《牧渊:我在大渊搞扶贫》 第1章 满城风雨近重阳 秋雨萧瑟输新凉 延佑七年,九月初八。 晻晻黄昏后,寂寂人定初。 霜威初降,秋风渐重,轻动微寒,暗欺罗袖。 黑夜如浓墨般涂黑了整个天际,夜静更深人已歇,只有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报时声、值宿的禁军整齐而匆匆的脚步声轻轻踩过这片静谧,也偶有那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痴男怨女于静夜之中发出几分“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感叹。 然而这片肃杀宁静之中却隐有黑云压城、风雨欲来之势,睡梦中的人们此时并不知道明早醒来这天下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便知道又如何?黔黎百姓,日子还不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与坊间这份宁静大不相同的是,此时内城三门、外城四门的城防均已悄然加强,皇宫的大门早已落锁,透过紧闭的宫门依稀可见负责守卫皇宫的禁军已经刀出鞘、箭上弦,成一触即发之势。 皇宫东路的景福宫此刻正处于这场暴风骤雨的中心。 一名身着蓝灰色圆领窄袖锦袍,头扎方巾,腰缠革带,足蹬革履的男子手端银枪站立在景福宫宫门之外,枪尖已被鲜血染红。这男子看上去二十六七岁的模样,颔下无须,看装扮正是宫中品级较高的内侍的打扮。男子身后背上还背负着一名七八岁的男童,用帷幔捆扎在了身上,透过帷幔的空隙隐约可见男童此时仅着中衣,未着外袍,发髻散乱,显是仓促之间未及更衣。男童适才在打斗中被碰撞了头部,此刻正在昏迷之中。 景福宫院内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禁军尸体,显然这灰衣男子是刚刚从景福宫中浴血杀出的。然而景福宫外并非坦途,他陷入了更多人的包围之中。 为首一老者与那青年内侍也是大致相同的装扮,只是头上多了一顶软脚幞头,腰间的金虎令牌展示着他的身份。其余众人也俱作宫中内侍装扮,浅灰色无纹饰的棉袍显示这些人的品级并不高。 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阵阵萧瑟秋雨,细密如织,虽不凌冽,却也模糊了青年内侍的视线。 “殷师父,卫门司也要党附齐王、背叛陛下吗?”青年内侍冷冷地盯着那老者的双眼质问道,语气之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和愤慨。卫门司本就应是皇宫看门狗,如今这看门狗不咬外人,却咬向了本应保护的主人。 那老者正是卫门司司监殷天章,此刻面对爱徒的诘问他略感羞愧,轻叹一声道:“韩炎哪,你我终究是做奴婢的,无论这皇宫的主子换成了谁,于你我而言都并无分别,还不是一样的伺候主子?反正都姓祁,何苦较真儿呢?再说了,这皇宫已经被围了个里三重外三重,你武功再高能敌得过千军万马吗?你又何苦把自个儿搭上呢?!” 韩炎并未直接答话,而是左手撩起衣襟,右手枪尖划了个弧形,半片衣襟随之落下:“殷天章,你我今日割袍断义,今后再无师徒情分,只有你死我活!”韩炎的声音之中听不出任何愤怒,只有寒入骨髓的冰冷。 殷天章面色一沉:“如此也罢!你初入宫时我虽指点过你的武功,但你本就是带艺投师,我知你在投我门下之前就已精通枪法,可惜一直无缘亲眼见你练过,今日老朽便要领教领教韩常侍的银枪绝技了!”言罢从身边徒弟手中接过一把环首刀横在胸前。 韩炎也不啰嗦,一个“三尖相照”起手,长枪一抖如游龙一般直取殷天章面门,殷天章一刀拨开,反手向韩炎前胸削来。韩炎撤步避过,枪尖划一大圆又再次前突,殷天章一个“压刀式”再次抵住了韩炎的进攻。二人枪来刀往,半盏茶的工夫已斗了几十回合。 到底是“拳怕少壮”,一番激烈打斗下来,年逾半百的殷天章开始有些力不从心,正焦躁之际,一阵马蹄声响,一队禁军骑马而来。 为首的一名禁军将领约莫二十几岁的样子,眼见殷天章带人将韩炎围住了却还在跟他单打独斗,他便有些恼火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炫技!这又不是你们卫门司练功!一起上砍死他便是了!” 众人依言一拥而上,殷天章趁机退在一旁喘息了几口。韩炎见众人齐上也并不惧怕,一杆长枪左突右挡,若舞梨花,如飘瑞雪,枪枪直取敌人命门,当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时竟无人能近其身,不仅如此,包围圈也硬是被他撕开了一个口子。 韩炎沿着巷道一路向东侧宫门口突围而去,不断有禁军士兵、卫门内侍倒毙在他的枪下,所过之处鲜血飞溅、哀嚎声声,直杀得众人肝胆俱裂、魂飞魄散。 眼见得就要突围而出,然而,年轻将军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去向,巷道出口处一队禁军手持弩箭守住了道口,一阵箭雨齐射,韩炎虽掌中银枪舞动如轮生生挡住了弩箭,但自己也被再次逼入包围圈中。 殷天章此时再次赶将上来,手中大刀直劈韩炎面门。适才他被那年轻将军斥责了几句,面上有些挂不住,可对方官高职显,又是皇亲国戚,他也不敢说什么,此时满腔怒火便撒在了韩炎身上,这一刀又快又狠又准,韩炎不得已举起枪杆相迎,只听“咔嚓”一声银枪断为两截。 韩炎兵器被毁,眼见得处于劣势,千钧一发之际,他不但没有退让,反而丢掉手中的断枪,欺身向前,趁殷天章还未来得及收势,左手一把抓住了殷天章持刀的手腕,右肘猛地一顶殷天章的前胸,意图将殷天章一击致命。 然而这一招正是殷天章往日所授,他岂会不知如何破解?只见殷天章身子一侧堪堪避过韩炎击来的右肘,同时果断放弃手中刀,右手化为掌势,向着韩炎猛击一掌。韩炎也不躲闪,任由他击中前胸,左手就势接过下落的环首刀,身体则借着这一掌之势凌空而起,向后跃出数丈,正好落在了巷道口禁军弩队的身后。落地之后,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刀交右手,再次转身向宫门处奔去。 那年轻将军赶忙驱散了堵在巷道口的禁军,带着手下马军追击过去,同时,宫门口的禁军显然也早有准备,一见韩炎靠近便又将他合围起来。 韩炎不得已再次停下脚步,连斩数刀,将身前的几名禁军砍翻。其余禁军却早已被他刀刀毙命的凌厉攻势吓倒,故而只是围而不攻,无人愿意上前送死。韩炎右手持刀,目光如炬,十分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禁军,随时准备将靠近之人斩于刀下,一身灰色锦袍溅满了刀下亡魂喷洒出来的鲜血,已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那一路追击的年轻将军也已赶到,他勒住马缰阴恻恻地看着韩炎道:“韩炎,你今日出不了这宫门了,不必枉费力气了!” 韩炎并不答话,他本来就不大爱说话,此刻强敌环伺之下更不想分心,只在心里默默回应了一句:未必! 他抬头看了看高达三四丈的城墙,目光一凛,身形骤动突向左边的禁军袭去。 韩炎这一路如砍瓜切菜般杀人,其实早已将不少禁军士兵的胆吓破了,此时见他不攻击正面的将军,而是向左袭来,左边的禁军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便是这几步给了韩炎机会,他趁势一扭腰一蹬腿便踩上了宫城城墙的内壁。 大渊城墙普遍采用的是逐层向上内收的“露龈造”制式,城墙的内壁是有一定的坡度的,虽然坡度很陡,但对于韩炎来说已足够借力,连续两次借力之后韩炎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宫墙的墙头之上。 乍见此变故,那将军大惊,连呼“放箭”,一阵箭雨射向城头,但为时已晚,高耸的宫墙几乎挡住了所有的箭矢。 韩炎连续几刀砍翻了守在城墙上的禁军,没有丝毫的犹豫,转头纵身一跃从城墙外侧翻落而下,手中钢刀在城墙上划出阵阵火花。仗着钢刀带来的缓冲之力,韩炎总算稳稳落地,但钢刀却也因此断裂报废。落定身形后他再次喷出一口鲜血,强压住胸腹之间翻涌的气血,奋力冲向十王街。 那将军勃然大怒,可又没有韩炎那样的功夫和勇气,盛怒之下几刀砍死了适才后退的几名士兵以肃军纪,又命人立即取来城门钥打开城门。 城门之外,早已不见了韩炎的踪影,城墙之下只有一滩血渍和一把折断被丢弃的钢刀。那将军见状大喜:“他伤的很重,跑不远的,随我追!” 言罢环顾了下四周,见除了自己带来的大约百名马军外,剩下的都是步军。以韩炎轻功之高、速度之快,普通步军是肯定追不上的,他便只好放弃步军,只带着马军出宫追去,边追心里边骂:既要举事,为何不早些谋划!今夜之事太过仓促,否则何至于被一个韩炎生生拖住了! 第2章 十王街刀光箭影 公主府唇枪舌剑 月光并不明亮,但得赖于高门大宅前悬挂的明灯,二三十丈之内还是能看见依稀人影的。灯火阑珊处,一道灰色人影急速掠过,身后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呼啸的箭矢声冲破宵禁,划开了十王街表面的平静。 十王街并没有十个王,事实上,这里只有四座王府和一座公主府。 三十多年前,太宗皇帝在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出嫁前,在这块临近皇宫的地块上为她建了一座公主府,以便公主出嫁后仍能时时入宫陪伴。之后世宗皇帝继位后,又将自己四个儿子的王府也建在了这里,并将周围的百姓全部迁走,便形成了如今的十王街。 而现在,韩炎的目的地正是那唯一的一座公主府——平原大长公主府。 韩炎并没有掩饰自己的逃亡意图,而是选择了最近的路线直奔大长公主府,因为他的体力已不允许他再浪费分毫,他只能跟追军拼速度。他心里很清楚,只有进了大长公主府,请动那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才有可能护自己和背上那孩子的周全。 “将军,他这是要去大长公主府!”一名军使一口喊出了他的意图。 “务必拦下,决不能让他进入大长公主府!”马背上的年轻将军目光阴鸷,语气狠厉,“韩炎虽然身手卓绝,但连番鏖战之下,体力损耗巨大,又要护着那个小崽子不受伤,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你没发现他的速度已经减缓了吗?他快不行了,可咱们的马耐力还足着呢!全速追击!” 马蹄声近,身后又传来“嗖、嗖”的箭矢破风之声,韩炎凝神贯注,于风雨声中仔细辨别着异响,左右腾挪,堪堪避过。怕弩箭伤了背上的孩子,他猛地一拽,将捆扎用的帷幔扯下,将孩子单手抱在了怀里,护在了胸前。眼看禁军越追越近,他猛提一口气冲刺而出,试图将距离控制在弩箭射程之外,可这一用力又牵动了内伤,喉头一口鲜血差点喷出。 离大长公主府只剩三十丈的距离了!韩炎的心中燃起了希望。 那将军此时却搭弓上箭瞄准了韩炎,弩箭射程不够但二石强弓足矣! 只剩二十丈! 箭发! 最后十丈! 五丈! 箭矢破空而至,正中韩炎左肩,箭头穿破骨肉而出,剧痛之下,韩炎一个趔趄几乎跌倒,抱着孩子的左手也松了一松,眼看怀里的孩子就要落地,韩炎右手一捞将昏睡的孩子又搂在了怀里,同时双腿一弓一蹬硬生生挺住了身形。 然而就是这一停顿的间隙,禁军已追了上来,百余名禁军将韩炎团团围住、刀弓相向。 “韩炎,束手就擒吧!”年轻将军骑在马上睥睨着韩炎,声音清冷。 韩炎抬头看了看不到五丈外大长公主府门前的巨大宫灯,没有说话,只是将怀里的孩子搂的更紧了。左肩带血的箭头正好贴在孩子的脸旁,虽然没有伤到孩子,但这让韩炎很不舒服。 万一伤到少主就不好了。 思及至此,韩炎一手撅折了箭杆,将半截带血的箭握在手里,神色中满是不屑。 青年将军见状,目光更加狠厉:“杀!” 身旁早已持刀在手的军使打马上前举刀斩向韩炎,刀光所到之处却笼罩着那孩子的头颈。 双方距离太近,此时再想将孩子换个位置已不可能,韩炎一个弯腰低头,将后背晾给那军使,手中半截箭杆却精准地斜向上一刺。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军使手中的刀斩到了韩炎的后背上,韩炎手中的半支箭也刺进了那军使的右腹之中,再反手一拍,半截箭杆便全部没入,韩炎手速极快,这一刺一拍不过是瞬间之事,那军使闷哼一声,立时从马上摔下,刀从手中滑落,韩炎右手反手一捞接住,不顾后背赫然一道血口子,持刀直奔年轻将军。 那将军也是自幼习武,身手不凡,对韩炎的攻势丝毫不惧,甚至还有些期待,毕竟对方是宫中第一高手啊,要是今日能将他斩于马下,也不失为一件快事! 虽做此想,但对敌之际他也不敢有丝毫松懈。眼见韩炎一跃而起,只道他手中钢刀要由上而下劈将下来,连忙举刀上迎,却不料韩炎手上只是虚晃一招,全身力道却放在腿上,下落时在马头上用力一蹬,借此发力跃向大长公主府的院墙。 故技重施! 青年将军心中暗骂自己愚蠢,同样一招人家用了两次,自己居然还次次上当! 但此时再拦已然来不及了,急切之间他将手中钢刀猛然向外抛出。慌忙之中准头难免有所欠缺,但胜在力道十足,刀刃虽未直中韩炎,但刀柄还是重重打在了韩炎后背伤口之上。 韩炎双足本已落在了大长公主府大门那重楼瓦檐之上,但剧痛之下到底是没站稳跌落了下来,重重地仰面摔在了大长公主府台阶之下。 韩炎牙关紧咬,几番用力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此前杀出皇宫时,他身上已受了内伤,刚刚又受了外伤,全凭一口气冲上门楼,此刻连这最后一口气也终于消耗殆尽了。 望着大长公主府那进不去的大门,韩炎心中一阵苦涩:莫非天意如此吗? 蒙蒙秋雨已浸透了韩炎的衣服,冲刷着他背上裸露的伤口。他费力地翻转挪动着身体,将那孩子掩在身下,意识开始渐渐模糊,恍惚之间,他仿佛又看到了记忆深处桃花马上那妙龄女子的飒爽英姿...... 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吧......要辜负她了...... 青年将军见状大喜,连忙又率兵围了上去,翻身下马接过了手下禁军递过来的刀正要砍下去,恰在此时,几声“吱扭”声响,大长公主府的侧门——开了! “住手!”门内一声喝止,众人纷纷转头望去。 只见一位华服青年男子负手立于门口,此人姿容既好,神情亦佳,五官分明,相貌堂堂。其身后跟着一名老内侍,随后又有二三十名护卫鱼贯而出将韩炎和华服男子围在中间,隐然间竟将韩炎与禁军隔了开来。 “孔达兄这是在做什么?大半夜的,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华服男子皱着眉头,一脸不悦。 被称作“孔达”的正是那领头的禁军将军、宋国公世子谢宣谢孔达,而府内出来的这青年男子则是平原大长公主的次子、新任詹事院詹事柳明诚,二人同为勋贵子弟,自幼熟识,见面也不客套。 “左翊卫奉旨拿人,惊扰德甫兄清梦了,改日必登门告罪!”见柳明诚出来,谢宣心知不妙,今日之事恐不能达成所愿,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付,指望能含糊过去。 柳明诚的出现却让韩炎大喜,他拼尽最后一丝意识嘶喊道:“柳詹事,殿下在此!救救......” “住口!你这逆贼!”谢宣现在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即掐死韩炎,奈何大长公主府的护卫拦在中间,他也不好用强。 柳明诚闻言大惊,目光转向了阶下的韩炎:“韩常侍?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柳明诚喊出最后一句的时候,目光已是不善,冷冷地看向了谢宣,言语中隐有怒意。 柳明诚作为天子近臣,对于最近的宫中、京中的局势自然是再清楚不过,此情此景表明宫中恐已生巨变!他双手负于身后,悄悄向那老内侍做了个手势,那老内侍见状悄然退向府内。他本就一直隐身在柳明诚身后,因此竟无人注意到他的离开。 面对柳明诚的质问,谢宣一阵尴尬,按说他家世、职务均不低于柳明诚,平日里本也不怵柳明诚,奈何今日所行之事名不正言不顺,总有一种做坏事被人撞破的感觉,故此心理上就弱了三分,此刻见柳明诚发怒,也只好陪着笑解释:“是宫里的旨意,说是韩炎劫持皇长子意图不轨,让我等将人拿下,救殿下回宫,没想到这恶贼穷途末路,竟企图闯入大长公主府躲避,小弟不得已在府门前动了手,还请德甫兄行个方便,让我将人带回去交差!” “孔达兄这话倒叫我不好接了,什么叫闯入大长公主府躲避?什么又叫请我行个方便?孔达兄这话里话外莫非在说大长公主府有包庇韩炎之意?”柳明诚榜眼出身,心思细腻,此刻他有意胡搅蛮缠拖延时间,是以抓住谢宣话里的漏洞不放,不阴不阳的两句话抛出去,堵得谢宣一阵恼火却又不好发作。 “不是那个意思,德甫兄多心了。不过此刻既在大长公主府门前,跟主人家打个招呼总是应该的。” “嗯,有道理,拿来!”柳明诚点点头,直直地将右手伸向谢宣。 “啊?什么?”谢宣一时没反应过来。 “圣旨啊?” “呃......事起仓促,没有手谕,只有口谕。” “那牌票呢?” “也没有。” “那令箭呢?” 谢宣心知柳明诚是故意的了,咬牙切齿道:“没有!” 柳明诚心下了然,将手缩回重新负于身后,做出一副为难状:“那就难办了呀孔达兄,你这奉旨拿人却既无手谕也无牌票、令箭,事关皇子却空口无凭,我又焉知不是你假传圣旨意图不轨呢?” 话已至此,谢宣便知今日之事恐不能善了,一丝冷笑浮上面庞:“看来德甫兄是要管这闲事了?” 第3章 谢孔达无奈退却 祁清瑜有意入宫 “闲事?”柳明诚摇摇头,“事关皇长子殿下,于本官而言便不是闲事了,而是分内之事!”詹事掌东宫诸务,而皇长子即将被立为皇储,故柳明诚此言并非无的放矢,他口称“本官”,便是将事情摆在官面上来说了。 “陛下并无立储的明旨!你这詹事到底是做的谁的官还不一定呢!”谢宣冷冷道。 “陛下也没给你拿人的明旨呀?你不也来了吗?” “你......”谢宣心中一阵懊悔,干嘛跟他斗这个嘴呢?从小到大吵架什么时候吵赢过他呀? “柳明诚!掺和宫中之事,你可要想清楚后果!”吵不过便干脆威胁吧! “后果?有什么后果是老身担不起的呀?!”只听一老妇人的声音从府内传出,一名老内侍搀扶着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走了出来,一群男女仆从簇拥周围,老妇人年近半百,但因保养得当,脸上不见任何皱纹。此刻她素面散发,亦未着任何头面,但天然形成的贵气依然丝毫不减,慈祥的面容下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老妇人大氅之下依稀可见中衣,显然是从睡梦中被匆匆叫起来的。 谢宣一惊,心道不好,到底还是惊动这位老人家了,连忙跪下施礼:“臣左翊卫将军谢宣拜见大长公主殿下!”柳明诚见母亲出面了,也不再说话,垂手侍立一侧。 “是谢家小子呀,起来吧,听说你在我门口拿人,拿的谁呀?”平原大长公主祁清瑜面色温和,语气不急不缓,丝毫显不出愠怒之意。 谢宣又将刚才那番说辞重复了一遍,柳明诚也在母亲身侧耳语几句,祁清瑜点点头目光转向韩炎:“韩炎哪!” 韩炎此刻几近昏迷,猛听得有人叫自己,强打精神睁开了眼睛:“奴婢在!” “谢世子说你劫持了皇长子,可有此事?” “回殿下,并非如此。宫里有人要杀皇长子,奴婢冒死带皇长子殿下逃了出来,求大长公主殿下庇护!”韩炎见到祁清瑜便知道今日之事有了转机,顿时眼含泪光,精神也振奋了一些。 “贼子满口胡言,殿下切莫轻信!”谢宣急忙争辩。 “老身还没老糊涂呐!是不是胡言我自有分辨!”祁清瑜斜了谢宣一眼,“韩炎,你可愿将皇长子交给老身?” “自然是愿意的。”韩炎立即将怀里的孩子递给了身旁公主府的护卫,那护卫接过孩子又递给了祁清瑜身侧的那名老内侍,那老内侍接过孩子简单检查了一下,对祁清瑜点了点头,示意孩子无大恙。 “来人,将韩炎拿下!”祁清瑜开口吩咐道,一旁的护卫立即将韩炎五花大绑,韩炎任由他们绑缚,未做任何反抗。 谢宣正欲说话,祁清瑜已微笑着先行开口:“行了,皇长子我已救出来了,韩炎也绑了,今夜太晚了,就让小殿下先在我府上住一晚,明日我亲自送他回宫,届时一并将韩炎押送入宫,交由陛下定夺。小谢呀,抢了你的功劳,你可莫要见怪。” 谢宣自然不相信这位地位超然的大长公主会在意什么功劳不功劳的,她此举何意谢宣心知肚明,可她偏偏句句在理,让人挑不出毛病! 谢宣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请求道:“殿下既已将贼子拿下,臣恳请殿下将皇长子和韩炎交于臣,臣定会将今夜之经过详细禀明陛下,绝不敢冒领贪功。” “是禀明陛下还是禀明齐王啊?”见谢宣还不死心,祁清瑜神色如初,但语气中却多了一分揶揄嘲讽。 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话让谢宣心头骤然发紧,这句话几乎是将今夜之事挑明了,既如此自己又何必在这里费心周旋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能如何?谢宣看了看祁清瑜,又看了看韩炎周围的二三十名护卫,一抹狠厉又浮上面庞。 谢宣的神色变化没有逃过柳明诚的眼睛,他心中一惊,开口道:“孔达兄莫要想着用强,我公主府护卫人数虽不多,但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真动起手来,你未必能占多大便宜,若是不慎伤了家母,便是齐王也不能饶你!再者说了,这里可是十王街,真要闹将起来,惊动了楚王、鲁王、越王,我看你届时如何收场!”他没有提惊动齐王,显然已经猜到齐王此刻不在府中而是在宫中。 这话确实点到了谢宣的软肋,宫中大事未定,此时惊动三王绝非上策,他衡量一番,心中终于承认今夜刺杀皇长子的行动已彻底失败,只能另图他策,便恨恨地收起了放手一搏的心思,带着手下禁军告辞而去。 梆点声响,子时已过,九月初九,重阳。 公主府花厅之中,祁清瑜端坐上座,怀里抱着那个孩子,柳明诚坐在下首一侧。韩炎身上绑缚已除,伤口也做了简单处理,刚用了一碗参汤,此时精神已好了许多。 “韩炎,宫里到底什么情况?” “详情奴婢也不知,只是一个时辰前,一队禁军突然冲进皇长子的寝宫,要杀了皇长子,听他们说陛下病情突然恶化,齐王已经控制了宫中禁军六卫,还说刘贵仪和二皇子也被抓住了,陛下......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了。”韩炎恭敬答道,神色黯然。 “我昨日才入宫见过陛下,陛下病情还算稳定,太医也说并无大碍,怎会突然恶化?既然恶化,为何未通知诸王、大臣入宫侍疾?齐王又是怎么得到消息的?禁军六位将军已经全部党附齐王了吗?”对于局势变化之快,柳明诚有些不敢相信。 “陛下病情为何恶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的病情是否已严重到了回天乏术的地步。太医院显然有齐王的人,只怕便是没病也能给治出病来。齐王带兵多年,禁军六位将军三位曾是其部属,一位出自他的妻族,一位出自他的母族,剩下一位就算不愿党附又能如何?他既已控制宫城,有意瞒下消息又有何难?”祁清瑜一一分析,“我猜,内、外城应该也已经被控制住了,只是不知道是谢鹄还是谢实统兵。” “早在陛下身体不适之初,齐王就开始有些暗中的动作了,这一点陛下不是不知,只是尾大不掉,急切之间难以周全,也因此才把立储之事提上议程,可陛下总觉得自己身体并无大事,所以没有急着处理齐王的异动。可没想到齐王竟如此心急,如今皇长子还在,难道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弑杀皇子吗?” 祁清瑜眉头微皱,没有答话,只是看着怀里的孩子:“这孩子怎么还不醒啊?褚大夫来了没有?再催催。” 其实齐冲早就醒了,在谢宣的羽箭贯穿韩炎肩头的时候就已经醒了,但是醒来之后眼前的一切及脑海中铺天盖地而来的记忆碎片让他惊惧莫名。 上一刻明明是在图书馆里值夜班整理书架啊,就是踩空梯子掉下来也不至于把身体变小啊?还有周围这些人为什么都穿着古装呀?刀啊箭啊伤口啊都好真实不像是拍戏呀?还有那个小孩子的记忆是怎么回事呀?这些说话的人又都是谁呀? 满腹疑惑以及莫名的恐惧之下,他果断选择了装睡。凭着从周围几个人对话中听来的信息以及整合脑海中的记忆碎片,他基本明白了自己是个皇子、而且老爹快挂了或者说已经挂了但是还没人知道、自己被叔父追杀朝不保夕这个人物设定。 悲催呀!这个破梦什么时候能醒啊! 很快,一名大夫进来给齐冲摸了摸脉,觉得没什么问题,只道是小孩子吓昏了,又掐了掐人中,齐冲知道再装睡就不合适了,于是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双眼,迷茫地望着眼前众人。 他迷茫是因为他的记忆还没完全整合好,还不知道眼前这些人和自己的关系以及该如何称呼,但这份迷茫落在祁清瑜眼中就是小孩子在乍经巨变之下的正常反应,俗称“吓傻了”,她不禁悲从中来,重新把齐冲搂进怀中:“可怜的孩子呀,今儿可是吓坏了!翀(chong)儿放心,有姑祖母在,你二叔别想伤你分毫!” “母亲,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入宫确认陛下的情况,还要立即通知朝中诸王、大臣,争取大家对皇长子的支持,我们已经迟了一步,再迟就更来不及了。”相较于祁清瑜的多愁善感,柳明诚此刻倒更为理智一些。 “你说得对,”祁清瑜思忖片刻,“你立即着人到楚王、鲁王、越王、曹国公、定国公及许相府上报信,让他们即刻入宫侍疾,宋国公就不必了,他应该不需要我们去通知了。再派人去各城门处探探,你叫人备车,随我一同入宫。韩炎留在府中,看顾好皇长子,吩咐下去,如无你我陪同,绝不允许任何人将皇长子带出府外,也绝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府中!” “是,母亲。呃……” “还有何事?” “要不要通知兄长?” “他?”祁清瑜略一沉吟,“算了吧。恒肃向来怕事,他未必愿意参与此事,再者说了,此去福祸未知,万一……就算是给柳家留条活路吧。” 第4章 齐王爷谋定后动 杜内相运筹帷幄 公主府这边如何准备车马入宫暂且不表,却说谢宣带领禁军回宫后直奔万岁殿。 万岁殿是大渊皇帝日常理政、居住之所,此刻病重的延佑帝正躺在后殿的塌上奄奄一息。而前殿御案之后却大剌剌地坐着一个人,正是大渊朝的太尉、齐王祁栊。 祁栊身量不算高,但为将日久,杀伐果断,自有一股威严霸气,此刻坐在御案之后,倒还真有一番帝王气象。 “殿下,臣没能拦下韩炎,人被大长公主救下了。臣无能,请殿下责罚!”谢宣进殿后二话不说,跪下请罪。 祁栊闻言大为不悦,正欲发作,一眼瞥见正坐在殿中下首的宋国公谢鹄,心知眼下之事越是麻烦就越离不开这父子二人的支持,只好压了压火,堆出了一丝笑容:“无妨,孔达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言罢又转头看向谢鹄对面之人:“杜内相,那小子如今恐怕杀不了了,现下又当如何?” 翰林学士知制诰杜延年是延佑元年恩科的状元,一向颇得延佑帝宠信,品阶虽不高却已获得了制诰之权,人人都要尊称一声“内相”! 而今他却坐在祁栊下首为他出谋划策:“既已惊动大长公主,原定之策便不可行,须改弦易张。请殿下立即派人将陛下病危的消息通知诸王、大臣,想要废除皇长子的继承权便还得在他的身世上做文章。另外,下毒之事韩炎不担就得另换他人来担。” “还有谁能担?” “玉玺不是已经找着了吗?陈常侍想必也不介意先陛下一步到地下去等候陛下吧?”杜延年漫不经心道。 “可他到现在还是不肯说呀?他不说我如何知道祁翀身世的真相呢?我们又如何在这上面作文章呢?”相对于谁来承担罪名,祁栊更纠结的显然是另一个问题。 “对于皇长子的身世,我们无法证伪,他们也同样无法证实,既如此,这件事便死无对证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说到底殿下需要的只是一个理由而已,真正靠的还是实力!”杜延年微微一笑,眉头轻扬。 “可韩炎应该知道皇长子的身世啊?你就不怕他从中作梗?”谢鹄提出了自己的担心。 “韩炎自己的来历都不清不楚,怕他作甚?我赌他即便知道也不敢说!”杜延年胸有成竹。 “那那个小的呢?” “那个小的从来就不是殿下的威胁,祖宗成法在,他本就没有继位的资格。倒是他那个娘......”杜延年皱了皱眉头。 “好办!”祁栊手一挥,“让她殉葬!皇兄一驾崩就送她上路!” 说完这句,祁栊在殿内溜达了一圈,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本来他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逼皇兄在驾崩之前向朝臣公开宣告传位于他,如此他便可名正言顺登基,而不会有任何人胆敢非议!也不知是哪个该死的混蛋居然在这时候给皇兄下了毒,逼得他不得不将计划提前,如此一来便难免仓促!也不知道...... “杜内相,你说那几个老家伙会支持我吗?”祁栊还是有些焦躁不安,旋即又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哼,他们若是支持我便罢了,若是冥顽不灵,孤便不介意也送他们去跟皇兄作伴!” 这话听的谢鹄一惊,本来低垂着的头猛地一抬。 杜延年却好似云淡风轻一般:“只要殿下处处以国事为要,晓以利害,臣相信他们是会懂得大局为重这个道理的!” 杜延年镇定自若的模样无疑是给祁栊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走出殿外唤来手下一一吩咐了下去。做完了这一切,他重又坐回御案之后,端起茶碗啜了一口,定了定心神。 成败只在今夜! 生死也只在今夜! 丑时二刻,几辆马车陆续到达宫城门下,看徽记正是平原公主府及楚王、鲁王、越王府的车驾。在来的路上,他们已经得了出去探路的家丁传回来的消息,果然内、外城城门都已被禁军控制,如今城中情势已是外松内紧,杀机四伏! 然而马车还没停稳,就发现宫门忽然开启,几十名内侍骑快马冲出,柳明诚连忙下车拦下一人询问情况,道是陛下病危,齐王吩咐去各府报信的。 这一来倒弄得楚王、鲁王、越王面面相觑,他们听得柳明诚派人来传信,只以为今夜老二必定会封锁宫门,即便陛下真的驾崩了也会秘不发丧,楚王祁樟甚至带来了府中的护卫,做好了带护卫闯宫的打算,没想到齐王竟反其道而行之,主动通知百官。三人一时疑窦丛生,唯恐有诈,望着大开的宫门反而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了。 “来都来了,还犹豫什么?”身后传来祁清瑜的声音,她正在柳明诚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紧接着又有几辆马车陆续来到,正是曹国公赵昌国、定国公严方叔和左相许恺。八人汇集一处,定了定心神,急匆匆入宫向万岁殿走去。 一路上巡查的禁军人数明显比以往更多,但却没什么人阻拦盘查,这反倒令众人更加疑惑。 到得万岁殿外,只见殿门大开,谢宣率领左翊卫护卫在大殿四周。祁清瑜率先进入殿内,见祁栊坐在御座之上,皱了皱眉,没说什么,随后进入的楚王祁樟却大怒:“老二,谁准你坐在那儿的!反了你了!” 祁栊起身离座,却没理祁樟,只是对祁清瑜行了个揖礼:“姑母来了。”一旁谢鹄、杜延年也纷纷行礼。 祁清瑜见到谢鹄并不意外,但看见杜延年还是有些诧异的,可也没说什么,点头回礼后复又望向祁栊:“陛下在哪儿?病情如何了?” “在后殿,姑母这边请。皇兄已陷入昏迷,太医说怕是熬不到天亮了。”祁栊神色沉重,一脸悲戚倒不全然是装的。众人随祁栊进入后殿,果见延佑帝祁枫躺于榻上,脸色乌青,双目紧闭,双唇绛紫,气息微弱。 众人呼唤了几声“陛下”,见无回应,只好作罢。祁清瑜又向一旁的太医询问了下病情,太医一一作答,见与祁栊所言大致不差,便不再多问,众人复又回到前殿。 “陛下虽从上月初便开始不适,但病情尚属平稳,不至危及性命,昨日还曾召见老臣与何尚书、柳詹事,期间一切如常,何以一夜之间便恶化至此?”左相许恺首先提出质疑。 “太医说,皇兄是中了毒。”祁栊答道。 “中毒!”众人皆是一惊。 “中了何毒?可有解毒之法?”祁清瑜眉头紧皱。 “牛太医、白太医一致认定是砒霜中毒,中毒太深,已无计可施。” 此言一出,众人心情都是一沉。 “何人如此大胆,敢对陛下用毒?可曾查清了?”祁清瑜目光一沉。 “呃……是陈常侍。”略一犹豫,祁栊还是说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答案。 “哈!二哥你这可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祁樟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陈常侍是自幼陪伴皇兄长大的伴当,与皇兄最是亲密无间,他有什么理由毒害皇兄?” “是啊,这不是瞎扯吗?”鲁王祁檩、越王祁桦纷纷附和,其他人虽未明说,但心里显然也是不信的,祁栊顿时尴尬无比。 “回殿下,”杜延年上前一步为祁栊解围,“陈常侍确有理由毒害陛下。” 见众人都望着自己,杜延年略一停顿便说了下去:“陛下昏迷之前曾命臣查明原委,臣已查实,此事起因在刘贵仪。众所周知,陛下自登基以来从未立后,刘贵仪自诞下二皇子之后便有了觊觎后位之念,因此以重金贿赂陈常侍请他在陛下面前美言。昨日,陛下得知此事后大怒,严词申斥了陈常侍,并责令刘贵仪禁足思过。此事有多名内侍、女官可以作证,确属无误。” “你的意思是陈常侍因为此事而起了谋害陛下之心?”祁樟眯了眯眼睛。 “正是,陈常侍怀恨在心,又恐陛下再次降罪,故此起了杀心,昨晚趁侍奉陛下服药之机将毒药匿于碗中,致使陛下中毒。供状在此,请诸位殿下、国公、恩师查阅。”说完杜延年从袖中取出一纸供状递给了众人传阅。 柳明诚自进得殿来一言未发,一来是在场的众人中,除了杜延年外,论官爵、地位他是最低的,轮不上他说话,二来则是因为他看到杜延年在场,这让他心中隐约有些不安。翰林学士承旨制诰,尤其是在君王垂危之际出现在宫中本无可非议,但问题是时间不对。杜延年得知延佑帝病危的时间显然要远远早于诸王、大臣,如今又提前介入了延佑帝中毒一事的调查,那他的立场…… 想到这里,柳明诚心脏怦怦直跳,狠狠地剜了杜延年一眼,他此刻几乎可以断定杜延年已投靠了祁栊,既如此他所称的陈常侍毒害延佑帝一事必不属实,但他偏偏又无法反驳,因为昨日陈常侍获罪于陛下是确有其事的,他昨日与许相、何尚书入宫觐见之时确实看到了陈常侍在万岁殿外叩头谢罪,只是当时他们都不知道是因何缘故,也没有放在心上。他目光撇向许相,果见许相低头沉吟,似乎也是半信半疑。 第5章 延佑帝龙驭宾天 柳明诚据理力争 见机不妙,柳明诚急忙开口道:“不知陈常侍现在何处,臣以为当将其带过来由诸王亲审,毕竟事涉君王,还是要谨慎一些,仅凭一纸供状怕是有些草率了吧?” “不错,一纸供状恐难服人,把人带过来问问吧!”许恺点头附和。 “德甫所言有理,孔达何在?”祁栊话音刚落,谢宣自殿外而入,“你速去将陈常侍提来回话。” “遵命!”谢宣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回来复命,“秉殿下,陈常侍受刑不过,适才已经死了!” 呵呵,好一个杀人灭口! 看着祁栊、谢宣这一对姐夫小舅子在这儿演戏,柳明诚心头一阵无名火起,正待发作,突然听见后殿一阵嘈杂之声,又见一内侍跌跌撞撞跑进前殿,大哭道:“陛下龙驭宾天了!” 众人大惊,急忙进入后殿,却见后殿侍奉的太医、内侍、女官已乱作一团,延佑帝则气息、脉搏全无,确定是驾崩了。 “陛下!”许恺率先哭拜下去,众人纷纷跪拜,哭作一团。 少顷,还是杜延年先止住了哭声:“诸位殿下、国公、恩师,请先节哀,陛下新丧,储君未立,眼下当奉遗诏册立新君,再由新君主持丧仪。” “遗诏?陛下于昏迷之中骤亡,哪来的遗诏?莫非你敢矫诏?”柳明诚听到“遗诏”二字,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自然是陛下昏迷之前就已经拟好的诏书。”杜延年早知必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将众人引至前殿,从御案之上的一个锦盒中取出一份圣旨交给了许恺。 许恺展开后很快看完便又合上了:“诏书何人所拟?” “乃臣代陛下所拟,陛下亲自用玺。” 许恺摇摇头不以为然:“陛下临终之前如有发布遗诏之意,应传召老臣与中书、平章、翰林学士共同起草诏书,而今老臣与中书、平章均未参与,仅杜学士一人所拟,此举大不合于祖制,此诏恐不能奉。” “许相所言极是!杜学士如何能证明这所谓遗诏确是陛下本意呢?”见许恺明确反对奉诏,柳明诚心中稍安,随即提出了一个让杜延年自证清白的无解之题。杜延年果然一时语塞。 “得了吧,许相,遗诏什么的不就那么回事吗?”见杜延年吃了瘪,祁栊索性也就直接摊牌了。 “齐王殿下此言何意?”许恺皱了皱眉。 “我就明说了吧,遗诏是杜内相按我的意思拟的,上面写的也是我的名字,这个皇位我要坐!” “二哥,你这就不讲理了,凭什么是你坐?!”楚王祁樟大为不满。 柳明诚更是勃然大怒:“大行皇帝有二子在,皇长子年满八岁,去岁已经入学,可承继大统。父死子继,天经地义,齐王殿下是要谋逆不成?!” “德甫你也别发火,我自有我的道理,祁翀、祁翎都不适合即位。” “理由呢?” “祁翎太小了,按我朝祖制,除非皇室再无其他近支子嗣,否则六岁入学之前不可立为皇嗣,更不能承继大统,这一点想必各位没有异议。” 众人默然,这倒的确是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 祁栊继续道:“至于祁翀嘛,他的身世有问题,他极有可能不是皇兄的亲儿子。” “你胡说八道!”柳明诚怒不可遏,“皇长子的姓名早已入了宗牒,岂容你擅自诋毁?!” “我这么说可不是没有凭据的。泰定十六年,皇兄率军在边境与南唐作战,当时皇兄还未成亲,大军之中也没有女眷随行,然而一年之后父皇驾崩、皇兄回朝即位之时却带回来一个男婴,说是自己的长子。那你告诉我,这个孩子的生母是谁?这女子又是何时被皇兄宠幸的?此事可有凭据?现如今那女子又在何处?” “这根本不重要,大行皇帝认可他是自己的长子,那他就是!大行皇帝在上个月就已经下旨重设詹事院,并命臣为詹事,此举何意难道诸公不明白吗?” “不错,我朝惯例,詹事院不常设,只在有储君之时才会开设,重设詹事院便意味着要立储。而且,昨日大行皇帝召见老臣等也是询问立储大典相关礼仪,可见陛下确有立储之意。”许恺在一旁帮腔。 “大行皇帝仅有二子,皇次子祁翎不足周岁,正如齐王所言,按我朝惯例不可立为皇嗣,那剩下的便仅有皇长子一人。可见大行皇帝的本意就是要立皇长子为储君,若其身世有疑,陛下又怎会允许混淆皇室血脉之事发生?可见,由皇长子即位才符合大行皇帝的本意!”柳明诚据理力争。 “大行皇帝自然不会主动混淆皇室血脉,但谁又能保证没有宵小之徒蒙蔽圣上呢?”杜延年缓缓道,“事关皇统,这种事情只要有一丝怀疑便马虎不得。柳詹事若能证明皇长子身世清楚无误,臣相信齐王殿下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 “这......”饶是柳明诚思辩过人,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应答了,因为杜延年“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同样抛给了他一个无解之题。 大殿内一时间陷入了静默。 片刻之后还是杜延年率先开了口:“我朝立国以来,虽说以父死子继为帝位传承之法则,但也不乏兄终弟及的先例,昔日文宗、景宗、世宗三兄弟依次传承也是我朝一段佳话。” “文宗、景宗、世宗三兄弟依次传承是因为文宗、景宗均无子,而今大行皇帝有子,岂可相提并论?”柳明诚立即反驳道。 “皇子无继位之权,有子与无子何异?” “皇子继位之权岂可以莫须有之名义剥夺?” “国赖长君!” “幼主自有贤臣辅佐!”柳明诚、杜延年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好了好了,德甫,姑母,我也不想啰嗦了,”祁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今天不管你们怎么说,这个皇位我坐定了,你们同意最好,若不同意我也不介意用强,反正禁军已在我控制之中,谢实已控制了内外各处城门,京兆府尹梁颢和他治下的巡城军如今也听命于我,城外光武军也已整装待发,你们若不想渊国内乱,咱们便好商好量,否则鱼死网破谁也落不到好!” 此言一出,众人心里都是倒吸一口冷气,京畿兵马确实大部分都在祁栊掌控之中,定国公严方叔、曹国公赵昌国手里虽也有兵,但这两家所掌之兵大部分都在边地,远离京城,现下手里那点亲兵嘛,说实话还真翻不起大的浪花。饶是祁清瑜此前已然有数,听得这话心里还是一紧。 “老二,你吓唬谁呢?!不是只有你手里有兵!若是皇位能靠抢的,孤也不介意抢抢试试!”楚王祁樟大吼道。 “得了吧老四,你手里那点亲兵还不够我塞牙缝的。你想抢,你有那本事吗?” “好啊,那就都来抢抢看啊!”祁樟说着就撸起了袖子,攥紧了拳头,迎向了祁栊,大有立刻就要干一架的架势。 大殿内一时剑拔弩张。 “都别吵了!成何体统!”祁清瑜轻喝一声,看了看殿外,大臣们已经陆陆续续进了宫,但因为没有旨意不敢贸然进入万岁殿,纷纷在殿外交头接耳。“许相、杜学士,麻烦二位先去安抚一下诸公,请诸公在殿外稍待。” 许恺、杜延年明白这是皇家要关起门来说自家话了,他们不方便在场,便依言退出了殿外,殿门随之关闭。 “老二,这殿中没有外人,你跟我说句实话,大行皇帝之死跟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哎呀,姑母你相信我,那毒真的不是我下的。我可以发誓!”祁栊急得直跳脚。 “那好,你对傩神发誓,我便相信你!”大渊素有傩神信仰,皇室一向对傩神也很是虔诚,故而祁清瑜有此一手。 “发誓便发誓!来人,请傩神!”祁栊态度也很痛快。 不多时内侍从侧殿搬过来一座傩神像,放置于御案之上。 祁栊随即跪下对傩神起誓:“傩神在上,我祁栊发誓从未对皇兄有过谋害之举,若有妄言,情愿绝嗣!” 祁栊敢发这么重的毒誓倒是出人意料,众人原以为延佑帝之死必与他有关,如今他发此毒誓,反倒显得心中无愧了。定国公严方叔、曹国公赵昌国对视一眼,都有些拿不定主意,祁清瑜、柳明诚也是愈发糊涂了。 “既然话已说到这个地步,那现在的问题倒简单了。”祁清瑜环顾了下四周,“在座的都是自家亲戚,我也希望能好商好量,没必要闹到那么难看的地步。老二,你想继位,那就看看在座的有多少人支持你便是了。当然你老岳父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 祁清瑜说着拿眼神瞥了瞥谢鹄,眼神之中不无责怪之意,谢鹄尴尬地笑了笑。 “德甫受命辅佐皇长子,肯定要站在祁翀这边,我与他母子同心,自然也是同样立场。恒肃现在虽不在场,但料想他也不至于反对我。所以现在就看其他两位国公与三位贤侄的意见了。” 第6章 止纷争公主让步 颁遗诏齐王即位 祁栊一听这话,知道今日之事已成了大半,暗中松了口气,环顾了下众人,决定首先争取三位弟弟:“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四弟、五弟、七弟,只要你们支持我登基,你们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老四你想打仗我就给你兵权,我让你做太尉;老五喜欢做富家翁,田产、绢帛我上次抢回来不少,都给你;老七,你......” “我无所谓,我随大流,反正这皇位怎么也轮不到我头上。咳咳......”越王祁桦嘻嘻笑道,突然又觉得此时发笑有些不妥,干咳了两声掩饰了过去。 祁檩心里默默盘算起来,老二上次征吴,带回来多少车绢帛来着?还有他城外那个庄子可是不小...... 祁樟对祁栊的承诺倒不是很感兴趣,他想的是另一件事,兄终弟及?国赖长君?呵呵,老二的儿子也还小,万一...... 三人各有心思,一时都不言语了。 “舅舅、表叔,我带兵打仗的能力你们是清楚的,只要给我十年时间,我必灭北汉,若老天能给我二十年,东吴、南唐也不在话下! 还有表弟,詹事院要关门,詹事你是做不成了,中书、平章职位还有空缺,随你挑,过得两年便命你做右相,如何?”祁栊继续道。 “哼!”柳明诚对这套粗鄙的封官许愿手段自是不屑一顾,但扭头却见楚王祁樟、鲁王祁檩都若有所思,似乎对祁栊的提议很感兴趣,越王祁桦则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心中大为郁闷,只好求助定国公严方叔和曹国公赵昌国。 “舅舅、岳父,您二位就眼睁睁看着齐王如此这般拿国家大事当儿戏吗?” 严方叔和赵昌国自进殿以来一直跟透明人似的,一言不发,二人心中此刻也是阵阵苦涩。殿中诸人他们年岁最长,相较之下地位却并不高,也就仅比柳明诚高一点而已,说是皇亲国戚,可到底只是姻亲、表亲,不是皇族血亲,身处如此尴尬的位置,皇家储位之争让他们如何表态?可此刻柳明诚直接点到了他们头上,倒让他们不说话也不成了。 沉默良久,严方叔缓缓开了口:“老臣想问齐王殿下一句,若殿下登基,大行皇帝的二位皇子当如何处置?” “祁翎年幼,我会将他养在宫中,视如己出。至于祁翀嘛......”祁栊目光一凛,神色不善。 “你若是敢对祁翀动心思,老身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善罢甘休!”祁清瑜眼神凌厉望向祁栊,厉声喝道。 “不错,即便皇长子身世存疑,也没有必死之罪,殿下若杀侄即位,只恐有失人心!”赵昌国附和道。 “姑母、舅舅言重了,”祁栊见三位长辈都有保祁翀的心思,倒也不敢闹得太僵,毕竟这些老人家的能量也是不可小觑的,“姑母、舅舅、表叔,那你们说祁翀怎么办?” 祁清瑜眼见三王已倾向于祁栊,两位国公与自己的想法也大致差不多,心里便有了决断:“老二,你要谈条件,可以,但这个条件不是给德甫封官许愿,而是要落在祁翀的身上。” “我可以不杀祁翀,但他也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膈应我。”这次祁栊答应地很痛快。 “也罢,我带他回望州吧,今后他就记在德甫名下作为德甫的义子,我公主府养他,但你必须承诺不再为难他!祁翎你也要好好抚养长大!” “没问题,我都答应您。您原来的食邑是望州的三个县对吧,我把剩下那个县也封给您,就当是给祁翀读书的润笔钱吧。” 祁清瑜摇摇头:“这倒在其次,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还有什么事?”祁栊大为不解。 祁清瑜道:“祁翀要以皇长子的身份参加大行皇帝的葬礼,为大行皇帝守孝一个月,以尽人子之道!” 祁栊犹豫了,祁清瑜提这个要求的目的是什么他很清楚——名分!只要祁翀以皇长子的名义为大行皇帝守孝了,那么以后任何人就都不能再拿他的身世做文章了,而这与祁栊一心废除祁翀继承权的举动却正好背道而驰! 祁清瑜看出祁栊的心思,故意激他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给他这个名分你不放心,怕我将来反悔再回来将你的军;可你若是不给他这个名分,我也不放心,万一你将来反悔我又该怎么办?我年纪大了,还能活几天谁也说不准,你平日里自诩英雄好汉,难道还怕了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妇人和一个八岁稚童不成?” 祁栊一咬牙一跺脚:“也罢,便让他守一个月的孝,一个月之后您必须带他去望州!另外,表弟也去望州吧,您身边总得有人照顾呀!表哥留在京城,我也绝不为难他。”祁栊也就势提出了新的条件。 祁清瑜知道经过今夜之事,祁栊已容不下柳明诚,逐出京城已是手下留情了,便苦笑着点了点头,替儿子应下了。柳明诚见大事已定,自己再多说也是徒劳,心中纵有千般不愿、万般不甘也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声,不再言语了。 片刻后,万岁殿中门大开,诏群臣入内,宣布延佑帝死讯,颁布遗诏。 延佑七年九月九日,皇帝陛下崩于万岁殿。遗诏曰: 朕以菲薄,获嗣祖宗大位,盖今七年矣,而德泽未洽于天下,心恒愧之。夫死生常理,修短定数,惟不能光承列圣之洪业,中心念之,虽殁弗宁。朕虽有二子,奈何年幼,难孚众望;皇二弟齐王栊,才德兼备,克荷神器,宜嗣皇帝位,在廷文武之臣协心辅佐,务以安眷军民为本,中外大小臣僚各敬乃职,效忠嗣君,毋乔朝命。以日易月,皇帝三日而听政,十三日小祥,二十七日大祥。诸道安抚使、都指挥使、刺史等,不得辄离任赴阙。诸州军府临三日释服。诏谕天下咸使闻知。 遗诏发出不过片刻,后宫传来刘贵仪自缢殉葬的消息,众人皆唏嘘不已。 随即,有司定下散发之礼,皇帝、皇后、诸王、公主、县主、诸王夫人、六宫内人并左被发。帝服布斜巾、四脚、大袖、裙、袴、帽,竹杖,腰绖、首绖,直领布襴衫、白绫衬服。诸王皇亲以下如之,加布头冠、绢衬服。皇后、内外命妇,布裙、衫、帔、帕头,首绖,绢衬服。宫人无帔。文武二品以上布斜巾、四脚、头冠、大袖、襴衫、裙、袴,腰绖,竹杖,绢衬服。自余百官,并布幞头、襴衫,腰绖。两省五品、御史台尚书省四品、诸司三品以上,见任前任防御、团练、刺史等,布头冠、幞头、大袖、襴衫、裙、袴,腰绖。诸军、庶民白衫纸帽,妇人素缦不花钗,三日哭而止。 当夜,祁清瑜回府将祁翀接入宫中守孝,依礼制为其更衣散发。守孝期间她与祁翀同寝同食,寸步不离,照顾的无微不至。 经过一段时间的缓冲,祁翀现在已经基本接受了自己穿越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平行世界这个现实。他虽然心智上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但乍一穿越过来面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和对未来人生的迷茫,让他彼时的心境并不比一个孩子安定多少,在此情况下他恰如其分表现出来的一丝忐忑,倒让祁清瑜对他愈发爱怜。 接下来的日子,祁翀像个机器人一般被身边人安排着做各种守孝期间应做的事情,跪也好,哭也罢,行礼如仪,倒也没让人挑出什么毛病来。 三日后,齐王祁栊散发号擗,奉遗诏即位于万岁殿之东楹,次年改元承平。 登基大典上,许恺称病未出席,柳明诚极其不情愿地随群臣行了叩拜之礼,全程黑脸,好不容易捱到了大典结束,刚一出万岁殿,就一把薅过了杜延年的脖领子将他拖到了角落僻静处。 杜延年知道打不过他,索性也不反抗,由着他将自己顶在了墙角。 “为什么?”柳明诚两眼通红,目光如刀,恨不能将杜延年的心脏挖出来。自初九夜起,他就想问杜延年这句话了,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 “我说过了,国赖长君!”杜延年倒是不慌不忙,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放屁!” 杜延年笑了,笑容之中不无嘲讽:“原来清风霁月、风姿卓绝、不食人间烟火的柳二郎也会说脏话呀!” “别扯那些没用的!说你的心里话!”柳明诚手上更用力了。 杜延年喉头感受到了一丝压迫,但他面上仍是一副浅笑:“心里话?心里话就是我希望你滚得越远越好!你就在望州好好看着我怎么纵横捭阖、挥斥方遒吧!” “所以还是因为我?”柳明诚神情渐渐颓然,手上也松了劲。 “那你可高看自己了!”杜延年扒拉开他的手,整了整衣领。 “你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柳明诚摇摇头。 “那你就多余问我!”杜延年斜了柳明诚一眼。 “我可以离开,但我警告你,如果有一天你让大渊天下陷入危险境地,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算账!” “哼!”杜延年对柳明诚的威胁不屑一顾,轻蔑地从鼻孔中哼出一声。 柳明诚也不再啰嗦,转身拂袖而去。 角落里的这番谈话无人觑见,便有人觑见了也不会觉得意外,事实上许相最得意的两位弟子针锋相对在朝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便是许相对此亦无可奈何。 第7章 十里送别兄不友 三叩辞行弟益恭 九月二十八日,皇帝追封刘贵仪为懿德皇后,命与先帝合葬。 十月初五,皇帝诏翰林写先帝常服及绛纱袍、通天冠御容二,奉帐坐,列于大升舆之前,以先帝弓剑、笔砚、琴棋之属,蒙以组绣,置于舆中,陈于仗内。 此时,祁翀才有机会正式看清自己跪了快一个月的这位“父皇”的长相,看上去颇为清秀温和,但温和之中又自有一股自信与威严,与祁栊在眉目上虽有相似之处,但气质完全不同。祁翀怔怔的盯着这位“父皇”,想象着这该是一位怎样的君主。祁清瑜只道他思念父亲,倒是忍不住陪着流下了两行清泪。 十月初七,灵驾发引。 十月初八,有司奉神主至太庙,近臣为大行皇帝上谥号曰“仁宗”。置卫士五百人于陵所,作殿以安御容,朝暮上食,四时致祭。 祁翀则完成一月之期的守孝,在祁清瑜的陪同下再次回到平原大长公主府,并更名为“柳翀”。 仁宗皇帝葬礼后两三日,平原大长公主的厌翟车驾便出现在京城东面官道之侧的十里长亭处。 祁清瑜似乎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回京城了,几乎带走了大长公主府所有稀罕的物件,整整装了几十辆大车,随侍的奴仆、扈从、大长公主府属官及家眷等等足足有几百人。 岐国公柳敬诚携妻子、儿女来给母亲叩首送别,母子之间本不亲厚,行完礼之后没什么话说,祁清瑜就自去车上坐着了,李氏、赵氏妯娌间拉拉家常,孩子们凑到一处玩耍,柳敬诚则唤了柳明诚到一旁说话。 祁清瑜一上车就将柳翀紧紧搂在了怀里。 祁清瑜对柳翀的爱护是真挚的,前世的齐冲因为有点先天残疾自幼被家人遗弃,从小在福利院长大,虽然吃穿有保障,但是心理上总觉得缺少了点东西。而这位慈祥的老祖母仅用了旬月便弥补了他心理上的缺憾,给了他莫大的心理安慰,也让他对未来的望州生活多了几分期待。 唯一让他遗憾的一点是,他趁着没人的时候都偷偷呼唤系统好久了,然而毫无动静。别人穿越不都带个系统、空间啥的吗?我咋啥也没有呢? 好在穿越过来获得的健全的身体冲淡了他的这点遗憾。 老子再也不是别人口中的“瘸子”啦!嚯嚯嚯! 十里长亭外,柳氏兄弟的谈话并不愉快,或者说这种不愉快单纯是由柳敬诚带来的。 自从知道九月初九那夜的始末后,柳敬诚就一直对母亲和弟弟颇多埋怨,他不敢对母亲口出怨言,便只有把火撒在弟弟身上:“你好生糊涂!为何要去掺和那种事?那可是稍有不慎就要抄家灭门的大祸事!你自己不懂事也就罢了,竟还怂恿母亲同去!母亲地位本就超然,谁做皇帝她不都照样做她的大长公主吗?只要母亲在,还怕没有你的前程吗?何必多此一举呢?如今倒好,你外放个小小的别驾不说,还连累母亲被贬回封地,家里又留了那么个祸根,”说到这一句,柳敬诚压低了声音,左右看了看,“陛下将来若不守承诺,你一个做臣子的又能如何?若是连累了家族,我看你到时候到地下如何跟父亲交待?!” 柳明诚对兄长的训斥心里并不认同,却也不反驳,只是腰背微躬恭恭敬敬听着。柳敬诚骂的越凶,他的神色就越是恭谨:“兄长教训的极是,是小弟鲁莽了。” 柳敬诚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板着脸又嘱咐了几句:“此去望州,好好照顾母亲,回京之事恐怕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什么转圜的,徐徐图之吧。如今君臣名分已定,你切不可再生二心,更不要无事生非、胡作非为再得罪陛下!” “兄长教导,小弟铭记于心。”柳明诚深施一礼。 “时候不早了,早点出发吧。路上慢点走,多休息,别让母亲累着了。” “是。”柳明诚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给柳敬诚磕了三个头,“愚弟拜别兄长,今后四孟时享、岁暮袷祭,请兄长勿忘代我给列祖列宗上一炷香,弟在望州亦会日日为兄长焚香祈福。”再抬头时竟已眼眶含泪。 柳敬诚一时也是喉头哽咽,想要伸手将弟弟扶起来,可心中挣扎再三,终于还是没有这么做,只是挥了挥手便转身而去了。 柳明诚上得祁清瑜的车后,车队徐徐开动了。 “恒肃又给你气受了?”透过厌翟车的帷幔祁清瑜望着还站在原地目送车队离开的长子。 “哪有啊,兄长只是怕我行事孟浪,多嘱咐几句罢了。”柳明诚笑道。 “得了吧,他那性子我还不知道?你此番得罪了皇帝,他还不知道怎样怕被你牵连呢?” “兄长只是怕我连累母亲。” “你连累我?那他倒是高看你了!哦,明白了,这哪是责怪你呀,这是借着责怪你实则在埋怨我呢,是怕我连累了他吧?唉,也怪我当初多事,竟致母子离心至此,我也算自作自受,只是委屈你了,夹在中间受了他不少气。”想到往事,祁清瑜神色黯然。 “母亲多虑了,兄长对母亲还是孝敬的,刚才还嘱咐儿子好好照顾母亲,路上别让您累着了呢。兄长对我虽略严厉了些,可毕竟长兄如父嘛,父亲走得早,兄长管教我也是为我好,儿子也没有什么好委屈的。”柳明诚赤诚君子,从不在母亲与兄长间搬弄是非,这些年来倒是为了弥合母亲与兄长之间的嫌隙做了许多事,可惜收效甚微。 “说到你,此次没能为翀儿争取到皇位,又坏了你的前程,我知道你心中有憾,但你不要怪我们这些老家伙。” 自九月初九夜之后,祁清瑜并未对那夜的决断向柳明诚做出任何解释,此刻听母亲这样说,他知道这个话题终究是要摊开说的,所以也不做声,只是听母亲说下去。 “拼着你我的性命、联合那些愿意拥护正统的大臣对抗老二,把翀儿送上皇位——我知道这就是你原本的打算——这能不能成?也许能,但之后呢?老二手握重兵,这兵权你收的回来吗?他的威望是靠自己征战多年打回来的,这个人望你收不回来!要是真那么好收,先帝早收回来了,还用等到今天! 你手里没兵,翀儿这皇位就算坐上了能坐稳吗?到时候再被赶下来,那翀儿和翎儿就都只能是死路一条,连点儿余地都没有! 哪怕你号召边军勤王,最终打赢了老二,那又如何?国家经此内乱,又会是个什么样子你想过没有?我大渊虽已立国数十载,可谁敢说国家现在是安定的?南方有吴、唐,北方有北汉,西有西夏,东北有扶余,个个都虎视眈眈。我大渊的疆域虽然是诸国中最广的,可好汉也架不住群狼,一旦我大渊发生内乱,外敌趁虚而入,后果将不堪设想!赵愚、赵愿都在西边,严鼎也在北边,边疆局势到底如何赵家、严家他们比你清楚,这就是为什么这次连你岳父都没站在你这边,他不敢赌!没有人敢拿国运去赌! 我知你自幼修习儒家之道,对于‘正统’二字看得很重,可那些纸上的东西有时候是不合时宜的。身处这乱世,有哪家的皇位来路是正的?无非今天你抢我的,明天他抢你的,那王朝翻篇比翻书都快。就说我们大渊吧,我祖父太祖皇帝的皇位难道就不是从别家孤儿寡母手里抢来的吗?” 这话听的柳明诚暗暗咋舌,心道也就母亲敢这样说。 “那杜延年虽然气人,但那天他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祁清瑜继续道,“国赖长君!当此乱世,冲龄治国是最要不得的,主少臣疑,这几乎就是必死之局,这也是太祖皇帝一向不主张立幼儿为储君的道理之所在。当下,维持住祁家的天下是最重要的,个人的荣辱得失便只能放在其次了,你也好,翀儿也罢,这口气都必须得忍了!如今翀儿虽失了皇位,但至少他们哥儿俩的命保住了!在你看来,正统大如天,可在我看来,老祁家平平安安、人丁兴旺才是真的好!”最后一个“好”字祁清瑜尾音拖得很长。 “母亲讲的道理,儿子不是不懂,前程什么的,儿子也不是十分看重,居庙堂则谋国计,主地方则怀民生,终究是有可为的。只是先帝到底是被谁谋害的,到最后也没有定论,我心有不甘。而且,有负先帝所托,我心中到底有愧。我也不相信祁......”柳明诚实在不愿意称祁栊为“陛下”,但柳敬诚说得对,君臣名分已定,无奈之下舔了舔嘴唇吐出了“今上”两个字,“今上,他会是个好皇帝,他素喜穷兵黩武,只怕老百姓没好日子过了。而且这件事后,恐怕恩师也要受牵连了,这是儿子当下最担心的。” “先帝之死的真相已经不重要了,你也已经尽力了,先帝泉下有知也不会怪你的。许相宦海沉浮几十载,保命的本钱还是有的,再说他也是杜延年的恩师啊,为了自己的官声,杜延年也不敢对他赶尽杀绝的。至于老二会不会是个好皇帝,那恐怕就要看杜延年的手段了。” “但愿如此吧。”柳明诚轻叹一声,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 因为还把柳翀当小孩子看,只当未必听的懂,所以二人这番谈话并未避着柳翀。可作为21世纪的法学硕士,柳翀不但懂而且十分认同祁清瑜的分析和决断。伟大的教员说过,“枪杆子里出政权”,在绝对的实力差面前,什么名分、大义都毫无战斗力,要是讲道理有用,这世界上就没有谋反篡位一说了! 好好地当个贵族公子哥儿不好吗?干嘛冒那么大险去争那把破椅子! 义父想让我当皇帝,而我只想摆烂。 望州,我来啦! 第8章 柳别驾望州赴任 大公子家塾毕业 祁清瑜一行浩浩荡荡,一路走走停停,沿途官员大礼迎送,不敢怠慢。 虽说有些地方官已从别的渠道获知了当日宫中之变,也有些敏感的官员从柳明诚的贬官外放中嗅出了一些端倪,但大长公主毕竟是大长公主,再怎么样面子上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祁清瑜自然是懒得去跟这些地方官虚与委蛇,只偶有一两位经略老臣有幸与她面谈几句,其余人等便都交给柳明诚去应酬了。 好在柳明诚倒是极擅长这样的人情往来,他本就风流洒脱,又极具才气,诗酒应酬不在话下,这一路行来反而收获了不少人的好感。 柳翀则以一种悠哉游哉的心态沿途欣赏着景色,丝毫没有被流放的觉悟。 健全的身体给了他不一样的体验,他心痒难耐,很想去外面跑跑跳跳,无奈祁清瑜对他的安全很是紧张,严禁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他也只好老老实实待在老祖母的身边做乖巧状。 延佑七年冬月三十,许恺罢相回乡,翰林学士杜延年迁中书令,京兆府尹梁颢迁平章政事。 次日,厌翟车驾到达望州城外,由于之前已向望州通报了行程,故此望州一众官员早就在城外恭候了。 望州作为公主食邑,按例是不置刺史的,只设从四品别驾一员行刺史之职,另有长史、司马、各曹参军等佐官。柳明诚出任望州别驾,此番众人倒是连大长公主带上官一并迎了。 祁清瑜不愿见外人,只在厌翟车内受了众人一礼便借口旅途劳顿、身子不适,带着赵氏等女眷、孩童入城了,只剩下柳明诚一人与众同僚一一通名、虚应礼节。 次日,柳明诚到州衙视事,赵氏夫人则带着两位姨娘指挥着下人重新规制大长公主府内一应杂事。 望州公主府自建成以来,祁清瑜就没来住过,府中下人不多,规矩上也不甚明白,赵夫人为此很是操了一段时间的心。好在从京城带了些人手过来,勉强也算可以应付。 柳翀则和柳家的儿女们一起在府中玩耍,韩炎在旁边侍奉着。经过多日的调养,韩炎的身体已经大好了,内伤、外伤俱已痊愈,所以便主动要求回到柳翀身边伺候。 一路行来,孩子们彼此之间已经很熟了,柳忱是柳明诚的嫡长子,和柳翀同龄,但月份小几个月,祁清瑜让府中上下称柳翀为大公子,而柳忱这个原本的大公子则变成了二公子。接下来的三公子柳恽是冯姨娘所出,比柳翀、柳忱小一岁,再之下是嫡出的大小姐婉月,比柳恽小两岁,而孙姨娘所出的二小姐婉容还在蹒跚学步。 柳翀其实并不是很想跟这帮小孩儿们一起玩,毕竟他内心里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跟一群小屁孩一起过家家,实在无趣的很。但弟妹们对这位从天而降的大哥哥却很是感兴趣,尤其是在柳翀五子棋下赢了柳忱、又给婉月讲了几个童话故事后,柳恽、婉月就自觉的成为了“新大哥”的跟屁虫,柳忱嘴上不说,心里对这位大哥也是很服气的。 “大哥,我们再下一盘吧!” “大哥,我跑的可快了,你追不上我的!” “大哥,我们放风筝吧!” “大哥,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大哥......” 日子就这样在一声声“大哥”中过去了,转眼已是承平七年春。 “大哥,你以后真的不来家塾读书了?”下学了,柳忱和柳翀肩并肩走出家塾门口,二人身量已初长成,均是眉清目秀、儒雅端庄,好一对儿翩翩少年郎。 “不来了。四书五经不就那么几本吗,读完就算可以了,我又不用考科举,何必学作那经义文章。”今日是柳翀十五岁生日,按照之前和柳明诚的约定,过了今日他便不再来家塾读书了。 小爷我毕业啦! “真羡慕你呀,我们还得继续苦读。”柳恽哭丧着脸,他今天又没背出文章,被先生打了手心,“大哥,要不你跟父亲说说,也别让我读了好不好?我真不是那块料!” “三哥你就别想了,大哥在父亲和祖母那里永远是特例。”婉月左手牵着四公子柳恪、右手牵着三小姐婉莹的手笑嘻嘻地跟了上来,后面则是二小姐婉容牵着五公子柳忻和六公子柳恂。柳恪、柳忻、柳恂和婉莹都是今年才入学的。 “你不读书,将来要干什么呀?”柳翀冲着柳恽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父亲看重你们的学业是希望你们将来有个好前程,我不一样,我是注定要做纨绔子弟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柳翀的身世在柳家不是秘密,所以大家都明白他所指何意。 “姐姐,纨绔子弟是做什么的?”小婉莹扯了扯婉月的手弱弱地问了一句。 这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哈哈哈,纨绔子弟就是要吃喝玩乐、逍遥自在!” “书想读就读,不想读就不读!” “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花多少就花多少!” “想什么时辰睡就什么时辰睡,想什么时辰起就什么时辰起!” “想逛青楼就逛青楼!想喝花酒就喝花酒!” “呃......你还想逛青楼?”柳翀照着柳恽屁股就是一脚,“你才多大就开始想青楼!” 柳恽一边躲一边反驳:“不是,我是看父亲总爱去嘛!” “哦,那父亲就是纨绔子弟啰!”小婉莹恍然大悟。 “好啊,三哥,你敢说父亲坏话!我去告诉父亲!”婉容不依不饶。 “哎!我没说父亲坏话啊!妹妹!妹妹!” “哈哈哈哈......” 兄妹们一路嬉笑打闹着回了府中,给祖母、父母亲请了安,不多时下人们便开始摆饭。 大长公主府吃饭是分两桌的,柳明诚和妻妾们带着还不能独自进食的幼子幼女在赵氏屋里摆一桌,祁清瑜则带着几个大孩子在自己屋里摆一桌。之所以如此,一来是因为祁清瑜虽出身高贵,却最不喜欢繁文缛节,和儿子、儿媳一起吃饭难免要有许多规矩,她嫌烦;二来也是因为家里添丁进口的速度比较快,一桌已经坐不下了。 在后一点上柳翀是极佩服自己这位义父的,或许也是官场失意情场得意,来望州七年的功夫,柳明诚又纳了三房美妾,添了幼子幼女数名,子孙成群、承欢膝下,倒是给老太太的晚年生活平添了许多乐趣。最难得的是后宅一片和谐,妻妾之间、嫡庶子女之间都能各安本分,从没有什么争风吃醋的事情发生,真可谓是治家有方。 更让柳翀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家中一妻五妾也不耽误柳明诚逛青楼。按说官员狎妓是属于失德之举,朝中也并非没有御史弹劾过,每次承平帝都会下旨将他申斥一番,偶尔实在闹得有些过分,也会罚些俸禄,柳明诚便收敛一阵子,可过不多久又会故态复萌,一个月总得去喝那么几次花酒,所以柳恽说“父亲总爱去青楼”倒也是实话实说。 这大叔精力可真旺盛啊! 饭后,柳明诚差人来叫柳翀、柳忱、柳恽到书房说话。柳明诚晚上无事时常会叫儿子到外书房考校功课,柳忱书读的好,柳明诚对他也是寄予厚望,常常在考校完之后还要单独给他开个小灶。对柳恽则是恨铁不成钢,十次倒有七八次是要骂一顿的。对柳翀则是介于二者之间,书读得好那便最好,偶尔读的不好也至多敦促两句,并不强求。 今日,柳明诚只简单问了柳忱几句经义,让柳恽背了一段《孟子》,柳恽背的磕磕绊绊,中间还漏了两句,柳明诚也懒得骂他,就让二人先回去了,只留下柳翀一人。 “真的不打算再读书了?”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柳明诚并不会端出一副严肃的长辈架势,反而很是温和慈祥。 柳翀也不再垂手肃立,而是双肘撑着雕花三屉书案,顺手拿起柳明诚放在案上的一把湘妃竹的扇子把玩起来,柳明诚也不以为忤。 柳翀穿越过来的时候实际年龄是二十四岁,而柳明诚当时是二十七岁,两人只差三岁,这使得柳翀很难把这位“义父”真的当成父亲来对待。而柳明诚碍于柳翀的身份,也不敢真的把他当儿子或者侄子,于是二人之间便极默契地形成了一种类似于朋友、兄弟的平辈相处方式。 “罗先生开始教做文章了,那些对我无用。我想读点别的。” “哦?你想读什么?” “嗯......《渊律》之类的吧。” “怎会想读那些?挺枯燥的,还不如读史。”柳明诚皱了皱眉表示不解。 呵呵,难道我会告诉你我本来就是个法学生吗? “也许,将来当个讼师什么的也未可知呢?” 柳明诚笑着摇摇头,他才不信柳翀这番鬼话,但还是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拿下来一个书匣,上面两个大字,正是《渊律》。 “在家待着也好,没事多陪陪你祖母。” “诶。” 第9章 慰忠仆常练武功 学渊律偶获空间 告退出来,柳翀袖子里揣着刚刚从柳明诚处顺走的紫檀木聚骨扇、双手捧着《渊律》书匣回到自己的院子,换了身短打装扮去了大长公主府西北角一个跨院,韩炎、柳恽已经等在院子里了。 自从到望州以后,柳翀对韩炎其实也曾有意疏远过一阵子的,一来他一个现代人,实在不习惯身边总有个人时时刻刻跟着伺候、动不动就跪下磕头,这让他觉得很是尴尬;二来也是心虚,生怕这个从小就贴身伺候原主的忠仆再发现腔子里面换了芯儿。 但是这样一来,却让韩炎内心很受伤,在他看来,这是少主厌弃他了。 对于柳翀无缘皇位这件事,除了柳明诚以外最不能释怀的就是韩炎了。此人对敌之际冷酷、狠厉,但在柳翀面前却最是忠实、恭敬,判若两人。他总觉得自己有负主人所托,没能照顾好少主,现在少主果然恼了自己,自己真是罪该万死。 含了这样的心思,韩炎便一度终日郁郁寡欢,不思饮食,最后竟致大病一场,所幸身体底子好才熬了过来。 从褚大夫处问明了病情后,柳翀便大致明白了韩炎的症结所在,因此韩炎病好以后他便以让韩炎教他习武的名义又把韩炎叫回了自己身边。 韩炎只道是少主气消了,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开始了他的新职责。 不得不说,韩炎的武功确实了得,对于练功法门也颇有心得,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韩炎居然还是个严师,别看他平时一副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样子,但教导起柳翀武功来却是一丝不苟。他要求柳翀每日晨晚两练,从基本功开始,进而到拳脚枪棍,再大一些还要去校场练骑射。偶尔柳翀想偷个懒,韩炎也不敢责备他,却会摆出一副忠臣死谏的架势苦劝一番。柳翀那小薄脸皮儿哪经得住这个,立时就服软了,韩炎便马上又现出一副“少主英明、国之大幸”的模样,架楞地柳翀不敢马虎。 练基本功的时候是最苦的,既累又枯燥,即便以柳翀成年人的心智毅力也很难坚持,屡屡想放弃却又怕韩炎伤心,这让他有苦难言,自己想出的馊主意能怪谁? 所幸不久之后柳恽也加入了进来,他倒是真心喜欢练武,再苦也甘之如饴,有人作伴柳翀倒是更积极一些了,毕竟做大哥的要是被弟弟比下去了,那也太没面子了。 就这样几年过去之后,柳翀、柳恽都能像模像样地打上几套拳脚、练上几趟枪棍套路了,身体也越来越好了。今晚照例打一趟拳之后开始枪棍对练,这套棍法已经练了些日子了,基本已经熟练了,所以韩炎给他们纠正了两个不标准的动作后便退至一旁,看着他们对练,偶尔出声提醒一下要注意的要领。 一个时辰后,柳翀结束练功回到了自己居住的“无涯居”,贴身小厮玖祥、玖和端来清水、毛巾伺候他一番梳洗、更衣。 祁清瑜对于男女大防很是在意,十几岁的公子们身边是不许用丫鬟伺候的,以免有那一时把持不住的做出不当之举,因此柳翀、柳忱、柳恽身边都是只有小厮伺候。 柳翀的院儿里除了韩炎,还有四个小厮,玖祥、玖和是贴身伺候衣食、笔墨的,玖安、玖宁则是跟着出门办事的。 初来之时,柳翀很不喜欢被别人伺候,但适应了一段时间后便也习惯了,有道是“由俭入奢易”,除了对下跪磕头这件事心里还有点障碍之外,他现在已经很能心安理得的吩咐别人为自己做事了。 梳洗、更衣后,柳翀抱着《渊律》坐在了书桌前翻看起来。 “历代采前代刑书宜于今者,以补遗厥。其所编集者,用律为主,辞旨之有难解者,释以疏意,式令之有附近者次之。” 嗯?这段文字好熟悉啊,好像穿越前在哪本古籍上见过类似的表述,应该就是在国家图书馆的古籍库里吧? 想起国图柳翀就郁闷,如果不是想着既能接触到一些古籍史料,又能挣点生活费,他怎么会接受导师的建议去国图做义工呢?哪成想这一去钱还没挣着,竟把自己的人给搭进去了。 到底是在哪本古籍里看过呢? 柳翀扶着头冥思苦想,忽然眼前一晃,无数光影掠过,晃得他一阵晕眩、双眼紧闭,待眩晕感减轻,再睁眼时只见灯光璀璨,自己竟已置身国家图书馆大厅之中。 “我去!什么情况?”震惊之下柳翀脱口而出! 大厅正中一面巨大的屏幕忽然启动,这本是国家图书馆用作介绍、导览的显示屏,此刻上面却出现了一行文字:“尊敬的齐冲先生,您已被平行宇宙管理系统促进发展委员会选中,作为发展专员穿越到第1213号平行宇宙的渊国,任务是促进极落后的平行时空快速发展。此任务将在您年满十五岁后正式开启,您穿越时所在的国家图书馆将作为您的随身空间协助您完成任务。祝您工作顺利。 平行宇宙管理系统促进发展委员会。 附件:任务介绍。” 下面是任务介绍,大意是说,这个世界上存在很多平行时空,但彼此之间发展极不均衡,在同一时间点上,发展快的都已经出去探索银河系了,而发展慢的还在封建社会徘徊,为了促进发展较慢的时空发展,这个什么平行宇宙管理系统促进发展委员会会派出一些发展专员到落后的平行时空促进发展。而渊国所在的这个时空正是发展极慢的时空之一,所以需要帮助,而你齐冲就是被选中的派驻专员。 目前任务刚刚开启,第一阶段任务目标:成为大渊首富! 理由描述:先富带后富,要想帮助别人富首先就得自己富。完成第一阶段目标,将自动开启第二阶段目标。 “所以说这算是个‘扶贫’项目吗?可是那个什么委员会是个什么存在呀?又为什么是我呢?我哪些过人的素质被贵委看中了呀?我马上改还来得及吗?我什么时候能回来呀?是不是完成任务就能回来了呀?第二阶段目标又是什么呀?一共几个阶段呀?”柳翀一肚子问题,心中则是万马奔腾! 眼见着大屏幕再没有任何变动,估计它是不会再回答什么问题了,柳翀只好悻悻地离开大厅走了进去。 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地方,什么都没变,甚至连自己失足摔落的那把梯子也还摆在原处,当时准备放回去的那本书就静静地躺在地上。只是往常熙熙攘攘的读者和工作人员却都不见了,整个图书馆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柳翀默默地走过去,捡起那本书重新爬上梯子把它放了回去,腿不瘸了,爬梯子也稳了许多。 放好书后环顾四周,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荒诞感。 促进发展?开什么玩笑?靠这一堆书就能“扶贫”?虽说“知识就是力量”,可知道这个道理和真正做到把知识转化为力量是两回事啊!知识的利用也是需要条件和方法的!我一个文科生,难不成还要先自学成理科博士?我要是能学的懂,当初干嘛还去学文科呀?我不就是因为偏科严重才学的文科吗? 望着国图浩如烟海的书籍、资料,柳翀一时间陷入了自我怀疑。 不过,柳翀不是消极颓废的人,闷坐了一阵之后他还是站了起来去自然科学区随手拿了一本《三十分钟了解量子力学》读了起来,读了十分钟之后,终于......睡着了! 翌日清晨,柳翀晨练过后,又陪祁清瑜用过早饭就无事可做了,陪着老太太在院子里逗八哥。柳忱和弟妹们则照常去家塾读书。 不多时,赵氏带着五位妾室和几个年幼的孩子来给老太太请安,婆媳们一起说话,不过是东家长西家短、衣服头面、下人月例之类的,柳翀听的无趣,就去看那几个小弟弟、小妹妹玩,看了一会儿发现这里的幼童玩具种类实在不多,无非就是竹蜻蜓、拨浪鼓、布老虎、陶哨之类的,相当无趣,不但他看不上,孩子们也是兴致缺缺。 柳翀上辈子的童年是在福利院里度过的,福利院虽然也有玩具,但多半是社会上捐赠的,捐赠的玩具很难指望能有多好、多新。偶有好玩儿的,孩子们都争抢着玩儿,柳翀这个腿脚不好的也往往抢不上。至于游乐场那他就更没有机会去了,福利院院子里的一个小滑梯、一架秋千就是全部的室外玩具了。所以对于玩具,柳翀其实内心是有遗憾的。 此时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建个儿童游乐场吧!给弟弟妹妹们一个完整而充实的童年,也顺便弥补一下自己内心的遗憾! 可是自己上辈子也没逛过游乐场啊,只是在电视上看过游乐场的大致样子,该怎么建呢?回到自己的书房,柳翀开始冥思苦想。 第10章 图书馆查书绘图 游乐场开工起建 对了,图书馆!柳翀灵光一现! 国家图书馆里不光有纸质文献,还有海量的数字资源,这里面一定能找到与儿童游乐场相关的资料。想到这里柳翀立即进入图书馆开始查阅起来,果然找到了许多图例。柳翀将所有图例打印出来回到书房,开始照着描画起来。 打印件这种古代社会没有的东西柳翀不敢直接拿出来给别人看,好在这七年间他的毛笔使用的已经很熟练了,重新描画一遍也不是难事。 画完了之后他又列了一张采购清单,喊来韩炎:“老韩,你去给我找个木匠来,要城里手艺最好的木匠,不,一个不够,把全城的好木匠都给小爷找来!”柳翀一边吩咐着,一边把手里的清单递过去,“另外,这张单子上的东西你去买齐。” “少主,您要这么多木匠干嘛呀?还要这么多的羊皮和木料?还有油漆、海沙?您要盖房子?海沙可盖不了房子呀?”韩炎百思不得其解。 “这你别管,暂时保密,你去办就行了。” “是!”韩炎行礼退下,自去办差,柳翀重又回到国图。 这次柳翀是带着文房四宝回来的,因为刚才查资料的时候他发现了另外一种小孩子可能更感兴趣的东西——绘本! 这东西在柳翀小时候叫图画书或小画册,福利院里有一些,但是数量不多,孩子常常抢着看,所以大多被翻得很旧,破破烂烂甚至残缺不全。那时候他因为走路有点跛脚,也就不怎么爱去外面玩,整日就坐在屋里看书,可那有限的几本书完全满足不了他的需求。 人在想读书的最好年纪却无书可读,这也是一种遗憾。 同样抱着弥补自己童年遗憾的心态,柳翀决定把绘本故事带给弟弟妹妹们,要知道在幼儿教育这方面,现代人可比古代人重视多了! 抄抄画画之间,一整天就这样过去了。 晚饭后柳翀又来到柳明诚的书房。柳明诚前些日子又被弹劾了,因此最近便消停了些,难得的几日都没出去花天酒地,此刻正在书房看书。 “有事?” “义父,府里有哪个院子能腾出来给我用一下吗?”柳翀趴在书案前面,又随手拿起个镇纸把玩起来。柳翀在外人面前称柳明诚为“父亲”,私下二人独处时却只称“义父”,这是柳明诚的要求。 “你要个院子干吗?” “想给弟弟妹妹们建个玩的地方。” “没有。” “啊?” “咱家人口多,都住满了,要不然也不用建后花园啊!”柳明诚抬起头认真地说。 咱家人口多是为什么呀?还不是您老人家的功劳吗?要不然也没有这么多的弟弟妹妹呀! 柳翀心里暗自吐槽。 “不过,”柳明诚又开口道,“后花园虽然大部分地方都规划好了,但西南角有块空地还没用上,你可以拿去用,那个地方正好有个角门,进出也方便。” “您这说话大喘气的。那就这么定了啊!”柳翀顿时喜笑颜开。 “既然是给你弟弟妹妹预备的,那需要的钱就从公中出吧,不用你的私房钱了。”柳明诚所称的“私房钱”指的是合川县的岁入。 望州作为平原大长公主的食邑,每年的税赋收入是不需要上缴朝廷的,而是缴纳给大长公主府。望州下辖四县,祁清瑜的食邑初封时只有平原县,文宗皇帝登基后平原公主升为平原长公主,增加了昌河县作为食邑;仁宗延佑帝登基后,平原长公主又成了平原大长公主,又增加了屏南县作为食邑;祁栊为了补偿柳翀,把合川县也划为了大长公主食邑县,至此整个望州四县就都是祁清瑜的食邑了。但是祁清瑜和柳明诚都清楚合川县其实是因柳翀而得来的,所以一致同意将合川县的岁入直接交给柳翀支配,这笔钱每年有一万多贯,平日就由韩炎替他保管着,这也是柳翀做纨绔子弟的资本。 不用自己出钱当然好,柳翀笑呵呵地答应了一声,此时正好听见脚步声响,知道是柳忱、柳恽来了,所以就放下镇纸退在一旁。 柳忱、柳恽给父亲见礼后兄弟之间又见了礼。 “大哥在跟父亲聊什么呢?好像还挺热闹。”柳忱笑问。 “我说父亲的镇纸不好,等下个月我送他个新的。”柳翀嘻嘻笑着,知道柳明诚要考校他二人的功课,便告退而出。 去找管事支钱倒没费什么事,虽然管事听了他说的数额之后略愣了一下,但还是很痛快地给了。整个大长公主府人人都知道,大公子在府中的地位是仅次于大长公主殿下的,说话甚至比柳明诚还管用,所以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第二日,柳翀就带着韩炎去了大长公主府后在建的后花园。 公主府的大小是有规制的,不能逾制,但是平原大长公主府原来初建时祁清瑜还是公主,也没想过来住,所以实际建造的要低于规制,除了正中一路及东西两路跨院外,连个花园都没有。现在柳家人口越来越多,住着着实有些拥挤了,扩建又委实不便,所以祁清瑜便向承平帝请旨扩建一处后花园。依大渊惯例,亲王、郡王、公主于正式的府邸之外奉旨建造的花园,面积不算在府邸之内,不属逾制。 于承平帝而言,只要姑母和表弟老老实实在望州待着,其他都无所谓,所以便痛痛快快地准奏了,只是在户部这里却碰了钉子。户部坚称国库空虚,死活不肯出这笔建园子的钱。 柳明诚心知是杜延年从中作梗,却也无可奈何,一怒之下便索性不要户部的钱了,自家出钱修园子。可修这一处园子靡费不少,便是有祁清瑜的岁入也还是捉襟见肘,因此这一处园子修修停停,一直花了四五年的时间才总算修出个雏形。 这座后花园,面积比大长公主府还要大一些,以院墙和一条窄巷将之与大长公主府隔开,如此既方便又不算逾制,也能堵住朝中御史的嘴。公主府的侧后门正对着花园的正门,不过几步路就到了,柳翀进去之后便着人喊来了此间的管事。 负责此处建造事宜的管事姓周名安道,是柳明诚最后纳的那位妾室周姨娘的兄长。周管事是外宅管事,进府的时间也相对较短,并不认识柳翀,但他认识韩炎,也知道韩炎是大公子的贴身管事。此刻见韩炎及几个小厮、长随簇拥着一位面目清秀、眼眸深邃、颀长优雅、美服华冠的少年公子,便也猜到了柳翀的身份,忙堆笑上前:“小人见过大公子。” “你就是周管事?” “正是小人。” “听父亲说,花园西南角有块空地还没用,带我去看看。” “您这边请。”周管事随即引导柳翀、韩炎去了西南角,果见一片约十丈见方的空地,土地已经平整过了,但没有施工。 “这个地方原本准备移栽几棵大树,但老爷来看过后说是大树靠近院墙,容易给刺客留下可乘之机,不妥帖,所以移植之事便做罢了,这地方就空下来了。”周管事介绍道。 “嗯,还是父亲大人虑事周全。”柳翀点点头,转了一圈,发现角落处果然有一扇角门通向外面窄巷,内外皆可落锁,很是方便。 “这地方不错,用院墙给我围起来吧,东北角留个小门通向花园,再沿北侧建一溜长廊,长廊要比一般的走廊更宽一些,宽约......一丈吧。老韩,让你准备的人和东西怎么样了?” “回大公子,已经订好了,木料后天就能到,羊皮、油漆还得等几天,海沙也打发人去挖了。木匠也找了几个了,已经付了定钱,随时能来上工。”韩炎躬身答道。 “好,那就先砌墙吧。周管事,这事你得抓紧,最好两天之内就把墙砌好。老韩,木料直接运到这里放置,木料一到,就让木匠来开工。”周管事、韩炎一一应承。 这两日无事,柳翀就以画绘本为主了,偶尔也翻翻《渊律》,或者到柳明诚的书房找些史书来读,他发现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跟原本所处的那个世界在唐末五代以前的历史上是重合的,但是自五代后期开始就走上了不同的岔路口,虽然也经过了几个朝代的分分合合,但是那些朝代的名字、故事却完全不同,而且乱世远多于统一的盛世。就好比当前,天下算是已经乱了两百多年了,而在此之前的大一统王朝是纪朝,也只是统治了一百二三十年而已。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也有四书五经、李白杜甫,但却没有宋元明清、理学心学,而且自唐以后这个世界的科技就仿佛被锁住了一般,几乎处于停滞不前的地步,虽然个别方面有所进步,但整体进步不大,一直就在农耕社会的圈子里打转转。而且不仅是东方如此,西方想来同样无所进益,否则不至于整个世界都停滞不前。 晚上柳明诚回府听赵夫人说大公子连续在书房看了两日书,心里倒是颇为欣慰,然而接下来赵夫人又说大公子从账上支走了两千贯钱,柳明诚就有点不淡定了。 他原本以为柳翀说“建个玩的地方”就是架几个秋千、跷跷板之类的,可这两千贯显然就不是这个概念了。 还真是要做纨绔子弟了? 第11章 平原县闲谈律法 同益街空聊经书 两日后,韩炎果然来禀报,说是木料昨晚已经到了,木匠也来了,就等柳翀吩咐怎么开工了。所以柳翀吃完早饭揣上图纸就带着韩炎来到后花园工地。 周管事早得了柳明诚的吩咐,让他全力配合柳翀,所以他这几日停了其他地方的施工,把人手都调来了此处工地全力赶工,此刻院墙已经围好了,走廊的轮廓也出来了,再有两日便能完工。 柳翀将木匠召集起来,把图纸给他们看,木匠们从没见过这样结构的东西,惊诧之后便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了起来。 不多时,他们推举了一位代表来回话:“小人张习,给大公子回话。” 这张习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但是看上去颇为稳重,而且众人既推举他来答话,显然此人在匠人中也是有些手艺和威望的。 “怎么样?能做吗?”柳翀微笑着问,他对这张习第一印象还是不错的。 “这架子样式虽然繁复,但不难做,只是这个转了几圈的大圆桶有些问题。”张习为难地说,“木料本就难做成圆形,何况还要多次转弯,虽然可以像箍木桶那样将片板箍在一起,但恐怕内里不够光滑。小人斗胆猜想,这东西的用处应该是将什么东西从上面滑下来吧?”张习偷眼看了看柳翀。 柳翀微笑着点了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既然如此,那内里光滑自是应有之义,木料无论怎么打磨恐怕都会有所欠缺,小人建议在里面嵌上一层薄铁片,应该会好一些。还有那个大斜坡应该也是同样道理。”张习说完便老老实实站在一旁。 “你说的很好,我会让老韩再找个铁匠来共同商榷。其他地方没有问题的话就尽快开工吧,只要活儿做得漂亮,完工之后每人再加一吊赏钱。”众人纷纷道谢,便开始着手裁切木料。 下午,海沙也采回来了。望州北面的屏南县本就临海,韩炎派了府里两个小厮直接去海边拉了两大车回来。柳翀吩咐下人将这些海沙用细纱网过滤一遍之后,又用清水清洗了三遍,高温蒸煮了一遍,这才铺到油纸上晾晒开来。 忙完了这一切又是两日之后了,这一日柳翀来工地看看进展,见周管事负责的建筑部分已经基本完工,只剩下一两名工人在做些扫尾的工作。木匠们把大架子已经搭起来了,滑梯的组件也在制作之中。柳翀给他们的工钱本就比市面上高两成,又答应他们另有奖赏,伙食安排的也不错,因此工匠们都很卖力,进度比较快。 柳翀见这边没什么让自己操心的,就带着韩炎、长随、小厮等出门直奔铁匠铺去了。 作为大长公主府的长孙,柳翀是不可能独自出门的,五六个人跟随是最基本的。 初到望州时,祁清瑜担心柳翀的安全,每次见他出门恨不能把府里一半的家丁都派出去跟着,不仅兴师动众,也让出门变成了一件负担极重的事情,后来索性能不出去便不出去了。直到近一两年,柳翀年龄日长,也学了些自保的功夫,且这几年也确实没发生什么乱子,所以祁清瑜才慢慢放松了对他的限制。再加上今日是从花园出来的,祁清瑜不知道,所以也就只有贴身的几个人跟着。 铁匠昨日韩炎已经找好了,是一位姓何的师傅,家传数代的手艺,算是望州最好的铁匠。但是来看过之后,何师傅表示虽然能做,但是需要的铁料较多,得找县衙门特批。 大渊实行盐铁专卖,普通百姓是买不到铁的,需要什么只能到铁匠铺定做。铁匠铺也是由官府特许经营的,虽然可以定期到衙门买料,但数量也是有限制的,而且课税较重。 但这对柳翀来说不是难事,当晚他便找柳明诚给平原县令写了条子,今日出门就是带上何师傅去平原县衙买铁锭的。 作为附郭县的县令,梁焘和柳家走动还算频繁,更何况他的儿子梁睿也在柳家家塾读书,与柳家几位公子都是同窗。 事实上望州城不少官员的适龄子弟都在柳家家塾读书,因为柳家请的先生是当朝大儒罗汝芳,此人本就是状元出身,只是仕途不顺,索性就专心做学问了。如果不是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怎么可能让这样的先生屈尊来家里教家塾呢?更何况柳明诚偶尔闲暇也会去家塾讲讲课,能得到一状元一榜眼的亲自指点,对于有志于功名的学子而言这是难得的机遇。梁焘就是怀着这种心思早早将儿子送去了柳家家塾。 因着同窗梁睿的关系,柳翀与梁焘也是认识的。马车停在衙门口,门子通报之后,梁焘喊了声“快请”,整整衣冠连忙迎出二门之外。一来是上官之子,二来他那个身份.....啧啧,梁焘属实不敢托大。 二人见面柳翀首先深施一礼:“见过梁世叔。” 梁焘不敢生受这一礼,忙侧身避过,又回了一礼:“大公子安好。今日怎有兴致来我这里一叙?” 柳翀笑道:“实不相瞒,有事麻烦世叔。”说完从袖中取出柳明诚的条子递了过去。 梁焘接过看了看,微微一笑:“这等小事,哪还至于惊动柳别驾,大公子差人过来说一声就是了。”言罢唤过身边的属官,把条子递了过去,“你速去办妥。”属官应承一声,带着何师傅自去提货。 梁焘将柳翀请至客厅奉茶,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起来。其实,柳翀跟梁焘也谈不上多熟,你跟你同学的家长能有什么可聊的呢?而梁焘因着柳翀尴尬的身份,也拿不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俩人说了几句“好茶呀”、“天气不错”之类的,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了。 好在柳翀看见梁焘桌上有本书,随手拿过来翻了翻,梁焘借机就把话题引到了读书上:“听犬子说,大公子不在家塾读书了?” “嗯,家塾教授的学问于我无用,浪费时间而已,想自己读点别的。” 怕不是避嫌保身吧,梁焘暗自思忖:“那现在读些什么呢?” “最近在家读《渊律》。” “哦?大公子对律法感兴趣?” “算是有点兴趣吧!” “学习律法不能只读《渊律》,官府判案所援引依据者除了律之外,还有令、格、式,此外礼法、先例也在其中,而这些都是《渊律》所不载的,不妨多学学判例,或许有所启迪。” “世叔所言极是,小侄受教了,今后少不得要向世叔多多请教。” “诶......不敢不敢,柳别驾便是此中高手,大公子家学渊源,何需舍近求远呢?” 话音未落,县衙属官进来回话,说事已办妥。 官二代办事就是方便! 既已办妥,柳翀也就起身告辞了,梁焘也不挽留,亲自送至门外。 离开县衙,先把何师傅和铁锭送回铁匠铺,柳翀看时间还早,就带着韩炎等在街上逛了逛。 “哪条街上有书铺啊?”柳翀问韩炎。 韩炎以为柳翀要买书,忙答道:“兴孝街有几家。” “兴孝街有点远,离咱家近的有吗?” 韩炎想了想:“倒是有一家,但是经营不善,书也不多,没什么人去。” “走,去看看。” 不多时,马车就停在了同益街“心芳书铺”门口。望着这颇有些脂粉气的店名,柳翀一时间还以为店主会是名女子,可进得店去,却只有一名年近半百的老者在柜台后摇头晃脑地读书。 见有客上门,老者只抬了一下头道:“读书自便,买书自取。” “随便看看。”柳翀打量着店铺,四处逛了逛,随手拿起几本翻了翻,发现都是些教做科举文章的,什么《四书新义》、《五经集注》、《文规示范》、《古今源流至论》、《渊义选集》等等,且都有些落伍了,就拿《渊义选集》来说吧,竟然是泰定年间的版本,至今都二十多年了,早过时了。 “公子这般年纪还是以精读《四书》、《五经》为要,如《文规示范》之类总要等经义贯通之后方能学习。”那老者见柳翀一身文生打扮,又看的专注,只道他是某个书院的学子,便站起来好心提醒了一句。 “老丈既对这些书如此熟悉,想必也是有功名在身吧?”柳翀笑问。 这句话戳中了老者的伤心处:“唉!说来惭愧,老朽二十几岁便考中了生员,之后苦读半生也未能再进一步!”老者摇摇头,遗憾不已。 “敢问老丈如何称呼?” “小老儿姓于,名心芳,表字萼涵。不知公子府上是?” 原来书铺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呀,呵呵。柳翀心中暗笑,面上不显:“原来是于公,幸会幸会。家父姓柳,住在肇源街。” “哦哦,原来是柳公子,幸会幸会。”于心芳只是点点头,并没有特别的表示,柳翀微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这老头儿怕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怪不得书铺经营惨淡呢! 但凡关心一点望州城人事掌故之人,都应该知道整个肇源街只有一户人家,家主姓柳,而这家老太太姓祁! 第12章 柳翀高价买商铺 韩炎低调收首徒 “于公,您这铺子,卖吗?”柳翀笑着问道。他笃定这铺子必是于心芳自家的铺子,而不是租的。因为同益街也算望州比较繁华的街道了,店铺租金不便宜,但是以这间书铺的经营情况来看,显然是不足以支撑这笔租金的,只有铺子是自己的才不会计较这个问题。 “啊?你想买铺子?”于心芳愣了。这铺子还真是他自家传下来的,门窗家具虽有些破旧,但毕竟是份产业,要说这之前他还真没想卖。 “于公,是这样的,我也想卖书,觉得您这铺子位置、大小都合适,有心盘下。反正您这铺子经营的也惨淡,不如干脆让给我,价钱上好商量。另外,我也不能天天在铺子里,也需要个掌柜的帮我盯着,所以您要是无他处高就,不妨就留下帮我,如何?” 于心芳咬着嘴唇想了良久。 他最近还真是缺钱。儿子已届婚龄,媒婆给说了一门亲事,姑娘家世清白,人品端正,又做得一手好绣活儿,跟儿子很是般配,唯一为难的就是人家要三十贯的彩礼钱。他这书铺每个月就挣那三瓜俩枣,幸亏县里每个月给生员还有一贯钱的贴补,否则连吃饭都成问题,哪有那么些闲钱?为了这笔彩礼钱,儿子急的都上火了,再不答应这媳妇儿可就是别人的了,老婆子也整天没口好气。此刻有人要买自己的铺子,于心芳没法不心动。真卖了铺子,不但彩礼不是问题,余下的钱还能给儿子买个小院儿。 “那您能出个什么价?”于心芳试探着问。 “您看多少合适?”柳翀对于铺子多少钱其实也没具体概念,于是把问题又抛了回去。 于心芳犹豫再三,右手五指张开:“五......五百贯?” “四百贯!您若留下我每个月再给您两贯钱的工钱。”柳翀坐地还钱。 于心芳一咬牙:“成!” 呃?这么痛快,莫不是买贵了?没事没事,反正花的是老太太的钱,纨绔子弟不心疼。 接下来的铺子过户、改造、装修之类的琐事自有韩炎操心,韩炎办事是极稳妥的,执行柳翀的命令也是一丝不苟,所以柳翀只需大致交待一下自己的想法、要求即可,然后就当起了甩手掌柜的。 柳翀接下来的日子仍是以画绘本为主,画累了就在国图里闲逛,发现国图除了有书,还有很多各种材质的装饰品,尤其是玻璃摆件极多,因为这些东西在现代太常见又不值钱,所以以往柳翀从未注意过,而现在柳翀已经逐渐适应了古代人的生活方式,再回过头来看,便觉得这些东西个个都是稀罕物件。 可惜不敢往外拿啊,否则个个价值连城!柳翀暗自遗憾。 不过柳翀还是选了一对铜镇纸拿了出来,他上次说下个月要送柳明诚一副新的镇纸倒不是虚言,因为三月初八是柳明诚的生日,日子就快到了,铜铸件在这个时代也是有的,拿出来也不算突兀,又让韩炎去给配了个礼盒,这礼物就算备好了。 转眼到了三月初八。此间习俗人们一般是不过生日的,只有小儿出生、老人耳顺以及皇帝生辰才会操办庆祝,这一点也是柳翀来到此间之后才知道的。但他还是习惯于在祁清瑜、柳明诚夫妇生辰之日准备一份礼物,这一点也被几个弟妹学了去,所以这一天早上几个大孩子都有礼物送给柳明诚。 柳翀的礼物自然就是那副铜镇纸,正面浮雕山水图,背面满刻祥云纹,大气而实用,倒是符合柳明诚的身份和情趣。 柳忱的礼物和柳翀倒有异曲同工之处,也是一副山水画,上书“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八字以作贺词。字是柳忱亲笔所书,他的字得自柳明诚亲传,属于馆阁体一脉,但画却是请人所画,画工颇佳。 婉月绣了个荷包给父亲,绣工虽显稚嫩,可也让柳明诚欣慰不已。立即别在了蹀躞带上。 柳恽最不爱动心思,不知道送什么东西好,早几日便开始愁眉苦脸,柳翀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给父亲炫一套新学的枪法,也算是汇报演出吧。果然,一套花枪耍完,柳明诚难得的对柳恽流露出一丝赞许之色,心中若有所思。 柳家能跻身开国四公之列,祖上自然也是军功出身,只是到了他这一辈,兄弟二人都做了文臣,岐国公一脉遂失了兵权,若当初有兵在手,又何至于.....柳明诚默默叹息一声,心中有了计较,伸手唤过柳恽。 “恽儿,你当真喜欢习武?” “喜欢啊,长大了我想当将军,像曾祖、祖父一样驰骋沙场!”柳恽连连点头,大声说道。 “将军百战死。你曾祖当年战死疆场,你祖父虽不是直接死于战事,但他英年早逝,也与那一身伤病不无关系,还有你小舅......”夫人赵氏的弟弟赵愿是一年前在西北战死的,连个全尸都没留下,“你当真不怕?”提起父祖、内弟之死,柳明诚有些伤感。 “那我就好好练功呗,武艺高强别人自然就难伤到我。”初生牛犊不怕虎,柳恽倒是很有自信。 柳明诚微微一笑,唤过在门口等候柳翀的韩炎。 “老爷有何吩咐?”韩炎本不是大长公主府家奴,但自从随柳翀进得公主府以来,便也随其他下人一般称柳明诚为老爷。 “韩管事,我想请你做三公子的师父,传授他武功,不知你意下如何?”与韩炎正相反,柳明诚却并不把韩炎当成自己府上的下人,言谈之中尚有几分客气。 “小人不是正教着大公子和三公子吗?”韩炎有些不解。 “我的意思是让三公子行拜师礼,正式拜你为师,请你倾囊相授。”柳明诚郑重其事道。 “这......小人身份低微,哪配做公子的师父啊。”韩炎摆手推辞。 “韩管事不必自谦,你武功不俗,能得你指点是这小子的福分,至于身份贵贱,本就是庸人之说,不必在意。”柳明诚很是诚恳。 “是啊,老韩,你不也说老三习武天分在我之上吗?这个徒弟日后肯定不会堕了你的威名的!”柳翀开口帮腔,柳恽也在一旁猛点头,肯定着大哥的说法。 见少主也开了口,韩炎不敢推辞了:“既如此,小人便僭越了。” 众人皆大喜。 “来,韩管事,这边请坐。”柳明诚把韩炎按在了椅子上,又让柳恽跪在了韩炎面前,磕头敬茶,自己也向韩炎深施一礼:“犬子就拜托足下了!” 韩炎连忙起身还礼,礼成。 这一早上的事情让柳明诚心情极佳,便决定索性今日让孩子们停课一日,自己也不去衙门了,左右衙门也没那么些事,偶尔不去也无妨。 柳翀趁机提出来游乐场已经收拾妥当了,不如趁今日大家都在,正式开园。 孩子们自然是喜出望外,大哥这个游乐场已经鼓捣快一个月了,大伙儿早就想去看看,奈何柳翀一直院门紧闭,除了工匠谁也不让进。柳明诚对这个花了“大价钱”的游乐场也是颇为好奇,于是欣然应允,便让柳恽去家塾请假,婉月去请老祖母,柳忱去通知母亲、姨娘和弟妹们,一家人浩浩荡荡直奔后花园。 在后花园门口处正好遇上柳恽请完假带着一帮同窗一起过来了,原来罗先生听得柳家孩子今日不上课,自然乐得歇息一天,便给其他孩子也都放了假。柳恽再一说家里有个游乐场,大伙儿一时好奇就呼啦啦都跟着过来了。 角门一开,映入眼帘的首先就是一架高约两丈的多层木制结构,其中四通八达,最上层一块木板上刻着四个大字“欢乐城堡”。柳翀自觉充当起了向导,给大家一一介绍。 城堡南侧是一面攀岩墙,由厚木板构成的岩壁支架上钉着钢制的攀岩支点,上面还挂着安全绳,攀岩墙的安全性柳翀请韩炎反复测试过了,确认结实无比。 攀岩墙底下则是沙池,这样即便摔下来也能落入沙池中,不会落在硬地面上摔伤,算是另一道保障。沙池中除了清洗晾晒好的沙子还有很多木制的小铲子、小车子、小木桶、小沙漏之类的玩具散放着。 东侧则是一面大滑梯和一块攀爬网,可以从网上爬上去再从滑梯上滑下来。滑梯下层是木制载体,上覆一层薄铁,打磨的很是顺滑。攀爬网柳翀原本打算用麻绳做,又觉得麻绳太粗糙,容易伤到孩子的手,所以便让府里负责打丝绦的仆妇用上等丝线编了一套丝绳。因为耗费丝线量巨大,所以这部分是成本最高的,柳翀自己都大呼心疼。 北侧则是两架旋转滑梯,分别从不同高度向不同方向交叉延伸出来,既可以满足不同年龄段孩子的需求,又尽量不占空间。 “这么高,不会摔着吗?”祁清瑜仰头看着很是担心。 “不会的,祖母,很好玩!”柳恽的声音从滑梯中传了出来,原来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滑了一次了,“刺激!带劲!” 祁清瑜见柳恽从筒子里钻出来果然毫发无损,这才放心。 第13章 游乐场老少同乐 后花园母子谈心 西侧则是一个大池子,里面装满了用羊皮缝制的小皮球,足有几千个,这是柳翀发动全府女仆缝制了半个多月才缝完的,虽然比不上海洋球,但也算是大差不差了。 城堡中间结构错综复杂,以形式各异的攀爬梯、攀爬网连接,其中还穿插着些小秋千、单杠、双杠、吊环、彩虹隧道、蹦床、沙袋以及各种障碍之类的。彩虹隧道是用府里裁衣服剩下的绸缎边角料缝制成的,倒也不浪费;蹦床也是用羊皮缝制的,柳翀怕不结实,让人用双层皮缝的线脚又细又密,自己又上去试了试才放心。 欢乐城堡西侧则是一个圆盘形状若小亭子的物件,四周吊着着六根柱子,柱子上各有一匹木马,下面仿佛如磨盘般能推着转动。 “这叫旋转木马,小孩儿坐上去,下面叫人推着就能转圈。”柳翀一边介绍一边示范。没有电,这个东西就只能做成手动的,好在大户人家最不缺的就是人力。 再剩余的就是一个秋千架和几个集跷跷板和木马功能于一体的摇摇马了,这些比较简单,和这个时代已有的玩具差别不大,只有一点就是其中一个秋千的座板被柳翀加上了围栏,安全性更高,这样两三岁的幼童也能使用了。 北侧长廊上,柳翀放置了一个书架和几张桌子,书架上正是他这些日子绘制的绘本,一套是《封神演义》,一套是《葫芦兄弟》,还有一套《童话故事》。书架下面有抽屉,书不看的时候可以包上油纸放入抽屉,防止日晒雨淋。 桌子上摆着些积木、拼图等小玩具,有普通的几何形状积木,也有榫卯积木,都是木匠们用剩余的边角料做的,又用油漆刷上了彩色。拼图算是比较稀罕的东西,婉容、婉莹眼看着柳翀将一幅动物拼图打散又快速拼装起来,顿时兴趣大增,急忙上手拼了起来。 “大哥,看书和玩积木在屋里也可以啊,为什么要在走廊上?”婉月不解地问道,小姑娘果然还是对这些桌面玩具更感兴趣。 这话让柳翀想起了自己的上辈子,他小时候也不怎么喜欢出去玩,每当福利院的阿姨让他去院子里玩,他也会这样问,阿姨则微笑着跟他说:“小冲,多晒太阳长高高哦。” “因为,多晒太阳长高高哦。”柳翀笑着回答。 桌子上一个类似手弩形状的东西引起了柳明诚的兴趣,他拿起来看了看,柳翀连忙凑过去解释:“这是弹射纸鸢,把上面这个硬纸板做成的纸鸢扣在滑道上,按一下机簧,纸鸢就飞出去了。” 柳明诚立刻就明白了,这就是一个简易版的手弩,只不过力道极小,只能带动纸板。他饶有兴致的试了一下,结果就看着纸鸢划出去三尺不到就被风吹偏了方向,竟又回到了自己面前。 柳明诚也不说话,微笑着一脸揶揄地望着柳翀,好似在说:“两千贯你就给我弄了个这?” 柳翀顿时尴尬:“呃,这个其实更适合在屋里玩,屋里没风。要不您拿回屋里再试试?” 柳明诚也不客气,直接塞进了袖中。 这大叔,跟小孩儿抢玩具,羞不羞?柳翀暗自吐槽。 从未见过的新玩具和新玩法让孩子们兴奋不已,大人们还在议论纷纷,小孩儿们早就撒欢儿了,柳恽和邹浩对攀岩都特别感兴趣,正在比赛谁爬的更快。 邹浩是司法参军邹汉勋的儿子,和柳恽同龄,也是他玩的最好的朋友。 柳忱和梁睿则首先去翻看那三套绘本,这俩都是学霸,书本不离手的那种。 沙池、球池对小一点的孩子们——尤其是女孩儿——有着天然的吸引力,男孩子则如探险般去摸索城堡路径了。更小一点的幼儿则在丫鬟仆妇的看顾下玩些摇摇马之类较安全的玩具。 旋转木马很受欢迎,就是太费人力了,几个小厮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了。柳翀看了一会儿,觉得靠人推终究不是办法,改天再试试用小马啊、驴子啊之类的看行不行。 孩子们疯闹成一团,大人们虽也有心痒的,但终究不好意思也去试试,看了一会儿之后便陪着老太太去逛花园了。 花园的正殿虽还未建成,但园里奇花异草、假山奇石已经布置不少了。周管事老早之前就想请祁清瑜和柳明诚过来看看,看哪里是否还有需要改动之处。祁清瑜也早就想来看看了,一直也懒得动,今日正好顺便去看看。 大人们都走了,柳翀也说的口干舌燥,干脆摊在了走廊长椅上,微笑着看着柳忱和梁睿在那儿翻书。 “柳大哥,这故事都是你写的吗?”那套《童话故事》倒也还好,不少故事以前也听大哥讲过,但是《封神演义》和《葫芦兄弟》对他们来说都是全新的故事。梁睿仿佛发现了新天地,原来还有这样有趣的书。 “也不算是吧,故事是小时候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我只是画成了图册而已。”说到画图,柳翀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诶,二弟,你今天早上那副画是谁画的呀?” 柳忱擅书却不擅丹青,所以柳翀不问也知道那画不是他自己画的。 “是画社一位画师,姓谭。此人读书不成,只勉强考了个童生,但是酷爱画画,是个画呆子,画技不错,平常就靠卖画为生。” “我需要一个画师帮我画绘本,你问问他有没有兴趣。” “绘本?就是这个吗?”柳忱指着手里的书问。 “嗯。” “哦,原来这个叫绘本。行,我打发人去问问,明天给你回话。” 花园里,众人簇拥着老太太缓缓而行,到得一处亭台附近,祁清瑜推说自己累了,到亭子里休息一会儿,让其他人先去别处逛,只留柳明诚一人陪着。柳明诚依言搀扶母亲进入亭子坐下,自己垂手站在一旁。 “我刚才听婉月说,你让恽儿拜韩炎为师了?”见此刻没有旁人,祁清瑜收起微笑,露出不悦之色。 “是有这么回事。儿子擅专了,请母亲恕罪。” “你的儿子你做主,倒谈不上什么擅专。只是,我当年为何不让你们哥儿俩从军你不是不知道,柳家前三代男人没有活过三十五岁的,战场杀伐岂是易与?好不容易你们哥儿俩都听了我的话远离了战场,怎么这下一代倒又要走回老路了?” 对祁清瑜的反应,柳明诚并不意外,他陪着笑劝道:“母亲,人各有志,况且恽儿确实也不是读书的料。再说了之前他们本来也是跟着韩炎习武的呀?” “之前不过是小打小闹、强身健体,倒也无可厚非,可你这次是存了什么心思当我不知道吗?读书不成那也不是非得上战场啊?咱们这等人家要找出路也不是非得考科举,随便走个恩荫的路子也能有个官做,何必非得走那条路呢?小孩子随口一说算什么大志,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得替他打算吗?你难道要我这把年纪了,最好还要来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吗?”祁清瑜越说越气,声音不由得高了几分,又想到了英年早逝的丈夫,眼圈也泛了红。 柳明诚见母亲愈发动怒,忙跪倒在地,抿了抿嘴唇一番犹豫后斟酌道:“母亲,儿子常常在想,柳家当初放弃兵权转做文臣是否是一件正确的事。” 见一向孝顺从不忤逆的儿子对自己的决定提出质疑,祁清瑜有些诧异,但随即明白过来:“你呀!七年了!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呀!” “如何能放得下!”柳明诚面露痛苦之色,“翀儿每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他是那般聪慧过人,可这份聪慧却不能用在正道上,只能弄些奇技淫巧打发时间。”柳明诚少有的激动起来,“您知道他那天跟我说什么吗?他说想做讼师!堂堂天潢贵胄说想做讼师!虽是玩笑之言,可他何尝不是在宽我的心!这几年他从未提过那件事,甚至连从前宫中之事都只字不提。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隐忍至此,这是何等的心性!这几年他仿佛真就把自己当成了柳家的孩子,上敬长辈,下爱弟妹,便是对待身边仆从亦常怀宽容之心,府里上下哪个不称道大公子仁义!他嘴上说要做个纨绔子弟,可所有纨绔子弟的恶劣习性他一概全无!这些您都是看在眼里的。如此心性、品性、才能俱为上佳,如能承继大统必是一代明君,比那位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慎言!”见柳明诚言语有些过火,祁清瑜出声喝止道。 这几年柳明诚修身养性,谨言慎行,平日话语不多,即便有想法也是放在心里,隐忍功夫可谓到家。可今日柳翀这游乐场却让他心里五味杂陈,奇思妙想固然令人惊叹,可越是这样他就越遗憾,总觉得柳翀这样一块大材不该埋没在这样的小事上,心情郁结之下才有此一番抒发,此刻听到母亲喝止,也惊觉有些话不该出口,便默然不语了。 “唉!罢了,你也早过了而立之年,凡事自有主张,也不需我一一提点。至于翀儿,他爱做什么便让他做什么吧,切莫按你的想法去约束他。后日寒食节,你陪我去农庄走走吧,让家里女眷、孩子们也都去,翀儿不是说了吗,多晒太阳长高高。”祁清瑜显然不想就前一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了,便抬手示意柳明诚起身,换了一个话题,言语也缓和下来。 “是,母亲,儿子着人去安排。”母子俩继续闲聊了些别的事,倒也是母慈子孝的场景。 第14章 求匾书父子过招 喂动物兄妹齐欢 次日下午,柳翀带着玖祥、玖和在院子里扎纸鸢,负责回事的长随来禀报说有个姓谭的人求见,柳翀忙让玖宁将人带进来。 玖宁忙至垂花门处,果见一书生模样的人候在门口,问明白确实是姓谭的先生,便让他跟在自己身后。 这书生跟在玖宁身后进得垂花门,绕过影壁就见到一处单檐歇山顶的高大殿堂,面阔五间,进深亦是五架。顺着抄手游廊向后又转进一处巷道,经过几个跨院十几道圆洞门才终于来到柳翀居住的小院。 玖宁带着这书生进入正堂,柳翀已经等在堂上了,只见这书生年约二十二三岁,身着半旧的青布衫,面容消瘦,可能是因为第一次进这等高门大院,显得有些忐忑不安。 那书生进来第一眼便看见了正堂上悬挂的匾额,上书三个大字“思无涯”,笔力虽不算深厚,但笔法自成一格。匾下端坐一眉清目秀、轻裘宝带的少年公子,便知这位必是召自己来的那位公子,忙上前见礼,见礼之后便站在下首不言语了。 柳翀笑笑:“不知谭先生大名如何称呼?” “学生谭必,贱字子思。” “哦,子思兄请坐。” 谭必见柳翀言语和气,心下稍安,告了座便侧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多时玖祥奉上茶来,谭必饮了一口,只觉清香入脾,回甘无穷,心道这贵人家里的茶也如此不俗,便更加自惭形秽,不敢言语了。 柳翀见他拘谨,便主动开口:“我昨日在舍弟那里见过子思兄的画作,画技不俗,不知师从何处啊?” “并无师承,乃是家传。先祖乃是前朝宫中画师,谭家世代以画为业,只是到这学生这一代,画技粗糙,远不如祖先了。” 谭必所言“画技粗糙”自然是谦虚,柳翀看过他的画,认为还是有些独到之处的。 “我这里有些小册子,想请子思兄照着再画一遍,想来不困难吧?”柳翀说着将画册递了过去。 谭必起身接过,翻了翻道:“只是画成这个样子的话,没什么难的。” 什么叫“只是画成这个样子”?柳翀顿时无语,他还觉得自己画的不错呢,弟弟妹妹们也没人说他画的不好,可听谭必这话外之意,自己这“大作”人家显然不大看得上。 果然是个呆子啊!呵呵。 “子思兄技艺高超,自然可以画的更好。”柳翀笑笑,也不反驳。 谭必心思只在画上,根本没注意这些:“若是能有颜料,配上色彩应该会更好。” 嗯!专业!柳翀暗挑大拇指:“这没问题,颜料我来准备。润笔费嘛,每册十文,如何?” “多谢大公子!”谭必显然没想到柳翀给的润笔这么高,生怕他反悔,连忙答应了。 “那就这么定了。明后两日正好家中无人,我让人把书稿、颜料、纸张都送去心芳书铺,你去找于掌柜的开工。” 言罢让人将谭必送出府去,又打发韩炎去安排好一切,柳翀觉得轻松了很多。画师的问题解决了,绘本馆就能早日开张了。 扎好了纸鸢,又随手削了几个竹蜻蜓,天色渐暗。吃过晚饭,柳翀又溜溜达达去了柳明诚的书房。 前一晚柳翀就来找过柳明诚,可小厮说老爷出门了,去哪儿了小厮支支吾吾不敢说,柳翀心里便有数了,这大叔过个生日也不消停。 明日要去农庄,今晚柳明诚是必定在府里安排事务的,所以不会出门,果然柳翀进门的时候正好几个管事回完事往外走。 其实赵夫人打理府中事务多年,很是稳妥,这些事情并不需要柳明诚操心,他也只是在夫人安排好一切后听管事们回个话而已,这也算是赵夫人对他这个丈夫的尊重。 “义父。” “嗯,来啦。明日出门的东西都备好了吗?”柳明诚笑问。 “那些事情老韩操心就行,我找您有别的事。”柳翀依旧笑嘻嘻地双肘撑在书案上,却一眼就瞥见了柳明诚顺走的那架弹射纸鸢就摆在桌面上。 “何事?” “跟您求副字。”说完,柳翀拿过纸笔,写下了“平原绘本馆”五个字,“我要刻个匾,榜书我不擅长,所以来求您赐字。” “绘本馆......是做什么的?”柳明诚眯着眼睛问。 “就是我画的那种小画册。” “你要卖小画册?” “不是卖,是租,目前量太少,不够卖的,暂时先出租吧。” “你哪儿来的铺子呀?” “买的呀,就上回不是支了两千贯吗?建游乐场没花那么多,剩下的就买了间铺子。” “哦,那你用我的钱买的铺子开的店,是不是得分给我一半的股啊?”柳明诚摆出一副斤斤计较的市侩相。 “嘿,您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跟小孩子抢股份啊?再说了,那也不是您的钱啊,那是祖母的!” “我跟老大分家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份已经拿走了,大长公主府的家业将来都是我的,所以你祖母的钱就是我的钱。” “不是,大长公主府那么多岁入,您差我这间小铺子吗?”见柳明诚越说越认真,柳翀有点急了。 “你不是在读《渊律》吗?《渊律》在这方面是如何规定的?”柳明诚有心考考柳翀,看看他是不是真在读《渊律》。 柳翀一时语塞,他明白柳明诚所指何意了:“呃......若公主食实封,则公主薨乃停。” “对嘛,岁入领取的年头是有限的,咱家孩子多,不得计较着点儿吗?”辩论占了上风,柳老二洋洋得意。 咱家孩子多,你倒是少生点啊!周姨娘又有了吧?孙姨娘最近好像也不大对劲儿吧?看把你能的! 柳翀直翻白眼:“行行行,我说不过您,真有那一天,我养家行了吧!” “没问题!笔墨伺候!”套路了义子一把,柳老二心情大好,纸张铺开,铜镇纸压上两侧,不多时一副大字书就。 公主府的农庄在城东约二十里处,亦属平原县辖下。路程不算远,所以早饭过后一大家子从从容容出发,厌翟车驾在前,后面跟着七八辆马车浩浩荡荡而来。 韩炎准备了几匹温顺的母马,让柳翀、柳忱、柳恽哥儿仨练习骑马,三人之前也学过骑马,只是不熟,平常习练的时间也不多,今日倒正好是个机会。 男孩子对于这种活动总是感兴趣的,哪怕是相对比较文弱的柳忱也不排斥这种疾驰的体验。柳翀、柳恽就更不用说了,早就纵马狂奔了,韩炎不放心,紧紧跟在后面。柳忱骑术略差,不敢骑太快,被落在了后面,好在柳明诚今日也是骑马,便护在柳忱身侧,时不时指导几句,如此一来,柳忱骑术进步倒也很快。 不多时已能看见农庄大门了,农庄管事秦海岳早就带人候在了庄门外,待得厌翟车到,忙上前迎驾,给大长公主殿下和老爷、夫人、公子、小姐们行了礼,将众人引入庄中。 柳明诚照例问了问农庄春耕播种事宜,去田里走了走看了看,秦管事亲自陪着。其实作为高门贵子,他并不精通稼穑之事,不过是做个样子以示重视罢了。 祁清瑜和一众女眷到早已准备好的帐篷中喝茶、吃点心,又叫了庄中妇人们过来说话,农妇们说些农庄生活的趣事,与一众贵妇而言倒也算新鲜。祁清瑜听的高兴,叫人给了赏钱,上上下下都是其乐融融。 庄中小子则引着柳翀等小主子们去“动物园”投喂,这个娱乐项目其实也是柳翀带过来的。柳翀七年前第一次来的时候偶然发现有农妇在喂羊,就顺手也拿了一把草喂了喂,其他孩子看着有趣便也来喂,后来又开始喂小鸡小鸭小鹅之类的,直到一只大鹅追着柳恽啄他后脑勺、婉容吓得哇哇大哭才算罢休。从那以后,投喂动物就成了柳家公子小姐们每年的固定节目,只是柳恽再也不敢去招惹大鹅了。 说是“动物园”,其实也就是鸡鸭鹅牛羊猪等常见的家禽、家畜,今年又添了一窝兔子,相比之下就算是稀罕了。知道小主子们要来,今天早晨就没有喂食,此刻动物们正饿着呢。各种草料、食料提前准备了几大筐,甚至还准备了一小篓豆虫用来喂鸡。 果然,兔子成为了孩子们的新宠,个个争相投喂,你推我搡之下,装豆虫的篓子不知被谁踢翻,虫子爬的满地都是,婉月吓得大叫,反倒是婉莹从容不迫,拿起一只放在手心里盘了起来。 满地的虫子招来了小鸡,不多时虫子就被吃了个精光,小鸡还意犹未尽。婉莹在虫子和小鸡之间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割舍了虫子,将盘了半天的小虫子祭了小鸡的五脏庙。 对于深居宅院的孩子来说,这些都是极新鲜的体验。 喂完了动物,孩子们放放纸鸢、竹蜻蜓,采采鲜花,追逐打闹一阵,中间有仆妇侍奉着用过茶水、点心,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第15章 寒食节乘兴吟诗 清明日聊寄哀思 由于寒食节不动火,晚上大家凑在一起简单吃点冷食就算用过晚饭了,怕冷食伤胃,厨房给准备了一些甜酒,几位少年此时也被允许稍微喝一点。甜酒度数不高,口感不错,柳翀饮完三盏意犹未尽,让韩炎再给他倒一盏,柳恽也跟着要。 “少喝一点,这酒后劲大,当心醉了。”祁清瑜笑呵呵地劝道。 “没关系的,祖母。”柳翀懒洋洋的靠在座椅靠背上,想起了前世读过的一首诗,随口便吟了出来:“芳原绿野恣行事,春入遥山碧四围。兴逐乱红穿柳巷,困临流水坐苔矶。莫辞盏酒十分劝,只恐风花一片飞。况是清明好天气,不妨游衍莫忘归。” 一诗既出,四座静默,都在细品诗中味道。在座虽不是人人都懂诗,但祁清瑜和柳明诚自然是懂的,心中都大为惊叹,柳忱则在心中飞速默诵。此诗看上去是写情趣,细品之下又有几分道理蕴含其中,即便是从一位老夫子口中吟出,也可称上乘佳作,此刻由一位少年郎随口吟出,便不免有惊才绝艳之感。 柳翀知道众人又把这诗当成他自己作的了,也懒得解释,反正都已经习惯了。又喝了两盏后,终于放下酒盏,喊了柳恽、韩炎出去练功去了。 农庄晚上无甚娱乐,众人早早歇息了。柳翀练完功睡不着,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星星、想心事。 他是今天上午骑马来的路上才回过味儿来,昨天柳明诚那番哭穷似乎意有所指。这位义父总变着法儿的劝自己有所作为,此中苦心柳翀不是不懂,可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未来的前程又在哪里。 做官是不可能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这辈子应该就是在望州终老了。 种地嘛......倒是已经在种了,但是很难盈利。 他之前也不是没想过种些稀罕农作物,可他去自家厨房转了一圈之后发现自己老家有的农作物这里基本都有,什么土豆、地瓜、辣椒、玉米、胡萝卜、番茄都是有的,只不过有些名字不同,比如玉米叫玉茭,番茄叫狼桃什么的,可见此间的发展历程与老家那边确是有些不同。而且他也没有那金手指随便上山转转就能发现别人从未发现的新品种,因此也就不知道种点什么好了。 后来有一次,柳恽在后山发现一棵桑树上结满了桑葚,二话不说爬上去采了一堆桑葚下来,弄的身上、脸上、手上沾满了紫色汁液,回来便被柳明诚好一顿骂。 柳翀这才意识到,这里水果种类有限,即便是钟鼎之家的孩子们也没有那么多新鲜果子吃。柳翀因为自小没有吃水果的习惯,所以之前就没想到还有水果这回事,他心念一动,就去央求赵夫人给他从西北寻了一些葡萄种子,又寻来桃子、樱桃、萘、梨、林檎等北方可以种植的果树,都种在了农庄里。 秦管事倒是上心,于种植一道也确实是把好手,一两年的时间便都结了果子,但是数量太少,柳翀只每样尝了一个,确定味道还行,便将剩下的都留作了种子。这之后每年结的果子柳翀都会拿一部分分给府里众人,留一部分做种子,一年年下来规模倒是在逐渐扩大,到承平四年,果子除了供府里消耗外,还能略有剩余。 而且,平原农庄这块地方似乎特别适合种水果,尤其是萘,也就是苹果,甜度已经接近柳翀前世吃过的红富士的水准了,这让他特别满意。 但是从承平五年起,也不知道太府寺是怎么知道消息的,一纸令下,平原农庄的这些水果就进了贡品的名单,每年必须要交足数量,否则柳明诚作为望州的主官就会被降罪处罚。 明知道承平帝这是有意找茬儿,但柳翀也无可奈何,为了不让义父受罚,他只能一边继续扩大种植规模,一边将产出的果子先紧着宫里供应,这样一来能留给自家的反而更少了。而且,宫里那位绝对是故意的,随着果子的增产,宫里要的数量也逐年增多,今年又比去年多要了两成,年初柳翀拿到贡品数量清单时,气得差点跳脚骂娘! 吃那么多甜果子不怕得糖尿病啊!怎么不齁死他! 腹诽归腹诽,可该交的贡果一颗不少的还得交。 如此一来,种果子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盈利的,而且,农业种植受季节、气候影响太大,就算有所盈利,靠这个发财乃至成为首富也是不可能的。 经商倒是来钱最快的方法,也是最有可能成为首富的途径——他想到了自己那个莫名其妙的任务——但还是有问题。虽说柳明诚将望州治理的很是繁华,但望州终究规模有限,自己又不能离开望州,仅靠这一地是很难做成首富的。至于做什么买卖赚钱快,那他就更不知道了......算了,先把绘本馆办好再说吧,至少这第一单买卖不能赔本啊! 翌日便是清明,用过早饭后,众人整肃衣冠,在农庄后山上寻了一处空地开始“烧包袱”。 清明按理本应茔前祭扫,但无论祁家或是柳家墓地都在京城,无法亲至,因此便采用了“烧包袱”的方式。“包袱”是在扎彩店里扎好的,周围印着梵文音译的《往生咒》,中间一莲座牌位,上书故人名讳,内装冥钱等物。 一共准备了三个“包袱”,一个写着世宗泰定帝夫妇的谥号名讳,一个写着仁宗延佑帝的谥号名讳,另一个写着老岐国公的名讳。三个“包袱”分别由祁清瑜、柳翀、柳明诚亲手点燃。 柳明诚思念先父,自是潸然泪下。 祁清瑜则不仅思念父母,更兼回忆起年轻时与老岐国公相处的点点滴滴,彼时的伉俪情深,此刻化作两行清泪,顺颊而下。众人怕她伤心过度,哭坏了身子,纷纷好言相劝。 柳翀的心情却很复杂,按说他跟延佑帝就没见过面,谈不上什么感情,但是这些年来跟这具躯体原主的记忆融合日久,在感情上竟也渐渐产生了些许共情。脑海中偶尔回忆起的原主与延佑帝相处的一些情形,与他自己的记忆混淆在一起,有时竟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如此一来,感情便仿佛也渐渐真实了起来。 不得不说,延佑帝的确是个好父亲,他几乎把公事之外的所有时间都给了这个自幼没有母亲陪伴的孩子,不是有那么句话吗: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柳翀心里其实还是很羡慕那个孩子的,但有一件事让柳翀一直很纠结,那就是他自己穿来了这里,那原本的那个孩子呢?是死了还是也穿去了其他平行世界? 他知道那孩子大概率是死了,但那孩子是因为他穿越过来占据了他的身体所以才死了呢,还是因为他死了所以自己才占据了这具身体呢? 何为因?何为果?柳翀不敢往深了想。 然而思及至此,他还是会为那个孩子感到悲伤,再加上周围氛围的影响,他倒也真的哭的悲悲戚戚,柳明诚只道是他至孝笃亲,倒是深感欣慰。 众人祭拜完毕,柳明诚、祁清瑜带着女眷和幼童先行回府,几个大孩子则要再玩半日午后再回去。 柳翀去果园看了看他的水果,果树、果苗都长势良好,有的已渐次开花,想来今年应该又能有个好收成。可是旋即又想到那份令人头大的贡品清单,柳翀大好心情顿时跌入谷底。 什么叫剥削?人家辛辛苦苦种一年,你一张口要走一大半,还只要最好的,这就叫剥削! 郁闷归郁闷,柳翀还是叫来了秦管事:“老秦,今年太府寺要的贡品数量又加了!” “啊?加多少?”秦海岳一听也是一脸的苦相。 “在去年基础上再加两成。” “唉!完了,今年又剩不下多少了!” “你想想办法再增加一下产量呗。” “诶!”秦海岳无奈地答应了一声。 “今年再多种几亩狼桃,我有用。果子收了都给我送到府里去。” “是!” 柳翀又示意韩炎将手里的包袱递给秦海岳:“这里有几种新的水果,种植方法和注意事项给你写好了,你试着种一下。” 这些水果是柳翀在国图厨房里发现的,包括草莓、蓝莓、西瓜、车厘子、圣女果等,随身空间里没有时间概念,所以这些东西不会腐烂,但数量有限,减少之后并不会再增加,所以能不能培育成就看秦管事的本事了。 下午回城以后,柳翀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带了韩炎等先去了趟书铺,书铺已经装修的差不多了,墙面重新粉刷过,门窗都换了新的,柜台也换了位置,安置在了门口。柳翀按照现代图书馆的样式找张习重新制做了书架、桌椅,牌匾也刻好了,今日上午也送过来了。 不过柳翀原以为会看到的谭必埋头苦画的场景却并没有看到,只有老于掌柜的一个人在店里看门。 第16章 捉硕鼠初见佳作 听堂审偶遇贞女 “嗯?谭子思没在?”居然敢旷工!柳老板很不爽。 “东家来啦!谭先生刚回去,颜料不够了,画不了了,说是趁着有时间回去捉老鼠。” “颜料不够?不可能啊,我预备了那么多颜料,画不了一百册也能画个七八十册呀!” “是画了七八十册呀!”于掌柜的一指旁边几乎摆满了的书架,“《葫芦兄弟》和《童话故事》各画了两套,一共二十册,《封神演义》画了一整套,五十册,第二套刚画了几册就没颜料了,谭先生只好回去了。” “真的假的?”柳翀倒吸一口冷气,我画了半个月的东西,人家一天半完成,还是彩色的,这是什么手速啊! 柳翀半信半疑地取过几本翻了翻,果然比自己画的更传神,他甚至还根据自己的理解添加了一些细节,使得内容变得更加丰富。 高!实在是高! “老朽也帮了点小忙,呵呵,里面的字是老朽写的。”见柳翀面露惊讶之色,于掌柜的摇头晃脑,不无得意,与有荣焉。 “老韩,再去买颜料,多买些!” “还有纸!”于心芳提醒道。 “对,所有材料,都要多备!”柳翀想起来刚才于心芳那一句话,突然话锋一转,“诶?你刚才说他回去‘捉老鼠’?” “嗯,他说他家里画多,最怕虫吃鼠咬,可偏偏昨晚听见老鼠叫了,所以今日便要回去捉鼠。” “捉老鼠哪能靠人啊!玖安、玖宁,把咱家库房那两只猫抱来,咱们去谭先生家帮他捉老鼠。”大长公主府库房里贵重绢帛不少,怕老鼠糟蹋,平常便养着两只捉鼠的猫,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是,大公子。” 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两个小厮抱着猫回来了,众人打听了住址,驾车奔谭家而来。 谭家住在城西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里,这处院落显然是有些年头了,屋顶的海草因为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里面的土胚。 “子思在家吗?”柳翀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须臾,谭必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屋门口,看到柳翀吃了一惊:“大公子,您怎么来了?” “听于公说你家里闹老鼠,给你请了两只‘猫将军’,帮你捉鼠来了。”柳翀笑道。 “哦哦,快......快请进。”谭必忙将众人让进屋中,只见家里布置简陋,家具不多,只有一对攒接十字栏杆架格柜引起了柳翀的注意,这一对柜子约一人多高,分为五层,选料及施工均系精品,在一堆破旧家具中显得颇为突兀。家具大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而是横七竖八的摆在地面中间,再看谭必脸上那一脸的灰,显然他是真的在找老鼠洞。 玖安、玖宁放下手里的狸花猫,让它们自去寻找“猎物”。谭必也洗了把脸,重新过来见柳翀。 “家里简陋,让公子见笑了。”谭必有些局促不安。 柳翀笑了笑,手中折扇指了指那对架格柜:“那对柜子不似一般百姓家中之物,可有来历?” “公子好眼力!那是前朝宫中之物。” “哦?宫中之物为何会在你家?”柳翀来了兴趣。 “实不相瞒,学生的先祖曾在前朝宫中担任画师,这一对架格柜便是彼时宫中所赐。” “哦,原来如此。那想必令祖的画技非凡,不知可有传世之作?” “这柜子里都是。”谭必说着打开了柜门,果然里面摆满了画轴,约有百幅之数。 柳翀随手打开几幅来看,心中微微有些惊叹,这些画作大都是以山水、花鸟为题,明丽旷远,活色生香,格调高雅,韵味精致,“五墨”、“六彩”运用得当,置陈布势亦有独到之处,幅幅均属上乘之作。这一来他就能理解谭必为何说自己“画技粗糙”了,跟他先祖比,他的画技还真算是“粗糙”了。 柳翀看了一眼画作之上的署名,念了出来:“存斋?”脑子里想了想并无此人的丝毫印象。 “‘存斋’便是先祖雅号。”谭必解释道。 “令祖既有如此传神的技艺,为何名声不显啊?” 这一问问到了谭必的伤心处:“先祖画技成熟时已逢乱世,乱世之中谁还要这不当吃不当喝的东西呀!画了那么多画卖出去的也没几幅,他又自恃技高,不肯稍降身价,结果便是穷困潦倒而死,徒留下这两大柜子的画作。” 柳翀点了点头,道理确实如此,不免唏嘘了一番。 他将画轴一一展开,越看越爱,心中突然有了个想法:“子思兄,可有想过替令祖扬名?” “想是当然想,可如何能扬名?”谭必只会画画,对于除此之外的事情几乎一窍不通。 “把这些画都卖给我吧,三年内我定使‘存斋’之号名扬天下!”柳翀心里有了大致的想法,很有信心。 谭必有些激动:“若真能替先祖扬名,学生情愿分文不取,全部奉送于公子。” “那怎么能行?你还是开个价吧!”柳翀不想占这个便宜,坚持要给钱。 二人推让一番,最后还是柳翀开了个价,以一千贯买下了所有画作。 之后柳翀拉着满车的画回了府,两只猫暂且留下帮忙,过几日再来取回。 回府后,柳翀选取了几幅画,又写了一封信,派家丁送至京城大长公主府交给那边的管事崔林。崔林依照信中吩咐,将画送至京城最大的书画店寄卖。几日后又暗中安排人陆陆续续将画以每幅三五十贯的价格买走,不久后,这些画又分别出现在不同的书画店中,随后又被买走,价格也涨到了百贯一幅。如此三番四次之后,这“存斋先生”的画价格便翻至了初时的十倍以上,“存斋先生”之名也在京城文人圈中初显。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几日后柳翀又来书铺寻谭必,前三套书谭必已经各完成了七套,今日柳翀又送来一套《山海经(儿童版)》和一套《济公传》,柳翀本来想上架《西游记》的,但是《西游记》量太大,一时半会儿画不完,所以先选了两套稍短一点的。 来到书铺,见于心芳正在一楼为画册配字,柳翀打了个招呼便上到二楼。二楼本来预备是做女宾阅览室,毕竟在这里男女大防还是要考虑的。但是柳翀又考虑到女宾应该没有那么多,毕竟能让女孩儿出来看书的人家也没有几家,所以便在二楼为谭必单独辟了一间画室,画室与阅览室各占一侧,分别从不同的门进入,互不干扰。 进得画室,只见谭必正埋头苦画,这画呆子画技果然了得,落笔又快又准,更令柳翀目瞪口呆的是他竟然能左右开弓,双管齐下,怪不得速度如此之快。 柳翀前日给他结了买画的千贯钱以及十贯钱的润笔费,画呆子大喜之余更加卖力,今日已经开始画第八套《封神演义》了。 “先把《封神》停停,再画几套这些。”柳翀示意韩炎把书递过去。 开业第一批书,柳翀选择的基本是神仙鬼怪类的,这主要也是考虑当下人们的接受能力和兴趣水平。 安排好一切,柳翀信步闲庭向平原县衙溜达而去。 那日梁焘劝柳翀学些判例,他是深以为然的。《渊律》严酷,但在实际执行当中却出入很大,如非久经官场便很难把握。今日是县衙放告之日,机会难得,所以便决定前去看看。 到得县衙,果见衙门口人来人往,有递状纸的、有排队等候的,有兴高采烈出来的,便也不乏那垂头丧气的,也偶有打完板子扔出来的,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倒不是百姓喜爱词讼,只是衙门不常放告,尤其是春夏农耕时节,几个月内可能只有这一次放告之期,日子又是一个月前便定了下来的,十里八乡有纠纷的百姓便都来了,所以显得热闹些。 柳翀进去听了一会儿,无非是些兄弟争产、邻居打架之类的,梁焘能劝则劝、能和则和,劝不了的也大多是罚钱了事,偶有老父告儿子忤逆的,也只是打儿子几板给老父出出气,最终还是劝和为主。梁焘这等“和稀泥”的做法与《渊律》并不完全相符,但却与儒家息讼止争的思想颇为吻合,也算是无可厚非。 柳翀听的无趣便退了出来,正准备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却听衙门口一阵吵嚷,抬眼望去,只见两名年轻女子正在衙门口哭求,衙役却拦着死活不让进。 “怎么回事?”柳翀皱眉问道。 那衙役上次见过柳翀,知道这位公子是别驾府的,忙行礼秉道:“回大公子,这女子想要入内告状,可她既无状纸,所告之事也不在县衙管辖之内,所以小的们不敢让她进去。” “没有状纸现写一份便是了,不在管辖之内又是何故?” “这女子是昌河县的,只因认为昌河县断案不公,故此来上级衙门提告,此事该归州衙管辖。”这事儿归你爹管呀! 柳翀大致明白了,这大概就是相当于后世的二审吧,得找中级人民法院,平原县和昌河县同级,自然不能受理。 这两名女子显然不常出门,更不懂衙门告状的规矩,只是一个劲儿哭求衙役让她进去告状。 柳翀有心不管这闲事,又看她们可怜,而且这样在衙门口堵着也不成体统,便开口道:“我可以帮你们写状纸,你们随我来。” 二女闻言大喜,便随柳翀回到心芳书铺。 第17章 王小姐救夫告父 柳公子见义勇为 “你二人有何冤屈,且说说看。”柳翀坐定,让于掌柜给她们倒上茶来。 “回禀公子,”其中穿着较好的一名女子答道,她适才见那衙役对柳翀毕恭毕敬,便猜到这位公子出身不凡,不由得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此时自然是言无不尽。 “小女王氏,名唤采蘩,是昌河县人,这是我的丫鬟苹儿。小女家中薄有资财,自幼年时便由父母做主许配给了同县开粮铺的戴家之子戴宾,我二人年龄相仿,两家门当户对,街坊邻里皆称般配。 怎料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前,戴家粮铺突遭天火,前店后宅俱毁于一旦。戴家父母突受打击,一病不起,戴宾变卖家中数十亩田产为父母治病,可最终回天乏术,人财两失。 戴家家道中落,戴宾安葬父母后身无余财,无奈之下流落街头,幸得年画坊的刘老师傅收留,总算有了容身之所。本以为戴宾跟着师傅学艺,至少能够安身立命,小女嫁过去之后只要夫妇和睦,便是日子清苦些小女也心甘情愿,可谁知家父心中却生了邪念。 戴家遭难,我家本该施以援手,怎料我父嫌贫爱富,不但不肯施救,反而趁机欲毁婚约。那日,父亲借口商议婚事将戴宾诳入府中,强行灌醉之后将两贯钱塞入他的怀中,后又借口府中丢失财物,让仆人从他身上搜出,随即将他扭送官衙。因人赃俱获,衙门便不听他辩解,判他徒一年。 小女实在不忍戴宾无辜蒙冤,只好瞒着父母偷偷来州衙上告,怎奈徒有此心,于告状路径却一无所知,四处碰壁,如能得公子施以援手,大恩大德必不敢忘。” 王采蘩显然也是读过些书的,言简意赅,思维清晰,哀哀戚戚一番诉说,听得老于掌柜一阵心酸,他儿子的婚事刚刚敲定,彩礼也过了,新房也买了,自家顺遂了,便最见不得别人不幸。 好狗血的剧情啊!柳翀心中暗叹,可又想到另一关节,皱了皱眉头开口相询:“王姑娘,你可曾想过,如果州衙真的为戴宾翻了案,令尊便免不了要落个构陷之罪,轻则杖,重则徒,姑娘真的忍心吗?” 王采蘩低头沉默半晌,心中很是挣扎犹豫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言道:“小女亦不忍老父受苦,若真到了这一步,小女只求能代父受过,无怨无悔!” 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柳翀心中暗赞一声:“既如此,那这状子我便替你写了。三日后是州衙放告之日,到那日早晨你还来这里,我把状纸给你。” 王采蘩千恩万谢,带着丫鬟告退而出,自去寻找落脚之处不提。 写一份状纸对柳翀来说不是难事,刷刷点点顷刻而就,他之所以要王采蘩三日后再来,只因为状纸上还缺少一个关键。 下午家塾放学时分,柳翀准时出现在家塾门口,柳忱等见到大哥有些诧异,柳翀冲他们神秘地笑笑,一把将邹浩拉到一边:“邹浩,我记得你爹是司法参军对吧?” “对啊,大哥有事?”他和柳家几位公子混的熟了,便也随着柳恽叫大哥。 “帮大哥个忙呗,”柳翀悄声道,“让你爹给我弄个‘写状钞书铺户’的帖子。” “大哥,别开玩笑了,”邹浩一脸为难,“你这不是害我爹吗?让柳别驾知道了他就得卷铺盖滚蛋了!” “当然不是用我的名字,你当我傻呀!”柳翀拍了一下邹浩的后脑勺,“用于心芳这个名字,他是生员,有这个资格。” “哦,那倒可以,不过,有什么好处啊?”邹浩一脸坏笑。 “臭小子!放心吧,不白使唤你!这套《葫芦兄弟》送你。”柳翀从袖子里掏出几本绘本,正是他自己画的第一版的《葫芦兄弟》。家里的弟妹们已经看上了谭必画的彩绘版本,这套便被嫌弃了,正好拿来忽悠邹浩。 “多谢大哥!”邹浩喜滋滋接过,“明天、最晚后天就能给你。” “成!” 忽悠完邹浩,柳翀又来找家塾的罗汝芳先生。 “先生诲安!”柳翀规规矩矩地给先生请了安。 “大公子今日怎有空过来?”罗汝芳双手笼于袖中,笑着问道。 “想跟先生商量一下,三天后绘本馆开业那天能否停学一日,让同窗们都去凑个热闹。” 罗汝芳虽严肃但并不死板,对于这个所谓的“绘本馆”也是颇为好奇,便欣然应允:“当然可以,老夫也想去看看,算是给你捧个场,如何?” 柳翀喜出望外,连连道谢。 这三日柳翀便一直在绘本馆准备开业事宜,谭必和于心芳一画一写,配合地已经很默契了,效率奇高。柳翀让小厮们帮着装订画册,自己涂涂改改制定了几条借阅须知、会员规则,准备了借阅登记簿,又裁剪了一些不同颜色的彩色纸条准备用来标记日期时间。 两日后法曹辖下小吏果然送来了柳翀要的东西,他掏出早已刻好的印章在写好的状纸上盖上了“代书”印,妥了! 坐待开业! 四月初一,“平原绘本馆”正式开业,一大早柳翀就来了,牌匾早已换好,大红彩绸飘扬其上。 但是还有人来的更早,那便是王采蘩和苹儿,柳翀把写好的状纸递了过去,正准备指点她们州衙的位置,一眼瞥见邹浩来了。 邹浩这几天把那套《葫芦兄弟》都快翻烂了,越看心里越痒,就想着今天早点来看看大哥这里还有些什么好东西,结果没成想先被柳翀抓了个差。 “邹浩,你先带这两位姑娘去趟州衙,她们要提告,你帮他们安排一下。” “诶!”邹浩见还没开门,知道自己来的太早了,所以也不推辞,带着二人去了州衙。 邹浩对于提告这一套程序是很熟练的,进得州衙大门后,他直接将王采蘩和苹儿带去了西廊的法曹值房,值房正中木制影壁上钉着一副青铜獬豸铸像,传说神兽獬豸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自古以来便是司法之象征。 獬豸像之下便是法曹参军邹汉勋的座位,此时还是空着。邹浩自然知道父亲此刻还未到衙,便直接找到了一位属官,这属官见是上司家的公子亲自带人来提告,以为二女有什么显赫背景,是以不敢怠慢,便立即收了状子,安排好了一切,又给她们拿了个第一号的号牌。 邹浩又嘱咐衙役好生看顾她们,就只等别驾相公坐堂了。 办完了这一切,他急匆匆赶回绘本馆,正好赶上绘本馆开门。 柳家兄妹和其他同窗也基本都到了,不少还带着自家弟妹,反正这些绘本画多字少,便是不识字也基本不影响理解。 随着鞭炮声响,柳翀一把扯下牌匾上覆着的红绸,“平原绘本馆”五个烫金大字映入眼帘,字体雄厚饱满,笔力虬劲,显然是得自名家真传。 大门打开,大家争前恐后一拥而入。 挤进绘本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写着“借阅须知”和“会员规则”的红色招贴纸,正贴在居中的木制影壁上。 “借阅须知: 壹、可在馆阅读,每人每半个时辰十文,以手环计时,不足半个时辰按半个时辰计。手环撕毁无效,一律按一百文计。 贰、可租借带出,每册每日五文,最多可同时借阅两册,但须交纳二十文押金,还书后如不再借,押金可退。 叁、本馆每日辰时至申时开放五个时辰,每人每日在馆阅读收费上限为一百文。 肆、务必爱护书籍,如有损毁丢失,一律照价赔偿,暂按每册二十文计。” “会员规则: 壹、预付费一贯即可成为青铜会员,预付费两贯即可成为白银会员,预付费三贯即可成为黄金会员。 贰、在馆阅读,青铜会员每人每半个时辰八文,白银会员每人每半个时辰六文,黄金会员每人每半个时辰四文。 叁、租借带出,青铜会员每册每日四文,最多可同时借阅四册;白银会员每册每日三文,最多可同时借阅六册;黄金会员每册每日二文,最多可同时借阅十册。以上均无需交纳押金。 肆、会员享有新书优先阅读权,会员等级越高,优先权越高。 伍、会员需保持剩余预付费金额不低于一百文,否则将丧失会员权利。 陆、会员卡采用编号登记方式,不记实名,可以转让出借,请妥善保管。 柒、预付费一律不退,规则最终解释权归商家所有。” 绘本馆的定价并不算高,尤其是在馆阅读每日上限一百文,这样中产人家也能负担的起。 “柳大哥,你这里的书是只借不卖吗?”梁睿疑惑道。 “对,就在这里看也可以,租借也可以,但是暂时不卖,因为数量有限。不过以后等书多了也会考虑出售的。” “那这个会员又是怎么回事?” “简单地说,就是你把钱先存在我这里,我给你个凭证,以后再来看书也好、借书也罢,直接从这里记账,不用再付钱,直到剩余金额不足百文。一次付费后,随时可用,而且还更便宜。” 第18章 梁公子当面疑兄 柳别驾背后训子 “可是,大哥,我刚才粗略数了数,你这里的书——不算重复的——大概只有一百大几十册吧,如果我在这里看一整天,按我的速度,四五十册应该是能看下来的,如此一来我三四天便能看完,如果一天上限是一百文,那我至多花费四百文便能看完,既如此我为什么还要花一贯钱办个会员呢?”梁睿继续刨根问底,其他人也都对这个会员不甚感兴趣的样子。 果然学霸不好忽悠啊,柳翀顿时头疼,他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是这样的,目前是只有这些绘本,但是后续还会有更多的新绘本、新故事,到时候总量肯定不会少于千册。而且,你只看一遍是四百文,可是如果你看完一遍还想再看一遍呢?如果你想带回家反复看呢?再说了,就算你都看完了,剩余的钱还在,你弟弟妹妹也可以继续用啊,甚至可以传代!再或者即便你们家都没人再需要了,你还可以把它卖了,这样你既享受了会员优惠,又不损失钱财。” 梁睿想了想,点了点头:“哦,有道理。” 柳翀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要不是倒嘴快差点还以为这小子是来砸场子的呢! 不过经梁睿这一问柳翀这一答,大家反而意识到了会员的优势,当下便有几个人办了青铜卡,梁睿、邹浩更是直接办了白银卡,于掌柜的一边收钱一边发放提前准备好的不同形制的小木牌,东家说这个叫会员卡。 柳家兄妹自然是不需要办会员卡的,他们今天是纯粹来凑热闹的。他们享受的是白金vip服务,每套书出来都是最先看到的,也不需要到绘本馆里来看。 办完了会员,柳翀让大家排队进去选书、读书,男孩在一楼,女孩在二楼。柜台就设置在门口,每个进进出出的人都要经过柜台前,每人经过柜台进入时先领取一张纸条,上面清楚写明进入的日期时间,然后在旁边自取浆糊围在手腕上,出来的时候给掌柜的检查对时,计算费用。带回家看的也要在柜台这里登记姓名、地址、时间,交纳押金。 因为登记的人比较多,一时之间有些混乱,柳恽便自觉充当起了维持秩序的角色,在门口督促大家排队,柳忱则帮着于掌柜的做登记。 不说平原绘本馆开业兴隆,却说柳别驾这边此刻是要多郁闷有多郁闷。 原来柳明诚今日一上堂,接的第一份状纸拿到手里就怔住了,还没看内容,先看这字迹,只见笔画细瘦如筋,提按顿挫明显,整个望州城除了自家那位大公子还有谁会这样写字?他还给这字体起了个名字叫什么“瘦金体”。 什么情况?还真是去做讼师了?柳明诚顿时心头无名火起。 可当着堂上众人的面他也不好发作,只好压了压火读了下去:“为父陷夫入狱事。民女昌河县王氏,自幼许配戴氏子宾,后戴氏因遇丙灾,家无余储,父某嫌贫爱富,欲毁婚约而无由,遂陷戴宾于罪,县官不查,遽行羁押。此事不告害夫,告则害父;不可告,不得不告!故此求告于使君门下,望乞明察。若父因此获罪,民女情愿以身代罪。” “倒是情真理确!”柳明诚暗赞一声,遂发下牌票,令法曹吏员至昌河县调来本案卷宗和一干人等到衙问话,又嘱咐王采蘩两日后前来听判。 王采蘩千恩万谢下堂而去,柳明诚却再也坐不住了,便唤来邹法曹替他坐堂,让人备轿直奔平原绘本馆而来。 不多时,官轿在绘本馆门口停下,于心芳吓了一跳,他就是再闭塞见得仪仗前列的官衔牌,也知道是别驾相公到了。正哆哆嗦嗦不知如何是好呢,只见门口的柳恽已先迎了过去:“恭迎父亲大人!” 于心芳之前听他们说话已经知道柳恽是东家府上的三公子,此时才明白原来东家竟是别驾府的,隐隐约约他也记起来了,好像是听儿子说过一嘴,别驾相公姓柳。 柳翀也迎出门口:“父亲,您也来啦!” 柳明诚嗯了一声,没再理会两个儿子,面沉似水,径自走进了馆内。 柳忱也来给父亲见了礼,见父亲似有不悦之色,心中不明所以,柳翀却清楚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完了,这是过完第一堂跑这儿来过第二堂了呗! 柳明诚四处打量了一下绘本馆,问柳翀道:“此处有僻静之所吗?” 柳翀知道父亲这是要背后训子了,遂引着柳明诚带着上了二楼画室。今日开业人多,柳翀怕太吵影响谭必作画,便给他放了一日假,因此画室空着。 果然,柳明诚坐在夹头榫画案后面,从袖中掏出状纸啪地一声拍在案上:“你的大作?” “嗯。” “你还真去当讼师了?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岂能做此等是非无度、教唆词讼之举?”柳明诚痛心疾首。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法制史中,讼师常常被称为“讼棍”,是从来不被儒家正统所接受的,柳明诚自幼接受的便是正统教育,是典型的士大夫,对于讼师自然是充满偏见。 柳翀也不欲与柳明诚争辩,因为他知道争辩无益,他不可能说服柳明诚,而柳明诚更不可能说服他,司法理念之争、制度优劣之辩不是三两句能说清楚的,而且今日也不是争辩的场合。他知道柳明诚“吃软不吃硬”,所以不待柳明诚继续说下去,直接撩袍跪倒:“儿子知错了,义父息怒。” 柳翀如此轻易便诚恳认错了,倒是出乎柳明诚的意料,顿时气消了大半,他也不敢真的生受柳翀这一跪,便连忙离座将柳翀扶了起来。 “唉,我也不是要责怪你,”柳明诚叹口气道,语气缓和了许多,“只是怕你误入歧途,污了自己的名声。这告状之人,所言大多不尽不实,于己有利之言则夸张百倍,于己不利之处则避而不谈。及至上得堂来被堂官问出实情,则往往诿过于讼师,俱道是讼师教唆,你须知道,依照《渊律》,如若讼状所书不实,代写讼状的讼师也是要担责的!我且问你,你写这讼状之前,可有派人详查过事实?可敢断定所言一定属实?” 这一问倒真把柳翀问住了,他就是一时打抱不平,倒还真没想那么多。 看柳翀神情,柳明诚心中便了然了:“你尚年少,哪懂得人心险恶,若是被人利用,岂不是......好在你还算聪明,知道用别人的名字。这位于心芳是何方人士啊?” “就是我那位老掌柜的。” “哦。此案待我详查后再做定夺,如我所料不差,状纸所书大致属实,你也不用太担心。不过以后你行事务必小心,万不可鲁莽!”柳明诚以指击案,苦苦规劝。 “是,多谢义父教导!”柳翀恭敬答道。尽管理念不同,但柳明诚最后几句话确实是为他好,他还是知道好歹的。 “今日开张,生意如何啊?”见他听进去了,柳明诚便适时打住,转换了话题。 “还成吧,进项也就十几贯吧!” “什么?就看看书这么会子能挣十几贯?”柳明诚一脸的不可思议。 “主要是办了八九个会员,散客当然挣不了这么多了。” “你那个会员规则我刚才也看见了,不是很明白,看个书为何还要入会?” “就是一种优惠。”柳翀便将会员的优惠政策又给柳明诚详细讲解了一遍。 “哦,若日日皆有此收入,那倒是门好生意。” “怎么可能日日都有这样的收入,今日是同窗们捧场,以后便不可能每日都有这么多人办会员了。何况,今日所办会员即意味着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一批人都不会再在店里有新的花费,直到这些钱花完为止。” “那这不是寅吃卯粮嘛!还有,那最后一句‘最终解释权归商家所有’又是何意?” “呃......意思就是已经交了的钱就甭想再拿回去了,怎么花也得我说了算。”柳翀一脸奸商相。 “那你这与强抢何异?”柳明诚鄙视道。 父子俩正说着话,只听“啪啪啪”三声扣门:“东翁在否?”正是罗汝芳的声音。 原来柳明诚与柳翀上楼后不久罗汝芳就来了。韩炎当然清楚柳明诚来找柳翀的目的,知道少主要挨骂了,可自己一个下人也不敢多嘴,正暗自担心又无计可施呢,见正好来了救星,连忙将罗汝芳引到二楼。 罗汝芳在门口看到了别驾仪仗,知道东家在此,自然也是应该来拜见的。 柳翀连忙开门将先生请进来:“先生诲安!” 罗汝芳颔首答礼,又向柳明诚一躬:“东翁钧安!” 柳明诚亦起身答礼:“惟师大安。” 罗汝芳字惟德,是泰定三年的状元郎,比柳明诚还要大上十来岁。柳明诚少年时也曾得过他的指点,二人亦师亦友,是以柳明诚尊他一声“惟师”。 宾主落座,柳翀侍立一旁。罗汝芳对于那会员制度也是有些不解,毕竟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个新鲜事物。 柳翀只好又解释一遍,罗汝芳听得倒是频频点头。 第19章 罗惟德品诗论道 柳德甫成人之美 说了一会儿话,柳明诚与罗汝芳便下楼去转了转,大略翻看了几册绘本。因他二人在,孩子们都有些不自在,二人也不愿做败兴的恶人,只待了片刻便离开了,柳翀等将人恭送至店外。 此处离大长公主府不远,罗汝芳因在柳家为西宾,也住在大长公主府,因此柳明诚示意仪仗先行离开,二人只带了少数随从步行回府。 “大公子的这些故事倒是有趣,只是不知从何处听来的?”罗汝芳笑问。 “不知道,问他便说是从前听宫中老人讲的。可你知道,我自幼给先帝伴读,也算是宫中长大,家母就更不必说了,然而我们从未在宫中听过这样的故事,可见都是托词。想来应该是他自己编的吧。”柳明诚皱眉道。 “若真是如此,那大公子之才可称得上是天马行空了。只是不知他最近在读什么书,怎么会有这么多奇思妙想。” 柳明诚神色古怪地望了罗汝芳一眼,伸手从袖中把那张状纸掏出来递了过去。罗汝芳因左手三指有残,习惯于双手笼于袖中,见东家递过东西,忙将双手伸出接了过来,展开一看竟是一份状纸。 “好一个‘不告害夫,告则害父;不可告,不得不告’!大公子所作?”罗汝芳教了柳翀七年,自然认得他的字体。 “嗯。惟师来之前我们正在说此事,他嘴上虽认了错,可心里却未必真做此想。这孩子向来主意大。” “东翁的担心老朽明白,不过老朽以为从情理上看,此状所述多半不虚。东翁不妨先问问大公子为人写状是否收过润笔费,如果没有,所陈又确实无误,那倒也不失为一桩义举。大公子侠义之心可嘉呀!” 柳明诚点点头,罗汝芳这话倒是让他心安了不少。 罗汝芳重又读了一遍状纸,突然展颜一笑:“想不到大公子竟与我家那小子是同好。” “怎么?罗世兄也对这诉讼之事感兴趣?” “前几天刚收到他的信。我本打算让他参加今秋的进士科,他却回信说要考明春的明法科,将来想去大理寺做官。我这辈子做官是失败的,也给不了他什么经验,索性由他去吧!”说到这里罗汝芳言语之中有些苦涩。 “大理寺也不错,若真考上了,我给小邱去封信,定让世兄得偿所愿。”柳明诚知他心中所思,连忙宽慰。 罗汝芳也不客气:“哈哈,那到时候少不得要麻烦东翁了!” “一定一定!”柳明诚将状纸收好,话题复又回到柳翀身上,“这绘本馆惟师如何看待?” “老朽适才也大略翻看了一下,虽是些怪力乱神之语,倒也隐含导人向善之意,用于教化人心倒也不失为上策。”罗汝芳言语之中颇为嘉许。 “以画册教化人心?倒是闻所未闻,请惟师赐教。”柳明诚望向罗汝芳。 “东翁可知,这天下识字之人占到几成?” “这倒是从未留心过?三成?”柳明诚试着猜了一个数字。 “我大渊男子识字不足两成,东吴富庶,读书人略多些,大约有三四成,便是前纪最鼎盛之时,男子识字者亦不过半,女子则更少了,当时恐怕连一成都不足,而今则更是凤毛麟角,便是官宦之家、书香门第也不尽然让女公子入学。而教化人心之作皆以文字书就,如此一来,大多数人便首先因此而失去了人文化成的机会。这以画为导,寓教于乐的教化方式其实也不是大公子的独创,前纪时便有人做过,只不过那位老夫子所选的都是儒家经典,便是配上图画,于目不识丁的黔首而言也还是过于晦涩,因此很快便偃旗息鼓了。大公子以鬼怪故事入手,以善恶因果为题,时雨春风、潜移默化,久而久之便将这善念种下了,岂不是大功德一件?” 柳明诚点点头:“我原来只道他是一时游戏,照惟师这般说,他倒是有意为之了?” “若是有意,便是大善;若是无意......便是大才!”罗汝芳总结道。 柳明诚若有所思,从腰间荷包中又取出一页纸递给了罗汝芳,正是柳翀寒食那晚所吟之诗。 “芳原绿野恣行事,春入遥山碧四围。兴逐乱红穿柳巷,困临流水坐苔矶。莫辞盏酒十分劝,只恐风花一片飞。况是清明好天气,不妨游衍莫忘归。” 罗汝芳细细品味诗中之义:“不妨游衍莫忘归......东翁好诗啊!” 柳明诚老脸一红:“大公子作的。” 罗汝芳一愣:“此诗看似写趣,实则写理,细品之下又似有大志隐于其中,莫忘归......莫忘归......莫非......”罗汝芳压低了声音。 柳明诚伸手作禁声状,示意街上人多,意会即可,罗汝芳便不再言语。 柳翀此刻若在场,脸红之余一定会大赞一声:两位当真是做阅读理解的高手啊!高考语文一定一百五十分! 回到大长公主府,二人作别之际,罗汝芳还是忍不住低声道:“大公子若有大志,便少不得东翁辛苦谋划了,今后凡用得上老朽之处定不推辞!” 柳明诚素知罗汝芳七年前离开岐国公府远赴望州为幕,未尝没有追随柳翀之意,只是双方保持默契,均不点破。如今罗汝芳主动亮明自己的态度,柳明诚心中长叹一声,知道这老先生的命运从此便和柳翀绑在一起了。 两日后,昌河县案卷和一干人等押解到衙,柳明诚升堂问话,提出几点疑点,如戴宾未离客厅,怀中财物从何处所盗、既盗财物为何不走反而酒醉而眠、既为议婚而来可曾商定婚期等等,那王氏之父王仲垠支支吾吾皆不能作答,柳明诚心中便有了计较,大喝道:“大胆刁民,堂上公然妄语,自相矛盾,再不实说,大刑伺候!” 两侧衙役堂威声起,那王仲垠吓得魂飞魄散,当即招供,果然是因欲悔婚而陷婿入罪。见事已查清,柳明诚便令将王仲垠以构陷罪收监。 王采蘩却向上叩首言道愿代父受刑,戴宾亦道:“小人既与王家有亲,此番又蒙未婚妻相救,不忍负之。若岳父因小人受罪,今后恐妻子两难。故情愿不再追究此事。” 苦主既不追究,便大可轻判。柳明诚见二人有情有义,也有意成全,遂判令王仲垠出钱千贯,择吉日为二人完婚,构陷之罪不再追究。众人皆道服判,案结事了。 退堂后,柳明诚使人私下问了王采蘩,得知果然柳翀未收其一文钱,心中顿时大安,总算将此事揭了过去。 柳翀并不担心王家的案子,以柳明诚的能力查清这点小事不是什么难题,所以他这两天精力都放在了绘本馆上。 柳翀原以为除了开业第一天后面便不会有那么多人光顾了,毕竟绘本馆的收费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几十上百文钱对于普通人家的小孩来说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拿的出。 可没想到第二天人更多,这其实得益于柳别驾和罗先生的自带流量。 自昨日柳明诚来过之后,许多消息灵通人士便知这是大长公主府的产业了,便有那有意攀附的商贾富户上赶着来捧场了。 在皇权社会,攀附权贵人家本无可厚非,商贾人家再有钱终究地位低,如无靠山便是寻常小吏也能拿捏他们。这些人也未必就真的要求柳翀帮他们办什么不法之事,无非是混个脸熟,也让旁人不敢小瞧了他们,如此便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柳翀记得从前在书中看过这么一段话:“几乎所有底层人家,都希望能与一户有权力的人家攀成亲戚,即使八竿子搭不上,能哈着往近了走动走动也是种慰藉。即使从不麻烦对方,但确实有那么一种关系存在的话,那也足以增加几许生活的稳定感。”既明白了这个道理,柳翀也就来者不拒了。 至于罗汝芳,无非是当晚跟几位文友喝酒闲聊时无意中盛赞了绘本馆几句,而这几位文友又恰好是望州其他私塾、书院的先生、山长,因此全望州的学子们就都知道“平原绘本馆”了。 于是,之后两天来绘本馆办会员的人数激增,青铜、白银会员办了近百张,连黄金会员都办出去了三张,总收入高达百贯,于掌柜的忙不过来,把儿子于茂也叫过来帮忙了。 最要命的是书开始不够了,因为太多人想把书借回去看,这样导致绘本馆里剩余的书越来越少,最后柳翀不得不加以限制,任何书如果只剩最后一本了便不再外借,要优先保证在馆阅读的读者。 好在柳翀也知道这只是开业头几日的火爆而已,后面不会日日如此,倒也不太担心。 晚上柳翀筋疲力尽回到府里,却见韩炎命人抬了一个不大的箱子进来:“回大公子,今日那戴宾和王姑娘来了,还送来了这个。” 柳翀今日只带了小厮出门,韩炎因为另有别的事情,便没有出去。 “这是什么呀?”柳翀边说边打开了箱子,只见里面装满了铜钱,粗一估略大概有两百贯的样子。 第20章 柳公子再出新招 韩管事二度收徒 却说那日柳明诚让人悄悄问王采蘩是否给柳翀付过钱,这却让王采蘩误会了。她回去跟戴宾一合计,戴宾也觉得该报这个恩,正好王仲垠把一千贯钱送到了戴宾处,于是二人抬了二百贯准备送给柳翀做谢礼,到得绘本馆发现人太多,这样把礼送进去怕是让人误会,于是在于掌柜的指点下又辗转来到大长公主府。 门子听说是找大公子的,大公子出门了,所以自然就把他们领到了韩炎那里,韩炎手里管着柳翀数万贯财产呢,压根儿没把这点钱当回事,收了也就收了,只是来给柳翀禀报一声而已。 谁知柳翀大为不悦:“你收人家这个钱干什么呀!咱们又不是图这点钱才帮忙的!那戴宾成婚在即,正是用钱的时候,小门小户的,存点钱不容易!” 韩炎见自己办错了事,惹得少主动怒,慌忙跪下认错:“奴婢知错了,这就给人家还回去。” “你这样送回去人家怎么肯收?说不定还会误会是咱们嫌少呢!”柳翀抬手示意让韩炎起来,“罢了,先这样吧,你去打听打听他们何时成婚,咱们去送份厚礼,不让他们吃亏便是!” 韩炎站起身来连声答应。 “对了,还有件事,今日有三家办黄金会员卡的,分别叫连述、姜颂和戚珩,你去打听打听这三人什么背景。”虽然会员卡上并不署名,但是办卡之时还是会登记姓名的,因此柳翀便记下了这三位大客户的名字。 韩炎退下后,柳翀又画了会儿画稿,现在他只需要画好粗略的画稿、配好情节文字即可,细部特征谭必自会补充。接下来柳翀想要推出《西游记》和《聊斋志异》,但是这次不是整套一起出了,他决定采用连载的方式,每日只出一集,一来减轻谭必的压力,二来吊足读者胃口,也能为绘本馆带来持续的营收,所谓细水长流是也。 现在的问题是已经存入的预付费怎么能尽快让他们消耗完呢? 绘本馆还能加上点什么副业呢?周边?比如书签之类的,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如果还是靠谭必一张张手绘的话,效率太低,而且是一次性消费,盈利空间不大。 什么消费是可以重复的、而且是刚需呢? 对了!餐饮! 柳翀一拍桌子喊来了小厮:“玖安,你去厨房吩咐一声,明天多做些渴水、点心,点心就做我之前教给厨房的那个‘八大件’,巳时之前给我送去绘本馆。玖宁你去找管事要点茶叶,再准备一些火炉、砂瓶、茶碗,不需要上等货色,一般货色就好。还有,玖安,明天一早你去把张习叫到绘本馆。” 二人领命退下,各自办差。 第二日,柳翀进店来首先在一楼二楼各寻了一处角落,让人用盆栽暂时隔开。不多时,张习来到,柳翀指着这两处道:“你给我做两扇屏风,把这两个区域隔开。”张习量好尺寸,领命而去。 柳翀又让玖安、玖宁烧好开水备好茶末,等读者陆续来到之后,府里厨房做好的渴水、点心也送到了。柳翀拿出准备好的招贴贴在那两个角落的墙上:“茶水间:茶水免费,自点自饮。渴水十五文一碗,点心三十文一份。以上请至茶水间享用。” 玖安、玖宁暂且在一楼茶水间充当茶博士,二楼一应事务就由于掌柜的女儿小燕儿负责。考虑到于掌柜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柳翀干脆就让于掌柜的儿子于茂和女儿小燕儿也来做工了,每个月各给他们一贯钱。于心芳也没想到这店铺卖了家里生计反倒愈发好了,更是对柳翀感激不尽。 看书渴了还有免费茶水喝,这种好事谁会拒绝?于是,陆陆续续就有人来到茶水间讨茶喝。茶水固然解渴,可那些颜色各异的渴水似乎更吸引人,点心的香味尤其沁人心脾。 来此看书的多半是兜里有几个闲钱的少年郎,谁也不在乎花个十几文买碗甜水喝,饿了买份点心吃更是再正常不过了。更有些已经充了会员卡的,因为划账即可,更是不心疼,纷纷你要一碗我要一碗,不多时渴水便卖完了一大半。 点心更受姑娘们欢迎,尤其是这里的点心样式是她们从未见过的,听说是大长公主府的厨房做的,外面买都买不到呢!什么椒盐饼、枣花酥、萨其玛,这些名字听都没听过呢!那还不得赶紧来一份尝尝,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不是来一份,是一样来一份! 于是,临近晌午时分渴水、点心都所剩无几了,这其中尤以林檎渴水、杨梅渴水和枣花酥、萨其玛最受欢迎,玖安心道:明天得让厨房做双份! 且不说这玖安、玖宁这两个小子收钱收到手软,未末时分,韩炎来找柳翀回话:“大公子,昨日让小人打听的三个人已经打听清楚了。” “你说。” “连述是城里开金店的连衡家的独子,姜颂是仁德堂东家姜有祺庶出的小儿子,戚珩则是望海楼东家戚严的长子。另外,连衡、戚严娶的分别是姜有祺的两个幼妹,所以三家是亲戚,连述、姜颂、戚珩是姑舅姨表兄弟。三人年龄相仿,都在十六七上下,平常都在姜家家塾读书,故此常同进同出,倒是没听说有什么劣迹。” “哦,给他们下帖子,我明晚请他们吃饭,你去安排一下。” “是。” 韩炎走了,玖安又来了:“大公子,渴水和点心都卖完了,现钱收了大概一贯多,还有三贯多是划账的。” “嗯,这一贯钱你晚上捎给厨房,不能让他们白干,明天还得让他们再多准备点。剩下的零头就归你俩了。” “多谢大公子!”玖安喜出望外。他一个月只有三百文的月例,几十文对他来说也不是小钱了。 柳翀闲来无事又跟于心芳闲聊了一会儿,得知他儿子的婚事就定在五月初八。 怪不得于茂这小子整天傻乐呢。 “行,到时候我一定去讨杯喜酒喝。”柳翀笑道。 “诶诶,东家能来那可真是蓬荜生辉了......”于心芳心情大好,客套话也会说了。 柳翀当晚一回到府中,小厮就迎上前来,说是老爷请他和韩炎回来之后立刻到客厅说话。 “家里有客人?” “邹法曹和公子来了。” “哦?”柳翀不明所以,便带着韩炎进了客厅。 “父亲,邹世叔。”柳翀一一见礼,邹汉勋也连忙还礼。 柳翀落座后正欲询问何事,却见邹浩和柳恽在旁边挤眉弄眼。 原来前几日邹浩和柳恽比武输给了他,柳恽便趁机炫耀了一下自己拜高人为师之事,邹浩听得心痒,回去就央告父亲也想来拜师。邹汉勋拗不过儿子,便只好答应了。今日在衙门跟柳明诚提了一嘴,柳明诚也不好替韩炎做主,便让他们父子今晚到家里亲自跟韩炎谈。 只听柳明诚笑道:“韩管事,邹法曹今日是为你来的。” “啊?不知邹法曹找小人何事啊?”韩炎进来后便规规矩矩地站着,没看见邹浩和柳恽的表情,也就没往那上面想。 “在下是为犬子而来。”邹汉勋站起来向韩炎深施一礼,“犬子邹浩素喜习武,听闻韩先生武艺高超,世所罕见,便有意拜在先生门下,不知是否有此荣幸?” 韩炎有些为难地看了柳翀一眼,见柳翀面有鼓励之色,又看了看邹浩,只觉得筋骨不错,倒也是块好材料,便没有推辞:“邹法曹过誉了,既如此......便和三公子一起练吧!” 邹浩大喜,忙行了拜师之礼,邹汉勋也连连作揖,口称“束修明日奉上”。 公主府这边皆大欢喜,却说连述、姜颂、戚珩三个收到柳翀的请帖后,当晚便聚在了连述的书房,戚珩一脸的激动:“述哥,柳大公子要是见了我们,小颂的事情是不是就能成了?” 连述皱眉摇头:“哪有那么容易!才一见面就要人家帮这么大的忙,人家凭什么呀!” “可小颂等不起了呀!”戚珩很是着急。 姜颂坐在一旁低头不语,神色黯然。 “那也得一步步来!你们听我的,明晚咱们只管吃饭套交情,什么都别说!欲速则不达!”连述显然是三人中的智囊,“小颂,你必须沉住气,大公子肯见咱们就至少是不排斥咱们,那咱们这钱就没白花,见面三分亲,只要能见上,以后就总有机会为你说话。” “嗯,我听述哥的。”姜颂点点头,面色有所宽解。 “对了,我这里还有些钱,你先拿回去用。”说着连述便将手里的钱袋放在了姜颂手里。 “我这儿也有点儿。”戚珩也递过去一袋钱。 “谢谢表哥。”姜颂接过钱,面上却不见任何喜色,唉!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第21章 柳翀宴客探虚实 戴宾新婚立大功 望州城最有名的酒楼有两间,一间是戚家的望海楼,主打海鲜;另一间便是聚福楼,以酒闻名。被请之人中有戚家少东,那么自然不好在望海楼设宴,于是韩炎今日便把酒宴订在了聚福楼。 柳翀走进包间的时候,连述、戚珩、姜颂已经等候在此了。本来柳翀请客,不该比客人到的还晚,但今日可不怪他,因为是连述哥儿仨来得太早了。这小哥儿仨今日生怕到得晚失了礼,早早便来候着了。见柳翀进来,三人忙起身施礼。 柳翀还了一礼:“三位兄台请坐,初次见面,只知道三位的名字,人跟名儿却还对不上呢!” 连述等人忙分别自我介绍,柳翀当然就不用介绍自己了,这三位若不知道他的身份今日也不必来了。 宾主落座,不多时,菜已上齐,柳翀还特地要了一壶这里的招牌酒“百福酿”。 小儿送上酒来,柳翀示意韩炎不必动,亲自给三人满上。这三人虽年纪比柳翀还略大一点,但在柳翀面前都很拘谨,毕竟身份地位有差,他们又有求于人,心理上自然矮了三分,此刻见柳翀亲自斟酒,都有些坐立不安。 柳翀看出他们的拘束,便笑道:“三位不必紧张,今日这桌酒席算是小弟的答谢宴,感谢三位兄台对我绘本馆的支持,小弟先干为敬!”言罢一饮而尽。这“百福酿”也是米酒,不过比寒食那夜的甜酒要清冽一些,倒有些像清酒的感觉。 三人言道“不敢”,亦纷纷举杯。 一杯酒下肚,场面便缓和了许多,四人边吃边聊,借绘本为题说了会儿话,然后又引到了其他话题上,天南海北聊了一通,无非是些风花雪月、奇闻异事。柳翀有意营造宾主尽欢的氛围,随口附和着他们的话,眼神有意无意之间观察着他们的表情。 连述三兄弟没想到柳翀这么平易近人,对这位大公子好感大增。戚珩、姜颂谨记连述的嘱咐,只喝酒聊天,不谈正事,三人频频向柳翀敬酒,柳翀来者不拒,这顿饭吃的倒也算轻松融洽。 回府的马车上,柳翀已有些微醺,眯着眼问韩炎:“今日这事,你怎么看?” 韩炎想了想道:“他们有事相求。” “嗯,这三人中,连述应该是主心骨,今日他的话也最多;戚珩性子直,略急躁;姜颂看着倒老实,但似乎心事重重,如我所料不错,想求我的应该是他。” 韩炎点头称是:“少主看得准。” “着人再去探探姜家。” “是。” 连述等人此刻也在马车上谈论今晚之事。 “述哥,有戏吗?”戚珩急切地问,姜颂也看着连述。 “这位大公子怕是有些城府。”连述皱眉道。 “怎么说?” “他一直有意无意地看着小颂,我几次想把他的思绪引到我这里,他都不为所动。小颂那一脸心事怕是被他看在眼里了。” “述哥,那他是不是就不会帮我了呀?”姜颂都快哭了。 “我看不一定。他若真有那份侠义心肠,说不定反而会主动帮你了呢?”戚珩很乐观。 “主动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如果开口相求,未必就一定不行。这样吧,待过两日我给他送请帖,就说回请,他若是肯来那就有戏!” “那就这么定了,我回去让我爹备好上等的渔获,随时恭候。” 三人商量一通后各自回家安歇,然而等第三天连述上门送请帖时,却被告知大公子昨日就出门了,不知何时回来。连述不知柳翀是否是有意躲着他们,心中闷闷不乐。 其实这倒是他想多了,柳翀还真不是故意的,他是去昌河县送礼去了。 那王仲垠回来之后好似真的悔过自新了,不但尽快定下了婚期,还给女儿陪送了一大笔嫁妆,这其中还包括一个小院子。按照韩炎打探回来的消息,戴宾和王采蘩的婚礼就在今日,所以柳翀一大早就带着韩炎等人驾车直奔昌河县而来。 婚礼就在王仲垠送的小院里进行,柳翀的到来让戴宾喜出望外。戴宾的案子乡邻亲友很多都听说了,知道是大长公主府的大公子救了他,此时大公子竟亲自登门道贺,顿时在宾客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待得柳翀送上贺礼——昌河县三十亩田产的地契——戴宾已经激动地快站不住了。众人皆感叹戴宾交了好运,苦尽甘来,纷纷道贺。 戴宾将柳翀让至上座,这一桌除了柳翀之外还有戴宾的师父刘希全及其子刘云亭。柳翀记得听王采蘩讲过戴宾走投无路之时是位年画师傅收留了他,想来便是这位了。闲聊之中,刘希全发现柳翀对年画制作有些兴趣,便邀请他翌日去自家作坊参观,柳翀欣然应允。 当晚,柳翀便宿在了昌河县,昌河县令慈良功日前已收到州衙回文,知道戴宾的案子判错了,心中正忐忑不安唯恐上官追责呢,听说大公子来了,岂敢不尽心接待,因此这一晚柳翀等宿在县衙后堂,倒也睡了个安稳觉。 次日,柳翀果然在戴宾陪同下来到位于城南的刘家作坊。这作坊比柳翀想象的要大,但因为此时不近年节,是淡季,所以工人不多,只有几位工匠正在刻版。雕版多以木质坚硬的枣木、梨木制成,刻好以后在一块板上的不同部位刷上不同的色料,再印出彩色画纸。 柳翀一见之下大失所望,这种印刷法后世被称为“单版复色印刷法”,它有个很大的缺陷,那便是多种色料容易混杂渗透,而且色块界限分明,画面非常呆板。 柳翀的失望之色落在刘希全眼里,刘希全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了,只当这公子哥儿瞧不上自己的手艺:“大公子,小老儿这作坊是望州最大的年画作坊,传了四代了,这彩色印刷的技法便是我祖父首创,现在虽也被其他作坊学了去,但论起手艺来我家依然是最好的。” 柳翀皱了皱眉道:“刘师傅,你有没有想过换一种着色方法?” “公子此言何意?”刘希全疑惑道。 “分板着色、分次印刷。”见刘希全还是不明白,柳翀拖过一张神荼雕版来解释道:“就比如说这个神荼,假如他这个衣服这儿、这儿、这儿都是红色的,腰带、兵器是金色的,眼睛、头发是黑色的,那你完全可以以颜色分类,雕几块完全一样的板,然后每块板在相应部位分别刷上单独的一种色彩,再将一张纸在这些不同的雕版上分次印刷,这样做出来的年画色彩之间互不渗透,整体也更协调。” 刘希全盯着雕版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公子高见哪!不知这种印法公子从何处得来?可有名称?” “杂书上看的,好像叫‘套版印刷’。”柳翀微笑道,“刘师傅,你好好研究研究这种印法,若是试制成功了,我给你一笔大买卖!” 刘希全忙不迭地答应着。 离开刘家作坊,柳翀没着急回望州城,难得出来一趟,便想着游游山玩玩水,反正走之前也跟祖母打好招呼了,在外面待几日再回去。刘希全得了柳翀指点,兴奋之余便放了戴宾的假,让他好好尽尽地主之谊,给大公子做好向导。 昌河县只有一座山,名字叫半座山。这话听起来很绕,但一解释就明白,这座山本名叫老苍屺,因为这座山一大半在相邻的合川县境内,只有一小半在昌河县内,所以昌河县人便管自己县内这小半座老苍屺叫半座山了。 半座山虽只有半座,景色还是不错的,繁花似锦,绿荫如海,翠色盈盈,风光如画。加之今日阳光明媚和蔼,天空澄澈透明,缕缕金光,洒向大地,将绿肥红瘦的山川点缀的恰到好处。 柳翀一路走一路赏景,但走到半山腰戴宾就叫停了:“大公子,不用再往上走了,咱们已经走到县界了。” “县界怎么了?又不是边界。难道合川县还不让人去了不成?”柳翀很是不解。 戴宾摆摆手:“不是那个意思,大公子您没发现越往上走景色越差了吗?” 柳翀一愣,还真是那么回事。这半座山山脚处郁郁葱葱,但走到山腰树便少了许多,柳翀原本以为只是这一段路是这样,可此时站在山腰手搭凉棚向山顶望去,却发现山顶树木更加稀少,连草都少见。 “这老苍屺只有昌河境内这半边有树,合川境内那半边则是荒山,不说寸草不生吧,也基本上没什么活物。”戴宾解释道。 “这是为何?” 戴宾没答话,而是低头四处寻摸了起来,不多时拿了一块黑色石头过来:“就是因为这个,我们管它叫石炭,能当柴火烧。这老苍屺在合川境内那部分,一层薄土下面全是这种石头,满山都是石头,哪还能长东西啊,所以老苍屺脚下没人住。半座山这边就少,但偶尔也能寻到几块。” 戴宾还没说完,柳翀的心脏已经“砰砰砰”跳了起来:我去!煤炭!而且还是近水平煤层! 柳翀想了想又对应了一下地理位置,确实,自己原来所在的那个世界便是在这个地方有一个大煤矿。他按捺下激动地心情问道:“既知此物能燃,为何不采?” “因为老苍屺脚下没人住啊!”戴宾给了柳翀一个“这还用说吗”的眼神,“哪座山上没柴火啊!谁大老远的跑过去就为了刨块儿石头烧啊?” 好吧,大哥你说的有道理! 第22章 柳翀合川探荒山 方实校场挽强弓 戴宾看不到煤炭的经济价值,可柳翀太明白了。他当即决定跑一趟合川县。 把戴宾送回家,主仆几人直奔合川县衙,到得合川县衙已是傍晚时分。 合川县令名叫方深甫,此人并不是进士出身,而是荫官出身,他父亲还曾在老岐国公账下效过力,只是老岐国公和方父都去世的早,京中没了靠山,才被外放到合川做县尉。此人能力一般,出身又低,朝中又无人提拔,所以在合川做县尉一做就是七八年。直到柳明诚来到望州,方深甫仗着父辈与柳家有旧,便主动投靠,柳明诚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也乐得有个自己人帮衬,遂举荐他接任了合川县令。方深甫对柳明诚感恩戴德,自此便视自己为柳家家臣,忠诚侍主。 此时方深甫在县衙后宅正欲用餐,忽听门子来报,说是柳家大公子来了,慌得他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迎出府门外。柳翀的身世在望州官场上不算是什么大秘密,有一定级别的官员基本都知道,只不过大家有意避讳不提而已。方深甫作为柳明诚的心腹,对此自然也是一清二楚的。 而且,方深甫和柳翀之间还有一层特殊联系,那就是合川的税赋是归柳翀所有的,也因此二人每年都要进行一次交割,互相之间并不陌生。如果说方深甫将柳明诚视为主公的话,那在他眼中柳翀便是少主,这一点他倒是跟韩炎相仿。 “下官方深甫恭迎大公子!”方深甫见到柳翀便深打一躬。 柳翀忙一把拦住:“世伯不必行此大礼,快请起。” 见柳翀坚持不受大礼,方深甫只好作罢。二人叙完礼,方深甫引着柳翀向衙内走去。 知柳翀等人尚未用晚膳,方深甫忙命人重新备下饭菜,又唤来自己的儿子方实作陪。 方实年约十八九,长得高大孔武。柳翀见状笑笑:“方世兄习武的?” “回大公子,方家也是军旅出身,如今下官虽做了文职,那家传的武艺却不敢完全放下。小儿习文不成,但好在有把子力气,于习武一途,倒是胜过下官不少。” 柳翀点头:“改日定向世兄请教。” “还请大公子不吝赐教。”方实忙拱手客气道。 柳翀、方深甫二人寒暄一番,不多时,饭菜上来了,柳翀赶了一路也是着实饿了,便不客气,与方深甫父子边吃边聊了起来。 “大公子此番突然到访,可是老爷有事要吩咐?” “不是家里的事,是我自己的事。” “大公子但讲无妨。” 柳翀笑嘻嘻地望着方深甫,认真地问:“老苍屺,卖吗?” “啊?那破山头,鸟不拉屎的,您要它干嘛?”方深甫不以为然。 “我就问你卖不卖?” “我朝只禁止金银铜铁矿的买卖,普通山林的买卖倒是不在此列。大公子想要,县里当然可以卖。可它没用啊,这不白花钱吗?” 柳翀笑笑不说话。 方深甫只以为柳翀到底是少年人,想一出儿是一出儿,遂道:“大公子初到合川,恐怕也没去过那老苍屺,这样,明日让犬子陪同大公子去山上转转,回来您再决定买不买,可否?” 柳翀想了想,先去看看也对:“也好。那明日再说。” 吃完饭,方深甫给柳翀等安排好住处,柳翀等人自去休息。 趁房中无人,柳翀偷溜进国图,查找关于煤炭开采的有关资料,一直忙活了大半夜才去睡觉。 第二天用过早饭,方实带着柳翀等向老苍屺而去。合川县城离老苍屺倒比昌河县城离半座山更远一些,马车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果然如戴宾所说,山这边无人居住,连路都不明显。 柳翀下了马车迫不及待地往山上跑去,韩炎虽然不知道少主为什么对这老苍屺这么感兴趣,可还是紧跟了上去。 老苍屺占地广,但垂直高度并不高,坡度很缓。柳翀一路小跑,时不时的停下来捡起脚下的黑色石头朝着太阳看看,越看越兴奋,等到气喘吁吁跑到山顶时他已经可以确认了,这就是一处可供开采的露天煤矿,而且从颜色、光泽度等方面来看碳化程度似乎颇高,但是还需要做些其他检测再确定一遍。柳翀捡了几块黑石头交给玖安、玖宁,让他们包了带回去。 回到县衙住处,柳翀让人准备了水盆、清水及量器、纸笔,将煤块放入水中,经过一番测算,得出来这几块煤炭比重约在一点六左右;又取了一小块在室内燃烧观察,最后,柳翀终于肯定,这就是碳化程度最高的无烟煤! 运气爆表了! “去跟方县令说,这山我要了!”柳翀兴奋地大声吩咐韩炎。 不多时,方深甫急匆匆跑了过来,他现在越发糊涂了,这怎么去了一趟山上反而更坚决了呢?“大公子确定要买这荒山?您不再考虑考虑?” “开价吧!” “那好吧。”方深甫颇为无奈,又不敢忤逆这位公子,只好盘算着一会儿立即修书禀报老爷,只盼老爷不要怪罪自己,“按照当下地价,熟田大约是十贯一亩,薄田是六七贯不等,像这等荒山三贯一亩便不少了,小仓山占地一万一千几百亩,总价大约三万四千贯多点,零头不算您给三万贯就行了。” “世伯你看这样如何,你再在苍山脚下帮我盖几排房子,不必盖得多好,能容纳百人的大通铺即可。合川县今、明、后三年的岁入不必交给我了,以此抵顶可好?”柳翀倒也不是舍不得从自己腰包掏钱,只是三万贯不是小数,清点、运输、交接颇为麻烦。 方深甫想了想,三年岁入总数大概三万几千贯,比自己的开价只多不少,即便加上盖房子的费用,还是自己占了便宜,还省了两头交接的麻烦,便点头应允了:“那下官就占大公子这个便宜了。” “嗯,一应文书你跟老韩交接。另外,到时候我可能要雇很多人做工,少不得还要麻烦世伯。” “大公子客气了,悉听尊命!” 定下了老苍屺的事,柳翀心情愉悦,带着玖安、玖宁出去逛了会儿街,买了点土特产。方深甫亲自陪同韩炎去户房办相应手续,小吏虽不知这位韩先生什么来历,但见上司亲自陪同,言辞之间又极为客气,便不敢怠慢,不多时便拟好了文书。 办完事,方深甫又亲自送韩炎回到住处,极为殷勤。方实一直跟在父亲身边,见父亲对一个仆人如此小心翼翼,大为不解,待屋内只有父子二人时便悄悄问道:“父亲何故对这韩管事这般小意殷勤?虽是大公子身边近侍,可到底只是个下人哪?” “你懂什么?”方深甫斜了儿子一眼,“大公子的真实身份你是知道的。” 方实点点头,父亲确实私下里跟他讲过。 方深甫继续道:“你也知道你二叔在右勋卫当差,我听他讲过,先帝驾崩那夜,就是这位韩管事孤身一人护着大公子,愣是从五千禁军、三百卫门的包围中撕开了一条口子,又躲过了谢宣的追杀,救了大公子一命。此人出手凌厉,招招取人性命,你二叔亲历了那晚之事,现在提起来还是腿肚子发软。你别看他整日佝偻着身子、不言不语、对谁都和和气气的,那是你没惹着他!他要真狠起来,呵呵......”他没再说下去,给了方实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 方实没想到看上去很不起眼的韩炎在父亲口中竟是这样的评价,沉思了起来,过了半天,方实恍然大悟:“原来,这位韩管事是个阉......” “闭嘴!不许提那个!”方深甫一巴掌捂住了方实的嘴,这个傻儿子呀! 晚饭后,方实来到县衙东路的演武场练功,他也是每晚必练功、日日不辍的,却不想遇见柳翀和韩炎也在。原来柳翀出来这几日都没有练功,韩炎怕他养成疏懒的习性,今天说什么也要逼着他过来练功。 柳翀今天逛了一天,本来是真不想练了,可拒绝的话刚一开口就迎上了韩炎那委屈、伤心的小眼神儿,吓得他赶紧憋回去了,乖乖地跟着来到演武场。 他这边刚开练,方实就来了。虽然昨日二人说过“请教”、“赐教”之类的话,但方实既知道柳翀的真实身份,哪敢真的和他动手过招,便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把大刀舞了一套刀法给柳翀看。这一趟大刀倒是舞的虎虎生威,至于招式是否精妙柳翀就不好评价了,毕竟他这连半瓶都不到的水,哪有资格评价别人呢。 他看了看韩炎,韩炎只说了五个字:“有把子力气。”便不再言语了。 柳翀明白,以韩炎的功力他是肯定瞧不上方实的,便笑问:“方兄能挽二石弓否?” 军中弓手要求能挽一石弓,能挽二石弓的便是精兵强将了,能挽三石弓的更是凤毛麟角,以柳翀现在的膂力也只能挽一石弓。听韩炎说方实有力气,柳翀便想到了这一节。 “勉强能拉开二石弓,我拉给公子看。”方实说着便从旁边取过来一张弓,看来确实是常练的。只见方实腿成弓步,双臂使力,额头青筋暴出,那张二石弓在他手中缓缓拉开,待拉到八九分的时候便几乎停滞了。柳翀见他力尽,忙击掌称妙,方实这才放下手中弓,神色之间不无得意。 第23章 方县令设宴献子 柳公子使计坑爹 见方实逞能,柳翀一时兴起:“老韩,你也试试去。” 韩炎从来不是争强好胜之人,本也无心跟一个晚辈较量,但少主发话了他不能不听,于是从方实手中接过弓,又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箭,搭弓上箭,侧身而立,也不见如何使力,一下子便弓开满月了,“嗖”地一声箭响,白羽直中三四十丈外的红心,竟又穿透而出,钉在了靶后的石墙之上。 做完这一切,韩炎将弓还给方实,复又躬身侍立在柳翀身侧,仿佛无事发生一般。 方实已经目瞪口呆了,他看了看手中的二石弓,没错,还是那把弓啊,怎么到了人家手里跟玩具似的。 看着方实吃瘪的样子,这下轮到柳翀得意了:怎么样?遇见大神了吧! 却见方实怔了一会儿之后,忽然扑通跪在了韩炎面前:“求前辈收我为徒,授我武艺吧。” “不收,没时间教。”韩炎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人家忙着呢,哪有时间帮那么多人带孩子! 其实按柳翀的想法,方实这个徒弟韩炎便收了也无妨,毕竟他以后要在合川采矿,少不了要方深甫父子配合。但韩炎既已拒绝,他也尊重韩炎的想法,便也没说什么。 经此一节,主仆二人也无心练功了,干脆回屋睡觉。 方实却不死心,又去找了方深甫,将刚才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想求父亲帮他说情。 方深甫抚须沉思片刻问道:“实儿,你可想过你自己未来的前途在哪里?” 方实一愣,不知父亲为何说到了这个话题上。这个问题他倒也不是没想过,只是自己读书没什么天赋,想要博功名也只能投军赚取军功了,否则何必如此勤练武功。他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你有此志气倒也是好事,只是,如今朝廷黑暗,如无靠山便是有了军功又能如何?你二叔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战场杀伐多年,攒了点军功,换了个禁军副指挥的职位,又熬了数年才升了指挥,然而到死也就这样了,没人提拔,这个职位就是顶天了。唉!” “那该怎么办?”方实有些泄气。 方深甫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我儿可愿随为父赌上一把?赌赢了裂土封侯,赌输了人头落地!” 方实吓了一跳,但想了想,父亲既如此说想必是心中早有成算,也大致猜到了父亲所指何意,便道:“儿愿追随父亲。” “好,我儿且去休息,明日定让我儿得偿所愿。另外,你收拾几件随身衣物,做好出门的准备。” 方实领命而去,但心中仍然忐忑,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日,柳翀准备午后启程回望州,中午方深甫便设宴为柳翀送行,方实作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方深甫站起身来对柳翀一躬到地:“下官有件小事求大公子成全。” “世伯何必行此大礼,但讲无妨。” “犬子不才,文武皆无所成,惟人品尚属可靠,愿投入大公子门下,以仆从之身侍奉公子,听从公子差遣,还望公子成全。”方深甫言辞恳切。 方深甫这是拿儿子当做投名状,柳翀心中了然,面上苦笑:“世伯何苦如此?” 方深甫仍是深躬不起,方实也站了起来,一躬到地。 对于方深甫这近似“逼宫”的举动柳翀其实是不喜的,方深甫也未必不知柳翀不喜,但他仍做此举动,可见态度之坚决。柳翀心知今日之事已由不得自己拒绝了,沉吟片刻后轻叹一声:“如此,便委屈方世兄了。” 方深甫大喜,喝令方实跪下:“汝今后当承少主之教,顺左右之心,打骂由之,驱使由之,不可生半分怨怼之心,谨记之!” 方实口称“谨记”,对柳翀行了三叩之礼。 柳翀转头看了韩炎一眼,韩炎也是一点就透,默默点了点头。 柳翀递过一杯茶给方实,笑道:“还不快给你师父敬茶!” 方实依言又向韩炎行了师礼,方深甫一旁连连道谢。 礼毕起身,柳翀笑骂了方深甫一句:“世伯今日可是将了我的军了!” 方深甫连忙谢罪:“有道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下官也是无奈之举,大公子恕罪。” 既定了主仆名分,方实便不再上桌了,考虑到饭后就要返程,方深甫便让他先去内宅与母亲等道别。 两刻钟后,主仆几人便踏上了回程之路,傍晚时分回到公主府。用过晚膳,柳翀去书房见柳明诚,方实这事他心里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想找柳明诚商议一下。 柳明诚此刻正在跟门客范夷吾手谈,范夷吾本是落地举子,此人于经义文章不甚擅长,但于诗词一道有些才情,因此常与柳明诚有些诗词交流。 柳翀偶尔也会吟几首前世背过的小诗,柳明诚便从中挑几首喜欢的送与范夷吾赏析。柳翀所吟之诗词都是名家名作,自然不落下乘,因此范夷吾便以为这位大公子才情绝佳,便也将柳翀引为诗友,常有诗文往来。 见柳翀来了,知道这父子二人有事要谈,范夷吾便知趣地退下了。 听了柳翀的叙述,柳明诚倒是很淡定:“方子肃这人虽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他懂分寸、知进退,倒也可用。他既把儿子送入你门下,你好好调教便是了,今后你要做事总得有人帮你不是?” “义父知道我要做什么事?” “方子肃昨天就把信送来了,说你买了个破山头。”柳明诚指了指桌上的一封信,“这石炭虽然能做燃料,但开采颇费人力,若定价低了则无利可图,若定价高了则不若用木炭。反正我是没看出来利在哪里,不明白你怎么想的。”柳明诚的见识果然不是方深甫能比的,他一语便点出了柳翀买山的目的。 “说起来这事儿吧,恐怕还得麻烦您。”本着不烦二主的心态,柳翀吃定柳明诚了。 “你又打什么主意?”柳明诚斜着眼睛警惕地望着柳翀。 “给我弄点火药。”火药自从唐朝就用于军事了,所以柳翀知道厢军中一定有,别驾代行刺史之权,对望州的静山军也是有管辖权的。 “你要火药干嘛?那东西多危险!”柳明诚胆战心惊的。 “炸山啊!” “这火药都是军营中用的,没听说拿来炸山的!” “能炸城墙就能炸山!” “理是那么个理,那我也不能给你呀!私自动用军中火药,那是要杀头的!”柳明诚顿时觉得后脖颈子一阵凉气。 “我要的又不多。”柳翀一副坑爹到底的决心。 “那也不行!”柳别驾是有原则的人! “那......行,那我退一步,我只要硝石,这总可以了吧!” “呃......这倒是可以考虑,可是你只有硝石,其他材料就算能买到,你也不会制火药啊?”其时民间制作火药技术不成熟,威力不大,是以并不禁止民间私造火药,但关键是没有技术和人才! “我大体知道点儿,您再从军中派个人来指点一下不就行了?” “大体知道点你就敢......”柳明诚已经彻底无语了,见柳翀态度坚决,不像是开玩笑,要是不满足他,估计他就敢自己瞎鼓捣。无奈之下他也只好妥协:“我可以派人帮你,但有个条件,你不许亲自上手,离得越远越好!需要人手跟府里管事说,随便你调遣,但是你!不!许!亲!自!上!手!”柳别驾保留了自己最后的倔强。 “没问题!”目的达成,回屋看书画画!扔下柳明诚一个人在屋里想了半天,这次好像是自己被套路了? 翌日,柳翀去绘本馆看了看,绘本馆运行正常,张习已经把茶水间的屏风做好送过来了。这几日没有了开业前两天的火爆,但连同茶点每日稳定的能有三四贯钱的收入,柳翀算了算,这样一来扣除人工、物料成本以及给厨房的赏钱,每个月还能挣大几十贯,倒比他预料的还要好一些。 上楼去把新书《西游记》和《聊斋志异》的前几册给了谭必,又跟于心芳交待了连载的注意事项后,柳翀去了趟连家金店。于家婚礼在即,他得去备份贺礼。 连家金店不愧是望州城最大的金店,店内各种头面花样繁多,虽比不得宫廷造办处的繁复精巧,但也别有一番风味。柳翀逛了逛,选了一副满池娇的纹样,订了一对银鎏金的簪子,说好了后日来取,便回家了。 次日清晨柳翀刚练完功就听玖安来报,说是连述来了。原来连述昨晚就听店里掌柜说今日柳大公子来了,知道他回来了,今日一大早便来递帖子了。 柳翀让人将连述引至东花厅相见,连述也是第一次进这样的勋贵人家的府邸,只见座座高楼广厦,处处雕龙画栋,连廊接连廊、院子套院子,相比之下,自家那三进的院子还不及这里随便一处下人的居所。他虽不至于像谭必那样自惭形秽,但也是惊叹不已。见了柳翀,忙将回请之事说出,柳翀也不推辞,连述大喜,回去向两位表弟报信去了。 第24章 连少东置酒高会 柳公子初建团队 这一日,柳翀自己躲进国图画画,将方实扔给韩炎修习武功去,直到傍晚才带着方实等奔望海楼而来,果见连述兄弟三人正站在门口恭候。 三人行礼后将柳翀让至二楼雅间,宾主落座,连述双手捧上一个礼盒,柳翀接过一看,正是一对满池娇的簪子,拿在手里掂了掂之后,却发现重量不对,不是银质,而是纯金的! 柳翀瞄了连述一眼道:“连兄可知我打这对簪子是作何用处?” “想必是送人的吧。”连述小心回答道。 “那连兄可知我又是送给谁的?” “请公子指教。” “我家老掌柜的儿子要成亲了,这是送给他家的贺礼。这贺礼嘛并不是越贵重越好,总要与收礼者的身份相匹配不是?” “是是是。”连述脸色变了,他已经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 “礼物过重,并不见得会使收礼的人开心,反而会令人家不安。再说了,一个小门小户的小媳妇,你让她戴一支纯金的簪子出门,你这不是给她招灾吗?” “是小人错了,公子定的簪子明日必遣人送至府上,至于这对......既已拿来了便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便算是小人一番心意,送给府上的女眷吧。” “大长公主府用的头面都是宫中造办处所出,从不用这等民间俗物。”柳翀说着把盒子一扣扔回给了连述。柳翀今日是有意试探的,所以上来就打脸,丝毫面子不给。 见连述被驳了面子,戚珩、姜颂神色各异,但连述却面不改色,连连赔笑:“是小人错了,公子息怒。” 倒是好涵养!柳翀暗自点头,这连述不过十七岁而已,当面被激而不生气也属不易,这同时也说明他们所求之事对他们非常重要。 见连述算是过了这一关,柳翀也不绷着了,招呼众人吃菜喝酒。望海楼的酒就是一般的高粱酒,但他家擅做海鲜,这一桌鱼虾蟹贝倒也吃的痛快。 期间,方实一如之前韩炎那般侍立柳翀身后,连述见方实衣着、气质均不普通,却做仆从状,有些不解,不禁多看了两眼。柳翀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指了指方实笑道:“方实,我的门人,合川方县令之子。” 此言一出,连述、戚珩、姜颂俱是一惊,这落魄文人到贵人府上做门客的倒也不稀奇,但朝廷命官之子做门客的却是闻所未闻。见方实面色如常,三人也不敢多问,只能继续埋头吃菜,频频敬酒,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吃的差不多了,柳翀放下筷子,端起茶水漱了漱口:“行了,饭也吃了,酒也喝了,有什么事说吧!”柳翀漫不经心道。 三人没想到柳翀如此直接,一时之间倒是愣住了。 “再不说我走了啊!”柳翀笑道。 “大公子,请您帮帮姜颂吧!”还是连述先反应过来。 “姜颂的父亲是我和戚珩的舅舅,舅舅共有三子,大表哥姜领、二表哥姜颁都是舅母所出,只有小弟姜颂是妾室所出,而且他出生时舅舅已经四十多岁了,是以他的年龄比两位表哥小很多,和大表哥的儿子差不多大。姜颂母子在家中地位很低,以前舅舅怜爱幼子,府里上下还知道看顾一二,可自从半年前舅舅中风在床、由大表哥掌家以后,府里便越来越不把他们当回事了,不但月例被克扣,现在逐渐连饮食都不给足了。”连述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姜颂,只见姜颂眼圈已经红了。 他继续道:“姜颂那日在店里充会员卡的钱其实是我给的,他手里根本没有钱,为了吃饭,姜颂母子已经把能典卖的都典卖了,偶尔我和戚珩也接济一些,可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如今舅舅沉疴日重,大表哥放出话来,说只等老爷子一去就把他们母子赶出家门,而对此我们思来想去,无计可施。前些日子我们听说了大公子义助昌河王氏女之事,便想求到大公子这里,想请大公子帮姜颂一把。” 对于姜家的事情,其实韩炎已经来回过话了,与今日连述所说基本一致,所以柳翀心里有数,知道连述所言非虚。但想了想他还是皱眉问道:“我相助王氏女一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除了相关参与人外,其实不应该有人知道,所以柳翀有此疑问。 见柳翀面色不善,戚珩忙答道:“是......是我,我家一个亲戚在柳别驾跟前当差,他说那日堂审过后,柳别驾差他去问那王氏,大公子写状是否收了钱,他这才知道是大公子见义勇为,回来之后便大赞公子侠义,被我听见了。” “哦,原来如此。”柳翀点点头,继续问道,“你刚才只说姜家大公子的态度,那二公子呢?” “二表哥是个举人,整日只是在家读书,并不理家中之事,但是他与大表哥一母同胞,与小颂也从来都不亲厚,想来不会介意少一个人分家产。”连述道。 “明白了。可是这事你们找我又能如何呢?你们既读过书想必也查过《渊律》了,如父母生前未立遗嘱分家,则庶子确无继承之权,给多给少全看嫡子心情。虽说大部分家族为了名声好听多少会给庶子留点财物,但若不怕担了刻薄之名,就是一文不给,也不与《渊律》相悖。”柳翀看向姜颂慢条斯理道,“难道你想让我把你爹从床上薅起来给你写遗嘱不成?那你得找大夫,我可没那个本事。” “大公子聪慧过人,请大公子帮姜颂出个主意吧!”连述恳求道。 柳翀冷冷地盯了连述一眼:“你这话可就不老实了,你不是想让我出主意,你是想让我以势压人,逼姜领屈服。可我凭什么为了你们而开罪姜领、坏自己的名声呢?”柳翀说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便再不言语了。 连述见柳翀冷眼扫过,知道被看穿了心事,顿时冷汗直流,他心知今日话说到这个份上,如果不能说服柳翀帮忙,那他们也就将柳翀彻底得罪死了,今后就更没有希望了。他偷眼望向柳翀,目光在方实身上扫过时,心中突然有了计较,犹豫片刻,牙一咬心一横,起身离席走到柳翀面前双膝跪倒:“小人三兄弟愿效仿方兄,投入公子门下,今后为公子效命,听凭公子差遣!” 戚珩、姜颂见状也连忙跪倒在连述身后。 柳翀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他们,三人不知柳翀究竟何意,跪着一动不敢动。过得良久,柳翀问道:“入我门下,今后便要听我差遣,而不再是自由之身,不后悔?” “绝不反悔!”三人忙答道。 “起来吧。这事儿我应了,等我消息。”柳翀缓缓起身,带着方实下楼而去,三人恭恭敬敬送至门外,直至马车走远还在原地目送。 “所以,述哥,我们这是把自己给......卖了?”戚珩犹豫着问道,他习惯了听表哥的,刚才也没细想,现在才反应过来。 “述哥、珩哥,我连累你们了。”姜颂一脸愧疚。 连述此时却淡定地多:“谈不上连累,此事也不见得是坏事。” “为何?” “我问你们,我们这商贾人家的孩子,比起县令公子谁更尊贵?” “那自然是县令公子尊贵。哦,我明白了,你是说连县令公子都给大公子做门人,那我们能跟着大公子不是吃亏了而是占便宜了!”戚珩恍然大悟。 “不错,正是此意。攀上了大长公主府,今后便是对我们自家的生意恐怕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而且大公子既然答应了帮忙,小颂的事就应该能解决了。”今日之事虽有些波折,但总算目的达成,三人心中也算安慰。 回府的路上,柳翀心情颇有些复杂。如果说当初收方实是被动的,那么今日收服连述三人就是柳翀有意为之了。柳明诚说得对,做事情是需要有人帮忙的,这话柳翀听进去了。 以后大公子也是有团队的人了。 回府以后,柳翀先去找罗汝芳借了张名帖,然后吩咐方实明日持帖子请姜府二少爷姜颁到茶楼一叙。既收了小弟,就得先帮小弟把问题解决了,否则怎么当老大? 第二日在约定的时间地点,果见一中年书生在桌前等候。 姜颁其实并不认识罗汝芳,但对于他的大名那是如雷贯耳,奈何其人在大长公主府为西席,平常也不大与人交往,姜颁想结交也结交不上。今日竟收到罗汝芳的帖子,他好生意外,又喜不自胜,想着莫非自己的文名竟已传到近溪先生的耳朵里去了?能得近溪先生赏识,那岂不是说此次秋闱自己大有机会?姜颁正喜滋滋地想着待会儿一定趁机向近溪先生讨教一二,却不想来的竟是一位少年郎。 第25章 讲利弊说服姜颁 试火药结识冯柯 “足下就是姜二少?”柳翀边说边坐了下来。 “公子是......”姜颁只道这位是罗家子弟,便又向楼梯口张望了一眼。 “不用看了,帖子是我下的,罗先生今天不会来了。在下柳翀。” 柳翀的大名姜颁当然听过,知道这位是大长公主府的大公子:“原来是大公子!失敬失敬!”。虽然柳翀年纪比姜颁小很多,但身份尊贵,是以姜颁丝毫不敢怠慢:“不知大公子唤学生来有何指教?” “听说姜二少想要参加今秋的进士科?”柳翀笑问道。 姜颁以为柳翀要跟他讨论学问,连忙道:“正是,学生不才,想下场试试。” 柳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姜颁的反应。 姜颁疑惑不解地接过,才读了几行就跳了起来: “为告兄长虐待幼弟、庶母事。 小民平原县姜颂,虚岁十六,尚未及冠,家有二兄,一名姜领,一名姜颁。颂系老父晚年所得,与二兄非同母所出,素不见喜于二兄。老父康健尚能照拂幼子一二,今父卧病在床,二兄执掌家资,屡为克扣之举,常有虐待之行,一应衣食不足温饱,诸般待遇不及侄辈。颂本庶出,不敢觊觎家资,奈何年幼,无力奉养生母,故陈情至官,以求生路!” “大公子这是何意?!”姜颁头上渗出汗珠。他虽然不理家事,但老大虐待老三母子的事他是知道的,除了他没有主动参与外,这状纸所书基本属实。 “看不惯你们哥儿俩这欺负人的样子,想帮姜颂讨个公道,可以吗?”柳翀依然淡定地笑着。 “公道?”姜颁镇定下来,“如果大公子指的是克扣之事,我今日回府便会处理此事,不会让他们母子再饿着冻着;如果大公子指的是家产之事,那么大公子不妨查查《渊律》,便是上得公堂在下也是有理的。”不过一个小屁孩,不知道找的什么人写份讼状便以为稳操胜券了?姜颁鼻子轻哼一声。 “《渊律》?好,那我便跟你谈《渊律》!”柳翀顿时来了精神,手中折扇一敲桌子,说话声音都提高了两分。上辈子没能做成律师,这辈子可逮着机会让我发挥发挥了。 “按《渊律》所载,案件结案之前所有相关人等,不论原告、被告、人证都应羁押在监,以便随时传唤。二少作为被告自然也在此列。” “那又怎样?” “此事归平原县管,平原县令公子是我同窗,我若递句话,此案审个一年半载的应该不是难事。若是审判结果于姜颂有利还则罢了,若是不利,大可提告于州衙复查。不巧,望州别驾正是家父——这一点想必二少也是知道的——家父生性谨慎,为求得翔实,再审个一年半载一一查证想必也是合理的。当然,姜家家大业大,三两年的吃不空,也不怕无人在外打理生意,钱嘛,使劲儿花呗,花了还能再赚,二少想必不心疼。可有一点,”说到这里,柳翀停顿了一下,“我记得刚才二少说想要参加进士科来着?这好像就剩两三个月了吧,算算路程,七月份便得启程了吧?那我估计二少今年怕是赶不上了,三年后再考吧。三年后,我估计令尊也该仙去了吧?到时候再提个分家析产之讼,姜家产业多嘛,须得细细地审理一遍,免的遗漏,如此再审个一两年也不是问题。到时候就算大少、二少将所有诉讼都赢下了,可我想知道,二少还有机会再考科举吗?且不说年纪大了,关键是名声也臭了呀,还会有士绅肯为二少作保吗?若无人作保,怕是连名字都报不上去吧!就算报上去了又如何?别驾是有最终审核确定之权的!我们柳家家风素来最注重兄弟和睦,兄友弟恭,若是家父认为二少苛待幼弟、品行不正,还是可以黜落的。” 柳翀还是一副笑咪咪的模样,姜颁的后背却已经湿透了,他太清楚柳翀所说之事成真的可能性有多大了,此状若真的递上去,对自己而言就是一个无解之局!打赢打输,自己都有可能身败名裂! 他心中开始埋怨起老大来了,干嘛那么着急,就不能先等他考完这次科考再说吗?也不知道姜颂这小子走的什么狗屎运,竟攀上了大公子这等贵人! 可事已至此,让他就这么服软他心有不甘,想了想开口道:“学生自然是怜惜幼弟的,只是学生素来不理家事,家中诸事都是家兄一人主理,只怕家兄那里不好通融。” 柳翀闻言摇摇头:“二少这么说便是自欺欺人了。府中虐待三少之事,二少即便没有主动指使,也至少是放任自流,这与亲自动手何异?大少没读过什么书,有些不明事理,情有可原,但二少既饱读诗书便当行圣人之举,二少扪心自问,对得起这圣贤教导吗?” 姜颁脸一红,说不出话来了。 见姜颁心有所动,柳翀态度也缓和了许多:“只要二少肯帮忙说服大少,我可以送姜家一笔生意。” “大公子请讲!” “我需要长期稳定的硝石、硫磺供应,大概每年一两千斤吧。我知道这两样东西都可入药,你们药铺有路径弄到。另外,以后大长公主府的药局也可以从你们家进药。”打完棍子柳翀适时给出了一颗甜枣。见姜颁还在犹豫,柳翀又抛出一个巨大的诱惑:“另外,事情如能办妥,我可以引荐近溪先生给你认识。”“近溪”正是罗汝芳的雅号。 如果说前一个条件对姜颁的诱惑有三成,那这后一个条件诱惑度就有十成了。姜颁大喜过望,当即表示愿意回家说服兄长。 过得几日,连述来求见柳翀,身上却带着孝,说是日前姜老爷子已经去了,姜家三兄弟达成和解,家产姜领占四成,姜颁、姜颂各三成,也已经请了家中长辈立好了文书,只是姜颂还在孝中,不能亲自来谢,便让连述先来回一声。 柳翀忙让韩炎备了奠仪代自己去姜家走了一趟,一来是全了礼数,二来也是为姜颂撑腰。姜领本来对姜颂攀上柳翀一事还将信将疑,如今见大公子奠仪都送来了,便由不得他不信了,自此倒是再也不敢对姜颂如何了。 转过天来便是于家大喜之日,绘本馆也因此闭馆一天。柳翀预备的贺礼连述早就让人送到大长公主府了,这次倒是银鎏金,只是连家说什么也不肯收钱,柳翀只好作罢。 傍近中午,柳翀带着方实等驾车来到了于家。现在基本都是方实跟着柳翀出门了,一来是柳翀有心让方实跟着熟悉庶务,二来方实也愿意跟着柳翀,尤其是见识过柳翀收服连述三人、说服姜颁这两件事后,方实便对大公子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于家的婚礼简单但不乏热闹,于茂嘴都咧到后脑勺了,于心芳本就不善言辞,此时一激动更说不出来话了,也就“多谢、同喜”那么几句客套话来回叨末,倒是小燕儿忙前忙后招待客人,把一应事务都安排的有条不紊。 柳翀没有在于家待多久就走了,因为他今天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昨晚柳明诚给了他一个名字,让他今日去马军营寻人,想来是火药之事有眉目了,所以从于家出来他迫不及待地去了马军军营。 通报了姓名之后,不多时一名年轻的小将便迎了出来:“卑职马军军使冯柯见过大公子!” 柳翀见此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竟已做了军使,想来是有些真本事的,便笑道:“冯军使不必客气,今后还要请冯军使多多指教呢!” 冯柯连称“不敢”。将柳翀请进了营内。柳翀边走边观察,见营内不足百人,但军容肃整,军马雄壮,士兵各司其职,倒是井井有条。 “柳别驾说大公子想要些硝石?”冯柯边走边问。 “硝石是需要一些的,但重点还是火药技术,不知军中是否有擅长制作火药的师傅能指点一二?” “此事不难,我就能办。”冯柯笑道。 柳翀大为惊讶:“冯军使懂得制火药?” “实不相瞒,先父原本就是做烟花爆竹的,我自幼耳濡目染略懂一些,从军后又跟军中老师傅学了一些手艺,现在这静山军中我做火药的技术便是最好的。”说起火药冯柯颇有些自信。 说着话冯柯便将柳翀引导到了军营西北角一处空地上,只见地上摆着几只大木箱,里面装的正是硝石,旁边还有几个装满黑火药的竹筒子。 “这就是做好的炸药?能炸一个给我看看吗?”柳翀指着竹筒子问道。 “没问题。”冯柯拿过一个竹筒放在一块空地上,柳翀转身就往后跑,可才跑了三五丈远,就听见冯柯喊:“可以了,这个距离很安全了。” “这就可以了?”柳翀觉得不放心,还是又往后退了两丈。 冯柯摆好竹筒点燃引线,自己也迅速跑到一个木箱后,只听“嘭”一声,泥土扬起了半丈多高,地上出现一个碗大的坑。 “啥?就这?”柳翀惊呆了。 第26章 军使营地试新方 别驾书房论故人 这不就是一个大号爆竹吗?柳翀大失所望,果然这里的技术还是不行啊! 冯柯对自己的作品还是颇为满意的,却见柳翀眉头紧皱踱了过来:“冯军使,你这火药中硝石、木炭和硫磺的配比是多少啊?” 冯柯见柳翀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想来之前也是做过功课的,便不敢小瞧了他:“回大公子,用的是四份硝石,一份木炭和一份硫磺的配比,军中火药大多是这样做的。” 柳翀沉思片刻道:“你换个配比试试,十五份硝石,三份木炭和两份硫磺。外面也不要用竹筒,而是用麻布包裹捆扎结实。” 冯柯看柳翀的样子不像是随口一说,便应了一声,自去准备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冯柯捧着做好的炸药包过来了。柳翀示意他放在最远的墙角处,自己带着方实躲得远远的。 然而引线点燃后,却没有想象中的巨响传来,炸药包纹丝未动。场面顿时有些尴尬。 “咳咳......”柳翀干咳两声摸了摸鼻子,“冯军使,你确定是按照我的比例调配的?” “是啊!” “那莫非是硝石或者硫磺有杂质?” “军中所用材料都是最纯的。” “是不是火药捣的不够细?” “捣了上千下了!” “那就一定是包裹捆扎的问题了!”柳翀把冯柯捆好的炸药包拿过来看了看,“太松了,绑紧一些,绑成个井字形的。” 冯柯依言用尽全身力气把炸药包捆了个结结实实。然而再次实验依旧失败。 “那这次可能是太紧了吧?”柳翀记得这捆炸药包好像太松不行、太紧也不行,让冯柯再次捆扎。 第三次依旧失败。冯柯看向柳翀的眼神已经有些怀疑了。 柳翀的倔脾气上来了,小爷还不信了,继续试! 在试验了七八次、冯柯怀疑的眼神越来越明显之后,终于传来了一声巨响,军营后墙的一角轰然倒塌,砖石尘土四散崩开。柳翀还好,躲得够远,冯柯没指望真的会炸,只躲了四五丈的距离,结果被砖头砸了一身,好在前面有硝石箱子挡了一下,他身上又穿着盔甲,否则后果更严重。 “成功啦!成功啦!”柳翀大喜,原地蹦了三圈。成功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失败了那么多次,大公子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总算把面子找回来了! 冯柯直接懵了,真成了!就这么点火药炸塌了一面墙?这威力,也太吓人了! “冯军使,麻烦你把我要的硝石送到城东我家庄子去,过两日等硫磺、木炭齐了还要请你来帮我一起做炸药。” “是!卑职一定效劳!”冯柯现在对柳翀佩服的五体投地,自然无不从命。 离开军营后,柳翀打发方实去买木炭,又亲自去仁德堂问了问硫磺、硝石的事,这事几天前姜颁已经安排下去了,只是赶上老爷子新丧,耽误了时日,不过也快到了。柳翀让他们东西到货后直接送到农庄。 冯柯则去准备马车、硝石去往农庄送货,申初时分到得农庄门口,只见一干瘦老者从庄中走出,正准备上马车。 冯柯此前没到过大长公主的农庄,便上前行了个礼:“敢问先生,这里可是平原大长公主家的农庄?” “正是,小将军这是?” “卑职冯柯,奉命来送些硝石。” “哦,那进去吧,找秦管事交接即可。” “多谢先生指点。”冯柯道完谢便带人押着马车进去了。 那老者看着数辆运送硝石的马车却若有所思,隐约间一丝寒光从眸中闪过,心中暗思:天可怜见!这或许便是老天爷给的机会!柳明诚,这是你自己触犯律条,可怪不得别人心狠手辣! 晚上,柳翀跟柳明诚讲了今日改良火药之事,柳明诚却皱起了眉头:“那个配比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时候在书上看的。”柳翀随口胡诌。 “在宫里?” “嗯。” “宫里的书我年少时也都读过啊,我怎么不记得还有这个内容?”柳明诚过目不忘,不好糊弄。 “哦,那或许是你离宫后新添的书吧。”柳翀强装镇定,心里已经“砰砰”直跳了。 好在柳明诚也没在这个问题上深究,而是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柳翀:“这是今日刚到的邸报。” 柳翀拿过来翻了翻:“呵呵,杜延年终于得偿所愿了。”杜延年上个月底拜左相,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今科考官也是他,这下要桃李满天下了。” 提起杜延年,柳明诚神色复杂。当年之事,在柳明诚看来就是杜延年背叛了延佑帝,这一点他想不通也难以原谅。 柳明诚的神情落在柳翀眼里,他轻叹一声道:“义父,平心而论,老杜这些年做的还是不错的,朝廷四处征伐,国库捉襟见肘,边军拥兵自重,百官贪墨成风,这么一个四处漏风的破屋子,他能修修补补、维持不倒,已属不易。” “此人能力自然是上乘,操守也还尚可,虽说也偶有些收人钱财、请托说项之举,可也不太过分,比起朝中其他人来,已经算是清廉自守了。可越是这样我越想不通他当年为什么要那样做!以他的能力无论谁居上位都会重用他,拜相是早晚的事,何苦冒此大不韪?什么‘国赖长君’!不过是借口而已,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柳明诚耿耿于怀,此事是他一大心病。 “想不通就别想了,别跟自己较劲。”柳翀笑着宽慰道,“诶?您上司换人了?” “嗯,新任榆东路经略安抚使李至德,他是你大伯母的堂叔,之前也见过,倒也不算陌生。” “哦,又是咱家亲戚啊!” “亲戚怎么了?簪缨世家彼此联姻的结果就是小半个朝廷的人都能跟你攀上亲戚,可你也别指望人家因为这点亲戚关系就对你另眼相待,真遇上事了,还是得靠自己行的端坐的正、不落人口实!”柳明诚对这种亲戚关系嗤之以鼻,九月九那一夜万岁殿里哪个不是自家亲戚,那又如何呢?不照样差点你死我活了吗? “对对对,您说得对!”柳翀看他今日心情不大好,陪笑道。 “后面还有一段,你继续看。” “赵王薨了?他才多大?” “好像是九岁吧。这已经是陛下死的第二个儿子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柳明诚硬生生把后面的“报应”两个字咽了回去。 柳翀当然知道柳明诚想说什么,他倒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只是医疗条件差,小孩夭折常有,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就说柳家吧,家里养着个儿科圣手褚大夫,冯姨娘和小孙姨娘各自的一个女儿、大孙姨娘的一个儿子不也夭折了吗?这已经算夭折率低的了。 “对了,还有件事,”柳明诚又提了新的话头,“州衙几位同僚最近都跟我打听咱家那个游乐场的事,说是家里孩子听说了,都惦记着也在家里建一个,想问问你怎么建。” “他们在家里建?”柳翀摇摇头,“不太可能。一来是太占地方,谁家有咱家那么大的园子呀?二来,游乐场就得人多才好玩,自己一个人在家玩其实没什么意思,咱家也是因为孩子多才热闹。”柳翀心念一动:“要不您在城里给我找块地方,我再建一个公开对外开放的,顺便给弟妹们挣点零花钱。” 柳明诚意味深长地看着柳翀:“你还真挺喜欢赚钱的。” “还不是您说的,我得养家呀!”柳翀嬉皮笑脸。 “商贾之道终究是小道,也不能沉迷此中啊!”与其他士大夫一般,柳明诚重义不重利,对于商贾一道并不太看得上。 “左右无事可做,您就当我游戏人间吧。”柳翀摆弄着手里的折扇漫不经心道。 柳明诚神情复杂地看着柳翀,欲言又止,最后到底是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日,柳明诚果然给柳翀寻了块好地方,地点也在同益街,但是跟绘本馆正好在街两头,绘本馆靠东,这个地方位置则在西头。这里原来也是一处商铺,前铺后宅,占地不小,可惜家中竟然绝户了,无人继承的房产则充了公,归平原县管理。 柳明诚早跟梁焘打好了招呼,梁焘以房屋年久失修为名,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柳翀,这也算是柳别驾“以权谋私”一回了。 柳翀去看了看地形,如果这整个院子都做游乐场的话,会比自家园子那个游乐场还要大得多。他规划了一番,出了图纸,这次直接就把建游乐场的事情交给韩炎和张习处理了,韩炎负责备料、雇人、监工等事宜,张习则作为工头,带着木匠、铁匠、瓦匠等一起施工。 他二人也算有了经验,配合默契,工程进展很快。 游乐场的事不用柳翀操心,最近,柳翀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蒸馏酒。 第27章 柳翀初制蒸馏酒 明诚醉后露真功 柳翀自来到这里以后,喝的基本都是甜酒,他这才知道这里还没有蒸馏酒。甜酒味道虽也不错,可那到底不是男人该喝的酒,之前柳翀可能是受身体所限,对酒并没有什么欲求,但近来他好像越来喜欢这杯中之物了,难道这便是长大了? 嗯,是得弄点蒸馏酒了,国图里应该有这种书吧。 于是,蒸馏酒的事终于被提上了日程。今日无事,柳翀便到庄子里准备试制蒸馏酒。 柳翀让秦管事给找了块空地,带着方实等几人搭好了灶台。 蒸馏酒不算什么高深技术,只要掌握了方法其实不难。柳翀让人做了一个带承露盘和引流槽的大木桶,灶台搭好以后,在灶上放置一口大锅,将酿好未筛的高粱酒连同酒糟一起放入其中,又在上面架上大木桶,上面再放置一口装满水的锡鏊,木桶上下两端做好密封,引流槽外插了一根竹管,竹管另一头放置酒坛用以收集酒水。布置好以后便点火开烧。 随着锅里温度升高,一滴滴酒水经由引流管滴入酒坛,柳翀却并不关心这些酒,而是观察着锡鏊的状况并让人控制着火势不要过旺。不多时,锡鏊里的水开始冒汽,柳翀立即让人换水,同时将之前收集的酒水拿走,换另一个酒坛,如此又操作了两次,这才命人熄火。 柳翀让人拿来三张纸分别写上头锅、二锅、尾锅依次贴在三个酒坛上,让人将尾锅拿走,然后从头锅中舀了小杯出来抿了一小口。 “啊!好辣!”纵然有心理准备,柳翀还是辣的直吐舌头,这怕是得有七十多度吧!柳翀便命人将这一坛也拿走封存起来了。 放下这一杯,柳翀又抿了一口二锅的,这一入口,果然醇厚绵香,回味无穷,这就是传说中的“二锅头”啊!成功了! 柳翀立即命人请来聚福楼、望海楼等几个酒楼的掌柜到庄子里来品酒。 听说是来品酒,“聚福楼”的掌柜颇不以为意,在望州,谁家的酒会比得过他家的“百福酿”呢?这也就是柳大公子的面子不能不给罢了。 柳翀客气地招呼众人坐下,命人呈上一杯酒,只见这酒清澈如水,竟毫无杂质,一端出来便立刻香气四溢,众人都忍不住立即举起酒杯品了一口,品完之后就连“聚福楼”的掌柜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口感甘醇,浓而不烈,这世上怎会有如何好喝的酒?!相比之下,自家那“百福酿”都不好意思称之为“酒”了! 其他人也面面相觑,惊叹不已。“望海楼”的掌柜忍不住问道:“大公子,这是什么酒呀?” 柳翀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笑道:“这就是普通的高粱酒呀!” “高粱酒?不可能、不可能!”掌柜的连连摇头,“小老儿喝了一辈子高粱酒,还能不认识?” 柳翀点点头,认真地说:“真是高粱酒,只不过我用特殊的方法又加工了一遍而已,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醉魂在’。” “大公子是想卖这酒?”“聚福楼”掌柜的很敏感,因为他感受到了危机。 “是有这想法。我打算将这种酒交给望州某一家酒楼独家售卖,只是不知道你们谁家有这个兴趣呀?” 此言一出,底下顿时炸了锅:谁家没兴趣呀!傻子都能看出这里面的商机! “聚福楼”掌柜的按捺住激动地心情问道:“敢问大公子的条件是?” “先说这酒的价格,我卖一吊钱一斤。” “聚福楼”掌柜的一听这价格刚要开口说话,柳翀又立刻接着道:“你们先别嫌贵,听我算算成本。我用了十斤高粱酒也不过做出了一斤酒而已,市面上的上等高粱酒十斤是三百文,可问题是这十斤高粱酒是连酒糟算在内的,我这酒不含酒糟,一斤酒就是实实在在的一斤酒,光原酒这一块的成本就是三百文一斤。再加上炉火、人工等等,总成本要在五百文左右,我自己也要赚一点的,所以卖一吊钱一斤不贵吧?” 一斤酒赚五百文还不贵?一吊钱都快能买三升甜酒了!众人暗自咋舌,却不敢表态。 “这只是你们中标之后从我这里拿酒的价格,而想要拿到独家售卖权还要经过叫行。”柳翀继续道,“你们都回去跟各自东家商量商量,若能接受这个出价后日就来平原商号参加叫行,以绢帛为计价单位,底价为一百匹,上不封顶,出价最高者可获得‘醉魂在’在望州的三年独家售卖权。”说着柳翀唤人拿过来几个极小的瓷瓶,“这里面是一两酒,请带回去给各自的东家尝尝。”此间所谓“叫行”即是招标之意。 “既如此,小人就先告辞了,回去秉明东家再做定夺。”“聚福楼”掌柜的接过一个瓷瓶起身告退,其他人也纷纷告辞而去。 当晚,柳翀破例没在祁清瑜屋里用膳,而是拎着一壶酒来到赵夫人屋里,果见柳明诚和姨娘们也在,正准备用膳。 “翀儿来啦!今日便在这里用晚饭吧!”赵夫人笑着招呼道,对于这位义子,赵夫人虽则不乏关爱,却也不敢过于亲近,言语中总透着几分客气。 “义父义母安,姨娘们好。今日就是来蹭饭的。”柳翀笑着问了安。 “怎么忽然想起来这里了?拿的什么?”柳明诚早看见他手里的酒壶了。 “好酒,请您尝尝。”柳翀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哦?那我是要尝尝。”柳明诚果然来了兴趣。男人没有不好喝酒的,偶有个别说不好酒的,往往不是真心话,不过是借此掩饰自身酒量不佳的事实罢了。 丫鬟端来酒盏,柳翀给柳明诚夫妇和没怀孕的姨娘们每人倒上一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义父,我敬您一杯。” 柳明诚早就闻见酒香了,腹中酒虫大动,便不客气端起酒杯就要张口,柳翀连忙制止:“诶,等等,这酒烈,您先来一小口试试。” 柳明诚依言抿了一小口,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复又将杯中剩余半杯酒一饮而尽,大赞道:“香醇浓烈,甘润爽洌!好酒!这酒从何处得来,可有名字?” “我自己做的,起了个名字叫‘醉魂在’。”柳翀说着又给柳明诚满上了。 “嗯,酒好,名字也好。你这是用什么酿的?”柳明诚以为是酿酒的材料特殊,故而有此一问。 “就是普通的高粱酒,市面上最常见那种。”见柳明诚面露疑惑,柳翀便把蒸馏制酒之法给柳明诚讲了一遍,把柳明诚听得惊叹不已。 “这法子你从何处学来的?” “瞎琢磨的呗。”我说我有个图书馆,里面资料可全了,你信吗? 柳明诚也不再问:“那以后我这酒可就归你管了哈,不许短了我的。” “没问题,可您也不能多喝啊,一天最多二两,不能过量,过量伤身。” “知道知道,小小年纪那么啰嗦。” 赵夫人和姨娘们嫌酒太烈,每人只喝了一盏便不喝了,柳翀也只喝了两盏,毕竟他的身体还是个半大小子,对酒精承受能力有限,不敢多喝。最后剩下大半壶都被柳明诚一个人喝了,小半斤烈酒下肚,柳明诚已然微微有了醉意。 饭后,柳翀本要告退出来,柳明诚却突然喊住他:“你是要去练功吧,我也去看看,还从来没见过你练功呢!”说着便往外走。 柳翀看他今晚兴致颇高,知道是酒精的作用,也不好拒绝,便只能由着他了。 来到练功的小院,果见韩炎正陪着柳恽喂招呢。柳恽最近身量长得很快,已经超过柳翀一点儿了。饭量也大,祁清瑜每次看他吃饭都乐的不行,说是看这孩子吃饭自己都能多吃一碗。吃得多,长得就壮,力气也大,柳翀早就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所以每天基本都是韩炎陪他过招。 柳明诚看着看着竟来了兴致,抄起一条长棍道:“恽儿,为父陪你练练!” 柳恽大吃一惊,他从来不知道父亲竟然也会武功,便是韩炎也有些诧异。 只有柳翀毫不惊讶,他早就知道柳明诚会武功了,他当初敢让柳恽在柳明诚生日那天献艺就是因为他知道这一点,所以料到柳明诚不会反对柳恽习武。 柳明诚的这个秘密柳翀也是无意中发现的。那还是赵愿死讯传来的当天,赵夫人哭了一天,晚上服了安神药沉沉睡去了,柳明诚想起年轻时候和赵愿一起在京城喝酒打架的过往,那张鲜活的面庞便在眼前不住晃动。他心里难受睡不着,喝了不少闷酒,一个人溜溜达达不知怎么就来到了孩子们练功的这个小院儿,看着兵器架上这一排排刀枪棍棒,忽然心头一股无名火起,抄起一杆大枪便舞了起来。他以为没人看见,却不知被站在门口的柳翀看了个正着。 原来那晚柳翀练完功回去休息,刚准备更衣,发现腰上系着的玉佩不见了,料想是刚才练功脱外衣的时候掉落了,大晚上的他不忍麻烦别人,便自己回去找,却正好看见了柳明诚在练枪。 他毕竟已经跟韩炎练了几年功夫了,虽算不上什么高手,但多少总是懂些的,柳明诚的枪法一看就是童子功,而且显然下过苦功夫,身手不俗。 他没敢吱声又悄悄退了出去,这之后他旁敲侧击地问过祁清瑜柳明诚是否会武功这事儿,祁清瑜对他是不设防的,便告诉他老岐国公当年对儿子管教也是很严格的,两个儿子从小都跟他练过功夫,而且练得还都不错。 按照老岐国公原来的想法,老柳家的孩子功劳自然是要从马上得的,既然如此那就得练好功夫,可谁知老岐国公去世以后,祁清瑜悲痛之余,对战场杀伐之事深恶痛绝,竟决定让儿子弃武从文、不再为将,因此才有了后来的榜眼柳明诚。 因为这个小插曲,柳翀对于柳明诚会武功一事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他一点都不惊讶。 第28章 柳明诚绝技试子 聚福楼高价中标 此时柳明诚别好了衣襟,手中长棍摆开了架势,韩炎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柳明诚练的是军中枪法,并不是花拳绣腿,便点头向柳恽示意。柳恽却有点不敢对父亲出手,柳明诚等的不耐烦了,棍花一抖便主动向柳恽袭来,柳恽这才不得不招架反击。 父子二人枪来棍往,渐渐都进入状态。柳恽胜在年轻气力足,身体又灵活,柳明诚养尊处优多年身体总有些发福了,但他经验更足、技巧更高,最终还是略占了上风,寻了个破绽一棍打落了柳恽的手中枪。 “哈哈哈,想不到小时候练过的东西我竟然还能记得。”老柳有些得意忘形,韩炎的目光中也有些赞许。行家看门道,柳明诚虽用的是棍,但练的其实也是枪法,看他的招式虽略有些生疏,但技巧很高,想必也是从小得过高人指点,只是后来放弃不练了,如果能坚持一直练下去,成就应当不输自己。 柳明诚打完这一场似乎有些累了,便坐在一旁休息,看着孩子们练功。 柳翀也去练了一会儿,他的功夫只是半吊子,一来他就没想练成什么绝世高手,能强身健体就可以了,二来韩炎也没指望他能练成高手,在韩炎看来柳翀是不需要亲自冲锋陷阵的,确实也没必要下那么大工夫。所以韩炎现在主要的精力都放在柳恽身上,柳恽倒是被他调教的进步神速。 柳翀练了一会儿便不练了,陪着柳明诚往回走。 “义父好身手呀!” “咳,恽儿让着我呢,终究是老了,不灵啦!”柳明诚微笑道,“我看你好像并不怎么惊讶?” “小舅舅死讯传来那晚,我看见了。” “哦,怪不得。” 一路说着闲话,柳翀又将柳明诚送回了赵夫人那里,转身刚欲离去,柳明诚却叫住了他:“韩炎把柳恽教的不错,替我谢谢他。” “诶!” 第二天早起柳明诚只觉得浑身酸疼,顿时开始后悔昨晚不该逞能,可又不敢告诉别人,否则别人若问起原因,自己总不能说是跟儿子打架打的吧!这臭小子,力气真大! 蒸馏酒虽然试制成功,但大批量生产还是需要作坊的,柳翀把作坊便设在了城外农庄里,一来是自家地盘不易泄露技术秘密,二来农庄本来每年就都会为公主府酿制高粱酒,所以这一块有熟练的人手,不必再出去雇人或者买酒,又能省不少成本。 次日清晨,柳翀刚准备去农庄看看作坊准备的情况,玖宁来报,说是戚珩来了。柳翀知道戚珩为什么来,就叫他进来了。 戚珩见过礼后还没开口,柳翀就先开口道:“明日的叫行你们家要参加,但是不要中标,望州的独家售卖权我不会给你们。” “嗯?这是为何呀?”戚珩懵了。他爹昨晚一听说这事立即把他喊来商量,让他来就是想私下找柳翀探探底,想要拿下这独家售卖权,不想柳翀直接开口拒绝了。 “眼光放远些嘛!”看着戚珩失望的表情,柳翀笑道。 远?戚珩也是一点就透:“您是说其他地方?” “嗯,榆东路五个州,除了望州,其他地方都给你去做,毕竟我也没那个闲工夫去挨个叫行。” “多谢大公子!”戚珩喜出望外,“那明天我家去......抬价?” “对,到时候你看我手势,我不让你停,你就往上抬。” “属下明白了。” 做蒸馏酒用的装置柳翀已经让人在制作了,真正开始大规模烧酒用的装置必须是特制的装置,体量极大,这样才能提高效率。昨日试制用的这一套太小了,以后不能作为主力使用,只能作教学、试验之用。 秦管事专门辟了一块场地给柳翀作制酒作坊。柳翀将制作技术教授给了农庄里几个信得过的伙计,又嘱咐他们头锅和二锅如何分开储存,至于尾锅则加入下一锅中回炉。 玖安则按照柳翀的吩咐去瓷窑定做酒瓶、酒坛去了,做好的酒瓶、酒坛会直接送到农庄使用。 安排好这一切,柳翀又给大家交待了明日叫行的一些事宜,这一日便这样过去了。 次日柳翀一大早就来到农庄,秦管事选了一处院子作为今日叫行的场所,伙计们则在方实的带领下在院子里摆放桌椅。 辰末巳初时分,各家酒楼的掌柜的就陆陆续续都到了,尤其是“聚福楼”竟然是东家亲临,可见志在必得。戚珩也作为少东家代表“望海楼”前来。 众人坐定,柳翀简单说了几句:“感谢诸位东家、掌柜的前来捧场,今日是我‘醉魂在’望州三年独家售卖权的叫行,底价之前已经向各位公布过了。今日是明标,价随口出,各位一会儿出价万望慎重,切莫因为一时斗气而随意抬价。我先把狠话撂在前面:若是哪位中标之后又反悔,那么在下也不会客气,咱直接官府见。” 众人皆道“不敢”。开玩笑,官府还不是你们家开的吗? “那就开始吧!”柳翀微笑着靠在了椅子上,一副悠然自得的姿态。 “二百匹!”许是一百匹的底价太低,一上来就有人开出了双倍的价格。 “三百匹!” “五百匹!” “八百匹!” “一千匹!”果然“聚福楼”直接把价格抬到了千位数上。 这时一些小酒楼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这个价位他们承受不了,事实上,今天一看到“聚福楼”东家亲临,他们心里也就有数了。 “一千两百匹!”戚珩出价了。 “一千四百匹!”“聚福楼”东家面色开始不好看了。整个望州城如果说有人能跟他家竞争,也只有这戚家了,现在戚家开始出价,真正的好戏开始了。 “一千五百匹!” “一千七百匹!”“聚福楼”东家开始咬牙了,这个价位已经有点超过他的心理价位了。 “一千八百匹!”戚珩还是不紧不慢地叫着,面不改色心不跳,反正大公子还没给信号呢! “聚福楼”东家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喊了出来:“两千匹!” 这时,柳翀不经意地摸了摸鼻子,戚珩收到信号,立刻不再叫价了,他假作遗憾状摇了摇头,缓缓坐了下来,“聚福楼”东家也终于松了口气,偷偷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那就恭喜‘聚福楼’了!”柳翀笑着站起来点点头。 “恭喜恭喜!”周围众人也纷纷贺喜。 接下来的合约等细节问题自有秦管事去和对方交涉,柳翀自去看他的果园。新培育的几种水果有的已经出苗了,番茄种了不少,开来能有个好收成,可以考虑做点什么了。 晚上回府后,却发现戴宾在门房等候,原来年画坊刘师傅采用柳翀所教授的方式已经试制成功了一版年画,因此来请柳翀过去瞧瞧。 柳翀大喜,第二日清晨便带了方实直奔昌河县而去。 且不说柳翀的昌河县之行,却说柳翀离开后柳明诚却遭遇了一场意外的官司。 这日上午,柳明诚正在衙门与同僚叙话,忽听手下来报,榆东路经略安抚使李至德相公的仪仗已经进了城,看方向是去大长公主府了。 平原大长公主地位尊贵,地方官到任后先来拜会倒也不算稀奇事,更何况两家还是姻亲。只是没有事先知会,这让柳明诚感到莫名其妙,又隐隐有些不安。 柳明诚匆匆赶回府中,果见母亲正跟一身着绛紫官袍的老者在前厅叙话,正是榆东路经略安抚使李至德。 李至德将近六十的高龄,面容清瘦,精神还算矍铄,颔下一缕山羊胡花白而稀疏,两绺长寿眉倒衬得其人有几分仙风道骨。 李至德此时正与祁清瑜相谈甚欢,柳明诚忙上前深施一礼:“下官望州别驾柳明诚参见李经略相公,相公钧安!” 李至德颔首回礼:“德甫回来啦!今日是在家中,不必行此大礼,快坐吧。”又转向祁清瑜道:“数年不见,德甫行事愈发稳重,老国公门风不坠、家声依旧啊!” “行之过誉了,令郎在太学那才是清贵呢!”祁清瑜笑道。 柳明诚坐下道:“数年不见,世伯身体一向可还康健?”李至德既说是在家中,柳明诚便以家礼称之。 “尚可,前些年还能在外面跑跑,近来也是愈发懒得动了,只想着在这榆东路再做上一任之后就该致仕回京了。”李至德笑道,“老夫是个劳碌命,比不得公主殿下享尽清福。哈哈哈......” “世伯为国操劳一生,小侄敬佩至极。”柳明诚随口奉承,然后话锋一转:“世伯到任,于公于私都该是小侄登门拜访,不想世伯竟然先至,更不知何处出了差错,小侄事先竟未得到告知,故此未及迎迓,怠慢之处,世伯海涵。” “呵呵,德甫这是怪我唐突了。”李至德笑道。 “不敢不敢。” “不是出了差错,而是临时起意,所以便没有告知。”李至德脸上笑容渐渐收起,“实不相瞒,德甫,有人把你给告到了老夫这里!” 祁清瑜、柳明诚俱是一惊,但都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如果只是告你,老夫大可公事公办,传你去安抚使司问话,但他所告不只有你,还牵涉到了大公子,老夫总不能也把大公子传去衙门问话吧?事涉大公子,老夫不能不谨慎,只好亲自来跑一趟。” “不知所告何事?”柳明诚问道。 “你辖下的静山军马军中硝石数量还对得上么?”李至德盯着柳明诚问道。 “你们既然谈公事,老身就不便在场了。行之,你便把这里当公堂,该审审、该问问、该查查,德甫,你好生回话,万不可欺瞒上官!”祁清瑜微笑着起身就要离去。 “是,母亲!”柳明诚躬身答道。 “殿下慢走!”李至德也起身恭送。 第29章 李经略抄手问事 冯军使坐地升官 祁清瑜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开了前厅,可刚一出来立刻就收起了笑容:“马上喊韩炎过来。” 不多时,韩炎过来了,祁清瑜问了几句硝石之事,好在柳翀的事情韩炎都知道,便一一作答。祁清瑜略一思忖,让韩炎附耳上来,吩咐了几句,韩炎领命而去。 祁清瑜一走,李至德也不客气,便端坐在了上首位置,又唤过了手下幕僚,幕僚备好文房四宝坐于下方一侧。柳明诚知道上官这是要升堂审案了,便垂手肃立堂下,恭候问话。 “柳别驾,今日之事本应公堂问话,但本官不欲闹得沸沸扬扬,故此借贵府宝地把事情查清,还望你如实作答!” “相公请问便是,下官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敢问府上大公子何在?” “犬子去了昌河,不在府中。” “那本官便先问你吧。有人告你与大公子私自将军营中的硝石运至自己家中,可有此事?” “没有这回事。”柳明诚态度恭谨,言语却很是坚决。 “哦,那我要不要派人去府上的农庄查一查啊?”李至德面沉似水。 “不必了,农庄确实存了一批硝石。” “那你还说没有这回事?!”李至德喝道。 “相公问的是军营的硝石,可农庄里这批硝石不是来自军营,而是从药铺买来的。”柳明诚不慌不忙。 “买的?那你买这么多硝石做什么?” “犬子柳翀,素喜小儿之游戏,想做些烟花爆竹给家中弟妹们玩。” “做烟花爆竹用得了千斤硝石吗?” “嗯,他想顺便多做一些,待得家母六十大寿之时正好拿出来给祖母祝寿用。” “好,你说买的,从哪儿买的?” “仁德堂。” “来人,”李至德唤过手下,“去仁德堂查。” “是,相公。”手下领命而去。 “那如果我现在去查马军的硝石存量记录,你能保证数量能对得上吗?” “下官不能保证。” “哦?这便心虚了?” “非也,下官忝居别驾之职,掌一州之事,然州事繁杂,下官纵然终日乾乾亦不能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况且,朝廷设官,各有分工,诸多杂务自有各曹参军主理,军中物资出入应当询问各营指挥及录事参军。经略相公主管一路之军事民政,岂能不知此理?”柳明诚理直气壮。 “大胆!你在教训本官吗?!”李至德大怒。 “下官不敢!相公息怒!”见李至德动怒,柳明诚忙躬身施礼。 正在此时,手下中军来报:“秉相公,硝石数量已清查完毕,确有不符,缺少大约千斤之量。硫磺、木炭数量亦有所缺少,但所缺数量不大。冯柯亦已带到。” 李至德斜了柳明诚一眼,见柳明诚神色坦然,便吩咐道:“带冯柯!” 不多时,冯柯被五花大绑、灰头土脸的带了进来:“卑职静山军马军军使冯柯参见经略相公。” “冯柯,本官问你,你可曾于本月初八日将军营中的硝石运至公主府农庄?” “回相公,卑职是去送过一次硝石,但那不是军营中的,而是柳大公子买的,卑职只是帮大公子一个小忙,用军中马车运过去而已。” “那你为何要帮他这个忙啊?” “因为大公子帮卑职改进了火药的配比,使火药威力大增,卑职觉得欠他个人情。” “哦,他帮你一次,你帮他一次,倒也说得过去。那你军中硝石数量不符又作何解释?” “这些硝石大部分是在火药实验中损耗了,小部分则是按照大公子改进的新配方做了新的火药。此事卑职尚未来得及向录事参军报备,是卑职的疏忽,请相公恕罪。” “一派胡言!本官查的可不只有硝石的存量,还有硫磺和木炭,这其中硫磺、木炭损耗并不大,那为何硝石的损耗便如此之大呀?” “相公有所不知,大公子的新配方就是硝石用量远大于硫磺、木炭,故此硝石损耗巨大。” “你说大公子帮你改进火药配方,那大公子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如何能懂得火药配比之事?” “大公子从何处学来的,卑职不知,但那日大公子带着卑职等试验火药成功,确有此事,马军军营的墙便是被火药炸塌的,此事军中人人皆可作证。中军官将卑职绑来之时,卑职正带着手下兵卒修补墙体呢!”冯柯看上去有些委屈,砌个墙莫名其妙就被绑来了。 李至德望向将冯柯绑来的中军,中军点点头,证明冯柯所言不虚。 “相公,此事下官或可解释。”柳明诚插话道。 “你说。” “关于火药配方一事,下官也曾问过犬子,犬子答曰少时曾在家中的书上读到过。” 柳明诚所说的家中自然指的是宫中,李至德心知肚明,他顺水推舟:“哦,那便不足为奇了!大公子家中藏书甚巨,有些许奇闻记载亦未可知。” 李至德让人将冯柯松绑,语气也缓和下来:“冯军使,你既说按新配比做的火药威力更甚,可有成品让本官开开眼界呀?” “有的有的,此处不便,请相公移步军营之中。” 很快,李至德带着柳明诚、冯柯及少数随从打马来到马军军营,冯柯这次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将一众上官安排的远远的,引线也拉的比较长,点燃引线,只听一声巨响,地表轻微震颤,砂石、泥土扬起了两三丈高,地上出现一个直径约三尺、深约一尺的大坑。不远处传来军马嘶鸣之声,显然也是被这巨响吓着了。 李至德大为震撼,立刻跟冯柯要了火药配方,冯柯当即将配比及捆扎之法写好交给李至德的幕僚。 柳明诚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改进后火药的威力,心中也震惊不已,那小子还说自己“大体知道点儿”,谦虚,绝对是谦虚! “冯军使,你立了大功啊!”李至德有些激动。作为一路诸侯,他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对于火药在军中应用的重要性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冯柯改进火药有功,擢升为营指挥!” “秉相公,卑职不敢居功,这都是大公子的功劳啊!”连升两级,这让冯柯有些惶恐。 “大公子有功,你亦有功,不必推辞!”李至德摆摆手。 “多谢经略相公!” 众人回到公主府,恰见去仁德堂问事的人也回来了:“回相公,仁德堂确实进了一批硝石,总量约为千斤,售卖于柳大公子,进货、交接文书凭证在此。”仁德堂的事,韩炎已抢先一步做好了安排,故此并没有查出什么破绽。 “既然如此,本官以为此事已查明。大长公主府农庄之硝石为柳大公子购买所得,马军中所差之量乃正常损耗——冯指挥抓紧上报、补办相应手续即可——二者并不相干,仅因数量巧合而使人误会而已。柳别驾与此事无渉。本案具结。” “相公英明!”柳明诚、冯柯躬身道。 事已查清,李至德便要告辞而去:“今日来的匆忙,本就失礼,不敢再叨扰了,大长公主殿下那里老夫就不去辞行了,请德甫代老夫告一声罪。改日有空,老夫定当专程来拜会大长公主殿下。” 柳明诚自是百般挽留,但李至德坚持要走,他也只好送至府外。 李至德正要上车,忽见府中小厮端来一个锦盒,原来是祁清瑜送给李至德的谢礼,感谢他还儿孙清白。李至德打开一看竟是一只水晶碗,晶莹剔透,浑然天成。 柳明诚自然认得此物,那是去年柳翀送给祁清瑜的生日礼物,祁清瑜爱不释手,今日竟送给了李至德。 李至德连连推辞:“此物过于贵重,老夫万万不敢接受。殿下好意,老夫心领了。” 柳明诚则一再称:“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请世伯万勿推辞。” 二人一番客套,最后李至德还是“勉为其难”地收下了礼物。 上车以后,马车将要起步之时,李至德突然撩起车窗的帘子:“德甫,贵府家令家里是不是有位公子今年要参加秋闱啊?” 李至德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柳明诚一愣,李至德见状笑了:“看来,德甫对令堂的属官不甚了解呀!哈哈......走吧。”言罢放下窗帘,马车起步而去。 柳明诚知他必有所指,便扭头吩咐了手下心腹几句,又叫来韩炎附耳说了几句。 回府后,柳明诚跟祁清瑜叙述了今日之经过。 “李公倒也没有存心为难,雷声大雨点小,做做样子而已,否则不会如此轻易过关。”柳明诚说完后总结道。 “毕竟是三朝元老,精明得很,粘上毛比猴儿都精,还能这点分寸都没有吗?来走个过场,既彰显他公正无私,也能借机敲打敲打你,一箭双雕!他还说什么别的了吗?” “临走时点了个人。” “谁呀?” “呃......是蒋家令。” “哦?”祁清瑜大感意外,“我的人?!立刻去查,查实了再说!这水晶碗还真不白送!” “已经着人去查了。” 第30章 李至德道长论短 柳明诚杀人诛心 与此同时,李至德的马车上,幕僚将整理好的案件记录递给李至德,其中还夹着一页冯柯抄写的火药新配比及捆扎方法:“东翁,这个案子的结果倒有些出人意料啊!” “这不也挺好吗?”李至德笑道,今日这番虚张声势,他和柳明诚演的都挺到位,老经略很满意,“皆大欢喜!柳家得了清白,咱们得了火药配方(老夫还有个水晶碗呢!嘿嘿),事也办了,情也卖了,至于那个蒋晋才嘛,哼......一个小小家令,算计到老夫头上,不知死活的东西!他难道不知道老夫的侄女儿就是柳家长媳?若真开罪了大长公主,我那侄女儿还有好日子过吗?” “那柳别驾倒是镇定,莫非他真不知情?” “那小子呀,哼!跟恒肃的性情真是天差地别,十句话里至少有一半是假的,偏偏还说的真诚无比,看似忠厚老实,其实一肚子花花肠子。还说什么做烟花爆竹?做烟花爆竹那你研究火药配方干什么?拿火药配方做爆竹,那还不得把大长公主府给炸了呀!那个冯柯也不老实,估计是事先早被柳明诚调教过了。还试验损耗?什么试验能损耗几百上千斤硝石啊!满嘴胡说八道,我都懒得揭穿他俩!”李至德一脸鄙视。 幕僚笑道:“东翁慧眼,宵小伎俩在您面前当然无所遁形。说起这柳别驾,学生倒想到一桩官场趣闻,说是这柳别驾有收集花魁之好,家里几位美妾个个是花魁出身,貌如天仙。不知是真是假?” “怕是自污吧!他若官声太好,让宫中那位如何放心?他若年年考评都是上等,那升官还是不升官呀?” “这倒也是。那冯柯呢?您既知道他所言有虚为何还要提拔?” “一码归一码,这火药之事他确实有功。” “那么说仁德堂一事也是假的?” “不见得全假,估计买是买了一些的,但是私自截留军中硝石也应该是真的。你没看他那个配比吗?确实用硝石比较多,市面上的硝石应该是不够的,所以才动用了军中的。” “那他要那么多火药原料干什么?造火药?用来干嘛呢?”幕僚大为不解。 “管他呢!老夫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去掺和小孩子的事情吗?再说了,据老夫所知,那位公子的名字可还在皇家宗牒之上并未去除呢,他的事情,少管!老夫年纪大了,大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可老夫也是有儿孙的,将来的事情谁说的准呢?”老经略说完这话便闭目养神了。 次日傍晚,祁清瑜的房内,韩炎正禀报着查回来的结果:“回殿下、老爷,已经确定了,举告的信函确实是公主府家令蒋晋才所书,信函原件小人已经从经略安抚司顺回来了。蒋家也确实有个儿子,三十多岁了,今年参加秋闱。也请冯指挥确认过画像了,几日前他去庄子送硝石,确实碰上蒋晋才了。”说完将信函递了过去。 祁清瑜看了一眼递给了柳明诚,又叹了口气:“是他的笔迹。他也算是府里的老人了,我看他一直以来也还老实勤勉,没想到竟也生了歪心思。你去处理吧,好歹也在府里做了这么多年了,别让他受太大罪。唉!” “是,母亲。”柳明诚依言退下,随即唤人去请蒋晋才。 自昨日李至德来而复去之后,蒋晋才就一直心神不安,柳明诚毫发无损,冯柯还升了官,他便心知事情不妙。但是等了一日,柳明诚也没有找他,他便心存侥幸,以为此事虽未谋划成功,但只要李至德不出卖他,柳明诚便应该不会疑到他头上。 想起平原大长公主府,蒋晋才就一肚子郁闷。当年自己从宗正寺小吏做起,一辈子兢兢业业,好不容易四十多岁混了个七品家令被派到平原大长公主府当差,本以为只要在大长公主面前当好差,就还有机会再升一升。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平原大长公主府就突然担了一个抚养皇子的职责,还被贬到了望州居住,这与流放何异?家里弄那么一个祸根子放着,这辈子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回到京城?如果不能回京,那自己这辈子也就到头了。既然自己没了指望,那就只能指望儿子。谁知儿子也是个庸才,屡考不中,逼得他没办法才不得不剑走偏锋,指望着凭此功劳或许能卖个人情给杜相。在大长公主府这么多年,杜相跟自家那位二老爷不和,这一点他还是清楚的。谁知天不遂人愿,这招竟然没成!蒋晋才恨恨地想着。 哪知,傍晚时分,大长公主府突然来人唤他,说是大长公主殿下要问他夏常服的事情。已经五月中旬,倒确实是该备好夏常服的时间了,蒋晋才虽然犹疑,却又看不出来人有什么破绽,如果是真的,便不能不去,想了想咬咬牙还是跟着来人去了大长公主府。 小厮将蒋晋才引至东花厅便退下了,花厅之中灯火通明,当中摆着一桌酒席。然而此刻蒋晋才心中却是莫名惊惧,因为花厅之中没有大长公主,只有柳明诚! 有诈!蒋晋才顿时冷汗直冒。 “蒋公请坐。”柳明诚一边说一边为蒋晋才斟满杯中酒。 蒋晋才战战兢兢坐下,柳明诚神色平静举起酒杯:“蒋公来府上做家令多久了?” “下官是延佑七年春由宗正寺派至大长公主府的,至今已有八年了。”蒋晋才小心翼翼答道。 “哦,八年了,好像我从未宴请过蒋公吧?以往我总觉得蒋公是家母的属官,不是柳家的家臣,故此对蒋公敬而远之,不敢动辄劳烦,如今想来倒确实有些怠慢蒋公了,这是明诚的不是,我自罚一杯!”柳明诚说完一饮而尽。 “不敢不敢。老朽敬柳别驾!”蒋晋才也战战兢兢端起酒杯。 “怠慢蒋公是我的不是,可蒋公啊,也不至于记恨至此吧?”柳明诚冷笑道,一封书信拍在了蒋晋才面前。 蒋晋才顿时脸色惨白,手中酒杯颓然掉落。一看信封上那几个字他就知道了:李至德出卖了他!但他已经顾不上骂李至德了,因为眼下最危急的显然是自己的性命问题。 柳明诚盯着蒋晋才慢悠悠道:“蒋公啊,你也是越老越糊涂,这个局啊一点儿都不妙!我给你分析分析: 首先,你鼓动李经略来对付我,是因为你认为李经略会愿意对付我,原因在于他是我长嫂的堂叔,所以一定会站在我兄长那边,而我兄长与我不和,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这个逻辑倒还算合理,可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我兄长不喜欢我从来不是因为我的原因,而是因为他与母亲不睦从而迁怒于我,长嫂知我无辜,所以她对我反而一直很好。可笑你在府上做家令八年,竟连这一点都不知道!而李经略呢?他如果与我长嫂关系亲密,那么他就应该知道我长嫂的态度,又怎会怪罪于我呢?而且事实上,李经略与我兄长、长嫂关系并不密切,根本不至于为了他们就对我如何! 其次,就算李经略真的按你所想弹劾了我,你以为宫中那位就会治我的罪吗?我待在望州本来就是双方妥协的一个结果,这几年我老老实实,没有任何悖逆之举,那位不至于傻到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主动去打破这个平衡!关于这一点,你一无所知! 第三,再退一步讲,就算我真的被治罪了,那么杜延年就会感激你、录取你儿子吗?你还真是不了解这位杜相啊,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如果他十年都没做到的事竟被你一朝之间做到了,那么,相信我,这绝不是你运气来了,而是你要大难临头了!他会认为你的存在就是对他的嘲讽和侮辱,所以他一定会杀了你,甚至杀了你全家!” 蒋晋才身上冷汗涔涔。 “所以啊,蒋公,你太自以为是了。你只是个小官,对于上面那些大人物想的什么、曾经又做过什么都一无所知,却敢妄自揣度他们、算计他们,你这也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以为是给我布了一个死局,却不知是给自己布了一个死局。”柳明诚复又给蒋晋才斟满了酒,自己也端起酒杯,“这杯酒就当给蒋公送行了,您放心,祸不及家人,不至于赶尽杀绝的。” 柳明诚一口干了杯中酒,蒋晋才却已经瘫在了地上,神情呆滞。柳明诚拍手唤来小厮:“蒋家令醉了,送他回府吧。” 第二日清晨,早起浣洗的妇人在河中发现了一具尸体,正是蒋晋才。 平原县经多方查证得出结论,昨晚蒋晋才在公主府饮宴后出府回家,却因酒醉走错了路,恍恍惚惚走到了河边,失足落水。此一过程有城门吏、巡夜兵丁、更夫、公主府门子等多人可以证实,本案遂以意外结案。 数月后,蒋晋才之子因在考场舞弊,被乱棍逐出贡院,他羞愤难当,自缢身亡。好在蒋家还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孙子,总算有后。平原大长公主怜恤老臣,怕孤儿寡母日子不好过,遂派人送来钱帛若干,只要安分度日,这些钱帛也足以抚养孩子长大成人。此为后话。 第31章 刘希全再试新招 冯指挥引荐故人 望州发生的这一切柳翀此刻都一无所知,他正举着刘希全用“套版印刷”的方法印出来的年画仔细端详呢。 虽然比起原来“单版印刷”的成品已经好了不止一点半点,放在当前的技术条件下这个质量已经难能可贵,但是离自己的要求还是有点差距,主要是对不准版的问题。“套版印刷”要求所有雕版必须完全一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别,但是纯手工刻版,完全精准是很难做到的,即便技术再熟练的老师傅也很难做到。 柳翀深思片刻道:“能否再换一种方式?用活版试试?” 刘希全又愣了:“何谓活版?请大公子指教。” 柳翀想了想,拿过一张纸画了个简单的人物形象,对刘希全解释道:“你比如说把这个人的整体轮廓、细部特征全部雕好后,再把细部——比如眼睛、嘴巴、头发等颜色与整体颜色不同的部位分离出来,然后印刷的时候先印整体轮廓,再把细部一一补充上去,就如同盖章一般,这样就不会因为对不准版面而走色。”柳翀这个想法是从给弟妹做木板拼图中得到启发的。 刘希全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连忙唤来作坊里技术最精湛的老师傅,就以柳翀这幅画为模子当场刻了一副雕版,然后以细针将细部一一镂出,再分别上色,当场试着印了一版,果然效果比“套版印刷”还要更好。 “还不错。”见柳翀终于表示满意了,刘希全松了一口气,但他还是提出了自己的忧虑:“但是这种方法还是有一定的缺点,一来是画面不能过于复杂,过于复杂则细部太多容易混乱,二来是效率低,容易出错。” “这两个问题都可以解决:第一,我想印的画面本来就没有年画那么复杂,大致与我刚才画的那幅差不多;第二,效率的问题可以采用流水线的方法解决。” “呃......何谓流水线?” “你可以多安排一些小工——不用懂什么技术,有手就能干,女工也可——每人只负责印一种颜色或一个工序,自己这道工序做完了就立刻传给下一个,下一个人把自己这道工序做完了就再传给下下一个,以此类推。这样速度就会快很多。当然在实践中你可以再根据工作量进行人员调整,但大致是这么个思路。” “公子所言确有道理,但请公子容老朽一夜的工夫,让我等再好好参详参详。” 柳翀点点头:“我当初说过,技术过关了我便送你一个大单,现在差不多可以兑现了。”柳翀示意方实从马车上取下一套《封神演义》绘本递给刘希全,刘希全接过翻开仔细端详了起来。 “公子是要印的就是这种画册?” “对,按照一页四联的方式,纸张大小与一般书本无异,你试试印一版看看效果。” “好,请公子明日再来看。” 翌日上午,柳翀再次来到刘家作坊,却见刘希全神色疲惫,但精神却有些亢奋,见到柳翀他迫不及待地送上了一张纸,原来正是《封神演义》的第一页。 “大公子,我们昨晚刻了半宿,做了一版出来,又按照大公子所谓流水线的人工方式,印了两个时辰,共印制了一千多页,这样算下来,一个白天最少能印三千页,而且,工人越练越熟,越来越快,出错也极少。偶有些细部笔画实在不好抠出来的,也在最后一道工序用笔填上去就行了,也不费什么事。大公子这个法子真是绝妙啊!”刘希全有些激动。 “成本如何?” “回大公子,就以年画而言,“套版印刷”成本比‘单版印刷’肯定是要高的,主要是雕版的成本,原来一幅画一张板,现在一幅画要四五张板,制版、木料、储存的成本都高了,但是质量高了,售价也能提高,肯定不吃亏。”刘希全很有信心,“至于这画册嘛,按照公子所言的活版方法,依然是一幅画一张板,而且版面小,虽然刻版花费时间有点长——毕竟要把细部都抠出来嘛——但是印刷却更快了,所以总的成本反而更低了。老朽大致算了一下,一册二十几页的话,纸张成本大约四五文,颜料约两文,人工大概也是两文,装订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总成本在十文上下。” “嗯,新技术一定要保密,千万不能泄露出去。让所有师傅、伙计都签保密协议,具体条款一会儿我写给你,但凡有人敢泄露机密那就官府见。”新技术以后肯定要全面推广,但目前柳翀还不想这样做,时机不到。 “您放心,一定保密,绝不泄露!”刘希全目光坚决。关于泄露技术这事刘家已经吃过一次亏了,本来在望州“单版复色印刷”技术也是他家先采用的,后来被人学了去,虽说技术不如他家的好,可多少也是吃了亏的,所以这次柳翀强调保密,他深以为然。 “刘师傅,其实文字也是可以采用活字印刷的,这个你考虑过没有?”柳翀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活字印刷?请大公子赐教!”刘希全已经屡屡为大公子的奇妙构思折服,此时他对柳翀的任何想法都十分信服。 “就是像刻印章那样把每个字都单独刻成一个不带边沿的单版,然后印刷的时候就可以从中挑选需要用到的字,排版之后再想办法用框架、胶泥固定起来,上墨印刷即可。印完之后再把版面打散拆下,活字以后还可以再用。我的书里文字虽然不多,但还是有的,每次都单独刻版太麻烦了,你用这个方法试试,应该可以减少不少制版时间。” 刘希全连连点头,只要大公子说的法子一定能行,一会儿就试试。 柳翀又和刘希全讨论了一下雕版储存的相关细节问题,以他前世图书管理的有限经验给了刘希全一些建议,刘希全一一虚心接受。 之后柳翀以每套七百文的价格给刘希全下了五百套《封神演义》的订单,刘希全算了算,知道这笔订单能赚十贯左右,心里乐开了花,对柳翀自是千恩万谢。 回到望州城已经是两天之后了,听韩炎禀报了这两天的事,柳翀有些自责,终究是自己虑事不周,留下了破绽,好在义父未雨绸缪、祖母料敌先机,总算把这事遮掩了过去。同时这件事也给他敲响了警钟,人心叵测,就算自己没有害人之心,也架不住自己这身世会引来别人的害人之心,此后行事需得更加谨慎才是。 不过那个玻璃碗倒没什么可惜的,国图厨房里有的是,改天再给祖母拿几个便是了。 冯柯这小子倒是运气好,竟然升官了,得让他请喝酒! 第二天,柳翀把连述、戚珩喊了来。自连述三兄弟投靠以后,柳翀已经决定把生意上的事逐步交给他们去处理,只是姜颂还在热孝中,现在只能先用连述、戚珩。连述三兄弟如今也已从家塾退了学,反正读书也都没什么天赋,进学无望,便干脆一心一意跟着柳翀办事了。两家大人知道自己儿子跟别驾公子走得近,只有支持的份儿,万没有阻止的道理。 柳翀让连述去把平原绘本馆旁边那家铺子买过来,以后绘本开卖,这里就可以和绘本馆打通形成一体,另外,煤炭开采出来要卖的话也需要铺面,这些铺子将来也都要雇伙计,这些便都交给连述去处理了,需要支钱则让他直接去与韩炎交接。 至于戚珩,柳翀则让他去合川县雇人去了。方深甫那边已经把工棚盖的差不多了,只等工人到位煤矿就可以开工。 安排好了这些事,柳翀又捎信给冯柯,让他去城东农庄寻自己。采购的原材料都已经到位了,但火药的制作技术还是不甚稳定,二人还需要再进一步改进技术。出乎意料的是,冯柯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位老者。 见面后,柳翀先给冯柯道了贺,冯柯则直言都是沾了大公子的光,二人客气了几句。 “这是马师傅,就是原来在军中教我做火药的师傅,现在年纪大了,不在厢军服役了。”冯柯指着老者向柳翀介绍道。 “小老儿马有田见过大公子。”马师傅行礼道。 “卑职听柳别驾说大公子这火药是要用到合川县去,可卑职职责在身,无法跟随公子去合川,所以把马师傅又请出了山。我这几日和马师傅又参详了一番,现在经马师傅手做出来的火药成功率已经达到九成半了。”冯柯解释道。 看来自己不在的这几天,冯柯倒也没闲着。柳翀对冯柯的这番安排很是满意:“那火药这块儿以后就仰仗马师傅了!” “愿为公子效劳。” 柳翀喊来秦管事,为马师傅安排了住处,又在农庄后山附近给他辟了一块儿场地,让他先在那儿配制火药,但是不捆扎,待运到老苍屺后再行捆扎。 秦管事又来报,说是狼桃已经结了第一批果子了,柳翀让他采完送到府里,又嘱咐了几句,然后就带着冯柯去聚福楼喝酒去了。 第32章 大公子初识金钗 柳别驾密会部曲 “克远兄,恭贺升迁,小弟先干为敬!”柳翀笑道。经此一事,二人之间关系更近,私下便不再称呼官职,而是以字相称了。 “其实都是大公子的功劳,可惜大公子没有官身,否则升官的就该是大公子了。”冯柯是实诚人,对此事总觉得不踏实。 “硝石的事让克远兄受惊了,升官就当是个安慰吧!” “倒也谈不上受惊,别驾相公找我的时候便与我说了后面的安排,我心里都有数的。” 对于柳明诚事先安排好了这一点,柳翀并不意外:“看来克远兄颇得家父信赖呀!” “实不相瞒,”冯柯放下酒杯认真地说,“别驾相公对我有再生之恩!我十七岁投身军营,仗着自己有些武艺,便桀骜不驯,公然顶撞上官,差点受了军法,是别驾相公法外施恩,饶了我一命,这以后我便唯别驾相公马首是瞻了。硝石之事,没事最好,若是经略相公不依不饶,我便是自承己过也绝不会牵连别驾相公和公子的。” “嗯,克远兄知恩图报,善莫大焉!”二人相谈甚欢,喝的也尽兴,渐渐都有了醉意。 酒足饭饱以后,二人便欲各自回家,柳翀看冯柯是步行来的,便让方实驾车先把冯柯送回家,冯柯也没推辞。 冯家住在城北,独门独院,院子虽不大倒也规整。“啪啪啪”一扣门,一个头扎双丫髻、身穿粉色比甲的豆蔻少女迎了出来:“哥,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小姑娘没料到门外除了哥哥还有别人,清清脆脆地喊道,待见到旁边还有别人,便立即停了口。 “这是舍妹禾儿,禾儿,这是柳大公子。”冯柯给二人介绍道。 “大公子万安。”禾儿道了个万福。 “禾儿妹妹免礼。”柳翀见小姑娘模样清秀可爱,说话爽朗大方,心中很是喜欢,微笑着点点头,伸手将腰间玉坠解下递到禾儿手上,“初次见面,就当个见面礼吧,妹妹万勿推辞。” 冯柯见礼物贵重,推辞一番,但柳翀坚持要送,冯柯便只好让禾儿收下了。禾儿道了谢后,柳翀便上车告辞回府了。 途中经过一处宅院时,只见院门外一对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院内丝竹入耳、笙歌阵阵,一看便知是那等所在。院外一驾马车停留,显然是有恩客在此。 “公子,那好像是咱家马车。”坐在车夫旁边的方实眼尖,一眼认出了主人家的徽记。 “嗯?是吗?”柳翀也探出头来看,“还真是。诶,你说咱要是现在进去抓老爷子个现行,结果会如何?”柳翀一脸坏笑。 方实一脸苦相:“老爷不会把您怎样,但估计会把小人乱棍打死的!” “哈哈哈哈......”算了,为了方实的小命儿,不捣乱了。 院外这点小插曲柳明诚自然是不知道的。小院内两名妙龄女子正在歌舞弹唱,但却没有观众,本应作为观众的柳明诚此刻却在屋内与一名二十出头的女子说话。 柳明诚翻看着手里的几页纸:“这么说确定不是太医院那边的问题?” 女子答道:“虽然牛、白两位太医在那夜后相继被灭了口,但细查下来,还是找到了白太医偷偷留下的那份病案记录,从那上面的记载来看,腹痛、恶心、呕吐、腹泻、四肢无痛感,都确实符合砒霜中毒的症状。但是查遍太医院所有人,包括牛、白两位太医,都没有发现他们有任何与砒霜接触过的痕迹,尤其是白太医冒死偷偷留下病案,说明他也是有疑惑的。” “那也不见得,这个白太医身上还是有疑点,还要再查深一些。” “是。” “那个年轻人呢?” “案子已经判了,此刻应该已经在路上了,相信不久后就会到的。” “小公子最近如何?” “已经进学了,如今和皇三子在一处读书。宫里对他尚可,倒也没听说有什么苛待之举。听说和七王走的挺近,七王无子,似乎有想过继小公子到膝下的意思。” “宫里情况如何?” “那位又添了个小儿子,虽是庶出,倒也颇得宠爱。不过......”那女子抿了抿嘴唇,“有所疑,但不确定,那位的身体好像出了点问题。” “依据呢?” “那位最近经常无故罢朝,太医院气氛也很紧张,从买回来的药渣看,主要成分是丹参、黄芪、酸枣仁、柏子仁、麦冬、生地黄、人参、生姜、阿胶、火麻仁、大枣等,请人看过了,疑似心悸心痛之症。” “这方子得来的太容易了,怕是不实,再探探吧。” “是!” “岳父那边有什么吩咐吗?” “老国公只有八个字: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我知道了,你回京继续盯着吧!” “是。那奴婢就不去拜见大长公主殿下了,烦请老爷代为问安。” “嗯。” 五月剩下的日子没什么大事,柳翀除了继续画他的绘本草稿,便是准备游乐场和书铺的开业事宜了。 《西游记》和《聊斋志异》的连载颇受欢迎,每天一大早绘本馆还没开门就有一堆人挤在门口等着租今日的新书,后来发现有人另辟新径,租了书之后倒手再高价租出去,从中赚取差价,柳翀对此很无奈,黄牛的问题现代社会都没解决,这会儿他就更解决不了了。 买铺子的事连述已经都办好了,重新装修、人员培训也在做,为了配合卖书,柳翀还准备了一些周边产品。因为第一套书出的依然是《封神演义》,所以他请了城里的木雕师傅刻了七十二种法宝,又让张习做了一些小木盒,准备包装成盲盒的样子售卖。 张习现在几乎成了柳翀的私人木匠了,游乐场的活儿干的差不多了,现在柳翀又给了他做盲盒的活儿,给的工钱也高,他这两三个月赚的钱比以往一年都多,因此做起来便格外认真卖力。 五月底,马师傅那边遣人来报,火药已经做好了不少了,柳翀便带着方实、马师傅等一起押送着火药来到合川县。马师傅先送火药去老苍屺,柳翀则带着方实去合川县衙见方深甫。 进到合川县衙却见衙役们正按着一名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打板子,年轻人身体单薄,但身戴镣铐,似是重犯。不多时二十板便打完了,年轻人双股之间一片殷红,早已昏死了过去。 方实一个月没回家了,见过父亲之后,柳翀便放他去内宅见母亲了,方深甫则陪着柳翀在前厅说话。 “那人是犯了什么事?”柳翀有些好奇。 “哦,是朔州发配来的重犯,说是个大夫,医术不佳治死了人,苦主不依不饶,他又赔不起烧埋钱,所以判了流放二千里到了咱们这儿,要在这里服役两年,按规矩先打二十杀威棒嘛!” 庸医呀!那是该打! 柳翀没把这点事放在心上,午后便带着方实去老苍屺和戚珩、马师傅他们汇合了。 马师傅干活儿尽本尽力,火药卸完之后就已经开始捆扎火药了。戚珩对此倒是颇有兴趣,仔细跟马师傅学着。 戚珩已经雇了大约一百多人,但通知的上工时间是明天,所以今天还没有人来,柳翀他们正好趁今天的时间研究研究炸药如何埋放。 这方面柳翀也一无所知,只好让所有人听马师傅指挥,马师傅倒也不客气,打发方实、戚珩他们挖了几个大小、方位各不相同的洞,自己又捆扎了几个大小、形状、药量均不同的炸药包,一下午反复试炸,炸的柳翀耳朵都快聋了,总算试出了比较理想的方案。 第二天,随着几声“轰轰”巨响,煤矿正式开工! 有了炸药的辅助,矿石的开采便省了许多力气,开采效率很高。柳翀采用了底薪加提成的工薪方式,给民工每人每天开一百文的工钱,但要求必须完成一千斤的工作量,完不成工钱减半,完成之后自愿加班的,每增加一百斤另付十二文钱。此外,工地管吃管住,吃的也还算不错,至少有干有稀,粗细粮搭配,偶尔还能吃到点荤腥,这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 吃得好挣得多,雇工干活就有了动力,基本上都能完成任务不说,还能多完成一些,老百姓只要有把子力气谁不愿意多挣一些呢。 柳翀在矿山待了两三日,又在附近一处小河边建了洗煤场,嘱咐戚珩将开采出来的煤先运到这里洗过之后才能运出矿山出售。 然后给戚珩交代了一些矿山管理的注意事项,尤其是安全防火方面的,要求戚珩一定要重视。马师傅又把剩下的火药包捆扎好了,二人便带着第一批开采出来的煤炭回到了望州城,因为太占地方,所以柳翀只拉了几车进城,剩下的便暂存在农庄。 拉进城的煤炭放在连述买好的铺子后院,同时柳翀千叮咛万嘱咐让他院内多备水缸,千万小心走水,连述一一答应。这个铺子也在同益街,也不知道连述是看好同益街的位置还是为了柳翀办事方便,他一口气在同益街买了好几间铺子,现在半个同益街都是柳翀的了。 不过这倒也确实合了柳翀的心愿,其中最大的一间铺子柳翀拿来做了办公之所,外面挂的是“平原商号”的匾额,“平原商号”并不具体做哪一门生意,只是作为管理机构存在,就算是集团总部吧。柳翀任命韩炎为“平原商号”大掌柜的,总管其他所有铺面经营。韩炎也不客气,给商号定了一些规矩,这些具体事务既然交给了韩炎,柳翀便基本不参与意见了。 其他的诸如“平原书社”、“平原游乐场”、“平原煤炭店”等招牌也都已经制作好了,只等六月初六同时开业。当然所有牌匾题字都出自柳明诚之手,一事不烦二主嘛! 第33章 平原号开业大吉 煤炭店广而告之 终于到了六月初六正日子! 柳翀特地选在今日开业,取个“六六大顺”的好彩头。 四店同时鸣炮开业,整个同益街从东到西好不热闹!而且消息是提前几天就放出去了的,今天不少人是特地来此捧场的。 首先就是游乐场,火爆至极! 店铺原来的铺面一楼改成了接待柜台和休息区,除了办会员卡、收费之外,还兼顾售卖渴水和点心。二楼则作为室内游戏区,放了些桌面玩具,包括积木、拼图、钓鱼池等等,后面的院子则是主体的户外活动区。 这次除了原有的欢乐城堡、沙池、球池、旋转木马之外,柳翀又增加了许多新的玩具,比如小马车、平衡车、弹簧摇摇马等等,旋转木马也和小马车一样改成了骡力驱动,而不再采用人力。欢乐城堡比家里那个更大,整体玩具数量也多了很多。 经营上依然采用了非实名会员制的方式,充一贯送一贯,充二贯送三贯,充三贯送五贯,也就是说只要充了钱就至少是半价消费。 你也可以不充钱,但这样的话同样是玩你就等于花了别人两倍甚至更多的价钱。那你充不充?“不患寡而患不均”永远是绝大多数人的心态,尤其是同来的小伙伴都充了,然后以半价尽情玩,而你还在算计着手上剩的钱,够不够玩完所有项目,那你充不充? 而且,店里卖的渴水、点心也是外面平时见不到的,据说那平常都是大长公主吃的,普通百姓再有钱也买不着,尤其是那个汉堡、薯条、狼桃酱,别有一番滋味。而且饿了、渴了在店里直接吃完、喝完就能继续玩,用不着回家吃饭,不耽误时间。 于是,在这样一种心态下,少爷、小姐们纷纷解囊,游乐场仅一日便收回了除铺面之外的建设成本! 其次就是书社。 按说《封神演义》在望州城已经风靡一个月了,热度多少有点减退了,但是架不住柳翀设计的盲盒抓人哪,二十文一个并不算很贵,很多中产之家的孩子还是有点零花钱的。你开出个番天印,我开出个混元金斗,他开出个乾坤圈,这边又来了个招妖幡,要不再试试还能有什么? 买书更合算啊!虽然说一整套《封神演义》五十册要一贯钱,但是送十个盲盒呀!这就是二百文啊!那不等于是八百文一套书吗!好上算啊! 而且还不限制单买,喜欢哪一册可以只买单册,只是单买略贵一些,一册要三十文。 于是,店里一番忙碌之后,准备的几百个盲盒已经所剩无几了,柳翀赶紧让人去找雕刻师傅连夜赶工再多做一些,要不然明天就没得卖了。 然而最让柳翀关心的煤炭店却是经营最惨的,一来现在是夏天,不是用炭高峰期,二来大家对于煤炭——或者说叫石炭——认知度不高,虽然柳翀让人在门口试烧给大家看,但感兴趣的还是寥寥无几。 晚上所有人聚在“平原商号”的后宅里汇总这一天的情况。“平原商号”也是前店后宅中间有院子,前面店铺用来招待客户,后面宅子便作为他们议事之所了。 周安道汇报了今日游乐场的经营情况,神色之间不无得意,毕竟三间店铺他单日的盈利额是最高的。柳翀已经正式向柳明诚把周安道要了过来,现在游乐场便归他管理,毕竟韩炎不能总在游乐场那边待着。 于茂主管的书社的成绩也是拿的出手的,只是盲盒不够了,把他急坏了。 唯有连述耷拉个脑袋,郁闷地不行。煤炭店只零星卖出了不到一百斤煤,挣了不到三百文,实在是太丢人了!自己第一次独立经营一家店铺,成绩如此惨淡,如何向大公子交待呀! “不是你的错,但是我们得分析分析问题出在哪里。”柳翀安慰道。 “难道是定价高?” “不是定价的问题,我们的价格是一千斤三贯钱,而市场上的最便宜的黑炭一千斤也得三贯三,而上好的银丝炭一千斤则要十贯多才能买到。也就是说我们定价比黑炭还低,但是这煤炭的质量却是接近银丝炭的。比柴火我们当然是贵一些的,但煤炭比木柴耐烧的多呀,所以价格不是问题。”周安道——现在叫周掌柜了——分析道。 “那就还是大家不了解煤炭的原因,石头能烧,恐怕很多人听都没听过。得想办法让大家了解煤炭的好处。”柳翀想了想,问道:“在淡季,一般都是什么人使用炭或者柴火比较多?” 连述想了想:“呃......铁匠铺?他们一年四季都要烧。” “还有呢?” “餐馆酒楼吧,小珩他们家好像就每个月都要买木柴和炭。” “还有呢?” “亭场!”方实突然想起来一个。 “好,那就先从这几个方面下手。” 第二天,平原县衙贴出告示,县衙有一个差事要找一家铁匠铺承接,三日后在县衙门前举办铁匠技艺大赛,要求全城铁匠都要参加,获胜者将获得承接县衙差事的资格。 此时,方实拉着一车煤找到了铁匠何师傅,悄悄给他一番仔细交代后方才离去。 而此后数日,去望海楼吃饭的食客总能看见有煤车往后厨运煤,隐隐约约也常听见掌柜的跟伙计们在说这个煤炭如何耐烧,还便宜。望海楼不少菜品还主动降了价,据说是因为做菜成本降低了。 无独有偶,市面上的盐价突然每斤降了两文,因为官府控制之下的盐价一直都很平稳,突然降价让人很是疑惑,亭场管事便解释说现在煮盐不用木柴了,改烧煤了,这煤又便宜又耐烧,所以煮盐成本降低了,盐价自然就低了。 三日后,铁匠技艺大赛在县衙门前如期举行,衙门给出的考题倒不难,就是打个犁头,唯一评判标准就是快,最快打好的获胜。在其他所有人开始往炉子里塞木柴的时候,何师傅却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将几块黑石头扔进炉子点燃,少顷,炉火便熊熊燃烧起来,之后,何师傅一气呵成,很快就完成了自己的犁头,而其他铁匠等待炉火烧旺便耗费了不少时间,自然便慢了一步。 何师傅当之无愧地获得了第一,其他铁匠纷纷过来询问这黑石头是什么,何师傅得意洋洋地解释自己如何发现了这煤炭的优点,又是如何节省了炭火钱,至于哪有卖的?那当然是同益街平原煤炭店呗! 这一波广告卓有成效,第四天,首先是静山军来拉走了三千斤煤,说是军营打兵器用;然后聚福楼不甘心落后于望海楼,也来购买了一千斤;紧接着几乎全城的铁匠铺都来买煤了,一家三五百斤,最后也卖出去不少。还有一些零零散散小批量购买的,毕竟不是旺季,一般人家厨房又能用多少呢? 最后这一天算下来大致也能有个三十贯左右的收入,这煤炭生意总算是开了头。 但连述还是不满意,待这煤炭的名声从望州城开始逐渐向周边各县蔓延开来以后,他便主动出击,直接拉着几车煤到周边县城去推销,慢慢竟也打开了局面。 柳翀看他有股子韧劲儿,便索性放权给他,由着他去折腾。此后的两三个月连述便在周边几个州包括榆东路安抚使司所在的郢州都设置了仓场,开采出来的煤直接运到各仓场去,再由仓场送货上门,他自己则一个县一个县去推销,虽然辛苦而且销量有限,但他乐此不疲,不过倒是真的把煤炭的知名度给打出去了。然而世间之事往往祸福相依,疯狂扩张之下危机也悄然潜伏,而连述此时对此毫无察觉。此为后话。 连述在外奔波,望州的铺子就暂时由韩炎兼管着了。 姜颂日前也脱了热孝,和姜颁一起来拜访柳翀,柳翀让方实带姜颁去见了罗汝芳,算是履行了承诺。柳翀安慰了姜颂几句,知道他们母子现在处境还算不错,也就放心了。只是硝石、硫磺的事还得着落在他家,尤其是硝石,消耗量极大,周边州县的存量都被买光了。姜颂想了想,决定也和连述一般走远一些,到外地去找货源,于是也向柳翀辞了行。 周掌柜见小年轻们都出去开辟市场了,自己这个老大哥也不甘示弱,当即表示也要去其他州建新的园子。柳翀也不管,反正韩炎定好了规矩,掌柜们的收入和业绩挂钩,他们愿意出去闯,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周掌柜将望州的游乐场交给了手底下信得过的大伙计梁商,自己也带着张习出去了。 只有于茂还稳坐钓鱼台,老老实实地守着他的书社,一来是新婚燕尔、不舍娇妻,二来也是刘希全那边的书印制速度还是有限,盲盒也不够,望州这边的供应尚算可以,但是再往外扩张那供货就跟不上了,他也只好再等等。 第34章 探伤员惊见白郾 练骑射弓开一石 形势一片大好之下,终究还是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事情——矿场出事故了! 柳翀接到消息后立即带着马师傅和方实赶奔矿场,却见矿场仍在正常开工,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番慌乱。 戚珩见大公子来了,忙迎上前来禀告了昨晚的事情,原来是一个工人在晚上违规引爆炸药,结果导致其他三名工人不同程度受伤,好在治疗及时,没有大碍。 “不是不让你们晚上引爆嘛!”老马师傅责怪道,“晚上光线不明,容易误伤,我跟你们强调过的!” 戚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看大家技术上已经很熟练了,所以就......” “所以就敢不把安全规则当回事了?还是你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啊?!”柳翀对戚珩的态度颇为不满,戚珩见大公子发了脾气,也低着头不敢再说什么了。 “受伤的工人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大公子这边请。” 戚珩带着柳翀进了一间工棚,只见三名工人正躺在床上休息,身上受伤部位都进行了包扎,骨折部位也做了固定,桌上还有一张治疗外伤的药方,方子是对的,字迹也颇为清秀。 “请过大夫了?”柳翀问。 “没有,是一个苦役给治的。” “嗯?苦役?” “公子有所不知,方县令怕咱们人手不够,把县衙大牢关着的苦役也发来做工了,反正这些人本来就是要做劳役的,在咱这儿做,咱还给县衙一些工钱,算是一举两得了。这其中有个姓白的,以前是个大夫,所以昨天一出事他就主动过来帮忙了,伤是他治的,方子也是他开的。哦,就是那个人,您看!” 顺着戚珩手指的方向,柳翀向棚外看去,果见一单薄的身影带着镣铐艰难地挪动着一块煤石,正是那日柳翀看到在合川县衙被打杀威棒的年轻人。 “不是个庸医吗?”柳翀喃喃自语道,又吩咐方实:“把他带过来。” 方实过去跟看管苦役犯的衙役说了几句,那衙役见是自家公子,自然无不应从,将年轻人交给了方实。年轻人进得棚中,见一华服公子端坐正中,戚管事和带自己过来的县令公子都侍立两旁,就知道这位公子身份极高,便老老实实跪下见礼了:“小人白郾见过公子。” “白郾?你以前是个大夫?” “回公子,小人家里祖辈从医,小人自幼随祖父学医,开馆坐堂两年了。” “因何获罪?” “治死了人。”说到这里,白郾声音轻微几不可闻,可见他并不愿提起此事。 “详细说说。” 白郾神脸上掠过一抹痛苦之色,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道:“那日医馆里来了位病人,并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只是腹皮痈而已,其人来时已疼痛一日有余,小人以双解贵金丸下之,痛不减而加剧,说明脓将成,便又用了托里透脓汤,待痈肿色赤应指时,又切开引流排脓外出,之后病患症状果然减轻,小人便又以外痈之法治之,开了药让他回家了。谁知两日后那家人竟然抬着尸体来砸医馆,说是那人死了,是小人医死的!小人虽非名医,但对于治疗腹痈这种常见病症还是有把握的,那人绝不是小人医死的,是以据理力争。那家人便报了官,衙门不问青红皂白便判了小人流刑,便到了这里。”白郾说完自己的经历,满面委屈之色,显然是憋闷很久了。 柳翀听他所言,当下便也觉得此案有蹊跷。柳翀虽未真正学过医,但是那个时代的读书人往往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志向,因此但凡读书之人往往也会读点医书。大长公主府也有不少医书,柳翀闲来无事也看过一些,白郾所述病患之症状与治疗、用药均与医书记载相符,那人之死应当与他无关。可若说是县衙联合苦主有意冤枉他,那也说不通。一般来说这种“医闹”目的应该是讹钱而不是让人判刑,但这白郾没有赔钱,只是判了重刑,对于苦主来说这便是损人不利己,目的何在呢? 想到这里柳翀又问道:“你家里既然世代行医,那在当地应该有点名气,你出事家里为何不想办法救你?” “小人祖上虽然行医,但却不是在朔州,而是在京城的太医院当差,七八年前才回的老家,而且祖父回老家后便不再行医了,是以当地人并不知道小人家里的事。而且,小人的家人早在六年前就被强盗杀害了,小人是因为当日不在家才逃过一劫的,所以如今家中已经没有人了。” 听白郾说完,柳翀脑袋里“嗡”的一声,他知道眼前这年轻人是谁了! 太医,姓白,七八年前回的老家! 他是白太医的孙子! 白太医是谁柳翀当然再清楚不过了,不管是原主的记忆中还是柳明诚给他讲述的往事中都有这个人的存在,这个人正是在他那位父皇延佑帝生前负责为他诊治的太医之一,也是延佑帝遇害的嫌疑人之一! 柳翀现在可以肯定这个白郾出现在他面前决不是偶然,他甚至可以猜到是谁的手笔了。他本来就一直怀疑柳明诚私下里有些他不知道的小动作,现在看来这位义父还真没闲着! 柳翀神情复杂地看着跪在面前的白郾,这人的祖父极有可能是他的杀父仇人,那么柳明诚此时把他送到自己的跟前又是何意?杀他?没必要费这么大的事;折磨他?这样做没有意义;监视他?柳明诚能操纵朔州的案子就能在朔州监视他,没必要弄到望州来;保护他? 对!就是保护他!柳翀豁然开朗,他全家都被强盗杀害了!怎么那么巧! 柳翀当即吩咐方实回府跟父亲秉了一声,把白郾要了过来。 心里有事,柳翀便无心在合川待下去了,只简单在矿区逛了逛,又嘱咐戚珩一定要注意安全,多备些水缸防止走水,善待受伤的工人等等,之后便带着已经去了镣铐的白郾回了府。 晚饭后,柳翀又来到柳明诚的书房:“这个白郾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您费尽心思把他弄来总不会是看上他的医术了吧?” 柳明诚显然早就知道他把白郾带回来了,有些不以为然,捋了捋胡须道:“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就把他放在合川不好吗?” “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见柳明诚答非所问,柳翀有些急了。 “我不知道啊!”柳明诚一脸无辜。 “啊?” “我不知道他知道些什么,我只知道这些年一直有人在找他,只不过他之前一直寄居在远亲家里,所以才没被找到。那些人找他自然不会是想请他吃饭,所以我便觉得他应该是知道些什么。”柳明诚解释道。 “应该与......我父皇的死有关?”柳翀有些艰难的说出了那个称呼,他很不习惯。 柳明诚听到后眼珠却好似一动,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柳翀沉默了,今日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他和柳明诚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你要是觉得放在身边膈应,就把他交给褚大夫吧,他那边正好缺个帮手。” “嗯。”柳翀见无话可说气氛沉闷便借口带白郾去见褚大夫先行离开了,柳明诚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白郾的出现让柳翀这几日有些心烦,他便来找柳恽、邹浩活动活动筋骨。 拜师韩炎之后,柳恽和邹浩便正式从家塾退了学,一心一意跟随韩炎习武。 邹浩之前也跟别的师傅练过,功底也算扎实,所以在韩炎的指点之下进步很快。方实不跟柳翀出门办事的时候也跟着一起练,他的基础其实不如柳恽和邹浩扎实,但是力气大占便宜,所谓“一力降十会”不是空谈。 如今韩炎对柳恽他们的要求便不只是套路熟练了,而是传授实战技法,这一来柳翀便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韩炎有了这三个徒弟,对柳翀的要求便放松了很多,估计也是看出来了,这位大公子其实对于武道并不是很上心,有个半吊子水平能够自保也就可以了,因此也就不再勉强了,每日的晨晚两练柳翀愿意练就练,不愿意练也随他了。 不过听说今日练的是骑射,柳翀便主动跟着柳恽他们一起来练习了,柳明诚特地在静山军校场给他们找了个场地让他们使用。在没有火枪的时候,弓箭就是最好的远程武器,当年谢宣那一箭给柳翀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毕竟那箭是正贴着他的脸过去的,差点就破了相,柳翀一想起来就后怕。这也让柳翀对于骑射的练习多少有了些动力。 经过一番训练,方实已经能完全拉开二石弓了,只是准头还不够好;柳恽和邹浩也在尝试二石弓,柳恽已经能拉开一半了;只有柳翀坚持只练一石弓,只要射的准就行,犯不上把自己往死里逼。 不过柳翀的准头倒是练的还行,不说百发百中吧,倒也是十拿九稳,柳翀自己还是挺满意的。 第35章 教骑射韩炎遭疑 猎秋狝柳恽受罚 今日除了射箭之外,韩炎还教他们马战。骑马是一回事,骑着马打仗又是另一回事,如何在战马高速冲击之下一招将对方挑落马下,这是既考验骑术、更考验技法的事情。 柳恽自幼随韩炎练枪,在枪法上表现得更优异一些,邹浩练的是铁稍,也就是通常说的丈八蛇矛,而方实仗着力大,用的是一柄熟铜锤,锤头有拳头大小,分量不轻。 韩炎根据他们各自的特点给了他们不同的指导,便让他们自己练习去了。 柳翀在旁边看着韩炎认真地教着徒弟,心中突然有一股疑惑升腾而起——韩炎似乎很会打仗! 这里所谓的打仗不是个人武力的较量,而是两军对垒、排兵布阵、调兵遣将、冲锋陷阵的那种真正的战争。 趁着休息的时候,柳翀把韩炎叫过来悄悄问道:“老韩,你是不是打过仗啊?我看你好像很懂打仗的事啊!” “哎呦,少主太高看奴婢了,奴婢哪懂什么打仗啊,只是先帝当年征南唐的时候,奴婢曾在旁侍奉,所以听到、见到了一些而已。”韩炎笑呵呵地回答着。 柳翀闻言沉默不语,韩炎没说实话!这是韩炎第一次对他撒谎。 从韩炎偶尔露出的只言片语中可以发现,他对于兵法战阵非常熟悉甚至还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这种熟悉和独到是系统学习过加实战践行过的结果,决不是如他所说在旁边听听看看就会了的,打仗岂是那么容易学的?而且他对于十八般兵器样样都是精通的,尤其擅长马战,没有从过军的人可能会些格斗技巧,但怎么可能熟悉马战呢?这人不但学过,而且显然是得过明师指点的! 对于当年韩炎拼死救他一事,柳翀始终是心怀感激的,建立在这种感激基础之上的信任牢不可破,他更没有狭隘到因韩炎偶尔的一次没说实话便将其视作不忠。 因此对于韩炎的隐瞒,柳翀倒也没有生气,任何人都是有秘密的。他只是更好奇了,这个老韩,到底有什么事是连我都不能说的呢? 夏天快过去了的时候,烧酒用的特制装置终于打造好了,柳翀亲自盯着庄丁安装妥当,指挥工人开始起锅烧酒,整个农庄弥漫在酒糟的浓郁味道之中。 次日,新制的“醉魂在”便出现在了柳家的餐桌上,当晚三公子喝醉了,骑着凳子舞着大枪杀了半宿的敌人,气的柳明诚严令府中上下今后谁也不许再给三公子喝烧酒! 同时,庄子里的狼桃也迎来了大丰收,柳翀让厨房都做成了狼桃酱,一时吃不了的就装坛密封起来。又烤了面包,炸了鸡肉、薯条,于是汉堡包和炸薯条在望州正式上线,不仅柳家的孩子爱吃,在绘本馆也卖的极火爆,甚至许多人来绘本馆不为了看书,单为了买吃的。 虽说这新吃食让柳翀赚了些钱,但这对于他来说不过是蝇头小利,倒也不甚放在心上。 转眼到了初秋,望州城迎来了一番人事变动,平原县令梁焘升任望州长史,合川县令方深甫升任望州司马,法曹参军邹汉勋则接替了平原县令之职。 平原县是上县,县令品级本来就较其他县高两级,所以梁焘、邹汉勋的升职都算正常升迁,唯有方深甫的升职让不少人暗中腹诽。方深甫也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不就是“卖子求荣”、“父凭子贵”什么的嘛,老子不在乎,你们想卖人家还不一定买呢,哼!老方脸皮厚这一点无人可及! 在柳翀的提议下,八月上旬,大长公主府组织了一次秋狝,地点就在平原农庄的后山。这片山其实并不高,只是林子有些密,平常用栅栏围挡起来,除了定期砍柴之外,并不允许庄子里的农户随意上去。 以前大长公主府也组织过秋狝,但往往都是由府中护卫们参与,目的是习练武艺,以免荒废。但今年,柳家两位公子显然是主角,邹浩、方实也被邀请参加,柳明诚一时兴起也要来试试。 见儿孙都要去,祁清瑜也难得的表示想出去走走,她一去,赵夫人她们自然也要随行侍奉,于是这一日,全府男女老幼又浩浩荡荡来到庄子。 山脚下早搭好了帐篷,设置了几案、软座,庄子里现摘的葡萄、秋梨等果品摆满了桌案。祁清瑜和赵夫人等在庄内走了走,又去看了看烧酒作坊,俱都啧啧称奇。只是酒糟的酸腐味道让一众女眷感到些许不适,只停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大长公主府二百名护卫今日全部出动,从山的三面合围,只留南面,柳家父子和邹浩、方实等则带少数随从持弓、刀骑马上山。 柳明诚许久不曾引弓射箭了,初时难免有些生疏,但射了几箭后便开始渐入佳境,兔子、野鸡、狐狸等俱都有所斩获。 柳翀是第一次射活靶子,发现与在靶场上射死物确有不同,前面连续几箭都射空了,亏得有韩炎从旁指点,这才逐渐能射中了,倒也斩获不少。 柳忱虽不善射,但也骑马跟在后面看热闹。这父子三人均是游玩的心态,有所猎获之后便不再那么积极了,勒马跟在后面边走边观景。 柳恽和邹浩、方实今日俱都持的二石弓,三人比试较量,不但比准头,还要比谁射的远,结果还是力气更大的方实占了便宜。 师兄弟三人并辔而行寻找猎物,有护卫来报说是在山麓处发现了一群鹿。众人忙过去一看,果见七八只马鹿已经被护卫围在了中间。 “距离这么近,用箭显不出本事,咱们干脆直接上去砍吧!”柳恽笑嘻嘻道。 “好啊!这马鹿体型倒与马差不多,就当是比赛斩马了!”邹浩积极响应,方实也面带微笑,伸手摸向了腰间的锤柄。 柳恽、邹浩拔出腰间佩刀,方实铜锤在手,三人同时冲向鹿群,鹿群虽受惊却并未四散逃走,竟眼睁睁看着三人三骑冲了过来,只见柳恽、邹浩手起刀落,两只鹿头已被斩落,方实一锤下去也打碎了一只公鹿的天灵盖。 三具鹿尸轰然倒地,鲜血喷溅而出,其余几只鹿莫不发出哀鸣之声。此时透过死鹿倒地露出来的空隙,他们才明白适才这群鹿为何不逃,原来鹿群中间还围着六只小鹿,从大小上看显然是今年夏天刚出生的,还没过哺乳期。此时一只小鹿凑到了刚刚倒地的一只母鹿身下摸摸索索的去找奶吃,显然它还不足以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 三人顿时愣住了,柳恽更是感觉有些后悔,因为那头母鹿正是他杀的。他下马走向那头小鹿,把它抱了起来,想把它带回去给他找些羊奶喝。 不想此举却引起了其他鹿的误解,只见一只公鹿忽然向他冲了过来,柳恽此刻却背对着鹿群,还没有注意到危险。 邹浩、方实急得大叫:“小心、快躲开!” 好在柳恽反应快,听见身后有动静,忙往旁边一闪堪堪避过,怀里抱着的小鹿也摔落在了地上,那小鹿扑腾两下站起来便又回到兄弟姐妹身边了。 那公鹿收势不及又向前冲了过去,后面却是柳明诚等人刚刚赶到,他们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见一只公鹿疾冲过来,那方位正是冲着柳翀而来! 危急时刻,还没等柳翀有所反应,韩炎早跃上马背,从马上借力而起,越过众人头顶,堪堪落在鹿前,双足成弓步蹬在地上,双手猛地扭住了鹿角,只见他双目圆瞪、拧腰用力、手臂青筋暴出,随着一阵“哞哞”痛吼,那鹿头竟硬生生地被扭向了一边,马鹿的脚步在地上摩擦了许久后也终于停住了,而此时那鹿距离柳翀的马头也就只有不足一丈的距离了。 韩炎不敢大意,左手依然扭着鹿角,右手抽出腰刀反手轻轻一挥割断了那马鹿的脖子,这才彻底放开了那只鹿,鹿身倒地而亡。韩炎收刀入鞘,悄悄摸了摸被鹿角顶疼了的肩膀,不声不响地退在了一边。 众护卫怕剩余几只成年鹿再次发起攻击,也纷纷引弓将之全部射杀了,只剩下几只小鹿留在当场。 柳明诚看了看现场,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邹浩、方实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他也不好说什么,便狠狠瞪了柳恽一眼,冷冷说了一句:“刚才那鹿要是真冲撞了你大哥,你要我拿什么向先帝交待?” 柳恽顿时全身冷汗直冒,“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浑身颤抖。多年的兄弟相处,竟让他常常会忽略掉大哥的另一层身份。父亲这话什么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如果柳翀刚才真的出事了,父亲会毫不犹豫地拿他的命——甚至是父亲自己的命去向先帝请罪的! 柳明诚说完之后就转身走了,再也没理柳恽。邹浩、方实见柳恽挨罚,知道闯祸了,便也都很义气地跪在了一起。 柳翀知道父亲为何生气,他也不太高兴,但他不高兴的原因跟柳明诚还不一样,他更担心的是这三人年纪轻轻便染上了爱好杀戮的毛病,因此走到三人面前也说了一句话:“打猎也好、打仗也罢,都不是以杀戮为目的的,好好想想。” 第36章 并坐溪边宽父心 闲逛花园试子才 柳忱见父兄都没叫三弟起来,他也不敢多嘴,尤其是父亲那句话也在他心里留下了很深的烙印,此后他对大哥便更加恭敬了。 此刻倒是那几只小鹿引起了他的兴趣:“大哥,这几只小鹿怎么办?” 柳翀也蹲下来看了看:“还这么小,放归山林是无法生存的,干脆带回去吧,让老秦他们给养起来。” 因为这一场插曲,也无人再有心思打猎了,干脆收队回去了。 祁清瑜没想到他们回来的这么早,便问了一声,柳明诚不想让母亲担心,只推说累了,含糊了过去。 抱回来的六只小鹿让柳恪他们大为惊喜,很快成了孩子们的团宠。柳翀让人架起炭火,把鹿皮剥了,卸下几条鹿腿开始烤肉,剩余的则赏给了护卫们。 柳明诚心情不好,便避开众人,一个人坐在山下的小溪边闷闷不乐。刚才的事情让他越想越后怕,越后怕就越自责。 柳翀拎着一大串葡萄过来坐在了他身旁笑着劝道:“行了,别气了,就是个意外而已,又没怎么着!”说着扯下来一小串葡萄放在了他的手里,“今年的葡萄挺甜的,您尝尝。” 柳明诚看了柳翀一眼,叹了口气,又低下头来盯着手里那串葡萄继续发呆。 柳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如果今日那鹿不是冲着我,而是冲着二弟来的,您还会这么生气吗?” 柳明诚望着柳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起了一件好似毫不相干的事情:“朝里有一位致仕多年的老臣,最近突然被宫里下旨杀掉了。” “哦?他做错什么了吗?”柳翀不明白柳明诚为什么突然出来这么一句。 “他是做错了一件事,但不是现在,而是十年前。此人十多年前曾经在酒后嘲讽过那位——那时候还是齐王——在宫宴上礼仪不周,十多年后那位把这笔旧账翻出来了,随便寻了个借口就杀了他。” “您是怕那位翻我的旧账还是翻您的旧账?”柳翀苦笑道。 “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柳翀知道今日之事触动了柳明诚的心结,劝也无用,便也不再说话,二人就这么坐着各自想心事,直到韩炎来叫他们,说是肉烤好了,殿下让他们回去吃烤肉。 回到营地,祁清瑜问柳翀:“恽儿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可能是玩的忘了时间吧,我叫人去找找吧。”柳翀这话似是在回答祁清瑜,眼神却看向了柳明诚,见柳明诚没有说什么,便给韩炎使了个眼色,韩炎躬身退了出去。 一刻钟过后柳恽他们臊眉耷眼的回来了,也不敢来见柳明诚,推说身上有血腥味,怕熏着老太太,便坐在外面吃起了东西。 一直到傍晚,全家人才带着一些猎物和几筐葡萄回到府里。 此后的几日,韩炎加大了三个徒弟的训练强度,每日将他们练的虚脱才肯放他们回去。柳恽他们也知道师父是因为那鹿的事情生气了,也不敢说什么,只能苦哈哈地熬着,盼着师父早日消气。 转眼八月十五,中秋露白。这一日孩子们不用去学堂,便在游乐场疯玩了一天。 前几日,管事便来向柳明诚回话,说是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只等老爷来看看可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柳明诚因为公务繁忙,一直没顾得上此事,今日正好有空,便叫了柳翀、柳忱、罗汝芳以及范夷吾一起来逛园子,顺便把匾额对联题了。 花园大门是五间七架的结构,石础、砖墙,镌凿玲珑花样;石鼓、门簪,饰以福禄寿德。大门遍刷绿漆,以青铜椒图为铺首衔环,谓之仓琅根。这一番景象正合大长公主府的规制。 此园因非住宅的规制,门内并无影壁,进门来首先是一片竹林挡住内景,暗合影壁之用。 “好一道天然屏障,倒是不落俗套。”罗汝芳赞道。 “惟师既说好,可有诗否?”柳明诚笑道。 “东翁这可为难我了,我自幼于诗词一道上就天赋平平,如今上了年纪就更不费那个脑子了,倒不如让两位小公子试试手?” 柳翀看出来这两位一唱一和分明就是故意考试来的,却也不太担心,写诗不会,背诗还不会吗?作为文科生,柳翀上辈子还是背过不少诗的。扭头却见柳忱有些紧张,显然他心里不似柳翀那般轻松。 “那便以这竹子为题吧,你二人各做首诗来听听。” 柳忱素来不是急才,需要慢慢思忖一番,此时自去旁边伤脑筋,柳翀也在搜肠刮肚。 范夷吾笑道:“学生倒先想起一首来,不妨先说与东翁、近溪先生听听?” “范公请。” 范夷吾也不客气,便张口吟了出来:“清风一榻水云边,不独柳眠竹亦眠。束得古书来作枕,梦中熟记筼筜篇。”诗中有“竹”亦有“柳”,倒是暗含了主人的身份,果然听得柳明诚颇为受用。 待范夷吾咏完,柳忱的诗也做好了,他做的是一首五绝:“风来笑有声,雨过净如洗。有时明月来,弄影高窗里。” “嗯,此诗写竹而不见竹,有些意思。”罗汝芳点点头,柳明诚也含笑不语。 柳忱见父亲、先生都有赞许之意,心里偷偷松了口气。 此时柳翀也终于想起来一首,他脑子里倒不是没有咏竹的诗,只是不愿抢了柳忱的风头,便故意等他咏完以后再找一首差不多水平的诗来背:“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也是一首五绝。 此诗一出,柳明诚与罗汝芳都没说什么,倒是范夷吾似乎细细咂摸了一番:“大公子这诗,用语虽直白,倒似乎别有深意。” “不过是游戏文字而已,小孩子家家,哪知道什么深意?”柳明诚笑道,说完便当先一步向园内走去。 竹林之后乃是一处水榭,园中之水乃是以暗渠从城外河中引入的活水,水中遍植睡莲,只是此时已过了盛夏时节,莲花几乎衰败。 “此榭宜题何名啊?”柳明诚问道。 “莲花又名水芙蓉,便叫‘芙蓉榭’如何?”这次倒是罗汝芳先开了口。 柳翀、柳忱站在大人们身后,柳翀趁他们没注意对柳忱耳语几句,又递给他一个鼓励的的眼神。 柳忱便即开口道:“‘芙蓉’俗了,不若‘子午’......”说到一半却又感觉有些冒失,后半截便咽了回去。 柳明诚果然眉头大皱:“无知小儿!惟师博学竟还不如你吗?‘子午’二字何解,你且说说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我如何罚你!” 柳忱被父亲这一骂,反而来了脾气,朗声道:“这睡莲也叫子午莲,唐人吕岩有《延寿》诗云:‘子午常餐日月精,玄关门户启还扃’,此园既是为祖母所建,取此诗中之意便是最好的。”吕岩便是吕洞宾,唐末人士,传说其修习方术,得道成仙,民间多有信仰供奉者。 “哈哈哈,二公子这‘子午’二字倒的确是不落俗套,妙哉妙哉!”罗汝芳丝毫没有因为学生驳了自己的面子而有所不悦。 “这便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范夷吾会说话,一句话捧了两个人。 柳明诚微笑点头:“惟师教的好!” 柳忱见父亲算是认可了自己的题字,扭头向柳翀投去了感谢的目光,柳翀回了一个不用客气的眼神,这一切都被柳明诚看在眼里,便立即点到了柳翀头上:“你二弟既已题了匾额,那这两侧的对联便是你来作吧!”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柳翀脱口而出。 “此联何解?”柳明诚皱眉问道。 “莲性高洁,花中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谓莲之性也,亦谓君子之性也。” “好个‘君子之性’也!此联用在东翁身上便是再合适不过了!”范夷吾惯会拍马溜须。 “岂敢岂敢!”柳明诚连连摆手自谦,众人说着话便又往里转了。 再里面又是几处院落、些许亭台楼阁、各种珍奇花卉,柳明诚对这些花呀草呀无甚兴趣,起了几处亭台、院落的名字便过去了,无非是凝和、昆玉、春锦、叠琼、拂云、偃盖、翠保、铅英之类。 东园北侧乃是一处盆景园,柳明诚、罗汝芳、范夷吾凑在一起讨论起盆景的章法布白,尽是些曲直、疏密、聚散、刚柔之语,柳翀、柳忱听得无聊,自去一旁说自己的悄悄话。柳翀看着一绿植盆中生出的苔藓,又想到了一首小诗,心到口到便吟了出来:“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他声音虽不大,然而范夷吾还是有意无意的往这边瞟了一眼,似乎是听见了,但是没有做任何表示。 离开盆景园,众人向西往中园而去,中园北侧是一排后罩楼,柳明诚有意用作藏书之用,又让众人题名。柳翀题了“万卷”,柳忱题了“博古”,罗汝芳则题了“述古”,最后柳明诚拍板定了“述古堂”的名字。 再往南逐渐便走到了园子中间,此处乃是正殿,柳明诚认为此处不宜由儿孙题字,应由祁清瑜亲自命名,故而便只看了看就转了出来。 第37章 祖孙家宴享乐趣 宾主书房话机密 正殿南侧乃是一宽阔湖面,是园中占地最大的一块,湖中有一人工岛,岛上有湖心亭,能同时容纳几十人饮宴。柳明诚对此处最为满意,便定了今晚的家宴就在此处举行。 “此亭宜何名?” “醉翁亭!”这次不待其他人回答,柳翀便抢先答道,他当年读书时便很喜欢《醉翁亭记》,可惜此间无醉翁。 “醉翁亭?”柳明诚细细咀嚼着。 “此景不堪一醉乎?”柳翀扭头微笑着望向柳明诚。 柳明诚想起了“醉魂在”,顿时心领神会,颔首微笑认可。 “亭名既定,东翁何不亲题楹联?”范夷吾道。 柳明诚略一思忖道:“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 “好联!”“妙极!”众人一通吹捧之后又往西行去。 出得湖来再往西北,便是一处小院,墙不高,只是做个间隔之意而已。 “此处我打算今后作为学堂使用,家塾可搬来此处,便省的孩子们出门了。”柳明诚笑指道。 家塾原来在另外一处私宅里,虽也不远,但冬天到底是不方便,柳明诚便索性在园子里辟出一块地方做家塾,倒比原来的还大一些。 再向南乃是一假山,矗如峰峦,列如屏障,众人依旧是各陈己见,最后选用了柳忱的“虬凤”二字,倒也贴切。 再往南就到了西南角的游乐场,柳明诚等转了一圈有些疲累了,便各自回去休息,柳翀、柳忱自去找弟弟妹妹们玩。 很快到了晚上,一家老小齐聚“醉翁亭”饮酒赏月。 罗汝芳、范夷吾此刻家人均不在身边,柳明诚便也将他们请了过来参加家宴。 坐在“醉翁亭”上北望便是主殿,主殿此刻灯火通明,与月光遥相呼应。柳明诚趁机请祁清瑜为主殿题名。 祁清瑜略一思忖道:“‘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就叫彩光殿吧!也不必费心写什么楹联了,便录这两句就好。” 众人齐声称赞,皆道巧妙。 祁清瑜笑道:“你们也别光说好听的,翀儿、忱儿,这大好月光,你俩一人作首诗来听听,若作的不好罚酒三杯!” 柳翀大为郁闷,白天已经被考了半天了,这怎么晚上吃个饭还要被考,扭头见柳忱也是一脸苦笑。 可老祖宗既发了话,挣扎也是无用的,二人只好冥思苦想起来,最终还是柳忱先开口,依然是一首五绝:“团团离海角,渐渐入云衢。此夜一轮满,瑶光何处无。”此诗倒也算是中规中矩,祁清瑜点头称好。 柳翀想了很多诗,要么情景不合,要么老气横秋,最后选了一首《中秋月》:“中秋月。月到中秋偏皎洁。偏皎洁,知他多少,阴晴圆缺。 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范夷吾沉吟道:“大公子这首说诗不是诗,说词又与词牌皆不合,倒是回文这一点颇有些巧思。” “我觉得挺好,有意思。”祁清瑜说好,众人自然不敢反驳,便都道好,于是便继续喝酒了。 今日宴上除了有“醉魂在”,女眷和孩子们饮的则是桂花酒,酸甜适口,醇厚柔和。祁清瑜很享受这种儿孙环绕的幸福感,自己的孙子、孙女哪个都喜欢,更有几个嘴甜的,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老人合不拢嘴。 不得不说,柳家的孩子长得都挺漂亮,柳明诚本身相貌就不错,当年在京城也是迷倒多少少女的存在,再加上娶的妻妾个个貌美,孩子的相貌自然差不到哪里去。柳翀看着眼前这如年画般的景象,竟然有些陶醉。 祁清瑜和柳明诚想着他以前的身份,总觉得他在公主府生活是委屈了他,可他们不知道柳翀对眼前的生活是有多满意! 上辈子柳翀没享受过家庭的温暖,而现在上有祖母、义父母疼爱,下有成群的弟妹环绕,这样的家庭氛围正是他曾经求之不得的;上辈子他活了二十四年便穷了二十四年,连读大学靠的都是助学贷款和打零工,而现在他就不知道什么叫差钱儿;上辈子每天不是读书就是打工,而现在都是别人给他打工!惬意啊!这不就是梦寐以求的生活嘛! 想到得意处,柳翀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呵呵,大公子这首《西江月》倒是洒脱。”范夷吾捻须笑道,“东翁,何不叫人来唱唱?” 大长公主府一直都养着些伶人歌姬供主人消遣,这本就是勋贵之家的风气,故此范夷吾有此一说。 柳明诚点点头便让人去叫,柳忱早在旁边将词写了下来,他的记忆力极好,听过一遍便能记住。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歌姬来到,接过柳忱写好的词,横抱琵琶弹唱起来,歌喉婉转曲调悠扬,一曲歌毕余音绕梁。 “还‘日日深杯酒满’呢!小小年纪不思进取,耽于享乐,没出息!”祁清瑜笑骂道,“你既这么清闲,正好府里没有家令了——这宗正寺也是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好几个月也没把新的家令派过来——那以后这些事情就都由你来管吧,省得你整天净想些酒呀花呀歌呀舞呀的。” “祖母,不就是一首小词吗?随口说说的,您怎么还当真了。”柳翀苦着个脸,“我哪有耽于享乐,我忙着呢,我现在管着好几个铺子,真挺忙的。” “各个铺子都有掌柜的操心,上头总的还有个韩炎,用得着你管多少?铺子里卖的茶点还是府里厨房做的呢,哪用你操心了?”柳明诚也毫不客气地揭穿真相。 “什么,你把府里做的东西拿出去卖?”祁清瑜倒是第一次知道这事,“那不行,那年底你得给我分红,少于一千贯我可不答应!”老太太这辈子没吃过亏。 “成成成,给您分红,以后弟弟妹妹们的零花钱、胭脂钱、书本钱我也都包了,行吗?”柳翀赶紧投降。 “这还差不多。”柳明诚嘀咕了一句,有人帮着养家就是好啊,又能省好多钱。 下一刻,好几个心眼多的弟妹已经围到了柳翀身边,“大哥”长“大哥”短的,毕竟以后大哥就是我们的财神爷了,可不得好好供着吗? 许是“醉翁亭”之名让柳明诚有些感触,他今晚酒兴极好,拉着罗汝芳、范夷吾喝了不少酒,醉意朦胧之际竟非要罗汝芳陪他去书房手谈,罗汝芳拗他不过只好同去。 柳明诚一走,范夷吾也很快便告退了,祁清瑜年纪大了容易累,赵夫人便也陪着她回去了,剩下一帮孩子们继续玩闹。 书房之内,柳明诚此刻神情严肃,毫无醉意,罗汝芳沉默不语。 “今上当年之举显然给了楚王一些启发,如今有消息称楚王已经离开了江北大营,秘密潜回了京中。这事惟师怎么看?” 罗汝芳右手中指频敲棋盘,口中吐出两字:“有诈!” “为何?” “若我是杜相,陛下病重,此刻我绝不会大张旗鼓将谢宣调回来,哪怕陛下真的出事了,我也会秘不发丧,同时密令谢宣大军压上一举拿下北汉之后再徐徐回京,待谢宣一回京立刻宣布消息,拥立新君,此方为上策!而此时调谢宣回京,等于是告诉所有人宫中有变,这便给了居心叵测之人机会,此举殊为不智,不似杜鹤寿的风格!” 柳明诚点点头:“与我所见略同,我也怀疑老杜此举是请君入瓮,他如果真想控制禁军,实无必要调谢宣回来,毕竟宋国公、谢实都在京中呢,用谢实不也一样吗?所以我没有动,但如果消息属实,则楚王危矣!” “可是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宁肯以给北汉休养生息之机为代价,也要拿下一个楚王?就算再加上个你,也不至于呀!而且这个局也不算多巧妙,你我能看出来,那楚王手下就一个智囊都没有?” “此中一定有什么关节是你我所不知的,京中的消息渠道还是有限,这对我的判断有很大制约。”柳明诚眉头紧锁。 罗汝芳沉默良久道:“要不,我回京吧。” 柳明诚摇摇头:“你回去太危险了,所有人都知道你这几年在我这里,你一回去就会被盯上的。” 罗汝芳笑了:“不怕他们盯,我就在明面,我越是明,他们反而越无奈。” “这是为何?” “恒肃给我来信了,大公子今年未中,有些灰心丧气,因此想请我回京就馆。”柳敬诚的长子柳恢今年也参加进士科的考试了,但未考中,此事柳明诚昨日已经知道了。“有此事我回京便名正言顺,恒肃官越做越大,也足以庇护于我。” 柳明诚依旧摇头:“还是危险!真到关键时刻,兄长未必能挺身而出。” 罗汝芳眉头微蹙,沉吟道:“德甫,你总说恒肃对你有误解,其实你可曾想过,你对令兄或许也是有误解的呢?” 第38章 杜相书房录诗词 连少仓场陈因果 “惟师此言何意?”柳明诚大惑不解。 “当年老国公新丧,你好像才......十二三岁吧?大长公主向来是清贵惯了的,一应俗事全都不理,长公主府、岐国公府两府庶务便都要恒肃去打理,可那时他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却不得不顶门立户、苦心周旋于国事家事之间。德甫,平心而论,若无恒肃在外经营,你又如何能静心读书、诸事不烦呢?” 柳明诚沉默不语,似有所思。 罗汝芳继续道:“我那时初遭大厄,心境不佳,纵在幕中,亦无心于俗务,于恒肃实无襄助之功,如今想来深感愧疚。唉!”罗汝芳长叹一声继续道:“恒肃那时终究年轻,又无人能助其一二,行事便再谨慎也难免偶有差池,偏偏大长公主对他又极严格,事有不妥便难免受其训斥,恒肃的处事便日益业业矜矜、诚惶诚恐。我知你一贯认为他过分谨小慎微,尤其对他近年来曲意逢迎陛下的一些做法颇有微词,可他这样做又何尝不是为了保护你?而且我认为他也未必真的那么怕事,我当日从他那里辞幕追随你到望州,他虽有不舍但无一字劝阻,可见他对于你所做之事未必真的不认同。我此番入京,一来是为你所托之事,二来是为柳恢的学业,三来或许也可帮你们兄弟弥合一二,将来若真有大事,他或许能成为你的助力也未可知。” 世人皆道柳家二兄弟不和,可只有罗汝芳知道这兄弟二人彼此之间是有棠棣之情的。 他这一番说词显然让柳明诚大为触动,柳明诚思忖再三,起身向罗汝芳一躬到地:“如此,便有劳惟师了!” 同样是这一夜,一封信悄悄地从大长公主府中送出,三日后便摆在了京城一间书房内的架几案书桌上,书桌后面端坐一中年男子,鬓已星星白,此人正是当朝左相杜延年。 杜延年看过信后,从身后书架上取出一本诗集翻开来看,诗集封面题名《无涯集》。 “何必山巅与水涯,安心随处便为家。有人问我西来意,笑指长天落晚霞。” 这是承平三年所作。 “青山无一尘,青天无一云。天上惟一月,山中惟一人。此时闻松声,此时闻钟声。此时闻涧声,此时闻虫声。” “柴门风卷却吹开,狭径初成竹旋栽。梢影细从茶碗入,叶声轻逐篆烟来。暑天倦卧星穿过,冬昼闲吟雪压摧。预想此时应更好,莫移墙下一株梅。” 这是承平四年所作。 “一头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睡也香甜。布衣得暖胜丝棉,长也可穿,短也可穿。草屋茅舍有几间,行也安然,睡也安然。雨过天晴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日上三竿犹在眠,不是神仙,胜是神仙。” “一派青山景色幽,前人田地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 这是承平五年所作。 “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请君观此理,天道甚分明。”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塚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 这是去年作的。 杜延年又将今年的新作抄入书中:“......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今年的诗作倒是格外多,的确有些灵性,只是......当真通透至此、恬淡至此么?这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倒是有几分志气,莫非是真心话?杜延年陷入了沉思。 忽然一双玉手搭在了杜延年的双眼之上,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传来:“哈哈哈哈......” “悦儿。”杜延年笑道。 “父亲看什么呢这么入迷?都没看见我进来!”杜心悦有些嗔怪,撅着小嘴一把将杜延年手中的诗集抢了过去翻看了起来,红彤彤的鸭蛋脸在烛光映照下显得可爱至极。 看着看着杜心悦的眼睛亮了起来:“父亲,这是您的大作吗?我怎从未读过?” “不是为父作的。” “那是谁?” “望州那位皇子。”杜延年在爱女面前倒也不隐瞒。 “哦,我拿回去看看。”说完也不等杜延年反应,便拿着诗集“咯咯”笑着跑开了。杜延年只是笑笑,也没有说什么。 也是在这一日,罗汝芳辞馆而去,柳明诚挽留不住,只能由他去了。罗汝芳走之前偷偷去见了柳翀一面,师生二人闭门谈话,无人知道说了什么。 还是在这一日,京城,一队亲王车驾抵近南门,城门吏见是越王车驾不敢盘查,立即放行。车驾行至城南十里处戛然而止,车夫摘下头上的笠帽,赫然正是楚王祁樟。越王祁桦从车上下来,吩咐手下牵过两匹快马:“四哥,你火速回营,只要二哥抓不住你的把柄,你就没事。” “好七弟,四哥欠你一份大情,日后定当报答!”祁樟此话倒是言真意切。 “兄弟之间不必客气,四哥保重!”祁桦笑笑。 望着祁樟远去的背影,一丝浅笑浮上祁桦的嘴角,“定当报答”,你自己说的哦! 此皆为后话。 却说中秋次日,一大清早天才朦朦亮柳翀就被韩炎从被窝里喊起来了:“老韩,你干嘛!这才什么时辰!天还没亮呢!”柳翀是有起床气的。 “少主恕罪!”韩炎连忙告了个罪,“连述派人回来送信了,郢州那边出了点事。” “什么事?”柳翀立即清醒了,想想也是,不是大事韩炎不至于这么早把他薅起来。 “郢州的仓场昨夜起火了,大约七万斤煤被烧光了。” “天火还是人为?得罪什么人了吗?” “还在查。” “你速去一趟,带上方实一起。” “奴婢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来跟您禀报一声,看您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先不要报官,查明白确实是人为再报,直接报安抚使司,就以大长公主府的名义。如果真是有人不长脑子,那咱就不怕把事闹大!” “是,奴婢明白了。” 韩炎领命后立即叫上方实,师徒二人快马加鞭直奔郢州而去。望州距郢州不过二三百里的路程,快马半天工夫也就到了。到仓场一看,只见一片灰烬,连述耷拉个脑袋蹲在灰烬旁边目光呆滞。 看见韩炎,连述就地跪下了:“大掌柜的,我......我......”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随即哽咽起来。 “是跪有用还是哭有用啊?”韩炎面沉似水,“把事情查清才能给大公子一个交代!” “是,大掌柜的。”连述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 “天火还是人为?” “人为!有火油的痕迹。” “哦?”韩炎眉头皱了起来,“谁干的,有谱儿吗?” “有!”连述恨恨道,“郢州卖炭的高家!” 紧接着,连述便向韩炎讲述了与高家结怨的经过。 这高家家主名叫高葵,本来只是郢州一家小木炭作坊的作坊主,只因家中有个容貌姣好的女儿被都虞侯杜鲲看上了,纳为了小妾,颇为受宠,这杜鲲本身也无甚才干,只因为是左相杜延年的堂侄,因此才在郢州一带作威作福,无人不让其三分。高家因此跟宰相府——当时还是中书令府——攀上了亲戚,鸡犬升天,不过三五年的工夫就垄断了榆东路的木炭生意,无人能与其竞争。这高葵与其长子高深如何作威作福为祸乡里且不说,单说连述的煤炭生意做到郢州后便引起了高家的警觉。 本来,从六七月份起高家就已经发现木炭订货量有所减少,但因为本来就是淡季,少的那一点他们也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郢州的“平原煤炭仓场”牌子树立起来以后,高家感觉不对劲儿了!这是打上门儿来了呀!眼看着天气逐渐转凉,用炭旺季将要来临,这时候岂能容他人染指? 要说这高家父子也不是完全没心眼儿,也托杜鲲去打听过,杜鲲回话说连述只是平原县一家金店的少东家,没什么背景,这下高家父子便放了心,直接带人上门去,开口便要连述滚出郢州城,甚至不止郢州,便是整个榆东路都不许他再做生意了。 连述年少气盛,又仗着后面也有人撑腰,哪里会服这个软,言语之中也就没客气,毕竟涵养不是留给这种人的。 高家父子当时没说什么,可当晚仓场便起了大火。当初为了方便放置煤炭,仓场选址是在城外开阔处,周围没什么人居住,此时大火一起,竟连个帮忙救火的人都没有,只剩下连述和两个伙计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七万斤煤付之一炬,只得立即飞鸽传书报给韩炎。 听完连述的讲述,韩炎目光阴冷,凌厉如刀,呵呵,杜家,还真是巧啊,那就新账老账一并算吧! 第39章 李经略公堂断案 韩常侍私宅相见 连述并不了解韩炎的往事,见韩炎一改往日的温和,透出一股杀人的神态,不禁打了个寒颤。 当夜,韩炎悄悄潜入高家,正巧碰见高葵、高深父子和杜鲲在花厅饮酒,三人谈起昨夜纵火之事不无得意。韩炎这才知道,纵火之事虽是高家父子的主意,却是杜鲲派手下兵卒去执行的,怪不得做的这么漂亮丝毫证据没留下呢! 不过没关系,知道没冤枉人就好,至于证据嘛,呵呵,不是问题。 韩炎回到住处,唤来方实对他一番吩咐,片刻之后师徒二人便分头行动去了。 当夜,郢州郊外某义庄丢了一具尸体,但看守义庄的老头儿整日喝的醉醺醺的,尸体丢了也不知道,所以此事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与此同时,厢军一名步军都头莫名其妙丢了腰牌,明明晚上睡觉前还在腰带上系着呢,早晨起来就怎么都找不到了。他还不知道的是,此刻营房之中两个空置的火油罐子也已不翼而飞。 这天一大早,连述便到经略安抚司递了拜帖,求见经略安抚使李至德大人。门子看他一介布衣本不欲搭理,细一看名帖竟是平原大长公主府的,顿时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进去传话了。李至德刚刚到衙,见到拜帖颇为意外,忙命人将连述请至二堂叙话,连述上得堂来深施一礼:“小人连述参见经略相公!” 李至德点点头:“连公子大清早到访,可是有要事?” “回相公话,小人蒙柳大公子不弃,委以重任,代掌大长公主府名下煤炭生意。前夜,小人负责打理的郢州煤炭仓场着火,十万斤煤炭付之一炬。小人原只道是天干物燥,不慎失火,不料昨日清理火场之时竟发现了此物。”连述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物递交上去,却是一块腰牌,上半截已被烧成焦黑,下半截载有姓名、职衔的部分却很完整。 “小人见腰牌上所载职名为勇敢军都头雷明,而小人确定此人从未来过仓场买煤,既如此腰牌为何会落在仓场?小人以为此中必有蹊跷,且事关厢军,非小人力所能及,故冒昧求见相公。” 李至德皱眉思忖片刻道:“此事我也不能听你一面之词,你且稍待片刻,待本官详查清楚。” 连述依言退至一旁等候,李至德吩咐麾下都头立即带人勘察火场。小半日后,都头前来回话,平原煤炭仓场确系被人纵火焚烧,现场发现火油等助燃之物,还有两个火油罐子,底下有勇敢军的麾号,确系军中之物。除此以外,清理现场煤灰之时还意外地发现了一具尸体,推测是一名老丐夜晚无处可去,私入仓场借宿,不意遭遇火灾,意外身亡。 听完都头的回话,李至德眉头紧锁,连述当即跪下了,哭秉道:“小人疏忽大意,给居心叵测之辈留下可乘之机,致使主家损失惨重,回去之后必受主人重罚,这本是小人自作自受,不敢怨天尤人,只是愧对主人信任,心中难安,惟有查明原委方能对主人有所交代。恳请相公详查事实,为小人做主!”连述这一番话情真意切,倒让李至德也对这年轻人产生了几分同情之意。 事关大长公主府和自己治下厢军,又出了命案,李至德不敢怠慢,当下唤过中军传了几道令下去。 约莫一顿饭的工夫,中军来回话,说是雷明已带到。李至德整理冠带升堂入座。 雷明一大清早莫名其妙丢了腰牌,又突然被经略相公传唤,心中忐忑不安。上得堂来给经略相公见过礼后便立在堂下不敢言语了。 “雷都头!” “卑职在!” “本官问你,中秋之夜你在何处?” 雷明心里咯噔一下,他相信李至德不会无的放矢,放火之事怕是外泄了,但他将那夜之事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又觉得无甚破绽,于是硬着头皮禀道:“卑职那夜奉命出城捕贼去了。” “哦,雷都头倒是勤勉。”李至德点头道,话锋突然一转:“既是捕贼,那可有牌票啊?所捕之贼姓甚名谁,现又关押何处?” “牌票在此,所捕盗贼之姓名载于其上,可惜卑职无能,未能将人犯捕获,请相公降罪!”雷明将牌票呈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李至德接过牌票一看,确是一份捕贼的文书,签发之人正是都虞侯杜鲲。这个名字让李至德心中暗暗发颤,杜家?这么巧吗? 想了想,李至德继续问道:“雷都头,你出城捕贼可曾携带火油?” 雷明心中愈发不安,可也只能咬牙否认:“不曾携带。” “你可曾去过平原煤炭仓场?” “不曾去过。” “那你的腰牌和你营中的火油罐为何会出现在仓场失火的现场?!”李至德说着,“啪”地一声将一块腰牌扔在了雷明面前。 雷明脑袋“嗡”地一声就炸了,他有点懵了,这块腰牌确实是他的,但这块腰牌也的确不是丢在火场的呀! 怕是被人算计了! 可事已至此他只能嘴硬下去:“回相公,卑职的腰牌前日出城时不慎丢失,怕是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至于火油罐,就算是军中之物,也未见得就是出自卑职营中,请相公明察!” “哦,是吗?传城门吏!” 不多时,城门吏上堂:“回相公话,中秋夜亥时前后,雷都头带了七八名军卒持都虞候杜鲲签发的牌票出城向东而去,丑初时分回城,出城回城都是卑职开的城门。” “可曾携带不寻常之物?” 城门吏想了想道:“出城时士卒每人带了一个陶罐,似乎有股火油味,回城时便没有陶罐了。” “你所言属实?” “卑职所言,句句属实。” “雷明,你还不招认吗?” “卑职对火油之事一无所知,望相公明鉴!” “哼!不见棺材不落泪。传录事参军!” 录事参军随即上堂秉到:“适才中军官前来传令,相公命下官前去勇敢军雷都头所部清点火油数量,现已清查完毕。按文书记载,该都应存火油六十八罐,现存六十罐,缺少八罐。经询问,有军卒言道是雷都头于中秋那日提走了八罐,不知用于何处。” 录事参军说完,中军官亦来回话:“卑职以经略相公欲犒劳勇敢军中秋之夜出城捕盗的勤勉士卒为由,已问出了那日参与的小军姓名,现已全部缉拿带到,于堂下候审。” “嗯,一一分开问供!”这等小军还不需要李至德亲自审问,自有属官代劳。 小军不过是从犯,自然犯不上死扛,几番恐吓引诱之下便全部招供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中军持口供前来回话:“回相公,小军已全部招供,承认中秋之夜确在雷明率领之下前去仓场放火,口供吻合,请相公查阅。” 李至德接过供状翻阅之后,一拍惊堂木:“大胆雷明,还不从实招来!中秋之夜,你率部携带火油出城而去,同一时间,同一方向,城外平原煤炭仓场起火,烧死一借宿的老丐,烧毁煤炭十万斤,现场留下了你的腰牌和你军中的火油罐,你手下小军已全部招供,供状在此,你还要巧言抵赖吗?” 事已至此,雷明已知今日之事难以过关,可他心里是真觉得委屈,那腰牌的事不对呀!还有火油罐,明明都处理了呀!他闭口一言不发,满脑门子的想不通。 李至德只道他冥顽不灵,大怒:“抄手问事谅尔不招,左右,大刑伺候!” 两旁衙役上来将雷明按倒,噼里啪啦一顿板子打得雷明鬼哭狼嚎:“我招、我招!” 随后雷明便一五一十将如何受杜鲲指使火烧仓场一事以及杜鲲背后的高家因何与平原煤炭仓场结怨之事合盘托出。 高家不过小民而已,李至德不放在心上,但是杜鲲?李至德有些犹豫了,此事怕是要再斟酌斟酌。 想到这里,李至德便让雷明签字画押,命将所有人钉杻收监,退堂回府了。 李至德回到府中已界天黑,却见一人正在堂中等候,正是韩炎。管家见到韩炎大惊失色,他竟不知此人是如何进入府中的,正要开口呵斥,李正德却连忙制止了他,并屏退左右,将厅门紧避。 李至德三朝元老,对眼前之人自然是认识的:“韩常侍今日如何有空光临寒舍呀?” 韩炎轻施一礼:“李相公明知故问。” 李至德也不啰嗦,摇摇头道:“老夫虽有管军之权,但对于军级以上职务者并无处置之权。” “您没有,宫里有。” “上达天听?那老夫可就将杜相得罪死了!” “总要得罪一头儿的。” “韩常侍这是逼老夫站队呀!”李至德苦笑道。 “那您到底站哪头儿呀?”韩炎缓缓直起身子双眼死死盯着李至德。 “你既来了,老夫还有得选吗?”李至德神色更苦了,他知道,此时若说出一句令对方不满意的话来,后果都有可能不堪设想。八年前宫中那一战,即便宫中严令不许外传,可李至德这样的人自有其消息来源,又怎会不知。 眼前这位可是个“杀神”哪! “多谢经略相公。”韩炎又恢复成佝偻着身子的样子,仿佛腰板从未直起过。 当夜,一封六百里加急的奏章从榆东路发出,次日晚便被送入宫中,直接递到了御前。 第40章 杜左相朝堂被斥 连掌柜商号受罚 翌日,杜延年在朝会之后被承平帝留下狠狠申斥了一番,说他纵容家人行凶,竟欺负到大长公主头上,莫不是官做的大了,便连皇家都不放在眼里了?堂堂皇家公主的脸面竟不如一个小妾的面子! 杜延年这么多年头一次被承平帝骂成这个样子,颜面尽失,关键是他对于郢州之事确实不知情,这顿骂挨的莫名其妙。 本来前次的“请君入瓮”之计实施不顺,柳明诚没有上钩,楚王咬钩后却又莫名其妙跑掉了,尤其是后者让承平帝大为不满,可这本就是阴谋诡计,失败了也无法公开去说。如今又闹了这么一出,这不是太阿倒持,上赶着将把柄递到承平帝手中吗?万分惊惧之下杜延年也唯有叩头谢罪一途。 承平帝看这位忠心辅佐自己八年的权臣如此战战兢兢汗如雨出的样子,终是有些于心不忍,又看他确不知情,便把李至德的奏章甩给他看。 杜延年看过之后顿时恼怒不已,他倒不是恼李至德,李至德这样的做法虽不大给他面子,但毕竟事涉皇室宗亲,他公事公办倒也无可厚非。 他恼的是杜鲲,当初要不是看这个远房侄子对自己还算恭敬忠诚,说什么也不会提拔这么个蠢材,如今可倒好,放个火都能留下一大堆破绽,还闹出人命来,连累自己被主上斥责。 杜延年越想越气,假如杜鲲现在在他跟前,他定会手刃了这个搅屎棍。但眼下想这些没用,他只能一再向承平帝请罪,自承治家不严之过。 封建皇权之下,臣子权力再大、地位再高也不敢对皇家无礼,否则一顶“大不敬”的帽子扣下来,便是不赦之罪。更何况此事的苦主平原大长公主那更是贵中之贵,便是承平帝都要对那位老人家客客气气,这便是杜延年这么些年一直看柳明诚不顺眼却也轻易不敢对他如何的原因!如今这杜鲲的莽撞之举很有可能会导致柳明诚的误会,从而招致平原大长公主一系的报复,而这种力量的报复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是杜延年绝不愿意看到的!想到这里杜延年又气又吓,浑身哆嗦。 承平帝见他这样子,倒也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此事骂过之后便揭过去了,只是让他自己去向大长公主请罪。 杜延年回府之后立即修书两封,一封是给祁清瑜的,书中极尽谦卑请罪之语,恳求大长公主殿下恕罪;另一封则是给柳明诚的。 这一封书信让他纠结了很久。如果说柳明诚这几年的心病是他,那他这十年来的心病又何尝不是柳明诚?这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压柳明诚一头,甚至可以说他半生的心愿就是让柳明诚在他面前服软。七年前他小胜了一场,但胜的不彻底。柳明诚不肯服输,这些年私底下小动作不断,他不是没有察觉,奈何这人滑溜地很,两人暗中交手数次,都没占到对方什么便宜,如今倒要他先低头,他越想越憋屈,越憋屈就越恨杜鲲。 最后杜延年咬牙切齿地写完道歉信并派人将书信送出后,又立即派遣了一名心腹管事亲赴郢州,两日后,杜鲲在府中自杀身亡。 随后李至德下令将高家父子逮捕下狱治罪。 高家父子本想仗势欺人,却不想一脚踢在了钢板上,双双折了不说,嫁出去的女儿也被杜家赶了回来,剩下一家子老少妇孺胆战心惊,求饶无门。最后还是高夫人以重金贿赂安抚使司的属官,才明白自家这是得罪了谁。 高家父子与雷明等人自有李至德依律发落,却说韩炎见事情初步有了结果,便带着连述回望州向柳翀复命了,而方实则留在郢州接替连述重建郢州仓场。 连述临走之前给戚珩去了信,让他再往郢州发一批货,所以戚珩知道他要回望州了,便也回了城,而姜颂日前押送一批硝石也回了望州,所以连述回到“平原商号”的时候发现除了柳翀、于茂、游乐场二掌柜梁商以外,两位表弟也都在。 除此之外,柳恽和邹浩也在,他俩是来等韩炎的。 连述忐忑不安地走到柳翀面前跪了下来:“属下犯了大错,请公子责罚!” “错哪儿了?”柳翀面沉似水。 “属下未能对高家父子产生警觉,以致铸成大错。” 柳翀摇摇头道:“高家父子这样的卑鄙小人是防不胜防的,你们以后在外面还会遇到,这事你虽有过失,但不算大错。还有呢?” “这......”连述一时没明白柳翀所指何意。 “打从第一批煤运到望州铺子起,我就一再告诉你们要注意防火!防火!防火!我且问你,你郢州仓场备了几个水缸啊?隔离墙你砌了几尺呀?仓场附近又可有水源啊?” 这一连串发问对连述有如当头棒喝,柳翀继续道:“老韩告诉我说,你该做的防火措施一样都没做到位!没冤枉你吧!”柳翀音调渐高,语气也重了三分。 “这......是属下疏忽了,大掌柜的没冤枉属下,请公子重罚。”连述头埋得越发低了,柳翀看他知道错了,本不欲再施惩处,抬头却瞥见戚珩不以为然的眼神,顿时心中大怒。 戚珩目前主管矿场,责任更重,偏偏他是最不把安全二字放在心上的,上次已经因为夜间引爆的事出过一次岔子了,只是后果不严重而已,也因为后果不严重,又加上白郾的出现乱了他的心思,所以柳翀对他只是一再口头叮嘱,并没有训斥责罚,可今日看来,戚珩依然没有吸取教训。 到了这个份上,连述今日这顿惩罚便躲不掉了,无论是“杀鸡骇猴”也好,还是“杀一儆百”也罢,今日必须借连述立个规矩了。 于是,柳翀唤过韩炎:“老韩,规矩是你定的,你说说吧。” “公子,此次七万斤煤炭加上仓房、人工等损失共约四百贯,按之前定下的规矩,各铺掌柜的因自身过错给东家造成损失的,当处杖责之刑,每十贯折一杖。” 十贯一杖,四百贯就是四十杖,连述脸都白了,冷汗直流,戚珩、姜颂也纷纷跪倒求情。柳恽和邹浩也是没想到商号规矩如此严厉,都不禁暗自咋舌。 柳翀略一沉思道:“此事连述虽然有责任,但错不全在他,就算他一半责任吧,杖数减半,打二十吧。” “多谢大公子。”连述听得减半,多少松了口气,连忙谢恩。 小厮将连述带到院中,褫去外衣,按在春凳之上,韩炎从小厮手中接过刑杖。 “平原商号”所用的刑杖是以厚毛竹制成,比衙门的刑杖要小许多,本来也是为了小惩大诫,不是真要将人打坏。但今日韩炎亲自掌刑,他是习武之人本来力气就大,加上有意帮柳翀立规矩,所以杖杖不留情面,只几下子连述双臀就开了花。 连述咬牙硬挺,实在忍不住了就闷哼俩声,那压抑在嗓子眼里的闷哼声更听得人难受,戚珩、姜颂双双红了眼圈。 柳恽和邹浩从未见过大哥和师父如此严厉对待下面的人,也都胆战心惊。 柳翀坐在堂中也是于心不忍,他端着茶碗轻轻嘬了一口,用以掩饰内心的波动。 这还是他来到这里以后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惩罚下人,这对他的思想其实也是一种极大的冲击。但他也知道,要想在这个世界生存甚至改变这个世界,那就首先得接受它的某些规则,融入进去,按它的规则行事,之后才能谈改变,否则他将一事无成。他不是不想宽容对待手下人,然而在等级尊卑的思想体系之下,如果主人对下人过于宽容,反而可能会换来下人对主人的轻视,戚珩不把他的话当回事这就是最好的例子。 柳翀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今日虽是连述在过关,可他自己的心里又何尝不是过了一关呢? 半盏茶的工夫,二十杖打完,连述双股之间一片血肉模糊,豆大的汗珠子不断从他额头滴落,地上已经湿了一片,后背衣服也都湿透了。 小厮架起连述将他拖回厅中谢恩。打完了人还要让人家来谢恩,这在柳翀看来是最虐心、最变态的举动,但今日既开了头,便要做全套,他也只好稳坐钓鱼台,看着连述被搀扶着重又在自己面前艰难地跪下磕头道:“属下......谢大公子......赏。” 柳翀挥了挥手,让人将他带下去。连述挨了打,怕父母担心便不敢回家,索性暂住在商号的厢房养伤,柳翀便叫人回府将白郾叫过来照顾他。 处置完了连述,韩炎自己又跪了下来:“商号定下的规矩未能一一执行,属下作为大掌柜的有失察之过,自请罚薪,以儆效尤。” 柳翀情知韩炎在做戏,这么些年了,他什么时候给韩炎发过薪俸啊?他的钱都在韩炎那里,韩炎想花就花,还用得着发薪吗?但既然韩炎提出来了,他也只能配合着演完:“那便罚去一年的薪俸吧。”说完瞟了一眼戚珩,果见戚珩的态度比之前恭谨了许多,神色之间似有所感,其余众人也都心有戚戚焉。 第41章 柳别驾追忆过往 高杨氏献产救夫 柳翀这边如何管理他的小团队暂且不表,却说柳明诚收到杜延年的信后心里五味杂陈。杜延年的信写的极为客气,除了解释就是道歉,只字不提他们之间的龃龉,甚至在不经意间还回忆了一下二人年轻时交好的一些细节,仿佛二人这么些年便一直都是好友,从未发生过矛盾一般。 晚上,柳明诚将这封信给柳翀看,柳翀看完之后大为好奇:“你们曾经是好友?” “是啊,”柳明诚目光迷离陷入回忆之中,“那是延佑元年春,先帝刚登基加了一次恩科,他从老家赴京赶考,进京后盘缠用完了没钱吃饭,便在街上卖字换点小钱。我骑马路过,见他的字确实不错,便停下来攀谈了几句,得知他也是备考的举子,便叫人拿了几吊钱给他,他坚持不受,非说只卖字不受赠,我心想这哪儿来这么个书呆子呀?可拗不过他,便随手拿了一幅字准备走,他却把我拦下了,说那幅字不值这么多钱,我要么再买几幅,要么把钱还我一部分,最后没办法我只好又拿了他几幅字他才肯放我走。 回去之后我越想越觉得此人执拗地有趣,就让人打听到了他的住处前去拜访他,一番交谈之后发现他人品端正、学识不俗,虽出身寒门,却被褐怀玉,也很有些傲骨,我二人相谈甚欢,便成了莫逆之交。再后来我们同科及第,他是状元我是榜眼,再加上个探花邱维屏一同跨马游街,我们三个那时候都年轻,长得好看——尤其是小邱,貌比潘安,不输宋玉——不知迷倒了京中多少少女。我们那时候去青楼乐坊都不用花钱,姑娘们争抢着陪我们,以换取我们的诗词或者是贴身物件。”提起年少时的风流韵事,柳明诚不无得意。 “啧啧啧,高光时刻呀!”柳翀调侃道。 柳明诚没理他,继续道:“再后来我们都入了翰林院,先帝很器重他,认为他是宰相之才,所以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反倒是我,耐不住翰林院的寂寞,便求着先帝让我去六部做事。我那时候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没少惹事,得罪了许多人,官职也几上几下,若不是先帝护着我,恐怕我早把自己折腾进大狱了!”柳明诚笑了起来,“他俩那时候没少安慰我,还经常帮我出主意,请我喝酒散心,小邱更是向先帝请求去大理寺任职了,说是万一我真把自己折腾进去了,他在大理寺也能帮我说上话。哈哈哈......” 这岂止是好友啊?这是好基友啊! 柳明诚笑了几声,神色突然又黯淡下来:“可再后来老杜他就开始不对劲儿了,大概是延佑四年左右吧,他便开始刻意疏远我——他对小邱还是如常,单只是疏远我。我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问他也不说。再后来,不管我在朝堂上提出什么他都会反对,而且他口才上佳,反驳我也是有理有据,弄得我极为难受。”想到那段日子,柳明诚不禁摇了摇头,“就这样磕磕绊绊一直到了延佑七年,再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我一直怀疑他当年投靠那位,不是因为反对你,而是因为反对我,我要做什么,他就一定反着来,这似乎成了他后来的处事原则。” “那延佑四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柳翀也觉得杜延年的转变莫名其妙。 柳明诚想了想:“没发生什么事啊!那年挺平静的,我也还算老实,没折腾什么大事。” 对于这件百思不得其解之事,父子俩讨论了半天也没得出什么结论,索性先放下了。 “那这事儿您打算怎么办?”柳翀指了指信。 “还能怎么办,人家把侄子都杀了,我也不能不依不饶啊,见好就收吧。”柳明诚说着便提笔给杜延年回了一封信,与杜延年的洋洋洒洒不同,他的信要简短得多,除了代表大长公主府表达了不再追究之意以外,只额外提了一句,“平原商号”的分店要开到京城去了,请他多加关照。 “去京城开分店?”柳翀本能地觉得柳老二又想趁机搞事情。 “怎么了,不想多赚点钱吗?” “您怎么这么财迷呀!” “花钱的地方多!” “您就不怕宫里那位多心?” “他不让我回京,又没说不让我在京城做生意。再说了,我便不这样做他对我就不多心了吗?” “我手底下没有那么些人!” “我有!只要你愿意接,我可以立刻交给你。”柳明诚说的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柳翀也严肃起来,虽然从未明说,但他早猜到了柳明诚手里是有一支隐藏的力量的,也当然知道这支力量的存在是为了什么,他更清楚如果自己同意接下这支力量就意味着什么,他不由得犹豫起来。 此事如果发生在一个月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但是罗先生临走之前跟他说了几句话,让他觉得自己往常的想法似乎确实过于理想而不切实际,所以他最近不是没想过那个问题,但是真要下定决心谈何容易! “我才十五岁,干嘛给我那么大压力?!再说了,您真觉得还有机会?” 大哥,你想做的那件事现在做就算造反呀!你确定放着好好的小日子不过非得玩一次刺激的? “事在人为嘛。你要是觉得不着急,我可以再帮你管两年,早晚你都要接手的。不过暂时先借几个人给你用还是可以的。”柳明诚退而求其次。 “那......就先这样吧。”柳翀草草结束了话题退了出来。柳明诚见他不愿意再谈这件事,也就不再勉强了。 给杜延年的回信送出后,柳翀原以为郢州之事到此为止了,不想最后还是出现了一个尾声。 一日,柳翀正在“平原商号”与掌柜的们议事,玖安来报,高家一位女眷带着个孩子在大长公主府门口跪着哭哭啼啼,要求见大长公主。那大长公主是随便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吗?府里的人哪敢让她进去啊,可劝又劝不走,用强吧又怕别人误会,便只好去州衙秉了柳明诚,柳明诚却让他们去找大公子处理,于是管事便拜托玖安把他们带来了商号。 “高家?哪个高家?”柳翀一时没反应过来。 “郢州,烧咱家仓场那个。”韩炎答道。 “哦,那我去见见吧。”高家人来的目的,柳翀大致了然,便信步走了出去。 只见一三十岁左右的妇人跪在商号门口,身侧还跪着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二人衣着简朴,那妇人更是不施粉黛,不着头面,神色凄然。少顷,商号门口已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那妇人见玖安等人簇拥着柳翀出来,便知道这位就是府里主事的那位小爷了,忙磕头道:“民妇高杨氏携犬子高浚给大公子请安,求大公子垂怜,放过高家吧!”说完又“嘤嘤嘤”哭了起来。围观人群不明所以,纷纷指指点点起来。 明明是自家做错了事,却作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到苦主家门口哭哭啼啼,这哪是道歉啊,这分明是道德绑架!这妇人的做法很让柳翀反感。 柳翀心里不爽但面色如常,他故意装作不知道对方的身份,问道:“这位夫人是?” “民妇是郢州高葵的继室。” “哦,”柳翀作恍然大悟状,大声道:“就是烧了我家仓场十万斤煤、烧死一名借宿老者的那个郢州高葵啊!”郢州仓场实际损失是七万斤煤,但连述报官时故意夸大了损失,报的是十万斤,所以对外便统一称十万斤了。 此言一出,围观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十万斤?那得多少钱啊!” “得好几百贯吧!” “真狠心啊,把人都烧死了!” “什么仇什么怨啊!” “这家看来不是什么好人家!” “装的还挺可怜,恐怕没安什么好心!” 听得周围的议论,那高杨氏面色惨白,她此来赔罪固然是真,但也未尝没存了以舆论逼迫大长公主府谅解的心思,然而没想到柳翀竟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一句话就轻而易举扳回了局面。事到如今,她也只好收起其他的心思,老老实实赔罪了。 “此事确是我家老爷的不是,民妇不敢辩解,情愿将全部家产奉上,只求大公子能饶恕我家老爷。”高杨氏这次态度倒是极为诚恳,言罢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份家产清单双手捧在胸前递了过去。 柳翀并没有接:“高葵父子犯了律条,自有官府处置,岂是我说饶就能饶的?”这话倒不是推托,作为一名法学生,柳翀对法律的尊重是渗透到骨子里的,“再说了,到衙门告这高家父子的也不只有我一家吧,我听说高家父子这几年没少干坏事,只是以前有人罩着他们,百姓投告无门而已。现在他们的靠山死了,许多苦主便都到衙门去举告他们。就算我肯饶恕他们,那其他苦主呢?若其他苦主不肯饶恕,就算我饶恕了他们又能怎样?” “这......”高杨氏似乎是没想过这一节,她对于高葵父子在外面做的事情确实所知不多,也不知道这些事情严重到什么程度,当下便无话了,想了半天最后戚戚哀哀地说道:“若真如此,民妇也只有一家一家苦求了,总要为我家老爷做些什么呀!”说完便又抹起眼泪来。 第42章 姜三少接掌矿场 柳公子熬制蚝油 柳翀见她对自己丈夫也算有情有义,心里刚才那点气便消了大半,示意玖安接过她手里的清单看了看,见上面既有钱帛,又有房产店铺,遂交给韩炎:“你再去趟郢州,挑一间跟咱家损失价值差不多的铺子,就算是顶了咱家的损失了,记住,不许趁火打劫、漫天要价。”柳翀对韩炎当然是放心的,这番话是说给高杨氏和围观人群听的。 “另外,高杨氏,你要去寻其他苦主,用你家剩下的家产一一赔偿人家,取得这些苦主的谅解,纵有一家赔偿不到位,我也不答应。老韩,你去盯着,若她确实都做到了,你便去给李相公递个话,说我们不追究了,可以轻判。” 高杨氏闻言大喜,忙唤过儿子高浚:“浚儿,快给大公子磕头,你爹有救了!” 那叫高浚的孩子依言“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柳翀忙叫人把孩子扶起来,让韩炎带他们母子回郢州去了。 围观群众看了一出好戏,回去之后便四处宣扬大公子如何公道正派,一时之间柳翀名声大噪。 唉!名声这么好还怎么做纨绔子弟呀? 回到商号,柳翀叫了戚珩、姜颂到厢房说话。连述还在这里养伤,姜颂这两日和白郾一起在这里照顾他。 秋闱已经结束了,姜颁再次落榜。得名师指点依然还是考不上,姜颁便彻底死心了,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他如今已经回了望州帮着家里打点生意了,柳翀便让姜颂将采购硝石、硫磺之事交给他打理,姜颁心里烦闷,也乐得借这差事出去散散心,所以前天便出门去了。姜颂因此闲了下来,便过来照顾连述了。在他和白郾的精心照料下,连述的伤恢复的倒也挺快。 “戚珩、姜颂,明日你俩一起随我去矿上做个交接,以后矿上的事由姜颂负责,戚珩专心负责‘醉魂在’在望州以外的销售。” “是!”二人齐答道。 把戚珩放在矿山上,柳翀始终有些不放心,这次借卖酒一事把戚珩调开让更老实听话一些的姜颂负责矿山,这也是两全其美。 连述看着两个弟弟都得了新差使,心里不免有些失落,自从受罚以后他就有些担心大公子从此不再信任、重用自己,此时难免有些臊眉耷眼的。 柳翀看在眼里,笑道:“连述,你先养伤,伤好以后还有个大差事交给你。” 连述大喜过望:“公子,属下的伤基本已经好了。” “不急,这次是出远门,而且时间会很长,可能过年也回不来,走之前总得先回家看看你父母,所以先把伤养透了,省得你父母担心。” “是,大公子。”听柳翀这么说,连述也只好按捺住性子先好好养伤。 转过天来,柳翀带着戚珩、姜颂来到合川县矿上,戚珩、姜颂自去办理交接事宜,柳翀便在矿上随意走了走,发现矿上的安全防火措施比以前好了很多,又问过工人,知道再也没在夜里起爆过,当下便放心不少,看来戚珩上次确实是受到震撼了,开始把规矩放在心里了。 交接事宜很快就办好了,柳翀正准备回去,戚珩却道:“大公子,属下家里的船今日靠港,大公子是否有兴趣去看看?” “哦?在哪儿?”柳翀果然来了兴趣,他早就知道戚家有自己的渔船,而且还不算小,正是靠着这条船,“望海楼”才能有源源不断的海鲜供应。 “在屏南县,离这儿不远。”屏南县在合川之西、平原之北,先去趟屏南县倒也确实不耽误晚上回城。 “那就去看看。”言罢,众人打马而去,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屏南县白沙滩码头,果见码头停着一艘长六七丈、双层船楼、悬挂双帆的大船,水手们正陆陆续续从船上搬运一筐筐渔获下来。 早有眼尖的伙计看见了戚珩,便忙去通知了火长。火长本来在看着水手卸船帆,听说少东家来了,急忙下船迎了过去。 “小老儿见过少东家。”火长忙给戚珩见礼,他不认识柳翀,故而没有跟柳翀打招呼。 戚珩忙介绍:“大公子,这位便是我家火长老张,老张,来见过大公子。” 老张见自己少东家对这位大公子恭恭敬敬,忙上前深施一礼:“参见大公子。” “嗯,”柳翀点点头,“此次收获如何?” “回大公子,各色渔获还算不少,够用上些日子了。”老张边说边引着柳翀、戚珩等过去看。 柳翀对于渔获兴趣不大,只有两筐牡蛎让他稍微注意了一下。戚珩以为他喜欢吃,便问道:“您要是喜欢,给您送府上去?” 柳翀想了想:“这两筐牡蛎你叫人去了壳清理干净,用冰镇着,就放在你家酒楼后厨,明日上午我去寻你,或许能再做出点新东西。” “是。”戚珩也不敢问是什么,只能先应着。 相比渔获,柳翀其实更感兴趣的是船。中国的造船术曾经一度领先于世界,只是后来闭关锁国才导致落后。但好在在目前这个世界里,大渊的造船术还不算是很落后,但相较之下还是东吴的更优秀一些。 柳翀仔仔细细参观了一遍这艘船,不时还问老张一些问题,老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是让柳翀受益匪浅。 “这艘船是在哪里造的?” “在交州,毕家船坞。” “哦,改日有机会倒想去看看。”柳翀说着便下了船,在码头旁边的沙滩上随意走了走。这里的沙滩与北方大部分的黄色沙滩不同,竟是白色的,柳翀觉得奇怪便蹲下来抓起一把沙子观察了起来。 “大公子,这里的沙滩很不一样,沙子是白的,所以这里才叫白沙滩。”戚珩道,他常来这里,比较熟悉。 白沙滩?好像在书上看过,白沙滩是什么含量比较多来着?柳翀一时不能确定,索性唤过玖宁,让他包了一小包沙子带回去。 参观完大船,柳翀等便回了望州,戚珩顺便把柳翀要的牡蛎也送去了酒楼。 柳翀回府后则躲进国图看书查资料去了。 次日,柳翀惦记着昨天的约定,早早就来到“望海楼”,却见酒楼掌柜的正陪着一位中年人在说话,见柳翀进来,忙对那中年人低声说了一句话,那中年人立即迎了上来,满脸堆笑:“小人戚严见过大公子。犬子戚珩多蒙公子教诲,感谢不忘。今日幸得一见,深慰渴怀。” “原来是戚东家,幸会幸会!”柳翀也笑着还了礼,“看来戚东家今日是特地在这里等我的呀!” 戚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公子那‘醉魂在’实在令小人大开眼界,昨晚听犬子说今日大公子又有好东西,一时没忍住就过来凑个热闹了,倒叫大公子见笑了。” “不妨事,戚珩呢?” “在后厨,大公子要的牡蛎已经备好了,这边请。”戚严做了个“请”的手势,将柳翀引到后厨,果见戚珩正守着两大盆牡蛎在仔细检查是否有异物。 柳翀让人将所有牡蛎都放入锅中,架火开烧,火势先大后小,边烧边搅,足足烧了将近两个时辰,只见初时的一大锅白色蛎肉到最后竟只剩下了锅底的一小团黑乎乎的浓稠汁液,柳翀这才命人停了火。 柳翀用筷子头挑了一点汁液放到鼻尖闻了闻,又放在舌尖尝了尝,笑道:“成了!” 戚严等见状也纷纷效仿,各自点了一点试了试,顿觉香郁扑鼻、美味无比,可是这玩意儿也不能当饭吃啊? 柳翀拿来纸笔,写了一张菜单,俱都是酒楼常见的菜品,无甚新奇。柳翀将菜单交给还在旁边咂摸滋味的大厨:“按这个菜单做几道菜来,就按你们惯常的做法就行,只有一点不同,就是每道菜里都要加点这个蚝油。”柳翀指了指锅里。 厨子依言去做菜了,戚严则将柳翀让进包间:“正好到了饭点,大公子就顺便在这里用点午膳吧!” 柳翀点点头坐下,戚严陪在下首,戚珩则站在一旁侍奉。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酒、菜就陆陆续续上齐了,柳翀举箸先夹了一口白灼青菜尝了尝,颇为满意,便示意戚严也尝尝。戚严满腹疑惑地尝了一筷子,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顾不上失礼,将其他菜肴也一一尝了一遍,发现不论是青菜豆腐还是鸡翅肘子,只要加了这蚝油便都更加鲜美,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蚝油竟是一种调味料!” 柳翀笑了:“戚东家,这生意能做吗?” “能!能!太能了!”戚严激动无比,他今天来的太对了! 戚严今天确实来对了,原本柳翀做蚝油并没有打算卖,只是想给自家厨房添点调味品而已,但今天看到戚严他突然改主意了。 柳明诚一直催他把商号往京城去发展,他也有意让连述去一趟京城,可是连述毕竟太年轻,京城太复杂,他又委实不是很放心连述一个人去闯京城,所以一直犹豫不决。但今天戚严的有意结交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或许这会是个不错的人选。 第43章 戚严险中求富贵 柳翀厨下教新菜 “戚东家想做这生意,我们倒是可以谈谈。”柳翀抿了口酒笑道。 “大公子的意思是?” “我们合作。首先,我将蚝油的制作交给你,这一块单独立个招牌就叫“戚记蚝油”,由你们自行推销,所有盈利我要七成。其次,你去京城开一家酒楼,‘醉魂在’我按成本价供给你,蚝油你自己有,另外我会再交给你们的厨子几道海鲜菜,这次的盈利我只要三成,但是,我有个条件——”柳翀盯着戚严道:“三年内,这家酒楼必须成为京城排名第一的酒楼,若是做不到,我立即收回‘醉魂在’不再提供,戚珩也不能再负责‘醉魂在’的生意,蚝油也不再允许你们制作了,我会另找别人合作。能接受吗?” 戚严想了半天明白了其中的关键,这是一场赌博,赢了双方都好,输了戚家吃亏。因为戚家要在三年内投入大量资金和人力把蚝油的市场打开,而一旦三年后失去蚝油的制作权,那么就意味着前三年的努力就都是给他人做嫁衣了,而且,只要柳翀说一句“不许你家再卖蚝油了”,哪怕他掌握了蚝油的制作方法也绝不敢再私自去做!而失去了‘醉魂在’和蚝油的酒楼在京城恐怕也很难立足,这个条件对他可谓相当苛刻! 可万一成了呢?戚严又忍不住想,万一做成了,那么戚家从中可以获得的利润将是无法估量的!戚严好似百爪挠心,心中千般挣扎、万般纠结。 柳翀也不着急,就一边吃着菜,一边耐心地等着戚严的答复。 有道是“富贵险中求”! 戚严挣扎了良久,终于咬牙下定决心:“好,就按大公子说的办!” “那就这么定了,明日我会再来,我给你们写个单子,叫你们的厨子备好这些料等我。”柳翀刷刷点点写完单子递给戚严转身下楼而去。 “爹,那个条件那么苛刻,我们能做到吗?”戚珩有些担心。 戚严心里倒是突然升起一股雄心壮志:“你爹还没老呢,还能再闯闯!” 从望海楼出来,柳翀去了趟铁匠铺。之前他给了何师傅一个做蜂窝煤模具和炉子的活计,今天去看看做的怎么样了,顺便试试另一件事。 昨天从海边包回来的那包沙子柳翀已经让玖宁筛洗干净了,又让玖安准备了纯碱和石灰石,柳翀把材料交给何师傅,让他用坩埚盛了放入炉中烧,烧了许久之后果见沙子融成了熔液,柳翀让他把这些熔液倒在铁板上,用另一块铁板加以按压,待冷却后就成了一块绿色的玻璃。 柳翀把玻璃拿在手里,对着阳光仔细观察,果然还是有杂质,但没有想象的那么多,看来这白沙子确实石英含量比较高,用来制作酒瓶和玻璃大棚还是勉强够用的。 “醉魂在”一个很大的卖点就是纯透明,而这个特点装在瓷坛里是看不出来的,只有玻璃瓶子才是最适合它的容器。而农场那边水果的产量始终有限,最大的制约就是气候温度,而玻璃大棚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办法,这就是柳翀会把玻璃制作提上日程的原因。 离开铁匠铺,柳翀迫不及待地去州衙寻柳明诚,玻璃的初试成功让他很兴奋,以至于根本等不到晚上回府去说。 柳明诚正在前厅与长史、司马以及静山军都指挥使商谈公务。朝廷又要和北汉开战了,调兵的文书昨日已经下来了,此次需要从静山军抽调马军一个营、步军两个营,因为此前静山军已经有两个步军营在京中服役了,再次抽调之后望州将只剩下一个马军营,一营最多不过五百人,便是维持州城治安都有些捉襟见肘,更遑论捕盗捉贼了,柳明诚因此很是犯愁。 柳翀见有公事,自己不便进去,便坐在廊下等候,一边晒太阳一边听着厅堂里的讨论。 傍近晌午时分,梁焘、方深甫等才从里面出来,知道柳翀来必是有事,打了个招呼便自行离去了。 “你今日怎么到这里来了?”柳明诚身着绯红色官服斜靠在椅子上,看上去情绪不大高。与北汉战事重启,谢宣又回了北边,楚王也出现在了江北大营,京中平静无事,这有些不符合他的期待。 “看这个!”柳翀拿着那块玻璃笑嘻嘻地在柳明诚眼前晃了晃。 “什么呀?”柳明诚接过来仔细端详起来,“这是......瓘玉?” 玻璃在这里被称作瓘玉,不常见,但宫里有几件前朝留下的瓘玉制品,柳明诚见多识广,还是一眼认出来了。 “嗯,我做的。”柳翀一副求表扬的小眼神。 “瓘玉的制作我从前在宫中读书时倒也在古籍上见过,我记得是记载纪朝逸闻的一本书,”柳明诚的榜眼不是白来的,确实博闻强记,“纪朝在将作司之下设有瓘玉局,设大使一名,秩从八品,主管其事。瓘玉制成本身不是难事,只有两点,一是成品品相不一,难以控制,二是吹制技艺复杂,难以传承。我记得书上说纪朝瓘玉局大使乃是由一段姓人家世袭传承,这瓘玉吹制技术只有他家擅长,可惜自纪朝灭亡后,天下已乱了近两百年,这期间各朝均未再设置瓘玉局,这技艺也就失传了,段家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后人在了。” 柳明诚这番话倒是有些出乎柳翀的意料,他原本只想来显摆显摆,却没想到反被柳明诚给灌输了一番知识,他反应也快,立即顺杆往上爬:“第一个问题其实就是杂质的问题,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逐步改进,至于第二个问题嘛,嘿嘿,帮我打听打听这家人呗,万一能找着呢?” 柳明诚想了想倒也没推辞:“我试试看吧。”接下来几天,柳明诚往外发出了几封信,又收到了几封回信,随着信函的进进出出,事情逐渐有了眉目,此为后话。 却说当天晚上,韩炎回来回禀了郢州的情况,那高杨氏果然按照柳翀的吩咐竭尽所能赔偿了苦主,李至德判了高葵流一千里,徒一年,但是高深却被判了斩立决,已经上报刑部了,如果快的话下个月就要问斩了。 “嗯?为何父子一个轻一个重?”柳翀有些不解。 “那高葵虽有些欺行霸市之举,但没有闹出人命,苦主得了高额赔偿也就都谅解了;但是高深身上有人命,他去年因为看上了一个姑娘,强抢那姑娘入府,把人家姑娘逼死了,姑娘的哥哥上门讨要说法,竟也被活活打死了。那家父母接连失去一双儿女,苦大仇深,说什么也不肯谅解,只要高深偿命,所以便定了死罪。高深本也不是那高杨氏所出,见事情难办,她倒也不勉强了。” “嗯,顺便还少了个跟自己儿子争家产的,倒是个精明的女子!你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奴婢告退。” 第二天,柳翀带着韩炎依约又来到了望海楼,戚严父子早就候着了。 柳翀让韩炎去和戚严沟通合约细节,他则跟戚珩一起到了后厨。后厨果然按他的要求备好了辣椒、大蒜等调味料以及牡蛎肉、扇贝肉、八爪鱼、黄花鱼等材料。 柳翀把厨子们都喊了过来:“今天我要教你们做海鲜菜,首先做牡蛎肉。” 柳翀这样的贵公子当然不会亲自动手,他只需动口即可。他指挥着两名厨子两口锅同时起火,分别放入香辣调料和蒜蓉调料,然后放入牡蛎肉大火蒸煮、小火收锅,不多时一道香辣牡蛎肉和一道蒜蓉牡蛎肉便同时出锅了。 柳翀自己先尝了一筷子,感觉尚可,又让众人都尝尝。这时戚严跟韩炎签完了合约也过来了,他见柳翀把海鲜做成如此的重口味很是诧异,因为海边人吃海鲜最讲究原汁原味,少用调料,但柳翀反其道而行之,这确实有些颠覆他以往的认知。他尝了一口香辣的感觉不是很能接受这个味道,又尝了一口蒜蓉的,倒是连连点头。其余人也明显更偏爱蒜蓉口味。 柳翀对此也颇为理解,这是跟望州的饮食习惯有关的,望州人嗜辛不嗜辣,对于葱姜蒜很是偏爱,但对于辣椒却少有喜欢。不过柳翀相信只要他们习惯了辣椒的刺激就一定会喜欢上的,而且京城人的口味也未必和望州人一样。 “大公子,这种做法只能用牡蛎肉做吗?换成扇贝什么的可以吗?”大厨颇有些举一反三的悟性。 “当然可以,还有八爪鱼啊、鲍鱼啊都可以,甚至连昆布都可以用类似的方法做。” “我觉得蛏子、蚬子、毛蚶之类的应该也可以。”二厨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虾呀、皮皮虾呀那不更好吗?” “海螺肉、海瓜子什么的是不是也可以试试?”果然劳动人民最不缺乏的就是智慧,大家七嘴八舌地又提出七八种可能的食材种类。 “嗯,这些你们都可以试试,具体口味你们也可以根据食客的喜好再行调整。”柳翀总结道,“再进行下一道,黄花鱼!” 第44章 柳公子试制酒精 何师傅打造煤炉 黄花鱼是望州最常见的鱼类之一,通常的做法是红烧或者清蒸,偶尔也有油炸的,但因为太费油,一般人家不会这样做。但柳翀却让厨子先把提前腌制好的鱼用油煎一遍,然后再下锅大火蒸煮,蒸煮的时候还要在锅盖上放置一块大石头,蒸了有差不多两刻钟才让人把石头拿开,将鱼出锅。 戚严尝了尝只觉得鱼肉软嫩可口,关键是连鱼骨头都蒸软了,直接不用吐刺了,这样的做法倒的确是从未见过,但他也不觉得这样一道菜有什么神奇之处,表情中便有些不以为然。 柳翀笑道:“这种做法不止可以用黄花鱼,也可以用鲅鱼、青鱼等,具体的你们可以自己研究。不过,”他话锋一转,“今天的关键不在这菜上,而在菜肴的保存方法上。” 柳翀这话倒让戚严眼前一亮:这话说到关键点了!从望州到京城,一千几百里的路程,如何把海鲜运过去而不变质,这才是京城酒楼能否出奇制胜的关键!他昨晚想这个问题想了一宿也没想出除了冰镇以外更好的办法,但是冰镇成本太高了。 “生的海鲜除了冬天以外是无法保证运过去之后不变质的,所以要用熟的!今天这菜就是为了做成便于储存的熟菜而研发的。”柳翀说着拿过一个泡菜坛子,让人用开水将坛子里里外外烫了三遍,然后放在灶台上,又将做好的黄花鱼连同汤汁一起放入坛中,将汤汁加满至口沿处稍微溢出,又用油纸封口,用和好的黄泥先封上一遍,其上再盖上外盖,压实后外面再用黄泥封一次口。 “好了,找个地方把这罐头放起来吧,过几日再拆封,看看它的味道变了没有。还有前面做的那些牡蛎,也可以这样封一罐试试。”于是又有人把香辣牡蛎肉也如此这般做成了罐头和刚才那罐放置在了一起。 其实这罐头的保鲜方法柳翀几年前就研究出来了,因为北方冬天青菜不多,即便大长公主府能吃到的蔬菜种类也是有限,所以柳翀便想到在夏天把青菜煮熟封存,冬天再拿出来烹饪这种方法,不过柳翀本没想着靠这个赚钱,因此这法子只在大长公主府内部使用,从未外传,没想到今天用到这上面来了。 之后柳翀又教了大厨“葱烧海参”、“小米炖海参”、“海参红烧肉”、“海参蒸蛋羹”等几道海参菜,又把海参的营养价值狠狠吹嘘了一番。 海参在现代被视为天然补品,具有提高记忆力、延缓衰老、防止动脉硬化以及抗肿瘤等一系列作用,但在这里它的营养价值却没有被重视,中医虽认为它有一定的温补作用,但在药用上并不广泛。 而且海参天性浓重,不好入味,所以大部分人不大能接受它的口感,即便沿海居民也不太喜欢吃。但柳翀教授的这些做法都既能去除异味,也能使海参入味,众人咸服。 做完了这一切柳翀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望海楼,戚严已经同意亲自去京城了,这样连述日后在京城就不是孤军奋战了,至少有个姨夫在旁边能商量一二。 想到连述,柳翀便又去商号转了转,却见柳恽和邹浩正在往商号的院子里搬兵器。 “你俩这是干嘛呢!”柳翀眉头大皱。 “大哥、师父。”看见柳翀、韩炎回来了,两人手上停了下来,柳恽道:“大哥,这是我的主意,我看师父整日忙得很,不是被你支使着跑这跑那,就是在商号里处理事情,都没时间教我们了,所以我俩索性把兵器搬到商号来,我们就在商号院子里练,反正这里地方足够大,师父忙完了事情还能指点我们一二。” “你可真能想,你俩在我商号里舞枪弄棒,别人看了还敢进来吗?”柳翀笑骂道,“到时候耽误了我生意,祖母的分成、弟妹们的零用钱都找你俩去要!” 骂归骂,柳翀最后也没拦住他俩,到底是让他们在院子里摆了一排的刀枪棍棒。 连述的伤确实好的差不多了,正收拾东西准备明日回家。柳翀跟他说了让他去京城开分号的事,他兴奋之余也有些忐忑,自己毕竟才十七岁,经验也不足,承担这么大的责任说实话心里是没底的。 柳翀看出他的担心,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担心,京城的生意首先还是从你最熟悉的煤炭开始,天气渐凉,这生意应该相对好做。戚东家跟你同去,这事回头你可以去问你姨夫。而且我家在京城还是有些人的,到时候都归你调用。” 连述这才宽下心来:“那属下何时启程呢?” “十天左右吧,这几日你把出发前的准备先做好,戚东家那边我也要先把酒给他备好,总要耽误些日子的。你先去准备吧,出发前再来见我一次。” “是。” 跟聚福楼约定的是九月份开始供应“醉魂在”,只剩下五六天了,而且给戚严的酒也要早日准备装车,所以柳翀和韩炎这日便到农庄来看看酒烧的如何了,柳恽和邹浩这几日似乎是打定主意缠定了师父,韩炎去哪儿他们就跟着去哪儿。 进得农庄,还没走到酒厂,老远柳翀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香,这让他心情很好。 秦管事正带着伙计搬酒坛子呢,看见大公子来了忙迎上去。 “烧酒产量如何?”柳翀笑着问。 “这几日基本上每日能烧五斗,给聚福楼的第一批四十斗早已经备好了。”秦管事回道。 按照大渊的计量法,一斗酒大约相当于十二斤,四十斗就是四百八十斤,柳翀估摸着够他们卖两三个月了。 “这是今日新出的酒,大公子、三公子,二位尝尝。”秦管事让人倒了几杯酒过来。 柳翀抿了一小口,见味道不差也就放下了,韩炎也只是轻尝了一口,一来是少主面前不敢放肆,二来他本身就是极为克制的性子,从不贪杯。柳恽倒是想喝,柳翀想起来他撒酒疯的事情说什么也不让他多喝,只允许他喝了一小杯。邹浩今日却是大开眼界,更兼大饱口福,喝了约莫二两还想再喝,却也被柳翀制止了:“不能再喝了,喝多了一会儿还怎么骑马?没听说‘骑马不喝酒、喝酒不骑马’吗?” 柳恽和邹浩面面相觑:有这句吗? 柳翀没理他俩,继续跟秦掌柜说:“再预备上五十斗送到戚家,三日内要送到。另外你在后山挖个山洞,每个月往洞里再存上一瓮酒,封好口标记好日期。” “大公子要存酒?” “嗯,还有啊,记得每个月再往府里送上两斗,要最好的,这是老爷要的。剩余的酒就都给戚珩,由他负责外销事宜。” “是,小人明白了。不过,大公子,另外还有件事小人想请大公子示下。” “何事?” “就是那头锅酒如何处置?”头锅酒口感不好,柳翀从一开始便让人将其单独存放,如今也已经存了上百斗了,很占地方。 柳翀想了想问道:“庄子里有石灰石和生石灰吗?” “有一些,不多,上次修屋子用剩下一点。” “你去拿点来,再搬一坛子清醋来。” 秦管事满心疑惑地去取东西了,不多时石灰石、生石灰和醋都拿来了。 柳翀指挥着伙计将石灰石打成小碎块,放入桶中,再将醋慢慢加入,随着醋的加入,桶中开始气泡翻涌,待到气泡不再翻涌了,柳翀又让人将醋液过滤倒在另一个桶里静置了一会儿。 与此同时,另一波伙计在柳翀的指挥下在头锅酒中加入些许生石灰,放入最初试制蒸馏酒的那套装置中再次蒸馏,这次收集到的酒精就基本是纯酒精了。 柳翀再命人在醋液中缓慢加入刚刚提纯的酒精,只见酒精剧烈沸腾,良久乃止。过不多时,溶液渐渐冷却,却形成了冰晶样的形态。 柳翀取下一小块放置于瓷盘之上,用明火点燃,只见那块冰晶竟真的燃烧起来,幽蓝色的火苗忽忽悠悠,好不神奇。 众人皆目瞪口呆,过了许久,柳恽结结巴巴地冒出来一句:“能......能烧的......冰?” “这叫固体酒精,”柳翀笑道,“确实能烧。” “那以后头锅酒就都做成这个什么固......固体酒精?”秦管事问道。 柳翀想了想:“这样吧,你先把头锅酒提纯,这样起码能少占点地方。之后可以试着把其中一半制成固体酒精,剩下一半留着我还有别的用处。另外剩下的酒糟也别浪费,可以用来养牛马,那可是上好的饲料。高粱快收了吧?着人出去多买些高粱,买回来就赶紧酿酒、酿醋,咱们需求量大,尽量能自己做就自己做,还能省些本钱。” “是,大公子。”秦管事唯唯听命。 柳翀安排好了这一切,带上剩余的固体酒精回城而去,却发现何师傅正在府门前等他。 “炉子打好了?”柳翀一眼就看到了他身后的铁炉和模具。 “是,大公子,不过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对不对。”何师傅有些局促不安。 “行,我先试试,你先回去等我消息。老韩,拿上东西跟我来。”柳翀并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厨房。厨房的院子角落里散放着一些煤粉,大长公主府的厨房早就都改用烧煤了,煤块用完之后底下便免不了会剩一些煤粉,煤粉直接烧很不方便,柳翀便想着做成蜂窝煤来用。 柳翀先让人把炉子砌上,连通到厨房的烟道里,再让人取来黄土和水,连同煤粉和在一起搅拌均匀,拿起模子卡出了一个圆形的煤球。 柳恽和邹浩看着有趣,也纷纷上手,二人轮着来,不多时几十个煤球就做好了,在厨房院子里沿着墙角摆了两大排。 “行,先晾着,等干了烧个试试。”柳翀很满意,拿着固体酒精回屋换衣服去了。柳恽和邹浩身上灰更多,俩人互相嘲笑了一番后也各自回去盥洗了。 第45章 谭子思收获芳心 秦管事举荐爱子 柳翀回屋换好衣服放好酒精,看着离晚饭时间还不到,便去了趟绘本馆,绘本馆目前运行平稳,相较之下收入不算高,但胜在稳定。柳翀本来也没指望绘本馆能赚大钱,所以他对于绘本馆的状况还是很满意的。因为这段时间事情太多,所以他已经很久没过来了,进门只见于心芳还是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柜台后面,铺子里新添了两个伙计,一个负责茶水间的事情,一个负责整理书籍。 “于公近来可好?”柳翀笑道。 “好好,东家好!”于心芳笑着行礼道。 “子思在楼上?” “在,在,呃......”于心芳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有事?” “嘿嘿,不瞒东家,小女燕儿定亲了。”于心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哦?好事呀!哪家的青年才俊这么有福气啊?”柳翀这话倒不全是说好听的,小燕儿伶俐能干,确实是个好姑娘。 “嘿嘿,就是......子思。” “嚯!”柳翀嘴巴张的老大,“谭子思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呀!这小子占大便宜了!” 于心芳没听过“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句诗,但到底是读书人,脑子也不太笨,细一想便能明白其中的意思,笑着点点头。 柳翀也不跟他说了,直接上楼去找谭必,却见小燕儿正在画室门口跟谭必说着什么,见柳翀来了,脸一红,招呼也顾不上打直接扭身跑回茶水间了,剩下谭必还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发呆。 “嘿!嘿!嘿!别看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看。”柳翀笑嘻嘻地打趣道。 “您都知道了?”谭必也是一脸傻笑。 “你那老丈人心里藏不住话。”这一家人都一个德行,就喜欢傻乐,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呀! “什么时候办婚事?” “明年夏初,到时候她嫂子就生了,她帮着照顾完月子就可以了。” “这是小燕儿的主意吧?”谭必不是个有主意的,更不会在意于茂媳妇儿什么时候生孩子、什么时候坐月子这种事,所以柳翀一猜就知道他俩之间是小燕儿做主。 “嗯,我听她的。”谭必对此倒也不以为意。 “嗯,听媳妇儿的就对了,听媳妇儿的才能过好日子!” “这是为何?”谭必不解。 “《吴越春秋》有载:专诸方与人斗,将就敌,其怒有万人之气,甚不可当。其妻一呼即还。子胥怪而问之,答曰:‘夫屈一人之下,必伸万人之上。’后鱼肠藏剑刺王僚,成就一代侠名! 东晋王导,密营别馆,以处众妾。妻曹氏知,将往焉。导恐妾被辱,以所执麈尾柄驱牛而进,一时传为笑谈。而其人匡主宁邦,朝野倾心,为东晋中兴名臣之最,那些笑他之人哪一个及得上他? 更有那隋文帝杨坚、大唐宰相房玄龄,哪一个不是听媳妇儿话的,不都比那凡夫俗子强上百倍千倍吗?” 柳翀这话有些歪解典故,不过是逗谭必一乐,谭必却仿佛真的听进去了,若有所思。 逗完了谭必,柳翀把最近的稿子递给了他,又转身溜达去了茶水间。临近傍晚,二楼已经没有女读者了,所以小燕儿现在也是闲着。 “小燕儿?” 看见柳翀那一脸坏笑,小燕儿就知道他是来打趣自己的,低着头红着脸不说话。 “小燕儿,你是怎么看上谭子思的呀?不嫌他呆吗?” “还......好吧,跟我爹差不多,老实。”小燕儿低头小声说道。 柳翀立即就明白了,一般人认为谭必有点呆,那是跟精明人比,问题是小燕儿家里已经有个于心芳了,那老书呆子也不比谭子思强多少,她早习惯了,所以小燕儿也就不觉得谭必这样有什么不好了。 “等你们成亲的时候我也送你们一份大礼。” “多谢大公子。” 晚饭后,柳翀拎着装在瓷罐里的固体酒精又来找柳明诚了,有什么好东西先拿来给义父看看,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这次又是什么呀?”柳明诚还颇有些期待,因为柳翀的好玩意儿从不让他失望。 柳翀将瓷罐的盖子取下翻置于桌上,从瓷罐中取出一小块固体酒精放在盖子里,取过蜡烛凑近点燃,桌上顿时升起一股火苗。 柳明诚果然大感兴趣,站起来围着左看右看:“此冰可燃?” “此非冰,乃酒也!”柳翀得意洋洋,这次可算戳到柳老二知识盲区了。 “酒?” “对,它的主要成分就是酒,就是用烧那个烧酒剩下的材料加上醋做成的。” 柳明诚点点头:“倒的确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你打算拿它来做什么?” “还没想好,以后再说吧。诶,对了,您上次说京城分号的事,我准备下个月着手去做,您答应我的人可得给我啊!” “早给你备好了。”柳明诚说着从一本书中取出一封信和几页纸,“这是名单、地址和这些人的身份履历,这封信是交给崔林的,让你的人去找他就行了。另外那几个地址是咱家铺子的地址,前几年都是赁出去的,我已经让人收回来了,你的人过去就能用。” 崔林正是当年在大长公主府门前从韩炎手中接过柳翀的那位老内侍,也是祁清瑜从宫中带出来的陪嫁之人,年纪比祁清瑜还要大一点,在大长公主府中地位很高,连柳明诚兄弟俩都要尊称他一声“崔大兄”,小辈儿们则称他为“伯父”。八年前祁清瑜来望州时,一来京城大长公主府中需要有信得过的人照应,二来也是体恤他年纪大,不忍他舟车劳顿,便安排他留在京城了。 柳翀接过来一看,上面大约有五六个人的名字和三四家商铺的位置,他懒得细看就直接揣进了袖里。 “另外,庄子里我也需要调几个人进京。” “只要不是秦海岳,其他人随便。”柳明诚头也没抬,他还在看酒精燃烧。 “得嘞,那您先玩儿着,一次少添点啊,注意安全。” “知道了,啰嗦!” 转过天来,柳翀带着韩炎等去了屏南县——当然,后面还有两个小尾巴柳恽和邹浩。这两位小爷已经把跟大哥、师父出门办事当成旅游了,乐此不疲。 柳翀这次来屏南县是为了瓘玉作坊选址的,既要临近白沙滩,也要临近通衢要道,这样既便于原材料的采集也便于成品的运输。 柳翀自己其实是习惯于叫“玻璃”的,但是此间都管玻璃叫“瓘玉”,他强行改名字也没什么意义,而且他私心觉得“瓘玉”这个名字感觉比“玻璃”更上档次,将来说不定也更能卖个好价钱,真改叫“玻璃”反而没人识货,所以“瓘玉”便“瓘玉”吧! 一行人在屏南县白沙滩附近转了一大圈,最后选中了一个叫丛家山的小村子,这个村子正在白沙滩对面,整个村子大致呈一个双肚葫芦形,三面环山,剩下一个葫芦口通往大路,只要把葫芦口一堵,外人就很难进来,极有利于保密。而且这个村子里人口极少,只有十来户人家,老老少少一共才四五十人。因为这个村子的地大部分都是盐碱地,收成不好,所以村里总是留不住人,村民日子过得也很清苦。 柳翀让韩炎去跟村长商量,以双倍价格买下整个村子的土地,但他们人可以不走,留下来在瓘玉作坊里做工,并且还约定如果有一天瓘玉作坊停工或搬离,那么这些土地就还还给他们。 面对如此优厚的条件,村长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所以很快就签好了契约,到衙门办好了手续。接下来韩炎去招人建造作坊,给村民重盖房屋、建造工棚。这是因为原来整个村子布局非常混乱,作为一名潜在的强迫症患者,柳翀对此是无法容忍的,而且这也会影响瓘玉作坊的建设。因此柳翀决定把所有人全部迁到靠近大路一侧的小葫芦肚那里,大葫芦肚一端则重新平整土地建造作坊和仓库等。 一行人在县城过了一夜,第二天招来的工匠就陆陆续续到位了,韩炎又担当起了监工的职责,柳恽和邹浩也自愿留下来帮忙,这些事情对他们来说很新鲜,他们做起来也很有热情。 柳翀不能总呆在这里,把事情安排给韩炎后,他就带着小厮回望州城了,在望州城门口却正好碰见了准备进城去给戚严送酒的秦管事。 主仆二人就干脆同行,一边走一边说着这两日发生的事。 “大公子,小人今天本就准备去府上见您呢,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 “有事?” “小人家里那个臭小子,有点小聪明,昨天他也不知道怎么灵光一闪,就说用这蒸馏酒的法子蒸醋试试,我就让他试了试,还真别说,成了!”秦管事不无得意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双手捧给柳翀。 柳翀接过打开瓶塞闻了一下,果然醋味浓郁,又用舌尖蘸了一下,酸的他眼都睁不开了,够浓! 这活儿干得好!虽说这纯醋精暂时也没什么用,但是贵在脑子灵活能举一反三! “回去之后赏他两吊钱,让他收拾一下行李,准备跟连述进京。另外你再找三四个熟练伙计也跟着一起去。” “是,谢大公子赏识。”秦管事心中暗喜,知道今儿这事做对了,还真入了大公子的眼,自家那小子要交好运了! 第46章 临行前嘱咐频频 开售后财源滚滚 回到府里,厨房管事来回,说是煤球已经晒干了,炉子也砌好了。柳翀迫不及待地赶去厨房,将三块蜂窝煤放入炉子中点燃,并在炉子上坐上了一壶水。约莫一刻钟的工夫,水壶开始冒热气。柳翀把水壶拿开,将三个煤球依次拿出,发现最上面一块还是原状没有燃烧,中间第二块只是底部略烧着了点儿,最下面一块已经全部烧红了,但并未燃尽。柳翀心里有数了:蜂窝煤可以上了。 转过天来,柳翀算算时间应该去望海楼检查罐头了,于是带着玖宁去了望海楼。今日戚严父子都不在,掌柜的说东家在家里准备出门事宜,少东家今日跟连少爷去矿上了,没在家。听柳翀说要打开罐头坛子,便立即让人去请东家,不多时戚严就气喘吁吁赶过来了。 戚严选了一间包间,让伙计把罐头搬过来,轻轻打去外面泥封,揭开盖子和里面的油纸,露出罐子里面的鱼肉和牡蛎肉,样子看上去倒是与之前并无二致,没有明显的霉变迹象。戚严又闻了闻味道,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蛎肉放入口中,脸上顿时浮现出了笑容,味道不但没有变差,反而因为在汁液中浸泡时间更长而更入味儿了,又尝了一口鱼肉,也是如此。 柳翀看他神色便知此事已成,笑道:“怎样,有信心在京城争得一席之地否?” “有!有!”戚严难掩激动之色。 “定好出发的日子了吗?” “三日后出发。” “好,那我今日顺便嘱咐你几句,出发前我便不再专门见你了。” “大公子请讲。”戚严知道柳翀是有重要话讲,便专心听着。 “大长公主府在京城有几家铺子,地址我会交给连述,到时候你们一起去看,你先挑,挑剩了的是他的。如果都不满意,去其他地方租或者买也可,你自己决定。如果酒楼遇到事情你解决不了,可以去找连述帮忙,他也解决不了的,后面自会有人帮他。京城人际关系很复杂,务必要处处小心。走之前我会再给你们带上些钱和稀奇物件,到时候让连述来取。”接下来柳翀又给戚严讲了京城几大家族及彼此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戚严都听懵了。 柳翀笑了:“记不住也没关系,回头我写下来交给连述,你们路上慢慢看。还有最后一点,跟岐国公府处好关系,每个月给岐国公孝敬些‘醉魂在’,就说是——我父亲的意思。” 戚严连声称是。 次日,连述也来商号见柳翀。 “都准备好了?”柳翀屏退左右,单独见连述。 “回公子,煤炭已经提前运往郢州仓场了,属下进京的路上经过郢州直接从那里提货就行了。” “嗯,以后,郢州就作为望州和京城之间的中转站吧,不止煤炭,其他货物今后都可以从郢州中转,你去跟方实说一声,把郢州仓场再扩一扩。” “是。” “今日见你,是有些事情跟你交待。”柳翀神色严肃,连述知道是要紧事,便仔细听着,心中黙记。 “进京之后,首先,你要仰赖一个人,此人便是京城大长公主府总管崔林,你叫他崔爷爷即可。你此去京城就住在大长公主府,也不必避讳公主府门客这个身份,这里有一封信,你交给崔林,很多事情他会帮你安排。 这里还有份名单,名单上的人和铺子都归你使用,如果他们因为轻视你而不听调遣,你直接找崔林处理。 这是京城主要勋贵家庭的情况说明,你和戚东家路上慢慢看。我离开京城也很多年了,这里面记载的也未必都准确,有些情况如果有遗漏你还是可以去找崔林问。总之,有事多和他商量,听听他的意见。 其次,你要尊敬一个人,便是岐国公。岐国公是家父的兄长,你要多去走动,时时孝敬着,他若问起,便说是家父的意思;他若给你脸色看,你便受着,万不可怠慢了。 第三,你要提防一个人,此人便是当朝左相杜延年。此人与家父有些过节,心机又极深,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对你做些什么,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要当心些。但如果他真对你出手了,你也不必怕,去找大理寺卿邱维屏,只需提起家父的名字,他自会替你周旋一二。” 柳翀的话让连述心潮澎湃,此前他虽知柳家是皇亲国戚,但在望州这个地方,即便没有这层身份,单单望州别驾这个官职也足以使柳家成为第一高门,所以大家对于“皇亲国戚”这个身份的感觉反而淡了。 但今天柳翀的一番话,尤其是关于杜相的一番话,却切切实实让他产生了不一样的感受。杜相当然不是一般人,但能被杜相当成对手的柳明诚显然更不是一般人!只是这其中的关节他也不敢深问,只能一一应着。 “还有最后一点,”柳翀吸了口气,缓缓说道,“我的身世!这个秘密在望州知道的人不多,但京城知道的人或许不少,此去京城我不知道你会遇到什么,但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的身世问题而受什么牵连,所以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告诉你。” 连述诧异地望向柳翀,听他继续说下去。 “在望州大多数人只知道我是柳别驾的长子,却不知道柳别驾只是我的义父而非生父,我的亲生父亲乃是——先帝仁宗皇帝,我乃仁宗皇帝长子,当今陛下的亲侄,本名祁翀!” 此言一出,连述大惊失色,便要跪拜下去,柳翀忙示意不必跪,连述这才战战兢兢站住了。 柳翀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当年父皇驾崩,本应是我即位,但是二皇叔势大,无奈何让他做了皇帝。我倒也无所谓,便留在这望州做个富贵公子度过一生也是不错的选择,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我虽无争强之心,可架不住别人有提防之意,你此去京城,如果有人借我身世做文章,你起码要心里有数。” 看连述脑门儿开始冒汗,柳翀知道吓着他了,连忙笑着安慰道:“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你身后是平原大长公主府,只要这块牌子抬出来,即便祖母人不在京城,也没几个人敢惹!” 有事儿就提咱家老祖宗,好使! 果然连述面色稍安,这时他心里也已经有些反应过来了,自己竟然误打误撞跟了一位皇子!他现在总算明白方实这位官家公子为什么会心甘情愿给大公子做跟班了!那么未来是否会比自己原先设想的更加波澜壮阔呢!想到这里他心中又升起了一丝豪气和期待。 “最后再嘱咐你一句:如果真的有人要存心对付你们,甚至到了危及生命的地步,那你们就别管什么生意了,能保住命平安回来就好,钱财乃身外之物,人命才是最重要的!” “是,大公子!”柳翀对手下人安危的重视让连述心中涌过一股暖流。 接下来柳翀又跟他交待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将赴京要携带的财物交付与他,又嘱咐他切勿将今日之事告知他人。 连述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身世一事,忙一一应允。 两日后,戚严、连述带着车队启程向京城而去,秦管事的儿子秦征也带着几个伙计和一套酿酒装置一起出发,他们将在京城建一个烧酒作坊,以便于向京城周边供货。 九月,聚福楼正式开售“醉魂在”,果然一炮而红! 尽管一开始有些人还不太适应烈酒的辣口,但是这种感觉是会上瘾的!尤其是当聚福楼开始把能不能喝烈酒和是不是真男人挂钩的时候,这种宣传显然刺激了望州城的汉子们,很快便连各县城的官员、富户们也都闻风而来,一时间,喝烈酒成了望州城一大时髦活动,谁家宴请宾客要是没有“醉魂在”便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 仗着“醉魂在”这一股旋风,聚福楼日进斗金,四十斗酒居然不到一个月就卖光了,便又来商行催酒。柳翀对于望州人在烧酒上的消费能力也是大吃一惊,连忙安排秦管事再去送酒,同时农庄那边再次定制新的烧酒装置,加紧开工。 聚福楼生意兴隆的同时,望海楼这边确实被抢了不少生意,不过望海楼也不着急,因为他们这边最近主要精力也不在开门迎客上,而是在倾尽全力研发罐头菜,他们已经开发了将近二十种罐头,封装的技术也越来越成熟,干海参也在晾晒之中。 由于牡蛎和海参需求量比较大,戚家的船这几日便没闲着,日日在海中捕捞,水鬼的薪水被翻了一倍以作鼓励,即便如此,后厨还是天天在催渔获。 一切都在为京城酒楼的开业做着准备。 “醉魂在”在望州火爆的同时,戚珩在榆东路另外四州的叫行也很顺利,这四个州只有一个州是以一千八百匹成交的,其他三个州的最终成交的标价都超过了两千匹,郢州城甚至达到了三千匹。戚珩兴奋之余还想再往榆西路去发展,被柳翀给叫停了,因为再往外扩的话酒的产量就跟不上了。 见戚珩无事可做,柳翀便打发他去买高粱、石灰石等,帮秦管事准备酿酒和制作固体酒精的原材料。正好是秋收季节,望州今年风调雨顺,粮食产量不错,柳翀便趁机大量收购,一来是囤货,二来也是平稳粮价,防止“谷贱伤农”。 第47章 玻璃坊开工大吉 公主府瓘玉满堂 手下之人各司其职,柳翀的日子便过得优哉游哉。 这日闲来无事,便带着小厮去丛家山看看工地建设的怎么样了,顺便给柳恽他们带点好吃的过去。 瓘玉作坊墙体已经立起来了,明日上梁。本来按进度今日就能上梁,但上梁的日子是请风水先生算好的,不能随便改,所以只能暂停一日。正好无事,柳翀便带着弟弟和韩炎等一行人去白沙滩码头游玩,顺便看看张火长他们今日的收获如何。 下午,渔船靠岸,伙计们抬下了七八筐渔获,主要就是牡蛎和海参,也有少量鱼类。 “怎么样老张?收获如何?”柳翀笑着问道。 “大公子来啦!”老张忙迎上前来,“收的不少,水鬼这几日都快累死了,可是酒楼那边总嫌不够,小老儿也是没有办法了。”老张摇摇头。 柳翀想了想,如果京城那边真的把规模做起来了,这点渔获确实是不够用的,关键是目前的捕捞全仰仗水鬼,而技术好的水鬼不好找,这就限制了捕捞的数量。而且冬天就快来了,冬天水鬼是没法下水的,那么海鲜就会断供,酒楼那边天天催渔获其实也是想在冬天来临之前多囤一些。这的确是个问题。 人工养殖?以前好像在书里看过。这半年来年柳翀没事就躲进国图看书,看的书也很杂,好像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过人工养殖的一些资料。 柳翀回头看了看码头,发现这个码头不小,却只有戚家的船靠港,便问道:“这个码头是公用的还是戚家自家的?” “是戚家的,不光这个码头,后面那一片空地都是戚家的。” “那就好。”柳翀点点头,“老张,你将码头一侧用石头垒起来一个大水池,大的缝隙不要有,只留些小的缝隙以供水流进出。以后再出海捕捞不要只补大的,牡蛎呀、海参呀都可以弄些小的回来放在池子里养着,每天给些海草之类的饲料,等养大了就可以直接捞了,不需要水鬼再下水了。 另外,等我的瓘玉制成了,你可以在那侧的空地上建一个瓘玉大棚,这样冬天可以把海鲜挪进屋里来养,这样冬天就也能有供应了。” “啥是......瓘玉?”老张很懵。不是每个人都有柳明诚那样的见识的。 “哈哈,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次日,上梁大吉! 出乎柳翀意料的是,屏南县令章乃琳竟然亲自前来道贺了。柳翀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章县令,此人年纪不大,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是上一科的进士,在此为官也快三年了。 章乃琳与柳翀寒暄几句,无非说些恭喜之类的话,又好奇地问了问这作坊的用途等,柳翀也都一一解答。 吉时已到,随着一阵鞭炮声响,作坊开始封顶,人多力量大,到傍晚时分,这瓘玉作坊就算是基本建成了。下一步就是安装炉子、准备材料等。 柳翀指挥着工人做这做那,章乃琳见他忙碌,也就识趣地告辞了。 送走章乃琳后,柳翀这次没有当甩手掌柜的,而是亲自盯着每一个步骤。 海沙采回来先是反复筛洗,确保剔除杂质和盐分,然后用磁铁吸出里面的铁砂,之后才能入炉烧制。可惜没有磨粉机,否则把沙粒磨成更细的粉去除杂质的效果会更好。烧好的熔液倒入特制的模具中,出来便是成型的瓘玉片。 柳翀还没找到会吹玻璃的工匠,只能先做成片状的,好在目前急需的也只是片状的。 经过两天的准备和试验,一片一尺见方的淡绿色的瓘玉片终于成功展现在了众人面前,众人皆是大为惊叹,一个个张大了嘴凑过来欣赏。韩炎怕弄坏了,小心翼翼地捧着,躲避着众人的毛手毛脚。至于颜色,虽不是完全透明,偶尔还会有气泡,但柳翀觉得也能接受,毕竟杂质很难完全去除,这是当下的技术条件决定的,无可奈何。 试验成功之后就开始了量产,仓库也同时在建,制好的瓘玉先存放在仓库里,同时不同大小规制的模具也在准备。 柳翀让工人用先期制造出来的瓘玉先练习练习瓘玉切割技术,虽然没有专门的金刚石玻璃刀,但是用精钢打造的钢钉磨尖后反复切划,也是能将瓘玉划开的。 切碎的废料以及生产过程中不小心打碎的碎片等,柳翀则让人彻底粉碎后掺入沙子中放回炉中二次加工,这样也不会浪费。 柳翀反复观察着工人的操作,时不时指导几句,直到工人基本熟练了才放心,又从中选出一个技术最好名叫丛大海的工人做工头,这才带着韩炎等人及样品回了望州。 回府后,柳翀先带人把家里的门窗尺寸都量了一遍,柳恽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详细记录着数据。尺寸数据送去瓘玉作坊后,又找来木匠定制好窗棂,只等瓘玉一到位,大长公主府的换窗大计就要拉开帷幕了! 在等待瓘玉制作的这几天里,柳翀又去了趟煤炭铺子,让何师傅打造的炉子和模子都送过来了,当然还不够,还在继续打造中。何师傅现在采用了翻砂倒模的方式筑炉子,倒是比原来快很多。另外,他也学张习那样将望州的铁匠师傅都组织起来,遇到大活儿就大家一起做,于是柳翀要的第一批货很快便备好了。 柳翀教给伙计们如何摇煤球,伙计们很快就上手了,没用几天的工夫,沿着院墙就摆了半面墙的煤球。 柳翀看着很满意,但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烧煤是有一定的危险性的,那就是一氧化碳中毒,而北方人冬季普遍有紧闭门窗的习惯。想到这里他提笔写了一份注意事项,让伙计立即送到各州县的分店、仓场,也包括还在进京路上的连述,要求在所有经营场所悬挂提示牌,并且要求伙计要挨个嘱咐,防止有人不识字。 过得几天,按照定制尺寸做好的瓘玉果然运过来了,柳翀用了两天的时间把府里所有门窗换了一遍,纵然是祁清瑜也没有见过如此多晶莹剔透的瓘玉,惊喜之余不免担心太过靡费,柳翀告诉他这东西是自家产的,原材料主要就是沙子,不值多少钱,她这才放下心来。 晚上柳明诚回府后也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纵是大才子见到眼前这满屋子的瓘玉也有词穷之时,半天才反应过来柳翀所说的制作瓘玉竟然又成真了。 柳明诚太清楚这瓘玉的价值了,见柳翀竟只拿它当“窗户纸”使用,不免大摇其头: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呀! 柳翀却不这么想,好东西自然要优先给自家人用,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接下来柳翀又把大长公主府名下所有铺子的门窗也都换成了瓘玉,一下子在望州城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老百姓哪见过这种绿色透明的“窗户纸”呀,许多人来铺子里就为了打听一下这是什么。打听的人多了,就总有那见多识广的,于是大家就都知道了一片就能价值千金的“瓘玉”在大长公主家竟然只能用来当“窗户纸”,一时间平原大长公主富可敌国的传言甚嚣尘上。 当然柳翀现在还不知道这些传闻,他在庄子里忙着建大棚呢!如果望州人知道他们大公子用瓘玉做屋子,只为了给祖母和弟妹们种水果,那嘴巴可能就更合不拢了。 从庄子里回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了,这一天恰是九九重阳。回城的路上看着城里人一家家的出城去登高,柳翀不免有些心情沉重。 自从来到望州后,大长公主府就不过重阳节了,因为这一天是柳翀的生父仁宗延佑帝的祭日。 尽管柳翀跟这位名义上的父皇并没有多深的感情,但毕竟使用了人家儿子的身体,柳翀便觉得自己总该去替那个孩子做点什么,于是在所有应该纪念的日子里他都尽力地去完成一个儿子该做的事,比如适当地表达哀思。今日便是如此,所以他不能在外闲逛,而是要回到府里老老实实待在屋里,做一个安静的孝子。 这样的事情做的多了以后,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便出现了,有时他似乎真的觉得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是他的父亲,他开始对他有了一种奇特的身份认同感,同时也对于自己这个皇子的身份也多了一份认同感,他不知道这种情况对他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思来想去没有答案。 数日之后,京中消息传来,连述、戚严已经抵京,戚严选择了大长公主府在闹市最好地段的两间相邻的铺子,打通之后便开始装修,预计十月开业。 连述也和崔林见过了,崔林安排他住进了公主府的跨院。连述谨记柳翀的吩咐,对崔林恭敬有加,崔林对于这个嘴甜又懂事的小孩子也很是喜欢,二人相处地颇为融洽。 煤炭店的地址也定好了,剩下一间铺子连述想问问柳翀的意见,用来做什么合适。 柳翀给连述回复说剩余一间铺子先空着,另外找个大点的场地准备建游乐场和童书社,柳翀决定把二者合二为一,在京中建个最大的儿童乐园,所以嘱咐连述要找块大的场地。 至于戚严,柳翀给他送去了一车固体酒精和各种火锅、干锅菜的做法,希望他能旗开得胜。 同时,柳翀又去信把周掌柜和张习派到了京城帮助连述建儿童乐园。张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手底下有一整支由望州工匠组成的施工队,活儿做的越来越熟练、越来越漂亮。 第48章 连掌柜旗开得胜 戚东家一炮而红 九月丰收的季节,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很快,最大的收获来了。 这一天下午,柳明诚老早就下了衙,回府的时候还带着一个体格魁梧的中年汉子。那汉子进府来瞧见满府都是瓘玉窗户,情绪很是激动。 柳明诚一进府就吩咐下人去喊大公子到书房说事情,不一会儿柳翀就进来了。 “你要的人。”柳明诚指着那中年汉子道。 柳翀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段家的?” “小人段弘正参见大公子。”中年汉子规规矩矩行礼道。 “你会吹瓘玉吗?”柳翀激动不已,一把抓住他的手问道。 “小人......是学过,但没多少机会上手练习......”段弘正不是很自信。他的不自信是有原因的,段家传到他这一代其实已经不以制造瓘玉为生了,主要是身处乱世,对奢侈品的需求其实是很次要的,称王称帝的都朝不保夕,何况其他人?瓘玉虽好,关键时刻也不能救命呀?没有需求,他家的瓘玉作坊就开不下去,也就是一辈辈的不舍得把这个手艺完全丢掉,勉强传了下来而已,但也是一辈不如一辈了。段弘正一进府看见满府的瓘玉,而且质量还都比自己当年学艺时做的还好,自然心中就自惭形秽了,只道大公子也是此中高手,哪知道大公子对于吹瓘玉其实是一窍不通的。 唉!有些东西书上也是学不来的! 柳翀不知道段弘正心里的想法,忙道:“不熟练没关系,有的是机会给你练。明天就随我去作坊!” 柳翀让人先给段弘正安排好住处,带他下去休息了。 “漂亮,给您个赞!”柳翀笑嘻嘻地冲柳明诚挑了个大拇指,“怎么找到的呀!” “也没多难,”柳明诚心里得意,面上云淡风轻,“让京里一位故人查了查纪朝将作司的旧档,得出结论这段家是兴州人士,当年纪朝灭亡后便没有再在京城出现过,想必是回了兴州。兴州刺史恰是先父当年一位旧部,便写了封信托他在兴州找找这家人,发现兴州确实曾经有这么一户人家,可后来传了几辈之后就没消息了。再细查之下,在州衙旧档里发现一份五十年前的过继文书存根,原来这段家五十年前差点绝嗣,于是从耀州一位亲戚家里过继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虽改姓了段,但是成年之后又迁回耀州了,于是我又拜托耀州长史——我的一位同门师弟——去查了查那个人,结果就找到了他的孙子,就是这个段弘正。” “牛!实在是牛!”柳翀已经佩服地五体投地了。这一番查找的过程说起来简单,但其实复杂无比,需要在汗牛充栋的文书中找到蛛丝马迹,办事之人不但要极聪明,更要极认真负责才能做到,甚至还需要一点运气的成分。关键是所托之人个个得力,这就不是运气能解释的了,这是人脉! 得罪了皇帝还能屹立不倒的人,果然有点能耐! 次日,柳翀一大清早就带着段弘正、韩炎等赶赴瓘玉作坊,两个小跟屁虫也照例跟着。段弘正随身还带着一根大长管子,想必是吹瓘玉的工具。 柳翀这瓘玉作坊规模之大、技艺之稳定都令段弘正大受震撼,得知这里确实没人会吹制技艺,他心下稍安,便拿出自己的工具试了一下,只见他将熔液沾在长管一头,在另一头鼓足气力猛吹,果见熔液渐渐如气球般鼓了起来,虽说形状不甚理想,但至少说明方法是对的。 柳恽和韩浩看着好玩也纷纷上手一试,段弘正在旁边指导着技巧,慢慢地二人也能吹起个小球了,但是都累得气喘吁吁,原来这吹瓘玉竟是个力气活儿。 韩炎对此本无什么兴趣,但柳恽非得让师父也试试,说是师父力气大,一定能吹个更大的,韩炎无奈只好一试,果然也吹出个不小的瓘玉泡。 轮到柳翀,他却吃瘪了,费尽了力气管子那头的瓘玉熔液却纹丝不动,结果受到了柳恽无情的嘲笑。柳翀悻悻地放下了工具:哼!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老子是劳心者,不跟你们这帮莽夫一般见识! 精神胜利法让柳翀暂时抛却了不愉快,留下段弘正继续研究吹制技艺,他则跑去码头看看,果见老张正带人修养殖池呢。 “老张,今儿没出海呀?” “大公子来啦!今儿船走得近,便让徒弟掌舵了,小老儿带人趁着退潮水浅抓紧时间修您说的那个大水池。”老张笑呵呵地应道。 “嗯,我说的那个瓘玉大棚也可以做了,老韩,你帮他弄起来,回头我把细节说给你听。” “是,大公子。” 下午,柳翀跟段弘正又讨论了一些吹制瓘玉的细节,给了他一份图纸,让他好好琢磨琢磨照样子做出来。又向丛大海交待要抓紧赶工,人手不够可以再雇,同时作坊里要成立护卫队,守住葫芦口,防止外人窥探技术或者搞破坏。丛大海一一答应着。 接下来韩炎要帮老张建大棚,便又要留在这里了,柳恽和梁浩自告奋勇帮作坊训练护卫队,于是也留了下来,柳翀便带了小厮先回去了。 望州无事,暂且不表。却说京城这边连述、戚严可一点儿都不逍遥。 二人记着柳翀的嘱托,抵京后不久便双双到岐国公府递了拜帖,柳敬诚没有亲自见他们,只让府中管事见了见,孝敬的东西也收了,虽没有过多为难,却也颇为冷淡,二人也不敢多说什么,东西送到了便告退而出。 连述怕京城中人还不认识煤炭,开业前先把宣传做了起来,他先免费送了一些煤炭给各家铁匠铺、酒楼等用炭大户,又请崔林帮忙结识了不少官宦人家的管事,也是先给各府送了一批过去试用,让大家先认识认识这东西,果然效果不错,一开业就有不少上门订购的。 连述还搞了买一千斤煤炭就送炉子和烟筒、免费送货、免费上门安装等附加服务,狠狠拉了一波好感。同时蜂窝煤也开始出售了,价格更低,更受贫苦人家欢迎。 连述吸取了之前的教训,这次牢记柳翀关于安全方面的嘱托,挨个顾客叮嘱安全注意事项,不仅店里张贴风险提示,甚至给每个新顾客都会发放一份风险提示,这也让平原煤炭店热心、负责的形象树立了起来。 拉好感的同时当然也拉了一波仇恨,那就是京中不少卖木炭的都感觉今年生意不好做了,虽然大户人家用银丝炭的还是不少,但银丝炭价格昂贵,需求量毕竟有限,普通的黑炭原本才是销量的大头,但现在不过几日的工夫,煤炭就抢走了黑炭大半的生意。 对于“平原煤炭店”不是没有人生过邪念,可京城中人对于“平原”二字的敏感度显然远高于郢州人,稍一打听就知道这是谁家的产业了,更有那消息灵通的便连郢州杜鲲和高家的事都打听出来了,众人一合计,连杜相都在这事上吃了亏,谁还敢再触这个霉头啊! 他们唯一不知道的事情是,郢州杜鲲和高家的事其实就是连述自己放出去的风,对于杜鲲和高家的结局之惨甚至还略有夸张,不过从实际效果来看,这一步棋走的还是不错的。 连述旗开得胜,戚严的酒楼也一炮打响。 戚严现在雄心万丈,跟打了鸡血一样亢奋,他直接给酒楼起名就叫“第一楼”! 第一楼以“京城第一酒楼”为目标,装修也是极尽奢华,柳翀派人紧急给他送了一批瓘玉来,所有外墙门窗也是都换成了瓘玉,只这一样便令京城中人大开眼界!除此之外,柳翀在他们出发前还从国图搜罗了一些盆景、奇石、瓷器、刺绣之类的装饰品让连述带了过来,如今摆在各个雅座之中,倒也真合了这个“雅”字! 因为是两间店铺打通合成一体,所以一楼原本就有两个门脸,戚严将其中一个门脸连同一角铺面以屏风与大堂相隔,专门用来出售蚝油。因为蚝油的大部分利润要归柳翀,所以这一角小铺面连述专门派了一个叫王松的掌柜过来负责,这王松正是那名单上的一位。 酒楼一楼是大堂散座,二、三楼是雅座,菜品主打海鲜,而最重要的就是一种前所未闻的烧酒——醉魂在! 戚严也仿效连述,开业之前先宣传,而他宣传的方式更是简单粗暴,他直接拿了几坛子酒分别在京城人最多、最繁华的几个所在将酒坛摔碎,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久久不散,引得行人纷纷驻足观看,伙计们趁机打出“第一楼”的布幡,将酒楼明日开业、五折酬宾的消息散播出去,一日之间,“第一楼”的名字京城人尽皆知。 开业当天果然爆满,楼上楼下座无虚席。食客原本多是冲着那酒来的,烧酒入肚大呼过瘾之后,却发现这里的菜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第49章 罗先生暗助戚严 柳公子利诱鲁王 京城离海甚远,平常所能吃到的海产大多是鱼干、干贝之类,并非新鲜渔获,口感终究不同,而这第一楼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竟真的能将新鲜海产运到京城,口感甚佳,虽然定价很高,但京中向来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只要有新鲜玩意儿,便有大把的人不在乎多花些钱来享受。 更何况第一楼的菜品确实有别具一格之处:那香辣牡蛎入口刺激,回味无穷;那鱼肉软烂,入味深厚;更有那海参系列,居然全无腥气,入口顺滑;便是普通的青菜也是鲜美可口,与众不同。 食客中不乏老饕,当即便指出这青菜中怕是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调味之物,伙计趁机宣传一种名叫“蚝油”的调味品,并直陈在本店一楼便可买到,虽不便宜,但绝对物超所值。 于是,不少人离开酒楼的时候便是一手拎着一大坛子酒一手拎着一小坛子蚝油走的,后来甚至其他酒楼也有偷偷派人来买蚝油回去用的,戚严也不在意,因为这只会扩大蚝油的影响力,对他的第一楼也构不成威胁,哪天真要威胁到他了,大不了把蚝油一停他们也就歇菜了。 连述又把柳翀“会员卡”那一套方法引入了第一楼,给了会员更大的优惠力度和更贴心的服务。他还独创了一套“划账喝号”的法子,只要有会员划账,便让小二高喊一声“某某老爷某某级会员划账”!一时间,在第一楼办会员卡、划账消费就成了一件倍儿有面子的事情,会员级别越高面子越大。第一楼靠着会员卡狠狠赚了一大笔。 一个月后,天气渐渐转冷,第一楼又推出了火锅和干锅菜。这火锅原本京城中也有,但品种单一,现在第一楼的火锅汤底品种竟高达十数种,尤其是以一种名叫“狼桃”(番茄)的红果子制成的汤底,酸爽可口,特别受女眷和孩童的欢迎。考虑到女眷、孩童出门不便,第一楼还推出了送餐上门的服务,只要是第一楼会员,就可以要求第一楼将所有菜品包括火锅汤底等送到府上,让顾客足不出户也能享受美味。 京城大户人家多,女眷在这方面的消费能力丝毫不输于男人,而且天气越冷需求越大,渐渐地外送订单越来越多,偶尔甚至会高过堂食。 更有意思的是,别人家的火锅都是烧炭,第一楼烧的却是冰!能燃烧的冰! 自古有言“冰火两重天”,“冰”与“火”这两种在世人看来不可能合为一体的物质此刻竟完美融合! 甚至许多人慕名到第一楼吃火锅和干锅菜,不是为了吃菜,纯粹是为了看这稀奇的冰而来! 第一楼奇招频出,不过旬月的工夫便在京城名声大噪! 随着酒楼的红火,戚严原来从望州带过来的人手就不够了,于是这一日便贴出告示招聘人手,很快就有人来应聘,经过一番问答观察,戚严从中挑出了两个看上去颇为老实的厨子补充到后厨去帮忙。 谁知道两日后的一个夜里,一道人影悄悄出现在后厨,抱起了一坛罐头和一包固体酒精打开后门悄然而去。似是怕人跟踪,此人一路小心翼翼,不时回头张望,眼见得离十王街越来越近,寂静的街面上却突然出现一辆马车拦住了此人的去路。那人大惊,正欲转身,只见一道身影迅速掠过将其击倒,并将罐头坛子和酒精稳稳地抄在了手中。 马车中一老者左手二指捻须注视着这一切,另外三指赫然只剩半截。 第二日早晨,戚严发现新招的厨子少了一个,正纳闷呢,一封匿名信送上门来,打开一看顿时冷汗直流,原来信中所讲正是昨夜之事,但写信之人显然没有恶意,告诉他事情已解决,让他不用担心,只是以后用人需谨慎云云。戚严立刻辞退了另一名新厨子,同时送信回望州招人,以后便再也不敢随便从京城中招人了。 为了稳妥,他索性在离酒楼二里之外的一个地方又买了一处小院,小院独门独户,没有邻居。戚严在酒楼与小院之间挖了一个地下通道,这以后所有罐头都先秘密运到小院,开封后再通过地道送到酒楼,以免有人觊觎。 数日后的一天,鲁王祁檩正坐在府中生闷气,他名下的两家酒楼最近生意都被“第一楼”抢走了,这让他很是郁闷,今日更是发现自己派去“第一楼”当细作的厨子竟然失踪了,手下一帮废物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气得他把人统统赶走了,自己坐在屋里喝闷酒。可不喝还好,喝了更气,自家酿的这破酒比起那什么“醉魂在”来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越喝越不是滋味,气得他酒杯都摔了。 正在这时,小厮哆哆嗦嗦来回事:“回......回殿下,有您一封信。” “信?谁的?” “望州来的。” “望州?”祁檩一把薅过来打开信封,却是柳翀的讲和信,说是愿将“第一楼”三成盈利奉送五叔,只求五叔保第一楼平安云云。 祁檩笑了,他这一辈子胸无大志,就是喜欢赚钱。看来自己往“第一楼”派细作这事儿是被大侄子发现了,但对方也没闹僵,反而主动让利,什么也不用做干拿红利,傻子才不要呢!这大侄子倒是个通透的! 从此以后鲁王祁檩逢人便夸“第一楼”,请客吃饭也必去“第一楼”,别人若要请他也必须是“第一楼”,否则便不伺候。自家酒楼既然经营不善便索性关了门,反正有这“第一楼”的三成盈利顶着,怎么都不亏。 此时,戚严那边也收到了柳翀的来信,柳翀详细解释了为什么主动把三成盈利让给鲁王祁檩的原因,毕竟这事会损害戚严的利益,他不希望戚严对此有什么不满或误会。 其实他这倒是小瞧了戚严的格局了,戚严做了半辈子生意岂会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在京城得罪一个亲王跟傍上一个亲王,那可不是一星半点的差距。如果能拿三成的盈利换一位亲王的庇护,那赚到的绝对是他!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柳家的关系,他就是想傍上鲁王人家也未必会拿正眼瞧他。所以,戚严很想得开,他对于柳翀的决断也很是赞同。 这一番小风波悄然平息,但连述那边却风波再起。 连述这边的风波却是因为买地建儿童乐园引起的。 却说连述得了柳翀的吩咐便开始满京城寻找合适的场地,最后在外城靠近内城处找到了一座小园子,地段、大小都合适,卖家是一位即将外放的官员,开价不低,但连述知道自家那位公子对于买地一事向来是不心疼钱的,因此也没怎么还价便痛痛快快地签了契约,到官府办了凭证。 随后不久周掌柜和张习等就到了京城,料提前已经备好了,所以便立刻开工,这一开工却招来了一队官兵的阻止,这队官兵二话不说将张习等木匠绑了起来,周掌柜正好买料回来,见势不妙,急急忙忙去找了连述。 连述匆忙赶来,正好看见官兵押了张习等往外走。 连述急忙上前拦下了领头的都头:“这位都头,敢问我家工人身犯何罪?为何要将他们绑缚起来?” “他们擅闯民宅,我等奉命将他们拿下送官。快让开!”那都头很是不耐烦。 “这园子是小人所买,这工人也是小人所雇,何来擅闯民宅一说?这其中恐有误会。”连述急忙解释道。 “你跟我说不着!去找官府说去!起开起开!”那都头一把推开了连述。 连述见无理可讲,急忙令身边的伙计回去取来房契,自己则跟着官兵到了永嘉县县衙。 这永嘉县乃是京县,此事发生的地段,正归永嘉县管辖。 县令杨康侯也是进士出身,平素为人有些圆滑,这倒也不怪他,京县县令这个差使还非得个圆滑之人才能干的下去,杨康侯在这永嘉县任上已经干了两三年了,政绩尚可。此时杨县令正在二堂阅看文书,忽听下属来报,说是右武卫一位都头带着二十余位禁军押了一干人犯前来报案。 杨康侯只以为右武卫抓了什么盗贼之类的,便传令升堂,哪知到堂上定睛一看,被绑之人分明都是些老实百姓,一问才知俱都是些匠人。 杨康侯忙询问那都头:“这位都头,如何称呼?” “秉相公,小人乃右武卫谢实将军麾下都头余勇。” “余都头,这些人所犯何罪呀?” “擅闯民宅。” “谁家的宅子,又是如何擅闯的?” “回相公,十日前,谢实将军在外城看上了一处园子,遂与那主人商定了买卖之事,双方也签了契约,付了定钱。但今日有人来报,这帮匠人竟私自进入园子并损毁园内树木若干,因此谢将军命卑职将人拿下送官。买卖契约在此,请相公过目。” 杨康侯接过递上来的契约看了看,点头道:“确有契约,既如此那尔等匠人为何要擅闯此园啊?” “冤枉啊,相公!此园乃‘平原商号’所买,小人等是受‘平原商号’所雇在园内做活儿,绝非擅闯!”张习急得大喊。 “‘平原商号’?谁家的?”话刚问出口,杨康侯猛然反应过来,心里咯噔一下,“平原商号”他没听过,但“平原煤炭店”他是听过的,不但听过,自家还去买过煤呢! “自然是平原大长公主!”张习大声答道。连掌柜的说了,有事就提大长公主,好使! 杨康侯脑袋顿时大了两圈,又是个惹不起的主儿! “那个......口说无凭,你家的买卖契约何在?”杨康侯硬着头皮问道。 “在掌柜连述的手中,他现在就在衙外候着,请相公传他进来一问便知。” “传连述!” 第50章 连谢争园起风波 邱杜联手定罪名 不多时连述上堂见礼:“小人连述见过相公。” 杨康侯见这个掌柜竟然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有些惊讶:“你就是‘平原商号’掌柜的?” “正是,小人承大长公主信赖,代掌‘平原商号’在京一切事宜。”连述的态度不卑不亢,倒让杨康侯颇有好感。 “适才这位余都头说谢家买下了这园子,你这匠人又说是你买下了这园子,你俩到底谁买的?可有文书、房契?” 连述从怀中掏出一沓纸递了上去:“回相公,小人确实买下了那处园子,也过了户,相应文书官衙之中俱有存根,请相公明察!” “嗯,”杨康侯点点头望向余勇,“余都头,谢家虽有契约,可‘平原商号’不但有契约,而且已经过户,你看这?” “相公,卑职不懂这些,但那卖家确实收了谢家定钱,岂能随意反悔?”余勇见杨康侯的态度似已偏向连述那边,很是不满。 “那就传卖家来问问吧。”杨康侯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约莫一顿饭的工夫,一名管事模样的人上得堂来:“小人见过相公。” “你是何人?” “小人乃是关家管事,家主有官身,不便上堂,故遣小人前来回话。” “管事,本官且问你,你家这园子到底卖给了谁?” “回相公,此事说来话长。家主因即将外放离京,故在园外挂出‘售卖’的告示。大约旬日之前,谢家一位管事前来交涉,要以一千贯的价格购买。家主因价格过低而婉拒之,不料次日谢实将军带右武卫禁军前来,以势压人逼迫家主,家主无奈只好同意签订契约,谢家付了一百贯作为定钱。家主吃了此暗亏,本也不敢如何,毕竟官卑职小,只能忍气吞声。可谁知过了约定的日期那谢家也不来支付剩余的钱款,家主赴任有期,也不能总拖着,正好这位连掌柜的上门询问购园事宜,其所开之价也极为合理,因此家主便将园子卖给了连掌柜,钱款两讫,也在官府办了过户文书。至于谢家的定钱,家主愿双倍返还以作赔偿。” 杨康侯看了看连述递上来的契约,一千八百贯,倒也的确不低,几乎是谢家的两倍,怪不得关家不惜毁约。 杨康侯点点头笑着对余勇道:“余都头啊,你看,园子已经过户给了‘平原商号’,人家也付了钱,虽说签约时间在后,可谢家未及时付款也是事实,现在关家也愿赔偿,你看这......” 余勇大怒:“关家一物二卖便该治罪!至于这园子嘛,谢将军给我的军令就是要园子不是要什么赔偿!这园子是谢将军要送给皇后娘娘的寿礼,你若敢判与他人便是欺君!” 这余勇蛮横无礼,也并不把杨康侯放在眼里,杨康侯怒火中烧,转念一想却又笑了:“余都头所言有理!既事涉皇后娘娘,便不是本官能做主的了!此案本官将秉明陛下圣裁!相关人等暂压值房,退堂!” 衙役将张习等押了下去,连述忙掏出身上的钱袋偷偷塞给衙役以求关照,衙役也未推辞。连述又安慰了一下张习等人,这才带着周掌柜先回去。 却说那永嘉县令杨康侯回到二堂,当即提笔写成奏章,命人送入宫中。 承平帝看过杨康侯的奏章之后明知他推诿之意,倒也并未见怪,毕竟此案牵涉的两家均属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存在,杨康侯上奏御前反倒是妥帖之举。 然而此案令承平帝也颇为难,承平帝虽惯喜战场杀伐,但也并非无情之人,他与谢皇后少年结发,感情甚笃,当初继位之事又得谢家襄助良多,故而登基后对谢家就颇多纵容。尤其是宋国公次子谢实,他是谢鹄中年所得,母亲又去得早,从小就是谢皇后带大的,极受疼爱,承平帝爱屋及乌,也对这谢实偏宠有加。如今这案子就案情来看,“平原商号”实无过错,那关家虽有过错,但事出有因,且愿意赔偿,按此方案结案便是最好的结局,可另一方偏偏是谢实,这可如何是好? 承平帝思来想去半晌,还是召见了岐国公,君臣一番商谈,倒也和睦。 当晚,柳敬诚让人喊来了连述。 知道岐国公与自家主人的关系,因此连述见到柳敬诚就先行了个叩拜大礼:“小人连述拜见大老爷!” 柳敬诚还是第一次见连述,见对方竟只是个弱冠少年,顿时眉头紧皱。他只道连述是柳明诚派过来的,不免心中嘀咕:这个老二,京城这么大的摊子、这么深的水,居然只派个小娃娃过来,看样子还没我儿子大,难怪做事不知分寸!还真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存了这样的偏见,柳敬诚就没给连述什么好脸色,好在连述之前已经得了柳翀的嘱托,对于柳敬诚的态度倒也不觉得意外。 “起来吧!”柳敬诚冷冷道,“那个园子不要再争了,谢家要就给他们吧!” “可是,买那个园子花费不少......” “钱谁收的你找谁要,要不回来也是你跟你主子之间的事,不用跟我说!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你若是不服,今后便不必再登我的门。你主子若有意见,让他来找我说!” 柳敬诚说着便端起了茶杯。 连述连称不敢,见柳敬诚不悦,也只好行礼告辞。 次日,连述便到县衙找县令,说是自愿将园子让给谢家,而关家也主动把平原商号的钱退了回来,谢家也遣管事来把买园子的钱付了,张习等也很快放了出来,如此便算是皆大欢喜了。 连述取回了钱继续去寻新的场所暂且不提,却说园子的事过去没两天,这一日在朝上,一名御史上奏弹劾右武卫将军谢实仗势欺人、巧取豪夺,以奇低的价格强买关家之园。 承平帝本不欲理会,却又有另一名御史弹劾谢实擅调军士二十余名为其私人驱使,所指即当日捆缚张习等人之事,此举干犯擅兴之律,应予治罪。随后多名御史附议! 眼见得御史台如此集中攻击谢实,其余朝臣莫不露出心领神会之色:谢实啊谢实,你让大长公主吃了亏,那人家儿子不得帮母亲把场面找回来吗?嗯嗯,岐国公,真孝子也! 然而此刻柳敬诚却如同被架在火上烤一般难受,手下御史弹劾谢实,他这个御史中丞居然事先毫不知情! 面对承平帝投射过来的疑惑眼神,他心里有苦说不出,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索性低头一言不发,众人只当他为了避嫌不便表态,也并不觉得奇怪。 宋国公谢鹄卧病多日,谢实今日当值不在朝上,无法自辩,便也有与谢家交好的武官出来为谢实说话,但这些武官大多不会讲什么道理,跟御史们辩了几句便被绕了进去,最终反倒坐实了谢实的擅兴之罪。 承平帝大为头疼,环视了一下群臣,便点了大理寺卿邱维屏:“邱爱卿熟悉律法,你意下如何?” “陛下,所谓‘擅兴之律’所指乃是未奉诏旨擅自发兵。禁军有护卫京城之责,却并无捕盗缉凶之职,且事发当日并非右武卫轮值之日,如此,则军士出营应有陛下诏旨,且经兵部或枢密院备案。故而此事不难判断,无非一问:有诏无诏?有诏则无罪,反之则有罪。”邱维屏不慌不忙,言简意赅。 这不废话吗?!有诏的话还在这儿争个什么争?朕就多余问你! 承平帝在邱维屏那儿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面色不悦。 参知政事梁颢惯会察言观色,此时揣摩上意,心中便有了计较,忙出班奏道:“陛下,臣以为所谓‘仗势欺人、强买强卖’不过是关家一家之言,难保不是为了推诿自家一物二卖之过而信口开河;至于右武卫将士捆缚工匠亦不过是见上司住宅被他人入侵而急公好义、拔刀相助而已,岂可入罪?” 梁颢这话让承平帝心中一宽,但又有一御史立刻反唇相讥:“谢实所出之价远低于市价,若非强买,关家如何肯卖?右武卫这急公好义莫非只是急上司之公、好上司之义吗?” 此言堵得梁颢也是一时无语,承平帝便又将目光投注于杜延年,指望他能驳斥御史一二:“杜相如何看?” “大长公主尊贵!”杜延年没头没脑地抛出了这么一句,众人皆不解,承平帝却心知肚明,一口气堵得差点上不来。 半年前,杜相的堂侄因为得罪平原大长公主而丢了性命,而今轮到自己小舅子了,当初骂杜延年的那一番话杜延年现在原封不动又甩回给了承平帝。若是为了皇家脸面,就必须处置谢实,若是不处置谢实,那便等于承认谢家脸面尚在皇家之上,而杜延年的脸面则更是被狠狠踩在了地上。 杜延年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当真是将了承平帝一军,承平帝心头无名火起却又不便发作,只是冷冷地看了杜延年一眼,颁下谕旨:“谢实免去右武卫将军之职,降为天武军马军都虞候。” 此事了结之后承平帝便匆匆退朝,据说皇帝陛下在后宫大发雷霆,桌案、椅子掀翻一地,瓜果梨桃滚得到处都是,却没人知道因为什么。 谢实听闻自己被降职之后很是不悦,找谢皇后闹了一通脾气,谢皇后好生安抚了他几句,承诺尽快给他调回来,他这才答应去天武军赴任。 倒是远在北境的谢宣听闻此消息后大骂谢实糊涂,因为一点蝇头小利而失了禁军要职,愚蠢至极! 就在谢实贬官的次日,平章政事梁颢升任右相。 第51章 郦刺史大胆拘人 柳别驾霸气护子 三日后谢实离京,与此同时,京郊,另一名离京赴任的官员也在与前来送行的好友依依话别。 “此番设计委屈廷杨兄了。” “惟德不必介怀,老夫在京中待得久了,出去走走也不是坏事。倒是京中波谲云诡,惟德万事小心!” “廷杨兄一路顺风!” “老爷,该启程了。”一名老仆前来催促,赫然正是那日公堂上的关家管事! 朝堂上的事连述并不知道,他已经另外又找了一处地方,虽然不如关家那处园子位置好,但胜在地方更大,这次他打听好了确认没有纠纷才办了买卖手续。张习等人立即开始赶工,争取冬月下旬完工。 柳翀则把梁商派去京城接替周掌柜,梁商现在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周掌柜在外面跑了小半年了,怎么也得让他回来过个年,而且周姨娘十月初刚生了个小女儿,当舅舅的还没见过呢! 京城发生的一切,此时柳翀也还未得到消息,他这几日在忙着起锅炉房。 进入冬月,祁清瑜的咳疾又犯了。 祁清瑜这个病是到望州之后才添的,望州冬季湿寒,再加上老人家本身内有伏痰,于是便形成痼疾沉疴,迁延不愈。柳明诚每年冬天都延请名医为母亲治病,汤药没少喝,但效果不大。 柳翀细心观察了几年,发现祖母这病天愈冷则愈重,天暖则自行缓解,因此认为这病与气温关系很大,按现代医学的观点,大概属于过敏性哮喘之类的,便忙令人将后花园彩光殿的地暖烧上。 彩光殿在建造之初,柳翀就让人预埋了地暖管道,管道用钢管制成,外面刷了数层油漆用以防锈,这些钢管的打造极为费事,是柳翀雇了全城的铁匠足足赶工两个月才打好的。管道连通的锅炉房就建在彩光殿外西北角,这样就缩短了路程,减少了热量的损耗。 柳翀不是没想过把全府房间内都装上地暖,但被柳明诚制止了,他的理由很简单:家里买这么多钢,让宫里那位怎么想? 柳翀想想这确实是个问题,只好作罢。 祁清瑜搬进彩光殿后,咳疾果然有所缓解,此后便长期在园子里住了下来。柳翀等几个大孩子便也随着住进了园子,好在园子里有不少空置的院落楼阁,倒也够用。 榆东路的蜂窝煤也开始销售了。 自古有言:“伐冰之家,不畜牛羊”,柳翀一向认为以自家这样的身份赚穷苦百姓的钱是不仁义的,要赚就得赚富人的钱。 所以他把蜂窝煤的价格定得极低,基本上不盈利,只卖给穷苦人家使用,但也限制了购买的数量,以大致够一家人使用的量为限。柳翀让人送货上门,一方面是方便顾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确认是否是贫苦人家,若是中产以上的人家,则送货的伙计有权退单不送。 如此一来,百姓得了实惠,也预防了黄牛借机倒卖,平原大长公主的名声、威望在民间也愈发高涨。 柳翀现在依然遵循“韬光养晦”的原则,对外做生意也好、做善事也好都用祁清瑜的名义,所以望州以外的人倒也不太清楚这位柳大公子的情况。 忙活完锅炉房的事,柳翀又去了趟瓘玉作坊,段弘正已经把瓘玉瓶子吹出来了,不仅他自己能吹,还教了几个徒弟,如今是六七个人一起吹,效率便高了许多,他还叫铁匠给打造了瓶子的模具,在模具里吹,这样便保证了成品瓶子的一致性。瓘玉片的产量也在稳步提升。 但柳翀还是觉得慢,要求丛大海继续招人扩大生产规模。 柳恽和邹浩训练的护卫队也初见成效,韩炎教了他们一些军中训练之法,又帮他们完善了一些值守细则,如今的葫芦口已经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了,就连柳翀来的时候都被不认识他的护卫给拦了下来,幸亏邹浩经过,才将他们领了进来。 帮老张建的海产养殖大棚也建起来了,韩炎甚至还用瓘玉板帮老张做了两大排的养殖箱,连接瓘玉板的养殖箱框架居然是用纯金打造的,当然这些金器是连家的手笔,没花什么手工费,金片也并不厚,但即便如此,光这些金子也是花费不菲的,这下连柳翀都咋舌了:老韩,大手笔呀! 但不得不说,韩炎这做法是有道理的,金子性质稳定耐腐蚀,不怕海水,韩炎的考虑还是很周到的。 这事倒给了柳翀启发,如果在京城第一楼的大堂也放上这么一排水族箱,养上些活鱼螃蟹之类的,是不是更能招徕生意?想到这儿,他立即打发人按此方式再做些水族箱送到京城去。 柳翀又把提前写好的海产养殖注意事项交给老张,嘱咐他勤换水等等。 做完这一切,柳翀带着柳恽、邹浩回到大长公主府,留下韩炎继续忙活水族箱的事情。 回到府中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刚进大门就发现护卫队长赵铣带着护卫将一队差役堵在了院子角落里,那些差役个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有的人脸上还带着伤,显然是刚被护卫们“修理”过了。 “大公子,您回来啦!老爷在前厅等您呢!”赵铣忙上前回话。 “这......怎么回事呀?”柳翀指了指角落里的差役。 “您去见了老爷就知道了。” “哦,行,那我先去了。” 柳翀抬脚走进前厅,果见柳明诚坐在上首,面色不悦,赵夫人在旁相劝。 “义父、义母,这是生什么气呢?”柳翀笑道。 “还不是因为你那个煤炭!你自己看!”柳明诚看上去很生气,顺手把一页纸甩给了柳翀。 这居然是一张牌票! “翀儿,那煤炭真的有毒,会毒死人吗?交州来的人说是有户人家烧煤毒死了,所以要拿你问话,这可不是儿戏!你可想好了该怎么办?”赵夫人的殷殷关切让柳翀心里一暖,才欲开口说话,却听柳明诚怒道:“这个郦仲孚!小人行径!就因为我当年弹劾过他,如今这样折辱于翀儿,这分明是公报私仇!” 柳翀这才明白,柳明诚生气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这位交州刺史郦仲孚。 “义父、义母放心,这事儿能说的清。”柳翀心里有数,自然不慌不忙。 “怎么?你还真打算去交州打这官司?”柳明诚大惑不解。 “那您打算怎么办?牌票都来了!” “狗屁牌票!撕了扔出去!有本事让他自己上门来拿人!我借他个胆子!”柳明诚一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的嚣张神态。 柳翀没想到一向低调谨慎的柳明诚也有如此任性的一面,更理解他对自己的爱护之深,不禁有些感动,他笑着劝道:“义父,没必要将事情闹大,我正好想去交州走走,本来还愁没有理由离开望州呢,这不?人家给送上门儿来了,不接白不接呀!” “你去交州干吗?”见柳翀不像开玩笑,柳明诚也认真起来。 “交州有个毕家,擅造船,我想去看看。” “怎么又对造船感兴趣了?” “造条大船带您出海寻找新大陆去!”柳翀笑嘻嘻道。 “满嘴胡话!”见柳翀又开始不正经说话了,柳明诚大摇其头,又一沉吟道,“你想去就去吧,多带些人手。他要是敢把你怎样,不必客气!出了事我兜着!”我兜不住的还有我老娘呢!哼! “诶!” 赵夫人见柳明诚答应让柳翀去交州,便下去安排跟着的人手了。 “诶,对了,您怎么得罪的郦仲孚啊?”柳翀一屁股坐下端起了茶碗。 “大概十多年前吧,他在吏部考功司做郎中,在京察中收受贿赂,在官员考绩上大做文章,我那时候年轻气盛,看不过去,便弹劾了他,他因此被贬出京做了个县令,后来才升的刺史。” “砸人饭碗,怪不得人家记恨你!”柳翀打趣道。 “哼!贪官污吏,便该砸了!”老柳义正辞严。 柳翀从前厅出来,见那些交州差役还在墙角蹲着,便让管事将人放了:“回去告诉郦刺史,后日我自会去州衙寻他,让他等我!” 那些差役打从接了这个差事开始就估摸着这趟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上大长公主府拿人,开什么玩笑!可是上命所差,他们又不能不来,因此哆哆嗦嗦的上门来,一句重话没敢说,牌票一递,先就挨了一顿打,他们也不敢还手,只能忍着。 此时见柳翀肯放他们走,个个喜出望外,麻溜儿的离开望州回去覆命去了。 郦仲孚接到差役回报,不禁冷笑一声:“哼,让我等他?好!那本官就等着!本官今次倒要效仿那‘强项令’,让他有来无回!” 郦仲孚那边怀了什么心思柳翀还不知道,翌日,柳翀带着赵夫人安排好的三十多名护卫出发去交州,赵夫人见韩炎不在府中,还特地派了心腹家将赵铣跟着一起去,柳恽、邹浩见又有热闹可凑,说什么也要跟着去,柳翀只好让他们也跟着。 赵铣原是曹国公赵昌国的亲卫,也是老国公在边关时收养的孤儿,连姓氏都是老国公所赐。老国公卸甲后,赵铣不舍旧主,便跟着来府上做家将了。八年前赵夫人跟着柳明诚来望州,老国公不放心,便派他过来跟着爱女,这些年赵夫人将府上护卫之事尽皆托付于他,倒也是得力得很。此次交州之行,赵夫人总觉得不放心,便把赵铣也派了出来。 这赵铣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国字脸粗眉毛,皮肤黝黑,铁塔一般的身量,往柳翀面前一站,把柳翀衬的像个幼童一样。此刻他背插两把熟铜锏,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身后护卫也各持兵器,骑坐于马上,军容肃整;就连柳恽、邹浩也各自手提长枪,杀气腾腾。 柳翀不禁苦笑:兄弟们,咱是去打官司的,不是去打仗的!你们这样倒像是去拆人家州衙的! 就这样,柳翀几乎是带着一支小规模的军队浩浩荡荡开进了交州城。 第52章 柳公子公堂辩冤 郦刺史有意偏帮 到得交州以后,柳翀第一时间去了“平原煤炭店”在交州的分号,却发现煤炭店被官府贴了封条,一打听才知道两日前州衙把店里所有人包括掌柜的、伙计都抓走了,店也封了。 一行人转身刚欲离去,却发现迎面走来一人,正是戚珩。原来戚珩正好在交州下面的县城买粮,听说煤炭店出了事,便到州城来看看,可巧便碰上了柳翀。 “你来的正好,”柳翀一把抓过戚珩,“去打听打听死人一事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们这帮人都带着兵器不方便。” “是,属下这就去。”戚珩领命而去。 “邹浩,你想办法去一趟大牢,跟李掌柜的碰个面,再多打点些钱,别让他们受苦。” “放心吧,大哥,一定办妥。”邹浩拍拍胸脯。 柳翀等自去包了一家客栈住下,下午戚珩回来回话:“大公子,属下打听清楚了,说是城南一对老两口,头天晚上睡前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邻居看他家没开门,便去叫门,怎么也叫不开,这才砸门进去,发现已经死在了炕上。他儿子当晚没在家,躲过了一劫,回来后第二天就报了官,说是因为烧煤中毒死的。家里也确实发现了咱家卖的煤炉子和没烧完的煤球。” 不多时,邹浩也回来了,据李掌柜的所说,这家儿子在老两口出事当天下午就曾经抬着尸体到店里来闹过一次,跟店里要三百贯的烧埋钱,李掌柜的认为他无理取闹,便让人把他轰了出去,结果第二天他就报官了。 “李掌柜的可曾说过是否给他家送过、讲过风险提示?” “说是伙计第一次上门送货的时候就送过的,也亲口讲过。” “那家的儿子什么情况?” “据说是个赌徒,欠了不少赌债。” “哦?”柳翀想了想道:“三弟、邹浩、戚珩,跟我去一趟那户人家,我得去看看现场。” 戚珩之前已经打听到了这家的地址,所以不费什么力就找到了。家里没人,墙不算高,柳翀、柳恽、邹浩毕竟练过功夫,翻个墙对他们来说不算难事,戚珩在门口放风。 柳翀进院后直奔这家的门窗而来,果不其然在门窗缝隙上都隐隐发现了黄泥的痕迹,柳翀又打发柳恽爬到烟囱口上查看,果见烟囱上压着一块砖,柳翀心中便有数了,带着柳恽等便回了客栈。 次日,柳翀带着众人依约来到交州州衙,将护卫们留在衙外,自己带了柳恽、邹浩、赵铣、戚珩上堂。 郦仲孚听闻柳翀来了,当即升堂。 交州刺史郦仲孚约莫五十上下岁的年纪,山羊胡、三角眼,体型瘦削,面颊无肉,上得堂来,见堂下站立一十五六岁的少年公子,便知此人必是柳翀,他有心立威,便故意大声喝道:“堂下何人?见官为何不跪?” 柳翀知他何意,也不怕也不恼,微微一笑轻施一礼:“太学生柳翀见过郦刺史。”勋贵人家子弟自打生下来便有一个太学生的名额,去不去太学读书是一回事,但这个身份是有的,而有了这个身份便可以见官不跪。 郦仲孚见他抬出太学生的身份倒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只点头“嗯”了一声。 柳恽心中却大怒,因为郦仲孚竟然大喇喇地受了柳翀这一礼,既没有避过也没有回礼! 柳翀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柳恽不信郦仲孚真的不知道,他这样便分明是故意不承认柳翀的身份。 见柳恽拳头握紧,双目圆睁,柳翀示意他稍安勿躁。对于郦仲孚的态度,柳翀倒没有生气,因为郦仲孚既敢明目张胆地发牌票传他,那就是摆明了不认他这个皇子,而且他笃定了柳翀不敢把皇子的身份拿出来说事,如此一来他这般做派便是对的。 事实上,他还真猜对了,柳翀的确不打算拿身份说事,这也是为什么他只自陈是“太学生”,甚至连祁清瑜都没有提的原因。 没这个必要! 见柳翀已到堂,郦仲孚也不再啰嗦,命人将苦主牛小三及煤炭店众人等全部带到,这些人这几日就羁押在州衙值房,一声令下当即带到。 “牛小三,你告‘平原煤炭店’所为何事,尽管大胆讲来,不必顾忌对方的身份,若有冤屈,本官必为你做主!”郦仲孚问道,态度倒是蛮和气,话里话外鼓励牛小三使劲儿告! 那牛小三二十出头的年纪,上得堂来一双小眼滴流乱转,听得刺史这般问话,忙答道:“回禀相公,他们家卖的煤炭有毒,将小人的父母毒死了,所以小人告他们谋财害命!” 牛小三要告什么郦仲孚当然早就知道了,这一番说辞不过是说给柳翀听的。 郦仲孚表面装的不偏不倚:“本官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你且退至一旁,听听别人怎么说。”又望向李掌柜:“李掌柜,这牛家的煤炭是从你店里买的吗?” 李掌柜哆哆嗦嗦答道:“回相公,此人确实去小人店中订过蜂窝煤和炉子,是店里的伙计去他家送的货,炉子也是伙计给砌的。” “嗯,‘平原煤炭店’东家是谁?” “小人没见过东家,小人是连述雇的,那连述自称是平原大长公主门客,这煤炭店真正做主的是谁,小人也不知道。”李掌柜的说的倒是实话,他还真不认识柳翀。 “郦刺史,学生便是‘平原煤炭店’的掌事人,郦刺史有事问学生即可。”柳翀微笑道。 郦仲孚心道,问的就是你!你既主动承认还省得老夫麻烦了! “柳公子,你既承认是掌事之人,那本官问你,你所售之煤炭燃烧之后是否有毒?” “确实有毒......”柳翀承认地极为痛快,众人皆是一惊,连郦仲孚都愣住了。 “不过,那只是在极少情况下才会出现的特殊情况。”柳翀一个转折,又开始侃侃而谈:“煤炭本身无毒,一般来说煤炭燃烧的过程也是不产生毒气的,只有在通风不足、炉内燃烧不充分的情况下才会产生毒气,也只有在屋内通风不良的情况下才会使毒气聚集导致中毒。事实上,不仅是煤炭,便是木炭、柴火在此情况下也是可能会毒死人的。而我‘平原煤炭店’在售出煤炭时会给每一位顾客讲解这一点,目的就是防患于未然,防止有人因操作不当而丢了性命。” 说完,柳翀转向堂下的一众煤炭店伙计:“这位牛小哥到店里买煤的时候是谁接待的?又是谁去送的货?” 立时有两名伙计站了出来。 “你二人可有按店里的要求向牛小哥做过风险提示?” “有的有的,他第一次来店里的时候就跟他说过的,店里也贴着告示,进门就能看到。” “小人送货的时候也送过他们一张风险提示,砌好了炉子之后也给他们做了示范,做示范的时候又说了一遍,当时这位牛小哥和牛老汉夫妇都在场!”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柳翀点点头转身面对郦仲孚:“郦刺史,您也听见了,在他们买煤之初店里就不止一次提示过他们什么情况下可能会产生毒素以及如何避免,他们愿意买煤,那就意味着愿意承担这份风险。他们如果真是被煤炭的毒气毒死了,那就是他们自己不小心,与我店里何干?如果我开的是铁匠铺,有人从我这里买了把刀,然后不小心用这把刀把自己的脖子抹了,难道也要铁匠赔命不成?” “大胆!还敢巧言诡辩!”郦仲孚一见形势不妙,这柳翀似有脱罪的可能,顿时也顾不上假装中立了,当即喝到:“是否向牛家提示过风险,这不过是你家伙计一面之词,焉知不是你们为了推诿责任而当堂扯谎?而且,就算是店里贴了提示,但你又怎知那牛小三一定识字、看得懂上面的提示?” 牛小三本来听完柳翀的话有些丧气,以为自己这官司要输了,哪知刺史相公竟似在帮自己说话,顿时又来了精神,点头附和起来:“对对对,小人不识字的!” “谁说我店里的告示是用字写的呀?”柳翀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掏出一页纸来,示意旁边衙役呈给郦仲孚,“‘平原煤炭店’所有风险提示都是统一印制的,用的是绘画的方式而非文字,之所以这样做就是考虑到许多人不识字,而画则是人人都看得懂的!” 郦刺史接过画页一看,果如柳翀所言,心中顿时恼怒不已,自己大费周章把人弄来,难道就因为对方这三言两语就这么轻易放他走吗? 他满腹不甘心,想了想又问出一句:“那也不能证明你这风险提示确实送给过牛家!至于你店里贴的提示,焉知不是事发后才贴上的呢?” 他以为这个问题柳翀无法自证,却不知柳翀正等着这个问题呢! 柳翀微微一笑:“这好办!学生想请郦刺史换个地方审案,不如就移步牛家,现场搜证如何?” 其实柳翀也不知道在牛家能否找到那页风险提示,但他不在乎找不找得到,因为重点不在这里,他只是需要一个理由将郦仲孚诳去牛家重查现场而已。 果然郦仲孚没有意识到柳翀的真实意图,他想的是,去现场也好,就算真找到了,让手下悄悄藏起来或毁去,到时候看你还说什么! 牛小三更不怕了,因为那页纸早被他引火烧掉了,还找个鬼呀! 于是,郦仲孚当即命人准备仪仗,鸣锣开道,带领衙役三班及相关众人浩浩荡荡来到牛家,周围街坊四邻不知发生了什么,顿时围了一大圈人挤在门口、墙头看热闹。 郦仲孚有心要展示自己如何不畏强权、秉公断案,倒也没有阻止百姓围观,反而示意衙役不必驱赶。 第53章 柳公子现场查案 郦刺史当堂判决 到得牛家,郦仲孚便要下令衙役进屋搜寻,却被柳翀制止了。 “郦刺史,先不忙着搜证,学生有几句话想问问仵作,不知郦刺史能否准允?” 郦仲孚没明白他要干什么,便招手让仵作上前了。 “仵作,我想问问你,这死者的死因你是如何判断的?”柳翀微笑问道。 “呃......”仵作神态间有些为难,“实际上,在下并不知道死者死因为何。”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尸格验状:“当时,牛氏夫妇躺于东屋炕上,呈仰卧位,体无外伤,仅面皮及口唇呈红色,掀开衣服检查,发现全身皮肤及尸斑均呈红色。在下从未见过此种死状,故而怀疑是中毒,但用银针试毒,银针并未变色。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无法判断死者究竟身中何毒。” “哦,原来如此。”柳翀心里有数了,这牛家夫妇倒的确是一氧化碳中毒而亡,于是又唤过牛小三。 “牛小三,你以前可曾见过煤炭中毒致死之人的尸体?” 牛小三吓了一跳:“小人怎会见过?” “嗯,我也相信你没见过。事实上,‘平原煤炭店’在榆东路销售煤炭上千万斤,买主上万户,在此之前还从未出现过中毒致死之事,你家这是第一例,所以你以前不可能见过。那我倒奇怪了,既然你以前从未见过,你又是如何迅速判断出致死原因的呢?须知,就连仵作都无法断定中毒原因,你怎么那么笃定就是煤炭中毒的呢?除非——”柳翀略一停顿,语气陡然严厉起来:“你事先就知道他们会中毒!” “不不......不,我......我......我怎么会知道?”牛小三有些慌了。 “不管怎么说,你承认牛氏夫妇是因为煤炭中毒而死了?”郦仲孚倒是抓住了话头紧跟了上来。 柳翀摇摇头:“郦刺史,学生从未否认他们是煤炭中毒而死,但本案的关键不在于死因,而在于中毒条件的形成原因。” “此话何意?”郦仲孚不明所以。 “学生之前讲过,煤炭只有在通风不足、炉内燃烧不充分的情况下才会产生毒气,也只有在屋内通风不良的情况下才会使毒气聚集导致中毒,但是,”柳翀一指屋顶一侧的烟囱,“牛家是有烟道的,而且牛家门窗就是普通的木制门窗,年久失修,缝隙很大,在这种情况下首先炉内燃烧不充分的情况就不易发生,即便发生了也不易聚集毒气致人死亡,那么牛老汉夫妇之死就很是可疑了!” 柳翀不待郦仲孚反驳,一鼓作气道:“学生刚才大致观察了一下门窗,发现在门窗缝隙处有残存的黄泥痕迹,想必是有人曾以黄泥封堵门窗,后又将黄泥抹去,试问谁会这么做呢?目的又是什么呢?” 他话音未落,周围围观人群中果然有人议论起来:“还真是诶,你还记得咱那天去他家砸门的时候吗?地上确实有黄泥,当时没当回事,现在想想,怎么会有黄泥呢?不应该啊!” “对对,我也看见了,就在门窗底下有,其他地方没有。” 百姓们的议论声传入郦仲孚耳朵,他到底是为官多年,总还有些经验,此时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牛小三也明显开始紧张起来。 柳翀一把推开屋门,走了进去,果见屋内灶旁有一蜂窝煤炉,柳翀取下炉盖,却见里面并不是整块的蜂窝煤,而是捣碎的煤粉,塞得满满当当,上面一层还未烧完。 “郦刺史请看,我家的蜂窝煤之所以做成带眼的形状,就是为了充分燃烧,而这牛小三却故意将成型的蜂窝煤捣碎压实,就是为了让煤炭不能充分燃烧,而且这上面一层还未烧完,也正说明了这一点。如果学生所料不错,那烟囱想必也被做了手脚吧。”柳翀说着冷冷地看向牛小三,牛小三此时已抖如筛糠了。 郦仲孚立即让人去查看烟囱,果见烟囱上压着一块厚砖,那衙役又往里掏了掏,竟还掏出一件团成一球的旧衣服,周围早有眼尖的百姓认出来了,那正是牛小三的一件旧衣服! 此时,便是再愚钝的人也明白了,这分明是牛小三故意制造了煤炭燃烧不充分的条件,谋杀了自己的父母! 郦仲孚勃然大怒,他原本打算借此案严办柳翀,如果能定个死罪那便再好不过,说不定还能得到上面那位的赏识,从此平步青云;即便不能定死罪,也要好好惩治羞辱一番,至少报了当年柳明诚之仇,哪成想,事到如今,不仅仇报不成了,反而因此案将平原大长公主府得罪的更狠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牛小三! 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胆牛小三!尔谋害父母在先,诬告他人在后,还不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牛小三见事已败露,早已经吓得尿了裤子,哆哆嗦嗦地将事情经过讲了出来。 原来这厮嗜赌成性,欠下了赌坊一大笔赌债,赌坊要他拿房子抵债,他回家找牛老汉要,牛老汉早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死了心,如何肯给?他无奈之下便起了歹念。 这一日他打了二斤高粱酒回家,假装向爹娘认错,说是以后要洗心革面,哄得牛老汉夫妇心花怒放,二斤酒下肚便都有些醉意,早早地就睡了。 牛小三趁他们睡下,布置好了煤炉子,堵了烟囱,又和了黄泥封好门窗,自己去赌场堵了一夜,将近天亮的时候又偷偷跑回家将黄泥铲去,进屋确认父母已亡,这才又关好门窗,偷偷跑了出去,等将近晌午时分才假装刚从外面回来。 此事他本来也不打算报官的,只想着去“平原煤炭店”讹上一笔钱,哪知道那李掌柜油盐不进,二话不说让人将他扔了出来,他这才怀恨在心,想要报复一下,谁成想不但没报复成,反倒将自己给折进去了。 郦仲孚一听自己竟被一赌棍当了枪使,恼羞成怒,一肚子邪火儿便都撒在了牛小三身上,当即令人就同着街坊四邻的面,狠狠地打了他四十大板,又当众判了他凌迟之刑,命暂将他钉杻收监并上报刑部。 判完了牛小三,回头见柳翀、柳恽等不无得意的表情,郦仲孚心下大为不甘。 柳翀见他眼珠子又在乱转,怕他再出什么幺蛾子,忙道:“郦刺史,真凶虽已落网,但此事毕竟因我店中煤炭而起,‘平原煤炭店’情愿负责牛老汉夫妇一应丧葬事宜,定将他夫妇二人风光大葬。” 见柳翀给了个台阶,郦仲孚心知此事也只能如此了结了,虽不情不愿,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下令将煤炭店众人具结释放、店铺解封,判完之后便拂袖悻悻而去。 第54章 毕小姐算题招婿 柳公子答题会友 牛家一案虎头蛇尾,郦仲孚憋屈不已暂且不提,却说柳翀心情大好,带着众人欲找家酒楼庆贺一番。李掌柜的推荐了交州最大的酒楼悦宾楼,引着众人便向悦宾楼而去。 走近悦宾楼却发现走不过去了,呜呜泱泱一群人将悦宾楼围的水泄不通。李掌柜的这几日被羁押在州衙,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便拉过一人问了几句,回来秉道:“回东家,是毕家大小姐今日在这里出题招婿,所以来了许多人瞧热闹。” “出题?出的什么题?”柳翀一时来了兴趣。 “东家稍等,我去抄来。” 不多时,李掌柜的将题抄了来递给柳翀,只见上书三题: “其一,今有直田八亩五分五厘,只云长平和得九十二步,问长平各几何? 其二,今有池,方一丈,葭生其中央,出水一尺,引葭赴岸,适与岸齐,问水深、葭长各几何? 其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数人物。而立之年督东吴,早逝英年两位数。十比个位正小三,个位六倍与寿符。哪位学子算得快,多少年华属周瑜?” 柳翀正欲接过来,柳恽一把先抢了过去,一看之下大失所望:“术数题啊?这我可看不懂,大哥还是你来吧!”柳翀的术数在柳家是最好的,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柳翀接过来看了看,这题对他来说倒不难,虽然是文科生,可毕竟也是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勾股定理和方程式还是会解的,他刚欲解题,忽又觉得不妥,人家姑娘是出题招亲,自己要是把题解了,回头再不认这门亲事,那不是戏弄人家吗?想到这里他便笑着摇了摇头。 柳恽以为他也不会,顿时开心起来:“原来大哥也解不出来呀!” “我不是解不出来,只是人家招亲,咱们不好凑这个热闹,免得误会。” “哼,不会就说不会,还吹牛!”柳恽撇了撇嘴。 柳翀乐了:“这有什么不会的,我说给你听,第一题答案是平三十八步,长五十四步;第二题答案是水深十二尺,葭长十三尺;第三题答案是三十六岁。” “可你说的我们也不知道对不对呀?”邹浩在心里算了半天,也是没算明白。 “想知道对不对,你当面去问那位小姐不就行了。” 邹浩摇摇头:“想当面去问就得进楼,想进楼就得说出答案,可说出答案万一对了那就真成人家女婿了。不能说,不能说。”邹家也是官宦人家,这种人家的公子婚事岂能如此马虎,这道理柳翀、柳恽懂,邹浩自然也懂,“既不能说出答案,还得进楼去,大哥你有办法吗?” 柳翀想了想,走到酒楼门前。酒楼门前设了一张桌案,上面摆放文房四宝,是准备给答题之人写答案的。柳翀拿起笔却没有写答案,而是另写了一道题:“今有望海岛,立两表,齐高三丈,前后相去千步,令后表与前表参相直。从前表却行一百二十三步,人目着地取望岛峰,与表末参合。从后表却行一百二十七步,人目着地取望岛峰,亦与表末参合。问岛高及去表各几何?”写完便交给门口的小厮递了进去。 在等着的这段时间里,李掌柜悄悄给柳翀介绍了一下这位毕小姐。原来这毕家正是柳翀心心念念的船坞毕家,毕家家主名叫毕盛,膝下一子一女,儿子毕维现正管着船坞事宜,但据说他家最要紧的人却是他那女儿,那毕小姐虽不会造船,却精通术数,而造船之术又离不开术数计算,也因此那毕老爷才舍不得女儿出嫁,要给她招个赘婿。毕小姐这算题招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每次都没人能算得出来她的题。 未几,小厮带着一丫鬟出来,给那丫鬟指了指柳翀,又耳语几句。 那丫鬟上前施礼道:“这位公子,我家小姐有请。” 柳翀得意地冲柳恽、邹浩笑了笑,示意二人跟他进去。 上得二楼后,只见酒楼中间围起一处幔帐,一女子坐于幔帐之后,身形若隐若现。 见柳翀上来,那女子命人掀起幔帐,二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吃惊。 那女子吃惊是因为没想到出题目的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后面还跟着两个更小的,而柳翀吃惊是因为眼前这女子竟是二十上下的模样。 大渊女子一般十五岁及笄后便开始找婆家了,十六七出嫁是很正常的,若是拖到十八岁就算是老姑娘了,像这样二十岁还未出嫁的,柳翀自来到这里后还从未见过。 不过吃惊归吃惊,柳翀倒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反而多看了几眼,只见这女子不过中人之姿,但眉眼中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坚定而自信,面对陌生人也毫无局促之感,这倒与此间大多数女子不同。 柳翀轻施一礼道:“在下柳翀见过这位姐姐。”柳恽、邹浩也跟着施礼。 那女子也俯身还礼:“奴家筱芸见过三位公子。不知刚才那道题目是哪位公子所出?” “是在下出的。”柳翀笑道,“一时技痒,与姐姐切磋一二,姐姐莫怪。” “公子客气了,公子既能出此题目,小女那三道题对公子来说想必不是难事吧?” 柳翀点点头,将答案一一说出。 “确实全对了,公子大才!”毕筱芸笑道,忙请三人进来坐下,丫鬟倒上茶来。 “公子虽然答对了,但看公子这般模样想必不是来结亲的吧?”毕筱芸看他三人穿着举止便知不是一般人家,再加上年龄又小,倒也没有生那样的心思。 “确无此心,也因此才没敢在众人面前写出答案,姐姐见谅!”柳翀很诚恳地道了歉。 毕筱芸笑了笑:“公子倒是坦诚。不知三位公子府上是?” “家父名讳上明下诚,现任望州别驾,这位是舍弟柳恽,这位是邹浩,平原县令之子。” 毕筱芸一听微微有些吃惊:“原来是三位官家公子,奴家失敬了。不知三位公子到交州是有事还是游玩?” 柳翀笑了笑:“如果我说我是为毕家而来,姐姐信吗?” 毕筱芸微微一愣,随即笑了:“公子是来买船的?” 柳翀点点头,柳恽、邹浩均是莫名其妙,不是来打官司的吗?怎么又成买船了? “久闻毕家船坞大名,不知是否有机会一饱眼福?” “好说,我让小厮带三位公子去找家兄即可。”毕筱芸说着,召唤过来一位小厮吩咐了几句,随后那小厮便引着柳翀等下了楼。毕筱芸独自坐在帷幔后面望着柳翀下楼的身影,暗自轻叹了一声:还以为会是一位如意郎君呢,却原来是个弟弟。 第55章 柳公子议价购船 毕东家宴请贵宾 柳翀下楼后吩咐赵铣带着护卫先回客栈候着,李掌柜的也带伙计回店里去了。 小哥儿仨则打马跟着小厮出了城,在城北一处码头附近果然看见一个占地颇大的船坞,船坞上正有一船在造。 柳翀走近了仔细看,这船大框架已基本出来了,约有十丈左右,底部从头到尾以三段龙骨为主干,船壳以多层板料叠加而成,采用榫合钉接法,将构件结实地连接起来,捻缝工艺也算精细,用料也扎实,至于其他部分则因为还未造好暂时看不出来什么。总体来说,柳翀对他家的技术还是满意的。 那带着大伙干活儿的工头见柳翀看的仔细,便猜想应该是来买船的,便好心提醒道:“公子,您要是买船的话去那边找东家谈,这里到处都是刨子、锯子什么的,当心碰着。” 柳翀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船坞南侧有一间小院,想来是主人家休息、待客之所,便下了船往南侧而来。果然小厮将柳翀等人领进了小院,厅中一年轻人正坐着与管事说话,见到那小厮有些诧异:“你不跟着小姐,跑来这里做什么?” “回大少爷,小姐让小人领这位柳公子过来,说是要买船。”小厮低头回话。 那年轻男子正是毕家少东家毕维,毕维见有客人上门,忙将柳翀等让至厅里落座敬茶,笑问:“敢问柳公子想要什么样的船?” “不知毕少东这里能做多大的船?” “要说大嘛,最大可以到十六丈。” “十六丈?不能再大一些了吗?我听说东吴的船有二三十丈的呢!”柳翀皱了皱眉。 毕维笑了笑:“公子也说那是东吴了,东吴造船术确实好于我大渊,但在大渊,我毕家的技术已经是最优的了。”说着毕维指了指外面在造的那条船,“那条是一位粮商定的运粮船,长十丈,宽两丈,深七尺,有八个舱,容积一千料,以商船而言已经够大够用了。十六丈就是两千料了,很少有人造那么大的船的。” “哦。”柳翀点点头,“十六丈便十六丈吧,我定一条,三层船楼,给我隔成十个舱。什么时候能做好?” 柳翀说买船那语气跟买白菜似的,把毕维听得一愣:“这船可不便宜,公子不需要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哦,那造这条船要多少钱啊?”自从不差钱以后,柳翀就养成了买东西基本不问价的习惯,今天也是自然而然,竟忘了问价了。 “两千料船,用工约在五千上下,工时费五百贯,料费则在千贯上下,在商言商,在下也总要赚点的,所以总价为一千六百贯。” 倒也不贵,柳翀心里嘀咕着,还以为得多少钱呢! “那画舫呢?” “画舫要看具体要求,一般在五十到一百贯之间。” “那这样,我家湖里正好缺几条画舫,凑个整,我给你两千贯,你再给我做四条画舫,要最好的,用料要扎实,工艺要细,装饰也要精美,尽快完工。至于定钱嘛,我这次出来没带多少,就先给两百贯,行吗?” 一位少年郎两千贯出手不带眨眼的,而且家里还有湖?毕维这才明白遇上大主顾了,忙不迭地点头:“当然当然!半年之内保证完工!” “半年?”柳翀皱皱眉。 “我多雇些人赶赶工,明年三月就能做好!”毕维见柳翀似乎要的挺急,生怕大主顾跑了,赶忙改口。 柳翀这才满意地笑了:“一言为定!这艘船如果让我满意,以后说不定还会送你更多的订单呢!” “有赖大公子照顾了!”毕维已经笑的跟朵花儿一样了。 两人又沟通了一些细节后,柳翀见事情谈完也不再多坐了,便要离开,毕维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出了老远。回城的路上,柳恽终于忍不住了:“大哥,你要那么大一条船干嘛?”这话他刚才就想问,但是大哥说话的时候他不敢插嘴,这是家里的规矩。 “出海钓鱼呀!”柳翀笑道。 “出海钓鱼用得着这么大的船?”柳恽也不傻,自然不信。 “钓大鱼呀!岂不闻‘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一锅炖不下’,钓大鱼当然得大船啦!哈哈哈......” “那句是那么背的吗?”邹浩也糊涂了,虽说他的书念的也不怎么好,但《庄子》开篇还是读过的,他确定那里面没有炖鱼什么事儿啊? 三人说说笑笑回到客栈,刚擦了把脸休息了一会儿,就听赵铣来报,毕家来送帖子,说是晚上在家中设宴款待柳翀等人,敬请光临云云。 原来柳翀走后,毕维越想越觉得这三位公子不是一般人,便快马加鞭回家来见毕筱芸,毕筱芸在柳翀走后也无心待在悦宾楼了,也回了家,兄妹二人一碰头,毕筱芸将柳翀望州别驾之子的身份说给毕维听了。 毕筱芸毕竟是闺阁女流,对外面之事了解的有限,并不知道柳明诚除了望州别驾之外还有一层身份,而毕维常在外面应酬知道的自然比较多,因此他一下就反应过来了:“所以,那两位柳公子是平原大长公主的孙子?!” 此言一出,毕筱芸也吓了一跳,官员之子虽然也算尊贵,但皇亲国戚之贵则又是另一回事了,于商家而言,这样的关系是他们平素想攀也攀不上的。 毕维赶紧去找了父亲毕盛,向他说了今日之事,毕盛也是又惊又喜,忙让人下帖请柳翀赴宴。 柳翀也不客气,当晚即带了柳恽、邹浩、赵铣、戚珩等登门赴宴。毕盛、毕维父子远接高迎,客客气气地将柳翀等请进府内。 毕家家住城西繁华之所,三进的宅子带两侧跨院,正堂三间四架的结构,于平民而言已是最高规格了。 离天黑还有两刻钟的时间,毕盛便将柳翀等先请至正堂用茶,边喝边聊。这毕盛约莫五十岁的年纪,中等身量,许是因为常年在海边忙活,面皮晒成了古铜色,跟赵铣倒像是一家子。 聊了一会儿,小丫鬟来请,说是小姐有问题想请教柳大公子,柳翀知道怕是因为白天那道题目的事情,自己出的题,总得给人家解了呀,因此也没推辞,便跟着小丫鬟去了。 第56章 论术数姐弟结缘 杀海寇哥俩开荤 小丫鬟将柳翀引到东侧一处跨院,这正是毕筱芸的居所。按说外男不该进入女子的闺阁,但双方既知彼此无意,身份又悬殊,此时反倒坦荡了。 进得屋来,果见毕筱芸正在案前冥思苦想,条案上一堆算筹排成纵横队列,地上还散落着许多纸张。因为太过全神贯注,竟然没有注意到柳翀已经进来了。 柳翀示意小丫鬟不必出声打扰,脚步轻轻在屋内转了转,只见毕筱芸的房间与一般闺阁不同,除了一张大条案之外,还有一面墙的书架,仔细看看都是些术数相关的书籍,柳翀数了数:《周髀算经》、《九章算术》、《海岛算经》、《孙子算经》、《张丘建算经》、《夏侯阳算经》、《缉古算经》、《五曹算经》、《五经算术》、《缀术》,这一套《算经十书》竟被她收集全了,也算不容易。 柳翀又捡起地上的纸看了看,果然是那道题的演算推导。纸张的“哗啦”声惊醒了毕筱芸,她抬头看见柳翀,笑道:“柳公子来了。公子这道题奴家解不出来,想请公子赐教。” “以表高乘表间为实;相多为法,除之。所得加表高,即得岛高。求前表去岛远近者:以前表却行乘表间为实;相多为法。除之,得岛去表数。”柳翀缓缓答道。 毕筱芸听了若有所思,又摆弄了半晌算筹才道:“岛高四里五十五步;去表一百二里一百五十步,对否?” 柳翀笑着点点头,毕筱芸长舒一口气:“公子这算法果然精妙,公子于术数之一道造诣之高,奴家自愧不如。” 柳翀脸一红,忙岔开话题:“姐姐今日可招到了如意郎君?” 听他这一问,毕筱芸神情落寞起来,轻叹一声道:“唉!世人只道家父不愿让我出嫁,却不知实是我自己固执,非要寻个志同道合的如意郎君,否则便不肯嫁。可世上如公子这般出类拔萃之辈终究是凤毛麟角,好不容易遇上公子,却又是奴家高攀不起的。”说到这里她仿佛自嘲一般抿嘴一笑。 “今日是我唐突了,日后定帮姐姐寻个良配,我就不信这天下之大竟无一好术数之男儿?!”柳翀宽慰道:“哦,对了,有关术数的书籍不止《算经十书》 ,姐姐既喜欢术数,我家里倒有两本这方面的藏书,回头让人抄了给姐姐送过来。” 毕筱芸大喜:“如此,多谢公子了。” 这时小丫鬟来请柳翀,说是宴席已备好。柳翀向毕筱芸告辞,随着小丫鬟又回到前厅。 毕盛将柳翀三人让至上首,三人也不客气,径直落座,柳翀示意赵铣、戚珩也坐下一起用餐,赵铣、戚珩告座后坐在两侧,毕盛父子则在下首相陪。自古以来商人在官家面前就是没有地位的,柳翀也早习惯了这一点,所以没有人觉得三个半大孩子大喇喇地坐在上首有什么不妥。 酒菜上齐,菜肴自是山珍海味,那酒居然是“醉魂在”。 丫鬟将酒斟满,毕盛举杯敬酒:“大公子,老朽敬公子一杯。这酒名叫‘醉魂在’,甘冽香醇,只是有些辣口,不知道三位公子能否喝得惯。” 柳翀笑而不语,只是以眼神警告柳恽:不许贪杯! 戚珩却笑道:“毕东家这酒是从悦宾楼买的吧?” “哦?戚掌柜的也去过悦宾楼?”毕维只当戚珩去悦宾楼吃过饭,因而知道。 “我没去过,不过这酒是我卖给他的,交州仅此一家。” “啊?”毕盛、毕维都是一愣。 “实不相瞒,这酒便是大长公主府庄子里产的,负责经手外销的正是在下。”戚珩笑着揭开谜底。 这倒的确是毕盛、毕维没想到的,毕盛连忙告罪:“老朽不知实情,竟以公子家中之酒招待公子,实在抱歉抱歉!” 柳翀忙摆手:“无妨的,在交州也能喝到家里的酒,倒也是件美事。” 见柳翀没有怪罪之意,毕盛心下稍安,忙招呼众人喝酒吃菜。众人边吃边聊,一顿饭下来倒也是宾主尽欢。 次日,柳翀等便欲回望州,正好戚珩来说,他家的船今日也在交州,何不乘船回望州。 原来,最近交州这边有一股青鱼的鱼汛,张火长便想着过来网几网鱼,因此正在交州。 柳翀早就想乘船出海体验一下了,闻言大喜,当即便带着众人去了码头。此间码头与毕家船坞相距不远,站在码头上还能看见船坞在造的那条船,戚家的渔船在那条船的对比之下便显得小了许多。 不多时,渔船扬帆起航。张火长带着徒弟自去掌舵,戚珩则指挥着水手下网捕捞。 不出意料的是,除了戚珩之外,柳翀带来的这一行三十几人,倒有二十多个晕船的,柳翀、柳恽也在这二十多个之列,吐了个七荤八素。 但晕船最严重的却还不是他俩,而是赵铣,这个马上冲杀从来不惧的魁梧汉子,此刻竟败给了小小浪花,精神萎靡地缩在了船尾的一角,说什么也站不起来了。 倒是邹浩,这小子居然不晕船,欢蹦乱跳的一会儿去看水手下网,一会儿去看老张掌舵,好不快哉! 半日之后行至望州之北,忽然,广阔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了十几艘小艇向渔船合围而来,老张大惊:“不好,有海寇!升帆!加速!”喊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老张的声音都变了。 邹浩闻言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柳翀身边:“大哥,有海寇!” 柳翀看了看倒也不慌,不过几艘小艇而已,能有多少人? 戚珩却慌慌张张地跑到了桅杆下,指挥水手立即拉满帆,然而帆大难拉,小艇配合着三角帆速度却极快,不等风帆升好,渔船便被包围了。 邹浩抄起丈八蛇矛,护卫们除了几个晕船特别严重的,也都抄起家伙护在渔船四周,柳恽也来了精神,持枪在手,护在柳翀身侧。 这些小艇之间配合默契,离渔船不到十丈后便停船,一声哨响,箭矢齐发,虽说有护卫们打落了大部分的箭矢,但还是有水手和护卫中箭受伤。 “进船楼!”柳翀不想大家做无谓牺牲,便下令先避一避这波箭雨。他们这次出来没带弓箭,现在在这上头吃了很大的亏。 躲进船楼后,果然箭雨渐息,不多时便听见钩爪勾住船舷、有人向上攀爬的声音,柳翀示意众人先不要动,引他们上来再说。少顷,果见十来条身影翻进船来,人人背后都背着一把单刀。柳翀一声令下,邹浩、柳恽和一众护卫冲出。 这些海寇都是些乌合之众,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柳恽、邹浩一人挑了一个,那些护卫们也是砍瓜切菜般砍杀了剩余的几人。等柳翀“留活口”三个字喊出口以后,已经没有活口了,只剩下柳恽、邹浩怔怔地盯着脚底下的尸体,这小哥俩今天是第一次杀人,心里多少有些震撼。 倒是留个人质好谈判啊!柳翀摇摇头,这下手也太快了! 见上去的人没了动静,小艇上的海寇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妙,但箭矢已经用完了,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双方一时间陷入静默。 第57章 柳公子假意为质 赵护卫实力擒匪 片刻之后,又是十几只钩爪勾住了船舷,这次却没有人上来,反而是从船底传来了“咚咚”的声响。 “不好,他们要凿船!”老张脸色开始发白,众人也都是一惊。 柳翀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必须得谈判了,于是他站上船头向海寇喊话,柳恽、邹浩护卫在两侧,赵铣此时也强打着精神持锏站在一旁。 “各位英雄,请领头的出来说个话吧!” 又是一声哨响,一艘小艇从右边驶了过来,一名中年络腮胡男子站立在船头,看样子就是这帮人的首领。 “这位小少爷好手段啊,看来我的人是折了,不过你不要以为这样就能跑掉,在海里,我有的是办法弄死你们!”那络腮胡恶狠狠地威胁道。 “别动不动就死呀活呀的,你们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出来做这买卖,难道只是为了杀人吗?”柳翀笑道,仿佛对方威胁的不是他一般,“不过是求财嘛,让你的人停手,咱们好商量,否则鱼死网破,我们固然要吃亏,你们也落不到好。实话告诉你们,我们也不是好惹的,你们先前上来那一批人已经全被杀了!” 柳翀这番话,利诱加威胁,倒确实挺能说服人,那络腮胡听闻那些兄弟都被杀了,心里也是一惊。他想了想,吹了一声哨子,果然不久船底的声音便停下了。 “你想怎样?” “这样吧,你开个价,我要是有我就直接给你,要是没有,我给你打个欠条,以后你上我家去取如何?”柳翀笑嘻嘻的,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小子是来消遣我的吗?没听说抢劫还有打欠条的!”那络腮胡大怒,作势又要吹口哨。 “别别别,”柳翀连忙制止,“那你说怎么办?”他这次的态度倒是有些严肃,像是真的怕了。 “你们整条船跟我们回去做人质,让你们家里人拿钱来赎!” 柳翀思索良久,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道:“行,我们可以跟你回去,但是有个条件,你不能伤害我们的性命,我们船上的伤员你们得给治,否则我们宁肯鱼死网破!” 那络腮胡没想到柳翀这么识时务,一时也有些狐疑,可又想着只要能把人诳回去,岛上那么多人还怕他们闹翻了天不成?于是便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在十多条小船的包围和引领下,渔船转变航向向北驶去。 “大哥,有什么计划?”柳恽自然猜到了柳翀不会无缘无故地妥协,知道他后面必有别的安排。 “我们这船不是战船,攻守都不行,我们这些人水性也不如他们,在船上我们太吃亏了,先稳住他们,只要上了岸,”柳翀转头笑着看向赵铣,“这点人对赵大哥来说不算事儿吧!” “放心吧,大公子,只要让我双脚着地,我一个人便能灭了这一群!”赵铣现在一肚子火没处撒,今天太憋屈了! 柳翀进到楼船,先安排戚珩和水手伙计们到舱里躲避,又安排三四个轻伤的护卫留下保护他们以及看船。其他护卫则在赵铣的带领下将兵器藏于衣内,柳恽、邹浩也先将枪矛放下,换成了单刀并藏好。 船行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果见一个海岛,岛上修了一处小码头,老张将船落锚停好,放下了小船,搭好了舷梯。 柳翀等上了小船,在海寇那十多条小船的监视下先靠了岸。上岸以后,赵铣带领护卫们不动声色地将队形散开,等络腮胡带人一上岸立即动手,这些护卫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四五十名海寇在他们手底下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那络腮胡倒是有两下子,但也只是十几招便被赵铣踢翻在地。 柳翀令人将除了络腮胡以外其他活着的海寇手脚都背在后面绑结实了,先扔到小船里,等会儿再处置,押着络腮胡向岛内走去。 那络腮胡没想到在自家门口居然吃了个闷亏,气的目眦尽裂,恨不得吃了柳翀。柳翀才不跟他生那个气,只是笑眯眯地边走边观察着这座岛。 这座岛看上去不小,但似乎大部分都是石头山,占据了西边一大半的地方,只有东半边有少量土地可以耕种。这石头山黄白相间,居然真就全是石头,连一层薄土都没有。柳翀看着好奇,便捡了几块小石头观察了一下,心中有些吃惊,这白色的居然是上好的天然石英石,那黄色的也只是外层有一层黄皮而已,里面也是白色的石英石。柳翀估算了一下这座岛的位置,突然明白白沙滩的白沙是从哪里来的了,这座岛就在白沙滩的北面! 柳翀有意等岛内的人出来,所以一路走走停停,也不着急。 行至半途,岛上早有人发现异常,飞也似的报给了岛上的大当家王勇,王勇一听弟弟被人绑着押了进来,立时大怒,召集岛上所有人手,抄起了大环刀迎了出来,于是双方很快便相遇了。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欺辱我兄弟王猛?!速速将人放了,否则休怪我不客气!”王勇大怒道。 “你是说他?”柳翀一指络腮胡,“他叫王猛,那你叫什么呀?” “某乃玉山岛岛主王勇是也!” “哦!”柳翀点点头,“王勇,我且问你,你这玉山岛是在大渊境内不是?” “是又如何?”王勇不知他要干嘛,黑着脸答道。 “是的话,那就得受《渊律》管辖!你这兄弟于海上打劫,你这做哥哥的知道吗?” “哈哈哈哈......”王勇大笑起来,“我们兄弟本来做的就是海寇的买卖,你管得着吗?” “本来我是管不着,可今天你们惹到我了!”柳翀冷冷道。 王勇皱了皱眉:“你就是今天那个目标?” “看来你是知情的,既然如此,那你也来跟你兄弟做个伴吧。”柳翀给了赵铣一个眼色,赵铣提锏冲向王勇,两旁早有手下壮汉迎了上来,赵铣一锏一个,两个人的脑袋便开了花。 王勇吃了一惊忙举刀相迎,身后一百多人也各持兵器冲向柳翀。柳恽、邹浩一马当先迎了上去,身后二十多名护卫也迅速组成了四个小队各自为战,四个小队看着分散,实际上互相配合,把迎面冲上来的敌人死死挡在了柳翀身前,所以柳翀一个人在后面优哉游哉地看着打架,想上去帮把手都没机会。 第58章 柳公子义释王勇 王当家招认唐杰 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战斗就结束了,因为柳翀事先吩咐了尽量不取性命,所以大部分人只是被打伤失去反抗能力,死的并不多,但一百多号人躺了一地哀号呻吟,也够人瞧得了。 王勇也被赵铣拿下了,他的功夫比他弟弟强一些,但也没能在赵铣手下走上二十招,也就是柳翀吩咐留活口,要不然早被打死了。 赵铣押着王勇跪在柳翀面前,护卫把王猛也押了来,柳翀正欲开口询问,忽见岛内一群老弱妇孺相携而来,一个个哭哭啼啼地来扶起自家男人,也有见到自家男人的尸体而哭天抢地的,更有性情刚烈的对柳翀等人怒目而视,仿佛他们才是强盗一般。 柳翀也没理这帮眷属,只是问王勇:“服吗?” 王勇一时语塞,人家二十多人在自家地盘上光明正大挑了自家一百多号人,而且还是手下留情了,他有什么资格不服呢?他也不是那种没脑子做事不顾后果的人,于是沉默片刻抬头沉声道:“我们兄弟糊涂,得罪了公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我这些兄弟与此无关,你若滥杀无辜......” “我若滥杀无辜你又能奈我何?”柳翀冷笑着看着王勇,求人得有求人的态度。 王勇双目赤红,喉头涌动几下,犹豫再三,终于低下头来,重重地磕了个头:“求公子不要难为我这些兄弟和他们的家人,给他们条活路吧!” “王大哥,不要求他们,大不了一死......”身后有人激动地大喊。 “是啊,王大哥,死就死了......” “杀了老子算了......” 地上一些伤者也跟着喊起来。 “都闭嘴!”王勇呵斥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们哥儿俩把你们带到这儿来的,也是我们引你们走上这条道的,今日既然事败,千刀万剐也该是我们来扛,轮不到你们说话!” 说完王勇又给柳翀磕了个头:“公子要杀我兄弟二人也好,拿我们见官也罢,我兄弟绝无二话!” 柳翀看此人能屈能伸,倒是来了兴趣:“我累了,找个地方坐着说吧!” 王勇忙将柳翀等领到自己的住处,这间屋子也只是厅堂较大一些而已,跟周围其他人的住处都是一样的简陋,看得出来岛上的生活很是拮据。 柳翀等人落座后,吩咐将王猛也松了绑,兄弟二人便站在堂下答话。二人知道自己遇上了高手,也便老老实实不敢生反抗的心思了。 “听你们口音既不是望州人,也不是交州人,你们是何方人士啊,为何会在这里占岛为寇?” “回公子,小人是扶余的汉人,因为栖居之地盛产珍珠,我们整个村子祖祖辈辈都是采珠人,虽然辛苦,但也勉强能活。十几年前现在这位扶余王即位,他极爱珍珠等奢华之物,官府便下令要我们村上贡更多的珍珠,他们要的量太大了,我们实在交不出来,官兵便来捉拿我们,我们气不过跟官兵打了起来。那一次我们虽然打退了官兵,但是村里也死了很多人,我们的爹娘都是那时候被打死的。”说起伤心事,这两个中年汉子都流下了眼泪。 “后来,我们一合计,官府不会善罢甘休,留在村子里只能是死路一条,所以全村人连夜收拾家当逃了出来,历尽千辛万苦,一路上又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才终于逃到这里找到一个荒岛住了下来。这岛上虽贫瘠,但没有官府来征税,倒也逍遥自在。后来又经过一段时间的繁衍生息,岛上才有了现在的大大小小二三百口人。可人口一多,粮食就不够了,毕竟地就那么多,我们也是没办法,才想着出去抢劫过往商船,弄点粮食、钱财过活。我们只是劫财,除非对方反抗激烈伤害到我们的人了,否则我们也不会出手伤人。” “这就不对了,你们既然是抢劫过往商船,那今天为什么要抢我们呀?我们这可是渔船,渔船上一般又没什么钱粮。而且渔船和商船外观不同,你可别说你认错了啊!”柳翀皱眉道,“而且你们刚才还凿我们的船,这可不像是不伤人性命的做法呀?” “没......没真凿!就是敲了几下船底......吓唬吓唬!”王猛抢先道。 柳翀使了个眼色,一名护卫立即走了出去。 “今天抢公子的船......”王勇吞吞吐吐道,“实际上是有人给了消息。” “哦?详细说说。”柳翀来了兴致。 “交州州衙里有个叫唐杰的捕头,此人明面上是吃官饭的,实际上背地里和许多匪类有勾结,帮他们提供消息、打掩护,然后抽取分成。这次就是他主动联系的我们,说是这船上有几个有钱人,带了不少值钱玩意儿,让我们去抢。” 柳翀想了想道:“还是不对,我们是临时起意乘船出海的,他们事先不可能知道,就算他们是一直盯着我们,在码头发现我们上了船,那他们又怎么来得及通知你们呢?” “他们就是一直盯着你们的,发现你们上船后立即飞鸽传书给我们,鸽子可比船的速度快。唐杰训练了很多鸽子用来给他传信,这就是他今天上午传过来的信。”王勇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柳翀。 柳翀接过一看,果然是写着戚家这条船的特征、路线,还注明船已经出发,要立即着手以免错过。 柳翀此时已基本信了他的话,毕竟飞鸽传书这种事大长公主府上也是有的。他将纸条收起来,这时护卫也回来了,对柳翀耳语几句,大意是已经让水手确认过了,船底没有被凿过。 柳翀点点头,又问了王勇一个问题:“你们跟这个唐杰以往关系如何呀?是不是有什么仇怨啊?” “没有啊,我们跟他虽谈不上多亲近,但每次该给他的分成从未少过,没有仇怨啊?”王勇一头雾水。 “我家是有些钱不假,但此次出来我们却并未带多少钱,也没带什么值钱的物件,倒是带了不少护卫和兵器,”柳翀说着揶揄地看了一眼王勇,王勇尴尬地都快钻到地缝里去了,“他若不是成心害你们,便不该让你们来送死呀?” 这句话说得王勇也是一惊,确实啊,唐杰既然一直盯着柳翀,就应该知道柳翀手下带着许多高手,但却没跟他们提一个字,否则他也不至于只让王猛带着五十来人就去抢船,这与送死何异?他被人耍了! 第59章 白大夫拾撷芳心 连东家制造珍品 想到这里王勇忽然有些感激柳翀了,他再次意识到柳翀的确在手下留情,他虽不知道柳翀为什么手下留情,但他确实看到了一丝希望。想到这里,他福至心灵,扑通跪下:“小人一时糊涂,受了奸人蛊惑做下了这等糊涂事,情愿将功折罪,求公子给小人一个机会!” “功?你有何功可立呀?” “小人听凭公子差遣!” 柳翀笑了笑,伸手将王勇扶起:“差遣倒谈不上,我想跟王大当家的谈笔生意。” “公子请吩咐,但凡小人能做到的,一定万死不辞!” “没那么严重,事实上,这笔生意很简单。”柳翀一指外面那座山,“就你们那座山上的白石头,我看上了,你拿石头来换粮食,以十换一,可否?” “可!可!当然可!”王勇激动坏了,就那破石头能有什么用,要是能换来粮食,傻子才不愿意呢! “好,既然你们同意跟我做生意,那今后就不许再做那些海寇的活计,只要你们肯干活,我一定让你们有饭吃!” “全听大公子的吩咐!”如果能靠卖力气换来活路,有几人真的愿意做那刀头舔血的买卖呢!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会派人来给你们送粮食和药。另外,呃......头一批上船那十来个人已经都被杀了,一会儿你让人把尸体抬下来。” 去抢劫结果被反杀,只能怨他们技不如人或者说这事原本就不该做,柳翀对此并不会感到抱歉,王勇也只能自认倒霉没什么可说的,至于怎么安抚那些人的家属,那是王勇的事,柳翀相信他既然能做这个大当家的,就应该能处理好这件事。 果然,王勇出去了一趟,也不知道跟大伙儿说了什么,等柳翀他们往外走准备离开玉山岛的时候,岛民们已经不似适才那般充满敌意了。 处理完玉山岛的事,柳翀他们再次启航,因为耽误了时间,所以回到望州城时天已经黑了,城门已经锁闭,如果不是因为有柳明诚的牙牌连城都进不了。 柳翀照例把这几天的事给柳明诚说了一下,对于官司赢了柳明诚并不意外,既然柳翀敢去应诉,那就说明他有把握,倒是遇上海寇的事让他好一阵后怕。 柳明诚将唐杰写给王勇的纸条小心收好,沉思片刻道:“唐杰的事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 “是郦仲孚吗?” “八九不离十。” “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 “如此拙劣的手法应该是他自己的主意,这人没多大本事,背后害人也是这般小家子气!” “那您打算怎么办?” 柳明诚摇摇头:“不怎么办,不是时候。等时机吧,早晚会给你个交待的。” 柳翀叹了口气:“这可真是‘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呀!” 柳明诚看着柳翀,意味深长地道:“这个道理你不是早该明白了吗?” 柳翀一时无语,随手拿起柳明诚放在桌上的邸报看了两行,又心烦意乱地放下了。京西路、京东路大旱,淮阳路大涝,泰源路、榆西路又在征兵,这天下怎么好像哪儿哪儿都不顺! 次日,戚珩带着几名护卫押着一千斤粮食和一些常用药材来到玉山岛,同船而来的还有白郾。白郾一直不清楚柳翀为什么把他带回大长公主府,在大长公主府他只被允许在药局活动,住也住在药局的厢房里,除了和褚大夫切磋切磋医术、帮褚大夫炮制草药、偶尔去安济坊看看病或者给府中下人看看病之外,他几乎无事可作,人都养胖了。今日柳翀让他跟船出海他倒还挺高兴的,只是没想到海上风浪这么大,不一会儿就晃得他想吐,好在他随身带着银针,忙给自己扎了几针才把恶心压住。 王勇见柳翀果真送来了粮食和药材,甚至还有一位大夫,他喜出望外,忙安排岛民来搬东西,又让人领着白郾去给伤员治伤。 白郾的医术确实不错,治疗简单的外伤更是不在话下,甚至还帮许多岛民顺便看了看本身的旧疾,反正来之前各种常用草药都带了一些。他一个人诊脉、包扎、煎药忙得不亦乐乎,岛民很是喜欢这个年轻、白净、态度又和气的大夫,便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主动过来帮忙。 柳翀的合作提议昨晚王勇已跟岛上几个有威望的老人商议过了,大家虽对柳翀的提议有所狐疑,但也认为如果柳翀所言属实,那这对玉山岛的岛民而言绝对是一件好事。 今日,见柳翀果然依约送来粮食和药材,便都感到很振奋,昨日那点不愉快也都完全抛诸脑后了。王猛当即带着能干活的岛民开始凿石头,三天后渔船回程的时候便带回来了第一船石英石。 石英石运到瓘玉作坊时柳翀已经在等着了,他指挥工人磨去石英石表皮的黄色外皮,将纯白的石英石打碎清洗,再入炉熔炼,这次做出来的瓘玉果然杂质已极少了,也更接近纯透明。 哈哈,终于可以做镜子了! 拿着切割好的瓘玉片,柳翀去了趟连家金店。 镜子后面是要镀一层金属的,最初人们用的是水银,后来用的是铝。但是水银有毒,柳翀不想用,制铝的技术这里又没有,所以他决定用银,虽然成本会高些,但这瓘玉镜子本来也算奢侈品,目标客户就是有钱人,所以这点成本也不在话下。 金店师傅在瓘玉片的一面鎏上了一层银水,凝固之后一面镜片便成型了,虽然还不算完美,但比之铜镜,清晰度已经高了无数倍。柳翀第一次从玻璃镜子中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现在的容貌,竟还有些小激动。 嗯,这玉树临风的小哥哥,比以前更帅了! 这镜子镀银以及打造金银框架的活计自然而然就交给了连家,连衡没想到坐在家里便等来了一宗大生意,知道这都是儿子的面子,于是激动地连夜写信嘱咐儿子一定用心为大公子办事,不可懈怠。 第60章 第一楼首现活鱼 平原号再创佳绩 再说京城这边,连述、戚严等这几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煤炭店的生意已步入正轨,连述从名单中选了一位卢宏卢掌柜的主持日常,他则忙着最后一家铺子的装修。 最后一家铺子做什么生意柳翀已经定下来了,就卖奢侈品! 三尺见方的淡绿色瓘玉片,柳翀给连述送去了五千五百片,其中五百片用来给大长公主府和自家的铺子换窗,另外五千片用来售卖,柳翀给的定价是每片十贯也就是万钱,这个价格不可谓不高,但是瓘玉既然当做奢侈品来卖,贵就对了! 至于纯透明的瓘玉,柳翀决定还是省着点用,先用来做镜子吧,做“窗户纸”柳翀自己都不舍得。 童乐园已经建的差不多了,预计腊月初正式开园,最近周掌柜也是在做开业前的准备工作。 《西游记》和《聊斋志异》的连载已接近尾声,得益于印制技术的日益娴熟,已经出版过的绘本现在已经全部实现了批量印刷,盲盒的制作也形成了固定班底,而不是单打独斗了,柳翀准备了各种绘本三万册、盲盒五千个让梁商带到了京城,定价也比望州更高一点。 梁商到了京城以后,周掌柜的有了帮手顿时轻松许多,他也毫不藏私将自己这半年来的经验心得一股脑儿教给了梁商。 至于戚严那边,他已经收到了第一批水族箱和一路养在水箱里送过来的鱼,虽然一路上已经死了一半,但剩下的一半也算不少了。柳翀甚至还细心地嘱咐伙计送了几大缸海水和一些海草过来,也因此这些鱼竟还真的能养上一段时间。 纯金框架、瓘玉箱体的水族箱往店里一摆,要多壕有多壕,便是京城这些吃过见过的主儿也没见过这样新奇的景象。 冬天虽然不好捕捞海参、牡蛎,但好在之前的存货还有一些,勉强够用,另外天冷的好处就是新鲜海鱼能冰冻后运过来了,虽然口感不如刚出水的,但也总比鱼干强上许多,因此第一楼的生意也是越来越好。 随着水族箱一同上京的还有第一批吹出来的瓘玉瓶子,柳翀让戚严拿来装上“醉魂在”,瓶子外面再贴上统一印好的包装纸,纸上印着店里的招牌、地址、广告等,广告语无非是什么“天赐尚品,以表我心”、“至上之礼,唯我独品”、“礼中尚品,天赐之选”之类的,定价则是普通“醉魂在”的十倍。 这价格让戚严直嘬牙花子,可是火爆程度让他更嘬牙花子! 临近年节,不少人在愁送礼的问题,尤其是那些意图借机贿赂上司的中低级官员们,送什么东西能与众不同、让人家一下子记住这是个很费心思的事情。 于是,柳翀给了他们很好的选择。不仅酒好喝,而且这瓘玉瓶子本身就价值不菲,想必没人会在喝完后把酒瓶扔了,必定是摆起来观赏呀,那么每次一看到这瓶子不就能想起来送礼之人了吗? 于是,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员趋之若鹜,一千瓶酒几天就销售一空,还不断有人来问,甚至开始有黄牛在炒这种“瓘玉瓶装醉魂在”了。戚严急得连忙写信给柳翀,请他再送一些瓶子过来。 于是,冬月底,戚珩押着第二批瓶子和第一批镜子运抵京城。 腊月初一,“平原珍品店”和“平原童乐园”同日开业,同时第二批“瓘玉瓶装醉魂在”开售。 珍品店的火爆是在意料之中的,从“第一楼”换窗开始,这瓘玉窗户就吊足了京城贵人的胃口,现在公开售卖,那自然引得大家趋之若鹜了。 瓘玉镜子按大小、框架材质、纹饰不同,价格从二十贯到一百贯不等,而普通铜镜最多一两贯便能买到,对比之下,瓘玉镜子如此高价真称得上“珍品”二字了。 连述还按照柳翀的吩咐在店里贴了告示,说是打碎或废弃的瓘玉废料店里按每斤一百文的价格回收。众人见连废料价格都如此之高,便对这瓘玉的珍稀程度更加深信不疑了。一时间不但王公贵族、高官巨贾纷纷前来采买,连宫中都派出了内侍来拉走了几百片,说是给皇后和皇子的屋子换窗户。不到一个月这第一批瓘玉窗户就售卖一空。 至于瓘玉镜子更是在京城贵女之间掀起了一股小旋风。临近年节,除了官员们频繁拜上司、商人们忙着访客户之外,夫人、小姐们也不闲着,各种聚会数不胜数。这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虚荣和攀比,你拿个新出品的瓘玉镜子,那我岂能落于人后?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这瓘玉镜子的名声也传了开去。不久便有那别出心裁的,将瓘玉镜子作为女儿的陪嫁之物,于是众人纷纷效仿,一时成为风气。这以后,京城女子的陪嫁之物中如若没有瓘玉镜子甚至会被婆家轻视,此为后话。 童乐园同样延续了辉煌。 京城的公子小姐们是从不惮于在吃喝玩乐上花钱的,尤其是在他们从没见过的新东西上。 平原童乐园不仅有好玩的,更有好吃的,尤其是一种叫做“汉堡包”的东西,好吃又抗饿,就是吃相不太雅观;还有“炸薯条”,沾上特制的狼桃酱,那酸酸甜甜的口感别提多吸引人了!此外,酸奶也不是此间常见的食物,听说是从北方蛮族那里学来的,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绘本要买就买整套的,而且是一样一套,盲盒一开就是十个起步,一个一个买?让人笑话!没有会员卡?那更是让人笑掉大牙! 最关键的是,这里还隐约形成了一个社交场所,能花钱让孩子出来玩的非富即贵,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于是各家夫人们带着孩子在这里便逐渐形成了一个小圈子,闺蜜们聊天看孩子的同时还能观察观察谁家的小子聪明脾气好、谁家的姑娘水灵性情佳,看好了便得早点下手,以免让别人家抢先了一步。而一旦赋予了这个功能,花几贯钱什么的就不是大事了。 第61章 范先生免费教字 柳公子初觉大梦 此刻,柳翀还并不知道京城童乐园所衍生出来的“相亲角”属性,因为望州的绘本馆也发生了一件让他上心的事。 进入腊月后,柳翀在生意上没有什么操心的事了,郢州仓场已经建好了,运行也很平稳,他便把方实叫了回来,提拔了那边一个伙计接任。韩炎在瓘玉作坊的活儿完成之后也回到了望州,自从知道少主上次遇上海寇的事,他就后怕不已,说什么也不再离开柳翀身边了。 师徒几个都在望州,又没有什么要紧事,这一日柳翀就让韩炎带着三个徒弟练功去了,他自己去绘本馆溜达溜达。 让他意外的是,在绘本馆的一角他看到了一个认识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范夷吾! “范先生?”柳翀诧异地叫了一声。 范夷吾抬起头,笑道:“大公子来啦!” “您怎么在这儿?”柳翀说着靠近了范夷吾,发现他身边有几个七八岁的男童,身前还有一个沙盘。 “闲来无事,教孩子们认认字。”范夷吾捋须笑道。 原来范夷吾有一日偶然闲逛至此,便顺便进来看看,看见几个孩子正在选书却苦于不认识字,不知道选哪本,范夷吾随口教了他们几个字,随即这些孩子便都对范老先生露出了崇拜的神情。 孩子们情由心生,却让范夷吾深受触动,他原本也是穷苦人出身,自幼聪慧过人但家中却无力供其读书,后来还是一老乡绅资助了他,他才得以读书识字、考取功名。这世间多有聪明上进的孩子,只是苦于家境而无力攀登,范夷吾心念及此,便决定来这里免费教孩子认字。他这样做已经有些时日了,只是柳翀最近都没有来,所以不知道而已。 虽说柳翀最初鼓捣绘本只是为了家里的弟妹,但后来开了这绘本馆,也未尝没有惠及众生的想法,他有意无意地走出了第一步,而范夷吾却自发跟上了第二步。以往在他眼里,这位范先生不过是会些酸文假醋,偶尔拍马溜须,哄着柳明诚玩耍游戏而已,可今日之事倒让柳翀对范夷吾刮目相看了。 他想了想道:“这沙盘写字太麻烦,回头我让人给您做块黑板,写字更清晰。” “那就有劳大公子了!” 柳翀笑着告辞,上楼去找谭必了。《西游记》和《聊斋志异》连载已经结束,他本来是想找谭必商量商量下一步画什么书,但今天他看到范夷吾,突然改主意了。 “子思兄,《三字经》和《千字文》能配上图画吗?”这里也有《三字经》和《千字文》,只是《三字经》的部分文字与柳翀熟悉的那个版本有所不同,但大致是相通的。 “嗯......”谭必想了想道:“里面典故不少,倒是可以画成故事。” “那你就先画一套出来看看,这个画完你就可以放年假了,这大半年辛苦你了,回头我让人把你今年的酬劳和奖金都结了,回去过个好年!” “诶!多谢大公子!”谭必心花怒放,可以给小燕儿买镯子了。 谭必作画的同时,柳翀也没闲着。 上次遭遇海寇一事,他事后也在反思,普通的渔船、商船确实防卫能力不强,容易吃亏。想到这里,他进国图又翻阅了一些资料,画了一些草图,又配上文字说明,让人捎给毕维,让他在订做的商船上加上女墙、箭孔、投石机等,两侧及底部再额外加上护板。 另外,答应给毕筱芸的《测圆海镜》、《四元玉鉴》也抄好了,让人一并带了过去。 至于黑板、粉笔的事,他给玖安、玖宁讲了方法,便让他俩去捣鼓了。这俩小子也算聪明,很快便做了出来,柳翀试验了一下效果感觉不错,便让他们给范夷吾送去了。 与此同时,东莱县抓到一伙盗匪,严刑拷打之下有人供出了唐杰,县令发下牌票令都头前去捕拿,谁知到了唐家以后却发现唐杰已畏罪潜逃。东莱县令遂发下海捕文书,但从那以后这唐杰便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在人前。此为后话。 临近小年,小孙姨娘为柳明诚生下了第十位公子,取名为柳怿。当阖府上下为十公子的诞生而欢天喜地的时候,柳翀却陷入了一股不可明状的焦虑中。 起因是祁清瑜病了。本来老人家偶感风寒没什么好奇怪的,下人把新出生的小十公子抱给祁清瑜看的时候,祁清瑜虽然高兴却也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就让人抱走了,说是怕过了病气给孩子。 下人自然是说好听的,不过是“您老人家长寿、十公子有福”云云。 但这话却听得柳翀心里陡然一惊——他想起了罗汝芳临走之前与他的那番谈话。 其实罗汝芳并没有说很多,他只问了柳翀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大长公主不在了,你拿什么保住柳家、保住你自己? 当时他没有回答,但今天,柳翀看着这个初生的小婴儿,他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他能逍遥自在地活着,最大的倚仗只是这位老人家而已,可这位老人家毕竟快六十岁了,以这里的医疗条件而言,一场伤风感冒都随时有可能夺走她的性命!如果祖母真的去世了,而那位或者他的继任者又容不下自己、容不下柳家,那包括小十在内的柳家这些年幼弟妹很有可能都无法长大成年!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 八年了,危险其实从未远离! 这天夜里,柳翀被一个恶梦吓醒了,在梦里,柳明诚、柳忱、柳恽、柳恪等被押赴刑场,一声令下,人头落地;赵夫人和琬月、婉容她们都被充入教坊司任人蹂躏;老八、老九、老十则被咔嚓了小弟弟,充入宫中为奴,还得叩谢皇家不杀之恩!梦里到处都是血,满耳都是痛哭声,柳翀站在一个奇怪的角度看着这一切,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梦醒以后,柳翀一身冷汗坐在床上不住地喘息,梦中那深深的无力感依然笼罩着他,那“人头落地”的一幕如同放电影一般不断在他眼前闪回,他捂住了耳朵却依然无法阻隔脑海中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这过于真实的梦境不断撕扯着他的内心,之前他一直没有完全把自己代入到皇子这个身份中,潜意识里他一直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法学生,可现在他不得不考虑这个实际问题了。 在别人眼里可没有什么法学生,他柳翀就是一位皇子,一位被流放却并没有完全丧失继承权、仍有可能对他人的继承权造成威胁的皇子!所以他必须得站在皇子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一个无兵无权无势的“三无”皇子,且不说谋取皇位了,拿什么自保呢? 他静静地坐了一夜,想了一夜...... 第62章 偷观棋车夫被疑 宴部属东家盘点 过了小年,衙门虽然还没有休沐,但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事了,柳明诚便几乎不去衙门了,留在家里猫冬。孩子们也停了学,整日在园子里玩闹。 小年过后,望州下了一场大雪,雪花漫卷,纷纷扬扬,房披锦衣,树裹银装,整个园子粉妆玉砌,皓然一色。 柳恽带着弟妹们去彩光殿前堆雪人、打雪仗了,惹得老太太扒着窗户直往外看,一个个粉雕玉琢、天真烂漫的小人儿让老人家打心眼儿里喜欢。 柳翀让厨房准备了一些羊肉片和羊腿、羊肋排送到他住的紫竹院,带着弟妹们一起涮火锅、烤羊肉。趁着柳恽他们堆雪人的工夫,他和柳忱先吃了一些,又用食盒装了一只羊腿和一些羊排,两人一起给柳明诚送去。 俩人有心观赏雪景,便也没有带小厮,一起抬着食盒出了园子。进得大长公主府后门,正好遇见柳明诚的马夫乌老三,这乌老三来府里做马夫已经有四五年了,平常沉默寡言,脸上又有个很大的伤疤,据说是烫伤,很是难看,因此柳翀以前从未多留意他。今天遇上了便索性让他帮忙拎着食盒向柳明诚书房走去。 柳明诚正和范夷吾对弈,见儿子送来了吃食,也不客气,便招呼范夷吾过来一起享用,让柳翀、柳忱接着他们的残局继续下。 柳翀不善围棋,本来柳明诚是占上风的,他接手以后局面倒是越来越差,反倒是柳忱下的不错,大有反败为胜的气势。 那乌老三放下食盒后倒是没走,反而偷偷瞄向了棋盘,每当看到柳翀下了一手臭棋后便皱皱眉撇撇嘴,看到柳忱下了一手妙招之后便嘴角上扬,而且他的目光似乎总能先柳翀、柳忱一步瞄到应落子的位置上。 柳翀、柳忱专心下棋没有注意到这些,但柳明诚却看了个满眼。本来乌老三放下食盒后就应该退下了,他没有退下反而站在一旁这就引起了柳明诚的注意,再一细观察他的表情,似乎是懂棋之人。 “乌老三,你懂下棋?”柳明诚微笑问道。 “小人不懂,小人告退!”乌老三猛地一惊,知道自己犯痴了,赶忙收回心神,躬身行礼退下。 柳明诚没说什么,但当晚便吩咐心腹管事查一下这个乌老三! 次日,柳翀、柳忱奉祁清瑜之命到安济坊送粮食、药品和衣物,柳翀还特地拉来了几车蜂窝煤。以往这都是家令的杂务,但现在大长公主府没有家令,祁清瑜便开始使唤孙子了。另外,今日同来的还有白郾。 这安济坊是祁清瑜到望州后设立的,专门收留老、病、残、孤而无人照料者,一应饮食都由大长公主府供给,府中的大夫每隔十日便到安济坊来义诊。这原本是褚大夫的活儿,自从白郾来了以后,便接替了褚大夫,来的次数也更频繁了。 管事指挥着众人从车上卸货,柳翀查看着今年的账册,白郾忙活着给众人诊病,只有柳忱闲来无事,便在地上划了几个字教给孩子们认。 事情办妥了准备往外走时,几名老者拦住了他们,说什么也要给他们磕个头,说是就算是给大长公主谢恩了。柳翀实在不忍心几位老人给自己磕头,可他们坚持如此,管事也劝道说是年年都如此,只是此前都是蒋家令代殿下领受了,柳翀无奈也只好由他们去了。 腊月二十八,望州平原商号进行了年度盘点。 京城那边早在半个月前就提前进行了盘点,除了戚家该拿的分成以及给鲁王的三万贯分成外,剩余的利润昨日已经运抵望州。鲁王加入第一楼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便赚到了三万贯,也是欣喜不已,对这个远在望州的大侄子好感大增。 十几名账房先生噼噼啪啪打了一天的算盘,最终核实了本年度的最终利润总额。 扣除所有人工、物料、运费及掌柜们的提成后,零头忽略不计,平原商号自六月正式开张以来的半年利润额为八十万贯。这个数字倒是让柳翀最近几日的焦虑有所缓解。 柳翀留下五十万贯用于下一年对外继续扩张,剩余三十万贯则让韩炎送入大长公主府的帐房。 大长公主府只有两个账房先生,可怜两位先生整整点了一夜才把三十万贯的钱点清,第二天早上顶着个黑眼圈秉报给柳明诚时,柳明诚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知道这小子这半年来折腾出不少赚钱的法子,可没想到赚了这么多! 二十九这一天,柳翀在平原商号宴请了所有在望州的掌柜、账房先生、得力的大伙计以及合作伙伴,同时也给所有人发放了薪酬和奖金、分成。柳翀在这上面出手是很大方的,几十箱的铜钱摆在院子里,看着就很振奋人心! 这顿酒既是答谢宴,也是践行宴,因为半个月以后,这里大部分人就要离开榆东路去其他地方发展了。 大渊地方共分为一府八路,分别为:京兆府及京东路、京西路、榆东路、榆西路、泰源路、河西路、淮阳路、荆湖路。 目前京兆府已全权交给连述打理,明年计划将京东、京西两路也交给连述;榆东、榆西两路则打算交给方实打理,方实经过在郢州这几个月的历练,也成长不少;戚珩、姜颂将去泰源、河西两路,那边有煤炭,柳翀打算再开几处矿,他俩有矿场管理经验;淮阳、荆湖两路则交给周掌柜的,他刚从京城回来,但是闲不住,年后还想出去,玖安心思活泛,也求了柳翀让他跟着周掌柜出去历练,柳翀不好厚此薄彼,便索性让玖安、玖宁都跟着周掌柜了。而这些大伙计们跟着掌柜们出去后都将成为执掌某一处分店的掌柜,实现身份、阶层的跨越。平原商号自从成立以来,柳翀就很重视内部人才的培养,伙计们有了晋升渠道,做事才会更加用心。 商号要向外发展,望州的生产就得跟上,不论是瓘玉、烧酒,还是绘本、蚝油,柳翀都觉得生产速度还是不够快、量不够大,他要求各处管事来年继续扩招人手、扩充地盘,以免到时候外地的商号牌子立起来了,却无货可卖。 就连柳恽和邹浩也有自己的任务,他俩的任务是为商号组建并训练一支卫队。他俩之前已经为瓘玉作坊训练过一支卫队了,算是有点经验,关键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自身对于练兵、带兵也都有了一些体会,两名小将军将借此成长起来,只是此时他们还都没有领会到柳翀的这份良苦用心。 第63章 望来年小议阿堵 报盈利喜提外号 安排好了商号来年的发展计划,晚上回到府里,父子俩照例在书房谈心。 柳翀去的时候,柳明诚正就着固体酒精的火苗烤印泥。柳家现在室内取暖都是用的固体酒精,放在特制的炉子里,安全又高效。 “冻住了?” “嗯,天气太冷了。” “改天给您做点不怕冻的印泥。” “又有好点子了?” “嗯,有点想法。”柳翀其实一直想做藕丝印泥,但是因为做印泥所需要的蓖麻油要先晾晒三年,加入数十种中药熬制后还要密封起来放入地窖再放上三年,如此三年又三年,太费时间,所以便拖延至今。不过柳翀几年前就开始着手准备了,如今日子快到了,所以此事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你还真挺会赚钱的。”柳明诚神情复杂,语气里也听不出是褒是贬。 “您想养人,就得花钱,这几年盖园子也花了不少钱,手头不宽裕吧?” “那也不用你贴补,年底了,你祖母的岁入也收上来了,不缺过日子的钱。” 柳翀低头扒拉着炉子里的酒精,沉默了片刻道:“我觉得这钱放您手上应该比放我手上更有用。” 听闻此言,柳明诚眼睛一亮:“想通了?” “想起来一个故事,”柳翀靠在椅背上,眼神望向远方,“说是有个年轻人租住在一位有心疾、常失眠的老人二楼上的房间。年轻人每晚夜归,习惯扔脱下的靴子,靴子落地咚咚两声总吓醒房东。有一天他在扔完第一只靴子之后,想起了老房东前几天的抗议,于是轻轻放下第二只靴子。老房东当晚却因为等第二只靴子落地,等了一夜没睡。 有些事情我做或不做都可能面临同样的风险,既然如此,何不把过程掌握在自己手中,总好过被动地等别人扔靴子吧!” 终于开窍了!柳明诚欣慰地点点头:“你想怎么做?” “赚钱!” “啊?” “您可别小看这阿堵之物,金钱的力量有时候超过千军万马,关键在于量够不够大!如果一个人手中掌握的金钱堪比国库,真正做到了富可敌国,那您觉得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他买不来的?”柳翀认真地说。 在柳翀上辈子的有限人生中,老师告诉他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现实又教给了他资本是如何控制政治的,所以在无兵无权无势又想有所企图的时候,他唯一能持有并利用的武器就是钱! 所以,成为大渊首富这对他而言已经不仅仅是系统任务了,更是他要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 富可敌国?谈何容易!柳明诚皱起了眉头。 而且金钱真有那么大的力量吗?柳明诚对此倒不像柳翀那么有信心,他自幼学习的是圣人之道,圣人说要重义轻利,自古以来也没听说过有人是靠钱来买下政权的! 尽管对柳翀的想法抱有怀疑,但柳明诚还是决定给柳翀以支持:“年后我把名册给你。” “多谢义父!”这次柳翀没有丝毫推辞。 次日便是年三十,柳翀指挥着管事将门神贴上。门神年画是戴宾三日前送过来的,王采蘩还让他带了些土特产过来,柳翀回赠了两坛“醉魂在”,倒比土特产价值更高。 刘家作坊今年的年画异常火爆,按照新方法印出来的年画果然更受欢迎。望州这两年风调雨顺,柳明诚又治理有方,百姓日子略宽裕便也舍得多花几文钱买张更好的年画,刘家因此大赚了一笔。 晚上一家人齐聚在彩光殿暖暖和和地吃年夜饭,许是因为过年热闹心情好,祁清瑜的风寒已经大好了,咳疾也没有加重,这让柳翀心里大松了一口气。 席间美味佳肴自是不必再提,这酒除了自家的“醉魂在”之外,还有屠苏酒。据说屠苏酒是汉末名医华佗创制的,其配方为大黄、白术、桂枝、花椒等中药入酒中浸制而成,主治岁旦辟疫气,令人不染温病及伤寒。而且一般来说饮酒都是从年长者饮起,过年饮屠苏酒却正好相反,是从最年少的饮起的。于是刚出生的小婴儿柳怿便成了第一个尝酒的,当然不可能真的给婴儿喝酒,祁清瑜把孩子抱在怀里用筷子头点了一下在他嘴唇沾了沾,便算是饮过了。之后是两个月大的六小姐婉贞、两岁多的五小姐婉屏和四岁的九公子柳惇,巧的是这三个孩子都是周姨娘所出,周姨娘也学着祁清瑜给孩子们挨个一点便算了饮了。再大一点的孩子便都能饮上一小口了,依次轮下去,最后随着祁清瑜一口吞下杯中酒,这一轮屠苏酒才算结束。 喝完了酒,又吃完了角子,柳翀、柳恽带着柳恪、柳忻、柳恂、柳慎几个去园子里放炮仗,就连柳忱、婉月、婉容也跟在后面走出来看。炮仗是冯柯和马师傅给做的,他们大概是受了柳翀的启发,最近改进了鞭炮的手艺,火药不再用竹筒装了,而是用纸包裹,爆炸的效果更好而且还更安全。 孩子们在外面玩,祁清瑜和柳明诚、赵夫人等在屋里说着话,下人们也大多不在,只留下了几个贴身丫鬟伺候着。每年除夕,老太太都破例允许下人们懈怠一次,准他们自去喝酒、赌博,也算是放年假了。 “那些老兄弟们的贴补都给了吗?”屋里没有外人,祁清瑜说话也不避讳。 “年前给了一些,但不多,昨日又发出去一批,初十之前也都能收到。”柳明诚答道。 “为何分了两批给?” “年前不太宽裕,所以没有一次给足,前日翀儿给公中送了三十万贯,所以便又发出去一批。” “三十万贯?”祁清瑜倒吸一口凉气,“他哪来那么多钱?” “听韩炎说,他半年赚了八十万贯,净利!”柳明诚说完便微笑着看着祁清瑜,静等母亲的反应。 果然,祁清瑜张大了嘴巴久久没有合起,柳明诚心中偷笑:我就知道!我当时也是这反应! 赵夫人和妾室们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都纷纷议论起来。 “倒是个搂钱的小耙子!”祁清瑜愣了许久终于笑了起来,给了柳翀这样一个称号,第二日这个称号便在兄弟姐妹间传开了。 第64章 年三十儿孙守岁 元朔日下属拜年 子时初,酒宴散去。此间习俗是年三十大人不守岁,孩子们守岁。 于是大人们带着襁褓中的婴儿各自回去休息,孩子们则聚在紫竹院守岁。 “大哥哥,为什么要守岁呀?”第一次参加守岁的八公子柳恬问道。 “‘守冬爷长命,守岁娘长命’,你想让爹娘长命百岁,今晚就不能睡觉。”柳翀笑着答道。 “嗯,我一定不睡觉!” 说是那么说,可柳翀怕弟妹们犯困,还是准备了许多好吃、好喝的,尤其是夏天时做好的水果罐头,一直没舍得开罐,就是留到今晚吃的。 冰冰凉凉的水果罐头果然赶走了困意,孩子们愉快地说笑打闹着,承平七年就这样在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过去了。 直到傍天亮,几个小的终于熬不住了,一个个萎靡了起来,被各自的嬷嬷、丫鬟抱了回去。几个大的因为就住在园子里,便索性扎堆睡在一起了,男孩子都睡在了柳翀这里,女孩子则睡在了旁边婉月的锦澜园里。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承平八年正式来到,人人都长了一岁,小耙子十六岁了。 正月初一,大长公主府门前好不热闹,望州的官员纷纷来给祁清瑜和柳明诚拜年,官职高的能够登堂入室坐上一坐、喝杯清茶、给大长公主殿下磕个头,官职低的递个名帖,在院子里磕个头也就算拜年了。 中午,孩子们睡起来以后换上了新衣服,给祖母、父母们磕了头拜了年,从长辈们手里接过了压岁钱。 下人们也给公子、小姐们磕了头,柳翀准备了几大筐铜钱撒了出去,人人都得了赏,个个都喜气洋洋的。 韩炎是喊柳翀起床的时候就已经给少主磕了头的,柳翀也给了他一个提前包好的大红封,惹得韩炎难得的露出了笑模样。 午后,梁睿、邹浩等一帮小哥们儿来找柳家兄弟玩耍,一帮人聚在柳忱的云归阁里喝酒行令玩闹,不亦乐乎。 下午,商号的下属和合伙人也来给柳翀拜年了,当然大部分人也都没能见到柳翀就被韩炎挡了驾,只有连衡、于心芳、于茂、谭必、老秦、方实、张习、姜颂被依次带到了柳翀的书房。 连衡和柳翀还是第一次正式见面,这位连东家长得颇为富态,言谈之间显得圆滑而老道。除了感谢柳翀对连述的重用以及对连家生意的照顾之外,他委婉的表示了希望能与平原商号进一步深入合作的意向。 柳翀见连衡当然也不会是没有目的的,既然连衡主动提出来了,他也顺水推舟,递给了连衡一份钟表结构图。 “此为何物?”连衡皱眉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 “此物名为钟表,是一种计时装置,因为结构精细,一般工匠做不出来,但连家做金银首饰本就擅长精细活儿,所以我才想着把这个交给连东家试试,万一做出来了,这便是一桩好生意!”柳翀微笑着看着连衡。 “此物要做成多大?” “可大可小,大可一尺见方,小则一寸见方。连东家不妨试试从大的开始,先大后小,先易后难。”柳翀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既如此,老朽便回去招工匠们参详参详,再给大公子回话。” “好。” 送走了连衡,于家父子和谭必进来了,谭必之前画的《三字经》和《千字文》柳翀基本满意,稍微提了几个小意见,谭必当场做了改动。 于心芳则是来辞职的,儿媳生产在即,女儿也要出嫁了,于茂去年的分成也有上百贯,足以养家糊口了,他没什么心事了,便想着回家抱孙子享清福了。 对于于心芳的辞职,柳翀完全理解,也当场决定了以后绘本馆和童书社合二为一统一管理,更名为平原书社,都交给于茂负责。柳翀也看出来了,于茂能力一般,不具备开疆拓土的才干,也没有那么大的志向,但看着个书社平稳经营还是可以做好的。 于家父子自然是再三道谢,柳翀又拿出一套画稿递给谭必:“这是年后要上的《三百六十夜故事》,每日一个新故事,正好一年出完,这是头一个月的,你先拿回去画。” 谭必接过画稿后,点头答应,便再也无话,三人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方实谨记父亲的话,在柳翀面前以下人自居,是以进来先给柳翀磕了个头。 “元真,不必行此大礼,快起来。”柳翀笑着扶起了方实,也递给了他一个大红封。 方实过了这个年就及冠了,年前方深甫给他行了冠礼,取字“元真”。 方实道了谢,和柳翀请教了些生意上的事情。他和连述等人不同,在接管郢州仓场之前从未接触过生意上的事,如今柳翀让他负责榆东、榆西两路的事务,他仍觉得心里没底,柳翀鼓励了他几句,又答应给他派几个得力助手,他这才放下心来。 秦管事是一大早就来给祁清瑜和柳明诚拜年的,柳明诚留他在家吃了晚饭再走,他想着还有事跟柳翀说,所以就没推辞。 秦管事也如韩炎、方实一般磕头领了红封,他来主要是想问问酒坊明年扩大规模的事情。 “目前是三个灶口一起烧,供应两个路的量应该是够的,但要是再往外扩,三个灶就不够了,至少得七个。另外高粱原酒也不够了,咱自家虽然也有酿,但是终究有限。最要紧的是人手问题,庄子里现在一半的人都在围着酒坊干活,其他活都快没人干了,雇外面的人又不放心,您看这......” “灶的问题是小事,我让人再给你弄几套;酒实在不够了可以去周边买,但是要注意品质,买好的,否则烧出来的酒品质也无法保障,质量是第一位的,宁缺毋滥;至于人手嘛,我建议你把周边几个村子都买下来,把附近村民都变成咱们的庄户,这样人自然就有了,需要钱你直接去跟账房管事要,就说是我的意思。另外小秦那边我也会让他继续扩大产量,减轻你的压力。” “那小人就照大公子的意思办了。”秦管事讨了准主意以后便不敢再打扰,告辞退出了。 第65章 张习受命组新局 戴宾偶提稀奇事 张习来本是想来问问年后他去哪一路干活,柳翀却摇了摇头:“让你手下的徒弟们出去就行了,你别走了。年后我计划在大长公主府下面成立一个将作局,届时将召集望州所有技能最好的工匠进入该局,我打算让你做将作局的管事,你意下如何?” 张习大喜,工匠做的再好也只能是个工匠,可如果真能进入大长公主府做门人,虽然没有正式的官身、品级,可到底也算一只脚尖踩在了朝廷的门槛上,这是小老百姓巴望不来的福分。张习忙不迭地答应下来,柳翀又和他交待了成立将作局的一些细节,便让他先回去了。 最后进来的姜颂和柳翀谈的时间最长。 柳翀根据国图里找到的矿产资源分布图,又对照着大渊舆图,几番确认之后,找到了两个地名写给了姜颂。 “姜颂,泰源路的朔州和河西路的甘州各有一处煤矿,都是露天的无烟煤矿,你和戚珩一人一处抢先去把矿山买下来,钱不是问题,你们去找大掌柜的,多带些钱出门。马师傅也教了几个徒弟了,你们每人带上两个,火药原材料能在当地置备就在当地置备,当地不够的,找你二哥想办法。”姜颁现在接手了姜家全部的药材采买事宜,整日在外面东奔西跑,他有个举人的身份,出门办事倒是方便很多。 “戚珩还在京城,他会直接从京城出发西行,你们在泰源碰头。你性情温吞偏保守,戚珩有时则有些急躁,你二人性格互补,遇事多商量。当地也有咱们府里的老人在,在外办事可以多倚仗他们这些当地人,名单等你出发前我会交给你。”柳翀一一嘱咐。 “是,大公子,属下记住了。” 送走了姜颂,夕阳已经快落山了,柳翀摸了摸饿扁了的肚子:唉!老板也不好当啊,大年初一还得办公! 草草吃了点东西后,天已经擦黑了,新年这几天有夜市,晚上,柳翀带着几个大点的弟弟妹妹出去逛夜市,临走前给每人发了两吊钱,要求必须全部花掉,花不完不准回家,花完了还可以再要。 从来没有人听过这样奇葩的要求,敞开了花钱谁不愿意呀?虽说是官家公子,但是柳家家教严,孩子们其实平日里没什么机会出来逛街花钱,这下可撒欢儿了! 也不知道哪个弟弟喊了一句:“小耙子哥哥真好!”柳翀脸都黑了,这外号总让他不自觉地把自己跟猪八戒联系起来。 夜市上熙熙攘攘,比肩接踵。贩夫走卒、引车卖浆是为生计,千金一掷、大肆挥霍是为快活,买的卖的各得其所。没用多久,除了柳忱之外的每个孩子手里、嘴里都塞满了零食,身后跟着的小厮们怀里也都抱得满满当当的。 正玩得开心之际,不和谐的一幕出现了,几个小混混趁着人多调戏良家妇女,虽然被那女子的父兄发现制止而没有得逞,但还是让不少百姓受了惊,许多带着女眷出来的百姓便纷纷离开了。 柳恽当场就想教训那几个混混儿,但是被柳翀制止了,他们也带着几个妹妹呢,为免多事便也不想在外面多待了,看东西都买的差不多了便带着大家回了府。 到了初二,各县县令也来给柳明诚拜年了,柳明诚自然要留他们在府中用饭。 只是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刘希全和戴宾也来拜年了,结果便和昌河县令慈良功在门口遇上了。慈良功上次错判了戴宾的案子,事后被柳明诚查明原委改判。因他只是无心之失,并非有意,柳明诚也没有对他过多苛责,只是嘱咐他以后断案须慎之又慎,莫要先入为主,他引以为戒,此后倒也没有再判错案。但此时在门口不意遇见戴宾,不免觉得有些尴尬,反倒是戴宾坦然行礼,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互相道了“过年好”以后柳翀顺便把谭必画的《三字经》、《千字文》交给刘希全带回去印刷。戴宾已经把活字印刷捣鼓出来了,不过他用的是木版活字。根据柳翀查阅过的资料来看,虽然木版活字比毕昇的胶泥活字缺点多一些,但胜在成本低,操作方便,所以后世民间采用的其实多是木版活字而不是胶泥活字,因此他也就没有要求戴宾再去搞胶泥活字。 “刘师傅,我有个想法,干脆你在望州再开一家分号吧,就算是你我合开的,你出人、我出铺面,地点就在同益街,以后专门承接我的活儿,这样就不必再两头跑了,也能提高效率。”韩炎年前已经正式把同益街所有铺子都买了下来,现在整条街都是柳翀的了。 刘希全犹豫了一下,和柳翀合作开分号就意味着自己今后基本就失去了对望州分号的控制权,但他也理解柳翀想把绘本印制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想法,毕竟连这“活版印刷”的方法都是人家想出来的,自己其实并没有拒绝的余地,因此也便答应了。 “如此也好,那年后便让戴宾过来这边吧,我把家里最好的师傅和伙计派几个过来干活儿,如果人手再不够,就得大公子多费心了。” 柳翀微笑点点头:“好说。” 说完了正事,宾主又闲聊了几句,闲聊间,戴宾说起了一件奇事,说是昨日去给岳父拜年时听岳父提起的。 昌河县上个月发生了一次轻微的地动,因为震动很小也没有发生什么房倒屋塌、人畜死亡的事情,但是地动过后,西南边一处小河沟的水面上浮现了一层黑油,附近村民用草在水面上刮油带回家烧。 “这好好的河里居然出来油了,您说奇不奇怪?” “你说的是真的?”柳翀眼前一亮,他已经猜到这大概是什么了,如果他猜对了,那他距离首富的目标就可能又近了一步! 戴宾啊戴宾,你可真是我的福将啊! 送走了刘希全和戴宾,柳翀迫不及待地去找了慈良功,慈良功正跟柳明诚及一众同僚在花厅饮宴,柳翀不好贸然进去,只好等在外面。 第66章 冯柯失职遭训斥 杜谢二子双授职 正等着呢,冯柯来了。 冯柯昨日已经来过了,因为级别不够所以只是递了拜帖、在外面磕了头。他这几日本来也忙得很,便没空来找柳翀,递过拜帖磕完头之后就回去了,可刚才柳明诚派人传话叫他过来,他便急匆匆赶来了。 俩人聊了几句之后,厅里的饮宴也结束了,柳明诚将众位县令送至仪门,众县令忙请别驾相公止步,柳明诚便也没有再往外送。 柳翀趁机拉过了慈良功:“慈县令,听说贵县西南边一条小河里出现了油,可有此事?” 慈良功点点头,皱眉道:“确有此事,下官已经严令百姓不得去河里取油了。” “这是为何?”柳翀有些不解。 “大公子有所不知,这油虽然能做燃料,可那地方有毒气,已经有人中过毒了,虽说中毒不深救了过来,可到底是危险哪!” “毒气?”柳翀略一思忖,“年后我抽时间去那个地方看看,也许我能解决这个毒气的问题。” “那可太好了,那下官恭候大公子了。” 送走了慈良功,柳翀又回到花厅,却发现冯柯正跪在地上挨骂。柳明诚很少发这么大的火儿,但昨晚城里治安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这还是他到任以后从未出现过的情况,冯柯做为负责望州治安的厢军指挥,他难辞其咎。 话说平原县令邹汉勋一大早就接到了好几起报案,都是昨晚发生的,有吃东西不给钱还砸了小贩摊子的,有调戏良家妇女的,有无事生非打架的,还有人推倒了公厕的一堵墙,将正在上厕所的人压在了下边。适才吃饭时邹汉勋便顺便向柳明诚禀报了此事,倒不是他有意给冯柯穿小鞋,而是他做为附郭县令,此事他理应向柳明诚禀报。因此,柳明诚便叫了冯柯过来问话。 见柳翀来了,柳明诚收敛了脾气,让冯柯滚蛋了,冯柯一句不敢吭,灰溜溜地跑出去巡逻去了。 “这事儿也不全怪克远,他手底下就那点儿人,望州城这么大,他看的过来吗?!”柳翀笑着劝道。 柳明诚叹了口气:“唉!我也知道不全怪他,可我有什么办法,静山军本来就不满编,六个营还被调走了五个,这明摆着是有人成心的!”有人不想让柳明诚手里有兵,哪怕只是两三千人都不行,柳明诚对此也是有苦说不出。 “养一个营的兵得花多少钱啊?”柳翀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 “你想养私兵?”柳明诚一惊,“这可是犯忌讳的事!” “当然不是摆在明面上的兵,平原商号现在经常得往外运货,总得有人手护送吧,我多招点伙计没毛病吧?”柳翀笑道。 柳明诚沉思片刻道:“以静山军为例,士兵每月薪俸是三百文,另外还有一石粮食的补贴,按当下粮价折价约五百文,此外还有安家费为布帛两匹,还要免除赋税,折合下来总计大约是每月一吊钱左右,一个营五百人就是每个月五百贯,每年六千贯。另外还得有兵器、衣服,这也得一笔钱。” “倒也不多......我想办法试试吧。” “随你吧,不过一定不能碰甲胄和弩啊,免得给人留下把柄!”大渊不禁止私人拥有刀枪弓箭,但绝不允许私藏甲胄和弩,否则便视同谋反。 “明白!”柳翀自然知道柳明诚顾虑什么,他自己也没想现在就弄到剑拔弩张的地步,所以痛快地答应了。 望州这边暂且不表,却说京城这边过年也是热闹非凡。 朝堂这边,依照惯例,承平帝于元日上午在大庆殿举办大朝会,百官皆冠冕朝服参拜皇帝、恭贺新春。 晚上皇帝设宴宴请在京四品以上官员,禁军带上面具扮做钟馗、判官之类的,于席前呈大傩仪,好不魁梧威风。 席间,左相杜延年作为百官之首率众臣向承平帝道贺,承平帝亦回敬百官,尤其与杜相频频敬酒,君臣之间一片合睦景象,仿佛之前因谢实而引起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 是夜,京城灯火通明,爆竹声整夜不止,士庶之家,达旦不寐。 次日初二,承平帝诣南御苑射弓,武臣及勋贵子弟皆随从伴射。最终,宋国公之孙谢昕、左相之子杜含骑射俱佳,双双拔得头筹,承平帝大喜,命赏锦衣银鞍金腰带,谢昕授左武卫指挥之职,杜含授右翊卫指挥之职。 当晚,杜家一片喜气洋洋,庆贺杜含授官。杜含与乃父不同,不喜文而好武,杜延年一度担心他文不成武不就,前途无处着落。如今入了承平帝的法眼,年纪轻轻就授了禁军指挥之职,前途便无忧虑了。 “父亲,哥哥,我给你们把酒倒上。”杜心悦笑嘻嘻地拿着一瓶酒走了进来。她今日穿了一身银朱色盘金彩绣襦裙,外罩丁香色狐皮袄,虽不施粉黛,但两颊之上自有一股少女的红润,一笑起来两个酒窝浮现,让人忍不住想顽皮地伸手戳一下。 杜含一见那瓘玉瓶子,脸色一变,直朝着杜心悦使眼色。 杜延年看在眼里,不以为然:“用不着如此,我讨厌柳德甫难道便连他家的酒都不能喝了吗?” “就是就是,哥哥小家子气!”杜心悦调皮地朝杜含吐了吐舌头,笑着给父兄斟满了酒。 杜含心中腹诽不已:这也就是妹妹拿来的您才如此说,要是我拿来的试试? “来,含儿,这杯酒祝贺你初入官场!今后须得小心勤勉供事,尽忠报国,勿负皇恩!”杜延年笑着举杯。 “多谢父亲教诲!”杜含一饮而尽。他不常饮酒,顿时被辣的龇了龇牙:“这酒还真烈。您不是说那位柳德甫是温润君子吗?怎么也喜欢这样的烈酒?” 杜延年也干了杯中酒:“温润君子就不能喜欢烈酒吗?再说了这酒也不是他做的,他是不会花心思在这上面的。”呵呵,他的心思都花在对付我上面了。 “那是谁做的呀?”杜心悦插话道,这酒她只舔了一下下就不敢喝了,太辣了。 “那位皇子呀!”望州的事别人或许不清楚,可瞒不过杜延年。 “又是他呀!会做诗,会写故事,又会造酒,他还会些什么呢?”杜心悦对这位皇子越来越好奇了。 杜延年指了指酒瓶:“还有这个。” “瓘玉也是他做的?”这次轮到杜含惊讶了,现在满京城都以家有“瓘玉窗”为荣,可惜杜延年虽官高职显,但俸禄有限,比不得那些勋贵富贾,买不起那昂贵的“瓘玉窗”。 “奇技淫巧尔,终究不是正途!”杜延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哈哈哈哈......”杜心悦突然欢声笑了起来。 第67章 杜家父子庆授职 罗柳宾主初谈心 “你笑什么?”杜含诧异地望着妹妹。 “我笑父亲得了便宜还卖乖呀,那人若真走了正途,父亲您还有心思在这里喝酒吗?” 杜延年也哑然失笑,嘴上还是反驳了一句:“舞象小儿罢了,惧他作甚!” “那柳德甫呢?您上次不是说被他利用了吗?”杜含问道。 “谢实那事我确实被利用了,也怪我自己要面子,唉!”杜延年叹了口气道,“那接任谢实位置之人必是柳家的人,只是我还不能确定到底是柳大郎还是柳二郎的手笔。若说是大郎,那他可太深藏不露了;若说是二郎,那他人在望州却能操控京城的兵部......嗯,倒不愧是他呀!我还是倾向于后者。”杜延年从不避讳在儿女面前谈论朝事,在他看来官宦人家的孩子早早地学一些阴谋阳谋也不是什么坏事,学会算计别人总好过被别人算计。 “那梁颢倒是从中得了便宜。”杜含插了一句,语气之中对梁颢其人颇为不齿。 “算了,不说这些了,含儿,你既已授官便算成年了,过完年选个日子提前给你行冠礼吧!” “是,父亲!” “一会儿我想玩儿握槊,你俩谁陪我?”杜心悦撒娇地看着父兄。 “我又玩不过你,你找父亲去!” “父亲——”杜心悦又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杜延年。 “好好,我陪你、我陪你,不过输了得刮鼻子啊!”杜延年满眼宠溺的看着女儿,难得的露出一丝孩子气。 “好啊,我输了就刮哥哥的鼻子。嘻嘻嘻......” “凭什么呀?”杜含委屈地喊起来。 “哈哈哈哈......”一阵欢声笑语从屋中传来。 杜家其乐融融的同时,谢家却并没有因为谢昕的授官而显出多少开心的景象。 谢鹄的病情日益沉重,谢宣、谢实又都不在家,宫中纵然赏赐无数也无法让这个家更热闹一些。 更何况,谢家世代从军,族中子弟多有十几岁立下军功而授官者,单就说谢昕的父亲谢宣授职禁军指挥使时的年龄就比现在的谢昕还要小一岁。 反而是因为杜含的授职让谢昕很不高兴,上次二叔的事杜含他爹就使了阴招,害的二叔被皇帝姑父赶出京城,这次居然还给他也授了官,何其可恶!大过年的真让人添堵! 大过年心里堵得慌的还不止谢昕一人。 再说柳家这边,连述、戚严初一早上早早地备好了礼到岐国公府上递上名帖,柳敬诚照例是不见他们的,只是让管事收了礼便打发走了,他们早习惯了,也乐得早早回去歇着。 柳敬诚最近很是窝火,自从谢实之案以后,承平帝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八年的韬光养晦毁于一旦。他也知道解释无益,反而越抹越黑,只能沉默不语。 更让他郁闷的是,他很快便查出了背后捣鬼之人就是罗汝芳,罗汝芳似乎也没想瞒他,几乎是主动把线索送到了他的手上。罗汝芳一直跟柳明诚有联系他不是不知道,但他没想到二人居然会联手做扣还顺便利用了他一把,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为此,他现在对罗汝芳是要多不待见就有多不待见,要不是柳恢的学业还得靠他,柳敬诚恨不能立刻将罗汝芳赶回望州去!因此这段时间他基本上是躲着罗汝芳走,免得心里不痛快。 可罗汝芳仿佛不知道他这份心思似的,借着拜年拼命往眼前凑,偏偏他这个东翁还不得不给西席先生回礼,柳敬诚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来到罗汝芳居住的小院。 “东翁钧安!”罗汝芳笑呵呵地,丝毫没有因为算计了柳敬诚而感觉愧疚。 “近翁春祺!”柳敬诚草草回了一礼,落座之后便无话说。 “东翁这是恼了老朽了?”罗汝芳明知故问。 “哼!”柳敬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斜了罗汝芳一眼,“近翁好手段啊!一个小破园子,既离间了陛下和杜相,也离间了陛下和我,更离间了杜相和谢家,最后还帮自己人谋了个禁军将军的职位——那个接任的姓什么来着?哦,对了,姓方——是德甫的人吧!” “其实严格来讲,那人应该算是东翁的人。”罗汝芳微笑道。 “此话怎讲?” “那人的父亲曾在老国公麾下任职,可不就是岐国公府的人吗?” 柳敬诚眉头大皱:“近翁这是彻底不打算让我置身事外了!” “东翁本就在事中,何来置身事外一说?” 柳敬诚叹了口气:“近翁,我一生谨慎,只求明哲保身,若上了你们这条贼船,成功固然最好,若是失败了便是断送了整个岐国公一脉,你叫我死后如何面对父祖?” “明哲保身?”罗汝芳面色凝重站在柳敬诚面前,“东翁的曾祖变卖家产拉起一支义军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时候,可曾想过‘明哲保身’四字?东翁的祖父为救战友只身杀入重围万箭穿身而亡的时候,可曾想过‘明哲保身’四字?东翁的父亲一身伤病却仍在战事胶着时分多次请战的时候,可曾想过‘明哲保身’四字?如今东翁说起这四个字倒是轻飘飘的,可东翁有没有想过柳家宗祠里供奉的那杆大槊有多沉重?!”罗汝芳说着说着便有些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若东翁真的明哲保身了,那才是死后不能面对父祖了呢!” 提到那杆大槊,柳敬诚似有所触动,双手微微颤抖。 那杆马槊,昨日祭祖时还看到了呢,曾祖枪挑梁军大将打赢奠定大渊基业那一战用的是它,祖父万箭穿身仍屹立不倒撑着的也是它,少年时父亲传授枪法给兄弟二人用的也是它!如今它静静地躺在宗祠里再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柳敬诚额头冷汗冒出,久久无言。 罗汝芳也不敢逼他太过,见他有所触动,便适可而止了。 次日,一切仍如往常,岐国公还是那个满朝人人称赞的老好人,似乎昨日的触动也仅仅是触动而已,并没有引起什么真的变化。 第68章 剖牡蛎偶现珍珠 消顾虑愿受招安 同样是初三这一天,连述再次将催货的信发向了望州,而此刻柳翀和韩炎却在屏南县瓘玉作坊。 段弘正他们没来给柳翀拜年,这是因为他们过年根本没停工。 丛家山及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现在大多在瓘玉作坊做工,柳翀给的工钱不低,这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不少,越是如此便越是有干劲儿,于是段弘正提出过年炉子不停火,大家轮流休假、轮流上工的建议时得到了工人一致的拥护。 这反倒让柳翀很是过意不去,哪有大过年不放假的呀! “大公子,这里暖和,省家里的炉火。”丛大海给了一个很厚道的解释。 “那也得让大家休息好。这样吧,这几日工钱翻倍,我再出钱请大家吃顿好的!” 众人喜出望外,一片道谢之声。 出了作坊,柳翀又去了码头,张火长果然在养殖温室里忙活。 温室里虽然暖和,但水箱养殖明显死亡率比较高,老张他们也在慢慢摸索,这实际操作方面的经验方法,柳翀能给出的建议也不多,只能让他们自行积累经验。 旁边一个小伙计正在给一筐死去的牡蛎去壳,忽然发出了一声惊讶地呼声:“这是什么呀?” 柳翀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一看,像是一粒小珍珠,虽然很小,但的确很像珍珠。 牡蛎也能长珍珠? 他借故把所有人都支开,迅速闪进国图查阅起来,果然在一本有关珍珠的书里找到了人工养殖珍珠的方法,用的就是牡蛎! 柳翀大喜,闪出国图,叫来张火长:“老张,备船,去玉山岛!” 半日之后,柳翀踩在了玉山岛的土地之上。 王勇、王猛已经看见戚家的船了,这段时间这条船来回帮他们运石头、运粮食早就熟悉了,因此早早地便等在渡口处,看到柳翀从船上下来他们还是吃了一惊。 “大公子过年好!”王勇忙迎上去,“大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来岛上?” “找你有事。” “那进去谈吧!”王勇忙将柳翀让至自己家中。 柳翀坐定之后,让王勇也坐,王勇告座后坐在了下首,韩炎、王猛分别站在二人身后。 韩炎早听柳恽他们讲过被海寇劫持一事的经过,此时看着王猛那一脸络腮胡子,猜到了此人就是柳恽说的威胁他们要凿船的家伙,因此便向王猛投去了冷冷的目光。王猛不知这位老兄为何一脸怒容盯着自己,便也给了韩炎一个“你瞅啥”的表情。 韩炎见状怒意更盛,眼见得二人再这么下去就要“削”上了,柳翀连忙笑着叫停:“老韩,算了,他又没把我怎样!” “是,公子。”见少主发了话,韩炎立刻顺从地低下了头。 王勇见状也连忙给了弟弟一个警告的眼神,让他不要无礼。 将这场无声的争斗扑灭在萌芽中以后,柳翀拿出了那粒小珍珠递给了王勇:“这是珍珠吗?” 王勇端详了一眼:“是啊,不过太小了,不值钱啊!” “用牡蛎人工养珍珠,你会吗?”柳翀把头凑了过去,满怀期待地问道。 “大公子,我们老家那边采珠都是采的天然蚌珠,您说的用牡蛎人工养珍珠,小人闻所未闻。”王勇摇了摇头。 柳翀大失所望,看来又是一个需要从头摸索的技术,虽然书上也有大致的记载,但真做起来,技术细节是无法从书上学来的。 “我倒是知道一个方法,前人用此法肯定是成功过的,但现在许多细节已经失传了,只有一个大概的方法,不知你是否有兴趣试试?” 王勇果然很感兴趣:“不知是什么方法?” 柳翀想了想觉得很难描述,便道:“不如你跟我去屏南,我试给你看。” “呃......”王勇神色一暗,沉默了下来,半晌说道,“大公子,我们兄弟都是被官府下过海捕文书通缉的,不敢贸然上岸啊!” 柳翀一拍额头,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这原来是俩海寇头子呀! 他沉吟片刻道:“王大当家的,不知你是否考虑过向官府投诚?” “投诚?”王勇苦笑道,“只怕就算我们有这个诚意官府也不相信我们呀,说不定我们前脚放下兵器,后脚就被砍了脑袋。” 柳翀笑了:“如果你只是担心这个问题的话,那倒好说了。” 柳翀自认识王勇以来还并未向他透露过自己的身份,是以王勇只以为他是个富家公子,并不知道他的背景。 见王勇疑惑地望着自己,柳翀也不卖关子了:“家父现居望州别驾之职,只要王大当家的有诚意,我可以说服父亲接受你们的投诚,这以后你们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大渊任何地方了!” 此言一出,王勇、王猛俱是一惊,旋即又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那帮人战力如此之强,人家是正规军! 二人二话不说跪了下来:“大公子,我等原也是良善百姓,占岛为寇也是生计所迫,如大公子能成全我等,我等愿终生效忠大公子,绝无二话!” 柳翀伸手将二人扶起,笑道:“那就委屈二位跟我走一趟吧!” 回到屏南县天已擦黑,一行人在县上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才回到望州。进城前柳翀让人将二人绑了,二人也明白,既是投诚就得有投诚的样子,所以也未做任何反抗。 柳翀让韩炎把二人带去州衙,暂押值房之内,自己则回府见柳明诚。 “招安?”柳明诚眉头皱了皱。王勇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柳明诚这样的官员是从来不相信这些所谓“江湖好汉”的,在他看来,这种人脑后有反骨,最是留不得,杀了便是了,投的哪门子诚、招的哪门子安? 柳翀当然知道柳明诚的想法,他解释道:“您听我说,我的船不是再有两三个月就造好了吗?船上需要人手嘛,这帮人毕竟常年生活在海上,总比现招人来得方便不是?” 柳明诚思索片刻道:“既是你有用处,那就按你说的办吧,不过,杀威棒还是要打的,这也是为你好,否则我怕他们日后不好管。” “行,听您的。” 柳翀告退而出,去州衙值房跟王勇他们说了柳明诚的意思,王勇倒也痛快:“打便打吧,只要别驾相公能免去我们之前的罪过,我二人情愿挨这顿板子。” 柳翀点点头:“放心吧,我会让衙役手下留情的。” 第69章 交名册解释来由 探油田掘土圈地 次日初五,柳别驾升堂问案,并允许百姓入衙旁听。 王勇、王猛自缚上堂,跪陈投诚之意。司马递过交州州衙之前发过来的行文及他二人的海捕文书,证实他二人虽有劫掠之行,但并无人命在身。柳明诚遂接受了他们的投诚,同时也依律判了他二人各打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二人咸表服判,衙役将二人带至堂下,褪去衣裤,当众杖责。衙役虽已得了柳翀吩咐,手下留情,不伤筋骨,但当众行刑总不好太假,因此皮开肉绽还是免不了的。 打完以后,柳明诚令将二人释放,长史自去行文上报安抚使司。柳翀将二人带回平原商号休息养伤,仍叫白郾过来治伤,不需赘述。 处理完王勇二人的事情,柳翀叫人去连家要了些小珍珠,连家做首饰偶尔也会嵌些珍珠,所以他家有备料。柳翀特地注明只要极小的,不要大的,连衡虽不明所以,但也照办了。小珍珠不值钱,所以他干脆给柳翀拿了一大盒子,足有几百上千粒。 这天晚上,柳明诚终于将厚厚的一份名册郑重其事地交给了柳翀。柳翀大致翻了翻,发现这些人几乎遍布大渊每一州县、各行各业,总人数竟有三四千人之多! 柳翀诧异地望着柳明诚,眼神里充满了询问之意。 柳明诚长舒一口气道:“这些人其实绝大部分都是先父当年的旧部以及他们的后人。先父当年带兵打仗,每战总不免有人伤亡,朝廷虽也有抚恤之法,然国库空虚,鲜少有真能发下来的,致使朝廷之抚恤空有其名,于是便有很多伤残老兵或战死士卒的父母妻儿生计困难。先父体恤部下,便与母亲商量,以自家的私库贴补这些人家,以尽绵薄之力,如此便有了这份名册。 再后来到了望州以后,为了——你知道原因的——我开始有意识地训练这些人打探消息或者做一些特殊的事情,于是他们便成了我的耳目、手足,他们会将我想知道的消息送到我这里来,也会按我的吩咐去做我要做的事。” “为何我从未见过您处理这些事情?”柳翀有些不解。 “因为这些事不是我处理的呀!”柳明诚神秘一笑,“这些事都是你姨娘们处理的。” “啊?”柳翀很惊讶。 “我刚才也说了这些人是名册中的绝大部分,还有一小部分情况有所不同,就是最后单独夹着的那两页上的那些女子。她们原是府里歌姬伶人之类,因各种原因卖身在府中。她们自幼在大长公主府长大,到十五六岁之后我便放她们出去做几年清吟小班的头牌,等年纪大一些了,便还她们自由,又或者她们不愿离开的,”柳明诚扬眉笑了笑,“我便纳了她们。” “噗——”柳翀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敢情您这收集花魁的爱好是这么来的呀!所以五位姨娘都是这样的?” “嗯!”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是说放她们出去做头牌?”柳翀更加不解了。 柳明诚饮了口茶继续道:“这事吧,最初也是无心之举。当年我初到刑部任职,为了查一个案子,知道所查之人喜欢去青楼看人跳舞,便让府里的舞姬冯氏——就是恽儿他娘——假扮头牌,请君入瓮。本也没报多大希望,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谁知竟真成了。而且冯氏在此期间还听到了另外一些线索,又助我破了两起案子,此后我便开始留心这个法子了,陆陆续续派出去了一批人,大部分人期满以后便都离开了,少部分人回到了府里,最近几年派出去、目前还在外面的就是在名单上这些了。” 柳翀想了想,好像府里一直以来是有买长得好看的小丫头的习惯,通常是五六岁的时候买来,府里有教习专门教她们琴棋书画、歌舞弹唱,到得十五六岁便送走了。因为祁清瑜对于男女大防比较在意,从不允许这些小姑娘单独出现在公子们的面前,所以柳翀一直也没太留意,原来竟是如此这般! “所以姨娘们很熟悉这些事情,您便交给她们处理了?” “嗯,事实上,自冯氏之后,每个新派出去的姑娘都要经过前面之人的调教,以使她们更能从容面对今后的处境,比如说大孙氏和徐氏都是冯氏调教的,小孙氏和周氏则是大孙氏调教的,后面这些则大多是徐氏和周氏调教的。” 怪不得如此和谐呢!牛!真牛!杠杠牛!柳翀在心里默默给柳明诚起了个“青楼总教习”的雅号。 “这些人你打算如何使用?”柳明诚指了指名册。 “纳入平原商号统一管理吧,今后他们的生计归商号管了。” “这样也好。”柳明诚点点头。平原商号一旦开遍渊国,那么这些人原本的作用便可以被商号代替,而且外地分号初开,也需要信得过的人手,将这些人吸收入商号就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把人交给了柳翀,柳明诚仿佛卸下了一个很大的担子,感觉轻松不少。柳翀压力却很大,他的压力不在于养那些老兵,而在于那些姑娘们!如果以后她们也不愿意走怎么办?难道也要像柳明诚那样都纳了?那自己岂不成了“青楼二教习”? 噫~~~柳翀赶紧摇了摇脑袋把那些奇怪的想法赶了出去,拿着名册回了房。 次日,柳翀去了趟昌河县,随身还带着几把昨日刚让何师傅打造的半圆形的铲子。在慈良功的陪同下找到了冒油的小河,果见有些油花浮在水面上,虽然不多,但清晰可见。 “大公子,那里便是冒毒气的地方。”慈良功指着一处被围起来的小孔道。 柳翀走近几步看了看,扭头喊道:“老韩,火折子!” 韩炎依言递上引着了火的火折子,柳翀小心翼翼地将火折子靠近小孔,果见火苗升起,着了! 周围人无不啧啧称奇,慈良功的嘴巴张的老大:“这......这怎么能凭空起火呢?!” 柳翀心里有数了,便用土熄灭了火苗,让韩炎用带来的特制铲子,将河边的土翻了几尺出来,土色先红次灰后黄,再下去便隐隐有油脂渗于土中了。 柳翀松了一口气:果然有石油! 接下来几天,柳翀让手下人和县衙的衙役在周边找同样的土质,忙活了三四天终于圈定了一个面积两三万亩的大致范畴。 柳翀让韩炎把这个范畴内能买的地全部买下来,石油小王子即将上线! 第70章 白大夫受人青睐 王二哥初试养珠 回到望州,柳翀去了趟商号。掌柜们快出发了,临走前柳翀又再见了他们一面,嘱咐了一些事情,顺便把各自区域内的老兵名单也给了他们,这些人及其家人就是平原商号全国开花的第一批人力资源。 至于那份花魁名单,柳翀没有交给任何人,这些小姐姐们暂时还是让“总教习”和姨娘们先管着吧,毕竟——大公子还未成年呢! 掌柜们走了以后,柳翀去看了看王家兄弟,却意外发现屋里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姑娘,那姑娘脸蛋红扑扑的,梳着一条大辫子,穿着打着补丁的蓝布褂子,显得朴实而憨厚。 姑娘见来人了,便躲了出去。柳翀指着姑娘背影问王勇:“这位是?” 王勇恭敬地答道:“回大公子,这是属下的表妹,家里派来照顾我们的。”柳明诚接受了他们投诚以后,他们便正式投入了柳翀门下。 “白郾呢?” “白大夫去买药了。”王勇停顿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什么你尽管说。” 王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属下是想问问,那白大夫他......成亲了没有?” “没有啊?怎么,你想给他说门亲事?”柳翀也笑了。 “咳,也不瞒您,就是我那表妹,看上白大夫了。上次白大夫上岛治伤的时候她就觉着人家好,这次又碰上了,那满眼的小心思都藏不住了,而且我看那白大夫的态度吧,也不讨厌我表妹,所以属下就想着跟您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成,嘿嘿嘿!”王勇笑着挠了挠头。 白郾长得白白净净的,性情又温和,确实容易招女孩子喜欢,这倒也不奇怪。 柳翀却摇了摇头:“白大夫嘛,倒是没成亲,但是不合适。” “这是为何?莫非他家中父母那边眼界高?” 柳翀又摇了摇头:“那倒不是,他家中没有亲人了,不会有人干涉他的亲事。我说不合适是因为......白郾其实是个犯人!” “犯......犯人?”王勇、王猛都是吃了一惊,二人面面相觑。 “对,他是犯了案子被发配到望州的,我看他身体单薄不忍心让他在矿上做苦役,才把他带回来给我府中的大夫打下手的。你表妹清白人家,何苦跟一个囚犯呢?”柳翀半真半假的解释着。 “原来如此,那属下回头好好跟表妹解释解释,让她息了这份心思。唉!好好个年轻人,居然是个犯人!”王勇摇头叹息道。 “不说他了,你俩伤养的怎么样了?” “回大公子,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您有事就尽管吩咐吧!” “嗯,明天随我去趟屏南吧。” “是。”二人齐声答道。 次日,柳翀来接王家兄弟的时候,发现那姑娘眼圈红红的,唉,可怜的姑娘,失恋了。 怕王家兄弟伤没好透,柳翀嘱咐车夫慢点赶车,平稳一些,所以到屏南县的时候已经傍近中午了。柳翀没去瓘玉作坊,直接去码头找老张。 老张昨天已经得了柳翀的信儿,知道他今天要来,所以提前预备好了牡蛎。 柳翀挑了一个最大的牡蛎,想要撬开却怎么也弄不开,还差点割伤了手,最后还是王猛接过来轻轻松松撬了开来。 唉!大公子手残,这已经是验证过无数次的事情了。 柳翀干脆也不上手了,直接指挥着王猛操作,让他沿着牡蛎壳的边缘将外套膜剪下来,然后将薄膜分成几十个小块,再在不伤害牡蛎的情况下将另一个牡蛎轻轻打开一个小口,用镊子将包裹着一粒小珍珠的薄膜放入靠近生殖腺的软组织处,再将牡蛎放回海水里继续养殖。 让柳翀惊讶的是,这王猛看上去粗鲁,做起活儿来却极为细致且有耐心,手也灵巧,与糙汉子形象完全不符。 王勇有些得意地笑了:“舍弟自幼手巧,这剖蚌取珠的活儿一直做得比属下好,有时经他手取过珠的蚌甚至能保持不死,属下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 柳翀当即决定,这活儿就交给王猛做了! 接下来柳翀又询问了老张温室养殖的事情,得知仍无大的进步,不免有些失望。 柳翀看了看养殖池里的牡蛎,突然想起来好像在书上看到过地笼养殖的内容,似乎可以借鉴一下。 他随即吩咐老张:“老张,你用竹篾编一些圆柱形的笼子,中间隔成几层,注意每一层留个可以开合的小口。一会儿我们再去找段师傅,让他给你做一些瓘玉球做浮漂,把笼子吊在浮漂下面,上面的浮漂再用绳子连成一排排、一串串,一头固定在岸边,这样就把笼子固定在浅海这边了。把装好珍珠的牡蛎放进笼子养,这样应该既能提高成活率,也不至于怕牡蛎跑走了。” 老张打了大半辈子的渔也没见过这种做法,也不知道能行不能行,不过东家和少东家都吩咐了,一切听大公子的,那就试试呗。 接着一行人又去了瓘玉作坊,除了安排刚才说的瓘玉浮漂之事以外,柳翀又安排了给京城发货的事宜。 王家兄弟第一次见到瓘玉制品,尤其是听说这水晶一般的瓘玉片就是用他们那岛上的白石头做的,都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啧啧啧,要不怎么说还是得有学问呢!这白石头放他们岛上就是毫无用处的破石头,搁人家大公子手里就能变成宝贝!了不得了! 安排好一切,王猛留下来跟老张继续鼓捣牡蛎,王勇则跟着柳翀回到了望州。 第71章 小兄弟抓贼练兵 将作局正式成立 望州城里,冯柯已经快疯了。 城里的小混混最近似乎都知道了静山军人手不足的事情,于是愈发嚣张起来,寻衅滋事层出不穷,冯柯每日带着兄弟们疲于奔命,人也抓了不少,但这股歪风却一直压不下去。 柳翀进城的时候正看见冯柯在追一群混混,追上了几个却跑了更多。冯柯一边让手下把抓住的人捆了起来,一边过来跟柳翀见礼。 看着冯柯熬得通红的双眼,柳翀有些不忍:“克远,你这样不是办法呀!” “大公子有什么好办法吗?”冯柯仿佛看见了救星,都说大公子主意多,说不定真能有好点子呢! “你把情况说给我听听。” 冯柯便把年后这几日的情况说给了柳翀听。 原来自年三十那晚起,一开始只是几个浪荡子趁乱摸了摸大姑娘小媳妇的手、故意往人家身上蹭蹭而已,虽然讨厌但也没有太大的事情。后来这些浪荡子开始吹嘘自己的风流记录,这事经过添油加醋的一番描述便激起了更多浪荡子的歪心思,次日夜市上这种事情便更多了。而且这些人聚在一起胆子也愈发大了,便不仅是骚扰良家妇女,更是开始打砸破坏了。静山军抓了几个,但是这种小事也不够判刑的,邹县令也只能把他们打一顿板子、责令他们赔钱了事。 可这些小混混回去以后不仅没有改好,反而又有了吹嘘的资本,导致更多的人加入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捣蛋比赛”中。现在望州的小混混都以挨板子为荣,谁干的坏事多、挨的板子多谁就是大哥,这才导致了望州现在这四处起火的局面。 “大哥?”柳翀笑了,“现成的大哥咱就有一个呀!” 他一拍王勇:“老王,把你的人调几十个过来,我让你再做一次大哥!” 王勇回到商号,当即打发表妹乘坐戚家的船回到岛上,同时传话给岛上的人,让他们来几十个人,第二天七八十号海寇就带着兵器出现在了白沙滩码头。 柳翀早就派人等在那里了,否则以这群人这个样子别说望州了,就连屏南县城都进不去。 进到望州城,冯柯把人安排在军营先住下来,静山军军营现在很空,安顿几十个人不过是小菜一碟。 次日,王勇把人分成几队,在向导的指引下,按照冯柯提供的名单开始在城里进行了一次大搜捕,柳恽和邹浩听说后也来凑热闹,各带一队行事。抓到一个以后就逼问其他参与寻衅滋事的小混混的名字,如果不说,打!如果说出来的名字是名单上已经有的,那不算,也打!瞎说一气,查证后不属实的,打的更惨!关键这帮人毕竟是曾经为寇的,身上自有一股杀气,打起人来也没有什么顾忌。这帮小混混哪见过真匪寇呀,没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不到三天的工夫,军营里就关了两百多号人,城里顿时清净了不少。 抓人不是关键,毕竟冯柯他们之前也没少抓,关键是抓人之后如何处理。 柳翀叫来了冯柯、柳恽和邹浩:“这帮小混混和再加上王勇的几十号人,得有三百人左右了吧!都交给你们训练,就按照军营练兵的方式,甚至要求可以更加严格,敢有不从的就军法处置!” 冯柯倒还好,柳恽和邹浩顿时心领神会,年前大哥就说让他们训练商号卫队,如今应该就是这个意思了。 既是帮大哥做事,那自然没有不尽心尽力的,于是接下来的两个月里这帮小混混吃尽了苦头,稍有不听话就被冯柯安排的军纪官拖出去打一顿,打完了还不让歇着,继续练。 王勇那帮人还好,毕竟本身也是吃过苦的人,只要饭管饱,训练的那点辛苦他们是能坚持的;小混混们则一个个憋了一肚子火又不敢撒。 柳翀怕他们压抑的太过引起反弹,出了一个分阵营对抗的主意,三百人分成四个队搞对抗训练,冯柯、柳恽、邹浩、王勇各带一队,赢了的有肉吃,输了的要受罚,不赢不输的一切如常。 于是在冯柯等人的刻意引导下,这帮人对冯柯等人的怨恨很快就演变成了对其他队的怨恨,天天绞尽脑汁地想花招赢对手。但是花招是有限的,用过一次之后就不会有人再上当了,于是这种对抗最终还是变成了赤裸裸的战力对抗,如此一来,他们反而更加主动地去训练了,只求能打败对手有肉吃。 柳翀抽空去国图抄了一部《练兵纪实》和一部《纪效新书》,又怕柳恽认出自己的笔迹,便找人照着自己的抄本又抄了一遍,还特意作了旧,这才拿给柳恽,只说是偶然得到的古书,让他依法施行。柳恽不疑有他,如获至宝,终日和邹浩抱着书本研究,有合适的方法便立即拿来用,冯柯、王勇见他们的方法管用,便也学着用,于是,这练兵的效率便越来越高了。 在冯柯、柳恽等人练兵的这段时间里,柳翀也丝毫没闲着。 各路掌柜们都已经出发了,周掌柜出发去荆湖路之前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与开设分号没有任何关系,而是让他在当地购买大量的优质毛竹和藕运至望州。望州不盛产这两种物产,即便偶尔有一些,也往往不符合柳翀的要求,反倒是荆湖、淮阳一带盛产毛竹和藕,所以周掌柜的第一个任务不是赚钱而是花钱! 与此同时,张习领衔的将作局也正式成立,除了原来就和柳翀有合作的何师傅、马师傅、段弘正、刘希全、戴宾、谭必等人以外,张习又将全望州各行各业最好的手艺人都吸收了进来,这些人每月都会从将作局领取一份补贴,平时也不用总待在将作局,但只要将作局有事,她们就必须放下自己的事情来为将作局效力。 这其中也包括一位制印泥的老师傅,姓廖,廖师傅是祖传的制印泥手艺,望州的印泥基本都出自他之手。柳翀跟廖师傅谈了半天之后,便让他先按自己的要求准备制印泥的部分材料。 第72章 众工匠攻克难题 将作局首战告捷 元夕将近,将作局接到了成立以来的第一个正式任务——做灯笼! 大渊素有元宵节斗灯的传统,每到上元佳节,各个世家巨贾便都会倾力制作一盏美轮美奂的彩灯,只为在上元之夜博个出彩、争个“灯冠”。尤其商贾之家对此事尤为重视,因为拿到“灯冠”不止于拿一笔赏金,更是对自己商号名声的一次宣扬,加之各地官长这一日都会与民同乐,若能得州官县令一声喝彩,那便更是在当地名声大噪了。因此这彩灯不但越做越大,而且花样也越来越繁复,到得后来比的便是谁家的构思更巧,设计更别出心裁了。 官府对于斗灯也是持鼓励态度的,因为民间踊跃斗灯也表示盛世太平、国泰民安,对于地方官的治理也是一种肯定。柳明诚治理望州八年,真可谓政通人和、百业兴隆,因此元宵节斗灯便一年胜过一年。 柳翀今年就是冲着“灯冠”来的,因此“平原商号”这灯笼当然也不是随便做的,柳翀有明确的要求,他给了张习一段文字描述:“山沓上皆画群仙故事,左右以五色彩结文殊、普贤,跨狮子、白象,各手指内五道出水。其水用辘轳绞上灯棚高尖处,以木柜盛贮,逐时放下,如瀑布状。” 张习对此尤为重视,毕竟这是将作局的首战,若是打不赢,不仅大公子没面子,他自己也没脸在将作局主事了。因此,接到任务以后他便带着诸工匠赶到宸晖阁正下方略靠东的位置先占了个好地方,以帷幕围住,然后便开始扎灯架子。此后其他人家也陆陆续续来占地方、扎架子,宸晖阁下这几日便好不热闹。 柳翀这题目还真把张习给难住了,这山沓、群仙倒还好说,文殊、普贤也无甚稀奇,甚至那依次出水的机关都不是问题,只是这手指瀑布的上水有些难办,若按柳翀所给的方法去做,则必须随时有人站在灯后操纵辘轳,而且灯架上面也得有人操作才能办到,然而如此做法既危险又容易让人看穿机宜,失了神秘之感。 张习等人在宸晖阁下冥思苦想好几天,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正月十四这天布置好了一切以后,他神秘兮兮地请柳翀晚上过来“试灯”。 元夕灯节共三天,十四那天叫“试灯”,十五这天叫“正灯”,最末一天叫“阑灯”。“试灯”这天有些人家的帷幔已经拆了,灯也明了,有些人家的灯则还隐在帷幔后面等待正日子的到来。 柳翀掀开帷幕进来,只见两丈多高的彩山饰满了上千个瓘玉小灯,内里以固体酒精为燃料,倒也别致。山沓、群仙、文殊、普贤、狮子、白象的形象均出自谭必之手,果真惟妙惟肖、宝相庄严。柳翀绕到架子后面去看,却没有看到他想象中的大水箱,只有两个不大的木桶放置在菩萨后面,他不禁皱了皱眉。 张习知道柳翀最关心的关节是什么,立刻示意工匠开动机关,果然片刻后就见文殊、普贤五指之中俱有水流出,而且流了许久而不绝,显然不止一桶之量。 柳翀大为诧异,张习得意地指着木桶上面解释道:“大公子,您看那上面,有两根管子通到宸晖阁的三楼,那里本来就有个预防走水的大水缸,水是从那里出来的。” 柳翀定睛看了看,果然看见两个木桶上面各有一个倒置的u形铁管,低的一头放在木桶中,高的一头连接到了宸晖阁里东面的走廊上。适才因为光线昏暗他没有注意到,现在仔细一看他立刻就明白了,这不就是利用了“虹吸原理”吗?果然“高手在民间”啊!高,实在是高! “这是谁的主意?”柳翀惊喜地问。 “一个篾匠,他给儿子做唧筒玩时受到的启发。”张习笑着答道。 “赏他十吊钱!” “那属下替他谢谢大公子了!” “今后要形成惯例,谁有好的办法、谁解决了难题都要赏,匠人不仅要靠手艺吃饭,更要靠脑子!” “是,大公子!” 次日,张习将十吊钱交到那篾匠的手中,又对大伙儿讲了昨日大公子那一番话,众人皆觉振奋,此后做事便莫不踊跃。 元夕日,柳明诚休沐没有去衙门,只是把冯柯叫来嘱咐了一番,虽然最近几日城里的治安已经好了许多,但元夕当晚灯市上观者云集,屯街塞巷,难保没有宵小之徒趁机生事,因此柳明诚严令冯柯,一旦发现有人生事立即弹压,绝不手软。冯柯领命而去。 酉末时分,华灯初上,望州大小官员及家眷已经齐聚宸晖阁恭候大长公主殿下与柳别驾。 宸晖阁就在州衙对面,乃是一处五层高楼,四五两层分别放置钟鼓,每日朝来撞钟,夜来击鼓;二三层则可设座饮宴,今日晚宴便是在此。每年的灯会斗灯都是在州衙门前的这条大街上,盖因此街最为宽敞,足以容纳大型彩灯及成千上万的百姓游玩。 戌时初,一辆双驾马车驶抵宸晖阁外,几十名护卫跨刀随侍两旁,众人皆知是大长公主殿下到了。 元夕灯会是祁清瑜难得愿意出来参加的盛会,她自幼生长于深宫之中,便只有元夕之日方被准允出宫与民同乐,因此她对这元夕节情有独钟。她不愿排场过大惊扰百姓,便只乘了柳明诚的马车过来。 大小官员及家眷们早已在门前恭候大驾,柳翀正守在自家商号的彩灯下面,见马车停稳,忙上前将柳明诚、祁清瑜、赵夫人一一搀扶下车。 众人给大长公主殿下行了大礼,又给柳明诚夫妇行了礼。 叙完礼后,祁清瑜没有急着上楼,转头笑着问柳翀:“哪个是你的灯?” “祖母,这架瓘玉仙山灯便是。”柳翀恭敬答道。此时帷幔早已撤去,仙山灯也已点燃,千盏瓘玉灯将宸晖阁前映的如同白昼。 “倒是挺好看,不过我这一路行来,看别家的灯也好看,你今儿可未见得能拿头筹!”老太太最是公正无私。 柳翀嘻嘻笑道:“祖母别急,我这灯可还有机关呢!”说完对等在旁边的张习做了个手势,张习立刻跑开了,柳翀指着菩萨的手指道,“祖母,您看那儿!” 第73章 观灯会与民同乐 猜灯谜家人齐欢 顺着柳翀手指的方向,众人闻言都仰头向上望去,少顷果见有水依次从菩萨手指间流出,形成一道瀑布,落下来的水又通过引流管接住后流入水缸中储存。 众人皆呼奇妙,更难得的是这水竟似流不尽似的,众人脖子都酸了,也不见水停。 宸晖阁这边的动静也吸引了不少百姓,许多人便纷纷议论着围了过来,护卫们忙将人群挡住。 柳明诚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便悄声请母亲先上楼去,祁清瑜这才迈步进了楼,众人也都跟在后面依次上了楼。 女眷安排在三楼,男宾则在二楼。柳翀搀扶祁清瑜上楼后,本应去二楼,却仗着年纪小撒娇赖在祁清瑜身边不走了,祁清瑜宠溺他,自然万事皆无不可。 那些官眷中有些不知根底的,见柳翀俊俏潇洒,不免动了给自家女儿结亲的心思,就有那胆子大的开始旁敲侧击地向赵夫人询问柳翀是否定了亲。赵夫人玲珑剔透,哪会不明白这些人的心思,只是柳翀的亲事岂是能随意敲定的,便以各种借口推托掉了。 柳翀也发现席上有些话题竟是围绕自己展开的,便有些坐不住了,借口出去找弟弟妹妹向祖母和母亲告退出来了。 出得阁来,只见自家仙山灯前骈肩累迹、掎裳连袂,灯前摆着的两个装钱的大筐已经装了一半了,不远处还有不少人陆陆续续往这边走。 灯会评比是以所获铜钱多寡计算的,百姓人人皆可给自己喜欢的彩灯投上一文钱,到子正时分衙门会派人统计各家所获铜钱的数量,选出“灯冠”一名,赢家通吃,这灯节上所有投出的铜钱便都归其所有了,州衙还会另出百贯钱作为奖赏。 柳翀看了看情形,估计两个筐不太够,便让人再多准备几个筐。 安排好了自家的事,柳翀也带着随从去看别人家的灯。一路行来,只见华灯火树,争奇斗艳,“无骨灯”、“走马灯”、“羊皮灯”、“滚地灯”,不胜枚举。果然今年还真有几家的灯算得上是奇巧百端,令人耳目一新。 此时突然人群一阵喧嚣,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缓缓驶过,马车并无车厢,四根支架之间围以纱幔,不过略作围挡之意。车上几名女子淡妆浓抹,玉貌花容,盈盈笑语,媚眼频抛,显非良家之子。早有那轻薄儿郎急急忙忙追踪觅影,跟在车后调情绰趣,哪还有心思看灯啊。 旁边便有人窃窃私语,指着那车上一粉衣女子道:“那便是蕙芳院的桑玉奴......” 柳翀本无买笑追欢之好,但桑玉奴这个名字还是让他不禁多看了两眼,因为此女最近在望州城中颇出风头,听说是从京城跳槽而来,挂牌不过两三个月,便已受到了不少公子才俊的追捧,据说连柳别驾都是她的入幕之宾,而柳翀在意她却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这个名字在名单上,而且是头一位! 马车很快便走远了,前面一队舞狮子的却被马车打乱了队伍,只好暂让一旁;狮队之后又有清音、遏云、龙船、踢灯等各种舞队、傀儡。许多少年公子以纱笼喝道,将带佳人美女,遍地游赏;货郎小贩沽酒市脯、叫卖吆喝,好不热闹。 柳翀走的饿了,便寻了一处摊贩,叫人去买了一些油锤、面蚕与随从们分着吃了。 正吃着呢,却见不远处走来一大帮人,正是柳家的公子、小姐们,今日就连姨娘们也都出门了,除了还在坐月子的小孙姨娘外,其他四位姨娘都来了,再一细看,梁睿和邹浩也带着兄弟姐妹们混在一起。 原来三家不久前在街口碰上了,三家的孩子都是自幼在一处读书的,少年们亲如兄弟,姑娘们又都是手帕交,故此干脆合在一处,柳恽、邹浩腰间俱都挎着刀剑,自觉充当起了护卫。 一行人走到一处灯谜摊子前停了下来,柳翀也凑了过去。 “大哥来了。”婉莹眼尖,首先开口叫人,其余众人也纷纷跟柳翀打了招呼。 “猜灯谜呢?”柳翀也笑着跟众人打了招呼,说着便望向了灯笼下悬着的谜面,“除夕守岁,打论语一句。” “终夜不寝。”柳翀话音刚落,柳忱就笑着说出了答案。 “楷隶皆融,尚朴为先,猜一花名。” “棣棠花。”这次是梁睿抢了先。 念书好的人脑子就是快,柳翀暗自嘀咕了一句,又看向了另一盏灯:“钱多愁也多,猜一药名。 ” 药名......药名.....早知道把白郾带出来了,柳翀正冥思苦想呢,旁边周姨娘却首先想到了:“是郁金吧,我前些日子心痛,那个小白大夫给开的药里就有这味。” 众人皆点头称是,柳忱又念出了另一个灯谜:“子美排行第二,还是猜一药名,嗯......应该是杜仲;鞋、帽、裤、袜,猜《诗经》一篇,这太简单了,‘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无衣》;少有天赋老必有为,猜一书名......” “《中庸》、《中庸》!”邹浩难得灵光一现,书我背不下来,书名我还不知道吗? “对的。”柳忱点点头,邹浩得意地冲柳恽扬了扬下巴,那意思是:怎么样,我猜出一个了吧,比你强! 柳恽不服气,也去灯下看了看找自己能猜出来的,半天找出来一个:“一语一酸辛,打一调料,这个我知道,醋!陈醋!” 众人点点头认可,柳恽便也向邹浩扬了扬下巴:哼,我也行! 柳翀也猜出来一个,谜面是“留客无须到夜半”,猜一五言诗句,谜底是“何必待之子”。 梁睿那边也猜出来一个:“三代同堂,猜一春秋人名,三代......哦,知道了,公孙子都;黑被封,猜一节气......” “黑没了,那自然是白露呗!”这次是婉月猜出的。 柳翀点点头继续念谜面:“一双女儿都作古,猜一亲属称谓。” “姑姑!” 冯姨娘肯定地说。 “可一言而尽也,打一先秦人物。” 这次众人倒一时都没想起来,正在冥思苦想时,忽听身后有人轻吐二字:“陈完。” 第74章 散天花技惊满堂 青玉案词压四座 众人诧异地回头一看却见乃是韩炎说出了答案,韩炎见众人都望向他,忙低头再不言语。 柳忱笑了笑:“倒是对的,据说这陈完乃是田姓始祖,如今的南唐皇室便自称是陈完之后。” 众人点点头,又猜了一会儿灯谜,柳翀因为还惦记着别的事情便先回了宸晖阁,嘱咐柳忱、柳恽一会儿别忘了去宸晖阁前看好玩意儿。 柳翀回到宸晖阁前,先去州衙院子里看了看,马师傅他们已经布置好了一切,只等柳翀一声令下了。 回到宸晖阁,柳翀怕一会儿再惊着老太太,所以先去跟祁清瑜禀报了一声,祁清瑜知道他今夜还有花样,便让他自去行事了。 接着,柳翀又去二楼跟柳明诚回了一声,柳明诚点点头:“开始吧。” 柳翀便让人前去传令,柳明诚笑着对席间众人道:“小犬今日还准备了些好看的东西,请诸公随我一起到走廊观看吧!” 众人闻言便随柳明诚走出门外,来到二楼南廊之上,片刻之后,伴随着“嗖——嘭”几声,一枚枚烟花飞入空中,迸发成无数盏点亮的灯笼,烟火五彩缤纷,每一点燃,幻光化彩、灿烂辉煌;那烟火不但有色彩之别,在空中竟似还能组成各种形状,一时似舟、似塔、似鱼,一时又似龙、似虎、似象,看的众人皆目瞪口呆,赞叹不已。 柳翀在众人身后,抱着肩膀靠在门框上,微笑着欣赏着众人这一副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范夷吾凑了过来,笑道:“大公子这烟花有些意思,只是不知这五颜六色是如何做出来,可否赐教一二?” 柳翀没想到今日范夷吾也在,适才也没有注意到他,此刻听见他问便微笑答道:“也无甚稀奇,不过在火药中加了些东西而已,棉花屑光则紫,铜青之光青,银朱之光红,铅粉之光白,雄精之光黄,松煤之光黑。” 范夷吾点点头:“大公子之巧思人所难及也。” “范先生过誉了,都是手下匠人们想出来的,我哪懂那么多呀!诶,对了,那黑板、粉笔用着可还顺手?” “顺手、顺手,还要多谢大公子呢,确实比沙盘方便多了......”说起这事范夷吾倒是兴致不小,正待继续说下去,却听见众人再次发出惊叹的呼声,转头一看,原来天上的烟花又出现了字形,仔细一看正是“平原商号”四字。 待这四字逐渐消落在空中时,又有十几个字依次腾空,这次却是“恭祝大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的字样,楼下人群中顿时发出阵阵欢呼,百姓山呼“殿下千岁千千岁”。祁清瑜自到望州后,没少做那些开粥铺、设善堂、扶危济困的事情,本来在民间人望就很高,此情此景之下,百姓齐声祝祷倒也是发自肺腑。 祁清瑜在楼上见此情景自然也是欣慰无比,忙叫人抬过赏钱在宸晖阁前撒了开去,百姓更加雀跃,节日氛围一时达到高潮。 看完了烟火,众人回到席间就坐,这次柳翀也坐到了靠门边的位置上,这里本来就为他备了座位,只是他一直没过来而已。 柳翀忙活了半夜,也就在街上吃了点小吃而已,此刻腹中早又空空了,便一口酒一口菜的大吃了起来。 其他人此刻已经吃个差不多了,几个文官便纷纷开始吟诗作赋,无非歌颂今日之盛景罢了。 范夷吾就坐在柳翀下方,转头笑问道:“今日良辰美景,大公子可有诗否?” 这话柳翀本不想搭理,可却被其他人听见了,便也有随声应和的:“久闻大公子素有诗才,今夜何不也赋上一首?” 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柳翀刚想怼人,却看见柳明诚也投来了鼓励的目光,便只好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看来不让这帮人闭嘴是没办法好好吃饭了,那小爷可就放大招了! 柳翀喝了一口茶水,清了清喉,一首《青玉案》脱口而出:“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此词一出,满座皆惊,众人细细品味,只觉无可言表的绝妙,适才作诗的几位莫不低头惭愧,后悔班门弄斧。众人纷纷夸赞,各种溢美之词不断抛出,直将柳翀说成了“李白再世,乐天还魂”。 柳翀也不理他们,只管继续低头吃菜,大公子真的饿了。 柳明诚口中客气,可得意之色溢于言表,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到底也算是我教出来的,与有荣焉、与有荣焉! 此时,衙役来报,子正时分到了,该点铜钱了。柳明诚便让主管灯市的小吏鸣锣通告,各家都有衙役负责清点。 不多时,衙役便来回报,说胜负已分,是大公子的“平原商号”得了灯冠。 “怎么这么快便点清了吗?”柳明诚有些疑惑。 “秉相公,平原商号的灯前装满了四大筐的铜钱,地上还散落着不少,其他人家的铜钱没有超过两筐的,所以今年不必细点,只一眼便能看出来胜负了。” 柳明诚点点头,便让小吏下去宣布消息。很快楼下便传来了鸣锣宣告的声音,百姓对于平原商号夺冠也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这仙山灯既有瓘玉又有瀑布,确实别出心裁。 午夜过后,街上游人渐疏,虽说元夕夜不宵禁,可以彻夜游玩,但大部分人也不会真的通宵达旦,“灯冠”选出之后便有三三两两相携离去的,更有那喝得醉醺醺被家人搀扶离开的。 祁清瑜也觉得倦了,便提出散了酒宴,各自去玩。众人莫敢不从,于是便恭送大长公主和柳明诚夫妇上了马车离开了宸晖阁,众官员有的还要再去游玩一番,有的便直接回家了。柳翀酒足饭饱之后也去寻了柳忱他们,一道回府了。 再过一会儿,舞队也都散了,小摊贩们也陆陆续续收摊了,只有几个卖小吃的想着坚持到早晨顺便再卖一波早餐,因此还在熬着。 冯柯一晚上都没敢掉以轻心,好在有惊无险,除了有两处小的火情之外,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他们早也料到了灯火通明难免便有偶尔走水的,因此随身也带着水桶、唧筒,发现火情便立即扑灭,并没有造成大的损失。 人群渐散之后,巡城的厢军、更夫们便开始打扫大街,大街上难免有些遗失的玉佩、银簪、荷包、扇坠之类,谁捡到便算是发一笔小横财了。 第75章 好事近怀胎八月 凤求凰连姻两姓 次日下午,柳翀刚睡起来,韩炎来报,说戴宾夫妇来访,柳翀忙吩咐将人请至花厅稍候。 柳翀起床洗漱一番之后来到花厅,果见戴宾和大着肚子的王采蘩以及已经梳了妇人头的丫鬟苹儿,柳翀心下了然,戴宾这是享了齐人之福了。 三人正要行礼,柳翀忙虚扶一下:“王大嫂身子不便,不必客气。” 言罢请他们落座,小厮重新换上茶来。 “大公子,属下已经把工匠、模板、材料等都带过来了,大掌柜也给安排了铺面,就在‘平原书社’旁边,叫‘平原印坊’,这两天安顿好以后就能开工了。”自从加入将作局以后,戴宾也就正式成为了柳翀的下属。 柳翀点点头:“好,以后这边就是你负责吗?” “是的,师父说他年纪大了,没办法两头奔波,便让属下今后好好帮大公子做事,这边铺子今后的盈利只需分三成给他老人家就行了。” 柳翀再次点头,这样也是对的,毕竟用的工匠是人家老刘家培养出来的,人家没道理白把人借给你用,这也算是技术入股吧。这刘希全能这样做,也算是个明白人,既卖了柳翀一个人情,也能使唤戴宾帮他赚钱,其实他怎么都不亏的。 “大嫂这身子得有七八个月了吧?你们现在住在哪里?生活上可还方便?”柳翀看着王采蘩的大肚子,突然想到这一节。 说到这里戴宾有些为难:“属下今日刚到,还没找住处,想着先在客栈住几天,再慢慢寻找住处。” 柳翀想了想,问韩炎:“药局那个院子的东厢还空着吧?” 韩炎点了点头,大长公主府的药局现在是白郾在管着,那个院子正房三间盛放的都是药材,西厢是白郾和两个药童在住,东厢确实空着。 “那就先安排他们住下吧,”又转头对戴宾道,“一时半会儿的你们也不必急着找住处,先在府里住下,至少等大嫂生完孩子出了月子再说。否则这会儿把她们扔在外面,你若是有事不在家,她们两个女子人生地不熟的,有事都不知道找谁去。府里有大夫,有惯用的稳婆,关键时候都能帮上忙。” 戴宾夫妇自是千恩万谢,回去客栈搬行李去了,韩炎打发了两个小厮跟着去帮忙,又安排人去药局那边说一声,让他们先打扫打扫东厢屋子。 柳翀又打发人去通知张习,让他明日带着将作局的工匠们跟自己去一趟昌河县。 想着这一趟去昌河可能要不少日子,还是得跟柳明诚打个招呼,便向柳明诚书房走去,到了书房,小厮却说老爷在前厅,柳翀又转到前厅,却见柳明诚在跟冯柯说话,便走了进去。 与之前半个月总是挨骂不同,这次柳明诚却是着实夸了冯柯几句,说他昨夜做的不错,因此柳翀进来的时候冯柯脸上的笑还没收住呢。 二人打了招呼后,柳翀便坐在一旁,问了他几句那帮小混混的训练情况,得知已经步入正轨了,柳翀也放心不少。 “克远呐,今日叫你来还有一桩事情。”他二人聊完后,柳明诚又提起了一个话头。 “相公请吩咐。”冯柯忙站起来。 “坐坐坐,不是公事,是私事。”柳明诚一脸慈父般的微笑,“我记得你今年二十一了吧!还没定亲?” “是啊,家中父母早亡,也没有什么近亲,便无人操持此事,反正卑职年纪还不大,不着急。”冯柯笑道。 “二十一,不小了,既已立业,便该成家了。” 冯柯心念一动,忙起身道:“卑职早已视相公为长辈,就烦请相公为卑职操心一二了。” 柳明诚等的就是这句:“还别说,真有个合适的,方司马有个侄女,十六了,品貌皆优,其父在京城禁军中任将军,家世上倒也不委屈了你,你意下如何?” 将军之女?冯柯有些犹豫了:“好倒是好......只是卑职官卑职小,只怕配不上将军之女。” “这好办,我去找方司马说,相信他会卖我这个面子的。另外,你与我一房妾室同姓,不如便认个亲,算是她的侄子,如此你便算是我的内侄,这个身份总还有些分量吧。”柳明诚捋须笑道。 冯柯心领神会,一揖到地:“小侄全凭姑丈做主!” “好好好!哈哈哈......”柳明诚开怀大笑,又吩咐柳翀,“你带他去见冯姨娘一面,把我的意思说给她听。” “是,父亲。”柳翀依言带冯柯进了内宅,见了冯姨娘,让冯柯给姑姑磕了头,这门亲就算是认下了。 冯姨娘似乎也没有多意外,问了问冯柯家里的情况,便叫人拿了几匹绢出来做见面礼,嘱咐冯柯改日一定带妹妹来见见。柳翀见那里面既有男子的衣料,也有樱桃粉、西瓜红的料子,显然是给小姑娘备下的。 送走了嘴巴已经咧到后脑勺的冯柯,柳翀揉了揉陪着冯柯笑僵了的面部肌肉,又来找柳明诚。 柳明诚此时已经回到了书房,正在看一纸信函。 “这事儿您跟元真他爹早就商量好了的吧?!”冯姨娘的见面礼显然是早就备好了的,说明她早就知道今日之事了。 “嗯。” “为了拢住冯柯?” “不光是他,还有方子肃的弟弟,”柳明诚把视线从纸上移开,抬头道,“他接替了谢实的位置。” “既然是方子肃的弟弟,那还用得着再连个亲、千里迢迢从京城给冯柯找个媳妇儿吗?”柳翀还是觉得有些多此一举。 柳明诚神秘地笑笑:“想不明白?那就多想想,总有想明白的时候。”说着把手里的纸递给了柳翀。 柳翀接过来,几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字数不多,没头没尾,只是简单说了一件事,兵部武选司一位郎中被外放了。 值得罗汝芳专门写信回来告知的事情,显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柳翀想了想:“您的钉子?被拔了?” “嗯,意料之中的事。” “那这么说冯柯老丈人的升职,应该是他的手笔吧?因此暴露了?” “所以说意料之中嘛,有得就得有失。” “您用一个兵部主事,换一个禁军将军,可问题是这样一来谁都知道这位方将军是您的人了,您还上赶着跟他连姻,这棋也太明了吧?这是一个随时可能被拿掉的棋子啊!”柳翀愈发糊涂了。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嘛,你猜不透,别人也猜不透啊!”柳明诚的心情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钉子被拔而受影响。 “我棋下的不好,看不透,那我就拭目以待吧。”柳翀摇摇头表示甘拜下风。 第76章 丑奴儿来历成谜 杵声齐掘井试火 “说到下棋,还有件事需要你帮我参详一下,”柳明诚说着又从抽屉中取出一张纸条,纸条不大,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显然是飞鸽传书回来的。 柳翀接过看了一会儿:“乌老三是东吴人?怎么怀疑到他的?” “就是年前大雪那日,你和忱儿来送吃食,他进来以后就一直在看你们下棋,看神情是懂棋的,问他却又不承认,这才疑到了他。否则这人平时老实巴交、寡言少语的,还真不会惹人注意。” “那他潜伏在您身边所图为何呀?” 柳明诚摇摇头:“就是想不通才想问问你的意见。若说是为我而来,我如今偏处一隅,在朝中官位不高,职非显要,从我这儿能得到什么呢?难道说是为你而来?” “他这几年基本就没跟我说过话,也从不主动接近我,不像是为我而来的。”柳翀否定了这个可能性,“这上面只说他是吴人,那他在吴国的身份是什么?甚至这个名字也不见得是真的吧?” “这些还没有查清,只知道他是从吴国坐船来到交州,又进入望州的。” 柳翀沉吟片刻道:“要不把他交给我?先调离您的身边,看看他的反应?” 柳明诚想了想:“也好,把他和你的车夫两人对调一下,让他跟你,如果他真是为你我而来,就可能会有所动作。” “那就这么定了,正好我明天要出门一些日子,把他带在身边先看看。” “你要去哪儿?”柳明诚问道。 “去昌河,那边发现了石油,我去看看,顺利的话下次回来我就能带一瓶子石油回来给您玩了。”柳翀嘻嘻笑道。 “石油?”柳明诚皱眉不解。 “哦,就是古书上说的石脂水。” “石脂水?以前似乎是在唐人的笔记中读过,《前汉书》中所谓‘淆水’应该也是此物,可是此物古人既早就发现了,却未能利用,可见开采利用不易,难道你有办法吗?”柳明诚倒是一语中的。 “不光有石油,还有一种天然可燃烧的气,呃......就叫它天然气吧,古人好像是叫火井。我试试吧,这东西要是成了,作为燃料倒在其次,关键是......” 说到这里,柳翀压低声音对着柳明诚耳语几句,柳明诚闻言大惊:“真的?” 柳翀笑着点点头,柳明诚目光坚毅起来:“那你就去做吧,从府里多带些人手去。” “诶!” 次日清晨,柳翀出门上车前果然见乌老三侯在马车旁边,见柳翀来了忙将踏脚的板凳放下,然后退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候着。 柳翀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乌老三,今后你跟我出门。” “是,小人听大公子吩咐。”乌老三躬身简单回答了一句,便没有多余的话了。 柳翀也没再说什么,直接上了马车。韩炎安排好其他随行人员的车辆以后,也上了柳翀的马车,一行人便向昌河而去。 柳翀这次带来了不少人出门,除了张习等工匠之外,赵铣带了几十名护卫随行,柳翀还叫来了段弘正和他的几个徒弟。 叫段弘正来不是没有原因的,柳翀考虑了一下开采出来的石油的储存问题,想了想还是瓘玉比较合适,但作为容器不必用好的瓘玉,因此柳翀索性就用黄沙烧制瓘玉,有杂质不好看也无妨。段弘正他们现在已经能吹制较大的瓘玉器皿了,而且柳翀也准备好了储油罐模具,有大小几个型号,这样便更加方便了。 到了昌河以后,柳翀先是找到上次冒天然气的位置,让人用刚刚打造好的圜刃向下凿井,这圜刃是用精钢打造的,分量也更重,尾部用绳子牵引。 护卫们力气大,便轮流开始凿井,一边打一边灌水,再用扇泥筒将泥沙从井中提出,打到一丈多的时候,柳翀用火试了试,果然便有天然气冒出了。护卫、工匠中不少人都是第一次见到此情景,不禁都发出了惊讶之声。 “这怎么凭空起火了呢?莫非是神火吗?”赵铣瞪大了眼睛。他脑子简单,只觉得这火苗似乎是飞在空中的,想必是神仙所为,否则怎么可能凭空而起呢? 柳翀知道如他这般想的必不止一人,便笑了笑道:“不是什么神火,只是此处有一种气体可燃,因为气体无色无味,你看不见摸不着而已。”说完令人以石板盖住洞口熄灭了火焰。 “看不见摸不着那还不是神火吗?”赵铣小声嘀咕了一句,他还是不能理解这东西。 柳翀也懒得再跟他解释,便吩咐继续往下再打深一些。 护卫们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韩炎上前说道:“大公子,这越往下打越不好使力,而且每次拔出来也要费不少时间,不知公子可有更好的办法?” 柳翀想了想,唤来了张习:“你会做杠杆吗?” “杠杆是什么?”张习有点懵。 “就是类似舂米的那个碓子,一头压下,另一头就翘起来了。”柳翀连说带比划,果然让张习明白了。 “哦,您是说做一个类似那样的装置,把一头绑在圜刃上,控制另一头带动圜刃上下?”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应该不难,我试试。”张习说完就和手下的工匠们去研究了,约莫一盏茶后,几人便开始分头行动,有人去买木料,有人去买构件,有人在画图样,有人准备工具。 柳翀见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出来,便索性休工半天了。趁着这半天工夫,赵铣带人去附近村庄里找住宿的地方,他带过来这些人和工匠们晚上需要有个地方休息。 柳翀自然不会住在这里,慈良功早在县衙后宅里备下了几间屋子,给他和贴身随从们休息用,所以柳翀便带着韩炎等回了昌河县城。 第77章 飞油灯试探车夫 燃气井初见效果 晚上,慈良功自然是设宴款待,席间无非是聊些诗词歌赋、风土人情。柳翀元夕那晚所吟的《青玉案》如今已传遍望州,慈良功当然也是知道的,便一顿狂赞猛夸。柳翀到底还是脸皮儿薄,被捧的坐立不安,只盼着这顿饭早点吃完。 好不容易捱完了这顿饭,柳翀推说身子乏了,婉拒了慈良功彻夜长谈的邀请,带着韩炎回到住处。 真回来却又睡不着了,恰好看见屋里有棋,便和韩炎下了一会儿五子棋,突然想起柳明诚所说乌老三擅棋一事,便对韩炎耳语几句,借故将乌老三喊了过来。 “大公子唤小人何事?”乌老三进来后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 “你靠近些说话。”柳翀作势要招手唤他,胳膊肘却不小心撞飞了棋盘旁边的油灯,连灯带油便飞向了乌老三。 眼见得油灯要砸在乌老三身上了,乌老三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油灯的灯柱,虽然也溅了些油出来,但所幸没有伤到人。 “哎呀,都怪我不小心,没伤着吧?” “小人没事。”乌老三说着把油灯放回了桌上。 “你手上沾油了,擦擦吧。”韩炎借着递手帕的一瞬间,有意无意地瞄了瞄他的手。 “谢谢韩管事,”乌老三接过手帕,“公子唤小人过来有何吩咐?” “哦,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明天要早点出发,你早些起,提前备好车。” “是,公子如果没有其他吩咐,小人告退了。” “嗯,下去吧。” 乌老三躬身后退而出。 “如何?”柳翀望向韩炎。 “此人会武功,擅暗器。” “怎么看出来的?” “接灯那一下,稳、准,反应也快,不是练家子做不到;他右手食指指肚侧面和中指第一关节相接的位置,就是这儿,”韩炎伸手比划给柳翀看,“有老茧,这是常年练金钱镖一类暗器的结果。” “有想法吗?” “嗯......奴婢倒还真想起一个家族来,”韩炎皱了皱眉继续说道,“不知少主还记不记得奴婢之前在宫中的时候,除了伺候少主之外也曾在卫门司任职。” “记得呀!” “卫门司研究天下武功,有不少关于各派武功的记载,其中就提到过东吴的常家。这常家原本也是名将世家,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好像是得罪什么权臣了吧,就被——满门抄斩了。”说到“满门抄斩”时,韩炎略停顿了一下,音调也略低沉了一些。 “然后呢?”柳翀追问道。 “哦,这常家啊就是极擅暗器的。他家不但擅长暗器,还擅长围棋,而且他家虽然练的也是金钱镖一路的打法,但用的却不是金钱镖,而是围棋子儿。若说把暗器和围棋这两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奴婢能想到的就是这个常家了。” “不是满门抄斩了吗?还有活下来的?” 韩炎犹豫了一会儿,神情有些古怪地答道:“也......不是没有可能。” 灯火昏暗,韩炎又低着头,柳翀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继续问道:“那是哪一年的事?” “大概十多年前吧。” “叫老周查查这个常家吧,他离那边最近,兴许能找到合适的途径。”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少主早点安歇,奴婢告退了。” 从柳翀的屋里出来,韩炎神情黯然,心中阵阵绞痛,多年前那血流成河的一幕不断在眼前浮现。二十多年了,他发现自己从未忘却...... 次日早晨,柳翀来到工地时,一个木制碓架已经摆在了井口处,原来当晚匠人们忙乎了一宿,终于将东西做了出来。 赵铣正在碓架上一脚一脚地踩动,这个新奇的东西让大家很感兴趣,像玩大玩具一样轮流试着操作起来。一番上下翻动之后,果然又向下挖了两三丈,然后便又挖不下去了,这个碓架的作用也是有限的。 柳翀也只好作罢,只盼着周掌柜能早点把粗毛竹运回来,把架子搭好才有可能挖的更深。 吴师傅按柳翀的吩咐做的细竹管子也做好了,望州虽不盛产粗毛竹,但细竹还是有的。吴师傅便是上次利用“虹吸原理”解决了上水难题的那个篾匠。 柳翀让人将竹管一段段连接好插入井中,在露在外面这一头点火,果见火焰燃烧起来。 “成了!”柳翀大喜,忙让人依样画葫芦,在周围又寻了几处凿井,虽不是每次都能探出气来,但两天下来也寻到了四五处气井。 段弘正的简易瓘玉工棚此时也已经建好了,炉子也搭起来了,碱和石灰石早已备好,沙子也清洗过做了简单的清除杂质处理,柳翀让人将这几天钻出来的火井都通到工棚里,点火开烧。 约莫小半天的工夫,一只大号的瓘玉油桶在段弘正的手下显形了,凝固之后颜色呈深棕色,透明度不高,但不影响使用。 柳翀的模具是设计了三种型号,大号的容量为十斗,中号为两斗,小号为两升。中、小号的都好说,柳翀一直担心大号的不好吹制,眼见段弘正也吹出来了,这才放下心来。 两三丈深的浅井气流很少,烧不了两天就没了,见暂时也打不出油来,柳翀便让段弘正先回去,只留下一个徒弟听用。 临走前,柳翀给了段弘正几张图纸,让他照着磨些凸透镜、凹透镜的镜片,段弘正便拿着图纸先回作坊了。 张习等人这几天可算是开了眼界、涨了见识了,没事的时候他们这些工匠就聚在一起参详,看如何能把井挖得更深。 但柳翀却让大伙儿先停下来,不再继续打井了,因为浅井效率太低,柳翀决定还是等毛竹运到以后再说,此前的这些操作就算是前期的试验工作吧。之前挖过的井柳翀让人全部灌水回填,以保持地底的压力。回填的地方做好标记,以后这附近便不再开采了。 趁着有时间,大伙儿先把房子盖了起来,之前只是搭了个简易的工棚,以后要雇人长期在此作业的话,还是要准备一些住处、工坊和仓库的。 柳翀嘱咐何师傅趁着有时间多打造了几套不同重量、型号的圜刃,又给了他一套滑轮组的图纸,让他依样打造。 柳翀闲来无事便带着韩炎在附近转了转,在当时圈定的范围之内大部分都是荒山荒地,附近只有两个小村庄,这几天大伙儿就是租住在这两个村里的。 “老韩,让人去探探,这两个村子下面有没有油?” 韩炎依言吩咐下去,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手下便来复命,说是探了十几处,都符合大公子原来教的土壤特征,应该是有油的。 “老韩,按照丛家山的方法,把这两个村子买下来,这样以后干活的人手也有了。” “是,公子。” 安排好事情后,柳翀暂时无事便回了趟望州,其他人留在昌河各司其职。 第78章 对漏壶调试钟表 探病孤确认真伪 此次回望州一来是送下个月的画稿给谭必,二来是连衡捎信过来说钟表的事情有眉目了,请柳翀回来看看。 柳翀先去了连家金店,掌柜的忙迎上来:“大公子来啦,东家在后院,这边请。” 掌柜的知道柳翀来干什么,连忙将他让进了后院。 后院一正两厢三排屋舍是工匠们干活的地方,连衡和制造钟表的匠人此刻正在东厢调试钟表。 见柳翀进来,连衡忙笑着迎上去:“大公子,我们做了一个出来,您先看看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柳翀走过去看了看,连衡果然是先做了个大约一尺见方的大钟,样子倒是对,指针也在走,只是不知道走得准不准。 “拿个漏壶过来。”柳翀吩咐道。 不多时伙计便将一个计时漏壶摆在了桌上,柳翀调整好漏壶开始计时。 漏壶分播水壶和受水壶两部,播水壶有小孔,可滴水,水滴下来流入受水壶,受水壶里有立箭,箭上刻分一百刻,箭随蓄水逐渐上升,露出刻数,以显示时间。而一昼夜十二个时辰为一百刻,每刻相当于十四分二十四秒。 眼见得漏壶显示一刻钟过去了,大钟却只走了十二三分钟,柳翀叹了口气,果然没那么容易。 “连东家,这个钟不准,”接着,柳翀将钟表计时的方法教给了连衡及工匠,“所以漏壶一刻对应钟的十四分二十四秒,要准确无误方可。你们再参详参详看看是哪个部件有些许的误差,一定要做到完全杜绝这种误差,否则便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众人唯唯听命,自去琢磨了。 离开金店,柳翀又去了趟同益街。“平原印坊”已经正式挂牌开工,柳翀之前已经让府里的管事去买了几十个小姑娘放在这里的流水线上做工,因为大部分都是精细活儿,小姑娘做起来反倒比大老爷们儿更细心,速度也更快。 出了印坊左转便进入书社,给谭必送完画稿,柳翀又在书社一楼转了转,见范夷吾仍在给小孩子教字。原来的绘本馆和童书社已经打通,地方更大了,所以于茂干脆划了一个角落给他专门用作蒙学堂。 见到柳翀,范夷吾连忙打招呼:“大公子回来啦!” “嗯,范先生好。”柳翀也笑着作了揖,见范夷吾并没有在上课,而是在跟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说话,那孩子眼角含泪,范夷吾似乎是在安慰他。 “怎么了这是?”柳翀笑着摸了摸那孩子的头,“这位小兄弟受什么委屈了?” 那孩子只是哭不说话,范夷吾叹了口气道:“大公子,是这么回事。这孩子名叫郑颐,自幼被郑家收养。这个郑家老太太娘家姓万,年轻时候便死了丈夫,一个人将独子郑远拉扯长大,不想郑远二十岁上忽得急病,一命呜呼。这郑万氏伤心之余,又担心以后无人送终,便收养了一个遗弃的孩子亲自照顾,欲立为郑远之子,便是这郑颐,此后抚养十年至今。郑家虽是小门小户,但也有一处房产、几亩薄田,平常维持祖孙二人的温饱还是足够的,不想这点家产竟引起了族中人的觊觎。这郑万氏的丈夫郑昺有个弟弟叫郑昆,素性无赖,竟要强行将自己的小儿子郑进过继到郑远名下为嗣,族中长老也怵了这泼皮无赖,也有了偏帮之意。郑万氏初时坚决不允,这郑昆便日日上门辱骂,被逼迫得紧了,郑万氏竟病倒在床。郑昆见状变本加厉,只盼着郑万氏早死,好将郑颐赶出家门。郑颐愁的没有办法了,这才来向我哭诉。” 柳翀轻叹一声,这世上真正的大奸大恶之徒其实并不多,多的便是这种“踹寡妇门、刨绝户坟”的缺德之辈,这种人欺软怕硬,总以欺凌弱小为乐,偏偏大多数时候行为又较轻微,律法也很难惩治他们。 柳翀想了想,叫人回府去把白郾叫了过来:“你随这孩子回去给他祖母看看病。”然后又唤过两名长随耳语了几句。 傍晚时分,长随回来禀报说,范先生所陈属实,左右邻居都知道此事。白郾回来也说那郑万氏的病是急火攻心所致,应该是被气出来的。 柳翀心里有了数,提起笔来刷刷点点写成一张状纸,让人给范夷吾送去,接下来该怎么做他相信范夷吾会教给那祖孙二人的。 晚饭后,柳翀拎着一小截竹筒来到柳明诚的书房。 “你的那个什么石油采出来了?”柳明诚看着竹筒问道。 “油没采出来,采出来点气。”柳翀说着打开竹筒塞子,用烛火凑近点燃,果见火苗悬于竹筒之上。 柳明诚站起来吹灭了蜡烛,只剩竹筒的火苗照亮,倒还比烛光更明亮一些。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问道:“这点气能烧多久?” “两刻钟左右吧。” “那还不如根蜡烛禁烧呢,还比蜡烛占地方。”柳明诚瞥了瞥嘴表示了不屑。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气体的储存、运输确实限制了它的利用。 “我再想想办法吧。” 柳明诚轻“嗯”了一声复又坐回座位,这天然气显然没有固体酒精好玩儿,让他兴致缺缺。 父子俩又闲聊了一会儿,柳忱来找父亲请教些学问上的事,柳翀便出来了。 第79章 柳公子再书新状 邹县令秉公断案 次日,郑万氏果然携郑颐在范夷吾的陪同下到平原县衙提告,平原县令邹汉勋接过状纸读了起来:“为告立嗣事。 民妇郑万氏,夫郑昺早亡,子郑远二十而夭,无后,乃养一岁遗弃小儿郑颐为孙,迄今已十载。今叔郑昆强欲以幼子郑进为郑远嗣,在法:‘诸无子孙,许乞昭穆相当者。’必欲以进为继,则以弟为孙,天伦紊乱,揆之昭穆相当之条,委为不合。 又在法:‘户绝命继,从房族尊长之命。’又云:‘夫亡妻在,则从其妻。’以祖母之命,尽可以立幼孙;以寡嫂之分,岂不尊于乃叔?揆之尊长命立之条,委无违碍。 族中长老未能允中守直,不得已陈情至官,望乞明断。” 邹汉勋点点头,命人将郑昆父子及郑家族长亦带上堂来。郑昆上堂以后嬉皮笑脸、点头哈腰,邹汉勋看了之后便首先不喜,又见郑万氏一脸病容,郑颐搀扶在侧,时时关切,心中便有了计较。 邹汉勋简单问了双方几句,又让双方退下,单独唤过族长到后堂,让其将郑昺家中之事陈述一遍,见于状纸所陈一致,便当堂判曰:“照得万氏,嫂也,郑昆,叔也。嫂欲立遗弃子为孙,叔欲以自己子为嗣。嫂叔相争,族义安在哉?万氏自夫郑昺身故之后,已守志三十年,抚养亲生一子远,年二十而夭,遂与远立嗣。远于十年前病故,万氏当年收遗弃小儿为孙,名曰颐。当厅相验,今方十一岁,可见所陈不虚。在法:‘诸遗弃子孙,三岁以下收养,虽异姓亦如亲子孙法。’揆以抱养遗弃之条,委为允当。万氏自情愿为远立嗣,庶几自子而孙,枝派甚顺。 今仰万氏收养颐为孙;郑昆所陈碍法,寄断,今后如再词,押上施行。” 郑万氏与郑颐拜谢邹县令后相搀而去,邹汉勋又责备了郑氏族长几句,令他好生训诫族人,不可再仗势欺人,便命他们也下堂去了。 那族长因郑昆受了这一顿训斥,自此也再不搭理郑昆,自行离去了。 郑昆父子也没想到那万氏竟敢提告,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都是垂头丧气。回家的路上父子俩互相埋怨,却没防备身后早有人将他们跟上了,走到一处僻静胡同时,父子俩均被套上麻袋狠狠揍了一顿,打人者临走前还警告他们以后再敢欺凌弱小,便要他们狗命。二人连称“不敢”,那些人这才放过他们一马。自此以后,这郑昆倒是老实了不少。 当晚范夷吾带着郑颐来给柳翀道谢,柳翀发现范夷吾对这郑颐格外上心,便多问了几句。 范夷吾笑道:“不瞒大公子,这孩子天赋颇高,读书认字一遍就会,是块好材料。” 柳翀想了想道:“既如此,便送到家塾读书吧,正好四公子缺个伴读,这孩子眉清目秀,看着倒也讨喜。” 范夷吾大喜过望,忙命郑颐给大公子谢恩,又随他回去跟郑万氏说明此事。 处理完郑家的事情以后,柳翀清闲了几日,便写了几天绘本故事,他如今干脆连草稿都不画了,只是写故事,剩下的就都交给谭必去发挥了。将下个月的故事写完了去送给谭必后,又顺便到军营去看看冯柯、柳恽他们训练。 柳翀进了军营老远便看见两队人在搏击,喊了一声:“克远兄、三弟!” 自从认亲后,柳家兄弟就管冯柯叫大表哥了,只有柳翀还是以字相称,因为他知道认这门亲的背后有柳明诚的算计,因此这“大表哥”三个字便总觉得怪怪的叫不出口。 “大哥,你今天怎么有空?” “大公子!”二人忙跑了过来。 “搞对抗训练呢?邹浩和王勇呢?”柳翀笑问道。 “嗯,今天看上去我要赢了,”柳恽很是得意,“他俩带队拉练去了,到城西十里亭一个来回。” “最近练得怎么样?” “比刚抓来那会儿好多了,现在都老实了,白天练得要死要活的,晚上倒头就睡,再也不捣乱了。”冯柯对柳翀的“疲敌”之策佩服的很。 柳翀微笑着点点头,拿出一本书递给柳恽:“这本《赵子龙十八枪》是我偶然得到的,你拿去看看,说不定对你有用。”这书依然是柳翀重画之后又做旧的。 柳恽见是枪法秘籍,欣喜地接了过来:“多谢大哥。”上次的兵书让他受益匪浅,故而这次他更加深信不疑。 正说着,那边传来喧嚣之声,几人回头一看,原来两边已分出胜负,果然是柳恽这队赢了。 柳翀让柳恽去指挥着继续训练,把冯柯叫到一边:“克远,我有个想法,利用火药做些武器。”说着便拿出了昨晚画好的火铳示意图交给冯柯,“你找马师傅一起琢磨琢磨,这东西要能做成了,应该比弓箭还管用。” “行,我下午就去找马师傅。”冯柯对于火药的威力自然再清楚不过,大公子说这武器好那就一定好,他小心翼翼地将图纸收好。 柳翀怕自己打扰他们的训练节奏,图纸交给冯柯后便离开了。回到园子时正碰上管事来回话,说是周掌柜送回来两万斤藕,问如何处置。 柳翀大喜,让人将藕全部送到将作局,又让人去叫来廖师傅,自己则去到大长公主府地窖中取出一个大坛子让人抬上马车也往将作局赶去。 将作局如今也设在同益街,就在街西头游乐场对面,柳翀到的时候藕也送到了,他拿起一个掰开看了看,藕丝能拉大约三尺长而不断,果然是制作藕丝印泥的上好材料。 就在小厮们往院子里卸莲藕的时候,廖师傅也赶到了。 “廖师傅,藕来了,蓖麻油也拿过来了,上次我说的那个藕丝印泥可以开始做了。”藕丝印泥所需要的的其他材料早已经备好了,只等这莲藕了。 “朱砂粉和艾绒丝等也已经磨好了,现下就先取丝吧。”廖师傅道,说着便指挥徒弟开始洗藕取丝,柳翀知道这是个细致活儿,便从戴宾那边临时调了几个手巧的小姑娘过来帮忙。 一块印泥的制作前后需要三十多道工序才能完成,光是制作周期就得花上半年,而这个过程柳翀完全帮不上忙,只能依靠廖师傅自己去琢磨。 第80章 沙工头开造画舫 众工匠讨论管道 柳翀见廖师傅已经开始忙活,他自己向来是动口不动手的,也就不在这儿添乱,上车回园子去了,在园门口却又碰上一群人,柳翀见那为首之人有些眼熟,一时又没想起来在哪儿见过。 那人看柳翀也觉眼熟,猛然想起这就是订船的那位公子,忙上前见礼:“公子春安,小人是奉毕家少东家之命来做画舫的。” 柳翀也想起来了,此人姓沙,是毕家的一个工头,上次在交州毕家船坞见过一面。之前跟毕家定制了四条画舫,只是这画舫因为是要放在园中内湖中使用,因此要在园中制作,毕家便派了工匠过来开工。 柳翀忙问了问老沙大船的建造情况。 “龙骨已经铺好,大框架也基本出来了,三月份肯定能交船。” 柳翀听了颇感宽慰,便喊过管事,叫他安排工匠们的住宿、开工事宜,又嘱咐要善待这些工匠,一日三餐不可随意应付。 管事素知柳翀对下边人好,忙一一应承。 造船的材料也是同时运过来了的,次日便正式开工,工地就在湖边。沙工头仔细地观察、测量了湖面大小,提出了做两条略大的双层画舫供主人游玩、两条小一些的单层画舫供下人干活使用的方案,柳翀觉得有理,便点头同意了。 画舫的制作并不太复杂,来的工匠也都是熟手,很快便开始断料、配料。选料用的是天然的老龄杉木,木质结实韧性好,且坚固耐用。断料、配料的尺寸依船体结构而定,船的大小不一,断料尺寸也很有讲究。圆木断料后,便是破板,先用墨斗和划齿按实际需要的厚度划线、弹线,然后手工拉锯破板。 柳翀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这造船之事着实是个技术活儿,不容易呀! 又过了两日,柳翀心心念念的第一批粗毛竹终于到了,这天下午,柳翀便又来到了昌河油田。 这些日子,留在昌河的这批人已经把该做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韩炎也把村子都买下来了,顺便还雇了五六十个壮小伙子过来干活。 柳翀重新选了一块地方,给了张习一张图纸,让他们去琢磨。吴师傅则带人将一部分粗毛竹破开,削平关节再重新合起来用麻布绕紧,涂抹一层桐油,做成表层套管。 张习他们琢磨了一宿之后次日开始在选定的地方用毛竹搭架子,到下午时分一个三丈多高的竹架已经搭起来了,滑轮组也安装好了悬挂其上。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新的打井工具开始工作,随着牵引圜刃的粗麻绳通过高高悬挂的滑轮组一次次起落,圜刃一下下冲击着地面,地上很快出现了一个几尺的浅井,效率确实比人工打井要高得多。在滑轮组的作用下,拉动圜刃也省力很多。 打到六七尺的时候,柳翀便开始让人下表层套管、灌水、下扇泥筒。傍天黑时分,已经下了两三丈,而以往这个深度一整天也未必能打出来。 柳翀心情大好,便喊来伙夫:“去买肉、买酒!今晚给大伙儿加餐!”说完又嘱咐工人们靠近井口的时候要屏住呼吸,当心中毒。 众人受到了鼓舞,干劲更足,便轮流操作,一时也不停,整整打了一夜,等柳翀天亮后从县城过来,发现竟然已经打了二十多丈深! 方法既然对了,柳翀便让他们继续打下去。张习等有些不解:“大公子,这井还得打多深才算可以呀?” “至少得二三百丈。” 张习听完连连咋舌,指挥着工人们继续打井去了,柳翀则带着人又寻了一处地方再次搭起井架,想要两井齐开。 工人们经过了昨天一天,今天有了经验,便不再需要全程指挥,柳翀留下几个工匠看着,便带着韩炎、张习等驾车往南而去。 往南不过五六里就到了海边,这边只有一个小渔村,也是韩炎买下的两个村子之一。沿着海边再往东三十里就进入了平原县辖区,进入平原县再往东几里地就到了平原亭场,此处因为有个小型的海湾,亭场便依海湾而建。柳翀早知道这里有个亭场,但从未来过,今日便是来实测距离和观察地形的。 “张师傅、何师傅、吴师傅,你们说如果咱们做一条管道从咱们油田通到亭场来,可行吗?” “管道?运什么?”众人皆不解。 “运天然气呀!咱们的气井越凿越深,气就越来越多,咱们自己用不完的不得想办法卖出去吗?” “卖给亭场?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用管道运气,能行吗?”何师傅觉得这有些超出自己的认知了,“几十里路呢,能运过来?” 柳翀笑着看了看吴师傅:“吴师傅,你说呢?” 吴师傅仔细想了想:“只要井里的气足够多,就应该能通过来。” “嗯。” “那用什么做管道呢?” “竹子啊!老韩,再催催老周,问问他第二批竹子什么时候到。” “是。” 一行人边走边商量,张习又想到一个问题:“这么远的管道,咱们也看不过来,不怕别人从中间截断偷气吗?” “埋在地底下吧!” “埋在地下不怕烂吗?这可是海边,潮的很!” “就跟表层套管一样,缠上麻布、刷上桐油,大不了多缠几圈、多刷几层,应该管用。” “接驳口也得密封紧实才行,以免漏气。” 众人七嘴八舌,半天的工夫基本敲定了输气管道的制作方案。 回去之后,柳翀便正式任命吴师傅为油田管事,让他安排人先一边挖管道填埋坑,一边制作竹筒,两个气井则分别由张习和何师傅负责监工。安排好事情后,柳翀当晚便回了望州。 第81章 父子们略谈实习 州县官议论盐事 晚上,柳翀照例来找柳明诚,柳明诚正在批改柳忱的文章。自罗汝芳走后,柳忱、梁睿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学生便转入了竹山书院读书,家塾则另请了先生只教小一些的孩子了。柳忱每日在书院做的文章都会拿回来给柳明诚批改、提出意见,今日也是如此。 “有事?”见柳翀进来,柳明诚放下笔抬头问道。 “平原县是不是有个亭场?” “嗯,在县南郊。” “产盐量如何?” “规模不大,产量一般,每年大概几千石吧,也就是供给本州而已。主要是因为望州附近的几个州大都临海,各州都有自己的亭场,产多了也无处可销。” “盐价如何?” “大概二十到二十五文一斤吧。” “其他地方盐价如何?” 柳明诚沉思片刻道:“沿海州县以海水煮盐为主,价格大抵差不多,京畿附近略贵,每斤也不超过三十文。池盐、井盐价高一些,约三十五至四十文一斤。” “盐价既有差,盐铁转运司为何不从价低处运盐往价高处卖?” 柳明诚摇摇头:“你忘了算脚费,人力、畜力俱都是钱,运过去反而价更高。” “那盐价要低至几何才能加上脚费后还比池盐、井盐价低?” “呃......”柳明诚在心里一番计算后答道:“至少要在十文左右吧。不可能降到这个价位吧?盐价从来没有这样低的时候。”柳明诚有些不解。 “我想试试。” “嗯......亭场归平原县管,明天上午我请邹叔绩过州衙一趟,你自己问他吧。” “诶!”说完正事,柳翀瞄了一眼柳忱的文章,只见柳明诚做了很多批改注释,“二弟的文章如何?” 柳明诚轻叹一口气道:“忱儿读书还算用功,只是到底年轻,见识不够,还是浅了些。” “他才十六,能有多深?” “说的好像你不是十六一样!老气横秋!”柳翀与柳忱同龄,但言谈行事却不似少年,这让柳明诚欣慰之余也偶有一丝困惑。 柳翀笑了:“行行行,我少年老成行了吧!不过,说真的,想让二弟长见识也不是没有办法......” “别卖关子!”柳明诚有些期待柳翀的办法,这小子总有鬼点子。 “其实很简单。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让他跟您去衙门办事!这叫实习!” 柳翀这话有如醍醐灌顶,让柳明诚眼前一亮!柳忱这样的公子哥儿为什么见识少,说白了就是生活环境过于简单,再加上读书读傻了,不识民间疾苦。不了解普通老百姓所思所想,不知道整个官场运行的底层逻辑,又怎会对治国之策有深刻的体会? 柳明诚虽然也是出身显贵,但他有一样优势是柳忱所不具备的。他自十岁起便给当时的太子、也就是柳翀的父皇延佑帝做伴读,当时延佑帝十二岁,刚开始参加朝会听政,用柳翀的话讲,“这叫实习”。十二岁的太子刚开始听政时也常有不懂之处,回来便会与柳明诚谈论或者向师傅请教,也因此柳明诚间接地获得了许多朝政经验。可柳忱却是从小在书房长大,两耳不闻窗外事,见识上自然有短板。 柳明诚也是雷厉风行之人,当即叫来柳忱,让他今后不必去书院了,白天跟他去衙门熟悉政务,晚上回府读书。 柳忱不明所以,但看着大哥在旁边意味深长的笑着,就知道一定是大哥的主意,而他对于大哥一向是信服的,知道大哥不会害自己,因此便爽快的答应了。 次日上午,柳翀来到州衙,果见邹汉勋正在厅上和柳明诚说话,柳忱侍立在侧。 “见过父亲,邹世叔钧安。”柳翀上来一一见礼,邹汉勋也忙起身回礼。 柳翀落座后,柳明诚道:“你昨日所说之事,我刚才也问了叔绩,他也觉得不大可能降到这么低的价钱。” 柳翀笑了笑:“邹世叔,小侄想讨教一下,这煮盐一事,成本包含哪些?” “无非火力和人力耳。火力者,燃料也,以往烧柴,自大公子的煤炭开售以来,这半年来用的是煤,这一块倒是省了一些,是以亭场出场的盐价也从每斤二十二文降到了二十文,据说以后还有可能再降一点,大概十七八文吧。至于人力,就是亭户们要赚的生计了,这一块实在无处可省,若再克减一些,亭户们就要活不下去了!” 柳明诚和柳翀都点点头,要降低成本自然不会是从亭户们的生计上去减,那就要着落在火力上了。 “现在每煮一斤盐,火力成本是多少?” “十五文左右。” “整个亭场每日煮多少斤?” “每日大约二十石,一石是九十二斤半,二十石就是一千八百五十斤,每日不到两千斤的样子。” “那就是每天火力成本将近三十贯?” “差不多是这个数!” “那如果这部分成本减掉三分之二,每斤盐盐价几何?” “减掉三分之二?”邹汉勋大吃一惊,“那就是火力五文,人力按三文算,出场价可降到八文,算上税和盐商的利润,老百姓买到手里最多不过十文一斤!” 此言一出,柳明诚也是一惊,昨晚他说的也是十文,这么巧?莫非这小子早算好了?! “可是,大公子,这火力成本如何能降到十文呢?莫非大公子打算按三分之一的价格供煤?那样的话大公子不亏本吗?”邹汉勋很是不解。 “不用煤,”柳翀笑道,“我在昌河县西南凿出了气井,我有个想法,以竹筒为材料,从昌河县到平原县,沿着南海岸拉一组管道,把气引过去,一直引到亭场。这样,除了管道架设和打井的人力成本外,我其他的成本嘛,几乎为零,每日即便只赚十贯我也不亏。更何况,如果盐价降下来,完全可以扩大生产规模,将多余的盐卖去其他路。到时候燃料需求量更大,我赚的也便更多。” 柳翀说完,所有人都愣住了,半晌邹汉勋开口道:“大公子,你可知从昌河县到平原亭场有多远?” “管道总长四十余里!”柳翀早算过了,“昌河油田向南五六里即是海边,而平原亭场本身就在海边,所以基本上就是海岸的长度再加上五里而已。油田至海边的地我已经都买下来了,南海岸不是沙滩就是盐碱地,管道沿海岸铺设不会占用任何良田,不影响任何百姓的生活。” “看来你早计划好了。”柳明诚心情复杂地看着柳翀,这小子今天不是来跟我们商量的,是来通知我们的! “可这铺设管道工程量巨大,而且也花费不少哪!”邹汉勋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前期所有投入都是我支出,不用花费县衙和亭场一文钱。不过有一样,管道铺好以后,希望县衙能派出人手沿管线巡逻,以免有人破坏。” “这不成问题。不过,就算这便宜的盐制出来了,这向外卖盐一事却并不是下官能做主的......”说着他看向了柳明诚。 柳明诚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盐铁转运司那边我去说。” 邹汉勋放下心来,笑道:“如果此事真能成,大公子其实赚的还是小钱,平原县却会因此赚上一大笔,亭户们也会跟着沾光,下官还得谢谢大公子呢!” “嘿嘿嘿,好说好说,为民谋福祉嘛!”柳翀嬉皮笑脸。 柳忱在旁边听得聚精会神。父兄和邹世叔今日议论之事,看似是生意,其实涉及到了大渊盐税制度的很多方面,其中既有国计也有民生,而这些都是书院所不教的,他有些明白大哥为什么让他来衙门“实习”了。 第82章 楚王回易受关注 车夫伤疤惹怀疑 柳翀在府里待了几天,这段时间便陆陆续续收到了各路掌柜的送回来的信函。 连述一月已经整合了京畿路的人事,给第一楼输送了不少伙计,解决了戚严人手不足的问题;又派了名单上的李干去在京东路、徐尚去京西路,煤炭、烧酒和瓘玉已经在京东路安抚使司所在的宣州和京西路安抚使司所在的延州铺开了,后续会依次向其他州辐射。 戚珩和姜颂也各自找到了煤矿,买矿山花了不少钱,但柳翀认为花的值。矿山目前已经各自开工了,进展顺利。只是因为他二人目前精力都放在矿山上,暂时无暇顾及其他生意。 方实在榆西路进展也很顺利,因为榆西路和榆东路相邻,煤炭、烧酒和瓘玉的名声早就传到榆西路了,所以他的压力是最小的。 周掌柜目前在淮阳路,来信除了简单说了些生意上的进展外,还重点说了两件事:一是韩炎让他查的常家之事,据说常家当时是有一子未死,但具体情况还要再进一步详查;二是江北大营回易现象严重,甚至有人暗示这军中回易的根源就是统管江北大营与东吴对峙的楚王祁樟! 后一个消息引起了柳翀的注意,所谓“回易”便是军队利用自身优势所开展的贸易,原本是为了贴补军费所行的权宜之策,但实际上极易演变为民间所谓的“走私”,所得钱财也并非用于军费,而是入了某些人个人的口袋! 晚上他拿着周掌柜的信去找了柳明诚,柳明诚读完信沉思了半晌。 “楚王想干嘛?我印象里他不是个爱财之人哪?”柳翀觉得有些不安。 “去年发生了一件事,我没有跟你说过。”柳明诚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继续道,“宫里那位诈病过一场,当时我和惟师分析过那件事,认为诈病的目的就是想引楚王自投罗网,最后的结论是那位和楚王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但具体的原因我们不清楚。” 柳翀想了想:“是中秋之前的事吧?罗先生因为这个才回的京?” 柳明诚点点头:“你让安道再查查,楚王走私开始于何时?如果是去年中秋之后,那便能对上了。” “他想反?”柳翀压低了声音。 “只怕是有什么事逼得他不得不......”最后一个“反”字柳明诚没有出声,只是做了个口型。 “会影响我们吗?” “不好说,局势不明,不好判断。”柳明诚摇了摇头。 “他有胜算吗?” “没有!”这次柳明诚很肯定。 柳翀笑了:“那咱们就只看戏,不掺和。” 柳明诚点头“嗯”了一声,又想起一事:“那个常家是怎么回事?” “乌老三,韩炎怀疑他是常家子。”柳翀便把韩炎对乌老三的判断说给柳明诚听了。 柳明诚点点头:“韩炎的推断是有道理的,满门抄斩也不是不可能留下活口。据我所知,东吴律法中是允许以钱赎刑的,即便是死罪,只要不是主犯也可赎刑,只要缴纳足够的钱便可以免除死罪,降等处罚。” “那东吴律法中死刑降等之后是何刑?”柳翀没读过东吴的律法,不太了解。 “嗯......应该是刺配充军。”柳明诚想了想道:“就是在脸上刺字,然后发往军营做苦役。” “脸上刺字?洗不掉的那种?”柳翀皱眉问道。 柳明诚心领神会:“你是说他脸上的疤?嗯,倒的确是那个位置。” “那估计八九不离十了。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应该不是冲咱们来的,也许是逃出来的?” “管事说他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出去四处转悠,似乎在打听什么人,难道是来寻人的?让安道再查查吧!” “诶!” 柳翀回房后正欲提笔回信,忽听小厮来报,说是连衡请他过去一趟。柳翀猜测可能是钟表有进展了,便放下笔出园往连家金店去。他估计乌老三这会儿应该已经将马卸了,等不及让他重新套马,再加上路也不远,便索性带着韩炎和小厮步行过去了。 进到金店东厢。果然见连衡一脸笑容:“大公子,这次差不多了,每刻钟误差只有一秒。” 每刻误差一秒,则意味着每天误差不超过两分钟,柳翀也觉得这个误差目前还能接受。 “上一次弦能跑多久?” “一天多,不到两天。” 柳翀点点头:“还是要进一步减小误差,同时要延长持续时间,再就是之前跟你说过的,有了大的就可以往小里做了,否则我也不必找你们金店来做。” “小人明白。”连衡连连点头。 “另外有件事跟你说一下,大长公主府名下的将作局已经成立了,机械制作这类事情以后都归将作局管,所以你和你的工匠都要加入将作局,”说到这里,柳翀略停顿了一下,又笑着对连衡道,“连东家,咱们先小人后君子,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们来做,我也得有点防范不是?” 柳翀话说的很直白,因为他知道连衡不敢拒绝。连衡也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更何况自己当初求来这个差使不就是为了跟大长公主府走的更近吗?于是便满口答应了。 第83章 公子初访桑玉奴 父子再论天下事 辞别了连衡,柳翀信步闲庭走在街上,走到与连家金店隔着一间铺面的一处院落前,门口红灯高挂,里面传来了莺歌燕舞声。 以前柳翀虽也来过连家金店几次,但都是在白天,从未注意过这里还有这样一个去处,一时好奇,不禁往里看了两眼,恰在此时,一支箭从院中射出直奔柳翀面门而来,韩炎眼疾手快抢上前一步二指一捏便将箭杆夹住了。 柳翀吓了一跳,当年那点心理阴影又差点吓出来了,见韩炎接住了箭才稳住了心神,定睛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并不是真的箭矢,而是投壶用的箭。 此时,院中一阵男女的嬉笑声传来:“玉奴,瞧你都投哪儿去了!” “玉奴姐姐,这投壶是比准头可不是比力气!” “哎呀!人家偶然失手了嘛,倒叫你们好一番取笑!”一女子嗔怒的声音传出。 玉奴?桑玉奴? 柳翀心念一动,从韩炎手中接过那支箭,笑着走进了院子。 “不知这是哪位姐姐所赐呀?”柳翀一边说一边将羽箭夹在二指间轻轻晃动着,颇有一番轻浮挑逗之意。 只见院中有年轻女子三人,另有年轻公子二人,手中俱执羽箭,地面之上果然放置一投壶。见柳翀等人进来,一粉裙女子微微一怔,旋即面色一红,不好意思地笑道:“是奴家一时失手,惊扰公子了,望公子海涵。”说着便盈盈下拜,行了个常礼。灯光昏暗,也看不仔细容貌。 “姐姐言重了,羽箭奉还,不敢叨扰。”柳翀说着将羽箭递还给桑玉奴,便作势要走。 “公子且慢,此箭既落入公子怀中,可见是有缘,何不入内小酌几杯,以全奴家待客之礼?”桑玉奴笑语相邀。 此举早在柳翀意料之中,便顺水推舟,将其他人留在院外,又留了韩炎在门口侍奉,只一人随桑玉奴进入室内。 小丫鬟随即奉上酒水茶果,一应事物摆齐之后便退了出去。待得屋内只剩柳翀、桑玉奴二人时,柳翀收起了轻浮的笑容,正容端坐于榻上。借着屋内明亮的烛火他这时才仔细看清了桑玉奴的面貌,只见此女双瞳剪水、眉目如画,端的是千般妩媚、万种风情。 桑玉奴此时也收起笑容,敛衣襟盈盈下拜:“奴婢桑玉奴拜见大公子!” “你认识我?” “奴婢少时在府中见过大公子和韩管事,大公子虽年岁增长,但容貌仿佛,故而认得出。”桑玉奴恭敬答道。 “姐姐请起。”柳翀伸手欲将桑玉奴扶起,桑玉奴忙道不敢,便自行起身了。 柳翀如此客气对桑玉奴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想起了柳明诚到望州后娶的三位姨娘,这桑玉奴此时出现在望州,难保不是此意。 嗯,大哥的女人还是要尊重一下的。 “姐姐请坐。” 桑玉奴告座后坐在柳翀右侧,给柳翀点上茶饮。 “姐姐芳龄几许了?” “奴婢十六岁离府,至今已五年,如今二十有一了。” 二十一,确实不小了,是该考虑未来了。 “姐姐今后作何打算?”柳翀试探着问道。 谁知这一问,竟似惹起了桑玉奴的伤心事,桑玉奴一时之间泪眼迷离,垂首不语。 柳翀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毕竟母体单身至今,以他两辈子的经验都不知道该如何哄好一个哭了的女子,顿时有些慌了手脚。 桑玉奴见柳翀的窘态,反倒破涕为笑了:“奴婢一时失态,让公子见笑了。” “姐姐为何......伤心落泪?”柳翀小心翼翼问道。 “不瞒公子,奴婢仰慕老爷已久,情愿终生追随侍奉。”说到此处,纵然桑玉奴见惯风尘也难免有些娇羞,她低下头顿了顿才继续说道,“老爷当年也曾允诺五年后若不想离开可以再来投奔老爷,然而此前老爷虽来看过奴婢几次,但对于此事却始终避而不谈,奴婢心中忐忑,故而有些不安。” 柳翀有些明白了,桑玉奴想做六姨娘,可柳明诚故意不拾茬儿。 按说当年既然答应人家了,这时候便不应反悔,可柳翀不是冲动之人,柳明诚更不是不守信用之辈,他知道柳明诚此举必有原因,便也不再继续问下去,想着回府后向柳明诚问个明白再说。 既已打定主意,他便借口时间太晚,不便留宿在外,起身离开了,桑玉奴也不敢留他,便恭送至院外。 翌日晚上,柳翀正待去找柳明诚,柳明诚却先一步差人来叫他,见柳翀进来,柳明诚立刻将一份邸报递给柳翀:“北汉拿下了。” 柳翀接过来看了看:“谢宣这次功劳不小啊,会把他调回京城吗?” “肯定要先回京献俘的,但献俘之后是否会让他留在京城就不一定了,那位野心大,乘大胜之势再启战端也未可知。” “谢宣所部神武军回京调整,调江北大营果毅军北上?这是要削楚王的兵权了?”柳翀眉头大皱。 “应该只是个试探,楚王麾下三军,果毅军实力最弱,也非嫡系,调走果毅军对楚王来说无关紧要。” “如果再开战,下次会打谁?” 柳明诚想了想道:“首先不会是东吴,那位既然跟楚王有隙,此时便不会再给他立军功的机会;也不会是西夏,西夏如今兵势正盛,赵愚在西北只是守势,没道理去硬碰;南唐国主听说是病了,但是蜀王田文昭执掌朝政,此人是个狠角色,只要有他在,南唐不会乱,所以此时攻唐也不是最好的时机;扶余国内倒是有些乱,扶余王横征暴敛,国内民怨沸腾,此时以吊民伐罪为由出兵征讨倒是最好的选择。” 柳翀眉头微蹙,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怎么,你有不同看法?” “如果是我,我先打东吴,至于楚王,想办法把他调开不就是了?” 柳明诚对他的看法来了兴趣,身子往前探了探:“哦?为何是东吴?” “看战争收益啊!扶余虽然面积大,相较而言在诸国之中也确实算是个软柿子,但是扶余苦寒,人口不多,打下来收益不大;反观东吴,有粮有人有钱,别说全打下来了,便是拿下他几个州也是一口大肥肉。现在放着肥肉不吃却去啃鸡肋,殊为不智。” “你的看法也有道理,可是肥肉虽好吃,却需久炖方能入口,鸡肋虽肉少,然开水一汆便可食,收益不同难易亦不同啊!” “可是如果战争不能产生收益,打赢了又如何?” “你所说的收益是对国家而言,但对个人而言呢?对某些人而言,赢了本身就是收益,可以换来名、换来利、换来权、换来势,至于其他的,管他呢!”柳明诚双眼微闭,露出一丝冷笑。 第84章 玉奴情迷柳别驾 戚珩冤陷都护府 听完柳明诚的话,柳翀沉默了,如果这场战争的出发点本身就不是国家社稷、黎民百姓,那就赢输都是错,还说什么呢? 半晌之后他又开口问道:“东北要是开战了,他还有心思收拾楚王吗?” “你的意思是楚王一时半会儿是安全的?”柳明诚若有所思,随即点点头,“不错,此时若是动楚王,难保东吴不会借机北上,他虽好战,但并不莽撞,这一点他不会考虑不到。你有什么想法吗?” “您说这走私,咱们能分一杯羹吗?”柳翀笑嘻嘻道。 柳明诚沉思了片刻道:“若是往江南走私,就不可能绕过楚王,毕竟现在淮阳路还在他控制之下,你得跟他合作才行。” 说实话,柳明诚对楚王祁樟没有好感,毕竟当年支持承平帝的也有他一份。 他心里有疙瘩,柳翀心里却没有:“合作就合作,他干那事儿需要钱,我也需要,在这件事情上我跟他只有一致的利益,没有矛盾。只要利益足够大,他不会不动心。” 柳明诚点点头:“那就等等看,只要出征扶余的旨意颁出,你就可以着手去试试。” “诶!”柳翀答应一声,随即想起了自己也有事要说,顿时一股坏笑浮现在脸上:“老爷子,人家姑娘都上赶着表白了,您这干晾着人家可不好啊!” 其实柳明诚今年不过三十五六岁,但在这里,人均寿命短,男子三十以上便可称“老夫”,因此,柳翀有时会开玩笑称柳明诚为“老爷子”。 柳明诚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见过桑玉奴了?” “嗯,昨晚偶然碰上的。人家可是对您痴心一片啊,您可不能食言。” “唉!”柳明诚长叹一声,良久无语。 “怎么了这是?莫非这姑娘有何不妥之处?”柳翀很是不解。 “她不是不妥,她是太妥了,所以我才不愿纳了她。”柳明诚凝眉道。 “此言何意?” “在我放出去的姑娘当中,她在刺探、收集消息上是最出色的一位,这些年来她收集到的消息最多,分析也最准确,她甚至连宫中的消息都能刺探一二,还有那个白郾,我能抢先一步找到他,也是玉奴的功劳。可这样天赋奇佳的女子若今后只让她待在后宅之中,我总觉得是可惜了,可又不知该如何处置方能两全其美,所以很是为难。”柳明诚愁眉苦脸,显然这个问题真的难住他了。 “哦,这样啊,那要不,我试试?” “你有办法?”柳明诚眼前一亮。 柳翀取过纸笔放在柳明诚身前:“我说,您写。 双桨浪花平,夹岸青山锁。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柳明诚依言写下,却又摇了摇头:“太绝情了吧!” 柳翀拿起纸将墨迹吹干,叠起来放入袖中:“词是次要的,关键是要说服她,我去跟她谈谈,这事儿我去谈比您去谈更方便。” 柳明诚想了想:“也是,反正以后这些事都归你处理了。” 柳翀一愣,大哥,咱俩说的好像不是一个意思吧?你好像会错意了呀! 正待解释,忽听门外韩炎喊道:“老爷、大公子,小人回事!” “进来!”韩炎知道柳明诚和柳翀在谈事,如无要事不会来打扰,如此着急,显然是刻不容缓之事,所以柳翀立刻喊他进来。 韩炎进来行礼后便将一张纸条交给柳翀:“大公子,这是刚刚受到的飞鸽传书,戚珩那边出事了。” 纸条上小字密密麻麻,柳翀细细看了一遍又递给柳明诚:“姜颂的信,有人给戚珩设了个套,故意将军中的硝石卖给他,再抓个现行,给他安了个盗窃军中物资的罪名,现羁押在泰源都护府大狱,可能要问斩刑。” “泰源都护府?谢宣的手笔!哼!”柳明诚冷哼一声,听闻谢宣的名字,韩炎目光也是一冷。 “如何处置?您在朔州不是有人吗?能帮上忙吗?” 柳明诚摇摇头:“那人在地方,这是军中,插不上手,我没有办法。” “那怎么办?”柳翀有些着急,谢宣明显是在针对他,戚珩不过是因他而受牵连而已。 “要不,小人去把人劫回来?” “万万不可!”柳明诚、柳翀异口同声!闯都护府劫狱不是儿戏,就算是以韩炎的能耐也是极冒险之举,让韩炎去冒这个险,他们都不能同意。 柳明诚略一思忖道:“你也别急,我没办法,但有个人可能有办法。走,我们去彩光殿。” 一刻钟后,父子二人出现在祁清瑜屋里。 柳明诚简单陈述过事情后恳请道:“母亲,事态紧急,又关系人命,否则也不敢惊动您老人家。” 祁清瑜点点头:“人家是帮咱们做事的,出了事咱们自然要管,这是理所应当的。翀儿,你去备好文房四宝,我给谢鹄去封信,相信这点面子他还是会给的。” 不多时,一封信书就,柳明诚立即命人快马加鞭连夜送往京城宋国公府。谢鹄收到信后强撑着病体给谢宣写了一封信,同样令人八百里加急送往泰源。谢宣收到父亲的信后大为不悦,不明白自家老爷子为什么要向着外人说话,但毕竟父命难违,也只好如此了。 却说戚珩现在被关押在都护府大狱中,身披重枷,痛苦不已。想起前日之事,他肠子都悔青了。数日前,矿上的硝石告急了,姜颁采买的硝石还在路上,还要十来天才能送到,可矿上开工等不了那么久,就在他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一个新认识的朋友说是有个门路能弄到些硝石,虽然数量不多,只有几百斤,但可解燃眉之急。 戚珩一听大喜,也顾不上核实消息来源,便跟着这位朋友去了一个僻静的小院,院中果然堆放着几百斤硝石,都装在木箱之中。他当即掏钱买下了所有硝石,那位“朋友”和卖家借口出去雇车便都离开了,随后一队禁军冲入院中,将他锁拿,他大呼冤枉,那禁军都头却冷笑着指着硝石木箱底下的一个徽记给他看,那正是神武军的徽记! 戚珩连忙辩解,说是自己上了当,可没人理他,他这才明白是掉入了别人设计好的陷阱之中。 就在他万念俱灰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禁军却将他提了出来,痛打了一顿军棍,直打的半死不活,才扔了出去。 姜颂这时也接到了柳翀的飞鸽传书,所以早派人盯在都护府门口了,见戚珩被扔出来,赶紧将人接回治伤,总算捡回一条命,伤势稍好一些便依照柳翀的吩咐命人将他送回了望州,此为后话。 第85章 韩炎大破子龙枪 近溪调查魏王案 次日上午,柳翀想去找桑玉奴谈谈,却发现院门紧闭,突然反应过来,秦楼楚馆没有上午开门迎客的,心中暗笑自己犯傻,便带着韩炎等去了军营。 柳恽、邹浩见韩炎来了有些兴奋,他俩最近一直在练柳翀给的那本《赵子龙十八枪》,便迫不及待地要展示给韩炎看。 韩炎看了一会儿,皱了皱眉,让人拿过三条长棍来,三人各执一条:“你俩一起上。” 柳恽、邹浩二人也不客气,棍花一抖向韩炎袭来,韩炎只是格挡并不攻击,故意卖了个破绽给他们,将下盘暴露在他二人的攻势之下,二人瞅准时机双双攻向韩炎的小腿,不料就在棍头即将接触到韩炎的小腿时,韩炎却一跃而起,双足分开踏向双棍,几乎是同时“咔嚓”声响,双棍齐断,说时迟那时快,韩炎手执棍尾,左右一扫,柳恽、邹浩双双被扫中倒地。跃起、断棍、横扫、收势,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看得人赏心悦目。 “这是哪里学来的旁门左道,尽是虚招取巧之术,对付一般人或许还凑合,要真遇上高手了,用这样的招数便是取死之道。”韩炎皱眉批评道,鉴于徒弟们都是官宦子弟,他平时很少对徒弟说重话,这几句便算是极为不满了。 “大哥给的枪谱。”柳恽摸着被打疼的胳膊,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大哥。 此言一出,旁边观战的柳翀大为尴尬:“呃......我又不是高手,我是一般人,不懂这种枪法的破解之道,反正老韩刚才那一招我做不出来。还是听你们师父的吧!” 韩炎听闻是柳翀给的枪谱,也是一惊,后悔刚才那话有些冒失了,见柳翀并没有生气的意思,才又委婉地说道:“此枪法虽不适合步战,但或可用于马战,毕竟在马上是很难跃起的。” 柳翀知道韩炎是怕伤了自己的面子,便岔开话题:“克远呢?躲哪儿偷懒去了?” “大表哥去火药库那边了,他这几天跟马师傅不知道在捣鼓什么,神神秘秘的。”邹浩指了指火药库的方向。 “行,那你们先练着,我去找他。” 去到火药库,果见冯柯和马师傅以及另外一些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嘀咕什么。 “克远、马师傅!” “大公子来啦!” “怎么样?做出来没?”柳翀指的自然是火铳。 冯柯皱了皱眉:“倒是做出来几个,但是有效射程有点短,只能打中两三丈外的东西,再远就没效果了。” “加大火药量试试?” “那铳管就裂了,已经废了好几个铳管了。” “把铳管再加大、加厚一些试试?” “是啊,我们也是这个想法,这不正在讨论吗?” 柳翀点点头:“嗯,你们先琢磨着,”说完又从袖中掏出一本书递给冯柯,依然是没有封面的,“这本《军器图说》你拿去看看,里面有种燧发枪,你试试看能不能找人做出来。” “诶!” 从军营出来,恰好遇到柳明诚身边一个长随来找他:“大公子,老爷请您回府一趟。” 柳翀诧异地看了看天:“这才中午呀,老爷下衙了?” “是,老爷今日下衙早。” “哦,知道了。”柳翀立即回了府,在府门口看见家丁正从一辆车上卸东西,车上正是岐国公府的徽记,他便明白了,罗汝芳又有信来了。 自祁清瑜到望州后,柳敬诚每个月都会派车送些应季的物品来,虽不见得是多么贵重或者望州买不到的,但总归是做儿子的礼数,母子之间再怎么闹别扭,礼数上还是要周全的。而罗汝芳回京后,为了防止被人窥探,他的信便经常夹在岐国公府送往大长公主府的礼物中一起送过来,所以柳翀一看到送礼物的车,就知道必是又有信来了,于是直接到柳明诚的外书房去见他。 “义父,罗先生又有信吗?”柳翀大跨步迈了进来,转身随手关上了房门。 柳明诚靠在椅背上,眉毛拧成了一股绳,两侧嘴角下沉,示意了一下将桌上的一页纸:“刚刚送来的,你看看。” 柳翀拿起来翻了翻,眉毛也渐渐拧了起来,信中内容有些令人吃惊:“魏王是楚王害死的?不是意外吗?” 魏王即是承平帝长子,三年前在练习骑射时意外坠马而亡。 “按信中所说,马具是被动过手脚的,而负责马具之人又是从楚王府撵出去的人,此人事后又消失的无影无踪,那么假如一开始从将人楚王府撵出去便是故意为之的,那么后面这一切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所以,陛下怀疑——或者说内心已经认定了楚王谋害了他的长子,而楚王也知道自己被怀疑了,那么楚王的反意就不是没来由的了。可我还是不明白,楚王为何要谋害魏王?”其实柳翀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理由,但他依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那不是明摆着的吗?”柳明诚倒不觉得这有什么难猜的,他冷笑一声,“哼,那位能兄终弟及,别人就不能吗?” “可陛下有四个儿子,就算最小的那个不算、三年前只有三个,可难道他从三年前便有把握把这三个都一一除掉吗?这难度也太大了吧?”说到这里,柳翀心中猛然一惊,“难道说皇二子赵王也是......?” “不知道,如果真是他做的,那他可已经成功一半了!真想不到,他看上去粗鲁,竟还真有些暗中的能耐!”柳明诚心中几乎已经认定了魏王、赵王之死都是楚王祁樟的手笔。 柳翀颓然的瘫在了椅子上,皇家的勾心斗角让他很是烦闷,即便只做个看客,他都觉得心累无比。 第86章 说玉奴略展辩才 通火井小试牛刀 捱到傍晚,柳翀才又来到桑玉奴处,院门果然已经大开。 桑玉奴见柳翀来的这般早,有些意外,忙将柳翀请入屋内,叫人备上酒菜。 柳翀郑重其事地请她坐在对面,将袖中的纸条取出双手递给了她,桑玉奴展开一看,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这首《卜算子》用语简单直白,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柳明诚不想纳她! 柳翀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任由她哭,见哭的狠了便递上手帕。半晌过后,桑玉奴才终于渐渐止住了哭声:“本就是奴婢僭越了,不该有这非分之想,奴婢蒲柳之姿哪里配得上老爷松柏之质。” 柳翀摇摇头道:“姐姐不可妄自菲薄,老爷不是这个意思。” 桑玉奴苦笑一声:“公子何必安慰我。” “这话不是安慰。老爷说姐姐是他派出去的所有姑娘中天赋最高的一位,他欣赏姐姐的才华,因此才不忍心将姐姐的后半生都囿于深宅大院之中。” “可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呀!嫁给谁不是囿于后宅之中呢!” “那可未必。我问你,这世间女子为何要嫁人呐?” “这......自古以来不都如此吗?”桑玉奴对柳翀的问题很是不解,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错!大错特错!”柳翀郑重其事讲道,“这世上自有人开始,便是女子为尊,男子为卑,彼时之婚姻与今不同,或者一群姐妹与一群兄弟结成婚姻,所生子女称这一群姐妹皆为‘母’,称这一群兄弟皆为‘父’,此称之为‘群婚’;或者男不娶、女不嫁,男子在心仪女子房间下面歌唱求爱,得到女子同意之后,进入女子闺房过夜,天亮后即离去,男女‘暮合晨离’,所生子女亦随母姓,此称之为对偶婚。无论哪一种,女子皆无需依傍男子生活,你可知为何?” 桑玉奴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听得出神,见柳翀发问便摇了摇头。 柳翀继续说道:“因为彼时,人们不会种植,不懂畜牧,所需一切皆从天地之间采撷而来,女子相较男子更擅采撷,故男子依傍女子生活,而女子享有主导之权,因而在婚姻上也是女子更加自由。 直到后来,人们开始捕猎、种植、畜牧,男子气力之优势显现,这世道便变了,男子开始对婚姻有了主导之权,所生子女开始随父姓,最终尊卑颠倒,男尊而女卑直至如今。此后,女子地位愈发下降,逐渐沦为男子之附庸,嫁人生子便成为了女子唯一能做之事,因为这男子控制的世道几乎剥夺了她们一切自力更生的途径,如果不嫁人她们便活不下去,所以说,在如今这世道,女子嫁人,说白了其实就是为了口吃的!民间所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便是最直白的解释!” 桑玉奴点点头:“公子所言确实有理,可是世道便是如此,奴婢也无可奈何呀!” 柳翀摇摇头:“若是寻常女子这般说也便罢了,可姐姐是在那京师繁华之所见过大世面的,若是也这般认命岂不可惜?这世间既然不为女子留出路,姐姐何不自己蹚条路出来,也叫这世间庸俗之人看看,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 桑玉奴若有所思:“公子的意思是女子若能安身立命,便可不嫁人?” “不是不嫁,而是想嫁就嫁,不想嫁便不嫁,嫁于某人只因此人可托付终身而非因依傍其生活,如此方不负此生!” “可是女子力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能做些什么呢?” “经商啊!女子心细,又擅与人沟通,于商贾之道未必输于男子。” “经商便免不了抛头露面,免不了流言蜚语,终究是令人为难。” “不过庸人俗语耳,难道姐姐真的在乎吗?” “可从未听说过有女掌柜啊?” “从来就有之事便一定是对吗?从来未有之事便一定不可以有吗?” 是啊,从来未有之事便一定不可以有吗? 此言有如醍醐灌顶,更兼激起了桑玉奴心中几分豪气:“大公子所言极是,”她福至心灵,立即拜倒在地,“奴婢愿为平原商号效力。” 柳翀见总算说服了桑玉奴,暗自松了一口气,忙将她扶起:“姐姐既然答应加入平原商号,我自会为姐姐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嗯......还是回京城吧,去找连掌柜的,具体事宜由他安排。” “是。不过,”桑玉奴忽然又抬头略带些调皮地笑着问了柳翀一句,“如果奴婢将来不必依附男人生活,却依然心念老爷,那又当如何是好?” 柳翀大为苦恼,这怎么又绕回来了?他想了想,向桑玉奴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轻声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桑玉奴“噗嗤”一乐:“哪有儿子这么编排自己父亲的?” 柳翀大窘:“真的、真的!” 桑玉奴似乎真的信了柳翀的话,不再说话,只是偷乐,从此倒也真的对柳明诚死了心。 三日后,一驾马车送佳人西去京城,没有落寞、没有惆怅,只有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期待。 柳翀没有去送桑玉奴,因为此时他人在昌河。 昨晚张习派人来报,第一口井终于打到了二百丈,依照柳翀的吩咐便不再向下了,第二批粗毛竹也早就运到,管道也早已经开始制作了。 因此今天一大早柳翀就带人到昌河油田来了,他查看了一下二百丈的气井,让人将导气用的长竹管插入井中,用木板、砂石等封好井口,只留竹管向外导气。段弘正的徒弟趁机把瓘玉炉子点上,开始烧制储油罐。 至于第二口井柳翀则让人继续往下打,打到出油为止。 除了继续打井和烧储油罐的人以外,剩下的人柳翀全部安排去制作管道,已经做好的便开始安装。人多力量大,不过五六天的工夫,管道便通到了亭场。 邹汉勋早得了消息,这两日便在亭场这边住着,他要亲眼看看大公子这神奇的火井到底管不管用。 柳翀先在油田这边将管道接驳处安装好,又快马赶至亭场,指挥工人将这边的管道接好,这边的管道设计成了一拖五的模式,也就是从总管道处分成了五根细管,可以同时五锅齐烧。 接下来就要点火了!柳翀此刻心中忐忑不安,说实话,能不能成他心里其实也没底,众目睽睽之下要是不成,那可丢人丢大发了! 第87章 邹汉勋点燃火井 柳明诚思谋矿藏 随着邹汉勋将火把渐渐靠近其中一个管道口,柳翀紧张地几乎颤抖起来,额头开始冒汗。 一定要着!一定要着!一定要着! 只听“呼”地一声,蓝色火苗升腾起来,周围发出阵阵欢呼和惊叹,柳翀长舒一口气,身体一松一下子靠在了韩炎身上。韩炎适才也感受到了他的紧张,此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支撑着他的身体。随后,其他四个管道也纷纷被点燃。 惊喜过后,亭户们赶紧开始煮盐,约莫一个时辰后亭户欣喜地来报,说是用火井煮盐效果出奇的好,以往一锅海水能出三四斤盐,这次居然能出五六斤,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柳翀也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他也不想深究,这个问题与他无关。 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来了,紧张过后的他现在很兴奋。 “老韩,让伙夫备酒备肉,今晚大伙儿一醉方休!” 邹汉勋也很兴奋,他当即表示,这顿酒平原县衙请了,说着便让亭场管事去预备东西让他们带回去。 柳翀谢过之后便带人回到了油田。当晚,油田欢庆一宿,无需赘述。 次日,张习指挥工人拆掉了一号井的井架,另换地方开凿三号井,以后的井都这样按顺序命名,这是昨晚柳翀说的。 三号井开凿也很顺利,但是柳翀最关心的二号井一直没出油,都打到快三百丈了还是没见油,柳翀有些着急了。 这种焦虑一直持续到二月底,皇天不负苦心人,二号井终于冒油了——不,准确地说是喷油! 这天,工人正打着井呢,一个耳朵灵敏的工人突然说听到“咕嘟咕嘟”的声音了,几名工人屏住呼吸凑到井口去看,正看着呢,一股黑油喷浆而出,工人估计这就是大公子说的石油了,连忙一边去拿油罐、手忙脚乱地采集石油,一边立即报给柳翀。 柳翀大喜,取出了一点黑油放在容器中,用火点燃,果然火焰迅速蔓延整个容器,少顷烧完后,剩下一点黑灰在容器中。 石油打出来了,柳翀迫不及待地要拿回去给柳明诚看,他让人装了几个小油罐,带着随从回了望州。 回到望州天还早,柳明诚还没下衙,柳翀就先去了趟商号,伙计来禀报,说是戚珩被送回来了,正在厢房养伤。 柳翀连忙去厢房看戚珩,见他正趴在榻上,白郾在给他换药。见柳翀进来,戚珩喊了声“大公子”,突然想起来自己下身还光着呢,赶紧扯过被子盖在身上。 “伤势如何了?”柳翀这话既是问戚珩,也是问白郾。 “已无大碍,腿骨打断了,但是已经接好了,其他的就是皮肉伤了,养些日子就能恢复。”这话是白郾回的。 “大公子,属下无能,给您添麻烦了。”戚珩一脸愧疚,很是自责。人家设了个套,他就真往里跳,轻而易举把自己送给了人家,真是要多蠢就有多蠢!他不知道大公子是怎么把他救出来的,但想必不是那么容易。 柳翀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能责怪戚珩,因为这次其实是他连累了戚珩,谢宣显然是冲他和大长公主府来的。但这话他又不能告诉戚珩,无奈之下他只好先安慰戚珩几句,让他安心养伤,以后万事小心云云。 回到府里用过晚饭,柳翀拿着一瓶石油和一个粗瓷杯子来找柳明诚。 “这就是石油?”柳明诚仔细端详着杯子里黑乎乎的液体。 “嗯。”柳翀说着点燃了杯中的石油,伴随着火苗升起,一阵黑烟也飘了出来,柳翀知道这是石油中有杂质的缘故,白天在外面烧还不太明显,现在在屋里烧就很明显了。 果然柳明诚猝不及防,呛得连咳了好几声,连连挥手:“不好、不好!太呛!” 柳翀笑道:“这本来就不是在屋里烧的东西,用在战场上呛敌人去!” “自古以来战场上就多有用火攻的,田单火牛阵大破齐军,诸葛亮火烧藤甲兵莫不如此,所用燃剂无非薪柴膏油之类,你用此物也不过是换了一种燃剂而已,不像你说的那么厉害呀?”柳明诚表示怀疑。 “这东西要发挥它的威力就需要特殊装置,我还没做呢!” “有难度吗?” “嗯......需要许多铜!” 柳明诚闻言也沉思起来:“我朝关于铜铁矿是否允许民间开采,国策是屡有变更的。太祖建国时是允许的,太宗时又全部收归朝廷了,文宗、景宗延续不变,到世宗朝又允许民间开采了,但是要课以十取其二的重税,先帝时又改回了太宗朝的旧制,并延续至今。” “为何如此改来改去?”柳翀大惑不解。 “简单地说,跟打仗有关。仗一打起来,铜铁的需求量便多些,兵器、甲胄、军饷莫不如是,朝廷探矿能力终究有限,开采量跟不上,战事就会不利,这时便会允许民间开采再低价售卖给朝廷,双方皆得其利。太祖和世宗朝都是仗打的比较多的,所以便将铜铁矿向民间开放了。” “哦,那这么说北边这仗得打起来呀!”柳翀摸着没有胡子的下巴道。 “你又盯上铜铁矿了?” “我有需要!” “可就算朝廷允许开采了,你又怎么知道哪里有矿呢?” “这您就别管了,反正我有办法!”柳翀神秘地笑笑, “那我想想办法吧!”义子的需要就是我的目标!老柳对此很有觉悟。 第88章 承平帝不纳谏言 邱维屏贡献良策 望州这边暂且不表,却说京城那边最近可不太平。 新年过后,随着右相梁颢上任及北汉战事的结束,朝中局势明显发生了变化,但凡敏感点的大臣都能感受到,陛下不像以前那么依赖杜延年了,杜左相说话也不像以前那么好使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承平帝的脾气也愈发暴躁。上个月,两位年轻的官员因上书劝谏君王过失惹怒了承平帝,承平帝当场下旨将二人推出斩首,而此二人正是杜相的门生。 杜相跪地磕头,苦苦哀求承平帝免他们一死,终未获允。散朝之后,众臣出宫之时,那两颗年轻的人头便已挂在了宫城城墙之上。杜相在城墙下站了很久,默默无语。 许多人将此视为左相失势、右相崛起的表现,便有那惯于见风使舵的纷纷投向了右相阵营。一时间,杜延年在朝中举步维艰。从新年宴会时君臣频频举杯时起,时间过去了不过月余,局势便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实在令人咋舌。然而杜延年却还是一切如常,仿佛宠辱不惊一般。 二月中旬,谢宣押解着俘虏的北汉君臣回到京师,同时押解到京的还有从北汉宫中劫掠而来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书画器皿、神兵利器等等,承平帝在内城德胜门接受了北汉君臣的投降,回宫后却又转头命令将一众俘虏就地斩首,十二岁以下男童处以宫刑,女眷尽皆没入教坊司。 旨意一出,满朝皆惊,杜延年立即进谏:“陛下既已受降,则意味着北汉君臣前愆尽消,如何再行杀戮?恳请陛下三思!”其余朝臣亦有少数附议者。 承平帝大为不悦:“朕意已决,不必多言!”言罢便自行离去。 众臣皆散,杜延年闷闷不乐,一个人神情落寞地走出宫门,忽然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扭头一看,未见人面一绺黑须首先映入眼帘,原来是大理寺卿邱维屏。 邱维屏一捋颔下长髯,笑道:“心情不好?走,喝两杯去!” “去哪儿?” “我家呀!” 杜延年略一思忖便点头跟着上了邱维屏的马车。 一刻钟左右,马车便到了邱宅,邱家也是世家大族,在不违制的情况下将宅子修缮的尽善尽美,屋内陈设多用前朝古物,可见其底蕴。 邱宅杜延年也不是第一次来,因此倒也没有因沿途不俗的景物而过多停留。二人边聊边往里走,走进前厅后便看见下人们正在摆饭。 杜延年也不客气,待下人摆好,坐下便欲举箸,可一看菜式忽然停住了:“嗯?这是第一楼的菜?” “还有第一楼的酒呢!”说着邱维屏笑着给杜延年倒上一杯“醉魂在”,“如何?不会因为是德甫家的酒菜你便不敢吃了吧?” “你少拿话激我。”杜延年撇撇嘴,端起酒杯跟邱维屏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又举箸夹菜。 “唉!还是德甫逍遥快活呀!没有那么多的案牍劳形,还有心思琢磨这养小之道。”邱维屏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道。孟子将贪图口腹之欲称为“养小”,故邱维屏有此一说。 “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杜延年回了一句,依然是孟子之语。 “是是是,杜相是大人,可大人也有不如意的时候呀?最近过得挺憋屈吧?” 杜延年白了邱维屏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这就叫报应!当年你针对德甫的时候,他也是这般难受,如今轮到自己了,知道这滋味儿不好受了吧?”邱维屏一脸的幸灾乐祸。 “我说你今儿是来替柳德甫报仇的吗?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顿饭啦!”杜延年有些急了,也只有在这唯一的一位好友面前他才会偶尔露出些真性情。 “这怎么还急了!好好好,不提德甫了,说正事!”邱维屏果然严肃起来。 “什么事?” “陛下是否有意征伐扶余?” 杜延年沉默了,他缓缓放下银箸:“你也听说了?” “你又反对,是吗?” “国库真没钱了!谢宣带回来那点东西根本撑不了多久!”杜延年长叹一声,要不是因为反对北伐扶余,他的境况还未必会如此。 “要是有钱,你还反对吗?” 杜延年苦笑一声:“你要是能把国库填满了,我这个位置捯给你做都行!” “填满我做不到,你那个位置我也不要,累死累活也不见得得陛下一句好,也就是你,换别人早不干了!” “那你还说什么?” “填满我做不到,但是凑足打仗用的铜铁,还是有可能的。” 杜延年果然来了兴致:“别卖关子,快说!” “你稍等,”邱维屏说着起身出去了一趟,少顷便回来了,递给杜延年一个折子,“大理寺最近在整理前朝矿冶方面的律令,发现了这些。” 杜延年打开一看,果然是记载着一些前朝的法令。 邱维屏继续道:“历代祖先在开战之前都喜欢用暂时允许民间开采、冶炼铜铁的方式鼓励民间探矿,等战事结束再废除该法令。” 杜延年合上折子放在一边:“这法子我也知道,只是此举对于朝廷来说实属出尔反尔,骗百姓去出钱出力,最后说收回就收回了,长此以往就无人再信朝廷啦!” “我倒觉得未必,”邱维屏摇摇头,“首先,有能力探矿开矿的不会是普通百姓,至少也是地主豪绅,甚或世家大族,他们这些人家族中总有在朝为官的,本身就与朝廷一体,不会因为这样一点小事就跟朝廷离心离德;其次,这些人的目的是赚钱,只要你让他们赚到钱了,即便将来收回来也不会有太大意见的。” “你有具体想法?”杜延年聚精会神地看着邱维屏。 “是有几点想法,供你参考:第一,这矿谁先探出来了谁就有优先权;第二,不必向朝廷缴纳税费,直接交炼好的铜铁锭,按开采量的两成计——或者三成、四成,这个我也不知道多少合适,你自己去琢磨,朝廷可以派人驻矿监督,防止瞒报;第三,设定一个合理的保底量,每年交的铜铁锭数量不能低于这个量,否则朝廷有权收回,此条与上一条以高者为准;第四,获得开采权者不允许转让,如非法转让,朝廷有权收回;第五,设定时间,比如说以三年为限,三年之后朝廷收回,这样他们从一开始便知道以后是要交回朝廷的,到期后便不会那么抵触了,也不算朝廷食言。” 杜延年沉思良久,不得不说,邱维屏这个主意还真有一定道理,最关键的是有可行性。而且,朝廷禁止民间采矿无非是防止矿藏被某一股势力控制,进而危及朝廷安危,但如果奉行先探出者优先且不允许转让,便可以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毕竟没有人能同时探知多处矿藏的所在,因此便不可能出现同一人控制多处矿藏的可能性! “邦士,这次该给你记一大功了!”杜延年由衷地赞了一句。 第89章 献奇策君臣和好 叙旧谊师生谈笑 与此同时,“第一楼”三楼最豪华的包间内,也有五人正在饮宴。桌上菜品不多,却摆着不少瓜果、点心。 上首一人,身材偏矮,体态微胖,面色潮红,威严霸气,正是大渊承平帝,此刻他一身便服,手里正捏着一根薯条在蘸狼桃酱。 左右两侧分别是鲁王祁檩和越王祁桦,坐在下首的则是右相梁颢和国舅谢宣。 “德甫这是把一身才华都用在吃喝玩乐上了呀,娘的,这狼桃酱还挺好吃!”承平帝说着又狠狠蘸了一大块狼桃酱,左手不经意间揉了揉眼睛。 “哪是德甫呀!是那个小的,大侄子!”鲁王祁檩自然是知道真相的。 承平帝恍然大悟:“怪不得弄那个什么‘童乐园’呢!原来是小孩子的主意!你还真别说,那小子是挺会享受的,种出来的水果也好吃,那苹果、葡萄都比别处的甜!” “苹果是何物?” “就是萘,那小子种的萘又大又甜,给起了个新名字,叫苹果。” “哦!” “这点心也不错,这花样儿连宫中都没有。”承平帝吃完薯条又拿起一块牛舌饼。 说起童乐园,谢宣有些不高兴:“陛下,什么时候调谢实回来呀?父亲身体一直不见好,他不在京里,家里没人照应,臣委实不放心。” “这次征伐扶余,你把天武军带上吧,让他去立点军功好名正言顺调回来,要不然那帮御史又要啰嗦了!岳父那边有皇后照应着呢,你不必担心。” “说起御史和谢实将军,臣倒想起来了,陛下让臣查的事有眉目了,上次御史弹劾谢实将军,岐国公确实是不知情的,他应该也是被算计了!”梁颢趁机言道,岐国公那一箱子瓘玉瓶装醉魂在不能白收。 “朕也想到了,”承平帝点点头,“恒肃不是那样惹事的人,只有杜鹤寿才会有这样的手笔。” “臣弟不明白,杜鹤寿为什么要针对谢实?”越王祁桦永远是一副笑笑的模样。 “他不是针对谢实,他是针对朕!哼!还不是因为他那个侄子,叫什么朕都忘了,那人得罪了姑母,朕只是让他给姑母赔罪,他倒够狠,直接把侄子杀了,回头却又把账算在朕头上了,又不是朕让他杀的!简直莫名其妙!”承平帝大为恼火,低头找茶碗,却一不小心将面前的茶碗碰翻在地。 “皇兄消消气。”越王祁桦连忙让旁边正在点茶的内侍端过来一碗。 新上来的茶还是烫的,承平帝一时无法入口,不禁又烦躁起来。 越王祁桦忙将自己眼前的茶碗递了过去:“皇兄先喝这碗吧,臣弟没动过。” 承平帝接过茶碗“咕咚咕咚”大口饮完。 “此次征伐扶余,杜相什么意见?”谢宣问道,他只关心打仗的事。 “还能什么意见?哭穷呗!”承平帝没好气道,喝干一碗茶后,仍觉得不解渴又喝了一碗。 “那这仗还能打吗?”谢宣很担心。 “当然要打!杜延年要是不同意,朕就让他回老家!”承平帝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众人皆是一惊,不敢再言语。 三日后,朝会大议,承平帝果然提出征伐扶余之事。 右相梁颢一系与以谢宣为首的军方自然是支持的,众臣原以为左相杜延年会出言反对,却不想他掏出一份折子上奏道:“陛下吊民伐罪,实乃顺天应命之举。臣有一策可解决军中物资短缺之难题。”接着便将邱维屏所提开放民间采矿之五策一一道来,只不过邱维屏所提只是大概,他所奏又更加细化,甚至连保底数额都确定了下来。这五策环环相扣,听起来朝廷怎么都不亏。 承平帝大喜过望,立即采纳,旨意即刻颁下。复又对左相大加赞赏,君臣和睦如初,仿佛之前的龃龉从不曾存在过。 接下来一段时间,在刚刚征服的北汉国土上设置州县、派驻官员等一应事务,承平帝皆交由左相处理,对左相所提之人无不允准。左相复宠如初,而当初那些见风使舵之辈则皆被寻了由头罢黜,杜延年再次权倾朝野。 三元上旬还有一件大事发生,那就是明法科开考。此次考试依旧由礼部和大理寺共同主持,选拔了二十几名优秀的明法之士,其中一名叫罗颋的考生拔得头筹,被授予从六品大理司直之职。 这本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人事任命,报到杜相这里时却引起了他的额外注意。 罗颋?好耳熟的名字。 他随即让人找来了此人的履历,果然看到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名字。 呵呵,原来如此! 两个时辰后,正在岐国公府授课的罗汝芳收到了一封信,只有两页纸,其中一页是罗颋的履历,而另一页只简单写着几个字:“今晚戌时一刻,请赴舍下一叙旧谊。年字。” 罗汝芳笑了,该来的总要来的。 当晚,罗汝芳一袭青衫独自一人拎着一瓶醉魂在来到左相府,小厮早得了吩咐候在了门口,见罗汝芳到了,便直接将他引至花厅,花厅正中布置了一桌酒席,杜延年早等在那里了。 “多年不见,惟师康安!”见罗汝芳进来,杜延年首先站起来行了个揖礼。 “杜相钧安!”罗汝芳笑着还礼,将酒瓶放在桌上。 “惟师请坐。” 二人落座后,杜延年也不客气,就将罗汝芳带来的酒打开给二人斟满,举杯笑道,“惟师这一声‘杜相’便是不把延年当故交了,说来也是,惟师进京小半年了,我竟从来不知,可见是生分了。这想必是我的过失,得罪了惟师,我先自罚一杯。” “鹤寿言重了,只是你如今位高权重,公务又繁忙,老朽岂敢轻易打扰?” 二人举杯互敬,均是一饮而尽。 饮完放下酒杯,杜延年轻叹一声道:“唉!惟师这话倒像是在骂我,位高权重又如何?还不是被惟师些许手段差点弄了个身败名裂?” 罗汝芳也不否认:“哈哈哈哈,鹤寿抬举我了,德甫筹划的,我不过是执行罢了!” “那也得说惟师安排的妙啊!我原来还一直纳闷,德甫远在千里之外,就算他在京中有些人脉,就算他了解我的脾性,也不可能拿捏的如此精准,看到罗世兄的名字我才明白,原来我忽略了惟师您这位大才,是我疏忽了,输的不冤!再敬您一杯!”杜延年笑着举杯,看不出丝毫愠怒。 “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而已,见笑了!”罗汝芳这次倒是没有客气,也笑着饮下了杯中酒。 第90章 梁右相偶遇旧敌 戚东家怨恨新仇 杜延年、罗汝芳二人边吃边喝边聊边笑,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便仿佛真的是故友重逢,互道衷肠,无人知其中杀意。 杜延年饮罢杯中酒,放下酒盏问道:“可有一点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明白,既然已经将我逼上了绝境,为何不乘胜追击、赶尽杀绝,却又要借邱邦士之手救我一次呢?请惟师赐教。” 罗汝芳轻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柳明诚的这个决定他其实是不赞同的,他想不明白就为了区区矿山便将即将到手的胜利果实拱手送出,导致一番谋划前功尽弃,这到底算的是什么账? “这是德甫的意思,他大概是觉得你现在还不是倒台的时候吧!” “因为征伐扶余在即?” 罗汝芳放下竹箸,意味深长地说:“鹤寿啊,你跟德甫虽政见不同,立场有别,但有一点是一致的,你们都不是会拿国事当儿戏的人!” 杜延年沉默了,许久后说了一句:“只要他不扯我后腿,扶余之战我尽量控制在一年之内!” “你大可放心!” “嗯。”吃了一颗定心丸之后,杜延年心里轻松了许多,便又聊了些别的事情,“望州那位小公子如何?惟师教了他几年,应该很了解他吧?” 罗汝芳笑了:“那位小公子如何,我不信你真的不知道。” “此言何意?” “你这便无趣了!”罗汝芳斜了杜延年一眼,“范夷吾是你的人,德甫早知道了,再否认就没意思了!” “呵呵呵呵,小手段而已,难道德甫就没在我府中安钉子?”杜延年有些不好意思。 “他还真没有!”罗汝芳认真地说。 “为何?” 罗汝芳皱皱眉:“这就是你俩的不同之处了。德甫能容得下范夷吾,你呢?若真在你府里安排个人,你容得下吗?” 杜延年摇摇头苦笑道:“这就是惟师帮他不帮我的原因?” “那倒不是,我帮他主要还是因为报恩。我当年被人陷害入狱,是老国公救的我。当时你虽还未入仕,但后来也应该听德甫提过吧!” 杜延年想了想:“好像听他提过一句,但没有具体说。” 罗汝芳显然也不大愿意提起往事,只简单说了一句:“总之,柳家于我有大恩,老国公去得早,我未能报此恩,便着落在德甫身上吧!” 杜延年挑眉笑道:“是啊,论起家族荫庇,我永远比不上德甫。”语气中不无嘲讽之意。 “算了,不说他了,我还是想聊聊那位小公子。”杜延年把话题又拉了回来。 “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范夷吾没告诉你?” “有点看不透了。”杜延年难得的承认自己看不透一个人了,而那人竟还只是少年郎,“之前看他做的诗,倒是恬淡的很,也有些才华,倒像是个富贵闲人的做派;但是他近来做的事,颇含进取之意,却又惜乎铜臭味十足。既恬淡又逐利,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 “恬淡是本心,逐利——是不得已。” 杜延年咂摸了下罗汝芳的意思:“他不放心?” “换你你能放心?陛下这两年来脾气日益暴躁,十年前得罪过他的人都能被他重新翻出来杀掉,难保哪天不会想起那位公子来。”罗汝芳此言倒并不夸张,承平帝即位之初尚有些容人雅量,但近一两年却越来越狭隘易怒,柳明诚此前设计离间杜延年与承平帝之所以能成功,这其中既有对杜延年性格的把握,也有对承平帝脾气的了解。 杜延年点点头,“如此说来倒也能理解了。” 酒宴将阑,杜延年再次举杯笑道:“今后再过招还请惟师手下留情!” “彼此彼此!”罗汝芳也笑了。 “哈哈哈哈!” 酒足饭饱,罗汝芳悠闲自在地从相府离开,杜延年亲自送至府门外,拱手告辞。 送走了罗汝芳,杜延年笑容渐收,复又恢复一脸的阴冷。回到花厅,一名管事从后堂中悄悄走出:“老爷,您怎么放他走了?” “我改主意了!都散了吧!” 话音刚落,十几名家丁持刀从后堂中鱼贯而出,在管事带领下离开花厅。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杜延年亲自送罗汝芳这一幕却被一个此时本不该出现在左相府门外之人看了个正着,此人正是右相梁颢。 梁颢本来是打算来送礼的,承平帝最近对杜延年的复宠让他心中很是不安,今日便寻了个为族中子弟在新置州县谋个差事的由头来给杜延年送上一份大礼,表达求和之意。为显出谦卑、恭敬的态度,刚入巷口他便命轿子停下,只带着几个贴身随从和礼品步行往杜府而来,却正好见到罗汝芳从杜府出来、杜延年拱手相送这一幕。 梁颢大吃一惊,连忙止住脚步。 这俩人什么时候如此亲密了?罗汝芳不是在望州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就算他回来了,也不该跟杜延年见面啊?他不是柳家的幕僚吗?什么时候竟暗中投靠了杜延年?他要干嘛? 梁颢越想越心惊,梁家与罗汝芳素有旧怨,当年没有除掉此人,祸患遗今,若此时他与杜延年联手——梁颢脑门开始冒汗。 他再也顾不上去找杜延年送礼说和的事了,胆战心惊地回了府。 二月底,承平帝以泰源都护府都护谢宣为征东招讨使,以云翼都护府都护严鼎为招讨副使,率光武、天武、果毅、威毅四军征讨扶余。 大军开拔的同一天,一名女子轻车简从入京,并直奔平原商号而来,此女正是桑玉奴。 见过连述之后,连述将她安排在珍品店做二掌柜,专门负责接待女宾,毕竟来买瓘玉镜子的多是女子,还是由女子接待更方便。 连述和戚严此时已经知道了戚珩的遭遇,既担心又心疼,尤其是戚严,恨不能立即回到望州看望爱子,还是连述劝住了他,让他相信大公子会照应戚珩的,他这才作罢。 自那以后,戚严逮到机会就在鲁王面前说谢宣的不是,他现在已经是鲁王的座上宾了,进出鲁王府也很方便。 祁檩也听说了谢宣陷害戚珩之事,知道两家有怨,因此对戚严的抱怨他初时也只是笑笑,听过便罢了,奈何经不住日复一日,反复灌输,最后终于也觉得谢家兄弟确实没一个好东西。此为后话。 第91章 开矿买船双顺意 扫盲开班留先生 再说望州这边,开矿旨意一下,公文、邸报都还没到,柳明诚就已经先知道了,他立即告诉柳翀着手准备。柳翀没想到柳明诚效率这么高,自是一番惊喜。 随后几封书信从府中发出,一车车铜钱也随后运了出去,旬月之后,榆东、榆西、京西、淮阳几路分别有人探出了六七处铜、铁矿,而探出之人也获得了三年的采矿权,只是无人知道这几处矿区背后真正的主人都是望州那位少年。 此后,铜铁锭源源不断的向望州流去,并经过工匠之手转化成为他想要的物件。 不过三月初最让柳翀开心的事情还不是买矿,而是他的大船终于到了!毕家日夜赶工,提前半个月交付了大船。船依然是停在屏南县戚家码头,随船还附赠了六条小舸,每个能载四五十人,就拖在大船后面。 柳翀去看了看很是满意,当即决定付清尾款,同时再支付一笔定金,向毕家再定做一艘一模一样的船。 至于这一艘,柳翀给它命名为“平原一号”,直接让人用红色的油漆将这四个大字写在了船舷上。 下了船柳翀顺便去看了看老张和王猛,只见养殖笼已经在海里铺了一大片,浅绿色的瓘玉浮漂在海里排的整整齐齐,煞是好看。养殖池里也养了不少东西。 “还是要注意风浪啊。如果风浪太大,要及时收回来。”柳翀手搭凉棚,边望向远处边嘱咐道。 “是,大公子。小的们会注意的。” “成活率如何?”柳翀又问道。 “之前死了一些,现在成活率越来越高,死的已经不多了。王兄弟现在也带了几个徒弟,他们在那边。”老张指道。 柳翀这才发现码头一侧又盖了几间小房子,原来是作为珍珠工坊使用的。 进去一看果然王猛指导着几个徒弟在干活,而这几个徒弟竟然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其中就包括王家那位表妹。 “嚯,王猛,你这儿是专招女徒弟吗?”柳翀笑道。 “大公子,这都是我们岛上的妹子,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我带她们出来挣点手艺钱。” “嗯,这样很好,女孩子不一定只能在闺阁中缝衣绣花,这世上其实有很多活儿她们也是能做的,你这件事做的很对。”柳翀点头赞赏道。 王猛本来还担心柳翀怪他自作主张,没想到反而得了赞赏,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之后柳翀又去了趟瓘玉作坊,段弘正已经把凹透镜、凸透镜都打磨了一些出来,柳翀试了试效果感觉还不错,便让他继续做下去,已经打磨好的则让韩炎收起来带回去。 回了望州以后,柳翀立即叫人去把张习、何师傅等人叫回来,顺便把打出来的石油也带回来。油田那边已经步入正轨,不需要那么多工匠都守在那儿了,只留下一个吴管事总管其事即可。 晚上柳翀去找柳明诚,却发现范夷吾也在,他是来辞行的,适才宾主二人已经谈了一阵了。 “老杜叫你回去?”范夷吾辞行的话一出口,柳明诚便问道。 范夷吾脸一红,羞赧地点了点头,随后又不解地问道:“东翁既知我底细,为何容我这么多年?” 柳明诚微笑道:“其实你人不错,老杜赏识你,你要报他的知遇之恩,这无可厚非。你既无大恶,我为何不能容?” “东翁海量!”范夷吾这话却不是奉承,而是发自肺腑。 二人正说到此处,柳翀敲门进来了。 “范先生也在啊。” “老朽是来辞行的。” 柳翀并不知道范夷吾的身份,闻言一愣:“范先生要走?” “这些年对不住大公子了!”范夷吾深深一揖。 这话说的柳翀莫名其妙,他不禁望向柳明诚,柳明诚微笑挑眉揭开谜底:“他是老杜的人。” 柳翀怔了一怔,这才明白过来,不禁笑道:“其实范先生也没做什么对不住我的事。” “那也是没脸再待在这里了。”范夷吾苦笑道。 “先生离开后作何打算?” “没脸留在这里,更没脸回去见杜相,回老家吧,老朽一把年纪了,也该回去了。”范夷吾神情之中有些落寞。 “那那些孩子怎么办?”柳翀指的是跟范夷吾学字的孩子。 范夷吾摇摇头:“顾不上了。” “干脆别走了,我正好打算开个‘扫盲班’,您留下,我把‘扫盲班’交给您打理。” “何为‘扫盲班’?”范夷吾不解。 “就是教人识字,不过不仅限于孩童,大人也可以,女子也可以,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进来学几个字,免费的,不赚钱。” “不赚钱?那大公子此举何意呀?”范夷吾更加不解了,柳明诚眼神却是一亮,他想起来之前罗汝芳跟他谈过的识字率的问题了。 “就是想让老百姓都识字,识字才能读书,读书方可明理。” “大公子高义!有教无类,此圣贤之道也!”范夷吾有些激动。 “呵呵,哪有哪有!”柳翀脸红了,“那先生是答应了?” 范夷吾显然被这件事吸引了,再次深深一揖:“愿为大公子效劳!” “一言为定!回头我让韩炎给你安排地方。” “好,那老朽就先告退了!”范夷吾言罢告退而出。 范夷吾一走,柳翀就收起了客套的微笑:“您早就知道他有问题?” “刚来就知道了,不难查。”柳明诚倒是很淡定。 “那您还留着他?” “把他赶走,老杜就还会再派别的人来,那我岂不是防不胜防?还不如留着他,盯紧点就是了。放心吧,他这些年发出去的每一封信上面写了什么我都知道,倒也没有什么对你不利的东西,这也是我能留他到现在的原因。”柳明诚顿了顿道,“倒是你,为何留下他?” “他不算是个好门客,但却是个好先生。”有些人天生就是当老师的料。 “你那个‘扫盲班’是说真的?” “是啊,还想让州衙给出个告示呢,让城里百姓都知道知道。” “可以,回头让忱儿也去帮忙吧。” “那当然好啊,正缺先生呢!那个......其实还缺女先生,您看看有合适人选吗?”柳翀嘻嘻笑道。 “你不就是惦记你那几个姨娘吗?自己跟她们说去,别来烦我!”柳明诚白了他一眼,跟老子耍这个心眼儿! “诶!” 第92章 扫盲班大兴教化 静山军火器初成 从书房出来,韩炎来报:“公子,戴家王娘子今日生了,生了个女儿。” “真的?”柳翀大喜,忙去到药局,只见白郾正在院中煎药,说是王娘子产后身子有些虚弱,要补一补。 戴宾听到外面说话声,知道柳翀来了,忙喜滋滋地迎了出来。 “恭喜啊,戴掌柜!来的匆忙,没顾上准备贺礼,改日一定奉上。”柳翀笑道。 “同喜同喜!大公子里边坐!” 宾主落座,戴宾让苹儿将孩子抱出来给柳翀看,见孩子在苹儿怀里睡得正香,柳翀便没有抱过来,只是凑上去看了几眼。初生的婴儿皮肤皱巴巴的,像只失了水分的苹果,很难看出来以后是不是一个美人胚子。 “大公子,能麻烦您给赐个名字吗?”戴宾不好意思地问道,他少时虽也读过点书,但毕竟学问有限,想给孩子起个不俗气的名字却总也想不出来。 柳翀沉吟片刻道:“如今是春分已过、清明未至的时节,唐人有诗云‘日月阳阴两均天,玄鸟不辞桃花寒’,就叫阿玄,如何?” “好好,阿玄好,多谢大公子赐名!”戴宾喜不自胜。 “让大嫂好好坐月子,缺什么东西就跟管事说,府里最不缺的就是小孩子的东西,都是现成的,不必客气。”柳翀怕戴宾见外,又嘱咐了几句才离开药局回去休息。 三日后,州衙果然出了告示,说是官府为了兴教化、美习俗,在同益街开了“扫盲班”,无论男女老幼都可以去学字,完全免费。 于是便有好奇的百姓去看热闹,果见“平原印坊”旁边又开了一家新铺子,也没挂招牌,只是门口挑着一个幌子,上书“之乎者也”四个大字,便算是“扫盲班”的招牌了。 进屋一看,里面摆着几十副桌椅板凳,墙上挂着块黑色的大板子,每张桌子上还放着一本书和一块小黑板、几只白色的圆条。范夷吾见有人进来立刻招呼大家坐下,男子在一楼、女子在二楼,二楼也是同样的布置,今日候在那里的是徐姨娘,只是女子来的人数不多,只有零星几个。 众人坐下后,范夷吾便让大家打开桌面上的《千字文》,开始从“天地玄黄”教起,今天上午便只教这四个字。二楼也是这般如此。 中午下课后,众人便各自回家,果然没有收取大家任何财物,先生只是嘱咐大家将书本放好、黑板擦净、桌椅摆放整齐以便下午来学字的百姓使用。 这一来,“扫盲班”的名声便很快传了出去,当天下午来学字的人便多了起来,好在柳忱和梁睿也来帮忙了。 梁睿听柳忱说了去衙门“实习”的主意后,便缠着梁长史也答应让他去衙门,梁长史遵循上行下效之理,便同意了此事,于是这小哥儿俩就又形影不离了。 后来于心芳听于茂说了“扫盲班”的事,便也来帮忙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便是这四人轮流上课,忙了个不可开交。至于二楼的女子班便由五位姨娘轮流上课,再后来婉月也加入了进来。 婉月今年也从家塾退了学,她已经十三岁,来了葵水便不再是小丫头,再在家塾读书就不合适了,那里毕竟有外男,总有些不便,所以便在家中跟着赵夫人学习管家之道。 柳翀见状便鼓励她也出来做点事,于是在征得赵夫人同意后,她便成为了这里年纪最小的女先生。 后来,随着“扫盲班”名声越来越大,来学习的人越来越多,地方不够,先生也不够了。于是柳翀又把原来柳家家塾那个院子拿出来做了一处教学点,而且逐渐又有些老秀才、老童生也加入进来,义务参与此事,这样总算解决了一时的困难。 再后来在各县衙门的支持鼓励下,县衙及县里的乡绅也开始在本县组织“扫盲班”,一时之间,望州教化之风盛行,倒是在柳明诚的考评上增加了极漂亮的一笔。 而且,这场扫盲运动还带来了一个结果,那就是拉动了平原书社的销量!自从开办“扫盲班”以来,来书社读书、买书的人明显增多,这是柳翀始料未及的。此为后话。 三月初,柳翀又去了趟军营。 冯柯的火铳已经做出了几个比较满意的,长度约二尺,管壁也加粗了,总重三十斤上下,有效射程约十几丈,个人携带不太方便,但安装在城楼上还是可以的。 柳翀让他们试射了一炮,对效果基本满意:“这个规格的只能算小铳,等我的矿石开采出来,你们就可以有大量的铁锭甚至是铜锭可以使用,到时候可以再研究更大的。近期就先制作这种小铳吧,重点是以后制出来的火铳要统一化,不能一个师傅一个样,可以考虑范铸法之类的。” “诶!”冯柯赶紧答应一声。 “燧发枪呢?” “那个有点难做,”冯柯挠了挠头,“就只做了一把出来。”说着招手让小兵拿过来那把枪。 柳翀接过来装上火药试射了一发,倒是击发成功了,只是射程不够远,只有十丈左右。 “把枪管再加长一些,另外,现在的火药装填方式太费时间了,这样,你用浸过油的麻布把火药、弹丸都一一包裹起来,试试看这样速度是不是更快,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石油过来。再有就是,在枪管下面装上一把短刀,需要近身肉搏的时候,把短刀取下刀尖向前装上就是一支长枪,还能继续用。诶?你刚才说难做是什么意思?” “有些零件有点小,军中师傅不擅长做小零件!做十个能废九个!” “这好办,一会儿我带你去连家金店找连衡,让连家的师傅教你们怎么做小零件。另外同样还是规范化、标准化的问题,就是同一个零件,不论哪个师傅做出来都得是一模一样的,在战场上要是某个零件坏了,拿出备用件或者从其他枪上拆下一个零件就得能装上继续用,明白吗?” “嗯,明白了。” “另外,解决了小零件的问题后,你再想办法帮我做几把短枪,大约半尺长的那种,枪管短射程近都没关系,方便随身携带就好。” “好,没问题。” 第93章 连东家开制新品 柳别驾选定目标 聊完了火器,柳翀又去看了看柳恽他们的训练情况。 经过两个月的严苛训练,这三百人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一个个的肌肉也练出来了。小混混也好,海寇也好,都没有了原来的娇气、痞气、匪气,而是成为了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虽说训练时间还是太短,战斗力达不到柳翀期望的水准,但是对付一般的小蟊贼是绰绰有余了。 柳翀从中挑了五十名精锐,和冯柯选出来的马军营精锐搞了一次对抗演习,马军营居然输了!这让冯柯好不郁闷!虽然这帮人的训练成果中也有自己一份功劳,但马军营才是“亲儿子”好不好! 回去之后就给这帮小子开小灶!哼!冯柯恨恨地想着。 柳翀才不管冯柯开不开心,反正他挺开心的,不仅因为打赢了开心,更因为柳恽和邹浩的进步而开心。 他俩现在不仅在练兵上越来越纯熟,而且也因为自身武功的精纯赢得了这帮小子们的真心崇拜和拥护,所以当他俩开口邀请这帮人加入平原商号护卫队的时候,没有遇到任何阻力,所有人都慨然应允,当然柳翀也给他们开出了丰厚的报酬。 柳翀让他们暂时还是住在军营,转头又问柳恽:“于练兵之道可有些心得了?” “有些经验了,现在便再给我一千人我也能练好。”柳恽很自信。 “放心吧,早晚会满足你的。”柳翀拍了拍柳恽的胳膊笑道,柳恽现在比他高半个头了,他已经不再拍柳恽的头和肩膀了。 离开军营,柳翀顺便带走了冯柯做出来的那几门火铳,打发人送到了船上。然后带着冯柯去找了连衡,说明来意后,连衡一口答应,这对他们来说不算难事,很快他就派了一名老师傅跟冯柯回去指导他们怎么做精细部件。 冯柯离开后,柳翀又去看了看钟表的制作情况,现在大钟的精确度进一步提高了,每个时辰误差也就两三秒而已。柳翀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同意让连衡量产了:“做成落地式的,高约五六尺,像个柜子一样,外面装上门,门上嵌上透明瓘玉。需要瓘玉,你直接去跟丛管事、段师傅他们交涉。” 连衡大喜,满口应承。 “小钟有做好的没有?” “做了几个,有七寸的、五寸的、四寸的。您看看哪个合适?” “四寸的吧,这种如果质量稳定也可以量产了,做成能摆在桌上的大小。记住了,咱的这个东西是金店做出来的,那就跟头面一样,是奢侈品,往贵重里做,金银珠宝该上就上,以后这东西就放在平原珍品店卖,不怕没人买,不怕价钱高!” “明白明白!” “以后其他大小的都不必再做了,就专心琢磨一寸左右的吧,这个应该最难做,你们多费费心。另外,我这里有一些镜片和两张图纸,你按照图纸给这几副小镜片配个镜框,这里每一副镜片都是一对,并且与其他镜片度数不同,注意别弄混了。这几个大的也要配上镜框,这个简单,你一看图纸就明白了。”柳翀示意韩炎将每一副都单独包装的镜片和镜框图纸交给了连衡。 连衡小心翼翼接过:“是,大公子!” 晚上,柳翀带人抬着一个一尺的落地大钟和一个五寸的座钟回了府,令人将落地钟摆到了祁清瑜的卧室外间,又将座钟送到了柳明诚的外书房,摆在了香几之上。 “这又是何物?”柳明诚好奇地端详着。 柳翀详细地解释了钟表的作用、用法等,柳明诚新奇一阵过后,倒也没有过多地表示什么,这种东西在他看来不过是奇技淫巧,并不值得如何。 两日后,连衡派人来通知说是眼镜做好了,柳翀立即赶到金店,从连衡捧过来的六副眼镜中选了一副架在鼻梁上试了试,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闭着眼睛体验了一会儿,感觉舒适度尚可,虽然纯金的框架略有些重,但只要佩戴时间不是太长倒也不至于疲劳。 镜腿的位置连衡用的是蜜蜡,既不会很硬,不至于磨耳朵,也能增加摩擦系数,这个设计甚至超出了柳翀的预期,让他很满意。 放大镜的镜框则是用紫檀木制做的,镶嵌了珠宝玉石,也是充满了奢华之感。 见柳翀露出了满意的神情,连衡心花怒放,他知道柳翀既然让他试制这两种镜子,那说明之后这笔买卖还是会交给连家来做。 果然柳翀令人将这几副眼镜和放大镜收了起来,打发人送回府里,然后又令人取过文房四宝来写了一封信,交给连衡道:“回头你自己去跟瓘玉作坊商量,让他们给你供应镜片,先做上一批送去京城试试。对于镜片的具体要求,我已经详细地写在信里了,你交给段管事,他一看就明白了。” “是,大公子!” 从连家出来柳翀直接去了州衙,柳明诚今日不忙,在耳房跟方深甫喝茶闲聊,见柳翀进来方深甫忙站起身来:“大公子来啦!” “方世伯,父亲。” “有事?”柳明诚放下茶碗问道。 “望州有山匪、海寇什么的没有?” 柳明诚皱了皱眉没说话,方深甫笑道:“大公子说笑了,柳别驾治理有方,怎会允许治下有匪徒呢?” 柳翀笑了笑,刚才这话确实问的有些冒失了,好像在否定柳明诚的能力一般,他略带歉意对柳明诚笑了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是刚练了一队护卫吗?想找个对手试试。” “望州没有,交州有!”柳明诚灵机一动。 “在哪儿?”柳翀来了兴趣。 “听说交州淇河县北面有个仙过岛,岛上有股海寇,大约三百来人,给你练手够吗?”哼!狗贼郦仲孚!老子先断你一臂! “去交州?合适吗?您又管不到交州!” “跟我有何关系?不是你商号的事吗?你们商号被人劫了,自然要上门讨个公道,跟官府可没半点关系啊!”柳明诚说的一本正经。 柳翀心领神会:“明白!” 第94章 柳公子送礼示孝 平原号出海试航 出了州衙,柳翀又来到将作局,之前已经带回来的镜片还有一部分交给了何师傅,今天过来看看做好了没有。 “大公子,您试试?”何师傅果然已经做好了,纯铜的镜身,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柳翀试了试:“嗯,效果不错,做了几个?” “您拿回来是四副镜片,第一副做坏了,剩下三副都做出来了。” “行,都给我。” “诶!”何师傅依言交给了柳翀,韩炎忙接过来抱在怀里。 柳翀又吩咐张习:“张管事,你送两大罐石油给冯柯,再通知马师傅一声,让他明早带齐两百斤火药在军营门前汇合。如果三公子他们在,也通知他们一声,让他们备好刀枪弓箭——尤其多备弓箭——明早出发。 另外,你们今晚也别闲着,把剩余的油都分装到小瓶中,每瓶只装半瓶油,然后在瓶口插入一块用油浸过的布条,如果瓶子不够了,用陶罐也可以。明早全部给我送到军营门口。” “是!大公子!” 回到府里,柳翀又吩咐赵铣明日也点上几十名护卫随行,然后自己又静静想了想还有什么漏洞没有。 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来一样:别人都有兵器了,我还没有呢!哪怕不用亲自上阵也得拿把指挥刀意思意思呀! 想到这儿他灵机一动进入国图,来到馆长办公室。这位馆长是位刀剑爱好者,办公室里也摆着几件刀剑工艺品,都是精钢打造,只是没有开刃。柳翀看了看,最终选了一把龙雀环首横刀。 出来后他喊来韩炎:“老韩,帮我把这把刀磨锋利点。” 韩炎将刀接过,只见刀鞘为黑檀木制,刀柄由鲨鱼皮包裹,上皆有宝石装饰。拔刀出鞘,现出刀身通体羽毛纹,他不禁赞了一声:“好刀!此刀可有名字?” “云霄!”柳翀现编了一个,呵呵,当然是好刀,以现代工艺打造的钢刀随便拿出一把在此间都属精品好嘛! “还有,去通知白郾,让他明天也跟着去,带些治外伤的药。再派人去农庄给秦管事捎个信,让他送两斗纯酒精过来,直接送到屏南县码头。” “是,少主。” 这下都安排妥了,该去显摆新玩意儿了! 柳翀拿起一只望远镜晃晃悠悠又来到柳明诚书房。 “好玩意儿来啦!”柳翀晃了晃手中的望远镜。 “这又是什么东西?怎么用?” “这叫望远镜,把细的这头放眼前,然后往里看。”柳翀凑过去帮他调整姿势。 柳明诚刚把望远镜放在眼前,猛然看见柳翀一张放大了数倍的大脸贴了过来,惊得他猛地一抖,手里的望远镜差点掉下来。然而这一下他也就明白此物的用途了,于是又放在眼前细细看了起来。 “此物用于观敌了阵倒是不错!” 柳翀双手一拍:“要不怎么说您英明呢!正是此用!当然您要是拿来偷看个美女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 “哼!说不了两句正经话!”柳明诚白了他一眼,“你这是准备出发了!” “明早就走,先去附近海上练两天,练的差不多了就正式出海。诶,义父,等我们正式出海的时候您老人家是否有兴趣同往观战?” 柳明诚沉吟片刻:“嗯......也好,那我便去看看,你那条船我还没见过呢。” “诶!到时候通知您!对了,这还有个放大镜,晚上看书可以用这个把字放大了看,不伤眼睛。” “知道了。” 从外书房出来,柳翀捧着装有眼镜的盒子来到彩光殿。 祁清瑜正准备休息,贴身丫鬟给她散开头发,将发簪、耳环一一取下。听小丫鬟通报说是大公子来了,祁清瑜有些意外,以为他这时候来又是有什么大事,忙让人叫进来。 柳翀趋行而入,先笑着告了个罪:“这么晚还来打扰祖母,祖母恕罪!” “既然知道不该来,那便回去吧!”祁清瑜观他神色料定无甚大事,便故作嗔怒道。 “别呀,祖母,孙儿是来给您送礼的。”柳翀不敢再卖关子了,忙将盒子放在桌上并打开。 “祖母,孙儿之前听母亲说您的玳瑁老花镜摔碎了,于是让人新做了几副瓘玉老花镜,拿来给您试试。” 晶莹剔透的眼镜果然引起了祁清瑜的兴趣,她一副副地拿起来反复试,最后选定了一副,满意地道:“就这个了,倒是比原来那副玳瑁的还清楚,这次算你有孝心!” 柳翀接过来,看了看阴刻在镜腿内侧的度数默默记在心里:“那孙儿回头让人按这个度数再给您做两副备用的。您早点休息,孙儿先告退了。” 次日清晨,柳翀带着三百六十人的队伍和几辆装载着火铳、投石机、火药、石油的大车,浩浩荡荡开向了屏南县码头。 到得屏南县码头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柳翀让大伙儿先把器械等搬上船,又让人准备了充足的食物和淡水,把张火长及戚家渔船上的伙计也请了过来,请他们帮忙驾船。王勇、王猛在海上讨生活久了,也懂些掌舵挂帆的事,但是操作这么大的船他们也是没有经验的,因此,柳翀便让他二人向张火长好好讨教。邹浩对船上的事也很感兴趣,便也一起跟着学了起来。 其余人等上船熟悉了一下船只构造,便先下船休息了,次日清晨天刚朦朦亮,“平原一号”就挂帆出海了。 不出所料的是,除了原来王勇的部下以外,其余的大部分人都晕船了,甚至包括第二次上船的柳翀、赵铣等人也没能幸免,好在出海早没吃早饭,否则船上一定污秽遍地。 柳翀让邹浩把不晕船的人的名字记下来,以后这些人就是这条船上的首批船员了。 白郾倒是有些门道,用针灸的法子缓解了几个症状最严重的,但也只是缓解一时,过两个时辰又会发作。 好在适应了一天之后,就有部分人开始有所缓解了,柳翀也觉得好多了,便让所有已经适应了的人把除了掌舵以外的所有工种依次都学习了一遍,并反复操练,确保他们熟练掌握。 第95章 护卫队正式出海 仙过岛首战在即 众人在海上又适应了一天之后,绝大部分人便逐渐恢复了正常,仍不舒服的只有极个别人了。 马师傅往海里试射了两发火铳,众人都是第一次见火铳发射,不由得发出阵阵惊呼。柳翀命令各队都派出几个人跟马师傅学习火铳的瞄准和发射,每个人都试射几发以确保熟练掌握。 回到岸上后众人休整了一晚,补充了一下食物和淡水,柳翀又差人回府去请柳明诚。 纯酒精也送到了,柳翀让人将一部分酒精和蒸馏水按三比一的比例兑成医用酒精,送到船上备用。 次日,三月初七,临近中午柳明诚的马车出现在了码头,令人意外的是,同来的还有柳忱和冯柯。 “什么时候出发?”柳明诚问道。 “下午早点休息,夜里子时出发,明早就能到。” 柳明诚点点头,他心里还真有些期待明日之战了。 当夜子时,大船再次扬帆,夜里风浪更大,有些能适应海上风浪的纷纷到船舱里休息去了,适应不了的则聚在甲板上吹吹风、说说话,分散一下注意力。 令柳翀意外的是柳明诚居然不晕船,甚至还有些小兴奋。倒是冯柯和柳忱都吐得不行了,好在白郾给他们扎了针,总算缓解了一些。 柳翀拿出早就备好了的“醉魂在”给柳明诚倒上,又摆上了几碟点心:“路还长着呢,您先喝点酒御御夜寒。” “你这预备的还挺全啊!” “都是特地给您备的,生日快乐!”柳翀笑了笑。已经过了子时,三月初八了。 柳明诚今日出海心情很好,此刻儿子又乖巧,心情愉悦之下一时来了诗兴,随口吟出几句:“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好诗!好诗!”柳翀一脸讨好地笑着。 “你今日可有诗?” 柳翀想了想:“只有一句残句。” “说来听听。”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柳明诚仔细咂摸着,笑了起来,“倒是不错,你这半句倒把我那整首都压下去了,不过——犯避讳了!” 柳翀猛地一惊,想起来这句里面有个“清”字犯了祁清瑜的名讳,忙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我错了,我该打!” 柳明诚笑笑倒也没有真的怪他。 “我倒以为古往今来写‘海’、写‘月’的诗句首推张若虚‘春江潮水连海平’这一整句,余者无有出其右者。”柳翀连忙转移话题。 “曹公的《观沧海》也是不错的,歌以咏志,直抒胸臆......” 父子俩聊了一会儿诗词歌赋,天色愈发黑暗了。 “这场仗你打算怎么打?”柳明诚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知道。” “不知道?”柳明诚皱起了眉头。 “这自古以来打仗都讲究‘知己知彼’,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没办法‘知彼’,那就只能随机应变了。”柳翀看上去毫不担心。 “那也不能毫无打算啊!”柳明诚有点后悔了,早知道这小子这么不靠谱,今天就不该来! 柳翀笑了笑:“您相信您儿子吗?” “啊?哪个?”柳明诚更懵了。 柳翀一招手叫来柳恽:“老三,一会儿这仗你指挥啊!” “诶!”柳恽一脸兴奋。 “你别光答应地痛快,一会儿这仗怎么打,你有计划吗?”柳明诚皱眉问道。 见父亲发问,柳恽不敢怠慢,肃立禀道:“父亲,我们没有水上作战的经验,火铳和弓箭射程也有限,所以不可能在船上歼敌,所以首要便是登陆。只要登陆上去,以围猎的方式将敌人聚拢一起,便可以发挥火铳、弓箭的优势,聚而歼之。如果顺利的话,我们甚至可以在他们睡梦中就将他们擒获!” “那如何登陆?” “再有半个时辰我们就差不多该到了,此时天将亮未亮,正是岗哨最为懈怠之际,趁此时叫几个水性好的上岸干掉岗哨即可。” “那你可知岗哨的位置?” “我不知道,不过我问过王勇了,他说仙过岛地势平坦,没有高处,所以一定会在四面都架设高塔设置明哨,只有这样才能起到监视岛外动静的作用,所以我们无论从哪个方向登陆都一定会遭遇岗哨,没有区别。” “那如果没能干掉岗哨反而惊动了海寇,又当如何?” “那就强行登陆呗,用火铳和燃烧瓶作掩护,大船以最快的速度靠岸,咱们是有备而来,他们毕竟是从睡梦中刚起,怎么都是咱们占优势。”柳恽信心满满。 “那围猎又怎么围?” “陆上之军围其三面,海上之军夺其海船,则贼无路可退。” “不怕困兽犹斗?” 柳恽一脸豪气:“不怕!正好给本将军练枪了!” 柳明诚虽觉柳恽的方法不甚稳妥,但看他斗劲十足,到底是不忍心打击,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柳翀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道:“把人都叫起来吧,该吃吃、该喝喝、该放水放水,做好准备。” “是!”柳恽领命而去。 两刻钟后,三百名商队护卫和六十名大长公主府护卫集结在甲板上,柳恽开始下令: “一会儿首先由王勇带几个人由西岸摸上去,人数在精不在多,只要干掉岗哨就可以了,完成后竖起黄旗给我们信号。 之后,由我和邹浩、赵铣各带一队,分别从西、北、南三面偷袭,将人赶到东岸。 大哥你围着岛找找他们的船在哪儿,找到后全部毁掉。 各队都带着信号弹,遇到问题了就发信号弹。” 众人皆领命,柳翀又补充一句:“登陆的三个队,每队都带两枚火铳、两个小型投石机,多带一些燃烧瓶和火药。” 柳忱也表示要去陆上观战,柳明诚犹豫了一下便同意了,让他跟着柳恽那一队。 第96章 三公子指挥若定 众匪寇负隅顽抗 不多时,黎明的曙光揭去了夜幕的轻纱。 柳翀站在船头举着望远镜观察着远处的海面,天刚破晓,于熹微的晨光中一座海岛出现在视线之中,正是仙过岛。传说曾有神仙过此岛往蓬莱而去,故此得名。 柳明诚在他身后,看着他略显单薄却又傲然挺拔的身姿,忽然一种熟悉之感涌上心头,当年先帝在御书房中与翰林老儒们辩经论道,也是这般年纪、此等身量吧! 柳翀大致估计了一下距离,应当已不足千丈了。 “大船至多再往前走半刻钟便不能再靠近了,准备小舟吧。”柳翀对柳恽道。 “明白!王勇,准备小舟!” 不多时一只游艇从大船上放下,王勇、王猛带了三四个人皆着全套水衣下到小船上,这些人俱是采珠人出身,水性极佳。 大船则落帆减速,留在远处海面上观察。柳明诚、柳翀、柳恽人手一只望远镜注视着岛上和游艇的一举一动。 天至微明,好在薄雾冥冥,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大船的踪迹。 只见游艇漂至离岸边两百丈左右时,四五个汉子从船上翻入海中,不见了踪迹。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四五条人影悄然摸上西岸,借着岩石、树木掩藏身形,逐渐靠近岸边那高达十丈的哨塔。黎明时分正是岗哨最容易疏忽的时刻,塔上之人此刻果然正在打盹儿,对迫在眉睫的危险还一无所知。 只见其中一人找好位置搭弓上箭,“嗖”的一声箭响,塔上之人应声而倒。王猛立即爬上哨塔,从水衣中取出黄旗系在哨塔之上。 大船上柳家父子完整地看完了全程,柳恽大喜:“成了!靠岸!预备走舸!” 大船再次满帆,迅速靠岸下锚,柳恽等立即换乘走舸带队上岸。柳翀指挥大船转头向北围岛行驶,寻找岛上海寇所用之船。 柳恽所部在上岛后不久就遇到一处聚集的院落群,大部分人此时还将醒未醒,即便刚醒也还在屋中穿衣,因此无人发现异常。 柳恽轻声分配好人手,百人同时冲入屋内,将所有人一举生擒。 但过于顺利的进展反而让柳恽心生疑惑,因为他们根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甚至连一把像样的兵器都没有发现! 跟在后面柳忱也发现了异样:“三弟,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大多是老弱妇孺,而且看上去都是一家一户一起居住,不像是海寇,倒像是过日子的老百姓。” “二哥,我也觉得奇怪,要不,审审?” 柳忱点点头:“我来问问。” 柳忱最近在衙门实习,还真学了不少审讯的技巧,不多时便将情况问明了:“这岛上的确盘踞着一股匪寇,但是不在这里,在岛南边,船和码头也在南岸。这里住着的都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岛民,他们本是普通百姓,后来一股匪寇来到这里强行占岛,将他们赶到了岛东、西两端居住,南面最好的位置及码头、船都在匪寇控制之下。另外,他们还说了一个情况,说是那帮匪寇占岛之后便强迫岛上的青壮年加入他们,若是不从便大开杀戒,为了活命他们只能假意答应加入。可这帮匪寇显然很了解这些岛民的心思,在他们加入之后便故意逼他们去做杀人放火的勾当,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于是这些人几乎人人手上都染了血,便只能死心塌地跟他们干了。现如今他们已经纠集了近三百人,其中大约三分之二都是原来的岛民,这些人全部都集中住在岛南,东西两侧都是老弱妇孺。刚才哪几位老者都有儿子在匪寇当中,他们希望我们能放过岛上的这些年轻人。” 柳恽撇了撇嘴:“真打起来谁分的清哪个是匪哪个是民?再说吧!既然知道匪寇在岛南,那就事不宜迟,留下几个人看住他们,咱们赶紧去那边!” 言罢分配好人手,带着所部向南而来,路上正好和邹浩汇合,原来北部并无人居住,邹浩没有遇到抵抗便由北向南一路穿插过来,正在此时岛南传来炮声,紧接着一阵烟花腾空而起,赵铣发了信号。 原来是东、南两边发生了意外。首先是大船刚刚行至岛东侧海域便被早起的岛民发现了,因此船巨大,船楼又有女墙、拍杆、罟网,岛民便以为是官船来剿匪了,就有那家中有子弟加入海寇的,立即赶到岛南去通知了那帮匪寇。 是以赵铣他们赶到时匪寇已经被惊动了,他们跟匪寇短兵相接、硬碰硬地打了起来,而且赵铣这队只有六十人,虽说战力较强,但毕竟对方人数占优,双方互有死伤,一时之间赵铣这方反而处于劣势,只好首先动用了火铳。 不久柳恽、邹浩等赶到,形势急转,那群匪寇见情况不妙便想乘船离开,到码头却发现船都被毁了,原来在他们打斗的这段时间里,柳翀已经用船上的拍杆完成了自己毁船的任务。 那海寇中为首的一人名叫解进,他眼见得形势不妙,便带着手下钻进海边的黑松林中,依仗着对树林和地势的熟悉向岛东退去。 柳恽他们却不敢贸然进树林,只好沿着松林外侧追击,如此便慢了匪寇一步,等追上时,这帮匪寇已经劫持了住在岛东侧的岛民,以弓箭逼他们顶在松林外面作为人质,自己则躲在黑松林中负隅顽抗。 看着这群老弱妇孺既不敢上前又不能退却,前有刀后有箭,胆战心惊、哆哆嗦嗦的样子,柳恽一时也犯了难。 “不能强行进攻了,老百姓是无辜的。”柳忱怕柳恽冲动,首先出言提醒。 “松林太密,成了一道天然屏障,弓箭发挥不了作用。火铳也够呛,远了射程不够,近了我们就进入人家的射程了。”赵铣也提出了自己意见。 柳恽咬了咬嘴唇:“上燃烧瓶!用投石机往里投!” “得令!”邹浩兴奋地应了一声,立即指挥手下抬过来投石机,他这时便觉得刚才大哥让他们带着投石机实在是太英明了。 随着一个个燃烧瓶被点燃又被投入黑松林中,很快松林中便传来阵阵哀嚎。 北方春天天干物燥本就是最易着火的时节,树木又最是易燃,而松树有松油,又较其他树木更加易燃,于是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一片浓烟便从松林中传来,匪寇纷纷向南逃窜,柳忱趁机命人救下人质。 第97章 韩管事神箭制敌 柳公子攻心为上 然而逃向松林南端的匪寇也并没有得意多久,因为很快这里也成了燃烧瓶打击的范围,原来是柳翀在船上发现了这边的异常,猜到了匪寇应该是隐匿到了松林中,于是便也让冯柯用投石机投了大量的燃烧瓶过去。大船距岸上虽有一段距离,但是船上的投石机更大、射程更远,所以刚好克服这个困难。 眼见得整片松林都成了火海,松林里确实没法儿待了,在丢下几十个死伤者之后,解进只好带着剩余的手下逃离松林向岸边而来,柳恽他们紧追不舍,将二百多人堵在了岸边。 “这样不好,对方已无退路,若背水一战,拼死一搏,就算我方能胜,也会付出较大的伤亡。”在船上观战的柳明诚摇了摇头,显然眼前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局面。 柳翀举着望远镜细看了看:“义父,那中间有个苍髯如戟的汉子,应该是他们的头领吧!” 柳明诚也举起望远镜望了过去:“此人居中指挥,左右皆听他说话,应该就是匪首了。” 柳翀观察了一下距离,招手唤过韩炎:“那个距离,二石弓能射到吗?” “可以。” “克远,去拿一把二石弓给老韩。老韩,把那个大胡子给我射死!” “是,大公子!”韩炎依言接过冯柯手中的强弓硬弩,搭弓上箭,一声鸣镝,羽箭破空而出,正中解进后背。 众匪寇甫一见头领被杀,顿时都慌了神,便有那立时就要上前拼命的,柳恽也已命人架设好火铳,装填好火药,就要点燃火线。 眼见得双方就要交手,却听得柳忱大喝一声:“都住手!听我说一句!”说着便上前一步。 “二哥!”柳恽担心他的安全,一把拉住他。 柳忱笑笑示意他不必担心,又对他耳语几句,便上前几步对众匪寇言道:“我适才已经听岛上的老人家说过了,尔等之中大部分原本都是岛上的本分百姓,是这伙儿悍匪强行霸占岛屿,逼你们加入,更兼逼你们杀人纳投名状,你们手上沾了血,便自暴自弃,觉得后半生不得不跟他们一起作恶了。可我知道杀人越货不是你们的本意,这刀头舔血的日子也不是你们想过的,现在有个机会让你们摆脱他们、摆脱眼下这种日子,一切再回到过去,难道你们不想把握住吗?” “别听官兵胡说!他们想拿我们回去邀功,自然是人头越多越好,怎么可能放过我们?”一个满脸横肉、左颊一条刀疤、显然也是头领模样的中年汉子喊道。 柳忱摇摇头:“谁告诉你我们是官兵了?我们一没有穿官服,二没有扯旗号,三没有着盔甲,哪有这样的官兵?我们是平原商号护卫队的,你们劫了我们商号的财物,我们是来讨公道的!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只找真正的匪寇报仇,不愿意伤害老百姓。只要是岛上的百姓被迫加入匪寇的,放下刀剑过来投诚我们便既往不咎,如果能带一颗人头过来,赏钱百贯!如果能带一个头领的人头过来,赏钱千贯!平原商号童叟无欺,说到做到!” 此言一出,人群中便有人开始刀尖下垂,四处观望了,那刀疤脸见机不妙忙插话道:“说得好听,都是骗人的,放下刀剑那还不是任人宰割!你想诓我们自相残杀,我们又不傻!再说了,我们什么时候劫过你们平原商号的货呀?” “你们上次劫的货就是我们商号订的货!”平素温文尔雅的柳忱说起瞎话来居然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那批绢帛?”那刀疤脸试探地问道。 “对!” “那批货还在仓库里呢,你要货,那我们还给你就是了。大不了我们再赔你些钱,何必大动干戈呢!”那刀疤脸试着讲和。 “你现在想起来赔钱,晚了!今日我们就要为民除害!”柳忱义正辞严。 刀疤脸醒过味儿来了:“你小子耍我!你们这般架势分明不是来讨东西的,就是来要我们命的!莫非你们是看上这个岛了,想要强行占岛吗?” “就是就是!二头领说得对!”一个身材瘦小的青年附和道,“我们的家人刚才都被他们掳走了,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不能听他们的!还是跟着哥哥们有肉吃!” 正说着呢,柳恽已经依照柳忱刚才的吩咐将一群老弱妇孺带了过来,俱是那家中有男丁在匪寇之中的。于是,一个个喊儿子、呼丈夫、叫爹爹的,哭声、骂声、召唤声、劝导声不绝于耳。 柳忱趁机继续劝道:“适才你们在黑松林中,把你们的家人置于危险之中的可就是你们口中的‘哥哥们’呀!顾忌他们的性命不愿意强攻、又将他们救出来的反而是我们!将心比心,你们自己想想,你们应该相信谁?” “石头!你还愣着干嘛,还不赶快过来!”一个老汉便要去拽自己的儿子,他便是刚才被当做人质的百姓之一。 “石头,别听你爹的,咱们都是杀过人的!回头他们要是把咱们交给官府,那咱们可就后悔都来不及了!咱们都是岛上打小一起长大的,我还能害你吗?”那瘦小青年急道。 “刁小三儿!你小子别一口一个‘咱们’的,你小子一肚子坏水儿,打小就不是好东西,我家石头可跟你不一样!他是被逼的,你是主动投靠他们还给他们出馊主意的!”那老汉说着便强行将儿子手中的刀夺了下来扔在地上,揪着耳朵把儿子从匪寇中拖了出来。 这一来便鼓励了其他百姓,当下又有几个人被自己的爹娘、妻子、姐妹拉了出去,剩下的人中许多也都开始犹豫了。 刀疤脸见自己这边军心涣散,一怒之下一刀砍死了一个正准备往外走的青年想要震慑人心,不想这一下却激起了众怒。 解进适才将百姓作为人质之举已惹得大家不满,毕竟那些都是他们的家人、亲戚、邻居,只是受他们淫威压迫日久不敢反抗而已,如今见他们直接将屠刀砍向了平常口口声声喊着的“自家兄弟”,便都明白无论如何不能再跟这帮人厮混在一起了。立时便有人红着眼高喊道:“杀了这帮狗娘养的,砍死他们!” 二百多人立时瓦解成两帮,一帮是真正的匪寇,只有七八十人,另一帮则是岛上的青年。 匪寇人数虽少,但平素杀人如麻,打起架来悍不畏死,反倒占了上风。柳忱见状忙喊道:“岛上的兄弟们快退回来,把他们交给我们来对付,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众人依言退回到商号护卫队这边,柳恽做了个“进攻”的手势,二百人上前将这股悍匪团团围住。 第98章 三公子首战告捷 二公子再审匪寇 岛上发生的这一切,船上那对父子已经都看在眼里了。 “看来二弟是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分化了这股匪寇了。”虽然不了解具体情况,但柳翀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嗯,接下来就好打多了。”柳明诚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显然对柳忱的表现很满意。 只见二百护卫在柳恽的指挥下,以盾牌在前,长枪在后,缓步向前推进,每推进一段距离长枪便刺出一次,随着包围圈的不断缩小,每一阵长枪刺出就有匪寇倒地,而匪寇的刀却始终无法突破盾牌的防御。 这不是双方面的战斗,而是单方面的屠杀!直到最后只剩下十几个人的时候,这些人终于心态崩溃、跪地投降了,柳恽令将他们捆绑结实,向船上发出了“战斗结束”的信号。 胜利了!整场战役仅用时不到两个时辰!柳翀拍了拍腰间悬挂的“云霄”宝刀,摇了摇头,心中不无遗憾,唉!都没轮得上我出手!都怪弟弟们太能干了! 一艘走舸将柳明诚、柳翀等接到了岛上。柳恽他们已经清点完了伤亡情况,柳恽、邹浩所率商队护卫无一伤亡,赵铣所率府中护卫因为一开始与匪寇短兵相接,遭遇了顽强抵抗,所以阵亡了三人,轻重伤若干。柳忱也向父兄禀报了适才所了解到的情况以及整个经过。 匪寇中在岸边抓捕活口十四人,包括刀疤脸在内;杀死六十八人,其中也包括被岛民所不齿的刁小三,黑松林中因火还未灭,暂时无法清点。 柳忱带着赵铣及府中护卫去审讯被抓的那些匪寇了,王勇组织了岛民和一部分护卫去打水灭火,另一部分人则将受伤的岛民集中到一处,白郾给他们一一包扎诊治。柳翀把兑好的酒精给了他,让他用酒精给伤口消毒。白郾也是第一次听说用酒消毒,开始还半信半疑,但试过之后发现效果确实奇佳。 很快柳忱便回来了:“父亲,大哥,已经问明白了,剩下这十四人,为首的一人叫肖贵,就是那个刀疤脸的家伙,是这帮人中的二头领;之前被韩师父射死的那个叫解进,是大头领,剩余的都是小喽啰。你们猜他们背后的主使是谁?”柳忱故意卖了个关子。 “郦仲孚!”柳明诚和柳翀异口同声。 柳忱一愣:“你们怎么猜到的?” 柳翀笑了,他扭头望向柳明诚:“我是猜的,但父亲想必不是吧?叫我们来打仙过岛不会没有原因吧?” 柳明诚挑眉一笑:“我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您是怎么知道这帮人是郦仲孚的人的?”虽然猜到了结果,但对于过程柳翀还是不清楚的。 “因为这个肖贵。此人本是嵛山上的一个山匪,六年前被交州厢军抓住了,也论了死罪。可就在不久前有人在交州发现了他的行踪,此人曾在交州厢军任职,当年参与过抓捕肖贵一战,肖贵脸上一道刀疤颇有特点,故此被认了出来。一个本应死了几年的死囚犯却还活得逍遥自在,其中必有蹊跷,再加上之前提过的唐杰,就不难联想到郦仲孚。而且六年前郦仲孚担任的正是交州司法参军,肖贵的监斩便是他负责!如此一来,事情便理清了:郦仲孚利用官身,以唐杰为引线勾连悍匪,从中渔利!” “那现在能告倒郦仲孚吗?” “暂时还不能,差个关键人物。”柳明诚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唉!我本以为能在岛上找到他呢!” “唐杰?” “嗯!” “没事,把这帮人带回去好好审审,说不定能问出来呢!”柳翀忙宽慰道。 “父亲是事先有所了解,那大哥是怎么猜到的呢?”柳忱还是不明白。 柳翀哑然失笑:“这就更简单了,你这样问,说明此人是我认识的,可整个交州我认识且有旧怨的不就一个郦仲孚吗?” 柳忱也笑了,这个问题确实问的有些傻了。 柳明诚却沉思了一会儿道:“忱儿,你去把岛上有威望的老人都请过来。” 约莫一刻钟后,几名老者在柳忱带领下来到柳明诚面前。 “这位是家父,他有话要跟各位说。”柳忱介绍道。 岛上众人现在对柳忱感激至极,尤其是看到柳恽他们是如何围歼匪寇的之后,他们便更加感激这位救了他们家人一命的年轻公子了。此刻见是这位公子的父亲,自然都是毕恭毕敬。 “这位老爷,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讲,我等一定尽力照办!”石头他爹首先开口道。 “这位老哥哥,我想问问你们,自这股匪寇来到岛上以后你们可曾见过有官府的人来过?” “没有啊,若是官府的人肯管,我们又怎么会被他们欺负五六年呢?” “那你们可知道,这帮匪寇的背后主使者是谁?” “啊?他们后面还有主使者?”几位老人都是一愣。 “不但有,而且还是大人物,是能随时要你们命的大人物!”柳明诚很严肃地说道。 这句话果然使众人大为紧张:“那......是......是谁呀?” “这事儿呢,我们也是刚刚在审讯那个肖贵的时候才知道的,据他所说他背后的主使者正是你们交州的父母官——刺史郦仲孚!” 此言一出,几位老者中立时便有人瘫在了地上,其他人也都吓得战战兢兢,议论纷纷。 “这可怎么办啊?得罪了刺史,我们还有活路吗?” “那我们岂不是死定了!要不我们跑吧!” “能跑哪儿去啊!” 众人七嘴八舌,莫衷一是。 第99章 柳别驾义助岛民 大公子嫉恶如仇 “诸位,请听我一言,”柳明诚压了压手,制止了众人的议论,“这件事情我们也是事先没有预料到的,但既然事已至此,我倒有个主意,可保诸位平安。” “这位老爷请讲!”众位老者一听有办法,顿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柳明诚。 “我的办法很简单:请岛上所有人立即收拾家当跟我去望州,只要到了望州,我便能够保各位平安,也会为大家安排活计,不会让大家生计无着。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嘀嘀咕咕商议了一阵,最终还是推石头爹来问:“这位老爷,不是我等不信您,可您凭什么就说能保我们平安呢?我们岛上可住了几百号人呢?您都能安排了?” 柳明诚捋须一笑:“实不相瞒,老夫柳明诚,忝居望州别驾一职,这个身份能保各位平安否?我家有个占地千顷的农庄,能住得下诸位否?” “能、能,那自然是能的!”众人激动不已,连忙跪下给柳别驾见礼。 柳明诚忙将众人扶起:“事不宜迟,我们今日就得出发,请马上回去通知各家收拾家当,只简单带些衣物细软即可。到了望州后,我会给每家发一笔安家费,其他的家当到时候再置办新的吧!” “是是是!”众人忙不迭地答应着,回去通知岛民去了。 “父亲是怕他们被报复?”柳忱问道。 柳明诚点头道:“难保郦仲孚不会杀人灭口。” 这时,王猛来报:“老爷、公子,火灭了,抬出来三四十具尸体。还有二十多个烧伤、呛伤的,白大夫已经在治了。” “死的有多少是岛民?”柳翀问道。 “有二十七个。” “这样,通知他们的家人,认领尸体后先不要埋葬,先用草席、床单之类的捆扎、包裹起来,一会儿我们把他们都带走,带回庄子统一埋葬在后山,以便于他们的家人以后随时祭拜。二弟,这事你去办吧,他们现在愿意听你的。” “是,大哥。” “至于匪寇的尸体,绑上石头直接扔海里喂鱼就行了。” “是。另外,白大夫说咱们得尽快回去,有几个烧伤严重的,在这儿治不了。” “岛民还是匪寇?” “都有。” “岛民咱们带回去好好治,匪寇的话给他们个痛快就行了!反正治好了还得杀,浪费!” “是!”王猛领命而去。 柳翀一回头发现柳明诚正盯着他看,不禁有些纳闷:“父亲看我作甚?” “你今日这处事风格倒有些不似从前了,有点杀伐果断的意思了。”柳明诚这话有些耐人寻味。 “什么杀伐果断?我不过是看不惯这帮人罢了。逼着好人杀人为寇,这与逼良为娼有何分别?”柳翀上一世的时候看过一则法制新闻,是说一条船上几个人逼着剩余的人跟他们一起杀人,最后全船人要么被杀,要么成为杀人犯,无一人幸免。当时这则新闻看的他毛骨悚然,对人性之恶也是第一次有了如此刻骨铭心的感受。今日这帮匪寇对岛民所行之举与彼无异,故而引起了柳翀的极大反感。 岛上之事自有小哥儿几个在处置,柳翀便陪柳明诚先回了大船,又让伙夫做了点热食来,忙活了半天都还没正经吃点东西呢。 趁着伙夫做饭的时间,柳翀从舱里拿出来几根钓竿,又搬来几个马扎、几盒鱼饵:“父亲,要不要一起钓个鱼?” 柳明诚心情大好,也来了兴致:“好啊,我还从未在海中钓鱼呢!今日便来试试!”说完便接过一根钓竿坐在了中间。 柳翀也坐了下来,又招呼冯柯和韩炎:“克远兄、老韩,你们也一起来,咱们比赛,看谁钓的多、钓的大!” “诶!”冯柯依言坐在了柳明诚另一侧,韩炎不敢坐,便持了一根钓竿站在了柳翀身侧。 “诶,对了,克远五月初六成亲,你还不知道呢吧?”柳明诚问柳翀。 “是吗?克远兄你也不告诉我一声。” “嘿嘿,这几日忙,还没顾得上说呢!”冯柯不好意思地笑了。 “到时候一定送你份大礼!家里都准备好了吗?需要人手帮忙吗?需要的话尽管说,别客气啊!” “都准备的差不多了,有姑姑帮我操持呢,倒也不用我操心!” 三人正聊着呢,却见韩炎已经率先钓上一条鱼,个头还不小。 韩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三人对视了一眼,便再也不说话了,安安静静、专心致志地钓起了鱼。 一直到了申初时分,岛上的居民才终于三三两两、携家带口的赶到了岸边,由走舸一趟趟送至大船上。虽说柳明诚吩咐了只带衣物细软,但许多人还是大包小卷的带了不少东西,有的甚至连家里的锅铲笸箩都带上了。柳翀对此倒也能理解,民谚有云“破家值万贯”,对于穷苦百姓而言,一口破锅、一个笸箩也是份家产。好在船上地方够大,倒也能装得下。 至于死者的遗体以及俘虏、重伤不能行动者,也都使用绳索、担架吊了上来,匪寇仓库里的财物也被扫荡一空,全部装上了船。冯柯、韩炎将所有人都安置好以后,“平原一号”启程返航。 傍晚,父子四人在舱中饮酒吃鱼,柳明诚亲自给三个儿子斟满杯中酒,举杯笑道:“今日这份大礼,为父收下了,你们做的都很好,为父敬你们一杯!” 三人忙起身离席,皆道“不敢”,行礼后背席而饮。饮完重又落座闲聊起来,倒也是其乐融融之景。 酒至半酣,柳翀出去解手,却听见甲板上传来隐隐的哭声。定睛一看,原来是从那些岛民中间发出的声音。今日岛上不少人家都有人死去,尤其是死在黑松林中的,有些人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了。百姓淳朴明事理,知道这都是那些匪寇作恶的结果,自家孩子死了也就只能认倒霉了,并没有怪罪直接导致他们死亡的平原商号。但即便如此,伤心总是免不了的,白天忙忙乱乱没顾上,现在闲下来了,便难免悲从中来。 柳翀听着也是唏嘘不已,唉!百姓何辜! 第100章 玉山岛再迁岛民 平原庄又添人口 回到屏南时天色已黑,柳明诚带着冯柯、赵铣等押送俘虏先行回了望州城,白郾也带着伤员一同回去了。 因为带回来的岛民要安置在平原农庄,而且后日便是寒食,本来也要去农庄的,所以柳忱、柳恽直接带他们去农庄安置了。 柳翀则连夜将商号护卫队就地进行了一次整编,将王勇、王猛及手下兄弟再加上不晕船的那部分人组成平原船队,共计一百五十人,派驻白沙滩,支援码头的保卫,“平原一号”商船也归他们使用。 剩余一百五十人分成三队,分赴三处最大的铜、铁矿山,负责矿山的保卫及铜铁锭的运输。三队分别选出了庄岷、何隐、李洲作为队长。 整编结束后邹浩也带着那三个队的护卫回城了,清明过后三队便分赴各处值守。 柳翀当夜则宿在了屏南县,次日醒来时韩炎来回话,说王勇一大早就来等着了,柳翀忙换好衣服出去见他。 原来王勇昨日见柳明诚将仙过岛上所有岛民都带回农庄,便也动了心思,想着也将玉山岛上的人带上岸。虽说现在能凭石头换粮食了,可岛上物资匮乏,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因此想了一夜之后一大早便来求柳翀了。 “这好办,愿意来的就都来吧,老秦整天说庄子里人手不够,自然是来者不拒。开采石头的事情你们也不用管了,我让马师傅从合川矿上调些人手过去负责,他们有火药,开采起来会更方便。” “多谢大公子!那属下今天就回岛上领人!” “嗯,早去早回,我们今夜就回庄子。” “是!”王勇一脸欣喜告退而去。 柳翀今日无事便去瓘玉作坊转了转,作坊规模比初建时已经扩大了两倍,雇工已达三百多人,每日能够制作瓘玉片上千片。 现在段弘正已经把家人都接了过来,安心在此扎根了。他最近已经不满足于吹制简单的瓶子了,反正已经教出来不少徒弟了,这些简单的活儿就交给徒弟来做了。他开始做一些特制形状的工艺品,先是瓜棱纹的盘碗碟盏之类的,后来又开始做花瓶、山子之类的观赏摆件,这些东西全部被运往京城精品店,无一不是高价售出。 说到瓘玉工艺品,柳翀可有不少好点子,他立即找来纸笔,给段弘正画了许多草图,又一一作了说明,让段弘正照着试做。 瓘玉去除杂质的技术、镜片的打磨技术都在日益进步,柳翀观察了一会儿,喊来了丛大海:“大海,类似镜片抛光这种细致活儿,不妨多找些女工来做,单独给她们建一个工作间别跟男工混在一起就是了。” “诶诶!”丛大海忙不迭地答应着,事实上村里不少人都来问过瓘玉作坊要不要女工,可想着此前从无这种惯例,他就一直没敢跟东家提,没想到今天东家主动提了,可把他高兴坏了。 “另外,磨出来的镜片一定要按照不同的度数分别存放,千万别混在一起......”柳翀又嘱咐了一些细节,这才离开瓘玉作坊。 回到码头又去看了看人工养殖池和珍珠作坊,王家表妹现在已经代替王猛成为珍珠作坊首位女管事了,姑娘红扑扑的脸蛋上挂着骄傲自豪的笑容,显然早已经从失恋的痛苦中走了出来。 午后,王勇果然带着岛民回到了岸上,随船还带来了几千斤石头。 柳翀让王猛再留下几个姑娘在珍珠作坊做事,之后便带着其余人向农庄走去。因为马车不够,所以大部分人只能步行,只有几位年迈苍苍不能走路的老者被柳翀让到了马车上同乘。 老者们千恩万谢上了车,便拘谨地坐在那里不敢随便动。 柳翀见他们在自己面前有些紧张,便有意跟他们闲聊了起来。 “我听说你们是从扶余来的?那地方怎么样?” “俺们那旮沓可冷,夏天短冬天长,有条大河叫穆尔河,那里头有蚌,产珠子,俺们祖祖辈辈就靠采珠子过日子。”说起老家,便有老者拉开了呱。 “快别提那珠子了,没那珠子俺们还不至于背井离乡逃出来呢!”立刻就有另一老者白了他一眼。 “那关珠子啥事儿?那是做官的不当人!祖祖辈辈都采珠,也没都过不下去啊?怎么就到俺们这儿就过不下去了!” “也不是当官的坏,还是皇帝老儿坏,那官不也是皇帝老儿让他当的吗?那珠子不也是皇帝老儿要的吗?大公子,俺们可不是说大渊的皇帝啊,俺们骂的是扶余的皇帝!” “唉!当年幸亏有小勇、小猛他们哥儿俩,仗着会些功夫把俺们从官兵手上救了回来。官兵拿住了老王两口子,逼小勇、小猛把俺们这些人交出去,可王家大哥说什么也不同意拿我们的命去换他们自个儿的命,结果那两口子就这么没了!王家大哥大嫂多好的人啊!”说起往事,一名老者开始抹眼泪。 “是啊,小勇、小猛就那么眼睁睁看着爹娘惨死在了自己面前,那时候小勇也就是十七八岁吧?那眼睛都瞪出血了!唉!” 柳翀这才明白王勇、王猛兄弟为什么在这些人中有那么高的威望,原来是有这么个缘故。 一路闲聊、走走停停,到临近平原县时,只见十余辆马车、牛车驶来,原来是韩炎见队伍走的太慢,派人快马先去庄子里通知一声,又带了马车、牛车过来接人。 有了车,行进速度顿时快了许多,终于赶在戌时初来到庄子。 柳明诚紧急从城里棺材铺订做了三十副薄皮棺材,已经让人送到了庄子里,总算让仙过岛带回来的死者遗体赶在清明之前已经入土为安了。从仙过岛上带回来的财物也都分给了两个岛的岛民,算是安家费。 庄子里的房子一时之间不够住了,秦管事一大早就安排人去后山凿石、伐木、打土坯,争取尽早把房子盖出来。 第101章 又是一年寒食至 对坐饮茶话闲情 一应琐事自有秦管事操心,柳翀找来柳恽商量练兵的事。 “这次带回来的两个岛的岛民,仙过岛那边原来跟着匪寇拿过刀的还有一百五六十人吧?你把这些人全部召集起来,再从玉山岛的岛民中抽调几十人,凑足二百之数,依旧操练两个月,两个多月后另一条船就回来了,到时候他们就是这条船上的水手。你跟邹浩说,这条船我打算交给他管,让他用心好好调教手下。” “诶!明白!”柳恽也发现邹浩对行船很感兴趣了,于是很为好兄弟如愿以偿感到高兴。 “另外,咱们现在矿山多,人手还是不够,你再招募一些人,呃......就以平原农庄招伙计的名义吧,多招些身强体壮的,就集中在庄子里训练,不能再去军营了,否则容易惹人非议。需要的兵器、器械,你找张习给你做,房子不够自己盖,钱不够找你师父要,总之,你只管放手去做,把训练好的人交给我就行了,其他的我来操心。” “是!谢谢大哥!”柳恽兴奋地直搓手,他现在练兵上瘾,大哥这个要求对他来说就是想睡觉就来了枕头,自然是来者不拒。 次日上午,平原大长公主厌翟车驾准时出现在农庄门口,柳家三兄弟和秦管事率人远接高迎,将祁清瑜等人迎进庄子。 仙过岛的事祁清瑜昨晚已经听柳明诚秉过了,祁清瑜听说柳恽终究是带了“兵”、打了“仗”,虽然不是真正的兵、真正的仗,可到底是拂了自己的意思,便有些不高兴,柳明诚连忙将三兄弟如何互相配合不费吹灰之力就剿灭了悍匪说给了祁清瑜听,甚至还略有夸张。 做长辈的没有不希望孩子出息的,哪怕走的不是自己期望的道路,但只要是做得好就会感到欣慰,于是今日祁清瑜看到柳恽时不但没有丝毫愠怒,反而还挺高兴的,夸赞了他一番。 听说庄子里这几天添了不少新庄户,祁清瑜就更高兴了,当下便吩咐唤这些新庄户过来见见面。 这些岛民长期居住在岛上,以往又不归望州管辖,于望州之事并不熟悉,此时听秦管事来通知,才知道竟是投靠在了大长公主门下,俱是惊讶不已。秦管事让他们来几个人陪大长公主殿下说说话,他们一个个吓得直往后退,说什么也不肯去,最后还是柳翀、柳忱来请,才从两个岛上各选了两三个老人前去。 几人在仆妇的引导下哆哆嗦嗦地来到祁清瑜休息的院子,进门就见一位慈眉善目、蔼然可亲的华发老妇端坐中间,料想就是大长公主殿下,忙跪下磕头。 祁清瑜见他们年纪都不小,忙令人将他们搀起,又赐了小座和茶水、点心。 众人见大长公主殿下平易近人、态度和气,心里安定不少。 祁清瑜问了问他们岛上的生活,他们一一作答,又讲了些捕鱼、捞蚌、潜水、行舟的事,这些都是祁清瑜从未经历过的,倒是听得她连连称奇。 几人聊了半天,直到仆妇几次提醒祁清瑜该午休了,祁清瑜这才依依不舍地让他们退出去了,临走时每人又赐了些钱和果子。众人均是千恩万谢而出。 在祁清瑜与岛民们聊天的同时,柳明诚将柳翀叫了过来:“范夷吾这几日也在这里,要不要去见见?” 柳翀有些没想到:“他来这里做什么?” “还不是你那个‘扫盲班’吗?城里现在不缺先生了,他便到乡下来开班了。” “哦?这倒是有趣,得去看看。”柳翀来了兴致。 却说范夷吾自从开办“扫盲班”以来,仿佛找到了后半生的奋斗目标,这满腔的心思便都放在了教人识字一事上,甚至已经几近狂热。 在庄丁的引领下,他们很快找到了范夷吾居住的小院,今日寒食休假,所以他也是闲着的。 “尧卿在否?”柳明诚喊了一声,推开柴扉进入院中。 范夷吾在屋内听见柳明诚的声音,连忙迎了出去:“东翁钧安!大公子安!” 柳翀笑着还礼:“范先生躲到这山清水秀的地方来倒是逍遥自在。” “大公子说笑了,老朽可不是来躲懒的。”范夷吾忙解释。 “知道、知道!您老‘止邪于未形’来啦!” 《礼记·经解》有云:“故礼之教化也微,其止邪也于未形”,故柳翀有此一说。 范夷吾谦虚道:“吾辈既读圣贤书,自当行圣人之道,行道救世,时不我与,说到底还是大公子给了老朽这践行所学的机会。” 柳翀摇摇头:“范先生过谦了,我也是从范先生教邻里孩童习字一事受到启发才有了这等想法,说到底还是范先生诲人不倦、有教无类,当居首功!” “行啦,你俩不用互捧啦,不管你俩谁是首功,反正这场大功德我收着了。”这场“扫盲运动”是以望州官府的名义开办的,却不用官府出一人一钱,柳明诚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 柳翀、范夷吾哈哈一笑,三人入内叙座。 “听说大公子打了一场大胜仗?”范夷吾笑问道。 “不过区区海寇而已,吓唬老百姓还行,在稍微经过一点正归训练的队伍面前便摧枯拉朽、不堪一击,打赢了也没什么好得意的。”柳翀头脑很清醒,没有因此前的胜利而沾沾自喜,这个态度令柳明诚很满意。 “大公子这倒也是实话,其实所谓山匪也好、海寇也罢,除了少数首恶以外,大部分都是拿起刀的农民,很多时候不过是‘官逼民反’而已。”范夷吾说完,惊觉在座的还有柳明诚这位父母官,便觉自己适才所言有些不妥,可话一出口又收不回来,难免有些忐忑,脸上神色也有了些变化。 第102章 柳明诚说服尧卿 大公子安排琐事 范夷吾的神色柳翀看在眼里,笑道:“范先生这话倒让我想起昨晚与玉山岛上几位老者所叙的闲话。”然后,他便将玉山岛岛民在扶余的遭遇讲了一遍,又接着说道:“这自古以来呀,草民的三大愿望无非是:第一,遇上一个好皇帝,如汉文帝、如唐太宗、如纪仁宗,轻徭薄赋,与民生息;第二,如果没有遇上一个好皇帝,那遇上一个好官也行,如周公旦、如房玄龄、如狄怀英,爱民如子,刚正不阿;第三,如果运气再差一点,既没有好皇帝,也没有好官,那有一个替天行道的大侠也行,一刀把那狗官‘咔嚓’了,替草民出口恶气,便也能活下去。可怕就怕在没指望上,谁都指望不上,那就只能自己铤而走险了。范先生所言匪寇大多是官逼民反,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嗯,东翁治下并无匪寇就是这个道理,官府治理有方,老百姓活得下去自然不会走上绝路。”范夷吾赶紧抓住话头找补回来,果然柳明诚微微点了点头。 柳翀此时想起了从前课本上学过的一首词,随口吟了出来:“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好个‘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大公子心怀天下万民,实乃吾辈楷模啊!”范夷吾有些激动。 “不过是读史偶感而已,先生谬赞了!”柳翀连连摆手。 柳明诚此时却心潮澎湃,他注意到的是词中另一句——望西都,意踌躇! 好个“望西都”,好个“意踌躇”!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表露出真正的心迹吧! 柳明诚心有所感,面上不动声色道:“翀儿,你去看看今年的果子长势如何,今年的贡品数量又加了一些,你多上上心。我跟尧卿再聊会儿。” “是,父亲。”柳翀知道柳明诚这是要支走自己,便依言退下了。 范夷吾也不是愚钝之人,见柳翀走了便道:“东翁有何吩咐?” 柳明诚盯着范夷吾的眼睛问道:“尧卿,你说句心里话,你觉得大公子如何?” “大公子聪慧过人、少年老成,又常怀仁爱之心,乃上佳之才!” 柳明诚摇摇头:“我是说,他——若是为君——如何?” 范夷吾心里一惊,沉默了下来,许久后终于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当为......一代明君!” “尧卿意下如何?”柳明诚追问道,他没有明问范夷吾是对何事“意下如何”,但范夷吾一听即懂。 他为难地看了看柳明诚:“东翁,无论如何杜相是曾对我有恩的,我......”他没有说完,将头低了下去。 “尧卿啊,于国家而言,一位明君和一位能臣孰轻孰重?” 范夷吾知他所言何意,但还是诚实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天下从来不缺良臣能吏,惟圣明天子可遇不可求。” “既如此,明诚恳请尧卿为天下苍生做一次‘忘恩负义’之人!”柳明诚站起身来对范夷吾深施一礼。 范夷吾内心挣扎良久,终于还是被说服,长叹一声道:“东翁,老朽这后半生可就交给大公子啦!”言罢也对着柳明诚深施一礼。 宾主二人重又落座谈了些事情,清明过后,范夷吾便离开了望州,前往江北大营面见楚王祁樟。再之后望州所出产的烧酒、瓘玉等物便源源不断地流向东吴,而东吴的粮食、布匹则流向江北。此为后话。 在柳明诚说服范夷吾之际,柳翀真的依照父亲的吩咐去看了自己的果子,因为瓘玉大棚已经建成投入使用,所以今年的草莓、蓝莓、圣女果、车厘子全部都放在了大棚中种植。 草莓去年已经收了一季了,但果子长势不好,今年看上去倒还不错;蓝莓去年没结果,今年也不知道能否结果;圣女果倒是已经结了些果子了,但还没有红透,想来也应该快了;车厘子因为要至少三四年才能结果现在还是小树苗呢。 “老秦,这几样东西一定要保密,可不能再让宫里盯上了!”说起宫里柳翀就来气,年年要那么多水果,也不怕甜死! “公子放心,看大棚的都是老庄户,最短的也是在这儿干了二十年的人家了,绝不会出问题的!” 柳翀点点头,又去看了看其他水果。 “老秦,今年的葡萄再多种些,另外还有空地的话多种些土豆、地瓜。” “啊?宫里还缺土豆、地瓜?”秦管事有些没反应过来。 柳翀笑了:“不是给宫里的,我想试试用土豆、地瓜酿酒,还有葡萄,其实葡萄酿酒更好喝。” “哦,是这样啊,那没问题,小人一定照办。” 看完了果子柳翀又去动物园看了看,柳恪等几个小的正在喂动物,尤其是去年秋天抓的几只小鹿,他们还没新鲜够。人手一把草争着喂。 庄户怕马鹿冲撞了小主子们,用围栏把鹿围了起来,只让孩子们在围栏外面喂。 这几只小鹿被养的很好,现在体型已基本接近成年鹿了,但还没有真正成熟,公鹿的角也还没长出来。 “这几只鹿好好养着,让它们多繁殖。再去酒坊那边看看吧。窖藏酒存了多少了?” “原来那个山洞已经装了快一半了,小人怕不够用,最近正在开凿第二个山洞呢。” “嗯,有人手的话就多开几个,窖藏不怕多。不过窖藏洞里一定要注意防火啊!” 二人边聊边走,很快就到了酒坊,只见几个庄户正在往车上装用完的酒糟。 “大公子,这酒糟喂牲口可真是太好了,咱家的牛啊、马啊今年长得可壮了,配种成功率都提高不少。” “那就多养一些牛马,耕地、载货全部用牛,就能节省不少人力;以后三弟他们要在庄子里训练护卫队,少不得要用到马,这些你都要提前备下。” “在庄子里训练护卫队?” “对,这事儿还没来得跟你说,咱家现在产业铺的越来越广,需要的人手越来越多,我打算在这里辟出一块地方专门训练护卫,这件事由三公子负责,具体事宜你跟他商量。” “是,大公子!还有,那纯酒精也囤的挺多的了,太占地方。” “你留上五瓮纯酒精备用,剩下的都制成固体酒精,你再去找张习,让将作局制做一种专门适合酒精燃烧的取暖照明工具,然后就可以配合固体酒精在全国售卖了。” “是,大公子。” “新来的庄户都安排好了?” “房子不太够用,暂时先挤着住,等这阵子农忙过后,才能腾出工夫给他们盖房子。” “嗯,还是要抓紧,以后都是自家人了,要善待他们。” “是是,老爷宽仁爱人,大公子宅心仁厚。”秦管事连连奉承。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该安排的都安排妥了,柳翀这才放过了秦管事,让他去忙自己的事了。 放走了老秦,柳翀带着韩炎在庄子里闲逛,走着走着就到了后山去年猎鹿的地方,却看见一个人影正站在那里。 第103章 学农事惊闻投献 犯家规挨骂受责 柳翀定睛一看,那人正是柳恽。 柳翀去年秋天在这里差点出事,柳恽因此被柳明诚罚跪了一个时辰,事后又被韩炎狠狠“修理”了一个月,这事让他刻骨铭心。今日他是来寻找合适的练兵场地的,却不想走到了这里,一时有些微怔,所以停了下来。 “三弟!”柳翀招呼道。 “大哥,您也来啦!” “在想什么?” “我觉得山脚下那块地方挺适合建训练场的,离后山也近,时不时的还能到山上练练战术。” “那你就去跟秦管事说,把这块地方要过来。我也觉得这地方不错,等冯柯把火器做的更好了,以后还可以在山上练练火铳、火枪什么的。” “诶!”柳恽开心地答应了下来,忽然又想起来什么,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大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事?你问啊!” “你......你......”柳恽犹豫了半天终于问了出来,“你将来会做皇帝吗?” “啊?”柳恽这直白的问题确实让柳翀一愣,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我知道父亲一直想让你做皇帝,我娘还帮他收集消息呢,我都看见了。”情治这一块倒确实是冯姨娘在主管。 “唉!”柳翀叹了口气,“那你说大哥该不该做这个皇帝?” “我当然希望你做皇帝啦!” “为何?” “你做了皇帝,我就做你的大将军,我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柳翀笑了:“虽然我现在不是皇帝,但你已经是我的小将军了!” 这话让柳恽很开心,兄弟二人说说笑笑下了山,在回去的路上却碰上了柳忱,柳忱正坐在路边跟几个庄户聊天。柳忱以往最重视仪表,衣服从来都是一尘不染,如今却就那么坐在泥地上,神情自若,没有丝毫不适。 “二弟!” “二哥!” 柳忱回头见是大哥跟三弟来了,便也跟庄户们告了别,跟柳翀他们一起往回走了。 “你们在聊什么?” “聊怎么种庄稼。” “哦?”柳翀笑了,“那聊出什么心得体会了吗?” “大哥,我现在真觉得自己其实挺无知的。以往我以为种庄稼是极简单的事情,春天把种子往地里一撒,秋天就能收。可跟他们聊完了我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播种完以后还得浇水、施肥、除草,天太热了庄稼不长,太冷了也不长,太干了不长,太涝了也不长。而且每种庄稼的种法还都不一样,光说播种吧,麦子、高粱是一种种法,土豆、地瓜是一种种法,葱蒜则又是另一种种法......”柳忱吧啦吧啦说了很多,柳恽也听的聚精会神,说实话,这些知识他也不知道。 柳翀微笑着听着并不插话,柳忱说了很久才总结性的说了一句:“所以说光读书是不够的,还是父亲说的对,‘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柳翀心道:这句好像还是我说给老柳听的吧!不过他也不介意这句话被老柳占为己有,反正他也不是原创。 柳翀想了想道:“也不是事事都要躬行,人的精力毕竟有限,不可能把所有事都做一遍。就说这农事吧,圣人也说‘吾不如老农’。于你而言,了解农事重点不应在于庄稼如何耕种,而是要从耕种之法中体会到农民的不易,如此方知恤民力、惜物产,‘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即便征发徭役也要不违农时、不误农事。” 柳忱听的频频点头,将这句“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旋即又想起一事来:“我今日还听到一件事,他们说庄子周边有些田其实不是咱家的,也挂在咱家名下。” “投献?”柳翀皱了皱眉。 “嗯,只是不知道父亲是否了解此事。” “先问问老秦吧,此事不管父亲知道与否,都要经他的手,他是肯定知道的。” 三人说完便去找秦管事问了此事,秦管事果然是知情的。 说起此事,老秦也有些为难:“三位公子,实不相瞒,这些投献之人均是府上的外宅管事以及他们的家人,小人实在很难拒绝。” “老爷知道吗?” “没敢告诉老爷。”秦管事说完后见柳翀面色不悦,慌忙跪下了,“此事都是小人的过错,小人也是碍于人情,绝对没有从中收取任何好处。” “这件事你自己去跟老爷解释吧。”柳翀不满地瞅了他一眼,转身带着弟弟们走了。 一刻钟后,秦管事硬着头皮走进了柳明诚的房间又关上了房门,片刻之后,房中传出柳明诚的喝骂声和瓷器摔碎的声音,下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好心来请大公子去劝劝老爷。 柳明诚的反应比柳翀预想的还要激烈,他也想知道事情的原委,便跟柳忱一起过去了,柳恽是从来不敢在父亲生气的时候出现在父亲面前的,便找个借口溜了。 进到房间,果见柳明诚怒形于色,秦管事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地上一地碎瓷片。 “老秦,你先出去吧。” 听得柳翀这话,秦管事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反手又将门带上了。 “这土地投献之事自古就有,没有一千年也少说有几百年了吧?您何必发这么大火儿。”柳翀劝道。 “别人我不管,但是咱家不许出现这种事,这是我早就定下的规矩。这个秦海岳!竟然为了点人情连规矩都不顾了,若不是看在他以往还算勤勉忠诚的份儿上,今天便该将他打一顿逐出去了事!”柳明诚余怒未消。 “父亲似乎对投献之事格外忌讳,不知这是为何?”今日之事会惹的父亲如此大动肝火,柳忱也是很意外。 柳明诚平息了一下火气,伸手示意两个儿子坐下:“你们可知罗先生左手那三根手指是怎么回事?” 柳翀、柳忱对视一眼,此事他们好奇了好几年,私下里也不是没猜测过,可谁也不敢开口问,此时听父亲主动提起,便双双道:“请父亲赐教。” 第104章 柳明诚揭秘往事 冯克远回禀供词 柳明诚叹了口气,说起了往事:“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惟师任职兰台侍御史,掌推、弹之责,偶查得某官名下有大量投献之田,再一细查,发现不仅是该名官员,甚至朝中近半官员皆有大肆纳献之举,他费尽心力收集了大量的人证、物证,将这些官员一举弹劾至御前。世宗皇帝震怒,令三司会审合勘,不料合勘之下,证人竟纷纷改口,物证则一夜付丙,人证、物证皆无,所谓纳献之事自然无从谈起。旋即众多朝臣纷纷弹劾惟师,指其为博自身清名构陷同僚,一时之间,惟师竟落得个朝中人人喊打的局面。世宗皇帝心知此事有蹊跷,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将惟师下狱治罪,那些人为了报复他,在狱中对他动了酷刑,却又故意不给他医治。他的手就是因为受了拶指之刑又医治不及时,最后导致左手三指腐烂不可治,不得不截掉了。” 这番讲述听得柳翀、柳忱直冒冷汗,控制三法司、陷害忠良、逼迫皇帝,这帮人的势力之大不言而喻。 柳明诚继续讲道:“最后还是你们祖父实在看不过去了,向世宗皇帝进言,又四处为他活动,这才保住了他一命,判了个削职为民、永不叙用,此后他才来到柳家为幕,以报先父之恩。后来我入仕之后,也弹劾了不少人、不少事,但却从来不敢触碰这个问题,因为惟师的教训太过刻骨铭心,即便是我也不敢轻易染指此事,只能约束自身罢了。可没想到竟连自身也没约束的住,这叫我如何对得起惟师!所以你们说这老秦可不可恶?该不该罚?”柳明诚说着说着又来了气。 “父亲息怒,老秦固然有错,但好在后果不严重,及时改过也就是了。”柳忱也劝道。 “那你说如何处置?” “罚他三个月的薪俸小惩大诫吧,至于那些投献的土地,让他一一退回也就是了。” 柳明诚“嗯”了一声,又深思片刻道:“让他写份名单给我,我亲自跟那些人说吧。” “是。”二人出来后将柳明诚的决定告诉了在院中忐忑不安等候消息的秦管事,他这才放了心,再三向两位公子道谢后,便赶紧回去写名单了。不多时写好名单来送给柳明诚,柳明诚又责骂了他几句才算放过了他。 次日清明,一家人照例烧了包袱、祭拜过一阵之后便都回府去了。 柳明诚回府后立即叫来了投献土地的外宅管事,这些外宅管事都是柳明诚到望州之后雇用的,都是望州本地人,与从京城带来的家生子不同,柳明诚也不好太过用强,一番推心置腹、恩威并施之下,到底是让这些人心甘情愿地将土地退了回去,此事至此才算了结。 下午,州衙属官送来了今日刚收到的邸报,柳明诚看着看着忽然眼前一亮,随即让人去请柳翀。 柳翀还没到,小厮又来报,说是冯柯来访。 冯柯进来后给柳明诚带来了一个大好的消息。 “姑丈,那个肖贵他招了。”冯柯一进来就兴奋地说道。 “他招的什么?” “唐杰啊!他说唐杰在宁州!宁州有个龟虻山,上面盘踞着一股山匪,唐杰现在就跟那帮人在一起。” “龟虻山什么情况他清楚吗?” “那他倒不太清楚,他没去过,不过他确认了一点,他和郦仲孚之间之前的联络人就是唐杰,唐杰出事后就换了一个人,是郦仲孚身边一个管事,体貌特征他也描述了,不过我也不好去交州查,您看这......” “查什么?”柳翀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刚迈步进来,没听清冯柯说的什么,就问了一句。 “克远查到唐杰的踪迹了。” “怎么了?不好抓吗?”看着柳明诚紧锁的眉头,柳翀知道事情可能不大顺利。 冯柯便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交州那边倒还好说,咱们在那边有分号,让分号的人去查查。龟虻山可就真不好查了,土匪窝咱也进不去啊!” “此事既然为难就先放着吧,那些人你还是押在军营里好生看管,不能放但也不能死,严密封锁消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们被俘一事。” “遵命!”冯柯领命而去。 “您找我干嘛?” 柳明诚递过一份邸报:“郑王也薨了。” “郑王?”柳翀一时没反应过来。 “皇三子!”柳明诚提醒道。 柳翀吃了一惊:“怎么死的?不会又是......”他伸手指了指南边。 柳明诚知他何意,犹豫片刻道:“不应该吧。宫中既然已经防着他了,便不应该再让他得手啊?如果他真的在重重防范之下还能得手,那我倒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柳翀摇摇头,叹息了一声,才八岁,不管因何而死,都是一条幼小的生命。 “如今那位可就剩一个不到两岁的儿子了。”柳明诚这话隐含之意柳翀心知肚明。 “您这意思是老天爷都在帮我,又或者说——是他变相地帮了我?” “天意不可违!” 柳翀苦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两岁的儿子也是会长大的,谁又敢笃定那位不会长寿呢?他不再想这件事了,此时邸报上另一段文字引起了他的注意:“闹蝗虫了?” “去年秋冬,京西路大旱,今年天气又有些异常,天暖的有些早了,这种天气最容易闹蝗灾。不过目前还在京西路,京西路安抚使说是能扑灭,应该到不了咱这儿。” “那也不能大意啊,万一到咱这儿了,再毁了咱的贡果,当心那位找茬儿收拾你!” 他这么一说,柳明诚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那你说怎么办?这蝗灾是防不胜防的。” 柳翀想了想道:“虽说是防不胜防,但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提前准备一二。不过我需要州衙及各县县衙一起出个告示,另外还需要一块很大的地方。” 第105章 收鸡鸭预防蝗灾 劝皇后拜神祈愿 柳翀故意卖关子,柳明诚却有些不耐烦:“你到底要干什么?别卖关子!” “高价收购鸡鸭!只要孵出来一个月以上的都要,这笔钱我来出,但是收上来的鸡鸭需要一个地方来养,衙门帮忙解决这个问题就行了。” “要鸡鸭做什么?”柳明诚更加糊涂了。 “吃蝗虫啊!鸡鸭是蝗虫的天敌,有鸡兵鸭将在,蝗虫翻不了天。” 柳明诚对此将信将疑,但犹豫再三还是同意试试:“就放军营里吧,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另外,让商号在南边收点粮吧。范尧卿明天就启程去江北大营,我相信他和安道互相配合,一定能够说通楚王跟咱们合作,到时候让安道多从吴国收些粮食,那边的粮食便宜。” “好,我让他把挣到的钱都换成粮食运回来。” 父子俩又商量了一些事后,柳翀告退出来,回去后立即给周掌柜去了一封信,除了安排买粮食的事,还嘱咐他在南边再买条船,连船带粮一起运回来。 又喊来玖祥、玖和,让他们一个去给张习传个话,让他多做一些鸡笼鸭笼送到军营备用;另一个则去庄子招二十个农妇来喂养鸡鸭,顺便拉来千斤粗粮备用。 次日,州衙、县衙果然集体贴出告示,以高出市面两成的价格收购一月龄以上的鸡鸭鹅,数量不限,地点在厢军军营。百姓踊跃前来,都把家中的鸡鸭鹅送到了军营,冯柯不得已带着手下士卒先行充当起了“禽司令”,一时间整个军营鸡飞狗跳。 好在下午时分,庄子里来支援的人手到了,饲料也有了,这才渐渐平静了下来。很快整个军营都被鸡鸭填满了,“咯咯咯”、“嘎嘎嘎”的声音不绝于耳,然而最要命的还不是声音,而是气味,整个军营弥漫着粪便的臭味。 柳翀此时也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出的有些冒失了,这大量养殖鸡鸭所带来的卫生问题他之前完全没有想到。可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只好去庄子里招来更多的农妇过来帮忙铲除粪便,再把收集的粪便用军营的车拉到庄子用作肥料,也算是废物利用吧。 更让柳翀意外的是,他还得到了很多鸡蛋、鸭蛋、鹅蛋,柳翀看着眼前堆成小山的蛋有些哭笑不得,干脆都送给冯柯他们了,算是对他们的补偿吧。 在囤鸡鸭、防蝗虫的日子里,柳翀又去了趟油田,原因是第一口油井不出油了。 柳翀凑近油井看了看果然不再往外喷了,但是井里面还是有油的,只是很难往外取。 柳翀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上辈子暑假支教时在农民家里看到过的手压水井泵,于是叫来何师傅等人,给他画了一张图。 “何师傅,这个能做吗?” 何师傅接过来,看了半天似乎不是很明白,倒是吴师傅有些明白了:“这就是一个复杂一点的唧筒嘛!这个地方是活塞,应该得用皮做吧,通过手柄上下移动,就把筒子里的气排出去了,然后水就上来了呀,再继续压手柄,水就从出水口出来了。” 果然不愧是懂“唧筒”的人,柳翀暗暗挑了个大拇哥。 有了吴师傅的指点,何师傅也很快明白了过来:“放心吧,大公子,最多两天就能做好。” 两天后,手压水井泵打好了,柳翀让人安在油井口上,做好密封,连续按压手柄,过了一会儿果见有油从出水口流了出来,这次一直抽了两天才停。两天后这个井就一滴油也出不来了,这就算是报废了,于是将这口井灌水回填,开始挖下一口井。 柳翀算了算,这口井一共出油一百多斤,成绩算是不错了。然后他又检查了一下气井的情况,气井已经挖到第三口了,目前供应亭场是完全没问题的。 平原亭场目前的产出已经达到了之前的十倍,成本也降了下来,但柳明诚承诺的盐铁转运司的通牒却始终没下来,这个问题倒不是出在柳明诚或者盐铁转运司那里,而是出在承平帝那里。 自郑王薨后,承平帝悲恸于爱子之丧,连日来头晕目眩,又兼饮食不振,仅偶尔用些瓜果梨桃果腹,身体乏力,已经数日未上朝了,奏折也压了一大堆,而盐铁转运司的奏折也在其中。中年丧子,这份打击不可谓不大,作为一个父亲,承平帝此刻无论如何都没有心思再理朝政了。 连丧三子,谢皇后更是悲痛欲绝,终日以泪洗面,身体也不大好,目前是由皇侄祁翎陪伴侍疾。 “母后,该吃药了。”祁翎端过侍女手中的药碗,乖巧的坐在了谢皇后的榻前。他自幼由承平帝抚养,在谢皇后膝前长大,虽是皇侄的身份,却也如皇子一般称承平帝夫妇为“父皇”、“母后”,二人倒也不反对他这样叫。 谢皇后艰难地坐了起来,看着药碗长叹一口气,哀莫大于心死,她如今已心如死灰,便吃再多的药又能如何?想到死去的儿子,她一时哀思如潮,又抽泣起来。 祁翎顿时也泪流满面:“母后,人死不能复生,您还是要想开些,若三弟在天有灵,见您如此伤心难过,怕也是要灵魂难安的。”祁翎殷殷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倒也让谢皇后感到一丝安慰,便依言喝了药沉沉睡去了。 心里不痛快,觉也睡得不沉,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间仿佛听见有人在说话,便醒了过来,仔细一听,原来是祁翎的声音从偏殿中传了出来:“傩神在上,我祁翎愿以自家性命换取母后身体康泰,只要母后能够痊愈,祁翎情愿折寿一半。” “为何只是一半?” 祁翎此刻正跪在偏殿傩神像前,忽听背后人言,吓了一跳,却看见正是承平帝站在身后,他来看望谢皇后,正巧听见了祁翎的话。 “因为......因为......另一半想留给父皇啊!”祁翎犹犹豫豫道。 “你这孩子倒是有心了。”承平帝摸了摸祁翎的头,“你这几天也累了,去歇会儿吧。” “是,父皇,儿臣告退。”祁翎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承平帝站在原地望着祁翎远去的背影,一扭头看见了案上的傩神像,突然一件往事袭上心头,心里不由得一紧,腿一软便栽倒在了地上。 随行的内侍吓了一跳,连忙大叫“传太医”!谢皇后在殿内听闻承平帝晕倒,也顾不上自己的病了,忙起身离榻,命人将承平帝抬至榻上。 第106章 承平帝惊惧自疑 梁右相说项腹诽 不多时太医赶到,承平帝也已被挪到了榻上,太医手中银针连番扎下,又往承平帝口中灌了两碗汤药,一个时辰后承平帝这才悠悠转醒。 “陛下之症乃是忧思过重,心情郁结所致,臣已开了方子,陛下按时服药、多多休息便可缓解。”太医秉道。 “都下去吧。”承平帝挥手将殿中除了谢皇后之外的所有人都赶了出去,揉了揉眼睛,继而坐在榻上发呆。 “陛下今日这是怎么了?”谢皇后也发觉承平帝的情绪不太对,那是除了丧子之痛外的其他情绪。 承平帝在脑海中将几个儿子的死又过了一遍,如果说长子的死还依稀有人为痕迹的话,那么次子、三子的死就完全不是人为了。 “我知道儿子们为什么会死了!”承平帝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 “陛下此言何意?”谢皇后一惊。 “是傩神,是傩神把他们带走的,这是傩神对我的惩罚!”承平帝很肯定地说,“当日姑母逼我在傩神前发誓没有谋害皇兄,我当时想着那毒不是我下的,便不算是我谋害皇兄,所以便痛痛快的发了誓。可是我想错了,我虽然没有下毒,但我阻止太医救治皇兄这也算是谋害,所以傩神认为我撒了谎,便夺走了我儿子的性命让我应誓了。”承平帝越说越惶恐,说到最后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这话让谢皇后也惶恐不安起来:“那该如何是好呀?陛下您还有一个小儿子,难道说......” 想到这里谢皇后的手不禁颤抖起来。 承平帝的眼神也渐渐失去神采,他颓然地坐在那里,突然觉得一切都极其讽刺,费尽心力得来的皇位,最终却会连个继承人都没有了吗? 想到这里他突然心里一阵狂躁,不禁站起身来放声狂笑起来:“哈哈哈哈......报应!都是报应啊!天杀的报应啊!” 谢皇后吓了一跳,忙上前抱住承平帝的身体:“陛下,您怎么了?您别这样,您吓着我了!”谢皇后带着哭腔的声音到底是让承平帝恢复了几分理智,他收起了笑声,两人互相搀扶着又坐回榻上。 这时内侍来报:“启禀陛下,鲁王、越王、杜相、梁相求见。” 杜相、梁相不和,二人很少会同时求见,同来必是有事,鲁王、越王更是从不管国事的主儿,这时候来怕也是安了别的心思。思及至此,承平帝强行压住了心头的烦闷,整理了一下心绪,摆驾万岁殿。 见驾后,杜延年首先开口:“陛下新遭丧子之痛,臣等本不该因国事让陛下心忧,然陛下多日不朝,奏章积压良多,群臣心中不安,臣等忝居相位,未能为陛下分忧,实乃臣等之罪。”言罢双膝跪倒,俯伏在地。梁颢亦然。 承平帝听话听音,知道他二人何意,从御案上拿起一本奏折打开来,望着上面的蝇头小楷只觉得迷离恍惚,又担心被这几人发现自己状态不佳,便索性又合上了,指了指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道:“朕身体不适,心绪不宁,这些奏折就有劳二相代朕批了吧。” 二人齐道“遵旨”,双双告退而出,内侍捧着奏折跟在二人后面。 “把奏折都送到我府上去。”杜延年对内侍吩咐道。 “杜相,陛下是命你我二人共同批阅奏折的。”见杜延年要拿走所有奏折,梁颢有些着急。 “等我批完了,你在后面落个名字就行了。”杜延年头也不回地走了,完全没把梁颢的话放在心上。 “你......”梁颢咬牙切齿地指着杜延年的背影,可到底也没敢说什么。 大殿里,承平帝打发走了二相,又望向两位弟弟:“老五、老七,有事?” “没事,就是担心皇兄皇嫂的身体,来看看您。”越王祁桦笑道。 整天一副笑面虎的模样,也不知道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承平帝心里暗自嘀咕着,他心情不好,此刻看越王祁桦,便觉得那副笑脸格外欠揍。 朕死了儿子,他有什么好笑的?笑话朕死了儿子?可朕好歹还生了四个儿子呢!总好过某人一个都生不出来吧!哼! “那你呢,老五?” “臣弟本来想来问问盐铁转运司的折子什么时候批,既然已经交给二相了,那臣弟去问他们好了,就不打扰皇兄了。”鲁王祁檩倒是诚实的很。 这是又想着从哪上头弄钱了吧?财迷心窍的家伙!堂堂亲王整天就想着那点蝇头小利,没出息!不过好在还算实在,由他去吧!承平帝继续腹诽着。 “既然无事都退下吧。” 打发走了二王,承平帝回到后殿,揉了揉眼睛,又按了按太阳穴,拿起一个橘子剥开放进嘴里,一丝甜味儿在口中蔓延开来,让他心情顿时好了些许。刚才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也许儿子们的死真的只是巧合? 一丝侥幸又在他心头萦绕起来。 却说杜延年当晚连夜批阅奏折,一份盐铁转运司的折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倒不是折子所奏内容本身有什么不妥,既然产出了便宜的盐,运到京城附近平抑京城盐价也没有什么不好。问题是这盐是“平原亭场”出的,这就引起他的警觉了。他现在是惊弓之鸟,只要是与望州和平原大长公主府相关的事情他都会格外注意三分。因此次日将批好的折子发回各部的时候,这份折子便被他留下了。 盐铁转运司那边没收到回复,鲁王又催的紧,他们又不敢直接去找杜延年,便只好来找梁颢,梁颢也早得了鲁王的好处,因此不得不硬着头皮来找杜延年。 “杜相,盐铁转运司那份折子为何没有批复啊?” 杜延年瞟了他一眼:“这事儿梁相很上心啊?!” “实不相瞒,是鲁王!”梁颢知道凭自己的分量是不够的,便把鲁王抬了出来,“京城盐店都是鲁王的,这您不会不知道吧?鲁王早从盐铁转运司那边知道这事儿了,当即就把平原亭场那边的盐都包下来了,可您不批这盐就运不过来呀!所以麻烦您赶紧给批了吧,再拖下去鲁王殿下就得亲自来找您说道了!” 这话还真让杜延年犯了难,鲁王爱财人人尽知。这人平时什么都好说,你冒犯他、忽略他他都不在意,但唯独一样,你不能妨碍他发财,否则他一定会跟你没完! “鲁王是如何知道平原亭场之事的?” “他家里卖盐,自然跟盐铁转运司那边熟着呢!” “哦。”杜延年又将那本奏折拿过来看了看,确实也没发现什么别的问题,便提笔批了交给了梁颢。 梁颢拿着奏折往外走,边走心里边骂:本官好歹也是个右相,让你们一个个支使的跟个碎催似的,真他娘的不拿右相当宰相! 第107章 平原号三珍齐售 众官员上行下效 放下朝中之事不表,却说“平原珍品店”这边,桑玉奴现已熟悉了店面上的一应事务,她本就是风尘出身,待人接物自有过人之处,于客人之心思更是掌握的极为准确,自她来店里以后,这店里的销量增长不少,连述便索性将原来的掌柜调去别处使用,让她做了掌柜。 最近第一批钟表和眼镜、放大镜运抵京城,因为是自家制作的东西,连述格外上心,因此日日都在珍品店与桑玉奴一起操持。 这三样东西在京城一露面就引起了巨大的轰动。钟表这个东西了解的人少,价格又昂贵,大多数人只将其视为新奇物件,初时看的人多,买的人却是不多。 倒是这眼镜和放大镜卖的极火爆。这两样东西并非是这个时代从未有过的,只是此前的眼镜和放大镜大多以玳瑁或天然水晶制成,价格极其昂贵,关键是有价无市,有钱都未必能买的到。现在,“平原珍品店”所售卖的眼镜和放大镜每个只卖一百贯,虽然仍不便宜,但比起玳瑁眼镜来说,已经便宜一大半了。关键是“平原珍品店”所售卖的眼镜分为不同的种类和度数,顾客可以尽情试戴,挑选最适合自己的那一款。 而且,这次,“平原珍品店”依然采用了上门服务的方式,只要支付少量的车马费,便可以由伙计带着各种度数的眼镜上门试镜。对于那些身份贵重、不方便亲自到店试戴的大人物来说,这样的服务简直太贴心了。 于是,在一个黄昏,一辆宫中的马车悄悄地从“平原珍品店”接走了桑玉奴和一整套试戴的眼镜、放大镜,在留下了一副老花镜和两只放大镜后,又将人和其余眼镜都送了回来并付了钱。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连述没敢将此事大肆宣扬,但这个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很快京中许多消息灵通的人士就都知道承平帝购买了眼镜和放大镜一事了,一时间人人跟风,朝中官员最近个个都觉得自己眼睛出了问题,非得去买一副眼镜来戴了。 于是,“平原珍品店”的眼镜很快便售出了一大半,连述和桑玉奴每日忙的脚不沾地,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这一日,二人正在店里招待客人,忽见一男一女两张生面孔走进店里。那男子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身穿宝蓝色窄袖劲装,腰扎蹀躞带,身形颀长,高鼻薄唇,眉宇间自有股英武之气;身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身穿薄绿织锦百褶裙,手持红罗障面合欢扇,待得放下扇面露出真容,只见她鸭蛋脸上挂着一丝浅笑,两个浅浅的酒窝随之浮现,虽是清水芙蓉,但天生丽质胜过淡妆浓抹。更为难得的是,那双眸之中神采飞扬,娴静之中不失灵动,文墨气质更是遮掩不住。 桑玉奴多看了两眼,便觉得往日自诩貌美都是没有自知之明,一时间竟有些自惭形秽了。 那少女进店来首先就被正中间伫立的大钟吸引了,只见这物件高五尺有余,阔约一尺半,上面一个金质圆盘,分成十二等份,并以汉文数字标明从一到十二,三个长短、粗细不一的指针在绕着圆盘转圈,下面还有个大摆锤在有节奏地不停晃动着。 “哥哥,这是什么物件,我竟从未见过。” 那男子也是一愣,显然也是不认识。 桑玉奴忙上前介绍:“这是钟表,用来计时的。”说完又给他们详细介绍了钟表的用法。 那少女显然对这钟表的运转机理极为感兴趣,拉着桑玉奴打破砂锅问到底,桑玉奴也只知道个大概,说不上来的便瞎扯几句含混过去。 此时又有客人进店,来人认识此前进来那男子,拱手招呼道:“杜指挥今日空闲了?” 那男子回礼道:“陪舍妹出来转转。” 这一问一答本无什么玄机,却让桑玉奴心里一颤,她知道这兄妹二人的身份了! 满京城不到二十岁就能坐上禁军指挥这个位置的可没有几个,而姓杜的则仅有一位,那便是当朝左相之子杜含,而这位少女显然就是名动京华的才女杜心悦了! 既知他二人身份,桑玉奴更加不敢怠慢,将这钟表夸了个天花乱坠,果然说的杜心悦心动不已。 “哥哥,我们买一个回去给父亲用好不好?” “好啊,掌柜的,这钟表要多少钱一个?” “大的五百贯,小的七百贯。” “什么?这么贵!”杜含差点惊掉了下巴。 “这大的反而比小的便宜?这是为何?”杜心悦不解。 “不瞒姑娘说,这钟表是精细物件,越是小的越难做,所以小的反而更珍贵。公子,咱家这钟表且不说是稀罕玩意儿,单就说这材质,这外面的框架是黄花梨的,这表盘是纯金的——光这块金子就值一二百贯——这标记时辰用的是和田玉,这外面的门用的是整块瓘玉,就跟那镜子用的瓘玉是一模一样的,您想啊,这么大一块瓘玉能做多少镜子呀!能不贵吗?还有这镶金嵌宝的装饰,那都算是白送的。” “哥哥,你带了多少钱?”杜心悦悄悄问杜含。 “我就带了二百多贯,原本就想着给父亲买个放大镜,再给你买个小镜子,也没想买别的呀!”杜含小声回答。 听了杜含的回答,杜心悦不好意思地笑笑:“掌柜的,我们今天没带那么多钱,改天再来光顾吧。”言罢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杜姑娘若真想要,我倒有个主意。”桑玉奴有心结交,哪能就这么让她走了。 “什么主意?”杜心悦果然站住了。 “杜姑娘人称‘京城第一才女’,柳絮才高,每一诗出,京城为之纸贵,奴家斗胆,请姑娘为小店这钟表赠诗一首,小店便送姑娘一座大钟,如何?” 杜心悦歪了歪头:“这位姐姐认识我?” “初次见面,以往只有耳闻。” “那您如何仅从姓杜上便猜出了我的身份?”刚才那人跟大哥打招呼,被掌柜的听了去,知道他们姓杜这并不奇怪,但点出她“京城第一才女”的身份,那便显然是明知她是谁了。 桑玉奴笑道:“这京城姓杜又这么年轻的指挥使能有几位?既能猜出令兄的身份,姑娘的身份便不难猜了。” “原来如此。”杜心悦点点头,旋即又围着那大钟转了一圈,目光灵动,“麻烦姐姐取文房四宝来。” 桑玉奴知道她这是答应了,忙立即取来文房四宝摆在杜心悦面前。 第108章 咏絮才以诗换物 玲珑心来而有往 杜心悦提起笔来在纸上刷刷点点,不多时一首五律书就:“昼夜无功间,循环二六时。枢机迭轮转,分刻细迁徙。弦轴回施妙,针锋迟速宜。惜阴堪警惰,精进不知疲。” “姑娘果然大才!多谢相赐!”桑玉奴大喜,忙让人将诗收起来,“这钟回头就让伙计送到相府上。姑娘要不要再看点别的?” 杜心悦又去看了看镜子,最后挑了一个二十贯的随身小镜子和一个放大镜,杜含付了钱后,兄妹二人就告辞出来了。 回府的马车上,杜含不解地问:“那女掌柜明显是有意巴结,你以往最不喜欢这样的事情,今日为何倒答应的痛快?” “因为我真的很想买那个大钟啊,嘻嘻嘻。”杜心悦笑道,“放心吧,回去之后我就让人把钱送过来,不会占他们便宜的。” “那你白送他们一首诗,岂不是让他们占了便宜?” “就当是人家肯让咱们赊账,咱们给的谢礼吧。” 下午时分,桑玉奴果然让人送来了大钟。 这平原珍宝店送货的方式也是有些意思,用一辆四面挂着薄纱帷幔的敞篷车运送,货物在车上若隐若现,惹的人格外想扯着脖子看清楚到底是什么。前面有人鸣锣引导,一面敲一面喊“平原珍品,送至某某街某某相公宅,货物贵重,小心磕碰”云云。 于是这天下午,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杜相家里买了个大钟,宣传效果不言而喻。 这法子与第一楼的喝号划卡如出一辙,当然是连述想出来的。在他与桑玉奴的配合下,钟表的销售也开始火爆起来,第一批运抵京城的钟表很快便销售一空。 与柳翀原先的设想不同,这大钟倒比小钟更受欢迎,一来是大的看着就气派,二来这大的用料也更多,怎么看都是买大的更加不吃亏。但也有少数人不差钱的人是逆向思维,想着这小的更贵,那肯定是更好,便买了小的,如此一来,大的小的都不愁卖了。 京城这边销售的速度倒比望州这边制作的速度更快,连衡索性便把一半的工匠派到了京城来,就地制作、组装。此为后话。 却说杜心悦回去后果然次日便让人送来了钱,五百贯一文不少。这反倒让桑玉奴不好意思了。她原本打算将杜心悦的诗挂在店里做个活招牌,可人家把钱送来,意思就是很明显了,不欠你这个情!桑玉奴也是冰雪聪明之人,心领神会,如此一来她也不好再把诗挂出来了。想来想去,忽然心生一计,将杜心悦的诗及一封短信飞鸽传书回望州,请大公子回诗一首,就算是还礼了。大公子素有诗名,这对他来说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与此同时,桑玉奴也将入宫为承平帝试镜一事的经过也详细记述下来,但这封信却没有通过鸽子传递,而是悄悄送到了岐国公府,经由罗汝芳送回了望州。 柳翀收到飞鸽传书后,也觉得此事有趣,便提笔录了一首应时的小词传了回去。收到回信,桑玉奴不敢耽搁,便上门求见杜心悦。杜心悦原本怕她也如那些庸人一般借机上门送礼,便不打算见她,及至听得丫鬟说她是空手上门的,又改了主意,让她到花厅相见了。 “奴家桑玉奴见过杜小姐。”桑玉奴规规矩矩地见了个礼,“上次索诗一事,奴家向敝东禀报过了,东家埋怨奴家太过唐突,又道是不能白收姑娘的诗,因此回赠一首,以表谢意。”言罢便从袖中掏出一页纸递了过去。 杜心悦接过一看却是一首《眼儿媚》: 风日迟迟弄轻柔,花径暗香流。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枝畔,红杏梢头。 反复吟诵几遍,越看越觉着好,便问道:“桑掌柜,敢问贵东家是柳别驾还是柳大公子?” “是大公子。” 听说是柳翀,杜心悦一时竟起了些许争强之心,便道:“桑掌柜稍候,待我回诗一首。”说完便转向后堂,不多时丫鬟送出一页纸,交给桑玉奴后便送她出府了。 两日后,柳翀便收到了杜心悦的诗: 池塘渴雨蛙声少,庭院无人燕语长。午枕不成春草梦,落花风静煮茶香。 本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心态,当即又回了一首: 开尽荼蘼白昼沉,枝头声已变春禽。落花莫遣东风恼,小立闲庭爱绿阴。 此后,二人便通过桑玉奴诗书唱和,吟遍春夏秋冬,等着对方的回诗成了一种习惯,若是多日没收到,便难免惦念与牵挂;若是收到了,暗中便有些小小的欣喜。虽然二人都极默契地只谈诗词不提其他,但诗以咏志,词以表情,天长日久,不知不觉,对方在自己心中便不再只是个名字了,一分情愫悄然种下。 而且双方都不约而同地将此事瞒了下去,杜心悦这边每次只是打发贴身丫鬟借出去采买之机去见桑玉奴,而柳翀这边却是只跟桑玉奴飞鸽传书往来,旁人只道他们传的是生意上的事情,因此无人知晓机宜,即便韩炎也只是知道京城那边有个女子与少主有诗词往来,却不知那女子的身份。 桑玉奴的另一封信也很快便递到了柳明诚的手中,这个消息来得正及时,本来还愁太医院那边的消息不好打听呢,没想到居然通过此事确认了。 读完了信一丝冷笑浮现在柳明诚的嘴角。 果然看不清东西了么?只怕眼镜也治不了你的眼疾吧? 老天爷要收你,这可怨不得别人了! 第109章 阖家团聚端午节 父子议论治蝗策 几番诗词往来后转眼便到了四月底,第一批铜、铁锭都分别运到了,柳翀全部送到冯柯那里,又将猛火油柜的图纸给了他,顺便问了问火铳和火枪的改进。 “火铳和火枪改进的如何了?” “火铳倒是已经做出更大的了,射程也能达到近百丈了,可性能还是不太稳定,铜质的容易变形,铁的又容易炸膛。火枪也是,装药量小了射程不够,大了又怕炸膛。另外,精准度也是个问题。”冯柯遇到了瓶颈,很是犯愁。 “还是得用精钢铸造,而且不同的部位试试用‘失蜡法’分别处理。这次我给你送来了不少铜、铁锭,你可以多多试验,总能找出好的方法。人手不够的话你找张习,让他调人来帮你。至于精准度的问题嘛,这其实是个术数问题,我倒有个人选,或许可以帮上你。回头我给她写封信,看能不能请她过来一趟。” “那可太好了!对了,那个猛火油柜是什么东西?” “是配合石油使用的武器,你先做一个,回头我让人再给你送石油过来。” “诶!” “其实这些事也不急,你先忙活你的婚事,这马上要当新郎官了,不得先把你家里好好拾掇拾掇呀!诶,对了,元真也回来了,昨儿来见的我,说是他堂妹已经到望州了,就在他家里。” “嘿嘿嘿,姑丈已经告诉我了,说是新娘就从方司马家出门子,元真要送妹妹出嫁,所以专程回来的。彩礼都是姑姑、姑丈帮我出的,也是送到方司马家了。”冯柯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啧啧,你这个新郎官当的可真省心,什么都不用管,白得一媳妇儿。”柳翀打趣道。 “姑丈对我的大恩,我记着呢!”冯柯这话是发自肺腑的。 转眼就是五月五端午节,今年的天气热的格外早,才五月初竟已隐隐有了盛夏的感觉。 这天清晨起床,下人们早已经备好了用佩兰、煎蒲、艾草等煎好的兰汤,伺候着一家老少沐浴兰汤。 沐浴之后柳明诚用毛笔蘸着雄黄酒给柳恪以下的小孩子们每人额头画了一个“王”字,祁清瑜和赵夫人则给每个小孩子都挂上了荷包、长命缕,拴上了五色丝线。 中午全家聚在彩光殿吃粽子,有桂圆粽、肉粽、水晶粽、莲蓉粽、蜜饯粽、板栗粽、火腿粽、咸蛋粽等共八色。祁清瑜喜欢板栗的香糯,柳明诚吃了个火腿粽,又尝了个莲蓉的,赵夫人等女眷和小孩子们更喜欢桂圆、蜜饯等甜口的粽子,柳翀钟爱咸蛋黄的,柳忱吃了个水晶粽,而柳恽独爱肉粽。虽各有各的口味,但好在预备的种类多,倒也各得其所。 祁清瑜怕糯米吃多了不消化,只吃了两个便不再多吃了,又嘱咐孩子们不可贪食,饭后又将所有人赶到园子里去散步消食。 小孩子们自然是去游乐场玩耍去了,柳恽拉着柳忱去湖里划船玩,画舫是一个月前刚做好了的,柳恽还没新鲜够。赵夫人等陪着祁清瑜去赏花,今年的花开的也早,此时已是花团锦簇了。冯姨娘则告了个假,带人去冯家忙活去了。 柳明诚和柳翀在湖岸边转了一会儿也上了画舫,边钓鱼边闲聊,说着说着又说到了蝗灾上。 “京西路的蝗灾到底是没控制住,前日的邸报说已经蔓延到了京畿,此刻恐怕已经过了京畿往京东而来了。京西、京畿两路今年很可能颗粒无收。宫中震怒,京西路安抚使已经被罢职下狱了,甚至可能要论死罪。”提起蝗灾,柳明诚忧心忡忡。 “现在才五月份,及时补种的话还是有可能挽回些损失的。京西路已经尽力了,倒也不全是那位安抚使的错。”柳忱接话道,他听见父兄在谈论政事,就过来听听。 “总要有人背锅的,此事便是换了我,也一样要背这个锅的。唉!闹不好这次蝗灾还真让翀儿你说着了,是次大灾呀!若蔓延范围进一步扩大,别说地方官了,照规矩便是宰辅都要引咎辞职,老杜要不好过喽!”柳明诚嘴上说着“老杜不好过”,言语之中却没有半分幸灾乐祸之意,反而充满了担忧。 柳翀心里却升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自从跟杜心悦交上了“笔友”,柳翀对于杜延年的感觉便越来越复杂。说他是忠臣吧,当年祁栊篡位确实有他从旁出谋划策;说他是奸臣吧,此人为国操劳、鞠躬尽瘁倒也不是假的。因此,柳明诚提起杜延年,倒让他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好在柳明诚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继续说道:“范尧卿已经跟楚王谈妥了,具体事情安道也已经在做了,那边要的货你得抓紧供应,别路子打通了,东西却没有了。” “这您放心,我就是把其他几路的供应都停了,也得先紧着南边的。”呵呵,同样的东西在南边能卖上双倍的价格,傻子才分不清哪头轻哪头重呢! 柳翀继续道:“我的船前日已经出发了,瓘玉和烧酒装了满满一船,回程就是一万石粮食了。” “还不够,至少要备上几万石。” “要这么多吗?” “你们想过没有?一旦蝗灾真的控制不住,再往东可就是京东、榆东了,那么接下来最可怕的是什么?”柳明诚这话不仅是问柳翀,也是问柳忱。 “饥荒?”柳忱对自己的答案不太自信。 “饥荒之后呢?” 柳翀一拍大腿:“流民!” “正是!”柳明诚赞许地看了柳翀一眼。 “我明白了,鸭子还得继续收!” “也不知道你那法子到底管不管用,收了多少了?” “两三万只吧!” “这么多?望州有这么多鸡鸭鹅吗?”柳明诚很疑惑,作为望州父母官,他对于自己治下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 “不光望州,周边州县听说这边高价收购鸡鸭也都来卖,把咱们当冤大头了!” “哦。”当冤大头也是你当,反正没花我州衙的钱。 柳明诚继续道:“光用你这个法子也是不够的,主要还得靠人力。” 柳忱接话道:“父亲,我倒是以前在书上看过古人治蝗之法。” “哦?你说说看。”柳明诚微笑着鼓励道。 “书上共说了三策,一是器具捕打,有布围式、鱼箔式、合网式和抄袋式,俱可拦截、捕杀蝗虫;二是开沟陷杀,此法主要用于对付蝗蝻,将蝗蝻驱赶于沟中并覆土掩埋;三是篝火诱杀,盖因蝗虫趋光,故诱其投火自焚。” “嗯,”柳明诚点点头,“此三法均有可取之处,但都颇费人力。” “灭蝗不能仅靠衙门,得发动百姓一起,让家家户户先准备布围或抄袋之类的东西吧,”柳翀道,“专注于第一策和第三策即可,第二策就交给‘鸭将军’它们吧。” 柳明诚点点头,心中颇感欣慰。两个儿子所说之治蝗要点他岂会不知,但是从儿子口中说出,便是另一番滋味了。 吾家有子初长成。 “哦,对了,”柳翀又想起一事,“您让查的郦仲孚的那个管事,交州那边给回了个话,说是确实有这么个人,因为左目有疾,总是闭着,所以令人印象深刻,但是此人极少外出,也不与人交往,只知道姓申,其他就一无所知了。” “不好查就先放着吧,早晚会有眉目的。”柳明诚倒是淡定的很。 第110章 闹误会因玉成缘 碰头会敲定方 次日,望州各县衙召集治下的里正们传下了州衙的命令,回去各置灭蝗之物,预防蝗灾。 而柳家这一日却暂时放下了治蝗之事,来冯家喝喜酒了,因为今日正是冯柯和方小姐的大喜之日。 柳明诚亲自主婚,给足了方家面子。方家的嫁妆除了京城那边新娘父母给准备的一份以外,方深甫也给添了许多,摆满了冯家的院子。 未时正,新娘子的花轿到了,负责赞礼的赞者将新娘引到礼堂上站立在北面,新郎则在南面作揖之后进入。入室后,二人对坐,赞者在酒盏中倒上酒,递给二人,二人饮下。然后摆上食物,新郎、新娘又分别饮下第二盏、第三盏酒,饮完后二人起身,再次行拜礼,撤下食物。礼成。 新娘被送入洞房,新郎冯柯则被军中的兄弟们拉去敬酒。 柳恽今日趁着父亲没注意也喝了好几杯,晕晕乎乎之间突然发现自己腰间的玉坠不见了,就四处去找,这时恰好一个豆蔻少女从他身旁经过,柳恽一眼看见了那少女腰间的玉坠顿时急了,一把拽过那姑娘,质问道:“你怎么偷我玉坠儿?!还给我!” 那小姑娘正是禾儿,她今日本来非常开心,此刻突然被人凶巴巴地大吼,还冤枉她偷东西,心里又怕又委屈,顿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这一声惊天动地,即便是在鼎沸的人声中也有异军突起之效,柳恽也没想到她会哭的这么凶,顿时也吓住了,酒也醒了大半。 冯姨娘一看新收的小侄女儿跟儿子在一起,还哭得那么凶,不用问,肯定是自家儿子欺负人了,当即过去揪住了柳恽的耳朵:“臭小子,你欺负表妹干什么!” “姑姑......”见有人撑腰,禾儿哭的更凶了。 “表......表妹?哦——禾儿表妹!”柳恽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就是冯柯的妹妹、没见过面的那位小表妹。 其实冯柯认亲以后就带着禾儿来见过冯姨娘了,只是当时柳恽没在家,所以没见上,此后他因为在庄子里练兵,也没怎么在家住,所以一直也没见过。 “可是......可是......我的玉坠儿在她那儿。”柳恽也挺委屈的,他也不是无缘无故凶人的呀! “什么你的玉坠儿,那是我的!”柳翀听见这边的动静,也走了过来,“是我那块,我之前送给禾儿妹妹了,不信你看。”柳翀把禾儿腰间的玉坠解下来给柳恽看了看,果然上面有个“棠”字。 原来这玉坠本就是一对,是冯姨娘偶然所得,一个刻了“棠”字,一个刻了“棣”字。当初冯姨娘知道这位大公子身份特殊,既有心讨好,又希望自己儿子跟他处好关系,便将这对代表兄弟之情的玉坠一分为二,“棠”字坠给了柳翀,“棣”字坠给了柳恽。 柳恽此时方知自己弄错了,脸一红,赶紧给禾儿道歉。禾儿正在气头上,也不理他。 “大哥......”柳恽求助似地望向柳翀。 “我可不管啊,你自己惹哭的自己哄。”柳翀飞也似的逃跑了。 柳恽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一路追着禾儿说好话,又答应给她买零食,带她去游乐场玩,哄了半天才算是把禾儿哄好了。 柳恽刚刚松了口气,这时,柳忱拿着一块玉坠过来递给柳恽:“你的坠子,掉在桌子底下了。” 一听坠子,禾儿小嘴又撅起来了,刚舒展开的眉毛又皱在了一起,一跺脚扭头就走了。柳恽接过玉坠也来不及跟二哥道谢,追着禾儿继续哄去了。 冯姨娘看着儿子那小意殷勤的样儿心里倒是有所触动,恽儿这孩子还从未对家里任何一位妹妹这样上心过呢! 自初七开始,柳翀、柳忱就再也没闲着了。柳明诚使唤起儿子来毫不客气,这治蝗一事干脆就交给了他俩和梁睿,让几个年轻人自己去折腾。 三人今日便是第一次碰头商量具体的做法。 柳翀借来了柳明诚的舆图,指着舆图道:“这是望州的位置,正好将西面的郢州、宁州和东面的交州隔开了,也就是说无论蝗灾从郢州还是宁州过来,望州都是躲不掉的。而且平原、屏南两县会是最先接触到蝗灾的,这两县防好了,合川、昌河压力就会小很多,否则蝗群过境,咱就算失败了。” “那依柳大哥的意思,是要将平原、屏南两县与郢州、宁州的交界处作为治蝗的主战场?”梁睿揣测道。 “对。” “这两县西边界加起来有多长?”柳忱问道。 “我大致估算了一下,大概将近四百里。” “方法呢?”梁睿问。 “我认为主要还是要靠火。”柳忱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火攻肯定是没错的,但是三策要同时进行,尤其是用围布拦截,需要动员大量的百姓参与,这件事要交给你俩去做,把府里的护卫带上一半出去,让三弟和邹浩也带着庄子里的护卫一起参加。另外,还可以每隔一段距离搭一个高台,在高台之上设置篝火台,吸引高处的蝗虫。” “可是,大哥,制作布围、抄袋很费布料的,老百姓家里不可能有那么多布料的。而且这些布料用完之后几乎无法回收利用,基本是废弃了,老百姓未必舍得。”柳忱在这个问题上想的很细。 “你找父亲问问,看州衙、县衙库房里有多少夏布、木料、竹竿,能不能都拿出来。咱们府里也有不少夏布,你去跟母亲秉一声,先拿出来应急。再不够的话就得找城中富户化缘了。” “行,我先去问问。” “那这两个县的布置就交给你俩了,鸭子我让冯柯这两天就都运过去,我给你们运煤去,我油田那边还剩一些毛竹我也让人运过来帮你们搭架子。” “好,那我们这就去分头准备。” 第111章 众兄弟各有分工 两父子亲临一线 柳忱、梁睿走后,柳翀去了趟平原商号,并把所有在望州的掌柜都集中了起来。 戚珩伤势已经痊愈了,但是柳翀还一直没有派新的活儿给他,今日便正好用上了。 “戚珩,你跟城中的商贾富户们熟不熟?” “基本都熟,许多都是我家的常客,逢年过节没少跟着我爹去串门。” “那你去挨家挨户化个缘吧,我需要大量的夏布、木料、竹竿,有多少要多少,就算是平原商号借他们的,可以给他们打个条子,事后一定奉还。” “老韩,你去趟煤矿,至少给我拉五十万斤煤放到西界上,每隔四五丈就放上一堆,只许多不许少。你把府里、庄子里所有车全部带走,再不够就去雇,总之最多给你三天时间,必须按时布置好!” “张习,你去油田把所有的油都取回来,召集人手做油布和火把,越多越好,三日内送过去。” “老秦,让庄子里多备些吃食送到西界去,要有荤腥,不能让大伙儿饿着肚子干活儿。把所有的酒精也都运来,甭管固体的、液体的,我全要。” “其余人全都给我出去宣传,告诉大家,防治蝗虫最好是把他们消灭在州界之处,所以西界的村民是在替全州的人挡灾,各家各户不能光躲在后面享受好处不出力,蝗虫一来所有人只要能动的都要去西界帮忙灭虫,否则等蝗虫进了州境,四散开来就更加难以捕灭了。把道理给大伙儿讲透,一定要尽可能地动员最多的人手参与。另外,你们让百姓多采些艾草,可以花些钱来收,越多越好,也是三日内送过去。” “是,大公子。”众人皆领命而去。 把底下人都打发走以后,柳翀想去找冯柯,忽然想起今日是冯柯两口子回门的日子,此刻他应该是方家,现下去打扰有些不合适,只好耐着性子等次日再去。 晚上柳明诚回府时面色凝重,尽管他早几日已经把自己对蝗灾的担心以及治蝗的建议写给了李至德,他也相信李至德不会不重视此事,但显然此次蝗灾比他想象的更为严重。今日郢州的公文已经到了,榆东路最西面的兆州已经被蝗虫吞没了两个县,相关治蝗措施该上的也都上了,但效果不大。 郢州、宁州也已经全面动员起来了,李至德及各州刺史在此事上不可谓不尽心、行动也不可谓不迅速,但效果到底如何柳明诚心里没底。 柳忱要的夏布等材料他已经全部都给了,州衙的人手也都调给他们使用了,但愿这帮孩子能带来惊喜。 次日,柳翀一大早就来找冯柯:“克远,新婚燕尔本不该打扰你,但是事态紧急,没办法让你闲着了!” “是蝗灾的事吗?昨日在伯岳那里已经听说了。” “对,现在一是得马上把鸡鸭鹅运过去,二是你所部所有人都得去西界听用。” “没问题,我这就去军营。” “嫂夫人那里......” “放心吧,我娘子是明事理的人,不会介意的。”冯柯显然跟娘子处的不错。 要搁在平时,柳翀少不得要打趣他几句,但今日他实在没这个心情。 冯柯进去跟娘子说了一声就去了军营,到军营以后,冯柯集合了手下四百多名士卒,抽出了二十人去赶车送鸡鸭以及戚珩借来的物资,其余所有人急行军到合川矿场,要求每人至少背二十斤煤,然后送到屏南县西。这是他之前和柳翀商量好的方案。 柳翀则回府去找了祁清瑜,祁清瑜也听说了蝗灾的事,只是不知道具体情况,听柳翀详细说了之后,才知道事情的严重程度,自然对柳翀所求无不应允。当即命令府中所有人停下手里的事情,全府一起蒸肉包子,然后让护卫送到西界去。 于是第二天去西界干活有肉包子吃这件事就全城传开了,这一招果然吸引了不少人前去帮忙。 当晚柳明诚再次收到坏消息,蝗虫已过兆州,抵达郢州、宁州,淮阳路北部州县、榆西路南部州县也都受到了波及。 “照这个速度,最迟后天晚上就会到望州。”柳明诚忧心不已。 “这边事情都安排的差不多了,明天我就过去。” “不但你去,我和望州所有大小官吏都得去。” 柳翀点点头,按照《渊律》,遇到蝗灾时,所有官吏都得亲自参与扑杀,否则便是渎职,所以柳明诚此举倒也是依律而行。 次日,父子二人骑马奔赴屏南县西北,马车则拆了座椅用来装商号收上来的艾草了。 两个时辰后抵达屏南县西北,只见这边的煤堆已经堆好了,布围、缯网、抄袋等也都预备了许多。很多百姓都在一起忙活,有帮着搭高台的,有帮着缝布围、抄袋的,有在制作火把的。 十二万匹夏布,说起来多,但其实用起来消耗很快,此时基本上已经剩的不多了。 柳明诚留下方深甫、方实父子在此指挥,他和柳翀则一路往南走,半个时辰后遇到了柳忱和柳恽,这小哥儿俩这两天累瘦了一圈儿,柳忱眼睛熬的通红,看的柳明诚一阵心疼。 柳翀嘱咐道:“你俩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才是大战之日,可别熬的太狠,明天反而起不来了。” 二人点头答应。 再往南一段是梁焘、梁睿父子和屏南县令章乃琳在负责,也基本准备就绪。 最南头是邹汉勋和邹浩父子,这边的煤还没堆好,还缺一些,但韩炎保证今夜一定堆齐。 巡视完一趟后,柳明诚和柳翀回到平原县西北,这里算是整个西界的中间位置,就在这里居中指挥。 当晚,郢州、宁州的通报再次传来,经过两州的奋力扑杀,一小部分蝗虫已被扑灭,但仍有大部分蝗虫向东而来。柳明诚心情沉重,一夜无眠。 初十日晨,所有煤堆已经堆好,老百姓还自发的堆了许多柴火堆,韩炎也回到了柳翀身边。 平原商号的宣传工作做的很好,大家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因此一半以上的百姓自发赶来支援,此时聚集在西界的百姓已超十万人,许多人家都是男女老幼齐上阵,还带来了自己准备的灭蝗工具。柳翀让冯柯、韩炎等将人手组织好,将人和鸡鸭鹅、艾草都均匀铺开,火把等物也合理分发下去。 秦管事把酒精也运过来了,柳翀让人把固体酒精布置到高台上去,地上也添置了一些火盆。 府里和庄子里的饭食也源源不断地运往西界,毕竟扑蝗是体力活儿,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中午吃过午饭后,就开始有零零星星的蝗虫出现在众人面前了,但是因为数量还比较少,所以倒是来得及人工扑杀一波。 申时初,本来明亮的大太阳天突然转暗,远处蝗虫大军遮天蔽日,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众人心里都是一紧——来了! 第112章 众志成城齐灭蝗 因劳成疾病缠绵 很快,眼前的蝗虫越来越多,众人已经纷纷举起布围、缯网等物开始扑杀了,柳翀一声令下,鸡鸭鹅大军出动,落在地面的蝗虫纷纷祭了鸡兵鸭将的五脏庙。这些鸡鸭已经饿了一天,此时见到肉了,顿时开怀大吃起来。 紧接着艾草也被点燃,一股浓烈而特殊的气味夹杂着浓烟腾空而起,将蝗虫大军暂时阻隔住。众人趁机扑杀一波。 在人墙前面的是一片已经长高但尚未成熟的麦田,这是柳明诚命人特地留出来吸引蝗虫的,现在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蝗虫。柳明诚下令“点火”,这片青绿色的麦田立即被浇上酒精点燃。 眼看着还差一个月便能收割的粮食顷刻间毁于一旦,别说是种田的农民了,便是柳明诚都心疼不已,但这样的牺牲是必要的。烧了这一片麦田,大不了衙门补贴这些受损失的农户一些钱粮即可,若是让蝗虫过境,全州百姓的粮食就都保不住了,因此百姓们对这样的牺牲也都能理解。 大火果然吸引了更多的蝗虫奋不顾身地扑将过来,紧接着一万五千多座煤堆、柴堆、高台被一一点燃,数不胜数的蝗虫一头扎进火堆然后被烈焰焚身。前面死去的同类并不能引起后来者的警醒,这是天性使然,蝗虫们前仆后继,源源不断,火越烧越旺,蝗虫也越烧越多。 飞驰而来的蝗虫直冲人群而来,撞在头上、脸上疼得人龇牙咧嘴。百姓们不敢怠慢,纷纷以手中的各种工具扑杀着蝗虫,连柳明诚都亲自拿起了一个抄袋挥舞着。 地上密密麻麻的死蝗虫看的柳翀头皮发麻,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然而天空中的蝗虫更密,远处的蝗虫大军一眼望不到头。 柳翀果断爬上身旁一棵大树,将油布铺在树上,又遍撒酒精,然后以火把点燃,很快整棵大树就成为了一支巨大的火把。韩炎、赵铣、乌老三等府中下人一直跟在柳明诚、柳翀身边,此刻见到柳翀的举动,都纷纷效仿,很快一支支天然火把又成了吸引蝗虫的绝佳陷阱。 就这样,火攻加人工,在忙活了整整一夜、个个都筋疲力尽之后,终于迎来了曙光。天空中的蝗虫已肉眼可见的减少了大半,地上的蝗虫尸体足足有一寸多厚,走在上面,初时是“嘎吱嘎吱”声响,继而一种踩屎感从足底传来,让柳翀恶心不已。 柳明诚已经累的虚脱了,柳翀将父亲扶起来,给他拿了些吃的来,柳明诚却摆摆手表示吃不下。 稍事休息后,柳明诚恢复了一些体力,便传令让所有百姓立即回家,各村自行组织在家门口再扑杀一次,以确保最大限度灭蝗,他自己和冯柯、各级官员也带着所有厢军及各种工具、引火之物奔赴合川、昌河两县支援。 柳翀及一帮小兄弟则留在西界善后,继续烧毁虫尸、杀灭蝗蝻。 烧毁虫尸倒不难,只是量太大,柳翀粗略估算了一下,此次扑杀蝗虫的数量至少是十亿量级的,因此光是将虫尸集中焚烧也花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至于地面上可能还存在的蝗蝻就统统交给鸡鸭鹅了,这帮家伙这两天享受了一场饕餮盛宴,个个都胖了一大圈儿。 烧完以后,柳翀望着已成为一片焦土、寸草不存的望州西界,心中百感交集。 十二日中午柳翀回到府里时,发现府里气氛非常紧张,原来是柳明诚病了。 在合川、昌河两县也完成了灭蝗之后,昨晚柳明诚回到府中,又连夜将望州灭蝗经过写成折子上奏给朝廷,一直忙到将近天明才算忙完。 由于这几日精神过于紧张,又连续三夜未眠,进食也不多,身体本就到了极限,这一放松下来身体顿时垮了,突然便出现恶寒、头痛、身痛之状。 柳翀进来的时候,褚大夫和白郾正在请脉,祁清瑜和赵夫人在一旁焦急地等着结果。 “祖母、母亲大安。”柳翀先给二人行了礼,祁清瑜看他也是一脸疲惫、身上衣服已经脏的认不出原来的颜色了,顿时也心疼起来。 “你也辛苦几日了,先去更衣梳洗吧,你父亲这边有我们呢。” “不急,我先听听大夫怎么说。” 这时褚大夫和白郾已经请完脉从内室出来了。 “老爷情况如何?”赵夫人焦急地问道。 “老爷脉象浮紧,舌苔淡白,畏寒怕冷,鼻塞流涕,此乃是风邪入侵之症,想来是这几日累着了,夜里又偶感风寒,服些温热的汤药好好休息即可,不必担心。”褚大夫安慰道。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柳翀进去给柳明诚禀报了西界的情况,嘱咐父亲好好休息,便也回去梳洗更衣了。 晚上,柳忱、柳恽也回来了,探过父亲的病后各自回去休息不提。 却说柳明诚六百里加急的折子两日后便摆在了承平帝的御案之上,折子里共说了六层意思: 一是讲述了望州灭蝗的经过,总结了经验和方法,不经意间提到了此次消耗了数十万斤煤;二是请罪,此次灭蝗将望州库房里的十万匹夏布全部消耗殆尽,此事总要给朝廷一个交待;三是为望州大小官员请功,但对于自己的功劳苦劳以及自家财产的损失只字未提;四是建议朝廷让受灾地区百姓立即补种土豆、玉茭等粗粮,如此秋季还能有所收获,不至于整年饿肚子;五是及时赈灾,预防流民;六是告诉承平帝贡果无恙,未受波及,请他放心。 柳明诚带来的好消息以及他谦卑的态度让承平帝圣心大悦,这么多年了,这位好表弟终于学会了如何做一个恭顺臣子,也不枉打压他这么多年,果然人还是得受点教训才能学会懂事啊! 折子很快批了下来,对于柳明诚所奏的治蝗法则,让二相及六部参考一下,定个格条,颁行全国;夏布之事不予追究,但是责令其自行补上亏空;补种粮食及预防流民之事亦交由二相及六部斟酌处理;望州一应有功官员俱有封赏升迁,但对于柳明诚本人,他总觉得不放心,还得再看看。 但为了安抚柳明诚,他还是额外又下了一道旨意,赏了平原大长公主钱两万贯,绢一万匹。 由于望州扑杀得力,进入交州的蝗虫便不多了,剩余的蝗虫很快被全部扑杀干净,郦仲孚倒因此意外的得了个首功。 第113章 议功过勾心斗角 贺封赏风轻云淡 五月下旬,李至德上表请求致仕。许是因为此次蝗灾让这位老相公心力交瘁,虽然是个无功无过的结果,但还是让他心有余悸,尤其是京西路安抚使晚节不保,让他也心有戚戚焉。是以再三思虑后他干脆称病请辞了,承平帝很痛快地准奏了,并下旨由郦仲孚接任榆东路经略安抚使,算是对他治蝗首功的奖赏。 郦仲孚的任命是最先定下的,他心中好不得意,立即走马上任,甫一到任,便立即召下属的防御、团练、刺史、别驾等前来晋见。 柳明诚的病此时已经痊愈,精神也恢复了,今日便在州衙视事。收到安抚使司的公文后,他直接扔给来送公文的差役一句“让郦仲孚先来拜见大长公主”便拂袖而去。 差役回来回了话,郦仲孚勃然大怒:“好你个柳明诚!不就仗着出身高贵吗?可你再高贵能高贵得过万乘之君吗?我看你能猖狂到几时!”当即写了折子参了柳明诚一个不敬上官之罪。 折子递到政事堂,杜延年和梁颢同时犯了难,因为就在两日前他们还收到了另一份折子,正是前任榆东路经略安抚使李至德为柳明诚请功的折子,老相公到底是为柳明诚不平,离任前一日上了这最后一道折子。 如今两道折子一起摆在二相的案前,二人各有各的心思,都不肯表态。最后二人竟然难得的默契了一次,将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承平帝。 承平帝直接没搭理李至德的折子,柳明诚有功无功他岂会不知,何须李至德再来提醒一次?看了郦仲孚的折子之后却拍案大笑起来:“德甫还是那个脾气啊!”说着拿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这点心是从第一楼买的,叫“蜜三刀”,据说也是大长公主府里出来的法子,甜腻可口,很对承平帝的胃口。 “到底是朝廷的官员,是不是也太任性了些?”梁颢小心翼翼道,一边说一边偷觑着承平帝的表情。 “只怕这‘任性’正是他想让陛下看到的。”杜延年显然更为了解柳明诚的心思。 “郦仲孚跟德甫有旧怨,他召见德甫怕是本身就没安什么好心,德甫不去倒也是明智之举,去了也是自取其辱。”承平帝对杜延年的话不以为然。他明知郦仲孚与柳明诚有旧怨,却故意让郦仲孚做了柳明诚的顶头上司,此举背后本身就存着几分帝王心思,如今他二人如愿开撕,他也乐得看戏。 “那这两道折子,未知陛下圣意如何?” “全部留中吧,至于柳德甫嘛,有功有过,不赏不罚,就继续留在望州做他的别驾相公吧。” 旨意一出,朝中人人都在暗中为柳明诚鸣不平,认为他才应该是治蝗首功,郦仲孚这个首功本就名不副实,如今得了便宜还卖乖,甚至行公报私仇之举,令人鄙视。更有那知道二人从前恩怨的,莫不在心中为柳明诚捏一把汗,这位柳别驾怕是要有苦头吃喽! 封赏望州一众官员的旨意传到望州,柳明诚倒是一副不喜不悲的态度。郦仲孚的升迁固然让他有些不爽,但也不太担心,反倒是几位同僚、部下的升迁让他很高兴,当即让人将梁焘、邹汉勋、方深甫及冯柯请来叙话。 不多时众人来到,柳明诚请众人落座奉茶。 “今日请诸公来,是有好事相告。”柳明诚笑道,“朝廷的旨意下来了,诸位俱有升迁。况之兄。” 梁焘忙离座起身:“在!” “快请坐、快请坐!”柳明诚的言谈间格外客气,“况之兄将赴任京西路延州刺史,从三品,今后你的官阶可就比我还要高两阶了。” 梁焘大喜过望,连连向柳明诚道谢,谢他举荐之恩,众人也纷纷向他道贺。 “叔绩,”柳明诚继续道,“你接况之兄的位置,出任长史,章乃琳接你的位置。” “多谢相公栽培!”邹汉勋也起身道谢。 “子肃,你也要离开望州了,去郢州任长史。” 方深甫这一年升迁的速度之快令人羡慕,他本身既没有过人的能力,也没有深厚的家族背景,全仗着柳明诚的提拔,因此感激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还有克远,静山军都虞侯的职位空缺很久了,由你来接任。” 虽说厢军比不得禁军,厢军都虞侯的职务也不算显赫,但考虑到冯柯的年龄,这也算是年少有为了,加上他如今又算是柳明诚的亲戚,因此众人对他的恭贺倒更加热烈一些。 此时方深甫忽然反应过来,问道:“柳别驾您还是原地不动吗?” 柳明诚坦然一笑:“我的情况诸位还不知道吗?估计是要终老望州了。” 众人皆摇头叹息,表示朝廷不公。 柳明诚反过来安慰他们:“诸公不必为我惋惜,我也不是一无所获,朝廷不是还给了我钱两万贯,绢一万匹吗?”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苦笑,且不说此次治蝗大长公主府出钱出物出力甚多,这些钱帛够不够抵顶损失,即便是够了,朝廷真能给的出这笔钱帛吗?不过是一张白条而已。 但最让众人愤愤不平的还是郦仲孚的升迁,此人几乎什么都没做竟摘了个大桃子,当真是不公平。 但柳明诚显然不愿意谈论此事,便岔开了话题:“况之兄,京西路那边的粮食补种不能耽搁,你尽快跟叔绩交接好便去赴任吧。” “好,我明日便与叔绩交接,后日就启程。不过......”梁焘有些难以说出口。 “况之兄有话但讲无妨。” “想跟柳别驾借些粮食。”梁焘期待地望着柳明诚。 梁焘借粮的用途柳明诚当然清楚,他捻须思忖半晌道:“况之兄,望州常平仓里有多少粮食你是清楚的,我只能借给你五千石,另外,我不偏不倚,子肃那儿,我也给你五千石。这点粮肯定是不够的,但剩余的就只能靠你们自己想办法了!也别指望朝廷,杜鹤寿此刻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五千石确实不够,但聊胜于无,而且以望州常平仓的能力,一万石其实已经去了一大半库存了,柳明诚能给到这么多也确实是尽力了。二人心中有数,再次诚恳道谢。 晚上,柳明诚在州衙设宴,一来是为众同僚贺喜,二来也是为梁焘和方深甫送行。席上排座次,柳明诚坚持请梁焘做了上首,自己坦然坐在次席作陪,倒惹得梁焘有些不好意思。 第114章 鸡鸭鹅完成使命 平原号首次返航 待酒宴散去,众人皆各自回府,只有方深甫留了下来。 “老爷安排我去郢州,是让我盯着郦仲孚吗?”私底下方深甫一直以柳家家臣自居,因此称柳明诚为老爷。 柳明诚摇摇头:“郦仲孚不重要,他除了能在公事上刁难我一二以外,翻不起什么大风浪。” “那您的意思是?” “郢州是望州的门户,子肃啊,替我守好这道门!”柳明诚郑重其事道。 方深甫深打一躬:“属下定不辱命!” 次日,柳翀也知道了冯柯又升官了的消息,便来给他道喜,却见他愁眉苦脸地从军营里出来。 “克远,你这升官了怎么还不高兴了。” “大公子,还不是因为你那些鸡鸭呀!我说您这用也用完了,赶紧处置了吧!” 柳翀一拍脑门,这事儿他给忘了! 治完蝗虫回府以后,先是柳明诚病了,接着柳忱也病了,赵夫人忙着照顾柳忱,在柳明诚跟前侍疾的任务就交给他了。他这几日衣不解带,倒是做了个十足的大孝子,柳明诚病好以后,他自己又休息了两天,趁着有空又把下个月的绘本稿画了出来,至于那些鸡鸭鹅什么的,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样,让弟兄们辛苦辛苦,都给我宰杀了,去好毛,每人拿两只回去吃,剩下的送到望海楼去。还有啊,弄下来的鸭毛、鹅毛不要扔,我让人来处理。” “毛也要留着?” “嗯,我有用。” “那鸡毛呢?” “鸡毛不要,烧了吧!”柳翀边说边往外走,最后一句说完的时候,身形已到了军营之外。 离开军营,柳翀立即去找了戚珩,戚珩这两天正按照柳翀之前的吩咐在忙着给那些商贾富户还东西,还不了的就折价补偿,可没想到大家统统表示不要,说是大长公主府付出的比他们都多的多,他们怎么好意思再要什么补偿呢?! 戚珩把这个情况说给柳翀听了以后,柳翀点点头:“既然如此,那这个情就先欠着吧,以后再说。”说着又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戚珩:“这是风干鸡、风干鸭的做法,那些鸡鸭我让冯柯宰杀之后送到你们酒楼,你们做好之后可以送到京城去卖。” “是,大公子。” “另外,我有个想法,我想在郢州浊水入海处买个码头,将来咱家的货物就可以经浊水西去,进入京城。此事你找元真商量一下,他父亲调任郢州了,这两天就赴任,让他出面帮你应该会方便一些。” “是!” 安排好戚珩这边,柳翀又去了趟戴宾那里,借了十个女工带到军营:“把那些鸭毛、鹅毛中最小、最软的绒毛都收集起来,就是这样的。”柳翀捏起了一块鸭绒示范道,“剩下的就跟鸡毛一起烧掉就行了。” 安排好一切,柳翀心满意足,哈哈,今年冬天可以给祖母做羽绒服了,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然而今日的喜事还不止此,韩炎又来报了一个好消息。 “大公子,咱的船回来了,而且不是一艘,是三艘。”韩炎躬身秉道。 “三艘?”柳翀一愣,随即露出惊喜,“老周又买了两艘?” “是,现在停在平原县南码头了。” “你马上安排车,咱们去码头运粮。” “是。” 半个时辰后,柳翀出现在平原县南码头,身后运粮的车队正陆陆续续往这里赶。 眼前的景象让柳翀大喜过望,除了自家的平原一号以外,码头上果然还停着两艘船,大小与平原一号差不多,俱都是两千料的大船。 王勇正在指挥卸货,老远看到柳翀来了忙过来见礼:“属下参见大公子。” “免礼,这趟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王勇憨厚地笑着。 “这趟运回来多少粮食?” “每船一万石,一共三万石。” “太好了!这下父亲不用太担心了。”柳翀抚掌大喜。 “另外,周掌柜还有封信,说是绝密,让属下亲自交给老爷或者大公子。”说着便将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交给柳翀。 柳翀接过信点点头,知道信里必有重要内容不便使他人知晓,便没有当场打开,而是揣进了袖中。 “东吴之行还顺利吗?” “顺利的很!船队沿着大江入海口上溯,在南岸愗州有一处军队控制的渡口,只要穿白衣过渡口,就表示是商人,军队就睁只眼闭只眼,货物、关牒什么的也不怎么检查,即便遇上检查了,或者有什么不妥,只要说出城里合作的商号名称,也就放行了。愗州城里,周掌柜早就找好了合作的生意伙伴,咱们把咱们的货交给他,他自然就会换成咱们需要的东西交给咱们,价钱也公道。”王勇显然对东吴的合作伙伴很满意。 柳翀却很困惑:“那等于是他们的军队明知道走私之事,也是不管的?” “岂止是不管,那根本就是鼓励!而且不光是军队,地方官府也一样。” “如此明目张胆吗?这是为何?”柳翀更加不解了。 王勇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话语:“就这么说吧,大公子,他们那边跟咱们这儿不太一样,基本上是有钱人说了算。就好比官府吧,能读书做官的基本都是世家大族子弟,这些人做了官以后不是为朝廷办事,而是为自己家族谋好处,通过关系让自己家族更多的人当官,然后再谋取更大的好处。商人之家做不了官便派子弟去军队谋个职务,如此一来军队便和商人勾结在了一起,所以只要商人有利可图,军队便为商人保驾。据说不光愗州如此整个东吴都是如此!” 王勇这一席话听得柳翀惊诧莫名,想不到东吴的官府、军队竟腐败至此!这可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 “好,你卸完货后,带着新买的这两艘船绕去交州毕家船坞一趟,让他们做些改造,像平原一号那样,添些拍杆、投石机、女墙之类的,改造好之后回去装上货下个月再跑一趟。” “是!” 第115章 柳明诚思谋楚王 毕筱芸初入柳府 当夜,三万石粮食运到了平原农庄暂时存放。 柳翀回到府里将消息告诉柳明诚,把那封信也掏了出来,父子俩一起阅看起来。 周安道一共说了三件事: 一是常家的事,据查,常家确有一个儿子没死,正是排行第三,名叫常愈。当年他刚刚娶了南都城武林世家宁家的女儿,据说就是宁家爱女心切,为他夫妻二人赎了刑。宁家小姐脱罪后被接回了娘家,这常愈虽免了死罪,但活罪不能免,判了刺配之刑,发往愗州大营服苦役,此后便再无消息。 二是楚王的事,去年中秋前后,楚王确曾离营七八日方归,去向不明;另外根据楚王酒后偶然漏出之语推断,宫中与楚王的矛盾似乎与皇长子魏王之死有关。此系范先生所查。 三是江北大营的事,江北大营两个军均已超期服役,朝廷和楚王及军中高层均无轮休之意,目前士卒思归,军心有些不稳。 “你如何看?”柳明诚抬头望着柳翀。 “为何不轮休?”柳翀首先关心的是第三个问题。 “无兵可轮了。除了保卫京城的十二卫和西边你舅舅手底下的奋武军以及驻扎京畿休整的神武军,剩余的禁军全部被谢宣压在了扶余之战上。” 柳翀皱了皱眉:“也就是说谢宣带走了全部家底,这老杜也能同意?” “老杜急于结束这场仗,只能默许他这样做。” “急于结束......国库空虚至此了吗?” “唉,本来状况就差,这场蝗灾以后更是雪上加霜了。”柳明诚目光望向灯火,不知道在想什么。 “朝廷不轮休是无奈之举,那军中高层为何不想轮休?” “应该是走私的利益问题吧。楚王走私,军中高层必然参与,有利益在,这些人就都不想走。” “那楚王呢?楚王为何不希望轮休?是因为他反意已决,怕换了新的手下不好控制吗?”柳翀自问自答,“这就涉及第二个问题了,魏王真是他害死的吗?” “尧卿查回来的消息和惟师的消息相互印证,应该是准确的。” 柳翀却摇摇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楚王如果真的反了,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影响。之前我们之间没有合作,他怎么折腾都跟咱没关系,可现在不一样了,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该怎么做?” 柳明诚目视前方,却没有实际看向任何事物,沉吟许久之后方才开口:“不能让他反,对我们不利。” “嗯,我也这么认为。” “此事我来想想办法。” “常愈的事倒跟您之前预计的差不多,应该可以确认是他了。” “还是要再查查,为什么要隐名埋名,又为什么是来咱家,以及他到底在找什么人。” “诶!” 六月初,船队改造好从交州回来了,同来的还有刚刚制造完成的“平原二号”以及毕家小姐毕筱芸。 毕筱芸早就收到了柳翀的邀请信,请她来望州帮助改进火铳、火枪的精准度问题。她倒是很感兴趣,毕竟此事正可发挥她的所长,但是一介女流孤身入军营做事,即便是她有些对抗世俗的勇气,也还是有些惊世骇俗了。因此,她犹豫再三,一直没有做出最终的决定。 后来商队依照柳翀的指令到达毕家船坞进行改造,毕维有些紧张了。柳翀能从东吴买来船,这就意味着他以后完全可以抛开毕家了。毕维哪舍得丢掉这个大客户,连忙来劝说妹妹,希望能借由妹妹拢住柳翀,生怕妹妹不给柳翀面子,再得罪了这位大公子。 毕维的心思毕筱芸何尝不知。因她这些年坚持不嫁人,父兄在外面也承受了不少流言蜚语,但回来在她面前却从无半句恶语。她心中终觉有愧,又对父兄的包容心怀感激,因此此时即便知道兄长有些许利用之心,她也无法拒绝,终于答应赴望州做事了。 而毕维也是加派人手,日夜赶工,终于提前完成了第二艘船的建造,因此,这一日四船一人便同时出现在了屏南县码头。三艘新船船舷上也都刷上了船名,四艘船在码头依次排开,颇为壮观,柳翀看着心中颇为得意。 屏南县戚家码头已经满足不了这么多船的停靠需求了,柳翀让王勇抓紧时间在瓘玉作坊对面再修一处更大的新码头,以后船的数量还会增多,必须未雨绸缪。 毕筱芸的到来让柳翀很开心,二人在回程的车上便讨论了些术数问题,柳翀发现毕筱芸术数水平进步很大,甚至已经超过了他,显然她最近没少用功,果然“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这还得谢谢大公子给的书呢。”毕筱芸赧然一笑。 “那书我也看过,有些不明白的地方便放下了,还是姐姐钻研的更深,这就是姐姐的毅力和本事了。”柳翀毫不吝啬对毕筱芸的赞美,倒说得她不好意思起来。 回到望州,柳翀安排毕筱芸住进了大长公主府中自己原来居住的“无涯居”,他现在住在园子里,这小院儿便空着了。见她随身只带了一个丫鬟、一个小厮,便又请赵夫人给她安排了两个丫鬟伺候,还安排了一辆马车供她出入使用。毕筱芸受宠若惊,连连推辞不敢受,柳翀一再坚持,她这才应允下来。 毕筱芸的到来在大长公主府中激起了一阵微澜,毕竟在众人眼里柳翀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身边连丫鬟都没有,此前从无机会与哪个女子产生过什么关系,如今却带回府一名女子,还安排在自己的院中,招待之上也颇为用心,这不禁令人浮想联翩。 次日用过早饭,祁清瑜便将柳翀留了下来。 “那女子是怎么回事?你小小年纪,莫要跟些不清不楚的人来往,虽说有些有钱人家的少爷公子成亲之前便有养个通房丫鬟的,可咱家绝不许那样,不成体统!”祁清瑜面色不悦。 “祖母误会了,”柳翀知道这事儿是得解释清楚,否则对毕筱芸名声也是有碍的,便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祖母放心,孙儿只当她是位朋友、姐姐,绝无其他的想法,她对孙儿亦如此。” “哦,如此便好,那你便好好住在园子里,莫要再单独过去寻她,省得下头传闲话。” “是,祖母,孙儿知道了。” 祁清瑜最后还是嘱咐了一番:“按说你年龄不小了,也该到了议亲的时候,可你这身份......唉,倒是有些难办了。你也不要急,我和你母亲会帮你踅摸着的。” 第116章 毕筱芸襄助军营 大公子怒斥庸官 关于议亲一事,柳翀其实一点儿也不急。受原来那个世界晚婚晚育思想的影响,在他的概念里,十六岁还是未成年呢,着什么急找对象?可他也理解祁清瑜的想法,在这里男子十七八岁成亲是很正常的,十六岁还没定亲,家里是该着急了。 可是他的亲事还真是个难题,高门大户看不上他这个空有名分却无官无爵的皇子;低门小户倒是有想要高攀的,可祁清瑜又看不上人家,怕委屈了他,如此便一直没找到合适的。 更何况还有个柳忱呢,他毕竟占着个长兄的名分,碍于礼法,他不成亲,柳忱也不能越过他先成亲,这一耽误便是两个,更何况再下面的柳恽也只差一岁而已,也难怪祁清瑜着急。 此刻他突然想起了那位杜小姐。虽然已经对这位杜小姐颇具好感了,可柳翀从不敢奢望能与她有什么结果,罗密欧与朱丽叶本就是一场悲剧,相信对方也是明白的,也会作此想吧。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来该给杜小姐回一首诗了,上次收到她的诗还是端午前一日呢,后来连着许多事,便没顾得上回,如今闲下来了,得赶紧回一首了,否则失了礼数惹人不快岂不徒伤感情?于是,他赶紧找了个借口回到住处提笔录了一首《野步》: 麦陇风来翠浪斜,草根肥水噪新蛙。羡他无事双蝴蝶,烂醉东风野草花。 写完刚欲卷起来,又觉得就这般寄过去终究不妥,过了这么些天才给人回信,总得有个解释、给个道歉吧,于是复又展开提笔在后添了一句:“得诗之喜,旷若复面。五月少闲,杂务繁复,身乏体累,暂离文案。未早回函,敬祈海涵。” 这才放心的将信交诸飞奴带往京城。 做完此事,他让人去将毕筱芸请了出来,一同赶赴军营,想着祁清瑜的嘱咐,他特意与毕筱芸别驾而行,并不同车。 冯柯没想到柳翀请来帮忙的先生竟是位女子,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大公子,我这军中尽是些糙老爷们儿,您这弄个未婚女子在这儿,这......这......”冯柯一脸为难,“这”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这什么这,能帮你解决问题就行,人家一介女流都没说什么,你有什么好难的?”柳翀白了他一眼,“给她安排个单独的房间,她白天在此做事,晚上便回我府中,中午饭食我府里派人来送,尽量不与你军中士卒接触。她需要你们做的测试你们按要求去做,做好了将数据给她,其他的你们便不用管了。这总行了吧?” “那......那好吧。”冯柯挠了挠头,勉强同意了。 六月初八,柳翀又喝了一场喜酒,是谭必娶妻、于家嫁女。 谭必的新院子就买在离于家不远的地方,仅一街之隔,说是方便互相照应,这显然也是小燕儿的主意。 柳翀在连家打了一整副纯银头面,用红漆镶螺钿的盒子盛了作为贺礼。 谭必朋友不多,今日来捧场的除了亲戚邻居外,主要就是商号的同僚和画社的画友,因着柳翀在,大家都有些放不开,因此柳翀只喝了两杯酒就借口有事先走一步了。 离开谭家刚准备回府,只见柳忱身边一个长随急匆匆赶来,说是老爷请大公子去州衙一趟。 柳翀不敢怠慢,连忙让乌老三驾车赶到州衙,只见柳明诚、邹汉勋、章乃琳、冯柯、柳忱正在堂上议事。 行礼过后,柳翀坐在邹汉勋对面。 “父亲见召,所为何事?” “你之前的担心到底是成真了,这是才收到的牒文。”柳明诚将桌上的公文递给了柳翀。 柳翀站起来接过,展开读完,叹了口气:“唉!到底是闹流民了!可为何是京东路闹起来的?按理说最早应该从京西开始呀!”牒文是京东路发出的,这让柳翀有些不解。 “正因为京西路闹的早,所以老杜把能调的粮和兵都放到了京西路,那边连压带抚、恩威并施倒是基本稳住了,可接下来京东路再一闹,他就彻底没辙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再让京西那边的军队往东赶,也只是追在流民屁股后头跑而已,起不到拦截之效。”柳明诚解释道。 “那这蔓延的速度也还是太快了吧,整个京东路五个州,不到十天就让流民洗劫一空,那么大一片地方,从西到东紧着走也要走上十天吧!但凡稍微拦阻一二分,也不至于这么快呀!京东路大小官员都是干什么吃的!”柳翀隐隐有些怒意,“啪”地一声把手中的牒文摔在了柳明诚面前的条案上。 按说他这个火发的莫名其妙,京东路官员称不称职关他何事?将牒文摔在柳明诚面前之举更是对父亲有些不敬了,但奇怪的是在场没有任何人觉得他此举有何不妥,似乎都默认他有这个生气的资格,柳明诚不自觉地将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往前欠了欠。 “那厢军呢?厢军也不管吗?”柳翀冷着脸继续问道。 “大公子有所不知,我朝厢军虽名为常备军,但实际上从不承担作战任务,主要承担的是步驿、马递铺、筑城、制作兵器、修路建桥、运粮垦荒以及地方上的捕盗、治安等杂务,战斗力并不强。”冯柯解释道,他作为厢军将领,对此自然是极为了解的。 “更要命的是,厢军只在州这一级才有,而且还不是所有州都有,就拿榆东路来说吧,宁州作为下州,就没有厢军,而县这一级,除了附郭县以外是一概都没有厢军的。我听说有的县令在流民过境时主动打开粮库,将库存的粮食送到流民手中,个别的甚至杀鸡宰羊,像招待贵客一般将流民款待一番,用车马礼送出境,让他们祸祸别的地方去,只要不糟蹋本地即可,这也是流民东进速度快的一个原因。”邹汉勋补充道。 柳翀无语了,这下他还真不好指责京东路地方官什么了,手中无可用之兵,他们也是无可奈何。 第117章 柳别驾当机立断 大公子有心无力 柳翀长叹一口气又颓然地坐了下来:“流民现在已经有多少人了?” 柳明诚摇摇头:“牒文上没说,但估计不会少于二十万。” “郦仲孚那边怎么说?” “郢州、兆州、宁州已经在坚壁清野、关闭城门了。” 柳翀大摇其头:“这样不好,这样只会有两个后果,要么流民开始攻城,攻破城门后,将城中洗劫一空,被洗劫的百姓财物尽失,被迫加入流民,从而形成更大规模的流民;要么流民继续向其他方向转移,像邹世叔说的——祸祸别的地方去,那么望州就可能是他们的新目标。” “这个可能性很大呀,因为目前望州很可能是离他们最近而又未遭受蝗灾的地方了。”章乃琳提醒道。 此言一出,众人顿觉压力倍增。 柳明诚当机立断开始下令:“叔绩、万霖,马上组织百姓抢收粮食,三日内必须收完。咱们也得坚壁清野,去组织附近乡野的百姓,让他们暂时避入城中,先安排在军营暂住,无论如何先保证望州的百姓不受流民祸害。也告诉屏南县,如果遇到流民,不要硬抗,让他们把流民引到望州城来。 克远,派出探马,时刻盯着郢州、兆州、宁州那边的动静,不能指望郦仲孚主动给咱们消息,咱们得自己打探。另外,加固城墙,准备守城的一应物事,尽可能多的准备箭矢、滚木、礌石等应用之物,以防流民攻城。 翀儿,让船队立即出发,去东吴再运一批粮,目前的量远远不够。 忱儿,去庄子里把粮食运回城里,准备施粥赈济的相关事宜。” “是!”众人皆领命而去。 出了衙门,柳翀叫住柳忱:“二弟,你去粮仓准备接收粮食的事情吧,庄子那边我去,反正我也得去找三弟他们。” “好。”柳忱依言往常平仓库房而去。 柳翀快马加鞭赶到农庄,见柳恽、邹浩正带着手下在训练。 “三弟、邹浩!” “大哥!”二人齐齐迎了上来。 “这帮人练的怎么样了?” “大致差不多了。” “一共多少人?” “二百多岛民,再加上招募来的六十多人,总共二百六十多人。” “好,邹浩,你立即带上所有人赶到屏南县码头,告诉王勇,所有船立即出发,再去东吴买一批粮,顺便再捎十万匹夏布回来,用最快的速度把船装满后立即返回。这次,你和王勇一起带队。” “诶!”邹浩兴奋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去整顿队伍去了。 “三弟,你把上次运回来那批粮食全部送到常平仓去,你二哥在等着接收呢。” “好,我马上去安排。” 柳翀又去找了秦管事:“老秦,烧酒先停一停,马上组织人把庄子里能收的粮食全部收了,留下一小部分够一月之食即可,剩下的全部送到府里去。还有水果也是,能收的先收一批立即派人给太府寺送过去。在庄子四周布置好拒马、陷阱等防御措施,组织好青壮年守卫庄子。” “大公子,这是出什么事了?”秦管事一脸懵。 “流民来了!” 回到府里以后,柳翀进入国图翻看史书,寻找各朝各代关于赈灾的记载,果然有了一些心得,便来书房找柳明诚,却见柳忱、柳恽也在,他俩是来汇报那三万石粮食的安置情况的。 “父亲,今日所议之事怕是还漏了一样。” “漏了什么?” “防疫!”柳翀斩钉截铁地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但凡有人染了疫病,就容易造成传播,不可不防。” 柳明诚点点头:“此事交给褚大夫和白郾吧,让他们把城里的大夫、药铺都组织起来,先整理整理历代的防疫药方、准备准备药材什么的,尤其是药材,一定要多备。” “我去通知褚大夫吧。”柳忱知道柳翀今日心情不好,此刻来找父亲恐怕会有些私密话要说,所以找个机会和柳恽先走了。 柳翀坐在椅子上,有些闷闷不乐。 “心情不好?”柳明诚走到柳翀面前,俯身微笑问道。 “我在想宫中那位,您说这半个国家都遭了灾,他怎么还有心情打仗?”柳翀语气中透着几分烦躁。 “嗯,不错,知道关心朝廷大事了。是不是有种自个儿的东西被别人糟践坏了的心疼之感?”柳明诚揶揄道。 “义父!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拿我开玩笑!”柳翀不满地别过了身子,白了柳明诚一眼。 柳明诚收起了玩笑的语气,笑道:“其实你今日的反应,倒还挺让我高兴的。” “为何?”柳翀有些诧异。 “责任!你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把朝廷和百姓当成了自己的责任,我猜你甚至已经开始在想如果你自己坐在那个位置上会怎么做了,对不对?” 柳翀惊讶地看着柳明诚,他今天确实这么想了,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思考问题,越想越觉得承平帝现在的做法是不对的,所以他心情才如此郁闷。 “你能这样想是很好的。”柳明诚一副老怀安慰的表情,“如果先帝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 听柳明诚提到他的父皇,柳翀神色凝重起来:“如果是他,他会怎么做?” “如果是他,那根本就不会有征伐扶余之战,若没有此战,镇压流民便不是问题。他一贯主张‘攘夷必先安内’,先把国内治理好,再去考虑对外征伐之事。也正因此,今上及军中一些人总觉得他行事软弱,这才生了二心,否则何至于......唉!”提起往事,柳明诚深感遗憾。见柳翀有些伤感,便又转移了话题:“若流民真的来了,你认为应如何处置?” 柳翀斩钉截铁道:“先兵后礼!” “哦?何解?”柳明诚用探询的眼光望着柳翀。 “这帮流民到达望州前已连洗数州,他们此时已不再是松散的流民了,而是一支有组织、有领导的暴民大军了。这支大军挟势而来,军心正盛,此时他们已经抢红了眼,除了抢劫没有别的想法,对于人命也不甚珍惜,这时候跟他们论道理、讲秩序是没用的,他们听不进去,只有先打服,让他们冷静下来,才有可能对话。 等他们肯听话了,就可以组织赈灾了,但不能白吃白喝。我们可以提供食物,但是他们必须要帮咱们干活儿,来赚取食物和工钱,说白了就是拿力气来换活命的机会。 等情况稳定下来了,愿意回乡的发给粮食让他们回乡,不愿意回去的,纳入望州编户齐民。” 第118章 望州城紧急备战 唐二哥蛊惑人心 柳翀说完,抬头望着柳明诚,等着他的意见。 “你这‘先兵后礼’固然有道理,但有个前提,就是必须得打赢!可要是输了,你想过后果吗?” 柳翀咬了咬嘴唇,柳明诚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望州厢军总数连五百都不到,就算加上衙役和公主府的二百护卫,满打满算也不过千人,而流民人数是以十万为计量单位的,人数之悬殊令人咋舌。虽说望州城墙还算坚固,虽说流民中真正有战斗力的只是一小部分,可只要真打起来了,这就是你死我活的战争,谁敢说守城的军卒就一定打得过不要命的流民呢? 柳翀顿感压力陡增,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天天猫在军营里,和冯柯一起盯着工匠制作火铳和火枪,哪怕现在的火器性能还不是很能令人满意,但聊胜于无。将作局全员出动,协助军营制作各种守城兵器和铠甲,昌河油田打出来的油也被全部送到了军营做成了燃烧瓶和猛火油柜。 毕筱芸也设计出了“炮规”和“铳尺”,帮助士兵用简单的标尺刻画,对射击目标进行精确的距离测量和角度定位,这样一来果然提高了射击的精准度。 州衙也贴出了告示,征召全城青壮年到军营接受简单的训练,学习使用各种守城器械;同时,柳忱、柳恽带领民夫在城外广挖沟壕、设置陷阱;赵铣则带着护卫和衙役抓紧训练,尤其是熟悉火器的使用。 望州这边如火如荼地准备防守、赈灾等一应事务,暂且不提,却说这几日这股流民已逐渐抵达榆东路,在攻破兆州并洗劫一空后又裹挟着兆州百姓攻向郢州。 郢州作为安抚使司所在地,城池固若金汤、工事完备、易守难攻,城里又驻扎着两个军的厢军,因此,流民攻了两天两夜以后,见实在难以攻克,便放弃了郢州,扔下了数不清的尸骨后,分作两路离开了郢州,其中一路北上去了榆西路,另一路则南下向宁州而来。 流民散后,郦仲孚令人打扫城外战场,赫然发现城外流民的尸骨许多都是残缺不全的,尤其是肉最多的臀股,大多缺失不见了,这一幕令负责收尸的士卒呕吐不已,几近崩溃。 两三日后流民抵达宁州,宁州本无驻军,宁州刺史林仲儒却组织本州衙役、百姓临时组成了一支义勇队,以惊人的决心和毅力死死抵住了流民的攻势,将流民堵在宁州城外,这一支流民大军的首领也被城上的流矢击中而死。 流民一时群龙无首,退至城外五里处休整。 此时,在黄昏晦暗的光线中从远处来了一群劲装男女,大约有五六十人,虽说也是粗葛短褐、腰扎麻绳的打扮,但至少衣履整齐,在衣不蔽体的流民当中已经算是鹤立鸡群了。 为首的是一名女子,面覆红巾,头上发髻盘起,显是已婚女子的装扮。可能是天气太热,她解下了红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只见她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容貌端正,虽是素面朝天,然不失徐娘风韵,言谈举止之中自有一股坚实沉稳、柔中带刚的气度。 此时那些流民有的号寒,有的啼饥,有的嚼草根,有的茹木实,有的卖儿,有的鬻女,有的瘦弱不堪,还有的已支撑不住,奄毙道旁。那女子从流民群中穿过,凄景惨状令她忍不住一声叹息。 走到一处空旷处,众人坐下休息,拿出仅剩的一点干粮充饥。远处无数饥民站起来,用饿狼般的眼神盯着他们手中的窝头,若非看到他们人多势众且腰间皆携带兵刃,恐怕早就一拥而上了。 一个三四岁的女童忍受不住食物的诱惑,眼巴巴地看着窝头不自觉地一步步往这边挪,却又被那群人凶狠的眼神吓得不敢靠近。 那女子终究是不忍心,挥手将女孩招了过来,喂了她半个窝头才让她离开,然后又迅速将剩余半个窝头放入口中。 此时他身旁一中年男子趁机劝道:“大当家的,这些流民此时群龙无首,正是收服他们的绝佳时机,只要大当家的振臂一呼,带着大家打下宁州城,咱们就会成为割据一方的豪强,到那时候,咱们举义起事也好,招安归附也罢,便都有了本钱。” “是啊,大当家的,唐二哥说的有道理。” “对对对,你带着大伙儿干他娘的吧!” 那被称为“大当家的”的女子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弟兄们,咱们当初盘踞龟虻山可不是为了什么举义或者招安。流民羸弱,怂恿他们去攻城,只会造成无数死伤。而且就算打下了宁州城,那之后呢?我可听说了,流民所到之处只会洗劫抢掠,那宁州城中的百姓又何其无辜?”这被称为“大当家的”的女子正是龟虻山首领红娘子。 “大当家的此言差矣,若说无辜,那这些流民岂不更加无辜?可朝廷不管他们呀!既然如此,那就得把这个昏庸的朝廷打醒,打的他们不得不重视!”那唐二哥继续劝道。 “唐二哥,这朝廷虽不怎么好,可也不至于差到那个地步。对于流民朝廷也不是没管啊,只是流民蔓延太快,朝廷应对需要时间而已。流民早晚会平息的,到时候朝廷再回过头来对付咱们,那最后遭殃的还不是咱们弟兄?” “朝廷赈灾需要时间,可老百姓等得起吗?别说他们了,就是咱们弟兄,吃完了今日这最后一口,明天那口还不知道着落在哪儿呢!”唐二哥将手中的最后一口窝头塞进嘴里,愤愤地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扔了出去,“凭什么城里人有肉吃有酒喝,凭什么城外的老百姓就连口窝头都吃不上?凭什么那些不种粮的有粮吃,那些种粮的却得饿肚子?” 唐二哥这话极有感染力,瞬间赢得了大伙儿的共鸣,大伙儿纷纷点头称是,一时间群情激奋。 红娘子眉头微蹙,觉得唐二哥这话有问题,一时却又想不起来问题在哪儿。 然而,大伙儿的情绪却被煽动起来了,一个个越想越觉得唐二哥说的有道理。 那唐二哥见大伙儿的立场已经偏向了自己,眼珠子骨碌一转,语气又柔和下来:“再说了,咱们这趟出来本就是来找粮食的,要是找不到粮食,那寨子里那些老老少少怎么办?大当家的,就算咱们这群老爷们儿能捱,您也能捱,那寨子里那些人呢?而且就算朝廷有赈灾粮也没听说过有分给山匪的呀?” “对呀,大当家的,咱本就是干的绿林行当,难道这时候反倒讲起顺从来了?” “唉,走的时候我媳妇儿把家里能吃的都让我带上了,也不知道我闺女这两天有没有东西吃......” “山上连野菜都不多了,我娘肯定饿坏了......” 大伙儿想起家里忍饥挨饿的亲人,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儿。 那红娘子终于被说动了:“也罢,既然大家都觉得应该去攻城,那咱们就去干,你们去召集人手吧。但有一点,咱可得约法三章:一是进城之后咱们只抢官府、富户和粮商,不抢普通百姓;二是只抢粮食,不抢其他的;三是不许随意伤害人命。所有跟着咱们干的流民都得守这个规矩,如有违背,山规伺候!” 唐二哥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嘴上却很痛快地答应了:“都听大当家的!” 第119章 红娘子大破宁州 林仲儒视死如归 次日凌晨,红娘子率领龟虻山山匪及流民中的青壮年再次对宁州城展开攻势,虽然林仲儒率人奋力抵抗,然而宁州城终究不是郢州城,城墙远远不如郢州坚实,经过昨日的激战,防御所用的箭矢、木石也所剩无几,临时拆了一些房屋补充装备也无济于事。而且对方又有红娘子这样的武林高手在,最终寡不敌众,宁州城于当日午时二刻告破,宁州大小官吏和守城的民勇几乎死伤殆尽,林仲儒身陷敌手。 愤怒的流民当场就要杀死林仲儒,红娘子仗着武艺高强死死护住了他,连杀了几个冲上来的流民后,大家才终于放弃了林仲儒,转身一拥而入宁州城。 流民进城之后场面顿时失控,抢红了眼的流民根本不去区分什么人家,有粮就抢,有钱就要,甚至不乏杀人害命、奸淫妇女的。红娘子大怒,连杀了几个不守规矩的流民仍无效果,转头却见自己山寨的兄弟所为也一般无二,她这才明白上了唐二哥的当。 盛怒之下的红娘子一把揪过了唐二哥的衣领:“唐杰!你在耍什么花样!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把我的约法三章传下去?”原来这个唐二哥正是原交州捕头唐杰! “大当家的,你这可冤枉我了,这帮流民失控了!这我也预料不到啊!”唐杰一脸的无辜。 “流民失控了?那咱们山寨的弟兄呢?也失控了?”红娘子怒不可遏,一双凤眼圆瞪,狠狠地盯着唐杰。 “这也怪不得弟兄们,咱们还得给山寨里送粮回去呢,如果不赶紧抢,到时候可就毛都没有了!总不能让寨子里的老人孩子饿死吧!” 一说到寨子里的老人孩子红娘子心里也紧了紧,手上的劲儿松弛下来,唐杰乘机挣脱开一溜烟儿地跑了。 是夜,红娘子安排了几个心腹弟兄将足够食用半个月的粮食连夜送回龟虻山。手下兄弟此时已分为两派,少数人跟着唐杰加入了烧杀抢掠的队伍,剩下的多数人还是愿意跟着红娘子的,她严令剩下的弟兄不得作恶,又亲自带着他们满城维持秩序,但终究人手不足,徒呼无奈。 在奔波了一夜之后红娘子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州衙,她和寨子里的兄弟暂时住在这里。这时,手下负责看押林仲儒的一名兄弟来禀报,说是林仲儒绝食,坚决不肯吃东西。 红娘子稳了稳心神随这名兄弟来到关押林仲儒的一间厢房,只见林刺史盘膝坐于地上,对于面前的食物视而不见。见红娘子进来,他冷冷地望着眼前这位率领暴民攻破城池却又救他一命的女子。 “林刺史,您能为了保护全城百姓奋不顾身,想必是位好官,我不想为难您,您又何苦为难自个儿呢?”红娘子好言劝道。 “哼!乱臣贼子,何必花言巧语!老夫愧对圣恩,情愿一死报国!”林仲儒怒目而视。 “乱臣贼子?如果能活得下去,谁愿意当乱臣贼子?” “自己活不下去便该去害别人、让别人也活不下去吗?若说抢粮是因为活不下去,尚能说通,那么淫人妻女呢?也是因为活不下去吗?” 红娘子一时语塞,她今夜已经手刃了两个淫贼了,但显然还有更多的恶人趁乱为祸。 她叹了口气解下脸上的红巾,也盘膝坐在了林仲儒面前:“不管您信不信,我先申明我的态度,我是反对那些人随意伤害无辜的举动的,但我势单力孤根本无力控制这么多人,只能尽力而为。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希望您能自个儿照顾好自个儿,别让我在您身上再过多费心,有机会的话我会想办法放您离开的。” 这话让林仲儒有些诧异,他将信将疑地望着红娘子,红娘子也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 这帮流民在宁州待了三日,这期间红娘子的大名传遍宁州,甚至传遍了整个榆东路,所有人都知道攻陷宁州的这支“义军”领袖是个作战时喜欢面覆红巾的女子,人称“红娘子”,正是她仗着卓绝的武艺首先攻上宁州城头,生擒了宁州刺史,打开了城门,给了流民活路,是救苦救难的“女菩萨”。 然而红娘子本人对于这副“盛名”却充满了厌恶,她觉得自己被裹挟了,却又说不清楚到底是被谁裹挟了。是唐杰?还是流民?还是寨子里那些等着吃饭的男女老少?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救了十万难民的“菩萨”还是害了一城的“恶魔”。 于是在宁州的粮食吃完、流民们纷纷要求“女菩萨”带着他们继续去抢下一座城池的时候,红娘子拒绝了。 然而这次的拒绝却带来了流民们的极大敌意,仿佛唯一的希望被打破,于是“女菩萨”瞬间成为了叛徒。而唐杰也趁机在人群中散布谣言,说是红娘子被林仲儒策反,有心要跟着林仲儒去做如夫人了。 唐杰这几日已经离开红娘子单独行动了,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的身边很快便聚集了一帮恶人,这批人中有许多本就是宁州大狱中关押的作奸犯科之徒,其中不乏江洋大盗、绿林豪杰,唐杰进城后首先便将这帮人放了出来,因此便成了这些人的头领。这些人仗着身强体健能够抢到最多、最好的资源,甚至能抢到女人,逐渐便在流民中建立起了一定的威信,拥有了较强的话语权。这也不难理解,人都是有慕强心理的,尤其是在当前流民大军缺乏有效管理的情况下,“丛林法则”就成了最有效的法则。 于是经这帮人之口,谣言不胫而走。失去了理智的流民立即围住了红娘子所在的州衙,无论红娘子如何解释他们都不肯听,就连龟虻山的弟兄都对红娘子露出了不信任的眼神,他们不明白大当家的为什么不肯带着他们去找活路,难道真是因为那个姓林的老头子? 于是便有人提议杀了林仲儒,红娘子大惊,无奈之下她只能妥协,答应了流民的要求。 于是,在留下满城断瓦残垣之后,十二万流民大军离开宁州开向望州而来。 第120章 冯克远沉着应战 红娘子被迫出手 两日后,黑压压的人头出现在望州城下。 由于已经提前侦知了流民的动向,因此望州城此刻四门紧闭,邹汉勋、柳恽、冯柯、赵铣各守一门,柳翀、韩炎带着火枪队巡游助阵,柳明诚和柳忱、章乃琳等居中策应,厢军、护卫、衙役及招募而来的数千民勇在城头各持兵器,严阵以待。 红娘子望着高耸的城池,违心地下达了攻城的指令,上万流民一拥而上,直奔冯柯值守的西门而来。冯柯聚精会神地盯着流民大军的动向,清晰地下达着指令。因为是首战,柳明诚格外重视,也来到西门城头亲自督战。 攻克宁州之后,流民们获得了一些兵器,他们甚至在唐杰的指挥下制作了一些梯子、撞木之类的简易的攻城工具,此时他们抬着工具便往西门而来。 首先迎接他们的是最新制作的大口径火铳,这种火铳的有效射程已达到了一百多丈,柳翀称之为“大炮”。炮弹被做成了空心弹,一层铁皮里面包裹着大量的铁钉、碎石块等等,杀伤力极大。三轮大炮轰过,一二百具尸体便留在了城外。 这种带着轰鸣巨响的新式远距离武器给流民大军带来了巨大的震撼,一度让他们徘徊不前。但是很快便有聪明人发现,这种武器似乎只有两个,而且“天雷”每发射一次后要等一会儿才能发射第二次,而这等一会儿的工夫足够他们跑出去几十丈从而躲开“天雷”。掌握规律后,流民大军再次袭来。 临近城池,第二波发挥作用的是壕沟、陷阱,冲在最前头的一批人首先掉进了陷阱中,被安装在陷阱底部的刀片、竹签扎了个透心凉,后面的人便止住了脚步,唐杰立即安排人填埋壕沟。 而在大批人手聚集在壕沟前准备填埋时,第三波打击适时而至。这一次是投石机,由于柳忱挖壕沟的位置是经过毕筱芸精确测算过的,因此投石机投送出的燃烧瓶和石头不偏不倚狠狠砸在了壕沟前堆积的人群中。由于人群密度过大,这波打击便堪称屠杀,残肢断臂、烈焰焚身、哀嚎遍野、好不惨然!柳翀站在城头冷冷看着这一切,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经历战争场面,但他已经顾不上害怕、紧张了,他此刻脑子里只想着如何能最大效率地打击敌人。 在壕沟前付出了上千条人命后,流民大军终于趟出了一条路继续向西门杀来,小口径火铳伴随着箭矢构成的第四波打击迎面而来,冲在前面的流民又是纷纷倒地。 此时,柳翀带领的火枪队也已就位,这支火枪队是从州衙衙役中选取了三十人组建的,因为火枪一共就做出了三十多支,只能武装这些人了,好在弹药充足。柳翀按“三段式”射击法训练了他们三天,此时正式亮相。 随着一阵“砰砰砰砰”的响声,几名流民应声倒地,紧接着二队开始射击,又是一排枪声过后,三队开始射击。 火枪队新奇的武器和新颖的战法引起了柳明诚的注意,他知道柳翀最近在捣鼓火器,也见过火铳,但这火枪他是第一次见,便靠近了些仔细观察着。 柳翀注意到了父亲的举动,但他没时间详细解释,只是将自己手中已经填好弹药的备用枪交给柳明诚:“您按这个扳机就能发射。” 柳明诚依言射了一枪,果然打中一人。他心满意足地把枪还给了柳翀,又回过头去继续观战。 韩炎也没闲着,他手里也有一支枪,他的枪法很准,一枪一个,弹无虚发。柳翀干脆在旁边专门给他填弹药了,倒是能节省他不少时间。 经过一阵猛烈的远距离进攻之后,流民大军已死伤数千人,但唐杰不在乎人命,他继续煽动着大伙儿往前冲,终于有人陆陆续续抵达城下,并有那亡命之徒试图搭起梯子爬上城楼。 城楼上滚木、礌石纷纷落下又将一批人砸死在城墙下,但流民中总有那悍不畏死的,在前面之人尸体的掩护下,最终还是有少数人接近了城头,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更加残酷的武器——猛火油柜! 只见一阵火焰喷射,首先冒头之人便成了一个火人,紧接着一种不知名的的液体顺着梯子浇下,又是一阵火焰过后,整个梯子便成了火刑架,有些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哀嚎一声便成了一个火球滚落下去。 用撞木试图撞开城门之人同样没有好结果,他们完全暴露在了火枪队的射程之中,虽然也在头顶上放置了盾牌,但是木制、藤制的盾牌根本抵挡不住火枪弹丸的力量,纷纷被射穿,最后不得不狼狈逃窜。 在此情况下,流民的攻势暂缓,纷纷退了回去。 眼看着进攻失败,唐杰急红了眼,他灵机一动叫来几名心腹耳语了几句,很快几人便押着林仲儒过来了。 唐杰阴狠地笑道:“林刺史,麻烦您老给小的们开个道呗!” 林仲儒目光如炬,眼神如刀,重重地“哼”了一声,将脸别了过去。 唐杰冷笑道:“一会儿押着他,走在前面。再纠集些人跟我去见咱们那位‘女菩萨’!”众人心领神会,重新集结队伍,依计而行。 一刻钟后,唐杰带着大群流民来到红娘子面前“扑通”跪下,悲声泣道:“大当家的,望州城城防坚固,已经死了七八千百姓了!他们也都是有妻儿老小的呀!您就忍心眼睁睁看着这些百姓去送死吗?您听听那边的哭声吧!求大当家的出手帮帮大伙儿吧!”言罢连连磕头,一副悲苦之状。 其余流民也纷纷效仿,一个个跪地哭求红娘子出手相助。 红娘子被逼无奈,只能答应亲自攻城。 望州城头,见打退了流民第一次进攻,柳明诚令大家稍事休息,赵夫人带着府里的下人们给大家送来了饭食。众人抓紧时间饱餐一顿,再次上城应战。 眼看着流民都集中在西门外,并没有向其他几门转移的迹象,柳明诚判断流民是想集中力量攻克一门,这对他们来说也是好事,因此命令东、南、北各门留下部分民勇盯着,将柳恽、赵铣和所有护卫、厢军、衙役都召集在了西门。 第121章 乌老三偶遇旧人 林仲儒获救脱险 未时末,流民队伍再次向前移动,但与前次不同,他们这次走的很慢。众人心中不解,柳明诚、柳翀双双举起望远镜观察起来。 “前面是有个老头儿吗?”柳翀一边看一边问柳明诚。 柳明诚大惊失色:“不好,那是林仲儒,他们是想以林仲儒做人质!先不要开炮,以免误伤了林刺史!” 不得不说,唐杰这招确实给柳明诚造成了一些困扰,他投鼠忌器,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父亲,管他什么人质不人质的,为将者岂能妇人之仁?”柳恽有些不满。 “你知道什么!且不说这林仲儒是陛下在潜邸时的旧人,单说他的小女儿还是陛下的宠妃、四皇子的生母,他也算是陛下的岳父,要是伤了他,咱这仗就算打赢了也会受陛下责罚!”柳明诚狠狠瞪了柳恽一眼,吓得柳恽再不敢多嘴了。 “既然这个林仲儒必须得救,那就放他们过来吧,咱就跟他们硬碰硬!”经过刚才一轮攻守,柳翀对于这帮流民的武力值已经有了大致的评估,他们虽说人多势众,但却是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柳明诚点点头:“那就放他们过来!柳恽、韩炎、赵铣,带二百护卫、三百厢军出城应战,给我狠狠地打散他们!冯柯,等他们前头走近了,你就开炮轰击远处后头的队伍,务必把中间掐断,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 “是!”众人领命各自去做战前准备。 冯柯把分散在四个城门的所有大炮都集中到了西门,因为大炮在制作的时候底下就已经装了轮子,所以这个转移的过程并不复杂。 柳翀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有傻到要亲自去冲锋陷阵,但他还是坚持在城门口送他们出城,又叮嘱了柳恽几句,让他务必将林仲儒救出来,扭头又嘱咐韩炎:“老韩,照看好三公子。” “是,大公子!”韩炎躬身答道,起身时却看到了站在柳翀身后的乌老三,他眉头一皱,忽然有了个决断。 他一把薅过乌老三的衣领,厉声道:“乌老三,我知道你武功不错!我不管你隐姓埋名到府里来的目的是什么,但今日是生死存亡之战,你要是再不拿出点真本事来,我保管你不管有什么目的今后都不可能达成了!”言罢一把将他推开,又从旁边小军手中夺过一柄长枪扔到了他手中。 乌老三初时一愣,但随着枪柄在手中的真实感逐渐加强,他的眼神也开始变得不一样,那是一种久违的自信和坚毅,他没再说什么,握紧了长枪跨上了战马跟在了韩炎的身后。 城门大开,柳恽、韩炎、赵铣带着五百勇士冲出。因为担负着救人的任务,所以他们采取了主动的攻势,首先以骑兵的高速冲击冲垮流民大军,寻找机会救人。 这一招果然有效,一阵战马冲过,流民果然被冲的四零八落,远处大炮声也同时响起,这次是八门大炮齐发,声势之大又与上次不同,果然将后面的流民大军堵了回去。 但唐杰也算是个人才,他深知林仲儒的重要性,带着最近几日拢起来的手下心腹紧紧围着林仲儒,与望州军展开周旋。这帮人中有不少人本就身负武功,又有人命在身,因此与官府势不两立。此时与望州军厮杀起来一时竟也没有落于下风。 红娘子也已披挂上阵,面上依旧覆着红巾。她虽是步战,但手中大刀刀刀斩向马腿,不少厢军落马后折损于她的手下。 韩炎眼尖,首先发现了这一劲敌,他难得的被激起了争强之心,于是也从马上跃下,截住红娘子一对一厮杀起来。 二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连战数十回合未分胜负。本来韩炎的武功是要高于红娘子一筹的,但是由于红娘子身边还有些龟虻山的弟兄,山匪打架可不管什么道义,瞅准机会便一拥而上,因此韩炎偶尔还得抽身对付他们,便难免分心。 此时乌老三刚刚从流民的重重围攻之中厮杀了出来,见韩炎这边既要应对匪首,又要提防其他人的偷袭,便提枪前来相助。只见他掌中银枪飞舞,银枪所过之处龟虻山的匪寇们纷纷授首。韩炎得以专心对付红娘子,这一来红娘子便落了下风,露出了破绽。韩炎看准时机,一枪扎向红娘子的面门,红娘子亏得腰肢柔软,向后一仰堪堪避过,但面上的红巾却被枪风带飞,再起身时面貌便暴露于人前。 韩炎倒没有什么,撤身抖枪便欲再战,身后的乌老三却“啊”的惊叫了一声,这一声也吸引了红娘子的心神,她原本没注意韩炎身后那脸上有个大伤疤的丑陋男子,此时定睛一看,竟也怔在了当场。而此刻韩炎枪势已到,眼看着红娘子已闪避不及,乌老三急中生智,立时从袖中掏出一枚铜钱,右手二指发力,铜钱飞速射向韩炎的腰眼。韩炎听得身后有异响,连忙收枪回身,避过了这一击。 他惊怒地望着乌老三,正欲发作,忽听得一阵金鸣之声。 原来柳恽、赵铣到底是技高一筹,攻破了唐杰这边的防线,将林仲儒救了出来,唐杰见先手已失,后面的大军又被大炮阻隔迟迟上不来,无奈之下只能退却。城上柳明诚观察到了以后,立即鸣金收兵,众人不再恋战,纷纷退向城中,乌老三在韩炎的眼神逼迫之下也无奈地退回了城中。 红娘子此时也收回心神退回难民营中。 一进城,韩炎便调转枪头,以枪杆为棍,一棍将乌老三打翻在地,喝道:“捆了!”护卫立即上前将乌老三五花大绑带了下去。 柳恽将林仲儒小心翼翼地从马上放下来,他刚才是在马上直接一把将林仲儒捞起来横在马上带回来的,这一路颠进城,林仲儒老腰都快断了。 柳明诚早等在城门内了,见到林仲儒忙上前施礼:“林刺史无恙否?” 林仲儒劫后余生,还有些难以置信,见到柳明诚激动地难以名状,竟哽咽起来:“老朽多谢柳别驾救命之恩!”言罢一躬到地。 柳明诚忙握住他的手,见他面容憔悴,须发杂乱,一身绯红色的官服已破烂不堪,污泥满身,情绪也有些激动:“林公受苦了!” “唉!一言难尽啊!”林仲儒长叹一声,满面悲苦。 此时天已擦黑,料想流民大军今日两度进攻受挫,晚间当无力再次组织进攻。因此柳明诚命人做好防御,便与林仲儒先行回到州衙,安排他沐浴更衣,稍晚一些又与他共进晚餐,听他叙说宁州之事。 第122章 林仲儒怒斥上官 常勇夫叙说往事 听完林仲儒讲述的宁州防御经过,柳明诚也是唏嘘不已。 “宁州无兵,林公为何不向安抚使司求援?”柳明诚故作不解。 林仲儒怒道:“德甫有所不知,我前后派出了十数人向郦仲孚求援,那老贼均视而不见,只顾关闭城门保全自己,到最后干脆都不让我的信使进城了!否则我宁州境况何至于凄惨至此,老夫又何至于受此羞辱!” “郦仲孚怎可如此不顾大局!”柳明诚也愤愤不平。 “此事过后,老夫定具表上奏,狠狠参那老贼一本!”林仲儒喝干杯中酒,重重将酒杯拍在桌上。 此时此刻,柳翀也没闲着,他在法曹值房中审人。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实话实说吗?” 乌老三双手缚于身后,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其实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谁。”柳翀轻啜了一口茶,又放了下来,“常愈,字勇夫,东吴大将常棣轩幼子,长兄常佥,次兄常仑,十二年前常家满门抄斩,你是唯一的幸存者。对吗?” 乌老三大惊,抬头看着柳翀:“大公子是如何知道的?” 见他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柳翀笑了笑:“你的身份我早就查出来了,不光是你,甚至那红娘子的身份我如今也知道了,你信吗?” 常愈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韩炎与她斗了近百招,岂会看不出她的武功路数?她用的是东吴宁家刀法,宁家刀法虽然在东吴军中广为流传,但军中流传的都只是些简单易练的普通招式,许多真正的绝招是只在宁家家族中传承的。那女子刀法绝妙,显然是得了真传的,那就必是宁家自家人。她是宁家女,你是宁家婿,你二人年龄又相仿,这便不难猜了——她是你的妻子,对吗?”关于宁家刀法的说辞是韩炎教给柳翀的,否则以柳翀在武术上的见识还不足以勘破玄机。 听柳翀直接点出了红娘子的身份,常愈知道再瞒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便点了点头。 “那就说说吧。” 常愈见二人身份都被点破,再瞒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于是长舒了一口气讲述起来:“小人的确是常愈,常家虽是世代为将,但也是吴国有名的围棋世家。到小人这一代,长兄常佥亡于战阵,二兄常仑自幼痴迷于围棋,棋力过人,十几岁时便被誉为‘国手’。十二年前,家兄被吴主召入宫中陪国主对弈,按说跟国主对弈,谁敢赢啊,可偏偏家兄是个棋痴,只认棋理不通人情,竟然真的下赢了国主。国主当时没说什么,反而厚赏了家兄,可不久之后,就有人举发家父,说是贪污了军饷。这事纯属子虚乌有,可偏偏人证物证俱全,家父无论如何辨白都无济于事,最终被定了满门抄斩之罪。直到行刑前夕,父亲的一名好友偷偷来狱中为父亲送行,我们这才知道此案竟是国主暗中授意,起因便是二兄那一局棋!家父悲愤之下,一口咬掉了二兄的右手食指吞入腹中,又令我指天盟誓今生绝不再碰围棋,否则便也要咬掉小人的指头。我依言发了毒誓,家父这才放过了我。次日,父兄即被问斩,家里两个妹妹则被充入教坊司,不久后也都被折磨死了。我因自幼便拜宁家家主宁绩为师,蒙恩师不弃,将师妹红薇,哦,也就是红娘子,许配于我,彼时,我与拙荆刚成亲不过一个月,岳父不忍小人见戮,更不忍爱女进教坊司受苦,便变卖了全部家产勉强凑够了一笔钱,为我夫妻赎了刑。我因此免于死罪,被刺配充军愗州。小人本指望在愗州苦捱数载,遇上个大赦或者立个军功什么的便有可能回南都。红薇思我心切,也一路随我北上,我二人在愗州做了几年的患难夫妻,日子虽清苦些,可她始终对我不离不弃,如此倒也还过得下去。可谁知老天爷看不惯我们过平静日子,无缘无故又让我们遭了一劫。有一日,红薇上街采买,竟无意中被一将军看中,要强掳她回府为妾,可红薇武艺高强,那日他没能得手。后来经过打听,他知道红薇是小人的妻子,便将我调入他的麾下,利用职权逼迫我将妻子转卖与他,我如何能肯?他怀恨在心,便常常寻找借口责打小人。初时我还能忍耐,但后来刑罚越来越重,直打的我下不了床,小人被逼无奈,这才与红薇逃离了愗州,可又怕连累家人,因此不敢回南都,只能乘船来到交州。可谁知,那船在即将抵达交州时突然被海风吹得偏离了航向,最后撞击到礁石上,船上之人俱都落水,我二人因此失散。我仗着体力好游上岸后却寻不到她的踪迹,我想进城打探她的消息,却又怕被人发现脸上的刺字,便用火钳烫掉了。后来经过多番打探,听说船上有一部分获救之人是望州的,我便来到望州打探,果然有人说是在望州见过她。我便想着留在望州继续打探,可是身无分文如何在城中立足?这时恰好府中招马夫,小人便应招入了府,想着一边在府中住下来一边继续打探,可数年下来都没有再发现她的踪迹,直至今日才知道她竟已做了山匪。” 常愈一口气说完了自己半生经历,柳翀听得唏嘘,示意韩炎给他松了绑。 “起来吧。” “谢大公子。”常愈站起身来,恭顺地站在一旁。 “照你所言,尊夫人并非一贯作奸犯科之徒,此次为何会成为贼首,带领流民攻城掠地呢?” “实情小人也不知,但拙荆是规矩人家出身,绝非犯上作乱之辈,此中必有缘由。恳请公子允准小人去见拙荆一面,弄清原委,再向公子禀报。” 柳翀思忖片刻道:“你随我来。”然后便带着韩炎、常愈来到州衙后堂,让二人先在堂下候着,自己单独进去见柳明诚。此时柳明诚与林仲儒已用餐完毕,正在饮茶,林仲儒还在大骂郦仲孚,见柳翀进来便闭口不言了。 第123章 林仲儒分析阴谋 柳明诚定策招安 柳翀进来叉手行礼:“父亲、林刺史。” “有事?”柳明诚问道。 “父亲,有一人或可说服红娘子接受招安。”说完,柳翀便将常愈适才讲述的内容又原原本本讲给了柳明诚和林仲儒听,二人都是大感意外。 “唉!这吴主也太小心眼儿了,竟为了一局棋擅杀自家大将,这不是自毁长城之举吗?”林仲儒大摇其头。 “林公,你见过那红娘子,你觉得她人品如何?”柳明诚问道。 林仲儒沉吟片刻道:“她曾经对我言讲她是反对那些流民随意伤害无辜的举动的,观她神色,不似作伪,而且,她也确实不曾为难我,将我押在阵前也不是她的主意。” 柳明诚听出了他言下之意:“那这么说流民中还有别人能做主?” “有个姓唐的,别人都叫他唐二哥,此人貌忠实奸,许多坏事都是他怂恿的!”林仲儒眼中露出恨意。 “姓唐?叫什么?”柳明诚若有所思。 “那我不知道。” “父亲是怀疑他就是唐杰?”柳翀心有所悟。 “唐杰是谁?”林仲儒不解这父子为何对姓唐如此敏感。 “林公有所不知,我之前抓到过一股海寇,这帮人供认他们背后的主使者是郦仲孚,而负责联络的正是一个叫唐杰的州衙捕头,但此人不久前消失了,据说是上了龟虻山,故此刚才林公说红娘子身边有个姓唐的,我们便想到了此事。” “郦仲孚勾结海寇?”听闻此语,林仲儒心中大惊,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又“咝”了一声道:“德甫,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唐二哥真是唐杰,那么此次流民攻打望州可能便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就是要借此要你们的命!我宁州不过是被殃及池鱼而已!” 柳明诚、柳翀心中俱是一凛,他们也是聪明之人,当即明白了林仲儒所言何意。借由京东路流民之祸将流民东引,而榆东路驻军最多的郢州见死不救,兆州、宁州的陷落便是意料之中的事,再向东便是、而且只能是望州,望州厢军只有一个不满编的营,如果不是柳翀提前研发了火器,单靠刀对刀、枪对枪,守住望州城便是一件极其困难之事,而一旦望州城破,柳明诚、柳翀甚至平原大长公主都将很难脱险! 而造成这个局面,郦仲孚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再进一步想,郦仲孚甚至有推波助澜的嫌疑! “林公的意思是,这就是郦仲孚的阴谋?” “如果真是郦仲孚的人控制、引导了此次流民暴动,那就绝不会是巧合。”林仲儒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 柳翀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郦仲孚或许有份参与,但我觉得他不是唯一的参与者。他能控制榆东路的情况,那京东路呢?京东路的流民为何不向北、不向南、不向西,偏偏要向东呢?显然京东路那边也是有人配合引导的,那这个人是谁?” 柳翀这个问题让林仲儒和柳明诚都陷入了沉思。 “这件事暂时不得而知,以后再说吧。先说说这眼前之事,你刚才的意思是让常愈去招安红娘子?”柳明诚将话题拉了回来。 “正是,如果顺利的话,再将唐杰抓回来!” “林公认为这红娘子有可能接受招安吗?” 林仲儒点点头:“可以一试!” “那你去安排吧,让韩炎同去!” “是,父亲!”柳翀告辞退下自去安排。 林仲儒望着柳翀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片刻后开口问道:“德甫,这便是那位大公子?” “正是,林公觉得他如何?”柳明诚笑道。 “德甫教子有方啊!”林仲儒答非所问,却又意有所指。 柳明诚知道他有他的立场,也不再多言。 放下柳、林二公打机锋不表,却说韩炎、常愈换上了夜行衣靠,趁着夜色的掩护悄悄摸进了流民营中。这些流民中相当一部分都是不具备作战能力的老弱妇孺,真正有能力者本就不多,今日又在两轮攻城战中折损了上万,因此,此时流民营中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防守,二人毫不费力就摸到了红娘子的营帐之前。 此时此刻,虽已是深夜,但红娘子却独坐帐中难以入眠,自五年前与丈夫走失后,她也一直在多方寻找常愈,却不想今日竟在阵前相遇。虽说是脸上添了个大疤,可那容貌轮廓还有声音都分明是他,他又怎会和官府在一起呢?今后再阵前相遇又当如何? 她心乱如麻,唉声叹气。 忽见帐帘一挑,一道熟悉的身影闪入。 她初时只道是自己思念太甚出现了幻觉,可再定睛一看,那人分明真真实实地站在自己面前,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勇夫,真的是你!” “小薇!我找了你好多年!”常愈也是激动不已,两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我也是!你这脸......” “烫了一下,我如今面貌丑陋了,你会嫌弃我吗?” “净说傻话!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二人分别将交州海难分别后的情况叙述了一遍,原来当日宁红薇落水后确实被一艘望州渔船救了起来,又将她带回望州养伤。伤愈后她无处可去,几经辗转来到宁州,后来便在龟虻山落脚。 二人离别日久难免互诉衷肠,一阵卿卿我我,全然忘了今夜还有别的使命。 韩炎在一边实在等不了了,在一个阉人面前秀恩爱,你俩道德不道德? 他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这才将常愈的思绪拉了回来,宁红薇此时才发现原来门口还有一人,正是今日与自己对阵的那位高手。 “勇夫,他是......”宁红薇有些警惕地望着韩炎。 “小薇,我如今在柳大公子跟前做事,这位是大公子身边的贴身管事韩炎。我不相信你会是蛊惑流民暴乱的元凶,所以便恳求大公子让我们来跟你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成为流民的首领呢?” 宁红薇叹了口气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说给了二人听,尤其是自己稀里糊涂便成为流民首领这件事,她自己也是莫名其妙的。 第124章 常愈招安红娘子 韩炎生擒唐二哥 听完宁红薇的讲述,韩炎点了点头,此刻他已经确认那位唐二哥正是唐杰,于是问道:“这个唐杰是怎么到你手下的?” “他是半年前来的,山上一位兄弟与他是旧识,便将他介绍来了。据说他原来是个捕头,因为义助被官府逮捕的绿林好汉而被通缉了。此人有点功夫,为人又仗义豪爽,来了之后没多久就和弟兄们打成了一片,于是众人推他做了二当家的,都叫他唐二哥。” 半年前?时间倒是对得上。韩炎心里嘀咕了一句。 “唐杰周围有多少人?” “原来有二三百人,今日也死了不少,现在应该不到百人了。” “你手底下有多少人?” “来的时候是五十多人,死了几个,还有几个跟了唐杰,现在还跟着我的剩下三十七个了。”想起死去的弟兄,宁红薇有些难过。 “这些人听你的话吗?” “剩下的这些都是肯听我话的,这您放心。” “我要你明日率流民向柳别驾投诚,你可愿意?”韩炎直直地望着宁红薇,等待她的答复。 “投诚?”宁红薇愣了一下,看向了常愈,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小薇,你有所不知,其实柳别驾早就备好了粮食,愿意开仓施粥,给大家一条活路,是你们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打,这才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其实大可不必的!”常愈解释道。 “真的?那这么说那些人都是白白送命了?”宁红薇大惊,脸上浮现痛苦之色。 “当然,我还能骗你吗?” “如果真是那样,谁还愿意拿命去博呀,只要柳别驾说到做到,我有把握说服大家投诚,只是......” “什么?” “我担心唐杰那帮人从中作梗,这几日我总觉得唐杰别有用心,他又擅会蛊惑,所以......” “不必担心,我今夜便要结果了这帮人、生擒唐杰,他不会是你的麻烦。”韩炎冷冷道,目光中充满杀意。 宁红薇看得心中一凛,没敢接话。白天已经交过手了,这人的武功之强她是见识过的,她平日自诩功夫不错,便是常愈也不是她的对手,但此人的武功尤在她之上,恐怕普天之下也只有父亲能与他一较高下了吧! “常大嫂,麻烦你带我们去唐杰的住处吧!” “好,这边走。”宁红薇在前引路,三人静悄悄地来到三十丈外的一处帐篷附近。 “唐杰和几个关系最近的心腹就住那里面,其余的分散在四周休息。”宁红薇悄声道。 “好,你先回去吧,我们二人足矣。” 宁红薇依言离开回到自己帐篷,韩炎观察了一下帐篷周围人群的分布。帐篷外面大约有八九十人的样子,此刻纷纷倒头大睡,鼾声隔着三丈远都能听见。地上燃着几堆篝火作为照明之用,最外一圈还设置了岗哨,这里的防御显然比其他地方要严密一些。 韩炎附耳对常愈说了几句,二人又轻手轻脚往前挪了几步,距离更近了,常愈点点头示意可以了,掏出怀中的铜钱一扬手,最外层的一名岗哨应声而倒,韩炎施展轻功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脚尖点地三两下就到了岗哨身前,堪堪在岗哨倒地之前轻轻扶住了他,然后将他的身体靠在一棵树上,造成此人靠着树休息的假象。 二人如法炮制,又解决了其他几名岗哨,之后便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一人一把匕首,挨个捂住嘴巴切断脖子,很快便解决了睡得跟死猪一样的近百名暴徒。 只剩下帐篷里了! 二人蹑手蹑脚掀开门帘进入帐篷,只见里面横七竖八躺着将近十个人。二人刚欲往里走,突听一声“咣当”声响,原来是常愈踢翻了一个酒坛子。 这唐杰也算是有心眼的人了,他故意在门口地上放了一个不大的空酒坛,既难引人注意,又很难令人避开,果然这酒坛发挥了作用。 帐内众人纷纷被惊醒,韩炎一见不妙,趁着众人刚醒还未反应过来之机,抢先一步扭断了两个人的脖子,常愈手中铜钱也接连飞出,封了两个人的口。 还剩下五人纷纷拿起刀剑向二人扑来,但这几人的武功吓唬吓唬普通百姓还行,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便是弱鸡。韩炎不想拖得太久,便刀刀扎向要害部位,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解决了三人,那边常愈也宰了一个,只剩下一个唐杰了。唐杰还想负隅顽抗,但没过三五招便被韩炎缴了械。 唐杰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看着一地的死尸和韩炎那掩盖不住的杀意,他知道自己今天已经无路可逃了,连忙跪地求饶。 韩炎也不跟他啰嗦,一掌将他击晕,让常愈将他扛在肩上带回了望州城。 柳明诚和柳翀此时已经回了府,正在书房中焦急地等待消息,见韩炎、常愈扛了一人进来,知道事情已成,便双双松了口气。 柳明诚没理还在昏迷之中的唐杰,先望向了常愈:“你叫常愈?” “是,老爷。”常愈跪了下来,“小人走投无路,不得不投靠府中谋生,然为奴为婢终究是令祖宗蒙羞了,故此改名换姓,此举并无恶意,望老爷恕罪。” 柳明诚点点头:“将门之后,为人牵马坠蹬,倒的确是委屈你了。起来吧,以后你便在赵铣手下做个副手吧。” “多谢老爷。”常愈磕了个头站起来退在一旁。 韩炎将适才红娘子所言的经过又叙述给柳明诚和柳翀听,柳翀听完便笑了:“这不就是‘道德绑架’嘛,先把人捧的高高的,架楞地人下不来,再借此左右这人的行为。这红娘子还是脸皮儿薄,轻而易举就被唐杰拿捏了。” 柳明诚点点头,虽然“道德绑架”这个词他是第一次听说,但这个道理他是明白的。 “把他弄醒吧。”柳明诚抬了抬下巴指了指地上的唐杰。 韩炎踢了踢唐杰:“别装了,赶紧起来,否则我立刻剁了你一只手!” 第125章 柳别驾诈诱问案 唐二哥招供画押 原来唐杰早醒了,但是不敢睁眼,只能继续装昏迷,但是他听到柳翀对他控制红娘子的方法的分析后,心里便不由得紧张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这一切怎么可能瞒得过韩炎的耳朵呢,是以韩炎知道他已经醒了。 唐杰见被识破,不敢再装了,立即爬起来跪在地上不敢说话了。 “你就是煽动民乱的匪首唐杰?”柳明诚冷冷问道。 “小人唐杰,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求别驾相公饶命!”唐杰连连磕头。 “父亲,既然抓住了匪首,便该报给安抚使司,向经略相公请功。这唐杰我看也不必费心审了,直接押送郢州吧!”柳翀故意道。 柳明诚极默契地点了点头:“有道理,我这便写牒文上报给郦相公,你来研墨。” “是!”柳翀说着便作势要准备文房四宝。 这一举动却将唐杰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大呼:“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啊!” 柳明诚大声斥道:“放肆!本官如何处置犯人难道还要听犯人的意见吗?” “不......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唐杰有苦难言,犹豫再三,终于一咬牙说出了实情:“小人跟您说实话吧,小人就是受郦相公指使才带着流民攻打宁州、望州的!” 此言一出,柳翀便知有门儿,于是自觉的在旁边充当起了书吏,开始记录口供。 “满口胡言!郦相公受圣命经略一路之地,岂会指使人攻打治下的州县?荒唐至极!”柳明诚愠怒道。 “是真的、真的!”唐杰急了,一股脑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其实蛊惑流民暴动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杀死柳别驾您!郦相公说他跟您有旧怨,所以想趁机报仇。在流民攻到宁州的时候,他便让小人趁机煽动流民攻打宁州,然后再来攻打望州,进城之后便杀您全家泄愤。小人原也不敢这样做,毕竟杀官如同造反,可他说只要占据望州后再接受他的招安,不但前罪可免,还能得个官做。而且他还说望州的驻军不多,我们肯定能打下来。” “越发的胡说了!郦相公乃二品大员,岂会跟你一个小小的山匪有勾连?你又凭什么得到郦相公的信任将此等大事交托于你?!”柳明诚怒意更盛了。 “小人不是胡说!”唐杰连忙解释,“小人原是交州州衙捕头,正是在郦相公手下当差!那郦仲孚明里是四品刺史、一州的父母官,其实早在做县令的时候起,就开始暗中勾结山匪、海寇,给他们传递消息、纵容他们劫掠,这帮人得手后再将一半的财物送给郦仲孚,而小人就是负责在他和山匪、海寇之间做联络的,所以一向最得他信任!” “你所言可有凭证?” “这种事怎会留下凭证?”唐杰满腹苦涩。 “既无凭证,叫本官如何信你?难道便凭你三言两语便要本官去质疑自己的上官吗?你这分明是挑拨离间之计!本官不想再听你胡言了,来人!将他带下去,明日便押送郢州!” “别......别......我......我有人证!” “何人为你作证?” “仙过岛的海寇肖望!他原是山匪,郦仲孚抓住他后又放了他,相公只要抓住他一问便知了。还有沛山上也有一股山匪,为首的叫陈长发,也是郦仲孚的人!” “他们又不在本官治下,你让本官如何去抓他们?这算什么人证?你这分明是在戏耍本官!”柳明诚又怒了。 “还......还有,郦仲孚身边有个叫申东观的管事,是个眇目之人,左眼视物不明,总是眯缝着,很好认。我被东莱县通缉以后,是他代替我负责联络之事,您只要派人去郢州打听一下便知道有没有这个人了。” “嗯,这个本官倒是可以打听打听。你适才既说到被东莱县通缉之事,那么当初东莱县捉拿你之前,你为何先跑了?可是有人事先给你通风报信?” “正是那申东观通知我的。” “那本官再问你,指使玉山岛王家兄弟打劫戚家渔船一事,可是你的主意?” “是小人传递的消息,但此事也是那郦仲孚主使的!”听到柳明诚提起此事,唐杰愈发慌乱了,打劫戚家渔船真正的目标是谁他岂会不知,那位公子现在可就在旁边坐着呢! “将此事详细道来!” “那日,郦仲孚本打算借牛小三一案将柳大公子定罪,可没想到最后被他脱了罪,郦仲孚恼羞成怒,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指使小人找匪寇做掉大公子。本来小人已在大公子回望州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了上百人,可没想到大公子临时决定走海路,小人只好改变部署,仓促之间能用之人也只有玉山岛的王家兄弟,其他海寇都不在那条线路上,来不及调遣。小人也知道以王家兄弟的实力,那事多半不能成,不过心存侥幸而已。后来听说大公子平安回来了,料想那王家兄弟一定没什么好下场了,故此再没敢联系他们。”唐杰这番话倒并未撒谎,郦仲孚和他都并不知道王勇兄弟已经归顺柳翀,更不知道他们早在那时便已暴露,否则郦仲孚岂会留唐杰到今天? “哦。”柳明诚故作沉思,片刻后又问道:“你今日所言可都是实情?” “回相公,小人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假,求相公千万别把小人送给郦相公,否则小人必定会被灭口的!”唐杰急得都快哭了,他跟了郦仲孚十年,此人的心狠手辣他岂会不知? “既如此,此事可以暂缓,本官还需详查。你先签字画押吧。” 柳翀将供状放在唐杰面前,唐杰只要能免于被交给郦仲孚,莫不从命,便立即乖乖地签字画押了。 韩炎、常愈将唐杰带下去秘密关押起来。 柳明诚长舒了一口气,柳翀笑了:“这下可将郦仲孚钉死了!” “可是郦仲孚背后应该还有人啊!”解决了郦仲孚的问题,可柳明诚心里并没有轻松多少。 “您还是担心京东路的事?” “想不通啊!”柳明诚摇摇头,即便洞明如他在此事上也困惑了。 朝中希望他和柳翀死的,最甚莫过于宫中那位,可他毕竟是皇帝,为了一个臣子、一个侄子拿两路数十万子民的安危、甚至是半个天下的安稳做代价,那他岂不是疯了?承平帝虽然脾气有些暴躁,但绝不是疯子!而且关键是没有这个必要! 杜延年?流民暴动他身居宰执难辞其咎,杀了他和柳翀,老杜自己恐怕也落不到好下场,两败俱伤绝不是老杜的风格! 谢家?谢宣、谢实在北边打仗,这个时候最怕的就是后方不稳,所以他们现在比谁都不希望朝廷出事! 楚王?南边走私正在合作,双方目前是互相需要、互相依赖的,害死他和柳翀,那是损人不利己呀! 梁颢?此人一贯望风希指,倒是有可能为了迎合上意做出些出格的事来,可他有那么大的魄力和能力吗?若他真有这份本事,又怎会在朝中被杜延年压制的死死的,连投靠过去的手底下人都护不住? 柳明诚靠在椅子上闭目沉思,一阵倦意袭来,渐渐地竟睡了过去。柳翀脱下身上的大氅给他披上,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第126章 赈灾民官府施粥 托献图公子进谏 次日,望州城一大早便城门大开,沿着城墙摆开了一溜儿大锅,上百袋大米被堆在了旁边,衙役们添煤烧火开始熬粥。 流民这边清早起来也发现了异常,唐杰手下那帮叫嚣攻城最狠的人竟然一夜之间被杀了个精光,唐杰本人也不翼而飞,大家顿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了。 红娘子手下之人趁机对大家散播,说其实人家柳别驾根本没打算赶走流民,人家是准备赈灾的,是唐杰不怀好意一个劲儿鼓动大家造反,现在好了,白白死了上万人,那唐杰见机不妙早跑了,这帮人说不定就是被唐杰杀的。 正在大家将信将疑之际,白粥的清香扑鼻而来,众人纷纷向城墙下望过去,果然见到了施粥的粥棚。饥饿难耐的流民此时早将唐杰抛诸脑后了,一个个携家带口、馋老扶幼地向粥棚跑去,唯恐去晚了一步便抢不上了。 赵铣、常愈带着人在城下维持秩序,不多时便见宁红薇带着手下兄弟过来了。 柳翀在城头上看到后吩咐韩炎将宁红薇和她的兄弟们带进城,带至望海楼好生招待一番,吃饱喝足后让常愈带着宁红薇来州衙见他。 一个时辰后,柳明诚和柳翀在州衙大堂见到了宁红薇。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红娘子’?”柳翀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位女山匪,但令他有些失望的是,他没有看到他预想中的那种飞扬跋扈、强悍霸气,虽也有些飒爽英姿,但到底还是温婉之气多一些,不失江南女子的特色。 宁红薇闻言跪了下来:“奴婢宁红薇参见老爷、大公子,那‘红娘子’之名不过是江湖中人给喝的号而已,以后断不敢再用。” “你不是府中下人,不必如此自称。”柳明诚对于她的恭顺懂事倒是颇有好感。 “回老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外子既已在府中当差,奴婢自当随夫入府,岂敢飘零在外。” 柳明诚见她心意已决,便也没再反对:“既如此便随你吧,回头让管事给你们夫妻再重新安排个住处。起来吧。” 宁红薇谢过之后站起身来,依旧是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丝毫看不出此女之前竟是一位女山匪。 “你那龟虻山是怎么回事?” “回老爷,那山上其实也不是什么悍匪,只是一群失了土地的百姓占了个山头抱团取暖,在那里垦荒种地而已,实在揭不开锅的情况下才去山下劫些财物度日。四年前奴婢偶然经过看见他们抢劫一个商队,反被那商队的打手打的抬不起头,奴婢一时心软便救了他们,他们便邀请奴婢加入。奴婢那时也是无处可去,便在山上落脚了。后来奴婢带着他们抢了几次商队,得手不少,他们便奉奴婢做了大当家的。因奴婢下山时常在面上覆一块红巾,便有了‘红娘子’之号。” “抢劫之时可曾杀害人命?” “遇到反抗出手伤人是有的,但并未直接杀人。” “既如此,让你那些弟兄们回宁州去吧,此次灾后应该会有不少无主的荒地无人耕种,回去之后放下刀剑,好好过日子吧,不要再占山为匪了。翀儿,给他们带些粮食回去。” “是,父亲。” 宁红薇代手下兄弟谢过大恩之后跟着柳翀离开了州衙,自去安排那些兄弟的事,无须赘述。 柳翀将粮食的事交代给底下人去处理,又派人请来了褚大夫和冯柯。 “褚大夫,外面死了那么多人,天气又热,此时最容易造成疫病传播,你安排人手在城外义诊吧,有病及时发现。” “是,大公子!” “克远,外面那些尸体得马上处理,掩埋完之后还得撒上一遍生石灰,你们去填埋尸体的时候也要注意堵住口鼻,防止中毒染病。” “好,我马上安排人处理。” 这时,谭必急匆匆赶来了,腋下还夹着一卷画轴。 “大公子,您要的《流民图》画好了。” “太好了。”柳翀高兴地接了过来转身返回州衙。 柳明诚此时正跟林仲儒在堂上说话,他将昨晚唐杰的供状给林仲儒看了,林仲儒虽然已经预料到了,但看到供状仍愤慨不已。 “郦仲孚,国贼也!老夫与他誓不两立!德甫,老夫这就进京面见陛下,一定将此獠子绳之以法!” 相对于林仲儒的激动,柳明诚却冷静许多,他端着茶碗沉默不语。 林仲儒注意到了他的异样,疑惑地问道:“怎么,德甫不赞同老夫的做法?” 柳明诚摇摇头:“林公,我不是不赞同您,我也希望将郦仲孚法办,可您想过没有,您到得了京城吗?” 林仲儒一惊,随即明白柳明诚所指何意:“你是说郦仲孚他会半路截杀老夫?” “不止是郦仲孚啊!您忘了我们之前的分析吗?还有京东路!就算我能保您出得了榆东路,可京东路我就鞭长莫及了!”柳明诚面色凝重地说道。 “我有办法!”门外传来柳翀的声音,随后他迈步踏入堂中。 “大公子有何妙计?”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见柳明诚和林仲儒都专注地望着他,柳翀笑笑,也不再卖关子,继续说道:“我已经在浊水入海口买了码头,林公可以乘船沿浊水逆流而上直抵京城。陆上再安排一路佯兵吸引郦仲孚的注意,拖住他的步伐,等他发现了,林公早在浊水洪流之上了。” 林仲儒思忖片刻,点点头:“此计可行!” “事不宜迟,那就准备准备,早点出发。我这就将奏章写好,烦请林公代我上呈陛下。” “还有这个,”柳翀从袖中拿出《流民图》,“此物烦请林公上呈御前。” 林仲儒接过展开看了看,不禁吃了一惊:“大公子这是要......进谏?” 柳翀苦笑道:“进谏之事如何轮得到我,自然是林公您了!” 林仲儒暗自叹了口气,他当然明白柳翀不愿冒头的原因,这件事情他来做是“进谏”,可如果是柳翀或者柳明诚来做,那就难保不会被承平帝误会为讽刺、怨恨。 思及至此,他也就没有推辞:“既如此,这功劳老夫就偏受了!” “有劳林公了。” 第127章 巧献计义送林公 上恶当箭射陈匪 当夜,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秘密从大长公主府驶出直奔屏南县戚家码头,次日清晨,林仲儒已经出现在了浊水入海口的一艘渔船之上。 与此同时,一辆标有平原大长公主府徽记的马车也从府中驶出,去往的方向是郢州平原仓场。在平原仓场短暂停留后,马车又从中驶出,驰往兆州方向。 随即,一只信鸽从仓场附近的密林中飞出,落到了郢州城外一个不起眼的小院中。 一中年男子眯缝着左眼,用右眼看完了纸条上的字,转头向旁边的一个精瘦汉子吩咐道:“陈老大,出发吧!就两个人,要是拿不下来你就自个儿找块儿豆腐撞死吧!” 那汉子“嘿嘿”笑了两声,一招手,十几名持刀大汉随他鱼贯而出,骑上拴在院外的马匹,向郢州、兆州交界处疾驰而去。 小半个时辰后,那辆马车便被陈老大等人追上,众人下马将马车团团围住了。 “车上之人听着,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胆敢说不字,一刀一个管杀不管埋!”陈老大嚣张地喊着江湖切口。 “大胆!此乃朝廷命官车驾,尔等也敢拦截!莫非真不知天高地厚了吗!”车上之人怒喝道。 “哼哼,杀的就是朝廷命官!”陈老大冷笑一声,右手一挥,手下匪寇们持刀就向马车袭来。 却见那车夫不慌不忙,从身后掏出一柄熟铜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冲在最前头的匪徒迎面砸去,只听一声惨叫,那人头顶骨已完全塌陷,随即脑浆迸裂、倒地而亡。 众人大惊,一拥而上,那车夫扔掉头上的斗笠,持锤杀向众匪,也不见他招式如何精妙,只是手中重锤着实吓人,只要沾着人身便是骨断筋折,几乎一锤一个,只几下便解决了五六个人。 其余众人见状不妙,也不敢再强行上前,只是围着他游走,将他拖在了中间。 陈老大趁势一刀刺向车中,却听“铛”一声,刀剑似被硬物顶住,他忙将刀抽回,却见一人从车中跃出,手持朴刀立在当场。 陈老大有些疑惑了,没听说林仲儒还会武功啊,难道弄错了?可眼前之人也确实是文官打扮啊! 他来不及细想,持刀再次斩向那官员,那官员不慌不忙,手中朴刀抡开与陈老大缠斗起来,看不出来这文官手底下还真有些真功夫,陈老大一时之间竟也没能占据上风。但是时间一久,那官员到底是年纪有些大了,比不了正值壮年的陈老大,便有些体力不支了,开始左支右绌。 那车夫见这边局面于己不利,有些着急了,于是身形一闪主动出击,接连两锤又是两条人命。 剩下的七八名匪徒吓破了胆都不敢再拦他,眼睁睁看着他向陈老大袭来。 陈老大耳听得重锤挟风而来,只能放弃眼前那官员,转而迎向那车夫。那车夫力气虽大,但陈老大仗着身形灵活,其他匪徒又不时从旁骚扰,局面一时倒也算是旗鼓相当。 那官员喘息了一会儿,恢复了些体力,又持刀来战。他虽打不过陈老大,但对付个小喽啰还是绰绰有余的,十余招过后,便有两人亡命于他的刀下。 那车夫趁机也解决了两个小喽啰,此时这股匪寇便只剩下连同陈老大在内的四人了。 此时忽然一阵马蹄声响,一队厢军从远处赶来,为首之人左目微眇,用右眼窥向场中,不禁大吃一惊,那被拦截住的官员根本不是林仲儒,那分明是郢州长史方深甫! 他心道不好,搭弓上箭瞄准了陈老大。陈老大正聚精会神与那车夫交手,不期箭矢破空而至正中前胸,顿时倒地身亡。随后又有几箭射来,那剩下三名匪寇也纷纷毙命。 方深甫拄着朴刀大口喘着粗气,诧异地望向那队厢军。 那眇目之人翻身下马迎了上去:“卑职安抚使司中军官申东观参见方长史!” “申中军不必多礼!老夫还要多谢申中军救命之恩哪,要不然我父子今日可能就要命丧匪手啦!这谁能想到郢州附近竟有如此凶悍的匪寇啊!”方深甫的表情很是夸张做作,拉着申东观的手几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方长史这是要去哪里呀?这不是去兆州的路吗?”申东观情知方深甫在做戏,压着脾气问道。 “不去哪里呀?就是随便逛逛。这不老夫刚刚去平原仓场买酒了吗?买完酒时间还早,我看天气不错,就跟犬子商量在外面逛逛,看看风景,晚些再回去,这谁知竟然遇上山匪了!”说着方深甫撩开车帘给申东观看,车里果然摆着几坛酒。 “这买酒怎么去平原仓场买呀?酒楼没有吗?”你们家买酒还带着铜锤钢刀啊?你编!接着编!申东观一阵腹诽。 方深甫故作神秘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醉魂在’酒楼里卖的太贵了,直接去仓场买能便宜一半呢!”说完又话锋一转,“诶?申中军今日不在经略相公跟前伺候,为何到这里来了?” 申东观忙拿出之前备好的说辞:“哦,是有人举告说在平原仓场附近发现了一伙盗匪,因此卑职奉经略相公之命前来剿匪,我等从平原仓场附近发现了盗匪的踪迹,一路追及至此。牌票在此,请方长史过目。” “诶——岂敢岂敢,老夫不过随口一问而已,申中军不必多心。”方深甫打着哈哈,忽又做恍然大悟状,“如此说来就对了,这伙匪徒必定是从平原仓场就盯上老夫了,也是一路追着老夫而来的。方实!是不是你在仓场露富了!早跟你说过,‘财不外露’,你就是不听,果然惹祸上身了吧......” 申东观鼻子都快气歪了,你儿子都打扮成车夫了,还能露什么财!他此时心中也明白,这是上了这父子俩的当了,既知此理便无心纠缠,忙打断方深甫:“方长史,卑职还要回去覆命,便不打扰方长史的雅兴了,告辞!” “诶诶,申中军辛苦了!”方深甫又换上一副笑脸。 申东观转身要走,忽然一眼瞥见方家的马车,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方长史所乘马车为何有平原大长公主府的徽记呀?” “哦,是这么回事,”方深甫一指方实,“犬子方实在平原商号做事,这马车乃是东家所赐。” “原来如此。”申东观心中“呵呵”两声,上马而去。 第128章 柳公子指导防疫 白大夫治病救人 半个时辰后,申东观迈入郦仲孚的书房:“失败了,被方深甫父子耍了。不过陈长发他们我已经灭口了,郦相公也不必担心,牵连不到咱们身上。”申东观的语气完全不似下属对上司一般,郦仲孚也不以为忤。 “报给上头吧,他们现在应该已经不在榆东路了。”郦仲孚颓然坐在椅子上。望州民乱居然平息了,林仲儒又从眼皮子底下跑了,接连的失败让他很是沮丧。 “嗯。”申东观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一日后,一只信鸽载着密信落在了京中某处大宅中,心腹管事将信交到一华服男子手中,男子看完之后深思片刻,旋即笑了起来:“有点意思,这是给我来了个声东击西呀!没从郢州走,那就只能是走水路了。吩咐下去,进京的水路上严加盘查,进京的门户要安排人暗中盯着,我就不信他还能跟这鸽子一样插上翅膀飞了不成?” “是,主子!那郦仲孚那边......” “让东观自己看着办吧!” “是!” 放下林仲儒如何入京且不表,却说望州这边到底是如柳翀所料出现了瘟疫。 这事是发生在施粥的第三天,这日,白郾等几名大夫在褚大夫的安排下在城外义诊,白郾接连诊断了几名病人均是几乎相同的发热、头痛、咽干等症状,他疑惑地问了问其他几位大夫,发现今日这种症状的病人果然很多,他心中了然,立即禀报了褚大夫。 褚大夫心知不妙,果然被大公子说中了,是以不敢耽搁,马上一边组织人煎煮草药,一边报给了柳明诚。 邹汉勋、柳翀和柳忱也正好都在,因为县令章乃琳和几名参军这几日都在粥棚那里忙活,望州司马一职又暂时空缺,所以这几日柳翀和柳忱哥儿俩就被柳明诚当成衙门属官使用了,每日都在州衙应承。 “先将染病之人隔离起来吧,叔绩,你带人去建些栖留所,将这些人单独安置。”柳明诚吩咐道。 “是!” “褚大夫,可有治病的良方了?” “小白大夫他们已经在参详方子了,尽量用最常见的药达到最好的效果。只是......怕就怕这治病的速度赶不上染病的速度。” “所有病人待过的地方都得撒上石灰,我再让人去趟庄子取些酒精回来,也可做消毒之用。另外,发动全城女子用薄棉布或者棉纱制作口罩覆于口鼻处,尤其是你们这些大夫,先得保护好自己,我之前已经让府里的婆子做了一些口罩,回头让人给你们送去。另外,让人多烧些开水送下去,所有人都不许喝井里的生水,要喝必须喝烧过的水。再告诉克远一声,染病死了的,尸体一律烧掉,有敢阻拦的,军法从事!”柳翀插话道。 柳明诚点点头,让人去给冯柯传令了。虽说国人素来重视入土为安,反对火葬,但现在的确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 “父亲,大哥,口罩的事我去组织人手来做吧。”柳忱主动请缨。 “好,你看看库房里还有多少棉纱都拿去用吧。褚大夫,府里药局的药你也都拿去吧,如果还不够,立即派人去交州、郢州采买!”柳明诚吩咐道。 “是!” “那我去城外看看吧,顺便把口罩送过去。”柳翀也起身道。 “你......还是别亲自去了吧!”柳明诚有些担忧,他可以让亲儿子上一线,却不敢让柳翀去冒险。 柳翀明白柳明诚的担心,安慰道:“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柳明诚知道他的性子其实很倔,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也罢,我与你同去吧。” 父子二人来到城外,正好看见常愈和宁红薇也在帮忙,柳翀灵机一动叫住他们:“宁大嫂,你去流民当中转转,如果有发现染病发烧的,告诉他们不用慌,让他们立即去栖留所,那里有免费的大夫和药。一定要让大家知道,染病不可怕,只要及时治疗就能治好,如果隐瞒不治反而会死,把这个道理给大家讲透。同时也鼓励大家互相帮忙,一旦发现周围有患病之人要立即送到栖留所,以免传染。” “是,大公子!” 柳翀又让人给他们拿了两个口罩,让他们去流民中巡查去了。 搭建临时栖留所所需的材料昨日就准备好了,因为即便没有瘟疫,这栖留所也是要建的,雨季快来了,总得有个避雨的地方吧。所以邹汉勋很快便指挥军卒将几个简易的棚子搭了起来,白郾等将义诊的摊子搬到了栖留所外,口罩也分发了下去。 下午,韩炎亲自去庄子里拉回来了两大瓮的酒精,柳恽和冯柯带着厢军将该消毒的地方全都进行了消杀。 栖留所里陆陆续续便有病人住了进来,到晚上时已住进了百余人,白郾等人则根据病情变化不断调整着方子。 次日清晨,栖留所里几家欢乐几家愁。经过这一夜的治疗有症状减轻的,但也有加重的,甚至出现了为数不少的死亡。这也是个人体质差异造成的,无可奈何。 因为栖留所里死了人,于是便有人对栖留所产生了抵触情绪,病了宁愿瞒着也不想去医治。这本来就在柳翀预料之中,所以他早就下令了,如果有人检举隐瞒病情之人,查证属实后便可多得两个馒头。对于饥肠辘辘的流民来说,两个馒头可是巨大的诱惑,于是很快隐瞒病情之人就被揪了出来。柳翀的检举奖励之法再加上宁红薇的耐心劝说,最终绝大部分病患还是做到了“早发现早治疗”。 口罩也连夜做了上万个,分发给了最易染病的老弱妇孺,多少能起到一些防御作用。 由于此次瘟疫发现的早、治疗的及时、处置的得当,倒也没有造成太大范围的传播,半个月后疫情便被控制住了。 白郾在此次防治瘟疫过程中居功不小,他年纪虽轻,但在众大夫中医术却是最好的,他的方子最为有效,再配合上针灸,救活的病人最多。柳明诚对他印象大为改观,可再一联想到他的身世,心中便觉有些遗憾,不知他未来前途如何。 第129章 林仲儒进谏献图 林贵妃览图惊愕 而此时,京城那边一队禁军护送着林仲儒出京向郢州而来,同时另一队禁军则在一文一武两位年轻官员的率领下护送着一位内侍向望州而来。 原来,林仲儒在三日前已经进京并觐见了承平帝。 林仲儒这一路前半途走的很顺,没有人能猜到这位老大人此刻正躲在一条不起眼的渔船上。可到了京东路、榆西路和京兆府交接的地段时,情况出现了变化,水上的盘查突然严了起来,每条船都要被搜查一番才能放行。林仲儒暗道不妙,只带着柳明诚派给他的贴身护卫悄悄离了渔船,乘小艇在一处不起眼的渡口上岸,转道榆西路北上,然后又折向西,从京西方向悄悄进了京。如此一来虽多绕了许多路程,但好在带足了盘缠,路上又有不少“平原商号”的分店接应,一路骑马乘车,倒也没有耽误太多的时间。 林仲儒抵京后连家都没来得及回,便进宫求见承平帝。林仲儒在承平帝尚在潜邸时便是他府中的长史,如今又是唯一一位皇子的外祖,承平帝对他格外重视,知道宁州沦陷的消息后本来也为他的安危揪着心,一听说他求见,登时大喜过望,连忙传召。 林仲儒见驾后将自己的经历和宁州、望州抗击流民的经过一五一十奏与承平帝,并呈上了柳明诚的奏章及唐杰、肖望等人的供状,但是隐去了自己和柳明诚关于郦仲孚背后还有人的猜测,毕竟此事没有证据,不敢随意上奏。 承平帝看后勃然大怒,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任命的封疆大吏不但没有安抚一方,反而为祸一方,更可气的是竟自甘下贱与匪寇为伍,还妄图谋害朝廷命官、皇亲国戚!遂立即传召邱维屏,让他安排人手协同禁军到郢州捉拿郦仲孚,并至望州押解一干人犯到京候审。 邱维屏领旨退下自去安排相关事宜,林仲儒又趁机呈上了《流民图》。 “陛下,灾患之来,莫之或御。今台谏充位,左右辅弼无一人以天下之民,质妻鬻子,饥莩在途,争相脔割,斩桑坏舍,遑遑不给之状上闻者。臣仅以逐日所见,绘成一图,但经眼目,已可涕泣,而况有甚于此者乎?愿陛下开仓廪,赈贫乏,延百姓垂死之命!”林仲儒三拜叩首,老泪纵横。 承平帝打开《流民图》,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幅幅凄惨之景,流民一个个骨瘦如柴、蓬头垢面,身上裹着几片碎布就算是衣服了,路边倒毙者无数,活着的也是面容愁苦、眼神迷茫,不知未来路在何方。路边寸草不生,显然都被吃光了,甚至连树皮也都不见了,还有人抓起一把土欲往口中塞去。 承平帝不忍再看下去,合上了卷轴,好言安抚了林仲儒一番,让他先回府休息去了。 晚上,承平帝食不甘味,满脑子里都是那幅画里流民的惨相。又突然想起林仲儒平安归来一事还没告诉林妃一声,于是将画笼在袖中,摆驾紫兰殿。 紫兰殿正是林贵妃居住之所,此刻林妃正在陪皇四子祁翌玩耍,小祁翌刚刚学走路,在内侍、宫女的保护下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扑向母亲的怀抱。当他准确地抓住母亲的衣服时,周围响起一片鼓励、夸赞之声。 一声“陛下驾到”惊扰了这片欢乐,众人赶忙迎驾。 小祁翌对于父亲显然没有母亲那么熟悉和亲近,躲在母亲怀里不肯出来。承平帝也并不生气,拿起拨浪鼓来逗了祁翌一会儿,父子俩这才熟稔起来。 承平帝将儿子抱在怀里,跟林妃聊了起来:“你父亲回来了,平安无事,你可以放心了!” “真的?这可太好了!”林妃喜上眉梢,激动地喊了出来,“都是托陛下的洪福保佑。”说完忍不住流下了几滴泪水。 “他还给朕带来了这个。”承平帝说着从袖中掏出《流民图》放在了桌上。 林妃展开看了看,不禁“啊”了一声,卷轴掉落在了桌上。 “怎么了?”承平帝皱眉问道。 “陛下恕罪,臣妾是看到了这个,吓了一跳。”林妃指了指画面的一角。那里有一口大锅,下面柴火沸腾,周围五六个人围着大锅垂涎欲滴,而旁边一女子手捧一双小孩的虎头鞋在痛哭流涕。这场景何意,不言而喻! 林妃忍不住扑簌簌流下了眼泪。这做了母亲的女人最是看不得别的孩子受苦受罪,因为总是会忍不住会往自己孩子身上联想,想着如果这受苦受罪的孩子是我的孩子又当如何?想到这里,林妃的心里又揪了几分。 承平帝定睛注视了片刻,看清了画中所画景象,叹了口气:“你父亲这画画的着实逼真,朕看了也是心里堵得慌。” “我父亲?”林妃此时已收起了眼泪,摇了摇头道:“这可不是我父亲的画风,不是出自他的手笔。” 承平帝愣了一下:“你能肯定?” “臣妾自幼也曾随父亲学过画画,难道还能连父亲的笔法都认不出来吗?而且,家父沉浸此道数十年,笔法老道,可观此画,技法虽不错,但笔触尚有些嫩,想来这作画之人年纪并不太大。” “哦,原来如此。”林仲儒是当世有名的画家,林妃家学渊源,于书画鉴赏一道也颇有心得,对于她的论断承平帝是信服的,他若有所思,但也没再说什么。 翌日朝会,承平帝将流民图展示给满朝文武,观者无不唏嘘落泪。 左相杜延年率众臣向承平帝请罪,自承失职之过。承平帝下诏开放常平仓赈灾,并令免除京东路、榆东路各受灾州县一年的赋税。 朝会过后,承平帝在御书房单独召见了杜延年。 “杜相,常平仓到底还剩多少存粮了?” “回陛下,所剩无几。” “你具体说说。” 第130章 数仓存困厄杜相 托孤意惊骇林公 听承平帝问起存粮数量,杜延年长吸了一口气,从容道来:“按我朝定例,各州均置常平仓,京畿仓最大,存粮十万石,上州仓存一万五千至两万石,中州仓存一万二千至一万五千石,下州仓存八千至一万石。但这只是应存之数,近年来由于战事不断,各州常平仓大多供应了军队所用,比如河西路仓就供应了西北边军;泰源路仓在北汉战事中就已被征调一空;榆西路仓现在也几乎被谢宣将军调空了;淮阳路仓在楚王控制之下,便有粮臣也调不出来;京西路仓在本路的赈灾中也早就搬空了,自己都还在等着朝廷救济呢,实无余力再支援其他路;京东路仓在此次流民暴动中被洗劫一空;京畿仓一半支援了谢宣将军,三分之一支援了京西路,现在也只剩不到两万石了,这点粮食需要供给京中,臣是无论如何不敢再动分毫的;榆东路兆、宁二州已被洗劫,剩余三州所有仓存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五万石,可如今望州有十万人,这点粮食就算全给了望州也根本撑不了多久,更何况还得顾及兆、宁二州;现在能调的只剩下荆湖路了,大概能有不到十万石,可是陛下,这些粮臣是一粒都不敢再调给望州了!”杜延年的语调有些急促,显示了他内心此刻的焦灼。说了长长一段话后,他似乎有些累了,停下来喘了口气。 “这是为何?”承平帝见他不说了,急着追问道。 “陛下难道忘了榆西路那边还有十万流民吗?榆西路现在的处境丝毫不强于榆东路,流民之所以没有发展成暴民,是因为严鼎将军拿出了部分军粮借给了地方,暂时安抚住了流民。但这只是权宜之计,一来是数量远远不够,二来借的总要还的,否则军队无粮,仗就打不下去了!所以,荆湖路的粮必须留给榆西路和征东军,如能稍有剩余还得调给京西路,望州那边,臣实在是无能为力了。”为了筹粮,杜延年这半个月来也是心急如焚,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次他也确实无可奈何了。 承平帝长长叹了一口气,从几案上拿过柳明诚的奏章,递给杜延年:“德甫的奏本,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柳明诚这次的奏章同样是说了几件事:一是汇报望州流民情况;二是弹劾郦仲孚;三是禀报唐杰煽动流民暴乱及红娘子为其利用后又悔过投诚、与其夫常愈共同立下大功之事;四则是请示流民的安置方法,并提出以工代赈及灾年募兵二法。 前三件事今日在朝堂上都议过了,已有定论,承平帝所问显然是第四件事。 “以工代赈固然是个好办法,但是这募兵嘛,怕是不妥。” “说来听听。” “一来,募兵则意味着朝廷要拨粮养兵,可如今朝廷哪有余粮来养兵?二来,这灾年过后总还要有人来种田吧,都当了兵谁来种田?三来,柳明诚此举恐有私心。” “你是怕他手里有兵意图不轨?” “正是!” “那倒不至于吧,他的要求不多,只是想把静山军缺编的四个营补齐而已,不就两千人吗?两千厢军还能翻起多大的浪花不成?”承平帝对此不以为然,“再说了,地方上还是得有点兵的,这次流民之祸就是个教训,若是地方上有兵及时将暴乱扑灭,又何至于迁延三路十几州?” 杜延年沉默不语。 “这样吧,这四个营的兵朕准他了,但是朝廷不给钱粮,让他自己想办法,他望州能养的起就养,养不起那也怨不得朕。” “陛下既有圣裁,臣遵旨就是了。”杜延年没有再反驳,他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哪里不对。 “另外,还有件事,”承平帝有些为难地看了杜延年一眼,“就是德甫的封赏。前次治蝗一事他有功而未得赏,朝中就有不少人为他鸣不平,朕没少为此挨御史的骂,你挨的骂更多,没错吧?” 岂止是挨骂,有的御史都差点把手指头戳到他鼻子上了,说他“因私废公”、“公报私仇”,最后还是承平帝杖打了几个御史才止住了这场风波。杜延年无奈苦笑:“柳明诚此人不能不防,臣便为此挨些骂也无妨。” “可这次要是再不赏,就是把御史全打死了怕是也不成了。你看怎么办?” “决不能让他离开望州。臣适才也想过了,只要他待在望州,哪怕手里有点兵也掀不起大浪,这一点陛下是对的,因为望州的地势决定了他想要有所作为便只能向西,而西面的郢州只要在陛下控制之中,那他就寸步难行。”杜延年分析道。 “不能升官那就只能封爵了,而且他此次平息暴乱、擒拿匪首,算是军功,也确实应该封爵。” 一个无权的虚爵倒也的确无所谓。 “封个伯爵吧,与他本来的品级也基本相当,再赏他五十护卫,你去和礼部拟个封号来。”承平帝边说边从案上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 “臣遵旨!” 杜延年退下后,承平帝再次召见了林仲儒,并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他单独奏对。 “学道,林妃说那画不是出自你手,你说说怎么回事?”承平帝边问边将吃剩的果核投向了痰盂,但却没有投进去,果核落在了痰盂外面,承平帝不爽地揉了揉眼睛。 “呃......臣不敢欺君,那画的确不是臣亲笔所画,是......柳家大公子交给臣的。”林仲儒小心翼翼答道。 “柳家大......祁翀啊!”承平帝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见承平帝叫了柳翀的本名,林仲儒心里咯噔一下。 “那为什么不署他自己的名字?”承平帝皱了皱眉。 “是怕陛下误会。”林仲儒如实作答。 “哼!朕就那么小心眼儿吗?”承平帝有些不悦。 林仲儒额头渗出汗来,不敢言语。 沉默了许久之后承平帝问道:“那孩子——祁翀——他怎么样?” 林仲儒犹豫半天不知如何作答,最后憋出一句:“呃......和先帝长得挺像的。” “朕没问你相貌!性情、人品、才能如何?”承平帝脸色沉了下来。 林仲儒后背冷汗涔涔,字斟句酌道:“臣与他也不过见了两三面,说不太准,只觉得他少年老成,也有些才干。” “可堪为君否?”承平帝在御案前踱了三圈,突然冷不丁地抛出了一个送命的问题。 林仲儒吓得跪伏在地,不敢回答。 “学道啊,朕托付给你一件事。”承平帝语气缓和下来,“你还回榆东路去吧,守住郢州,如果他要反,你就给朕平了他;但若朕突遭不虞,那你就迎奉他回京即位。朕知道你是祁翌的外祖,让你不帮自己亲外孙而去帮别人这有些难为你,但是祁翌还小,这是保住他性命的唯一办法。朕思来想去,这件事托付给谁都不合适,你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臣遵旨!”林仲儒已经顾不上惊讶了,他战战兢兢接过赴任的旨意,后背已被汗水浸透。 第131章 郦仲孚悬梁自尽 柳明诚封爵受赏 林仲儒恍恍惚惚地从御书房出来,一阵凉风吹过,他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喷嚏,这才回过神来。 陛下这是在托孤! 难道陛下的身体真到了如此地步吗? 他越想越心惊,回府后立即打发儿媳以探亲的名义进宫见了林妃,当晚就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承平帝患了眼疾,有些视物不明了。 林仲儒心情沉重,即刻令人打点行装,准备到郢州赴任。 次日,礼部拟了“靖平”、“宁远”等几个爵号进呈御前,承平帝选了“宁远”二字,翰林学士随即拟好圣旨,下达中书。 与柳明诚封爵的旨意同时下达的还有林仲儒任榆东路经略安抚使的旨意。柳明诚因军功封爵,众人心服口服,并无异议;林仲儒一向得承平帝宠信,此前就已曾担任过中书令,是因为受他人牵连获罪才贬官外放刺史的,此时升任从二品,倒也不算太突兀。因此这两道旨意都没有在朝堂上引起太大的波澜,宰相、中书均未提出异议。 次日,林仲儒在左武卫指挥谢昕的护送下奔赴郢州,谢昕此行还有个任务就是捉拿郦仲孚,这是个赚取功劳的美差,承平帝自然是留给了自己的内侄。 同时,右翊卫指挥杜含也率一队禁军护送着传旨的内侍往望州而来,同行的还有大理司直罗颋,他是来提唐杰等人到京的。 数日后,林仲儒到达郢州,禁军冲入安抚使司,却发现郦仲孚已悬梁自尽,而中军官申东观不知去向。 林仲儒心知有异,但将郦仲孚身边人审了个遍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这个申东观原是京城人氏,是七年前来到郦仲孚身边的,郦仲孚对他言听计从,二人常常闭门密谈,谈的什么无人知晓。 谢昕没能抓到活的郦仲孚,只能将郦家抄家,将其家眷押送回京。但出乎意料的是,查抄郦家并未找到多少财产,郦仲孚与匪寇勾结劫掠来的财物都不翼而飞了。 郢州之事不顺,望州之行却很顺利。 杜含等人到达望州的时候,瘟疫已基本控制住了,栖留所也建了许多,城外的流民已基本都有了落脚的地方,至少不至于日晒雨淋了。施粥、施药都安排的井然有序,丝毫看不出这里半个月前曾发生过民乱。 罗颋、杜含他们一路行来,处处饥馑,饿殍遍野,好不荒凉,但望州这里难得的呈现一片祥和景象,令他们大为惊叹。 因为昨日已经提前派人通报了,所以一行人等到达平原大长公主府时,只见中门大开,祁清瑜、柳明诚率阖府上下在仪门前恭候,大厅中已摆上香案。宣旨的内侍年约三十四五岁,看衣着品级不低,此刻手捧圣旨站在香案前,众人除祁清瑜外皆跪下接旨,而祁清瑜早在延佑朝便获得了见君免跪的特权,因此不必跪接。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尔望州别驾柳明诚,平原大长公主子也,出身贵重,素有文名,今又兼平叛招抚之功,兹特赐尔为宁远伯,食五百户,世袭。另赐护卫五十名,兼领静山军观察使,钦哉。” “臣柳明诚谢主隆恩!万岁万万岁!”柳明诚再拜叩首,双手接过圣旨,供奉于香案之上。众人也都站起身来。 那内侍一改宣旨时的严肃,马上换上一副笑脸向祁清瑜叩头行礼道:“奴婢内侍省左班副都知吕元礼恭请大长公主殿下金安。星霜屡变,殿下风采依旧,当真是福寿康宁!” “吕都知快免礼。”祁清瑜也是满面笑容,命左右将吕元礼扶了起来。 吕元礼又转身向柳明诚道贺:“奴婢恭喜宁远伯!” “同喜同喜,吕都知一路辛苦了,今晚下官当设宴款待中贵人。” “多谢多谢。”吕元礼满脸堆笑,一抬头看见了站在柳明诚身后的柳翀,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忙趋前两步:“奴婢叩见大殿下!” 这个称呼一喊出来,厅中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各怀心思都不敢说话了。 最后还是柳翀先开了口:“这里没有什么大殿下,只有大公子。吕都知请起。” 吕元礼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便站起身来躬身道:“经年未见,有些忘形,大公子恕罪。” 柳翀在脑子里想了想,发觉对此人并无印象,便询问道:“你从前见过我?” 吕元礼恭敬答道:“回大公子,奴婢早年曾在大公子身边服侍过,只是那时大公子还小,不记得奴婢了。后来虽不在大公子跟前伺候,但在宫中也远远地见过大公子几次,大公子如今身量虽长,但少时容貌依稀可见。” “哦。既是故人,那便不要客气,好好在这里玩几天再回去。”柳翀对此人印象不错,倒是真心留客。 吕元礼连忙道谢,柳明诚让管事安排他和身边随从的两个小黄门先住下,吕元礼自去休息不提。 宣旨之事告一段落,祁清瑜等女眷、孩童回到内宅,柳明诚留下柳翀、柳忱陪同,一起见了罗颋和杜含。 首先是罗颋,他有公事要办,自然是先公后私。 罗颋进来后拱手施礼:“卑职大理司直罗颋参见柳别驾!相公钧安!” “罗司直是来提人的?” “正是,奉邱寺卿之命,来提唐杰、肖贵到京候审。文牒在此,请相公过目。”罗颋恭恭敬敬递上文书,柳忱双手接过又转交给柳明诚。 柳明诚却摆摆手并未接过:“相关文书自有司法参军与你交涉,今日是在私宅,不谈公事,只叙私谊。廷硕,快坐快坐。” 罗颋收起文书,坐下笑道:“家父让小侄代问世叔好。” 柳明诚点点头:“惟师近来如何?”他最近州务繁忙,倒还真没顾得上与罗汝芳联系,对于他的近况不太了解。 “家父回京后便一直住在岐国公府上,每日教导柳恢、柳怀两位公子的学业。哦,对于二公子的学业他也是惦记的,此次还让小侄捎来了他此前所做的经义文章集选,送给二公子。” 罗颋对于父亲与柳明诚之间的许多事并不了解,只道父亲是柳家的西宾,因此只谈及学业,未及其他。 柳明诚心下了然,也不再多问。二人闲聊了几句,罗颋急于将公事办妥,就告辞先去州衙办事去了,柳明诚见他办事一板一眼,颇有乃父当年之风,倒也十分欣赏,便由他去了。 第132章 故交之子犹如子 闺蜜之女盼成媳 轮到杜含,他见到柳明诚却有些不自在,反而是柳明诚对他却比对罗颋更加热情。 “小含啊!万没想到这次是你来!你父亲还好吗?”柳明诚对杜含的亲切不似作伪。 “有劳世叔惦记了,家父身体还好,只是潘鬓成霜,不似世叔这般青丝满头。”杜含这话倒是真心有些感慨,杜延年比柳明诚只大两岁,但看上去确实比柳明诚苍老许多。 “我偏居这一隅之地,无甚劳形;他身居宰辅,比我操劳,自然老的快些。”柳明诚微笑道,言语之中倒也不见丝毫不悦之色。 “世叔过谦了。小侄这一路行来,只有世叔治下最为祥和,想必世叔也是夙夜匪懈,方能有此良治。” “不过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罢了,”柳明诚话锋一转,“我听说你已经授了禁军指挥,倒也是年轻有为。可取字了?” “年初已行了冠礼,父亲给取了‘君章’二字。” “‘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鹤寿对你寄望颇高啊!”柳明诚点点头,又转头询问柳忱:“诶?忱儿,你还记得小含哥哥吗?” 柳忱笑道:“自然记得,小时候一起玩过。” “那你们小哥儿几个去玩儿会儿吧,好好招待君章。”柳明诚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杜含一眼,“我与令尊之间的恩怨与尔等小辈无关,你不必拘谨,既来了就好好玩儿两天,让他们带你四处转转。忱儿,你先带君章去见见你母亲吧,多年不见,想必她也很惦记他们兄妹。” “是!” 柳忱带着杜含去内宅见赵夫人,柳翀有些诧异地望着柳明诚。虽然他已经知道柳明诚和杜延年也曾经是好友,但从刚才的言谈话语来看,俩家之间的交情曾经是到了登堂入室的地步的,甚至延及家眷、小辈,这样深厚的友谊是怎么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的? 他笑嘻嘻地凑到柳明诚面前调侃道:“我说柳伯爷,这故人是仇人,可故人之子倒像是亲侄子一般,怎么回事啊?” “不是说了嘛,大人之间的恩怨与尔等小辈无关。” “就这么简单?” “都是年轻一辈的翘楚,你将来或许用得上。”柳明诚也不再打马虎眼了。 “嗯,这句才是真话吧?”柳翀笑着点点头,柳明诚一切都是为他打算,他其实早想到了。 “甭管真话假话,好好招待就是了。” “诶!”柳翀应了一声,也往赵夫人那里去了,进到屋里,却见赵夫人和杜含正在对坐流泪。 “蕙娘年纪也不大,怎么突然就没了呢?”赵夫人抹着眼泪道。 “一场急病,就没挺过去,算来已经去了三年多了。”思及亡母,杜含也是双目噙泪。 “那这么说你刚脱了孝?” “是的,叔母。” “怪不得还没成亲。你妹妹今年十几了?” 听到“妹妹”两个字,柳翀心里“突的”一跳,杜含的妹妹,那位杜小姐?他的耳朵立即竖了起来。 “十五了,马上就要及笄了。”谈起妹妹,杜含脸上浮上一抹笑容,显然是对妹妹宠爱至极。 “我上次见她还是十多年前呢,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这说大就大了!可曾议亲了?” 也不知为何,柳翀的心急促地跳了起来,害怕杜含说出来一个他不喜欢的答案。 “还没有,家父疼爱小妹,说是再多留两年。” 柳翀暗自松了一口气。可随即自己也疑惑起来,这是怎么了,都知道不可能跟人家杜小姐有什么结果的,怎么还这么关心人家的亲事呢?自己简直莫名其妙啊! 赵夫人却叹了口气:“唉!当年我和蕙娘都有两家结亲的意思,你娘喜欢忱儿,我也稀罕心悦,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这两家的当家人却闹翻了,结果此事便作罢了。” 听到赵夫人提及父辈的恩怨,杜含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随口附和了几句:“是是,那时候忱弟弟和心悦常在一起玩儿、在一张床上睡觉......” 一张床上睡觉?柳翀狠狠瞪了柳忱一眼,看的柳忱莫名其妙,不知道怎么得罪大哥了。 赵夫人跟杜含聊了一会儿,便让柳忱先带他去休息了。柳忱给杜含、罗颋安排好住处便要去给父亲复命,却被柳翀一把揪住了。 “大哥,有事?” “呃......你跟那位杜小姐......挺熟吗?” “嗯......算是吧。” “你还跟人姑娘一张床上睡觉?”柳翀有点急了。 “是啊。”柳忱不明白大哥问这个干什么,更不明白大哥为什么瞪眼,“那时候小嘛,她三四岁,我五六岁,玩累了奶妈、婆子们就把我们放在一起睡觉,她们好趁机偷懒呗!” “哦哦哦,这么回事啊!”原来是这么个“一张床上睡觉”,误会了误会了! 柳翀暗自松了口气,脸色稍缓和。 柳忱觉出不对劲儿了:“不对呀,大哥,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位杜小姐呀?你又不认识她。” “我......我......咳!我这不是想着,等杜含临走的时候给他带点礼物回去捎给他妹妹吗?你没看他提起他妹妹的样子,都笑出花儿了,既然他这么疼他妹妹,那咱给他妹妹备点礼物,他肯定高兴啊,说不定还能借机缓解一下父亲跟杜相的关系呢,是不是?”柳翀急中生智,憋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哦,这样啊,那也有道理。”柳忱点点头。 “所以,以你对杜小姐的了解,她会喜欢什么?”柳翀满怀期待地望着柳忱。 “呃......她喜欢布娃娃、布老虎,不喜欢拨浪鼓和哨子,嫌吵......”柳忱认真地想了想。 “等会儿,你说的是几岁的她?” “当然是四岁以前啦!大哥,她四岁以后我就没见过她好不好?”柳忱一摊双手,一副无奈的表情。 omg! 第133章 吕都知偶提往事 柳公子殷勤待客 在柳翀想方设法了解杜心悦喜好的时候,吕元礼的住处迎来了一位访客。 “见过韩常侍!”吕元礼深施一礼。 韩炎却侧身避过拱手道:“吕都知如今步步高升,早不是当年的小黄门了,在下岂敢受礼?” 吕元礼苦笑道:“韩常侍这是在骂我了,如无当年的相救之恩,岂有我如今的步步高升?” “举手之劳,何须记挂至今?” “于您是些许小事,于我却是大恩难报。” 二人客气了一番,双双落座。小内侍奉上茶后懂事地退了出去,只留二人在厅中叙话。 “呃......大公子这些年过得好吗?”吕元礼斟酌再三,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挺好的。” “那您过得好吗?” “伺候小主子而已,无所谓好或不好。”韩炎不太愿意说自己的事,便将话锋一转,“吕都知这些年倒是官运亨通,想必是有什么奇遇了?” 吕元礼笑笑:“奇遇谈不上,只是有幸入了林贵妃的眼,得了娘娘眷顾而已。” 韩炎点点头:“听说那位小殿下养在皇后身边,如何了?” “聪明伶俐又孝顺,是个不错的孩子。”吕元礼微笑道,可话一出口,突觉有些不妥,但已然收不回去了。 果见韩炎的嘴角浮现出一抹讥诮。孝顺?孝顺谁?别是认贼作父了吧? 吕元礼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劝解道:“他自幼便在陛下和娘娘身边长大,对先帝和懿德皇后全无印象,陛下和娘娘对他也不错,情有可原嘛!” 刘贵仪死后已被承平帝追封为皇后,故吕元礼照此称之,但韩炎听了却忍不住讥讽起来:“懿德皇后?哼,生前谋而不得,死后倒享哀荣。” 吕元礼听了却是一愣:“什么‘谋而不得’?韩常侍此言何意?” “怎么?先帝生前曾将刘贵仪禁足,不就是因为她想当皇后吗?您当时不就在刘贵仪身边当差吗?岂会不知?”韩炎皱了皱眉头。 吕元礼却摇了摇头:“您记错了吧?懿德皇后当初被禁足不是因为她想当皇后,而是因为她私入重华阁,被先帝发现了!” “哦?那这事与陈常侍有何关系?为何陈常侍会受牵连被先帝责罚呢?”韩炎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吕元礼听得更糊涂了:“陈常侍被责罚跟懿德皇后有关系吗?” 没有吗?韩炎满腹狐疑,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二人又叙了些旧谊,直到傍晚时分,柳明诚派人来请吕元礼赴宴,韩炎这才告退而出。 接下来的两三日,柳翀主动揽下了向导之责,却借故将柳忱打发走了,自己带着罗颋、杜含四处游玩,热情至极。 “这边是书社,旁边就是印坊,各地包括京中卖的绘本都是在这里印制的。”柳翀一一介绍道,“我们用的印刷方法跟别处不太一样,效率更高。”说完柳翀给他们介绍了一下什么是“流水线”作业。 杜含看了看诧异道:“您这里都是女工?” “只有流水线上是女工,刻版师傅还是男的。” “那女子在这里也挣工钱?” “那当然啦!如果做得好,挣得丝毫不少于男工。” 杜含连连称奇,心说这样的新奇事回去一定得讲给妹妹听。 出了印坊转头又进了“扫盲班”:“这是以州衙的名义办的,任何人均可来学习认字,不收一文钱,先生也都是义务的,平原商号负责先生中午一顿饭。一楼是男子班,二楼是女子班。” “这倒是一大善举!”罗颋对此很感兴趣。大公子以绘本故事行教化之举,他倒是听父亲提起过一两句,如今举办这“扫盲班”就更加直接了。看着这黑压压一屋子人,虽是以少年人为主,但也不乏中老年者,而且女子亦能识字,倒真是“有教无类”了。 接着众人又在城里四处转了转,中午柳翀请他们去望海楼吃海鲜大餐。 “这望海楼和你们京城第一楼是同一个东家,第一楼的海鲜就是从这里做好送过去的。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这里的少东家戚珩,戚珩,这两位是罗公子、杜公子。”一进楼就看见戚珩在招待客人,柳翀便把他叫了过来。 戚珩送林仲儒进京后就折返了回来,这几日便在酒楼里忙活。经过上次被谢宣陷害吃了大亏一事,现在的戚珩沉稳冷静了不少,做事也没有那么毛躁了。 戚珩与罗颋、杜含互相行礼后便算是认识了,只是他并不知道罗颋、杜含的身份,柳翀没说他也不敢问,将三人引至雅座后便推说去给贵客准备菜肴,先退下了。 不多时,酒菜上齐,三人边吃边聊。 “罗兄家里除了嫂夫人外还有其他人吗?”柳翀开始了他的旁敲侧击。 “没有了。” “哦,那杜兄呢?除了令尊外还有别人吗?” “有个妹妹,再没有其他人了。大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咳,这不是想着给两位家里备点土特产嘛,免得怠慢了嫂夫人和......咱妹妹。” 这声“咱妹妹”听得杜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柳翀这刻意讨好的目的是什么,但还是如实回答了:“舍妹一向不喜俗物,但对于平原书社的小说故事倒是很感兴趣。” 喜欢小说故事?这好办啊!哥有图书馆啊!柳翀心花怒放,今晚回去就备上! 下午,柳翀又带他们去军营参观了火铳和火枪,并给他们演示了一遍操作。 罗颋是文官,对此倒不太感兴趣,可杜含却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了,这东西如果应用在战场上那可太震撼啦!他当即就想讨要一门火铳回去仿制,却被柳翀以性能不稳定,容易炸膛,还在改进为由给婉拒了。倒不是柳翀小气,只是这样的武器如果落在穷兵黩武的承平帝手中,难保不会激起他更大的野心,而这是柳翀当下所不愿意看到的。 此后两日,柳翀又带他们去庄子里看烧酒的制作、去屏南县参观瓘玉作坊、去昌河县看油田和气井、去合川县看煤矿开采,让罗颋、杜含连呼大开眼界。几日下来,两人对柳翀印象也很好,只是杜含碍于父亲的原因,总是不敢跟柳翀过多亲近,柳翀对此徒呼无奈。 第134章 有功臣封官受赏 望州城招兵招工 第四日,吕元礼终于要告辞回京了,祁清瑜、柳明诚也给吕元礼备了许多礼物,又给他带上了十几罐密封好的狼桃酱和点心配方,这是他之前跟柳明诚要的,说是陛下很喜欢。 柳翀也给罗颋和杜含他们带了许多礼物,尤其是杜含,柳翀以“给咱妹妹带点小玩意儿”为由,装了整整一大箱子瓘玉精品给他,几乎将段弘正刚刚做出来的新工艺品搜罗一空;又将这几日熬夜抄录的《蜀山剑侠传》前十章悄悄放到了里面。 于是,这一日禁军护送着吕元礼、押解着囚犯、带着几大车礼物离开望州回京而去。 同一日,朝廷关于赈灾等事的文牒也下来了,交州常平仓存粮调归望州使用;冯柯守城有功,升任静山军马军副都指挥使;常愈擒拿匪首唐杰有功,任命为静山军马军指挥使;红娘子既受招安,前罪全免;准许静山军扩编至满额;以工代赈由州县自行斟酌决定。 柳明诚当即派了邹汉勋和柳忱去交州调粮,又派人叫来常愈和宁红薇。 片刻之后,夫妻二人双双来到,见礼之后站在一旁静候训示。 “常愈,得先恭喜你了,朝廷已任命你为静山军马军指挥使,从今往后你也算是正经的武官了!”柳明诚笑道。 “多谢相公栽培!卑职今后定誓死效忠相公!” 柳明诚点点头继续道:“常大嫂,你的罪过朝廷也已下令全免,今后你便是清白之身,不再是什么山匪了。”说完又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常愈,“既已有了官身,这个便还给你了。” 常愈打开一看,见正是自己当初入府为奴时的卖身契,不禁大喜过望,夫妻二人连声道谢,下堂而去。 柳翀和冯柯、柳恽是一起来的,他们三个去给柳明诚招护卫了。朝廷旨意给柳明诚五十护卫,可并不是真派人来,而是给五十份护卫的钱粮,但人得自个儿去招,加上之前剿灭海寇时原有的护卫有所损伤也要补充。所以他们今日便去流民中挑选了最为健壮的六十个人,暂时安置在农庄中,准备训练好了之后再带回府中。正好柳明诚派人来叫冯柯,三人便一起来了。 “克远,又升官了啊!”柳明诚笑着将文牒递了过去。 “都是姑丈栽培!还没恭喜姑丈封爵呢!”冯柯这几日一直在忙,还没见过柳明诚。 柳明诚摆摆手:“那都是小事,朝廷准许招兵了,你和恽儿有事做了!” “真的?”柳恽大喜,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练兵了! “克远,让你表弟去你手下做个指挥如何?” 冯柯笑道:“三公子能耐可在我之上,做个指挥怕是委屈他了。” “不委屈、不委屈,大表哥,以后我就听你指挥了!”柳恽生怕柳明诚反悔,抢先答应着。 “你也别老捧他,省得他不知天高地厚。”柳明诚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很得意,“再给邹浩留个位子,他应该也快回来了。” “是!” “翀儿,以工代赈的事情你来负责。不过除了交州仓以外,朝廷可不给一粒粮食啊,你得自己筹粮。” “父亲放心,大不了让船队多跑几趟江南呗。”自从听王勇讲过东吴对走私的态度后,柳翀就对江南贸易信心满满。 次日清晨,城外贴出告示,厢军招兵,除每月钱粮之外,每人另发一笔安家费。 同时,平原商号也贴出了招护卫的告示,待遇甚至比厢军还要好一些。 “当兵有干粮吃啊!诶——不用每天喝稀饭啦!管饱!”负责招兵的都头卖力地喊着! “进了商号不但管饱,还有酒喝!快来快来呀!”商号这边是戚珩在负责,他直接拉了几坛酒摆在登记处,来报名的都能先喝上一碗,虽然只是普通的黄酒,但对于这些流民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享受了。 “我来!我来!” “我报个名!” “算我一个、算我一个!” “还有我、还有我!” 大伙儿踊跃报名,毕竟现在这时候能有口饱饭吃不比什么都强吗? 但是无论是厢军还是商号招人都是有要求的,必得是中等身高以上、体格健壮的青壮年才行,不少人便因为体格不过关被淘汰了下来。 经过大半天的工夫,两千多厢军和一千名商号护卫总算全部招齐,统一集中到军营开始训练,包括商号护卫队也由厢军代为训练,冯柯、柳恽、常愈各自负责训练一千人,宁红薇则被聘为静山军枪棒总教头。而赵铣则去庄子里精心训练新招的宁远伯护卫和补充上来的大长公主护卫。 下午时分,待厢军募兵结束后,衙门和平原商号也分别贴出了几份告示。 州衙的第一份告示,首先是说朝廷已经下旨免除灾区一年赋税,有愿意返乡耕种的可以到州衙领取少量的粮食后返乡,州衙负责用车将人送出望州境;如不愿意返乡的,可以留在望州,但需在三日内到官府登记户籍、编户齐民,户籍登记结束后,衙门将不再施粥,所有人需自谋生路。 就在大伙儿一片哗然之际,州衙贴出第二份告示,说是望州要修建码头、整饬官道、开垦荒地,需要雇佣大量人手,不但管饭,而且每日还发五文钱的工钱。 平原县的告示紧随其后,这次是平原亭场招新的亭户,只要登记为亭户,就算是端上铁饭碗了,只管制盐,不愁销路。 之后是平原大长公主府的告示,一是府中的将作局招聘工匠,任何工匠只要手艺好通过考核就可进入将作局做事,每月领取一贯钱的报酬;二是平原农庄招人,尤其是招拖家带口的,家中只要有一人进入农庄做事,全家都可成为庄户。 紧接着,平原商号也贴出招人的告示,说是矿场、油田、作坊招临时雇工,人数不限,前三个月只管吃管住,不发薪酬,三个月后如果表现好转为正式雇工,便同其他工人一样领取报酬;另外,平原印坊、珍珠工坊、瓘玉作坊招女工若干,待遇同上。 望海楼则贴出了招聘水手、水鬼的告示,水手每日一百文,水鬼每日二百文,水性好、有行船经验者优先。 连家金店也贴出了招工匠及学徒的告示,待遇不菲,但是有要求,必须得通过测试,得是心灵手巧的才行。 第135章 两州齐唱空城计 父子无奈借东风 最后,毕筱芸也替交州毕家船坞贴出了一份告示,招大工、小工一百人,大工每日一百文,小工每日六十文,另每人支付安家费一贯。 毕筱芸招工是有原因的,就在今日上午,柳明诚在州衙大堂召见了她。她乍一听到来人的传话时吓了一跳,虽然她现在暂时借住在大长公主府上,但还从未拜见过柳明诚,毕竟身份悬殊,她也不敢贸然打扰。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随来人来到州衙,柳明诚态度和蔼,这让她暗中松了一口气。 原来柳明诚找她是为了订做船只,此次望州军扩编的四个营,柳明诚有意将其中一个营建成水军营,故此向毕家订做两艘两千料战船,但是要得急,三个月内就得交船。送上门的生意岂有不做之理,因此毕筱芸忙不迭的答应之后,一面派人紧急送信给父兄,一面自己做主在望州招人。 一连串的招工启事打消了众人对于不再施粥的恐惧,纷纷在招工启事前驻足观看,对比着哪个更适合自己;各个招工点早就围满了人,招上来的人会立即被各自的东家派车拉走,先带至衙门登记户籍,再送去各处用人之所;也有些不愿意留下的便开始打听去哪里领取回乡的口粮,衙役们也都一一指点。 城外招工如火如荼,暂且不表,此刻州衙大堂内柳明诚却是面沉似水,邹汉勋和柳忱气鼓鼓地坐在下面,尤其是邹汉勋,气的脸上的肌肉都在抖。 “你们的意思是交州仓里一粒粮食都没有?”柳明诚沉着脸问。 “一粒都没有!连老鼠都饿跑了!”邹汉勋气呼呼道。 “交州官员怎么说的?” “交州刺史刚到任不到半个月,还什么都不知道呢!长史、司马一问三不知,司仓参军说是粮食都被郦仲孚调去了郢州,可是相关文书一概全无!”柳忱没好气地答道,这趟差事让他也憋了一肚子火儿。 柳明诚捻须沉思起来,之前的三万石粮食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本来想着如果船队不能及时回来,就先用交州的仓存顶一下,可现在却说那批粮食去了郢州,如果真在郢州倒还好,豁出去这张脸去跟林仲儒讨要一些,料想他也不至于拒绝,可万一这批粮食根本不在郢州呢?告示已经贴出去了,已经答应让流民领取粮食返乡了,如果这时候粮食再发不出来,那会不会再引发新的动乱呢? 柳明诚忧心如焚,沉默半晌之后道:“这样吧,林相公刚刚到任,我正好也要去拜见他,明日我就去郢州,先从郢州借些粮食吧。”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柳明诚就出发去了郢州,马车一路疾驰,傍晌午时分到达安抚使司,递上名帖后,门子却道经略相公病了,今日没有到衙视事。 柳明诚忙令人打听了林仲儒私宅的位置,又转向林宅而来。 林仲儒确实是病了,急火攻心,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而将他气成这个样子的便是郢州常平仓的空空如也! 二人见面后,柳明诚顾不得询问林仲儒的病情,先禀报了交州仓的事,谁知林仲儒一听眼泪都快下来了:“德甫啊,郢州仓也是空的!要不然老夫何至于急成这样呀!” 柳明诚大惊失色,这个结果可比他原来预想的还要糟糕,他顿时怔在当场。 最后还是林仲儒先讲述了事情经过,原来在搜捕申东观、查抄郦家无果之后,禁军便押解着郦家家眷回京去了。禁军一走,林仲儒便着手兆、宁二州的赈灾事宜,但手下打开郢州仓后便立即发现仓中空无一物,一问之下,说是郦仲孚刚一到任便将粮食全部调走了,去向不明,而具体经办人正是他的心腹中军官申东观! 二人对坐无语,半晌之后柳明诚叹了口气安慰道:“林相公还是先以保重自己身体为要,赈灾之事容下官再想想办法。二州仓存丢失之事,下官以为须立即上报朝廷,此事显然与郦仲孚有关,虽然此人已死,但事情还是要查下去的。” 林仲儒点点头:“德甫,望州之事有劳你了,本官还要顾及兆、宁二州,望州怕是顾不上了!” “下官职责所在,义不容辞。”既然郢州无粮可调,柳明诚就当即告辞回了望州。 柳明诚回到府中时已是戌时末,天早就黑透了,柳翀让人备了饭食给他送到书房。 “义父,郢州之行不顺利?”看到柳明诚紧皱的眉头,柳翀就知道他没借到粮。 柳明诚将郢州之事说给柳翀听,柳翀抚额长叹:“这个郦仲孚啊,真是害人不浅!” “唉!你的船队到底还得几天才能回来?” “至少还得四五日吧。” “仓库里的存粮已经见底了,等不了那么久了,看来只能向富户们先借些粮了。” 柳翀摇摇头:“借的话还得还,干脆用东西换吧。” “拿什么换?” “窖藏一年的‘醉魂在’,或者瓘玉,只要平原商号有的东西他们想要什么都行,都可以谈。”平原商号的产品是极受欢迎的,这一点柳翀很有信心。 “那你就去试试,但是要快,明天晚上粮食就得进库,否则后天可就断粮了!” “好,那我先去准备了。”柳翀告退出来,便立即让人去将戚珩叫了过来,戚珩已经准备就寝了,听闻柳翀叫他,不敢怠慢,连忙穿好衣服来到柳翀居住的紫竹院。 “大公子这时候叫属下来,不知有何要事?”戚珩恭恭敬敬问道。 “城里哪些人家存粮比较多?” “嗯......城东的王家,家主叫王业,他家是除了大长公主殿下以外望州最大的地主,家有良田五六百顷,存粮想必不少;再就是滕家,家主叫滕巍,家里也有个大约两三百顷的地;还有两家粮商,一家是城西的何家,家主叫何继,另一家姓魏,家主叫魏益之,店铺在城南,这两家还是儿女亲家。就这四家是粮食最多的。” 柳翀提笔刷刷刷写好请帖,交给戚珩:“你明天一大早就去给这四家送帖子,就说巳时正我在商号等他们,请他们务必赏光过来一叙。” “是!”戚珩领命而去。 第136章 借粮食各有所求 抬高价心怀鬼胎 次日上午,四人果然按时出现在商号。王业大腹便便,一副富态景象;滕巍和和气气,看上去倒也面善;何继身形干瘦,两颊无肉;魏益之皮笑肉不笑,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柳翀也不啰嗦,直接开门见山:“今日请四位过来,是想跟诸位换点粮食。望州城外流民的情况诸位想必都清楚,我也不瞒诸位,常平仓快空了,我买的粮食还要三四日才能到,所以想跟诸位手里先挪一些来用,等我的粮食回来了,诸位想再把粮食取回来也好,或者直接卖给我也罢,再或者用粮食从我手里换些东西亦可,都能商量。诸公意下如何?” 四人对视了几眼,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王业先开了口:“大公子想要多少粮食呢?” “那自然是多多益善。我可以保证,各位能拿出的粮食越多,得到的好处也越多。”柳翀笑了笑,见众人还是不明白,又解释道,“打个比方吧,假如各位想用粮食换取商号某一样货品,那么出的粮食越多,折算的货品单价就越低。就比如说这瓘玉片吧,这东西因为产量有限,目前只供应了京城,便是望州都没有正式开售,在京城那边的定价是每片十贯,如果各位今日拿粮食来换,出粮三千石以上,则可按每片八贯换算,如果出粮万石以上,则可按每片五贯换算。其他任何货品只要平原商号有的,都可依此类推,如何?” 此言一出,王业、滕巍都有些心动,但何继、魏益之却神色不定。 片刻后,果然是看上去比较好说话的滕巍先开了口:“柳别驾和大公子这些日子为了城外的流民安置操心劳力,我等也看在眼里,也该着出些绵薄之力,这样吧,在下愿出三千石粮食,就换些瓘玉吧。” 三千石虽然不多,但总算开了个好头,柳翀拱手道谢:“多谢滕老爷慷慨解囊!” 滕巍言罢便起身告辞回去准备粮食去了,何继却有些着急了,心中暗骂这个滕巍怎么那么愿意做滥好人呢! 见魏益之也不说话,王业在掐指盘算,他只好先开口道:“大公子,在下斗胆想问一句,您这借粮是平原商号的事呢还是望州州衙的事呢?” 何继这阴阳怪气的一问,柳翀当然知道是何意:如果是州衙的事,你个无官无职的白身来谈便不合适,即便你是别驾公子也不行;如果是商号的事,那你就不能强迫我们不是? 柳翀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位不大配合呀,但他面上不显,从容笑道:“自然是商号的事,平原商号自愿协助州衙赈灾,一应支出都是商号自理。” “既然如此,那我们可以将粮食卖给贵号,但是价格嘛,得我们定!”何继斜了柳翀一眼。 “哦?那何东家准备定个什么价呢?”柳翀心中已有怒意,但依然不动声色。 “五千钱一石!”何继伸出一只手摇了摇。 “您这可是常平价的十倍呀!”柳翀苦笑了一声。 “没办法呀大公子,粮价上涨,我们进价也高呀!就这个价格我们也不赚钱的!您要知道,现在许多地方都受灾了,粮食本来就少,我们收点粮食上来也不容易呀!”魏益之也开始帮腔。 柳翀心知这两人是一伙儿的,今日决不能由着他们趁机敲诈,便假装为难道:“这个价格确实也太高了,平原商号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要不二位再考虑考虑?” “既如此,那我二人就先行告退了,大公子也再考虑考虑!”何继说着便和魏益之一起起身告退了。 二人走出商号凑到一起嘀咕,何继虽然刚才说话硬气,此刻却有些忐忑:“亲家,这么直接拒绝了柳大公子,真的没问题吗?” “放心吧,万事有殿下撑着呢!”魏益之胸有成竹。 二人边嘀咕边走远了。 柳翀没听到二人的嘀咕,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何继、魏益之离去,良久之后轻叹了一口气,回过神来却发现王业还在,心中稍安,知道有门儿了。 “王老爷准备出多少粮食?”柳翀笑眯眯问道。 “呵呵呵,老朽能出一万石粮食。”王业伸出了一根手指。 柳翀大喜,刚准备问王业想换什么东西,王业却接着开口了:“老朽也不跟大公子换什么东西,只想换个机会!” “什么机会?” “不管大公子下次想在望州做什么生意,老朽都想参上一股,可否?” “没问题!”柳翀当即拍板,这是个聪明人! “不但让您参股,我还能保证您今后从生意中所赚取的利润远远超出您今日所出的粮食!” “如此便多谢大公子了!”王业心满意足地告退而出,去准备粮食去了。 一万三千石,足够应付两三日了,到时候船队也差不多该回来了。今日之事虽有波折,但总算基本达到目的了,柳翀满意地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 此时,小厮却来报说是滕巍又回来了,柳翀忙道一声“请”,小厮将滕巍又领了进来。 “滕老爷何故去而复返?” “呃......在下思前想后,觉得那三千石有些少了,所以想再加两千石。” “哦?那是好事啊,滕老爷这次想换点什么?”柳翀很高兴。 滕巍却有些吞吞吐吐,似是难以开口。 柳翀鼓励道:“滕老爷但讲无妨。” 滕巍搓了半天手才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实不相瞒,在下原本出身贫寒,多赖岳父相助才有了今日这份家业,是以在拙荆面前总有些抬不起头来。内子凶悍,所生之子又随母姓,久而久之,在下也不免生了些别的心思,在外面......又养了一房外室。”说到这里滕巍有些不好意思,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柳翀也不大看得惯这种事,但当着人家面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理解理解!” 滕巍以为柳翀真的对此事不介怀,便继续道:“此事一直瞒着拙荆,倒也相安无事,只是这外室给老朽生了一子,今年十五了。老朽年纪大了,也不知还能在这世上活几年,到时候一旦撒手,这孩子无名无分便得不到任何家产。老朽唯恐他今后衣食无着,因此想帮他谋个生路。” 柳翀明白了滕巍的意思:“您是想让他跟着我?” “如蒙大公子不弃带在身边,至少能有口饭吃。” 听话听音,滕巍的期待自然不是“有口饭吃”那么简单,柳翀笑道:“滕老爷打的好算盘啊,五千石粮食换儿子一世无忧,可怎么听着都是我亏呀!” 滕巍低头思索片刻道:“一万石!” “成交!今晚我就要在常平仓看到你家的粮食!” “没问题!” 就是这么痛快! 第137章 无良商囤积居奇 柳别驾抄家抓人 有了两万石粮食打底,柳明诚宽心不少。 三四日后,大约有近一半的流民选择了领取口粮回乡,而剩下的一半多则落户望州,州衙抽调了所有的书吏日夜连轴编造户籍名册,总算将流民之事解决。通过各种招工,一大半流民都有了活儿干,剩下极少的老弱妇孺平原农庄便全部接纳了,至少能给口饭吃,不至于流落街头。 滕巍也将儿子滕致远送了过来,柳翀看他知书达理,倒也是一表人才,就留在身边了。 五日后,平原船队回港,带回了四万石粮食和十万匹夏布,柳明诚让人给宁州、兆州各送了一万石粮食,算是缓解了二州的燃眉之急。郢州因为没有遭受流民过境之苦,情况没有那么差,再加上之前方深甫带走的五千石粮食,所以倒也还能勉强应付一阵子。 邹浩回来后,邹汉勋便让他直接去军营找冯柯报到了。见邹浩回来,冯柯便将自己负责的那一队交给他了,自己专心去研制火器了。此次守城战中,火器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冯柯对于火器的研制便更加上心了,再加上柳翀的将作局又从流民中召集了不少工匠,现在军营工匠和将作局共同研制火器,效率提高了不少。 柳恽、邹浩小哥儿俩再次聚齐开始练兵,他们学习了柳翀给的兵书,又实践了半年,现在已经总结归纳了自己的一套练兵法门,施行起来卓有成效。常愈将门出身,也有一些自己的方法,三队常常比试,互有胜负,倒是不相上下。 船队休整数日,又装上了一些瓘玉制品和座钟之后在王家兄弟的率领下再次出发往江南而去,这次柳翀又趁机招了一些水手,船队上的人手更充足了。 段弘正最近做的瓘玉花瓶越来越雅致了,这其中当然有柳翀的意见在,但也与他的技艺日益提高有很大关系,他现在已经琢磨出在瓘玉中添加不同的材料从而制造出不同颜色瓘玉的技术了,从而使制作出的瓘玉摆件呈现出极强的艺术性。此次运到东吴的便是这第一批成品摆件。 连家制作的座钟和镜子也更加精美了,用料和装饰上极尽奢华之能事,总之是一副看上去就买不起的样子。 这批珍品运到江南后,并不是单独出售的,而是以“钟瓶镜”套装的形式打包出售的,一钟一瓶一镜,取“终生平静”的谐音,讨个好彩头,价格则是一千贯,概不讲价。而且数量有限,一共只有一百套,先来先得,来得晚了嘛,呵呵,那就只有再等三个月了。 东吴多富庶,一千贯对于富贵人家不算什么,关键是面子!既知是稀罕东西,没有那便是没面子了,于是,一百套“钟瓶镜”不过数日便被抢购一空,随即又换成了满船的粮食和布匹。 柳翀是不管这些琐事的,商船出海的这些日子里,他在琢磨其他的事。 “老韩,咱在望州这么些年,还没人敢这么不给面子吧?”柳翀眯缝着眼睛,撇着嘴巴,摆弄着手里的扇子,双腿翘在几案上,还当真是一副“衙内”的嚣张表情。 韩炎当然清楚他所指何事,就在何继、魏益之拒绝了柳翀借粮请求的第二天,望州的粮价开始上涨,每天涨一百文,几日后便涨到了一贯钱一石,再之后干脆半天一涨。百姓买不起粮怨声载道,柳明诚派手下市令去警告了两家,但两家根本不予理睬,依旧我行我素,只说是粮食不多了,想要粮就得高价买。市令一怒之下带人查抄了粮店,却见店中果然只有少量粮食,并没有多少存粮。 柳明诚气的吹胡子瞪眼,心知他们把粮食藏了起来,囤积居奇,可又无可奈何。本来常平仓存在的意义就是灾年备荒及平抑粮价,可现在就剩两万石粮食了,还有六万没有土地的人口要养,要养这些人就得委屈望州百姓吃高价粮,要想把粮食放出来平抑粮价,那刚安抚下来的六万人就又得饿肚子,总之顾得了这头便顾不了那头。 柳明诚发愁,柳翀自然不能坐视不理,韩炎知道少主何意,便俯身问道:“那要不要查查?” “查!查他们背后是谁撑腰,查他们的粮食存放在哪里,查他们到底存了多少粮食!整不死他们小爷我就甭在望州混了!敢惹我们家老爷子生气,反了他了!”柳翀气吼吼道。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毁我一粟,我夺人三斗”,这一向是柳翀的处事原则。他本不是个小心眼儿的人,但是何继、魏益之这发国难财的做法触碰了他的底线;气坏了柳明诚,这更是触了他的逆鳞,所以这次他发了狠。 “少主放心,明日便给您回话。”这点小事对韩炎来说不算什么。 一个时辰后,府中几名护卫做便装打扮悄悄从侧门出府,不久后便分别出现在两家粮店的周围并借地势隐藏住了身形,当晚夜深人静之时,几辆空车从粮店里出来,几名护卫纷纷跟了上去;与此同时,一道人影先后出现在何继、魏益之的书房,带走了一些书信、账册。 次日早晨,韩炎来报:“少主,查清楚了,从账册上看他们一共存了四万石粮食,地点也摸清楚了。不过......”韩炎停顿了一下。 “不过什么?” “他们背后似乎是楚王。”韩炎说着将书信、账册等交给柳翀。 柳翀大致翻了翻,撇了撇嘴,起身去找了柳明诚。 “义父,抄吗?”等柳明诚将书信看的差不多了,柳翀问道。 柳明诚放下书信,靠在椅背上,眉头紧皱,双目微闭。柳翀知道他是在思索对策,便没有出声打搅。 片刻后,柳明诚缓缓道:“从信中看,这俩人就是楚王用来赚钱的两个小喽啰,打掉便打掉了,但是,楚王那边也不能没个交待,毕竟我们现在还有合作,不能闹翻。打掉这两个小喽啰,便得再给他找个代替的,不能损了他的利益,如此方好。” “找个代替的没问题,有人选,”柳翀想到了王业,“但是,不损他的利益有点难。如果我们接手粮店,不可能按他们那样的价格卖粮,如此一来必然会少赚钱,楚王能拿到的钱便少了,我怕他不肯善罢甘休。” “这恐怕就要靠范夷吾的三寸不烂之舌了,”柳明诚笑了笑,“我对他还是有信心的。” “那我这就带人抄粮去!” “我给范夷吾写信!” 父子二人分好工各自行动,柳翀让柳忱拟好了牌票,由冯柯出面率人查抄了何继和魏益之的粮铺、家宅以及仓库,将两家人全部逮捕下狱,随即州衙贴出告示,宣布二人囤积居奇、哄抬粮价的罪状。何继、魏益之万没想到柳明诚真敢抓人,连连大呼要面见柳明诚,想要将楚王抬出来说话,可没想到柳明诚根本不理他们,既不打、也不审、更不见,只是关着,二人求告无路,好不郁闷。 第138章 范先生能言善辩 楚王爷将信将疑 却说范夷吾这边得了柳明诚的吩咐,丝毫不敢怠慢,立即来见了楚王祁樟。 祁樟正在江北都护府大堂,见范夷吾来只当是又有什么生意要谈,倒是还挺客气:“尧卿先生此来,可是二表哥那里又有何见教啊?” “老朽是来恭喜殿下的,有两个无耻小人在望州败坏殿下的名声,宁远伯看不下去已经将二人下狱以正视听了,殿下的声名得以保全,可无忧矣!”范夷吾一本正经恭贺道。 “哦?是哪两个人?”祁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这二人一个叫何继,一个叫魏益之,他们在望州哄抬粮价,害得百姓怨声载道,还说是替殿下办事的,惹得许多不明真相的百姓在背后大骂殿下。还好宁远伯明察秋毫,及时为殿下正名。此等小人实在是该杀!”范夷吾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祁樟牙都快咬碎了,拳头紧握,双目冷冷地盯着范夷吾:“尧卿先生,这两人确实是孤的人!” 范夷吾假作大惊之色:“那难道这囤积居奇、哄抬粮价真是殿下的主意?” 祁樟只冷冷地看着范夷吾并不答话。 范夷吾摇摇头:“殿下呀殿下,此举殊为不智呀!” “此话怎讲?”祁樟抬了抬下巴。 “殿下,当此大灾之年哄抬粮价确实能多赚些钱,可那只是小利呀,为政之要当舍小利、顾大义、顺民心,岂可以小利而失民心乎? 再者说了,您和宁远伯现下还有生意往来,您这样在望州生事,那不是在背后捅他的刀子吗?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得罪盟友值得吗? 再退一步讲,即便在商言商,何、魏二人这做法也是竭泽而渔、取死之道!殿下,您试想,照他二人这做法,钱是赚了,可人也得罪光了,再有两三个月秋粮便下来了,到那时谁还会再去买他们的粮食?保不齐就会出现新的粮商,趁机取代他们!殿下,您能弄来粮食,可您管不了老百姓买谁的粮、不买谁的粮啊,是不是?” 范夷吾一口气说完一大段话,停下来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他一边喝茶一边偷瞄着祁樟的脸色,见祁樟脸色稍微缓和,似有所思,又接着说道:“当然,宁远伯之前也确实不知那批粮食是殿下的,老朽会回信将此事向他说明的,相信宁远伯不会不给您这个面子,粮食已经收缴入仓,肯定拿不出来了,但是卖粮钱想必不会短了您的——不过当然是按常平价来算的。您从江南买的粮食进价本来就低,即便按常平价来算,您也能赚上一大笔。另外,何继、魏益之之事已经上报安抚使司了——当然没有提您半个字,这两人是肯定放不出来了,但是如果您以后还想在望州卖粮,我可以说服宁远伯,让望州新的粮商也从您这儿进货,如何?” 祁樟斜着眼睛、抱着肩膀盯着范夷吾看了半晌,不置可否,盯得范夷吾都有些发毛了。 “我说尧卿先生啊,”半晌后祁樟终于开口了,“孤一直没想明白,你到底算是谁的人啊!” “我是杜相的人啊,这不是刚来的时候就跟您说清楚了吗?”范夷吾心里一紧,不知祁樟此问何意。 “是,你当初是那么说的,说你是杜相派去二表哥那里做眼线的,可没想到二表哥又把你派到我这里做人质了,我当时还真信了,可现在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你就是二表哥的人呢?”祁樟满腹狐疑地望着范夷吾。 “就因为老朽今日为宁远伯说了几句话?” “你今日这番话可是处处为他打算啊!” 范夷吾苦笑道:“殿下,我今日这番话可都是为您好啊!要是真因为这点小事情跟宁远伯闹翻了,那是损人不利己,殿下是聪明人,怎么会想不明白呢?” “好,就算你说的是实话,那你又为何这般替我打算呢?”祁樟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唉!说实话老朽帮殿下其实也是在为杜相考虑、为自己考虑!” “何意?” “首先,如今朝廷缺粮,杜相为此忧心如焚,如果殿下能将东吴的粮食运进我大渊再平价出售给百姓,那么得利的将是朝廷。朝廷得利,则杜相地位无忧,否则,朝局不稳,陛下若是想找人替罪,杜相便是首选,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时候老朽也难免受牵连。殿下以为然否?” 祁樟点点头:“这姑且算是个理由,还有呢?” “这第二点嘛,算是老朽一点私心吧,”范夷吾神秘地凑近祁樟耳畔,轻声道,“殿下急于赚钱是有大志欲伸吧?” “你......”祁樟“腾”的从椅子上跳起来,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范夷吾,你在胡说什么?!” “殿下不必紧张,老朽在殿下这里待了两个月了,要是连这点都看不出来,那不是白吃殿下的粮食了吗?”见祁樟紧张了,范夷吾反倒镇定多了,“这天下能者居之,这也没什么。老朽所求不过一件事,如果有朝一日殿下遂了凌云志,只求殿下善待杜相,老朽算是提前替敝东求个人情了!”范夷吾言辞谦卑,言罢拱手施礼,倒真是一副求人的姿态。 祁樟对范夷吾的说辞是将信将疑的,但是“天下能者居之”这句话是说到他心缝儿里去了,人总是愿意相信好听的话,此乃人性使然。他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尧卿先生,这话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杜相的意思?” “是老朽的意思,不过杜相是识时务之人,想必不会反对老朽的做法。” 确实识时务,否则当年便不会投靠老二了! 祁樟心中暗讽了一句,面上却是笑的更欢了:“尧卿先生说的有道理,那此事便这般如此吧,二表哥那边,还得先生去替我说和,以免误会。” “老朽责无旁贷!”范夷吾告退出来,全身的肌肉顿时松弛了下来,他缓缓踱回自己的住处,只觉得无比疲累。 第139章 魏益之急中生智 宋孔目摇唇鼓舌 柳明诚得了范夷吾的回信,立即提审何继、魏益之二人,二人急忙将楚王招了出来,不料柳明诚大怒:“大胆刁民!身犯重罪还敢攀诬亲王!拉下去重打二十!” 令签扔下,衙役们将二人带至堂下行刑,一顿板子打的二人鬼哭狼嚎,心中愈发不解了,怎么说实话也挨打呀! 打完拖回堂上,柳明诚再问:“幕后主使到底是谁、这些粮食是从何而来,还不从实招来!敢有半句隐瞒,大刑伺候!” 二人心中叫苦不迭,实话您不让说呀!这说了要挨打,不说也挨打,还让不让人活了?! 正在二人左右为难之际,一名州衙属官急匆匆进来在柳明诚耳畔低语几句,柳明诚眉头一皱,起身道:“将二人暂押值房,本官去去就来。” 二人一瘸一拐地被拖至值房看押,趁着没人嘀咕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正束手无辞之际,忽见值房窗外闪过一道人影,此人原也是商家出身,后来进衙门做了个小吏,因为人踏实稳重,竟逐渐得了相公赏识,成了衙门中说得上话的孔目官。 魏益之认识此人,遂压低声音叫道:“宋孔目!宋孔目!” 那宋孔目听到有人唤他,回头一看吃了一惊:“魏东家?你为何在此?”说着便抬腿进了值房。 “宋孔目救命呀!”魏益之眼泪汪汪,作势便要下跪。 宋孔目见他二人的惨相大吃一惊,忙一把扶住魏益之:“魏东家不必激动,到底出了什么事,说与我听听。” 魏益之忙将前因后果说与宋孔目听,并一再强调是代楚王卖粮,并非个人之事。 宋孔目听明白后,沉思了半晌:“二位,此事怕是有些难办啊!柳相公为粮食之事愁的食不甘味,此刻最恨有人屯粮,二位这样撞了上来,怕是要被杀鸡儆猴了!更何况那四万石粮食既然落入了柳相公手里,怎么可能再漏出来呢?” “可那粮食确实不是我们的,是楚王殿下的呀!难道他还敢吞了楚王的粮食吗?”何继显然还是想不通。 “你有何证据证明粮食是楚王的?楚王会承认吗?楚王敢承认吗?你们糊涂呀!这事你们要是不提楚王,兴许还有活路,把楚王供出来,闹到明面上来,楚王为了避嫌,首先就得要求杀了你们!再说了,柳相公跟楚王是什么关系?那是姑舅兄弟,那表哥跟表弟借点粮,有什么敢不敢的?他能让你们把自个儿表弟牵连进官司里吗?你们嘴这么不严实,能不灭你们的口吗?弄不好就是抄家灭门哪!你们呐!自寻死路呀!唉!”宋孔目连连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何继、魏益之顿时吓傻了,万没想到这点事情竟会到了要命的程度。怪不得刚才一提楚王就要挨打呢,可朝廷贵人之间的那些亲戚关系、利益纠葛他们也闹不明白呀!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呀?亲家,你可把我害惨了!”何继急哭了,他哪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门道呢,魏益之一再跟他保证绝不会出事他才敢这么干的呀! “宋孔目,不瞒你说,事到如今,这粮食抄了也就抄了,我们也不敢再奢望拿回来,可总得想法儿保条命吧?这柳相公一再让我们招出幕后主使,可我们说什么呀?又不让提楚王,那我们说谁呀?不说要打,说错了也要打,搞不好我们这两条老命就得丢在堂上了!那要不我们随便说个别人行不行?宋孔目,看在以往的交情上您可千万指点指点小弟呀!小弟若能得活路,一定厚谢宋孔目大恩!”魏益之脑子活一些,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宋孔目讨主意。 “诶——相交多年,说什么谢不谢的就见外了,”宋孔目摆摆手然后话锋一转,“不过,你说的法子也不是不行,但是不能是随便什么人,首先这人得有能耐弄到这么多粮,现在这到处缺粮的时候,这样的人可不好找;再者,这人最好是死无对证,否则再查出你们是胡乱攀诬的,那就是罪上加罪了。可是,有这样的人选吗?”宋孔目故作为难状。 魏益之、何继也面面相觑:“这上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呢?” 何继又嚎啕大哭起来,魏益之也垂头丧气。 宋孔目看看时机差不多了,忽作恍然大悟状,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一人,倒是有这个能力,恰恰也死了!” “是谁?您快说!”魏益之、何继本来以为没希望了,可此时突然出现生机,顿时又激动起来。 宋孔目附耳对二人说出了一个名字,二人大惊:“这能行吗?我们都不认识他呀!” “放心吧,你们只管这样招供,柳相公与此人本就有旧怨,一定会信的!”宋孔目胸有成竹。 二人将信将疑,但想来想去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赌相信宋孔目这一途了。 宋孔目又给他们详细说了如何应对堂审,二人默默记在心中。 约半个时辰后,差役来提二人过堂,说是别驾相公回来了。 二人忍着疼痛战战兢兢又来到堂上,柳明诚问的依然还是那个问题,二人对视一眼,硬着头皮说出了宋孔目教给他们的那个名字:“是郦仲孚主使的!” 二人以为必定会遭到柳明诚呵斥,没想到柳明诚竟然点了点头:“那这么说,你们囤的粮就是交州、郢州常平仓的粮了?” 二人忙照着宋孔目教的话,顺着说道:“三万石是常平仓的,一万石是铺子里本来就有的。” “原来如此,”柳明诚点点头,“怪不得你们能囤如此多的粮食。既然是常平仓的粮,自然应当收回归仓。至于你二人嘛,囤粮抬价,扰乱市场,着判流放两千里,徒两年,家产一律充公。家人无罪,予以开释,但逐出望州,不得停留。口供签字画押。” 二人捡回一条命,赶忙道谢,哪敢再计较家产之事。 第140章 流民歌心生恻隐 囤粮案引人生疑 晚上回府,柳明诚将案件结果告知了柳翀。 “您如此处置既替楚王瞒下了走私之事,又解决了常平仓丢粮之案,两州大大小小至少数十名官员胥吏得以保全,柳伯爷功德无量啊!”柳翀调侃道。 “可惜那三万石仓存真正的去向无处可查了。”此事没查清,柳柳明诚心中总觉得不安。 “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取代两家的新粮商找好了?” “明日就开业,名义上是王家的,平原商号拿暗股。” “嗯,运粮之事还得继续,现在这些粮还是不足以维持到秋收。即便秋收之后,还是会缺粮,因为土地不够,收上来的粮食还是不足以养活多出来的六万张嘴。”柳明诚似乎得了粮食不足恐惧症一般,紧盯粮食之事不放。 “我明白,您放心。”柳翀告退出来,韩炎递上一个纸卷,这是飞鸽传书刚传回来的。 一看那娟秀的字体,柳翀嘴角便露出一丝浅笑,心中开始发烫。他怕韩炎瞧出异样,也顾不上细看,便赶紧揣进袖中回房去了。回到房中,他这才拿出纸条一字一字细读起来。 这次居然不是诗词,而是一封信。 “愧受赠礼,感君美意。感荷高情,匪言可喻。闻君躬行效化,有教无类,其为感佩,愿效仿之。又闻兄言流民凄惨,妾在深闺,难知一二,可详告否?” 想不到这姑娘竟还有些忧国忧民之心,柳翀思索片刻,提笔回复: “奉展芳翰,如见玉颜。依前所请,今书《流民歌》一首于后,差可描述一二: 旱风吹沙天地昏,扶携塞道离乡村。身无完衣腹无食,病羸愁苦难具论。老人状何似,头先于步足。无气手中杖与臂,相如同行半作沟。中弃小儿何忍看,肩挑襁负啼声干。父怜母惜留不得,持标自售双眉攒。试看担头何所有,麻捴麦麸不盈缶。道旁采掇力无任,草根木实连尘垢。于中况复婴锁械,负瓦揭木行且卖。形容已槁臀负疮,还庆未了征输债。千愁万恨具物色,不待有言皆暴白。” 信写好后,柳翀一刻也等不了,连夜便寄了出去,然后满心期待的等着回信。 次日柳明诚将案卷整理上报安抚使司,并将应属郢州仓的两万石和收缴魏益之、何继二人家产所得的一万石送至郢州,剩余交州仓一万石则留在了望州。 柳明诚此举不仅解了三州燃眉之急,更是令林仲儒感激不尽。最重要的是郢州、交州常平仓存粮丢失之案得以告破,上上下下皆大欢喜,人人都对这个结果深信不疑。 此案报到朝廷,朝廷对此结果也是认可的,一切皆因郦仲孚贪墨无度所起,此贼已死,家人便要替他承担后果,郦家二子均被判了斩刑,女眷则被充入教坊司。 然而却有一人对此结论暗中生了疑。 “东观,你说这粮食明明不是常平仓的粮,柳明诚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一身形颀长的男子隐藏于黑暗之中,手里摆弄着一个九连环。 “他说假话一定是想隐藏什么。” “是啊,可他想隐藏什么呢?他给这批粮食编了一个假的来历,这样就隐藏了真正的来历,对,这批粮的真正来历!东观,去查查!” “是!” 柳明诚?嗯,还真是个好对手呀!一抹浅笑浮上了男子的面庞。 其实,此时心中警铃大作的还有一人,便是杜延年。 杜含回京之后便将在望州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杜延年,杜含年轻,经验不足,只觉得望州赈灾之事有条不紊,对柳明诚还颇为佩服,告知父亲的本意也是为了缓解父亲对榆东路流民情况的担忧。但杜延年身居宰辅多年,心中自然是有一本账的,从儿子的讲述中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之处:望州仓存数量不对! 望州常平仓仓存至多不超过二万石,但是十万流民就算每人每日只消耗半斤粮,那么也至多能维持一个多月就会消耗殆尽,就算有交州仓的一万石作为补充也根本维持不到秋收,既然如此,柳明诚哪来的信心招兵、募工?更何况一旦真的开始以工代赈,那就不能只供给稀粥,干粮总是要有的,那么每人每日所需就至少要一斤粮。他拿什么养这些人? 柳明诚不是莽撞之人,他敢这样做就一定是有把握的,这说明他手中的存粮至少在十万石以上,或者说他自信有能力筹到十万石粮!可他哪来的自信和渠道呢? 怪不得那日看到柳明诚招兵、募工的奏章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原来不对之处便在这里!自己当时也是被缺粮一事搞得晕头转向,一时之间竟没反应过来! 想到此处,他即刻招来心腹吩咐几句,数日后便得到了望州传回来的消息:望州之粮疑似从东吴走私而来,而直接主导走私一事的正是那位大公子柳翀! 杜延年大喜过望,正愁抓不住这爷儿俩的把柄呢,如今正好送上门来。柳明诚啊柳明诚,私通敌国,你这可是自寻死路! 他当即将此事写成奏章,便欲进宫面圣,走出房门却见杜心悦正坐在院中暗自垂泪。他心中一揪,便赶紧凑了过去:“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没有谁欺负我,”杜心悦将手中的一页纸递给了杜延年,正是她从柳翀的信中抄录的《流民歌》,“父亲,女儿偶然得了这一首诗,读之心酸,故而落泪。” 杜延年将纸接过读了一遍,心中恻然。 “父亲,虽说您与那位柳德甫不和,可听哥哥所言,他此次赈灾有方,活人无数。在女儿看来,就凭这一点,他就与父亲一般,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杜延年看着爱女的殷殷目光,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柳德甫在想尽办法赈灾,自己却在借机排除异己,这般行径还当得起女儿口中的“大丈夫”一称吗?这些年跟柳德甫作对几乎成了习惯,竟有些忘记了当初是因为什么跟他闹翻的? 他默默踱回房间,将适才写好的奏章撕了个粉碎! 第141章 回易事朝堂辩论 开榷市众臣附议 在杜延年得到望州消息的同时,申东观也给他的主人带回来一个消息。 “江北大营?” “正是,那两个粮商之一与楚王麾下一位心腹参军有旧,正是通过此人牵线搭桥,将军中回易而来的粮食运至望州出售,但柳明诚却将此事瞒了下来。榆东路其他州也有粮商参与,但在望州粮商出事以后都偃旗息鼓了。” “楚王和柳明诚?这俩人是什么时候勾搭在一起的?有意思!”那男子嘴上说着有意思,眉头却皱了起来,手上把玩的鲁班锁也停了下来,“看来这个马蜂窝得捅一下试试了!” 次日朝上,有御史风闻奏事,弹劾江北大营擅行回易勾当,将领中饱私囊,话里话外指斥楚王祁樟纵容走私,此奏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承平帝环顾群臣:“此事众爱卿如何看?” “陛下,虽说我朝初立之时,为筹集军饷曾经允许军中行回易之事,但回易之利往往落入私人之手,又兼破坏国家盐茶之法,故此事弊大于利,是以,文宗、世宗朝均曾明令禁止私自回易,官吏奉行不虔者罪之。而今,江北诸将知法犯法,臣请严查之。”兵部尚书第一个跳出来表态,他如此急吼吼也是为了向承平帝表明,此事与自己无关,纯粹是江北大营那帮人胡闹。 “陛下,军中回易本就是粮饷不足时所行的权宜之计,虽有弊但也有利,江北大营的军饷已经连续两个月发不出来了,若再不准其回易,恐生祸患。”户部这次却跟兵部唱了反调,人家江北大营自行解决粮饷之事,有什么好反对的? “发不出粮饷是户部失职,岂能因此而废法?” “国库的钱就那么多,有本事你们工部别来要钱啊,把你们要的那份都给兵部好了!” “国库空虚就应开源节流,以回易的方式筹集军饷这是因噎废食!陛下,楚王此举干犯律条,不可纵容!”承平帝与楚王有隙,梁颢私心揣测承平帝是想借机扳倒楚王的,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迎合陛下的机会。 “右相言之有理,是得节流,那要不把满朝文武下半年的俸禄都先停了吧,把钱先挪给江北大营发饷。大伙儿要是问起来为何不发俸禄,还得麻烦右相您给解释一下,谁让您现在兼管着吏部呢?” “你......你胡搅蛮缠!”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就在户部尚书舌战群臣的时候,承平帝怒喝一声:“够了!不是说回易吗?扯什么楚王啊俸禄啊!一个个的,大呼小叫,阴阳怪气,成何体统!” 众臣谢罪退下不敢再言。 中书令刘琰原本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场争论,此时见承平帝发怒,众人皆不敢言,无奈之下只好亲自开口:“陛下,臣以为,回易之事固然要查,但更需防有人假借回易之名行与东吴走私之实。” 此言算是说到了点子上,这下便连杜延年都暗暗点头。 “杜相如何看?”承平帝此时恰恰点到了杜延年。 “陛下,臣以为刘中书点到了关键之处,但还没有点透。”杜延年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回易也好,走私也罢,其最大的弊端在何处?不是中饱私囊,也不是破坏法令,而是破坏税收、与国争利,长此以往,正常贸易必受其害,若不及时遏制,国家税收将日益减少。” “嗯,杜相所言有理,如此说来,杜相是主张严查了?” “非也!臣以为江北大营之事可查可不查。” 承平帝听得云里雾里:“嗯?杜相不是说回易之事于国不利吗?为何不查?” “陛下,道理很简单:堵不如疏。假如江北大营真的在与东吴走私,那么走私之事为何能大行其道?说白了就是双方各有对方需要之物,有需求就有贸易。既如此何不将这贸易摆在明面上,由朝廷控制,如此既不损害税收,也能解决朝廷之需求。” 承平帝沉吟片刻道:“杜相是说与东吴开榷市?” “不止东吴,与南唐之间亦可开市。” 这“开榷市”之语一出,底下群臣顿时议论纷纷,立即便有人跳出来反对:“万万不可!与敌国开市,定会有奸细趁机混入,岂非因小失大?” “敌国可遣人入我境内,我亦可遣人入敌国境内,有何不可?” 梁颢对杜延年的意见几乎是本能地提出了反对:“我朝自开国以来,三次与敌国开榷市,但都不过三五年时间便停止了,可见开榷市本身就是弊大于利。” 杜延年斜了梁颢一眼:“三次与敌国开榷市恰恰说明,朝廷有需求之际开榷市可缓解燃眉之急,这本就是有效之策。” “杜相,如果这榷市真的开了,你准备拿什么去贸易,又跟对方换什么呢?”承平帝提出一个问题。 “陛下,自允许民间开采铜铁矿以来,铜铁锭输送入京数量不少,除供应军中之用以外,如今还余有万石之数,若能以这些金石换回粮食,则今年的粮荒可解!” 刘琰见朝议的方向已经背离了原先的设定,此刻又见承平帝似有心动之色,忙上前道:“陛下,铜铁乃军备物资,岂可资敌?陛下三思!” “刘中书此言差矣,铜铁固然是军备物资,难道粮食就不是吗?将士饿肚子的时候能啃铜铁充饥吗?”杜延年毫不退让。 “这......” “陛下,自古有言‘民以食为天’,又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以人为本,本治则国固,本乱则国危’。现如今,让百姓活下去就是最大的民本,让百姓吃饱肚子就是当务之急,民生之前,其他诸事皆可退却!请陛下三思!” 杜延年这番话掷地有声,话音刚落,一绺浓黑长髯从人群中闪出,邱维屏出列高声道:“杜相言之有理,臣附议。” 紧接着鲁王、定国公、曹国公及户部、礼部、刑部三部堂官、盐茶使、太常、光禄、鸿胪、司农、太府各寺卿纷纷附议,就连一向不大发表意见的老好人岐国公都站了出来。这些人未必个个都是为了公义,不乏想从中牟利者,但此刻义也好、利也罢,目标竟然都是一致的。 承平帝见三品以上朝臣大部分都支持杜延年的主张,当即允准,此事便交由鸿胪寺前去与两国交涉。 第142章 柳翀馈赠磨喝乐 冯柯礼献短火铳 退朝以后,刘琰趁无人注意悄悄踱到宫门口的一辆马车前轻声道:“事不谐矣,杜相力主开榷市,江北大营之事不了了之。” “知道了,有劳了。”杜相?他怎么也掺和进来了?越来越有意思了! 与此同时,由左相千金杜心悦召集京城贵女,于“七夕节”前夕举办了一次义卖活动,为灾民筹粮。杜小姐拿出了珍藏的瓘玉摆件大大小小数十件,以物换粮,最后共筹得粮食一万七千石,全部用于支援京东路赈灾。 此举一出,杜小姐名声大噪,以往才名之上又添侠名,一时成为京城贵女之冠,登门求亲之人络绎不绝,无奈杜相爱女心切,竟是个个都瞧不上,不是嫌这个貌丑,便是怪那个无德,有德的又说人家是庸才,才高的又批评其家风不正,总之,一来二去这亲事便耽搁下来了。 杜小姐在京城义卖筹粮的同时,京城的“平原珍品店”开始售卖瓘玉“磨喝乐”。 这“磨喝乐”是七夕节时的儿童玩偶,其形象多为一嗔眉笑眼的小儿,穿半臂衣裙,手持荷叶。民间多用泥制,小的不过二三十文一个,大的也不超过百文。而富贵人家也有用象牙、玉石等贵重材料雕刻而成的,装扮也更为精巧,往往饰以金玉宝石,如此的一对磨喝乐的造价往往高达数贯。 今年,平原珍品店推出了瓘玉磨喝乐,不仅形象更为灵巧可爱,而且那瓘玉本身竟也是五彩颜色的,浑然天成,虽无任何珠宝玉石的装饰,却比珠宝玉石更为难得。 此物一推出不过两三日便被抢购一空,哪怕是高达十贯的售价也阻拦不住贵人们购物的热情。 杜心悦当然也知道这瓘玉磨喝乐的稀罕,可她是舍不得花那么多钱去买这种不实用之物的。虽说杜相位极人臣,但到底是寒门出身,家族底蕴还是欠缺些,俸禄虽不算少,但要养的人也多,因此杜心悦的手头便不似那些世勋贵女们宽裕,好在她也不是攀比之人,不太在乎那些虚荣,有哥哥给买的一对泥偶便也心满意足了。 没想到初六中午时分,桑玉奴突来拜访,手上还提着一个不小的提盒。 杜心悦忙将桑玉奴请进来,桑玉奴将手中的朱地剔黑灵芝花鸟纹提盒放在桌上,打开后里面竟是一对高约一尺的瓘玉磨喝乐,大小比平原珍品店售卖的还要大上一些。 这份惊喜不可谓不大,杜心悦心知必是那位远在望州的大公子的主意。这礼物若是别的男子送的,她说什么也不会收的,毕竟瓜田李下,有碍名声。可自从哥哥带回来那一大箱子礼物,又给她讲了那位大公子的许多事情以后,她对那位大公子似乎也有了些异样的感觉,只觉得虽未见过此人,却隐约有些心意相通之感。 尤其是他对于女子的态度,似乎与世间一般男子有所不同。这世间男子多将女子视为附庸,哪有人希望女子读书识字、出外做工的,可他却教女子读书、招女子做工,男女一视同仁,这样的胸襟还真让人佩服呢! 存了这样的心思,那位大公子在她的心中便占据了特殊的位置,是能与父兄相提并论的位置。既然如此,那收了便收了吧,反正哥哥上次不也收了他的礼物吗? 杜心悦便这样说服了自己,开开心心地收下了这对绝无仅有的一尺高的瓘玉磨喝乐。 桑玉奴原本还怕她拒绝,想着今日这趟差事怕是要费些口舌了,没想到竟顺利地很,便喜滋滋的告辞回去了。 杜心悦将这对磨喝乐小心地收了起来,吩咐贴身丫鬟不许说出去,只趁着没人的时候拿出来瞧瞧,越看越喜欢,脑海里又时不时想起那位大公子,只是不知这柳大公子与磨喝乐,到底哪个才是“屋”、哪个又是“乌”。 杜小姐对着磨喝乐睹物思人之际,柳大公子这边却带着小厮们在家里抓蜘蛛。明日便是七夕节了,此间有“喜蛛应巧”的习俗,可女孩子们哪里会捉喜蛛呢?所以这个任务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大哥哥的头上。 一群人出了这屋又进那屋,厨房、柴房、马棚等所有有可能有蛛网的地方都被他们扫了个遍,过年扫灰都没这么认真过,终于抓来了几十只蜘蛛,又从中选了几只最大的分别装在小盒子里交给玖祥、玖和收着,剩余的则让小厮们分给了府中的小丫鬟。忙活完了,小厮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柳翀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时,小厮来报,说是冯柯来了,柳翀忙更衣洁面去花厅见他。 “大公子,您要的东西做出来了!”冯柯神秘兮兮地递过来一个盒子。 “什么呀?”柳翀一时没想起来自己要了什么,打开一看,顿时喜形于色,原来盒子里是两把手铳! “就做出来两把,击发没问题,就是射程太短了,也就三丈左右。弹丸和火药囊给您预备了两百发,不够的话我下次再捎点过来。” “够用了、够用了!”柳翀喜滋滋地摆弄着手里的家伙,当即装上火药和弹丸,到院子里朝着树试射了两发,果然射程和杀伤力都有限,而且填弹也依然麻烦。但用来防身的话,打别人个出其不意倒也还行。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便叫住了准备告辞的冯柯:“克远,我有个东西给你,你稍等。” 说着便回到书房取来一本书:“这本《神器谱》里面有许多关于火器的记载,尤其有一种叫‘迅雷铳’的,你拿回去研究一下,看能不能仿制出来。” 冯柯随手翻了翻,越看越惊奇,眼睛逐渐瞪大:“大公子,这是本奇书呀!不知是何人所作,您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呃......前朝流传下来的,不知是何人所做。我......偶然所得、偶然所得......”书的问题是解释不清的,只能含混过去了。 好在冯柯也没有深究,他急着回去详研此书,便喜滋滋地捧着书就要回去了。 柳翀也不留他:“那你先回去吧,明日记得叫嫂夫人和禾儿妹妹来玩儿呀!早早来啊!” “诶!”冯柯声音传来的时候人已在五丈开外了。 第143章 七夕乞巧女儿乐 晒书试铳父子谋 次日,七夕节。 方曼娘和禾儿早饭后便来了,冯姨娘约了她们今日来府上过节。自从方深甫到郢州赴任后,方曼娘在望州也没有什么亲戚了,也乐得靠着这位姑姑近些。 除了她们以外,今日来做客的还有邹汉勋的长女、邹浩的姐姐邹语兰。语兰温婉娴静,见到方曼娘倒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她刚刚许给了方实,两个月后就要成亲了。反倒是曼娘大大方方的跟这位未来堂嫂打了招呼。 七夕节又叫“女儿节”,这日为主的自然是女儿们,今日赵夫人让婉月招待客人,又怕曼娘和禾儿拘谨,特地让冯姨娘留下来帮衬着,她则和其他姨娘们去彩光殿陪祁清瑜了。 众人聚在锦澜园,下人们很快摆上了各色的巧果、瓜果和点心、渴水,柳翀、柳恽带着下人们送来了瓘玉磨喝乐和喜蛛盒子,柳恪等几个小孩子,每人分得了一对磨喝乐拿着去旁边摆弄了,喜蛛盒子则放在了桌子上。 “还是开盲盒啊!每人挑一个,然后一齐打开,看谁的蛛网最密,谁就是今日的得巧多者。”柳翀将一模一样的盒子摆成一溜儿,笑道。 “语兰姐姐,您先来吧。”婉月做了个请的手势。语兰是第一次登门的贵客,年龄也最长,自然要优先。 “那我便不客气了。”语兰笑着随便拿起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 “大表嫂,您来吧。” 曼娘顺着拿起了语兰旁边的一个。 “禾儿妹妹,到你了。” 禾儿刚准备也随便拿一个,却听柳恽在旁边连连咳嗽,又以眼神示意她拿最右边那个。 柳翀对柳恽这明目张胆的作弊行为嗤之以鼻,但也懒得揭穿他,只好由着禾儿拿走了最右边那个。 然后,柳家的姐妹们也依次拿了一个,大家一起打开验视,婉容最怕虫子,便让丫鬟帮她打开了。 果然是禾儿的那个蛛网最密,成了今日之冠。 婉月将提前串在一起的一串巧果挂在了禾儿的脖子上作为冠军之礼,禾儿不经意的朝柳恽笑了笑,柳恽手里的渴水碗“嘭”的掉在了地上,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冯姨娘骂道:“人家姑娘家乞巧,你个大小子跟着凑什么热闹,还不赶紧回你的军营去!” 柳恽一脸委屈:“大哥不也在吗?” 话音未落,小厮来请柳翀:“大公子,老爷叫您去‘述古楼’呢,二公子已经到了。” 柳翀这才想起来柳明诚之前说过今日要晒书,便回房拿了东西往“述古楼”而去。 柳翀一走,柳恽实在没理由再待下去了,只好悻悻地离开了,临走时还恋恋不舍地扭头看了禾儿一眼。 述古楼前已经摆了几大排的条凳,柳明诚正指挥着小厮将藏书从楼中搬出来一一摊开晾晒,柳忱也在旁边盯着,防止小厮粗手粗脚撕扯坏了古籍。 “怎么才来?”柳明诚对于柳翀的迟到有些不满。 柳翀一举手中的盒子笑道:“给您拿了个小玩意儿。” “这次又是什么?”柳明诚玩心上来,那一点点不满顿时一扫而空。 柳翀看了看四周,轻声道:“此处人多眼杂,有些不便,我们寻个僻静处吧。” 柳明诚点点头:“今日家塾无人,去那里吧。” 从述古楼向西不远便是家塾所在的院子,柳翀将盒子放在院中一处石桌之上,取出里面的手铳,装上弹药,递给柳明诚:“您试试,就冲那棵树!” 柳明诚有些怀疑:“这么短,能行吗?”但还是依言扣动了扳机。 一声爆响,巨树树身微颤,二人上前查看,只见弹丸已嵌入树身,虽嵌入不深,但这目标如果是个人,不死也残了。 “这手铳铳管短,射程近,战场上用不了,但是用来防身还是可以的,一共两把,您留一把,关键时刻能挡一挡。” “嗯,又是冯柯他们新制的?” “对,这火药在军事上其实应用范围很广,火器一定是今后战场作战的主要武器。”柳翀很认真地说着。 柳明诚点点头:“那就让冯柯他们继续做吧。对了,这是今日的消息。”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沓纸递了过去。柳翀接过仔细读了起来,是那日朝堂上所有人的言论,详细至极。 “开榷市?好事啊!如此一来,不但粮荒可解,而且朝廷还增加了税收。”柳翀颇为振奋,对于柳明诚的消息来源他丝毫不惊讶,那明显是罗汝芳的笔迹。 “还有呢?”柳明诚坐了下来,斜觑着柳翀问道。 “咱们可以光明正大与东吴贸易了,不需要再依赖楚王的路子,走私之事毕竟是犯法的,总归是不踏实。这下不但能与东吴贸易,还能与南唐贸易了!” “嗯,还有呢?”柳明诚有心考校。 “嗯——楚王的财路断了,想要做那事便更加困难了。而且朝廷有了税收便不会再拖欠军饷,那么军中回易一事没了名义,高层将领无利可图,又兼超期服役,军心自然不稳,楚王危矣!杜鹤寿好手段!”柳翀以扇击掌,真心赞叹一句。 “而且我们和楚王之间的联盟也被打破了!这也算是他搂草打兔子了!”柳明诚出言提醒道,走私之事作罢,他们和楚王之间再无利益纠葛,也就没有了同盟的基础。 柳翀想了想,忽然惊叫一声:“哎呀!那范先生是不是会有危险?” “已经去信让他撤出了,放心吧,我们的消息比楚王那边快。” “哦,那就好。”柳翀又看了一遍手中的信,心中忽然闪过一丝疑惑,“这杜鹤寿是如何从回易之事联想到开榷市的?而且他当场提出开榷市便立即有那么多人响应,这不像是临时起意呀?” 柳明诚欣慰地笑了笑,这孩子虽然反应慢了点,但总算还是注意到了:“那弹劾江北大营的御史前一日中午在公事房中写奏章,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人报给了杜延年,当晚户部尚书、盐茶转运使、鸿胪寺卿等几个人就出现在了左相府,你说这是巧合吗?” 柳翀疑惑地翻了翻手中的信,发现并没有这段内容,看来柳明诚的消息来源不止一途。 “那他能在半日之间联想到开榷市这个应对方法,也算是反应够快了。” 柳明诚点点头:“应该是受了我们走私的启发吧,我们用这种方式解决了粮荒、养活了十万流民,他也想仿效。” 柳翀大吃一惊:“您是说我们走私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 “望州养活了那么多流民,他但凡有点脑子就该想到这里面有问题。再说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难道你认为他安插在望州的会只有一个范夷吾吗?” “那他为什么没有趁机对付我们?这么好的把柄他放着不用?” “他这次倒的确让我刮目相看了,还算有点宰辅的度量,知道大局为重。”柳明诚点点头。 第144章 柳明诚答疑解惑 父子们引经论道 柳翀突然灵光一闪:“诶?不对呀,义父,您既然知道望州还有他的人为何不防?您不会是故意让他知道咱们走私的事情吧?” 柳明诚得意地笑笑:“不这样,怎么能把楚王的反意扼杀掉呢?还能帮你开拓生意渠道,多好啊!” “那敢情杜鹤寿还是被您牵着鼻子走啊!您老人家这阴谋诡计玩的厉害!”柳翀打趣道。 柳明诚摇摇头:“这你可说错了,这不是‘阴谋’是‘阳谋’!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阴谋诡计啊,能成事的大多是‘阳谋’,而‘阳谋’之所以能成,说白了不过是‘利益’二字,归结成一句话——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为何敢把这把柄递到他手里呀?因为我压根儿不怕宫里那位知道这件事,惹火了我把那六万流民全赶出望州,我看看到底谁着急!说到底他们还指望我好好养着这六万人呢,只有这样他们各自屁股底下的位子才能坐的稳!” “您这番话可是赤裸裸地只谈利不谈义了,这跟您一贯信奉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可不相符啊!”柳翀对柳明诚这番言论有些困惑。 “这世上哪有那么些君子,绝大多数不还是小人吗?尤其是杜延年,他就是十足的小人!”提起杜延年,柳明诚又来气了。 “好了好了,不说他了......”柳翀连忙转移话题,“那接下来楚王该消停了吧?” “宫里只要不逼楚王,暂时应该还能相安无事。” “那——那人是谁?”柳翀凑到柳明诚眼前,笑嘻嘻问道。 柳明诚当然明白他所指的乃是另一名眼线,故作神秘道:“有本事自己去挖呀?等着别人告诉可不算能耐!” “切!还卖关子!”柳翀撇了撇嘴,自己查就自己查,我就不信查不出来。 二人说了半天话才又回到“述古楼”,柳忱苦笑道:“父亲,大哥,这说好了一起晒书,怎么成了我一人在忙活?” “今日本就该着你忙活呀!”柳翀玩笑道。 “这是为何?” “父亲是早就进士及第的人了,我又不用考科举,这里就你一个有志于功名的,你不趁机在魁星面前表现表现,如何让他将来保佑你高中呢?” 柳忱明知柳翀强词夺理,却还是笑道:“那我便借大哥吉言了,今日晒书,他日高中!” “诶!这就对了!” 玩笑归玩笑,柳翀还是帮着一起晒了书,父子三人边晒书边聊天。 柳明诚问道:“忱儿,惟师上次托罗颋带给你的文集读过了没有?” “读过了,先生的文章文义深远,沉思翰藻,有些地方不甚明白,正想向父亲请教。” “说来听听。” “先生文中有‘焉能为有无底人’之语,儿不知其出处,亦不知作何解?” “此语化自《论语·子张》‘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一句,用以形容庸官、具臣,此等人知‘富贵’之可爱,但又怕被‘摈斥’;有‘欲心’,但又不敢放肆;有‘怠心’,但又不敢废事;无‘爱民’之实,但也不肯‘虐民’;无‘向上’之志,但亦不敢‘为邪’,故称之为‘庸碌之人’。譬如州县官,到任之时,便应查此郡县受病标本、施治后先,何困可苏、何害当除、何俗当正、何民可惩、何废可举,洞其弊原、酌其治法,日积月累,责效观成。倘到任时地方是这般景象,离任时地方依旧是这般景象,如此等官,虚享数年俸养,无益百姓,则为‘有无底人’,当斥去之。” 柳忱点点头:“所以,‘以之治事,则多败事;以之图功,则鲜成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不错。《尚书·洪范》有云:‘有猷、有为、有守’,三者需并重,苟且塞责、姑息养奸贻害甚大,如此之清官,其与贪官虽迹不同,其所以负恩误国之罪一也。”柳明诚又补充道。 柳翀在旁边听着也暗自思忖:原来关于庸官懒政此间也是如此看待,这倒没有什么区别。 他突然想起一事,问道:“父亲,提起《尚书》,我倒想起一句来:‘罚弗及嗣,赏延于世。宥过无大,刑故无小。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这其中‘罚弗及嗣’与‘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两句主旨似乎都与《渊律》不同,若‘罚弗及嗣’,便不应有株连之刑;‘宁失不经’之事我也从未听闻。”这个疑惑在柳翀心中藏了很久,他原本以为“罪责自负”、“疑罪从无”这样的思想是受了西方影响才有的,但来到此间读了古书之后才知道,原来这样的思想中国本来就有,但司法实践却又与之相悖,所以他一直很困惑。 这个问题显然有些难以回答,柳明诚也是眉头一皱:“你这问题倒是要费些口舌了。这段话出自《尚书·大禹谟》,此文虽真伪难辨,但其中道理是可取的。 首先说‘罚弗及嗣’。连坐之法始于管子,兴于商君,但自始至今争议之声从未停止。历代《刑法志》对株连之刑都有批评,《汉书》亦称连坐法为‘过刑’,称鼓吹株连之论为‘谬论’,孟子也说过‘罪人不孥’的话,唐太宗也曾经质疑说:‘连坐皆死,岂定法耶?’,甚至就连同为法家的韩非子都是反对连坐的。历代王政均不公开主张罪及妻儿,然历代律法——包括《唐律》及我朝《渊律》在内却均未完全废除连坐之刑,何也?无非两个字:管用! 就以‘族株’为例吧,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君王不过一人,王臣数量亦是有限,这天底下真正在管着百姓的其实是宗族,倘有人犯罪而官府不知便难以及时追究,然而官府不知族人却未必不知,知而不告则全族株连,知而上告则可免族人之过,如此既可震慑宵小、斩草除根,又因鼓励告诘而可使祸事消弭于无形。尤其对于谋逆等大罪,株连之刑的震慑之力不可小觑,极为有效。 况且,既以宗族治世,则难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家族荣光之时既享受了好处,那么落难之日便同样无法避免牵连,此其中亦并非全无合理之处。” 第145章 柳明诚晒书教子 大公子秋收硕果 柳明诚说了一大段话,有些渴了,停了下来扭头寻找茶盏,却见本来在旁边烧水的韩炎怔然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水都烧开了也不见他开始点茶。 柳翀见状过去拍了一下韩炎,他这才回过神来,拿起“砂瓶”开始点茶。 “您说的道理我也不是明白,违法成本大于犯罪收益,自然可以震慑人心,可我还是觉得‘族株’之法过于残酷。”趁柳明诚休息,柳翀谈了自己的意见。 柳明诚从韩炎手里接过茶碗继续道:“其实自汉以降,‘族株’之法已逐渐减少。比如说女子之连坐,汉时,未婚女子坐父母之罪,出嫁后不仅坐父母之罪,还要坐夫家之罪,到魏晋时便有人提出,男不得罪于它族,女独婴戮于二门,这太不公平,于是朝廷修改法令,规定株连不及于出嫁之女;后来又规定女子无论嫁否,株连一律不再处死,只是没为奴婢。而且,‘夷三族’之刑的范围也被大大限制,一般只以谋反、降叛、大逆等十恶不赦之罪为限,当然实际执行中偶有超出此类罪者,但都不以为常例。 至于隋炀帝首创‘诛九族’之刑则更是法外之刑,史书评价为‘生杀任性,不复依例’,绝不可取。” 柳明诚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又开始回答下一个问题:“再说这‘宁失不经’。法可以杀,可以不杀。杀之则恐陷于非辜,不杀之恐失于轻纵。二者皆非圣人至公至平之意。而杀不辜,尤圣人之所不忍也。故此,与其杀无罪之人,使之含冤而死;宁可失经常之法,而从轻以生全之。此为贤德之王政。然而自古以来,刑官沽名钓誉、不恤民命,苛刻重刑者名誉顿起,轻刑平和者反被批评为疲软无力、不称其职,朝廷考绩亦难脱此窠臼,故久而久之,刑罚滥用愈演愈烈,以至于今。” 柳翀茅塞顿开:“这就是急功近利之心用于司法之上而生成的恶果,是这个意思吗?” “可以这么说。” “能破解吗?” 柳明诚摇了摇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难呐!” 柳翀也知道这不是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暂时也就埋在了心底,不再问了。 之后,柳忱又问了一些经义上的问题,柳明诚一一解答。 午饭后,柳明诚回屋休息,柳翀、柳忱又在“述古楼”待了一两个时辰,待日头逐渐西斜的时候又将书收了起来,重新摆放整齐。 晚上,锦澜园前姑娘们开始摆放茶、酒、水果、鲜花,花前摆放香炉,然后焚香行礼拜织女,各自默念自己的心事。曼娘想着早日为冯家传宗接代,语兰希望那位没见过面的郎君是位少年英雄,婉月则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夫君在哪里呢! 这一夜,多少少女都在心中企盼着自己的真命天子,自然也包括京城相府那位小才女,只是在想到未来的时候她似乎不经意的向东瞟了瞟,仿佛这一望便能透过重重山峦叠嶂将自己的心事传到那遥远的地方...... 七月中旬,柳翀带着滕致远去了趟农庄,最近都是滕致远跟他出门的,一来是答应了滕巍帮他照顾儿子,二来也是带在身边观察观察为人如何。 水果正是丰收的季节,柳翀要去盯着收果子,然后立即安排车辆给京城送去。好在今年的果子收成还是不错的,交完土贡之后,剩余的也够府里享用了。 狼桃依然是制成狼桃酱,这种食品如今已在全国各州的童乐园里开售了,需求量很大。好在今年庄子里人手也足,尤其是收留了不少妇孺,正好交给她们来做。柳翀跟老秦强调了一下卫生问题,又交待了些罐子密封方面要注意的细节,其余的便不再操心了。 蒸馏酒也重新开始烧制了,酒香味又开始弥散在庄子中。 “对了,大公子,土豆已经收了,你不是说想要用土豆酿酒吗?”老秦提醒道。 “对啊!收成如何?”柳翀顿时也想起来之前确实跟老秦说过这件事。 “春天种了一百亩,收了得有大约二十万斤,都酿酒吗?” “留足明年的种和一部分吃的,剩下的都酿酒吧,等地瓜收了,也是如此。方法不难,一会儿我写给你,关键是酒曲,要有合适的酒曲味道才会好,你可以多找几种酒曲试试,总能选出一种最好的。”同样是土豆、地瓜酿酒,有的好喝至极,有的难喝地要死,区别就是酒曲的选择,这是柳翀从书上看来的,但书上也没说到底哪种酒曲好,这就只能让老秦他们自己试验了。 给新庄户盖的房子也在准备之中,庄子里到处都在和泥打土坯。 柳翀在庄子里随便走了走,发现好几家都贴着喜字,不免有些好奇:“老秦,最近成亲的这么多吗?” “回公子,这次收留的流民里有不少大姑娘、小寡妇,这灾年呐,女人就不值钱了,家里也没什么要求,只要男人能给口饭吃,也就跟了,所以最近庄子里的好几个老光棍都找着了媳妇儿。” “唉!”柳翀长叹一口气,不知该如何评价。最后还是嘱咐了几句,“善待这些新庄户,不能因为人家现在困难就欺负人家,要让家家户户都有活儿干,都能过得下去。尤其是那些老弱妇孺,看看能不能多找些轻省一点的活儿给他们做。” “是,大公子!不过,这庄子里的活儿大多都不轻松,也就养养鸡鸭什么的还算轻松一些。”老秦这些日子为了安置这些人也挺为难的,哪有那么多轻松的活儿呀! 说起鸡鸭,柳翀灵机一动:“诶?对了,我记得庄子里有个池塘是吧?” “有啊,不过不大,也就五六丈见方吧,存水浇地用的。”老秦一脸探询地望着柳翀,不知道大公子又要折腾什么。 “再多挖一挖,扩大一些,至少弄个三十丈见方。这事要抓紧做,趁着雨季多存些水。然后在池塘里养鸭子、养鱼,尤其是鸭子,要多养一些,我有用!”挖水库存水总归是有用的,就算以后不养鸭子,也可以防备旱灾。 “行,小人这就安排人手去挖池塘,挖出来的土还正好打土坯了呢!”老秦点头哈腰应承着。 “庄子里的房子现在都是土坯制的吗?” “大部分都是,石头、木料都不够,可不就得用土坯吗?”老秦心道,这还用说吗,穷苦人家不都是土坯房吗? 柳翀心有所思,但也没说什么。 第146章 柳翀起意制水泥 祖母患病闹脾气 晚上回到府里,柳翀叫来韩炎:“老韩,我记得你上次跟我提过一句矿渣的事,我当时没细听,你再说说。” “是跟您提过一次,主要是煤矿和铜、铁矿都秉过这件事,说是煤矸石和冶炼铜铁锭剩下的矿渣都堆积了不少,尤其合川煤矿场的最多,问您怎么处理,您当时忙着安置流民,所以没顾上这事。”韩炎秉道。 “让他们都运回来,你再去合川矿场附近买块地方,把东西全部集中分类堆在那儿吧,再去多买些石灰石和石膏回来。另外,我记得交州有个应山,山上有火山灰,你去把那山也买下来。” “少主,您这又要干嘛?”柳翀一连串的“买买买”,把韩炎都听迷糊了。 “弄点新玩意儿呗!”柳翀神秘兮兮地笑着。 柳翀不说,韩炎也不敢再问,又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卷递了过去:“这是刚刚收到的信,桑玉奴发来的。” 柳翀一把抓过来,假装镇定道:“行,你先下去吧,一会儿我写好回信再叫你。” “是。”韩炎依言退下。 房门关闭那一刹那,柳翀脸上的笑意便再也绷不住了,他匆匆打开纸条,果然是杜心悦写来的,这次竟然是“催更”信。原来《蜀山剑侠传》前十章杜心悦早就读完了,心痒难耐,便来催后面的。 佳人的需求便是我的动力!柳翀立即钻进图书馆又抄了一夜,抄出来两章。因为纸张太多,便不能再用信鸽传递了,于是用信封封了,通过急递铺快马送去京城。 接下来这些日子,柳翀只要一有时间就躲进图书馆抄书,抄的废寝忘食的,当年高考都没这么用功过。 这日,在抄了半日书后,柳翀感觉有些疲惫,便出来伸个懒腰、活动活动身子,却正好看见韩炎急匆匆赶来:“大公子,殿下病了,您快过去看看吧!” 柳翀心里顿时一紧:“怎么回事,褚大夫看过了吗?” “已经看过了,说是昨晚吃多了凉东西导致的腹泻,本来无甚打紧,喝两副药就好了,可是......”韩炎露出为难的神色。 “嫌苦不肯吃?”柳翀心里有数了,祁清瑜怕吃苦药,在这一点上固执地如同一个孩子,“多加点甘草、蜂蜜之类的呗,以前又不是没这样做过?” “已经加过许多蜂蜜了,可褚大夫这次开的药味道特别苦,怎么也压不下去那股苦味,加的太多又怕影响药效。殿下发了脾气,已经摔了两碗了,老爷、夫人都急坏了。” “哦,这样啊!”柳翀开动起了脑筋,很快就有了主意。他转身进屋关好门,闪进国图,从厨房里包了一小包糖精揣进袖中又再次出来:“走,去彩光殿!” 走近彩光殿,正看见褚大夫带着药童端了一碗药欲往殿里去。 “等会儿!”柳翀叫住了他们,“这就是给祖母的药?” “是,大公子!” 柳翀不用凑近就闻到了一股藿香正气水的味道,怪不得祁清瑜不肯吃呢,这药的味道有几个人能接受?他掏出袖中的糖精倒了进去又搅了搅,舀出半勺尝了尝,虽然还是有点苦,但已经轻了许多。 柳翀料想这个味道祁清瑜应该能接受了,放下勺子吩咐道:“进去之后就说是换了个方子,不那么苦了。” “诶!”褚大夫答应着跟在柳翀后面走了进去,柳明诚夫妇及柳忱、婉月都在,祁清瑜气鼓鼓地侧卧在榻上,面色苍白。屋子里满是药味,小丫头蹲在地上擦拭着残留的药液。柳明诚半跪在榻前好言劝慰着,其余人个个敛声屏气,不敢多言。 “哎呦,我的老太太,这是谁惹您不高兴了?告诉孙儿,孙儿替您教训他!”柳翀一进来就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偏偏祁清瑜还就吃他这一套,一看见他来了,气就消了一大半,神色缓和了许多。 她朝着褚大夫一努嘴:“还不是这个老家伙,专弄些苦的不得了的药给我吃!” 柳翀作势便向褚大夫一瞪眼,怒道:“老褚,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怎么如此不会办事?不知道祖母他老人家不能吃苦药吗?就不懂得换个不苦的方子吗?!” 柳翀递过了杆子,褚大夫连忙顺着爬:“回大公子,已经换过了,这次的药不苦了!” “真的?”柳翀假作不信,接过药碗尝了尝,然后露出惊喜的神情:“祖母,真的不苦了!您尝尝!” 祁清瑜半信半疑地尝了一小口,虽然还有点苦味,但是能勉强接受,便自己接过碗皱着眉头一鼓作气喝干了,柳明诚赶紧递上蜜饯,祁清瑜捏了两个蜜枣放进嘴里,才总算将眉头舒展开。 这药果然管用,两刻钟过后,祁清瑜的脸上便恢复了血色,赵夫人和婆子、丫鬟服侍她躺下休息,其余众人都退了出去。 柳明诚和柳忱去衙门里办事了,柳翀不着急走,便在后面慢慢踱着。 褚大夫大松了一口气,出来后便向柳翀连连道谢,柳翀摆摆手表示没什么大不了的:“这药下次再服之前,打发药童来我这里取那东西,加进去就好了。对了,白郾去哪儿了?” 白郾在府中的角色一直是褚大夫的副手,今日却没看见他,柳翀有些奇怪。 “他没在府里。”看柳翀投来疑惑的目光,褚大夫解释道,“是这么回事,自从上次他防疫有功之后,您不是准许他自由进出府门了吗?那以后没事的时候他便经常去安济坊义诊,他医术好,待病患又热心,城里的大夫都敬佩他的医术和人品,便有许多大夫效仿于他,轮流去安济坊义诊。如今安济坊已经成了穷人看病的首选,去的人越来越多,他有时实在忙不过来便索性不回来,直接住在那里了。这不,昨晚打发药童回来捎信,说是有个病人的病情凶险的很,他得彻夜盯着,所以就没回来。” 柳翀对于医术只是一知半解,并不精通,他思忖片刻问道:“褚大夫,我知道你的医术已属上乘,‘儿科圣手’不是浪得虚名,依你之见,白郾的医术比你如何?你不必谦虚,我只想听句实话。” “这要单论儿科的话,还是老朽略胜一筹,但要综合来论的话,小白大夫医术在老朽之上。年纪轻轻有此成就实属不易,恐怕也是世家出身、自幼经师,否则实难解释。而且,观他的方子似有宫中的套路,单就说他那治疫病的方子就不是民间大夫常用的,老朽若非年轻时也在太医院待过几年,恐怕也是认不出来的。”褚大夫捻须评论,言下之意对白郾颇为推崇。 柳翀点点头,褚大夫虽不知道白郾的身世,但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见其见识也非一般,而他言语之中对白郾的赞许也让柳翀重新审视起这位年轻的大夫来。 第147章 汤大夫答疑释惑 白公子命犯桃花 带着这份好奇心,从彩光殿出来,柳翀便直接让人备车去了趟安济坊,果然还没到巷口,就见人群熙熙攘攘,安济坊的几个孩子在安排大家排队、领号、维持秩序,而等待看诊的队伍已经从安济坊的院子排到了巷口,马车进不去,柳翀只好步行往里走。 院子里摆着两张看诊的桌子,除了白郾外,还有一名大夫也在。 看他二人正在忙碌,柳翀不便打扰,便去跟安济坊的老人们聊天去了,滕致远则帮着药童一起煎药什么的,打打下手。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看诊的患者渐渐少了,白郾这边还有几个人在排队,那名大夫处则已经没有人了,他收拾了一下药箱便要往外走,柳翀连忙叫住了他。 “这位大夫如何称呼?” “回大公子,小姓汤,在济世堂坐诊。”柳翀之前在防疫的时候跟城里这些大夫打过交道,他记不住这些大夫谁是谁,但这些大夫却是都认识他的。 “汤大夫,这里每天都这么多人吗?” “自从小白大夫开始在这里义诊之后便都是如此了。” “他来义诊情有可原,毕竟他不需要为生计操心,可你们都是坐堂的大夫,放着自己的医馆不管,到这里来义诊又图的是什么?你们在这里义诊,就不怕影响你们自己的生意吗?”虽然敬佩这些大夫的义举,但柳翀还是有些不解和担心,他担心这样的义举只是为了一时的沽名钓誉,而不能长远。 汤大夫呵呵一笑:“大公子有所不知,其实啊,来这里看病的病人和我等在医馆里接诊的病人基本上不是同一类人,简单地说,去医馆看病的都是些有点家底之人,付得起诊金,拿得出药费,这些人不会来占义诊的便宜,否则会被人骂死的,而且他们也未必愿意为了看病排半天队。同样道理,来这里排队接受义诊的,都是即便病入膏肓也只会自己硬捱着不会去医馆看病的穷人,他们本来就不是我等赚钱的对象,自然不担心影响生意。再说了,义诊之事都是诸位大夫轮着来的,也很公平,没什么影响。而且,其他大夫怎么想我不知道,就以老朽而言,来这里义诊还能跟着小白大夫学些医术,精进自身修为,这也是一大好处啊!” 汤大夫这解释倒也有道理,可柳翀想了想还是觉得没完全说清楚:“话是那么说,可以往穷人实在病的不行了,倾家荡产去医馆看病的也不是没有,如今这些人不去了,大夫的收入还是减少了呀!” “大公子,这病人来看病啊,大夫收一份诊金,买了药再收一份药钱,如今医馆这诊金虽然少了一点,但药却卖的更多了一些,大公子知道这是为何吗?” “为何?” 汤大夫耐心地解释道:“穷人以往有些小病,往往因为舍不得花钱不愿意去看病,拖来拖去拖成大病,少部分人如公子所说会倾家荡产看一次病,但更多人却是就此一命呜呼,实在令人惋惜。现在,这些人因为看诊不花钱,就有可能早点来看病,因为省了一份诊金,有些人便舍得用剩下的积蓄去买药了,因此,药卖的反而好些了。而且,我们在开方子的时候都是尽量用最便宜、最常见的药,穷人负担的起,医馆、药铺薄利多销,都不吃亏。当然,也有些人实在过于贫困或者所需用之药有些贵重,我等便尽量不开药,用针灸、推拿等方法也能缓解,小白大夫尤其擅长此道;实在要开药的,便直接从大长公主府药局取药,在这里煎服。” 柳翀闻言笑了:“那敢情是占我家的便宜啊!” 汤大夫看他表情知道他其实并不介意,只是开句玩笑罢了,便趁机奉承道:“望州城谁不知道大长公主慈悲为怀、柳别驾爱民如子,便是大公子也是心系百姓,实为我辈之楷模呀!” 柳翀微笑着摆摆手表示谦虚,汤大夫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其实百姓们也是知恩图报的,许多病好了的百姓都自发自愿地将家中财物送到安济坊来,虽说只是一袋土豆、一匹土布,甚至只是一担柴火、一捆草,但毕竟是百姓一份心意,而且,他们送来一丝一缕,大长公主府将来便可以省了一丝一缕,也不算占便宜吧!” “还有这事?”这事柳翀倒真的是不知道。 送走了汤大夫,柳翀唤过管事询问了一下百姓送东西之事。 “大公子,确实有这回事,我们原本也是不收的,可是百姓们非要给,白天我们不收,他们便趁晚上偷偷放到门口甚至从墙头扔进来,有一次因为堆得东西太多,把门都堵住了,早晨起来差点没推开门,无奈之下,我们只好收下了。”管事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 柳翀心中感慨万千,果真是民风淳朴啊。 这时滕致远凑过来,轻声对柳翀说:“大公子,怎么来找白大夫看病的都是女病患啊,他很擅长妇科吗?” 柳翀一愣,仔细一看还真是,白郾这边剩下的病号几乎清一色都是女的,但年龄不等,有大娘大婶,但也偶有妙龄少女。看着看着柳翀发现不对劲儿了,因为这些女病人大多都不像有病的样子,看完病也没拿药方,反而拉着白郾问东问西的,尤其那两个未出阁的姑娘,想正眼看人却又含羞带怯,满眼的含情脉脉。再看白郾也是一副难为情的样子,似乎有些尴尬。 柳翀心中暗自叹气:果然是小白脸招桃花呀,看个病都能看成相亲会,估计这些女病患得有一大半是来替家里姑娘看人的,那两位年轻的姑娘倒是够大胆,直接自己亲自来看了! 好不容易将病人都看完了,天已经擦黑了,见白郾收了药箱,柳翀凑上前打趣道:“白公子好旺的桃花运啊!有看上眼的没有啊?” 白郾脸都红透了,低声道:“大公子莫要笑话我了,白郾戴罪之身,何敢谈婚论嫁?那不是祸害人家姑娘吗?” 柳翀心中轻叹了一声,也不再逗他了。柳明诚派人陷他入罪,虽说也是为了保护他,但毕竟也给他套上了一层枷锁,但个中情由却是无法跟他解释的。想着祁清瑜晚上还要服药,他便不敢再耽搁,载着白郾一道回府了。 第148章 白大夫功在当代 惠民院利在千秋 回府的路上,柳翀、白郾二人同乘一车,便难免聊些事情。柳翀以往想着白郾的祖父可能是害死延佑帝的凶手,所以从没给白郾什么好脸色,以致于白郾在他面前总是畏畏缩缩,今日柳翀因为赞许他的义举,言语之间倒是和气了不少。 “白大夫,你的医术都是跟你祖父学的吗?” “是。”白郾规规矩矩坐在车厢一角,依然是不敢抬头看柳翀。 “那你祖父去世之后呢?” “祖父留下不少医书,小人便看书自学了。” “哦。这义诊之事你做的不错,可是你终究不可能总待在这里,以后若你走了,这里的百姓再找谁看病呀?虽说现在望州的其他大夫也在义诊,可那毕竟是受你影响,以后如果你不在望州了,他们也未必坚持的下去,到那时又该如何?” “那......大公子说该怎么办呢?小人毕竟只是一个人,无法兼济天下呀!”白郾不知道柳翀问这话的目的是什么,小心翼翼地回答着。 “是啊,你只是一个人,但如果你能把你的医术传授给更多的人,不就不是一个人了吗?只要得你真传之人足够多,不就可以兼济天下了吗?”柳翀循循善诱,他担心白郾也如这里许多人一般,捂着家传的绝技不愿意外露。 “您是让小人收徒?”白郾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教一个徒弟要很久的,最少也要十年,小人自三岁开始背《汤头歌》,八岁便懂得切脉,可依然直到十九岁才敢坐馆看病,整整学了十六年!学医哪有那么容易?” “又没让你把徒弟教成像你一样的神医,只要能诊断最常见的小病即可,而且也不必从头教起,可以招些有一定基础的学徒。” “您的意思是短时间内培养一大批大夫,不求医术多么高明,只要能诊断简单的病症即可,然后让他们来给穷苦百姓看病?”白郾总结了一下。 “对!就是这个意思!” “倒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人家凭什么来白干啊?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义诊的!” “这你就别管了,只要你肯教,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白郾点点头:“只要有人愿意学,我一定倾囊相授。” 柳翀满意地点了点头。白郾看上去并不担心自己的医术被人学了去,这一点令柳翀很欣慰,至于此事如何做他早已胸有成竹。 “诶,对了,听他们说你昨晚守着个重病号守了一夜,情况如何了?” 提到此事,白郾神色有些黯然:“那人......死了。” “哦?怎么回事,你说说。” “那人是前日上山砍柴遭到了猛兽的撕咬,抬过来时已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小人为他清理、擦拭了伤口,又将大的创面一一缝合、包扎,轻微的外伤也用大公子给的酒精消了毒,也给他灌了药。至此,小人已尽了人事,剩下的只有听天命了。唉!可惜,那人昏迷了一天两夜之后始终高烧不退,最后......还是死了。”白郾有些沮丧,虽说那人的死不是他医术不精,可这个结果到底是令人遗憾的。 柳翀知道那人多半是死于感染,可这里没有抗生素,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于是安慰道:“这又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诶,适才听你所说,你还会手术缝合啊?” 白郾抬起头:“手术?您是说开刀、缝合?这不难啊,早在东汉时期华佗已能剔骨疗疾,隋朝太医巢元方所着的《诸病源候论》上对缝合术也有记载,而我家的医术本就是传承自这一脉,还有专门的一套工具呢。”白郾说着从随身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形状各异的刀、针、线等,其中有的刀也与柳翀原来那个世界里医生们惯用的柳叶刀相差无几。 柳翀大为惊叹,他这才知道原来此间也有外科手术及专用工具,现在医用酒精也有了,麻沸散也是有的,可惜没有抗生素,否则就可以研究开展外科手术了。 二人一路又聊了些手术方面的话题,不知不觉马车已经到了大长公主府。 回到府中,柳翀去看了看祁清瑜,果然柳明诚也在,正端着一碗小米粥在一口一口地喂着母亲。祁清瑜的病情此时已大有好转,吃完粥,褚大夫端来了药,柳翀趁其他人不注意将糖精洒进了药中,哄着祁清瑜服下。 祖孙三代说了会儿话,柳翀将白郾在安济坊义诊、百姓感念大长公主恩德主动给安济坊送财物的事情讲给祁清瑜听,听得老人家笑容满面。 柳翀趁机提出来,以祁清瑜的名义开办一间“太平惠民院”,招收学徒,学制一到两年,不收学费,包吃包住。学成后要首先在太平惠民院服务五年,此期间薪资不高,仅够维持生活,但五年后便可自行谋生,开馆也好,坐堂也罢,听其自便;若愿留下亦可,薪俸可另行协商。 祁清瑜对此自然是支持的,柳明诚沉思片刻后斟酌道:“母亲,翀儿这主意自然是好的,只是儿子以为此事还是以官府的名义兴办比较好,您觉得呢?” 听柳明诚如此说,祁清瑜也明白了他的顾虑是什么。历朝历代皇帝其实都很戒备私人赈灾施药这类的行为,唯恐有人借此邀买人心,意图不轨。 “嗯,你考虑的周全,就照你说的办吧。” “是,母亲。” 有了州衙的支持,很快,“太平惠民院”的匾额便挂在了同益街某一间店铺门外,店铺改成了前堂看病、后院煎药、教学的模式。 白郾被任命为太平惠民院首任院长,其他参与义诊的大夫也都被聘为了先生,轮流教学。义诊的地点从安济坊搬到了这里,招生也同时开始。这第一批学徒不限制年龄、资历,只要经过基础考试合格即可,而且招生范围也不限于望州本地,招生告示同时也贴到了榆东路其他各州。 不到半个月,便陆陆续续有二三十人前来报名,这些人中有原本就在医馆、药铺打杂的学徒,有野路子的乡间郎中,还有科举不成想要半路学医的读书人。经过简单的考试,将基础薄弱的一部分人淘汰,最终剩下十六人留在太平惠民院跟着白郾等大夫学习医术,这其中竟还有一女子。好在太平惠民院招生不论男女,便是女子也一样收下了。 第149章 新教材有助速成 剖腹产救儿一命 招生的同时,柳翀这些日子也没闲着,他从国图的旧书库房里找出了一本骨灰级的红宝书《赤脚医生手册》,选取了其中适合这里的部分内容照着抄写了一遍,并改了个名字叫《太平惠民手册》,送到印坊排版刊印。 当柳翀将印刷好的三十册《太平惠民手册》交到白郾手中,并要求将此书作为太平惠民院的教材、师徒人手一本时,白郾还有些半信半疑。可当他翻阅了书中内容后,却逐渐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神态也越来越专注、严肃起来。半晌之后,他大致翻完了这本书,感慨道:“大公子,这的确是一本利于速成的书,若学徒们有这本书作为指导,哪还用一两年哪,最多半年即可出师。不过,如果仅学此书,不学医理,这辈子恐怕难以再进一步,永远也成不了名医。” 柳翀点点头,他不得不承认白郾说的是对的,这种速成法当然有它的局限性,这也是在他原来那个世界赤脚医生制度延续了三十年后最终被废除的原因。但目前来说,以渊国当下的医疗水平和百姓的实际需求而言,柳翀认为这种速成的大夫还是有存在的必要的。 太平惠民院的名声迅速传遍了望州,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不仅望州,甚至附近州县的穷苦百姓也都来望州看病。 不过太平惠民院只看病不卖药,百姓买药还要再跑一趟药铺,也颇为麻烦,为了让百姓少跑腿,柳翀干脆在太平惠民院旁边又找了一间铺子租赁给了仁德堂姜家,让姜家在此开了一间仁德堂分号,但是只准售卖便宜的平价药品。 姜领见两个弟弟都抱上了柳大公子的大腿,且都得了好处,早就心痒难耐了,只是因为此前自己苛待幼弟之事给大公子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因此他也不敢主动往上靠。此时见柳翀主动提出给姜家一个机会,他哪还顾得上赚不赚钱,就是赔本赚吆喝也得上,因此,新开张的仁德堂分号倒的确是给了百姓很多实惠,如果不是规定了来拿药必须得有太平惠民院的方子,恐怕其他药铺就都得关门了。 白郾每日半日讲学,半日坐诊,有时也让学生们轮流坐诊,自己从旁指导。毕竟这些学生都是有基础的,个别甚至不乏经验,只是缺少高人指点,只要稍加指导,便进步神速。 这一日,白郾照例指导几名学生实习坐诊,柳翀今日无事也闲逛至此,便在旁边看白郾他们诊病,突然外面一阵嘈杂,几名大汉用门板急匆匆抬了一个产妇进来,那产妇已陷入昏迷,跟着的一名青年男子显然是她的丈夫,已经急的满头大汗、手足无措、口唇哆嗦、说不出一句整话了,最后还是跟着来的稳婆解释道:“这小娘子难产,自昨日下午开始腹痛,一直到现在还没生出来,唉呀,胎位不正呀,怎么都正不过来,老婆子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凶险的情形呢!这不是听说您白大夫医术高明吗,没办法只好送到您这里来了!” 白郾忙令人将产妇抬到一间屋子里,稳婆跟着进去了,柳翀不便进去,只好与其他人一起等在外面。 没过多久白郾就出来了,眉头紧锁,满面愁容,不用开口,光是这个表情就让人心里一哆嗦。 果然,白郾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这位产妇产程迟滞、胎位不正,羊水也快流光了,这样下去难免胎死腹中,关键是产妇本人已经昏迷,呼吸也很微弱,恐怕......无能为力了。” 那丈夫眼泪顿时就出来了,蹲在地上哀嚎起来:“媳妇儿呀......我的孩子呀......” “剖腹产呀!”人群中的柳翀脱口而出,说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抿了抿嘴。 其他人没把这句话当回事,白郾却扭头认真地看着柳翀。虽然从未见过大公子出手诊病,但他相信大公子是懂医的,否则怎么写得出《太平惠民手册》那样的奇书呢? 他连忙将柳翀请至无人处,虚心请教道:“大公子莫非有好办法?适才所言那个剖腹产又是何意?” 柳翀将自己了解的剖腹产手术大致给白郾讲了一遍,白郾震惊得目瞪口呆。 柳翀继续道:“从你描述的情况看,估计很难保住产妇的性命了,但如果操作得当,保住孩子还是有可能的,能救一个是一个,总好过一尸两命不是?” “那要不,我试试?”白郾犹豫道,他内心是很想挑战这种新方法的,但是剖腹取子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他也难免有顾虑。 “我们先试试能否说服她的家人吧,如果她的家人不同意,我们肯定不能这样做。”柳翀也知道风险很大,所以必须先得到产妇家人的首肯,否则后患无穷。 好在说服工作还算顺利,那男子原本以为一定是“一尸两命”的结局,现在听白大夫说孩子还有一线生机,便同意任凭大夫施为了。那男子也颇为通情达理,表示便是失败了也绝不埋怨大夫。有此承诺,柳翀这才放下心来。 他立即令人准备一间空屋子,全屋都用酒精消毒三遍,屋内用两张八仙桌临时拼成一个手术台,多备照明用的烛火,务必将手术台附近照的亮堂堂的。白郾主刀,稳婆以及院里的唯一一名女学生元瑶作为助手,柳翀要求所有参加手术的人和手术器械都要用酒精消毒。 白郾则让人准备参汤和麻沸散,撬开昏迷产妇的嘴,艰难而缓慢地灌了下去。 趁着学生们七手八脚做准备的时候,柳翀闪进国图,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医学教材,将剖腹产手术的操作过程大致画了下来,然后出来交给白郾,又跟他详细讲了一遍要注意的细节。 一个时辰后,手术开始。 当白郾用刀划开产妇的肚子时,那稳婆一脸惊恐,本能的闭上了眼睛,元瑶也吓得把头别了过去。可白郾却很镇定,他甚至还带着些小兴奋,这对他来说是难得的经历和体验! 他按照柳翀交给他的方法,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划开产妇的肚子,直到露出子宫。 “元瑶,准备拉出胎儿!”他一边吩咐一边用刀轻轻划过子宫、刺破羊膜囊,胎儿的头露了出来。 “元瑶!”白郾又喊了一声,元瑶虽然害怕,可还是哆哆嗦嗦地将手伸进产妇腹中,忍着满手血污的恶心和恐惧将孩子拉了出来,等白郾剪断脐带后,将孩子交到了稳婆手中。 稳婆此时方才回过味儿来,赶紧接过孩子拍了拍,随着“哇”的一声啼哭,这条小生命算是救下来了。 确认孩子无恙,白郾的脸上浮现了一抹笑容,他连忙处理胎盘剥离等,就在准备缝合之际,产妇终于停止了呼吸,撒手人寰。 第150章 白大夫勇于探索 柳公子好为人师 见产妇已亡,白郾无奈地叹了口气,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此时稳婆已经给孩子擦拭干净裹上棉被抱了出去,外面等待的人群其实已经听到孩子的哭声了,那男子紧张的神色缓和了不少,只是还在担忧妻子,所以依然有些忐忑,见稳婆出来忙迎了上去,关切的问:“如何了?我媳妇儿呢?” “恭喜恭喜啊,是位小少爷!不过娘子她......唉,女子生产本就是鬼门关上走一遭,没过得去也是命该如此,您可得节哀,毕竟小少爷还指着您呐!”稳婆好言劝慰道。 那男子也听明白了,接过孩子默默抹起了眼泪,周围同来的邻居也纷纷劝慰。 趁着他心神恍惚之际,白郾走到门口悄悄给柳翀使了个眼色,柳翀趁人不备也进了手术室。 “怎么了?” “大公子,我......我有个想法,我想查查她为什么会难产,可是......”白郾满脸为难,欲言又止。 “你想解剖?”柳翀心念一动。 “解剖?”白郾没听过这个词,但想了一下大致也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了,“对,应该就是您说的这个词吧,总之就是割开身体看看里边......”白郾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看见元瑶的脸色已经越来越苍白了,小姑娘显然被这惊世骇俗的想法吓着了。 柳翀却很支持白郾的想法,传统医学再厉害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而现代医学的发展又离不开解剖,他心下了然,道:“你需要多长时间?” “半个时辰就好!”得到了柳翀的支持,白郾眼中又闪出兴奋之色。 “好,我来应付外面,你尽快。” 柳翀言罢出了手术室,拉过那男子悄声道:“尊夫人身上毕竟拉了一刀,不大好看,你还是不要看了,免得吓着你,也免得你看了之后心里更加不好受。你快去给她买身寿衣,我让这里的女大夫帮忙将她身体擦拭干净、缝上伤口再换上寿衣,干干净净的好入殓。你再备口棺材,就在这里直接入棺,省的用门板抬来抬去的,万一路上再有个不稳当的,将伤口颠开了脏了寿衣还麻烦,是不是?” “对对,大公子说的有理,只是家中贫困,一时也凑不出来棺材钱啊,我还得去借......”那男子露出为难之色。 “不妨事,我让我的随从跟你去,这笔钱我帮你出了。”扶危济困本就是大公子的本色! “多谢大公子大恩大德!”那男子感动的不得了,作势便要磕头,柳翀忙一把拦住,让滕致远跟着他去置办应用之物了。 一个时辰后,棺材、寿衣都置办了回来,柳翀将寿衣送了进去,只见白郾已经结束了解剖,刀口也都缝合起来了,元瑶哆哆嗦嗦地在给那女子擦身体上的血污。 “找出原因了吗?”柳翀将寿衣放下问道。 “她的骨盆太小了。祖父有一本书上面记载了女子骨盆的大致尺寸,对比之下,这个女子过于瘦小,她的骨盆太小了,形状也不对称,应该是有畸形,所以生不出来。”白郾边说边比划。 柳翀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因为白郾只解释了难产的原因,却没能解释死因。其实在他看来,这女子之死可能还有其他病因,不仅仅是骨盆太小的缘故,但是他毕竟也不是学医的,无法直接给出答案,至于白郾在解剖过程中是否还遗漏了其他重要因素那就更是一个需要依靠经验才能判断的问题,而在这里,作为解剖学先驱的白郾,目前显然也是缺乏经验的,因此他也无法对白郾过多苛责。科学技术的进步不是一蹴而就的,是需要慢慢积累的,这个道理即使柳翀这个文科生也还是能明白的。 “那人体里面的那些东西你都看明白了吗?”柳翀也比划起来。 “嗯,我把它们的形状、位置都记住了,回头就画下来,不过有些东西到底是什么脏器我还是不太确定。”白郾有些亢奋,又有些遗憾。 “没关系,回头有机会我们再讨论。” 二人说话间,元瑶已经给死者换好了寿衣。这个可怜的姑娘今天吓坏了,但她还是坚持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看着面无血色的元瑶,白郾赞许地点了点头让她先出去了。元瑶如蒙大赦,赶紧冲出了手术室。 之后,家属进来将死者入棺、抬走,无需赘言。 白郾又跟柳翀探讨了一下剖腹产手术的一些事情。 “大公子,您说这女子今日要是来的早一些,早些剖腹,是否有可能救下她一命呢?” “可能性当然是有的,不过还是有很多问题,比如说缝合,再比如说产后的护理和恢复。” “哦?您能给我讲讲吗?”白郾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柳翀。 柳翀清了清嗓子开始了现代医学知识普及教育:“首先说缝合,你今天自己开刀应该也看到了,人的肚子里面不是一层,从外皮到子宫,有七层呢,切的时候要一层一层的切,缝的时候自然也要一层一层的缝,这就有讲究了。你现在缝合用的什么线?” “丝线,有时也用棉线。” “丝线、棉线缝合最外层是可以的,反正最后可以拆掉,那里面呢?不能拆留在体内就可能会造成一定的损害,想要避免损害就要用到一种能够被人体吸收——也就是会自动消失的线——羊肠线。这个东西你现在没有吧?不过没关系,羊肠线的做法等我有空写给你,你可以照着做个试试。 再说产后的问题,伤口缝合以后最怕的问题就是感染,说感染你可能不明白,简单地说就是出现局部伤口的疼痛、肿胀、化脓,甚至出现全身发热、畏寒等症状,在这种情况下病人就可能会死亡。对了,还记得前几天死的那个猎户吗?他应该就是死于感染。想要治疗感染,就得依靠抗生素,这个目前你也没有,告诉你也没用,我来想办法吧。 其实,只要解决了上面两个问题,很多疾病都可以通过开刀进行手术治疗,这个以后慢慢研究吧!” 柳翀口若悬河地讲着,白郾聚精会神地听着,虽然有些内容他听不太懂,仿佛听天书一般,比如“抗生素”这个词,但还是牢牢记在了脑子里。 “对了,小白,”柳翀继续道,“刚才那间屋子以后就专门留做手术室吧,你想练习解剖的话,可以先拿动物做解剖实验,兔子呀,猴子呀,猪呀都可以。诶,你知道吗?其实猪的心跟人的心结构是最相似的......” 柳翀吧啦吧啦讲了很多,恨不能将自己知道的东西一股脑全告诉白郾,而白郾则已经被震麻木了,他顾不上去问大公子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些知识,只求能将大公子讲的全部记下来就好了。 第151章 开榷市楚王吃瘪 寻答案说服赵愿 七月底,朝廷与吴、唐两国互开榷市的消息正式传来,除朝廷官营外,民间交易也听其自便,但必须在朝廷监管之下,且克以重税。柳翀兴奋不已,这天晚上又跑到柳明诚书房看舆图。 “义父,这淮州榷市选址在宁津口,这是故意的吧?这本来就是楚王走私的大本营呀,咱们的船队之前就是经过这里进入东吴的。”柳翀仰头望着舆图问道。 “有人不想让楚王继续走私呗!”柳明诚漫不经心地晃着茶碗,看着里面的泡沫逐渐消散。 “又是您的手笔?”柳翀揣测道。柳明诚不希望楚王继续走私获利,这他是知道的。 没想到柳明诚摇了摇头:“还真不是我。新任淮州榷易使丁造,表面上看没有任何背景,还真挺让人疑惑的。” 这样一个肥差居然让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坐了上去,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可还有谁会与他们一样急于掐断楚王走私的路子呢?这个问题柳翀没有答案,他估计柳明诚也不知道,便没有再问下去。 “楚王辛辛苦苦打通的走私路子,如今就这样被朝廷轻而易举抄了去,他能认账?” “不认又如何?他现在攒的那点家底,还不足以跟朝廷抗衡。而且,走私的事情一停,军中将领便未必再跟他一条心啦!他不是今上,今上当年能得到禁军的支持,是因为他军功卓着,素有威望,可楚王没这份能耐,如今再失了利益的羁绊,军中便未必会服他啦!”柳明诚就算再怎么不喜欢承平帝,但对于他的军功还是予以肯定的,但对于祁樟,他则是另一种态度了。 “那兴州榷易使关孝芬又是什么背景?”柳翀继续问道。 “嗯......”柳明诚斟酌了一下道,“此人表面上看也是没有什么背景的。” 什么叫“表面上”啊?柳翀乐了,知道柳明诚话里有话:“那实际上呢?” 柳明诚放下茶碗,斜觑着柳翀问道:“你还记得去年京城里连述跟谢实争园子那码事吗?” “记得呀,关家的园子......”柳翀恍然大悟,“哦——关家!关孝芬!就是他!那他是您的人啰?” “其实我几乎不认识他,一面之缘打过一声招呼而已。准确地说,他是惟师的人。”柳明诚不疾不徐道,“此人也是御史出身,曾经与惟师是同僚,不过他职位一直不高,在京中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官。当年惟师查‘投献田’一案的时候,他和其他一些小官是从旁襄助过惟师的,出力不少。后来惟师下狱,受尽酷刑,也没有供出一个襄助者的名字,保住了不少人的性命和前程。再后来他们就成了莫逆之交,只不过‘君子之交淡如水’,平常不大往来,没什么人知道而已。” 柳翀听完这段话,对罗汝芳肃然起敬,受尽酷刑也不出卖同僚,此等气节令人钦佩。同时他也抓住了这段话的另一个重点:“如果关孝芬的背景如此隐蔽,那么丁造也一定同样如此!” “所以你要小心啊!东吴那边的贸易一定不能让别人抓住什么把柄!”柳明诚郑重其事嘱咐道,然后又态度一转,“兴州那边就可以随意多了,范尧卿现在也在那里,有他二人在,你想买什么、想卖什么都可以。另外,西夏风闻南边开榷市之事,也派人来与朝廷商议此事,如果能谈妥的话,西夏的榷市应该会开在赵愚那里。” 柳翀一拍巴掌:“那可太好了,有舅舅罩着就更不怕了!” 柳明诚却显然没有那么乐观,他拧眉踌躇道:“我只怕——未必能谈妥。” 柳翀一愣:“这是为何?” 柳明诚长叹一口气,眼底浮现一抹哀伤:“你忘了你小舅舅是怎么死的?” 柳翀顿时语塞了,他没见过赵愿,对这位名义上的小舅舅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对于赵愚和柳明诚夫妇来说,那是他们的至亲,而这位至亲正是死于西夏人之手!论起血海深仇,没人比赵家更恨西夏人,可真要开榷市的话,也只能开在赵愚所在的奋武军驻地才能让朝廷放心,但如此一来赵愚能同意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 “如果这榷市真开成了,你想用什么换什么呀?西北可没有粮食啊!”柳明诚突然问道,那语气似是征求意见又似是寻找答案。 “换马!”柳翀斩钉截铁道。 柳明诚眼睛一亮,柳翀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西北有良驹,而我们不管是静山军还是商号卫队都缺好马,所以我们要换马。至于拿什么换嘛,”柳翀边踱步边思考,“就用煤炭和烧酒来换。西北苦寒,必然缺少取暖之燃料,甘州的煤炭正好销售给他们。另外烧酒也是御寒上品,他们绝对会喜欢的!” “倒的确是好主意。”柳明诚肯定道,“朝廷也是需要马的,这或许会成为说服赵愚的一个理由。还有别的吗?” “嗯......”柳翀在屋中踱了几圈,“烈酒极易上瘾,如果能让他们对我们的烈酒形成依赖,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会有什么样的收获柳翀没有明说,但柳明诚细一思索便了然了。一旦西夏人对大渊提供的烈酒上瘾,就必须以大量的财物来换不说,而且过量饮酒伤身,如此一来对西夏军的战斗力也会削弱不少。 其实还有一点是柳明诚所不知道的,那就是过量饮酒会影响生育!如果他知道这一点,心里的震惊恐怕更甚! 这几乎是一条光明正大的绝户计! 柳明诚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柳翀,看得柳翀心里发毛:“义父,干嘛这么看着我?” 柳明诚收回心神:“没什么。哦,对了,今日还有件事,严鼎那边粮食告急了。他现在率兵围困平州城,据说扶余国的太子就在城里,要是打下来了就是大功一件,打不下来很可能会前功尽弃,现在这个时候如果因为粮食不足影响了士气导致功亏一篑那就可惜了。朝廷榷市刚开,真正开始贸易见到回头钱还得些日子,这个时候除了咱们,可能没有别人能帮得上他了。你看看想想办法,帮帮你表叔。” 柳翀在心里算了算路程:“我的船这一两日应该就能回来,一回来我先派两条船去平州,日夜兼程,应该三五日就能送到军营。” “好,那你抓紧。” 柳翀走后,柳明诚立即提笔修书一封,将柳翀提到的西北开榷市的两个理由写了下来,派人快马加鞭送到了京城曹国公府。 第152章 送粮助攻立新功 劝戴口罩细解释 次日下午,回航的船队果然抵达平原县南码头,这次是三万石粮食,又捎带了十万匹棉纱及三千根毛竹。柳翀让“三号”、“四号”船卸完粮食和棉纱、毛竹后,在王猛带领下绕去屏南县新修的北码头,在那里休整、装货,然后继续返回江南。 而“一号”、“二号”船则在王勇的指挥下,装上了柳翀预备好的十个猛火油柜和一百斤石油向平州驶去。 夏季多南风,北上顺风顺水,三日后,粮食和猛火油柜运抵威毅军军营,严鼎数日未展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而猛火油柜的威力更是让他大开眼界。 吃饱喝足的威毅军在新武器的协助下,一鼓作气拿下了平州城,扶余太子扶余丰琏乘船仓皇出逃,被王勇率领两条商船追击,在燃烧瓶的远程打击下,扶余丰琏的座船被火焰吞没,扶余丰琏落水而亡,尸首被打捞上来后,严鼎命人连夜送往京城向承平帝报捷。 消息传到扶余王都兴庆城,扶余皇帝扶余洹野大惊失色,连忙遣使议和。此为后话。 战后,严鼎向朝廷上表为平州参战之人请功,柳明诚因援助粮草有功亦在名单之上。他本来也打算为王勇请功的,但王勇婉拒了,只说都是奉宁远伯和大公子之命行事耳,不敢居功。严鼎见他态度坚决,只好作罢。他做主从刚刚占领的平州仓库中拿出了钱两万贯、绢三万匹作为买粮的钱交由王勇带回去,又赏给王勇和手下兄弟每人十贯钱,王勇代弟兄们谢过之后便启程回了望州。 两艘船一路南下,四日后抵达望州,柳翀没想到严鼎这么慷慨,给的价钱是常平价的双倍还多,让他这笔买卖大赚了一笔,倒是对这位表叔印象大好。 这时,王猛的两条船也回来了。他的船本来早就回来了,可又被韩炎临时调出去了一趟。 原来,韩炎按照柳翀的吩咐在交州买下了应山,办好了手续后便跟衙门里的小吏打听哪里有石灰石卖,那小吏便指点他,说可巧了,应山旁边还真就有一处石灰石矿。韩炎赶紧过去看了看,果然有人在开采石灰石,他托毕维给引荐了矿主,双方很快便谈好了买卖,于是紧急调了王猛的船过去拉了一趟石灰石和火山灰。 柳翀见石灰石到位了,便带着张习等将作局一干工匠去了合川,煤矸石、铜铁矿渣、石灰石、沙子、石膏、火山灰等制作水泥的原料都一一堆在韩炎新买的空地里,外边也竖起了“平原水泥厂”的牌子。 柳翀最近查阅了不少资料,但也只能知道个大概,毕竟图书馆也不是万能的。他把自己了解到制作水泥熟料的方法以及几种不同的大致配方、注意的要点都写了下来交给了张习他们,又给他们带来了精心制作的防尘口罩,嘱咐他们一定要带好口罩,然后后续的工作就交给张习他们了。 “每一种配比、每一次试验都要记录下来,无论成功与失败都要留下记录,以供后来人参考,免得走弯路。”柳翀细心嘱咐道,张习点头答应。 柳翀相信劳动人民的智慧,他们有时候只是需要引路人的一些指点而已,只要路子指对了,他们就一定能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然后给世人一个惊喜。因此,即便没有详细准确的配比方案,柳翀也相信他们一定能够自己琢磨出来。 既然来了合川,柳翀又顺便去煤矿看了看。因为这边按部就班开采,也没有什么需要他操心的事情,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有去煤矿了。这次来一看,发现老苍屺的山头已经明显削下去一大块了,照这个速度顶多再有两年这个山头就会夷平,也不知道地底下还有多深的储藏量。 柳翀在合川待了两天,看着张习他们建窑、磨石灰粉,发现他们都不习惯戴口罩,便有些怒了:“不是要求所有人都要戴口罩吗?为什么不戴?” “可是,戴上以后憋得慌,喘不过气儿来啊!”有人偷偷小声嘀咕了一句。 柳翀耳朵尖,早听见了,只好压下脾气耐心解释道:“让你们戴口罩是为你们好,这些磨得很细的粉尘如果被吸进鼻子,再顺着鼻子进入肺里就排不出去了,久而久之就会得肺病,这种病是治不好的,到时候你们就会因为呼吸困难被活活憋死!难道你们一个个儿的都嫌自己命长吗?!” 众工匠从未见过柳翀发火儿,见他如此生气,又听他把后果说的如此严重,这才重视了起来,纷纷将口罩戴上了。 柳翀又叫过来张习:“以后这‘水泥厂’要立个规矩,谁要是不好好戴口罩,一律扣工钱,发现三次以上的就直接开除!还有,在这里做工的工人最长也只能做四年,满四年之后必须调离,去别的地方做工!” “只能做四年?这是为什么?”张习很是不解。 “因为即便有口罩,也还是无法完全避免吸入粉尘,而待在这种环境中超过五年得病的概率会大大提高,所以必须预防这种情况的出现。” “是!大公子!”张习这才明白了大公子对工人的爱护之心,不禁暗自感动。 立好了水泥厂这边的规矩,柳翀又去了趟屏南县,船队今日出发,他要过去看看。 屏南县新码头已经修好了,现在便是停十艘两千料大船也不挤了。王勇正在指挥水手做出发前最后的检查,见柳翀来了,忙迎了过去。 “大公子,船队马上就要出发了,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四件事。第一,此次去东吴就不再是走私了,而是在官府的监管下进行榷市贸易,所以一定要守榷市的规矩,该交的税钱一文都不要少,不要在蝇头小利上栽跟头,反正增加的成本都会加在售价上,总会有人买账的;第二,告诉周掌柜,多注意这个淮州榷易使丁造,此人背景不明,是敌是友尚不清楚,让他斟酌对待;第三,在南边寻几个造船的师傅,这是毕小姐托咱们帮忙的,他们家一直想突破三千料大船的难关,但是没有这方面的工匠,你让周掌柜帮忙踅摸一下,有的话重金请回来;第四,想办法给南都城宁家带封信,将常愈和宁红薇的近况告知他们。”柳翀一一吩咐道。 “是,大公子,属下一定办妥。” 一刻钟后,四艘大船载着烧酒、瓘玉镜子和煤炭启程南下。与此同时,戚珩也带着一队人押送着一百套“钟瓶镜”套装、三千斤“醉魂在”去往兴州榷市。 而浊水之上,戚家新买的千料大船在老张火长的儿子小张火长的掌舵下,载满了“醉魂在”、瓘玉摆件、海鲜罐头以及养在水箱里的活海鲜向京城驶去。小张火长本来就是跟着其他东家跑浊水航线的,如今经父亲引荐加入戚家船队,便立即被赋予了重任。 平原商号的生意红红火火,一片积极向上的景象。 第153章 缔和平两国结盟 谏滥杀翰林蒙难 这日晚上回到望州后,柳明诚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西北榷市也谈拢了,地点就在甘州奋武军驻地,由赵愚直接管辖。 “大舅舅同意开榷市了?”柳翀有些惊喜。 “你的理由说服了岳父,岳父又说服了他,事情便成了。”柳明诚点点头,旋即话锋一转,“跟扶余可能要议和了,扶余已经遣使到了易州,向谢宣表达了议和之意,谢宣已上报朝廷,不日便要朝议。” “朝议?”朝议便意味着承平帝在认真考虑议和之事,这令柳翀有些意外,“依那位的脾气不应该乘胜追击吗?怎会考虑议和?” “国库是一时都撑不去了,即便开了榷市,那税收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缴上来的。而且,连年征战,将士疲惫,平州虽然赢了一仗,但也是强弩之末了,越逼近兴庆城阻力越大,再打下去胜负难料。而且此战讫今为止已攻占了扶余四州之地,上上下下都交待的下去了,该赚的军功也都赚到了,是以都有了适可而止之心。”柳明诚解释道。 柳点点头表示理解,又看了看舆图,夺过来那四个州都是战略要地,对于以后防御扶余也是极重要的,此时休兵止战确实是明智之举。 却说朝堂这边,满朝文武几乎一致赞同议和,尤其是左相杜延年,在谢宣的奏报上达天听之后,他单独觐见了承平帝一次,君臣二人谈了足足两个时辰,终于坚定了承平帝与扶余和谈之心。 八月上旬,扶余使臣抵达京城,接下来就是大渊鸿胪寺与扶余使臣之间的唇枪舌箭了。 几个回合之后,双方终于谈定了条件:两国休兵罢战,约为兄弟之国,扶余皇帝年长于渊帝,渊帝称扶余皇帝为兄,后世仍以齿论;扶余每年向大渊纳贡钱十万缗以资军费;扶余承认大渊所占辰、洪、易、平四州归大渊所有,双方以澣河为界重新划定疆域,两朝沿边城池,一切如常,不得创筑城隍;扶余赔偿大渊铁锭一万斤;扶余国册立新的太子,并遣太子入渊国为质;双方于易州选址开榷市。 谈判之事告一段落后,承平帝大肆封赏有功之臣。 谢宣自是首功,擢升为禁军十二卫大将军。此前的十二卫大将军正是宋国公谢鹄,谢老公爷年初便因病辞了官,但此职显要,宁可出缺也不能轻易授人,是以空缺至今,如今正好由谢宣接任,倒也合情合理。 严鼎则被授为新设立的瀚西路经略安抚使,所部威毅军依旧归其统辖。瀚西路管辖新占的辰、洪、易、平四州,安抚使司设在易州。严鼎以不足不惑之龄便出任一路封疆大吏,同时还能统辖一支禁军,也算是简在帝心了。其长子严景淮此次随父出征亦有军功,调回京城升任左御卫指挥使。 谢实也被调回京城任职左勋卫将军,其余将士俱有封赏。 而柳明诚则因为支援粮草有功,爵位提高一级,封为宁远侯。 随着战事的闭幕,榆西路的流民之祸也终于平息,因为谢宣在率军回京的路上狠狠地镇压了一波流民,屠灭流民三万有余。 消息传来,满朝大骇,翰林老臣、御史言官纷纷请求左相牵头弹劾谢宣滥杀无辜,但杜延年始终一言不发,在被一名老翰林当面斥为缩头乌龟后索性称病告假,闭门谢客了。 然而当夜,该名老翰林家中即遭丙灾,全家八口人被烈火吞噬。经府、县两级联合勘察,发现了人为纵火的痕迹,此案遂由京兆府上报天子。 承平帝震怒,天子脚下、京畿福地竟发生如此惨烈的凶案,简直无法无天!遂令署理京兆府尹杨康侯严查此案,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杨康侯是一个月前刚刚被任命署理京兆府尹的,虽说京兆府尹是二品大员,可署理京兆府尹却只是四品,中间差着好几级,杨康侯做梦都想把这“署理”二字摘掉。可甫一上任,没得意几天,先就来了这么个大案,一旦处置不善别说去掉“署理”二字了,便是如今的位置怕是都保不住。杨康侯历来滑头,他将此案上报承平帝就是希望将此案甩出去,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承平帝严查的旨意,他心中叫苦不迭,急得在府中坐立不安。 这位被烧死的程翰林刚刚得罪了杜延年便遭此横祸,而此事又是因圣眷正隆的谢宣而起,真要查下去保不齐就会得罪一头,弄不好甚至是两头一起得罪,这可如何是好? 与杨康侯的焦虑不安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杜延年此时却是优哉游哉,他这些年日夜操劳,如今倒是趁机好好休了个长假。 杜含以侍疾为名,这些日子也告了假,此刻正看着父亲和妹妹打双陆,他则在旁边帮忙计筹。 这父女二人已经玩儿了大半天了仍然兴致勃勃,反倒是杜含已经哈欠连天了。 这一局眼看着杜延年已经快赢了,却不料杜心悦一下子掷出了两个六点,一下子获得了四枚棋子各走六步的权利,顿时欣喜地喊了一声“哎呀”! 杜延年也是一拍大腿喊了声“哎呀”,语气中却是满满的遗憾与惋惜,他苦笑着斜觑着棋盘,眼睁睁看着杜心悦抢先把己方所有棋子都移回了己方内盘,然后杜含宣布这一局又是妹妹赢了。 “不玩了、不玩了,坐了一上午,腰酸背疼,出去活动活动。”杜延年连输三局开始耍赖。 “对啊,我也要去活动活动筋骨了!”杜含又打了个哈欠。 见父兄都不想玩了,杜心悦也没有勉强,懂事地将棋盘、棋子收拾了起来。 三人来到院中,杜延年舒展了下腰身,又拿起剪刀给花凳、花架上的几盆菊花修剪了枝叶。他去世的妻子最爱菊花,所以杜延年为她收集了不少名贵品种,此时正值菊花盛开的季节,放眼望去,当真是“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只是物是人非,那赏花之人却已经不在了。 第154章 杜心悦头头是道 杨康侯团团乱转 见父亲有如此闲情逸致,杜含反而沉不住气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父亲,外面盛传您挟私报复、放火杀人,您怎么也不着急呀?” “又不是我干的,我着什么急?”杜延年漫不经心道。 “可这谣言传着传着别人就信了,这不是给您名声抹黑吗?”杜含有点着急了。 “‘谣言止于智者’,何必理会傻子怎么想。”杜延年端详着一支斜生出来的新枝,犹豫着剪还是不剪。 “这事肯定是谢家做的!敢做不敢当,懦夫!”杜含愤愤不平。 “我倒觉得不是谢宣。”杜心悦边踢毽子边插了一句。 “哦?为何?”杜延年对女儿的判断很感兴趣,停下了正欲剪下去的剪刀。 “因为谢宣根本不在乎呀!”杜心悦收起了毽子,“大哥,你觉得谢宣会认为自己屠杀流民这件事做错了吗?如果他根本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也根本不心虚,那他有什么理由去杀要弹劾他的人呢?就算那位程翰林真的弹劾他了,陛下会因为谢宣平息了榆西路流民之祸而处罚他吗?恐怕赏他还来不及呢!因为陛下同样不在乎!父亲就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才闭门不出的吧?” 杜延年向爱女投去了几分赞许的目光,同时心中又不无遗憾,可惜生为女儿身! “那就算不是谢宣,也有可能是谢实呀!”杜含有些不服。 “谢实刚回京,这些日子正在湄儿河畔抱着他的姑娘们醉生梦死呢,哪还顾得上这些事啊!”湄儿河畔乃秦楼楚馆聚集之地,对于谢实这个纨绔子弟,杜延年是打心眼儿里瞧不起的,整日正事不干半点,只知道眠花宿柳、欺男霸女,京城多少好姑娘都被他糟践了!自家儿子虽不够聪明,但至少品行端正,想到这里,杜延年便对儿子的不聪明释怀了几分。 “那会是谁呢?”杜含挠了挠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同样问出这个问题的还有杨康侯,此刻他正坐在梁颢的下首,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老上司,指望梁颢能给他出个主意。 “反正不会是杜相,也不是谢大将军。”梁颢肯定地回答。 “为......为何呀?下官愚钝,还请梁相不吝赐教!”杨康侯感觉自己问对人了。 “首先不会是杜相,因为杜相如果想整人,根本不会用如此低劣的手段。你还记得年初投靠我的礼部侍郎张珍吗?”提起此人,梁颢不无遗憾地轻叹了一声。 “记得、记得,听说是外放了。”杨康侯与此人不熟,仅仅认识而已。 “外放?哼!他已经死了!”梁颢冷笑道。 “啊?!”杨康侯登时一惊,梁颢此时突然强调此人之死,那么想来不会是善终。 “唉!当初许多人以为杜相失势了,便都来走我的门路,也怪老夫一时不能自持,竟没有阻止这些墙头草,又想着同僚一场,帮些许小忙也不算什么,没想到最后竟是害了他们!” 梁颢摇了摇头继续道:“这其中闹得最欢的便是这个张珍,他不止一次上书弹劾杜相,可说得上是‘落井下石’了。后来杜相复宠,便立马寻了个由头将他外放为兴州司马。张珍无奈之下只能去兴州赴任,可就在刚刚跨入兴州境的时候,便接到了调令,让他改任丰州司马,他又急匆匆赶去丰州赴任,可就快抵达丰州时又接到了赴淮州上任的调令,他心知是杜延年整他,可是丝毫办法也没有,只能转道去淮州,结果在抵达淮阳路后又接到了赴任甘州的调令。整整小半年,大渊东南西北四个角他跑了个遍,一文钱的俸禄没拿到,倒贴了一大笔的盘缠,还把身子累垮了。他也明白了,恐怕今生永远也无法真正赴任了,于是,当夜他便在驿站悬梁自尽了。看到没有?这才是杜相整人的手段!”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梁颢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杨康侯听得不寒而栗,四封调令逼死一个人,杀人不见血,这跟直接放火烧人的确不是一个段位的。 “就算不是杜相,那为何也不是谢大将军呢?”杨康侯打破砂锅问到底。 “因为没必要啊,谢大将军剿灭暴民,那是功不是过,陛下只会赏他不会罚他!那些迂腐老儒的弹劾伤不了他半分,反而是在变相地替他讨赏,恐怕他还巴不得那些人去弹劾他呢,有什么理由去杀人呢?”梁颢显然也是很了解承平帝的。 “那会是谁呢?”听到梁颢如此肯定的判断,杨康侯心下稍安,只要不是这二位就好。但转念一想,这最有可能的二位都不是真凶,那岂不是更没有头绪了?于是苦着脸问出了和杜含同样的问题。 梁颢也是冥思苦想了许久,突然几乎微不可查地“嘶”了一声。 “梁相莫非有了主意?”杨康侯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声微响。 梁颢斟酌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说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有人故意杀人,再借此陷害杜相?毕竟这朝野之中还是庸人、蠢人多,一定会有许多人相信此事是杜相做的!” “有啊,这......这......太有可能了?可是谁会跟杜相有那么大的仇呢?” 梁颢笑着摇摇头:“那老夫就不知道了。这要是搁以前啊,满朝上下都知道宁远侯跟杜相矛盾最大。可现在宁远侯远在望州,那老翰林白天骂了杜相,晚上就死了,如果真是有人成心利用此事,那么此人必在京城,所以肯定不会是宁远侯啊!再有谁跟杜相这么大仇......我可就真的想不出来了!” 梁颢句句替柳明诚开脱,可听在杨康侯耳朵里却是另外一种意思:宁远侯本人的确不在京城,可平原商号有人在啊!再说了,宁远侯在朝中故旧亲朋不在少数,保不齐就是其中哪个替宁远侯出头呢? 他心念及此,便匆匆告辞,回衙之后立即唤来手下都头,让他安排人手监视连述和戚严。 第155章 杨府尹跟踪盯梢 柳别驾封侯易服 杨康侯撒下人手两日后,手下来回话,戚严那边倒没发现什么异常,他每日只是在酒楼里忙活,第一楼每隔一段时间都能弄点新花样出来,生意一直都很火爆,除了每个月去给鲁王送分红以外,戚严基本也没时间出门。 但是连述接触的人那就多了去了,他管着京城好几家店的生意,还得兼顾京东、京西两路,每日忙忙碌碌,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头绪。 杨康侯思索片刻问道:“别管他生意上跟谁来往,就说官面上的人,有跟他接触过的吗?” 都头想了想摇了摇头:“就有一家,就是岐国公府,可他只是在门口把东西交给管事的了,也没进去啊!” “怎么可能是岐国公呢?”杨康侯连连摇头,岐国公跟宁远侯虽是亲兄弟,但却关系不睦,这是满朝皆知的呀,再说了,以岐国公那忠厚老实的品性怎么会做那样的恶事呢? “那就扩大一下范围,别光盯着连述,还有平原商号其他人,都盯一盯!”杨康侯又吩咐道。 “是,相公!”都头依言退下布置人手。过了几日后又来禀报,说是发现端倪了,杨康侯大喜,忙叫过来细问。 “平原珍品店有个女掌柜的,叫桑玉奴,此人去过岐国公府......” “哎呀,都说了不会是岐国公!”杨康侯有些不耐烦了,怎么老在岐国公身上打转呢! “可她见的不是岐国公呀,而是一位西席先生。”那都头不认识此人,只知道是位先生。 “先生?”杨康侯顿时也重视起来,作为京城“百事通”,他岂会不知道岐国公府的西席先生是谁?他更清楚那位先生回京之前的几年住在哪里! 近溪先生罗汝芳!对啊,此前怎么会没想到此人呢? 如果是他为了帮助宁远侯而恶意陷害杜相,这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 想到这里,杨康侯神色凝重起来,他招手唤过都头:“去暗中盯着这位先生,还有那个女掌柜,看看他们都做些什么!” “是,相公!” 在杨康侯忙着盯梢罗汝芳的时候,岐国公柳敬诚收到了弟弟封侯的敕旨。因为不是初封,此次的进封仪式便简单的多了,宣旨内侍只是将敕旨、印绶、宝册等交给柳敬诚便回宫复命了,而柳敬诚则需代弟弟入宫谢恩。 谢恩回府后,柳敬诚令人将敕旨、印绶、宝册等快马送至望州,三日后远在望州的柳明诚就收到了一应事物。柳明诚对此不甚在意,只是让赵夫人去跟祁清瑜禀报一声。 “那官服得重做了吧,让下头人抓紧做。”祁清瑜倒是很高兴,侯爵是从三品,虽只是升了一级,但却是朱、紫官袍的分界线,三品以上便可穿绛紫官袍了。柳明诚有经世济国之才,只因为被当朝皇帝忌惮而致仕途不顺,这在祁清瑜心中总是一种遗憾,如今总算能穿上绛紫官袍,也算是一种慰藉吧。 “是,母亲,这就让人去做。”赵夫人自然也是高兴的,不光为丈夫高兴,也为儿子高兴,毕竟爵位是世袭的。 婆媳二人正有说有笑呢,柳翀进来了,恭恭敬敬行礼道:“祖母、母亲大安!” “来早了,还不到饭点呢!”祁清瑜揶揄道。 柳翀脸一红,最近几个月一直都很忙,除了吃饭几乎没有什么时间陪祖母,甚至连在家吃饭的时间都少了,他知道老人家这是有意见了,忙赔笑道:“祖母,孙儿最近太忙了,都没时间陪您说说话,这不今儿有空了就过来了吗?” “少来这套!你小子肯定有事,说吧!”祁清瑜可不是好糊弄的老太太。 “嘿嘿,”柳翀实话实说了,“叫了府里的裁缝来给您量尺寸,准备给您做件御寒的新衣服。本想着量完您的,再去给母亲量,这下正好一起了。” “这做冬衣的事情怎么还用得着你操心呢?你这是打算连你母亲的事都一并接过去了?那正好,让你母亲也歇歇,”祁清瑜又扭头对赵夫人道,“他愿意管就让他管,管不好我打他屁股!” 赵夫人笑而不语,看着这祖孙二人逗闷子。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祖母误会了,”柳翀连忙解释,“我是最近鼓捣了一种新衣服,跟以前的都不一样,所以才要亲自看着人做。”柳翀说完将等在门外的两个针线上的仆妇叫进来给祁清瑜和赵夫人量了尺寸。 “顺便也去给你父亲量个尺寸吧,我们刚好在说这件事,他得换官袍了!”量完尺寸,祁清瑜指着桌上的印绶等物说道。 柳翀这才注意到桌上的东西,拿起来看了看,旋即又瞥了瞥嘴:“升爵不加食邑,等于耍无赖!” 祁清瑜笑骂道:“你这孩子!朝廷的爵位让你说的就那么不值钱吗?” 柳翀笑嘻嘻地又跟祁清瑜逗了几句,这才带着两名仆妇来到柳明诚的外书房。 “恭喜柳侯爷、贺喜柳侯爷,奉大长公主殿下之命来给侯爷量尺寸,做绛紫官袍。”柳翀一进来就嬉皮笑脸地打趣道。 柳明诚看他没个正形,白了他一眼。但既然是祁清瑜的意思便不好违拗,还是站起身来让仆妇量好了尺寸。 仆妇退下后,柳明诚又坐回书案后,用下巴指了指书案上的一封信。 柳翀拿起来才读了两行就惊呼了一声:“屠杀三万人?谢宣如此草菅人命就不怕报应吗?”他心里充满了愤怒却又不知该向何处发泄,因柳明诚封侯而带来的大好心情瞬间荡然无存。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为君者不仁,麾下又岂会有仁义之师?”柳明诚的语气中充满了嘲讽,他不愿意让这件事搅乱了自己的心情,挥了挥手道:“算了,不说此事了。易州也要开榷市了,归你严鼎表叔管。” 柳翀点点头,他正好也看到了第二页上的相关内容:“那就跟西北一样的策略吧。”想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关节:“醉魂在”太贵了,西夏、扶余的普通百姓恐怕都是买不起的,看来还是得指望土豆烧和地瓜烧啊! 第156章 品烧酒又得新品 试水泥再获人才 记挂着烧酒的事,次日柳翀便来到农庄,秦管事远接高迎:“大公子,葡萄今年收成大好,除了交给太府寺的,剩余的估计还能有近万斤。” “送些去府里,剩余的拿来酿酒,回头我还是把法子写给你。” “啊?葡萄也能酿酒啊?!”秦管事一脸的懵。 柳翀笑着解释道:“很多东西都能酿酒,就比如苹果也是可以的,只不过咱们的产量不够,舍不得拿来酿酒而已。对了,土豆酒酿出来没有?” “酿出来了,不光土豆酒,还有地瓜酒也一起酿出来了。用了十几种酒曲,有几种实在太难喝了,一股子烂臭味,根本无法入口,直接做成固体酒精了,每样只留了最好的一种,正想等着您来最后品尝把关呢!”秦管事说着招呼小伙计,“把昨天烧好的那两壶酒拿来给大公子尝尝。” 不多时,小伙计端来两壶酒,倒在杯中都是清澈见底,只是香味没有“醉魂在”那般浓郁。柳翀端起一杯尝了尝,吞下去后漱了漱口,又尝了尝另一杯。反复品尝对比之后,确定了土豆烧和地瓜烧的口感、味道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比起“醉魂在”来少了些香醇,但隐约多了一丝甘甜。 “还不错,这两种味道都差不多,以后可以当做一种酒来卖。你多试几次,技术稳定没有问题之后,派几个得力的大伙计带上两套设备去甘州,姜颂会帮你们在那边安置,直接在那边酿酒卖到西夏去。这边酿的就运到易州卖给扶余人。” “是,大公子,那这酒叫什么名字呢?” 柳翀思索片刻道:“西汉刘向《说苑》有言:‘饮不釂者,浮以大白’,就叫‘大白’吧,通俗好记。” “是,小人记下了。” “池塘挖好了没?鸭子养上了吗?”柳翀又想起了他的羽绒服大业。 “池塘挖好了,但是鸭子暂时还不够多,因为之前灭蝗的时候您把城里的鸭子都收走了,现在一时也买不到那么多,不过已经在孵蛋了。”秦管事怕大公子怪罪,忙解释道。 “嗯,无妨,慢慢来,大鹅也可以养一些。对了,新庄户的房子都盖好了吗?” 秦管事老脸红了红:“最近农忙,还没顾上,盖了一些了,但是还远远不够。” 柳翀皱了皱眉:“抓紧时间吧,已经过了仲秋,眼瞅着再有一个月就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凉,不能让大伙儿挨冻。另外,瓘玉大棚再多建一些,在大棚里种些蔬菜,这样冬天也能有新鲜蔬菜食用。” “是是,小人一定照办。”秦管事忙不迭地答应着。 提到盖房子一事,柳翀又想起了水泥,不知道那边试验的怎么样了,于是又策马去了趟合川水泥厂。 一进水泥厂就看见几名工人正抡着大锤在砸水泥板,周围还围了一群人在看。 只见其中一名工人一锤下去面前的水泥板轰然碎裂,粉尘四散,好在大家都戴了口罩,柳翀也赶紧掏出口罩戴了起来。 围观的人群集体发出了“唉”的惋惜声,又听见张习的声音从其中传出来:“三十三号样品失败。下一个。” 紧接着又是一锤,另一块水泥板也应声而碎。 “三十四号失败。下一个。” 又砸碎了两块之后,终于有一块连击三锤没有碎,人群中发出振奋的欢呼声。 “三十七号初次试验成功。这个配比是谁做的?赏一吊钱!” “是我做的、是我做的,谢谢张管事!”一个小伙子高高地扬起了手。 “又是你啊姚健,”张习高兴地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正准备再夸他两句,突然一眼瞧见了柳翀,“大公子!” 众工匠这才发现了正远远看着他们的柳翀,忙上来给柳翀问安。 “看来你们的试验有成果了啊!”柳翀温和地笑道。 “回大公子,已经有三个成功的配比了,分别是九号、二十三号以及今天这个三十七号,其中二十三号和三十七号都是姚健配出来的。”张习指着姚健道。 柳翀向姚健投去了赞许的目光,点点头又对张习道:“分别用这三种配方制作一些水泥,让铁匠准备点钢筋——就是钢制的圆条,比小指略细一点就可以了,弄的长一些,以钢筋为骨架,用这三种水泥各搭建一间五尺见方的小房子。干燥以后全部在其中放上炸药,引爆后看看效果。” “明白,属下这就去准备。” 次日,试验结果出来了,在同等量炸药的作用下,九号没挺住,塌了;二十三号没塌,但是破损比较严重;只有三十七号最坚挺,只有表层炸掉了些灰,主体结构仍在。 柳翀满意地拍了拍手:“二十三号、三十七号这两个型号可以用了,三十七号用来做承重墙,二十三号可以烧成水泥砖,用来做房子内部的隔断墙。你们还是先试着用水泥盖几栋房子攒攒经验。那个——姚健,以后你就是水泥厂管事了!” 姚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张习拍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连声给大公子道谢。他是从京西路过来的流民,本来想着能在他乡挣口饭吃就行,如今不仅在望州安了家,而且还得到了东家的重用,心中的感激难以言表,大小伙子竟然忍不住落了几滴泪。 大伙儿忙安慰他、给他道喜,柳翀趁机激励道:“大伙儿不要觉得我让姚健做管事这事儿有多么突兀,在我平原商号,任何人只要多动脑子、勤勉做事,就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提拔和奖励。姚健如此,你们亦如此;姚健能做到,你们也能做到!不要小看自己,人有无限可能。我还是那句话,匠人不仅要靠手艺吃饭,更要靠脑子吃饭!技巧提升,业绩攀升,持之以恒,业绩骄人!” 这番话令众人大受鼓舞,尤其是跟在柳翀身边的滕致远,他最近跟着柳翀到处跑来跑去,不过一两个月的工夫,见识的事情却比之前十五年加起来都多,心中对这位只比自己大一岁的主人也是越来越崇拜了。 第157章 宁娘子技压郎君 韩管事略胜一筹 晚上回到府中,柳翀又收到了杜心悦的催更信,里面居然还夹着一朵做成了标本的茉莉花。柳翀喜不自胜,将这朵小小的茉莉花捧在手心里端详了好一阵子,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茉莉花放入了自己的香囊中,屁颠屁颠地抄书去了。 次日,秋高气爽,天气不错,柳翀心情也不错,便想出门走走,恰好看见韩炎要出门,便叫住了他:“老韩,干嘛去?” “回少主,去趟军营,三公子说练了一种新阵法,让奴婢过去看看。”韩炎躬身答道。 “哦?那一起去吧!”柳翀也来了兴致。 二人带着一众随从打马来到静山军营,只见一群士兵围成了个圈,圈中传来打斗声,士兵们则不时发出欢呼声、喝彩声。 柳翀示意韩炎不要出声,二人悄悄挤了进去一看,原来是常愈、宁红薇夫妇在比武较量,柳恽、邹浩则带着大伙儿在给二人鼓劲。 这宁红薇的武功本就胜过常愈一筹,二三十招过后常愈开始落于下风。 “常大哥,再不加把劲可就要‘夫纲不振’喽!”邹浩领着这帮坏小子们起哄,一时间喝倒彩的、出怪声的、吹口哨的络绎不绝。 常愈倒没什么,十几年的艰难经历早将他的性子磨平,不会因为别人几句话就乱了心性。但宁红薇却是俏脸一红,想着确实不好让自家男人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否则以后如何掌兵?于是手上便收了半分力,动作也迟滞了几分。 可柳恽、邹浩等也都是练家子,又岂会看不出,顿时不依不饶起来:“诶诶诶!不带这般手下留情的啊!宁教头,你可不能堕了这总教头的威名!” 宁红薇正左右为难之际,忽听得韩炎赞了一句:“这江南宁家的功夫的确是名不虚传。” 原来韩炎一直在仔细观察二人的招式,他从前在卫门司学艺时虽也了解过宁家的武功路数,但了解的毕竟不够深,今日有机会仔细观察,便又有了些新的领悟,因此由衷地赞了一声。 这一声引起了冯柯的注意:“大公子、韩师父,你们怎么来了?” 常愈、宁红薇也听到了这边的说话声,趁机停了下来。 “不是老三让我们过来看看阵法的吗?”柳翀指着走过来的柳恽、邹浩笑道,“你们这帮小混蛋,挑唆人家两口子打架,你们好看热闹,居心不良啊!” 邹浩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大哥,你是不知道,我和老三都打不过宁教头,所以才想着让常大哥试试。谁知道——”邹浩压低了声音撇了撇嘴道,“原来常大哥也打不过他媳妇儿!” “我自幼学艺时就打不过红薇,如今她武功越发精进,我这些年却疏于练习,此消彼长,就更加不是她的对手了。”常愈走过来笑着接话道,适才邹浩的声音虽然低,但他还是听见了,可心中没有丝毫不悦,反而更加为妻子骄傲。 见常愈如此淡定,韩炎望向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赏。 柳恽灵机一动:“师父,您跟宁教头比试比试如何?” 韩炎还没说话,宁红薇先摆起手来:“韩管事技艺高超,我可不是对手,之前已经较量过了,再比试就是自取其辱了!” 韩炎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夫妻二人道:“在下倒是愿意领教贤伉俪的宁家绝技。” 一打二?常愈、宁红薇都是一愣,柳恽、邹浩却是兴奋的眼珠子瞪得老大,拜师一年多了,但是其实他们从没有真正见识过韩炎的武功到底高到什么程度,因为师父陪他们喂招向来都是连一半的功力都用不上的。 就连柳翀都有些期待了,韩炎从来不是逞强斗勇之人,今日却顺着柳恽的话头主动约战,看来真有一场好戏看了。 因为韩炎特别强调是领教“宁家绝技”,如此,常愈、宁红薇若是再拒绝那就是丢江南宁家的脸了,是以二人也没再推辞。常愈依旧是用枪,宁红薇弃了长刀,换了一把单刀,韩炎则接过了邹浩的丈八蛇矛。 三人来到场中摆开架势,韩炎矛尖一点直取常愈面门,常愈举枪格挡,宁红薇趁机欺身上前,单刀斩向韩炎前胸,韩炎撤身回防,常愈又举枪来刺。 三人动作身形都极快,转眼间已交手十几个回合。 外行人只见得场中辗转腾挪、刀来枪往,好不热闹。但柳翀却渐渐看出门道来了,常愈、宁红薇二人打的是一种刀枪合璧的配合战术,韩炎若攻远,则宁红薇必近身来攻,韩炎若回防,则常愈必定自远处来攻,怪不得适才宁红薇会舍弃长刀不用改用短刀呢,道理原来在此处。看着韩炎左支右绌,柳翀在心中默默为他捏了把汗:老韩啊,一世威名千万别毁在今日呀! 柳恽、邹浩此刻也是聚精会神地盯着场中,尤其是邹浩,韩炎完美地向他展示了丈八蛇矛的用法,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师父每一个动作,默默领悟着其中的精髓。 常愈、宁红薇的配合战术连半吊子柳翀都看出来了,身在场中的韩炎又岂会不知?可这夫妇二人配合的极其完美,显然是自幼习练过无数次的,饶是他技艺高超,一时之间也难以取胜。他试过各种方法想要突破,都没有效果,但他不急不躁,耐心地跟这夫妇二人周旋着。 百招过后,局势逐渐发生了变化,此时双方都有些力竭,尤其是宁红薇,女子终究是力弱,时间一久便有些疲累了,身形不由自主地迟滞下来,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破绽。可高手过招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破绽也是致命的,韩炎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破绽,迅速地矛交左手,单手持矛尾,一个疾刺将常愈封在了两丈开外,右手覆手成爪,直取宁红薇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捏,宁红薇吃痛不过,手劲一松,单刀掉落在地,韩炎又化爪为掌刀,轻轻在宁红薇脖子上拍了一下,算是点到为止,之后便回矛收势,站立不动了。 “老韩赢了!”柳翀大喜,带头鼓起掌来! “师父最厉害!”“师父天下无敌!”柳恽、邹浩也喜不自胜,与有荣焉。 围观的众人都为韩炎欢呼起来,常愈、宁红薇也真心地抱拳认输了:“韩管事技艺惊人,佩服佩服!” “侥幸而已,承让了!江南宁家,名不虚传!”韩炎微微欠身一礼,将矛还给邹浩,回到柳翀身边。看他微红的面庞、上翘的嘴角,柳翀知道他今日也是打的极痛快,心情大好。 第158章 鸳鸯阵初显威力 迅雷铳尚待改进 过了一会儿,柳翀看韩炎休息的差不多了,气息也调整回来了,便问柳恽道:“不是说来看你们的阵法吗?” “对对对,我们那个鸳鸯阵练了一个月了,想请师父看看有没有什么明显破绽。” “那就摆阵吧。” 柳恽一挥令旗,四五十名士兵摆成了四个鸳鸯阵,将一面大旗护在了身后。而另外百名士兵则穿戴护具扮做敌军向鸳鸯阵发起进攻,他们的目标是夺取那面大旗。 柳翀早就了解这种阵法的奥妙了,心里有数。韩炎却是第一次见,他仔细观察着这种新阵法。这鸳鸯阵每阵十一人,最前排中间手持令旗之人为队长,左右二人一执长牌、一执藤牌。长牌手执长盾牌遮挡箭矢、长枪,藤牌手执轻便的藤盾并带有标枪、腰刀,二人掩护后队前进。再后面二人手执约一丈多长的狼筅刺杀敌人以掩护队长、盾牌手和长枪手,这狼筅是利用从南方运回来的毛竹制作的,选其老而坚实者,将竹端斜削成尖状,又留有四周尖锐的枝丫,制作简单而好用。接着是四名手执长枪的长枪手,左右各二人,分别照应前面左右两边的盾牌手和狼筅手。再跟进的是两个手持“镗钯”的士兵担任警戒、支援等工作。各种兵器分工明确,每人只要精熟自己那一种的操作即可,有效杀敌关键在于整体配合,令行禁止。 这阵法不但使矛与盾、长与短紧密结合,充分发挥了各种兵器的效能,而且阵形变化灵活,可以根据情况和作战需要变纵队为横队,又可变一阵为左右两小阵或左中右三小阵。 四个鸳鸯阵排成一列,硬是将负责进攻的百人队挡在了原地突破不了分毫,反倒是百人队中不少士兵被狼筅戳中,从而被柳恽判定为阵亡出局。不到两刻钟的时间,战斗结束,百人队几乎全军覆没,宣告夺旗失败,而“鸳鸯阵”这边仅“牺牲”了两名长枪手。 柳恽得意地望向柳翀和韩炎,一脸“快表扬我”的神情。 韩炎微笑着点了点头:“这阵法对付步兵确实非常有效,但是需要大量的练习才能达到配合默契、进退有据的程度。”韩炎不愧是行家,在肯定了“鸳鸯阵”的成效后,又委婉地指出了它的缺陷——只能对付步兵,而不能对付骑兵! “没错,现在只能算是初见成效,还要多加练习。另外,我有个建议,将其中两名长枪手换成火枪手,试试看效果如何。再者,既然你这鸳鸯阵是十一个人,再加上伙夫是十二人,那何不将原来的十人一队改为十二人一队,作战时每队一阵,平时训练也以队为基本单位,如此是不是更通顺一些?”柳翀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嗯,大哥说的有理,我们再参详参详。” “商号的护卫队训练的怎么样了?”柳翀又问道。 “已经可以达到之前两批的标准了,甚至还要更好一些。” “好,再抓紧训练半个月,等船队回来了,拉到海上试试,挑出一百五十名不晕船的,交给王勇,补充到船队去;剩下八百五十人,加上原来的三个队共计千人,再从老队员中选出七个新队长,总计编成十个队,分赴各处矿山、榷市值守。这些事你来安排。” “放心吧,大哥,一定妥妥的!”柳恽拍着胸脯保证道。 跟柳恽交待完事情,柳翀又去找了冯柯一趟。冯柯依然是带着他原来管辖的那一营人在研制火器,这一营人现在几乎人人都是火器专家了,火器的制作技术也有了很大的进步。 “克远,火枪进展如何了?”见冯柯手里正拿着一把火枪,柳翀也不客套,上来就直奔主题。 “大公子,这是最新制作的火枪,射程已经能达到百丈,有杀伤效果的有效射程也能达到四十丈左右了。而且关键是制作技术已经稳定,基本不出废品了。火炮的稳定性也在提高,大炮有效射程已经接近两百丈,空心弹、实心弹都可以发射,杀伤力都很大的。”最近整体进展不错,冯柯也很得意。 柳翀接过他手中的枪试了两发,果然比之前守城时用的还要好一些。 “既然技术已经稳定了,就可以大批量制作了,以前那些试验品就都拆解回炉吧。要抓紧多做一些,争取早日武装一个营。另外,以后静山军制作的所有火枪、火炮都要编号,尤其是火枪,一支一号,每支枪发到了哪个营、谁的手里,都要有详细的登记。还要立下规矩:枪械绝对不准遗失,在战场上就算是枪坏了,也要把坏枪带回来,否则军法从事!” 冯柯点头称是,他完全理解柳翀的担心是什么,火枪这样的新式武器确实要严格保管,否则一旦有一支落入敌军手中,就难免被仿造出来,那么战场上我军的优势就有可能被打破。 “对了,‘迅雷铳’研发的如何了?” “有点眉目了,但是齿轮转动有时不太畅通,还需要再多试验几次。另外,我们讨论了一下,觉得那铳的设计过于复杂了,配件太多,携带很不方便,想着改进一下。” 柳翀赞赏地点点头:“确实,不必都按照他人的法子来,你们觉着怎样好便可以照着自己的想法改进。” “地雷和手榴弹呢?”地雷和手榴弹都是前不久才加入研发计划的。 “地雷的制作倒是不难,就是如何精准触发是个问题。手榴弹做了几个试了试,效果不是很理想,只勉强把手榴弹炸成了两半,没有杀伤力。” “地雷嘛,你可以参考火枪,用击发或摩擦火石的方式,使敌人踏上地雷之后立即引爆。手榴弹嘛,能引爆说明结构和引爆方法是对的,效果不好可能是弹体做的太厚了或者火药量小了,弹体薄一点、火药量加大一点试试。” “大公子这个主意好,我再试试。”冯柯大受启发。 “克远,你原来带的这一营就干脆正式组成火器营吧,下面分成火药、火枪、火炮、地雷、手雷五个都,这样职责分明,效率更高。” 冯柯点点头:“此事我也在考虑,只是朝廷从未设过火器营,怕是太突兀了。” “对外可以不叫火器营,仍叫马军一营,只是营内自己知道就好。” “那倒好办,回头我把各都人员重新编一下就行了。” “那短铳也再给我做几把。” “行!” 第159章 毕姑娘初学数码 连东家怀表终成 柳翀、冯柯二人边走边聊,很快就逛到了火炮组这边,只见一群人正围着一张桌子不知道在干嘛。 “宋梓青!”冯柯喊了一声。 “卑职等参见冯副宪!参见大公子!”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军官带着手下见礼道。 “大公子,这位就是本营新任的指挥使宋梓青。他是马师傅的外甥,对于火药一道也是颇有心得,最近火炮的进步他出力不少。” “好,那以后火器的研发就多仰赖你了。诶?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我们在随毕姑娘学如何用‘炮规’。”宋梓青往桌子后面指了指,柳翀这才发现桌子后面站着的正是毕筱芸。 毕筱芸虽然住在大长公主府,但是碍于祁清瑜避嫌的要求,柳翀平常跟她也基本不往来,二人一个住在府中,一个住在园子里,平时各忙各的,出入也不走同一个门,倒是很少碰上,今日既然在此碰上了,便免不了要聊几句。 只是此处人多,不是聊天之所,毕筱芸便将柳翀让进了自己休息的小屋,只见斗室之中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个窄榻、一桌两椅、一个脸盆架,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和算筹,除此之外再无余物。 “这屋内也太简陋了吧,都不像是姑娘家的屋子了。” “不过是临时歇脚之处,有什么好讲究的?”毕筱芸笑道,她倒是真的不在意这些。 “前日收到了周掌柜的回信,说是造船的师傅不好找,主要是人家一听说是来渊国做工的,便都不愿意了。在南人看来,北方都是苦寒之地,不及江南温润,所以都不想来。”在招造船师傅一事上,柳翀的急切感并不比毕家少多少,奈何进展不顺。 反倒是毕筱芸比较淡定:“无妨,这种事情本身也是急不来的,随缘吧。我前几日也收到家兄的信了,说是令尊订的两艘战船快做好了,再有大概半个月就能交船了。” “真的?”柳翀精神一振,“这可太好了!”又有两艘船可以用了!虽然这两艘船是以静山军的名义订的官船,但柳翀很自觉地将这两艘船的使用权也归到了自己名下。 望州的就是老太太的,老太太的就是我的,嗯,对,就是这个逻辑! 见毕筱芸还在用算筹计数,柳翀心念一动,拿过桌上的纸笔,写了十个数码,又分别在旁边标上了对应的汉字。 毕筱芸在旁边歪着头看,初时还不明白柳翀画的是什么,及至看到他标上了汉字便明白了,诧异道:“大公子这是给每个数字都编了个符号?” 柳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信口胡诌起来:“呃......其实也不是我编的,我也是小时候在京城跟一个胡商学的,这种方法计数简便,演算在纸上便可进行,不必使用算筹。我教给你。” 说着,柳翀便将阿拉伯数码的用法及使用阿拉伯数码进行四则运算的法则教给了毕筱芸。 毕筱芸很聪明,一教就会,很快就弄明白了这些数码及各种运算符号的使用方法,虽不熟练,但只要多加练习即可。她沉浸在新学的算数方法中,接过柳翀手中的笔自己画画算算起来,完全忘了柳翀还在旁边。 柳翀见她如此专注,便悄悄退出来了。 往军营外走的时候又看见了柳恽、邹浩他们,柳翀招了招手把邹浩叫了过来:“战船快造好了,你抓紧时间研究一下水战,回头再让冯柯给你做十门船炮,另外还需要安装床子弩什么的,也让他们帮你做出来。” “好的,大哥!”柳恽一听船快要送来了,兴奋地几乎要蹦起来,转头就找柳恽嘚瑟去了,“老三!我的船要来了!” “什么你的船!那是静山军的船!” “归我管的船,简单地说就是我、的、船!” “你要不要脸?” “嘻嘻嘻,船比脸要紧,反正你没有,你就嫉妒我吧!” “切!” 二人嬉嬉笑笑、打打闹闹,暂时抛去了在士兵面前装出来的严肃相,露出了半大孩子的本质。 柳翀看着二人的背影,突然有了种做家长的心态:刚认识的时候还都是六七岁的小孩子呢,转眼就长大了,当真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呀! 离开军营回到府里,却见连衡端着个小盒子在门房处打转悠,他似乎着急的很,坐都坐不住。 “连东家,找我有事?” “哎呦,大公子,您可回来了!”连衡笑的快开花了,“您快看看行不行?”说着递上了手中的盒子。 柳翀打开一看,原来是个一寸略大的钟表,虽然只是样品,只有机芯,没有安装后盖,但指针确实是在走动。 柳翀忙让人拿过一个漏壶,对了一刻钟的时间,分毫不差! “太好了!”柳翀兴奋地拍了下桌子,“就照这个样子做,前后都按上盖子,做个小巧的卡扣机关扣上盖子,再装上一条金链子,可以挂在腰带上或装在怀里,这个东西就叫怀表!” “好好,那在下就回去做个成品的样品,再来送给大公子过目。”连衡见柳翀基本满意了,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地。 两日后,连衡果然送来了成品的样品,与柳翀所想基本一致,只是连东家过于实诚,那金链子做的太粗了,拿在手上很有分量,让柳翀哭笑不得:“连东家,这个怀表是要随身携带的,卖的就是个轻便,你将这链子做的这么粗,反倒不方便了。” “是是是,是在下疏忽了,回去就改成细链子。其他地方还有什么不妥吗?” “其他的倒也没什么,可以量产了。哦,对了,记得每个怀表都编上号码,就刻在表壳背面,这个就作为一号,你回去换根链子再送过来。” “诶!”连衡开心地准备告退回去,忽然又想起一事来,身形便顿了一顿,有些为难地偷瞄了柳翀一眼。 “连东家有事但讲无妨。”柳翀注意到了连衡神色之间的异常。 “不瞒大公子,最近金银耗费颇多,在下店里的金银存量不太够了,想请大公子帮忙想想办法。”连衡不好意思地搓手道。 “哦!”柳翀点点头,“我来想想办法。” “是是,多谢大公子了!”连衡告退而去。 柳翀当即给周安道写了个条子,让他找江南那边的合作商多收些金银,飞奴很快便将纸条传到了淮州。 第160章 珍品店望州开张 工商会成立在即 次日,连衡便将这编号为“一号”的怀表送了过来,晚上这块表便出现在了柳明诚的书桌上。因为之前已经见识过座钟了,所以柳明诚对于怀表的使用倒是驾轻就熟,只是对于这东西能做的如此小巧,他还是表示了些许惊讶的。 数日后,望州的“平原珍品店”在同益街开张了,此前因为瓘玉、钟表等的产量有限,生产出来的货物都优先供应京城和东吴了,所以望州本地的“平原珍品店”反而一直没有开张。 最近,随着之前雇佣的上千名流民逐渐成为了熟练工,瓘玉作坊和连家金店的产量都在翻倍增长,望州“平原珍品店”的开张也有了条件。 不过,柳翀最近的心思并不在“平原珍品店”上,他在谋划捣鼓另一件大事——成立“望州工商会”。 一方面,此前在驱蝗、赈灾等事情中,望州的商人、富户们给了州衙不少帮助,柳翀一直想找机会还这个人情,此次正好借成立“望州工商会”之机,还给这些帮助过州衙的商人、富户们一个人情。另一方面,柳翀也是想通过这个机会实现另一个目标——产业扶贫。 在望州“平原珍品店”开业前三天,柳翀将全望州包括下辖各县曾经帮过忙、出过力的十家商贾富户都召集到“平原商号”开了个会,柳翀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成立“望州工商会”的计划。 众人有的听懂了,有的没听懂,窃窃私语了一阵之后,皆以目示意王业开口,王业现在跟大公子走得近,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王业也没推辞,开口问道:“大公子,老朽没理解错的话,大公子的意思是只要大家加入工商会,大公子会送给每家一项技术或者一个商机,让大家都有钱赚。是这个意思吗?” 柳翀点点头:“的确如此。” “那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啊,我们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啊!”王业话只说了一半便停顿了下来,另一半他没有明说——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宴席,想必是有条件的。 果然,柳翀轻啜了一口茶,不疾不徐道:“别急,先听我说完,我是有条件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敛息屏气听柳翀继续说下去。 “首先,所有人只要拿到了技术或者商机赚到了钱,那么,所得利润必须要将其中的一成交到商会作为会费,当然,如果没赚到钱也就暂时不用交这笔钱了。” 众人听了都点点头,用了人家的技术、商机给人家分成,这没什么不对的,而且一成的利润并不高。 “其次,你们在做这些生意的时候肯定是要雇人的,雇用什么人要听我的。举个例子,我这里有一个先进的织布机技术,能将纺织效率提高数倍,但是如果你们谁从我这里拿到了这个技术,那么在雇工的时候就必须雇佣女工,而且要尽可能地从最贫困的家庭中雇佣,包括薪资待遇我都有要求,这就是我的条件。”说完以后柳翀又喝了一口茶,然后就静静的看着众人的反应。 众人又是一阵轻声讨论,然后一名留着山羊胡的老者开口问道:“大公子,这雇用女工虽无先例,但也并无不可,只是这薪资待遇,不知大公子是怎样的要求?毕竟这薪资若是太高,那我等就无利可图了呀!” “这位老先生如何称呼?” “小老儿廖显,屏南县人。” “廖老,我是这么打算的。在望州工商会之下设置商会、工会和监会三个下辖机构,在座各位东家自然成为商会会员,而各家所雇工人则自动成为工会会员。工人的薪资可以由各位东家跟工人自由协商确定,工商会原则上不干涉,但是如果工会发现谁家的薪资明显低于正常雇工价格、与工人所付出的劳动明显不对等或者有工人告到工会来了,那么工会就会出面干涉,要求商家改正,如果商家不从,工商会有权收回技术或者商机的使用权。工商会既要维护商家的利益,也不会坐视商家盘剥工人,务要在二者之间形成平衡,这就是工商会存在的最主要意义。”要想发展工商业,就必须重视和维护工人的利益,这一点这里的人或许一时还不明白,但是柳翀很清楚其中的重要性。 柳翀这番解释让众人基本心安,虽然他们还不明白工会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但毕竟他们只是担心工钱过高,如果只是按正常雇工价格来说的话,倒也能接受。 “那监会又是干什么的呢?” “监会呢,则是监督机构,为了防止商户谎报利润,损害工商会的利益,监会有权派遣账房先生去任何一家会员查账,同时也可以通过查账监督商户是否有盘剥工人之举。此外,如果商会成员或者商家与工人之间出现争议,监会有裁决争议、平息争端之权。” 柳翀所说的最后一条其实就是仲裁权,也就是一种准司法权,而且兼具了商事仲裁和劳动仲裁的双重内容,这在此处毫无疑问乃是创举。众人似懂非懂,但想来有事在工商会内部解决而不用去官府,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因此也都没有什么异议。 “大公子,那商会收取的百分之十的分成是用来干什么的呢?”这次说话的是一名中年男子。 见柳翀投来询问的目光,滕巍忙介绍道:“哦,这位是合川县的孟崇新孟先生。” 柳翀微笑点头示意:“原来是亚圣后裔,失敬失敬!孟公这个问题想必在座诸公都是关心的,就是你们不问我也是要说清楚的。这笔钱除了应付工商会必要的日常支出之外,我打算用来成立一家钱庄,钱庄所集之资可以用来出借,借给有资金需求的商贾,或者借给官府,用于望州兴办乡庠、修桥补路等用途,所收利钱则用于补贴安济坊、太平惠民院等,此之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此外,不光在座的各位,‘平原商号’及与商号有合作的连家、戚家、姜家、昌河的刘家等也会加入商会,同样要将一成利润交给工商会。” 第161章 柳公子一一安排 各商家纷纷签约 见柳翀先拿自家开刀,而且“平原商号”的利润明显要远超出其他商户,众人便都没话说了,毕竟,其他商家都是拿了大公子的好处才要给工商会分成作为回报,而大公子却是没占工商会任何便宜,自愿往里贴钱的。 柳翀心里却有自己的小算盘,他看重的是即将成立的“望州钱庄”。柳翀这两年做生意才发现,此间尚无钱铺、票号之类的银行雏形,只有放高利贷的钱庄,但这种金融模式显然是不成熟的,柳翀有心利用“望州钱庄”做一个金融试点。当然这种想法他只能暂时放在心里,没办法直接全部说出来。 “那敢问大公子都有些什么技术呢?”这次说话的是平原县的聂嵩,柳翀以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算是认识。 柳翀神秘一笑:“各位不用急,其实都给各位安排好了,今日来的都有份。”说完点头示意滕致远。 滕致远见状按柳翀之前的吩咐唱道:“请望州城王老爷、滕老爷、聂老爷及昌河县董之涣老爷、崔汲老爷到后堂说话。” 五人忙起身跟柳翀和滕致远来到后堂。后堂早预备下了一摞册子和文房四宝。 柳翀拿出两本薄册子分别递给了滕巍和聂嵩:“这两本分别是新型纺纱机和织布机的结构图,你们自己回去照着做,有看不明白的去将作局找张管事让他帮忙参详。另外,滕东家,这个纺纱机不止能纺棉线、丝线,还可以纺羊毛线,回头我弄些羊毛回来,你也试着纺成线,然后卖给董东家。” 柳翀说着又转身拿起一本很厚的册子交给董之涣:“这里面是羊毛衫和羽绒服的做法,有很多花样供你参考,这两种衣服都很是保暖,绝对不愁销路!”董之涣闻言欣喜地接过,连声道谢。 “王东家,这是几十种新式糕点的做法,都是大长公主府的独家秘方,其中一部分之前在游乐场、书铺都试卖过,效果不错,以后这些地方就都由你供货了!” “诶!”王业乐呵呵地接过小册子,他自从接过了之前何、魏两家的进货渠道,直接从楚王那里进货,没用上两个月就已经是望州最大的粮商了,之前给州衙捐粮的那点损失早就赚回来了,因此,对于跟着大公子就能发财这一点他是深信不疑的。 “崔东家!” 崔汲一听点到了自己,忙准备伸手去接小册子,却见柳翀双手拢在袖中并没打算给他任何东西,不由得一愣。 柳翀笑了笑,安慰道:“崔东家莫急,我没有小册子给你,但有几个大客户介绍给你。”说着一指旁边站着看小册子的那几位,“我知道你是昌河县最大的地主,你家附近还有个两混水的海湾,你可以大量种棉养蚕,将棉花、蚕丝卖给滕东家,还可以养鸭子将鸭绒卖给董东家,另外鸭蛋可以卖给王东家、鸭肉可以卖给望海楼戚家,我保证他们都会来者不拒的。” “明白了,您要我给商会其他友商供货。”崔汲微笑着点点头,表示同意。 “诸位,之所以将你们几位一起叫进来说话,是因为你们的条件都是一样的,那就是雇用女工和残疾工!像是纺纱、织布、养鸭子、捡鸭绒、摘棉花、织毛衣、做糕点这些活儿都是女工能做的,而且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工作是需要坐着完成的,腿脚不利索的残疾人也能做,因此我要求你们大量雇佣女工和残疾工,所雇女工和残疾工人数不得低于雇工总人数的八成。薪资嘛,每日不低于八十文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王业犹犹豫豫道:“大公子,八十文是不是太高了?如果是男工,八十文没问题,但是女工做活恐怕是不如男工做的多的,也给八十文我们就亏了,更何况还有残疾人呢,市面上雇佣残疾人的本就不多,偶有雇佣的也就是算半个工,不能算满工的。再说了,薪资这么高,难免有偷懒耍滑的,难以管理呀!”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柳翀想了想,觉得王业等人的考虑也有道理,又道:“那这样,可以根据工作内容考虑采用底薪加提成的方式,原则上每人每日收入不能低于五十文,在此基础上如果做得多、做得好的可以再加一些提成,以此鼓励多劳多得,这样如何?” “这倒是个好主意!”滕巍连忙附和,他为了儿子考虑,自然是一心想帮柳翀的。其余众人也都觉得这个办法有道理,便都不再反对。 滕致远拿来五份契约,众人看了看没什么问题,纷纷签了字。 滕巍在众人面前不敢与儿子相认,但看他做事井井有条,便知道自己这步棋没有走错,也是老怀安慰。 这五位出去后,滕致远又将合川县的晁通、孟崇新、昌河县的丁元瑞喊了进来。 “孟先生,我知你是雅士,也有功名在身,我给你的这门生意也算是一件雅事。”柳翀微笑着递给孟崇新一本小册子。 孟崇新翻开看了看,有些惊讶:“煤雕?” “对,这煤看着黑,可若精心制作成工艺品,其雅致不输于木雕、玉雕。我给你设计了近百种花样,你可以找工匠试试。” “好、好!”孟崇新翻阅着小册子,初时还不觉得那些黑乎乎的花样有什么精妙的,但看着看着就看进心里去了,竟越看越喜欢,他当即就明白了,这东西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晁东家,给你的这个买卖怕是要辛苦些了。” “小人本就是泥瓦匠出身,什么苦没吃过,只要能赚钱,辛苦些不打紧的。”晁通憨厚地笑着接过了柳翀的小册子。 柳翀也笑着点点头,晁通是泥瓦匠出身这一点他自然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放心地将这个买卖交给他。 “这水泥是什么呀?”晁通看了一会儿看明白了,依然是盖房子,但是用的材料不是木不是石,而是一种叫水泥的东西,还得搭配钢条,这种方法他倒是没见过。 “我在老苍屺山脚下有个水泥厂,你去找那里的姚管事,他会详细给你介绍什么是水泥以及如何用水泥盖房子。我可以保证,用我这种方法盖房子,不但坚固而且速度快、效率高。你要抓紧时间掌握这种方法,抓紧时间雇人,因为我马上就有一个大活儿要给你了!” “诶!” 第162章 工商会正式成立 柳别驾亲自带货 跟晁通聊完,柳翀又转向丁元瑞:“丁东家,这是瓦楞纸箱的制作方法,你家是造纸的,这种纸箱对你来说应该不算很难做。” “做倒是能做,可是,大公子,此物有何用处啊?”丁元瑞不解地问道。 “代替木箱,做盛装之物。”柳翀见丁元瑞面露难色,知道他担心销路问题,忙道:“你不必担心无人识货,‘平原商号’往来运货需要大量纸箱,如果没有人买,便都卖给商号,我来给你兜底。”柳翀说兜底,也不全是为了鼓励丁元瑞,他是真的需要特制的纸箱。瓘玉易碎,每次运输都难免有损耗,虽说这点损耗柳翀可以承受,但他还是希望能尽量避免这种不必要的损耗,因此,包装就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既如此,小人先谢过大公子了。” “嗯,另外,我对三位在雇人上的要求只有一点:从本县最穷苦的人家雇佣工人,薪资随行就市即可。如果没有意见就来签字吧。” 三人签字之后便出去了,滕致远又叫进来屏南县的廖显和邓子化。 “廖老,这里面是几种海产品的人工养殖方法,包括昆布、牡蛎等等,这些技术很多都是戚家总结出来的经验,而且有些经验不是看说明书就能学来的,所以我建议你跟戚家合股经营,而且有戚家在,你也不必担心销路问题。” 柳翀这话说是建议,但实际已经把跟戚家合作的好处以及不与戚家合作的坏处都点了出来,所以廖显其实并没有拒绝的余地,他便爽快地答应了。 “邓东家,这本是竹编工艺品大全,里面有几百个花样,你可以组织人照着做,只要精致,不愁没有销路。望州虽然不盛产竹子,但我的船队可以从东吴买来上好的毛竹;此外,如果你没有好的篾匠,我在昌河油田那边有位管事,他很擅长此道,可以暂时借给你用用。” 邓子化见分给自己的竟只是一门手艺,不免有些失望,毕竟在他看来,竹编赚的都是蝇头小利,远不及其他人的生意赚钱。 他的神色看在柳翀眼里,柳翀也没生气,安慰道:“你不要小看这个手艺,我的瓘玉作坊很快就要推出一种新的产品,其中外壳部分就要用到竹编,而且需要的量会很大,到时候你做多少我收多少。”柳翀说着将书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个暖瓶外壳对他说。 有了柳翀这番话,邓子化稍感安慰。 柳翀对他二人在雇工方面的要求也与前面三人一致,二人签了契约后也与柳翀一起出去了。 散会前柳翀又提了最后一条:“另外,各位雇好工人后,每家皆从工人中推举出一位作为工人代表,工人代表要有男有女,这些人将作为工会理事,履行工会职责。” 众人纷纷允诺,各自回去准备不提。 两天后,“望州工商会”正式挂牌成立,地点就设在之前被抄家、罚没财产的无良奸商何继的宅子里。何继、魏益之的两座宅子自被罚没后就一直闲置,此次柳翀以“工商会”的名义将两处宅子都买了下来,并特地将“工商会”和“望州钱庄”分别设在这两处,就是为了时刻警醒商会会员莫要做那贪得无厌的奸商,不赚昧良心的钱。 这座宅子三进的院子颇为宽敞,今日众人齐聚于此,算是召开第一次大会,参会的除了上次那十家以外,与柳翀合作密切的连家、戚家、姜家、刘家也都派了人到场。众人制定了“工商会”选举、议事的相应规则,又选举了会长、理事、监事等职务。柳翀毫无悬念地当选为总会长,并兼任监会会长,孟崇新、聂嵩当选为监事;王业当选为商会会长,廖显、董之涣以及连衡当选为商会理事;至于工会相关职务则因为工人代表还没选好而暂时空缺。 “望州钱庄”则由柳翀亲自负责经营,因为其他人其实都不太明白这个钱庄究竟要做什么。 接下来柳翀重申了“望州工商会”的一些行事法则,又代表“平原商号”缴纳了第一笔会费,连家、戚家、姜家、刘家也都交了各自的那笔。因为这四家与柳翀合作的早,这笔钱该交多少其实很难界定,柳翀在征得众人同意后,根据各家的盈利情况定下了数额,“平原商号”一次性缴纳十万贯,连家、戚家各缴纳两万贯,姜家缴纳九千贯、刘家缴纳一千贯,今年便不再缴纳了。其余几家则从下个月起逐月缴纳。 “望州工商会”正式成立的次日,望州“平原珍品店”挂牌开张。 “平原珍品店”一开张,这些商会成员便成了“平原珍品店”头一批顾客。无论是瓘玉窗户还是钟表,几乎有什么要什么——就是来花钱的!尤其是看上去倍儿有排面的落地大钟,买两个回去摆在正厅里,一边一个,一报时满府都能听见,那叫一个痛快! 看着一个个大座钟被商会会员们搬走,柳翀也是哭笑不得,他知道这是大伙儿念他的好,来还人情来了。好在这是在望州,从连家调货也方便,于是赶紧打发人又去连家调了一批货过来。 这第二批顾客则是望州的大小官员们,他们是来买怀表的,这就要归功于柳明诚了。 柳明诚拿到编号为一号的怀表后,便开始在州衙同僚们面前嘚瑟开了,整天不管见了谁都要掏出怀表来装模作样看看时间。 官场上都是人精,哪能不明白他这显摆的意思,于是众人纷纷询问。柳明诚便趁机将这怀表的绝妙之处、使用方法都教给人家,末了还要强调上一句:买的越早,编号越靠前! 这都已经不能算是“暗示”而是赤裸裸的“明示”了,大伙儿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于是都争先恐后来买怀表,然后回去比比谁的编号更靠前,至于每个一千贯的高昂售价似乎根本不在众人的考虑范围之内。 第163章 炫编号幼稚至极 开乡庠全力准备 邹汉勋买到了编号为三号的怀表,跟众同僚比了一圈之后发现没人比他编号更靠前,得意洋洋的到柳明诚面前展示,却发现章乃琳也在。 “万霖贤弟今日怎么有空到州衙来了?” “邹长史来的正好,下官是来跟柳别驾商量商量平原亭场的盐转运一事的,如今亭场的盐日产量已达到了二百石,除了供应给鲁王以外仍有不少剩余,下官想来问问柳别驾是否还有别的销路。”章乃琳笑着答道,当初柳明诚答应过负责帮平原亭场处理盐的销路问题,虽然当时答应的是邹汉勋,可现在他在平原县令任上,所以他来催柳明诚,柳明诚也不能不认账。 “盐还是要给鲁王的,毕竟咱们答应过鲁王,由他独家包销,至于京城消耗不了多余的盐,可以建议鲁王再卖到别的地方嘛,这个我来跟鲁王商量,你们只管继续煮盐就是了。”柳明诚胸有成竹,他早就想好了多余的盐的销路,就算章乃琳不来找他他也会筹谋此事的。 “既然如此,那下官就放心了,哎呀,时间不早了,就不叨扰柳别驾了!”章乃琳说着也装模做样的掏出了一块怀表看了起来。 “万霖贤弟也买了怀表了?”邹汉勋眼神一亮,正愁没机会比号码呢,这不正好嘛,“我也买了一块,去晚了一点,只买到了三号,不知道二号被谁买走了。”邹汉勋故作一副遗憾相,偷瞄了柳明诚一眼。 没见柳明诚有什么反应,却听章乃琳接了一句:“二号?邹长史说的是这背面刻的字吗?小弟这块倒好像是刻了个二号,您瞅瞅是不是?” 邹汉勋接过来一看,还真是“二号”!他心情顿时不好了,好你个章乃琳,你倒是手快! 却听章乃琳继续装傻充愣:“哎呀,不知道这个一号被谁买走了?” 你要是不知道一号在谁手里,你会去买二号?邹汉勋气不打一处来,想不到啊,走了个方深甫,又来了你这个溜须拍马的小人! 他忽然预感到有些不妙,侧首看了看柳明诚,果见柳明诚从怀中掏出了怀表,露出了神之微笑...... 州衙里这场幼稚且莫名其妙的炫耀、比拼柳翀是不知道的,他此刻在和柳忱忙另一件事。 自从范夷吾在平原农庄里开始设立扫盲班后,柳翀就有了在望州开办义务教育试点的想法,但是之后又是蝗灾又是流民的,忙了个不可开交,此事就一直未能提上日程。 但秋季过后,逐渐进入农闲季节,此时正是让孩子们入学的最佳时机。因此在征得了柳明诚的同意后,乡庠自八月初正式开始筹建。 为了方便孩子们就近入学,乡庠采用多点开花的方法,在望州城及下辖四县的人口聚集之所开设了二十处分校,这些学校全部由晁通的施工队承建,他们现在已经熟悉了钢筋混凝土建造房屋的方法,虽然造价不菲,但大公子在学校的建设上是不计成本的,根本不在乎造价的问题。 与此同时,平原农庄内也有一大批钢筋混凝土房屋在建造之中,为了供应两处的水泥需求,水泥厂日夜赶工,甚至从煤矿上抽调了些人手来帮忙做些简单的体力活儿;将作局的工匠们也在抓紧制作钢筋和学校的课桌椅、石板、毛笔等用具;“平原印坊”在加班印制教材。 各县则趁机征发了徭役,征调了大批人手平整土地、建设校舍,使得单个占地二三十亩的校区在短短半个月内就基本完成了建设。 柳翀则每日在各处工地之间巡视,频频嘱咐工匠们不要偷工减料,务必把房子盖得结实。 这一日柳翀巡视到了昌河县,想着许久没去油田看看了,就顺道去了一趟油田,眼前的景象让他吃了一惊。远远地就见十余座井架一字排开,很是壮观,圜刃在滑轮组的作用下此起彼伏,而拉动滑轮组的也不再是人力,而是全部改用了畜力。 “吴管事,我这几个月没来,油田大变样啊!”柳翀笑着跟吴管事打了个招呼。 “大公子!”吴管事看见柳翀也是一脸的惊喜,“哎呀,大公子,您可真是许久没过来了!属下还以为您把我们给忘了呢!” “这不是有你在,我放心嘛!”柳翀这话倒是真心的,他对自己的手下从来都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一旦用了便放心、放权,不会自己一直盯着不放。 吴管事显然的确没有辜负柳翀这份放心,这几个月不但油气井都打了许多口,而且油井深度也在加深,已经打到五六百丈了,取油的方式也有了变化,不再采用手动油泵的方式,而是直接向井内注水,利用水将油推上来。 “目前打出来多少油了?” “已经存了五百斤了,这是最近这三个月的产量,之前产的灭蝗、守城的时候都用光了。到年底应该能存上一千斤。” “嗯,很好,把油都送到将作局的仓库存放吧。”柳翀对这个产量是很满意的,要知道,按照他从书上看来的知识,在他那个世界,北宋的时候全国一年也就能产五百斤石油,而昌河油田三个月就实现了这个产量,效率已经是北宋的四倍之高了。 “另外,气井也已经开了五条输气管道了,要不是毛竹不够用,还能开的更多。”吴管事继续汇报着。 “再有半个月,商船差不多就该回来了,这次应该又能带回来一些毛竹,军营那边留一小部分,邓家再留一部分,剩下的还是给你们。” “那就太好了,趁着天气还不太冷,多打几口井,否则天冷一上冻就不好打了。”吴管事在脑子里盘算接下来几个月的工作安排,忽然又想起一事来,“大公子,屏南县的邓子化昨日来找老朽,想请老朽去教他的工匠做活儿,还说是您的意思,可有此事?” “是有这么回事,油田这边既然一切正常,让他们继续按部就班做下去就行了,你先去邓东家那里帮几天忙,教会了他们就回来。正好我明天去屏南,一并把你捎过去。” “诶!” 第164章 耕海牧渔见成效 持续发展谋双赢 当晚,柳翀在昌河住了一夜,第二天带着吴管事去了屏南县,吴管事自去邓家不提,柳翀来到瓘玉作坊看看。 段弘正一看到柳翀就知道他来干什么了,连忙叫徒弟拿过一个东西来:“大公子,这个暖瓶胆我们研究了半个月,大致做了出来,您看看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柳翀看了看形状好像差不大多,便接了过来,这一接却感觉重量有些超出了自己的预期,原来还是技术条件的限制,段弘正没办法将暖瓶胆壁做到那样薄的程度,所以略有些厚重。 好在重量的问题不是大问题,柳翀又检查了一下底部的密封:“镀银了吗?用唧筒抽真空管用吗?保温效果好吗?”这才是柳翀最关心的问题。 “镀银了,连家派了个师父驻在咱这里专门帮忙镀银。唧筒是管用的,只是将筒管抽出密封的那一瞬间还是会进一点点气,所以做不到您说的那种‘真空’,不过也进不了多少气,影响应该不大。我们试了一下,一壶开水倒进去,能保五六个时辰不凉。” 这个效果虽然谈不上完美,但已经可以接受了。 柳翀还是不放心:“烧一壶开水我试试吧。” “今天早上刚烧了一壶,倒在那边一个暖瓶里了,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您再等三个时辰就可以开壶检查了。” 柳翀见状便先去几处乡庠工地上转了一圈儿,中午在县城里胡乱吃了点东西垫了垫肚子后又回到戚家码头,老远就看见廖显在跟老张火长说话。 廖显他们也看见了柳翀的马车,便迎了过来:“大公子来啦!” 柳翀一一打了招呼:“我来看看这边的人工养殖情况。” “大公子,今年的海参、牡蛎养殖技术进步不少,现在养殖池已经建了六个了,死亡率也不高了。您看那边——那些是竹笼养殖的,左边是牡蛎,有珍珠的那种,右边是扇贝和不带珍珠的牡蛎。” 柳翀顺着老张火长手指的方向望向了海里,果见海里一排排、一列列绿色的瓘玉浮漂,排列的整齐而壮观,还真有些“牧海耕渔”的意思了。 柳翀发自内心地道了一声:“老张火长,您老人家辛苦了!” 老张火长憨厚地笑了笑:“总算不负大公子和东家所托,等把这点手艺都教给廖东家他们,小老儿就该辞工回家抱孙子啦!” 老张火长想辞工一事柳翀完全能理解,海上讨生活最是辛苦不过,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想早点回家享清福这也没什么不对。戚珩走之前已经将此事禀告过柳翀了,否则他也没必要着急把廖显拉进来。戚严父子都不在望州,老张火长再一辞工,这边不能没有人盯着。 “对了,大公子,天气逐渐开始转凉了,我还是有些担心冬天的养殖。这水换的勤一些吧,水温就低,少换几次吧,就容易养不活。”冬天的水温难题一直没有攻克,老张火长对此很是头疼。 “这样吧,你在大棚外面建个锅炉,将水先烧一下提提温度再加进养殖箱,试试如此可行否。晚上也一定要注意把草帘子盖好保持温度。一个大棚不够的话就再建一个,反正你们离瓘玉作坊最近,‘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好,大公子,回头我就去跟段管事商量。” 柳翀、老张火长俩人一问一答,廖显都听懵了,敢情这人工养殖的办法都是大公子教的呀!还有这个瓘玉大棚,这......这也太奢侈了吧? 柳翀还惦记着暖瓶胆的事,就先回瓘玉作坊了,留下老张火长和廖显继续说他们合作的事情。 回到瓘玉作坊,刚好是开水灌进去五个时辰的时间,柳翀迫不及待打开瓶塞,让人倒了一杯出来尝了尝,这个温度入口有点烫,略微晾了一下才能入口,他估算了一下这个温度应该大概在六十摄氏度左右。 这个保温水平如果严格按照柳翀原来那个世界的标准来衡量的话,其实是不合格的,但在这里,这已经是目前能达到的最高水准了,拿出去依然会惊艳所有人,所以柳翀大致还是满意的。 “就照这个样子做吧,不过你得先去联系一下邓子化,商量一下大小标准之类的,毕竟这外面的壳子还得让他做,得能配上套。” “是,大公子,属下明日就去找他。” 安排好屏南县的事回到望州天已经黑透了,柳翀顾不上吃饭先去找了柳明诚。 “柳别驾,咱俩算算账吧!”柳翀一脸的坏笑,从身后变出一个算盘来“啪”地拍在柳明诚面前。 柳明诚一脸的警惕:“你要做什么?” “算算望州州衙欠‘平原商号’多少钱啊!”柳翀笑的更加欠揍了。 柳明诚无语了,他眯着眼睛,双手抱于胸前,身体靠在了椅背上,一副“你想怎么着吧”的欠债大爷相。 柳翀也不管他怎么想,抄起算盘扒拉起来:“之前灭蝗、阻击流民用了我们商号不少物资,光煤就用了至少五十万斤,算你一千五百贯吧,其他的石油、竹木、酒精等等一共算五百贯吧;赈灾之时光粮食我就搭了六七万石,算三万贯不算多吧;之后为了以工代赈、填补常平仓的库存,又往里搭了四万石粮食,合两万贯;还有,那两艘官船共计三千贯;静山军新编的四个营的军费以及购买铜铁、煤炭等截至本月共计四千贯;这次乡庠的书本、课桌椅什么的一共算一千贯吧,以上共计六万贯。柳别驾,何时还钱呀?” “没钱!”柳明诚极潇洒而理直气壮地吐出两个字。作为世家子弟,他最大的毛病就是花钱没数儿,而且从不担心没钱的问题。 “我知道您没钱,算账就是为了让您心里有个数!接下来,静山军的军饷每个月还得发放,你要的军马回来之后也得给钱吧?乡庠学童的饭费、先生的束修、盖校舍的费用都是钱吧?太平惠民院也得拨钱吧?我知道下个月该收秋税了,您算算今年的秋税扣去给祖母的岁入后,还能剩多少,够不够应付这些费用的?” 柳明诚见柳翀逐渐严肃起来,知道他一定是又有什么主意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联合望州商户成立了一个‘望州工商会’,在其下面设立了一家钱庄,目前的业务是向外放贷。”柳翀见柳明诚上套,立马化身信贷员。 “切!高利贷呀!还以为你有什么新花样呢!”柳明诚对这个主意不屑一顾。 “错!不是高利贷,而是低利贷,甚至可以无息贷款!” “无息贷款?那你图什么?”柳明诚开始糊涂了。 “图可持续发展!” “什么?” “呃......这个我很难用言语来解释,但您相信我,最终一定是双赢的结果!” “你的意思是,衙门没钱的时候从钱庄以低利息甚至无息的方式贷款支付各项费用,等有钱了再还?” “对。” “那要是衙门一直没钱呢?或者换了新官之后干脆不认旧账呢?” “嘿嘿,钱庄是商会的,商会是大伙儿的,哪个地方官想治理好一地,都不可能把本地乡绅富户全部得罪光吧!” “哦,所以你才把全望州最有钱的人家都拉进来,把衙门欠你一个人的钱换个方式变成欠所有人的钱!我有点明白了。” “这只是第一层的意思,事实上,钱庄的存在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毕竟钱庄还没真正运营起来,等以后您会明白的。” “哦?你这么说我倒有些期待了。” “那这贷款的事?” “我再考虑考虑吧!” 柳翀也没指望一次就能让柳明诚理解这其中的意义,也就暂时作罢了。 第165章 二公子安排得当 三县令囊中羞涩 柳翀忙忙碌碌的同时,柳忱则四处去给乡庠请先生,望州的不够,便去外地请,也是几乎马不停蹄地在外面跑,连跑了近十日才终于把师资安排的差不多了。来乡庠读书的孩子都是几乎没有任何基础的,主要的学习内容也只是识字而已,因此对师资要求并不高,只有极少数是有举人、秀才功名的,这样的人都被安排做了各分校的校长,大多数先生都只是童生,学问虽不高,但教小孩子识字也还是够用了。 师资安排好之后,柳翀又提醒柳忱还有一个大问题必须要重视,那就是饮食! 这么多孩子每天中午这顿饭吃什么,多少钱的标准,谁来做,如何保证饭菜既简便又有营养等等,这些问题看着不大,真要操作起来也是很麻烦的。 这件事情其实柳翀完全可以自己安排,但他有意锻炼柳忱统筹细务的能力,所以只是大概提个醒,便让他自己去折腾。 两日后柳忱交来答卷:“大哥,我打算把乡庠的饮食总包给望海楼,由他们在每个分校派驻一名厨子,每日做什么菜、如何做由望海楼统一规定,用什么食材也都由他们统一采购再分派下去,这样可以保证所有分校的饭菜质量不会有很大参差。菜谱我会和望海楼一同商定,按照每餐八文的标准,主食是杂粮馒头、豆面饼子或者糙米饭,菜品以炖菜为主,略带点荤腥,不会很丰盛,但也不会很差,比大多数人的家常便饭略好一点即可。先生则按照每餐二十文的标准,炖菜之外加一个炒菜,主食是白面馒头或者白米饭。” 标准化供餐,倒是个可行的方法。而且这个标准的制定也是适当的,不高不低、不好不坏的饮食,既能满足基本的营养需求,也能打消个别人占小便宜的心理。 柳翀点点头:“大致倒是可以,不过菜品的质量还是要有监督,最好是不定期派人下去抽查,事先不通知、不打招呼,发现问题及时纠正。” “好,我会安排专人负责的。” 柳翀接下来又问了柳忱一些先生住宿、招聘帮厨等等琐碎的问题,见柳忱也都一一有安排,且条理得当,心中颇感欣慰。 柳翀、柳忱哥儿俩把一切都准备的差不多了之后,轮到柳明诚上场了。这一日,他招来了各县县令正式将乡庠一事提了出来,要求各县务必重视此事,保证适龄儿童除天生痴傻者之外全部入学,学童在校期间一应花费全部由衙门负担。其余细节则由柳忱给各位县令一一介绍。 各县县令对于开设乡庠倒没有什么意见,但是所有花费由衙门负担,这......除了平原县令章乃琳之外,其他三位县令都面露为难之色。 章乃琳为什么淡定?因为平原县收入高,依靠着繁华的望州城,平原县的商税收入本来就比其他县多得多,更何况今年还有个平原亭场也贡献了大笔的税金,所以这笔钱平原县负担的起,可其他几个县就没有那么乐观了。 慈良功跟其他两位县令对了个眼神,首先开口道:“柳别驾,下官适才在心中默算了一下,就算校舍、束修、文具、书本费用都由州衙负担了,可光是每日这一顿饭钱,昌河县衙每月大约要负担四百贯,一年若是在校十个月,那便是四千贯,这可不是个小数啊!昌河县收入不高,每年除了应交给大长公主府的岁入之外,剩余部分也仅够维持衙门开销,如何能负担这样一大笔费用呢?” 其他两位县令也纷纷出言应和,柳明诚也知道他们不是有意哭穷,这笔钱确实不是小数,着实有些难为他们了。 但他胸有成竹,出言安慰道:“我知道各县都有困难,但是今年望州添了不少人口,成丁也该有两万多人吧,这丁税就能增加不少,应该不至于负担不起吧!尤其合川,大公子去年买了你一块地,免了你三年的岁入,有这事吧?”他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又神秘地笑道:“其实你们呀,糊涂!你们三县都各有一大笔收入放在那儿不知道去取!” 三位县令闻言大惊,忙道:“请柳别驾明示!” “屏南县,瓘玉作坊每年出货多少我其实也不大清楚,但想来货值不会低于百万贯吧,按照我朝三十取一的商税税率,收它三万贯不算多吧?合川县,煤矿每年出货量也不会低于百万贯吧,也一样收它三万贯如何?昌河县,你就吃点亏了,油田目前只靠给平原亭场供气,收入肯定比不上那两个县——万霖,这就得问你了,目前这天然气收入多少呀?” 章乃琳掐指算了算,道:“按目前的供应量来看,每年三四万贯的收入还是有的,商税嘛,可以收取一千贯左右。” 柳明诚点点头继续对慈良功道:“嗯,虽然还不够,但是,你今年年初不还卖了块地给油田吗?也有三四万贯的收入吧?所以呀,你们一个个别跟这儿哭穷,找‘平原商号’要钱去!” 众县令听得目瞪口呆:你出主意让我们去收你家的税?没搞错吧? 柳忱听得也是莫名其妙,父亲既然想要自掏腰包,干嘛不直接从家里拿钱,还要搞得这么麻烦呢? 疑惑归疑惑,但既然柳别驾已经发话了,那么显然这笔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收,遵命照做就是了。众县令各自领命而去,柳明诚又吩咐柳忱去跟柳翀打个招呼。 柳忱在将作局找到了柳翀,他正在看工匠打磨石板,韩炎在一旁侍候着。 “大哥!” “二弟,你怎么过来了?今日不是随父亲在衙门办事吗?” “父亲让我来找你。”柳忱跟着柳翀来到他歇脚的东耳房,将今日衙门议论之事及柳明诚让他准备几万贯钱的事说给柳翀听,同时也问出了自己的疑惑:“父亲为何不让你直接给乡庠付账,还要兜这么个圈子呢?” 柳翀倒是大致能明白柳明诚的心思,他微笑着解释道:“父亲所考虑的无非这几点:第一,这宣扬教化之事只能是朝廷的功绩,而不应是个人的恩德,否则此人便难免邀买人心之嫌,尤其是以我这尴尬的身份,若是名声太盛反而会令那位质疑我的用心,父亲这是不想为我招灾;第二,平原商号之前确实没有交过税钱,这是我的疏忽,通过此事,平原商号将该交的税钱交齐了,今后便不会落人口实了;第三,交税一事我们其实并不吃亏,因为这些钱大部分最终还会回到我们手中。” “这是为何?”前两点柳忱能理解,但最后一点他没想明白原因。 “你忘了一点,各县的收入羡余部分州衙是有权要求上交的,也就是说到年底的时候父亲会要求各县将羡余部分送至州衙,而州衙因为之前灭蝗、赈灾等事用了我们商号不少物资,这些可都没付账呢!还有那两艘官船、静山军新编的四个营的军费、常平仓的屯粮等等,再加上此次乡庠的花费,这些钱州衙目前根本无力负担,其实都是商号在往里垫钱,这样林林总总算下来,州衙目前还欠商号五六万贯,更何况,建校舍的钱还没付呢,把羡余部分全部拿来还账还不一定够。静山军还想通过商号从西夏人手中买马,这也是一大笔花费。所以不管衙门从商号收取多少商税,最后还得还给商号用来偿债,懂了吗?” 收债主的税用来还债主的债——原来还能这么玩儿!柳忱想了想还是有一点不明白:“那为什么不直接减免商号几年的税呢?” “那样容易账目不清,而且毕竟涉及四个县呢,四个县之间收入又不均衡,容易攀比扯皮。如今税交给各县、债是州衙来还,一码归一码,谁也挑不出毛病。”柳翀耐心解释道。 柳忱点点头,总算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但同时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第166章 补税金州县发财 操典礼乡庠开学 柳翀扭头吩咐韩炎:“你去商号盘一下账,将平原商号旗下各商铺、作坊、矿场自去年六月开张以来所有应缴的税钱算出来,该交给哪个县衙就交给哪个县衙,三日内交齐。” 韩炎领命而去,柳翀回头见柳忱怏怏不乐,疑惑地问道:“怎么了,弄明白了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大哥,我是不是很笨啊?为何你总能明白父亲的心思,跟父亲默契地像亲爷儿俩一样,反倒是我这个亲儿子还总是理解不了。”柳忱眉头微蹙,心中很是烦恼。 “你当然不笨啦,连罗先生都夸你聪明呢!只是有些事情是需要些阅历才能明白的,你还小嘛!”柳翀笑着宽慰柳忱。其实他心里清楚,柳忱虽然不笨,但先天资质跟绝顶聪明的柳明诚比起来确实有点差距。 柳翀的话并没有使柳忱感到安慰,他反问道:“可是大哥你只比我大两个月呀?为什么我总感觉你好像比我大许多的样子?” “呃......”这一问还真把柳翀难住了,总不能说我其实跟你爹岁数差不多吧? “哦,我知道了,大哥你一定就是圣人说的‘生而知之者’!”柳忱没等柳翀回答,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答案,同时他望向柳翀的目光充满了崇拜。 柳翀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就算是默认了这个答案,没办法,也只能这样解释了。 三日后,平原商号向各县补交了欠缴的税钱大约十万贯,让各县都发了笔财。只是他们此时还不知道,这笔钱其实在他们兜里根本揣不了多久。 随后,州衙和各县衙均贴出告示,要求自九月初一起,各家各户凡有七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男童而未在私塾读书者一律送到乡庠读书,读书期间乡庠不仅不收取任何学费,而且还管一顿午饭。如有家长不送适龄儿童入学者,一律由里长送至衙门打板子,如因里长不尽责未能发现有适龄儿童未入学,则里长挨板子。至于女童则随其自愿,愿意入学读书则与男童同等待遇,并单独设班,不与男童混坐,不愿入学也不强求。 此告示一出,绝大部分人都是拍手叫好的,穷人能有个读书的机会极为难得,乡庠不仅教孩子读书,还不收费,还管饭,上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呀!也偶有个别愚昧之辈认为穷人读书亦无用,还不如在家干点活,可又不敢明着不听衙门的命令,便也只好不情不愿的遵从了。 里长挨家挨户登记将要入学的孩童姓名,由衙门统一就近分配入学。这一圈统计下来总计有六千多名适龄男童,便连女童也有近千人报名,这倒是大大超出了柳翀的预料,他原以为愿意送女童来入学的家庭恐怕是凤毛麟角,如今看来虽然人数没有男童多,却也不算少了。 柳翀不知道的是,这其实也是柳家女子的功劳。“扫盲班”一直都设有女子班,柳家几位姨娘和婉月一直在轮流给女子班授课,渐渐地大家便接受了,原来女子也是可以读书识字的,原来小姑娘不一定都要在家做饭、绣花,也可以像那位柳家小姐那样博学多识。因此,不少人家都愿意送自家女儿去读书,也许人生便会开启另一种可能性也未可知呢? 九月初一,乡庠正式开学。 柳明诚作为名义上的乡庠督学,亲自主持了第一分校的开学典礼,第一分校就设在平原县衙不远处,也是入读女生最多的一处学校,该校校长也不是旁人,正是于心芳老先生,他同时也兼任着女生班的先生。 柳明诚带着邹汉勋、章乃琳等人在柳翀、柳忱的引导下步入第一分校,一进校门,眼前这排“冂”字形的灰色二层教学楼便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邹汉勋好奇地摸了摸墙壁,又屈指扣了扣,墙体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他稀奇地“咦”了一声:“大公子,这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的呀?” “这叫水泥,主要是用矿渣、石灰之类的材料烧成的粉末,遇水则成浆,再凝固之后便坚固如石。内里再辅以钢条为筋,用作建筑之材是上佳之选。”柳翀笑着解释道。 “既然是凝固之后变硬,那再遇水不会化掉吗?”柳明诚也没见过水泥,对水泥的性能有些不解。 “不会的,父亲,除非用大铁锤砸、用火药炸,否则三五十年之内是不会损坏的。”柳翀自信满满。 众人啧啧称奇,章乃琳忍不住问道:“大公子,盖这样一间学校花费多少啊?” “因为人工大多是征用的徭役,这部分不算钱,剩余的材料部分大约一千贯吧,主要是钢筋、水泥成本高。”柳翀倒也没有虚报,如今钢筋、水泥的生产全靠人工,生产效率低,成本确实比较高。 一间学校一千贯,那二十间总计就是两万贯!果然财大气粗啊!众人暗自咋舌,唏嘘不已。 柳翀引着众人向里走,边走边介绍校舍的分布:“一进倒座房是先生和厨子、校工等的住处;二进正院中间的院子是男生活动场所,楼分两层,一层正房、东厢共分为六间教室,每间三十名学生,西厢是厨房和餐厅;二层正房三间是女生教室,东厢是先生备课之所,西厢未做间隔,作为女生活动场所;二楼还有个露台,作为校长、先生训话之所;后院是厕所,男生在东、女生在西,分别从不同的门进出。” 柳翀说着便将柳明诚等引导到二楼的露台。此时学生们已陆陆续续到校,在先生的引导下分别在一楼院中和二楼女生活动室排队站好。 柳明诚首先宣讲了开设乡庠的主旨,无非是“训导黎烝,宣我朝化”之类,然后勉励学生珍视光阴,努力向学。 接下来学生们按性别、年龄被分配到不同的班级授课,分配给女生班的先生都是年迈德高的老先生,以防出现不轨之事。 乡庠采用的教材是“平原印坊”出版的插图版《三字经》、《千字文》和《古诗选读》第一册,这便算是一年级的主要教学内容了。 今日上午的授课内容是《三字经》第一句“人之初,性本善”六个字,跟着先生读了几遍之后,先生又教学生们如何使用毛笔。每个学生的桌上都有一只毛笔、一片石板、一碟清水和一块白布,石板打磨的极光滑,用毛笔蘸水在上面写字,擦掉晾干之后便可重写,对于初学写字的儿童来说这比用纸和墨成本低多了,也不会动不动弄一手黑。而且,长二尺、宽一尺的石板直接嵌在了桌面上,盛水的碟子也是嵌在桌面里的,放笔的地方也有一个浅槽,这样便不会因为小孩子毛手毛脚摔落东西而导致损坏。 柳明诚对柳翀、柳忱细致的安排颇为满意,邹汉勋更是赞不绝口,章乃琳话不多,只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见师生们已经开始教学,众人便不再打扰,告辞而去。 第167章 方元真大婚在即 小跟班喜见成长 接下来的日子柳翀无事可做,每日便只是写故事、抄书。京城那位小姐书瘾极大,三日不发新的章节便来催更,偏偏柳翀被“欺负”的心甘情愿,倒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 九月初,方深甫夫妇和方实回了趟望州,因为方实和邹语兰的成亲的日子就在初六,考虑到新郎、新娘分处两州,迎亲不便,方家便索性回了望州,反正之前在望州置办的宅子还在,婚礼便在那里举行了。 方实如今已由方深甫在郢州勇锋军步军营给他谋了个指挥使的职务,如此也是为了不委屈邹语兰。 方实初五这日来商号见了柳翀,他既已正式从军,生意上便不能兼顾了,于是韩炎委派了梁商接替方实的位置,早几日前便将梁商从京城叫了回来,方实便将榆东、榆西两路生意上的事情跟梁商做了交接。 交接完毕梁商走后,柳翀和方实坐下聊了起来。 “元真,既已从军,便不能混日子。你那两位师弟如今在练兵上都颇有心得,你可不能落后啊!”方实脑子不够灵活,人又老实,柳翀很担心他被厢军那帮兵油子欺负了。 “大公子,我脑子笨,比不上两位弟弟。”方实果然不自信地摸了摸头。 “慢慢学,不着急。回头让他们把练兵的方法好好教给你。”柳翀笑着鼓励道,“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也有你的天赋啊。” “我的天赋?”方实想来想去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天赋。 “力气大啊!力气大也是一种天赋。军中那帮坏小子哪个要是不服你,你就跟他比力气,把他们都比下去他们自然就服了!”柳翀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主意管不管用,但是如今方实急需建立信心,他也只能先这样鼓励着。 果然一说到比力气,方实的神态就不一样了,从小到大,除了师父就没人比他力气更大! 二人正说着,忽有三人风尘仆仆从外面进来,柳翀定睛一看,不禁大喜,原来是戚珩回来了,后面还跟着玖安、玖宁! “玖安、玖宁!”柳翀喜得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公子大安!”玖安、玖宁双双跪倒给柳翀磕了头。 “快起来、快起来!”柳翀忙叫二人起来,二人起身站定也都是激动地望向柳翀。出去大半年了,二人明显都黑了一些,但身板儿看上去却更壮实了。 “你们三个怎么一起回来了?” “回大公子,属下运送上一批货物去兴州,也见到了范先生,发现他二人也在,原来周掌柜怕范先生不了解生意上的事情,一个人在兴州这边又人生地不熟,便把他二人派过来协助范先生。可没想到,兴州榷易使关相公对咱家的生意极为照顾,处处行方便,别说他二人了,就是范先生都无事可操心,于是这次他俩便随我回来了。”戚珩一五一十禀报了原委。 “老周让你们去协助范先生,可见你二人如今也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啦!”柳翀打趣道。 玖安忙道:“都是大公子和周掌柜肯栽培,否则小人一辈子也不会有这样的机遇啊!”玖宁也笑着点了点头。 “既然出息了,那就别藏着掖着。跟扶余的榷市那边正好还缺人照应呢,你俩去吧!以后,你们就不是小跟班,而是正经的掌柜了!”对这两个陪伴自己多年的小跟班,柳翀也是很有感情的,也乐于看到他们的成长。 二人大喜过望,连连道谢。 “范先生如何了?” “范先生如今可得意了!有大公子的铜钱开道、关相公的暗中支持,他老人家如今已是兴州城的风云人物了,上至刺史、下至商贾,俱都以结交范先生为荣。他老人家也没闲着,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和咱家商号的财力,说服了兴州刺史在兴州也开办了‘扫盲班’,每日忙着教人识字,倒也不亦乐乎。如今这兴州的识字之风都快赶上咱望州了!对了,范先生还嘱咐我们下次送货的时候多送些《三字经》、《千字文》过去,‘扫盲班’用的上。”玖安笑着答道。 人一生难得遇到自己真正钟爱的事业,范夷吾无心插柳倒因此踏上了人生新旅途,柳翀也为他感到高兴。 柳翀又转向戚珩:“西南之行可还顺利?沿途都熟悉了?” 戚珩递过来一个小册子:“还算比较顺利,遇上过两股山匪,好在咱家护卫厉害,没让山匪讨着便宜。沿途相关注意事项都记下来了。此次卖货所得之钱一部分留给了范先生使用,另一部分换回了三万石粮食运了回来,已经快到宁州了,两三日便能到了。” 柳翀接过小册子翻了翻,发现记录很详细,满意地点了点头。 “戚珩,你回头还去西北吧,如今谢宣已不在泰源,没什么好怕的了。冬天快来了,又到了煤炭销售旺季,而且扶余那边也是需要煤的,朔州的煤矿进度得能跟得上才行。如今姜颂还要兼顾西北榷市,其他的生意就得你多操心了。另外,你给姜颂带封信过去,我有件东西需要他想办法帮我在那边寻找一下。” “是,属下休整两日便启程去朔州。” “好。对了,你回来的正好,明日元真大婚,”柳翀一指方实,“你刚好赶上喝喜酒!” “是吗?那可恭喜元真兄了,明日定去讨杯喜酒喝!”戚珩拱手笑道,“天色渐晚,不如今晚属下做东,请大公子和元真兄畅饮一顿如何?” “好啊,叫上冯柯、邹浩和我三弟,一起给元真开个单身派对!” “单......派什么?”众人都没听懂最后几个字。 “单身派对,就是祝贺他最后一天单身,明日起便不是光棍汉了!” “哦!”众人虽不明白为何最后一天单身还要祝贺,但也无所谓了,不过是个喝酒的由头罢了。于是柳翀打发滕致远去请了冯柯等几人,自己则与方实等先去了望海楼。 不多时,冯柯等人也来了,因为徒弟们都在,柳翀便不让韩炎在雅间伺候,让他跟玖安、玖宁、滕致远在外面自己点些吃食。 不多时,酒菜上齐,众人听着戚珩讲述着这一路上的各种见闻,尤其是西南人的语言、风俗都与这里大不相同,听得人惊叹不已。 第168章 韩炎酒后伤性命 柳翀责问滥杀因 外面散座处,滕致远同样在听玖安、玖宁讲着南唐的各种新鲜事,越听越是心痒难耐,恨不能也像两位哥哥一样被大公子派出去闯荡。 韩炎今日情绪却有些低落,他本不是贪杯之人,今日却一杯接一杯,好在望海楼的高粱酒度数不高,一壶酒下肚也不至于醉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雅间里的小哥儿几个已都有些微醺了,他们喝的是“醉魂在”,更容易醉人,尤其是方实,大家左一杯右一杯地敬他,饶是他酒量不错也有些过量了。柳翀想着也不好真把方实灌醉了,明日要是耽误了他娶媳妇儿可就罪过大了,因此便招呼众人罢了酒宴,各自回家。 一行人走到楼下,忽然从斜刺里撞过来两个醉汉,抢在柳翀前面出了门,身上一股浓烈的酒味熏得柳翀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望海楼门口正好有母子三人经过,那中年女子似是有病在身,甚是虚弱,一名十二三岁的男童和一名七八岁的女童一左一右搀扶着她,男童背上还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裹。 那两名醉汉脚步踉跄、身形不稳,出门后便横冲直撞,其中一人直直撞向了那女童,将她撞倒在地,那女童吃痛“啊”地大叫了一声,那男童连忙将妹妹扶起来,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大碍才放下心来。 此时那两名醉汉已经准备离开了,完全没有理会自己撞人之事。那男童大怒,让妹妹扶着母亲,自己上前去跟那两人理论:“你们不能走!撞了人得先道歉!” 那撞人的醉汉醉眼朦胧地看着那男童:“小......小兔崽子,休要......聒噪,滚......蛋!” 那男童不依不饶,上前拦住二人的去路:“你们还没道歉,不能就这么走了!” 那撞人的醉汉大怒,一把薅住男童的脖领子,将他瘦小的身体提拎了起来。男童的腿脚在空中蹬了几下无果,急得发出了几声“唔唔”的叫声。 那边的母女也注意到了这边异常,那妇人大惊失色,顾不上自己的虚弱,强行挣扎着起身向那醉汉扑去,可还没到跟前便被另一名醉汉一把推倒在地,倒地之后便再也动弹不得了,那女童急得扑在母亲身上大哭起来。 这一切都看在柳翀等人眼中,他刚准备出声制止这二人,却见韩炎抢先一步上前一脚便踢翻了那推人的醉汉,又一掌斩在那撞人醉汉的手臂上。那人一痛便松了手,那男童落在地上,定了定神便跑过去查看母亲的情况。 两名醉汉见有人管闲事,对视一眼,伸手抽出腰刀便向韩炎袭来。韩炎今日心里本就不痛快,正好有人送上门来,也便毫不客气,跟二人对打了起来。这二人本就不算是什么高手,又都喝醉了酒,反应慢了一大截,只几招便双双被韩炎夺了刀,只见他手起刀落,二人登时殒命当场。 冯柯心中咯噔一下,这两人罪不至死,韩炎这手段未免过于狠辣了些。他偷偷瞄了柳翀一眼,发现柳翀也是眉头紧皱,面沉似水,便知柳翀也是如他一样的想法。 柳翀确实有些不悦,但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去查看了一下那妇人的情况,只见她面色苍白,额头滚烫,被推倒在地后已几乎陷入昏迷。 “她病得很重,这样吧,老三,你把他们母子三人带回府里,让白大夫先给她治病。”柳翀吩咐柳恽道。 “好的,大哥,交给我吧。” 那男童一听有大夫能给母亲治病,连忙道谢。柳恽将这母子三人带到自己的马车上,先行回府了。 柳翀让方实、邹浩也先回去,早点休息免得耽误明天的婚礼。打发走这二人后,柳翀瞅了瞅那两具尸体,又给了冯柯一个眼神。冯柯心领神会,当即找来两个席子先将尸体盖住,然后遣人去营里叫来几个心腹兵丁将尸体拉走,对外只说是醉汉酒后伤人,被静山军当场格杀。 之后柳翀也带着韩炎等人回到紫竹院,他让其他人都去休息,只留下韩炎一人。 柳翀沉声问道:“为何要杀人?” 韩炎此时情绪已恢复平静,也知道自己今日出手有些重了,见少主不悦,忙跪下请罪:“奴婢不该酒后使性,请少主责罚!” 柳翀摇摇头:“你以往从不嗜酒,更不嗜杀,今日之事恐怕也不是一句使性就能解释的,你这借口太蹩脚了,说实话!” “奴婢不敢欺瞒少主,今日确是一时任性了,今后绝不敢再犯!”韩炎声音颤抖,但态度依然坚决。 柳翀轻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问道:“老韩,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可你自幼看着我长大,我以为我们之间最是亲密不过,你有什么事是不能跟我说的呢?” “奴婢心里没有事,今日确实是任性所致,愿领责罚!”韩炎态度愈发惶恐,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 柳翀软硬兼施,反复逼问,可韩炎任凭他如何问,只是承认自己酒后使性,再无一语言及其他。 柳翀没有台阶可下,无奈道:“你既然自承滥杀之过,便去院中跪着反思一夜吧!” “是,少主。”韩炎依言退下,老老实实到院中跪着了。 韩炎出去后,柳翀心里很不是滋味,今日那两名醉汉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死,对于韩炎的擅杀他是有所不满的,但另一方面他又希望韩炎能给他一个能让他释怀的理由,可没想到韩炎宁肯受罚也不愿说实话,这让他失落之余更加气恼。 柳翀熄灯上床,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又从床上下来悄悄掀开窗帘的一角,透过瓘玉窗户偷觑着院中跪着的韩炎。佝偻瘦削的身形、束肩敛息的神态,与适才杀人时的狠辣冷酷判若两人,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呢? 一阵梆点声响,将柳翀的思绪拉了回来,已经过了子时了。深秋之夜,更深露重,一阵凉风袭来,寒意深入骨髓,院中的韩炎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柳翀心中也跟着一哆嗦,他再也忍不住了,打开房门走到了韩炎面前,伸手轻轻拍了怕他的肩膀:“起来吧。” “少主……”韩炎有些惊讶地望着柳翀。 “去歇着吧!”柳翀说完就转身缓步踱回房间。 “多谢少主。”韩炎起身后望着柳翀的背影,喉头微酸,嘴巴张了张想说点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出口。 第169章 方元真新婚大喜 杨康侯二访梁相 次日中午,柳翀穿戴整齐就要去方家,见韩炎和滕致远都等在院门口,他犹豫了一下道:“小滕留下吧,老韩跟着就行了。” 滕致远一听不能跟着去凑热闹了,失望地默默退下了。韩炎今日身子缩的更厉害了,一副颔首低眉的模样。 上车之后,柳翀见韩炎还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笑着宽慰道:“昨日之事过去就过去了,你也不必再忐忑不安,今日是你徒弟的婚礼,你这个做师父的得有个师父的架子,把腰直起来!” “是,是,少主。”韩炎唯唯连声,神态依然如故。 柳翀心中苦笑,无可奈何。 方家的婚礼仪程与冯柯成亲时大致相同,只是酒席规格等要略高一筹,来客也更多一些,方深甫在望州任职时的诸位旧同僚、方实熟识的商号伙计等等坐了满满一院子。 除了柳家父子及几位品级较高的官员被安排在正堂主桌外,韩炎也以方实师父的身份被安排在次桌的上首。但他今日谨记昨日的教训,除了方深甫和方实父子的敬酒之外,愣是一杯酒没喝。 回到府中,刚一进园子,正好看见滕致远带着两个小厮抬着一个大筐往外走,柳翀便叫住了他们:“你们干嘛呢?” “大公子,这是玖安哥哥昨日带回来的橘子,可能是天气热保存的不好,已经发霉了,小人准备倒掉了。” “发霉了?我看看。”柳翀好奇地翻开了竹筐上面覆盖的帘子,只见一筐橘子大部分都长了青绿色的霉菌,有些还长的极为匀称。 柳翀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前些日子还遗憾没有抗生素呢,这眼下不就有了实验的基础了吗? 他大喜过望,忙道:“先别扔,找地方放着,我有用!” 然后他立即回到书房,画了一套常用化学实验仪器,并一一做了标注说明,喊来韩炎让他亲自送去给段弘正,令段弘正火速做了带回来。 第二日,这套仪器就出现在了柳翀面前,柳翀兴致勃勃地开始了他的科学实验。考虑到自己手残党的特性,他特地叫来了白郾一起操作。 “那个米汁和山芋汁倒进小碗里作培养基溶液,然后用棉签把橘子上的那些霉菌轻轻刮下来,对对,就这样,轻着点。”柳翀在旁指挥,白郾小心翼翼地操作着。 等将所有霉菌都剥离下来,白郾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小碗在书房的案子上几乎排满了,密密麻麻的青绿色看的柳翀头皮发麻。 “好了,先就这样放着,七天之后再来看!小白,你明天去找个外伤化脓的病人,从他的患处取一些脓液,也用同样的方法做几个培养皿送过来。”柳翀满意地拍了拍手,让白郾先去休息,自己则将培养基都收入了国图暂时存放。 婚礼过后第三日,方家人便启程回了郢州,戚珩也去了朔州,护卫队也押送了新的货物再次启程赶赴兴州,其中也包括了几千套启蒙教材。 恰逢重阳,秋高气爽,但柳翀照例不能出门去浪,最近几日也无甚大事,便又开始了宅家用功抄书的“幸福”生活。 然而柳翀不知道的是,杜心悦这几日却没有在一心读书,而是在帮杜含擦拭盔甲。 此事却要从京城在九月初迎来的一位特殊客人——扶余国新册立的太子扶余丰璋说起。 据说这位新太子是扶余皇帝诸子中最没地位的一个,因为扶余与大渊有约在先,扶余的太子要到大渊为质子,这一下子,原来人人都想争夺的太子之位此时反而成了烫手的山芋,硬是被塞给了这位本来最没希望成为太子的七皇子扶余丰璋! 这个故事一传出来,京城人人都对这位丰璋太子报以同情,就连承平帝都看这位年轻的异国太子顺眼了许多。为了尽地主之谊,承平帝特地安排了一次秋狝,要求勋贵子弟都要参加,表现优异者将赏赐金鱼袋、御用佩刀。 杜含也要参加此次秋狝,金鱼袋倒没什么,但是御用佩刀太吸引他了,这样难得的机会他当然不想放过,也因此,杜心悦这几日便忙着帮哥哥赶制战裙、擦拭齐腰短甲。此时,那谢宣滥杀及老翰林一家被烧死之案所带来的的喧嚣也逐渐平息,杜延年便趁机顺势宣布“病愈”,回到政事堂理事了。 杜延年“养病”的这些日子,可把梁颢得意坏了。 承平帝自皇三子薨了以后,便很少亲自批阅奏章了,大多数奏章都是交由政事堂二位宰相批阅,二相拿捏不定的才会交给他亲自处理。不过,说是“二位宰相批阅”,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杜延年一个人说了算,梁颢的意见可有可无,每日只是跟在后面签名画押而已,可他敢怒不敢言,顶多腹诽两句而已。 可自从杜延年“养病”开始,他可真正尝到大权在握的滋味了,政令决策、人事任免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这天下大事尽在我手,人生何其美妙? 然而这美妙的人生毕竟是短暂而不真实的,杜延年甫一回归,便将梁颢之前所做的政令决策、人事任免全部复核了一遍,这复核下来倒有十之七八被他挑出了毛病,更有几项决策被他贬的一无是处。杜延年毫不客气地当着众多下属官员的面将梁颢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当场将错误的政令一一改正、不当的任免一一撤销,丝毫不给梁颢面子。 梁颢暗中咬牙切齿,可当着杜延年的面却不敢发作分毫,只能唯唯诺诺,在场众官员无不侧目。 好不容易捱完了这耻辱的半日,梁颢匆匆下衙回府,无人敢与之同行,纷纷落在后边。梁颢也知道众人畏惧杜延年,此时无人敢与自己亲近,心中更加气恼,回到府中关上府门便大骂杜延年专横跋扈、目中无人、嚣张霸道、蛮不讲理,朝中众官员也尽是胆小怕事、趋炎附势之辈!府中下人见主人心情不佳俱都躲得远远的。 梁颢发泄了半天,口干舌燥,正欲叫人上茶,却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合着老子在外被杜老贼欺负,回家还要被刁奴们欺负吗?! “人都死哪儿去了!一个个的不想干了都给老夫滚蛋!”说着抓起一个花瓶摆件扔了出去,正巧一名老仆进来回事,碎瓷碴子差点蹦到了他脸上,他慌忙一躲,脚步声惊动了梁颢。 “躲什么躲?!老夫是鬼吗?一个个都躲着老夫走!没良心的东西,往日讨好老夫、求着老夫赏饭吃的时候都忘啦!”梁颢这番指桑骂槐自然不是冲那老仆,那老仆侍奉他多年对他的脾气也是了然于胸的,因此赔笑道:“老爷息怒,这天底下没良心的人固然有,可也不是个个都如此,这不就是有人上门拜访,小人才来回禀的吗?” “哦?谁来了?”梁颢也是微微有些吃惊。 “京兆府杨相公。” 梁颢心中一动,杨康侯自从上次来讨了主意以后可是有日子没来了,今日来访不会没有缘由,忙道:“快请!” 少顷,杨康侯果然在老仆引领下急匆匆进来,一进来便略带兴奋又神秘兮兮地低声对梁颢道:“梁相,下官找到那幕后主使之人了!” “哦?何人哪?你快说来听听!” “罗汝芳!当年那个‘投献案’闹得举朝不宁的罗汝芳!” 第170章 杨康侯误入歧途 承平帝大显身手 “啊?!罗汝芳回京了?”梁颢假意大惊,心中暗喜:杨康侯果然顺着他的引导盯上了罗汝芳,这可是今日唯一的一个好消息了。 “早就回来了,就在岐国公府做西宾。” “那你的意思是这纵火案背后主使是岐国公?”梁颢故意曲解道。 “那怎么可能?”杨康侯头一歪、嘴一撇,“梁相您是不知道,这位罗先生只怕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人在京城,可心还在望州呢!” 梁颢故作不解道:“此言何意啊?” “上次跟您这儿讨了主意以后,下官回去便派人盯着那平原商号了,发现‘平原珍品店’有个女掌柜跟罗汝芳多有来往。” “诶?只这一事不能证明什么。”梁颢故作不信。 “问题是这个女掌柜跟杜相府也有联系!杜相府有个小丫鬟隔三差五便去‘平原珍品店’一趟,去了却也不买什么东西,只是跟那女掌柜去后院说几句话便走,您觉得这正常吗?” “嘶——”梁颢似乎是被说服了,“按你这么说,确实有问题!” “所以啊,下官判断必是那罗汝芳通过女掌柜收买了杜相府上的小丫鬟,从她那里收买消息什么的,以图谋不轨!”杨康侯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 梁颢心知这个判断恐怕有误,但也不点破,反而点点头:“嗯,杨府尹所言有理,只是此事同时涉及岐国公府、左相府和大长公主府,杨府尹打算如何处置呀?” 此言一出,杨康侯顿时泄了气,适才的得意、亢奋荡然无存,又换成了一脸苦相:“是啊,这哪一方都不是下官轻易能得罪的起的,就是不知道如何处置才又来求梁相点拨呀!” 梁颢沉思片刻道:“要想得罪人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季庄啊,你要记住,这官场之上如果你决定了要得罪一个人,那就得彻底把他整死,决不能再给他任何翻身的机会,否则将来你必定日夜不宁,唯恐那人再来报复,你明白吗?”梁颢虽存了利用杨康侯之心,这番言论倒的确是肺腑之言。 杨康侯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梁相所言极是,可如今这一切都只是下官的猜测,并无实证,难呐!” “那就先盯着,你既已认定他们有问题,还怕他们不露出破绽吗?盯紧点总能找到蛛丝马迹的!”梁颢循循善诱,一步步引导杨康侯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对对对,那下官就还让他们继续盯着,多谢梁相指点!”杨康侯感激不尽,一再道谢后告辞而去。 送走了杨康侯,梁颢双目之中露出寒光:罗汝芳,当年没弄死你是老夫心慈手软,此次若再能抓住你的把柄,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九月初十便是秋狝之日,一大清早,禁军十二卫精兵护送着承平帝及王公贵族、在京武官等从京城出发,骏马一路疾驰,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到达了京郊的皇家猎场南御囿。 承平帝一声令下,围猎开始,顿时旌旗招展、鼓角齐鸣、人马喧嚣、叫声阵阵。少年郎们压抑已久的兴奋被彻底释放出来,一个个策马扬鞭、引弓待发,冲向场中的猎物。 承平帝今日也是一身戎装,这些年他很少有机会亲自跨马引弓,今日兴致颇高,执弓在手,跃跃欲试。 他左侧便是禁军大将军谢宣,谢宣今日主要职责是护驾,倒不在意是否猎到猎物,毕竟今日是年轻人们竞技的场合,以他的身份、地位已经不需要靠打猎的成绩来证明自己了。 承平帝右侧便是今日的主客——扶余丰璋。扶余丰璋看上去很是文弱,白皙的面庞似乎从未被阳光晒到过,他今日手里虽然也拿着一把弓,却是少年人初学弓箭时才用的五斗弓,此时他左手捏着弯弓怯怯地骑在马上,神态中充满了紧张。 “扶余国想必也有田猎这样的活动吧?贤侄此前参加过田猎吗?”承平帝看他那样子便知他不善武技,原先的同情顿时变成了瞧不起——怪不得被送过来当质子呢,原来是个弃子呀! 果然扶余丰璋吞吞吐吐道:“倒是......也有,只是,父皇嫌我羸弱,从......从不让我参加。”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几不可闻。 此时正好一只野鹿慌不择路从大约十丈外跑过,趴在了草丛中躲藏起来,承平帝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贤侄,试试手吧?” “啊?这......”扶余丰璋一副为难的表情,心知承平帝是有意让他出丑,但也不敢抗旨,只好哆哆嗦嗦地举起了弓箭射了一箭出去,不出意外的是,这支箭射空了,落地的箭支甚至都没有惊动那只野鹿,因为离得实在太远了。 谢宣双眸中闪过一丝轻蔑,承平帝差点没憋住笑,心中腹诽一句:老子要是有这么个废物儿子,恐怕得亲手掐死他! 想起儿子,承平帝心中又突然涌起一阵无名的烦躁,满腔的愤懑顿时化作杀气,抬手便是一箭,将那只倒霉的野鹿钉在了地上。 “皇兄好箭法!臣弟今日仿佛又见皇兄当年英姿,真是令人不胜唏嘘啊!”一阵马屁声传来,承平帝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越王祁桦来了。 鲁王祁檩是从来不参加田猎这样的活动的,对于任何不能赚钱的事情他都是不感兴趣的。越王祁桦以往对田猎也不甚感兴趣,今日不知为何主动跟了来。 谢宣回头对祁桦抱拳施礼,见他既未着甲,也未带弓,只随身带着个长随,那长随也未带弓箭,只是在腰间配了一把单刀,主仆二人完全不似打猎的模样。 “老七,你今日可有斩获呀?”承平帝头也不回地问道。 “臣弟就是来看热闹的,连弓都没带。待会儿皇兄若是猎物打多了,赏我两只晚上回去烤肉就好。”祁桦笑嘻嘻道。 承平帝哈哈笑道:“那没问题。诶,孔达,谢昕他们去哪儿了?” 谢宣一指西边:“跟严家哥儿俩去那边了,说是那边有狼。” “是吗?那咱也过去看看!”承平帝一听有狼可猎顿时来了精神,几人带着一队禁军、牵着两只猎犬打马向西而去,承平帝对狐狸、兔子之类的小型猎物不感兴趣,一路上只猎了几只野鹿、野猪之类的大型猎物,那扶余丰璋愣是一件猎物都没打到。 越往西走杂草越密,有些草已经接近人高了,谢宣隐隐有些不安,警惕地盯着四周。突然猎犬发出不安的咆哮声,承平帝也注意到了异常便驻马不前。 第171章 救圣驾景淮获赐 惊御马谢昕受罚 此时马蹄声响,几匹马从对面追了过来,马上之人正是谢昕和定国公府的严景淮、严景润兄弟,原来他们三人已经遭遇了狼群,射杀了几只狼后却让狼王逃脱了,三人跟在后面紧追不舍,便追到了此处。 见到承平帝,三人在马上抱拳行礼但都没有说话,谢昕指了指草丛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众人明白草丛之中是有猎物,便都不做声,看着谢昕将箭指向了草丛。微风拂过草丛,隐隐露出了潜伏其中的一抹灰色。 只听“嗖”的一声,离弦之箭射向那抹灰色,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一箭竟然射偏了,而射偏的箭指向的正是承平帝的方向! 谢宣大惊,但箭势太快他已来不及拦截,只来得及大喊了一声:“陛下!” 承平帝此时还未看见向自己飞来的箭矢,好在由于谢昕瞄准的位置与承平帝之间尚有一段距离,存在射击角度的差别,因此这一箭射程并不远,最终没有射到承平帝面前,只是插在了承平帝与草丛之间的空地上。 众人刚刚松了口气,却骤然又生变故。 这一箭似乎是惊动了承平帝胯下的坐骑,那御马本应该是见惯了场面、波澜不惊的,此时却突然前蹄腾空人立起来,承平帝猝不及防被重重摔在了地上。 谢宣及众禁军忙下马搀扶承平帝,恰在此时,草丛中的狼王瞅准了这难得的时机,如离弦之箭一般杀气腾腾向承平帝扑来,谢宣的注意力全在承平帝身上,等他听到风声的异常时,回头一望顿时肝胆俱裂。眼见得狼王距离君臣二人已不足两丈,此时再做其他反应显是来不及了,危急时分,他顾不上什么君臣之仪,立时将承平帝扑在身下,想用自己的身体为承平帝挡下这凶猛的一击。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从侧方射来,正中狼王脖颈,那狼王“咚”的一声摔落在谢宣身后不足三尺的位置上,激起了一阵尘土飞扬,众禁军忙上前将其乱刀砍死。 谢宣将承平帝慢慢扶起,所幸承平帝并无大碍,只是左手手臂擦破了些皮。谢宣心中稍安,正欲跪下请罪,抬眼却看见谢昕和严景淮、严景润三人赶到,登时大怒,上前将刚刚下马的谢昕一把薅了过来,一脚踢翻在了承平帝面前,自己也跪下了:“臣教子无方,险叫这小畜生伤了圣驾,臣罪该万死!” 谢昕这一箭闯了大祸,他自己心中也是忐忑不安的,此时跪在地上浑身哆嗦,大气不敢出。 承平帝看见谢昕本来也是怒火中烧的,但又一想到适才谢宣奋不顾身以命相护,心中这股火气便消了一大半,他只是冷冷对谢昕说了一句:“宋国公的爵位是你祖上赫赫战功挣出来的,老谢家数代威名,可别毁在你小子手上!” 说完他又抬眼望向了场中其余众人:“狼脖子上那一箭谁射的?” 严景淮和弟弟严景润上前向承平帝行了个军礼,并禀报道:“回陛下,那一箭是臣射的。” 承平帝嘉许地点了点头:“不错,这才是将门虎子应有的样子!”说完又冷冷地扫了一眼谢昕,谢昕大惭,头埋得更低了。 承平帝回头又看了看自己的坐骑,双眸一寒,抽出腰刀奋力一挥,一刀斩下了马首,斗大的马首掉落在地,鲜血从腔中迸射而出,那马都没来得及哀鸣一声,便倒地身亡,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经此一事,承平帝也无心继续狩猎了,加上伤口也要包扎,故此便换乘了另一匹马,带着众人回到了大本营,只剩下了谢宣父子还跪在当场。 承平帝一走,谢宣立即站了起来,抄起了马鞭劈头盖脸向谢昕抽去,边抽边骂:“你个混账东西!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就是这么练功的?这么近的距离也能射偏!你要害死全家吗?干脆我先打死你算了,省得你将来祸害全族!” 谢昕心中满是委屈,他怎么也想不通那箭为什么会射偏,见此时没有旁人在场,不禁叫起冤来:“我明明瞄准了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偏的!父亲,真的不是儿子学艺不精!啊!别打了,父亲!” “还敢顶嘴,我打不死你!”谢宣正在气头上,哪会信他的反驳,打的反而更狠了。 “咦?这箭上怎么凹进去一个小点呢?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这个,小谢将军的箭才射偏了!” 就在谢宣痛揍儿子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谢宣一愣,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回头一看,原来是扶余丰璋。 “扶余太子殿下?您怎么还在这儿?”谢宣眉头一皱。 “我......我刚才躲得太远了,刚刚才发现人都走了。”扶余丰璋尴尬地笑了笑。 原来刚才从承平帝坠马之时起,这小子就躲得远远的了,当时一阵慌乱,也没人注意到他的行踪,此时他手里拿着谢昕射偏的那支箭在仔细端详着。 谢宣疑惑地接过那支箭放在眼前仔细观察了一下,果然在箭杆后部约三分之一的位置处有一个小小的凹点,虽然不大,但不正常! 谢家所用的箭支都是精心制作的,箭杆上绝不容许有任何瑕疵,这个小小的凹点绝不是原本就有的!谢宣看了看手中的箭又看了看谢昕,心中的疑惑也渐渐升腾起来:儿子的箭法毕竟是他打小手把手教出来的,确实不至于如此之差呀!可这箭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儿子真的被冤枉了? 他心知有异,虽然一时说不上来问题在何处,但还是仔细地将这支箭收入了箭囊之中。 面对还跪在地上的儿子,谢宣心情复杂,毕竟是自己的独子,打完了自己也心疼,可承平帝说得对,将门之后就得有个将门之后的样子!严景淮那小子别说承平帝了,他看着也欣赏,毕竟是上过战场的,那临危不惧、镇定自若的劲儿就是比自家这小子强! 想到此处,谢宣心念一动:“禁军马上要轮休了,你别在京城待着了,去江北大营吧!如果哪天咱们跟东吴开战,捞个军功再回来见我,否则就永远不用回来了!” 谢昕一听要被赶出京城了,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今日这情景他也不敢拒绝,只好委委屈屈地答应了。 “扶余太子,我护送您回去吧!”谢宣上马对扶余丰璋道。 “诶诶!有劳大将军了!” 傍晚时分,围猎结束,承平帝的伤口也由御医包扎好了。 今日严景淮护驾有功,自然拔得了头筹,获赐了金鱼袋和承平帝的御用佩刀太凌刀,并升任左御卫都虞侯;其余包括曹国公府的赵溉、赵湘以及严景润、杜含等在内的七八位年轻将领也获赐了银鱼袋,以资鼓励。 第172章 禁厢军轮休换防 商船队返航归港 三日后,兵部正式宣布禁军、厢军轮休的计划,谢昕调任勇毅军马军指挥使前往江北大营,而望州静山军此前在京城服役的两个营以及临时调往东征军中服役的三个营也将在步军副都指挥使黄敬昭的率领下回到望州,同时,将再抽调三个营进京服役。 调兵文书传到望州,柳明诚看都不看,直接让人交给柳翀。 柳翀今日却不在府里,因为柳明诚之前跟毕家订的两艘官船回来了,停靠在平原县南码头。今日,柳翀跟冯柯商量好了,以拉练的名义一大清早就带着两千名新兵急行军来到了码头上。静山军的训练一直很注重长途拉练,没办法,在这个缺少车马的情况下,两条腿也是战斗力的一部分。 到了码头以后,两千人分作几组分别上船去海上转悠了一圈,由邹浩从中选出了五百人编成静山军水师营,对外则称为静山军马军第四营。 剩余一千五百人则分别编为步军第五、六营和马军第三营,至此,静山军十个营的兵力便算是正式满编了。 次日,柳翀拿着调兵文书来找冯柯:“克远,又得调兵进京了,这次是三个营。” “马军第一营、第四营都不能动,那就只能是剩下的那三个新兵营了,倒是刚刚好。”冯柯摇头苦笑了两声。 “问题是这三个营的指挥使还没确定。本来打算让我三弟带一个营,可他进京也不合适啊!”柳翀有些担心。静山军现在不缺兵了,但却缺将领,这也是个无可奈何的问题,毕竟将领的培养不像士兵那样,紧急训练几个月就能速成。 冯柯认真盘算了一会儿,道:“这样吧,让三公子担任名义上的步军第五营指挥使,让宁红薇女扮男装担任该营副指挥使,实际管理第五营;让常愈担任步军第六营指挥使,我亲自兼任马军第三营指挥使,反正此次进京肯定是要我带队,横竖我都是要去的。这几日我把各都都头、军使的名单定一下,至少先把低级军官的任命安排好。” 柳翀点点了头,也只能如此了,想了想又嘱咐了冯柯几句:“进京后士兵的训练还是要坚持,不能松懈。多带些马匹、车辆,我从西北买的马这几日就能到,所以你不必担心望州这边马匹不够。”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马军营的马我都带走。” “什么时候出发?” “按照调令上的时间,最迟三日后就得走了,这几天得给士兵们放两天假,让他们各自回去安顿好家里。” “嗯。” 二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正说着话呢,滕致远来报:“大公子,商船回来了,在南码头卸货,那边传话来说,还带回来一个人,说是请大公子去接人!” “接人?”柳翀心中暗忖:一定是造船的师傅! “备两辆车,咱们这就去南码头!” “是!” 一个时辰后,柳翀抵达南码头,果见王猛正带着人在卸货。 “王猛!” “诶!属下参见大公子!”王猛乐呵呵地行了个礼。 “此次还顺利吗?”柳翀笑呵呵问道。 “顺利!这次带回来两万石粮食,剩下的是绢帛和毛竹,另外还有您要的......”王猛凑近柳翀的耳畔,轻声道,“金银锭各十个,每个十斤,共二百斤!” 柳翀暗自咋舌,果然江南富庶啊,随随便便就能搜罗来上百斤的金锭! “你哥呢?怎么没看见他人?” “在船上看着那位造船师傅呢!” “看着!”柳翀皱了皱眉,“为何要看着,难道人家不是自愿来的?你们不会是把人强绑了来的吧?”柳翀想起了这帮人的强盗经历,有些不放心。 “怎么说呢,是用了点强,但也是为他好。哎呀,这事儿吧,他说来话长。”王猛挠了挠头,努力地组织着语言,好半天才算是把事情说明白了。 原来,他们托南边的合伙人招纳造船师傅这件事起初并不顺利,一来,东吴官府对于匠人管理也很严格,并不允许工匠随意辞工,此举也是为了防止工匠流入他国;二来,就算有个别胆大的工匠经不起高薪的诱惑想要另谋高就,但一听说是去渊国,就都不愿意了,原因无他,在南人看来北方都是蛮夷之地,远不如南方繁华,所以便是给再多的报酬也无人愿往。 那合伙人暗中跟许多工匠商谈过可都失败了,原本都想放弃了,可就在此时,东吴最大的官船坞——括州船坞出了一码事。 半年前,括州船坞的主事吴化成将要致仕,在接替者的人选上出现了争议。吴化成力荐自己的爱徒丁钜接任,这丁钜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岁数虽不大,但手艺极佳,括州船坞最近三年所造大船实际上大多是由他总监其事的,论能力的确没人比他更合适了。 但此任命在扩州刺史那里却被驳回了,理由是此人太过年轻,资历不够,并直接任命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吏担任了船坞主事。众人初时对这任命莫名其妙,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位新主事就是那刺史相公新纳的一房小妾的父亲! 这船坞主事是个肥差,每年过手的钱少则几十万贯、多则上百万贯,那刺史分明是看到其中有利可图才让自己人坐上了这个位置! 众人对此何尝不知,无奈官大一级压死人,吴化成也只能抱憾隐退。丁钜倒还好,虽有遗憾,但也不做他想,只是继续老老实实做事。 然而,这位新主事上任之后的一系列操作却着实令人目瞪口呆,他竟然在造船上偷工减料!丁钜屡屡劝谏这位新主事,可意见不但不被采纳,还被他以顶撞上官为由训斥了一顿。 再后来,他甚至开始克扣工匠们的薪水,此举终于引发了工匠们的怒火。丁钜在工匠中极有威望,众人便推他为首,带着众人去刺史府前罢工请命。 此时却又出现了一件更要命的事,不久前交付水师的一艘新船刚出海便触礁了,虽然救助及时,没有出现太大的人员伤亡,但事后水师在检查该艘新船时,发现造船所用的木板厚度根本不够,于是便将括州船坞弹劾至朝廷。 朝廷派出钦差到括州船坞严查此事,那刺史见事情败露,一面重金收买钦差,一面重兵弹压罢工的工匠,抓捕了丁钜,又杀死了近百名工匠,才强行逼迫工匠们复工。 最终那钦差与刺史官官相护、沆瀣一气,竟将丁钜定成了这一系列事情的幕后主使,动机便是因未能当上主事而心存不满。如此,这丁钜便被定了重罪刺配愗州充军。 第173章 蒙巨冤一心求死 劝老乡同病相怜 丁钜的到来让那合伙人看到了希望,他便去说服丁钜随他离开,可丁钜此前亲眼看见昔日的工友们纷纷倒在官兵的屠刀之下,自己又蒙受不白之冤,脸上的刺字更是一生的耻辱。他深受打击,此时已心灰意冷,甚至一心求死,更不会答应离开了。 那人无奈之下,收买了负责看守的士兵,在饭菜中下药将他迷晕,暗中将他偷了出来,送到了王勇的大船上。 王勇不敢耽搁,人一上船便立即回航。可这一路上这位丁先生情绪一直很低落,各种不配合,时不时就想寻机投海,王勇不得不严防死守。刚才船到岸,王勇兄弟俩在忙着安排卸货,一个不小心又被他寻到了机会,一头扎进了海里,好在岸边水浅,水手们发现后立即下水相救,总算没出大事,只是头蹭破了些皮。故此,王勇现在一步不敢离开他,就在舱里面对面地看着他。 原来如此!柳翀点点头,如此说来,把他“偷”过来还真是救了他一命,否则这人恐怕早死了。 一刻钟后,王勇陪着一人从船上下来了,那人中等身材,面色发黄,形容憔悴,头上还包扎着纱布,脸上确有一块刺字,仔细一看乃是“迭配愗州”四字。 “参见大公子!”王勇上前见礼。 柳翀点点头:“辛苦了。这位想必就是丁钜丁先生吧?” “正是。”王勇答道,“丁先生,这位是柳大公子,就是他派我们相救于您的!” 丁钜面色无光、眼神黯淡,对柳翀轻施一礼道:“多谢大公子相救之恩,但是此举属实多余,丁某已心如死灰,再不想碰什么造船之事,恐怕要令大公子失望了!” 柳翀知道他需要开导,不能勉强,便笑道:“此事以后再说,先随我回府安置吧。” 然后又转头问王勇:“给宁家的信捎到了吗?” “捎到了,回信在此,还有周掌柜的一封信,”王勇从怀中掏出两封信递给了柳翀。 柳翀接过信,又跟王勇聊了几句便带着丁钜和金银锭回了望州。 回府后,柳翀让韩炎先给丁钜安排了住处,嘱咐下人一定要看好他,防止他出事。同时,又打发滕致远去找来了常愈夫妇。 柳翀将宁家家信递给了宁红薇后,又将丁钜之事说给了常愈听。 “大公子的意思是,让我们去开导开导他?”常愈听了柳翀的讲述,也很是同情丁钜,但他也不是善于言辞之辈,有些担心自己做不好这件事,反而弄的更糟。 “你们毕竟是老乡,总比我更容易让他信任吧,现在我也不指望他能帮我多少,至少先得把他自杀的念头压下去吧。” “行,那我们先去找他聊聊。小薇......”常愈扭头叫宁红薇,却发现宁红薇正在抹眼泪。 原来趁着他二人说话的工夫,宁红薇已经迫不及待将家信打开来看了。宁家老父亲在信中除了表达了自己对女儿、女婿的思念以及得到他们消息的惊喜之情外,还传递了一个噩耗——宁红薇的母亲在四年前已经去世了,死前还在喃喃念叨女儿的名字。 常愈草草读了一遍书信,了解了大概,便安慰了妻子几句。宁红薇也知道此处不是大放悲声的场合,于是压抑了情绪,跟着常愈去见丁钜了。 见到丁钜,常愈先做了自我介绍,又将自己的遭遇说给了丁钜听,丁钜的态度果然便不似之前那般防备了。 “丁先生,对于你的遭遇我是感同身受的,说起来我其实比你更惨,你只是一人受冤,我却是全家蒙难!我背负血海深仇,忍辱偷生,你若也存了报仇之心,便也应像我这般先活下去再论其他!柳别驾和大公子待人都是极好的,不会因为你受过刑便歧视于你。至于这脸上的刺字,你若实在膈应,便像我这般烫掉便是了,旁人问起只说了失火受伤不就行了?”常愈好言相劝道。 丁钜却摇了摇头:“常指挥,我与你不同,你家虽然遭难,可毕竟受难的只是自家人,可我却连累了那么多的工友!我若不带他们去请命,他们就不会死,如今他们死了我却还活着,我——我哪还有脸活呀!”丁钜说着又掩面低啜起来。 常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求助地望向妻子。 宁红薇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此时见丁钜哭泣,她心中的悲痛也被勾了出来,忍不住哭出了声。 丁钜听她哭泣,反倒止住了哭声,诧异地问道:“常大嫂为何哭泣?” 宁红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丁先生家中可还有家人?” “原先也曾娶妻,三年前染病去世了,如今家中只有老母亲一人了,我遭此大难,不能侍奉于母亲膝前,也不知她老人家如今境况如何了!”丁钜的眼中浮现出深深的忧虑。 “实不相瞒,我刚刚收到家书,方知家母已于四年前去世了。我当初被迫离开愗州,家中寻不到我的音信,只当我已经死了,家母悲痛欲绝,没过多久便病逝了。如果丁先生如今也死了,那么想必不久后就会跟令堂在地下相遇了,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宁红薇正话反说,丁钜果然有些急了:“你......你怎么这样说话!” “难道不是吗?我哭是因为悲恸于母丧而我却不能回家奔丧,你娘还在,你哭的哪门子灵!”宁红薇心情不好,说话毫不客气。 丁钜被怼的无话可说,一时也陷入了沉思。 常愈趁机又劝道:“你呀,就是想得太多了,如果你不带那些工友去罢工请命,他们就会因为拿不到工钱而活不下去,最后饿死、冻死,不还是个死吗?你不要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你那些工友的死不是你的错,都是那些贪官害人!” 丁钜心中有所触动,情绪缓和了不少,这时,门外有人扣门:“丁先生在吗?” 常愈把门打开,见是白郾带着药箱站在门外。原来,柳翀看丁钜面色发黄,怀疑他肝郁不舒,于是在常愈夫妇开导丁钜的这段时间里,便打发韩炎去药局找了白郾,让他去给丁钜看病,顺便看看他脸上那块刺字是否有办法消除。 “是,韩管事,我这就去。诶,对了,那日三公子送回来的母子三人现在就住在东厢,那女子的病已基本痊愈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韩炎这才想起来,那日还顺手救了个人,白郾若不提醒他都忘了这码事。 于是,在白郾走后,他信步来到东厢。 第174章 骆掌柜无辜被害 慕娘子知恩图报 王采蘩出了月子以后,戴宾便在附近买了一处小院子,一家人搬出了药局,药局东厢便又空置了,因此,那当日被救的母子三人便被暂时安置在这里了。 韩炎拍了拍门,一名男童来开了门,那男童见到韩炎大喜,转头对里面喊到:“娘,是恩公来了!” 一名中年女子的身影旋即出现在门口,见到韩炎她喜形于色:“恩公请进,请上座。” 韩炎坐下后,那女子唤来一双儿女,三人共同对韩炎行了个大礼:“慕青携子骆宁、女儿欢欢谢过恩公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恩公今后但有差遣,慕青必不推辞!” 韩炎连忙起身伸手虚扶:“大娘子不必客气,此事已过去了,不必再提,快快请坐。”韩炎这话也不全是客气,他是真的不想再提那晚之事了。 “不知恩公如何称呼?”慕青告座后坐在了一侧,骆宁和欢欢站在她的身后,好奇地看着韩炎。 “在下韩炎,在大公子身边伺候,府中都称我韩管事。慕娘子也不必总称我‘恩公’,就叫韩管事便好。” “您说的那位大公子便是那日吩咐将我们带回府中的那位公子吗?”慕青当时虽然昏迷,但两个孩子是知道当时的情况的,也都说给她听了。 “正是。慕娘子身体可好些了?” “不过是冻饿所致,又染了些风寒,这才病倒了。有白大夫悉心照料,又将养了这几日,已经好多了。江湖儿女,没那么娇气!”这慕青说话大大方方,倒的确不是久居闺阁之人。 这话倒勾起了韩炎的好奇心:“不知慕娘子是作何生计的?到望州所为何事?” 听韩炎如此问,慕青渐渐收了脸上的笑模样,浮现一抹悲伤之色,缓缓道:“我家原本是在郢州开镖局的,先夫名叫骆勋,我们夫妇在江湖上也算是有一号的,我家的振风镖局虽不敢说是赫赫威名,但走遍大渊也还从未失过手。可不想就在两个月前,先夫押镖路过京东路宣州时误闯入了一处军寨,遭到了官兵阻拦。先夫发现走错了路便欲退出,可那帮官兵不分青红皂白竟将镖局上下数十人围起来用弓弩全部射杀了,还把押送的货物也抢走了,尸体丢在了乱葬岗。多亏先夫的一个徒弟当时只是受伤未死,躲在死人堆里等那些人走远后,才背着先夫的尸体悄悄逃了回来,将真相告知于我。我安葬先夫后,本打算去宣州查明真相,可这时债主找上门来。我们弄丢了人家的货,总要照价赔偿的,先夫虽然已经不在了,可振风镖局的信誉不能丢,于是我只好变卖家产,又将镖局的房子也抵给了人家,这才算是勉强还了债。可如此一来我便几乎身无分文了,一双儿女又小,总得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我思来想去,想起来我在望州有个表哥,便带着儿女前来投奔,可没想到在路上我就病了,到了望州又打听不到表哥的下落,走投无路之际又遇到了那晚之事,若非韩管事出手相救、大公子好心收留,我们母子怕是要死在望州了!” 韩炎听罢叹了口气:“那振风镖局我倒是也听说过,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遭遇,倒是令人唏嘘!慕娘子今后作何打算哪?” “虽说江湖儿女刀里来剑里去,技不如人,命丧他人之手也是常有的事情,可先夫之死不明不白,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按说先夫常年押镖怎么可能走错路呢?而且逃回来那徒弟也保证,那天的路肯定没有走错,那里原本就是没有军寨的,只是不知为何突然出现一座军寨。而且,既是官兵为何又行杀人越货之举?此事不查清,我心中难安,只是......”慕青又低头看了看趴在腿上的小女儿,“儿女尚幼,我又不能抛下他们不管,此事倒叫人为难。” “骆掌柜之事不是三天两日便能弄明白的,慕娘子不必心急,还是先将一双儿女照顾好,如此方不负骆掌柜在天之灵。”韩炎好言相劝道。 “韩管事所言极是。”慕青看了看韩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慕娘子有事但讲无妨。” 慕青赧然一笑道:“我们母子三人在府上打扰数日了,蒙府上送衣送药,又好吃好喝地供着,我们实在不好意思再吃白食了,可身上又别无余财,便想着问问,有没有什么事是我们能帮着做的。我粗通些武功,也有点力气,两个孩子也都勤快,您要是有什么活儿大可吩咐我们去做,也算是报答于万一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韩炎微笑道:“慕娘子有此心可见是厚道之人,不过此事我要秉明了大公子方能答复你。目前,你大可宽心住着,府中老太太最是慈悲,常常做些怜贫济困之举,你这事不算什么的。天色已晚,我先告辞了,你们早点休息。” 慕青将韩炎送出门外,韩炎刚出药局,正好看到白郾回来了。 “白大夫,给丁先生看完病了?” “是,确如大公子所料,丁先生有些肝失疏泄、气机郁滞,以致情志不畅、抑郁不乐,我开些药给他调理调理,应该会好很多。另外他脸上的刺字如何去除,我一时也说不好,还要查些医书,想想办法。”白郾一一回禀。 “好,辛苦了。” 白郾忙道“不辛苦”,便回药局煎药去了。 韩炎回到紫竹院时,柳翀正在看周掌柜的信,周掌柜除了禀报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之外,主要说了一下淮州榷易使丁造,说是“平原商号”跟东吴的生意初时确实被他盯得很紧,但好在商号遵循柳翀的指示,完全照规矩来,绝不做任何犯禁之事,总算没给人家留下任何把柄。后来那丁造见抓不到什么把柄,也就不再盯的那么紧了。 柳翀还是有些不放心,提笔简单给周掌柜回了一封短信,嘱咐他仍然要万事小心,不可大意。 第175章 韩炎说服大公子 慕青重建振风局 韩炎等柳翀写完信,向他秉明了白郾的答复,看柳翀情绪不错,顺带又说了一嘴慕青的事。 “开镖局的?那应该算是一位女侠啰?”柳翀捧着腮帮子臆想起来,他自幼便有个武侠情结,可来到这边之后从没见过真正的侠客,此时不免有些期待。 韩炎哪知道他心里这些小九九,只是老老实实回答:“也算不上什么侠客,开镖局其实也是一门生意,执掌镖局之人也被称作‘掌柜’,只不过卖的是自身的武艺而已,与看家护院的护卫并无本质区别,就是人家临时雇的护卫而已。” “哦,这样啊,”柳翀有些失望,“那咱家也不缺护卫呀!” “少主,其实,奴婢倒有个主意。”韩炎舔了舔嘴唇道,“振风镖局这名头在江湖上也传了有些年头了,据说已经传了三代了,声誉一向不错,倒了也怪可惜的,若是此时帮她们重新将这块牌子竖起来,日后这镖局便可为少主所用了。商号如今运送的货物越来越多,又颇为贵重,有个镖局帮忙也不是坏事。” “老韩,你知道我一向不屑于做这种有意施恩的举动的,有道是‘有心行善虽善不赏’,这样不厚道!”柳翀对此建议不以为然。 “少主的性子奴婢岂会不知,只是——”韩炎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有什么你只管说。” “少主还记得上次的流民之祸从何处而起吗?” “京东路啊!”柳翀一边回答一边将写好的信裁成一溜窄窄的纸条。 “京东路毫无征兆地突然闹了流民,林仲儒走水路进京也是在京东路水域遇到了盘查,此次骆勋无端被杀也是在京东路,虽说这几件事之间看上去没有什么关系,但京东路最近出现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奴婢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妥。” “所以,你想让这慕娘子去替咱们探一探京东路?你这还是存了利用之心啊!” “虽是利用,可那慕娘子想必也是愿意的,她难道便忍心夫家三代心血毁于一旦吗?”韩炎这次十分坚持自己的主张,哪怕柳翀已经明确表示了不同意,他还是想说服柳翀。 柳翀见他难得这般坚持,终究是不忍心拂了他的意,便道:“你若真觉得有这个必要就去做吧,只是咱们既然用了人家就要负责到底,今后你就得多照顾这母子三人了!另外,你所说京东路之事,可以让那边的商号多注意一些,包括那处可疑的军营,让商号的人去探探。这封信发给老周。” “是,少主!”韩炎接过纸条躬身退出。 次日,韩炎再次前来拜访慕青,将重建振风镖局的建议提了出来,慕青喜出望外,激动地当即就要给韩炎跪下,韩炎连忙拦住。 “慕娘子不必如此,在下此举也并非没有所图,慕娘子不妨先听听我的条件。”既是合作那便要开诚布公,先小人后君子才是长远之道。 “韩管事但讲无妨,只要不违江湖道义,我定万死不辞!” “重建振风镖局的一应费用都由大公子负担,但招募人手之事则要慕娘子自己去操持。镖局重建后,生意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赚的钱也都归你,但有一点,只要大公子有需要,镖局就要优先为大公子做事。大公子要求镖局所做之事也无非就是保镖运货之类的,不会让镖局做些有损名声、有违道义之事,这一点慕娘子大可放心。” 慕青暗中松了口气,说实话她原本还真怕韩炎提出什么让她为难的条件,如今看来不过是要求镖局提供些劳务而已,这根本不在话下,于是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韩炎也不磨蹭,当即向柳翀禀报了一声,带着慕青母子一起回了郢州。 回到郢州之后,韩炎先给了慕青一笔钱将振风镖局的房产又买了回来,牌匾也重新挂了上去。慕青首先将那名忠心耿耿的徒弟招了回来,此人名叫李雄,这些日子一直在乡下养伤,听闻师母重建镖局,便义无反顾地回来了。 紧接着镖局贴出告示招募伙计,由于待遇优厚,没用几日便招募了数十名身强体壮的小伙子。 方实听说师父来了郢州,也来镖局看望师父,韩炎顺便考校了一下他的武功,又给了些指点。 慕青虽知道韩炎会武功,但并不知道他的武功高低,如今看他指点方实,方知韩炎竟是位高手,于是便暗中生了些小心思。 这镖局早晚要交给骆宁的,虽说骆宁之前也跟着骆勋练过些基本功,但骆勋一死,这功夫便也落下了,当母亲的教导儿子又难免狠不下心来,所以她一直想给骆宁找个好师父却又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如今眼前这人倒是合适,只是不知韩炎是否愿意收徒,她也不敢贸贸然开口。 休息的时候,慕青悄悄跟方实打听了一下韩炎收徒的事,得知韩炎并不是很喜欢收徒,所收徒弟又个个都是官宦子弟、军中的年轻将领,她便觉得自家儿子人家怕是瞧不上了,暗自遗憾一阵后终究是没敢开口。 韩炎并不知道慕青这份心思,他这几日除了指点方实武功外,也注意观察了一下镖局新招的伙计们的训练情况,看的他很不满意。这种江湖路数且不说很难练成高手,就算练到一定程度也只是能够单打独斗而已,碰上军队就是死路一条,骆勋之死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军中的训练之法用在镖局上也并不完全合适,至少在兵器上就不合适,军中大多用枪,但长枪携带不便,因此镖局大多用短刀,只这一途就将军中阵法大多排除在外。他正无计可施之际,忽然伙计来报,说有个自称柳三公子的带着一群人在门外约架。 韩炎听的莫名其妙:“你确定是约架?” 方实抢先跑了出去,不多时带进来一个人,还真是柳恽。 “师父,有帮傻子来找您打架,我给您带过来了。”柳恽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嘻嘻笑着。 第176章 柳恽成心看热闹 孙铨不料三受辱 原来,就在韩炎走后的第二天,一群江湖人来到静山军营,为首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自称八荒刀门掌门孙铨,要见那日在酒楼前杀了他两名徒弟之人。 因为冯柯、邹浩等人今日都不在营中,看守营门的小军立即去禀报给了柳恽。 柳恽知道定是韩炎那日杀的两个醉汉的朋友、同门来寻仇的,因为那件事对外宣称是静山军做的,他们便找到静山军来了。柳恽心中顿时觉得好笑,静山军到底也是官军,敢到官军营前来叫嚣,这是有多不懂事! 他抄起长枪来到营前,便想将这群无知之辈教训一顿赶走了事,不料那为首的叫孙铨的男子在问明了柳恽并不是杀他徒弟的人后,却说了一番话:“这位小将军,我等并不是来闹事的,我那两个徒弟既然犯了禁,被官军杀死那也是他们罪有应得,怨不得别人。在下只想找那动手之人较量一番,好让他知道,他能杀死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徒弟,只是因为他二人学艺不精,并不是我八荒刀门刀法不妙!” 柳恽这才明白了,原来这位在乎的是名声!徒弟可以死,师门威名不能堕! 作为世勋子弟,柳恽是很不能理解这些江湖人的心思和做派的,他努力地憋住了笑,假装好意道:“你们要找之人确实不在营中,不过我知道他在哪里,要不我带你们去找他?” 柳恽态度和蔼,孙铨不疑有他,一口答应,于是这一行人便被柳恽引到了郢州振风镖局。 韩炎听完柳恽的讲述,知道他是又在犯坏,成心看那帮人的笑话,可自己惹出来的因果总要自己去解决,他略作思忖,心中有了计较,便带着慕青等人走到了镖局大门外。 过路的行人也都发现此处有热闹可看,自发地围了个圈子看热闹。 韩炎负手站在大门檐下,睥睨着院外众人:“你们谁找我?” “在下孙铨,八荒刀门掌门,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姓韩。”韩炎一副没瞧得起孙铨的样子,只轻轻吐出了自己的姓氏,便再不说话,半句客套都没有。 孙铨看他神态傲然,脸色也沉了下来:“就是韩先生杀了我徒弟吗?在下不才,愿领教足下高招!” “你不是我的对手,不要自取其辱了!”韩炎不耐烦地瞅了孙铨一眼,转身便欲进去。 韩炎平时待人谦和有礼,今日却一反常态,慕青、方实都有些不解,柳恽却知道,师父在故意激怒孙铨,果然今日要有好戏看了。 “站住!”孙铨大怒,“你这家伙好生狂妄!你今日若不跟我比试,我便拆了这‘振风镖局’的招牌!” 韩炎一只脚正要踏进院子,听他这话果然收了回来,转身盯着孙铨:“你既逼我出手,我便陪你玩玩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们不妨加个赌注。” “什么赌注?”孙铨果然上套。 “若是你赢了,我便任凭你处置;可若是你输了,江湖上从此便再没有八荒刀门了,你要率领八荒刀门所有弟子加入振风镖局,从此一切行动听从镖局安排,绝无二话。也请诸位父老乡亲做个见证,如何?”韩炎对着看热闹的众人一抱拳,众人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纷纷起哄:“答应吧!”“快打吧!”“再不打回家吃饭啦!”“不敢答应的是孙子!” 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孙铨不答应了,他心一横便抽刀在手:“好!如此,便请韩先生赐教吧!” 韩炎连兵器都懒得拿,直接一掌便拍向孙铨的前胸,孙铨挥刀格挡,不料这只是虚招,待得韩炎人到跟前早就换了另外一招。韩炎速度极快,须臾之间已变换三招,孙铨连抵挡都没来得及,手中的单刀就已经莫名其妙地到了韩炎手中,并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心中大骇,冷汗顿时顺着脑门流了下来。 看热闹的众人本以为会有一场精彩的打戏可看,有些人甚至买好了瓜子、花生等着看戏,却不料装花生的袋子都没打开就已经结束了,人群中发出了失望的“噫”声。 没成想韩炎反手将刀收起又递到了孙铨手中:“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次你先攻,也好让我看看八荒刀到底怎么样!” 孙铨握刀在手,定了定神,知道自己今日一时莽撞犯了个大错,对方武功之高远远超出自己预料。但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将毕生所学施展出来,挥刀向韩炎攻来。 韩炎似乎真的是有意要看清八荒刀门的刀法套路,因此也不急着反击,只是躲避,如此一来,在外人看来倒似乎是孙铨占了上风,围观人群此时方觉得有趣,纷纷给孙铨喝彩。 可孙铨心里却是叫苦不迭,有道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哪怕韩炎只是躲避并不反击,他也能感受到对方身法的精妙,自己的刀似乎每次都快沾到对方的身体了,却又总在最后一刻扑了个空。 几十个回合过去以后,韩炎喊了一声:“看明白了吗?” 柳恽心领神会:“看明白了,师父!” 韩炎于是不再耽搁了,随便寻了个破绽就又将孙铨的刀夺了过去。 孙铨颓然地坐在地上,总算明白了韩炎为什么一直不出手了,敢情人家在现场教徒弟呢!原来那带路的小子是他徒弟!果然是“自取其辱”啊!孙铨越来越觉得今日好像掉进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大坑里。 他正打算彻底认输,没想到韩炎又将刀递到了他手里,同时轻飘飘地扔出来一句话:“再陪我徒弟走一圈。” 柳恽得了令,从李雄手里借了把单刀,站在了孙铨对面,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孙铨来了火气了,老子干不过师父还干不过徒弟吗?他大叫一声,又向柳恽扑了过去。 柳恽适才说看明白了还真不是吹牛,他不仅看明白了孙铨的刀法套路,也看明白了韩炎的破解之法,因此也没用上五招便将孙铨踢翻在地、手中刀抵在了孙铨面门之上。 柳恽得意地望向师父,韩炎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这才收刀入鞘,还给李雄。 第177章 大丈夫言而有信 少男女两小无猜 孙铨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师父打不过也就算了,人家十几岁的小徒弟都能把自己欺负成这样。他只觉得自己再没有脸面见人了,望了望手中的刀,牙一咬眼一闭,举刀便要自刭,却突然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睁眼一看正是韩炎。韩炎接下来一句话更让他欲哭无泪:“别急,我还有个徒弟呢!” 说着,韩炎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又转身嘱咐方实:“元真,手下留点劲儿,别弄伤了!” “诶!”方实扛着自己的铜锤笑着走了过来。说实话这孙铨的招式和师父的招式他并没有全看懂,但是不重要,因为他不需要! 他只用了两下,第一下砸弯了孙铨的刀,第二下砸到了孙铨的手腕。他很听话地收着劲儿,因此孙铨虽然吃痛丢了刀,但并没有造成骨断筋折的后果。 孙铨捧着发红的手腕怔怔地站在那里,整个人的精气神已经完全被抽干了。伴随了二十年的刀已经毁了,他现在便是连自杀都做不到。徒弟们看向他的眼神也不再崇拜,而是充满了怀疑,这整天挂在嘴边的所谓“威名赫赫”的八荒刀便如此不堪一击吗? 韩炎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带着徒弟们进到院中来,并关上了院门。看热闹的人群见终于打完了,也都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回到镖局正堂,韩炎让慕青坐在上首,自己只是坐在下首一侧。这是他一来镖局就跟慕青定好了的,慕青一介女流想要压制住下面这些男人并不容易,因此哪怕他自己才是镖局实际上的主事人,但明面上必须要树立慕青的权威。包括适才对孙铨的羞辱,主要也是为了打掉他的傲气,以免以后他喧宾夺主、影响到慕青的地位。 “行了,孙掌门,聊聊加入镖局的事吧。”韩炎漫不经心道,仿佛此事并不是很重要。 孙铨脸色苍白,他此时已经完全接受八荒刀门毁在自己手中这件事了,更关键的是今后便是人身自由都没有了,只能为人家卖命。 可不甘归不甘,孙铨到底也算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言出必行,一诺千金,他神色黯然,垂首道:“大丈夫愿赌服输,没什么好说的,今后愿为振风镖局效力便是!” 韩炎点点头,这孙铨本事虽不大,但行事倒是光明磊落,他对这孙铨的印象便好了几分。他指着慕青道:“这位便是镖局的主人慕青慕东家。” 这话令孙铨颇为诧异,他原本以为韩炎才是镖局的主人,可如今才注意到,坐在上首的是慕青,韩炎却是坐在下首的位置。骆勋、慕青夫妇的名头孙铨也是听说过的,武功料想大致与自己差不多,手底下怎么可能会有武功这么高的下属呢?他心中有疑惑,但也不敢多问,见韩炎目光冷冷地盯着自己,当即便向慕青单膝跪下道:“属下参见东家,今后愿听凭东家调遣!” 慕青忙将孙铨扶起。因为出身的不同,她跟韩炎在对待江湖人士的态度上其实是有所不同的。八荒刀门虽然只是个二流门派,但是毕竟也算有一号,如今就这么被除了名号,她还是有些于心不忍的。 “能得孙掌门加盟镖局是我的荣幸,今后还要多多仰赖孙掌门了!”慕青客气道。 孙铨却是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他苦笑道:“门派都没了,哪还有什么掌门?东家今后可别再这样称呼了!” 慕青也是有些尴尬,突然灵机一动:“镖局琐事众多,我一个人也顾不过来,我有意请孙兄做掌柜的,不知意下如何?”慕青看似是在询问孙铨,眼神却瞄向了韩炎,韩炎见她投来了征询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这一番互动孙铨也看在了眼里,他这才敢开口答应:“既如此,属下也不推辞了,多谢东家、韩先生!” “孙掌柜,八荒刀门除了今日来的这十来个人,还有多少人啊?”韩炎问道。 “还有四五十人。” “都叫过来吧。”振风镖局当下正缺人手,因此来者不拒,“慕娘子,这镖局的院子怕是小了些不够住了,把旁边的院子也买下来吧!” “诶!” 孙铨此时也看出来了,镖局真正做主的还是这位韩先生,此人又跟静山军有关系,怕不是官面上的人吧? 韩炎才懒得跟他解释内中情由呢,他现在操心的是伙计们训练的事,今日正好柳恽来了,他便借故出了正堂将柳恽、方实叫了过来。师徒三人嘀咕了一会,敲定了一个“圆阵”的方案。 韩炎当即让李雄找来了十几个聪明伶俐些的伙计,试了试效果后,感觉倒也差强人意,只要训练得当也能发挥不错的效果。 只是镖局目前没有藤牌,暂时用木板代替,同时柳恽打发一名伙计带着他的亲笔信快马赶到望州调五十个藤牌过来。 次日,藤牌送到了镖局,柳恽不能长期待在郢州,只能将“圆阵”及刀牌手的训练之法都教给了李雄,又亲自训练了三五日,让李雄在旁边学着,等李雄逐渐上手后,他便回到了望州。 回府以后柳恽惊喜地发现府中多了位客人——禾儿。 原来冯柯出发前一天来找柳翀,将新做好的四把短铳送了过来,同时也把禾儿带了过来,说是此次进京时间长,他妻子也要随他回京,只留禾儿一人在家属实不放心,便将禾儿托付给了冯姨娘,请她代为照顾。 冯姨娘很喜欢这个半路认回来的小侄女,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所以禾儿便在府里住下了。 柳恽看见禾儿更是开心地不得了,禾儿现在也不讨厌这位表哥了,二人初识时闹得那点不愉快早就抛诸脑后了。 柳恽这几日干脆连军营都不去了,每日陪着禾儿在游乐场玩耍、逛街,又买了许多礼物送给禾儿,那份殷勤劲儿是个人都看的明白。 冯姨娘也乐见其成,只是碍于上面还有两位哥哥没有定亲,不好开口罢了。 第178章 柳公子品尝新酒 秦管事受命开荒 不过事实上,柳恽带着心上人逍遥自在的日子也并没有过上几天。冯柯等人出发两日后,步军副都指挥使黄敬昭也率领五个营回到了望州。 五个营的官兵得到了三日的假期,柳明诚则在大长公主府花厅宴请了黄敬昭等将官,并招来柳恽、邹浩作陪,就算是为他们接风洗尘了。 次日,西北榷市护卫队也回到了望州,此次他们带回来了一百匹马,俱都是四尺七寸的宝马良驹。柳翀留下了一半,剩余一半则给了静山军。 此外,护卫队还给柳翀带回来了他想要的葡萄、西瓜、苜蓿种子、虎杖根茎和姜颂的一封信,种子柳翀交给滕致远先收着,等明年开春再行种植;姜颂的信里主要汇报了酒和煤炭的销售情况,果然如柳翀所料,烧酒在西北销售极好,“醉魂在”主要供应给西夏贵族,哪怕售价较高也不缺买主;平价的“大白”则主要销售给平民,甚至连口感不怎么好的头锅酒都有大批人趋之若鹜,只要价格低一些就没有卖不出去的酒。 提到酒,柳翀想起来农庄那边的葡萄酒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再加上虎杖需要立刻种植, 于是便驱车赶往农庄。 农庄的酿酒作坊规模已经越来越大了,占地几乎达到了农庄的五分之一。如今是二十套设备一起开工,大部分都是烧制“大白”的。秦管事如今要操心的事情越来越多,酒坊这边便交给了他的女婿王斌负责。 “王斌,现在一个月能烧多少‘大白’?” “回大公子,如果铆足了劲儿烧,一个月便烧一百斛也是不在话下的,只是酿酒的速度有些跟不上了,尤其最近天气开始转凉,发酵的慢了。” “那就多烧些煤,把屋子里烧得暖暖和和的,不要不舍得烧煤,咱自家产的东西,又没多少成本,用不着抠抠搜搜的。先预备一百斛‘大白’、二十斛‘醉魂在’准备运去易州。另外‘醉魂在’的头锅酒以后都留着,下次都运去西北,这头锅酒咱们看不上,在西北那边却卖的不错。‘大白’的头锅酒还是留着制作固体酒精,‘第一楼’那边的供应不能断。现在京城不少人家开始从‘第一楼’购买固体酒精回去自用,今年冬天的需求量一定会大增,所以这一块你也要重视起来。” “是,大公子。” “葡萄酒酿出来没有?” 王斌露出了为难的神情:“这个......怎么说呢?倒是有酒味了,可是有些酸涩,可能是酿坏了吧?” 柳翀一听就乐了,这葡萄酒可不就是有点酸涩吗?对于喝惯了白酒、黄酒的人来说,这个味道确实像是坏了。 “拿一杯来我尝尝。”柳翀笑着吩咐道。 片刻之后,小伙计便端来了一杯葡萄酒,用的是柳翀先前就让人送过来的瓘玉杯子装的。这杯子并不是他原来那个世界里人们喝葡萄酒常用的高脚杯,就只是普通的瓘玉杯子,柳翀觉得这样的杯子才更适合这里。 柳翀并不懂如何品鉴葡萄酒,作为一个穷学生,实际上他只是在某位有钱的同学的生日宴上喝过一次,知道这葡萄酒喝之前要先醒酒,让可能存在的硫化物气味尽快地消散。因此他接过杯子没有急于入口,而是端在手中轻轻晃了几下。这色泽倒是不错,石榴红的颜色很耐看,至于挂壁什么的柳翀是不会看的。 端详了一会儿,柳翀将酒杯举至唇边轻轻含了一口,在口中仔细咂摸了一番,酸度倒还好,确实有些涩,不算难喝,但也不算太好喝。 他想了想道:“这次的酒不能算失败,只是可能不太符合大家的口味。这样吧,重新再酿一次,这次你让人将葡萄皮全部剥去,将葡萄榨汁,直接用葡萄汁酿酒,如此应该就不会再这般涩了。” “诶。那这次这坛酒如何处置?” “放我车上吧,我带回去。” “诶!” “你老丈人呢?” “在瓘玉大棚那儿,您不是让他再盖几间大棚种蔬菜吗?他最近在那边忙活。” “行,我去看看。” 柳翀信步往瓘玉大棚那边走去,一路上只见农庄已经盖起了一大排水泥房子,都是二层的小楼,独门独院。柳翀随口跟庄户门聊了几句,知道所有人都已经安置了下来,人口多的便一家分到一院,人口少的便两三家共居一院,虽然有的分到了水泥房,有的分到了土坯房,但只要有房子住,大家就都知足了。 柳翀果然在瓘玉大棚那里找到了秦管事:“老秦,今年的土贡都交齐了吗?” “都交齐了。新的瓘玉大棚也建好了,这两天在种菜。” “正好,我这里也有些新的种子。小滕,拿来。”柳翀从滕致远手中接过种子包交给秦管事,“这一包是葡萄,但这是另一种葡萄,跟原来那种不同;这一包是西瓜,明年开春都可以种上。另外,庄子里还有地方吗?我想种点牧草试试。” “这可真没地方了。”老秦连连摇头,“自从上次收留了两个岛的岛民,后来又收留了许多流民,现在庄子里已经有两千多户了,人口比原来翻了一倍都不止。庄子里现在这些土地种的粮食也就仅够维持这些人口的生活而已,实在腾不出新的地方给您种牧草了!” “哦,这样啊!”柳翀陷入了沉思。当初收留那些流民是无可奈何,一方面是慈悲,另一方面也是安抚人心,并没有考虑农庄的承受能力,如今看来,“平原农庄”确实有些超负荷了。 “那就再买些地呗!”地不够那就买,柳翀解决问题的思路很简单。 “大公子,咱这庄子往北是山,往西一大片地都是王家的庄子,再想买地就只能往东走,东边那就出了平原县,到昌河地界了,那片地是上好的熟田,且不说人家卖不卖,就算人家愿意卖,想买的话肯定不便宜,种牧草恐怕都回不了本!”老秦一一解释道。 柳翀注意到他没有提南边,便追问道:“那南边呢?南边的地是谁的?” “南边是一大片无主的荒地。” “那就买下来呀!”柳翀刚一说完就意识到问题了,柳家、王家两大农庄的附近,为什么会出现一大片无主荒地呢?显然这块地不是什么好地。 果然老秦继续道:“那块地是盐碱地,虽然也能长点庄稼,但是长得不好,产粮极少,所以才被抛荒了。” 盐碱地?能长庄稼说明只是轻度盐碱地,而苜蓿草恰恰是可以在轻度盐碱地上种植的。 柳翀心中暗喜:“老秦,去把那块盐碱地全部开垦出来,苜蓿不怕盐碱地,正好用来种草。另外,去昌河把那片熟田也买下来,贵点不要紧,尽快把虎杖种上,省得误了时候,有富余的地还可以种点别的。” “是,那小人这就去办。” 第179章 祁清瑜回忆往事 大公子研制新药 处理完农庄这边的事情,柳翀回到园子时已经是晚饭时分了,他悄悄闪进国图餐厅找出来两个醒酒器和几个玻璃杯子,将这一小坛葡萄酒分成两份,吩咐玖祥、玖和将其中一份送给柳明诚,自己和滕致远带着另一份来到了彩光殿。 彩光殿里祁清瑜和孩子们已经用过了晚饭,柳忱回书房温书去了,婉月去赵夫人那里看账本了,柳恽跟禾儿出去赏月了,柳恪、婉容等几个孩子在陪着祁清瑜说话,下人们正准备收拾碗筷,柳翀忙喊道:“诶诶,先别收,给我拿副碗筷,等我吃完了再收。” “你这又跑哪儿去了?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这菜都凉了,让他们给你再做点新的吧!慢点吃,别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柳翀现在一忙起来便经常不在家吃饭,祁清瑜习惯了,到了饭点没见到他人,便以为他今日也不回来了,哪成想他这个时候回来。看他大口扒着饭菜,显然是饿极了,老太太有些心疼,但心疼归心疼,贵族子弟无论如何仪态还是要注意的,因此忍不住骂了一句。 “不用做新的了,这不还剩许多吗,足够了!”肚子里有了几口饭菜垫底,不那么饿了,柳翀便开始细嚼慢咽起来。 等他吃完了,祁清瑜这才问起来:“你那小厮手里捧的什么呀?” “是葡萄酒,就是用葡萄酿的酒。” “哦,小时候倒是喝过一次,还是我皇祖父、你高祖父太祖皇帝当年跟西夏人打仗的时候缴获了几坛,我那时候小,大人们不肯给我喝,我便指使谢鹄趁大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偷了一小坛出来,味道酸酸甜甜的,不大像酒。我俩也学大人那样你一杯我一盏的,都给喝完了,当时不觉得如何,可过一会儿就都醉的不省人事了,差点没把我皇祖父、父皇、母后吓死,还以为我得了什么怪病,直到太医发现了我衣服上的酒渍,才断定我只是喝醉了!哈哈哈,后来我倒没怎样,只是害的谢鹄被他爹好一顿揍!”祁清瑜大笑着回忆起了童年趣事。 柳翀忙倒了一杯亲自递给了祁清瑜:“这是咱们庄子自己酿的,您尝尝,看看是不是那个味道。” 祁清瑜饶有兴致地接过来品了品:“味道倒是差不多,只是这个有点太涩了。” “我已经让他们重新做了,下次的应该就不会那么涩了。” “那我可就等着了。”祁清瑜眉开眼笑,又招呼那几个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孙子、孙女过来一起品尝新酒。 柳翀见老太太兴致高,趁机问起了一件他疑惑了很久的事:“祖母,您跟宋国公以前很熟吗?” “我和谢鹄、德甫他爹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那时候大渊初创,宫里没那么多规矩,我们这些小孩子整日在一起胡闹,几乎不分彼此。我跟谢鹄又是同龄,自小便玩的最好。我及笄之后议亲的时候,他俩都想娶我,可谢家欠柳家一份大人情,所以谢鹄他爹做主让谢鹄退出了,我便嫁给了德甫他爹。为此谢鹄还伤心了好久呢!” “这什么大人情能把公主让出去呀?谢家亏死了!”柳翀一边给祁清瑜揉着肩一边笑着问道。 “德甫他祖父是为了救谢鹄他爹而死的,这救命之恩谢家小辈认不认账我不知道,但谢鹄跟他爹绝对是记得的!” 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怪不得上次老太太一封信就能救了戚珩。 柳翀注意到祁清瑜讲述的“偷喝酒事件”中并没有老岐国公的参与,便问道:“那您叫人去偷酒,为何是叫宋国公去而不是叫柳家祖父去呢?” “德甫他爹年纪比我们略大一些,也懂事,不会跟我们一起胡闹。谢鹄耳根子软,我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做坏事当然得找他去!” “哦,原来如此......” 从彩光殿出来回到紫竹院,柳翀算了算时间,今日正好七天,便去国图将所有小碗端回了书房,又让人喊来了白郾。 二人依然是一个指挥,一个操作:“把棉花放在那个漏斗上,漏斗接着那个大瓘玉杯子,对,然后往里倒,慢点慢点......” 等所有培养液过滤完,柳翀拿来提前准备好的菜油倒进去让白郾搅了起来,一刻钟后从瓘玉杯子外面清晰地观察到了分层现象。白郾小心翼翼地将上面两层舀了出来,只留下最下面一层。 柳翀又取出备好的碳粉,将剩下的溶液轻轻倒了进去搅拌,直至碳粉将所有溶液吸收。 吸收了培养液的碳粉被再次放入下端连有管子的瓘玉容器中,然后白郾依次向其中倒入了蒸馏水、用醋做成的酸性水、用碱面做成的碱性水,再次提取出来的溶液就是较高纯度的青霉素溶液了。 “再取一滴溶液滴到葡萄球菌培养皿里,每个都滴一滴。” “葡萄......球?”白郾挠了挠头疑惑地看着柳翀,表示没听明白。 “就是让你从病人身上提取的那个!” “哦哦。”白郾立即找到了做了特殊标记的五个小碗,打开盖子,一一滴入溶液,然后又盖好盖子,放置在了柳翀指定的位置上。 剩余的青霉素溶液柳翀则将其装在一个细口瓶中,暂时放置在柜子里。 “大公子,这药是用来干嘛的呀?”柳翀一直没告诉白郾他在做的是什么东西,但白郾隐约猜到了这是一种药,只是不知道是用来治什么病的。 “小白,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提过的‘抗生素’吗?” “记得呀!” “我现在做的这个东西就属于抗生素的一种,如果能成功,那么下次再遇到那个猎户那样的情况,那伤者就可能不会死了!” “真的?那是不是也可以开刀了?”白郾的眼神中露出了惊喜和期待,医者父母心,没有哪个大夫会不喜欢灵丹妙药。 “嗯!真能成功的话,以后一般的外科手术就都可以尝试了,再有女子难产,也可以剖腹产了。好了,就这么放着吧,能不能成功,等过几天就知道了!”柳翀满怀期待地看着眼前的小碗,医学的一大进步可能就要从此开始了! 第180章 王仲垠寻求合作 黄敬昭左右为难 转过天来,柳翀在府里看着针线婆子缝羽绒服、羽绒被,很快就要进入十月了,御寒的衣物要提前预备好。 滕致远来报,说戴宾夫妇求见,柳翀忙到花厅见他。 “大公子安!”戴宾夫妇恭恭敬敬行了礼。 柳翀见桌子上摆着礼物,有些诧异:“怎么还带着东西来,你们有事?” “呃......确有一事求大公子。”戴宾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反倒是王采蘩大大方方道:“实不相瞒,大公子,妾身是为家父来的。” “令尊?他又欺负你们了?”柳翀皱起了眉头。 “不不不,大公子误会了。是这么回事,今天一大早,府上尊管来找家父,说是想买我家的地,种什么杖,哎呀我也叫不上来,反正是要买我家的地。家父便连忙赶到我家中,他自己不敢来见大公子,便托我们来问问。他的意思是,大公子想买他也不敢不卖,但是如果大公子能给他个机会,他愿意跟大公子合作,这地呢就算是他入股了,不知大公子能否给他这个机会?”对于王仲垠这个请求,王采蘩似乎也觉得挺令人为难的,她边说边偷眼观察着柳翀,看柳翀是否有不悦的神情。 “哦,这样啊!”柳翀倒不排斥这种合作,而且看王仲垠这一年来对戴宾夫妇的态度,似乎此人也真的是改过了,既然如此,他也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柳翀思忖片刻后,将加入“望州工商会”的规则给他们讲了一遍:“如果他愿意,可以以这种方式和我合作,我把虎杖根茎给他,让他自行种植,产出的虎杖我全部收购。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大公子请讲。”王采蘩见柳翀吐口答应了合作,心中已经喜不自胜,自然也就不抗拒柳翀提出条件了。 柳翀望着王采蘩笑道:“我这个条件就是你,王大嫂!” “啊?”戴宾夫妇俱是一愣,不解其意。 “乡庠急缺女先生,目前我府里几位姨娘分别在二分校、三分校轮流授课,但一分校还没有女先生,我知道王大嫂是读过书的,故此有意请王大嫂到一分校任教,不知意下如何?” “这......妾身虽读过几天书,但学问有限,哪里会教书呢?”王采蘩有些惶恐。 “只是蒙学而已,教些女孩子认认字,所用教材是什么戴宾最清楚不过了,没什么难的,王大嫂不必谦虚。一分校的校长就是于茂他爹,你们也不陌生。” 王采蘩为难地望向戴宾,戴宾倒是不反对,反而鼓励她:“孩子有苹儿看着,你左右在家也无事,便去教书又何妨?” 见丈夫也点了头,王采蘩便不再推辞,应承了下来。柳翀交给他们一份契约,让他们带回去给王仲垠,若是同意便签了字送回来。 傍晚时分,戴宾送来了签好了字的契约,柳翀当即打发小厮去给秦管事带了句话,让他将虎杖及种植方法都交给王仲垠。 两日后,五营官兵再次集结,黄敬昭宣布了静山军的训练计划,众军士一片哗然。 厢军不承担作战任务,因此从来没有训练一说,如今竟然要他们也同禁军一般训练如何打仗,这简直匪夷所思。这五个营的兵都是老兵油子,与新兵不同,当即便有人抗议起来。 面对部下的抗议,黄敬昭很是为难。以私心而言,他其实也不赞同厢军训练一事,只是别驾相公交待下来,此事必须照办,而总负其责的又是三公子,他也不敢抗命。无奈之下,他只能好言安抚,让大家暂且忍耐一二。 可接下来当柳恽真正开始训练之后,这股怨气便安抚不住了,因为训练的第一项内容便是体能训练,城西十里亭来回一圈,半个时辰跑回来便算合格。柳恽亲自带队一起跑,然而达到合格标准的寥寥无几,大部分人都用了接近一个时辰,有极少数人甚至在半路开起了小差,偷偷溜号了。 柳恽大怒,在距离出发满一个时辰之后直接下令关闭营门开始点名,凡是未到者不论原因直接除名,名单随即贴在了营门外的墙上。 见柳恽动了真格的,这些被除名的人开始慌了,纷纷来找黄敬昭求情、讨主意,这厢军待遇虽然不高,但也好歹是个铁饭碗,再怎么着也比种地轻松,没人愿意轻易丢掉这份差事。 黄敬昭虽然官职在柳恽之上,可人家毕竟是上官之子,这练兵一事又是柳别驾要求的,黄敬昭是真不愿意得罪柳恽。可架不住这些老兄弟们苦苦哀求,尤其这其中又有两个是跟随自己多年的都头,他也是不忍心这些人人到中年丢了饭碗,左右为难之下他只好硬着头皮来找柳恽求情。 可任凭他好话说尽,柳恽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怎么都不松口。无奈之下他又厚着脸皮来求柳明诚。柳明诚早知道军营里发生了什么,不等他开口,直接一张招兵告示递给了他:“把这个贴在军营外,此告示长期有效,以后但凡有人被除名,就立即招新人顶上,望州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壮丁!另外,从明天开始我的五十名护卫驻扎军营,暂时充任军法官,自你而下,凡不遵号令者,一律军法从事!” 黄敬昭没想到这趟来不但没能开口求情,反而带回去一纸招兵告示,彻底堵死了这些人的回头路,还顺带把自己也填了进去,他后悔不迭,有苦道不出,只好悻悻而出。刚走出衙门,就见一人将他拦住:“黄副宪留步,大公子有请!” 黄敬昭抬头一看,眼前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看打扮正是大长公主府的长随。 黄敬昭跟着来人来到平原商号,柳翀正在堂上等着他。 黄敬昭这几年一直在京城,并不认识柳翀,但回来这几日耳朵眼儿里却灌满了“大公子”这三个字,知道这位大公子在望州威望极高,因此不敢怠慢,忙趋步上前抱拳行礼:“参见大公子!” 黄敬昭职务不低,柳翀也不敢托大,忙起身还礼:“黄副宪不必客气,快请坐!” 第181章 黄敬昭领会上意 青霉素研制成功 二人落座后,柳翀注意到了黄敬昭手中的一卷纸,便笑道:“黄副宪拿的是招兵文书吧?” “正是,大公子也知道此事?” “当然,我的主意!”柳翀微笑地端详着黄敬昭的反应。 黄敬昭愣了一会儿,随即有些明白了:“那大公子唤我来也是为了此事?” 柳翀点点头:“黄副宪此前不在望州,不知道今年六月流民围城那一战有多凶险,如果不是大长公主府有一支经过正规训练的护卫队,如果不是我和冯副宪事先研发了一些火器,单凭一个几乎从未拿过兵器的厢军营怎么可能抵挡得住凶恶的暴民?厢军虽无作战之责,但也担负着守护一方平安的重任,就以静山军目前的能力而言——二十里路都要跑一个时辰,便是抓贼都追不上人家——黄副宪认为你们守得了这一方平安吗?” 黄敬昭沉默了,静山军能力差这的确是事实,真说起来他这位副都指挥使脸上也是没什么光彩的。 柳翀继续道:“所以静山军必须要改革,今后要加强训练、形成战斗力,我不要求厢军士兵个个都比得上禁军,但至少也不能太差。我建议父亲派去了五十名护卫,不妨就以这五十名护卫为标准,什么时候你们一个都一百人能跟这五十人打成平手,就算你们合格了,如何?” “大公子要练兵,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除名一事太过突兀,一下子砸了人家饭碗,断了人家生计,这只会徒增怨气,不但被除名之人有怨,便是其余人等只怕也会寒心!”黄敬昭对于除名一事还是有所不满的。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三公子年轻,不用重典难以立威。话又说回来了,黄副宪,如果你从一开始便能制约部下听从号令,又怎会出现训练半途溜号之事?说起来,此事责任在你呀黄副宪!你自己都不重视上官交待的训练一事,如何能让部下重视呢?” 柳翀苦口婆心地一番劝导倒也的确让黄敬昭意识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也明白了为何刚才柳别驾特意强调“自你而下”四个字,这是柳别驾对自己的不满啊! 想到这里,黄敬昭开始紧张起来,双手不由自主地握起了拳头。 柳翀知道敲打的差不多了,又立刻塞上了一颗甜枣:“其实我一直都相信厢军中也是有能人的,很多人的武功并不在禁军之下,冯柯就是最好的例子,你离开望州的时候他还是个普通士兵,可短短几年时间就跟你平起平坐了。为何呀?因为家父用人从来都是重视能力胜过资历。告诉你的士兵,只要在训练中表现优异,就可以升任将官,而表现不佳的将官也有可能被降职。至于你适才所说被除名之人的生计,这倒不是问题,‘平原商号’有的是活儿给他们做,只要愿意出力气,不愁没有饭碗可以端,在商号做事甚至可以挣的更多。你去跟他们说,只要愿意来,我都会给他们安排合适的活儿做,不至于活不下去。如果不愿意来,那就说明人家不差你这碗饭,你也就不必为人家操心啦!” 见柳翀肯帮忙安排这些人的生计,黄敬昭总算这一趟不白跑,便欣喜地告辞而去了。 回去跟大伙儿一说,众人虽仍不免有些失望,但总好过没有活路,因此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去“平原商号”做事,个别人想要自谋生路的,黄敬昭也便不再管他们了。 回到军营后,黄敬昭召来各营指挥使和一些有资历、有威望的都头,将柳别驾和大公子的意思传达了下去,警告大伙儿不要不把三公子的军令当回事。 众人这才明白此次的训练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要实打实地见真功夫的,而且将官表现不佳会被降职一说,他们也不认为只是吓唬人的,毕竟那么多人三公子说除名就除名了,降个职什么的也不过是柳别驾一句话的事。 有了前车之鉴,再加上黄敬昭这番警告以及五十名军法官的监督,接下来的训练虽然也令众军士叫苦不迭,但总算没有人敢阳奉阴违了。黄敬昭等将官虽不用如士兵一般进行体能训练,但柳恽将他们组织起来进行旗号、阵法等的训练,等他们熟练掌握之后再各自回去训练自己的部下。 柳恽忙着练兵的同时,邹浩也没闲着,他这些日子一直带着全营士兵在海上进行训练、总结海战经验,半个月下来整个人都黑了许多,快跟赵铣有的一拼了。 柳翀的葡萄球菌培养皿也到了可以开盖观察效果的时候了,他和白郾头碰头地盯着五个小碗,然后怀着激动的心情,用颤抖的手打开了盖子。 第一个——有圆圈!成功了!他迫不及待地又打开其他几个盖子,果然在滴入青霉素溶液的周围都出现了圆圈。柳翀大喊了一声“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小白!我们成功了!我们把青霉素培养出来了!” “原来此物叫青霉素啊!”白郾笑道,他这才知道这种药的名字。 “是啊,来,我给你讲讲!”柳翀将自己知道的有关感染、抗生素的知识一股脑儿都告诉了白郾,这些知识完全刷新了白郾的认知,听得白郾目瞪口呆。 “大公子,您说的这些都是哪本医书上记载的呀?能......能借给小人看看吗?” “嗯——这个有点困难,倒不是不想给你,只是这书目前不在我手里。”柳翀没办法只好又扯了个谎,看白郾有些失望的神情,连忙又安慰道,“等我拿回那本书一定给你看!对了,这青霉素我们虽然制出来了,但是量太少,纯度也不够,目前还不敢用注射的方法用药。这一瓶你先拿去给一些外伤的病人外用试试,要详细记录用药效果,以便于获取经验、继续改进。另外,培养青霉素的方法你也知道了,多找一些青霉菌做实验,不同渠道的青霉菌培养出来的青霉素效果可能都有不同,所以整个过程都要详细记录......” 柳翀吧啦吧啦地讲了一堆,将制作青霉素的任务彻底交给了白郾。 第182章 柳翀试制注射器 丁钜初会毕筱芸 打发走白郾后,柳翀又让人叫来连衡:“连东家,我想做一种很细、很薄、中空的钢针,你能做吗?” “这很细是多细、很薄又是多薄呢?” “外径大约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分,内径大约四分之一至三分之一分,长约一寸五分,柱体纯圆,一侧呈尖斜面,内外壁都要打磨的完全光滑,最好使用精钢打造,能做到吗?这是图纸,尺寸要求我也写在上面了。” 连衡双手接过来连连咋舌,他也不敢打包票,说话便留了余地:“大公子,如此精细,怕是不容易,待在下回去召集工匠参详参详再给大公子回话吧。” “好,你尽快给我答复。” 好在连衡——或者说连家的工匠并没有让柳翀失望,两日后就送来了样品,除了抛光度还略有欠缺之外,其余基本能达到要求。柳翀让连衡回去将针头进一步抛光,又令人将针管的图纸送去瓘玉作坊进行制作。 九月底,柳翀攒足了给易州榷市的货,让邹浩押送着走水路往易州运送一趟,玖安、玖宁也随同前往。同时,王勇等人也再次启航南下。 船队出发后,柳翀闲来无事便到军营来转转,看看柳恽他们的训练情况,再看看宋梓青那边的火器研发情况,顺便也将丁钜带了过来。 经过白郾这段时间的调理,丁钜的身体有所好转,精神面貌果然好了许多,再也不提寻死觅活的事,对造船之事也没有那么抗拒了。 柳翀看他状态不错,便带他来军营见毕筱芸。毕筱芸正在专注地用阿拉伯数字练习四则运算,桌子上、地上散落着一堆纸张,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数字。 柳翀拿起一张看了看,见算法、结果都是正确的,可见毕筱芸已经熟练掌握这种算法了。 “这是在画符吗?”对于从未见过阿拉伯数字的丁钜来说,这些数字如同“鬼画符”一般,令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听到人说话,毕筱芸这才注意到有人进来了,抬头一看见是柳翀,忙放下笔笑着欠了欠身:“大公子来啦!” “看来姐姐这数码运用的已经很熟练了。” “确实比算筹好用,只是太费纸了!”毕筱芸打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公子是帮纸坊卖纸来了呢!” “管他费不费纸,好用就行。那我出个题考考你?”柳翀嘻嘻笑着,有些挑衅地望着毕筱芸。 毕筱芸也不示弱,做了个请的手势,柳翀清清嗓子道:“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三个更无争,小僧三个分一个,大僧小僧各几丁?十步之内算出答案。”说着便开始踱步,“一!” 毕筱芸拿起笔来刷刷刷算了起来,柳翀在一旁数着数。二人都没有注意到,丁钜此时闭上了眼睛不知道在做什么。 当柳翀数到“七”的时候,丁钜突然睁开眼睛:“大僧二十五,小僧七十五。” 柳翀、毕筱芸皆是一愣,毕筱芸将算式写完,笑道:“的确是这个答案。” 她看了看丁钜,又望向柳翀:“这位先生是?” “哦,这位是丁钜丁先生,便是我从江南为你们请来的造船师傅。丁先生虽然年轻,但造船技术一流,对你们绝对大有裨益。丁先生,这位毕小姐是交州毕家船坞的,正是你的雇主。”柳翀为二人做了介绍。 毕筱芸早就听说船队带回来一位造船师傅,但是又听说来了以后就一直在养病,还以为是个老头子呢,没想到竟是位年轻人,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二人见礼后,毕筱芸对丁钜大感兴趣:“丁先生也懂术数?” “造船的哪能不懂术数,略知一二。”他又看了看毕筱芸纸上的数字,“原来这些符号是用来算数的,我都是用算筹计数的,倒从没见过这种算法。” “我原来也是用算筹的,后来大公子教了我这种方法,用惯了之后倒觉得这种算法比用算筹更快,不过,再快也没快过丁先生的心算。”毕筱芸刚才虽然也在十步之内得出了答案,但到底是比丁钜慢了一步。 丁钜有些不好意思:“那是因为这道题简单易算,若是数字复杂一些,我也是无法用心算的。” “要不我再出个题,二位各用自己擅长的方法,看谁最先得出答案如何?”柳翀插话道。 毕筱芸没说话,只是笑着看了看丁钜,丁钜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请听题:一百二十三乘以四百五十六,再除以七百八十九,等于多少?”柳翀这道题是纯粹的算术题,没有任何技巧,只是看谁算的更快。 毕筱芸又在纸上列起了竖式,丁钜则拿起旁边的算筹摆弄起来。 “七十一余六十九!”这次是毕筱芸率先得出了答案,又过了一会儿,丁钜才点了点头:“对、对的。” 果然还是用数码算数更快一筹,丁钜心服口服,当即便向毕筱芸请教起来。 柳翀看着这二人旁若无人地讨论起术数来,自己在这儿待着显然有些碍事,便自觉地退了出去。 宋梓青知道柳翀来了,早就等在门口了:“大公子,您来的正好,迅雷铳、地雷、手雷都做出来了,今日正好要去城外试试效果,您要一起去吗?” “好啊!”柳翀顿时来了精神。 一行人当即携带家伙来到城外树林,小军早就布置好了几个目标。 首先试的是手雷,式样就是木柄手榴弹的样子。今日并不是手榴弹的第一次试验,第一次试验是在五天前,当时宋梓青他们准备了几十个弹壁厚薄、装填药量都不同的手榴弹,按照编号顺序一一试验之后将各自的效果分别记录下来,最后确定其中编号为十九的那种为最优方案,回去之后又按照这种方案制作了二十枚手榴弹,今日便是二次试验。 四名小军每人五枚手榴弹,按顺序一一投出后,只有一枚没有爆炸,其余十九枚都顺利引爆了,威力虽然比不了现代手雷,但也足够杀伤敌人了。 柳翀对这个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宋梓青却不是很满意,他沉着脸对身旁的小军道:“记下没引爆的那枚是谁做的,回去让他跑两圈十里亭!” 第183章 迅雷铳横空出世 毕筱芸告辞回乡 接下来是地雷,只见两名小军将十几枚地雷围圈埋了起来,柳翀很疑惑为什么要这样埋,还没来得及问,只见一名小军拿出一个笼子轻轻放到地雷圈中,笼子里面是两只小猪崽儿,笼子门上连着一条细绳。众人退至远处,小军轻拉细绳将小猪崽儿放出,两只小猪崽儿出来之后分别向不同方向跑去,但四周都有地雷,无论如何它们都难以避免触雷。果然,很快爆炸声音就传来了,而且一个地雷爆炸之后又引爆了其他地雷,一阵密集的爆炸声接连响起,眼前硝烟弥漫。 等烟雾散去,众人上前查看,只看见地上零星散落的血肉,两只小猪崽儿已经被炸的粉身碎骨了。这个实验证明地雷的威力和触发的敏感度都是不错的,宋梓青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最后上场的是迅雷铳,这迅雷铳是放置在马车上的,掀开遮盖的篷布露出真面目后,柳翀大吃一惊。这玩意儿是迅雷铳? 原来宋梓青他们制作出来的迅雷铳跟柳翀给的图纸并不完全一样,而是经过改良的,去除了一些非必要零件,却又添入了一些独特的设计。 只见双驾马车后面是一个巨大的车厢,长宽高各约六尺,车厢为木制,外附一层薄铁板,从远处看就是两匹马拉着一个大铁箱子,完全看不出来其中的玄机,甚至连人都看不到。 车厢前端留出约一尺半见方的位置和一个宽约一尺半的空隙作为驭者的座位以及供驭者驾车所用的空间,其他三面都预留了了望口,其中一侧开门供士兵出入。车厢尾部架着三挺迅雷铳,都是八支铳管,排成品字形。虽然仍然是前装弹药,但是铳管设计成了可拆卸的,车厢中还有几十支备用铳管,都已经提前装好了弹药,三名小军一人负责射击,一人负责换铳管,一人负责装弹药。 宋梓青一声令下,马车调转车头,将车尾对准预先布置好的目标。再次下令,迅雷铳开始射击,一铳八管射完后,射击手转换到另一支铳的位置继续射击,副手开始给第一支铳换铳管,弹药手开始给换下来的铳管填弹药,驭者则充当了望哨观察敌情。在四人的配合下,这阵射击竟整整持续了大约一刻钟,共射击了一百多发,直到弹药手实在供应不及弹药了才算终止,而且中间仅卡顿了一次,也很快便解决了。 柳翀已经目瞪口呆了,这哪是一支铳啊,这分明是一辆简易版的装甲车! 这玩意儿虽然不能用来进攻,但如果用来防守,两军阵前这就是敌军步兵的噩梦!而且还可以边打边退,一阵火力压制之后,马车直接回到自己营中,连掉头都不用,方便至极!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为了装填、换管方便,适当地牺牲了铳管的长度,导致它射程不是很远,有效射程只有五六十丈,但有得必有失,相对于优点而言这点缺陷是可以接受的。 柳翀狠狠地拍了拍宋梓青的肩膀:“老宋,天才呀!给你记一大功!” 宋梓青对于迅雷铳今天的表现也很满意,他嘿嘿笑着,一脸的得意。 试验完毕,众人回到营中,宋梓青悄悄将柳翀拉到一旁:“大公子,您之前跟冯副宪要的三百支火枪已经做好了,按您的吩咐,特殊标记、单独编号,什么时候给您送过去?” “就今天夜里吧,回头我去找父亲要牌票,你们悄悄地送到庄子里。另外这迅雷铳可以多做一些,但是要保密,可以先做零件,不必组装,所有零件分门别类地放好,等需要的时候再行组装。火枪也是如此,先做两百支出来供训练使用,剩下的先不组装,等需要出兵的时候临时组装即可。手雷你可以再琢磨琢磨如何跟投石机或者床子弩相配合,根据距离、时长确定引线的长度。” 宋梓青一一答应,便去安排心腹准备晚上的运送事宜了,柳翀又随便逛了逛,看看工匠们打磨火枪零件。 自从今日看了改良版迅雷铳之后,燧发枪现在已经不香了。柳翀之前不是没想过制造后膛枪,但无论是火帽、无烟火药还是封闭技术目前都不具备,后膛枪根本无法制作,甚至连膛线技术他都没敢用,因为对于前装枪来说,有了膛线的枪管装填弹药的难度会更大,所以他只好放弃。 好在今日的迅雷铳让他看到了当前技术条件下的另一种可能的发展方向,倒也不失为一种探索。 离开火器营,柳翀又去看了看柳恽他们的训练。训练已经步入正轨,柳恽对这些人也是打一棍子又给颗甜枣,训练虽然辛苦,但伙食却改善了许多,每天都有荤腥,倒也因此平息了不少怨气。 目前已经开始练队列了,五十名护卫每人手持一根短棍,紧紧盯着每一名士兵,有犯错的上去就是一棍子,因此没人敢于懈怠。 柳翀看了一会儿发现有些不对劲,招手将柳恽叫了过来:“老三,我怎么看着这里面有许多人年纪都很大呀,比如说那个,得有五十多岁了吧?那腿都站不直了!” “大哥,厢军就是如此呀!厢军士兵是到六十岁退役的,这之前只要活着就可以一直服役,所以军中有些老兵是很正常的呀!”柳恽解释道。 柳翀无语了,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超过四十岁的地方,士兵居然要服役到六十岁!这是什么神奇的规定?!如此军队能形成战斗力才怪! 就在柳翀大摇其头之时,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大公子!” 柳翀回头一看,见是毕筱芸和丁钜肩并肩走了过来,二人脸上都挂着笑容,显然是相谈甚欢。 “大公子,我想向您辞行。之前蒙公子相邀来帮军营做‘炮规’、‘铳尺’,如今目的早已达成,也教会了营中士兵使用‘炮规’、‘铳尺’,我便该回去了。更何况,我也想早日带丁先生回去,帮我兄长参详造船之事。”毕筱芸笑语盈盈,说完又看了丁钜一眼,丁钜也是笑着点点头,算是回应。 柳翀越看越不对劲儿,一丝疑惑浮上心头,这是有情况了?这才半天不到啊,进展也太快了吧?! “呃......姐姐说的也是,既然忙已经帮完了,那就没有强留姐姐的道理了。这样吧,明日我派人送姐姐和丁先生回交州,如何?” “那就多谢大公子了。” 第184章 欲裁军先论补偿 论税收解释因由 离开军营,柳翀见时间还早,料定柳明诚还没下衙,便直接去了州衙。 柳明诚果然在二堂看账册,柳忱也在一旁,见到柳翀有些意外:“有事?” “嗯,静山军给府里做了三百支火枪,想趁着晚上运去农庄,找您拿个牌票。” “哦。”柳明诚给柳忱交待了几句,柳忱转身出去了,“一会儿便送去军营了。这种事打发人来说一句就行了,何必自己跑一趟。” “其实还有一件事,想跟您商量商量。” “何事?” “我刚才发现静山军中许多士兵年龄很大,四十岁以上的大概超过了三分之一,我想把都头、军使以下超过四十岁的这部分人裁撤了,换成年轻人。” 柳明诚果然连连摇头:“一下子砸几百人的饭碗,殊为不仁。” “您别急,听我说完。”柳翀斟酌着组织了一下语言,“我也知道,这些人大半辈子都端着静山军的饭碗,到老了把人家踢出去这不妥当,但是军队就是军队,如果因为这个原因而导致军队无法形成战斗力,那就得不偿失了。当然,这些人的安置和今后的生计也是要考虑的,两个办法:一种是一次性补偿,按照其在静山军服役的年限,每满一年给予两个月军饷也就是两贯钱的补偿,一次性发放,都头、军使的补偿可以再提高一些,退役士兵拿着这笔钱买块地也好,做点小买卖也罢,总之不至于活不下去;另一种则是由衙门给另外安排差事,当然如果衙门安排不了这么多人,‘平原商号’可以接手,商号在各县都有作坊,几百人还是能安排的。义父以为如何?”这种补偿方案是柳翀参考原来那个世界里的企业裁员补偿方案设计的,相对比较合理。 柳明诚沉吟片刻道:“试试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有两个问题:一是,如果大家都选择了第一种方案,那么这么一大笔钱,州衙一下子可是拿不出来的;二是,你是打算只裁这一次还是今后都形成惯例?如果今后都如此,那以后每年都会有一笔不小的开支,这对州衙来说不是件简单的事。” 柳翀抱着肩膀踱了几个来回,停下脚步道:“此事今后肯定要形成惯例的,否则没有意义。要不这样吧,此次裁军除了四十岁以上必须裁撤外,四十岁以下听其自愿,凡自愿裁撤者一律同等待遇,但如果选择留下,那么到四十岁时也一律退役,并且到时候如果选择一次性补偿的话,就按照每服役一年给予一个月军饷的方案补偿,对于新征召的士兵也要讲明白这一点。至于钱嘛,还是老规矩呗,‘平原商号’先垫着,州衙以后慢慢还。” 柳明诚苦笑道:“我怎么觉着我一辈子都还不上欠你的钱了呢?”旧债不去,新债又来,虽说是公事,不是私债,可柳别驾依然压力很大。 “哎呀,什么你的我的,咱爷儿俩之间不分彼此,不过是名义上的债务而已,您不用往心里去!”柳翀嘻嘻笑着,他是真的不在乎这点钱,现在对他来说这点钱不过是“毛毛雨”而已。 “嗯,有你这句话,为父就放心了,那就欠着!”柳明诚笑得无比灿烂。 呃......不对呀,好像又上当了!柳翀恨不能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叫你嘴欠! 不过玩笑归玩笑,柳翀还是有一事不解:“义父,为何州衙总是没什么钱?” 柳明诚正欲回答,却见柳忱回来了,说是牌票已经派人送过去了。 柳明诚点点头:“你回来的正好,你在衙门实习也有半年了,为父今日便考考你,我朝的财税制度,你来大致说说。” 柳忱进门的时候也听见柳翀的问题了,略一思忖道:“我朝财税主要由正税、商税、专卖税组成。 其中,正税包括农税和丁税,占比超过一半。农税由农户按十五税一的比例缴纳,按时间分为夏税和秋税,夏税一般征收丝、棉、丝织品、大小麦和钱币,秋税收稻、粟、豆类、草等,地域不同,征收种类亦不同,比如望州主要征收的就是小麦、钱币和豆。丁钱数额各地不同,望州是每丁五百文,算是中等。 商税则是三十税一的比例,在岁入总额中占比并不高,大约是两成。 最后就是盐茶铁等专卖税,这部分占比也能达到两到三成。 这三种税中专卖税完全由转运司收取,上交朝廷,农税、商税由县衙收缴,扣除县衙应留的定额外,羡余部分上交至州府,州府以此自行负担辖区内包括官吏薪俸、厢军军费在内的一应开支。 朝廷收入不足时也会从州府调取羡余,称为‘上供’。说是羡余,但其实数额多少全由朝廷来定,不一定只限于‘余’钱,如果朝廷调取的羡余过多,则州府就会入不敷出。” 柳翀还是有些不明白:“那照如此说的话,我朝十五税一的农税比例并不高,为何百姓仍然积贫积弱?” 这个问题柳忱也无法回答,因为在他看来望州百姓日子过得还可以,并不是很贫苦,而其他地方的情况他也不了解。 柳明诚见状接过话头:“忱儿所说只是制度而已,但是现实情况还是有所不同的。就拿正税来说吧,民户在缴纳两税的同时,还要为两税正额缴纳名目繁多的加耗,一般正额一石,加耗数升。 而且,本来两税应在固定地点缴税,但各地衙门往往强迫纳税人把税物送到指定地点上交,称为‘支移’,不愿意支移的,就得支付脚费。如此做法减少了衙门的脚费支出,却增加了百姓的负担。如果农户为了节省运费,在原地把税物换成铜钱带到支移目的地去交税,那在路上还要为铜钱交‘过税’,怎么着都要额外再付一笔钱。有些地方的‘支移’费用数额甚至已与正税数额相差不大,民户相当于要交双倍的正税。 除了‘支移’,有些地方官府还经常按照自身需要,把应缴纳税物,折换成衙门需要之物,称为‘折变’。这‘折变’里面门道就多了,按规定,‘折变’本来应该按照常平价折算,但衙门总是压低民户交的税物价格,抬高折变物的价格。有的地方命令税户将小麦按照每斗二百文折为现钱交纳,比市价高两倍,还有的地方将民户应纳的杂钱折成小麦交纳,小麦市价每斗一百文,官府按每斗五十文折变,如此便多得一倍的小麦。 更有甚者多次‘折变’,比如本应纳现钱,官府却要求折变成绢帛,然后再把绢帛折变成丝绵,再把丝绵折为现钱。这样一来,官府收到的钱经过三次翻倍,已经是原来的八倍以上。而民户需要缴纳的税赋就增加了七倍,这已经超过了民户年收成的三分之一。如此一来,百姓岂能不贫弱? 你们不了解这些倒也不怪你们,因为自我到望州来以后,便废除了所有这些加耗、‘支移’、‘折变’,大小官吏敢有随意征收正税以外其他名目的一律严惩不贷,所以现在望州只有正税、商税,衙门收入不高,还要给朝廷‘上供’,如此一来州衙自然比较穷了。” 柳忱听完以后对父亲无比崇拜、敬仰,但柳翀却有着更多的思考。 第185章 苟利国家生死以 岂因祸福避趋之 听完柳明诚的介绍,柳翀却皱眉道:“父亲,您爱民如子、敢于任事,这固然不假,但恕儿子直言,您之所以敢于废除苛捐杂税、并且能够做成此事,归根结底与您皇亲国戚的身份以及望州是祖母汤沐邑这一点是分不开的。如果去除这两个客观因素,您的做法在其他任何一个州恐怕都无法顺利地推行下去,因为这里面牵扯的利益太多了,得罪的人也太多了,其中阻力可想而知。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如果按照您这个做法,官府税收数额一定是有限的,清廉则清廉矣,但是如果想要做事的话就会在金钱上掣肘。现在望州是有‘平原商号’在兜底补贴各种费用,那其它州府又该怎么办?如果各州都入不敷出了,那朝廷又该怎么办?” “可钱一共就那么多,朝廷多征税则加重百姓负担,不想盘剥百姓则国库就要空虚,这的确是个两难的问题,你有好办法?”柳翀的话里隐含批评之意,但柳明诚不以为忤,歪着头望着柳翀,似乎也很期待他的意见。 柳翀认真地道:“国库要增加收入,无非开源、节流二途。 首先说开源,这三种税中专卖税相对固定暂且不提,先说正税。 要想增加正税,无非就两点,增加土地和人口。可当下能够开垦的荒地基本都开垦完了,能增加的量实在有限,而土地有限则意味着能够承载的人口也是有限的。 其实大渊目前也不是土地不足,而是需要交税的土地不足。就比如望州的土地,约有四分之一是在官员、举子名下的,也包括咱家名下的农庄,这些都是不用交税的。” “大哥是说投献田?” 柳翀摇头道:“二弟,你说为什么会有‘投献’一事?自己的地不放在自己名下却要放在别人名下,他图什么?” “逃税呀!田地放在官员、举子名下便不用给朝廷交税,而那些官员、举子从中收取贿赂,双方都得了好处,只坑了朝廷!”柳忱有些愤愤不平。 “那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因为......贪婪?” 柳翀摇摇头:“人性逐利,这几乎是本能,不必过多苛责!” “那是为什么?”柳忱有些不解。 柳明诚却有些明白了:“你是说士人免役之策本身存在漏洞?” “不是有漏洞,而是此策根本就不该存在!历朝历代优待士大夫,更有甚者喊出‘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语,这都是糊涂至极!士大夫以‘尊孔重儒’来忽悠皇帝,从而为自身攫取更多的利益,这其中便有‘免役’这一项。可问题是此策只是给士大夫谋了好处,于国于民又有何利呢?根本就是有害无利! 士人免役之策不但不利于农税征收,包括丁税亦是如此,大户人家的奴婢不算人丁,不用交税,这些都直接影响了税收,而蓄奴最多的人家恰恰就是簪缨之家! ‘投献’、‘蓄奴’之事历朝历代不是没有下诏禁止过,但屡禁不止,原因为何?就是因为士人免役之策这个根本原因没有铲除!有此策在,百姓为了逃避农税、丁税、徭役,会主动将土地投献至士人名下,成为大户人家的佃户、奴仆!而权贵为了吸引农民投献,则会主动降低收取籽粒的数额,使之远低于朝廷税收。为了逃避律法追查,他们甚至会典立典卖文契,以为掩饰。 也就是说,只要此策不改,正税的收取注定会存在困难。而如果此策可以废除,士民一体纳粮,丁税摊入农税,那么此困局不攻自破!” 柳忱听得目瞪口呆,柳明诚的表情也极为严肃。在他们的认知里,柳翀的这个想法可谓惊世骇俗。 沉默良久之后,柳明诚缓缓开口道:“你这想法虽好,可优待士人、官绅免役之策已施行上千年,千百年来可谓深入人心,一朝推翻,谈何容易?” 柳明诚的反应在柳翀意料之中,他索性先将这一点搁置,继续谈论第二点:“接下来说商税。 商税与土地无直接关系,按理说可以不受土地限制,无限上涨,但刚才二弟也说了,商税在税收中实际只占两成的比例,这又是为何呢?因为我朝商业不够繁荣!我朝固守‘士农工商’的等级观念,对商业不重视、不鼓励、不推动,商人地位不高,世俗不以经商为良业,这就导致许多人宁愿守着几亩薄田度日也不愿意做些商贾贩卖之事。 此外,商业不发达与工业不发达也有直接关系,这一点,相信父亲、二弟你们能够理解。就以‘平原商号’为例吧,下设各种作坊十数间,雇佣工人上万计,作坊有产品产出,店铺自然就有货物售卖,有了商业行为,自然就有了商税。我为何成立‘望州工商会’将工、商并提?因为工、商本就一体!”柳翀说累了,停下来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那大哥的意思是想要提高商税,就得先鼓励工业、多建作坊?” 柳翀点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柳明诚也默默点了点头,相对“士民一体纳粮”那个,鼓励工业他倒更能接受一些。 柳翀放下茶盏继续道:“说完开源,再说节流。 国库连年被掏空,原因除了打仗需要大量军费之外,其实还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冗员。朝廷优待官员,以高薪养了大量无用之人。比如宗室贵戚,除了有属于本爵的食邑之外,往往还遥领他州刺史、观察、团练之职,便又能白得一份俸禄却不必视事,朝廷不得不另委官员担任实职,此则又是一份俸禄。再比如说封妻荫子,按前朝惯例,原本是于国有大功者方可获此殊荣,而我朝六品官以上者皆可为母、妻请封外命妇、为子请求荫补,如此则造成了大量不必要的支出。难道不该裁撤吗?” “若行此政,那就要将满朝文武都得罪光喽!”柳明诚苦笑着摇了摇头。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柳翀昂头挺胸极有逼格地吟出了一句诗。 柳忱立刻在心里反复默诵,越念越敬佩大哥:果然是我辈楷模! 柳明诚则抬头望着柳翀,神色之间难掩激动:先帝呀,您看到了吗?他真的长大了!大渊之幸啊! 第186章 静山军裁军换血 郇掌柜首贷成交 次日清晨,柳翀准备了两驾马车送毕筱芸和丁钜回望州,同时还给毕筱芸准备了一大车的礼物,算是对她这些日子辛苦付出的回报。 临走前,柳翀还托付了毕筱芸一件事,请她为乡庠的学童编一本术数入门教材,争取在下一学期就能用上,毕筱芸欣然应允。 与此同时,柳明诚在州衙召集了静山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等人共同商议柳翀所提出来的裁老换新一事,众人见柳明诚铁了心要提高静山军的战力,也无人敢触霉头去反对他。随后军营贴出裁军告示及名单,黄敬昭向众人逐条解释两种补偿、安置方案。 为了取信于人,柳翀派人将五万贯钱盛放在箱子里,摆放在军营门口,如果选择了领取补偿,则当场就可以拿钱走人。离职的士兵如果想要做生意手头钱又不够,还可以到“望州钱庄”低息贷款。 同时,商号也派出了两名管事在旁边登记招工,而这两名管事正是之前被柳恽除名的那两名都头。这两名都头如今一个在农庄老秦手下做二管事,一个在油田做二管事,虽然身份地位不如往日光鲜,但实际收入却更高了,他们很珍惜如今这份差事,因此在招工一事上也格外卖力。 有了丰厚的补偿及妥当的安置措施,裁军一事倒也还算顺利。毕竟厢军收入原本就不高,大多数人就是在此混日子的,如今每日都要训练,眼看着混日子是不成了,尤其是那些高龄士兵,每日的高强度训练对他们来说也确实是应付不下来,再这么下去,老命都要丢了。如今有机会离开,再也不用训练了,还有一笔钱可以拿或者换个差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于是只用了两天的时间,裁军一事便告结束,大约六百人被裁,另有约四百人自愿选择了离开,领取补偿和选择安置的各占一半。 紧接着军营开始招新,而且告示写明四十岁退役及退役后的补偿、安置方案。以往厢军虽然规定是六十岁退役,可真正能活到退役的人并不太多,毕竟人均寿命摆在那儿。如今干到四十岁就可以走人,还有补偿拿,有了这笔补偿退役后的生计也有了着落,何乐而不为? 于是缺额的新兵很快就招满了,有了新鲜血液的静山军连训练热情都高涨了许多,训练之事日见成效。 而此事带来的另一个后果就是,望州州衙欠“平原商号”的债务飙升到了十二万贯,新增的六万贯包括买五十匹军马的五千贯、太平惠民院预支的日常运营花费五千贯、盖学校的建材费两万贯,其余的就是本月的静山军军费和裁军补偿了。 柳恽带着静山军训练的同时,赵铣则带着府中护卫在庄子里分批训练火枪,不但练习如何射击,还要练习使用刺刀,好在这些人本身就有不错的武功底子,练习使用刺刀对他们来说也不是多么复杂的事情。 九月底,“望州工商会”收到了会员们的本月会费,虽然大部分人此时还没有盈利,收到的会费只是零星的几吊钱,但毕竟算是个开始。 柳翀命人在城中各处繁华之所贴出告示,说明“望州钱庄”可以提供年息一成的低息贷款,任何人想做生意缺少资金都可以到钱庄申请贷款,只要找三家以上的商铺作为担保即可,无需抵押;同时,如果加入“望州工商总会”成为会员,还可以享受无息贷款。 消息一出,大家都将信将疑。须知,市面上的高利贷一般都是翻倍息,以一年期的借贷来说就是到期后双倍偿还,“九出十三归”更是再平常不过了,如今钱庄竟只收一成的利息,哪有这样的好事啊?! 然而“望州钱庄”又是柳大公子在经营,大公子的人品、信誉大家还是信得过的。 就在许多人犹豫观望之际,滕巍为“望州钱庄”带来了首位客户。 “大公子,这位是茶叶铺的郇掌柜,他想借着开榷市的机会去东吴进一批茶叶,可手头有些紧,便想着从咱们钱庄贷些钱。”滕巍介绍道。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对于这第一位客户,柳翀格外热情,“郇掌柜快请坐,这贷款的规矩滕东家都跟你交待过了吗?” “说过了,要三家担保的。滕兄已经答应为我担保了,还有两位朋友也愿意为我担保,所以这个不是问题。”郇掌柜有些紧张,他也是第一次跟人借钱,心中很是忐忑。 “那您要借多少?” “五......五百贯!”郇掌柜咋着胆子说了个数,他是个小生意人,这个数字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大一笔财富了。 才这么点啊?柳翀却有些失望,他不由得瞥了撇嘴。 郇掌柜误会了,以为自己要的太多,连忙改口:“其实三百贯也是可以的......” “一千贯!” “一......啊?”郇掌柜有些懵了,我没听错吧?这怎么还有往上加的呢? “鉴于您是钱庄第一位客户,我决定多给您贷一些钱,而且我认为您趁着现在开榷市去东吴贩茶这个主意甚好,一定能赚钱,所以这笔钱一定能很快收回本息。这是契约,您看看要是没什么问题,就把您那两位朋友请过来签字吧!” “诶诶!”郇掌柜没想到事情出奇地顺利,喜不自胜,连忙叫人去请那两位朋友。 约莫一刻钟后,二人来到钱庄,这两人也都是商户,一个是开当铺的,一个是开杂货铺的,滕巍与他们也都相识,身份没有疑问。 众人看了契约均无异议,便都签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柳翀当即让伙计抬出两大箱钱来,清点无误后直接送去了郇家。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全城都知晓了此事。自那以后,“望州钱庄”的名声总算打响了,来贷款之人也逐渐多了起来。但依然还有部分人在观望,想等着看郇掌柜还钱的时候会不会被坑,之后再来谈论“望州钱庄”是否可信。 第187章 精准扶贫上日程 宣州事件再生疑 进入十月份,柳翀又恢复了抄书、写故事的生活。临近冬天了,他索性将剩下几个月的故事都写了出来一并交给了谭必,省得冬天动笔手冷。 与此同时,他交给了柳忱一个任务:“二弟,你带人将全州走访一遍,将所有衣食无着的人家登记下来,将生活困难的原因调查清楚。如果是因为病弱、孤老、残疾等原因导致生活难以为继,那么该帮助就帮助,如果此类人数较多,可以考虑在各县设置安济坊集中安置,包括街上的乞丐,一律安排进安济坊住下,适龄学童该入学读书的一定要入学读书。如果贫困户家中有青壮年劳力,无论男女都可以给他们安排一个活儿做或者教他们一门手艺,要保证每家每户至少有一个有收入、能养家的人。如果是因为有吃喝嫖赌、奸懒馋滑等恶习而导致贫困的,想办法先治好他们的陋习,再给他们安排活儿。” “好的,大哥,这就是您之前说过的‘精准扶贫’吗?”柳翀曾无意间跟柳忱提过一嘴“精准扶贫”的事,所以柳忱一下子就联想到了。 “对,我们要让望州没有活不下去的人,要让每个老百姓都觉得日子有奔头!” 让每个老百姓都觉得日子有奔头! 柳忱在心中默念这句话,忽然有种心潮澎湃的感觉——这就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另一种说法吗? 他顿时觉得大哥安排的这件事意义极大,暗下决心定将此事做好。 打了鸡血的柳忱自去忙活不说,这日,柳翀正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滕致远进来回事:“大公子,京东路分号送来一封信,请您过目。” 柳翀接过来打开看了看又重新装进了信封:“派人送去郢州给韩管事,顺便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老韩都走了大半个月了,这么长时间他都不在自己身边,柳翀还真有些不太习惯。 提起韩炎,柳翀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叫住了滕致远:“小滕,那天——就是方实成亲头一天晚上在望海楼,你跟老韩同桌饮酒,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当时他情绪如何?” “嗯——”滕致远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天一开始坐下吃饭的时候,韩管事还挺正常的,至少脸上还是挂着一丝微笑的,也跟玖安、玖宁两位哥哥说了些‘路上辛苦了’之类的话。后来两位哥哥开始讲起在兴州的一些见闻,包括南唐的一些风俗故事,小人是听得津津有味的,可韩管事好像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不高兴了,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小人甚至看到他眼圈有些红了,也不知道是哭了还是酒喝多了导致的。”滕致远的观察能力不错,心思比较细。 “他喝了多少酒?” “一壶高粱酒,小人和两位哥哥各自只倒了一杯,剩下的都被韩管事喝了。” 一壶酒不至于让韩炎醉倒,那么眼圈红就只能是因为哭了。难道韩炎和南唐有什么关系? 柳翀挥手让滕致远出去了,自己则陷入了沉思。他突然发现自己对于这位自幼陪伴自己长大的老仆的了解其实少的可怜,韩炎是哪里人?为什么会进宫?他那一身本领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有那样一身本领却又甘心做个侍奉人的奴婢,这又是为何? 毫无疑问,韩炎心里是有秘密的,可从那一晚的反应来看,他是宁愿受罚都不愿说出自己的秘密的。想到这里柳翀很是自责,他不认为这是韩炎的问题,反而认为是自己以往对韩炎关心不够,才导致韩炎不愿对自己敞开心扉。看来以后得对老韩更好一些了。 韩炎此时并不知道自己那一晚的一时冲动所带来的的余波到现在都未止息,仍在柳翀心头缠绕。他这几日除了跟方实一起训练镖局伙计之外,也顺带指点了一下孙铨和慕青的武功。 孙铨的八荒刀法其实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只是他习练不得法,导致这种刀法的威力没有完全发挥出来。韩炎将他练习方法的错误之处及刀法本身存在的破绽一一指出,并教给了他正确的法门,孙铨连续练习了几天,果然大有进益。 慕青练的是九节鞭,这种兵器讲究“竖打一条线,横扫一大片,竖轮转平扫,回身缠绊绕”,是一种技巧性很强的兵器。韩炎虽然没在这种兵器上下过多深的工夫,但以他的修为而言,天下所有武功的道理在他看来都是相通的,因此他按自己的理解点出了鞭法练习上应该避免的误区,也令慕青受益匪浅。因此,短短十几日的时间,二人的武功都进步了一大截。 闲暇之余韩炎也教骆宁和欢欢习武,对于教导小孩子习武他不乏经验,对于这两个孩子也很喜欢。慕青趁机试探了韩炎的态度,韩炎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他觉得自己并不能长期待在郢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只会耽误了这两个孩子,与其那般还不如让他们另投别的师父,因此便没有接慕青的话茬儿。慕青只道韩炎没看上自家孩子,不想收徒,虽有些失望,却也只好息了这份心思。 这日清晨,府中小厮按照吩咐赶到镖局将京东路的信转交给了韩炎,韩炎阅过之后将慕青请了过来:“慕娘子,有件事有必要让你知道。我家商号京东路分号前几日按大公子的吩咐去骆掌柜出事的地点查看了一下,并没有发现有驻军;而且根据他们调查的结果,那前后几日附近也根本没有厢军调动。尊夫之死怕是另有内情啊!” “那照您所说,杀死先夫的并不是官兵了?可是他们有弩啊?除了官兵谁还能有弩呢?而且据李雄所说,他们穿着官兵的衣服,也打着官兵的旗子,怎么会不是呢?”慕青大惑不解。 韩炎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想了想道:“你说尊夫是死于弩箭,那你可有保留那弩箭?” 慕青点了点头:“我从先夫遗体上拔下来了一支,我这就去拿给您看看。” 慕青转身进屋,不多时拿出来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正是一支短箭,看样式的确是军中常用的手弩的箭矢。韩炎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在箭杆上面有几个阴刻的小字:壮武马二营三都王二保。 物勒工名? 韩炎心念一动,对慕青道:“让人给我备马,我亲自去趟宣州,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慕青答应一声,连忙叫人去备马。那送信的小厮见韩炎要出门,忙上前拦了一下:“韩管事,大公子催您早点回去呢!” “你回去跟大公子说,我必须得亲自去趟宣州,暂时还不能回去,抗命之过待我回去之后自会向大公子领罪。”韩炎所谓“领罪”一说只是为了让小厮回去有个交待,他知道柳翀不会真的因为这点小事怪罪他。 但这话听在慕青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她只当韩炎为了她的事宁愿承担被主人责罚的风险,心中不禁一阵感动。 第188章 白大夫又陷冤情 大公子出言辩白 韩炎走后,小厮回府也禀报了柳翀,柳翀知道他必是有什么新线索要追查,也就不再多问了。他这两日也无暇顾及韩炎及镖局之事,因为太平惠民院出了点事。 话说这日,柳翀正在家抄书,滕致远进来回事,说是太平惠民院那边遣了人来禀报,有人在院里闹事,小白大夫还被人打了,请大公子赶快过去看看。 柳翀一惊,光天化日之下敢在本公子的地盘上闹事,这还了得?他放下笔,点了二十名护卫立即赶往太平惠民院。 到了太平惠民院却发现局面已经被控制住了,原来院里在请他的同时,也派人报了平原县,章乃琳第一时间就带衙役赶了过来,迅速将殴斗的双方分开。 柳翀见章乃琳在,他也就没有急于出面,让手下护卫留在院外,自己和滕致远混在围观的人群中观望。 章乃琳当场问案,他指着那带群闹事之人沉声问道:“尔等是何人?” “回相公,小人王保,是京东路豫州人氏,其他人都是小人的同族兄弟。”为首一五短身材之人答道。 “既是外地人氏,为何在此打人?” 王保理直气壮地一指白郾:“因为他医坏了小人的娘子、害死了小人未出世的孩子!庸医误人,难道不该打吗?” “你胡说!”白郾平生第二次被人污蔑为庸医,头上又被人打出了血,委屈地喊了出来。 “我胡说?我怎么胡说了?我娘子在你这里开了保胎的方子,回去吃了之后,不但孩子没保住,我娘子还因小产而大出血,差点丢了性命!不是你这庸医害人还能是因为什么?” “你娘子的胎相不稳,孩子十之八九是保不住的,开方子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这一点在你们看诊的时候就跟你们说过了,如何又来怪我?小产的时候你们也没找我呀?我又怎知是为何大出血?”白郾急忙争辩道。 “怎么不怪你?你休要狡辩!大伙儿恐怕还不知道吧?”王保转向围观的百姓煽动道:“这个姓白的本就是在朔州医死了人,被流放到望州的,现在刑期还没到哪!如今又医坏了人,有什么好奇怪的?” 此言一出,周围百姓顿时议论纷纷:“原来竟有此事?” “流放?那他岂不是个犯人?” “哎呀,亏我还想给他保个媒呢!幸亏没提!” “真是没想到啊,看着挺好个人,啧啧啧......” “哎呀,那他给开的方子还能不能吃呀!” 围观群众一时被带了节奏,柳翀望向王保的目光却是一凛:不对,有问题! 白郾的案子在望州本就没什么人知道,这个人自称是京东路的,为何会了解发生在朔州的案子?又为何会对在望州的白郾了如指掌? 京东路? 柳翀不禁想起了韩炎去郢州之前说过的话,京东路最近出现的频次确实太高了,再要说京东路没问题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此时,随着众人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白郾低着头浑身开始哆嗦起来,昔日的耻辱、今日的委屈一并如潮水般袭来,众人怀疑的话语、鄙视的态度如同刀子一般阉割着他的内心,可他又无法反驳,只是蹲在地上抱着头哭着喃喃道:“我不是庸医......我没医死人......不是那样的......” 柳翀知道自己必须出面干预了,否则白郾的处境将会更加难堪。他清了清嗓子道:“朔州之事不过是你一面之词,焉知真伪?再说了,白大夫在防疫之时救活了多少流民,难道大家都忘了吗?远了不说,就说这两个月吧,白大夫义务为大家看病,治好了多少人的病,大伙儿心里没数儿吗?这看人嘛,要听其言、观其行,大伙儿想想,白大夫以往的言行,哪点像个草菅人命的庸医?” 这话倒也说到了一些人的心坎里,立即便有一女子喊起来:“就是就是,白大夫治好了那么多人的病,大伙儿都是看到了的!还有望州其他那些大夫,他们都说白大夫医术好,他们治不了的病人都叫来找白大夫治,难道全望州的大夫都是庸医吗?” “对呀,你媳妇儿保不住孩子,说不定是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老天爷不让你有后呢,关人家白大夫什么事?” “诶?不对哈!如果朔州的事儿是真的,那你事先就知道他在朔州医死了人,为何还让他给你媳妇儿看病?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你是成心找事儿的吧!” “对对,这人就是来找事儿的!” 舆论立时有了转向的迹象。 柳翀趁热打铁:“再说了,这望州太平惠民院是望州州衙兴办的,说白了,花的是望州百姓的钱,你个豫州的凭什么跑我们望州来占我们望州百姓的便宜呀?诶?不对呀?你媳妇儿胎相不稳那就更不应该长途奔波了,你不在你们豫州本地医治,却舍近求远跑到望州来,这路费都比诊金贵多了吧?不合理呀!” 柳翀这番话有故意煽动望州百姓对抗外乡人的嫌疑,虽不算什么高明的手段却极为有效,百姓立即被带动了起来:“就是,这小子分明是来找茬的,章相公,可不能让他们得逞啊!” “把他们赶出望州!” “对!赶出去!” 章乃琳早就觉得这王保有问题,此时见柳翀在为白郾说话,他也不干涉,只是冷眼注视着场中众人的神情变化。 那王保见形势陡转,顿时慌乱了起来,连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我是豫州人,可我媳妇儿是望州人啊!” 可此时无论他说什么也没用了,群情汹涌,章乃琳见舆论已经是一边倒了,自然没理由为了这几个外地人得罪自己治下百姓,便让衙役将这几人轰了出去。 柳翀轻声吩咐了滕致远几句,小滕又跟院外的护卫一番耳语,护卫点点头悄悄跟上了垂头丧气离开的王保等人。 太平惠民院很快就恢复了秩序,只是白郾今日心情实在不佳,柳翀见他情绪低落,便借口让他去给祁清瑜请脉,让他先回府去了。 第189章 打破砂锅问到底 柳暗花明又一村 章乃琳断完案子倒是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笑着跟柳翀打了个招呼:“大公子好辩才呀!几句话就扭转了局面,佩服佩服。” “章县令过誉了,不过是‘公道自在人心’罢了!诶,对了,章县令还是第一次来太平惠民院吧,我带你转转?” “那就有劳大公子了!” “这边请!” 柳翀引着章乃琳在太平惠民院转了一圈,将这处三进的宅子各部分的布署、用途以及太平惠民院的教学、运作方式给章乃琳讲解了一遍,听的章乃琳连连点头。柳翀又送了一本《太平惠民手册》给他,他看了后也是啧啧称奇。 最让章乃琳感兴趣的还是太平惠民院的官办惠民这种模式,但他对此也有些疑问:“大公子,你说的基本医疗由官府兜底,下官倒是能理解,如果真能做到的确是利民之举。可是官府的税收是有限的,需要做的事情也很多,修桥补路哪项不花钱?都花在这医药上面真的合算吗?” “章县令,一国也好,一州一县也罢,要想繁荣昌盛是离不开人的,有人才有劳力,有人才有税收,这个道理没错吧?” “确是此理。” “那么如何增加人口呢?鼓励生育固然是一方面,可光生下来还不够啊,得能保证生下来的人口都健健康康长大成丁、继续繁衍。而提高医疗水平、最大限度降低死亡率就是那另一方面,生的多、死的少,人口自然就会增长。人口越多,州县收入也就越高,也就越能拿出钱来补贴医疗、改善民生,这个叫做‘良性循环’。” “大公子这番高论前所未闻,倒是令下官茅塞顿开,下官还得再琢磨琢磨。不过下官还有一事不明,大公子出巨资办乡庠、开义诊,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更加可以籍此名垂青史,可大公子却将一切功劳都归于官府,从不宣扬自己之名,这又是为什么呢?” 柳翀笑了笑:“首先我得声明啊,办乡庠、开义诊这两件事我都不是首功,开扫盲班、办乡庠的想法起源于范尧卿老先生免费教孩童识字一事,此事范老当居首功;而义诊之事由白郾牵头而起,我不过是推波助澜,将这两件事的规模和影响扩大了一些而已,不敢贪功。至于那些钱嘛,那只是借给州衙的,又不是不用还。前几日还跟家父算账呢,他已经欠我十二万贯钱了!” “大公子此言过谦了,不管怎么说,望州百姓得益于大公子良多,大公子高风亮节,令人敬佩!只是大公子一面经商谋利,一面散财济民,却又不图名利,这些举动怎么着看上去都有些矛盾啊?”章乃琳打破砂锅问到底,一副不把柳翀真心话逼出来不罢休的态度。 柳翀被他问的有些烦了,停下脚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叹息道:“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只是想让百姓过得好一些而已,哪有那么多计较呢?” 小爷在完成任务!这能跟你说吗?我跟你说得着吗?问问问,你上辈子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章乃琳听不见柳翀内心的吐槽,但柳翀这番装13着实震撼到他了,他怔怔地看着柳翀,若有所思。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十万个为什么”,柳翀心里还有事,就匆匆回到了园子里。 果然刚一回来,护卫就来回话:“大公子,已经查明了,那个王保确实是豫州人,是个行商,跟同族一帮兄弟往来于豫州、望州之间做点小生意,平常还算本分,也从未去过朔州。他在望州这边养了个外室,前几日确实流产了,这倒也是实情。此事蹊跷之处在于,他那外室流产之初他并没有来找白大夫闹事的想法,相反他的邻居还听他亲口夸赞白大夫人好。直到两日前,他在这边的家里来了个亲戚,说是他表哥,从宣州来的,那人来了之后,王保的态度就变了,开始在家中大骂庸医。而且,小人跟踪的时候还发现,他那表哥今日也在太平惠民院围观的人群中,只是他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与王保等人一同走,因此小人一开始没有发现他,直到他回到王保家中,小人才注意到此人。目前已经派人盯着此人了,下一步如何请大公子示下。” “先盯着,同时派人暗中保护白大夫,太平惠民院那边也要加派人手。” “是!那王保呢?” “此人应该只是被利用了而已,牵涉不深,不必理会他。” “是!” 晚饭后,柳翀将今日太平惠民院之事禀告了柳明诚:“义父,今日之事颇为蹊跷,那些人指责白郾的理由极为牵强,根本无法坐实,不像是想借此事陷害白郾,倒更像是——试探!对,就是一次试探!您之前就说一直有人在找白郾,莫不是那些人找上门来了?” “确有这个可能,如果他真的知道些什么,那的确值得有些人铤而走险、杀人灭口。” “可我试探过白郾几次,他对当年之事确实是一无所知的。” “有些事情他或许知道,只是没有意识到那就是关键而已。而且重点也不在于他知不知道,重点在于有人心虚,认为他可能知道,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必须斩草除根。” 柳翀点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果真如此的话,那是否就是说,想杀白郾灭口之人就是白太医的背后主使者,也就是杀害我父皇的幕后真凶?” “虽然没有证据,但逻辑上说得通,所以这是一次机会,多派些人手保护好他。” “诶!另外,既然对方已经发现白郾的行踪了,那么之前为了将他弄到望州来而制造的那个冤案是不是也可以帮他解决了?否则一辈子背着个庸医害死人的罪名,这对他也不公平。” “这是小事,回头我让人去办。对了,天气转凉,你祖母的咳疾似乎又有复发的迹象,赶快让人将地暖烧上。” “是,明日一早我便去办!” 第190章 白大夫死里逃生 韩管事顺手牵羊 次日,柳翀令人将地暖烧上,羽绒背心做好了一件,也先拿给祁清瑜穿上了。同时,白郾来诊了脉、开了方子,药煎好后,柳翀哄着祁清瑜服下。就这样吃了两天药,殿里的温度也升起来了,总算将咳疾压了下去。 这日,白郾来复诊,请过脉后正欲退出,柳翀叫住了他,递给了他一个盒子:“小白,你现在总在外面跑,接触的人什么样的都有,安全不能不注意。这里面有一支手铳和一些弹药,你拿着用。你去找赵铣,让他教你如何使用。另外,你的案子可能也会有转机了,老爷已经写了信请那边的官员重查你的案子,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真的?如此,便多谢老爷和大公子了!”白郾接过盒子连连道谢,那件案子是他的心病,关系着他的骄傲和自信,如果能翻案,那对他来说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去跟赵铣学了手铳的用法后,白郾揣着手铳高高兴兴来到太平惠民院。这几日因为要给祁清瑜看诊、煎药,再加上心情不好,所以他一直待在府里,没有去太平惠民院。今日得了柳翀带来的好消息,心情大好,就立即来院里看诊、教学了。 因着他这几日没来,学生们都攒了许多问题想要请教,白郾一一解答后才来到前院看诊,哪知刚刚坐下,在排队看诊的人群中便蓦地冲出三人,俱都手持短刃向白郾刺来,白郾一惊,本能地掀翻了面前的桌子,将三名刺客的来势稍微挡了一挡。 人群顿时一阵慌乱惊叫,那三名刺客避开了被推到跟前的桌子,再次向白郾袭来,白郾吓得脚步慌乱,急切后退时腿脚已不听使唤,自己将自己绊倒在地。这一倒地,只觉后腰被硌的生疼,顿时想起了大公子所赠的手铳。眼看着刺客的刀已经逼近面门,说时迟那时快,白郾迅速掏出手铳,火药是之前已经上好了的,他闭着眼睛猛地扣动扳机,一声巨响,再睁眼时,面前那名刺客身上已经多了个血窟窿。 此时护卫们也已经赶到,迅速将其余两名刺客拿下。在被当场揍了个半死之后,两名刺客招了供,他们都是被雇佣的杀手,雇主是一名留着络腮胡、操宣州口音的中年男子。 护卫当即报给了柳翀,柳翀连忙下令抓捕那名宣州人,又派人去给柳明诚传话,请他立即传令关闭城门,以防此人逃跑。 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当护卫来到王保家中时,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关闭城门大索之下也无结果,料定应该是跑了。 然而就在次日上午,韩炎回来了,但他除了自己骑乘之马外,还牵着一匹马,马上还绑着一个络腮胡男子,护卫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昨日搜而未得的那位宣州人! 护卫大喜,忙将此事报给了柳翀。韩炎回屋换下了脏衣服,略作梳洗后也来见柳翀。 韩炎进来先请了个罪:“大公子,小人擅作主张去了趟宣州,请公子恕罪!” 见到韩炎柳翀大喜:“老韩,你可回来啦,有何新发现吗?” “的确有些发现。小人从慕青那里得到了杀死骆勋的弩箭,上面有宣州壮武军及制作者的姓名,顺着这个线索,小人偷偷找到了此人,证实此箭的确是壮武军所有。小人又混进壮武军观察了几日,发现壮武军在大量制作兵器,尤其是弩箭,但是其军营库房中却并没有多少库存,大部分都被悄悄运了出去,目的地似乎是在大横山中,而大横山下正是骆勋出事的地点。小人跟踪了一段,又偷偷越过一处山头远远地观察了一下,发现大横山中似乎隐藏着一处军营,看军服、旗号似乎是壮武军,但因为戒备森严,小人也很难近前查看。而且小人查遍了壮武军,并没有发现任何一营、一都不在营中驻扎,因此实在无法确定这支军队的详情,只好先行回府向公子禀报。” “哦,那那个宣州人又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起来就巧了。小人回来的路上在一处茶肆休息时,碰巧遇到了此人也来喝茶,因为小人这几日都在宣州,对宣州口音极为熟悉,所以他说话时的口音引起了小人的注意。小人心中起了疑,细一观察,竟在他的马身上发现了壮武军军马的烙印,便趁其不备将其击晕带了回来,适才方知竟是大公子所要捉拿之人。” “哈哈,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韩,你立大功啦!”柳翀又转头吩咐护卫,“将那人以盗窃军马的罪名送到州衙好好审审。” “是!”护卫领命而去。 柳翀又详细问了问宣州的情况:“你说他们在大量制作兵器,大约有多少?” “具体数量说不好,但以奴婢的观察来看,他们每日大约能制作弓、弩各十张,箭一千支,长枪四十杆,刀三十把,盾牌三十张,盔甲五副。而且据说他们这样赶工已经持续三个月了,这样估算下来的话,这些兵器可以装备近万人了!” 柳翀心中大惊,从韩炎的描述来看他几乎可以肯定有人在养私兵,可问题是谁有能力养上万的私兵呢?!如此巨大的数量,就算不被发现,那么军费呢?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还有,打造如此多的兵器那就需要大量的铁,可分配给各军的铁数量是有限的,那么不足的这部分从何而来呢? 他心中念一动,吩咐道:“老韩,恐怕不能让你歇着了,你立即通知各矿场,自即日起所有铜铁锭一律不再对外出售,全部运回望州来。你再去一趟商号,将各处铁矿的账目查一遍,看看咱家的铁锭除了上交朝廷和自用的以外都卖给了谁,查完以后将名单交给各处分号,让他们细查这些铁锭的流向。” “少主是怀疑壮武军的铁锭来自咱家的矿场?”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他还能有什么途径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这么一大批铁。” “是,奴婢这就去查。另外,如果将全部铜铁锭都运回来,咱家的护卫恐怕不够用了,是否让振风镖局他们出份力?” “行,随你吧,你看着安排。” “是!” 第191章 静山军练兵备战 壮武军惹人生疑 韩炎退下后柳翀有些心神不定,意图刺杀白郾之人极有可能就是谋害延佑帝的真凶,而此人又跟壮武军扯上了联系,而且手中可能还有一支上万人的秘密军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人都是敌非友。突然冒出这么一位劲敌,柳翀有些头疼,甚至有些焦虑了。我在明,敌在暗,这种感觉让他很不爽。 他再也坐不住了,叫人备车去往静山军营。到军营以后他没去找柳恽,而是径直去找了宋梓青。 “老宋,火枪做了多少了?” “除了上次那三百支,最近又做了三四百支。” 柳翀连连摇头:“远远不够,最少做一千支!还有火炮、手雷之类的也要多做,你那个铳车创意不错,也多做一些。总之给我铆足了劲儿造火器,越多越好!” 柳翀感觉自己现在也患上了“火力不足恐惧症”,尤其一想到对方有上万人,而商号的护卫队才一千人,他就觉得很没有安全感。 “是,大公子!”宋梓青虽然不知道柳翀为何突然如此激动,但他遵命照做就是了,也不需要多问。 从火器营出来,柳翀才去看了看柳恽的训练。 “大哥,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三弟,如果现在有一支一万人的队伍在你面前,你有把握用这五个营的兵力打败他们吗?”柳翀一脸严肃地问道。 “当然没有!”柳恽怂的理直气壮。 “啊?”柳翀差点吐血。 “大哥,这五个营才刚开始训练,还有两个营是新兵啊!”柳恽有些无语,“大哥你今天很不正常啊!” “啊?哦,没事没事,我就是督促督促你!”被柳恽这么一提醒,柳翀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也不能光顾着训练,训练之余也要多打造些兵器、铠甲,尤其是铠甲、弓箭、床子弩、投石机之类的,多多益善。” “诶!”柳恽嘴上答应着,心里却觉得莫名其妙:大哥今天怎么了? 从军营出来柳翀又来到将作局:“张习,望远镜做了多少了?” “单筒的做了一百个,双筒的也做了三四十个了。” “抓紧时间再做一些双筒的,一个月内,我要将双筒望远镜装备到静山军每一个都头以上的将官。” “是,大公子!” “另外,猛火油柜你们也多做一些,至少做一百个;燃烧瓶至少准备两千个;狼筅也不够,再做一千支。火器营那边忙得很,顾不过来,你们要是有富余人手就派过去帮帮他们。” “是!” 晚上回到府中,柳翀心事重重地来找柳明诚。 “义父,那人招了吗?” “没有,嘴很硬,一直不肯说实话,打的狠了便承认盗窃军马,别的一概不说。”柳明诚今日软硬兼施审了那人半天也没审出结果,很有挫败感,心情也不大好。 “要不要问问他那个叫王保的表亲?” “还是先不要问吧,此人被抓之事尚无人知晓,问了反而有可能打草惊蛇。” “这样吧,回头我让京东路分号查查壮武军中是否有人失踪,看能否找到线索。” “真是壮武军出问题了?” “不但出问题了,而且是大问题!”柳翀将今日韩炎所述重复了一遍。 柳明诚神色凝重起来:“照你所说,有人暗中养了上万人的军队,那么兵源从何而来?他又如何隐藏住这许多人?养兵的粮饷从何而来?仅是壮武军某军某营出了问题还是整个壮武军全部出了问题?难道是壮武军高层意图不轨?” 柳翀先回答了前两个问题:“从时间上看,壮武军是三个月前开始大造兵器的,那么我怀疑他们成军也就是在三四个月以前,而那时候正是流民肆虐之机,因此,兵源很可能就是流民。至于隐藏嘛,义父您看,”柳翀一指堪舆图,“大横山系西面主峰向东的部分分裂成了两列山脉,两山之间有一溜空地,驻扎万人还是能做到的。而且这块地方只有东南方向一个入口,其余几面全部是山,因此只要守住了这个入口就没有人能够进去窥探。” 柳明诚稍加思索后道:“你这说法还是有问题。就算他们守住了那个出入口,那也难保有百姓砍柴打猎翻身越岭误入其中,难道就没人发现问题吗?” “也许误入其中的百姓都被杀了呢?两个月前,振风镖局的东家骆勋带领弟子押镖路过大横山脚下遇到了一支军队,除一名弟子重伤侥幸未死外,其余人全部被杀。我推测,骆勋他们是碰巧遇上了那伙人设在大横山脚下的斥候营,出事以后,这个地点就被舍弃了,所以后来再去探就找不到了。骆勋他们无意中看到了这伙私兵,虽然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伙人有问题,但这些人相当谨慎,还是灭了口,这就是骆勋等人的死因。那可是一支三四十人的护镖队伍啊,他们都能说杀就杀,更何况一两个寻常百姓呢?!” 柳明诚此前并不知道骆勋之事,闻言点点头:“倒也有理。那粮饷呢?” “粮饷之事我也不知道,还需要再查查。至于壮武军高层将领嘛——” “我让人去查!” “那就有劳义父了!”嘿嘿,等的就是你这一句! 从书房出来回到园子,韩炎正等在那里。 “少主,给各矿场的信已经发出去了,买铁锭的名单也整理出来了,您是否要过目?” “我不看了,直接发给各分号吧。另外,告诉宣州那边,查查壮武军最近有谁不在营中。尤其是军一级将官的心腹之人。” “是。” “另外,你还要辛苦一趟,再去趟宣州,查一查那些人的粮饷来源。” “是,少主,不过......”韩炎有些吞吞吐吐。 “还有别的事?” “少主能否容奴婢先去趟郢州,一来是安排振风镖局运送铜铁锭一事,需要仔细交待一番,二来是骆勋之死,既然查出些眉目了,总得跟慕娘子知会一声。” “也罢,那你就先去趟镖局吧,反正宣州之事也不是一天两日便能解决的。” “多谢少主。哦,对了,交州毕家刚送来一封信,请少主过目。” 柳翀接过信,是毕筱芸写来的,她给柳翀带来了两个好消息:一是柳翀心心念念的三千料大船已经在制造中了,二是她要成亲了,所嫁之人正是丁钜,而且丁钜自愿倒插门。此番写信前来一是通知婚期,邀请参加婚宴,二来是想请柳翀帮忙将丁钜的母亲接到交州。 这封信让柳翀的心情好了不少,他万没想到请造船师傅居然还给毕筱芸请回个如意郎君,这倒是无心插柳了。 他当即提笔写了一张条子交给韩炎:“飞鸽传书给周掌柜,让他火速去办。” “是,大公子!” 第192章 表兄妹意外相遇 慕娘子托付儿女 次日,韩炎赶到振风镖局,将押镖及骆勋死因这两件事一一向慕青说明。 第一件事倒没什么,老本行而已,一应交接细节韩炎都给她写了下来,照做即可。第二件事却让慕青悲愤不已,据李雄所说,他们当日之所以全军覆没一方面是因为对方手中有弩,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对方身着军服,自称官军,因此他们全无防备,否则何至于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如今方知这伙儿官军竟然是假的! 想到自己丈夫竟是如此稀里糊涂被杀的,慕青悲从中来,难以抑制,骆宁和欢欢也在一旁听了个满耳,母子三人抱头痛哭起来,韩炎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一时手足无措。 过了将近一刻钟,慕青终于渐渐止住了眼泪:“对不住了,韩管事,一时有些失态,您见谅!” “言重了,慕娘子与骆掌柜伉俪情深,令人感怀。” 慕青抹干净眼泪,看着幼子幼女,忽然想起来一事:“韩管事,此次押镖既然是分为两路,我与孙掌柜各领一路,那这两个孩子怕是无人照顾了,您看这......” 她的本意是想托付韩炎代为照顾,不料韩炎道:“我不日也要启程去宣州,这两个孩子嘛,不如送去大长公主府吧,大公子会照顾他们的。而且,府里有家塾,孩子们也可以一起跟着读读书。” “那再好不过了!我们母子蒙大公子恩典,还从未当面道谢呢,不知能否有这个机会?” 慕青想见柳翀,当然不止是为了道谢,韩炎何尝不明白她的心思,但她如果想为夫报仇,的确不能不依靠柳翀,想到此一节,韩炎觉得她的心思也没有什么不对,便答应带她们回望州见柳翀。 次日回到望州之时,柳翀正在堂上待客,韩炎不敢进去打扰,便带着慕青等规规矩矩站在廊下候着。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里面的客人起身要走,柳翀亲自送了出来。 慕青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那人,却惊讶地喊了一声:“子晋表哥!” 那人定睛一看也是大吃一惊:“青妹!” 那人正是黄敬昭。柳翀因为昨日的“火力不足恐惧症”还没过去,今日便请黄敬昭过府来询问一下静山军兵器制作、马匹需求的一些细节,万万没想到会因此上演这样一出兄妹相认的戏码。 慕青早就说过,她之前来望州就是来投靠表哥的,却没有找到。事实上,那时候黄敬昭还在回望州的路上,的确不在望州,等他回了望州,慕青却又回了郢州,因而错过了。 韩炎见状也是微微有些诧异,这还认上亲了? 黄敬昭走到慕青面前有些激动:“青妹,好几年没见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子晋哥,这事说来话就长了......” “我说二位,既然说来话长,那就进来说吧,别在院子里站着了。”柳翀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众人又回到堂上,柳翀和黄敬昭落座后,慕青却不敢坐,她看见韩炎躬身站在一侧,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而大长公主府又不是一般的大户人家,纵然是她平日里有些不拘小节,如今也不敢造次了。 “慕娘子请坐,不必拘谨。”柳翀态度温和,慕青这才敢侧身坐了半边,两个孩子站在她身后。 “青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认识大公子的?妹夫呢?怎么没见他人影儿?”黄敬昭急切地问道。 慕青将骆勋被杀、自己来望州寻他不着,被人欺负又病倒街头被柳翀、韩炎所救以及后面镖局重建一事都一一说与黄敬昭听。 黄敬昭听罢,也是感伤不已,没想到妹夫正值壮年却突然殒命,真是造化弄人! 他站起来对柳翀、韩炎深施一礼:“多谢大公子对舍妹相救之恩,也多谢韩管事帮扶之义,大公子今后但有吩咐,黄某义不容辞!” “黄副宪不必多礼,你若真想报答,就将我刚才所说的练兵及打造兵器之事做好就是了!” “那是黄某分内之事,一定尽职尽责!” 柳翀点点头又转向慕青:“慕娘子,大横山下之事老韩都与你说了吧?” “韩管事说那是一伙儿假冒的官兵,还说他们人数众多,不是我们镖局这百八十号人能解决的。大公子,”慕青说着站了起来又拜倒在地,“恳请大公子帮外子报仇,慕青情愿做牛做马以报大恩。” 黄敬昭有些不明所以,因为刚才慕青并没有说到这一节。 “快请起,”柳翀示意韩炎将慕青扶起来,“慕娘子,此事关系重大,与你们江湖恩怨不同,不是杀上门去两边打一架就能解决的事情,而且此中许多关节至今还没有查清。不过你放心,只要查清其中原委,揪出幕后之人,我一定给你一个交待!” 见黄敬昭投来疑惑的眼神,柳翀又对他道:“黄副宪你也不必多问,时机成熟以后父亲自会告诉你前因后果的。你只需要知道一点,你将你分内之事做好,就算是为给你妹夫报仇之事出一份力了!” “在下明白了!大公子放心,回去之后定多多督促那帮小子,不让他们偷懒!那青妹,你今日便与我回家吧,我们好好聚一聚。” “这......”慕青有些为难,“多年未见,本来确实应该与表哥聚一聚的,只是我答应了大公子为他押镖,明日便要出发,所以还要连夜赶回郢州,今日实在是不方便了。” “那两个外甥呢?也随你去押镖?” “两个孩子就留在府里吧,会有人照顾他们的。”柳翀接口道,他与韩炎主仆多年,心意相通,所以他一看韩炎将两个孩子带回来就知道是何意了。 “那就有劳大公子了!” 因为慕青还要赶路,所以不能久留,柳翀又简单嘱咐了几句后便让韩炎送她离开了。两个孩子见母亲要走,都有些不舍与忐忑,柳翀忙让婆子将孩子带了进去并嘱咐好生照顾,又让滕致远去找来一些玩具、绘本、零食送过去,这才安抚了他们的情绪。 次日,韩炎也离开望州再次赶赴宣州。 第193章 承平帝召回祁樟 二皇侄密会表弟 放下望州这边暂且不表,京城这边又起了波澜。 起因是淮州榷易使丁造的一封奏章,内容是弹劾楚王不遵法度,偷逃税款,说白了就还是走私之事。 与柳翀的谨慎不同,楚王祁樟自恃在淮州经营多年,因此根本没将朝廷派来的榷易使放在眼里,哪怕是在丁造的眼皮子底下,也依然在走私。可问题是,由于兵将轮休的问题,他手下惯用之人被一一调走,新来之人又因为不熟悉相关事情,不甚得力,很快便被人发现了端倪,直接举告到了丁造那里,而举告之人不是旁人,正是谢昕! 这一份举告的分量不可谓不重,丁造不敢怠慢,严查下去发现确有此事,人证物证俱在,因此便一封弹劾奏章递至政事堂。 事涉亲王,又是统兵大将,杜延年和梁颢都不敢擅作主张,因此便将奏章呈至御前。 说实话,如果可以不来他俩是真不愿意来。承平帝最近又罢了早朝,原因是身体不适,而由于身体不适,他的脾气越发暴躁。 上个月打猎手臂受了点小伤,本来不算什么,可不知怎的竟迁延不愈,半个月过去了,反而越来越重。不但手臂伤口不愈,就连脚趾也无端出血流脓,太医用了各种药也不见好转。承平帝盛怒之下,杖打了好几个太医,整个太医院人人自危,去给承平帝换药之际,人人兜里都揣着些值钱的小物件,以便被陛下打屁股的时候能够拿出来贿赂行刑的内侍。 二人进来的时候,太医刚刚给承平帝换完药。看来今日这位太医手法不错,没有将承平帝弄疼,承平帝神色还算平静,二人暗道庆幸。 见礼后杜延年递上那份奏章:“陛下,淮州榷易使丁造弹劾楚王走私,事关重大,臣等不敢擅专,请陛下御览裁决。” “朕懒得看,你们直接说吧。” 梁颢抢先开口道:“陛下,从奏章所述情况来看,楚王走私之事恐怕是确实存在的,臣以为此事不可纵容,应当严惩!” “陛下,”杜延年正色道,“走私之事的确不可纵容,然而楚王毕竟是陛下的胞弟,若因此事而受惩处,则皇家颜面何在?更何况,楚王走私获利甚巨,他本非贪财之人,积此巨财所图为何,恐怕这才是更应该关心的!” “杜相所言甚是,把老四调回来吧,反正南边现在也不打仗了,他这个太尉老待在军营里也不像话!让他立即回来述职,否则朕罢了他的太尉一职!” “臣等遵旨!” 二人告退之后,承平帝将奏章拿起来勉强看了一会儿,越看越不耐烦,又扔在了一边,但奏章上面提到的一个名字他还是看到了的——谢昕。 “来人,传谢宣!” 约莫两刻钟后谢宣来到万岁殿见驾。 “孔达啊,谢昕这次立了一功啊!”承平帝说着将奏章递给了谢宣。 谢宣大致看了一遍有些不以为然:“不过是件小事而已,又非军功,没什么好得意的。四大国公哪家也不是靠着告密才换来的爵位。” 承平帝笑了,这就是他一直都很欣赏谢宣的地方:他永远都很清楚武将应该干什么! “这是一份密旨,派人交给谢昕,如果祁樟敢不奉召回京,就让谢昕将他拿下!” “臣遵旨!” 谢宣走后,承平帝渐渐收起了笑容。 这几个月来他的身子越来越懒,走几步路便觉得累,眼睛视物也越发地模糊了。当日叫桑玉奴进宫来试眼镜的时候他便完全确定了,自己所患眼疾根本不是老花,那眼镜其实对他毫无用处,不过是为了防备他人看出来而故意留下了一副而已。 他原本还心存侥幸,只道是巧合而已,可如今足部也开始流血了,这些都与当年父皇的症状一模一样! 他心里哀叹一声:朕还不到四十岁啊! 这天底下最无奈的事情恐怕就是明知自己身患绝症,命不久矣却无药可医,只能一天天等死! 难道就真的无计可施了吗? 承平帝心里又是一阵烦躁,不由自主地抓过一串葡萄一粒一粒地往口中塞去,清甜冰凉的汁水暂时缓解了他的火气,这时,内侍来报:“陛下,皇侄殿下前来请安。” “让他进来。” “儿臣参见父皇!”祁翎恭恭敬敬行了礼。 “今日下学这么早?”对于这个自幼长在膝下的侄子,承平帝倒不讨厌,甚至还真有些将他当儿子看待了。 “回父皇,先生今日有事,便提前走了。父皇身体如何了?伤口还未愈合吗?” “唉!怕是好不了了!”承平帝随口感慨了一声。 祁翎眸中隐约闪过一丝喜色,但转瞬即逝,换上了一副悲戚之色:“父皇正值壮年,岂会被些许小伤击倒?若真有事,儿臣也情愿折寿一半换父皇平安。” 此言倒令承平帝颇感安慰,又想起他曾经说过愿折寿一半为谢皇后祈福,而自那之后,谢皇后的身体倒的确渐渐好转了,想来这孩子一片孝心倒是真的,也不枉抚养他一场。 见祁翎眼圈泛红,承平帝又转过来安慰他几句,便让他回去读书了。 祁翎回到自己住处却并没有读书,而是换了身素净的衣服、外面又披了一件内侍的袍服悄悄出了宫,出宫以后他脱下内侍袍服卷成一团抱在怀中,径直来到“童乐园”。进去之后他既不玩任何项目,也不买零食,而是在游玩的孩童中东张西望起来,很快便找到了要找之人,走过去一把拉住了那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 “表哥!”那孩子喊了一声。 “嗯,”祁翎低声应了一声,并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随后将一个锦囊放在那孩子手中,“老规矩,交给外公。” “诶!”每次替表哥送完锦囊,祖父都会赏他一些钱,这让他很乐于替表哥跑这个腿。 办完事,祁翎也不多待,立即离开了“童乐园”,回到宫墙外又将内侍袍服穿上进了宫。 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料到这一切都被人看在眼中。 第194章 桑玉奴分析因果 罗汝芳发现跟踪 祁翎到“童乐园”找那个孩子传锦囊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就被此间的掌柜邹守益注意上了。 邹掌柜原来是珍品店的掌柜,自从桑玉奴正式接手珍品店而梁商又被调回望州后,他就接替了梁商的位置。 这位邹掌柜有项本领,就是会认人,任何人只要他见过就不会忘。祁翎是八月中旬来童乐园办的金卡,那位喊他“表哥”的小公子也是在那前后办的卡,同样是金卡。京城“童乐园”的金、银、铜卡就真的是金、银、铜材质的卡,金、银卡本身就有较高的价值,因此是记名卡。他记得很清楚,那位公子登记的名字是“黄羽”,而他那位表弟登记的名字则是“刘文安”。 在“童乐园”这两个月,他已经有两三次看见这位黄羽公子了,但每次他来都只是交给刘文安一个锦囊或者说几句话就走,而对于那些游乐项目看都不看一眼。一个小孩子竟有如此定力,这实在令他印象深刻。更奇怪的是,办了会员卡却从不游玩,那他图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来送锦囊? 想到这一节他便开始上心了,因此,今天当他又看到祁翎的时候,便提前让伙计守在了巷口,等祁翎离开的时候悄悄跟了上去。 “平原商号”的很多伙计都是经过调教的,尤其是京城这边的伙计,许多人原本就是崔林从大长公主府派出来的家生子,个个都是训练有素,跟踪个小孩子根本不在话下,因此,祁翎对于自己被跟踪一事毫无察觉。 在祁翎走后不久,刘文安也离开了“童乐园”,他同样也被跟踪了。 半个时辰后,两名跟踪的伙计分别回来向邹守益报告了跟踪的结果,邹守益一听便知有异,连忙将此事禀报给了桑玉奴。 现在柳明诚在京城的情治这一块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平原商号”的班底,负责人是桑玉奴,而另一部分更为隐蔽的力量则是由罗汝芳直接负责,并且,桑玉奴也要听从罗汝芳的吩咐。 故此,桑玉奴听到邹守益的叙述后,觉得此事不是她能处理的,便先让邹守益回去,自己悄悄去见了罗汝芳。 二人此次会面的地点是在“第一楼”三楼的一间雅间,此间极为僻静,隔音效果也好,是连述特意嘱咐戚严专门给他们留出的一间议事之所。 “中书令府?刘琰的孙子?” “正是。刘文安的身份确定以后,那位‘黄羽’公子的身份就不难猜了,宫中这个年纪的孩子,又与刘文安表兄弟相称,那就只有那位二殿下了。只是令人不解的是,他如果有事要找自己的外公,大可以大大方方地找,何必费这般周折?”桑玉奴大惑不解。 “既行异常之举,必有不轨之图。刘琰这么些年看上去并不怎么在意他这个外孙,旁人只道他凉薄无情,原来暗中竟有这般勾连。”罗汝芳冷笑道,旋即又望向桑玉奴,“桑姑娘,常听东翁夸你聪慧,于消息分析一道颇有天赋,不妨说说你的看法?” 桑玉奴笑了笑:“东翁过誉了。奴家倒是可以斗胆猜上一猜,说错了先生莫怪。” 罗汝芳微笑着点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先生适才说他们有不轨之图,奴家以为甚是。近日听珍品店的顾客偶然提及,陛下已多日未朝,说是外伤难愈,太医也多遭刑罚。若只是些许小伤,当不至于此,想来陛下之伤是有些重的,甚至——恐有性命之虞。若果真如此,则储位甚至是皇位就应该是皇族近亲现在最要争取之物了。二殿下显然也在有资格争夺皇位的人选之列,刘琰此刻与之勾连,必有图谋皇位之心。只是奴家不明白,二殿下年纪尚小,刘琰虽为三相之一,但手中毕竟没有兵权,他凭什么认为能够为他外孙夺得皇位?啊!难道说陛下已属意立二殿下为储君?”此言一出,桑玉奴自己都是一惊,若真如此,那岂不是表明大公子将彻底失势? 罗汝芳没有立即答话,而是沉思了起来。 桑玉奴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承平帝的身体出了问题,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他甚至知道承平帝到底得了什么病。 但是承平帝从未透露过立储之意,事实上在此之前几乎没人注意过那位小殿下! 罗汝芳的神情凝重起来:“桑姑娘,你先回去吧,我得好好想一想了。” 桑玉奴告辞离去,罗汝芳没有急着立即离开,而是一个人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他刚一上车,一名护卫低声秉道:“先生,桑姑娘被人跟踪了。”这些护卫都是崔林从大长公主府派来保护他的,身手、眼力都是一流。 “哦?什么人?”罗汝芳的眉头拧了起来。 “已经让人去盯着了,稍后给您回话。” “嗯。” 傍晚时分,护卫来找罗汝芳回话:“先生,已经查明了,跟踪桑姑娘的是京兆府的人,而且他们不光跟踪了桑姑娘,也跟踪了您。” “哦?京兆府为何要跟踪我和桑姑娘?请崔总管去帮忙打听打听。另外,你们分一半人暗中保护桑姑娘,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禀报。” “是!” 崔林的动作很快,次日消息便传了回来。 “什么,杨康侯怀疑那名老翰林家里的火是我放的?”罗汝芳无语了,他实在想不通杨康侯这个逻辑是怎么来的。 “据说,他发现了先生与桑姑娘有联系,又发现桑姑娘与杜府有联系,因此才将您和杜相联系起来。”护卫秉道。 “桑姑娘与杜府有联系?”罗汝芳一愣,因为此事他也不知道。 桑玉奴怎么会与杜府有联系呢?为何此事她从未禀报?一丝寒意从他的眸中闪过。 杨康侯跟踪他、怀疑他他都不担心,他正愁水不浑呢,有个来搅局的也不见得是坏事,但桑玉奴的隐瞒是他无法容忍的,这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通知桑姑娘,我要见她。” 第195章 桑玉奴无奈招认 罗汝芳棒打鸳鸯 一个时辰后,还是在老地方,桑玉奴见到了罗汝芳。桑玉奴对刚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还纳闷昨日才刚见过面,今日为何又见。 “先生见召,不知有何吩咐?” “桑姑娘如今攀了高枝儿,岂是老夫敢吩咐的呀?日后在杜相那里,怕是还得仰仗姑娘为我等多说好话了!” 罗汝芳这话阴阳怪气,又特意提到了杜相,桑玉奴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心中暗自叫苦,有心不说实情,可一看到罗汝芳身后那挎刀侍立的护卫,心知今日若不给罗汝芳一个交待,自己怕是出不了这间屋子了。 此情此景之下她也顾不上替大公子隐瞒了,心中暗自对柳翀道了一声“抱歉”,连忙跪倒在地:“先生误会了,此事并非如先生所想那般。”然后便将柳翀与杜心悦书信往来的起因、过程等一五一十说于罗汝芳听。 罗汝芳万没想到柳、杜两家长辈互相警惕、彼此防范的时候,小儿女却在私底下偷偷交上了朋友,而且是在连面都没见过的情况下,这简直匪夷所思。 “你所言当真?” “奴婢不敢欺骗先生,之前未向先生秉明,只是因为大公子不希望此事被他人知晓,是以奴婢不敢擅自将此事说出。” “他们之间的通信都写了些什么?” “初时比较简短,都是通过飞奴传递,所以奴婢看过一些,只是些诗词唱和之类,可近来的书信都是厚厚一摞纸,用信封封了口,通过急递铺传来的,奴婢不敢拆开,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多久传一次信?” “一般是五六日一次。” “上次是何时?下一次又是何时?” “上次是三日前,下一次不是后天就是大后天了。” “下次收到信不要急着送过去,先拿给我。” “是!” “起来吧,今日之事先不要告诉大公子!” “是,先生。” 两日后桑玉奴果然送来了一封信,罗汝芳将封口用水沾湿后轻轻挑开,将里面的一沓纸拿了出来,纸上所写的内容令他有些诧异:大公子这是又写新书了?看这章节序号,这是写了不少日子了吧? 他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确认只是几章小说而已,便又放了回去,封好了封口。 难道就只是作者与读者的关系?罗汝芳右手中指轻敲桌面,沉吟片刻问道:“桑姑娘,依你之见,大公子与杜小姐之间可有情愫?” “这......”这个问题让桑玉奴为难了,若说没有,那是撒谎,搞不好会被主人打死,可她又不敢在背后嚼主人的舌根子,否则死的更快。 桑玉奴犹豫不言、左右为难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答案,罗汝芳心下了然,也就不再多问了:“把信交给杜小姐吧。” “是。” 桑玉奴走后,罗汝芳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护卫:“你立即快马加鞭赶去望州一趟,将此信亲手交于大公子,万不可假手他人!务必拿到大公子亲笔回信回来交给我。” “是,先生!” 两天后柳翀收到了罗汝芳这封表面上是提醒实际上不无责备之意的来信,他的心情顿时跌入了谷底。 这就好比中学生早恋被老师发现了,逼着分手写检查一样,虽然还没到请家长的地步,但如果拒不悔改的话,离那一步也就不远了。 更何况罗汝芳的提醒是对的,自己的确不应该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且不说今生能否回京,就算能回去,以柳明诚和杜延年现在的关系,哪一方又能同意这门亲事呢? 虽然这种无疾而终的结果柳翀之前也想过,可总还是抱有一丝侥幸,如今罗汝芳的态度让他彻底抛弃了那份侥幸。 屏退了所有人后,他独自在国图里坐了半宿,终于下定了决心,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抄了起来。 写完以后回到卧室将信纸装进信封,望着桌子上的信封,他黯然神伤,以往所憧憬过的两个人的未来此刻全部化为泡影,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次日早晨,韩炎来叫柳翀起床,却发现柳翀抱着肩膀坐在地上,头深深的埋在两膝之间。听到开门的声响,他勉强抬头看了韩炎一眼,又低下了头。 那憔悴的神情和未干的泪痕让韩炎大吃一惊:“少主,您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柳翀有气无力地指了指桌上,“回信,让他带回去吧。” 韩炎没有立即去取信,而是蹲在柳翀面前关切的问道:“少主,您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有什么事您就跟奴婢说,奴婢解决不了的,不是还有老爷吗?” 柳翀摇摇头:“秘密,不能说,尤其不能让老爷知道。” “那就不告诉老爷,您悄悄跟奴婢说就好。” “老韩,你有秘密吗?连我都不能说的那种?”柳翀突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韩炎。 “这......”韩炎一时愣住了,过了几秒钟之后才勉强笑道,“奴婢哪有什么秘密啊?” “把秘密一直憋在心里是不是会很难受?呵呵,‘国王有一对兔耳朵’!” “什么‘兔耳朵’?哪国的国王?”韩炎对柳翀这句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一个故事而已。” 罗汝芳拿到回信的时候,发现一共是两封,信封上分别写着“先生亲启”和“小姐亲启”。罗汝芳先打开给自己的信,信很短,仅仅是表明了遵从先生教导的态度而已,甚至连一句问安都没有,可见柳翀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心里是不痛快的,甚至是带了点小脾气。 罗汝芳摇头苦笑,这下可把这位大公子得罪惨喽! 而给杜小姐的那封信也直接交到了罗汝芳手里,且没有封口,显然柳翀是希望罗汝芳先看过此信再转交的。 既如此,罗汝芳也不客气,打开瞧了瞧,居然是一个故事,名字叫《罗密欧与朱丽叶》,读来还挺令人伤感的,但愿杜小姐能领会其中含义吧。 “通知桑姑娘,请她约杜小姐见一面。” “是。” 第196章 杜心悦矢志不渝 罗汝芳犹豫不决 次日,杜心悦依桑玉奴之约来到珍品店:“桑姐姐叫我来所为何事?” 清脆而甜美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桑玉奴一回头,果见杜心悦那甜甜的笑脸,身后跟着贴身小丫鬟小桃。 “杜姑娘来啦!我们到里面说话。”桑玉奴热情地将杜心悦让至后院自己的房间。 杜心悦不疑有他,进到房间之后才发现里面坐着一位老者,她一愣便欲退出去,那老者却开口叫住了她:“杜姑娘,过来坐吧。桑姑娘,你先出去吧!”说着将点好的一碗茶放在了对面位置上。 “是,先生。”桑玉奴笑着对杜心悦点了点头,示意她安心,便拉着小丫鬟退了出去。 “心悦见过罗伯父。”杜心悦款款下拜。 “姑娘见过我?”杜心悦一上来便点明了他的身份,这令罗汝芳有些诧异。 “没见过,但常听家父提起,知道伯父与柳世叔的关系,适才又不小心看到了伯父端茶碗的手,便猜到了。”既知对方身份,杜心悦便也不再忐忑,坦然地坐在了罗汝芳对面。 “哈哈哈,鹤寿有福啊,有女聪慧如此,夫复何求?”罗汝芳笑着夸赞道,果然不愧才女之名,怪不得入了自家那位大公子的法眼。 “不知伯父见召所为何事?” “姑娘不妨猜上一猜?”罗汝芳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我与桑姑娘相熟一事,知道的人除了我的贴身丫鬟以外,便只有大公子了,想必是与大公子有关吧?” 罗汝芳点点头:“姑娘与大公子之事,老夫也是无意间得知的,倒不是桑姑娘有意告密,还请姑娘不要怪她。不过,此事令老夫颇为好奇,姑娘既知两家之间的恩怨,为何甘冒不韪,就不怕令尊见怪、棒打鸳鸯吗?” “伯父又怎知家父一定会见怪呢?家父是否见怪不过是未知之事,若因一未知之结果便先放弃眼下之事,岂非不智?这世上之事总要试上一试方知结果,不是吗?”杜心悦笑着反驳道。 此言倒令罗汝芳一愣,观她这态度似乎并不担心未来之事,莫非她有把握让杜延年接受她和柳翀之事? “那柳家呢,你就不怕大公子无法说服宁远侯吗?” “他若这点本事都没有,也不值得小女留恋。” 罗汝芳愣了片刻,旋即从袖中掏出了柳翀的信放在了杜心悦面前。 柳翀的字迹杜心悦当然是认识的,她似乎预感到了信里的内容,心里一沉。 随着信中的内容一字一句映入眼帘,杜心悦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神色微微哀伤又有些失落。 放下信纸后,杜心悦出神地呆坐了一会儿,忽然抓起旁边的纸笔,刷刷点点写下了几行字,递给了罗汝芳:“请伯父代为转交大公子,若他依然坚持这个故事的结局,小女今后便只当他是笔友,再不做他想了。” 罗汝芳接过,只见上书:“君非罗公子,奴亦不似朱小姐,父兄亦非凯翁、提公子之类,两家亦无深仇大恨,不可比、不可比。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回信看的罗汝芳震惊不已,此女之主动、大胆令人咋舌,可观其言其行又非轻薄之人,着实令人不解。 但这封信上的一句话还是点醒了他——两家亦无深仇大恨! 的确如此,柳、杜二人政见不同是真,彼此都想打败对方也是真,但截至目前,二人确实没有生死大仇,既然如此,那就依然存在化解的可能性。 假如大公子和这位杜小姐真的能...... 罗汝芳看到了另一种此前从未想过的可能性。 他叹了一口气:“姑娘好魄力!此信定转交大公子。” “有劳伯父了,如果没有其他指教,小女先告退了。” “姑娘莫急,还有一事。” “何事?” “你的丫鬟和桑姑娘都被京兆府跟踪了,此中详情及起因我也不知,总之姑娘要小心注意些。” 这个消息倒是让杜心悦一惊,但她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多谢伯父提醒。”言罢便告退而出了。 桑玉奴正在院中等候,见她出来满怀歉意地迎了上去深施一礼:“今日诳姑娘来,姑娘莫怪。奴家端人家饭碗就得听人家管,无可奈何之处,望姑娘海涵。” “桑姐姐不必介怀,早晚都得有这么一节,今日说开了也好。”杜心悦看上去倒是真的不在意,反而有些轻松。 送走了杜心悦,罗汝芳将杜心悦所写的纸条交给桑玉奴:“立刻传给大公子,让大公子自行定夺吧,此事,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京城距望州不到两千里,信鸽一天一夜便将信传到,柳翀展信大喜过望,前两日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杜心悦表面温柔可人,内心其实极有主见,且具韧性,不惧世俗眼光,有着不同于此间绝大多数女子的通透和勇敢,这正对了柳翀的脾气。 心悦君兮,君岂不知?情投意合,可堪良配! 既然人家姑娘都这么主动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再畏畏缩缩? 他当即回信:“前述结局亦非我所喜,化敌为友,以结秦晋,方为佳话。共勉之。” 为了我们未来的幸福生活,共同努力吧!奥利给! 打了鸡血的柳翀继续抄书去了。而由于罗汝芳的犹豫不决,此事终究是没有通知到双方家长,二人的地下恋情这才得以继续下去。 就在柳翀陶醉在杜小姐带来的喜悦之际,杜心悦这边却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故。 这日,杜心悦上街买东西,因为要去的地方不远,也就没有带护卫,只带了贴身丫鬟和两个小厮。可走进一条僻静的巷子时,忽然从墙头跳出两个壮汉打劫,两个小厮哪是江湖豪杰的对手啊,一下子就被踹倒在地,杜小姐吓得花容失色,无计可施。就在两名劫匪狞笑着走向杜小姐时,又有几名汉子持刀跑了进来,当这几人脱掉外面的衣服,露出里面的官差公服时,两名劫匪便立即掉头逃走了。公差追了一阵没有追上,便先行护送杜小姐回府了。 本来这次意外有惊无险,算不得什么,可当杜延年听完了整件事情的详细过程后,心中却产生了一丝怀疑。光天化日之下在京城打劫,什么劫匪那么大胆子呢?而且怎么那么巧就会有官差在附近呢?官差又为什么要穿便衣呢? 事关宝贝女儿的安全,杜延年不敢掉以轻心,当即唤来心腹管事去查明此事。 第197章 杜相报复京兆尹 杨公病急乱投医 当天晚上,管事便将查明的结果报了来:“老爷,通过京兆府内部人的消息,最近一两个月京兆府一直都有派人盯着咱们府里的人,说是杨康侯直接吩咐下来的,为的还是程翰林那个案子。” “杨康侯?破不了案子便在我女儿身上打主意吗?”杜延年有些意外,他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看了一眼管事,冷冷道:“哼!既然他管不好京兆府,那就给别人腾个地方吧!” “是,小人这就去安排。” 一个小小的四品官显然不值得杜相浪费太多心神,他的目光又回到书上来。 这书倒是有些意思,这个穴位割治疗法闻所未闻,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学来的。 正看的聚精会神之时,杜心悦来给父亲送宵夜。 “父亲看的什么书?”趁杜延年吃东西的时候,杜心悦拿起书看了看,“这是......医书?” “嗯。” “这医书倒是与别的医书大不相同,从何处得来的?” “望州。” “望州?又是那位大公子的杰作?”杜心悦眼神一亮。 “嗯。” “那我先拿去看看。” “我还没看完!” “我先看!”杜心悦嘟起了小嘴。 “好好好,你先看你先看!”杜延年无奈地摇了摇头。 爱女一任性,老父便妥协,这是杜家铁律,屡试不爽。 隔了一日,便有人不经意中在承平帝面前提起了两个月前老翰林被害一案。 承平帝也想起来了,这儿还有个案子悬而未决呢,当即召来杨康侯询问此案进展。杨康侯跟踪了罗汝芳、桑玉奴两个月,什么有效的结论都没得出来,哪有什么进展可以汇报呢?总不能说是岐国公府的西席先生勾结左相府的丫鬟、大长公主府的掌柜一起做的这个案子吧?而且关键是他也只是怀疑,根本没有证据将这三人和那件案子扯上关系。他一通期期艾艾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承平帝大怒,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又令内侍持金瓜将他打了出去。 刚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回到府中,左相府的管事又来催问捉拿劫匪一事,并威胁道如果三日内抓不住劫匪他就要承受杜相的雷霆之怒了。 至此,杨康侯也算明白了,自己非但不能摘掉这“署理”的帽子,搞不好连目前的位置都保不住了。 好在他虽不擅长破案,但脑子也不算太笨。自打前两日手底下衙役回来禀报说救了杜小姐一事,他就隐约觉得不对劲。哪有那么巧的事,一向太太平平的京城突然出现了劫匪,偏偏不劫别人还只劫杜小姐? 如今他依稀有些明白了,什么劫匪呀,这分明是杜相借故整他! 此刻,他突然想起了之前梁颢跟他讲过的杜相四封调令逼死一人的故事,不禁后脊背发凉,连打了两个寒颤。 他后悔不迭,不该听从梁颢的挑唆去跟踪那几人。现在冷静下来细想,他的思路其实一直都在被梁颢牵着走,难道说是梁颢另有企图? 对!就是这么回事!梁颢与杜相不和,分明是想借机对付杜相啊!他越想越恨,竟被那梁颢利用了!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此事或许还有转机,便立即吩咐手下备下厚礼去往杜府求见。 杜延年此时正烦他呢,哪里会见他,他在相府门前徘徊了两日也没能进得去大门。 就在他几乎快要绝望的时候,手下小吏出了个主意:杜相见不着,可以试试去见见罗汝芳啊,或许能从那边说上话也未可知呀! 杨康侯醍醐灌顶,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去岐国公府求见了罗汝芳。 罗汝芳倒是很痛快,客客气气将杨康侯请了进来。 “不知府尹相公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近溪先生海内名宿,下官早就该登门拜访了,无奈琐事缠身,拖延至今,前辈勿怪。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前辈笑纳!” “客气客气。杨府尹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见教啊?”宾主落座,罗汝芳一边打着哈哈,一边让小厮奉茶。 “呃......这个嘛......实在有些难于启齿......”杨康侯一脸羞臊,低头搓着手。 “杨府尹不必为难,有事但讲无妨。”罗汝芳的态度好的出奇,这让杨康侯多少有些心安了。 “实不相瞒,下官此来一是向前辈请罪,二是......有事相求。” “杨府尹此言何意啊?何来请罪一说,又有何事是老朽能帮得上忙的呢?”罗汝芳看上去大惑不解。 “这个......是这么回事。”杨康侯将自己是如何在梁颢的引导下怀疑上罗汝芳以及派人跟踪罗汝芳、桑玉奴一事和盘托出,并特别强调这都是梁颢的主使,自己只是一不小心被梁颢利用了而已。 梁颢? 罗汝芳心中砰砰直跳,拢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甚至连脸上的肌肉都开始抖动,他连忙吞了口唾沫,咬紧了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原来如此! 罗汝芳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挤出几分笑容道:“哦,那既然已知是误会一场,此事便过去了,杨府尹不必介怀。” “前辈大人大量,下官感佩之至!只是,此事怕是让杜相误会了......”杨康侯又现出为难的神情。 “杜相?此事与他何干哪?” “我......我也跟踪了杜府的小丫鬟,此事怕是被杜相发现了端倪,他设计将跟踪之人引了出来。如今他怕是认定我意图对他不轨了,可我真是冤枉啊!”杨康侯悔不当初,如今满腹委屈无处可诉。 “哦,这样啊。可此事老朽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我早就听闻前辈与杜相私交甚厚,恳请前辈为我在杜相面前美言几句,以消灾弥。”杨康侯急切道。 “这个......”这下轮到罗汝芳为难了。 杨康侯以为他不愿帮忙,一撩袍服跪在了罗汝芳面前哀求道:“前辈救我呀!” 罗汝芳被他唬了一跳,忙起身将他扶起:“杨府尹不可如此,老夫哪里承受得起呀!杨府尹且坐,听我一言。如你所知,当年杜相与宁远侯在会试之前,我确实于策论一道给过他二人一些意见,也因此他二人视我为‘半师半兄’。可问题是,后来因着宁远侯的缘故,我与他便逐渐疏远了,如今在他心目中老朽是敌非友,若我贸然去找他,只怕会适得其反。因此,此事老朽实在是帮不上忙了!” “啊?那可如何是好?”杨康侯绝望了。 “杨府尹莫急,老朽倒觉得此事没有那么严重。案子未破,大不了丢官罢职,不至于丢了性命;杜相厌了你,躲开就是了。离开京城,躲个清静,过得几年此事过去了,未必没有机会再回来!” “您是说——外放?” 本朝风俗是视京官为贵,外官为贱。京官外放,哪怕是品级不变或略有提升,也都被认为是贬官,因此几乎无人愿意外放为官,是以杨康侯之前根本没往这上头想。 但如今想来,如果能用外放解开眼前的困局,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杨康侯豁然开朗:“前辈这主意甚妙,我这就回去写奏章自请外放!” 罗汝芳笑着点点头:“岐国公在吏部有些朋友,是否需要他帮你寻个好差事呀?” “当然当然,有劳前辈在岐国公面前替我美言了!” “一定一定!” 送走杨康侯,罗汝芳神色逐渐严肃。往事一幕幕浮现心头,悲愤之情,刺心切骨。 梁颢,不着急,这笔账得慢慢算呢! 次日,杨康侯上表请求外放,承平帝也不怎么待见他,当即准允。 很快,吏部下了任命:杨康侯外放京东路诸州水陆转运使,国子监祭酒林正夫署理京兆府尹,国子监司业李绛升任国子监祭酒。 第198章 杜心悦无心泄密章乃琳意外暴露 就在杨康侯离京赴任的同时,柳翀收到了心心念念的佳人的回信,这次不是来催更的,而是问了一个问题:青霉素是何物,如何制作? 这个问题让柳翀心里一惊:“青霉素”这个词是他在白郾用青霉素治疗外伤两个月行之有效后,才刚刚写入《太平惠民手册》第二版里的,而其他地方绝对没有! 杜府怎么会有《太平惠民手册》? 他心念一动,立即叫来滕致远:“小滕,你去办两件事,一是去找白郾,让他查查太平惠民院所有师生的手册是否都还在,有无遗失;二是去找黄敬昭,让他将急递铺最近七八日内所有往京城发过信件之人的名单、收货地址拿来。” “是,公子!” 小半天之后,滕致远回来了:“公子,白大夫说太平惠民院所有师生的手册都在,未发放的那些也在库里,一本不少。这是急递铺的名单。” 柳翀接过来一个个名字看了下去,果然在五日前的名单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章和,收件地址是京城政事堂。 这个章和不是别人,正是章乃琳的老管家! 这就对上了! 《太平惠民手册》新修订的第二版除了太平惠民院的师生外,只有章乃琳有一本,还是柳翀亲手送给他的。他一个县令如果有公事要上奏政事堂,也应该是通过州、路逐级上报,越级直接往宰相手中递东西,这本身就不正常。 柳明诚早就说过杜延年在望州的眼线不止范夷吾,还有一人,原来是他! 呵呵,章县令,藏的好深啊! 挖出了章乃琳,柳翀心里松了口气。不怕有眼线,就怕那人躲在暗处防不胜防,既然明了,那也就不足为惧了。 晚上柳翀拿着醒好的葡萄酒来找柳明诚。 “义父,尝尝新酿的葡萄酒,今天刚送过来的。” 柳明诚撇了撇嘴,上次那个酒可不好喝,太涩了,以致于他对这葡萄酒没什么好印象。不过这次的酒好像不太一样,至少颜色就不一样。 接过柳翀递过来的酒,柳明诚轻轻尝了一口:“嗯?这次的好像不涩了。” 他又尝了一口,又接着一口,直到半杯酒全部入腹,笑容浮上脸庞:“这次的不错,不涩,也不那么酸了。” “祖母也是这么说的,她今日喝了一大杯呢!”柳翀很得意。 “这酒有名字吗?” “还没有,您给起一个?” “嗯——就叫‘郁金香’吧!”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倒是贴切!” “嗯。白郾没事吧?” “没事,就是一开始吓得不轻,已经缓过来了。” “他的安全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对方失败了一次,未必不会再来第二次。” “嗯,我知道,他如今进出带的护卫比我都多,应该没人这么不开眼再来公然行刺了。” “还是小心为上。对了,秋税收上来了,扣除给府里的岁入外,还能剩十几万贯,但是这笔钱我不会拿来还你的账,因为还得用来支付州衙各项开支,俸禄、军费都得从这里面出,实在没有多余的钱还你了,顶多今后不需要你再往里垫钱就是了。”欠债是大爷,就是这么硬气! 柳翀一阵苦笑,原本还以为柳明诚会还他一部分钱呢,终究是错付了呀! “行行行,您说了算。正好我也有一件事要跟您说,您之前说的杜相另一个眼线,我找到了!” “哦?说说看。”柳明诚饶有兴致地看着柳翀。 “章乃琳!对不对?” 柳明诚笑着点点头:“怎么发现的?” 柳翀不敢暴露他和杜心悦的交往,便推说是有人发现章乃琳的仆人通过急递铺往京城送东西,他因此起疑,查了一下地址,发现是政事堂。 “他送的只是一本医书而已,就是你编写的那本。”柳明诚既然知道章乃琳有问题,自然会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知道他往京城送了什么东西也不足为奇。 “那您是怎么发现他有问题的?” 柳明诚从抽屉中翻出一页纸递给了柳翀,柳翀接过一看是章乃琳的履历: 章乃琳,字万霖,河西路灵州广洮县章家村人氏,父章大河,祖父章老三。承平四年中式,为二甲第五名,时年二十有三。首次授官为屏南县令,因政绩卓越迁平原县令。 “看出问题了吗?”柳明诚话里有些考校的意味。 “嗯,二甲第五名即便不能进翰林院,也可以在京城谋个好差事,没理由跑到个偏远下县做县令,确实可疑。” “这只是一方面,你再看他的出身。” “出身?”柳翀一时没明白。 “此人出身庶民。” “哦!”柳翀恍然大悟,“杜延年、范夷吾均出身庶民,他们很像!” “老杜这些年刻意重用庶民士子,因此在他身边聚拢了不少庶民士子,这些人惟老杜马首是瞻。几乎可以这样说,一个文官你想知道他是哪一派的,看他出身即可,庶民出身必是老杜门下。” “那另一派又是什么呢?又以谁为首呢?” “另一派自然就是门阀世家了,如今看来应以梁颢、刘琰为尊了,不过也说不好,这两人虽居高位,但实际上人望不高,世家之间又互相不服,一盘散沙而已。” “那您呢?您是哪派?”柳翀双肘撑在案上,笑嘻嘻的望着柳明诚。 “不偏不党,王道荡荡!”柳明诚傲娇地扬起了头颅。 柳翀适时地竖起了大拇哥,父子二人相视而笑。 “好了不开玩笑了,还有件事得让你知道。淮州榷易使弹劾楚王走私,朝廷已经下令调楚王回京了。”柳明诚收起笑容,又提起了一事。 “丁造?他的背景还没查清吗?把楚王弄回京对谁有好处?” “楚王回了京便是飞鸟入笼,自然是对陛下有好处。” “那么丁造是陛下的人?” “那也说不准,只能说在这件事上利益一致。” “楚王会乖乖地回去吗?” “他有抗旨的筹码吗?” “那他岂不是完了?” “你想救他?” “有可能吗?” “容我想想。” “诶!”就知道义父最靠谱! 第199章 大横山易守难攻 热气球首次试飞 次日,从西北买回来的第二批马送了回来,这次是二百匹,柳翀依然是自留一半,另一半给静山军。除了马匹以外,这次还送回来三千张羊皮和十车羊毛,羊皮是用来给静山军做五属合甲的,羊毛则让人送到了滕巍那里纺成羊毛线。 送马和羊皮去静山军时正好遇到柳恽跟黄敬昭等在商议事情。 “三弟,黄副宪,在说什么呢?” “大哥,宋指挥那边已经做出了够装备一个营的火枪,我们在商量要不要先装备一个营让他们先练着。” “要啊!赶紧练着,一个营一个营地练,不能懈怠。最近训练情况如何?” 黄敬昭感慨道:“大公子,我们现在是上午训练两个时辰,下午做兵器两个时辰,晚上再训练两个时辰。说实话,静山军自打成立以来就没这么刻苦过!” 柳翀笑了:“这样,黄副宪,给弟兄们的伙食再提高点,反正州衙现在有钱了,你就可劲儿花,花没了就去找我父亲要!” 让你不还我钱,哼! “大哥,你最近这么紧张,是要打仗了吗?”柳恽到底是自家兄弟,一下子就猜到了原因。 柳翀想了想,拉着二人蹲了下来:“来来,我画个地图给你们看。” 柳翀将大横山的地形大致画了下来:“你们看,就这里有个口子,其余全是山,怎么破?” “这种地形对于守的一方来说其实是有利有弊的,有利的一面是一旦守住这唯一的口子,别人很难攻进去,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也;可不利的一面也是在这唯一的口子上,一旦被敌人堵住了这个口子,里面的人也一样出不来,而且粮食也运不进去,围困一段时间,不攻自破。”柳恽分析道。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如果我不想围困,我要速战速决呢?” “那就有点难了。这山有多高?能翻过去吗?有小路吗?” “小路肯定有,但问题是大炮运不上去呀?拿人硬拼的话我们的人数又不占优势。” “这就是你上次说的一万人的那个?” “对!” 柳恽看着地形图陷入了沉思,黄敬昭半天没说话,最后发出了一声感慨:“唉!这也就是鸟能飞进去了!” 飞进去?柳翀看着士兵正在搬运的羊皮,突然灵机一动,对呀,飞进去! 他激动地拉住黄敬昭:“黄副宪,你会做孔明灯吗?” “会呀,小时候做过,怎么了?” “那你能用羊皮做个热气球吗?就是大号的孔明灯,直径一丈左右的那种!” “那么大的没做过,不过倒是可以试试。” “这样,你在孔明灯下面加个竹篮,约四尺见方、半人高就行。”柳翀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大致的模型,“照这个样子做一个,然后在里面装上大约相当于一个人体重的石头,试试能不能上天。” “大哥,你的意思是说用孔明灯把人从天上送进去?”柳恽也明白了。 “对,可以尝试一下这个办法。” “行,那我们参详参详!” 没过两日,黄敬昭就让人来通知说是大号孔明灯做好了,请大公子过去看看。 柳翀又来到军营,果然看见一个直径约一丈的羊皮球囊放在场中,下面也安装了竹篮,放上了石头。 “大公子,您看是不是这个样子的?”黄敬昭、柳恽在做升空前的检查,见到柳翀连忙迎了上来。 柳翀闻着转了一圈,见羊皮缝的很密实,接缝处怕漏气,又在里面贴了一层牛皮纸,看上去倒是差不多。 “点火试试吧。” “点火!” 一声令下,小军点燃燃料盆里的煤,火烧起来了,但是半天没动静,柳翀耐着性子等了两三刻钟,竹篮才开始晃晃悠悠有离地的迹象。 直到半个时辰过去了,孔明灯终于升空,但上升的速度很慢,高度也不够,只升了不到十丈就悬浮在半空不动然后又慢慢落了下来,燃料已经耗尽了。 柳翀略有些失望,这个东西没有达到他的预期。 黄敬昭看他的神色知道他不太满意,也有些不好意思。 柳翀看着落下来的孔明灯仔细回忆了一下脑海中关于热气球的相关细节,对黄敬昭道:“黄副宪,你将这球囊里面的铁骨架拆掉。” 黄敬昭一愣:“拆掉那还如何鼓风、点火呀?” “你去拿个风箱来,用风箱鼓风充气。然后袋口这个地方再加一圈羊皮,口子做的小一些,这燃料也不能用煤。”柳翀冥思苦想了一阵,“这样吧,我让人去油田取点天然气回来。三弟,你们今日先改造,改造完成运到农庄去,再在农庄寻个空旷处架上几堆草作标靶。明日我们再试一次。” 次日,一行人再次聚集在平原农庄后山脚下练兵场处,草垛已经堆起来了,油田也将柳翀要的天然气用竹筒装了送了过来。柳翀吩咐王斌准备了一些酒精燃烧瓶,又叫来了张习等将作局工匠一起过来参详。 “把那个火盆去了,将风箱固定在火盆的位置上,然后将燃气筒绑在风匣口四周。”柳翀吩咐道。 众人按照吩咐一通忙活后小军开始拉动风箱鼓风,球囊渐渐充盈,柳翀将四个燃气筒的塞子拔掉点燃燃气。随后不久拉着竹篮的绳子就被拽直,竹篮逐渐晃动。 柳翀看了一眼柳恽:“老三,敢上去试试吗?” “敢啊!”柳恽一向胆大喜欢刺激,他其实早就按捺不住想上去试试了,听大哥这么一说,迫不及待就翻身进了竹篮里。 柳翀给了他几个燃烧瓶和一个火折子又嘱咐道:“上去之后可以通过控制火势来控制上升高度,感觉飞的太高了就熄灭一部分燃气筒;而且不同高度风向是不同的,也可以通过这个方法控制飞行方向,具体情况就要靠你自己掌握了。第一次飞不要飞的太高,感觉超过一箭之地了就朝草堆扔个燃烧瓶,试试火攻的效果。燃料不要烧的太猛,防止火势过大烧到了球囊;如果烧没了你也不要慌,这个球囊本身就有降落伞的作用,可以让你慢慢落下来,不会摔伤。总之,注意安全,不要太冒险!”柳翀把自己能想到的注意事项一股脑儿全教给了柳恽,生怕他出意外。 “知道了大哥!”竹篮晃动地越来越明显,柳恽的脸上满是亢奋:我要上天了!我要上天了! 就在竹篮要离地的一瞬间,柳翀突然又想起了温度的问题,赶紧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扔进了竹篮里:“天上冷,多穿件衣服!” 第200章 试气球柳恽上天 护骆宁柳翀发火 柳翀紧张地注视着热气球,看着热气球逐渐升高他连大气都不敢喘,虽然他知道热气球的安全系数还是很高的,可知道归知道,担心归担心,那上面毕竟有他弟弟呀! 热气球越升越高,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往天上看着。在气球升到几十丈高的时候方向就开始不受控制了。眼看着热气球已经飘离了原定的位置向山另一边飘去,柳翀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里去了。眼看着热气球飘得越来越远,马上就要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了,柳翀开始后悔不该让柳恽去试飞了,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不同于柳翀的紧张、自责,柳恽现在心里可是要多美就有多美,他按照大哥教的方法,通过点燃、熄灭燃气筒不断调整着火势,琢磨着如何控制方向,感觉差不多有一箭之地后就将几个燃烧瓶点燃都扔了下去。由于距离太远方位不好控制,四五个燃烧瓶只有一个命中了标靶,草垛燃烧起来。 不过在柳翀看来只要能点燃就行,准头并不是很重要,大不了多准备一些火力覆盖呗,因此对于这个结果他是满意的。 扔完了燃烧瓶,柳恽就开始放飞自我了。操作了一会儿之后对控制方向也有了些心得,柳恽将四个燃气筒全部点燃,想看看到底能升多高,升到大概两三百丈的时候他感觉到了深深的寒意,冷风吹在脸上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赶紧披上大哥给的夹棉大氅,搓了搓手开始往回飞。 这时候他才有心情观察了一下地面的景象,只见望州城像个四方的小盒子,那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是人吗?他努力地想找到自己的家却怎么也找不到。 太好玩儿了,回去一定得讲给禾儿听! 直到高度下降到一百多丈的时候他才确定了大长公主府的位置,他突发奇想,要是自己就这样从天而降落到院中,禾儿会不会惊呆了? 想到这里他立刻仔细辨别着风向操纵着火势,慢慢向大长公主府的方向飘去。 当热气球逐渐降落重新回到众人视线中的时候,柳翀终于松了口气,可眼看着热气球没有飞回农庄,反而向城里飞去,他又有些急了。 这是风向不对还是不好控制?他顾不了许多,立刻带人打马往城里赶。 柳恽此刻却是很得意的,随着高度逐渐降低,城里的百姓都发现了天上出现的这个庞然大物,纷纷驻足观看、惊奇不已。 柳明诚正在值房与同僚议事,忽听外面一阵喧闹,大为不悦,喝道:“堂外何事喧哗?” 属吏进来回禀:“相公,天上飞来一个大球,上面好像还有个人,好生奇怪,您快去看看吧!” 柳明诚来到院中手搭凉棚往空中望去,觉得瞧不真切,便取来望远镜,这下才看清了,可也吓了他一跳,竟是自己的儿子在上头! 大长公主府里的人也同样发现了这个奇怪的东西,全都跑出来看稀奇,丫鬟婆子们也搀了祁清瑜出来看。 看着看着众人就发现不对了,怎么瞅着好像要往咱府里落呢?再仔细一看,那上面的人怎么好像是三公子? 喊的什么?和...... 禾儿!对,是三公子没跑了! 祁清瑜看见孙子从天上往下掉,大惊失色,一连声地招呼下人:“快!快去接住三公子,要是接不住仔细我扒了你们的皮!哎呦!这孩子怎么到那么老高的地方去了!” 在另一个院子里,禾儿倒是一脸的兴奋,连连挥手:“是三表哥,他在喊我!三表哥!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柳恽也找到了禾儿,依他本意是想直接将热气球降落到禾儿面前的,那多带劲啊!可是此时燃气筒已经全部熄灭,风力也小了,方向便无法控制了,柳恽无可奈何只能由着热气球自由落体。 好死不死的,热气球竟然落到了家塾里的一棵大树上,就是当初柳翀教柳明诚试手铳的那棵大树,此树极大,枝繁叶茂,绿阴如盖,热气球落在其上竟被稳稳地托住了,可如此一来柳恽也下不来了。 家塾里读书的孩子们一哄而出看热闹,祁清瑜也带着下人们过来了,大伙儿七手八脚找梯子准备救三公子下来。此时禾儿、柳明诚、柳翀也先后进来了,家塾的小院子里顿时挤满了人。 “不许放他下来,让他在上面待着!”柳明诚怒喝道。 下人们见老爷发了怒,都不敢动作了。 “你小子不好好待在军营练兵,这又是作的什么怪?” 柳恽见父亲发怒,委屈地看向柳翀:“大哥......” “嗯......父亲......这个......”柳翀不好意思地对柳明诚笑了笑。 看到柳翀那尴尬的表情,柳明诚便明白了:“又是你搞的新花样?” “嗯!” “一会儿到书房来见我!” “是!” 柳明诚扶着祁清瑜先离开了,柳翀连忙让人将柳恽放了下来,柳恽下来之后便想着在禾儿面前嘚瑟一下,结果一把被柳翀揪住了耳朵。 “这个热气球我本来准备做秘密武器的,所以才要到农庄测试,这下好了,全城都知道了!你小子能耐啊!”老子的秘密武器成了你小子撩妹的工具,你还能再皮点儿吗? “大哥......疼疼疼......”柳恽耍帅不成反而出了糗,反倒看的禾儿大笑不已。 见禾儿笑了,柳恽只觉得心花怒放,也顾不上还被大哥揪着的耳朵了,也笑了起来。 柳翀见这小子心思根本没在自己这边,而且事已至此,骂他也无用了,只好给了他一脚,让他跟禾儿玩儿去了。 此时,热气球也从树上取了下来,孩子们围在一起看这个新鲜玩意儿,也有伸手去摸的。 “你别碰!这是我哥的东西,你凭什么碰!” 突然一声大喝传来,柳翀连忙回头,见柳恪正理直气壮地呵斥骆宁,骆宁伸在半空的手尴尬地缩了回去,一脸的委屈、失落。 “他怎么就不能碰了?”柳翀沉着脸问道,“老四,你什么时候还学会欺负人了?” “大哥,我没欺负他......”柳恪还想狡辩。 “你就是欺负他了!”婉莹仗义执言,她和欢欢同龄,二人这几日玩的极好,已经成了好朋友,所以对四哥欺负骆宁的事很是看不惯,“大哥,四哥瞧不起骆宁哥哥,让所有人都不许和他玩,前天还让小厮打了他。” “有这事?”柳翀脸色一沉,目光从众弟妹的脸上扫过,见众人都低头不语却无人反驳婉莹,又见骆宁脸上确实带着伤,便知婉莹所言不虚了。 “骆宁、欢欢,你们过来。”柳翀将二人叫到一旁,问了他们这些日子的事情。 第201章 大公子背后训弟 热气球有待改进 原来骆宁虽然年纪比柳恪等人略大,但他家里毕竟是江湖出身,不怎么重视读书,因此骆宁自小也只是学着识了点字而已,四书五经都是不通的,跟柳恪等人一比便算是个文盲了。 柳恪等一帮公子哥儿因此知道他出身低微,便都有些轻视之意,再加上见识不同,难免更加排斥。只有婉莹和郑颐以平常心待人,跟他们兄妹相处的不错。 前日,柳恪又因为琐事嘲笑骆宁,骆宁气不过便反驳了两句,柳恪一怒之下拳脚相向,可骆宁年纪比他大,又有武功底子,柳恪自然不是对手,反挨了骆宁一下。他自小到大哪吃过这个亏,顿时恼羞成怒,招呼小厮将骆宁按在地上打了一顿。骆宁到底年纪小,气力有限,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郑颐想劝又不敢劝,好在婉莹和欢欢及时将先生喊了过来这才制止了柳恪。 柳翀心里有了数,安慰了骆宁几句,便让孩子们先回去上课,单独将柳恪留了下来。 “《孟子·离娄下》学过了吗?” “学过了。”见大哥面色不悦,柳恪忐忑不安,偷眼瞧着大哥。 “‘君子所以异于人者’,背!” “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这一段什么意思?” “君子之所以不同于一般人,是因为他保存在心里的思想不同。君子把仁保存在心里,把礼保存在心里。仁人爱人,有礼的人尊敬人。爱人的人,别人就一直爱他;尊敬人的人,别人就一直尊敬他。” “道理你这不是都懂吗?为什么还要欺负人?这样吧,我也不打你我也不骂你,你今晚回去写一篇赞美骆宁的文章,不低于三百字,明天早上交给我。” “啊?赞美骆宁?”柳恪的嘴巴张的老大。 “啊什么啊?要是完不成,再来找你的就是父亲了!” “是,大哥!”柳恪苦着脸答应了。 柳翀挥手让柳恪回去上课了,又叫来管事和伺候骆宁兄妹的两个婆子。 柳翀先问那两个婆子:“骆宁身上有伤,为何不禀报?我让你们好好照顾他们兄妹,你们就是如此照顾的?” 两个婆子连忙跪下解释:“回大公子,是骆少爷不让禀报的。” “他不让说是他懂事,不愿意多事,可越是如此便越显得你们不懂事了!”柳翀又转向管事,“罚她们两个月的月例,另换别人伺候骆宁兄妹吧,四公子身边的小厮也都换了吧,全部打发到庄子里干活,一个个的无法无天了!晚上让褚大夫去给骆宁看看伤。” “是,大公子。” 处置完了下人,柳翀让滕致远将热气球收拾好送回军营,然后去见了柳明诚。 “义父。” “你那又弄了个什么玩意儿?” “热气球,就是个大号的孔明灯,不过比孔明灯略复杂一些,能载人。” “有何用处?” 柳翀指着舆图:“义父,我们上次不是说了大横山的地形问题吗?我打算利用这个热气球越过两边的山从天而降打击敌人。” “既是用作兵器,便不该如此招摇!”柳明诚略有些责备之意。 “我也不想啊!我特地把东西拉到农庄去试飞的,谁知道老三把它给弄到了城里降落!”提起这个柳翀也是一肚子郁闷,“算了,让人看见便看见吧,反正也不太可能有人能想到我的真实意图。” “你想把那伙儿私兵灭掉?” “我总觉得那伙儿人是冲我来的,那幕后之人既然害死了我父皇,又岂会容我存在?他们连白郾都不放过,会放过我?” “可问题是你以什么理由出兵呢?那是宣州,没有朝廷军令,你如何将静山军带至宣州?”柳明诚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这个问题将柳翀也难住了,他只想着如何消灭敌人,却忽视了他与敌人之间的距离以及出兵的名义。 柳明诚见他没了主意,笑着斜了他一眼:“唉!虑事还是不够周全!” 柳翀脸红了,柳明诚的批评他是虚心接受的。在这件事上他一直都有些不冷静,心思一乱就难免在谋划上出现漏洞。 “这事我来想办法吧,你不用管了。” “诶!对了义父,那人还没招吗?” “没有。” “看来只能等京东路分号的回话了。” 次日,一大早柳恪就等在柳翀门口,交上了自己的作业。 柳翀翻看了一遍,问道:“这上面所写是你的心里话还是违心之语。” 柳恪认真想了想道:“刚开始的时候觉得他没什么优点,就胡乱写了几句,可后来就慢慢想起来他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比如他会很多江湖切口、能背十八般兵器,这我都没听说过;他还知道很多地方的风俗,说是他爹讲给他听的,这些我也不知道;他这人虽然有点认死理儿吧,可有时候倔的也有意思。总之,写着写着就觉得他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所以后面倒也算是真心话。” “好,那你就去把这篇文章亲手交给骆宁。” “啊?那多不好意思呀?”柳恪叫了起来。 “不去也行,那我就让人把这篇文章贴在你们学堂里......” “大哥,我去、我去......我一定亲手交给他!”柳恪跳起来从柳翀手中夺下文章扭头就跑。 早饭后,柳翀、柳恽带着工匠们再次来到军营,热气球还得继续改进。 柳恽是唯一一个实际操作过热气球的人,所以他的用户体验是最重要、最直接的经验,柳翀首先问他:“老三,你昨天觉得如何,好操控吗?” “不是很好控制。这个风箱在空中根本就不好拉,因为它是悬浮的,会晃动。我一拉整个风箱都动了,想要拉动,就得站起来一手固定风箱一手拉,特别不方便。” 柳翀点了点头:“确实是个问题。” 张习道:“大公子,要不然将风箱通过铁框架跟下面的竹篮固定在一起吧。” “那也还是得站起来拉,会增加危险性。能不能尽量不要站起来?”另一名工匠提出来。 “要不考虑改变一下活板的控制方式?” “这倒是个好主意,你们可以考虑一下。”柳翀肯定道,又接着问柳恽,“还有呢?” “这个燃气筒不能放在风箱四周,否则火势真的容易向一边跑偏、然后烧到球囊。我觉得最好是放在中间。” “燃气筒放中间,那风箱放哪里呀?” “能不能把燃气筒和风箱组装在一起,中间是风匣口,然后围着风匣口周边一圈燃气筒。” “我觉得可以试试。” “可那样就得增加风箱的长度,会不会太长了?” 众工匠七嘴八舌,每到了这种时候,他们就是主角,柳翀等人便很自觉的退居二线了。 “老三,还有别的问题吗?” “大哥,天上太冷了,尤其是风大,吹得眼睛睁不开。” “嗯,这个好办,回头我让人给你们做些护目镜,再做些防寒保暖的衣物、帽子。既然证明热气球是有效的,那就可以考虑大量制作,这样吧,也别占用你们训练的时间,这个活儿交给董之涣吧,你把缝制这个球囊的军中工匠叫来,我带他去一趟昌河,顺便再拉些羊皮过去。” “诶!”柳恽答应了一声就去找工匠、安排装车了。 第202章 董之涣喜获订单 热气球改进成功 下午,柳翀来到昌河董家作坊,董之涣上午刚刚收到了滕巍送来的第一批羊毛线,正在组织女工学习织毛衣。 “老董,给你下订单来了!”柳翀笑着对董之涣道。 “哎呀,大公子,在下正想去找您呢,您快来看看,”董之涣热情地将柳翀让了进来,将一块羊毛织成的长条料子递了过来,“这是一位手巧的女工刚刚织出来的,您看看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不就是个羊毛围脖吗?柳翀拿起来想都没想就下意识地围在了脖子上,果然暖和呀! “还不错,我这次就是来帮静山军下订单的,要一百套羊毛衫、羊毛裤,针法不用多么复杂,就用最简单的平针织法即可。” “没问题啊!”董之涣正担心无人识货,不好出售,没想到大公子先就给了订单。 “另外,静山军还有个订单给你,料已经备好了,让你挣点手工费!” 董之涣也看到了门外马车上的羊皮:“大公子,想做什么您尽管说。” “缝热气球!” “缝啥?”董之涣没明白。 “说了你也不知道,”柳翀指了指同来的两名工匠,“那两位是军中工匠,他们会教你怎么做,依然是做一百个,另外还有皮帽子、皮靴子和皮制的长身窄袖褙子各一百件,这是样式图。要的有点急,十天交货。” “好的,大公子,您放心,一定准时交货,绝不误事。” “羽绒服开始做了吗?” “还没有,鸭子已经收了一些了,但是不太多,老崔那边也是刚开始养鸭子,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多少鸭绒。” “行,这事不急。对了,我家庄子里有些鸭子,原本我准备自己留着做羽绒服的,现在既然这生意交给你了,我也就不想留那些鸭子了,你去找秦管事商量商量把鸭绒买下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好,我明天就去找秦管事。” 从董家出来,柳翀顺道去了趟油田,安排了下燃气筒的事,天然气不是问题,但是竹筒数量不大够,这一通下来备用的毛竹几乎消耗殆尽,好在船队快回来了,能够及时补充上。 在油田这边忙完后天色就已经黑了,柳翀看今晚回不了望州了,便决定在昌河住上一夜。 昌河县城不大,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旅店,柳翀只好来打扰慈良功,却不想在县衙后宅遇到了柳忱。 原来柳忱的扶贫工作最近做到了昌河,他这几日便一直在昌河县住着。 兄弟二人见面有说不完的话,慈良功见状给他们预备了吃食便自行退出了。 “大哥,根据我这一圈走下来,发现但凡有手有脚不偷懒的,就没有日子过不下去的,有田种田,无田可以做工,总之不至于饿死。别的不说,就说咱家商号吧,你知道咱家商号雇了多少人吗?” 这还真把柳翀问住了,他从没注意过这个具体数字。 柳忱继续道:“我告诉您,咱家商号直接雇佣的男女工人加在一起已经近万了,另外还有许多与咱家有生意往来的商家,他们所雇工人人数也达到了近万人,这就意味着光咱家商号就直接、间接地养活了差不多两万户人家。所以说,现在在望州,只要肯找活儿干,基本不愁吃穿的问题。 那么望州剩下的贫困户现在其实就是两类,一类是老弱病残,这些人好办,无非就是钱的事,各县的安济坊已经设立了,也安排了大夫给他们看病,街上的乞丐也都收容了。可这第二类就有些难了,就是您说的有恶习者,而且我发现这些恶习里真正容易让人贫困的其实就是两种,一是赌、二是懒!赌棍不是没有挣钱的能力,他是存不住,挣多少输多少,日子永远过不好;而懒汉则是宁肯饿死都不愿意动,着实让人头疼。” “抓赌之事主要还是得靠官府与律法。《渊律》有规定:凡在京城赌博者一律处斩,京城以外犯赌博罪者一律流两千里。开设赌坊者、隐匿赌徒不报者与之同罪。 从规定上看,我朝对赌博之处罚不可谓不重,父亲在望州严格执行朝廷律法,明面上的赌坊都被查抄了,可地下赌坊却难以禁绝,主要是官府难以发现。有赌坊在,自然就会有赌徒。 抓地下赌坊嘛,我倒有个主意,可以让百姓检举,并且规定,凡检举真实、官府查抄成功者,当日所缴获所有赌资均归检举者所有。官府要说到做到,不可背信弃义,只要有人真的拿到了这笔钱,以后在望州也就不会再有人敢开赌场了! 至于懒汉嘛,我相信只是极个别的,这种人呢,我建议你先带他们看大夫。” “看大夫?大夫能治懒病?”柳忱疑惑不解。 “还真有这个可能!有些人的懒并不是品性问题,而是身体生了病而不自知,让大夫看看说不定真能治好。”柳翀这种论断并不是没有根据的,这里的人没有“低保”等兜底政策,所以也就没有“等靠要”的思想,“懒癌”患者是极罕见的,懒到宁肯饿死都不干活的地步大概率是身体出了问题。 “哦,原来是这样啊!行,那我明天就带他们去看大夫!诶?大哥,你最近忙什么呢?” “我呀?我前几天把老三送上天了......” “啊?上天?” ...... 哥儿俩说了半宿的话,最后抵足而眠。 等到柳翀回到望州,热气球的改造已经有了眉目。 张习将柳翀拉到改造后的热气球前一一介绍着:“大公子您看,首先我们将吊篮进行了彻底的改造。现在的吊篮是用硬木拼接吊篮框架,中间再用藤条编织四壁及底,吊篮外面又包了一层羊皮,既能挡风,又对弓箭有一定的抵御能力,万一没控制住高度一不小心飘入敌人弓箭射程内,有了这层防护也不至于造成严重伤亡。 其次,吊篮之上我们又添了一个木架,用这个木架将风箱固定住了,如此便解决了风箱摇摆难以用力的问题,而且风箱的推拉杆也从旁边改到了下面,这样在人坐在吊篮里就能前后推拉、轻松操作。 最关键的是风箱也经过了改造,风匣口与燃气筒的装填位置合二为一,燃气筒紧紧环绕在风匣口四周,不仅解决了出风不匀、火苗跑偏的问题,而且燃气筒还可以随时拆装,这样便可以多携带几个燃气筒,续航时间更长。” 这番改造再次验证了劳动人民的智慧,柳翀对此结果极为满意:“做得好!所有人都有赏!出力多的尤其要多赏!” “那小人替他们多谢大公子了!”张习喜笑颜开。 接下来柳恽他们如何训练士兵操作热气球柳翀就不操心了,因为这天晚上韩炎回来了。 第203章 韩炎探查有眉目 柳翀分析无头绪 在柳明诚的书房里,韩炎禀报了他这几日查探的结果。 “老爷、大公子,小人这些日子先是在大横山外盯了几日,发现了他们有车辆往山里运粮,又悄悄跟在返程的运粮车队后面,想要一探粮食来源。没成想这帮人竟然去了淮州,而粮食也是在淮州榷市跟东吴人买的。小人怕露了行踪、打草惊蛇,故而不敢在淮州榷市现身,悄悄找了周掌柜,请他代为查探。据周掌柜查回来的消息,那帮人中领头的一人姓刘,听口音是京城人士,自称是粮商,自淮州开榷市以来就一直在淮州购粮,差不多每半个月一个来回,每次都是万石的粮食。此人极为低调,只在淮州、宣州两地奔波,平日里也不与人交往,很难查清底细。不过,周掌柜已经想办法找了个伙计混进了他的运粮队,看看是否能探些消息出来。” “嗯,”柳翀点点头,“有那人的画像吗?” “有,已经通过商号传给京城了,相信连述、桑玉奴他们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的。” “被抓的那个人到现在也没有招供,你这边有眉目吗?”柳明诚问道。 “有,已经查明了,此人名叫胡宪,在军中职务不高,乃是壮武军观察使司中军官,不过他这个职位就是挂名的,此人平日里也不怎么在军中出现,是以第一次商号那边排查的时候就将此人漏过去了,没有查出结果。后来小人趁夜去州衙翻出了壮武军名册,才发现了此人。小人已经将画像给认识他的人确认过了,就是他没有错。另外,小人还发现一件蹊跷之事,胡宪的家人在他被擒获的第二日就不见了踪迹,左右街访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观察使司中军官?”柳翀皱了皱眉头,扭头问柳明诚,“义父,壮武军观察使是谁?” “你姑父。” “姑父?”柳翀努力地在脑海中搜寻着原主的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个姑父。 “大公子,老爷说的是颍川长公主驸马、安南侯简泽。”韩炎小声提醒了一句。 “哦!”柳翀这才回忆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一位。 “颍川长公主去的早,虽然简驸马一直没有再娶,但也确实与皇家走动不多了,你那时候又小,所以可能对他没什么印象。”柳明诚解释道。 “小时候在皇家宴席上好像见过一次,印象不深。他这么些年也没跟咱家走动过吧?否则我不会不知道啊。”颍川长公主是延佑帝和承平帝的亲姐姐,也就是祁清瑜的亲侄女,她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她和简泽还有子女在,按理说逢年过节是应该来给祁清瑜送节礼的,可实际上却从来没有送过。 柳明诚撇了撇嘴:“这世上多是趋炎附势、趋利避害之辈,简泽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 大长公主谪居望州后,许多人便认为这一支失了势,躲都躲不及,纵然有些亲戚关系也不往来了,柳明诚不在乎,但并不表示他会瞧得起这些见风使舵之辈。 “那照您这么说,难道这个胡宪是他的人?” 柳明诚却摇了摇头:“不应该是他。按我朝惯例,观察使虽然名义上是一州厢军的统帅,但大多以刺史兼领,偶尔有皇亲国戚担任观察使的也不过是遥领而已,实际上并不亲自到军统辖,说白了就是给这些皇亲国戚找个多领一份俸禄的理由而已。而且,简泽还在枢密院担任枢密副使,不可能实际管理壮武军,真正管理壮武军的还是宣州刺史傅恭肃。” 柳明诚顿了顿又继续道:“这傅恭肃我也查了,此人是京西望族出身,三代为官,他本人是科举出仕,是中书令刘琰的门生。此人入仕以来从县令做起,一直做到刺史,竟然都是在宣州任职,这倒也是一个不同寻常之处。” 柳明诚所说的不合理柳翀是能理解的。朝廷一般不会允许一位官员在某一地任职过久,以防其在某地浸淫日久形成自己的割据势力,从而对朝廷不利。眼前的柳明诚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因为承平帝的有意提防,柳明诚屈居望州近十年,就在这些年里,他生生将望州变成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上上下下无不惟他马首是瞻,杜延年好不容易安插进来的眼线也都一直在他监视之下。然而柳明诚终究是特例,望州的地理位置也决定了很难在此地扯旗造反,这也是承平帝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原因,可傅恭肃又是为什么也能长居一地任职呢? 一个姓氏引起了柳翀的注意:“刘琰?老韩,你刚才说那个粮商也姓刘?” “是的,大公子。” “义父,您说那幕后之人会不会是刘琰?” 柳明诚沉思片刻道:“如果以实力而言,刘琰倒是有这个本事养一支万人私军,他家族底蕴雄厚,这点钱还是有的;以他的职位和人脉,左右宣州的人事任命也不难,可是——动机呢?他是刘贵仪的父亲,也算是先帝的岳父啊!他有什么理由毒害先帝呢?要知道,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先帝一旦驾崩,刘贵仪的儿子、他的外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继位,先帝驾崩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如果是为了帮他外孙谋取皇位,那么他应该希望先帝多活几年,等祁翎长大再徐徐图之方为上策,而不是立刻毒杀先帝导致皇位世系改变。如果不是为了皇位,那他又有什么动机谋害先帝呢?” 柳明诚分析的同时,柳翀也在冥思苦想:“会不会是因为刘贵仪失宠而怀恨在心呢?当初杜延年不是说刘贵仪因为图谋后位而被父皇惩戒吗?” 柳明诚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且不说杜延年此说是否属实,即便属实,刘贵仪也没有那么大的罪过,禁足几日是可能的,但绝不会因此而永失恩宠。先帝不好女色,登基之后一直未册立皇后,后宫女子本就不多,有封号的就更少了,刘贵仪的位份已经算是最高,此时又诞下龙子,便难免生出了些想法,情有可原。先帝一向宽仁,即便对她有些责怪之意,但也不至于惩罚太重,更不至于令人怀恨至此。再者说了,刘贵仪前一日被禁足,先帝次日即被毒害,时间间隔太短了。须知那可是弑君呀!如此滔天大罪仅在一日之间便起意、谋划、实施完成,且不留任何线索,我不信任何人有此能力!所以,这个动机是不成立的。” “老爷,大公子,容小人多句嘴,”韩炎突然插话,“上次吕元礼来颁旨,小人与他偶然提起过刘贵仪被罚一事,他倒是有个不同的说法,他说刘贵仪被罚不是因为图谋后位,而是因为私入重华阁被发现了。” 第204章 刘中书无缘无故 郇掌柜有借有还 “私入重华阁?怎么,重华阁不让随便进吗?我小时候也进去玩儿过呀?”柳翀有些不解。 韩炎苦笑道:“大公子,重华阁是历代大渊皇帝收藏珍宝之处,自然是不允许随意出入的,按规矩只有皇帝、皇后和太子可以进入,您自幼便是先帝属意的储君,自然与众不同。” “哦!那私入重华阁也论不上重罪吧?难道还会比觊觎后位这个罪名更大?按义父适才的逻辑,这也不能成为弑君的动机呀?” 柳明诚一直低头思索,此时突然抬头问道:“重华阁丢失什么东西了吗?” “那小人就不知道了,上次吕元礼也没说清楚。”韩炎有些后悔上次没有细问了。 柳明诚突然想起两日收到的新消息,“咝”了一声道:“不过我倒想起一事来,与那刘琰有关。”柳明诚将京城那边传回的祁翎与刘琰秘密联系一事说与柳翀听,又道:“不管刘琰是否是毒害先帝的元凶,但如今他有意帮自己的外孙图谋皇位恐怕是真的,既如此,那他必然会将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与我们之间已经是立场分明了!” 柳翀沉默了,过了片刻之后他开口道:“那照您这么说,我那位弟弟岂不是已经站在了我的对立面?可是我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刘琰怎么就笃定我二叔活不到皇四子长大而皇位有机会回到我或者祁翎的手中?又或者他笃定皇四子长不大、二叔不可能有后?义父,我们之前推断三位皇子之死可能与楚王有关,可问题是如果是楚王杀害了皇嗣,他的目的应该是自己登基而不是给我们兄弟俩铺路,所以他和刘琰不可能是同伙,既如此,他杀害皇嗣一事就不可能让别人知道,那么刘琰凭什么断定皇四子一定会死于非命?” “两个可能性,一是他有消息来源,知道那位活不久了,等不到皇四子长大;二是杀害皇嗣之事根本与楚王无关,是他做的!相对而言,前一种的可能性更大,毕竟在太医院里安插个人并不难,更何况祁翎就在那位身边,很可能会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那您呢?您好像也一直笃定二叔活不久,您在太医院或者宫里也有人吧?”柳翀忽然直直地盯着柳明诚的双眼问道。 柳明诚被他这一盯,突然有些莫名地心虚,他稳了稳心神,身体向前倾了倾,舔了舔嘴唇含糊其辞道:“有是有,但不是给那位看病的御医,拿不到病案,只知道病情一直未好转,但对具体情况所知不多。” 由于柳明诚掩饰的很好,再加上对他的一贯信任,柳翀并没有注意到柳明诚神色中的异常,反而他对于自己的弟弟有可能因为跟自己争皇位而成为敌人一事颇为惆怅。 上一世的齐冲是没有亲人的,因此这一世的他极为重视亲情,柳家人固然是亲人,可那位素未谋面的弟弟才是他的亲弟弟呀!如果可以,柳翀是最不愿意跟他成为敌人的! 然而事到如今,他就是想退让也退让不了了。 如果说一年前柳翀对于这个皇位还是一种可要可不要的“躺平”心态,那么现在在柳明诚的不断灌输之下,他对于皇位的兴趣已经大大增加了。 更为关键的是,只要祁翎有了觊觎皇位之心,那么对于祁翎来说,这位兄长就是自己登基路上的绊脚石,只要有他在,无论如何祁翎的皇位坐着都不会安心,必欲除之而后快。所以,柳翀如今的处境真应了那句话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外书房里这一番对话虽仍不能确定谋害延佑帝的元凶是否为刘琰,但也基本确认刘琰是敌非友的立场,想来与这支私军乃至整个壮武军的一战都在所难免。柳翀向柳明诚要来了壮武军高层将领的履历,以便将来对战时能够知己知彼。 就在柳翀在为可能到来的战役做准备的时候,京城的杜心悦收到了柳翀的回信,在信中,柳翀详细解释了青霉素和细菌的相关知识等。这些对于柳翀来说是一般医学常识,但对于杜心悦来说却是完全新奇的知识。于是,在小说连载结束之后,二人又开始了医学知识的往来探讨。 这个月底,王勇和邹浩的船队都陆续回到望州,按照柳翀的吩咐王勇此次带回来的除了毛竹外,主要是生丝和棉花,而邹浩带回来的除了十几箱铜钱外,人参、鹿茸、鹿角、貂皮也不在少数,此外还有大量的优质木材。 另外,王勇还接来了丁钜的母亲,连同白郾研制的去除刺青的药水、邹浩带回来的优质木材一并都送到了交州毕家。 “望州工商会”这个月也收到了一笔会费,首批商会会员大部分已经开始盈利,尤其是滕巍、聂嵩、董之涣和晁通四家盈利最多。 滕巍和聂嵩依靠着柳翀给的新式纺纱机和织布机,大大提高了纺纱、织布的效率,这就导致聂家卖出的棉布价格直接降到了原来的三分之一,供不应求。 董之涣赶在月底前按时交了静山军的订货,次日便拿到了货款,也是赚到了一大笔。 而晁通的建筑施工队这个月也接到了一个大活儿——兴建一处新的常平仓。由于粮食逐渐充裕,原有的常平仓已不能满足需求,所以柳明诚决定建造一处新的常平仓,这个活儿就交给了晁通。干完活儿以后,晁通与州衙结算了费用,也是小赚了一笔。 前去东吴贩茶的郇洪春也回来了,南方茶叶便宜,他贩了几千斤茶叶卖到了榆东、榆西两路,赚了一大笔钱。回到望州来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望州钱庄”体体面面地还上了自己的欠款本金及一成利息,而钱庄也果然只依约取利,未多收一文钱。郇洪春当即决定加入“望州工商会”,又劝说几位好友也加入了进来。 郇洪春的亲身经历也验证了“望州钱庄”的信用,来钱庄贷款的客户越来越多。 同时,越来越多的望州商人走出望州到榷市或其他地方做生意,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望州的商业越发繁荣,税收也增加了不少。此皆为后话。 第205章 振风镖局接新活 骆宁兄妹认干爹 随着热气球及防寒衣物、护目镜等装备的交付,柳恽在军中抽调了一百个胆子大、体型小的士兵组成了一个“伞兵”都,就设在步军第一营下面,而步军第一营大哥又给起了个新名字——“空军”,柳恽觉得也挺贴切,便这么叫了。 之所以要挑选体型小的士兵,是为了尽量减轻人的重量、减少所占空间,以利于装备更多的燃烧瓶。 “空军营”每日抓紧训练热气球的操作,其他士兵则轮流进行鸳鸯阵和火枪训练。火枪已经制作出上千支了,经过一轮训练,现在军中士兵都能熟练操作火枪射击,柳恽根据柳翀的建议将火枪加入到鸳鸯阵中,将鸳鸯阵的效果又提升了一个档次。 于此同时,几条消息从不同渠道传回望州来,证实了两件事,一是给宣州私军送粮的粮商确实是刘琰的家人,二是从矿山买走的铜铁锭经过几次转手后陆陆续续都流入了刘琰的手中,这更加夯实了刘琰的嫌疑,也坚定了柳翀消灭那支私军的决心。 恰在此时,慕青和孙铨先后押送铜铁锭回到了望州,韩炎一见到孙铨愣了一下,原来因连日赶路、风尘仆仆,孙铨的胡子长出来一大截,乍一看上去还真跟那个被抓起来的胡宪有些像。 韩炎灵机一动:“孙掌柜,你会说宣州话吗?” “宣州话?稍微会一点。江湖人走南闯北,哪儿的话不得会一点啊!”孙铨笑道。 韩炎也笑着点点头,他计上心来,这日晚上便带着慕青、孙铨去见了柳明诚。 他先单独向柳明诚说了自己的想法,结果与柳明诚的谋划不谋而合,只是孙铨的出现可以使柳明诚的计划更加完备而已。 柳明诚让韩炎将慕青和孙铨叫进来。二人不知道韩炎为何要带他们见家主,听说这位家主还是位侯爷,要知道他们原本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县令了,那也只是远远看上一眼而已,如今竟要到侯爷跟前回话,二人心中都惴惴不安。 “民妇(小人)拜见侯爷!”二人进来后双双跪下叩头。 “二位不必多礼,请起。” 二人见柳明诚态度和蔼,心下稍安,起来后站在一旁不敢抬头。 “听韩炎说二位都是江湖豪杰,想必都是爽快人,我也就不啰嗦,直说了——我想请贵镖局帮我做件事!这是个大活儿,有些风险,若是失败了,二位需要自担责任,一切与我大长公主府无关!我先声明,这趟活儿不在大公子之前与贵镖局约定的范围之内,接不接全看二位自愿,绝不勉强!” “敢问侯爷,要做什么呢?”慕青疑惑地问道。 柳明诚努嘴示意韩炎跟他们讲明白,韩炎招手道:“二位附耳过来。” 二人凑过去听完了韩炎的讲述都倒吸一口凉气,半天没敢言语。 “如何呀?敢接吗?”柳明诚微笑着望着二人。 “回侯爷,振风镖局蒙大公子恩典才得以重建,自然惟府上马首是瞻,刀山火海绝不推辞!”慕青率先表态,在她的概念里此事虽有些大,但并不违背江湖道义,是可以做的。 孙铨却在心里暗暗叫苦,他适才算是听明白了,此事慕青是否参与并不重要,但他却是必须要参与的。而且柳明诚嘴上说着“全看自愿”,可人家已经将计划和盘托出了,还会给他拒绝的余地吗? 他偷偷瞄了一眼身侧的韩炎,只见韩炎也在盯着他看,那冷冷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拒绝个试试?信不信让你出不了这间屋子?! 他心里一哆嗦,赶紧低头回答:“愿听侯爷差遣!” “好,那我就先谢谢二位了!二位也不必担心,此事只要谋划得当,便可万无一失,到时候除了镖局的人,韩管事还会从别处调派些人手来帮忙,定保你们全身而退!” “是,全听侯爷和韩管事的安排!” 从书房出来,韩炎命人送孙铨到住处休息,并亲自送慕青到骆宁兄妹的住处。 骆宁兄妹一个月未见母亲,突然看到母亲回来了,都兴奋不已,欢欢更是抱住慕青的脖子不肯撒手。 慕青见兄妹二人比一个月前都胖了一些,穿的犹如少爷、小姐一般,还有两个婆子贴身侍候,便知孩子在这里过得不错。 可一想到适才柳明诚给的那趟活儿,心中就有些彷徨不安,万一这趟活儿不顺利、万一自己回不来了,这两个孩子又该如何呢? 想到这里,她借故将两个孩子支开,单独对韩炎道:“韩管事,多谢贵府这些日子照顾我的孩子,看得出来他们在这里过得很好。为侯爷、为大公子出生入死我慕青没话说,只有一条,如果这次我回不来了,还望贵府能继续照顾我的孩子,将他们抚养长大。” 作为一个母亲有这样的托付也是人之常情,而且这要求也并不过分,实在没有拒绝的道理。 韩炎想了想道:“如果慕娘子不放心的话,我愿意收骆宁和欢欢为义子、义女,镖局此行若出了差池,我定将他二人抚养长大!如何?” 慕青大喜过望,她本就有让骆宁拜韩炎为师的意思,只是一直没敢开口,如今韩炎愿意收骆宁、欢欢为义子、义女,那么拜师一事就算间接达成了。 她生怕韩炎再反悔,忙让婆子将骆宁、欢欢带过来,当即就行了礼、敬了茶。 “义父,请喝茶!”骆宁、欢欢异口同声道。 韩炎笑着接过茶喝了一口,伸手将二人扶起。 收骆宁兄妹为义子女的事情其实并不是他一时心血来潮,这人到了一定岁数就难免想些身后之事,可他此生又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因此收养一个养子就成了最好的选择,这就是许多阉宦都会热衷于认“干儿子”的原因。 再加上骆宁兄妹也确实挺讨韩炎的喜欢,今日借着慕青的话头收了这对兄妹,既安了慕青的心,也成全了自己的夙愿,倒也是两全其美。 第206章 楚王望州搬救兵 公主爱幼问寒暖 就在韩炎、慕青等人筹谋规划的时候,淮州江北大营中,楚王祁樟终于在谢昕的一再催促下不情不愿地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然而,刚刚离开淮阳路进入京东路的地界,祁樟一行人就遭遇到了一场莫名其妙的伏击。 却说这一日,楚王车驾行至一处山麓时,突然滚木、礌石纷纷落下,一阵箭雨兜头而下,谢昕所部这一营人猝不及防被打了个人仰马翻,折损了一半人马后,另一半人在谢昕的率领下护送着祁樟仓皇逃窜,身后伏兵追赶不及,就这样让他们逃出了包围圈。 狼狈奔逃百余里后,众人遇到了一支巡逻的厢军,打的是壮武军的旗号。为首一名军官见到楚王的旗号连忙前来拜见,自报姓名是壮武军中军官胡宪。 祁樟见他们军容肃整,旗号、腰牌无误,又问了些军中之事,那“胡宪”也都对答如流,口音也对,因此对对方的身份深信不疑。 然而就在谢昕等人放松警惕之后,这支军队露出了獠牙,将屠刀举向了祁樟。谢昕这半个营的禁军刚刚才经历了一场凶险的伏击,惊魂未定之下又兼长途奔逃,体力本就耗尽,意志也极为薄弱,此时又遭屠刀,哪里会是对手?因此几乎没有经历什么像样的抵抗,这半营人马便被屠杀殆尽,只剩下谢昕及祁樟的几名护卫拼死保护着祁樟逃了出来。 在逃跑之际,祁樟隐约听到那“胡宪”在吩咐手下士兵:“楚王是二殿下登基的拦路虎,必须除了他!给我追!弓弩手,准备!” 祁樟大骇,没命地打马,好在坐骑是万中无一的宝马良驹,到底是比普通的军马快上一些,这才逃过了一劫。 大难不死的祁樟无论如何也不敢再继续深入京东路了,他此时要么转头回淮州,要么向东进入榆东路。 依他的意思他是想回淮州的,可谢昕却不同意,他接到的旨意便是护送——或者说是押送楚王回京,一旦回头,那么无论如何祁樟都不可能再同意离开江北大营了。而且,谢昕作为一营主官,麾下将士几乎全部殒命,自己这个指挥使如果就这样灰溜溜回京,就算皇帝姑父偏袒他不予处罚,他也没脸见人了,因此他当下最想做的事就是借兵报仇;而祁樟如果想再往前,也需要新的军队护送,在此情况下,去往榆东路借兵就是必然的选择。 榆东路共有四支厢军驻扎,郢州虽然有两支厢军,但经略安抚使林仲儒一向与楚王不睦,巴不得楚王出事,绝不可能同意借兵;交州刺史与祁樟虽无仇怨但也没有交情,也没理由为他出兵;而望州的柳明诚之前却与祁樟有些合作,又是自家亲戚,想来还是很有可能借兵给他的。谢昕是打心底里不愿意去望州借兵的,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因此,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祁樟、谢昕带着仅存的几名护卫来到了望州。 “愚侄拜见姑母!多年未见,姑母一向可还康健?”来到望州,祁樟自然是先来拜见祁清瑜,送上他假惺惺的问候。 祁清瑜当然知道祁樟的问候不是真心的,但她也懒得计较,关键是祁樟一身的血污也着实吓了她一跳:“老四呀,快起来快起来,哎呀,你这身上怎么有血呀?可是受伤了?你这是遇到什么事了?” “姑母,侄儿差点没命来见您了!”祁樟说着嚎啕大哭起来。谢昕在旁边看着他的怂样只觉得无比恶心,就这样一个货色还想觊觎皇位?想瞎了心吧! 祁清瑜连声安慰,好不容易才让他止住了哭声,将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 祁清瑜听完后,忙令人去衙门叫柳明诚回来。 这时祁清瑜也注意到了祁樟身后的谢昕,疑惑地问道:“这位小将军是?” “姑母,这是宋国公的嫡长孙谢昕。” 谢昕忙上前来行礼:“臣谢昕参见大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祁清瑜笑了:“是谢鹄的孙子呀!怪不得我瞅着面善,还真有些像谢鹄小时候!孩子,近前来我看看。” 谢昕没想到祁清瑜对他的态度竟如此亲切,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站在祁清瑜身边低头不语。 祁清瑜问了问谢鹄的病情,又问了他一些家里的事,谢昕都一一作答。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柳明诚来到彩光殿,一见祁樟他大吃一惊,定了定神才躬身行礼:“臣柳明诚参见楚王殿下,殿下万安!” “二表哥!”祁樟一把握住柳明诚的双手,双目含泪,一副委委屈屈、凄凄哀哀的样子。 “殿下何故如此狼狈?”柳明诚一脸关切的神情丝毫不似作伪,见祁樟嘴唇连连颤抖,忙道,“殿下莫急,我们去书房慢慢说。” 二人向祁清瑜告退而出,祁清瑜则继续拉着谢昕聊家常:“我看你穿的很单薄,不冷吗?”她扭头吩咐身边的婆子,“我看他的身量跟恽儿差不多,前些日子给恽儿做的冬衣你去找几件来,先给他穿着。” “多谢殿下赏赐!”谢昕连忙道谢。 “柳、谢两家也算世交,你千万不要客气,在府里多住些日子,有什么需求尽管说。” “殿下太客气了。” “你喜欢吃什么?一会儿我让厨房给你做!对了,你们来这一路上没好好吃东西吧,想必是饿了,”祁清瑜笑眯眯地问道,又回头吩咐,“快去拿些水果、点心来,先给这孩子垫垫肚子!” 不多时,丫鬟们端上果盘、点心。 “这些水果都是我自己家的庄子里种出来的,甜得很,快尝尝。”祁清瑜热情地招呼着。 谢昕原本对这老太太的啰嗦是有些不耐烦的,可又不敢失礼,不得不耐着性子应对罢了。可祁清瑜对他的一番关切却仿佛是发自内心,那慈祥的笑容、温和的话语将他内心的戒备一点点腐蚀,他的心里竟然有了些异样的感觉。 吃完点心,跟随管事来到休息的地方,果然有婆子送来了几套新衣服,谢昕穿在身上怔怔地出了神。 谢昕的祖母、母亲都去的早,祖父常年卧病,父亲不许他去打扰祖父静养;姑母深居皇宫,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小叔比他大不了几岁,一副不着调的样子;父亲整日在军营,回来说几句话也往往是考校功课、武艺,从来不会关心他的生活。 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似乎从来没有一位长辈会关心他的感受,可今日,一个素未谋面的老太太竟然会关心他冷不冷、饿不饿? 所以,这就是祖母的感觉吗? 第207章 柳明诚拒绝出兵 宋梓青研发火箭 柳明诚引着祁樟来到外书房,落座后祁樟又将自己的遭遇叙述了一遍,柳明诚大惊失色:“听殿下所言,难道是壮武军想要谋害殿下不成?” “旗号、军徽无误,必是壮武军无疑!” “可是壮武军为何要谋害殿下呢?难道他们想谋逆不成?” 一听此问,祁樟顿时气得瞪大了眼睛,怒道:“还不是祁翎那小子!那些人是怕我成为祁翎登基路上的拦路虎,这才起意杀我!” 柳明诚却大摇其头:“这怎么可能?二殿下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如何能调动壮武军?” “二表哥你糊涂呀!祁翎不能,可他外祖父能啊!” “您是说刘中书?” “是啊!二表哥你离开京城太久了,许多事你可能都不太清楚。那宣州刺史傅恭肃与刘琰走的很近,而且......”祁樟停顿了一下又道,“二表哥,你知道我这次为何突然被弹劾吗?” “为何呀?” “因为我发现了一些事情!我发现刘琰在走私粮食,而淮州榷易使丁造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主动相帮!而且我刚刚查到此事,那丁造就弹劾我,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柳明诚恍然大悟:“你是说丁造是刘琰的人!”祁樟这番话倒是解了他的一个困惑,原来如此! “是啊!所以说,无论是为了他外孙的将来,还是为了掩盖他走私的行径,他都有杀我的理由!”祁樟总结道。 “那殿下准备怎么办?毕竟无凭无据,仅凭殿下一张嘴想要弹劾刘琰恐怕有些困难吧?” “所以我才想要求二表哥帮忙啊?” “我能帮殿下什么呢?” “请调静山军一用,我要去剿了壮武军!”祁樟咬牙切齿道。 柳明诚连连摇头:“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见柳明诚直接拒绝,祁樟急了:“有何不可?” “首先,静山军作为厢军只有守卫望州、维持治安之份,并无剿灭叛军之责,无故出兵,师出无名不说,弄不好还会惹陛下猜疑。我的处境殿下不是不知道,我哪里还敢做出那样的事情? 其次,就算静山军出兵也未必能拿下壮武军。静山军如今满打满算在望州的也只有七个营,其中还有一大半是入伍不足半年的新兵,拿什么去打败壮武军?我可不会拿我望州子弟的性命作儿戏!” “二表哥你听我说,首先你不用担心静山军师出无名的问题,你别忘了,我除了担任江北都护府大都护以外,还是本朝太尉呢,我有权临时调动厢军,调令后续给你补上就是了,陛下若要怪罪自有我去说!至于战力的问题嘛,这别的州的厢军要说战力不足我是信的,可静山军嘛,”祁樟“嘿嘿”一笑道,“二表哥你就别跟我打马虎眼了,自从上次静山军一个营击败上万暴民的战绩传出来,我就知道静山军不同于其他厢军,一定是训练有素的。一个营都能守住望州,那七个营拿下壮武军肯定不是问题!再说了,二表哥,你就不想出去练练兵吗?” 说完这番话,祁樟意味深长地看着柳明诚,柳明诚脸上一阵阴晴不定,似乎是动了心。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吐口:“殿下,事关重大,容臣考虑考虑。再者说了,就算要出兵,总得先侦查一二、准备一二吧,岂能如此仓促?” 祁樟还准备说些什么,柳明诚抬手制止了他:“殿下长途跋涉想必也累了,先住下休息休息吧,晚上臣设宴款待殿下,殿下顺便也见见翀儿,他现在不在家,要等晚上才能回来。” 说完柳明诚唤来管事安排祁樟先住下,祁樟无奈只能先行告辞。 祁樟一走,柳明诚立刻恢复了平静,一抹冷笑浮现在嘴角,他吩咐贴身小厮:“马上去把大公子找回来!” 柳翀今日在火器营,宋梓青他们研发出了一种新式“火箭”,可以一次发射一百支箭,所以请他过来看看。 “大公子,这还是从您给的那本《武备志》里学来的,叫‘百虎齐奔箭’。而且这东西可大可小,小的还有‘二虎追羊’、‘神火飞鸦’、‘一窝蜂’等,装载箭数从几支到几十支不等。”宋梓青介绍道。 只见一辆独轮车上架着一个大木箱,里面密密麻麻插满了各种形制的羽箭,箭尾连着火药。 “射一发给我看看。”柳翀对这个“多管火箭炮”很有兴趣。 “预备——点火!”随着宋梓青一声令下,火药引线被点燃,百枚火箭犹如条条火龙,一齐从发射筒中喷出,火闪烟飞,直冲百丈外的目标而去,一排草人纷纷中箭,大部分羽箭都命中了目标。 “好东西!谁做的?给我重赏!”柳翀兴奋的喊了起来,这个东西可太治愈了!“火力不足恐惧症”的对症良药啊!而且关键是制作起来并不难,完全可以大规模列装。 “老宋,多做一些,恐怕不久之后就用的上了!” “是,大公子!” 恰在此时,府中小厮来找柳翀:“大公子,老爷请您立即回去一趟。” “有事吗?” “楚王来了。” “楚王?”柳翀一惊,他并不知道楚王回京路上遇袭一事,还以为楚王是私下来拜会柳明诚,这可是犯忌讳的事情!他顾不上再与宋梓青多说,连忙回府见柳明诚。 听柳明诚讲完楚王此来的目的,柳翀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可他怎会遇袭呢?壮武军如此明目张胆袭击他,不合常理呀?” 柳明诚捻须笑而不语。 柳翀顿时明白了:“又是您的手笔?” 柳明诚点点头:“韩炎具体实施的。” “嘿!这个老韩,瞒得我死死的,一句口风不露,真够可以的!诶?那我们正好有理由出兵啊!你要的就是这个吧!” “出兵是肯定要出的,但不能让他觉得太容易,再抻抻他。”柳明诚向柳翀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轻声吩咐了几句,柳翀会心一笑,转身离开去了“无涯居”。 第208章 楚王爷惺惺作态 宁远侯将计就计 祁樟和谢昕等人正是被安排在“无涯居”休息。小厮们伺候祁樟洗漱更衣后便退下了,祁樟一进自己的房间关好门,立即收起了在祁清瑜和柳明诚面前表现出来的可怜相,目光阴沉起来。 柳明诚的态度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他要韬光养晦自然不愿意轻易出手,看来接下来还要好好想想如何进一步说服柳明诚才是。 就在祁樟冥思苦想之际,护卫来报,说是柳大公子求见。 祁樟心中一喜,看来这说服柳明诚的关键就要着落在这位大侄子身上了,他忙道“快请”,不多时,柳翀急匆匆步入“无涯堂”,见面就先给祁樟行了个大礼:“小侄叩见四皇叔,皇叔千岁!” “大侄子,快起来快起来,我的好侄子呀,都长这么大了,快让四叔好好看看!”祁樟连声感慨,眼圈又红了起来,“这么些年没见,四叔想死你了!” “小侄也想念四叔啊,可惜身囚望州,无法拜会四叔。”柳翀说着也抹起眼泪来,“本来还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京中诸位亲长了呢,没想到四叔竟到了望州,天可怜见,给了小侄这个再见四叔一面的机会!” 柳翀这话说的要多假有多假,他自个儿心里都直犯恶心,可偏偏祁樟竟然顺着杆儿往上爬,他拉着柳翀坐到榻上,眼泪汪汪看着他:“是啊,要不怎么说是天意呢!我以往多次请求陛下准你回京,可总得不到陛下应允,徒呼无奈。此番回京,万没想到半路遇袭,竟将我逼到望州避险,就这样见到了你,可见都是傩神的安排呀!” “四叔遇袭了?可有受伤?”柳翀关切地问道。 “我倒没有受伤,只是——”祁樟做出了欲言又止的样子。 “四叔有何为难之处吗?” “大侄子,为叔如今虽在望州躲避一时,可总还是要回京的,只怕再踏入京东路之日,便是我身死之时呀!”祁樟说着又抹了一把眼泪。 装怂装的真像。柳翀在心里默默吐槽,可又不得不继续陪他演下去:“四叔何出此言?难道京东路是虎狼之地吗?” “大侄子,你有所不知啊,想杀我的就是宣州壮武军啊!” “啊?”柳翀大惊,“官军要杀您?这是为何?” “还不是因为那个刘琰!”祁樟将自己与刘琰的恩怨又讲了一遍,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柳翀道,“大侄子,你那个弟弟要是想登基,那挡在前面的拦路虎可不止我一个,你也是一个啊!以刘琰的心狠手辣,你觉得他会放过你吗?” 这番威胁看上去确实将柳翀吓了一跳,他结结巴巴道:“那......那怎么办,四叔,你、你说怎、怎么办才好?” 祁樟以为他真的被自己吓着了,心中暗喜:到底是嫩,比那个老的好忽悠! “自然是主动出击,一举击溃壮武军啊,只要擒下了壮武军的将领,逼问出口供,那刘琰勾结壮武军觊觎皇位的图谋就大白于天下了,到时候无论是刘琰还是你那个弟弟就都成为不了你的威胁了!” “对对对,有道理、有道理。”柳翀像个白痴一般连连点头。 “唉,可惜呀,二表哥明哲保身、不肯出兵,我也无可奈何呀!我年纪大了,已经没有什么争雄之心了,此番若能安全返京只求做个太平王爷就好,只是委屈你了,本该属于你的皇位就这样要落到你弟弟手里了,到时候你恐怕想做个太平王爷都不可能啰!”祁樟继续挑唆着,边说边偷眼观瞧着柳翀的反应。 只见柳翀脸色越来越红,双手慢慢握紧,情绪逐渐激动,“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我去找义父谈,我一定劝说义父答应出兵,四叔等我消息!”说完便疾步走出无涯居。 祁樟作势阻拦,却动口不动手:“大侄子、大侄子,别急,别伤了父子和气......” 眼见着柳翀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祁樟满意地笑了起来。 出门之后的柳翀看身后无人跟随,也长舒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陪人演戏真心累呀! 傍晚时分,负责在无涯居伺候的几名小厮偷偷议论起来,说是大公子在老爷书房外长跪不起,请求老爷出兵。大长公主殿下也把老爷叫过去骂了一顿,老爷又在彩光殿跪了好久。 这番议论虽然只是窃窃私语,但还是传到了楚王护卫的耳中,护卫赶紧转告了楚王。 祁樟对于大长公主家里这番“母慈子孝”很满意,因此晚宴上对于柳明诚摆出的一副臭脸他丝毫不以为忤,受了气总得让人家表达一下不满嘛!不任性那就不是柳明诚了! “已经让人去查探壮武军的情况了。望州七个营得留下一个营守城,所以只能给你六个营,两日后可以出发。另外,我有条件,此次战役必须由静山军自行指挥,你和谢昕都不许插手;战役结束静山军立即撤回,不会护送你进京;而且,此次大公子也要同去。你能答应我便出兵,不能答应就此作罢。”柳明诚脸色铁青,一板一眼道。 “答应、答应,我全都答应!不过,麻烦二表哥帮我给朝廷上个奏章,以免陛下误会我故意不回京。”祁樟满脸堆笑。 “可以。” “那就多谢二表哥了,我敬您一杯!” 在柳明诚款待祁樟的同时,祁清瑜这边却俨然将谢昕当成了自家小辈,拉着他与柳翀兄弟几人同桌吃饭。 “小昕呐,不用拘束,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不要客气。”祁清瑜慈祥地嘱咐着谢昕,又给他介绍柳家兄弟,“这是柳翀、柳忱,他俩比你小一岁,这是柳恽,比你小两岁。我与你祖父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希望你们这一辈也能如兄弟般相处。” “是,殿下。”谢昕口是心非地答应着,忍不住抬头看了柳翀一眼:就是这个人啊,当年姑父夺了他的皇位,父亲还差点杀了他!怎么可能做兄弟呢?!呵呵...... 柳翀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对祁清瑜所言不置可否,只是微笑着吃饭,并不说话。 饭后谢昕借口有些乏累先回去休息了,柳翀、柳忱则在一旁聊起了“扶贫”之事。 柳忱带那两个油盐不进的懒汉看病,果然发现二人身体都有些问题,医治了一段时间后有所好转,如今也都安排了活儿,算是脱贫有望了;至于抓赌一事也有了进展,此事首先在昌河县试行,慈良功接连打掉了三个地下赌场,也依约重赏了举告之人,果然赌博之风大减,此办法如今已在望州全面实施。 柳恽吃饱喝足后休息了一会儿就去练功了,韩炎前段时间不在望州,他都是自己一个人练,如今师父回来了,终于有人陪他喂招了。不过,如今跟着韩炎练功的也不止他一个,骆宁和欢欢也跟着韩炎一起练功,而刚刚和骆宁成为好朋友的柳恪以及早已和欢欢成为闺蜜的婉莹也被带动着来跟韩炎习武,所以韩炎的教学任务一下子重了许多。 第209章 忙备战各负其责 急行军抵达宣州 次日一大清早,柳明诚唤来黄敬昭,向他交待了出兵宣州之事。黄敬昭大吃一惊,他隐约猜到了柳别驾和大公子在备战,也猜到了此战与妹夫的死有些关联,但他万没想到对手竟然是一支官军! “此战由三公子和邹浩指挥,你只需要配合好即可。”柳明诚嘱咐道。 “卑职领命!”黄敬昭偷偷松了一口气,他本就从未指挥过战役,如今不用他指挥倒正合他意了! 黄敬昭回到军营就看见柳翀、柳恽、邹浩、韩炎、宋梓青等已经在开碰头会了,他很自觉地坐在旁边听了起来。 “大哥的意思是我们不带大炮、铳车、投石机等重型装备,只带轻装备就行了?”邹浩问道。 “对,壮武军军营不在城里,而是在宣州城外,所以我们这次不用攻城,既然不用攻城,那就不带重装备。而且,我们这次打的就是个出其不意,所以要轻装简行、加快行军速度,咱们不是有三百匹西域良马吗?准备三百辆马车拉上所有兵器、装备,士兵们只需要光腿跑路,干粮也不需要多带,各地商号自会在沿途提供补给,我们只需要提前确定好行军路线告知他们即可。老三,一会儿你去庄子里把所有马车全调过来,老韩,你把商号里的马车也调过来,再加上军营里的应该够了。” “那我带一些‘百虎齐奔’行吗?”宋梓青问道,“我可以只带切割好的板材和工具,到了之后现组装就行了,很快的,也不会占用太多辆车。” “可以!一千支火枪全带上,还有手雷、羽箭,有多少带多少!小滕,你去趟丁元瑞那里,把我上次跟他定做的瓦楞纸箱带回来,然后交给宋指挥用来盛放手雷和火药。” “是,大公子!” “大哥,燃气筒和燃烧瓶也要多带吧?” “放心吧,管够!我已经打发人去取了,保证每个热气球上至少有二十个燃气筒和五十个燃烧瓶。另外,望远镜一会儿张习会送过来,发到每一个指挥使、都头、军使手上,‘伞兵’也要人手一个。” “那就好,有五千个燃烧瓶,绝对烧成一片火海,片甲不留!”柳恽很是期待“空军”的第一次亮相。 “还有其他问题吗?” 众人对视一眼:“没有了。” “那就抓紧时间安排装车,后日出发!” 安排好军营事务,柳翀又去了一趟屏南县,在跟一个人长谈一番后,他对于此次征讨壮武军又增加了几分信心。 谢昕这两日闲来无事在望州城里逛了逛,见望州城池虽不大,倒也颇为繁华,虽比不得京城,但比起其他大的州城来也算是不遑多让。 一处灰色的院落吸引了他的注意,只听阵阵读书声从中传出,细一听竟还有女孩子的声音夹杂其中。女子也出来读书吗? 他诧异地拉住了过路的行人询问情况,那路人给了他一个不屑的眼神:“这位公子是外地人吧?怪不得如此孤陋寡闻呢!在我们望州,不但所有男童都要到学校读书,女童也可自愿入学。钱?不花钱啊!学校还管饭呢!先生?当然也有女先生啦!别驾相公的几位如夫人、大小姐,还有城里戴掌柜的娘子、王老爷的儿媳、姜举人的大女儿都是学校的女先生!灰突突?啥灰突突?那叫水泥!可金贵了!柳别驾自家都舍不得用,全用来盖学校和仓库了!切,外地人,啥也不懂!” 被一通鄙视之后,谢昕有点懵了,不是听别人说望州是穷乡僻壤吗?怎么自己倒成了乡巴佬了? 两日后,静山军正式出发,柳明诚又从府中拨了二百名护卫由赵铣带着保护祁樟和柳翀的安全。柳翀又得意洋洋地挎上了他的“云霄”宝刀,外衣里面还衬了一副金丝软甲,好像真的要去冲锋陷阵了一般。 赵铣带着护卫队在前面开路,马车紧随其后,步兵在后面跟着猛跑,三千多人的队伍一路穿州过县,沿途分号按照韩炎之前的安排每隔四十里布置一处补给点,有河流大川之类的地方也提前架好了桥或者准备了渡船,毁损的道路也提前铺好了,又提供一些车辆帮助运送落在后面的士兵,如此一来行军速度又有所提升,每日能行一百六七十里,三日后便抵达了京东路地界。 踏入京东路地界,柳翀不敢再让士兵兵器离手了,于是命令士兵穿好盔甲、携带兵器,但可以轮流乘车,以加快行军速度。 次日傍晚,静山军终于抵达预定地点——宣州城外二十里处的一个岔路口,这里和壮武军营、大横山口正好呈一个直角三角形,从这里往左二十里即可到达大横山口,往右十五里即是壮武军营,而壮武军营和大横山口之间也有一条约十三四里的小路,这条路原本没有,正是壮武军为了方便往大横山里运送兵器而修的。 宣州分号的掌柜早就等在这里了,身后是上百名伙计和足够喂饱三千多人、五百匹骏马的食物、草料和水。 “属下参见大公子!”老掌柜的姓康,年轻时也曾做过禁军士兵,受伤之后才退役的。 “康老,不必多礼。”柳翀早听韩炎介绍过了,知道他的身份,“此间情况如何?” “壮武军和山里那队人都全无动静,应该是没有惊动。傅恭肃今日正常到衙视事,半个时辰前刚刚下衙,据说晚上约了几个朋友去王家院子看王家姐妹跳舞,这其中也包括壮武军步军都指挥使周甫,估计他们今晚会留宿在王家院子,已经着人盯着了;步军副都指挥使袁仲在大横山里,他近两个月一直都在山里,目前那支军队应该是他在管着;都虞侯邓子安在家,马军及一应将领都在京中服役,不在营中。”康掌柜将情况一一禀明。 “向导准备好了吗?” “有,在这儿,”康掌柜一指身后的一个中年汉子,“他是本地猎户,最清楚山里哪个山头最矮、距离最近。杨老弟,快过来见过大公子!” “小人参见大公子,今晚小人带大公子上山。” “那就有劳杨大哥了!事成之后定有重金酬谢!” “小人不要酬谢,只求公子为我爹报仇!” 柳翀一愣,康掌柜忙解释道:“杨家老爹两个月前上山打猎误入军营被他们给杀了,官府还威胁杨家人不许他们说出去,否则便要将他们全家下狱。” “原来如此,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好好收拾那帮人的。康老,事后让杨大哥进商号做事吧,好生安置。” “是,公子!” 柳翀问话的时候没有避着祁樟,所以祁樟也在旁边听着,此刻他听得莫名其妙:“什么山里?哪支队伍呀?” “四叔,是这样的,我们前几日出发前已经得了消息,壮武军不仅在军营里有六个步军营,在大横山里还有一支军队,人数不详,我们今晚必须要同时拿下这两支军队。”柳翀解释道,“让大家先休息、用饭吧,一会儿我们兵分两路,黄副宪,你和谢昕、邹浩、宋梓青带三个营去缴了壮武军的械。邹浩,你来负责具体指挥!四叔,您跟我们剩下的人去大横山,大家抓紧时间休整,做好战斗准备。老宋,抓紧时间组装你的‘火箭’,一个时辰后咱们准时出发!” “是!” 第210章 大公子指挥若定 楚王爷惊骇莫名 一个时辰后,静山军兵分两路再次出发,邹浩这一路人含枚、马衔铃,在亥时初就到达了壮武军营外百丈处,但邹浩牢记大哥吩咐的亥末子初才可以动手,令众人原地趴下待命。 柳翀这一队人就不需要这么麻烦,他们需要的是速度!于是他几乎将三百辆车全带上了,士兵乘车赶路,同样于亥时初抵达了大横山脚下。在这里他们再次分兵,柳恽带着“空军”所在的第一营跟随向导进山到合适的地点升空,柳翀则带着其余两个营埋伏在山口外三里处等候信号。 柳翀原本打算让柳恽在地面指挥,可他坚持要上天指挥空军,柳翀拗不过他也只好由着他了。 在等待空军升空的这段时间里,柳翀一边吩咐士兵砍伐树枝堆成三个大柴堆,一边用望远镜向空中眺望。 今日初九,月亮半圆,天气也还算晴朗,夜色不算太黑,仔细看还是能看清天上的动静的。 半个时辰后,热气球的影子终于出现在了柳翀的视线中,一个,两个,四个,七个,十几个......随着天上的热气球越来越多,笑容逐渐浮现在柳翀的脸上。 祁樟对柳翀、柳恽神神秘秘的举动颇为不解,可又不好意思问,此刻见柳翀看着黑黑的天空发笑,也忍不住拿起柳翀发给他的望远镜看了一眼,这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天上那密密麻麻的白色大球是什么?是柳恽他们放上去的吗?有什么用处呢? 亥时末,热气球漂浮到了山坳上空,柳恽掏出怀表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果断发出了“攻击”的信号,随着红色烟火的升空,不计其数的燃烧瓶、手榴弹接连从空中抛下,木制的营房纷纷被大火点燃或者被手榴弹掀翻,大量的士兵或被压在营房之下,或被火烧的连声哀嚎,或被炸的断手断脚,剩下的也是四处逃窜不知所措。 随着柳恽的信号发出,柳翀也带人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山口处,十辆“百虎齐奔”一字排开,齐齐对着山口。 不多时,山谷中已是一片火海,袁仲从睡梦中被惊醒,还没闹明白是出了什么事就被一枚从天而降的手榴弹炸死了,其余士兵见主将死了更加慌不择路,纷纷向山口奔去,可山口狭窄,一番拥挤踩踏又死了不少人。 挤出来的士兵也没好到哪里去,“百虎齐奔”就是为他们准备的,于是挤出来一拨便射死一拨,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山口处已是一片尸骸、层层堆叠。 祁樟此时已是脸色苍白,他也算打了半辈子仗了,可万万没想到仗还有这么打的,不,这根本不是打仗,而是屠杀!单方面的屠杀! 他忍不住扭脸看了看柳翀,只见柳翀脸色也并不好看,看来他也不大适应这样的场面。他不知道的是柳翀心里一面在不忍普通士兵的无辜殒命,一面在感慨主使之人的愚蠢无知,居然将军营设在山坳里,这不是找死吗? 山谷中的爆炸声逐渐减少,伞兵开始回撤,柳翀忙令人点燃适才备好的柴火堆帮助伞兵定位。此时一营其余人马也从山上下来,赶到了降落地点等待着给伞兵补充燃料和火力。 “百虎齐奔”到底是震慑住了想要突围的士兵,再加上伞兵后撤,山谷里的威胁减小了,一些脑子还算清醒的士兵纷纷开始抄起兵器,准备迎战。 柳翀不慌不忙:“二营所有人,火枪上刺刀!一都,守住山口,二、三、四、五都呈多段式队列,依次推进!” 得到命令,二营一都率先抢占山口位置,距离山口最近的几名敌军士兵首先被击毙。紧接着其余四营盾牌手在前、枪手在后稳步推进,由于双方距离较近,二营枪手几乎弹无虚发,再加上山谷里狭长的地形限制了敌军的进攻,却特别有利于火枪的多段式排列射击,冲上来的敌军士兵纷纷倒地,柳翀则带着第三营优哉游哉跟在后面。 祁樟再次被震惊了,火枪?这是什么兵器?这个多段式队列又是个什么打法? 柳翀现在已经顾不上管祁樟了,他仔细观察着对面敌人战斗意志的变化,此时他明显感觉到敌人已经没有多少反抗的意志了,不少人都在退缩。 柳翀见状果断下令:“二营收兵,三营,鸳鸯阵!” 二营闻令立即闪向两旁,身后的三营上前,摆成一个个鸳鸯阵型。 敌军见这边撤了令人恐惧的火枪,顿时又有了些胆气,叫嚣着冲杀上来,可鸳鸯阵在对付单个步兵上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第一拨冲上来的敌军纷纷被狼筅和长枪扎了个透心凉。第二拨敌军学的聪明一些了,开始想着从侧面包抄,可没想到鸳鸯阵后面也有火枪,侧面刚一露头就被火枪崩了脑袋,就算躲过了火枪,顺利插入了阵侧,可等待他的也不是胜利,反而是来自左右两个鸳鸯阵长枪手的双重夹击! 于是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后,敌军士兵的战斗意志被彻底瓦解,纷纷跪地投降了,柳翀未损一兵一卒,消灭了这支万人军队! 祁樟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作为统兵多年的将军,从地上密密麻麻的尸体和远处连绵的营房,他也大致推断出这支军队的人数大概在万人左右了。 一万人!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被瓦解了!而参加战斗的士兵只是一群刚刚训练了不到两个月的新兵,指挥战役的更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 如果说前面的热气球、“百虎齐奔”和火枪还是占据了兵器的优势的话,那最后这一拨鸳鸯阵可就是纯纯的冷兵器之间的对决了,可静山军的优势依然是显而易见的! 祁樟突然觉得无比沮丧,自己打了半辈子仗,竟还不如一个孩子! 柳翀可顾不上安慰祁樟的情绪,他还没忙完呢! “二营、三营留下打扫战场,所有俘虏一一审讯、登记,集中看押在山谷外。伞兵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大公子!” “好,让他们装上新的燃料筒立即出发!” “是!” “四叔,我们去壮武军营,跟邹浩他们会合!”柳翀笑着招呼祁樟,随即带着韩炎、赵铣及府中护卫赶到了壮武军营外,这一行人都是骑马的,所以速度很快,十几里路不过是一刻钟便到了。 此时已是子时末,邹浩他们也已经结束了战斗。 第211章 柳恽夜袭宣州城 柳翀突审傅恭肃 邹浩这边的战斗过程更为简单,子时初一行人悄悄摸到军营门外,守夜站岗的士兵早睡着了,轻而易举就被拿下了。营门大开之后,一千多人如入无人之境,轻而易举生擒了六营人,只有极个别人在反抗中被杀,顺利地简直不像话!气得邹浩大呼无趣! 这是三千人啊!抓三千头猪都不至于这么容易好不好?! 看着邹浩气鼓鼓的黑脸、听着他关于对手无能的抱怨,谢昕只觉得尴尬无比。就是这群被静山军轻易生擒的无能之军,之前全歼了他的马军营,而且那还是一支禁军! 正当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一阵马蹄声响,柳翀他们到了。 看柳翀一脸轻松、衣襟都不带皱一下的样子,谢昕便知道他们那边也很顺利,但因为他不知道那边的敌军人数,因此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两军会合以后,邹浩留下一营人看守俘虏,和柳翀一起带着其余两营士兵来到宣州城外一里处等待柳恽他们。 约莫两刻钟后,热气球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柳翀向韩炎点头示意,韩炎手持飞爪潜行至城下,将飞爪抛上城头,随后拉紧关节,攀援而上,不多时人影便出现在宣州城头。 此时,一队巡逻的兵丁向此处走来,韩炎也不躲避,直直迎上前去,那队兵丁一见城头有人大吃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全部被韩炎击倒。随后,一支火把在城头点燃,紧接着城里负责接应的商号伙计也纷纷点燃预定位置的火把或者火堆,“伞兵”们在火把的指引下准确降落到预定地点附近,并在柳恽的指挥下于无声无息之间便将傅恭肃、周甫、邓子安等人生擒活捉。 此时,韩炎也已经打开了宣州城门,邹浩立即带领两营士兵占据了四面城墙、城门,随后空军营也赶到宣州城,迅速将热气球等装备回收,以防泄密。 一切尘埃落定,此时也不过才丑时正而已。 柳翀又遗憾地拍了拍腰间的刀,唉!这次是对手太弱,又没轮得上小爷我出手! 楚王祁樟此刻已经顾不上惊讶柳翀的行动之顺利了,他端坐在州衙大堂上,睥睨着下面站着的被捆绑着双手、堵着嘴的傅恭肃、周甫、邓子安三人。 傅恭肃和周甫是在姑娘的被窝里被揪起来的,此刻连一件外衣都没有穿,大冬天的,冻得二人直哆嗦。邓子安稍好一些,至少还披了一件夹棉褙子,看上去没有那两位那么狼狈。 傅恭肃看到祁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眼神,喉咙里不断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身体也奋力挣扎着,似乎想要扑向祁樟。 祁樟示意将他们三人口中的布取下,傅恭肃顿时大骂起来:“楚王殿下这是何意?夜袭宣州、捆缚朝廷命官,莫不是要造反不成?我素知你狼子野心,想不到如今竟猖獗到丝毫不加掩饰的地步!你便占据了我宣州又如何?只待朝廷大军一到,尔等叛军便会立刻土崩瓦解......” “行了行了,有完没完?说的大义凛然的,搞得好像真的是孤要造反一样,你个反贼倒成忠臣孝子了?”祁樟不耐烦的打断了傅恭肃的话。 “我是反贼?殿下此言何意?”傅恭肃愕然道。 “孤问你,前几日壮武军于大横山南麓截杀孤王,你敢说不是你的主使?”祁樟怒问道。 “截杀殿下?哪有此事?殿下不要血口喷人!有本事拿出证据来啊!不要什么屎盆子都往下官头上扣!”傅恭肃怒目圆睁,毫不退让。 “孤王就是人证!还有谢昕,他也在场!” “如此大事,就凭二人之语便可定罪吗?焉知不是汝二人被人蒙骗了呢?”傅恭肃据理力争。 “这......”祁樟一时语塞。 眼见祁樟要败下阵来,柳翀摇了摇头,唉,还得我亲自上啊! “傅恭肃,你也不必强词夺理,我且问你,壮武军中军官胡宪现在何处啊?”柳翀慢条斯理问道。 此言一出,傅恭肃蓦地一惊,这个问题他还真不好回答。这个胡宪从来都不归他管,也几乎不在军中出现,整日里神神秘秘地干些什么他还真不知道。可这些话他不能说,也说不清楚! 想了想他硬着头皮道:“此人已多日未曾出现,行踪成谜,下官也不知他在何处!” 柳翀听他虽然还在否认,但语气已不似那般强硬,便知道有门儿了,于是继续追问道:“那大横山那支万人军队傅刺史又如何解释呢?豢养私军,形同谋逆,这总没有冤枉你吧?” 傅恭肃万没想到柳翀竟然连私军的事都知道了,冷汗顿时冒了出来,半晌才道:“既是私军,你又如何断定是我豢养的?说不定是别有用心之人假冒壮武军的旗号也未可知!” “呵呵,傅刺史,你这可就是不打自招了,我从未说过这支私军用的是谁的旗号呀,你又怎么知道是壮武军呢?不过你还真说对了,不但旗号是壮武军的,连军服、兵器和军官都是。实话告诉你们,就在一个时辰前,那支万人军队已经被我们剿了,袁仲也已经死了,我的人正在清理战场,袁仲的尸体很快就会被送回来,所以,”柳翀冷笑着看着傅恭肃等三人,“你们还有狡辩的必要吗?”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傅恭肃咬牙切齿地望着柳翀,而身后的周甫已经吓得瘫软在地了,邓子安也是面无血色。 “他嘛,他叫柳翀,可他还有个名字叫祁翀!傅刺史对这个名字不会陌生吧?!”祁樟得意地介绍道。 傅恭肃的脸上骤然变色:“是你!” “我是谁不重要,”柳翀不希望在自己的身份问题上过多纠缠,所以连忙转移了话题,“重要的是傅刺史现在有两条路,看你怎么选了。” “哪两条路?” “一是供出幕后主使,你呢落个从犯,又举告有功,还有一线生机;二是自己把这一切扛下来。这第一条路呢显然是对你最有利的,可傅刺史如果重义气,想当英雄好汉,那当然也可以选择第二条路,大不了就是千刀万剐、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呗,可只要保住了你恩师,说不定哪天祁翎真的能登基为帝,到时候给你平反,死后哀荣也未可知,是不是?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不要以为你不招刘琰就会没事,我既然能点出他来,那就说明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得多。别的不说,我就说两点:第一,为那支私军送粮食的人是谁你不会不知道吧?此人已经被我的人控制住了;第二,你为那支私军打造兵器所用的铁锭是从何而来呀?要不要我把账本拿来给你看看呀?所以说,豁出去全家的性命最后还可能打了水漂,值不值得你自己掂量!” 第212章 傅恭肃供认不讳 邓子安将功折罪 柳翀说到一半的时候傅恭肃就已经面如死灰、瘫软在地了,周甫在身后苦苦哀求:“相公,您就招了吧,卑职不想死啊!” 邓子安也是跪倒在地叫苦连天:“傅相公,您可害死卑职了!” “我......我若是招了,楚王殿下能保我不死吗?”傅恭肃犹豫道。 柳翀心中一喜,傅恭肃这样问,说明他内心已经崩溃了,他当即决定再加上一把火:“不能!你的生死由陛下和三法司来决定,楚王殿下不能给你任何承诺,否则便是欺骗于你。但有一点,只要你举告有功,楚王殿下一定会如实上奏朝廷替你求情,至于能求得多少情下来那就要看你到底供出了多少了!” 至此,傅恭肃心中已再无侥幸,只能如实招供,而其所供之事也与柳明诚、柳翀之前所料相差无几。 此事要追溯到蝗灾之后,就在百姓因蝗灾颗粒无收之际,刘琰派人故意在民间散布流言,说是朝廷已决定要将常平仓的粮食全部调给北伐的军队,不留一粒给受灾的百姓,百姓的死活朝廷就不管了。正是在这样的煽动下,京东路百姓奋而起事,而起事的百姓又将流言散播开来,于是形成流民之乱,而此乱由于刘琰及手下心腹的刻意引导,尤以宣州为最盛。 刘琰此举有两个目的,一来是借此追究原宣州刺史的责任,趁机将本为宣州长史的傅恭肃扶上刺史的位置;二来是借此招兵,傅恭肃上任后以壮武军的名义迅速从流民中招收了上万的精壮青年入伍,安置在大横山内。之所以安置在那里,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避人耳目,至于军事上的利弊,傅恭肃一介文官根本不懂,怕是刘琰自己也不懂。 而养这些人的粮食,最初是由郦仲孚提供的,也就是交州、郢州常平仓丢失的粮食,后来开了榷市之后就由刘琰派出心腹家人去南方购买了。 至于养私军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为了防备真有了那一日需要刀兵相见的话,这支军队能为刘琰和祁翎所用。最可怜的就是那些被招募来的私军士兵,他们从头到尾都认为自己就是官军,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其实是假的、是叛军! 而祁樟最关心的胡宪一事,却并没有从傅恭肃这里得到答案,据他所说,胡宪是直接听命于京里的,并不归他管辖,截杀楚王一事他是真的不知情。 “最后一个问题,郦仲孚和刘琰是什么关系?” “刘中书做吏部侍郎的时候,郦仲孚就是他手底下的主事。他二人联手在京察中做手脚收受贿赂,事败后郦仲孚将责任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刘中书也没亏待他,给了他一大笔钱,所以二人关系一直不错。” 傅恭肃将自己知道的全说了,柳翀令人将供词整理出来,只是隐去了郦仲孚供粮一节,让傅恭肃在上面签字画押,之后便将他暂时看押起来。 对于周甫、邓子安他则和祁樟分头审问,祁樟如何审问周甫不必细表,单说柳翀审邓子安一节。 对于邓子安,柳翀的态度很是和气,他亲手为邓子安松了绑,又令人搬来凳子请他坐下,给他端来热茶。 邓子安惊诧莫名,不明白自己这阶下囚为何成了座上宾。 柳翀笑笑,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了他。邓子安接信一瞧,是一封问平安的家信,落款正是他的兄长、屏南县商人、“望州工商总会”首批会员之一的邓子化! “大公子,这......” “令兄如今与我一起做生意,所以说起来你也不算外人。”柳翀早就从柳明诚那里拿到了壮武军主要将官的履历,所以对邓子安的情况了如指掌,出发前特意去找邓子化要了这一封信。 见邓子安脸色稍微缓和,柳翀继续道:“我知道你的情况跟周甫、袁仲不同,你本是禁军将官,只因犯了些小错才被贬到壮武军任职,任职时间也短,与那些人原本就不是一路人,我有心将你开脱出来,所以先跟你聊聊。” 邓子安一听这话,顿时委屈地眼泪都掉下来了:“大公子,卑职是真冤啊!卑职到壮武军任职不过才三个多月,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做那件事了,卑职在壮武军中毫无根基,除了睁只眼闭只眼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明白、我明白,毕竟他们反迹未露,你一个小小的都虞侯也无计可施,所以我觉得你过错不大,待我跟楚王求求情,帮你脱罪还是有可能的。不过有两件事你得帮我办好,我才有求情的理由。” “大公子请讲,卑职定竭尽全力!”见有了生机,邓子安连忙抓住,此时别说是两件事了,便是两百件事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先跟我说说你了解的情况,宣州官员及壮武军中下层军官中哪些是傅恭肃和周甫的心腹,可能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我倒是知道有几个跟他们走的近的,我给您写下来!”邓子安拿过旁边早已备好的笔,在纸上写下了七八个名字。 “好,第二件事,如果我现在让你回去控制住壮武军,你有把握做到吗?” 邓子安思忖片刻道:“只要将傅恭肃和周甫的人都剔除出去,剩下的人卑职有把握控制住!” 柳翀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好,你先下去休息,一会儿我给你消息!” 让人将邓子安带下去之后,柳翀又来找了祁樟,此时祁樟也已经审完了周甫,周甫为了减轻罪责,将所有责任都推给了傅恭肃,只说是受上官蒙蔽,同时还很不讲义气地主动将参与此事的宣州官员及壮武军军官都供了出来,二人将两份名单对比了一下,基本一致,只是周甫的名单比邓子安的还多了两三个人。 柳翀将周甫的名单交给黄敬昭,让他火速将这些人控制起来。与此同时,傅恭肃、周甫的家也都被柳恽查封了,壮武军的账册等物也被封存待查。 第213章 打开天窗说亮话 柳暗花明又一村 忙完这些事,天已经快亮了,祁樟、柳翀坐在州衙耳房稍事休息,韩炎守在门外。 柳翀一脸的轻松,祁樟的脸色却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刚刚已经全想明白了,自己被柳明诚和柳翀耍了! 从柳翀对宣州和壮武军的了解以及战役的准备情况来看,他绝不是在自己到望州求援后才开始布置对壮武军的行动的,而是早有预谋!刘琰豢养私军固然是有所图谋,那他呢?研制那些火器难道就不是有所图谋吗?好小子!韬光养晦这么多年,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见祁樟恶狠狠地看着自己,柳翀也大致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双眉一挑,笑着问道:“四叔干嘛这样看着我?” “大侄子,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壮武军和刘琰的?” “大约一个月前吧!” “所以在我去望州以前你就知道宣州有问题了?” “对!” “那你怎么知道我会在宣州遇袭、然后去望州求援呢?不会连遇袭之事也是你们安排的吧?” 柳翀心里怦怦直跳,他强作镇定道:“我不知道啊,这事儿是个巧合!”这事儿柳明诚事先没告诉柳翀,他是真的不知道,一开始真以为是巧合,所以这么说也不算撒谎。 “那胡宪呢?你问傅恭肃胡宪的去向时,似乎笃定了他交不出胡宪,这是为何?” “是这么回事儿,您到望州求援,胡宪带着一些心腹也一路追到了望州,可一进望州界,他们就因为形迹可疑被静山军盯上了,当晚便被拿下,现在就关押在望州大牢呢!”这一套说辞是早就备好的,所以柳翀说来不慌不忙。 “你为什么要对付刘琰?” 柳翀苦笑道:“四叔,是我要对付刘琰吗?是刘琰要对付我好不好?他要扶他外孙登基,那咱俩就是他的拦路虎、绊脚石,这个道理不还是您说给我听的吗?” 我?我那是被你小子蒙骗了!演的跟真的似的! 祁樟气鼓鼓地半天没说话,最后憋出来一句:“所以,你也想要那个位子?” 柳翀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四叔,处在我这个位置,您觉得我还有得选吗?就算我不争,别人就会放过我吗?四叔,先别说我了,您呢?您还想争那个位子吗?” 祁樟沉默了,要说今日之前他还真想争上一争,可这一夜经历了那场诡异的战斗和被柳翀牵着鼻子走了一路,他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大侄子,你说如果我想争一争,能有几分胜算?” “一分都没有!”柳翀斩钉截铁。 要不要这么伤人!就不能说得委婉点吗?祁樟脸色铁青。 “四叔,我就问你,您拿什么去争?大义、名分?不好意思,这两样在我这边,就连祁翎都比您优先!兵权?二叔只用了开榷市、轮休这两招就基本瓦解了您对江北大营的控制,否则您怎么会乖乖回京?回京之后您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太尉,手下无一兵一卒,二叔要杀您就跟捏死个蚂蚁一般容易!人缘?那您就更没有了,连五叔、七叔人缘都比您好!钱财?您走私粮食虽然赚了点钱,可还远远不够,根本不顶用。禁军在谢宣手里,不会站在您这边;厢军一盘散沙,您跟地方各州又素无交情,更没理由支持您;世家大族就更别说了,您这次钉死了刘琰,那些世家大族许多都跟您家沾亲带故,难免同情刘琰,这一下子人就全被您得罪光了,谁还会支持您?所以啊,四叔,您拿什么去争啊!再说了,您想要争夺皇位,就得同时面对二叔、我、祁翎三个对手,我们三个哪个背后的势力是您有把握打败的?四叔,不客气地讲,如果没有我和义父的支持,您连刘琰都搞不定!” 祁樟的嘴唇忍不住哆嗦起来,他不得不承认,柳翀的分析是对的。别说承平帝了,就是眼前的这个大侄子如今也是令他恐惧的存在!一千五百人毫不费力的击溃一万人,无一伤亡,这样的战力他是想都不敢想的,如果真有一天他的军队对上柳翀的军队,他有什么把握打赢大侄子?抛开军队本身不谈,就是“平原商号”的组织、执行能力也是他那些部下望尘莫及的。八百里行军不带粮草,全靠沿途供给,哪支队伍敢这样做?偏偏静山军就这样做了,而且还做到了! 可他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空想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原来皆是妄念,这叫他如何能接受?! 看着祁樟阴晴不定的脸色,柳翀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他望着祁樟问道:“四叔,我有件事很想知道答案,您能告诉我一句实话吗?” “何事?你说!” “二叔那几个儿子是您杀的吗?” 说起此事,祁樟真的是有冤无处诉,他连连跺脚道:“不是我!那事跟我没关系!” “那那个马夫是怎么回事?” “他跟我的小妾通奸被我发现了,那我当然是把他打一顿赶出去了!他出去以后再做了什么我就完全不知道了!可没想到陛下因此而怀疑是我背后主使,我可冤死了!至于其他两个皇子,一个是病死的,一个是自己失足在宫里摔死的,跟我就更没关系了!大侄子,这事儿我可半句没撒谎,你得相信我呀!”祁樟一脸的委屈,不似作伪。 柳翀想了想又道:“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二叔怀疑你的?” “就去年中秋前后,他诈病,故意让人将假药方传了出来,我的人得到消息传给了我,我以为有争取皇位的机会,就偷偷回了一趟京城,可回去之后才知道这是个圈套,就是为了抓我,多亏老七给我通风报信,又偷偷将我送出京城,我这才知道有人将害死皇子的屎盆子扣在了我的头上!” “七叔救的你?” “嗯!” “那照这么说的话,如果二叔身体无恙,你必死无疑;如果二叔驾崩,将来这皇位无论传给祁翎还是祁翌,你也都必死无疑!” 祁樟愣住了,还真是这么回事,承平帝认定了他是害死皇子的凶手,他又无法自证清白,所以如果承平帝不死,他就一定会给儿子报仇;如果祁翌继位,一样会给哥哥报仇;如果祁翎继位,那就会给外祖一家报仇。 祁樟心里充满了苦涩,至此他已完全明白了柳翀的意思,他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所以,我只能跟你站在一起了,对吗?”他苦笑着说出了柳翀想让他说的答案。 柳翀也笑了:“小侄这大腿虽然不够粗,但至少不会一脚把四叔踹死是不是?四叔要保命,这还真就是唯一的办法了!” 祁樟呆坐了半晌,最后终于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第214章 宣州善后妥安排 望州地震又受灾 叔侄二人又谋划了一番,鸡鸣报晓,天光大亮,柳恽让人送来了早点,二人胡乱吃了点东西,又继续处理宣州之事。 早起的百姓已经发现有些不对劲了,因为城头竖起了“静山军”的旗号,守城的士兵也都是不认识的生面孔。 司兵参军得到手下禀报后,立即来州衙见刺史询问情况,却发现坐在州衙大堂的是一位不认识的中年人,正诧愕之际,其他几位参军、司马也都到了州衙,旁边护卫这才喝令众人拜见楚王殿下。 众人见礼后,便有胆大的问起傅刺史的下落,祁樟将傅恭肃等人谋逆被一举擒拿之事说与众人听,众人皆惊诧莫名。 由于州衙暂时没有主官,祁樟便自告奋勇暂代刺史一职,并将此间发生之事立即写成奏章上奏朝廷。众人官卑职小,也无人敢提出反对。 与此同时,邓子安已经接管了壮武军,向大伙儿说明了傅恭肃等人谋逆之事,并讲明首恶之人已全部被擒,壮武军众官兵虽也有胁从之过,但楚王殿下考虑到大伙儿系被蒙骗,故不予追究,一切如常。众人昨夜突然被抓,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夜,原以为要遭大难,没想到只是虚惊一场,都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那还顾得上有别的想法?因此,邓子安接管壮武军也没有遇到多大的阻碍。 柳翀、柳恽则接管了私军全部俘虏。按照祁樟对外的说辞是,这些人都是被蒙蔽的百姓,对于谋逆之事并不知情,因此全部就地解散,勒令回乡。可实际上,这五六千人都被柳翀招纳进了“平原商号”,并打散分配到了各处榷市、矿山、船队以及各地的分号,五六千人聚在一起是不少人,可一旦分开来便极不起眼,因此也无人注意到此事。 在协助祁樟控制住宣州情况后,柳翀等人就带着静山军回望州去了,谢昕也要同去,因为他要去将胡宪提来,与傅恭肃等人一同押送进京受审。 与此同时,祁樟的奏章也离开宣州送往了京城,在这份奏章中,祁樟按照柳翀的意思,对柳翀的功劳只字未提,反而将主要功劳给了谢昕;而且对于事实部分也隐去了一些细枝末节,只着重强调刘琰豢养私兵,居心叵测。 柳翀等人回到望州,眼前的景象却令他大吃一惊,只见道路多有断层,民房屋舍偶有倒塌,墙面裂缝的则数不胜数,太平惠民院门前排起了长龙,不少人头上流血、身上带伤。 韩炎忙抓过一人询问情况。 “昨晚地龙翻身啦!”一位老大爷答道。 原来是地震了! “宋梓青,你带马军一营将所有兵器、辎重送回军营;黄副宪,分出三个营派去增援其他三县;柳恽、邹浩,带领其余士兵帮助百姓清理废墟、抢救伤员;让军中军医也到太平惠民院帮忙诊治。”吩咐完后,柳翀带着谢昕到州衙见柳明诚。 柳明诚正在听邹汉勋、章乃琳、柳忱禀报受损情况,见柳翀回来了,就示意三人先暂停一下,让他先禀报宣州战役一事。 柳翀将经过大致说了一遍,柳明诚点头道:“既然宣州那边事情已了,正好回来帮忙。” “我适才已经让静山军去协助百姓们了,只是不知此次受灾百姓能有多少?” “大哥,根据我们的统计,受损的民房基本都是老旧的土坯房,完全坍塌的大概有两百多处,涉及受灾百姓约千人;另外,墙壁裂缝的房屋也有六七百处,有的已经明显不能住人了,这部分也涉及几千人!而且关键是,但凡房屋倒塌的人家多半是穷苦人家,有的人家在我们之前的‘精准扶贫’中刚刚脱贫,这一下子又打回原形,这才是最令人担忧的!” 柳翀点点头,这倒也并不令人意外,但凡条件稍好的人家也不会住老旧的土坯房,只是灾后重建确实是个问题。他想了想道:“灾后重建的事情我来想办法,先安置这些无家可归者吧。” “嗯,你们进来之前我们就是在说这件事,现在就是找不到多余的地方安置这些人。” 柳翀思忖片刻,忽然灵机一动:“学校!让他们先在学校住几天,让学生先放几天假。” “这个主意好!我这就去安排!”柳忱说着就急匆匆跑了出去。 谢昕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这望州的事情件件离谱,救灾、安置百姓这么大的事小哥儿俩三言两语这就决定了? 再看柳明诚等人,一个个神态自若,仿佛对此习以为常,并无人觉得有何不妥。 柳忱走后,章乃琳也告辞了,毕竟安置百姓这件事完全丢给柳忱一个人也不合适,他这位父母官还是要去过问一下的。 向柳明诚暂时闲下来了,谢昕禀报了楚王让他提走胡宪一事,并呈上了相关文书。 柳明诚示意邹汉勋接过:“叔绩,你带他去提人吧!” “遵命!” 谢昕走后,柳明诚问柳翀:“那些受灾百姓的房子你准备怎么办?” “衙门给块地,让晁通盖些安置房,安置房属于州衙所有,但是受灾的百姓可以在里面免费暂住,等他们有能力自己盖房了——或者约定一个期限也行,到期了再把房子还给衙门,到时候衙门可以将这些房子用作别的用途或者出售,也不吃亏。” “那我又得花钱啰?你是变着法儿把衙门这点钱往你自个儿兜里掏啊!”柳明诚很无奈。 “谁让您欠我钱来着,就当付利息吧!”哼!本金还没跟你要呢! “对了,义父,还有件事要跟您说,刚才人多不方便讲。”柳翀将自己与祁樟的一番谈话讲给柳明诚听。 “那这么说,祁樟已经同意保你了?” “他没得选了。不过你算计了他一把,他现在估计恨死你了!” “那又怎样?”柳明诚轻蔑地一撇嘴,“他又干不掉我!” 第215章 柳府赈灾多举措 谢昕三观受震撼 邹汉勋带谢昕来到望州大牢,出示了提人的文书后,狱丞脸上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 邹汉勋眉头一皱:“怎么了?” “邹长史,昨夜地动,大牢塌了一角,砸死了几名犯人,其中一人就是这个胡宪!” “怎么会这么巧?带我去看看!”谢昕急道。 “二位上官这边请!”狱丞引着二人来到牢房最里边,果见一个屋角坍塌了,墙体也裂了道缝,地上躺着三具尸体,周围还散落着一堆砖头瓦块。 狱丞指着其中一具尸体道:“此人就是胡宪。” 谢昕掀开尸体上的盖布,观此人相貌特征依稀能够辨认就是那日截杀楚王之人,便也无话可说了。 邹汉勋见他不悦,忙解释道:“谢指挥莫急,此人虽然已死,但之前已有供状,只不过,供状在二公子处保管,二公子今日忙着救灾,怕是没时间找供状了,您且暂住一夜,待明日找二公子要来供状,也可交差了。” 谢昕想了想也别无他法,只能如此了。 出了大牢,正好遇到衙门小吏来找邹汉勋,说是柳别驾让他去常平仓拨些粮食赈灾,邹汉勋便先行告辞了。 谢昕无事可做便在街上溜达,突然看见一人背着个浑身是血的伤员急匆匆跑过去,边跑边喊:“让一让、让一让,有重伤者,让一让!” 谢昕定睛一看,那不是柳恽吗?他怎么亲自背人呢? 看那背上之人不过就是个普通百姓,怎么值得他一个侯爵府的公子亲自送医呢? 谢昕越想越觉得柳家的儿子们都有病,老大打了胜仗不要功劳;老二放着高高在上的世子爷不当,偏去做些衙门小吏的勾当;老三更是让黔黎之辈骑在自己身上,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他逛来逛去不知不觉竟逛到了大长公主府门口,只见府门前早支起了赈灾的棚子,别人家赈灾顶多给点稠一些的粥就算很好了,他们家竟然在发馒头!谢昕在京城从未见过有谁家赈灾是发馒头的! 更令他吃惊的还在后头,在那儿指挥着下人们发馒头的竟然是冯姨娘! 这种事情哪用得上一位如夫人亲自出面,谁家不是打发个管事就办了?! 看来柳家不仅儿子有病,大人也有病! 在他出神的时候,冯姨娘已经发现他了,热情地招呼起来:“谢公子,你回来啦!刚才老太太还念叨呢,说是你前些日子走的匆忙,忘了让你给宋国公捎些东西了!来人,快带谢公子进去。” 谢昕本来是打算自己在外面找个地方住的,并不想住在大长公主府里,可如今身不由己,被人半推半拉地又来到了彩光殿。 彩光殿里,祁清瑜正在跟赵夫人说事情:“这次可不比夏天那次,夏天不冷,就算没有房子,空地里也能将就一夜,如今天气冷,就算是住学校里,那也得有铺盖呀!” “母亲说的是,我去库房里看看还剩多少毛毡、毛毯,都着人送去学校。” “还有棉花、棉布什么的也送过去,再送些针线过去,让他们自己缝。门口发馒头的不能断,让那些帮着收拾断瓦残垣的百姓和官兵都吃饱饭才能有力气干活。让厨房紧着做,其他人没事的都到厨房帮忙去。” “诶!我这就去安排!” 赵夫人转身要出去,见到谢昕站在门口,忙回头道:“母亲,谢公子来了。” “小昕回来啦!”屋里传出祁清瑜欢喜的声音。 谢昕连忙上前见礼:“臣谢昕参见殿下!” “你这孩子,不跟你说了没那么多虚礼吗?快过来坐下。拿果盘来!还有点心和渴水!”祁清瑜笑着喊人给谢昕拿吃的。 “这趟可还顺利呀?他们小哥儿俩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顺利,很顺利。他们俩......赈灾去了!” “哦,也是,这种时候他们闲不住!” “他们,经常做这些事吗?”谢昕好奇地问。 祁清瑜笑了:“哪能经常做啊?又不是老有地动!呵呵呵......” 谢昕也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他这个问题问的确实有些歧义。 “不过,说起这赈灾呀,他们的确不是第一次做了。”祁清瑜将柳家兄弟在今年夏天治蝗、赈济流民、防疫等事件中所做之事一一讲给谢昕听,谢昕听完之后若有所思。 次日,谢昕从柳忱手中拿到供词后便不愿再耽搁,要启程回宣州了。临走前,祁清瑜又叫住了他:“有两坛葡萄酒,是庄子里自己酿的,别处没有,捎给你祖父,已经给你装在车上了;这里有些点心和一囊渴水,留给你路上吃,我看你最爱吃那个椒盐饼,就给你多带了些。还有一件夹棉大氅和一副貂皮护膝、一副貂皮手套,冬天骑马冷,多穿点。一个人出门在外好好照顾自己,别让你祖父、父亲担心。” 如果是以前,有人这样跟谢昕说话,谢昕一定烦死了,一句都不想听,但今天祁清瑜的话他全都听进去了,他乖乖地披上大氅,系好护膝,带上手套,拜别了祁清瑜。 在路上,谢昕忍不住回想跟柳家人接触后看到的点点滴滴,小的有病,大的有病,老的也有病!哪有对仇人家的孩子这么好的?她难道不知道她心爱的大孙子当年差点死在我父亲手里吗?罗里吧嗦的老太太! 可我好想让这个罗里吧嗦的老太太做我的祖母呀! 谢昕看着自己的手套、大氅,感受着膝盖处的暖意,一丝怀疑和困惑从心底升腾起来。 一直以来,他从父亲那里受到的教育、被灌输的思想都是祁清瑜乃沽名钓誉之辈、柳明诚是祸国殃民之臣、柳翀是软弱无能之人,只有当今陛下才是真命天子,先帝越过儿子传位给陛下乃是明智之举。 可事实当真如此吗?他不是瞎子,真假还是看的出来的。祁清瑜对于灾民的关心是真切的,柳明诚的积极有为也是真的,柳家几位公子的本事同样不是假的,可为何跟父亲说的不一样呢?到底谁在撒谎? 谢昕糊涂了。 第216章 谢昕升官反受辱 谢宣训子却遭疑 放下望州这边赈灾不表,却说京城这边,承平帝收到了祁樟的奏本及傅恭肃的供词后大为震怒,立即命谢宣率领禁军查抄刘府、捉拿刘琰。 待谢宣冲入刘琰的书房后却发现刘琰已经服毒自尽了。 接下来刘家三族被抄,家人皆被逮捕入狱,皇侄祁翎被勒令闭门读书。 祁翎连夜写了一份奏章上呈承平帝,大骂刘琰有负皇恩、畜生不如!又到谢皇后面前哭诉了半日,信誓旦旦说自己绝不知情! 承平帝令卫门司暗查了一番,的确没有发现祁翎与刘琰有何来往,又思及祁翎以往的点点滴滴,终于相信了此事的确与祁翎无关,都是刘琰异想天开、一厢情愿,祁翎最终没有受到任何牵连。 至于宣州之事,鉴于目前叛军初平,也的确需要一位大将镇守,而且吏部、兵部选派新的官员也需要些时间,于是承平帝默许了祁樟暂留宣州主持军民政务,同时令谢昕立即押送相关人犯回京。 谢昕回京后因平叛有功被授予左武卫都虞侯之职,邓子安升任壮武军步军都指挥使,反而是实际出力的静山军未得任何封赏。 旨意传出,众人虽也有替静山军不平的,但陛下对谢家向来偏袒,所以倒也不算出人意料。只是,公道自在人心,谢昕丢了满营的士兵成了光杆指挥,却反而得了升迁,于是种种冷嘲热讽暗中传播开来,并呈愈演愈烈之势,便是他所在的左武卫,麾下将士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异样。而京中勋贵子弟更是将谢昕当成了笑话,更有那促狭之人给他起了个“谢镴”的外号,意思是“银样镴枪头”,很快这外号便传的人尽皆知。 谢昕对此又何尝不知,他自己也觉得没脸见人。他事先并不知道祁樟给他表了功,否则他绝不会同意祁樟这样做。干嘛?卖人情给谢家吗?这样的人情谁稀罕!他宁愿丢官罢职从头再来也不愿要这样名不副实的封赏! 他受不了别人那嘲讽的目光,干脆以照顾祖父为由请了长假,每日只在府中喝闷酒。祁清瑜让他带给祖父的两坛葡萄酒已经都被他喝光了,反正大夫也不让祖父喝酒,放着也是放着。今日喝的是小厮从“第一楼”买回来的“醉魂在”,谢昕已经越来越喜欢这种烧酒了,因为很容易醉人,醉了也就不想那么多烦心事了。 谢宣回到家见儿子烂醉如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外面的风言风语他不是没听见过,可在他看来,那些不相干之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去,流言蜚语早晚都会散去,只要手中有兵有权,能保住家族荣耀,便是受些委屈也是值得的。 也因此,谢昕的软弱让他很愤怒,遇到这么点挫折就借酒消愁,以后如何能成大器? 盛怒之下他抓过马鞭劈头盖脸便抽了下去,谢昕迷迷糊糊之间被一阵剧痛猛然打醒,登时跳了起来,酒也醒了大半:“父亲!干嘛又打我?!” “干嘛打你?你还好意思问?你若真是在家侍奉你祖父我也不说什么,可你若只是在家醉生梦死,那你明日就给我销假回去当值!不成器的东西!”谢宣用鞭梢指着谢昕的鼻子骂道。 “是,我不成器,您多厉害呀!从小比不过人家,一口气憋三十年,到现在还想着把人家弄死呢!” “你......你什么意思?”谢宣听糊涂了。 “我都问过祖父了,你从小文、武都比不过柳明诚,祖父老拿你跟他比,骂你不成器,所以你一直都恨柳明诚,到现在都想弄死他!别人都以为你是为了陛下,可其实只是因为你心胸狭窄!”酒壮怂人胆,如果没有这点酒,这些话谢昕是无论如何不敢说的。 “你、你个孽障!”谢宣勃然大怒,鞭子又如雨点般落将下来。 谢昕被打毛了,直接反手将谢宣推开跑了出去。 谢宣万没想到儿子竟敢如此忤逆,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怒喊道:“关府门!给我抓住那小畜生!” 可此时,谢昕已经跑出了府门,冷风一吹,他的酒完全醒了,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此时身后传来谢宣“关府门”的喊声,他吓得转身就跑。等小厮们追出来的时候,他早就跑的没影儿了。 眼看无人追上来,谢昕放慢脚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天色渐暗,华灯初上,他无处可去,肚子又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摸了摸身上竟一文钱也没带,额头上的鞭伤还隐隐作痛,他无比沮丧,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想来想去,如今只有先去找二叔求救了,这个时候,二叔应该是在湄儿河畔吧。 湄儿河是浊水的一个支流,离此并不远,很快谢昕就摸了过去,只见河畔画舫林立,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谢昕也不知道谢实会在哪条船上,只能一条船一条船的找过去。正当他走过其中一条船向内张望时,船内之人也看见了他,惊讶地叫了声:“谢昕!” 谢昕定睛一看,连忙叉手肃立行礼:“臣谢昕参见越王殿下!” 越王祁桦笑着摆了摆手:“在这种不正经的地方就不用如此正经了!快上来!” 谢昕有心不去,又不好拒绝,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去了。 祁桦一见谢昕头上的伤愣了一下:“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谢昕低着头小声嘟囔了一句:“家父。” 祁桦哈哈大笑:“我说呢,在京城谁敢欺负咱们小谢将军呀?原来是谢大将军!那这冤你可没处诉了!所以你这是到温柔乡里找安慰来了?” “不是不是,我是来找我二叔的。”谢昕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这几日肯定不敢回去了,走得匆忙又没带钱,找我二叔借些钱先对付几日。” “‘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你这样做倒也没有什么不对,不过谢实今日好像没来,你怕是找不到他了!” “哦!那臣再去想想别的办法,不打扰殿下了,臣告退!”谢昕说着便欲退出。 祁桦却叫住了他:“你身无分文终究不便,干脆先陪我在这儿玩儿一会儿,若是一会儿谢实来了,你便找他去,若是他没来,你便先随我回府暂住几日,等令尊气消了再回去。如何?” “这......打扰殿下,如何使得?” “诶——你是皇嫂的侄子,便也如我的侄子一般,我跟谢实又一向玩儿的不错,帮你这点小忙不算什么,不必客气。”祁桦摇着折扇笑道。 “如此,臣却之不恭,多谢殿下了!” 祁桦点了点头,给了身旁的姑娘们一个眼色,姑娘们立时将谢昕簇拥了过来,哄着他到一旁坐下,这个喂口甜酒,那个塞颗葡萄,莺声燕语声声入耳,软玉温香投怀送抱。谢昕到底是个少年郎,哪里经历过这些,很快便晕头转向、难以自持,最后迷迷糊糊,连怎么回的越王府都不知道。 第217章 谢将军偶遇故人 桑姑娘婉言相拒 谢实今晚并没有到湄儿河畔来寻欢,他夜夜流连此地,今夜却恰好没来,这倒不是巧合,而是因为他有了新的乐趣。 原来从数日前起,“平原珍品店”开始售卖一种叫“暖壶”的东西,热水倒进去之后能保持几个时辰不凉。为了让大家亲眼看到效果,连续数日,每日清晨伙计便在门口摆上一张长案,放上五六个暖壶,全都灌满开水,然后静置不动。由于是放在户外的,人人皆可监督,中途绝无掉包、换水之可能。到了傍晚,就有伙计拿出一摞瓷碗,挨个暖壶打开倒水送给过路的人喝,那水在冷天里放了一天竟然还是微烫的,简直不可思议! 连续如此做了三天之后,这暖壶就名声大噪了,到了第四天傍晚,许多人慕名而来瞧热闹,就为了亲自验证一下水到底是不是热的!所以这日傍晚,“平原珍品店”门口围满了人。 谢实下值从此经过,看到人群聚集,一时好奇心起也挤了进去看热闹,可等他挤进去以后引起他注意的却不是暖壶,而是在店门口跟顾客们滔滔不绝介绍暖壶好处的桑玉奴! 他是认识桑玉奴的,须知桑玉奴原来也是湄儿河畔数得上来的头牌姑娘,谢实也曾是她入幕之宾,只是据说后来因为年纪大了便脱籍从良了,竟不意在此遇见。 谢实此时再看那桑玉奴,见她脱了之前的脂粉气,举手投足之间却又多了些自信果决,神采飞扬之中更添魅力,心中一股邪念便蠢蠢欲动了。 待得天黑,人群散去,桑玉奴也拖着疲倦的身体转回店中,吩咐伙计上板。就在此时,谢实一把推开伙计踏进门来,拽住了桑玉奴的胳膊笑道:“玉奴,好久不见啊!” 桑玉奴吓了一跳,回头见是谢实,这才定了定心神,微笑着行了个揖礼:“奴家见过谢将军!” “玉奴,去年便听人说你从良了,我还以为你被哪位少年公子金屋藏娇了,想不到竟在这里抛头露面。你也真是的,若是手头不宽裕,大可来找我呀,何必做这辛苦营生?要不你跟我回府吧,我虽不能明媒正娶你,但只要跟了我,至少可以锦衣玉食,不必这般操劳。”谢实以为桑玉奴是因生计无着无奈之下才在这里讨口饭吃,故而想以优渥的生活哄骗桑玉奴跟他回府。 谢实的花花肠子桑玉奴岂会不知?这位谢二爷有名的好色之徒,而且喜新厌旧,任何女子在他手上玩弄一段时间后便会被厌烦、抛弃,要么送人,要么赶走,便是直接打杀的也不是没有。二十好几的人了至今未娶妻,原因无他,名声太差!好人家没有愿意把姑娘嫁给他的,差一些的人家谢家又看不上。 既知他品性,桑玉奴自然不会上当,便笑着推脱道:“谢将军的美意奴家心领了,只是如今既在大长公主殿下手底下讨生活,总还不至于没有饭吃。若真有一日活不下去了,谢将军就是不说奴家也要主动上门打扰呢!到时候还望谢将军莫要误会奴家攀高枝才好!” 桑玉奴这话虽然客气,但拒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无奈谢实本就是愚笨之人,这番话在他听来却完全是相反的意思。谢实见桑玉奴笑语温婉,只当她对自己也是有情有意的,只是碍着有伙计在侧,不便明说罢了。于是,当下也不纠缠,告辞而去,却在晚上又偷偷来到珍品店后墙外。 平原珍品店所在是一处前铺后宅共三进的院子,前面铺子上板之后有个伙计睡在铺子里看门;二进院是公事房和库房,晚上也有个伙计睡在库房里;后罩房就是桑玉奴的住处。 半夜子时,两个伙计早就鼾声如雷了,桑玉奴因为要算账睡得晚了些。 这几日暖壶卖的极好,毕竟对于有钱人来说,二十贯钱不过是个小数目,跟出门在外还能随时喝上热水这样的享受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尤其是大冬天,当官的“三更待漏五更寒”,那个滋味着实不好受,这个时候若是能有杯热茶暖暖身子那就是至高的享受了。所以第一批抵京的一千只暖壶,这几日已经卖掉大半了,需要整理的账目也就比较多。 桑玉奴合上账本,打了个哈欠,刚刚准备更衣就寝,忽然听见外面有响动,她还以为有小偷,正凝神听动静呢,就见房门被一脚踹开,一个高大的身影闯了进来。 来的正是谢实! 原来谢实回去后越想越觉得心痒,满脑子都是桑玉奴那娇艳欲滴的朱唇、洁白光滑的美颈、宛如凝脂的皮肤、柔软灵秀的酥胸,一颦一笑无不勾得他神魂颠倒。 这小娘子,一年不见,怎的出落得越发好看了呢! 正所谓“精虫上脑”,此时的谢实已经完全失去理智,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了。他来到桑玉奴的院外,见院墙不高,以他的身手越墙而入并不困难,于是一弓腰便窜上墙头,轻轻翻入院中。落地之后,见桑玉奴房内仍有灯光,顿时心花怒放,踹门而入。 屋内的桑玉奴大惊失色,心道不妙,忙出言企图制止谢实:“谢将军,深夜擅闯女子闺房,于礼不合,请将军自重!” “玉奴这招‘半推半就’我懂!既已‘推’过了,那接下来是否便该‘就’了呀?”谢实“嘿嘿”笑着走向桑玉奴,一把揽过她的纤纤细腰。 桑玉奴惊惧不已,连连挣扎,可以她的力气哪能推得开谢实呢?想要喊人却又一眼瞥见了谢实腰间的佩刀,又想到如果她现在将那两名伙计喊来,谢实恼羞成怒一定会痛下杀手。他毕竟是自幼习武的将军,对付两个手无寸铁的伙计是毫不费力的。 桑玉奴不忍连累无辜的伙计,只好虚与委蛇:“将军若真想要了奴家也不是不行,可将军这佩刀着实吓人,总要先把这长刀、短刀的解下来才能做那事吧?” “对对对,这玩意儿是碍事!”谢实见桑玉奴态度缓和下来,便更加验证了自己之前的猜测,呵呵,女人呐,总喜欢玩这些“欲拒还迎”的小把戏。 第218章 桑玉奴手刃淫贼 连掌柜急中生智 谢实解下腰间皮带,将佩刀、匕首放置于桌上,桑玉奴趁机向门外跑去,可没跑两步就被谢实一把拉了回来:“诶——行了啊,再玩就过了!” 谢实一双大手如钳子般紧紧扼住了桑玉奴的双臂,将她按在桌子上,一把撕开了她的衣服,酥胸如雪更激发了他的兽性,他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 桑玉奴百般挣扎始终无法挣脱,突然右手摸到了那把谢实刚刚放在桌上的匕首。 她当机立断一按机簧,匕首从鞘中弹出,她紧握刀柄猛地刺向了谢实的大腿。谢实惨叫一声,捂着大腿根倒在了地上昏死了过去。 这一声惨叫惊醒了库房中的伙计,他急忙来到后院,只见桑玉奴房门大开,便知道出事了,随手抄起一根门栓闯了进来。 屋里的景象吓了他一跳,桑玉奴衣衫不整,手里握着一把匕首瑟瑟发抖,匕首上还在滴着血;地上躺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血流了一地。 他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去前面铺子里叫醒了另一名伙计,让他立即去给连述报信。 大约半个时辰后,连述火急火燎赶到现场,此时桑玉奴已经平静了许多,匕首也扔在了地上。见到连述她第一句话就是:“我杀人了,你送我去见官吧,天大的罪责我一人承担,与商号和府里无关。” 连述没有说话,他蹲下探了探谢实的脉搏,已经确定是死的透透的了。 他看了看现场,计上心来,让两个伙计将谢实的上半身扶起来,将桌上的皮带及长刀、匕首的刀鞘又重新系回他的腰间。然后他走到桑玉奴跟前,仔细地看了看桑玉奴,咬了咬嘴唇道:“桑掌柜,要委屈你一下了。” 桑玉奴还没明白他是何意,只见他扬起手掌,“啪”的一巴掌扇在了桑玉奴的左脸上,白嫩的皮肤上顿时显出五个红红的指印。桑玉奴被打懵了,可还没等她有所反应,连述又是反手一巴掌打在了她右脸上,接着他又狠狠地将桑玉奴推在了桌子上,桑玉奴的后腰重重地磕在桌沿上,不用看也知道必定已是乌青一片,桌子也被推离了原位,桌上摆放的物品散落一地。 桑玉奴倒地后,连述又是连续几脚踹在了她的腿上,眼看着桑玉奴已经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连述这才停手,两个伙计已经吓呆了,不明白平时脾气很好的连掌柜为何突然会对桑掌柜下此狠手。 连述将呻吟不已的桑玉奴扶了起来,解释道:“谢实不是普通人,这事儿咱瞒不住,一会儿天亮必须得报官。但是,如何报官这里面是有门道的,到时候你如此这般说,方有活命的机会!还有你们两个,”连述又对两个伙计道,“一会儿我也得将你们砍伤再绑起来,到时候你们配合好,别说漏嘴了!还有,今夜我没来过,这里只有你们三个,记住了吗?” 三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桑玉奴一狠心,干脆将上衣撕烂,雪白的肌肤在破碎的衣服下面若隐若现。 连述抽出谢实的腰刀,捡两个伙计不是要害的部位砍了两刀,鲜血顿时染湿了二人的衣服,连述趁机又将二人绑在了柱子上,故意用重力勒出血痕来,然后又用匕首将绳子隔断,给二人松了绑。 做完这一切,连述趁着天还没亮悄悄又摸回了大长公主府,并立即叫醒了崔林,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及自己的应对方法一五一十讲述了一遍。 “崔爷爷,您看我的应对是否还有漏洞?要不要再做些什么?” 崔林思忖了半晌道:“你做的已经很好了,但是想要救桑姑娘光理儿上站住脚还不够,这样吧,天一亮你就去找罗先生,把事情讲给他听,相信他会知道该怎么做。另外,我今天要见几个老朋友,见完罗先生后你替我去约一下,就在‘第一楼’吃个便饭。” “是!” 翌日天刚朦朦亮,京兆府衙门前就来了一个浑身血污的年轻人,他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说自己店里昨夜来了采花贼,又说掌柜的杀了人,听得衙役莫名其妙,也不知道到底是招贼了还是死人了。不过既然有人报案,差役也不敢怠慢,孔目官立即带着都头、捕头等一干人随着年轻人来到了现场。等见到那所谓的“采花贼”的真面目后,那孔目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上牙打下牙,半天说不出话来。 国舅爷被杀了! “快......快......快禀报府尹相公!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出入!将店里所有人全部拿下、拿下!”定了定心神孔目官发出了三道命令,尤其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咆哮着说出来的。 署理京兆府尹林正夫一下朝就接到了衙役的禀报,心里登时一惊。他不敢耽搁,立即率领仵作及三班衙役来到“平原珍品店”。 此时,衙役们早已将店铺周围封锁,百姓们也注意到了此间的异常,远远地围成一圈看热闹。 府尹相公和仵作的出现引发了一波议论高潮,有那脑子灵活的立即便猜到是出了命案了,一传十、十传百,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林正夫皱了皱眉头,他已经知道死者是谁了,也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不能让愚民百姓随意传播谣言,于是命令衙役驱散百姓,然后带着仵作步入现场。 仵作首先验了尸,填了尸格:如法验得已死,尸身头冲南脚冲北,呈仰面位,年约二十五岁,面色白,左大腿正中略靠内侧有一处刀伤,此系致命伤,无其他伤处。 相关人员在尸格上签字,京兆府用印,至此,谢实的死因已确定无疑。 林正夫转身来到正院公事房,因孔目官已禀报过相关人犯已全部拿下,故将此处暂做公堂初审凶手:“来人,带人犯!” 不多时,差役将桑玉奴带上来,林正夫没想到杀人凶手竟是一女子,暗自吃了一惊。再一看这女子身娇体弱、双颊红肿、走路一瘸一拐,明显是带着伤,又联想到谢实的名声,心中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桑玉奴跪在地上默默垂泪,这一副楚楚可怜相惹得林正夫也不忍大声呵斥,只是沉声问道:“下面所跪何人?” “奴家桑玉奴见过府尹相公。” “谢将军可是死于你手?” “确是奴家所杀。” “因何杀人,从实招来!” 第219章 林正夫查验现场 连掌柜咄咄逼人 桑玉奴抹了抹眼泪,略带哭腔道:“回相公,奴家原系孤儿,蒙大长公主殿下恩典,自幼养在府中,教以琴棋书画、花道茶艺。年长后便离府外出自谋生路,虽暂寄身于烟花之所,但尚能洁身自好,不曾失了贞洁。可倚门卖笑终非良业,因此奴家攒足银钱之后便自赎自身脱籍为民。又恰赶上这‘珍品店’开业,便仗着往日在府里认识些人,还算有些情面,在崔大总管处讨了个掌柜的营生,寄居在这‘珍品店’里。奴家自到店里来后,一直恪守本分,虽不得不抛头露面,但绝不敢行轻薄之举,每日铺子上板之后便回到闺房并不外出,也不与外男接触。可就在昨日傍晚伙计上板之时,谢实突然闯入,说了些要奴家跟他回府之类的胡话,奴家断然拒绝,他当时倒也没有说什么,奴家只当事情过去了。万没想到半夜子时,奴家盘完当日的账目正欲就寝,谢实突然踢断门栓闯入,当时便要奴家从了他,奴家不肯,竭力反抗,可惜力弱,反被他殴伤。此时,住在前院的两名伙计听到声响先后跑来查看,均被他砍伤,谢实又将他二人绑在柱子上,奴家大骇欲逃,可刚到门口又被他拽了回来,强行按到桌上施暴,奴家仓卒之间,无可逃免,慌乱中拔出谢实腰间匕首胡乱刺了一刀,哪知这一刀便将人刺死了。奴家吓坏了,呆坐了半宿,才想起来将那两名伙计身上的绳子割断,让他们去报官。奴家杀了人,不敢推诿罪责,听凭相公处置,哪怕要偿命也只怪奴家命苦,只是那两个伙计与此事无关,万望相公不要为难他们。” 这一番诉说哀哀戚戚然又条理分明,有辩解之意但却不失分寸,既渲染了谢实的可恶又恰到好处地提及了自己身后的倚仗,一时倒也的确让林正夫踌躇起来。 若真如桑玉奴所说,谢实强暴、伤人在前,桑玉奴反抗在后,虽伤人性命但情有可原。然而男女之事是否你情我愿最难判断,岂能仅凭一面之词便予定案? 林正夫思忖再三,吩咐手下人去喊来药婆、稳婆,给桑玉奴验身。趁桑玉奴被带下去查验的时间,林正夫又审问了那两名伙计,他二人所述经过与桑玉奴所说一般无二。 捕头也报来了现场查验的结果:桑玉奴房间门栓确系被大力折断,门上还有一个右脚印,大小、痕迹均与谢实的右足吻合;后院东侧院墙墙头有砖石掉落,存在人为攀爬的痕迹;谢实腰刀刀刃上有血迹,且刀刃与二伙计的伤口吻合;二伙计身上有淤青,手腕、胳膊上有捆绑痕迹,现场有割断的麻绳,麻绳上有血迹,柱子上也发现了沾染的血迹;现场桌椅凌乱,物品散落一地,显然经历过激烈搏斗。 听完捕头的叙述,林正夫对桑玉奴已经信了八九分了,所有细节都能对应上,而且谢实身上只有一刀,并无其他伤痕,说明桑玉奴并没有存心杀人,一刀致死纯属意外。 此时,药婆、稳婆也给桑玉奴验完了身体,上堂回话。 “回禀相公,那是个如假包换的黄花大闺女!”稳婆先答道,“打喷嚏香灰不动,小腹紧致,走路大腿无缝,绝对是处女。” “对对对,脱衣服检查的时候还害羞呢。”药婆也应和着,“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这么狠心,哎呦这一身的伤啊,从头到脚几乎没有好地方了,大大小小十几处淤青、红肿,可怜的姑娘哟,抓住那个挨千刀的可得好好打一顿板子......” “好了,你二人下去领赏吧!”对于药婆的啰嗦,林正夫有些不耐烦,便打断了她。 事已至此,情况基本问明,虽然桑玉奴与二伙计无辜,但依律仍应先行羁押以待判决。至于死者,林正夫已着人去宋国公府上报信。 就在差役押着桑玉奴等三人向外走时,忽然来了一拨人拦在门口,京兆府的差役常年跟各路势力打交道,一眼就从衣着上认出来了这帮人是平原大长公主府的护卫,为首之人坚称要面见林正夫。 差役无奈只得禀报林正夫,林正夫心知不妙,事情要麻烦了,只好匆忙走出店铺见那为首之人。只见那人年未弱冠,但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稳健的气度,他再一联想自己当下所处的场所,便也大致猜出来人的身份了。 果然那人叉手行礼道:“小人连述参见林府尹!” 如今的连述早已经不是初入京城因为一个园子就被谢实逼退的小掌柜了,而是京城数得上来风云人物,尤其在年轻一代才俊中,虽比不上那些世家公子地位显赫,可也是人人争相结交的商界巨子。而随着地位的提高、眼界的扩大,连述自身的气场也悄然发生了变化,此刻面对林正夫时毫不怯场,再加上身后数十名护卫的虎视眈眈,倒有一番盖过林正夫的气势。 “连掌柜这是何意啊?”林正夫皱眉沉声道,“莫非要阻挠官府办案不成?” “不敢,‘平原商号’虽是大长公主府的生意,但从来都是遵纪守法,不敢越雷池一步,从无仗势欺人之举,又怎会阻挠官府办案呢?”对于林正夫扣过来的大帽子,连述显然不想接。 “那为何堵住差役去路?” 连述摇摇头:“我等在此不是为了堵路,只想问林府尹一句话。” “哦?有话你尽管问。” “小人适才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大致经过,此事错不在桑掌柜,想必林府尹心里也有数,大长公主殿下也相信林府尹定会秉公处置。林府尹依律将桑掌柜和伙计羁押于京兆府大牢,我等也无话可说,但只一条,如果皇后娘娘和谢大将军挟强势上门要人,林府尹能保证不将人交出去吗?又或者说,林府尹能保证他们在京兆府大牢的周全吗?如果他们在林府尹手里出了事,林府尹又拿什么向大长公主殿下交待?”连述咄咄逼人,目的就是要求林正夫保证桑掌柜和伙计的安全。 听连述一口一个“大长公主殿下”,林正夫气不打一处来。事情才发生半天,远在望州的大长公主殿下怎么可能会知道?还说什么“大长公主殿下也相信林府尹定会秉公处置”,不就提醒我桑玉奴背后有人吗?可气归气,连述也算给他提了个醒,的确如此,皇后娘娘和谢宣对这位幼弟感情极深,难保不会上门要人,就算他能顶住压力不让皇后和谢宣把人提走,可他还真不能保证人在大牢里不会被悄悄弄死!毕竟他才刚刚上任,对于手底下的人都还没摸清楚,谁又敢保证大牢里不会有个把内奸呢? 林正夫犯了难,他隐隐有些后悔不该来接任京兆府这个烂摊子了,就老老实实在国子监待着不好吗?干嘛非要来这红尘俗世搅闹一番呢? 可此时围观的百姓又多了起来,大伙儿听连述讲的有道理,都纷纷议论起来。在众人面前,林正夫也不能表现出软弱,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本官既蒙天子恩遇,委以管理京畿之责,自当不畏强权,不偏不纵。” “林府尹这话说的好听,可太过空泛,岂能令人信服?”连述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不依不饶。 就在林正夫不知如何回答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一队禁军从街口疾驰而来,为首一人正是谢宣! 第220章 谢将军急于泄愤 邱寺卿施以援手 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林正夫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心中连呼“糟糕”!连述却偷偷松了口气,终于来了,也不枉自己拖了这么长时间。 马还没停稳谢宣就从马上跳了下来,黑着脸径直向林正夫走去。 “谢......” “我弟弟呢?”没等林正夫打完招呼,谢宣就打断了他的话。 “在......在里面。”林正夫忙引着谢宣往里走。 谢宣大步踏入后院中,看了看谢实的尸体。他全程阴着脸,什么也没说,可此时无声胜有声,这压抑的气氛令林正夫更加不适。 “凶手在哪儿?”半晌过后,谢宣终于开口了。 林正夫心里“咯噔”一下,他毫不怀疑现在如果谢宣见到桑玉奴一定会亲手将她格杀,真让连述说对了! 见林正夫没有回答,谢宣又恶狠狠地问了一遍:“凶手到底在哪儿?” 林正夫不同于杨康侯,他到底是清流出身,骨子里还是有些傲气的,连述的态度虽然让他不喜,但好在并无恶意,可谢宣的态度就是明摆着不将朝廷律法放在眼里了,这让他如何能忍? “谢大将军,凶手已经被拿下,不日后便正式开审,到时候自会给谢家一个说法,谢大将军且请忍耐一二。”林正夫耐着性子好言劝道。 “忍耐?我能忍,我弟弟的冤魂能忍吗?”谢宣阴恻恻地说道,然后一把推开了林正夫向外走去,“来人,将这里给我围了!京兆府今日不将凶手交出来,一个都别想离开!” “谢大将军!你这样做可就是明目张胆地藐视国法了!本官虽职位不高,但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岂能容你欺凌至此!”林正夫是真怒了,且不说谢宣的嚣张跋扈他很是看不惯,关键他刚刚当着众人的面作出了“不畏强权,不偏不纵”这样的表态,转眼就被逼着交人,这不是让他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可此时守在院外的禁军士兵已经发现了身披镣铐的桑玉奴和伙计,当即禀报了谢宣,谢宣抽刀在手,向桑玉奴走去。 林正夫见势不妙,抢先一步拦在桑玉奴身前高声道:“谢大将军!本官绝不允许你挟私报复、擅杀人犯,你要杀人就得先从本官的尸体上踏过去!” 连述见自己对林正夫的激将法起了作用,又见他故作姿态,心中暗笑:这林府尹也是个人精啊! 可林正夫的话并没有让谢宣知难而退,他只是脚步略停了一停,目光在林正夫脸上打量了一会儿,似乎真的在斟酌能不能杀了此人。只略一停顿之后谢宣又再次向前走去。 林正夫心中叫苦不迭,手下差役也早都吓傻了,他们这些人手中虽也有刀,可大多只是用来充门面的,哪里是训练有素的禁军的对手啊! 眼见谢宣的刀要落在林正夫脖子上了,林正夫腿肚子发软,嘴唇哆嗦,还兀自挡在桑玉奴面前并未退却。此情此景,连述不能不帮他一把了,他向人群中使了个眼色,早就混在围观群众中的伙计趁机大喊起来:“禁军杀官造反啦!禁军杀官造反啦!” 一人喊完之后,又有四五处接连喊起来,围观百姓不明就里纷纷跟着喊将起来。见百姓被煽动起来了,那几个领头的伙计便偷偷溜走了,等禁军士兵反应过来想要抓带头之人的时候哪还有他们的人影啊! 谢宣本来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此时被这么一闹,倒有些冷静下来了。杀个桑玉奴他不在乎,但林正夫毕竟是四品官,杀官如同造反,虽然陛下不会疑他,可朝臣免不了又要聒噪一番。 然此时刀已在手,让他就这么收回去他又岂能甘心? 正进退两难之际,一阵鸣锣喝引声传来,一列官员仪仗自远而来,队伍正中马上一人黑髯覆胸,正是大理寺卿邱维屏。 邱维屏下马后一看那架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对谢宣做了个“请”的手势,将谢宣引至一旁无人处悄悄道:“谢大将军,事情我都听说了,请节哀顺变!” 谢宣不知邱维屏此时凑过来是何用意,有些狐疑地望着他,并未答话。 邱维屏继续道:“谢大将军,此案同时牵涉宋国公府和平原大长公主府,事关重大,须得堂审之后方能定罪与否,绝不可动用私刑复仇,否则大长公主殿下如何能善罢甘休?况且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啊!这个道理林府尹再明白不过了,所以他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当着他的面杀人的!再者说了,林府尹毕竟是林贵妃没出五服的堂兄,论起来也算皇亲国戚,你若真杀了他,岂不是让陛下为难?而且,此事宋国公和皇后娘娘想必也知道了,此时必定悲痛欲绝,在这当口大将军还是要多陪伴、宽慰他们才是!” 邱维屏最后一句话倒是让谢宣听进去了,他压下了心中的怒火,还刀入鞘,带着谢实尸身打马离开了,走之前他让手下禁军将“平原珍品店”中摆放的瓘玉片、镜子、暖壶等物砸了个稀巴烂,好好泄了一番私愤这才扬长而去。 谢宣一走,林正夫总算松了口气,大冬天的,他后背都快湿透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向邱维屏一揖到地,口称:“多谢邱寺卿解围!” “林府尹,我能劝退谢宣一时,可不能保证回头皇后娘娘闻讯后不会再来找你要人,更不能保证谢宣不会暗中下毒手!林府尹可有应对良策呀?” 林正夫摇头苦笑道:“无计可施!今日方知前任杨府尹为何自请外放!” “既然如此,那不如将人暂押大理寺狱吧。案子还是京兆府的案子,只是人押在我那里,如此一来不管谁来要人,你我都有了推脱之词,如此可好?至于人犯的安全嘛,大理寺狱的防范一向最为严格,恐怕也没有别的地方比那里更安全了!” “此计甚好!甚好!”林正夫连连点头,可宽心之余又有一丝疑惑,“只是,下官不明白,邱寺卿为何要插手此事呢?” “实不相瞒,大长公主府的崔大总管托到我这里来了,说是此女子与府里一般下人不同,是有可能成为......”邱维屏在林正夫耳畔低语几句,林正夫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女子如此拼命维护贞洁呢,原来如此! 第221章 罗汝芳谋划救人 殷天章两遭戏耍 邱维屏将桑玉奴等三人押回大理寺狱暂且不表,此时“第一楼”的那间特殊房间里,罗汝芳正在和一人密谈。 “杀人?!”一声女子的惊呼声传出,罗汝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人才以手掩口,止住了惊呼。 “罗伯父,您是说桑姐姐杀了谢实?”那女子正是杜心悦。 “是啊,消息已经传进宫里了,恐怕桑姑娘这次凶多吉少了!”罗汝芳忧心忡忡。 “可照您适才描述的经过,分明是那谢实深夜无故入人家欲行不轨,按律桑姐姐是无罪的呀!” 罗汝芳苦笑道:“你也说是‘按律’了,可你觉得陛下会按律处置吗?” 杜心悦沉默了,她知道罗汝芳说的是对的,陛下一向优待谢家,谢实又是皇后娘娘最宠爱的幼弟,陛下若要法外加刑,那就不是一个京兆府能做主的了。 “罗伯父可有办法救桑姐姐?” “有倒是有,可是......”罗汝芳的为难并不是故作姿态,他是真的拿不定主意。 “伯父但讲无妨。” “廷议!只有把事情闹大,摊到明面上来辩论,才能阻止陛下肆意妄为!” 杜心悦半晌没说话,她明白罗汝芳为何要找她商量对策了。廷议要得出一个对桑玉奴有利的结果,就免不了杜延年的支持,可杜延年没道理为了柳明诚的手下人得罪陛下和谢宣,恐怕他还乐得看大长公主府的笑话呢! 想要杜延年支持桑玉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她跟父亲摊牌,逼迫父亲改变立场重新站队,可这就几乎等于否定了杜延年的前半生,不要说杜延年能否接受了,就是杜心悦自己也是于心不忍的! “伯父,能否容我想想?”杜心悦垂首低语道。 “唉!老夫也知道让你做这样的决定也有些难为你,可是要救桑姑娘就必须要快,还望姑娘早下决心!”罗汝芳不是没想过借杜心悦和柳翀之事逼迫杜延年改变立场,但在他原本的计划中,此事还要再延后一段时间方好,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机。但是突如其来的变故逼的他不得不将此事提前,对此,他心中也是有些没底的。 在罗汝芳与杜心悦密谈的同时,“第一楼”另一间包厢里还有一桌特殊的客人,他们身份不高,无品无爵,衣着也谈不上多光鲜华丽,但个个都是出入豪门世家的主儿,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称谓——管事。 类似于另一个世界里的“管家协会”之类的组织,在大渊的京城也有这样一个松散的联盟,参与者都是京城王公贵族、门阀世家的管事,而其中资历最深、最受人尊敬的便是崔林。 此刻,崔林正与其他八九个人悄悄说着话,众人频频点头,纷纷应和:“崔叔放心,一定把话传到!” “有劳诸位了!定当厚谢!” “崔叔客气了!” 在大长公主府这边为营救桑玉奴积极奔走的同时,皇宫里却是哀声阵阵。谢皇后连失三子后又经历了幼弟之死,打击之大难以言表。 她发指眦裂,抓起手边之物掷向谢宣,哭道:“你怎地不杀了那贱人!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戕害小实的凶手逍遥自在吗?你还有点心吗?” 谢宣跪在地上流泪道:“长姐息怒,非是臣弟不愿为小弟报仇,只是那林正夫不知好歹,邱维屏又从中阻拦,众目睽睽之下毕竟不好用强,所以......” “既然你不敢,那我来做!”谢皇后咬牙切齿道,“你先回去给小实操办后事,等我派人去取那贱人的人头来祭奠小实!” “是!” “记着,此事先不要让父亲知道,他老人家身体不好,不要气着他。” “是,臣弟告退。” 谢宣走后,谢皇后派人传来内侍省右班都知殷天章,瞪着充血的双目吩咐道:“殷都知,你速持本宫懿旨到顺天府将人犯桑玉奴提来,不得有误!” “奴婢遵旨!”殷天章接过懿旨立即带人往顺天府而来。 林正夫接到门子禀报,心中一凛:果然来了! 他依照与邱维屏的约定,一推六二五,将殷天章支去了大理寺。 殷天章走后,林正夫后怕不已,如果不是邱维屏料事在先,此事还真不好处理。 殷天章哪知道前因后果,只道真是京兆府狱人满为患,便连忙去了大理寺。 邱维屏问明殷天章的来意后,开始打起了哈哈:“唉呀,殷都知,人犯确实是在我这里,但那是京兆府暂押在我这里的,下官只有看管之责,并无处置之权,您要提人的话,还得有京兆府的行文方可啊!要不然回头您把人提走了,林府尹再来找我要人,我拿什么给他?” 殷天章虽然不悦,可邱维屏的话也在理,无奈之下他只好又折返京兆府,将邱维屏的话复述给林正夫,请求林府尹出具行文。 “京兆府出具行文让大理寺将人交给内侍省?不不不,”林正夫大摇其头,“殷都知,且不说京兆府与大理寺互不隶属,就算有级别之分,那也是大理寺为尊,岂有下级行文要求上级交人的道理?我大渊的公文里就没有这一种文书!要不,您先问问政事堂,请宰相们先出个公文制式,下官好照办执行?” 殷天章到底也是老狐狸了,耍他一次还可以,两次就有些欺负人了。他已经明白了,什么公文、程序,狗屁!这俩人根本就是串通一气,摆明了不想交人的。 他冷笑道:“林府尹,老夫不是前朝之臣,不懂前朝的规矩,老夫是内侍,只知道遵皇后娘娘懿旨办事。娘娘懿旨在此,难道你要抗旨不成?” 见殷天章开始用强,林正夫反而镇定了许多,他敛容正色道:“殷都知,后宫不得干政乃我朝铁律,皇后娘娘虽然地位尊崇,但只有打理后宫之权,懿旨不出宫门,出宫便不作数。殷都知若以此逼迫本官交人,那本官只有向陛下请旨,先改了这祖宗成法再说!”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藐视皇后娘娘!莫非要造反不成?”殷天章恼羞成怒,可他肚子里墨水不多,也不知要怎样反驳才好,只好扣个大帽子。 “呵呵,恕本官孤陋寡闻,从未听说朝臣不遵皇后娘娘懿旨便要视同谋反的。我就不明白了,这大渊天下到底是姓祁还是姓谢?!”林正夫气极反笑,直接硬怼了回去。 “你......哼!”殷天章嘴上讨不到便宜,也知道此时再去找邱维屏也是于事无补,无非自取其辱而已,只好愤而离去,回宫向谢皇后告状去了。 第222章 谢皇后借题发挥 承平帝心生嫌隙 殷天章回到谢皇后寝宫,却见承平帝和林贵妃、皇侄祁翎也在。承平帝坐在榻上,拉着谢皇后的手正好言劝慰,林妃侍立在承平帝一侧,祁翎则侍立在谢皇后一旁陪着垂泪。 谢皇后悲悲戚戚哭诉道:“陛下也知道的,我母亲生小实的时候去了,临走前拉着我的手嘱咐我一定照顾好小实。我承认平素对他溺爱了些,可也不过是可怜他自小没娘,忍不住多疼他一些罢了。他平日里虽有些任性,但还算是识大体,对陛下也很忠诚,如今就这样不明不白被人杀了,叫我心里如何能过得去?” “梓童放心,京兆府定会禀公处置的。”承平帝安慰道。他近来因伤口久治不愈,已经很少离开万岁殿了,但今日听闻谢实之死,还是第一时间赶来看望皇后。 “京兆府?哼!人家恐怕乐得看我们谢家的笑话呢!我也不用他们秉公处置,我已经让殷天章去提人了,我们谢家的公道我们自己讨!”谢皇后恨恨道。 承平帝眉头微微一皱,觉得有些不妥,可又心疼发妻,也没有说什么。 正在此时,殷天章进来回话,将京兆府、大理寺如何互相推诿、林正夫如何抗旨不遵详细描述了一番,尤其是将林正夫那句“大渊天下到底是姓祁还是姓谢”原话禀报了帝后,又添油加醋道:“陛下,林正夫他哪是不明白,他这是有意挑拨陛下与娘娘的关系呀!” “林家?哼!怕不是想趁机将我们谢家整垮,好给他们自家人让位置吧!谁让我命苦呢,三个儿子一个都留不住啊!呜呜呜......”谢皇后意有所指,迁怒于林贵妃,吓得林妃赶紧跪倒在地,一句话也不敢说。 没想到谢皇后此语却让承平帝有些不快了。本来林正夫的质问、殷天章的挑拨他都没往心里去,可谢皇后借题发挥为难林妃却令他有些不悦。 林妃进宫也有几年了,平素恪守本分,从不多事,她为人如何承平帝心里是有数的;而林正夫本就是迂直之人,有时说话不好听是有的,可你要说他成心搬弄是非,那也不至于。 而谢皇后针对林妃的原因,承平帝也是清楚的,她连丧三子,自然看有子傍身的林妃不顺眼。可清楚归清楚,不表示他赞同。所丧三子固然是她的儿子,可仅剩的独苗儿祁翌难道就不是她的儿子吗?作为嫡母,何必如此斤斤计较呢? 想到这里,他伸手扶起了林妃,又转身对谢皇后道:“既然皇后对京兆府不信任,那此案就交给大理寺审理吧,反正人也关在大理寺,邱维屏乐意管这个闲事就让他管到底吧!皇后总不会对大理寺也不信任吧?殷天章,传翰林学士过来拟诏。” “是,陛下!” 殷天章退下后,祁翎上前对帝后道:“父皇、母后,儿臣请旨到宋国公府上致祭,请父皇、母后恩准!” “你这孩子难得有这份孝心,想去就去吧。”谢皇后对祁翎的表现很满意,只觉得这个自小养在身边的侄子倒比那个名义上的小儿子更可亲。 当晚,宋国公府便摆起了灵堂,只是由于谢宣不敢让父亲知道,所以严令府中下人不可喧哗、不可大声哭泣,也没有请和尚道士来府里做法事。谢鹄因为养病怕打扰本来就住的比较偏远,是以谢实之死一时倒也没有传到谢鹄耳中。 同时,谢实被杀的消息也迅速传遍了朝野,谢昕虽在越王府中可也听到了消息,顾不上父亲是否还生他的气,连忙赶回来帮父亲办理二叔的丧事。 谢宣此时倒也确实顾不上跟儿子生气,因为谢实无子,谢昕作为亲侄子要承担守孝、摔盆等责,丧事为先,其他事只能先放下了。 谢家愁云惨淡的同时,谢实强奸不成被反杀一事却成了大伙儿茶余饭后的谈资,今晚各府的话题无一例外都是谢实之死,包括下人们也都议论纷纷,无不对桑玉奴充满了同情。而下人们的看法显然也影响到了主人,尤其是各府的夫人、小姐们,她们主要的消息来源就是身边伺候之人,自然容易受他们影响,所以当身边的丫鬟、婆子添油加醋地描述了谢实的可恶及桑玉奴的可怜时,许多人便掬了一把同情之泪,尤其在想到这女子得罪了皇后家族可能面临的不公审判和悲惨下场时,无不感慨万分。女眷们的枕头风很快就吹向了各自当家人的耳畔,这些男人尽管因着各种各样的理由,观点未必都与女子相同,但总有些人是心怀公道和怜香惜玉的,纷纷在心中不齿谢实所为。 毫无例外,左相府今晚的话题也是此事。 杜含将自己在外面所听闻的一切都绘声绘色地讲给了父亲和妹妹听,包括林正夫如何硬刚殷天章他也讲述了一遍。他虽是武夫,但对于林正夫这样的耿介士人他也是很佩服的。 杜心悦听完并不言语,心情却越发低沉了。连皇后也介入了,那桑姐姐的处境岂不是更糟了吗?看来不坦白不行了,可是如何开口呢? 杜延年倒不在意桑玉奴的死活,他更加在意的是邱维屏的处境。 此时虽然还未得到宫中明旨,但他已经料定了承平帝一定会让大理寺审理此案,借此让林家避嫌以平息后宫之争。这样做也没有什么不对,毕竟对于剩下的唯一一个儿子,承平帝想要保护他也是人之常情。可这样一来,邱维屏就处在风口浪尖上了,又或者说他是主动往风口浪尖上凑的,否则他没有理由同意将桑玉奴羁押在大理寺。难道说他也料定此案一定会交给大理寺审理,所以提前卖林正夫个人情吗?可依他的性子,这个案子他一定会秉公处理的,而公道显然在桑玉奴一方,那么就势必要得罪皇后和谢家,这个后果他难道没考虑过吗?这个邱邦士!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父女俩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已到了深夜,杜含因为次日要早起值守,早早就去睡了。见房中已无他人,杜心悦终于下定决心向父亲坦承一切。 她跪在杜延年面前低声道:“父亲,请您救救桑姐姐吧!” 第223章 杜心悦坦白求情 罗汝芳保媒拉纤 “桑姐姐?桑玉奴?你跟她很熟吗?”杜延年对于爱女的举动很是诧异,他竟从来不知女儿跟桑玉奴有交情。 “父亲,如果女儿做了一件忤逆之事,父亲会原谅女儿吗?”杜心悦泪眼汪汪地注视着杜延年,目光中充满了乞求。 杜延年愈发的糊涂了,但他也预感到怕是女儿要说出一件让他难以承受之事了。因此,他没有急于让杜心悦起来,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道:“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杜心悦将自己如何因为买钟表一事与桑玉奴相识,又如何因此与柳翀成为诗友以及后来常有书信往来、互生情愫一事原原本本向杜延年和盘托出。此事如晴天霹雳一般轰得杜延年半天没言语,他倒吸一口凉气,一股无名火直冲上头。自己整日里对柳明诚百般防范,却万没想到竟会后院起火! 他勃然大怒,因为在他看来这就不是什么“互生情愫”,分明是那小子设计勾引了自己的宝贝闺女,可怜宝贝闺女虽然聪慧,可到底是养在深闺,见识不够,就这样稀里糊涂上了当! 好你个柳明诚!明着弄不过老子,暗地里耍这种手段!杜延年气的咬牙切齿,杜心悦万没想到父亲的反应如此之大,也有些慌了,怯怯地喊了一声:“父亲......” “悦儿,你定是被那小子骗了,为父不怪你,但今后不要再跟他来往了!来人,送小姐回房,没我的话不许放她出来!” “父亲,您听我说......”杜心悦有些急了,她感觉自己似乎弄巧成拙,一时手足无措。 杜延年却不容分说,催着让人送她回房。 杜心悦离开以后,杜延年一瞬间仿佛身体被抽空了一般,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倒在了椅子上。他死活不愿意相信,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一盆鲜花就这么被人家惦记上了,关键是傻闺女被骗了还不自知!他欲哭无泪,这宝贝女儿小时候差点许给了柳忱,如今又冒出来个柳翀!难道自家这个心肝儿就非得嫁到柳家不成吗?这都造的什么孽呀! 他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枯坐了半宿,脑子里想的不是桑玉奴的事情,却是如何拆散杜心悦与柳翀,他想了无数条妙计,只觉得哪条都够柳翀喝一壶的,这才有些安心了,直到傍天亮才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 自从承平帝受伤后,每日的早朝便改成了三日一朝,昨日才刚刚上过早朝,因此今日不上朝,杜延年心里有事也懒得去政事堂,醒了以后便打发人去政事堂传了话,有重要奏章就送到府里来,不重要的便先放着。 早餐送过来以后,杜延年也没什么胃口,杜含早出门了,对于昨晚的事情他还不知道呢,杜心悦还被他关在房里,也不知道吃没吃早饭。正烦躁之际,下人来报,罗汝芳来访。 杜延年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罗汝芳此来必是为了桑玉奴一事,不过他也很想知道罗汝芳用什么理由来说服他帮桑玉奴脱罪。 他冷笑道:“既然贵客上门,没有不见的道理,请罗先生花厅相见。” 不多时,罗汝芳在小厮引领下来到花厅,宾主寒暄之后落座。 “惟师是为桑玉奴而来吧?”杜延年自以为看破了罗汝芳的来意,因此屏退左右后干脆开门见山。 罗汝芳却笑着摇了摇头:“我为令爱而来!”原来昨日罗汝芳与杜心悦谈完之后,料定杜心悦当晚一定会与杜延年坦白,可他一番推演之后却发现此事并不是十拿九稳,以杜延年的性格来说,难保不会适得其反,他心中暗呼不妙,因此决定亲自来走上一遭。 “惟师此言何意?”杜延年皱眉问道。 “我欲执柯作冰,为令爱说门好亲事。”罗汝芳笑道。 “哦?不知是哪位贤公子啊?”杜延年果然被吊起了胃口。 罗汝芳抱拳道:“先帝皇长子祁翀!” 杜延年闻言先是一惊,继而有些明白了,双目浮现一股寒意:“所以说,你早就知道了?你们早就串通好了是吗?又或者说这根本就是惟师你的手笔?” 罗汝芳苦笑着摇摇头:“鹤寿,你这可就小觑老夫了,老夫还不至于拿小儿女们作筹,事实上,老夫知晓此事也不比你早多少,至于德甫,他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唉!我都不敢想将来如何向他解释此事!” “当真?”杜延年半信半疑。 “我何必骗你!”罗汝芳将他如何发现二人有书信往来及棒打鸳鸯而不成一事的来龙去脉尽皆讲于杜延年听,又将当日杜心悦看完《罗密欧与朱丽叶》后回复之语的抄件拿给杜延年看,杜延年这才明白,原来是自己那痴女儿一门心思往上贴,他长叹一声不知说什么是好。 罗汝芳劝道:“鹤寿,抛开过往恩怨不论,单以人品、才学而言,那孩子是个相当不错的孩子,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关注他,不会不了解这一点。” 杜延年不说话了,那孩子是不错,可问题是过往的恩怨能抛得开吗?那不是个人恩怨,说一句“我不计较了”便能了事,那是有关朝局国势、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 倘若允了这门亲事,那之后呢?陛下会怎么想?他要如何面对陛下的质疑与诘难?既要成全女儿又要不给自家招灾惹祸,那就只有先化解陛下与那位公子之间的恩怨,可这谈何容易? “鹤寿,我知你为难,相信德甫的为难丝毫不会少于你。可这儿女债做父母的怎么都得接着不是?至于其他事,只要筹谋得当,未必便不能成。”罗汝芳说着凑近杜延年耳畔轻语几句。 杜延年大惊失色,警惕地望着罗汝芳:“你是如何得知的?” “鹤寿,你是延佑元年才入的朝,对于泰定年间的往事并不了解,可老夫是经历过泰定年间的,实话告诉你,陛下如今的症状与世宗皇帝临终前一年的症状几乎一模一样,所以陛下的大限几乎可以料定了。鹤寿需早做准备呀!”罗汝芳语重心长道。 第224章 杜鹤寿左右为难 谢孔达大闹公堂 罗汝芳的话让杜延年心里五味杂陈。 不管承平帝得位是否合乎正统,也不管他日后在史书上评价如何,但有一点,他对杜延年还是颇为倚重的。虽然君臣也偶尔因为意见不合闹些摩擦,但总体来说君臣相处还算不错,尤其在政事上,承平帝对他颇为信任,他这些年能有所作为也离不开承平帝的信任。因此,想到承平帝可能不久于人世,一瞬间他竟眼眶含泪,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然而他毕竟是一国之相,难过之余,杜延年想到的首先便是帝位传承一事。皇子年幼无继位资格,那么就只有两种选择了:一是兄终弟及,由楚王即位,可祁樟那个草包,怎么看都是一副昏君的面相,将这么大一个国家交给他那不是开玩笑吗?二便是还政于先帝一脉,也就是还政于祁翀! 祁翀!柳明诚!这两个名字在杜延年心里重重地敲击着,莫非这便是因果轮回吗? 罗汝芳见他脸色阴晴不定,知道他此时需要独处静思,便适时地告退了,杜延年也无心送客,呆坐了半晌后起身脚步沉重地踱到了杜心悦的门外。 “父亲,您还生我气吗?”见父亲脸色不好,杜心悦小心翼翼道。 “这是你写的?”杜延年将罗汝芳给他的纸条拿给杜心悦看。 “您见过罗伯父了?”杜心悦接过一看便明白是罗汝芳来过了。 “把你们的往来书信都拿来我看看。” “诶!”杜心悦回到内室搬出了一个小箱子,打开一看竟是厚厚一大摞信纸。 杜延年显然也没想到有这么多,愣了一下。 杜心悦解释道:“父亲,最近几个月他一直在写故事给我看,所以比较多。”接着她把不是故事的那些拣了出来拿给杜延年看。 杜延年一封封看过去,果然并没有污言秽语,偶有一两句亲昵、关心之语也是点到即止,称得上是“发乎情、止乎礼”,少年人能有这般心性也实属难得。再看这些书信中展示的才情、品德、学识的确都是上乘,怪不得自家女儿会沦陷呢! 放下书信,他又拿起那些小说书稿看了下去,看着看着竟入了迷,杜心悦察言观色,见父亲神情不再那般严肃了,心里稍微安定了些。 直到下人来请父女二人用午饭,杜延年才放下了书稿,又吩咐道:“将这书稿送到我书房里去。” 午饭过后,杜延年回到书房,书稿正端端正正放在书案上,但他没有急于翻看,而是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封书信,那是章乃琳寄来的,上面详细写明了柳翀、柳忱兄弟在望州开乡庠、搞扶贫等一系列举措,并断言照此下去,三年之后望州将再无赤贫无产之人、三十年后望州将再无目不识丁之辈。 杜延年闭目沉思,或许当年真的错了?又或许这真的是老天爷给的一个改正的机会? 可一想到自己若承认错了,那便是等于承认输给了柳明诚,他又烦躁起来,心里这个坎儿便怎么都过不去。 就在杜延年自己跟自己较劲儿的时候,京兆府、大理寺都接到了承平帝的旨意,林正夫不等邱维屏派人来取,麻利儿地将相关卷宗、证物送到了大理寺。 邱维屏也不含糊,立即指派了司直罗颋审理此案,罗颋详细审阅了包括尸格、勘验图、凶器等在内的相关案卷、证物,即令贴出榜文,明日堂审。 翌日,大理寺门前早早就挤满了人,此案早就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听闻今日堂审,不少好事之徒便都来瞧个热闹,连述带着商号一些伙计也早隐在了人群之中。 巳正时分,大理司直罗颋升堂,即传下令签令将人犯、证人提来,不多时,差役将桑玉奴及伙计押至堂前。虽说有邱维屏的关照,桑玉奴在狱中并没有吃什么苦头,但监禁之中毕竟度日如年,才两日不见,竟已憔悴、消瘦了不少,在沉重的桎梏的映衬之下,更加显得楚楚可怜。 上得堂来,桑玉奴低眉顺眼跪在下面不敢抬头,罗颋照规矩确认人犯身份后,便喝令桑玉奴将杀死谢实一事从实招来。 桑玉奴便又将那晚之事陈述一遍,两名伙计也分别录了口供。小吏呈上尸格、勘验图、凶器等,证实现场情景与犯人及证人所述一致。 见无疑点,罗颋便让三人签字画押。正在此时,堂外一声暴喝:“慢着!连大刑都不动便信了犯人之言,大理寺便是这般断案的吗?” 众人定睛一看,正是大将军谢宣。谢宣身穿齐衰丧服,佩扎牧麻首绖、腰绖,缓缓步入公堂,他走的很慢,但每一步都给人以泰山压顶的压迫感。他身后跟着十余名护卫,俱都手持棍棒,气势汹汹。 罗颋心里一沉,知道谢宣此来不是好应付的,但他也并无惧色,起身叉手道:“敢问谢大将军此来是为公还是因私?” “为公如何?因私又如何?”谢宣睥睨着罗颋道。 罗颋正色道:“若是为公,大将军虽官高职显但对于大理寺却并无管辖之权,更无权干涉下官如何审案;若是因私,大将军作为苦主家属,可在堂下听审,但无本官传召不得随意上堂!” “你的传召?哈!一个小小司直好大的口气!好,本将军也不欺负你,我就站在这里,你审吧!”谢宣话是跟罗颋说的,目光却盯向了跪在地上的桑玉奴,那充血的双目仿佛要将桑玉奴吞噬在浓烈的仇恨中。 “大将军来晚了,本案已经审完,退堂!将人犯还押大狱。”罗颋一拍惊堂木,扔下了一支令签。 “完没完的你说了不算,本将军说了算!你不愿意动刑,那本将军自己来!给我打!”谢宣一声令下,身后的护卫们立即挥舞着棍棒冲向了桑玉奴。 罗颋大惊,忙令差役护住桑玉奴,可那帮差役岂是谢宣手下护卫的对手,纷纷被打的抱头鼠窜,公堂之上顿时一片混乱,连罗颋头上都莫名挨了一记闷棍。 连述见状不妙急忙跑上堂去一把扯过暴露在护卫面前的桑玉奴,将她护在自己身下,棍棒便纷纷落在了连述的背上。 正在此时,忽然又有一队人冲上堂来,所不同的是这一队人均手持利刃,很快便将谢宣的护卫逼退了。 “我说谢大将军,我大渊开国数十载,这在大理寺公堂上公然行凶的——你还是头一个吧?”只见一个胖子手摇着折扇冷笑着走了进来。 第225章 鲁王爷逼退谢宣 范夷吾说服杜相 见到那矮胖中年人,谢宣也不敢造次了,深施一礼道:“臣见过鲁王殿下!” 来人正是鲁王祁檩,他此时出现在此并救下桑玉奴可不是巧合。 原来今日一早戚严就约他到大理寺对面的茶楼喝茶,谢宣一出现,连述便让人去茶楼通知了戚严。祁檩也不傻,自然明白戚严今日约他到此的目的,他倒也乐得帮这个忙,毕竟他听从柳明诚的建议将低价盐运往西北、东北的榷市高价出售,从中获利颇丰,这个人情总得还不是?因此,公堂一乱,他就立即下令楼下的护卫冲进去维护秩序,随后自己也走进公堂质问谢宣。 面对祁檩的质问,谢宣也并不惧怕,回怼道:“殿下说得对,臣之所为确实是大渊立国头一遭,可是当朝国舅被人谋害也是头一遭!大理寺如此袒护杀人凶手恐怕也是头一遭吧?” 祁檩一时语塞了,他本就不是善于言辞之人,此时竟不知如何怼回去。 此时连述却接上了话:“恐怕如谢实这般欺男霸女、胡作非为的国舅爷也是头一位吧?!” “对对!说得好!”祁檩点头笑道。 围观百姓在商号伙计们的带领下也爆发出了一阵喝彩声:“说的太对了!” “什么狗屁国舅!应该阉了,将那玩意儿扔了喂狗!” “就是,谢大将军如此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天下改姓了谢呢!” 人群中传来阴阳怪气的嘲讽,祁檩脸色顿时一沉,再看向谢宣的目光也就多了几分玩味。 谢宣听闻此言也是心中一凛,这话绝不是普通百姓敢说出口的,分明是有人故意挑事,他忙将目光扫向围观人群,可哪还能分辨到底是谁说的呀! 事到如今,他也知道今日是杀不了桑玉奴了,无奈之下只好带着手下恨恨离开。直到谢宣走了,邱维屏才从后衙匆匆赶来,见罗颋头上见血、公堂一片混乱顿时大吃一惊,好在桑玉奴无恙,总算是有惊无险。 向挺身解围的鲁王道了谢、又安慰了受伤的罗颋后,邱维屏怒气冲冲走回值房开始写弹劾谢宣的奏疏。 罗颋包扎好伤口后,也将本案详情及所拟判词写成奏疏交给邱维屏过目。 傍晚时分邱维屏揣着两份奏疏来到左相府,门子似乎早知道他要来,直接让小厮将他带至花厅,只见花厅之中除了杜延年以外还有一清瘦老者,年约五十上下,看精神似乎有些疲惫,二人正相谈甚欢。 “邦士来啦,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梧州范夷吾先生,字尧卿,是我派到德甫那里的眼线——不过现下已经是德甫的人啦!尧卿,这位是大理寺卿邱维屏,你想必知道他。”杜延年给二人互作了介绍。 范夷吾起身微笑行礼道:“邱寺卿钧安!早就听闻过杜相、宁远侯与邱寺卿当年的风采,其中尤以邱寺卿为最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邱维屏礼节性地拱手还礼,之后却是一头雾水地看着杜延年,什么情况?你派去的眼线,成了德甫的人,如今却又在你这里做座上宾? 原来就在今日上午大理寺堂审之际,范夷吾急匆匆从兴州赶回京城,他是在前日晚上接到罗汝芳的飞鸽传书后六百里快马加急赶回来的,老先生为了赶路两天没休息,一把老骨头差点没颠散了,所以才一脸的疲惫相。 回京之后他先匆匆见了罗汝芳一面,然后便到相府求见杜延年。 杜延年对于他的背叛至今仍耿耿于怀,并不想见他,他似乎早有准备,从马背上取下一个盒子让人送进去给杜延年,很快小厮便出来将他带了进去。 “尧卿居然还会回来见我,这可真是令我意外呀!”杜延年冷冷道。 “老朽为何不能来见杜相呢?”范夷吾对他的诘难早有预料,不慌不忙。 “背主之人再见旧主,不觉得羞愧吗?” “杜相此言差矣,老朽可没有背叛杜相,老朽只是在帮您铺后路而已。” “哦?我都不知道我竟已落到需要尧卿为我铺后路的地步了,”杜延年冷笑道,“那就请尧卿赐教吧!” 范夷吾一指先前送进来的那个盒子道:“里面所装之物杜相想必看过了,觉得如何?” “奇技淫巧耳,就算能杀个把人又能顶什么大用?” “这把手铳是大公子送给我用来防身的,因为铳管短,的确威力不大。可是,杜相,您知道宣州之战的详细过程吗?” “愿闻其详!” 范夷吾便将他从柳翀那里得知的宣州之战的具体过程一五一十讲给了杜延年听。柳翀很重视与罗汝芳、范夷吾之间的信息共享,有什么事情都会及时向他们通报,这是为了防止他们做出决策时因为有信息差而导致误判,因此,对于宣州之战他虽然没有参加却很清楚详情。 “宣州之战所用的火枪射程、威力可比这手铳大多了,而且这还不是他威力最大的火器,还有一种大炮,当初抵御流民、守卫望州城时便用过了,否则望州怎么可能以五百厢军抵御住上万流民呢!就是靠着这些闻所未闻的新式武器,他未伤一兵一卒,以三千人拿下了一万三千人。杜相,如果有一天他将这些火器对准了京城,您有把握打赢这场仗吗?” 杜延年有些惊讶了,他不知道范夷吾所言是否是夸大其词,但假如是真的,那么这小子的确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见杜延年半信半疑,范夷吾继续道:“杜相就算对这火器的真假心存疑虑,那‘平原商号’所售卖的那些新奇之物呢?从烧酒开始,瓘玉、钟表、固体酒精等等等等,这些东西哪一样是您之前见过的?您就不奇怪他是从何处学来的那些新奇法门吗?还有一事您至今还不知吧?其实自从年初朝廷允许民间开采铜铁矿以来,发现的几处铜铁矿大多是大公子实际控制的,他足不出户却能知天下矿产埋藏之处,您不觉得惊讶吗?” “此言当真?”杜延年张大了嘴巴。烧酒、瓘玉之类的东西倒还没有让他特别惊讶,毕竟世间总有能人异士,只要是人能制作出来的就都没什么好奇怪的,可这足不出户便知天下矿藏,这就不是常理所能解释的了。 “的确令人难以置信对吗?”范夷吾苦笑道,“老朽从宁远侯口中得知此事时与您也是同样的反应!实际上,宁远侯对此也是同样困惑的,他说他曾经多次问过大公子从何处得知这些事情的,大公子总是推说小时候在宫里的书上看过。可是宁远侯说,这宫里的书他全都看过,绝对没有这些内容,总不可能他离宫之后那几年里宫里便突然多出来这么多奇书吧?更何况大公子离宫之时年方八岁,一个八岁的孩子就算识些字又能看多少书?可见所言不实。最后我二人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一种可能了——生而知之者!” 杜延年连连摇头:“这怎么可能?连圣人都说‘我非生而知之者’,难道他竟比圣人还厉害吗?” “他是不是比圣人厉害我不知道,不过他所做所为却合乎圣人之道!”范夷吾斩钉截铁道,“杜相,您还不明白吗?他是傩神赐给大渊的圣明天子,是我大渊子民的救世之主!天命所归呀!” 第226章 杜延年改弦易张 邱维屏坦承立场 杜延年已经完全愣住了,他万没想到范夷吾会抛给他这样一个答案——玄而又玄、无法验证的天命!如果祁翀真是天命所归,那他现在跟祁翀站在对立面倒的确是找死!可问题是,范夷吾的天命之说能信吗? 他一时犹豫不决,范夷吾见状趁热打铁:“杜相,就算您不信他是真命天子,可他的所作所为您总该看在眼里吧?因为他,望州所有男童现在都有书可读,不管家里多穷都不用担心交不起束修、买不起书本笔墨;因为他,望州所有穷苦人家都不用担心没有生计;也是因为他,望州所有百姓都不必担心病了无药可医。如果他做了皇帝,将望州之政推向全国,那整个大渊的孩子就都不愁没有书读了,整个大渊的子民都不会再受贫病之苦!到时候,又有多少寒门士子会脱颖而出成为朝廷栋梁,这个您想过吗?还是说您身居高位日久,已然忘却了少时求学的种种心酸、忘却了入朝为官时的一片初心?!” 范夷吾最后一句话可谓直击心灵,杜延年这次是真的被撼动了,他沉默良久后缓缓抬头望着范夷吾道:“尧卿,你比我了解他,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他真的愿意重用寒门士子吗?” “老朽可以肯定,大公子对于寒门子弟没有任何偏见,别说是士子了,便是商贾工匠、贩夫走卒他都能以礼待之,我甚至觉得,大公子对于庶民百姓有着异乎寻常的关心,他曾经吟过一首小令,里面有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不瞒您说,就是这一句彻底说服了我!一个能懂得百姓之苦的天子总比‘何不食肉糜’之君要好上千倍万倍吧!”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杜延年喃喃地重复着这一句,良久之后一声长叹,“唉!尧卿,你也说服我了!” “杜相心怀天下,自然知道什么样的君主才是最合适的!” “再跟我说说望州的事情吧!” 范夷吾强忍疲惫,打起精神,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柳翀在望州的一切作为,恰在此时,邱维屏来了,也因此,杜延年的介绍便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 面对邱维屏的困惑,杜延年却也不解释,只是问道:“邦士找我有事?” “桑玉奴之案已审完,两封奏疏请杜相过目!”因为是公事,邱维屏谨守上下级之礼仪,双手捧着奏疏恭恭敬敬递到杜延年面前。杜延年接过奏疏很快看完,并未直接答复,而是放在一边对邱、范二人道:“天色已晚,先用晚饭吧,我们边吃边聊。” 不多时酒菜上齐,杜延年先敬了范尧卿、邱维屏一杯,然后摆弄着手中的空杯子突然问道:“邦士,你是从何时起开始帮着德甫对付我的?又或者说你其实一直都暗中跟德甫站在一边,对吗?” 这杀气腾腾的一问令邱维屏心中一颤,他放下竹箸苦笑道:“我就那么像个奸细吗?” “不是吗?开放矿禁一事,让柳大公子得到他想要的铜铁矿,这难道不是德甫的筹谋?” “是德甫的筹谋,可是此事亦能救你于危困,岂不两全其美?” “那这次营救桑玉奴呢?又与我何干?” “这次与你无关,是罗前辈说那女子将来可能会成为德甫的如夫人,德甫一向怜香惜玉,我要是不帮他救美人,难保他将来不埋怨我!”邱维屏无奈地摇摇头。 “那这么说我错怪你了?”杜延年笑道。 “你呀,就是对德甫成见太深了!我一直想帮你俩弥合,可没一个领情的,最后倒显得我里外不是人了!”邱维屏显然有些伤心了。 “好了好了,这次是愚兄错了!我自罚一杯!”杜延年赔笑道。 “三杯!” 杜延年笑着连干了三杯,放下杯子意味深长道:“邦士,今后你不用为难了!” “啊?什么意思?” 杜延年一指范夷吾道:“他想让我助那位公子登上大宝,我答应了!” 邱维屏刚举起的竹箸“啪”地一声又掉落在桌子上了,半晌之后才确定杜延年不是开玩笑:“你,决定了?” “嗯。”杜延年认真地点了点头。 邱维屏举起酒杯:“鹤寿兄,我敬你!下次德甫要是再说你小心眼儿我一定替你揍他!” “你打不过他!” 邱维屏:呃......只是表个态而已,不必当真吧? 酒足饭饱之后,杜延年让管事给范夷吾安排住处,并亲自送邱维屏出门。 “这两封奏疏没什么问题,你明日直接面呈陛下即可。明日朝议让罗颋也去,近溪先生老拿咱俩当枪使,这可不成,这次让他儿子打头阵!” “嘿嘿,明白!”邱维屏心领神会,杜延年这话看似是在报复罗汝芳,实际是想给罗颋一个殿前露脸的机会。 送走了邱维屏,杜延年又来到杜心悦的院子。 “悦儿,你当真认为他是你此生良人吗?” 听杜延年语气明显比昨日缓和许多,杜心悦心中暗喜,忙答道:“父亲,女儿以往读<论语>,对于‘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一句总是半知半解,直到了解了大公子在望州种种作为,才真正理解了‘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含义,他不只是女儿的良人,也是天下万民的良人!” 杜延年万万没想到一向自视甚高、并不轻易夸人的女儿竟给了那小子如此高的评价——必也圣乎! “可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感兴趣的呢?” “这还不是因为您吗?”杜心悦嘟起了小嘴。 “我?” “是您把他的诗集给我看的呀!” “这......”这敢情是我自己把女儿的心送到人家手上的? 杜心悦继续劝道:“父亲,我知道当年您的选择与柳叔父不同,因此导致他们对您诸多误会,可女儿明白您当时那样做一定有您的不得已,只是您心高气傲不屑于解释罢了,只要您跟他们开诚布公将话说清楚,女儿相信没有什么疙瘩是解不开的。” 看着女儿那张酷似亡妻的面孔,杜延年彻底妥协了,他站起身决然道:“也罢,既如此为父便成全你,送你一个后位!” 第227章 邱寺卿弹劾谢宣 罗司直怒怼梁颢 次日龙德殿朝会,百官肃立,承平帝在内侍搀扶下落座。 行礼毕,司天监监正裴嘉祚首先出班奏曰:“启奏陛下,司天监日前收到榆东路安抚使司行文,报曰十日前榆东路三州发生地动,死伤近千,尤以望州为震中。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阴阳尽而四时成,刚柔尽而四时成,阴阳相会,万象乃生。若阴阳失衡,阳伏而不能出,阴破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今三州实震,是阳失其所而填阴也。祈请陛下早察之。” 裴嘉祚一番啰嗦,承平帝早不耐烦起来,大清早地便来聒噪,什么阴啊阳啊的,地龙翻身关阴阳何事?不就是变着法儿地说朕又做错什么了吗?可烦归烦,还是得做出一副谦恭的模样,毕竟事涉上天,总是要有个态度的。 “裴卿所奏甚是。人君不德,谪见天地。公卿宜各思朕之过失,明白陈之。” 群臣齐贺:“陛下圣明!” 接下来,户部尚书出班道:“陛下,国库今年需向各州调取的‘上供’数额臣已上呈政事堂,并呈陛下御览,未知陛下意下如何。望早做决断,以免误了岁末之期。”到年底了,花钱的地方多,可各州的上供数额还没定下来,奏疏早递上去了,杜相那边也批阅过了,但是陛下至今还未朱批,所以户部尚书有些着急了,毕竟再不把钱收上来,年底的俸禄都没钱发了。 “就按户部奏疏上的法子办吧,另外,此次榆东路受灾三州的‘上供’免了吧。” “臣遵旨。” 紧接着,礼部问了冬祭之事,吏部问了年终考核之事,兵部问了冬衣之事,承平帝都一一做出决策或交给政事堂处理。 最后,邱维屏出班启奏:“陛下,臣弹劾禁军大将军谢宣,藐视国法,持械私闯大理寺公堂,殴打朝廷命官,请陛下圣裁!” 承平帝面色一沉望向谢宣:“怎么回事?” 谢宣早知必有此一节,倒也不太慌张,出班奏道:“回陛下,臣昨日去大理寺听审,不料大理寺袒护凶手、断案不公,臣情急之下做出莽撞之举,实属无奈,臣愿领罪!” 承平帝明白此案症结其实在谢实之案的结果上,遂问道:“邱卿,谢实被害的案子审的怎么样了?” “陛下日前将谢实被杀一案交于大理寺审理,臣已委派大理司直罗颋将此案审结,罗颋现正在殿外候旨,请陛下传召其进殿回话。” “传!” “传大理司直罗颋进殿!”随着传旨内侍的呼喊声,不多时罗颋趋行进入大殿。作为一个没有资格上朝见君的从六品小官,他还是第一次进入龙德殿,不免有些紧张。 见礼后,承平帝即令他将案件审理结果道来。 “回禀陛下,臣已查得,谢实未经允准于半夜时分私自翻墙入院、踹门入室,欲强行不轨之事,桑玉奴奋起反抗被其殴伤,赶来相救的两伙计也被砍伤,无奈之下桑玉奴以匕首将其反杀。人证、物证俱在,勘验无误。依《渊律》,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据此,臣认为应判桑玉奴无罪。” “陛下,”谢宣忙道,“那桑玉奴满口胡言!谢实自幼习武,怎会轻易折于妇人之手?此案必定另有隐情,此人分明在偏袒凶手!” 见谢宣质疑自己的操守,罗颋顿时忘记了紧张,正色道:“谢大将军,根据现场情况来看,谢实是在以左膝将桑玉奴顶在桌子上欲行强暴之时遇害的,此时他正面向桑玉奴,而伤口又在大腿正面,所佩匕首也在左腰侧,从位置来看都正好是桑玉奴的右手所能触及而他人却难以触及的范围,因此,桑玉奴杀人并不存在疑点,现场也没有发现还有其他人出现的痕迹。” “那也是有预谋的!那桑玉奴本就是青楼女子,风流成性,装什么贞洁烈女?分明是她勾引谢实,又趁机将他杀害!陛下,此女背后必有主使,不动大刑焉能招供?臣就是因为大理寺不肯用刑,不得已才让护卫持刑杖上堂代为行刑,绝非无故搅闹公堂!” “陛下,那桑玉奴确曾沦落风尘,但也是卖艺不卖身。案发后,京兆府当场便给桑玉奴验过身子,确认此女还是完璧之身,并非残花败柳,说她勾引谢实,查无实据。而且,据证人所言,当天下午谢实骚扰桑玉奴时,桑玉奴已明确拒绝,绝无勾引之意。正因为本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并无疑点,因此臣以为不需用刑。倒是谢大将军,上堂以后不问青红皂白将臣及诸多差役打伤,若非鲁王殿下相救,臣等恐已丧命于谢大将军棒下!”罗颋说着有意无意地微微抬了抬头,乌纱帽之下果然隐隐露出包扎的绷带和殷殷血迹。 “老五,你昨日也在?”承平帝望向鲁王祁檩。 “回陛下,臣昨日在大理寺对面茶楼喝茶,不小心看见了全过程。谢大将军不愧是统兵大将,那叫一个威风啊!十几条大棍打的大理寺屁滚尿流,连看热闹的老百姓都说‘以为这天下改姓了谢呢’!”祁檩边说边撇嘴。 “陛下,这是有人成心挑拨,请陛下明鉴!”谢宣吓得赶紧跪地解释。 挑拨?关于这天下到底姓什么承平帝这几日已经是两次听到类似的言论了,如果说林正夫说这话还有挑拨的嫌疑,那老百姓挑拨什么?朝政之事哪个老百姓真的在乎? 可若说谢家真有不臣之心,承平帝也是不信的,毕竟前些日子谢宣还在狼爪下救了他一命呢!可想起那日打猎之事,他又想起了谢昕那射偏的一箭,谢昕的箭法是不错的,怎么就射偏了?如果不是射偏了呢? 随着心思的变化,承平帝脸上阴晴不定。 梁颢一直在观察承平帝脸色,在他看来,陛下对谢家的宠信是坚固而不可动摇的,此时必定在考虑如何为谢宣开脱,因此他主动上前为谢宣解围:“陛下,无知愚民荒唐之语,请陛下万勿往心里去。而且,谢实将军毕竟是当朝国舅,就这样被杀而凶手却毫发无损,传出去恐有损皇家体面。” “梁相此言差矣,谢家的体面可不等于皇家的体面!”邱维屏冷冷地抛出一句,又对承平帝秉道,“陛下,关于妇女被强暴时奋起反抗、杀死施暴者可免罪,这一点是有前朝判例的。世宗年间,有一女子名阿任者被人逼奸而杀了施暴者,世宗皇帝下诏宣布阿任无罪,并赐绢五十匹。谢实之案,抛开国舅的身份不论,其余者与阿任之案无异,逼奸情节之恶劣犹胜该案,岂有不同判之理?” “邱寺卿也说了,这两案被害之人身份不同,岂能相提并论?谢实毕竟是皇亲国戚,杀害皇亲国戚,本就应从重论处,大理寺抄手问事,轻易将人犯脱罪,岂能令人信服?” “抄手问事不能令人信服,难道屈打成招便能令人信服吗?敢问梁相,适才所言‘杀害皇亲国戚应从重论处’又是出自《渊律》哪一章、哪一条?莫非梁相读的《渊律》跟大理寺读的不是同一部吗?”罗颋来脾气了,怼别人可能还没那么大火气,怼梁颢那必须怎么痛快怎么来!十几年前的事情可还记着呢! 第228章 谢皇后以退为进 宋国公顺水推舟 双方正唇枪舌剑之际,一个小黄门从殿外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大喊:“陛下!不好了!” 承平帝被双方吵得头昏眼花,伤口的不适感又阵阵传来,正烦躁之际,突然见内侍如此不懂规矩,顿时大怒:“喊什么喊!成何体统!” 小黄门吓得慌忙跪倒,向上叩头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自称‘约束亲眷不力’,在万岁殿前赤足跪地,脱簪待罪!” 此言一出,不止承平帝,满朝文武都是大惊失色,杜延年也是心中一沉。他适才看的很清楚,承平帝虽然没有明确表态,可没有表态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不偏不倚的态度,而不偏不倚就意味着桑玉奴脱罪的可能性很高。但如今皇后闹这一出,局势可就变了,承平帝极有可能会因为皇后的“一哭二闹”而倒向谢家。 眼看承平帝就要起身退朝,杜延年闪身出班:“陛下,皇后仁德,万民之幸!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得贤后如此!” 听杜延年如此说,承平帝刚刚离开御座的屁股不得不又重新坐了回去:“左相此言何意啊?” “陛下,皇后娘娘既自言‘约束亲眷不力’,便意味着承认谢实之事,错在谢实不在桑氏,则此案可以定论矣,请陛下立即降旨释放桑玉奴,以全皇后贤德!” 众臣本就大多同情桑玉奴,此时见左相开了口,顿时纷纷附和,一时间附议之臣竟过半数之多。 “陛下,皇后娘娘绝非此意!”谢宣急了,杜延年分明在曲解谢皇后的意思。 “哦,那大将军以为皇后娘娘此言何意呀?” “她......我......”谢宣语塞了。何意?总不能说是要挟承平帝妥协之意吧? 经杜延年这么一搅和,承平帝也有些醒过味儿来了,夫妻多年他怎会不明白谢皇后此举何意?若是以前他一定会妥协,那个桑玉奴的死活他根本不在意,可今天他有些犹豫了。作为一国之君,他毕竟也有着帝王的心思。 也许这些年对谢家是有些过分优待了,惯得都不像样子了!且不说百姓的无知妄语,单就说谢宣,杖打朝廷命官,谁借他的胆子?还有梁颢,堂堂右相为了讨好谢家不惜做跳梁小丑。怎么?这官是谢家给的么?女人呐,“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不算什么,可这手段不该用在国事上!这是国家法度,不是后宫争宠!他又想起适才裴嘉祚所言“阴阳失衡”一说,莫非便应在此处? 见承平帝坐下不动了,那小黄门又壮着胆子催了一次,承平帝此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骑虎难下之际,内侍禀报:曹国公、定国公求见!承平帝忙道:“快宣!”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臣顿时纷纷窃窃私语,需知曹国公与都是久不上朝的老臣,此时联袂而来必有要事。 二公进殿来行礼之后,定国公严方叔从袖中取出一页纸双手呈上,道:“启奏陛下,适才,宋国公将臣与曹国公请至府上,托臣等将一封信交于陛下,信函在此,请陛下过目。” 内侍接过信纸转交到承平帝手中,承平帝展开一看,竟是一封为桑玉奴求情的信。信不长,宋国公谢鹄在信中坦承自己教子不严之过,致使二子均目无法纪,犯下大错,桑氏无辜,不该受此牵连。 “谢宣,你自己看看。”谢鹄这封信给了承平帝一个台阶,他暗自大舒了一口气,令人将信交给谢宣,谢宣一看顿时脸色大变,半晌无语。 承平帝又一指那个来报信的小黄门:“将岳父的信带给皇后吧,朕相信她会明白的。” 紧接着,承平帝颁下旨意:桑玉奴等无罪释放;谢宣藐视国法,削去一切职务,回府读书;罗颋办案得当,升任大理寺推官。 承平帝并没有依据前例赏赐桑玉奴绢帛,算是给谢家留了一丝面子。 谢皇后接到父亲的信以后,虽然心有不甘,可也知道事已不可挽回,只得收了哭闹的心思,就此作罢了。 退朝后,罗颋即刻回去办理放人的相关手续,杜延年则打发人去通知罗汝芳准备接人。午时末,连述在大理寺狱外接到了桑玉奴等人,忐忑不安的心总算落了地。 谢宣怒气冲冲回到府中,进门来一脚踹翻了前来迎接的管事,厉声喝问道:“老爷子是怎么知道二老爷死讯的?你们哪个贱婢多的嘴?” 管事负痛跪下回禀道:“回大老爷,不是小的们多嘴,是......是皇侄殿下来了!” 原来,今日谢宣上朝刚出门,祁翎就来致祭了。他进门的时候还很正常,万没想到到了灵堂之后突然“嗷”一嗓子开始嚎啕大哭,边哭边喊“二舅舅你死的好惨之类”的话,管事吓得直劝,可是根本劝不住。 本来灵堂设在二进院,谢鹄住在四进院,中间还有段距离,可府中本就安静,祁翎的哭声又极突兀,一下子惊醒了昏睡的谢鹄,他颤颤巍巍坐起来唤来贴身伺候的小厮询问发生什么事了。小厮支支吾吾不敢说,只好将管事找了来,管事见实在瞒不过去了,只得将谢实死讯告知,不过他当然不会说谢实是强暴不成反被人杀,只含含糊糊说是被害了。 对他这个答复,谢鹄显然不满意,所以让人去请了曹国公、定国公来,向他们问明了情况。这二人便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了谢鹄,这才有了谢鹄写信托二人送进宫一事。 听完管事的讲述,谢宣面色阴沉地走进了谢鹄的房间,谢鹄正斜靠在床上,小厮服侍他喝药,由于常年吃药,又很少开窗通风,房间里一股药味。喝完药小厮便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二弟白死了,我丢官罢职,谢家彻底沦为笑柄,这下您满意了?”谢宣冷冷地注视着父亲质问道。 “盛极必衰,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谢家若早些失势,谢实这个逆子或许还不会死。”谢鹄的灰暗的双眸注视着远处的虚空,苍老的声音仿佛自地狱中传来。 第229章 探祖父偶知真相 喝闷酒巧遇越王 “我就不明白了,别人都希望自己的家族兴旺昌盛,您却巴不得谢家跌落到尘埃里,这到底是为什么?”谢宣斜着眼睛质问道。 “如果是凭本事换来的兴旺昌盛那当然好,可谢家的权势是怎么来的你难道不知道吗?是靠篡位!这种剑走偏锋得来的权势势必不能长久!” “父亲!那事儿难道您没参与吗?如今又来说这样的话!再说了,我怎么就不是凭本事换来的,我灭了北汉,收了扶余四州,这难道不是我的本事吗?” “是啊,我当初就不该听从你们姐弟的蛊惑去争那什么‘拥戴之功’,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错的一件事,所以傩神惩罚我,让我老年丧子!我罪有应得!咳咳咳!”谢鹄越说越激动,忍不住咳声连连,好不容易平复了又继续道,“至于说灭北汉、退扶余,你也好意思管那个叫本事?举强国全国之力灭一个弱国,还打了好几年,是条狗在你那个位置上都比你做得好!扶余四州有三州都是严家老大打下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得了吧,甭说那些冠冕堂皇的,您不就是为了那个女人吗?上次您就救过她的手下一次,这次又来一次,她的一个贱婢都比您亲儿子重要对吗?” “你住口!你没有资格提她!谢宣,不要用你的脏心思去揣摩别人。在你眼里只有‘权势’二字,可在我心里还有‘公理正义’,谢实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得认!这个道理连小昕都比你懂!” “您要不说小昕,我还忘了呢!是您跟小昕说我恨柳明诚是因为他打小处处比我强?” “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 “还真不是!我是恨柳明诚,但我从不认为他比我强,我恨他是因为他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在您心里,只要是那个女人的就都是好的,包括她的儿子也比您的儿子强,对吗?既然如此,那您干嘛还要娶我母亲、干嘛要生我们?娶了又不在意,生了又不教导,如今,二弟成了您口中‘逆子’,这难道不是您的功劳吗?”谢宣语带嘲讽地看着谢鹄。 谢鹄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愧疚:“没有教导好你们姐弟,这是我的错;我想弥补这个错,缓和父女、父子关系,结果就跟着你们做下了谋朝篡位的事情,错上加错!如今再不悬崖勒马的话,谢家就真的要掉进沟里去啦!” “悬崖勒马?呵呵......”谢宣一阵冷笑。 就在屋内父子二人争吵的时候,窗外谢昕呆呆地站在那里,心中无比震撼。 他本来是在灵堂守灵,听说父亲被罢了官,回府后又怒气冲冲去了祖父屋里,便过来问问情况,却没想到听到了父亲和祖父的这番对话。 谋朝篡位? 所以先帝的皇位本来真的不是传给姑父的? 所以以往听到的那些流言都是真的? 所以父亲从来不是什么拨乱反正的大英雄,而是乱臣贼子? 谢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祖父的院子回到灵堂的,他魂不守舍地跪在灵堂里,脑子里全是“谋朝篡位”、“悬崖勒马”这样的字眼,那一瞬间,他的世界崩塌了...... 谢昕崩溃的同时,还有一人也快崩溃了,那就是梁颢。 梁颢今天马失前蹄会错了圣意,生生将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虽然承平帝没有说什么,可他越想越怕,生怕哪天承平帝又想起这茬儿来找他算后账。 他一个人坐在“第一楼”的包间里喝着闷酒,就在此时,房间门突然开了,一名男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梁颢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小二来打扰,正欲骂人,待看清那人的面容,吓得连忙闭嘴,赶紧从座位上起身行礼:“臣参见越王殿下!” 祁桦虚扶了一下,笑道:“梁相不必多礼,听人说你一人在此喝酒,怎么,有心事?”祁桦说着便在梁颢对面坐了下来。 “殿下今日未上朝,恐怕还不知今日朝上之事吧?”梁颢苦笑道。 “听说了,不过些许意见未合陛下心意而已,算不得什么。”祁桦宽慰道。 “臣实在愚钝,想不明白宋国公为何要替杀自己儿子的凶手说情呢?唉!”梁颢摇头叹息道。越王祁桦虽不怎么参与朝政,但与朝中官员关系大多不错,与梁颢也有着不错的交情,因此,在他面前梁颢愿意说上几句心里话。 “陛下要敲打谢家,宋国公恐怕也是不得不顺势而为罢了。” “哦?”梁颢仿佛抓住了些他从未想过的线索,忙顺着话头问下去,“陛下为何要敲打谢家呀?难道是怕谢家掌握禁军权柄过重?” “这......”祁桦仿佛有些为难,“有些话不好说!” “哎呀,我的好殿下,您还不相信我吗?放心,出您口入我耳,绝不会再有第三人知!” 祁桦犹豫了一会儿才神神秘秘道:“你附耳过来。” 他贴在梁颢耳畔轻语了几句,梁颢吓得手中的酒杯“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惊恐道:“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的,”祁桦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要不我们换个地方细说?” “好!殿下请。” 二人约定好了地方一前一后离开了“第一楼”,一个时辰后又双双出现在京郊显光寺。 祁桦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知客僧见到他来也不多问,径直将他们带至一处禅房,打开房门后便自行离去了。 二人入内对坐,祁桦笑道:“此处是我日常禅修打坐之所,并无外人打扰,可以随便说些话,不怕人听见。” “殿下倒是好兴致,还有静修的心情!不似臣等俗人,整日只在名利中奔波!”梁颢自嘲道。 “梁相能这样说,便还不算太俗!”祁桦笑着将炭火点上开始烧水。 “殿下适才所言,陛下欲还政于先帝之子,可有依据?”梁颢忍不住问了出来。 “不是陛下想要还政于先帝之子,而是不得不如此!据孤在太医院的朋友透露,皇兄的消渴症极为严重,已很难治愈了。皇四子还小,皇兄恐怕等不到他长大了,如此一来,还政于先帝之子便是理所当然的选择,梁相需早做准备呀!”祁桦意味深长道。 第230章 越王爷拉拢梁颢 孟先生接待柳翀 “那您的意思是迎望州那位殿下回京?”梁颢惊愕地问道。 “嗯......陛下恐怕是有这个想法,此时贬斥谢宣,应该就是为了避免将来可能出现的冲突;朝中自然也是有人做此想的,比如说邱维屏,甚至包括——杜相!” “杜相?这怎么可能?以他和柳明诚的关系,最不可能站在那一边的就是杜相!”梁颢连连摇头。 “那可未必!只要不是不共戴天之仇,这世上就没有化解不了的矛盾。杜相是聪明人,您看不到的事情他未必看不到。听说他今日在朝上力挺大理寺,逼着陛下当场宣告那女子无罪,如果没有利益相关,你觉得杜相又为何这样做呢?” 梁颢沉默了,他想起了之前看到杜延年和罗汝芳在一起的景象,脱口而出:“难道是罗汝芳......” “诶——孤正要跟你说这个罗汝芳呢!听说今日殿上有位姓罗的年轻推官大放异彩,梁相可知他是谁呀?” 梁颢心念一动,顿时大惊:“啊!莫非......” “不错,正是罗汝芳的儿子!说起来,梁相应该见过他呀!当年您可是当着他的面逼死了他的母亲,这就是所谓‘不共戴天之仇’啊!此仇绝无化解的可能,而罗汝芳跟孤望州那位大侄子的关系梁相不会不知道,一旦罗家父子得势,梁相会面临什么下场,您考虑过吗?”祁桦边说边开始碾茶。 他一脸的自在轻松,仿佛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梁颢却听得冷汗直流。 祁桦继续道:“如果只是梁相一条命,倒也罢了,关键是罗汝芳一旦得势,未必不会将当年未做成之事重新翻出来再查一遍。要知道,梁相您当年费了那么大劲儿也没从他口中撬出一个名字来,他的那些同党可都还在呀!” “那臣又能如何?难道殿下有什么办法弄来灵丹妙药保陛下多活几年吗?”梁颢沮丧道。 “梁相糊涂啊,陛下多活几年是不可能了,但是不让孤那位大侄子登基还是有可能的——梁相别忘了,先帝可不只有一个儿子!” “宫里那位二皇侄?拉倒吧,刘琰死的痛快,没牵连到他,他如今能保条命就不错了,陛下怎么可能将皇位传给他?”梁颢撇了撇嘴,对那位二殿下有些不以为然。 “事在人为嘛!”祁桦不动声色,手中开始箩茶。 梁颢有些明白了,他盯着祁桦道:“原来殿下今日是来为二皇侄做说客的!” 祁桦也不否认,坦然笑道:“没办法,我跟那孩子投缘。那孩子挺聪明的,应该会是个不错的皇帝。” 是啊,的确聪明!自己的外祖获罪,能立即上书痛骂、切割,聪明则聪明矣,只是未免有些凉薄! 梁颢暗自腹诽着,可他也不得不承认,目前对他来说这是最优的选择。 对付罗汝芳,他不是没想过,否则之前不会忽悠杨康侯去替他盯梢,无奈罗汝芳平常住在岐国公府上,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出来也有护卫跟随,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既然如此,那就只有打压望州一系,扶另一系上位,这才符合自己的利益。 想到这里,他也不再犹豫,直接问道:“那殿下可有良策?” 梁颢的这个态度早在祁桦意料之中,他将茶末搓到茶盏里,不疾不徐道:“听说梁相有个小女儿恰好二八年华,眼下正在议亲,孤打算做一回伐柯人,给梁相保个媒,不知意下如何?” 梁颢不知祁桦此时为何说起保媒之事,但料想有所缘故,便问道:“敢问男方是何人?” “谢宣!” “啊?” “谢宣的发妻已经去世十几年了,谢宣忙于军务一直无暇再娶,如今闲下来了,倒正好有时间续个填房了。”水已烧开,祁桦开始点茶。 “可是谢宣刚刚罢职,此时将女儿嫁过去岂不委屈了我女儿?” “委屈什么?谢宣就算无官无职也是宋国公世子,以宋国公的身体,说不定还走在陛下前头呢,到时候谢宣继承爵位,你女儿就是国公夫人,哪点委屈她了?再说了,谢宣的罢职只是一时的,早晚陛下还会起复他的!”祁桦边搅拌茶末边说道。 “当真?” “谢宣与祁翎没有冲突,只要祁翎登基,谢家荣华富贵依旧!”祁桦将点好的茶端至梁颢面前。 “殿下有把握说服谢家?” “你忘了?谢宣当年差点杀了祁翀,你觉得祁翀登基,谢宣会有好下场?他如今的处境与你是一般无二的!皇嫂那边就更不用说了,她与祁翎情同母子,她想终身有靠,祁翎就是她最好的选择!” 梁颢端起茶盏凝视着里面的泡沫,半晌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如此,便有劳殿下啦!” 祁桦点点头:“谢实出殡之后我就去说亲!” 京城这边此案告一段落,两日后柳翀也收到了桑玉奴的飞鸽传书,向他报了平安,也给了他一个预警:和杜心悦之事杜相已经知道了,而且不反对,罗汝芳一定会将此事禀报柳明诚,请大公子提早做好应对。 柳翀吓得当即就坐不住了,找了个借口带着滕致远躲到了合川县孟崇新那里。 孟崇新现在也是合川县一所学校的校长,因此白天都在学校忙活,柳翀直接到学校找他了。 “孟先生,你的煤雕在东吴那边卖的不错,那边文人多,有不少人能欣赏得来这种东西。” “都是托大公子的福!”孟崇新笑道。 “我最近又有个新点子,用金箔和煤粉做泥金扇面和黑扇面,法子我写在小册子里了,你找人做个试试。至于扇骨嘛,可以找邓子化帮你做。”柳翀又递过去一本小册子。 孟崇新如获至宝,连忙接过喜滋滋翻看了起来,边看边点头。 “大公子,这两种扇面确实雅致,做出来以后一定大受欢迎!” “那你就抓紧做!对了,我想在你家暂住几日,可以吗?”趁着孟崇新高兴,柳翀赶紧提出来。 孟崇新一愣,随即连连点头:“当然可以,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呀!” 于是,当晚柳翀便宿在了孟家的客房里。 次日,孟崇新便找来工人照着法子制作,由于柳翀的小册子里已经将方法写的很详细了,因此没费多少劲儿,只用了两三天的工夫就各做出来几把。 第231章 柳明诚迁怒韩炎 大公子分析凶手 就在柳翀在孟家躲灾的同时,如他所料,柳明诚果然收到了罗汝芳的信,也只比桑玉奴的传书晚了一天而已。 柳明诚看完信心中一股无名火起:老子整日为你谋划这个谋划那个,你却在如此重要的一件事上瞒了我,臭小子,反了你了! “来人,马上将大公子叫来!” “老爷,大公子没在家,出门了,也没说去哪儿,只说是这两天都不回来了。”贴身管事答道。 看来这是早知道有此一劫,躲出去了!柳明诚更来气了! “那韩炎呢?也出去了吗?” “韩管事没出去,在家呢。” “立刻将韩炎叫来!” “是!” 不多时,韩炎便过来了:“老爷唤小人何事?” “大公子去哪儿了?” “小人不知,大公子走得很突然,没告诉小人。” 柳明诚狠狠地瞅了韩炎一眼,将罗汝芳的信甩在他脚下:“你自己看!” 韩炎不明就里,将信捡起来看过之后也是大吃一惊,柳翀和杜心悦的事他是真的不知道! “你就不打算给我解释一下吗?”柳明诚冷冷道。 “老爷,此事小人并不知情......” “不知情!你整日跟在大公子身边,大公子跟人家姑娘通了快一年的信,你会不知道?你就是这么伺候大公子的?!”柳明诚以往跟韩炎说话总是留着几分客气,今日这话就算是很严厉的斥责了。 韩炎也知道今日这事是自己理亏,连忙跪下解释道:“老爷息怒。小人知道大公子在与一女子通信,但确实不知那女子是杜延年的女儿,否则,您就是借小人个胆子,小人也不敢瞒着您哪!小人伺候大公子不周到,竟未察觉此事,小人有错,情愿领罚,只求老爷不要怪罪大公子,他终究年少,偶有差池也是在所难免。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小人甘愿代大公子受罚!” “这是罚不罚的事吗?韩炎呐,你还是没明白这件事的症结在哪里呀!”柳明诚转头吩咐管事,“将韩炎关进柴房,不许给他一粒米一滴水!派人去找大公子,告诉他在他回来之前韩炎就得饿着、渴着,让他有本事就别回来!谁都不许求情!” “是!”管事不敢怠慢,将韩炎关起来以后就立即派人出去四处寻找柳翀,可他平常也不跟柳翀出门,对柳翀在外面都跟哪些人有来往也不是很清楚,是以等小厮在合川县孟家找到柳翀,已经是柳明诚发火之后的第三天早晨了。 “大公子,你要是再不回去,韩管事就要渴死了!” “小滕!备马!回府!”柳翀没想到柳明诚的反应竟比他预料的还要大,更没想到他会迁怒于韩炎,他顿时有些后悔不该离家出走了。他急匆匆跟孟崇新打了个招呼,又拿走了几把做好的扇子,快马加鞭赶回了望州。 进府以后他没有急着去见柳明诚,而是先去柴房救韩炎。 此时韩炎已经因为缺水陷入了昏迷,柳翀忙让滕致远取过水来,慢慢给他灌了下去。 趁着滕致远喂水的间歇,柳翀埋怨起管事来:“你们也是,老爷说不让喝水你们就真的不给一口水了?偷偷给点别让老爷知道不就行了!” “大公子,您这可冤枉小人了,不是小人不给,是韩管事坚持不肯喝,说他犯了错就该受罚,就连三公子劝他都没用。”管事连忙解释。 “送他回房吧,我去见老爷。” “是!” 柳翀来到柳明诚的书房门口,踌躇了半天不敢进去,他还是头一次如此打怵见柳明诚。 最后在门口转了半天磨,想着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心一横终于敲开了书房门。 “义父,我回来了!” 出乎意料的是,柳明诚的神情虽然严肃,但脸上并没有多少怒容,只是有些忧虑之色。收到信至今,时间过去了两天,他的气已经消的差不多了,但担忧和自责的情绪却日益严重。 “坐吧!”柳明诚一指旁边的椅子,“你和那位杜小姐的事,你如何打算的?” “义父,她是个好姑娘,我想娶她!”在回来的路上,柳翀已经把这个答案在心里默念千遍万遍了。 “然后呢?” “什么然后?”柳翀没明白柳明诚的意思。 柳明诚神色复杂地望着柳翀缓缓道:“先帝的死,至今没有查清幕后真凶是谁,九月初八那晚万岁殿中诸人个个都脱不了嫌疑——今上、谢家、杜延年!如果日后此事查出来是杜延年所为,你该如何面对你的妻子,她又该如何面对你?” 柳翀愣住了,这个问题他的确没有想过,因为他潜意识里竟从来没有将杜延年当做嫌疑人! 柳明诚见他无语,缓缓站起身来踱到他面前,一撩衣襟跪倒在他面前,柳翀大惊,慌忙站了起来:“义父!” “殿下,臣无能!臣至今未能查清先帝之死的真相,致使殿下如今陷入两难,臣有负皇恩,罪该万死!”柳明诚说完,一个头重重磕了下去。 柳翀连忙扶住:“义父,不可如此!这怎么是您的错呢?您已经尽力了,何必耿耿于怀?您快起来!” 柳翀强行将柳明诚搀扶起来,定了定神道:“义父,我认为杀害父皇的凶手不是杜延年,甚至也不是二叔和谢家。” “这是为何?” “因为不合理!您想啊,二叔、谢家、杜延年其实都是一回事,如果他们想对父皇下毒,那么动机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给二叔腾位置。这看似是有动机,可问题是他们如果是为了皇位而毒杀父皇,那就应该同时把我也捎上,而不必毒杀父皇后再派谢宣来追杀我。事实上,如今再回头来看那一晚的布局,便总觉得有些仓促之感,不像是事前预谋,倒更像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既如此,那么下毒之事就不应该是他们这伙儿人做的!” 柳明诚细细思忖,觉得柳翀这番话倒也有些道理,承平帝当日发誓极为爽快,从这一点看确实不像是他做的。 “那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要害先帝?是刘琰?” “刘琰的动机也有问题呀?我们之前分析过了。” “还有其他人?” “我说不好,不过反正我觉得杜延年不是凶手!因为除了帮二叔篡位以外,他实在没有动机杀害父皇,可二叔已经对着傩神发过誓了,我也相信那毒不是他下的,那么就更不可能是杜延年下的!” “可你这毕竟是推测,不是实证,若不能证实此事,你和那杜小姐的事就是有隐患!” “那就是说,只要我能证明杜延年不是凶手,您就不反对我和她的事?”柳翀眼睛一亮。 “我何时说过反对呀?”柳明诚微笑道,“那姑娘是不错,当年还想过给柳忱做媳妇儿呢!” 柳翀顿时汗颜,这话怎么听着像是他抢了弟弟的媳妇儿! 见柳明诚不生气了,柳翀笑嘻嘻地从袖中掏出了新鲜出炉的泥金扇和黑扇放在了桌案上:“新玩意儿,您留着玩儿,我再去给二弟送两把。” 抢了弟弟的媳妇儿,送两把扇子就当赔罪吧! 第232章 姜二爷上门求亲 韩管事识物拿人 从柳忱那里出来,柳翀径直回到紫竹院看望韩炎。韩炎已经醒了,正斜靠在床上,玖和在喂他喝粥,柳恽、骆宁、欢欢也都在一旁陪着。 喝完粥,玖和先退下了,柳恽知道他们可能有事要谈,便以带骆宁和欢欢去练功为由强行将两个孩子带走了。 “你呀,也是犟脾气,老爷又不是真要把你渴死,只是为了逼我早点回来而已,你何必当真呢?他们若是找不到我,你还真把自己渴死不成?”见没有他人在场了,柳翀嗔怪道,“老韩你记着,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好好珍惜你这条命,不要因为一些无谓的小事丢了性命,不值得!” “是,少主,奴婢记住了。”韩炎顺从地欠了欠身子,又抬头关切地问道:“老爷怎么说?万一杜延年真是杀害先帝的凶手怎么办?”在柴房的这两日,韩炎也想明白了柳明诚所说的“症结”是什么,故而有此一问。 “义父让我先证实杜延年不是凶手,只要能证明这一点他就不反对我们的事!” “那少主打算怎么证明?”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巧,就在柳翀为了老丈人的清白而烦恼的时候,一件本不相干的事情却为这件事的解决提供了线索。 十一月末的这一天,紫竹院来了一位客人——姜颁,姜颁今日来访倒不是为了生意上的事,而是为了保媒! 原来就在五日前,朔州的公文到了,这封公文是关于白郾那个案子的最新判决,这份新判决宣告了白郾的无罪,也解除了他囚犯的身份。 柳明诚派人将公文直接送到了太平惠民院,白郾大喜,逼着院里每一个人都看了一遍公文,于是所有人就都知道白院长平反了! 此时,有一个人心思活泛了起来,此人便是院里唯一的那位女弟子元瑶。 原来这元瑶姑娘其实姓姜,正是姜领的女儿。她自小酷爱医道,跟着家里的坐堂大夫也学了些本事,品性也与乃父不同,从前对于父亲欺负三叔之事一直都很看不惯,只是她自己也是庶女,在家里人微言轻,无能为力罢了。 她知道眼下家里正在给她议亲,可嫁了人夫家便未必会同意她再来学医,她便想着若要嫁人,这白郾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在院里这些日子,关于白郾的情况她也有所耳闻:二十一岁,未婚,外地人,此地无亲无故,自己嫁过去便是当家人,虽然现在没什么钱,但他医术高明,如今又解了禁锢之身,还怕日后没有前程吗?关键是嫁给此人,日后就还有机会继续学医。想到此处她便央告父亲、二叔,请他们成全这门亲事。 对于姜领来说,他也乐得借这门亲事拉近和大公子的关系,因此姜颁今日便来到了紫竹院。 按说说媒之事应该找父母、长辈,柳翀又不是白郾的长辈,不该找他,可问题是白郾本就没有父母亲长,直接找他本人又显得有些鲁莽了,因此姜颁想来想去只好来找柳翀。 姜颁说明来意后,柳翀没有表态,而是让韩炎去叫来了白郾:“白大夫,姜二老爷想把侄女许给你,你意下如何?” “啊?”白郾没想到柳翀问的这么直白,一时愣住了。 “白院长,我这侄女您其实也认识的,就是在贵院学医的元瑶。她生性纯良,秀外慧中,茶道、女红俱是一流,医理药学方面如何白院长想必清楚,就不用我介绍了,若能结成良缘日后必可成为白院长的贤内助啊!”姜颁这一番话倒也不算自吹自擂,毕竟元瑶姑娘确实不错。 白郾对元瑶也是颇有好感的,只是想到自己一穷二白,姜家却是望州数得上来的富户,恐怕门不当户不对,便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多谢姜二老爷一番美意,只是在下飘萍在外,身无长物,恐配不上姜小姐的家世。” “诶——白院长不必担忧这些,姜家嫁女只看人品,不看财帛,而且我侄女出嫁定会有丰厚的嫁妆,单这些嫁妆便可保你们衣食无忧!” 柳翀也插话道:“小白,你若真有意,彩礼钱我替你出了!” 白郾红了脸,扭捏了半天才起身作揖道:“那就多谢大公子了!” 成了!姜颁也没想到这么顺利,顿时喜不自胜,便要回去报信,白郾却叫住了他。 只见白郾从衣领里面掏出了一个挂在脖子上的翠玉吊坠,交到了姜颁的手中:“二老爷,这是我家里留下来的唯一值钱物件,便算是小定之物吧!” “好、好。”姜颁笑着便欲伸手接过,却没想到另一只手从旁边抢先将那吊坠夺了过去,众人皆是一愣,定睛一看,却是韩炎。 韩炎紧紧抓着那物仔细端详着,忽然不知按到了哪里,那翠玉连同底座竟被弹开了,露出了一个夹层,原来里面另有乾坤! 韩炎死死盯着白郾问道:“这枚戒指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原来那吊坠并不是真的吊坠,而是一枚戒指,只不过穿在红绳上而已。 白郾不明白韩炎问这个做什么,如实答道:“是我祖父在我小时候给我的,让我随身带着。” “具体是什么时间?” “呃——延佑七年秋天的......” “九月初九,对吗?”韩炎的眼眸收缩的更紧了,那神情仿佛要杀人一般。 白郾有些惊惧地点了点头。 “来人!将白郾绑了!”韩炎喝令到,几名小厮随即进来将白郾五花大绑起来。 韩炎又转身对旁边目瞪口呆的姜颁道:“姜二老爷,府里今日有事,需要先查清楚,这亲事嘛,还是等查清以后再说吧!” 见韩炎突然翻脸绑人,又下了逐客令,姜颁也知道必有缘由,不敢再留,匆匆告辞而去。 韩炎让小厮将白郾先带至廊下候着,自己关上房门转身向柳翀请罪:“少主,奴婢适才僭越了,请少主恕罪!” 柳翀摆摆手表示不介意,从韩炎问出延佑七年九月九开始,他已经大概猜到是什么事了。 “你认识这枚戒指?” “奴婢认识,这枚戒指是宫中之物,但因为是害人之物,是以被封锁在重华阁中。” 第233章 投毒案再现疑凶 杜延年摆脱嫌疑 “害人之物?”柳翀疑惑地端详着手中的戒指,看不出哪里能害人。 “是,少主,此物制作之初就是用来下毒的,您看这里,有个机关,打开之后里面便有个隐藏的空隙,可以用来放置毒粉。”韩炎演示给柳翀看,柳翀拿在手里试验了几次,果然设计精巧,合上之后便丝毫察觉不出有什么异样。 “你怀疑害死父皇之人就是用的此物?” “奴婢不是怀疑,奴婢敢肯定就是此物!少主还记得吗?吕元礼说过,刘贵仪就是因为私入重华阁被发现才被先帝禁足的。先帝一向仁厚,不会因为嫔妃私入重华阁就降罪,除非她拿走了不该拿的东西!此物被刘贵仪拿走,又出现在白太医的手里,白太医就是当晚侍奉先帝服药的太医,他同时也是负责给刘贵仪请平安脉的太医,这就对上了呀!少主,刘贵仪和白太医就是杀害先帝的凶手!” 柳翀斜着头想了一下道:“要这么说的话,那就应该是刘贵仪先起意弑君,然后入重华阁盗取戒指,被发现后又被罚,于是惊惧之下匆忙实施了计划,可是,动机呢?刘贵仪弑君的动机是什么?”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或许......白郾会知道一些?” “叫他进来。” “是!”韩炎转身出去将白郾带了进来,一脚踢在了他的腿弯处,白郾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柳翀举着戒指问道:“白郾,你把你祖父给你戒指一事详细说一说。” “延佑七年九月初九那天中午......” “等等,你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确定是初九?”柳翀有些疑惑,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把日子记得这么精准一定是有原因的。 “因为小人是初六被绑架的,被关了三天,放出来就是初九了!” “绑架?”柳翀和韩炎对视一眼,“你细说一说。” “小人初六那天中午去医馆给父亲送饭,莫名其妙就被人给绑了,初时以为是拍花子,可拍花子一般只要七八岁以下的小孩,小人当时十二三岁了,年龄又不符。那些人绑了小人以后并没有为难,好吃好喝供着,只是关在一处寺庙里不让出去。三天以后的中午那些人又将小人送回到家门口,回到家就发现家里人人戴孝,这才知道是先帝驾崩了。祖父见到小人回来似乎并不怎么惊讶,只是悄悄将这个戒指挂在了小人的脖子上,嘱咐小人要一直戴着,然后第二天我们全家就匆匆离京回了朔州。” “你怎么知道是被关在寺庙里?” “小人听到了钟磬木鱼的声音,而且关押小人的那间屋里也有和合香的气味。” “那天你祖父是否跟你说过什么特殊的话?” 白郾认真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 柳翀基本理顺这个过程了,刘贵仪起意弑君,然后派人绑架了白郾,以此逼迫白太医胁从,白太医无奈之下只好顺从,却又不甘心,故而留下了物证,白家被灭门、白郾被追杀应该就是为了此物。 只是刘贵仪绝对没想到的是,她的弑君之举竟然为祁栊做了嫁衣,而祁栊夺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赐死了刘贵仪!这可真是造化弄人了! 柳翀将自己的推测讲给白郾听,白郾顿时瘫坐在地上,同时也明白了自己为何又被绑了起来。 弑君?这可是十恶不赦之罪!作为白家的子孙,他依律是要被株连的! 柳翀看着白郾,很是为难。依律杀了他?柳翀于心不忍,更何况他本来也不认同株连之刑。可就这么放过他也不合适,别说柳明诚了,就连韩炎都不会同意。 思前想后,他最终还是让韩炎给白郾松了绑:“白郾,从今天开始,你的身份是待决的罪犯。今后你依旧在太平惠民院做事,在院里和府里的药局你还是可以自由行动的,但是除了这两个地方外,不许再去其他地方走动,我会派护卫看管于你。至于什么时候处置以及如何处置你,我还没想好,以后再说吧!” “是。”白郾沮丧地答应了一声,此刻他只觉得人生无常,大起大落都来的太快。 白郾下去后,韩炎对于柳翀的处置有些不解,问道:“奴婢不明白,少主为何还要饶他性命?” 柳翀叹了口气道:“一是惜才,此人毕竟还有用;二来,还有两个问题没有解释清楚——谁绑架的白郾以及杀害父皇的动机到底是什么。这两个问题没弄明白,这案子就不算完,这案子没完,白郾就不能死!”说到这里,柳翀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诶?老韩,你怎么对这个戒指这么熟悉?你又怎么知道它的用法呢?” 韩炎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转瞬即逝,他又将头深埋在胸前,是以柳翀并未发现。 “因为......因为这枚戒指就是奴婢带进宫献给先帝的。当年奴婢偶然得了这么一个稀罕物件,就献给了先帝,可是先帝认为此物是祸害,不宜示人,故而令人深锁在重华阁。” “哦,是这样啊!” 见柳翀没有深究此事,韩炎偷偷松了一口气。 晚上,柳翀将此事告知了柳明诚,想听听他的分析。 “如果刘琰父女都没有明显的动机,此举甚至对他们有害无益,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还有一个人!真正的动机在此人身上,而绑架白郾的也应该是此人!”柳明诚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断。 “看来还得麻烦罗先生多查查了,尤其是围绕刘琰父女以及重华阁一事。” “嗯,我回信的时候会跟他说的。” “诶?义父,”柳翀笑嘻嘻地凑了上来,“您看,是不是可以解除杜延年的嫌疑了?” 柳明诚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义父,人家都主动求和了,咱就大度一些好不好?”柳翀看得出来,其实柳明诚心里是很愿意跟杜延年和解的,无非是缺个下楼的台阶,如今杜延年给了这个台阶,柳明诚没有道理不下。 “哼,看在他愿意赔我一个好儿媳的份儿上,老夫就不跟他计较了!”柳明诚瞅了柳翀一眼道。 “对对对,不跟他计较了!那咱什么时候定亲?”柳翀有些得寸进尺。 “时机未到,候着!” “啊?” “啊什么啊?现在两家定亲你让陛下怎么想?”见柳翀满脸的失望,柳明诚终究不忍心,安慰道,“放心吧,你那个老丈人不会考虑不到这一节,他会安排的!” “哦!” “白郾你打算如何处置呀?” “先留着呗,毕竟事情还没完全查清。” “暂时留着可以,但也不可不防。他毕竟是逆贼之孙,按律应处极刑,不宜轻饶。”柳明诚说完见柳翀不答话,知道他另有想法,便继续劝道,“我知道你惜才,也反对株连,可弑君之罪毕竟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若轻易饶恕,则未免使人对国法、对君上存了轻视之心,此例断不可开。” 柳翀继续沉默着,他知道柳明诚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他也实在接受不了将一个无辜之人处死。 柳明诚知道柳翀是个极有主意的人,也怕劝谏太过反而惹他不快,便闭口不言,将这个问题先搁置了下来。 第234章 珍品店重新开业 越王爷密说谢宣 虽然不能正式定亲,但在两家家长已经默许的情况下,柳翀和杜心悦的恋情算是公开化了。此事公开后最受震惊的人便是柳忱,他这才明白当初杜含来望州的时候大哥的反应为什么奇奇怪怪的,顿觉哭笑不得。 此时与柳忱有着相同反应的还有杜含,他也是刚刚得知了此事。除了震惊于妹妹的大胆与果敢之外,他对于自己的后知后觉也颇为懊恼。现在想想,当初在望州时柳翀确实对自己过于殷勤了,果然“非奸即盗”啊,竟然不知不觉盗走了妹妹的心! 当他把当初柳翀的异常之举告诉杜延年时,杜延年气得抄起门栓追了他大半个宅子。这臭小子,你现在告诉老子有什么用?早干嘛去了! 此后的几日,杜含便以营中有事为名躲了出去,在营中住了十多天才敢回家。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谢实出殡。 因着谢实死的并不光彩,谢家当下又失了势,前来送殡之人并不多,除了与谢家交好的武将、禁军同僚下属之外,文官只有梁颢一系官员、宗亲只有越王设了祭棚路祭,谢皇后不便出面,也派了祁翎代为路祭。 谢实出殡的第二天,重新装修整饬过的“平原珍品店”再次开门待客。 仿佛是为了故意气谢家一般,劫后余生的桑玉奴今日打扮得格外光鲜亮丽,精气神儿也出奇地好,一大早就站在门口热情地接待来往宾朋。 桑玉奴如今已是名动京城的传奇女子,她不畏霸凌、勇于反抗、为民除害的事迹早已传的沸沸扬扬,因此今日的客人中相当一部分人不是为了买东西而就是为了来看桑玉奴,而另一部分人则明明不需要店里的奢侈品也还是要来买一件,以实际行动支持桑玉奴。 因此,今日的客人比以往任何一日都要多,才巳初时分,店门口就已经熙熙攘攘,伙计们忙的脚不沾地,账房先生收钱收到手软,库房眼瞅着越来越空。 连述似乎早料到了今日的景象也赶来帮忙,桑玉奴笑语盈盈跟顾客们热聊着,连述时不时地从旁递上一碗茶让她润润嗓子,桑玉奴则回以温柔的一笑。 “平原珍品店”日进斗金,宋国公府此刻却是愁云惨淡。 老国公的病情日益沉重,谢宣每日在府中只是阴沉着脸,下人们动辄得咎,所有人见到他都恨不得绕道走。 谢昕依旧是借酒消愁,醉了就睡大觉,他此刻比谁都不想见谢宣。如果说他从前对父亲还有一些崇拜之情的话,现在就只剩下了怀疑和厌恶。 见儿子如此颓废,谢宣的气不打一处来,他强行将谢昕薅到西院的演武场,扔给他一杆枪。 “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起来练功!明天给我回去当值!” “回去干吗?听人家笑话我、笑话二叔吗?”谢昕坐在地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你......”谢宣大怒,刚欲抬手打人,可想了想又忍了下来,压着火气道:“左武卫将军马上要调任他处了,我想办法让你补上。咱家现在就得指望你了!你争点气!” “指望我什么?指望我再来一次谋朝篡位?”谢昕语带嘲讽道。 谢宣大惊:“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天您跟祖父吵架我都听见了。您一直都告诉我说柳翀是混淆皇家血脉的杂种,柳明诚是乱臣贼子,陛下的行为是拨乱反正,谢家是匡扶社稷的英雄,可事实上呢?你在骗我!”最后一句谢昕是嘶吼着喊出来的。 “我骗你什么了?史书从来都是由胜利者来写的!只要陛下是胜利者,我所说的那些就是事实!” “呵呵,您觉得这样自欺欺人有意思吗?”谢昕冷笑道,“傩神有眼睛有耳朵,账都给您记着呢!生在这样的家族,不是光荣是耻辱!二叔已经遭报应了,下一个还不定是谁呢!” “你这个逆子!敢咒你老子!”谢宣恼羞成怒,抄起枪架上的长枪一枪扎向谢昕的心窝。 谢昕就地一滚躲过了这一枪,他没想到父亲竟对他下了杀手,慌忙爬起来往外就跑,谢宣在后面紧追不舍。 谢昕一路跌跌撞撞冲出府去,没防备正好与门口要进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哎呦”一声摔倒在地,谢昕也顾不上回头去看,自顾自地跑远了。 跟在后面的谢宣却大惊失色,忙丢掉手中枪,将那人扶起,然后跪地请罪:“臣教子无方,致使逆子无状,冲撞了殿下,请殿下降罪!” 来人正是越王祁桦,他掸了掸身上的土,倒也并不生气,伸手扶起了谢宣道:“不妨事。小昕这是怎么了?爷儿俩又闹别扭了?” “唉!说来惭愧,总之都是臣家教不严之过。”谢宣摇头叹息道,眼中难掩失望之色。 祁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窃喜,面上不动声色。 谢宣将祁桦让进正厅,祁桦让他屏退左右,二人窃窃私语起来。 半晌之后,祁桦离开了宋国公府,谢宣一个人坐在堂上发呆。 适才祁桦所言之事不可谓不大,要做成此事也必得痛下决心,可是,若不如此,谢家今后又该怎么办?虽说目前姐姐还在皇后之位上,谢家当下是无虞的,可一旦陛下真的驾崩了,即便继位的不是那位大公子而是其他人,那么谢家也依旧会失去权势地位,比现在还要惨! 想到这里,谢宣只觉得后脊梁一阵阵发寒。罢了,做便做了,当年之事更加凶险,不也做成了吗? 他不再瞻前顾后,立即找来媒婆,让她去梁颢府上提亲。 双方一拍即合,当即定下亲事,只是因为谢家尚在丧期,不宜嫁娶,便约定先过了小定,只待一年服满后再正式迎娶过门。 家中发生如此大事谢昕此时还不知道,再次离家出走他依旧无处可去,想来想去还是来到了湄儿河畔,好在这次他身上带了些钱,不至于那般窘迫。 他也不认识别的姑娘,便还去了那晚去过的那条花船上,鸨母打发了一个叫碧玉的姑娘服侍他。这姑娘温婉可人,也有些黏人的手段,竟将谢昕留在花船上连宿了三日 第235章 谢孔达驱逐逆子 邱邦士升堂问案 三日后谢昕钱花完了,此时也觉得那日跟父亲说的话有些过分了,便想着回府去跟父亲认个错,大不了让父亲再打一顿呗。可没想到刚一进府管事就拦住了他,一脸为难地跟他说:“公子,您还是别进去了。” “这是为何?”谢昕不解地问道。 “老爷刚刚定了亲,对方是梁相家的女儿,年纪比您还要小一两岁。老爷说了,您既然不齿于生在谢家,那就干脆别回来了,反正他以后还会有子女......” 此言如晴天霹雳一般,轰得谢昕呆立当场,他死活不信父亲真的会将他逐出家门,当即便要往里闯。 可护卫们纷纷手持大棍将他拦在府门外,他这才信了管事所言不虚。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府门,回头看了一眼大门上的“宋国公府”牌匾,只觉得这一切如同做梦一般。管事在后头追问他现住何处,是否要将他的私人物品送过去,他也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离开了宋国公府,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突然迎面走过来一队官差将他拦住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左武卫都虞候谢昕?” “是我,干嘛?”谢昕有气无力地问道。 那为首的捕头一亮牌票:“大理寺官差奉命带你回去问话!带走!” 身后官差立即持锁链上前,谢昕哪里会乖乖地任由他们捆绑,三拳两脚便将差役们逼退。这些差役不是他的对手,一时之间也无可奈何,正为难间,一阵马蹄声响,只见谢宣带着府中护卫赶来。 谢昕大喜,以为谢宣是来救他的,忙叫道:“父亲!” 谢宣看了他一眼,向那捕头问道:“为何要抓他?” “回国舅爷,是邱寺卿下的令,只说他涉嫌谋杀之罪,具体事由小人们不知,牌票在此,请国舅爷过目!”捕头恭恭敬敬递上牌票,谢宣接过看了一眼便还了回去,扭头对护卫吩咐道:“将谢昕拿下!” 护卫们随即上前扭住了谢昕的胳膊,谢昕大惊,呆呆地望着谢宣,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谢宣冷冷地看了一眼谢昕道:“本打算将你官服、佩刀送还于你,现在看来不用了。”言罢打马转身而去。 一瞬间,谢昕真的害怕了,他挣扎着大喊:“父亲!父亲救我!孩儿知错了!救我呀父亲......”然而任凭他如何呼喊,谢宣始终没有回头。 站在大理寺大堂上等候推官升堂之际,谢昕心中有些惊惧不安。适才差役说他涉嫌谋杀之罪,他现在方才反应过来。他身上有没有命案?还真有!可问题是那件事不应该有人知道呀! 可万一真是那件事呢?那可是必死之罪呀!谢昕越想越怕,腿一软蹲在了地上。 忽然两旁的衙役将手中刑杖往地面猛地一敲,厉声呵斥道:“人犯叉手正立!” 谢昕冷不丁吓了一大跳,悚然听命,叉手正立。只见大理寺卿邱维屏从屏风后转出来,整冠带入座。 按说邱维屏作为大理寺卿是不必亲自审案的,但因谢昕是禁军将官,又是皇亲国戚,大理寺其他官员要么品级比他低,要么不敢审,邱维屏无奈只能亲自上阵。他一拍惊堂木喝道:“堂下站立何人?” “卑职左武卫都虞候谢昕参见邱寺卿!”谢昕恭恭敬敬答道。 “谢虞候,本官问你,今年八月十一号的晚上,你在哪里?” “时间久远,卑职不记得了。” “谢虞候,有人告你纵火谋杀翰林学士程有誉一家八口,你可认罪?” 谢昕顿时冷汗直流,果真是此事!那天是十一号吗?对,好像就是那一天! 可他知道此事决不能认,认了便是死罪,因此只能咬牙否认:“此事卑职并不知情,邱寺卿明鉴!” 邱维屏根本没指望他会主动承认,也没理会他,传令道:“传首告之人!” 少顷,一名女子被带上堂来,那女子上堂来深施一礼,口称:“乐伎碧玉参见邱寺卿!” 谢昕本来是背对着那女子的,此时闻言猛地一回头,发现果然是陪了自己三日的那位碧玉姑娘!他大惑不解地望着碧玉,不知她为何出面首告。 “碧玉姑娘,你可认识旁边站立之人?” “认识,是禁军的小谢将军,也是......贱妾的恩客。”碧玉抬头看了一眼谢昕,又低头答道。 “将你所告之事陈述一遍。” “是!这位小谢将军这几日都宿在贱妾的船上,昨日夜间,他醉酒之后对贱妾口吐真言,道是三四个月前曾经放火烧死了一家八口,那家人还是当官的。贱妾问他为何杀人,他说‘谁叫他参我父亲的’。贱妾听了很害怕,不知道以后此事若是查清了,贱妾是否会因为包庇而受牵连,是以来衙门首告。”那碧玉低头禀告,看着倒还老实。 谢昕脑袋“嗡”的一声,他昨夜喝断片儿了,根本不记得跟碧玉说了什么,难道他真的说了那件事? “谢虞候,你可有辩解?” “一面之词,岂可轻信?” “碧玉姑娘,你如何能证明你所言非虚?要知道,诬告朝廷命官可是重罪!你想好了再答!”邱维屏继续问道。 碧玉想了想,突然想起一事,忙道:“他说过是从那户人家不远处的一个‘李记香油铺’买的香油。” “都头,立即去查!” “是!” “书吏,取现场勘验记录过来!” “勘验记录在此。” 邱维屏翻看着文书,发现上面记录的所用助燃之物果真是香油,再看谢昕的表情已经有些不自然了,额头也明显渗出了汗珠,顿时心下了然。 半个时辰后,都头将李记香油铺老板带到。 邱维屏指着谢昕问道:“你可认识此人?” 那老板盯着谢昕左看右看,谢昕低垂着头尽力闪避,邱维屏一拍惊堂木:“谢昕,抬起头来!” 谢昕一惊,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那老板顿时点头:“认识认识,这位公子去小店里买过香油!” “你店里来往客人甚多,你如何能记得这般清楚?可莫要胡乱攀咬啊!”邱维屏假意不信。 “不会错的。那天天已经擦黑了,小人本来已经上板了,可这人在外面砰砰砸门,非要小人开门,小人没办法只好给他开门。以往来小人店里买油的都是街坊邻居,大多是熟客,可这位公子面生,穿的又不像个买油的,小人当时便多看了几眼,所以记住了。” “你说他‘穿的不像个买油的’,这是何意?”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绸缎衣服,那上面还绣着大雁,腰间还挂着一把刀,那刀柄上好大一颗红宝石,一看就是一位贵公子,可哪有贵公子自己出来买油的呀?那不都是下人们做的事情吗?所以小人说他穿的不像个买油的。” 邱维屏立即示意身旁的书吏签下一张牌票交给都头:“速去宋国公府,问问谢昕是否有一件绣着大雁的夏服,再将他的佩刀取来!” “是!”都头领命而去。 第236章 谢将军大义灭亲 邱寺卿疑窦丛生 都头走后,邱维屏又对油铺老板道:“你继续讲。” “这位公子那天买了四坛香油,小人平常一个月都卖不出这么多去。买完了也没问价,直接扔了几吊钱到柜台上,问了句‘够不够’,小人忙说够了,他转身就走了。实际上他给多了,四坛香油用不了那么多钱,小人多赚了钱,所以记得很清楚。” “你所说之事发生在何时?” “就中秋节前三四天吧,具体前三天还是前四天小人记不清了,反正不是十一就是十二。” 邱维屏点点头,让碧玉和油铺老板签字画押后退至堂下,又问谢昕道:“谢虞候,你买那么多香油作何用处啊?” 谢昕低头不语。 邱维屏不慌不忙拿过一本册子,翻开其中一页叫衙役拿给谢昕看。 “这是本官刚刚从左武卫调来的当值记录,根据左武卫的记录和你上司的证词,八月十一当晚你应该当值,可实际上你并未出现,左武卫将军不敢将此事上报,所以替你签了名字,从笔迹上看,这个签名的确与你其他签名不同。那么,当晚你到底在哪里?” 谢昕的呼吸越发急促,但他依然没有言语。 “谢昕,本官不是非要你的口供不可,只要证据确凿,就算你不招,本官也一样定案!你现在招供,本官可以算你自首,等会儿都头若是真将你的衣服、佩刀取来,那就证据确凿了,到时你就算招供了,也无法轻判。你可要想清楚了!” 谢昕的脑子飞快转动着。那都头真能将衣服和佩刀取回来吗?不不,不会的,他们不敢硬闯宋国公府,想要这两样东西除非父亲配合。父亲会配合吗?不会的,不会的,我毕竟是他亲儿子呀!他不会陷我于死罪的!不会的! 谢昕就这样说服着自己,然而这份幻想很快便被打破了。 这次只用了半个时辰,那都头便回来了,同来的还有谢家的管事。 都头秉道:“禀邱寺卿,衣服、佩刀在此,已经让油铺老板辨认过了,确认一致。”说着便将一把镶着红宝石的佩刀置于案上,又将衣服展开,果然是一件淡青色的夏便服上绣着灰色的大雁。 谢昕脸色顿时煞白。 “另外,国舅爷派了管事来,说有几句话要说与谢虞候听。”都头指了指身后的管事。 说实话,邱维屏看到衣服和刀心里也是有些惊讶的,事情顺利地有些出人意料了,他不知谢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对那管事道:“公堂之上不可私语,你若要说便在这里大声说吧。” “是。”管事欠了欠身,转头对谢昕道:“公子,老爷说了,你既犯了国法,谢家世受皇恩断不敢徇私枉法,他......他只当没您这个儿子了!” 谢昕呆立当场,只觉得无比的讽刺,“不敢徇私枉法”?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他难道忘了吗?就在十天前,他带人将这间公堂砸了个稀巴烂,如今跟我来讲国法? 谢昕心如刀绞,他怎么也想不到父亲竟如此狠心。此刻他只觉得天塌地陷、万念俱灰! 他颓然跪倒在大堂上,含泪道:“邱寺卿,我招!” 邱维屏挥手让管事、都头等人退下,有些怜惜地看着这个被父亲放弃的年轻人道:“你说吧。” “那日,我听说那个姓程的老翰林在撺掇朝臣参我父亲一本,杜相不允还被他骂了。当时他扬言就算其他人不敢参,他也参定了。身为人子岂能忍下这口气,我便想去教训一下他,所以打听了他的住址、买了油去烧他房子。我本没想杀人,想着火一起人应该就惊醒了,自然就会跑出来,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没跑出来呀!呜呜呜......我没想杀他们呀!”谢昕崩溃大哭。 “火烧房子的主意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出的?” “是......”谢昕犹豫了一下,主意是二叔出的,可二叔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之事说出来又如何?反而让人觉得自己敢做不敢当!反正是个死,何必再多生枝节呢?想到这里,他便道:“是我自己想的!” 邱维屏暗暗叹息一声,让他签字画押了。 将人钉杻收监以后,邱维屏来到杜延年府上。杜延年早知道他在审问谢昕、而且审完之后一定会来找自己,因此已经提前遣人将罗汝芳请了来,此刻正边喝茶边看罗、范两位先生对弈。 “邦士来啦,怎么样,招了吗?”杜延年笑着问道。 “国舅爷都亲自将证据送到我手上了,如何能不招?”邱维屏接过杜延年递过的茶盏,将堂审过程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儿子替父出头,父亲却来了个大义灭亲,令人心寒哪!”范夷吾皱眉摇头道。 “呵呵,尧卿心善,看不过去了!”杜延年笑道,“可这不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吗?” “哦?为何呀?”范夷吾有些不解。 “一个小小的船伎,敢出面首告谢家嫡孙,没有谢家的首肯,你借她一万个胆子她都不敢!夜晚昏暗,偏偏能将衣服上的纹饰看的清清楚楚,眼神儿这么好吗?”罗汝芳边说边提走了范夷吾三颗子,“谢大将军要起复喽!” “牺牲自己的独子,换来自己的起复,谢宣呐,啧啧,比我狠!”杜延年这话听不出褒贬。 “虎毒还不食子呢,这人心思如此恶毒,便该千刀万剐!”范夷吾愤愤不平。 “你们别光说谢宣,先说说这谢昕吧!”邱维屏见跑了题,忙将话题拉回来,“我总觉得这案子还有疑点。谢昕做下这事不可能告诉任何人,那谢宣是如何得知的?那船伎又是如何得知的?她说是谢昕酒后失言,可我是不信的。罗先生也说那船伎是得到了谢宣首肯才去首告的,若是如此,她和谢宣又是如何勾结在一起的?我总觉得这其中少了一环。再者说了,按谢昕所言,他意在纵火,并不想杀人,按现场勘验来看,香油也确实都在院中,不在屋内,那为何程翰林一家八口无一人跑出来呢?这也是个疑点啊!还有,到底是定谋杀还是过失杀?若定了谋杀,杀一家非死罪三人以上者属于不道,在十恶不赦之列,死罪不得请议,那这孩子死定了;若定了过失杀,则不属于十恶,可以八议,按律可以减等不死,可那样我又觉得有些对不住程翰林一家。你们怎么看?” “船伎的事,让人查查不就行了?你要是不方便,惟师,您帮个忙如何?我知道德甫在花船上有人,这是他一贯擅长的!” 罗汝芳笑着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第237章 杜延年后堂定策 邱维屏前殿奏对 杜延年继续道:“谢昕嘛,既然谢宣想让他死,那咱就偏不。就按过失杀,先将人命保下来再说,我倒想看看谢宣会是什么反应!至于你说的疑点嘛,你都无法解释我们又怎么知道?先放着吧,只要谢昕活着,以后若查明还有其他人参与,那就有机会还他清白!反正火是他放的这总没错吧,定他个活罪也不算冤枉他。” “我还是有些不明白,谢昕是他的独子,他就不怕绝后吗?”邱维屏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他年富力强,只要再娶几房妻妾,还怕没有儿子吗?我听岐国公说他已经跟梁相的女儿定亲了,还是越王保的媒。”罗汝芳道。 “嗯?”这个消息引起了杜延年的警觉,“这三人何时走到一起的?” “鹤寿也认为不是巧合?”罗汝芳抬起了头。 “在谢宣赋闲之际将自己的女儿许给他,这种雪中送炭的妙招可不是梁颢那个猪脑子能想出来的!” “越王?”罗汝芳皱了皱眉,“我对此人了解不多,听说他好禅修,几乎从不上朝,不像是个有野心的呀?” “说不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罗汝芳手捏棋子半天未落,突然又想起一事:“对了,德甫有信来,说是让细查查刘琰和刘贵仪。刘琰这边我可以查,但是刘贵仪嘛,事涉宫闱,我就无能为力了。” 杜延年点点头:“我来查,此事说起来也是我的因果,我会给德甫一个交待的。邦士,谢昕的案子明日朝会便按照我们刚才所议上奏。惟师,司天监、吏部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趁着谢宣还未复职,不能参与朝会,明日便一起做了吧,省得夜长梦多。” 罗汝芳点点头:“岐国公那边我来说。” 翌日朝会,邱维屏第一个出班奏对:“启禀陛下,翰林学士程有誉一家被杀之案现已查明,系宋国公之孙谢昕所为,详细过程臣已写成奏疏,请陛下御览!” 邱维屏话音未落,群臣已议论纷纷,那件案子居然是谢昕做的,这可真是令人意外。 奏疏递上来承平帝并没有看,而是让身旁的内侍读给群臣听,不明就里的众臣以为陛下是想让众臣一起听听,只有杜延年等少数人知道其中真正的原因。 眼疾又加重了吗? 内侍读完邱维屏的奏疏,承平帝道:“此案朕昨晚已经知道了。”随即示意内侍宣读另一份奏疏,原来是谢宣的奏疏。 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谢宣不但没有为独子求情,反而要求陛下严惩,其中“劣子不肖,恨不能手刃之”等语听的众人无不唏嘘,许多人被国舅爷这份大义凛然所感动,对其印象大为改观。 “邱卿以为此案当如何判罚?”承平帝昨晚收到谢宣的奏疏后就拿给谢皇后看了,谢皇后大怒,直骂谢宣无情。承平帝也是不忍心将这个内侄就这样判死的,谢实之死已经委屈了谢皇后,当时虽然是为了敲打他们姐弟,可事情如今已经过去了,气也消了,事后承平帝对发妻反倒有些许愧疚,因此,知道谢皇后想护着谢昕,他便也做此想。适才听邱维屏的奏章所言,他似乎是有意将谢昕的行为定性为“过失杀”,这倒是个好消息,因此承平帝先问了邱维屏的意见。 “陛下,谢昕意在纵火,致死乃是意外,这一点臣在奏疏中已经阐明。虽过失杀致多人死亡者依律也应论死罪,然不在‘十恶’之列,既如此,便当行‘八议’之法。而依我朝‘八议’之法,五属之内及外亲有服者在‘议亲’之列,谢昕乃外亲有服者,故应依例减等,改死为流,臣以为当判加役流三千里。” “众卿以为如何?”承平帝对这个回答是满意的,但又怕邱维屏一人的意见不足以服众,便微笑着作势询问其他人的意见。 不料一向望风希指的梁颢今日却一反常态,出言反对:“陛下,臣以为,邱寺卿所奏不当!谢昕杀人是否为过失仅为其推塞之词,并无旁证,岂可轻信?若皆听人犯自述,那以后岂非再无谋杀之罪?程翰林一家八口无辜殒命,若将谢昕轻判,恐难服众!臣以为此案当以谋杀论处,万不能赦!” 梁颢今日仿佛强项令附体,全然不顾承平帝越拉越长的脸,自顾自地说着。他在朝中也是有一些门生故吏的,此时纷纷出言附议。 此时杜延年不能不说话了,他慢条斯理道:“梁相啊,我听说您刚刚将令爱许给了谢国舅,明年过门,可有此事啊?怎么着?女儿还没过门,便先想着给外孙清除障碍啦?你这也太心急了吧?啧啧,梁相果然是爱女心切呀!” “你......杜相,你怎可如此说话,我......我......”梁颢急了,杜延年只用一句话便将他噎住了,可他偏偏还不好反驳,因为这的确就是他的私心,只是这种事情怎么能拿到明面上说呢? 他急扯白脸地解释:“陛下,臣主张严惩谢昕绝不是出于私心,乃是为了公理正义啊,请陛下明鉴!” “陛下,”杜延年奏道,“邱寺卿在大理寺任职十余年,一向以秉公执法着称,这一点朝中人人尽知。既然邱寺卿认定谢昕杀人乃出于过失,臣没有理由不相信其判断,臣赞同邱寺卿所判。” 承平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不无警告地看了梁颢一眼道:“既如此,便按邱寺卿所判。不过,谢昕毕竟是朕看着长大的,朕便再法外施恩,赦他两千里,判流一千里,仍加役三年,就这么定了吧!” “陛下圣明,臣等遵旨!” 承平帝转身示意内侍端过茶盏,伸手去接却一下没接到,又往前探了探才摸到了茶盏,好在群臣都低着头,无人注意到异常。 “还有何事啊?” “启奏陛下,”吏部尚书向栉出班奏道,“今年的官员考绩已全部完成。此次仍按‘德、谨、公、勤’四善、‘治事、劝课、抚养’三最为考绩内容,已评出绩优官员四十八名,其中州县官三十名,按例应召回京城述职,然后升任新职,名单在此,请陛下御览!” 承平帝摆了摆手:“名单朕就不看了,按惯例办理即可。” “臣遵旨。”向栉退下后,几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第238章 王弘之解释星象 承平帝三王并封 继吏部尚书之后,司天监监正裴嘉祚又奏道:“启禀陛下,司天监昨夜发现星象异常。流星犯柱史,钩钤二星晦暗,九坎之东,齐星晦暗。流星犯柱史,乃谓君有咎;钩钤二星主孝,王者至孝则明,反之则晦暗;齐星晦暗,应在东方。望陛下早察之。” 承平帝有些怒了:“裴嘉祚!你成心找茬是吧?你说‘君有咎’朕也就忍了,可你这话里话外说朕不孝,岂不荒唐!朕的父皇、母后都去世多年,朕还能孝顺谁去?” 裴嘉祚吓得慌忙跪下了:“回禀陛下,臣只是观察天象,据实以奏,至于天象所指为何,非臣所能解释!” “陛下,此事老臣或许能解释。”只见一老臣颤颤巍巍出班,乃是宗正府宗令王弘之,“陛下在世上还有一母。” “啊?”承平帝有些懵了,朝臣也大多不解。 “当年世宗皇帝驾崩前,曾亲口嘱咐仁宗皇帝曰:‘姑母比母,汝当以母视之。’故仁宗皇帝在位期间,平原大长公主尊贵无比,特赐见君免参、护卫加倍等诸多特权。然陛下继位后,除见君免参一项外,其余特权全部剥夺,先帝所赐京郊田庄也已收回,又将大长公主殿下谪居偏远望州多年,此皆与世宗皇帝遗命相悖,故称‘不孝’。且望州正在东方古齐国之地,故‘齐星晦暗’,臣以为星象当应在此处!” 承平帝一时语塞了。世宗皇帝的这句遗命他不是不知道,但从未放在心上,此时有人将它冠冕堂皇地提出来,倒还真是他理亏了。 “陛下!”岐国公柳敬诚此时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他跪伏在地哭诉道:“臣前日接到胞弟家书,言道母亲自到望州以后每到冬天即犯咳疾,且年年加重,久治不愈,大夫说皆因望州湿寒之故,非药物可医。今年入冬以来母亲咳疾又犯,常因咳喘不宁,夜不能寐。臣闻之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代母。且臣母明年五月即满六十整寿,耳顺之年,尚流落他乡,臣在京中,如何能安?臣斗胆请求迎奉母亲回京,望陛下允准!” 岐国公这一番哭诉,惹得众臣无不感伤,便有多人为其至孝所感动,纷纷附议,连鲁王祁檩也声援岐国公,请求陛下允准姑母回京。 承平帝犹豫了。他对平原大长公主没有意见,当年他能顺利登基,实际上姑母是帮了他的,只是为何将姑母贬至望州,别人不知道,祁檩你难道不知道吗?那是因为姑母吗?那还不是因为那个小子! 正在为难之际,杜延年再次奏道:“陛下,臣以为,司天监所谓‘不孝’及‘应在东方’恐怕不仅指大长公主一事,还有一事陛下也不可不察。” “何事?” “太祖皇帝立国时曾有诏曰:皇室宗子至迟应于十五岁封爵。今先帝长子祁翀年已十六,尚未得封,与太祖皇帝旧制不符。陛下有违太祖旧制,使太祖子孙未得朝廷奉养,亦可称为‘不孝’之举,臣恳请陛下早改之。” 杜延年话音刚落,便有不少朝臣纷纷附议,承平帝大致数了数,六部九卿竟大部分都在其中,甚至连鲁王都站在了那一边! 事已至此,承平帝哪怕再愚钝也明白今日这朝会的目的了! 什么天象、什么孝道,都是由头罢了,他们真实的目的是要将祁翀弄回京!然后再下一步呢?恐怕就是逼着朕立太子了吧? 想到这里,承平帝狠狠地剜了杜延年一眼:这老狐狸什么时候跟柳德甫勾结到一处的?不是多年不和吗?难道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 想到柳德甫,他心念一动抓起刚才吏部尚书交上来的写着回京述职官员名单的奏章,揉了揉眼睛仔细查找起来,呵呵,果然,“柳明诚”三个字赫然在列! 所以,他们已经知道朕的身体出问题了,开始寻找退路了吗?就如此迫不及待了吗?承平帝冷笑了两声,心头杀机顿起。 本来,承平帝不是没想过立祁翀为皇嗣,但又想着自己费尽心机弄来的皇位到头来又要还回去终究有些不甘心,因此犹豫不决。可自愿立嗣是一回事,被逼着立嗣又是另一回事。此刻他对于杜延年等人的不满情绪压过了那份理智,他冷冷地看着杜延年,久久不语。 梁颢这次总算又站在了承平帝一边,他当即奏道:“陛下,杜相所言固然有理,然先帝不止有一子,二皇侄祁翎现也年近十岁,可以封爵;皇四子祁翌乃陛下唯一血脉,其尊贵尚在二位皇侄之上,若封皇侄,岂能不封皇子?臣请求三王并封!” 此言一出,杜延年心中一沉,为祁翀请封正是为了使其地位有别于其他皇子、皇侄,若是三王并封,则这一目的不能达成,请封的效果便大打折扣,可一时之间他又想不出什么反驳梁颢之语。 承平帝对于梁颢的回答虽然也不是很满意,但在当下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同意了梁颢的意见:“梁相所言有理,封王之事礼部拟个条陈来吧,选几个封号明日交给朕。准平原大长公主回京,此事由宗正府代为传旨即可。另外,禁军大将军一职不能一直空缺,让谢宣复职吧!相关旨意由翰林承旨拟好用玺后交政事堂下达。退朝!” 退朝回到后宫,承平帝再次大发雷霆,借口靴子不合脚弄疼了他的伤口,将尚衣监司监痛打了一顿,又指责太医院不用心,致使区区小伤迁延不愈,将太医院全员罚俸一年。 也合该太医院倒霉,刚刚罚完俸,林妃又遣身边内侍来报,说四皇子病了,承平帝忙令太医院前去给四皇子诊治。 刚刚被罚完俸却还庆幸屁股完好的太医院院使连忙带着院判、医士等去给四皇子诊脉,不敢怠慢,毕竟这位四皇子是陛下目前唯一的血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就不是罚俸、打板子那么简单了! 第239章 梁右相扳回一局 杜左相推心置腹 与承平帝心情不同,此时梁颢却是得意洋洋。 京郊显光寺的禅房内,梁颢双手接过祁桦递过来的茶盏衷心赞道:“殿下好谋划呀!一切都在您预料之中,那个‘三王并封’狠狠将了杜延年一军,您是没看见他那个脸色呀,哈哈哈,想起来我就痛快!” 祁桦微笑道:“经此一番可以确定,杜延年确实已经站到望州那边去了。” “那可怎么办?祁翀本身就占着正统的优势,再得了杜延年的支持,那我们还有希望吗?”梁颢担心地问道。 “正统?谁说正统在他那边啊?”祁桦笑着示意梁颢附耳过来,轻声说了几句话。 “殿下果然高明!”梁颢发出了欣喜的声音,“这下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送走了梁颢以后,祁桦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孔明锁摆弄起来,解了半天也没解开,无奈地放下了:“唉,项充,你说那孩子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呢?太费脑筋了!” 内室阴暗处闪出了一道人影,正是经常跟在祁桦身边的那名随从。 “殿下不喜欢这些东西,为何还要摆弄?” “他喜欢呀!如果不是为了他,谁愿意费这些心思?逍遥自在过日子不好吗?可谁让他喜欢呢,他想要的东西我总得帮他弄来是不是?算了,不说他了,东观走了吗?” “已经出发了!” “嗯,程翰林一案谢昕顶了罪,以后应该不会再有人查了,你可以放心了。” “是!” “诶?项充,你说杜延年现在在干嘛?” “呃——郁闷呢吧?” “哈哈哈哈......” 祁桦他们猜对了,杜延年现在是挺郁闷的,今日朝会不能说没有成果,但是没有完全达成目的,最要命的是还将承平帝惹火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眼看着范夷吾将自己的一大片棋子提走,大好的局面顿时翻转,罗汝芳连连摇头:“唉!这步棋走的急躁了!缓缓就好了。” 罗汝芳看似说棋又意有所指,杜延年知他何意,问道:“惟师可有对策?” “不急,得吸取这次的教训,沉住气,等他们先动!至少年前我们什么都不要做。” 范夷吾抬头看了看罗汝芳,欲言又止。 罗汝芳抬手制止了他:“尧卿兄,我知道你想做什么,现在还不是帮他扬名的时机,一切都等封王之事尘埃落定以后再说!” 杜延年也点点头,又拿起了手里的书稿。这是《蜀山剑侠传》的最后几章了,他得抓紧看完,杜心悦已经催了好几次,说要将书稿全部寄回望州去,因为大公子想要将这套书刊印出版。 等他看完,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下人们开始摆饭,三人正欲用餐,忽然管事来报,宫中小黄门前来传旨,承平帝宣杜延年立即进宫。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在将几贯钱揣进兜里以后,小黄门终于透露了一点消息:四皇子突然病重了! 借着更衣之际,三人稍一合计,便大致得出了对策,随后杜延年跟着小黄门匆匆入宫了。 万岁殿内,承平帝已经砸完了手边所有能砸的东西,又将殿内所有人都赶了出去,是以杜延年进殿的时候,除了承平帝竟无一人随侍。 见礼之后,承平帝并没有让杜延年平身,杜延年只好继续跪着,低头不语。 “你是什么时候跟柳明诚勾结在一起的?”承平帝冷冷问道。 “回陛下,臣从未与柳明诚勾结,臣与他素来不和,这一点从未改变。”杜延年早知承平帝必有此一问,是以不慌不忙,从容应对。 “那你为何帮他?” “臣没有帮他。如果陛下所指是为祁翀请封一事,臣此举为的是江山社稷,非为某一人,臣问心无愧!” “这么说,你认为朕应该立他为嗣?你就这么笃定朕活不久了?!杜延年,你有这心思便是大不敬!”承平帝走到杜延年面前厉声呵斥道。 “臣知罪!情愿领死!”杜延年没有反驳,反而老老实实叩头认罪。 “你是怎么知道朕病情严重的?”见杜延年态度恭敬,承平帝语气缓和了些。 “臣......也略通些医术,猜的。” “猜的?如何猜的?” “陛下近来的朱批都不是陛下亲手所书,臣怕有诈特地询问了翰林院,方知陛下最近的朱批都是口述,由翰林学士代书,就连阅读奏疏也改成了由翰林学士或者内侍读给陛下听。臣素知陛下绝非慵懒之辈,此举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陛下眼睛出了问题,不便自书自读。而且,陛下近来上朝总有内侍手捧茶水服侍在侧,朝会时陛下时常便要饮上一口,再加上......”杜延年偷瞄了一眼承平帝只穿了袜子未穿靴子的双足,一点血迹从小趾处渗出,“再加上陛下的足疾,这都与古医书上记载的消渴症极为相似,而据臣所知,此病极难医治,因此,臣斗胆猜测,陛下病重难医。臣自知窥探君上病情乃十恶不赦之罪,不敢辩解,然臣身为宰辅,不能不对未来之事早做打算,否则便是尸位素餐、有负皇恩。故此,便是陛下降罪于臣,臣也依然要恳请陛下早立储君,以免当年之事重现呀,陛下!祁翀当年尚有大长公主庇护,如今若当年之事再现,又有谁来庇护四皇子呢?”杜延年这番话虽不完全是实话,但他与承平帝毕竟君臣一场,感情总还是有的,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动了真情,竟已泪流满面。 承平帝显然也受到了触动,他伸手将杜延年扶了起来,叹了口气道:“鹤寿,实话跟你说,朕不是没想过立他为太子,可朕总有些不甘心,万一朕还能再活几年呢?万一朕能活到祁翌六岁呢?可刚才,太医院来报,祁翌突然病重,高烧不退,林妃此时已经去拜傩神了。拜傩神?呵呵,有什么用呢?只怕这就是傩神的旨意吧?傩神已经夺走朕三个儿子的性命了,只剩这个小的了,如果朕再不把皇位还给皇兄的儿子,只怕这个小的也保不住了吧?” “陛下......”杜延年想要开口劝慰,承平帝却抬手制止了他。 “鹤寿,你能为了大局放下跟德甫之间的恩怨,朕又何尝不能做出让步呢?朕会让他们回来的,但朕暂时不会立储,梁颢说得对,皇兄有两个儿子呢,凭什么非得是祁翀?朕总得亲自看看他到底合不合适吧?” 话说到这里,杜延年知道自己也得表个态了,他忙道:“陛下所虑甚是。臣亦发誓,若傩神眷顾,陛下病体得愈,四皇子长大入学,届时即便已立皇侄为储君,臣也会力主易储,还储位于四皇子,绝不负陛下知遇之恩!” 杜延年这番表态果然深得承平帝之心,承平帝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此事。 君臣一番推心置腹,倒也算是冰释前嫌。承平帝还记挂着幼子的病情,便让杜延年先出宫了。 第240章 承平帝惊惧生病 大公子年终议事 次日,礼部交上了所拟的几个王号,承平帝不甚满意,亲自改为封祁翀为秦王,封祁翎为晋王,封祁翌为齐王,并召祁翀回京。 旨意很快经由政事堂下达各部,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各种揣测四起,有人欢喜有人忧。 自古以来,秦王皆为诸王中地位最高者,仅次于储君,祁翀作为先帝长子获此封号说明陛下对其极为重视;其次便是晋王,祁翎作为弟弟获得了仅次于哥哥的封号,也是合理的;而齐王又是今上登基前的封号,用来封给四皇子恐怕也是另有深意。 杜延年等人自然是欢喜的,承平帝虽口称不一定会立祁翀为储君,但还是给了祁翀最尊贵的封号秦王,这说明他的内心还是倾向于祁翀的。 梁颢等人虽有所不满,但好在这个封号也不代表继承顺位,并不是说大局已定再无机会,因此也并未反对。 旨意下达后,皇四子的病情竟逐渐地就好转了,承平帝更加相信儿子昨晚的病重就是傩神的警告,警告他不要再妄想传位给自己的儿子,惊惧之下竟也病倒了,遂下达了罢朝的诏令,一应政事皆委于政事堂处理。 所谓委于政事堂处理其实也就是委于杜延年处理,自刘琰自裁后,中书令一职一直空缺,而左右二相只要杜相在,梁相就是个可有可无的陪衬,这一点大伙儿心知肚明。因此,大伙儿索性将政事堂“搬”到了左相府,有事直接去左相府禀报,气得梁颢直跳脚却又无可奈何。 在杜延年的主持下,吏部忙着为三王选派属官;户部在参详三王的食封户数;礼部为三王的晋封典礼准备着;工部则在十王街大长公主府旁边起址兴建秦王府,晋王和齐王年幼,暂时不必离宫,但秦王回京之后是要赐府另居的,因此,工部不敢怠慢,加紧赶工。同时,因为承平帝赏还了平原大长公主的京郊田庄,又在旁边另赐了一块田庄给秦王,宗正府这几日也在忙着丈量土地等。 这一番动静很快就闹得京城人人尽知,尤其是十王街大兴土木早就惊动了一个人——居住在国宾馆的扶余太子扶余丰璋。 现在的国宾馆就是之前的齐王府,承平帝登基之后,齐王府作为潜邸不能再赐予任何亲王居住,因此便改成了国宾馆,交给鸿胪寺打理。扶余丰璋进京后便被安排住在此处,与他的身份倒也相宜。 扶余丰璋进京带的随从并不多,即便加上鸿胪寺派来的小吏、杂役,整个国宾馆也不过大几十人,相当空旷,而且这位扶余太子人很随和,要求也不多,也不怎么出门,整日便像个透明人一般几乎注意不到他的存在。长期如此,国宾馆的小吏、杂役便也对他存了轻视之心,只要他不叫,这些人便乐得躲清闲,整日在门房等处喝酒耍钱,只有他带来的那些侍从在他身边伺候。 殊不知,这正是扶余丰璋想要的效果。此刻他正在内室与一人说话,此人操着扶余国口音,身上穿的却是大渊皇宫内侍的衣服。 “殿下,咱们的人已经出发了,应该能在圣旨到达之前抵达望州、做好准备。” “嗯,按计划行事吧!”扶余丰璋斜靠在榻上,一副慵懒的样子,但神色之间毫无怯懦之色。 “是!” “出去的时候还是走小门,别让人看见!” “放心吧殿下,那些人都在前门门房那里,整个后院都没有人。” “你的身份很要紧,还是小心为上!” “是!” 那人走后,贴身侍从不解地问:“殿下,咱们为何要掺和进此事中,让他们自己狗咬狗不好吗?” “你是不了解那位大公子呀,根据咱们的人传回来的消息,那人性情过于温和,不是个能狠得起来的主儿,孤得推他一把,否则如何能将这水搅浑呢?” “殿下高明!” 召平原大长公主和祁翀回京的旨意很快到达了望州,吏部召柳明诚回京述职的调令也同时下达了,而柳明诚早得了罗汝芳的来信,知道其中原委,是以并不意外。 但柳翀此时还不知道此事,他这日在“平原商号”里议事,腊月已到,临近年关,正是盘账的时节,各处榷市也即将歇市一个月,因此有许多事需要安排。 “老韩,商号各处从二十号以后开始歇业吧,歇一个月,到来年正月二十再开业。今年让掌柜的们全都回来一趟吧,我打算开个经验交流座谈会,呃......就是大伙儿坐一块儿说说过去的经验教训、谈谈未来的打算。这几日让各处加紧盘账,告诉连述,京畿、京东、京西三路把账报给我就行了,钱全部存入京城大长公主府,以供罗先生他们使用;其他各路分号及各处榷市的盈利,让他们自留一半以备不时之需,其余的尽量换成需要之物运回来,实在花不出去的钱再运回望州。” “是!” 二人正说着,秦管事来了。 “老秦,你怎么来了?”柳翀说着让滕致远给他拿了个绣墩。 秦管事告了个座回道:“大公子,小人去府里找您,门子说您在商号,小人就过来了。” “找我有事?” “这不上个月庄子里那几头鹿鹿角都脱落了吗,您之前说过要熬鹿角胶的,所以小人就给送过来了。” “哦,是有这回事。其实这鹿角胶府里倒不大用得着,主要是给孟崇新做泥金扇面用的。老韩,你将鹿角直接送到府里药局交给褚大夫就行了,让他尽快把胶熬出来,顺便把张习叫来。” “是!” 韩炎走后,柳翀又问了问秦管事庄子里过冬的相关事宜。 “大公子放心,各家各户的煤都储备好了,即便下上几天的鹅毛大雪也不会冻着人的!” “不光是人,还有房子。年久失修的旧房子、牲口棚都要加固,等开春了让晁通再给庄子里多建一些水泥小院儿,把庄子里的住房好好规划规划,这样还能多腾些地出来种庄稼。”农庄的地因为不是一次性买的,是分几次陆陆续续买进来的,所以规划很乱,这一点让有点强迫症的柳翀很不喜欢。 “好的,大公子,回头小人就去找晁老爷商量。” 第241章 柳翀商号遇刺客 白郾手术救小滕 柳翀与秦管事边闲聊边喝茶等着韩炎回来,忽然前院有声音传来,柳翀示意一名长随出去看看,片刻后旋即传来那长随“啊”的一声惨叫,守在屋外的滕致远和另一名长随一惊正要出去查看,却见四五个蒙面人闯了进来,个个手持长刀短刃,杀气腾腾。 这一伙人进来以后也不说话,见人就砍,冲在前面的那名长随首先就被砍翻在地,滕致远也暴露在凶徒的刀下,眼看就要丧命。柳翀在屋中已经看到了院中情形,大惊之下连忙掏出手铳对准那名正准备砍杀滕致远的凶徒扣动了扳机,一声巨响,那人应声倒地。 剩下四人看见了柳翀,互相对视了一眼,为首一人点了点头,显然是确认了目标,随即四人都向柳翀冲来。柳翀心中一沉,一打四他可没有把握,可问题是此刻除了他也没有习武之人在场了,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他喊了一声:“老秦,躲起来!”然后跃出门外,从院中的兵器架上抄起了一杆长枪。 这一套兵器架和架上的刀枪还是去年商号刚开张不久的时候柳恽和邹浩弄过来的,当时柳翀还埋怨他俩不该在院子里摆放兵器,想不到如今竟派上了用场。 掣枪在手柳翀多少有了些底气,毕竟也是练过几年的,而且长枪对短刀本来就占优势,因此柳翀手中长枪一挥舞开顿时逼退了这几人,双方处于对峙状态,一时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然而这四人的武功都不弱,在四人的夹击之下,柳翀渐渐还是处于劣势,他有些心急了,瞅准了其中一人露出的一个破绽猛地一枪刺了过去,正中那人前胸,然而那人中枪后却双手紧紧握住了枪杆,柳翀抽了两下都没能抽出来,他暗叫“不好”,上当了! 对方这几人显然是死士,那人露出破绽就是为了引柳翀来攻,好趁机解决他的兵器,此时柳翀再想去换另一件兵器已然来不及了,那三人的刀已经向柳翀袭来,柳翀侧身堪堪避过了第一刀,小腹处却被刀划过了一道口子,他来不及查看自己是否受伤了,就地一打滚躲过了第二刀,然而第三把匕首又朝着他心口刺来,眼看这一次避无可避,柳翀心情沉到了极点:完了完了,来此间一游要到此结束了吗? 命悬一线之机,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人突然上前死死抱住了那持匕首之人的腿,原来正是刚刚被柳翀救下的滕致远! 那持匕首之人抽不动腿,转身恶狠狠一刀刺中滕致远左腹,就是这一迟滞的时间,柳翀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重重一拳打在那人胸口,那人跌坐在地,暂时退出了战斗圈。 然而剩余两人攻势不减,两把刀再次劈向柳翀,柳翀此刻手无寸铁,正无计可施之际只听老秦喊了一声:“公子蹲下!” 柳翀毫不犹豫的就地一蹲,只见一张绣墩飞了过来,逼得那两人不得不退避一下,紧接着又是一张小茶几,然后茶炉、茶瓶、茶盏、盏托、水盂等相继飞出,老秦把手边能扔的东西几乎全扔了出去,总算将杀手们的动作迟滞了一会儿。 然而他的举动却惹怒了杀手,一名杀手暂时舍弃了柳翀持刀向他奔来,老秦慌忙转身关上屋门从里边死死顶住了门。 就是这些看似狼狈的举动给柳翀争取了时间,使得他来得及又从兵器架上抽出了一条长棍转身拒敌。 此时,适才被柳翀一拳击退的那人及被老秦关在门外的那人都一齐围了上来,柳翀又面临着一打三的不利境地。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人从门外飞奔而入,拳掌并用只两下就先解决了离他最近的一名杀手。 柳翀顿时松了一口气,来的正是韩炎! 原来在火铳响时,正往回走的韩炎就听见了声音,虽然因为距离远声音不太大,可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一下子就辨别出是火铳发射的声音。他心中一惊,知道可能是大公子那里出了事,立即施展轻功飞奔而来,正好堪堪赶上。 剩下的两人也根本不是韩炎的对手,很快便又被杀了一个,眼见剩下的最后一人也被逼到了墙角,柳翀忙喊道:“留活口!” 韩炎闻言刚欲收力,谁知那人眼见不敌忽然调转匕首猛刺入自己的心脏,顿时倒地而亡。 韩炎检查了一下,确认五名杀手全部死亡,两名长随和前院看门的一名小伙计也都殒命了。 柳翀抱起了呻吟不止的滕致远,急切地叫道:“小滕!怎么样了?” 滕致远闭着眼睛捂着左腹部肋骨下方的位置,血不断地从他指缝间流出来,柳翀立即给滕致远紧急包扎了伤口,又将他抱到了马车上,喊道:“去惠民院!” 韩炎亲自驾车,不多时马车就到了太平惠民院。 “白郾,准备手术室、麻沸散!” “大公子,怎么了?” “小滕受伤了,从受伤部位和症状来看可能是脾破裂,情况很凶险,必须得赌一下了!”柳翀刚才在来的路上已经悄悄进国图快速查阅了一番资料,根据症状和受伤部位大致推断了滕致远的情况,便趁着元瑶他们准备手术室的时候将手术要点跟白郾说了一遍。 “好的,我去取肠线和青霉素!”白郾有些小兴奋。他之前解剖过人体,也画过人体结构图,柳翀也跟他讨论过各部位所对应的器官名称,所以他稍一回忆便知道脾是什么情况了。 而且,肠线制作出来后还从来没用过,青霉素的提纯技术现在也进一步提高了,注射器也做出来了,也在动物身上做了实验,但还从没有在人身上用过,他太渴望能有机会用一次了!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如何准备手术室这一点现在已经列入了惠民院的教学内容,因此学生们各有分工,很快就作好了术前准备,白郾和元瑶等人穿上了特制的“手术服”,进行了全身消毒,开始了手术。 柳翀、韩炎等站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柳翀心里尤其不安。他虽然尽可能地将手术细节教给了白郾,可外科手术哪是那么简单的?在他原来那个世界里,像这种手术虽然不算高难度可也是需要一定的条件作为支持才能保证成功的,别的不说,单说输血这一项就是必不可少的,但现在根本没有输血的条件!万一手术拖延时间过长,光是失血过多这一条就能让小滕下不了手术台! 柳翀不知道让白郾做这个手术是不是正确的选择,他开始有些怀疑自己这个决定是不是有些莽撞了。如果小滕真的死了,他该如何向滕巍交待? 柳翀在手术室门口踱来踱去,韩炎这时才发现他的腹部也有一道刀口,连忙上前查看:“大公子,您也受伤了?快让大夫看看吧,好好包扎一下......” “没事,就是划破了点儿皮,出了一点点血而已。” “还是让大夫看看吧,万一......”韩炎着急地拉了一下柳翀的衣袖。 “唉呀,我都说了没事!”柳翀有些怒了,烦躁地一把推开了韩炎。 韩炎怔了一怔,随即低下头默默退到了一旁,不再言语。 第242章 白郾手术获成功 韩炎辨认传令牌 在焦急地等待了近半个时辰之后,手术室的门开了,白郾微笑着走了出来对柳翀点了点头,柳翀顿时松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手术室。 只见滕致远躺在手术室上面色苍白,腹部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元瑶在给他做青霉素皮试。 “确实如大公子所料,那一刀扎在了脾脏上,那个破裂的脾脏已经切除了,也缝合好了。可是有一点我不明白,这脾摘除了人也能活吗?”白郾疑惑地问道。 柳翀微微一愣,转头瞪大眼睛盯着白郾看了好一会儿:所以刚才你是在不确定摘了脾能不能活的情况下动的手术?你都不确定能不能活你也敢照做? 白郾显然没明白柳翀盯着他看的意思,以为他也不知道人摘了脾能不能活,顿时开始害怕了:“大公子,难道您也不确定他能不能活?”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人没有脾是能活的,只是他失血过多,我怕他因为这个而丧命。” “这倒不是什么大麻烦,他就是来之前流了不少血,手术之前我给他喂了止血的汤剂,手术中流血并不太多,年轻人身体底子好,应该不至于出事。” “那就好。对了,你的速度够快的呀!我还以为至少得一两个时辰才能结束呢!” 白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其实,我最近一直都在拿动物练习,所以......” “他呀,整天没事就往张屠夫家里跑,在人家的猪身上割了缝、缝了割,吓得张屠夫还以为他发神经呢!还有,他包了张屠夫家所有的下水,带回来挨着个的切开来观察,摆弄够了再送去厨房,害得我们天天吃猪下水!”元瑶没好气地白了白郾一眼控诉道。她已经做完了皮试,正准备给滕致远注射青霉素。 自从上次二叔去给她说媒结果遭遇意外事件后,她对白郾的态度就怪怪的,白郾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好几次想跟她解释可她都不搭理,弄得他也很尴尬。 柳翀一向是最怕介入这种小情人之间的战争的,见滕致远目前呼吸平稳就赶紧退了出来,又打发了人去悄悄通知了滕巍。 小滕目前还不能挪动,柳翀只好将他暂时留在惠民院由白郾照顾,他则带着韩炎回到了商号。 此时商号门前已经被团团围住,仔细一看原来是府中的护卫。进到二进院,一人正负手立于院中,正是柳明诚。 原来柳翀和韩炎走后,秦管事守着一院子的尸体越想越害怕,他不知道柳翀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可又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想来想去只有回府禀报柳明诚一途,等柳明诚派人接管了这里,他才敢回庄子里去。 两名殉职的长随都是家生子,小伙计则是从外面招的,柳明诚让管事将他们的尸体送回给各自的家人,又各给了一笔丰厚的抚恤。剩余的五具尸体则由赵铣做了简单的检查,这一检查还真发现了一些问题,柳翀他们回来之前,赵铣刚将检查结果报给了柳明诚。 “父亲,您怎么还亲自来了?” 柳明诚没说话,只是面上浮现一抹淡淡的愁容。 “怎么了?”柳明诚的神态让柳翀察觉出一丝异样。 “回去说吧!” 父子二人打道回府,但柳明诚没有去书房,而是让柳翀先回去换过衣服后跟他一起去了彩光殿。 “母亲,翀儿回来了。” 祁清瑜也知道柳翀刚才遇刺受了点轻伤一事了,忙站起来抓过他的胳膊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两遍,确定没有大事才放下心来:“谢天谢地,有惊无险!傩神保佑,傩神保佑啊!” 见柳翀无事,又扭头问柳明诚:“什么人做的,查出来了吗?” “还不确定,不过,赵铣检查过了,说那五人都是阉人!另外,其中一人身上发现了一块令牌,上面写的是‘卫门司’,但真伪尚不可知。” “叫韩炎来问问不就行了?去,把韩炎叫来!”祁清瑜扭头吩咐道。 “祖母、义父,为何突然有人要杀我?”柳翀有些不解。 柳明诚看了他一眼,起身将供奉在香案前的一道圣旨拿过来递给了柳翀:“你自己看吧!” 柳翀看完吃了一惊:“召我和祖母回京?” “还有我,我也要回京述职。” “为何突然召我们回去?” “恭喜啦,秦王殿下,你要封王了,臣这厢先行道贺了!”柳明诚打趣道。 “封王?”这么突然吗?柳翀还是没明白。 “行了,你就别卖关子了,讲给他听听吧。”祁清瑜笑道。 “这次是你老泰山的功劳!”柳明诚笑着将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那这么说,二叔的身体真的不行了?我真的有可能继位?”眼看着筹谋已久的事情有了眉目,柳翀却并没有丝毫喜悦之情,反而心情沉重起来。因为刚才从柳明诚的讲述里他也捕捉到了一个信息:他的弟弟祁翎也在储君候选人之列,而且也得到了一些人的支持,这就意味着想要登基他就必须得先跟弟弟争上一争,而这恰恰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他正不知说什么好呢,韩炎来了。 韩炎进来后,柳明诚将手中的令牌递了过去,问道:“你认识这个吗?” “回老爷,这是宫中卫门司的令牌。” “上面为何没有姓名等详细信息?” “因为这不是证明身份用的腰牌,而是卫门司内传达特殊任务时使用的传令信物,故而不记名。老爷您也知道的,卫门司除了掌宫城门禁之责外,有时也会奉旨做些特殊的事情,比如刺探、暗杀之类,这令牌就是用在此处的。这令牌莫非是从那些刺客身上搜出来的?” “嗯!”柳明诚点点头。 “看来宫中那位还是不肯放过大公子呀!”韩炎眼中闪过一丝凌厉。 对韩炎的判断柳明诚不置可否,只是将圣旨又递给了韩炎。 韩炎看完疑惑地抬起了头望向柳明诚:“这就不对了,不应该呀!” 柳翀也斩钉截铁道:“刺杀一事不是二叔的旨意!” “为何?”柳明诚故意问道。 “他要杀我,把我悄无声息地解决在望州才是最好的办法,没必要下旨传我进京。圣旨不是儿戏,圣旨一下全天下可就都知道了,这个时候我再死了,他反而被动。” 韩炎也点点头,表示认同柳翀这个判断。 “谢宣?” 柳翀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还是不对,谢宣跟韩炎交过手的,他清楚韩炎的手段,那几个刺客明显不是对手,他为什么会派几个必输的人来呢?而且,谢宣再怎么受宠信他也调不动卫门司呀,他要是敢将手伸进宫里,二叔第一个咔嚓了他!” 柳明诚点了点头又道:“可那几个杀手的确是自幼阉割过的内侍,这一点是无法假冒的。宫里还有谁能调度卫门司呢?” 柳翀想了想,一个他最不愿意相信的可能性涌上心头:“总不会是我那个弟弟要杀我吧?他才几岁?九岁?十岁?不可能吧?” “你可不要小看你那个弟弟!刘琰一死,他立刻上书表忠心,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这份冷酷决绝你就做不到!”柳明诚提醒道。 柳翀语塞了,将自己的亲外祖骂成猪狗不如、人神共愤的恶贼,这一点他的确做不到,但这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做到了,仅凭这一点就的确不应该小视他。 第243章 祁清瑜借机训孙 慕娘子暂充保镖 “行了,这事既然一时半会儿得不出结论就先放着,反正以后多加小心就是了。”祁清瑜刹住了这个话题,又问了柳翀另一个问题,“回京这事儿你怎么看?” “回就回呗,不过目前天气寒冷,祖母您的咳疾最怕见风,今冬好不容易好了些,此时上路一定会再犯,因而此时不宜上路;再说了,商号许多事情我也要安排好才能放心进京啊!所以能不能拖延些日子,明年二月开春了再走?” “拖两个月也没什么不行的,德甫,你上个奏章把原委解释一下,想来他们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再刁难什么。” “是,母亲。” “义父,我有个主意,我想趁机在望州到京城之间修一条水泥路,名义嘛,就说是为祖母回京修的,如何?” 柳明诚笑了:“这有何不可?杜延年要是敢不答应,让你那位杜小姐去找他算账!” “义父!”柳翀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脸上却难以抑制地露出了笑容。 “行,我去写奏章!母亲,儿子先告退了。” 柳明诚走后,祁清瑜突然沉下了脸,冷冷道:“韩炎,你可知罪?” 祁清瑜的责备是在韩炎意料之中的,他立即跪下诚惶诚恐道:“奴婢没能保护好大公子,罪该万死!” “祖母,这次的事不怪韩炎,是我打发他去办事他才离开我身边的!”柳翀连忙替韩炎辩解道。 “怎么不怪他?你遇刺的时候他不在你身边这便罢了,竟然连一个护卫都没有!你出门他是怎么安排的?如此掉以轻心,不该罚吗?” “祖母,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喜欢很多人跟着,所以才......” “你当然也有错!可你是天潢贵胄,你的过错只能由侍奉你的人替你承担,这就是规矩!你忽视自身的安全,便要付出贴身随从两死一重伤的代价!你若是心疼身边人,那就别犯错!以往你喜欢往庶民堆里去扎,跟那些庶民子弟称兄道弟,我都可以由着你,可今后,”祁清瑜指了指桌子上的圣旨,“你的身份将不再是一个富贵闲人,而是万人之上的亲王,不久之后甚至可能会成为国之储贰乃至一国之君!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时时刻刻都要记着自己的身份,记着自己肩上所担负的千秋家国,不要仅凭自己的喜好恣意妄为、置自身安危于不顾!今日这次刺杀不过是一次小风波,回京之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大麻烦等着你呢,你要好好想想!”祁清瑜以往从未对柳翀如此严厉,但回京在即,她生怕柳翀没有意识到前路上的风险,有意借机敲打他一番。 柳翀也知道作为一个皇子,他确实过于“平民化”了,这样做在当前这个阶级社会,其实是弊大于利的,祁清瑜这番说教也是为他好,便诚恳地认了错,但他还想为韩炎求情,可刚一开口就被祁清瑜凌厉的目光挡了回去,韩炎也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襟乞求他不要再说了,他只好闭了嘴。 “好了,你既知道错了,就自己回去抄三遍《帝范》,自今日起,你该学学为君之道啦!至于韩炎,护主不力,直接打死也不为过!念在你以往还算忠诚的份上,眼下又是用人之际,暂留你一条性命戴罪立功,下去领十鞭子就算小惩大诫吧。以后若再出现今日这样的疏忽,你就直接提头来见吧!” “多谢殿下不杀之恩!”韩炎恭恭敬敬谢恩后自己下去领罚了,柳翀怕继续挨骂也连忙告退了。 柳翀回房抄《帝范》暂且不提,韩炎领了鞭刑后忍痛来到药局找褚大夫求了些外伤药膏,本想着自己上药,可伤在后背,有些地方终究是够不到,没办法他只好拿着药去找骆宁帮忙。 去到骆宁的住处才发现骆宁和欢欢还没下学,只有慕青在屋里。 自从上次冒充壮武军袭击了楚王和谢昕以后,韩炎怕走漏消息便让孙铨带着镖局回到郢州闭门训练,暂时不接生意,反正镖局由商号养着,不接生意也不愁吃喝。慕青舍不得和儿女分开,便暂时住了下来。 韩炎见骆宁不在转身要走,慕青却从他不自然的身形中发现了异常,关切地问道:“韩大哥,你受伤了?”自从骆宁和欢欢拜韩炎为义父后,他们二人的关系也亲密了许多,私下里便兄妹相称了。 “呃......嗯。”韩炎点了点头。 “伤在哪儿了,让我看看。”慕青不由分说将韩炎拉了过来。 “妹子,不......不......”韩炎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推辞。 “唉呀,大男人扭捏个什么,衣服脱了,我帮你上药!”慕青的确有些“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气概,韩炎无奈只好脱去了上衣,露出了后背的伤痕。 慕青见状却“啊”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让她震惊的并不是新伤,而是韩炎的后背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旧伤。她家祖传是用鞭的,因此她一看便知那些旧伤基本上都是鞭伤,而且至少是二十年以前的陈旧伤。她在心里大致估算了一下韩炎的年龄,二十年前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会有人如此残酷地对待一个孩子呢? 想到这里,慕青忍不住红了眼圈,语带哽咽:“韩大哥,你受苦了!” 韩炎以为她指的是新伤,摇摇头道:“我终究是个下人,做错了事,挨打受罚也是理所应当,没什么大不了的。” 慕青回了回神,止住了眼泪道:“我这里有治鞭伤的好药,你稍等。”说完转身进去拿出了一个小瓶子,“我家世代用鞭,治疗鞭伤也有独到的法子,你用我这个药试试。” “诶!那就有劳妹子了!” 慕青轻轻地将药膏涂抹在了韩炎的后背上,手法格外轻柔,一阵清凉的感觉从伤处传来,韩炎的确舒服了不少。 上完药韩炎穿好衣服,刚要告辞而去,突然心念一动,对慕青道:“妹子,你白天待在家里反正也无事可做,帮我个忙如何?” “好啊,有什么事韩大哥尽管吩咐。” “大公子身边缺少个贴身的护卫,我事情太多,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寸步不离,别人我又不放心,能不能麻烦你先跟大公子一段时间?” “保镖啊?没问题呀!这本来就是我们镖局的本行啊!大公子帮先夫报了仇,又养着我们镖局,我正愁不知如何报答呢,有这样的机会我自然义不容辞!”慕青很痛快地答应了。 韩炎点点头:“那我去跟大公子回一声,自明日起每天辰末时分你就到紫竹院听差,负责跟着大公子出门。” “诶!” 第244章 备朝服量体裁衣 议修路各抒己见 次日清晨,慕青果然准时来到紫竹院。柳翀已经听韩炎禀报过此事,是以并不意外。 在彩光殿陪祁清瑜用过早饭,柳翀、柳忱刚准备告退,祁清瑜却叫住了他俩:“先别急着走,让针线上的人给你们量了尺寸再走。”说完示意贴身丫鬟将早已等在门外的几个婆子叫了进来。 “过年的新衣不都已经做了吗?怎么还量尺寸呀?而且前几个月不是刚量过一回吗?”柳翀一时没明白要做什么衣服。 “你这傻孩子!难道你要穿着这身衣服进京面圣吗?在望州待久了,难不成基本的舆服制度都忘了?”祁清瑜白了他一眼,“祭服、朝服各一套,常服四套,这是最基本的,要不是时间仓促,哪样不得多做几套备用?还有各种冠冕、革带、靴履哪样不得备上?还有忱儿,毕竟是侯府世子了,也得做几套常服备着。各种冠服所需要的尺寸恐怕有所不同,还是重新量一下才妥当。” 柳翀这才明白过来,讪讪笑道:“还是祖母思虑周全,孙儿疏忽了。”其实他哪是疏忽了,而是心里根本没有这根弦,看来以后还真得注意一下这方面的问题了。 好不容易量完尺寸祁清瑜才放小哥儿俩离开,柳忱去忙活乡庠期末考试的事了,柳翀带着韩炎、慕青及赵铣安排的几名护卫来到太平惠民院。白郾昨晚一夜未眠,一直悉心照顾着滕致远,给他灌了一些补气血的汤药,夜里又补了一针青霉素,滕巍也在这里守了一夜。皇天不负苦心人,傍天亮时分,滕致远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见小滕面色已经比昨天红润了不少,也能说话了,柳翀知道他已经度过了危险期,总算松了口气。他从府里药局带过来不少补气血的补品,让白郾斟酌着给小滕用上。 柳翀嘱咐小滕安心养伤,又安慰了滕巍几句,这才回到了商号。 商号院子里已经打扫干净、收拾整齐了,所有的血污都被净水冲刷掉了,只留下了几处残水冻成的薄冰提示着昨日的惨烈与惊险。 张习已经在堂上候着了。昨日柳翀就想见他,被刺客一闹没有见成,所以今日他早早就来了。 柳翀却没有先跟他说话,而是吩咐韩炎道:“昨日死的那个小伙计抚恤金给双份吧,记着替我去他家送份奠仪、上柱香。” “是,公子。” “张习,之前给你那个蒸汽机车的图纸,搞明白没有?” 张习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大公子,那个太难了,比以往任何东西都难,恐怕得费些时日了!” “难不要紧,进展慢一些也不要紧,重点是要搞懂、吃透其中的机械原理,将来能够举一反三。” “是,大公子,属下一定用心。” “今日找你来还有一件事,”柳翀又掏出一张图纸递给张习,“照着做几辆四轮马车。年后我和祖母就要回京了,两轮马车不如四轮的稳当、省力,你将马车改成四轮的,这样会节省些畜力。” “您要回京?”张习一愣。 “对,将作局也做好准备,届时你带一半人跟我一同回京。最近这两个月多做一些马车,回头用得上。” “是!” 晚上回到府里,柳翀收到了杜心悦的信和寄回来的全部书稿,她自然已经知道了柳翀要回京封王之事,便来信问他何时启程。 柳翀开心地回了几个字:明年春天京城见,我有好多故事讲给你听! 写好之后将信放入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又放入了一枝金镶瓘玉流苏簪——这是最近瓘玉作坊联合连家金店新出的首饰,还没有在市面上流通——遣人快马将这份新年礼物送去了京城相府。 接下来的几日,柳翀去各县将所有的产业巡视了一圈,又去分别拜会了各家合作伙伴。 第一站是合川,他首先见了姚健和晁通,跟他们交待了修水泥路的事宜。姚健倒没说什么,水泥厂现在工人数量翻了几倍,相应的水泥产量也大幅增加,正好借机去一下库存。 晁通心里却打起了鼓,修水泥路他不是没有经验,这两个月他已经将望州的官道全部修成了水泥路,手底下也有了一支上百人的施工队。可问题是从望州到京城那是将近两千里路呀,就算路宽只修三丈,那也是极其浩大的一项工程,关键是还要求最多三个月内修完,这怎么可能呢? 见晁通犹豫不决,柳翀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遂道:“除了水泥以外,钢筋网由将作局提供,砂石等材料由平原商号沿途分号负责供给,你只需要带领熟练的工人施工即可,如果人手不足,我也可以让商号提供人手协助,这样总可以了吧?” “大公子,不光是这些问题,还有个问题您想过没有?冬天气温太低是不能铺水泥的,因此开工最迟也要从明年二月才能开始,四月前是肯定修不到京城的呀!” 柳翀点了点头,这倒也的确是个问题,他想了想道:“要不这样,二月回暖之前先修路基,我可以将沿途各段分成若干个区域包给商号各处分号,而你则派出有经验的工人到各分号做指导,教他们如何铺设路基、钢筋网等,让他们在二月之前先将路基、钢筋网铺好,到时候只剩下浇水泥这一项,便会快多了。” 晁通在心里默默算了算,如果这样的话,一天修个几十乃至上百里路还是有可能的,便答应了下来。 众人又一起参详了一些细节问题,总算将此事定了下来。 当晚,柳翀等人宿在了孟崇新家。孟崇新的泥金扇、黑扇已经做出来了一批,请谭必给画了画,他自己也是榆东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便自己题了字,送去了京城委托书画店售卖。 “昨日收到京中传书,说扇子卖的不错,一把黑扇能卖万钱,泥金扇更是卖到了两万钱,等年前他们回来就顺道帮你把钱也捎回来,孟先生这个年过得可富裕啰。”柳翀打趣道。 孟崇新连连道谢:“都是托大公子的福!不过,老夫有一事始终不明,还请大公子不吝释疑!” “但讲无妨。” “大公子既有如此多的好点子,为何这些生意不自己做了,反而要给别人去做?” 柳翀笑了:“这天底下的生意啊数不胜数,没有人能将所有生意全做了的,总要有所取舍。而且,就算我精力过人,将天下所有生意都做了,那也不过是独富了我一人而已。有道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同样道理,独富亦不如众富,我希望天下多一些富人,少一些穷人。” “这是为何?”孟崇新从未听过此种论调,很是不解。 “天下多一些富人,生意才更好做呀!举个例子,您说我家的瓘玉是穷人买的多还是富人买的多呀?” “那自然是富人,那动辄万钱的价格,穷人一年都赚不了那么多钱!” “所以啊,想要瓘玉卖得好,就得富人多。你的扇子也是同样的道理,穷人一把大蒲扇一样过夏天,不是文人雅士谁会花那么多钱去买那么个不当吃、不当喝的东西?” 孟崇新有些听明白了,老百姓手里得有闲钱才会去花钱,这个道理倒也不难理解,只是圣贤书上从未讲过这些东西,真不知道这位大公子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第245章 柳翀拜访合伙人 众人各谈生意经 次日,柳翀又去了趟屏南县,除了去瓘玉作坊看新的瓘玉制品外,也要去看看廖家和邓家的生意。 瓘玉作坊里,柳翀看着手里的新品有点无语,原来段弘正所谓的新玩意儿竟然是玻璃弹珠! 不得不承认,对于没见过玻璃弹珠的人来说,这玩意儿花花绿绿的确实好看,可对于柳翀来说这东西就实在不稀罕了。 慕青却露出了惊喜的神情:“这个东西真好看,要是做成首饰应该会很漂亮吧!” 女人果然都是爱首饰的,柳翀受到了启发立马有了主意:“老段,你将这珠子再做的小一些,中间留洞,穿成手串、项链之类的。颜色嘛可以再丰富多彩一些,也可以做些纯色的,比如纯白、纯黑、纯红的。” “诶!” “另外,年后我就要回京了,到时候要在京城开一座新作坊,你带一部分人也跟我进京吧,这里可以交给你徒弟打理。” “进京?”段弘正有些激动了。段家本就是京城将作监出身,为躲避战乱才被迫离京的,现在能再次回到京城也算是完成了祖上一桩夙愿。 “嗯,我大概二月出发,你提前准备准备,分配好人手。” “是,大公子!” 从瓘玉作坊出来,柳翀又去码头的养殖大棚看了看。廖显现在已经完全接手了水产养殖这一块,经过不断地积累经验、改善方法,现在无论是室内养殖还是室外养殖成活率都高了不少,死亡率已经很低了。 有了人工养殖,渔民便轻松了不少,产量也稳定了许多,第一楼藉此也有了稳定的货源。 而邓家之行则让柳翀收获更大。 柳翀到邓家的时候,邓子化正在院子里的一个水池边上指挥工人忙活着。 “老邓,忙什么呢?” “哎呦,大公子,您今日怎么有空光临寒舍呀?”邓子化忙笑着迎了上来,然后又解释道,“我在尝试造纸。” “造纸?” “对呀。您不知道,现在除了给您家作坊供那个暖壶外壳以外,孟举人家的扇骨、老廖他们家用的水产养殖的笼子之类的也都是我给做的,另外我还做了一些竹雕、竹屏之类的东西,卖的都不错。这东西做的多了,相应的废料也就越来越多,老丁给我支了个招,说是竹子也能造纸,我就想着用这些废料试试。” 柳翀高兴地点了点头:“对,就是这样,有好主意咱就别放过,万一能弄出好东西呢?” “对对。大公子今日来是有事?” “我来接吴师傅呀!借给你用两个月了,该还我了吧!”柳翀笑道。 “哎呦,吴师傅可帮我大忙了呀,我原来哪懂竹编呀,全靠吴师傅倾囊相授,说实话我是真想多留他些日子呀!”邓子化话虽是这样说,可也不敢真的扣着人不放,忙打发人去叫吴师傅了。 柳翀还要送吴师傅去昌河油田,因此婉拒了邓子化留客的美意,临走之前又嘱咐他:“腊月二十八叫上廖老去‘望海楼’喝酒,咱们大伙儿碰个头说说来年的事情。” “好嘞!一定准时到。” 当晚,柳翀将吴师傅送回油田,因为时间太晚了,又下起了雪,柳翀便让人收拾了一间干净的工棚出来,一行人直接宿在了油田的工棚里。 柳翀出门在外也不甚讲究,直接和衣而卧。慕青倒是因此对柳翀刮目相看了,她没想到这位一向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大公子居然也能住的惯如此简陋的地方。 韩炎怕柳翀晚上冷,在屋里多加了两个火盆,夜里又三次起来添煤,将屋里烧的暖暖和和的,自己反倒一夜没怎么睡。 次日天明起来,柳翀随便吃了点东西,叫来二管事问了问油田的产量,又骑马在油田转了一圈。 “油田暂时停工吧,天太冷,井也不好打,让大伙儿休个冬假吧,休假期间工钱照发,就算给大伙儿发的过年福利啦!” “多谢大公子!” “给大公子提前拜年啦!” “咱们来年一定加倍干,把这一个月的窝工干回来!” 工人们纷纷道谢,柳翀一时间也有些飘飘然了。 让人将新采出来的油都装车送回将作局,又交待了一些琐事后柳翀等人便离开了油田来到崔汲家。 路上经过一片农田时,见里面种满了虎杖,已经长了几尺高了,柳翀料想这必是王仲垠家的地,看来明年能有个好收成了。 崔汲正在蚕室看女工们养蚕,忽闻柳翀来了,急忙出门去迎。 “不知大公子驾到,有失迎迓,恕罪恕罪!”崔汲口称“恕罪”,连连作揖,柳翀却看着他“噗嗤”乐了。 “老崔,你这羽绒背心从老董那儿买的吧?他没告诉你这背心怎么穿吗?” 崔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也笑了起来:“是这么回事,我刚才在蚕室看女工养蚕,里面热,便将背心脱掉了,出来后觉得冷又急忙套上了,所以套在了外面。” “哦?我可以去蚕室看看吗?”柳翀想起来婉莹一直想养蚕宝宝,所以来了兴趣。 “当然,这边请。” 柳翀等跟着崔汲到了蚕室,韩炎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慕青也想进去看看,却见韩炎落在后面,便轻声叫道:“韩大哥,你不进去吗?” 韩炎有些尴尬:“我......我就不去了吧。” 柳翀也注意到了韩炎的异常,随即明白了过来,知道他忌讳“蚕室”,便出言替韩炎解了围:“老韩,我车上有个红漆盒子,你去拿来。” “是!”韩炎如蒙大赦,扭头就走了。 柳翀进到蚕室里,发现里面果然很热,便也没待多久,跟崔汲讨了几个蚕宝宝和一些桑叶就出来了,正好韩炎取了盒子回来将蚕宝宝装好。 “老崔,你这规模还是不够啊,还得继续扩大才行。” “是啊,可是这养蚕也急不得,总得等它慢慢长啊。还有桑树,我刚刚又买了一片山,专门种桑树,否则光有蚕没东西喂也是不成。” 柳翀点点头道:“棉花来年也要多种,毕竟棉布还是老百姓最需要的东西,比丝绸要紧。” “诶!” 柳翀又跟他也交待了年后开会之事,随后便告辞出来又来到董之涣家里。 第246章 慈良功马屁拍错 慕娘子心怀感激 董之涣上次承揽了静山军军服、热气球的生意,赚的盆满钵满,回来后柳恽又给了他第二笔订单,所以他这里忙得热火朝天。 “大公子,那个羊毛您还得帮我采买一些,这西北的羊毛是真好啊,比咱当地的羊毛细,织出来的毛衣穿着更舒服......”董之涣倒是不见外,上来先提要求。 柳翀倒是挺喜欢他的直爽,安慰道:“放心吧,过几天商队就回来了,这次还有一大批羊皮、羊毛,肯定有你的份儿!” “那可太好了!大公子,您过来看看我们的毛衣吧,已经织出很多花样了。”董之涣指着旁边的一排展示架道。 柳翀凑上去一件件端详,果然样式很是精美,尤其是一些女装和童装,不仅花纹繁复,还织出了许多花朵、虫鸟的纹样,令人爱不释手。 慕青也跟在后面聚精会神地看着,眼神里充满了羡慕:何时能攒够钱给欢欢也买一件这样漂亮的衣服啊! 柳翀看在眼里,便选了几件大小不等的毛衣让董之涣给他包了带回去。 二人正边看边聊呢,韩炎来报:“公子,慈县令来了。” 柳翀忙道“快请”,不多时韩炎引着慈良功过来了。 慈良功一进来便双膝跪倒:“微臣昌河县令慈良功参见秦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慈良功这一跪一喊,不但董之涣,就连慕青都是一愣。慕青还好,只是惊讶而已,并没有害怕,董之涣却是脸色立时大变,腿一软也跟着跪了下去,他万没想到眼前这位生意伙伴竟然是位王爷! 柳翀不由得一阵苦笑,他本来还不想现在就暴露身份,这慈良功可算是给他捣了个不大不小的乱。 “慈县令消息够灵通的呀!” 听柳翀语气里透着些不满,慈良功吓得一哆嗦,忙解释道:“回殿下,臣今早收到了朝廷邸报,知道了殿下即将册封之事,刚才恰好又遇上了油田的二管事来县城采买,这才知道殿下在昌河,因此便赶过来给殿下叩头请安。” “都起来吧。”柳翀对跪着的二人道,“朝廷虽有旨意,但册封典礼毕竟还没完成,此时便称王有些不妥,慈县令以后还是如以前一般称呼吧!” “是,大公子!”慈良功马屁没拍对,有些惶恐不安。 柳翀没理他,反而安慰起了还在哆嗦的董之涣:“老董,你不用紧张,我就算封了王,我们也还是生意伙伴,该怎么做生意还是怎么做!” “是、是,大公子!” 被慈良功这么一搅和,柳翀也没法在董家待下去了,便离开董家去了丁元瑞家,临走前嘱咐慈良功不要声张,慈良功见他不喜欢宣扬封王之事,便不敢再提,乖乖回去了。 因为这一码事,柳翀怕再横生枝节,丁家之行就比较匆忙了。 瓦楞纸箱最初只有柳翀一个用户,但近来因为柳翀的示范作用,来订购纸箱装货的人开始逐渐增多,丁家的生意也是越做越好。柳翀又定制了一批纸箱,以备来年回京之用,然后就匆忙离开了丁家。 昌河最后一站是刘家年画作坊。临近年关,正是年画作坊最忙的时候,今年刘家又推出了新的年画版式,见柳翀来了,刘希全忙请他一起鉴赏。 只见新的版式颜色更加丰富,整体画面也更加和谐,人物表情也更加传神,这显然与技艺的改进是分不开的。柳翀看着喜欢,当即定了几幅“金宫尖”,让韩炎付钱。 刘希全却死活不肯收,说是承大公子恩惠良多,几幅年画就算是孝敬府上的,哪能再收钱呢。 柳翀见状只好作罢,突然心念一动问道:“刘师傅有没有想法去京城开个分号?” “去京城?”刘希全一愣。 “对,年后我要回京了,你若是想去京城开分号,可以跟我一道去。” “这个嘛......”刘希全本打算婉拒的,他年纪大了,不愿意背井离乡出去折腾,但他身边的刘云亭却来了精神,偷偷扯了扯刘希全的袖子,满脸的期待。刘希全见儿子有想法,便犹豫道:“公子容老朽考虑考虑吧,这毕竟不是小事,总要家里商量商量。” “也对,不着急,年后再答复我即可。”柳翀点头道。 晚上回到府里,柳翀将从董家带回来的羊毛衫给了韩炎一件。 “老韩,这件毛衣你套在外衣里面穿,很暖和的。剩下这几件你拿去送给慕青她们娘仨吧,再把蚕送给三小姐。” “多谢少主赏赐,奴婢也代慕青她们娘仨谢赏了!”韩炎跪下磕头谢赏,柳翀“嗯”了一声便让他起来了。 韩炎拿了毛衣来找慕青,慕青自从知道大公子是位王爷以后就一直沉浸在震惊中没有拔出来,此刻她正在将这件事讲给骆宁和欢欢听,语气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啧啧啧,居然是位王爷!比刺史、经略都大的官!” 欢欢还小,不是很明白王爷是什么,骆宁却还是懂一些的:“娘,王爷不是官,是皇亲国戚!可是,不是只有皇帝的儿子才能封王吗?为什么大公子能封王呢?” “因为他就是皇家血脉!”韩炎迈步走了进来,顺便回答了骆宁的问题,“大公子乃是先帝的长子,正经的皇子,自然可以封王。” “那这么说,他不是老爷的儿子?” “他是老爷的表侄,也是老爷的义子,暂时寄养在柳家而已。” 慕青闻言立刻脑补出一场落难皇子流落民间被好心人收留的戏码来,有一年跟勋哥押镖去京城,在瓦舍看过那样的戏。 “义父,您拿的什么?”欢欢对“王爷”的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懂事的接过了韩炎手里的包袱。 “是几件毛衣,大公子赏给你们的。” “就是今天从董家带回来的?”慕青知道柳翀在董家挑了几件毛衣带回来,但没想到居然是给她们挑的,不禁有些惊喜,惊喜之余更兼感动,心中暗道一定要好好为大公子效力才是。 第247章 滕东家后院起火 姜姑娘情场失意 话分两头,却说政事堂这边收到了柳明诚的奏章,杜延年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他延期两个月以及整修官道的请求,梁颢本能地想反对可又找不出任何理由,毕竟柳明诚所有的建议都是以大长公主为由头的,若是反对那就是阻止陛下尽孝,这顶帽子扣下来谁也担不起。再说了人家是自费修路,又不用朝廷出一文钱,修好了路朝廷也跟着受益,何乐而不为? 承平帝病痛缠身,对于这些细节更不在意,便索性连回京授封都免了,直接令吏部、鸿胪寺、宗正府派员赴望州行玺授封,礼成后再以彩舆迎归京城。晋王、齐王的授封礼则由礼部、司天监择吉日在京举行。 很快,礼部和司天监便定下了日子,翰林学士也拟好了制书。腊月二十,召百官于万岁殿宣读制书,百官再拜,并舞蹈称贺。晋王、齐王拜受茅土及册、印、章绶,受封之后,拜庙谢恩,至此便算礼成。 同时,吏部等也定于来年正月十六在望州为秦王行玺授封。 事情便这么定下来了。同时政事堂将此事通报沿途各州县,要求各州县征发徭役配合修路事宜,不得有误。 政事堂的批复及吏部行文很快回到了望州,准许修路之事早在意料之中,但要在望州授封还是出乎柳明诚意料的,因此他便将结果告诉了柳翀一声。 “你可以开始着手修路了,各州县会配合你整饬官道、修筑路基,让你的人出面指导即可。” 不得不说,老泰山真给力,用征发徭役的方法直接解决了人手不足的问题,本来柳翀还打算让商号多花钱雇人呢,现在这个难题直接解决了。 “行,我这就通知他们去做。” “不过陛下急于授封,甚至都等不到你回京,这还是出乎我的意料的。” “病情恶化的这么快吗?” “按说不至于吧!”柳明诚捋了捋胡须陷入了沉思。 “算了,先不说他了。”柳翀说着笑嘻嘻地从袖中掏出了几个小印盒在柳明诚面前晃了晃,“不怕冻的印泥来啦!” 柳明诚好奇地拿过一盒来,打开一看果然没有凝固,颜色倒是鲜艳无比,但除此之外也没看出什么异常来。 柳翀介绍道:“这叫藕丝印泥,遇冬不凝固,逢夏不走油,遇水不化,火烧留痕,放置上百年依旧鲜亮闪闪发光,不信您试试?” 柳明诚将信将疑,取出自己的私章蘸了印泥在纸上盖了两个章,将纸一裁为二,先将半张放进盛有半钵水的笔洗里,水很快浸透了纸张,但纸上的红印却没有丝毫消散的趋势,反而愈发鲜红。 柳明诚顿时喜形于色,他连忙将另半张纸放在火上烤,纸张很快变成灰烬,但灰烬中仍可辨认出印章的形状和字迹。 柳明诚点点头感慨道:“果然是好东西!” “不仅好,而且稀少,做了大半年也就做出了不到三十盒。”柳翀指了指桌上另外几盒印泥道,“这几盒麻烦您帮我捎到京城,给大伯、罗先生、范先生还有......嘿嘿,我未来岳父一人一盒,就算是年礼吧。” 敢情不是都给我呀!柳明诚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闷闷地“嗯”了一声不再理他了。 柳翀知道他吃滋味了,讪笑道:“嘿嘿,下次、下次一定给您多留几盒。对了,我明日出门几日,去趟交州毕家,毕小姐成亲,我去送份礼。” “嗯,多带些人手。” “知道了。” “楚王年后就要回京了,朝廷已经委派了新的宣州刺史,年后就要赴任,那边如果你还有安排就要抓紧了。” “安排自然是有的,但我的安排在壮武军,与刺史无关,只要壮武军在邓子安控制之下就没问题。四叔回京也好,说不定还能帮我些忙。” “嗯,京中凶险,你心里有数就好。”柳明诚虽然相信柳翀有自己的安排,但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柳翀郑重其事点了点头。柳明诚的担心并不多余,虽然现在表面上看形势对他而言是一片大好,但越是如此就越是不能掉以轻心,毕竟那次刺杀才刚过去没几天,幕后指使者是谁也还不确定,此时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翌日清晨,柳翀先去了趟太平惠民院看了看滕致远,见他精神已经大好,也能下地活动了,总算把心完全放回了肚子里。 滕巍今日没在,因为他后院起火了。 自从上次他在太平惠民院守了一夜小滕,这父子关系便瞒不住了。一个赘婿在外面养外室还有了儿子,这可如何使得?家里顿时闹翻了天,老妻不依不饶,威胁要和离,让他净身出户。 哪知滕巍这次却硬气了起来,离便离,反正跟大公子做生意的是他滕巍,不是他的妻子,只要有新型纺纱机在手,还怕不能发家致富吗? 滕巍一硬气,他妻子这边反倒软和下来。和离不过是威胁之语,若真失去了新型纺纱机的盈利,她也是心有不甘的。于是,经过子女的斡旋,滕妻无奈地接受了丈夫还有个私生子的事实,滕巍承诺家产将来不分给幼子,这事便就作罢了。 滕巍今日没来,便是在家里处理这桩家事。 柳翀此时还不知道这些事,他看完了小滕刚准备走,却见元瑶气鼓鼓地从白郾的房间里冲出来,白郾一脸无奈地走到门口,眼神中满是失落。 “怎么了这是?”柳翀好奇地问道。 “大公子,”白郾行了个礼黯然道,“唉!还不是那件事嘛,她逼我去她家提亲,可是,我未来命运如何我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敢牵累别人呢?” 柳翀也沉默了,对白郾的处置的确是个难题。于情于理,他不想追究白郾;可于礼于法,白郾难逃一死。更何况这件事并不是他自己能说了算的,即便有一天他做了皇帝也很难圣心独断而完全不考虑大臣们的意见,而那些老臣们的意见几乎猜都不用猜,柳明诚便是其中的代表。因此,在这种情况下白郾的拒绝是对的,可事关重大,他又不敢将实情向元瑶和盘托出,这样便难免引起误会、伤了元瑶的心。 当下这个难题是无解的,柳翀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同情地拍了拍白郾的肩膀,让他自己想办法了。 离开惠民院后,柳翀一行人直奔交州而来,当晚到达交州,先包了个客栈住了下来。 第248章 毕小姐觅得佳婿 慕娘子触景生情 次日将近中午时分,柳翀带着韩炎、慕青等直奔毕家而来。毕家大门外张灯结彩,披红挂绿,车骑填巷,宾客盈坐,交州城有名望的士绅商贾基本都来了,就连交州刺史朱耽也来了,没办法,毕家今年生意出奇的好,纳税不少,刺史也得给面子。 韩炎递上礼单,赞仪接过礼单唱道:“平原大长公主府柳大公子上贺仪:瓘玉梳妆镜一对;瓘玉手镯一对;瓘玉五彩花瓶一对;金镶瓘玉头面一副二十四件。静山军马军第一营贺钱一万。” 这一万钱是宋梓青他们全营的兄弟凑的,毕筱芸在军营教他们制作、使用炮规的时候赢得了全营弟兄的尊重,他们无法来参加婚礼,便凑了些钱托柳翀带过来。 柳大公子的名号一报出,毕盛就赶紧迎了出来。交州刺史朱耽也是大吃一惊,朝廷的邸报他也收到了,他当然知道这位柳大公子的真实身份,只是他到交州上任时间尚短,并不知道毕家和柳翀的交情。他心中暗自庆幸今日来对了,也赶紧跟在毕盛身后屁颠屁颠迎了出去。 “毕东家,恭喜恭喜啦!”柳翀抱拳笑道。 “同喜同喜!说起来,这桩姻缘能成还多亏了大公子的缘故,一会儿大公子可得喝老朽一杯谢媒酒!”毕盛连连作揖,一张老脸乐得都要开花了。 也难怪他如此高兴,女儿二十多岁没有成亲,为此他没少受人诟病,还搞什么算题招婿,惹得多少人在背后耻笑他们家荒唐。今日招婿上门,婚礼之盛大冠绝交州,不但州牧亲至,就连皇亲国戚都来捧场,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跟柳翀寒暄完以后,毕盛赶紧给他介绍了朱耽:“大公子,这位乃是本州州牧朱相公。朱刺史,这位是望州别驾、宁远侯长子柳大公子。” 一听“宁远侯长子”几个字,朱耽更加确认了柳翀的身份,立即媚笑着迎了上来,口称:“下官......” 柳翀一看他那一脸笑便明白此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忙抢先大声道:“晚生柳翀见过朱刺史。” 朱耽一愣,但他还算聪明,立即明白了过来,连忙还礼道:“见过大公子。久仰大名,未曾有幸一见,不意今日竟在毕老爷家中见到,实在是荣幸之至。” 柳翀也客套了几句,毕盛将二人让至首桌,原本朱耽是坐在上首位置的,但此刻柳翀在此他是无论如何不敢僭越的,执意请柳翀做了上首。毕盛只道他忌讳柳翀皇亲国戚的身份,倒也不疑有他。 未初时分,迎亲的队伍回来了,因为是入赘,所以是女娶男,毕维替妹妹前去迎亲,花轿到了府门前,毕筱芸才在喜婆搀扶下出来将新郎接了进去,在赞者的引导下行礼如仪。 礼成后的一切倒与其他婚礼并无二致,新娘先入洞房等候,新郎则在内兄的陪同下挨桌敬酒。丁钜脸上的刺字已经不太明显了,看来白郾的药水配方是有效的。今日虽然是入赘,但从丁钜喜气洋洋的样子看得出他对这门亲事是满意的。柳翀并不歧视入赘,故而不会因此而看轻了丁钜,反而觉得丁钜这个选择对他、对毕筱芸都是最好的安排。 柳翀也果然喝上了毕盛的谢媒酒,自个儿的亲事还没成,先给别人撮合了一对儿,这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朱耽有意巴结,席间频频敬酒,柳翀不胜酒力,便借机尿遁了。更衣出来,只见一个小丫鬟走到面前施了一礼,定睛一看原来正是毕筱芸的贴身丫鬟。 “大公子,我家小姐想请公子见面一叙。” 柳翀跟着丫鬟来到新房,只见毕筱芸正一个人坐在屋里翻书。 “哪有成亲之日还看书的?姐姐莫不是又在想什么考夫婿的试题?晚上姐夫若是答不上来是不是就不让进洞房了?”柳翀打趣道。 毕筱芸假意嗔怪道:“大公子又拿我开玩笑!喏,还不是您交待的任务吗?总算不辱使命,可以交差啦!” 毕筱芸说着将手中的两本书递给了柳翀,柳翀接过来一看,一本写着《术数入门》,另一本则写着《算经基础》,原来正是柳翀让她帮忙编写的术数教材。 柳翀翻看了一下,难度不算大,但基本涵盖了他原来那个世界小学数学的大部分知识点,而且章节编排也是按照难度进行的,前易后难,完全可以满足教学之用。他大喜道:“太好了,我正打算来年就在学校里开术数课呢,现在教材不用愁了,不过,”柳翀话锋一转又皱起了眉头,“教材虽然有了,可没先生啊,唉!还是不成!” 见他目光又瞟向了自己,毕筱芸吓得连连摇头:“我就一个人,可教不了那么些孩子!” “没让你教孩子,你负责教先生如何?你把先生教会了,让先生回去再教学生。” 毕筱芸想了想道:“这倒是个法子,可以一试,不过须得他们愿意学才行,现今愿意学术数之人怕是不多。” “这个我来想办法吧。诶,对了,姐姐,”柳翀话锋一转,“那丁钜能答应入赘,看来对姐姐用情至深啊!” 毕筱芸脸上浮过一丝羞怯,低头笑道:“还要多谢大公子呢。若非大公子,我二人又怎会结缘?他于术数一道颇有天赋,虽书读的不如我多,但也是一点就通。我二人在一起总有话题可聊,便干脆许了对方一生一世。” 柳翀也笑道:“姻缘天注定,我可不敢贪天之功。姐姐总算得偿所愿,也算是一桩人间佳话。” 这时,小丫鬟进来传话,说是前头在找柳公子,柳翀这才发觉在这里待的时间有点长了,便赶紧拿了书匆匆离开新房回到了前厅。 韩炎见他去了许久没有回来正在焦急张望中,看到他身影又出现在前厅这才放下心来,重又坐了回去。他和慕青等人被安排在廊下的一张桌子上,他对于喜事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别人的幸福与他何干? 慕青却触景生情,想到了她和骆勋成亲的情景,可比这个简陋多了。那时两家都不宽裕,爹娘租来一顶二人抬的旧花轿就将她送到了镖局,嫁妆也没多少。至于婚宴嘛,虽然不算太寒酸,可也绝没有这么多大鱼大肉,每桌一盘猪头肉、一盘炒羊杂就算是硬菜了,剩下的也就是青菜豆腐土豆萝卜之类的,无非炒菜里的油水给的足一些罢了,酒也不算是什么好酒,也就是普通高粱酒而已。就那样的饭菜,镖局的那群穷兄弟们也都算是开了荤,吃的一干二净,喝的一滴不剩。如今呢,这群人早已全部命丧大横山下,包括她的新郎。 第249章 慕娘子情愫暗生 谭子思将为人父 想到亡夫,慕青红了眼圈,偷偷用衣袖抹去了眼泪。 韩炎心思细腻,注意到了她的神态异常,也能理解她的心情,劝慰道:“妹子莫要伤心,万般皆是命,想开些吧。等两年孝期过了,若是有幸遇上个好人家,大可趁着年轻再走一步,相信骆掌柜九泉之下也能理解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慕青抬头看了看韩炎若有所思。 若真要再走一步,眼前这人倒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相貌不错,武功又好,为人老实可靠,对孩子也好,又是王爷身边的人,若是跟了他,骆宁的前程也不用愁了吧。 想到这里,慕青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再看向韩炎时,眼神里便多了几分炽热。 韩炎对慕青的心思是一无所知的,他的眼睛几乎就没有离开柳翀,一直默默注视着他的小主人,观察着周围是否有什么异常。 酒宴将阑,柳翀先行告辞,朱耽连忙邀请柳翀晚上赏光去他府里坐坐,柳翀借口不胜酒力需要休息给婉拒了。然而回到客栈后,朱耽还是前来送了份厚礼,柳翀无奈只好见了见他,说了好些无聊的废话才将他打发走。 婚礼次日,柳翀在毕维的陪同下去船坞看了看在建的三千料大船,看进度已经完工一大半了,料想明年二月前应该能交船。 咸腥湿润的海风吹得柳翀心情舒畅,他离开船坞在海边沙滩上闲逛了起来。柳翀是很喜欢大海的,只是以后回了京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海边看看。 他踩在软软的沙滩上听着海浪的声音,任凭浪花在他脚下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将一个个鹅卵石拍到了他的脚下。他弯腰捡起一块黑色卵石想要打个水漂,却突然觉得手感有些异样,低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发现手里的卵石特别细腻。他又从地上捡了几块卵石,发现这边的卵石都是这样的,不禁“咦”了一声。 “毕少东,这里的卵石都是这般光滑细腻的吗?” “是啊,”毕维指了指远处的一处在海雾中若隐若现的孤岛道,“您看见那座岛没?那叫玄石岛,岛上有一大块黑石头,老百姓传说那是女娲补天剩下的玄石,因为颜色不好看,女娲娘娘不喜欢,所以被剩下了。这里的卵石大多是从那个岛上漂过来的,所以也是黑色的,而且就这几十丈的范围内有,再往东往西都没有。” 柳翀手搭凉棚往远处看了看,发现看不清楚,便吩咐道:“老韩,把我望远镜拿来。” “是!”韩炎转身去车上取来了望远镜。 柳翀接过来仔细向毕维指的那个小岛望去,果然依稀可见一块黑色的大石头,石头形状嶙峋,其上寸草不生。 柳翀放下望远镜,摸着手里的卵石,越摸越觉得这不是普通的石头。他招呼众护卫道:“都过来,给我捡一些这种黑石头带回去。” 众人七手八脚,不多时便捡了一大堆。 “行了,够了。走吧!”柳翀急于回去求证,便向毕维告辞而去。 回到了望州以后柳翀直接去找了连衡。 “连东家,你帮我看看,这是玛瑙吗?”柳翀将带回来的卵石递了过去。 连家常年制作首饰,对珠宝玉石也很有研究,连衡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确定道:“是玛瑙,只是没有打磨抛光而已,不过这种小块的原石也不值钱啊,顶多打磨成小坠子、小珠子之类的,价值不高。” “哦。”柳翀想了想,心里顿时又有了新主意。 晚上回到府里,柳忱过来给他报了个喜:“大哥,期末考试结束了,及格率达到了八成,也就是说大部分学生经过三四个月的学习都能熟练掌握《千字文》的背诵、默写;另外还有两成的学生也通过了《三字经》、《百家姓》的考试拿到了优等,当然,这部分学生主要是些年龄略大的学生,确实比年龄小的那些学习的要快一点。” “我建议让这些优等生下个学期单独成班,直接开始学习《论语》,不及格的那些该留级留级,他们也可以单独成班。有些孩子资质差一些,要允许他们慢慢学,不着急。”柳翀这种做法其实就是快慢班制度,这种制度是有争议的,有人认为存在不公平性,但柳翀不这么看,他认为学习这件事本就不存在公平不公平的问题,有些人就是天生聪明读书好,有些人就是死活读不进去,对这两种孩子自然不能采用同样的教学方式,一味的强调表面上的公平反而有悖于“因材施教”的原则。 柳忱点了点头,他也是赞同这种意见的。因为在家塾读书时他和柳恽就分别是优等生和差等生的典型代表,让他俩一起上课,结果就是他无聊、柳恽痛苦、先生被气死,最终谁也不落好。不能说柳恽笨,他只是不适合读书而已。 “对了,还有件事,”柳翀掏出术数教材交给柳忱,“我打算明年尝试着开术数课,可是没有先生。我跟毕筱芸商量了一个办法,让她先把乡庠的先生教会,然后再让先生回来教学生。可是她担心没有先生愿意去学,此事你怎么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若是说给术数先生开双倍薪资,您觉得他们会不会踊跃报名?” 柳翀哑然失笑,二弟现在在他的影响之下已经越来越务实了,或者说越来越懂得“利”之一字的力量了。对于柳忱的这种变化他是喜闻乐见的,总比做个满口“之乎者也”、文章空洞无物的书呆子好。 柳忱的办法果然有效,很快便有几十人报名,柳忱从中挑选了二十人确保每个学校都有一名术数先生,然后将他们送去交州跟毕筱芸学习。 同时,柳翀将这套教材送到了印社刻版印刷,又将《蜀山剑侠传》的书稿交给了谭必。 “子思,这套书我打算出文字和绘本两种,绘本先出,依旧按照连载的方式,不过可以改成每七天或者十天出一册,文字版本则每月末出一册,进度争取跟绘本持平,一年出完。所以书稿先放你这里,你画完了再交给戴宾。” “是,大公子!” 柳翀说完了事刚准备往外走,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又扭头问谭必:“小燕儿今天怎么没来?” “小燕儿她......嘿嘿......有了,养胎。”谭必憨憨地笑着。 “嚯,你要当爹啦!恭喜恭喜呀!”柳翀也很开心。 “嗯嗯,多谢、多谢!”谭必依旧傻笑着。 这个呆子,也不知道会不会生出来一个小呆子! 第250章 大公子开凿玄石 周掌柜演说东吴 就在柳翀翘首企盼船回来的时候,邹浩带着两艘官船回来了,他们这次运回来的主要还是木材以及少量的兽皮、灵芝之类的,所以是直接去交州将木材卸了货收了钱才回来的。 玖安、玖宁也随船回来了,玖安一见到柳翀就有说不完的话,恨不能将在易州的所见所闻一股脑倒给柳翀听,玖宁现在话也比以前多了起来,有时甚至要和玖安抢话说。柳翀看着他们的成长进步很是欣慰。 柳翀还惦记着玄石岛,有了船便立即带上连衡和将作局的石匠一起去了一趟玄石岛,离岛几十丈远的时候大船就进不去了,只能换小舟登岸。 这玄石岛虽然名叫岛,但柳翀觉得它其实更符合“礁”的定义,退潮时全露出来,涨潮时便有一小半是浸在海水里的。 连衡带着人在那块大黑石头上敲敲打打,又凿下来几块碗口大小的石头来看断面,最终确定这的确是一大块黑色玛瑙矿,只是不知道里面到底全部都是玛瑙还是只有部分是玛瑙。 “大公子,这东西虽好可不好开采呀,这一涨潮就连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柳翀也犯了难,这的确是个问题,他扭头问石匠:“这石头好凿吗?” 石匠绕着石头山看了半天,回道:“大公子,凿肯定是能凿的,但是得趁退潮先建个平台,让人有落脚的地方,而且人也得有住的地方啊,总不能每天往岸上来回跑吧,太费工夫了!” 柳翀点点头:“那就按你说的先建平台,至于住嘛,就住在大船上吧,虽然辛苦一些,但是也只能如此了。我给大伙儿开双倍工钱,不让大伙儿白受罪,行吗?” 石匠满脸堆笑连忙答应下来。 大致方案定下来以后,具体细节柳翀就不参与了,自有匠人们去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 回到屏南新码头,却发现码头上已经停靠了四艘船,原来是王勇他们回来了。 王勇的商船队满载着大米、毛竹、金银、生丝、棉花以及上百箱铜钱,此时正在往下卸货。周掌柜及一干望州伙计也跟着回来了。 见到柳翀,周掌柜连忙笑呵呵地过来见礼请安。 “老周,你发福了!看来小日子过得不错呀!”柳翀笑道。 “托大公子的福,淮阳、荆湖生意顺当,属下没什么烦心事,自然心宽体胖。”周安道呵呵笑道。 “走,上我的车,我们好好聊聊。” 回去的路上柳翀详细问了榷市和东吴的一些事情:“我们买这么多粮食、丝棉,东吴朝廷不会警惕吗?” “大公子有所不知,东吴国内现在乱着呢。这东吴老皇帝原本还算个雄主,可前年驾崩了,传位给了他的二儿子,遗诏令曹元方、孙烈、焦文敬、沈璞四大臣辅政,可没想到四个辅政大臣转眼就打成一锅粥了。丞相曹元方和五军大都督焦文敬矫诏废了新帝,还派人暗杀了他,又立了老皇帝的三儿子为君,就是现在的东吴小皇帝。 中书令沈璞则和上将军孙烈一起起兵反对那两位,本来曹元方、焦文敬这一方兵强马壮是占着优势的,那沈璞和孙烈眼见不敌,被逼到了汀州,可是不成想,此时抚州出事了。 这抚州啊正在汀州和南都城之间,焦文敬的调兵令到了抚州后,抚州刺史便下令各折冲府自备兵器、铠甲、马匹准备开拔。可因为历任上官侵吞府兵永业田,致使府兵衣食无着,府兵们早就憋着一肚子气了,此时又要他们自备兵器、铠甲、马匹,这不是要人命嘛! 折冲都尉董肇去找刺史陈情,却被斥责、羞辱,他一怒之下干脆杀了刺史,带着本折冲府的府兵造了反,很快就占据了抚州、饶州之地,并向南都城进发,曹元方慌了神,忙令焦文敬回军南都,这才给了沈璞、孙烈喘息之机,如今几方势力正胶着呢!” “不对呀,”柳翀疑惑道,“那一府之兵最多不过两千,何至于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攻城掠地、连占两州并直逼京城呢?” “大公子,这里头确实有些缘故。这董肇啊出身商贾之家,颇有些家资,又好仗义疏财,在当地有些人望。他一扯旗造反,当地富户豪绅、游侠健儿便纷纷投效,是以不过旬月之间他就在抚州拉起了一支上万人的队伍,而且箭矢充足、盔甲精良,训练有素、战力颇强。另一方面各地折冲府饱受上官凌虐之苦,本就不愿效命,见他旗号无不望风而逃,甚至有主动加入的,据说如今他手下已有数万人之众啦!” “哦,原来如此。”柳翀想起之前王勇他们也说过东吴商贾子弟多有从军的,想必董肇也是这般情形。 周掌柜继续道:“趁着焦文敬回头对付董肇之机,沈璞他们重新站稳脚跟,据说他们暗中在联系老皇帝的五儿子、现在任闵州刺史的南平王,这南平王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双方也算是一拍即合。所以呀,东吴朝廷现在自顾不暇,政令不出南都,各州基本各自为政,哪还顾得上这生意上的事呢?” “可是东吴乱成这样,不会影响咱们那些奢侈品的销路吗?” “目前看来是没什么影响的,因为不管哪方势力背后都离不开地主富商的财力支持,得了支持打了胜仗自然就要回报人家,所以那些有钱人依旧有钱,咱的好东西就依旧供不应求。” “哦!”柳翀了然于胸,原来富人发战争财的道理在这里也是一样适用的,这可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啊。 “那丁造呢?刘琰之死没有牵连到他?”柳翀继续问道。 “说来也怪,刘琰出事以后他非常淡定,仿佛这事跟他毫无关系似的,如今依旧做着他的榷易使,只是不怎么盯着咱们了,或许是他对于刘琰的事参与不深?” “不管怎么说,对这个人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诶,属下会继续盯着的。” 第251章 近年关商号盘点 见主母玉奴被责 临近年关,各路人马都陆陆续续回到了望州,尤其西北榷市给柳翀带回来一个大惊喜——他们足足带回来一千多匹马和几千张羊皮、一千多石的羊毛。 柳翀大喜过望,一问才知道,原来西北今冬大寒,粮食又不足,许多牧民不得不忍痛卖掉、杀掉蓄养的牲口换些过冬的物资,所以不光是平原商号,朝廷也借机买了不少马,奋武军更是拿出了部分军粮换成了战马。等西夏王反应过来,禁止牧民再出售马匹的时候已经晚了,奋武军已经将榷市附近能收的马收个差不多了。 兴州榷市那边这次倒没有带回来多少东西,主要是他们采购的粮食都被奋武军截了胡,赵愚一封信就让柳明诚将所有的粮食都让了出来全部运去了西北,因此除了几百箱铁钱以外,他们带回来的就只有赵愚的一张欠条了。 拿着赵愚的欠条,柳翀哭笑不得,好像这笔账还能要得回来似的!谁敢去要?是他还是柳明诚?也是奇了怪了,柳明诚天不怕地不怕,单单怕赵愚,也不知他这位大舅哥当年对他做过什么给他留下这么大的心理阴影。 但这几百箱铁钱让他犯了难,南唐缺铜,因此以铁铸钱作为货币,不能说没有价值,但价值远低于铜钱这是毫无疑问的。虽说跟南唐的交易在定价时已经考虑了货币“汇率”的问题,并没有在这上面吃亏,但由于贸易顺差的关系,换回来的铁钱花不出去,而且这种铁钱在大渊无法流通,只能作为铁原料使用。 好在军营那边有能力消耗这些铁,因此柳翀干脆将这些铁都送到了静山军交给了黄敬昭。 平原商号和静山军现在已经形成了稳定的“来料加工”合作模式,商号提供原料,马军营负责给加工成柳翀需要的火枪、火炮等物,顺便赚取一些报酬,而这些报酬也是以铜铁原料的形式支付的。简单地说就是,商号每提供十份原料,那么其中一半加工的成品归商号所有,另外一半属于静山军。而由于大批量的制作,军中工匠的手艺也是越来越娴熟,质量越来越稳定,效率也越来越高。 如今,静山军的火枪保有量已经达到了两千支,除了武装两个火枪营以外,还能保证其他各营每队拥有六支,给队长以上各级将官和伞兵配备的手铳也做到了人手一支,大炮、铳车等其他火器也都不少。除此以外,静山军给商号制作的火器也达到了几乎相同的规模,而且数量还在不断增长中。 由于火枪、火炮等物此时尚属于新东西,其实际威力除了静山军内部以外,几乎无人知道,因此《渊律》并没有规定私人是否可以拥有此类物品,这就给了柳翀打擦边球的机会,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拥有大量火器而不必担心被追究罪责。 腊月二十五,连述等京城一行人终于也回来了,包括戚珩和姜颂,他们是到京城和连述等汇合后一起回来的。 兄弟三人顾不上回家,首先来找柳翀禀报了生意上的事情,并将账本交给柳翀。拿到了他们的账本,平原商号正式开始盘账。 盘账有韩炎盯着就行了,柳翀受不了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吵得脑仁疼,便先行回到了园子里。 刚进园子就发现气氛有些不对,下人们个个噤若寒蝉,一个管事婆子匆匆往外跑,差点撞到柳翀身上。 柳翀眉头大皱,府里行走坐卧都是有规矩的,如此慌张成何体统? 那婆子见冲撞了大公子,也是吓得连连赔罪。 “你干什么去?怎的如此慌张?” “回大公子,殿下发了火儿,要发卖人,让奴婢立即去将互人找来,所以......” “发卖谁?”柳翀一头雾水,祁清瑜并不是个爱发火的人,更不会轻易发卖下人,除非下人犯了极大的不可饶恕之罪,可谁能惹她如此生气呢? “桑玉奴。”那婆子低头答道。 “啊?”柳翀大惊失色,桑玉奴如今还是奴籍,卖身契还在府里,因此祁清瑜确实有权发卖她。他想了想道,“你慢点去,殿下那边我拖着。”然后又扭头吩咐护卫,“你马上去书房找老爷,告诉他桑玉奴要出事,请他立即过来救人!” “是!”二人领命而去,柳翀快步向彩光殿走去。 桑玉奴回来后是先回府给祁清瑜请安的,所以柳翀还没见过她。此刻只见桑玉奴跪在彩光殿外,脸上两行清泪垂落,默然无语。 柳翀凑到她耳畔轻声道:“别怕,父亲一会儿就来了。” 桑玉奴抬头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来。 柳翀收拾了一下心情,换上一副笑脸走了进去,只见祁清瑜板着个脸,赵夫人和大孙姨娘都服侍在侧,孙姨娘脸上变颜变色,细一看也有两行淡淡的泪痕,显然刚刚也受到了斥责。 “哎呦呦,瞧把我们老太太气的,这谁呀这么不懂事敢气您老人家,您告诉孙儿,孙儿替您教训他!”柳翀嬉皮笑脸道。 以往柳翀这一招最是管用,但今日却起了反作用,祁清瑜反而更怒了:“还能有谁?不就是你吗?” “啊?我?”柳翀莫名其妙地指了指自己。 “那小蹄子是不是你手底下的?驭下不严,竟让她做出那等恬不知耻之事来,不怪你怪谁?” “什么‘那等恬不知耻之事’,她做什么了?” 柳翀疑惑地望着祁清瑜,可祁清瑜没理他,他只好又用眼神求助于赵夫人,赵夫人轻声道:“她适才来请安,禀报说跟你手底下那个小掌柜叫连述的,已经私定终身了!你祖母这才生了气!因着她是你孙姨娘调教出来,所以......”赵夫人看了一眼大孙姨娘没再说下去。 “嚯!”柳翀倒吸一口冷气,这俩人够能瞒的呀,他竟完全不知此事,刚才见到连述,那小子居然也只字未提。 他心中暗骂连述,怎么如此不知轻重,这么大的事居然都不事先跟他通个气,难道他就没想到桑玉奴回来说出此事会受到责难吗?桑玉奴也是,就不能缓和几日再说吗?非要一回来就提! 第252章 祁清瑜怒火中烧 柳明诚劝谏母亲 然而现在不是责怪连述和桑玉奴的时候,心中暗自吐槽几句后,柳翀还是只能继续劝祁清瑜。 “祖母,桑玉奴落难的时候连述没少帮她,否则她现在恐怕已经死了,桑玉奴知恩图报,以身相许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呀?您何不成全他们呢?” “我又没说不让她报恩,可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也不是非得以身相许啊?就算要以身相许,那也应该先回来禀报,由主人做主许配,而不是擅自私定终身。若是府中奴婢人人皆如此,那以后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柳翀一时语塞了,祁清瑜的话也有道理,这里可不时兴自由恋爱,婚姻大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奴婢的婚姻则由主人做主,奴婢确实没有私自做主的权力,从这个角度讲祁清瑜是对的。 可接受过新思想的柳翀显然无法接受这种观念,在这个问题上他和祁清瑜截然不同的态度其实是理念的不同。 柳翀暗暗自责起来,说起来桑玉奴如此大胆很难说不是受了他和杜心悦的影响,包括“自由择婿”的观念也是他灌输给桑玉奴的,可杜心悦有个对她宠溺至极的父亲,所以才有大胆的资本,而这个资本桑玉奴却没有啊! 他一时想不出什么替桑玉奴开脱的好理由,只能好言好语地求着祁清瑜,可祁清瑜在这个问题上观念极为保守,死活不吐口,只一个劲儿让人去催互人。 好在柳明诚及时赶了回来,问明了情况后柳明诚道:“母亲,当年儿子曾答应她二十岁以后便放她自由,后来只是因为翀儿要用她,因而此事便暂缓了。说起来她其实早就应该是自由身了,既如此便应当允许她自由择婿,若是发卖了她岂不是让儿子成为言而无信之辈?” “你的话固然有道理,可你以为我气的只是这一件事吗?你别忘了,就是她怂恿翀儿和杜家那位小姐私下往来。一个奴婢自身行为不端也就罢了,还教唆小主人做出那样的事,不该罚吗?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有放她自由,可只要她一天是我府里的人那就得守我府里的规矩!” 柳翀顿时替桑玉奴叫起屈来:“祖母,我和心悦那事也不怪她,不是她教唆的,再说了那桩亲事您不是都赞同了吗?怎么还算后账呢?” “一码归一码!我赞同你们的亲事跟我怪罪那个贱婢是两回事!”祁清瑜的态度依然坚决。 柳翀再次语塞,他不敢再争辩下去了,再说下去他怕祁清瑜连杜心悦都会怪罪进去。虽说他的亲事不需要祁清瑜的允准,可出于对祁清瑜的敬爱,他还是希望这门亲事得到老人家的祝福而不是反对,因此他只能暂时闭嘴。 柳明诚忙道:“那也不必发卖呀!她在京城帮了翀儿不少忙,毕竟是有功的,母亲待人一向仁厚,怎就容不下一个小小奴婢呢?” “不发卖也行,那就还她卖身契让她离开,从此以后她便再跟府里没有任何瓜葛了,也不准她再在商号做事,省得再败坏了我家的声誉!”祁清瑜看似是让了步,但这个条件柳翀依然无法接受,他求助地望向柳明诚。 柳明诚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他犹豫了一下道:“夫人、孙氏、翀儿,你们都先出去吧!” 见柳明诚要屏退众人,知道他们娘俩是要说些体己话不想让别人听到,因此三人及满屋子下人呼啦啦都退了出去,屋里便只剩下祁清瑜、柳明诚母子了。 柳明诚深吸几口气,撩袍跪倒在祁清瑜面前。 柳明诚是典型的忠臣孝子,始终遵循着“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 ,劳而不怨”的法则,因此一见这架势,祁清瑜就知道儿子是又要说些她不爱听的话了,轻叹了口气道:“说吧!” “母亲,儿子有句忤逆的话,不敢说又不得不说,您听了千万别生气。”柳明诚小心翼翼道,见祁清瑜并没有什么反应,继续道,“儿子想问您一句,二十年前紫玉之事您后悔过吗?如果能有一次重来的机会,您还会那样做吗?” “你!你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祁清瑜勃然大怒登时站了起来,柳明诚这话如同一根针一般刺进了她的心里,“那件事伤我多深你不知道吗?你怎么还敢再提!” “儿子自然知道母亲不愿意提,可不提它就没发生过吗?母亲心里固然受了伤,可您想过兄长的心里伤的有多重吗?”柳明诚今日一反常态,竟然跟祁清瑜顶起了嘴。 祁清瑜显然也是没想到柳明诚今日竟会如此这般,一时也没了言语。 “当年兄长和紫玉发生那事时,您也是说坏了长公主府的声誉,在她生下柳恢后不管不顾地将她发卖了,结果当天夜里她就自缢而亡了。从此兄长便与我分了家,再不登长公主府的门,您则放出话去永远不见柳恢,母子之间日渐疏远!此事难道您心里就没有遗憾吗?这么些年来,兄长始终不愿与母亲亲厚,不是他不想孝敬母亲,而是他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儿!毕竟,有一条人命拦在那儿呀!” 祁清瑜颓然地跌坐在榻上,柳明诚这番话狠狠地戳在了她的心坎上,她的眼泪已经在眼窝里打转了,但是倔强地没有落下来。 柳明诚知道自己今日已经触动了母亲,既如此那就得趁机将母亲的心结打开,否则只怕以后再无机会,因此只能暂时狠下心来不顾祁清瑜的感受,继续道:“母亲,我知道您一生最重声誉,可有些事您把它想的过重了。就说紫玉一事吧,您觉得此事坏了名声,可事实上呢?大家的确谈论了一段时间,可最多不过一两年以后就无人再记得此事了!可您呢?您付出了母子离心二十年的代价,值得吗?所以儿子才要问您一句,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您还会那样做吗?” 第253章 柳明诚成人之美 大公子富可敌国 听了柳明诚这番话,祁清瑜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委屈地边抹眼泪边哭诉起来:“连你也来指责我吗?连你也认为是我错了!难道我不是为他好吗?成亲之前先有了通房还生了庶子,这固然不犯法,但毕竟于名声有损,门当户对的人家哪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我本来都已经在给他议亲了,想让他娶严家的女儿为妻,可就因为此事,严方叔说什么也不答应了!更何况他居然鬼迷心窍要明媒正娶那女人!你见过哪朝哪代有国公娶一个丫鬟为正妻的?你们觉得我心狠,可你知不知道,我自小在宫里见过多少主动爬龙床的无耻贱婢?你又知不知道你外祖母母仪天下的背后是多少辛酸与孤独?你们觉得我如此做法对紫玉残忍,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不这样做,对那个要成为他正妻的女子不残忍吗?你去问问你长嫂,此事如果让她做决定,她会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母亲,儿子没有要指责您的意思,您是为兄长好,儿子也明白,相信兄长也不是不理解。只是,事情不是非得那般处理才稳妥呀?儿子是觉得您的手段过于激烈了,倘若当年那件事能换个缓和一些的方法解决,是否就不会是今日这般局面?倘若您痛痛快快答应兄长纳紫玉为妾,相信兄长也不是不能放弃娶她为妻的想法,毕竟兄长当年那样说也多半出于置气而非真心。至于娶妻一事,高门不成那就低门去就,又能如何呢?以咱家的门第难道还怕无处娶妻吗?您只要退一步去想,许多事便可迎刃而解,何必执拗呢?您执拗来执拗去,除了苦了自己,又成全了谁呢?” 一番推心置腹的劝慰总算让祁清瑜的脸色有所缓和,情绪发泄完之后,她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见母亲若有所思,柳明诚言尽于此,向上叩首谢罪道:“儿子今日惹母亲不快,愿受家法责罚,只求母亲三思而行!” 良久之后,祁清瑜长叹了一声道:“罢了,话都说到这份儿了,我要是再不让步可就真成了苛待下人的恶毒老妇啦!桑玉奴的事你自行处置吧,你也下去吧,我想安静一会儿。” “是,母亲,您好好休息,儿子告退了。” 柳翀正焦急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见柳明诚出来忙迎上去急切地问道:“父亲,如何了?” 柳明诚不满地瞅了他一眼:“怎么老是这么沉不住气?” 柳翀讪笑了一声,依然焦急地望着柳明诚。 “你先带桑玉奴去外书房等我。” “是,父亲。”柳翀行礼后忙带着桑玉奴往书房而去。 柳明诚又扭头对赵夫人道:“你去将桑玉奴的卖身契找出来。” “诶!” 赵夫人走后,大孙姨娘也想告退,柳明诚却叫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道:“今日委屈你了,晚上我去找你。” 大孙姨娘脸一红,回了一个妩媚的笑容。 柳明诚等赵夫人差人送来了卖身契,揣进袖中慢慢踱到书房,桑玉奴已经跪在书房外了。 “怎么还跪着?膝盖不疼吗?”柳明诚微笑道。 “老爷......”桑玉奴抬头望着柳明诚春风般的笑容,一时竟有些心猿意马,可又想到柳翀之前跟她说的悄悄话,便立马收住了心思——老爷要是知道大公子背后那样说老爷,怕是会打死大公子吧! 柳明诚伸手扶起了桑玉奴:“进来吧。” 桑玉奴跟着柳明诚进了书房,柳翀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柳明诚落座后将卖身契取出来递给了桑玉奴:“你以后是自由身了,想嫁给谁便嫁给谁,没人会干涉。至于嫁妆嘛,”柳明诚一指柳翀,“找他要!狠狠地要上一大笔!不能白替他干活儿!” 桑玉奴闻言大喜,知道自己逃过了被发卖的命运,也能跟心上人终成眷属了,而且柳明诚既然让柳翀出嫁妆,那也就是不会逼她离开商号了。 柳翀也是忙不迭地点头:“嫁妆我包了!一定让玉奴姐姐风光大嫁!” 这件事便以柳明诚成人之美为结果,颇具戏剧性地结束了。之后连家自去准备婚礼不提。 送桑玉奴出门的时候,柳翀好奇地问了几句:“玉奴姐姐,你跟连述是怎么好上的呀?” 桑玉奴有些不好意思:“我入狱那段时间,他每日来给我送饭;谢宣要杀我,他挺身护着我,为此自己反倒伤的不轻,躺了好几日;出来以后我又反过来照顾他。就这样不知不觉就走到一起了,彼此都觉得对方合适,便干脆嫁了吧!” 原来是日久生情啊! “呃,那个,”柳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半晌才吞吞吐吐开口道,“她,怎么样了?” 桑玉奴心领神会,却故意逗他道:“她?哪个她呀?男的女的?姓甚名谁呀?” “玉奴姐姐,你这就不厚道了。我刚刚救了你,你就来消遣我!”柳翀瞥了瞥嘴。 桑玉奴掩口一笑:“奴家哪敢消遣大公子呀?放心吧,您那位小姐好得很,杜相宠她极深,并没有为难她。只是事情说开了之后,她自己反倒有些害羞,不大来找我了。” “跟我多说说她的事吧。” “好啊......”二人边走边聊,出府门的路竟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 经过两天的盘账,柳翀终于得到了一个总数:在扣除分给合作伙伴的分成以及所有薪酬、奖金等后,本年度平原商号纯利八百五十余万贯,其中各种资产价值约二百万贯,剩余现钱六百五十余万贯。 尽管柳翀知道今年生意做的不错,但这个数字还是吓了他一跳,要知道大渊每年国库收入也就不到一千万贯,柳翀如今的财富用“富可敌国”来形容并不夸张。 成为大渊首富的任务就这么——完成了? 柳翀定了定神,让人将一百五十万贯交到大长公主府账房,两位账房先生直接哭了,去年那三十万贯就整整点了一夜,今年直接变成了五倍,还让不让人活了! 第254章 联谊会交流经验 公主府门庭若市 腊月二十八,柳翀照例在望海楼大宴员工及“工商会”的商业伙伴。为了让大家能够广泛交流,柳翀第一次采用了自助餐的模式,不设固定席次,人人皆可随意交谈。今日宴席用的酒是农庄新酿的葡萄酒,水果是从农庄大棚里采摘的新鲜水果,菜肴也同样是用大棚里采摘的新鲜蔬菜制作的,众人品着葡萄酒,吃着原本并不在冬季生长的蔬果,俱是大开眼界。 然而今日的气氛一开始时却有些异样,众人在柳翀面前都显得格外拘谨,只有董之涣分外淡定:哼,我早知道了! 原来这都是戚严惹的祸。 戚严等在京城的一干人早就知道了柳翀是皇子且将要回京封王一事,但他并不知道柳翀在望州这边依然封锁着消息,因此一回来就将此事嚷嚷开了,于是很快大伙儿都知道此事了。出于对皇家的敬畏,此时众人再看柳翀便有些忐忑了。 戚严此举并无恶意,是打心眼里替柳翀高兴,因此柳翀知道情由后倒也没有责怪他,只是举杯笑对众人道:“不管我是何身份,今日都是来贺功酬谢的,愿与诸君同欢共饮,请诸君万勿拘谨!我先干为敬!” 众人闻言这才放下心来,纷纷举杯回敬。 席间,满面春风的连衡带着些许羞怯的连述送来大红请柬:“大公子,小儿与桑姑娘的婚期就定在正月十二,届时请大公子一定赏光呀!” “那是自然的!从哪里出门子呀?”桑玉奴既已是自由身便不好再从大长公主府出门,可她又无亲无故,因此柳翀有此一问。 “已经跟戚严商量过了,由他认桑姑娘为义女,从戚家出门,也算是亲上加亲了。”连衡答道。 “好,那回头我就把给玉奴准备的嫁妆送到戚家去。” “多谢大公子了!”连衡乐得合不拢嘴,连连作揖。 连述今天倒是安静地多,也不知道是因为有父亲在跟前,还是因为新婚在即有些害羞。桑玉奴今日没来,怕也是为了婚前不相见之故。 趁着连衡去招呼其他人,柳翀一把搂过连述的脖子:“你小子行啊!这么个大美人就要被你娶回家了!可有一点我不明白,她比你大三岁呢,你不介意吗?”柳翀自己是不大接受姐弟恋的,所以他不明白连述为什么能接受。 “我爹说了,‘女大三,抱金砖’,我娘就比我爹大三岁,从我娘进门后我家的生意就越来越好,所以大点儿没什么不好的。再说了,小姑娘有什么意思呀,幼稚无聊,什么都不懂,还是大一点的比较能聊得来。”连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柳翀也笑了,原来连家有这传统啊!这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想想也是,天地间姻缘无数,合适就好,何必拘泥于某一种形式呢? “对了,大公子,我爹说成亲以后我们全家连同金店也都搬去京城,反正您到哪儿我们就追随到哪儿!还有我姨夫一家也是,小颂也跟他两个哥哥正式分了家,打算带他娘去京城定居。” 柳翀点点头:“那敢情好啊!我正打算以后将商号总部迁到京城呢,听说回京以后朝廷会给我一处庄子,我打算将所有作坊都建在庄子里,搞一个工业园区,这样集中管理会方便许多。” “大公子这个主意好啊......” 两人正聊着,姜颂有些不好意思地凑了过来:“大公子,您让找的蛇麻到现在也没有头绪,属下有负您的所托了!” “不妨事,慢慢找就是了,又不是什么着急的事。” 柳翀安慰了姜颂几句,刘希全父子也过来敬酒:“大公子,您之前说的到京城开作坊一事,老朽跟家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小儿云亭跟您进京,我再拨一半的工匠跟着过去,戴宾也说要随公子进京。至于老朽嘛,年纪大了,实在经不住长途奔波之苦,就不能追随大公子了!” 柳翀点头表示理解。紧接着,孟崇新、董之涣等商会中的多位也都表示想要派家人随柳翀去京城发展,柳翀自然是来者不拒,便趁机将自己走后商会的一应事宜做了交待。 他只保留一个总会长的名头,将监会会长一职转给了孟崇新,钱庄则交给了滕巍管理。 柳翀举着酒杯跟众人一一交谈,趁机宣讲着自己的商业理想:“我们‘平原商号’现在还只是在各处州城设有分号,但未来我希望能够将分号开设到大渊所有县城。你们也是一样,眼光不要只放在望州一地,便宜的布匹哪家百姓不需要啊?防寒的衣物在北方各地都不愁卖是不是?我不怕你们赚钱,只要你们赚了钱以后规规矩矩交税、老老实实交会费,那我祝你们个个财源广进、日进斗金!” 众人皆点头称是,同时也大受鼓舞,只觉得未来“钱”程万里、“钱”途似锦,更加坚定了追随大公子之心。同时,众人饮食之余也都纷纷交流着行商经验,聊着聊着便又聊出不少商机,以待日后一一实践。 从转天起,各处来送年礼的人便络绎不绝,本地大小官员、商贾富户自不必说,便是邻近州县也都有地方官来送礼、拜年的,甚至京城那些久不走动的亲戚也都派遣家人前来致意,而这在以往都是不曾出现过的情形。 人情世故如此,柳翀倒并不意外,但他也懒得搭理这些人,身份高的自有柳明诚去接待,身份低的便扔给韩炎等几位管事去应付。 但大部分人他都可以不理,有两位却不得不见,其一是平原县令章乃琳。 章乃琳是来向柳翀辞行的:“殿下,臣上个月便接到了吏部行文,命臣回京述职,这些日子已经将县中诸务交接完毕,年后初三便要启程,特来向殿下辞行,顺便也给殿下赔个不是!” “你指的是奉杜相之命监视我一事?” 章乃琳没想到柳翀早已对他的身份了如指掌,微微一愣,随即坦然道:“原来殿下早知道了。” “你就不怕我日后治你的罪?”柳翀有些挑衅地冷眼望着章乃琳。 “臣对殿下有不敬之处,但没有罪。” “此言何意?” 章乃琳叉手躬身道:“彼时陛下春秋鼎盛,膝下有子可为储君,殿下的存在便是国之隐患,杜相也好、微臣也罢,不过是为了避免皇家同室操戈,引发内乱于国不利而已。然而如今境况大不相同,陛下病重,皇子年幼,国赖长君,方足福民。杜相为国家计,愿迎奉殿下回京,此乃情势变更,而非忏其前愆。若殿下日后真要降罪,杜相与臣也惟有领受,不敢有怨。” 柳翀笑了:“你倒是还算有些骨气。此次回京有杜相这个靠山,想必万霖兄是要高升了,那我就提前祝你平步青云!” “臣也祝殿下心想事成!” 第255章 林仲儒亮明心迹 慕娘子投桃报李 章乃琳走后,柳翀不得不见的第二个人便是榆东路经略安抚使林仲儒。 在拜见过祁清瑜之后,林仲儒与柳明诚闭门长谈了许久,而后柳明诚便遣人唤来了柳翀。 “臣榆东路经略安抚使林仲儒参见秦王殿下!”一见面林仲儒便深施一礼。 柳翀连忙还礼:“林相公安,晚辈有礼!” 宾主落座后,柳明诚道:“林公此来是为你回京一事有些话要与你讲明,你且耐心听着。” “林公请讲。” “殿下,有一事殿下恐怕还不知道,其实早在半年前陛下令臣赴任榆东时便有托孤之意,当时陛下曾对臣言明,若有一日龙驭宾天便让臣迎奉殿下回京即位,可见彼时陛下便有立殿下为储君之心,因而此次回京殿下被立为储君的可能性极大。”林仲儒说到此处顿了顿,饮了口茶。 柳翀静静地望着他,等着他说“但是”。 果然不出所料,林仲儒放下茶盏继续道:“然而,臣却以为陛下立储之心并不坚定。此次‘三王并封’,抛开齐王这个凑数的不论,朝中虽有人跳出来支持晋王,但其实人数并不多,但陛下还是同意了,这就说明陛下自己也在犹豫,甚至在有意纵容晋王与殿下相争!只要陛下摇摆不定,立储之事就仍存在极大的变数,因而此次殿下回京绝不会一帆风顺,各种明枪暗箭只怕数不胜数,殿下心里要有打算才是!” 柳翀点点头道:“多谢林公提醒。” “此外,臣再给殿下出个主意——殿下回京时经过郢州不妨去拜访一下奉祀君。” “孔家?” “正是。奉祀君虽只是六品职衔,品级不高,但孔家在士林中颇具威望,代表了君王继奉先志,尊儒重道之心。殿下如能得奉祀君支持,则可保天下士子归心!” “林公的建议晚辈会慎重考虑的。林公既表明了态度,接下来是不是该谈谈条件了?”柳翀淡淡笑道。 林仲儒没想到柳翀会如此直接,不由得愣住了,随即尴尬地笑了笑道:“老臣惭愧!殿下如此聪慧,岂会不知臣所求为何?” 柳翀站起身来,对林仲儒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道:“晚辈如有幸承继大统,当奉贵妃为皇太后,承欢奉养,一秉敬诚;当视齐王为胞弟,悉心教导,倍加恩宠,绝不负林公所托!” 林仲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还礼道:“榆东路勇敢、勇锋、制胜、静山四军皆听从殿下调遣!” “林公就不怕我食言?” 林仲儒呵呵一笑:“老臣一生阅人无数,自诩还算有些识人之明,以殿下在望州所作所为来看,臣相信殿下不是言而无信之人,臣更相信宁远侯教子有方、大长公主府家风修洁。” 林仲儒这话摆明了是说你将来要是食言,那丢的可是你父亲、祖母的脸面,你自个儿看着办! 柳翀暗自骂了声“老奸巨猾”,拱手笑道:“多谢林公!” 送走了林仲儒,柳明诚和柳翀照例开起了“小会”。 “义父,这林仲儒是真心的吗?” “老狐狸一条,但想保你登基倒的确是真心的。祁翌如今的处境与当年的祁翎几乎一模一样,他是怕自己的女儿也走了刘贵仪的老路!” “他更怕自己也落得个刘琰一般的下场吧?” “未尝没有这个原因在。”柳明诚话锋一转,“回京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加强情治系统,我要让京城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逃不过我的耳目。” “为何着力在情治上?” “因为在我看来,这世上所有的阴谋诡计其实都是建立在信息不对称的基础上。同等条件下,掌握信息比较充分的人,往往处于比较有利的地位,而信息贫乏的人,则处于比较不利的地位。如果人人都能掌握同样的信息,那么人人都会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这世上也就没有什么阴谋诡计会得逞了。所以,我如果既要防备别人算计我,有余力的情况下可能还要去算计一下别人,那我就一定要占据信息优势。” 柳明诚点点头:“倒是有些道理。那你打算如何着手?” “很简单,金钱开路,以利服人。” “这法子虽然俗不可耐,但也的确简单有效。”柳明诚摇头笑道。 “那没办法,谁让咱现在穷的只剩下钱了呢?”柳翀嘚瑟道。 柳明诚白了他一眼,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回到紫竹院,久祥迎上来递过了一张纸条:“公子,这是刚才鸽子房送来的,韩管事没在,小人就先收着了。” “哦,老韩呢?”柳翀接过纸条,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韩管事去慕娘子那里了。” “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柳翀展开纸条,心里一喜,是杜心悦寄来的。信不长,大意是已经收到了他送的新年礼物,回赠之物等他年后回京亲手交递云云,同时也祝他新年喜乐。 柳翀喜滋滋地拿着纸条进了国图,他将杜心悦的所有来信都存在了国图的一个抽屉里,这样做最初是为了防备被别人发现,后来则纯粹是习惯了。 走进国图,却意外的发现大屏幕上的字变了:“尊敬的齐冲先生:恭喜您已经完成了第一阶段任务,现在开始第二阶段任务。任务目标:大一统。” 下面依然是任务介绍,大意是要想实现全面发展,和平、稳定的环境是必不可少的,而在国家分裂的情况下很难实现发展目标,因此实现大一统就是全面发展的必要条件。 柳翀“呵呵”了两声,这任务难度是一个比一个大呀!这个什么破委员会对我可真有信心! 放好了纸条回到了屋里,却发现韩炎还没回来。 韩炎此刻正在慕青住处。 “韩大哥,这几个月来我们娘仨承蒙您照顾,我也没什么能报答您的,给您做了件新衣服,您试试合不合身。”慕青热情地将一件靛蓝色棉袍递给了韩炎。 “哎呀,有劳妹子惦记了。”韩炎道了谢将衣服接了过来试了试,见剪裁得体、针脚细密,不由得赞道,“想不到妹子还有这般女红手艺。” 慕青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咳,我们小门小户的人家什么不得会呀!您以后要是需要缝补个衣服什么的都可以来找我。” “好、好。对了,妹子,年后我们就要回京了,你可考虑过随我们同去?” “去京城?去京城开镖局?”慕青愣了,京城固然是龙盘虎踞之地,可那里水也深啊,一个外地的小小镖局岂是那么容易存活下来的? “对呀!你不必担心在京城人生地不熟,有殿下和大公子罩着,没人敢找你们麻烦!” “那......容我去跟弟兄们商量商量吧!”慕青有些心动了。 “好,你慢慢考虑,反正离出发还有一个月呢。” 韩炎收好了衣服,问了问她们是否还有需要之物,又指点了一下骆宁的武功,这才告辞出来。 慕青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暗思,去了京城那就还能经常跟他见面吧! 第256章 思往事历历在目 赞老妻甜言蜜语 除夕之日,一大早大长公主府就贴上了定制的门神年画和柳明诚手书的桃符,下人们忙忙碌碌地布置着各种装饰,庄子里也送来了新鲜的蔬果和野味,厨房里准备着年夜饭,孩子们三两扎堆围在一起玩着各种游戏。 柳忱在屋里认真地写着乡庠来年的教学计划,柳恽一大早就弄来了许多鞭炮带着一帮皮小子们满园子放炮。 柳翀拿来了一大盒子金镶瓘玉簪钗、耳环、小插等物,给祖母、母亲、姨娘和妹妹们挨个送过去。 祁清瑜扒拉着看了看,嫌弃颜色、式样都不适合自己,就将他轰到了赵夫人那里。 到了赵夫人屋里,却发现除了婉月以外,柳恪也在,正在跟赵夫人求着什么。 “母亲!”柳翀躬身行礼,身后玖祥、玖和捧着盒子。 “翀儿来啦!”赵夫人扔下柳恪,笑着跟柳翀打了个招呼,婉月、柳恪也都双双起身跟大哥打招呼。 “拿了些簪子来,都是新鲜货色,给母亲和大妹妹先挑。”柳翀示意玖祥递上盒子。 赵夫人接过来看了几眼笑道:“婉月用着还行,我就不要了,颜色太嫩了,这是适合小姑娘的,不适合我。” “母亲年纪又不大,干嘛总把自己往老了打扮。”柳翀笑着从盒子中挑出了一枝山茶花簪子给赵夫人别在了发髻上,同时用眼色示意柳恪说好话。 柳恪心领神会,彩虹屁立马脱口而出:“母亲,这簪子特别配您的气质,显得您愈发的仪态万方、风姿绰约、千娇百媚、风情万种,起码年轻十多岁!” “臭小子,就会贫嘴,瞧你都用的些什么词儿!我要是年轻十岁,那会儿还没你呢!”赵夫人笑着用手指点了柳恪的额头一下。 婉月也笑着接言道:“好一朵‘风裁日染开仙囿’的山茶花,倒还真显得有些仙气飘飘了。” “连你这丫头也来取笑为娘!”赵夫人假意嗔怪道。 “是真的好看,母亲,要我说,晚上家宴您就戴着这簪子出席,父亲要是没多看您两眼,我把这簪子嚼碎咽了!”柳翀表情夸张地发誓道。 “那母亲您晚上千万别好好打扮,我还想等着看大哥咽簪子呢!” “嘿,你这小坏蛋,你别跑,看我不收拾你!” “姐姐救我!” 哥儿俩围着屋子追逐嬉闹,柳恪一不小心撞到了玖和,玖和一个没站稳踉跄了一下,手里捧着的盒子摔在了地上,上百颗五颜六色的瓘玉珠子洒落一地。 柳翀连忙一个急刹车止住了身形吩咐丫鬟们道:“快都捡起来,免得夫人、小姐不小心踩到滑倒!” 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将珠子重新收拢。 “大哥,这是什么?” “瓘玉弹珠,送给你们几个小子玩的,具体怎么玩你问玖和去,让他教你。” “诶!”柳恪高兴地答应了一声刚要走,忽然又想起了刚才没说完的事,转头向赵夫人道:“母亲,那事您到底答不答应啊!” “什么事儿啊?”柳翀插嘴问道。 “四弟想把郑颐也带去京城。”婉月解释道。 “带就带呗!这有什么!”柳翀不以为意。 “咱们多带个人是无所谓,可问题是郑颐走了,他祖母怎么办?总不能把老人家一个人扔在望州吧?人家老太太岁数大了,不愿意背井离乡远赴京城,这也是人之常情,咱总不能强行把人家带走吧!”赵夫人无奈地解释道。 “可郑颐愿意去呀!他读书那么好,去京城找个名师指点,将来一定能高中。望州的先生终究比不了京城,把他留下弄不好就埋没了,那多可惜呀!”柳恪分辩道。 “那你也得先征得人家祖母同意才行!郑颐又没有卖身给咱家,咱们没有权力强行带他走!” 柳翀承认赵夫人说的是对的,柳恪虽是一片好心,但是考虑不够周全。他招招手将柳恪悄悄叫到一边道:“我给你出个主意,你附耳过来。” 柳翀对柳恪耳语几句,柳恪有些半信半疑:“这样就一定行?” “试试呗,行就行,不行就再想办法呗!”柳翀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柳恪想了想,自己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好照大哥的法子去试试了。 “我给你出了主意,你也得帮我个忙!”柳翀又对柳恪低语道,“你去找父亲,如此这般跟他说......” “大哥,您是怕吃簪子吧!” “少废话,让你去就赶紧去!” “马上就去!”柳恪跟母亲告了退,立马屁颠屁颠往外书房去了。 此时,婉月也挑好了首饰,许是因为属兔的缘故,她挑了一对月桂图案的发簪和一对玉兔耳环,又帮赵夫人挑了几件首饰。 剩下的首饰他也懒得挨个院儿去送,便托了赵夫人身边的婆子去送了。 离着吃年夜饭还有段时间,柳翀闲来无事便想着出府走走,韩炎和慕青跟着。 三人也没骑马驾车,就那么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年三十大街上人不多,商家店铺都关了门,小摊小贩今日也不出摊,除了走亲访友的,街面上几乎就看不到什么人了。 柳翀看着熟悉的街景,望州八年的往事历历在目,想着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他有些恋恋不舍。 这时天空飘起了雪花,柳翀抬头去看,冰凉的雪花落在唇边迅速融化成水,这让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九月初八那晚的小雨。 他突然转头微笑着对韩炎道:“老韩,谢谢你救了我!”言罢他没有理会一脸错愕的韩炎,自顾自地继续向前走去。 晚上的家宴还是在彩光殿举行,众人到齐之后,柳明诚搀扶着祁清瑜从后殿转出来,和赵夫人一同坐在祁清瑜左侧下首。 柳明诚的目光果然在赵夫人脸上停留了许久,微笑道:“夫人今日这妆容倒令人耳目一新。” “是妆容好看还是人好看呀?”柳恪眨着眼睛调皮地问道。 柳明诚微笑道:“有这妆容是锦上添花,没这妆容是清水芙蓉,怎么都好看。愿我如星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此言一出,姨娘们莫不掩面偷笑,柳翀心中暗挑大拇哥:果然是情场浪子、撩妹高手,快四十岁的人了,情话张口就来,丝毫不显矫揉造作,实为我辈之楷模呀! 赵夫人两颊瞬间绯红,低声嗔怪道:“瞎说什么,孩子们都在呢!” 柳明诚附耳轻道:“那我晚上单独说给你听!” 赵夫人脸上的红晕显得更鲜艳了,甚至蔓延到了颈间,她假装低头布菜,却拦不住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在望州的最后一次年夜饭准备地格外精致而丰盛,四季菜肴都出现在了餐桌上,不过这在大长公主府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大家早都习以为常了。 今晚的主酒是“郁金香”,饮过屠苏酒之后,除了几个小孩子,每人的面前就都倒上了这种葡萄酒。 在四溢的酒香中,府中歌姬舞女献艺于席前,一家老少其乐融融,很快便听到了子时的梆子声——承平九年到了。 第257章 过大年喜气洋洋 将远行不舍望州 年初一,柳翀依然是睡到中午才起床,起床后先给长辈拜年,然后接受下人们的拜年,大把洒赏钱。 正发着铜钱呢,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柳翀激动地跳了起来:“小滕!你的伤都好啦!” “都好了,小人给大公子拜年啦!”滕致远笑着便要跪下磕头。 柳翀忙一把拦住:“不必跪。”然后抓了一大把铜钱塞到了他手里,“好了也再多养几日,不必急着回来当差。” “我想大公子了,而且我真的都好透了,整日在家待着无事可做都闷死我了,您就让我回来吧。”小滕可怜巴巴地望着柳翀。 柳翀笑了:“行,那就回来吧,正好,你来帮我把剩下的钱都发出去。” “诶!” 靠在游廊的长椅上,看着下人们进进出出领钱、谢赏,人人脸上都是一片喜气洋洋,柳翀突然对现在这悠闲的日子有些留恋和不舍。回京后怕是再不会有如今这份安宁了吧。 晚上柳翀还想带弟妹们出去逛夜市,便想着先来跟祁清瑜秉一声,走到彩光殿门口,听见里面传来阵阵笑声。 “谁在里面?”柳翀向门口的丫鬟问道。 “回大公子,是四公子带着郑颐公子跟他祖母来给殿下请安。” “哦!”柳翀点点头,“你进去将四公子悄悄喊出来。” 丫鬟转身进去,不多时柳恪出来了。 “怎么样,顺利吗?”柳翀低声问。 “大哥,您这主意太棒了!郑家老太太已经答应随我们进京了!”柳恪喜得眉飞色舞,“诶?大哥,您怎么知道祖母一定能说服那老太太呢?” “老人家跟老人家之间自有她们的共同话题和交流方式,更容易引起共鸣。” “‘共鸣’是什么?”柳恪没听过这个词,有些不理解。 “就是......就是说到对方心坎里去了,明白吗?” “哦,那就明白了。” “行了,已经跟父亲说定了,走之前家塾不再开学了,你去账上支一笔钱,跟郑颐一块去给先生送过去,就算是柳家的谢师礼了。” “是,大哥!” 初三上午,邹汉勋来到紫竹院拜会柳翀。此次会面乃是柳明诚特意安排的,他离开望州后邹汉勋便是此地最高官长,诸多州务系于一身,因此有些事有必要让柳翀给他做个交待。 “臣邹汉勋参见殿下!” “世叔不必多礼,坐吧。” 邹汉勋告座后,小厮奉上了茶水。 “殿下召臣来,不知有何见教?” “此次父亲回京述职,大概率是不会再回望州了,到时候望州诸务还得劳烦世叔多操心了。” 柳翀虽未明言,但这话便等于承诺由邹汉勋接替柳明诚之职,邹汉勋哪会不明白?心中一阵窃喜后忙拱手道:“一切听凭殿下吩咐。” “我所关心的也无非就是那么几件事。乡庠和扫盲班还要继续办下去,下学期还会增加新的课程,教学计划二弟已经做好了,回头让人送给你。白郾会跟我回京,但是太平惠民院还要继续做下去,你可以再选个新的院长,首批学生学习了这几个月也基本可以出师了,短期内可以满足基本需求。安济坊暂时依然由大长公主府出资供给,不需要官府操心。” “是是,殿下心系百姓,爱民恤物,臣定谨遵王教,不敢懈怠。不过——”邹汉勋偷眼看了柳翀一眼,吞吞吐吐道,“臣听说,年前侯爷将州衙的钱拨了十二万贯给殿下,现在州衙库房就剩几串铜钱了,臣恐难为无米之炊呀!” 柳翀点头道:“确有此事,这十二万贯是州衙之前欠‘平原商号’的,早就该还了,父亲一直拖着不还,直到年前‘平原商号’要平账了,我催了他数次,他才不得不还。” “是是,欠钱该还、该还,只是如此一来,州衙实在没钱了,怕是连各级官吏的俸禄都发不下去,如何能应付乡庠和太平惠民院的开支呢?”邹汉勋为难地询问道。 柳翀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微笑道:“我倒是可以给世叔出个主意。” 接着他便将“望州钱庄”低息贷款的详情向邹汉勋一一介绍,完了又补充道:“比如乡庠和太平惠民院这样的纯公益、非盈利项目,甚至可以无息贷款,但这笔款不会直接付给贷款人,而是由钱庄代替贷款人偿付债务,也就是说各类开支直接从钱庄出,算是衙门欠钱庄的,到期后衙门直接向钱庄还债即可。” 邹汉勋想了半天,感叹道:“殿下这个法子还真是妙,可是殿下就不怕衙门永远还不上这笔钱吗?” “风险自然是有的,但是只要望州工商业越来越发达,我相信没有还不上债的道理。” “既如此,臣届时会考虑殿下这个法子的。” 成功向邹汉勋安利了“望州钱庄”后,次日柳翀又在“望州工商会”召集所有商会会员开了一次会。 “今日请大家过来,是有件事想跟大伙儿商量。元夕之后,我的船队就又要南下了,这次因为多了两艘四千料大船,可以载货的空间又多了许多,可我自家又用不了这么大的地方,所以想问问诸位是否有需要帮忙运货或者有意一同南下进货或者卖货的?” 众人顿时窃窃私语起来,也有出言询问的:“敢问大公子,有多少个舱可供我等使用啊?” “我打算拿出四十个舱来出租,每舱一百料上下,租金为一千贯每趟。” “大公子,听说东吴在打仗,此时去东吴是否安全啊?” “打仗的地方在南都城以南,咱们去的是榷市,在大江边上,离南都还隔着两个州呢,不必担心。”柳翀耐心解释道。 “大公子,老朽想再去东吴贩一次茶叶,”说话的是郇洪春,“不过,这往南去老朽可用不上船舱,若是租个舱房那相当于半程都得是空的,那租金能否只付一半呢?” 柳翀一想这还真是个问题,不过还没等他回答,孟崇新就抢先替他答了:“这样吧,郇公,咱俩合租船舱,去的时候装我的货,回来的时候装你的货,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柳翀也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大伙儿一通商量后定下来了,除郇洪春、孟崇新合租三个舱外,滕巍、聂嵩各租五个舱,并且派出家人随船同行,邓子化因为需要大量的竹子,直接租了十个舱,但采购之事就委托平原商号代理了。其他还有几位商户也各自租了一个或两个舱,这样算下来四十个舱倒也基本上全租出去了。 然而这一波最赚的却是丁元瑞,他当场推销出去几千个瓦楞纸箱,这抓商机的能力连柳翀都不得不佩服。 同时,“望州钱庄”也当场接到了几个贷款申请,滕巍便带着他们去钱庄办手续、支钱去了。 眼看着钱庄逐渐发展起来、步入正轨,柳翀觉得自己的目标也不再遥不可及。 趁着今日晁通也在,柳翀顺便问了问修路事宜。 “路基已经铺设了一半了,年后天气已经开始转暖,等再过几天天气再稳定一些就可以铺水泥路面了,从东往西铺,进度只需比回京的车队早两日即可。”晁通禀道。 “嗯,一定要舍得用料,把路铺结实了,进度稍微慢一些也没关系,大不了我们慢点走。” “是,大公子。” 第258章 静山军战力优良 将作局再添成绩 初五这日,慕青来辞行说要回趟郢州,韩炎知道她要回去商量镖局是否进京一事,便由她去了。他这几日也有许多事情要忙,柳翀给了他一张长长的清单,让他照单子给桑玉奴准备嫁妆,那一长串清单看得他眼花缭乱,还好玖安、玖宁都在府里,便一起帮着跑跑。戚珩也被叫来帮忙,反正这些嫁妆备好以后也是要送到戚家的。 四人忙的脚不沾地,终于赶在初八这日将清单上的东西备好,赵夫人按照柳明诚的吩咐也给准备了一些添妆,一股脑儿都送去了戚家。 因为韩炎、慕青都不在身边,祁清瑜这几日是不允许柳翀出门的,但是柳恽却来请他去军营一趟。 “大哥,您当初不是说要是静山军一个都能打赢府里五十名护卫,就算过关了吗?要不今天去试试吧!” “嗯——那行,你去找赵铣点五十个人,我去跟祖母说一声。” 见有柳恽、赵铣等同行,祁清瑜便没拦着,不多时一行人来到军营。 邹浩已经点好了一都人在校场等着,赵铣也让五十名护卫排好队列,一声令下双方厮杀在一处。 此次比试双方持木刀木枪,都不用任何阵型,纯粹比拼武力。大长公主府护卫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搏击技巧显然更胜一筹,但静山军的小伙子们血气方刚,悍不畏死,一时间倒也难分胜负。两刻钟后,场上的人越来越少,大部分都被判定“阵亡”而离场了。 待只剩下十多个人的时候,柳翀数了数此时静山军还有七人,护卫有四人,于是吹响了哨子,宣布双方平局。 虽然只是平局,但柳翀对静山军的表现是很满意的,他们虽然战斗技巧还有欠缺,但是战斗意志与几个月前相比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而这恰恰是柳翀最重视的部分。 在给参战的士兵和护卫们撒了一堆赏钱后,柳翀召集黄敬昭等人开了个小会。 “黄副宪,先给你道个喜,马上要成为黄都宪了。”柳翀笑道。 静山军原步军都指挥使年前致仕了,柳明诚顺理成章推荐黄敬昭接任,林仲儒那里自然没意见,兵部对厢军将官任命也不大重视,只要是安抚使司举荐之人,一般不会拒绝,走个过场而已,因此,任命文书此时已在路上,很快便会回到望州。 “多谢殿下!仰赖使君提携、殿下教诲,卑职感激不尽!”黄敬昭忙躬身行礼道。 柳翀点点头:“不必多礼。我走以后,静山军的训练不能停,还要继续保持每日的操练,我在京城也会时时关注这边的动静。上次买回来的马我大部分都留给你,你好好养,争取多下小马驹。另外,我在昌河县王家那里种了一大片牧草,你不必担心饲养的问题。” “是,殿下!” “三弟,封王之后按惯例朝廷应该会赐我二百护卫,你帮我从军中挑二百好手随我进京;邹浩,你去火器营调一百辆铳车,带回府里做些伪装、改造,到时候跟着府里的车队一同进京。” “好的,大哥!” 几人正商量着,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唢呐笙箫之声,伴有锣鼓敲敲打打,好生热闹。众人好奇都出去看热闹,这才发现原来是连家过彩礼。 吹班过后便是礼帖、婚书、聘金、衣料、首饰、酒肉、面食和水果等,队伍从街头排到了街尾。 连述因为急于返回京城,婚礼日期便定的较为紧凑,又要选好日子,因此有些仪程便只能简化,今日纳征、请期一并行了,后日便是亲迎之期。 一大早,连述便带着吹班一路吹吹打打往戚家而来,连家其实离戚家很近,但为了热闹便故意绕了一个大圈子才来到戚家。 由于早几日前,桑玉奴已拜了戚严夫妇为义父母,因此今日戚珩作为娘家兄弟背桑玉奴出门将她送上花轿。 花轿启程后,六十四抬的嫁妆紧随其后,再加上赵夫人及几位姨娘各有添妆,姜颂的母亲也送了添妆,十里红妆浩浩荡荡,绕着城中热闹繁华之所转了大半个时辰才回到连家。 柳翀等人早就来了,看着连述、玉奴拜堂行礼,他忽然有些感慨,这两年参加最多的宴席恐怕就是喜宴了吧,只是不知何时能吃上自己的喜宴。 他又想起了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心上人,桑玉奴那天给他讲了很多杜心悦的事,越发惹得他想立即飞去京城一睹芳容。 连衡、连述父子今日被灌了不少酒,尤其是商号里那帮同僚、伙计乘机起哄,一副不将连述喝趴下誓不罢休的架势。 柳翀有些看不过去,扭头吩咐了韩炎几句,韩炎过去一个眼神就吓退了起哄的伙计,这才为连述解了围。 婚礼次日,连家、戚家、姜家分别为连述、戚珩、姜颂行了冠礼、取了字,连述字景先、戚珩字振玉、姜颂字敦美,这便意味着三人已正式成年。 柳翀没有去参加他们兄弟三人的冠礼,因为他正忙着接船呢。 毕家如期将一对三千料大船送到了屏南码头,只见船长近三十丈,宽近十丈,七桅九帆,底尖上阔,首昂艉高,两舷和艉部设有长橹,粗壮的锚链垂在船头,看上去颇为雄壮威武。 “大公子,属下刚才上去看了看,这船至少得有两百人才能操控,现有的人手怕是不够了。”王勇禀报道。 “那就抓紧时间招人,从渔民里招,需要配备的装备也赶紧备上,争取十日后出发。” “是,大公子,属下这就去安排。” 大船的交付让柳翀心情颇为愉悦,回到府里之后张习又带来了另一个好消息。 “大公子,蒸汽机车模型做好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去啊!当然去!走!”柳翀兴冲冲地随张习来到将作局,只见院子里摆着个长不过数尺的四轮小车头,顿时有些错愕,脱口而出:“怎么这么小?” 张习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公子,院子里地方小,太大了不好试验啊,所以先做了个小的,不过确实能跑起来,我让他们跑给您看看。” 说完,张习招呼手底下的师傅们开始填煤烧水,大约一刻钟后果然车头开始向前运动,虽然速度比较慢但确实在前进,甚至还喷出了白雾、发出了汽笛的声音。可惜车上没有安装转向系统,跑了一会儿就险些撞墙了,师傅们忙手忙脚乱地将火熄灭了。 对这个实验结果,柳翀基本上是满意的,能跑起来说明大方向上是对了,其他细节继续改进便是了,毕竟科技进步总要有个循序渐进的发展过程。 柳翀对工匠师傅们的成果给予了肯定:“干得不错,老韩,厚赏!” “是!公子!” “多谢大公子!”众匠人纷纷道谢。 柳翀摆了摆手:“不过这毕竟只是个模型,成品还得改进啊。首先,你得加个转向系统,不能总在一个方向上跑啊;其次,这个车头得有人控制,你得加个坐人的位置吧;再次,行驶过程中得添煤,得加个煤仓吧。这些你们先琢磨着,等进京以后我给你们专门找块地方做试验,争取下次的成品就能达到要求。” “放心吧,大公子,下次一定包您满意!”众匠人受到鼓舞,一个个干劲十足。 第259章 姜元瑶吐露心迹 柳明诚婉言规劝 两天之后,连家、戚家及姜颂母子启程进京,柳翀在城外为他们送行。 连述、桑玉奴新婚燕尔,幸福甜蜜溢于言表。柳翀正想跟他们说说话,忽然车队中传来一阵争吵,还有个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你放开我......别拉着我......我不回去!”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姜颂拉着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那少女正是元瑶,身上还背着个小包袱。 “大公子,我这侄女想要跟我们进京,可他爹不同意,这不,自己跑出来偷偷躲在车队里,幸亏被我发现了。能否麻烦您回城的时候把她捎回去!” “三叔,我不想回去!你就带我进京吧,求求你了三叔!”元瑶撅着小嘴哀求道。 “你爹要是同意,不用你求我也带你去;你爹不同意,你求我也没用!”姜颂态度坚决。 元瑶求了半天没有效果,只好委屈巴巴地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车队启程远去。 回城的路上,元瑶一脸的不开心,嘴巴撅的能挂酒瓶子。 “元瑶,你干嘛这么想去京城呀?”柳翀好奇地问。 “因为白大夫要去京城啊!”元瑶脱口而出,说完了又有些后悔,红着脸低下了头。 “你喜欢他?” “哪有!人家......人家想跟他学习医术嘛!”元瑶抹不开面子,撒了一个小谎。 “真的只是为了学习医术?”柳翀故意道,“不为别的?” “真......真的。”元瑶低头小声道。 “哦,那我就放心了。前天白郾还跟我说,回京之后想托我在官宦人家中给他寻门亲事,他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亲了......”柳翀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元瑶的表情。 果然元瑶一听这话顿时急了:“他......他要跟京城官宦人家结亲?怪不得他不肯去我家提亲,原来是嫌弃我们商贾人家配不上他这位神医呀!”元瑶说着扑簌簌流下了两行眼泪。 “所以你真的喜欢他?” “喜欢有什么用,人家又看不上我家!”元瑶气鼓鼓道。 柳翀笑了:“我骗你的,他没让我给他寻亲事,他也没有嫌弃你家的意思,而且我觉得他也是喜欢你的。” “真的?”元瑶破涕为笑。 “真的!” “那他为什么不肯去提亲?” 柳翀叹了口气道:“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不想连累你而已。” “苦衷?连累?”元瑶大惑不解。 “他的家人可能被牵扯进一桩要命的大案子里了,而他日后也有可能会受株连,你若嫁给他将来怕是也逃不掉获罪的命运,他是不想害你所以才不去提亲,可这实情他又不敢告诉你,所以才让你误会了。”柳翀解释道。 “您说他可能会受株连,那就是说也有可能不会了?”聪明的元瑶敏锐地抓住了柳翀话里的信息。 “这个嘛......”柳翀一愣,“可能性是有的,但是谁敢保证呢?万一他将来获重罪,女眷是要充入教坊司或者发卖为奴的,这个后果你敢承担?” “这......”元瑶神色黯淡下来,教坊司是什么地方她还是知道的,于良家女子而言,那里不啻于人间地狱。 “好了,元瑶姑娘,你还年轻,不必非得一棵树上吊死,这世上好男儿多了,何必执着于一人呢?”看在姜颂的份上,柳翀不忍元瑶他日后悔,因此当下也只能劝分不劝和。 元瑶双手绞着手中的手绢,将手绢拧成了一股麻花,低头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柳翀见她内心挣扎,也不忍多说,回城之后就先送她回府了。 接下来两日大长公主府忙忙碌碌,因为接到了朝廷发来的通报,正月十六册封钦差将到达望州,府里这两日需做好册封大典的相应准备。 也因着此事,祁清瑜和柳翀都没有参加今年元夕节的灯会,只有柳明诚出席了宸晖阁的宴席,但也是早早便回来了。 回府之后柳明诚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来到了紫竹院,这还是他第一次到紫竹院来找柳翀。 柳翀也很意外,诧异地问道:“义父,您有事叫我过去不就行了,怎么还亲自过来了?您快坐!” “不必了。今后你不必去见我,有事我来见你。”没等柳翀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柳明诚又笑着问道:“明日的礼仪都练熟了吗?” “练熟了,祖母说就算不熟也没关系,反正有她老人家在旁边提醒我呢,而且只要不出大错,即便有点小差池也没人敢挑毛病,不必担心。”柳翀倒是显得很轻松,一面把玩着朝服配饰中的玉剑、玉佩,一面漫不经心地说道。 柳明诚见状温和地规劝道:“今后便是亲王了,举止须端庄稳重,不可轻佻浮滑。服者心之文,服章事重,礼仪所先,佩玉组绶,非玩物也。” 柳翀闻言愣了一下,柳明诚此语显然是批评之意,但这番苦语软言与他以往教子之情形殊不相同,客气之余甚至还带着一点小心翼翼,倒更像是——进谏!对,就仿佛是一位忠直老臣对小昏君的进谏! 柳翀心中一阵恶汗,连忙将玉剑放下,一时竟有些无地自容。 柳明诚也没有再多说,嘱咐他早点休息,便自行离开了。 直到此时,柳翀才反应过来适才柳明诚说“今后你不必去见我,有事我来见你”以及他不肯坐是何意了——尊卑易位! 封王之后的柳翀地位便在柳明诚之上,柳明诚自然不会再向从前那样对柳翀。 柳翀一阵头疼,万恶的等级社会呀! 正月十六,一大早大长公主府便中门大开,管事带人将门前的水泥路仔仔细细地扫了三遍,仪门内赵夫人指挥着下人摆放香案,柳明诚则天不亮就赶去城外官道上迎接钦差大驾。 柳翀在韩炎等人的服侍下穿好了亲王朝服,绯罗袍、绯罗裙、白罗带、玉剑佩、银革带、皂皮靴,最后再戴上一顶五梁进贤冠。祁清瑜又亲自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方才放心。 看着眼前这十七岁少年尚带稚气的面容,祁清瑜一时竟有些激动,眼圈不自觉地泛了红。 “祖母,今儿不是大喜的日子嘛,您怎么还哭了?”柳翀笑嘻嘻道。 “你应该叫我姑祖母!打今儿起你就认祖归宗了,改回你的本名祁翀吧!”祁清瑜认真地对柳翀道。 柳翀沉默了,他知道祁清瑜说的是对的,封王之后他就不能再姓柳了,但心底里还是难掩一股淡淡的失落情绪。沉默片刻后他躬身应道:“侄孙明白了,谨遵姑祖母教诲!” 从这一刻开始,他叫祁翀! 第260章 宣圣旨正式封王 易尊卑称孤道寡 巳末午初时分,一阵马蹄声响,一支长长的队伍由西向东抵近大长公主府,为首引路的正是柳明诚,后面跟着钦差仪仗。 祁清瑜及祁翀早率全府上下在大门外等候了,钦差落轿后,一名紫袍老者从轿中走出,在柳明诚的陪伴下笑呵呵向祁清瑜躬身行礼道:“臣吏部尚书向栉参见大长公主殿下,殿下康安!” 祁清瑜笑道:“节之一路辛苦了,不必多礼,香案已备好,先宣旨吧!” “是!殿下请!” “请!” 一行人步入仪门,向栉走到香案前面向众人站定,从盒中取出圣旨,鸿胪寺、宗正府属官各捧相应物事列立两侧。 除祁清瑜外,众人跪下听旨,祁翀独自一人跪在最前列。 向栉展开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昔者,帝王之有天下,莫不众建同姓,以树蕃屏,故继别之宗百世不迁。盖亲亲之仁,为国大经,理固然也。今有仁宗皇帝长子翀,英睿贵重,姿表特异,特进封秦王,食邑两千户,赐护卫二百,世袭,钦此。” “臣祁翀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万岁!”祁翀从向栉手中接过圣旨,又从鸿胪寺、宗正府属官手中接过茅土及册、印、章绶,并一一转交给柳明诚,供奉于香案前。 接旨的礼仪是前几日便习练过多次的,祁翀一一照做,倒也有条不紊。 之后韩炎将他从地上扶起,请他上座面对众人接受拜贺。 柳明诚肃立唱道:“臣宁远侯、望州别驾柳明诚率家人等恭贺秦王殿下,千岁千千岁!”言罢跪倒行一拜三叩之礼,身后众人亦纷纷叩首。 祁翀面无表情地接受了众人的跪拜后,韩炎朗声道:“兴!” 众人这才起身,至此便算礼成。 撤去香案后,柳明诚引向栉等人到正堂落座奉茶,说些客套寒暄之语,不多时午宴已备好,众人入座饮宴。 祁翀本不喜欢这样的寒暄,但柳明诚提前嘱咐过他今日必须得陪好这位钦差,所以不得不“被迫营业”,一脸假笑地坐在主位上首,看着向栉和柳明诚两人“商业互捧”。 “这大正月的,还有劳向尚书跑这一趟,着实辛苦了,下官敬您一杯!”柳明诚满脸堆笑道。 “侯爷客气了,侯爷政绩卓着,又兼抚育皇子有功,回朝后必得升迁重用,老夫日后恐还有赖侯爷照拂呢!”向栉显然也是个懂事的,在祁翀和柳明诚面前将自己的姿态摆的很低。 “哪里哪里,向公三朝元老,功在社稷,明诚日后还要向您多请教呢!” “德甫素有宰辅之才,拜相不过指日可待,不必过谦。” ...... 好不容易捱完了午宴,向栉另外有事要去单独拜见大长公主,祁翀身心俱疲地回到紫竹院,刚准备休息一会儿,韩炎进来禀报:“殿下,宁远侯求见。” 祁翀愣了一下忙道:“快请。” 柳明诚进来躬身行礼:“臣见过殿下!” 祁翀苦笑了一声:“义父何须如此?” “殿下既已获封授职,尊卑有别,臣不敢失了礼数。” “可您是我的长辈呀!” “越是如此便越该守礼,否则如何为小辈做出表率?”柳明诚正色道。 祁翀心知柳明诚说得有理,便也没再纠结于这个问题,而是问道:“义父找我有事?” 柳明诚从袖中取出两页纸递给了韩炎:“按规矩,殿下应该上表谢恩,臣已代殿下拟好了,请殿下誊抄一遍,交由钦差代为上奏。” “好,我知道了,有劳义父了。” “还有一事,也要请殿下示下。朝廷虽赐了卤簿,但相应人手并未配备,此事臣不敢擅专,请殿下做主!” “需要多少人?” 柳明诚默算了一下答道:“约四百人。” “四百人?那以后我出门这些人都得跟着?”祁翀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那倒不必,这是整副卤簿的人数,日常出行,人数可减为半数或三分之一。” “那也是一二百人啊!” “皇家子弟,一品亲王,一言一行皆有威仪,不可过于轻率,否则便是失礼。”柳明诚这话既是解释也是规劝。 祁翀无奈地接受了这件事:“此事交给三弟去处理吧,让他从静山军中挑选四百名强壮的士兵充当护卫。仪卫训练的事就交给韩炎吧。” “谨遵令旨。呃......”柳明诚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道,“殿下今后这称呼上也得注意了,殿下与臣下交谈时应自称‘孤’;称柳家诸子可直呼姓名,不可再以‘弟、妹’呼之,殿下的弟弟只有晋王、齐王;今后在人前对臣的称呼也要改改了,称爵、称官或直呼姓名均可,只是不宜再称‘义父’了。” “我......孤知道了。” “如无他事,臣先告退了。”柳明诚再次行礼后躬身退出。 望着柳明诚远去的背影,祁翀心里泛起一丝苦涩,他再也不是柳家子了,这就是称孤道寡的代价吗——果真是“孤家寡人”! 在祁翀誊抄谢恩表的同时,向栉给祁清瑜送来了一封信。 “殿下,臣启程前宋国公托臣给殿下送一封信,信函在此,请殿下过目。” “有劳节之了。” “举手之劳而已,殿下不必客气。” 送走了向栉,祁清瑜派人叫来了柳明诚。 “谢鹄的信,你看看。” 柳明诚接过信很快便浏览了一遍,对信中所述有些纳闷:“母亲,谢家这是闹的哪一出啊?” “老的看不上大的,大的要害小的,老的又想保护小的,祖孙三代打成一锅粥了!” “谢宣就真的能对自己亲儿子下死手?”柳明诚眉头紧皱,对自己儿子下杀手这种事情他是想不通、做不来的。 “他要跟梁颢联手,总得纳个投名状吧!而且这事儿也不用他亲自动手,只要他默许,梁家自己就能做。” “儿子还是觉得此事有些蹊跷,总觉得杀谢昕的理由不够充分,似乎另有隐情。” “不管是什么理由,谢昕咱们得救下来。” “儿子这就派人去打听他的下落。” “务必找到他!” “是!” 第261章 将远行回顾望州 过鲁县留宿孔府 宣旨次日,在留下了朝廷赐给祁翀的卤簿之后,向栉等人告辞回京,祁翀当然不会让他们空手而回,满满几大车的礼物让所有人都不虚此行,同时也在众人心中留下了一个极好的印象。 接下来的几日,祁翀被困在府中哪儿也去不了。以前出门身后跟着十来个人他都嫌烦,现在才知道只有十来个人跟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想想以后每次出门都得一二百人跟着他就头疼! 在多次抗议无效后,他只好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实在无聊了便钻进国图去闲逛。 国图很大,除了对外开放的阅览区域外,更多的是办公区域,毕竟这里曾经有一千多名员工呢。 祁翀以前主要是在国图的阅览区域寻找各种书籍,但很少去办公区域闲逛,最近实在无事可做便干脆挨个屋的串门,这一逛不要紧竟然被他找出不少好东西。他耐心地将这些东西一一分类存放,说不定以后什么时候便用的上了。 与此同时,祁清瑜所关心的事也有了眉目。 “母亲,通过杨康侯那边确认过了,谢昕现正在京东路漕司辖下的牢城服苦役,已经着人去暗中保护了。”柳明诚禀道。 祁清瑜听完后思忖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道:“我从浊水走水路回京,路过京东路时将他捎上。” “母亲,这事交给儿子去做就行了,您何必亲自......” 祁清瑜摆摆手打断了柳明诚的话:“一来,你得一路护着翀儿,不能让他有半点闪失;二来,谢昕现在的身份毕竟是囚犯,除非我出面否则没人敢放他离开。所以你就不用跟我争了,不放心的话就赶紧去把人手安排好,不必在这儿跟我矫情!” 柳明诚想了想,明白祁清瑜的话的确有道理,便只好退下去安排了。 正月二十五,王勇、王猛来见祁翀。 “殿下,按您的吩咐王猛这次只带新交付的五号、六号船下江南,四号船留在玄石岛,属下带着其余三条船进京。” “嗯,货都装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就走。” “好,王勇,你也准备装船吧。这次一同进京的人和东西都很多,你要安排好。” “是!” 三人正说着,小厮来报,姜颁求见。 祁翀跟王家兄弟匆匆交代了几句便让他们先退下了,小厮带姜颁走了进来。 祁翀封王的消息现在望州已经尽人皆知了,因此姜颁此次见到祁翀时便有些局促不安,行礼之后便不敢贸然开口了。 “找我有事?”祁翀主动问道。 “回殿下,学生此来是想请殿下恩准一事。学生的侄女元瑶想要正式拜白大夫为师,随他入京,侍奉左右。” 祁翀皱了皱眉:“这是为何?她不是想嫁给白郾吗?要是定了师徒名分这辈子可就做不了夫妻了!” 姜颁叹了口气道:“唉!殿下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元瑶去找白大夫,也不知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回来后元瑶哭了三天,三天后便做了这个决定。学生苦劝无果,也只好由着她了。” “她父母也不反对?” “家兄不反对,至于其母嘛,本就是个妾室,说不上话的。” 祁翀皱了皱眉,但细一思忖也就明白了。姜领此人始终是个自私之辈,他看着庶弟跟着祁翀越来越发达,便也动了依附祁翀的心思,而且他有这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无奈祁翀很不喜欢他,所以他的依附并没有什么明显效果。尤其在姜家兄弟正式分家、大长公主即将回京之际,他不但会失去大长公主府药局的生意,而且跟祁翀的联系纽带也将被切断,但他不肯死心,迫不及待想要找一根新的联系纽带,在此情况下如果能用一个庶女的终身幸福换取跟祁翀的联系,他是在所不惜的。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祁翀对姜领便更加厌恶,对元瑶也更加同情。 “这样吧,只要白郾同意收徒,我不反对此事。至于白郾是否愿意,那就是你们的事了,我不干涉。” “多谢殿下!”姜颁得了祁翀的同意,便退下去找白郾了。 翌日,在太平惠民院首批学员的结业典礼结束之后,白郾正式收元瑶等三名年轻学员为徒。 祁翀作为特邀嘉宾也出席了结业典礼,见证了白郾的收徒仪式。结束后祁翀让白郾陪着他在惠民院里又转了一圈。 “小白,要离开这里了,留恋吗?” 白郾笑了:“殿下,以后会有很多这样的惠民院的。我想把太平惠民院开遍大渊每一个州县,让所有穷苦百姓都不用为生病而发愁!” 祁翀也笑了,白郾今日难得地露出了踌躇满志的一面,倒让他刮目相看了。 “放心吧,小白,我们一定能做到的!” 接下来的数日,全府上下都在为即将到来的远行做着准备。 经过商议最终决定,一行人先走陆路到郢州,然后在郢州兵分两路,柳明诚护着祁翀从陆路回京,而祁清瑜在郢州码头上船,沿浊水向上,两路在京城北面的孟津会合一同进京。 四轮马车已经改造好了,的确比原来的两轮车省力不少,在相同畜力的情况下可以多拉些货物。祁翀命令将所有铳车都改成了四轮的,将所有要暗中带入京城的火器等物都装入铳车,外罩毡布,以防他人窥视。 三条商船也做了舒适性改造,以使人们在乘坐过程中不会太不舒服,尤其是“平原一号”作为祁清瑜的座船,所做的改动是最大的。 柳恽负责安排两路护卫人手,除了从静山军中挑选仪卫人员外,商号护卫也被分成了两路,一半由他带队随同护卫祁翀,另一半则由邹浩、赵铣带队随同护卫祁清瑜。 韩炎除了训练仪卫,还要联系各家商户准备入京的人员,将物品装箱打包,安排上船,整日忙的不可开交。 晁通那边修路也颇为顺利,出发之前已经铺好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则边走边铺,不至于耽误行程。 龙抬头的次日,回京的队伍正式出发。祁清瑜的卤簿在前,祁翀随后,柳明诚骑马殿后。与此同时,邹浩、王勇也率领三条商船出发驶向郢州。 一大早望州的百姓就自发地前来夹道送行,队伍从大长公主府门前一直排到了城外。 祁清瑜、柳明诚、祁翀三代经营望州九年,百姓多受其恩惠,此时难免依依不舍,不少人跪地磕头,难过痛哭。 在百姓一声声“保重”及祝福之中,队伍缓缓走出了望州城。在与城外相送的望州一干官吏互道“珍重”后,柳明诚最后凝视了一眼望州城,翻身上马,向西而去。 三日后的傍晚,缓缓西行的队伍抵达了郢州城,林仲儒等一干官员早就在城外恭候了。 祁清瑜只是撩起厌翟车的车帘受了众人一拜,祁翀则下车换乘银顶黄盖红帏八抬轿来到队伍前头,柳明诚、韩炎步行随侍。 落轿以后,掀起轿帘,众人郑重地行了一拜三叩之礼。祁翀端坐受礼后起身下轿还礼,仪卫持青罗伞盖紧随其后。 礼毕众人起身,林仲儒向祁翀一一介绍郢州各级官员。 “殿下,这位是郢州刺史薛昌绪,这位方长史——殿下的熟人,就不必臣介绍了,这位是......” 林仲儒一路介绍过去,最后指着一位中年官员着重介绍道:“殿下,这位便是鲁县县令、也是当代奉祀君孔维翰。” 祁翀早得了林仲儒的提醒,立时郑重其事地拱手道:“久仰奉祀君大名,奉祀君承道统、祝冈陵,为天下读书人所尊崇景仰,惜乎一直无缘拜会,今日得见,实乃孤之幸也。” “殿下言重了,久闻殿下英武睿智,神采不凡,微臣心向往之久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孔维翰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态,客套了几句。 林仲儒又向众人介绍了柳明诚,柳明诚倒是与孔维翰早就认识,这是祁翀没想到的。 一番寒暄过后,祁翀重新上轿,在林仲儒的引领下来到下榻之处。 落轿之后,祁翀不禁愣了一愣,原来林仲儒安排的下榻之处正是孔府。 见祁翀有些诧异,林仲儒解释道:“殿下,这奉祀君虽只是六品官,但孔府的规模却是极大的,宅院之多不亚于王府。在郢州,也只有孔府才有能力接待殿下一行人。” 祁翀点点头表示了然,他们这一行近两千人,的确不是一般人家能接待的。而孔家因有祭祀至圣先师之责,得历朝皇帝恩许孔庙、孔府不断扩建,规模之大远超其品级,这也算是一个特例了。 这孔维翰倒也算是有些能力,接待事宜被他安排的有条不紊。 因为林仲儒的妻子已经亡故,因此薛昌绪、方深甫、孔维翰三家的夫人便以外命妇的身份将祁清瑜和赵夫人等女眷迎进内宅安排膳食。 林仲儒、孔维翰及一干郢州官员则在前花厅接待祁翀和柳明诚、柳忱。 这样的酒宴最是无趣,无非是一轮轮的敬酒、恭维。祁翀始终保持着礼貌而得体的微笑,不多言不多语,完美地演绎了一个端庄稳重的皇族少年的形象;柳忱更是恭默守静,除了柳明诚让他敬诸位前辈酒以外,几乎全程小透明;倒是柳明诚以“殿下年少,不胜酒力”为由,替祁翀挡下了不少酒,待到宴席结束时已经有些脚步踉跄了。 席间祁翀主动提出想要拜谒孔庙,孔维翰当即应允,约定好次日他亲自陪同秦王殿下拜庙。 第262章 话机锋互相试探 提亲事联姻作保 酒席散去祁翀回到住处,孔维翰将自己居住的上房让了出来给祁清瑜和祁翀下榻。 祁翀仔细端详着屋里的陈设,只见青铜礼器、珍本书籍摆满几案,珊瑚蜜蜡、文物古玩琳琅满目,果然是千年底蕴,不容小觑。 还未及更衣,柳明诚便来了。此时的他一扫适才的醉态,精神好的很。 “义父请坐,这么晚了,可是有要事?”祁翀一边示意韩炎看茶,一边问道。 “殿下这里即将有访客,臣先来候着。”柳明诚神秘地笑道。 话音未落,小厮来报,奉祀君求见。 这才刚刚从酒宴上分开,此时单独来访,想必是有不能宣之于众的话要私下谈了,一般来说,这私下谈的事才是真正要紧的事。祁翀看了一眼柳明诚,见他一脸淡定,显然是早在意料之中,便心中有底了。 不多时,孔维翰趋步而入,见到柳明诚在座倒也并未露出诧异之色,只是对祁翀叉手行礼。 “奉祀君请坐,看茶!” 孔维翰告座后,祁翀调侃道:“奉祀君倒是爱孤至深啊,这才分开一刻钟就又匆匆来见,竟是一时都不忍分开呀!” 孔维翰脸一红,尴尬地笑了笑,之前想好的说词顿时不知从何说起。 柳明诚见状替他打了个圆场:“奉祀君儒林领袖,如此厚爱殿下乃是殿下之福呀!” “哦?不知是奉祀君一人厚爱孤还是整个儒林都厚爱孤啊?”祁翀与柳明诚一唱一和将话题引了过来。 孔维翰连忙恭维道:“殿下诗才早已传遍大渊,去岁元夕一首《青玉案》词惊四座,自是儒林归心、世所仰慕!” “奉祀君过誉了。诗词不过微末小技而已,比不得奉祀君学贯古今。”祁翀谦虚道。 “殿下大才,不必过谦。不过......”孔维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祁翀笑道:“孤在望州时便听说,孔家有个规矩,只要到孔家说事,尽管直来直去,不要拐弯抹角,奉祀君自己怎么倒吞吞吐吐起来了?” “也罢,那臣就斗胆直说了。不知殿下此次回京是要做个太平王爷,吟诗作赋,逍遥度日,还是......另有大志欲伸?” 孔维翰这话问的已经很露骨了,祁翀与柳明诚对视一眼,都没有立即答话。 孔维翰问出这话自己也是忐忑不安,偷眼观瞧着祁翀,见祁翀默不作答便更加紧张了,额头上已隐隐渗出汗珠。 片刻后祁翀冷冷问道:“做太平王爷如何?有大志欲伸又如何?奉祀君,你有此问,可就已经有谋危社稷之嫌了!” 孔维翰吓得慌忙站起,连声道:“臣不敢,万万不敢!” 柳明诚也离座劝道:“殿下,臣与奉祀君相识多年,知其一贯忠直,当无悖逆之心,恳请殿下息怒,听他将话讲完再做定夺。” “宁远侯既如此说,那孤便暂且听他说说。都坐下说吧。” “谢殿下。”孔维翰重又落座后,字斟句酌道:“臣虽远在郢州,但朝中之事也略有耳闻,如今朝中立储之声甚隆,所议人选无非殿下、晋王与楚王三人而已,殿下乃先帝长子,最是合乎道统,朝中支持殿下的大有人在。只要殿下有此意愿,未尝不能再进一步。更何况,臣以为晋王年少,楚王才德不足,殿下年岁既长又德才兼备,当是储君不二人选。只是不知殿下对此是何打算?” 祁翀不动声色道:“奉祀君抬爱了。立储之事仰赖陛下圣裁,岂是我等臣子能够私下议论的?陛下若有意立孤为储,孤不敢推辞;陛下若属意他人,孤亦不敢有抱怨之心。” 对于孔维翰的有意投靠,祁翀显然并不十分信任,因此也在进一步试探。 孔维翰也知祁翀心有疑虑,此事不是三言两语便可敞开心扉的,于是开诚布公道:“殿下,鲁县孔家有一块大心病只有君王方能医,臣斗胆向殿下求此药方。” “药方?”祁翀有些错愕。 柳明诚却是心领神会,问道:“奉祀君说的是二宗并立之事?” “侯爷果然玲珑心思,正是此事。一百二十多年前,北晋从吴国手中夺走了半壁江山,当时的奉祀君跟随吴主去了江南,定居在南都,而留在鲁县的一支也就是臣的祖上则被北晋封为奉祀君,并传承至今。如今南朝士子皆以南宗奉祀君为孔家正统,我朝士子则以北宗奉祀君为正统,从而形成‘二宗并立’的局面。然而,”孔维翰摇摇头苦笑道,“若真以宗法论,臣也不得不承认,南宗才是嫡系正统,北宗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因此,百二十年来,此事便成了我鲁县孔家的一大心病。” 祁翀明白了孔维翰的意思,这是个聪明人,为了打消祁翀的疑虑,他先提出条件,表示自己的投靠并非无所求,而是等价交换。但他一时也没想明白有什么方法能解决孔家这个问题,便缄默不言,等着孔维翰继续说下去。 哪知孔维翰没有继续往下说,柳明诚却皱眉道:“元纲下的好大一盘棋啊!只是战端岂可轻开?” 被猜中了心事,孔维翰不但不慌,反而笑了笑:“德甫兄,如今东吴内乱,正是伐吴的大好时机,殿下难道就不想要一份军功吗?” “元纲,殿下若靠军功取胜,还需要尔等儒林支持吗?” 柳明诚此语狠狠地噎了孔维翰一下,孔维翰一时语塞,没接上话来。 祁翀便是再笨此时也听明白了,心中不禁暗骂了一句:这个孔维翰当真好谋划啊!他扶助自己上位的条件竟是伐吴!当然,伐吴是手段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打压甚至是消灭南宗孔家,以使自己这一支成为孔家唯一的正统! 因为有任务在身,祁翀知道自己与东吴早晚有一战,但同样是战争,发动战争的目的也是有区别的。为了一个正统的名分,不惜挑动国战,祁翀对此是不以为然的。 “德甫兄,孔家求这个正统的名分难道仅仅是为了孔家吗?这些年来,我大渊文治一直不如东吴,这其中未尝没有孔家南宗盛于北宗的缘故,甚至便是我朝士子也有以南宗为正统的,若这些人入朝为官,于我大渊是利是弊,德甫兄难道不清楚吗?”孔维翰换了个理由继续说服柳明诚,他也看出来了,柳明诚的意见对祁翀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他的这个理由倒的确让柳明诚沉默了,祁翀也开始沉思起来,自古以来,朝廷尊崇孔家,无非是借尊孔崇圣的名义笼络天下士子之心而已,如果自家士子的心被别人笼去了,的确是有害无利的。 孔维翰趁热打铁道:“殿下,臣也并非要求殿下即刻起兵,臣只是要殿下一个承诺,倘若日后殿下有灭吴之时,请废南宗存北宗,二宗归一!” 话说到这个份上,孔维翰的态度已经极为明确,只等祁翀表态了。只要祁翀答应孔维翰的条件,孔家就愿意追随祁翀,助其谋取帝位,因为只有登基为帝才能决定是否伐吴;同样的道理,只要祁翀答应了,就表示他的确志在皇位,否则他就没有资格做出这个承诺。 柳明诚捻须不语,祁翀知道他这是不反对的态度了,便笑道:“奉祀君就不怕孤日后反悔?” 孔维翰也笑了,笑的意味深长——祁翀这么问便是表明了心迹,同时也接受了孔家的投靠! 孔维翰微笑道:“臣当然怕呀,所以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哦?” “臣有一嫡长女,正是二八之年,臣冒昧想为小女求门好亲事。” 祁翀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你要干嘛?我可是有我的小才女了呀! 柳明诚也连忙道:“恐怕要让元纲失望了,殿下已经定亲了。” 孔维翰连连摇头:“德甫兄误会了,小女何德何能,敢以蒲柳之姿侍奉天潢贵胄。小弟看上的乘龙快婿乃是令郎啊!” “柳忱?”祁翀脱口而出,同时心中大松了一口气。 “正是,柳世子娟好静秀,瑶环瑜珥,可堪良配。德甫兄可愿与小弟结这门亲?”孔维翰微笑道。 “承蒙元纲厚爱,实乃犬子之幸。只是明诚尚有老母在堂,不敢擅专,此事总要秉明家母方能答复。”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小弟恭候佳音了。”孔维翰连连点头,又转身向祁翀道,“天色已晚,臣就不打扰殿下休息了,臣先行告退!” 送走了孔维翰,祁翀好奇地问道:“义父与他似乎颇为熟悉?” “十几年前便认识了。他当时刚刚袭爵,入朝面圣,臣彼时在礼部任职,向他请教过祭礼事宜,此人毕竟是孔家家主,的确有些学识,因此有过几番来往。人品嘛,也还过得去。” “他所提之事,义父怎么看?” “殿下心中已有决断,何需问臣?” “那亲事呢?” “奉祀君品级虽不高,但毕竟是天下文宗,孔家嫡女,倒也不算辱没了忱儿。” “那今日义父为何没有答应他?” 柳明诚傲娇地一扬眉:“我柳家的好儿郎岂容别人轻易惦记?总要矜持一些吧!”顿了顿又道,“万一......此女貌丑呢?” 祁翀哑然失笑,这后一句才是真话吧! 第263章 柳世子小定大喜 谢公子大事不妙 次日早晨用过早饭后,柳明诚将昨晚孔维翰求亲之事秉明了祁清瑜。 祁清瑜笑道:“先把人叫过来瞧瞧吧,我和他母亲替他掌掌眼,总得要我们看过了才能定吧!” “自然是这个道理,那就有劳母亲了。” 柳忱在一旁听说是替自己议亲,臊了个大红脸,婉月也掩口偷笑。倒是柳恪、婉莹等几个小的兴奋不已,早去旁边商议怎么偷看未来嫂嫂了。 一盏茶的工夫之后,孔夫人便带着孔家小姐芳芷前来拜见祁清瑜和赵夫人。二人仔细打量了一番,见这位小姐容貌周正,举止端庄,待人有礼,谈吐得体,几番问答下来倒是挑不出什么毛病。双方当即交换了庚帖,遣了人去合八字。 祁清瑜见孔小姐的时候,柳忱自是不便在场,恰好孔维翰来请祁翀去孔庙,柳明诚便叫了柳忱同去,往外走的时候正听见下人议论说是老太太命人去合八字一事,柳忱俏脸又是一红。 因为有议亲这一节,柳忱今日再见孔维翰便有些不好意思,倒是孔维翰看柳忱是越看越喜欢。 他有心考校柳忱的才学,便指着一处厅堂道:“此处尚无楹联,可否麻烦贤侄给题上两句?” 柳忱岂会不知他的意思,因此不敢推辞,略一思索便道:“万化所基,人伦冠冕;二南之业,家学渊源。” 这短短十六个字既引经据典又语含恭维,果然孔维翰极为受用,连连夸赞。 因为不是正式的祭祀,因此今日的拜庙倒是很简单,祁翀等人只是在孔维翰的陪同下游览了孔庙一番,又在孔圣人像前上了一炷香便算结束了。 拜完庙回到下榻之处,方深甫、方实父子早在院中候着了。 “参见殿下!” “方公、元真,免礼!”祁翀笑着拍了拍方实,“在军中做的如何?学着练兵了吗?” “回殿下,臣初到军中时,那帮小子的确不太听话,后来照着殿下教的法子,跟他们比力气,敢有不服的,就把他们练趴下,渐渐地便将那帮小子都收服了。如今也在学着练阵法,有些成效了。”方实憨厚地笑道。 祁翀点点头鼓励道:“不错,好好练,日后有你建功立业的机会!” “殿下,臣适才刚刚接到了朝廷的调令,请殿下过目。”方深甫从袖中取出一纸文书交给祁翀。 “调任秦王府长史?”祁翀诧异地望着方深甫。 “是,”方深甫呵呵笑道,“臣有幸又能追随殿下左右了。” “那敢情好啊!有方公在我身边襄助,定能省去不少纷杂繁芜。” “为殿下分忧解难乃是臣职责所在,臣责无旁贷!呃......臣还有个想法,要不干脆让方实也进京吧,还让他跟在殿下身边随侍。” 祁翀想了想道:“府里倒是缺个护卫队长,只是恐怕委屈了元真。” “不委屈、不委屈,跟着殿下何愁没有前程。”方深甫在这方面倒是很实诚。 祁翀很喜欢方深甫这份坦诚,便笑道:“既如此便一同进京吧。” 正说着,韩炎进来回事,说是慕青适才来回话,振风镖局己决定跟随殿下进京。 祁翀点点头道:“那就安排他们上船走水路吧,姑祖母那边护卫不多,他们正好补这个缺了。” “是,殿下。另外,奴婢适才听大长公主殿下那边的人说,二公子跟孔小姐的八字合上了,说是五行中和、阴阳相配,两家大人也都满意,明日便下小定。” “这么急呀?” “殿下,咱们不能在郢州停留太多时日,孔家又想着早日定下此事,所以只能仓促一些了。” “哦,这倒也是。你去找几件瓘玉首饰交给夫人,就算是我给二弟添的小定礼。” “是,殿下!” 方深甫跟祁翀简单聊了几句便也告退了,他们父子刚走柳明诚又来了,他也是来说小定一事的。 “明日小定具仪,中午孔家设宴,特来请殿下赴宴。” “好啊!那姑娘......看来是不丑的了?”祁翀调侃道。 “娶妻以贤不以貌。”柳明诚捋须一本正经道。 切!我信你个鬼!昨晚是谁担心貌丑呢?祁翀心里暗自吐槽,终究是没好意思当面揭穿他的“虚伪”。 “何人伐柯?” “请了林公做冰人。明日宴上,与孔家结盟之事应该可以定下来了。” “此事若义父觉得可行,我倒也没有意见,甚至伐吴之事也可答应他。对了,方子肃的事是您的安排?” 柳明诚没有否认:“上次跟向尚书提了一嘴。长史掌王府诸务,得是个信得过的人才行。子肃虽无大才,但其为人有一点好处,只要认定了主人便会一心一意,绝无二心。” “义父的安排我自然是信的过的。这位向尚书倒是颇为识趣。” “礼不白送。”说到此处柳明诚心里其实挺不舒服的,他一向清高,视金钱如粪土,总想着以道义服人,可如今看来这道义竟真的不如金钱管用,好不讽刺! 二人又聊了些行程安排上的事便各自休息了。 次日,孔府一大早便热热闹闹的,林仲儒老早就来到上房见了祁清瑜。 “学道啊,今日便有劳你了!日后少不了你一杯谢媒酒!” “殿下客气,老臣幸甚幸甚!”林仲儒一张老脸乐开了花,跟自己嫁闺女似的。 因为柳家就住在孔家,因此小定仪式也简单了许多,但柳家备下的小定之礼却并不简约,祁清瑜、赵夫人和祁翀各预备了四样首饰,加起来共十二对,另有绫罗绸缎十二匹,这就意味着将来的聘礼也会极为丰厚。 孔家虽不贪图这点聘礼,但男方聘礼丰厚意味着对女方及这门亲事的重视,因此孔维翰夫妇也是眉开眼笑,连忙安排相应的返礼。 林仲儒穿梭往返两趟之后,小定之礼便算成了,孔家忙安排下酒宴庆贺。 事情定下来了,祁翀便也不再藏着掖着了,他举杯贺道:“奉祀君今日达成所愿,可喜可贺,孤祝奉祀君另一心愿也早日达成。” 孔维翰大喜过望,举杯躬身道:“今后鲁县孔家惟殿下马首是瞻!” 二人心照不宣,干了杯中酒便算是结盟了。林仲儒、柳明诚也都含笑不语,各自想着心事。 次日,祁翀一行人离开郢州继续西行,林仲儒率众官员于城外相送,无须赘述。 队伍行至榆东路与京东路交界处时一分为二,大部队继续西进,柳恽、慕青等护送着祁清瑜轻车简行秘密向东北方向折返,到郢州码头登船。 码头那边,邹浩早就率领船队在候着了,将祁清瑜接上船后便沿浊水西去了。 祁翀这一路此后穿州过县,还算平静,平整的水泥路使得马车的颠簸程度轻了许多,祁翀干脆躺在车上睡大觉了,他最近夜里都在国图抄书,白天正好补觉。 沿途州县官员接待事宜一律由柳明诚出面打理,祁清瑜、祁翀都不露面,对外便称大长公主病了,秦王亲自侍疾,不便接见各级官员。如此既隐瞒了祁清瑜不在队伍之中的事实,也为祁翀博得了一个“至孝”的美名。 与此同时,驻地在宣州城内的京东路漕司近日却有些不太平。 先是在前日的一次卸货时,一根巨大的木料突然从船上掉落下来,直直向一名苦役砸去,亏得那苦役身手敏捷,竟被他躲了过去。 昨日,还是那名苦役,在搬运货物下船时,脚上的铁镣似乎是被绊了一下,竟连人带货物掉下河里去了。水虽不深,然此时春寒料峭,棉衣未去,透水后便重如铁衣,再加上铁镣沉重,那年轻人一时竟没能上来,负责看管的军士也无一人下去救人。危急关头,幸亏旁边有几个其他商船的伙计路过,见义勇为,一起下水七手八脚将人捞了上来,这才救了那年轻的苦役一条性命。 负责监工的漕司都头见那苦役被人救上来了,不但不喜,反而恶狠狠的瞪了救人的伙计几眼,又借口那苦役损坏了货物,狠狠地抽了他一顿鞭子。 今日,那个名叫谢昕的倒霉苦役又带着伤一瘸一拐来上工了,不远处的茶棚里几名精壮的汉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师父,您说他们今天又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一名伙计笑着问道,正是昨日下水救人的伙计之一。 “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让师兄弟们盯紧点就是了,你们几个昨天下水的今天就别直接露面了,再撑个一两天,咱们的船队就到了。”这为首之人腰间挎着一把单刀,正是振风镖局掌柜的孙铨。 孙铨他们早几日便得了柳明诚的命令,到宣州码头找到谢昕并保护好他。孙铨并不知道谢昕的身份,但从这几日的情况来看,这小子显然得罪了大人物,想要他死的可不止一两个人。 包括谢昕在内的这一队苦役他们今日的任务是到一艘官船上为一位官员卸货,几十个箱子看着不大但颇为沉重,看来装的都是好东西。 那官员家的管事站在甲板上指挥着苦役们干活,谢昕搬完了一趟正准备再搬第二趟,那管事却一把薅住了他的衣领:“诶!你!去那边地字三号房,里面有个黑箱子去搬出来!” “是!” 谢昕拖着沉重的脚镣向管事所指的房间走去,走到房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无人应答,便推门进去了,果然地上有个黑箱子,倒是不算太重,便抱了出来送下了船。 第264章 谢公子命悬一线 杨漕司救人危难 晚上干完活回到牢房,谢昕已经疲累不堪,将一碗馊粥灌进肚子后便倒在草堆里呼呼大睡了。来到苦役营已经一个多月,他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日子。白天身体上的辛苦不算什么,自小练功也不是没吃过苦;吃穿很差也不算什么,毕竟饿极了什么都能下肚;精神上的憋屈、人格上的侮辱他也都忍了,再怎么痛苦还能比被亲生父亲出卖更痛苦吗?再说了,这一切不都是自己自找的吗? 身体上的疲累以及精神上的麻木反倒让他的睡眠极好,倒下不久便睡着了。刚刚入睡不久,忽然一阵嘈杂声传来,关押谢昕这队人的牢门被打开,十几名差役鱼贯而入,将所有人全部叫了起来。 “都起来、都起来,全部靠墙站好!”为首的牢头大声呼喝着,待众人站好后冷冷问道:“今日在那艘官船上可有人去地字三号房搬过一个箱子呀?” 立时便有人将目光望向谢昕,谢昕站出来道:“是小人去的。” “搜身!” 一声令下,两名差役立刻上前将谢昕按住,另一人过来搜身,摸了几下便大叫道:“找到了!”说着便从谢昕怀中取出了一只金镶宝的戒指交给了牢头。 谢昕目瞪口呆,不明白自己怀里怎么会多了这么个玩意儿。 还没来得及解释,牢头就冷笑道:“好你个小兔崽子,竟敢行窃!适才那家人来报案说被上船搬东西的苦役盗走了值钱物件,我还不信,还真让人家说着了!人赃俱获,你可还有话说?” 谢昕刚欲解释,可突然灵光一闪,前两日的遭遇涌上心头,他顿时明白了一切,心中无比悲哀——如此三番两次,父亲大人这是非得逼我去死呀! 有道是“哀莫大于心死”,一瞬间,谢昕只觉得人生彻底失去了希望,再也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想到这里,他冷笑道:“想弄死小爷,用不着这么多鬼蜮伎俩,要杀便杀好了!” 牢头面色一沉:“哼!你既无话可说,来呀,按规矩押入死囚牢,待明日禀明漕司即行处决!” “是!”差役上来给谢昕戴上重枷押入死牢。 次日天明,牢头将此事禀报了京东路水陆转运使杨康侯。按《渊律》,加役流犯人如服役期间再犯新罪便应处以极刑,且由服役所在即可处置,不必上报刑部。因此杨康侯也没太在意,便要发下令签,让手下人去处置。他一边伸手去够令签,一边随口问了一句:“这人叫什么名字呀?哪儿人啊?” “谢昕,京城人氏。” “谁?谢......”杨康侯大惊,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又缓缓收了回来。 前些日子罗前辈刚刚来信问过了谢昕的下落,今日便出事了,有那么巧吗? “嘶......”杨康侯沉思了片刻道,“你将案情经过说与我听听。” 牢头如实禀报了经过,说是谢昕今日在官船上搬了一箱细软,随后那名官员的家眷就发现那箱细软中少了一个金戒指,然后就在谢昕怀中发现了。 杨康侯心中顿时就有数了,谢昕世家子出身,吃过见过的主儿,岂会眼窝子那么浅去偷一个金戒指,如此拙劣的栽赃陷害简直太不要脸了!真当我杨某人是吃干饭的呀! 想到这里,他望着牢头冷笑道:“你拿了人家多少好处,这样卖命陷害一个无辜之人啊!” 牢头大惊,慌忙申辩道:“小人不明白相公所指何意?” “不明白?哼,如此显而易见的栽赃陷害当本官看不出来吗?你知不知道这谢昕是什么人?那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子!就算暂时落难,早晚也会重新飞回枝头!你一个小小牢头竟敢算计皇亲国戚,你胆大包天不要命,本官可不想陪你一起疯!” 杨康侯当然知道谢昕已被谢家抛弃,可他笃定一个小小的牢头不会知道京城大人物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收买他的人也不会将实情告诉他,因此便决定诈上一诈。 果然,那牢头顿时慌了神,扑通跪下连连磕头:“相公,小人不知道他是皇亲国戚呀!小人该死!您救救小人吧!” “那你就从实招来!” “是是是,谢昕确实是被陷害的,是那个管事趁他不注意将戒指塞到他怀里的。他还给了小人五十贯钱,让小人配合他早日除掉谢昕,承诺事成之后再给五十贯。相公,您看这事怎么办啊,那边还等着小人回话呢!” “你先拖上一拖,就说今日本官公务繁忙,你还没有时间禀报此事,容本官想想再说。”这件事如何处置,杨康侯也颇感为难,因为不知对方的底细,牢头知道的也极为有限,所以一时之间倒的确不知该怎么办了。 牢头退下后,杨康侯正左右为难、冥思苦想之际,门子来报,有人持大长公主府拜帖前来求见。 来人正是孙铨。原来今日孙铨等人在码头上没有寻到谢昕,一打听才知道谢昕被押入了死囚牢等候处决。孙铨大惊,生怕杨康侯真将谢昕杀了,便忙过来递帖求见。 孙铨道明来意后,杨康侯暗自庆幸,幸亏刚才多问了一句,要不然就真闯大祸了。 听说谢昕还活着,孙铨也暗自松了口气,便道:“杨漕司,府中的商船今日下午便能到码头,请将人交给在下吧。” “这......私纵囚犯乃是死罪,如何使得?”杨康侯吓了一跳。 孙铨凑到杨康侯身侧耳语几句,杨康侯神色几番变化之后终于点了点头。 傍晚时分,杨康侯又叫来了牢头仔细嘱咐了一番。 天黑以后牢头将一蒙面人带到谢昕所在的牢房,将谢昕捆绑之后一番施针,谢昕便逐渐失去了呼吸,一动不动仿佛死人一般。 蒙面人躲到旁边一间斗室之中避开众人,牢头又将一名身穿兜帽斗篷之人带到谢昕牢房。在昏暗的油灯下,那人辨认了一下谢昕的容貌,又伸手探了探谢昕的脉搏,确定谢昕已无生机,遂将剩下的钱付给了牢头,牢头迭声道谢将此人送出了牢房。 此人刚走,前面那蒙面人便再次来为谢昕施针,几针下去,谢昕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又活了过来,那施针之人也长舒了一口气,面罩之下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随后孙铨带着两个徒弟来将虽已活过来但仍在昏迷之中的谢昕及蒙面人接上了马车,向码头疾驰而去。一行人上船后,商船随即连夜启航。 而在京东路水陆转运使司的档案中则留下了谢昕因犯新罪被处以绞刑的记录。 从此世上再无谢昕此人! 逼仄的斗室中,谢昕缓缓睁开了眼睛,借着昏暗的灯光他认出了坐在身边的正是那个给自己施针之人,只是此时他已经除去了面罩,露出了真容,旁边还有位姑娘也在全神贯注看着自己。 见谢昕睁开了眼睛,那姑娘兴奋地大喊道:“先生,他醒了!” “你们是什么人?”谢昕警惕地问道 “我叫白郾,是个大夫。”年轻的大夫温和地答道,“她是我徒弟元瑶。” “这是哪儿?” “这是大长公主府的商船,我们此刻正在浊水之上。” “大......大长公主?”谢昕不可思议地望着白郾。 “嗯,殿下知道有人要害你,派我们将你救下了。今晚你且好好休息,明日带你去见殿下。” “殿下也在船上?” “是啊,殿下这两日有些晕船,吃没吃好,睡没睡好,为了救你,她老人家可算是遭罪了!”元瑶有些愤愤不平。 这一瞬间,要说谢昕完全没被感动那是不可能的,可他的眼神也只是亮了一下便又暗淡下来:“何苦救我呢?我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何不让我死了算了!” “这话你跟殿下说去,我们是大夫,只管救人,不论其他。不过既然已经死里逃生了,我劝你还是好好活着,总不能辜负了救你之人的一片苦心吧!”白郾笑着安慰了谢昕几句。 谢昕没再说什么,只是瞪着一双空洞无神的大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天花板。 白郾知道他是心病难医,轻轻叹了口气也不再劝了。 第265章 改姓名重获新生 闻调令心怀疑窦 次日一大早,白郾来给祁清瑜请脉,顺便禀报了谢昕已醒之事。 闻言,祁清瑜原本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连忙让人将谢昕带过来。 谢昕简单洗漱又换了一身小厮的衣服后跟着丫鬟来到祁清瑜的房间,船上简陋,即便祁清瑜的房间也只是比其他房间大一些、有些简单的装饰而已,与她平日的住处乃是天壤之别。 “小人谢昕拜见殿下,叩谢殿下救命之恩!” “快起来、快起来!小昕啊,快让我看看!”祁清瑜心疼地将谢昕拉在身前仔细打量,“瘦了,也黑了,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吧!” 不知为何,在这位老人家面前,谢昕竟没有任何心气儿假装坚强,他愧疚地低下头道:“都是我罪有应得,我对不起程翰林一家。” “唉!你这孩子也是,怎么能做出那样的糊涂事!害人害己!虽说你不是故意杀人的,可那到底是八条人命啊!说起来,你的确该罚!”祁清瑜严厉地责备了谢昕几句,又话锋一转,“不过话又说回来,你那个爹也是真狠心,出事之前不知管教,出了事便一脚踢开,为父不慈啊!” 听了祁清瑜的话,谢昕心中百感交集,悔恨、委屈、悲愤、不甘,各种情绪一股脑涌上心头,情绪瞬间崩溃,眼泪夺眶而出,他跪在祁清瑜面前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嘟囔:“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几个月来的委屈、悔恨都化在了泪水里,他哭的撕心裂肺,在场之人无不动容,祁清瑜心里也不是滋味,陪着落了不少眼泪。 祁清瑜一边抹着泪一边劝谢昕:“孩子,既知道错了,今后改过便是了,你还年轻,还有自新的机会。” 劝慰了好半天谢昕才止住了哭声,这一番发泄将他压抑已久的情绪释放了出来,哭完之后他的心情舒畅了不少,同时也重新燃起了一丝人生的希望。 祁清瑜又安慰了他几句,让人端上了早饭、点心、茶水。 谢昕见都是自己喜欢的饮食,显然祁清瑜还记着他的喜好,心中又是一暖,便大口吃了起来。 祁清瑜这几日一直食不甘味,今日见谢昕吃得香,自己一高兴也多吃了几口。 用过了早饭,祁清瑜又道:“你原来的身份已经不能再用了,在京东路漕司那边的记录里,你已经死了,如果再以原来的身份示人,那就会害了包括杨康侯在内的许多人,所以你需要一个新的身份。” “全凭殿下做主!”谢昕恭恭敬敬道。 “那我就给你重新起个名字吧,嗯......你今后既与谢家再无关系,那你这一支便从你开始了,那就以‘元’为姓吧,‘昕’者明也,化‘昕’为‘明’,就叫‘元明’吧,字子显。” “多谢殿下赐名!” “你暂时就以我身边小厮的身份随我进京,进京以后再给你安排新的职事。” “进京?”元明有些担忧,“京中认识小人的不少,万一......” “放心,秦王早都料到了这一点,提前给你备下了一样宝贝。来人,把那个面具拿过来。” 丫鬟闻言从一个箱子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硅胶面具,这是祁翀前些日子从国图一位工作人员的办公室中搜罗出来的,当时还是全新的连包装都未拆,上面的文字说明显示这是从国外买回来的,也不知道这位姐姐买这个东西原本是打算用来做什么的。 与其说是面具,其实不如说是头套更贴切,能够覆盖整张脸及脖颈。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头套外面没有头发,戴上去便是个秃瓢。而且,为了贴合的更紧密,最好是连本身的头发都要剃掉,否则容易露出破绽。 元明也不犹豫,立即让人剃掉了自己全部的头发。绝处逢生之后,求生的欲望超越了一切,头发算得了什么? 剃光头发戴上头套,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就出现了众人面前。极薄而柔韧的硅胶套在脸上,和面部贴合的极为紧密,乍一看上去还真看不出什么破绽,但也不能凑近了长时间仔细看,否则还是会发现一些异样。 祁清瑜忍不住赞叹了一声:“这还真是个好玩意儿,也不知道翀儿打哪儿弄来的。以后你就顶着这张脸出去,保证你亲老子也认不出你来!至于头发嘛,没有就没有吧,还不允许人家天生谢顶吗?” 元明“嘿嘿”笑了两声,继续从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新面孔,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殿下,您怎么知道有人要害我呢?” “你祖父给我来了一封信,是他告诉我的。你老子虽不是个好东西,可你祖父还是疼你的,只是他卧病在床,心有余力不足罢了。” 想起年迈的祖父,元明心里又是一沉,默然不语了,只是有面罩戴在脸上,看不出他的表情。 祁清瑜却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安慰道:“回京之后我想法带你去见见你祖父,给他报个平安。” 元明感激地望了祁清瑜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对了,慕青,到下个码头你上岸去,给秦王他们捎个口信,告诉他们我们这边一切顺利。” “是,殿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京城这边早就得到了大长公主和秦王一行人已经启程的消息,不少人都因不同的原因在默默关注着他们的行程。 梁颢在接到门生弟子的密报后,再次约了祁桦来到显光寺。 “殿下,有些不对劲儿,”梁颢开门见山,“大长公主和秦王已经连续多日没露面了,会不会他们已经不在队伍中了?” 祁桦皱了皱眉思索起来:“如果说那小子脱离队伍单独行动或许还有可能,但姑母那么大年纪能去哪儿呢?嗯?不对,项充,东观是不是说他们还有一路是走的水路?” “是,不过那一路载的都是跟随他们进京的门人、商户之类的,以辎重器物为主,难道他们会隐藏在船上?” “我表哥心眼儿多,可没准儿!兵分两路吧,你带剩下的那些人去水路上截杀!东观那边计划不变。” “截......截杀?”梁颢愣了,这件事他之前没听祁桦说过。 “梁相是不是觉得这个手段过于简单粗暴了?”祁桦笑道。 “不......不是,那可是一品亲王和大长公主啊!您直接......”梁颢吓得没敢再说下去,他是想让这两人死,可打死他他都不敢直接明着杀!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半路截杀虽然粗暴了些,但最是简单有效。我知道他们有多少护卫,我的人数比他们只多不少,而且训练有素,十拿九稳。梁相静候佳音吧!” “可......可是,成功之后呢?陛下怪罪下来,如何是好啊!”梁颢腿肚子还在发抖。 “陛下?呵呵,到那时候大渊的陛下还不知道是哪一位呢!”祁桦冷笑道。 梁颢闻言心里又是一惊,半晌没说一句话。 却说祁翀这边这日行至宣州时被慕青赶了上来,向他禀报了谢昕已经救出一事,祁翀、柳明诚心中都是一安,遂让慕青也不必再赶回去,便随这一队同行了。慕青的一双儿女也都在这一队中,她自然是乐得随行。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祁翀在宣州却并没有找到邓子安。 原来就在三日前邓子安接到了枢密院的调令,命他立即率壮武军步军到京城听用,原来在京服役的壮武军马军则回到宣州休整。因为命令下的极为仓促,只有一天准备时间,所以邓子安来不及提前给祁翀通报便匆匆带队上路了,只是给祁翀留下了一封信说明了情况。 祁翀蹙眉想了半日,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不安之感。 “老韩!” “殿下有何吩咐?” “让队伍先停下,派人到前面探路,多派些人,走远一些,探仔细了。” “是!” 祁翀下车伸了个懒腰,让小滕将柳明诚请了过来。 “义父,我怎么觉得这事儿有些怪呢?” “殿下指什么?” “厢军轮休一般多久一次?” “大约两至三年。” “那不对呀,距离上次厢军轮休这才半年功夫,为何壮武军再次轮休?” 柳明诚闻言也点点头:“是有些反常,不过臣对军务了解不多,说不好。” “朝中何人有权调动厢军?” “按职责来说,太尉和枢密院都有这个权力。” “首先排除太尉,楚王只比咱们早出发几日而已,如今应该还在回京的路上呢,不会是他。枢密院枢密使是谁?” “枢密使是定国公严方叔,两名枢密副使一是臣的岳父曹国公赵昌国,另一人则是安南侯简泽。调动一支厢军不是什么大事,这三人都有权下令。不过两位老国公年事已高,早就不大管事了,在枢密院也只是挂名而已,实际上在做事的只有简泽一人!” “简泽?我记得上次您说过他还是壮武军观察使?” “是,不过只是遥领而已,并不亲自视事。” 祁翀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深吸了口气道:“接下来一段路程让大伙儿都小心些吧,护卫们每人发几颗手雷,备好弓箭,一直到出宣州界都不要掉以轻心。” “是,臣这就去安排。” 半个时辰后,派出去的斥候纷纷回来了,说是五里之内都没有发现异常。 第266章 突遇袭指挥若定 显神威火铳立功 队伍再次出发,韩炎不敢掉以轻心,每隔两刻钟便派出去一拨斥候,探路的距离也从五里延长到了十里。然而接下来两日一路上都异常平静,直到出了宣州进入豫州都没有遇到任何状况。 祁翀只当自己是紧张过度、虚惊一场,总算松了口气,让韩炎撤回了斥候。 “殿下,这一段路地势平坦,视野开阔,周围也没什么人,侯爷问您要不要下车骑会儿马,活动活动筋骨?”韩炎在车窗外问道。 “好啊!”祁翀顿时来了兴致。这一路上如果不是柳明诚让他一直摆出端庄稳重的样子,怕被别人挑剔说举止轻佻,他早就想跨马疾驰一段了。 下车换马后,祁翀一马当先冲了出去,韩炎、柳明诚、赵铣率领护卫紧跟在后。 这一路上果然没什么人,一眼望过去都是平坦的良田,不像榆东路那边尽是丘壑起伏,地形复杂。 跑出去二十多里路后,众人驻马休息,等候队伍赶上来。 “可惜望州没有这么好的地势,否则静山军就可以好好练练骑兵了。”柳明诚看着周围一望无际的平地感慨道。 平地?骑兵? 一丝不祥的预感陡然从祁翀心头涌起:若是有人在此处以骑兵冲击自己这一行人,那么...... 想到这里他突然问韩炎道:“老韩,邓子安信里所说的壮武军马军回宣州是什么时间?” “回殿下,说是十日前便启程了,诶?不对呀,若是十日前已经启程,此时就算没到宣州也应该在路上碰到了,怎么没见着呢?” 柳明诚心中陡然一惊,大叫道:“不好!马上调头回去!” 祁翀等人也都明白了过来,正欲打马调头,忽听一阵马蹄声响由远及近而来,那不是一两匹马的马蹄声,而是成百上千匹马一起奔跑所发出的巨大响声,大地也开始微微震颤,那是——骑兵!而且从声音和震动的程度来看,人数不会少于千人! 祁翀心中大骇,脸上顿时变了神色,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呀!虽然还未接触到来的那队骑兵,但结合前后各种反常情节,几乎可以肯定对方就是壮武军马军,而且是敌非友,在此埋伏等候他们多日了! 韩炎忙道:“殿下、侯爷先走,奴婢断后!” 祁翀毕竟是自幼养成的镇定从容的气质,只慌了那么一瞬间便已恢复了平静,他命令道:“大家不要慌,骑兵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我们胯下都是宝马良驹,速度不会比他们慢,不用担心。义父、老韩,你们立刻快马赶回去,将铳车拉出来围在四周,将女眷孩童护在中间,我们将骑兵引过去!” “殿下,你和韩炎一起先走吧,臣来做诱饵......”柳明诚忙道。 祁翀抬手制止了他:“义父不必说了,就这么定了!赵铣,将王旗展出来,既然是冲咱们来的,那咱们就陪他们玩玩!” “是,殿下!”赵铣闻言立即从手下护卫的手中接过捆扎着的王旗,将捆绳解开,一面青底红字火焰尾的认旗立时迎风展开,上书一个大大的“秦”字。 柳明诚还欲争辩,祁翀直接一鞭子打在了他的马臀上,骏马立刻带着他往回疾驰而去。祁翀又转头对韩炎道:“老韩,布置军阵义父不在行,你是行家,这事儿只能交给你!” 韩炎见他主意已定,这番安排也有道理,只好遵从他的吩咐先行回去布置迎敌。 祁翀观察着远处的来敌,待到双方距离快到箭矢射程之内了,立刻打马往回赶。 对方显然也看到了前面的王旗,一阵战鼓声传来,追击的速度更快了,甚至开始向他们放箭。 箭矢挟风而来,所幸因为射程不够,纷纷落在祁翀等人身后,偶有一两支箭从身侧飘落,将祁翀惊出了一身冷汗。 祁翀本以为自己的西夏良驹肯定能快过对方的马,可没想到对方的马速竟也丝毫不弱于他们。刚才说“陪他们玩玩”的时候有多豪迈,此刻就有多狼狈。 不得不说,祁翀此前虽参与过几次小的战役,但都是躲在后面指挥,还从未与敌人如此近距离接触。原本他还想帮韩炎他们拖延一些时间,但此刻大骇之余也顾不上其他了,只能没命地打马,疯狂地逃命。 所幸,韩炎、柳明诚的速度够快,而改造后的四轮铳车安装了转向系统,调转马头也不是难事,所以等卤簿大队出现在祁翀眼前时,铳车已经基本就位了。祁翀的护卫、仪卫都出自静山军,赵铣所部也都训练过火器的使用,因此此时丢掉手中的仪仗器物,抄起火枪便都是生力军。 祁翀等人打马从铳车留下的空隙中穿过后,空隙便迅速被填补好,回到安全区域,祁翀过分紧张的心情顿时一松,全身紧绷的肌肉也立即松懈下来,一种无力感猛烈袭来,他甚至控制不住马缰绳了,跌下马后便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半晌站不起来。慕青等人连忙连拉带架地将他拖到了最里圈的车里,柳明诚及一众女眷都被安排在这里,而外圈又围上了一圈马车以作盾牌之用。 此时敌军的羽箭已如雨点般袭来,因为携带的盾牌数量不多,众护卫将所有能用来抵挡箭雨的东西都挡在了头顶、身前,但仍有不少护卫、仆人、马匹被射中,车身上也是插满了羽箭。 韩炎此时根本顾不上祁翀,透过身前的盾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来犯之敌,待对方到了射程之内,一声令下,四十支迅雷铳齐发,冲在前面的骑兵顿时人仰马翻,纷纷倒地不起。 即便逃过第一波攻击的,也大多没躲得过第二波火枪的射击。 本来火枪的射程是要比迅雷铳的射程要远的,但韩炎故意将火枪安排在铳车后面,就是要牺牲射程以提高精准度。果然不负所望,零星漏掉的骑兵很快成了火枪手们的活靶子,个个被打成了筛子。 然而最要命的还不是直接伤害,而是马匹所带来的间接伤害。 祁翀这边的马因为早就习惯了火器发射时发出的巨响,都镇定自若,但是对方的马却是第一次遇到这般场景,不少马受惊人立而起,甚至挣脱缰绳四处逃窜,将骑手甩在地上,而落地的骑手几乎没有机会站起来就被后面疾驰而来的骏马冲倒踩踏而亡。 在扔下一二百具尸体后,骑兵的统帅不得不下令暂停进攻,马队停在了火枪的射程之外。 祁翀这时也缓了过来,他迅速将手铳装好火药交到柳明诚手里:“义父,你留在车上保护义母和弟妹们,我去帮韩炎。” “殿下,您是千金之躯,不可一再涉险!”柳明诚急了,一把拉住祁翀。刚才将祁翀留在那里诱敌,他就已经十分后怕了,如今怎么可能再让他去冒险。 “放心吧义父,有韩炎护着我呢,没事的。”祁翀说完挣开柳明诚的手,抄起“云霄”就跳下了车。柳明诚拉他不住,只能由他去了。 “老韩,什么情况?” “殿下,敌军第一轮攻击受挫,不久后应该就会开始第二轮进攻。一般来说骑兵正面进攻不顺,多半会采取两翼包抄的策略,奴婢已经让两侧的铳车准备了,每侧三十辆,只是,这样一来后面就没有铳车了,万一有人从火枪下逃脱绕到了后面......”韩炎有些担心的说。 “让人去后面埋地雷,不用埋多深,轻轻盖一层土,远远地辨别不出来就行了。”祁翀胸有成竹道。 韩炎眼前一亮,立即明白了祁翀的意思,叫过方实让他带护卫将地雷均匀地撒在队伍后面三十丈外。 果然,两刻钟后,剩余的骑兵开始两翼包抄,骏马踩踏着麦苗疾驰而来。他们这次学聪明了,始终保持在迅雷铳的射程之外,火枪虽然也能击中部分骑兵,但终究是火力密集度不够,大部分骑兵还是躲了过去并在卤簿队伍周围最终形成四面合围之势。 祁翀在心里盘算开来,虽然自己这边也有马,但大部分马匹都被套在车上,来不及解套换鞍,可以骑乘作战的马匹不过一二百匹,远不及对方数量多,很难跟对方形成对冲,所以还是要依靠火器进行防御。 想到这里他立即下令道:“赵铣,你带着火枪手到队尾处集合射击,将手雷也分发下去。” 话音未落,一阵战鼓声响,四周骑兵开始同时冲击,又是一阵箭雨袭来,众护卫手持盾牌死死地将祁翀护在身后,但马匹由于缺少保护,不少中箭伤亡的,祁翀一阵心疼,本来战马就少,这下更少了!好在箭雨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想来应该是对方的箭矢损耗的也差不多了。 这次进攻,敌军也没有占到多少便宜,先是赵铣指挥的火枪手一轮多段射击下来,队伍后方敌军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已经基本损失殆尽了。 距离拉近以后其他三面迅雷铳再次火力全开,又是一轮密集打击,中弹的、被自己的马掀翻的都不计其数。 然而敌军战斗意志极强,在如此巨大的伤亡面前攻势依然不减,终究是有少部分骑兵躲过了火枪的射击,冲到了近前。 然而勇则勇矣,他们却并不是幸运儿,首先遇到的便是撒在队伍后方的地雷。 这些地雷被设计的极为敏感,不要说马蹄直接踩上去了,便是马蹄溅起的石子砸在上面都会引起爆炸,而爆炸掀起的土石又可能引爆其他地雷。 不知是哪一匹马成为了第一个中招的倒霉蛋,随着一声平地起雷,一条血肉模糊的马腿飞了出去,马上的人被重重地抛在地上,偏偏不偏不倚地又落在了另一颗地雷上,于是他便落得个跟他的战马同样的下场。 很快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响起,人、马纷纷浴血。恐怖的场景终于吓住了战马,剩下的战马纷纷裹足不前,敌军无奈二次鸣金,剩余的三四百骑兵再次聚拢到一处。 第267章 硬碰硬短兵相接 枪对枪技高一筹 然而在看似的大好形势之下,祁翀心里其实也在暗暗发苦——火药、弹丸快用光了,铳管也发烫了,尤其是迅雷铳的铳管,在长时间不间断地连发之下有的已经出现了轻微的裂缝,也就是说接下来的战斗不能再单纯依靠火枪了。 事实上,在敌军鸣金之前,迅雷铳的发射密度就已经小了许多,祁翀不敢保证对方是否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一旦对方察觉了,那么接下来他们将不再畏惧火枪的威力,恐怕很快便会发起第三次进攻。 显然运气不在祁翀这边,他的担心成真了。 透过望远镜祁翀发现对方已经开始重新集结队伍,看来对方果然发现了这边在火器上出现的问题,新的一轮进攻马上就要开始了。祁翀心里暗暗佩服起了对方的统帅,此人能在兵力损失大半的情况下约束军队不溃散,并且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手的火力变化,统兵作战能力之强也算是少有了。 对面的情况韩炎也观察到了,于是走到祁翀身侧道:“殿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硬碰硬吧,咱们的护卫都是好手,不至于吃亏的!” 祁翀点点头命令道:“方实、赵铣,你二人各带一百护卫成左右两队与敌军对冲,把手雷都带上,不要急,瞄准了扔!” “是,殿下!” 很快,对面第三次响起鼓声,祁翀也向天鸣铳,双方各自催马向前开始对冲。 双方这次都极默契地放弃了远程武器,既不放箭,也不鸣铳。然而双方距离拉近到约二十丈的时候,方实他们再次“不讲武德”,祭出了手雷。 这一波手雷打得敌军毫无防备,顿时又报销了几十人,终于将双方人数拉到了较为接近的水平。 祁翀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战场局势。趁着敌军被手雷洗礼还在发懵之际,方实他们已经跟敌军短兵相接了,一个回合下来双方互有死伤。 但方实他们一个回合也不能拦住所有的敌人,而敌军这次显然是采用了不要命的打法,一个回合之后居然并没有再理会方实他们的打算,而是速度不减直接向祁翀他们冲过来。 这是打算“擒贼先擒王”啊! 由于仅剩下的大约二百匹战马,全部给了方实、赵铣他们,祁翀他们只能以步对骑,抽刀在手,带着剩余的护卫站立在队伍前面作最后一道防线。 柳明诚不知何时也下了车,从护卫手中接过一杆长枪站在了祁翀左侧,韩炎则站在了右侧,方深甫、慕青又分列两侧。 “义父,您怎么下来了?” “臣陪殿下守住这最后一道关。”柳明诚微笑道,神色间一派镇定自若。 祁翀感激地看着他,虽然微微颤动的喉头、急促的呼吸已经出卖了柳明诚,但祁翀还是很感谢义父在关键时刻的挺身而出,这给了他莫大的支持和鼓励,也让他明白自己这最后一道防线的责任——义母和弟妹们还在后面呢,必须守住! 柳明诚表面强装镇定,心里实际上比祁翀还慌,虽然他自幼也学过武功,但毕竟多年不曾习练,也从未上过战场,此刻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但是祁翀有难,他责无旁贷。 反倒是慕青此刻坚毅无比,毕竟她的一双儿女还在身后呢,一个母亲保护孩子的决心是胜过一切军心士气的。 骑兵速度很快,转眼就到了跟前,最后一轮火枪过后,祁翀等人与敌人正式短刀相接。 “斩马!” 随着韩炎一声令下,护卫们呐喊奔跑着迎向冲在最前的骑兵,带刀、出刀、压刀,刀光血影,人仰马翻。 祁翀也顾不上紧张了,他一咬牙,大叫一声举刀冲向了敌人。此刻他已经完全顾不上回忆韩炎教过的招数了,只是全神贯注地提防着敌人的攻击,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同时,抽空再给敌人一刀。 柳明诚提枪紧随其后,大枪舞动如轮,顿时逼退了身前的敌人。他的动作初时还有些生疏,但却越来越熟练,小时候的肌肉记忆在紧张的状态下迅速被大脑重新找回,到后面竟隐隐杀出了猛将的气势。 方深甫的武功也是不错的,一人一刀,斩马劈人,动作一气呵成,只是年纪大了些,体力稍有逊色,打一阵儿便得停下来躲在后面歇会儿。 慕青的九节鞭时而横扫前抛,时而如棍飞舞,令人眼花缭乱。只是九节鞭不适合战场作战,而且消耗体力巨大,她渐渐地有些体力不支,动作也慢了下来。 韩炎今日却不敢放开手脚去杀敌,因为他既要护着祁翀,还要抽工夫看顾着慕青、柳明诚,因此反而不能一心一意。 好在方实他们此刻已经回马杀了回来,此时双方人马交叉混战,骑兵已经跑不起来了,优势荡然无存,不少人索性下马步战。 祁翀在亲手结果了一名敌人后,被韩炎拉到了身后。此时战场局势已经明朗了,不需要他亲自上阵了。 护卫们战斗力终究是胜了一筹,敌军所剩人数越来越少,唯有一名全身装备黑漆将校铠的中年将军武力颇高,手中长枪上下翻飞,在方实、赵铣二人的夹击下依然处于不败之地。 韩炎怒了,挺枪就要上前,祁翀急了,忙喊道:“老韩,留活口!” “你俩退下,我来!”韩炎一跃上马,对方实、赵铣喝道。 韩炎一接手,形势立马翻转,没用几招那将军便被韩炎掌中枪压制地死死的,如果不是祁翀说要留活口,他恐怕早就将此人挑落马下了。 二人枪来枪往十几个回合,韩炎觑着一处破绽,一枪刺向那人小腿,那人吃痛不过,大叫一声跌落马下,护卫们迅速上前将其捆缚,仅剩的几十名敌军见将领被俘,纷纷弃械投降。 战斗结束。 “老韩,我亲手宰了一个!”祁翀扬着手里的“云霄”兴奋地嚷道。 韩炎笑笑道:“殿下英武!不过侯爷今日神威更胜殿下!” 正拄着枪大口喘着粗气的柳明诚闻听此言,顿时身子挺了挺,傲娇地扬起了头,一副这算什么的不屑神态。 “义父,您今日杀了几个?” “臣也没细数,嗯......五六个吧!” “义父威武!勇冠三军!”祁翀立时献上彩虹屁,柳明诚愈发得意了。 “殿下,先打扫战场吧。”韩炎小声提醒道。 “对对,老韩,你去安排几件事:第一,立即将没有引爆的地雷、手雷全部回收,以免误伤百姓;第二,统计死伤情况,派人去附近县镇买棺材,将咱们府里的死者全部入殓,敌军尸体统一堆起来,明天一把火烧了;第三,将所有死伤者体内的弹丸全部剜出来,伤者不论敌军我军,该治就治;第四,去问问踩踏的麦田属于哪个村子,将这个村子的里正找来;第五,立即审讯俘虏;第六,今晚就在此处安营扎寨凑合一宿,让人扎帐篷吧。行了,先去办这几件事吧。” “是,殿下。”韩炎当即叫过方实交代打扫战场的事情。 正说着的时候,远处一匹马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跑了过来,众人只以为是敌方一匹受了惊吓跑丢了的战马回来找主人了,都没有当回事。可就在靠近队伍时,马肚子下突然翻起一人,那人手持一方形弩匣,对着祁翀便按动了机簧。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韩炎正背对着那人,柳明诚和方深甫两个中老年人在感慨老胳膊老腿儿,倒是慕青保持了一名镖师应有的警惕,又离祁翀较近,她敏锐地注意到了异常,大叫一声:“小心!”飞扑上去挡在了祁翀的身前。 “噗”地一声,一支小箭插进了慕青的前胸,慕青跌倒在地。 “慕娘子!”祁翀大喊了一声,众人猛地回头,这才发现竟还有一名刺客。那刺客一击祁翀不中,又向地上躺着的被俘的中年将军射了一箭,正中那人后背。 “申东观!”方深甫一下子认出了那名刺客,大叫起来。 这个名字引得众人心中都是一凛,这位躲在郦仲孚背后的神秘人物此时竟出现在这里! 申东观见露了行藏,也不恋战,立即调转马头就跑。柳明诚情急之下掏出怀里的手铳就是一枪,可手铳准头不足,没打中申东观,却打中了马屁股,那马吃痛跑的更快了。 韩炎、方实上马去追,可那申东观仗着对此处地形的熟悉,七拐八拐就没了踪影,韩炎他们到底是没有追上,只好悻悻而归。 韩炎去追人的同时,祁翀将慕青抱到了车上,叫来了白郾的徒弟邓敞,让他救治慕青,又让白郾的另一个徒弟周复立即去救治那名被俘的将军。 那将军的伤势到不重,因为他穿着盔甲,盔甲有效的阻挡了弩箭的力度,那支弩箭并没有射入太深,稍一包扎即可。 这时韩炎、方实回来了。 “殿下,奴婢无能,让申东观跑了,请殿下责罚!”韩炎说着便要跪下请罪。 祁翀制止了他:“不要紧,跑了就跑了吧,不是还有俘虏吗?让二公子抓紧时间审讯。把那个将军看管好,既然申东观这样急着灭他的口,那就说明此人必定知道些东西......” 二人正说着,忽然邓敞红着脸从车上跑了下来。 第268章 伤私处难倒医官 善后事从容不迫 “怎么了?你不是在给慕娘子治伤吗?她的伤势要不要紧?”祁翀皱眉问道。 “不......不要紧,没有伤到心肺,就是......皮肉伤。”邓敞低头红着脸答道。 “那就赶紧包扎好,用点青霉素。” “这个......这个......”邓敞手搓着衣角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到底怎么了?快说!”祁翀有些火儿了,今日无端遇袭本来就让他挺恼火的,如今又遇上这么个吞吞吐吐的主儿,真是让人不爽! “殿下,男女授受不亲,你还是找个女大夫来给她包扎吧!”邓敞无奈地丢出了这么一句。 “这荒郊野外的你让我一时之间到哪里去找个女大夫!大夫治病救人哪儿那么些穷讲究!白郾平时都怎么教你们的?‘医者父母心’,你把女病患当你女儿、妹子不就行了!”祁翀更火大了。 “不是啊,殿下,实在是伤的那个地方太......太难以启齿了,要不您自个儿去看看吧!”邓敞为难地都快哭了。 祁翀沉着脸进车里看了一眼,然后迅速红着脸出来了:“呃,那个,附近有女大夫吗?” 韩炎一愣:“殿下,这世上本就没有几个女大夫,这一时之间到哪里去找啊?” 祁翀以手扶额冷静了半天,忽然他看向了韩炎:“呃,要不......老韩你去试试?反正你也......是吧?” 韩炎苦笑了一下躬身道:“那奴婢就去看看吧。邓大夫,需要我做什么?” “把箭轻轻拔出来,清理好伤口,上好药,包扎起来就行了。等您包扎好了,我去给她服用青霉素。” “好,我知道了。” “我就在车外守着,有什么不明白的您随时问我。” 韩炎上了车,轻轻撩开慕青外衣,顿时傻了眼,也明白为何邓敞不敢下手治疗了,原来那箭矢不偏不倚恰好就插在那一点“鸡头肉”上!那“酥胸白似银,玉体浑如雪”,有几个男儿看了能不脸红的? 韩炎也是一阵尴尬,但此时慕青已陷入昏迷,再不救治就真的会有危险,无奈之下,他只好硬着头皮一手按着慕青丰隆突起的小乳,一手猛地一用力迅速将短箭拔了出来。 慕青发出了痛苦的一声闷哼,韩炎不敢再耽搁了,迅速清理包扎好伤口退了出来。 邓敞立即上车去给慕青用药,约莫一盏茶后下车来,不好意思地对韩炎道:“韩管事,那个......慕娘子醒了,我怕她误会,已经告诉她是您给她包扎的了,您别见怪!” 话音未落,邓敞就一溜烟地跑了,说完最后四个字的时候,人已经在三丈开外了。 韩炎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让人将骆宁和欢欢接过来照顾慕青,自去忙活别的事情去了。经此刺客一事,他更加不敢掉以轻心,即便战斗已经结束,还是安排了百名护卫在周围布防。 附近两个村子的里正很快被带到了祁翀面前。这两个人此前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县令,如今说是一位亲王殿下要见他们,二人吓得胆战心惊,哆哆嗦嗦来到王驾前。 供祁翀休息的帐篷已经搭好了, “小人叩见殿下!” “两位老丈不必多礼,快快请起!”祁翀和颜悦色道,“赐座。” 左右立即搬来马扎让二人坐下,二人也不敢真坐,只坐了半个屁股,另一半虚悬着。 “今日将二位请来,是有三件事。这第一件事,刚才孤在此处遇袭了,孤的护卫与叛军打了一场,想必你们附近村子也都听见动静了吧?” “是是,都听见了,比过年放炮仗还热闹。” “对对......” “好,那孤要你们做的便是回去之后告诉村民,以后跟谁都不要提起此事,尤其是放炮仗一事,谁问都说没听见、不知道,明白了吗?” “诶!” “是,小人明白了。”二人虽然不明所以,但都点头应允了。 “好,这第二件事便是,此番打斗损坏了不少麦苗,你们回去算算损坏的麦苗值多少钱,孤会照价赔偿。” “不敢、不敢,小人们不敢要殿下的赔偿。”二人吓得连连摇头。 “就是啊,这点损失就算是小人们孝敬殿下的了。” “好端端的孤要尔等的孝敬做什么?让你们收你们就收,再废话孤就不客气了!”祁翀故意板起一张脸,二人吓得果然再不敢说什么了。 “第三件事,让你们两个村所有村民立即出动在方圆百丈之内寻找这种铁弹丸和碎铁片,”祁翀指了指桌上的东西示意给他们看,“找到之后全部送到孤这里来,不让你们白忙活,铁弹丸每粒百钱,碎铁片每斤千钱,一手交货一手交钱,绝不拖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小人这就去安排人!”二里正忙不迭地答应着退了出去。 二里正刚走,柳明诚便进来了。 “义父,都审完了吗?” “回殿下,还没有,柳忱还在继续审。不过被俘的人中倒是有招了的,说是他们三日前便已经到了陶县,在县城外的树林中驻扎了三日,估摸着今日我们会经过陶县,便在半路截杀。但他们只是普通士兵,并不知道幕后主使者是谁。通过这些人的口供,已经确认那个领头的将军名叫刘凭,正是壮武军马军都指挥使,这支军队也的确就是壮武军马军。这是从刘凭身上搜出来的枢密院调令,请殿下过目。” “简泽?”祁翀眉头紧皱了起来,调令上的署名正是他的亲姑父安南侯简泽。 祁翀莫名想到了前世某个曾经火爆一时的梗“不要姑父”,难道真有同样的剧本? 祁翀思忖了片刻,一点疑惑涌上心头:“义父,此处是归陶县管辖是吗?这里距离陶县县城还有多远?” “不足三十里了。” “那就不对了。以往我们路过其他州县,州县官都恨不能打从我们一入境便来迎接,至少也要派属吏前来接洽行程,以备接待事宜,可如今陶县县令竟完全不见踪影,连个来接洽的官吏都没有,这不正常啊。” “不止这一点不正常,还有一点,这支千人马军驻扎陶县县城外三日,县令难道会毫无察觉吗?奉调回驻地却在途中无故停留数日,这本就是律法所禁止的,县令若是不闻不问那就更加有问题了。” “看来义父跟孤想到一块儿去了,恐怕得麻烦义父亲自跑一趟了。” “臣这就去!”柳明诚转身出来带上自己的护卫立即打马往陶县县城而去。 众人各忙各的,祁翀此时反而成了最闲的那个,他无事可做便带着小滕等人在营中闲逛了起来。 此刻最忙的便是褚大夫和邓敞、周复他们,伤员足有二三百人,三人忙的脚不沾地,韩炎给他们搭了帐篷,安排了府里的几个小厮跟着帮忙打下手,又将几辆铳车的车厢拆卸下来搭成临时板床,总算能够暂时安置重伤员。 赵铣在统计马匹伤亡情况,顺便给伤马上药、包扎。 “诶?赵铣,想不到你还懂兽医呀!”祁翀好奇地问。 “回殿下,也谈不上懂,不过自小跟老公爷在军中长大,养马、治马这种事倒是学过一些,一般的轻伤还是能治的。” “哦。马匹伤亡情况如何?” “咱们的马死了几十匹,伤的更多,不过咱们俘获的战马也有四百匹左右,而且这些马也都是西域良驹,咱们不吃亏!” 祁翀满意地点点头道:“那就好。”但眼光从地上的死马身上扫过时,还是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可惜了。” 赵铣眼珠一转:“殿下,咱们今晚吃马肉吧?” “马肉好吃吗?”祁翀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上辈子、这辈子他都没吃过马肉。 赵铣笑道:“马肉煮炖之后可香了!要不待会儿您试试小人的手艺?” “好啊!”祁翀顿时来了兴致,“小滕,你去附近村镇买些调味料,今晚咱们吃马肉火锅!” “是,殿下!” 被勾起了馋虫的祁翀,兴致勃勃地蹲在一旁看着赵铣指挥着仆役杀马、垒灶、生火。 方实前来禀报道:“殿下,此次共斩获敌军七百四十人,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死于火器之下,另外还擒获伤兵二百余人。府中护卫共有九十二人殉职,另有七十余名下人丧命,大多是因为缺乏盔甲、盾牌的防护,死于弓箭之下。” 祁翀长叹了一声,缺乏盔甲护具这是他手下护卫的软肋,但这个问题极为敏感,他目前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棺材买回来没有?” “买回来几十口了,但还远远不够,已经让棺材铺连夜赶制了。” “嗯,一定要让每人都有一口棺材,他们是为我而死的,我得让他们风风光光入土为安。” 统计完尸体数量后,护卫们将壮武军士兵尸体上的盔甲全部卸了下来,尸体堆在旁边空地上。另有一些被征召来的附近村民各持工具在帮忙挖焚尸坑。 将尸体焚烧也是无奈之举,这附近都是农田、村寨,如果放任尸体曝露在外不管或者简单填埋,都不能避免尸体腐烂产生毒气从而带来瘟疫的后果,因此焚烧虽然麻烦些但却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两名里正显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积极组织村里的青壮劳力来帮忙,争取尽早将尸体处理完。 第269章 赵铣似庖丁解牛 刘凭欲宁死不屈 此时已经有村民陆陆续续拿着捡到的弹丸和铁片回来换钱了,祁翀让玖祥、玖和负责此事,依约给村民兑换铜钱。 原本有些村民对此还心存疑虑,尤其是一斤破铁片子就能换一贯钱,这买卖简直太划算了,可那位秦王不就要赔死了吗?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可当真的有人拿到了钱以后,众人便确信不疑了——这位秦王殿下真的是个傻的! 于是全村男女老幼齐上阵,很快便将方圆百里搜了个遍,直到确实再也找不出一颗弹丸为止。 到天黑时分,焚尸坑也挖的差不多了,祁翀给了帮忙的村民每人一笔厚赏,麦苗赔偿款也交给里正带回去了,村民们今日发了一笔横财,感激之余纷纷牢记里正的嘱咐,此事绝不外传。 就在祁翀专心地看着眼前的一排大铁锅咕嘟咕嘟冒热气的时候,柳明诚的一名护卫回来了,他快步走到祁翀面前行礼道:“启禀殿下,宁远侯命小人回来禀报殿下,今晚侯爷要在县城停留一晚,请殿下明日入城会面。” 祁翀眉头一皱,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回殿下,侯爷带领小人们赶到县衙时,发现陶县县令已经被杀身亡了。侯爷立即接管了衙门,此刻正在调查死因,捉拿凶手。” 又是杀人灭口!好快的动作! “方长史!”祁翀在人群中找到了正在登记缴获的兵器、盔甲数量的方深甫,对他喊道。 “殿下有何吩咐?” 祁翀将陶县县令之事简单跟方深甫一说,交待道:“你和元真一会儿再带一百护卫去协助义父,顺便给他和他手底下的兄弟们带些马肉过去,尽量不要吃县衙里的东西,我不放心。” “是,殿下。”方深甫依言将刚出锅的第一锅马肉全部用油纸包好,带着方实等向陶县县城而去。 没过多一会儿,柳忱拖着疲劳的身体从关押俘虏的帐篷里走了出来,见祁翀坐在篝火旁,忙趋步上前叉手道:“殿下,臣已审出了些事情,特来向殿下禀报。” “叫‘大哥’!这儿又没外人,咱们兄弟之间不必那么生分,”祁翀说着指了指对面的马扎,“坐下说。” 柳忱略犹豫了一下,应了声“是”便坐在了祁翀对面。 “此次一共俘虏二百一十四人,大部分都是普通士兵,口供没有什么价值,只有一个指挥使、一个副指挥使、三个军使还算知道一点东西。” 柳忱顿了顿,接过了祁翀递过来的茶碗“咕咚咚”干了一大碗后继续道:“他们这支马军虽然也是厢军,原本也不训练的,但是自从一年前刘凭担任马军都指挥使以来情况就变了。刘凭没日没夜地带着他们训练,而且他们的训练作战技能还在其次,最主要的一点是强调服从——无原则地服从!只要是刘凭的命令他们都必须无条件执行,哪怕是让他们去杀了自己父母他们也必须要照做,否则就军法处置,而刘凭的军法只有一条,那就是杀!” “他们为何要杀我?” “没有人知道,所有人都只知道这是刘凭的命令。而对于刘凭的命令,他们只需要执行,不需要问为何,这是军中铁律。” 祁翀心中暗暗感叹,这个刘凭倒也算是个狠人了,怪不得今日那些马军士兵明知道在火枪面前很难活命还是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原来如此! “这个刘凭什么来路?” “说是跟邓子安一样,也是从禁军调过来的,其余的就一概不知了。据说此人平时为人严肃阴沉,寡言少语,军中人从未见他笑过。平常除了军务上不得不打的交道以外,他从不与他人交际,当然,军中部下也都挺怕他,也不愿意与他碰面,更不会聊天了,所以关于他的一切军中几乎没什么人知道。不过,众人都猜测他可能家资颇丰。” “哦?这是为何?” “厢军原本是没有盔甲的,即便有也就是简易的布面胸甲。可自从刘凭来了以后,军中就开始陆陆续续有了盔甲,而且是全身的铁制盔甲。战马也是如此,厢军马军虽然叫马军,可一向都是没多少马的,即便有也是劣马、老马,这一点壮武军也不例外。可刘凭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上千匹西域宝马,这才使得壮武马军真的成了一支还算像样的骑兵。可是,打造盔甲、购买战马都是不小的开支,刘凭要是没点家底还真支撑不下来。” 祁翀却摇摇头:“这里头的关键不是钱。二弟,你想过没有,若只是有钱便行,咱们在望州的时候也完全有能力像刘凭那样自己出钱给静山军装备最好的盔甲,可为什么我没有那样做?为什么我跟静山军的每一笔交易都要把账算的明明白白?” 柳忱思索了片刻恍然大悟:“因为静山军不是私军,不可能永远掌握在我们手中!” “对呀!同样的道理,刘凭如此下血本装备壮武马军,他难道就敢保证这支军队永远掌握在自己手中吗?而一旦他被调职,那他先前的投入不都白费了吗?没有人会傻到做这种赔本买卖,除非——他非常确定自己不会被调离壮武军!” “那就是说刘凭背后还有人,而且这个人掌握厢军军官任命的权力——枢密院!”柳忱惊道。 “是啊,疑点再次指向枢密院,不能不令人起疑!还有一件事——人数不对!壮武马军是四个营两千人,可这里只有一千人,另外一半在哪儿?” “这......我这就去审!”柳忱说着站起身就要走。 “诶——不急,”祁翀拉住了他,“你也饿了一天了,先吃点东西垫补垫补再去,审讯俘虏也不差这么一会儿。这是赵铣做的马肉,味道还不错,趁热尝尝。” “诶!谢谢大哥!”柳忱接过祁翀递过来的盘子大口吃了起来。 趁着柳忱吃东西的空当,祁翀回想起了之前看过的有关刘凭的信息,突然想到了一个关键,便叫来韩炎低声耳语几句,韩炎转身离去,祁翀则坐在篝火旁饶有兴致地看着赵铣解马。 赵铣的手法很娴熟,不但能将整张马皮完整剥下来,而且分解马肉时每一刀下去都能准确地从关节处切入,用不了一刻钟一匹马就被他分解的干干净净,真有些“庖丁解牛”的意思。 赵铣之所以要将这些马分解,主要是看中了这些马皮,打算连夜将几百匹死马全部剥皮,说是带回去有重要用途。祁翀问他作何用途,他却又神秘兮兮不肯说。 不过剩下来的马肉太多吃不完,扔掉又浪费,祁翀索性又将附近的村民都叫了来,每家领两条马腿、一桶下水回去。穷苦百姓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肉,这次可是美美地开了一顿荤。 柳忱吃饱肚子继续去审刘凭,可审了一晚上,任凭他好话歹话说尽,哪怕斧刃加身,这刘凭就是不开口,气的他火冒三丈,几次三番想动大刑,可又怕大晚上再打的鬼哭狼嚎吵得其他人无法安睡,只好暂时作罢。 次日天明用过早饭后,韩炎回来了,他探回来的消息证实了祁翀的猜测。 这时,营地旁边的麦田里传来一阵嘈杂声,原来是赵铣等人开始焚烧尸体。 焚尸坑底下先铺上一层干燥的柴火,撒上点纯酒精作为助燃物,然后每铺一层尸体就再铺一层柴火、撒一遍酒精,一直铺了七层之后,护卫点燃了尸堆。冲天大火腾空而起,火堆中传来的诡异肉香与眼前的景象极不和谐,反而更加令人作呕。 祁翀不想再看下去了,转身回到帐篷。柳忱迎了过来:“殿下,那个刘凭死活不招,是否用刑,请殿下示下。” “用刑?”作为接受过现代法学教育的人,祁翀打心底里不赞成刑讯,他想了想道:“我亲自会会他吧,要是他还是不肯说你再用刑不迟。” “是,那我这就去把人提来。” 不多时,几名护卫搀着带伤的刘凭来到祁翀的营帐,将他按倒在地。 “跪下!” 刘凭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祁翀挥手让护卫退下,只留了韩炎、柳忱在帐中。 “刘凭,三十二岁,原任勇毅军马军都指挥使,承平八年三月调任壮武军马军都指挥使,家中有父母、妻子及两儿一女,现居宣州。”祁翀拿着一页纸念道。这是去年柳明诚调查壮武军高级将领时留下的资料,都是明面上可查的信息。 刘凭面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心理波动,仿佛祁翀说的不是他。 “啧啧啧,刘总宪,你这是被降职了呀!虽说都是马军都指挥使,看似职务未变,但从禁军调任厢军,这辈子的前程就算毁了。按说以你这治军的能力不应该呀!诶?你是犯了什么错还是得罪谁了?”祁翀边问边观察着刘凭的表情。 这次,刘凭的一侧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丝不屑的表情。 第270章 审刘凭讨价还价 忧祖母心乱如麻 祁翀前世读大学时就曾经对微表情很有兴趣,《lie to me》看了好几遍,最近又在国图找到了一些这方面的书,系统地学了学,对一些基本的表情特征还是有所了解的。此刻看到刘凭的表情他心里就有数了,刘凭的表情中没有丝毫愧疚之意,大概率不是自身犯错。 他继续道:“柳世子审了你一晚上,该说的话都说透了,孤就不再重复了。刺杀亲王什么下场你也都明白,抄家灭门也是你自作自受,但愿你的父母妻儿陪你上法场的时候不会觉得委屈。” 刘凭的神色依然平静如初,并没有因为祁翀提起他的父母妻儿而有丝毫波澜。 这非但没有出乎祁翀的预料,反而更加坚定了他的判断。韩炎昨夜连夜回了一趟宣州,经过打探,已经确定刘凭的家人不在家中,而且是全家一起失踪的。 他进一步试探道:“孤知道此次袭杀你不是主谋,否则申东观不会急于灭你的口,但孤也知道你不会轻易将那人招出来。一般来说,宁死不肯招供的,要么是对主使之人忠心耿耿,要么就是被要挟了,比如——有家人在人家手上!” 祁翀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故意将语速放慢,果然刘凭双眸一紧,脸上快速闪过了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复杂表情,那表情中有惊讶也有愧疚,甚至还有一丝恐惧不安。 猜着了! 祁翀心中暗喜,面上不显,他仿佛自说自话般继续道:“其实呀,如果是第一种,那孤倒佩服你是个忠义之士,各为其主,不能算错;可如果是第二种,那你可就是个大蠢蛋了。孤虽不知你身后之人是谁,但却知道他做了什么。十年前,他绑架了白太医的孙子,逼迫白太医毒杀了先皇,之后便派人暗杀了白太医一家。对了,还有件事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就在昨日下午,陶县县令被杀了,他也是你们一伙儿的吧!所以啊,孤刚才有一句话其实说的不对,你的父母妻儿不一定会陪你上法场的,因为他们可能根本活不到上法场的那一天!” 祁翀说完冷冷的看着刘凭,在他逼人目光的注视下,刘凭喉头微动,额头渗出点点汗珠。 “还有郦仲孚、刘琰都是死于他之手吧?郦仲孚是申东观杀的,刘琰嘛,孤虽然不知是谁动的手,但那不重要,反正主使者都是一人。 关键是,他们死后,家人全部都受到了牵连,十五岁以上男子或斩或流,十四岁以上女子一律充入教坊司,幼童幼女则被发卖为奴为婢,无一例外。在这个过程中,你背后那位主使者可曾设法救过其中一人?貌似没有吧! 我猜他一定承诺过,如果你出事了,他会善待你的家人云云,可你想想,他连刘琰、郦仲孚的家人都不在乎,凭什么在乎你的家人? 孤知道,像你这样的汉子一定是悍不畏死的,可你的父母妻儿呢?他们要么被灭口,要么被依律处刑,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个好下场了,你猜他们会不会怨恨你?” 刘凭眉毛上扬,眼皮收紧,嘴唇微微水平张开,神色之间的恐惧已经掩饰不住了。 “既然被孤说中了,那咱们不妨好好谈谈,不过孤可没多少耐心,想说就痛快点,不想说孤也不问了,反正也不是非得听你说不可。” 刘凭内心挣扎了半天,嘴唇动了动,喉头发出了沙哑的声音:“如果我指证背后主使人,殿下能保我和我的家人平安吗?” “不能!”祁翀给了刘凭一个干脆利落的拒绝,完全不理会他错愕的表情,自顾自地拖过一条马扎坐在他对面,“孤刚才说过了,那人就是杀害先皇的幕后真凶,也就是孤的杀父仇人。弑君之罪呀,那可是十恶不赦的!你是他的党羽,自然也逃不过一死甚至是满门株连,所以没人能保你们平安!就算你有举告之功,孤至多也只是能在陛下面前替你家人求个情,请求陛下对他们从轻发落罢了,而你一定是会获死罪的,毕竟律法森严,不是儿戏。孤如果现在承诺将来保你们平安,那就是在骗你,此等行径与那人何异?” 刘凭失望地低下了头,显然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祁翀当然明白他的心思,趁热打铁道:“孤明白你的心思,但你要想好了,如果你不肯配合,你的家人要么被杀人灭口要么被明正典刑,总之是死路一条;如果你老实招供,或许孤将来会食言不救你的家人,但也或许真的会救你的家人,总之会有那么一线生机,所以,现在就看你要不要为这一线生机搏一把了!” 刘凭神色犹疑不定,几次张了张口,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祁翀趁机烧上了最后一把火:“当然,你也可以赌那人会遵守约定照顾你的家人,至于这场赌博的赢面嘛,呵呵......” 赢面?哪还有什么赢面啊?刘琰、郦仲孚不就是前车之鉴吗? 刘凭终于绷不住了,开口道:“殿下,卑职不是不想供认,只是卑职的家人被他所掳,一旦招供,只恐消息走漏之后,家人性命不保。想要卑职指证此人,除非先救出卑职的家人。” 祁翀冷笑道:“你倒打的一手好算盘,孤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如何救你的家人?如果能救出你的家人,那孤顺藤摸瓜自然就知道那人是谁了,还用得着你指认?” “申东观!就是他带走卑职家人的,只要挖出申东观,就一定能找到卑职的家人,到时候卑职一定亲自指证此人!” “申东观早跑了!让孤到哪里去找他?” “那就要看殿下的本事了!殿下要是连申东观都抓不住,如何能让卑职相信殿下有能力救卑职的家人呢?” “你......”祁翀一时语塞,刘凭这话还真有些道理,他一时也无从反驳。 “不过,卑职可以先告诉殿下两件事,就算是卑职的一份诚意吧!” “何事?” “第一,殿下说那幕后主使卑职之人是杀害先帝的凶手,这是不对的。殿下不用管卑职是怎么判断出来的,反正卑职就是能确定,指使卑职之人不是杀害先帝的凶手。这第二件事嘛,殿下难道没有发现此次参与袭击的人数与壮武马军的总人数对不上吗?” 祁翀没顾得上思考第一件事,就直接被第二件事吸引住了,他眼神顿时一凛:“壮武马军另一半人在哪儿?” “在浊水上。” “浊水?浊水!”祁翀“腾”地站起来了,脸色铁青,沉声道:“他们去截杀商船了?” “正是!” 此言一出,柳忱、韩炎脸色都是一变。 祁翀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他思索片刻道:“二弟,你先将他带下去吧,严加看管,但不要虐待。对完宣称此人被申东观射中,已经不治身亡了。” “是,殿下!” “韩炎,马上收拾启程,去县城跟义父回合!” “是,殿下!” 一个时辰后,祁翀在陶县县衙见到了柳明诚,没等柳明诚见礼他就一把抓住了柳明诚急切道:“义父,还有一队人去袭击船队了,我担心......” 柳明诚眉头一皱,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屏退身边人后微笑道:“殿下不必担心,臣母那边会没事的。” “义父为何如此笃定?”祁翀大惑不解。 “殿下有所不知,臣母虽不会武功,但自幼生于军营,长于军营,绝非一般妇人可比。自文宗至仁宗,四朝皇帝均对她老人家礼遇有加,不仅仅是因为她出身尊贵或者辈分高,更是因为她有军功!” “军功?”祁翀愕然道。 柳明诚笑道:“熙和元年,母亲随先父镇守朔州,北汉袭击韩州,父亲受命带兵支援韩州,仅留下三千老弱残兵守城。可谁知,北汉袭击韩州是假,图谋朔州才是真。就在父亲即将抵达韩州时,北汉三万大军围攻朔州。当时母亲正怀着兄长,毅然挺着孕肚亲自带兵守城,在城楼上与士兵同甘共苦四五日,大大激励了士气。城中青壮年纷纷主动前来相助守城,硬生生打退了北汉的多次进攻,坚持到了父亲回来,自己却累的虚脱乃至早产。 泰定六年,父亲奉旨巡边,当时他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母亲不放心,便随他同去以便照顾。在路上父亲病发昏迷,偏偏又遭遇到了扶余军队。母亲从容不迫,利用地势巧妙设伏,不仅击退了扶余军队的进攻,还生擒了对方主将的儿子。 这两战均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可见其武略丝毫不逊于当世名将。因此,臣笃定,区区千把人还不足以撼动她老人家。” 祁翀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些故事他从未听人讲起过,没想到素日里看上去温和慈祥的老太太竟还有如此威武雄壮的一面。 不过柳明诚这么一说,他心里也确实放心了不少。柳恽、邹浩都在船上,船队的水手、护卫也都是经过训练的,想来应该可以一战。 第271章 长公主浊水遇袭,小将军联手退敌 心思稍安之后,祁翀问起了陶县的情况。 “回殿下,臣来晚了一步,臣到的时候,陶县县令已经在后衙中被杀了,胸前正插着一支小箭,与申东观之前用机簧所射出的小箭无异。” “又是他?” “正是,而且在衙门后墙外发现了他的那匹受伤的马,伤口有刀剜的痕迹,弹丸不见了,应该被申东观剜走了。” 祁翀眉毛皱了皱,弹丸落入对方手中,虽不足以完全暴露火铳的威力,但还是存在风险的。这可不在他原本的计划之内。 “那县令的家人可审讯过了?” 柳明诚叹了口气:“已经审过了,一无所获。与之前郦仲孚、刘琰、傅恭肃等人的情况一般无二,这些人所做之事都瞒着他们的家人,是以他们的家人全都一无所知。这幕后之人做事之谨慎可见一斑。” “义父不用急,还是有线索的。” “哦?” “马!他们的马也是西域马,如今能获得大量西域马的地方只有一个......” “西北榷市!”柳明诚恍然大悟,“臣这就写信给赵愚,请他详查。” “嗯!” 接下来,柳明诚以祁翀的名义给朝廷上了奏折,禀明在陶县遇袭一事,并以卤簿损坏、人员伤亡过大需要休整为由,要在陶县暂留数日再启程。 俘虏的士兵无法全部押解进京,就暂押陶县听候发落。 阵亡的护卫中不少是原静山军士兵,这部分人的遗体祁翀安排人送回望州,每家都给了高额的抚恤金,家人则安排进商号做事。韩炎又火速从附近的商号、矿山调来了数百护卫作为补充。 祁翀这边如何修整暂且不表,先来说说浊水之上的另一场鏖战。 几乎与祁翀遇袭同时,平原船队果然也遇到了袭击。 这一日,船队行至一处较为狭窄的水面上时,已是夜半时分,船上大部人已经入睡,只有少数舵手、巡夜的护卫等还在值守。 由于此处水道较为狭窄,近岸的两边芦苇丛生,那芦苇生的好生高大,竟足有八九丈高,芦苇最茂盛处剩下的水道仅容一条船通过。因此,三条船呈一字型排列,邹浩所在的二号船在前,王勇带三号船殿后,柳恽则护着祁清瑜所在的一号船居中。 突然,一声哨响,两侧芦苇丛中猛地窜出几百人影,纷纷将手中钩爪抛向三条商船,商船顿时被勾住了不能前行。 今晚负责值夜的邹浩立即意识到有埋伏,掏出手铳鸣枪示警,一声尖利的响声划破寂静,将所有人都惊了起来。邹浩迅速传令,所有水手、护卫准备战斗,所有非战斗人员一律待在船舱,不准上甲板。 柳恽马上唤来孙铨,命他保护好祁清瑜,自己提了长枪直奔甲板之上。 随后一支支火箭如雨点般射向三条商船,不一会儿船上就开始冒出阵阵浓烟。柳恽怕伤到祁清瑜,一时之间也顾不上反击,首先组织人灭火。好在商船很大,关键部位都有薄铁板防护,火一时也没有蔓延至全船。 紧接着大量巨石被投石机抛上甲板,众护卫、水手不少被巨石击中,一时有些狼狈。 趁着船上自顾不暇之际,两旁芦苇丛中伏兵攀援钩爪而上,与护卫们交上了手。柳恽长枪一挺,当先解决了两人,又一枪挑断了一根钩爪,攀援其上的伏兵顿时跌入水中。 眼见得当先上船的伏兵没有占到优势,又是一波火箭袭来,众人无奈只好先行躲避。 邹浩暗骂一声:娘的,就你会用火吗?老子今天让你也知道知道什么叫火攻! “准备燃烧瓶、投石机!”邹浩一声令下,不多时两排小型投石机已就位。 “给小爷狠狠地打!” “嗖——啪!嗖——啪!嗖——啪!” 随着燃烧瓶落入芦苇丛中,攻守形势顿时逆转。熊熊大火迅速在芦苇丛中蔓延,芦苇丛中顿时一片混乱,哀嚎惊叫之声四起。 柳恽、王勇灭了船上的火以后以后也加入了火烧芦苇荡的队伍,随着芦苇被大火焚烧殆尽,芦苇荡中的伏兵也全部暴露于火光之中。 原来芦苇荡中竟埋伏了一两百艘走舸,每舟十余人,此时已有不少人身上着火,纷纷跳入水中企图灭火。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船上的燃烧瓶内置的助燃物是石油,即便落在水面上也能燃烧。因此跳入水中不见得能灭掉身上的火,反而可能被水面上的火点燃。还有些人本就不谙水性,慌忙之中落入水中却又因此溺水而亡。 为首的项充眼见损兵折将,却没能伤敌分毫,不由得恼怒起来。好在事先也做了两手准备,他扭头对身边的都头道:“按原计划,带水性好的弟兄下水凿船!” “是!”话音刚落,又一声哨响,百余人手持斧凿跃入水中,向船底游去。 邹浩早看到了这一幕,忙令水手以旗语传令,片刻之后,三艘船上各有数十水手口衔短刃跃入水中,双方在水中短兵相接展开了肉搏。双方势均力敌,一时之间谁也没能占据上风,尽管水手们已经全力防护,但仍有些伏兵靠近了船底开始凿船。 船底不时传来的咚咚声响惊动了船舱中的众人,不知谁嘀咕了一句“别是在凿船吧”,商户、工匠们开始恐慌,纷纷往甲板上涌去,就连祁清瑜也被孙铨簇拥着来到了甲板上。 孙铨不敢大意,率镖局弟兄手持盾牌围成圆阵,将祁清瑜护在圈里。祁清瑜倒很镇定,这种小场面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相信自己的孙子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安全。 好在此时项充他们自顾不暇,一时间也没注意到甲板上的异常。 商船这边越来越多的水手下水加入了水下的战斗,但项充那边却没有更多的人手能够支援水下的行动了,因为他们本来就是马军,不是水军,擅长水性的人不多,不像商船这边,所有水手都是深谙水性的。于是,此消彼长之下,凿船小分队最终也全军覆没。 眼见得芦苇也烧的差不多了,邹浩唯恐火势过大反而波及到自己的船队,于是下令停止了火攻。 项充没有放过这个喘息的机会,立即组织有限的人手再次强行登船。此时,他也察觉到了中间那条船上的保护异常严密,意识到祁清瑜一定就在那条船上。于是在箭矢的掩护下,项充亲自带队攀上了一号船。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这项充的武功竟然相当不错,一把单刀出神入化,左手还能时不时地发个暗器,柳恽跟他打了十几个回合竟然丝毫未占上风,甚至还有好几次差点被他神出鬼没的暗器打到,被逼的不得不退后几步。 当柳恽再次被他的左手暗器逼退的时候,项充瞅准时机,一跃而起直奔祁清瑜身前的镖师们而来,孙铨不是他的对手,眼看不敌,柳恽又被攻上来的其他伏兵缠住一时无法救援,千钧一发之际,又是一杆长枪截住了项充,原来是一直隐在祁清瑜身后的元明! 他一身小厮的打扮,看着极不起眼。项充万没想到这小厮竟然也是个高手,连劈几刀都没能攻破他的防御,斜眼觑处,发现柳恽已摆脱了围攻也向他这边而来,而随自己攻上船的士兵已所剩无几。他心道不好,此次恐不能成功,无奈只能边打边向船边退,随后一个借力便顺着钩爪下了船。 剩余的伏兵见首领已退,纷纷弃船上岸,船上追击不便,放了一阵箭,射杀了数十人后便只能任由剩余的伏兵远去了。 接下来检查商船损毁情况、救治伤员自不必说,柳恽将射在船板上的箭矢拔下来,只见箭尾处赫然写着“壮武军”的字样,他心中一沉,将箭矢呈给了祁清瑜。 “祖母,袭击我们的是厢军。” “嗯,我想到了,能有大量箭矢的只有军队,但战力又不算很强,不是禁军,这是经过训练的厢军的水准。”祁清瑜点头道,扭头又看见元明正在发呆,便叫道,“子显,在想什么?” 元明听到叫声,回头道:“殿下,刚才那人小人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或许也是军中将领吧!”祁清瑜猜测道。 元明摇了摇头:“不像,此人的武功路数不是军中的路子。” “不错,孙儿也觉得他不是军中人,他的刀法倒更像师父讲过的江湖路数。”柳恽猛然想到了什么,招手将孙铨叫过来,“孙掌柜,你刚才跟那人交手有什么感受?能看出路数吗?” “路数?那就是最常见的少林单刀啊,但是他练的极好,应该是正宗的少林亲传弟子。倒是他左手的暗器有点意思,”孙铨说着二指捏着一颗石子递到了柳恽面前,“三公子,这是小人刚才从船板上抠出来的,您看,就是颗普通的小石子,但都钉进船板里了,这得多大的手劲儿才能啊!啧啧,反正小人这辈子都练不到这种地步了!” 柳恽接过石子也沉思了起来:这还真是个稀奇事,回头好好问问师父。 第272章 收元明再添羽翼 挫余勇初遇刁难 将自己船队兄弟的尸首打捞起来后,邹浩迅速指挥着船队离开了此处,并找到最近的一处码头停靠。就在此处码头,船队遇到了柳明诚派来打探消息的护卫。 原来,柳明诚嘴上安慰着祁翀,其实自己心里还是担心母亲的安危的,于是估算着船队的行程,派出了几路护卫沿着浊水各码头打探消息,其中一路就恰好遇到了船队。 得知祁翀一行人也遇袭了之后,祁清瑜不敢再托大了,决定改变计划尽快与祁翀、柳明诚汇合一处,于是便在此处上岸,除邹浩、王勇带领船队装载器物继续走水路以外,其余众人改走陆路。 五日后,两队人终于在陶县汇合,祁清瑜也向祁翀、柳明诚引见了元明。 祁翀看着那头套,觉得颇为滑稽,一脸的似笑非笑。柳明诚倒是颇为大度,丝毫没有因为他之前的身份而有什么偏见,很痛快地接受了他。 “翀儿,回京以后你身边需要人手,就让子显跟着你吧。” “是,都听祖母安排。” 元明走到祁翀面前双膝跪倒:“小人愿为殿下效力!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祁翀见他跪的痛快,没有丝毫勉强,也明白他是彻底放下了过往,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心中不免有些唏嘘,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师父,你能用手将这个石子打进木板里吗?而且是动作非常小,手臂几乎不动的那种?”柳恽将一颗石子递给韩炎问道。 “几乎不动?这怎么可能?”韩炎诧异道,“手臂不动如何发力?” 柳恽将自己在船上遇到的那人的打法讲给韩炎听,韩炎百思不得其解,自己试了几下,要么动作太大,要么力度太小,无法没入木板中。 这个问题一时想不通,也只好先放下了。 在陶县休整了七八日,伤员也都基本恢复了行动能力,一行人再次踏上了回京之路。此后的一路倒是平静地很,再没有任何节外生枝。 秦王、大长公主车驾遇袭的消息传回京城后,满朝震惊,虽然没有证据,但几乎所有人都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晋王。 而由于提出“三王并封”,使得本来最不起眼的祁翎进入众人视线,梁颢目前已被公开认定为晋王一党,也因此,最近所有人看梁颢的眼神都怪怪的。 梁颢满腹郁闷,偏偏还无处辩冤,暗自埋怨越王这事儿办的离谱。 祁桦此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申东观一路全军覆没,就回来了申东观一个,项充那边也是折损大半,自己花费了巨大心力打造的“壮武军”就这样在祁翀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下灰飞烟灭了。一想到这里他就心疼的不行! 他想不通,怎么都想不通。 祁翀剿灭大横山里那支私军的时候使用了火器,这他是知道的,因为事后他也多方打听过,当地人说有类似鞭炮的火药爆炸声音。但他当时不在场,不了解具体经过,一直认为那次失败主要是因为大半夜被人家堵在被窝里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他事后没少骂傅恭肃、袁仲他们糊涂,火器什么的他倒没太放在心上。 可这次申东观回来描述的火器使用情况,却令他大惊失色。端详着手中的小弹丸,他百思不得其解,就靠着这么个玩意儿,几百人就瓦解了一千骑兵? 还有水路上也是输的莫名其妙。不是说是商船吗?为什么商船上也会有投石机?还有那个能在水上烧的带火的瓶子又是什么东西? 正郁闷间,禅房门被人一把推开了,一名少年冷着脸走了进来。 祁桦顿时一惊,看清来人面孔后又露出了担忧的神色:“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尽量不要来找我吗?” “我是替母后来进香祈福的,不会惹人怀疑的!”那少年正是晋王祁翎。 “母后?哼,你倒是叫的越来越顺溜了!” “这个不重要!”祁翎冷冷道,“秦王遇袭是怎么回事?您不应该跟我说说这事吗?” “这事儿......”祁桦舔了舔嘴唇略带歉意道,“是我低估了他们的战力,实在没想到他们居然有一种邪门儿的火器,在这种火器面前,弓箭都要甘拜下风!” “您的兵马都损失殆尽了,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 “损失那点兵马倒不算什么,只要有谢宣在,禁军十二卫就可为我们所用。城门那边已经安排了人,只要他敢把火器带进城,禁军就能截下来!” “就算截下来又怎样?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幕后主使,父皇如果也这样认为,那我.......”祁翎有些着急了。 “放心吧,不会有直接指向你我的证据。再说了,就算皇兄怀疑又怎样?不是还有皇嫂吗?你那声‘母后’难道是白叫的?”祁桦特意强调了“母后”二字,语气中满含嘲讽。 祁翎知道这声“母后”惹祁桦不悦了,立即缓和了态度微笑道:“您也别生气,我人在屋檐下,诸多不得已。您放心,等我登上皇位,我一定要谢家血债血偿!” 祁桦点点头,爱怜地看着祁翎:“近期还得委屈你一些了。” “您放心,这么些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不用担心我,倒是您,一定万事小心。” “嗯!”祁桦微笑着点了点头,望向祁翎的眼神满溢着宠溺。 祁翎走后,内室中闪出一人,正是申东观。 “东观,你确定你射中刘凭了?” “肯定射中了,距离那么近,不会失手。属下唯一担心的是他穿着盔甲,会不会不致命?” “早就让你箭上涂点毒,你就不听!” “殿下,那不是项充不让吗?属下要是那样做了,他就不会再给属下修弩匣了!”申东观为难地道,“要不,属下去把那姓简的杀了?这样就无论如何也查不到殿下头上了!” “暂时没这个必要。你在他们面前露了脸,最近还是避一避吧,不要再露面了,外面的事让项充去做。” “是,殿下!” 三月中旬,秦王和大长公主车驾终于抵达了京城西门安平门,礼部早安排了官员在城外迎接。岐国公柳敬诚及世子柳怀也来迎接祁清瑜。 给秦王殿下见礼之后,礼部侍郎卢杞禀道:“陛下有口谕,请秦王殿下进城后先去太庙拜谒祖先,然后进宫面圣。请大长公主殿下先回府休息,晚上陛下在宫中设宴为二位殿下接风。请宁远侯陪同秦王殿下同去谒庙祭祖。” “臣遵旨。”祁翀、柳明诚躬身行礼后,柳明诚又给兄长磕了头。 看着九年未见的弟弟,柳敬诚满怀心事。他心知弟弟这次回来一定又会把京城搅个天翻地覆,满肚子的不情愿便都挂在了脸上,可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让弟弟下不来台,只好伸手扶起了柳明诚,接着柳怀也给叔父行了礼。 “我先送母亲回府,你办完事也早点回去,不要惹事。” “是,兄长。” 柳敬诚父子去到祁清瑜车前叩头行礼后,便引着厌翟车驾先行入城了。 祁翀、柳明诚也双双上马,车队开始入城,不料在城门口却遭遇了阻拦。 在前头引路的卢杞大为不悦,当即沉下脸来:“干什么?不认识亲王卤簿吗?嗯?你们是禁军?这守城门的活儿什么时候交给禁军了?” 领头的将官赔笑道:“卢侍郎恕罪。适才接到密报,有东吴细作要混入京城,谢大将军命令左武卫接管外城城门,严查入城的所有人员,卑职等奉命办事,万望恕罪。” “所有人员?连秦王殿下你们也要查?好大的胆子!”卢杞怒喝道。 “卑职怎敢查秦王殿下呢?不过,秦王殿下的随员嘛——卑职职责所在,还是要一一查验的。” “那你这意思是说秦王殿下的随从中有奸细?” “卑职不敢。可如果卑职现在不仔细查验,以致让那奸细入了城,那日后卑职受军法处置自不必说,只怕会连累秦王殿下受人诟病!” “诶?怎么个意思?本官听你这话里话外是说秦王殿下有窝藏东吴奸细的嫌疑啰?你好大得狗胆!” “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祁翀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听着他们一问一答,起初还以为卢杞是意在阻拦禁军查验,可后来越听越不对劲儿,这二人一唱一和,似乎是在说如果车队不接受查验,那就是窝藏奸细! 这个卢杞——他狐疑地望了望侧后方的柳明诚,柳明诚显然也看明白了,打马上前对祁翀轻声道:“卢杞的兄长卢楼跟梁颢是亲家。” 原来如此! 祁翀心中暗自冷笑,这还没进城呢,就想给我个下马威?那咱们就玩儿把大的! 他招手唤过滕致远对他耳语几句,小滕嘿嘿一笑,悄悄退了下去。 祁翀自己则打马上前,假意不悦道:“怎么回事?进个城还费这么大劲儿!” 卢杞忙将禁军的说辞禀报了一遍,故意露出为难之色。 第273章 余指挥寸步不让 谢将军强行开箱 祁翀在马上睥睨着那将官,不屑地问道:“叫什么名字?现居何职?” “卑职余勇,现任左武卫第一营指挥使。” “一个小小的指挥,也敢在此耀武扬威!孤今日若是就不让你查验,你又能如何?你还敢强行动手不成?”祁翀挑衅道。 余勇有恃无恐,毫不退却,朗声道:“殿下虽然尊贵,可也要遵守朝廷法令。禁军查验过往人员车辆乃是依职权而行,殿下若要硬闯,卑职不敢阻拦,但也不敢玩忽职守,就请殿下的马蹄踏着卑职的尸体进城吧!” 余勇这番话大义凛然,不知内中情由的莫不以为他是个尽忠职守的好官,两旁围观的百姓果然窃窃私语,纷纷为余勇叫好。 听着百姓的议论逐渐不利于自己,祁翀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起来。 卢杞趁机劝道:“殿下,要不您就让一步吧,再这样僵持下去耽误了谒庙和面圣的时间,只怕陛下怪罪!” “卢侍郎,你真以为他们是要抓什么细作吗?孤刚一回京就遇上了抓细作,怎么就那么巧?再说了,大长公主殿下的车驾不用检查,孤的随员就非得要查,这分明是禁军在给孤下马威!孤要是就这么让他们欺负了,今后在朝中还如何立足?”祁翀怒道。 “这......”祁翀直接点明了禁军的企图,卢杞反而不好说话了,如今他劝哪头都不对,一时也无话可说了。 余勇见祁翀态度坚决,越发确定了所要寻找的人和东西必定就在车队中,于是对手下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即前去报信。 就在双方僵持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之后,一队骑兵自远而来,为首一人虽未着盔甲,但不怒自威的气势绝非一般人可比。 马到跟前,那人注视了祁翀良久,凌厉的目光仿佛要将祁翀生吞活剥了一般。 祁翀自然也认出了他,他不慌不忙,就那么斜着眼轻蔑地看着眼前之人,倒是祁翀身后的韩炎十分警惕地望着来人。 柳明诚沉声喝道:“谢宣!王驾之前不可无礼!” 谢宣瞟了一眼柳明诚,缓缓地下了马,叉手躬身道:“臣禁军大将军谢宣参见秦王殿下!”谢宣将“秦王殿下”四个字咬的极重,语气中却又充满了不屑。 “谢大将军!”祁翀依样画葫芦,以同样的语气回敬了谢宣,“好久不见呀!孤又回来了,谢大将军很失望吧?” “殿下既然回来了,那就好好欣赏这京城的繁华景象吧,下次要是再离开京城可就未必还有机会回来了!” “这个就不劳谢大将军操心了。现在,孤要进城,麻烦让个路吧?” “余勇,查过了没有?” “回大将军,殿下拒绝查验!”有了靠山,余勇更加来劲儿了。 “秦王殿下,左武卫奉旨捉拿细作,过往车辆、人员一律要查,殿下想要抗旨不成?”谢宣眯起了眼睛,语带威胁。 “哟!这连圣旨都搬出来了!吓唬谁呐!”祁翀嘴上这么说,音调却轻了不少。 谢宣只道他心虚,更加笃定了车队中必有猫腻,态度愈发强硬:“殿下,今日您要进城还就必须得接受禁军查验,否则臣只好将您拿下交由陛下处置了!” “你敢!”祁翀大怒。 谢宣冷笑一声,一挥手,一队弩手上前瞄准了祁翀。 “放肆!”柳明诚大喝一声,与韩炎双双护在了祁翀身前,身后的护卫也纷纷亮出了利刃。 祁翀脸色铁青,半晌没说话。谢宣也不敢真的伤了祁翀,扬起的手迟迟没有放下。 卢杞眼见得双方都骑虎难下,连忙打圆场:“殿下、殿下,谢大将军奉旨办事,这个面子您就当是给陛下了!您要是不放心,下官亲自看着他们,绝不让他们惊扰了内眷,如何?” 祁翀斜了卢杞一眼,犹豫了半晌,不甘心又无可奈何地道:“既如此,那就看卢侍郎的面子了!不过孤可有言在先,车上不少珍稀物件,件件价值连城,若是有所损坏,谁来负责呀?” 谢宣心中暗道:只怕这又是拿言语吓唬人呢,竖子不过尔尔! “殿下放心!如有损坏,臣愿十倍赔偿!” “好!谢大将军爽快!卢侍郎,到时候您可得做个见证!” “是!下官愿意作保!” “那就麻利儿地查吧!元明,你陪着禁军的兵老爷们一起查,咱可得好好配合,省的人家又拿抗旨的大帽子压人!” “是,殿下。”从韩炎的身后闪出一人,他低着头面无表情应道。 祁翀的态度突然变得出奇的痛快,倒让谢宣一愣,他本能地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已不容他多想,总不能事到如今自己又不查了吧? “查!”一声令下,余勇立即带人逐辆车查看,所有人一一核对身份,卢杞、元明全程陪着。 查了大半个车队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直到将近队尾,几十辆平板车上拉着上百具棺材。 “这是什么?”余勇疑窦顿生。 “怎么?你们家没死过人吗?”元明依然是面无表情,声音清冷。 “谁家一下子死这么多人啊?” “殿下回京途中遇袭,护卫、仆从死了一二百人,这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 秦王遇袭之事已经上奏朝廷,倒是确有其事,元明这么说倒也合理。可是大半个车队都查过了,人也好,东西也好,要找的一样都没发现,眼前这些棺木就是最可疑的了。 余勇眼珠子一转,心中暗忖:谁知道是不是借棺材藏匿东西呢? “打开!” “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元明目光中透出寒气。 “我说打开!我要检查!”余勇有恃无恐,态度更加蛮横。 “他们都是为保护殿下而捐躯的勇士,你敢侮辱他们,得问问我手中的刀答不答应!”元明说着右手握住了刀柄。 “哟呵,敢跟禁军动武,你以为你是谁呀!”余勇丝毫不退让,也亮出了腰间的佩刀。 “呼啦啦!”双方顿时都抄起了家伙。 “别别别!别动手!有话好好说!”卢杞急了,他虽然偏帮谢宣,可也不敢真把秦王得罪狠了,这要是双方动起手来,耽误了谒庙谢恩,他也是要跟着吃瓜落的。 这边的喧嚣也惊动了祁翀、谢宣等人,众人都赶了过来查看情况。 问明情况后,谢宣冷冷道:“不让开棺,莫非是心中有鬼不成?” “元明,你退下,让他查!” 元明却仿佛没听见祁翀的命令一般,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谢宣,眼神里有怨恨也有不甘,心里压抑着强烈的怒意。 谢宣也看着眼前这个光头“怪人”,只觉得他的目光既熟悉又陌生,一时间竟愣住了。 “元明!”祁翀怕他一时控制不住漏了馅,连忙又喊了一声。 元明这才回过神来,退在了一旁。 棺盖被一个个打开,里面除了一具具尸体外别无它物。余勇仔细地挨个检查着,可越往后他心越凉,确实没有任何发现! 谢宣的心里也疑窦丛生,难道真的猜错了? 可他能把那些东西藏在哪儿呢?不是还有个大活人吗?这怎么能藏得住呢? 终于,全部棺材都检查完了,一切正常! 余勇的心怦怦直跳,他不甘心地又往队尾仅剩的最后一辆车走去。 那辆车上拉的不是棺材,而是一个巨大的木板箱,大小能有两三口棺材那么大。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厮守在木箱旁,神色之间显得有些紧张。 余勇顿时精神一振,有猫腻! “这个箱子里是什么?打开!” “不、不行!不能打开!”那小厮急了,一骨碌爬上箱顶,趴在上面企图阻止开箱。 谢宣偷眼观瞧,见祁翀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暗暗对余勇点了点头。 余勇顿时来了精神,看来就藏在这里了! “把箱子给我抬下来!”一声令下,几名军士抬起了箱子的四角就要往下搬。 “不能动这个箱子!不能动!”那小厮急得都快哭了。 那些人哪会理会他的呼喊,不由分说将箱子搬离了马车。 这箱子颇重,再加上一个人的重量,六七个大汉竟然都没抬稳,不知怎的,有人腿一软、手一松,箱子的一角就重重摔在了地上,紧接着其他人也失去了平衡,整个箱子跌落在地,里面传出来一阵“哗啦啦”的脆响。 这声音让谢宣心里一沉——这不是金属碰撞的声音,倒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那小厮也从箱子顶上摔了下来,听到响声,他脸色大变,哭着爬起来扑到祁翀面前跪下:“殿下,小的无能,没保护好殿下的宝贝呀!” 祁翀脸色也是阴沉的可怕,这次不等余勇下令,他直接恶狠狠道:“小滕,开!箱!” 那小厮立时带着几个人将木箱的钉子起开,一大堆瓘玉碎片呈现在众人面前。 “谢大将军!”祁翀阴沉着脸道,“这里面是孤给陛下准备的见面礼——价值十万贯的瓘玉精品,如今全部损毁,谢大将军是不是要给孤一个交待呀?” 第274章 讹谢宣任性使气 辱简泽理直气壮 柳明诚适时的递上了话:“殿下息怒!如今这‘贡品’毁了的确就是毁了,毕竟不是殿下的过错,只要将详情禀明圣上,相信陛下不会怪罪殿下的。至于殿下的损失嘛,刚才谢大将军不是说了吗?十倍赔偿!一百万贯,这笔钱请谢大将军还了就是了。” 谢宣脸色顿时也是铁青,瓘玉的价值他也是了解的。他虽然不知道这些瓘玉到底价值几何,但看碎片的量来说,确实不会是个小数目。 可同时他心里也有一丝疑惑,就算是箱子跌在地上,可也不至于碎的这么彻底吧?竟然一箱子全碎的一件不剩?该不会原本就是碎的吧? 谢宣有些明白过来了,娘的!又被耍了!车队里根本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人或者东西,他一步步引着自己往下查,就是为了这最后一步! 可明白归明白,如今再要他承认自己被骗了,这话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 “殿下好手段啊!”谢宣咬牙切齿道。 “大将军客气了!拿钱来吧!”祁翀手一伸,当场就要收账,见谢宣没有动作,连忙道,“大将军不会要赖账吧!你可是堂堂禁军十二卫大将军、国舅爷、宋国公世子!总不能明目张胆欺负我一个小辈吧?!” 见谢宣下不来台,卢杞不得不硬着头皮来说情:“殿下、殿下,这谁也没有带着一百万贯钱出门的呀?您这当场就要,让大将军如何拿得出来?再说了,这些瓘玉到底价值多少,也不能您自个儿说了就算是不是?” “嘿!卢侍郎,你这话孤就不爱听了!怎么着?难不成孤还故意讹他不成?小滕,把‘贡品’礼单背给他听!” “是,殿下!”小滕来了精神,朗声唱道:“五彩瓘玉山子摆件十件; 五彩瓘玉花瓶十对; 五彩瓘玉花盆十对; 纯色瓘玉球摆件十对; 瓘玉宫灯十对; 瓘玉烛台十对; 瓘玉四扇桌面屏风十副; 瓘玉风铃十副; 瓘玉头面十副,每副二十四件; 瓘玉手串二十副; 瓘玉大暖壶二十个、小暖壶六十个; 瓘玉大镜面二十面、小镜面六十面; 各色瓘玉配饰一百件......” 随着小滕滔滔不绝地报着礼单,谢宣、卢杞的脸色都是越来越难看,虽说这里面许多东西他们连听都没听过,可越是如此他们越不敢怀疑真伪,毕竟“平原珍品店”每过一段时间就能推出些新品,谁也不敢保证这是不是刚出的新货品。而且看这小厮的神色完全不似作伪,这么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恐怕也不是现编就能编出来的。 好不容易等小滕报完了礼单,竟花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 “卢侍郎现在还对这一箱礼品的价值有异议吗?” “不敢不敢,下官不敢!”卢杞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闭口不言。 “至于钱嘛,的确,现在就要大将军拿出这么多钱确实不合理,来呀,取文房四宝!麻烦大将军给打个欠条吧!” “你......”谢宣牙都快咬碎了,他看了一眼卢杞,可卢杞现在也无计可施,正低头装死人呢。 众目睽睽之下,谢宣无法赖账,只好忍气吞声签了欠条,随后将笔狠狠扔在了地上。 祁翀微笑着收起了欠条,“谢大将军可得抓紧时间筹钱,不日后孤就要上门讨债了!进城!” 在谢宣恨恨的目光中,祁翀得意洋洋的进了城,进城之后,改乘象辂车直奔太庙而去。 赴太庙的途中,路过一处灰色的衙门,透过车窗,“枢密院”三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祁翀灵机一动,当即做了个决定。他唤过元明,吩咐了几句,元明领命而去。 谒庙祭祖一番礼仪繁琐而无趣,祁翀耐着性子磕完了数不清的头,终于离开了太庙。 出了太庙的门,祁翀没有急于上车,而是吩咐卤簿先去皇宫门口侯着,自己则带着少量随从跨上了马欲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卢杞连忙拦住了他:“殿下、殿下,我们还得进宫面圣呢,您这是又要干嘛呀?” “卢侍郎,你别急,孤有笔债得先去讨了!” “讨......讨债?这又是什么债?”卢杞顿时脑袋就大了,他现在是真怕了这位小爷了。 “人命债!”祁翀说完便往枢密院而去,卢杞拦不住只能跟在后面。 到了枢密院门口,元明已经依照吩咐带着护卫将一百余口棺材摆在了枢密院门口,后面还跟着几十个和尚,各持木鱼、钵、磬、钟、板席地而坐,另有香蜡纸钱若干,竟是一副做法事的样子。 负责值守枢密院的也是禁军,自然不会允许元明他们胡来,登时便要驱逐他们,可元明也不是吃素的,谁敢靠近一律格杀。 这一番喧闹到底惊动了在衙内主事的枢密副使简泽,他急匆匆带人赶到门口,怒喝道:“哪来的狂徒!胆敢在枢密院闹事!拿下!” 元明冷笑一声:“安南侯哪只眼睛看见我等闹事了?我等只不过奉命在此做场法事而已,大渊哪条律例规定枢密院门口不能做法事了?” 简泽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对方认识他却又丝毫不放在眼里,这分明就是故意挑事。可他刚要发作突然抓住了元明话中的一个字眼:奉命! 他忍住了怒火,沉声问道:“奉命?奉谁的命啊?” “奉孤的命!”祁翀适时赶到接下话茬,勒住马缰,在马上睥睨着简泽。 简泽正欲发作,柳明诚等人也纷纷赶到。柳明诚与简泽是旧识,先下马跟简泽见了个平辈礼:“致之兄,别来无恙!” “德甫?”简泽恍然大悟,顿时明白眼前这少年的身份,忙上前行礼,“臣简泽参见秦王殿下!” “安南侯好像对孤要做的事有意见?”祁翀挑衅地望着简泽。 “这......恕臣愚钝,臣不明白殿下此举何意?” “何意?哼!孤身后这些亡魂都是被枢密院害死的,更直接一点,就是被你安南侯害死的,自然得在你枢密院这儿讨个说法!” “被臣害死的?”简泽一头雾水,“殿下何出此言啊?” 祁翀从怀中掏出一纸调令丢给了简泽:“孤在豫州遇袭之事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吧?袭击孤的正是奉调回宣州的壮武军马军!那么请问,是谁在壮武马军在京服役期限未满的情况下,异乎寻常地提前下达了轮休的调令呢?安南侯,你不该给孤一个解释吗?” 简泽狐疑地接过了祁翀甩过来的调令,一阅之下顿时大惊失色:“这......这......这调令不是臣下的呀!” “不是你?”祁翀皱了皱眉,“你是指这签名不是你写的还是这大印不是你枢密院的印啊?那好,卢侍郎,麻烦你进去找一份安南侯签字、用印的文书出来做个对比——想必枢密院里有的是这样的文书——若真的冤枉了安南侯,孤立刻就让他们把棺材撤走!” 卢杞因为是乘轿,所以比祁翀他们慢了一些,他刚刚紧赶慢赶地追到此处,甫一下轿就听见祁翀让他进枢密院找文书,正不明所以呢,就听简泽身后一人出言制止道:“枢密院乃军事重地,无相关职权者岂可擅入!” 祁翀皱了皱眉望向那人:“你又是谁呀?” “臣简嵩,枢密院支差房主事。”那青年官员上前一步道。 见祁翀一脸疑惑,柳明诚凑近了轻声道:“简泽的长子,论起来是您表哥!” “哦!儿子替老子出头来了!也对,卢侍郎确实不合适!宁远侯,孤记得您还兼着静山军观察使吧!可有资格进这枢密院大门啊?” “回殿下,臣确有相关职权!”柳明诚说完便要抬腿往里走。 就在众人目光都集中在柳明诚身上时,一个声音传来:“不必了!”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简泽。 从拿到那张调令开始简泽心中就惊疑不定,他犹豫了半天还是开了口:“这调令上的大印是没错的,这签字......也确实是臣的字迹,可是......可是臣确实没有签过这样一份调令啊!” 看着简泽那一脸的委屈、疑惑,祁翀心里也犯了嘀咕。 这老小子的表情不似作伪啊!可他自己都承认是自己的字迹,这又是为何呢? 管他呢!反正他承认是自己的字迹就好! 祁翀一把从简泽手中将那张调令抽了回来:“哼!安南侯这话可真有意思,字迹也对、印章也对,却死活不承认是自个儿签的,如此抵赖有何意义?孤不管你怎么抵赖,反正你调动的兵马意图杀了孤,这总是事实吧!而他们——”祁翀一指身后的棺木,“都是在袭击中丧命的护卫、仆从,孤说他们是因你而死,也不算冤了你吧!枢密院今日若不给孤一个交待,孤这场法事还就做定了!” 祁翀话音刚落,元明就抓起了一把纸钱抛向了空中,身后的和尚顿时敲起了木鱼钟磬。 简泽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柳明诚今日却特别淡定,城门口祁翀闹那一出他就没有制止,甚至还有意帮腔,枢密院这一出他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倒是卢杞急得不行了,此时已经误了面圣的时间不说,若再闹点什么事出来,他这顶官帽眼瞅着就戴不住了。 正无计可施之间,一阵马蹄声响,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身后还跟着十几名禁军。 马车停稳,下来一人,约莫六十多岁的年纪,面白无须,身材微微发福,一身灰色锦袍熨烫地极为平整,几乎不见一个褶子。 此人一露面顿时便成了场中的焦点,祁翀立即示意元明停止了法事,自己也翻身下马。 他认识此人,原主的记忆中有这个人! 第275章 纾困局薛尚出马 解心结叔侄谈心 简泽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快步上前笑脸相迎:“薛都知,您老人家怎么有空出宫了?” “自然是有差事啊!”薛尚笑道,随后迈上枢密院大门台阶面向众人道:“陛下口谕!” 众人纷纷跪倒,聆听上谕,祁翀也不得不跪了下去。 “壮武军之事朕已知道了,秦王且稍安勿躁,此事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朕也相信安南侯的清白,都是自家人,有话好好说,闹什么闹!秦王、宁远侯,速进宫见驾!” “臣遵旨!”众人异口同声。 起身后,祁翀随意地掸了掸衣襟上的土,薛尚重新堆上一副笑脸走到祁翀面前跪下叩头:“奴婢参见秦王殿下,一晃已是近十载,殿下长大了!”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声音中竟有些哽咽。 “薛都知,快请起。”祁翀连忙扶起薛尚,“您老人家身体可还康健?” “好着呢,有劳殿下记挂了!”薛尚跟祁翀简单寒暄了几句,又转头对柳明诚嗔怪道:“侯爷,您也是!殿下年纪小,您怎么也陪着他胡闹!这姐夫、小舅子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回家说,非要在衙门口闹,让人家看笑话!” 柳明诚讪笑两声,没好意思再说什么。 薛尚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看到韩炎时,他的眼睛似乎在韩炎脸上停留了一小会儿,但也没有做任何表示。 “殿下,赶紧随奴婢进宫吧,别让陛下等久了!卢侍郎,您今日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 “是!” 枢密院门前这出闹剧就这么稀里糊涂收场了,元明带着棺木回府不提,祁翀、柳明诚跟随薛尚进宫。 再次踏入尚德门,祁翀心里有了些异样的感觉,原主那压抑已久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望着在前面引路的内侍省左班都知薛尚的背影,关于他的记忆也越来越丰富起来。 这是一个历经多朝的老宦官,泰定年间就已经做到了副都知,此后两朝他都是宫中地位最高的宦官,哪怕经历了延佑末年那一场宫变,他的地位依然稳如泰山。而这也让祁翀疑惑起来:此人究竟是什么立场? 远远地一处三层汉白玉台阶上一座重檐庑殿顶的建筑映入眼帘。 龙德殿依然雄伟壮阔、气势恢宏,但祁翀却无心多看它一眼,即将亲自面对承平帝,要说他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龙德殿后面便是万岁殿,这便是大渊皇帝日常起居、办公的场所,也是祁翀此行的目的地。 “侯爷,请您先在殿外稍候;殿下,请随奴婢来。” 祁翀看了一眼被独自留在殿外的柳明诚,柳明诚对他微微点头,他深吸了一口气跟随薛尚走进了万岁殿。 万岁殿中空无一人,祁翀正错愕间,薛尚却示意他继续往里走。 跟着薛尚来到后殿,发现承平帝仅着中衣,正半躺在榻上,双目微闭,似乎在打盹儿。 薛尚上前轻声秉道:“陛下,秦王殿下来了。” 承平帝闻言睁开了眼睛,祁翀忙跪倒在地:“臣祁翀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承平帝脸上露出了微笑,从榻上坐了起来:“大侄子回来啦!起来吧,过来,让二叔看看!” 祁翀依言走到承平帝跟前,承平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点了点头:“坐吧。” 薛尚搬来了绣墩,放在了祁翀身后,承平帝挥了挥手示意内侍们都退下,殿中便只剩下了叔侄二人。 承平帝又指了指绣墩:“坐下说。” “谢陛下!” “没有外人,叫二叔!” 承平帝的亲热在祁翀看来是半真半假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顺杆爬个试试,于是试探着叫了一声:“二叔。” “诶!”承平帝裂开大嘴笑了起来,“听说你刚才捉弄了谢宣?” “也谈不上捉弄,那箱东西确实值不少钱。十倍赔偿是他自己说的,臣又没逼他!” “哈哈哈,谢宣这次是大意了,宋国公府要赔的底儿掉喽!” 祁翀不解地看了承平帝一眼,怎么感觉他小舅子吃瘪,他好像特别开心似的。 承平帝也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谢宣上次征伐北汉,没少往自个儿腰包里塞东西,北汉皇宫里的好东西他至少能昧下三四成。回来之后他力劝朕杀了北汉君臣,其实也是为了杀人灭口。哼!朕不是不知道,只是一方面,皇后的面子朕总得给,有些事朕看破不说破;另一方面,别看满朝文武那么多人,可实际上朕真正能信得过的人不多,谢宣纵有千般不好,对朕还是忠诚的,这些事朕就不跟他计较了。这次你要是能让他割肉,朕乐见其成!” “行,那等臣把债讨回来,跟您对半分!”祁翀嘻嘻笑道。 “哈哈哈,我要你的钱干嘛!你要真有那份孝心,多送点水果给二叔才是真的!”承平帝说着从果盘里拿起来一个苹果大口吃了起来。 “二叔很喜欢吃水果?” “嗯,我就爱吃点甜的,尤其是你送来的这个苹果,怎么都吃不够!”承平帝呵呵笑道。 看着承平帝瘦削的四肢,袜子里隐隐透出的血迹和腥臭气味,祁翀越发肯定了自己对承平帝病情的推测。 承平帝吃完苹果扔了果核,冷不丁问了一句:“我说,你小子这些年恨死二叔了吧?” “臣不敢!”祁翀连忙站了起来,这聊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来道送命题啊! “坐坐坐!”承平帝却是一脸的轻松,“你不用紧张,今天二叔就想跟你说说心里话。你就算心里真的怨恨二叔,二叔也不怪你,毕竟二叔抢了你的皇位,这是事实。今天,咱爷儿俩就把话说开,你也大了,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 祁翀见他说的郑重其事,便也坐直了身子听他继续说下去。 “首先,当年皇兄的毒的确不是我下的,这一点我问心无愧。当年给皇兄诊治的胡太医虽然是我的人,但我只是在皇兄中毒后让他不要用心治疗,希望皇兄能就此一命呜呼而已,并没有主动下毒。而且那毒本来也无药可解,就算太医们用心,也依然救不了他。 我当年虽然有夺取皇位的想法,但从来没想着要谋害皇兄,我只是想等皇兄死后从你手里夺取皇位而已。那毕竟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我还没丧心病狂到要杀害自己兄长的地步。 事实上,皇兄中毒一事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也完全打乱了我的部署,逼得我不得不提前行事,这才导致那夜的行事匆忙而无章法,否则何至于宫里死了那么多人最后还让你小子逃了出去?幸亏姑母当机立断,否则那夜只会死更多的人!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没有毒害皇兄......” “我信!”祁翀斩钉截铁道。 “你......你信?”承平帝似乎没料到祁翀会信的这么痛快,一时竟愣住了。 “我信!”祁翀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将白郾和翠玉戒指一事说给了承平帝听,“基本可以确定是刘贵仪指使白太医毒杀了父皇,但刘贵仪身后似乎还有主使者,只是一时还没有查清是谁。” “哦!原来如此!”承平帝恍然大悟,这个问题也困扰了他许多年,如今总算解了一半的答案。 这个问题揭过去以后,承平帝继续道:“其次,关于你的身世,我当年的怀疑也不是空穴来风。 我并不怀疑你是皇兄的儿子,毕竟你和他长得还是很像的,但是你母亲的身份可能确实有问题。宫中一直有种传言,说你的母亲是南唐人。要知道我们和南唐征伐多年,互有胜负,两边军中积怨已久。 别的不说,单就一个城阳关,双方你争我夺,数次易主,多少武将命丧关下或者因战事不利获罪问刑?宋国公的哥哥谢鸿就是血溅城阳关,否则这爵位哪轮得到谢鹄继承?南唐还有个将军因为丢了城阳关直接被满门抄斩了! 在此情况下,皇兄率军征伐南唐之时和敌国女子野合,如果这消息传了出去,对他的名声和威望是何等的损害?所以他才不得不隐瞒你生母的身份! 怀疑你母亲来自南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韩炎。韩炎不是我大渊宫中出身的,他是与你同时被皇兄从外面带回来的。听宫里老人说,韩炎刚进宫的时候是带着一股南唐口音的,虽然他极力掩饰,但偶尔还是会漏出一两句来。 如果韩炎来自南唐皇宫,那他隐瞒身份潜伏在我大渊宫里目的是什么?难道就仅仅是为了照顾你、保护你?还有,如果他来自南唐皇宫,那么你的生母是否也有可能来自南唐皇宫?” 南唐?祁翀顿时想起韩炎初遇慕青那晚酒后杀人之事,据小滕说他那晚情绪失常就是从听玖安、玖宁说起南唐风俗开始的。 可他实在不愿意怀疑韩炎在自己身边是有什么企图,思来想去他还是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就算韩炎是南唐人,也未见得就是来自南唐皇宫啊?那也许是战场上的俘虏被阉割的呢?韩炎的武功路子是军中路子,说明他有从军经历。” 第276章 承平帝离间未遂 小骆宁穿针引线 承平帝摇了摇头道:“不像。一来我大渊没有阉割战俘的习惯。二来,如果是战俘,那应该是成丁,要知道成年之后阉割的人,还是会有喉结的,而他没有,只有幼年、少年阉割的人才不长喉结或者喉结很小。另外,韩炎一进宫便对宫规极为熟悉,显然是长期在宫里生活过的,那种渗透进骨子里的卑微之感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形成的。 而且,我也不认为韩炎真的当过兵。我带了半辈子兵,当兵的是什么样子我一眼就能认出来,韩炎武功虽然高,但身上没有那股战场上杀出来的血性,他太规矩了,除了那晚为了保护你而大开杀戒以外,其他时候他从来都是循规蹈矩,从不越雷池一步的。” 承平帝说着说着觉得口渴了,指了指茶碗,示意祁翀给他端过来。 祁翀忙将茶碗递到他手上,承平帝“咕咚咕咚”喝完了茶继续道:“总之,当时你年纪还小,万一韩炎真是敌国奸细,又一直在你身边,你又有敌国血脉,那么在那种情况下让你登上皇位对大渊来说就是一件弊大于利的事情。” 祁翀低头不语。承平帝这番话虽然有推脱责任的意味,但平心而论,他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站在他的角度,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韩炎会是奸细。 “好了,当年的恩怨就是这么回事,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都已经过去了。二叔在位这些年,谈不上做得多好,但也不算毫无功绩吧?如今二叔病了,天知道还能活多久,或许有一天,这皇位会重新回到你手中,到时候这段历史由你来写,给二叔一个公正的评价就好!”承平帝这番话不知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听起来有些悲壮。 祁翀正不知如何接话呢,薛尚进来了:“陛下,太医来了。” “叫他进来吧!” “是!” 不多时,一名太医进来给承平帝换药包扎。 去年打猎时手臂上那点伤至今未愈,甚至还越来越严重。太医小心翼翼地换下了旧纱布,重新上药包扎,之后又脱下承平帝的袜子,包扎脚趾。 袜子一脱,腥臭味更加浓烈了,祁翀偷眼观瞧,果然左足大脚趾已经腐烂了。 太医换好药,又给承平帝端来了一碗药,承平帝皱着眉喝了下去,赶紧又往嘴里塞了一把蜜饯,脸色这才舒缓了些。 太医告退后,承平帝看着若有所思的祁翀,问道:“小子,想什么呢?” “呃......二叔,您这病,或许有法子治!” “哦?你还懂医术?”承平帝眼睛一亮。 “我不懂,但有个人医术很厉害,他有办法能治!” “谁?” “就是刚才我跟您提过的,白太医的孙子白郾。” “他?这人......可靠吗?”承平帝有些不放心,毕竟他的祖父有弑君的嫌疑。 祁翀忙道:“侄儿能肯定,白郾与父皇之死是无关的,他那时还小,什么都不知道。至于他的人品嘛,侄儿是信得过的,您也可以亲自见见,自然会有您的判断。” “那行,哪天带过来朕见见!” “臣遵旨!” “薛尚,传柳明诚!” “是,陛下!”薛尚走出殿外,不多时,柳明诚来到后殿。 “臣宁远侯、望州别驾兼领静山军观察使柳明诚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柳明诚恭恭敬敬地叩头行礼,丝毫不见龃龉之色。 “柳明诚,你可知罪?”承平帝突然神色一冷,沉声问道。 祁翀一惊,不明白承平帝为何突然态度大变,连忙从绣墩上站起身来。 “臣知罪!臣不该纵容秦王殿下大闹枢密院,请陛下降罪!”柳明诚跪伏在地,连声请罪。 “朕既将秦王自幼托付于你,你对他便有管教、辅佐之责。京城不比望州,凡事不可任性胡闹,否则闯出祸来,朕先惟你是问!” “是,陛下,臣一定劝导秦王殿下循规蹈矩,安分守己。” 祁翀这时才听明白,承平帝明着是训斥柳明诚,实际是在警告他不要恣意妄为,否则柳明诚就要受牵连。 “平身吧!” “谢陛下!”柳明诚站起身来躬身垂手立在殿中。 承平帝对柳明诚的态度很满意,言语之中也缓和了许多:“你这些年在望州做的不错,明日按规矩去政事堂述职吧。枢密院和壮武军的事,朕准你们去查,朕也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他又转头对祁翀道,“虽然你姑母不在了,可安南侯只要没有再娶,那他就是朕的姐夫、你的姑父!晚上家宴,好好跟你姑父赔个不是,别没大没小的。” “是,陛下!” “行了,都先退下吧!”承平帝随意地摆了摆手,重新又靠在了榻上,闭上了双目。 祁翀、柳明诚双双告退出来,在内侍的引领下出了宫。 韩炎在马车旁焦急地等待着,见祁翀出来,忙迎上前去,上下打量一番,见他没有什么异常才放下心来。 看着韩炎紧张的神情,祁翀心里一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老韩绝对不会是奸细! 祁翀上车以后,招手示意柳明诚也上来。二人坐定以后马车缓缓驶向大长公主府。 “义父,刚才在枢密院门口您是故意不拦着我吧?” 柳明诚笑了笑:“陛下对臣始终是心怀芥蒂的,总得给他个敲打臣的机会。殿下今日与陛下聊的如何?” “帝王心术,半真半假!” “哦?” “我们之前关于九月初八那夜的推断是准确的,他的确是临时起意,对下毒之事一无所知,这一部分是真。但是他表现出来的亲情透着几分假,他还企图挑拨我和韩炎的关系,哼!” “韩炎?” “他说韩炎可能是南唐奸细。诶?义父,这么多年了,关于韩炎的过往您了解多少?” 柳明诚摇了摇头:“臣了解的并不比殿下多,韩炎身上的确有些秘密,但他是先帝带回来的,臣相信先帝的判断,既然先帝认为他可靠并将殿下托付于他,臣就相信他是可靠的。” 祁翀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若真是潜伏在宫里的奸细,那他当年就不该冒死救我,杀了我投靠陛下才是更好的选择。不过,他有没有可能真的和我母亲有关?关于我母亲,您知道多少?” 柳明诚依然摇头:“宫闱之事,先帝不愿意说,做臣子的怎好多问?” 祁翀想想也是,便不再多问了。 回到大长公主府,祁翀觉得无比亲切。其实他在此也仅住过几天而已,但这是他穿越过来后住的第一个地方,那是属于他自己的经历,而不是原主的记忆,所以格外亲切。 大门前还在卸车,崔林正指挥着管事们登记物品,安排住处。 秦王府还没正式交付,所以祁翀和手下人只能暂时先住大长公主府,一下子多了几百人的住宿,崔林颇为头疼。 “崔大兄!别来无恙?”柳明诚先笑着打了个招呼。 “多谢二老爷惦记,您一路辛苦了!”崔林赶紧躬身行礼。转头又看见柳明诚身后的祁翀,忙撩衣跪倒:“老奴崔林参见秦王殿下!” “崔伯伯请起!”祁翀忙扶起崔林,“这两年京里的生意多亏崔伯伯帮扶照顾,我还没多谢您呢!” “殿下客气了,那不是老奴该做的吗?殿下的下榻之处已经准备好了,不过这两日府里人多,住的挤了些,得委屈您和二公子暂时挤在一个小院里,殿下莫怪!” “好说好说!祖母呢?” “殿下用过午饭正小憩呢,估摸再过半个时辰就醒了。老奴先派人带您去休息吧?” “好,有劳了!” 崔林唤过一名管事,让他带祁翀去休息,柳明诚也自去休息不提。 祁翀来到临时落脚的小院,只见院子还算宽敞,只是住的人确实不少,除了他和韩炎等贴身仆从外,柳忱和他的贴身仆从、慕青一家及二十多名护卫也住在这里。他和柳忱各住在正房的东西两间,其他人住在厢房、耳房,好在厢房够大,倒也住的开。 归置屋子自有下人们去忙活,祁翀和柳忱小哥俩凑到一起说话,韩炎则被骆宁叫了去。 慕青的伤早就好了。自从她知道昏迷之时给自己换药的是韩炎,这回京的一路上看向韩炎的目光都有些异样,既娇羞又炽热。 骆宁人小鬼大,早就发现了母亲对义父的异常。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他们兄妹就过得颇为艰难,最危急的时刻是义父救了他们全家,还帮他们重建镖局、教他武功。因此,对于母亲的心事他并不反对,甚至还明里暗里鼓励母亲,偷偷帮母亲创造跟义父独处的机会。而每次这样做以后,母亲总是很高兴。 这次,骆宁又如法炮制,将韩炎骗来以后,借口有事去找柳恪,就拉着欢欢匆匆离开了。 孩子们一走,屋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韩炎也不是傻子,慕青的心思他不是没有察觉,骆宁那点伎俩更瞒不过他的眼睛,只是这事让他颇为为难,有心拒绝又不知如何开口。 第277章 祁清瑜演说亲戚 皇家宴三王首聚 好在两人也没能说上几句话,玖和就来找韩炎:“韩管事,殿下叫您!” 韩炎如蒙大赦,急忙脱身出来,来到祁翀屋里:“殿下有何吩咐?” “备几份礼,晚上进宫带着。另外,缴获的壮武军盔甲送还给枢密院,这玩意儿咱自己留不得!” “是,殿下!” 韩炎自去办事,祁翀看时间差不多了,去上房见了祁清瑜。 “祖母,晚上家宴都有些什么人啊?” “宫里也就是皇帝、皇后、林贵妃还有四皇子。 再就是你那几个叔叔。楚王家里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比你小,其中只有次子是嫡出,其余都是庶出,楚王妃前两年去世了,楚王一直在外面带兵,也没有续弦。鲁王膝下有四儿五女,长子、三子、次女都是嫡出,鲁王妃韦氏家里是皇商出身,底蕴不高,就是有些钱。今晚这些嫡子女应该都会出席家宴。越王妃袁氏,是现任礼部尚书袁继谦之女,据说越王夫妇感情甚笃,越王妃至今无所出,越王却没有纳任何姬妾,也是难得。 除此之外,皇室宗亲就只有寿王一脉,包括这一代寿王祁榛和他弟弟庆郡王祁槐,他们是太祖皇帝幼子一脉,算起来是你堂叔,但年纪比你大不了几岁,因为是皇室远支,平常来往不多。 近姻亲就只有安南侯简泽一家了,你姑母颍川长公主去的早,只留下一个嫡子叫......” “简嵩!” “对,简嵩。此外,简泽还有几个庶出的子女,我就不太了解了。 另外,开国四公都是皇家姻亲。咱家就不必说了,谢家你也清楚。赵家除了赵昌国和赵愚父子,你这一辈现在有四个儿子,赵深、赵溢、赵溉、赵湘,其中老大、老二是原配所生,现在跟在赵愚身边在军中历练,两个小的是继室所生,还有个女儿叫赵汐。严家除了严方叔、严鼎父子外,这一辈就只有严景淮、严景润哥儿俩,好像还有个嫁出去的女儿,我也忘了嫁给谁了。” “祖母,怎么四大国公家除了咱家,其他三家人丁都不算太旺盛啊?” 祁清瑜长叹一口气道:“唉!打仗打的呗!你以为是不能生吗?是留不住!四大国公家哪辈不死人呀?就说德甫他们这一辈吧,严家的老二、赵家的老二都是死在战场上的,对了,好像严家老二还留了个女儿下来,最可怜是赵家老二,还没成亲就没了!要不是我坚决让恒肃、德甫弃武从文,这哥儿俩也未必能全乎! 再说上一辈,谢家老大、严家老大、老三、赵家老二、老四、柳家老大、老二全都是战死的。甚至包括咱老祁家,太祖皇帝共有七子,如今却只有太宗和寿王两支流传下来,其余五子均未留后,除了有一支是因为谋逆被株以外,其余四子也都是战死沙场的。皇室宗亲不多,跟这一点也有很大关系。” 祁翀暗自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祁清瑜不允许儿孙从军看似有些自私,但却是能够理解的。她一生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失去了太多的亲人故旧,对于剩下的亲人难免有些“吝啬”。 天色渐暗,众人穿戴整齐准备入宫赴宴。除了祁清瑜、祁翀外,柳明诚夫妇及柳忱、柳恪、婉月也一同入宫赴宴。 到了宫门口,吕元礼率领一众内侍早候在那里了。 “大长公主殿下,陛下口谕,殿下年迈,特赐步辇。请您老人家上辇。”吕元礼指了指旁边备下的步辇道。 “老身多谢陛下了。”祁清瑜笑着便上了辇,其余人跟在后面步行入宫,韩炎、慕青等人以贴身仆从的身份也跟着入了宫。 慕青第一次见这样的场合,不免有些紧张,一时手足无措。今日本不该她跟随祁清瑜入宫,但韩炎对御座上那位始终不放心,便坚持让慕青以侍女的身份入宫,以便多一份保障。 韩炎见她紧张,轻声安慰着,又从旁提醒她诸多规矩,她这才安心了些。 祁清瑜作为今日家宴辈分最长的人到的是比较晚的,他们一行人进入桂华殿的时候,其他人基本已经到齐了。 一见祁清瑜进来,祁樟等人忙站起来齐齐行礼。看着一众晚辈都在跟前,祁清瑜也是很高兴。 亲戚之间互相寒暄,祁翀也把带来的见面礼一一分发下去。 “四叔,给您预备了把匕首,不过不让带进宫,放马车上了,回头出宫的时候再给您。” “五叔,五婶,两副金镶瓘玉的首饰,给婶子和二妹妹,请笑纳。” “七叔,七婶,”轮到祁桦这里,祁翀着重注意了一下这夫妻俩,只见祁桦一副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模样,袁妃也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风范,果真不愧是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知道七叔喜欢参禅礼佛,准备了一副瓘玉手串,另外还有一副风铃给七婶。” “殿下有心了。”袁妃微笑点头道谢。 “姑父,”到了简泽面前,祁翀嘿嘿嘿笑着,“白天的事情是小侄得罪了,存斋先生画作一副,就当小侄赔礼道歉啦!” 简泽看见祁翀本来还别别扭扭的,可一听“存斋先生画作”几个字顿时瞪大了眼睛。他这人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收藏书画,尤其是近一两年,一位前朝的号“存斋先生”的画师的画突然享誉京城,价格日渐上涨,如今已涨到了五六万贯一幅,关键是有价无市,揣着现钱都买不到。 如今祁翀将画双手奉上,白天那点不愉快顿时被他抛诸脑后,他忙不迭地将画接过打开来欣赏起来。 接下来曹国公、定国公两位老人家和岐国公也都收到了祁翀的礼物,都是一样的,一件瓘玉摆件、两把泥金扇子。 其他平辈的堂兄弟、表兄弟们则每人收到了一只怀表,年轻人对这新玩意儿很感兴趣,纷纷凑在一起议论起来。 最后,祁檩给他引荐了寿王和庆王:“这是寿王祁榛、庆郡王祁槐,论大排行分别是你八叔、十叔。你出京前那些年他们不在京中,随老寿王在荆州驻防,你去望州以后他们才回来的,所以你们还从没见过呢。” 这二位都很年轻,寿王开上去也就二十三四岁,带着一位年轻的王妃,庆王则不到二十的年龄,独自一人,看来是还没有娶亲。 “见过堂叔、堂婶,初次见面也不知道堂叔、堂婶喜欢什么,准备了几把扇子、几个手串,请堂叔、堂婶别嫌弃!”祁翀客客气气道。 寿王微笑着没有说什么,庆王却笑嘻嘻地一把搂过了祁翀的脖子:“我说大侄子,我不要这扇子、手串,看在咱俩比邻而居的份上,给我个怀表呗!” “比邻而居?”祁翀有些没明白。 祁檩解释道:“你的秦王府就在大长公主府和庆王府中间,你俩可不是邻居吗?” “哦?这么回事啊!怀表嘛,那必须有!韩炎,再拿两个来。”说完便给了寿王、庆王每人一块怀表。 “也给我一块呀!”祁檩也伸手来要。 祁翀立刻诉起苦来:“五叔,您这两年可没少从我这儿赚钱,怎么还占我便宜啊?不给!想要过些天自己到珍品店买去!” “嘿!你个小兔崽子,怎么比我还抠门......” 二人正吵闹着,门外又进来两人,祁翀顿时拉下了脸。 来人之一正是谢宣,而他身旁之人祁翀却不认识。 “扶余太子殿下!”祁檩叫了出来,“怎么,今儿个陛下也请你了?” 那人正是扶余丰璋,他怯怯地笑道:“是啊,陛下说,两国既约为兄弟,我也算是陛下的侄子,所以便叫我也来参加家宴。” “哦!大侄子,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扶余国送来做质子的扶余丰璋太子殿下!”祁檩故意把“质子”二字咬的极重,身后顿时传来了一阵哄笑,扶余丰璋只是低头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太子殿下,这位是我们陛下的亲侄子,秦王殿下祁翀!”祁檩又故意强调了“亲侄子”三个字,又引来一阵哄笑。 二人互相见了礼,祁翀有些好奇地望着扶余丰璋,伸手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怀表塞到了扶余丰璋手里:“丰璋兄,初次见面,不成敬意。” “秦王殿下客气了!”扶余丰璋现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连连道谢,又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到祁翀手上,算是还礼。 不知为何,祁翀对他极有兴趣,拉着他问东问西,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表情。 “陛下、娘娘驾到!”随着内侍声音响起,众人纷纷站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多时承平帝、谢皇后、林贵妃及祁翎在薛尚的陪同下从屏风后出来,身后一名奶妈抱着小祁翌。 承平帝、谢皇后双双落座,祁翎则下来站到自己的座位上。祁翀打量着祁翎,看他年龄便猜到了这位正是自己的亲弟弟。祁翎似乎对祁翀也很好奇,也看了祁翀两眼,两人目光对上之时,祁翎赧然一笑。他的座位正好在祁翀下首,而祁翀上首则是扶余丰璋。 第278章 长爱幼笑声满堂 妻恶夫各怀鬼胎 众人见礼后,承平帝笑道:“都平身吧,今日是家宴,只序家礼,不论君臣,都不必拘谨。” “谢陛下!”众人重新落座,宫人开始上菜。 祁清瑜和林贵妃分别坐在承平帝左右两侧,承平帝首先举杯敬了祁清瑜一杯:“姑母一路辛苦了。这些年委屈姑母流落在外,是侄儿的不是,侄儿给姑母赔罪了!” “陛下言重了,老身不敢当!”祁清瑜客气了两句,便跟承平帝拉起了家常。 祁翀顾不上吃饭,依然拉着邻座的扶余丰璋聊天,也不知他对这位扶余太子哪来那么大的兴趣。 二人聊天的声音也传入了承平帝的耳朵,承平帝笑道:“祁翀,你还没见过你弟弟吧?祁翎,给你兄长磕个头吧!” “是,父皇!”祁翎依言便在座位上跪起来给祁翀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小弟见过兄长。” 祁翀连忙还礼,伸手从韩炎那里接过一个盒子递到了祁翎面前:“几套绘本,给你做见面礼。” “多谢兄长!”祁翎接过盒子,对祁翀又是展颜一笑。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祁翎的笑容持续了八秒!祁翀心里顿时就有数了,同时一股拔凉拔凉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这小子笑的真特么假! 祁翀没有再理会祁翎,转身对承平帝道:“皇叔,臣侄有几份礼物要送给您和皇婶。” “你的礼物不是都让谢宣砸了吗?”承平帝故意调侃道。 谢皇后的脸色登时就不好了,可当着承平帝的面又不好发作,便沉下脸来不言语。谢宣只是喝闷酒,根本没有理会承平帝的调侃。 “是啊!本来是给皇叔预备了一份大礼,现在大礼送不成了,可是总不能空手来啊,划拉划拉剩下的家底儿,好不容易凑了点东西,实在拿不出手,还请皇叔、皇婶别嫌弃。麻烦内侍呈上来吧!” 承平帝点了点头,薛尚一拍手,几名内侍端着盘子送了进来。 “瓘玉桌面四扇屏一对!” “瓘玉首饰六副!” “瓘玉山子摆件八件!” “泥金扇子十把!” “藕丝印泥四盒!” “竹雕笔筒一对!” “葡萄酒四坛!” “玩具一箱!” 内侍报完了礼单呈上了礼品,瓘玉制品虽然珍贵,但大家毕竟见过,就算没见过也可以大致想象,泥金扇子今日也有人收到了,也不算稀奇了,但是藕丝印泥却是除了柳家兄弟外都没有见过的东西。 “这藕丝印泥是什么呀?”果然承平帝首先问道。 “陛下,这藕丝印泥可是个好东西!”接话的自然是柳明诚,他眉飞色舞地讲述了藕丝印泥的妙处及制作的不易,极言其珍贵难得。 承平帝当即让人取纸来试验这藕丝印泥是否真的“遇水不溶,火烧留痕”,一试之下,与柳明诚所言分毫不差,众人皆啧啧称奇。 “这玩具又是什么呀?”承平帝又问道。 “玩具就是玩具呀!给齐王弟弟的!”祁翀笑道。 “哦。林妃,那你替翌儿收着吧!” “是,陛下。”林贵妃向祁翀点了点头,算是道了谢。 宴席继续。承平帝当场让人将葡萄酒开封给大家倒上,这酸甜的酒味很合承平帝的胃口,他忍不住多喝了几杯,谢皇后怕他贪杯,忙在一旁好言劝慰着。承平帝在这位发妻面前倒是听话的很,讪笑了几声放下了酒杯。 小祁翌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已经忍不住打开了装玩具的箱子,翻找了起来。滑翔纸鸢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但他不会玩,林妃也不知玩法,便轻声耳语,让他去找大哥哥。 祁翌拿着纸鸢迈着小短腿跑到祁翀面前,将纸鸢递给了祁翀,满眼期待地望着这位大哥哥。 “你想让这个小鸟飞起来是不是?”祁翀笑眯眯地望着祁翌道。 小祁翌还不大会说话,连连点头嘴里蹦着单字:“飞、飞!” “好,大哥哥教你!”祁翀将纸鸢卡上滑道,扣动扳机,纸鸢顿时在大殿里滑翔了两三丈远。 祁翌开心地拍手大笑起来,嘴里还嘟囔着:“飞、飞!” 内侍忙将纸鸢捡回来递给祁翌,祁翌又递到祁翀手里,继续期待地看着祁翀。 纸鸢再次划出,这次不等内侍去捡,祁翌自己咯咯咯笑着跑了过去,捡起来又转身跑了回来,再次递给祁翀。 两人就这样在大殿里玩了个不亦乐乎,祁翌那清脆悦耳的笑声溢满了大殿,就连承平帝都被这笑声感染,也哈哈大笑起来。 其余众人也都跟着笑,所不同的是,有人是真心觉得有趣,有人却是在敷衍。 祁翀偷眼观瞧着众人的表情,有三个人的表情引起了他的兴趣。 一是祁翎,虽然他一直在笑,但一直都是假笑,看到祁翌靠近时偶尔甚至会轻轻皱眉,露出一丝几乎微不可查的厌恶神情。 二是祁桦,祁桦脸上一直都挂着淡淡的微笑,但当全场的焦点集中在祁翌身上时,他的目光却一直围绕着祁翎,总是在不经意间瞟向祁翎的方向。 这第三个人就是袁妃,她倒是一直在看祁翌,但她眼皮下垂,双目无光,嘴角微微下拉,神情中透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偶尔瞥向祁桦时,却又露出几分厌恶、嫌弃的表情,虽然持续时间很短,但还是被祁翀捕捉到了。 祁翀心里暗暗吃惊,袁妃的忧伤他能理解,婚后多年无所出,看见别人家的孩子暗自神伤,这是正常的;可是厌恶、嫌弃自己的丈夫又是为什么?不是“神仙眷侣”吗?不应该啊! 看来——有故事啊! 祁翀又假装故意将纸鸢射向不同的方向,借机将目光从其他人脸上一一扫过,扫到简泽那一桌时,突然与一道目光直直相对。 简嵩? 祁翀忙将目光移开,随后又几次假装随意的射出纸鸢,可总在简泽周围落下。当他的目光屡屡追着祁翌的身影望向那边时,每每都能与简嵩的目光相撞。 呵呵,大表哥好爱我呀! 玩腻了纸鸢之后,小祁翌干脆靠在了大哥哥的怀里,勾住了大哥哥的脖子,任凭奶妈怎么劝都不肯下来。祁翀也很喜欢这个小弟弟,伸手从柳恪的腰间将荷包拽了下来,掏出几个瓘玉弹珠塞给祁翌。五颜六色的珠子顿时吸引了祁翌的注意力,他开心地拿着珠子找承平帝和林妃炫耀去了。 长辈们互相之间频频敬酒,说着没营养的车轱辘话,小辈之间已经互相聊起了天。祁翎也拉着祁翀热络地说着话,诉说着对兄长的思念之情。不管他说什么,祁翀只是微笑应对,礼貌却不亲昵。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承平帝有些疲累了,祁清瑜也忍不住打起了呵欠,小祁翌也终于电量耗尽,倒在奶妈怀里打起了瞌睡。 承平帝趁机宣布宴席结束,带着谢皇后等人回了后宫。 众人也纷纷出宫而去。 回府的路上,祁翀依然邀请柳明诚同乘一车。 “有意思。”祁翀还在想着宴会上的情景,情不自禁嘟囔了一句。 “什么有意思?”柳明诚有些不解。 “越王夫妇、我弟弟,还有那位扶余太子,都有意思。” “哦?” “我那位弟弟很会装,看上去人畜无害,实际上心思很深,看不出来真实想法;越王夫妇没有表面上那么恩爱,越王对我弟弟的兴趣远大于对他王妃的兴趣;最有趣的还是扶余太子,他才是最能装的那个,表面看上去胆小怯懦,可脸上的表情嘛,总感觉过于夸张了。对了,还有一位,简嵩,他对我感兴趣,特别感兴趣!这一顿饭吃的可真累呀,牛鬼蛇神一大堆!”祁翀说着闭上了眼睛,靠在了车厢壁上。 柳明诚嘴巴微张,有些惊讶地看着祁翀,祁翀说的这些异常连他都没有注意到,祁翀竟全都看在了眼里。 他不禁在心里又重新审视了一下这个朝夕相处了八九年的义子,这小子总能时不时地暴露出一些新技能,却没人知道他的这些技能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这就是“生而知之者”的异能吗? 在柳明诚、祁翀同车而行的同时,另一辆马车上也有两人在说话。本该回府的祁桦此时却在谢宣的车上,皱着眉头听谢宣抱怨。 “您说的那什么能打火药的铁管子我一根都没找到,被俘的那个都指挥使也没见人影,一无所获不说,我还赔进去一百万贯!您说说这叫什么事?”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祁桦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的船队那边我也让人检查过了,也是什么都没找到,能藏哪儿去呢?” “现在先别管东西了,先说说那个人吧!那人若是的确落在了祁翀手里又被他藏了起来,您能确保他不会把您供出来吗?” “他没见过我,要供也扯不到我身上。再说了,他家人在我手里呢!他可是很在乎自己父母妻儿的,这一点可跟谢大将军不同。” 祁桦不动声色地刺了谢宣一句,谢宣浑不在意,继续道:“那一百万贯怎么办?就算搬空了宋国公府的家底也凑不出来这么多钱啊!陛下明明已经知道了此事,却没有为我说一句话!”谢宣的语气中充满了不满。 “这事孤也爱莫能助了!十倍赔偿那是你自个儿说的。” “那还不是因为您跟我说敢笃定车队中有猫腻吗?否则我何至于......”谢宣顿时火了。 “好啦好啦!你也别急,回头让梁颢帮你想想办法,这点钱他还是拿的出来的!”祁桦也不敢真的把谢宣惹毛了,毕竟现在还在一条船上,连忙劝慰道。 “哼!”谢宣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路过一个小巷口时,祁桦悄悄下了马车往巷子里走去,马车逐渐消失在夜色中,一夜无话。 第279章 常勇夫提供线索 杨希古暗授机宜 翌日清晨,韩炎一大早就将祁翀叫了起来:“殿下,今日事多,您得早点起来。” “都有些什么事?” “先是商号的掌柜们要来拜见您,之后静山军那几位也会过来,然后宗正府来人跟您回城外田庄的事,您还得抽空去看看新建的秦王府,看看哪儿不合适的他们好照着改。然后下午侯爷要陪您去拜访邱寺卿,感谢他搭救桑玉奴之恩,估计要在邱寺卿家待到晚上才能回。” “要那么久?”祁翀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邱家之行恐怕不是道谢那么简单。 用过早饭,柳忱穿戴整齐便出门去了,他今日要和赵夫人等去岐国公府拜访岐国公夫妇,顺便去探望罗先生。 “殿下,掌柜的们都来了,您是一起见还是......”韩炎问道。 “让连述进来吧,其他人今日先不见了。” “是,殿下!” 片刻之后连述进来行了个大礼,这是祁翀封王之后他第一次拜见祁翀,所以比较郑重。 “起来吧景先,我长话短说,有几件事你去帮我做好。” “殿下请吩咐。” “船队已经靠岸了,这一两天就会进京,你去租赁一些住处,到时候安排好这些人的住宿。” “是!” “京城有多少互行?” “呃......大概十几家吧!”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在最短的时间内,我要京城所有互行都在我的实际控制之下。另外所有的旅店、茶馆、酒楼、药铺都要安插进人去,再把全城杆子帮也控制起来,总之,我要在京城布一张很大的消息网,让全京城大大小小的事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这件事你和玉奴总负其责,你负责消息收集及人员调配,玉奴负责分析整理,生意上的事你俩可以先放一放,优先做这件事。这件事情不计成本,我只要成果!” “是,殿下!”连述心里暗暗吃惊,虽不了解详情,但他隐隐可以猜到殿下这样的安排已经不止是生意上的事情了。 “‘机事不密则害成’,记住,这件事情一定要做的隐秘。” “是,属下明白了!” 连述走后,冯柯、常愈、宁红薇一起来拜见祁翀。 “卑职参见殿下!”三人异口同声跪地行礼。 祁翀忙道“免礼”,看着他们三人笑道:“克远,听说快当爹了?” “嘿嘿,不光卑职,勇夫也是!”冯柯笑着指了指宁红薇。 顺着他的手指,祁翀一眼就瞥见了宁红薇微挺的肚子,宁红薇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小腹,甜蜜地笑了笑。 “哟,宁娘子这儿也有情况啊!好!看来我得给小侄子们预备见面礼了!” “都是托殿下和侯爷的福,否则卑职夫妇哪有如今的境况啊!”常愈这话发自肺腑,倒说的祁翀有些不好意思了。 几人聊了几句,说起了与壮武军的水、陆两场战役,冯柯也没想到留守望州的静山军如今已经把火器发展到这个程度了,大喜过望。 说到浊水上的一战时,祁翀顺便问了一句:“听他们说遇到一个人,左手发暗器,动作不大,力道却很大。这人什么来路、怎么做到的连老韩都想不明白,勇夫,你家也是用暗器的,可知江湖上有什么门派是连这种路数的?” 常愈拧眉想了半天,突然“嘶”了一声,问道:“殿下,那人多大岁数,相貌如何?” 祁翀招手唤来守在门口的元明:“元明,你见过那人,你来说说。” “是!当时天色太暗,具体相貌没看清,只知道那人大概三十几岁的样子,身形瘦小,右手使单刀,据孙铨说是少林的路数,左手暗器路数实在看不明白。” “他的左手是不是一直藏在袖子里?” 元明眼睛一亮:“对,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感觉他的左袖好像又宽又长,跟右边袖子不一样!” 常愈、宁红薇对视一眼,都露出了疑惑的眼神。 祁翀看他们神态便知道他们是有答案了,忙问道:“你们认识此人?” “殿下,卑职的确想到了一人,但又不太确定。是这么回事,我师父——也就是我岳父门下曾经有个弟子,此人习武天赋颇高,学什么都一学就会,很得师父器重。但这人就有一样缺点,喜欢争强好胜,同门师兄弟但凡谁有什么本领超过他,他都一定要苦练这项本领然后打败他。我当时有家传的暗器本领是其他师兄弟不会的,但这项本领不是师父教的,我师父也不会,所以也没办法教他。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干脆另辟蹊径,制作了一个机簧装置,将石子置入其中,按动机簧射出石子,力道比用手抛出还要大。他做这东西本来是要找我较量的,可恰巧那几天我家中有事,没去师父那里,他忍耐不住便找了另一名师弟试手,他故意将衣服的左袖弄的很宽大,将左手和机簧隐在袖中,趁人不备按动机簧,结果机簧射出的石子竟将那位师弟的一只眼睛打瞎了。师父大怒,便亲手挑断了他左手的手筋,将他逐出了师门。刚才听这位元明兄弟一说,我便想到了此人,恰巧此人身形也比较瘦小。” “那就多半是他了,机簧?嗯!这就能解释通了!”祁翀点点头道,他想起了申东观发射弩箭的方法,似乎也是用的机簧,果然是一伙的。 “可本门传授的武功并不是少林路数,除非他离开后又有别的奇遇,这个卑职就不知道了。” “这也是有可能的。他叫什么名字?” “项充!” “如果你再见到他,有把握对付他的机簧暗器吗?” 常愈为难地摇了摇头:“很难,除非直接用火枪远程射杀,当面单打独斗的话卑职没有把握。” “没关系,大不了直接上火枪呗!”祁翀笑道。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冯柯急于去看望妹妹禾儿,宁红薇则要去找柳恽交接,毕竟柳恽来了,她这个冒牌的“副指挥使”也可以卸任,回家待产了。 三人走后,方深甫陪着早就等候在外的宗正府官员一起进来了。 “臣宗正府丞杨希古参见秦王殿下!” “杨府丞免礼!” “谢殿下!早就听闻殿下年少有为,英姿非凡,臣仰慕已久,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方知传闻不假。日后还望能跟殿下多亲多近,好让臣有机会多多领略殿下的风采!”杨希古一张大饼脸笑的无比谄媚,露出了满口大白牙。 “好说、好说!”祁翀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着,“孤今后府中诸多事务怕是免不了还要麻烦杨府丞呢,哦,对了,这位方长史,想必已经认识了吧,日后二位免不了要打交道,多亲多近、多亲多近!”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唉呀,殿下,您可千万别跟臣客气,臣干的就是给殿下们跑腿儿的活儿,都是自己人、自己人!”杨希古笑眯眯地看着祁翀,一副爱不够的样子,直看得祁翀心里发毛。 方深甫忙道:“不知杨府丞今日登门所为何事啊?” “哦,对了,差点忘了正事。”杨希古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图纸展开放在案子上,“殿下,按惯例,您封王以后,朝廷得给您一块田庄,臣把京郊皇庄的舆图都给您拿来了,有几块备选的,您挑一块。” 祁翀立刻凑了过去,杨希古指着图纸道:“这京郊皇庄大部分都已经有主了,亲王每位一百顷,郡王七十五顷,国公五十顷,郡公、侯都是二十五顷。最大的是大长公主殿下的,就是这块,二百顷。您看,这边圈出来的这几块都是百顷左右的土地,您随便挑一块,以后就是您的了。另外,这边还有一些二十五顷的小块田地,宁远侯说了,他的田庄也交给您打理,所以由您做主挑一块。” 祁翀仔细看了看图,果然圈成一块块的,有的还做了标注,写明了是主人的身份,剩下的则没有写名字,有大块的,也有小块的。 祁翀仔细考虑着要跟谁做邻居,忽然看见一块标着“杜”字的田块,指着不解地问道:“这块是谁的?” “杜相啊!” “杜相也有爵位吗?” “杜相没有爵位,不过他老人家是特例,陛下因为杜相出身寒门,家资不丰,特赐田二十五顷用以补贴家用。” “哦!”祁翀当即打定了主意,指着那块标着“杜”字的地块旁边的大块地道:“就这块了!另外,杜相南边那块小的孤也替宁远侯定下了!” “是是,臣这就回去登记。” “诶,等等,北边这儿怎么空了一块儿?”祁翀指着他刚刚定下的那块地道。 “哦,这儿有个小山头,虽然不大,可也有个近百亩大小,各位殿下们都嫌弃无用,没人要,就空下来了。” “哦,诶?这山头能给我吗?我不白拿,给钱的!” 杨希古有些为难:“这个嘛,殿下,这皇庄的田不能买卖的!” “老杨,想想办法嘛!不都说了自己人吗?”祁翀搂住了杨希古的脖子,拍了拍他的肩,“放心,不会亏待你的!” “嘿嘿,殿下,瞧您说的,自己人嘛,嘿嘿,也不是没有办法......”杨希古神秘兮兮道,“其实您也用不着买,直接占了就行。” “啊?明占啊!”祁翀吃惊地张大了嘴。 “殿下,您有所不知,各位殿下、爵爷们的田说是有定数,其实或多或少都有多圈多占的,他们不敢明着占皇庄的良田,但会以各种名义将附近百姓的田也圈到自己田庄范围内,有的田庄实际面积都已经达到了翻倍的程度。所以啊,一块没人要的山头而已,殿下您就放心大胆地占了就行,没人会说什么的!”杨希古冲祁翀挤了挤眼睛。 这番话在祁翀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祁翀心中暗自苦笑,对杨希古的指点道了谢。 第280章 柳明诚低调述职 杜延年暗中访婿 送走了杨希古,祁翀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一丝疑惑在心中升腾起来,这个杨希古今天跟他说勋贵们侵占田产这件事到底只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还是有意为之? 这人有点儿意思! “殿下,工部的人来了,请您移步秦王府。” 祁翀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没办,站起身道:“走吧。” 出了大长公主府大门左拐便是新建的秦王府,三尺高基之下一对石狮子还挂着红绸,五间大门上方“敕造秦王府”的牌匾悬挂中央。 工部几位官员早等在王府门口了,为首官员名叫张荐,是工部一名郎中。 在张荐等人的陪同下,祁翀第一次进入这座属于自己的“四合院”。 五间七架的大门气势恢宏,七进的院子东路带跨院,西路是花园,倒是足够宽敞。中规中矩的建筑与其他王府并无二致,由于时间仓促,花园许多花木、景色还没有完全布置好。祁翀对这些倒也不介意,反正就算他们布置好了,将来女主人也未必喜欢,还是有可能重新布置的。 一想到这座府邸将来的女主人,祁翀突然有些心猿意马,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笑容。 张荐见他笑了,以为他对新王府很满意,顿时松了口气,趁机禀道:“殿下,现在主路建筑只剩下正殿、后殿、后寝宫的地砖未铺了,这地砖制作颇为费时,不过也快了,最多十天便能铺好!花园的花木需要从外地运,也还需要些时日。” “没铺地砖?那太好了!”祁翀眼睛一亮,“老韩,赶紧让人做暖气管道,赶在铺地砖之前先把管道铺上!” “是,殿下!” “暖气......管道?”张荐一脸懵。 “嗯,这事儿不麻烦张郎中,孤手底下人会办好的。花园也不必再修了,孤正好要留块空地另有他用。其他地方尽快完善好,最迟四月初孤就要搬进来。” “哦,是、是,殿下放心,一定按期完成!” 就在祁翀参观新家的时候,柳明诚在政事堂完成了他的述职。 柳明诚一大早就到了政事堂,但却被告知二位相爷今日事情多,不能马上见宁远侯,得麻烦宁远侯多等一会儿。 杜延年要给柳明诚一个下马威,这倒也在柳明诚预料之中,他不急不恼就那么等着,时不时还跟其他等着面见相爷的官员聊会儿天,倒也怡然自得。来之前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今日不论杜延年如何对他,他都必须淡然处之,总之今日、此处不是吵架的场合。 一直到了巳末时分,其他来办事的官员都差不多走光了,才听得里面司仪喊了一声:“宁远侯、望州别驾柳明诚拜见宰相!” 柳明诚忙快步来到正堂外,整理冠带。司仪又喊了一声:“屈躬!” 柳明诚趋步进入堂内,对着南面而坐的杜延年、梁颢叉手躬身道:“卑职望州别驾柳明诚参加杜相、梁相,相公钧安!” 柳明诚爵位品级高于官位,他只提官职不提爵位,将姿态放的极低,杜延年心里舒服得很:嘿嘿,你小子也有今天! 可他并不打算因为柳明诚姿态放得低就这么放过他,仿佛没看见眼前这个大活人一般,故意拉着梁颢聊起了天。 “梁相啊,今儿这茶不错啊!” 梁颢一愣,这茶每天不都一样吗?他随即就明白了过来:这是杜延年故意给柳明诚难堪呢!他自然是乐得看笑话,马上接上了话:“是,是不错。诶?杜相,刚才说的那几名官员调动的事,老夫觉得还是有些问题的。” “哦?梁相有高见?杜某愿闻其详!” 梁颢心里直骂娘,你特么什么时候在乎过我的意见,这会儿装的跟真的似的! “高见不敢,一点小意见......” 二人吧啦吧啦说着,全然没有理会还弯着腰的柳明诚。 两位参知政事脑门子都冒汗了:二位相爷,不带这么玩儿的!底下站着的这位爷可是个有脾气的!真惹毛了,按他那脾气砸了政事堂也不是不可能! 司仪小吏更是手足无措,干了这么些年了,头一次遇上这种情况,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柳明诚居然没有发作!不但没有发作,反而就那么一直叉手躬身站着,神色恭敬如初,仿佛全然不觉得受辱。 许久之后,大概杜延年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主动停止了跟梁颢的对话,起身对柳明诚还了个揖礼道:“宁远侯不必过谦,免礼,请坐!上茶!” 梁颢也连忙站起来还礼。 众人都暗自松了口气,侍者奉上茶水,司仪喊道:“屈揖!” “多谢二位相公!”柳明诚再次屈身还揖,落座。 接下来的述职不过是走过场,杜延年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场面话,没用多久便结束了。 午后,祁翀在柳明诚的陪伴下来到邱家,邱维屏早就在门口恭候了。 祁翀虽然没见过邱维屏,可一见到那副浓密的美髯就知道眼前人的身份了。 “臣邱维屏参见殿下!” “邱寺卿免礼,常听义父提起‘美髯公’大名,果然气度非凡。诶?我就想问问您,您这胡子晚上睡觉的时候放哪儿?是把它放到被子里面呢,还是把它放到被子外面呢?” “这......”邱维屏一时愣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晚上睡觉的时候胡子是怎么放的。 柳明诚在旁边已经快憋不住笑了,这小子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咳!”他清了清嗓子,稳定了一下情绪,笑着对邱维屏道:“邦士,好久不见!” “德甫兄,别来无恙?舍下已备下薄酒,一会儿你我兄弟要一醉方休!里边请!” “请!” 三人一路来到邱府花厅,只见花厅里已经坐了两个人,见到祁翀双双跪倒:“臣参见秦王殿下!” “二位先生快快请起!”祁翀忙抢上前将二人扶起,又对二人行了弟子之礼。 这二人正是罗汝芳和范夷吾,二人又分别与柳明诚互相行了揖礼。 邱维屏没有急于招呼祁翀入座,反而对他笑道:“殿下,今日这里没有殿下的位子,”说着一指对面的一间水榭,“有人想见见殿下。” 祁翀心里“咯噔”一下,从见到范夷吾那一刻他其实就有预感,现在邱维屏这么一说,他立刻就明白了。 可傻女婿总要见老丈人的,此时岂能露怯! 他鼓起勇气迈步走向那间水榭,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推开了屋门。 看得出来这是一间观景的小屋子,屋内一名中年人站在水榭窗前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中等身材,背微驼,身穿棕色团花纹褙子,头上未着巾冠,只简单挽了个发髻、插了根银簪,整体还算乌黑的发丝中隐隐透出少许的华发。 听到声响,他转过身来看着祁翀,四目相对那一刻,那人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欣慰、期待、犹疑、担忧,不一而足。 祁翀反手关上门走到那人面前,那人躬身行了个礼:“臣杜延年参见殿下!” “晚辈见过世伯!”祁翀赶紧还礼,他自称“晚辈”,称杜延年为“世伯”,既是从柳明诚那里论,也是暗戳戳强调了和杜心悦的关系,拉近和杜延年之间的关系。 对于祁翀的谦逊杜延年很满意,没有哪个长辈不喜欢谦逊有礼的年轻人,他呵呵笑道:“今日借邱府宝地约见殿下,事先未及通报,冒昧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世伯客气了,晚辈敬请赐教!” “不敢,殿下请!”杜延年指了指窗边两张椅子,二人落座,窗外便是池塘,池中荷花尚未开放,些许杨花飘荡其上,微风泛起涟漪,两只鸟儿从水面上掠过。 杜延年将视线从水面上收回来,望着祁翀道:“殿下这两年在望州所为,臣也有所耳闻,范尧卿、章万霖都对殿下推崇备至,只是臣尚有些疑虑,烦请殿下解惑!” “世伯请讲。” “听闻殿下在望州开乡庠,兴教化,这本是历朝历代圣君贤臣都在做的事,倒也不算新鲜,但是殿下这着重之处似乎与众不同。别人都是开办书院、繁荣县学、培养士子,殿下却是从总角小儿入手,这似乎有些事倍功半了吧?” “敢问世伯,何为‘功’?” “这......自然是为朝廷培养栋梁之材啊!” 祁翀微微一笑道:“如果按这个理解来讲,的确,直接从已经取得生员资格的士子入手,成功率更高一些,从商人的角度讲,这叫‘投资回报率’,世伯也知道,晚辈也经营着生意呢,这个道理岂会不明白?” “那殿下这是......” “可问题是,世伯所说的这个‘功’乃是个人之‘功’,而非社稷之‘功’!可教育不是也不应该是个人的‘投资’,而是国家的百年大计,而基础教育又是这百年大计的重中之重!” “百年大计”、“重中之重”!这两个铿锵有力的词语击得杜延年心里一颤,他眯起眼睛继续祁翀讲下去。 祁翀却仿佛突然转换了话题,猛然间问了一句:“听说世伯在朝中结党,寒门士子俱都投入世伯门下,可有此事?” “这......”杜延年没想到祁翀有此一问,顿时愣了。 第281章 翁婿俩坐而论道 跪扶间尽释前嫌 祁翀没等他回答又继续道:“其实我完全理解世伯此举的个中原因。我朝自立国以来,武功上多倚靠开国勋贵,文治上则为世家门阀所把持,朝廷政令多考虑世家利益而非庶民死活,长此以往,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民心不稳,于国不利,现下东吴之乱就是前车之鉴。世伯一心提拔寒门士子,就是想打破世家大族的垄断,对其形成掣肘,以利于政策的平衡,对吗?” 杜延年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竟能看到这一点,不禁赞许地点了点头。 祁翀继续道:“然而,世伯把持朝政这么多年,冒着被人诟病结党营私的风险提拔寒门士子,似乎也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我没说错吧?” 杜延年无奈地叹了口气:“的确,很少有人能理解老臣的良苦用心,有些人只将结党作为升官的手段,还有些人官做大了便改了立场,不自觉地站到了世家那一边,毕竟他自己的家族也有可能成为新的世家了,唉!难哪!” “那是因为世伯这结盟的对象从根本上就错了!寒门士子说到底也是世家子弟,只是家族没落了而已,与庶民百姓还是有所不同的,他们骨子里想的不是维护庶民百姓的利益,而是恢复家族往日的荣光,所以一旦发达后自然会站在世家一面。要想打破世家大族对朝政的禁锢,依靠庶民百姓才是正确的方法!” 祁翀这话有如醍醐灌顶,杜延年顿时有恍然大悟之感,频频点头道:“所以殿下才要让所有的庶民子弟都入学读书,只要人人都有书读,总会有一些聪明人能脱颖而出有机会进入朝廷,他们真正来自民间,最了解什么样的政令才是对百姓有利的。当然培养庶民子弟不是一蹴而就的,得先从最基础的认字、写字开始,如果老臣所料不错,接下来殿下还会开新的书院——只提供给庶民子弟的免费书院,让更多的庶民子弟有机会参加科考!” 祁翀满意地点了点头:“庶民子弟接受名师教导的机会虽然不如世家子弟多,成材率低,但胜在人数足够多,总会有那么几个出类拔萃的,这些人才是日后国家的栋梁之材、世伯的左膀右臂!” 是你的左膀右臂吧?杜延年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但没有说出来。 “所以不止是望州?” “望州算是个试验吧,也可以说是先行,”祁翀顿了顿,加重语气道,“如果有机会,我希望是全国开花!” 杜延年点点头:“臣会帮殿下得到这个机会的!”这话一语双关,祁翀自然心领神会。 杜延年又道:“殿下似乎对工商之事甚为上心,这与经世治国的圣人之道颇不相符,老臣实在不明白殿下的深意,恳请殿下释疑!” “世伯此言差矣,这工商之事怎么就不是圣人之道了?‘士农工商’四级本就不是圣人做的区分,而是前朝某个读书读傻了的半吊子的庸人之语,何足信哉?”祁翀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杜延年不禁哑然失笑,连连摇摇头——堂堂“成舒静学”创始人榆园先生竟被他称为“读书读傻了的半吊子”,这话也着实狂妄了些,与他一贯谦逊的作风倒有些不相符了。 “世伯不信?”祁翀见他摇头,也明白现在的读书人大多受“成舒静学”影响甚深,尤其是科举出身、受过正统教育的这些人,这一点他在柳明诚身上已经领教过了。 “榆园先生这‘士农工商’的分类怎么就不对了,殿下倒是说说看?” “世伯,我且问您,倘若一个人耕读传家,闲暇时又编些竹筐出去卖,他算是‘士农工商’哪一类?” “这......”杜延年一时语塞,愣了愣。 祁翀继续道:“别说是老百姓了,就说世家大族吧,他们多有广占良田又经营店铺生意的,那这算是‘士’还是‘农’还是‘商’呢?倘若这算是‘士’,那么一个商人经商之余读书进取,怎么就不能跻身‘士’的行列呢?士人经商与商人读书,做的都是同样的事情,却一个高居一等,一个居于最末,道理何在? 所以啊,人为地将人按职业分为四等本就没有道理,说白了就是为了维护士族的地位,使他们永远高人一等,根本经不起推敲。 天下百业,‘士农工商’都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本不存在高低贵贱,圣人也从未说过‘工商’之辈便低人一等这样的话。所以说,都是一些半吊子庸人曲解了圣人之语,这些人不是蠢就是坏!朝廷若以此思想为治国之纲,只会造成士、农与工、商之间的对立,同样不利于长治久安。 更何况,重视工商对朝廷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世伯对于我两次击败壮武军之事想必也有所耳闻吧?不是晚辈有什么超出常人的军事才能,也不是静山军战斗力过人,实际上,晚辈几乎没读过什么兵书,对于战阵之事所知甚少,静山军的战斗力也远逊于禁军,单兵战斗力甚至还不如壮武马军,能够取胜靠的不过是火器之利。 这火器怎么来的?还不是靠着匠人们研发、制作出来的,只靠着锦绣文章能做出来神兵利器吗?有了神兵利器,再与外敌作战,我军便可大大减少伤亡、提高胜率,从这个意义上讲,一个好工匠抵得过千军万马,不值得重视吗?在我看来,一个顶级工匠的作用丝毫不逊于一个状元郎! 再说商人。世人一说商人,便道是‘奸商’,借此标榜自己‘重义轻利’的人格,可这也太虚伪了些!逐利乃是人性,圣人的七十二门徒里不也有善于经商的吗?圣人也并没有鄙夷其所为呀?倘若‘轻利’是圣人之道,那那些世家大族一个个贪得无厌、积攒那么多钱财又是为的什么? 所以逐利本不可耻,关键在于将钱财用在何处,子贡赎鲁人,那不就是钱财的正当用途吗?就说望州吧,望州商人在官府赈灾、兴学需要帮助的时候,没少出钱出力。而且,如果没有商税的支撑,望州州县衙门拿什么承担乡庠的费用?商业兴隆则国库丰盈,国库丰盈则百事可成!世伯身居宰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岂会不明白?” 杜延年大为震惊,这番话其中的道理他不是不懂,但却是与当世正统思想相违背,偷偷想想可以,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就未免有些惊世骇俗了,更何况说这话的还是一位少年亲王,一位最应该维护正统的皇位继承人!无论是他的年龄还是他的身份似乎都不应该支持他说出这样一番话,可杜延年又很确定这就是他的心里话,因为这与他的所作所为是完全相符的。 杜延年思索了良久,长叹一声道:“所以,殿下诸般作为都是针对世家门阀的!先帝当年若能听到殿下今日这番话,或许......” 后半截话他没有说下去,但是祁翀却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接下了后面的话:“或许您就不会支持皇叔了,对吗?” 杜延年惊讶地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这么多年了,他深藏的心事从未对别人说过,就连他的宝贝女儿都不知道! 他瞪大眼睛看了祁翀半天,整理了一下思绪彻底打开了心扉:“世宗皇帝驾崩时,先帝领兵在外,未能在第一时间回朝,当时今上——也就是当年的齐王就已经对皇位虎视眈眈,危急时刻,正是殿下看不上的那些世家大族坚持维护正统,顶住了一股股暗流,顺利等到了先帝回朝登基。正因为此,先帝即位后对世家子弟颇为倚重,逐渐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后来,先帝也发现了不对的苗头,可他宅心仁厚,不愿动用雷霆手段,只想徐徐图之,再加上龙体有恙,此事便拖了下来。没想到后来先帝突然中毒不治,当时如果殿下即位,则难保不会又重蹈覆辙。而今上则不同,他是靠着军功起家,跟那些世家大族本来也不怎么对付,他即位便不会有此担忧,所以......” “所以”之后的话不言而喻,杜延年没有继续说下去。 祁翀彻底明白了杜延年当年的心思:如果当年是他登基,必定不会重用杜延年,而是会倚重柳明诚,柳明诚与先帝是同样的师傅教出来的,施政方法难免一致,虽是赤诚君子,但思维却有局限。而在杜延年看来,当时的那种正统思维其实已经走进了死胡同,要想改弦更张就只能另易新主! 这就是杜延年“背叛”先帝的真正原因,也是柳明诚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柳明诚之所以“百思不得其解”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作为正统思想的“成舒静学”的局限性,他是个理想主义者,而杜延年却更加务实。正是这份在这里难得一见的务实精神,让杜延年暗地里对正统“静学”思想产生了怀疑,也让他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宁愿承担他日史书上的一份骂名,也要去尽心辅佐一位在别人看来不怎么圣明的天子! 想到这里,祁翀对杜延年肃然起敬,他站起身来对着杜延年深施一礼道:“先帝施政失之宽仁,世伯忍辱负重,一力纠偏,大渊乃有今日之景象,世伯辛苦了!” “殿下!”杜延年万没想到眼前这位最该恨他的少年竟是最理解他的人,顿时愧疚、悔恨、委屈等等多种情绪涌上心头,不由得他老泪纵横,双膝跪倒,“殿下,臣对不住殿下呀!臣有罪!” 祁翀忙伸手来扶:“世伯请起,您对大渊有功无过,何罪之有?” 这一跪一扶,横在二人之间的疙瘩便彻底解开了,从此只有翁婿,再无仇怨。 第282章 柳明诚暴揍同窗 杜延年回忆往事 二人又聊了一会,天色渐暗,这时窗外闪过一道人影,杜延年收了谈兴,指了指窗外那人道:“犬子有些事想跟殿下请教,请殿下随他去一趟吧!谈完后他会送殿下回府的——路上不要探头出来,莫要惹人注意!” 祁翀初时莫名其妙,转而就明白了,脸上的喜色顿时收敛不住,“噌”地站了起来就要往外冲,跳了两步后发觉这样太失礼,又硬生生止住了脚步,转身对杜延年行了个揖礼才又慢慢走了出去,可一出门又忍不住跳了起来。 杜延年心中暗笑,可又深感欣慰:我当年去见蕙娘的时候也是这般猴急猴急的吧!这小子倒是一片真心! 今日与祁翀一番恳谈卸下了他心中一块大石头,此刻他步履轻盈,哼着小曲来到花厅。 柳明诚与邱维屏等人正聊得热闹,一见他来顿时沉下脸来,撸起袖子迎上来就是一拳,重重打在了杜延年胸口之上,杜延年踉跄两步摔倒在地,柳明诚直接骑在了他的身上,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来,杜延年也不还手任由他打,连脸上都挨了好几下。 邱维屏、范夷吾连忙上来拉架,谁知二人竟异口同声喊道:“都别过来!” 邱、范二人都是一愣,只有罗汝芳淡定得很,看着二人错愕的表情,“噗嗤”一声竟乐了出来。 他这一乐,柳明诚、杜延年也破了功,二人竟都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柳明诚伸手将杜延年拉了起来,还给他掸了掸身上的土。 杜延年摸着脸抱怨道:“你这是成心报复啊!这手劲也太大了,意思意思得了!” “你活该!我上午弯了半天的腰,正好趁这会儿活动活动!”柳明诚没好气地道。 “小心眼儿!” “不是,二位年兄,你俩这又演的哪一出啊!”邱维屏有点没跟上二人的思路。 “明天满京城都会知道,邱寺卿好意摆酒帮宁远侯和杜相说和,希望二人尽释前嫌,结果二人不领情,酒席宴间大打出手,宁远侯文武双全,杜相一介书生自然是吃了亏,这一脸的伤就是明证!”罗汝芳微笑着解释道。 “这......”邱维屏微怔,“你们什么时候商量的,我怎么不知道?” “没商量过啊!”杜延年漫不经心地端起了酒杯。 “我只是单纯想揍他!”柳明诚拿起酒壶给杜延年斟满了酒。 邱维屏越发糊涂了,看着邱维屏那快挤到一处的五官,罗汝芳笑道:“心有灵犀!” 邱维屏更郁闷了,范夷吾叹口气苦笑道:“世人皆道宁远侯、杜相势同水火,却不知竟默契至斯!” “都谈妥了?”柳明诚没头没脑问出一句,也不说是问的谁。 “妥了。”杜延年答道。 “该给我个交待了吧?” “你不就想知道那晚的详情吗?” “不止这个!” “还有什么?” “你欠我的解释还少吗?” “行行行,今日‘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行了吧?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便是了。” “先说那晚的事!” “行!”杜延年放下银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思绪回到了延佑七年九月初八那晚。 “那天晚上天刚黑不久,刚打了戌时的梆子,突然有人来砸我家的门,我开门一看竟然是一队禁军,为首的便是高频。” “右御卫将军高频?”邱维屏插嘴问了一句。 “不错,不过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小的都头,很不起眼。” “他找你干什么?” “他手持宫里的令牌,说是陛下有要事召见,我不疑有他,便跟着去了,可到了万岁殿却见到了当今陛下、当时的齐王! 我一进殿,今上便开门见山,直言先帝病危,已无药可救。我自是不信,今上便让我自己去后殿看。我也算粗通些医术,虽没有多高明,但基本的诊脉还是会一点的,我给先帝诊了脉,确定先帝已经回天乏术了,这才又惊又疑地回到了前殿。 我当时也认为是今上给先帝下了毒,可就在我走到前殿屏风后面的时候,今上和谢宣的几句对话打消了我这个念头。” 杜延年说到这里顿了顿,又举起了空杯子示意柳明诚给他倒上。 柳明诚连忙斟满酒,急切地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谢宣抱怨为何今夜起事之前不早做准备,仓促之间人手很难安排。今上怒道:‘我他妈哪知道他今晚会中毒!老子又不是诸葛亮能掐会算!’接着又听今上抱怨说如此一来连个传位诏书都没有,如何服众云云。我于是便确定了,先帝中毒之事其实与今上关系不大,今上事先并不知情,同时我也明白了他为何将我骗进宫。” “他需要你帮他写传位诏书!” “正是。你也知道,当时有资格拟诏的不过三五个人,这其中我与你是众所周知的死对头,而你因为皇长子的关系,是最不可能支持他即位的人,所以他便挑中了我做他的‘同党’!”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这个逻辑很多时候确实是对的。 “那你便答应跟他同流合污了?”柳明诚怒道。 “柳德甫你最好慎言!什么叫同流合污?无论如何他都是当今陛下,你这样说便是大不敬!”杜延年突然将手中的杯子重重拍在桌上,正色道。 “哼!”柳明诚抽了抽鼻子表示不屑。 杜延年瞅了他一眼道:“我为什么要支持他即位,我已经跟殿下说清楚了,殿下自己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你若是至今没有想通,自己问你干儿子去!我才懒得跟你解释呢!” 柳明诚给了他一个白眼,杜延年没理他继续道:“总之,我答应帮他之后便给他出了主意,让他先将投毒之事嫁祸给别人,毕竟先帝中毒之事是瞒不住的,仓促之间查不到真相,可又不能让别人认为是今上自己下的毒,所以这事得有个说法,不论这说法是真是假,当时都必须得马上有个结论。嫁祸的对象有两人,一是韩炎,二是先帝身边的陈常侍。 选择韩炎是今上的主意,他说只要除掉韩炎,那么皇长子在宫中就寸步难行了,一个八岁的小娃娃掀不起什么风浪。可我们谁也没想到韩炎那么难对付,谢宣调动了数千禁军都没拦住他,硬是让他将皇长子带出了宫。如今想来,他实在是大渊的第一功臣啊!” “切!假惺惺!”柳明诚又撇了撇嘴。 杜延年依旧没理他:“好在我当时做了两手准备,除了韩炎外,我还准备了陈常侍这位替罪羊,所以便有了后来陈常侍和刘贵仪的那套说辞。” “那套说辞?哼!亏你编的出来!跟真的似的!” “德甫,这你可高看我了,还真不是我编的,是殷天章告诉我的!当时我只想要个过得去的说辞,也没有细究真伪。此事是我不慎,我认罚!”杜延年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哼,今上可真幸运啊!轻而易举便收服了你这条忠犬,想想你当时那嘴脸,桀犬吠尧,恬不知耻!”柳明诚不依不饶。 这话终于激怒了杜延年,他指着柳明诚的鼻子怒道:“柳老二,你别不知好歹!我当时为什么跟你吵,还不是为了让你知难而退!你得庆幸大长公主殿下当时做出了正确的抉择,否则你如今坟头草都老高了,哪还有机会让你在这儿骂骂咧咧!” “什么意思?” “你真以为今上当时把你们都弄进宫是打算跟你们讲道理?道理讲得通最好,讲不通的话,呵呵,谢宣手下的禁军可不是吃素的!” 柳明诚愣住了,所以当日杜延年跟他针锋相对其实是打算救他的? 这事其余三人也都是第一次听说,心中俱都一凛。 “他当真敢将满朝文武反对他的人都杀光吗?”柳明诚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你以为满朝能有几个有骨气的?斧钺加身之时,有几人还敢反对?其实根本不用杀多少人,把你这种为首的杀上几个,剩下的就都服了!” “那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救了我?”柳明诚语含讽刺。 “诶——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可不是为了救你,你没那么大面子,我是为了救恩师!恩师那脾气跟你一样一样的,真要杀人,他老人家还得排你前头!” “你......” “好了好了,你俩这一节就算揭过去了吧,不管鹤寿是为了什么,最终保全了你、保全了殿下,这个结果总是好的,不必再纠结细节啦!”罗汝芳笑着劝道。 “好,这事儿我不跟你计较了,可还有一事,你得解释解释。”柳明诚总算放下了第一个问题,问出了困扰他更多年的第二个问题,“十多年前,你为何突然与我交恶?我到底哪儿得罪你了!” 杜延年捻了捻胡须低下了头,显然这个问题比第一个问题更难回答。 “这个嘛,说来话长,其实这事儿也不全是你的错......”杜延年有些吞吞吐吐。 “快说!”柳明诚催道,邱维屏也是一脸吃瓜的表情,毕竟这个问题他也纳闷许多年了。 第283章 论往事愤愤不平 憾无辜针砭时弊 “说就说!”杜延年没好气地白了柳明诚一眼,“当时突然开始讨厌你其实是有两个原因。先说第一个,有一次,先帝与我闲聊时无意中说出了一件事,延佑元年的恩科,原本先帝想点的状元不是我,而是你柳明诚!是你找到了先帝,请求先帝一定不要点你为状元,可有此事?” 众人齐齐看向柳明诚,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这下轮到柳明诚尴尬了:“这个......是有这么回事,可我当时这样做也不是为了你。我与先帝自小一起长大,若点我为状元,难免被人诟病先帝有私心,所以......” “你当然不是为了我,因为就算你辞了状元,也应该由第二名递补,而原本的榜眼应该是小邱,我才是那个第三名!” 此言一出,邱维屏也是一愣。 杜延年略带愧疚地看了邱维屏一眼继续道:“就因为先帝看到了我的名字,延年——延佑元年,巧了,这不正合了年号吗,听着也吉祥,于是龙心大悦,便点了我为状元,反而委屈了邦士成了探花。小邱,我欠你一个状元啊!” 邱维屏笑着摇了摇头:“万般皆是命,鹤寿兄无需介怀!” “不是?你就因为这个恨我?这是什么逻辑?”柳明诚还是一头雾水。 “我杜某人寒窗苦读十载,要的是凭自己的本事博个功名,而不是靠个名字点状元!先帝喜欢我的名字便点我为状元,那你说我是该感谢先帝还是该感谢我爹呀?你倒是在先帝那儿得了个谦谦君子的美名,可我呢?这种名不副实的状元我要之何用?”杜延年怒气冲冲道。 伤自尊了! 柳明诚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心中暗自腹诽:那你该怨先帝,恨我干什么?我又不知道先帝点状元的逻辑! 杜延年恨恨地继续道:“这事儿我又不能怪先帝,那就只能埋怨你了,谁让你多事非要让出这个状元呢?” “好好好,就算这事儿怪我鲁莽,那你也不至于恨我到那个程度吧?” “如果只是这一件事当然不至于,但这事儿只是个引子,真正的原因其实是第二件事。你还记得当年你跟郦仲孚是怎么结怨的吗?” “他当年在吏部考功司做郎中,在京察中收受贿赂被我发现了,那我当然要弹劾他了。现在想来,当年此事他应该不是主使,时任吏部侍郎的刘琰才是幕后之人。” “刘琰是不是幕后之人不重要,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你只弹劾了郦仲孚一人吗?” “哦,还有那些行贿的官员名单也在其上,不过先帝仁慈,对那些人处罚较轻,少部分人降职,而大多都只是罚钱了事。” “罚钱了事?哼!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呀,说的好生轻松!”杜延年阴阳怪气道。 “你有事说事!”柳明诚对他的态度大为不满。 “等等,让我来猜一猜——”罗汝芳突然道,“是有人付不出这笔罚金,引发了更严重的后果吗?” 杜延年点点头:“果然还是惟师智慧过人!的确,有人因此家破人亡了!” 众人都是一惊,屏气凝神听杜延年继续说下去。 “德甫,你有没有想过,都是些什么人需要在京察中贿赂吏部官员呢?” “自然是考绩不佳又想保住官位甚至还妄图升迁之人,这些人本就有错,就算最后承担了恶果,也怨不得别人呀!” 杜延年却连连摇头:“德甫,你把问题想简单了!” “哦?” “在京官员中,世家出身者占了七成以上,其余寒庶出身者不到三成,而京察要求被定为末两等的不能低于两成,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意味着寒庶出身的低级官员几乎都会被定为末两等,无论他们的真实考绩到底如何!因为世家子弟在家族的荫庇下一定会得到较好的考绩从而平步青云,那么用来给他们做垫脚石的只能是那些没有背景、无人荫庇的穷官、小官!这些人一旦被定为末两等,别说升迁了,就是保住现有的官职都几乎不可能!” 柳明诚怔在当场,他虽也在吏部历练过,但没有参与过京察,万没想到京察之中会有如此的猫腻!罗汝芳和邱维屏却并没有异样的表现,显然他们是知道此事的。 杜延年继续道:“我知道你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你跟先帝关系特殊,没人会在你面前提起此事,哪怕你在吏部任职期间,他们也不会让你接触到任何这方面的真相!至于先帝嘛,他拿到的只是一份名单而已,那上面不会标注那些官员们的出身! 当然,郦仲孚之流也给那些没有背景的官员留下了一线生机,那就是行贿!是的,行贿是存在的,但行贿之人的目的不完全是寻求什么不应得到的利益,相当一部分人行贿只是为了得到一个相对公正的考绩,仅此而已!你以为他们想行贿吗?为了凑足给考功司官员的贿款,许多人不得不变卖家产、东拼西凑,反倒是那些世家子弟根本不用行贿,大大方方地就能升官! 于是,你的那份名单最终伤害的就是这些本就弱势的人!几百、几千贯的罚金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可对那些倾家荡产行贿了郦仲孚的穷官来说就是雪上加霜!为了支付这笔钱,有人卖儿鬻女,有人被迫成为了以权换钱的贪官,还有人——选择了自杀! 据我所知,你那份名单上至少有两个人是自杀身亡的,还有一个急火攻心病死了。我事后也查过了,他们都是本本分分、兢兢业业的小官,都在自己的官位上超过十年没有升迁,他们——不该死!” 众人都沉默了,柳明诚更是半晌无语,许久之后才疑惑地开口道:“所以,你是说我做错了?难道我不该弹劾贪墨的郦仲孚吗?” “不是不该弹劾,而是这件事不仅仅是弹劾一个贪官这么简单。你用心虽好,事实上却办了错事!” 罗汝芳点了点头:“此事虽是官吏考核之事,根源却在门阀之祸,不解决这个根本问题,弹劾贪官、整顿吏治只是治标不治本。可门阀制度自魏晋时起至今已逾千年,如今虽已不用‘九品中正制’,但门阀世家把持朝政的局面并没有太大改变。自隋朝创立科举制度以来,看上去是人人平等,可实际上,门阀世家能为子弟提供更好的教育、更广的人脉,中式、升迁的机会都会大很多,而这些在家族帮助下身居高位的子弟又会反馈家族,为族中子弟提供更多的机会,长此以往,门阀世家的势力反而越来越大。再加上世家之间彼此联姻,这一势力如今已难以撼动。唐末黄巢起义虽然杀尽了当时的门阀,可随着新的朝代的建立,新的世家门阀也再次产生,本质并没有改变。” 说到此处,罗汝芳心中泛起浓浓的苦涩,当初的“投献田”案如果不是触动了门阀世家的利益,何至于身陷囹圄、家破人亡! 柳明诚毕竟也是聪明绝顶之人,马上就明白了他们所指何意,挑眉道:“所以,你今日是在这个问题上跟殿下达成了共识?” “殿下虽然年轻,可见识丝毫不输我们这些老家伙,看问题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他既有决心解决这个问题,杜某愿意帮他一把!” 柳明诚沉吟道:“你担心我会站在门阀世家那边?” “十年前我是有这个担心。毕竟,如果柳家一直从军,功劳从战场上获取,那还好说。可是柳家偏偏弃武从文,又与世家联姻,那就完全有可能发展成为新的门阀。所以,当时我不能完全信任你,只好拉开和你的距离。但现在,我相信你会一切以殿下的利益为重的!” “杜延年,你也太小看我了!”柳明诚正色道,“明诚自幼读圣贤之书,不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出仕为官,也从不在乎个人的荣辱得失,岂会因为某一国策可能与个人利益相悖而有所取舍?殿下曾经说过一句话,我甚为认同: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说得好!”罗汝芳以掌击案大笑道:“为这一句,亦当浮一大白!” 五人齐齐举杯,饮罢杯中酒,范夷吾笑道:“今日方知为政之难,看来范某确实不是那块料,怪不得屡考不中,果然比不得你们这些进士之才,以后再也不怨考官有眼无珠喽!” 范夷吾这话倒是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场面顿时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了。 “尧卿兄这话过谦了,兄辩才无双,诗赋才情亦是少有,绝非胸无丘壑之人,只是不善做科举文章罢了。”罗汝芳笑道,目光扫过之时,却突然发现邱维屏默然不语,心中顿时一沉。 适才众人议论之事,确实让邱维屏有些尴尬,因为邱家也是世家之一,只不过不算顶级世家而已,所以他一直保持沉默,不置可否。 第284章 邱维屏大义凛然 罗汝芳分析局势 “看来适才议论之事让邱寺卿为难了!”罗汝芳冷眼看着邱维屏,今日所议之事甚是隐秘,但凡有人怀有二心,都会为下一步的举措带来麻烦,所以他需要明确邱维屏的态度。 杜、柳二人自然也明白了罗汝芳的意思,双双望向了邱维屏。这倒不是他们不顾兄弟情谊,只是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邱维屏顿时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他长叹一口气苦笑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说得好啊!既然都如此慷慨激昂了,我还能再说什么呢?我明天就把这十四个字刻成楹联挂在我家正堂日日默诵、时时自省行了吧?只盼日后杜相、柳侯爷整治门阀世家的时候,给小弟几分薄面,对邱家手下留情,从轻处置行吗?” 柳明诚笑着拍了拍邱维屏的肩膀道:“我就知道邦士是识大体、明大义的!” 杜延年也道:“那是自然!‘铁面无私美髯公’的名声可不是白来的!” “行啦,你俩少说便宜话!唉!也不知道上辈子我是怎么得罪你俩了,这辈子算是被你俩吃定了!”邱维屏嘴上抱怨,却并不见丝毫愠色。 罗汝芳打消了对邱维屏的疑虑,笑着举起了酒杯道:“适才多有得罪,邱寺卿勿怪!老朽自罚一杯!” “不敢!也是晚辈跟罗前辈无缘,当年杜、柳二兄都有幸得前辈指点,偏偏晚辈没这个机会,可见机缘不巧。”邱维屏有些遗憾地道。 “那是因为你认识我认识晚了,若是早几个月在考试之前便认识了,你不也有机会了?就像鹤寿,如果他不是先认识了我,我又怎会将他引荐给惟师?”柳明诚插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没得惟师指点殿试还考了个第二,若是再得了惟师指点,那我当年都不需要辞让了,这状元非你莫属啊!不像某人,得名师指点还只能考第三,还不如你呢!” “哎——柳明诚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杜延年胡子都快气歪了,作势便要站起来去揪打柳明诚,范夷吾忙将他按下。 “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罗汝芳忙将二人安抚住,趁机转移了话题,“前嫌既已解开,往事无需再提,日后之事也不是今日便能定下的,还是谈谈眼前之事吧!鹤寿,你之前让我和德甫查的那个船伎有些眉目了。” “哦?快说来听听!” “那个叫碧玉的船伎已经失踪了,就在谢昕被定罪之后不久就自己赎了身,从此不知所踪,我想她大概率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她也算是湄儿河畔的当红姑娘了,认识她的人不少,细查之下还是发现了一些东西。 谢昕并不是湄儿河畔的常客,据老鸨子说他只来过两次,一次是越王请他玩的,当时碧玉正好在场,这第二次才是专门来找碧玉的。碧玉的恩客中除了谢昕、越王,还有谢实。而与碧玉交好的一个小姐妹曾经听她偷偷嘲讽,说是那些大王、将军什么的私下里也净做些杀人放火的勾当,那小姐妹再问他详情,她却不肯多说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去年夏天,谢宣、谢实刚刚回京不久。因为当时谢实离开京城有段日子了,可能是欲火难平,回京之后连续几天都宿在湄儿河畔,当红的姑娘们几乎都陪过他,也包括这位姑娘,所以她对那段时间的事情有印象。” “如果碧玉所说的‘杀人放火的勾当’指的是程翰林家的事,那那个将军指的是谢实还是谢昕?”邱维屏问道。 “谢实!谢昕已经承认放火之事是谢实的指使。”柳明诚道。 “嗯?谢昕不是死了吗?什么时候承认的?”邱维屏忙问道,其他人也都疑惑地望着柳明诚。 柳明诚也无意隐瞒,便将谢昕被救下一事说与了众人听。 “哦!那‘大王’指的又是谁?”邱维屏继续问道。 “越王!”杜延年斩钉截铁道。 众人都是一惊,异口同声喊了出来:“越王?” “怎么会是他?此人从不参与政事,不像是有野心之辈呀?”柳明诚很是疑惑。 “本来我也没怀疑他,可是壮武军的事让我联想到了他。之前我们一直认为壮武军党附刘琰是因为傅恭肃的缘故,可是刘琰、傅恭肃伏法后壮武马军再次袭击殿下,那就说明壮武军背后另有他人。我详查了与壮武军有关的所有事情,终于发现了一个人——越王! 德甫,我知道你怀疑简泽,因为他有个壮武军观察使的身份,但他这个观察使真的只是遥领,他本人从未去过宣州,也没有跟壮武军任何人有过联系。另外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遥领壮武军观察使的不止有简泽一人,还有一人,就是越王!但越王跟简泽又有所不同,越王是真正去过宣州,在壮武军中呆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从不知道?”柳明诚大惑不解。 “延佑六年,当时你担任礼部主事,随礼部尚书出使东吴,在南边待了半年,回京途中又奉旨顺路去淮州查一起贪腐案,在淮州又待了数月,这一年你差不多都不在京中,而越王奉旨到壮武军中历练恰恰也是这一年,时间正好重合,所以你不知道。” 柳明诚慢慢回忆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年底回京后听说越王是出去了一年,但他当时根本没往心里去,并不知道越王到底去了哪儿。 “所以你认为壮武军的实际控制人是越王?” “我做出这个判断并不只有这一个依据。所有人都知道,秦王殿下倘若遇害,最大的受益人就是晋王。前两年一直有个传闻,说是越王很喜欢晋王,想要将他过继到自己名下,可是后来不知为何却又不提了,接着便曝出了刘琰之事。倘若晋王真的有心夺嫡,那么不提过继之事便是对的,否则他将失去继位的资格。而越王也不再提及此事,说明他对于晋王的心思是了然于胸的,既然如此,他有没有可能就是晋王背后的助力呢?”杜延年将自己的推测和盘托出。 柳明诚恍然大悟:“要这么说的话,事情便合理了!自从上次在豫州被壮武马军袭击后,我就请我内兄查过壮武马军的军马的来历,还真查到了些东西。 有人在西北榷市大量收购良马,但是他做的极为隐蔽,不是一下子收上来的,而是找了许多人替他出面,每人每次只购买少量马匹,不足以引人注意。但这些马最后都汇集到了一个人手里,此人名叫胡宪,正是壮武军观察使司中军官,此前已经被我抓了,可惜又死了。 不过根据探查回来的消息,此人挂名在壮武军,实际上是听命于京中的,我原以为他是听命于刘琰或简泽,但现在看来他是听命于越王!他是观察使司中军官,听命于观察使,顺理成章,而且他担任观察使司中军官的时间正是从延佑六年起。” 罗汝芳以指击案思索了片刻道:“那要这么说的话,此事的经过便应是这样的: 首先是晋王有夺嫡之意,便联合了越王。 越王参与此事后,一方面联合刘琰在京东路制造了流民之祸,趁机做了两件事,一是招募私军,二是祸水东引,企图借机杀害大长公主、德甫和殿下。 另一方面或许是考虑到手上的兵力不足,便起了联合谢家之意。谢家权势滔天,想要将谢家捏在手里,他能给的恩惠实在不多,既然如此,那便不如捏个把柄在手。于是他引诱、指使谢实去杀害程翰林一家,但谢实流连秦楼楚馆,没有亲自去做此事,而是又交给了谢昕。谢昕不知道这背后的弯弯绕,只当是为父出气,便火烧了程家。但他的目的是出气、警告,不是杀人,所以我猜越王应该另派了他人跟在谢昕后面,趁机扩大了火势杀害了程家人。 越王此举本意应该是借此要挟谢实,让谢实加入晋王这边,只要谢实参与进来,谢宣乃至谢皇后就都会站在晋王身后。谁知事情出了差错,先是流民被平息,秦王殿下无恙;接着刘琰和壮武军暴露,然后是谢实意外死于桑玉奴之手。越王既失去了要挟谢实的机会,也失去了世家的助力,为了弥补又或者说为了找人顶替谢实和刘琰,他又瞄上了谢宣和梁颢。 恰逢谢宣被罢职,急于起复,他又从谢昕那里得知了他们父子不和之事,于是,他说服了谢宣出卖儿子换取自己的起复,同时又给谢宣说了一门好亲事,免除了他后顾之忧,同时还拉拢了梁颢。 谢宣忌惮秦王殿下的回京,梁颢嘛,呵呵,他是因为与我的私怨生怕我得势,所以三人一拍即合!” 罗汝芳这番推测,虽不全中亦不远矣,但柳明诚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漏洞:“还是有问题——有个细节对应不起来。” 第285章 智囊团运筹帷幄 小情侣终于奔现 “哦?哪里不对?”杜延年问道。 “郦仲孚和申东观!郦仲孚可以说是刘琰的人,但申东观应该不是,否则,在刘琰死后他的行动又是听命于谁呢?根据壮武军马军都指挥使刘凭的供述,申东观的主人就是壮武军背后的主人,那么也就是我们推测的越王! 如果说是晋王先有的夺嫡之意,那么他起意的时间至早也不应早于去年春天郑王薨逝之前,因为彼时陛下有年长的皇子,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晋王。既然如此,越王的谋划也不应该早于去年春天才对。可实际上申东观却是在承平二年就来到郦仲孚身边的,也就是说至迟于承平二年起,越王和刘琰就勾结在一起了。而彼时晋王尚在幼年,话还说不利索呢,且陛下三位皇子俱在,他们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今日的局势啊! 不光是申东观和郦仲孚,包括傅恭肃在宣州的经营也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所以他们的谋划绝不是最近一年才开始的! 可如果说他们七八年前便为了今日做准备,那只有一种可能性:他们有意制造了今日陛下没有继承人的局势,那就意味着三位皇子之死可能有蹊跷。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最初他们联合在一起并不是为了帮晋王夺位,而是另有所图!” “魏王之死,陛下怀疑过楚王。”杜延年道。 “我查过此事,但是我认为不是楚王做的,那个马夫——太刻意了!”罗汝芳摇头道。 “不错,这样的谋划不像是楚王的手笔。”范夷吾也附和道,“我在楚王帐下待过一段时间,观此人做事风格喜欢直来直去,这种曲里拐弯的计策不是他擅长的。” “此事的真相如今已经查不清了。”杜延年遗憾地摇了摇头,两年前承平帝曾命他秘密调查过此事,所以他最是清楚不过了。 “那就先将此事放下,我要说的其实是第二种可能性!”柳明诚继续道,“我曾经和殿下分析过一件事。我刚才提过一个人——胡宪,你们还记得吗?” “壮武军观察使司中军官?” “正是此人让我和殿下将刘琰跟另一件事联系了起来——先帝中毒之事!”柳明诚将胡宪意欲杀害白郾以及以及因白郾身上的线索而得出的刘贵仪联合白太医给延佑帝投毒一事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 “我们怀疑刘贵仪和白太医是杀害先帝的真凶,但白太医明显是被胁迫的,刘琰父女又没有明显动机,所以我们怀疑背后还有一个人,此人才是真正具有动机的那个,也是绑架白郾之人。”柳明诚总结道。 “越王?”罗汝芳惊道。 “我之前没怀疑过他,但今日看来,十之八九!”柳明诚道。 “可越王为何要谋害先帝呢?”杜延年认为弑君的动机还是不明确。 “越王、刘贵仪、晋王,啊——难道是......”范夷吾突然张大了嘴巴,却见杜、柳、邱三人面色都是一沉,赶忙捂住了嘴巴,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他想说什么柳明诚岂会不知,这个可能性他自然也想到了,可是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意味着他最尊敬的大表哥仁宗皇帝被人戴了绿帽子!一想到这里,他就跟吞了苍蝇一样说不出的恶心。 众人齐齐沉默,好半天后罗汝芳才冒出来一句:“事涉宫闱,怕是不好查了!” “殷天章?他会不会知道些东西?否则当年他为何要对我撒谎呢?”杜延年对当年被骗之事耿耿于怀。 “殷天章是皇后的人,他无论知道与否,都不会轻易说出来的!从他那里恐怕不好入手!”邱维屏摇了摇头。 “岂止是不好入手,他自身的嫌疑都没撇清呢!殿下在望州时还曾遇到过一次刺客,五名刺客都是阉人,身上还有宫中卫门司的令牌!殷天章掌管卫门司多年,现在的司监也是他的徒弟,此事要说与他无关恐怕很难令人信服。”柳明诚喝了口茶继续道,“另外,还有条线索也要继续查下去——枢密院!壮武军的调令很蹊跷,简泽自己都说不清楚。堂堂一国最高军事机构的调令居然伪造的天衣无缝,这太荒唐了!陛下既然允许我查,那我就得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杜延年点点头:“那你去兵部吧!我正考虑你的任命呢,官位不能太高,否则陛下那里恐怕过不去。六部侍郎与你的爵位品级相当,应当是说得过去的。我本来打算让你去吏部,既然你要查这个案子,那就去兵部吧,兵部与枢密院有些公事上的来往,会方便一些。” “好!” “另外,梁颢在朝中亲朋故旧不少,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势力不可小觑,这也是越王拉拢他的重要原因。对于此人的还是不能不重视的。” “惟师所言有理,梁颢背后至少关系着几大世家,殿下又不愿与世家大族为伍,那么对他们就不能不防,看来得找个机会动一动这些人了。” 众人又商议了一些接下来要做之事的细节,直到夜半时分才各自散去。 就在老家伙们集思广益的同时,祁翀只带着韩炎一人在杜含的引领下悄悄往杜府而来。 一路上杜含都不言不语,仿佛二人之前从不认识一般。祁翀在这位未来舅兄面前也不知说什么好,几次开口说些什么天气、景色之类的话题,都被杜含不咸不淡地“嗯”、“啊”、“是”、“对”给堵了回去,倒惹得祁翀莫名心虚起来,他突然有些明白柳明诚为什么怕赵愚了。 他不知道的是,杜含此刻心里其实也慌的很,表面的镇定不过是装出来的。他在努力回想之前在望州有没有什么做的不妥之处,会不会得罪这位未来妹夫,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他日后迁怒于妹妹那可如何是好?若妹夫只是寻常人倒也罢了,日后敢对妹妹不好,他这个做哥哥的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这位未来妹夫的身份实在是太特殊了些,若是日后夫妻之间真有些吵闹,他该怎么办呢? 二人各怀心事,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走了一路,直到马车在杜府后巷一处角门外停下。 从角门进入就是杜府的后院。作为二品大员,杜延年的府邸虽不寒酸,但也实在不算奢华,与百年底蕴的邱府相比高下立见。 不过,祁翀的心思也不在鉴赏府第建筑装饰上,此刻他心中小鹿乱撞,既兴奋又忐忑,心中一遍遍设想着一会儿该跟杜心悦说什么,却又一遍遍推翻原有的方案。 你好,见到你很高兴——太普通也太生疏了吧? 你真漂亮——会被误会太轻浮了吧? 小姐高才,小生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不行,这也太酸了!如何说得出口? 到底该说什么呢? 没等祁翀想好台词,杜含的脚步已经戛然而止。 祁翀有些惊讶,杜含安排的见面场所并不是杜心悦的闺房,而是位于后院的一处书房,看坐落、规模、摆设应该是杜延年的起居处。 想想也是,未婚少女的闺房岂是外男能随便进的,别说还没正式定亲,就是订了亲也不能这般没规矩的。 “殿下,舍妹就在里面,请进吧,臣在外面恭候殿下,有什么需求尽管招呼!”杜含说完便和韩炎一左一右站在廊下。 房门打开,一道粉色倩影映入眼帘。 一名少女正趴在书桌前写着什么,听到声音抬起头站起身来。只见她身着淡粉色染缬长裙,外罩深粉色罗襦,上绣缠枝蝴蝶纹样;头梳双平髻,双耳戴着一对瓘玉宝葫芦耳环,正是祁翀年前送给她的年礼;发髻之下,一双灵动有神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眼前之人,一对小酒窝随着朱唇微张而显露出来,夕阳透过窗棂映射在吹弹可破的皮肤上更增添了一抹缬晕。 祁翀看呆了,痴痴地站在那里,半晌没开口。 还是杜心悦先反应过来,叉手在胸行了个揖礼盈盈笑道:“心悦见过殿下!” “心......心悦姑娘,你好,我是祁翀!”祁翀脑子一懵就说出了这么一句最没水平的开场白。 杜心悦“噗嗤”一声乐了出来:“我知道呀!” 祁翀顿时脸就红了,十分不好意思,嗫嚅道:“我......见到你......我太激动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殿下不知该说什么,我倒是有事要跟殿下说。”杜心悦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道。 “你说,我听着。”祁翀忙道。 杜心悦转身从书案上拿过一张纸递给了祁翀:“殿下请看。” “‘京城女子学堂招生简章:京城女子学堂兹定于五月开学,凡在京良家女子年龄八至十五岁者皆可免费入读女子学堂......’你要办女子学堂?”祁翀惊讶地问道。 “是呀!殿下在望州办乡庠,让女子也能入学读书,心悦甚为钦佩,早就生了效仿之心,只是之前一直不知道如何具体实施,今日约见殿下,便是要当面请教,还请殿下不吝赐教。”杜心悦昂着头认真地说道。 第286章 祁翀约会杜心悦 白郾首诊承平帝 祁翀心里一阵苦笑,跟女朋友第一次约会,全程被大舅哥在门外看着不说,谈的居然是工作!算了,工作就工作吧,有的谈总比没的谈好。 于是,祁翀将自己在望州办学的经验、体会一五一十地讲给了杜心悦听,杜心悦听得极为认真,偶尔还会提出一些问题,祁翀也都耐心地一一解答。说着说着,二人之间也逐渐热络起来,不似初时那么生疏了。 杜心悦将祁翀所讲的要点一一写在纸上,祁翀看着她认真投入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个一心搞事业的女朋友也挺好的,至少不愁没有共同语言。毕竟她现在要做的事,其实也是祁翀想做而且早晚要做的事。 “教材是现成的,我来提供;如果钱上有困难,我也可以帮忙。就是有一样,女先生得你自己去请了,京城我也不熟,也不认识什么人。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推荐一位,就是我大妹妹、宁远侯长女婉月,别看她年纪小,原来在望州时便是女先生,可有经验了。” “嗯——后日寒食踏青,京城勋贵人家一般都会去庄子上玩一两天,到时候我约了各家的姑娘们在我家庄子聚会,也请柳家小姐来参加,我当面请教!哥哥也会约军中兄弟们到庄子里玩,你——也可以来!”说到最后一句时,杜心悦声音逐渐变弱,害羞地低下了头。 “好啊,婉月妹妹人很好的,还有婉容、婉莹,你们一定会成为朋友的!我也一定去!”祁翀突然灵机一动,后天——我是不是该去查看一下我的新庄子了?如果到时候告诉她我们的庄子是紧邻在一起的,她会不会喜出望外?那以后再想约会是不是可以直接约在庄子里?对,这个主意好,又方便又能避人耳目。 祁翀的思绪不知不觉飞了出去,杜心悦看他发呆,调皮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嘻嘻嘻,你在想什么呀?” “我......我在想你除了办女子学堂的事,就没有别的话想跟我说吗?” “有啊,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可是——”杜心悦笑着朝门外努了努嘴,只见杜含伸长了向里张望的脑袋迅速缩了回去,“今日不便,来日方长!” 祁翀心里顿时又涌起了无数期待。嗯,来日——方长! 第一次约会便这样草草结束了,不是祁翀所设想的那样,但也不差。回到大长公主府,这一晚上祁翀的脸上都挂着笑意,梦里杜心悦那甜甜的笑脸反复出现,撩拨着祁翀的心弦。 次日,宁远侯和杜相在邱寺卿家大打出手的消息传遍了朝野。杜相请了假,说是病了,但是知情人私底下透露其实是脸上受伤了,羞于见人;宁远侯去给岐国公请安时,被岐国公大骂了一通,罚跪了半日;而事情的另一名当事人邱寺卿早晨去衙门的时候顶着一对乌黑的眼圈,双目无神,一看就是昨晚没睡好,想必是为宁远侯和杜相的事烦心不已。 邱维屏昨晚的确没睡好,但不是因为那两位仁兄,而是因为准备睡觉的时候想起来祁翀今天问的那个问题:胡子放被子里面还是外面? 他将胡须放到了被子外面,躺了一会感觉不对,又将胡子放到了被子里面,感觉还是不对。如此反复数次,始终别扭,竟整晚没睡着。 祁翀可不知道他的问题给邱维屏带来的这份纠结,他今日一大早便带了白郾进宫给承平帝治病了。 给承平帝治病是祁翀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昨晚柳明诚回府后将他们几个老家伙商议的结果说与他听,最后父子俩一番商讨后得出了一致的结论:承平帝现在不能死,否则在谢宣手握禁军大权的情况下,局面将对他们十分不利。因此,当务之急是稳定住承平帝的病情,至少不能继续恶化下去。 见礼之后,承平帝笑着招呼祁翀:“大侄子,过来坐!你送给翌儿的玩具他很喜欢,你这孩子倒是有心了!” 薛尚连忙搬过绣墩放在祁翀身后,祁翀对他点头道谢,坐下道:“皇叔客气了,这不算什么,臣侄之前在望州做的第一笔生意就是小孩子的生意,弄些玩具不过是举手之劳。” “对了,你那个童乐园朕也听说过,回头能不能在宫里也建一个?” “这个好办,有现成的图纸,回头让人送进宫来就是了。” “嗯,那你交给薛尚就行了!” “是!皇叔今日身体如何了?” “还那样吧!”承平帝不知祁翀这样问的目的,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自警觉起来。 “臣侄今日带了白郾来,要不要让他给您看看?” “白郾?哦,就是白太医的那个孙子啊!他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臣侄也不懂医术,只是在望州时大伙儿都说他医术高明。按说宫中的太医都是万里挑一的泰山北斗,论医术民间大夫自然是比不得太医们的,不过民间有时候有些偏方或许能另辟蹊径也未可知。再说了,不还有太医们把关嘛,若是白郾的方子太不靠谱,太医们觉得有问题,不用便是了。”祁翀知道承平帝不可能完全信任他推荐的大夫,因此主动提出来让太医把关,以打消承平帝的疑虑。 承平帝思忖了片刻,果然点了点头:“那就依你说的,薛尚,宣白郾,再去把太医院院使、院判及当值太医都叫过来!” “是!”一名内侍依旨去宣太医,薛尚则引着白郾先进殿见驾。 第一次面圣,白郾难免紧张,大气都不敢喘,见礼之后便一动不敢动了。 承平帝见他这胆怯的样子倒是放心了一大半,招手让他过来诊脉。 白郾跪在承平帝面前,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小心翼翼地覆在承平帝的手腕上,这才开始诊脉。 承平帝赞许地笑了:“你倒是懂规矩。” “回陛下,小人的祖父曾在宫中供奉,也教过小人一些宫中的规矩。” “哦,那这么说你祖父原本也打算让你进宫任职了?” “是!祖父曾说,做太医乃是医家的至高荣誉,小人自幼苦读医书,原本就是为着有朝一日能为皇家效力。” 后面的话白郾没有继续说下去,承平帝也没有再问什么,不多时,白郾诊完脉,禀道:“陛下脾肾亏虚、气阴耗损、水湿潴留、痰热淤堵为主,属于本虚表实证。燥热阴虚,津液不足,这是消渴之症。” “薛尚,将之前太医的方子给他看看。” “是,陛下。” 白郾接过方子仔细翻看了一番,正欲开口,内侍带着几名太医进来了。 “你们来的正好,秦王给朕举荐了一个大夫,刚刚给朕诊完了脉。白郾,你说说太医们的方子如何?” 来的是彭院使、金院判及陈、茅、徐三位太医,五人初时听秦王给陛下另外推荐了大夫,心中都是大为不爽,这不是摆明了不信任太医院吗?可当承平帝叫出了白郾的名字时,彭院使心里却是一惊,不由得抬头看了看白郾。 白郾只顾着看手里的方子,并没有注意进来的几个人,听承平帝询问,便开口道:“回陛下,这些方子都是滋阴清热,补肾益精的,没什么问题,太医们都是尽心尽力的,医术也很高明,若是让小人开方子,也大致是一样的。只是......”白郾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只是什么?” “小人斗胆,想查看一下陛下的伤口。” “不可!陛下御体,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触碰的?”金院判首先嚷起来,其他三位太医也附和着,只有彭院使一言不发。 白郾受到指责顿时缩了缩身子,低着头不敢再说什么了。祁翀皱了皱眉头,开口道:“只是看看而已,‘望闻问切’,看都不让看如何治病?你们一个个要是真有本事早早地将陛下的病治好,如何还需要别人操心?自己没本事治不好病,却又拦着别人治,臊不臊啊!” 祁翀这几句话算是说到承平帝心里去了,他的病迁延不愈,早就对太医院意见很大了,此时乐得看太医们吃瘪,便立即道:“朕看这小白大夫说的头头是道的,不像是个不学无术的,让他看看又如何?看一眼又不会掉块肉!” 他既如此说了,其余人也便不敢再反对了,内侍上前帮承平帝挽起衣袖,露出左前臂的伤口,又脱下袜子,露出溃烂的脚趾。 白郾上前看了看,心中有数了,便退了下来叉手禀道:“陛下左臂的伤口并不深,有些红肿感染而已,不难治疗,只是要用到一种新药,此药乃是宫中从未用过的,因此,小人不敢擅用,需陛下允准方可。” “什么药?如何用?” “此药名为青霉素,服用此药有一定的风险,用药之前需要先少量服用作为试验,看受药者是否对此药过敏,若是过敏便不能用。” 青霉素此前已经由白郾带着学生们进行了大批量制作,虽然制作出来不少,但是由于提纯技术的局限性,导致成品青霉素质量不太稳定,有的纯度不够,不能通过注射的方法使用,因此为了保险起见,最后还是决定以口服的方式用药。 第287章 白大夫小试牛刀 承平帝授权查案 此言一出,金院判等人更是大惊失色,连忙劝止道:“陛下,万万不可啊!臣学医数十年,从未听过此药。更何况此药既有风险如何能够施于天子身上?此子居心叵测,请陛下明察!” 还没等承平帝开口,彭院使却开口询问道:“这位小白大夫,老朽想问一句,如果试验之后的结果是受药者不过敏,那么是否就可以放心大胆的使用而不会出问题呢?” “是的,试验就是为了避免风险。”白郾回答了一句,同时他望向彭院使的眼睛也在彭院使的脸上顿了一顿,但是没有说什么。 “陛下,”彭院使转向承平帝道,“既然风险可以通过试验而避免,那也就没什么风险了,臣倒以为不妨一试。” 金院判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彭院使您疯了吗?这药我等闻所未闻,药性、药效一无所知,如何便敢用在陛下身上!万一这小子心存不良,这天大的干系谁人来担?” “自然是孤来担!”祁翀站起身来对承平帝道,“陛下,白大夫是臣举荐的,臣愿为白大夫担保!” “你怎么就敢担保此药有效呢?” “因为臣在望州时曾经遇刺,臣身边的一名随从替臣挡了刀,身受重伤几乎丢了性命,就是白大夫用此药将他的性命救了回来,因此臣对此药有信心!”祁翀这话没有一句谎言,只是不完整而已,因此他说的极为真诚、自然。 承平帝犹豫了,毕竟金院判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可祁翀的样子也不像是有什么图谋,毕竟如果这药真要有毒,他自己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干系的。 正为难之际,薛尚轻声在承平帝耳边道:“陛下,要不让他先在别人身上试试?” “嗯,这倒是个好主意!”承平帝眼前一亮,“薛尚,你去找个人来试药!” “最好是找个有外伤感染发烧的,这药专对此症。”白郾插嘴道。 “这好办,薛尚,朕昨天不是打了几个不长眼的东西吗?去抬一个来!” “是,陛下!” 薛尚点了点头,约莫一刻钟后几名内侍抬着一个昏迷的内侍回到了殿中。 “白大夫,这人是犯了宫规昨日被打了板子的,昨夜烧了一夜至今还在昏迷,正合您的要求,便用他试药吧!” “我的药箱放在外面了,麻烦您给取来!” “好!” 不多时便有内侍将白郾随身携带的药箱送了进来,只见白郾取出一种透明的药水,先给那伤者少量服用,稍待了一刻钟确认无不良反应后又再次给他服用了更多量的药水。殿中诸人除了祁翀外都没见过这样的治疗方式,一个个聚精会神地看着。 “好了,多给他喂些水,大约一个时辰应该就能起效。”白郾收起药瓶对旁边的内侍嘱咐道。 承平帝让人将那伤者先抬到偏殿候着,又问道:“你适才只说这药能治朕左臂的伤,那脚呢?” “按说这药对陛下的脚伤也有一定作用,但是只怕陛下脚趾溃烂过于严重,血中已生毒素,已非药物所能治疗,若是如此,那便只有一个办法,便是截去坏趾,弃车保帅,以免血毒再感染其他好的脚趾,甚至蔓延全足!” “你你你,竟敢损伤龙体!陛下,此子大逆不道啊!请陛下速斩之!”金院判气得连连点指白郾,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显然是真的气坏了。 祁翀刚准备跟这个老顽固理论理论,忽然却听彭院使开了口:“小白大夫,敢问你师承何处啊?” “小人乃是家传,祖父也曾在宫中供职!” “你......你是白兄的孙子!小郾,果然是你!”彭院使突然激动起来。 “您是......彭爷爷!”白郾也终于认出了眼前之人,怪不得刚才就觉得眼熟呢! “哟,你们认识啊?”承平帝也露出了好奇的神情。 “回陛下,此人乃是从前在太医院供职的白太医的孙子,白太医此前与臣交好,这孩子小时候臣也曾见过多次,所以认得。” “嗯,他的家世朕已经知道了,秦王一开始便向朕禀报过。” “陛下既知他的家世,便应知道他所说的截趾一事并非妄言。金院判,你也曾与白太医共事,应该知道他的师承吧?” 金院判知道白郾身世后,先是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随后倒也没有那么激动了,此时听彭院使问他,便答道:“白太医师承巢元方一脉,这一派确实有开刀断肢之疗法,只是——白兄医术高明我自是信服的,可这孩子不过二十出头,让他在陛下身上动刀,叫人如何能放心?而且,天子之躯岂可轻易损伤,这是大不敬啊!” 就连祁翀都不得不承认,金院判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在这个君主专制的背景下,想在天子身上动刀子,那就跟谋反几乎没两样,因此,这次他也不敢说什么了。 倒是彭院使又替白郾说了几句话:“白郾少时便饱读医书,十一二岁便尽得其祖真传,甚至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常被誉为天才。这样的人岂可因其年轻便轻视之?” 彭院使的话虽然有道理,但截趾之事毕竟争议过大,便先搁置了,好在偏殿很快就传来了好消息,那名高烧的内侍在打针之后半个多时辰烧便退了,人也醒了过来。 金院判和陈太医去给那内侍诊了脉,发现果然脉象平稳了许多,俱都啧啧称奇。 这下没有理由再反对白郾给承平帝用药了,承平帝放心大胆的服用了青霉素,众人又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刻钟,见承平帝一切都好,确实没有不良反应,一颗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回了肚子。 “太医院先退下吧,小白大夫这两天就留在宫里吧,薛尚,给他找个住处安排他住下。” “是,陛下!”薛尚带着白郾先退下了,只留下祁翀跟承平帝继续聊天。 “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趁着承平帝心情不错,祁翀小心翼翼开口道。 “你想给白郾求情?” “陛下圣明!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祁翀嘻嘻笑道,“倘若他真的治好了陛下的病,那就说明他真的是个人才,而且对陛下忠直不二,杀了怪可惜的,能否留他一命?” “朕考虑考虑吧!” “谢陛下!” “诶,对了,你刚才说在望州遇刺是怎么回事?朕怎么不知道?” “哦,确有此事。”祁翀便将如何在接到圣旨之日遇刺及刺客身上搜出卫门司令牌一事一五一十说与承平帝听。 承平帝勃然大怒,他怒的倒不是祁翀差点被杀了,他怒的是作为皇宫看门狗的卫门司竟然出了问题! 他太清楚自己当年是怎样收买卫门司、怎样利用卫门司夺取皇宫控制权的了,所以甫一即位便以升迁的名义将殷天章调离了卫门司,实际上就是对殷天章骨子里的不信任! 祁翀一说此事,他立马就想到了殷天章,一来因为当年之事,殷天章跟祁翀有旧怨;二来背叛这种事只要有了第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 他原以为卫门司换了司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现在看来还是大意了。想想也是,殷天章在卫门司深耕已久,卫门司上上下下几乎都是他的徒子徒孙,就算他本人调离了,也不表示不能实际控制卫门司。 可问题是这次殷天章的背后又是谁呢? 想到这里,承平帝严肃地对祁翀道:“大侄子,此事朕的确不知情。不过既然是宫里出了问题,那就肯定要查,否则朕也寝食难安。只是此事不宜大张旗鼓地查,朕准你秘密地去查,宫内任何人只要有疑点你都可以查!朕会让薛尚配合你!” “这......皇叔,臣侄来查此事,合适吗?”祁翀试探道。 “你少婆婆妈妈的!没人比你更合适了!不要有顾虑,放心大胆地查!” “臣遵旨!” “壮武军那事查的怎么样了?” “毫无头绪。” “不是有俘虏吗?没审一审?” “在陶县的时候就审过了,可惜都是些小喽啰,什么都不知道。唯一一个知情的都指挥使还死了,如今无处可查了!”祁翀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 “你自己想办法吧,朕精力不济,顾不上这些破事了。对了,后天清明祭祖,你也来吧,今天下午就去礼部演礼。” “是,陛下!”见承平帝双目微闭露出了疲惫的神色,祁翀忙道,“陛下如无其他吩咐,臣先告退了。” “去吧!” 祁翀站起来规规矩矩行礼后刚准备退出大殿,走到门口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转身回来对承平帝道:“皇叔,臣侄听说这消渴症与嗜甜有关,您少吃些水果、点心,少喝点酒,多吃点蔬菜,或者这病自己就好了呢?” 承平帝不以为然地笑道:“这话太医早就说过了,可人活一世若是连饮食都不能自在,那还活的什么劲儿!行了,你的好意二叔心领了,去吧!” 祁翀心道:我劝过你了,你不听我可就没办法了。他应了声“是”便转身出宫去,没成想路上正好遇见了熟人。 第288章 韩炎夜访吕元礼 祁翀暗查卫门司 “奴婢吕元礼叩见殿下!” “吕都知不必多礼。”祁翀笑呵呵地做了个虚扶的手势。 “谢殿下。殿下这是要出宫?” “是啊,不过这路我不太熟,麻烦吕都知送送我吧!” 一个自幼在皇宫生活了七八年的人怎么会对皇宫的路不熟呢?吕元礼心领神会,当即答应下来:“殿下客气了,这边请!” “陛下已经同意让我查卫门司了。”祁翀目视前方口唇微动。 “需要奴婢做什么?”吕元礼跟在祁翀侧后方低着头不动声色道。 “把你知道的关于卫门司的情况都告诉我。” “是!卫门司现任司监名叫封赞,下面两个副司监一个是袁志通,另一个是宋伦。卫门司下设东南西北四房,四房班头分别是于昶 、崔简、张镒、魏恂,这些人韩常侍都认识,具体情况您可以问他。” “帮我盯着殷天章和晋王。” “是!殿下,前面就是宫门了,您往前直走就出宫了,奴婢就送您到这儿,您慢走!”吕元礼突然提高了声音道。 “有劳吕都知了,多谢!”祁翀点点头独自出宫而去。 回到府里,正好看见一人在门房处焦急地等待着。 “张习!你们到啦!”祁翀惊喜地叫道。 “殿下大安!”张习忙上前见礼。 “免礼!这一路还顺利吗?都住下了吗?” “除了那次遇袭外,都挺顺利的。连掌柜的已经把住处都安排好了,打发属下来给殿下回一声。” “邹浩、王勇呢?” “邹指挥带着商船回去了,说是他有官职在身,不好擅离职守,更不敢随意进京,以免被人抓住把柄。王管事也随船回望州了,说是那边还有一船石头要给殿下运过来,他回去办此事了。” “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带着姚健等各处管事跟我去城外的庄子一趟,好好规划规划庄子的布局。” “是,殿下,那属下先告退了。” “去吧!” 打发走了张习,祁翀匆匆填了填肚子,刚漱完口韩炎就进来了。 “殿下,礼部侍郎卢杞求见,说是请殿下去礼部演礼。” “知道了,这就去。” 演礼的过程是枯燥而无聊的,乏善可陈。等祁翀拖着疲惫的躯体从礼部出来时天已经擦黑了。 回府的路上,祁翀招呼韩炎上车来。 “殿下有何吩咐?” “要查卫门司了。卫门司现任司监叫封赞,副司监一个叫袁志通,一个叫是宋伦,东南西北四房班头分别是于昶、崔简、张镒、魏恂。这些人你都认识吧?还有这东南西北四房是干嘛的,说给我听听。” “是,殿下。这些人都是殷天章的徒子徒孙,封赞是殷天章的三徒弟,武功不算多好,但是惯会拍马溜须,最得殷天章喜欢;袁志通是六徒弟,他的武功倒是不错,比其他几位都要好,也算是得了殷天章真传;宋伦是殷天章的首徒孙寿的首徒,是殷天章的大徒孙,奴婢离开卫门司的时候他年纪还小,才十几岁,那时看来倒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如今怎样却不得而知了。 至于东南西北四房嘛,本身的职责是分别值守宫城东南西北四门,此外还有些其他职责。其中,东房负责人员调配,班头于昶是殷天章的四徒弟;南房掌管文书典籍、令牌信物,班头崔简是殷天章的七徒弟;西房负责御前贴身护卫,班头张镒是殷天章的八徒弟;北房负责暗杀、消息刺探等,班头是魏恂是殷天章最小的徒弟。” “殷天章一共几个徒弟?” “十个。” 祁翀在心里默算着:“那剩下四个呢?” 韩炎眼神动了动,舔了口嘴唇道:“大徒弟和五徒弟、九徒弟都已经死了,其中孙寿是奴婢还在卫门司时便病死的,另外两个是那日宫变时——奴婢杀死的。” “那还有个老二呢?” “呃......这......”韩炎嗫嚅半天也没说出来。 祁翀突然明白了:“该不会就是你吧!” “原本的确是奴婢,但是宫变那晚,奴婢已经跟殷天章割袍断义了,如今再无师徒情分。” “哦!那据你的了解,卫门司要杀一个人需要经过哪些人的手?” “按理来说卫门司杀人一定是奉旨的,旨意先给司监,由司监直接安排下去,或者转交给主管副司监去安排。两名副司监按职事安排一般是一人主管东西二房,一人主管南北二房。杀人首先是归北房执行,又要从南房领取令牌,因此司监、主管南北二房的副司监、南北二房班头这四个人是嫌疑最大的,只是不知两位副司监到底哪个管南北二房。” “那也就是封赞、崔简、魏恂以及袁志通和宋伦中的一位?” “是的。呃......殿下,”韩炎想了想道,“今晚,奴婢想去见见吕元礼。” “如何见?难道你要夜闯皇宫不成?”祁翀顿时紧张了起来。 韩炎笑了:“殿下怎么忘了,高品级内侍都有外宅,不当值的时候晚上是可以不宿在宫里的,奴婢已经打听过了,吕元礼今日不当值。” “哦,那你就去吧!” “是!等奴婢回来一定给殿下一个答复。” “嗯。” 回府以后祁翀自去休息,韩炎则换了一身夜行衣,施展轻功穿房越脊来到城东一处三进小院中。 吕元礼见到韩炎从天而降惊讶不已,忙将韩炎让进屋中,二人紧闭房门攀谈了半宿韩炎才告辞离去。 翌日清晨,祁翀带着半副卤簿及一众随从往城外田庄而去。 “昨晚谈的如何?” 韩炎皱了皱眉道:“与奴婢预想的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 “哦?具体说说。” “主管南北二房的是宋伦,奴婢原以为会是袁志通。” “你更怀疑袁志通?为何?” “这就要说到与奴婢预想的相同之处了——袁志通是殷天章心腹,而宋伦与殷天章、封赞等人不和!” 祁翀顿时来了兴趣,双手托腮等着韩炎讲八卦。 “此事说来话长,这就要说到孙寿之死了。” “孙寿?殷天章的大徒弟、宋伦的师父?不是病死的吗?” “对外说是病死的,其实当时许多人都怀疑他是被殷天章毒死的!当时孙寿担任副司监,地位仅次于殷天章。他为人忠实可靠,做事稳妥,深得先皇信赖,有时先皇会越过殷天章直接给孙寿下旨,一时之间孙寿的权势竟有压过殷天章之势。这就招致了殷天章的忌惮,可他又不敢抱怨先皇,便在孙寿身上做起了文章。 有一次,殷天章借口得到了一口好刀,邀请孙寿去他家赏刀饮酒,孙寿不疑有他,欣然赴约,可回来后当夜就暴毙而亡。他死的时候身边只有宋伦在侧,也不知他对宋伦说了什么,宋伦认定殷天章便是害死他师父的凶手,第二天便拎着一把刀去找殷天章拼命。 他一个初学武功的半大小子怎么可能杀得了殷天章,还没近身就被封赞拿下了。封赞以他犯上为由将他打了个半死,还要将他交给慎刑司杖毙,可巧了,被路过的薛尚给救下了。也不知薛尚跟他说了什么,他态度大变,自那以后再也不提他师父之死了,只是老老实实练功、勤勤恳恳做事。他练功比谁都刻苦,便是奴婢都自愧不如,所以短短的几年时间功夫便突飞猛进,如今已经算是卫门司第一高手了。” 祁翀点了点头:“他是把仇恨埋在了心里,化仇恨为动力。可是,不对呀!就算他不提了,那么殷天章和封赞也就相信他、不再为难他了?没那么容易吧?” “这就是薛都知的功劳了!那件事后,薛都知便收宋伦为干孙子了,还对他颇为抬举,这样一来,殷天章明知这小子恨他却愣是不敢再动他分毫。” 祁翀皱了皱眉:“薛尚这么做不是摆明了得罪了殷天章吗?就算当时殷天章只是个司监,比他职务低,可如今二人平级,薛尚还是这般护着宋伦吗?” “殿下,薛都知在宫中已经快五十年了,侍奉了六代皇帝,他的根基之深已难以想象,这与品级无关。” 韩炎这话让祁翀吃了一惊,他小时候只知道薛尚是宫里地位最高的内侍,但不知他竟还侍奉过太宗皇帝! 怪不得连柳明诚在他面前都只有低头挨训的份儿呢! “那照你这么说,宋伦不应该是跟殷天章一伙儿的,有理由杀我的是殷天章,而宋伦与我无冤无仇,所以按理说那些刺客不应该是宋伦派出来的,可偏偏有权直接派出杀手的就是宋伦!” “应该不是宋伦。因为据吕元礼所说,宋伦虽然身居副司监之职,但南北二房的崔简、魏恂却是不服他的,毕竟按辈分来说他俩还是宋伦的师叔,自然不会将宋伦放在眼里。而且封赞可以绕过宋伦直接向南北二房下达命令,宋伦甚至都未必知情。” 祁翀咂摸了一下韩炎话里的意思:“你是说宋伦或许就是卫门司的突破口?” “奴婢确实想在他身上试试。” 第289章 忆旧事心生疑窦 射硬弓小试牛刀 祁翀对韩炎的话不置可否,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老韩,你跟吕元礼是什么交情?他的话可信吗?” 韩炎微笑道:“回殿下,奴婢明白殿下在担忧什么,但奴婢认为吕元礼是可信的。奴婢年轻时曾经救过吕元礼一命,当时殿下还小,可能不记得了! 有一次,殿下淘气非要爬到湖边假山上去玩,奴婢们吓坏了,组成人墙将假山团团围住,以防殿下跌落下来好能接住殿下。不曾想吕元礼脚下的那块石头因为久在岸边阴暗潮湿的地方,上面长满了青苔,他脚下一滑不小心跌入了水中,湖水颇深,他又是个不识水性的,顿时吓得在水中胡乱扑腾起来,却是越挣扎越出不来。 后来是奴婢下水将他给捞上来的,自那以后他便视奴婢为救命恩人,对奴婢感恩戴德,所以他不会骗奴婢的!” “湖?”祁翀疑惑地问道,“宫里有几个湖?” “就一个呀!您忘了吗?” “我没忘。可那个湖边没有假山啊!” 韩炎笑道:“那是后来先帝知道此事后,命人将假山搬走了,以防您再往上爬,所以等您记事儿以后那湖边就没有假山了。” “哦,原来如此!”祁翀心里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他想了半天,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老韩,你还记得三皇子是怎么死的吗?” 韩炎顿时明白了祁翀的意思:“落水!从假山上跌落湖中的!您是怀疑三皇子的死有问题?” “那个假山不是移走了吗?如何又移回来的?三皇子有可能独自爬假山吗?” “移回来倒不是不可能,不过是陛下或者娘娘一句话的事。至于三皇子独自爬假山,按常理来讲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别说是爬假山那么危险的事了,就是平常出行,皇子身后也应该跟着一二十人才对,否则便是奴婢们的失职,会被重罚的。” “看来,你还得再去找一趟吕元礼了。” “是,殿下。不过他今日当值,奴婢明晚就去问他。” 说话之间马车就到了庄子上,入口处已经立了一个简易的木门,庄户们在门外恭候主人大驾。 祁翀下车步行进入庄子。这块地倒是平整的很,除了几处房子外其余地方还是光秃秃的,什么都没种。 祁翀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一个年轻人,对他招了招手:“小秦,你过来!” 此人正是望州秦管事的儿子秦征,之前一直担任京城酒坊的管事。 “殿下有何吩咐?” “酒坊搬过来了?” “是,昨日得了韩管事通知,便连夜将全部家伙什儿都搬过来了,刚刚卸完车,准备今日就再搭起来。” “先不要急着搭。张习,这一百顷全部给我种上牧草,围起来养马。对了,不是还有个小山头吗?” “在那边,殿下您看!” 顺着秦征手指的方向,祁翀果然看见了一座小山,山上林木稀疏,遥望一片草色。 “都种上虎杖,整个山上都种满,以后这些虎杖可以用来补充饲料。小秦,以后这马场就归你管,你多上上心!” “是,殿下!”秦征喜出望外,连忙答应着。 “姚健,宁远侯那二十五顷地按照咱们之前的规划,该建作坊的地方建作坊,路面该硬化硬化,尽快把咱们的工业园区建起来。初期水泥需求量大,你的水泥作坊得先建起来,需要的原材料找老韩给你调配。” 祁翀一一吩咐着,众人纷纷应诺。 忙完了正事,祁翀将剩下的琐事都抛给了方深甫,自己带着韩炎、方实等人迫不及待地往杜家田庄而来。 杜家田庄门前果然聚拢着几辆马车、拴着几十匹骏马,庄丁引着祁翀等人来到庄子中间的一块空地上,那里围起了两处帷帐,一处蓝色,一处月白色,一看就是男女别处。 祁翀没敢冒冒失失进月白色帷帐,先挑开了蓝色帷帐的帘子。 “秦王殿下!”有人惊呼了一声,帐中玩闹说笑的众人纷纷回头,见是祁翀忙起身见礼。 “臣等参见秦王殿下!” “我是来凑热闹的,大伙儿不必拘礼。”祁翀温和地笑道,“哟,名雨兄、润弟、溉弟、湘弟,你们都在呀!” 严家兄弟、赵家兄弟他是认识的,其余人却一个不认识。 “君章兄,这里面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你不给我介绍介绍?” “殿下,这几位都是世家子弟,这位是王家的三公子王锷,这位是李家三公子李益,这位是韦家二公子韦宙,这位是定北侯世子种廷襄,这位是您亲戚,安南侯的侄子简崮,这位是......”杜含一一介绍着帐中的十余位少年。 等他介绍完了,祁翀微微一抱拳道:“幸会幸会!”众人忙作揖还礼。 “你们在玩儿什么?” “回殿下,我们在射箭。”杜含回道。 祁翀抬眼望去,果见远处立着靶子,众人手中都握着弓。 “殿下,您也露一手吧!”说话的是严景润,他话音刚落,严景淮就瞪了他一眼,仿佛是怪他多事。 “好啊。”祁翀也不推辞,从严景润手中接过了弓,连射三箭倒也是箭箭都中红心,众人拍掌叫好,祁翀也暗自松了口气,心道幸亏没出丑。 “殿下好箭法!”赵家兄弟连忙捧道,作为柳家姻亲,他们对祁翀有种天然的亲近感。 “这算什么,这只是一石弓而已,向我兄长那样能拉开二石弓的才是英雄好汉呢!”严景润有些不以为然。 “二弟,不可无礼!殿下,舍弟年幼无知,言语无状,请殿下勿怪!”严景淮连忙请罪。 祁翀摆摆手微笑道:“不妨事,名雨兄也能拉开二石弓?” “有些蛮力而已,不值一提。” “那正好,我有个兄弟也有把子力气,正好比比。元真,进来!” “殿下,唤属下何事?”方实撩起帘子走了进来。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方实,是我府里方长史的公子,之前也在军中做指挥使,如今屈才跟在我身边暂且充当个卫队长;这位是定国公府的严景淮公子,如今在禁军做都虞侯。元真,名雨兄也能拉开二石弓,要不你俩比比?” “好啊!”方实顿时来了兴致,跃跃欲试。 “哥,跟他比、跟他比!”严景润兴奋不已,连忙去拿来两把二石弓。 严景淮到底也是少年人,虽然平素稳重,但也免不了有些争强之心。话已至此,他也不甘心退却,便伸手接过了弓,抱拳对方实笑道:“方兄请!” “严公子请!” 二人双双拉开架势,三次开弓后,靶心上便插上了六支箭矢,唯一不同的是,方实的箭穿破靶心在靶子背后露出了头,而严景淮的箭虽深入靶中却没有穿透,只这一点便表示方实的力气更胜一筹。 “方兄弟果然神技惊人!秦王殿下身边一个护卫竟有如此功力,连陛下的爱将都被比下去了,佩服佩服!” 说话的是简崮,他这话看似是在拉踩严景淮、恭维方实,实际听起来却又不是那般滋味。祁翀刚才已经说过了,方实是长史公子,也曾有过军职,只是暂时充当卫队长,简崮却称他为护卫,直接贬低了他的身份,这便让祁翀大为不悦。而直言严景淮不如方实,则是当场扫严家的面子,可谓是两头得罪。 果然严景润当场便沉下脸来,狠很瞪了简崮一眼。严景淮倒是没有计较这些,他对方实是真的心服口服,笑着拱手道:“方兄气力惊人,小弟甘拜下风!” 方实嘿嘿笑道:“这算什么,我师父才更厉害呢!别说是个草靶子了,就是堵墙他都能射透!” “哦?不知令师是?” “家师名讳不便提及,不过他就在帷帐外面。”方实老老实实答道。 “外面?”众人都愣了,这外面都是下人啊? “莫非方兄弟的师父是个下人不成?”一人笑道,语气中满含嘲讽。 又是简崮!祁翀的脸色开始难看起来。如果刚才那句还可以说是他不会说话,那么这句就是满满的恶意了! “老韩,进来!” 韩炎不知帐中发生了什么,听到祁翀叫他,立刻进入帐中躬身道:“奴婢在!” “嗤!原来还是个内侍!”简崮这话一出口便招来了所有人冷冽的目光。 虽然祁翀没有叫他的全名,但帐中所有人都猜到他是谁了! 韩炎! 这个名字在京城世家子弟中可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如雷贯耳! 十年前先帝驾崩当晚发生的事虽然明面上不能提,可实际怎么回事别人不知道,这些身处中枢要职的世家大族岂会不知? 十年前韩炎一战成名,虽然自己也身负重伤,可没人会因此认为他是输家! 守卫宫城的禁军士兵大多是京城良家子,而韩炎一杆银枪直杀得京城七十二坊坊坊戴孝,包括多少在禁军中任职的世家子弟也都稀里糊涂丢了性命或落得个终身残疾。 然而那一战,韩炎在世家子弟中换来的却并不是仇恨,而是敬畏!毕竟人家是在敌人千倍于己的重重包围下硬生生杀出来的,那些战死、受伤之人只能说技不如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恨呢? 这十年之中多少习武之人将他视为榜样,小孩子练功不认真的时候,大人就会揪着耳朵对他说:你要是不好好练功,将来再碰上“韩杀神”你可如何脱身?! 如今真人就站在面前,少年们都露出了崇敬的神色。 第290章 神弓技满堂喝彩 癞蛤蟆惹人生厌 “原来是韩先生,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是晚辈三生有幸!果真是‘名师出高徒’,晚辈输的不冤!”严景淮首先行礼道,其余众人也都纷纷叉手行礼。 简崮此时也终于反应过来眼前之人是谁了,顿时露出了惊愕、恐惧的神色,再不敢多嘴。 “严公子客气了,韩某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不敢当诸位公子们的大礼!”韩炎躬身还礼道。 “老韩,你也不用过谦,你徒弟替你把牛吹出去了,你今日怎么也得露一手了!”祁翀笑道。 韩炎嗔怪地瞪了方实一眼,方实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 “殿下既如此说,奴婢便向诸位公子们请教一下便是了。”韩炎转向杜含等人问道,“不知今日比试的是什么呢?” “是射箭!刚才方兄用二石弓射穿了靶子,略胜了严兄一筹。”杜含答道。 “哦。二石弓倒也不算什么,这帷帐之内不过百步,很容易射穿靶子的。有三石弓吗?” “有!还真有!”这次应声的是赵湘。他哈哈笑着从一个弓囊里取出了一把大弓递到了韩炎手上,得意地转头对赵溉道:“怎么样三哥,我说带着来你还不让,果然遇到高人了吧!” 赵溉笑着解释道:“这是我二叔的遗物,我想着我们这帮人不可能有人拉得开三石弓,怕他拿出来弄坏了,所以不想让他带来。他非要带,没想到误打误撞,还真带对了!” 一听是赵愿的遗物,祁翀肃然起敬,连韩炎都郑重起来。 他握紧了手中的硬弓,试了试弓弦道:“帐内距离太短,请殿下和公子们移步帐外吧!” 众少年顿时一窝蜂跑到了帐外,自动围在两旁等着韩炎秀绝技。 吵嚷声惊动了月白帷帐内的姑娘们,她们不甘心错过热闹,也纷纷跑出帐外一起围观。 祁翀一眼就捕捉到了杜心悦的身影,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挪到了杜心悦身旁,跟她并排站着。 杜心悦对他赧然一笑,祁翀顿时腿都酥了,上半身不知不觉地向杜心悦倚了过去。 “咳咳!”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嗽声,祁翀顿时一惊转头一看,只见杜含一脸警惕地注视着他俩。 祁翀立即站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场中。只见韩炎已经选定了目标——一百五十步之外的一块石头。 韩炎调整好呼吸,踏好弓步,搭弓上箭,箭出如流星! 只听一声闷响,远处石粉飞溅,少年们忙跑过去查看,祁翀不着急,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没等他走到,冲在前面的少年们已经发出了山呼般的喊声,更有几个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支箭不但正中目标,而且大半支箭矢都没入了石头中,只剩箭羽迎风摇曳。 杜含感慨道:“以往父亲教我读诗,读到那句‘平明寻白羽,没入石棱中’时,我总以为是夸张,却原来不是古人夸张,是我自己见识短浅、学艺不精啊!” “是啊,”严景淮也接言道,“吕温侯辕门射戟也不过如此了!” 祁翀只是含笑不语,韩炎有多大本事他还是清楚的,露一小手镇住这帮二世祖不过是小菜一碟。 他扭头在人群中踅摸了一下,却发现简崮没在,往远处打量了一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这小子居然在帷帐旁边跟杜心悦说话! 祁翀立马就急了,刚准备冲过去将简崮薅走,一眼瞥见了杜含,顿时来了主意。 他挪到杜含身边轻声道:“君章兄,那个在跟令妹说话的是简崮吗?有点远,我看不大清楚啊!” “谁?”杜含疑惑地看了过去,顿时脸色就变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回帷帐旁边。 “悦儿!”杜含老远就喊道。 杜心悦被简崮缠的脱不开身,正无计可施之间,听见杜含叫她,连忙迎了过去,借此摆脱了简崮。 杜含冷冷地瞅了简崮一眼再没搭理他,这时祁翀也假意来找婉月她们,走到了帷帐旁边。 “婉月、婉容,你们玩的怎么样?” 没等婉月说话,婉莹就先指着简崮轻声告起了状:“大哥,那个人好讨厌!他一直在缠着未来大嫂说话,赶都赶不走!” “嗯,我看见了,找机会我收拾他。”祁翀笑道。 “大哥,大嫂约我们去做女夫子,我虽然答应了,可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您看这事......”婉月将杜心悦要办女子学堂的事讲给了祁翀听。 “这事我知道,你原来在望州不也做过吗?怕什么?” “可这里是京城,母亲说京城不比望州,在京城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所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做。” “你先别说该不该,你就说你想不想做?” 婉月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想!” “那就去做!” “嗯,大哥,我明白了!”婉月开心地笑了起来。 “今日都有谁在?” “赵家的汐表姐、严家的幼蕊表姐、简家的岚表姐、李家的甘棠表姐,还有崔家的盈盈姑娘、卢家的瑞娇姑娘、种家的初宜姑娘、邱家的南星姑娘......” 婉月还在扒着指头数,祁翀打断了她:“邱家?邱寺卿家吗?” “嗯,就是邱世叔的女儿。” “哦!那她们都愿意来学堂做女先生吗?” “汐表姐、幼蕊表姐还有初宜、甘棠、南星三位姐姐答应来了,另外几位没有答应。” “哦!”祁翀点了点头,他想想也能明白答应的这几位是怎么回事,不答应的又是怎么回事。赵家、严家、李家都是跟柳家亲厚的,婉月答应了,她们自然也会答应;种家家主如今在赵愚手下做副手,她家姑娘自然也要给赵家面子的;邱家跟杜家本来关系就不错,邱家姑娘跟杜心悦恐怕也很熟,自然也没有反对的道理。至于剩下那几家,有的是一流世族,有的是世勋显贵,不需要看杜家面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们先回去玩吧,一会儿我送你们去岐国公那里。” “诶!” 这边厢,跑去看箭矢入石的少年们也陆续回来了,围着韩炎便是一通崇拜之情的输出,韩炎只是谦虚地说是弓好。 姑娘们看完了热闹便回了帷帐之内,简崮的眼睛还在盯着杜心悦的背影看,眼神里充满了热切的欲望。 祁翀怒火中烧,他真想不顾一切的冲上前去告诉他:那是小爷的女人,你给我离她远点!否则小爷废了你!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杜含叫了过来。 “那个简崮什么情况?你怎么还有这种朋友?” 杜含无奈地苦笑道:“他还真不是我的朋友!他是韦宙带来的。他母亲出身韦家,他跟韦宙算是表亲。此人如今在兵部做驾部员外郎。” “兵部?”祁翀的脸上浮现一抹坏笑,嘿嘿嘿,看来得给老爷子找点活儿干了! 就在祁翀算计如何给柳明诚“布置作业”的时候,柳明诚正在挨训呢! 毫无疑问,满京城能把柳明诚训的跟孙子似的之人除了御座上那位,就只有岐国公了。 “你去哪儿不好?干嘛非得去兵部?兵权是你该触碰的吗?你让陛下怎么想?你还想查简泽?那简家也是耕耘数代的开国侯,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你才刚一回来就惹这么多事,你就当真不怕惹火上身?”柳敬诚板着脸训道。 柳明诚低着头小声辩解了一句:“兄长,这去哪里任职也不是小弟能决定的呀?” “你少给我打马虎眼!你跟杜鹤寿、罗惟德私下里那些小动作你当我真不知道?你想扶持秦王我也不反对,那你好好迎合陛下、和睦朝臣便是了,何必节外生枝?放逐望州近十年,我以为你这次回来会有所收敛,可没想到你还是如此顽固!” “是是,兄长教训的是!”柳明诚口是心非地应着。 柳敬诚瞅了他一眼:“你也用不着在我面前装出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让母亲看见还以为我又怎么欺负你了呢?唉!其实我也知道,我说了也是白说,我的话你从没真正听进去过!你从来都是如此,自己打定了主意的事别人怎么劝都没用!可我总还是忍不住想说你两句,你听得进去也好,听不进去也罢,反正我这个做兄长的责任尽到了,剩下的就是你自己的事了。毕竟你也是临近不惑之年的人了,以后我也懒得再管你了。” “兄长,我......”柳明诚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 “行了,不说那些了。母亲寿诞快到了,你好好操办,让她老人家开开心心过个寿!回头我让账房送些钱过去。” “兄长,我府里不缺钱,用不着您的。” “用不用得着是你的事!我又不是给你的!”柳敬诚犹豫着补了一句,“别......别告诉母亲。” “是!”柳明诚苦笑着答应了。 就在此时,小厮来报,说是秦王殿下到。柳敬诚不敢怠慢,忙迎了出去。 原来祁翀见人太多,没什么机会跟杜心悦独处,便带了婉月等三位妹妹先行离开了聚会。因为今日祁清瑜、赵夫人等都在岐国公的庄子上,祁翀便送她们过来了。 柳敬诚见到祁翀忙深施一礼:“臣柳敬诚参见殿下!” 祁翀连忙还礼口称:“小侄见过伯父!” 柳敬诚忙道不敢当,祁翀却笑道:“即便从父皇那里论,您也是父皇的表兄,这声‘伯父’有何当不得的?” 跟柳敬诚客气了几句,又去见了祁清瑜和赵夫人、李夫人后,祁翀借口晚上还有事就先离开了。 第291章 义父子闲聊谈心 师叔侄久别重逢 柳明诚送祁翀出庄子,祁翀趁机将简崮的事说给了他听。 “这好办,若臣真去了兵部任职,管保叫那小子吃不了兜着走!”柳明诚笑道。 “今日,岐国公又为难您了吧?” “说了几句而已,谈不上为难,习惯了。兄长对我没有恶意,只是性格过于谨慎,担心我罢了。” “陛下让我明日随他去祭祖。” “这是好事,你也该去!陛下承认了你天家子孙的身份,今后就再也不会有人拿你的身世做文章了。祭完祖,你就该正式去上朝了。” “陛下会授我官职吗?” “应该会的。无论授何职,殿下都不必担心,有臣和杜鹤寿在,总不至于让殿下出什么岔子的。” 祁翀歪了歪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义父的意思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柳明诚听出了他言语中的嘲讽之意,站定脚步劝道:“殿下有进取之心是好事,但不必急于一时,总要等大局已定之后才好有所施为。何况殿下从无为官的经历,目前还应以熟悉庶务为要,牢记‘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义父这话倒像是岐国公的口吻。” 柳明诚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岐国公之爱臣与臣之爱殿下是一般无二的!” 祁翀也明白柳明诚的话是有道理的,躬身谢道:“多谢义父教诲!” 你说得对,但我不听你的话就跟你不听岐国公的话也是一般无二的! “殿下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臣恭送殿下!” “义父留步!” 回到府里,祁翀早早便休息了,韩炎小憩了一会儿,待到天黑以后却换了身夜行衣悄悄出府而去。 戌末时分,一人一马赶在宫门下钥之前从宫城中驰出,经过马行街时,马上的灰袍人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气息,登时勒住马缰,右手缓缓伸向了腰间的跨刀。 突然一名黑衣人从天而降,掌中刀直取那灰袍人的天灵盖而来,灰袍人举刀格挡,硬生生将黑衣人的攻势挡了回去,但他自己也在一股大力的逼迫下跌下了马。 二人齐齐落在地上,各自擎刀在手厮杀起来,几十回合下来,那灰袍人越战越心惊,因为这刀法分明就是本门刀法,可本门中能将刀法练到这个地步的又有几人? 他脑子里飞快地将所有人过了一遍。论刀法能不逊于自己的现在只有六师叔,可这人的身形分明不是六叔。这身形倒像是师祖,可师祖已经年迈,哪有这样的体力?而且那人功力虽高过自己,但明显没有杀死自己的意图,好几次眼看就要被他的刀劈中避无可避,他却都主动收势,这又是为何? 在将所有人排除了一遍之后,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借势退后一步试探性地喊了一声:“二师叔?” 那黑衣人果然停下了手,收起了刀,摘下了面纱,露出了韩炎微笑的脸。 “二叔,果然是您!您这是玩儿的哪一出啊!可吓死我了!”宋伦也收起了刀,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 “你这小子,知道我回来了也不来见我,没办法,我只好来见你,顺便看看你的武艺练的如何了!嗯,还不错,看来没少下功夫!” “二叔,您可别骂我了!我资质有限,练的再勤也及不上您半分。”宋伦摇头笑道。 “勤能补拙,你已经很不错了。听说你已经是副司监了?年轻有为啊!” 宋伦却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对了,二叔,咱俩也别站在大街上说话了,一会儿再把巡夜的禁军招来!我家就在前头,到家里坐坐!” “好!”韩炎也不客气,便随宋伦来到不远处一座小院。小院不大,但是收拾的干干净净。 一名女子从屋里掌着灯迎了出来:“官人回来啦!”见到身后的韩炎,她不禁愣了愣,“官人,这位是?” “这是我二师叔,姓韩。” “韩老爷万安!”那女子施了个礼将韩炎让进了堂屋。 “芹娘,你先去休息吧,我跟二叔说说话,要晚点睡,你不用等我了。” “诶。”芹娘跟韩炎告了个罪便进了里屋。 “你竟娶妻了?”韩炎笑道。 宋伦的神情更尴尬了:“二叔,您又不是不知道,似你我这等无根之人,娶妻这事是于己无益、害人家一生,实在不是一件应该做的事!” “那你为何......”韩炎有些不解。 “是我义祖硬塞给我的!他说我身边不能没人照顾,就是找个人缝缝补补、洒扫庭院也是好的,便买了个女人送到我身边,又给我置办了这套宅子。我推辞不过,只能如此了。” 韩炎点了点头:“薛都知也是为你好,他倒是真心待你。” “是啊,当年您调离了卫门司,师父又......我孤苦无依,全仗着义祖护着我,否则,那老东西早把我弄死了!”宋伦恨恨道。 “你还怀疑他?” “不是怀疑是确定!师父临终前亲口对我说的:酒里有毒!只恨我无能,至今未能给师父报仇!”宋伦咬牙切齿道。 “你这般恨他,他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这么多年他从未放松对我的警惕,明里暗里不知给我下了多少绊子,我吃过的亏不计其数,封赞、袁志通没少排挤我,四个班头哪个也没把我放在眼里。若不是心里还惦记着给师父报仇,我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宋伦说着双目泛红,眼泪在眼窝里转起了圈圈。 “唉!你也不容易!”韩炎也长叹一声,神情黯然。 “算了,不说我了,二叔,您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还好,跟在秦王殿下身边伺候着,殿下对我信赖有加,日子倒也安稳。” “其实您回京之事我也知道,只是......我既在宫中当差,就有诸多不得已,实在不方便去见您,您老人家别怪我!”宋伦歉疚地道。 “你的处境我也听说过一些,知道你为难,所以我就悄悄来见你了。”韩炎看了宋伦一眼,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 “二叔,您是有什么事吗?” “这事儿......我原本不该告诉你的,可我......我终究不相信你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唉!”韩炎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你可曾派杀手去望州刺杀过秦王殿下?” “什么?我刺杀秦王殿下?这怎么可能?我疯了吗?”宋伦一脸惊愕。 “当真没有?”韩炎盯着宋伦问道。 “真没有!我跟秦王无冤无仇有什么理由杀他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宋伦连忙否认道。 “就在召秦王殿下回京的旨意下达时。” “那就更不可能了,卫门司只能奉旨暗杀,陛下都将秦王召回京了,又怎么会下旨让卫门司再去暗杀他呢?如果那样做,只会使陛下失信于天下,对陛下是有害无利的!” 宋伦的解释倒跟祁翀的判断一致,韩炎微微点头将卫门司涉嫌刺杀秦王之事告诉了宋伦:“陛下怀疑卫门司了,已经有口谕让秦王殿下彻查此事。你也知道,你是掌管南北二房的副司监,所以......” 宋伦脸都白了:“南北二房掌管令牌和暗杀,所以我是最大的嫌疑人,对吗?” “其实我是相信你的,否则也不会冒着被殿下责罚的风险来给你通风报信,可是......”韩炎同情地望着宋伦,“你的嫌疑实在太大了,如果到时候崔简、魏恂再反咬一口,说这就是你下的令,你要如何自证清白?” “不用‘如果’,他们一定会这样做的!好个‘一石二鸟’之策!无论杀不杀的成秦王殿下,我反正是死定了!甚至可能这个局压根就不是针对秦王的,而是针对我的!”宋伦冷汗直冒,推断出了一种他认为的可能性。 韩炎惊讶道:“他这是要对你出手了?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是解释了一个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之事。我一直疑惑为什么要派几个二流的杀手去暗杀殿下呢,有我在,那些人是不可能得手的呀?如果按你这个解释,倒是说得通了?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二叔,我不想坐以待毙!”宋伦猛地一抬头站起身来,转身跪在韩炎面前,“二叔,求您帮我跟秦王殿下求个情,允我几天时间,我一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给他一个交待!” “这......我要是帮你求情,那就先得跟殿下承认我未得他的允准私自见你还将案情透露给你。若你真查出来还好,若是查不出来,只怕......”韩炎犹豫半天,终于一拍大腿下定了决心,“也罢,我也不忍心看你苦心孤诣多年,所有心血一朝化为灰烬,这事儿我答应你了,就算拼着被殿下重罚,我也一定帮你求来这几天时间!” “多谢二叔!”宋伦重重地磕了个头,眼神里满是郑重和感激。 韩炎走后,宋伦坐在堂屋良久不语,但眼神里却没有了刚才的忐忑,反倒有一些如愿以偿后的轻松、坦然,甚至是期待! 这一天终于来了——殷天章,该算算账了! 第292章 清明祭祖行大礼 蚕室救人险落套 转过天来就是清明,天不亮祁翀就被韩炎从被窝里薅了出来穿戴好礼服塞进了革辂车。 “殿下,给您带了点儿点心,您先垫补垫补。” “昨晚跟宋伦谈的如何?”祁翀捻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边吃边问道。 “他说与他无关,求您给他几天时间让他查一查。” “可信吗?” “看着倒还真诚,与吕元礼所说的也能对得上。” “嗯,这几天你就不要出门了,对外就说被关押起来了,派人给他捎个口信,我只给他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没有线索的话,我就拿你是问!” “是,祭完祖回去之后奴婢就自个儿去柴房。” 祁翀被韩炎逗乐了:“也不用你真去柴房,不过是个说辞!” “做戏总要做全套,万一露出破绽就不好了!” 二人说笑了几句,不多时便到了太庙。 宗室们陆陆续续都到了,祁翀这次又见到了许多之前没见过的堂弟,众人或真热情或假客气地打着招呼。 辰时,承平帝服通天冠、绛纱袍,乘玉辂至太庙,顿时鼓乐齐鸣,承平帝在赞者的引导下做着各种动作,宗室子弟们则在台阶下恭恭敬敬跪着,时不时还要跟着做些动作、磕几个头。 看着承平帝放下这个又拿起那个,一会儿跪一会儿起,不到半个时辰已经磕了无数个头,祁翀心里突然对他产生了一丝同情。 都病成这样了,还得被反复折腾,也是不容易啊! 不知过了多久,祁翀只觉得腿都麻的没知觉了才终于听到礼乐声停了下来,礼官高喊了一声“赐胙”,众臣叩头谢恩,这祭祖典礼便算是完成了。 众臣分立两侧,恭送承平帝回宫,谁知承平帝却招手将祁翀叫了过来,笑着轻声对他道:“你推荐的那个小白大夫的确不错,朕胳膊上的伤明显好转了,已经消了肿,脚上也舒服了些,要不然朕今日还真不一定能坚持下来!此事你有功,朕先给你记着,回头想要什么赏跟朕说!” “臣不敢贪功,都是白大夫的功劳!陛下开恩免了白郾的死罪就好!” “他是他,你是你!这样吧,明日来上朝吧,你也该学学治国理政了!” 祁翀初听到“上朝”二字心中腹诽不已:你见过谁给人的赏赐是让人家去上班的!这里也讲“福报”的吗? 可承平帝后面半句又似乎另有深意——学学治国理政! 祁翀心中有所触动,面上不露声色道:“臣遵旨!” 话音刚落,祁翀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只觉得后脑勺冰凉,似乎有人在盯着自己,他茫然地一抬头,只见玉辂车后一道冷冷的目光射向自己,见祁翀抬头忙将目光转向别处,再转过头时已换上了一副笑脸。 祁翎! 祁翀心里说不出的烦闷。自己这位弟弟年纪不大,野心不小,这夺嫡的心思已经越来越明显了,对于祁翀的敌视态度也是掩藏不住的。 呵呵,到底还是年纪小,修养不够,再怎么会装也免不了露出马脚。 玉辂车走了以后,祁翀对祁翎笑了笑,主动过去打了个招呼:“二弟,我送你的书还喜欢吗?” “谢谢兄长馈赠,我很喜欢!”祁翎谦恭有礼地笑着。 “等我的王府建好了,我请你来玩儿啊!” “好!一定去!” “诶,对了,你都喜欢吃什么、玩什么,跟王兄说,我给你准备。” “小弟于饮食玩乐上不甚讲究的,师傅说如今正是大好年华,需勉力读书,日后报效国家,不应贪图享乐。” “好志气啊!那你可比我强,等我回头给你寻些好书来。” “有劳兄长了!” 兄弟二人热络地聊着,倒显得十分亲密一般,直到祁樟过来打断了他们。 “大侄子,你和姑母刚回京,我还没给你们接风呢!我们哥儿几个刚才商量了,自明日起轮流宴请,明日先从我开始,请帖等下午给你们送过去,明天中午四叔在家等着你们啊!” “恭敬不如从命,明日下朝后就过去!”祁翀连忙答应着。 “那就这么定了!”祁樟的大手在祁翀的肩上拍了拍,然后也上车回府了。 众人都陆陆续续离开太庙,祁翀也回到府中。 午饭过后,不知为何秦王殿下突然大发雷霆,将一向信赖有加的韩炎大骂了一顿,韩炎则连连叩首谢罪,头都磕破了。 在韩炎被关进柴房听候发落之后,一名自称是韩炎义子的少年给宋伦的妻子送来了一张纸条便匆匆离去了。 而此时,本应被关在柴房的韩炎却出现在慕青的屋里。 慕青轻轻地帮韩炎在额头上抹了外伤药,又仔仔细细地包扎了起来。 “韩大哥,你也是,既然是做戏,意思意思就行了,干嘛还真把自己弄伤了!”慕青瞥了瞥嘴心疼地道。 “府里人多嘴杂,还是小心为上!”韩炎笑道,“有劳妹子了!每次受伤都来打扰妹子,我都不好意思了。” “跟我还客气啥!我受伤的时候不也是你......”慕青话说半截突然满脸通红,韩炎也不知如何接话,有些手足无措,屋内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慕青收了棉纱等物,看了一眼韩炎,心念一动试探道,“韩大哥,你这老是一个人也不是个事儿啊!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没想着......娶个媳妇儿?” “我一个......下人,谁会跟我呀?我......我也没有理由委屈了人家好女子。”韩炎嗫嚅道。 “下人怎么了?下人就都不成亲了?要我说,只要人好有本事,其他的都无所谓。唉!倒是我,一个寡妇,又带着两个孩子,若不是殿下心善、韩大哥你帮持,这日子恐怕早就过不下去了。” 韩炎也不傻,当然听出了慕青的意思,可他有他的难处,这话顿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就在此时,院中突然一阵嘈杂声起,祁翀、方实、元明、滕致远等多人的声音传来,韩炎连忙出去查看,只见祁翀怒气冲冲要往外跑,方实、小滕一人抱住了他一条腿,元明也跪在地上拦住了他的去路,冯柯尴尬而焦急地站在一边。 “都给我让开!不许拦我!”祁翀大吼着,可这三人依然没有放手。 “怎么回事?”韩炎惊愕地问道。 “韩管事,是这么回事。我刚才奉命去给宫里的军马送草料,在宫门口听见值守的禁军在议论,说是给陛下治病的白大夫不知怎么惹怒了陛下,要被处以宫刑,此时已经被拉去蚕室了。我赶紧过来禀报殿下一声,殿下一听就急了,非要去救人,所以......”冯柯有些自责地道。 韩炎顿时一惊,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即也拦在了祁翀身前:“殿下,您不能去救白郾!不管白郾是因为什么被处刑,也不管您对陛下这个决定有多么不满,您都不能去,否则便是抗旨!” 祁翀瞪大了眼睛:“老韩怎么连你也这么说!那可是宫刑!那是什么后果你会不明白吗?” “奴婢当然明白!”韩炎痛苦地答道,“可‘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亏小白得吃,您也得吃!” “老韩,你说的我何尝不明白,可白郾是我送到陛下身边的,我本意是想让他通过医治陛下有功而得到赦免,可如今却变成了这样的结果,你让我如何忍心?!难道你要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白郾受刑而无动于衷吗?那样我会愧疚一辈子的!”两行眼泪从祁翀双目中缓缓落下。 看着祁翀痛苦难过的表情,韩炎默默站了起来退在一边吩咐道:“元真、小滕,让殿下去吧!子显,你去给殿下备车!” 见韩炎如此说,众人只好照办,韩炎却趁着祁翀疾步往外走之机,悄悄拉过冯柯低声吩咐道:“侯爷今日在岐国公府祭祖,你速去寻他,让他直接去蚕室,只有侯爷能劝住殿下了!拦不拦得住殿下就看你的速度够不够快了!” 话音未落,冯柯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面前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蚕室门口,祁翀跳下马车,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祁翀站在马车前,犹豫了片刻还是迎着那道身影走了过去:“义父!” 看着祁翀平静的神态,柳明诚满意地笑了笑:“看来殿下是想通了。” “今日上午,我为白郾向陛下求情时,陛下虽未明确答应,但表情轻松自然,看上去没有任何恶意,甚至对他还颇为欣赏,可两个时辰之后却突然要将他阉割,这说不通!陛下的病还需要白郾继续治疗,这个时候突然对他处刑,这势必会影响陛下的治疗,这也不合理!冯柯难得去宫里送一次东西,却好巧不巧就听见了白郾的消息,这更不正常!不对的地方太多了就不能不让人多想想了。所以——我在路上停了一会儿......”祁翀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表情波澜不惊,心中却有如刀绞。救人于刀下的千钧一发之际,停一会儿意味着什么他又岂会不知?想必此刻已经难以挽回了吧! 柳明诚点了点头:“殿下这样做是对的,凡事不要急,好好想想总能想明白的。这个圈套其实设计得很粗糙,这样的圈套如果殿下都要自己往里跳,那臣可就真的要失望了!” “他......还好吗?”祁翀小声地问了一句。 “臣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人现在还在昏迷。” “我去看看他!” 柳明诚侧身让开了路,垂手站在一旁。 第293章 白大夫惨遭宫刑 秦王爷上门要债 祁翀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蚕室,蚕室里热的要命,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味道直冲祁翀的脑门。 刀子匠早就被柳明诚的护卫清出去了,此刻只有白郾一人躺在一片木板上。 白郾身上未着寸缕,下体部位该有的东西已经没有了,血也已经止住了,被阉割的伤处就那样刺眼地裸露着,中间还插着一根麦秸秆,身下隐约可见一片草木灰,地上还滴落着一些血迹。 祁翀不忍直视,只草草看了一眼就别过了头去。 白郾脸色苍白,双目紧闭,额头微微冒汗,昏迷中仍紧皱眉毛,显露出痛苦的神色。 “小白、小白!”祁翀轻呼了两声,拍了拍他的脸。 “嗯......”白郾听到了呼喊声,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小白,你还好吗?”祁翀急切地问道。 白郾彻底醒了过来,神志还算清醒,看到眼前之人,也感受到了来自下体的剧痛。 “殿下......我......我......”白郾哽咽了两声,泪水滚落下来。 “告诉我,怎么回事?陛下好端端地为何要突然对你处刑?” “我......我也不知道啊!”白郾低声抽泣着,满腹委屈不知如何说起,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急忙道,“对了,陛下下旨之前,晋王也在,不知道与他是否有关系。” 又是祁翎! 祁翀在白郾身边呆站了好一会儿,思绪万千。 进京这几天他算是春风得意的,所接触的人包括承平帝在内大多对他都是和善的,似乎一切都在向他期待的方向发展,然而白郾之事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针对他的恶意其实从未减少:哪怕无法直接杀掉你,也要收拾一下你身边的人,总之就是要恶心恶心你! 祁翀此刻再也不抱任何幻想了,登不上那个最高的位置,便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尤其是在竞争对手已经亮明了恶意的情况下,再心慈手软就是特么脑子进水了! 身处闷热的蚕室,祁翀却冷汗直流,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突然两道人影冲了进来,原来是白郾的两个徒弟邓敞和周复,二人显然也听说了白郾的事,草草给祁翀行了礼后便扑向白郾的身旁。 “先生,您怎么样了?” “疼......”白郾虚弱地道,“帮我处理一下伤口。青霉素......我不过敏。” 二人立即查看伤口,又从药箱中取出已经备好的麻沸散给白郾灌了下去。 祁翀见此时自己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先退了出去,却在院中发现了暗自垂泪的元瑶。 “元瑶!” “殿下,他......白先生还好吗?”元瑶问这话的时候口唇哆嗦,生怕祁翀再说出来一个她不敢听的更坏的回答。 “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只是......”祁翀歉疚地看着元瑶低声答道,后半截话他几次张口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元瑶对白郾的感情他再清楚不过了,原本还想着等白郾被赦免之后成全他俩,如今这幅光景,该如何是好! 元瑶倒比祁翀想像的更坚强,她擦干了眼泪止住了哭泣:“活着就好。我去给他煮点小米粥,一会儿他醒过来的时候该饿了。” 望着元瑶远去的背影,祁翀努力地平复了一下心情走出了院子。 “义父,您忙您的去吧,我在街上随便转转。”没等柳明诚答话,祁翀便已先上了马车。 坐在马车里,祁翀心里五味杂陈。 “我想把太平惠民院开遍大渊每一个州县,让所有穷苦百姓都不用为生病而发愁!” 言犹在耳,可如今说这话的人却躺在一块木板上动也不敢动。 祁翀也不知道白郾曾经立下的志向还能否实现,但小白这笔账他是先记下了的! 想到账,祁翀心里突然一动,对了,不是还有笔账没收吗?小爷今儿心情不好,正是收账的好日子! “元真,改道,去宋国公府!” “是,殿下!” 马车外随行的元明听到“宋国公府”四个字愣了一下,但还是打马跟了上来,面具上毫无表情。 当“敕造宋国公府”几个大字映入眼帘时,元明的情绪还是莫名波动了起来,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够压抑住的那股愤怒此时已然喷薄而出。不待祁翀发话,他已经上前砸起了门。 随着“砰砰砰”的砸门声想起,里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砸什么砸?报丧啊!也不看看这是谁家......”两个门子骂骂咧咧地开了门,还没看清来人面孔,元明就一抬脚将人踹进了院中,随后侧门大开,祁翀骑着马冲进院子。 门房处的小厮们此时已发现了异常,忙手持棍棒迎了上来,元明一马当先,三拳两脚打倒了冲在头里的小厮,冲天的怨气融合在了拳脚中,打的小厮们哀嚎不已。 早有那机灵的连忙跑进去喊来了府中护院家丁,呼啦啦冲出了几十人都拿着刀枪棍棒堵在了二门外。 方实大喝一声:“秦王殿下在此,谁敢造次!” 这一声果然镇住了众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一名管事急忙上前喝退了众人,跪在祁翀面前道:“小人参见殿下,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迎迓,望乞恕罪!” “谢宣呢?” “回殿下,我家老爷去衙门未归,殿下若寻老爷可至堂上先休息片刻,小人这就派人去请老爷回府。”那管事一边答话,一边对身边的小厮悄悄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去找谢宣。 “你可以去通知谢宣,但孤可没那个时间等他!孤是来收账的,直接把你们家库房里的钱都搬出来就好!动作麻利儿着点儿,毕竟一百万贯——清点可得花不少时间呢!” “殿下说笑了,家主没发话,小人们哪敢做主?” “说笑?你当孤吃饱了撑的跟你逗闷子哪!既然你不敢做主,那孤只好自取了!子显,去‘找找’他家库房在哪儿!” 元明道了声“遵命”,拔腿就往西路院走去,祁翀带着护卫们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那管事大惊,连忙也跟在后面,却被祁翀手下的护卫拦的远远的,不得上前。 元明自然是知道自家库房的位置的,可他怕直奔库房有些太明显了惹人怀疑,便假意挨个院子查看,很快便找到了库房所在的位置。 既然找到了那也就不客气了,方实一锤头砸断了堂屋门上的锁,推开了房门。 “殿下,请!” 祁翀施施然步入库房,眼前的景象让他大为惊叹。虽然早知谢家三代国公,底蕴深厚,但库房里琳琅满目的金玉珠宝数量之多还是出乎了他的预料,看来承平帝所言谢宣征北昧下了不少战利品所言不虚。 堂屋三间房子,正中一间左面十几排博古架上摆放着各色纯金器皿,壶盂、杯爵、盘碗不一而足;右面也是十几排博古架,架上摆放着各种小方盒,祁翀随手打开了几个看了看,原来是各式各样的金银镶珠玉首饰、玉石翡翠饰品等。 东屋也是博古架,摆着的则是大量的银器;西屋地上几十个大箱子,有的装满了铜钱,都是一贯一贯穿好了的,有的装着金银锭,基本都是五十两一个的大锭。 看完了堂屋又去东厢看了看。东厢也是三间屋,一间是珊瑚、象牙、水晶、玳瑁等各类奇珍,另外两间是缎、绢、绫、罗、纱、绸、绒、锦等各种布匹。 西厢三间的东西则比较杂,古玩、字画、名琴、古砚、屏风、瓷器摆满了博古架,墙上还挂着刀剑若干。 墙角两个大铜缸里装满了名人字画,有王羲之的月半帖、王献之的鸭头丸帖、钟绍京的灵飞六甲经、韦庄的借书帖、怀素的自叙帖、林藻的深慰帖、王维的三峡图、吴道子的观音变相图、陆探微的道相图、韩干的马图等等,俱都是价值连城的真迹。 祁翀的目光越过那两个大铜缸又瞄到了铜缸后面的一个箱子上。这个箱子的形制与地上的其他箱子并无二致,只是摆放的位置颇为奇怪,堵在铜缸后面拿取甚为不便。祁翀抻着身子想要打开箱子查看,却发现上面挂着一把刻着云纹的大锁,正要喊方实来砸锁,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紧接着一条人影便冲了进来,那人见祁翀的手正搭在那个箱子上,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慌乱,但转瞬即逝。 “哟,谢大将军,回来啦?”祁翀收回了手负手而立。 “殿下这是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闯进臣家里,似乎有失体面了吧?”谢宣冷冷道。 祁翀好整以暇地笑道:“谢大将军这话可说的没道理了,这债主上门讨债难道还要提前递拜帖不成?万一你将家财都转移了,那孤要上哪儿哭去?孤也不想亲自来啊!可在家等了你五六天,你都没主动上门还债,欠债不还,不体面的是谢大将军吧?没办法,孤只能不请自来了!如今好了,孤也看到了,宋国公府的家财何止百万贯,两倍都不止吧!啧啧啧,便是孤这个天家子孙也没见过这么多金银珠宝、古玩珍奇呀!” “殿下意欲如何?” “自然是拿钱走人啊!”祁翀一副“这还用说”的表情,瞪大眼睛看着谢宣。 第294章 大秤称金真爽快 小心确认够谨慎 谢宣转头看了看院子里虎视眈眈的护卫和库房门口损坏的锁具,眼中怒意更盛:“宋国公府好歹也是太祖皇帝敕造,殿下如此用强,就不怕落得个大不敬的罪名吗?” “哟哟哟,这怎么还扣上大帽子了。孤就来收个账,哪里用强了?可要是谢大将军执意不还,那孤也不能白来一趟是不是?——就这么空着手出去多丢人啊!孤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祁翀故意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眼睛不经意间往墙角那个箱子那里瞟了瞟。 谢宣的神情再次紧张起来,语气虽然依旧强横,但态度已有了转变:“殿下要钱,堂屋那几箱子钱抬走便是!” “这哪够啊!”祁翀不满地撅起了嘴,“就这点铜钱,不过三五万贯而已,也就是个利息钱,打发要饭的呐!” “那殿下要怎样,就算要臣变卖家产还债,也得容个时间吧?”谢宣脸色铁青,窝着一肚子火不好发作。 “嗯......要不就用这些金银器、字画什么的抵债吧!孤也不欺负你,所有金银器一律按照现在市面上的金银锭价格折算,字画嘛,按照每幅一百贯的价格折算,如何?” “你......”谢宣气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还不算欺负?“按照现在市面上的金银锭价格折算”这话说的好听,可问题是金银锭的价格跟制作精良的金银器皿的价格能一样吗?至于字画,那可都是价值连城的传世珍宝啊!一百贯?一百贯连个画轴都买不到吧! “殿下算得一笔好账啊!这与趁火打劫何异?”谢宣恨恨道。 “谢大将军莫生气嘛,这不是还在商量吗?”祁翀嬉皮笑脸道,“当然,你有不同意的权利。不过——”祁翀说着拿起了一幅画,“吴道子老先生的这幅观音变相图,孤之前怎么听说是被收藏在北汉皇宫里呢?还有这月半帖,你瞧瞧,这不是还有北汉皇帝的鉴赏印章吗?诶?我就纳了闷了,这北汉皇宫里拿回来的战利品不都应该进了户部或者皇宫吗?没听说陛下将此帖赏给了谢大将军呀?莫非......”祁翀故意拉长了音调,似笑非笑地看着谢宣。 谢宣冷哼了一声道:“殿下若是想拿这个来要挟臣,那就请随意!臣是私自昧下了一些东西,大不了还给陛下就是了,陛下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把臣怎么样!” 祁翀心中暗道,这个谢宣果真把承平帝的心思给摸透了。他眼珠一转,干脆跨过铜缸一巴掌拍在了那个锁着的箱子上,转头对谢宣笑道:“谢大将军既然觉得不公平,那要不这样,这些字画孤也不要了,就拿这个箱子抵债吧!” “这个箱子里没有值钱的物件!”谢宣忙道。 “那你不正好占便宜了!没办法,孤就看上这个箱子了——怎么说呢,孤一看到这个箱子,就觉得它造型古朴、装饰典雅、用材讲究、手工细腻,总之就是喜欢的不得了,为了这个箱子,孤愿意让步,让大将军少出点钱!”祁翀煞有介事地道。 一个破箱子有什么好喜欢的!堂屋地上那一大堆箱子不都一模一样吗?小兔崽子耍的什么心眼当我不知道吗? 谢宣心中暗骂了几句,双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杀意,随后便冷冷地盯着祁翀半天没说话,显然在犹豫如何应对眼前的情景。 祁翀心里蓦地一慌,虽然他也带了不少人手,但此时毕竟是在谢家,万一动起手来,他可不敢保证一定能毫发无损的出府。他强作镇定,假装不经意地摸了摸袖子,还好,手铳带着呢! 此时谢宣的神色却逐渐缓和下来:“殿下既然如此喜欢这些字画,臣便孝敬给殿下好了!反正这些东西本来也应该是皇家的,愿殿下能永保所有,不灭不失!” 谢宣这话虽不阴不阳,但到底是表明了妥协的态度,祁翀也没理由再继续纠缠那个神秘的箱子了,于是便喊了一声:“子显,准备大秤称金子!元真,将这两口大缸里的字画点算数量连缸都给孤拉回府里去!” 祁翀得意洋洋地坐在院子里看着元明他们称金子,谢宣黑着脸站在一旁牙都快咬碎了,心中暗骂不已。 如此市侩,钻钱眼里了,跟那个鲁王一个德性,哪里有半分天潢贵胄的样子!小兔崽子不用得意太早,这笔账老子早晚讨回来! 随后他的目光又落到了元明身上。 这小子怎么看着这么怪呢?总感觉似乎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 一直点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已黑透,方实才递上了一份清单。 “禀殿下,谢大将军欠殿下本金一百万贯,按如今市面上的高利贷利息即每日百分之一计算,每日利息一万贯,如今已过去六日,因此本息总数为一百零六万贯。已秤出各种金锭、金器一万两,按市价折钱二十万贯;秤出各种银锭、银器四十万两,按市价折钱八十万贯;字画一百幅,折钱一万贯;另有铜钱五万贯,共计一百零六万贯,已全部清点完毕。” “那就搬走吧!”祁翀满意地笑了笑,从袖中掏出谢宣签字的欠条扔在了地上,“多谢谢大将军惠赠,天色已晚,孤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殿下慢走!恕不远送!”谢宣咬牙切齿道。 祁翀头也没回地挥了挥手,哼着小曲离开了宋国公府。 “老爷,咱就这么让他走了?”管事心有不甘地问道。 谢宣恶狠狠地道:“先让他得意几天吧!等大事定下来,我让他加倍偿还!” 谢宣的狠话祁翀自然是没听到。上车以后,祁翀面色沉了下来。 今日名义上是收了一百多万贯的债,可这些物品的实际价值连二百万贯都不止。可得到巨额钱财并没有让他多高兴,反而是那个神秘的箱子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那里面到底有什么能让谢宣如此紧张,宁肯付出巨额的钱财也要隐藏呢? 当他拍打那个箱子的时候,毫无疑问当时谢宣是露出了杀意的,那就说明这里面的东西是能要命的! 可惜了韩炎今日没在,否则便是强行打开料他谢宣也拦不住! 不同于祁翀的满心遗憾,元明今日“坑爹”坑的挺痛快。看着谢宣那吃瘪的表情,真特么爽啊! 宋国公府距离大长公主府并不算太远,但祁翀故意让马车放慢速度还绕了个圈子,马车上的箱子也都打开了箱盖,亮澄澄的金银珠宝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马车缓缓行进在天街上,引来了无数百姓的围观,秦王殿下从宋国公府拉走了百万金银的消息不胫而走。 朝中大小官员在钦佩谢大将军是条汉子、说到做到的同时,也有人暗自嘀咕谢家这么多钱是从哪儿来的?更有人在等着看祁翀的笑话,国舅爷吃了这么大的亏,陛下还能不替他出头? 据说当晚谢皇后在宫中大发雷霆,然而令人奇怪的是陛下对此充耳不闻,此事竟然就这样过去了! 晚上,下值回家的宋伦看到了韩炎让人送来的纸条,心中顿时一沉。可他毕竟谨慎惯了,思索了片刻之后便决定亲自去探一探。 子末时分,一条人影越过了大长公主府的后院墙,几个转弯之后便找到了柴房所在。 宋伦仔细观察了周围的环境,确认没有埋伏后便轻轻推开了柴房的房门,取出了怀里的火折子点燃了。 幽暗的火光下果然依稀看见墙角处卧着一个人,宋伦蹑手蹑脚靠近那人,借助火折子那点微弱的光线勉强可以看清那人正是韩炎。 此刻韩炎双手被绑缚在背后,头上包扎的棉纱下面隐隐露出血迹。 “二师叔、二师叔!”宋伦轻推了推韩炎。 韩炎悠悠醒来,见是宋伦,不禁大吃一惊,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二师叔,秦王真的责罚您了?您受苦了!”宋伦面露愧疚之色。 “不过是关几天而已,不算什么,只要你能在三天内——哦,不,现在只剩两天了——找到线索提供给殿下,殿下一定会对我从轻发落的。”韩炎安慰道。 那要是找不到线索呢?宋伦心里一惊,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二叔您放心,您给我争取了时间,我不会辜负您的!事情已经有点眉目了,两日之内一定给秦王殿下一个交待!” 韩炎欣慰地点了点头,又焦急地道:“你快走吧,别被人发现了!不用担心我,我没多大事的!” “那我先走了,您保重!”宋伦匆匆行了一礼便悄然离去。 韩炎屏气凝神地听着,确认宋伦已经走远后才挣断了绳子,抱着肩膀躺在了草垛里。 翌日,天不亮,韩炎就将祁翀叫了起来。 “殿下,您今日第一次上朝,可别去晚了,侯爷已经在外面等您了!” 祁翀心不甘情不愿地起了床,一边闭着眼睛打哈欠,一边任由久祥、玖和给他穿朝服。 一想到以后每三天就得过一天这样的日子,他就开始犯怵。 上朝的时间为什么要定的这么早啊?要命啊! 第295章 千官待漏五更寒 百僚廷议三方案 穿好衣服,韩炎递上来一杯漱口水。趁着祁翀漱口的空当儿,韩炎禀道:“昨夜宋伦还真来了,幸亏戏做的真,要不就露馅了。” “看来宋伦这小子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对你这个师叔也不是十分信任啊!”祁翀吐出了漱口水冷笑一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咦”了一声。 “怎么了,殿下?” “老韩,他是怎么知道咱府里的柴房在什么地方的?”祁翀疑惑地问,“府里一千多间屋子,他总不能是一间间找过去的吧?” “殿下有所不知,所有王公贵族、三品以上大臣府邸的图纸卫门司北房都有,北房有刺探消息之责,这可不是说说而已。”韩炎平静地答道。 祁翀却是吃了一惊,他原来一直以为卫门司就是看门守卫而已,顶多就是有些高手在其中,现在看来,他还是小看卫门司了。 不过他也来不及跟韩炎探讨卫门司的详细情况,柳明诚派人来催他了。 上车以后,祁翀派人去请柳明诚也上车同行,柳明诚犹豫了一下,以为他是第一次上朝有些事要问自己,便没有推辞。 “殿下不必紧张,今日楚王、鲁王也去上朝,您就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做什么您就跟着做什么就好了。”柳明诚安慰道。 祁翀却没有接话,从车上的点心盒子里取出一块递给了柳明诚,又拿起一块塞到自己口中,边嚼边道:“谢宣家里有个箱子,很神秘,不知道装的什么。他宁肯让我将他收藏的字画一扫而空都不敢让我看一眼那个箱子,您说那里面到底会是什么呢?” 柳明诚笑道:“臣也不是半仙儿,不会掐指一算。不过想来是比钱财更要紧的东西,估计——是能要命的吧!” 听柳明诚这么一说,祁翀更是肠子都悔青了:“唉!昨天拼着翻脸打开一看就好了!” “殿下万不可做此想!”柳明诚顿时紧张起来,“只要东西还在,早晚有机会查清真相,千万不要拿性命冒险!” “诶!您放心!我不会冒失的!” “昨日殿下在宋国公府这番闹腾是故意的吧?看在陛下眼里,殿下与谢大将军势不两立,这是陛下愿意看到的结果;看在对手眼里,只道殿下贪财好利,非帝王之才。只是这韬晦太过,只怕会引起误会,伤了真正愿意追随殿下的有志之士之心啊!” “义父不必过虑,真正有见识的人不会因为这一件事便全盘否定我,若有人只因这一件事便认定我是扶不起的阿斗,那他也不是我想要的股肱之臣。” 柳明诚见他心里有数便也不再劝了。 “有件事很奇怪,昨儿个我那么闹腾,宋国公都没出面。真的病的走不动道了?” “母亲这几天或许会去探望一下老朋友,回来不就知道了。” 临近宫城,遇到的上朝的官员越来越多,柳明诚不想被人诟病,便趁着一时无人下了车,仍回到自己轿中。 卯时二刻,在京四品以上官员陆陆续续赶到待漏院,在内侍引导下进入龙德殿列班。 今日不但楚王、鲁王都在,越王、寿王、庆王也在。楚王在朝中任职太尉自然是要上朝的,但是鲁王、越王、寿王、庆王都是闲散王爷,挂个虚职领俸禄而已,一向不怎么上朝,今日居然也都在。 祁翀知道鲁王是来给自己壮胆的,不由得露出了感激地笑容。 作为一品王爵,他们的位置是最靠近御座的。鲁王、祁翀、庆王依次站在右边,楚王、越王、寿王则站在对面。 众臣垂手肃立恭候承平帝,祁翀的目光悄悄在大殿里扫了一遍,只见寿王后面便是杜延年,但杜延年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一般,丝毫不加理睬;庆王后面梁颢跟谢宣挨肩站着,两人时不时还咬耳朵嘀咕几句,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柳明诚站的则略远,大约在中间位置。 “诶!大侄子,听说你昨儿个狠狠敲了谢宣一笔,如何?”鲁王悄声问道。 “五叔,您这消息够灵通的呀!” “早传遍了!今儿一大早就都在议论此事!到底敲了多少啊?” “没多少,也就一百多万贯吧!” “这还没多少?啧啧啧,我得卖多少盐才能挣这么多啊!”祁檩倒吸一口冷气,连连摇头道。 “有大金锭,明儿个给您捎两个,您留着把玩!” “好嘞!” “金锭我不感兴趣,还有什么别的没有?”庆王祁槐也把头凑了过来。 “嗯......有些金银首饰,我挑些好的留给未来的小婶儿!” “一言为定!” 卯时正,随着一声“皇帝陛下驾到”,承平帝自屏风后转出来,众臣叩拜行礼。 “众卿平身!” “谢陛下!” “秦王!” “臣在!”祁翀没想到承平帝第一个就叫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出班。 “秦王初入朝,众卿家许多人还都不认识吧?”承平帝笑道,“今日便借这朝会的机会跟大家认识认识,顺便议一议秦王当授何职。众卿尽可畅所欲言!” 梁颢首先出班奏道:“陛下,臣以为秦王殿下乃一品亲王,又是仁宗皇帝之子,当效鲁王、寿王之例授以三公、三孤之职,以示尊崇!” “梁相所言甚是,臣附议!”礼部尚书袁继谦出言支持。 “臣也附议!”礼部侍郎卢杞见上司表了态,连忙跟上。 之后又有几名官员出班附和。 祁翀暗自皱眉,三公、三孤虽然地位尊崇,但无任何实权,贵而无用,呵呵,梁颢这是想把他“供”起来呀! “陛下,臣以为梁相所议不妥!” 祁翀不用回头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吏部尚书向栉! “我朝自立朝以来便仿效前朝惯例,由储君或亲王担任京兆府尹,但后来因皇室子嗣不昌,或亲王才德不足,以致无合适之人出任此职,这才改由朝臣署理京兆府。臣以为如今秦王回朝正是恢复祖宗制度之机,臣提议授秦王京兆府尹之职!” “臣等附议!”向栉身后又是一堆官员投赞成票。 “万万不可!”梁颢大惊,连忙阻止,“京兆府尹地位特殊,绝不可轻易许人!请陛下三思!” 承平帝不动声色,将难题抛给了杜延年:“杜相怎么看?” “陛下,臣以为梁相和向尚书所议皆不妥!秦王年未弱冠,毫无经验,岂可将京畿重地交由他管辖?至于三公、三孤更是荒唐!历朝历代哪有如此年轻且寸功未立的三公、三孤?”杜延年说着白了梁颢一眼。 “嗯,那杜相以为当授何职?”承平帝点头道。 “臣以为不妨授以某军观察使即可,且此举亦不违先例。”杜延年不紧不慢道。 “陛下,臣以为杜相此议非持国之论!”向栉立即反对道,“皇室子孙本就应为国效力,而非只受国之供养而不履责。如今皇室子孙本就不多,有能力为国效力者更是少之又少,秦王年少有为,正当勉力尽忠、分君之忧,如此方上不愧祖宗、下不负万民,岂可只领虚职而不谋实事?至于缺乏经验这不算什么,任命一位经验老到的官员担任京兆府丞以为辅佐即可。请陛下三思!” 承平帝点点头:“嗯,朕以为向尚书所言有理,就依卿之议,任命秦王担任京兆府尹。” “臣领旨谢恩!”祁翀忙跪地叩头,起身后便退回一旁站立。身后众朝臣听闻此旨意,俱是各怀心思,不少人脸上露出惊疑、不满、不甘、难以置信等神情,只是祁翀背对着他们看不到而已。 “那谁人担任京兆府丞,向尚书可有人选啊?”承平帝又问道。 “回陛下,臣以为就以原署理京兆府尹林正夫担任府丞即可,林正夫熟悉京兆府中事务,且署理京兆府尹与府丞平级,转任府丞亦属合理。” “陛下,林正夫署理京兆府期间毫无建树,足见其并不称职,非辅佐亲王的合适人选。”杜延年对向栉的提议再次反对。 “杜相可有合适人选?”承平帝眯着眼睛问道。 “臣提议由朔州刺史许衍担任京兆府丞。” “杜相要报座师之恩也不能拿朝廷官位授受啊!许衍从未担任京官,不熟悉京兆府中事务,如何能够胜任京兆府丞?”袁继谦立即反对道。 “许衍虽未担任过京官,但他自幼在京中长大,对京城情况甚为熟悉。而且他久在地方担任州牧,对于一州之政都处理的得心应手,何况京兆一府之地哉?陛下,”杜延年又对承平帝道,“臣以为,正因为许衍从未在京中任职,对于京中官员均无党附之嫌,故而最适合担任京兆府丞,请陛下三思!” “若按杜相这么说,适合担任京兆府丞的何止许衍一人?为何非得是他呢?陛下,臣以为杜相荐举许衍有私心,请陛下荃察!” 承平帝初时还认真地听他们吵架,渐渐地开始不耐烦起来:“行了,都别吵了,既然杜相认为许衍合适,那就是他了!” “臣等遵旨!”向栉心有不甘地退回班列,杜延年若无其事,仿佛承平帝的这种平衡之术早在他预料之中。 第296章 议人选林家获利 献毒计祁翎冒头 “还有何事要奏啊?” 杜延年再次出班:“启禀陛下,自逆贼刘琰伏法后中书令一职空缺已久;日前平章政事陈利宾因病致仕,张猷因过失外放,所缺职位均无人递补;翰林承旨知制诰一职也已空缺多日,另外,宁远侯柳明诚新任何职亦未确定,请陛下早日定夺。” “中书令乃是宰辅要职,便由众卿举荐吧!杜相可有人选?” “臣举荐榆东路经略安抚使林仲儒担任中书令。林公经略榆东路以来,平定流民遗祸,百废俱兴,功劳苦劳俱全;且林公海内名宿,为人忠直,素得陛下信赖,足可承担拟发诏令之责。” 杜延年此议显然深得承平帝之心,他不待其他人发声便道:“嗯,此议甚妥,就让林仲儒回京吧!翰林承旨知制诰一职由林正夫担任吧,他虽无理政之才,但也是当世大儒,文采斐然,可堪此任。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众臣异口同声道。 林仲儒是林贵妃的父亲,林正夫是林贵妃的堂兄,承平帝一下子把两个显要职位都给了林家,这份恩宠已不弱于谢家,更重要的是,林家作为世家大族,子弟在朝为官者人数不少,总有后继力量可以补充。而反观谢家,虽然谢宣恩宠如初,但可惜人丁不旺,随着谢实、谢昕相继离世,谢家如今能够屹立朝堂的竟只剩下了谢宣一人。此消彼长之下,恐怕今后朝堂之势要变了! 不少朝臣怀着这样的心思偷眼观瞧着谢宣,只见他沉着脸面无表情,虽然没露出什么不满的情绪,但显然也没有多开心。 “至于平章政事的空缺,众卿家可有合适人选?” “陛下,臣举荐安南侯简泽、礼部尚书袁继谦担任平章政事!”这次又是梁颢率先提议。 祁翀本来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听闻此言不由得一愣,梁颢举荐简泽?他抬头看了看梁颢,露出了疑惑的眼神。 “臣以为此议不妥!” 承平帝一看头就大了,又是向栉,今日这老家伙是怎么了,平常也没见他这么积极呀?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似乎也合情合理,毕竟他是吏部尚书,今日所议之事又都是官员任命之事,也该他操心。 “向卿有何看法呀?” “陛下,安南侯一直在军中任职,从未处理过政务,平章政事乃是副相、储相,岂能任命一毫无经验之人?至于袁尚书嘛,虽则经验丰富,但其年事已高,若臣没记错的话,他比杜相还要大上一旬有余。而我朝惯例,平章政事不可年纪过大,否则——说句不好听的,若走在宰相前头,那储相之义何在呢?这也正是我朝储相多从六部侍郎中出,而极少选择尚书的原因。” 向栉此言将梁颢堵了个跟头,他气得直翻白眼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陛下,臣也想举荐一人。” 众人皆是一惊,说话的竟然是几乎不上朝、上朝也几乎从不发一言的越王! “哦?七弟今日也有主意了?这倒是难得,说来听听!”承平帝也来了兴致。 “臣举荐户部侍郎崔翰担任平章政事!崔翰出身望族,纯良中正,品性官声俱佳,年龄也合适,臣以为由此人担任平章政事最是合适不过。至于袁尚书嘛,臣也以为他年纪确实有些大了,不甚合适。”祁桦笑着答道。 “嗯,越王这是连老泰山的面子都不给呀!哈哈哈......”承平帝大笑道,“既如此,这个人选朕就准了!还有一个,谁来举荐啊!” 承平帝扫视了一遍,目光落在了祁翀身上:“秦王,你也来举荐一位吧!” 祁翀脑袋顿时大了:我举荐个毛啊!我也得认识人啊!满朝这么些脑袋我一共也就认识十来个好不好? 祁翀望着满朝朱紫,目光突然落在了一个人身上,顿时灵机一动,向上道:“回陛下,臣举荐礼部侍郎卢杞。臣以为卢侍郎处事公允,可堪重用!” 本以为与己无关的卢杞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莫名其妙的抬起了头,瞬间就感觉到了两股凌厉的目光射向自己,一股来自谢宣,另一股则来自顶头上司袁继谦。 袁继谦进入政事堂眼看已经无望,此时手下的卢杞却突然被提名,顿时心里就不舒服了;而谢宣听到“处事公允”四个字,想到那日在城门口被迫签了欠条,而当时卢杞几乎没帮到自己什么忙,昨日祁翀正是持此欠条讹走巨额家产,顿时便觉得这“处事公允”四个字甚为讽刺。 “陛下,臣以为卢侍郎能力不足,难堪平章政事一职,臣举荐兵部侍郎王丘一!”谢宣终于开口说话了。 “哦?大将军今日竟也开口举荐人选了?这倒是难得。”承平帝微微一笑道,“袁尚书,秦王举荐卢侍郎,大将军却说卢侍郎能力不足,你是他的顶头上司,你来说说,卢侍郎能力到底如何?” 袁继谦低着头眼珠骨碌乱转,沉吟片刻道:“依臣所见,卢侍郎才华横溢,可堪重任。只是,目前礼部只有这一位侍郎,臣年纪又大了,说不定哪天就干不动了,若是再将卢侍郎调走,只怕届时连接任礼部尚书的人选都不好找,所以,唉!臣也是左右为难啊!” 卢杞鼻子都气歪了,谁都不喜欢直接被别人当面否定。 谢宣这赤裸裸的否定他还不怎么生气,毕竟二人本无交情,他又要举荐自己的人,虽然有点不爽但也能理解。可袁继谦这手就太损了,明着是许了他尚书之位,可实际上却是基本断绝了他拜相之路。 他求助地望向了自己的兄长光禄寺卿卢楼,卢楼却仿佛所议之人与己无关一般,低头一言不发。他又看了看梁颢,梁颢也是如此这般。 卢杞心中顿时凉了半截,虽心有不甘却只能无奈地出班奏道:“臣资历尚浅,不足以担任平章政事之职,请陛下另选贤能!” “既然礼部离不开卢卿,那大将军举荐的王侍郎,众卿以为如何呀?” “陛下,臣以为王侍郎文武全才,可堪重用!”这次说话的是邱维屏。 谢宣万没想到邱维屏会替自己举荐的人说话,不由得一愣,可接下来的事情更出乎他的意料。 “陛下,臣也认为王侍郎是合适的人选。” 居然是杜延年! 谢宣顿时满腹狐疑,梁颢也同样大惑不解。 王丘一是世家子弟,并非杜延年一党,怎么会...... 没等二人想明白,承平帝已经拍板同意了:“那就这么定了,由户部侍郎崔翰、兵部侍郎王丘一入政事堂。向尚书,空出来的两位侍郎人选又当如何啊?” “陛下,臣举荐户部郎中梁文策接任户部侍郎,宁远侯柳明诚担任兵部侍郎。” 举荐柳明诚显然是杜延年的授意,举荐梁文策却又卖了梁颢一个好,因为梁文策正是梁颢之子! 所有人都在心中大骂向栉老狐狸,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安排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果然,承平帝点头应允了此议。 接下来又议了几件小事,承平帝明显感到了乏累,便宣旨退朝了。 “秦王,跟朕来!”临走时承平帝对祁翀招了招手,祁翀忙跟了上去。 回到万岁殿,承平帝迫不及待的喝了一碗茶,又拿起了桌上的苹果咬了一口。 吃完了苹果,他心满意足地望着祁翀突然问道:“你为何举荐卢杞?” “因为臣不认识其他侍郎了。”祁翀老老实实答道。 “就因为这个?” “陛下以为还能因为什么?”祁翀不软不硬地顶了一句。 对于祁翀的使小性子,承平帝不怒反乐:“听说你昨天去了蚕室?生二叔的气了?” 一想到白郾,祁翀的不满便掩饰不住了:“白郾是无辜的,这对他不公平!” “无辜什么?他本来就是弑君之臣的孙子,但就这一点,如此判罚也不为过!” “可他也有大功啊!您自己也说病情好转了呀?” “功劳只能免他的死罪,免不了活罪!” “那也没必要处以宫刑啊!杖刑、徒刑哪怕是流刑也总好过现在这个样子吧?” 承平帝见祁翀有了怒意,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其实——也不是朕的主意,是翎儿。昨日从太庙回来之后白郾来请脉,又说起来断趾之法。翎儿恰好也在场,他不信此法,认为白郾是要害朕。他说朕用了青霉素后虽然手臂上的伤口有所好转,但同时太医也在给朕用别的药,不能排除是其他药起的效果,也不能肯定就是青霉素发挥了奇效。白郾走后,他便给朕出了个主意,说是不妨先在白郾自己身上试验,切掉他身上一物,若真的依靠那个什么青霉素便能治好伤,再在朕身上施为也不迟。朕问他切掉哪个部位,他说四肢有用,若随意切除恐怕会妨碍今后朕的治疗,只有那玩意儿切了也不妨碍什么,所以朕就听了他的。” 祁翎!果然是他! 虽然已经猜到了答案,但祁翀还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承平帝,显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见祁翀默不作声,承平帝继续道:“翎儿也是为朕好,你不要怪他,这孩子聪慧虽不及你,但孝心是有的。朕已经让人吩咐刀子匠了,除了青霉素外不许给白郾用其他药,只要在不用其他药的情况下他的伤口也能愈合,朕就信了他的法子!” 第297章 卫门司罪责难逃 楚王府阖家欢乐 祁翀心里涌起难以名状的愤怒。 他知道承平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回京以来承平帝对他还不错,这一度让他放松了警惕,甚至还对这位二叔产生了些许好感。可白郾之事让他彻底清醒过来,眼前这人从来都是一个残忍、自私之辈,永远不会将别人的痛苦放在自己心上。 满腔的愤懑之下,祁翀实在难以违心地去附和承平帝的话,他只能继续沉默。 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承平帝对祁翀的这种态度大为不满。在他看来,老子本来就没有义务跟你解释,现在都已经耐心跟你解释清楚了,那这事儿就应该翻篇儿了,怎么还耿耿于怀呢? 叔侄二人就这么僵持着,大殿里的气氛顿时诡异起来。 “启禀陛下,卫门司宋伦求见。”一名内侍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传!秦王,你先退下吧!” “臣告退!”祁翀低着头往外走,在门口正好遇上了一名进殿来的青年内侍,看袍服纹饰,想必就是卫门司副司监宋伦。 见到祁翀,宋伦忙退至一旁叉手行礼,似乎是不经意间碰触了一下祁翀的袍袖,祁翀只觉得手心中突然被塞了一个什么东西,不动声色地将手抄进了袖中,缓步向宫外走去。 上车以后,祁翀连忙打开了手中的纸条。 宋伦告诉了他一件事。今日宋伦找了个借口查阅辖下南北二房的人员当值情况,果然发现北房五名内侍已经两三个月未当值了,他责问魏恂这五人的下落,魏恂却异常桀骜,拒不说明这五人的情况。宋伦一怒之下便直接去向承平帝禀报此事了。 祁翀心里暗自为宋伦点了个赞。这小子在情况未明之时擅自将此事上达天听,此举看似莽撞,实际上却断绝了魏恂甩锅给他的可能性。就算承平帝怪他冒失,也不过是小错,跟谋杀亲王的罪名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正如祁翀所料,听到宋伦的禀报,承平帝立即联想到了祁翀遇刺一事,他马上召来薛尚,命他立即将封赞、袁志通及四位班头全部拿下。 薛尚领旨后即刻去往卫门司拿人,却还是晚到了一步——封赞跑了! 接下来的审讯非常顺利。 袁志通和于昶、张镒与此事毫无关系,根本不知情。崔简证实令牌确实是他发出的,但命令是封赞下达的,有相关文书为证;而魏恂只是依令派出手下办事而已,程序合规。并且崔简、魏恂均供述,他们当时曾对刺杀秦王的命令提出过质疑,但封赞称这是陛下的密旨,故而二人深信不疑,不敢抗旨。 当薛尚将此结果报给承平帝时,承平帝冷笑一声道:“好个弃卒保车!传令京兆府,全城关闭城门、搜捕封赞!即日起由宋伦担任卫门司司监,崔简、魏恂虽系被封赞蒙蔽,但毕竟有失职之过,全部杖毙。” “奴婢遵旨!” 薛尚再次去卫门司传旨,只是此次同去的还有慎刑司的人。 崔简、魏恂大呼冤枉,又大骂宋伦不止。可圣命难违,薛尚显然也没有心思听他们喊冤。这宫里冤死的人多了,比他们还冤的又何止一两个,谁在乎呢? 宫中惩罚内侍的大杖长三尺五寸,大头阔二寸,厚九分,重十五两,以厚竹所制。这样的板子打在人身上并不会立即致命,但是会疼的人死去活来。 在鬼哭狼嚎声中,崔简、魏恂的气息渐渐微弱,惨叫声也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归于无声。两具尸体被拉出宫去扔在乱坟岗,无人敢为他们收尸,只能任凭孤狼野狗将他们的尸体啃噬干净。 薛尚回来复命,却见承平帝烦闷不已,正在殿中大骂前来包扎换药的太医。 薛尚估计是太医又不小心将承平帝的患处弄疼了,便劝慰道:“陛下息怒,此人既不中用,以后不用他在御前伺候就是了,犯不上为这样的蠢笨之人生气。” 又转头对那太医道:“还不快滚!等着领赏呐!以后不许出现在陛下跟前!” “是是,臣告退!”那太医向薛尚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匆匆退出了殿外。 “都办妥了?” “是,陛下。如今宋伦正在整饬卫门司呢!” “你这干孙子倒是个忠心耿耿的,就是年轻了些,不知道能不能压得住卫门司那帮人。”承平帝平息了怒火,坐了下来端起了酒壶直接往嘴里灌了半壶甜酒。 对于承平帝的问话,薛尚没有回答。伺候了几代皇帝,他深知什么时候该答话什么时候该保持沉默。 “皇后刚才来了!”果然承平帝不等薛尚回答又继续说了起来。 “是为殷都知求情?” “哼!你相信这事儿殷天章不知情吗?” “陛下,奴婢以为此事或许真的与殷都知无关。殷都知这些年来对陛下并无忤逆之举,而且他明知韩炎在秦王殿下身边,又怎么会莽撞地派出几个不成器的徒孙去刺杀秦王呢?此举对他有害无利,说不通啊!” 承平帝沉吟了片刻道:“那就依皇后吧,按失察之过免去殷天章都知职务,降为常侍。” “那右班都知之职......” “你手底下那个吕元礼不错,林妃总夸他办事妥帖,让他暂时署理右班都知吧!” “是,奴婢这就去传旨。” “你再去找一趟秦王,把此事告诉他,让京兆府全力缉捕封赞。” “是,陛下!” 宫中发生的这些事祁翀暂时还不知道,他此刻正在楚王府饮宴。 花厅中设了一桌酒席,祁清瑜自是坐了上首,因为是家宴,祁樟以齿序为由坚持请柳明诚坐了次席,他坐了三席,祁翀、柳忱以及祁樟的嫡子祁翕则在下首相陪。因为祁樟没有王妃,因此今日赵夫人并没有来。 廊下另设了两桌,一桌是祁樟的庶长子祁翟、幼子祁翻三人陪着柳恽、柳恪兄弟几个,另一桌则是祁樟的女儿新柔郡主、静柔郡主陪着婉月姐妹几个。 几盏酒下肚,祁樟打开了话匣子:“我说大侄子,你藏在我庄子里的人和东西什么时候弄走啊?” “我的庄子还没收拾好,先放您那儿吧。” “你庄子上打算种什么呀?这都过了清明了,要种庄稼可得抓紧了。” “种草。” “什么?那么大一片地全部种草?” “是啊,恐怕还不太够,我还想再买点地呢!” “唉!也不知道你小子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反正四叔我是跟不上你的想法了!翕儿,今后多跟你大哥学学,别老瞎晃悠,书也不读,功也不练的。” “是,父亲!”祁翕嘴上答应的老实,态度却很敷衍,显然没把父亲的话放在眼里。 祁樟看着不成器的儿子,心里也是万般无奈:“唉!都十三四岁的人了,正经书不读,整天喜欢跟一帮道士混在一起,鼓捣什么炼丹术,早晚哪天我这王府得被他给炸了!” “炸了?”祁翀一愣忙转向祁翕,“你在弄火药?” “我不是要弄火药,我是想炼‘铅精’。” “铅精?哦,就是水银吧!” “对对,也有这么叫的,大哥也知道此物?”祁翕顿时来了精神。 “略知一二。你用什么炼?丹砂吗?” “对对,就是丹砂。西汉刘安在《淮南万毕术》中说:‘丹砂为澒’;东汉的《周易参同契》提过水银化丹的过程;葛洪的《抱朴子》里也有‘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的记载,所以我相信丹砂一定可以炼成铅精。”一提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祁翕立刻滔滔不绝起来。 “那玩意儿有毒,炼的时候可得千万小心,我那儿有口罩,回头给你送些来。” “口罩......是什么?” “就是戴在口鼻上的,有一定的防毒气效果。” “好,那我先谢谢大哥了!” “兄弟之间客气什么!你要是真能炼出纯粹的水银,我一定高价收购,有多少要多少!” “一言为定!” 祁樟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本想让祁翀将祁翕拉回正道,没想到祁翀却主动提供帮助,鼓励祁翕继续做下去,甚至还提前订货了。 “不是,大侄子,这玩意儿有用?”祁樟疑惑不解地问道。 “用处大着呢!以后您就知道了!”祁翀神秘地笑笑。 祁樟本能地不信,可一看柳家那几位都很淡定,显然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也就释然了。 算了,反正这小子鬼点子多,就信他的吧! 好不容易等祁翀、祁翕聊完了炼丹的话题,柳明诚插了一句:“京兆府那边早日去交接吧。” 说到此事,祁翀心里还真有些忐忑:“可我从未真的当过官,以往就是帮您出出主意什么的,许多琐事我都没有真的做过。” “也不需要你亲自去处理那些琐事,不是还有许衍他们吗?在许衍回京之前,可以让忱儿去帮你!” “可二弟还要备考呢!再有一年就要开考了,他的时间也很宝贵。”祁翀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柳忱。 “没关系的,大哥,明年若是考不上,那就下次再考,反正我还年轻,不急在一时。”柳忱笑了笑。 祁翀望着柳忱心里涌起浓浓的暖意,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承了这份兄弟情。 第298章 刺杀案暂告段落 京兆府上任交接 祁樟笑道:“说起来还没恭喜你呢!未来的太子殿下!” 祁翀一愣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柳明诚笑着解释道:“我朝之前的几位皇族京兆府尹要么是由储君担任,比如太祖朝时由太宗担任京兆府尹,太宗朝时由文宗担任京兆府尹;要么是担任京兆府尹的亲王后来即位为君,比如文宗朝时由景宗担任京兆府尹,景宗朝时由世宗担任京兆府尹,无一例外!” “所以呀,大侄子,你这个储君之位基本稳了!只差个名分而已!”祁樟哈哈笑道。 祁翀有些难以置信:“这么顺利吗?” 正说话间,一名管事突然进来回事:“殿下,宫里的薛都知来了,说是来传陛下口谕,请秦王殿下接旨。” 众人一听不敢怠慢,便由祁樟、柳明诚陪着祁翀到前厅去见薛尚。 “二位殿下,侯爷,奴婢有礼了。”薛尚忙上前行礼。 “薛都知快快免礼,什么事还麻烦您老人家亲自跑一趟啊?”祁樟笑道。 “奉旨给秦王殿下传句口谕。” 祁翀一听忙叉手肃立,薛尚面向祁翀道:“望州刺杀一事已查清了,是封赞那个阉奴假传圣旨指使崔简、魏恂做的,崔简、魏恂已经杖毙,封赞在逃。你既领着京兆府的差事,这便是你的职责,抓不抓的着看你自个儿的本事了!钦此!” “臣遵旨!” 祁翀直起身疑惑地问薛尚:“薛都知,这怎么就突然查出来了呢?” “回殿下,是老奴那干孙子宋伦,这小子不知道怎么发现有几个人长期未在宫中当值,去向不明,便禀明了陛下,这一查之下便将此事抖落出来了。唉!可惜老奴去晚了一步,让封赞给跑了!不过如今京城四门已经关闭了,谅他也跑不出去!”薛尚惋惜地摇了摇头。 “哦,原来如此!多谢薛都知告知了。哦,对了,”祁翀从袖中掏出一卷纸递给了薛尚,“这是上次陛下要的童乐园图纸,本来今日打算交给陛下的,后来......这不就给忘了吗?嘿嘿!” “哎哟,我的小殿下哟,您还说呢!以后可不敢再那么跟陛下说话了啊!陛下就是陛下,九五至尊、万乘之君!就算有些事情的做法与您的期待不符,也不能当面顶撞!这也就是您了,换别人早拖出去打死了!”薛尚嗔怪道。 “嘿嘿,我......我记住了,多谢薛都知教诲!” “不敢、不敢!” 送走了薛尚,众人重新回到花厅落座,柳明诚疑惑地望着祁翀:“殿下今日顶撞陛下了?因为白郾的事?” 祁翀讪笑了两声:“适当地表达了一下不满而已,谈不上顶撞!” “那也不应该!” “怎么就不应该了?我看顶得好!可怜小白、元瑶一对鸳鸯啊,有些人真是不做人事!”祁清瑜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她和白郾、元瑶一起在船上待了十数日,对这俩人的感情看在眼里,此时难免对二人心怀同情。 柳明诚见母亲发了话,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好转移了话题:“抓封赞的事不能耽搁,殿下尽快去京兆府吧!” “那我现在就去!” “嗯,忱儿,你跟恽儿也一起去!” “是,父亲!” 辞别楚王,祁翀带着柳忱、柳恽直奔京兆府而来。 卸任京兆府,林正夫别提有多高兴了。 自从桑玉奴之案发生后,他总算知道这署理京兆府尹有多难做了。今日朝上之议不仅免了他这个苦差事,又得了一个御前承旨的美差,他现在的心情那叫一个“美”呀!要知道翰林承旨知制诰品阶虽不高,但人人尊称一声“内相”,与参知政事一样,都是未来的宰相人选,这样的机遇那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呀!正如当今左相杜延年,拜参知政事之前就是翰林承旨知制诰! 今日一下朝回衙,他立刻叫人准备好了所有的交接文书,恨不能立马将所有麻烦事都抛给祁翀,可又考虑到祁翀毕竟刚刚回京,琐事繁多,恐怕一两日内也无暇前来接任,没想到才刚到午后祁翀就主动上门了。 “殿下,这就是京兆府尹的大印,这是交接文书,麻烦您在这儿签个字就行了。所有案卷都已经封存了,这是目录。” 祁翀笑着一指柳忱道:“林内相莫急,这位是宁远侯世子柳忱,今日的交接由柳世子代孤办理。” 柳忱笑着上前对林正夫作揖道:“林内相,晚辈有礼!” “柳世子客气了。只是这交接之事颇为繁琐,世子没带几个帮手?”林正夫见柳忱身后只有一位更加年轻的公子再没有旁人,有些担心地问道。倒不是他不信任柳忱,只是贵公子们向来眼高手低,包括他自己也是如此,这些琐事都是属官们代劳的,难道这位柳世子居然要亲自来做? “些许小事,我一人便可!”果然柳忱说着便拿过了交接文书和目录一一查看起来,不时还向旁边侍立的府衙小吏们问几个问题,又从中挑了几个错处出来,看的林正夫惊讶不已。 “孔目,”看到未结案件目录时柳忱突然皱着眉问道,“怎么有如此多的未结案件?” “回柳世子,这些案子往往都涉及京中权贵子弟,所以......”孔目偷偷瞄了林正夫一眼,林正夫顿时老脸一红。 柳忱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没有再问下去。 “殿下,已经检查无误!”约莫一个多时辰后柳忱向祁翀禀道。 祁翀点了点头画了花押,交接便算完成了。 林正夫走后祁翀立即升堂,命府衙判官、推官、各曹参军、军巡使、孔目等下属官吏前来拜见。 判官姓郑,两名推官一姓吴、一姓程,俱都是世家子弟,只是出身旁支而已,军巡使张峭没有到场。 “今日宫中传旨抓捕一名内侍名叫封赞,你们都接到旨意了吧?”祁翀问道。 “回殿下,禁军已经封锁了四门,军巡使张峭正带着土兵配合禁军在城中搜捕。”判官郑澹禀道。 “嗯,此人乃是钦命要犯,务必重视!将所有人手都撒出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殿下!” 正说话间,一身着盔甲之人匆匆进来,叉手躬身道:“卑职军巡使张峭参见殿下!” “张司使免礼,适才听郑判官讲张司使去捉拿封赞了,可有眉目?” “回殿下,卑职已搜查了封赞的家,也抓捕了他的家人,但严刑拷打之下仍无结果。卑职无能,请殿下恕罪!” 能有结果才怪了! 对于搜捕封赞,祁翀打从一开始便不抱任何希望。封赞不过是个小角色,此时他要么已经被灭口了要么就是被藏起来了,即便被灭了口也绝不会被人轻易发现尸体,因为尸体一旦露面就摆明了此事背后还有主使,但只要封赞不露面,那么这口锅他就得背着。 因此,对于张峭他没有丝毫怪罪之意,只是嘱咐他继续抓紧搜捕而已。 眼看今日天色已晚,到了下衙时间,祁翀便打算回府了,郑澹上前道:“殿下今日到任,卑职等想略备薄酒,聊表寸心,恳请殿下赏光!” 祁翀笑道:“孤甫一下车该与众同僚把酒言欢,只是今日实在是府里还有事,诸公的心意孤领了。这样吧,就烦请二位柳公子代孤款待诸公,就去第一楼吧,好酒好菜管够!” “哎呀呀,本该是卑职等孝敬殿下,如此一来反倒让殿下破费,这可如何使得?”郑澹笑道。 “孤王年少,于公事上今后还免不了要倚重诸公,一顿酒席算得了什么呢?还请诸公万勿推辞!” “如此,卑职等却之不恭了!多谢殿下!”众人纷纷道谢。 祁翀摆了摆手出了衙门上车回府,留下柳忱、柳恽与众人周旋应酬。 回到住处,祁翀叫来韩炎将卫门司之事的结果告诉了他,韩炎半晌无语。 “你也觉得有问题?” “看着似乎是挖出了内奸,实际上却断绝了继续深挖的线索,那幕后之人反而更安全了。” “对,就是这个道理!”祁翀一拍桌子,叹了口气道:“此事目前不得不告一段落了。你再去找一趟吕元礼吧,他现在署理右班都知,咱得去送份大礼,顺便帮他将位子稳固稳固!” “是,殿下!” 就在祁翀接掌京兆府之时,祁桦和梁颢再次在禅房喝起了茶,只不过这次的茶会由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 “听说陛下病情有所好转,秦王推荐的那个小大夫有点门道啊!”梁颢双手从祁桦手中接过茶碗问道。 “只是症状上好转而已,病根未除,”祁桦又递给谢宣一碗茶继续道,“而且那个小大夫受了宫刑,能不能熬过来还不一定呢!” “熬不过来最好!不得不说,晋王这一手够绝的呀,名正言顺除了为陛下治病之人,陛下还不会怪罪!”谢宣毫不掩饰希望承平帝早日驾崩的心思。 “真想不到,原来那位白太医居然是给先帝下毒的逆臣,他为什么这么做呢?”梁颢一脑门子的疑惑。 祁桦略愣了一愣,忙转移了话题:“今日朝上之事你们怎么看?” 第299章 显光寺三人密会 国公府拜会恩师 “殿下,您自己说要举荐您的岳父袁尚书,这最后怎么又变卦了呢?您这是一开始就玩儿我呢!”梁颢没注意到话题转移得生硬,只顾着埋怨道。 “梁相莫急嘛!”祁桦微笑道,“不先提出两个让他们反对的人选,如何能保证咱们真正要保的人进入政事堂呢?事先没跟梁相明说,也是怕你露出破绽。如今这个结果不是挺好的吗?两位新任平章都是自己人,以后梁相在政事堂就不再是孤掌难鸣啦!再加上个林仲儒,我就不信他能眼睁睁看着原本属于他外孙的皇位落到别人手里!以后杜延年再想将政事堂变成‘一言堂’就难了!” “殿下确信那两位新平章都是自己人?”谢宣冷冷道。 “大将军是怀疑王丘一?”祁桦举着茶碗的手在空中滞了一滞,随后又摇了摇头,“他没问题,此人八面玲珑,跟谁都处得来,杜延年没有反对他可能也是对此人印象不错,不必因此怀疑他。” “那卢杞是怎么回事?那小子怎么会推荐他?还有,那日在城门口,梁相您是怎么跟他交待的?这人一点忙没帮上不说,还害得我损失了一大笔钱财!” 祁桦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宣一眼没有说话。的确是好大一笔钱财啊!之前还跟我哭穷,呵呵,真够能装的! “卢杞没问题的,莫要中了秦王的挑拨离间之计!”梁颢知道谢宣心情不好,连忙安抚道。 没问题?哼!敢情割肉的不是你!等年底娶亲的时候你可别嫌彩礼少,都赔给那小杂种了! 谢宣恨恨地想着,没再言语。 “只是想不到,此次最大的赢家居然是林家!”梁颢遗憾地摇了摇头,“天下世家只怕今后要以林家为执牛耳者了!” 闻听此言,谢宣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今日午后进宫见了姐姐便被她一通骂,骂他不争气,保不住自己的儿子,否则何至于被林家骑在头上。如今无论前朝后宫,林家的地位都水涨船高,反倒是自己这个中宫皇后越发的徒有虚名,如今竟连心腹内侍都被人算计! 谢皇后越说越气,哭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泪水。她是骂痛快了,谢宣却憋了一肚子火。被祁翀算计这事儿,谢皇后没帮他说半句话,如今却因为后宫争宠之事来埋怨他! 说句实话,承平帝后宫妃嫔并不算多,且大多位份不高,也就是林贵妃因为有皇子傍身才得了个高品阶,而且据他所知,林妃向来安分,对皇后也从无不敬之举,谢皇后对林妃的指责实在没有道理。 谢宣正因为此事烦闷不已,梁颢却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心里顿时更别扭了。 “林家?哼!还执牛耳?惹火儿了我便将他牛头斩下来,看他到哪里去找牛耳!” 谢宣此言一出,祁桦、梁颢顿时都是脸色大变,梁颢忙道:“大将军千万不可!林仲儒可不比秦王!你刺杀秦王陛下未必会真的在意,可若林仲儒出了事,那陛下定不会善罢甘休!” 谢宣被二人的反应也弄的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二位想哪儿去了?你们莫不是认为秦王望州遇刺是我做的?” “难道不是吗?殷天章不是皇后的心腹吗?”祁桦也疑惑地问道。 谢宣连连摇头:“错了、错了!不是我,也不是皇后,此事与殷天章也没有关系!” “那到底是谁?”祁桦、梁颢异口同声问道。 谢宣望着祁桦道:“我一直以为是殿下您做的,毕竟壮武军那事儿——您是真的出过手啊,还不止一次!” 祁桦苦笑着摇摇头:“望州那事还真不是我做的。我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动用宫里的人啊!” “那就怪了,能是谁呢?”梁颢眉头紧皱思索了半天,忽然双眉一抖,“啊!难道是——林家?如此忌讳秦王的,除了咱们,那就只能是林家了!” 祁桦、谢宣对视一眼,心中隐隐都认同了这个答案。 “若真是如此,那林家可藏的够深的!枉我还一向以为林妃是个贤良温婉的女子呢!哼!”谢宣身上杀气陡然而起。 “若真是林家,那齐王一系可就是比秦王一系更可怕、更要紧的对手了——毕竟,那可是陛下的亲儿子呀!”祁桦也对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颇为忌惮。 “可齐王年幼啊,莫非陛下真有把握能再活四五年?”梁颢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鬼迷心窍呗!他这是不甘心哪!”祁桦冷冷道。看来儿子死的还是不够多啊! “是否是林家还是要查实一些,不能莽撞,万一弄错了呢?” “可万一没错呢?”谢宣接过话头,“那么林家这个对手就是当务之急!诶?不对呀?如果陛下真有扶持林家、传位齐王之意,那么望州刺杀......” “是陛下的手笔,卫门司那几位不过是替罪羊!哎呀!”梁颢被自己的结论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了嘴巴。 “若真是如此,那么陛下对秦王示好就是假象,杜延年也没有真的投靠秦王,她始终都是陛下的忠犬,在配合陛下演戏而已。我就说嘛,既然已经和好了为什么又大打出手呢?我原来以为柳明诚打杜延年是演戏,现在看来柳明诚是心里有数啊!我原本还担心陛下将秦王推上京兆府尹的位置,是有意使他的地位有别于晋王、齐王,可现在看来祁翀那小子就是陛下推出来挡刀的!” “殿下这番分析极为有理!那看来接下来我们的应对也要变一变了!” ...... 禅房这番讨论谋划直到夜半时分才结束。祁翀此时万万没想到,仅仅因为林家两个人的任命便使得过分敏感的晋王一党的思维方向完全跑偏,也为接下来的许多事情的发展提供了转机。此为后话。 次日,祁翀难得的多睡了会儿,一直到辰时才起了床。 柳忱、柳恽已经用过了早饭等在外面了。 “二弟,昨晚酒宴情形如何?”祁翀边喝着糯米莲子粥边问道。 “唉!”柳忱叹了口气道,“才能大多平庸,不堪重用。有个司功参军叫姚岱的,还有个司仓参军叫沈嘉绘的还算是不错,至少问他们本职事务,能答的出来;还有个司法参军张思和,此人看上去倒是嫉恶如仇,对城中恶少胡作非为之事很是看不惯。至于剩下那几位嘛,不说一问三不知吧,也是十句九答错,不过是仗着世家子弟的身份混资历罢了。” “没错,没本事不说,一个个还傲气的不行。尤其是那个郑澹,言必称淄阳郑家,言语之间便是对我们柳家都有些看不上。说什么他们淄阳郑家是流传几百年的大家族,而我们柳家只是本朝才崛起的新贵,‘贵则贵矣,到底是底蕴不足,公子竟习小吏之道’!您听听这叫什么话?这不是当面骂二哥吗?气得我当场就想掀桌子然后再揍他一顿!”柳恽愤愤不平道。 “哦?有这样的事?那你揍他了没有?” “没有,”柳恽讪讪道,“二哥不让!” 祁翀正色道:“你记着,下次再有这种事,给我往死里揍!闹出人命我兜着!” “诶!”柳恽高兴地答应了一声,十分后悔昨晚没动手。 柳忱苦笑道:“大哥,您是真不嫌事儿大呀!这儿是京城不是望州!” “就因为是京城,咱兄弟才更加不能怕事!在望州没什么牛鬼蛇神敢惹咱们,可在京城,咱们稍微软弱一点就容易被人家欺负!咱们不主动惹事,但也不能怕事!对了,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你打算烧哪儿啊?” “就先查那些积案吧,您要是想把火烧旺,这倒是能做一锅好饭!” “嗯,可以。诶,老三,那个军巡使张峭怎么样?能用吗?” “身上还算是有点功夫,就是太圆滑了,又胆小怕事,一看就是那种谁都不得罪的主儿。这种人你让他去抓那些世家子弟,他不给人家通风报信就算是好的了!”柳恽撇了撇嘴,显然对这位军巡使没什么好感。 “行,我知道了,这件事我来处理。你俩今天上午忙什么?” “我去衙门看卷宗,把那些积案整理个头绪出来。” “我去静山军军营看看,进京这些日子到处走亲戚,还没顾得上去军营呢!” “行,忙完了中午去鲁王府,别忘了!”祁翀嘱咐完二人,自己也吃好了早饭,小哥儿三个便各自去忙各自的事情了。 祁翀今日要去岐国公府,但不是去见岐国公,而是去拜访罗汝芳。 罗汝芳是他的授业恩师这不是什么秘密,所以他可以大大方方地去拜访老师。 罗汝芳授课、居住的外书房在岐国公府东路南侧,过了仪门右转便是,如今柳明诚的几个子女也都在此读书。 书房正堂是罗汝芳休息之所,东厢是几位年长的公子练习文章之所,西厢传来郎朗读书声,显然是年幼的弟妹们初学经书的所在。 第300章 罗先生为徒解惑 鲁王爷思母落泪 罗汝芳此时正在东厢点评文章,见祁翀到来,忙起身行礼,祁翀还礼后又以弟子之礼对罗汝芳行了礼。 “这几位公子殿下大多还不认识吧?臣给殿下介绍一下!” 罗汝芳指着坐在前面的两位年轻人道:“岐国公世子柳怀您是见过的,这位是岐国公长子柳恢!” 祁翀私下里早就听柳明诚提起过这位柳家大哥,只因为祁清瑜不喜欢这位庶长孙,这人的名字在大长公主府是禁忌,没人敢在祁清瑜面前提起,久而久之便仿佛此人不存在一般。此时祁翀好奇地打量着眼前之人,一见之下却有些失望。只见他相貌普通,气质虽然恬静,但眼神中却包含一丝忧郁,完全不像二公子柳怀那般洒脱。 “这位是定北侯府二公子种廷岸,这几位是李家公子......” “李益!你也在!”祁翀认出了其中一人。 “是,殿下,这位是舍弟李观,那位是从弟李旭。”答话的正是李家三公子李益。 “原来殿下跟李三公子早就认识啊!那也好,都是年纪相仿的少年人,以后不妨多多走动!”罗汝芳笑道。 介绍完以后,罗汝芳出了题目让弟子们自去写文章,将祁翀让至堂屋说话。 “殿下初任京兆府,感觉如何呀?” “不太好!”祁翀将适才柳忱、柳恽对他说的一番话转述了一遍。 “京兆府尹一向最是难做。这京城遍地官帽,扔块石子儿能砸着好几个当官的;随便一个小案子背后保不齐就会牵扯到皇亲国戚。历任非由储君、亲王担任的京兆府尹或者署理京兆府尹都很难有所建树,不是不想,实在是无能为力,便是储君、亲王担任京兆府尹,也做不到无往而不利。” “道理我也明白,可我偏偏不信这个邪,我就要把这京兆府好好整一整!” “殿下有此志气,臣钦佩至极,那就预祝殿下马到成功啦!”罗汝芳捻须笑道。 “诶,对了,我那位许府丞什么时候到任啊?” “最快也要一个月吧!” “杜相为何选他做府丞?” “他可是你老泰山给你选的好帮手啊!”罗汝芳神秘地笑笑道,“虽然我朝历任正式的京兆府尹大多是储君、亲王,但惟有一个例外,此人便是宁远侯和杜相、邱寺卿他们的座师,前左相许恺!许恺能以朝臣的身份担任京兆府尹三年,靠的可不是杨康侯那样的圆滑敷衍,而是公正不阿、执法如山!许衍正是许恺的长子,才学秉性均深肖其父,而且他当年在其父担任京兆府尹时便常常协助其父处理府中事务,对于京兆府诸务极为熟悉,有他在殿下无忧矣!” “原来如此!我离京前虽年幼,但许相之名也是听说过的。他老人家现在还在世吗?” “七年前便已病逝了。”罗汝芳遗憾地叹了口气。 “哦!”祁翀也叹了口气,转换了话题,“对了,政事堂被越王他们安排进了两个人,杜相可有良策?” “区区两个小丑而已,还不至于对杜相形成掣肘,殿下大可放心!” “那就好。”祁翀这才放下了心。 “白郾之事,我也听说了,我知道您心里一定不痛快,可木已成舟,无法挽回。此事——到此为止吧,千万不要再因为此事跟陛下置气了!” 祁翀苦笑道:“先生,我哪有置气的资本啊?您也不是第一个因为此事教训我的人了!您放心吧,我不会再说什么了。” “殿下明白就好。”罗汝芳放心地点了点头。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临近晌午祁翀才告辞而去。 回到大长公主府时,连述正带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在门房候着。 “殿下,这位是李掌柜的,您之前安排的画廊已经装修的差不多了,不日即可开张。属下打算让李掌柜的负责其事,今日带过来您见见。” “哦,李掌柜全名如何称呼?” “回殿下,小人李干,字宗盛。” “噗!”祁翀含在口中的茶水猛地喷了出来,“字什么?” “宗......宗盛。”李掌柜不安地看着祁翀,不知道自己这字是不是犯什么忌讳了。 嗯,大哥,你好! “哦。嗯,好名字!行,那以后画廊就交给你了!老韩,你把咱们从谢宣那儿讹......不是,拿回来的字画选二十幅交给李掌柜,再拿十盒藕丝印泥,还有剩下的扇子都交给李掌柜。” “是,殿下!” 打发走了连述和李宗盛,柳忱、柳恽也回来了,柳忱将一大堆案卷带了回来,看起来是准备晚上挑灯夜战了。 看时候不早了,祁翀等便陪着祁清瑜、赵夫人往鲁王府而来。 “大哥,张峭他们来请示是否还要继续封城,说是百姓怨声载道,且搜寻了一天一夜也没有结果,想必人已经出城了。我便自作主张让他们解封了。”柳忱趁路上的空当向祁翀禀报道。 “嗯,解便解了吧,反正也没指望能抓住此人。”祁翀点了点头,对柳忱的处置表示赞同。 二人说了几句话,马车便到了鲁王府门口。 祁檩夫妇早就在门口候着了,身后跟着几名子女。 韦妃热情地搀着祁清瑜的手,将祁清瑜让进了府里。 “五叔,您瞅瞅这个!”祁翀依次掀开身后四名护卫手中的托盘,两个金灿灿的大金锭和两个银光闪闪的大银锭呈现在祁檩面前。 祁檩眼睛都快直了,笑的合不拢嘴:“大侄子果然说话算数,好!还是你懂五叔!” 祁翀又让人拿过两个托盘:“这一盘是些金银首饰,送给五婶的,那一盘都是些金豆子、银豆子,给弟弟妹妹们做见面礼的。” “哎呀太客气了,还不快过来谢谢你们大哥!” 祁檩身后的孩子们呼啦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道着谢,不一会儿就把金豆子、银豆子哄抢光了。 祁翀暗自咋舌,这可真是谁生的随谁呀! “诶?二表哥呢,他怎么没来?” “回殿下,父亲今日到兵部上任,中午同僚们硬留下喝接风酒,来不了了,请小侄代为致歉!”柳忱恭恭敬敬答道。 “哦,好说好说。酒宴已经备好了,走,进屋去!” 鲁王府的酒宴一看就是第一楼的菜式,虽然丰盛,但并不奢侈。再看鲁王府的陈设、韦妃及孩子们的衣着服饰也都并不奢华,祁翀不禁好奇起来,悄悄问道:“五叔,您挣那么多钱却不用来享受,那您到底要钱干嘛呢?” 祁樟“嘿嘿”笑道:“手里有钱,心里踏实呀!” “您一位堂堂亲王,封地每年至少有二十万贯的岁入吧,再加上所兼各项职事的俸禄、田庄的产出,年入三四十万贯是有的吧?您府里人口又不算多,有什么不踏实的?” 没想到,祁樟听了这话以后却重重地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 “大侄子,你打小虽没娘,但皇兄对你宠爱有加,从没缺着你什么,哪能明白我们这些不受宠的庶皇子的悲哀呀!我母妃地位低,从来不受父皇待见,后宫中随便什么人都敢欺负我们娘儿俩,一应用度从来都没给足过,冬天那炭都得数着块儿用。你别看我现在胖,我小时候可瘦了,虽说不至于吃不饱,可也绝对没吃好过。母妃为了让我吃好,不停地做绣活儿,只为了换点钱给我买肉吃,可她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我当时就想,以后等我封王赐府,我一定要多挣钱让她吃尽山珍海味。可没成想,没等我长大母妃就去了。大侄子,我这执念无处疏解啊!”祁檩说着竟哽咽起来。 祁翀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竟勾起了祁檩的伤心事,顿时手足无措,连声告罪,祁清瑜也好言安慰了一番。 韦妃假意嗔怪道:“瞧瞧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说哭就哭!让姑母和侄儿笑话!姑母、大侄子,他这人就这臭毛病,一喝酒就爱哭,甭理他,一会儿就好了。” 祁檩倒是听媳妇儿的话,立即止住了眼泪,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见笑了、见笑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是小侄莽撞了,五叔、五婶莫怪!”祁翀真心实意地道了个歉。 “早就听说侄儿诗才无双,果然名不虚传,‘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句可真是说到根子上了!”韦妃笑道,“你五叔啊平常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就是不能提他母妃,提起来就伤心落泪。” “五叔至孝,当为小侄之楷模!”祁翀忙奉承道。 “唉,说起来,你小子比我还可怜,我至少还有个娘可以思念,你......”祁檩话说到一半,见韦妃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目光,顿时住了口,“算了,不说那些了,来,咱爷俩干一个!” “小侄敬五叔!” 一杯酒下肚,祁檩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大侄子,今后‘第一楼’的分成不必再送给我了,五叔也没为你那间酒楼做过什么,总是白拿你的钱也怪不好意思的——你别推辞啊,你五叔我虽然爱钱,可也没厚脸皮到什么钱都挣,戚严整天忙里忙外的不容易,让他多挣点吧!” “五叔既如此说,那我就替戚严谢谢五叔了!” “诶!” 叔侄二人热络地聊着,韦妃那边也与祁清瑜、赵夫人相谈甚欢,祁檩的几名儿女年龄尚小,倒是与柳恪、婉莹他们正好做玩伴。 宾主尽欢之后已是未时末,祁檩夫妇将祁清瑜、祁翀等人送至门外,韦妃贴心地给每个人都备了礼物。 第301章 泰定帝为父不慈 何乞老丧尽天良 回府的路上,祁翀八卦地向祁清瑜问起了祁檩生母的事情。 “唉,老五啊也是命苦,他能出生就不容易了!当年四哥一次酒后乱性,稀里糊涂宠幸了巾帽司的一个姓龙的宫女,事后忘得一干二净。后来那宫女怀孕瞒不住了,四嫂逼问之下她才说出实情。可四哥坚决否认此事,认为是那宫女与他人有染所致。得亏起居注有记载,否则那宫女非被处死不可。可起居注的记载一清二楚,太医也判断时间吻合,这样无奈之下四哥才不得不接受了此女,后来生下一子便是老五。即便诞下皇子,四哥对他们母子也几乎没有什么照拂,只是封了那女子一个才人的位份,此后便再无宠幸。他所说的自小生活艰苦,倒也不是虚言!唉!” 祁翀沉默了,按说这事儿确实是世宗皇帝做的不地道,有点“穿上裤子不认账”的意味了,但作为孙子,他也不好直言批评自己的祖父,而且,他多少也能理解世宗皇帝为何不愿见这母子。 作为一个爱惜羽毛的皇帝,他一辈子都遵守礼教,从不越雷池一步,唯有这一次酒后乱性的经历是他人生中抹灭不去的污点,这对母子的存在就是在提醒他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所以他自然而然会采取一种回避的态度。 “一直到后来,大概是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吧,龙才人去了,四嫂看他可怜将他交给另一位位份较高但无子的宫人抚养,他的境遇这才好了些。后来大婚的时候,他婉拒了清贵世家的女儿,却选择了出身最低的韦氏,想必也是因为韦家有钱吧!”祁清瑜继续道。 “这位五婶人看着倒是不错。” “商人女儿,八面玲珑,虽然不讨人厌,但比起世家女儿,到底是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几分市侩。” “我看着挺好,真实不做作,她跟五叔也很般配。听说五叔府里的生意大多是五婶在管的,一个喜欢挣钱,一个恰好会挣钱,这不是天作之合吗?” “那要不你也别要那杜家小姐了,我也给你寻个商人的女儿?跟你这搂钱的小耙子想必也很般配吧?”祁清瑜故意道。 “别别别,我一人挣钱就够了,我娘子负责花钱就好!有进有出,这才般配!”祁翀连忙表态。 祁清瑜被他逗乐了,笑的前仰后合的。 回到府里时发现柳明诚也已经回来了,一身的酒味,显然是喝了不少酒,此刻正在榻上安睡,鼾声震天。 祁翀皱着眉问向柳明诚的贴身长随:“老爷这是喝了多少酒啊?用过醒酒汤没有?” “回殿下,老爷今日初去兵部,同僚们要宴请接风,自然是免不了多喝几杯的,已经用过醒酒汤了。对了,殿下,老爷今日上午已经将简郎中打发出京了。” “简......简崮?什么理由?” “说是军马场的马匹数量不准确,让他清点马匹去了。” “军马场在哪儿?” “听底下小吏说,军马场一共有四处,都在榆西路和泰源路,最近的一处距京城二百多里,最远的一处有六七百里,这一趟下来少说也得两三个月的行程了!” 祁翀在心里默默给柳明诚点了个赞,干得好! 见柳明诚睡得正香,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祁翀就先回了自己的小院。 柳忱回来以后就开始苦攻那一堆卷宗,也无暇搭理祁翀。 正无聊时,连述来了。 “殿下,已经按您的吩咐暗中收购了所有的互行,旅店、茶馆、酒楼、药铺的渗透也在进行,只是需要些时间布置人手,不过最多一个月就能布置完。现在就是杆子帮那边出了点麻烦,城里的杆子头儿一共两位,各踞一县,其中盘踞在天祥县的一位叫肖旺的已经投靠了咱们,另一位却有些油盐不进,属下实在没辙了,只好来找殿下求助。”连述差事办的不顺利,有些臊眉耷眼。 “哦?具体什么情况?”祁翀皱眉道。 “那个杆子头儿名叫何乞老,其实这也不算是名字,就是个称呼而已。他姓何,年轻时就是乞丐,人称何乞儿,后来年纪大了,又做了杆子头儿,就被尊称一声‘何乞老’。此人盘踞在永嘉县,据说手底下有一千多人,也不全是乞讨为生,坑蒙拐骗偷的营生也没少做。 属下找他商谈要他归顺,他却说乞丐帮自古以来只拜范丹老祖不拜皇帝,哪朝哪代的皇帝也管不着乞丐。属下说只要跟着殿下做事,便可吃穿不愁,不必再挨门乞讨,受人白眼。他却说乞丐就是要乞讨的,否则还叫什么乞丐?还说什么‘天下的欠账要不完,我不上门人不还’。总之就是乞讨有理,让他们做事却不行,给多少钱都不行。” 祁翀不禁听乐了:“哟,这还是个有职业原则的乞丐呐!贫贱不能移啊!” 连述却摇了摇头:“殿下,人家可不‘贫贱’。您有所不知,这个何乞老他住在广源坊最好的地段,三进带跨院的房子,家里妻妾、奴婢成群,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那日子过得比一般的财主还要奢靡几分。” “哦?”祁翀愣了,“怎么现在这乞丐都这么有钱吗?” “殿下,这里头的门道属下也说不清楚,不过属下将肖旺带来了,他知道一些端倪,要不您见见?” “那就见见吧!带他进来。” “是!” 不多时,一名中年男子在连述的引领下来到堂上,只见他三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的虽只是普通的棉布衣服,倒也是整整齐齐,并不是破衣烂衫,手上拿着一根三四尺的竹竿,身后还背着一个大葫芦,那葫芦盘的油光瓦亮的,显然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了。 估摸是事先得了连述的嘱咐,这肖旺还算懂规矩,进来先给祁翀磕了个头,口称“殿下千岁”。 “起来吧,你叫肖旺?” “是,小人肖旺,是天祥县的杆子头儿。日前听连掌柜的说殿下愿意给小人及底下的弟兄们一条更好的活路,小人情愿带兄弟们归顺殿下,但有驱驰,万死不辞!”肖旺垂手站着,恭恭敬敬道。 祁翀见他虽有些紧张,但并无惧色,第一印象还算不错,便微笑着问道:“读过书?因何落草啊?” 肖旺脸上一红,低头道:“本是良家子,少年时念过几年私塾,粗通些文字。后来......唉!年轻时候不懂事,耍钱输光了家财,无奈沦为乞丐。” 祁翀听闻此言不由得皱了皱眉。 那肖旺也是会察言观色的,见祁翀不喜,忙举起左手道:“小人如今早已痛改前非,再也不赌了!为此,小人还亲手剁掉了自己的食指以作自警!” 祁翀见他食指果然短了一截,知道他有改过之心,这才面色稍缓,有意逗他道:“听说人家何乞老穿的是绫罗绸缎,过的是人上人的日子,可孤看你这穿着打扮,感觉混的可远不如人家呀!都是杆子头儿,你怎么混的这么惨呢?” “哼!他那样得来的荣华富贵,就算白给小人都不要,折阳寿、损阴德,早晚得遭报应!”肖旺愤愤不平道。 “哦?你这话里有话呀,说来听听。” “殿下,这乞丐一行原本都是些走投无路之人不得不放下脸面去讨口吃的,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岂能指望着这个发财呢?所谓‘乞丐帮’也不过是这些人聚在一起抱团取暖、给自己壮壮声势以免被人欺负罢了。 可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有些人以此为业了。既然是以此为业,那就不可能只是吃饱肚子这么简单,那是要赚钱的,赚的越多越好。为了赚钱便开始花样百出,最简单的便是强逼帮众上交‘孝敬’。帮众讨来的钱财要交给自己的上级头领,交的越多级别升迁越快,级别越高就越能收到更多的孝敬,于是最底层的乞丐便要拼命的多讨钱来孝敬上层,否则便连在他的地盘上乞讨的资格都没有。而作为杆子头儿,何乞老每年光凭这一项就能有万贯的收入,更何况他还干那些缺了大德的事儿!” “哦?哪些事儿啊?” “堵着商家门口强要的、引诱良家子弟耍钱的、仙人跳的、偷盗孩童的,总之,各种恶事他们什么都做的出来。这些还都不算什么,最该千刀万剐的便是——采生折割!”肖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最后这几个字。 祁翀听得也是心中一凛——“采生折割”是什么意思,他这个学法制史的岂会不清楚? 简单地说,就是用刀砍斧削等残忍的方式将正常人——尤其是幼童——变成奇形怪状的残疾人,并以此为幌子博取世人的同情,借此获得路人施舍大量的钱财。清代一些笔记小说中还有“人熊”、“人狗”等记载,其残忍程度令人不忍卒读。 历朝历代对这一行为都是严令禁止且对违反者施以重刑的,包括祁翀之前生活的那个世界以及现在生活的这个世界都是如此,《渊律》中也明文规定:采生折割者,处剐刑,三百刀至一千二百刀不等。 第302章 一把火烧定乞丐 阿修罗意有所指 一想到以前在书上看到的被致残的孩童的惨相,祁翀心里不由得一阵发紧,他沉声问道:“你所说的这些有证据吗?” “有线索,只要详查,肯定能找到证据!”肖旺十分肯定地道。 “哦?你哪来的线索?”祁翀半信半疑道。 “不敢瞒殿下,其实小人往他那边派了不少细作。”怕祁翀误会,肖旺连忙解释道,“小人这也是无奈之举。本来,他在西城,小人在东城,两帮人各踞半城,井水不犯河水,大家都有活路。可他何乞老贪心不足,竟妄想将东城的地盘也一并拿下,于是开始不断派人蚕食小人这边的地盘。今天占一条街,明天占一个市,渐渐地他的地盘越来越大,小人的地盘越来越小,两边时常爆发冲突。而且他还不断拉拢小人这边年轻力壮的乞丐,导致每次打架小人这边也占不了上风。小人无计可施,这才派了些年少机灵的小兄弟去他那边做眼线,只为了他们再来偷袭的时候能提早有个准备。时间久了,还真有几个小兄弟得了那边的信任,偶尔他们在做脏活儿的时候,也会带着这几个小兄弟去望望风、打个下手什么的,所以知道一些线索。现在他们主要的收入来源就是拐卖人口,尤其是孩童。” “哦,原来如此!”祁翀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何乞老如此为非作歹,官府就不管吗?” “官府?哼!永嘉县上上下下早就被他收买了,包括之前的那位县令!他在永嘉县不管做什么恶事,最后都能被压下去!小人在天祥县也报过一次官,县令不但不管,反而指斥小人聚众闹事,打了小人十板子。据说他在京郊六县也都有据点,六县官吏也被他拉拢了不少。”肖旺愤愤不平道。 祁翀看着肖旺愤怒的神情,脸色突然阴沉下来:“肖旺,你投靠孤到底是何居心?难道是想借孤的手报你的私仇?” 肖旺吓得慌忙跪下道:“回殿下,小人是与何乞老有旧怨,又斗不过他,因此也不乏借助殿下的势力对付何乞老之心。但小人一心对付何乞老却也不完全是为了泄私愤,毕竟何乞老所做之事天怒人怨,小人实在看不过去,也想为民除害!而且......而且小人本是良民,皆因被恶丐使用千术欺骗这才输光了家财,后来虽阴差阳错成了杆子头儿,可小人打心眼儿里是觉得辱没了列祖列宗的。如今殿下和连大掌柜的愿意给小人一个机会重入正途,小人自然是感激不尽,如何再敢有别的心思?万望殿下明鉴!” 祁翀听他言辞恳切,这才信了他的话,思索了片刻后叫人喊来了柳忱。 “二弟,把那些纨绔子弟们先放一放吧,我改主意了,咱们先整乞丐!” “啊?乞丐?”柳忱不解地望了望祁翀和连述,连述将适才肖旺所说的何乞老的情况又复述了一遍。 柳忱听完脸色也阴沉下来:“那就先整乞丐!不过如果动用官府的力量,那就不能只动永嘉一县,不妨折腾的再厉害一些,将整个京兆府的乞丐、流民都整治一通,抓到以后再详审、甄别,没有恶行的送到庄子、作坊里做工,有恶行的依律处置!” “这个思路好,不过如何抓、如何审得好好谋划一番。这样吧,二弟,明天将克远、勇夫还有老三都叫过来,景先、肖旺你们也来,咱们好好商量商量。” “是!” 次日上午,一众人等齐聚一堂,集思广益,将此事详详细细谋划了一番,然后便各自去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 众人走后,祁翀又抽空回了几封信。 此前各路榷市都有消息传回来汇报今年的行情、请示下一步的采买情况等,今日得空,祁翀便一一回复。 望州那边滕巍也有信来,如今邹汉勋已正式接任望州别驾之职,前不久还从钱庄贷了一笔款用于购买农具。 回完了信已近晌午时分,祁翀依旧是陪着祁清瑜、赵夫人及孩子们到越王府赴宴。 祁桦夫妇也是远接高迎,对祁清瑜恭恭敬敬以礼相待,对祁翀也甚是亲热。 “姑母、贤侄、表嫂,里边请。诶,对了,表哥和柳忱、柳恽两位表侄怎么没来?”祁桦笑着问道。 “义父昨日到任,兵部诸同僚宴请了他一回,今日要回请,所以就过不来了,他说改日再登门谢罪;忱弟、恽弟被我打发去办事了,今日也过不来,也请七叔恕罪。” “言重了,小事而已,不足介怀。” 下了马车换了步辇,四名壮实的仆妇将祁清瑜抬进了二门,其余人则步行相随。 相比起两位兄长的王府,越王府显得要寒酸一些,不但占地面积小,就连规制都要低一级,竟然只是郡王的规制。 似乎是看出了祁翀的疑惑,祁桦笑着解释道:“我初封时只是郡王,因此,王府便按照郡王府的规制建了。后来皇兄加封我为亲王,按说王府许多地方便该着改扩建,可我嫌麻烦,府里人口又不多,实在没那个必要,就这么着了。” “哦,七叔果然低调!”祁翀也笑着一语双关道。 祁桦也不知是否听出了祁翀的意思,只是笑了笑。 祁清瑜忽然闻到了一股香味,便问道:“哪里在烧香?” “姑母,是西偏殿供奉观音的香火。”袁妃忙答道。 “哦?早就听说老七好佛,没想到你家里还供着观音,快带我去拜拜。” 步辇在西偏殿前停下,袁妃、赵夫人搀扶着祁清瑜进入偏殿,果见殿中供奉着一尊十一面观音菩萨鎏金铜像,铜像前烟雾缭绕,香炉里燃烧着的三支线香比小手指仅略细一圈。 祁清瑜对于佛法研究不深,对于这观音像的形制颇为好奇。 “这观音怎么有这么多脸?” “姑母,这叫十一面观音菩萨,是从显光寺请回来的。”袁妃答道。 “十一面?是指有十一张脸吗?” 柳恪跑上前去用手点数起来:“一、二、三、四......九、十、十一!真的是十一张脸耶!” “有何寓意吗?”祁清瑜不解地问。 “这......”这个问题把袁妃也难住了,显然她也不是很懂。 “十一面菩萨是化导六道众生的六种观音之一,主救度阿修罗道众生。”站在后面的祁翀接口道。 祁桦脸上露出了惊奇的神色:“贤侄也精通佛法?” “略知一二而已,岂敢说精通!倒是听闻七叔对佛法素有钻研,正要向七叔请教。”祁翀直直地盯着祁桦道,“阿修罗非神、非鬼、非人,虽本性善良,但因其常常带有嗔恨之心,执着争斗之意志,常常兴风做浪,终非真正的善类,死后堕落三恶道机会甚大,向来被视为恶神。七叔供奉十一面菩萨,莫非府上有堕入阿修罗道之人?” 祁桦闻言脸色微变,随即尴尬地笑了笑道:“随便从庙里请了一尊菩萨而已,哪有那么多讲究。” “哦,那倒是小侄想多了。”祁翀也抱歉地笑了笑,眼神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宴席已经备好了,姑母,咱们入席吧!”祁桦连忙转移了话题。 酒席宴间,祁桦夫妇夫唱妇随,殷勤待客,看不出任何夫妻不和的迹象,反倒让祁翀对自己之前的判断产生了一丝怀疑。 难道上次在宫里是看错了?抑或是这两口子都是影帝、影后? 酒宴正酣,府里小厮带着一人匆匆进来。 “殿下,这位小哥说是秦王殿下的长随,有急事见秦王殿下。” 祁翀回头一看,见来的正是滕致远。 “小滕,找我有事?” “殿下,王府......被人包围了!”小滕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 “王府?哪个王府?” “您的秦王府啊!” “秦王府不还在工部手里建造吗?围不围的关咱们什么事啊?” “不是,殿下您怎么忘了,这两日韩管事还有将作局的铁匠们都在那儿呢!” “哦!对对,是有这回事。谁围的?为何要围?”祁翀恍然大悟,旋即又大惑不解。 “看着是禁军,还有宫里的内侍!不知为何。” “禁军和内侍?”祁翀大惊,顿时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 祁桦忙道:“既是宫中来人,怕是有要事,你还是过去看看吧!” “也好,那小侄就告罪了!” “去吧!” 王府之间相距都不太远,离开越王府不过一刻钟,祁翀等人就出现在了秦王府。 秦王府果然被一营禁军围了个严严实实,为首的一名内侍不是旁人,正是薛尚,而禁军将官正是谢宣的心腹余勇。 “哟,薛都知,这又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老奴给殿下请安了!”薛尚说着便要跪,祁翀忙一把拦住,“您这可是折我的寿了,有何事您吩咐就行。” “殿下,实不相瞒,老奴是奉旨到您府里来看看的。” “一座没建完的王府,有什么好看的?”祁翀故作不解地问道。 “这......咳,就是随便看看呗!”薛尚脸上的表情颇为尴尬,似乎有些话不好明说。 第303章 查钢管余勇上当 追责任薛尚拿人 见薛尚为难,祁翀便先放过了他,又转向了余勇:“余指挥,怎么哪哪儿都有你啊!谢宣给你的任务就是专盯着孤吗?” “殿下说笑了,左武卫职司维护京城治安,有人在陛下面前举告殿下府里私自打造兵器,卑职职责所在,奉旨过来查看乃是理所应当。”余勇说着瞟了瞟秦王府里传出来的阵阵浓烟,“殿下这王府尚未启用就先烧上了火,可当真是奇怪呀!” 祁翀没理他的阴阳怪气,不慌不忙地问道:“哦?谁举告的呀?孤打造的又是什么兵器呀?” 余勇一指薛尚身后的一名小内侍道:“就是这位中贵人,说是殿下府里在打造一种新式兵器!” 祁翀抬眼看过去,只见一名小黄门正畏畏缩缩地躲在薛尚身后,一句话不敢说。 祁翀伸手向他招了招,那人哆嗦着走到祁翀面前,祁翀面色一沉道:“你说孤在打造新式兵器,那麻烦你详细说说是什么样的兵器呀?” “是......是长约三尺、指头粗细的铁管子,安在木柄上能发射火药!”这番话像是背熟了的,小黄门脱口而出。 祁翀一看就知道他不过是被推到前面送死的替死鬼,便不再理他,转头问薛尚:“一个小黄门随口一说,陛下就信了?薛都知也信这番鬼话?” 薛尚忙劝道:“殿下息怒,陛下自然是不疑殿下的,只是既有人举告,陛下也不能不查,早日查清还殿下一个清白,这也是好事嘛!至于老奴嘛,区区内侍,哪有资格作此判断,不过据实以报陛下耳。当然,若是有人诬告——”薛尚说着冷眼瞟了瞟那小黄门,“宫规自有处置!” 对于薛尚的回答,祁翀不置可否,转头又向余勇道:“既然有人举告了,你俩又一个‘职责所在’,一个‘据实以报’,那就进来看看吧。” 祁翀说完便率先进了府门,薛尚也跟在了后面,余勇一见这架势,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数日前城门口那一幕重现眼前。 不会又有诈吧?余勇心里有些忐忑,脚步顿了一顿。 “怎么了,余指挥?进来呀!”祁翀见他停下了脚步,回头招呼道,“你这围都围了,却又不进来,这算什么意思啊?再说了,你不进来查查,怎么回去跟你家大将军交待呀?” 余勇听出祁翀语带讥讽,但他也顾不上计较这个了,事已至此,他是说什么都得进去一趟的,祁翀说得对,不进去看看怎么跟大将军交待呀? “进!”余勇一声令下,带领一队禁军率先冲入王府,循着冒烟的地方就冲了过去。只进了仪门就发现了冒浓烟的所在,只见二进院中十几座冶铁炉子一字排开,几十名工匠正在翻砂倒模、熔铁锻钢,见禁军冲进来都是一愣,手上的活儿也停了下来。 余勇见面前这场景心中一喜,立即将场地围了起来,又将工匠们都赶到了一边。 然而他刚准备大声呼喊薛尚过来查看“罪证”,心却又立即沉了下来,因为余光落处,地上摆放的成品钢管大小尺寸与预期明显不符。 “你们要干什么?”韩炎冷着脸迎了上来。 “老韩,让他们查!”祁翀背着手从从容容从二门走了进来。 “余指挥,孤现在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遍整座王府,看能不能找到这位小黄门所说的‘新式兵器’,你放心,无论你找不找得到,孤都不会难为你,毕竟你是‘职责所在’嘛!赶紧的!别一会儿出去又说是孤不让你们查!好家伙,私自锻造新式兵器,这话怎么听着那么瘆人呢?这要是不查个明白,孤就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了!快查、快查!查清了还孤清白!”祁翀边说边给韩炎递了个眼色,韩炎看了看祁翀、薛尚,侧身让开了道路,却又在不经意间站到了那小黄门的身侧。 余勇此时却有些犹豫不决,他越发笃定今日必定是又钻进了圈套,想起大将军上次付出的代价,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此时薛尚也开口催促:“是啊,余指挥,赶紧去搜吧,老夫还要尽快回宫复命呢!” 薛尚一开口,余勇便是再忐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三队禁军顿时顺着左中右三路向府中搜寻而去。 “殿下,这些钢管是......”薛尚指着地上一两丈长、腕口粗细的钢管好奇地问道。 “这是地暖管道,铺在屋子里冬天取暖用的。小滕,带薛都知去大殿里瞧瞧去,省得人家疑心!” “是,殿下!”小滕依言带着薛尚去殿里看了看正在铺设管道的现场,不多时,薛尚微笑着返回院中。 “殿下,适才听这位小兄弟说,有了这钢管子,冬天烧上热水就能让屋里暖的跟春天一样,此言当真?” 早有匠人给祁翀搬来了一把椅子,祁翀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自然是真的,我在望州时便是这样做的,去年整个冬天姑祖母的咳疾都没怎么犯,这暖气功不可没。过些日子,我还打算把整个大长公主府也都装上暖气管道。诶?对了,您老人家的府里需要安一套吗?需要的话尽管开口,我让人上门给您安!” “多谢殿下美意,老奴一个下人哪敢跟您和大长公主殿下比呢,那不是僭越吗?您的心意老奴领了。”薛尚连声推辞着。 二人随便聊着闲天儿,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三队禁军都陆陆续续回来了。 最先回来的是负责搜查西路的禁军:“禀余指挥,西路几乎全是空地,什么都没有!” 紧接着中路、东路也先后回来了。 “中路大殿全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东路院落空无一物!” 随着都头们的一一回禀,余勇的心渐渐沉到谷底——果然消息又出错了! 他转头看了看祁翀,却正好撞上祁翀那关怀傻子一般的笑容和眼神,连忙换上一副笑脸道:“恭喜殿下,殿下果然是清白的。看来都是那小黄门一面之词,此人必是居心叵测,请殿下明察!” 祁翀冷笑道:“余指挥这见风使舵的本事啊,啧啧,不去孤的商船上当个火长都可惜了!也罢,既然你如此说,孤也不难为你!”说着一指那小黄门,“你!过来!” 那小黄门见余勇的态度突然来了个大转弯,心知不妙,又听得祁翀叫他,脸色顿时大变,略一犹豫后脸上突然现出一丝坚毅的神色,趁众人不备一头就向炼钢炉里撞去。 众人都是大惊,可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见韩炎眼疾手快一把从后面薅住了那小黄门的脖领子。 “你不是莫邪,我也不是干将,炼几根钢管而已,又不是炼剑,用不着拿人命献祭。殿下问你话,你就好好答呗!想在我面前寻死觅活,你倒是试试看?”韩炎说着便将那小黄门扔回了祁翀面前。 那小黄门跪在祁翀面前不断哆嗦,上下牙打颤的声音一清二楚。 祁翀见此情景心下了然,叹了口气道:“看你这样子就知道必是被人胁迫,也罢,孤也不问你了,你既是内侍,孤也无权处置,薛都知,将他带回宫里交给陛下处置吧!” “是,殿下!”薛尚一努嘴,两名禁军架起面如死灰的小黄门如拎小鸡一般拎着出了府门。 那小黄门的身影刚一消失,祁翀又转回头笑嘻嘻地对余勇道:“余指挥,接下来我们来谈谈赔偿的问题吧!” “啥?赔......赔偿?”余勇顿时呆立当场,声音都带了哭腔,“殿下,您刚才不是说不为难卑职吗?” “你这叫什么话?你给孤造成了损失,让你赔偿是天经地义,这怎么能算为难呢?”祁翀一本正经道。 “损失?”余勇一脑门子地莫名其妙。 “是啊!小滕,你来给他算算账!” “是,殿下。咳咳!”小滕清了清嗓子道,“适才因为余指挥这一番搅闹,十二炉钢全部停火需要重炼,每炼一炉钢人工费五贯、火耗费十贯,十二炉共计一百八十贯;另外正在翻砂铸造的十根钢管也都全部作废,需要重炼,损失共计一百二十贯,合计三百贯。” “嗯,倒也不多。拿来吧!”祁翀抬起下巴冲余勇点了点道。 余勇心知祁翀是狮子大开口,却又不敢反驳。可真要他掏出这么大一笔钱,他也着实拿不出来。三百贯对祁翀来说是毛毛雨,可自己一年的俸禄杂七杂八加在一起也不超过百贯,这一下子便是三年的俸禄,叫他如何拿得出? 余勇求助地望了望薛尚,薛尚却抬眼观天,仿佛压根儿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心中暗骂老阉奴不是东西,苦着脸道:“殿下,卑职也是奉旨行事,您这要赔偿也不该找卑职啊!” 祁翀脸色顿时一沉:“你什么意思?照你这么说合着还是陛下的错处不成?陛下让你来搜查兵器,让你停孤的炼钢炉了吗?让你破坏孤的钢管了吗?你自己胡作非为,拿着鸡毛当令箭,还要赖到陛下头上,你这是大不敬啊!” 余勇顿时冷汗直流,偷眼观瞧,果然薛尚投来了凌厉的眼神。 第304章 承平帝允诺冠礼 谢皇后怒斥阉奴 余勇吓得再也不敢多言了,只能好言求饶:“殿下,卑职家产有限,您就高抬贵手吧!” “高抬贵手?哼!那年跟孤争园子还绑了工匠的人,也是你吧!”祁翀冷冷道,“孤向来记仇,你愿意给某些人当狗腿子,孤不拦着你,但是——跟错了主子是要有代价的!这笔钱你今日拿不出来没关系,先欠着,回去该卖房子卖房子、该卖地卖地,早点把钱筹足了送过来,否则——日息一厘,上不封顶,你自己看着办!” 余勇面如死灰,知道今日在祁翀这里无论如何是讨不了好了,只好悻悻地带着手下禁军离去。 余勇一走,薛尚也立即向祁翀告罪:“今日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海涵!” 薛尚与余勇不同,祁翀收拾余勇那是打狗给主人看,可对薛尚他自然不敢如此,忙笑道:“薛都知言重了。” “多谢殿下宽宏大量。陛下还有口谕,此间事了,请殿下随老奴进宫一趟。” “既如此,那这就动身吧,省得陛下等急了。” “殿下请!” 十王街离宫门很近,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马车便抵达了宫门,薛尚让手下心腹先将那名小黄门押了下去,又悄声吩咐了几句,然后便引着祁翀去了万岁殿。 到达万岁殿后,薛尚先进去通报,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后一名内侍出来引着祁翀进入殿内。 “大侄子,今天这事儿让你受委屈了!”见礼后没等祁翀开口,承平帝先呵呵笑道。 “回陛下,一个小误会而已,谈不上委屈。”祁翀老老实实答道,偷眼看了看,发现薛尚不在殿中,想必是从后门出去了。 承平帝满意地点点头:“你能这样想很好。不过你既然不生气,为何还要为难那个余勇呢?” “陛下,此人屡次三番让臣不痛快,大概是——命里犯冲吧!” “哈哈哈哈,命里犯冲?你不是跟他犯冲,你是跟谢家犯冲!余家三代都是谢家家将,你别看他领的是朝廷的俸禄,可实际上端的却是谢家的饭碗!” 承平帝这话显然是话里有话,祁翀不知他的真实意图,更不知如何接话,只好沉默不语。 承平帝见他不答话,只道他也忌惮谢家,轻轻叹了口气道:“今日这事薛尚已经去查了,相信很快会有结果。不管是谁在背后挑拨朕跟你的叔侄关系,朕都不会轻饶了他!此外,朕也会给你一个补偿——你今年十七了吧?虽说按古礼男子应该是二十而冠,但天子诸侯十二而冠也是可以的。其实早在你授职之前便应该先行冠礼,如今你既已出阁又授了实职,便更该提前行冠礼了。朕已经让司天监去选日子了,届时朕亲自为你加冠!” 祁翀略微吃了一惊,忙跪下谢恩。 “起来吧!”承平帝话音未落,薛尚进来了。 “陛下,那个小黄门招了。” “哦?怎么说的?” “他承认是受殷天章指使才去举告的。他和他弟弟都是在皇后娘娘宫里做洒扫粗活儿的,他弟弟犯了过失被殷天章拿住了,本来是要按宫规杖毙的,他找殷天章求情,殷天章便要挟他,只要他肯出面举告秦王殿下,便饶过他弟弟。他为了救弟弟,只能答应,之前想自杀也是怕供出殷天章后殷天章会恼羞成怒杀了他弟弟。” 承平帝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古怪的神色。殷天章是谢皇后的人,他如此胆大妄为谁敢说背后没有谢皇后的纵容甚至鼓励?从私心里讲,他是不愿意让谢皇后受委屈的,可他刚刚又答应了祁翀不管是谁都绝不轻饶,言犹在耳,岂能反悔? 祁翀却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见承平帝面露为难之色,半天不语,便主动劝道:“陛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能殷常侍只是弄错了而已,算了吧!” 承平帝盯着祁翀看了半天,见他神色平静不似作伪,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孩子倒是厚道!不过朕还不至于出尔反尔、是非不分!薛尚,让宋伦立即将殷天章拿下,将那个被他扣下的小内侍救出来。此案你亲自审,一定要拿到殷天章的口供!” “奴婢遵旨!” “好了,翀儿,你先回去吧,明日想必就会有结果了!” “是,臣告退!” “诶——等等,那个,你那个暖气管道真的那么好用?” “臣回头就把钢管和安装方法送进宫来,保证陛下和娘娘今年冬天都能用上暖气!”祁翀痛快地答道。 “嘿嘿,算你小子懂事!去吧!”承平帝高兴地笑了起来,显然早就不把叔侄二人因白郾之事所闹的不愉快放在心上了。 “是!” 在宫门口祁翀意外地遇见了宗正府宗令王弘之。 “秦王殿下!” “王宗正!” “殿下即将行冠礼,老臣先恭喜殿下了!”王弘之呵呵笑道,“老臣以耳顺之年,还能操办一次皇太子冠礼,当真是万分荣幸啊!” 祁翀一愣:“等等,王宗正您刚才说什么?皇太子冠礼?” “是啊,陛下有旨意,秦王殿下的冠礼按照皇太子冠礼的仪制操办,殿下不知道吗?” “可这......这不合礼数啊!”祁翀眉头大皱。 “哎呀,殿下,合不合礼数的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王弘之捋了捋颔下稀疏花白的山羊胡,一副万事了然于胸的模样。 “哦、哦!”祁翀含糊地应了两声,告别王弘之出了宫。回府的路上他心事重重,总觉得这皇太子冠礼来的莫名其妙。 承平帝如此示好所为哪般?他可不相信承平帝只是单纯地想抬举他,如果真是那样,直接立他为太子不就行了,还搞什么“三王并封”呢? 难道是捧杀? 祁翀心中一阵发冷,撩开车窗的帘子吩咐道:“小滕,你持我的帖子去请一趟罗先生,我有急事要见他。” “是,殿下。” 看着小滕远去的背影,祁翀心下稍安,又得麻烦老家伙们了! 就在祁翀觐见承平帝的时候,殷天章已经得到了告发秦王失败的消息,心中顿时一慌,不由得后悔起来,现在想来此事的确是做的莽撞了些。 他最近流年不利,之前因为卫门司的事情被那几个孽徒牵连,莫名其妙被降了职。那个吕元礼算什么东西,论资历、论能力都远不及他,怎么就轮到他署理右班都知了? 昨日下午,他手底下的一个徒孙无意中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秦王府里在炼造一种三尺来长、指头粗细的钢管,他立马就想起来之前谢宣跟谢皇后提过的秦王手里可能有某种钢管形状的火器的事情。将两件事关联到一起后,他看到了自己官复原职的机会,脑子一昏不管不顾地立即派人去御前举告,原以为能凭着这个功劳复职,可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唉! 事到如今,他可不敢把希望寄托在那个臭小子不供出自己这条路上,想来也只能请求皇后娘娘保自己一命了。 想到这里,他也顾不上拿那个被扣做人质的小内侍撒气了,急匆匆来到紫宸宫对着谢皇后一番叩头哭诉。 听完他讲述事情经过后,谢皇后不悦地责怪道:“什么证据都没有,就凭着听来的一耳朵就敢举告一位亲王,打死都不多!” 殷天章急忙辩解道:“娘娘,奴婢此举虽有私心可说到底也是为了给国舅爷出气呀!如今朝野人人尽知国舅爷被秦王敲了竹杠,国舅爷再怎么着也是秦王的长辈,秦王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该如此对待国舅爷啊!娘娘您宽宏大量不跟小辈计较,国舅爷碍于尊卑有序,也不敢将秦王如何,可奴婢实在看不过去,这才想着帮您和国舅爷出口恶气呀!” “笑话!我要出气还用得着你来帮我?你跟谢宣一样,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你不就是舍不得那个都知的位子吗?早就跟你说了,只要稍待些日子,等陛下气消了,找个机会再让你复职,你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呢?一把年纪了,越活越回去,活该!”谢皇后怒骂道。 “娘娘,奴婢不是贪恋那个位子,奴婢是不想让那个位子落到林贵妃的人的手里!那吕元礼是林妃一手提拔起来的,他要是坐稳了都知的位子,那不就是将半个皇宫送到了林妃手里吗?对了,奴婢刚刚才想起来,将假消息放出来的那两个小黄门就是吕元礼的人!娘娘,这肯定是他们设下的圈套啊!” “你现在才想明白是圈套,早干嘛去了!”谢皇后越说越气,恨不能一脚踹死这个没用的老阉奴。可气归气,毕竟是自己的人,该救还得救。 “来人!去准备一些蜜饯、点心,一会儿我要去趟万岁殿。” 谢皇后话音未落,内侍来报:“娘娘,薛都知和卫门司宋司监求见。” 殷天章眼神中顿时闪过一丝慌乱,谢皇后瞥了他一眼,骂道:“慌什么慌!一会儿你且随他们去,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该认罪认罪,我自会去找陛下为你求情。请薛都知他们进来吧!” “是!” 第305章 承平帝怒责皇后 殷天章受杖几死 很快薛尚、宋伦便在内侍引领下来到谢皇后面前,说明来意后,谢皇后点了点头,让二人将殷天章带走了。 不到一个时辰,薛尚便捧着殷天章的供状来到万岁殿,此时谢皇后也已经来到了万岁殿,承平帝正在吃着他送来的糕点。 薛尚将供状读了一遍后总结道:“陛下,殷天章承认是他指使小黄门荣保举告秦王,并称背后无人指使,只说是误信了他人之言导致的误会。荣保的弟弟荣庆也带出来了。” “误会?哼!人家只是说秦王府在炼钢,他是怎么想到什么兵器上的?这里头分明还有别的事!”承平帝顿了顿又道,“梓童,你既为他而来,那就说说你的意思吧!” 谢皇后见承平帝一语道破她的来意,便也不再藏着掖着了,直言道:“陛下,此事殷天章做的确实有错,但他当年毕竟有拥立之功,这些年来对陛下也是忠心耿耿,总不至于因为一点小错就要了性命吧?更何况,正如陛下所言,殷天章是怎么想到兵器上的?恐怕就是有人故意误导他、引他入彀,只是现在苦于没有证据罢了。” 承平帝对于谢皇后前半段话是认可的,但是后一句却不怎么爱听了。 “误导?谁误导他?这屎盆子是要扣给吕元礼还是林妃呀?你干脆直说是林妃陷害的殷天章不就行了?梓童啊,你怎么就非得跟林妃过不去呢?” “跟她过不去?妾身堂堂中宫皇后,岂会故意为难一个妃子?夫妻二十年,在陛下眼里,妾身难道就是一个善妒的悍妇吗?”谢皇后也来了脾气,一时竟几乎忘了自己此来的目的。 “你原本的确不是,可自从皇儿相继离世后,你这脾气愈发急躁了,这一两年你针对林妃的次数还少吗?不就是因为她有翌儿傍身吗?皇儿离世,朕知道你伤心,朕也伤心,可那又不是林妃的错!”承平帝隐隐有些发怒了。 “皇儿?陛下怎么还有脸提起皇儿?之前不是说老大是楚王害死的吗?那陛下为何不为儿子报仇?可怜我的儿子死不瞑目啊!”谢皇后哭着质问道。 “这......此事并无实据!况且楚王如今深居简出,早就没有了觊觎皇位之心,朕总不能无端杀害自己的弟弟吧?” “哼!反正陛下总是有理的。想当年,陛下有求于谢家的时候妾身便是贤后,如今谢家只剩下一个无能的谢宣,无甚大用了,妾身便是妒妇!既如此,妾身还能说什么呢?回宫待罪便是了!是废后还是赐死,皆是圣恩!” “你......朕何时说要废后、要赐死了?你简直不可理喻!”承平帝勃然大怒,用力将手中的茶碗摔了个粉粉碎。 眼看帝后二人吵得越来越凶,薛尚等内侍早就跪了一地,苦劝二人息怒,然而二人都是火爆脾气,又都在气头上,竟是谁也劝不住。 “薛尚,送皇后回宫,自即日起禁足!”随着承平帝的一声怒喝,这场架总算是强行结束了。面对承平帝的惩罚,谢皇后也不谢恩转身便大步离去了。 望着谢皇后怒气冲冲的背影,承平帝又抬手将案子上谢皇后带来的糕点打翻在地,抄起酒壶往口中猛灌了几大口酒,坐在御案后面生闷气。 等到薛尚回来的时候,大殿里已经清理干净了。 “陛下,已经送娘娘回宫了。” “嗯!” “娘娘看上去有些伤心......”薛尚试探地说了一句,见承平帝没有任何表示,立即在这个话题上住了口,“陛下,那殷天章和荣保如何处置,请陛下明示!” “殷天章本是死罪,念在有功的份上,杖五十,降为小黄门,罚去做苦役!荣保嘛——杖毙吧!对了,他那个弟弟,叫——” “荣庆!” “对,荣庆,调到御前当差吧!吕元礼也不必署理了,让他正式接任右班都知吧!” “奴婢遵旨!” 两刻钟后,薛尚带着十二岁的小黄门荣庆来到了慎刑司。 “小庆儿啊,保儿这个事情谁也救不了他,以下犯上的事在宫里那是大忌!你也别怨陛下,跟秦王殿下的面子相比,一个小内侍的命算得了什么呢?哪怕你再不服、再委屈也得把这份不服、委屈嚼碎了和着茶水咽到肚子里去!听明白了吗?” 荣庆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努力压抑着喉头里的哽咽声。 “唉!得了,再去见你哥哥最后一面吧,让他安心上路!告诉他,一会儿我会让人给他个痛快,不会让他受太大罪的。” “多谢师祖!”荣庆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几个字,转身向一间小屋走去。 薛尚转身又来到另一间屋子,殷天章正在宋伦等人的看守下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听见门响抬头见是薛尚,忙投去了探询的目光。 “先得恭喜你一声,命保住了!”薛尚走到殷天章面前不紧不慢道,“不过免了死罪可免不了活罪,陛下口谕:殷天章本是死罪,念在有功的份上,杖五十,降为小黄门,罚去做苦役!钦此!” 殷天章难以置信地抬头问道:“薛都知,皇后娘娘没为我求情吗?” “娘娘自然是求过的,只是后来又因为别的事情跟陛下吵了起来,如今娘娘也被禁了足,唉!没人能帮你说话了!” 殷天章面如死灰,颤抖着谢了恩。 这一把老骨头,五十杖后还有命活吗? 两名内侍拖过刑凳、刑杖等物,又褫去了殷天章的衣裤,将他按倒在长凳上。宋伦脸上闪过一丝阴笑,从慎刑司的内侍手中接过了刑杖。 殷天章绝望地看了宋伦一眼,没再言语,只是默默垂下了头。 随着宋伦手中刑杖上下翻飞,殷天章臀股之间血肉模糊。但他到底是执掌过内侍省的人,心中自有一股硬气,又有功夫在身,如此重刑之下也只是闷哼了几声,大多数时候都是紧咬牙关硬挺。 饶是如此,打到四十多杖的时候他也终于挺不住昏死了过去,眼看着再打下去就非死不可了。宋伦才不管他能不能活,正要继续行刑,薛尚却叫住了他:“好了,就这样吧。陛下没赐他死罪,咱要是真把人打死了,那才叫抗旨呢!剩下的几杖先欠着,带下去疗伤吧!” “义祖......”宋伦显然有些不甘心。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不行!我还是那句话,陛下没想让他死他就不能死!”薛尚给了宋伦一个警告的眼神。 宋伦悻悻地低下了头,无奈地打消了趁机弄死殷天章的念头。 从这间屋里出来后,另一间屋里荣保的尸体也被盖着白布抬了出来,荣庆跟在后面痛哭流涕。 薛尚拍了拍他的肩,将他搂在怀里:“哭吧,有多少委屈都在这个院子里哭完,从这儿出去之后就把泪擦干,从明日起该干嘛干嘛!伦儿,你去给那个孩子买口薄棺埋了吧!” “是,义祖!” 荣庆跪在薛尚面前“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又转身给宋伦叩了个头。 薛尚叹了口气将他拉了起来,牵着他的手缓缓地走出了慎刑司。 宫中之事至此告一段落,结果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哭。 却说祁翀这日晚上等来了柳明诚、罗汝芳和范夷吾。罗汝芳接到祁翀要见面的消息后,就知道必有要事,派人去通知了杜延年,杜延年不方便亲自过来,便让范夷吾以拜访柳明诚的名义代自己走一趟。 祁翀将王弘之所言讲给了三人听,三人皆面面相觑。 沉吟了半天,柳明诚先开口道:“此举怕是不妥吧,且不说并无先例必遭朝臣反对,就算陛下圣心独断,也难免使殿下成为众矢之的,不值得呀!” 罗汝芳却摇了摇头:“未必!如今宫中对于皇太子的人选本就模棱两可,这一切皆因‘三王并封’所致,朝中不少人也因此而观望犹疑。若陛下是出自真心想以皇太子之制为殿下行冠礼,则等于明告世人秦王殿下为储君之选,只不过缺了名分那一层窗户纸而已,如此一来朝中犹疑不定者必会纷纷投效,殿下声势必会大涨。此长彼消,未必不是好事。至于侯爷所虑嘛,虽也有理,但依老夫看来总归还是利大于弊的!不过,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此事并非是陛下真心,而只是一次试探!” “杜相担心的也是这个!”范夷吾点头道,“只是不知道他要试探的是杜相还是侯爷?” “只怕不止,恐怕满朝文武皆在其列呀!”柳明诚挑了挑眉毛,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讥诮的味道。 罗汝芳这次却赞同地点了点头:“不错,听说陛下最近身体有所好转。这病情一好转心思就又活泛了,他始终是不死心啊!不过即便是试探也无妨,只要他露出了立殿下为储的一丁点儿意思,咱们就能借着这一点儿意思将殿下往前推上一推,无论如何殿下都不吃亏。杜相那边只要尧卿兄把话带到,相信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柳明诚、范夷吾均点头表示了然。 第306章 大朝会群臣议礼 侍御史建言立储 三人三言两语便定下了明日朝堂上的策略,祁翀在一旁几乎插不上话。眼前的情景让他既安心又失落,安心的是有这样一群长辈在背后护持,前面的路上不管有多少浑水他都可以大胆地去蹚;失落的是他尽管自诩有更先进的视野和观念,但落到具体事情上,却往往还是显得缺乏经验和决断。果然有些事情是需要阅历的! 次日大朝会,祁翀依然是天不亮就被韩炎叫了起来,但他今日却丝毫没有发脾气,因为他清楚今日自己将处于朝会风暴的漩涡之中!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天色将明,宫门大开,朝臣三三两两进入皇宫。 谢宣和梁颢边走边窃窃私语。如今二人的翁婿关系已举朝皆知,因此二人也不避讳什么,天王老子也管不着老丈人找未来女婿说说话呀! “娘娘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大将军打算如何应对?” “他是君我是臣,我能如何?劝劝娘娘服个软呗!”谢宣面色阴沉道。 谢宣所言虽无不妥,梁颢却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满,忙劝道:“大将军所言乃是正理!君为臣纲,夫为妻纲,无论怎么讲娘娘顶撞陛下都是不智之举!万望大将军多多开导娘娘,千万别因为这点小事失了圣心,否则,便宜的还不是那家那位?”梁颢说着朝右前方一人的背影努了努嘴,那人正是林正夫。 谢宣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知道此言乃是好意,便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抬头四下张望了一圈。 “越王今日没来?” “你几时见过越王连续两次上朝的?上次来了,今日便不会再来了。不过,今日朝上会有大事,一会儿不管听见了什么,大将军别吭声就好!记住,你今日上朝只带了耳朵,至于舌头嘛,忘在家里了!”梁颢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谢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辰时,承平帝准时来到龙德殿,群臣见礼毕,朝会开始。 先是杜延年将近日要事一一禀奏,无非是些例行公事,大多依旧例处置即可,政事堂也都拟了具体措施,因此事情虽多,但大多一语带过,并未占用太多时间。 接下来礼部奏报,今年的秋闱各路及京兆府主考官人选未定,请求早日定夺。 “京兆府的考官就由林仲儒担任吧,吏部,催催林中书,让他尽早回京!至于其他九路的考官,就由政事堂先拟个名单来看吧!” “臣等遵旨!” 接着司天监监正裴嘉祚奏道:“陛下日前要求司天监为秦王冠礼挑选吉日,臣翻阅历书结合天象,现已选出三月二十八、四月初六、五月初八三个日子,以供陛下御选。” “王宗正,三月二十八是不是太急了?能准备好吗?”承平帝没有急着决定,先问了王弘之一句。 “回陛下,衮冕冠服、远游冠服还需五六日方能制成,三月二十八是肯定来不及了,四月初六倒是可以赶得及。” “那就四月初六吧!” 承平帝话音刚落,忽听一人高声道:“且慢!”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左相杜延年。祁翀头皮一阵发紧——正戏来了! 杜延年出班对王弘之道:“皇子、亲王冠礼当用九旒冕服、七梁进贤冠服,王宗正为何说成是衮冕冠服、远游冠服?莫非是弄错了?” 杜延年这么一说,朝臣们也都纷纷反应过来,对啊,衮冕冠服、远游冠服不是皇太子冠礼服饰吗? 王弘之忙解释道:“此乃陛下的旨意,秦王殿下的冠礼按照皇太子冠礼仪制举行。” “陛下,万万不可!”杜延年大惊道,“秦王殿下并非储君而以储君之礼加冠,此乃逾制之举,绝不可为!” “陛下,此举确实于礼不合,且从无此先例,请陛下收回成命!”吏部尚书向栉、户部尚书陆怀素也纷纷进言。 “陛下,臣倒以为为秦王殿下行皇太子冠礼并无不可!”梁颢胸有成竹,又勇敢地唱起了反调。 “哦?梁相你倒说来听听!”承平帝饶有兴致地看着梁颢。 “陛下,冠礼说到底是自家屋里的私事,不过是关了门,将巾冠与子弟戴。如何戴、戴什么还不是家主说了算。陛下作为天家家主,自然有权决定秦王的冠礼仪制,哪里需要外人说三道四?” “梁相所言甚是,臣附议!”柳明诚趁机奏道。 梁颢这一番似是而非的言论说的众人面面相觑,柳明诚的附议更是令众人惊诧莫名。 今天早上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要说梁相为了逢迎圣上满口胡言倒也罢了,可宁远侯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没底线了?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一个出来怼梁颢和柳明诚的居然是邱维屏。 “陛下,梁相所言大谬!有道是‘天家无私事’,皇太子冠礼既是天家家事也是国事,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秦王既无储君之名,便不该行储君之礼。柳侍郎也是饱读诗书之人,难道当年菊坡先生就是这么教你的吗?”邱维屏这番话毫不客气,连柳明诚的老师都搬了出来。 柳明诚被人如此辱骂,自是心有不甘,立刻反唇相讥:“秦王乃先帝长子,行冠礼岂有不拜庙告父之理?若按亲王冠礼之制,则无祭告天地、宗庙之仪,如此如何能安先帝之灵?” “若只为祭告先帝,大可在礼成之后单独谒陵祭拜,何需仪制升格?”杜延年针锋相对。 “袁尚书、吴寺卿,二位职掌礼仪,你们倒是说说看?”承平帝见梁颢、柳明诚落了下风,便又点了两人。 “陛下,冠者,礼之始也,《通典》有云:‘冠者表成人之容,正尊卑之序’。秦王若以藩王之位行储君之礼,便是乱了尊卑,臣以为不妥!” 袁继谦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反对,梁颢却眉头一皱:这老家伙怎么回事?越王殿下没跟他说妥吗? 太常寺卿吴思玄此刻脑子已经转地跟风火轮一般了,许是急中生智,他脑子里还真的闪过了一个主意。 “陛下,臣以为杜相、梁相之议皆有道理,不过,臣倒是有个折中的安排。臣以为此事可参照纪德宗为其庶长子行冠礼之制,行皇长子冠礼。这纪朝的皇长子冠礼之制与我朝的皇子冠礼之制大致相同,只是多了祭告天地、宗庙之仪,如此则既不乱尊卑之序,又蕴含祭告先帝之礼,岂不两全其美?”吴思玄说完了这一番话心中暗自得意,唉,果然还是要多读书呀! “吴寺卿此议倒是有几分道理,只是我朝并无皇长子冠礼之制啊?”杜延年似乎有些心动了。 “我朝虽无此礼,但好在前朝实录俱在,当可参详!” “嗯,吴卿倒是动了一番脑筋的!”承平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吴思玄,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 梁颢却在心中暗骂起来:吴思玄!我特么让你和稀泥了吗?这是用什么礼制的事儿吗? “陛下,吴寺卿此议可取,臣请陛下收回成命,依吴寺卿之议重新确定秦王冠礼事宜!”杜延年果然借机给了承平帝一个台阶。 承平帝对这个结果显然是不满意的,但眼下也只能见好就收。 “既如此,就依卿言吧!此事着礼部、太常寺、宗正府协同办理,日子就定在四月初六吧!” “臣等遵旨!” 梁颢眼见今日的目的未能达成,垂头丧气退了回去,正在此时,突然又有一人站了出来。 “陛下,臣侍御史程训有事启奏!” “奏来!” “适才诸公之争看似在礼仪,实则在储位!陛下登基已近十载,至今未立储君,国本空虚,以致内外咸疑。臣恳请陛下从先帝二子中选一有贤德者立为皇太子,以待皇嗣长成再使其退处藩服,庶几上慰在天之灵,下系人心之望!” 程训此奏一出,众臣皆侧目而视,御史中丞柳敬诚更是心里直发颤! 还是尽早辞了这御史中丞的位子去做个闲职吧,手底下这帮御史没一个把自己这个上司放在眼里的,遇事从不会事先打个招呼,关键还全是能整事儿的,这一天天的,就没个让人省心的! 梁颢原本已经沉下去的心此时却又重新振奋起来:莫非越王殿下还安排了后手?这程训难道是自己人? 就在柳敬诚暗自吐槽、梁颢重新抖擞精神的同时,承平帝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 “程训,四皇子今年两岁,再有四年便可立为储君,你现在让朕立藩王为储,莫非是笃定朕活不过四年了吗?你就这么盼着朕死吗?你这是大不敬!还有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都这么想的?都在等着朕归西是吗?”承平帝勃然大怒责问程训,捎带着将群臣都骂了进来。 “臣不敢!臣不敢!”程训显然是没想到承平帝的反应会这么大,吓得匍匐在地抖如筛糠。 群臣也纷纷口称“臣等不敢、陛下息怒”跪倒一片。 群臣之中此刻最难受的莫过于祁翀了,无论是冠礼还是立储他都是核心人物,偏偏这两个话题他还都插不上一句嘴,也没人想要问他意见。 偏偏今日诸王中除他之外竟无一人来上朝,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前面,仿佛被架在火上烤一般,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第307章 承平帝试探未遂 秦王爷救命有方 好在朝议在承平帝的怒火中很快便结束了。 “来人,将这大胆狂徒打了出去!” 承平帝一声令下,殿前武士手持金瓜银钺将程训逐出大殿,程训躲闪不及,身上被打了不知多少下,袍服、发髻也凌乱不堪,好不狼狈。 “退朝!”承平帝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众臣这才松了口气,纷纷退出了龙德殿。 杜延年和柳明诚在不经意间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果然如他们所料,好一次凶险的试探! 承平帝回到后宫,心里极不痛快,今日的朝议完全没有朝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朝中分别以杜、梁二相为首形成两党,这他是知道的,但对于两党的成员他始终不能确定,所以才想了这么一招,借用逾制冠礼一事试探朝臣的结党情况,顺便试探一下朝臣对于立储的倾向,然而事情进展却与他的预期大相径庭。 首先,几位王弟今日竟如同商量好了似的全部告假,就如同上一次朝会一股脑儿全来了一样,步伐一致地仿佛有人暗中号令一般。 其次,杜延年倒是表现的忠诚如一,进谏也在意料之中,但意料之外的是,除了向栉等少数老臣以外并无多少人附和他,仿佛朋党从不存在。而邱维屏本就生性耿直,不偏不倚,附和杜延年的言论也未必就是出于私心。 至于其他人,就更让人难以捉摸了。 柳明诚当然是巴不得将祁翀送上储位的,他的态度本来就是摆在明面上的,根本不需要试探,可奇怪的是居然几乎没有什么人附和他,这可能吗?难道之前关于朝中有人偷偷党附秦王的判断是错的? 王弘之倒是对冠礼逾制之事没有任何异议,甚至还乐在其中,可那本就是个老糊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除此之外,朝中唯一和柳明诚态度一致的就是梁颢,而这恰恰是最大的意外! 就凭梁颢跟罗汝芳之间有解不开的梁子、而祁翀又是罗汝芳的弟子这一层关系来讲,梁颢就绝不可能是秦王一党,但他今日偏偏赞同了逾制冠礼的提议!他是真赞同还是别有用心?毫无疑问是后者呀!那他的真实用意又是什么呢? 至于他所怀疑的梁颢一党的态度就更耐人寻味了,袁继谦居然站在了杜延年一边,而吴思玄看似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既不违制又迎合了帝心,可此举也恰恰让一切争议归于平息,令承平帝的试探之意完全落了空。 最让人生气就是那个程训了,承平帝是想试探群臣对于立储的意见,但并不等于想将这个话题摆在明面上谈,一个小小的侍御史竟如此胆大包天,他的背后难道就没有人主使吗? 承平帝越想越头疼,莫名其妙的开始心慌、发汗,侍立一旁的小内侍见他脸色不对劲,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连忙喊来了薛尚。 “陛下,您御体可有不适?要不要传太医?”薛尚紧张地问道。 “不要传太医!”承平帝咬牙喘息道,“传秦王速来见朕,再传旨给宁远侯,让他悄悄地带白郾进宫!” “奴婢遵旨!” 祁翀和柳明诚一路嘀咕着今日的朝议,刚刚走到宫门外,就听得身后有人连连呼喊:“秦王殿下、宁远侯留步!” 二人回头一看,两名小内侍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殿下,陛下请您立即觐见!侯爷......”一名小内侍附到柳明诚耳旁低语几句,又将怀里的一个衣服包递给了柳明诚。 柳明诚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祁翀则跟着小内侍快步来到万岁殿。 万岁殿内,承平帝的脸色更加苍白了,意识也逐渐趋于昏迷,身旁围着七八个内侍均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陛下这是怎么了?”祁翀皱着眉问薛尚。 “不知道啊,突然就有些意识不清了,可陛下又不让传太医!”薛尚急得团团转,“殿下,您快拿个主意吧!” 祁翀在脑中将自己知道的所有医学常识迅速过了一遍,突然想到了一点,询问道:“陛下今天起床以后用过早膳了没有?” “没有,早上说是没胃口,等下了朝再用膳,可刚下朝回来就这样了,还没来得及传膳。” 祁翀一听顿时有数了,又问薛尚:“有蜂蜜或者糖吗?快去拿点过来。” “糖?”薛尚一时没反应过来,“御膳房有,老奴这就派人去取!” “那得多长时间啊!要尽快!” “有蜜饯!昨日皇后娘娘送来的一小罐蜜饯还在!”那最初发现承平帝异常的小内侍插嘴道。 “快去拿来!” 小内侍立马转身从后殿取了一个小瓷罐来。 “喂给陛下吃!” 薛尚取出一颗蜜饯塞到承平帝口中,可承平帝此时已无法咀嚼,含在口中咽不下去。 “用蜜饯泡水给陛下服下!”祁翀急中生智。 “是!”众内侍又七手八脚地取来温水、茶盏,给承平帝灌下了一碗甜水,片刻之后承平帝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悠悠转醒。 “朕刚才是怎么了?” “陛下,您刚才突然陷入昏迷,可把老奴给吓坏了,是秦王殿下用一碗蜜饯甜水救了您!” “你?”承平帝惊讶地看了看祁翀,“你小子还真懂医术啊!” “回陛下,碰巧而已,陛下洪福齐天,本就命不该绝!”祁翀垂手躬身答道,又转身吩咐薛尚,“薛都知,传膳吧!陛下需要先吃点东西。还有,记住了,以后无论如何不能让陛下空着肚子上朝,早上起来实在吃不下饭也要喝一碗蜂蜜水或者牛乳、羊乳,总之决不能空腹!” “是,殿下!”薛尚见承平帝没有反对,忙退下传膳去了。 不多时一桌早膳摆了上来,有馓子、甑糕、莲叶羹、虾饺、春卷等大概七八种食物,每样只是一碟或一碗。 小内侍扶着承平帝坐了起来,承平帝伸手取过一碗碧粳粥,喝了两口又放下了,见祁翀还站在那里,便示意薛尚将剩下的大半碗粥都递给了祁翀。 “你早上也没吃东西吧?先吃点垫垫!” 祁翀不禁一阵腹诽,谁想吃你的剩饭啊?我饿我可以一会儿回家吃好不好? 可腹诽归腹诽,他还是得恭恭敬敬地谢恩,然后将那碗剩粥一勺一勺地吃了下去。 粥一入口,他忍不住又在心里吐槽起来:整天吃这么齁甜的东西,不得糖尿病才怪! 吃完了粥,承平帝又叫人给他拿了一块甑糕、一只春卷和一碗茶。甑糕里不知放了多少大枣,让人禁不住怀疑是不是卖枣的被人给打死了,春卷也是豆沙馅的而不是祁翀喜欢的肉馅的。好在最后那碗茶水冲淡了口中的甜腻,否则祁翀真的感觉嗓子已经被糊住了。 吃完了饭,承平帝让人撤下了早膳漱了漱口,此时内侍来报:“陛下,宁远侯和白郾到了。” “叫白郾进来,让柳明诚在殿外跪着!” 祁翀大惊,不明白承平帝为何突然针对柳明诚,可又不敢贸然开口询问,惴惴不安地站在那里。 很快,两名内侍搀扶着身穿内侍袍服的白郾走了进来。因为承平帝有令不许给白郾使用除了青霉素以外的药物,以致他的伤势恢复的很慢。此刻白郾脸色依然憔悴,即便在两个人的搀扶下走路也很勉强,但好在气色有所恢复,应该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 白郾勉强挣扎着要跪下见礼,承平帝抬了抬手示意免了。 “你伤还没好,就不用讲那些虚礼了!朕今日有些不适,不想惊动太医院,你来给朕把把脉吧!给他拿个绣墩来。” “多谢陛下!”白郾告座后,双手同时搭上了承平帝的双腕,不多时便给出了诊断。 “陛下依然是痼疾复发,只是此次更加凶险。太医院开的汤药还要继续服用,此外小人斗胆想在陛下太渊、内庭、肺枢、脾枢、三阴交、足三里以及肾俞、气海、中脘等穴位施针,请陛下允准。” “准了!”承平帝竟丝毫没犹豫,直接准许了白郾的请求,这一点令祁翀颇感意外。 大约半个时辰后,白郾强忍着自己的伤痛给承平帝施完了针,又给他服用了一剂青霉素。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承平帝此时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转不少。 他指了指一名小内侍问道:“刚才就是你首先发现朕的不适的?叫什么名字?朕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回陛下,他就是荣庆!”薛尚答道。 “哦!原来是你啊!”承平帝点了点头,“朕赐死了你哥哥,你不恨朕?” “奴婢不敢!”荣庆慌忙跪下道,“奴婢的哥哥犯了错,获死罪是他咎由自取,奴婢不敢有怨!” “嗯,倒是个懂事的孩子!朕这里功过分明,你哥哥有过朕罚了他,你今日有功,当赏则赏!朕晋升你为黄门令!”承平帝一边说着一边不经意地瞟了瞟白郾,见他神色如常,眼底波澜不惊。 “谢陛下恩典!”荣庆忙叩头谢恩。 “薛尚,找个步辇送白郾出宫吧!荣庆留下侍候,其他人也都退下吧!” 第308章 承平帝试探再三 柳明诚料敌如神 见殿中只剩下叔侄二人及退到门口的荣庆,承平帝叹了口气道:“唉,你太心软了!你刚才进来的时候就应该什么都不做,趁机把我弄死然后矫诏即位,而不是将我救活!” “臣万不敢做此想!”祁翀连忙跪下诚惶诚恐道。 “那白郾呢?他刚才其实也有机会——” “陛下,白郾是心思单纯之人,他眼里只有疾病和病人,绝不会有害人之心!陛下其实也是信任他的,难道不是吗?” “他的眼神里的确没有恨意,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朕如果要他给朕动那个截趾的手术,总得彻底放心才行!” “臣愿为白大夫担保,他对陛下绝无恶意!” “今日朝议之事你怎么看?”承平帝往嘴里捏了块蜜饯转移了话题,又示意祁翀起身回话。 “陛下指的是冠礼之事?”祁翀站起来问道。 “那就先说说冠礼之事吧。你的冠礼,你觉得该怎么办?” “陛下,既是臣的冠礼,此事便不该问臣。冠礼乃成人之礼,行冠礼之前,臣在宗族中的身份还是‘孺子’,一应事务自然由长辈决断,哪有征求小孩子意见的道理?” “嗯,你这话虽圆滑了些,倒还真有几分道理!”承平帝笑了笑继续追问道,“那立嗣之事呢?” 祁翀脑门顿时冒汗了,绕来绕去还是躲不过这个送命题啊! 他刚准备想个什么取巧的说辞搪塞过去,却又听承平帝道:“这次你别想着巧言令色糊弄朕,否则外面那个——朕让他跪死在殿前!说实话!你到底想不想当这个太子?” 祁翀顿时老实了,他可不会认为承平帝的威胁是说着玩儿的,思虑再三后认真答道:“臣不敢请,亦不敢辞,惟陛下命耳!” 这句话虽只有十几个字,却包含了三重意思:“不敢请”表示自己不会主动图谋,也害怕被猜忌;“不敢辞”表示自己作为天家子弟,一旦国家需要他担起重任,他义不容辞;“惟陛下命”则表示主动权在承平帝手中,您说了算! 承平帝显然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了片刻又问道:“就算你这么想,那你身边人呢?比如——柳明诚!” “臣之所想便是宁远侯所想!” “可朕看他对于皇太子冠礼倒是热衷的很哪!” “呃......其实,此事是个误会?” “什么误会?” “宁远侯他——嗐!臣跟您说句实话吧,他其实是想把冠礼搅黄!因为他不想让陛下为臣加冠,他想自己为臣行冠礼!”祁翀硬着头皮说出了这个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心里默默祈祷,但愿义父编的这个荒唐理由承平帝真的会信。 承平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原来是因为这个!这个德甫啊,看来他是真把你当自己儿子了!” 祁翀不可思议地看着承平帝——他信了!他居然真的信了! 祁翀心中暗暗为柳明诚点了个赞,不得不说,柳明诚对承平帝的心思拿捏之准确无人能出其右! “荣庆,传宁远侯!” “是!” 不多时,柳明诚进到殿中跪下行礼。祁翀注意到他跪的时候微微皱了下眉,显然膝盖不大舒服。 “柳明诚,你好大的胆子!” “罪臣愚钝,不知因何触怒圣上,请陛下明示!” “既不知罪在何处,如何又口称‘罪臣’?” “陛下认为臣有罪,臣便是待罪之身,不敢辩驳。” “哼!你这张嘴啊,打小就总是有理!也罢,你既不知罪在何处,那朕便告诉你!秦王是先帝之子、天家子孙,哪怕在你膝下喊了你几年‘义父’,你也不要因此便罔顾尊卑,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明白了吗?” “臣明白了,臣罪当诛,请陛下降罪责罚!”柳明诚的态度愈发恭敬,脸上甚至显出些恐慌的神色。 “是得罚!就罚你——给秦王取个字吧!” 此言一出,祁翀、柳明诚都是一愣,原本祁翀还担心承平帝真的会重罚柳明诚,心一直都在嗓子眼里提着,可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罚”! 柳明诚心中一喜,忙叩头谢恩:“臣领旨谢恩!” “行了,起来吧!”承平帝小小捉弄了一下柳明诚,心情颇佳,又笑着对祁翀道,“昨日那事也查清了,都是殷天章搞的鬼,朕已经罚过他了。可他毕竟是宫中的老人,有功劳也有苦劳,好歹给他留条命吧,你也不必再为难他了。” “是,陛下!” “朕乏了,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 祁翀、柳明诚走后,薛尚进来了。 “薛尚,朕昏迷的时候,秦王可曾有过任何异常举动?” “回陛下,奴婢没发觉秦王殿下有一丝一毫的异常举动,他的那个法子也的确管用。话说回来,今日幸亏殿里有这盒蜜饯啊,否则,等从御膳房取来蜜糖,怕是就来不及了!” “哼!老家伙!知道你想说什么!随朕去紫宸宫看看皇后吧!” “摆驾紫宸宫!” 紫宸宫中,谢皇后半倚在榻上,神色之间既伤感又寂寥。夫妻二十年的情分,换来的却是一句“禁足”的旨意,最初的愤怒过后,现在她的心里更多的是伤心难过。 晋王祁翎蹲坐在榻前连声劝慰,不时还抹一把眼泪。谢皇后看着这个自幼养大的侄子,只觉得他倒比丈夫、弟弟都更加贴心,忍不住爱怜地轻抚着祁翎的额头。 此情此景恰被步入紫宸宫的承平帝看在眼里,一瞬间他也有些恍惚了,若是儿子们还在,料也应如此吧! “今日陛下的病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去寿王府的路上,柳明诚忍不住问了一句。 “消渴症引发的急性低血糖,一碗糖水给救回来了!” 柳明诚看了看祁翀,欲言又止。 “义父,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实话跟您说,看到他躺在那儿的一瞬间,我脑子里真的闪过那个想法!”祁翀认真地道,“但是,当我扫视了四周的内侍一圈之后,我发现除了那个叫荣庆的小内侍,其他人身上都是有功夫的!” “当真?”柳明诚顿时一惊。 “义父,我好歹也跟着韩炎练过几年,还不至于看错,当时他们已经将我围在了中间,相信我但凡有任何可疑的举动,他们都会立时将我拿下!” 柳明诚眼中闪过一丝阴郁:“这是连环的试探哪!那他的病......” “病倒是真的,借病试探应该是临时想出来的。” “他病情如何了?” “很严重,而且,在他用膳的时候,我观察到了一个细节,那就是他伸手拿取东西时常常不能准确触碰到位,而是需要摸一下,这说明他的眼疾也很严重了。” “可我们的部署还没有到位,还需要时间啊!” “我会跟白郾继续想办法再尽量多留他一些时日的。对了,义父,我很好奇,您是怎么笃定他会相信您那套说辞的?”祁翀歪着脑袋看着柳明诚。 柳明诚笑道:“陛下多疑而少智,刚愎而自负,臣若没有一些跟他作对的小心思,他反而会不信。” “只是今日委屈义父了。” “殿下言重了,臣今日本就是过河小卒,抛出来冲锋陷阵的。” “那棋手是陛下、罗先生和......越王?” “正是。” “那这局棋到底是谁赢了呢?” “陛下无论是想将殿下树为众矢之的也好还是想查出殿下身后都有谁也罢,他的目的都没有达成,自然是输了。越王推波助澜,恐怕是为了激怒陛下,探查陛下的真实意图,从这一点来说的话,他今日应该是达成了目的。陛下盛怒之下说出了‘再有四年便可立四皇子为储君’这样的话,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对于传位给自己的儿子这件事,他还是不死心啊!至于我们,既解决了逾制冠礼的危机,又顺带转移了越王一党的注意力,自然也算赢家。” 祁翀笑了起来:“合着就是设局的人自己输了!那这么说,无论是对于我们还是祁翎来说,当下最大的敌手其实都是祁翌?” “如果我们不掌握陛下的真实病情,当然会这样判断,可我们既然笃定陛下活不了那么久,那就大可不必将齐王放在心上。反倒是越王那边,如果他们也这样想,那就可能造成误判,这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 “那就由着陛下去折腾吧,我们静观其变。诶,对了,那个程训是谁安排的?” 柳明诚摇摇头:“不是我们的人,可能是越王那边的吧!” “哦!那袁继谦呢?他不是越王的岳父吗?为什么跟梁颢唱反调呢?” “这个嘛......臣也猜不透,也许是越王不想让陛下知道他跟梁颢是一党,所以故意这么安排的?”对这个问题柳明诚显然也没想明白。 “有这个必要吗?”祁翀心中疑窦丛生。 柳明诚没再答话,祁翀探头叫过来韩炎:“老韩,给连述传个话,让他往越王、袁继谦府里埋几个人,我想知道越王跟袁家真实关系到底如何。” “是,殿下!” 第309章 祁清瑜探访老友 宋国公又见爱孙 在祁翀想不明白的同时,梁颢也想不明白,他此刻正气鼓鼓地对着一桌斋菜发着牢骚。显光寺的斋菜虽然精致,但他实在没有什么胃口。 “殿下,您事先到底是怎么跟袁公和吴寺卿说的呀?这二位可都没按原计划出牌啊!” 祁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次是我的疏忽!可能是王妃传话的时候没说明白吧,不过这样也好,至少陛下不会怀疑你我是一党了!至于吴思玄嘛,刚才他已经找过我了,说是实在无法说出赞同逾制冠礼那样的话来,只好找了个折中的法子。唉!此人本就是个书呆子,我也无可奈何!” “好在您还安排了个后手,总算是达到了目的。只是委屈了程御史,今日殿前受辱啦!不过就此声名鹊起,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程训?”祁桦摇了摇头,“他不是我安排的!” “啊?不是?”梁颢一愣,“那是杜鹤寿那边的?” “我不知道。你不是跟程家家主熟吗?你不了解他?” “程训只是固兴程家在安溪一个小宗分支的子嗣,跟大宗扯不上多少关系。” “管他是谁的人呢!至少他帮我们试探出了陛下的真实意思,我们得谢谢他!”祁桦微笑道。 “是啊,果然如我们所料,秦王就是陛下推出来的幌子,陛下还是打算传位给自己的儿子!殿下,您觉得陛下能再活过四年吗?”梁颢压低了声音问道。 “以前不能,现在不好说了。听说秦王推荐的那个白郾还真有两下子,陛下手臂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足疾也没有继续恶化,最近精神也好了些,再这么下去还真说不准了!”祁桦也隐隐有些担心。 “唉!也不知道秦王是怎么想的!把陛下治好了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说他还真的不在乎那个位子?” “这孩子我也看不透,我总觉着他在人前的一言一行都透着些假,可又说不出来假在哪里。小小年纪,心思之深令人恐惧!”祁桦想起祁翀昨日关于十一面菩萨的一番言论,不禁打了个寒颤。 对于祁桦的这番评价,梁颢颇不以为然,认为祁桦有些言过其实了。在他看来,祁翀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就算有点小本事又能厉害到哪里去?他一直忌惮的始终还是罗汝芳等几个老家伙。 谢宣今日没有参加显光寺的聚会,他此刻正在府里发脾气,原因是刚才他上朝的时候,府里来了一位访客——祁清瑜。 祁清瑜此来自然是来见谢鹄的,但她不是自己单独见的,而是带了一位护卫,管事还记得,那位看上去有点奇怪的光头护卫上次还跟着秦王殿下来府里要过账,所以也没有生什么疑心,便让他跟着大长公主殿下进了老太爷的房间,接着老太爷便将所有下人都赶了出去,严禁任何人靠近。 没人知道他们在屋里关着门说了什么,只知道他们走后老太爷便强撑着病体去了一趟库房,将库房里所有东西都检视了一遍,但似乎并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有些失望地离开了。 谢宣后怕不已,暗自庆幸事先把东西转走了,否则岂不是要完蛋?后怕之余,他冲到谢鹄房间里大发了一通脾气。 “您要干吗?那个女人跟您说了什么您就要去翻自家库房?” “你别管人家说了什么,我倒要先问问你,你藏了什么东西这么害怕被别人发现?” “我藏什么了?我能藏什么?那个女人说什么您都信!” “你错了,他说的话我原本最多也就是半信半疑,但你现在这个态度,反而让我笃定他说的是对的,你一定是藏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不敢让我知道。” “是啊,儿子算什么,儿子哪比得上那个女人可信啊!可您别忘了,那个女人护着的那个小崽子要是登了大位,谢家就要满门抄斩了!” “那是先帝长子!是秦王殿下!什么小崽子?你还是积点口德吧!满门抄斩?谢家哪还有满门啊!不就剩下你我两个罪人了吗?如果秦王登基之日我这把老骨头还活着,不用下旨,我立刻自裁!” “你——”谢宣恨恨地点指着谢鹄,“好,好,父亲,既如此咱爷儿俩就各自施展手段吧,看看到底鹿死谁手!哼!” 谢宣拂袖而去,谢鹄半躺在床上,两个时辰之前的场景又在他眼前过了一遍。 一大早吃完药,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忽听外面一阵嘈杂,紧接着房门打开,一道阔别已久的熟悉身影出现在门口。犹如打了强心针一般,他的精神陡然振奋。 “元明,你留下侍候,其他人都退下吧!”那老妇人淡然地吩咐道,声音不大却自有威严。 不需要任何交流,谢鹄就知道她这样吩咐必有深意,便对迟疑的管事道:“按殿下的吩咐做,全都退到院外去,谁都不许靠近!” 众人依言退下,那个叫元明的年轻人转身关上了门。 “你终于回来了!”谢鹄颤颤巍巍地向祁清瑜伸出了手,心情激动地难以言表,沟壑丛生的老脸上罕见的浮现出了笑容。 “你怎么老成这样了?病得如此厉害吗?”祁清瑜坐在谢鹄的身边,看着他凌乱的枯发、满脸的病容,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大概是傩神罚我吧,我这种不忠不义的罪人就该受这样的惩罚!”谢鹄惨然一笑,那笑容却让祁清瑜更加心疼。 “别这么说,我知道当年的宫变不是你的本意。你这个人啊,心不坏,就是耳根子软,脑子又糊涂,容易被人骗。” “小瑜儿,还是你了解我呀!唉!”谢鹄长叹一口气道,“当年他们姐弟告诉我说是先帝下诏传位给今上的,我信以为真这才安排禁军控制京城内外,可等我进了宫才发现原来所谓的‘传位诏书’不过是杜延年临时伪造的,然而那个时候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已经无力挽回了!小瑜儿,这十年里我都是在悔恨中度过的,我谢家三代忠良,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呢!我对不起谢家列祖列宗啊!”谢鹄说着竟嚎啕大哭起来,也只有在最信任的人面前,他才有勇气将自己的真实情绪表达出来。 祁清瑜一边陪着他流泪一边好言劝慰着,元明也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跟着啜泣起来。 好半天,谢鹄才稳定住了自己的情绪,慢慢止住了眼泪,却又因为情绪起伏过大而剧烈咳嗽起来,元明想都没想立刻伸手过去轻轻拍打着谢鹄的后背。 谢鹄似乎心有所感,突然睁大了眼睛仔细看着眼前这个看上去有点怪的年轻人,盯了许久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元明立刻起身叉手道:“小人元明见过宋国公!” “你过来!”谢鹄招了招手,待元明走近后他一把抓住了元明的手,声音颤抖起来,“小昕!你是小昕!” 元明也不知道谢鹄是怎么认出他的,但此刻他再也忍不住了,微微一愣之后便“扑通”跪倒在谢鹄面前,哭着叫了一声:“祖父!是我,我回来了!” “你还活着!好、好!活着就好!”谢鹄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小瑜儿,谢谢你!谢谢你!谢家又欠你们家一条人命啊!” “你这就见外了,举手之劳而已,什么欠不欠的?!” 谢鹄盯着元明的脸,又疑惑起来:“你这脸是......” “是个面具,祖父。”元明小心翼翼地摘下头套,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又看到了孙子那张熟悉的面孔,谢鹄的脸上逐渐展开了笑容:“好,很好,以后你就戴着这个面具。对了,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元明,字子显,是大长公主殿下为我取的。如今孙儿跟在秦王殿下身边做事,这面具也是秦王殿下所赐。” “嗯,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跟谢家也再无半点关系。好好跟着秦王殿下,尽心尽力侍奉于他,谢家之前犯下的大错今后就要靠你去弥补了!” “祖父放心,孙儿都明白。” “好了,知道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你们早点走吧,再过一会儿谢宣就该回来了!” “祖父,此一别今后不知是否还有机会相见,孙儿想再陪您待会儿。”元明双目含泪不忍离去。 谢鹄一把推开了元明:“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如此婆婆妈妈!走吧!” “祖父!”元明见谢鹄态度坚决,只好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含泪向祖父道了别,又重新带好了头套。 “我们走了,你要好好保重!”祁清瑜也站起身来道了别。 “你也保重!走吧!”谢鹄恋恋不舍地望着祁清瑜,口中却一个劲儿地催他们快走。 二人走到门口时,元明突然想起来一事,转头对谢鹄道:“祖父,咱家库房里有个锁着的箱子,锁头上面还刻着云纹,好像神神秘秘的,您知道那里边是什么吗?” 谢鹄略一思索道:“我很久都没有去库房了,一会儿我去看看。” 祁清瑜和元明走后,管事立即派人去宫门口通知了谢宣,是以谢宣下朝后第一件事就是回府。听说老爷子只是去库房查看了一番之后,他暗自松了口气,之后又因祁清瑜的到访而恼怒,于是就有了父子间的一番争吵。 第310章 兄忧弟婚事成难 弟为兄抱打不平 在梁颢对着斋菜食不知味、谢宣气得吃不下饭的同时,祁翀却在寿王府里大快朵颐。庆王祁槐坐在他对面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干完了一只鸡腿、一条鱼、半盘羊肉,又举箸伸向了远处的一盘烧鹅。 参加完三位亲侄的宴请后,祁清瑜借口身体疲累推掉了之后的其他所有宴请,她不来柳家人自然也就不来了,因此今日来寿王府赴宴的只有祁翀一人。祁槐因为尚未婚配,所以虽然有自己的郡王府,但实际并没有去住,而是一直住在寿王府里。祁翀跟这两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又没什么架子的小叔叔倒是挺能处的来,在他们面前也就无所顾忌了。 祁榛见他吃得香,干脆将烧鹅盘子换到了他面前,笑着问道:“早上没吃饭吗?怎么饿成这样了?” “下完朝又被陛下叫进去问话,一上午一共就用了半碗粥、两块点心,肚子早空了。诶,对了,你们今日怎么都没去上朝啊?” “我们本来也不常去啊,上次那不是为了陪你才去的吗?” “那我以后能不能也不去?” “不能!”祁榛、祁槐异口同声道。 “为何?” “你有京兆府尹的实职呀!不像我们,顶着个虚衔领俸禄而已。朝廷对我们这些闲散宗室的要求就是多生孩子少惹事,上朝什么的,嘻嘻,还真没这个要求!”祁槐嘻嘻笑道。 “那你还不赶紧成亲?” “你这孩子!哪有侄子催叔叔成亲的!那不乱套了吗?”祁槐不满地瞅了祁翀一眼。 “他不能催,那我呢?老三,你还不赶紧成亲?”祁榛毫不客气地怼了一句。 “大哥,你不带这样的!”祁槐委屈地叫了起来,苦着个脸别过头去不说话了。 “不是,小叔,你到底为什么还不成亲呀?你都十九了吧?宗室子弟哪有十九岁还不成亲的?看你这样子,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祁翀边嚼边问道。 祁槐干脆堵起了耳朵假装没听见。 祁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小翀,真让你说着了,还真有点事儿!” “哦?什么情况?”熊熊燃起的八卦之火顿时盖过了烧鹅的诱惑,祁翀停下了筷子一脸热切地望着祁榛。 “你也知道在家里我行大,他行三,那就意味着我俩中间还有个老二,也就是你九叔,你没见过对吧?” “是啊,听姑祖母说已经不在了是吧?” “嗯,二弟比三弟大一岁,他是四年前得了急病去了的。当时他已经定亲了,定的是清远陆家的小姐、户部尚书陆怀素的侄女。可二弟这一走就苦了陆小姐了,无端端落了个‘望门寡’的名声,再嫁可就难嫁好人家了。先父与陆怀素交好,不忍陆小姐无辜受累,便做主两家亲事不变,只是男方换成了三弟。可这门亲事三弟却一直不大愿意,后来又赶上父王薨逝,守孝三年,这婚事便耽搁下来了。如今孝期已过,那陆小姐都二十岁了,陆家频频来催,可三弟就是不愿意,各种装病,百般推脱,我都快愁死了!唉!”祁榛长叹一口气道。 “那陆小姐是长得丑还是品行差,又或者脾气不好?” 祁榛摇了摇头:“大家闺秀,才貌双全,温柔可人,端庄典雅,挑不出半点毛病的好!” 祁翀不解地问祁槐:“那你嫌弃人家什么?” “谁说我是嫌弃她了?我是......”祁槐满脸扭曲,最后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别扭!” “别扭?”祁翀更加糊涂了。 “咳!我就这么跟你说吧!”祁槐转过身来认真地说道,“我打小就认识她,打小就知道她是我未来的二嫂,小时候跟二哥背后开玩笑都会管她叫‘二嫂’,我心里也一直把她当嫂子敬重,可突然有一天,父王告诉我说我嫂子要成我媳妇儿了,我接受不了啊你知道吧!就特别别扭你知道吧!” “哈哈哈哈......”祁翀突然捧腹大笑起来,“原来是因为这个!您自个儿瞎矫情,可不怨人家!” “你说得对,我知道是我的问题,可我就是转不过来这个弯儿,怎么办?”祁槐一脸的无奈。 “是啊,小翀,都说你点子多,帮你小叔想想办法,赶紧让他成亲,要不然他老赖在我家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我又撵不走他!” “大哥,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啊,我是你唯一的亲兄弟呀,吃点、喝点也要跟我计较吗?” “‘半大小子吃跑老子’,你那饭量可不小!” “我又没白吃!我还帮你带孩子了呢!” “你可拉倒吧,翦儿老说三叔抢他零食吃。” “那我还给他买零食了你怎么不说?” “你还好意思说!你买的那些东西哪一样是四岁孩子能吃的?最后还不是都祭了你自己的五脏庙?” ...... 看着祁榛、祁槐这哥儿俩拌嘴互掐,祁翀觉得很好玩儿也很温暖。他们兄弟之间的相处方式与柳家不同,柳家兄弟之间的和谐是建立在兄友弟恭的基础上的,虽然温和但总觉得过于循规蹈矩放不开,反倒是祁榛、祁槐这哥儿俩更接地气儿。尤其是祁榛,人前也是一副成熟稳重的贵公子相,人后怼起弟弟来却又是另一副样子,显然后者更真实。 哥儿俩吵了半天,才发现祁翀正双手托着下巴笑嘻嘻地在一旁观战,便都悻悻地住了嘴,毕竟在大侄子面前还是要有点长辈的样子的! 酒足饭饱以后,祁榛、祁槐将祁翀送出了王府,因为距离不远,祁翀干脆溜达着回府,权当消食了。 寿王府原本并不在十王街,但是自从八年前老寿王结束了在边关的驻防使命回京养老开始,承平帝念在寿王劳苦功高而其原来的王府又年久失修的缘故上,下旨在十王街重新修建了新的寿王府。 如今的寿王府在十王街最东头,西侧依次是越王府、鲁王府和楚王府,这几家祁翀都来过,远远一望便知是谁家。可楚王府再往东也就是紧邻着大长公主府东侧的一处大宅祁翀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家,便扭头问韩炎:“老韩,这是谁的府邸?” “这是国宾馆啊,就是原来的齐王府,今上的潜邸。” “哦!里头有人住吗?” “听说是那位扶余太子住在里边。” “扶余丰璋?”祁翀顿时来了兴趣,这些日子倒把这位给忘了。 “拿张帖子,咱们去拜访一下这位扶余太子!”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国宾馆门口侧门开着,看门的禁军、门子却不知所踪,韩炎拿着拜帖呆愣了半天竟不知找谁去递。 “没人递帖子,那咱们就直接进吧!”祁翀说完拔腿就进了国宾馆。 往里走依旧没有什么人,院子里杂草丛生,廊柱油漆斑驳,房檐青瓦偶有脱落,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贵宾在此居住。 一行人如入无人之境,一直过了三进院才听见四进院中有点动静。 果然,四进院的次殿中是住了人的,院子里也整洁了许多。看见有人来,立刻就有一位青衣仆从迎了上来:“请问是哪位贵客莅临?请容小人通传!” “请问扶余太子殿下是住在此处吗?秦王殿下到访!”韩炎答道。 那青衣人一愣,忙对祁翀重新施了一礼:“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殿下恕罪。此处正是扶余太子殿下下榻之所,小人这就去通报太子殿下,请秦王殿下稍候!” 那青衣人匆匆入内,不多时就见一人慌慌张张跑了出来,身后跟着包括青衣人在内的三五名仆从。 来人正是扶余丰璋,看到祁翀他脸上的吃惊表情倒不是装的。 “原来是秦王殿下,失迎失迎!”扶余丰璋一脸堆笑,显得极为热情。 他热情祁翀更亲切:“路过国宾馆,一时心血来潮就想来看看王兄,事先未及通传,王兄切莫怪小弟失礼呀!” 扶余丰璋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道:“贤弟说的哪里话,贤弟能想起来到愚兄这里坐坐,愚兄高兴还来不及呢!里边请、里边请!” 二人说着便手拉着手走进了殿中,边走边寒暄,“兄”啊、“弟”啊的叫的好不热络,仿佛二人真是认识了多年的好兄弟一般。 “王兄这里好生素淡啊!”望着屋里简陋到与主人身份极不相称的陈设,祁翀皱了皱眉。 扶余丰璋脸上略显尴尬,打着“哈哈”道:“愚兄素喜淡雅,不好奢靡。” “那这也太过简陋了吧?莫不是鸿胪寺那帮人欺负你,故意克扣了应给之物?” “没有、没有的事,贤弟多虑了!”扶余丰璋连忙摆手。 “还说没有!我刚才进来的时候,门口连个门子都没有,我们长驱直入,竟然无一人阻拦!这成何体统!也不知鸿胪寺下面这些人都是怎么当差的!”祁翀越说越气,竟当场就要替扶余丰璋打抱不平。 “韩炎,持孤的帖子立即去请鸿胪寺卿过来一趟,孤要让他亲眼看看这里是什么情形!元真,带人去找找国宾馆那些家伙都在何处躲懒,全部带过来!” “是,殿下!”二人异口同声各自去办差。 第311章 揪蛀虫维护邦交 审胡亮案中有案 见祁翀执意将事情闹大,扶余丰璋大惊,心中叫苦不迭。须知眼下国宾馆这副模样本来就是他有意营造出来的,目的就是让所有人都不注意他和手下心腹的一举一动,从而方便自己的行动。若是真的整顿好了,到处都塞满了人,那岂非事与愿违? 他连忙阻止祁翀:“贤弟,些许小事,何必劳烦贤弟操心呢?” “王兄此言差矣!这可不是小事!”祁翀正色道,“敦睦邦交乃是大事,岂可疏忽?便是寻常百姓去亲戚家做客,主人家也得炊金爨玉、截发锉藳,更何况王兄以堂堂太子之尊客居大渊,若是这般怠慢,岂非有失大国风范、叫他国耻笑我大渊不懂待客之道?兄雅量豁然,固然令人钦佩,但鄙国却不能因此而失了礼数!” 见祁翀将问题上升到了两国邦交的程度,扶余丰璋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好愧受好意,陪着他不咸不淡地扯闲篇儿,心里却一个劲儿地骂娘。 不到两刻钟的工夫,方实提溜来了十余名差役、军士,有一个还是被架着来的,放躺到地上后依然还在呼呼大睡,身上的酒气老远就能闻到。 “殿下,一共找到十五人。其中馆中小吏、差役十一人,四人在东院花厅喝酒,还有一个已经喝醉了呼呼大睡、怎么都叫不醒的;另外六人在角楼里耍钱,酒瓶、赌具、赌资也都带过来了!另有禁军四人在一个房间里睡大觉,也被带来了。”方实说着将一个大包裹扔在了地上,里面露出了几十吊钱和一大堆骰子、骰盅、牌九等物。 “叫一个最老成的来回话,其余人都在院儿里跪着吧,等着他们上司前来处置。” “是!” 不多时,方实带着一名中年人进来回话。 “卑职国宾馆掌客胡亮参见秦王殿下,殿下金安!”胡亮战战兢兢地磕头请安,身上还弥散着一股酒气。 “胡掌客中午喝的什么好酒?又配的什么好菜呀?”祁翀两个指头拎起了地上的瓘玉酒瓶,在胡亮面前晃了一下,那意思便是警告他不要撒谎。 “回......回殿下,在‘第一楼’定了一桌酒席,喝的‘醉魂在’。”胡亮也是立马就明白了眼前的形势,不敢撒谎,只能如实作答。 “你们经常聚在一起喝酒吗?” “不不,不经常,偶尔一次、偶尔一次!”胡亮连忙否认道。 “元真,打发个人去把戚严叫来,让他带着账本过来一趟。”祁翀又转头对胡亮道,“一会儿戚东家的来了,要是他说的跟你说的不一样——” “殿下饶命!卑职知罪、卑职知罪!”胡亮顿时就要哭出来了,要是戚东家来了,那一准儿说的不一样啊! “说实话!”祁翀猛喝一声。 “回殿下,卑职们差......差不多每日都......喝酒。卑职知罪,卑职再也不敢了!”胡亮连连磕头。 “哦,那你们经常一起喝酒的有几个人啊?” “五六个人吧!” “谁请客呀?” “一般是轮着请。”胡亮没明白祁翀问这么细是要干什么,只好实话实说。 “那岂不是每人每个月最少要请四五回酒?” “大概......差不多吧。” “你一个月俸禄多少?” “两贯钱。” “哦,那你们家很有钱吗?包括你们那些同僚,家里也都很有钱吗?” “这......”胡亮有些反应过来了,顿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第一楼’外送酒席最低消费就是两贯钱,你一个月的俸禄也就够请一回客的,那剩余的钱打哪儿来的?从实招来!”祁翀严厉地喝问道。 “卑职......卑职偷了些馆里的东西去卖,换来的钱!卑职该死,请殿下恕罪!”胡亮已经欲哭无泪了,他心知自己今日完蛋了,差事是肯定保不住了,只能乞求留条活命,因此也不敢再有丝毫隐瞒。 “恕不恕你的罪是你上司的事,轮不着我管。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是,殿下,卑职不敢隐瞒!” “馆中都有哪些人参与偷盗?” “几乎......人人都有份!” 此言一出,祁翀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他知道大渊官场腐败,但腐败到这个程度,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的。 “国宾馆共有多少人当差?” “按规定是令一人,丞二人,掌客十五人,典客十三人,府四人,史八人,宾仆十八人,掌固二人。不过实际上并不满额。”胡亮心思一动,突然看到了将功折罪的希望。 “不满额是什么意思?” “现在实际在任的只有馆令一人,馆丞二人,掌客五人,典客四人,府二人,史三人,宾仆六人,掌固一人,其余均缺额。” “那就是说应有六十三人,实际只有二十四人,还不足一半?”祁翀在心里默算了一下问道,“今日这二十四人是否都到馆当值了?” “馆令、馆丞一般是不来的,反正馆中现在只住着扶余太子一行,他们......他们又没什么事,所以便不来了。其余二十三人,今日有十一人到馆,其余人请假了!” “馆中缺额如此之多,鸿胪寺卿、少卿是否知情?” “这个.......”胡亮偷瞄了祁翀一眼,吞吞吐吐不知从何讲起。 “快说!”祁翀瞪了他一眼。 “回殿下,其实在鸿胪寺的花名册上,国宾馆是满额了的。”胡亮有些为难地说道。 “哦!明白了!吃空饷!”祁翀点了点头。 “殿下英明!” “禁军应到多少人?” “按规定是每日四十人轮班,每班二十人,不过大多也是不到值的,这禁军嘛,我们又管不着......” “行了,我也不难为你了,这后面的事情就让鸿胪寺卿自己去查吧,孤犯不上花那个心思替他做这些杂事!具体情况一会儿你自去跟你家寺卿交代吧!” 祁翀说完悠闲地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扶余丰璋微笑着看着他,心中却是暗自惊诧。只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国宾馆属员监守自盗、吃空饷两件案子便被他问出了端倪,关键是连大刑都没动一下就逼得胡亮不敢不说实话,这恐怕不是凭运气就能解释的。 就在此时,鸿胪寺卿蔡惟思、少卿朱文宗匆匆赶来。看见院子里跪着的一众差役、一地的赌具、酒瓶,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虽然来传话的人没有直说是什么事,但一进院子看见那满院杂草,他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了。等看到坐在厅中面沉似水的祁翀和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一身酒气的仆役,这种预感就更强烈了。 现在满京城谁不知道这位小殿下不好惹呀!安南侯、谢大将军、殷都知先后在他手里吃了亏,尤其是谢大将军,那可是国舅爷、武将之首,吃了那么大一个闷亏之后居然只能忍了,连陛下都没有说什么! 今日也不知鸿胪寺怎么就惹到这位小爷了,居然砸到了国宾馆!蔡惟思顾不上继续想了,连忙上前见礼。 “蔡寺卿、朱少卿不必多礼,今日是孤唐突了。不是故意要管你们鸿胪寺的闲事,只是赶上了,避不开了而已。” 见到蔡惟思、朱文宗,祁翀的态度缓和了下来,不但没有指责二人,反倒先解释起来:“孤今日来拜访扶余太子殿下,却不想馆中情形吓了孤一跳。偌大的馆中无一人值守不说,屋舍多有损毁失修,丰璋王兄住处一应陈设亦不合规制。孤无奈之下只好将今日当值之人找来问话,却发现只有十余人在馆,就这十余人还是吃酒的吃酒、耍钱的耍钱!好在这个叫胡亮的掌客还算老实,主动交代馆中差役监守自盗以及吃空饷之事。兹事体大,孤也不便干涉你们鸿胪寺之事,只好请二位来一趟,自家事务自行处置吧!” 听到监守自盗、吃空饷这两个词,蔡惟思脑袋都大了,都不用问他就知道此事必定属实,否则无法解释前院那满院的破败。好在祁翀看上去并没有不依不饶,反而是点到为止,让鸿胪寺自己去解决问题。 对于祁翀的手下留情,蔡惟思很是感激,但他也知道这个面子不是给他的,而是给他背后的杜延年的。 是的,蔡惟思是“杜党”,而且是杜延年的心腹,是少数了解杜延年真实想法的心腹之一。也正因为如此,他更加不敢小瞧眼前这位小殿下,这可是被杜相夸上了天的“奇才”啊! 因此,他深施一礼正色道:“下官管治不力,致使下属欺上瞒下,多亏殿下提醒,感激不尽。此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将贪墨之徒绳之以法,也给扶余太子殿下一个交待!” “蔡寺卿言重了!”扶余丰璋连忙还礼,显然是对蔡惟思最后一句感到诚惶诚恐。 祁翀命人将十一名小吏、差役绑了送回鸿胪寺,正在此时,韩炎带着另一人匆匆而来。 此人不到四十的年纪,颇为壮实,身着禁军盔甲,走路大步流星。 “二叔!”看到那人,方实惊讶地叫了出来。 第312章 打禁军铁面无私 革土兵不留情面 来人正是方实的二叔、右武卫将军方吉甫,他顾不上回应侄子,先给祁翀行了个军礼:“卑职右武卫将军方吉甫参见殿下!” 出人意料的是,面对自家长史的兄弟,祁翀却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亲切和热情,言语之中反而颇为不客气。 “方将军来的好快,若你手下的禁军都能如你这般尽忠职守,孤倒是可以放心了!” 祁翀的语气中毫不掩饰讥讽之意,方吉甫顿时臊了个大红脸:“卑职治军无方,请殿下恕罪!” “你是禁军将军,要恕罪找你家谢大将军去,甭跟孤这儿讨人情!不过,”祁翀一指地上跪着的四名禁军道,“今日这几个既叫孤赶上了,孤便不能不罚,方将军莫怪孤越俎代庖!韩炎,将这几人拖到大门外面,每人打二十军棍!” “是,殿下!”韩炎一挥手,护卫们立即上来要将四人拖走。 “殿下饶了小人们吧!” “小人再也不敢了!” “方将军救命呀!” 四人连连叩头求饶,见祁翀无动于衷又转向方吉甫。 方吉甫虽然也知道他们犯了军规,祁翀如此处置并不为过,但毕竟是自己手底下的兄弟,总不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无奈之下他只好硬着头皮道:“殿下,这几人固然该打,能否容卑职将人带回去自行处置?” “这几人就不麻烦方将军了,不是还有十六个人根本来都没来吗?那些人孤也懒得再管,就请方将军自行处置吧!” 韩炎不由分说将四人拉到了外面,就当着来往行人的面狠狠地重打了一顿,惨叫声隔着三四重院子都能听得见。来往行人不明所以,纷纷驻足观看,指指点点。方吉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不能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心中对祁翀的不留情面难免颇有微词。 不多时,韩炎回来复命,说是打完了。 祁翀“嗯”了一声,又对方吉甫冷冷道:“右武卫有护卫京城各大官衙之责,若是下次再在任何一处衙门发现右武卫士兵怠于值守,孤向你保证,你这个禁军将军也就做到头了!” 方吉甫心下大骇,只能唯唯诺诺,不敢多发一言。 “行了,都忙你们的去吧!孤还要跟丰璋王兄再聊会儿呢!” 蔡惟思、朱文宗、方吉甫三人连忙告退,带着各自的手下人回去不提。 蔡惟思回去之后严查国宾馆窝案,将国宾馆上上下下全部革除,又勒令退赔所贪墨的银钱,为首的馆令、馆丞则被下大理寺狱治罪,唯有主动坦白且检举有功的胡亮被留了下来仍担任原职。之后蔡惟思又令朱文宗亲自招募人手,重新将国宾馆的缺额补齐,国宾馆顿时热闹起来,扶余丰璋暗自恼怒而无可奈何。 方吉甫回去后则将手下负责国宾馆值守的都头打了一顿军棍,又将当日缺勤的十六人全部革除。知道他受了祁翀的当众羞辱后,谢宣倒是将他叫过去好生安慰了一番,将方吉甫感动地涕泪横流。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方吉甫每日闲暇时便亲自去各衙门口转悠,但凡有玩忽职守被他发现的,一律军棍伺候,右武卫军纪果然严明了许多。此皆为后话。 却说当日送走三人后,祁翀又跟扶余丰璋东拉西扯了好一番,直到傍晚才打道回府。 祁翀一走,扶余丰璋立即铁青着脸对身边的青衣人道:“全先生,这个祁翀有问题!他今日绝对是故意借题发挥的,我们今后要更加小心了!” “是啊,”那个被称作全先生的青衣人道,“殿下,我现在很后悔,当初也许就不该惹这位小爷!我们之前低估他了!” “看来,我们得改变策略了!” 而那边厢,出了国宾馆上了马车,祁翀也立刻收起了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对韩炎吩咐道:“立即派人盯着扶余丰璋以及他手下每一个人,这个人,有问题!” 三月二十六,祁翀难得的又出现在了京兆府衙门。 自打上次正式接任那天来了一趟之外,今日是他第二次踏足衙门。他今日也是不得不来,各县县令请求拜见上官的帖子已经攒了一大摞了,他连看都没看,倒不是他不懂这里面的规矩,而是时机未到。 直到昨晚,连述和肖旺来禀报了一些消息,时机成熟了,他这才二次踏足京兆府。 “张司使,封赞还没抓到吗?”上得堂来祁翀面沉似水,先拿封赞之事借题发挥。 “回殿下,那封赞想必已逃出京城了,卑职已命人画影图形下发给各县,请求各县协助缉拿!”张峭头皮一紧,连忙解释道。 祁翀对于这个回答却很不买账,面色更加阴沉了:“逃出京城你们就不管了是吗?那京郊六县难道就不是京兆府的属地了吗?谁还拦着你们去六县搜捕了吗?” “这......”张峭一时答不上话,低头不语。 “那封赞的亲友关系呢?” “回殿下,凡是沾亲带故的都问过了,没人见过他!”张峭连忙答道。 “光问有什么用?派人盯着了没有?那些跟他交从过密之人审过没有?审出结果没有?总不至于审个犯人还得孤亲自出马吧?郑判官!拿审讯记录来看!” “呃......殿下,这等小人物自有小吏去审讯,有结果了自会禀报殿下。”郑澹语气虽恭敬,但实际并未理会祁翀的要求。 “那申东观呢?申东观的画像两日前便交给你们了,为何今日孤还没有看到贴出来捉拿榜文?” 郑澹依然是一副敷衍的态度道:“殿下,这事儿恐怕得缓两天了。画师病了,总不能让卑职们亲自去画吧?” 却不知他这态度正中祁翀下怀,祁翀点头道:“的确,些许小事不该劳动诸位上官,这样吧,以后这抓贼审案之权直接下放给小吏吧。自即日起,军巡使下设左右两名军巡副使,军巡司所辖土兵既然不得力,便全部开革重新招募,新招募上来的土兵由两名副使统辖。元明、孙铨!” 元明、孙铨早在堂下等候,听到召唤立即上堂。 “以后你二人分别担任军巡司左右副使,分别负责东西城的治安、捕盗及审讯。你二人可从府中挑选小吏若干以为辅佐,有事直接禀报给孤或者柳世子。” “卑职遵命!” 此令一出,堂上郑澹、张峭等人顿时傻了眼,祁翀这样做便等于是将判官、推官及军巡使手中的权力抽空,甚至连人都要换一遍,众人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郑澹忙道:“殿下,土兵全部开革,重新招募人手需要时间,那这中间的空当谁来维持治安呢?” “这好办,孤从王府里抽调二百护卫、二百仪卫暂且充当土兵使用,就这么定了。” 祁翀的语气不容置疑,众人正面面相觑之际,差役来报,永嘉县令奉命前来拜见上官。 说了声“有请”,祁翀挥了挥手让郑澹等人先行退下,不多时,一名年轻的青袍官员步入大堂。 “卑职永嘉县令章乃琳参见殿下!” 祁翀离座亲自扶起了章乃琳,笑道:“万霖兄,多日不见,这京县县令做的可还舒坦?” 章乃琳一脸的苦笑:“那殿下这京兆府尹做的可还舒坦?” 二人相视大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殿下上任已有数日,却一直未曾召见下属各县令,今日单独召见卑职,想必是有事吧?” “贵县辖下有个叫何乞老的,万霖兄可有耳闻?” 章乃琳眼前一亮,喜道:“殿下要收拾何乞老?” 祁翀歪着头微笑着看着章乃琳:“看万霖兄这架势,似乎颇为期盼啊!” “这个何乞老名义上是杆子头儿,实际上背地里却做着贩卖人口的勾当。卑职上任后整理过往未结案件的卷宗,就从中发现了此人干犯律条的线索,也曾发出牌票要捉拿此人到案。可惜的是手底下的人早就被他收买了,暗中给他通风报信,不是抓不到人就是证据凭空消失,唉!”章乃琳长叹一口气恨恨道。 “你说得对,所以这次抓捕我不用衙门里一兵一卒,我请外援帮忙。”祁翀附在章乃琳耳畔将抓捕计划向章乃琳和盘托出,“抓捕之事你无需担心,但是抓捕之后的关押、审讯需要你帮忙,其他人我信不过。” 章乃琳点了点头,但还是提出了一个疑虑:“要抓这么多人,恐怕京兆府大狱是不够用的,要快速审结,仅凭殿下、世子和卑职这几个人也是不够用的,这一点殿下可有其他良策?” 祁翀想了想道:“你所虑甚是,我去请大理寺邱寺卿帮忙,借用大理寺狱和大理寺推官,相信可以解燃眉之急。” “如此甚好,殿下思虑周全,卑职钦佩!” “你少拍马屁!抓紧时间把你知道的线索跟我二弟碰一碰,抓到人以后就靠你们了!” “卑职遵命!” 送走了章乃琳,祁翀立即派人传令给各县令——明日上午拜谒上官! 第313章 韦夫人出丑露乖 安南侯为子请托 此事做完以后,天已近晌午,祁翀应邀来到安南侯府。今日是安南侯简泽宴请祁翀的日子,安南侯府在城西,与几位国公的府邸相距不远。 简泽父子自然是亲自到府门前迎接,但令人奇怪的是站在简泽身侧的却还有一位中年女子。 “姑父、大表哥!”祁翀笑着打了招呼,又看了看那女子,“不知这位是?” “殿下,这位是我那故去的弟弟简洋的遗孀韦氏,因我家中没有女主人,便由我的弟妹代为掌管府中事务。”简泽忙解释道。 “妾身见过殿下!”韦氏忙笑眼盈盈地施了一礼。 “简夫人不必多礼!”祁翀客气地虚扶了一把。 这一声“简夫人”却让简家众人脸上都微微变了颜色。 简泽以手扶眉,略有些尴尬地别过了头去;简嵩目光中浮现出一丝愠怒和鄙夷,但转瞬即逝;那韦氏却似乎很是受用,高兴地拉过了祁翀的袖子,喜气洋洋地就要将祁翀往里让。 祁翀假作不经意地挣脱了她的手,又指了指后面的一位少女问道:“这位是表妹吗?” “正是小女简岚,”简泽忙道,又指着最后面一个幼童道,“那是幼子简岌。” “哦!府上不是还有位叫简崮的表哥吗?上次在杜家的庄子里有过一面之缘,今日怎么没见?”祁翀明知故问道。 “那是小侄,是舍弟和韦氏的独子,近日出去公干了,不在府中。” “哦!他只说是安南侯府的公子,我还以为也是姑姑、姑父的儿子呢!” 简泽还未答话,韦氏插嘴道:“是啊,嫡亲的侄子,也比亲儿子差不多了!” 祁翀没再搭话,只是笑了笑。 简家这一顿饭吃得祁翀极为别扭,简泽话不多,简家家教似乎极严,在简泽面前,三个孩子都规规矩矩,不敢越雷池一步,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倒是那韦氏拿出女主人的姿态殷勤地招待着祁翀,但她越殷勤,简嵩的脸色就越难看。关键这韦氏并非什么有见识的女子,三句话后便露了怯,谈吐庸俗不堪。简泽几次给她使眼色,想让她闭嘴,她却仿佛故意跟简泽置气一般,简泽越是递眼色,她越是滔滔不绝。 终于在韦氏又一次说错话后,简嵩的嘴角又露出了一丝嘲讽的意味。 祁翀心念一动,对简嵩道:“维岳兄平时读什么书?” “不过四书、五经、前朝史书之类。” “可曾读过《夜航船》?” 简嵩一愣:“《夜航船》?从未听闻过此书,不知是哪方面的书籍?何人所着?” 你能听说过就怪了,此间根本无此书啊!祁翀心中暗思,笑道:“不过是一本杂记,着者姓名我也忘了,不过其中有个故事倒是印象颇深。” “什么故事?”简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是这样讲的:昔日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简嵩略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顿时哈哈大笑:“殿下好生诙谐!” 简泽脸色登时大变,就连简岚都有些不悦地瞅了瞅韦氏,只有韦氏还莫名其妙地傻笑着。 简泽生怕韦氏再说出什么让人笑话的言语出来,连忙转移了话题。 “殿下,臣有一事相求,不知殿下可否帮个小忙?” “姑父不必客气,有事但讲无妨。” 简泽指了指简岌道:“幼子简岌年已八岁,正该启蒙,我有意让他进岐国公府家塾读书,想麻烦殿下帮忙说句话。” 祁翀有些不解地问:“此事为何不直接跟岐国公说,他老人家为人和善,又是自家亲戚,难道还能拒绝不成?” “唉!”简泽叹了口气道,“殿下恐怕还不知道,柳家家塾收学生并不由岐国公说了算,而是要罗先生首肯才行。偏生罗先生收徒要求极严格,资质一般的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犬子资质普通,平平无奇,只怕罗先生看不上啊!” “哦,原来如此,”祁翀点了点头,“这样吧,我可以帮忙给罗先生带句话,至于罗先生给不给这个面子我就不能保证了。万一他老人家执意不肯,姑父也莫要怪我!” “这是说哪里话,只要殿下肯带句话,臣就感激不尽了!”简泽连连道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自从延佑元年恩科状元、榜眼均得过罗汝芳指点一事传出后,罗汝芳立时跻身海内名师之列,加之他本人又是状元出身,哪怕此后再也没有培养出什么状元、榜眼,也无人会质疑他的名声有水分。 因此,自从罗汝芳回到京城以后,京中士子无不以拜在他门下为希冀,怎奈他为了报柳家大恩,坚持不肯开馆授徒,只在岐国公府教家塾。除柳家子孙外的其他人要想入塾读书,除了要主人家点头,还得他自己愿意,毕竟家塾能容纳的人数有限,总要有个取舍。 京城多少权贵人家想要将自家子弟送去读书,但最终能入了罗汝芳法眼的也没几个。自家儿子几斤几两简泽还是清楚的,要是正常来讲,能拜在罗汝芳门下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如果祁翀能递句话,此事成功的概率便高了许多。因此,他对祁翀的这番道谢倒是真心实意的。 趁着这难得的机会,祁翀也赶紧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姑父,实不相瞒,小侄也有一事想请姑父帮忙。” “哦?殿下请吩咐。” “明日我要在城里来一次大搜捕,抓一伙臭名昭着的盗匪,因为人数众多且分布杂乱,京兆府人手不够用,所以我想借调一些厢军作为辅助,不知姑父能否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不知殿下想调哪部分厢军,调多少人啊?” “只需要调静山军三个营、壮武军六个营即可。” “人数倒是不少......行,没问题,回头我就让人将调令送到府上,保证不耽误明日调兵!” “多谢姑父!” “客气客气!” 解决了调兵的问题,祁翀心情愉悦,痛饮了几杯后便借口不胜酒力告辞而去。 刚上马车韩炎就递过来一张条子,是连述送过来的。早在收服了肖旺一伙人后,祁翀便吩咐他们派人盯着越王了,果然今日便送来了消息。 消息很简单,昨日越王去了显光寺,之后还有一个当官的也去了,但是负责盯梢的乞丐不认识此人,只知道此人最后进了右相府,但不确定是否为右相本人。不过,乞丐们也描述了此人的面貌特征,根据面貌特征可知,就是梁颢本人。 显光寺? 看来就是他们的秘密据点了。祁翀略一思索计上心来,低声吩咐了韩炎几句,韩炎领命而去。 回府的路上路过大理寺,祁翀顺便去找了一趟邱维屏,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邱维屏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立即喊来了罗颋,让他带几名推官、司直,再点齐一百差役配合秦王殿下行动。 回到府里却见简嵩已经等在那里了。 “殿下,这是两军的调令,请过目!” “辛苦维岳兄了,替我多谢姑父!”祁翀收起了调令笑道。 “殿下客气了。对了,我刚才去枢密院取调令的时候听见同僚说,侍御史程训辞官了,说是因为昨日之事惊惧不安,又恐沦为朝中笑柄,便干脆辞官了!” “辞官?”祁翀皱了皱眉,总觉得此事有些不对劲,却又一时没想明白哪里不对劲。 还没来得及多想,简嵩便告辞了,祁翀将他送至大门外。 “殿下留步!”简嵩向站在台阶上的祁翀做了个揖,转身就要离去。却不想一个挑着担儿的小贩恰好经过,简嵩这一转身差点便和小贩撞了个满怀,一瞬间他脚步微挪,腰背侧倾,以一个很奇怪的姿势堪堪避过了小贩。 这一幕恰被办完事回来的韩炎看了个满眼,二人错肩而过的时候,韩炎突然回头看了简嵩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殿下,都吩咐下去了,晚饭后大伙儿会过来一趟,确认明天的最终行动计划。” “嗯,你刚才看什么?”看着简嵩远去的背影,祁翀悄悄问道。 “奴婢感觉简大公子身上好像有功夫。”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安南侯府也是军功起家,子弟会些功夫不是很正常吗?”祁翀不以为意道。 “呃......他身上的功夫似乎不是军中流行的外家功夫,而是某些江湖门派擅长的内家功夫。” “哦?这也能看的出来?”祁翀有些好奇地问道。 “奴婢也说不准,只是有点怀疑而已,也说不定是奴婢看错了。” “哦!”祁翀满脑子都是明天的行动,也没心思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便没再继续追问。 第314章 众部下受领任务 各县令拜见上官 晚饭后,柳忱、柳恽、章乃琳、冯柯、邓子安等一干人等聚集在祁翀的住处,开了一次“联席会议”。 “二弟,明天务必稳住各县县令和府衙各级官吏,将他们全部留在府衙,一个都不能走!万霖兄,你配合世子做好这件事!” “是,殿下!” “老邓,你麾下六个营明日一早便分赴六县,务必在城门关闭前进入县城,自宵禁时刻开始行动,行动地点都写在了这里,抓到人后立即分开单独审讯,罗推官会给每一营配备一名大理司直,审讯交给他们即可。” “是,殿下!” “城里的行动由韩炎居中指挥、景先负责联络,静山军和军巡司一共分成六队,三弟、克远、勇夫、元真、子显、孙铨你们各带一队,肖旺,你的人负责做向导,抓到人后立刻交给罗推官和世子进行审讯。” “是,殿下!” “另外,慕娘子,救人的活儿就交给你了,解救出来的被拐妇孺全部送到庆王府暂时安置,我已经跟庆王打好招呼了,暂借他王府一用。” “是,殿下!” “那接下来你们自己去参详、讨论具体部署吧,”祁翀说着招手将连述唤到一边,“我说的那件事你打算如何去做?” “回殿下,肖旺说他手底下有个孩子,虽然只有十一岁,但为人颇为机灵,对他也很忠诚,打算派他去!” 祁翀点了点头:“小孩子不起眼,倒是个好主意,但是外头一定要接应好,防止这孩子出事。” “殿下放心,属下一定安排妥当。另外,往越王府里安排人的事属下已经在着手了,但是还需要一些时日,主要是怕太过刻意,被人察觉。” “嗯,你自己斟酌就好。简泽、梁颢、谢宣府上也都要安排人进去,或者直接重金收买也可。另外,有个叫程训的侍御史也派人盯着。” “是,属下一定尽快安排妥当!” 众人谋划了一番,将细节也都完善妥当这才纷纷离开。 第二天早上城门刚开,六个营的厢军便分别自东、西、南门而出直奔京兆府下辖京郊六县,与此同时,六县县令也分别自本县往京城而来,马车一路疾驰,因为他们要赶在巳时拜见上官,不敢迟到。 京兆府共辖八县,其中天祥、永嘉二县为京县,以天街为界,分辖外城东、西半城,其余阳丘、中垣、东丘、留津、咸城、纪陵六县则分布在京郊,环绕京城。 巳正时分,八位县令先后抵达京兆府,郑澹等人将各位县令迎接入内,奉茶陪同,并遣人立即去请祁翀。 然而差役去了许久才回来,说是今日大长公主殿下有些不适,秦王殿下和柳世子在侍疾问安,要晚些时候才能过来。 既是如此,众人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只能继续喝茶闲聊。 “郑判官,听说昨儿个秦王殿下将军巡司全体土兵集体开革了?”天祥县令达奚友斜觑着郑澹问道。 “唉!可不是吗?说是让他府里的护卫替代土兵,也不想想他的护卫都是外地来的,那赶得上本地土兵熟悉情况?这要是以后抓个贼什么的,他那些护卫能不在城里迷路就算能耐!瞎折腾!这不,今天一大早他任命的两位军巡副使就带着人来交接了,张巡使正陪着呢!”郑澹毫不掩饰他对顶头上司的轻视,在座诸位有人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也有人微微皱眉,似乎对郑澹的态度不以为然。 “莫名其妙被架空了,张巡使也能忍?”达奚友似乎成心挑拨。 “不忍又能怎样?他那人老实,又没什么家世,自然只能任人揉捏。” “所以还是羡慕你老兄啊,生在好人家,什么都不用担心。任你惊涛骇浪,我自岿然不动。” 达奚友的话让郑澹很是受用,他嘿嘿笑道:“承祖宗荫蔽,我淄阳郑家代有才人出,世代公卿,簪缨满门,在下不才,跟着家族沾些光罢了!” 座中立即有人接口,继续逢迎着郑澹,将淄阳郑家历代高官数了个遍,倒像是他才是郑家子孙一般。 章乃琳心中一顿鄙夷,可又不便发作,只好闷头喝茶,不理他们。 可他不想理这些人,这些人却偏要来惹他。 达奚友对这位年轻的同僚颇有些嫉妒,毕竟,同样出身不显,自己是熬了二十年才熬到了赤县县令的位子上,这位年纪轻轻就能平步青云,还不是背后有靠山,清高个什么呀?! “章县令此前在望州任职,想必跟秦王殿下很熟吧?” 达奚友此言一出,郑澹等立即闭口,都警惕地望着章乃琳。 “熟啊!熟得很!”章乃琳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便故意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怀表道:“这块怀表就是殿下所赐。诶,你们不知道吧,这怀表是有编号的,下官这块编号是‘二号’,你们猜‘一号’表在谁手里呀?” “不知道,请赐教!”众人纷纷摇头,毕竟这怀表还是新鲜玩意儿,他们都还没买到,怎会知道? “那当然是在宁远侯手里呀!殿下当时还是记名在宁远侯膝下的义子呢,这第一块表自然是要孝敬父亲大人的!”章乃琳一副怎么连这个都猜不到的鄙夷表情。 第一块表给了义父,第二块便给了你,那你们之间的关系......众人顿时尴尬起来,尤其是郑澹,刚才还说了那些话,这要是传到秦王殿下耳朵里,有什么家世怕是都要完蛋啊! 达奚友脸色也是大变,他料到了章乃琳和秦王是旧识,故意点明就是想给他拉点仇恨,可万没想到二人的亲密程度远超出他所料,这一下子就不是仇恨,而是恐惧了! 堂上的风向立即就变了,主角顿时变成了章乃琳,众人左一个“年轻有为”,右一个“前途无量”,将章乃琳捧上了天。章乃琳也是戏精附体,与众人热热络络地攀谈起来,好一副同僚和睦的戏码! 众人各怀心思,一时之间倒也忘了今日来的目的了。直到晌午时分,肚子闹起了意见,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半天时间已经过去了。 正在众人犹豫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的时候,一个小厮带着一众伙计进来了。 进来之后他先跟郑澹打了个招呼,又跟章乃琳见了礼。 “是小滕啊!殿下派你来的?”章乃琳对那小厮的态度很亲热,这一来更加坐实了他跟秦王的亲密关系——连秦王身边的小厮都那么熟,可见过从甚密呀! “回章县令,殿下有事,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不过他在‘第一楼’订了一桌上等的筵席,请诸公先填填肚子,午饭后殿下伺候完大长公主服药就会尽快赶过来与诸位会面。” 既然有酒宴,那还说什么呢?总不能拂了秦王殿下一番美意吧! 众人推杯换盏,吃得酣畅淋漓。 酒足饭饱之后重又回到堂上落座,有几位已经开始打盹了。 直到未时三刻,一声“秦王殿下驾到”的高唱将众人惊醒,众人忙整理冠带,恭迎上官。 祁翀带着柳忱一脸微笑地步入大堂:“让诸公久等了,失礼失礼!都坐、坐!” 待祁翀落座,众人郑重见礼后这才坐下。 “今日孤无甚大事,主要是跟诸公认识认识。除了万霖兄以外,其余人都报个名吧!” “下官天祥县令达奚友!” “下官阳丘县令申锡!” “下官中垣县令宋激!” “下官东丘县令杨遵!” “下官留津县令钟溥!” “下官咸城县令岳嗣业!” “下官纪陵县令张万寿!” 祁翀一一点头回礼,又对众人介绍了柳忱。 “孤甫一上任,对各县情况不大了解,麻烦各位介绍一二吧,就从永嘉县开始吧!” 章乃琳忙站起身来将辖下人口、土地、赋税、特产、工商、刑案等情况一一介绍,柳忱在旁详细记录着,时不时还提出些问题。 章乃琳是有备而来,自然将各项数据熟记于胸,他汇报地极为详细,数据准确,用时不短,算是给其余几位县令打了个样。 其余众人心中纷纷打鼓,此时,他们再也不敢认为章乃琳这位年轻的赤县县令是靠关系上位的了,光是这份认真、细致就不是大伙儿比得了的。 章乃琳直说了两刻钟才算是结束了,接下来是天祥县令达奚友。 他倒也不是没有准备,只是没有准备地那么详细,本来粗略地一说也不是不可,但跟章万霖的汇报一比,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果然,祁翀的眉头微微一蹙,与身侧的柳忱对视了一眼,这表情看在达奚友眼中,他脑门顿时就冒汗了。 祁翀没有说什么,柳忱却接连提了几个问题,达奚友胡说一通总算勉强应付了过去。 接下来几位县令的汇报大抵如此,等所有人都汇报完了,两个时辰已经过去了,此时天已擦黑。 众人本以为今日便到此为止了,谁知祁翀却开始了下一个话题。 “孤对这些杂务不甚精通,不过柳世子颇通此道,在许府丞到任之前,京兆府诸务孤尽皆委于柳世子。今日,他倒是有些事想跟诸位谈谈。你们好好谈,不着急,谈清楚了再走!孤还有事要去处理,先走一步了。” 众人皆是错愕,不知祁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先恭送他离去。 第315章 柳世子诘难众官 秦王爷关门留客 祁翀一走,府衙大门立刻紧闭,衙中所有大小官吏全部被封闭在府中,任何人都无法出去。 当然此时堂上除章乃琳外的其他七位县令和郑澹还不知道此事,他们所有人正一头雾水地望着柳忱,柳忱不慌不忙,让人抬上来一张方桌,桌上叠放着厚厚一摞账本。 “这是八县五年的账册,我近来详细查阅了一遍,从中发现了一些不解之处,烦请诸公解惑。” “不敢,世子请赐教!”达奚友等人忙道。 “先从中垣县说起吧。宋县令,中垣县去岁的正税比前两年少了近三成,不知这是何故?” “世子有所不知,去岁蝗灾过境,又有流民之祸,死了不少人,大量土地抛荒,是以税赋一时收不上来。”宋激捻须笑道。 柳忱却摇了摇头:“我去架阁库查过了,前年中垣县人口是两千两百多户,按照宋县令刚才对殿下所报的去岁户数是两千多户,也就是说人口虽有所减少,但也只减少了不到一成而已,几乎不影响农耕,何至于大量土地抛荒?而且一般来说,死于灾荒的大多是老弱妇孺,成丁相对死的较少,因此对丁税的影响微乎其微。既然农税、丁税都应该不受影响,为何正税减少如此之多?” 宋激眼珠一转,做出一副痛心疾首之状:“唉!世子有所不知啊,去岁天灾人祸之后,不少百姓食不果腹,只能将土地售卖于富户,转而做了佃农,而那些富户不少都是皇亲国戚、官吏勋贵,是免税的,这税自然就收不上来了。” 柳忱点点头:“嗯,我相信你所说的权贵借机兼并土地之事是存在的。” 此言一出,宋激心中顿时一喜:呵呵,到底是年轻,还以为你多能耐呢! 然而柳忱下面的话又来了个反转:“不过,这也正是我所疑惑之处。 据我所知,去岁流民之乱对京兆府影响不大,毕竟有禁军守卫,流民不敢来犯,其主要流动方向是榆东、榆西两路,而非京畿。蝗灾虽造成颗粒无收,但之后朝廷立即下令补种秋粮,又开仓放赈稳定京畿民心,因此,相对而言京畿的受灾后果是最轻的。 可即便在受灾最严重的京西、京东两路,也没有发生如此大规模的土地兼并,那么受灾后果较轻的畿县为何却发生了这样严重的兼并呢? 是宋县令你赈灾不力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还是有人恃强凌弱、强行吞并土地而中垣县衙不闻不问呢?” 宋激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万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少年郎说起话来竟如此直白且直击要害! 他恼羞成怒直接跳了起来:“柳世子,你这样指责本官有何证据?” 柳忱却笑了:“宋县令,你不要激动嘛,晚辈今日只是来请教的,又不是问责,什么证据不证据的?您要是答不上来,那我也不问了。快坐、快坐!” 宋激没想到柳忱突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放下了,这便显得他刚才这一通火发的极没道理,看上去更像是心虚。见众人都望着自己,他也只好悻悻地坐下了。 “阳丘、咸城二县也都有类似情况,申县令、岳县令作何解释啊?” 申锡、岳嗣业对视一眼,刚欲开口,却听柳忱又道:“如果也是跟宋县令一般的解释,那就不必重复了。” 二人只好又讪讪地闭了口,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好在柳忱也没在他们身上耽误太长时间,又将矛头转向了达奚友。 “达奚县令,接下来咱们说说天祥县的事情吧!” 达奚友笑道:“天祥县的正税可没减少,还略有增长呢!” “谁说我要谈的是正税?我问的是商税!”柳忱准确地从一堆账簿中翻出了天祥县商税的账册,“达奚县令,去年一年天祥县的商户可有大量倒闭呀?” “没有啊!此话从何谈起?”达奚友有些不解地问道。 “我翻阅了承平四年至八年——也就是天祥县前五年的商税账簿,通过承平四、五、六三年的账目,我算了几个数:首先,这三年间,商户数量没有太大波动,基本维持在两千户左右,这一点没错吧?” 达奚友点了点头,柳忱继续道:“这三年间每年住税总收入在十五万贯上下徘徊,按照每千钱取三十文的住税比例,反推每年商户总收入为五百万贯左右,这也没错吧?” 达奚友又点了点头。 “京城中所需食、用之物几乎都是从城外运来的,城中几乎没有什么是自产的,便是老百姓进城卖个菜都需要交过税,因此这五百万贯的商品就算有一大半是从外地运来的,那这过税按每千钱取二十文的比例,也至少得有六七万贯吧?京城外城四门中东门永定门、东南门武胜门归你天祥县管,那这笔钱也应该是你天祥县收吧?好,即便城门税吏对货物价值判断错误收少了,那打个对折也应该有个三四万贯吧,可实际上账册记载居然只有七千贯左右!过税和住税出入甚大,那么请问这笔过税去哪儿了?是你及手下的税吏监守自盗,还是你用人不明,致使朝廷税收白白流失?” 达奚友刚要辩解,柳忱却制止了他:“别急,我还没说完,等我说完了,你再一并解释。刚才说的还只是承平四、五、六三年间的账目,承平七年、八年的账目就更有问题了。” “有什么问题?并没有减少啊?”达奚友反问道。 “是没有减少,可也没有增加啊!承平七年秋,‘平原商号’京城分号和‘第一楼’同时开业,地点都在天祥县辖区,短短两三个月收入就达到了七十多万贯,商号如实上交了两万贯的住税,可你天祥县当年的住税收入依然是十五万贯多一点;去年,‘平原商号’和‘第一楼’在京收入总额达到了三百万贯,上交住税九万贯,而天祥县去年的住税收入依然是亘古不变的十五万贯!你如何解释? 你可别说是因为有其他商户倒闭了啊!咱们开头就说了,商户总数并没有太大变化。” 达奚友脸色顿时煞白,他丝毫没有怀疑柳忱所说的“平原商号”纳税数额的准确性,毕竟是人家自家的生意,没人比他们自家人更清楚了。可如何解释真是让他犯了难,他低头不语,苦思良策。 柳忱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继续道:“达奚县令,你如果解释不出来,我倒有个猜测不知准确与否?你们天祥县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人为控制着上报的商税金额,无论收多少一律报十五万贯,那就意味着你们历年所报之账全部都是假的,不光在你任内,包括你前任,甚至可能还包括前前任!这件事你知道吗?” 知道还是不知道,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 说知道?那好,钱在哪儿?交出来,完了还得治你个贪墨之罪! 说不知道,手下人偷着干的?也行,至少参你个玩忽职守! 怎么说都不对呀!他跟宋激一样无言以对了。 郑澹见达奚友受窘,连忙试图解围:“柳世子,今日天色已晚,咱们能否先放下这个问题以后再说?先让各位县令离开吧,再不出城,这城门可就要关闭了!” “离开?你去看看还离得开吗?”柳忱笑着示意郑澹往外看。 果然吴琢、程岩、张峭等人都在堂外探头向里张望,几位参军也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你们怎么还没下值?”郑澹疑惑地问道。 “走不了了,郑判官,秦王殿下走的时候将仪门从外面锁了,所有的角门也都锁了,还有土兵在外把守,所有人都被封在了二进院以内,谁也出不去了!”程岩忙道。 众人大惊,忙快步走到仪门前推了推,果然纹丝不动。 “喂!谁在外面?来个说话的!”郑澹大喊道。 连喊了几声后,果然来了一个人,正是中午来送饭的小滕。 “郑判官,您别急,晚饭一会儿就到,等会儿我让人从墙头上把食盒顺进去,麻烦您自己拿进去!” “谁问你饭食的事了!我问你为何要锁门?!” “那自然是殿下的吩咐了!” “殿下为何要将我等关在这里?” “小人不知!”小滕回答的很干脆。 接下来无论郑澹问什么,小滕都是一问三不知,郑澹气得直跳脚却无可奈何。 众人无奈只好回到堂上,见柳忱依旧坐在那里稳如泰山,显然他是早就知道封门之事了。 “柳世子,您跟殿下这到底唱的哪一出啊?” 柳忱依然是温和地笑着,仿佛刚才那连番诘问不是出自他口。 “没什么,只是殿下想要盛情款待诸公,又怕诸公推辞,所以不得已用这种方式留人罢了!放心,府衙里空房间多的是,足以安排诸公下榻!” 这种鬼话自然没人信,可也没人敢公然说不信,众人一时没了主意。达奚友、宋激、申锡、岳嗣业这四位是被点了名的,心中各自惴惴,另外四位没被点名的,除了章乃琳外也都忐忑难安,谁也不知道今晚的火会不会烧到自己头上。 第316章 柳忱连审诸县令 厢军合围各窝点 果然,柳忱的“谈兴”并没有因为适才被打断而缩回去,他继续着刚才的话题:“章县令,你刚刚上任不到一个月,永嘉县之前的政务与你无关,按说我不该为难你,但是,我还是想问你一句,永嘉县的商税收入与天祥县如出一辙,基本每年都固定在十六七万贯左右,并且过税与住税严重不符,你可知此事呀?” 章乃琳忙道:“下官的确不知情,请世子宽限些时日,容下官回去详查之后再做答复。” “好,容你时间回去详查。诶,对了,前任永嘉县令是谁呀?” 柳忱话音刚落,众人齐刷刷看向了郑澹,郑澹顿时怔立当场——这火怎么还烧到自己头上了呢? “郑判官,该不会就是你吧?”柳忱也注意到了众人的目光,惊讶地问道。 “的确是卑职不假......不过卑职只做了不到一年而已,详情卑职也不清楚啊!哦,对了,杨康侯杨相公,卑职的前任是他,他还署理过京兆府尹,他一定知道!”郑澹连忙甩锅。 “杨相公如今在京东路担任漕司,你让我上哪里去问他?”柳忱摇头叹气道,“唉,这一笔笔糊涂账,真是叫人头疼!” 头疼你就别看呗!你一个侯府世子、皇亲国戚,又是大好的青春岁月,有那闲工夫去风花雪月、花天酒地不好吗?实在要上进去做做科举文章也行啊?干嘛非得来掺和这等俗务呢? 达奚友在心里默默吐槽着,可又连头都不敢抬,生怕再和柳忱的目光对接,又被他揪住问话。 好在柳忱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下一个人身上。 “纪陵县张县令!” “下官在!”张万寿一个激灵哆嗦着站了起来,没等柳忱开口他先叫嚷起来,“世子爷,我们纪陵县是下县,农田不多,商户也不多,正税、商税都少,但我们可都足额交了呀!不信您去查!” “我知道呀,”柳忱淡定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可这次我问的是渡税!纪陵县虽小,却管着京北最大的渡口渝津渡,而且渝津渡是行走浊水的商船进京、出京必经的渡口。我派人去盯过了,那里每日进出的商船总料数不低于两万料,而渡税则是一料一文,也就是说每日的渡税收入都不应该低于两万钱,每年就至少是七千贯,可实际上历年来纪陵县所报的渡税只有区区千贯左右,张县令,这是为何呀?” “世子,您是真不知道吗?那渝津渡名义上归纪陵县管,可纪陵县何曾真做过渝津渡的主呢?”张万寿顿时叫起屈来。 “此话怎讲?” “那是渝津!渝津!”张万寿强调了两遍,见柳忱依然没有特别的表示,急得一跺脚道,“渝津崔家!历任渝津驿驿丞都是由崔家子弟担任,收多少税、上交多少都是他们一手掌握,县衙根本无可奈何,就算知道税金数额有问题,谁敢管呢?没人敢管!” “哦,竟是因为这个!”柳忱的神色终于凝重起来。 崔家!渝津崔家!大渊第一世家! 当今崔家家主乃是三司使崔慎,号菊坡,除了职权仅次于宰相外,他本人也是当世大儒、古文大家。然而崔家最负盛名的还不是他,而是他的叔父后渠先生崔与之,此人乃是儒林领袖,“成舒静学”当代集大成者,着作等身,誉满天下。 尤其对于柳忱和祁翀来说,他还有另一重身份。 二十几年前,崔与之以经义大家的身份被世宗皇帝聘为太子师,官封太子太傅,从此他有了两个学生——当时的太子、后来的仁宗皇帝祁枫和当时的太子伴读、如今的宁远侯柳明诚! 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祁翀和柳忱的师祖! 在这样的身份加持之下,别说柳忱了,就连柳明诚都不敢查崔家,动动念头都算欺师灭祖! 就在柳忱尴尬为难之际,章乃琳突然喊叫起来:“唉呀,干说了一下午,肚子也饿了、口也渴了,不是说有饭食吗?怎么还没来送啊?” 经他这一说众人也都觉得有些饥渴,纷纷吵嚷起来:“别说饭食了,先弄杯茶吧,下人们都躲哪儿去了?!” 郑澹忙叫人去催促饮食,果然,很快就有几名差役拎着几个大食盒走进了偏厅。 “既如此,那就先用晚膳吧,吃完饭以后各位若是愿意咱们就继续聊,若是累了、乏了那就到后衙休息,有事明天再说!”柳忱也觉得有些累了,便就势让大家先休息,毕竟他自己也要养精蓄锐,今夜还有大活儿要干呢! 晚膳依然丰盛,柳忱频频向诸位县令敬酒,尤其是刚才被他点了名的几位县令,他都一一敬酒赔罪。这副谦抑的态度与刚才的咄咄逼人截然不同,让众人摸不着头脑。 章乃琳也以后辈的姿态向几位同僚致敬,气氛再次融洽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座中有两三位已经不胜酒力醉话连篇了,柳忱“无奈”地宣布今日就到这里,放大伙儿去休息了。 差役给众人一一安排了临时歇脚之所,但差役一走,除章乃琳外的七位县令就自发聚集在了郑澹的房中。 “郑判官,你说秦王殿下这是要干什么呀?”宋激首先叫道。 “赋税数额向来都是不能实报的,宁远侯也是在望州做了近十年的别驾,柳世子会连这个都不懂?”达奚友撇了撇嘴。 “是啊,历来如此之事,他挑出来能干吗?” 郑澹摆了摆手:“你们都别吵,我倒觉得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如达奚县令所说,柳世子是明知故问。而且从酒席宴上的态度来看,他也没打算将事情做绝、将人得罪光。他若真要借税款之时处置我等,大可直接弹劾,为何还要来这么一手‘先声夺人’啊?既如此,我想他此举恐怕也就是想从中沾些好处罢了!” “不会吧?堂堂亲王也看得上这点小钱?” “亲王怎么了?亲王就不能爱钱了?鲁王不也很爱钱吗?咱们这位小殿下那可是很喜欢做生意的,做生意图的是什么呀?不就是赚钱吗?”达奚友倒是很认同郑澹的意见。 “那郑判官的意思是,以后咱们截留的那一部分还得分一些给秦王殿下?”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东丘县令杨遵开口问道。 “是啊,郑判官,我们县税赋收入本来就少,比不了赤县,再分出去一部分,恐怕连日子都不好过了!”留津县令钟溥也面露难色。 “这个先不要急,等他划出道儿来再说吧,若是他狮子大开口,我们也有的是办法应付他!” “章乃琳那小子怎么办?他明显跟秦王、柳世子是一伙儿的!”达奚友依然对章乃琳耿耿于怀。 “你都说了是一伙儿的了,只要秦王殿下那里处理妥帖了,他还能翻什么浪花?” “行,那我们听郑判官的!” “行了,天色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柳忱成功地吸引到了赋税收入上面、怎么也想不到祁翀的真实意图时,柳忱和章乃琳已经悄悄地出了府衙仪门。 仪门外面的前院临时搭建了一处棚子作为指挥中心,此时棚子四周火把通明。 一声令下,静山军分作六队按原定计划直扑何乞老手下各处乞丐窝棚及流民据点而来。与此同时,分赴六县的壮武军也在各营指挥使得率领下包抄了各县的据点,抓人、救人,并直接就地审讯。 而当下发生的这一切,作为杆子头儿的何乞老还一无所知,在命运的大转折面前,他显得尤为后知后觉。 广源坊内一处三进的民宅里,何乞老正在做他平生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数钱! 他最近很是得意,底下帮众越来越多,孝敬钱每天能收一大箱子。 昨天又跟肖旺的人打了一架,打的那叫酣畅淋漓,肖旺的人节节败退,直接让出了一个坊!如今京城七十二坊他已经占了四十多个,占有绝对优势,彻底吞并肖旺那伙人不过是时间问题。 手底下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娇妻美妾、豪宅田产他什么都有,人生如此,夫复何求,真是给个皇帝都不换啊! 最可笑的是那个叫连述的家伙,居然想招纳他们为那个什么秦王做事!开什么玩笑,做鹰犬听吆喝哪有做乞丐逍遥自在?让乞丐做工?那更是滑天下之大稽!这自古以来乞丐要饭没有要早饭的,为什么呀?他但凡早上起得来都不至于去要了饭!他起都起不来,你让他去做工?荒唐! 何乞老心里嘲讽着那些不懂得乞丐生活妙处的人,手上可不曾停下。数好了一串钱,他接过身边钱老大递过来的绳子系好之后又扔给了站在另一侧的钱老二。 钱家兄弟是他的左膀右臂,帮中也只有他俩能随时进出他家。原因无他,这俩人是他从小养大的干儿子,信任无比。这兄弟俩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和重用,什么脏活儿、黑活儿都是他俩去做的。 第317章 何乞老束手就擒 谢将军殿前告状 “老爹,你说咱们拒绝了那个秦王,他不会报复咱们吧?”钱老大边捋绳子边问道。 “报复?怎么报复?他还能不让乞丐要饭不成?”何乞老“嘿嘿”笑道,“再说了,那些大人物又不会亲自跟咱们这样的‘下九流’打交道,真要对付咱们还不是得靠衙门里那些差役?那些人可没少拿咱们的好处,跟咱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们就是不为咱们,为了他们自己,也知道事儿该怎么办!” “老爹说得对,哥,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不也什么事都没有吗?”钱老二显然比他哥哥要乐观的多,“对了,老爹,阳丘县堂口这两天刚抓了六七个小的,有男有女,问什么时候送过来?” “凑齐十个再一起送吧,每次弄个三五个就送过来,都不够脚费的!还有啊,让他们以后走远点去抓,别老在京畿附近,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么简单的道理跟你们说多少遍才懂?” “行,那我让他们以后都注意些!明天善义坊——就是咱们昨天刚拿下的那块地方——有个铺子开张,让弟兄们去‘热闹热闹’?”钱老二“嘿嘿”坏笑着。 “嗯!好好‘热闹热闹’!给他们立立规矩!” “得嘞!” “老爹,那善义坊可肥的很,底下好几个得力的兄弟都盯上了,等着您发话呢!”钱老大问道。 “这点小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诶!那就分给......”钱老大话音未落,忽听得院中传来一阵狗叫声,紧接着一声巨响,大门被撞击开来,数十人手持刀枪闯入院中。 钱老二一个箭步跳出院中,大喝道:“肖旺,你他妈找......” “死”字未出口他就生生咽了回去,因为在肖旺身后的那帮人身上穿的分明是官军的军服! 他顿时傻了眼,没来得及做任何反抗就被两双大手按住了肩头。 官兵冲进屋中,钱老大还想负隅顽抗,可没过三两招就被冯柯一脚踢翻,也被捆缚起来。 与此同时,一名都头在后窗揪下了企图跳窗户逃跑的何乞老,家中其他女眷、仆役、打手也都一并被控制起来。 因为何乞老和钱氏兄弟都是关键人物,冯柯亲自押送他们回了京兆府大牢。 京兆府大牢此时已被柳忱、章乃琳全面接管,原有的狱丞、狱卒也被隔离起来,由柳忱带来的护卫替代了狱卒。 冯柯首战告捷,但城里的抓捕并未结束,将人犯交接之后他又带队奔赴其他据点。 整整忙活了一夜,所有行动终于全部结束。在肖旺派出的向导的指引下,计划中的所有乞丐、流民据点全部被击破,共擒获乞丐、盲流及人贩子、打手等将近两千人,解救出被拐卖的妇女、儿童数十人。 柳忱、章乃琳、罗颋等人立即开始按照祁翀事先制定的策略开始审讯。 他们先从已经掌握较多线索的个案开始入手,整体采取由下而上的顺序,即先审理级别较低的底层人员,因为这类人员恶行相对较少、相对容易突破。在团伙多人共同受审的情况下,充分利用“囚徒困境”的理论,再加上一点刑讯,果然很快就打开了突破口。 庆王府这边,慕青也没闲着,除了安抚被解救的妇孺以外,还要核实她们的身份,请她们描述拐卖她们的歹徒的面貌特征,并由画师绘影图形,以便跟已经抓获的犯人相对比。 很快天光大亮,此时审讯工作还在继续,而京兆府衙门里关着的诸位官员开始意识到不对劲儿了。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岳嗣业,原因也很简单,他跟章乃琳住在一个院里,而他清早起床之后发现章乃琳不见了。他连忙去问其他人,却没人知道章乃琳去了哪里,而此时他们又发现柳忱也不见了。 “不对!情况有异!”达奚友大惊,连忙去到仪门处查看。门还是锁着的,那个送饭的小厮准时出现在了门缝里。 “诸位相公,早饭来啦!” 眼瞅着外面的护卫又开始搭梯子送饭,达奚友怒道:“这都天亮了为何还不开门?我等虽官卑职小,但好歹也是堂堂朝廷命官,你一个小厮凭什么将我等关在此处?!” “滕小哥,殿下在哪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请殿下过来对我等释明吧!”郑澹相对冷静一些,他知道问题的症结在祁翀身上,否则其他人绝不敢如此作为。 “郑判官,您怎么糊涂了,今日是大朝会的日子,殿下此时在宫里呢,您叫小人到哪里去找?诸位相公还是先用早饭吧,省得一会儿再饿得没了力气!”小腾笑嘻嘻地回道。 “那......那柳世子呢?章县令又去哪儿了?请他二人来一趟总可以了吧?!” “他们在哪儿小人怎会知道,小人又不是他们的长随!”小滕怼的有理有据,郑澹鼻子都快气歪了。可任凭他如何说,小滕都不为所动,后来干脆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连面都不见。至于那些守门的土兵,他们本来就是秦王的护卫,此刻不过换上了一身军巡司的军服而已,又怎会听从旁人的指挥? 小滕倒没有说谎,祁翀真的去上朝了,此刻他正在待漏院跟邱维屏小声嘀咕。 “审不过来,根本审不过来,乞丐帮一千二三百,还有几百的流民,一共近两千人呢!关键是牵扯出来的官吏、差役越来越多,照这个架势再有两三天都审不出个头绪来。” “那臣再加派些人手,索性便将大理寺的人手全派出去好了!” “那当然好,书吏也要多派些,记录的人手也不够,还有许多受害人也都要录笔录......” 很快内侍便来带领众臣进殿,二人也只能停止私语。 今日朝会所议不是大事,但也是大事,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字——钱! 兵部要钱发饷,工部要钱治水,礼部要钱修皇陵,户部手一摊:钱就那么点儿,你们自个儿看着办! 最后议来议去,还是决定先修皇陵,毕竟军民百姓都大不过皇帝陛下,而且修皇陵不仅是礼部的差事,也是工部的差事,因此工部也不反对,便就这么定下来了。 此事议完后,承平帝本欲退朝,忽然谢宣出班启奏:“陛下,昨夜静山军不知为何突然调动,在城中频繁活动,禁军事先未曾接到通报,险些酿成冲突。盘问之下,说是奉了京兆府之命抓人,臣不知此事真假,不敢不奏报于御前。” “京兆府?秦王!”承平帝目光转向祁翀,却见他正在打盹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秦王昨夜这是忙活地不轻啊!” 祁翀听承平帝语气不善,立刻清醒过来,忙上前禀道:“回陛下,臣昨夜确实一夜未眠,今日上朝精神有些不济,请陛下恕罪!” 邱维屏也出班替祁翀解围道:“陛下,昨夜确系京兆府和大理寺联手抓人,因为衙门差役人手不够,这才请求枢密院调了厢军协助。” 简泽也连忙证实此事属实,承平帝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抓的什么人啊还需要如此大动干戈?再说了夜里行动为何事先不通报禁军?若是真跟值宿的禁军起了冲突如何是好?” “回陛下,抓的是一伙儿作恶多端的人贩子,因为人数众多,牵涉颇广,所以不得不如此。事先未通报禁军也是有缘故的,因为有消息表明这伙儿人贩子后面有官府中人撑腰,可目前还不知道幕后之人到底是谁,为防走漏风声故而不敢声张。”祁翀认真解释道。 “嗯,秦王初任府尹便能如此用心任事,朕心甚慰!”承平帝夸了祁翀一句,语气又一转道,“不过以后再出现这样的事还是通报禁军一声为宜。” “臣遵旨!” “没什么事就退朝吧!”承平帝宣布退朝后便起身回后宫去了。祁翀惦记着大牢那边的审讯情况,也急匆匆出了宫。 回到京兆府大牢,韩炎递上了刚刚收到的消息。六县的抓捕都很顺利,审讯也没费什么事,甚至连衙门里跟他们勾结之人都供出来了。壮武军根据供出来的名单,又抓捕了许多底层官吏,如今也正在审讯中。 “元明、孙铨已经查封了何乞老的家,正在清点他的家产。另外,在阳丘县和中垣县都解救出几名孩童,也遣人送往京城了,此时应该正在路上。殿下,供出的名单中有一位县令,您看......” “不急,只怕还不止这一位,继续审着。” “是。呃......还有件事,是慕娘子那边传回来的消息,被解救的小乞丐中确实发现了‘采生折割’的现象,有些孩子伤势颇重,奴婢已经让邓畅、周复他们过去诊治了,不过对于已经残疾的孩子来说,诊治恐怕意义不大,很难挽回了。” 祁翀心情沉重,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以前在网上看到过的“采生折割”的悲惨景象,但那些图片还是像过电影一般在他脑海中不断放映。 许久之后他长叹一声道:“尽人事听天命吧,大不了以后我养着这些孩子呗!” 牢房里不断传出受刑的惨叫声。 祁翀虽然不喜欢刑讯,但此时对于这些丧尽天良、怙恶不悛的恶人,他降低了自己的道德要求,默许了刑讯这种手段。 这种手段虽不人道但确实有效,事实上,没有几个人能熬得住二十大板,如果能,那就再加一顿夹棍或者烙铁。 于是,在一片哭天抢地声中,一条条罪状被供了出来,且绝大多数都能互相印证,可见不虚。 经过六七个时辰的连番审讯,至少二三十条罪状被核实,一长串名单也被整理了出来。 “差不多了,克远、三弟,照名单抓人去吧!老韩,咱们该回府衙看看诸位县令和府衙属官了,也是时候会会何乞老了!将人带到京兆府大堂,孤要亲审!”祁翀冷笑一声将名单揣进了袖中。 第318章 百姓取笑窘县令 祁翀公审何乞老 京兆府衙门此刻好不热闹,关键是还有许多围着看热闹的! “诶,那不是天祥县的达奚县令吗?这怎么骑墙头上了?” “不知道啊!该不会是跟府衙里的小丫鬟干好事被抓着了吧?” “瞎说什么呢!大白天在府衙里干好事,怎么可能?我觉着是去偷东西了吧?” “你更瞎说!大白天不能干好事就能偷东西?再说了衙门里能有什么好偷的,那值钱的东西都在府库里,他要偷也应该去偷府库啊!” “你懂什么呀?人家堂堂县令能差那点儿钱?偷的肯定不是钱啊!要我说,偷的肯定是大印!话本里不都是这么说的吗?要想报复哪个当官的,就偷他大印!” “诶,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道理哈!” ...... 耳听得百姓已经将自己定位成了盗取大印的偷儿,达奚友骑在墙头上欲哭无泪。 被锁在府衙里一天一夜之后,他心里的不安感觉越来越重,虽然不知其中缘由,但总归是做贼心虚,总觉得秦王殿下这番举动与自己有关,因此按捺不住便想偷溜出去。 巧的是还真被他找到了一架梯子。本以为顺着梯子就能翻墙出去,却不料想墙外竟也有土兵把守。 更令人郁闷的是,那几个土兵看到达奚友竟大喜,高喊着“鸡腿有了、鸡腿有了”,然后倒转枪身,用枪尾将他架在了墙头上,让他进退维谷。 就在达奚友尴尬无比的时候,祁翀回来了,身后土兵还押着一个罩着黑色头套的犯人。 看着眼前这一幕,祁翀皱了皱眉吩咐道:“京兆府衙的墙还是不够高啊!回头让人把墙头再加高三尺!给这几个兄弟加鸡腿儿!” “是,殿下!” “行了,放达奚县令下来吧!达奚县令,你先下来,有什么事咱们进去说,别让百姓看笑话!”祁翀吩咐了一声,让土兵撤去了长枪,府门大开,正在院中交头接耳、焦躁不安的众官员终于见到了正主儿! “殿下,您可回来了!”推官程岩首先看到了祁翀。 “殿下,卑职等到底犯了何过失竟遭如此对待!”郑澹愤愤不平质问道。 祁翀伸手虚按,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笑嘻嘻地看着从墙角处臊眉耷眼挪回来的达奚友。 见人都差不多到齐了,祁翀瞬间严肃起来:“郑判官,传令各县县令、府衙判官、推官、各曹参军、军巡使一律到堂听审,升堂!” 原来是听审啊!有人悄悄松了口气,但也有人隐隐感觉没那么简单,还有人在心中暗自猜测要审的是什么人。 此时土兵们已经按照吩咐将衙门要堂审的消息传了出去,祁翀事先吩咐让土兵们找来的受害人家属也差不多都到了,仪门处挤满了听审的百姓。 两刻钟后,众人惴惴不安地坐于堂下,祁翀端坐书案之后,郑澹回道:“启禀殿下,京兆府属官及下辖各县县令除永嘉县令章乃琳外俱已到齐,请殿下示下!” “嗯,诸公一定都很纳闷儿孤为何要将诸公留在府衙一日一夜,那是因为今日有个大案需要诸公与孤一同审理。昨夜孤在京兆府全境抓了一次人,被抓的人数不少,为首的叫何乞老,在座的诸公想必有人对他不陌生吧?” 祁翀边说边仿佛不经意般目光从达奚友脸上扫过,达奚友脸色顿时惨白。 “说实话,柳世子和章县令以及大理寺的众位推官们昨夜连夜开审,到现在还没完全审完呢,毕竟人太多了,所犯之事也太多。不过还是审出了一些东西的,今日,孤就要在这里公开开审何乞老!带人犯!” 临时充当衙役的土兵立即将人押上堂来,按倒在地摘去头套,除去了口中、耳中遮挡之物,一个五十来岁有些发福的老者出现在众人面前,果然就是何乞老。 祁翀一拍惊堂木朗声道:“堂下所跪何人?” 何乞老张大嘴巴望着堂上身着蟒袍玉带、头戴紫金冠的少年贵人,一时竟没有答话。 他倒不是藐视公堂,而是从被捕到现在他一直被遮闭耳目、塞住嘴巴单独关押,像一个瞎子、聋子、哑巴一般直到现在。所以他到现在都是懵的,虽然也猜测是得罪了秦王招致的报复,却又不敢置信,不能完全确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此刻他望着堂上的祁翀和坐在两旁的诸位官员,竟不知身在何处、审他的人又是哪位! 韩炎似乎看出了他的迷茫,喝道:“京兆府尹、秦王殿下问话,人犯回话!再不答话,大刑伺候!” 这句话何乞老听懂了,他立即答到:“小人何乞老,京兆府永嘉县人氏。” “大名为何?” “小人是孤儿,只知姓何,没有名字,少时人称何乞儿,上岁数以后,便都称一声何乞老。” “何乞老,你所犯之事孤已知晓,今日让你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而是为了让你听听其他人怎么说的!小滕,读给他听!” “是,殿下!” 小滕打开韩炎带过来的一只箱子,从中取出一页供词开始读起。 “钱老大供曰: 承平二年三月,于永嘉县水塘村偷盗婴儿一名,售卖于某人,得钱若干; 又承平三年五月,于永嘉县戎德坊拐带幼童一人,折割后死亡; 又同年八月,再次拐带幼童一人,剜眼割舌后带到街上行乞,三年后死亡; ...... 又承平八年九月,于天祥县拐带幼童三名; 又本月,指使手下于阳丘县盗、拐儿童数名; 以上数十案皆受何乞老指使所为。 钱老二供曰: 承平三年夏,手下二人在拐卖妇女时不慎被永嘉县衙捕获,为救同伙,向县尉、捕头、都头等多人行贿;此后成为定例,每月向永嘉县衙上交孝敬钱二百贯,得其庇护至今; 又承平四年至五年间,先后在京兆府下辖六县贿赂吏员、差役,每月上交孝敬钱; ...... 又承平七年冬月,以年礼之名给阳丘县令申锡送钱五百贯,八年亦如是; 又承平七年腊月,以年礼之名给天祥县令达奚友送钱一千贯,八年送钱一千两百贯; 以上数十案皆受何乞老指使所为。” 话音未落,达奚友、申锡纷纷叫嚷起来:“冤枉、冤枉啊殿下!” “这都是一面之词,不可轻信啊殿下!” 祁翀示意二人先不要说话,又道:“二位稍安勿躁,先听完再说不迟!” 二人只好悻悻地坐下,却又如坐针毡,惊惧不已。 此时仪门处听审的人群也聒噪起来,百姓听了供状后群情激奋,尤其许多丢了孩子的父母此时恨不能冲上堂来将何乞老生吞活剥,土兵已经快拦不住了。韩炎出去好一番劝慰,才使得百姓们暂时安静下来继续听审。 小滕继续念道:“李小七供曰: 西城每有商家开业、富户过寿等日,必率群丐登门唱丧歌,赏钱非过万则不退;倘有报官者亦不惧,盖差役皆收孝敬钱矣。所得钱七成归何乞老,余者众丐分之...... 以上皆受何乞老指使所为。 张乞儿供曰: 尝使女丐有姿色者着孝衣孤身行于城外,遇见过往客商则做哭泣状,待人问话,则曰夫死无子,公婆虐待,娘家无人,无家可归。言语间顾盼撩拨,百般引诱,待客商把持不住欲行不轨,则有六七大汉跳出,以‘诱拐良家妇女’之名敲诈钱财。此法屡试不爽,每月皆能得手两三次,已持续数年。 又,尝听闻某已故高官之子家资颇丰,遂租赁大宅装点门面,使媒人上门说亲,称女方为宫中某贵人之侄女。该公子听闻可与皇家结亲,喜不自胜,又见其府第奢华富丽,遂不疑有他,以此骗取‘聘礼’无数,价值数十万贯。 ...... 以上皆受何乞老指使所为......” “好了,先念这些吧,”祁翀瞅了一眼盒子故意道,“这里头还有大半盒子呢,这得念到什么时候?” 又转头对何乞老道:“何乞老,且不说其他事是否属实,单就‘采生折割’一项就是死罪,而且你所犯多起,‘折割’过程中又致多人死亡,情节恶劣至极,依律当处剐刑,而且是一千二百刀的极刑!你手底下人口供俱在,根据口供也找到了你历年来掩埋尸体之所,现在尸骨已经起出来十几具了,剩下的还在继续挖掘;另外,审讯还在继续,审出来的事情会越来越多,你的罪证也会越来越扎实,因此,孤不需要你的口供便能将你定罪,叫你来无非是让你死个明白,省得下了地狱之后再说孤冤枉了你!好了,接下来还有半天时间,你愿意说孤就听一听,不愿意说那便不说也可,都随你! 哦,对了,你一定很奇怪为何此次抓捕你之前衙门里没有任何人提前通知你,告诉你一声,那是因为孤根本没有动用一个衙门差役,你所有的‘好朋友’事先全部被蒙在鼓里。当然他们跟你一样,也会为他们的助纣为虐付出代价!” 祁翀说完端起了茶碗靠在了椅背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慵懒神态,何乞老此时已是瘫软在地,浑身颤抖不已,冷汗不断渗出。 第319章 死道友不死贫道 救人命胜造浮屠 完了,全完了!从念出钱老大的口供的那一刻起何乞老就知道自己死定了,但死归死,怎么死还是有区别的。 一千二百刀,小刀子一下一下割肉剔骨,直至剔成一副羊蝎子,这种死法他没见过但听说过,光想想就不寒而栗! 人都是有求生欲的,尤其像何乞老这样统领过上千帮众的帮主,毕竟还是有些异于常人的素质的。危急时刻他的脑子没有停滞,反而转的越来越快。 耳畔传来一阵“格格格”的寒颤声,余光瞟到一个人——申锡,他此刻的哆嗦程度丝毫不亚于自己,何乞老心念一动顿时来了主意:对!“好朋友”!朋友不就是用来出卖的吗?此时不出卖更待何时? 他丝毫没有犹豫,忙道:“殿下,小人罪该万死,不敢狡辩,愿将一切从实招来,只求殿下赐小人个全尸!” “哼!你还敢有所求?也罢,孤便听听你能说出什么花儿来!你若真能说出孤感兴趣的东西,孤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你的请求。不过记住了,说点新鲜的,别人已经招认过的、证据确凿的就不必再浪费孤的时间了!” “是是,殿下,新鲜的......有、有、有,有新鲜的!”何乞老一阵激动,顿时来了精神,他一指坐在申锡旁边的宋激道,“不止达奚县令和申县令,宋县令也收过小人的钱,不过他很谨慎,从来不自己收,而是通过他小舅子之手,他小舅子就在县衙做押司......” “你住口!”宋激不愧于他的名字,情绪顿时激动起来,突然扑上前去狠狠掐住了何乞老的脖子。 可韩炎在侧,哪里会容他动粗,只轻轻一拍,宋激的两只胳膊便顿时卸了力气,被土兵摁在了地上。与此同时,达奚友、申锡也双双被摁倒在地。 “宋县令,漫说你杀不了他,就算你真杀了他,你以为就没有其他证据了?”祁翀冷冷看着宋激,从盛有供状的盒子中翻出了一页,“这是你小舅子及你手下属吏的供状,刚刚送过来的,上面所言与何乞老所言吻合。何乞老,你继续!” “咳咳......”何乞老咳了几声缓了缓心神,瞅了一眼宋激继续道,“你越要杀我我便越要说!殿下,这宋县令是收钱时间最长的,从五六年前他还是县尉时起便开始收了。此外,还有府衙的人,就是他——张法曹!他收的最多,每年要收两千贯!” 祁翀冷冷地看向司法参军张思和,他已面如死灰,默默地跪在了地上。 “你倒是识趣!亏的柳世子曾经还赞你一声‘嫉恶如仇’呢!藏得够深的呀!孤查过你的履历,本是庶族出身,从九品县尉做起一路升到法曹,升迁虽然不算快,但也是有升无降,并无污点。原本还打算重用你,却原来跟他们也是一丘之貉!” 张思和的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祁翀也不知他的惭愧是真是假,也懒得再理他,又转对众人道:“其余各位没被点到名字的县令也别沾沾自喜,你们本人或许没有收受贿赂、营私舞弊,但你们每个人的下属都有不干净的,尤其是你郑判官!” 郑澹今日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不轻,此时突然被祁翀点名,不由得一个激灵,腿肚子立刻发软。 “你知不知道,永嘉县自县尉以下几乎全军覆没,属吏、差役没一个好的,你在永嘉县任职近一年,难道就毫无察觉?” 郑澹连忙辩解道:“回殿下,属实是那些小吏奸猾,蒙蔽了卑职!” “小吏奸猾?那为何章县令上任不到一个月便察觉了异常?小吏还是那帮小吏,怎么就没能蒙蔽章县令?” “卑职愚钝,愿领失察之罪!”郑澹慌忙跪下,再没有半分傲慢。 “卑职愚钝,愿领失察之罪!”其余四位县令此刻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纷纷跪下请罪。 “放心,都别急,弹劾奏章上少不了你们的名字!”祁翀对于这套口是心非的“请罪”把戏厌烦至极,丝毫没给众人好脸色,“今晚还是都别走了,老老实实待在府衙写请罪奏章吧,怎么罚你们那是陛下的事!如果在座诸公中还有涉案的,奉劝一句,尽早自首以换取几分脸面和从轻处置,否则再等被供出来了,那可就别怪孤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就见推官程岩臊红着脸跪了下来:“回殿下,卑职也曾收过一次财物,但就一次,是钱老二送的,价值约一百多贯,请卑职将一个案子销案。卑职不敢诓骗殿下,请殿下明察!” “嗯,孤会查清楚的,你自己将事情经过详细写了来!” “是,殿下!” “还有人想说点什么吗?” “殿......殿下,卑职有罪!”这次是张峭,“卑职虽没有直接收何乞老的钱,但是张法曹曾经请卑职喝过几次酒,让卑职对何乞老的手下睁个眼闭个眼,卑职挨不过同僚情面,便答应了,多次放纵过何乞老的手下。”张峭低着头,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与他的魁梧身形形成强烈反差。 “好,你也写个详情拿来看!” “遵命!” 见众人再无动静,祁翀便让众人各自退下了,土兵将何乞老还押京兆府大狱继续审理,张思和、宋激、申锡、达奚友四人则被押赴大理寺候审。 祁翀此时还有另一件事要做——安抚百姓。 他走到仪门前对还未散去的百姓道:“诸位乡党,如果家中有丢失人口者请尽快到庆王府登记身份、描述被拐者详情,官府会尽快核实已经解救的妇孺身份,放之归家;时日已久当前未能解救者,官府也会收集线索尽力寻找。也请将此事广而告之,使京兆府人人尽知。如有曾被何乞老一伙敲诈者或掌握何乞老一伙恶行者,也可来京兆府报案,如系官府还未掌握的新线索,一经查实,立有重赏!” “秦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众百姓纷纷下跪大呼“秦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祁翀被惊了一跳,连忙扶起面前的老者,又请众百姓起身。 将众百姓劝走后,他身上已微微冒汗。即便已在这等级社会生活了近十年,即便已贵为亲王,但每次受众人跪拜时他还是会隐隐有些心虚和不忍,尤其是在跪拜者中有长者的情况下。在原来那个世界形成的观念每每于此时作祟,令他心有不安。 回到府衙大狱,这里的气氛已经平静了许多。柳忱和章乃琳都已经累的快虚脱了,歪斜在椅子上打起了盹儿,每个人身前的案子上都是厚厚一摞供状。 “把二公子和章县令送回去休息吧,这里让克远他们留下看守就行了。今日就到这里,我也累了,休息吧!”祁翀说着也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是,殿下!”韩炎答应一声,安排马车将章乃琳送回了家,又将柳忱扶上了马车。 回到府中已近天黑,兄弟二人也顾不上吃晚饭,就那么和衣而卧,整整睡了一个对时到次日清晨才又恢复元气。 “大哥,基本头绪已经理出来了。这个团伙作恶至少七八年了,为首的除了何乞老这个杆子头儿以外,下面就是钱氏兄弟这两个‘护法’,‘护法’下面又有‘八大长老’,‘八大长老’之下又有‘四十堂主’,‘堂主’下面就算是普通帮众了,但又分了五六个等级。整个组织等级分明、帮规森严,号召力极强。”柳忱边吃早饭边汇报昨日审理的情况。 “唉!要说这何乞老也算是个人才了,一群乞丐被他管理到这个份儿上,倒也难得,可惜不走正路,贪心不足,非要惹得天怒人怨。对了,吃完饭你还去继续审吗?” “嗯,还没审完。这些骨干帮众身上往往不止一起案子,尤其是钱氏兄弟,几乎什么事情都与他们有关。他们也是犯贱,不打不说,往往都要等别人先供认出来,基本查证属实了,回头再打再问才肯说。我跟罗世兄商量过了,从今天开始这些乞丐全部归我们审,所有涉案的官吏全部由他们审,这样分工明确,更利于审讯。” “嗯,不光要查案子,最要紧的还有被拐卖之人的下落。尽管不大可能全部找回来,但还是尽力而为,能找到一个是一个。”祁翀想起了昨日那些听审的百姓的殷殷期望,不禁多嘱咐了一句。 “好的,我明白了。” 吃完早饭,兄弟二人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柳忱继续回大牢审案不提,祁翀则来到庆王府。 庆王府门前早就排起了长龙,两名书吏在门房仔细登记着报案人及失踪人口的信息。 被解救之人被安排在了西侧一个跨院中,祁翀进来便发现不止邓敞、周复,元瑶也在。 “元瑶?你不去照顾你师父跑来这里干嘛?” 元瑶停下手里的活儿,对祁翀行了个礼,又无奈地朝屋里撇了撇下巴。 祁翀顿时皱起了眉:“小白也在这儿?” “嗯,非要来,按都按不住!”元瑶不满地嘟囔道,“他自己伤都没好,还非得管别人!” 祁翀拔腿迈进屋里,果见白郾正在给一个被砍断了手臂,伤口已经溃烂发脓的男童做检查。 “这些活儿让你徒弟做就行了,你伤还没好,干嘛不好好养着?”祁翀有些心疼地埋怨道。 “殿下!”见到祁翀白郾便要站起来行礼,祁翀一把将他按住。 “不用起来,你尽量别动!” “殿下不必担心,已经没有大碍了,伤口正在愈合,小人自己就是大夫,心里有数!”白郾微笑着答道。 祁翀叹了口气无奈道:“那也别太累着了,杂事吩咐下边人去做就行!” “诶!” “这些孩子如何了?” “大部分都是肢体残疾,被砍手断脚的都有,还有的是耳、目、鼻、舌损伤,或者兼而有之,几乎都不可逆,能保住性命就算好的了。伤处往往有不同程度的感染,咱们剩下的青霉素恐怕都要全部用上才够。” “该用就用,抓紧时间培养新的青霉素就是了!” “是,殿下!” 第320章 案中案又现蹊跷 法外恩戴罪立功 祁翀不忍心再看这些被人为摧残的孩童,转身又去了厢房。 厢房里桑玉奴正在安抚几名女子,她们是前不久从留津县被拐来的良家女子,正准备调教一番后通过互行卖给达官贵人家里为婢或者卖给秦楼楚馆做那种勾当。 “桑姐姐,怎么是你在这儿?慕娘子呢?” “殿下,”桑玉奴轻施一礼道,“刚刚有两个被拐的孩子的下落有了线索,慕姐姐带人去救人了!” “哦!” “对了,殿下,有件事正要禀报给您。昨天景先回来说这帮人此前跟互行有勾结,这不是咱们刚刚控制了互行吗,奴婢便传令下去让牵扯本案的互行掌柜连夜将这些年来替何乞老贩卖过的人口信息都整理出来以便解救,结果发现了一些蹊跷。” “什么蹊跷?” “经他们手发卖的人中居然有朝廷钦犯的家人!” “朝廷钦犯的家人?这不应该呀!朝廷钦犯的家人如果按律应发卖为奴,自有刑部直接发卖,怎会落到何乞老手中,又怎会通过民间互行发卖呢?”祁翀对此有些难以置信。 “殿下所言极是,奴婢也觉得蹊跷,所以又核实了一遍,确认真有此事!被发卖的是前中书令刘琰的家人!而且奇怪的是,被发卖的既不是什么壮丁,也不是什么妙龄少女,而是一老妪、一小儿!” “具体什么身份清楚吗?是谁买走的?” “具体身份不清楚,买家用的是假身份,但是此人左目有疾!” “申东观!申东观买走了刘琰的家人!”祁翀顿时瞪大了眼睛,虽然天底下眇了左目的不止有申东观一人,但跟刘琰能扯上关系的祁翀只能想到申东观,这绝对不是巧合! “马上将此消息传给世子,让他再审何乞老,务必将这两个人的身份确定下来,弄清楚此事来龙去脉!” “是,殿下!另外,还有一件事,您让盯着的那个前侍御史程训,他昨日下午离京了,奴婢已经安排人手跟上去了。” “嗯,盯紧了,看他去哪儿、跟什么人接触都要报回来。” “殿下放心,一定会盯得死死的。” 离开庆王府,祁翀再次来到京兆府大堂。 剩下的几位县令和京兆府属官们昨夜连夜写了谢罪表,今日老老实实地等着祁翀来发落,再没有了昨日的火气和傲慢。 祁翀慢慢翻看着众人的谢罪表,不发一言。众人不知接下来命运如何,心中难免忐忑,此刻大气都不敢喘,大堂里一片死寂,只有祁翀偶尔翻页的声音显示这里不是静止画面。 好半天过去了,祁翀终于翻完了最后一页,抬头道:“诸位的事后感悟都挺深啊!既知自己玩忽职守、有负君恩,今后便望诸位能恪尽职守、不负君恩。”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暗喜,听这话此事似乎还有转机。 果然,只听祁翀继续道:“郑澹、杨遵、钟溥、岳嗣业、张万寿,尔等失察之过孤先给你们记着,准你们戴罪立功,若今后再有过失,二罪并罚!” 五人大喜,连忙谢过秦王殿下。 “程岩,你收受贿赂,本应罢职降罪,但念你只是偶犯,所收贿金不多,又能主动承认,孤也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将所收贿金及同等金额的罚金交到府库,此事便先记下了!” “多谢秦王殿下!”程岩也连忙谢恩,又偷偷抹了把汗,暗自庆幸不已。 “张峭!你只因为同僚几顿酒便可置朝廷法度于不顾,对于法度的藐视尤为可恶!但孤也念在你主动承认的份上,对你从轻发落!你是武人,又没有受贿,孤也不罚你钱了,打你十板子,你可服气?” 十板子不过是忍一忍就过去了的事,这样的惩罚真可谓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张峭哪有不乐意的道理,忙连声道“愿意领罚”,眼角带笑的下去挨板子去了。 看着张峭离去的背影,祁翀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若按他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恨不能将所有人都开革了去。可仔细想想,他不能那样做,毕竟活儿还是需要有人帮他去做的,把人都赶走了谁干活呢?再说了,换上来的新人就能保证一定都是好官吗?既然不敢保证,那还不如对眼前这帮人小惩大诫之后让他们继续留任,自己手里捏着他们的把柄,总能让他们安分一些吧! 然而只做到这一步还是不够的,祁翀拍手道:“来人,将戒石抬上来!” 话音刚落,只见孙铨带着几名土兵将一块蒙着红布的大石头抬了上来,在众人探询的目光中,祁翀亲自将红布揭下,只见十六个红色大字跃然其上:“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此十六字当为我等为官之戒,现特勒石至于仪门之内,尔等进出之时当常读常思,勿忘尔等为官之初衷!”祁翀环视众人正色道。 “谨遵王教!”众人肃然施礼道。 官场腐败问题当然不能仅靠一块石碑便解决了,但当下祁翀束手束脚,能做的极为有限,只能指望着眼前这些人尚能存一二良知,能从中获得些感悟了。 但话虽如此,总还是要处置一些人的,就算是杀鸡儆猴也要有所动作才好,想到这里他又对郑澹道:“郑判官,这里有份名单,都是府衙小吏、差役中涉案之人,虽涉案不深,但到底是品行不良,都开革了吧!” “是,殿下!”郑澹恭恭敬敬接过名单,下去办事去了。 他前脚刚走,吴琢后脚就进来了:“殿下,府门外有位姓慕的娘子,说是殿下的人,有要事求见殿下。” “嗯,是我的门人,让她进来吧。” “是!” 不多时,慕青急匆匆进来禀报道:“殿下,属下适才带人去解救被拐的两名孩童,结果遇到了些麻烦,没法儿把人带出来!” “怎么回事?”祁翀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那户人家是当官的,说是什么三品大官,姓陆,我们上门人家根本不搭理,进都不让进。” “三品?姓陆?”祁翀努力在脑子里回想朝里哪个三品官姓陆。 “殿下,是户部尚书陆怀素!”程岩小声提醒道。 “哦!是他呀!”祁翀猛然想起来他还有件没办的事与陆家有关,眼珠一转顿时计上心来。 “老韩,去替我给陆尚书递张拜帖,就说孤今晚要到府上拜会。” “是,殿下!” 处置完府、县官以后,祁翀便让各位县令回去了,因为壮武军已经押着犯人回到了京城,他们现在回去也不会对抓捕、审讯造成什么影响了。 柳忱那边也很快传来了消息,何乞老已经招认了,被申东观买走的两个人,一个是刘府的嬷嬷王氏,另一个则是刘琰的孙子刘文安。这两个人的确是从刑部大牢里被带出来的,经手人就是刑部侍郎刘毅,而且是刘毅主动找到他让他发卖这两个人的,就连发卖的互行都是他指定的。 拿到了供状祁翀不敢耽搁,立即去找了邱维屏。涉及朝廷命官,而且是从三品官,这已经不是祁翀能擅自下令捉拿的了。 看到供状,邱维屏也是惊骇不已,他略一沉思便让祁翀先回去,同时派出手下去探听刘毅的下落,自己则带着供状来到政事堂,并屏退左右单独拜见了杜延年。 很快,杜延年签发了牌票,令大理寺传召刘毅问话,同时派人去刑部查阅刘琰谋逆案的卷宗。 此时,大理寺差役也将刘毅的下落打探清楚,他今日请假未到衙,此刻正在家中未外出。邱维屏二话没说便亲自去了刘宅,推开大门却发现刘毅家中一十二口已全部身亡。 邱维屏气得吹胡子瞪眼,紧赶慢赶还是晚了! 无奈之下,他一面命手下差役封锁现场、传仵作等人来填写尸格并验尸,一面又火速赶回政事堂,将此事禀报杜延年。 听完邱维屏的讲述,杜延年心中一沉,他不敢怠慢,立即与邱维屏赶赴宫中求见承平帝,将此案奏报于御前。 站在承平帝面前,杜延年的心情很复杂。此案重大,不可能不奏报于君前,可一旦奏报上来,刑部将立刻面对疾风骤雨,而刑部尚书康安国正是他举荐的! 承平帝果然勃然大怒,京师重地、天子脚下,一名朝廷大员竟然被灭门!这起案件不仅本身比去年的翰林学士被灭门一案更加惨烈,背后还涉及另一起案件,简直匪夷所思。 “查!两案一起查!政事堂牵头,大理寺、御史台会同审理,刑部自尚书以下所有人停职待查!死刑名单上的人竟然被堂而皇之地救了出去不知所踪,康安国他干什么吃的?!” 杜延年沉默了,君臣这么多年,他还算是了解承平帝。此时他不敢也不能为康安国辩解,否则只会让气头上的承平帝更加反感。 他只是平静地领了旨出了宫,然后直奔刑部而去。 邱维屏则回到刘毅家听下属报告勘验结果,忙活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时分他才来到京兆府见祁翀。 “殿下,刘毅一家十二口全部是砒霜中毒身亡,毒是下在水里的,厨房水缸里剩余的水中也有毒。死亡时间大致是今日辰末巳初时分,也就是说,您拿到供状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死了。”邱维屏特意强调了死亡时间,表明不是自己这里走漏了风声。 “唉!线索又断了!能知道是自己下的毒还是被别人投毒了吗?” “目前还不能确定。” “刘毅和刘琰是什么关系?是亲戚吗?” “这一点杜相在查,不过冀东刘家也是大族,底下分支众多,光堂号就至少二三十个,就算都姓刘也不见得就是近亲。不过殿下,现在这个案子的重点已经不是刘毅之死了!”邱维屏将适才在宫中承平帝要求彻查刑部的旨意讲给了祁翀听。 第321章 显光寺收留小丐 庆王府请脉逼婚 祁翀不以为意:“查就查呗,刑部能出这么大的篓子,难道不该查吗?” “殿下,刑部确实该查,可关键是一旦真查出问题了,刑部尚书康安国难辞其咎!” “康安国怎么了?”祁翀一时没明白,看着邱维屏严肃的面孔,他猛然醒悟,“康尚书是杜相的人?” “正是!” 祁翀无语了。查个案子线索断了不说,还牵连到自己人头上了。现在想来这个案子的突破口就只剩买家这方面了,如果买家是申东观,那背后很可能就是越王,那刘毅的背后会不会也是越王呢?可现在刘毅死了,实情便很难查出来了。 越来越多的线索指向越王,却就是找不到任何实证,祁翀心头一阵郁闷。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便问道:“邱寺卿,你说那个王氏跟刘文安现在在哪儿?会不会就在越王府里?” “有可能,可是,我们也没办法去越王府查啊!而且这两个人长什么模样我们也不清楚,就算能进到越王府也找不出来呀!” 模样?祁翀心念一动:“你还别说,可能还真有人能画出像来!老韩,派人将咱家童乐园的那个掌柜的请过来,我记得他应该是见过刘文安的。” “是,殿下!” 半个时辰后邹守益和画师都到位了。邹守益认人的本领确实是一绝,哪怕已经小半年没见了,他依然准确记得刘文安的相貌,很快一幅画像就呈现在众人面前。祁翀让人将画像交给连述,余下的事情自有他去安排。 当天晚上,祁翀亲自去陆家拜访了一趟,也不知他跟陆怀素说了什么,总之,走的时候陆怀素千恩万谢、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出了门。 与此同时,京郊显光寺的寺门外来了一个小乞丐,小丐十一二岁的模样,浑身上下只有一件打满了补丁的破夹袄,他脚步踉跄的来到山寺门前,眼一花脚一软就晕倒在了寺门外。 寺僧忙将其抱回寺内,灌了一碗米汤,小丐这才悠悠转醒,又喝了几口稀粥,渐渐有了些精神。 “阿弥陀佛,小兄弟你这是怎么了?”一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中年僧人问道。 “大师父,城里在抓乞丐,我们堂口的兄弟都被抓走了,就剩我一个逃了出来,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原来待过的地方都不敢回去了。”小丐“呜呜”哭了起来。 “唉!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大师父,您能不能发发善心让我在寺里先借宿几日?您放心,我不白吃,我能干活儿,挑水、扫地、劈柴、烧火我都能干!求求您了!”小丐抓着大和尚的衣襟苦苦哀求道。 “善哉善哉!你愿意就留下吧,寺里虽没有山珍海味,但粗茶淡饭管饱,陋室亦可蔽身。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江道生,小名儿小六子,大师父法号如何称呼?” “贫僧法号性明,是这里的监寺,你以后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多谢大师父收留!”江道生就在炕上恭恭敬敬给性明和尚磕了个头,性明连忙双手合十还礼,口称“阿弥陀佛”。 此后,这个孩子就在寺里住下了,他手脚勤快嘴又甜,每日帮寺里干活,闲时还跟着和尚们学学字、念念经。没过多久,这孩子便跟寺里上上下下打成一片,近百位和尚、沙弥没有不喜欢他的。此为后话。 次日,庆王府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一名妙龄女子从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上下来,在丫鬟的搀扶下款款步入庆王府。 庆王虽然没有入住庆王府,但王府中管事、仆役一应俱全,而且这些人大多原本就是从寿王府出来的,因此早有那眼尖的管家婆子认出了来人,慌忙上前请安。 “奴婢见过陆姑娘!不知姑娘今日到访,有失迎迓!不过殿下不在府中,在寿王府......” “我不找祁槐!听说有位慕娘子在这里照顾被拐的孩童,你引我去她那里!”陆静怡落落大方吩咐道。 “是,陆姑娘,这边请!” 慕青昨日去陆家没要到人很是不爽,正跟元瑶抱怨呢。 “元瑶姑娘,你说那些读书做官的人家不都应该是最讲礼数周全的吗?就算是咱寻常百姓家,这有人上门怎么也得让进屋说话是不是?啧啧啧,门都不让进,这也叫礼数?” “咳咳!”那婆子刚引着陆静怡进院就听见慕青的抱怨,大为不悦,那怎么也是我们未来主母家,哪容得别人说三道四。可当着陆静怡的面,她也不好发作,只能咳了两声,算是提醒。 慕青听到声音果然一回头,就见身后站着一位端庄美丽的少女,那少女显然也听到了慕青的抱怨,但脸上丝毫没有愠色,柔声道:“这位就是慕娘子吧?小女陆静怡,有礼了!” “陆......陆姑娘!”慕青一听姓陆,心里“咯噔”一下,不会这么巧吧?她赶紧还礼,有些紧张地看着陆静怡。 “慕姐姐,昨日之事的确是我家失礼了,小女这厢先给您赔个不是!伯父昨晚已将看门的仆役斥责了一番,又命小女今日亲自将您要的两名孩童送回来,您看看是不是他们?”陆静怡说着将身后的两个半大孩子送到了慕青面前。 慕青忙让元瑶将二人带下去核对身份信息,又转身对陆静怡道谢:“这点事还麻烦陆姑娘亲自跑一趟,你叫人来喊一声,我过去领就是了!” “那怎么能成?此事本就是我们理亏,昨日害您白跑了一趟,如何能再让您跑腿呢!” 慕青抱歉地笑了笑:“我这人草莽出身,说话直来直去,刚才那话陆姑娘别往心里去!” “慕姐姐言重了!”陆静怡温柔地笑了笑,又道,“听说你们救了许多被拐卖的孩子?都住在这里吗?” “是啊,有伤的都住在正屋,有大夫在给他们医治,其余的男孩住在东厢,女孩住在西厢。还有一些昨日已经找到家人被送回去了。” “秦王殿下这是做了一件大善事啊!”陆静怡由衷地赞了一声,又对那管事婆子道,“慕娘子他们在这里便是客人,你们须得好生照顾,有什么需要都要尽力满足,多派些人手过来帮忙。” “是,姑娘!”陆静怡毫不客气地吩咐着,那婆子也答应地极为爽快,二人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慕青不知道这姑娘跟庆王府是什么关系,一头雾水可又不好开口问。 正茫然间,却见两名年轻男子肩并肩迈步进入院中,二人边走边说话,似乎没注意到院子里多了许多人,直到已经踏入院中了,其中一人一抬头这才发觉异常,本能地转身就想跑。 “时序!”陆静怡开口喊道,府中下人也纷纷行礼,口称“秦王殿下千岁、庆王殿下千岁”! 祁槐被陆静怡叫住,不得已停下了脚步,迎面却看见祁翀一脸的坏笑,他顿时明白,这是上了大侄子的当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祁翀一眼,然后立马换上一副笑脸,回身对陆静怡叫道:“二......” “嗯?” “静怡!”祁槐立马改口,“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秦王殿下送人。倒是你,今日身体不错啊?病都好了?胃不疼了?头也不晕了?脚也不瘸了?胳膊也不抽筋了?恭喜庆王殿下啊,终于大安啦,看来妾身不用再次‘望门寡’了!”一见到祁槐,陆静怡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嘴巴像小刀一样厉害,对着祁槐一顿连珠炮,然而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目光中还是不禁隐隐含泪。 慕青、元瑶等人这才明白,原来这位就是未来的庆王妃,怪不得! 让陆静怡一顿数落,祁槐臊眉耷眼,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祁翀暗暗轻叹一声,不得不出面打圆场,上前施礼道:“小侄祁翀见过小婶子!婶子安!” 这一声“小婶子”叫的陆静怡面红耳赤却又嘴角含笑,她连忙还礼:“见过秦王殿下!” “小婶儿,小侄今日就是带小叔来看诊的,让白大夫替他看看到底身体还有没有问题,有的话就赶紧治,绝对不能因为身体再耽误了二位的婚期!”祁翀说着,也不管祁槐乐不乐意,一把将他拖进了堂屋,按在了白郾面前坐下。 “这位白大夫可是给陛下看过病的人,医术高明,经他诊脉,绝不会有错!”祁翀死死按着祁槐,丝毫不顾他各种明示、暗示的抗议。 随后进来的陆静怡向祁翀投来了感激的目光。昨晚伯父就说秦王会帮她,果不其然! 白郾很快就给祁槐诊完了脉:“庆王殿下身体好得很,百无禁忌!” “那可太好了!老韩,你立刻去寿王府禀报寿王和陆尚书一声,告诉他们,白大夫已经确认庆王无恙,可以商订婚期了!” “是,殿下!”韩炎一溜烟儿跑了。 祁槐瞪大了眼睛,他这才明白原来这根本就是大哥、大侄子跟陆家联手做的扣儿! 我说怎么一大清早大哥就一个劲儿往外轰我呢,原来是有“贵客”要上门啊!刚一出门还就遇上了大侄子,然后就被拉来了这里,这一步步的,都是坑啊! 祁槐捂着脑袋欲哭无泪,老祁家人心不齐呀!就这么着把我给卖了? 第322章 申东观神出鬼没 柳恒肃暗中提醒 愉快地出卖了祁槐顺便救回来两名孩童之后,祁翀心情舒畅地来到了京兆府衙。 按线索寻找、解救被拐人口的任务现在已经交给了军巡司,毕竟慕青出面名不正言不顺,还是官府出面比较顺理成章。 给元明、孙铨交待完事情后,就见柳忱急匆匆小跑着进来。 “殿下,昨夜对何乞老和钱老二用了刑,又招出来一些东西。钱老二交待,去年八月有人指使他们在渝津渡掳掠了一名叫‘碧玉’的女子,本来那主使之人是让他们将人杀了的,但他们一时贪心,不忍心将这么好的肉票白白撕了,便哄骗了那主顾,背地里偷偷将人卖到了延州。” “碧玉?是个船伎?”一旁的元明大惊道。 “正是!子显认得此人?” “回世子,当初去大理寺举告小人的正是此女。”元明声音低沉,面无表情道。 “那主使之人是谁?”祁翀问道。 “钱老二没见过那人,只有何乞老见过,可他也不认识那人,只知道那人一直闭着左目,似乎那只眼睛有问题。” “又是申东观?”祁翀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还真忙啊!” “没错,我也想到了此人!” 又是申东观!许多事情的线索都指向了申东观,只要抓到了此人,就离真相不远了,可偏偏此人躲得无影无踪,毫无头绪! 祁翀长叹一声挠了挠头,突然又想起一事:“延州刺史是梁睿他爹吧?” “对,就是梁世叔,我打算写封信给梁睿,让他帮忙查一下。” “好!此事要抓紧,以免再被灭口。看来这个何乞老肚子里还有不少东西没交代呀!对他和钱氏兄弟还要继续审,一定让他们全部倒干净!” “是,殿下!另外,所抓乞丐、流民的基本情况我已经整理出来了。 流民大多是因灾因病等各种缘故失地的农民,基本没有什么大恶,偶有小偷小摸的,也多半是因为饥寒所迫,打两板子小惩大诫也就是了。这部分人中大多是老弱妇孺,已经让人送到庄子上安置了。 乞丐中有劣迹的大约二三百人,这部分人已全部集中羁押在京兆府大狱中,等候发落。 剩下的乞丐我将他们与肖旺手底下的人一并处置,有做工意愿的大约有八百人,我挑出了四百个身体健壮的打算补充进土兵中,剩下的再加上所有十五岁以下的小丐,也都安排去庄子上了。 如今还剩下近千名乞丐,全部交给了肖旺管理,今后只准本分行乞,不准生事。 我写了个条陈,您过目一下。”柳忱说着将两页纸递到祁翀手里。 祁翀大致翻看了一下道:“行,就这样处置吧!现在郑澹他们已经确认没有涉案,后续的审讯、查证可以让他们也参与,好减少你的压力。所有事情全部查实之后,拟个定罪的意见出来。元明、孙铨,你们去大狱接收一下新补充进来的土兵,要好好教他们规矩,以免将些陋习带入衙门里。” “是,殿下!”元明、孙铨领命而去。 柳忱继续道:“殿下,那壮武军和静山军是不是可以让他们回营了?简嵩昨天下午来催过一次了,说是军队离营不能太久。” “嗯,是我疏忽了,让他们回去吧!” “诶!今日是伯父宴请您,父亲让我们早些去,以免失了礼数。” “那便过去吧,反正时间也不早了。” 二人说着便结伴往岐国公府而去。 岐国公府的家宴沉闷而无趣,柳敬诚对祁翀的态度客气而疏离,柳明诚在兄长面前又老实、乖巧地有些过分,长辈如此,小一辈就更加放不开。反倒是李夫人、赵夫人和几位姑娘之间热络的很,尤其是柳敬诚的女儿婉仪和柳明诚的长女婉月同龄,小姐妹间更是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 相较于弟弟而言,柳敬诚的家庭结构要简单许多,除了发妻李氏之外竟无一位妾室。所生三子一女,除了庶长子柳恢以外,皆为李夫人所出。嫡长子柳怀比柳恢小一岁,比柳忱大两岁,嫡次子柳悝则比柳明诚的嫡次子柳恪大两岁。柳恢去年已经成亲,娶的是封邑张家的一位庶女;而柳怀则和李夫人从兄李勉的女儿甘棠定了亲,今年七月便行迎娶。 李夫人和赵夫人妯娌间今日还有个共同话题,那就是及笄礼和议亲。婉仪、婉月今年都十五岁了,及笄礼后便应该考虑亲事了。尽管祁翀在望州的时候就跟赵夫人念叨过许多次女孩儿不宜过早成亲,否则对身体不好之类的话,但众人也只道是他不舍得妹妹出嫁,并没有真的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毕竟风俗如此,岂是他一两句话就能改变的? 吃完饭,柳明诚借口去拜访近溪先生,便溜去了家塾。小辈们脱离了长辈的桎梏,聚集到一处玩耍去了,倒是祁翀被柳敬诚单独留了下来说话。 “殿下近日这清理乞丐的举动已闹的满城皆知,惩治恶丐,解救被拐妇孺,倒也是一桩佳话,这几日连街上都干净了不少。” “只要天底下还有生计无着之人,这乞丐、流民便无法彻底清理干净,无非是对其中为非作歹之辈加以惩治而已。此番举动针对的还是作奸犯科者,而非乞丐。”祁翀解释道。 “哦......只是此番牵扯出了刑部之事,殿下如何看待?” “刑部的案子不是有杜相、邱寺卿和伯父操心吗?小侄只管好京兆府那一亩三分地即可。”祁翀不明白柳敬诚的意思,便含糊道。 柳敬诚皱了皱眉道:“刑部的案子查了两天,目前可以确定一切都是刘毅自己所为,是他伪造了相关文书,从刑部大牢提走了人又伪造了庾毙的记录——以他的职位而言,做这件事并不难。康安国没有明显的参与此案的迹象,至多是个失察之过,申饬、罚俸而已。可是——”柳敬诚顿了顿又道,“杜相似乎并不想就此罢休,竟要将刘毅过往经手过的案子全部复核一遍,这个嘛老夫就有些看不懂了。” “有何不妥吗?刑部若真有问题,杜相把刑部查个底朝天也是对朝廷和陛下负责啊?”祁翀一时也没明白其中玄机。 “话虽如此,可问题是他若真查出刑部还有什么猫腻,康安国难辞其咎,而康安国又是他举荐之人,康安国获罪,他这个举荐人也是要受牵连的,那他这样做又是图什么呢?” 这一下倒真把祁翀问住了,杜延年大公无私、大义灭自己?这话祁翀自己都不信,杜延年不是圣人,还没有修炼到这个境地。 那又是为什么呢? 见祁翀低头不语,面上也满是不解,柳敬诚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又换了个话题。 “听说殷天章这几日不大好过呀!官职一撸到底不说,还被打了个半死。他如今身份低微,也失去了住在私宅的特权,只能跟薪炭司一群苦役挤在大通铺上。他在卫门司的徒子徒孙们也大多被宋伦收拾得服服帖帖,没人敢去照顾他。这宫里呀,向来都是捧高踩低,照这么下去,不用宋伦收拾他,其他人也能把他欺负死。” 柳敬诚这番话没头没脑,但祁翀却听出了里面的意味——柳敬诚在提醒他! 祁翀想了想便也明白了其中的玄机,望州刺杀案其实并没有完全告破,先帝之死的真相也没有完全查清,殷天章身上还有秘密,此时他若死了,有些事情怕是再也查不清了,所以当下还是保他一命的好。 祁翀于是点了点头道:“我想办法帮帮他。” 柳敬诚略有些惊讶地看了看祁翀,心中五味杂陈。怪不得弟弟和罗惟德他们都如此死心塌地地追随这个少年,其聪慧、通透且不说,关键是那份难得的心胸!殷天章可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仇人、死敌,是当年追杀过他的人,可他如今说要帮殷天章的时候竟无一丝犹豫,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广阔心胸。 正在柳敬诚陷入沉思之际,小厮前来回话:“老爷,二老爷和罗先生请殿下到家塾说话。” 祁翀忙起身告辞,随着小厮来到家塾。往日喧嚣的家塾今日出奇地安静,一个读书的孩子都没有,显然是集体放假了。 堂屋里没有酒菜只有茶水,三个人围桌而坐,其中两人正是柳明诚和罗汝芳,另一人则是范夷吾。 见礼之后众人重新落座,范夷吾笑道:“殿下和世子出手不凡,旗开得胜,这当头炮算是打响了,可喜可贺呀!” “尧卿先生过誉了。只是没想到又牵扯出了刑部之事,怕是给杜相添麻烦了。” “杜相那边自有计较,殿下不必担心。今日倒是有位小友多日不见殿下,甚是想念,央告老朽将她带了来,如今就在东厢房等候殿下,殿下......诶,殿下,慢点,不急......” 范夷吾话音未落,祁翀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东厢房门口。 “到底是少年男女,一到这时候,什么端庄、稳重就都抛诸脑后了。不过这样也好,少年人嘛,总还要有点少年人的心性,否则只是一味地老成,反倒太假。”说这话的是罗汝芳,他笑眯眯地看着祁翀的背影,仿佛回忆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第323章 情到深处自然浓 话到嘴边留半句 祁翀站在东厢房门前平息了一下呼吸,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让自己不至于显得过于孟浪,然后双指并拢,轻轻叩响了门棂。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一个小厮出现在门口,祁翀瞬间一愣,随即笑容重新浮现,眼前那小厮正是扮做男装的杜心悦。 杜心悦笑着将祁翀让进屋中,轻施一礼道:“今日有些唐突了,殿下莫怪。” “不唐突、不唐突。”祁翀连忙摆手,又端详着杜心悦道,“你穿男装也好看,只是显得年纪更小了,倒像只有十一二岁,跟柳恪差不多大。诶,要不你以后都这样穿吧,这样就能光明正大来找我玩了,别人要问你的身份,你就说你是柳恪,回头我再找几件柳恪的衣服送给你,那就更像了。” “这个主意好啊!不过那你可得让柳恪少出门,要不万一真的、假的撞上了岂不要露馅?”杜心悦嘻嘻笑道。 “放心吧,回头我让罗先生多给他布置些功课,保证他没时间出门!” “哈哈哈哈......你好坏!” “那你喜欢吗?” “喜欢呀......”一句“喜欢”脱口而出后,杜心悦顿时羞红了脸,小手捂住了嘴巴,含笑不语。 “告诉你个秘密——我、也、喜、欢、你!”祁翀在她耳畔轻声道,暖暖的气息惹的她耳朵痒痒的,心里更痒痒的。 二人耳鬓厮磨了一会儿,有道是“情到深处自然浓”,这会儿纵然有些肉麻一些的情话说出来也是那么地自然而然,并无半分尴尬。 祁翀心中暗自感慨,这才是约会的样子嘛! 不过甜蜜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不知怎的,二人又聊到了事业上。 “坊间都在传殿下最近抓了许多人贩子,解救了数十名被拐卖的妇孺,许多百姓都对殿下交口称赞。不过,我却也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杜心悦略有些担忧地道。 “不一样的声音?是指什么?”祁翀惊讶地问道。 “有人说殿下这是捡软柿子捏,因为京兆府第一大害并不是人贩子,而是无法无天的权贵世家子弟。殿下不敢惹那些人,却来找乞丐的麻烦,难道不是避重就轻吗?” “原来是这个呀!”祁翀不以为意地笑道,“我这第二把火就烧他们,管保烧的这些二世祖们后悔托生错了人家!” “那我就等着看殿下二次得胜啦!嘻嘻......对了,我还听说殿下昨日促成了一桩姻缘,可有此事?” “庆王叔和陆姑娘?他们本就有婚约在身,只是婚期未定,我帮着推了一把,让他们早日定了婚期而已。”祁翀并没有觉得此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便将来龙去脉讲给了杜心悦听。 杜心悦却摇摇头道:“殿下回京时日尚短,不知这其中的曲折。那位陆家姐姐我虽没有深交,但见过两次,人是极好的,可惜命途多舛,本来跟平郡王都定了亲,谁知平郡王却突然去了。那之后,陆家也曾想再给她说个好人家,可顶着‘望门寡’的名声,那些背景差不多的世家大族都不愿意迎她进门,就算有愿意的,也是去做填房甚至是贵妾。陆家也是高门大族,岂能让自家嫡女受这份委屈,于是无奈之下,陆尚书几乎是央求着老寿王跟陆家再次结亲,又许诺了丰厚的嫁妆,这才把亲事定了下来。对外说是老寿王不忍委屈了陆家小姐,才做主二次结亲,那不过是为了陆家的面子而拿出来的说辞而已。 可庆王到了婚龄之后却不急着成亲,尤其是老寿王病逝之前,陆家想借着冲喜之名让二人先完婚,可庆王竟以‘一心侍疾,无暇他顾’为由给拒绝了。老寿王病逝之后他更是借着守孝之名,硬生生又拖了三年。眼看着陆姑娘年纪越来越大,都成老姑娘了,陆家虽着急却也无可奈何。好不容易三年孝期过后,陆家再次来商定婚期,可每次总被庆王以‘孤王有疾、近期不宜迎娶’为由搪塞过去。三番两次之后,满京城就都知道庆王看不上陆家姑娘这回事了,那陆姑娘背地里不知掉了多少眼泪,又不知多少人在茶余饭后拿她和陆家做谈资,讥讽陆家与皇家攀亲不成,反硬生生耽误了一个嫡女。 此次殿下促成了这门亲事,可算是解了陆家一个大心病,别说两个小童了,便是再高十倍、百倍的要价,陆家也会双手奉上!如今殿下什么都没要,陆家便欠了殿下一个天大的人情,大渊的户部尚书今后要唯殿下马首是瞻了!” “想不到一个顺水人情竟能顺出这么大的好处,”祁翀笑道,“多亏你提醒,否则搞不好我这买卖还真要亏本了!” “嘻嘻,殿下这话倒还真像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不过殿下既然这么有钱,那就施舍小女子几文吧!”杜心悦手心向上在祁翀面前晃了晃。 “为了你那女学?” “是啊,女学地址已经定下来了,女夫子也找好了,这两日便要全城招贴榜文招生,只是这师生的饭食费用等还没着落,我们几个虽然凑了些钱,但算来算去也是不够,只好请秦王殿下慷慨布施一二了!” “钱没问题,但是我怎么给你呢?我直接拉着两箱子钱送到相府去似乎不大合适吧?”祁翀为难地挠了挠头,他和杜心悦的关系现在还没有公开,毕竟明面上杜延年和柳明诚还是敌非友,所以此事他不宜参与过多,否则难免惹人生疑。 “我倒有个主意,我想请大长公主殿下担任女学的院长,钱啊、桌椅啊、书本啊都可以以她老人家的名义捐赠,而且由她老人家出面挂名,想必招生也会更容易一些,你看如何?”杜心悦提议道。 “倒是个好主意,只是这样一来就抢了你的功劳了,本来你牵头此事,出力又最多,便该做这个院长的。” “不过是个名头而已,做不做院长又有何妨?我毕竟年纪小,哪有这么年轻的院长,旁人若是不知情,看着这么个女娃娃当院长,先就轻视了,还如何招生?以后又如何管理?” 杜心悦的清醒、理智让祁翀很是认同和敬佩,他当即同意回去劝说祁清瑜。 二人聊个没完没了,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擦黑,院中传来了一阵清咳声,抬头一看,原来是范夷吾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院中背对着厢房门。 二人明白何意,都恋恋不舍地拉着对方的小手手,抿嘴含笑。 片刻之后还是杜心悦先开了口:“我得走了。” “那你明日来京兆府找我吧!” “京兆府人多眼杂,不合适吧?” “那中午去‘第一楼’吃饭如何?” “好......好吧。” “一言为定!” “嗯!我走了。”杜心悦放开了祁翀的手走出了房门。范夷吾听到声音,也回身对祁翀行了个揖礼便带着杜心悦告辞而去。 祁翀将二人送至院门口,远远望着杜心悦离去的背影,意犹未尽。 终于拉上小手手了!耶!耶!耶! “走远啦!看不见啦!” 身后传来柳明诚打趣的声音,祁翀脸一红,连忙回头。 “义父,嘿嘿......” 柳明诚适可而止,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二人回到堂屋。 “罗先生,正有事跟您商量呢,安南侯想让他小儿子来家塾读书,又怕您不肯收,托我说个情。我只答应帮他带个话,也没承诺什么。话我带到了,收不收您自己决定就好,若是真的看不上眼,您也不必勉为其难。”祁翀说着端过来一碗茶“咕咚咕咚”饮了下去。 柳明诚看的直皱眉头,品茶本是雅事,怎么在他这里倒像是饮牛一般。 出乎祁翀意料的是,罗汝芳并没有拒绝,反而很爽快地答应了:“让他来吧!现在情治方面的事情都交给了连述夫妇,老夫的空闲时间也多了,不在乎多一两个学生。” 祁翀只道罗汝芳是在帮他赚人情,感激地点头道了谢,柳明诚却与罗汝芳对视一眼,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眼神。 祁翀此刻没有注意二人的神情,他正愁不知如何开口让罗汝芳多给柳恪安排功课,柳明诚却突然问起了儿子的学业:“柳恪最近读书如何?” “嗯......尚可、尚可。”罗汝芳含糊答道。 这态度一看便知,恐怕柳恪的学业不是“尚可”,而是不咋地。 柳明诚忙道:“痴儿顽劣,还望惟师严加教导,每日可多加些功课,以免荒废时日。” 祁翀在旁边连连点头:嗯,说得真好,这下都省得我开口了! 罗汝芳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道:“四公子年纪尚小,还不大懂得‘老大徒伤悲’的道理,倒是他的那位伴读郑颐,这孩子不错,天资聪慧又肯下苦功,听说他正经读书不过一年多的工夫,如今《四书》已能通读,倒是个值得栽培的好苗子。” “既有好苗子,惟师尽力栽培便是。郑颐是请来的伴读,并不是奴婢、部曲的身份,日后有机会便可以下场应试,若能高中,也算是柳家结了一份善缘。” 罗汝芳原本还不确定柳明诚是否愿意一直供郑颐读书,闻听此言便知晓了柳明诚爱才惜才之意,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又聊了一会儿,祁翀、柳明诚便告辞回府。 第324章 第一楼策划新菜 女学堂全城招生 回府以后,祁翀首先去给祁清瑜请安,却见郑颐的祖母郑老太太也在。 郑老太太随着入京以后便一直住在大长公主府上,每日只是陪着祁清瑜说话解闷。二人虽说出身云泥之别,但年龄相仿,总有不少共同话题。 初时,郑老太太也觉得总叨扰柳家不是长久之计,便想着在外面租个房子住,反正离开望州前将望州的家产都变卖了,如今手上也有些闲钱,足够几年的花销了。可祁清瑜却觉得郑颐住在外面,每日路上往返也要多费些时间,府上又不缺这两人的住处,她自己也乐得有个人作伴,便说什么也舍不得她们祖孙出府另居。郑老太太拗不过祁清瑜,只好作罢。 今日晚间用过晚膳,郑老太太便又来陪祁清瑜说话,祁翀便将今日罗汝芳夸赞郑颐的话讲给二位老人家听。 郑老太太感慨道:“老身跟颐儿这是上辈子修的什么福,这辈子竟能遇到大长公主和秦王殿下这样的好人!当初颐儿说想要跟着进京读书,将来参加科考,我还觉得他是痴心妄想,穷人家的孩子能识几个字不至于睁眼瞎就不错了,考进士当大官,那岂是我们这些人该想的?还是殿下您说得对,得给孩子个机会,省的将来落埋怨,这万一真能考上呢?” “颐儿这孩子不错,罗惟德可不是轻易夸人的,他要是说颐儿有天分,那就一定错不了,老妹妹,你呀,福气还在后头呢!”祁清瑜拉着郑老太太的手笑道。 “诶!借您吉言、借您吉言!” 祁翀见二人情绪不错,便趁机将想请祁清瑜出面挂名女学院长之事和盘托出,祁清瑜见也不是什么坏事,便乐呵呵应承了下来。 接着,祁翀又去找柳恪,以承诺给他一把手铳为代价,“借”走了他的四季衣服各两套,然后转头就打发慕青给送到杜府去了。 至于手铳嘛,嘿嘿,虽然说好了要给,可又没说什么时候给,且等着去吧! 转过天来四月初一,又是大朝会的日子。整个朝会期间祁翀都心不在焉,好在承平帝身体不适,精力不济,朝会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下了朝祁翀换了便装,悄摸地改乘了一辆大长公主府的马车直奔“第一楼”而来。 此时距离饭点儿还有一阵子,但“第一楼”已经座无虚席了。当初祁翀给戚严的任务是三年内“第一楼”要成为京城第一大酒楼,实际上不到两年的时间,戚严就已经完成了这个任务,“第一楼”目前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第一楼了! 戚严早就接到了通知,知道祁翀要来,因此早早地便在门口候着了,眼见着一辆刻有平原大长公主府徽记的马车停在了门口,便赶忙上去掀起了帘子。 回京这么久,祁翀还一直无暇查看自家的生意,这“第一楼”他也是第一次来。 进门以后只见大堂雕梁画栋,墙壁悬挂名人字画,右手边摆着一排瓘玉水族箱,里面数十条活鱼游来游去,不少食客正站在水族箱前挑选着自己心仪的食材。 这本是祁翀原来那个世界里街边平价海鲜店的惯常做法,但在这里却属于新鲜事物,现杀活鱼的卖价也高的离谱,然而高昂的价格丝毫不影响顶级老饕的热情,不多时三条大鱼便分别被三位食客定下了,伙计们将鱼捞出送到后厨加工。 在戚严的引领下,祁翀来到专属包厢,韩炎跟在身边伺候,小滕则留在楼下等着杜心悦的到来。 “戚东家,最近生意如何?” 戚严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 “怎么,不好吗?” “倒也不是不好,目前客流还是不错的,只是今年一直没有新菜式推出,长此以往,怕是拢不住客人。”戚严有些忧心忡忡,看了一眼祁翀眼珠一转笑着说道,“殿下,要不,您再给出个新点子?” “你呀!自己不肯动脑子,总是赖着让我出主意!”祁翀笑骂了一声,还是给他出了主意,“天气渐暖,弄些肉用签子串起来,在门口用炭火烤熟了,再洒些孜然、辣椒面什么的,这叫‘烧烤’,想必应该好卖吧?” “殿下,您这主意一听就高明,那肉香在门口飘散开来,过路行人的馋虫还不都得被勾起来!”戚严挑了个大拇哥赞道,可话锋又一转,“不过,这辣椒面好说,孜然却太贵了,这市面上一两孜然一两金,关键是有价无市啊!” “这还不好办?让姜颂在西北多收一些,价钱贵点也无所谓,若是能弄来品质好的种子,咱们自己种那就更好了。” “行,那我这就写信给小颂,让他给弄一些来。” “嗯,另外,第一楼的海货特色不能丢,不光是肉,鱼啊、鱿鱼啊什么的也都可以烤着卖,这个你们就自己琢磨吧!” “诶,好!” “另外再给你出个主意,”祁翀招手示意戚严附耳过来,在他耳畔轻声说了几句。 戚严大惊:“这......这能行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祁翀胸有成竹地笑道。 见祁翀如此,戚严便也不再怀疑了,暗自盘算起来到哪里去请人了。 “对了,戚东家,你来京城这么久了,想必应该知道,京城哪家勾栏比较出名啊?” “殿下,您这可真把我问住了,”戚严为难地道,“小人虽然在京城待了一两年了,可每日就是在酒楼里张罗,哪有时间去逛勾栏瓦舍啊!” 祁翀想想也是,戚严这两年一门心思扑在酒楼的经营上,确实无暇他顾,便不再问他了。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位俊俏的“小公子”带着“他”的贴身“小厮”出现在门口,正是穿着柳恪的衣服、扮做男子的杜心悦和她的贴身丫鬟小桃。 见正主来了,戚严不敢再叨扰,作了个揖便赶紧退下安排酒菜了。 “昨晚跟姑祖母商量过了,她老人家都答应啦!”一见面,祁翀便迫不及待地将杜心悦关心的消息告知了她。 “那可太好啦!”杜心悦开心地从贴身荷包中取出了一页纸递给祁翀,“那就麻烦祁府尹帮小女子将这莘昭女校的招生启事贴遍全城,如何?” “小姐有命,敢不遵从?”祁翀笑嘻嘻地接了过来,又递给了站在门口的滕致远,“小滕,立刻送去府衙,让张峭安排书手抄写千份,派土兵全部贴出去!告诉张峭,三日之内,全城百姓要是有一人不知道莘昭女校招生之事的,我就让他在床上再趴三天!” “是,殿下!”小滕接过字纸下楼而去。 不多时,伙计送上酒菜,二人边吃边聊。 “这道大黄鱼是现杀的,很是鲜美,你尝尝。”祁翀夹起一块雪白的鱼肉放到了杜心悦的碗里。 这个举动在祁翀原来生活的世界里不算什么,但在这个还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社会中便有些暧昧的意味了。 杜心悦的双颊顿时飞起一层红晕,祁翀还浑然不觉,又亲自剥了一只虾放到了杜心悦的碗中。 杜心悦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只虾夹起来放入了口中,嘴角不由得扬起了一丝甜甜的微笑。 “对了,你们女校打算教些什么书啊?” “呃......”听祁翀问起女校的事,杜心悦立刻收起了荡漾的心思,回到正题上来,“跟殿下在望州那边一样,先从《三字经》、《千字文》开始,目的是识字,之后再读《女诫》、《女论语》、《女史箴》、《烈女传》之类的,再之后嘛,嗯——到时候再说吧,毕竟这事谁也没有经验,也不知道究竟能学到什么程度。不过我想着,总不能如男子一般学做科考文章吧,这些她们也用不上啊!而且恐怕也没有几家人家愿意女儿来学这些无用的东西。” “嗯,我也觉得女校教的东西不宜过深,与其教她们诗词歌赋、经史文章,倒不如教些技能手艺,让她们有一技傍身。” “那教些什么好呢?女红?刺绣?” “刺绣女红当然可以教,大长公主府针线上还真有几个好手艺的婆子,到时候请她们来当教习就行了。另外,还可以学些术数,婉月就会,她和婉容、婉莹都跟毕筱芸学过一段时间的术数,虽然太高深的题目解不了,但是基本的运算不是问题。” “毕筱芸?哦,想起来了,交州那位船东小姐,你信里提过她。” “对,她编了一套术数入门的教材,回头我拿给你看看。” “好啊,那干脆让婉月教我呗。” “没问题呀!学些医术也可以,女夫子也是现成的;对了,还可以教茶艺、厨艺甚至武艺,总之,所有能够提高女子生存技能的东西都可以教。女子学了这些,日后即便婚姻不幸,不依靠男人也能安身立命。有了这样的底气,便不怕被婆家欺负了。” 祁翀说的眉飞色舞,杜心悦突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哈,秦王殿下如此为女子设想打算,倒仿佛自己也是女儿身一般,就不怕天底下的男子怨愤殿下吗?” “怨愤我什么?怨我让他们的妻子更优秀了吗?还是怨我让他们失去了随意欺侮自己的妻子的底气?若有男子是这般想,那他就不配有媳妇儿!”祁翀挑眉笑道,边说边给杜心悦舀了一碗黄桃罐头,“你再尝尝这罐头,这桃子是我家在望州的农庄自产的,生吃口感一般,但煮熟了做成糖水罐头却很可口。” 杜心悦夹起罐头咬了一口,连连点头:“嗯,清甜爽口,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对了,京城你比我熟,你知道京城哪家勾栏最好吗?” “有个叫‘云韶班’的不错,我看过她家的堂会,有傀儡戏、影戏、杂技,还能唱诸宫调,当下应该算是最好的了。” “哦,那回头你带我去看看。” “好呀!就在西市的东路那里。” “那明天就去吧!我后天迁府,怕是到时候就没有时间了。” “好呀!” 第325章 慕青巧救林中书 祁翀偶遇李祭酒 二人说说笑笑,边吃边聊,好不开心。正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人声鼎沸、骏马嘶鸣。韩炎正好站在瓘玉窗前,扭头一看,大惊失色,二话不说立即推开窗户,飞身下楼,稳稳地落在了被禁军劲弩包围着的一对母女身前。 “韩大哥!”那妇人惊喜地喊道,原来这对母女正是慕青和欢欢,慕青右手持鞭,左臂低垂,隐隐有血迹渗出,显然是吃了亏。 韩炎将二人护在身后,冷冷地注视着面前那骑在马上的将军,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高、频!” “原来是你啊!怎么?那是你媳妇儿?倒是合适,还省得自己生了!哈哈哈!”高频也认出了韩炎,放肆地大声嘲笑起来。 韩炎没有理会他的嘲讽,转头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义父,我和娘上街买东西,看见这些禁军在街上横冲直撞,把老百姓的摊子都掀翻了,那位老丈仗义执言,那些禁军就要拿刀砍他,我娘看不过眼,要救那老丈,这才跟禁军打起来,可他们人多势众,又有弩,娘打不过......” 顺着欢欢手指的方向,韩炎这才注意到在禁军包围圈外侧地上还坐着一位老者,此刻身边的随从正要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看到此人韩炎一愣,正要开口,那老者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韩炎见状便不再开口,只是点了点头算是见了礼,复又转身对高频道:“高频,你伤了我妹子,新账、老账一起算吧!” 高频撇了撇嘴道:“哼!姓韩的,我承认你武功高强,单打独斗没人是你对手,可惜你棋错一招,自己往劲弩的包围圈里跳,十几支硬弩啊,就算你能躲得过去,你身后那娘儿俩呢?你自己找死,又能怨得了谁?!” 此言一出,慕青、那老者面色都是一变,的确,韩炎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同时带着两个人还能毫发无损地逃出劲弩的包围。 慕青急忙道:“韩大哥,你别管我,先带着欢欢走!” 韩炎却不慌不忙,只是眼神更加凌厉了,他也不多废话,突然伸手夺过慕青手中的九节鞭,大喊一声“蹲下”! 慕青反应很快,一把按住欢欢的肩膀低下了身子。与此同时,一圈鞭花闪过,形成包围圈的十几名禁军手中的硬弩纷纷落地,个个捧着受伤的手腕呻吟不止。 轻而易举破了包围之后,韩炎没有停歇,将鞭子还给慕青,欺身上前从一名禁军手中夺过了一杆长枪直取高频而来。 高频大惊,连忙抽刀阻挡,但他的武功远不是韩炎的敌手,不过几招就被韩炎生擒了下来,韩炎一脚踏在他的前胸,左手单手持枪将枪尖顶在了他的喉头。 眼见着韩炎的枪尖距离自己的喉头不过数寸的距离,十年前景福宫那一幕仿佛重现眼前,高频心中涌起无限的恐惧,他浑身发颤,喉咙干涸,竟是连呼救声都发不出来了。 眼见得韩炎缓缓抬起右手就要拍向枪尾,只要这一掌排下去,银枪必定穿喉而过,高频绝望地闭上了双目。 到底是躲不过这一枪吗?这就是宿命吗?此时再说后悔是不是有些晚了?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声怯怯的“住手”在高频耳边响起,也打破了场中的死寂。 高频睁眼一看,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计高举着一把折扇站在韩炎面前。在韩炎浑身散发出来的浓浓杀气面前,他显得很是胆怯,但还是重复了一遍要说的话:“住、住手,不许杀人!” 韩炎先是一愣,待看清了小伙计手中之物后,连忙丢了手中银枪,叉手道:“遵命!”然后弯腰恭恭敬敬接过了折扇。 原来就在刚才韩炎以九节鞭横扫弩兵之时,楼上的祁翀就已经预见到了之后将要发生的事。这个高频他是有印象的,延佑八年九月初八那晚就是他带人杀入景福宫,屠灭了景福宫所有宫人,原主当时头部受伤此人是脱不了干系的,韩炎恨他入骨,今日得着机会岂能轻易放过他? 然而当街杀死禁军将军,毫无疑问会惹来巨大的麻烦,且不说韩炎占不占理,就算占理,也很难不被追究责任。相较于韩炎,祁翀更加冷静、理智。小不忍则乱大谋,此时显然不是杀人的良机。 祁翀有心制止韩炎杀人,但他今日和杜心悦在此约会本就是避着人的,此时自然不敢贸然现身,否则万一被好事之徒看出端倪岂非更糟?为难之际,正好一个送菜的小伙计从门前经过,祁翀一把揪住他,将随身携带的折扇交给他,让他下去跟韩炎说了那句话。 其实,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猜到,仅凭一把折扇就能让韩炎住手的不会有第二人,但猜到归猜到,只要祁翀没有现身,此事便牵扯不到他。 果然,适才这一番转折,至少引起了两个人的注意,其一便是那刚刚被慕青救下的老者,他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第一楼”,很快便找到了窗边半隐半现的祁翀,二人目光相对,祁翀微微一笑,老者几乎微不可查的低了低头,算是行了礼。 而另一人则是连祁翀都没有注意到。就在“第一楼”斜对面的一处建筑的二楼某个房间,一名青衣人从窗户后面隐隐露出了一只眼睛,但旋即消失不见了。 却说韩炎放下了银枪,高频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此刻胆子已经吓破,也不敢说什么狠话,赶紧带着手下仓皇离开了。 韩炎记挂着慕青的伤势,也不再理睬逃窜的禁军,回头拉起慕青的左臂查看了一番,见只是轻微的皮肉伤,并无大碍,这才放下了心,嘱咐她赶紧回去包扎伤口。 慕青带着欢欢离开以后,韩炎再转头去看那老者,却发现那主仆二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想来也是不愿意跟祁翀有什么明面上的交往。见状,韩炎也不再耽搁,转身回到了“第一楼”的包厢。 回到包厢,发现只有祁翀一人在内,杜心悦主仆二人也已经悄然离开了。 “殿下,奴婢今日又鲁莽了,请殿下恕罪!”韩炎将折扇递回给祁翀,躬身请罪。 “右御卫是负责御前护卫的,无故不得持械出宫,高频为何会带人在外城惹事?不对劲儿,回头派人查查。” “是,殿下!” 祁翀今日兴致颇高,没有因为适才这点小风波受丝毫影响。从“第一楼”出来,马车又奔新近开张的“云星斋”而来。 “云星斋”坐落在东市的一条繁华街道上,整条街道几乎都是售卖古玩字画、文房四宝及各类书籍的,算是京城的“文化一条街”,往来的也大多是文人士子。 “云星斋”占地颇大,是整条街上最大的店面,上下两层。马车在店门口停下,“云星斋”的匾额及左右“云山起翰墨,星斗焕文章”的楹联首先映入眼帘。 祁翀抬脚步入正门,早有伙计迎了上来。 “这位公子,您想看些什么?小店一楼售卖各类文房用具,最新推出的镇店之宝藕丝印泥,数量有限,只剩下三盒了,晚了可就没了!那边还有新出的《蜀山剑侠传》、《近溪合集》,二楼有名家字画,尤其是近两年声名鹊起的存斋先生的画作,只有本店有售......”小伙计不认识祁翀,只当他是登门的顾客,滔滔不绝地介绍着。 祁翀笑而不语,只是背着手随意的四处闲逛。 这时李干从楼上陪着一位客人下来了,见到祁翀先是一愣,旋即快步上前作了个揖,笑容满面道:“原来是东家大驾光临,我就说今儿一大早怎么喜鹊就满院子叫喳喳呢!” “李宗盛!”祁翀笑着用扇子点指道,看见李干,他莫名就想叫大哥。 “是、是,正是小人!” “生意如何?” “托东家的福,红火得很!这不,刚刚李祭酒还选了一幅画,正要让人给包好了送家去!”李干指了指与他一同下楼的那位中年男子。 二人四目相对,那男子先对祁翀叉手行礼道:“臣国子祭酒李绛参见殿下!” 祁翀连忙还礼,一躬到地:“先生教安,学生有礼!” 当祁翀还叫“柳翀”的时候曾经在太学挂过名,而李绛当时正是太学司业,论起来也算是他的老师,因此祁翀执弟子礼也不算有错。 不过,祁翀对李绛如此客气,倒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李绛正是李至德之子、李夫人的堂兄,有着这层亲戚关系,他也算是祁翀的长辈。 对于祁翀的大礼,李绛不敢生受,忙侧身避过,但心里却很是受用。 “常听家父盛赞殿下少年英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公谬赞了。之前在榆东,得李公照顾颇多,回京之后本应登门拜访,奈何杂事缠身,一直也未得空,还请他老人家不要见怪才好啊!” “殿下客气了,待殿下迁府之后一定登门致意!” 二人客套了几句,李绛以有事为由告辞而去了。 李绛走后祁翀又跟李干聊了几句生意上的事:“画卖的好吗?” “卖的极好,尤其是存斋先生的画作,挂出来不到两天便被买走了,可惜您坚持每月只放一幅,否则便是十幅八幅也不愁卖!” “越是如此,越是要吊足了胃口,这叫‘饥饿营销’。” “诶!您高见!” “行,你们先忙吧,我再去其他店面转转。” “东家慢走!” ...... 第326章 高将军瞒报欺君 全先生全身而退 就在祁翀挨个门店巡视自己的生意之时,垂头丧气的高频正在迎接顶头上司暴风骤雨般的责骂。 “你个没用的蠢材!大白天让人混进宫里,追还追丢了,要你有个屁用!放条狗搁宫门口看见生人还能喊两声呢,你他妈连条狗都不如!”谢宣怒不可遏,对着高频一顿疯狂输出,“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还敢瞒着我!你他妈不仅蠢,眼还瞎!林仲儒你又不是没见过,换了身衣服你就认不出来啦?” “这......谁能想到一个穿粗麻布衣服的老头儿会是朝廷大员呢?”高频小声辩解了一句。他觉得很委屈,林仲儒他见是见过,可他见的都是身着紫袍的林仲儒,这换了身衣服可不就认不出来了吗?这世道,谁又不是以衣取人呢? “你还敢顶嘴!”谢宣怒不可遏,抬脚踹向高频。 他的愤怒并不止来自于这一件事,自打祁翀进京以来,他就常常处于愤怒中。 先是掉进圈套被讹了大量钱财,事后他也打听清楚了,那一大箱瓘玉是在陶县遇袭时就已经损坏了的,根本不是被禁军损毁的。 这件事让他很丢脸、很愤怒! 然后是驻守国宾馆的禁军被祁翀当街打了板子,虽说那几个挨打的禁军是罪有应得,可无论如何这也轮不到他祁翀来多管闲事吧!打狗还要看主人呢,祁翀这番做法分明就是打给他看的! 你的手下我还就打了,你又能如何? 对于这公开挑衅,他更丢脸、更愤怒! 再就是今日这事了。虽然高频没看见祁翀,但那扇子的主人毫无疑问必是祁翀无疑。若韩炎真杀了高频,他反而没那么愤怒,可偏偏祁翀制止了他! 我明明能杀你,也有理由杀你,可我就是不杀,留着慢慢儿玩! 这是什么?这是加倍的折辱! 更气人的是,一个时辰前,林仲儒回京觐见陛下,直接就在御前告了禁军的状,承平帝将谢宣大骂了一通,责骂他治军不力,而谢宣还莫名其妙,根本不知道高频率领的右御卫为何会出现在外城的大街上,以致于他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老老实实请罪。 可事实上就算他现在知道了真相,也依然不敢对承平帝禀明实情。光天化日之下,禁军重重把守的宫城居然混进了外人,若非那人对宫中路线不熟,走了弯路,以致于两次被同一队禁军碰到,恐怕还没人发现其中的异常。 想到这里,谢宣恨不能一刀劈了高频! 若非此人是河阴高家嫡子,若非他有个当大学士的爹和一个当侍郎的大哥,这种纨绔子弟何德何能担任禁军将军? 可生气归生气,谢宣的头脑还是冷静的,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压着火气问道:“可曾看清那人长相?” 高频嗫嚅道:“那人......那人帷帽蒙面,不曾看见长相。” “那体貌特征呢?” “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身着青衣,呃......轻功很好!” “全他妈废话!你给我滚!” 谢宣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几脚将高频踹了出去! 就在谢宣发火的同时,国宾馆内的气氛也不是很好。 “被发现了?”扶余丰璋皱眉问道。 “属下无能,请殿下降罪!”全南珣跪在地上低头道。 “他们看见你的脸了吗?” “那倒没有,属下蒙着面,又在半路遇到秦王的手下阻拦禁军,属下便趁机逃脱了,没有被人发现身份。”全南珣将适才街上的一幕原原本本讲给了扶余丰璋听。 “秦王?他怎么掺和进来了?” “应该只是巧合。” “这可有趣了,把国宾馆搞得人来人往,害的咱们无法跟那人联络的是他,可救你的也是他,若这两件事都是无心之举,那也太巧了吧!这是什么孽缘啊!”扶余丰璋自嘲地笑了笑,发现全南珣还跪着,便道:“起来吧!” “谢殿下!” “看来渊国皇宫的戒备比我们估计的还要严密,这次没成功,以后就更难了。全先生,我们得另想办法了。” “殿下,此事可从长计议,不过属下倒有另一事要禀报。” “何事?” “那韩炎今日用了半招鞭法,虽只有半招,但像极了属下本门武功中的一招‘转轮弹指’。不过本门武功素不外传,他怎么会这一招呢?” “哦?莫非他也是你们门下的弟子?” 全南珣摇了摇头道:“本门自立派百年以来,弟子也都在扶余境内,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属下的一位师伯名叫韩偓,他当年与家师不和,一怒之下叛出师门。但据说他是去了南唐,没听说他在渊国还有弟子呀?” “他也姓韩?这么巧吗?派人去南唐查查吧!” “属下亲自去吧。殿下这边嘛,属下会让师门中再派出一名轻功好的师弟来辅助殿下。” “如此也好,你尽快动身。” “是!” 次日,祁翀早早便起了床,趁着用早饭的时候,韩炎来回事。 “殿下,昨晚奴婢去见了宋伦,他说昨日宫中混进了刺客,好在那人甫一进宫城就被及时发现了,没有进入内宫,但无论是谢宣还是高频都没有向陛下禀报此事。” “他们瞒下了?”祁翀惊讶道,“这种事都敢瞒?胆子够大的呀!” “是啊,此事现在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宋伦也是装糊涂,毕竟卫门司的职责在内宫,刺客没进入内宫,他有理由不知情。高频率右御卫出宫就是为了追捕刺客,据说那刺客身手矫健,右御卫紧追不舍,这才冲撞了路边的摊子,但却被不知情的林仲儒给拦下了,高频不敢公开说是追捕刺客,心急之下才要刀砍林仲儒,结果又被慕青给看见了,这便有了昨日之事。” “刺客是什么人?有线索吗?” “不清楚,禁军毫无头绪,只知道那人穿着一身青衣,中等身材,帷帽遮面,毫无特征可寻。” “那就是找不着了呗!”祁翀冷笑道,“禁军还真‘能干’啊!算了,这事跟咱们没关系,不管他了。” “殿下,奴婢今日便安排着往新王府那边搬家吧,虽说明日才是正式的乔迁之日,但许多东西乔迁之前便要布置好的。今日不如让方实和慕青跟着殿下出门,殿下意下如何?” “行,你看着安排吧。慕青的伤势如何?要紧吗?” “已经请元瑶姑娘看过了,不碍事的。” “那就好。一会儿我先去趟衙门,让人给心悦捎个信儿,再送块怀表给她,请她十点钟在西市口等我。” “是,殿下!” 早饭后,祁翀、柳忱双双来到京兆府衙。 “殿下,轻犯已经都处置完了,该打板子的打板子,该服苦役的服苦役。如今只剩下为首的二三十名重犯还在继续审理中。衙门中涉案的差役、小吏也都革除干净了,所缺员额也都找了新人顶替。”郑澹恭恭敬敬禀报道。 “嗯,知道了。许府丞走到哪儿了?有信来吗?” “昨日收到的信说是已经到浊水岸边,就要渡河了,顺风顺水的话,也就是三两日的工夫便会到京。” “他家在京中的宅子当年离京时已经卖掉了,如今回来怕是一时也不好寻找住处,你在衙门里收拾一间上房出来给他预备着。” “是,殿下。还是殿下思虑周全、关怀下属,卑职感佩之至。呃......说到这关怀下属嘛......”郑澹为难地看了一眼祁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你就直说。” “殿下,是这么回事,张巡使有件事想跟殿下求个人情,可又不敢跟您直说,便托卑职来问问。” “何事?” “就是殿下之前因军巡司追捕封赞不力,将土兵全体开革一事。虽说殿下后来调拨了王府护卫暂充土兵,又从流民中征召了些精干有力之人补充进来,可到底人手还是不太充足,毕竟京兆府原有土兵一千多人,如今只有几百人,缺额太大。”郑澹边说边偷瞄了祁翀一眼,见他并无愠色,便继续道,“张巡使的意思是,能否准许其中一些人回来,以免他们生计无着,再做出些作奸犯科之事来。殿下,您看......” “叫张峭来。” “是,殿下。” 不多时,张峭小心翼翼上得堂来。 “张峭,你想让你原来手下那些土兵回来不是不可以,但孤有两点要求。” 张峭听祁翀松了口,心中一喜,忙道:“殿下请讲!” “第一,凡是有劣迹及不良嗜好者一律不要,本事再大都不要,孤只要老实本分之人;第二,回来的这些人会有一个月的考验期,一个月内,衙门还会有大的抓捕行动,凡在此次抓捕中有功劳者皆可留任,立有大功者可以擢升,抓捕不力、毫无功劳者视为未通过考验,期满后依然要被除名。听明白了吗?” “明白!多谢殿下肯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嗯,下去吧,叫程岩来见。” “是!”张峭喜滋滋地下堂而去,又传话给程岩前去回话。 第327章 假程训事败脱逃 扮男装闲逛西市 “殿下唤卑职有何吩咐?”程岩忐忑不安地站在堂下,不知祁翀因何找他,生怕自己又做错了什么被上司教训。 “你们程家那位叫程训的侍御史,为何突然辞职离京啊?” 程岩一听祁翀问的是此事顿时松了口气:“回殿下,那位程御史是冒认的宗亲,被查出来了!” “冒认宗亲?”祁翀不解地皱了皱眉。 “是,此事是这么回事......”程岩如此这般地将事情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 原来,这位程御史并不是固兴程家本支子嗣,而是安溪县人。此人于七八年前进京考试,便持帖拜访了程家家主程思达,自称安溪程家子弟。安溪程家乃是固兴程家的一个分支,虽说已经出了五服,平常来往也不多,但到底是同宗同源,他所叙说的安溪程家之事也都准确无误,因此程思达并未怀疑他的身份,又见他确有才学,便对他颇为看重,为他引见了不少翰林、名士。 后来程训不负所望,果然考中进士入朝为官,入朝后程家也没少帮他,保证他年年考绩上等,官运亨通,程家也将他作为后起之秀不遗余力地培养、扶持。直到此次他在朝堂上首倡立储之事,当时虽然被承平帝下旨乱杖逐出,却也因此声名鹊起,成为文官集团的政治新星。 程思达大喜过望,将他请到府中,大加赞扬不说,还说要给安溪程家家主写信共贺此事。谁知那程训闻言却大惊失色,连连推辞,各种理由企图阻挠程思达写这封信,后来便匆匆告辞而去。 此事引起了程思达的怀疑,他当即写了一封信,让人快马送至安溪。信中除了告知程训在朝堂上大放异彩之事以外,也隐晦地包含了核实程训身份之意。果然,安溪那边收到信以后也立刻回了信,还派了一名管事亲自进京说明此事。 原来,安溪程家确实有一位叫程训的子弟,但此人已于十年前患病去世,京中那位程训毫无疑问是冒认的。但既是假冒,为何对安溪程家之事如此熟悉,他们也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才派了一名心腹管事进京核查。 在看到程思达所画出的程训画像之后,那管事当即便认了出来,原来此人名叫苏铎,之前正是死去的那位程训公子的书童,在程训死后,此人便盗取了府中一些金银财物偷跑了出来。因为失窃的那点财物对程家而言并不算什么,程家为了省却麻烦便也没有报官追究,万没想到此子竟胆大包天,手持盗取出来的程家名帖冒认做程家子弟进京赶考,居然还考中了,真真是意想不到之事。 程思达闻言大怒,想不到竟被一个下贱奴仆欺瞒了数年之久,当即便令人到程训府上捉拿此人,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那程训眼见身份暴露,竟连夜辞官,收拾行装出逃了!程家因为觉得此事乃是家丑,便也没有大肆宣扬,不了了之了。 原来如此! 祁翀总算明白了自己为何总觉得此事有异,原来没想通的关节竟是在这里——程训被承平帝打出来,这不仅不是件丢人的事,反而因为他做了文官们最想做而不敢做的事而成为英雄,之后无论哪位新君即位,他都会被视作功臣而前途似锦,那么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的辞官、离京便确实不可理喻了。如今程岩这一解释,这不可理喻之处便也解释清楚了。 此事倒也能够理解,以程训——或者说是苏铎的奴仆身份,他本来是没有机会应试的,但是此人又的确是有些真才实学的,那么他不甘心屈居人下,冒名应试也就有其逻辑了。只能说此人胆子着实太大,冒认程训的身份之后,居然还敢公然与本家宗亲往来,真可说是利令智昏了。 解了这个心结之后,祁翀也不再纠缠此事。柳忱还要继续翻阅卷宗,为下一次行动做准备,祁翀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往西市而来。 在西市口,祁翀果然见到了小桃娇小的身影,她一身小厮打扮,显得稚气十足。 “小姐,殿下来了!”小桃也看见了祁翀的马车,忙对自家车里的杜心悦道。 杜心悦跳下马车,与祁翀相视一笑,二人极默契地一同向西市内走去。 祁翀进京已经有些日子了,但逛街还是第一次,尤其还是跟心爱之人一起逛街,心中别提多荡漾了,默默唱起了“呦嗬呦嗬呦......啷个里个啷......” 京城西市乃商贾百业聚集之地,有秤行、绣坊、衣肆、鞘辔行、琴行、医馆、药铺、粮店、肉铺、鱼行、金店、铁匠铺、油靛行、法烛行、旅舍、酒肆及饮食摊点等商贾近千家,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勾栏瓦舍在东边,杂耍艺人都在那边聚集。”杜心悦说着便引着祁翀往东路而来。 这里果然聚集着大大小小几十处勾栏,大一些的勾栏有自己固定的戏台,小一些的直接将板车四周用栏杆一围便也是一处勾栏。 杜心悦带着祁翀七拐八拐来到一处不小的门脸,门口“云韶班”的招牌赫然出现在眼前。 “就是这儿了,进去看看吧!”杜心悦说着便率先迈步跨了进去。 此时台上正在演一出杂剧,且已临近尾声,几人便在门口处随意站着。 不多时,一段杂剧演出完毕,伶人退至戏房休息,观众喝彩后也纷纷离席。祁翀等人顺着鬼门道来到戏房。 滕致远高声问道:“哪位是班主?请过来说话!” 这一声引得众人纷纷侧首看过来,便有那有眼力劲儿的见祁翀、杜心悦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知道是不能得罪的主儿,于是立即回话:“班主在乐床那边,这就叫人去喊,公子稍待!”说完便将祁翀、杜心悦引至上座,令人奉茶。 二人刚一落座,就见一二十上下的女子在小弟子的引导下来到戏房。 “奴家云柔见过二位公子,不知公子们如何称呼?” “这位是秦王殿下。”滕致远指着祁翀代为答道。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云柔也露出些微诧异的神色,不过她毕竟是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的,只一瞬间便恢复了神态,跪下重新见礼:“奴家叩见秦王殿下,殿下千岁!” 柳翀也没想到这“云韶班”的班主竟是位女子,毕竟在这里女子出来抛头露面的还是很少的,不过这反而增添了他对“云韶班”的兴趣。 “云班主请起,不知贵班能到府里唱堂会吗?” “自然是可以的,能蒙殿下见召,‘云韶班’荣幸之至。不知殿下想看什么戏?我们戏班能演诸般杂剧,傀儡戏也可......” 柳翀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递过去一本手札:“你们这几日不必演出了,这里面有几出新戏,照着排出来,过几日我来看。”言罢示意滕致远递上了一个钱袋,“这里面是三十吊钱,算是定钱,好好演,到时候不会少了你们的赏!” “是,殿下!”云柔喜出望外,恭恭敬敬接过了钱袋,客客气气地将几人送至门外。 “快晌午了,咱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在原来那个世界里,祁翀没少吃路边摊,便宜、方便,但自从来到这里这样的机会便屈指可数了,一来是过去的几年里祁清瑜大多数时候都比较限制他出门,二来即便是出门也往往是前呼后拥,如此便没有了逛小食摊的随意,东西吃到嘴里也不是那个滋味了。此时看到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小食店,祁翀的馋虫被勾了起来。 哪知他这随口一说,竟意外得到了杜心悦的强烈支持,杜心悦狂点头道:“好啊好啊!我早就想在西市吃东西了,可我哥总不让,说是女孩子在外面小摊上吃东西不成体统,他自己却大快朵颐!哼!不公平!” 二人同病相怜,一拍即合。 “什么体统不体统的,今天统统都丢开!你看,那边有个荤食店,就那家吧!” “嗯嗯!” 这是一间不大的门脸,只有四张桌子,前面只有店家一人在忙活。二人及众多随从进到店中,便将四张桌子全部占满了。 老板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哪家的贵公子带着手下人出来逛街了,这可是大主顾,忙不迭地上前作揖问安。 “二位公子惠顾小店,小店蓬荜生辉!不知二位想吃点什么?” “你这儿都有些什么?” “小店主营荤食,也有面食点心。荤食有炙鸡、燠鸭、羊脚子、点羊头、脆筋巴子、姜虾、酒蟹、獐巴、鹿脯、血羹等等,面食点心有羊肉馒头、笋肉馒头、灌汤包子、乳饼、菜饼、胡饼、牡丹饼、栗糕、甑糕、江米切糕、花生糕等等......” “行了行了,你也别报了,干脆每样都来一份,反正我们人多。”祁翀笑呵呵道。 “好嘞,您稍等!”店家给众人倒上渴水,便去到后厨忙活去了。 此时,恰好一个提篮串街的小贩经过,边走边吆喝:“鲜果干果、蜜饯果脯,甜的嘞!” 祁翀使人叫住了他,买了些梨条、胶枣、甘蔗、橄榄、石榴、樱桃、龙眼干之类的零食,又给了小桃、慕青一些钱。 “小桃,去街上捡你和你家小姐爱吃的多买些,钱不花完不许回来哦!慕娘子,你也同去吧,给欢欢买些零食、玩具什么的。” 二人道了谢,高高兴兴出了门,方实则掇了条长凳坐在门口,把玩着手里的铜锤。 第328章 赵老丈欲言又止 王市令仗义执言 祁翀和杜心悦一边品尝着果品,一边聊着天。约莫一刻钟后,店家将各色荤食、点心摆了上来,期间又有几位顾客来买了食物带走,店家忙的不亦乐乎。 “这个酒蟹好吃,鹿脯也不错,你尝尝。”祁翀边吃边给杜心悦推荐自己认为不错的食物。 “我想吃那个甑糕,还有栗糕......”跟几乎所有小姑娘一样,杜心悦显然更重爱甜食。 祁翀索性一股脑将甜食点心都推到了她的面前,杜心悦赧然一笑,只这一笑,祁翀便恨不得将天底下所有好吃的点心都变出来塞给她。 唉,也不知道王业的糕点店京城分号什么时候能开张。 半个时辰过后,祁翀吃的差不多了,此时也过了饭点,来来往往的客人少了许多,店家也终于闲了下来,坐在角落里休息。 小桃和慕青还没回来,祁翀闲来无事,便跟店家聊起了天。 “店家贵姓?” “小老儿免贵姓赵。” “赵老丈这店开了多少年了?” “那年头可多了,打我祖父那会儿就有这店,传了三辈儿,六十多年了!” “那这么说是祖传的手艺了?怪不得口味这么好!” “那是!这位公子,不是小老儿吹,就论这做荤食小吃的手艺,满京城没几家比得过我们赵家!”说起家传的手艺,店家顿时眉飞色舞,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眼神瞬间黯淡下来,“唉,手艺再好又有什么用呢!也没个传人,这店啊,开不了几年啦!” “哦?这是为何?”祁翀见他神色有异,忙追问道。 店家却摇了摇头,闭口不言。祁翀见他不想说,知道必有伤心之事,便也没有再问。 正在此时,有人走了进来喊道:“老赵,闲着呢?” “王市令来啦!才巡完街?”店家忙站起身招呼。 “是啊,这一大圈下来,可给我累死了!” “您辛苦!今天要点什么?” “给我包半斤脆筋巴子,再拿两屉灌汤包子、一斤菜饼。” “好嘞,脆筋巴子和菜饼是现成的,灌汤包子得现包现蒸,您稍等会儿!” “成,你先忙着,我不急。”王市令边说着边坐在了店家刚才的位置,捶了捶走累了的腿。 “您是这里的市令?”祁翀笑着问道。 王市令见祁翀衣着华贵,气度不凡,断定眼前这位不是普通人家,忙站起身道:“正是,公子有何吩咐?” “没什么事,聊两句,过来坐!”祁翀招呼他到自己这一桌来坐。 那王市令初时还有些犹豫,见祁翀面色和蔼,平易近人,便大着胆子坐了过来。 “王市令每日都要巡街?” “是啊,每日上午走一圈,看看哪里有什么不妥的,管上一管,呵呵......” “西市纠纷多吗?” “不多不多,尤其是秦王殿下整治了那些恶丐以后,一般的地痞流氓也都安分了不少,不敢闹事了。” “可我听说总有些世家恶少在街面上惹是生非,王市令没遇上过吗?” “您说的那些恶少大多居住在东城,少有到西市闹事的,只有......” “咣当!”王市令话还没说完,突然门口传来一声巨响,吓了他一跳,也将他要说的话打断了。 祁翀也回头一看,只见坐在门口的方实突然站了起来,双目紧盯着街北头,由于起势太快,带倒了凳子。 祁翀走到门口顺着方实的目光看了过去,脸色也顿时严肃起来。只见慕青左手拉着小桃、右手提着钢鞭一路向荤食店这边跑来,小桃个子矮,又不善奔跑,被她拉的踉踉跄跄几乎站不住。 但二人不敢停歇,因为后头几十名汉子手持短刀棍棒追逐而来,口中喊打喊杀。 方实抢上几步,将二人让过护在身后,拦住了追逐的打手们,慕青这才松开了小桃的手,靠在墙边喘起了粗气。 为首的一人见有人阻拦,又见小桃一下子瘫倒在了杜心悦的怀里,便嘿嘿笑道:“原来是一伙儿的呀!那就统统抓了!”说完便举起手中刀率先向方实袭来。 方实不闪不避,铜锤直接砸向对方的刀,那人倒也算识货,一见方实拳头大的锤头便知对方是硬茬子,也不敢生磕,忙撤刀避过,企图从侧面攻击。 但方实没给他这个机会,不管对方如何侧击,他就是一招——迎面往下砸,他身材魁梧,手中锤头又重,左一锤右一锤,一股股罡风掠过,沾之即倒。那人几次攻击都因方实的锤风而不得不中途变招,五六个回合下来,那人上蹿下跳,却没有占到半分便宜,而方实气定神闲,竟连脚都没挪动半步。 “住手!”祁翀喝住了二人,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无故行凶?” 没等那人答话,王市令抢先挤到祁翀身旁轻声道:“这位公子,此人是张家的护院头儿,叫郭霸,是张家公子张绍礼的心腹。其他世家公子大多在东城活动,就是这个张公子例外,一向最喜欢到西市闹事,可别让老赵看见他们,否则......” 祁翀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就见店家老赵端着两屉包子从后厨出来,见众人都围在门口,放下包子也走了过来。 “老赵,不干你的事,你快进去、进去......”王市令脸色大变,连忙拦住老赵。 可是已经晚了,老赵的目光已经瞥见了郭霸,他脸色顿时铁青,双拳紧握,额头青筋爆出,一言不发,转身跑回后厨,旋即握着一把切肉剔骨的尖刀奔了出来。 “郭霸!你个杀千刀的狗腿子!还我儿命来!”老赵咬牙切齿举刀就向郭霸冲过去。 “拦住!”祁翀大喝道,话音未落,慕青手中的鞭梢已经飞出,堪堪卷在了老赵的腰上,将他拖了回来,几名护卫忙上前将他按住,夺下了他手中刀。 “怎么回事?他们有仇?”祁翀扭头问王市令。 “是这么回事,那位张公子有龙阳之癖,最喜欢上街寻摸年轻俊俏的后生。只要被他看上的小子,或买或骗,甚至偷抢,怎么也要弄到手。老赵有个十五岁的小子叫玉郎,长得好看,整个西市就没有那么俊的后生。去年秋天,张公子来西市闲逛,就看上赵玉郎了。玉郎是正经好孩子,也知道这位张公子名声不好,说什么也不肯跟张公子走,张公子见文的不行,便直接动抢。那日老赵偏巧不在家,出门上货去了,就玉郎一人在店里,他一个半大小子哪打得过郭霸这些练家子,硬生生被捆了塞进了马车。可玉郎也是个不服软的,在马车上也不消停,趁人不备弄开了车厢后门,从车上滚了下来。唉!也是玉郎命里该绝,好巧不巧地这后脑勺就撞到了地上的一块尖石头上,当时就昏过去了。张公子和郭霸他们见出了事,也没人将玉郎送医,就那么扬长而去了。后来还是街坊邻居们七手八脚将玉郎送到医馆,可已经晚了,到那儿人就没气儿了,等老赵回来,玉郎已经走了!可怜老赵媳妇儿走得早,就这么一根独苗,爷儿俩相依为命十几年,最后落得个鳏寡孤独,您说他能不恨张公子和郭霸吗?” “出了这样的事就没报官吗?”祁翀阴沉着脸问道。 “报了,可连状子都递不进去!官府说玉郎是自己摔死的,不怨别人!唉!”王市令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慕娘子,你们是怎么回事?”祁翀又转头问慕青。 “属下跟小桃去买东西,有个年轻的公子——应该就是他说的那位张公子——突然色眯眯地盯着小桃看,又拉拉扯扯的,说就喜欢小桃这样俊俏的孩子,让小桃跟他走,还说他家是当大官的,可以让小桃享尽荣华富贵。小桃不理会他,他就让人将我们围住,不让我们离开,属下无奈之下,只好动手将那张公子打伤了,这才拉着小桃跑了回来。” “你动手了?打哪儿了?伤的重吗?” “那个......”慕青脸红了红,小声道,“一脚踢老二上了,估计这辈子......呃,那事儿上,悬了!” “打得好!回去领赏!”祁翀高声道。 郭霸闻言大怒,他今日跟随公子出门,却让公子被人给伤了,回去之后本就不好交待,若公子伤重不治,自己又无法将凶徒捉拿回去,那别说交待了,直接卷铺盖滚蛋就行了。他本就恼羞成怒,此时听祁翀出言奚落,顿时火冒三丈,对身后众人道:“兄弟们,今儿要是不把那女贼拿下,咱们兄弟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听我的,他们不过十来个人,我们有三十多人,大伙儿一齐动手,一定能将他们拿下。” 众人纷纷点头,郭霸一声令下齐齐抄起家伙打了过来。 方实适才因为不清楚是什么状况,所以没有尽全力,此时知道对方不是好人而且显然梁子已经结深了,那就没有客气的必要了,顿时铜锤上下纷飞,锤头所到之处必有人骨断筋折。 除了按住老赵的两名护卫和护在祁翀和杜心悦身前的慕青外,其余护卫们也不客气,纷纷抽刀上前。这些人都是军营里挑出来的好手,又被韩炎等人训练过,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主儿,见祁翀显然是鼓励他们下死手的,便也不再客气,一阵砍瓜切菜过后,地上已是横七竖八一大片,原本围在四周看热闹的百姓则都躲了个精光。 第329章 秦王爷为民伸冤 元子显上门拿人 王市令此时已经吓得瘫坐在地了,他虽然也讨厌郭霸等人,但万没想到祁翀竟如此狠厉,上来就直接要人命,如今这般光景可叫他如何是好啊!他心中顿时后悔不迭,身体瑟瑟发抖。 这边厢,方实他们已经打完了架,将包括郭霸在内还能动弹的五六个人押在了祁翀面前。 郭霸此时才明白今日这茬子比他想象的还要硬,可他一向仗势欺人惯了,此时还不知已死到临头,仍然兀自强横,对着祁翀大骂道:“哪里来的腌臜泼才,竟敢如此对待我们封邑张家的人,你们伤了张大公子,不仅不认错,还敢继续逞凶,我劝你们最好赶紧跪下磕头,否则惹怒了我家老爷,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还没等祁翀说话,杜心悦闻言笑道:“封邑张家是吧?若我记得没错,张家虽也算世家大族,但只能排在二流世家的末位。最近这几辈,也只有张光业做到了太子太傅的位置,算是位极人臣了,可惜已经致仕了。他的长子张书伦官居太府寺卿,估计就是那位被打的张公子的父亲吧?太府寺卿品级虽然不算低,可到底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至于张家其他子弟,好像都在地方做官,特别有出息的也没几个,真不知道是谁给你们的底气,竟敢在遍地簪缨的京城撒野!” 杜心悦这话三言两语交待了张家的底细,显然是怕祁翀不了解封邑张家做出错误判断。祁翀心下了然,含笑看了杜心悦一眼,对吓瘫了的王市令道:“王市令,去把巡逻的土兵找来,我要报官!” 王市令在街面上混了半辈子,也算是聪明伶俐,刚才听杜心悦这一番话,显然是不把封邑张家放在眼里的,他心里顿时安定了不少,看来眼前这两位小公子果然出身不俗啊!明知张家是官宦人家却还敢报官,说明家大人的官职应该还在张家之上!若真如此,有这两位公子撑腰,老赵的冤情说不定就有希望了! 想到这里,他立即爬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就带了一队土兵回来。 带队的都头正是原先府里的护卫,见到祁翀忙跪下见礼:“属下参见秦王殿下!” 此言一出,王市令、店家老赵、郭霸及刚刚又大着胆子出来围观的一些百姓都吓了一跳,纷纷跪倒。 “诸位父老免礼,孤今日原本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带舍弟出来闲逛而已,不成想遇上这欺男霸女、为祸乡里的恶徒,孤忝居京兆府尹之职,遇上此等事自然没有不管的道理。赵老丈,你之前请人写的状子还在吗?” “在、在的!”老赵连忙答道。 “快去拿来呀!”王市令激动地捅了捅他。 老赵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跑进屋里将一张折成小方块的纸取了出来恭恭敬敬递给了祁翀。 祁翀伸手接过揣进袖中:“你这状子,孤接了!元真,先把这几个人押进大牢,传话给子显,让他立即拿了牌票去张府将张绍礼拿下。” “是,殿下!”方实带着土兵们押着郭霸等人离去,伤重不能动者也被抬走,在交手中被杀死的打手的尸体也同时被运走,暂存于大牢停尸房。 “小老儿多谢殿下!”老赵激动不已,颤抖着又要下跪,祁翀忙一把扶住,又对四周百姓道,“诸位父老如果还知道张绍礼作奸犯科的线索,也请到衙门举告,凡举告属实者皆有重赏。” “秦王殿下为民做主啊!” “秦王殿下好人呐!” “傩神保佑秦王殿下!” 百姓们发出了阵阵发自内心的赞颂,祁翀只听得头皮发麻,赶紧拉着杜心悦狼狈而逃。 “你跑什么呀?!”上了马车后杜心悦不解地问。 “我怕他们又给我跪下。” “你不喜欢被人赞颂?” “我做这些事又不是为了得到赞颂,再说了,我既做着京城的父母官,维护一方宁静这本就是我该做的,并不需要他们谢来谢去。”祁翀说着,无意间扭头发现小桃一直噘着嘴一脸的不高兴,便话锋一转问道,“小桃,你怎么了?是不是被吓着了,还没缓过来?” 小桃看了看祁翀,又看了看杜心悦,委屈巴巴地道:“小姐,我本来买了好多你爱吃的东西,都被他们打翻了!我白逛了那么久!”说着竟抽泣起来。 “哈哈哈哈......”没想到小桃是因为这个而难过,祁翀、杜心悦双双大笑起来。 杜心悦连忙抱了抱小桃,连声安慰着。 祁翀也道:“这样吧,小桃,你明日随你家小姐来我王府做客,我让人把西市所有小吃都买一份给你们备着,行吗?” 小桃眼睛一亮,弱弱地问了一句:“两份行吗?” “行!要多少有多少!以后你和你家小姐的零食我全包了!” “多谢殿下!殿下您人真好!”小桃顿时破涕为笑。 马车中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送杜心悦回府之后,祁翀没有急于回府,而是直接来到京兆府大牢。 “子显抓到人没有?”见到刚交接完犯人正准备回府的方实,祁翀一上来便问道。 “还没回来呢!” “你去迎一下,我怕这人不好抓!张家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将人交出来。” “是,殿下!”方实领命而去。 事实上,正如祁翀所料,元明被堵在了张家大门外。 望着张府那紧闭的朱漆大门,元明气不打一处来,好几次都想去把那大门给砸了,可又怕给殿下惹麻烦,只好一忍再忍! “子显,他们不让进门吗?” “元真兄,你来的正好,帮我想想办法。这张家的人太嚣张了,只说是他家大公子不在家,就再也不肯开门了!你说这不是明摆着撒谎吗?张绍礼受了伤此时不在家能在哪儿?气死我了!” “难道他们能一直不开门吗?他家老爷回来也不让进家门吗?” “他家老爷?”元明一愣,随即一拍大腿,“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节!元真兄,你留在这里守着各处大门、侧门,别让那小子溜了,我去趟太府寺!”说完便带着几名土兵直奔太仆寺而来。 到了太仆寺,元明也不说明来意,只说求见太仆寺卿。门子见他只是个不入流的小武官,根本不予搭理。 元明要的便是这个效果,当即示意手下土兵拿出准备好的锣来,“咣咣”敲了起来,另一名大嗓门的土兵则拿出一张纸念了起来:“兹有太府寺卿张书伦之子张绍礼,于西市强掳良家子弟,致使子弟无辜身亡,现父老告至京兆府,府尹发下牌票命捉拿张绍礼到案问话。因张府紧闭大门拒不交人,无奈求见张寺卿阁下;又因门子拒不通传,只得当街通告,望请张寺卿谨遵律法,送子到案!” 一遍念完,已有过路百姓停下或细听端倪,或交头接耳,或指指点点。 那土兵喘了口气,又再次念道:“兹有太府寺卿张书伦之子张绍礼......” 门子这时已经慌了,连忙召唤门前值守的禁军,让他们将人赶走。可禁军们一个个面面相觑,直嘬牙花子。这要是别人,敢如此喧哗早赶走了,可这是秦王殿下的人!秦王殿下!那可是不久前还当街打了禁军板子的主儿! 禁军们对视一番后,无一人上前,一个个打定主意闭起眼睛装聋作哑,反正一个门子也无权支使他们,在当官的出来之前,还是装死比较稳妥。 门子无奈之下只好进去禀报给张书伦。张书伦正在内堂小憩,对外面发生的一切还浑然不知。 门子将门外发生之事告知了他贴身的长随,那长随心知不好,忙将张书伦唤了起来。 听完门子的禀报,张书伦眉头紧皱,快步走出衙门,刚走到二门处,土兵那响亮的声音便传进了耳朵。 “你们是何人?何故在此喧哗?”张书伦加快脚步,急匆匆来到大门外沉声道。 “何故?张寺卿莫非是耳朵聋了?没关系,没听清的话,咱们再给张寺卿念一遍!”元明无比嚣张地道。 “兹有......” “够了!仅凭一面之词就要缉拿一位世家公子、太学生,京兆府就是这么做事的吗?”张书伦怒火中烧,他怒的不仅是京兆府丝毫不给他面子,更怒自家那个逆子不成器。知子莫若父,不用问他也知道,人家告的多半属实,否则一个平头百姓吃饱了撑的去惹官宦人家? “正是因为只有一面之词,所以才要请张公子回去对质呀!至于京兆府应该怎么做事,要不,张寺卿您去跟秦王殿下论一论?” “你......”张书伦心里猛地一惊,他这才想起来,如今的京兆府尹已经不是杨康侯、林正夫之流了,而是地位为诸王之首的秦王! 此时,围观之人已经越来越多了,不仅有百姓,甚至还有许多官员。因为这条街本来就有许多官署,太仆寺旁边就是太常寺、宗正府、光禄寺,事情越闹越大,这些官署的官员们也纷纷跑来凑热闹。 第330章 张光业审时度势 张书伦万般无奈 “张寺卿,您还是回去看看吧,在这儿跟这帮人置气是没有用的!您还没看出来吗?这位小郎就是个混不吝,就是为了驳您的面子来的,您越是跟他吵越吃亏!赶快回府看看,跟张太傅他老人家商量商量才是正途。”说话的是太府寺少卿鲁思郾,他此时倒是旁观者清。 一语点醒梦中人,张书伦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下来对元明道:“这位小兄弟,你所说之事本官还一无所知,请容本官回府一问究竟,若小犬真做了错事,本官一定亲自送他到案!” 元明却摇了摇头道:“第一,张寺卿要回府没人拦着;第二,不管张绍礼做没做错事他都要去一趟京兆府,因为他是否有罪是由京兆府来判断的,而不是张家;第三,张寺卿不必妄想将人偷偷送走,此刻,张家所有大门、小门都已被看住了,京城四门也都有人看着,绝不会容许张绍礼出城。现在,张寺卿请便吧!” 张书伦被他直接戳中了心事,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匆匆命人备马回府。 等张书伦回府之时,发现元明也已经到了,他狠狠剜了元明一眼,转身便往里走去。 元明却在后头猛地一敲大锣,“咣”的一声巨响吓得张书伦一缩脖子。 元明得意地冲着张书伦喊道:“张寺卿,我们可就等一个时辰啊!一个时辰后如果我们再接不到张公子,那我们就继续鸣锣,再喊可就不是刚才那词儿了,到时候您可别嫌难听!也请张太傅多担待——” 元明的阴阳怪气儿惹得张书伦大为恼火,他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大门在他身后再次紧紧关闭。 张府内如今已是人仰马翻了,张书伦刚一进二门,就差点跟急匆匆往外走的管事撞了个满怀。 “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张书伦怒道。 “老爷恕罪!您回来的正好,小人正打算去衙门找您呢!公子出事了!”管事急忙道。 “我都知道了!” “您......都知道了?”管事有些错愕。 “公子呢?让他到我书房回话!” “书房?老爷,公子现在哪儿还下得了床啊?!” “嗯?怎么下不了床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张书伦总算觉察出了不对劲儿。 “公子让人给打了呀?” “什么?谁干的?”张书伦顿时差点跳了起来。 “不知道呀,跟着公子出门的人就只剩两个小厮背着公子回来了,郭霸带着的那些护院一个都没回来,这不老太爷正在堂上审那两个小厮吗?” “公子伤的如何了?” “这......”管事面露难色,有些难以启齿。 “快说!” 管事附到张书伦耳旁低声耳语几句,张书伦脸色顿时煞白。 “京城最好的几位大夫都请回来了,可都束手无策,夫人逼着小人马上再出去请大夫,可京城最有名的大夫都已经请到了,还能再请谁呢......” 张书伦顾不上听管事的絮絮叨叨,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张绍礼的住处。 屋里弥散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张绍礼的哀嚎声夹杂着张夫人的哭泣声,声声惹人心烦。 “老爷,你可回来了,你可要为儿子做主啊!”张书伦一回来,张夫人的哭声更大了。 “父亲,我被人欺负了,你要为我报仇啊!抓住那个臭娘们儿,小爷一定要将她碎尸万段!啊!疼啊!”张绍礼也嚎得更大声了。 见爱子脸色惨白,冷汗淋淋,张书伦也是心疼不已。他压着性子,暂时没有理会这母子俩,转身对一旁的几位大夫道:“几位先生,犬子伤势如何?” “公子被人一脚踢在了子孙跟上,这一脚用力极大,已经......唉!恕我等学艺不精,无能为力了,请张寺卿另请高明吧!”一名大夫回答道。 饶是张书伦有心理准备,闻听此言也如晴天霹雳一般,半晌没有言语。 张家虽是大族,但他这一支却是两代单传,他已年过不惑,膝下只有张绍礼这一子,也正因为如此,全家将这棵独苗宠上了天,以至于他养成了不喜拘束、任性胡为的品性。更要命的是,也不知是哪支香烧偏了,这位张公子偏偏对女人不感兴趣,只对俊俏小厮情有独钟,死活不肯成亲,却总跟几个半大小子耳鬓厮磨。这事说出去虽不好听,但在权贵世家这也不算什么特别大不了的事,张书伦只道他是年轻没开窍,早晚对女人开了窍便好了。可谁知现如今竟被人殴伤了子孙根,那就彻底没希望了! 张书伦半天没缓过神儿来,直到另一名管事来找他,他才反应过来。 “老爷,老太爷请您去堂上说话。” “知道了,就去。” 张书伦浑浑噩噩地来到前厅,只见早已致仕的老太爷张光业端坐堂上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父亲,您都问清楚了?到底是谁伤了绍礼?” “那两个小厮急于送绍礼回来,对事情所知不详。不过我让人去问过西市的市令了,说是秦王手底下的人!” “秦王?他为何要对绍礼下此毒手?”张书伦大惊失色。 “此事说起来倒也怪不得别人,是绍礼看上了他身边的小厮,说了些不中听的话,秦王手下的人才动的手。他们是微服出来的,绍礼也不认识他们,这才闹了误会。” “既是误会,说清楚道个歉便是了,何需下此狠手?”张书伦悲愤道,“既已下了重手,为何还不依不饶,非要再诬人以罪,还弄出个告状之人?” “那告状之事我也问过了,倒也不是诬陷。”张光业将小厮招供的赵玉郎之事讲给了张书伦听,“那孩子虽不是绍礼杀的,但他的死也毕竟与绍礼有关。人家之前也去京兆府告过,但京兆府忌惮我们张家,没敢接这个状子,如今机缘巧合之下被秦王接下了而已。” “那郭霸那些人呢?” “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都带了伤,应该是被秦王抓了。” “那此事父亲的意思是......” “秦王当下如日中天,咱没必要跟他硬碰硬。况且如今储位之争扑朔迷离,此时也不是跟秦王作对的时候。再者说了,此事毕竟是绍礼有错在先,咱们就服个软吧!这样,你先将绍礼送过去,明日秦王府乔迁大吉,我准备一份厚礼亲自上门道贺,我想秦王会明白咱们的诚意的。至于那个赵家,不过是赔些烧埋钱的事,咱们双倍赔他就是了。” “那咱们这个亏难道就白吃了吗?绍礼纵然有错,可也不至于落得个断子绝孙的下场啊!更何况不知者不罪,秦王下此狠手,未免也太过毒辣了些!”张书伦愤愤道。 “他日若是秦王真的荣登大宝,那咱们这个亏可不就得白吃了吗?可若是即位的新君不是他,那你觉得还用得着咱们出手吗?”张光业冷眼看着儿子道。 “可绍礼的伤势......” “既然已经治不好了,你就是把他留在府里也还是于事无补,有什么意义呢?他这次闯出这么大的祸,就让他受点教训也不是坏事,左右不过两三天的事,让人好好打点打点就是了。” 张书伦心有不忍,却也不得不承认父亲的话有道理。但他毕竟爱子心切,担心儿子伤势恶化,不甘之下,他不得不下令打开府门,将元明、方实迎了进来。 站在二门处,张书伦这次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两位上差,既是京兆府有牌票发下,本官也不敢不守法度。只是小犬有伤在身,能否暂容两日,待伤势稳定之后再去府衙过堂啊?” “张寺卿不必担心,京兆府有京城最好的大夫,张公子的伤我们给治就是了,即便不能治好,也总不至于更差了。”元明依旧是一副不好说话的模样。 “最好的大夫?”张书伦眼皮抬了抬。 “给陛下治病的大夫,难道不是最好的吗?” “白郾?”张书伦眼前一亮。白郾的名字虽然在京城民间还没什么人知道,但在朝中却无人不知秦王给陛下举荐了一位年轻的大夫,经过他的诊治,陛下的病情明显好转。对呀,此人不正是秦王的门人吗? 儿子的伤满京城的大夫都无能为力,说不定这白大夫就是最后的希望!如此一来,到京兆府蹲几天大牢说不定还是因祸得福! 想到这里,张书伦不再犹豫,转身回到张绍礼的房间,对管事吩咐道:“赶紧给公子收拾几件随身衣物,找个担架送公子去京兆府大牢。你再去账上支些钱,该打点的都要打点到位。” “什么?你要送儿子去坐牢?老爷,你疯了吗?”正在抹泪的张夫人闻言惊叫起来。 “父亲,有没有弄错啊?被打的是我啊!你竟然要送我去大牢!”张绍礼也忘记了哀嚎,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张书伦。 “你毕竟闹出了人命,总要有个交待嘛!你放心,你祖父会安排好的,你就去待几日,过几天就回来了!”张书伦好言安慰道。 “那我也不去!那可是大牢啊,父亲,你怎么忍心让我去那种地方!”张绍礼哭闹道。 “就是啊,老爷,那种地方哪是人待的呀......” “行啦,事情就这定了,让你去你就去,少啰嗦!”张书伦不耐烦地打断了妻子的话。 “那......那实在不行的话,让他贴身的那两个小厮跟着去伺候......” “够啦!”张书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嫌笑话闹得不够大是吗?你看谁家坐牢还带着小厮的?真真是‘慈母多败儿’!这孩子就是被你惯坏的!” 张夫人见张书伦生了气,不敢再言语了,只好让人给张绍礼收拾了衣物。张绍礼千般不情、万般不愿,可也无可奈何,只能任由下人将他抬到担架上,随着元明等人来到京兆府大牢。 第331章 白大夫无畏探索 秦王爷乔迁新居 见到躺在担架上呻吟不止的张绍礼,祁翀眉头皱了皱。由于严重血肿,张绍礼的下体此时未着寸缕,仅披了一层薄毯,撩开薄毯,祁翀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慕青这一脚还真是挺黑呀! “这是......断了?去把白郾找来,先给他看看伤吧!”祁翀吩咐道。 立时便有人去寿王府请白郾,不到一个时辰,白郾带着邓敞、周复来到大牢,只简单看了一眼张绍礼的伤势,情绪便突然陷入低落,半晌没言语。 祁翀顿时有些后悔不该贸贸然将白郾找来,只怕是触及到他的伤心事了。 他拍了拍白郾的肩膀,刚准备安慰他几句,白郾却突然开口道:“他伤的很重,小人......无能为力,抱歉!” 祁翀愕然,原来白郾情绪低落只是因为治不好病人而愧疚,他顿时松了口气道:“其实也不是没办法,我曾经在古书上看到过一个法子,只是从没见人做过,或许你可以试试?” 白郾顿时来了精神,忙道:“请殿下赐教!” 祁翀怕吓着张绍礼,便叫人先将他关入牢房,屏退无关人等,这才将白膜折叠手术给白郾大致讲了一遍。原来在白郾来之前,祁翀已经借口更衣偷偷溜进国图将海绵体严重受损的治疗方法查了一遍,甚至还简略地画了一幅图。 不过这终究只是书本上学来的知识,真要实际操作还是有很大难度的,白郾斟酌了半天也不敢直接下刀。 这次的情况与救小滕那次又有不同,那次情况危急,如果不动刀小滕就死定了,动了刀还有一线生机;但这次情况却截然相反,不动刀张绍礼顶多下半辈子没了那个功能,性命无忧,可若是随意动刀,却不知道是否会一个不慎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看出了白郾的为难,祁翀也不好勉强。恰在此时,元明进来回话。 “殿下,那些死尸怎么办?也不好总放在停尸房吧?要不要先送到义庄去?” “死尸?对呀,死尸!”祁翀惊喜地跳了起来,“小白,要不你先在死尸身上试试?” “您是说我可以解剖死人?”白郾也激动起来,身后的邓敞、周复却是嘴唇一哆嗦,双双对视一眼,目瞪口呆——先生之前解剖猪啊、猴子啊什么的也就不说了,直接开死人腔子,这是不是也太惊世骇俗了?! 祁翀显然也考虑到这一点了,他低头思索片刻道:“子显,准备一间屋子,屋内点满蜡烛,须要亮如白昼才行。你亲自带人在外面守着,决不许任何人进去,解剖完后尸体立即火化。小白,给你一夜的时间,明天天一亮解剖过的尸体就必须火化!” “是,殿下!”白郾欣喜若狂,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两个徒弟已经是面色惨白了。 白郾如何开启他的医学狂人模式暂且不必细表,却说祁翀回到大长公主府时天早已黑透了,发现韩炎还没回来,一问小滕,说是还在新府那边忙活,今晚兴许就不回来了。 “嗯,小滕,你明天去办一件事......” 跟小滕吩咐完回到住处,发现柳明诚正在屋中等他。 “义父来了!”祁翀笑着招呼道。 “是,殿下明日迁府,臣过来看看殿下还有什么吩咐。”柳明诚忙站起身道。 听话听音,祁翀明白柳明诚这是有话要说,伸手示意柳明诚坐下,道:“义父有事但讲无妨。” “那臣就直说了。迁府、冠礼之后,殿下便已成年,殿下的亲事怕是要提上议程了。殿下父母双亡,婚事只能由宫中作主,届时只怕宫中所属意者未必是殿下的心上人。若是宫中乱点鸳鸯谱,殿下可有对策?” “这个嘛......”祁翀一时难住了,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但确实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义父可有良策?” “与殿下年龄、身份相匹配者无非赵家、严家、简家、种家、林家、崔家、邱家、卢家、王家等几家的姑娘,不会超过双手之数,其中邱家、林家知道底细,不会来掺和,赵家、严家、种家可以商量,只简、崔、卢、王四家殿下需要额外小心。” “卢家?他们不是梁颢一伙儿的吗?会与我联姻?”祁翀疑惑地问道。 “正因为他们是梁颢一伙儿的,才一定会上赶着跟殿下联姻。”柳明诚斩钉截铁道。 “两头下注?输了也大不了牺牲一个女儿?”祁翀皱了皱眉,对这种想法觉得很恶心。 “这只是其中一层意思,若是能将一个得力的女儿安排在殿下身边,只怕会是一颗软钉子,关键时刻会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见祁翀面露忧色,柳明诚又安慰道,“臣只是给殿下提个醒,未必就会到那一步,殿下心里有数便好。若宫中真赐下婚来,殿下不必反对,自有臣等来想方设法。”柳明诚这番嘱托自然是怕宫中所指非人,祁翀对指婚不满,脾气上来再闹个当面抗旨。对于自己养了近十年的“儿子”,柳明诚还是了解的,这小子虽然平常待人亲和,可真要倔起来那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多谢义父!”有了柳明诚的这番承诺,祁翀心中果然安定了不少,也不再为此事烦忧了。 “明日还要早起,殿下早些休息,臣先告退了!” 送走了柳明诚,祁翀闲来无事继续到国图抄书。他最近在抄《化学鉴原》,已经抄了半个月了。准确的说,自从上次到楚王府赴宴,发现楚王世子祁翕对提炼铅精感兴趣后,祁翀便有了将现代化学引入这里的想法,也包括其他学科,今后都要在合适的时机逐步引入。 想到这里,祁翀便找来了《化学鉴原》一书开始誊抄,并根据自己的学习习惯及此间情况等将书中内容做了适当删改。他如今每晚都要抄上一个时辰,如今已经接近尾声,今晚便可完成。 抄完书已是深夜,祁翀困得不行了,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做了个美梦,梦中承平帝给他赐了婚,而赐婚对象正是杜心悦,他喜不自胜,抱着圣旨飞上了天...... 美梦未醒,天已大亮。 “殿下,该起了!殿下......”耳畔传来韩炎叫起的声音。 “唔......老韩,你回来啦!都安排好了?”祁翀边起身边问道。 “回殿下,都安排好了!咱们的人大部分昨天就住了过去,大长公主殿下说了,将作局和商号都是您一手经办起来的,所有的人、财、物大长公主府一概不留,全让您带走。另外,大长公主殿下还将府里各处的下人都分了一些给咱们府上,卖身契、奴籍也都转了过来。您的住处也都洒扫干净、布置妥当,只等您入住了。” 万事俱备只欠主人! “还是姑祖母思虑周全。一会儿我先去给她老人家请个安,然后再去新府。” “是,殿下。” 用过早饭,祁翀穿戴一新来到上房。 “姑祖母,孙儿今日便要搬过去了,以后就不能每日晨昏定省了,您老人家勿怪。”祁翀蹲在祁清瑜面前道。 “傻孩子,那些虚礼儿算什么,你有空就来看看老婆子,没空就该忙什么忙什么,不必总计挂着我。”祁清瑜摸着祁翀的头慈祥地笑着。 赵夫人也殷殷嘱咐道:“今后便要自己当家做主了,都说‘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管好一个家也并不比治理国家容易多少,今后府里的事情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以来问我。” “是,义母,您费心了。”赵夫人的话让祁翀心里暖暖的。 巳时初,柳明诚来请祁翀移府。 一乘四抬小轿将祁翀抬出大长公主府,又在府门外换了银顶黄盖红帏八抬轿,往秦王府而去。 两府本就相邻,没走多远便到了。若依着祁翀的性子,他是愿意自己走过去的,可柳明诚不答应,说今日是大日子,该有的礼仪还是要讲究的。 到了王府门前,依旧是大轿换小轿,直抬到了正殿前才放了下来,方深甫等人早已等在了这里。 正殿面广七间,前墀环以石栏,台基高七尺二寸,阶前浮雕丹陛,东西两侧各有翼楼九间。殿内设屏风和宝座,王座高八尺,广十有一尺,修九尺,基高尺有五寸,朱裸彩绘五色云龙,座后屏三开,上绘金云龙,均五爪。 过了正殿,其后便是后殿及其两厢配殿,再往后便是女眷居住的内宅及后罩楼。 由于府中没有女主人,众人便没有再往后走,而是回到正殿,等候宫中使者及众官员前来拜贺。 巳正时分,众官员陆续前来并送上贺礼。祁翀在王座上落座,四品以下官员皆在殿外拜贺后便可离去,三品以上官员则由司仪引至殿中当面道贺,祁翀回礼并赐茶,饮完后方才离去。 “左相杜公、右相梁公、中书令林公入贺!” 政事堂三公携手相伴而来,这在百官中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柳明诚正在院中与来道贺的官员们寒暄,见到三人,先热络地跟老上司林仲儒见了礼,又淡淡地跟梁颢打了招呼,对杜延年却是哼了一声,理都不理。这番差别对待自然又引起了众人的一番揣测。 第332章 林中书知恩图报 庆郡王好打秋风 自林中书回朝以来,朝中夺嫡的形势越发紧张起来。 林中书是齐王的外祖,齐王又是陛下的独子,虽然年幼却获封了陛下尚在潜邸时的王号,可见陛下对他期许不小。 而梁相之前种种作为已经使得不少心明眼亮之人看出了端倪,这梁相只怕早就和谢大将军一起成为了晋王党的左膀右臂,而谢大将军身后又站着皇后娘娘,眼下看来晋王夺嫡的希望也很大。 而杜相表面上看不偏不倚,可实际上秦王回京封王他居功甚伟,谁敢保证这老小子不是暗地里投了秦王呢? 如今这三位表面上和和气气,政事堂背地里却是暗流涌动。今日这三位联袂而来,却又似乎在告诉百官,朝堂和气地很,都甭瞎琢磨。 可真是这么回事吗? “莺迁仁里,燕贺德邻,臣等恭贺殿下福临宅地,积玉堆金!”上得殿来,杜延年代表三人献上贺词。 “三位相公上坐,赐茶!”司仪唱道。 三人落座,宾主寒暄了几句。因为有梁颢在,祁翀与杜延年并未说几句话,反而表现的很是冷漠,倒是跟林仲儒说了不少。 “林公回京这一路可还顺利?” “回殿下,臣以布衣之身上路,一路轻车简从,倒也顺利,只是没想到回京之后却在京城差点死于禁军之手,多亏殿下的那位女护卫出手相助,否则今日就没机会坐到这里了!”林仲儒“哈哈”笑道。 “也是林公福缘深厚,有惊无险罢了。”祁翀也笑道。 “说起此事,臣当日急于进宫面圣,还未来得及向那位大娘子当面道谢,不知今日可有机会?” “这好办,韩炎,去叫慕娘子来!” “是,殿下!” 不多时慕青来到殿上,见礼之后一眼便瞥见了坐在左侧的林仲儒,惊呼道:“哎呀!你不是那天那位老丈吗?” “不得无礼,这位乃是中书令林公!”韩炎急忙在旁边小声提醒道。 慕青这些日子总跟大长公主府的人待在一起,对朝中官制也有所了解,知道中书令是很大很大的官,跟宰相平级的,顿时不敢再造次,忙行了一礼道:“不知林中书身份,多有得罪,望乞恕罪!” “慕娘子言重了,老夫今日一来是贺殿下乔迁之喜,二来也是为了谢大娘子救命之恩。”林仲儒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礼单递给慕青,“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慕娘子千万不要推辞!” 慕青疑惑地接过礼单看了一眼,顿时被上面的数字吓了一跳:“十万贯!” “一点心意而已,慕娘子别嫌少!” “不......不是......多......多了......”慕青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不是,我是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此乃江湖道义,您最多道声谢就足够了,哪还需要如此?”慕青说着便作势要将礼单还给林仲儒。 梁颢低着头不屑地撇了撇嘴,真是没见过世面的草民,区区十万贯就吓成这样! 杜延年却抬头看了慕青一眼,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慕青坚持不收,林仲儒坚持要给,场面一时陷入僵持,最后还是祁翀发了话:“慕娘子,林中书既然给你你就收下吧,否则让人误会林公知恩不报,岂非更糟?” “对对,收下吧!这钱我今日都带来了,就放在门房处,你总不好让我再带回去吧?” 慕青见祁翀发了话、林仲儒又如此说,只好答应收下,然后便随韩炎去门房取钱了。 刚走到门房处,恰见一辆宫中的马车停在府门外,下来一人,正是吕元礼。 “吕都知!”韩炎忙上前招呼。 “韩总管,在下奉陛下的旨意前来给秦王殿下道贺!” “您里边请!”韩炎忙将吕元礼请进府中,慕青见韩炎有事要忙,识趣地退在一旁。 “陛下有旨,赐秦王镇宅世宝玉盘一面、镇宅世宝紫玉杯一套、古铜鼎两个、牡丹蟒阔白玉带一条、珊瑚树两株、大红织金妆花蟒龙缎、大红剪绒缎、大红织金麒麟补绒、青妆花过肩遍地金蟒缎、绿妆花凤缎等各色绢帛绸缎共二百匹......” “臣叩谢皇恩,万岁万万岁!”祁翀郑重其事地叩头谢恩。 因祁翀要接待宫中使者,杜、梁、林三公不便久留,便齐齐告辞而去。 见殿中没了其他人,吕元礼趁机禀道:“殿下,殷天章的现状奴婢已经打听过了,他现在还在薪炭司养伤,毕竟岁数大了,伤好得慢。听说,宋伦还不打算放过他,派人每日盯着他,只等他伤好一些便要将剩下的板子打完。” “殷天章好歹也是宫里混了一辈子的老人了,他那些徒子徒孙就都不管他了?” “卫门司现在已经被宋伦完全控制了,殷天章的那些徒子徒孙大都见风使舵投靠了宋伦,偶有个别与宋伦不和的也都过得不怎么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上失势的殷天章?” 祁翀叹了口气,知道吕元礼所说也是实情,人情冷暖历来如此,更何况是在最没有人情味儿的宫里? “我想见见他,能安排吗?”祁翀问道。 “奴婢想想办法!” “有劳了。” “殿下客气了!对了,陛下还有一道口谕,殿下应自明日起于府中斋戒沐浴,只待初六日行冠礼。” “嗯,此事王宗令已经派人来嘱咐过了,孤知道了。” “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吕都知慢走,韩炎,替孤送送。” 韩炎、吕元礼刚出门,就见柳明诚陪着一人进入殿中。 “大侄子,你这府里也太空旷了些吧?”祁槐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 “小叔,您怎么还有空亲自来呀?婚礼之事都准备好了?”祁翀忙站起身来招呼道。 “婚礼的事有我王兄操心,我才不管呢!我已经搬回庆王府住了,来你这儿不过是溜达几步而已,以后咱俩就可以经常串门了!”祁槐嘻嘻笑道。 “您搬回去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才呀!这不就是为了跟你作伴儿吗?诶,你家厨子做菜怎么样啊?” 祁翀顿时警惕起来:“你要干吗?不会以后把蹭吃蹭喝的地方改成我家了吧?” “我家就我一个人,自己吃饭多寂寞,你不也一个人吗?咱俩就和就和,多好!” “我不寂寞,我不需要人陪吃饭!再说了,为何不是我去你家吃,非得是你来我家吃?” “我家厨子手艺不好。” “那你换个好厨子不就行了?” “好厨子多贵呀!我可没你那么有钱!” “那你来我家吃饭交伙食费吗?” “唉呀,侄子请叔叔吃饭还用得着交伙食费?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得尊老呢?” “那你还不懂得爱幼呢!你还是赶紧成亲吧,成亲了你就不是一个人了!” “那要不到时候我和静怡一起来?” “哟哟哟,‘静怡’、‘静怡’的,不叫‘二嫂’啦?” “那还不是你的功劳吗?” ......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拌嘴拌个不停,各种阴阳怪气,旁边的柳明诚半天插不进一句话,皱着眉无语地看着二人,直到祁槐说的口干舌燥了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个二表哥。 他略带歉意地冲柳明诚笑了笑道:“对不住啊二表哥,在家跟我大哥斗嘴斗惯了。” 柳明诚似乎也是头一次遇到这么贫的皇家子弟,苦笑着没有说话。 祁槐从袖中掏出两张礼单递给了祁翀道:“行了,不跟你贫了,知道你今天忙,我就不打扰你了,先走了,等你行完冠礼,我再来找你玩儿!两份薄礼,一份我的,一份我大哥的,你收着。” “多谢二位王叔,那您慢走,恕不远送!” 祁槐摆了摆手,自顾自地出门去了。 祁槐刚走,方深甫便陪着几位生面孔来到堂上。 “殿下,这几位乃是楚王、鲁王、越王、寿王府上的长史,各自代表家主来给殿下道贺!”方深甫将礼单呈给祁翀。 “嗯,多谢四位王叔厚爱了,方长史,你好好招待这几位,不要怠慢了。” “是,殿下!” 之后,又有多名朝中大员登门道贺,祁翀一一接待、寒暄,直到午时末才总算消停了。 送走了客人,祁翀瘫倒在椅子上,这一上午,笑的脸都僵了,车轱辘话说的都麻木了,真累呀! 想着下午还有贵客要上门,韩炎忙趁着中午这点闲暇时间让人摆上饭来。厨子是大长公主府拨过来的,饭菜的口味还是熟悉的口味,祁翀却没什么胃口。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他突然想起了刚才祁槐的话——一个人吃饭多寂寞! 是挺寂寞的! 王府人少吗?并不少,如今家臣、仆役、护卫加起来已经有几百人了,以后还会更多。 可那又如何?那些人是他的员工,不是亲人。 这些人里要说算得上亲人的,恐怕只有一个韩炎了,可借韩炎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跟自己同桌吃饭! 寂寞的时候他不禁又想起了杜心悦,好在下午杜心悦就会来玩儿了,想到这里他心里泛起了一丝喜悦,伴着这一丝喜悦,他快速地扒完了碗里的饭。 第333章 晋王爷人小鬼大 林内相任重道远 伺候完祁翀吃饭,韩炎又赶紧返回门房,喊过来几个小厮抬着装着十万贯钱的两个大箱子送去了慕青母子居住的小院。 “十万贯啊!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送韩炎出门的时候,慕青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唉!要不怎么说当官好呢?这要是靠走镖,怕是一辈子都赚不了这么多钱! “这下好了,骆宁的老婆本儿、欢欢的嫁妆都有了,你以后也不用再为生计担心了!”韩炎今日心情不错,也难得的说笑了两句。 “是啊!”慕青笑道,她的目光突然在韩炎身上停滞了一下,望着韩炎身上灰色的锦袍奇怪地问道:“韩大哥,你怎么穿的跟那位吕都知差不多啊,就是袖口差了两团花,要不然准让人当成宫里的内侍!” 韩炎脸色变了变,尴尬地张了张口:“我......我......我本来就是啊!”说完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慕青神色微微一怔,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脑子里不断盘旋着韩炎这句话——我本来就是啊! 是什么?是内侍?是阉宦? 一时间,慕青的脑子里嗡嗡的,她既觉得无比讽刺,自己喜欢上的竟然是个阉人!同时又暗骂自己蠢,面白无须,三十几岁不娶妻,又在殿下面前自称“奴婢”,这不是阉人是什么?殿下是皇子,从小在宫中长大,那么自幼伺候殿下的韩炎可不就是宫中的内侍吗?自己怎么就那么后知后觉呢?! 慕青魂不守舍地回到屋里,呆坐无语。 韩炎此刻同样心情复杂。慕青对他的心意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只是一直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才好,如今这样也好,让她知道了真相今后便不会再在自己身上耽误工夫了吧!韩炎这样安慰着自己,心情却不由得失落起来。 韩炎回到殿前,靠在栏杆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师父,您怎么了?想什么呢?” 听到有人喊他,韩炎抬头一看原来正是柳恽。 “三公子来啦!殿下在大殿歇息,里边请。”韩炎迅速调整了情绪,将柳恽引进大殿。 “卑职静山军指挥使柳恽参见秦王殿下!”柳恽一身铠甲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 “快起来,我看看!”祁翀从王座上蹦了起来,一把拉起了柳恽,仔细端详起来。 柳恽最近个子又高了些,祁翀面对面看他的时候已经需要仰着头了。此刻他身着全副铁制札甲,盔顶红缨耸立,更显得高大威武。 “大哥,大表哥和常勇夫他们今日当值,就不来了,托我替他们道贺。我的新盔甲,如何?”柳恽不无得意地炫耀道。 “脱下来,我试试!”祁翀毫不掩饰自己的垂涎三尺。 “诶!师父,过来帮帮我吧!” 韩炎熟练地帮柳恽脱下了盔甲,又帮祁翀穿了上去。 祁翀得意的在殿里走了几步,可这一走便觉出不妥了,这盔甲太重了!他心里大致估摸了一下,这盔甲大约得有五六十斤的样子,虽然防护力不错,但是行动不便,机动性大打折扣。 走了几步后祁翀便大汗淋漓,不得不脱下来还给了柳恽。 “这盔甲太重了,军中不可能人人都如你这般孔武有力,一般的士兵别说穿不起这样的盔甲,就算穿得起也穿不动。”祁翀摇了摇头品评着这盔甲的劣势。 “这本来就是将军才能穿的,一般士兵有个半身甲就不错了,厢军很多士兵连半身甲都没有。”柳恽重又将盔甲穿回来,边穿边道。 “这的确是个问题,得琢磨琢磨。” 二人正说着,方深甫匆匆进来回道:“殿下,晋王殿下到了!” “请他进来吧!”祁翀吩咐了一声,又看了一眼柳恽道:“老三,你先到里面回避一下!” 柳恽点点头转身从正殿后门出去了。 不多时,祁翎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便出现在了祁翀的面前。 “小弟恭贺王兄乔迁大吉!” “二弟来啦!多日不见,最近可好?” “有劳王兄记挂,都好着呢。听说王兄最近整治了城中的乞丐、流民,百姓人人称颂,连陛下都对兄长赞许有加,小弟听了也是佩服地紧呢!” “哪里哪里!都是皇恩浩荡,百官用命而已!不说我了,你最近功课如何?太傅教的可都记住了?” “太傅前几日病了,这段时间都是林内相在做讲官。” “林内相是国子祭酒出身,那也是知名的大儒,能跟着他读书也是件好事。” “是,小弟一定努力读书,不负兄长教诲!”二人你言我语说的都是好话,仿佛真的是亲密无间一般。 “诶!不过读书也别太过操劳,要劳逸结合,闲来无事常过来玩儿。父皇只有你我两个儿子,一定希望我们和和睦睦,互相扶持。” “兄长所言极是,小弟夜深人静之时也常思及父皇、母后,可惜二位老人家走得早,子欲养而亲不待。”祁翎说着竟抹起了眼泪,“想必王兄跟我也是一样的心思,甚是思念父皇吧?” 祁翀被他这话噎了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祁翎这话初听起来没什么毛病,但细一琢磨却有问题。他在说他自己的时候说的是思念“父皇、母后”,到了祁翀这里却变成了只有“父皇”,这是在暗戳戳地骂祁翀没娘啊! 祁翀两世为人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生母,在上一世里,他在福利院长大,那里的孩子都是孤儿,谁也不会嫌弃谁是没娘的野孩子;在这一世,他地位尊崇,又先后被生父、义父保护、照顾着,也没人敢刺他一句。万万没想到,如今当面刺他的竟然是他的亲弟弟! 祁翀心里就跟吃了一万只苍蝇般的难受,正为难之际,方深甫进来通传,说是林正夫来了。 祁翀大喜,忙道:“快请林内相到殿内用茶!” 林正夫上午要给祁翎上课,所以没有同百官一起来,而是选在了下午独自前来。以他的品级本来是没有机会入殿的,但是祁翀有心用他来挡祁翎,便故意抬举他,将他请入殿中落座。 见祁翎也在,林正夫倒也并不意外,只是简单见了个礼,祁翎也连忙给先生回礼。 如同天底下所有的学生一样,祁翎在林正夫面前也是浑身不自在,便借口还有功课未完成,匆匆告辞而去。 “适才正说呢,晋王说近来是林内相在给他授课,正要请教林内相,不知晋王如今功课如何?”祁翎走后,祁翀问道。 林正夫捋了捋须为难地道:“怎么说呢,晋王殿下天资甚高,学东西极快,惜乎过于贪玩,心思不在读书上,倒是对些奇技淫巧颇为感兴趣,每日只是把玩些孔明锁、九连环之类的物件,玩物丧志啊!” 说起这位弟子,林正夫有些痛心疾首。祁翀倒不以为然,主要是他并不觉得玩那些益智玩具便是玩物丧志,这主要是理念的分歧。 不过,他还是顺着林正夫的话说了下去:“晋王年纪尚小,须得先生多加管教才好,以免误入歧途。依孤看,晋王今后在功课上不妨再多下些工夫,宫中藏书不少,若不能遍读,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陛下将晋王交给林内相管教,林内相切莫辜负了陛下一片殷殷期望啊!” 祁翀这话犹如给林正夫打了鸡血一般,林正夫顿时觉得教导皇子责无旁贷,当即表态道:“臣定牢记殿下的嘱托,今后当严格督促晋王殿下的功课,绝不使其浪费光阴。” 嗯,回去就把功课量翻倍。每日只上半天课?那怎么行!一定要上满五个时辰!晨诵夜读都安排上! 望着林正夫雄赳赳气昂昂离去的背影,祁翀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小样儿,跟我斗?准备淹没在书山题海中吧!嘿嘿! “都走了?”屏风后突然探出个脑袋,原来是柳恽。 “嗯,你要是不急,就再玩儿会儿!”祁翀以为他着急回军营,便挽留道。 “嘿嘿,那个,我想回府看看禾儿。”柳恽挠着脑袋讪笑道。 由于冯柯进京后不是住在军营就是住在岳父家,他在京城也没有自己的住处,因此禾儿进京后也依然一直住在大长公主府。而柳恽最近也一直住在军营,所以二人倒有数日未见了。 祁翀正准备笑话他两句,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资格取笑人家,在这方面,他也并不比柳恽出息到哪儿去! 正想着呢,殿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原来是婉月、柳恪带着弟弟妹妹们过府来玩儿了,自然也包括禾儿。 柳恽眼尖,一眼便看到了心上人,忙跑了过去嘚瑟自己的新盔甲了。 “你们今日怎么没上学?”祁翀笑着问道。 “上午去了,下午罗先生给我们放了假,一会儿怀哥哥、悝哥哥、仪姐姐也都来。”婉莹率先道。 “哦!”祁翀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睛却一直向外面瞅去。 “大哥,你在看什么?还有人要来吗?”柳恪好奇地顺着祁翀的目光望了过去。 “呃......那个,不是说柳怀他们也要来吗?” “是啊,估摸也快到了,我去门口迎迎。”柳恪说着一蹦三跳地往门外跑去。 第334章 心悦单手制柳恪 祁翀复制小吃街 婉莹等小孩子早就进到殿内四处参观了,殿内空间很大,几个小的干脆玩起了捉迷藏。婉月则牵着素来害羞的婉容的手静静地欣赏着殿内的装饰彩绘。 “婉月,你们那个女学的招生如何了?”祁翀问道。 婉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还没有人报名呢!” “这事是开天辟地头一次,大伙儿不了解、没兴趣那是难免的,回头我帮你们想想办法,让百姓们都知道其中的妙处,自然就会有人来报名了。” “嗯!我就知道大哥一定有主意!”婉月展颜笑道。 话音未落,一名小厮慌慌张张跑来禀道:“殿下,四公子在门口跟人打起来了!” 祁翀一惊,连忙快步走向仪门,还没踏出仪门,就见一人拎着柳恪的耳朵将他拖了进来。 祁翀一愣,定睛一看原来正是杜心悦。 “这是怎么回事?”祁翀疑惑地问杜心悦道,“不是说柳恪跟人打起来了吗?跟你吗?” “他原本是想打我,但被我制住了!”杜心悦松开了手得意地笑道,然后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柳恪到门外迎柳怀他们,恰见杜心悦从马车上下来,柳恪并不认识杜心悦,初看到她只觉得有些别扭,仔细一看,这人身上穿的分明是自己的衣服! 柳恪顿时就不爽了,上来一把揪住杜心悦,喝问她为何偷穿他的衣服。 杜心悦听他这么问,便猜出了他的身份,不慌不忙问道:“我猜你这件衣服是借给了秦王,对吧?” “对啊,你怎么知道的?”柳恪疑惑地问道。 “你把衣服给了秦王,秦王又给了我,那你猜我是秦王的什么人?” “什么人?你难道是大哥身边的小厮?我怎么没见过你呀?”柳恪语气缓和下来,抓着杜心悦衣领的手也松开了。 谁知就在他犹豫之际,杜心悦反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笑骂道:“你才小厮呢!”然后便揪着柳恪走了进来,柳恪被她这么一揪顿时连声喊“疼”,乖乖地跟在后面不敢反抗。 “厉害!”祁翀连忙对杜心悦翘起了大拇指。 “心悦姐姐!”婉月开心地上去拉住了杜心悦的手。 “婉月、婉容,你们都在呀!” 柳恪这时才反应过来杜心悦的身份,捂着耳朵躲在了柳恽身后,怯怯地望着杜心悦。 祁翀没理委屈巴拉的柳恪,带着杜心悦参观了王府大殿,又对杜心悦道:“我今日还给你准备了一份惊喜!” “什么惊喜?”杜心悦期待地望着祁翀道。 “嘿嘿,你很快就知道了!”祁翀神秘地笑笑,扭头对滕致远道:“准备好了吗?” “回殿下,都准备好了!” “走,我们去西路瞧瞧!” 王府西路本应是做园林景观的,但因为祁翀另有用途便暂时空下来了,如今只是一片空地。 穿过巷道来到西路,映入眼帘的却是大大小小数十个小食摊。 “昨日答应你们的,给你们准备零食,可我想着若是从西市上买回来那就凉了,不好吃了,便干脆连人带摊子都搬了回来,想吃什么让他们现做。” “小姐、小姐,有你最爱吃的煎角子,还有水晶脍、香糖果子!”小桃开心地拍起了手。 这时,柳家的孩子们也跟着过来了,眼前的“小食一条街”让他们惊讶不已,孩子们开心极了,各自去取自己中意的美食,这样的体验对他们来说也是少有的。 “心悦姐姐,今日我们可是沾你的光了。”婉月轻轻咬了一口手中的镜糕调侃道。 “是呀,那你可不能白吃!等下个月咱们开学了,你可得好好教书哟,我的首席女夫子!”杜心悦嘻嘻笑道。 “遵命,杜副院长!” “哈哈哈......” 少女们清脆爽朗的笑声传入祁翀的耳朵,他靠在墙边微笑着看着眼前的情景,惋惜着这里没有照相机。 “诶,心悦,你这揪耳朵这招儿够厉害的呀!你看,柳恪直到现在都不敢靠近你。你跟谁学的呀?”趁着婉月被婉莹拉走的机会,祁翀趁机拉过了杜心悦的小手手。杜心悦今日不经意间露出了“野蛮女友”的一面,还真是处处有惊喜呀! “我母亲呀!母亲就是这么揪父亲的,父亲每次都躲不过。” 祁翀突然没来由地觉得耳朵似乎一疼,嘶,这个......以后可得小心了! 正说话间,柳怀兄妹三人也终于来了,柳悝和婉仪自去找年龄相仿的兄弟姐妹玩耍,只有柳怀年纪略大一些,反倒没人能玩到一起。 见状,祁翀便主动招呼他:“文深兄,怎么文远兄没有一起来?” “殿下,”柳怀拱手道,“父亲怕祖母也在,所以便不让大哥过来了。” 涉及到长辈之间的恩怨,祁翀作为晚辈也不好说什么,便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了。 “明年春闱你们下场吗?” “肯定要下的。其实我倒无所谓,父亲也不大管我,只是他对大哥期许颇深,大哥如今每日用功到深夜,连罗先生都怕他身体吃不消,让他多休息。” 祁翀点点头,柳敬诚对柳怀、柳恢的区别对待他是理解的,柳怀作为岐国公世子,考不考得上都不缺一份前程,而柳恢作为庶子,如果不能自己凭本事挣一份前途,那么日后即便靠恩荫做个小官,也不会有大出息。 父母之爱子须为之计深远,此言不虚。 说话间又陆陆续续有人来了,韩炎将他们直接带到了“小吃街”这边。这次来的是严家兄弟、赵家兄弟和楚王、鲁王府的王子、郡主们。 自从承平帝登基后,严方叔和赵昌国便逐渐退出了权力中心,以养病为由空挂着个职衔养老而已。此举也是迫于无奈,毕竟九月九日那夜,二人见证了权力交接的过程,也都有着保护祁翀之意,在此情况下如果再不激流勇退,难保不被承平帝猜忌。好在二人半退隐后,承平帝没有再猜忌他们,反而对他们的子孙信赖有加,如此倒也相安无事。 也正是为了避嫌,祁翀回京以后,二老明面上并没有与祁翀有过多来往,但私下里却不反对孙子与祁翀相交,毕竟都是年纪相仿的少年郎,凑在一起玩耍也是正常的,谁也说不出什么。正因为此,今日严、赵二老都没有亲自来道贺,反而是派了孙子前来。 祁翕、祁翱他们本就是祁翀的堂弟、堂妹,祁翀特意邀请他们过府来玩儿,也是为了拉近感情。 “翕弟,”在其他弟弟妹妹们品尝小吃的时候,祁翀悄悄叫过了祁翕,从袖中取出了一本书递给了他,“这本《化学鉴原》是专门为你找来的,你好好研习,说不定对于提炼铅精一事会有所启发。另外,过些日子,我再让人给你烧一套瓘玉仪器用来做实验。” “化学?化学是什么?”祁翕翻着手中的书疑惑地问,“这跟铅精有什么关系?” “呃,这个,化学嘛,顾名思义,就是‘变化之学’,就是讲万物是如何变化的。就像你提炼铅精,这本身就是一种物质的变化,属于化学的范畴,明白了吗?” 祁翕恍然大悟道:“那这么说,如果学通了这本书,不仅能提炼铅精,还能炼化其他东西?” “那当然,这其中大有乾坤!” 祁翕大喜,如获至宝,将书紧紧抱在怀中道:“多谢大王兄!”然后便喜滋滋地找了一个僻静之处看书去了。 严景淮、严景润、赵溉、赵湘都是习武之人,跟柳恽更能聊得来。几人各自说着习武的心得,说着说着又聊到了练兵上。都是武将世家子弟,就算年纪小的尚无军职没有亲自带过兵,但也懂得一些练兵之法,听柳恽吹嘘起了“鸳鸯阵”的威力,便难免都有些不服,只有严景淮听得特别认真,仔细琢磨着,甚至还在地上画起了阵型图。 良久之后,严景淮若有所思道:“这阵法——有点意思,恽表弟,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是大哥,呃,秦王殿下教我的。” “秦王殿下还懂练兵?”严景淮惊讶地问道。 “他不懂,不过他博览群书,博闻强识,总能从书上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哦!原来如此!你把这‘鸳鸯阵’再给我细讲一遍吧!” “没问题......”柳恽吧啦吧啦讲了起来,严景润、赵溉、赵湘见严景淮对“鸳鸯阵”如此感兴趣,也明白这阵法必有惊人之处,也都仔细听了起来。 柳怀三兄妹只待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告辞回去了,祁翀这才有时间跟杜心悦单独相处一会儿。 “开心吗?” “开心啊!” “我带你去后宅逛逛吧,你看看哪里还需要添置什么,我再让他们去置办!” “你府里需要置办什么为何要问我?”杜心悦福至心灵,羞红着脸低下了头。 “因为你是这里的女主人呀!”祁翀脱口而出。 “谁是女主人啊!人家还没嫁给你呢!”杜心悦又羞又恼道。 “就算暂时还不是,以后也会是的,提前准备呗!”祁翀嘻嘻笑道,“难道你还想反悔不成?” “谁要反悔啦!”杜心悦笑着白了祁翀一眼,回头去找小桃,却发现小桃嘴里塞的满满的,正眉开眼笑地听小滕说着什么。 “算了,别叫她了,就咱俩吧!”祁翀忙道,自己终身大事有了谱,可不能耽误别人的幸福。 “那好吧......”杜心悦犹豫了一会儿才答应下来,祁翀已经拉起了她的手一路小跑了起来。 第335章 小情侣恋恋不舍 老太傅惶惶无助 “你慢点儿!” “你快点儿!” 二人一路跑着笑着,直到杜心悦气喘吁吁跑不动为止。 “你家......你家太大了......” “什么你家、我家的,这是咱家!”祁翀立即纠正道。 “好吧,咱家!”杜心悦也不再客气,爽朗地大笑起来,“我说秦王殿下,‘咱家’这西路为何弄这么大一片空地呀?您好歹种个花呀、草呀的也比这么荒着好看吧!” “一来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什么树,这不等你进门以后拿主意吗?二来我暂时要用这块地做试验,弄我的蒸汽机车。” “蒸汽机车是什么?” “就是一种不用牛马来拉,只需要烧煤就能跑起来的车!” “有这么神奇的东西?”杜心悦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是啊,模型已经弄出来了,相信再做些试验就能成功了,到时候我带你坐着这种车全国巡游去!”祁翀笑道。 “好啊,那我可等着了!” “没问题!不仅是陆地上,还有海里,等我把蒸汽轮船做出来就带你出海,看海上日出日落、垂钓、看海鸥......还能吃海鲜,现捞现吃的那种......” 祁翀滔滔不绝地讲着,杜心悦的脸上浮现出满满的憧憬。 “海上真的有仙人吗?”趁着祁翀停顿的时候,杜心悦问道。 “仙人?那我没见过,或许是我没有仙缘?你去说不定就能碰到仙人!” “这是为何?” “因为你是小仙女呀!” “哈哈哈哈,如果我是小仙女,那我就御剑飞行就行了,哪还需要坐船呀?!”杜心悦开怀大笑起来。 “说不定你是下凡历劫,把法力暂时忘了。” “我要是仙女,那你是什么?” “我可能是你种的一株仙草吧,陪你下凡历劫,然后再一起回天上。”祁翀玩笑道。 杜心悦却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嗯,也说不定你是仙童呢!” “那走吧,我的小仙女,再去看看你的寝室吧!” 祁翀拉着杜心悦的手转向了后殿,韩炎带着下人们远远地跟着,看着前方这一对金童玉女,听着他们不时传来的清脆笑声,韩炎心中无比欣慰。 那笑声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二十年前,也是金碧辉煌的所在,也是一样的妙龄少女,也是这般的笑语盈盈......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天逐渐擦黑,严家兄弟、赵家兄弟、祁家兄妹都告辞而去了,柳恽也带着弟妹们离开了王府,终于,杜心悦也要回家了。 “就不能再多待会儿吗?”祁翀撅着嘴恋恋不舍道。 “再不走我哥就要来找了!你总不想明天人人都知道我来你这里了吧?!” “那我这几日都见不到你了!” “只是几日而已,等你行完冠礼我再来找你。”杜心悦安慰道,“再说我们还可以写信啊,还像以前一样。” “好啊,那我明天给你写信!”祁翀连连点头道。 “那我等你的信哦!”杜心悦甜甜一笑,带着双手拎满了零食的小桃离开了王府。 就在祁翀还沉浸在幸福甜蜜中时,又有人来了,一个他不认识、也意想不到的人——张光业! “他来干吗?”祁翀刚问出这一句便马上反应了过来,“为他孙子来的?” “想必是的。张书伦上午已经来过了,但是同着百官他也不好说什么,如今张光业单独前来,应该就是为了求情。”方深甫揣测道。 “让他进来吧,总不好将人拒之门外吧?” “是,殿下!” 方深甫退了下去,不多时便引着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走了进来。 老者迈着四平八稳、不疾不徐的方步,气度很是不错,进到殿中端端正正行礼道:“老臣张光业参见秦王殿下,殿下金安!” “张太傅免礼,请坐!”祁翀微笑道。 张光业告座后小厮奉上茶来,祁翀故作不解地问道:“张老致仕已久,孤与张老也素无交情,不知您今日上门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恭贺殿下乔迁之喜,礼单在此,请殿下过目!” 祁翀结果韩炎呈上的礼单,随意翻看了一下,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只见礼单上面罗列了各种绫罗绸缎上百匹,珠玉翡翠、玳瑁犀角乃以斛计,这还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竟然还有东市繁华地段的店铺十间!要知道在寸土寸金的东市,店铺门面可是稀缺资源,就算有钱都未必买得到,这一出手就是十间店铺,不可谓不壕了! 合上礼单,祁翀故意问道:“今日上午张寺卿已经来道过贺了,也送了一份礼,如今张太傅又来单独送一份礼,还是如此厚重的大礼,恐怕不仅仅是道贺那么简单吧?” 张光业“呵呵”干笑了两声,干脆直接挑明了来意:“不肖孙张绍礼行为不端,闹出了人命官司,被京兆府羁押,这自然是他罪有应得,老臣也不敢替他狡辩。封邑张家虽也算枝繁叶茂,也有些子弟在朝为官,不过老臣这一支却是两代单传,犬子虽官运亨通,奈何子嗣不昌,年逾不惑却只有这一根独苗。万般无奈,老臣只能豁出这张老脸斗胆来求殿下,乞请殿下大人大量,放他一条生路!” “老狐狸!”祁翀心中暗骂了一声。张光业头一句说的是张绍礼因为人命案被缉拿,显得祁翀是公事公办,最后一句又求祁翀“大人大量”,分明是影射祁翀是因为私怨才报复张绍礼,而中间一句强调封邑张家的势力,又隐隐有些警告的意味,意思是封邑张家也不是好惹的。这几句话既给了祁翀面子,又不卑不亢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张太傅,”祁翀冷冷道,“如果你今日来只是为了拿钱买你孙子的命,那你可错了!张绍礼究竟犯了哪些律条、‘笞杖徒流死’该处哪种刑罚都要等判官、推官审理之后做出决定。他若该死,你送多大的礼都救不了他的命;他若不该死,你便是不送礼他也能活!所以——”祁翀将手中的礼单递给了韩炎,“这份大礼孤不敢收!张太傅,请回吧!” 韩炎将礼单递给了目瞪口呆的张光业:“张太傅,奴婢送您出去!” 张光业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祁翀竟如此不讲情面,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只好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张太傅!” 猛然听到祁翀叫他,张光业以为尚有转机,连忙回身道:“殿下请吩咐!” “你记着,永远别指望用钱财收买孤,因为你们——不如孤有钱!”祁翀冷峻而嚣张地道。 张光业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面色铁青的作了个揖,然后跟在韩炎后面踉踉跄跄走出了秦王府。 张光业回去如何跟张书伦商量后面的事暂且不表,但他这一来倒是提醒了祁翀,他叫人找来了元明。 “白大夫那边情况如何了?” “回殿下,白大夫昨夜忙活了一夜,开了六个腔子,他和他两个徒弟每人各开了两个。今早所有开肠破肚的尸体都已经火化了,骨灰分装了六个将军罐,日后好还给他们的家人。为了防止别人生疑,属下打算将剩余的尸体也都火化了,一视同仁嘛!另外,今日下午白大夫给张绍礼开了刀,怎么弄的属下不懂,反正弄完以后白大夫自个儿挺高兴的,看来是成功了。” “白大夫人呢?” “回殿下,白郾刚刚回府了,奴婢已经给他安排了住处,让他和他的徒弟们住在药局的厢房。”韩炎送完客回来正好听见祁翀问白郾的事,便禀报了一声。 “嗯,元明,你明日抽空去趟庆王府,把那些留下的孩子送到何乞老的宅子里,那处宅子已经被京兆府籍没了,以后就改成安济坊,收留老弱病残、鳏寡孤独。” “是,殿下。” 解救回来的妇孺大多已经被父母家人领了回去,但也有少数孩子一时找不到家人,或者因为伤残过重,家人无力为他救治,便干脆丢在这里的也有。还有的女子因为已经被玷污了清白,不愿回家,以免家人蒙羞。感慨人性复杂之余,祁翀也只好允许这些女子留下,权且充当安济坊的杂役,照顾那些有伤的孩童。 元明还要回去处理剩余的尸体便先退下了,祁翀对韩炎道:“你去将白郾叫来。” “是,殿下!”韩炎答应了一声,却没有动。 “还有事?”祁翀疑惑地问道。 “奴婢有一事想请殿下示下,白郾今后在府中算是什么身份?” “这......”这个问题让祁翀也犯了难。他初遇白郾时,白郾是流放的犯人,后来虽然冤案平反,但又因为被牵扯进祖父的弑君案从而成为待罪的犯人。再后来承平帝将他处以宫刑,算是将他的案子了结了,他终于不再是有罪之身,但又引出一个新问题,那就是依照《渊律》被处以宫刑之人都应编入奴籍,进入宫廷或者王府成为内侍。白郾之前因为在养伤,此事尚未提上日程,如今他伤势已愈此事便不能不解决了。 “你不想让他入宫?”祁翀猜到了韩炎的意思。 “奴婢知道您仁慈,不忍他落入奴籍,可这是规矩,就算您不这样做,过几天宫中也会来人将他带走,宫中不是什么好地方,小白大夫心思单纯,偏偏又有过人的医术,入宫对他来说恐怕是祸不是福。所以此事还请殿下早做决断。”韩炎面露担心之色劝道。 祁翀不得不承认韩炎的话有道理,关键是关于一个内侍如何在宫中生存这件事,韩炎显然比他更有经验、更有发言权。 “那你去跟他谈吧,只要他愿意,就把他留在府里,给他个职位吧!” “是,殿下!” 第336章 柳世子谋划行动 桑玉奴刺探不顺 入夜以后,白郾跟着韩炎来见祁翀。 “老韩都跟你说了?你如何打算的?不管你作何决定我都不反对。”祁翀怕白郾有压力,和声细语地问道。 白郾眼中闪过一丝苦涩,但还是跪了下来:“奴婢愿为殿下效力,请殿下赐名!” 内侍入宫或入王府之后通常都会改名,这也是韩炎适才教给他的。韩炎刚才已经将各种利弊跟他说清楚了,他也明白入秦王府为奴这是他当下最好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选择,皇宫那个吃人的地方他是无论如何不敢去的。 祁翀叹了口气道:“名字就不必改了,我给你取个字吧,‘广略’二字如何?” “多谢殿下赐字!”白郾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就算是正式认了主。 “起来吧。今后你还是主管医药局,待时机合适,我会重开太平惠民院。” “多谢殿下!” “张绍礼伤势如何了?” “已经按照殿下传授的方法给他做了手术,过程顺利,若此法可靠,那么休养些时日当可好转。”说起治病白郾眼中闪过亮光,神色自然了许多。 “解剖可有心得?” “获益良多,已经画了彩图,以后再教学生便可依图而教了。” “说到教学生,我倒想起一件事。老韩,我屋里有个乌金木的小匣子,你给收哪儿去了?” “回殿下,放在您书房里了,奴婢这就去取来。” 韩炎转身去了后殿书房,不多时便捧着个木匣回来了。 “这里面有一本《医宗金鉴》、一本《本草纲目》,你拿回去看看,或许对你有用。”祁翀示意韩炎将木匣递给白郾。 “谢殿下!”白郾接过木匣道谢后便退下了。 “殿下,天色已晚,请您去建德殿用膳吧。” 祁翀这才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实话在大殿坚硬的王座上端坐一天的滋味并不好受,既不能斜又不能靠,一直那样端着,腰都要断了。 建德殿便是王府次殿,殿名是柳明诚起的,匾额上的字也是他题的。而王府正殿殿名“嘉德”,则是承平帝起的,只是宫中的匾额尚未做好,此时还未赐下。 东侧殿已经摆上了晚膳,祁翀不喜奢华,府中上下都知道他的习惯,因此晚饭也并不复杂,只是二荤二素四碟小菜和两个花卷、一碗汤。 用过晚饭,祁翀这才有时间仔细端详起了这座次殿。今后一段时间内,这里将是自己真正的起居之所。除了正堂作为待客之所外,东侧分为三间,是休息和洗漱之所,西侧分为内外两间,外间是一个小的会客室,内间是书房。 “老韩、小滕,今后除了你俩以外,任何人没有我的允许都不许进入我的书房。小滕,你每日进来打扫一次即可,其余时间也不要进来。” “是,殿下。”二人齐齐答道。 “行了,今日你们也都乏了,都下去歇着吧!” 屏退了下人,祁翀坐在书桌前打量着空旷的书架,怎么看怎么别扭,干脆去国图里搬了一堆古书回来将书架填满,这才心满意足地上床休息了。 次日,祁翀正式开始斋戒,清早沐浴之后便关闭府门谢绝外客。 外客虽然不见但家人、部属还是要见的,刚更衣出来韩炎便来禀报:“殿下,二公子来了。” “请他到书房等我。” “是!” 祁翀知道柳忱昨日没来,想必是有事在忙,今日早早赶来,也一定是有要事。 “二弟!” “大哥,先给您道个贺!” “嗯,坐!昨日忙什么了?” “审张绍礼呗!” “审出来了吗?” “唉!”柳忱摇了摇头道,“这小子死活不说,不过倒是有两家来举告张绍礼掳掠子弟的,俱都是俊俏的小子被张家强掳了去。那些打手招认了一些事,俱都是骗抢掳掠少年郎的事,共有八起,也包括赵玉郎的事以及那两个举告的。他们证实被带回来的少年如今都在府里,张绍礼倒也没有虐待他们,只是关着不让出去。” “那就再去张府要人!告诉他们,若是交得出人还则罢了,若是交不出我便当做这些人已被张绍礼杀害,届时会如何定罪,让他们自己想。” “嗯,从郭霸等人的招供来看,张绍礼只是有断袖之癖,强掳良民是有的,但并没有故意伤害人命之事。赵玉郎之死他们也的确不是故意的,当时张绍礼并不知道人伤的那么重,只道是强掳之事被人发现,所以不敢久留,这才匆匆离去。” “既没有伤害人命,那张绍礼为何不愿开口?”祁翀并不怀疑柳忱的判断,只是有些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自己也觉得丢人呗!他家住城东,为何不在东市闹事,却要跑到西市去?不就是怕被熟人看见吗?这小子也知道要脸!” “切!自欺欺人!”祁翀不屑地解释道。 “是!另外,这是抓捕的名单,您过目!”柳忱递上两页纸。 “这么多?”名单之长超出了祁翀的预计,他不禁皱了皱眉。 “一共二十九人,加上张绍礼,整三十个!” “嗯,一定要保护好举告人和证人,最好能集中保护起来。” “集中保护?”柳忱想了想道,“大牢里放不下这么多人,要不,先让他们住在您的王府里?” “行啊!我正好要挖个池塘,对外就说是雇工,让他们来做活儿,我付工钱。”祁翀笑道。 “那就这么定了,我今日便将他们都请来。韩师父,麻烦您帮他们安排好住处。” “放心吧,二公子,后罩房整一排都空着呢,足够住上百人了。” “大哥,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这次为了防止消息走漏,不能动用厢军了,就凭咱们那千来号土兵,人手够用吗?” “我想将家里的护卫都调出来,再请外公帮忙,借赵铣和他手下的护卫一用,应该差不多够了。”柳忱话锋一转,面露忧色,“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件事。” “何事?”祁翀一时也没想起来还有什么漏洞。 “此次抓捕也有郑、吴、程三家的子弟,我担心郑澹、吴琢、程岩会泄露消息。” 祁翀略一沉吟道:“让他们三人去京郊六县巡查吧,明日就走,半个月之后再回来。你帮我写个手令。” “好的。”柳忱起身坐到书桌后,不多时一份手令书就,祁翀签了字,又掏出私章盖了上去。 “另外,何乞老等人审的差不多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是否可以结案了?” “如果确实都倒干净了,那就结案上报刑部吧!” “是,那我先去忙了,大哥!” 看着日益成熟、干练的柳忱,祁翀心中无限感慨,忍不住叮嘱了一句:“你也不要太劳累了,让元明他们多帮你分担一些。” “放心吧大哥,我没事!”柳忱笑了笑,转身离去了。 傍晌午时,连述、桑玉奴夫妇联袂而来。 道贺之后,连述禀报了些生意上的事:“殿下,首批怀表备货已经完成了,备了五百个,准备在初六日发售,就当是为殿下贺喜吧!” “嗯,这些事你安排就好。” “另外,随殿下进京的各家商户也基本都开业了,只是店铺地段都不太好,主要是好地段的商铺不好找,拿着钱都买不到。” 祁翀顿时想起了昨日张光业送来的十家店铺的地契,心中暗自遗憾,可惜不能收啊! “慢慢来吧,做生意总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让他们稍安勿躁。” “殿下,”桑玉奴接口道,“往各府里安插人手的事情已经基本完成了,如今京城大部分权贵世家的府里都安排进了我们的人,只是有些人是刚刚安排进去的,要想发挥作用还需要些时日。不过,越王府那边已经传回了话,没有找到您要找的那一老一小。” “没有?”祁翀有些意外,想了想道,“不在府里那会不会在庄子上?” “庄子里也派人探过了,也没有。”桑玉奴摇头道。 “那能在哪儿呢?”祁翀一时之间也犯了糊涂,“难道不是越王干的?” “奴婢以为,不如扩大范围,让各府的人都帮着找找,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如此也好,不过一定要注意隐蔽行事。” “是,殿下。不过,虽然没有探出那二人的消息,但是探出了另外一件事。那日在朝堂上袁继谦反对逾制冠礼之后,越王夫妇大吵了一架,那之后越王妃便回了娘家,至今未归。” “这么说,翁婿之间确实未必是一条心。” “至少您对于夫妇不和这个判断是准确的。” “想办法再搅合搅合,我要看看他们的底线在哪儿!”祁翀坏笑道。 “殿下放心,奴婢来安排。”桑玉奴心领神会地一笑。 “行,那你们先去忙吧,今儿个我斋戒,中午不开饭,就不留你们吃饭了。”祁翀笑道。 二人笑了笑,知道祁翀是跟他们不见外才这样说,便起身告辞了。 第337章 行冠礼君子攸宜 议亲事天意使然 连述夫妇走后,祁翀摊开一张纸,刷刷点点写了起来。 昨日,婉月提及女学招生不顺之事,祁翀答应帮他们想办法,此事说到便要做到,这种在意中人面前表功的机会岂能放过? “小滕,”祁翀写完后将纸放进信封之中,“你去趟西市,将这个交给王市令,嘱咐他一定要交待给所有勾栏,即日起连演一个月,一天不能少!另外,再去账上支五百贯钱让王市令给各家勾栏分一分,演得好的多分,敷衍了事的少分!” “是,殿下!” 接着,祁翀又给杜心悦写起了信,将利用勾栏瓦舍给女学做广告之事告诉了她,差人送去了相府。 之后的时间,祁翀难得地闲了下来,便继续抄抄写写,捡他认为有用的书抄了一些,累了便睡,醒了继续抄,一直到次日下午,方深甫引着太常寺卿吴思玄来到府上。 吴思玄是来演礼的,他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将明日冠礼的仪程完整讲解了一遍,虽然繁复,但好在大多数时候祁翀都不需要额外做什么,只需跪着任人摆布而已,虽有几句谢辞,倒也不难。 因为明日要早起,这一晚祁翀早早便躺下了,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任何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在面对自己的成人礼时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哪怕祁翀已两世为人也依旧如此。尤其想到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任务、想到因为原主的身份而背负的仇怨、想到已如胶似漆却至今不敢公开的心上人,祁翀只觉得今后的路愈发难走。他胡思乱想了许久,一直到过半夜才昏昏沉沉睡去。 没睡两个时辰,韩炎便将他叫醒了:“殿下,时辰到了,该进宫了!” 祁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挣扎着离开了床,被宫中派来接他的内侍簇拥着上了象辂车。 此时天色将亮未亮,黎明时分寒风最甚,一阵冷风吹过,倒将祁翀吹得清醒了。他望着天街两侧的房屋建筑思绪万千。 十年前的仓皇出逃,如今的衮袍玉带,所有的这一切都不是他的,是那个叫祁翀的孩子的,自己只是替代了他而已。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原本属于那个孩子的荣耀,但就在刚才他突然想明白了,自己纠结的这个问题其实毫无意义,他——就是祁翀! 作为大渊上一任皇帝的长子、如今的秦王,他,祁翀,即将成年!自今日开始,他不再是孺子,而是一个承担家国责任的男人!而成为一个男人以后,他的首要之事便是去争夺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祁翀抬了抬头,目光迎上了东方那初升的旭日。 大渊皇宫,龙德殿前。 香案早已备下,太常设皇子冠席于东阶上,设褥席,陈服于席南。九旒冕服、七梁进贤冠服、折上巾公服、七梁冠簪导、九旒冕簪导设于服南。其余罍洗、酒馔、旒冕、冠、巾及执事者皆按制陈设。 天色已明,承平帝着通天冠、绛纱袍驾临龙德殿。 满朝文武、宗室升殿东西而立,礼官诣东阶下立。众人站定,典仪官吴思玄宣制曰:“皇长子冠,命卿等行礼。” 而后祁翀在内侍的夹侍下自东房出,方深甫跟随在后,伴随着《恭安》之乐,祁翀南向而坐。 本来皇子、亲王冠礼掌冠、赞冠皆由大臣担任,皇帝并不亲自参与,但此次承平帝为示恩宠,特意亲自掌冠,赞冠者由中书令林仲儒充任,左相杜延年宣敕戒。 《修安》之乐起,承平帝持折上巾为祁翀戴冠,林仲儒跪在祁翀面前为之正冠,然后祁翀站起来,内侍为之更换袍服。典仪官祝曰:“酒醴和旨,笾豆静嘉。授尔元服,兄弟具来。永言保之,降福孔皆。”祁翀跪接承平帝递过来的酒爵,《辅安》之乐作,礼官奉馔。 如是再加七梁冠,祝曰:“宾赞既戒,肴核惟旅。申加厥服,礼仪有序。允观尔成,承天之祜。” 三加九旒冕,祝曰:“旨酒嘉栗,甘荐令芳。三加尔服,眉寿无疆。永承天休,俾炽而昌。” 之后,祁翀更换朝服,承平帝为之赐字曰:“岁日云吉,威仪孔时。昭告厥字,君子攸宜。顺尔成德,永受保之。敕字元举。”祁翀舞蹈再拜,口称“圣躬万福”。 继而由左相杜延年宣敕,戒曰:“好礼乐善,服儒讲艺。蕃我王室,友于兄弟。不溢不骄,惟以守之。” 祁翀跪称:“臣虽不敏,敢不祗奉!”再拜而出,冠礼至此便算是成了。 承平帝复又下诏,命楚王祁樟诣告太庙,明日,百僚诣东上阁门贺。 礼毕,百官出宫而去,承平帝将祁翀单独留了下来。 看着今日一脸端庄的祁翀,承平帝一时也无限感慨。 “冠礼已成,你就算是男子汉了!想当初皇兄刚把你带回来的时候,那么小小一只,”承平帝边说边用手比划着,“静静地躺在韩炎怀里,两个大眼珠子滴溜乱转。唉,转眼间就长大成人了,皇兄泉下有知应该也会欣慰的。” 听承平帝提起自己的父亲,祁翀神色更加肃穆。 “‘元举’二字是你义父为你取的,记得谢谢他。” “臣明白。” “长大了,接下来就该议亲了!你自己可有中意的人选?” 祁翀心中咯噔一下,果然来了!他谨记柳明诚的教诲,当即道:“全凭陛下做主!” “这是老娘们儿的事儿,朕已经交给皇后了,你一会儿去见见你婶子,请她帮你做主挑一个!” “是,陛下!陛下近来身体如何了?” “好些了,脚上的伤口也没有再恶化。呃......那个,白郾好了吗?”承平帝就势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 “已经痊愈了,目前在臣府上效力。其实臣府上倒也没有什么用他之处,只是姑祖母年纪大了,常有些小病小灾的,又难好,便时常要用得到他。陛下若要用他,传旨叫他进宫便可。”祁翀生怕承平帝让白郾入宫供职,开口先将路堵死。 “切!你这小子心眼儿用的不是地方,怎么?还怕朕跟你抢人不成?”承平帝不屑地撇了撇嘴。 祁翀被承平帝说中了心事,顿时小脸一红。 “得了,朕不会跟你抢他的,不过,他可是答应帮朕治病的,可不能食言哦!” “陛下放心,臣一定会带他来给陛下诊治的。不过——恐怕要拖延些日子了。” “这是为何?”承平帝眉头一皱不悦道。 “回陛下,因为青霉素用完了,提炼新的药需要时间,这是无论如何也急不来的。”祁翀不慌不忙道。 “哦,既如此,你们抓紧时间做新药吧!行了,荣庆,带他去皇后那里吧!” “臣告退!”祁翀行礼告退,跟着荣庆来到紫宸宫。 紫宸宫中,谢皇后慵懒地躺在榻上,双目微闭,两旁伺候的宫人个个屏息敛气不敢弄出一丝动静。 “娘娘,陛下命奴婢带秦王殿下来给娘娘请安。”荣庆小声禀道。 “臣祁翀给皇后娘娘请安!”祁翀依礼跪下叩头。 谢皇后这才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懒懒地道:“起来吧!陛下要我给你说门亲事,你自己可有中意之人?” “全凭娘娘做主!”祁翀依然如是答道。 “来呀,取《飞琼谱》来!” 宫女立刻捧来一个小册子送到了祁翀面前。 “你先拿回去看看,有中意的就来说一声。就这么着吧!”谢皇后说着又闭上眼睛斜躺了下来。 “臣告退!”祁翀接过小册子,面无表情地躬身退出了。 祁翀一走,屏风后就转出了一人,正是谢宣。 “这孩子冷淡地很,来见我只是例行公事地请安,全然无一句关心之语,果然不是自己养的就不亲啊!”谢皇后复又坐了起来感慨道。 “娘娘所言甚是,相较之下还是晋王更贴心一些。”谢宣附和道。 “哼,你想的恐怕不是谁更贴心,而是谁更好控制吧!”谢皇后斜了谢宣一眼道,“这个大的你是控制不了了,所以你才中意那个小的吧?” “难道娘娘就不是这么想的?这个大的若是得了势,别说控制了,只怕谢家只剩满门抄斩这一条路了!”谢宣盯着谢皇后的双眼道。 谢皇后神色复杂地看着谢宣道:“他这亲事,你怎么想的?” “不能让他跟兵权沾边!”谢宣斩钉截铁道,“赵家、严家、简家、种家都不行!也不能让他跟世家大族联姻,尤其是崔家、林家、卢家这样的一流世族,这些世族之间彼此联姻,势力盘根错节,得一家就等于得数家,这样的助力决不能送给他!” “那可就没剩几个合适的人选了!既不沾兵权的边儿,又不出身世家大族的,似乎也就剩杜家那个小才女了吧?可是,据说杜延年宠他那个闺女宠的不行,他能愿意把自己的心肝宝贝儿嫁给柳明诚的义子、跟柳明诚做亲家?再说了,如果杜延年真同意了这亲事,那就等于将当朝左相推到了祁翀那边,你这不是帮了祁翀吗?” “姐姐,您听我说,”谢宣坐在了谢皇后脚下,“杜延年从来都不曾、将来也不可能站在我们这边,他只会揣摩陛下的意思做事!根据政事堂最近的情况来看,自从林仲儒回京以后,杜延年就和林仲儒合穿了一条裤子,杜延年处处抬举林仲儒,梁颢在政事堂愈发被孤立,若不是还有两位平章政事是咱们的人,政事堂就彻底成为了林家的天下!对,您没听错,如今在政事堂当家的不是杜延年,而是林仲儒!” 谢皇后皱了皱眉:“怎会如此?” “这自然是陛下的默许!陛下抬举林家,让林仲儒成为百官之首,又让林正夫取代太子太傅担负起教导晋王之责。我还听说最近林正夫给晋王多加了许多功课,他是不是这两日都没来给您请安?林正夫这分明就是要借教导之机控制晋王!陛下默许林家掌权、压制晋王,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他还是偏向那个小崽子!哼!说怕傩神惩罚要还位给先帝一支的是他,想传给自己亲儿子的也是他,言行不一!祁栊啊祁栊,你怎么就没个定性呢!没出息!”谢皇后恨恨地骂道。 “姐姐,噤声!”谢宣忙提醒道,又左右看看,见宫人们都离得远,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你怕什么!哼,你们男人都没什么出息!若我是男儿身,这天下哪还有你们的事!”谢皇后不屑地白了谢宣一眼,“你继续说吧!” “诶!姐姐,您想想,杜延年如今明显已经投靠了林家,若是此时跟秦王联姻,会发生什么情况?” “此消彼长,林家会失去一个助力。” “没错,削弱林家势力,还会在秦王党和齐王党之间造成嫌隙,没准儿他们两派就会斗起来!再说了,杜延年跟柳明诚不和,凡事必针锋相对,说不定秦王党内部自己就先乱了起来。所以,让杜家跟秦王联姻,于我们无损,于林家有害,于秦王也未必有利,何乐而不为呢?” 谢皇后思忖片刻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会考虑的。” 第338章 孙寿死另有蹊跷 郑王薨尚存疑点 谢家姐弟一番商讨之后,基本确定了要将杜心悦许配给祁翀这一方案,祁翀若此时知道了他们这番分析,怕不是要真心实意地跪下来给谢皇后磕个头说声“谢谢啊”! 当然,祁翀此时是不知道这些的,他在出宫的时候,好巧不巧地被一个毛手毛脚的小内侍撞了个满怀,小内侍手里的一盆水一滴没浪费地倒在了他身上,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吕元礼看着了。 小内侍惶恐不已,连连磕头,祁翀不忍心苛责他,便让他火速去秦王府帮他取一套替换的衣服来。而吕元礼则好心地请秦王殿下先去他的值房稍事休息,顺便烤干身上的衣服。 祁翀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便跟着吕元礼来到了他的值房。这一切都是在众人眼皮底下进行的,来来往往许多人都看见了,人人都只当这是一次意外,除了感叹秦王殿下宽厚仁慈,被小内侍冒犯竟然丝毫不恼之外,无人生疑。 然而关上值房房门以后人人看不到的地方,这里却有一个人在等着祁翀——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奴婢叩见殿下!奴婢有罪,奴婢对不起殿下啊!”殷天章颤颤巍巍地跪下连连磕头,老泪纵横。 祁翀收起了和煦的笑容,冷冷地看着殷天章,眼神里满是厌恶。 “殷天章,你也算是狗胆包天了,居然还敢来见孤!”祁翀凛然道。 “奴婢自知罪该万死,不敢乞求殿下原谅。若殿下想要奴婢的命,奴婢立时便可奉上,绝不敢推脱半句。”殷天章心中无比苦涩,若非走投无路,他又何尝愿意来见祁翀呢? “既知必死,为何还要来?” “如果非死不可,奴婢宁愿死在殿下的手上。死在殿下手上,奴婢便算是赎罪了;死在宋伦手上,奴婢不甘心啊!”殷天章说着两行浊泪又流了下来。 “赎罪?哼,你说的轻巧!”祁翀怒道,“景福宫三十四条人命,你和谢宣、高频也不过三条命而已,拿什么来赎?你甘不甘心又关我何事?一个无用的罪奴我有什么理由留你?” 殷天章脸色顿时煞白,同时脑子也在飞速旋转,强烈的求生欲让他抓住了祁翀话里的重点——无用!对,想活命就得有用! “宋伦!宋伦有问题!殿下,宋伦不可信啊!他有问题!”殷天章红着眼连声道。 “宋伦?他有什么问题?他不就是想杀你吗?那是你们的私人恩怨,与孤何干?” “不不,不是的!宋伦到处宣扬说孙寿是奴婢杀的,可奴婢自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殷天章急忙道。 “哦?”祁翀有了点兴趣,“你说下去!” “当时先皇虽然器重孙寿,但并无用孙寿取代奴婢之意。而且孙寿为人老实,对奴婢也向来礼敬有加,因此奴婢与他师徒之间并无多大仇怨,那日奴婢请他到家中吃酒也只是为了跟他处好关系,并无他意,又岂会在饮食中下毒?而且我们吃的、喝的都是同样的东西,若是有毒,奴婢岂不也早就死了?” “那照你这么说,孙寿不是被毒死的?” “照孙寿死时的形状来看,他的确是中毒而死,只是这毒不是奴婢下的。” “不是你那还能是谁?” “宋伦!一定是他!孙寿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他一人,不会是别人!”殷天章十分肯定地道。 “你这话没道理!”祁翀摇头道,“孙寿是宋伦的师父,也是他当时在宫中唯一的靠山,他有什么理由去害孙寿呢?” “因为宋伦的身份有问题!当晚,孙寿酒醉之际,无意中嘟囔了一句,说是‘宋伦这小子口音不对呀’!他说这话的时候,宋伦虽然在门口,可保不准就被他听了去。奴婢猜测,宋伦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被孙寿发现了,这才惨遭灭口。可宋伦倒打一耙,到处宣扬是奴婢害死了孙寿,还故意跟奴婢作对,逼奴婢对他动手,让人以为是奴婢想要挟私报复、杀人灭口。奴婢对此有苦难言,可心中愈发笃定此人必定有鬼!” “你既认定他有鬼,那就没查查?” 殷天章苦笑道:“奴婢岂能不查?可说来惭愧,都怪奴婢无能,查了他许多年竟没有查出任何端倪,只有一事殊为可疑,那就是跟他同批进宫的十三名内侍,如今竟只剩下他一人,其余十二人都莫名其妙地死掉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祁翀目光一凝,他也听出来了,此事确有蹊跷。 “只有一人是因病刚入宫就死掉的,其余十一人都是在孙寿死后的一两年内死的,死因各有不同,有病死的,有失足落水淹死的,有被重物砸死的,还有犯了宫规被处死的。奴婢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什么异常。” “殷天章,就算你所说的宋伦之事确实有异,但此事与孤又有什么关系?你无非是想借孤的手除掉你自己的心腹大患而已,孤凭什么要帮你呢?”祁翀冷笑道,他不相信以殷天章在宫中几十年的资历,会只知道这点秘密,要榨便要榨干净。 殷天章露出为难之色,吕元礼趁机劝道:“殷老,你既想保命,那就不能再藏着掖着了!眼下还愿意多看你一眼、有可能保你一命的便只剩下秦王殿下了,这个时候你还犹豫什么?知道什么就都说出来吧!” 吕元礼这话倒也是实情,虽然殷天章此前一直为谢皇后效力,但出事之后谢皇后显然也厌恶了他的愚蠢,对他不闻不问,任他自生自灭,其他人更不可能对他施以援手,此时除了祁翀之外,还真没有人愿意且有能力救他。对此,殷天章自己又何尝不知? “奴婢......奴婢的确知道一件事,只是......事关重大,奴婢实在不敢妄言......”殷天章吞吞吐吐道。 祁翀看殷天章为难的神色不似作伪,知道他所说之事必不是小事,便道:“什么事情能大过你的性命去?你若再遮遮掩掩,孤立刻就走!”说着便作势要起身。 “殿下、殿下,奴婢说,奴婢都告诉您!”殷天章见祁翀真的要走,顿时急了,忙抱住祁翀的腿,祁翀这才又重新坐了回去。 “是......是晋王的事!郑王出事那天,有人看见晋王曾经出现在假山附近。” “你说什么?晋王!你是说郑王之死与晋王有关?”祁翀大惊道。 “殷老,这话可不能乱说!”吕元礼也吓了一跳。 “奴婢岂敢乱说!当日卫门司的一名暗卫,也就是奴婢的一名徒孙恰好在附近的一棵树上值守,以他的位置看不见郑王落水的过程,但确曾看到晋王从假山背面匆匆离开。推测时间,那应该是在众人发现郑王不见了,已经开始寻找郑王但尚未找到之时。而之后薛尚调查郑王之死时,晋王却说他一直在内书房读书,没有出去,首先发现郑王尸身的也不是他,因此无人怀疑到他。奴婢那徒孙觉得奇怪,可又不敢乱说,便悄悄告诉了奴婢。” “此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这事奴婢也不敢乱讲,嘱咐他千万不要再告诉其他人,所以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了!” “嗯,有件事我一直很奇怪,当时对于郑王之死是怎么调查的,为何郑王出事时身边无一宫人跟随?” “回殿下,当日郑王、晋王都在内书房读书,太傅讲书时突觉不适,便请了假先走了,给二位殿下留了功课让他们自己做。晋王一直都在背书,郑王借口如厕,偷偷翻墙离开了内书房,至于为何去了假山那里,无人知道。”殷天章如实答道。 祁翀看向吕元礼,吕元礼也点头道:“奴婢所知也是这般。当时是薛都知负责调查此事的,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郑王殿下贪玩,有意瞒过众人独自去爬山了,一时不慎从假山上跌落。郑王一向贪玩,这倒也合乎情理,陛下和娘娘都没有怀疑,最后也就是将伺候郑王的内侍、宫女都处置了而已。” “那个假山不是早就从湖边搬走了吗?吕都知,此事你应该清楚啊?何时又搬回去的?” “回殿下,搬回去有三四年了,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说是湖边光秃秃的,不好看,还是得有个假山跟湖水配成个‘湖光山色’才好看。咝......”吕元礼解释道,突然神色一变,似乎想起了什么。 “怎么,你又想起了什么?” “皇后娘娘并不怎么喜欢到湖边去逛,一年也去不了几回,怎么会去关注湖边有没有假山呢?奴婢以往没往深里想,如今细思起来是有些奇怪啊!”吕元礼不解地道。 “如果不是皇后自己的想法,那就是有人撺掇的呗!去查查此事。” “是,殿下!” “殷天章,还有一件事孤一直觉得很奇怪。父皇驾崩那晚,你对杜延年说刘贵仪被禁足是因为他贿赂陈常侍,图谋后位,但吕都知却说刘贵仪被禁足是因为私入重华阁。吕都知当时就在刘贵仪身边伺候,他的说法也从其他渠道证明属实,那就是说你在撒谎。孤不明白,你当时为何撒谎,你又在掩饰什么?” “殿下,奴婢冤枉啊!”殷天章顿时叫起屈来,“奴婢也是被人骗了!” “谁骗的你?” “是薛都知!他告诉奴婢说刘贵仪是因为图谋后位被禁足的,还警告奴婢不要瞎打听、乱说话。” “薛尚?”祁翀、吕元礼都是一惊,对视了一眼,双双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不可思议。 第339章 吕元礼偶露真相 许世昌大显身手 在十年前的那场宫变中,薛尚宛如透明人一般,宫变之事他不参与,宫变之后他也不反对,一如既往地做着他的左班都知,没人知道他竟也悄悄参与了!可他又为何要隐瞒刘贵仪被禁足的真相呢?这与宫变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问题祁翀想不明白,吕元礼、殷天章也一无所知,便只好先放在一边。 “殷天章,孤可以设法救你一命,但你今后必须一心一意为孤做事。孤不是什么圣人,施恩是要你回报的!”祁翀见火候差不多了,抛出了他的钓钩。 殷天章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咬了钩,重重地一个头磕在地上道:“愿为殿下效死!” “嗯,起来吧!” “谢殿下!”殷天章双手撑着地勉强站了起来,许是因为杖伤未愈,又或者是因为跪的久了,他站起来的时候趔趄了一下,吕元礼连忙扶了一把,殷天章感激地对他点头示意。 “再问你一件事,卫门司中现在还有你能指使的动的人吗?” “奴婢如今在卫门司只剩下两个徒弟了,其中张镒已经投靠了宋伦,只剩下个于昶还是忠于奴婢的,奴婢受伤这些日子多亏他偷偷送来些药品、吃食,否则奴婢恐怕挺不过来。不过他如今日子也不好过,被宋伦削了职,一撸到底降为小黄门,打发去做暗卫了。再就是奴婢刚才提过的那个暗卫了,他叫樊光,因为明面上跟奴婢来往不多,所以宋伦没盯上他。” “最后一件事,望州刺杀一事,你知道多少?” “殿下,那事奴婢的确全然不知!”说起此事,殷天章满腹委屈无处倾诉,“而且,奴婢敢打保票,封赞也一定是被人利用的,他不是那种胆大包天之人,如果没有上头的授意,他是万万不敢做这种事的!” “上头?你是说......”祁翀眯起了眼睛。 “奴婢不敢揣测!”殷天章不敢说出心中的推测,但不说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嗯,你先回去吧,你的事孤会想办法的。” “谢殿下!”殷天章戴上了帷帽,悄悄从后门退了出去。 祁翀想了想,目光转向了一旁侍立的吕元礼问道:“殷天章适才所说与宋伦一同进宫的那一批共十三人,宫里应该会有这十三人的记录吧?你能调出来吗?” “奴婢去找找看。” “嗯,殷天章的事你想法子安排一下,让他去晋王身边吧!” “是,殿下!殿下,衣服送来了,奴婢服侍您更衣吧!” “有劳了!” “殿下,您这就客气了,您小时候奴婢可没少伺候您更衣。”吕元礼笑道。 “那时候我还小,都不大记得你伺候我的事了。那时候我多大?” “您刚回宫,奴婢就被分到您身边了,那时候奴婢也刚进宫,跟着韩常侍做事,怎么伺候小殿下都是他教给奴婢们的。说起韩常侍啊,他对殿下照顾的那可真是无微不至,他常说,殿下的生母不在身边,先皇又忙于朝政,空闲不多,咱们一定得把小殿下伺候好,免得将来无法跟主子交待......”吕元礼一边服侍祁翀更衣,一边絮絮叨叨。 “等会儿,”祁翀突然打断了吕元礼的话,皱眉道,“他说怕将来‘无法跟主子交待’是什么意思?父皇就在我身边,如何用得上将来再交待?还有,你确定他说的是我的生母‘不在身边’,而不是我的生母死了?” “他......他的确是这么说的,至于到底是什么意思,奴婢就不知道了,奴婢当时也觉得奇怪,可又不敢多问。他从来都没说过殿下的生母死了,只说是‘不在身边’。”吕元礼一脸懵,不明白祁翀纠结是“死了”还是“不在身边”是何用意。 祁翀心里却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怒意,他无心再跟吕元礼聊下去,换好衣服便出宫去了。 回府的路上,他脑海里反复重复着吕元礼那句话,他越来越笃定他的生母还活着,最重要的是韩炎知道这一切却从来没有跟他提起一字半句!他甚至笃定韩炎口中的“主子”就是他的生母,这也是为什么以前韩炎私下里总是叫他“少主”的原因。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韩炎真正的主人就不是延佑帝,而是他的母亲——那位神秘的女子! 本来祁翀对于这个所谓的“生母”也没多深的感情,若是周围人无一人知道她的事,那么祁翀也不会多在意此事,但是如果从小照顾他长大、跟他最是亲密无间、最得他信赖的韩炎明明对此一清二楚却刻意隐瞒不告诉他,那他是无法接受的。 与其说他在意的是生母的消息,倒不如说他在意的是韩炎在对他而言极为重要的一件事上隐瞒了他,他不喜欢这种被人瞒着的感觉,尤其这个人还是他视为亲人的韩炎! 可是他该如何跟韩炎开口询问呢?如果韩炎继续隐瞒、欺骗他该怎么办? 祁翀一时间烦躁不已,甚至还有些胆怯起来,他突然有些害怕面对韩炎,更怕韩炎在面对他的询问时继续隐瞒! 然而马车并没有因为他的胆怯、犹豫而放慢速度,很快十王街就出现在视线中了。 “去大长公主府!”一时没想好如何面对韩炎,祁翀只能用这种办法将时间拖上一拖。 见到祁翀,祁清瑜很是高兴。 “哟,我们的祁元举祁大郎回来啦!”祁清瑜满脸洋溢着喜气打趣道。 “孙儿叩谢祖母抚育、教导之恩,没有您老人家,就没有我的今天!”祁翀跪下来恭恭敬敬给祁清瑜磕了三个头。对祁清瑜的感激他是发自肺腑的,正是这位老人家用她的慈爱和勇气帮他平稳渡过了初到这个陌生世界时的彷徨、迷茫期,让他得以在这个世界立足;也是这位老人家不惜将自身置于危险之中,才奋力保下了他的性命,让他得以平安长大。这样的恩情,足以让他用一生来回报! “傻孩子,说这些干吗?”祁清瑜年纪大了容易伤感,被祁翀这一说,眼圈也红了,伸手扶起了祁翀道,“我年纪大了,这辈子什么都经历过,现如今就是护着你们这些小辈一个个长大成人,婚嫁称心,早早开枝散叶,如此,我将来就是去了地下见到先人也能坦然交待了!” “您老万寿无疆,且不着急去见先人呢!您得好好活,将来四世同堂、五世同堂,福气且在后头呢!”祁翀嬉皮笑脸道。 “行,听你的,那我就使劲儿活,等着你们给我生重孙子!”祁清瑜开怀大笑。 祖孙说说笑笑,中午又一起用了饭,欢乐的气氛让祁翀暂时将烦恼忘却,尽情享受眼前的欢愉。 午后,祁清瑜要小憩了,祁翀也要回府了。他本来想见见柳明诚再走,但柳明诚今日衙门里公务繁忙,要晚些才能回来,他只好先回府去了。 刚走到大长公主府门口,方深甫就迎了上来:“殿下,您恐怕不能从正门回府了。府门前围了许多人,您现在露面怕是不好脱身。” “怎么回事?” “来的基本都是各大世族的人,各备厚礼,说是来给殿下道贺的。” 祁翀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话说今日早晨,就在百官齐聚龙德殿为祁翀的冠礼观礼时,京城里一场抓捕不法世族子弟的行动开始了。 此次行动的主持人便是昨日刚刚抵京的新任开封府丞许衍。抵京之后,许衍第一件事便是登门拜访了顶头上司祁翀,在听祁翀讲述了自己整肃京城法纪的打算之后,许衍这个工作狂便立即投入了工作状态。 抓捕的具体时间和详细计划正是祁翀与许衍、柳忱共同商定的。抓捕与冠礼同时进行,既能将祁翀摘出事外,同时也保证了抓捕的效率,因为一大清早正是纨绔子弟们还在被窝里会周公的时候,基本一抓一个准;更重要是,抓捕时间与冠礼时间重合,此时各家的中流砥柱们基本都在殿上观礼不在家中,这也能减轻土兵们抓捕时遭遇的阻力。 这一招果然有效,由于土兵们从两日前便开始对所有目标人物进行盯梢,二十九名纨绔的行踪全部在军巡司的掌控之下,因此大部分抓捕目标都被堵在了家中,还有一些人则是从湄儿河畔的花船上直接被带走的。 当然抓捕过程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几乎所有上门抓捕都遭遇了强烈的抵抗,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世家大族骄横惯了,岂会将区区土兵放在眼里,任由自家公子被人带走?哪怕家主不在,府里豢养的打手、家丁也不会袖手旁观,自然是要奋力抵抗的,因此许多土兵都在冲突中受了伤。 好在元明早有准备,他心狠手辣,果断杀了几个带头拘捕的打手,又命人拿出了锣镲,将前几日对付张家那一套如法炮制。总有些还顾及脸面的家族,不得不将子弟交了出来。 而对另一些完全不顾脸面、闭门装死的家族,则又是另一套办法。在元明鸣锣宣告罪行之后,肖旺手下的乞丐趁机起哄,将世家子弟如何作恶、各大世家如何包庇罪犯的举动添油加醋的一通宣扬。百姓顿时受到了煽动、鼓舞,纷纷声讨不说,甚至有不少百姓自发地举起了锄头、铁镐,齐心协力将高墙挖出了一个大洞以供土兵进入抓捕。 在一番紧锣密鼓的行动之后,军巡司最终基本达成目的,只有一名崔家子弟意外逃脱,其余二十八人已全部抓捕到案。 第340章 押房内犹有色心 公堂上吓破贼胆 在京兆府羁押房内,高英等一众纨绔不但丝毫不惧,反而还有说有笑。 “卢梓、刘文敏、梁彦、裴垣、郑池、郑江,哈哈,大伙儿都在呀!”高英跨进羁押房一眼便瞧见了自己这帮狐朋狗友,心情顿时愉悦了许多。 “是啊,要我说咱们平常想聚这么齐都不容易,这次居然是京兆府把咱们聚齐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说话的正是卢梓,他说完还打了个大哈欠。 “诶,卢梓,你裤子呢?”高英一眼瞥见了卢梓长袍之下的大光腿,愕然问道。 “嗤!他呀,是被人从湄儿河畔直接拎过来的,裤子呀,估计还在小意奴的被窝里吧!”郑江嗤笑道。 卢梓也不以为忤,从怀中掏出一物笑道:“一条裤子换意奴一条汗巾,小爷不亏!” “真是意奴的汗巾?”梁彦抢上前一把夺了过来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又嗅,脸上突然露出了伤感的神色,“她居然给了你汗巾!我为她花了那么多钱,她都没有留我过夜!” “嘿嘿嘿,你小子又犯花痴了!”郑池拍了拍梁彦的肩膀,安慰道,“不就是个船伎吗?下次我给你介绍一个更好的!” “我说卢梓,你小子行啊!仓促被抓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可居然没忘了将汗巾子带上,佩服佩服!”郑江也打趣道。 “那是!美人所赠,誓死不能丢!”卢梓说着一把将汗巾夺了回来,炫耀地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你们先别说笑了,你们说京兆府抓咱们来是因为什么呀?”刘文敏有些不安地问道。 “还能因为什么?就咱们几个,都干过什么事自个儿心里没数儿吗?”高英不以为意地道,“左右那些破事儿呗!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说的轻巧,你们几家朝中有人好办事,我们刘家今非昔比,我祖父总告诫我最近要小心行事,我都够小心的了,怎么还抓我呢!”与其他人不同,刘文敏显得有些发虚。 “你还够小心?你可拉倒吧!城南金傻子家里那祖传玉佛哪儿去了?金傻子的腿怎么断的?真当我们不知道啊!”高英撇了撇嘴不屑地道。 刘文敏顿时羞红了脸,觉得被高英当着众人拂了面子,便找补道:“我至少没害人性命啊!东市老醋坊被人诬陷通匪又是怎么回事?三条人命啊!啧啧,你可真狠!”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吧!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裴垣给了二人一个警告的眼神。 高英依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但却再也没有说什么。 听众人再不言语了,隔壁一名小吏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将适才听到的一切如实禀报给了许衍和柳忱。 “世叔,您看先从哪个开始审?”柳忱抱着一大堆卷宗问道。 许衍略一思忖道:“恶行最多、拒捕最厉害的是哪个?” “工部侍郎高涉之子高英!这小子的罪行可谓罄竹难书!他仗着父祖有些势力,从不将人命放在眼里,刚才抓捕之时还指使家人打死了咱们一名土兵!”柳忱愤愤道。 “把他带到二堂,找人陪着,给他备一桌酒菜,让他吃饱喝足。这期间什么都不要说,天黑以后将他放了。切记,什么都不要跟他说!至于我们嘛,先从刘文敏开始审!”许衍面沉似水,吩咐升堂。柳忱不便直接参与堂审,将卷宗交给书吏后便去值房安排相关事宜了。 怕什么来什么,刘文敏万没想到居然是自己最先被提审,强装镇定上得堂来,深施一礼道:“太学生刘文敏参见许府丞!” 许衍心中暗自冷笑,这小子一上来就先自曝太学生的身份,无非是怕用刑而已,按照《渊律》,太学生视同举子,不可用刑。可他这点小心思岂能瞒得过许衍? 对付这些纨绔子弟许家那可是有家传绝技的,许衍少年时代便看着父亲如何整治恶少,自然知道审讯这些纨绔子弟的技巧,他不动声色道:“刘文敏,今有原宫廷造办处玉匠金厦告你勾结造办处勾当冯全节谋夺家传玉佛一尊,可有此事?” 刘文敏心中顿时一慌,他强装镇定,头摇的拨浪鼓一般:“没、没、没有,绝无此事!” 许衍不慌不忙,胸有成竹道:“带金厦!” 不多时,绰号“金傻子”的玉匠金厦一瘸一拐挪上堂来,将所告之事一五一十叙说了一遍。 原来,金家乃是玉匠世家,自前朝时便是宫廷造办处的玉匠。前朝末年,当时的小皇帝得到了一块极为难得的极品玉料,金厦的祖先受命将其雕刻成一尊玉佛以作太后寿礼之用。因为工期紧迫,这位老金玉匠便将玉料带回家中日夜赶工。 不料就在玉佛即将雕刻完成之际,突然一夜之间改朝换代,原来的小皇帝变成了阶下之囚,太后也不再是太后,这寿礼自然也就用不上了。 皇权交替之际,百事待举,谁还顾得上一尊玉佛呢?再加上朝廷官员变化极大,宫廷造办处也换了负责人,这尊玉佛的事便没有人提了。老金玉匠自己就更不敢提了,毕竟这是给前朝太后的贺礼,如今再提出来,难免不被人诘问:你是何居心?莫非还心怀前朝? 于是,这尊玉佛便落在了金家,此后几代金家人都将它藏得死死的,始终不敢将它示人,如此倒也平安无事。直到金厦的父亲临终前将此物传给了金厦,又将这段往事告诉了他,他这才知道家中竟然还有个价值连城的传家宝! 不同于父祖的稳重、谨慎,金厦好喝酒,醉酒之后又爱吹上两句,一次醉酒之后便将家中藏有重宝的消息透露了出去。起初众人也是不信,他轴劲儿上来了,非要拉着人家到家里赏宝。此后,金家有一尊极品玉佛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并很快传到了刘文敏的耳中。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金厦很快便为自己的不慎付出了代价。 刘文敏找来中间人向他提出购买这尊玉佛,可金厦傻劲儿却上来了,以“祖宗所留,当传于子孙”为由,任凭刘文敏开出多高的价钱就是不肯卖,气得中间人大骂“金傻子”却徒呼无奈。 几番磋商无果后,中间人不得已向刘文敏据实以告,劝他息了这个心思,哪知刘文敏却不肯放弃,还动起了歪心思。他派人找到了宫廷造办处的勾当官,送上了一份厚礼,请他帮忙逼迫一二。 这勾当官名叫冯全节,本就是个一肚子坏水儿的东西,既收了刘文敏的大礼,又想着卖刘家一个人情,做起事来便不遗余力。几日后,他借机诬陷金厦损坏了玉件,命他支付天价赔款。 金厦自不肯服,便要去司监处鸣冤。那冯全节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直接令人将他痛打了一顿,打折了他一条腿,又以抵顶赔偿的名义从他家将玉佛强行抢走,转手送给了刘文敏。刘文敏大喜过望,自然对冯全节又是一番重谢。 金厦失了祖传的玉佛,断了一条腿,又丢了造办处的差事,生计无着,满腔愤懑无处可诉,便誓要将官司打到底,一纸诉状告到了京兆府衙。 郑澹等人接了状纸之后一看是告刘家的,又牵涉内官,哪里肯真的管这事,便直接压下了,压根儿没有报给署理京兆府尹的林正夫知道。 金厦每每来衙门催问,不是被搪塞回去,便是被直接赶出来,数月之间也没有结果。他只道官官相护,此案再没有了转机,可又心有不甘,便备下了利刃,连续数日在刘府前盘桓,只待寻找合适时机,便要跟刘文敏同归于尽。 就在他下定了宁为玉碎的决心之时,京兆府的衙役突然又找到了他,说是柳世子要过问此案。他不知道柳世子是谁,但他知道能被称作世子的必定是某位显爵的儿子。 已经渐渐熄灭的希望之火又重新燃烧起来,他跟着衙役来到府衙,见到了一位温和儒雅的少年,那少年问明了案情后对他好言安抚,告诉他作恶之人定会受到惩处,让他稍安勿躁。他这才收了杀死刘文敏的心思,今日上堂来当堂控告。 对于金厦的控告刘文敏当然是不认的,他连忙辩解道:“这玉佛是在我手中不假,但却是我买来的,不是抢来的!” “买来的?那价款几何呀?”许衍不动声色地问道。 “一万贯!”刘文敏信口胡诌。 “满口胡言!带证人!” 很快三人被带上堂来,前两人刘文敏不认识,后一人正是他当初找来跟金厦协商购买玉佛事宜的互行互人。 刘文敏心里开始隐隐有些打鼓。 前两名证人都是金厦的邻居,他们证实金厦是五个月前被人打伤之后抬回家的,那些人还将金家翻了个底朝天。金厦在院中痛哭流涕,大声呼喊街坊邻居,可那些人手中有刀,又穿着官服,街坊们也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搜出了那尊玉佛后便扬长而去。此后金厦生活陷入困窘,多亏街坊们接济才勉强渡过了寒冬。 最后一名互人则证实金厦从来没有吐口要将玉佛卖给刘文敏,但后来刘文敏却得到了这尊玉佛。刘文敏得到了玉佛后还讥讽过他,说他办不成的事别人给办成了。至于刘文敏究竟是怎么办成的,他就不知道了。 第341章 刘文敏认罪招供 许世昌依计行事 证人退堂后,许衍冷冷地看着刘文敏道:“如何?刘大公子,你还要抵赖吗?” 刘文敏心中已慌乱如麻,但仍兀自嘴硬道:“事情是手下人办的,玉佛是手下人拿来的,学生也不知具体经过。” “手下人?好,那就问问你的手下人!”许衍冷笑一声道,“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军巡司在抓你的同时,也将你的贴身管事抓了来。带管事刘进!” 刘进被五花大绑押了上来,他显然没有刘文敏的待遇好,脸上明显挂了彩。 “刘进,适才刘文敏称是你强夺金厦的家传玉佛,你可认罪?” “啊?小人......我......”刘进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刘文敏。刘文敏连连给他使眼色,意思是让他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来人,将刘文敏先带到堂下候审!”许衍看出了刘文敏的意图,果断将二人分开,一拍惊堂木大喝道,“刘进,玉佛现在何处,你还不从实招来!” “在......我......我不知道!”刘进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一问三不知。 “不说是吧?拖下去,重责二十!”许衍随手丢下一支令签。 衙役上前领了令签便将刘进拖到了堂下,扒掉裤子按住肩足“噼里啪啦”一顿竹笋炒肉,打的刘进皮开肉绽、哭爹喊娘。 刘文敏就站在旁边,他本就胆怯,此时看得他更加心悸不已,刘进每哀嚎一声,他就哆嗦一下,仿佛这板子是打在自己身上一般。 打完之后,二人又被带上堂来,此时的刘进已没有了任何抵赖的勇气,趴在地上呻吟不已,连声道:“小人愿招、愿招!” “那就将玉佛之事详细叙说一遍!” “玉佛、玉佛在我家公子手里,是他伙同冯全节从金傻子那里抢来的......” “你胡说八道!”刘文敏又惊又怒,一脚踹翻了刘进,两旁衙役忙将他拉开按住。 “公子,小人也不想出卖您呀,可挨打实在太疼了!”刘进哭丧着脸道,接着他便将自己如何奉刘文敏之命去给冯全节送礼,如何跟冯全节说的,又如何从冯全节那里取回玉佛讲述了一遍,所述与金厦所述基本吻合。 “嗯,你还知道刘文敏哪些恶行?如实讲来!” “这......”刘进犹豫地看了看刘文敏,低下了头。 许衍见状忙趁热打铁道:“刘进,你作为刘文敏的心腹,他的一切恶行你几乎都有份参与,定罪量刑你一个都跑不掉!而且你们所做之事不可能只有你们二人知道,你能出卖刘文敏,你手下人也一样能出卖你!你如实交代本官还可对你从轻处置,否则即便回了刘府,你也没有什么好下场!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要考虑清楚!” 此言一出,刘进心里猛地一个震颤。的确,他已经出卖了刘文敏,这就意味着于刘府而言他就是背主的恶奴,回去也要被打死的,还不如接受官府的制裁,哪怕被流放也还有一条活路,总好过被刘家折磨。 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想到这里,刘进不再犹豫,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交代了出来,包括在青楼争风吃醋殴伤他人啊、因为一处民房阻挡了看风景的视线便令人扒了人家的房子啊、在楼上用弹弓随意击伤路人啊等等等等,足足有十几条罪状。 刘进签字画押后被带了下去,刘文敏面色惨白一言不发。 “刘文敏,事已至此,你招是不招?”许衍大声喝问道。 “许府丞,他......他都是胡说八道的!您可千万别信他......”刘文敏急扯白脸争辩道。 “哼,刘文敏,你当真以为本官不敢对你用刑吗?”许衍冷笑了一声,从书案上取过了一页纸交给书吏,“读给他听!” “国子监咨报:今有太学生刘文敏,屡犯太学学规,已逾一年未到学就读,特报国子祭酒李公、司业范公,准予除名!” 书吏读罢,刘文敏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着书吏手里的公文,上前两步一把夺了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一颗心顿时沉入谷底,他居然被太学除名了?! 太学虽有无故旷课一年以上便可除名这条规矩,可长久以来哪有人认真执行过?太学诸多学规对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而言不过是摆设,有谁真的在乎过? 可现在,他们居然认真了!居然真的将他除名了! 刘文敏本来也不太在乎这个太学生的身份,但问题是此情此景之下,太学生的身份便是他的保护伞,可保护他免受刑罚,失去了这层保护,谁知道许衍会不会真的对他用刑? 就在他茫然之际,只听耳畔传来一声“啪”的巨响,许衍手中的惊堂木重重拍在了公案之上,他不由得浑身一哆嗦。 “刘文敏,你已不再是太学生了,现在本官要依律对你用刑!左右,拉下去重打......” “别打、别打......”刘文敏腿一软,哭着就跪了下来,“我说、我说,我都说还不行吗?” 许衍见他情绪已然崩溃,便示意书吏开始记录。 此时的刘文敏无比老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自己干过的坏事一五一十地都倒了出来,甚至比刘进交代的还要详细,书吏奋笔疾书,足足记录了七八页。 好不容易等他说完了,许衍心里也有了数。 这刘文敏恶行虽然不少,但大多都是轻罪,尤其手上没有人命案。即便是最重的抢夺玉佛案,抢夺的主意也不是他出的,而是冯全节自己的主意。他本意只是想请冯全节利用职务之便压一压金厦,逼他同意出售玉佛,顺便再压压价,但冯全节心狠手辣直接将事做绝,这是他事先未曾预料到的。当然,事后得知真相后,他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私底下还很是佩服冯全节的手段,这是他的恶,又另当别论,但就事论事,抢夺玉佛、打伤金厦确实不能都算在他头上。 想到这里,许衍态度稍许温和了一些,劝道:“刘文敏,你刘家当初也是满门簪缨,深得历朝天子信赖。哪怕你的叔祖刘琰身犯不赦之罪当诛九族,陛下也是法外施恩,仅将他这一脉治罪,而没有牵连刘家其他支脉,你的祖父刘璠作为刘琰的族兄也仅仅是被罢官而已!如此皇恩浩荡,你作为刘家子孙当勤勉上进、报效朝廷才是,如今你不但不思报答君恩,反而一再干犯朝廷律法、为祸京城,你自己好好想想你的所作所为对得起谁?” 听到许衍这一番责备,刘文敏羞愧不已。按说许衍这番话也并无特别之处,与父祖、师长往日的教诲并无二致,但以往他从来听不进去,可今日公堂之上,此情此景之下,他居然听进去了! 他羞愧万分,汗出沾背,嗫嚅道:“文敏知错了,多谢许府丞教诲!” 见刘文敏愧汗无地,许衍知道此子尚有浪子回头的可能,便继续道:“念你年少,一时糊涂,本官可以对你从轻发落,但你必须将你知道的其他人的恶行如实交代出来,如此,本官方好在秦王殿下面前为你开脱。” “您是要我出卖其他人?”刘文敏大惊失色道,“不行不行,我要是那样做了,他们会恨死我的,今后我还怎么跟他们相处?” “今后?怎么,今后你还打算跟他们一起继续胡作非为吗?”许衍脸色又沉了下来。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从实招来,将功赎罪!”见刘文敏还在犹豫,显然内心极为挣扎,许衍又道,“刘文敏,你不要以为你不说本官就不掌握他们的罪行,你也不想想,你的罪行是如何曝露的?本官能让你的手下招供,就不能让他们的手下吐口吗?实话告诉你,你们所有人的心腹打手、家丁都已经被本官抓了,等他们一招供,到那时,你就是想说也没人听了!将功折罪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你可要好好珍惜!” “好,我说便是了!”刘文敏脑子并不笨,一下子便明白了这其中的关键,他其实并没有其它的选项了!就算他讲义气不出卖别人,其他人也未见得不会出卖别人,这帮小兄弟们的品性他太了解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既如此,何不抓住这个机会为自己谋一分利益呢? 想通了这一点,他毫无愧疚地将所知道的其他人的恶行抖了个底朝天,两旁书吏手都写麻了,直到残阳半落他才算是说完了。 看着手中厚厚的一摞黑材料,许衍心中感慨万千,老父当年用过的这个“狗咬狗”的法子果然放到今天依然管用,有了这些材料接下来的审讯可就轻松多了! 他心中窃喜,面上不动声色,好言对画完押的刘文敏道:“你既已供认不讳,本官也暂且不难为你,不过还要委屈你在大牢中待上几日,本官会通知你的家人来为你送些吃食、衣物的。” 衙役将刘文敏押下去之后,许衍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神情,他唤出在屏风后听审的柳忱道:“世侄,麻烦你现在去将高英放了,其余人全部暂押大牢,再去告诉大牢那边一声,将这些人全部单独关押,不允许他们之间相互交谈,但自明日起允许这些人的家人前来探视,包括之前抓的张家小子也都这般处理。” 柳忱虽不明白许衍这样做的目的,但还是照办了。 第342章 佯发怒试探老仆 思往事回忆故人 一个时辰后,高英大摇大摆地出了京兆府衙,等候在衙门口的高家小厮立即上前将他围了起来,仔细检查他是否有伤。 “公子,您没事吧?他们没对您用刑吧?” “没事!就是请我吃了顿饭,嗯,第一楼的菜,味道还行!”高英洋洋得意道。 “高公子,那我家公子呢?” “对呀,还有我家两位公子,他们有没有跟您一起?” 同样在衙门口等消息的其余各家的小厮也纷纷上前来问。 没等高英答话,只见几名衙役手持水火棍走了出来:“都别在这儿围着了,你们各家的公子已经从府衙后门押解出去了,现正关押在京兆府大牢,你们围在这儿也见不到人,都该干嘛干嘛去吧!走走走!” 衙役们挥舞着手中的棍棒将众人赶走,众人狐疑不已,但也只能先回府禀报消息。 高英等人走后,许衍稍事休息,便移步京兆府大牢继续他的审讯。 此事不必细表,却说祁翀这边被送礼、打探消息的人堵住了门口无法回府,好不郁闷。 他眼珠一转,对方深甫道:“你派人把我的仪仗车驾拉到前门,走的慢一些,把所有人都吸引到前门,我从后门悄悄回去!你去告诉韩炎,对外就说我不在府中,去城外庄子里了,所有礼物一概不收。回头派人在大长公主府跟王府之间挖一条密道,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我就走密道。” “是,殿下!” 避过大门口的人群悄悄回到府里,祁翀在建德殿里静坐了一下午,直到晚饭后才整理了一下心情,让人叫来了韩炎。 “殿下,来的人都赶走了,名单记下了,您过目。” “放那儿吧!” “诶!适才连述让人来禀报,说是今日怀表开售,卖的极好,不过半日的时光,已经卖出去一小半了,照这个速度,至多两日这些怀表就能全卖光。” “知道了。” “您让挖的池塘也已经开始动工了,二公子带回来的举告人、证人男女老幼足有二百多人,如今都在帮忙干活,奴婢按市面上的人工价给的高高的,他们干劲儿可足着呢!” “嗯。” 祁翀异常的沉默显然也引起了韩炎的注意,他抬头看了看祁翀,担心地问道:“殿下似乎有心事,可否说与奴婢听,让奴婢为殿下分忧?” 祁翀面色凝重道:“韩炎,我的确有一桩心事,而且这桩心事还真就只有你能为我分忧,你可愿意?” 韩炎神色一肃,忙道:“殿下尽管吩咐,奴婢万死不辞!” 祁翀盯着韩炎的双目缓缓道:“韩炎,你今日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知道我母亲的事情?” 韩炎闻言一愣,随即眼珠一转刚欲开口说话,祁翀却抢先道:“别跟我说她死了!我知道她尚在人间!” 韩炎大惊失色反问道:“殿下是从哪里听说的?” “放肆!现在是我在问你!” 见祁翀面露不悦之色,韩炎有些紧张起来,暗暗吞了口唾沫斟酌道:“奴婢不知是何人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不过奴婢的确不知道殿下母亲的事情。” “老韩,我知道你不肯说一定有你的不得已,以前或许是怕我年纪小有些事情难以承受,可如今我已经长大了,没什么事情是我不能承受的了,你便将实情告诉我又能如何?那毕竟是我的生母,我有权知道真相!” 韩炎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但定了定神后他还是坚持了自己的说法:“殿下,奴婢所说的就是实情,请殿下不要胡思乱想!” “韩炎,你知不知道,你其实很不善于撒谎。你每次撒谎眼神要么飘忽不定,要么死死盯着一个地方却空洞无神,我每次都看得出来。以往从不揭穿你,是因为念在你我之间的情分上,我不愿强迫于你,可今天,我恳求你将实情告诉我,好吗?”祁翀尽量缓和着自己的语气。 韩炎低头道:“奴婢当初确曾听先帝言及,殿下的母亲在殿下出生后时便死于难产。” “好个‘听先帝言及’,死无对证是吧?哼!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不肯说实话,看来是摆明了要抗命了!你好大的胆子!真当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吗?”祁翀大怒,手中的茶盏向韩炎抛了过去,正中韩炎额角,鲜血顿时渗了出来。 韩炎懵了一下,随即大骇,“扑通”跪下俯伏在地颤声道:“殿下息怒,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想死是吗?好啊!”祁翀去到书房从墙上取下“云霄”刀,返身回到殿中一把扔到了韩炎面前,“我成全你!” 韩炎似乎也没想到祁翀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他愕然地抬头看了看祁翀,见祁翀满面怒容,知道他不是开玩笑,便含泪道:“奴婢......谢殿下恩典!今后不能再侍奉殿下了,殿下保重!”说完重重地给祁翀磕了三个头,决绝地抓过地上的刀,拔刀出鞘便要往脖子上架去。 祁翀早有防备,见状忙一把抓住了韩炎握刀的手,心中长叹一声:唉!一个人要是不怕死,尤其是一个没有家人的内侍要是不怕死,还真就几乎没什么弱点了! 祁翀不得不承认,这一番“交手”他果然又被韩炎“打败”了! “殿下!”望着祁翀抓着他手腕的手,韩炎惊诧地轻喊了一声。 “我改主意了,你还没说实话,哪能让你这么轻易地死?”祁翀故意冷着脸道,“你先退下吧,这笔账以后再跟你算!” “是,殿下!”韩炎不敢再多说一句,将刀还入刀鞘置于案上,躬身快步退了出来。 孟春的夜晚,时时还有凉风习习,一阵冷风吹过,韩炎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他这才发现后背已经完全湿透了。 尽管刚才赌赢了,但他仍心有余悸。他不知道少主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然会那么笃定他的母亲还活着,可这是个死也不能说的秘密呀!好在少主还是那么心软,果然是“雷声大雨点小”,不忍心真的要他的性命。想到这里,他心中又有些欣慰:这孩子的善良真像他的母亲。 思绪所至,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又闪现心头。 一名瘦削的少年浑身上下伤痕累累,脖子上还系着一条粗重的铁链,如同牲口一般被拴在狗笼里,笼子里空间狭小,他坐也不是,趴也不是,整个人被折磨地奄奄一息。 他不怕死,死就死了吧,只是,如今这副残躯,怕是死了也是无颜见父兄的吧?纵然父兄不怪他,那来世呢?没了宝贝,来世也做不成全乎人了吧? 想到这里,少年又有些不甘心,他此刻的情绪已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艰难地张了张嘴却只在喉头发出了几声“呜咽”的声音,声音里饱含痛苦与委屈。 在经历了一系列噩运之后,他终于换来了一点点好运,“呜咽”的低吼声引来了一个人。 她从黄昏的夕照中走来,夕阳在她身后形成一道光晕,宛如菩萨身后的大光相一般。 也许,她就是他的观世音菩萨吧! “阿炎,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了你整整一个月!”少女抓住了少年满是血污的双手,双目中满是不忍的泪水。不过三个月的时间,曾经的天之骄子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那少年的身体却不由得颤抖起来,他猛地抽回了自己的双手,将头伏在了双肩之中。 不不不,如今这副狼狈相,谁都可见,唯独她不可见! 少女一遍遍呼喊着“阿炎”,少年的身体却蜷缩地更加厉害,全力地抗拒着少女的亲近。 从一个月前起,他就已经不是男人了,他和她之间再也没有了任何可能性! 少年无声地啜泣着,自目睹父兄死后无论承受多大的痛苦也没有流出一滴的眼泪此时如汹涌的波涛喷薄而出,无法抑制。 画面一转,眼前已不见了少女的身影,换成了一名中年内侍。 “我姓韩,是椒华宫的执事,公主殿下不放心你,让我来看看。” 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包扎好伤口的少年坐在韩执事对面低头不语,肩膀却微不可查地哆嗦了一下。 “听说你不想活了?唉!孩子,我知你遭遇了重大变故,一夜之间,天上地下!可这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的父母兄长在天之灵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这世上总还是有记挂你的人,是吧?人只要活着就总有希望,死了——以你如今的身份,死了就是拖出去乱葬岗一扔,让野狗、野狼将你的骨肉啃噬干净,连抔黄土你都捞不着,便做鬼也是孤魂野鬼,更别说什么来世了!活下来,这宫里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可至少一日两餐饿不着,夜里有个睡觉的地儿,挣点俸禄再给自己攒个棺材本儿,把宝贝赎回来,到老了给自己找块风水好的地方埋了,企求来生再托生个好人家做个全乎人,这不也是一辈子吗......” 第343章 受调教驯化为奴 遭侮辱堕入苦海 韩执事说了很多,说的口干舌燥,可少年依旧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韩执事略微有些焦躁,长叹了一声道:“唉!我知道你有你的骄傲,可是那些全都成为过去了!如今你只是个最下等的奴婢,这是你的命,你得认!你的父兄犯了死罪,杀了他们那是国法无情,留你一命乃是皇恩浩荡,你还委屈什么?若不是殿下可怜你,我又看你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武功根底也好,有心收你做个传人,老夫又何必跟你在这儿多费唇舌呢?” 少年肩头再次颤动,双手紧紧抓住了膝盖,良久之后问出一句话:“您知道我家女眷现在何处吗?” “令堂在你父兄受戮之日便撞壁而死;你大嫂难产,母子双亡;你二嫂在教坊中不堪受辱自尽而亡,你三嫂在狱中染病而亡。你家......已经没人了!” 少年将头埋入双膝之中,无声地哭泣着。 “不过,有人在御前求了情,陛下已经开恩准许将你的家人安葬了。” 少年惊喜地抬起了头:“真的?是谁求的情?” “是公主殿下!殿下不但求了情,还派人在城外为你的家人买了一块墓地,置办了棺木,让他们入土为安了!孩子,殿下这份恩情,你得记在心里,得报答呀!” “我如今一无所有,拿什么报答呢?”少年又颓然地低下了头。 “拿你这个人、这条命!忘掉你的姓氏、你的出身、你过去的一切,好好地做个忠顺的奴婢,用你一生的忠诚来报答陛下和公主殿下的恩情!我知道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你不怕死,但是,你可知道,为了冒险保你一命,有人是担了掉脑袋的罪过的!” 望着少年惊愕的眼神,韩执事继续道:“不要以为陛下真的不知道你的真实年龄,你别忘了,宫中是曾经为你和公主殿下合过八字的,你到底是十四还是十五陛下岂会不知?有人替你更改年龄帮你逃脱死罪,陛下没有揭穿此事,无非也是怜恤于你,情愿装糊涂留你一命而已!你若死了,不但陛下和那人的一番苦心落了空,公主殿下也会伤心的!孩子,你或许觉得苟活是一种耻辱,可我要告诉你的是,一死了之是最简单的事情,苟活才是最需要勇气的!” 少年仔细咀嚼着韩执事话中的意味,他本就是聪慧之人,岂能不明白韩执事所要表达的意思? 内心几番激烈的挣扎之后,少年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擦干了眼泪,缓缓地跪在了韩执事面前,磕了个头,平静地道:“请师父赐名!” 韩执事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点了点头道:“今后你便随我姓,名字就叫‘怀恩’吧。从今日起,我亲自调教你!” 韩怀恩!少年闭上了眼睛,默默地在心里将这个新名字念了一遍。 此前此后,人生大不相同! 眨眼间,脑海中又是另一番情形,依然是韩执事和更名为韩怀恩的少年。 “啪”的一声脆响,一个巴掌扇在了少年的左颊上,顿时一片红肿。 少年跪在韩执事面前一言不发。 “说过多少遍了?抛掉你的自尊!你是个奴婢,奴婢是不配有自尊的!你若连这两个字都说不出口,今后如何伺候主子?自己掌嘴!”韩执事厉声喝道。 少年抬手在自己脸颊上拍打起来,眼泪却不争气地在眼眶中开始打转。 “你也是习武之人,就这么点力气吗?用力打!要打得响、打的脆,只有这样才能让主人欢喜,才能让主子知道你是真心认错!” 少年心一横,手上的力道增加了许多,“啪啪”的脆响在屋中回荡起来,同时眼泪也终于滚落下来。 “诶,对,就是这个动静!”韩执事满意地点了点头,一眼瞥见少年滑落的眼泪,又皱起了眉头,“哭什么哭?你还委屈吗?你记着,主子给的赏是赏,罚也是赏,赏什么奴婢都得乐呵呵地接着。受罚的时候你可以不笑,但绝对不能在主子跟前哭!不但不能哭,还得谢恩!还愣着干什么?怎么谢恩也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奴......奴婢......谢主子恩典!”少年嘴唇哆嗦,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了这句话。 “再说三遍!” “奴婢谢主子恩典!奴婢谢主子恩典!奴婢谢主子恩典!”少年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眼睛里没有了泪水,眼神里也再无任何光芒。 光影闪动,脑海里又是另一番场景。 “殿下,奴婢带新来的小奴来觐见殿下了。你们都过来,一个个给公主殿下见礼。” “奴婢张和参见殿下,殿下金安!” “奴婢汤琏参见殿下,殿下金安!” “奴婢李泉参见殿下,殿下金安!” “奴婢韩怀恩参见殿下,殿下金安!” “阿炎!”少女惊讶地叫了一声,从座位上跑了下来,扶起了跪伏在地的少年。 “殿下,奴婢叫韩怀恩。”少年咽下了满口的苦涩,低头不敢与少女的目光对视。 “怀恩?嗯,也对,无论如何,你能活下来就是父皇的恩典,不要怨恨父皇。” “谢殿下教诲,奴婢不敢怨......” “哟!这是谁呀?这不是被父皇赞为‘锦心绣口、栋梁之材’的五公子吗?如今怎么穿上了这身粗布衣服?”一阵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远处一位锦袍公子缓步走来,脸上毫不掩饰对那少年的厌恶和敌意。 “二哥,你要干吗?”少女预料到了要发生什么,立即护在了少年的身前。 “干吗?我来看笑话呀!我来看看曾经不可一世、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的五公子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哈哈哈哈......你个刁奴,还不快滚过来给孤见礼!”锦袍公子一把扒拉开少女,直面那少年。 少年缓缓地弯下了膝盖,以额触地道:“奴婢韩怀恩参见蜀王殿下,殿下金安!” “哈哈哈哈......”蜀王的脚猛地踩在了少年的头上,得意的笑声在他头顶盘旋,“你也有今天!” ...... 痛苦的记忆如潮水般袭来,韩炎一时魂不守舍,他连连摇头想要努力地将这段往事从脑海中抛出去却徒劳无功。远处传来声声呼喊他却充耳不闻,直到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这才猛地一惊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慕青。 “韩大哥,你怎么了?我喊了你好几声你都没理我!”慕青奇怪地看着韩炎。 原来自从那日韩炎说出自己本来就是内侍之事后,慕青难受了好几天。她倒不是因为自己差点跟一个内侍“表白”而尴尬,而是想到了韩炎说那句话时的难堪神情,知道自己触碰到了韩炎的伤心之处,便深深自责起来。江湖儿女,有错便认,绝不扭扭捏捏,因此她这两天一直想找个机会跟韩炎道歉,可韩炎打理一府的琐事,事务繁忙,竟然一直没得着机会。 她今日本来是想去找祁翀说件事的,却不想在殿外遇上了韩炎,连喊了几声,却发现韩炎神情恍惚,好像根本没听见一般,这才拍了拍他。 “哦,妹子,是你啊,”韩炎回过神来,低头抹了抹眼泪道,“找我有事吗?” “我是来求见殿下的。你......哭了?” “呃......殿下今日心情不大好,有事改日再说吧!” “哦。诶?你的额头怎么了?谁打你了吗?”慕青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不明摆着吗?整个王府还有谁敢跟韩炎动手呢? 韩炎轻描淡写道:“我一时不慎触怒了殿下......唉!都是我的错,不提了!” “哦!那要不上我屋里坐坐?我给你上点药!”慕青大大方方道。 “不......不必了吧,我自己能处理。” “韩大哥,你是不是还生我气?那日是我问的莽撞了,冒犯了你,我给你赔不是!”慕青说着便要下跪。 “诶诶,妹子,言重了,谈不上什么冒犯,是我没及早跟你说清楚,应该是我跟你赔不是!”韩炎急忙一把拦住了慕青道。 “那你不生我气了?” “我本来也没生你气啊!”韩炎苦笑道。 “那就去我那里坐坐,我给你上药!” “那......好吧!”韩炎无奈道。 慕青取过一块白布,沾上清水轻轻为韩炎擦去了额头干涸的血迹,又抹上了药膏包扎起来。 “对了,妹子,你刚才想见殿下是有什么事吗?”韩炎突然想起慕青刚才没说完的话题,问道。 “韩大哥,当初你说让我们一起来京城,把镖局开到京城来,我这才动了心。来到京城以后殿下一直忙于公务,自然是顾不上我们这点小事。现在,我有钱了,我有十万贯呢,我可以自己买房子把镖局重新开起来了!” “你想离开王府?”韩炎惊讶地问道,“在王府待着不好吗?” “王府当然好,吃不愁、穿不愁的,又没多少事情做,这日子比跑江湖好的不是一点半点。可是,”慕青低下头道,“振风镖局若是就这么没了,我对不起骆勋,也对不起骆家先祖啊!” 韩炎闻言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那你就去做吧,我找机会跟殿下说。殿下一向通情达理,会理解你的!不过,王府的生意你还得做啊!殿下需要你的时候,你可不能推辞!” 慕青大喜道:“你放心吧,韩大哥,殿下这么大的主顾,你让我放弃我还不乐意呢!” 二人又说笑了几句,见骆宁、欢欢开始练功,韩炎就顺便指导了一二。 第344章 许世昌算计人心 柳德甫料敌先机 撇下韩炎这边不提,却说祁翀审问韩炎无果后,自己一个人坐在屋中生闷气。小滕来报,说是柳明诚、柳忱来了,祁翀忙道“快请”。 “殿下!” “义父,二弟,坐吧!” 见祁翀怏怏不乐,柳明诚问道:“殿下今日加冠,乃是可喜之事,不知因何不悦?” 祁翀也不隐瞒,将怀疑自己生母在世及韩炎有意隐瞒之事和盘托出。 “义父,我不明白,韩炎为何宁死都不肯说出实情,我的身世就那么龌龊、那么难以启齿吗?”祁翀神色中难掩失落与难过。 柳明诚忙劝道:“殿下不要胡思乱想,臣观韩炎并非不忠之人,他既如此必有不得已之处,未必便是殿下的身世不能公之于众,也可能是与他自身来历有关。殿下若真想知道实情,臣想办法让人再查查便是了。”柳明诚安慰祁翀之语虽只是胡乱猜测,却也在不经意中说对了一半。 “义父想怎么查?”祁翀顺着这个话题问了下去。 “呃......当初随先帝征讨南唐的将军,除了已经过世的老定北侯,还有两个人是先帝的爱将,常在先帝身边,一个是老定北侯的次子、如今的定北侯种倚之弟种佶,他现在率领果毅军在兴州驻防,另一个便是严鼎。” “那就写信问问他们,看他们对当年之事知道多少。”祁翀忙道。 “殿下稍安勿躁!此事恐怕不宜在信里说,臣想办法让他们回来一趟便是了。” “还是义父考虑周到,是我毛躁了!我今天一天都被此事困扰,此时方才心安了些。”祁翀苦笑道。 “人子思母乃是常情,殿下不必自责。”柳明诚又安慰了几句,话锋一转问道,“陛下今日将殿下留在宫中,不知又说了什么?” “议亲的事呗!”祁翀从案上抓过《飞琼谱》递给了柳明诚,柳明诚接过翻了翻道:“殿下不必忧心,此事臣已有安排,不过,明晚殿下需要随臣去拜访两位老国公。” “好,听义父安排就是了。今日还见了殷天章一面。”接着祁翀便将今日殷天章所说的一切都向柳明诚复述了一遍。 柳明诚捻须不语,沉默了许久后难以置信地道:“怎么会牵扯到薛尚呢?” 祁翀见柳明诚果然一下便抓住了重点,点点头道:“的确,宋伦是薛尚的义孙,郑王之死是薛尚调查的,刘贵仪禁足缘由是薛尚说的,桩桩件件都牵涉薛尚,难道只是巧合吗?义父,薛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薛尚是太宗朝末年入宫的,至今已历六朝。他自入宫以来一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因此颇得信赖,在宫中先后担任过许多职务,在世宗朝后期升任左班副都知,后又被先帝擢升为左班都知,从此便成为内侍之首。臣少年时入宫伴读,颇得他照顾,而且他为人正直,处事公允,在宫中口碑极好,臣对他也一直颇为敬重。若说他有问题——咝——”柳明诚眉头紧锁道,“臣实在想不出他能有什么问题!” “照义父所说,难道此人就没有缺点吗?”祁翀疑惑地问。 柳明诚认真想了想,摇摇头道:“没有!从未听任何人说他一句不是!” “那他就一定有问题!”祁翀斩钉截铁地道。 “殿下何出此言?这又是何道理呢?”柳明诚不解地问。 “因为‘人无完人’啊,一个人若是在人前表现的十分完美,那他实际上一定是个心机极重之人,极其善于伪装!” “殿下这么说似乎也有道理,可是殷天章的话就一定可信吗?就算殷天章说的都是实话,也许只是巧合呢?薛尚不忍心宋伦被殷天章折磨,收他为孙,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宫中内侍得他照顾者岂止宋伦一人?他是内侍之首,郑王在宫中出事,陛下命他调查也在情理之中,就算结论不准确也不见得是他有意隐瞒。至于刘贵仪之事本就牵扯宫中秘辛,真相尚未完全清楚,不能说他所言不准确就一定是参与其中了吧?也许他也是被误导的呢?”柳明诚显然还是有些怀疑祁翀的结论。 祁翀仔细斟酌了一番,不得不承认柳明诚所言也是有道理的。 “算了,先不说他了,这个人以后多注意些便是了。二弟,你今日忙的如何?” “回殿下,抓捕到的二十八人许府丞已经在审了,许府丞对付这些恶少还真有一手,他选择从性格最软弱的刘文敏开始入手,逐个击破,每击破一个,便能获取其他人的一些涉案线索,如此一来,越到后面越容易,臣算是跟他学了一手。” “这招叫‘狗咬狗’,是当年恩师惩治京城恶少时想出来的办法。他是不是放了一个人?而且只放了一个?” “对,放了一个高英。” “哦,那这个高英,他惨啰!”柳明诚摇头笑道。 “惨?”柳忱有些不解地望着父亲。 “这是离间,此举会让大家误以为是高英出卖了其他人,其他世家一定会让自家子弟将高英往死里咬,他最终会是最惨的那个!” “还不止如此。此计狠就狠在哪怕有人看出这是离间计,也会顺势而为,牺牲一个高英,保全自家子弟。”柳明诚继续解释道。 “哦,原来如此!”柳忱也是一点就透,立即明白了此中玄机。 “跑的那个是怎么回事?为何让他跑了?”祁翀又问道。 “怀疑是出了内鬼,负责抓捕他的那队土兵已经被控制住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那人是渝津崔家嫡长房的一个子弟,是崔慎的从侄,也是......”柳忱偷瞄了柳明诚一眼,吞吞吐吐道,“是......后渠先生的近支侄孙。” 闻言,祁翀也看了一眼柳明诚,柳明诚显然早就知道了此事,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神色,只是低头皱眉不语。 “那个人先放放吧,先审已经抓到的这些。对了,今日抓捕还顺利吗?可有人拒捕?咱们的人可有伤亡?” “您应该问可有谁不曾拒捕!”柳忱苦笑道,“几乎各府的家丁都跟咱们的土兵起了冲突,幸亏元明出手重,杀了几个带头抗法的家丁,这才吓住了其他人,即便如此,咱们的人受伤的也不少,好在大多只是轻伤,重伤不多,只有一人在冲突中不幸身亡。” “每个参与的兄弟都多给三个月的薪俸作为奖励;死者家属给与双倍抚恤金,家人安排进府衙或者商号做事;受伤的兄弟医药费全包,视伤势轻重奖金可按三至五倍发放;立功之人该提拔提拔,怠于职守者一律革除。以上所说不仅适用于此次行动,今后要形成制度,凡有行动一律照此安排。” “是,殿下!那臣就先告退了。”柳忱要趁着还未宵禁尽快赶回府衙,便匆匆告辞而去了。 “二弟越来越干练了!”祁翀由衷地称赞了一声。 “还是年轻,需要多历练。”柳明诚嘴上谦虚着,脸上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浓浓笑意。 “许衍这个府丞还真是用对了,此人可堪大用!” “世昌有宰辅之才,可为殿下左膀右臂!” “这次抓捕几乎将满朝高官得罪了个遍,义父似乎一点儿都不担心呀?”祁翀饶有兴味地望着柳明诚道。 “如此岂不正好?那些世家大族就不会上赶着跟殿下联姻了。”柳明诚捻须微笑道。 “仅仅是因为这个?”祁翀皱了皱眉。 “京城现在太平静了,不乱一乱如何能让潜于水底的鱼游上来呢?就算探一探各家的态度也是有必要的。” “他们会怎么做?” “他们有上中下三策。”柳明诚伸出三根手指,摇头晃脑道,“上策,便是劝自家子弟认罪换取从轻处理,同时上书自陈对子弟疏于管教之过,如此陛下不但不会怪罪他们,反而会赞许他们的大义灭亲之举!” 祁翀摇头笑道:“他们若有这等觉悟,又岂会将自家子弟养成纨绔恶少?” “那也未必,门阀世家底蕴深厚,总还是不乏聪明人的,殿下也莫要小看了他们。” “那中策呢?” “中策嘛,便是上下奔走、贿赂官吏、找人顶罪、出钱和解,总之用尽一切办法将自家子弟的罪责降到最低。” 祁翀再次摇头:“我和许世昌都不是会收受贿赂之人,这条路他们走不通!” “那就只有下策了,便是抱团取暖,集体弹劾殿下。” “弹劾我什么?不该整治京城治安吗?”祁翀愕然道。 “弹劾什么不重要,总之就是要玷污殿下的名声,使殿下陷于‘自证无罪’的圈套中无法自拔,更顾不上那些案件的处理,如此一来,他们再来对付世昌就容易多了。”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之人!这招还真够损的!”祁翀苦笑道,“我倒觉得这下策比上、中二策更好用,义父为何说它是下策?” “因为这一策虽然阴损,但却极易破解!”柳明诚胸有成竹地从袖中掏出几页纸递给了祁翀。 纸上的字迹颇为潦草,显然是仓促之间写就的。祁翀仔细辨认、阅读,大致明白了柳明诚的意思。 “您是让我先下手为强,明日抢先弹劾他们纵子行凶?” “不是明日,是今夜!只要殿下先一步将奏章呈上,他们再弹劾殿下,便会落得个挟私报复的嫌疑,陛下一向多疑,定会认为他们居心叵测,到那时,他们便败局已定!臣已命柳忱务必在明日天亮前将连夜审讯的结果写成条陈以备众人诘问,哪怕不全面、不完整也可,只要将他们的罪行告知陛下,以陛下的脾气一定火冒三丈,此时他们无论如何辩解都是火上浇油。” “看来,有人今夜要睡不着啰!”祁翀笑道。 “今夜睡不着的恐怕大有人在呢!”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双双悠闲地品起了茶。 第345章 病急难免乱投医 老瓶依旧装老酒 诚如祁翀所言,京城今夜注定无眠。 首先是张家。作为首当其冲的一家,张家今日反而淡定了许多。 自从初三那日被祁翀当面拒绝之后,张光业很是恼火了一阵,大发雷霆之后还是张夫人提醒了公公和丈夫,咱家大女婿柳恢跟秦王可还沾着亲呢! 一言惊醒梦中人,次日,张书伦便携重礼去了岐国公府。 “恒肃兄,你看,事情呢就是这么个事情,”张书伦将事情原委讲述了一遍,“犬子虽然不成器,可到底也是自家孩子,能否帮忙跟秦王殿下说个情,大不了我们多赔些钱就是了!今后小弟一定对他严加管教,绝不让他再出去生事!” “言如啊,”柳敬诚皱眉道,“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替你说情呢?” “您不是跟秦王沾亲吗?这论起来他还得叫您一声伯父呢!” “沾亲是沾亲,可那不过是名义上的,论起情分来却属实没多少的,恐怕他未必给我这个面子!”柳敬诚苦笑道。 “那宁远侯呢?他总要给宁远侯几分面子吧?”张书伦不死心,继续问道。 “舍弟对我的话从来都是阳奉阴违,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这件事我那位好弟弟未必没有参与,至少柳忱参与了吧?既如此,他又怎么会帮你说情呢?” “那......那可怎么办啊?我就这么一棵独苗啊!这要是出点什么事,别说我们两口子了,就是家父怕是都要跟了去啊!”张书伦说着隐隐带上了哭腔。 柳敬诚也是于心不忍,好言劝道:“言如啊,要我说,你就按秦王所说,先将府里那些小郎送到京兆府衙去,只要手上没有人命就不至于论死罪,只要人活着,其他事便可徐徐图之。” “话虽如此,可是,如果真将那些小郎都送到府衙,那不就坐实了绍礼的罪行吗?” “你不去送就不能坐实吗?人家既然已经点明了要你们交出这些小郎,那便是已经有真凭实据了,拒不交人只会更糟!” “可......可就算交了出去,人家也未必会马上放绍礼回来呀?他还受着伤,也不知道他这几日过得好不好,大牢那边始终不允许探监。也是奇了怪了,那些牢头狱卒以往给点钱就能打发,这次我家管事用了各种手段,可那些人就是油盐不进,怎么都不同意我们进去看看。” “这事好办,我已经让文远、文深去找柳忱了,相信这点小事他还不至于拒绝。” 正说话间,就见柳恢、柳怀兄弟二人从外面进来。 “父亲,岳父,”柳恢先开口道,“我们适才去找了忱弟,也见到了绍礼。绍礼的伤势已经好转了一些,不知那位白大夫用了什么法子,但明显已经消肿了。白大夫说如果恢复的好,是有可能正常如初的,只是还要观察些日子,所以最近几日最好还是住在京兆府大牢,不要移动,以免伤势再次恶化。” “当真可以恢复如初?”张书伦大喜,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白大夫也不敢打包票,但忱弟说他这人向来没有吹牛的习气,他若说有可能,那就至少有六七成的把握。”柳怀接口道,“所以,世叔不必紧张,小侄倒觉得绍礼如今待在京兆府也不是什么坏事。” “若是真能治好伤,便多待几日也无妨啊!”张书伦喜形于色道。 “不过,忱弟还说,绍礼毕竟犯了律法,而且证据确凿,治罪是免不了的,希望张家能尽快将那几个小郎送过去,只要将人全须全尾的送过去,他可以向秦王殿下请求从轻处置。”柳怀继续道。 “此事容我回去与家父商量商量再行定夺!” 张书伦回到家中将柳敬诚的意见及柳恢、柳怀的所述说与张光业听,张光业沉思了半晌道:“暂且稍待两日,两日后让柳恢再去牢中探探绍礼,若他的伤势真的大有好转,我们就将人送过去!” 有了这个准主意,张家这两日也还算平静,直到冠礼那日,张书伦下朝回到衙门,中午便听鲁少卿说今日京城大肆搜捕,不少世家子弟都被京兆府抓了去,隔壁光禄寺卢寺卿适才匆匆离开衙门回府去了,想必家中也有子弟遭殃。 张书伦闻言心情突然莫名地舒畅起来,这几日他因为儿子被抓的事没少被人指指点点,如今好了,大家原来都是彼此彼此,谁也别笑话谁了! 可舒畅过后,他也有些回过味儿了,这事儿怎么透着那么一股熟悉呢? 他想了又想,一段往事猛然跃入脑海!对,二十多年前,京城似乎也曾经有过这么一回,当时是谁来着?已经故去的许相吧!对,就是许相,他以署理京兆府尹的身份抓了京城几十位恶少,最后杀了一拨、打了一拨、流放了一拨,京城风气为之一肃。 作为当时的亲历者,他至今仍然记得自家一位堂弟是如何被人从家中绑走,又是如何被当众宣告罪行、当众打板子的。后来,那位堂弟伤好以后居然真的就摒弃了恶习,改邪归正,发奋读书,终于金榜题名,现今已是一州刺史了。 如今这番情形像极了当年的重演,他心念一动,唤来长随,命他去京兆府打探一番。不到一个时辰长随便来回话了,打探回来的消息证实了他的推测——许衍回京了! 他倒吸一口冷气,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无心再在衙门待下去了,借口有些不适打道回府去了。 “父亲,不好了!许衍回来了!” 张光业被儿子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的莫名其妙,不明所以地望着张书伦。 张书伦将今日外面抓捕不法恶少之事讲给了父亲听,张光业也明白了儿子为何会如此慌张了! 他神色凝重起来,思忖片刻道:“如果许衍要重复当年许相做过的事——我年纪大了,当年的事记不大清了,你来回忆回忆,许相在抓人之后做了什么?” “嗯——”张书伦仔细回忆了起来,“我记得他抓人之后又放了一个人,对,放的是韦家的一个人,韦乾度的哥哥,其他人却都被定了罪!后来所有人都说是韦家大公子出卖了其他人,他成了众矢之的,结果关于他的所有违法之事都被掀了出来,最后他又被抓了回去,直接论了斩刑!” “派人去衙门口盯着,看今晚会不会放人出来,如果又是只放一个人出来,那就基本可以确定了!” “父亲,我不明白,许相当年初次用这招,大家没有防备,上套了也是情有可原。可是如今许衍若是再次使用,各家难道还会再次上当不成?毕竟只过去了二十多年,当年许多经历过那件事的人都还在,我能想起来,别人就想不起来?”张书伦疑惑地问道。 张光业长叹一口气道:“你不懂,许衍敢再次使用这招,这才是高明之处啊!” “哦?高明在何处?” “许相第一次用这招,那是阴谋,虽是良策但也不足为奇;许衍再次使用这招,那就是阳谋了!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我下一步棋要如何走,可你们就是破解不了,最后还得乖乖地按照我布的局继续走下去,这才是更厉害的一手!” “您是说,各家哪怕知道被放出来那个是个冤大头,但依然会互相攻讦?” “其实,此布局的关键根本不在于互相出卖、攻讦,在这些人互相出卖、攻讦之前,衙门就已经掌握了他们的罪行,但却故意制造出一个需要他们口供的假象来。条件就摆在那儿,你说了便可减一等处罚,若能揭发别人的罪行便可再减一等,否则等别人将你供出来你便罪加一等,如此一来,你说是不说?” 张书伦沉默了,这的确是个难题。 “所以,当年书敏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招的供?” “是啊,当年那些人对许相的承诺还心存疑虑,生怕他们招供后不会得到从轻处置。但事实是,许相信守了承诺,凡是主动承认的又揭发他人的,最终都被从轻处置了,而顽抗到底的则几乎都被定了死罪!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你觉得各家当家人是会让他们的子弟积极坦白还是会让他们顽抗到底呢?”张光业斜着眼睛问道。 “可是,如果各家订立攻守同盟呢?” “做不到的!若只是三五个人,或许还有成功的可能,这可是二三十人啊!谁敢保证一个软骨头没有?再说了,现在才想起来订立攻守同盟,晚啦!一定有人已经招供啦!” “所以,许衍根本不怕别人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而知道的越清楚,就越能做出对他有利的选择!”张书伦也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不错,这个局我能看懂,别人也能看懂,但越是懂,就越是无奈!唉!”张光业长叹一声道,“明日将那几个小郎送去京兆府吧,再让柳恢去见绍礼一次,让他如实招供,不但要说自己的事,还要说别人的,说的越多越好,如此方能保命!” “是,儿子明白了!” ; ms???? ?\/ 第346章 韦乾度当机立断 高季昌孤注一掷 与张家的态度几乎完全一致,太仆寺卿韦乾度听到高英被放出来的消息后,几乎是咆哮着对管事吩咐道:“无论如何给我把话递进去!告诉韦宽,问什么说什么,没问的也要说!而且要赶紧说,把其他人都出卖干净也无所谓!告诉他,要是死扛就真的死定了!千万别学他父亲那样犯傻!” 管事从未见家主如此失态,知道情况紧急,忙不迭地连声应承,赶紧下去办事。 管事走后,韦乾度扶着几案缓缓地坐了下来,眼神呆滞地望着前方,双手颤抖不已。 二十年多前兄长被斩于闹市,那一滩鲜红直刺双目,父亲当场昏厥,母亲也随后病倒,一年之内双双归西。好在死去的兄长留下一个遗腹子,大嫂生下孩子后便被娘家人接走,随后改嫁他人。 他可怜这孩子无父无母,将这孩子视如己出,宠爱有加,哪知二十年后,这孩子竟又走了父亲的老路,又落在了许衍的手中! 此刻,他已经顾不上恨许家父子了,先保命要紧! 当年,他大哥就是信了别人的鬼话,说什么死也不能出卖朋友,但他的朋友却出卖了他! 结果,不讲义气的朋友挨了一顿板子后便回家了,讲义气的他却横尸街头! 比起许家父子,他其实更恨那个出卖大哥之人! 然而现在,他却要逼自己的侄子也去做那样的出卖朋友之人,多么讽刺呀! 韦乾度瘫坐在椅子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他。 无独有偶,卢家的家庭会议也是确定了“如实招供、保命为上”的宗旨。 “他放高英就是为了明着告诉我们,他就是要采用许相用过的方法,希望我们能够配合,而不是顽抗到底、重蹈覆辙!”卢楼沉着脸道。 “那这么说想把小弟毫发无损地救出来是不可能的了?”卢家老二卢样问道。 “除非你能堵上所有人的嘴,让所有人都别说咱家小弟一句坏话!二哥,你觉得可能吗?”卢杞反问道。 “老四,你也别阴阳怪气,赶紧想办法把话递进去才是真的!” “现在才知道着急,早干嘛去了?我就说你们平时太惯他了,你们还嫌我多事!”卢杞语气不满地道。 “小弟是父亲的老来子,父亲生前确实宠他不假,我们这些做兄长的也可怜他幼年丧父,平常对他难免放纵了些。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是想想如何将消息递进去才是!”卢楼试图将议题拉回来。 “大哥,您怎么糊涂了?若按您所说,许衍希望我们各家子弟配合,如实招供,那他就一定会允许我们进大牢探视,否则他这一番安排不都白费了吗?您稍安勿躁,明日一定会有消息的!”卢杞胸有成竹道。 “嗯,老四说的有道理!” 卢楼想了想也觉得的确是这么个理儿,这才安心了些。 然而并非所有家族都如此明智,总有些不甘心的或自知罪行过重,即便轻判也要脱层皮的,仍在妄图负隅顽抗,另寻生机。 若说京城今晚谁家最为不安,那必是高家无疑。 从高英踏进家门那一刻起,资政殿大学士高季昌就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工部侍郎高涉更是眼中充满了惊惧之色。 “祖父,父亲,你们这是怎么了?”高英不明白自己平安回家,父祖为何是这般反应。 “你......招供了吗?”半晌之后,高涉才问出了一句。 “我招什么招?也没人问我呀!” 此言一出,高涉冷汗顿时开始往外冒,他屏退了高英和下人,一脸阴鸷地坐在那里。 “唉!报应啊!当年你二弟出卖了韦家老大,如今轮到了英儿做这块垫脚石,世道轮回呀!”高季昌长叹一声道。 “父亲这是打算放弃英儿了?”高涉听出了父亲言语中的退意,警惕地问道。 “为今之计,让英儿去自首换个从轻处置便是上策,否则等其他人都将目光对准了英儿,那就万劫不复啦!” “难道自首就不是万劫不复了吗?就算罪减一等、二等,弄不好也是要流放的,服个两年、三年苦役,半条命都去了,还谈什么将来?”高涉狠狠地一掌击在了桌上。 高季昌盯着高涉那张愤怒的脸,缓缓道:“看来,英儿做了什么你都是知道的!有人命,对吗?” 高涉幽怨地看了父亲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唉!高家教子无方啊!”高季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自己也是个不会教子之人,也没资格教训你什么,此事我不想再插手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言罢,高季昌背着手退回了内室。 眼看着父亲撒手不管,高涉心里是有怨气的。 他的确不是个善于教子的好父亲,从来都不是。事前不管教,事后一弃了之,这不就是他的一贯作风吗? 想当年,二弟高陟犯事被抓,父亲嫌弃他败坏了自己的名声,便直接将他赶回老家囚禁起来,结果没过几年,二弟便生生憋屈死了。 亲儿子尚能如此对待,何况孙子乎? 儿子只有三个,他都不在乎少一个,孙子有十多个,更是少一个不少,他又怎么会在乎呢? 他唯一在乎的只有自己而已! 不行,必须想办法自救!攻守同盟是不可行的,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闯入他的脑中。 “老爷,三老太爷和六老太爷来了!”正在高涉苦思良策之际,下人进来通传。 “快请进来!” 不多时,两人联袂而来,一人年近六旬,与高季昌年龄相近,另一人稍年轻些,大约五十不到的样子。 二人的步态都有些着急,进门来,那年高者便先喊叫起来:“侄儿啊,我听说英儿回来了?那蒙儿怎么没一起回来呀?到底怎么回事呀?” “对呀,还有我家老幺高埗也没回来,快把英儿叫出来问问!”另一人也道。 “三叔、六叔,你们先别急,先坐下,听我说!”高涉将自己的分析、想法跟二位叔父讲了一遍。 二人一听双双吓了一跳。 “弹劾秦王?开什么玩笑!”三老太爷高季晟眼睛顿时瞪了起来。 “孩子们还在京兆府押着,这个时候弹劾秦王,那不是找不痛快吗?”六老太爷高季昱也摇头反对。 “正因为如此才必须让秦王低头!高家与秦王素有旧怨,当年的宫变我们站在了陛下这一边,难道你们还指望秦王会忘了这一切吗?”高涉冷冷地看着二位叔父道。 二人沉默了。高涉的话是有道理的,就算不是为了自家孩子,也完全有理由将秦王这即将到手的功劳搅黄,毕竟此人若是即位,高家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要出手那就要一击即中,只靠高家是不够的!”屏风后传出一人的声音,正是高季昌。 “大哥,您在家呢,没看见您,还以为您没在呢!”高季晟、高季昱忙站起来打招呼。 高季昌右手虚按示意二人坐下,自己也落座道:“原本这事我是真不想管,可又怕你们胡乱出手,再害了自己。” “是啊,大哥,还得您拿主意呢!”高季昱笑道。 “老大这个主意不是不可行,但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能如此施为。一旦走出这一步,我们高家可就彻底跟秦王撕破脸了!” “父亲,难道现在还不是迫不得已的时候吗?他前几日让手底下的阉人当街打了三弟,今天又算计英儿,下一步难保不会冲着你我来!他对高家的敌意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我这样做也不仅仅是为了英儿、蒙儿他们,更是为了整个‘紫照堂’高家!” “可抓人、放人这事儿不都是许衍干的吗?” “三叔,您老怎么糊涂了?许衍是秦王的下属,没有秦王的首肯他能做这些事吗?他们故意将抓捕时间定在冠礼的同时,显得此事与秦王无关,这更是欲盖弥彰!” “大侄儿说的也有道理,撕破脸就撕破脸,反正我看这秦王也未必有机会登基,谢大将军手握兵权,他能眼睁睁看着秦王上位?您说是吧,大哥?”高季昱问道。 高季昌没有理他,转头问高涉道:“老三呢?备一份厚礼,让他陪你去找一趟谢大将军,请他务必帮忙!” 高涉眼前一亮,明白了父亲所想,立即起身去找高频了。 “你俩也别闲着,朝中总有些亲朋故旧吧?多去联合一些人,尤其是也有子弟被抓的人家,让他们一起弹劾,总好过高家单打独斗。我不方便出面,你们多辛苦些。还有老四、老五,把他俩也叫上!出手大方些,别小家子气,这是生死存亡之事,不要太过计较!” “诶,大哥,那我们去了!” 把人都打发走了以后,高季昌独自站在厅中紧蹙双眉,茫然地望着远处。他承认自己这一步棋有赌的成分,赌赢了固然全家平安,甚至日后还可能更上一层楼,可万一赌输了呢? 那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他闭上了双眼,努力地不去设想那个最糟糕的结果。可越是不愿去想,就越是挥之不去,他烦躁地在屋中踱来踱去,焦虑地等待着消息。 第347章 押错宝一败涂地 欲出兵锅中无米 同样是有子侄被抓,梁颢此时的心情却相对悠闲的多,他刚从越王府回来就哼着小曲一头钻进了新纳的小妾的房间。如今有事先找越王商量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好在越王没让他失望,给他出了一个极好的主意。 陪着父亲去了一趟越王府的梁文策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去了前厅。 “三弟,你们回来了?叔父呢?”等在前厅的梁文第忙迎上来道。 “父亲已经休息了。” “那这么说,叔父有主意了?” “嗯,放心吧,回去多准备些钱。这事要解决钱是要舍得一些的。” “那还不好说?能用钱解决的事那都不是事儿!要不怎么说还是叔父有能耐呢,咱们这一房就指望叔父大人了!”梁文第放下了心,语气中轻松不少,又送上了几句便宜奉承话。 “不过是有高人指点罢了。好了,天也不早了,兄长先回去吧!” 送走了堂兄,梁文策心中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安,却又说不出这股担忧来自哪里...... 次日清晨,祁翀一进待漏院便察觉气氛有些不对,往日大小官员见到他无不客客气气地行礼,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总还有一分笑容挂在脸上。今日,许多人对他视而不见,甚至有人对他横眉冷对,他自己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心中暗自苦笑。 不多时,邱维屏打着哈欠无精打采地踱了进来。 “邱寺卿,昨晚休息的不好吗?”祁翀笑着打了个招呼。 邱维屏一见是他,苦笑道:“殿下,这还不是拜您所赐吗?昨日我邱家也有一位子侄被抓,昨夜族叔将我叫了过去,埋怨我不能保护自己子侄。唉!”邱维屏摇了摇头继续道,“我苦劝了他半宿,才勉强让他同意劝说那位族侄如实招供。” “用不着劝了,刚才收到柳忱的条子,有几位相对老实些的昨夜已经招供了,也包括邱家那位公子。他的事情不算严重,不过是些寻衅滋事、打架伤人的情节,不必太担心。” 二人正说着,远处传来了内侍“百官觐见”的呼声,忙整理衣冠列队入朝。 今日朝堂上的气氛也透着些诡异,承平帝面沉似水,一上来就叫了祁翀。 “秦王,你昨天忙的很啊!人还在宫中行冠礼,京兆府就满京城抓人了,你那位府丞可是够尽忠职守的呀!” 没等祁翀答话,就有一人抢先出班奏道:“臣工部侍郎高涉弹劾京兆府丞许衍,无故生事,滥捕滥抓,纵容宵小破坏朝廷大员私邸,奏章呈上,请陛下御览!” 祁翀竖起眼睛看了高涉一眼,又看了看站在梁颢身后闭目装睡的高季昌,暗自“呵呵”了一声,果然,整活儿的来了! 内侍将奏章呈给承平帝,承平帝并没有翻看,对高涉道:“你写的什么朕就不看了,你要说什么朕也大致知道,你们还有谁要弹劾京兆府的,都一起呈上来吧!” 话音刚落,又有零星几人出班呈上奏章,这几人虽然官职不高,但俱都是出身世家,代表的也是各自家族的意见。高季昌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心中却开始不安起来。 人数不对!昨夜联系的人家绝不止这几家,为何只有这几人参与弹劾?尤其是分量最重的谢宣动也没动,这让他很是不解。他又冷眼瞧了瞧其他人,只见大伙儿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更有甚者隐隐露出了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殿中的寥寥数人。 果然,承平帝大致翻了翻内侍呈上来的奏章,点了点头道:“正好,朕这里也有一份奏章。荣庆,念给诸公听听吧!” 黄门令荣庆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章大声读了起来。奏章是秦王联合许衍连夜呈上的,内容很简单,只是大致讲述了一下抓捕这些纨绔子弟的理由以及过程,重点描述了某些世家大族是如何不将京兆府的牌票放在眼里,指使下人肆意打死、打伤差役、土兵,以及百姓如何看不下去主动帮忙的。当然这个过程中有些百姓不慎弄坏了人家的院墙,也是情有可原的。最后捎带提了一句被抓捕之人中有人已经招供,并且将其他人的劣迹也供了出来,所抓之人个个都不无辜。 在承平帝说出祁翀连夜上了奏章的时候,高季昌心里就已经“咯噔”了一下,待奏章读完,他的心就沉到了谷底,站在殿中的高涉更是冷汗直流,父子二人仅靠第六感就能明确感受到来自周围的阵阵目光如刀子般割向了二人。 晚了,完了! 此事本来他们就不占理,指望着先下手为强或许还能混淆是非将水搅浑,如今秦王竟然更快一步,连夜递上奏章,那么此时在承平帝的心中他们才是恶人——企图先告状的恶人! 果然,承平帝没有理会高涉等人,转头问祁翀道:“昨夜审的如何了?” “回陛下,许府丞连夜突审,又有三人招供,且案件多有牵涉高英的。” “高英?”承平帝看了看高涉,“高家的?” “正是高侍郎之子!” “哼!好啊!好个倒打一耙啊!”承平帝冷笑道,“高涉,你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臣知罪!都是臣教子无方,不过臣对逆子之所为确不知情啊!”高涉慌忙跪倒请罪。 “哈!你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呢?哦,朕想起来了,二十年前朕初入朝供职,第一天上朝就赶上时任京兆府尹的许恺上奏高家子弟纵奴行凶,打死打伤人命之案。如果朕没记错,被许恺弹劾的正是你弟弟吧?当时高大学士向父皇请罪时所说的话与你刚才所讲也是一模一样的吧?你们高家好家风啊!” 承平帝此言一出,高季昌的老脸上再也挂不住了,他颤巍巍挪到殿中,跪在儿子身旁道:“都是臣治家无方,乃至一再受辱,臣罪有应得,恳请陛下准许臣辞去本兼各官,致仕回乡!” “受辱?你是自取其辱,怪不得别人!你岂止是治家无方,你还为老不尊!京兆府的牌票你家一个下人说撕就撕了,你高大学士好大的威风啊!莫非你高家不在大渊王土之内?莫非大渊的律法管不到你高家?! 传旨,免去高季昌本兼各官,勒令即日返乡,不得在京城逗留!高涉颠倒黑白,欺君罔上,罪无可恕,着革职下大理寺问罪!高家还有个高频吧?上次他差点当街杀了林中书,朕本来没打算跟他计较,可昨夜朕收到消息,他当日当街冲撞摊贩是因为在追击刺客!宫里进了刺客朕居然不知道!他居然胆大妄为到了如此大事都隐瞒不报的地步!这样的人放在朕身边,如何让朕安心?一并革职问罪吧!” 承平帝转瞬之间便同时处置了高家父子三人,群臣心中都是惊悸不已,有些人甚至有了兔死狐悲之伤。高季昌面如死灰,他万没想到承平帝连最后的一点尊严都不留给他,辞官、免官一字之差含义却大不相同,哪怕没有如二子一般下狱,他从此以后也是个罪人了! 谢恩之后,高季昌父子失魂落魄地被禁军拖出了大殿,转身之际高季昌狠狠地剜了谢宣一眼,谢宣却仿佛没有看见一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祁翀冷眼看着高家转瞬之间房倒屋塌,心中隐隐有些后怕。如果不是义父谋划得当,此时被禁军叉出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他感激地看了看行列中的柳明诚,只见柳明诚眼观鼻、鼻观心,淡定自若,仿佛这一切都与己无关。 承平帝又看了一眼早就吓得跪倒在地的其余几人冷冷道:“你们几个朕也懒得一一处置,自己去政事堂递辞呈吧!回去告诉你们各自的族长,朝廷的律法不是儿戏,让他们好自为之!” 众人领旨谢恩下殿而去,惊惧之余却也暗自庆幸,今日虽然赌输了,可至少命保住了,丢官罢职都是小事情了。 此事暂告一段落,而廷议还在继续。 这次上奏的乃是谢宣。 “总之,如今东吴内乱,主少臣疑,主弱臣强,三方势力征战不休,正是伐吴的天赐良机!臣请陛下下旨准臣起兵伐吴!”谢宣详细陈述了东吴目前的情况之后总结道。 承平帝显然心动了,试探着问道:“众卿以为如何呀?” 满殿鸦雀无声,谁都明白“趁你病要你命”的道理,可问题是大渊去岁天灾人祸,今年也仅仅是刚刚缓过口气来而已,真有那个能力伐吴吗? 果然沉默半晌之后户部陆怀素率先提出了反对,理由很简单,国库没钱!上次早朝各部还因为要钱的事炒成了一锅粥呢,最后把钱先给了皇陵工程,现在国库是真没钱了。 承平帝脸上明显出现了不悦的神情,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答案。 “政事堂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吗?” 压力给到了政事堂,杜延年知道自己不能不说话了,他硬着头皮刚准备出班,身侧人影一闪,只见梁颢率先奏道:“陛下,臣有一策可解燃眉之急。” 第348章 赎刑案各抒己见 招生事广而告之 梁颢主动提出有好主意,承平帝大喜:“爱卿快讲!” “臣请扩大‘赎刑’范围,凡官民人等所犯之罪不在‘十恶’之列者皆可准予以财物赎刑,如此一来,国库便可迅速丰盈,伐吴之军资可备矣!”梁颢胸有成竹道。 承平帝果然眼前一亮,“准奏”二字差点脱口而出。 “万万不可!”忽然,一声清朗的声音传来,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祁翀。 祁翀站在百官之前面向承平帝大声反对道:“梁相此议乃祸国殃民之议,绝不可行!虽然历朝历代都有赎刑之制,但都严格限制其滥用,往往只有疑罪与过失犯罪方可适用。我朝继承前代律法,也做如是规定。历朝历代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一旦赎刑之制无限滥用,则官法不能及于世族子弟,其必恃赎刑,横行无忌,无复耻耳。届时,往小了说,天下治安首当其冲;往大了说,官民人等仅因贫富不同便‘同罪不同罚’,长此以往,律法便会失去公信、朝廷便会失去人心,国将不国!望陛下三思!” “秦王所言极是,若随意滥用赎刑,则权贵子弟有恃无恐,违法横行将成为富者之特权,长此以往,百姓必将逐利视为信条,则人心不古,为祸深远。”林仲儒出班附和道。 “臣亦以为梁相所提之议甚为不妥。”柳明诚出班道,“开封府刚刚抓获了不法子弟二十余名,梁相便有此议,仿佛有专为这些不法权贵子弟开脱之嫌。更何况据臣所知,被抓之人中也有梁家子弟,因此不能保证梁相此议乃是出于公心而非私心,请陛下荃察。” 邱维屏、向栉、陆怀素等朝臣也纷纷附议,公开支持梁颢的反而不多,只有谢宣等人对梁颢的意见予以肯定。 本来梁颢的提议一出,许多人便暗中叫好,毕竟家中都有子侄还在大牢中呢,如果能以钱赎罪,那就不是什么大事了。可柳明诚一针见血,直接点出梁颢是在为不法权贵子弟开脱,有私心在其中,这一来众人反倒不敢公开支持了。 虽然梁颢、谢宣等人极力维护他们的主张,但一时之间,反对滥用赎刑的声音还是胜了一筹。 承平帝有些不悦,突然觉得今日的廷议哪里不对劲儿,他目光扫过群臣,发现最该表态的左相杜延年今日竟出奇地沉默,任由百官吵翻了天他也一言不发,只是皱着眉似乎心事重重。 “杜相,”承平帝开口道,“你是百官之首,你来说说。” “陛下,臣......没想好。”杜延年依然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臣以为,此乃要事、难事,不必急于一时做决定,不妨给百官半个月的时间,让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及各路四品以上官员每人写一道奏章,表明对此事的看法、赞成与否,以供陛下参考。” 杜延年的提议避免了许多官员当庭站队的尴尬,得到了最多的附议,此事便搁置下了,半月后朝会再议。 退朝以后,杜延年满怀心事,干脆没去政事堂直接回了家。 “请小姐和范先生来一趟书房。”杜延年一进门便吩咐管事道。 杜心悦先到的书房,她和祁翀约好了今日下朝后一起再去趟西市,此时一身男装已经换好,眉毛也故意化浓了些,看上去倒还真是位俊俏的小公子。 “正好,有些话帮我带给秦王殿下。”杜延年对女儿交待了一句话,这才让女儿离去。 杜心悦出门时正好遇到范夷吾,便笑着作了个揖:“范先生安。” “呵呵,小姐这是要去见秦王?” “正是。”杜心悦点点头。 “听说小姐的女学快开学了?老朽也打算重开识字班了,正好麻烦小姐帮老朽给秦王殿下带句话,麻烦他支援一些桌椅板凳。” 范夷吾所说的“桌椅板凳”当然不止是“桌椅板凳”,还包括书本、黑板、粉笔等等在内的一应教学用具,杜心悦心领神会,点头答应了。 西市口,祁翀早就等在那里了,身上的朝服也换成了便服。 “殿下,你在发什么呆呀?”见祁翀靠在车厢上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杜心悦伸出玉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祁翀这才注意到心上人已经到了跟前,笑容立即浮现:“元举!” “啊?” “我有字了,元举!” “那我以后就叫你‘元举’?” “当然,名字不就是给人叫的吗?” “那在下可就不恭了!”杜心悦嘻嘻笑道,“元举兄可是有心事?” “是啊!等你来为我解忧呢!” “我?你怎知我能为你解忧呢?” “杜相今日在朝上欲言又止,下了朝直接回府了,我猜他一定会让你带话给我,我猜对了吗?”祁翀斜着脑袋笑笑地看着杜心悦。 “是啊,你都快成父亲肚子里的蛔虫了!什么都让你猜到了!”杜心悦有些不服气地撅起了小嘴。 “我不是蛔虫,我是猴子,公猴子,你就是母猴子,将来一起生小猴子。”祁翀凑近杜心悦的耳畔轻声道。 “讨厌!谁要跟你生猴子!”杜心悦皱着鼻子小粉拳敲在了祁翀胸口。 “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真的,宫里要为我议亲了。” “啊?宫里选的谁?”笑容在杜心悦脸上凝固了。 “那我哪知道!皇后娘娘说是谁就是谁呗!《飞琼谱》那么厚,我都看花眼了。” “你......你还真的看了啊!” 看着杜心悦明显紧张起来的神情,祁翀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样?要不要给我生小猴子呀?” “你讨厌!”杜心悦反应过来自己被他逗了,顿时也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笑了一会儿,祁翀想起来今日还有正事,正色道,“放心吧,义父说这事他会帮我们搞定的。我先带你去看场小戏!走!” 西市依然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二人再次来到东街勾栏瓦舍处,时近中午,许多戏已经接近散场,但也有的戏刚刚开场。 一阵鸣锣声响,一处勾栏要开戏了。祁翀忙拉着杜心悦挤过去,占据了前排的位置。 锣声停止,伶人上场。 只见一个打扮朴素的妇人带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上场,对面又来了个老妪。 “哟,张娘子,这是带着闺女回娘家呀?”老妇人热情地招呼道,这伶人扮演的老妪惟妙惟肖,但一开口却还是能听出来是个男人。 “不年不节的回什么娘家?王大娘,我是送闺女去莘昭女校上学去!” “女校?上学?你可别糊弄我了!哪有小娘子去上学的呀?”王大娘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是真的,就在西市南边的敦义坊,下个月初一就开学,我得赶紧去给孩子报个名儿,名额有限,去晚了可就报不上了!” “还真有女学啊?那女学都教啥呀?” “念书识字呀,还有女红、刺绣也都教,对了,还有医术,教的东西可多了!” “切,女娃娃读书认字有什么用啊?还不如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呢?”王大娘撇了撇嘴。 “这你就不懂了!听我男人说,前几天城里好几家作坊贴出了招女工的告示,给的工钱可不低,都能顶大半个男工了......” “有这好事儿?哪家作坊啊,我赶紧让我儿媳妇去......” “唉呀,你别急,先听我说完,我问你,你儿媳妇识字吗?” “识字?呵呵,我们全家七八口识的字加一块儿没超过五个!” “啊?哪五个?” “王、老、狗、大、二,这不五个吗?” “啊?为啥是这五个?” “我家男人不是叫王老狗吗?俩儿子,王老大、王老二,加起来可不就‘王、老、狗、大、二’这五个字吗?每年交税能认得自己的名字就不错了!” “嗨!所以说啊,你儿媳妇都不认识字怎么去作坊做工,人家招工可是有要求的,得识字的才要!” “哦!我明白了,所以你才送闺女去女校?识了字就能去作坊赚钱了!” “可不是嘛!要是闺女也能赚钱,那就不是赔钱货了,多留几年也不亏!”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这束修不便宜吧?你家男人捡着钱了?” “人家女校不收钱!免费教,中午还管一顿饭。” “你这越说越不靠谱了!人家不收钱、还管饭,图你什么呀?你可当心别遇上骗子了!到时候再把你闺女给欺负了,看你到那儿哭去!” “诶——你可别瞎嘞嘞,那是平原大长公主办的,谁不知道大长公主是大好人啊,咋可能是骗人的!京兆府衙门都贴出告示了,是真的!而且人家那儿都是女先生,没有男人,你就甭瞎担心了!” “要那么说的话,是该去报个名,在哪儿来着?” “敦义坊!莘昭女校!行了,不跟你啰嗦了,我得赶紧去了,去晚了就报不上了!”说完中年妇人拉着小女孩匆匆下场。 老妪愣了愣神道:“我也得去给我孙女报个名去!诶——张娘子,你等等我——” 伶人全部下场后,又是一阵锣响,正戏这才开始。 第349章 简家庄线索再现 国宾馆疑团又出 这一番小戏杜心悦也早看明白了,她扯了扯祁翀的袖子,小声道:“刚才那段......我也不知道该叫什么,是你做的?” “嗯,这叫广告——广而告之的意思!我大致写了个剧本,送到各家勾栏,让他们自己发挥,演的还行吧?”祁翀得意地道。 二人无心看戏,就边说边走了出去。 “倒是新奇的很,只是不知效果如何。” “放心吧,一定会有效的!那么,小娘子,看在小生又立新功的份上,现在可以将岳父大人的嘱托告知我了吧?”祁翀嬉皮笑脸道。 “现在叫岳父太早了吧?《飞琼谱》那么厚呢,谁知道你岳父在哪家?哼!” 看着杜心悦又生出醋意,祁翀连忙倒嘴:“我错了,我嘴欠!我这辈子就一个岳父,成吗?”有错就认,不怕跟媳妇儿说软话,这是他从柳明诚那里学来的。柳二郎这半生百花丛中过,还从来没有他安抚不住的女人,跟他嘴好有很大的关系。 “嘻嘻,逗你玩儿呢,我哪有那么小心眼儿!”杜心悦也不再逗他了,笑道:“父亲让我跟你说:今日所议之事,我知你必不认同,但陛下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已然默许。此事势在必行,你反对也是徒劳,为今之计不如想想如何顺势而为。” “就这些?顺势而为是何意?” “父亲没说,不过你那么聪明,一定会想明白的。” 祁翀皱了皱眉,想了片刻道:“看来我今日不能陪你逛街了,我得回去一趟了。改日再约。” 打发人将杜心悦送回相府后,祁翀也坐上了马车。 “小滕,传连述午饭后来见我,再去请一趟二公子。” “是,殿下!” 半个时辰后,祁翀在王府书房里见到了柳忱。 “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虾饺,还有鲅鱼丸子。这鲅鱼是戚家一路用海水养着运过来的,一百条到京后活着的也只剩十几条了,知道你爱吃,特意让戚严给你留了一条,刚才送了一碗给祖母,剩下的你都吃了吧。” “谢谢大哥!”柳忱显然是真饿坏了,只简单说了句谢谢,就继续往嘴里塞鱼丸子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我就是怕你太累了。昨晚又一夜没睡吧?”眼看着眼前这位世家贵公子最近的吃相越来越“平民化”,祁翀心疼不已。 “还好,傍天亮时睡了一会儿,倒是许府丞一夜未眠,今天上午因为要故意放时间给各家探监,这才得空儿去眯了一会儿,这会儿估计还没起呢。” “嗯,那也是个忙起来就不管不顾的主儿。小滕,让厨房准备些吃食一会儿让二公子带回去给许府丞。对了,今日大牢里情况如何?” 柳忱抬起头,咽下了口中的虾饺,又喝了口茶道:“如您所料,各家基本都来人了,也让狱卒悄悄听了,都是劝认罪,更狠一些的还要使劲儿拉别人下水,而且所拉的范围已经不限于目前这二十八人了,有继续扩大的趋势,您看我们抓捕的范围要不要继续扩大?” 祁翀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已经供出来的线索,他若不查则显得此事虎头蛇尾,难免给人作秀邀功之嫌;可若继续查下去,则牵涉的朝中官员势必越来越多,那也就意味着赞同“赎刑”之人会越来越多,毕竟世家大族人口众多,谁家还没两个不肖子孙呢?大家都要给自家子侄留条后路。 “查!一查到底!”半晌之后,祁翀做出了决定。 “好!对了,还有件事,昨夜韦宽供出来一件事颇为蹊跷。他说他三个月前去安南侯简泽的庄子上,好像看见过一个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 “谁?” “刘文安!” “你说谁?”祁翀耳朵顿时支棱起来了。 “您一直在找的刘文安啊!” “他确定那是刘文安?” “他说他有一次去找刘文敏玩儿,恰好刘文安也在,还一起玩了一会儿,所以认得。刘文安年纪小,不常跟他们一起玩儿,他们不算熟,但能认得出。虽然只是远远的瞟了一眼,但的确很像刘文安。” “你刚才说是在简泽庄子上发现的?他去简家庄子干嘛?” “说是简崮邀请他去猎兔子,简崮的母亲不是出身韦家吗?他们是表兄弟!” “哦!”听完柳忱的解释祁翀没有说什么,但心中的震惊丝毫没有减少。 又是简泽!将刘文安从互行里带走的是申东观,现在刘文安却出现在了简泽的庄子里,难道之前的判断错了,申东观不是越王的人,而是简泽的人? “让韦宽把这件事单独写成供状,你先收着。再拿申东观的画像给韦宽辨认,看他是否认识此人!” “好,那我去忙了!”柳忱吃饱了肚子,拎着小滕送过来的食盒刚准备走,忽然又想起一事,转身道,“对了,梁睿来信了,说是已经找到了碧玉,他亲自将人送回京来。” “那太好了,什么时候能到?” “他们驾车回京,比驿马应该能慢两天,最多两日后便应该能到。” “好,我知道了。” 望着柳忱离去的背影,祁翀只觉得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他叹了口气刚准备转身进去,一眼瞥见了阶下的一道灰色身影。 自从昨晚闹了那一出后,今日韩炎一直有意无意地躲着祁翀,没事绝不往跟前凑,却又总在祁翀的视线范围内。 “老韩,进来!” “殿下有何吩咐?”韩炎趋步上前,躬身问道。 祁翀指了指韩炎的额头道:“伤......没事吧?那个......昨晚不该跟你动手,对不住啊!” “殿下言重了,奴婢担不起!都是奴婢的过错,奴婢该罚!”韩炎诚惶诚恐道。他的惶恐是发自内心的,毕竟,天底下哪有主子给奴婢道歉的道理? 祁翀早料到了韩炎会是这个态度,对此他也很无奈,该怎么跟韩炎说呢?告诉他人人平等?怕不是又要将他吓死!祁翀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了,直接说事。 “那个......梁睿带着碧玉在往京城赶,你往京西路方向上迎一迎,我怕他们出事!” “是,那奴婢带着慕青一起去吧?碧玉毕竟是个女子,慕青一起去或许会方便些。” “行,你看着办吧!”见韩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祁翀问道:“怎么?还有事?” “殿下,慕青想要搬出去,将她的镖局重新开起来,求殿下恩准。” “这事本来就是答应了她的,是我事情太多,把这事忘了。她要走便让她走吧,她原先镖局里的人手也都还给她,你记得给她找个好地方,要大一些,他们人多,小了住不开。” “多谢殿下!”韩炎原本还担心祁翀不愿意放慕青离开,没想到祁翀不仅痛快地答应了,还诸多嘱咐,便替慕青道了谢,这才退下了。 午后,连述准时出现在书房。 “两件事,第一件,去查一查各大世家资产情况,不必十分精准,有个大致估量就好,最迟十日后给我消息。” “是,殿下!” “第二件,有消息说刘文安在安南侯简泽的庄子里,派人去探探!” 连述大吃一惊,简泽的府里是有他的人的,但偏偏庄子里他给忽略了。他暗暗自责,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属下也正好有事禀报。” “何事?” “胡亮禀报说,国宾馆里少了个人。” “国宾馆?扶余丰璋那里?少了谁?” “是扶余丰璋身边的大管事,叫全南珣,此人年约三旬,平常喜欢穿青衣,不知殿下可有印象?” 祁翀仔细回忆了一下上次见扶余丰璋的情形,确实有个青衣汉子跟在扶余丰璋身边。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胡亮说,从初二开始便再没见到此人了。” “初二?”祁翀脑中灵光一闪,“你再去问问胡亮,初一上午是否在国宾馆见过他。” “是,殿下!另外,还有一事,那个假程训的踪迹也找到了,他到了瀚西路洪州境内,看样子还想继续往东去易州。” “这么快就到洪州了?跑的够快的呀!”祁翀愕然道,“过了易州就是扶余了,他是想去榷市做生意还是想去扶余?” “这个目前还不好说。不过,他看上去也不像是个生意人啊!” “继续盯着,如果他是想去榷市做生意,那就不必管他,如果他想去扶余,那就让人在易州绊住他。” “是,殿下!” 连述走后,祁翀思忖了半天,将假程训的所有行为复盘了一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一个书童冒认主人的名义进京赶考,又主动跟主人的本家远亲接触,这虽然鲁莽了些,但也可以说他是艺高人胆大,尚可理解。但是他就是再胆大,也不该做那种出尽风头之事,比如在满朝文武谁也不敢明着提立储的情况下,在朝堂上贸然建议皇帝立储!这种事不论成与不成,他的名字都势必会传遍朝野,到那时露馅就是早晚的事!假程训能考中进士,显然不是笨蛋,反而可能是个聪明绝顶之人,既如此他又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 而且,一旦面临暴露的风险,立即辞官逃走,丝毫不恋栈权力,这种魄力固然难得,可也反而显得之前建议立储之事做的极为莽撞。而另一方面,以他逃跑的速度之快来看,逃跑的路线显然也是早就规划好了的,一路向北向东,没有丝毫犹豫,连一步多余的路都没走,这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临时起意。 这个人的行为有太多的矛盾和疑点,聪明和蠢笨、细致和鲁莽同时存在,这根本说不通。 第350章 赵公略论骑兵事 柳侯巧点鸳鸯谱 正在祁翀冥思苦想不得要领之际,小滕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 “殿下,望州的信,托戚家的运输马队捎来的。”自从祁翀修通了望州和京城之间的水泥路后,戚家的物资运输就增加了陆路一条线,这一来便能节省不少时间。 信是王猛寄来的,说是第一批珍珠已经收获了,产量、质量都不错。 看着手中的信,祁翀灵机一动,笑着对小滕道:“小滕,你不是一直想像玖安、玖宁那样出去闯荡一番吗?” 小滕闻言大喜道:“殿下,您打算放我出去做事?” “眼下是有个活儿需要找人去一趟易州,你有兴趣吗?” “有啊有啊,殿下放心,小人一定认真做事,不辜负殿下的托付!”小滕生怕失去这次机会,急切道。 “这趟活儿可不是靠认真就能做到的,最重要的是机灵!”祁翀神秘地笑了笑,示意小滕凑近些,对他简单说了下任务的内容,又提笔给王猛回了一张条子。 “用飞奴寄回望州,你收拾收拾这就北上吧!” “是,殿下。”小滕喜滋滋地退下了,祁翀看了看时间不早了,起身往大长公主府而来。 柳明诚还没下衙,祁翀就先去看了看祁清瑜,顺便实地考察、丈量了一下府里主人们住处的地理位置和尺寸、路线,好准备制作暖气管道。 傍晚时分,一辆马车载着柳明诚夫妇和婉月、柳恪往曹国公府而来,只是没人知道车上还藏着另外一个人——祁翀! 马车直接从角门进入府中才停了下来,曹国公赵昌国、定国公严方叔早就等在那里了。 “参见殿下!”二人双双对祁翀行了礼。 祁翀也连忙回礼:“舅祖、叔祖,回京之后一直未曾到府拜访二位老人家,二位见谅!” 赵昌国是祁翀祖母的兄弟,严方叔是祁翀祖父的表弟,说起来都是祁翀正经的长辈,按理说他回京后应该登门拜访长辈,但是因为怕承平帝起疑心,忌惮他接触军队,此事便一拖再拖。 这其中的缘由赵昌国、严方叔又岂会不明白? 赵昌国笑道:“殿下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今日既然来了便好好聊聊,这边请!” 赵夫人带着孩子自去后宅歇息,柳明诚、祁翀则跟着二老来到后花园的一处僻静所在。 屋外传来阵阵喊打喊杀之声,祁翀好奇地探头一看,原来是赵溉、赵湘、严景润他们几个带着府中的护卫在操练鸳鸯阵。 “那日淮儿回来说,从殿下那里学了一种新阵法,颇为有趣,这几日这几个小子便日日操练,说是练成之后或可在军中推广。”身后传来严方叔的声音,“不得不说,这阵法有点意思,对付步兵颇有成效。” “还是您老人家厉害,一眼就看出门道了!”祁翀由衷地赞叹道,这是第二次有人隐晦地指出鸳鸯阵只能用于步兵这个缺陷了,“这步兵战术我还略知一二,可对于骑兵战术却是一无所知,您老人家给指点一二?” “说起骑兵啊,你应该问他!”严方叔一指赵昌国道,“赵家一直经营西北,常年跟西夏人打交道,对于骑兵战术比我精通。” “殿下对打仗感兴趣?”赵昌国听到二人的谈话,也踱了过来。 “这天底下的男子汉大丈夫哪个不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指挥千军万马征战四方?哪怕没有这个机会,假装自己懂一些战略战术,也能在跟狐朋狗友们喝大酒时吹吹大牛不是?”祁翀半认真半自嘲道。 “哈哈哈哈......好个喝大酒、吹大牛,殿下这话甚为有趣,倒是对老夫的脾气!”赵昌国大笑道,“那老夫就跟殿下说说这骑兵之事,免得殿下以后无牛可吹!来,请坐!” 众人落座后,赵昌国侃侃而谈道:“殿下,这骑兵啊最早在先秦两汉之际就有了,起先都是弓骑,也就是骑射,而后又出现了突骑,也就是短兵相接。时至今日,骑兵作战先远程互射而后接触冲击,这种战法仍是主流。另外,骚扰、侦查、陷阵、长途奔袭也都是骑兵的主要用途。不过,战场上骑兵如何使用,各个朝代也并不相同。就以我朝和北汉为例,我朝没有专门的骑兵部队,骑兵是和步兵混合编队,互相配合作战的。而北汉则不同,北汉当初有一支专门的骑兵部队叫‘陷阵营’,人数不算多,只有一千多人,但战力极强,用来冲击步兵阵型那几乎就是步兵的噩梦,第一次接触的时候,严鼎在他们手上吃了大亏!” “那后来又是怎么破掉的呢?” “严鼎用了笨办法,先是弩床远射一通,然后阵前置拒马、车阵,后挖壕沟、陷坑,最后用斩马刀、钩镰枪短兵相接,甚至还用上了火攻作为辅助,总之用了很多办法才将这支‘陷阵营’给破掉了,自己的损失也不小。” 原来是组合拳!祁翀点了点头,同时也暗自庆幸,自己手上幸亏有火器,否则陶县那一战恐怕就悬了!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终于切入了正题。赵昌国一改之前的慷慨,语气有些不善地问道:“听德甫说,殿下看不上我那孙女?” “岳父,我不是这个意思......”柳明诚在岳父面前一如既往地局促,连忙解释道。 “舅祖这话没道理,所谓‘看不上’是指先认识、了解而后才否定,可我几乎就不认识汐表妹,更不了解,那又何谈看不看得上呢?”祁翀笑道。 “哦?那看来殿下对那位杜小姐是既认识又了解啰?诶,这不对呀?殿下回京也没多长时间啊?是如何做到对一位身处闺阁的小姑娘既认识又了解的呢?”严方叔端着茶碗揶揄道。 “呃......这个,说来话长、说来话长......”祁翀一时无语,连忙搪塞过去。 “岳父、表舅,此次,皇后娘娘名义上是说让殿下自己选一位王妃,可内里未尝不是一种试探。谁都知道,无论是陛下还是皇后、谢宣都不希望殿下跟兵权沾边,这一点二位想必也是明白的。”柳明诚怕祁翀为难,急忙救场道。 严方叔点了点头道:“是这个理儿,此举不但是在试探殿下,恐怕也是在试探各家的态度。谁要是主动往上凑,难保不会被怀疑有异心。如果从明哲保身的角度讲,此时跟殿下联姻还真不是个好选择。” 祁翀心中顿时一万头草泥马奔驰而过。咋了,听这意思,我在大渊贵族婚恋市场上还是个被嫌弃的角色了?这也太伤人了吧?您还当面说!我不要面子的吗? 腹诽归腹诽,祁翀表面上还是乖巧地点着头:对对,您说的都对! “可拒绝也得有拒绝的方法,太生硬了只怕也会弄巧成拙。”赵昌国不无担忧地道。 “定亲!”柳明诚道,“抢在前面给姑娘们先定了亲事,宫里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那看来你是已经给你内侄女挑好夫婿了?”赵昌国斜了一眼柳明诚道。 “呵呵,是有个人选,正要禀报岳父大人。” “谁家的小子?” “杜相之子杜含!” “哦!见过两次,相貌、人品倒是不差。诶,不对呀,合着杜鹤寿这一子一女,亲事都被你安排了?你跟他何时好到了这个地步的?” “您误会了,这都是懿儿的功劳。她早先跟杜夫人是手帕交,这您是知道的。杜夫人去得早,留下这一双儿女都老大不小了,亲事至今没有着落,懿儿心里着急,这才排上了鸳鸯谱。您要是觉得不合适,也可以再考虑其他人选。”柳明诚好言解释道。 祁翀这还是第一次知道赵夫人的闺名,以往在府中柳明诚总是称她为夫人,在祁清瑜那里她只是赵氏,只有在自己家里,才有人记得她还有个属于自己的名字“赵懿”吧! “一辈儿人管一辈儿人的事,这事儿只要你大嫂同意,我没意见。”赵昌国吐了口,柳明诚暗自松了口气。 “那我家小孙女呢?德甫,我可有言在先啊!我家小孙女嫁的可不能比赵家孙女差!”见老赵家孙女的亲事有了着落,严方叔也嚷嚷道。 “那是自然!这人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柳明诚笑着朝窗外努了努嘴。 “赵家老三?”严方叔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年龄、家世均相仿,人也不错,如何?” “嗯,我看行!”赵昌国先表了态,嫁出去个孙女,再娶进来一个孙媳妇,老赵家倒是不亏! “行倒是行,不过,赵公美我可跟你说啊,幼蕊那可是我们全家的眼珠子,这孩子可怜,爹娘死的早,家里人打小宠着她、护着她,你们家要是将来让她受一点委屈,我跟你没完!” “行行行,知道了,啰嗦!” “德甫,这老杜家、老赵家都是一嫁一娶,里外不亏,我们家这光往外嫁了,这可不成啊,亏了!”谈妥了孙女的亲事,严方叔有些得寸进尺的意味。 “自然不会让舅舅吃亏!我的大侄女婉仪许给景淮,邱寺卿家的南星姑娘许给景润,如何?” “嗯嗯,行!”一下子解决了两个孙子的亲事,还都是名门闺秀,严方叔眉开眼笑。 “那我家小四儿呢?”眼瞅着京城贵女越来越少,赵昌国开始着急了,“你给德方的两个孙子都说了亲,那我家小四儿也不能落下啊!” “放心吧,岳父,我还能将自家内侄落下吗?种家的初宜姑娘如何?种倚如今与内兄共事,再结个亲事想必他们都不会反对吧?” “可以,你今日这鸳鸯谱还算靠谱!”赵昌国难得的赞了女婿一句。 祁翀目瞪口呆地看着义父以赵、严两家为中心,转眼之间就将京城少男少女们的亲事解决了大半,个个还都门当户对。 五门亲事便意味着《飞琼谱》上的五位少女失去了竞争秦王妃的资格,再除去因为各种原因不适合的,剩下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原本他还担心此事的解决没有那么容易,可如今看来胜利在望啊! 果然还是义父高明! 第351章 谢宣巧夺高家财 张峭严惩不义人 就在柳明诚在曹国公府伐柯作冰的同时,宋国公府也迎来了一位客人。 “回大将军,按您的吩咐已经跟高家那几房谈过了,他们愿意将大房的产业分出来献给大将军,以求大将军庇护,这是地契、房契,包括京郊千顷良田、东市几处临街铺子还有铜五百斤、绢帛千匹等等。此外,高家老六还同意再拿出二十万贯孝敬给大将军,只求大将军在陛下面前为他美言几句。毕竟高家不能朝中无人,他现下官职虽然不高,可总还有个官身不是?只要大将军肯为他美言,日后未必没有升迁的机会。” “竟如此顺利?他们就没有讨价还价?”谢宣虽然对于此事的结果满怀期待,但事情真成了,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高季昌已经灰溜溜地离京了,高涉兄弟都下了狱,高英也重新被京兆府抓了进去,大房如今无人主事。其他几房群龙无首,各自只想着保住自家利益,又怕被牵连,哪还顾得上其他?”来人洋洋得意道。 谢宣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唾沫横飞之人,忽然问道:“老方啊,我不明白,你兄长方深甫不是柳德甫的人吗?他现在又做着秦王府长史,你为何却要投在我门下?” 站在谢宣面前的正是右武卫将军方吉甫,此刻他一改平日里的木讷神情,谄媚道:“秦王算个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而已!我兄长是瞎了眼才跟他混在一起!论起英明神武满朝谁也比不上大将军您,卑职就愿意跟着大将军,为大将军效力!” 谢宣不置可否,饶有兴味地看着方吉甫的眼睛,似乎在咂摸他这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方吉甫被盯毛了,一跺脚道:“大将军,您别不信哪!我跟我兄长真不是一路人!他自己愿意给柳明诚当家奴,我可不愿意!我们方家那也是靠军功起家的,虽然比不得四公二侯,但也是辈辈有英豪,从没?过。可我兄长偏偏不肯走这条路,投机取巧去捧人家的臭脚,我是真瞧不上他!” “那你怎么还把女儿嫁给柳明诚的内侄呢?” “我那是被他骗了!狗屁内侄!”方吉甫捶胸顿足道,“当时我兄长信誓旦旦说那是柳夫人流落在外的内侄,我信以为真,以为是赵家血脉,这才将女儿嫁了过去。可去年我女儿回京我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冯柯只是柳明诚一房小妾认回来的干侄子,跟赵家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那小子屁本事没有,就是靠着听话才被柳明诚提拔起来的!可怜我那宝贝女儿啊,稀里糊涂嫁给了一个穷小子,我都悔死了!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信了我兄长的鬼话呢!再说了,他一个厢军,顶天了做到都指挥使,那又如何?还不是没什么前途?进京以后连个房子都租不起,天天住我的吃我的,像个什么样子?!” “可女婿毕竟是女婿嘛,听说你那女婿跟秦王走的很近啊!” “那又如何?秦王也好,柳明诚也罢,在他们眼里,我们方家人就是家奴,哪怕卑职是堂堂禁军将军,人家也不会拿正眼看我们一眼,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哼!”方吉甫恨恨道,显然对于当日在国宾馆被祁翀当众训斥、手下被当街责打一事还耿耿于怀。 谢宣看他表情不似作伪,这才放下了心,笑道:“行了,别气了,祁翀不拿你老方当回事那是他无识人之明,我可是一贯视你为左膀右臂的!这次高家的事多谢你了,多亏你出了这个好主意,否则我哪能顺利拿到高家的家产呢?真想不到啊,你老方还有这样的脑子!” “嘿嘿,不过是顺势而为而已,高家自己蠢又怪得了谁呢?” “放心吧,不会亏待你的,高频空下来的位子你来做吧,守着宫城整日在陛下眼前侍奉,总好过给各衙门口看大门。” “多谢大将军提携!卑职惟大将军马首是瞻!”方吉甫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谢宣看着堆满桌子的房契、地契和忠诚的部属,得意地大笑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京城有人欢喜有人忧。 忧的自然是那些家中有子弟被抓的人家,喜的则是忙于定亲的人家。 京城权贵人家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竟有许多人家扎堆给自家公子、小姐们定亲,满城的冰人都忙得脚不沾地,礼金收到手软;郊外的猎户们几乎将沼泽地里的大雁搜罗了个干净;绣坊将整年的活儿都接满了。 而京兆府大牢则跟赶庙会似的,各家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这些事都与祁翀有关,但又都没有直接关系。 这一日他闲来无事终于想起来到京兆府衙看看了。作为京兆府尹,他到府衙的次数实在有限,之前是依赖柳忱,如今又多了个许衍,他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即可,如此一来京兆府似乎有他没他都一样了。 京兆府二门外十几名土兵一字排开趴在地上,裤子已经被扒掉了,每人身旁各站着一名手持水火无情棍的衙役。 张峭板着脸训斥道:“当初秦王殿下准许你们回来的时候,我就三令五申,有胆敢玩忽职守、内外勾结、通风报信的一律严加处置,你们就是不听是吧?好,那今日就休怪我无情了!开打!” 一声令下,棍棒上下齐飞,顿时,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此起彼伏,不少人边哭边求饶,但张峭丝毫不为所动。 娘的,饶你们?我饶了你们,秦王殿下能饶得了我吗?老子挨板子的时候向谁求过饶?本来你们都被殿下赶走了,老子发善心替你们求情让你们回来,结果你们给我整这出?没直接打死你们已经算老子手下留情了! 张峭正暗自吐槽呢,耳边却传来了一声呼喊“张峭”!他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祁翀已经进门了,连忙上前行礼。 “怎么回事儿啊这是?”祁翀用下巴点了点问道。 “回殿下,这个小队就是上次去抓崔家的崔鹤,结果被他跑掉了的那队人。已经查明了,崔家重金收买了他们,为首的队长已经下狱论罪了,这些都算从犯,许府丞判了他们各杖三十,全部除名!” “嗯,判得好!这样的人就是要严惩!京兆府绝不留内奸!”祁翀赞许地点了点头。自从上次被惩戒之后,张峭做事的态度端正了许多,至少在此次的抓捕行动中表现很积极。 越过院子来到正堂,许衍、柳忱正在拿着名单分配新一轮抓捕任务,这事昨日柳忱跟祁翀提过,兵贵神速,今日便要抓捕了。 小吏们领了任务便匆匆而去,经过祁翀身边时也只是简单行个礼,许衍、柳忱更是无暇招呼祁翀,祁翀在府衙里逛了逛却发现满衙门只有自己一个闲人,摇头苦笑两声后只好接手了后勤保障工作。 “元真,让人去买一百只羊,就在这仪门前支上十口大锅炖肉,今天我请大伙儿吃炖羊肉!再让人去‘第一楼’拿点酒啊、香料啊、小菜啊什么的回来,沿着游廊支上几十张桌子,今天吃流水席!” “是,殿下!”知道今日有口福了,方实高兴地应承了一声,打发手底下人去分头准备。 秦王殿下中午请大伙儿吃羊肉的消息不胫而走,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干劲儿也更足了,脚步都加快了许多。 看着方实等人忙忙碌碌地来回穿梭,祁翀心情大好,靠在戒石基座上眯起眼睛哼起了小曲。 “哟呵,元举,今日兴致颇高呀!”忽然一声调笑从耳畔传来,祁翀睁眼一看,原来是祁槐正站在身侧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小叔,您怎么来了?” “满京城的羊都被你包圆儿了,我要是再不来蹭一口,估计这两天家里都吃不上肉了!” “您蹭饭就蹭饭,还找什么借口呀!”祁翀鄙夷道。 “也是啊,咱俩谁跟谁呀,蹭饭不需要理由!”祁槐心安理得地点了点头。 看他那副厚颜无耻的样子,祁翀本想再刺他两句,忽然灵机一动,一把搂过他的肩膀道:“蹭饭可以,但不能白吃,你得帮我办点事儿!” “这怎么吃你口肉还得讲条件呢?你要干吗?”祁槐顿时警惕地往回缩了缩脖子。 “你就说帮不帮吧!” 祁槐定定地看着祁翀道:“你小子那么大能耐,自己都搞不定还需要别人帮忙,那这事儿肯定不好办,我不干!”说完转身就走。 “帮我做完此事,我管你一个月的饭!” “三个月!”祁槐顿时停住了脚步。 “一个月后你就成亲了!” “我们两口子可以一起去蹭饭!”在蹭饭一事上祁槐绝对说得上是厚颜无耻。 “俩个月,每天一顿!不能再多了!”祁翀咬牙道。 “成交!嘿嘿!”祁槐转身满意地踱了回来。 祁翀一脸黑线地望着祁槐,心中腹诽不已。 我严重怀疑你刚才的拒绝就是假装的,可我没证据! 第352章 夺醋坊高英害人 忆往事思和伤神 “到底什么事要我帮忙?”祁槐施施然坐在了祁翀身旁问道。 “我记得八婶儿是安南侯的幼妹,对吧?” “对啊,不过他们兄妹不和,几乎没来往。这么多年了,除了刚成亲归宁那日外,大嫂从不回娘家,过年过节简家派人送来的礼品她碰都不碰,让人全扔了,说是嫌脏。” “兄妹不和?这是为何?”祁翀大为诧异。本来兄妹不和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是嫌弃到连东西都要扔了的地步,那就不是简单的不和了,简直可以说是有仇。 “我也不知道,大嫂对于简家的事向来讳莫如深,我们也不好勉强她。不过从偶然的只言片语中还是能听出来,大嫂对安南侯似乎颇为不齿,对于侄子、侄女也不亲近,在她口中似乎简家就没什么好人,对,‘没一个好东西’,她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哦!那这事儿怕是有些难办了。”祁翀皱了皱眉道,“我原想通过八婶的关系让我去一趟简家庄子,可是......” “你想去简家庄子这有何难?三日后便是简家猎雉大会的日子,我让大哥帮你要张请柬不就行了?” “猎雉?”祁翀眼前一亮,“参加的人多吗?” “简家的庄子里每到春天就会聚集很多野雉,因此他家每年四月都要办一次猎雉大会,这种事老一辈不参加,都是年轻的勋贵子弟们去玩儿,基本上在京的公子哥儿都会去吧,还有许多人家的小姐们也会去。哦,我明白了,你是想去挑王妃吧?”祁槐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意。 祁翀无法跟他解释,只好笑而不语。祁槐当他是默认了,更加兴高采烈道:“看来,你小子是早知道猎雉大会的事了,还跟我装糊涂!以后这种事直说就好,不用拐弯抹角,找媳妇儿嘛,又不丢人!甭害羞!再说了,有你这想法的又不止你一人,借机相亲的多了去了。据说当初七哥就是在猎雉大会看中了七嫂,这才有了今日的‘神仙眷侣’。” “嚯,原来七叔还是自由恋爱的呀?” “‘自由恋爱’?这个词儿第一次听说,不过听上去倒是那么回事儿。”祁槐点点头道。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儿,这边厢炖肉的阵阵香味儿已经飘了过来。 与此同时,出去抓人的土兵也陆陆续续回来了。 今日的抓捕异常顺利,原因是多重的:一来是近日京城这帮大小纨绔们老实了许多,不敢再上街闹事,几乎都老老实实躲在家中,土兵上门一抓一个准儿;二来是有了承平帝的当朝一怒和高家的前车之鉴,没人再敢包庇自家子弟;三来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赎刑”之议让他们看到了自家子弟平安走出衙门的希望,没必要再暴力抗法了。 一碗碗香喷喷的炖肉递到了小吏、衙役、土兵们的手上,扑鼻的肉香将连日来的疲惫之色一扫而空,众人眉开眼笑,谢过秦王之后便纷纷大口吃了起来。 正堂的耳房里也摆上了一桌,祁翀、祁槐和许衍、柳忱分坐四周,祁翀端起酒杯笑道:“许府丞连日辛苦,孤敬你一杯!” “不敢,卑职不过是职责所在,不敢懈怠罢了。卑职敬殿下!”许衍忙欠身回礼,避席而饮。 “元真,去切几斤好肉,送到兵部去给义父中午加个菜。” “父亲今日不在衙门。”没等方实答话,柳忱抢先道,“父亲出京办事了,要明日才能回。” 既然柳明诚不在京中,送肉之事便作罢了,祁翀也没多想,示意众人举箸用餐。 “许府丞这几日与衙门诸位属官也应该都打过交道了,可有得用之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祁翀问起了人事。 “呃......依卑职所见,司仓参军沈嘉绘表现的有些不同寻常,按说此次乃是刑案,不属其职责之内,但他跑前跑后,参与颇深。”许衍沉吟道。 许衍这话听不出褒贬,祁翀一时也没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将“沈嘉绘”这个名字记在了心中。 酒宴过后,许衍还要继续去审案,柳忱则要去一趟大理寺。 “去大理寺干什么?”祁翀疑惑地问道。 “昨夜连夜提审高英,审出来一起凶杀案。高英为了得到兵部醋布的生意,重金收买了达奚友,诬陷东市老醋坊彭家通匪,又在抓捕之际借口彭家父子拘捕,将父子三人尽皆杀死在当场。彭家只剩了个孤女,高英趁机夺了彭家醋坊。此事达奚友全程参与,他现在羁押在大理寺,由大理寺管辖,我把案卷送过去。”柳忱解释道。 “醋布?那玩意儿能有多大利润,高家怎么会看得上这种小生意,竟还不惜动用手段杀人抢夺?” “这事儿我也是今天早晨问了父亲才知道,原来这小小的醋布利润可不低!”柳忱笑道,“这一片醋布成本不过一文,卖给兵部是两文,看着单价不高,可是数量巨大啊!我朝禁军三十万,战时再加上辅助作战的厢军,总数可达四五十万,按每名士兵每十日消耗一片醋布计算,醋布商每年的净利便可达一两万贯!即便不是全军、全年作战的时候,每年大几千贯的净利也基本是能保持的。对于一个普通商人来说,这可不是小生意了!” “哦!原来如此!那我跟你一起去吧,正好我也想去找人聊聊。” 二人移步大理寺,柳忱自去找官吏交接卷宗,祁翀则来到大理寺狱,点名要见张思和。 很快,张思和便被带到祁翀面前。经历了多日的牢狱生活,张思和憔悴了不少,眼窝深陷,颧骨高耸。 “听说大理寺的判词已经出来了,你定的是加役流一千里。还能留条命,你应该庆幸!”祁翀斜觑着已如行尸走肉般的张思和冷冷道。 “心已死,活着又如何?”张思和喃喃道,似乎是在回答祁翀,又似乎是在问自己。 “另外,朝廷最近在讨论‘赎刑’之事,以你的品级本不够‘官当’,若能‘赎刑’说不定便不用流放了,这一点你更该庆幸!” “哼!”张思和轻哼了一声苦笑道,“殿下也知卑职出身庶族,哪里来的钱去‘赎刑’呢?” 祁翀沉默了,他知道张思和所说乃是实情。查抄张思和的家时,发现了一些意外的情况,这也正是他今日要见张思和的缘由。 “若按何乞老所言,你的家产不应低于五千贯才对,可事实上,从你家中搜出的财物不过几十贯,你名下也没有田产店铺,所居住的小院也值不了几百贯,家中没有奢侈之物,妻子儿女所穿戴使用之物也极为普通,可说是家无余财了。孤不明白,受贿之事没有冤枉你,那钱呢?” 张思和沉默不语。 祁翀继续道:“张思和,孤认真看过你的履历,你以举人入仕,虽然起点低,升迁也不快,但比起其他不得入仕的举人来说已经算是万幸了。你以往做事兢兢业业,算得上是难得的好官,甚至还有过宁可得罪上官也不愿枉法裁判的英雄事迹。可就在何乞老将你拉下水之后,你就像变了个人一般,只要钱到位,颠倒黑白不在话下。孤不明白,这前后发生了什么让你变化如此之大?” “看开了而已,做清官又如何?还不是不自在?哪比得上做贪官逍遥?”张思和冷笑道。 “恐怕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吧!”祁翀示意小厮给他搬来一个矮凳,“坐下说。给他端碗茶来。” 张思和也不拒绝,径直坐下了,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望着祁翀道:“殿下这是想套我的话?还是想展示贵人的平易近人?” “谈不上套话,就是想听你说说中间缘由,你就当是满足我的好奇心吧,要不然以后你就算想找人说说心里话,恐怕都找不到我这么好的听众了!”祁翀没有理会他话语中的嘲讽之意,又给他倒上了半碗茶。 张思和想了想,似乎认可他这话有道理,便打开了话匣子:“殿下想听,那卑职就啰嗦几句,殿下可别不耐烦!” 祁翀扬了扬眉,示意他继续。 “卑职自幼出身贫寒,家中不过几亩薄田,却要承担繁重的赋役。父亲每日辛勤劳作依然换不来一家人的吃食,母亲熬夜熬瞎了眼睛也织不出足够全家人穿的土布。 本来像我这样的家境是没什么资格去读书认字的,可偏偏我自幼聪慧,村里私塾的老先生随手在地上写个字,我便能记住;随口吟句诗,我便能背诵,还能理解其中的意思。老先生夸我有天分,却又遗憾于我的家境。 父母望子成龙心切,毅然将我送入学堂,为了筹集束修,便先后将我的两个姐姐卖给人家做童养媳。我也算不负所望,三年后便考取了童生。这时,村塾的老先生已经教不了我了,他建议我去城里的书院读书。我知道他是好意,可我家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了! 就在我打算放弃之时,父亲却拿回了许多钱,足有一百贯之多!这些钱足够我在城里的书院读两年书了。我虽然大喜过望,却也很疑惑这笔钱是从哪儿来的。我连番追问父亲却不肯说,直到我发现我的兄长不见了!” 说到此处,张思和眼中流出了两行清泪,悲伤之色溢于言表。 第353章 思和揭露宰白鸭 祁翀初访大觉寺 祁翀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也猜到了他兄长的失踪与那笔巨财必然是有联系的,便问道:“你父母把你兄长也卖了?不对呀,就算卖给大户人家做仆人也卖不了这么多钱啊?” “做仆人?要真是那样还好了,至少还有赎回的希望!事实是,我兄长死了!他们卖掉了他的命!”张思和咬牙切齿道。 “卖命?”祁翀愈发疑惑了。 “殿下听说过‘宰白鸭’吗?”见祁翀一脸愕然,张思和苦笑道,“想必是没听说过的。是啊,殿下久居内院,如何能知这等龌龊事?” “我知道!就是用无辜之人替人顶罪,甚至替人上刑场。所以你兄长是做了‘白鸭’才送了命?”祁翀点了点头心中却暗暗吃惊,他当然听说过“宰白鸭”,只不过不是在这里听说过的,而是前世在书本中学过的! 这次轮到张思和震惊了,他原以为这种隐秘之事不会传到祁翀这样的贵人耳中,却不想祁翀竟然也听说过。 “没错!我知道实情后,说什么也不能接受这笔用兄长的性命换回来的钱,坚决要求父亲将钱还回去,把兄长换回来。可父亲说我兄长当时已经被送入了大牢,绝无再换出来的可能。 被替死的那家人承诺以后每年给我家一百贯,连付十年,若是现在反悔,他们就不会再付钱了。而且他们在衙门里也使了钱,若是兄长此时改口,衙门便会用酷刑逼他再改回去。总之,事已至此,无论如何都无法挽回了。 我当时只有十三岁,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救兄长。我大哭了三天,母亲也哭了三天,父亲则骂了我三天,骂着骂着就也哭了。他说他也不舍得儿子,可我们家世世代代穷怕了,要想翻身就只能考科举做官!好不容易祖坟冒青烟出了个会读书的苗子,那就无论如何都得搏一搏!为今之计,我唯有努力读书一途,否则便对不起为我牺牲的兄长。 三天后,我不得不重新振作起来,背起行囊走进了书院的大门!而我们家也彻底失去了兄长的消息,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死后埋哪儿了我们至今不知道。其实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听说他是要被砍头的,而砍了头的人是不能葬入祖坟的,他只能在外面做个孤魂野鬼!” 说到此处,张思和已泣不成声。祁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家人还算守信用,钱倒是年年准时送到。靠着这笔钱我寒窗苦读数载,终于考中了举人,却又在进士科考试中屡次落第。所幸赶上了荃选的机会,靠着周正的相貌得了个九品官。 上任之前,我去父母的坟墓和兄长的衣冠冢前磕了头,我发誓一定将当年买我兄长性命之人找出来,他自己做的恶就该自己承担后果,凭什么让我兄长替他去死!”说到情绪激动处,张思和口沸目赤。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怎么查?” “父亲生前我多次问过此事,初时他死活不肯说,后来我要挟他如果不告诉我真相,我便不再读书了,他这才不得已告诉我说,当年之事是有个互人从中牵线,双方没有见面,他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只知道那个互人姓周,是阳丘县人。所以我用手头仅剩的钱贿赂了吏部的官员,让他们将我派到阳丘做县尉。 二十二年了,哪有那么好查的!在阳丘的三年,我走遍了阳丘每一个村庄,走烂了不知多少双鞋,才终于找到了一丝线索。原来阳丘县确实有个姓周的互人,但是此人后来发了些小财,便搬离了阳丘,到京城定居了。 也是老天帮我呀!也不知道吏部是怎么听说我走遍全县每一个村子的消息了,认为我是个好官,将我召入京城,先是任天祥县尉,后又升任县丞,一步一步到了司法参军的位置上。 在此期间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那个姓周的互人,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被我找到了!他说他当年也没有见过对方,是对方请的一位讼师在从中周旋,可是他年纪大了,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位讼师姓甚名谁!线索至此就断了! 我不死心,继续全城寻找讼师,但数年下来毫无进展,那么多讼师竟无一人知道此事! 直到四年前的一天,何乞老突然找上门来,他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我在找一位老讼师,说他有线索能帮我找到那个讼师,条件就是帮他救一个身陷狱中的手下。 我当时已经被此事折磨得近乎崩溃,如今有人自愿帮忙我自然求之不得。不过让我徇私枉法我还是有些犹豫的,我过问了一下那个案子,发现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只是打伤了一个人而已。于是,我轻判了那人,又将何乞老送来的礼金送给了受伤的人家,就当是何乞老他们赔的钱吧! 了结了此案之后,何乞老果然帮我找到了那个老讼师,原来他早在十几年前便过世了,怪不得我寻而不得。好在他留下了许多笔记文书,内容大多与他办过的案子有关。我出钱将这些东西全买了下来,带回去仔细研读,终于在一份二十二年前的手札里发现了与我兄长相关的那件事,虽然用语很隐晦,但我还是读懂了。那里面没有记载那户人家的姓名,但还是留下了一条线索——住址!那家人的住址!” 张思和的情绪再次激动,他猛地站了起来:“我顺着那个地址找了过去,结果却让我怔立当场!那居然是观文殿大学士、太子少师萧怀安的府邸!我特地跟周围街坊打听了一下,确认他们家已在此居住五十年以上,不是近些年才搬来的。所以,买走我兄长命的就是萧家!” 此言一出,祁翀便隐隐有些明白张思和转变的原因了。 果然,张思和继续道:“我绝望了!我根本不可能扳倒萧家!那可是萧家!四世三公、树大根深、子弟遍布朝野、大渊一流世家的萧家!我一个七品小官,朝中没有任何靠山,我拿什么去对抗人家?这么多年来我执着于公道,可站在萧家的高墙之外,我就像一只企图撼动大树的蚍蜉一样可笑!哈哈哈哈,可笑啊!” 看着张思和几近癫狂的状态,祁翀默默叹了口气。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所以你放弃了你的坚持,因为看不到希望?” “我原本想揪出那个人,然后堂堂正正地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宣布他才是真凶,我兄长只是个可怜的替死鬼,然后让他去承担他该承担的责任!所以这么多年来我甘于清贫、坚持操守,只为了有一天我揭露真相时别人会因为我的操守而相信我不是胡说八道,可是现在——不重要了!因为不会有那一天了!”张思和猛烈地摇着头自嘲道,“我所有的坚持变得毫无意义,所以我不再坚持了,我和那些烂人同流合污,收他们的脏钱,替他们平事儿。反正这个世界已经烂透了,多我一个不多吧?” “你的坚持的确没有意义,但它不是因为你扳不倒萧家而变得没有意义的,而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意义!”祁翀正色道,“一个人坚持操守、秉持正直的目的不应该是想要得到别人的认可和信任,而是因为这样做原本就是对的,是发自内心的认同!如果连做个好人都要带着目的性,那岂不是太虚伪了?” “这......”张思和怔怔地看着祁翀,似乎在仔细咂摸他话里的味道。 “这件事孤会去查,但不单是为了你兄长而查,而是为了公道,为了不再有更多的无辜者被‘宰白鸭’!”祁翀冷冷地看了张思和一眼,转身就要走。 “大觉寺空闻法师!我从那位老讼师手里拿到的手札都放在他那里了!”身后的张思和突然喊了起来。 祁翀身形略微停顿了一下算是回应,但也没有再跟他说什么。 为防夜长梦多,祁翀马不停蹄立即赶往大觉寺。大觉寺就在京城之内,只不过是在外城的角落处,寺庙香火鼎盛,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虽是轻装简从,但也带了大几十人的马队。祁翀一行人刚出现在山门处,就引起了知客僧的注意,忙上前施礼道:“敢问施主是烧香还是布施?” 祁翀没有说话,身后的方实代答道:“找人!” “施主要找哪位?小僧可代为通传!” “空闻法师!” “空闻......法师?”中年知客僧疑惑地皱了皱眉,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怎么?莫非贵寺没有一位叫空闻的大和尚?”祁翀也皱了皱眉。 “有有有,当然有!呃......施主不妨先到禅房休息片刻,小僧这就去请空闻师兄。”知客僧见祁翀一身贵气,丝毫不敢怠慢。 “带路吧!” “这边请!” 一行人随着知客僧来到禅房,小沙弥又奉上清茶。 祁翀打量着这间颇为宽敞的禅房。只见四面墙壁上彩绘诸天神佛,西侧香案上放置了一座描金油漆神龛,龛内供奉着一尊释迦牟尼佛祖的铜鎏金造像,紫铜香炉里烧的是檀香,两旁置古铜烛台一对;香案两侧挂着达摩祖师并罗汉六轴画,竟是出自前朝名家手笔;香案对面是一处坐榻,炕桌上摆放着榆木木鱼、菩提子手串等几件法器和一个鎏金小盖炉,另有棋盘、棋子、文房四宝放置在旁边;坐榻左侧窗脚下则摆放着一张琴桌,桌上置松风琴一张,再细一看这琴桌用的也是名贵的黄梨木。 这禅房装饰的古朴典雅,所用之物也都价值不菲,倒令祁翀暗自惊讶不已。 第354章 大觉寺僧俗论道 秦王府主仆谈事 不多时,一位看上去眉清目秀的年轻僧人步入禅房。僧人身着绯色袈裟,环扣以白玉制成,看着不似俗物。 “敢问是空闻大师吗?”祁翀忙站起身问道。 “贫僧空受,是这里的住持,施主有礼!”空受双手合十微笑道。 “住持大师免礼!在下祁翀,有礼了!”祁翀一边合十,一边暗自吃惊,这位住持大师看上去最多不超过三十岁,倒是年轻得很。 “祁......秦王殿下!”空受一惊,忙再次合十,“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大师知道我?” “寺中常有皇亲国戚、朝廷官员来往,故而贫僧也曾听他们提起过一些朝中之事。殿下名声在外,贫僧仰慕已久,今日一见果然风采照人,幸会幸会!” 这话虽是奉承,却令祁翀对这位住持大师看低了几分。一个出家人所穿所用无比讲究,又以结交权贵为荣,如此世俗,岂有半分风骨在?他忍不住语带嘲讽道:“大师对这俗世之事倒是关注的很啊!” 空受住持闻言并不觉得尴尬,笑道:“出家人也是人,寺庙处于俗世包围之中,所食所用皆由俗世供给,岂能与俗世割裂?执着于僧俗之分,反而着相。” “那这屋中摆满名贵之物,就不着相?”祁翀反问道。 “何为贵?何为贱?就说这琴吧,老琴弹来也是曲,新琴弹来也是曲,新琴弹得老琴就弹不得吗?殿下是听曲还是观琴呢?若耳中只有曲,何来贵贱之分?若未曾听曲上来先看琴之贵贱,这不是着相是什么?” 祁翀一时语塞,他不得不承认这和尚说的有道理,他眼中首先看到的是物品的价值而不是用途,又先入为主地认为出家人就应该清贫,这倒的确是一种偏识,也就是着相了。 “大师高见,的确是我修行不够,受教了!”祁翀服气地行了个揖礼。 “不敢!”空受也赶紧还礼。 二人落座,小沙弥重新奉上茶来。 “殿下是第一次来敝寺吗?听说要找空闻师兄?” “受人之托来取点东西。” “哦,师兄今日出门托钵化缘,要天晚方能归,已经派人去山门等着了,一回来便马上请他过来。” “托钵?”祁翀闻言诧异道,“我看这大觉寺香火鼎盛,应该不缺一口吃的吧?” “托钵并非只为乞食,更是一种修行。空闻师兄秉持道心,修习正命,清净安心,正是我等出家人所应持。” 说的好听,那你咋不去行乞呢?祁翀暗自腹诽了一句。 空受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笑道:“持咒念佛,不分时段地点,称心随意,皆可修行。道可自苦中修来,亦可自富贵中修来,为求清净开悟舍弃一切物欲,这固然是一种修行,可若能从富贵劳迷中修出出离心,那岂不是更为难得?若执着于清修的形式......” “那就着相了,对吗?”祁翀抢先接口道。 空受“哈哈”笑道:“殿下果然是有慧根的,一点就透。” 祁翀也不知这位空受大师是真出离了,还是在为自己的“富贵修”找借口,便笑了笑,不置可否。 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佛法,祁翀突然想到一事,便随口问道:“大师,贵寺做吉祥佛事否?” “自然是做的。祈福、消灾、祛病、招财,不知殿下想做哪种?为谁做?” “为家中老人祈福、祛病。” “做多久?” “连做百日。” “殿下打算布施多少?” “这......有什么讲究吗?”祁翀从来也没请人做过法事,这个他是真的不懂。 “按说呢,只要功德主有要求,无论布施多少,小庙都该尽力,只是......呃,殿下也看到了,小庙香火甚旺,每日来求法事的常有数十家之众,寺庙僧人有限,所以总要分个先后主次吧?而且,法器也有限,用什么不用什么,也有讲究......” 祁翀听得暗骂不已,这和尚要钱要的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出家人!偏偏此人还生得一脸庄严宝相,索要钱财之事从他嘴里说出来竟也丝毫不显猥琐。他一时也疑惑起来,眼前这位空受住持到底是位得道高僧还是个“大财迷”呢? “孤也不懂,不如大师直接说个数吧!”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祁翀也懒得再等他拐弯抹角了,直接让他报价。 “六千贯!”空受也不客气,伸出右手比了个“六”的手势。 “我给你一万贯,你按最高等级的安排!” “贫僧亲自为老人家诵经祈福!” 果然是钱到位了啥都好说啊,祁翀更加无语了。 天色渐暗,小沙弥带着一位中年僧人步入禅房。 这僧人灰色僧衣上缀满了补丁,长得其貌不扬,表情也极为木讷,与空受住持形成了鲜明对比。 “师兄回来啦!秦王殿下等你许久了。”空受笑着打了个招呼,这位僧人显然就是空闻了。 “嗯。” “殿下,既然师兄已经回来了,贫僧就不再打搅二位了,先行告退!”空受识趣地离开了禅房,只留下空闻一人。 “空闻大师,我受张思和之托来取走他寄存在大师这里的东西。” 空闻闻言看了看祁翀,转身往外就走,走到门口略一停顿转头对祁翀道:“跟我来!” 祁翀连忙跟上,空闻走路极快,祁翀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 一路跟着他来到大殿,殿中自左至右供奉着阿弥陀佛、释迦牟尼佛和药师佛。此时山门已闭,殿中并无香客,空闻跪在佛像前磕了几个头,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的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钻到左边阿弥陀佛像前的香案底下,从下面拖出来一个大箱子。 箱子之大超出了祁翀的预料,居然有这么多的手札笔记吗? 空闻拖出这个箱子后,又往右边的香案底下钻去了。祁翀趁着这空当打开了箱子,原来里面不是纸张,而是满满一大箱子铜钱! 此时,空闻已经拖出了第二个大箱子,又钻进了中间的供桌下面。 第二个箱子祁翀打开一看果然又是铜钱,他大致估算了一下,这两口箱子中的铜钱总数大概在六七千贯,与张思和受贿的赃款总数大致接近,原来他把赃款藏在了这里! 这时,空闻已经从中间的供桌下钻了出来,将怀里抱着的一只小匣子递给了祁翀,这次的才是笔记手札。 “让三世佛祖替自己守赃物,张思和够可以的呀!可惜心脏了,佛祖也涤不清了!”祁翀嘲讽道。 “他的心迷了,但不脏!”空闻认真地纠正道。 “哦?” “脏钱,一文没花!”空闻指着装钱的箱子道。 “没花?是没到时候花吧?不想据为己有的话那他藏在这里干吗?” “求诸佛。”空闻惜字如金,一字不肯多说。 “求诸佛?”祁翀仔细咀嚼着这句话的意思,“你是说他不知道该拿这笔赃款怎么办了,所以向神佛求明示?” “嗯,求错了,不如求己。” “那大师为何不开导他,为他指路?他如此信任大师,想必二位交情颇深吧?就这么眼睁睁看他错下去?” “不吃亏,如何悟?” “大师觉得他能悟?” “有悔即能悟。”空闻说完不再理会祁翀等人,自行离去了。 带着手札笔记回到府里,天已经黑透了。趁着祁翀用晚膳的时候,白郾来回事。他如今已拜了韩炎为师,跟他学习打理府中庶务,韩炎不在的时候府中就是他管事。 “殿下,望州来了消息,说是王猛已按您的吩咐,带着珍珠乘船北上了。还有一船黑玛瑙也出发了,要顺着浊水送到京城来。 淮州周掌柜的也来了书信,说是此次采购了大量的棉花,想问殿下是运到望州还是运到京城?” “让他全部送到京城,以后生意中心要逐步转到京城来。再告诉他,朝廷可能要对东吴开战,对东吴的局势要多加留意。另外,东吴沭州有个叫霍镇的地方盛产高纯度石英石,让他留心些,可能的话派人去采买一些回来。” “是,殿下。还有,庄子里小秦管事派人捎来口信,说是西北买回来的马到了,羊毛、羊皮也有许多,问如何处置?” “马好好养着,多多配种,羊毛送到滕家作坊,羊皮给董家作坊,该做什么他们心里有数,按老规矩办即可。告诉小秦,过两天我去庄子一趟,让他抓紧时间把作坊全部建起来,要是本月内还有作坊不能开工生产,当心我打他屁股!再给姜颂回信,告诉他马的数量还远远不够,让他不惜血本大力购买,只要有好马,价高也无所谓。西北的生意我不求他给我带回钱来,我只要好东西!还有,我最近急需用铁,让铁矿山和兴州那边抓紧运些铁锭、铁钱过来。” “是,殿下!” “对了,广略,最近我一直在想,我们现在有顾虑,不好直接开办太平惠民院,但是大夫的培养可以先开始,毕竟培养一批好大夫也是需要时间的。这样,你去把王府东北角那个院子收拾出来,先以王府招医官、药童的名义招一批人进府,你和周复他们先教着。” “诶!”说到自己的老本行,白郾喜上眉梢,答应的声音都高了八度。 “还有其他事吗?” “还有一件事,戚掌柜的传话来,这两日‘第一楼’不少人都在谈论‘赎刑’之事,赞成之人居多,反对之人则往往被骂为迂腐、死板。” “哼!”祁翀冷哼了一声,放下了筷子,端起了茶盏,“去‘第一楼’吃饭的大多是有钱人,有钱人自然不反对拿钱消灾。你若去问问穷人,他们难道也会赞同?” “可没人会问穷人啊!” “广略,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祁翀放下茶盏看着白郾道,“穷人没有话语权,所以这天下的事才会如此不公!” 白郾低头沉思着,觉得这话似乎很有道理,却又想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第355章 冯克远惨遭驱逐 简维岳浮出水面 晚饭后无事,祁翀便去大长公主府给祁清瑜请安,祖孙二人说了会儿话。祁清瑜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精力不济,逐渐便有些疲倦之色,祁翀忙告辞退了出来。 刚走到大门口,正好一辆马车停在府门前,定睛一看车上下来的竟然是冯柯夫妇。 祁翀有些吃惊,这大晚上的,冯柯怎会来此呢?更何况还带着即将临盆的夫人? 打过招呼之后,祁翀便发现夫妇二人神色不对,冯柯铁青着脸,曼娘则脸上犹有泪痕残留。 “克远,嫂夫人,这是怎么了?” “唉!”冯柯长叹一声,无奈地道,“殿下,我们夫妻被岳父赶出来了!” “啊?竟有此事?”祁翀张目结舌,“此处不是说话之所,先进来吧。” 祁翀将二人带到厅中落座,又让人去请赵夫人、冯姨娘和禾儿。 “到底怎么回事?” 冯柯又叹了口气道:“自入京以来,岳父便不大看的上我,话里话外常有嘲讽之意,曼娘时时维护于我,也因此常被他责备。我原本想自己赁个小院,与曼娘搬出来居住,可又怕身边没有人照顾,曼娘一个人在家有事也无人照应,住在岳父家中好歹有岳母照应,因此只好作罢。好在我平常住在军营之中,也不怎么回去,只有曼娘在府中的时候,他倒也不大说怪话。 这几日因为曼娘临盆在即,我便请了几天假回来陪她。刚才岳父酒后又借题发挥,大骂我一通,说曼娘跟了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隐忍再三,不与他计较,他却变本加厉,越骂越难听,曼娘听不过去与他争执起来,他一怒之下竟要我和曼娘立即搬走,一刻都不能停留。岳母苦劝无果,没办法我只好带着曼娘先搬了出来,这大晚上的,我们无处可去,便想着先来姑父、姑母这里借宿一晚,明日我便出去租房子。” “还租什么房子呀,就住在家里!”一人的声音从屏风后传了出来,祁翀等立即站了起来,原来是赵夫人来了,身后还跟着冯姨娘和禾儿。 禾儿跑到曼娘身边,亲切地拉着嫂嫂的手,轻声安慰着。 赵夫人继续道:“曼娘随时都可能发动,现在不是搬来搬去的时候。就算你明天租了房子,那曼娘产后总得有人照顾吧?你才能请几天假,到时候你打算将曼娘自己扔在家中吗?” “这......”冯柯为难地挠了挠头。 “别这呀那呀的,夫人既然这么说了,那你们就踏踏实实住下,我让人去给你们收拾个小院出来,等曼娘生完了,我亲自照顾她月子。”冯姨娘笑道。 “不错,这是最好的安排了,你只管住下就好。”祁翀也接言道。 “既如此,多谢夫人、多谢姑母了!”冯柯深施一礼再三道谢。 祁翀回到府中,让人叫来了方深甫父子,将冯柯夫妇之事跟他们讲了。 “这个曼娘,出了这样的事他们怎么不来找我们呢?”方实抱怨道。 “冯柯被岳父瞧不起赶出门来,又怎么肯再去麻烦妻子的家人呢?毕竟他也是有几分心气儿的,曼娘善解人意,自然更不会让冯柯为难。”祁翀虽然没问冯柯,但想来应该是这个原因。 “说的也是,如此只好麻烦侯爷夫妇代为照料了。”方深甫点头道。 “这不算什么,冯姨娘会照顾好他们的。只是你那位弟弟——他为何要这样做?” 就算再怎么瞧不上女婿,在女儿将要临盆之际将女儿赶出家门,这种行为也都太过分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故而祁翀有些疑问。 “他从前不这样,这几年或许是官场浸淫日久,有些变了。”方深甫无奈地摇了摇头,“卑职入京后见过他一次,他的态度不冷不热,生分的很,似乎已经是陌路人了。听说他最近跟谢宣走的很近,没少帮谢宣出馊主意。” “若真如此,那我倒能理解他将冯柯两口子赶出门的目的了。” “您是说他故意做给谢宣看的?表忠心?” “你是我的长史,这辈子都会被贴上‘秦王的人’这个标签。他要投靠谢宣,那就得撇清与你我的关系,赶走冯柯夫妇这是必须要做的,而且做的越绝情越好。人各有志,无法强求,你也不必往心里去。” “殿下说的是,大不了就当没这个兄弟了。”方深甫嘴上说的轻松,可脸上还是露出了浓浓的担忧。 祁翀刚准备再安慰方深甫几句,书房外传来了一阵喧闹之声。 方实忙出门去看,很快便搀着受伤的慕青进来了,身后跟着灰头土脸的梁睿,而在梁睿身后元明紧紧攥着一名女子的手腕,将她也拖了进来。 见慕青浑身上下多处染血,祁翀神色一肃道:“伤的要紧吗?老韩呢?” 慕青急切道:“殿下,属下只是脚扭了,身上的血都是染的别人的,您不必担心。我们遇袭了,韩大哥让我们先走,他独自断后,他也受了伤,您快派人去接应他吧!” 见慕青伤的不重,祁翀稍稍安心了些,又转向梁睿问道:“梁睿,怎么回事?在哪里遇袭的?” “殿下,我与碧玉姑娘是在渝津渡遇上韩总管和慕娘子的,回程本来还算顺利,可今日下午走到城外庞家庄处,突然出来一伙儿蒙面人将我等截住,二话不说上来就砍,而且对方目的很明确,就是冲着碧玉姑娘来的。那些人挺能打的,我带来的几个护卫都被杀了,不过他们损失也不小,也死了几人。韩总管护着我们一直跑到武胜门外附近二里左右的地方,他让我们持王府令牌先入城,他自己断后。我们就只好先将碧玉姑娘带回来了。” “元真、子显,你们立即带人去接应韩炎!” “是!”方实惦记师父的安危,转身就走,元明狠狠瞪了碧玉一眼,不甘地甩开了她的手,转身出去了。 碧玉不知面前这个怪人为何一直瞪着自己,她摸着被抓的红肿了的手腕,口中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真是个怪人!” 祁翀这才注意到了慕青身后的女子,安排慕青下去疗伤、休息后便转向她问道:“你就是碧玉?” 碧玉已从其他人口中知道了眼前这位贵公子的身份,忙敛容施礼道:“奴家碧玉参见秦王殿下。” “孤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如实作答!” “殿下不就是想知道奴家举告谢昕之事是谁指使的吗?”碧玉轻揉着手腕,神态之间有些轻佻,“是简大公子!” “你说谁?”祁翀一愣,这个答案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简嵩简大公子!他也是奴家的恩客,虽然不常来,但每个月总要来一两次的。” 祁翀顿时怔在当场,脑子里有些发懵。怎么会是简嵩?不应该是越王吗? “你详细说说!” “这最初呀,就是谢实去奴家那里喝花酒,恰好简嵩也在。二人关系还不错,便说起了那程翰林要弹劾谢大将军一事。简大公子很为谢大将军不平,说那些酸腐文人什么都不懂,只会饶舌根子。说着说着便将谢实的火气拱起来了,当即就要去杀了那程翰林,简大公子赶紧拦住了他,说杀人要偿命,吓唬吓唬就得了,于是给他出了个放火的主意。原本谢实打算自己去做的,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变成谢昕去做的了。 再后来就是谢昕被谢大将军赶了出来在湄儿河畔住了几天,那天谢昕前脚从奴家这里刚走,后脚简嵩就来了,让奴家去衙门举告谢昕。他还威胁奴家说,此事已然事发,若不都推在谢昕身上,奴家也算同谋,也要吃官司;若照他说的做,不但性命无忧,还能得一笔赏钱。奴家一介女流,哪懂得律法上的事情,便信以为真,照他说的做了。 哪成想那简嵩也是个说话不算数的,钱是给了,可又派人来杀人灭口。好在那伙杀手见钱眼开,想着将奴家卖个好价钱,这才没杀奴家,可是钱全被抢走了!殿下,听说您已经将那伙儿人都抓起来了,那能把钱还给奴家吗?还有奴家的卖身钱,不能平白无故便宜了那些人啊......” “够了!”见碧玉越说越离题,祁翀有些不悦,喝止了她,又继续问道:“那越王呢?越王参与此事了吗?” “越王怎会参与此事呢?他只会喝酒听曲儿,而且呀,嘻嘻......”碧玉抿嘴笑道,“越王他不行的!” “不......不行?你说的‘不行’是指......” “就是‘不行’呗!唉呀,殿下,还要奴家说的多明白呀?”碧玉毕竟是女子,说起此事也还是有些娇羞的,她轻掩口鼻道,“就是......做不成男人呗!” “噗——”祁翀一口茶喷了出去,啥玩意儿?风流潇洒、玉树临风的越王爷其实......不举? “这事儿你听谁说的?”祁翀正色问道。 “没谁说,奴家猜的。” “你猜的?你瞎猜的也敢拿出来说!”祁翀脸又沉了下来。 “殿下,奴家可不是瞎猜!”碧玉重重强调了一下“瞎”字,“奴家是有根据的。” “呵呵,行,孤听听你有什么根据!” 第356章 惊闻越王不人道 又见韩炎受重伤 “殿下,”碧玉赧然一笑道,“奴家别的不敢说,可这媚惑的本事整个湄儿河畔就没几人能胜过奴家,只要奴家用心,就没有哪个男人不欲火焚身的。可偏偏就在越王身上,奴家失手了!奴家费了半天劲儿,他都只是笑着看着奴家,可就是没动作。奴家故意打翻茶盏,趁着帮他清理衣物的时候摸了一下,果真摸了个空!”碧玉想起自己的“败绩”,露出了懊恼的神色。 “而且,那次以后奴家刻意打听过,发现了一件怪事,越王虽然常常流连湄儿河畔,但却从没有跟任何一女上过床,只是喝酒、听曲儿!这天天逛窑子却日日吃素,您说这正常吗?” 听完了碧玉的话,祁翀也陷入了沉思。越王不能人道这件事带给他的震惊还要大于简嵩是幕后主使这件事。 然而碧玉的推断又是合情合理的。 越王成亲多年,至今无所出。前段时间,桑玉奴故意往越王跟前安插了两个漂亮婢女,试图勾引越王,离间越王夫妇。可结果呢,越王对这两人看都不看一眼,越王妃也丝毫不觉得有两个漂亮女子在自家丈夫面前晃悠是个威胁,搞得桑玉奴百思不得其解。 可如果越王不能人道,那么这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可这样一来便又推翻了之前的另一个判断。 之前智囊团的老家伙们有过一个推断,那就是越王和刘贵仪之间可能存在不正当关系,进而推断晋王可能不是先帝之子,而是越王之子。但如果越王不能人道,那这个结论还能成立吗?如果这个结论不能成立,那么越王到底是不是晋王身后的支持者,这就又要打个问号了! 祁翀顿时心乱如麻。碧玉带来的两个消息否定了他和智囊团之前的判断,虽然不是全盘否定,但也足够引起判断失误的担心。这个时候他迫切需要见柳明诚一面,可偏偏柳明诚今晚却不在家! 一直侍立在侧未发一言的方深甫看出了他的忧虑,劝慰道:“殿下莫要心急,这些事都不是急事,等明日侯爷回来了,自会有分晓。” 祁翀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便稳了稳心神,让他先安排梁睿和碧玉去休息了。 屏退了众人,祁翀却怎么也无法安心入眠。韩炎生死未卜,他心中忐忑不安,唯恐方实他们带回来坏消息。 好在老天爷没有折磨他太久,大约子时前后方实背着昏迷的韩炎回到了府中。 “把他放到我床上!快去叫白郾!把我抽屉里的至宝丹取来!”祁翀发出了一连串的命令。 祁翀不知道至宝丹能不能救韩炎的性命,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便在白郾来之前先给他服用了一丸。 果然,等白郾来到时韩炎的气息已然平顺了许多,白郾给他把了脉,心里有了数。 “殿下,师父他只是受了些内伤,心脉受损,一时气血不畅才导致的昏迷,不致命,调养些时日便可康复。” “既然如此,你给他煎些药来吧。药局里的药都可以给他用,不惜代价,一定要医好他!” “是,殿下!呃......” “还有事?” 白郾指了指桌上剩下的一丸至宝丹道:“殿下这药似乎有些门道,能否借给奴婢瞧瞧?” “拿去吧,要是你能把方子弄出来,倒也是功德一件。” “谢殿下!”白郾捧着至宝丹下去煎药去了,半个时辰后端来了一碗汤药给韩炎灌了下去。 这药见效极快,不多时韩炎便悠悠转醒。 “老韩,你没事吧?”祁翀关切地问道。 “殿下,奴婢没有大碍,让殿下担心了。” “没事就好,你好好休息一晚,有事明天再说。” “殿下,这......这是殿下的寝室?”韩炎环顾了一下四周,反应过来自己是躺在祁翀的床上,便要挣扎着起身,“奴婢怎么能睡在殿下的床上呢?这不合规矩......” “都什么时候了还那么多破规矩!踏实躺着不许起来!”祁翀连忙将韩炎按在床上。 “殿下......这不合适......” “行了,就这么定了,难道你要抗命吗?”祁翀佯装生气道。 韩炎见祁翀态度坚决,便没有再挣扎,顺从地躺了下去。 祁翀也回到书房在榻上将就了一宿,一夜无话。 第二天祁翀醒了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殿下,宁远侯来了,等您一个时辰了。”新来的小内侍寇奉忠禀报道。 “怎么不早叫我!”祁翀不满地瞪了小内侍一眼。 小内侍吓得慌忙跪倒:“奴婢知错,殿下恕罪!” “记着,以后如果是宁远侯来,不论什么时候都要立即把我叫起来!起来吧!” 祁翀边说边穿好衣服,也顾不上整理仪容,急匆匆来到建德殿,却见柳明诚坐在椅子上打盹儿,喉头发出了微微的鼾声。疲惫的面容、褶皱的衣襟、沾满灰泥的靴子都显示着连夜赶路的风尘仆仆。 “义父!”祁翀轻轻拍了拍柳明诚,柳明诚猛然惊醒,见祁翀站在面前,忙站起身躬身道:“臣失仪了,殿下恕罪!” 祁翀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义父这是去哪儿了,这么急匆匆的?小寇子,给侯爷拿个热手巾来。” “去了趟云台山。只告了一天假,不敢耽搁太久,连夜赶回来了。唉!到底是上了年纪,骑了一夜的马,骨头都快颠散了。”柳明诚摇头笑道。 “云台山?我记得听人提起过,后渠先生的精舍在云台山,义父是去找他了?为崔鹤的事?” “是啊!”柳明诚接过热手巾擦了把脸道,“去拜访了一下先生,先生深明大义,已经答应说服崔家家主交出崔鹤了。” 柳明诚这话轻描淡写,但祁翀却深知过程绝非他说的这么简单。要人家交出自家子侄,是个人都会抵触,祁翀可不认为后渠先生就是什么大义凛然、大公无私之辈。即便他是,这件事他也没必要去管,毕竟崔鹤不是他的直系晚辈,他也做不了崔鹤的主。此事关键是要说服崔家家主,而说服崔家家主显然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让后渠先生心甘情愿揽下这个苦差事,柳明诚绝对没少费口舌。 祁翀与柳明诚之间不需要以言语表达感谢,他只是将这份情默默记在了心里。 “义父还没用早膳吧?小寇子,传膳!” “呃......殿下,”柳明诚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辰劝谏道:“殿下今日似乎起的有些晚了。纵然今日不上朝,大好时光也不可如此荒废啊!” 祁翀脸一红,忙解释道:“昨晚出了些事,睡得晚了。对了,小寇子,韩炎怎么样了?” “回殿下,师父已经醒了,白师兄说他气色恢复了许多,刚刚也服了药。” “怎么回事?韩炎怎么了?”柳明诚皱眉问道。 “他去接应梁睿、碧玉,在城外遇袭了,好在没有大碍,梁睿、碧玉也都平安接回来了,死了几个护卫。” “谁袭击他们的?” “具体情况还不知道,昨晚也没来得及问韩炎。” 正说着,东侧间的门开了,方实搀扶着韩炎走了进来。 “你怎么起来了?广略不是说了吗,你需要好好卧床休养!”祁翀嗔怪道。 “殿下,昨晚的事还没给殿下详细禀报呢,奴婢哪还躺的住?再说了,奴婢已无大碍,再占着殿下的屋子可就是不恭了。”韩炎说话的音量不高,显然还有些虚弱。 祁翀忙示意方实给他搬了个绣墩来,韩炎也没客气,告了座后便坐了下来。 “昨晚的事梁睿他们已经说了一些,但后面的情况他们就不知道了,你详细说说。” “殿下,昨晚在庞家庄遇伏,先是奴婢杀了其中一人,后来慕青也奋力击杀了一人,护卫们合力杀了一人;待他们走后奴婢又与他们缠斗了许久杀了两人,借机逃了出来,在城外实在支撑不住昏迷了过去,幸亏元真他们及时赶到,否则奴婢怕是就回不来了。” 祁翀心里一阵后怕,暗自庆幸方实他们动作够迅速。 “那些人武功很高吗?” “昨晚袭击奴婢们的一共七人,全都蒙着面,个个都是高手,内功的路子。尤其是为首的一人,内功修为不低,想来得有三十年以上的修为了,奴婢就是不小心中了他一掌才受的伤。咳咳......”韩炎咳了几声又继续道,“从招式上看,似乎是少林的功法,但不能确定是否就是少林寺的和尚,毕竟少林武学遍传天下,俗家弟子也多,说不好。” “打伤你的人武功比你还高吗?”祁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在他心目中韩炎已经算是绝顶高手了。 “嗯——”韩炎沉吟道,“那人与奴婢都是内外兼修的路子,但又有所不同,他是内功为主,外功为辅,奴婢则正相反。这次出门也是奴婢大意了,没有带兵器,若是有枪在手,他也没有那么容易近奴婢的身,到那时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还有其他线索吗?” “元明去了趟伏击地点,将几名护卫的尸首带了回来,但对方的尸首已经全都不见了。护卫们都是死于刀伤,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方实答道。 祁翀与柳明诚对视一眼,心情沉重起来。 第357章 空受僧借机敲诈 庆王爷依约蹭饭 “有奸细!”柳明诚轻吐了三个字,祁翀也点了点头。 对方埋伏在他们回京必经线路上,这说明对方至少已经掌握了碧玉没死而且他们要接回碧玉这个消息,而这件事他们当然不会大肆宣扬,掌握这个情况的除了祁翀身边之人以外,只有京兆府的人。 但京兆府人太多了,谁都有可能看过钱家兄弟的供状,从而猜出碧玉回京之事。 “这件事让忱弟和许府丞去查查吧,看来京兆府得重新过一遍筛子了!” 早膳端了上来,韩炎自去休息。趁着用膳的时间,祁翀将昨晚碧玉所述也讲了一遍给柳明诚听。 “义父,您不是在湄儿河畔有人吗?就没人发现越王这个秘密?” 柳明诚苦笑道:“臣安排的人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更不会用媚术惑人,是以还真没发现这一节。” “后天我去简家庄子参加猎雉大会,打算借机探一探简家。” “也好,晚上在老杜的庄子碰个头吧,该重新捋捋这事儿了。” 用完早膳,柳明诚去衙门点卯,祁翀借着给寺庙送布施的机会再次来到大觉寺。 这次,空受住持远接高迎,喜滋滋地将万贯铜钱抬进了寺中。 有了这万贯铜钱打底,空受的热情显而易见的高涨起来,一再挽留祁翀中午留下用素斋。 “吃饭就不必了,倒是有一事想向住持大师请教。” “不敢当,殿下请讲,贫僧定知无不言。” “大师也是佛门中人,应该对少林寺不陌生吧?可知这京城内外可有什么人与少林寺有传承?” “呃......这个嘛——殿下,老衲带您参观一下敝寺吧?” “参观就不必......” “殿下,这边请。您看这正殿您昨日已经来过了,这三尊佛像上一次塑金身还是二十年前呢,您看这金漆都脱落了。阿弥陀佛,贫僧无能啊,惭愧惭愧! 这后殿供奉的是十八罗汉,东侧配殿是观音殿,供奉的自然是观世音菩萨;西侧配殿地藏殿供奉的是地藏菩萨,都是泥胎呀,这上面的彩漆斑驳陆离,残破不堪,唉呀,要是都换成铜像就好了......” 空受和尚仿佛在自言自语,祁翀却听得气不打一处来。这死和尚分别是在敲诈! 祁翀忍不住怼道:“大师,贵寺看着可不穷啊!那一屋子的好摆设也能换不少钱吧?” “不够啊!不够啊!远远不够啊!”空受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你要多少才肯说?”祁翀懒得跟他扯皮,直接发问。 “殿下爽快!”空受露出了市侩的笑容,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金二十斤,铜两千斤!” “两......两千斤?你咋不去抢呢?”祁翀快抓狂了,眼前这个和尚实在太欠揍了! “两千斤铜只够铸个观音的,其他的还没着落呢!多乎哉?不多也!”空受摇头晃脑道。 “行,我给你!可以说了吧?”祁翀翻了翻白眼,无奈地妥协了。 “显光寺的住持如海禅师就是少林弟子呀!还是当今少林方丈的嫡传弟子呢!” “显光寺?”此言一出,祁翀有如醍醐灌顶——庞家庄就在显光寺附近! 有了这个重大发现,祁翀无心再享用什么素斋,立即离开了大觉寺。 “殿下,金和铜什么时候送来呀......”身后传来了空受贱兮兮的声音。 没有得到祁翀的回应,空受也不恼,笑呵呵地踱到了后园,一身粗麻布衣的空闻正忙着挑水浇地。 “秦王送来了一万贯钱,一会儿你去买些肉和大米白面,多买些!”空受一边说着,一边接过水瓢浇起了水。 “又买肉?”空闻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件事不大满意。 “又不是我们吃!孩子们还在长身体,不能光吃青菜豆腐粟米饭!师兄,你不要有执念,只要心是正的,佛祖不会怪罪的。” “哦!” “听说这秦王挺有钱的,要是能多讨些布施就好了。” “嗯!” “我还跟他要了金和铜,你说他真的会给吗......” “殿下,根据小六子传回来的消息,显光寺的和尚的确是习武的,他现在已经剃了头,在寺中做了小沙弥,因此每天也会跟着练些基本功。另外,据他说,前两日住持如海带着几名弟子下了山,说是去托钵化缘了,但都带着兵刃,有些奇怪。他们今日早晨方回,但只回来了两人,一是如海,另一人是知客僧性照,其余人不见踪迹,对外说是出门云游了。”连述寥寥几句将刚才得到的消息禀报给祁翀。 “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何不早报上来?”祁翀语带不满的诘问道。 “回殿下,”连述心平气和地解释道,“为了不暴露小六子,我们的人不敢过多跟他联系,每三天才跟他见一次面,上次见面还没有发生这件事,今天见面再说此事就已经晚了。都是属下安排不当,请殿下责罚!” “以前我们只当显光寺是越王和梁颢、谢宣会面之地,但现在看来,显光寺在其中的作用远没有那么简单。以后要加强和小六子的联系,消息一定要及时,不及时的消息毫无价值!” “是,殿下,属下记住了。” “简家的庄子安排人了吗?” “安排了一个人以走亲戚的名义住进去了,不过简家庄防范极严,生面孔走到哪儿都有人盯着,很是不便,暂时还没有什么头绪。” “让他帮着确定一个能放火但不伤人的地点吧,我要去放把火。” “是!” “越王那边要换个思路了。”祁翀示意连述上前,对他低语了几句,连述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有办法做到吗?” “有!”连述斩钉截铁道,“玉奴已经跟袁妃身边的一位老嬷嬷搭上线了,有法子做到!” “那我就等着看戏了!”祁翀懒洋洋的靠在了椅背上。 “殿下,还有件事:经过胡亮确认,初一上午整个国宾馆都没人见过全南珣;全南珣确实一直都穿青衫,而且他会武功,有更夫见过他凌晨早起练功。” 初一上午宫中有外人闯入,此人身着青衫;初一上午,喜着青衫的全南珣不在国宾馆;初二起,全南珣便离开了国宾馆不知所踪;全南珣会武功。 这几件事虽然不是直接证据,但联系到一起,祁翀几乎可以断定初一上午闯入皇宫的就是扶余丰璋身边的全南珣全先生!可是,扶余丰璋他要干吗?他一个质子搞这种小动作有什么意义呢?难不成他真的认为能凭一己之力入宫行刺皇帝? 又是个莫名其妙的人!祁翀长吁一口气,这千头万绪的,真不让人省心啊! “把全南珣的画像传下去,让商号在全境范围内全力查找此人行踪!” “是,殿下!” 华灯初上,秦王府来了一位访客。 “小元举,今晚吃什么呀?好香啊!”晚膳刚一上桌,祁槐就笑嘻嘻地出现在了门口。 “小叔来的可真是时候啊!”祁翀笑道,“小寇子,给庆王添副碗筷。” 祁槐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下来,可端起碗筷却发现桌上只有四菜一粥。 “就这么几道菜?”他疑惑地问道。 “不知道您要来,我自己平时吃饭很简单,四个菜已经不少了。小寇子,让厨房再下点宽面来。” “你这几道菜都是什么呀?我怎么都没见过。” “大盘鸡,夫妻肺片,酸菜炖粉条,狼桃炒鸡蛋,这是皮蛋瘦肉粥。”祁翀指着桌上的菜肴一一介绍道。 “狼桃?狼桃还能炒着吃?” 狼桃即西红柿,但在此间世人只是拿它当水果生吃,没有用来做菜的。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祁翀笑着夹起一块狼桃、一块鸡蛋放进了祁槐碗里。 祁槐小心翼翼地将狼桃放进口中,一股酸甜咸香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虽谈不上是什么人间至味,但总归是一种新鲜之感。 “嗯,还不错!”祁槐说着又一一品尝了其他几道菜,发现都很对胃口。 其实,这几道菜在祁翀原来的世界里都是再简单不过的家常菜了,街边小馆子随处可见,材料、做法也不甚讲究,跟这里精致的宫廷菜相比简直粗糙无比。但是,一来是这里没有这种吃法,二来祁槐这样的皇族贵子平日里吃遍精致的宫廷菜,偶尔吃一次平民菜也是倍感新奇,因此不由得大快朵颐起来。 不多时,宽面送了过来,小寇子将面拌在大盘鸡的汤汁里,给二人各盛了一碗。 祁槐没见过这种吃法,也学着祁翀“滋溜”地吸着面条,这一番新奇体验令他兴奋不已,原来面还可以这么吃! 连干了三碗面以后,祁槐终于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碗筷,讪笑道:“你家的饭果然有趣,明天吃什么?” 祁翀也不答话,笑着将手伸到了祁槐面前。 祁槐心领神会,白了他一眼,笑骂道:“一点儿亏不吃的家伙!”然后从袖中掏出了一张请柬递给了祁翀。 祁翀笑着接过来,对小寇子道:“告诉厨房,明晚咱们请庆王吃西餐,让他们提前备好料。” “是,殿下!” 祁槐虽不明白“西餐”是什么,但这个新名词首先就勾起了他的兴趣,他强忍好奇心,决定先不问,以等待明晚的惊喜。 第358章 探伤病惊现甲骨 索铁锭暗通款曲 送走祁槐,祁翀推开东侧间的门,才发现卧室的床上没有人,韩炎已经搬回了自己的住处。 韩炎住在建德殿西侧耳房内,小寇子和另外一名小内侍与他同住。 推开门,一股药香扑鼻而来,韩炎正半躺在床上喝药,小徒弟金奉孝捧着个小碗在一旁磨着什么。 “殿下。”见到祁翀,韩炎放下药碗就要起身。 “不用起来,躺着就好。”祁翀忙制止了他,“今日好些了吗?” “已经好多了,广略的药方很管用,起效很快。劳殿下记挂了。” 祁翀看韩炎脸色的确红润了许多,气息也均匀了,知道他所言不虚,便放心不少。转头看见金奉孝手里捧着的小碗,好奇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回殿下,白师兄拿过一块龟甲来,让奴婢将它磨成粉给师父敷在前胸,说是对伤势恢复有好处。” “龟甲?我看看!”祁翀随手接过龟甲端详了两眼,随即仿佛一股电流击中大脑,不禁浑身震颤了一下。 龟甲上那七扭八歪的痕迹分明是——甲骨文! 他顿时兴奋起来,急切道:“小金子,你马上去找白郾,让他把所有带这种刻痕的龟甲、兽骨都拿来给我,快去!” “是,殿下!”小金子虽然不知道祁翀为何对这龟甲感兴趣,但还是麻溜儿地往药局跑去了。 约莫一刻钟后,金奉孝和白郾各捧着一个小包袱气喘吁吁回来了。 借助着烛光,祁翀仔细观察着每一片龟甲、兽骨,果然发现了许多大小不一、笔画不同的字迹。 “殿下,这东西有什么不妥吗?”白郾小心翼翼问道。 “不是不妥,是太妥了!广略,交给你个任务,派人出去给我收这种带字的龟甲、兽骨,有多少要多少!收拾个地方出来专门存放这种东西,一片都不许使用,非得要用的话也得小心不能损坏了这些有刻痕的地方,明白吗?” “是,殿下!” 发现甲骨的意外之喜让祁翀兴奋不已,他搓着手回到书房,进入国图找了几本关于甲骨文的书钻研了一会儿这才休息。 次日又是早朝的日子,今日无甚大事,早早便散了朝。祁翀单独递了牌子要求见承平帝。 “找朕有事?”承平帝大口嚼着梨,斜靠在榻上问道。 “回陛下,有两件事。” “说!” “一是有个案子涉及到了宫中内侍,臣无权处置,特奏报于御前。”说着祁翀便将刘文敏与冯全节之案讲给了承平帝听,“刘文敏臣可依律处置,但是冯全节只能由陛下圣裁了。” “荣庆,都听见了吗?去告诉你师祖,让他处置吧!” “奴婢遵旨!”荣庆躬身退出了。 “还有什么事?”承平帝扔掉了果核,擦了擦手坐了起来。 “嘿嘿,这事儿嘛,难倒不难,就看您舍不舍得了。”祁翀讪笑道。 “少卖关子!赶紧说!”承平帝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 “您之前不是想要暖气管道吗?臣自个儿府里的已经安装好了,现在可以腾出工夫给宫里烧制、安装了——不过就是没料了!”祁翀故作为难道。 “你想要铁锭?”承平帝心中警觉起来。 “不是臣要,是宫里供料,臣来制作,制成之后再送回宫里。当然若是您能多给一点点,那剩余的料就算是臣赚了点加工费吧!”祁翀一板一眼道。 “你需要多少?” “那得看您要多少了。反正就以万岁殿为例吧,至少得生铁锭六百斤。” “那紫宸宫呢?” “紫宸宫略小一些,只铺正殿的话三百斤差不多够了。” 承平帝推敲了一会儿道:“再加上正阳宫朕给你一千二百斤应该够了吧?” “差不多够了,若是实在不够,臣自个儿贴补点,就当是孝敬皇叔了。”祁翀嘿嘿笑道,见承平帝神色轻松,又试探着问道:“那个......大长公主府也要铺,要不陛下您也一并——” “你个臭小子怎么这么斤斤计较!你姑祖母抚养你这么些年,这笔钱不该你孝敬吗?”承平帝骂道。 “陛下教训的是,这钱的确该臣出。不过大长公主也是陛下的长辈,陛下乃万乘之君,天下之表率,姑祖母寿诞又在即,此时陛下出钱、臣出力,共同为大长公主尽一份孝心,那岂不更是一段佳话?”祁翀从容说道。 “你小子怎么那么多歪理?得得得,朕说不过你,再给你加三百斤,一千五百斤够了吧?” “三百斤只勉强够铺次殿的,可过年的时候她老人家得在正殿接受拜贺啊,正殿那么大,姑祖母一到冬天又特别容易犯咳疾......” “两千斤!就这些了!再不够的自己想办法!” “够了够了,谢陛下隆恩!” “你还真是个做生意的料,半点亏不吃!行了,滚吧滚吧!” “陛下,臣还不能滚,臣得量量这三座宫殿的尺寸画好图纸,否则将来做好的管道安装不合适那不白瞎了吗?” “行行行,你量吧。吕元礼,你陪着他量,朕去御书房待会儿!”承平帝生怕他一会儿得寸进尺再要别的东西,赶紧离开了万岁殿。 趁着内侍们丈量尺寸、绘图的时候,祁翀假装无聊,和吕元礼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闲天儿。 “老吕啊,最近忙什么呢?” “哎呦,我的殿下呀,奴婢能忙什么呢?围着陛下、娘娘们转呗!”吕元礼大声笑道,趁人不注意时又压低声音道,“林妃已经跟陛下求了情,免了殷天章剩余的刑罚,调到了承信宫当差。” 承信宫正是祁翎的住处,一切都按照祁翀的安排在进行。 “御前当差可辛苦啊——宋伦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不辛苦不辛苦,那是奴婢的福气——的确如殷天章所说,宋伦同批入宫的人都没了,户勘档也不见了,这很奇怪。” “让小子们都仔细点量啊,尺寸上可不能出错——户勘档归谁管?” “都听见了没有?仔细着点儿,要是出了错,当心你们的屁股——户勘档是记录所有内侍户籍家世的原始文档,平常是放置在重华阁内的,只在有新人入宫时才由左右班都知之一奉旨入内调出文档誊抄新的内容。奴婢也是趁着前几日有一批新人入宫的机会才讨得了誊抄户勘档的差事得以进去查看的。” “又是重华阁?这么多年就没人发现文档出了问题吗?” “每次调文档都只是拿最新的那册在后面续写而已,前面已经写完的册子平常是没人去翻动的。” “是整册都丢了还是只丢了那几页?” “是丢了好几册,包括有宋伦的那一册。” 够狡猾的呀!祁翀暗骂一句。 “宋伦的事我再想办法,你不要轻举妄动。你只管看着殷天章就行了,这老小子我不怎么信得过。” “殿下放心,奴婢心里有数。不过,晋王殿下似乎不怎么信任殷天章,殷天章正在想办法投其所好。” “这个或许我可以帮他想办法。他喜欢什么?” “晋王很喜欢孔明锁之类的机关游戏,他有十几个不同的孔明锁。” “他从哪儿弄来的?宫里有人会做吗?” “是越王送给他的。” “他跟越王有共同兴趣啊?怪不得越王喜欢他呢!” “大概就是缘分吧!当年刘贵仪就跟越王有缘。” “哦?怎么说?” “他们都喜欢拜佛,每个初一、十五都会去显光寺上香祈福。” 祁翀心中一惊,蓦地转头盯着吕元礼,吕元礼却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说。 祁翀沉思片刻道:“我先回了,你把尺寸量好、图纸画好送到王府去!” “是,奴婢恭送殿下!” 送走祁翀,吕元礼到御书房回话。 “陛下,秦王殿下出宫了。” “吕元礼,你说他要那么多铁锭真的是为了熔铸管道吗?”承平帝目视远处,眼前的模糊仿佛蔓延到了心里,让他的判断也不是那么准确了。 “陛下,到时候您看他能否交出同等数量的管道不就行了?交的出便没问题,若是交不出......”后面的话吕元礼没有说,但意思显而易见。 “派人传话给户部吧,按他要的数量照给!” “奴婢遵旨!” 出宫以后,祁翀径直来到户部。 “陆尚书,陛下答应给我两千斤铁锭,旨意很快就会下来,您先备着料,早点给我送过去。”户部大堂上祁翀喝着茶漫不经心道。 “行行,只要宫里旨意一到,立马给您送到府里。”陆怀素满脸堆笑,见左右无人,话锋一转道,“殿下,关于梁相提出的‘赎刑’一事您怎么看?” “孤的看法,当日朝堂上已经讲过了,陆尚书也是赞同的呀——莫非陆尚书还有别的想法?”祁翀察觉到陆怀素似乎话里有话。 “呃......殿下,连年征战几乎是只出不进,国库亏空也是事实,眼下又快到雨季了,浊水大堤需要加固,哪儿哪儿都是用钱的地方,臣纵然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呀!” “陆尚书这是改主意了?”祁翀笑道。 陆怀素老脸通红,连道惭愧。 “陆尚书的想法孤倒也能理解,‘赎刑’之策作为权宜之计也不是不行,不过此策绝不可成为长策,否则与国有害无利。” “殿下所言极是,只要过了眼前这一关,臣一定力主废除此策!” 尽管陆怀素信誓旦旦,祁翀心中却不敢如此笃定,只怕是开口容易闭口难啊! 第359章 张习自信接任务 祁槐酒后吐真言 回到府里,祁翀让人叫来了张习。 “蒸汽机车研制的怎么样了?”不出张习所料,祁翀首先问的便是此事。 “回殿下,按您说的小型车已经造出来了,虽然速度不够快,但在咱们的工业园区内运货是够用了,这几日便可再做几辆出来,到时候请您去工业园看效果。中型的也在研制中,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张习忐忑不安地汇报完进展,生怕祁翀对进展不满意。 “嗯,抓紧时间吧。这个你拿去参详参详,照着用硬木仿做一个出来。”祁翀将手中的魔方递给了张习。 “这是什么?这材质......好奇怪呀!”张习抚摸着手中的小方块,一上手就感觉这东西的材质与众不同。 祁翀心中略一紧张,这种材质是这个世界还不存在的,也是最难解释的,这也是他为什么不直接将魔方送出去而是让张习仿制一个的原因。 “呃......这个叫魔方,是可以拆解开来的。此物是从番邦得来的,究竟用的什么材质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我们这儿有的材质,不过想来用硬木也可代替,只是制作颇为精细,得费些工夫了。” “殿下放心,只要是别的匠人能做出来的,咱们将作局就一定能仿制出来,属下这就回去仔细琢磨,一定做出个让您满意的成品出来。”张习自信满满道。 他的自信不是没来由的,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将作局现在人员大增,各类匠人都包含其中。这些人没事就凑在一起切磋、琢磨技艺,不同门类的匠人之间又互相学习、借鉴,许多匠人已经身兼多种手艺,用秦王殿下的话说就是“成为了一专多能的复合型人才”。再说了,连蒸汽机车都捣鼓出来了,这区区“魔方”岂在话下? 祁翀对将作局自然也是有信心的,因此也没有多废话,只是嘱咐他们关于蒸汽机车的事还是要保密。 傍晚,祁槐准时出现在秦王府。 “小元举,我来啦!”祁槐贱兮兮的声音响起,祁翀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叔,您这来的也太早了吧?还没到饭点呢!”说归说,祁翀还是示意小寇子传膳。 不多时,内侍们捧着托盘鱼贯而入。 “香煎羊排,脆皮肘子,蔬菜沙拉,肉酱千层面,奶油蘑菇汤,配自家酿的葡萄酒,请庆王殿下品尝。”祁翀为祁槐倒上酒,夸张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祁槐见又全是自己没见过的菜品,也不客气了,风卷残云般将自己面前的那份倒进了肚子,又额外要了一份羊排、一份千层面,这才打着饱嗝停了下来。 “这顿吃的过瘾啊!你知道吗,我中午就没吃,就等着这顿呢!你小子果然没让我失望!”祁槐说着又喝了一大口葡萄酒。 “您好歹也是堂堂郡王,还能有点出息不?”祁翀笑骂道。 “要出息干吗?皇族子弟吃喝玩乐乃是本分,太出息了反而惹祸!想当初,我父王统兵在外,乃是朝廷股肱之臣,先帝对其颇为信赖。可自打今上即位以来,哼,他自个儿得位不正,便觉得旁人也会如他一般拥兵自重,一道旨意便夺了父王的兵权,说好听的是回京养老,说不好听的还不是圈禁于京中。父王在京中郁郁寡欢,又恰逢二哥夭亡,身体便一日坏过一日,否则何至于英年早逝?父王临终前告诫我们兄弟,不要掺和朝廷的事,就做个太平逍遥王即可。可我们打小也是习文练武的,难道用功十载就是为了太平逍遥吗?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让我们用那份功呢?讽刺啊!”几杯酒下肚,祁槐说出了藏了数载无处可诉的心里话。 祁翀也没想到他一句玩笑竟引出了祁槐心中的酸楚,令他颇为吃惊。寿王一脉如今在朝中如透明人一般,他原本以为这是祁榛、祁槐兄弟俩自己的选择,如今听祁槐之语,似乎有颇多的不得已,更没想到的是,祁槐竟也对承平帝有明显的不满。他不确定寿王祁榛是否也作此想,更不知道祁槐这话是否就是真心话,因此不置可否,只是又给祁槐倒了半杯酒。 祁槐倒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又喝了一杯酒就打道回府了,顺便要走了一坛葡萄酒,说是要给他大哥送过去。 祁槐这话倒不是借口,出了秦王府他真的径直来到寿王府,兄弟俩关起门来嘀咕起来。 “唉!看来他还不能完全信任我们啊!”听完祁槐的讲述,祁榛轻叹了一口气,“不过,他的处境比谁都尴尬,天上地下不过在陛下一念之间,在此情形下,他谨慎一些倒也在情理之中。”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明天去简家庄子必定是有事要办,你帮帮他。他是聪明人,只要你帮他了,他会明白的。” “诶,我知道了。” 转过天来,一大清早还在睡梦中的祁翀生生被痒醒了。 “阿嚏、阿嚏!”在连打了两个打喷嚏后,祁翀刚要发火,却发现祁槐正一脸坏笑地坐在床边,手里还摆弄着一根狗尾巴草。 “小叔!怎么又是你啊!”祁翀欲哭无泪。 “不是跟你说了今天早点起吗?赶紧起来,吃了早饭还要去城外呢,耽误了工夫就打不到野鸡了。” “你不会连早饭也要蹭吧?” “我这不也是顺便吗?反正一会儿也要一起走,干脆连早饭也一起吃了得了!快起来、快起来!”祁槐说着便来掀祁翀的被子。 “放心吧,我已经让人预备了早餐,一会儿在车上吃,耽误不了!”祁翀嘴上这么说着,还是起来穿好了衣服。 穿戴整齐、洗漱干净后,叔侄二人拔腿往外走,却见大门外韩炎正指挥着下人们准备着出行、捕猎的用具。 “老韩,你也要去吗?你伤还没好,怎么不好好歇着?” “殿下,奴婢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要不跟高手过招就没什么大碍。殿下今日需要的人手多,奴婢不放心,还是让奴婢跟着吧!” 祁翀知道韩炎意有所指,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嘱咐道:“那你自己当心啊,别太累着了!” “是,殿下!” 上车以后,祁槐饶有兴味地盯着祁翀道:“你对身边的下人还真挺关心的啊!” “你是说老韩?在我心里他可不是下人,而是家人!他从小把我带大,我视他如兄......”祁翀说着突然醒悟过来,“诶,不对,你怎么上我车了?你车呢?” “啊?嘿嘿......”祁槐一脸讪笑不答话。 祁翀撩开车帘张望了下四周,果然没发现庆王府车驾。 “你不会连卤簿、车驾都要蹭吧!”祁翀彻底大无语。 “我府里就一辆车,卤簿要太多人了,养不起啊!” “那你以前出行用什么?” “我基本不怎么出门,实在要出门就借我大哥的。” 祁翀无话可说了。其实他私下里也打听过了,寿王、庆王兄弟俩确实不怎么富裕。上两代寿王都是武将,又常年在外打仗,少居京城,不大懂得置产,以致于这哥儿俩除了俸禄和王田以外确实没多少进项。再加上庆王大婚在即,刚刚给陆家送过去一大笔聘礼,此时手头紧也是可以理解的。 看来得带这哥儿俩赚点钱了! “早膳备好了没有?你不是说在路上吃吗?我饿了!” 祁翀笑了笑向车外喊了一声,车门打开,韩炎将一个食盒递了进来:“二位殿下先垫补点东西,这一路得走大半个时辰呢!” “有什么好吃的?”祁槐抢先将食盒接了过来,打开盖子露出了上面的第一层。 “这是三明治,就是面包夹着鸡蛋、火腿之类的。”祁翀指着四个三角形的食物对祁槐介绍道。 第二层则是八个方形的小点心,看不出来是烤的还是炸的。 “这是水果馅饼,有苹果馅的、草莓馅的、南瓜馅的、桑葚馅的。” 第三层是四小块圆形的点心。 “这是蛋糕,里面卷着奶油。” 第四层是一盘棕色小圆饼。 “这是曲奇饼干,就是面粉和着油烤的。” 最后一层则是两碗乳白色的东西。 “这是酸奶,用勺子舀着吃的。”祁翀说着取出一碗酸奶,又拿起旁边的小勺子舀了一勺放入口中。 祁槐却没有急于取用,看着眼前这些小吃长叹了一口气道:“唉!要不怎么说人比人气死人呢!跟你比起来我家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呀?万年不变、千篇一律的菜式,再怎么好吃连吃二十年也会腻呀!还是你会享受啊!这些吃法你都是怎么琢磨出来的呀?” “这些东西呀也就是吃个新鲜,偶尔吃一两次还可以,连吃几次也一样会腻,还不如宫廷菜式呢!” “那也得偶尔打打牙祭呀!”祁槐说着捏起了一块水果馅饼轻咬了一口,甜腻的感觉充满味蕾,让他很是满足。 接着又捏起一块饼干,酥脆的饼干入口即化,只留下满口香甜。 蛋糕则是暄软的,又是另一种感觉。 第360章 秦王爷偶吟新词 简小姐自荐枕席 将每种食物都尝试一遍后,祁槐的肚子已经半饱了,他这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 “你今天到简家庄子到底想干吗?说来听听,我帮你!”他吞下了最后一口酸奶,放下碗道。 “找个人!”祁翀漫不经心道。 “哦,那你需要避开其他人,我帮你打掩护。”祁槐眼都没眨一下就做出了决定。 这下轮到祁翀惊讶了,他盯着祁槐道:“你都不问我找的是什么人?” “你想让我知道自然会告诉我,不想让我知道我问了你也未必说实话。” 祁翀笑了,他没有问祁槐“为什么帮他”这种蠢问题,因为答案正如祁槐所说——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问了也白问。 不得不说,老祁家人其实都不笨。 二人一路边吃边聊,车驾很快抵达简家庄,老远就看见一群人在庄外迎驾,为首的正是主人家简嵩。 或许因为猎雉大会本就是年轻人游戏之举,故而作为长辈的简泽今日并没有参加,而是由长子简嵩出面张罗。 “臣等恭迎秦王殿下、庆王殿下!”简嵩率众人行礼道。 “维岳表兄,快快免礼。”祁翀十分客气地扶起了简嵩,又笑着示意众人免礼,“今日是来玩耍的,大伙儿都不必拘礼,随意就好!” 简嵩忙在前引领着二位殿下往里走,边走边介绍。 猎雉大会名为“猎雉”,实际上猎雉只是个由头,重点还在于权贵世家年轻人之间的交际,有点类似祁翀原来所在那个世界的“联谊会”。因此,今日来的不仅有各家的公子,也有一些小姐在自家兄弟的陪同下前来游玩,真实目的不言而喻。 放眼望去,祁翀果然见到了不少熟人,除了赵溉、赵湘兄弟及严景润外,还有种廷襄、王锷、李益、韦宙等几位之前在杜家庄子里见过的,剩下的虽然面生,但听简嵩介绍,大多也都是世家子弟,年龄也相仿,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少年郎。 往里走了大约一里多路,便见一条小溪自西北向东南流过,溪边桃树参差分布,两排简约的连廊亭馆分布在溪水两侧,亭馆有顶无墙,看上去更像是一排亭子拼插连接在了一起。男在东,女在西,男女分坐别处各据一处,中间以小桥相连。两侧亭馆基本一致,只是西侧亭馆以轻纱为幔,略略做了遮挡。此时,西馆中连主带仆已经有二三十位女子列坐其中了,见到祁翀、祁槐到来,纷纷起身行礼。 简嵩将祁翀等人引至东馆落座,下人奉上茶果等物。 简嵩还要去安排一些杂事,便告了个罪先行离去,其他人也都在各自整理着自己的装备,做着狩猎前的准备。祁翀无所事事便顺着溪水闲逛,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小桥中央。 桥下流水涔涔,落花随水飘零,此情此景之下祁翀想起了一首词,随口吟了出来: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殿下好文彩,明日怕是又要京城纸贵了。” 祁翀回头一看,只见一妙龄女子站在身后笑盈盈地看着他,一双美目顾盼流转,当祁翀转头时又忙以绢扇掩口,故作娇羞状。 祁翀见此女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一时微怔。 那女子见状娇嗔道:“表哥好大的忘性,前些日子还在人家家里说那‘夜航船’的玩笑话,这才几日便不认得了?” 祁翀恍然大悟,忙赔礼道:“原来是岚表妹,表妹今日这妆扮与之前大为不同,愚兄一时没认出来,恕罪恕罪!” 眼前这女子正是简泽的庶女、简嵩的异女妹妹简岚,只是那日祁翀初次在简家见到她时,她打扮的较为简单朴素,在父亲面前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态;今日不但妆扮的花枝招展,就连神态都轻浮了许多,简直判若两人,所以祁翀一时没反应过来这竟然是同一个人。 “表哥也对猎雉感兴趣?不知今日哪位佳人有幸得到表哥的雉翎?” “这是何意?莫非这猎雉还有别的什么规矩?”祁翀一愣,他对于这猎雉大会的规矩倒是真的一无所知。 “嗤!原来表哥什么都不知道啊!”简岚嗤笑了一声,往前走了两步凑到了祁翀胸前,几乎将脸贴上了祁翀的前胸,这才笑道:“那小妹就给表哥讲讲!来参加猎雉大会的大多是未婚的公子小姐,他们来此的目的可不单是猎雉,还有——求偶!”说到“求偶”这两字,简岚娇羞一笑,扬起了下巴,踮起了脚尖,脸几乎贴到了祁翀下巴上。 “哦?怎么个求偶法?”祁翀懒洋洋地靠在了小桥栏杆上,不动声色地拉开了和简岚之间的距离。 简岚眼神中微微闪过一丝失望,旋即调整了身体姿态,也如祁翀一般半靠在栏杆上,衣袖不经意间拂过祁翀的手。 “说来也简单,猎雉之后每位公子都可以将自己手中最漂亮的雉翎交到自己心仪的女子手中,这虽算不得什么正式承诺,但也不失为一种意向。哪位女子获得的雉翎最多,身价自然也会上涨。” 祁翀听着简岚的解释,初时还觉得颇为浪漫,想不到这里竟然也有接近于“自由恋爱”的婚配方式,及至听到“身价上涨”一语,又堕入失望,原来依然逃不掉将女子物化的价值观,实在乏善可陈。 “听闻近日宫中正在为表哥选妃,不知表哥自己可有心仪的人选?” “妹妹说笑了,这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自己挑选的道理?”祁翀隐约猜到了简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故作正色道。 “表哥说的自然是正理,可若两家门当户对,男女又情投意合,那岂不是好上加好、天造地设?”简岚边说边观察着祁翀的表情。 “如此说来,表妹是有心仪之人了?不妨说来听听,愚兄也替表妹参详参详。”祁翀依然是一副糊里糊涂的样子。 “有倒是有,只是那人是个傻子,人家都快自荐枕席了,那人还是不明白人家的心意,哼!”简岚假意嗔怒,一甩手转过了身子,手里的丝帕从祁翀鼻尖掠过,一股香粉的味道直冲脑门。 简岚就差把“那人就是你”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祁翀此时也很难继续再装糊涂,正为难不知如何应对之际,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喊:“殿下!” 祁翀回头一看,只见简嵩站在桥下双目直直地盯着二人所站的地方,复杂的眼神中包含了愤怒、仇恨、警告等多种情绪。 祁翀暗道“糟糕”,这位大表哥不会是误会我在勾引他妹妹吧,正欲解释两句,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对,简嵩目光所及的位置似乎不是自己,而是身后的简岚! 祁翀猛地回头看了一眼简岚,果然简岚望向简嵩的目光也同样充满了愤怒、敌视的情绪,她剜了简嵩一眼,不甘地转身而去。再看此时的简嵩,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已经恢复正常。至此,祁翀可以确定,简嵩的敌意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他的妹妹简岚! 莫非他知道简岚在勾引我?大表哥果然爱我呀!可这是为什么呢? 祁翀心里疑窦丛生,一时没有回应简嵩。 “殿下,人都到齐了,请殿下移步亭馆,猎雉大会这就要开始了!” “好,维岳兄请!” 回到东侧亭馆,果然人数比之前又多了不少,简嵩当众宣布了今日的比赛规则。 “诸位有的之前便参加过猎雉大会,有的是第一次来,在下便重新说一遍规则,以供共同遵守。猎雉不拘形式、方法,猎到就算,亦不计数量,唯以雉翎最长者为优胜,以三个时辰为限。当然,猎雉比赛结束后,各位少年俊彦依然可以向心仪的姑娘献上自己的雉翎!现在,各位便可以各显身手了!” 随着简嵩宣布比赛开始,整装待发的少年郎们牵黄擎苍、争先恐后奔赴猎雉场地。 祁翀、祁槐身份高贵、地位超脱,自然不好跟这些少年去争个长短胜负,便在简嵩的陪同下悠闲地走在后面。 随着简嵩进入猎雉场地,祁翀才知道为何简家能举办猎雉大会,原来简家庄里竟然有一座占地不小的山丘,面积并不比他庄子里占据的那座山小多少!祁翀估算了一下眼前这座山的体量,心头不仅闪过一丝疑惑,这简家庄的面积似乎远不止朝廷赐予的二十五顷啊! 他将这个疑惑说与祁槐听,祁槐悄声解释道:“你有所不知,安南侯虽然名义上只有二十五顷爵田,但是当年颍川长公主下嫁简泽的时候带去了百顷田产,长公主薨逝之后,按规矩这份田产是要还给皇家的,但世宗皇帝怜恤长女早逝,特旨让简嵩承袭了这份田产,这也是为何猎雉大会由简嵩而不是简泽操办的原因——这庄子是简嵩的私产!” “原来如此!诶,还是不对呀,如果此处原来是颍川长公主的爵田,那么为何大部分都是山地而不是良田呢?世宗皇帝没理由给女儿一座破山头做嫁妆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颍川长公主出嫁的时候还没我呢!”祁槐撇了撇嘴,表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第361章 简公子疑窦丛生 秦王爷一举夺魁 祁翀、祁槐二人的嘀嘀咕咕早就落到了在前面引路的简嵩的耳中,他不动声色只作没听见。 自从前日接到姑父寿王祁榛的口信,说要给秦王、庆王要两份请柬开始,他就开始暗暗揣测这两位殿下来参加猎雉大会的真实目的。 庆王且不必说,明摆着是个陪衬,真正要来的恐怕是那位秦王表弟。 若说是别人对交际、田猎感兴趣,想要来凑个热闹,简嵩倒也不疑有他,可这位秦王嘛——他上任京兆府尹没多久就接连搞出两个大案来,现在满朝文武都在猜他第三把火会烧到哪儿去。这么一位一心扑在公事上的主儿怎么可能会有闲暇出来游玩呢?若说他此行没有目的,简嵩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 虽然没有证据表明祁翀他到底掌握了什么,但简嵩隐隐约约总觉得祁翀的目的与他隐藏在庄子里的秘密有关。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颤抖了一下,忙在脑中将自己的安排重新梳理了一遍,确认没有漏洞这才松了口气。 山上丛林密布,野草丛生,时时有山鸡、野兔出没其中。祁翀、祁槐因为是不久前临时起意,没有做多少准备,只是用弓箭射了几只野味。他俩志不在比赛,倒也不在意雉翎的长短,只要不至于空手而归便好。 倒是简嵩带了两只细犬,于追踪猎物上甚为得力,不到一个时辰便带着众人找到了十几只野雉。 走了一阵后,众人寻了一处略平整的地方稍事休息。 “殿下,舍妹出身低微,一向没有分寸,适才不论她说了什么,请殿下都不要往心里去。”趁着祁槐去小解之际,简嵩低声对祁翀道。 祁翀笑了笑不置可否,心里却愈发疑惑起来。这兄妹俩倒是有趣,一个不顾矜持,恨不能摆明了说“我想嫁给你”,另一个却用“出身低微,没有分寸”八个字堵死了这条路,还真不是一条心啊! 思绪所至,祁翀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便也凑近了简嵩的耳畔轻声道:“维岳兄,恕小弟唐突,有一件事一直想当面问问,不知表兄能否如实相告?” “殿下但问无妨。” “那我可就直说了啊!”祁翀露出了一脸坏笑,“京城传闻维岳兄二十几岁尚未婚配是因为你不喜欢女人,而是喜欢男人,可有此事?” 简嵩顿时面红耳赤,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哪......哪有......哪有这回事,别......别......别听人瞎......瞎说,不是......不是......” “当真不是?”祁翀揶揄的表情更明显了。 “什么是不是的?”祁槐解手回来正好听见祁翀这句,便插嘴问了一句。 “我问维岳兄最近是否在读《汉书》?”祁翀笑着接口道。 “为何突然谈起《汉书》?”祁槐不解地问道。 “《汉书·董贤传》值得一读啊!”祁翀打趣道。 “殿下、殿下何故如此调笑微臣,我......我......”简嵩神态大窘,微微有些恼怒。 “维岳莫气、莫气,就算熟读《董贤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雅好、雅好嘛!”祁槐趁机火上浇油。 简嵩脸上再也挂不住了,“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怒道:“臣不知如何得罪了二位殿下,竟遭羞辱至斯!恕臣失礼,先行一步了!”言罢便带着自己的手下先走了。 “诶!维岳、维岳,别生气嘛,哎呀,元举,都怪你,口没遮拦的!”祁槐假意劝架,也追上了简嵩一行人。 眼看着简嵩等人越走越远,祁翀给了韩炎一个眼色,韩炎微微躬身领命,转身飞奔下山而去。 与混在仪卫队伍里的慕青、孙铨等人汇合后,众人依计划行事。 之前经连述安排以投亲名义进入庄子的内线早选定了目标地点,韩炎神不知鬼不觉的在选好的位置上放了一把火。 火势迅速蔓延开来并成熊熊之势,很快便有庄丁发现着火,一阵铜锣声响,庄中顿时喧闹起来。 元明带着秦王府仪卫借机鼓噪起来,以借水桶帮忙救火的名义满庄子挨家挨户敲门,终于在一户人家中发现了端倪,并迅速上报给了韩炎。 韩炎依照祁翀之前的吩咐,没有急于行动,而是吩咐内线盯紧了这户人家,而后迅速返回山上与祁翀汇合。 却说这边火势一起,浓浓烟雾便引起了简嵩的注意。他心里蓦地一惊,好端端的怎么会起火?他猛然想到祁翀刚才对自己的挤兑有些莫名其妙,心中暗叫不好,一定是中了祁翀的调虎离山计! 他顾不得祁槐在身后的大呼小叫,急急忙忙掉头往回赶,却惊讶地发现祁翀仍待在半山腰处半天没挪窝儿。 “维岳兄,你回来啦!你回来的正好,我思来想去,觉得刚才确实是小弟冒犯了表兄,小弟给表兄赔个不是,恕罪恕罪!”见到简嵩回来,祁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也不等他开口,先自顾自地说了一通道歉的话。 “殿下言重了,微臣不敢当。”简嵩原以为是祁翀放火并借机生事,那按理说他此时应该已经下山了才对,却没想到祁翀仍在当场,顿时狐疑起来,态度也不似之前那般恼怒了。 正犹疑间,他猛然发现祁翀身边的那个心腹内侍韩炎不见了,顿时又紧张起来。 “殿下,韩总管去哪里了?”简嵩直直盯着祁翀问道。 “老韩......他......”祁翀心里一紧,暗自盘算如何应答。 简嵩眼中杀机陡现,左手握紧了腰刀的刀鞘。 就在此时,韩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殿下,奴婢找到了!”只见韩炎高举着一只白冠长尾雉从草丛中钻了出来,雉身上还插着一支羽箭。 “这野鸡被射中以后没死,又扑腾了好远才不动弹了,害得奴婢一顿好找!”韩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半抱怨半解释道。 “殿下好箭法!”简嵩双眸中杀气顿消,心中暗道:莫非是我多疑了? “维岳......你跑那么快干吗?你们......你们怎么又回这里了?”祁槐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一眼看见韩炎手里的野雉,眼里顿时放光,“好大一只野雉啊!啧啧啧,这翎子至少得有六尺吧!不,不止六尺!元举,你今日怕是要夺冠了呀!” 祁翀这才注意到韩炎手里那只野雉果然个头不小,尾翎奇长,即便已经耷拉脑袋了,也掩饰不住那一身的骄傲气质。 “看来,我可以收工了!”祁翀接过那只野雉,语带双关朝韩炎笑了笑,韩炎微微躬身算是回应。 祁翀懒于猎雉,简嵩惦记庄子里的火势更是无心游戏,一行人便匆匆下山而去。 回到庄子,简嵩急于去查看火情,便告了个罪撇下祁翀、祁槐等人先行离去。 “殿下,按您的吩咐故意留下了人为纵火的痕迹,也大张旗鼓地挨户查看了。”韩炎凑近了轻声道。 祁翀微微点了点头,草已经打了,就看蛇惊不惊了。 事实上,此刻站在谷仓外面的简嵩面沉似水,心里已经打起了鼓。 谷仓的火已经灭了,没有伤到人,只是烧了些粮食和草料。可问题是,有人在起火现场发现了火折子和装火油的罐子。 同时,管事来报,秦王府仪卫借着找水桶的由头满庄子乱窜,不知目的为何。好在大公子吩咐看管好的人都还在,没有被发现。 真的没有被发现吗?还是发现了但暂时按兵不动以待时机? 火明显是故意放的,声东击西的老把戏,真正的目的是寻人。那就意味着,祁翀已经怀疑到了他,也知道了庄子上藏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可问题是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怎么可能知道?如果他连这个都知道了,那是否意味着他实际掌握的情况远比自己想像的多! 简嵩心中一阵发慌,情况似乎有些不妙! 更要命的是,如果祁翀真的已经找到了他要找的人,那么接下来他会怎么办?寻找合适时机随便找个借口进庄寻人?考虑到他京兆府尹的身份,这对他来说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真要如此,那么此刻便应抓紧时间将人转移走。 然而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根本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只是故意做出找人的假象、制造心理恐慌,逼着自己将人转移,而他会堵在半路上将人截获。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绝不能将人转移,按兵不动才是上策。 可问题是,目前到底是哪一种情况呢? 简嵩冥思苦想了半日也无法得出准确结论,这时管事来报:“大公子,猎雉的队伍基本都回来了,等您去主持评选呢!” “知道了。”简嵩暂时收回了思绪,随着管事回到小溪边。 果然,猎雉的少年们大多已经满载而归,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较量自己的猎物,一些明显被身边伙伴比下去的人便自动退出了冠军的角逐,最后只剩下了五支雉翎参与了最终的评比。 十名庄丁将五支雉翎一一展开,一名管事逐一丈量,并报出尺寸,最终果然是祁翀的雉翎以六尺四寸三分的长度获得最佳。 ???- 第362章 思爱慕争风吃醋 查墨迹顺藤摸瓜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众人纷纷向祁翀道贺。 “秦王殿下好运气啊!” “是啊,这样长的雉翎可是罕见的很!” “去年的最佳也不过六尺一寸,今年足足超出了三寸,厉害呀!” “不知殿下想把这跟雉翎送给哪位佳人呢?” 这一句话提醒了在场的众人,冠军已然决出,接下来就是送雉翎的戏码了。 对于许多少年郎来说,这可是比争夺冠军更令人兴奋的部分了。 简嵩也笑道:“殿下,请移步西馆。” 祁翀点点头,随着简嵩来到小溪西侧。 女眷们早从少年们的欢呼声中得知了今日冠军的归属,一个个或热情、或矜持,但无一不期待自己能够拿到属于冠军的那支雉翎。 面对满屋莺莺燕燕,祁翀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此刻他多么希望心上人能在此处,他便不必为将雉翎交给谁而纠结了。 在众人面前,简岚又恢复了大家闺秀的端庄仪态,只是假装与兄长说话而不经意间靠近了祁翀。 她这点小心思祁翀岂会不明白,他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发现角落处有一女子颇为眼熟,似乎上次在杜家庄子里见过,便穿过人群径直走了过去对那女子轻施一礼道:“雉羽夔头不过锦上添花之物,愿小姐早觅良人,姻缘顺遂。”言罢示意韩炎将手中雉翎交于那女子的侍女手中。 那女子满面娇羞,拜谢还礼。其余女子或羡慕、或失望,神情不一而足,只有简岚恶狠狠地瞪了那女子一眼拂袖而去。眼见妹妹的失态,简嵩难以掩饰地流露出厌恶、鄙夷的神情。 随后,尚未婚配的少年郎们纷纷送出了手中的雉翎。许是受了祁翀的影响,角落里的那女子今日得到了最多的雉翎,成为今日的魁首,又引得众女一阵羡慕、嫉妒。 祁翀送出雉翎不过是为了遵循猎雉大会的规则而已,可此举却有如在那女子的心湖上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了微微的涟漪。直到祁翀转身离去,那女子的眼神都没有离开祁翀的身影。 “嘻嘻,瑞娇,秦王殿下已经走了,再看可就得把眼珠子抠出来送到对面去了!”身旁的闺蜜取笑起来。 “哈哈哈,看来,咱们瑞娇是有成为秦王妃的福分了!” 那被称作“瑞娇”的女子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手中的雉翎低头含笑。 “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支出身,也敢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一声恶毒的咒骂传来,简岚不知何时又回到亭馆中。 “小支怎么了?人家瑞娇就算出身小支,好歹也是小支嫡女,你简大小姐倒是长房出身,可惜没托生在长公主的肚子里,也没那福气养在长公主膝下,也不知道得意个什么?” “就是,人家瑞娇出身高阳卢家,那是二三百年的世族大家,安南侯府虽然有爵位,可底蕴到底是差了一层啊!” “人家安南侯府是武将世家,不习诗书,这修养略逊一筹也是可以理解的,你们呀,别难为人家了!” “哈哈哈哈......” 简岚无端的醋意显然引发了众怒,卢瑞娇虽然没有出声,但身边的闺蜜们纷纷反唇相讥,对简岚不乏冷嘲热讽。 “哼!你们懂什么?我是庶出不假,可我们简家本来就有庶女做王妃的先例,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简家就算庶女都比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嫡女’高贵!卢瑞娇,你别以为秦王殿下给了你雉翎就说明了什么,秦王殿下还送了我一首《浪淘沙》呢!” “切!你可别吹牛了!秦王殿下能送你词?”众女纷纷摇头表示不信。 “不信我念给你们听啊!”简岚得意地将刚才听来的那首词念了出来,馆中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纷纷在心中默记、咀嚼这首词,纷纷赞叹不已。 这一下子无人能反驳简岚的说辞了,纷纷尴尬地望向了卢瑞娇。简岚只觉得扳回了一局,颜面有光,得意洋洋、趾高气昂地从卢瑞娇面前走过,故意大声道:“雉翎什么的就别太当回事了,我们简家跟皇家可是沾亲带故的,你们卢家又跟秦王殿下有什么交情呢?哼!” 卢瑞娇的脸上顿时挂满了失落,她低着头望着手中的雉翎,只觉得这雉翎此刻竟变得如此刺目。 祁翀对简岚引发的这场小波澜一无所知,此刻他已经在简嵩的目送下带着自己的卤簿离开了简家庄回城去了。 傍晚时分,秦王府卤簿抵达京城南门,城门令隐隐约约看到了革辂车里的两条人影,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庆王祁槐在问秦王晚上吃什么。待车驾走远了,一只信鸽从城门口飞出,不到半个时辰消息就传给了简嵩。 “大公子,城门那边确认秦王已经回城了,一路上也没有发现有埋伏。”管事手捧信鸽道。 “那这么说他今天是不打算行动了?庄子里有异常吗?” “发现了一个可疑之人,是两天前来串亲戚的。原本也没发现有何不妥之处,可今日申先生却几次发现他在那间屋子附近出现,每次都鬼鬼祟祟的。” “那这么说,他们确实已经发现了那间屋子?” “应该是发现了。大公子,庄子里已经不安全了,是不是要抓紧时间转移了?” 简嵩在屋中踱了半晌,思前想后、权衡利弊,终于下定了决心。 “去安排马车,今晚就走!” 简嵩去安排转移的同时,本该回王府的祁翀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杜延年的庄子里。 今日的聚会只有柳明诚、杜延年和罗汝芳三人到场,原因是杜延年是称病请了两日假才得以偷偷出城的,范夷吾需要留在府里帮他应付前来探病问安的同僚亲友;而邱维屏不能来则是被祁翀害的,自从他的堂伯、邱家族长邱翰臣的孙子被京兆府抓走以后,他几乎天天都会被邱翰臣叫去催问案件进展,所以根本不敢外出。 “殿下今日简家庄之行可有收获?”杜延年笑呵呵问道。 祁翀将在庄子里的发现及简家兄妹的奇怪关系给三位师长讲述了一遍,罗汝芳笑道:“这倒与我从简岌那里了解到的情况相符。我试探过简岌几次,他言语之中对于长兄简嵩无丝毫尊敬之意,反倒与堂兄简崮颇为友善,甚至将安南侯的爵位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说来也怪,作为简泽的嫡长子,简嵩至今未被立为安南侯世子,作为庶幼子的简岌却笃定自己才是爵位继承人,这有些不同寻常。” “简家的家事的确挺奇怪的,”柳明诚接口道,“按我朝规矩,公主薨逝以后,驸马并非不可再娶,只不过会丧失驸马的身份而已。可颍川长公主薨了以后,简泽却始终没有再娶,难道他就这么在乎驸马这个身份?不见得吧?他本就是世袭开国侯,有没有驸马的身份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影响!而且,有了驸马的身份,他便不能入政事堂拜相,这对他来说其实是有弊无利的,那他坚持不再娶又是图什么呢?” “简家奇怪的地方还不止这一宗,我在简家安插了眼线,发现简家当家做主的女主人竟然是简泽的弟媳妇韦氏。”祁翀道。 “不应该呀!就算简泽没有妻子,也可以扶持贵妾呀,怎么轮得上二房来做主呢?”柳明诚皱了皱眉。 “怪就怪在这里!按说简岚、简岌都是庶出,那么简泽就至少该有个小妾吧?可事实上没有!简泽根本没有任何女人!那这一儿一女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有一个人可能会知道一些情况。”罗汝芳捻须道。 “您是说寿王妃?” “不错。”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寿王为何会娶简泽的庶妹为妃?这桩亲事简家高攀了呀!”柳明诚不解地问道。 “这事儿我知道。”杜延年抿了口茶道,“当年,今上夺取大位之后,军方除了谢家之外第一个主动站出来支持的就是简泽,简泽为人比较低调,不似谢宣那般目中无人,因此,陛下对简泽一直颇为欣赏,信赖有加。老寿王回京后恰好为嗣王——也就是当今寿王——选嗣王妃,简泽便主动向陛下求来了一道赐婚圣旨,将幼妹许给了寿王府。老寿王心里自然一万个不愿意,可圣旨已下他也不敢抗旨,只能委屈自家儿子了。不过说来也怪,这位王妃自过门以后便仿佛跟简家断了亲,几乎不来往,逢年过节连礼都不收。” 杜延年所说倒是跟祁槐所说一致,祁翀暗忖,看来真有必要见见这位八婶了。 “德甫,你那边查的怎么样了?”杜延年又问道。 “我最近调出了兵部和枢密院的许多往来文书,经过仔细对比,发现壮武军调兵令上的简泽花押的确与他本人的花押一模一样,但是经过一位熟悉制墨的小吏的辨认,他发现二者用墨有所不同。 壮武军调兵令上所用之墨为普通的松烟墨,这种墨色乌,光泽度差,只适合写字不适合作画,衙门里大多使用的都是这种墨,也包括枢密院,因此,调兵令用的松烟墨这乍一看似乎没有什么不对。 但是,不要忘了,简泽却是一位丹青大家,他一向不喜用松烟墨,而是用适合作画的油烟墨,他以往的公文签字都用的是黑亮有光泽的油烟墨,从无例外。因此,从这一点便可断定是有人仿造了简泽的签字花押,只是他百密一疏,漏掉了墨这个细节。” “能模仿简泽的笔迹,还能接触到空白调兵令和枢密院大印,此人必在枢密院,且对简泽极为熟悉。”罗汝芳道。 祁翀脑中灵光一闪:“简嵩?” 第363章 宰白鸭线索初现 修官道草案首议 柳明诚等三人对视了一眼,似乎都认可了祁翀这个推测。 “可简嵩为何要这样做?壮武军刺杀之事,假如当初陛下对简泽有一丝一毫的怀疑,简家满门现在已经在大牢里了!就算没有被立为世子,简嵩也不至于这么害自己的父亲吧?更何况他自己也会受牵连啊?这是害人害己之事,他会想不到吗?难道他就那么笃定陛下会信任简泽至斯?还有,简嵩是何时跟谢宣勾连在一起的?我们的人一直在盯着谢宣,只发现了他和越王、梁颢有联系,并未发现他跟简家有任何联系呀?”祁翀愈发糊涂了。 “未必是直接联系的,也许有中间人也未可知。不是还有显光寺的线索吗?”柳明诚道。 “显光寺那个老和尚表面看上去就是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每日只是参禅念经,除了韩炎遇袭那一晚,他就没出过显光寺。” “不必急,只要他们有动作,早晚会露出马脚的。” “嗯。对了,义父、杜伯父,你们跟萧家熟吗?” “大学士萧怀安家?”杜延年反问道。 “对!” “同朝为官,还算熟悉,怎么了?” 祁翀将张思和的兄长二十二年前为萧家替死一事说与三人听,杜延年摇了摇头:“二十二年前我还没入朝呢,不过从年龄推断,那人如今该有四十多岁了吧!德甫,你了解吗?” 柳明诚思忖了一阵后看了罗汝芳一眼,二人异口同声道:“萧怀文!” “你们知道?”祁翀顿时来了精神。 “萧怀安有个幼弟名叫萧怀文,当年曾经在教坊司看上了一名官妓,因为争风吃醋与谁来着?”罗汝芳一时没想起来那人的名字,求助地望向了柳明诚。 “陈怀胤,陈尚书的堂弟。” “对,就是跟陈怀胤大打出手,竟生生将陈怀胤打死了!陈家不依不饶,定要萧怀文抵命,偏偏此事发生时在场人数众多,事实俱在,无法抵赖,最后到底是判了萧怀文秋后问斩!若张思和所述属实,那么他的兄长应该就是替萧怀文死的!” “那这么说真正的萧怀文还活着?” “应该是活着的吧?至少当年没死!‘宰白鸭’呀,鹤寿,跟你殊途同归了!”罗汝芳举杯向杜延年示意道。 “殊途同归?莫非伯父也在查‘宰白鸭’之事?” 杜延年长吁了一口气道:“殿下,你可知‘宰白鸭’一事要做成有多难?” 不待祁翀回答,杜延年又继续道:“首先,犯人入监之后都会记录体貌、年龄等特征,因此寻来的白鸭必须要与本人特征相似才行;其次,要从刑部大牢中替换人犯,那就得将狱丞、牢头等人全部收买,少一个都不行;再次,行刑之日离开大牢前刑部郎中会验明正身,而郎中在此之前可能已经多次接触过人犯了,这个过程中极有可能露馅,想要过关那就得将郎中也一起收买了;最后,临刑之前监斩官会最后一次验明正身,这个过程依然有可能出现破绽,想要万无一失,那就得将监斩官也一起买通。整个过程所牵涉的官吏不下二十人,有能力打通整个关节光靠钱还不行,关键是得有关系,有能将所有人联系到一起的强大人脉!这样的事情做成一次是偶然,但如果是长期、多次呢?殿下将如何看待此事?” 祁翀的表情逐渐凝重起来:“如果是长期、多次,那就说明整个刑部都烂透了。因为每次验明正身的郎中、监斩官不会总是同一人,这是有组织的系统性犯罪!” “‘有组织系统性犯罪’?嗯,殿下这个说法倒是有意思,恰如其分!”杜延年笑道,“‘宰白鸭’之事早就有风声传出来了,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可是真查办起来却极难。长期以来刑部一直被卢家把持,二十二年前的刑部尚书正是卢楼的父亲卢敦礼,卢敦礼卸任后又举荐了他的门生接任,再之后卢楼担任刑部侍郎——他当时资历不够,无法直接出任刑部尚书——他们又找了个又聋又蠢的老家伙顶在了尚书的位置上,可实际上刑部一应事务都是卢楼说了算。直到两年前,卢楼有机会接任刑部尚书,我力排众议将康安国扶上了那个位置,将卢楼调离了刑部。这两年,康安国在刑部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整个刑部上上下下铁板一块合着伙儿地欺负他。好在他也是有些手段的,隐忍了两年,总算查出了些许端倪,正好又出了刘毅的案子,老夫便借机接管了刑部,以查刘毅为名,暗中调查‘宰白鸭’之事。惟师,罗世兄人才难得,这案子还真被他找到了线索。” 罗汝芳笑而不语,祁翀这才知道原来“宰白鸭”之事是罗珽在负责调查,怪不得最近去大理寺总不见他人影。 “罗世兄查的如何了?” “此前,康安国遍阅刑部案卷,发现了一个规律,那就是‘富家子弟多瘐毙’,就是说凡是富家子弟干犯死罪的,最后大多不会真的等到秋后拉到刑场上问斩,而大多是在狱中瘐毙,而且,此类案件往往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罪证确凿、无可推诿。发现了这个疑点后,康尚书秘密整理了一份案件目录,并且将这部分案件的卷宗都誊抄了一遍。现在罗世兄就在暗中一一核实这些人家,果然在其中几家发现了本应死去的‘罪犯’的行踪。此事现在缺的就是个契机,只要有合适的契机,便可以将窗户纸捅破了!” “殿下这不就把契机送到你手上了吗?”罗汝芳边倒茶边笑道,“接下来就看德甫的了。” “嗯,我自到兵部任职以来,陈尚书对我不错,这事儿是该让他知道一二了!”柳明诚心领神会。 “说到兵部,德甫,你们最近有关于东吴形势的消息吗?”杜延年问道。 “兵部一直都在关注东吴的局势,但消息总归是有些滞后。此前的消息是董肇吃了败仗,暂时退兵了。” “陛下既已起了伐吴之念,只怕是这念头就不那么好收回去了,这一仗恐怕是免不了了,你们兵部需早做准备才是!” “粮草、辎重都是重中之重,但是目前粮草还是不够的,近半年来虽然通过榷市从东吴、南唐那里都买到了些粮食,但缺口太大,现有的这些仍不足以支撑一场国战。尤其是一旦与东吴开战,则淮州榷市必停,粮食来源便只剩下了南唐,届时只怕会捉襟见肘啊!”柳明诚担忧地说道。 “那就趁着开战前这段时间抓紧从东吴再运些粮食回来,国库再怎么空虚,这点买粮的钱还是挪得出来的,你们上呈文,我来批!” “现在不光是钱的问题,还有路的问题。官道年久失修,很快又要到雨季了,一旦下雨,淮州那边的路尤其难走,徭役征发过多又怕耽误农时,总之是两难啊!” “修路?我擅长啊!”祁翀插嘴道,“水泥路,不怕下雨!” 柳明诚立马想到了祁翀修的那条从望州到京城的驰道,眼前顿时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请殿下先修路,钱先欠着,以后有了再付!想必陛下也不会反对吧?” 祁翀摇摇头道:“我有个主意,若按我的主意办,那么修这条路不用朝廷出一文钱!” “哦?说来听听?”杜延年顿时来了兴趣。 “朝廷不必付我一文修路钱,但必须准我在这条路沿线修建驿站,我的驿站也如官驿一般免费接待朝廷的官差、官兵,承担官驿的责任,但除此之外的其他官员、商队那就必须要付费才能住驿站,用驿站盈利来贴补我修路的成本!如何?”祁翀得意洋洋地扫视着三位。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啊!其实就是变相地让来富人承担修路的成本!”罗汝芳一语中的。 “殿下就那么确定驿站能盈利?”杜延年还是有些不放心。 “伯父,我的生意什么时候亏过呀?”祁翀自信满满道。 “既如此,后日朝会由兵部提出修路之事,殿下尽管提出此方案,臣保证说服陛下就是了!” “多谢伯父!” “若真与东吴开战,恐怕还会是谢宣领兵吧?”柳明诚换了个话题。 “八九不离十,伐吴本就是他提出来的。” “听说他最近挺忙啊,正大张旗鼓地在给谢实配冥婚呢!”罗汝芳笑道。 “哼,人都死了,难不成做了鬼还要惦记那点事儿?谢大将军可真是爱弟心切呀!” “听说已经有人在说媒了,目前有陇上裴家跟河阴高家两家在谈。”柳明诚也接口道。 “高家失了势,这是病急乱投医啊!听说谢宣趁机夺了高家长房一大笔财产,总数不下数十万贯!高家此举尚可理解,可裴家又图的什么?” “谁知道呢!也许是想为子侄在禁军中谋个差事吧?” “拿死去的女儿换活着的儿子的前程,这买卖倒是划算,就是有些下三滥了!”祁翀鄙夷地撇了撇嘴。 第364章 搂草打兔显天意 弃卒保车见人心 正说话间,一名护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老爷,贵客到了!” “快请!”杜延年话音刚落,就见方实扶着韩炎走了进来。 “老韩,怎么了?又受伤了?”祁翀急切地问道。 “殿下莫担心,没有大事,只是刚才跟人动手的时候牵动了旧伤而已,不要紧的!”韩炎恭恭敬敬答道。 “元真,给你师父搬个凳子!”祁翀吩咐完方实,又转头问韩炎,“怎么样?截到人了吗?” “奴婢幸不辱命,都截回来了,一共八人,有老有小。” “八人?不是只有刘文安和那个老嬷嬷吗?多出来的六个是谁?”祁翀一脸懵,其他人更是不明所以。 “奴婢也不知道,一路上也没来得及问。” “哦!你们来这里有人看见吗?” “殿下放心,后头没有尾巴,慕青和孙铨在后面殿后,他们走镖的最擅长伪造、隐藏痕迹这种活儿,不会留下破绽的。” “那就好。你是怎么受伤的?” “奴婢正想跟殿下禀报这个,”韩炎直了直身子正色道,“奴婢是被简嵩打伤的!” “简嵩?他有这么高的武功?”韩炎此言令众人皆是一惊。 “简嵩的武功跟前日晚上截杀奴婢等人的那伙儿人是一个路子的,典型的少林功法,只是功力不及那日为首之人深厚,奴婢若不是有伤在身不敢用尽全力,不至于被他打伤。不过,他也中了奴婢一刀,伤在左肋下,想来也不会太好受。” “好,你先去休息吧,我去见见咱们的客人!” 带回来的八人被分成两部分,刘文安和王嬷嬷关在一个屋子里,另外六人显然是一家人,便关在另一间屋子里了。 祁翀先见了刘文安,这孩子不到十岁的年纪,原本白白胖胖,这半年里处境不佳,连惊带吓的瘦了不少,满眼都是惊恐不安,问他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那王嬷嬷看上去也只是个本分的下人,祁翀猜测将她带出来只是为了有个熟悉的人来照顾刘文安而已,因此也没有在她身上下多少工夫,只是确认了一点,将他们救出来的确实是简嵩。 在刘文安身上没有得到太多有用的信息,祁翀又去见了另外那一家人。 那一家六口是二老三小加一个中年妇人,最小的小孙子被凶巴巴的怪蜀黍元明吓得哇哇大哭,中年妇人将他搂在怀中柔声安慰着,可她自己的眼中也忍不住露出惊惧之色。 “你们是什么人?” “回官人,小老儿姓刘,原本乃涿州人氏,后居宣州,几个月前莫名其妙被人抓到了这里,一直囚禁至今。”那老者怀里搂着大孙子,忐忑地答道。 宣州?姓刘? 祁翀心念一动忙问道:“你们可认识一个叫刘凭的人?” 那妇人顿时激动起来:“官人认识我家相公?可知他在哪里呀?” 一丝笑容从祁翀脸上浮现出来,这可真是搂草打着兔子了。正愁找不到刘凭家人的踪迹呢,捎带手居然给救出来了!天助我也! “你们不用担心,他很好,我这就派人送你们去见他!”祁翀招手唤过方实、元明吩咐了几句,二人领命而去。 祁翀这边如何安排暂且不表,却说简嵩此刻正躺在显光寺的禅房中,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包扎好的纱布外还隐隐透出血迹。 “阿弥陀佛,如何受的伤?”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正是显光寺住持如海老和尚。 “师父,我上当了,刘文安、王嬷嬷还有刘凭的家人都被劫走了!”简嵩懊恼地说道。 “怎么回事?”如海也是一惊。 简嵩将今日祁翀如何借灭火的机会搜庄子,自己不得已转移人质却在途中被劫之事讲述了一遍。 “打伤你的是谁?” “对方全部都蒙着面,但我估计能有那般功夫的也只有韩炎了!” “你手底下的人呢?” “几乎都被杀了,只剩下两人随我一同前来寺里躲避了!” “那死人的尸体呢?” “我来不及处理尸体,估计还在那里吧!” “不好!”如海一惊,转身快步出了禅房,过了一刻钟左右才又转了回来。 “我已经让你师兄去处理尸体了,但愿来得及!” “师父,我暴露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先在我禅房里休养些日子,此事我还要和越王他们从长计议。” 深夜子时,城墙之下,一道人影顺着绳索攀援而上,趁着守城士兵巡逻的空隙麻利地翻过城墙,没入在夜色中。 祁桦大半夜被人从被窝里叫醒颇为不悦,但他也知道没有要事如海不会这个时候来见他。 “出什么事了?”祁桦打着哈欠问道。 “殿下,简家庄子里藏的人被救走了,庄丁的尸体也落在了他们手中,简嵩暴露了!” “救走了?谁干的?救走了几个?”祁桦顿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脑子里睡意全无,清醒无比。 “简嵩猜测应该是秦王的人干的,王氏和刘文安以及刘凭的家人全都被救走了!” 祁桦目瞪口呆,半晌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理清了头绪。 “王嬷嬷我不担心,她老人家最是忠诚,不会乱说,刘文安一个小屁孩儿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为什么要救走刘凭的家人?莫非刘凭真的没死?”祁桦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 “那简嵩岂不是完了?”如海惊道,对于自己这个从小教到大的得意门徒,他还是很有些不舍的。 “简嵩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棋子的身份,他心甘情愿做孤的替身,对这一天他应该早有准备才是!再说了,事情办砸了,他不该给孤一个交待吗?”祁桦冷冷道。 如海沉默了,他知道祁桦是对的,但如此也注定了简嵩的必死之局。 “那显光寺呢?显光寺怕是也会被盯上的。” “你志不在显光寺,就算丢了显光寺又如何?你放心,只要孤的大业得成,你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区区显光寺不必放在心上!你回去安抚好简嵩,见机行事。刘凭?哼!他未必进得了城!” 通报完消息后,如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屏风后一道人影闪出。 “殿下,您就不怕简嵩将您供出来吗?” “他的命根子还在孤手上呢,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对了,东观,庄子那边你不能再回去了,那边没留下什么线索吧?” “放心吧殿下,庄子里什么都没有。” “去给谢宣传个信儿,他知道该做什么。” “是,殿下!” 转过天来,鸡鸣报晓,晨钟声动,城门大开,等在城外的百姓纷纷排队入城。 今日城门的检查格外严格,每个人都要查照身、路引不说,外地口音的还会多盘问几句。 一队车队由远及近,皆是双驾马车,拉货的板车上满满当当堆满了麻布口袋,每辆车上都插着两面旗子,一面写着“转运”二字,另一面则写着个“鲁”字。 这个车队城门令再熟悉不过了,他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打招呼:“徐管事,您辛苦了!这一趟又走了不少日子吧?” “可不是吗?四十多天哪!这一来一回,鞋都坏了好几双!”被称作“徐管事”的男子笑道。 “哟,这趟货可比往常更多啊!得有五十多辆车吧?”城门令手搭凉棚望了望远处,大致数了一下。 “可不?五十二辆车,整整五千石!得了,不跟你扯闲篇儿了,我还得赶紧回府交差呢,走啦!”徐管事说着就要打马进城。 “诶——”城门令一把拦住了,笑道,“对不住了,得看看过所!” “咝——”徐管事不可思议地望着城门令,“我说老王,你有毛病吧?你是不认识我了还是不知道这是谁家车队?鲁王府的运盐车队几乎每个月都要进进出出几次,你什么时候查过过所呀?” “唉呀,老哥哥,对不住、对不住,我自然知道这是鲁王府的车队,可是没办法,今日禁军传下话来,所有进出人员、货物都要一一查验,您瞅瞅那边——”城门令朝城门里边正往这边张望的几名禁军努了努嘴,“还派人看着我们呢!我们也是难做——” “切!禁军怎么了!谢宣他一个外戚还敢在我家殿下头上动土不成?”徐管事不屑地道。 这边的动静果然吸引了禁军的注意,一名队长带着手下警惕地朝车队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那名队长问道。 徐管事不屑地瞅了一眼,城门令赔笑道:“军爷,这是鲁王府的车队,您看......” “那也得查!车上拉的什么?过所拿来看看!” “你!”徐管事大怒,可眼见禁军们的手已握在了腰刀上,城门令又一个劲儿地劝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不情不愿地掏出过所递了过去。 那队长查看了一番没有发现有何不妥,又沿着车队走了过去,时不时地还用刀捅捅麻袋,白花花的粗盐从袋子里漏了出来,洒落在地,气得徐管事大骂不已。 远远地又有一队仪仗抵近城门,却被鲁王府的车队挡在了后面,不得不停了下来。看对牌上的字及仪仗规模,城门令不敢怠慢,忙上前请安。 “殿下千岁!” 第365章 打掩护秘密入京 窥供状激动难掩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车上传了出来:“怎么停下来了?”车帘撩起,一名少年探出头来,正是楚王府嗣王祁翕。 “回殿下,禁军在查验鲁王府的运盐车队。” “盐车有什么好查的?还不快让开!” “是是是,小的这就跟禁军说!”城门令颠颠儿地又回到那禁军队长身边,“军爷,您查也查了,看也看了,放行吧?楚王府小殿下还堵在后头呐!” 那队长没吱声,越过了鲁王府车队,径直向楚王府仪仗走来。 “卑职参见楚嗣王殿下!” “嗯,怎么着?我的仪卫你也要查不成?”祁翕冷冷道。 他年纪虽小,但皇家子孙自有一股威仪在,那队长也不敢失礼,忙解释道:“这是大将军的军令,今日凡进城人员、车辆一律要查验,冒犯之处请殿下恕罪!” “那就查吧!麻利些!别耽误了我的工夫。”出乎意料的是祁翕倒是很好说话,城门令偷偷松了口气。 禁军士兵将仪卫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有何不妥之处,这时那队长的目光锁定在了队伍中一名道士的身上。 那中年道士一身道袍,长须飘逸,背负桃木剑,手持天蓬尺,在仪卫中显得鹤立鸡群。关键是他的身高、年龄倒是与大将军着重要找的那人颇为相似。 “这位道长不是王府中人吧?” “无量佛!贫道自长春观而来!”那道士喊了声道号,笑着答道。 “道长怎么称呼?” “贫道玄黄子!” “可有度牒?” “度牒?哦,自然是有的。” “拿来看看!” “哦哦,好好!”玄黄子慢腾腾地放下手中的天蓬尺,右手在左袖中掏了半天也没掏出东西来,“咦”了一声以后又开始换手掏右边的袖子,这次倒是掏出来一堆瓶瓶罐罐,可就是没有度牒。 那队长的神色严峻起来,手扶在了刀柄上。 这时前面徐管事叫嚷起来:“到底查完了没有啊?让不让走啊?” 那队长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玄黄子的身上,听到叫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城门令忙喊了一声“放行”,便让鲁王府的车队先进城了。 这边厢玄黄子收起了那堆瓶瓶罐罐,一拍脑门子:“唉呀,你瞧我这记性,在这儿呢!”说着从靴筒中掏出叠成小册子的一页纸来递了过去,正是出家人的度牒。 那队长仔细查看了度牒,一应信息准确无误,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又问道:“道长,你那些瓶瓶罐罐装的都是什么呀?” “是用来炼铅精的材料,贫道刚刚找到个炼铅精的好法子,正要试给殿下看呢。” 楚嗣王好炼铅精,整日跟一群道士混在一起,这倒也不是什么秘密。那队长不再怀疑,挥手放行了,但心里到底是有些不放心,眼珠一转示意一名小军偷偷跟了上去。 那小军悄悄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那道士跟着进了楚王府,转头又看见鲁王府门前徐管事正指挥着伙计们卸车。 “把盐都堆到仓房里去。借大长公主府的那几辆车早点给人家还回去啊!还回去的时候每辆车拉几袋盐,就当是还礼了,不能白借!” “明白,徐管事!”几个伙计答应着便拉着马车往大长公主府而来。 小军看了看没发现有什么不妥,便回去复命了。 他没看到的是,马车进了大长公主府,卸下表面的一层盐,掀开车板的夹层后,几个人从车里被拉了出来,通过地道被带入秦王府。 秦王府的一间厢房内,刘凭不可思议地望着全须全尾的家人,激动地热泪盈眶。 “爹,娘,孩儿不肖,累二老受苦了!” “唉!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刘老爹擦了擦眼泪,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儿子。 刘凭一手拉着妻子,一手搂着孩子,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讲起。 “小人刘凭多谢殿下相救家人之恩,以往罪愆听凭殿下处置!”刘凭跪在祁翀面前衷心谢罪。 “起来吧。现在可以说了吧,指使你率领壮武军袭击孤的到底是谁?” “是安南侯府大公子简嵩!” “他为何选中了你?你们又是从何时开始策划此事的?” “小人原是降将,在禁军中一直遭人排挤。一年多以前,小人遭同僚构陷,被下狱治罪,这时简大公子找到了小人,说他在枢密院任职,可以帮小人消灾解困,但条件是今后小人必须听命于他。小人无奈之下只能答应。然后他便将小人调到了壮武军任职,而与此同时,他也给了小人第一个任务——以‘陷阵营’的标准训练一支骑兵,所需要的马匹也都由他提供。” “你是北汉‘陷阵营’出身的?” “是,小人原是‘陷阵营’陷阵校尉。” “好,你继续。” “两个月前,小人突然又接到了他第二项命令,就是截杀殿下的命令。小人当时吓了一跳,便要拒绝,他身边的一个叫申东观的人却冷笑着拿出了一只簪子。那是拙荆素日里头戴之物,小人岂会不认得?小人当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了家人安全只能先答应下来。后来小人也派人去宣州家里查看过,果然听说家人都被神秘地带走了,去向不明。至此,小人别无他法,只能按他说的去做。他并不是很信任小人,派了申东观到小人身边做监军,其实就是监视小人,顺便——杀人灭口!”想到那日申东观对他痛下杀手,刘凭恨得牙根痒痒。 “那浊水行刺大长公主呢?” “此事小人没有参与,在出发之前也没有听简嵩提过此事,是抵达陶县之后申东观偶尔说漏了嘴,小人才知道剩下的一半马军另有任务。” “来日公堂之上你可愿意作证?” “小人愿意作证!” “好,你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写成供词,上呈御览。” “遵命!” 就在刘凭书写证词的同时,兵部衙门里陈怀礼看着眼前的一份供状面沉似水。 “德甫,这份供状你从哪里得来的?” “是犬子在整理供状时,无意间掉落地上被下官捡到的,犬子目前在京兆府辅佐秦王殿下,这您是知道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张思和前不久因为牵涉何乞老的案子下了狱,这就是他的一份供状。这份供状中所述之事与他本人的罪行关系不大,但他所提到的萧家‘宰白鸭’一事颇为蹊跷。犬子年幼,没有经历当年之事,但下官对此事却是记忆犹新。当年令弟死状甚惨,下官也曾听人提起过,所以不禁生出联想,会不会是......” “极有可能啊!”陈怀礼长叹一声道,“当年处斩萧怀文的时候,祖父因为伤心从弟之死抱病在床,老夫与叔父均在床前侍疾,因此无暇前去观刑,只是派了个管事去看了看。管事回来说,相貌看上去似乎是对的,只是瘦了许多、黑了许多。我们想着他可能是在牢中半载,形容憔悴,瘦了黑了也属正常,因此也没往心里去,如今想来,还真有可能不是同一个人!” “仅凭这个,也不能就做此怀疑吧?” “还有一点也很奇怪。当年萧怀文死后,祖父就对我说,萧家因萧怀文之死难免对陈家有怨,今后官场上遇到萧家人一定要小心。可二十多年过去了,萧家从未为难过陈家,老夫与萧怀安同殿为臣,虽称不上亲近,但也从未发生龃龉,这不正常啊!除非——” “除非萧怀文根本没死,所以他们对陈家才没有那么大的怨气!”柳明诚惊道,“那这么说,真如您推断的那样,这个叫张思成的人替换掉了萧怀文?” “八九不离十!” “那真的萧怀文现在何处呢?” “不知道啊!想必早就躲得远远地了吧!不管怎么说,德甫,多谢你送来这个消息!但愿老天有眼,能让老夫有生之年找到萧怀文的下落,”陈怀礼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若有人能找到萧怀文的下落,我陈家定予取予求,以报大恩!” 两个时辰后,一道奏疏、一份供词被送呈御前。承平帝阅后大怒,立即传下圣旨:着令京兆府全城搜捕简嵩;安南侯简泽下大理寺狱羁押待审;着禁军包围、检抄安南侯府,严禁任何人出入;着兵部将在军马场巡视的简崮就地逮捕,押解回京。 同时一道口谕送往秦王府:着令秦王立即将相关人证、物证移送大理寺。 旨意传下,举朝震惊。就连“病”中的杜相也顾不得自己的病情,连忙与梁颢、林仲儒一起入宫问个究竟。 看完了祁翀的奏章和刘凭的证词,林仲儒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问道:“陛下,难道陶县刺杀秦王和浊水行刺大长公主都是安南侯指使的?” “看来祁翀还真没冤枉简泽啊!哼!枉朕一向都那么信任他,他居然要陷朕于不义!倘若那两场刺杀成功了,天下万民当如何看待朕?给朕头上扣屎盆子,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承平帝怒不可遏。 “陛下,证词上只涉及到了简嵩,并没有涉及简泽,会不会一切都是简嵩所为,简泽并不知情?”杜延年提出了一种可能性。 承平帝思索了片刻道:“不大可能。简嵩官职低微,若无其父的支持,他能成什么事?况且,就算他不知情又如何?他既是简嵩的父亲,又是简嵩的上官,于公于私他都有责任,杀了他也不冤!” “可简泽又为何要对秦王和大长公主下手呢?”杜延年依然一脸的不解。 “那你们去问他呀!”承平帝余怒未消,大声吼道。 “臣等正要请旨,此案关系重大,由何人主审,请陛下示下。”梁颢忙接话道。 “简泽毕竟是皇亲国戚,又是世袭侯爵,主审官品级不宜过低。就由楚王主审吧,他这个太尉自回京以后连朝都不上了,越来越不像话,该出来干点活儿了!柳敬诚、陈怀礼为副。” 一位亲王、一位国公、一位尚书,承平帝这个安排倒也妥当,三人没有异议,领旨出宫而去。 第366章 许衍突审沈嘉绘 祁翀兵围显光寺 捉拿简嵩的旨意传到京兆府,祁翀没有急于点兵,反而先问起了另一件事。 “许府丞,内奸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回殿下,原本没什么头绪,但今日早晨接到殿下关于简嵩的通告后,卑职就大致有数了!已经派人去盯着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许衍胸有成竹道。 “好,张峭,传令下去,军巡司今日所有官兵不得休假,一律整装待发,听候命令。” “遵命!” “殿下,为何不马上开始搜捕?”许衍不解地问道。 祁翀笑道:“许你卖关子就不许孤卖个关子吗?孤还就不告诉你!” 二人又说笑了几句,果然见几名衙役推推搡搡将一人带上堂来,那人上堂来就嚷嚷开了:“殿下、许府丞,卑职身犯何罪竟要如此对我?” 祁翀一看原来是司仓参军沈嘉绘,他不动声色,看着许衍如何应对。 领头的都头禀报道:“禀殿下、许府丞,卑职等奉命跟踪沈仓曹,果见他携带行李意欲出逃,便按许府丞的吩咐在城门处将他拦下带了回来!” “沈仓曹这是打算去哪儿啊?”许衍斜觑着沈嘉绘问道。 “去城外走个亲戚!”沈嘉绘梗着脖子答道,“难道走亲戚也犯法不成?” “走亲戚是不犯法,但今日不是休沐日,你又没有告假,突然去走亲戚,不是很奇怪吗?” “这......卑职忘了告假,是卑职的过失,但这也不至于绑起来吧?” “事出反常,总得问问嘛!不知沈仓曹的亲戚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是什么亲戚呀?” “城外王各庄,叫王三郎,是卑职的表哥!” “哦,王各庄,出城十余里便到了,一天便可走个来回,这么近的距离你带这么多行李干吗?”许衍朝衙役抬进来的两个大包袱努了努嘴,“打开来看看有什么?” 衙役依言打开了包袱,只见除了几套衣服以外,还有不少金银细软和铜钱。 “啧啧,沈仓曹这走个亲戚是把家都搬去了啊!” “这是卑职的私事,不劳许府丞挂心了!” “沈嘉绘!你用不着在这儿编瞎话!你猜猜我手里拿的是什么?”许衍拿起案子上的一封信冲他扬了扬,“禁军已经查抄了安南侯府,找到了你和简嵩的来往书信,就是你将碧玉没死的消息透露给了简嵩!你还有何话讲!” 沈嘉绘闻听此言,神色大变。 许衍继续道:“你以为你隐瞒了跟简嵩的关系本官就查不到了吗?你是在十四岁时被过继给舅舅家的,所以才改姓沈,你原本姓卓,你的生父是简家部曲,你自小在安南侯府长大,你还做过简嵩的伴读!我就说你一个司仓参军怎么对查案那么上心呢?原来你是另有目的!现在简嵩已经被通缉了,你怕了对吧?想跑对吧?可惜,晚了!为今之计,你只有从实招来方能换取从轻发落,否则,嘿嘿,简家犯的那可是十恶不赦的重罪,你这附逆之人还想保命吗?” “许府丞饶命啊!殿下,饶了卑职吧!”沈嘉绘的虚张声势再也撑不住了,“扑通”跪倒大哭起来,“卑职只是受大公子指使给他传了个消息啊,大公子究竟做了什么卑职真的不知道啊!” “他是如何指使你的,从实招来!” “何乞老被抓后,简大公子就立即找到卑职,说是要卑职注意他们是否会供出一个叫碧玉的女子之事,如果有,就要把他们如何招供的告诉大公子知道。卑职只是念在过去的情分上帮了他这一次,真的不知道他想要害殿下呀!直到今日通缉简嵩的旨意下达,卑职才知道事情竟然如此严重!卑职所言句句属实,殿下明察呀!”沈嘉绘哭得涕泪横流,悔不当初。 将沈嘉绘钉杻收监后,许衍去准备将沈嘉绘移送大理寺的相关文书。祁翀好奇地拿起了他落在案上的那封信,从信封里面掉出了一张——白纸! 祁翀不禁哑然失笑:果然如此!我就说嘛,禁军怎么会那么好心主动将证据送来! 许衍办完了相关事宜回到大堂之时,天已擦黑,只见一人匆匆跑了进来。 “殿下,小六子传来消息,如海方丈房间里藏了一个受伤的人,他看见如海给了性照一团带血的纱布,让他去烧掉,而且送往如海禅房的饭食也是两个人的分量。”连述说完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他一得到这个消息就急忙一路小跑着来通报,一刻都没敢耽搁。 “张峭,点齐军巡司所有兵马,今晚围剿显光寺!”祁翀等来了自己要的消息,立即斩钉截铁下了命令。 趁着一抹夜色,军巡司兵围显光寺。军巡司土兵在祁翀的高额奖金激励下战斗力飙升,个个争前恐后。寺里的僧人虽然会武功,但是因为入睡早,此时大多在睡梦中,突然被惊醒来不及取兵器,仅凭赤手空拳在数倍于己的官兵面前并不占任何优势,因此不到半个时辰战斗便结束了。 “殿下,共抓获僧人八十二名,当场格杀十一名,简嵩及其两名手下庄丁分别在禅房被捕获,可惜的是如海跑掉了!”方实打扫完战场后禀报道。 “跑了?”祁翀皱了皱眉。 方实大惭,忙请罪道:“属下无能!那老和尚武功实在是高,属下和张峭、元明三个人都没能拦住他!” 祁翀点了点头,也知道他所言属实。这老和尚恐怕也只有韩炎才能匹敌,可惜韩炎还在养伤,今日没能来。 “把简嵩带过来!” 不多时,元明押着五花大绑的简嵩来到祁翀面前。简嵩左肋间殷红一片,看来韩炎那一刀给他造成的伤害不小。 “维岳兄,只一夜未见,如何这般狼狈?”祁翀揶揄道。 简嵩冷眼看着祁翀一言不发。 “带下去吧!” 军巡司押着人犯回城,祁翀将小六子带回了府里。 “这次你立大功了!”祁翀摸着小六子的光头笑道,“想要什么奖励尽管说。” “殿下,小人不要什么奖励,就......就想跟您求个情!” “哦?为谁求情?” “为寺中的师兄弟们求情!他们大部分都只是本分的出家人而已,没干过什么坏事,尤其是性明师父,他不习武只念佛,走路连只蚂蚁都不踩,最是慈悲了。” “好,待案子查清,若他们真的与案情无渉,我就放了他们。” “阿弥陀佛,多谢殿下!”小六子双手合十唱了个佛号。 祁翀忍俊不禁,笑道:“你这孩子做和尚还做上瘾了,以后不用装和尚啦!” “殿下,小人不是装,小人是真的觉得做和尚挺好的,那些佛经上讲的道理小人还挺喜欢听的。”小六子正色道,“性明师父说,一切皆是因缘所生,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行慈悲,修忏悔,依戒起修,最终证得无上正等正觉。”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证道何其难哉?你小小年纪,敢发这等宏愿?” “性明师父说一切皆是因果,我既已入了佛门,这便是因,有因就有果,只要尽力修行,总能觉悟。” 祁翀听他一口一个“性明师父”,说的煞有介事,不由得郑重起来。 “也罢,你若真有此愿,成全你又有何难?” “阿弥陀佛,多谢殿下!” 一夜无话,次日凌晨,祁翀又不情不愿地被老早从被窝里叫起来去上朝。 然而今日众臣却没有等来承平帝,等来的只是承平帝的一句口谕:圣体欠安,今日免朝,所有奏章交政事堂批阅。 承平帝是真的病了。简泽的背叛令他暴怒不已,满朝武官除了谢宣外他最信任的就是简泽,他甚至将掌握军机的最重要机构枢密院交到了简泽手中,在最初祁翀怀疑简泽时他也处处维护简泽,可结果呢? 啪啪打脸呐! 盛怒的结果就是刚刚好转的身体又垮了下来。承平帝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足疾则使他夜不能寐,他现在心里充满了愤怒,随便一点小事都让他想杀人! 每到这种时候,身边的内侍、太医就是最倒霉的,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万岁殿里静的连呼吸声都听的一清二楚。 “陛下,皇后娘娘和晋王殿下求见。” “宣!”承平帝不想在妻子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勉强支撑着坐直了身体。 “陛下,病又复发了吗?太医怎么说?”谢皇后坐在了承平帝身边,关切地问道。 “老毛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翎儿,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没去书房读书?” “回父皇,听闻父皇身体抱恙,儿臣特地请了假来看望父皇。”祁翎恭恭敬敬答道。 “最近功课如何?” “最近在读《中庸》和《太宗皇帝实录》,受益匪浅。” “林学士教的如何?” “林学士学问渊博,教导严格,儿臣每日攻读到凌晨,以免跟不上进度。” 承平帝皱了皱眉头:“凌晨?课业这么重吗?林正夫也是,也不瞧瞧你才几岁,怎么布置这么多功课?” “不怪林先生,都是儿臣资质愚钝,不得不下更多的工夫。”祁翎忙替林正夫解释道。 “功课要紧,身体也要紧,回头朕会跟林正夫说让他少留些功课。行了,今日既然已经请了假,便去玩一天吧,朕没什么大事,你也不必总是惦记。” “是,儿臣回去温书了,父皇务必保重龙体,不要过于忧虑。儿臣告退了!”祁翎行礼退出。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承平帝感慨道:“翎儿这孩子也长大了,懂事了。” 谢皇后道:“翎儿一向是懂事的,有孝心,肯上进,又是自幼在身边长大的,感情自是不同。有时我都忘了他只是我们的侄儿,只当他是儿子了。” 谢皇后话里有话,承平帝心知肚明,他叹了口气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翎儿是不错,可他毕竟是次子,长幼有序嘛!” “‘长幼有序’?陛下原来不是最讨厌这四个字吗?”谢皇后撇了撇嘴道,“妾还记得当年陛下在潜邸时常说,自己样样都不输给仁宗皇帝,就因为一个‘长幼有序’便没有机会继承大统,这很不公平,如今这四个字怎么倒挂在嘴边上了?” “这......”承平帝一时语塞,想想皇后说的也是啊,什么长幼有序,去他妈的! 第367章 杜心悦吃醋使性 彭玉莹再得襄助 宫里的这个小插曲祁翀此刻还不知道,今日不用上朝,他自然是很乐意的,便约了杜心悦再次来到勾栏瓦舍。 “我们去‘云韶班’看看他们的戏排的怎么样了吧?” “不去!”杜心悦一口回绝。 “为什么呀?”看着杜心悦不大高兴的表情,祁翀一脑门子的莫名其妙,果然是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 “你家简姑娘落难了,你还有心情看戏?” “什么‘我家简姑娘’呀?”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秦王殿下好才情啊!只是这动不动就送姑娘诗词的毛病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杜心悦咬嘴唇狠狠地瞅了祁翀一眼。 祁翀顿时连连喊冤:“冤枉啊!这词我不是特意送给她的,只是碰巧被她听了去而已!你想想啊,若送女子诗词,应该是写些情啊爱啊的才对,我这词里哪有半点情情爱爱?” “当真不是?”杜心悦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些。 “我发誓,绝对不是!简家都要害我了,我怎么会对她有什么想法呢?” 杜心悦一把揪住了祁翀的耳朵,恶狠狠道:“祁元举,你以后不准给其他姑娘写诗!” “我保证以后只给你一个人写诗!” “这还差不多!”杜心悦总算消了气松开了手,祁翀刚打算松口气,杜心悦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又质问道:“那你为什么给卢瑞娇雉翎?现在京城好多人都在传卢瑞娇要做秦王妃了!”说到此事,杜心悦委屈地都快哭了。 “那不是他们说要把雉翎送给一位姑娘吗?你又不在场,我就随便挑了一个眼熟的,想着以前在你家好像见过她,应该是你闺蜜,这才选了她,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你要在场我肯定送给你呀!” “就是闺蜜才不能乱送呀!以后我跟她还怎么做闺蜜!而且,如果你一个都没看上的话,也可以一个都不送啊!” “啊?还可以不送吗?我不知道呀!没人跟我说呀!”祁翀只觉得自己现在比窦娥还冤!天杀的简嵩,也不把规则讲清楚! “你真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祁翀苦着个脸欲哭无泪。 看祁翀一脸窘相,杜心悦“噗嗤”一声乐了出来:“好吧,我相信你了。不过,以后不许再去猎雉大会了!” “简家都下狱了,以后哪还有猎雉大会了呀?” “也对呀!那——走吧,去看戏去!” 二人和好如初,手拉手肩并肩来到云韶班。 云柔赶紧将二位贵人安排在台下就坐,铜锣声响,好戏开演。 这里的戏曲演绎方式与祁翀上一世看过的戏曲有所不同,但也别有一番风味,有些技巧甚至还更胜一筹。整体而言,祁翀对于云韶班的演出是满意的,只是提了几点改进的意见,云柔一一记下。 “行了,小寇子,把剩下的钱付了!” 堂会还没唱,钱先付了,这么痛快的主儿也是不多见,云柔忙不迭的道谢。 “这只是工钱,到时候唱的好了,大长公主殿下喜欢,赏钱比这只多不少!至于这赏钱赚不赚得着,就看你们自个儿用心不用心了!” “奴家明白,一定尽心尽力,请殿下放心。” 看完戏离开云韶班,二人照例在街上闲逛了一番买了些零食、小吃,又去珍品店给杜延年和杜含各挑了件礼物,这才分手各自回府。 傍晚,祁翀回到府中,连述早等在那里了,身边还跟着一女子,却并不是桑玉奴。 “景先,你带个姑娘出门,玉奴知道吗?”祁翀打趣道,突然又想起了自家那爱揪人耳朵的小仙女,不自觉地摸了摸耳朵。不知道玉奴姐姐会不会揪景先的耳朵? 连述没注意到祁翀古怪的表情,解释道:“殿下,这位是彭玉莹彭姑娘,是彭家醋坊唯一的后人了。彭家父子被冤杀之事已经查清,醋坊也还给了彭家,兵部的醋布订单也依然由彭家醋坊承担。彭姑娘知道这都是殿下的功劳,特地找到属下,求属下带她来向殿下当面道谢!” 彭玉莹走上前来跪倒在地:“奴家叩谢殿下为我父兄伸冤,帮我家族夺回产业!小女无以为报,愿将彭家醋坊送于殿下,房契地契在此,请殿下万勿推辞!” 祁翀忙示意小寇子将彭玉莹扶起来,正色道:“彭姑娘,你的心意孤领了,但这份礼孤不能收。孤惩治高英是因为他犯了国法,这是公事,也是公心。若收了你的醋坊,别人会如何看待?世人岂不是要误会孤是为了夺取醋坊才捉拿高英的?孤个人名声受损还是小事,国法的公正严肃怕是也要受损,那才是大事!” 彭玉莹大惭,忙解释道:“殿下高义,小女感佩万分,是小女欠考虑了,殿下恕罪!只是——唉!就算殿下不肯要,彭家怕是也未必保得住醋坊了。” “哦?这是何意?” “不瞒殿下说,彭家制醋的手艺是传男不传女的,父兄死后,这酿醋的手艺便失传了,作坊里剩下的几个老师傅虽然也会一些技艺,但做出来的醋味道终究不如父兄在时好,长此以往,只怕这招牌早晚要砸。唉!”彭玉莹轻叹一声,满脸的惆怅、惋惜和无奈。 “这个嘛——孤倒是知道一个人或许能帮你。” “哪里有这样的高人?小女愿意高薪请他来醋坊帮忙!”彭玉莹大喜过望。 “请你是请不动他的,不过倒是可以让他指点你一二!小寇子,取笔墨来。” 拿过笔墨,祁翀刷刷点点写了一张纸条递给了彭玉莹:“你拿着这张条子,去城南秦王庄找一位叫秦征的管事,他会帮你的。” “多谢殿下!”彭玉莹万没想到来道谢送礼,礼没送出去倒又承了人家一份情,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又给祁翀行了个大礼。 打发走了彭玉莹,连述又回禀了些生意上的事。 “殿下,运黑玛瑙的船不日将抵达渝津渡,这次随船送来的还有五百斤石油,您看如何处置?” “黑玛瑙按原计划处理即可,石油运回府里交给韩炎,让他挖个地窖储存。” “玖安、玖宁来信说那边生意不错,问赚到的钱如何处置?” “让他们留一部分给小滕使用,剩下的全买成野禽野兽运回来。” “禽兽?”连述怀疑自己听错了,一脸的问号。 “对,比如老虎呀,豹子呀,大黑熊呀,鹰隼呀,仙鹤呀,梅花鹿呀,貂呀,獐子呀,傻狍子呀,等等等等,总之,只要是咱们这儿不常见的飞禽走兽我都要,而且要高价收、常年收。记住,一定要高价,按正常价格的三倍以上来收——一定记住,不许低于三倍,否则我饶不了他们!” “是,殿下!”连述虽然不明白祁翀此举的含义,但以他对祁翀的了解,自家这位东家并非玩物丧志之辈,又常有出乎常理之举,是以没有过多质疑,照办就是了。 “殿下,您之前让查的各大世家的家资情况有眉目了,清单在此,请殿下过目!”连述说是清单,可从怀里掏出来的却是一本厚厚的册子。 “这么多?”祁翀有些傻眼了,随手翻看之后更傻眼了。他翻到的是陇上裴家的那一部分,册子上密密麻麻记载了大约四五十家店铺、几千顷土地的位置以及估算出来的一个资产总数——三千万贯!而裴家其实也只是个二流世家,根本不能跟一流世家比,祁翀又连忙翻到记载着崔家的那一页——一亿两千万贯! 祁翀倒吸一口冷气,他这才明白自己这个“大渊首富”其实是有很大水分的。如果按年收入计算,他的确是第一,但如果按资产总数计算,他这个“新钱”还真是远远比不上这些“老钱”! 我滴个乖乖,大肥肉啊! 转过天来,祁翀一早来到京兆府衙,倒不是他突然转性子要好好上班了,而是因为约了人,实在是不得不来。 巳时初果见方深甫带着宗正府丞杨希古来到衙门,因为所谈之事可能较为敏感,祁翀没有在正堂见他,而是约在了耳房闭门会谈。 “参见殿下千岁,不知殿下唤微臣来有何吩咐?” “老杨啊,咱也不是外人,不用客气,来,坐、坐,看茶!”祁翀亲切的招呼着杨希古,杨希古颇有些受宠若惊,一脸堆笑地坐了下来。 “老杨啊,今儿请你过来呢,是有件事想要向你请教。” “不敢不敢,殿下您但讲无妨。” “颍川长公主出嫁的时候,世宗皇帝给了一百顷土地作为嫁妆,对吧?” “对对,是有这么回事,这也是我朝惯例,皇子封王、皇女出嫁都会得到一百顷土地作为爵田。” “那你们宗正府在分配土地的时候是否会厚此薄彼,或者故意使坏分给人家一些薄田呢?” “哎哟哟,殿下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就是借臣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啊!再说了,所有的爵田都是从皇庄里分出去的,皇庄里哪有薄田啊,就算是想给也没有啊!” “那颍川长公主的爵田为何大部分都是山地?”祁翀盯着杨希古的脸问道。 第368章 杨希古道出玄机 韦乾度吐露原委 杨希古愣了一下,而后恍然大悟道:“哦,您是说简家庄那块地呀!嗐,您去的简家庄就不是原本的颍川长公主爵田,那块地是后来换的!您不觉得那块地离皇庄、离您和大长公主殿下的爵田有些远吗?” “换的?”祁翀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虽然都在城南,但皇庄和各家王庄都在偏东的位置,但简家庄却在偏西的位置,之前没有注意这个问题,经杨希古这么一提醒,是有些奇怪。 “对呀!是这么回事,颍川长公主的爵田原本就在楚王庄旁边,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安南侯做主将那块田跟韦家的一块田互换了位置,也就是现在的简家庄。” “爵田也能换吗?” “这个......呵呵......”杨希古讪笑道,“按理是不能的,毕竟这爵田将来是有可能要收回的。但他们私下里换,也没有上报宗正府,臣等也只能装作不知,反正宗正府是不认账的!” “那就是说,如果朝廷要收回颍川长公主的爵田,收回的还是原来楚王庄旁边的那块,而不是现在的简家庄,对吗?” “正是如此。” “既然如此,他们为何要私下里换呢?” “这个微臣就不知道了。反正这笔买卖吃亏的是简家,韦家占了便宜。您想想啊,爵田都是熟田,产量高,容易耕作,而且说是一百顷就是实打实的一百顷,只多不少;可简家庄那块地嘛,微臣虽然没有亲自丈量过,可毕竟围着皇庄干一辈子了——不是微臣吹牛,一块地面积多大,臣围着走一圈说个数儿八九不离十——那块地臣估计最多八十顷,不会再多了,再刨去那座山头跟庄户们住的地方,能耕种的至多只有二十顷,所以呀,简家吃大亏了。” “那简家图什么呢?”祁翀越发不解了。 “谁知道呢?或许两家情谊深厚?诶,说起这情谊深厚倒是真的,安南侯的母亲就是韦家的,简家二房夫人也出身韦家,好像就是老夫人的侄女,说起来跟安南侯哥儿俩也是表兄妹,亲上加亲嘛!” 再怎么情谊深厚也不至于私自赠送爵田吧,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可是重罪! 祁翀对杨希古的说法不置可否,但还是感谢他提供了线索,送了他一份厚礼,杨希古再三道谢后离去。 杨希古走后,祁翀坐了半天,越想越觉得简家和韦家的关系没那么简单,他唤来小寇子吩咐道:“你去一趟通政司,送份请柬,就说今天中午孤要请韦乾度吃饭!” 从耳房出来,祁翀在院子里慢慢踱着步,就见柳忱带着一位年轻人往正堂而来。 “殿下,”在外人面前,柳忱从来不会失了礼数,“这位是渝津崔家嫡长子崔鸣,奉崔家家主之命前来送崔鹤投案,崔鹤现已羁押入狱,特来向殿下禀报。” 祁翀点了点头转头望向那崔家嫡子崔鸣,此人二十六七岁的年纪,颇有些成熟稳重的气质,见到祁翀后一拜三叩一丝不苟。 “崔世兄免礼。”因着柳明诚与崔家的关系,祁翀对崔家子弟也难免高看一分。 “殿下,家父有言,崔家管教无方,致使从弟干犯国法,实乃崔家之过,请殿下依律严惩,不必顾及崔家颜面。” 崔鸣话说的漂亮,祁翀听在耳中却颇不受用。 什么叫“不必顾及崔家颜面”?难道官府执法还本应该考虑崔家颜面不成? 又想到昨晚看到的崔家家产那个惊人的数字,祁翀便更觉得这话里充满了傲慢,倒有种居高临下之意。 当着柳忱的面他也不便说什么,随口客气了几句便让柳忱送崔鸣出去了。 靠在戒石基座上生了一会儿闷气后,小寇子回来了,说是请柬已送到,韦通政答应准时赴宴。 看看时辰差不多了,祁翀出发赶往“第一楼”。 果然,韦乾度早已在门口恭候了,见到祁翀的马车忙上前行礼。 “殿下金安!” “韦通政安!走吧,上去吧。” 此时酒楼已经开始上座,一楼散座已经坐了七八桌,几名食客聊天的声音灌进了正迈步上楼的祁翀耳中。 “王官人,你说这‘赎刑’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那得分对谁说了。对于我等来说似乎不是什么坏事。” “那这么说,梁相是为咱们着想了?” “那也未必,你没听说吗?京兆府抓的人里也有梁相的亲戚,那你觉得他提议‘赎刑’是为了谁?” “那要这么说的话,梁相是为他自己呀!咱们就是跟着沾点光而已。” “要我说,管他是为了什么呢,对咱们有好处就行。” “话不是那么说,如果‘赎刑’之议只是为了救梁相的家人,那等他家那位被救出来以后,这条政令是不是就要被废了?那我等瞎高兴个什么劲儿?” “对啊,这么说也有道理,有这个可能吗?” ...... 经过引导,舆论在朝着祁翀想要的方向发展,他几乎微不可查地笑了笑。 上到三楼雅间,宾主落座,伙计们迅速将各色菜肴堆满了桌子便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二人及伺候的小寇子。 “韦通政,你跟鲁王妃是亲戚吗?” “回殿下,臣跟鲁王妃虽然都姓韦,但不是一支,臣这支是北川韦家,王妃那一支是京兆韦家,几百年前就不是一家了。” “哦,原来如此。来,吃菜、吃菜。小寇子,满上。” “臣敬殿下!” 祁翀也不急着谈事,只是热情待客、聊聊闲天,倒让韦乾度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心中愈发不安。 自从昨日简泽下狱,韦乾度就惶惶不可终日。韦家跟简家两代姻亲,彼此也算了解,他怎么也想不到简泽会谋害秦王和大长公主。更关键的是此事谁也说不好是否会牵连到韦家,他越想越怕,一宿没睡。今日无缘无故的,秦王殿下突然要请他吃饭,二人素无交情,如此敏感的时机突然请吃饭,他无法不多想,可又不敢不来,因此这一顿饭他吃的是战战兢兢,无比难受。 吃的差不多了,祁翀不再闲扯,开始切入正题。 “韦通政,安南侯府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殿下,简韦两家虽是姻亲,但算不上亲厚,简泽所为臣一概不知啊......”韦乾度连忙解释。 “不算亲厚?不算亲厚就白送块地给你?” “送......送地?” “私自调换皇庄爵田,你好大的胆子呀!” 韦乾度明白了祁翀所指,强自狡辩道:“殿下误会了,只是交换耕种而已,爵田还是安南侯府的,简家庄那块地还是韦家的,臣岂敢私自调换。” “哦——这样啊,韦通政,你可知孤是在哪儿找到的刘文安和刘凭家人?就是现在的简家庄,按你韦通政所说,就是你韦家的庄子里!” 祁翀音量不高,但听在韦乾度耳中却有如晴天霹雳,他再也坐不住了,慌忙跪倒,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殿下,臣确实不知情啊!那块地给了简家以后就是简家在管,臣从未去过呀!” “诶——韦通政,你莫慌嘛,孤也没说你知情啊!快起来、快起来!”祁翀一手扶起韦乾度,继续道,“韦通政,孤有件事不明白,还请你不吝赐教。” “殿下想知道什么,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简家为何愿意跟你换地,以百顷良田换八十顷薄田,他们不是吃了大亏吗?莫非简泽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你要挟他......” “不不不,殿下,并非如此!这是简泽自己的要求!” “简泽的要求?他疯了吗?”祁翀眉头大皱。 “他跟臣说这事儿的时候,臣也觉得他疯了!可后来他对臣说了一番话,臣便答应了。 他说他弟弟去世的早,二房又没什么产业,弟媳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得颇为清苦,他想贴补二房一些费用,可长子简嵩偏偏小气地很,不愿意给婶母、堂弟多分一点家产,父子二人常为此争吵。因此他便想了个法子,以薄田换熟田,韦家得到那块熟田不是白拿的,每年的收成要分一大半给简家二房,如此一来,里外里臣倒没多得什么收益,收益都归了简家二房。殿下您相必也知道,简家二房夫人就是臣的堂妹,贴补自家妹妹,臣当然没有不乐意的道理,便按他所说将田换了。” “这是何时的事情?” “十几年前吧,大约——有十五六年了!” “十五六年前简嵩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有能力反对他父亲分家产给他婶母、堂弟吗?那块爵田是他继承的,如果他反对分家产出去,那他焉能同意跟你换地?简泽这话你能信?”祁翀简直无语了,简泽的借口漏洞百出,但凡动动脑子都知道是在编瞎话。 “这——臣当时倒没多想,殿下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些不对劲儿!”韦乾度似乎也明白过来了,眉头紧锁。 祁翀狠狠地瞅了韦乾度一眼,心中暗骂“老糊涂”,韦乾度显然也感受到了祁翀的不满,吓得低头不敢言语。 第369章 秦王爷暗授机宜 承平帝批准修路 “简泽很在意你那位妹妹呀?” “他们本来就是表兄妹,如果不是因为妹妹是庶出,说不定就嫁给简泽了!” “哦?有这回事?”祁翀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抓住了什么。 “是啊,当初简泽是对妹妹有意的,姑母也赞成,可是臣的姑父——就是老安南侯嫌她出身低,说什么也不同意,让简泽尚了公主,让妹妹嫁给了简洋。” 简泽、韦氏,郎有情、妾有意,这倒是个新线索,一个大胆的猜想在他脑海中形成。 “殿下、殿下?”见祁翀陷入了沉思,韦乾度轻唤了两声。 “哦,韦通政要说什么?” “殿下,那个庄子的事儿......” “换地之事还没有向陛下禀报,陛下只知道是在简家庄子里发现的刘文安等人,但具体是哪个庄子陛下并不清楚。” “求殿下高抬贵手放过韦家吧!臣愿肝脑涂地以报殿下大恩!”韦乾度又跪了下来。 “此事孤可以暂时不上报,但是简家之事不小,韦家是否会受牵连全凭陛下心意,孤也说不准,韦通政自求多福吧!” “唉,臣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圣意难测呀!” “其实——圣意也没有那么难测。”祁翀神秘地笑笑。 韦乾度顿时来了精神:“请殿下赐教!” “朝廷现在最缺什么?” “呃......最缺的......钱?” “没错!” “那臣也不能明目张胆地给陛下送钱啊?” “若公开给你个送钱的机会呢?” “若真有这个机会,臣宁愿倾家荡产也要求个平安啊!”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祁翀对韦乾度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对他低声耳语一番。 韦乾度吓得脸都白了,哆嗦了半天道:“殿下,臣若是真这样做了,可就是将所有世家都得罪光了呀!” “世家再大,大得过皇权去?只要入了圣心,有陛下保你,你怕什么?豁出去些钱,保你后半生平安,不过两三代人的工夫,你韦家又是显赫大族!” 韦乾度思来想去觉得倒也是这么个理儿,便咬牙答应了下来:“也罢,臣就为殿下做这个马前卒了!” “诶——这就对了嘛!”祁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交给了韦乾度,“这里面的东西你誊抄一遍附于奏章之后。” “是,殿下!”韦乾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叹了口气将小册子揣入袖中。 “啪啪啪”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小寇子打开门,发现是小金子。 “殿下,宫里来了旨意,让您立刻带着白师兄进宫去。” “知道了。”承平帝要见白郾,想必是身体状况不好,祁翀不敢怠慢,起身回府更衣去了。 来到万岁殿,发现杜延年也在,正跟承平帝奏事,祁翀不敢打搅,站在一旁听着。 “陛下,兵部尚书陈怀礼、侍郎柳明诚联名上奏,说是官道年久失修,人马物资往来不便,请求整饬官道。” “你怎么看?” “陛下,官道年久失修不假,往来不便也是真,尤其是四边开榷市以来,处处都要运输货物,陛下想要南征,大军也要走官道,兵部所提修路之议恐怕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并无不妥。但是,国库空虚,目前是真没有钱修路了,就算征发徭役也不够,臣以为此议应当暂时搁置,待国库略有盈余再行此议!” “嗯,就这么......” 承平帝刚欲准奏,祁翀忙插话道:“陛下,臣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你有办法?那好,你说说,说的有理还则罢了,说的没道理朕罚你俸禄!” “臣可以出资修路,但是陛下要准臣沿路修建驿馆......”祁翀吧啦吧啦将自己的设想说了一大堆,直到口干舌燥才总算让承平帝明白了他的方案。 “你的意思是说,你出资为朝廷修路,但朝廷得准你并且只准你一家通过这条路赚钱,你靠着这个回本儿,运气好的话还能盈利!”承平帝简单地总结了一下。 “正是此理!”祁翀给二叔竖了个大拇指。 “那你要是赚不了钱呢?” “那臣就亏本儿了自己兜着呗!做生意嘛,有赚有赔,各凭本事,亏了也怨不得别人!” “嘶——听起来朝廷不吃亏呀,不管怎么说反正朝廷得了几条免费的官道,还不用负担沿途的驿站支出,好事呀!杜相,你怎么看?” “回陛下,臣也觉得这个法子于朝廷有益无害,但有一点,秦王殿下的驿馆既然要将朝廷的驿站职能都承接过去,那就得遵守朝廷关于驿站、驿卒的律法,一旦有违律之处,误了军机,秦王殿下可愿担责?” “臣既然敢揽这个瓷器活儿,自然就有这个金刚钻儿,如有延误军机之事,臣愿担责!” “嗯,此事容朕再想想。叫你来就是跟你说一声,朕要借白郾用几天,你先退下吧,把白郾留下就行了。” “臣告退!”祁翀二话没说退了下去,整个过程都没有与杜延年对视过一眼。 望着祁翀远去的背影,承平帝仍心有疑虑地问道:“鹤寿,你说他真就那么好心愿意白帮朕的忙?” “帮忙是真,白帮未必,恐怕还是意在求财。” “你也觉得可以答应他?” “陛下,他做的越多就越容易出错,尤其是驿站之事。今后若他真有不臣之举,到时候随便挑点毛病就是拿下他的理由。”杜延年面色平静,仿佛说的只是一件极其微不足道之事,而不是在算计一位亲王。 承平帝心领神会地笑了笑:“鹤寿啊,果然还是你贴心啊!那此事就这么定了,让他去修吧!对了,为秦王选妃之事,皇后属意令爱,朕也觉得他俩挺般配,你觉得如何?” 杜延年顿时愣了,急忙推辞道:“小女德薄才浅,不足以侍奉秦王殿下,请陛下三思!” 承平帝摆了摆手:“鹤寿,朕知道你担心什么!眹是这么想的:若将来朕传位于秦王,你女儿就是皇后,有了这门亲事,你也不必担心他会报复于你;若他不懂事硬要与朕作对嘛——朕向你保证,到时候朕不会为难你女儿,更不会为难你,如何?”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杜延年知道自己无法再推脱了,忙跪倒叩谢皇恩。 “陛下如此安排乃是为臣考虑,陛下爱护之心臣铭感五内,唯有鞠躬尽瘁以报皇恩!”不管承平帝动机如何,但这样的亲事安排确实有化解祁翀和杜延年矛盾的效果,可以说是为杜延年安排了一条退路,对此杜延年心知肚明,感激之情发自肺腑。反倒是自己一直在欺骗承平帝,这到底让他有些愧疚,因此他连叩了三个头长跪不起。 “平身吧,旨意这两日便会发出去,你赶紧回去给令爱准备嫁妆吧!哈哈哈哈......” 杜延年起身后正要告退,突然又想起一事,赶忙奏道:“陛下,关于‘赎刑’之议,半月期限将至,您看......” “还是政事堂先过一遍吧,将所有人的意见整理个条陈出来给朕看,意见一致的不必重复,有特别可行之建议的可以拿来给朕过目。朕近日精力不济,除了你和梁相、林中书,其他人朕也不想见了。” “臣遵旨!陛下好生将养,臣告退!” 杜延年出宫以后却见祁翀的马车仍停在宫外没有动,等杜延年上了车祁翀的马车才缓缓开动,杜延年心领神会,让车夫远远跟在后面。 行至一处僻静所在,两辆车并排而停,祁翀撩开车帘探出脑袋兴冲冲问道:“如何?陛下答应了吗?” “答应了,殿下可以修路了!” “太好了!”祁翀顿时抚掌大乐。 “还有更好的呢!婚事也定下来了,宫里不日就会下旨。” “真的?”祁翀喜不自胜,直接在马车里蹦了起来,却一头撞在了车顶上,发髻都散乱了。 杜延年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小子是开心了,老夫可不开心!好好一朵花要被你端走了! 怕被人发现,二人也不敢耽搁太久,马车分开各自回府。 祁翀得意地喊了声:“岳父,再会!” 杜延年顿时黑脸,“刷”地拉下了车帘。 马车回到十王街,祁翀没有急于回府,而是先去了趟大长公主府,要把亲事定下来的消息先跟祁清瑜分享。 祁清瑜自然也是高兴的,这件事迁延了数月总算有了结果,也不枉众人一番辛苦布局。 说完了婚事,祁清瑜又问起了简家之事。 “确定是简泽吗?” “不好说是简泽还是简嵩。”祁翀将自己了解地所有情况一五一十地讲给了祁清瑜听,“我不明白的是,简家为何要冒那么大险藏匿刘文安和王嬷嬷呢?” “殿下,容老奴插句嘴,”站在旁边伺候的崔林突然开口道,“您说的这位王嬷嬷是不是闺名叫袖儿,在刘文安身边做管事嬷嬷的?” “闺名叫什么不知道,但的确是刘文安身边的管事嬷嬷,崔伯伯认识她?” “应该是老奴认识的那个人吧!她是老奴的老乡,入宫的时候年纪尚小,被分在浣衣局当差。有一次老奴陪大长公主殿下入宫,偶然遇上过她,见她大冬天洗衣被冻得可怜,便念在同乡之谊上帮她向都知求过人情,将她调到了颍川长公主身边,因此她对老奴有几分感激的情分。后来她随着颍川长公主陪嫁到了安南侯府,再后来长公主薨逝了,她便被简家发卖了,被刘家买了去,先是在刘府大小姐身边当差,后来刘家小姐入了宫,哦,就是晋王的生母刘贵仪,她也跟着入宫了。刘贵仪为先帝殉葬后,她又回到了刘府,再后来就被派到刘文安身边管事了。有一次老奴在街上遇到过她,如今也不年轻了......” “你是说,王嬷嬷原来是颍川长公主身边的人!”祁翀惊讶地望着崔林。 “如果确实是老奴说的那个人,那这段经历是不会错的!” 祁翀顿时明白了,简嵩要救的不是刘文安,而是王嬷嬷!此前他一直陷入了思维误区,认为刘文安是主,王嬷嬷是仆,所以刘文安才是主要人物,可这是不对的,事实上,王嬷嬷才是那个主要人物,刘文安极有可能只是个添头! 祁翀心里立即涌起了强烈的念头——他要见见王嬷嬷!但是在见王嬷嬷之前,他还要先去见另外一个人! 第370章 寿王妃吐露家丑 简公子供认不讳 从大长公主府匆匆告辞出来,祁翀直奔寿王府而来。 “元举,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串门啊?”寿王祁榛热情地问道。 “八叔,我今日还真不是来找你的,我想见见八婶!” “你找她干吗?”祁榛略愣了一下,随即有所悟,“为了简家的事?” “嗯,我有些事要请教她。” 祁榛犹豫了一下道:“她一向不愿提及简家之事,所以......” “我知道,您只需要帮我给她带句话:简泽、韦氏,我都知道了。见不见我,由她决定。” 祁榛见他态度坚决,无奈地吁了口气道:“好吧,我去问问她。” 回到后宅,简妃正在逗孩子玩儿。虽说她跟祁榛的亲事原本并不般配,但是她为人低调谦和,贤良淑德,又连着为祁榛诞下了两个儿子,因此婚后倒也算夫妇和睦。 “漪儿,祁翀来了,想跟你谈谈简家的事。” 简妃逗弄孩子的手连停都没停,直接了当道:“简家的事与我何干?” “他让我带句话给你:简泽、韦氏,我都知道了。” 拨浪鼓的声音戛然而止,举着拨浪鼓的手颓然落了下来,笑容也在脸上凝固。 祁榛忙道:“见不见的由你决定,你若不想见,我回了他便是。” 半晌后简妃轻轻叹了口气道:“要不怎么说纸包不住火呢?该来的总会来。也罢,既如此,我便见见他吧!” 在祁榛的陪伴下,简妃款步来到前厅,祁翀忙起身行礼。 “八婶安!” “殿下是为了简家之事来的?既已知道了,又何必再问呢?” “不瞒八婶,小侄是猜的,但八婶既然肯出来见我,那就说明我猜对了!”祁翀狡黠地一笑。 简妃也笑了,笑容中却充满了苦涩:“都说是‘家丑不可外扬’,可简家如今连大逆不道之事都做了,还怕什么家丑外扬呢?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告诉你便是了。” 简妃略一停顿又继续道:“你的确猜对了,我大哥和我二嫂——乱伦!简岚和简岌其实都是韦氏生的。” 此言一出,祁翀早有心理准备是以不动声色,祁榛却惊得“啊”了一声。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祁翀问道。 “具体时间我也不知道,反正打我记事起他俩就不正常,估计得有二十年了吧?” 祁翀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简崮的年龄,也是微微有些吃惊,简崮也就二十一二岁,那岂不是说韦氏几乎是打一过门就跟大伯子勾搭上了? “颍川长公主和您二哥知道此事吗?” “我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大嫂和二哥去的都早,我是遗腹女,比简嵩还小一岁,他们死的时候我俩都还年幼,简嵩或许还记得一点,我是不记事的。” “那这么多年了,府里就没有闲话传出来吗?” “这你就得佩服我大哥的手段了!他治家很有一套,连不服管教的儿子都治的服服帖帖,何况是其他人?”简妃嘴上说着“佩服”,语气中却满是讽刺。 “不服管教的儿子?您是指简嵩?他们父子不和吗?” “简嵩打小就恨他爹,时不时就要恶心他爹一下,他人小也做不了什么大事,也就是往他爹的酒坛子里撒泡尿、在他爹的被窝里藏条蛇什么的,每次这样做以后都难免招致一顿毒打。我大哥打简嵩的时候是真的下死手的,好几次要不是我死命拦着,简嵩就被他爹打死了!后来长大一些他便老实了,至少明面上听话了许多,但实际上他的恨意从未减少,而我大哥对于这个儿子的厌恶和戒备也同样与日俱增。他们父子都挺会装的,在外面装的父慈子孝的,可回到家里一个个都恨不得弄死对方!”说起简家的事情,简妃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仿佛说的不是自家事情一般,可见她对于娘家也的确没什么感情。 “简泽和韦氏的事情,简嵩知道吗?包括简岚和简岌的身世?” “他当然知道,连我都知道,他又怎会不知道?简嵩在府里很孤单!”说到这一句时,简妃的语气中难得的透出了一丝怜悯,“简家四个孩子除了他都是韦氏所出,有时候感觉我大哥、韦氏和那三个孩子才是一家人,简嵩就是个外人!别说是韦氏了,就是那几个小的也都以欺负简嵩为乐,尤其是简崮,无事生非、羞辱简嵩那几乎是他每日必做之事!从前我在家的时候,虽然也没什么地位,但好歹是简崮、简岚的长辈,有时候见简嵩被欺负的狠了,还能出面帮帮他,后来出嫁以后,想必他就更孤单、更可怜了吧!” “简嵩就任由弟妹们欺负他吗?他不是会武功吗?不反抗?” “简嵩会武功?”简妃愕然道,“你弄错了吧?我从未见他习武呀?” “哦,那或许是我弄错了。”祁翀有些惊讶,没想到简嵩会武功一事竟然连简妃都不知道,“那简嵩会听从简泽的吩咐做大逆不道之事吗?” “开什么玩笑?”简妃冷笑道,“简嵩要是知道他爹要做大逆不道之事,怕不是第一个要去官府告发他!” “那如果简嵩要做这样的事,也一定会瞒着他爹对吗?” “我大哥要是知道简嵩做那样的事,都不必送交官府,直接名正言顺将他打死了!” 祁翀沉默了,按简妃所说,这爷儿俩彼此都恨不得弄死对方,如此说来,简嵩所做之事,简泽可能真的不知情。 “八婶,我还是不明白,简嵩为何如此恨简泽?仅仅是因为乱伦?那也不至于恨成这样吧?” “这......”简妃一改之前事不关己的态度,眼神开始犹疑起来。 “莫非还有什么比乱伦更难说出口的?八婶,您既然都开了这个头,何不一次说个清楚呢?否则小侄恐怕以后还得再来打扰八婶。” 简妃不满地瞪了一眼祁翀道:“我虽然不喜欢我大哥,但这并不等于愿意亲手置他于死地!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做事的目的也不单纯,但有一点,他确实为我谋得了一门好亲事,就是冲着这一点,有些事也不好从我的口中说出。更何况,此事我也没有亲见、亲闻,如何能轻易出口?” 简妃这话等于承认简泽有大问题,却又拒绝直言相告,祁翀一时也犯了难,祁榛则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思忖片刻后,祁翀突然问出一句:“颍川长公主是怎么死的?” 简妃闻言脸色顿时大变,盯着祁翀看了半日,口唇哆嗦,连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 看她这反应,祁翀心里便有了计较,看来又被他蒙对了! “简嵩怀疑他母亲的死有问题,对吗?所以他才这么恨他的父亲!” “啊!”祁榛此时也明白了祁翀的意思,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我不知道,我那时候还小,大嫂和二哥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好了,我乏了,先进去了,殿下慢走不送!”简妃不顾礼节直接下了逐客令,然后便起身回了内宅。 祁翀、祁榛对视一眼,眼神里都充满了不可思议。祁榛惊讶地是一向知书达理的妻子突然发了脾气,祁翀惊讶地却是简妃下意识说漏了嘴的一件事——他问的是颍川长公主之死,简妃回答的却是自己对“大嫂和二哥”之死不知情,也就是说简洋之死也有问题! 辞别了寿王夫妇,祁翀急不可耐直接来到大理寺狱,简泽等人都被关押在此。 远远地就听见大牢里传来了阵阵惨叫声,柳敬诚和陈怀礼在院子里踱步。 “伯父、陈尚书!” “殿下,您怎么来了?” “有件事想来找个人问问。二位怎么在院子里?楚王呢?” 陈怀礼叹了口气道:“唉!这不是陛下令我二人辅助楚王殿下审理简泽之案吗?这简嵩倒是一问便招,可每件事后面都要坠上个‘奉父命所为’,简泽对此死活不承认。楚王今日便向陛下请旨,请求用刑,陛下准了,这不,里头正打着呢!好歹同僚一场,我二人实在不忍心目睹,便出来透口气。” “那孤先进去看看。” “殿下请自便!” 大牢里,楚王祁樟冷冷地看着被绑在刑架上的亲姐夫,喝令狱卒用浸泡过盐水的皮鞭狠狠地招呼着。 自从简嵩招供受父亲指使谋害秦王和大长公主以后,祁樟对这位姐夫便再没有了任何亲情。壮武军屡次牵涉刺杀皇亲之事、自己也曾被壮武军袭击、简泽担任壮武军观察使、壮武军听命于刘琰、简家又救了刘琰唯一的孙子,将这些线索串联起来以后,祁樟现在严重怀疑自己当初遇袭也是简泽指使的,这使得他对简泽用刑时毫无歉意。 至于那两个怂包文官,呵呵,祁樟鄙夷地看了眼院子的方向:连点血都见不得,真是无用至极! 皮鞭甩在简泽保养的颇为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彻骨之痛使得肌肉阵阵抽搐,简泽强咬牙关,让自己不至于叫的太大声,毕竟这是他最后的一点尊严了。 第371章 王嬷嬷陈述往事 皇家女遇人不淑 简泽这辈子都没这么委屈过。 昨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莫名其妙被缉拿到大理寺,非要问他伙同刘毅营救刘文安及指使壮武军截杀秦王和大长公主之事。 这可真是冤死他了,别说他跟刘琰没什么交情,就算有也犯不上做这样的事啊?至于大逆不道刺杀千岁,那就更是疯子才会做的事了! 直到楚王拿出简嵩的供词,他瞬间就明白了,都是简嵩搞的鬼! “殿下,臣说的都是实话呀!这都是简嵩做的,他的目的就是要陷臣于死罪!” “你儿子害你?好,那你说说你儿子为何要害你?你们父子有什么深仇大恨让他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也要陷你于死罪?”正步入大牢的祁翀正好听到了简泽的辩解,便开口问道。 “这......”简泽哑口无言,他抬眼看了看祁翀,又闭上双眼低下了头。 “元举,你怎么来了?” “四叔,先停一停吧。”祁翀低头对祁樟悄声说了几句话,祁樟惊讶地下巴都快掉了。 在大理寺的一间耳房中,祁翀再次见到了王嬷嬷。 祁翀重新审视了一下眼前这位中年妇人,看她年龄大约四十上下,作为大户人家有一定地位的高等仆妇,她的气度更像一位中产家庭的当家主母而非仆人。 “嬷嬷请坐!” “老奴不敢!”王嬷嬷的态度警惕而疏离。 “敢问嬷嬷闺名可是叫袖儿?” 王嬷嬷微愣了一下,随即答道:“多少年不用的名字了,想不到还有人记得。” “崔林崔伯伯托我向嬷嬷问好。” 听到崔林的名字,王嬷嬷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温和:“上次偶遇崔总管还是四五年前呢,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好?” “好着呢,只是他如今更担心嬷嬷的处境。” “左右不过是回到大牢重新被发卖而已,本就是奴籍,还能坏到哪里去?”王嬷嬷不以为意。 “重新发卖?只怕没那么简单吧?”祁翀斜觑着王嬷嬷道,“你的故主颍川长公主死的不明不白,你这个贴身奴婢还想置身事外?” 王嬷嬷抬头看着祁翀,似乎在努力分辨着祁翀的真实意图。 祁翀继续道:“简嵩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将简泽和你同时送进了大狱,难道只是为了重新发卖你?听崔伯伯说,颍川长公主对你不错,你刚到她身边时,她怜恤你年纪小,还在长身体,常常将糕点赐予你吃;你病了,她为你着急上火;她出嫁的时候,本来陪嫁的宫人名单上没有你,她怕你在宫中被人欺负,特地把你也带上了。作为主人,她对你是真心不错,你又拿什么回报她呢?你明明知道她死的不明不白,这么些年你有没有想过为她做点什么?简嵩让你活着,难道不就是为了让你说出真相吗?” 或许是被祁翀的话打动了,又或许是想到了往事,王嬷嬷的眼中溢出了泪水:“殿下不必再说了,当年的事情奴婢可以讲出来,但您要知道,奴婢并没有直接的证据,否则大公子又何苦隐忍这么些年呢?” “你且说来听听。” 随着王嬷嬷的讲述,一位善良单纯的女子遇人不淑的悲惨人生展现在祁翀眼前。 十六岁那年,由世宗皇帝做主,颍川公主下嫁于安南侯世子简泽。与其他公主一样,颍川公主也是有自己的公主府的,也就是现在的庆郡王府。 二人婚后住在公主府,简泽少年英才,容貌俊伟,又会讨人欢心,婚后初期夫妇和睦,很快颍川公主便怀孕了并诞下简嵩。 几乎与此同时,简洋在母亲的主持下娶了大自己半岁的表姐韦氏。 再之后老安南侯病逝,简泽袭爵。颍川公主提出册立简嵩为世子,却遭到了简泽的拒绝。他当时的解释是,孩子尚小,能否长大成人尚未可知,不宜过早册立。考虑到此间幼儿的夭折率,简泽的解释似乎也有道理,颍川公主不疑有他,没有再坚持。 再之后又过了两三年,简泽的母亲韦老夫人病重,此时二夫人韦氏恰好又怀孕了需要养胎,幼妹简漪尚在襁褓中也需要人照顾,家中诸事无人打理,简泽便以为母亲侍疾兼打理家务的名义要求搬回侯府居住。 本来颍川公主是不必同简泽一起搬回侯府的,但她偏偏是一个被《孝经》洗了脑的“贤惠”女子,再加上简泽的一番忽悠,她便决定放下公主的身段,随简泽一同回府为韦老夫人侍疾。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自跨入侯府大门之日起她便掉入了简泽的圈套之中。 简泽劝她说,侯府屋少人多,不缺下人,而且只是暂住,因此没必要将公主府的下人都带回去,颍川公主因此便只带了一个老嬷嬷和一个半大的小姑娘袖儿跟在身边伺候。 可真住进了侯府,颍川公主才知道,无论婆婆还是妯娌都不是好相与的。韦老夫人处处挑刺不说,就连二房的韦氏都时常出来作个妖。她们虽然不敢明面上将颍川公主怎么样,却处处让她过得不舒坦。 这事儿如果搁在祁清瑜身上,侯府都能给掀翻了个儿,可偏偏颍川公主生性懦弱,遇事只会息事宁人,从来不敢多事。 而且,她虽然是世宗皇帝唯一的女儿,但却是庶出,在世宗皇帝那里本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她不是没找世宗皇帝哭诉过,但对于世宗皇帝来说,一个庶女的幸福远比不上笼络一位手握兵权的开国侯要紧。因此,对于女儿的委屈,世宗皇帝也只是将简泽叫来,不痛不痒地批评了几句而已。告状的次数多了,颍川公主反而被世宗皇帝训诫,让她好生侍奉家婆,不可无事生非。 简泽回府后,一面甜言蜜语好生安慰妻子,另一面却又暗中严令下人不准让颍川公主外出。韦氏姑侄知道颍川公主在宫中没有得到支持,便更加肆无忌惮,将她当做仆人一般吆来喝去。颍川公主常常以泪洗面,苦捱度日。 若只是受些委屈还则罢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才是让颍川公主丧命的导火索。 就在韦氏生下简崮后一年多,韦老夫人终于药石罔效,撒手西归。颍川公主为了丧礼忙前忙后,累的憔悴不堪。 这一日,宫中遣中官前来致祭,简洋自己一个人在前头灵堂忙活,见状忙来寻找大嫂,询问兄长的下落。 二人只当简泽累了,到书房中暂歇,便同往书房寻去,走近之后却听见一阵突兀的嘻笑声,颍川公主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怔在当场,再看简洋也是乜呆呆发愣。 那声音分明就是韦氏的! 比颍川公主更加懦弱无能的简洋怔立当场半日,最后竟转身而走,将眼前这个尴尬局面独自留给了大嫂去面对。 颍川公主心如刀绞,思忖半日最后还是决定避开这一幕,只是安排了一个下人去通知简泽,自己也回到了房间。身边的那老嬷嬷极力劝说她趁着中官在府中的机会将此事闹大,直接上达天听,若是陛下知道简泽如此胆大妄为,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袖手旁观了。可颍川公主犹犹豫豫,生生错过了最佳时机。 听下人说适才颍川公主和二老爷在门口站了半日,简泽便明白自己的秘密泄露了,他不慌不忙,到前面灵堂接待了前来致祭的贵宾后方才回到颍川公主的住处。 见到妻子后,简泽“扑通”跪下,声泪俱下,痛悔自己一时没把持住做下丑事,苦苦哀求妻子不要声张,否则不但自己前途尽悔,侯府满门上下都会受到牵连。若是被夺去爵位,将来简嵩的前途也会受到影响。他还承诺等母亲孝期一过,便为简嵩请封世子。 颍川公主再次被丈夫蒙蔽,心中虽不情不愿,但为了儿子的前途,她最终决定隐忍下去,将此事揭过,而正是这一决定彻底断送了她最后的希望。 在韦老夫人出殡后不久,颍川公主因为连日劳碌再加上偶感风寒便一下子病倒了,简泽以为母祈福的名义,让袖儿陪着年幼的简嵩到显光寺暂住些时日,也正是在此期间,简嵩习武的天分被如海发现,二人遂结师徒缘分。 在显光寺住了七八天之后,年幼的简嵩思母心切,夜里又总做恶梦哭闹不止,说什么也要回府,袖儿无奈只好带他回府,然而回府之后映入他们眼帘的却是满院的白幔和穿着孝服进进出出的下人们。 见到提前回来的简嵩,简泽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他的母亲昨夜病故了,贴身伺候的老嬷嬷也自杀殉主了,然后便让下人给他换上了孝服、孝帽,带到灵堂守孝。 懵懵懂懂的简嵩盯着母亲的棺木发呆,年幼的他还不是很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袖儿当时已经成年了,难免对主母之死心存疑虑,她暗地里四处打听主母死前的细节,希望能从中查出些端倪。果然,一个小丫鬟偷偷跟她说了一句:公主死状甚惨,头足相就,如牵机状。 袖儿大惊失色,她虽不能肯定颍川公主死因到底是什么,但小丫鬟此语已经表明颍川公主绝非正常的病死! 第372章 简公子大仇得报 长公主沉冤待雪 稍微探及些许真相的袖儿将秘密强压心底不敢声张,毕竟仅凭这一句话是无法确定什么的。然而她试图探寻真相的举动还是惊动了简泽,那小丫鬟就在说出真相的次日便消失不见了,随后,袖儿被诬陷盗取府中财物,且人赃俱获,简泽当场下令将她重打二十大板发卖了出去。机缘巧合之下,袖儿被刘府管事买了回去,从粗使丫头做起,凭着认真的态度和忠实的品性,最终获得了刘府主母的赏识,成为了大小姐身边的管事嬷嬷。 至于当时简泽为何没有直接杀了王袖儿,祁翀也大致能明白其中的缘由。颍川公主死了,哪怕她只是个不受重视的女儿,那也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对此,世宗皇帝心里想必是不痛快的。这个时候如果公主的两个贴身奴婢都死了,难免会惹人生疑,在此情况下简泽不得不放过了王袖儿。同时他设计了一起冤案,既能名正言顺将袖儿赶出去,还能将袖儿先定义成品行不端之人,如此一来,哪怕她今后说出真相也会被认为是对简泽怀恨在心、有意报复,没人会真的相信她。王袖儿也明白这个道理,正因为此,她不得不将秘密深埋心中二十年,从不敢对人言及,直到几个月前,她在刑部大牢中见到了简嵩! 当简嵩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后,王嬷嬷老泪纵横,紧紧握住了小主人的双手,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出乎她意料的是,简嵩没有问她当年之事,只是说要将她救出去,然而此时她却犹豫了。 王嬷嬷不是不想出去,只是觉得就这么一走了之有些对不起刘家。她在刘家生活了二十年,终身未婚,先后照顾了刘家两代小主人,要说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提出了一个条件,请求简嵩将刘家唯一的孙子刘文安也救出去。简嵩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几天后她和刘文安就被秘密接出了大牢,先是暂寄互行,然后便由一个缈目之人将他们名正言顺地买了去,安置在简家庄里。 “那缈目之人叫什么名字?”听完王嬷嬷的讲述,祁翀问道。 “他姓申,是简家庄的总管,但是奴婢在简家庄只见过他一次,他平常好像也不怎么待在庄子里。” “若按你所说,你了解到颍川长公主死时的惨相后没敢告诉简嵩,那简嵩是怎么知道真相的?”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大公子知道的似乎比奴婢还要多。”王嬷嬷揣测道。 祁翀见从王嬷嬷这里再问不出什么了,便让她签字画押带了出去,又让人带来了简嵩。 简嵩虽然没有受刑,但因为有伤在身,还是有些虚弱憔悴,祁翀让人给他搬了把椅子。 “维岳兄,其实你是故意让我发现王嬷嬷和刘凭的家人,也是故意让我将他们救走的对吧?”祁翀盯着脸色苍白的表哥,心情无比复杂。 “哼,我为何要故意让你将人救走?难道我活够了吗?”简嵩撇了撇嘴角,斜着身子靠在椅背上露出了不屑的讥笑。 “你就是活够了!你恨简泽、恨韦氏、恨你的弟弟妹妹,恨安南侯府所有人!可你又没办法将他们一一杀死,所以你干脆来了个狠的——擅自将壮武军变成私军,并指使其谋害皇亲,此举视同谋反,十恶不赦、株连九族!但你不是真的想谋反,所以你故意露出破绽给我,让我将你拿住,于是,你的目的达到了,简泽下狱了,其他人暂时被囚府中,相信很快也会收监。同时,颍川姑母之死的真相也会被揭开,届时,简泽难逃千刀万剐,你的大仇——得报了!” 祁翀的音调不高,但吐字清楚,声声入耳,原本耷拉着脑袋的简嵩终于抬起了头,而坐在屏风后听审的祁樟手都哆嗦了——谋反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死自己的家人,这也太特么震撼了吧! “你这么说有人信吗?”简嵩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只是这次的笑容中没有了讥诮,反而添了几分赞赏。 祁翀摇了摇头苦笑道:“确实太疯狂了,刚刚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是,逻辑自洽,不是吗?” “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你前面布了这么大一个局,显然你不是无能之辈;隐忍了近二十年,说明你不是沉不住气的人。然而我轻轻一吓,你便惊了,最后收官之战几乎毫无还手之力,这不正常。” “你会将这个真相说出来吗?” “不会,因为我没有证据!没有证据的话我不会乱说的。” “所以你打算帮我?” “我谁也不帮,我只是想还无辜枉死之人一份正义——包括在陶县、浊水战死的护卫、仆役和壮武军士兵,也包括颍川姑母、老嬷嬷、小丫鬟和简洋!” 简嵩紧紧盯着祁翀看了半晌,似乎在判断祁翀说这话的真假。祁翀神色平静地迎接着他的审视,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道:“你想知道什么?” “你是如何知道颍川公主之死的真相的?” “是二叔临死前告诉我的。 那是我六岁那年,有一次我在府中闲逛,经过二叔房门时听见里面传来了一阵呻吟声,我推门进去看,发现二叔面目狰狞,身体在地上蜷缩成弓形不住地抽搐。我吓坏了,就要往外跑,二叔却一把抓住了我的脚踝对我说了一番话。他当时因为抽搐地厉害,已经说不出整话了,但从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还是听明白了他要表达的意思。他说的是:‘我以为我委曲求全大哥就会放过我,可我错了。想想也是,他连公主都敢杀,何况是我?嵩儿,我对不起大嫂,断后、丧命都是我的报应,可你是大嫂唯一的儿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说完这番话,他便蜷缩着身子没了呼吸。 我当时吓坏了,以为二叔疯了,惊叫着跑了出去。我的叫喊声引来了父亲,他似乎对我出现在二叔房中很是意外,一再追问二叔有没有跟我说过什么。我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撒了谎,将二叔的遗言隐瞒了下来,父亲这才放过了我。 二叔死后,父亲跟韦氏之间的来往就更加频繁了,府里渐渐地就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出来了。我这时才隐约明白了二叔死前那番话的意思,母亲、二叔都是被我父亲害死的! 我去质问父亲,换来的却是一顿毒打!我故意趁父亲去韦氏房里的时候进去捣乱,得到的依旧是毒打!如果不是小姑姑数次维护于我,我早就被打死了! 他们知道瞒不过我了,索性便不瞒了,干脆明目张胆地搬到了一起住!府里下人但凡敢有多嘴的,一律打死! 大概是嫌我碍眼,父亲直接将我赶到了府中最偏僻的一处小院中居住,我原来的住处则归了简崮。渐渐地,府里的下人也都明白了,二公子简崮才是老爷的‘亲儿子’,我这个嫡出的大公子其实是后娘养的。于是,各种势利眼纷纷登场,在吃穿用度上极尽克扣之能事,还是小姑姑每每出手相救,从她有限的用度中省出了一些给我,这才让我没有被饿死、冻死!” 听完简嵩的讲述,祁翀沉默了良久。很难想象年幼的简嵩是如何在一个充满敌意、孤独无助的环境中长大成人的,不得不说,他的疯狂自有其疯狂的道理! “你的武功是如何练出来的?” “如海师父每隔几日便趁着夜色悄悄潜入府中教授我武艺,我住的偏远,平常也没人到我那里去,是以这么多年了也没有人发现。也是师父教给我隐忍,他还嘱咐我一定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会武功,否则父亲一定会对我更加防范。他说我的那些报复父亲的小把戏根本起不了作用,只能为自己招来灾祸,他让我先好好练功,长大了有本事了,报仇的几率便会高许多,否则大仇未报我自己先丧了命,岂不可惜?” “简崮也是简泽之子?” “大概是的,否则,二叔怎会说自己断后了呢?” “如海是什么来历?” “我只知道他是少林出身,对我不错。” “前几日庞家庄袭击碧玉是谁的主使?” “是我让如海师父做的。” “申东观是你的人?” “是!” “浊水之上带队袭击大长公主之人是谁?” “他叫项充。” “他们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们是我请来助拳的江湖人,我出事以后他们估计早跑了。” “你跟谢宣是何时勾结在一起的?” “谢宣?”简嵩毫不犹豫地否认道:“我没有勾结谢宣,不明白殿下你为何有此一问。” “你没有勾结谢宣,他为何要在城门口帮你拦截证人?”尽管简嵩坚决否认,但祁翀并不相信这番鬼话。 “此事我不知情。” “谋反这件事——你今后还会改口吗?”祁翀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是指谁是主谋?哈哈哈,当然是我父亲啦!我可是个大孝子,一切都是遵从父命而为,调兵令也是父亲大人亲手所签!关于母亲之死,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毕竟我当时只有五岁呀!我只知道二叔死的很惨、很惨,放进棺材里的时候尸体都还是蜷缩成一团的,掰都掰不开!至于你们怀疑他是怎么死的,那就去查好啰!哈哈哈哈......”简泽得意地放声大笑。 祁翀轻叹了口气,让人将他带了下去。 第373章 岐国公抄家拿人 安南侯画供认罪 祁樟咧着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连连摇头道:“这小子就是个疯子呀!还笑?笑的我鸡皮疙瘩掉一地!” “他不疯,他只是太绝望了,情愿以命换命。简泽才真正是个疯子呢!” “说的也是,如今要怎么办?” “将王嬷嬷说的以及简嵩说的简洋之死上报陛下吧,按他们所描述的症状来看,颍川姑母和简洋应该都是死于牵机之毒。” “可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也没有证据了呀?就凭这么两句不清不楚的话,能定简泽的罪?难呐!”祁樟摇头道。 “实在不行就——开!棺!验!尸!”祁翀咬牙一字一顿道。 “你疯啦!”祁樟吓了一跳,“那可是皇家公主的陵墓,岂能随意开启?” “唉呀,四叔,我又没说开姑母的棺椁,我是说开简洋的棺!简嵩不是说了吗,简洋的尸体是蜷缩成团的,只要这一点验证属实,那基本便可断定简嵩供词可信。” “好,那我这就进宫面圣!” 祁樟立即递牌子求见承平帝,将事情前前后后讲给了承平帝听,承平帝气得嘴唇青紫,连声大骂简泽该杀! “查!一查到底!简洋的坟头该挖就挖,不必有顾忌!传旨,立即将简家上下所有人等全部缉拿下狱,严加审讯!让秦王和邱维屏也参加本案审理!”虽然在盛怒之中,但承平帝并没有失去理智,事涉皇家公主之死,案件的严重性又上了一个台阶,因此便又点了两位重臣加入本案的审讯。 有了旨意,祁翀名正言顺地带队到安南侯府抄家、抓人。 韦氏等人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原本还抱有查清误会、简泽便能回来的幻想,此时见官兵直接上门捕人,顿时一片哀鸿,简岚更是哭的梨花带雨,满目哀怨地望着祁翀。 祁翀没有理她,将清点侯府家产之事抛给同来的柳敬诚、陈怀礼之后,便独自去了简嵩居住的小院。 这里果然是侯府最偏远之所,整个院子破败不堪,如果不是有一应生活用品,根本看不出这里有人居住。屋里的陈设也简单的很,除了一张书案、一个书架以外,也就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了,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也都是必需之物,无一件是多余的。衣柜里除了几件官服还算比较新以外,其他的便服、中衣都是旧的,有的甚至都快洗破了;床上的被褥也都洗的泛白,显然是用了很多年的旧物了。 望着眼前一幕,祁翀突然鼻子泛酸。简嵩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他上一世做孤儿也比这过得好啊! 他踱到书案前坐了下来,拉开抽屉翻看了一下,其中两个抽屉里都是些纸张、书本等物,只有一个抽屉里放着一把桃木小剑,剑柄上还刻着“平原记”的字样。这一看就是平原童乐园出品的玩具,只是不知简嵩这么大的人了为何还玩这种东西。 祁翀好奇地端详了一下,发现剑身上还写着一行小字:川儿百日小贺。显然这是准备送给一个名叫川儿的孩子的百日贺礼。 祁翀也不知道这个川儿是谁,只好先将这柄小剑收了起来。 这时,方实来报:“殿下,前面查抄出了要紧的东西,歧国公和陈尚书请殿下过去看看。” 回到前院,只见柳敬诚和陈怀礼正围着一个箱子窃窃私语。 “二位,出什么事了,这么急着喊我回来?” “殿下,您快看这里!”柳敬诚指着箱子里之物道。 祁翀凑近一看顿时也大吃一惊,箱子里竟然是一套崭新的龙袍和一顶平天冠! “这是在哪里发现的?” “简泽的卧室里有个衣柜,打开之后上面是衣服,下面发现了这口箱子!”陈怀礼解释道,“如此一来,简泽谋反之罪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听陈怀礼所言,祁翀却心生疑虑。 “这些东西上次禁军抄检时为何没有发现?” “禁军的抄检很是粗糙,他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知道检查书房里的往来书信之类,顺便顺手牵羊摸走一些值钱的小玩意儿,根本没有仔细检查衣柜。”陈怀礼解释道。 可祁翀依然不以为然。 简泽虽然可恶,可说他谋反这的确是冤枉他的,这一点祁翀心知肚明!而且,以简泽对简嵩的防范来看,他也不可能允许简嵩进入他的房间做手脚,那么这箱东西是怎么进入简泽的房间的?答案只能有一个,那就是由上次负责抄检侯府的禁军放进去的! 突然箱子旁边的地上掉落的一个锁头引起了他的注意,锁上的云纹让他立刻想起了上个月在宋国公府库房里谢宣紧张地护着的那口箱子。由于箱子式样很普通,祁翀不能断定与眼前这口是否就是同一口箱子,但大小的确是差不多的。 祁翀暗暗心惊,难道这龙袍是谢宣的?那他趁机陷害简泽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谢宣跟简嵩是一伙儿的?想想鲁王的运盐车队、楚嗣王的车驾在城门口遇到禁军的严格盘查,这似乎还真不是个巧合! 祁翀当初安排祁檩、祁翕配合他秘密将人运进京城本不是为了提防禁军,而是怕简嵩手下尚有隐藏的势力半路出来劫人,如今想来却是误打误撞瞒过了谢宣! 想到这里,祁翀不禁一阵后怕,他顾不上还未结束的查抄,独自回到了大理寺狱,再次提审了简嵩。 “你跟谢宣是什么关系?”祁翀开门见山道。 “啊?”简嵩愣了愣,没有回答。 “刚才我去查抄安南侯府,在简泽的书房里搜出了一套龙袍,是你干的吗?” “不是!”简嵩立即否认道,从表情上来看他的确很惊讶,随即狂笑起来,“你是说他屋里有龙袍?难道说他真的想谋反?哈哈哈哈,这可真是绝了,我竟然没有冤枉他!哈哈哈哈......真是讽刺呀!” “你当真不知?” “我要是知道,直接就去告发他了,还用得着兜这么大一个圈子?”简嵩斜了祁翀一眼道。 简嵩的说法倒是与简漪一致,这反而更验证了祁翀的推断,此事必是谢宣所为! 他直接将自己的推断讲给了简嵩听,简嵩沉默了半晌后道:“其实,我在枢密院时也曾听到过一个传闻,谢宣征伐北汉之战私自截留了不少好东西。” “我知道,金银玉器、珠宝翡翠、名人字画之类的,我上个月刚刚从他那里拉走了一批。” 简嵩露出了古怪的神情,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何不妥吗?”祁翀忙问道。 “其实这事儿只是私底下的传闻,谁都没证据——殿下听听也就是了。” “你快说呀!”最讨厌人卖关子了! “有些禁军士兵说,谢宣私自截留的东西不止有贵重物品,还包括盔甲、弩箭甚至——龙袍!”简嵩说完便盯着祁翀不再言语。 “你是说谢宣意在谋反?” “我什么都没说,这话我只说一次,今后不会再说,也不会承认!”简嵩又恢复了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 “好,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为我解惑。”祁翀说完转身便要离开,忽然又想起一事,回头问道:“川儿是谁?” “什么?”简嵩微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道,“哦,你说的是那把桃木剑啊,我捡的而已,无关之物!” “哦。”祁翀没有再问,身后牢门重重地关上了。 被抓到大理寺狱的韦氏在一顿拶指之后痛痛快快承认了与简泽通奸生下二子一女、谋害亲夫及长嫂颍川长公主之事,但她一再强调谋杀之事都是简泽指使,她是被迫执行的。另外,她还招供颍川长公主身边的老嬷嬷是简泽逼迫简洋动手勒死的,目的就是让简洋手上也沾了血,以免他就出卖简泽。而泄露秘密的小丫鬟是简泽下令杀死的,尸体就埋在后花园的一株梨树下面。 衙役们根据她的供词果然在相应位置挖出了一具尸骨,经辨认正是一具未成年女孩的尸骨。 同时,简洋的棺材也被撬开了,果然尸骨依然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与简嵩所述一致。 经过对侯府下人的拷打审问,又有几名简泽的心腹管事一一招供,所供内容与王嬷嬷、简嵩所述都能对应,至此,谋害颍川长公主之案已铁证如山,唯独对于简泽谋反一案,所有人均表示不知情。 祁翀早料到了会是这个结果,但他并不担心没有口供之事,毕竟歧国公、陈尚书亲眼看着简家搜出了龙袍,现在就算简嵩肯改口,简泽的谋反之罪也逃不掉了。 看着依然在酷刑之下负隅顽抗的简泽,祁翀直接将颍川长公主之案的结果及搜出龙袍之事讲给了简泽听。 初听到颍川长公主之案时,简泽尚且还算镇定,及待听到搜出龙袍之事,简泽瞬间崩溃,大哭道:“你们诬陷我!这不可能!我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谋反之意啊!天地可鉴!” “你觉得这话陛下会信吗?”祁翀冷冷道,“你谋杀了陛下的姐姐,还说什么对陛下忠心耿耿?你就是这么个忠心法儿吗?” “我......”简泽一时语塞。 “安南侯,我劝你省点力气吧,此案已是铁案,你不招无非是让自己受更多的罪而已,何苦来哉?” “是啊,致之兄,早点招了吧,免受些皮肉之苦!”邱维屏、柳敬诚也在旁劝道。 简泽思前想后,知道二人所说也是实情,怀着满腔悲愤大喊一声:“简嵩害我!”然后便将所有罪名应承下来,画供认罪。 第374章 萧怀文暴露身份 陈怀礼辨认真凶 邱维屏等人整理供状、起草奏章不提,祁翀拿了简嵩画出的项充画像来到京兆府大狱让画师多临摹几份好发出通缉令。本来他打算让简嵩将如海的画像也一并画出来的,但简嵩说什么也不愿意出卖师父,祁翀只好作罢,于是又来寻显光寺的和尚,让他们来给如海画像。 “大哥,已经基本查清了,被抓的这群和尚中只有十几个人是跟着如海为虎作伥的心腹,基本都是他座下的亲传弟子,还有两个是被通缉的江洋大盗,剩下的都是普通和尚,对如海所做之事一无所知。”柳忱边说边递过来整理好的供状和名单。 见柳忱递过来的十几人名单中并没有性明,祁翀放下了心:“其他僧人如果确实没有涉案,该放就放吧,咱们不放过坏人,但也不冤枉好人。确实涉案的这些再挖一挖,看他们还知道些什么,挖干净了就送到大理寺,由大理寺一并定罪。” “好,那显光寺庙产如何处置?” “显光寺庙产虽然与安南侯谋逆案无直接关系,但按律也是要收缴的,此事你与许府丞商议处置便可......” 二人边说边往外走,在大牢门口撞见了一名老管事模样的人在与门口的狱卒拉扯磨叽。 “这位兄弟,您就帮个忙,不让您白白辛苦,一点小意思,您笑纳、笑纳......”那人满脸堆笑,手中握着的一串钱在袍袖的遮掩下悄悄递了过去。 那狱卒见钱眼开,正欲接过,突然听见背后祁翀、柳忱说话的声音,赶紧换了一副面孔,呵斥道:“拿走、拿走,不行就是不行,不要妄图用金钱收买我......” 那管事没明白狱卒为何突然变脸,手里的钱还在往前递。 祁翀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本没打算理会,突然不经意间瞥见了那管事身后的马车,马车上赫然挂着“萧”字铭牌。 柳忱与祁翀极为默契,对视一眼便知道了祁翀的疑惑:大牢里没有关押萧家人,为何会有萧家人来探监? 他伸手将那狱卒招了过来,轻声问道:“他要来看谁?” “回世子,他要探望显光寺的性明师父。” “谁?性明?”祁翀大感意外,附耳对那狱卒吩咐了几句。 狱卒随即放那管事进了大牢,大约两刻钟后,那管事离去,狱卒来到柳忱的马车外,轻声道:“禀殿下、世子,小人刚才按殿下的吩咐偷听了他们的谈话,这是记录,请殿下、世子过目。” “知道了,下去领赏吧!”柳忱接过狱卒递过来的两页纸交给了祁翀。 纸上的内容倒也简单,只有几百字而已: “管事:您还好吗? 性明:阿弥陀佛,身处何处不是修行?让家里不必挂怀。 管事:家里不知您怎么会牵扯到案子里,很是担忧。 性明:我并未涉案,是寺里的住持有牵涉。 管事:可即便如此,依律您还是有可能被发配甚至处死。 性明:我本就是该死之人,已然苟活了二十多年,若这次真定了死罪,也是命该使然。告诉大哥,我命如此,让他这次千万不要再做那样的事了。 管事:您这么说老爷会伤心的。 性明:你让他没事也读读佛经,生死事看开了便好。 管事:那您保重,小人过些日子再来看您。 性明:阿弥陀佛!” 看完纸上的内容,一个名字顿时跃入祁翀的脑海:萧怀文! 虽然交谈内容没有涉及具体的人名、事实,但祁翀几乎可以肯定,性明所说的大哥就是萧怀安,而他说的“那样的事”就是“宰白鸭”,再加上“苟活二十年”等语,他的真实身份呼之欲出! 没等祁翀有所表示,柳忱直接吩咐车夫:“去大理寺!” 入夜时分,柳忱的马车再次回到京兆府大牢,这次从车上下来的不止有祁翀、柳忱,还有一名身着披风、青巾蒙面的男子。进到大牢以后,那男子手持烛台走到性明的身前,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性明不知眼前之人意欲何为,也不理睬,只是闭目念佛。 大约半刻钟后,那男子扯下了面上的青巾,沉声道:“萧三郎,你可还记得我?” 性明身体微微一颤,这才睁开了双目,仔细打量着眼前之人:“您是......陈家大郎?” “好啊、好啊,你还记得老夫,那你相必也记得我四弟怀胤是怎么死的吧?”陈怀礼满腔悲愤,举着烛台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 “阿弥陀佛,您是怎么找到我的?”性明的神色很平静,并没有因为被识破了身份而慌乱。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何没死,不应该给老夫个交待吗?” “是啊,是该有个交待了!”性明长吁一口气,转向了祁翀,双手合十欠身道:“殿下,贫僧有供要招!” 对性明的审理直接在京兆府大牢就地进行了,性明跪在地上,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及当年被人替死之事和盘托出。 果然,性明和尚的确就是萧怀文!当年他因为争风吃醋,一时冲动几棍子打死了陈怀胤,被捕入狱后,他的父亲萧继先到处使钱,企图使他免于一死。无奈陈家也在百般打点,定要他以命偿命,最终他还是被判了秋后问斩。 就在他被转入刑部大牢,心灰意冷等待死期降临之时,忽然有一晚,狱丞带进来一个与自己年龄、体貌皆一致、甚至连相貌都有六七分相似的小伙子。在狱丞的指使下,他与那人换了衣服,然后就被带出大牢,塞进了等在后门处的一辆马车上。 在马车上见到了兄长萧怀安,他这才知道原来家里买通了关系找了人为他替死。得知自己幸免于一死,萧怀文初时开心不已,但萧怀安接下来的话却又让他坠入冰窟。 萧怀安告诉他,今后他不能再以本来的身份公开出现了,家里为他另外安排了一个身份——和尚!这个身份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原主因病去世了,但留下了度牒,上面所载的体貌特征也与他相似,因此最是稳妥不过。 从那以后他便以如海的大弟子性明和尚的身份在显光寺住了下来。初时,他很是过不惯寺里的清苦生活,更加不愿意诵经参禅,后来实在无聊只好拿起了经书来读,不想这一读竟沉了进去。佛经仿佛为他打开了另外一道大门,让他久困尘俗的心豁然开朗,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寺里的典藏,也有了许多自己的感悟,渐渐地竟成了寺中除如海住持之外最精通佛理之人。 与此同时,他心中的愧疚之感也愈演愈烈,午夜梦回时脑海中常常出现两道身影,一个是满脸是血的陈怀胤,另一个是无头尸身,再一看原来头颅被那人提在手中,看相貌分明就是那个替自己赴死的少年! 每每被愧疚折磨地无法入眠之时,他便半夜坐起来吟诵《往生咒》,希冀以此来减轻自己的愧疚之情。同时他还一再嘱咐父兄,千万不要报复陈家人,否则便是罪上加罪了。 就这样,他在显光寺度过了二十二年的时光,从一个恣意飞扬的少年变成了心如止水的高僧。这期间,他的父母先后去世,他都因为害怕暴露身份而不敢奔丧,成为心中永久的隐痛。 “如今被你们知道了也好,说出来我也轻松了。”性明微笑道,“我不在乎生死,只是要连累大哥了!不过凡事总要讲个因果,当年因我之事害死两条人命,这笔债萧家早晚是要还的,倒也不冤!” “那个替死的少年叫什么名字?当年刑部都有谁参与了此事?”祁翀问道。 “我不知道,我曾问过家兄,但家兄说他也不知道。” “你是如海的大弟子,对他了解多少?如海为何要参与简嵩之事?”由于如海在逃,祁翀急切地想从其他人口中得到些线索。 “我不是真正的性明,所谓的大弟子只是挂名的,他真正的心腹弟子是性照师弟,那晚在你们围捕寺庙时已经被杀了。我对如海师父的过去了解的也不多,只知道他原本是少林弟子,后来不知何故似乎跟少林寺闹了些别扭便来到显光寺栖身,恰逢显光寺老住持圆寂,便让他接手了住持之位。简大公子很少来寺里,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也是师父的弟子。” “你在寺里住了二十二年,对如海就一无所知?”祁翀皱了皱眉,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性明苦笑道:“我每日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处理寺中一些杂务之外,就只是参禅打坐、拜佛念经,外面香客那些事大多是性照师弟在处理。师父也是如我一般,只是比我多了一项练功而已,除了越王等少数贵客以外,也很少有人能劳动他老人家亲自接待的。” 越王是显光寺常客,他和梁颢等人常在显光寺密会,这一点祁翀是知道的,因此倒也不感意外,他继续问道:“除了越王,还有哪些贵人常去寺里?” “呃......有梁相、谢大将军,近来晋王也来过几次,说是为陛下和娘娘上香祈福。” “晋王和越王经常碰面吗?” “是否碰面贫僧就不知道了,晋王来的次数不算很多,不像当年懿德皇后来的那样频繁。” “懿德皇后”四个字让祁翀脑子里的铉儿立刻绷了起来,懿德皇后正是刘贵仪死后的封号,他想起了吕元礼的话——刘贵仪初一十五必来显光寺上香。 而巧合的是,越王初一十五也必来显光寺,这个习惯十年未改! 第375章 陈怀礼知恩图报 韦乾度献策自赎 “懿德皇后去显光寺都是谁负责接待的?”祁翀又问道。 “自然是师父本人了!” “那懿德皇后和越王同一天去寺里,如海住持同时接待两拨贵客,倒是够忙的呀?!” “寺里有一座僻静的院子,就在西北角,那里是专为贵客准备的,不允许香客和普通寺僧进入,师父在那里同时接待懿德皇后和越王,倒也应付的来。” “同时接待?”祁翀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是,懿德皇后在正堂休息,越王在东厢休息,再有贵客便引到西厢接待,互不打扰。” 原来如此!祁翀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他还真不想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生父被戴了绿帽子的消息。 “我再问你最后一事,大约十年前寺中可曾关押过一个少年?” 性明摇了摇头:“此事我不知道,我从未听说寺里关押过人。殿下可以问问其他师弟。” 性明画押之后,陈怀礼对祁翀一揖到地:“多谢秦王殿下为舍弟伸冤!大恩大德无以言表,今后但有驱驰,栎岭陈家绝无二话!” “陈尚书言重了!”祁翀连忙还礼,“孤不过公事公办而已,能查出萧怀文的身份主要还是老天有眼啊!” 二人客气了几句之后,祁翀令人立即将供状复制一份送到杜延年府中,陈怀礼则连夜回去写奏折。 祁翀回到府里,发现祁槐已经酒足饭饱正半躺在椅子上打饱嗝。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才回来呀?我太饿了实在等不及你就先吃了。”祁槐略带歉意道。 “衙门事多,一个案子接一个案子的,刚忙完。”祁翀抓过一个奶香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边嚼边道:“简泽都认了。” “谋害你和姑母的事真是他做的?他认了?”祁槐瞪大了眼睛,身体前倾问道。 “不止,”祁翀吞下口中的食物继续道,“谋害颍川长公主和简洋、勾结刘琰、指使壮武军谋害楚王、意图谋反他都认了。” “谋反?”祁槐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嗯,在他屋里搜出了龙袍和平天冠,他赖不掉了,此案明日便会上奏陛下。对了,您把这事去跟八叔、八婶说一声,他们毕竟跟简家有亲,让他们心里有个数,这次简家怕是要满门抄斩了!” 祁槐以从未有的严肃神态小心翼翼问道:“不会牵连到我大哥吧?” “目前没有什么事情是跟八叔有关的,而且罪不及出嫁女,应该不会牵连到他们。” “那就好、那就好!”祁槐拍了拍胸口,“那我先走了。” 祁槐匆匆出门,却差点在仪门处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下官参见庆王殿下!” “韦通政?你怎么来了?” “回殿下,下官有事求见秦王殿下。” “哦,那你去吧!他正用膳呢,你慢点走,不用急。” “是是是,多谢殿下提醒!”韦乾度目送祁槐出门后果然放缓了脚步慢慢踱向了后殿。 因为祁翀早就吩咐了韦乾度来后直接带到后殿书房,因此,刚撤了晚膳,小寇子就直接将韦乾度带了进来。 “殿下,听说简泽已经招了?”韦乾度战战兢兢问道。 “你消息够灵通的呀?你是想知道他有没有说什么对你韦家不利之事吧?”祁翀笑道。 韦乾度讪笑了两声也没有否认。 “他倒没说什么牵涉到韦家之事,但是谋害颍川长公主,你那位堂妹是有份参与的,简泽固然是主谋,她最轻也算是从犯。另外,谋反的罪名一旦成立——” “殿下,臣今日已经将奏章递了上去,殿下您可一定要保微臣呀!”韦乾度腿肚子一阵哆嗦,直接跪了下来。 “你也用不着如此紧张——快起来、快起来!”祁翀示意小寇子将韦乾度扶起来,继续道,“换庄子之事目前还没有曝出来,没有实证能将韦家牵扯进来。另外,简泽虽有反意,但毕竟未及举事,没有直接危及皇权,处置想必不会太重,不至于牵涉母族,若真有人提出韦家,孤定为韦通政说话便是。”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只要韦家过了这一关,定厚谢殿下!” “客气、客气!” 送走了韦乾度,祁翀凝神静息将明日御前奏对可能遇到的问题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才上床休息。 次日,按照之前的约定,祁樟、祁翀、柳敬诚、陈怀礼、邱维屏五人于巳时正出现在万岁殿外等待承平帝召见,而万岁殿内杜延年正在独自奏对。 “陛下,关于‘赎刑’之议,内外诸臣共上奏章二百余份,其中赞同梁相之议者三分有二,反对者不足三分之一,赞同、反对的理由臣都整理成了条陈以供御览。” “不看了,左右不过那几条,朕想也想的出来。那这么说按百官的意见,‘赎刑’之议可行啰?”承平帝皱着眉头喝完了白郾呈上的苦药汤,又赶紧往嘴里扔了两颗蜜饯。 “既然百官大多认为可行,臣亦觉得此议可行,”杜延年偷觑了一眼承平帝继续道,“另外,有两封奏章内容颇有些特别之处,臣不敢擅断,呈请陛下御览。” “谁的奏章?说的什么?” “一封是通政使韦乾度所奏,他认为‘赎刑’之议可行,但是要真正起到刑罚惩戒的作用,则所缴罚金应尽量高一些,否则不足以震慑后来者。他建议按所犯之罪,分为十二等,最低等折罚金万贯,最高等折罚金百万贯,中间各有对应之数。” “百万贯?”承平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么高的罚金谁交的出来?他疯了吧?” “呃......可是,陛下,恐怕那些世家大族还真能交的出来。韦通政在奏章后面附了一份家产清单,内含各大世家的房产店铺、土地山林,以及对各家家产的大致评估,虽不完全准确,但大致可信,当然这其中也包括韦家的。据这份清单所载,家产最丰的崔家家资总数超过一亿万贯,其中大部分都是土地,其占地之广已超过了皇庄,即便最少的世家也能有一两千万贯的家资。因此对于他们来说一百万贯还真不算什么大数,也就是让他们小小心疼一下而已。” “啪”地一声,一只青瓷碗重重地被掷在地上摔得粉粉碎,承平帝站起身来一手掐腰大口地喘着粗气,瞪着眼用手点指着杜延年怒道:“你们一个个的总跟朕说国库没钱,结果呢?随便拎出一家都比朕有钱是吧?你是丞相,你来告诉朕,为何这些门阀世家比朝廷还有钱?啊?” “陛下息怒!”杜延年忙跪下解释道,“这些世家都是传承几百年的大家族,最少的也已传承了一二百年,多的甚至已经传承了四五百年,家中财富乃是数百年积累而来,自然不可小觑。而我朝立国尚不足百年,这百年间又战争频仍,国库自然难以丰裕。” “那照你这么说,把这些大家族手里的钱都弄到国库里来,朝廷不就有钱了吗?” “这......”杜延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韦乾度的法子其实说的就是这回事,只是话却不能说的如此直白。 承平帝也想明白了,杜延年单独将韦乾度的奏章拿出来说,其实就是赞许了这个路子,心情便平复了下来。 “杜相,平身吧!这个韦乾度倒是个忠直之辈,诶,不对呀,他韦家不也是世家大族之一吗?难道他竟如此大公无私?”承平帝不是小孩子,自然不会相信世上有如此大公无私之人。 “陛下,臣虽不知韦通政这样做的原因,但斗胆猜了一猜。韦家和简泽是姻亲,简泽前日下狱,韦通政昨日递上了这份奏章,怕是深意在此。” 杜延年点到即止,承平帝心领神会:“他怕朕迁怒于韦家,所以先来给朕送点好处,哼,小人之心!” 眼见得韦乾度转瞬间从“忠直之辈”变成了“小人”,杜延年却明白,韦家——过关了! “另一封呢?”承平帝继续问道。 “这另一封奏章是秦王上的。秦王提出了两点,一是‘赎刑’之策在短期内有利于丰盈国库,利大于弊,不过,不可作为长久之策;二是,‘赎刑’应加以限制,不可全赎,只能半赎。” “半赎?什么意思?” “秦王的意思是,哦,臣举个例子吧,假如一名犯人应判流刑,可一半折杖,一半折钱,可对半折,也可小半折杖、大半折钱,反之亦可,但折杖数应有最低限制,如流刑则最低折杖不应少于二十杖。” “搞这么复杂干什么?”承平帝大为不解。 “秦王的意思是,如果全部刑罚均以钱赎,则难免使人对律法存了轻视之心,认为有钱便可为所欲为,所以,一定的震慑还是有必要的。而且,部分折杖、部分折钱,这对于国库收入也没有太大影响。”杜延年解释道。 “嗯,倒也可行,难得这小子用心了。”承平帝赞许地点了点头。 杜延年没有接话,脸上表情毫无波澜。 第376章 文臣杀人不用刀 君臣定罪论刑罚 承平帝看了杜延年一眼道:“你说完了?朕这里也有一封奏章,是学道单独上的,直接交到了朕手里,弹劾的是梁相,你先看看吧。”承平帝说着示意内侍荣庆将御案上的一份奏章拿给杜延年。 杜延年迅速将奏章浏览了一遍,合上奏章沉默不语。 “朕在宫中不知民间之语,学道所说,民间皆传梁颢提出‘赎刑’之议是为了救自己的侄孙梁彦,可有此事?” “这......陛下,臣每日在政事堂处理公务,亦未曾到民间......”杜延年吞吞吐吐道。 “鹤寿,朕知道你素来与梁颢不和,但又洁身自好、爱惜羽毛,不愿意落得个落井下石的名声,可今日朕只想听你句实话,这也是朕单独召见你一人的原因。你实话跟朕说,民间是否真有这样的传闻?” “林中书是什么样的人品,陛下最是清楚不过,陛下心中其实已有定论,何必问臣?”杜延年不置可否,但其实已经给出了答案。 “是啊,学道素来不会撒谎,他说有的便一定是有。”承平帝叹了口气继续道,“学道奏章上说,梁颢改变朝廷律法只为救一人,此举乃是公器私用,此风断不可长、此例断不可开,朕深以为然。只是不知这梁彦犯的是何罪,竟要梁颢如此大费周章救他?恐怕罪名轻不了吧?” “这一点问问秦王便知。不过,‘赎刑’之策本是天子恩德,恩出于上乃是正理;如今举朝上下只赞梁相,似乎有喧宾夺主、本末倒置之嫌。” 承平帝举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微微一滞,仿佛在仔细咂摸杜延年这句“喧宾夺主、本末倒置”的意思。 “荣庆,传秦王、楚王他们吧!” “是,陛下!” 祁樟、祁翀等人进殿见礼后,将五人联署的奏章呈上,荣庆将奏章展开高声诵读起来。 “......臣等奉旨鞫问简泽、查抄安南侯府,共获十二大罪如下:私制、私藏龙袍、皇冠,意在谋反,大罪一;毒杀颍川长公主,大罪二;私蓄官兵为己用,大罪三;谋害楚王未遂,大罪四;谋害秦王未遂,大罪五;谋害平原大长公主未遂,大罪六;毒杀胞弟简洋,大罪七;与弟妇通奸,大罪八;谋杀刘毅一家,大罪九;私救刑部重犯,大罪十;擅杀无罪家奴,大罪十一;绑架刘凭家人,大罪十二。以上十二罪,其均已认罪画押,并有人证、物证在册,确凿无疑......” 随着简泽一桩桩一件件罪行被念出来,承平帝脸色越来越难看,曾经有多么信任简泽,现在就有多么憎恶简泽! “朕只问你们一句,韦家可有参与简泽之事?” “回陛下,目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韦家涉案,韦氏参与毒杀颍川长公主和简洋、与简泽通奸,均系其个人所为,与韦家无关。”祁翀早知承平帝必有此一问,从容答道。 “那寿王呢?” “寿王夫妇向来与简泽不和,两家素无来往,简泽之事与寿王夫妇全无关系。”祁樟禀道。 “嗯!”承平帝点了点头,“简泽老贼殊为可恶,当如何处刑,你们怎么看?” 祁樟等人对视一眼,仍由祁樟回答道:“臣等以为,简泽之罪罄竹难书,依律当处寸磔之刑,然其毕竟是开国侯,又属皇亲,在‘八议’之列,可降等处枭首之刑,简嵩、韦氏等亦依律处斩。” 承平帝闻言大怒,站起身来走到祁樟面前怒道:“皇亲?他娶了长姐才是皇亲,长姐死了他算哪门子皇亲?老四你是猪油蒙了心了还是怎样?长姐死的甚惨,你竟然还替他求情?” 祁樟等五人忙跪地请罪,祁樟哀怨地偷瞄了一眼跪在身旁的祁翀:都是你小子害我!我就说直接剐了那老小子就行,你非要替他求情! 祁翀报以歉意的眼神,他之所以替简泽求情,一来是他始终觉得凌迟太过残忍,很难接受;二来是因为他明知所谓十二条大罪其实一大半简泽都是冤枉的,他真正的罪行就是与毒杀颍川长公主相关的几个罪名,基于这个事实再判简泽凌迟就显得有些重了。 不过,面对承平帝的怒火祁翀并不慌张,承平帝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经过这段时间与承平帝的相处,他发现这位二叔虽然脾气暴躁、喜怒无常,但骨子里也有重感情的一面,这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一件事是有好处的。而且,按照他昨日回府前对柳忱的嘱咐,此时助攻也差不多该到了。 果然,承平帝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发了一通火后便逐渐平静下来,此时内侍来报:宁远侯求见。 “他来干吗?”承平帝不耐烦地问道。 “侯爷说是替平原大长公主递奏章来的。” “让他进来。”承平帝重新坐下,见众臣还跪着,便道:“行了,都起来吧!” 五人退至一旁,柳明诚进殿见驾。 “臣奉母命代为呈上奏章,请陛下御览。” “姑母怎么突然想起来上奏章了?说的什么?” “回陛下,臣母想为简泽、简嵩求个情,请陛下从轻处置。” “怎么姑母也要为他们求情?她是老糊涂了吗?”承平帝刚压下去的火气又被激了起来。 “陛下,简泽虽有大罪,然有议贵、议功之分,均应降等处置;而且,毕竟是皇家驸马,还是要给他留些体面才好。臣母以为,此事虽是国事,但也是皇家的家事,而皇家的家事绝不可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否则皇家尊严何在?别说当众凌迟不合适了,便是斩首都不是最好的处置方法,如果可以,能留全尸在狱中处置便是最好的。”柳明诚耐心解释道。 “体面?连结发之妻和同胞弟弟都能杀害,跟自己弟媳妇通奸还生了好几个孩子,他也配谈体面?”承平帝虽然不以为然,但怒意已经明显降低了许多。 “陛下,臣母还言道,请陛下格外施恩,饶简嵩一死!” “这又是为何?” “陛下,简嵩虽是简泽之子,却也是颍川长公主唯一的血脉。他是愚孝之人,所为之恶皆是奉父命而行,非其本心,请陛下看在亡故的颍川长公主份上,给他留一条活路。” “陛下,”柳明诚说完祁樟也接话道,“据侯府下人的交代来看,简嵩在颍川长公主死后生活颇为凄苦,居住之所、日常用度甚至不如下人。而且,简泽多次欲置简嵩于死地,都是庆王妃以身相护才将他救了下来。因此,臣以为,简嵩附逆完全是被逼的,他实在是可怜之人,恳请陛下对其从轻处置。” 对于简嵩的处置,祁翀心里很矛盾,所以这次他没有说话。一方面,他也同情简嵩的遭遇,可另一方面,简嵩为报母仇将多少无辜之人牵扯了进来?不说别的,陶县之役双方战死的护卫、士兵,他们就都该这么稀里糊涂、毫无价值地死去吗? “此事,容朕再想想吧!”承平帝态度有所缓和,对众臣道:“简泽谋逆之案查办迅速,证据详实,老四、元举、三位爱卿,你们这几日辛苦了,稍后都有重赏。” 五人忙跪拜谢恩。 “杜相、秦王留下,其他人先退下吧!” “陛下,臣另有他事启奏!”陈怀礼忙道。 “那陈尚书也留下吧!” “臣等告退!” 屏退了众臣后,承平帝问起了另一件事,“元举,梁颢家的那个梁彦他犯的什么事儿啊?” “回陛下,梁彦好斗蛐蛐儿,其所涉两案皆与此有关。其一为宋承箓摔死案,去年八月某日,梁彦与京城商人宋用昌之子宋承箓约于酒楼相斗,梁彦的蛐蛐儿输了,他恼羞成怒一把抓过宋承箓的蛐蛐儿给捏死了,宋承箓便要梁彦赔偿,双方先是发生口角,继而升级为肢体冲突,梁彦仗着自己这边人多势众直接将宋承箓从楼上扔了下去,宋承箓当场摔死。此案发生之初,梁家一名恶奴出头顶罪,但梁彦等人被抓后,有人供出动手的虽是那名恶奴,下令的却是梁彦。其二为张永福落水案,张永福乃阳丘县庶民,家中藏有一只前朝官窑御制蛐蛐罐儿,世所罕见。梁彦索取不成,遂指使恶奴以长竹竿将其逼入水中淹死。张家人报官后,官府不敢得罪梁相,遂以张永福意外落水结案。经调查上述两案均系梁彦指使、恶奴动手,梁彦实为主谋,他自己也认罪画押了,京兆府本欲对其拟斩刑。” “梁相治家无方啊!”承平帝感慨了一声又转向了陈怀礼,“陈尚书要奏何事?” “臣恳请陛下为臣的从弟陈怀胤主持公道!”陈怀礼突然情绪激动起来,老泪纵横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陈尚书这是何故?”承平帝吓了一跳,示意祁翀将陈怀礼扶起来。 祁翀也趁机劝道:“陈尚书莫激动,先把事情说清楚,陛下处事最是公允,不会让令弟白死的。” “怎么着?这事儿你也知道?”承平帝听祁翀话里的意思,似乎对陈怀礼要说什么心里有数。 “回陛下,此事说起来是因臣而起,因此臣的确知道。” “那你来说!” 第377章 正国法授权查案 悔往事杀人解恨 祁翀便将萧家以无辜之人替换死囚之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又将此案的侦破过程叙述了一番,最后总结道:“臣怀疑性明和尚的身份后,因无法确定他是否就是萧怀文,故而请陈尚书前来协助辨认,因此才让陈尚书知晓了此事。此事前因后果臣已写成奏疏今早让人送去了政事堂。” “杜相,怎么没听你提起此事啊?” “回陛下,臣今日一早便直接进宫了,还没来得及去政事堂点卯,故而没有看到此奏章。不过——”杜延年看了一眼承平帝道,“之前因为刑部侍郎刘毅之死及刘文安被私放一案,臣奉旨暂管刑部,在查案期间倒是听康尚书提起过,呃......他也怀疑刑部发生过‘宰白鸭’之事,而且不止一起,不过这些事都是在他接任刑部之前发生的,他得到的线索也很有限。” “那就查一查!如果真有此事,刑部历任堂官难辞其咎!”承平帝再次大怒,今日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开国侯意图谋反、杀害皇亲、宰相治家无方、刑部徇私枉法,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在说:祁栊,你用人不当啊!你是个昏君啊! “陛下,刑部之事所涉时间极长,别的不说,就说这萧怀文案距今便有二十二年了,查起来一定极为不易!何况,如果此事属实,那么极有可能刑部大量官吏会牵涉其中,届时查办阻力大不说,若是牵涉到朝廷高官,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请陛下三思!”杜延年劝道。 “陛下,此事不能不查呀!萧怀文之事绝非个例,臣的从弟不能白死,那些同臣的从弟相同遭遇之人也不能白死呀!何况,刑部本是掌狱决案之所,如今却明目张胆包庇罪人、戕害无辜,长此以往,国法威严安在?杜相所言实属苟且之言,非谋国之论。臣请陛下严查此事!”陈怀礼慷慨激昂道。 “陛下,臣也以为此事不可不查。否则今后凡死刑犯皆可被救出,朝廷刑律岂不形同虚设?杜相,我想问一句,若今日陛下判了简泽死罪,你能保证明日不会有人将简泽从大牢中替换而出吗?”祁翀直接将了杜延年一军,杜延年被噎得哑口无言。 见杜延年颇为尴尬,承平帝忙打圆场,佯骂祁翀道:“你这小子,杜相好歹是你长辈,说话这般没有分寸!” 可他今日是打定主意要做个明君的,于是骂完了祁翀又转向杜延年道:“鹤寿,朕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可是陈尚书的话也是有些道理的。这样吧,还是查一查,若真查出有身居高位之人涉案,朕也绝不姑息!如何?” “陛下圣明,既如此,臣竭力便是!不过,既然是调查刑部,刑部之人便无法再用了,需从其他衙门调人协助。” “嗯,有道理,刑部的人你信不过,就从大理寺、京兆府调人协助。” “臣领旨!” “陈尚书,你且回去,此事定会给你个交待的!”承平帝又转头安抚陈怀礼道。 “陛下圣明,臣叩谢皇恩!” 陈怀礼退下后,承平帝已明显出现倦意,他打了个大哈欠,精神逐渐萎靡。 杜延年忙道:“陛下是否还有别的吩咐?如无他事,臣等也告退了。” “元举,你那个‘半折’之法有些道理,韦通政的高额罚金之议也甚合朕的心意,你和杜相去拟个具体的条陈出来。另外,还有一件事,前两天便该跟你说了,被简泽这事给耽误了。你的亲事皇后帮你定下来了,就是杜相的女儿,京城有名的才女杜心悦。” 乍闻喜讯,祁翀眼中顿时闪光,他低着头努力压抑着心中的狂喜,控制着嘴角不要因为过于兴奋而忍不住上扬。 “全凭陛下、娘娘做主!”祁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悲不喜,目光也没有丝毫与杜延年相对的意思。 “嗯,”对祁翀恭顺的态度,承平帝很是满意,他又转头吩咐杜延年道:“鹤寿啊,明日中官到府上行采择、问名之礼。本来采择、问名该是分两趟的,可你公务繁忙,一趟一趟不够折腾你的,干脆采择、问名合为一次,纳征、请期合为一次,如此你也能省两份赏钱!” “陛下说笑了,一切都依陛下的意思。”杜延年忙笑道。 “好了,你先退下吧。” 打发走了杜延年,承平帝提起酒壶猛地灌了一大口酒,精神略微有所提振。 “陛下龙体不适,还是少饮为宜。”祁翀担忧地看了承平帝一眼,好言劝道。 承平帝神色复杂地看了祁翀一眼道:“你呀总是太过宽仁,御下过宽则容易让人视为软弱可欺,这不是好事!” 祁翀心知承平帝所言有道理,但不明白承平帝为何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只能唯唯诺诺。 “姑母那封奏章,其实是你的意思吧?” “回陛下,是臣的意思,也是姑祖母的意思。臣自幼在姑祖母身边长大,自然最是明白她老人家心中所想。” “你知道朕为何想剐了简泽吗?”承平帝没等祁翀回答,又继续道,“不是因为他想谋反,而是因为对长姐的死,朕心有愧疚!长姐的生母是父皇的第一个女人,是大婚前皇祖母赐给他的试婚宫女。本来试婚宫女是不允许留下子嗣的,可不知怎么避子汤失效了,于是便有了长姐。可那宫女本来年纪就长于父皇,很快便年老色衰了,出身、位份又低,母后忌讳她是父皇的第一个女人,也不喜欢她,所以她们娘儿俩在宫中过得并不是太好,若非父皇没有其他女儿,只怕大家都会忘了宫里还有位公主!也正因为如此,父皇也好,朕也好,皇兄也好,平常对她都不大关心。当年长姐有一次入宫恰好遇见了朕,她那天是来求见父皇的。朕其时正跟着简泽在军营中历练,也曾听他提起家中妯娌不和、争风吃醋之事,便觉得长姐好不贤惠,我将来娶妻可不要娶这样的。因此那日在宫中见到她,只道她又无事生非,加之当时父皇也在病中,朕便跟她说不要因为家中琐事再来烦父皇,她闻言后伤心地离去了。朕当时只惦记着明日要如何在校场上赢下比试,完全没有注意她憔悴的容颜。唉!如今想来甚是后悔啊!当时朕但凡对她多一分耐心,可能便不会受简泽蒙蔽,她也不至于无辜枉死!”承平帝说到悲愤处,以拳重击御案,手指关节处顿时见红。 “唉呀,陛下,您受伤了!”荣庆惊呼一声,连忙去找白郾。 祁翀也没想到承平帝情绪如此激动,微微有些惊讶。按照他的看法,世宗皇帝实在不算一位好父亲,哪有父亲在自家女儿受了委屈的时候不给女儿撑腰的?至于承平帝和他的父皇延佑帝,也同样不是好弟弟,如今在这里义愤填膺也好、悔恨交加也罢,又有何意义呢?人死不能复生,早干嘛去了! 可腹诽归腹诽,表面上祁翀还得好言劝慰着。抛开君臣关系不谈,毕竟这也是长辈的过失,他这个做小辈的总不能说祖父、父亲做的不对吧? 好不容易等承平帝恢复了平静,只听他继续道:“对简泽的处置便依你吧,枭首弃市——这是朕的底限了,想要全尸那是不可能的!至于简嵩,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免他一死,流放西北,到军前效力吧!其他人你们依律处置即可,不必再来回朕了,朕懒得听那些破事。” “臣遵旨!”到底让简嵩逃脱一死,祁翀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失落的。 “另外,关于你的婚事,朕知道你受德甫的影响,对杜鹤寿印象不佳,不过一码归一码,他家那闺女跟你还是挺般配的。” “陛下觉得合适自然便是合适的。” “嗯,退下吧。” “臣告退!” 祁翀退下后,白郾进殿为承平帝包扎了手上的伤口。承平帝心中突然隐隐有些不安,祁翀在亲事问题上似乎过于顺从了,难道他就真的这么无所谓吗? “荣庆,传右相梁颢午后觐见!” 出宫的路上祁翀不出意外地又“偶遇”了吕元礼。 “奴婢给殿下道喜了!” “哟,吕都知这是已经知道了呀?” “明日到相府的使者正是奴婢,自然是知道了!——晋王得了魔方,果然很喜欢。” “那孤改日可得给吕都知备下一份谢礼了!” “还是殿下您疼奴婢!——殷天章已经到晋王身边听差了。” “得,明日谢礼一定奉上!——知道了,照计划进行即可。” “是是,恭送殿下!” 在宫中这一番君臣奏对的同时,政事堂里梁颢翻看着百官送过来的奏章。难得这半日杜延年都不在,他趁机过一把大权在握的瘾,管他后面会不会被杜延年否定呢,反正先批一个算一个。 突然一本由秦王递上来的奏章映入了他的眼帘,里面所述的内容让他目瞪口呆。 他顾不上再看其他奏章了,慌忙吩咐备轿直奔萧家而去。 第378章 冯克远喜迎千金 简维岳自缢身亡 祁翀出宫以后直奔大长公主府,除了告诉祁清瑜宫里对简泽父子的处置意见之外,他还有另一事也要向祁清瑜请教。 “祖母,这宫中内侍的家世来历除了户勘档以外,还有其他地方能查吗?” 祁清瑜想了半天后摇了摇头:“据我所知就只有户勘档有记录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想查查宋伦。” “殿下,老奴倒想起一个地方来,或许会有记载。”崔林突然插了一句嘴。 “你快说!”祁翀急切道。崔林向来不多言不多语,他的话必定是有把握的才会说出口。 “呵呵,这地儿殿下肯定是想不到的,”崔林笑道,“就是刀子匠那里!” 祁翀知道,所谓“刀子匠”就是内侍专业输送员,干那一刀子买卖的,可那里怎么会有内侍的档案呢? 见祁翀满脸的不解,崔林耐心解释道:“殿下,奴婢们净身之后,身上切下来的那玩意儿被称为‘宝贝’,这‘宝贝’是归刀子匠的。刀子匠将‘宝贝’置于‘升’中,用红布包好,悬挂于室内高处,称为‘高升’。等净身者发迹了,便可赎回自己的‘宝贝’。为了防止赎回之时错拿了别人的,这打从一开始刀子匠就要详细给每一件‘宝贝’编号、登记,除了记录姓名,还要记录籍贯、家世、净身和入宫时间,就是怕有重名、重籍的,这个东西叫‘高升录’。所以啊,刀子匠那里极有可能有您要找的东西。” “崔伯伯,你可帮了我大忙了!”祁翀兴奋地跳了起来,“能从刀子匠那里把‘高升录’借来看看吗?” “这点小事老奴给您办了就成。” “那就有劳崔伯伯了!” “殿下客气了。”崔林笑呵呵道。 “对了,崔伯伯,戏台搭的怎么样了?”早在刚回京时,祁翀便嘱咐崔林在府中搭个戏台子以备大寿时用。 “已经建的差不多了,再有三两日便能完工,完工后晾晒两日便可上彩,最多十日便能完成,不会误了老祖宗的寿宴的!” 祁翀又问了一些寿宴筹备事宜,见崔林安排的井井有条,便也不再操心。刚欲告辞回府,忽见赵夫人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 “母亲,有喜事!殿下也在呀!正好一起听听。” “何事让你这么欢喜?”祁清瑜也来了兴趣。 “曼娘生了,生了个大胖闺女,足有八斤重!母女平安!真看不出来啊,曼娘那身板儿也不显得如何壮实,肚子里竟能藏那么大个娃娃......”赵夫人平常话不多,今日看着别人生娃娃自己也高兴,话茬子开了头就停不住。 祁清瑜也乐得合不拢嘴:“这倒的确是件喜事,咱府里从婉贞之后就没有再添人口了,如今沾沾喜气儿也好。赶紧让褚大夫去看看,该用什么补品别吝啬。如今谁在那儿照顾啊?千万别委屈了人家。” “冯氏在看顾着,回头我再拨两个得用的老妈子、四个小丫鬟过去,不会让她们受委屈的。” “你安排事情我放心,等晚饭后我也过去看看娃娃。” “诶!” “义母,克远在屋里吗?我先过去给他道个贺吧!” “在呢,恽儿也在。” “祖母,那孙儿先过去了。道完贺就直接回府,不再过来告辞了,您用过午饭早点休息。” “行,去吧!” 祁翀跟着小厮来到冯柯暂居的小院,小院虽不大,但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应用之物一应俱全,可见赵夫人对他们的确很上心。 一进院子就见冯柯站在院子里笑着跟柳恽、方深甫、方实等人说话,屋里传来了禾儿的阵阵笑声,冯姨娘正将一个钱袋塞进稳婆手中,稳婆掂量着沉重的钱袋,乐得合不拢嘴,处处都洋溢着喜悦的气氛。 “克远、老三!” “殿下,我当爹了!”冯柯傻笑不已。 “知道了,贺礼改日奉上!听说令千金体量颇重啊!将来必是贵重之命!”祁翀笑道。 “借殿下吉言了!呵呵......” 与冯柯道贺之后又看了一眼孩子,祁翀不便久留便告辞而去,柳恽也跟着出来了。 “大哥,我正好有事找你。” “何事?” 柳恽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道:“这不祖母寿诞将近,我不知道送什么礼物啊!特别贵重的我送不起,特别稀罕的我也没有,那些俗物又怕祖母看不上。您主意最多,帮我想想办法!” 看着柳恽乞求的眼神,祁翀笑道:“这有何难?附耳过来。” 柳恽听他讲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样能行吗?” “祖母这辈子什么没见过,多贵重的东西她老人家都不会稀罕的,所以重点不在贵重与否,而在于是否别出心裁!只要你用心了,祖母会明白的!” “诶!那我就听您的!” 打发走了柳恽,祁翀溜溜达达回到秦王府,只见数辆大车正在门前卸货,韩炎带着金奉孝指挥着家丁们将东西搬运进去。 “老韩,你不在屋里歇着跑出来干吗?伤好些了吗?” “谢殿下关心,奴婢已经好多了。这是宫里赐下来的铁锭,奴婢不放心,亲自过来盯一盯。” “这点小事小金子就能办了,还用得着你亲自看着?你也是过于小心了。” “小心无大错嘛!广略进了宫,方长史今日又不在府里,府里如今能用之人着实不多。” “人手不够就再招嘛!” “招人不难,就怕招进来的人不稳妥,所以宁缺毋滥。” “你这么想也对,只是如此一来你就太辛苦了。” “奴婢本来就是辛苦命,应该的。” “对了,克远媳妇儿生了,大胖闺女,你回头备份贺礼送过去。” “是,奴婢记下了。” “铁锭既然已经到了,炉子也赶紧支起来吧,那么大的量且得烧些日子呢,早点开始免得误事。” “是,殿下。” 主仆二人边说边往里走,刚走到建德殿门口,就见慕青端了一碗药走了过来。 “殿下金安!”慕青手里端着药,弯了弯腰便算是见礼了。 “来给老韩送药?” “是,他老不按时吃药,小金子又管不住他,只好我来看着他了。” “哪有老不按时吃,不就那么一两次忙忘了吗?”韩炎不服地嘀咕了一句。 祁翀笑而不语,他对这俩人的暧昧关系不是无所察觉,也曾试探过韩炎两次,但韩炎始终不接话茬儿,似乎无意于此,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行了,赶紧把药喝了吧,省得人家慕娘子总举着。” “诶!”韩炎听话地喝了药,依旧退在一旁不言不语。 “对了,慕娘子,你的镖局找好地方了吗?” “找好了,就在西市附近的武义坊,那边习武的人多,招伙计方便。” “何时开张?” “月底就开张。” “好,到时候我给你撑场子!” “那敢情好!有殿下撑场子,谁也不敢欺负我们这外来户了!”慕青喜出望外。 “那是!要是有不开眼的敢欺负你,甭怕!咱上头有人......” 祁翀正跟慕青闲聊着,忽见门子急匆匆追赶过来。 “殿下,楚王殿下的长随来了,说是楚王殿下请您立即去大理寺狱一趟,那边出事了!” 祁翀闻言顾不上再跟慕青扯闲篇儿,立即往大理寺赶来。 祁樟正在大理寺门前踱来踱去,一副焦躁不安的神情,见祁翀的马车过来,没等车停稳就将车帘撩开了,急道:“不好了,简嵩死了!” “怎么回事?”祁翀也是一惊。 祁樟忙将今日下午发生的事大致讲述了一遍。 原来,就在今日午时楚王祁樟得到了宫里的正式旨意,宣告了简泽、简嵩父子一死一活。 他手捧圣旨步入大理寺狱,先是向简泽宣读了圣旨。 简泽如坠深渊,跌坐在地。旨意下来之前,他原本还抱有一丝幻想,觉得承平帝有可能念在往日情谊上饶自己一命,可如今不但性命保不住,便连个全尸都没有。他神情恍惚、表情呆滞,甚至都忘了谢恩。 “切,这就吓傻了?那等上了刑场还不得尿裤子?没出息的玩意儿!”祁樟鄙视地撇了撇嘴,又往简嵩的牢房走去。 简嵩对于圣旨的态度倒是很平静,当听到简泽“枭首弃市”时他的嘴角不经意间上扬了一下,再听到自己免死流放时,不禁有些意外。 “陛下为何不杀我?” “你毕竟是长姐的儿子,我和平原姑母都为你求了情,陛下也不忍心杀你,这才留你一命,你小子死里逃生,今后可要好自为之啊!”祁樟怜悯地看着外甥,心中无限感慨。 “多谢四舅舅!”简嵩轻声道了谢。 这一声“四舅舅”让祁樟鼻子突然泛了酸,他摆了摆手转身便要离开。 “四舅舅,您这个情我得还您!”身后突然传来简嵩的声音。 “还?你拿什么还?” “有个消息四舅舅想必感兴趣。”简嵩笑着对祁樟招手道。 祁樟半信半疑地附耳过去,简嵩在他耳边轻语几句,祁樟顿时脸色大变:“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好,我会去查的。” “再麻烦四舅舅帮我给秦王表弟带句话。” “什么话?” “他要的,我给他!” “就这句?” “嗯,就这句!” 祁樟心里有事,也没有多想,便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大牢。可就在他离开大牢不到半个时辰,狱丞来报,简嵩在狱中自缢身亡! 第379章 梁太素大义灭亲 谢皇后光明磊落 “我已经让仵作查过了,确实是自缢的,他解下了自己的腰带挂在窗棂上把自己吊死了。唉!这......陛下都饶他不死了,他怎么偏要自寻死路呢?”二人站在简嵩的尸体前,祁樟无法理解地摇了摇头。 祁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心里知道答案——“他要的,我给他”,这六个字就是答案。 祁翀要的什么?公平、正义!那些因他而死的人不能白死! 所以简嵩拿自己的命来还了。 大表哥终究不是个没有底线之人! 他从来没想真的谋反,他只想诬陷简泽、报复简泽,当这一切完成以后,以命偿命就是这条命剩下的唯一意义了。 然而,随着他的死。还是有些秘密被带走了,比如申东观和项充的下落,比如谢宣跟此事的关系,比如简嵩和刘琰之间若隐若现的关联,比如这一系列案件与延佑帝之死的关系......这些都无从得知了。 “旨意让他活,他却偏要寻死,这让我如何向陛下交待呀!”祁樟还在懊恼不已。 “谁也拦不住一个执意寻死之人,就算他不死在牢里,早晚也会死在别的地方。放心吧,四叔,陛下会明白的,你如实上奏就好。” “唉!也只能如此了!白瞎了我替他求情了!诶,对了,元举,临死前他跟我说了一件事......”祁樟对祁翀耳语几句,祁翀也吃了一惊。 “真有此事?那这是好事啊!具体地址呢?” “他没说呀!所以我才想让你帮我想办法!你家商号不是各地都有分号吗?帮四叔查查如何?” “没问题,等我消息。” “诶!多谢大侄子了!那我这就准备进宫复旨了,简嵩死了,总得跟陛下说一声。” 就在祁樟准备进宫复旨之时,梁颢进宫面圣。他已经从杜延年那里得知了承平帝令杜延年和祁翀共同拟定“赎刑”条陈之事,心中既喜且怨。喜的是他的提议得到了承平帝认可,自己在承平帝心中的位置恐怕又会再上一阶,而且侄孙的命也保住了;怨的是,拟定“赎刑”条陈之事居然绕过了他这个首倡者,由秦王参与拟定,这就令人费解了。杜延年主持拟定条陈尚在情理之中,可为何要秦王参加呢?他可是明确反对“赎刑”的呀!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承平帝的声音传入了耳中。 “太素啊,你提出的‘赎刑’之议甚合朕意,此事你当居首功!”承平帝午休之后精神有所好转,态度也和煦了许多。 “谢陛下夸赞,为君分忧本就是臣子应尽之责。” “太素啊,你跟了朕多少年了?朕记得有十五六年了吧?” “陛下记得准,有十六年了。当初陛下初征北汉时,臣为户部郎中,在前线督运粮草、辎重事宜,自那时起便入了陛下法眼。回朝以后,陛下屡屡保荐于臣,使臣短短几年连升数级,最终得以署理京兆府尹,成为朝廷重臣。陛下荣登大宝以后,更加重用微臣,将臣置于宰辅之位。臣本德薄才微之辈,若非陛下信赖提携,何有今日之显赫?陛下天恩,臣纵身死亦不足以报万一。”梁颢不知承平帝为何突然提起往事,忙恭敬答道。 “嗯,近来家中如何啊?” “劳陛下惦记,家中都好。” “你跟你侄子关系不错啊?诶,你那个侄孙梁彦犯的是死罪吧?两条人命是吧?” 梁颢心里咯噔一下子,隐隐有了不安之感。 “臣治家无方,请陛下降罪。” “诶——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梁家也是大族,有个别不肖子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承平帝安慰了梁颢两句,忽然话锋一转道,“近来有些风言风语啊,说是你首倡‘赎刑’都是为了救自家孩子,而非公心。为一己私利操纵朝廷律法,咝——这说出去不大好听啊!不但有损于你梁相一世英名,也显得朕过于糊涂了,是吧?” 梁颢大骇,忙跪伏在地连声道:“臣都是为了朝廷、为了陛下,绝无私心!必是有小人在陛下面前进谗言,请陛下明鉴!陛下明鉴啊!” “朕也相信你是出于公心,快起来、快起来,”承平帝亲自扶起了梁颢,微笑道,“可是,这天下人不信啊!悠悠众口,如何来堵?是不是?”承平帝拍了拍梁颢的手,满脸的温和,梁颢心中却阵阵发寒。 侍奉承平帝这么多年,梁颢太了解他了。承平帝发火不可怕,他是个直性子,发完火便不记仇了。可怕的是他不发火!不但不发火反而还特别和蔼,那就更加表示要有大祸临头。 他脑子飞速旋转着,终于明白了症结之所在,牙一咬心一横当即奏道:“臣请即刻处斩梁彦,以正视听!” “好!梁相果然大公无私!传旨,梁颢于国有大功,着加太子太保衔。” “臣叩谢皇恩!” 顶着用侄孙的命换来的“太子太保”衔,梁颢神情恍惚地出了宫,他不明白本来好好的一个计划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更加不知道回去该如何跟侄子交待。马车走在半路上,他轻声唤过一名心腹,令他往越王府去传个话。 入夜之后,一乘小轿从梁府角门悄悄抬了出来,七拐八拐来到丰和坊一处民宅内,宅门随即关闭。梁颢从轿中下来,屋中,祁桦、谢宣已经在等着了。 “殿下,这本来就是为了救梁彦才搞的这么一出,怎么如今倒要将梁彦的性命搭进去了呢?”一坐下来,梁颢就抱怨开来。 “这事儿嘛,还是让你女婿跟你说吧!”祁桦苦笑着给梁颢倒上了一碗茶。 “是林仲儒搞的鬼!”谢宣沉声道,“他上了一封奏疏,说谁都可以赎刑,唯独梁彦不可赎,否则便是什么‘公器私用’之类的,唉呀,他写了那么多字,我也记不全,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就是因为这封奏疏,陛下才不得不让梁彦死!” “林仲儒!老匹夫!我与尔势不两立!”梁颢瞋目切齿,重重地一掌拍在了几案上,茶碗里的茶震洒了一大半。 “原本朝野上下不少人都将这个人情记在了梁相头上,这对于我们日后拉拢世家、官员都很有好处,可如此一来便等于昭告世人,恩德自天子而下,功德皆归圣主,呵呵......杀人诛心呐!孤原来以为林仲儒要靠拉拢杜延年才能成事,仅靠他林家自己是成不了什么大事的,如今看来,倒是小看他了!”祁桦也隐隐有些后悔,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林仲儒这一手。 “为今之计又当如何?” “‘赎刑’之事,桃子已经被别人摘了去,就不必再计较了,想想下一步该如何才是当务之急。” “那难道臣那侄孙就这么白死了吗?” “得了吧,梁相,你有儿子、有孙子,难道就真的那么在乎一个不争气的侄孙的性命吗?你不是还得了个‘太子太保’吗?虽然是虚衔,可到底地位超然,而且从今以后,你梁相大义灭亲的名声传出去,今后不论做什么都能先占得道义,日后史书上也得记上一笔,你也不亏!” 祁桦这话也不无道理,梁颢虽不情愿,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到底如何对付林仲儒呢?”谢宣对这两人的矫情颇不耐烦,直截了当问道。 “林仲儒是个老古板,进退举止皆有尺度,要抓他的把柄恐怕不易啊!” “林仲儒不好对付,那就从其他人下手。你们别忘了,我们针对林家可又不仅仅是针对林家,最重要的是对付他后面护着的那位!”祁桦一语中的,直接点出根本矛盾。 “那位自有皇后娘娘去对付。” “那你可得好好敦促你姐姐了,孤怎么觉着她有些力不从心了呢?” “长姐素来高傲,行事光明磊落,虽然不喜欢林妃,却也不屑于用那些腌臜手段对付她。” “妇人之见!”祁桦撇了撇嘴,“这是你死我活的大事,不是后宫争宠的戏码!好好劝劝皇嫂吧,再不出把力以后只怕想用力都没机会了!” 谢宣点了点头应承了下来。 “另外,林仲儒本人或许没毛病,那林家其他子弟呢?另外,他也有些门生故吏吧?难道就一个有问题的都没有?” “这事儿臣来办!”梁颢来了精神,呵呵,整人这事儿,他最擅长! 一番秘议之后三人各回各家,暗处几道人影也悄悄地隐入夜色之中。 如此同时,秦王府里秦、庆二王正在共用晚膳,但今日晚膳的气氛有些压抑,就连祁槐吃的都不香了。饭后祁槐也没有跟祁翀闲聊,直接告辞去了寿王府。 寿王夫妇得到了祁槐送来的消息后双双陷入沉默,祁槐知道大嫂此刻心中必定不是滋味,也没有久坐,便告辞回府了。 只剩夫妻二人对坐,祁榛握紧了简漪的手,简漪就势靠在了祁榛的肩头,眼泪默默流了下来。 “其实你与你兄长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差,你是知道颍川长公主之死早晚会暴露出来,所以你故意让别人都知道我们与简家不来往,以免牵连到我,对吗?” “我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父亲,长兄如父,与我而言,他真的如父亲一般。他纵有千般不是、万般过错,也总归是我的亲人。不管他对别人如何坏,至少对我还算不错。他为我求来一桩美满姻缘,其中固然有攀附皇家的意图,但也确实让我得到了庇护。我阻止不了他做错事,但眼睁睁看他一步步走向深渊,我心里也终究不是滋味。简嵩就更不用说了,我俩名为姑侄,其实更像兄妹。这几日,我俩幼时一同玩耍的情景总在我心中浮现,虽然后来生疏了,但我总归还是念着旧时的情分。如今他死了,我连见他最后一面都做不到。唉!” “别想那么多了,如今这样的结果,于简泽而言是罪有应得,于简嵩而言是求仁得仁,至少对于简嵩而言,没有什么遗憾了。”祁榛继续好言劝慰着妻子,简漪靠在丈夫怀里,只觉得这个温和的男子此刻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力量,令她无比安心。 第380章 依古礼纳采问名 创新技惊世骇俗 次日,杜府一大早就中门大开,红灯彩绸高高挂起。 杜延年沐浴更衣,换上了崭新的衣服焦急地等待着宫中使者的到来。 巳时初,吕元礼的笑脸准时出现在杜府门口,在院内站定后,手捧制书高声宣读:“奉制,秦王之俪,属子懿淑。谨之重之,使臣行采择之礼。” 傧者入告,并将雁一只、羔羊一只、酒黍稷稻米面各一斛等陈于庭院,杜延年在堂下应道:“臣杜延年之子颛愚,不足以备采择,恭承制命,臣杜延年不敢辞。” 吕元礼再宣:“秦王之俪,采择既谐。将加官占,奉制问名。” 杜延年应道:“制以臣杜延年之子,可以奉侍秦王,臣杜延年不敢辞。” 随后,杜含一路陪同迎接吕元礼入内稍坐,奉上礼金及写有杜心悦姓名、八字的启书。 吕元礼稍事休息后回宫复旨,至此,纳采、问名之礼初成。 杜延年看着院中的大雁,一时有些怔忡:就这么把闺女许给人家了? 早有丫鬟、婆子将前院礼成的消息跑去告诉了杜心悦:“小姐、小姐,您该准备嫁衣了!” 杜心悦到底是小姑娘,被人打趣难免羞臊,一张俏脸粉中带红,更显娇嫩。 这时小桃跑了进来,对杜心悦挤了挤眼睛,杜心悦心领神会,将起哄的众人全部打发走了。 “小姐,马车备好了,您赶紧更衣吧!” “衣服在哪儿?” “在这儿!” 主仆二人七手八脚换好男装,悄悄从后门出府而去。马车经过秦王府后巷时略停了一停,车门打开,一团软软的东西被塞了进来,随后一道人影进入车厢。 “媳妇儿,上午好!”软软的东西后面露出祁翀笑嘻嘻的一张脸。 “谁是你媳妇儿!八字还没合完呢,你要不要脸呀!”杜心悦笑骂道。 “除非八字合不上,否则你必定是我媳妇儿了,难道你希望咱俩八字合不上吗?就算你希望也没用,司天监那帮人我可都打点好了,再不合的八字他们也能给说的天花乱坠!” “好啊,你行贿!” “这怎么能叫行贿呢?这叫为幸福生活努力奋斗!”祁翀一边说着一边摇着手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呀?”杜心悦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过去了。 “这叫公仔,也可以叫布娃娃。” “好软呀,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羊绒。” “这是你最近做出的新玩具吗?” “是呀,这是第一只,是个小猪。你属猪的对吧?送给你了。” “真的好软呀!谢谢你。” “两口子之间客气啥?” “你又来了!讨厌!” ...... 二人一路嬉笑打闹,马车很快到了城南杜家田庄,又从杜家田庄转道进入柳明诚的田庄。 这里按照祁翀的规划,按照工业园的模式在建设。如今已经初步建成了。园区内大大小小分布着二三十处作坊,除了平原商号旗下自己的作坊外,滕家、聂家、董家、丁家等一些望州合作伙伴的作坊也都建在了这里。作坊全部用钢筋水泥制成,路面也全部硬化,马车走在上面很是平稳。 祁翀也很久没到庄子里来了,一进庄子远远地就见秦征在门口跟一女子说话,走近一看,竟然是彭家醋坊的彭玉莹。 见被祁翀撞见了,彭玉莹含羞带怯,见礼道谢之后将手里的一个包袱匆匆塞进了秦征手中便慌忙离去了。 看着彭玉莹慌乱的身影,祁翀脸上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说小秦,你这是有情况啊?” 秦征也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解释道:“哪有啊,还不是您上次让她拿着条子来找属下,让属下帮她改进制醋工艺那事儿吗?人家过意不去来说声谢谢而已。” “真的只是说声谢谢吗?”祁翀半信半疑地用下巴指了指秦征手里的包袱,“那里面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秦征说着便打开了包袱,顿时脸红耳赤,那包袱中赫然是几双刺绣精美的鞋垫! 此间习俗,女子所绣的鞋垫只能给关系亲密的男子,如父兄、丈夫之类,彭玉莹此举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再看秦征羞中带笑,隐隐还有些得意,分明也是一副欲拒还迎的态度。 “还说没有,这分明是好事将近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事儿没什么好害羞的。你爹那边我帮你说一声,聘礼我替你出,你就赶紧找人上门提亲去吧!”祁翀逗了秦征几句,这才转入正题,“今日无事,带着我未婚妻来庄子里转转,这位是杜姑娘,杜相的千金。” 秦征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祁翀身边的俊俏小郎原来是未来的主母,连忙过来见礼。 “秦管事不必多礼,早听元举讲过,庄子里的事都是仰仗你在打理,辛苦了。”杜心悦一副女主人的派头,祁翀对她这下意识的自我定位很是满意。 “张习呢?不是说蒸汽机车有很大进展吗?” “张管事带人去牧场那边了。蒸汽机车做了两辆出来,一辆载人的,留在庄子这边了,另一辆是犁地的,今天去牧场那边做试验。”秦征一边说着,一边引着祁翀来到一个用篷布包着的东西前面,庄丁扯下篷布,一辆六轮蒸汽机车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整个车身长度接近两丈,一大半都是车头,后面的车厢比起来反而显得小了许多。车头四个钢制车轮分列两侧,前小后大,前面一个大大的烟囱朝天杵着,中间是司机的驾驶位置,后面则是锅炉和司炉的位置。 杜心悦早就听祁翀提过蒸汽机车,但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不由得对眼前这个奇怪的大家伙十分好奇,围着看了又看。 “真的不用马拉就能自己跑吗?”看不懂门道的杜心悦疑惑地问道。 祁翀笑了笑问道:“有会开的吗?” “有,张管事教过了。” “发动起来,我们开着去牧场。” “是,殿下!”秦征招手唤过两名庄丁,开始点火烧煤。 不多时,蒸汽开始冒出,祁翀扶着杜心悦上了车,秦征、小桃也跟着上来,汽笛声响,车辆启动,开始平稳地在水泥路上行驶。 “动了、动了,真的动了!”没等杜心悦说话,小桃首先激动地喊了起来,这神奇的“魔法”极大地震撼了小姑娘的心灵,如果不是知道眼前这大家伙的确是秦王的人造出来的,小桃简直要怀疑自己遇见鬼了。 杜心悦心中的震撼丝毫不亚于小桃,只是她更矜持一些,没有表现得太夸张而已。看看烟囱里冒出的白汽,又看看正往锅炉里填煤的司炉,再看看一脸得意的祁翀,她越来越相信“天命”的含义。 机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已经超过了马车的速度。由于是实验用车,车厢比较简陋没有顶棚,四面只有半截高的厢体,速度一块,小桃叫吓得叫了起来,杜心悦也紧紧抓住车厢,神情紧张。 祁翀忙将杜心悦搂在怀中,轻声安慰道:“不怕,就快到了。”杜心悦感受到了来自年轻男子的安慰和安全感,微笑着低头靠在了祁翀胸前。 他二人倒是自然而然,这一幕却惹得秦征好不尴尬。除了他俩,剩下秦征、小桃虽然正好也是一男一女,可秦征是无论如何不敢对主母身边人做出那样的举动的,更何况心里还有个彭姑娘呢?秦征摸了摸怀里的鞋垫,选择了无视小桃求助的目光,惹得小桃哀怨不已。 说话间车速已经开始减慢,机车缓缓停了下来。 一群人早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忙迎了过来,为首的正是张习。 “殿下、杜姑娘!”张习曾经在府里见过杜心悦,也知道这位姑娘的身份,不敢怠慢,忙上前作了个揖。 “张习,这车不错,就是噪音太大了,吵的我脑仁儿疼!”祁翀拍了拍巨大的车轮笑道。 “那就实在没有办法了,殿下,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张习苦着脸道,他本来只是个木匠,现在愣是被逼得十项全能了,还想怎样? “蒸汽拖拉机在哪儿?”祁翀也不是真心要跟他计较噪音的问题,便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 “在那边!” 顺着张习手指的方向,一辆更大一点的蒸汽机车出现在祁翀视野中,与祁翀乘坐的这辆车不同的是,那辆车的后面拉的不是车厢,而是十几个犁头。此时,一大群人或站在车上,或围在周围,坐着启动前的准备。 祁翀示意开始,张习一声令下,司炉开始点火,片刻之后车辆启动,速度不快,但力气很大,带动着后面的十几个犁头翻起垄垄泥土。 杜心悦惊讶地目瞪口呆,就算是不事稼穑,她也能看懂这辆机车的价值——这至少能顶十头牛啊! 蒸汽机车继续翻动着土壤,一顷地不到一刻钟便犁完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成功了!成功了!” “太好了!这么些天总算没白熬!” “我得赶紧补个觉去!困死了!” “不是说成功了有赏钱吗?我还是先拿钱回家给老婆吧!” “瞧你那点出息!等拿了钱我得先去趟湄儿河畔快活快活。哎,老李,你拿了钱先干嘛?” ...... 工匠们难掩喜悦之情,开心地聊着天。祁翀更高兴,加之美人在侧,一激动又把赏钱给翻了个番儿,惹来了众人此起彼伏的谢赏声。 “张习,第二步中型机成功了,再下一步大型机就该有信心了吧?” “有!绝对有!殿下,您现在就是让属下上天摘月亮属下都有信心!”兴奋之下张习难得地“狂”了一把! “好!你别吹牛,说不定哪天真让你上天摘月亮呢!哈哈哈......”虽是玩笑,但张习无意间说到了科技发展的一项大目标上,倒是在祁翀的心里泛起了一丝涟漪。 原来的那个世界,载人登月工程已经完全实现了吧? 第381章 杜心悦大开眼界 柳明诚无事生非 看完蒸汽拖拉机四人回到工业园,祁翀带着杜心悦参观了每一家作坊,得意洋洋地向她介绍自己的每一个“创意”,顺便了解一下各家作坊的情况,帮他们解决一些困难。 “这是印坊,童乐园和学堂的那些书都是在这里印刷的。” 杜心悦看着工人将一个个字模摆放整齐,觉得颇为好玩儿,自己还上手摆了几个。 “原来这就是大哥说的‘活字印刷’啊!之前听大哥讲过一次,我还没听懂,心说这字怎么能是活的呢?难不成还长了腿脚不成?原来是这么个‘活’法儿!” “是啊,这样能节省刻版的工夫,方便高效。对了,你的女学堂招生情况如何了?” “已经招满了!还多加了二十个名额呢!多亏了你的那个‘广告’,真的很管用!”说起即将开学的女学堂,杜心悦神采飞扬。 “那就预祝你旗开得胜啦!”二人说笑着离开了印坊,祁翀指着对面道:“再往这边走,这边三家相邻的是纺纱作坊、织布作坊和成衣作坊。他们用的纺纱机和织布机都是新式的,效率更高。” “参见殿下!”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迎了上来。祁翀认识他,知道他是滕巍的长子、滕致远的异母兄长郭务俭,因为滕巍是赘婿,所以他随母姓。当初滕巍有私生子的事情暴露出来,滕巍的夫人差点跟他闹翻,多亏这位长子从中劝和总算把这事儿压下来了,也因此,滕巍便派他进京打理京中作坊。 “小郭啊,最近生意如何?” “回殿下,现在有五十架机器在正常开工,二十台机器在给新工人培训、练手,张管事那边还在继续打造新的机器,只要羊毛、生丝管够,有多少做多少!” “嗯,都是女工吗?” “都是女工。” “好,羊毛和生丝都在收,很快就会有一批新货回来,你抓紧开工就好。” “是,殿下。” 织布作坊里是聂嵩的一个侄子在管事,这边也是按部就班在织布、培训新女工。 “最近织出来的布都先别卖,先存着。可能要打仗了,兵部会有大量的订单,到时候一起出货,还省得你一家一家布行去推销。” “是,殿下,都听您的。” 成衣作坊这边则是董之涣的弟弟董之沛在当家。 “殿下,如今是暖季,这羊毛衫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库,太占地方了。” “小秦,回头再多盖些仓库,以后原料、成品都会越来越多,这些事你得提前考虑到。” “是,殿下,是属下疏忽了,回头一定安排好。” “对了,董掌柜的,我这儿有一样东西你看着能不能做出来。”祁翀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一个小册子递给了董之沛。 董之沛看了半天上面的图片和文字说明,皱着眉道:“做倒是能做,只是小人不明白这衣服是用来干嘛的,这也不好看也不好穿的,能卖出去吗?” 祁翀笑道:“只要你能按要求做出来,你做多少我收多少!” “那成,小人就做个试试!”董之沛笑着应承了下来。 几人又依次逛了其他作坊,最后来到水泥作坊。 “姚健,张习那边下一步就要开始做蒸汽火车了,一旦成功接下来就需要大量的水泥制作轨道,而且,朝廷也准许咱们修路了,这都需要大量的水泥。你给我卯足了劲儿全力开工,到时候我路基铺好了,你这水泥要是跟不上,我唯你是问!” “殿下,只要人手跟得上就行。不过,目前这周围十里八乡的男丁基本都被咱们工业园招光了,小秦管事已经在扩大招人范围了。” “人手你们自己想办法,只要工钱公道,不怕招不上来人。另外,还是原来的那条原则,一定要带好口罩,做好通风,注意工人的安全问题。我为什么把靠近下风口的最大一块地方划给你们?就是希望你们尽量少的吸入粉尘!你自己尤其要注意,你比这些工人干的时间更长,接触粉尘更多,再过三年就得把你调离这里,你得提前培养好自己的继任者,知道吗?” “属下明白了,还是您想得周到。” 逛完工业园已经是下午时分了,秦征安排了一顿农家小食,虽然简单、清淡了些,难得的是新鲜,别有一番风味。 吃完午饭,祁翀带着杜心悦去牧场看小马驹,又骑了会儿马。出乎祁翀意料的是,杜心悦不仅会骑马,还骑得很不错,就连小桃都会骑马。 “你的马术是谁教的,还挺不错的。”看着杜心悦麻利地从一匹母马身上一跃而下,祁翀由衷赞道。 “我哥呀!母亲刚去世的时候,我每每伤心不已,不思茶饭,我哥怕我憋出病来,便强行将我扔到马背上,逼着我学骑马,骑着骑着心情便开朗了许多,马术也就练会了。”杜心悦抚摸着马鬃笑道。 “君章兄是个好哥哥!”祁翀不由得赞了一声,对大舅哥的印象又好上了几分。 此时光线渐暗,日头即将西落,三人坐上马车又沿原路返回城里。 “这里有一份条陈,帮我转交给岳父大人。”祁翀从荷包里取出几页纸递给了杜心悦。 “这是什么?”杜心悦好奇地打开来看了看,“这就是你想出来的法子?” “对,既然‘赎刑’无可避免,那就得让他们肉疼!关键是,这个法子陛下无法拒绝!” “这倒是,照你这么个章法,朝廷很快就不缺钱了!”杜心悦收起纸继续道,“只是,如此一来,你可就惨了!他们会恨死你的!” “恨就恨呗,他们又不能把我怎么样!恨我却又弄不死我,难受的是他们又不是我!”祁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上去毫不担心,“再说了,他们想弄死我,那不得先看看我老丈人答不答应吗?你说是吧?” 看着祁翀嬉皮笑脸又要不正经起来,杜心悦白了他一眼,抱起了早上祁翀拿过来的小猪公仔摆弄起来。 马车很快便在秦王府后门停下,还没停稳车门就被打开了,韩炎焦急地上前将祁翀扶下来禀报道:“殿下,出事了,侯爷被陛下革职,下大理寺狱了。” 有如一锅滚水兜头浇下,祁翀顿时跳了起来:“什么?怎么回事?” “他......他把杜相给打伤了。” “啊?” “我父亲受伤了?伤的重吗?”杜心悦也急切地探出头来。 “杜姑娘安!杜相伤的不重,一点皮外伤,就是——破相了,不大好看。”韩炎忙解释道。 “元举,我先回去了!快走快走!”在一连声的催促下,马蹄高扬而去。 祁翀只觉得这一整天的好心情顷刻间化为乌有,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你把讲过详细说来听听。” “是,殿下。” 随着韩炎的讲述,祁翀逐渐明白今日在政事堂和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日上午,纳采、问名礼后,杜延年因为有事要忙,便立即赶到了政事堂。同僚们齐齐向他道贺,还有各部的官吏凡是有些交情的难免都来说句好话。就在政事堂其乐融融之时,一名小吏慌忙来报,说是宁远侯提着一条大棍打进来了。 众人忙出去查看,果然只见柳明诚满面怒容、右手拖着一条腕口粗的长棍往里走,门口负责守卫的禁军不敢不拦却也不敢真拦,只好将他围在当中,随着他一同往里走。 “侯爷、侯爷,您息怒,这里可是政事堂,有什么事先把棍子放下好不好?您要是实在气不过,小人趴这儿让您揍一顿成不成?”领头的都头苦苦哀求着,就差给柳明诚跪下了。 “尔等都让开,今日是我与杜延年之间的私怨,与尔等无关,若是再不让开,休怪我棍下无眼!”柳明诚丝毫不为所动,仍然一步步逼近杜延年。 “柳明诚,你休要放肆!政事堂乃宰相办公之所,你想在这里行凶,考虑清楚后果没有?”杜延年厉声道。 “哼!吓唬我?杜延年,你声音再大也掩饰不了你的心虚!早知今日,你就不该撺掇陛下把你闺女嫁给秦王!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没数吗?现在又想跟秦王攀亲戚,你想得美!杜老贼,我打死你!”柳明诚说着恶狠狠地一棍打向杜延年。 那禁军都头见柳明诚动真格的了,再不敢含糊,连忙挥刀阻拦。哪知柳明诚这一棍的力量超出了他的预计,竟一棍将他手中的刀打飞了,其他禁军也在柳明诚飞舞的棍花中纷纷落败。杜延年眼见身前已无人可以护卫他的安全,真的慌了,转身就往里跑,柳明诚紧追不放,其他官员则表现不一,有的厚道君子如林仲儒是真心想要上前劝解,却又怕被无辜牵连,无可奈何地连连跺脚;有的卑鄙小人如梁颢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想方设法火上浇油或者在杜延年逃跑的路线上设置个绊子;但更多的人是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看热闹态度,嘴上喊着“住手”,实际上无所动作。 第382章 柳明诚棍殴上官 承平帝痛斥下臣 柳明诚棍棒所至,花花草草、盆盆罐罐无不遭殃,众人怕被棍风挨着,纷纷抱头躲避。一时间,政事堂一片混乱。 杜延年到底是体力不如柳明诚,一个没躲过,额头上挨了一棍子,血顿时顺着眼皮流了下来。杜延年顾不得自己的伤情,慌不择路四处躲藏,偏偏越乱越慌,脚底一绊倒在地上,脸上又磕出一个血口子。柳明诚见机不可失,上去一棍就要兜头砸下。 眼见得杜延年危在旦夕,周围众人纷纷惊叫,就连梁颢看的都有些发呆了,惊恐之中又带有些隐隐的期待。 恰在此时又是一杆长枪从斜刺里穿出架住了柳明诚的长棍,众人定睛一看,不由得齐呼“万幸”,果然要制宁远侯还得是岐国公啊! 来人正是岐国公柳敬诚。他本是来给杜延年道贺的,哪知一进院却发现弟弟在行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从地上抄起一杆禁军掉落的长枪就刺了过来。 架住了弟弟的棍子后,柳敬诚怒喝道:“你要干吗?啊?杀人吗?还嫌惹的祸不够多吗?你都多大的人了?能不能懂点事?” “兄长,此事与你无关,是我跟杜延年的私怨,你别管!”柳明诚今日出人意料地没有给兄长面子,气呼呼地嚷道。 “私怨?私怨就私下里解决,在政事堂闹算怎么回事?成何体统?” “今日事已至此,闹也已经闹了,兄长,你就别管了,否则休怪小弟犯上了!” “你还知道‘犯上’两个字怎么写吗?好,既然如此,我就先打死你,省得你为柳家招灾惹祸!”柳敬诚言罢举枪便望着柳明诚前胸刺来,瞧那架势竟真的是要置弟弟于死地一般。 柳明诚也不含糊,举棍格挡,二人枪来棍往斗在一处。二人自幼练的是同样的套路,对彼此的出招、化解之法都熟悉无比,一时间竟难分伯仲,杜延年趁机滚到一边躲了开去。 这下倒让看热闹的众人开了眼界,众人平常只道这柳家兄弟都是文官,却不知竟还有这样的身手。 兄弟二人斗了大约二三十招,柳敬诚到底是年纪大了,武艺许久不练也生疏了,被柳明诚觑着个破绽一棍打掉了手中枪。见柳敬诚落败,柳明诚也不纠缠,四处打量着寻找杜延年的下落。 眼看他目光再次锁定了杜延年,正要举棍来砸之时,一大队禁军护卫着一人冲入政事堂,那人高声喊着:“陛下口谕!众臣接旨!” 尖细的嗓音力压众多喧闹声,众人的目光齐齐聚向来人,柳明诚也不敢造次,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了棍子,杜延年也从人群后冒了出来。 来人正是宫中内侍第一人薛尚,薛尚手中拂尘轻甩,目光扫过在场诸人,冷冷道:“陛下口谕,宣杜延年、柳明诚进宫见驾!”言罢又转身对柳敬诚道:“岐国公,看这架势您也是吃了亏了,得了,干脆一块儿进宫吧。其余诸公,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众官这才各归各衙,政事堂迅速归于平静。 与众官往外走的人流正相反,一人匆匆返回政事堂。平章政事崔翰眼尖,一把抓住了那人:“王兄,你刚才干嘛去了?诶,刚才这儿可热闹了,你都没看上。” “唉呀,看什么看,我进宫了呀!”平章政事王丘一摇摇头道。 “进宫?”崔翰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哦,你去报的信儿!怪不得,我还说呢,宫里怎么来的这么快!王兄,还是你高明!” “嘿嘿,公然殴打宰相,这次看柳明诚怎么脱身!”王丘一得意洋洋地捋了捋胡子。 万岁殿内,杜延年光头未戴帽,发髻歪斜,满脸污血,绛紫官袍凌乱破损,官帽置于身前地上,那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陛下,臣平生从未受此大辱,请陛下为臣做主呀!”杜延年跪伏在地嚎啕大哭,双手握拳不住捶地,痛苦之情溢于言表。 “陛下,臣管教无方,致使舍弟一贯目无国法,屡教不改,终致酿成大错,请陛下降罪!”柳敬诚也是一副愧悔无地的态度,连连叩头请罪。唯有柳明诚跪在后面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承平帝见两位股肱之臣都是一脸痛苦之色,于心不忍,走下御座将官帽拾起戴在了杜延年头上,为他正了正冠带,又伸手扶起了杜延年安慰道:“事情经过朕都知道了,鹤寿你受委屈了,你放心,这次一定不会让你白白受苦!” 转头又扶起了柳敬诚道:“恒肃,你也不必过于自责,他都快四十岁的人了,难道犯了错还要怪你这个兄长吗?这又与你有何干系?” 好言劝慰了两位心腹重臣后,承平帝脸色一沉,转身面对柳明诚厉声呵斥道:“柳明诚你好大的胆子!政事堂是什么地方?宰相又是什么人?闹政事堂、打宰相,别说本朝了,就是历朝历代都找不出你这样的胆大妄为之徒!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之前你就打过鹤寿一次了,那次是在邱家私宅,鹤寿耻于声张,朕也就装糊涂了,可这次你居然毫不避讳,当众行凶,甚至连兄长你都敢打,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你都还不如祁翀懂事!” 面对承平帝的训斥诘问,柳明诚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别以为你不说话朕就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是埋怨朕将杜家姑娘许给了祁翀吗?你觉得你养了祁翀近十年,所以你就有权对他的亲事指手画脚了?你不想跟鹤寿结亲,便看这门亲事不顺眼,对不对?你当你是谁呀?啊?祁翀私下里叫你一声‘义父’,你还真把自个儿当秦王的爹了是不是?柳明诚,你这是僭越你知道吗!你有这份心思便是死罪!再说了,亲事是朕定的,你打鹤寿是冲着鹤寿去的吗?你这是冲着朕来的!” 承平帝这几句话直指柳明诚的内心,柳明诚被戳中了心事,额头开始冒汗,及至承平帝说到“僭越”、“死罪”等语时,终于惶恐不安,磕头请罪:“臣知罪,万死难赎!” 见柳明诚服了软,承平帝的态度也缓和了些,他继续道:“柳明诚你听着,秦王是仁宗皇帝之子,他只有一个爹,就是朕的兄长仁宗皇帝!你给朕记着,无论秦王有多敬重你,你永远都只是臣子,杜鹤寿的亲家是仁宗皇帝不是你!” “臣记住了,多谢陛下教诲!” “鹤寿,你是苦主,你看柳明诚该如何处置呀?” “回陛下,私闯朝廷重地,欲杀上官,已是干犯死罪,请陛下依律重处!”杜延年显然不打算轻轻放下,咬牙切齿道。 “嗯,有道理。恒肃,你执掌御史台,你来说说。” “呃......”柳敬诚心中一阵苦涩,他看看杜延年,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弟弟,反复咂摸着承平帝的意图,终于一狠心道:“柳明诚谋杀上官未遂,已触犯‘不义’之条,又是知法犯法,请陛下重处!” 不义之罪乃是死罪,耳闻兄长亲口判了自己的死罪,柳明诚不满地抬头望了望兄长,眼中闪过一丝怨恨。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承平帝的眼睛,他对于柳敬诚的狠决似乎也有些意外,犹豫片刻后道:“传旨,宁远侯柳明诚目无纲纪,屡屡犯上,实难饶恕,着即革去兵部侍郎之职,下大理寺狱论罪。” “臣领旨谢恩!”杜延年、柳敬诚二人谢恩后退出了万岁殿,柳明诚则镣铐加身被禁军押送往大理寺。 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承平帝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 皇后这个主意还真不错,这门亲事结的真特么好! 秦王府后门,听韩炎讲完事情经过后,祁翀反而冷静了下来,迈步进入王府。 “这几个老头子又搞的什么鬼名堂?这是闹哪出啊?”柳明诚再怎么任性也不至于如此冲动,大闹政事堂明显是一场假戏,别人或许不了解柳明诚,可祁翀怎会不明白? “奴婢也不明白,这侯爷不是都跟相爷冰释前嫌了吗?怎么又打起来了?他们事先没跟殿下说这事儿吗?” “没听他们提呀!也没人来递个话什么的吗?”祁翀疑惑地问道。 “没有,只有岐国公派了个小厮去大长公主府上报了个信儿,没有其他了。” “祖母什么反应?” “殿下今日下午大闹岐国公府,将岐国公骂了一顿,又打了几鞭子,说他为兄不仁,要将他打死,李夫人和世子苦苦哀求这才作罢,可回去后便病倒了。” 祁翀慢慢踱着步子,思来想去,慢慢理出了一些头绪。他越来越确定这就是一场戏!眼下重要的不是已经发生了什么,而是面对已经发生了的事,他应该做出如何的反应。既然是一场戏,那老家伙们会希望他扮演什么样的戏份呢? 想到这里,祁翀心中有了计较,唤过小寇子吩咐了几句,然后换上朝服,连夜赶到皇宫门口。 此刻天已擦黑,宫门即将下钥,祁翀紧赶慢赶赶在宫门下钥之前递上了牌子求见承平帝。祁翀一品亲王的身份,使得他可以直接进入皇宫到殿前等候而不必等在宫门外。内侍将他带至万岁殿前,便有值殿内侍进去通传。 第383章 承平帝指点关键 秦王爷偶遇贼人 承平帝对祁翀求见的目的心知肚明,打发荣庆传旨出来两个字“不见”。 祁翀也没犹豫,当即直挺挺跪在了殿外,一言不发。随侍在侧的韩炎见状忙跪在了身后。 荣庆立时便慌了,轻声劝道:“殿下,您这是干什么呀?陛下已经休息了,您就是跪这儿也还是见不着啊!天色已晚,您还是先回吧,明日赶早再来,否则再晚一些,就出不了宫了。” “我就没打算出宫!” “啊?” “陛下不见我,我就一直跪这儿,跪到陛下明早睡醒,正好我也不用出宫了。”祁翀摆出一副耍无赖的态度。 荣庆更慌了,见劝不动祁翀,只好又转头进殿禀报承平帝。 “他爱跪就让他跪着!臭小子,还学会撒泼甩赖了!朕可不吃那一套!”承平帝鄙夷地撇了撇嘴,转身上了床。 眼见得万岁殿里的灯火逐渐昏暗,祁翀心里暗自叫苦。可已经到这一步了,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他已经笃定,这场大戏的关键一幕势必是要自己亲自上场的,否则便不圆满,既然如此,那再辛苦也得坚持演完。 然而万岁殿里再没有任何动静,仿佛承平帝真的已经就寝了一般。月上中天,夜色深沉,万岁殿前一片寂静,只有门口值夜的两个小内侍偶尔挪动一下身体发出衣襟的窸窣声。 祁翀只跪了不到两刻钟便觉得膝盖酸痛,他咬牙坚持着,又硬撑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些吃不消了,身体开始摇晃。 韩炎见状忙膝行两步上前,用肩膀顶住了祁翀的身体轻声道:“少主,您靠在奴婢身上,这样能轻松些。” 自封王以后,韩炎已经很久没有叫祁翀少主了,如今这下意识的称呼,让祁翀心中一动。但他还是拒绝了韩炎的提议:“那怎么行?那样你也会难受的。” “奴婢皮糙肉厚不碍事的。” “不用,我能扛得住!” 祁翀依然嘴硬不同意,然而又过了一个时辰后他终于还是靠在了韩炎身上——实在太特么累了! 祁翀心中暗骂承平帝不已:意思意思就得了,这老家伙怎么这么狠心呀!不会真睡着了吧? 想到万一承平帝是真睡着了而且一觉睡到大天亮这种可能性,祁翀心里就叫苦不迭,总不会真的要跪一夜吧?他暗自开始后悔:还是莽撞了,早知道便该天快亮的时候再来演这苦情戏。 老天爷呀,帮帮忙吧! 许是老天爷真的听到了祁翀的暗自祈祷,就在祁翀感觉膝盖快磨破皮儿了的时候,万岁殿的门开了。 荣庆小碎步匆匆走到祁翀面前道:“殿下,陛下叫您进去!” “诶!”祁翀痛快地答应了一声,抬腿就要起来,动了一下却没挪得动腿,这才发现双腿已经麻了。 荣庆忙唤过值夜的小内侍将祁翀一左一右搀了起来,又扶着他走了几步,这才恢复了正常。 进入后殿,承平帝仅穿着一身中衣披着大氅靠在榻上,见祁翀进来虽是板着脸,但目光中却并无多少怒容。 “臣祁翀参见陛下,深夜惊扰陛下,臣罪该万死!”祁翀依礼跪下磕头,这一跪膝盖又是一阵酸痛,他暗自咬了咬牙,没让自己喊出来。 “你也知道大半夜的打扰人家睡觉不合适啊!那你还来!你就跟柳明诚一个德性,什么道理都明白,就是做起事来非得拧巴着来!行了、行了,起来吧,还没跪够是怎么着?”承平帝没好气道。 “谢陛下!”祁翀站起身来赔笑道,“宁远侯的性子陛下既然如此了解,您又何必跟他计较呢?” “哼!就知道你是为他来的!那是朕要跟他计较吗?那是他闹的太过分了!砸政事堂、打宰相这种事他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他要不是朕的表弟,早就押到刑场开刀问斩了,还用等你来求情!” “陛下,您也说了,他是您的表弟。这姑祖母大寿在即,听说宁远侯出事,已经急得病倒了,您总不能让她老人家六十大寿过不安宁吧?” “姑母病了?”承平帝皱了皱眉。 “是啊,已经让大夫看了,说是急火攻心。” “荣庆,明日让太医去看看。” “是,陛下。” “陛下,您看宁远侯这事儿——您就高抬贵手饶他这次吧!” “这是朕高抬贵手的事儿吗?这事儿得着落在你身上!”见祁翀一脸迷糊,承平帝继续解释道,“柳明诚这次得罪的谁?是杜相!你老丈人!现在是他不依不饶,他不松口,朕总不能直接驳了他的面子吧?诶——解铃还得系铃人!” “您是说只要杜相肯松口,宁远侯就没事了?”祁翀喜形于色。 “哪有那么简单?顶多免了死罪而已,活罪还是要论的。毕竟那么多官员在场,大家都看到了,总不能真拿律法当儿戏吧?”见祁翀有些失望,承平帝又冷着脸道,“你也别太得寸进尺啊!他闹得这么过,不罚如何能长记性?你自己说说他该不该罚!” “宁远侯的确该罚,陛下所言极是!陛下肯法外施恩,那是天恩浩荡,臣铭感五内!”祁翀生怕承平帝再反悔忙顺着他的意思道。 “行了,你也甭说好听的了!朕乏了,你退下吧。今晚宫门已经下钥,你也出不去了,景福宫自你离宫后还一直空着,今晚你便宿在那里吧。荣庆,带秦王去景福宫。” “是,陛下。” “臣告退!” 再次走在通往景福宫的巷道上,祁翀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原主记忆中的很多细节一一被重新翻了出来。 曾经,他和他的父皇在这条巷道里追逐嬉戏,慈父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只是当下,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在前面带路的荣庆心中则是好奇不已,不时偷瞄一眼低头跟在祁翀身后专心低头走路仿佛一切与己无关一般的韩炎。听宫里的老人讲,十年前,就是这个人一人一枪将这条巷道杀了个血流漂杵,至今许多人谈起此事还上牙打下牙,哆嗦不已。 看着挺不起眼个人,真有这个能耐? 荣庆边走心里边嘀咕,经过一处岔路口时冷不防与斜刺里慌里慌张冲出的一个人撞到了一起,他“哎呦”了一声,骂道:“谁这么不长眼啊!” 那人见撞到了人,更加慌张了,撒腿就跑。祁翀眉毛一皱,心道蹊跷,便喊了一声“站住”! 那人闻言后身形只略微滞了一滞,随即脚底下却更加用力了。 “拦下!”祁翀一声令下,韩炎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他身手极快,又擅长借力发力,几个跳跃之后便追到了那人身后,伸手扳住了那人的肩膀,随即一脚将他绊倒在地踏在脚下。那人挣扎着要起身,却怎么也掰不开韩炎压在他身上的那只脚。 “有刺客、有刺客!”荣庆这时才回过味来,大喊了起来,随即从附近赶过来几名卫门司的内侍,七手八脚将那人捆绑起来。 祁翀上前打量了一下,见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也没有太在意,便任由卫门司将人带走了,自己仍带着韩炎往景福宫而去。 荣庆此时完全相信韩炎“杀神”传说的真实性了,接下来的一段路他规规矩矩在前面引着路,再也不敢看韩炎一眼。 景福宫依旧如故,红漆大门已经敞开,几名小内侍刚刚匆忙打扫了宫殿、铺好了床铺,只待这座宫殿的主人回来住一晚。 走进景福宫,更多的回忆浮现于脑海中,细致却不真实。祁翀摇摇头努力赶走了这些记忆,也将留下伺候的内侍、宫女也一并赶走了。 “都退下吧,孤不习惯太多人伺候。大半夜的,打扰大家休息了,韩炎,每人赏一颗金豆子。” 众人纷纷谢赏,依言退出了景福宫。 只剩下主仆二人,韩炎道:“殿下,奴婢给您揉揉膝盖吧,省得明日淤血青紫。” “好啊。”祁翀半躺在后殿东屋的床上,将腿放平,韩炎跪在床前轻轻揉按着。 “你也陪我跪了那么久了,腿不疼吗?别跪着了,坐这儿!”祁翀拍着床沿道。 “奴婢不敢,那样太没规矩了。奴婢跪习惯了,没事儿。”韩炎笑道。 “你呀,就是太死板了,整天把规矩挂在嘴上,现在你那两个小徒弟也让你教的如出一辙,真够可以的!诶,老韩,你也是有师父的吧?你师父是谁呀?” 祁翀这看似不经意地一问,实际还是在旁敲侧击韩炎的来历。对于小主人这点小心思,韩炎岂会不明白,他笑道:“奴婢的师父是殷天章啊,您怎么忘了?” “可你不是带艺投师的吗?你的武功是谁教的?” “奴婢家里家传的。” “你家是武林世家吗?” “哪有什么武林世家呀?就是个军户,会些军中把式而已。” “既如此,为何不从军却要做内侍?战场上博个军功出来光宗耀祖,难道不比做内侍好?” “战场上刀枪无眼,博个军功哪有那么容易。做内侍好歹安稳,伺候的又是皇家,万一运气好成了高力士、杨思勖那样的,不也一样青史留名?” 韩炎这解释听起来倒也有理,但却不经意间露出了破绽。 第384章 顺藤摸瓜审韩炎 旧事重提疑薛尚 “老韩,你读过书?”祁翀不动声色趁机追问道。 “奴婢穷人家出身,只在乡下念过两年私塾,认得几个字而已,哪里读过什么书。” “那你是如何知道杨思勖的?私塾可不教这个吧?还有以前在望州,就是元夕节猜谜那次,我记得当时有个‘可一言而尽也,打一先秦人物’的谜面,我们都没想出来,你却一下子猜出了答案——陈完!我记得陈完此人是记载在《史记》里的吧,乡下私塾里也不教《史记》吧?诶?听说南唐皇室就是陈完的后代,你跟南唐皇室熟悉吗?” 杨思勖是唐代最会打仗的宦官,但此人在民间的名声并不响亮,知道他的人不多;而陈完则是春秋时期的陈国公子、田姓始祖,非熟读史书者也未必了解这两人,但韩炎却将他们的名字脱口而出,这种下意识的反应暴露了他的学识! 韩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手上的动作滞了一滞,随即勉强笑道:“奴婢怎么会熟悉南唐皇室呢?可能以前听说书先生讲过些古人的故事吧,奴婢也记不清在哪里听过了。” 解释不了的事情便一句忘了了事。虽知他在敷衍,祁翀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片刻之后祁翀从床上坐了起来盯着韩炎道:“老韩,你忘了吗,我说过,你撒谎我是看的出来的。” 韩炎脸色一变,忙退后两步叩头道:“奴婢惹殿下生气了,殿下责罚奴婢便是了。” “为何每次提到你过去的事,你我总要闹得这样不愉快呢?你就痛痛快快说句实话不行吗?说实话有这么难吗?”祁翀苦笑道,“老韩,我不是生气,我是失望!我总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亲近之人,就算是义父、祖母、柳忱他们都不如你与我亲近。可事实上呢,柳家人有事不会瞒我,瞒我的那个人恰恰是你!所以我很失望,也很伤心,你明白吗?” 韩炎心中有愧,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算了,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忍心逼你,但你要知道,这事儿在我心里它是个疙瘩,你一天不说,这个疙瘩就存在一天,因为你死守的那个秘密不仅与你有关,也与我的来历有关,对吗?” 韩炎嘴唇一阵哆嗦,几乎就要开口,但最终还是压制住了脱口而出的欲望,什么也没说。 祁翀叹了口气,又躺了下来,韩炎仍跪在地上不敢动弹。主仆二人正在尴尬之时,忽听得院中一阵窸窣,韩炎“刷”地站起身来冲到前殿推开窗户喝道:“谁在外面?” “韩总管,是我,殿下睡下了吗?” “殷天章?进来吧!”窗户后面出现了祁翀的身影。 韩炎取下门栓,殷天章轻手轻脚走进屋里,经过韩炎身旁时神色复杂地望了韩炎一眼。 “老韩,你去宫门口守着,严禁任何人靠近。”祁翀怕韩炎跟殷天章起冲突,先将韩炎打发了出去。 “是,殿下!” “晋王信任你吗?”祁翀坐了下来,翘着二郎腿问道。 “回殿下,还算颇为信任,毕竟奴婢之前是在皇后娘娘跟前伺候的,晋王殿下与皇后娘娘又素来亲厚,因此捎带着还算有几分情面。” “嗯,他最近如何?” “陛下不让林学士给晋王殿下布置太多的功课了,因此晋王最近还算悠闲。哦,对了,您上次让奴婢送给晋王的那个魔方,晋王爱不释手,最近总是在摆弄。” “他有没有问魔方的来历?” “问过了,奴婢按殿下的吩咐回答说是从西市上一个西域胡商手里买回来的,他也就没有再问。” “他可有什么异常举动?”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总往皇后娘娘那里跑,巴结地紧呢!呃......宫里都在传,皇后娘娘属意晋王,一直在劝说陛下立晋王为储。” “宫里还有什么事吗?” “今日谢大将军进宫面见了皇后娘娘,二人在屋里嘀咕了很久,奴婢陪晋王去请安的时候在外面候了好一阵子呢!” “谢大将军经常来见皇后娘娘吗?” “之前不常来,最近来的频繁了些。” “他们谈些什么?”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他们每次都将人赶出去,在里边说悄悄话。” “皇后娘娘为何会属意晋王?就算谢家不喜欢孤,也不应该喜欢晋王啊?晋王的生母说白了也是死于陛下之手,晋王就不恨?” “殿下,懿德皇后之死当年对外宣称的是过度伤心,自缢殉葬,与陛下无关,晋王未必知道实情。就算知道又如何?他自幼由陛下、娘娘养大,将陛下、娘娘视为父母,对生父、生母全无印象。对于皇后娘娘而言,这个侄子比庶子更贴心!” “话虽如此,可我总觉得皇后娘娘如此急于立晋王为储,似乎有些不大正常啊!” “嗯......大概是因为娘娘与林妃不睦吧,顺带着也不喜欢四殿下。” “后宫女子之间争风吃醋的戏码,孤也知道一些,但至于到这个程度吗?” “这事儿嘛,奴婢倒是知道个中情由。” “说来听听。” “当年皇二子赵王是因为出水痘病故的。出痘之前他去了一趟正阳宫玩耍,回来就出痘了,结果没过几天就病故了。皇后娘娘一直怀疑赵王是在林妃宫里感染的痘毒,便因为此事记恨上了林妃,甚至还要降罪于林妃。可陛下让薛都知查过了,正阳宫无人出痘,赵王也仅在正阳宫逗留了一刻钟而已,而且,当时林妃正怀着四殿下,怎么可能让宫中有秽物呢?因此,陛下决然不信此事与林妃有关,跟皇后娘娘大吵了一架,严禁她再借此事生非。娘娘不敢抗旨,只能将此事压在心底,但矛盾未消,后来更是迁怒于四皇子,因此,皇后娘娘最不希望的便是四皇子登基。而且,皇后娘娘还曾经说过,要让林妃也尝尝丧子的滋味儿!奴婢当时就在娘娘身边伺候,听的真真儿的!” “她当真说过这样的话?”祁翀心中一阵厌恶,“一国之母心思竟如此恶毒!哼!那当时薛都知查出来秽物的来源了吗?当时宫中还有其他人出痘吗?” “没有查出来,陛下因此还大骂了薛都知一顿,罚了他两年的俸禄。” “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会查不出来?”祁翀本能地感觉此事有蹊跷,“殷天章,你去暗中查查此事,吕元礼会配合你。” “是,殿下!”殷天章面露难色,但也不敢不应承。 “还有件事想问问你,”祁翀朝外头努了努嘴,“韩炎,他是你徒弟对吧?” “回殿下,韩总管武功尚在奴婢之上,奴婢如何敢当这个师父的名分?”说起这对师徒关系,殷天章也是满口苦涩。 “不论现在如何,他当年给你磕过头、拜过师这总是实情吧?” “当年——其实当年韩炎拜在奴婢门下时就已经身怀绝技了,只是年纪尚轻,稍欠火候。奴婢认为他来日的成就必不在奴婢之下,自觉能传授给他的也并不多,本有心推辞,无奈圣命难违,只好收了这个徒弟。” “拜师是先帝的意思?” “是,当时他刚刚入宫,在宫中没有根基,先帝让他拜奴婢为师,恐怕也是有心帮他找个靠山,学艺倒在其次。”殷天章这话再次证实了韩炎本不是大渊皇宫中的宫奴,而是外来的,倒是与承平帝的说法相符。 “那他的武功是什么来历,你看的出来吗?” “他的武功很杂,既有军中武术大开大合的技巧,又有道门以柔克刚的内涵,有时似乎还兼有扶余石矶门的一些花活儿,他对自己的来历又讳莫如深,奴婢也说不准他的武功到底算是哪路。” “扶余石矶门?你没看错?”不是说与南唐有关吗?怎么又出来个扶余的?祁翀越发疑惑了。 “殿下,奴婢虽然年纪大了,气力有些衰退,但自信眼力还是不错的。扶余石矶门最擅轻功,韩炎那借力登高的功夫就是石矶门的路数,绝不会错。” “这石矶门是什么来历?” “是扶余那边一个挺神秘的门派,听说与扶余皇室关系颇为紧密,不过其门下弟子很少有到关内行走的,卫门司所掌握的石矶门武功路数也很有限,对这个门派了解的就更少了。” “好,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吧,小心行事,莫要被人发现了。” “是,殿下,奴婢告退。” 殷天章走后,韩炎又进来将门窗锁好。见祁翀已经睡下了,便小心翼翼地为他掖了掖被角,这才熄了灯坐在拔步床的地坪上靠着栏杆打起了盹儿。 祁翀其实并没有睡着。 自从回到景阳宫,原主的记忆如涨潮的海水般汹涌灌入,他百般阻止都无计可施。尤其是他发现在原主幼小的心灵中其实隐藏着很深的对于母爱的渴望,这种情绪也深深影响了他,这才惹得他再次提起了关于韩炎来历的旧话题,而韩炎的再次回避则让这个话题又进入了死胡同。此时,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韩炎,只好闭目装睡,装着装着,便也真的睡去了。 第385章 杜左相幸灾乐祸 卢寺卿亡羊补牢 回过头来,却说傍晚时分杜心悦火急火燎回到家中并没有见到受伤的父亲,而此时本应在家养伤的杜延年却出现在了一个不该出现的地方。 大理寺狱最里头的一间牢房是最特殊的,宽敞、干净而且背人,没有经过看守二道门的老狱卒的允许任何人也进不来。 此刻大理寺卿邱维屏就站在这间牢房的门外,一手拎着一壶酒,另一手则掐着三只酒杯。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身披大氅、头戴兜帽的男子。 牢房门打开,邱维屏“哈哈”笑着走了进来:“我就知道早晚得有在大狱里给你接风的这么一天,所以早早就预备好了这间牢房,如何,还能住人吧?当然,比不了大长公主府,可至少干净没有蛇虫鼠蚁。可着整个大渊,你也找不着第二间这么整洁的牢房!” “就该让他尝尝被蛇虫鼠蚁骚扰的滋味,省得他还以为全天下人都住的跟他一样呢!”兜帽男摘下了头上的兜帽,露出了带伤的脸,赫然正是杜延年! “在你看来我就那么不食人间烟火、不知民间疾苦吗?”柳明诚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俩呀,一见面就掐,可做起事来又那么默契!我也是真服了你俩了!”邱维屏将酒杯摆好,一一斟满酒,“来,先干一个,敬我的先见之明!哈哈哈......” 柳明诚、杜延年双双举起了酒杯,三人对视一笑,一饮而尽。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商量的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啊?” 柳明诚、杜延年笑而不语,邱维屏一愣:“不会又是事先没商量吧?” “惟德先生今日巳时初才给我传的消息,让我如此行事,我哪来得及跟他商量?反正正好借机揍他一顿,我何乐而不为?若提前告诉他了,他再跑了怎么办?”柳明诚扬眉道。 “鹤寿兄,那你又是如何看破玄机的呢?” “邦士,以你对德甫的了解,他是那种无法无天之人吗?” “呃......德甫虽然有些任性,然尚不至于目无法度。” “这就是了,他做出如此离谱之事别人或许会信,我是决然不信的。从他拎着棍子进门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今天这顿打我是挨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杜延年指着自己包扎着纱布的额头埋怨道,“柳二郎你可真够狠的,大棍子直接照着脑袋楔,你就不怕一棍子真把我打死了?” “我好歹也是自幼习武,还能连那点轻重都没有?你就对我那么没信心?”柳明诚白了杜延年一眼,又转头对邱维屏道,“再说了,我哪里任性了?我那叫性情中人!” “行行行,你不任性、不任性。诶?那岐国公怎么也被拖下水了?刚听说的时候真把我吓了一跳,直到听说德甫把岐国公也给打了,我才确定你俩一定有问题!”邱维屏还是有些不解。 “为何我打了兄长你才断定有问题呢?” “你俩吵了十几年了,要说为点什么事突然翻脸也不是不可能,但德甫对于岐国公那是绝对不敢有丝毫不敬的,就算岐国公要打死你你也最多是逃跑而已,绝不会还手!”邱维屏笃定地道。 “哈哈哈,邦士还真是了解我呀!”柳明诚大笑道。 “可是,德甫你这样可是害苦了岐国公了!”邱维屏突然严肃道。 “为何?” “你还不知道吧?今日下午,大长公主殿下去了岐国公府,大骂岐国公不仁不孝,将亲弟弟置于死地。岐国公辩解了几句,殿下更加愤怒,夺过马鞭将他痛打了一顿,眼下他的伤可比鹤寿要重的多!” 柳明诚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许久之后叹了口气道:“唉!母亲与兄长之间的隔阂怕是更深了!” “世上从无两全其美之事,事已至此也不必太过遗憾,以后慢慢解释吧。”杜延年劝慰道。 “是啊,事已至此,接下来如何处置你才是当务之急。” “不是有‘赎刑’吗?左不过便是交钱而已,梁太素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呀!若没有他这‘赎刑’之议,我还不敢如此恣意呢!”柳明诚对自己的处境丝毫不以为意。 “呃......只怕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杜延年皱眉道。 “哦?有什么问题吗?”柳明诚疑惑道。 “秦王殿下对于‘赎刑’如何实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陛下也基本认同,明日这份条陈递上去,只要陛下不反对就要照此实施了。”杜延年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祁翀早先上的那份奏折递给了柳明诚。 这份奏折已经阐述了“双折法”的道理及实施的大致原则,虽不如祁翀托杜心悦交给杜延年的那份条陈详细,但主要内容已经都有了。 柳明诚快速浏览了一遍,脸色逐渐古怪了起来。邱维屏见状也接过来看了一遍,他本就是司法官员,因此对这个问题也格外关心,看的格外仔细。 “要是照这个意思,德甫先不说罚钱多少,这板子岂不是挨定了?”看完之后邱维屏抬头问道。 “是啊,有人屁股要开花啰!”杜延年一脸的幸灾乐祸,笑意丝毫不加掩饰。 柳明诚脸色黑的如锅底一般,一肚子的憋屈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唉!”邱维屏同情地拍了拍柳明诚的肩道:“德甫,我执法一向最是公正,从不徇私,这你是知道的。这样吧,我就为你破例一次——打板子的时候给你留一条亵裤,如何?够意思吧?!” “哈哈哈哈......”杜延年已经笑的直不起腰了,柳明诚满腹哀怨、委屈又无奈地看了二人一眼,一口闷了杯中的酒,酒杯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大理寺狱上演三位同年的塑料兄弟情的同时,城东卢府却是真真实实的亲兄弟们在开会。 “萧家露馅了?怎么回事?”二爷卢样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是萧家一个管事奉命去大牢里看望萧怀文,结果被秦王盯上了!唉!这秦王还真是厉害呀,就凭这么点小事居然将萧怀文的身份猜出来了。此事现在已然捅到了御前,陛下已经责令杜延年查探此案了。梁相透露给了萧大学士,萧大学士又告诉了我。”卢楼三言两语简单阐述了前因后果。 “此事萧家怎么说?”卢样问道。 “萧家最多是行贿,而且具体经手的是萧家老爷子,萧怀安是在一切都安排好以后需要去接萧怀文的时候才知道的,其他相关经手人也全都死了,所以他本人责任不大,最多赔上萧怀文的命就是了。可咱家不一样,咱家的罪过可比萧家大!” “都是过去的事了,咱家老爷子、萧家老爷子都已经故去多年了,有什么好查的?咱们来个一问三不知不就行了?”卢杞有些不以为意。 “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啊!”卢楼有些担忧地望了望两位弟弟。 “您是说怕他们再牵扯出别的案子?不会吧?” “不可不防啊!老二,近年来的这些事都是你具体经手的,牵扯哪些人你最清楚不过。明日你挨家挨户去转一转,多嘱咐嘱咐,让他们一定守口如瓶,打死都不能往外说!死了的人也绝对不能露面!” “放心吧,大哥,我一定办妥。” “唉!只希望‘亡羊补牢,时犹未晚’啊!” 转过天来,杜延年早早地便来到万岁殿面见承平帝。见他如此勤勉于公事,似乎并未受昨日之辱的影响,承平帝也很是欣慰,暗道还是杜相识大体! “陛下,这是秦王殿下与臣所拟的‘双折法’条陈,请陛下过目!” 承平帝眯着眼睛,示意荣庆代读。荣庆上前接过,照例读了起来:“ 凡死刑三等如左: 腰斩,折钱二百万贯,流一千里加役二年; 枭首,折钱一百五十万管,流一千里加役一年; 绞,折钱一百万贯,流一千里; 凡宫刑如左: 折钱一百万贯,杖二十,放; 凡流刑七等如左: 流两千里加役三年,折钱一百万贯,杖二十,放; 流两千里加役二年,折钱九十万贯,杖二十,放; 流两千里加役一年,折钱八十万贯,杖二十,放; 流两千里,折钱七十万贯,杖二十,放; 流一千里加役二年,折钱六十万贯,杖二十,放; 流一千里加役一年,折钱五十万贯,杖二十,放; 流一千里,折钱四十万贯,杖二十,放; 凡徒刑三等如左: 徒三年,折钱三十万贯,杖二十,放; 徒两年,折钱二十万贯,杖二十,放; 徒一年,折钱十万贯,杖二十,放; 凡笞杖刑十等如左: 杖八十,折钱十万贯,杖二十,放; 杖七十,折钱九万贯,杖二十,放; 杖六十,折钱八万贯,杖十八,放; 杖五十,折钱七万贯,杖十五,放; 杖四十,折钱六万贯,杖十二,放; 杖三十,折钱五万贯,杖十,放; 杖二十,折钱四万贯,放; 杖十,折钱三万贯,放; 笞五十,折钱两万贯,放; 笞四十,折钱一万贯,放; 凡女眷、童子没官者,折钱十万贯,放。” 荣庆读完,将奏折轻轻放置于御案之上。 第386章 虎兕龟玉孰之过 宰相肚里能撑船 承平帝睁开眼睛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次的条陈更详细了,也更合理了,鹤寿,做的不错呀!” “回陛下,臣不敢居功,这都是秦王殿下的功劳。秦王的法子将‘笞杖徒流死’五类刑罚及宫、没官俱包含在内,共分为二十五等,可算得上是将所有情况一网打尽了。” “嗯,对了,荣庆,去看看秦王出宫了没有,没有的话叫他过来。” “是,陛下。” “陛下,臣已派人核实了张思和、萧怀文的供词,按说接下来便应传萧怀安问话,只是萧大学士乃朝廷重臣,官居二品,与臣同级,臣亦无权传他问话,此事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杜延年的顾虑合情合理,承平帝点了点头:“的确,之前是朕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这样吧,朕给你一道旨意,让他到刑部听候讯问,如何?” “有旨意自然是好的,不过,此案涉及的并不只有萧怀安,二十二年前的刑部尚书乃是已故的保和殿大学士、太子少保卢敦礼,也就是光禄寺卢寺卿之父,当时的刑部侍郎一人已故去,另一人是如今已经致仕的端明殿学士袁继训,便是当时的主事、郎中等职如今怕不少也都是朝廷大员了,总不能每查一个都来请一次旨吧?如此总是烦扰陛下不说,也甚是不便。” “那你的意思是?” “臣以为,此案宜由陛下委任一位宗室亲王领衔,由臣等为辅,如此方够分量。” 承平帝沉默不语。杜延年的提议不是不好,可是自家那几位亲王是什么德行他比谁都清楚。 楚王祁樟志大才疏,鲁王祁檩财迷心窍,越王祁桦清心寡欲,数来数去也就剩个祁翀还能勉强用用,可毕竟太年轻了,如何能压得住那帮官场老油条? 正犹豫间,薛尚进来回事。 “陛下,昨夜抓着的那个人审出来了,是左勋卫一名小军,和正阳宫一名宫女相好,昨夜趁着值夜偷偷相会,不巧被留宿宫中的秦王殿下发现了,这才露了馅。” “一个禁军、一个宫女,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偷情!不是第一次了吧?薛尚,你自己说说你该不该打板子!” “奴婢失职!奴婢该死!”薛尚慌忙跪地请罪。 “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朕也不忍心苛责你,但今后若再出现这样的事,你就自个儿先去领五十大板再来跟朕回话!” “奴婢遵旨!” “行了,那两人你自行处置吧!再给谢宣捎个话,他要是管不好十二卫,朕不介意让他滚去边疆镇守!” “是,陛下!” 薛尚诚惶诚恐退出大殿,直到下了台阶才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中一阵后怕。 “薛都知,您老在呢?”祁翀远远就看见了薛尚,主动打了个招呼。 “殿下安!”听到祁翀的声音,薛尚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您这脸色不大好啊?昨晚没休息好?” 薛尚苦笑道:“殿下,还不是因为您哪!您昨晚拿住的是个跟宫女私会的禁军,老奴昨晚审了半宿,今儿个又为此挨了陛下的骂!老奴正准备找个地儿去反省一下失职之过呢!” “哎呦,这可对不住了,是我多管闲事了。我也没想到这捎带手的事儿,竟会牵连到薛都知啊!”祁翀一脸的不好意思。 “殿下言重了,老奴不过说句玩笑话而已。这本就是老奴的过错,陛下骂两句也是应该的。说起来还得谢谢您帮忙抓人呢,要不然只怕还会酿成大错!得了,您快进去吧,陛下还等着呢。”薛尚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祁翀点点头径直进入万岁殿。 万岁殿内,承平帝还在跟杜延年议论该选哪位亲王领衔。 “数来数去,也只剩个秦王了,那仨货实在不成器!”承平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陛下,秦王现管着京兆府,如果再主理此案,便等于将刑部、大理寺都置于其实际管辖之下,是否权柄过重?”杜延年提出了自己的担心,却不料这一语正好被进来的祁翀听了个满耳。他不知道承平帝和杜延年在议论什么,只好站在一旁,待杜延年说完了这才给承平帝见礼。杜延年这才发现祁翀来了,料想他也听到了自己适才之语,神色颇为尴尬。 “起来吧,你来的正好,你老丈人说让朕选一位宗室亲王领衔调查刑部‘宰白鸭’窝案,朕觉得老四、老五、老七都不合适,便打算让你来做,可你老丈人大公无私,他反对啊!你自己说说,这事儿谁合适?” “回陛下,陛下和杜相所言皆有理,三位王叔与臣都不适合调查此案。”祁翀一本正经道,似乎丝毫没有因为杜延年对他的否定而心存不满。 “哦?那你的意思是委任宗室亲王领衔之法不可行啰?” “臣也不是这个意思——陛下怎么忘了,还有一位亲王啊?寿王叔啊!” 祁翀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承平帝。早先为了提防老寿王,他解了老寿王的兵权,自此寿王一脉便活成了朝廷里的小透明。可如今老寿王已薨,如今的寿王既无权柄又无威望,只剩下了个尊贵的身份,而且一向又老实的很,从不惹事,这样的宗室亲王不正是得用之人吗? 承平帝想来想去觉得这倒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便又问杜延年道:“鹤寿,你觉得呢?” “陛下,臣认为秦王之议可行!” “那就这么定了,任命寿王为特命钦差大臣,主理此案,命庆郡王和你协办此案。‘双折法’朕也准了,颁诏实施吧!” “臣领旨!” “元举啊,”承平帝又转向祁翀,“你刚才这个提议很好,‘双折法’的条陈也甚得朕心,朕得赏你啊!你说吧,想要个什么赏?” “回陛下,为国进言本就是臣分内之事,不敢讨赏。” “诶——”承平帝摆了摆手道,“你这孩子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十几岁的年纪倒像是三四十岁一般老成,说句话滴水不漏的,实在没劲。” “那陛下要这么说的话,臣就斗胆跟陛下讨个恩典吧!” “说!” “请陛下法外施恩,饶过宁远侯吧!” “这个嘛......”承平帝为难地瞄了瞄杜延年道,“柳明诚以下犯上,这是不赦之罪,呃......” 杜延年低头不语,仿佛没有看到承平帝探询的眼神。而祁翀在接收到承平帝的频频示意后果断地面向杜延年道:“杜相,宁远侯冒犯了您,自然是他的错,孤在这里替他赔不是了,就请您大人大量,不要跟他计较了。”说完一揖到地。 这下杜延年不能再装糊涂了,慌忙还礼道:“殿下言重了,臣担不起。陛下,臣思来想去觉得昨日盛怒之下请求论宁远侯死罪之语确实有些过了,宁远侯毕竟是大长公主之子,又有功于国,还是从轻处置为宜。” “好,杜相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啊,朕心甚慰!那就按‘八议’之制,着大理寺尽快议定结案吧。另外,杜相这次的委屈也不能白受,得补偿你!元举,你既已替你义父赔罪,那么干脆这补偿也着落在你身上吧!”承平帝对杜延年的“懂事”很是满意。 “臣遵旨!只是不知如何补偿才好?” “你的那个暖气管道给你岳父府上也弄一套吧,不过这次朕可没有铁锭给你了,自己想办法买去!” “孝敬岳父本就是女婿该做的,这算什么补偿?便是陛下不说,臣也是要做的。这样吧,日后宫中下聘礼的时候,臣自己再添上百万贯,便算是补偿了,如何?” “这倒也是个主意!朕看可以。鹤寿,你这女婿有钱,你也别跟他客气,趁机好好敲他一笔!” “谢陛下恩典!谢秦王殿下!”杜延年无奈地笑了笑。 “行了,朕乏了。荣庆,送秦王和杜相出宫吧,顺便去司天监催一催,问问他们八字合完了没有。” “是,陛下!” “臣等告退!” 目送祁翀、杜延年出了宫门后,荣庆回头正撞见薛尚。 “师祖,您这是去哪儿?” “去见谢大将军一趟。你干嘛去啊?” “陛下命我去趟司天监,问问合八字的事儿。” “哦,那正好一道出宫。”祖孙二人边聊天边往宫外走。 “师祖,我不明白,陛下这次为何要袒护宁远侯啊?您不是说陛下一向不喜欢宁远侯吗?”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没了宁远侯,谁来牵制杜相啊?”薛尚点拨道。 “您是说宁远侯今后还会跟杜相作对?可这次杜相明明手下留情了呀,他不该心存感激吗?再说了,宁远侯都罢职了,还怎么牵制杜相啊?” “这你就不懂了,杜相越是手下留情,宁远侯越不会领情!这些贵族公子们,矫情着呢!至于罢职嘛,那不过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哪天说官复原职也就官复原职了,说不定还会升官呢!” “这打了宰相、砸了政事堂还能升官?”荣庆有些不信。 “只要陛下高兴就可以。” “高兴?您是说宁远侯打了宰相、砸了政事堂,其实陛下挺高兴的?”荣庆只觉得越来越糊涂了。 第387章 薛都知诲人不倦 张郎中毛遂自荐 见荣庆还是不懂,薛尚用拂尘柄敲了敲他的脑袋骂道:“榆木脑袋!平常看你挺机灵的,怎么就这点事儿想不明白呢?” “是是,孙儿愚笨,您老给说说!”荣庆赔笑道。 “行,我就给你说说,省得你小子哪天犯了糊涂再把自个儿的命搭进去!这事儿陛下当然高兴了!陛下这一病啊,精力越来越不济,朝事尽委于宰相,实际上就是委于杜相一人,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可是,陛下就真的不担心权柄旁落吗?眼下杜相又跟秦王结了亲,这万一俩人勾结起来......”薛尚看看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道,“是不是?所以啊,现在陛下最希望能有个实力、地位相当之人跟杜相不和以牵制杜相,那你说说现在满朝文武有此实力、地位,又有这个胆量、意愿的还有谁?” “那就只有宁远侯了呗!” “所以啊,你说陛下能不保宁远侯吗?而且,这二位一闹起来,秦王就会左右为难,到时候且有他头疼的时候呢!” “哦,原来如此!还是您高明!这都看的明白!” “这算什么,帝王心术罢了。杜相明白,宁远侯也明白,大家看破不说破而已!你小子可记住了啊,这些话出我口入你耳,决不许再传于第三人知,明白吗?” “您放心,师祖,我绝对守口如瓶!” “行了,赶紧办你差事去吧!” “是,那我先走了!” 赶走了荣庆,薛尚脸色逐渐凝重起来。刚才跟荣庆说的话只说了半截,剩下半截他没有说。 这个局杜相明白、宁远侯明白,那陛下呢?陛下自以为自己明白,可他真的明白了吗? 还有秦王,他明不明白?他到底是局中人还是布局人呢? 此刻坐着马车回府的祁翀才不纠结自己究竟是不是局中人呢,他只觉得戏演完了一身轻松。 “诶,老韩,你说这如海老和尚跑哪儿去了呢?会不会逃回少林了?” “那奴婢可说不准,有这个可能啊!不过那附近的商号已经派人在盯着了,暂时没有发现如海的踪迹。” “下次再遇上如海,你能打败他吗?” “殿下放心,只要有枪在手,奴婢定能擒住他!若再失手,殿下打死奴婢这无用之人便是!” “那倒也不至于!抓人这事儿,你一个擒不住他,咱就上两个!两个不够就四个!衙门拿人又不是江湖比武,还非得讲个一对一的公平啊?对了,你说少林功夫是江湖路数,那它可有什么克星?” “天下武功之间本身不存在谁克谁的问题,关键还是练的火候如何。不过真要比较起来吧,少林走的主要是刚猛的路子,跟少林路数相反的是道家路子,它更讲究刚柔并济,算是相差比较大的。” “道家?太极拳?”祁翀眼前一亮。 “啊?什么太极拳?”韩炎一脸懵。 难道这里没有太极拳?祁翀心念一动:“我曾经看过一本拳谱,叫太极拳,回头我画出来你看看,若是有用便送给你了!” “诶!” 一路说着话回到府里,小寇子迎了上来。 “殿下,罗先生已经在书房等着了。” “嗯,知道了。” 祁翀径直来到书房,果见罗汝芳正坐在那里饮茶。 “罗先生诲安!” “殿下金安!” “先生请坐。” 宾主二人落座,祁翀笑道:“罗先生这算是考我吗?突然来这么一出,您就不怕我没反应过来走错了步子?” “臣教了殿下七年,殿下是怎样的资质臣岂会不知?”罗汝芳捻须笑道。 “你这一下子把自己三个学生都算了进去,天底下就没您这样坑学生的先生!”祁翀笑骂道。 “哈哈哈哈......”罗汝芳不怒反笑,“臣这辈子最得意的便是这三个好学生!若是这三个好学生没有这点默契,那臣也就不是个好先生了!” “得,您厉害!事实证明您的确是个好先生!”祁翀由衷地挑了个大拇哥,也算是顺便夸了夸自己。 “哈哈哈,不说这个了。殿下唤臣来,想必还有他事吧?” “刑部‘宰白鸭’窝案陛下已经下旨由寿王领衔,庆王、杜相协办。我既已表态不参与此案,便不方便直接与邱寺卿或者罗世兄接触,我这里有些想法想请先生带给世兄。”祁翀说着将书案上的几页纸递给了罗汝芳。 “臣正好许久没回家了,听说儿媳有喜了,今晚正该回去看看。” “正是这个理儿!罗先生虽在岐国公府为幕,可也不能忘了自个儿家不是?另外,家里既然要添丁进口了,想必杂事也会更多,我以先生您的名义从振风镖局请了几个镖头过去帮忙,麻烦先生晚上一道带过去认认门儿!” “还是殿下想的周到,多谢殿下了!” 二人正说着,小寇子进来通禀:“殿下,工部郎中张荐求见,为修路之事而来。” 祁翀皱了皱眉,有些不满地道:“这么大的事,工部就派个郎中过来,那些堂官就这么不当回事儿吗?” 罗汝芳“呵呵”笑道:“殿下这可是误会工部了,他们就是重视才派郎中过来呀!” “这是何意?”祁翀不解地问道。 “殿下有所不知,工部位列六部最末,历来是最不受重视的,干的也都是苦差事,许多人都是把工部堂官当做晋升之梯而已。因此,工部堂官很少有亲自过问工程之事的,更不会用心钻研,反而是下面的郎中之类的属官长期在工部做事,反而可能会懂一些实务。如今工部尚书是李至德之侄李勉,他是个纯粹的文官,于修路治水之事一窍不通;两位侍郎一位是高涉,如今在大狱里待着呢,这您也知道;另一位是郑泊,如今在督修皇陵,不在京中,几位主事也大多在皇陵那边忙活。李尚书将张郎中派来,就是不想添乱的意思,您有何事直接吩咐张郎中即可,相信李尚书那边不会过问的,这总好过有个不懂装懂的人在里边掺和吧!” 原来是主官躺平,属官办事!说实话,祁翀对于李勉这样的官员是不感冒的,但眼下也不是挑毛病的时候,便只好先见张荐。 罗汝芳不便露面,便从后门处悄然离开了。 “臣工部郎中张荐参见殿下!”张荐怀里抱着个长长的大包袱见礼道,一不小心包袱还掉在了地上,他又慌忙去捡起来。 “张郎中免礼,又见面了,最近可好?”张荐也是负责建造秦王府之人,之前打过交道,所以祁翀对他并不陌生。 “谢殿下关心,都好都好。” “你怀里抱的什么呀?” “回殿下,是一幅舆图!” “来人,找个架子挂起来看看!”祁翀一声吩咐,不多时小厮们便抬来了一副大小相仿的屏风,将舆图挂了上去。 这幅舆图比柳明诚书房里那幅还要大一倍,内容也更为详尽,山川河流应有尽有。祁翀仔细看了一会儿却发现了一些异常。 “不对呀,张郎中,这不是我朝的舆图啊!这是前纪的!” “呵呵,还是殿下细心,一看便知,这的确是前纪留下来的舆图,这样的舆图一共两幅,一幅在兵部,另一幅就是工部留存的这幅了。” “那我朝为何不用自己的舆图?” “这个嘛......”张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说来惭愧,我朝自立国以来还没有组织过一次像样的堪舆,自然就没有自己绘制的舆图了。” “那为何不组织堪舆?” “朝廷没钱呗,也不太重视!” 祁翀摇了摇头认真地道:“这样不对!堪舆乃是国之大事,一幅完整、详备的舆图于军事、民生皆有要用,不该忽略。” 张荐似乎没想到这位年轻的亲王竟然对堪舆有如此深刻的认识,眼中闪过了一丝亮光。 “张郎中,这次我们要修的路是如何走向的?” “回殿下,按陛下的意思,是要修通往四边的四条路,对吧?” “规划是四条,但眼下先修通往淮州的那条,那是当务之急。” “目前从京城通往东吴的官道是两条,一条是从京城南门出,经安州、岳州南行,再从岳州转道向东抵达淮州,另一条是从京城东门出城,经豫州、宣州,再从宣州转道向南,经舒州抵达淮州。两条路路况、路程长度大致都差不多,呃......东门这条路略远一点,不过差别也不大。” “选东门这条路吧,这条路修起来,以后修通往易州的路就能少修一段了。”祁翀指着舆图道。 “殿下高见!那征调民夫的事儿......” “征调民夫、预备材料等事都由平原商号一力承担,不需要工部操心。不过沿途勘察地理、规划详细路线,这方面商号没有得力的人手,还需要工部派人协助,不知张郎中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啊?” “殿下,您这可算问对人了!臣毛遂自荐!” “你?” “正是,臣本就出身堪舆世家,祖上在前纪也是主持过堪舆的,不瞒您说,”张荐一指那幅舆图的一角道,“这幅舆图就是臣的祖上主持绘制的。因此,要说起堪舆来,满朝没有比臣更合适的了!” 祁翀顺着他手指的位置,果然看到了“臣张端”三个字,想必就是张荐祖上的名讳,于是笑道:“好你个张荐啊,毛遂自荐,倒真不辱没了你这个名字!行,你愿意来那自然再好不过了,只是李尚书那里......” “殿下放心,来之前李尚书已经吩咐过了,令臣全力听从殿下调配,殿下让臣做什么臣就做什么,无需再跟工部行文。” “那就这么定了!修路之事我已经委派给了方长史负责,你直接与他对接即可。” “是,殿下!那臣这就去找方长史了!” “嗯,去吧,你们辛苦辛苦,抓紧时间早日开始!”祁翀边说边将张荐送出门去,张荐连声道“殿下留步”,但祁翀对此人颇为重视,还是坚持将他送出了殿外。 第388章 劝韩炎举案齐眉 嘱长史善待百姓 张荐走后,祁翀转身欲回屋,眼角余光扫处,发现韩炎和慕青在游廊拐角处热络地说着话,不由得会心一笑。 约莫一刻钟后,韩炎进来回话。 “殿下,杜姑娘派人传话来,说是后日女学开学,请您明日午后过去看看还有没需要添置的东西。” “好,回话,准时到。另外,你去瓦舍请一班舞狮的来,让他们后日早晨去女学门口热闹热闹。” “是,殿下。另外,肃州刺史送信来,请殿下六月前派人过去。” “肃州?”祁翀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跟肃州有什么关系。 “是啊,肃州不是殿下的封地吗?殿下忘了?眼下该征春税了,肃州要跟咱们府上交接上半年岁入。” “哦,是这么回事啊!我还真给忘了!”肃州的封地是从祁翀回京之后承平帝便下旨封赏的,但因为祁翀人在京城也无法亲自过去,所以没有太在意,此时方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 “行,知道了。”祁翀见韩炎似乎还有话说,便问道,“还有事?” “呃......殿下,明日上午不知殿下可有什么差事?如果没有的话,奴婢想告半天假。” “你有事?” “回殿下,慕青刚刚送来帖子,说是镖局明日开张,让奴婢过去捧个场。” “行,去吧。对了,以我的名义送份礼金,得让京城镖行都知道,振风镖局是秦王府罩着的,省得他们欺负外来的孤儿寡母!” “还是殿下想得周到,奴婢替她们母子谢过殿下了!” “我说老韩啊,你跟我说实话,你跟这慕青到底有戏没戏呀?”祁翀笑嘻嘻问道,“要是有戏就早点给人家个名分呗!” “殿下,您就别取笑奴婢了,奴婢这无根之人哪能干那事儿,那不是害人家吗?” “也不能那么说,这事儿吧还得讲个你情我愿。”祁翀抓过了一把瓜子,盘腿坐在椅子上,跟个农村大妈一样地唠叨开了。 “就说小白和元瑶吧,小白为了拒绝元瑶,干脆定了师徒名分,可那又如何?元瑶就死心塌地跟着他,哪怕小白呃......那啥了是吧,也还是不离不弃,邓敞、周复那俩货天天变着法儿讨元瑶喜欢,可你看元瑶正眼看他们一眼没有?我看这慕青的心思也差不多。赵铣自打回曹国公府,大长公主府都不怎么去了,可隔三差五总要来咱府里溜达一趟,溜达就溜达呗,还总往慕青跟前凑,可慕青不也不愿意搭理他吗?我怎么知道的?方实告诉我的呗!你最近不是养伤吗?骆宁去找方实,让方实指点他武艺,所以方实去了慕青院子里几趟,结果不止一次撞见赵铣,人家还不空手去,每次不是送个镯子就是送双皮靴,可慕青从来都没收——这句是欢欢告诉我的。之前在望州的时候没发现赵铣有这意思啊,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哎呀,这不重要,关键是慕青明摆着不喜欢赵铣,却总爱跟你亲近,这不是很明显了吗?我看你也不讨厌她,干脆收进房一起过日子得了!”祁翀随口吐着瓜子皮儿,丝毫不用担心是否有人指责他不讲卫生、制造垃圾。要说这穿越过来做富贵公子,最惬意的一点恐怕就是这个了,他可以随意做些“不讲公德心”的事而不受任何指责,反正总有下人来帮他收拾干净。 “殿下,您可别说了,无论如何,奴婢总归是不能人道,这不合适!”韩炎从没见过祁翀这么婆婆妈妈,又不敢不耐烦,低头小声道。 “你说的我也明白,可殷天章、宋伦这些人不都在外面成亲了吗?崔林也有老妻吧?至于那事儿嘛,元瑶一个黄花大闺女都不介意,何况慕青?她有一子一女傍身,没有子嗣之忧,而且你的情况她也清楚,想必是不介意的。老韩,你也不必扭捏,我提这事儿也是替你将来打算。你没有子嗣,骆宁是现成的便宜儿子,你救过他,他一向敬重你,有了他你便不用担心将来无人养老,真到了驾鹤的那一天,至少灵前也有个人给你打幡儿摔盆儿,是不是?”祁翀总觉得自己有朝一日完成任务后还是要回去原来那个世界的,那么到时候这边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韩炎了,别人都有家人互相照顾,可韩炎呢?韩炎只有他的小主人,如果连祁翀都消失了,他在这个世界就真的是只剩下孤家寡人了,所以祁翀对韩炎成家这件事很是上心。 “这......”祁翀“打幡摔盆”一说多少还是有些打动韩炎的,真到了那一天,若真的连个披麻戴孝的都没有,似乎也的确是太凄惨了些,他犹豫再三道,“少主,您的心意奴婢领了,可这事儿——您容奴婢再想想吧!” “对了,说起这事儿,我倒想起另外一件事来,薛尚有没有夫人呀?” “他没有娶妻。” “你就那么肯定?” “薛都知倒是有一间外宅,还是世宗皇帝赏的呢,但他从没去住过,他就住在宫里值房中,不过是有一间自己专属的房间而已。” “这是为何呀?”祁翀对薛尚更加好奇了。 “薛都知心里只有差事,从没有自己的私事,更不置私产,没差事的话他连宫门都不出,怎么会有夫人呢?” “他就没有家人吗?” 韩炎认真想了想道:“从没听说过他有家人。” “去查查世宗皇帝赏的那间宅子在哪儿。” “是,殿下,这事儿奴婢问问殷天章,他应该能知道!” “查什么呢?你小子是不是又憋什么坏心眼儿了?”正说话间,一个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一人自外迈步而入。 “小叔?还没到饭点儿呢!”看到饭搭子来了,祁翀立时郁闷了。最近为了满足这位庆王爷的口腹之欲,厨子抱怨好几回了,说是庆王每次都要求新花样,可哪有那么多新花样啊!再这么下去厨子都要辞工了。 “我还真不是来吃饭的。旨意已经下来了,感谢你给我们哥儿俩求来这么个‘好差事’!”祁槐白了祁翀一眼道。 “您不是自个儿嫌‘英雄无用武之地’吗?这怎么来活儿了您倒抱怨上了!”祁翀边说边抓了把瓜子塞到祁槐手上。 “我是想做点事没错,可这差事也太得罪人了吧?!”祁槐拉着个苦瓜脸道,“别的不说,就说这萧怀文的案子,一下子将萧家、卢家两大世家牵扯进来,不好办哪!” “世家怎么了?还大得过宗室王爷去不成?若真连两个王爷出马都对付不了几个官宦世家,那咱老祁家的天下可真的就危险了!”祁翀意味深长地道。 祁槐闻言似有所悟,点了点头道:“我最近可能没工夫过来蹭饭了......” “我让人给您送——不过有一点,我送什么您吃什么,不许挑食!” “成!那我先走了,大哥让我回去看案卷,下午得传萧怀安问话。” “那您慢走,老韩,替我送送庆王叔。” 午饭后闲来无事,祁翀躲进国图抄了会儿书,特地嘱咐任何人不许打扰。 韩炎难得这一下午都无事,坐在书房窗外的游廊里歇脚。晚春午后煦暖的阳光照的人昏昏欲睡,韩炎昨夜在宫中本就没有休息好,这一闲下来不由得犯了困,竟沉沉睡了过去。 许是因为上午祁翀跟他谈了成亲之事,他竟然真的梦到了成亲。 大红花轿、吹鼓迎亲、喜帕遮面、合卺交杯。 挑去红盖头,露出了新娘羞中带俏的容颜,然而,那张脸却不是慕青的,而是一张熟悉却又多年未见的面容! 秤杆“啪”地掉在地上,韩炎猛然惊醒,浑身已然被汗水浸透! 一股浓浓的苦涩滋味涌上心头,韩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低头捡起了掉落在地的拂尘。 这么多年过去了,本以为早就息了那份心思了,可为何梦里还会出现那样的场景呢? 这一刻,韩炎突然意识到或许在自己心底始终还存着那份幻想吧! 不行,绝对不行!有这心思便是对主人最大的不敬! 韩炎猛地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清脆的巴掌声惊到了在廊下值守的小金子,他抬头惊讶而茫然无措地望着师父。 祁翀直到傍晚时分才打着呵欠出了书房,用过晚膳,方深甫来禀报修路相关事宜,二人在书房商议了一些详细的计划、步骤,便到了二更时分。 “行了,就照这个意见办吧。虽然是在原有老路的基础上修缮、扩建,但咱们扩的宽度大,免不了要征地,征地的补偿一定得到位,失地百姓一律招进商号做事,别让百姓没了生计。” “放心吧,殿下,不会委屈了百姓的。”方深甫很了解自家这位小王爷的脾气,从来都是宁肯让利于百姓也不会占百姓半点便宜。 “殿下是否还有别的吩咐?没有的话,臣就先告退了。” “嗯,去吧。” 方深甫躬身行礼告退,可出去没多久又急匆匆回来了。 “殿下,罗先生来了,看着很急,要求见殿下!” “快请!”罗汝芳夤夜前来绝不会无缘无故,祁翀心中一紧,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第389章 遇袭击罗颋受伤 盗弩机卢样犯蠢 “殿下!”见到祁翀,罗汝芳一改往日的沉稳淡定,顾不上行礼就匆忙道,“犬子遇袭受伤,特来殿下府上借白大夫一用。” “罗世兄受伤了?伤哪儿了?要紧吗?”祁翀顿时也紧张起来。 “被弩箭伤在腹部,暂时还有意识,但恐怕拖延不得......”面对独子受伤,罗汝芳心急如焚。 “小白不在府里,来人,去叫周复、邓畅、元瑶,让他们带着剩下的青霉素和手术器械一起去!备车,我要出去!”祁翀吩咐完又转头安慰罗汝芳,“先生不要急,一会儿我送你们回去。” 天色已晚,时已宵禁,一般平民百姓是不允许上街的,即便要外出也得偷偷摸摸,以防被人逮到。但如果祁翀出面相送,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走,以最快的速度抵达罗家,所以祁翀决定亲自相送。 罗汝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连忙道谢。不多时马车驶出秦王府,在车上罗汝芳详细讲述事情经过。 原来,今日傍晚,罗汝芳正欲带着祁翀所赐的几名镖头回家,走到巷口就听到了一阵兵器碰撞的声音,他心道不好,连忙匆匆赶过去,果见五名黑衣人手持兵器围住了罗颋,那五人两人持弩,三人持刀,而罗颋这边只有他这个手无寸铁的书生和一名车夫、两名大理寺差役。 在弩箭的威力下,罗颋一方已明显落于下风,车夫已经被射杀,两名差役一死一伤,罗颋本人腹部也中了一箭,血流不止。此时那持刀的三人已逼近罗颋,而罗颋身前只有剩下的那名差役拼死抵抗,但也眼看不敌。 眼看着爱子有危险,罗汝芳大喝一声惊住了那几名杀手,身后的孙铨带着几名镖师出其不意迅速上前,首先打掉了那两支弩,然后结成圆阵将罗汝芳父子护在中间,与杀手们展开了搏斗。 那几名杀手武功其实并不高,之前暗杀几乎成功全仗着弩箭的威力,如今在训练有素的镖师面前便有些力不从心了,很快便有一人前胸中了孙铨一刀。为首一人喊了声“扯乎”,五人便做鸟兽散了,罗汝芳惦记儿子的伤情,也没有再行追击,让人将儿子和受伤的差役抬回家后便直接来秦王府求助了。 “有弩?”祁翀眉头大皱。 “是啊,臣已经将那两把弩捡了回来,但还没来得细看,不知是哪一军中的。” “军中为何要杀他?没道理呀!” “看那几人的身手倒不像军卒,似乎并没有怎么练过,听口音倒好像就是京城本地人氏。”罗汝芳也有些疑惑。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罗家,罗汝芳忙将元瑶等三人带至罗颋的卧室,此时罗颋已经昏迷,身旁一少妇正暗自垂泪,显然是罗颋的妻子。那名差役伤的倒不算很重,只是左臂被弩箭射中,但没有伤到骨头。三人检查了一番后,元瑶出来禀报情况。 “殿下,罗先生,罗推官的小肠被弩箭刺穿了一处,虽然伤口不大,但还是需要缝合的,否则可能会导致秽物感染腹腔。只是现在有两个问题,一是这种开腹缝合的手术只有白先生敢做,我和两位师兄都不敢动手;二是需要大量的青霉素,我们把府里剩下的那点青霉素全带来了,但还是不太够,之前新培养的那一批青霉素还没来得及提纯,所以......” “让邓畅立即回去提纯青霉素,周复留下照顾罗颋,先给他用上青霉素,无论如何维持住他的生命。元瑶,你回去收拾两件换洗衣服,准备天一亮就随我进宫,你留在宫里照顾陛下,将白郾换出来。”祁翀发出了一连串的指令后又转头安慰罗汝芳,“先生不要过于担心,既然有法子医,那就一定会没事的。” “诶!”罗汝芳轻轻点了点头,但依然满脸忧色。 祁翀怕他过于忧虑,便趁机转移了话题:“不是说有两只弩机吗?拿来我看看。” 孙铨忙递过来两支弩机,祁翀一一查看后疑惑地问道:“这怎么只有兵部械部的工匠勒名,没有所属卫军的名称。” 罗汝芳果然被这个问题吸引了注意力,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道:“这应该是械部新造的兵器,还没有配发到各卫军,所以没有标记所属卫军。对,是新造的,殿下您看这里,还有没有打磨好的毛刺,应该是还未最终完工的。” “看来明天得去找一趟陈尚书了。” 罗宅这一夜自是无人安眠,卢家也没好到哪里去。 “啪”!碎瓷碴子四溅。 卢楼重重地摔碎了手里的茶碗,指着老二卢样破口大骂:“你就是头蠢猪!整个卢家就没有你这么蠢的!我让你去叮嘱这几户人家不是为了让你把事情压住而不是把事情闹大!杀人灭口?亏你想得出来!那是谁?啊?那是邱维屏的心腹爱将!是简在帝心的新秀!他的父亲连杜相都得尊一声老师!你连他都敢惹?你......你......你简直愚不可及!” 卢楼的话深深刺激了卢样,他生平最怕别人说他愚蠢。卢家几兄弟除了老三早亡、老幺卢梓年纪尚轻以外,其他人都有功名在身,最次也是个末等进士,只有他连个举人都没考上,还是靠祖荫才得了个小官,这也导致他这一房在家里最被人瞧不起。父亲在世时便骂他蠢,他不敢还嘴,如今兄长也这样骂他,他忍无可忍跳将起来反驳道:“是,我笨,我没用!你们都有出息,个个大官做着,不是朝廷高官就是地方大员,所以你们都需要面子啊,手上不能脏,就我最不需要!这些年家里那些脏活儿、累活儿都是我在做,你们坐享其成,我抱怨过一句没有?如今事情糟了,就全都是我的错了!你们有本事倒是把刑部的事情做干净,别给人家留下把柄啊?你们自己——尤其是老大你,刑部露出破绽是不是你处事不周?我还不是在给你擦屁股?你有什么资格埋怨我?” “你......你......你......”卢楼气的浑身颤抖,手指着卢样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哥息怒,二哥你也少说两句!”卢杞见状不好连忙出来打圆场,“事已至此,互相抱怨是徒劳的,还是想想如何补救吧!二哥,你们伤完人可曾留下什么破绽?” “呃......”卢样犹豫着如何开口。 “快说!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卢楼见状心知弟弟那里一定还有更坏的消息,脑袋更大了。 “丢了两把弩......”卢样低头小声道。 “什么?”卢楼顿时瘫坐在椅子上。 “你哪来的弩?”卢杞也是脸色大变。 “这不是上午发现了那个姓罗的小子在调查那几户人家嘛,我就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他算了,所以趁着中午吃饭的时候把械部的管库灌醉了,偷拿了两把。” “那你派去的人是在哪里找的?”卢杞又问道。 “我想着这事儿不能用自己的人,便在街面上雇了几个小混混......”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卢杞面如死灰,再无一言,卢楼也是一声长叹,闭目不语。 “不至于吧!”卢样见哥哥、弟弟都是这副模样,似乎也意识到了情况比自己想像的要严重,早没了刚才的桀骜,语气中也带了几分慌张,“我去拿弩箭的时候没人看见,他们不会有证据的!那小混混收了钱也不会出卖我的,否则他们也要跟着吃瓜落啊!” “这还用人看见吗?你一个职方员外郎没事跑去械部将管库灌醉,然后弩箭便丢了,这还需要证据吗?陈怀礼正盯着咱家不顺眼呢,就算不是你干的都得安你头上,更何况还真就是你干的!至于那些小混混,你当秦王治下的京兆府是吃干饭的呀?京城地面那些小混混现在都被秦王治的服服帖帖的,还怕查不出来?秦王跟罗汝芳什么关系不用我提醒你吧?”卢杞气急败坏道,“本来刑部窝案他们只是怀疑与卢家有关,如此一来,都不需要证据了,直接坐实!” “那......那怎么办?”卢样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莽撞行动所带来的恶劣后果,暗骂自己确实够蠢! “怎么办?哼!把脖子洗干净等着受那一刀吧!尤其是你跟大哥,毕竟你们是直接参与的,我和五弟、六弟虽然也分了钱但没直接参与,说不定还能从轻发落,你跟大哥可就惨咯!”卢杞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竟隐隐有种幸灾乐祸的快感。在卢家几兄弟中他学业最好,进士科名次也最高,在翰林院、六部历练了几年后本可以平步青云进入政事堂,可就因为他是庶子,作为嫡长兄的卢楼不愿意庶弟的风头盖过自己,便有意压制着他,导致他始终无法真正迈入朝廷权力核心,对于这一切,他心中不能说毫无怨气。如今可倒好,轮到大房倒霉了,他竟然有那么一点儿想谢谢将这件案子捅出来的秦王殿下! 第390章 卢寺卿分家保业 姜女医御前侍奉 卢杞的幸灾乐祸卢楼显然也听出来了,此刻他心中何尝不在暗自后悔?早知今日,当初便真不该阻止弟弟进入政事堂,否则至少朝中还能多一个说话有分量的自家人啊! “四弟,我们还有机会补救吗?”卢楼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一般,声音低沉沙哑。 “没有了。卢家已经暴露了,别说人家手上有证据了,就算没被拿住证据,陛下那里也不会再信任卢家了!至少也是罢官、抄家的结局了。” “不是还能‘赎刑’吗?”卢样小心翼翼插话道。 “家都抄了你拿什么赎?”卢楼狠狠瞪了卢样一眼,“你给我闭嘴!” 卢样悻悻地闭了嘴,再不敢多说一句,大厅内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一个办法了——”半晌之后卢楼开了口,“分家吧,老四,你这一支单独分出去,从此不再属于美济堂,你自立堂号吧!” 卢杞一惊:“大哥的意思是......” “你分出去,我把家产多分给你一些,这样将来即便抄家,也能保住部分家产,子弟今后若落魄了,有这些家产在,还能照应一二,如此总好过全军覆没吧!” 卢杞沉默不语,卢楼是对的,这的确是当下最好的办法了。 “东城盛业坊有一处四进带花园的宅子,原是父亲养外室用的,分给你了。田产给你一百顷,铺面给你十间,这与你应得的份额相等,说出去也不算突兀。家里的现钱你拿走一半,金银器物、书画珍藏也都挑最好的给你一半,这些东西外人是没数的,你到底拿走了多少没人知道,不容易落人话柄。老五、老六不在京中,我自会写信跟他们解释。” “那为何不把家产都给老四?”卢样还是忍不住弱弱地问了一句。 “堂堂高阳卢氏美济堂,抄家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你当陛下是傻子吗?”卢楼咆哮道,“我再说一遍,你给我闭嘴!” “可是,突然分家,对外如何说?”卢杞理解了兄长的苦心,便没有反对,点了点头问道。 “就说我嫉妒你的才华,一直打压于你,故意将你逐出家门。这个恶名我担了,反正我也将要身败名裂,不差这一桩了——再说,这本来也是事实。” 卢楼坦承自己的卑劣心迹,算是变相地给弟弟道了歉,卢杞心中的怨气瞬间消散,泪水充盈了眼眶。 “还有一点,”卢楼继续道,“我算是看明白了,这朝中几位王爷,只有秦王算是个人物,越王就是瞎蹦跶,成不了大器,我们以往与他亲近算是一步错棋。你家闺女不错,听说她前些日子还得了秦王的雉翎,你想想办法,把女儿送到秦王身边,有了这层关系卢家今后才真的能够站得住脚!” “瑞娇?可是秦王不是已经在跟杜家千金议亲吗?” “做不了王妃,那就做个良媛、奉仪,哪怕是个没有名分的侍妾都行。” “侍妾?我堂堂卢家的女儿给人家做妾?”卢杞连连摇头。 “你糊涂呀!目光放长远些,只要秦王能继承大统,后宫还怕没有她的位份吗?”卢楼捶着桌子道。 “那您的意思是,今后卢家要投靠秦王了?” “这是唯一的出路了!好了,就这么定了,老二,取纸笔来,我来写分书,明日早晨请几位同族的堂叔过来做个见证,你就可以带着你的家眷离开这栋宅子了!” 卢杞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目光扫过这间厅堂,心中有种被割裂的伤痛。 生活了半辈子的家,就这么要离开了吗? 写完分书,卢楼签上自己的名字,又看着卢样、卢杞一一签名画押,然后站起身来往后堂而去,走了两步忽然又站定转身语带悲哀地对卢杞道:“四弟,今后小弟和侄子们就都靠你了,记住,分给你的家产是咱们这一支今后再度崛起的本钱,不要滥用,尤其不要用在救我和老二身上,我俩牵扯太深,已经无计可施了,切记切记!”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卢杞心中五味杂陈,含泪点了点头。卢样听大哥这样说便等于是宣判了自己的死刑,顿时坐在椅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美济堂,高阳卢家最兴盛的一支便要这样败落了吗? 次日,天刚蒙蒙亮,宫门初开,祁翀便火急火燎求见承平帝。承平帝见到祁翀便破口大骂:“大清早的不在家睡觉跑来干吗?扰人清梦!你最好有正经事,否则朕跟你没完!” “陛下,真有要紧事!”祁翀将昨晚罗颋遇袭受伤、现场留下弩机之事禀于承平帝,并着重渲染罗颋的伤势,仿佛罗颋下一刻钟就要死了一般,请求承平帝放白郾出宫为他疗伤。 承平帝一听果然神色凝重起来:“荣庆,马上去叫白郾跟秦王出宫,告诉他务必将罗颋救过来!” “是,陛下!” “多谢陛下恩典!白郾出宫恐怕要等几日才能回,这期间臣举荐白郾的学生、女医姜元瑶随侍陛下左右,她虽为女流,但医术尽得白郾真传,可以暂时代替白郾照顾陛下。” “准奏!人来了吗?” “就在殿外候旨。” “那就叫她进来给朕换药吧。” “是!” 不多时元瑶款款迈入万岁殿,按照祁翀教过的礼节叩头请安,然后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见元瑶竟然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承平帝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多大了?可曾婚配?” “回陛下,奴家十六了,未曾婚配。”元瑶低头答话,心中暗道,陛下的声音听起来挺温和的,不像别人说的那么暴躁呀! “你过来给朕换药吧。”承平帝半躺在榻上,仿佛怕吓着小姑娘一般,声音格外轻柔,回头看见祁翀还站在那里,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滚吧、滚吧,去把那刺客之事查清楚!” “臣告退!”祁翀忙不迭地行礼退了出来,拉过等在外面的白郾就一路往宫外跑去。 将白郾送回罗宅,手术上的事情他也帮不了什么忙,便拎着两支弩机直奔兵部而来。 兵部大堂,陈怀礼正在与同僚议事,祁翀抬手便射,一支弩箭贴着陈怀礼的耳边擦过,“咚”地一声订在了后面的屏风上。 众人大惊,刚欲发作,就见祁翀拎着弩机阴沉着脸跨了进来。 “参见秦王殿下!” “不必了!各位,先给孤解释解释这弩机的事情吧!”祁翀边说边将弩机“啪”地拍在了桌子上。 “殿下,这是何意?”陈怀礼不解地问道。 “昨夜,五名刺客手持两把弩机,在新平坊罗宅外的巷子里袭击了大理寺推官罗颋,罗推官身受重伤,如今生死未卜,他身边的一名车夫、一名差役被杀,另一名差役也受了伤,好在伤的不重。”祁翀边说边一把拽下了钉在屏风上的弩箭递到了陈怀礼面前,“看见了吗?这上面就是罗推官的血!两死两伤,其中还有个从五品官员,而行凶用的弩就是从你们兵部械库流出去的!陛下命孤查明此案,各位,给个解释吧!”祁翀说完一屁股坐在了刚才陈怀礼坐着的位置上,冷眼看着兵部的官员们。 陈怀礼疑惑地拿起了弩机,又喊过了兵部侍郎杨瑱和械部主事班临。三人头碰头嘀咕了一会儿,陈怀礼转身对祁翀道:“殿下,这弩看着确实像是从械部流出去的,请殿下稍待片刻,容臣等立即去查一查。” “去吧,孤在这里等着!” “是!杨侍郎、班主事,麻烦二位跑一趟吧,其他三位主事也都去帮着查查吧!” “是!”众人起身而去。 “我说陈尚书,罗颋可是在查那个案子啊!其实也是在帮你陈家伸冤,结果倒在你主管的兵部这儿出了纰漏,这可真够讽刺的!械部的弩机居然会外流,此事简直不可思议!宁远侯才离开兵部两天,械部就出了这样的事,我看这个械部主事该罚!” “是是,殿下说的极是,回头查明缘由,相关人等一定重罚。呃......提到宁远侯......那个......”陈怀礼偷瞄了祁翀一眼,吞吞吐吐半天没说出来。 “怎么了?有话您直说啊!”祁翀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陈怀礼。 “呃......殿下今日不是从大理寺来的吧?” “早上进了趟宫,然后又去罗家,然后便来你这儿了,哪还有工夫去大理寺呀?怎么了?” “那看来殿下是还不知道了。” “不知道什么?你快说呀!”祁翀不耐烦地道。 “大理寺对宁远侯的定罪量刑已经出来了,今早报到政事堂,杜相当场就批了,而且今日便要执行,杜相亲自监刑!” “监刑?判的什么?”祁翀眉头皱了起来。 “折钱四十万贯,杖二十。” 祁翀脑袋“嗡”的一声炸了,他此刻要多懊恼有多懊恼,恨不能当场甩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当初设计“双折法”的时候,除了要满足承平帝“勒索”钱财的目的,祁翀坚持保留一部分体罚主要是为了对那些富家子弟形成震慑,这个初衷是没有问题的,但万没想到“双折法”实施后第一个“以身试法”的竟然是柳明诚! 第391章 柳明诚皮肉受苦 杜延年趁机教婿 这件事说起来其实也不怪祁翀。他拟定条陈的时候柳明诚还没闹事,等他知道柳明诚闹事的时候,他已经把条陈交给了杜心悦,慌乱之下二人都忘记了此事,就这样条陈被交到了杜延年手上,而当夜祁翀在宫中,根本没有机会再见杜延年,等到第二天早晨再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在御前了。 所以,由于时间过于紧促,就算当时祁翀意识到问题了,也来不及更改条陈,如此一来,柳明诚就成了第一个被“双折法”坑了的人。 祁翀早在心中将自己骂了一万遍。他深知对于柳明诚这种贵族子弟来说,钱不是问题,丢脸才是问题。大庭广众之下被脱了裤子打屁股,这种羞辱可比杀了他都令人难受。 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就往外冲。 陈怀礼忙追着喊:“殿下,您不等查问结果了?” “查出来告诉我!”声音未落,祁翀人已经在兵部衙门外了。 再说大理寺这边,柳明诚站在大堂中央听着邱维屏对他的宣判:“宁远侯柳明诚,无故持械殴伤上官,依《渊律》斗讼律,以他物殴人者杖六十,殴长官致伤者流二千里,以‘议贵’、‘议功’之故,罪减三等,判流一千里。依‘双折法’,判折钱四十万贯,杖二十,放。已报政事堂审议,准判如右,当日执行!” 这份判词已经是依照承平帝的意思大事化小了。若真较起真儿来,柳明诚闯入政事堂的时候喊的可是“打死”而不仅仅是“打”,一字之差便是天壤之别,从死罪变成了流罪,可见邱维屏为了让柳明诚从轻论处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邱维屏放下手中的判词道:“柳明诚,你是从三品官员,依陛下之前的旨意,陛下养病期间,对三品以下官员的处置不必报陛下圣裁,由政事堂定夺。现政事堂已经准了对你的判罚,现在便要执行,你可有话说?” “下官——领罚!”柳明诚黑着脸道。 “哈哈哈哈......好!你认罚便好!”屏风后转出一人,正是当朝左相杜延年。 “柳明诚,你殴打本相的时候没想到会有今天吧!多亏了秦王的好主意啊,要不然本相还看不到这一出好戏了呢!今日便要让你也尝尝当众出丑的滋味!”杜延年恶狠狠地对柳明诚道,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邱维屏一眼,“本相今日亲自监刑,尔等若敢杖下藏私,休怪本相不留情面!邱寺卿,行刑吧!” “是!来人,关门清场!”邱维屏一声令下,差役们迅速将无关人等逐离大堂,大理寺的大门随后关闭,只留下了负责行刑的皂班差役和负责计数、验伤的小吏。柳忱、柳恽等人本来是依照大理寺差役的吩咐来送罚金的,哪知罚金交接完成后便被赶了出来,顿时茫然不知所措。 “邱寺卿,你这是做什么?”杜延年不满地瞪了邱维屏一眼。 “杜相,恕卑职直言,宁远侯毕竟是皇亲国戚,总要留些面子才好。再说了,好歹也是同年,万望杜相看在同年之谊的份上,莫将事情做的太绝!”邱维屏说完深施一礼。 杜延年瞅了一眼邱维屏,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道:“算了,给你这个面子,赶紧开始吧!” “是!来人,去械、褫衣!” 两旁衙役上前去掉了柳明诚的镣铐,又剥去了他的外衣外裤,邱维屏果然按照承诺到底是给他留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随后柳明诚被按到刑凳上,差役抡起水火棍狠狠打了下去,一板子下去就疼的柳明诚浑身抽搐,强忍着没有叫喊出来。他做望州别驾时也没少打别人板子,如今方知挨打的滋味,奈何这才只是第一下,后面还有十九下,心中顿时叫苦不迭。 然而来不及容他多想,板子又陆续重重地落了下来,疼的他汗出如雨,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几声闷哼。 柳明诚的表情越痛苦,杜延年笑的越开心,他一边饮着茶一边与自己带过来的属吏聊着天,好不惬意。 柳明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过这二十大板的,待到小吏数完二十的时候,他只觉得眼前昏天黑地,被汗水浸透了的中衣紧紧贴在身上,双腿早没了知觉。 杜延年上前看了看伤,满意地对邱维屏道:“邱寺卿果然铁面无私,执法如山,本相见识了!走了!” 大门打开,杜延年得意洋洋迈出大门,柳忱哥儿俩急忙入内查看父亲的伤情,见到父亲的惨相双双落泪。 柳明诚不愿在儿子面前示弱,强忍着疼痛挤出了一丝惨笑道:“没事儿,回家吧!” 柳恽二话不说,背起了父亲便往外走,柳忱脱下了褙子罩在了父亲身上,帮他掩住了那一丝难堪。 杜延年走出大理寺刚欲上轿,忽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向着大理寺疾驰而来,趁着马车将停未停之际,杜延年突然对随从的属吏大声道:“天近晌午了吧,老夫今日心情不错,想到‘第一楼’喝两杯,尔等先回去吧,不必跟着了。” 马车上的人显然也听到了这句话,车夫随即调转马头而去。 与此同时,大理寺斜对面的一条小巷子里,一名身穿便装、头戴斗笠的男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理寺门口的动静,及至看到柳恽将柳明诚背出门外、放到马车上时从柳明诚脸上露出的痛苦神情和衣襟处闪过的一丝血红,男子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眼前也逐渐模糊了。他打小就最怕疼,不好好练功时打他一枪杆他都要龇牙咧嘴喊半天,这二十大板下去如何能受得了?这小子怎么就非要自讨这苦吃呢? “老爷,您既然这么关心二老爷,为何不亲自过去看看?”新来的小厮显然还不太懂主人家的复杂情况。 “多嘴!”柳敬诚呵斥了一句,继续盯着弟弟的身影,直至马车驶离了大理寺。 “回头去买些上好的金疮药送过去,记着,别让老太太知道。” “是,老爷。” 两刻钟后,在“第一楼”的那间特殊包厢里,祁翀见到了杜延年。 “岳父!”私下无人时,祁翀已经将“岳父”两个字叫的很顺口了,杜延年笑了笑也没有客气。 “殿下今日不该去大理寺!”笑归笑,杜延年一上来还是先批评了祁翀,“此案的结果昨日便商定了,没告诉殿下就是不希望殿下事先知道,也不知何人这么多嘴竟让殿下知道了。” “我也是关心则乱,现在想来的确不该去。”祁翀知道自己理亏,连忙认错。世人皆知此案的原被告两方一方是他的义父,另一方是他的岳父,他此刻的角色应该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才对。而左右为难之人面对今日这场景,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回避、装不知道,他如果出现在大理寺却又不跟任何一方起冲突,那便会惹人生疑,如此一来这场戏的前面已经唱完的那一大半就全都白唱了;而如果跟其中一方起了冲突,如何收场也会是个大麻烦。 “幸亏殿下反应快,没有露脸。”杜延年也不敢太让祁翀难堪,连忙打圆场。 祁翀脸一红,忙道:“还是您提醒的及时!义父伤的如何了?” “邱邦士手下那帮人手底下有数儿,事先又特地嘱咐过,板子打的震天响,看着挺惨,其实只伤了表层的皮肉,筋骨丝毫未损。他毕竟是自幼习过武的,结实着呢,没什么大事,顶多趴个十天半月也就好了。邱邦士事先清了场,也没几个人看见过程,脸丢的不大。” “那也够他喝一壶的,他几时受过这个罪呀!” 看着祁翀依然闷闷不乐,杜延年宽慰道:“殿下不必过于自责,其实不论有没有殿下的‘双折法’,德甫这顿板子都是逃不掉的。前天晚上我们在大理寺狱商议此事的时候,发现德甫挨一顿打是快速、圆满解决这个案子的最好办法。而且,他这顿打不会白挨,在家歇几天很快就会有新的任命的。” “新的任命?”祁翀眼前一亮。 “对,陛下身体不好,眼看着已经越来越懒得上朝理政了,他要将权力让给政事堂,那就需要一股牵制政事堂的力量。朝中能够牵制政事堂的无非两个衙门:枢密院和御史台。接下来德甫应该会被安排执掌这两个衙门中的一个,无论哪一个,对他来说都是升迁,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哼!这就是帝王心术?”祁翀不屑地撇了撇嘴。 “听起来殿下对陛下的手段有些看不上啊!”杜延年笑道。 “无非是互相牵制而已,这有什么?让臣子之间互相倾轧,皇帝渔人得利,这样的手段是‘术’不是‘道’,没意思。”祁翀摇摇头道。 “哦?殿下追求‘道’?不知殿下以为的‘道’是什么?”杜延年饶有兴致地看着祁翀。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自古以固存’,道即变化之本,不生不灭,无形无象,无始无终,无所不包,其大无外,其小无内,过而变之、亘古不变。说白了,‘道’即法则,是既不能被人为创造、也不能被人为消灭的本质,只有抓住本质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祁翀侃侃而谈。 “殿下所言固然有理,但失之片面。” “请岳父指教。” 第392章 慕娘子情定韩炎 赵夫人埋怨丈夫 “道生术,术从道;道唯一,术万端。道者,以有序生无序;术者,变无序为有序。无道则术无所适从,无术则道无所彰显。道法天,术法人,天人合一,方得大成。殿下以为如何?”杜延年寥寥几语便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祁翀仔细咂摸着杜延年的意思。他论述的道其实是在强调“规律论”,而杜延年在不否定“规律论”的同时,又强调了“方法论”,这才是一种更为科学的辩证的思想。 祁翀心服口服,站起身来深施一礼道:“岳父高见,小婿受教了。” “殿下客气了。”杜延年对祁翀谦冲的态度很满意,越看这乘龙快婿越有明君的气象,心情大好之下不知不觉多喝了两杯。 翁婿二人正推杯换盏之间,小寇子进来回事:“殿下,白师兄给罗推官做完了手术,说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还需要休养些时日。” “罗颋怎么了?”没等祁翀说话,杜延年忙问道。 “还没来得及跟您说呢,昨晚罗世兄遇袭了。”祁翀将事情经过描述了一遍。 杜延年听完后立即斩钉截铁道:“是卢样做的!” “卢样?” “卢楼的二弟,在兵部做个小官。他有条件接触到械部的弩机,也有动机杀罗颋,就是他没跑了。至于那些杀手嘛,不应该是他卢府的人,卢楼没那么蠢会让他用自己人去做这件事,大概是外头雇的,让你手下那些乞丐去市井中查访查访,或许会有收获。” “听见没有?传话给连述,让他交给肖旺去查。” “是,殿下!”小寇子转身要走,却与一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原来是小金子。 “殿下,刑部派了个人到府上传话,说是查出来了,是卢样。师父打发奴婢赶紧来告诉殿下一声。” 祁翀笑着看了杜延年一眼,杜延年得意地扬了扬眉毛站起来道:“看来老夫来活儿了!先行告退了!” “岳父慢走!” 送走了杜延年,祁翀转头问小金子:“你师父回来了?振风镖局开业典礼如何?” 这一问,小金子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殿下,奴婢怕是要有师娘了!” “哦?怎么说?”祁翀登时来了兴趣,一脸八卦地催小金子快说。 “是这么回事。今日振风镖局开张,奴婢不是跟着师父去帮忙了吗?师父忙前忙后,好不热情!本来都挺好,结果出了点意外。就是那个常来咱府上的赵护卫,他突然也来了,还给慕娘子送了一份大礼,慕娘子不想收,可又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拒绝,只好先收下了。然后就是酒席开宴,赵护卫看上去很高兴喝了很多酒,都有些醉意了。再后来慕娘子将他叫到后院,跟他说让他把礼物带回去,她不能收。那赵护卫却突然撒起了酒疯,说是要娶慕娘子,还抱着慕娘子不撒手。他力气好大,慕娘子怎么都挣不脱,结果正好师父经过,这才拉开了赵护卫,给慕娘子解了围。结果慕娘子一把拉过了师父对赵护卫说,她有喜欢的人了,就是师父!师父也不含糊,真的拉住了慕娘子的手!赵护卫一看就跟那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下子就瘪了,再也没有了精气神,灰溜溜地带着礼物走了。” “后来呢?” “后来师父打发奴婢出去送赵护卫,他和慕娘子说的什么奴婢就不知道了。可是回府的路上,师父突然问奴婢成亲都需要准备什么,您说师父他是不是要成亲了?” “嘿!这老韩,可算开窍了!”祁翀抚掌大笑,“行,我知道了,你小子今日有功,喏,那只鸡没动过,赏你了,吃完了再走!” “谢殿下!” 祁翀喜滋滋的下了楼,马车径直往敦义坊而来。 按照杜心悦给的地址,果然远远地便看到了几个指路的立标。原来杜心悦在女学周围每一条路上都立了路标,一方面是方便大家找到女学,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广而告之”,说起来这法子也是受了祁翀的启发才想出来的。 远远地便瞧见杜心悦在门口跟几个粗壮婆子说着什么。 “心悦!”马车还未停稳,祁翀便喊了一声。 “元举,你来啦!”杜心悦转头看见祁翀开心地笑了起来。 “在干吗?” “跟她们说说安全上的事。都是些女孩子聚在一起,我怕有坏人惦记,让她们多注意些。” “嗯,多注意是对的。不过只靠着这些婆子恐怕还是不够吧?这样吧,我让慕青来帮帮你,她的镖局今日正好开张,便送她一桩生意算是贺礼吧!” “那自然好啊,若是慕娘子能帮我们带出来一支女子护卫队,那就更好了!” “那你干脆再加一门武术课算了,就让慕青教,教出来的学生顺便就能保护女学了!” “对呀,这是个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呢!” “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嗯——课桌椅、教材一应俱全,午餐有专门的厨娘准备,女先生也都请好了,首批学生一百六十人按年龄分为八个班,每班二十人,各有一名负责的先生,就是你说过的那个‘班主任’,校规制度、课时安排也都定好了,我和婉月她们一起定的。我觉得万事俱备了,要不你再帮我看看有没有遗漏?” “我看挺好了,没什么遗漏的。”给媳妇儿提意见?开玩笑!祁翀就算再不懂怎么谈恋爱,也知道女生有些话是不能当真的! “哦,对了,一会儿我还得去趟大长公主府,她老人家毕竟是我们女学的院长,明日还得请她老人家来主持开学典礼才是。” “那我陪你去,我正好也要去看望义父。” “我听范先生说,我爹把宁远侯给打的很惨,”杜心悦有些忐忑地望着祁翀道,“虽然我知道是做戏,可是大长公主殿下会不会生气呀?” “放心吧,祖母她老人家这一辈子什么没见过、什么不懂呀?怎么会生你气呢?而且她老人家最是慈祥宽厚,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那我是不是应该带点什么去,总不好空手上门吧!” “我们去西市给她买点小吃吧,心意到了就行。” “那好,我们这就去吧。” “走。对了,范先生最近在忙什么,有些日子没看见他了。” “他也在忙活办学呀!” “识字班?” “嗯,地点也在敦义坊,不过门脸比较小,先生也不多,就是他跟府里另外两位先生。这几天估计也要开张了吧。” “嗯,改天有空去看看。对了,司天监的八字已经合完了。” “如何说的?” “那自然是八字匹配,大吉大利了,谁敢说个‘不’字?眼下在定纳吉、纳征的日子了,应该也快了。等过了小定,咱俩的事就算是彻底定下来了。对了,你想要什么聘礼,我给你准备......” 二人边逛边聊,回到大长公主府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柳明诚上午被抬进府里时已经疼晕过去了,趁着他还没醒过来的时候,大孙姨娘和周姨娘帮他清理了臀部的创口,看着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端,柳忱、柳恽心疼地恨不能替父亲承受这一切。 褚大夫熬了汤药,清完创口之后便给他灌了一碗,又过了一会儿柳明诚这才悠悠转醒了过来。 “怎么这么多人啊,都在这儿围着干吗?去去去,都该干嘛干嘛去!忱儿、恽儿,你俩也不要在这儿待着,该读书读书、该练兵练兵去!”柳明诚醒来后看见眼前乌压压的一屋子人便发了火,直接将姨娘和孩子们都赶了出去。 赵夫人明白他的心思,便也劝众人先回去了,因此祁清瑜来到柳明诚房间里时,只有赵夫人独自坐在床边垂泪,小丫鬟在一旁端茶倒水。 祁清瑜进来前,柳明诚原本还在床上呻吟,伤处刚刚上了金创药还不能穿裤子,只能裸露在外面,见母亲进来慌忙一把扯过被子盖住了腰腿。 祁清瑜早看见了他这个动作,便道:“用不着遮遮掩掩,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你浑身上下哪里我没见过,还用得着避讳我?”说着便掀开被子看了一眼,“皮肉伤,死不了。” “母亲,您可真是我亲娘啊!”柳明诚苦笑道,“儿子受了这么大罪,您也不说安慰我两句。” “你这点伤算什么?不伤筋不动骨的。你父亲当年哪次受的伤不比你这个重?我也没听他哼一声啊!” 柳明诚刚准备哼唧两声,直接被母亲这句话给噎的硬生生咽了回去,成了嗓子眼儿里的一声闷哼,脸反而憋得通红。 看到儿子的窘相,祁清瑜也终归是于心不忍,安慰了几句便要走。 “母亲,”柳明诚叫住了她道,“此事不怪兄长,他也很无奈,请母亲切莫再责怪兄长了!” “你们哥儿俩搞得什么把戏真当我看不出来吗?不过是配合你俩演戏罢了!”祁清瑜白了儿子一眼。 “母亲看出来了?您怎么看出来的?”柳明诚诧异道。 “你打不过老大,他让着你了!” 柳明诚被母亲二次打击,顿时大窘,今日还真是诸事不顺啊! 祁清瑜跟儿子说完话便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回来没多久,祁翀和杜心悦便来了。 第393章 慕娘子梅开二度 寿王爷当机立断 “祖母,我带心悦来看您了。”祁翀拉着杜心悦的手介绍道。 “臣女心悦参见大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杜心悦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祁清瑜早就听祁翀、婉月、赵夫人他们提过杜心悦不知多少次了,但见面却是第一次,见这姑娘端庄中透着活泼,大方而不失灵动,立时便喜欢上了,拉过她的手笑道:“好个可人儿,快来让我瞧瞧。今年几岁了?” “回殿下,臣女今年十六岁。” “什么殿下不殿下的,叫祖母就好。你比元举小一岁,倒是正合适。” “快去拿些点心来。自家做的,你尝尝。这个苹果派是元举最爱吃的。” “多谢祖母。对了,适才在西市给您老人家带了些软糯的糕点品尝,不是什么稀罕物,也比不了府上名厨的手艺,不过图个新鲜罢了。” “好好,你这孩子倒是有心了。” “孝敬祖母是应该的。” “平常爱吃些什么呀?我叫厨房给你做。” ...... 祁翀见二人聊得热乎,知道晚上一定是要留饭的,便先去看望柳明诚了。 祁翀一进赵夫人居住的院子,早有丫鬟进去禀报了柳明诚和赵夫人,柳明诚慌忙提上裤子,忍着痛侧身斜靠在了枕头上,一番折腾又是浑身大汗,赵夫人忙替他擦去头上的汗水。 等到祁翀臊眉耷眼地探头进来,柳明诚早已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殿下来啦!恕臣有伤在身,礼仪不周了。” “义父、义母!”祁翀作了个揖便坐在了柳明诚床边,“如何了?疼的厉害吗?” “没多大事,不疼。”柳明诚微笑道。 “还不疼呢?您可别逞能了!” “真不疼!不信您看。”柳明诚说着毫不费力地坐了起来,满脸的笑意。 “真不疼?”柳明诚这番表现还真骗过了祁翀,祁翀自己也疑惑了,难道大理寺那帮皂役手下功夫竟如此炉火纯青?挨了二十大板还能坐起来,这倒是第一次见。 “真没事儿!殿下就不用担心臣了!” “没事就好,您好好歇着。回头我让白郾也过来给您看看,让他给您配点好药,再用点青霉素防止感染。” “诶!” “那我先告辞了。” “殿下慢走!” 祁翀一走,柳明诚立刻龇牙咧嘴的趴在了床上,刚才坐的地方褥子上一片血迹。 “看把你能的!叫你嘴硬!”赵夫人一边嗔怪着,一边叫丫鬟换去弄脏了的被褥、衣裤。 “我这不是怕他心里难受吗?我挨板子其实跟他没多大关系,可这孩子最重情义,见我受苦难免自责。” “你倒是心疼他,可你也心疼心疼我们娘儿几个呀!你一声不吭就去闯祸去了,连句交待都没有。初听你下狱的消息,家里都懵了!亏得母亲断的准,说是必有蹊跷,又去大哥家里走了一趟,得了准信儿,这才稍稍安定。你们老爷们儿外面的事情我们妇道人家也不懂,可下次再有这事,能不能先跟家里通个气儿,也让我们有点准备呀......” 赵夫人唠叨着丈夫,柳明诚知道自己理亏,也只好赔笑听着。 陪祁清瑜吃过了晚饭,祁翀又送杜心悦回了相府。杜心悦和祁清瑜相处的不错,素来不爱出门的老太太一口答应了去参加莘昭女学开学典礼一事,回府的路上杜心悦开心地讲着老人家如何如何慈祥和善又见多识广。 到了杜府以后,祁翀本想再见见杜延年问问卢样的事,可门子说老爷下午去了趟兵部,然后又去了大理寺,便一直再没回来,祁翀只好作罢。 回到自个儿家,连述、肖旺已经等在门房了,门口儿还绑着五个人,元明在一旁看着。 “殿下,肖当家的不辱使命,您要找的那五个小混混已经找着了,给您带过来了!”连述禀道。 “肖旺,干得不错。审过了吗?”祁翀点头问道。 “回殿下,审过了,他们也不认识雇主,只知道是个当官的,但是见了面能认得出来。”肖旺答道。 “好,你跟元明再辛苦一趟,将这几个人送到大理寺交给寿王、庆王和杜相,办完差事自己去账房领赏。” “是,殿下!多谢殿下的心意,小人为殿下效劳乃是本分,不敢讨赏。” “你懂事是好事,但该领的赏还是要领,你自己也有手下人,不能让兄弟们白出力。” “是,那小人替兄弟们多谢殿下了!” “行,去吧!” 回到书房,祁翀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韩炎今日格外精神。 “老韩,听说你好事将近啊!” “殿下又取笑奴婢了。”韩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但嘴角眉梢藏不住的喜气洋洋。 “你俩真的定了?” “奴婢今日问过了,她说不介意奴婢这半残之躯,就想着有个做伴儿的好互相照应,所以,奴婢就答应了。” “好啊!”祁翀大喜,“果然还是江湖儿女豪爽啊!日子定了没有?” “没那么快,她还没过孝期呢,怎么也要给骆勋守完孝再说,否则不合礼法呀!” “那倒也是!不管怎么说,只要答应了,人家就是你的人了,还是得恭喜你啊!你将来的聘礼我给你出了,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娶媳妇儿!” “多谢殿下!” 伺候祁翀休息后,韩炎轻手轻脚地出了建德殿,回到自己住处。 烛火摇曳处,恍惚又出现了一张脸,忽而是她,忽而是慕青。 真的想娶慕青吗?其实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韩炎心中一清二楚——他不想!准确地说自第一眼见到她开始,他就再也不想娶除了她之外的任何女人了。然而造化弄人,如今再有这想法便是非分之想了,娶慕青也不过是为了彻底断绝自己心底残存的那一点非分之想而已。 唉! 韩炎一声长叹,右手拇指、中指指尖紧扣,轻轻一弹,烛火随之熄灭,眼前终于一片漆黑。 却说杜延年中午和祁翀分开后,立即去见了寿、庆二王。二王前一日已经讯问了萧怀安,萧怀安明白事已至此,瞒是瞒不住了,倒是配合的很,只是将一切责任推给了死去的父亲,称自己是事后知情的,且父命难违,而对于具体操作细节则一问三不知,只知道那段时间父亲与卢敦礼过从甚密,后来也给卢家送过一笔巨款。 杜延年将卢样之事禀报二王,同时,罗颋之前调查到的证据也被交到了二王手上,寿王当即决定由大理寺出手包围卢家、逮捕卢楼、卢样。同时,已经查到的逃脱死刑的被替换之人也被一一缉拿到案,这一切都仰赖罗颋事先的调查详细、准确,否则如何能一举拿下。 再之后的审理便简单多了,大刑之下卢样一一招供,卢楼是三品大员,在官职没有罢免之前倒是不好直接动刑,但他也明白,证据确凿,抵赖也无济于事,因此,不过半天工夫二人便画供认罪了。 父子两代二三十年的经营一朝化为灰烬,卢楼仰天长叹,泪如雨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寿王看着卢家兄弟提供的名单,只觉得触目惊心!上至侍郎下至普通狱卒,刑部官员竟有一大半涉案! “杜相,这么多人,都要抓吗?”他犹豫地望着杜延年问道。 “殿下,陛下有旨意,除恶务尽,既然如此,那该抓就抓吧!至于人手嘛,臣来协调大理寺邱寺卿和京兆府许府丞,请他们二位帮忙就是了!” 祁榛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弟弟,见祁槐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终于下定了决心:“抓人!” 于是,就在四月份最后一夜里,大理寺、京兆府依照名单连夜抓人,整个刑部几乎被连根拔起! 这一夜京城人心惶惶,待天亮时,大理寺狱已是人满为患。 东城一座四进的院子里,卢杞坐在书房发呆。 卢家发生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唏嘘不已的同时,他也暗自庆幸兄长的当机立断。事实上,他前脚将家产从卢府转移走,后脚大理寺就上门拿人了,但凡再晚一步,那些金银珠宝就别想再往外送出一件。 “父亲,天色已晚,您还不去休息吗?”一妙龄少女手举烛台款款步入书房。 “瑞娇啊,你怎么还没睡?” “这匆匆搬过来,家里各处都没收拾好,上上下下一团乱,不是这个用惯了的荷花杯不见了,就是那个离了便睡不着的沉香不知落到哪里了,没办法只好一个一个箱子打开来找。母亲今日也折腾的够呛,早早休息了,女儿只好一一盯着,省得忙中又出大错。” “唉!难为你了!”卢杞望着懂事的长女,想起了兄长昨夜的嘱咐,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父亲,家中可是出什么大事了?否则为何要这般匆忙地让我们搬出来?”卢瑞娇疑惑地望着父亲,问出了憋了一天的问题。 卢杞没有回答女儿,反问道:“瑞娇,如果家里真出大事了,只有你能救卢家,你愿意委屈自己来救卢家吗?” “女儿自然是愿意的。” “哪怕是搭上你一辈子的大事?” 卢瑞娇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她低垂眼睑、咬了咬嘴唇道:“如果那人真的能救卢家,女儿情愿做牛做马侍奉于他!” 卢杞眼圈泛红,望着女儿一声长叹。 第394章 开女学舆论纷纷 议政事各抒己见 五月初一这一天,京城百姓关心的头等大事并不是昨夜里朝廷抓了多少人,毕竟这些人跟庶民百姓关系不大,老百姓也搞不懂朝廷里那些事,坊间传的最热闹之事莫过于莘昭女学开学了。 “女学诶!真的只收女学生,都是大姑娘、小丫头,连先生都是女的!啧啧啧......” “听说还是大长公主办的呢!我邻居家的闺女就去上学了,我邻居家娘子送孩子去上学的时候说是亲眼看见了大长公主,老太太看着特别尊贵!可真是开眼了!” “什么‘老太太’,你可别乱叫,当心让人家听见抓你去坐牢!” 这是街头茶水摊前几个顾客的议论。 “还真是大长公主办的呀?我还以为是瞎传的呢!” “怎么能是瞎传的呢?那里面的女先生都是大官家的小姐,听说为首的那个还是宰相家的千金呢!” “我的天哪!这可真是怪事儿啊!一群大官家的姑娘来教穷人家的闺女识字,还不收钱,还管饭,这是吃饱了撑的哪!” “说的对,我看就是闲的没事儿干!” 这是作坊里几个木匠的揣测。 “这自古以来哪有教庶民女子学问的呀!简直胡闹!教出来又能干吗?考状元吗?” “这女子抛头露面,不雅不雅啊!” “虽说是一片善心,但到底有伤风化,不妥呀不妥呀!” 这是诗社里秀才们的菲薄。 “认了字又如何?还不是要嫁人?难不成认了字就能多换些聘礼?切!” “那可说不准,万一真能多换些聘礼呢?” “咋有那可能呢?这认字又不当吃、不当喝的,谁会因为女人多认了几个字就加聘礼的?” 这是河边洗衣服的大嫂子们的探讨。 总之,围绕着莘昭女学这个新事物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这些声音当然逃不过街头巷尾乞讨要饭的小乞丐们的耳朵,自然也汇总到了祁翀这里。 祁翀倒觉得这些议论是正常的,哪怕是否定、批评的意见也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新事物总要大家慢慢适应一段时间才能接受,这是规律所在。 倒是杜心悦丝毫不在意外面的声音,一门心思教学生。傍晚女学放学时,杜心悦和婉月、慕青等在门口目送学生们离开,却发现一乘骨花竹丝女轿悄然而至。 轿子停稳,下来一少女,正是卢瑞娇。 “心悦、婉月!” “瑞娇!”杜心悦惊讶地喊了出来。 “瑞娇姐姐,你怎么来了?”婉月也打了个招呼。 “听说你们这女学办的红红火火,我来看看。”卢瑞娇笑道。 “走,我带你进去参观参观。”一提起女学,杜心悦早将之前雉翎之事抛诸脑后,开心地拉着卢瑞娇介绍起来。 “我们一共是八间教室,目前是教《三字经》、《千字文》,先认字,认了字下一步再教其他的。这就是我们的教室,桌子、黑板都是特制的,如何?幼蕊、初宜,瑞娇来了!” 又有几个姑娘跑过来,正是赵汐、严幼蕊、种初宜等人。一群小闺蜜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纷纷劝卢瑞娇也加入进来,卢瑞娇本就是为此事来的,半推半就也就答应下来了。 杜心悦初时只觉得又多了个帮忙的,还颇为高兴,可回府的路上咂摸过滋味了——好像不太对劲儿啊! 这一天,大理寺忙的团团转,抓来的一堆人都要审理,寿王、庆王都不善于这些细务,杜延年还要兼顾政事堂其他公务,自然也没有时间亲自审理,于是邱维屏只好亲自上阵,带着手下的一堆判官、推官日夜连轴转,总算审出了个大概。 次日,寿、庆二王及杜延年面圣,将此案大致情况禀报了承平帝。承平帝正侧躺在榻上看着女医元瑶给他换药。 “陛下,现已查明,自二十五年前,前刑部尚书、特进卢敦礼担任刑部侍郎起,刑部便出现了‘宰白鸭’之事,最初是因为受人请托,碍不过人情,后来便演化成了公然收受贿赂,买卖人命。卢敦礼死后,此事便由卢楼主导,卢样操作,直接参与者近百人,刑部大小官吏三分之二参与此事,其中涉及二品以上官员四人,二人已故;四品以上官员九人,三人已故。臣等已将详情写成奏章,呈请陛下御览。” “二十五年!三分之二?哈哈,这就是朕的刑部、朕的朝廷!一群蛀虫!”承平帝震怒不已,从榻上站了起来,大骂起来。 三人均不敢劝,只能默默听着,谁知此时却有一女声从旁传了出来。 “怒伤肝,易致气逆、头痛、眩晕,甚则吐血、昏厥、卒倒,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为宜。” 众人回头发现出声者正是在旁服侍的女医元瑶。元瑶本是从医者的角度出发规劝病人,寿、庆二王及杜延年却纷纷在心中为她捏了把汗:好大胆的小姑娘! 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承平帝看了元瑶一眼,非但没有怪罪她多嘴,反而真的平静了不少,重新坐回了榻上。 “你们说,刑部这些混账东西要如何处置呀?” “陛下,臣等对朝政了解不多,殊无经验,此事还是听杜相的意见吧!”祁榛识趣地将难题抛给了杜延年。 “茂秦啊,你们哥儿俩今后要多参与朝政,你看小元举都管着京兆府呢,你俩也不能总在家里躲清闲。” “陛下教训的是,臣等今后一定用心。”祁榛、祁槐双双俯身道,祁槐心里暗自吐槽:那是我们不想干吗?你给我们干事儿的机会了吗? 承平帝做完了姿态,转头对杜延年道:“鹤寿,说说你的想法。” “陛下,臣以为首恶是必定要除的,参与极深者也不能饶恕,但余者便不能过多追究了,否则刑部便瘫痪了,有道是‘水至清则无鱼’。” “嗯,言之有理......”承平帝正说着,眼角余光瞥见门口有内侍的身影晃动,便问了一句:“何事?” “回陛下,楚王、秦王求见!” “宣!” 祁樟、祁翀双双上殿,行礼后站在一旁,祁樟的神情看起来颇为兴奋。 “你俩怎么一块儿来了?” “回陛下,”祁翀奏道,“是这么回事。臣的商号在兴州的分号前些日子在一个姓曹的大车行老板那里租了一批车,因为价格公道,让那个老板赚了不少,回去还车的时候那老板便拉着商号掌柜一起多吃了几杯酒,酒后竟意外地吐露了一件秘事。”祁翀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果然勾起了承平帝的好奇心。 “什么事?快说,别卖关子!” “这曹老板原也是京城人氏,妻子过世后便与邻居家的娘子偷情相好。后来他这位邻居忽然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娘子便跟了曹老板,二人拿了那邻居留下来的钱去了兴州开了大车行。” “不是,就这种寡妇改嫁的事儿也值得说给朕听?你小子吃饱了撑的吧?” “陛下,您别急呀,这就说到点儿上了!” “快说!” “这婚后啊,那曹老板也曾问起自己的新婚娘子,为何他的那位邻居——一个马夫竟能存下万贯的家当,这娘子方才对他吐露实情。原来这马夫原本是楚王府上的马夫,因为犯了错被逐了出来,后来又托关系进了御马监当差......” 听到此处,承平帝的眼睛竖起来了,他隐约猜到是什么事了。 果然,祁翀继续道:“有一天,有个自称刘琰家人的人找到他,给了他万贯钱财,让他在魏王的马匹上做手脚,并许诺事成之后再给他万贯。他本就是养马的,此事对他来说极为容易,他便照做了,再之后魏王便出事了。魏王出事以后,那马夫说要出去躲躲,从此便没了踪迹。此事他只告诉了他的娘子一人,因此后来有差人到家里找他,那娘子便猜到了恐怕是因为此事,是以她守口如瓶,坚称不知她家男人去哪儿了,后来风声过去之后便赶紧拉着曹老板离开了京城。臣的那位掌柜闻听此事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便将那曹老板夫妻绑了,送至臣的府上。人是昨天送到的,臣让画师根据他二人的描述给那个马夫画了像,又找四王叔和御马监的人确认过了,已证实曹老板所说的那个邻居正是涉嫌谋害魏王的那个马夫,故特来奏报陛下。” 真相大白了!竟然是刘琰! 承平帝心情复杂地望着祁樟,一时间竟有些难以自控。他怀疑祁樟多年,却原来竟是这么回事!冤枉老四了! “老四,你辛苦了,朕会补偿你的,你先退下吧。”查清此案的是祁翀,承平帝却对祁樟说“辛苦”、“补偿”,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祁樟心头一松,知道多年的误会已经消除了,红光满面地告退出去了。 “元举,你又立大功了!” “此事能查明真相,纯属天意,臣不敢居功!”事情的真实经过祁翀当然没有完全说实话,真实情况是简嵩临死前提供了曹老板夫妻在兴州的线索,这才让祁翀顺藤摸瓜找到了人,然后让自家商号掌柜的故意接近他们、刻意套话,这才查明了真相。但这个详细经过祁翀认为不必让承平帝知道,否则还要解释简嵩是如何知道真相的这个问题,故而没有全盘托出。 “你也不必谦虚,不会少了你的封赏的。荣庆,去把这个消息告诉皇后娘娘吧!” “是,陛下!” “元举,那个马夫还没有找到,一事不烦二主,此事还得着落在你身上,明白吗?” “臣遵旨!” “嗯,正好,刚才在说刑部那帮蠹虫该如何处置之事,杜相主张只除首恶,放过余众,你以为呢?” “臣不赞同此议。臣以为首恶必除,从者也不能轻放!所谓的‘从者’并非罪行轻微,不过是官职低微、作用较小而已,然其知法犯法的程度丝毫不逊于首恶,假使不惩治这帮人,日后他们升至高位便会成为新的‘首恶’。因此,臣以为,蠹虫必除,虫卵亦要除净,否则后患无穷,请陛下三思!” 祁翀说完,承平帝沉默良久。不得不承认祁翀的话有道理,但杜延年的顾虑也有现实性,一时间承平帝陷入了两难。 “此事朕再考虑考虑吧。对了,罗颋的伤如何了?” “罗推官已经醒了,白郾给他缝合了小肠伤处,没有大碍了。” “割开肚子缝的?”承平帝微微有些惊讶。 “正是。”祁翀如实答道。 “行了,朕乏了,你们先退下吧!” 赶走了众臣后,承平帝看了看元瑶笑道:“你这小丫头胆子倒够大的呀!朕发火儿的时候从来没人敢劝,你还是第一个!” “回陛下,奴家是大夫,白先生说,大夫只管为病人好,余者不论。” “白郾真的能割开肚子治病?” “不但能治病,还能把孩子拿出来!” “啊?”承平帝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元瑶笑了笑,将白郾剖腹产等手术经历讲给了承平帝听,承平帝不禁心动起来。之前说过的那个手术,看来还真的可行啊! 想到自己的足疾有望治愈,承平帝心情大好,靠在榻上吃起了水果。 “元瑶,”承平帝指了指刚才寿、庆二王及杜延年递上的奏章,“读给朕听。” “是,陛下。”元瑶依言读了起来,她本就读过书,读奏章对她来说不算难事,倒比荣庆读的还要好,毕竟荣庆还经常断错句需要承平帝给他纠正呢! “嗯,读的不错。”承平帝赞了一句又随口一问,“你觉得朕应不应该把那些人都处置了?” “奴家不懂国家大事,奴家只知道大夫遇到痈疽疔疮、伤口溃烂是一定要将创口清理干净的,否则伤口就会越来越大,迁延不愈。” “嗯,有道理,那这么说你是赞同秦王的意见啰?” 元瑶刚欲回话,猛听得一声呵斥从殿外传来:“哪儿来的小蹄子,竟敢对朝政信口开河!” =? ?z 第395章 谢氏图谋正阳宫 祁翀二探显光寺 谢皇后一步跨入殿中,板着脸道,“来人,将这没规矩的奴婢拿下!” 立时便有几名内侍上前扭住了元瑶的胳膊,元瑶哪见过这种阵仗,顿时吓傻了,连求饶都忘了,只是茫然地望着承平帝和谢皇后。 “唉呀,你这是做什么?人家只是说医理,干朝政什么事?”承平帝不满地瞪了谢皇后一眼,挥手示意内侍将元瑶放开。 “行了,你们都退下吧,朕跟皇后说会儿话!” 将人都轰出殿外,承平帝示意皇后坐到自己身旁,道:“你都知道了吧?是刘琰做的!这几年咱们都冤枉老四了!” “真是刘琰吗?别是屎盆子净往死人头上扣,反正是欺负刘家死无对证。”谢皇后有些怀疑。 “应该不会有错的,祁翀没理由撒这个谎。倒是祁翎——你说刘琰的事儿他真的不知情吗?” “他整日在宫里,跟刘琰一共也没见过三两次面吧?怎么可能知情?” “那可未必,万一有人从中传话呢?别忘了,刘琰除掉咱们儿子,受益人之一可就是他这位亲外孙!” “那就不能是刘琰自己想当皇帝吗?” “不会!”承平帝摇了摇头道,“他要是自己想当皇帝,杀了朕就是了,干嘛对付咱儿子呢?没必要啊!说不通!” “可是翎儿是在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咱们对他不薄,何至于算计咱们呢?” “你说......他娘那事儿......他会不会知道了呢?”承平帝犹豫地看了谢皇后一眼。 “宫里上上下下对此讳莫如深,谁敢跟他说?” “唉!谁知道呢!但愿他不知道吧!” 就在承平帝夫妻说私房话的同时,承信宫里晋王祁翎正脸色煞白地望着殷天章。 “你......你说的是真的?你是如何知道的?” “奴婢有个徒孙今日在殿外当值,他耳力好,顺着风听了一耳朵,错不了!” “我跟刘琰没见过几次啊!陛下不会迁怒于我吧!” “这奴婢可说不准,要不您去探探皇后娘娘的口风?” “去是要去的,但现在不能去。否则,事情刚出我就知道了,这让陛下怎么想?”祁翎逐渐冷静了下来,“你那个徒孙不错,记得重赏他!” “是,殿下。那为今之计......” “什么都不做,静观其变!”祁翎的双眸中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镇定,让殷天章一阵失望:这小子居然毫不冲动,老祁家的这帮小子果然没一个省油的灯! 回到紫宸宫的谢皇后显然没有祁翎这份冷静,她立即让人传来了谢宣。 “孔达,你说谋害我儿这事儿祁翎有没有参与、知不知情?” “长姐,这事儿祁翎应该是不知道的,他没有理由这么做啊,风险太大了。他就活在您的眼皮子底下,万一露馅他的小命就没了,他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那你说刘贵仪的事他有没有可能知道?” “他如果知道了,还能在您面前丝毫破绽不露吗?他就是个小孩子,怎么可能有那么深的城府?长姐,您就别胡思乱想了!” “你说的我何尝不知,可就是心里别扭啊,一想到万一他真的有份参与,那咱们将皇位送到他手上岂不是自寻死路?” “不至于,他一个小孩子,背后没有母家支持,就算登了基,还不是在咱们控制之下?到时候您学那武后临朝听政,他一个儿皇帝还能反了天不成?”谢宣继续劝道。 “你说的也有道理,的确,这三个孩子里祁翀年纪大了有主见,祁翌母家势力大,都不好控制,他是唯一合适的那个。” “对呀,这一点您就不必怀疑了。” “父亲最近如何了?” “还那样呗,拿我当仇人,对我爱答不理的。”提起父亲,谢宣没好气道。 “你呀!他毕竟是父亲,你顺着他点儿!” “我还能怎么顺着他?他要什么我给什么,我还能如何?他要我命,难道我也要给他不成?” 谢皇后也知道这父子间隔阂难以消除,叹了口气便不再劝了。 “对了,长姐,正阳宫那边......” “嘘......”谢皇后突然紧张起来,四下看看确认无人,轻声道,“人我已经派过去了,应该快了。你那边呢?” “梁相已经物色好了人选,这还得谢谢杜相他们呢,没有刑部这案子还挖不出这人呢!” “那就好,这次本宫要林家好看,为我二儿报仇!”谢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 却说祁翀领了继续调查魏王之死一案的旨意,径直来到京兆府,却意外地看到了郑澹、吴琢、程岩三人,他这才想起来这仨货被他扔到县里巡查已经有些日子了。 “三位这趟差事辛苦了!”祁翀皮笑肉不笑道。 “不敢不敢,卑职等忠于职事乃是理所应当。”三人忙道。这一趟腿儿跑下来三人都累的不轻,回来却发现衙门一切井然有序,就连他们原本的差事都有别人接替了,顿时有了危机感,再不敢在祁翀面前充大个儿了。 可祁翀并没有因为他们突然变得谦逊有礼就打算留下他们,他慢悠悠地接过了柳忱递过来的几份文书道:“这是吏部的任命,几位就要成为百里侯了,恭喜恭喜呀!” 三人接过任命文书,欲哭无泪——郑澹调任天祥县令,吴琢调任阳丘县令,程岩调任中垣县令,正好接替落马的达奚友、申锡和宋激。 府衙判官、推官调任县令,从品级上看乃是平调,可实际上往往被认为是降职,尤其是郑澹,他原本就是从京县县令升上来的,如今又要做回京县县令,心里颇不自在,但万般无奈,也只好接受。以往遇上这种事还能求助于家族,如今各大家族都怕了秦王了,生怕再被他盯上,躲还躲不及呢,他们又都是旁系小支,谁会为了他们去招惹秦王呢? 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在祁翀心中他们三人同样不是县令的最佳人选,但一来祁翀实在不喜欢府衙里全是这些世家子弟占据高位,二来这三个县不能长期空缺,三来又怕新调来的县令还不如他们,因此也只能先如此安排,至少这三人被祁翀教训过,做事应该会有所顾忌,总好过再来三头饿狼。 打发走了这三位以后,祁翀去见了许衍。 对曹氏夫妻——准确的说就是对曹家娘子的审讯是许衍负责的,他审出了一条新的信息:那马夫失踪那天临走前买了香烛,说是顺便去给菩萨拜拜。 “顺便拜菩萨”这句话引起了祁翀的注意,去什么地方能顺便拜菩萨呢? 寺庙! 祁翀灵光一动,喊来了张峭、元明:“点上三百土兵,跟我去一趟显光寺!” 一行人直奔显光寺而来,显光寺的大门上还贴着京兆府的封条。打去封条,推开寺门,寺中一切如故,只是没有了香火人烟,极为冷清。 “仔细地搜,每一处都不要放过!”祁翀一声令下,众土兵扑向寺庙的每一个角落。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后,果然有人发现了一处异常。 “殿下,西北角供贵人休息的那处小院发现了机关,请您移步。”元明前来禀道。 祁翀随着元明来到那处小院进入正堂,只见这屋子装饰的极为奢华,比大觉寺那间禅房还要讲究。然而元明让他看的重点并不是这个,他用力扭动墙上的一支烛台,面前的墙壁竟然转动了,一道暗门显现在眼前! 祁翀进入暗门,发现这里又是一间装饰豪华的客房,穿过客房推开客房的门走出去却发现自己已经在这个院子东厢房门口了! 正堂和东厢之间竟然是通着的! 祁翀想起了性明所说刘贵仪在正堂、越王在东厢休息的话,脑袋里“嗡”的一声,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事到如今,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他的父皇延佑帝被自己的亲弟弟给绿了,而地点就是在显光寺! “殿下、殿下!”微怔了一会儿之后,元明的呼声让祁翀回了神儿。 “怎么了?” “西厢也有发现。” “去看看。” 一行人来到西厢,只见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地道口,旁边还站着一名土兵。 “谁发现的?”祁翀盯着地道口问道。 “就是他!”元明一指站在旁边的那名土兵,“两个机关都是他发现的。” “赏他一百贯!” “多谢殿下!”那土兵大喜过望,叉手道谢,旁边的土兵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 “嗯,干的好就有重赏!下去看了没有?” “张巡使已经带人下去了。” 正说着,张峭带着几名土兵狼狈地从地道爬了出来,顺便带出了一股恶臭的味道。 祁翀连忙捂鼻子,其余众人也纷纷退后。 “老张,你这是掉泔水桶里了吗?怎么这么臭啊!”元明一边挥手驱散臭气一边问道。 “泔水桶?呵呵......”张峭苦笑道,“这可比泔水桶恶心!殿下,这里面有两具棺材,里面各有一具尸体,一具已经烂透了只剩白骨,另一具还在腐烂中,爬满了蛆虫,要多臭有多臭!” 祁翀闻言问道:“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没有?” “还真有!这些和尚不知是不是心里有愧,竟然给这两个死人都立了牌位,还有香火供奉。两个牌位一个写着李二,一个写着封赞。” 李二正是祁翀要找的马夫的名字,而封赞则是失踪一个多月的宫中卫门司司监,也是谋害祁翀的嫌疑人。 “来人,回府衙把仵作找来,再去王府把白郾叫过来。” “是,殿下。” 第396章 祁翀吐露惊天秘 韩炎初练太极拳 在仵作和白郾没来的空当,祁翀心情郁闷,元明便陪着他在寺里逛了逛。 显光寺比大觉寺还要大一些,大殿里的大佛金光闪闪,藏经阁里各种经书琳琅满目。祁翀突然有了个想法,他唤过一名跟从的护卫吩咐道:“你去找一趟大觉寺的空受住持,对他如此这般说。” “是,殿下!”护卫领命而去。 从寺院西北角逛到东南角,一座高耸的钟楼映入眼帘,祁翀让众护卫等在下面,只带了元明一人上到钟楼之上。 只见钟楼之上悬挂着一口青铜大钟,高约两丈,口阔一丈,钟内外铸满佛教经咒,字形恭楷端正,古朴遒劲,显然是出自名家之手。 “子显,这钟得有几万斤吧?你说这么大的钟是怎么运上来的呢?” “用冰!”元明面无表情道,“大钟铸好后,待到冬天,先每隔一百多丈挖一口井,再沿路挖沟引水,泼水结冰,大钟在冰上滑行至寺庙的冰土堆上。然后建钟楼,钟挂于楼顶,春暖解冻后取土而钟悬。” “原来如此!”祁翀恍然大悟,不由得感慨道,“要不怎么说还是民间有高人呢?厉害厉害!” 祁翀说着推着撞锤轻轻敲了敲钟壁,大钟发出了圆润深沉的声音,悠远绵长。 “这声音倒是挺好听的。”祁翀来了兴致,又推动撞锤重重地敲击了大钟,青铜大钟发出了浑厚宏亮的声音,且绵延不绝,好一会儿才收住尾音。 祁翀一下一下地敲着大钟,敲够了又换元明来敲,后来干脆掏出怀表,比赛谁的尾音拖得更长。元明本来没有那份玩心,但祁翀非要拉着他一起玩儿,撞了几下之后倒真的心情开朗起来,两个年轻人玩的不亦乐乎。 正在此时,一名护卫匆匆上来:“殿下,白大夫请您过去一趟。” “小白来了?” “是,白大夫似乎有什么新的发现,急于向您禀报。” 既然有正事,祁翀也收起了玩心,匆忙回到西北角的院子。 “广略,骨架子画完了?”祁翀叫白郾来是因为听张峭说这里有一副完整的骨架子,所以觉得这是个难得的观察人骨的好机会,便叫白郾来画图。 白郾点点头道:“画完了,不过,殿下,奴婢又发现了别的事情。” “何事?” 白郾指了指那间密室情绪有些激动地道:“这里便是当年奴婢被绑匪关押之处。奴婢当年被带入、带出时虽然是蒙着眼睛的,但被关到这间密室里时眼罩被拿掉了。除了那时候这里还没有棺材以外,其他地方都是一样的,所以奴婢认得出。还有钟声,刚才从这里听到的钟声和当年听到的钟声一模一样!就是这里不会错的!” 祁翀闻言也激动起来,这的确是个重大发现,这至少说明如海与延佑帝之死是有关系的! 可是如海背后又是谁呢? 祁翀首先排除了简嵩!简嵩虽然与如海有师徒关系,但延佑帝驾崩时简嵩也只是个半大孩子,根本没有能力做那样的事,而且现在看来,如海收简嵩为徒很有可能本来就有所图谋! 还有谁?与如海联系密切,同时又有动机弑君? 突然一个名字从祁翀心头闪过——祁桦! 越王祁桦其实一直都在祁翀的密切监视名单上,但前一段时间因为简嵩的事让他暂时搁置了对祁桦的调查,现在看来真得好好查查这位好七叔了! “来人,将这个院子封存,派人把守,严禁任何人靠近!” 眼看着土兵将院门贴上了封条,天已擦黑,祁翀等人便要往回走,突然发现一群和尚急匆匆进入山门,为首的正是空受。 “阿弥陀佛,殿下金安!”空受一脸笑意地对着祁翀施了一礼。 “大师来的很快啊!”祁翀笑道,不知为何,他对这个贱兮兮又很财迷的和尚总有一种又爱又恨的感觉。 “殿下赏赐,岂敢怠慢?” “别说好听的了!寺里的东西都给你,能搬走的你尽管搬走,但有两个条件:一是显光寺的和尚你也得接收,不能光要人家的东西不要人;二是西北角那个院子孤封起来了,里面的东西你一概不准动!明白了吗?” “谨遵殿下教令!那贫僧这就开始搬了?”空受抬头试探地看着祁翀。 “搬吧!” 空受一声令下,身后的和尚们迅速行动起来,那行动力让祁翀啧啧称赞——这哪里像是一群修行之人,土匪也自愧不如呀!除了值钱的佛像、经书、法器等物,他们连日常所用的桌椅板凳、帷幔锅铲都不放过,大有让显光寺家徒四壁的气势! 这都什么人呐!真是有什么样的住持就有什么样的和尚呀!祁翀鄙夷地撇了撇嘴,拉着两具遗骸先回城去了。 回到府里,庆王祁槐已经等在府里了。 “您先吃嘛,不用等我,我忙起来是没准时候的。”祁翀边说边让传膳。 “今日也不光是来蹭饭,还有事跟你说。” “何事?” “宫里有旨意了,刑部窝案从重处置,无论大小,一个不放!”祁槐郑重其事道。 祁翀微微一愣:“陛下真下了这决心?” “是啊,听说是因为你献上的那位女医的进言,陛下才下定决心的。” “元瑶?这怎么可能?她就是个小姑娘,如何懂这些?” “具体经过我也不知道,反正宫里是这么传的。你老丈人现在很郁闷,刚刚把康尚书、吏部向尚书和两位侍郎叫到了府上,准备连夜商讨刑部补缺之事。” “这事儿我是管不着了,我可能得请旨出京一趟。” “你要去干吗?” 祁翀将今日显光寺的发现讲述了一遍,道:“有人在嵩山附近发现过一个独行的老和尚,疑似如海,不管是不是,我都得去一趟少林。” “抓如海让别人去就行了,还用得着你亲自出马?”祁槐不以为然。 祁翀手里的筷子刚要伸出去,又停了一下缩了回来,他盯着祁槐的脸,犹豫着问道:“小叔,我能信你吗?” 祁槐也是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咱俩都是饭搭子了,你说呢?要不实在不行,今晚一块儿湄儿河畔宿一晚?反正我就快成亲了,再不风流风流就没机会了!” 祁翀哈哈大笑道:“你这就是为了自己的‘不守夫道’找借口,别拉上我!” 祁槐也开怀大笑起来。 “行了,不开玩笑了,你附耳过来,我跟说个秘密。”祁翀对着祁槐耳语几句,祁槐脸色刷地就白了。 “我有点后悔听你说这事儿了!”愣了半晌后祁槐冒出了这么一句——这也太特么刺激了吧! “我可是把我最大的秘密都说给你听了,所以——”祁翀脸上突然浮现一抹坏笑。 “你又要干吗?”一股危险的气息袭来,祁槐本能地觉得自己上当了。 “嘿嘿,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祁槐心事重重地走后,祁翀叫来了韩炎递给他一本册子。 “老韩,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太极拳谱》,你拿去看看,有用就留着,没用就烧了。” “谢殿下所赐。”韩炎接过来随手翻了翻,他原本没指望这书能有什么价值,毕竟天下各派武功他多少都了解一些,从没听说过“太极拳”,而且祁翀自己似乎也对这种拳没多大信心,因此他也没有太当回事。可翻看了几页后,他的神态越来越严肃,手上也开始有了动作。 他赶紧退了出来,照着书上描述的拳理和招式、动作试了试,竟越连越觉得精妙。他自小熟读道门经典,对于道家理论深有心得,如今这套拳的拳理中明显带有道家色彩,他越练越心惊,越练越觉得这拳法精妙至极,渐渐沉浸了进去,越练越兴奋,不知不觉竟练了整整一夜,直至鸡鸣报晓,才惊觉天已经快亮了。 祁翀伸着懒腰走出卧室时,发现韩炎一脸喜气地站在屋外。见到祁翀,韩炎先跪下磕了个头:“奴婢叩谢殿下赐予武功秘籍!” “武功秘籍?”祁翀脑子还没醒,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那本《太极拳谱》?真有用?” “回殿下,精妙至极!不信,奴婢试给殿下看。” “来人,叫方实、元明把护卫们都集合起来!” 少顷,二百名护卫被集合在了前院,方实不明所以,莫名其妙地看着跃跃欲试的师父。 祁翀一指韩炎:“你们所有人打他一个,不动兵器,只动拳脚,点到为止,打赢了有重赏!” 秦王殿下的重赏从来不是说说而已,说重赏那就是重赏!众护卫顿时来了精神,你韩总管再厉害,二百打一个,累也累死你! 韩炎赤手空拳站在二百人的包围圈中,自信满满地看着众人。 众人互相对视几眼,便有勇士率先一拳击向韩炎前胸,韩炎不躲不挡,反而左手一把抓住那人的拳头向自己身前一拉,而后脚步微移,右肩耸动,也不见如何发力,那人的身体便飞了出去。 祁翀也愣住了,前世在大学体育课上他也是学过太极拳的,能认得出韩炎这一式分明就是“野马分鬃”。可自己打出来绵软无力的一式在韩炎手里竟能发挥如此大的作用,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众人一拥而上,韩炎脚下微动,四肢画圆,出招看似绵柔,但无一招一式落到虚处,不到半个时辰,包括方实、元明在内的护卫队全军覆没,而韩炎只是微微有些喘息而已,脚下的位置几乎没有移动。 “啪!啪!啪!”祁翀由衷地鼓起掌来。他一直以为太极拳就是用来健身的,实战什么的都只是传说,今日看韩炎演练方知,同样一套拳法健身还是御敌得分谁来用,在韩炎手里,这就是一门厉害至极的杀人技! 方实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奔到韩炎面前急切地问道:“师父,这是什么武功?您教教我吧!” 韩炎却当头给他一盆凉水:“这是内家拳,你没修习过内功,练不了。” “哦!”方实失望地带着护卫们回去了。 “老韩,你是越来越厉害了!” “是殿下赐的拳谱厉害!”韩炎躬身答道,又抬头看着祁翀欲言又止。 “你要说什么?” “殿下,您既然有这么厉害的拳谱为何自己不练呢?您年纪尚轻,现在开始也不晚啊!” “我练那个干吗?我又不打算亲自上阵杀人!”祁翀敷衍道,心中暗忖:哼,再好的武功快的过枪吗? “那奴婢能将这武功传授给弟子吗?” “你不都拒绝方实了吗?三弟他不也没练过内功吗?” “不是三公子他们,而是奉忠、奉孝这些孩子,他们的体质更适合练这门功夫。” “哦,随你吧,既然给你了,便由你做主了。” “多谢殿下!” 第397章 离京前殷殷嘱托 新想法跃跃欲试 一个时辰后,祁翀出现在了万岁殿,将在显光寺的发现禀报了承平帝。 “陛下,如果白郾所说属实,那就意味着如海与父皇之死是有关的。如海是少林子弟,有传闻他在嵩山附近出现过,臣请旨去一趟嵩山,看能否找到这个老和尚。” “去吧!”承平帝丝毫没犹豫便答应了下来,“朕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害死了皇兄。而且你身为人子,为父报仇天经地义,朕没有理由阻止你。” “多谢陛下成全!”祁翀郑重其事地磕了个头,他此刻的感激倒是发自真心的。 “你也用不着谢朕,朕也是为了自己。皇兄之死许多人都怀疑是朕下的手,朕懒得搭理他们。可如果真能查明真相还朕清白,朕又何尝不愿意呢?这样吧,朕从左御卫派一百禁军精锐作为你的贴身护卫随你同去。” “多谢陛下!” 辞别承平帝往外走,忽见吕元礼带着几名太医匆匆往后宫方向去。 “吕都知!匆匆忙忙的这是干什么去?” “回殿下,四皇子病了,奴婢带太医去正阳宫诊治。” “哦,快去吧!”小孩子生病是常有的事,祁翀没往心里去,径直出宫去了。 出宫以后,祁翀先是去京兆府交待了些公事,又来到女学跟杜心悦告别。 女学的后门处,秦王府护卫已经净了街,以防有人窥探。 “你要出京?” “是啊,去趟嵩山。” “要多久?” “不会太久,最多七八天吧,毕竟还要回来为祖母过寿呢。” “那我这些天都看不到你了。”杜心悦有些失落地道。 “那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那怎么行?女学刚开学,我就离开了,做事情哪有这么三心二意的?”小姑娘事业心颇重,坚决拒绝了祁翀“因私废公”的提议,却又嘱咐道,“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 “放心吧,有韩炎跟着呢。只是这些天都看不到你,我也会想你的。” “那你给我写信呗,一天一封!” “没问题!我走以后,你也不要太劳累哦,教书这件事不是一蹴而就的,不要太着急。” “知——道——了——” “另外,这次出去我得带上慕娘子,她熟悉江湖规矩,带上她会方便一些。” “行,我会跟她说的。”杜心悦含笑看着祁翀道,“我得进去了,学生们还等着呢,你一路顺风,早去早回。” “嗯。”祁翀目送杜心悦回到院中又挥了挥手,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下午,祁翀又特地来跟祁清瑜、柳明诚道别,祁清瑜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嘱咐他不管有没有找到人都早去早回。 柳明诚今日依然伤痛难忍,但精神已经比昨日好多了。听完祁翀在显光寺的发现后,他眉毛拧成了“川”字,脸色难看地吓人。 “此事虽说八九不离十,但很难证实,毕竟刘贵仪已经死了,她宫里近身伺候的人当年也都一同被‘赐死’了,剩下的比如说吕元礼,也不是她身边亲近之人,了解的实在有限。” “不必证实,只需判断准确即可,毕竟这种事本来也上不得台面。越王!他好大的胆子!”柳明诚咬牙切齿道。 “您的意思是?” “之前一直怀疑晋王背后不止有刘琰,包括简嵩之事也透着蹊跷,这二人虽然死了,但有些疑团还没解开。那么如今如果再加上个越王,这一切是不是就合理多了?”柳明诚沉吟道。 “您的意思是越王才是躲在刘琰、简嵩背后的主使者?嗯,他倒的确有弑君的动机。越王加上梁颢、谢宣,宫里还有个皇后,这些人就是晋王背后的支持者?” “嗯,如此一来,局势就明朗了。” 祁翀暗自苦笑,宗室、文官、武将、后宫,自己那位好弟弟的“亲友团”人数虽不多,却涵盖了朝中每一股势力,还真是“全方位一体化”呀! “如果能抓到如海,就有可能从他口中获知真相。” “那就祝殿下马到成功吧!何时出发?” “我明日就走,您好好养伤。” “嗯,京中事有臣等在,殿下不必忧心。” 辞别了柳明诚回到府中,就见韩炎正在院中跟赵铣说话。 “老赵,好久不见啊,今日怎么有空来?” “殿下,小人是来辞行的!”赵铣躬身道。 “辞行?” “是,我家国公爷已经递了致仕的奏本,陛下也准了,国公爷说今后也用不上小人了,让小人自谋出路去。小人已经决定去西北投靠世子麾下效力,说不定还能博个功名回来。” 赵铣嘴上说的是博功名,但实际原因无外乎是求爱失败,无颜继续待在京中。祁翀理解他的想法,倒也支持他出去闯荡一番。 “去军前效力倒也是条好出路。你功夫不错,又在战场上厮杀过,此去军中便是蛟龙入海,我等你挂印封侯的那一天!”祁翀拍了拍赵铣,又转头对韩炎道,“给老赵拿些盘缠。” “不必了,殿下,小人不缺钱。”赵铣忙道。 “给你你就拿着,穷家富路嘛!有多余的钱给自己添身好行头也行啊!” “那就多谢殿下了!”赵铣臊眉耷眼地接过了韩炎递过来的钱袋,又对韩炎笑了笑,显然并没有因为韩炎是情敌而对他心存芥蒂。 回到建德殿,见小寇子正将一堆香炉、爵盏、烛台、水注、镇纸等物放入箱子中。 “你带这么多东西干嘛?”祁翀不可思议地问道。 “殿下,这都是您平常要用的东西啊!” 祁翀无奈地吁了口气道:“这些统统不带,只带些换洗衣服就行了,我们出门是办事不是去享受的!另外,把我的手铳、弹丸、火药带上,还有云霄刀,就这些就行了。对了,再带几只鸽子!” 回到书房,祁翀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他之所以不让小寇子带很多东西是因为他有国图作为随身空间,许多东西都可以放在国图中随身携带,只要拿出来的时候不被别人发现或者不至于太突兀引起别人怀疑即可。但刚才提到鸽子,他突然想到了之前一个没有想过的问题:国图能藏活物吗? “小寇子,去给我抓个活物来。” “啊?活物?” “对,鸡鸭猫狗,什么都行,活的就行。” “厨房有活鸡,奴婢去给您抓一只来。”小寇子正要转身往外走,恰见韩炎提着一只鸽笼走了进来,笼子里便有一只信鸽,顿时眼前一亮,“殿下,鸽子行不行?” 祁翀还没答话,韩炎进来放下鸽笼,递上了一张纸条:“殿下,小滕来信了,请您过目。” 祁翀接过纸条迅速浏览了一遍。 滕致远抵达东北榷市已有些日子了,但始终没有找到程训,倒是通过出关记录发现了一个叫“苏铎”之人于数日前出关往扶余方向去了。小滕暗自懊恼晚了一步,但好在望州的珍珠及时送到了,由于扶余国主好珍珠,所以小滕这个珍珠商人在东北榷市一露面就吸引了众多扶余商人的注意。商贾之家出身的孩子,对于做生意有着天然的禀赋,趁着讨价还价套交情的时机,小滕迅速跟这些人打成了一片,也听他们讲了许多扶余的风俗故事,他心中便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去扶余探一探。此次写信回来也正是向祁翀请示此事。 祁翀思忖了片刻,对韩炎道:“回复小滕,可以以收购奇珍异兽的名义去扶余,但是要注意安全,宁可无功而返也不要轻举妄动。另外,让玖安、玖宁多派些人手跟着他,务必保证他的安全。行,你下去吧,鸽子留下我正好有用。” “是,殿下。” 将所有人打发出去以后,祁翀将鸽子抓在手里,心念动处,黑影深邃,眼睛再次能够感光时已经进入国图。祁翀忙查看手中的鸽子,发现鸽子或许是被吓着了,眼睛还在动,只是安静了许多。祁翀放开了手,鸽子没有飞,只是在地上走了两圈,好奇地打量着眼前陌生的环境。 祁翀欣喜若狂,这至少说明活物也是能进入国图的,那以后岂不是能在国图藏千军万马了? 不过这个想法随即被他否定了,开什么玩笑,那岂不是暴露了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秘密了吗?暴露以后,万一被当成妖怪给杀了呢?算了算了,还是不冒这个险了。 这样一想,这个功能好像也就不那么吸引人了,祁翀顿时又没了兴致,拎着鸽子出了国图。将鸽子放回鸽笼以后,那鸽子却像喝醉了酒一般,在地上摇晃了两下便趴了下去。祁翀心里顿时一沉,不会吧?进得去出不来? 他伸手逗了逗鸽子,发现鸽子眼睛还是睁着的,只是动弹不得。他慌忙取过桌子上的点心和水,想试试用食物是否能吸引鸽子的注意。哪知道那鸽子见了食物眼睛顿时放光,站起来飞扑过去迅速啄食起来,看那样子好像饿了好几天一般。半块点心下肚,鸽子重新恢复活力。 祁翀哑然失笑,原来是饿的!看来穿越虫洞是极其耗费体力的一件事,可问题是自己怎么从来没这种感觉呢?难道是因为鸽子太小了? 祁翀一时也无法解释这个问题,只好先搁置一边,又逗了会儿鸽子这才上床休息。 第398章 纵马奔腾少年郎 救苦救难大和尚 次日清晨,祁翀带着韩炎、慕青、方实、元明、小寇子、小金子及二百王府护卫浩浩荡荡从京城南门出城,城外早有一百禁军全副武装等在那里。出乎祁翀意料的是,带队的竟然是严景淮,身后还跟着一众小兄弟和大约二百名护卫。 “卑职左御卫都虞侯严景淮奉圣命率禁军百名随护秦王殿下出行!”严景淮单膝跪下行了个军礼,身后众人也纷纷行礼。 祁翀骑在马上微微抬手道:“名雨兄不必多礼,础雨、叔平、季灵、竹崖、王三郎、韦二郎,都起来吧!” “础雨”是严景润的字,“叔平”是赵溉的字,“季灵”是赵湘的字,“竹崖”则是种廷襄的字。这几人在定亲之后,家人都为他们举行了冠礼,也都取了字,因此小兄弟之间便以字相称了。至于王锷和韦宙,祁翀跟他们不算很熟,也不知道他们的字是什么,便称呼排行了。 “殿下,舍弟知道卑职要随殿下出行,非要跟着一起去,还有这几位兄弟,都想跟着去凑热闹。卑职想着此行既然是要抓人,人多一些料也无妨,便斗胆答应了他们。擅专之处请殿下恕罪!若殿下觉得他们跟着有所不妥,卑职让他们回去便是了。”严景淮有官职在身,因此在祁翀面前总是谨守上下尊卑,说话客客气气的,不似几位弟弟那般随意。 祁翀虽然喜欢跟赵溉、赵湘、严景润他们打成一片,但这并不意味他不欣赏更为稳重的严景淮,相反,作为居上位者,严景淮这样的下属更让他放心。 望着严景润等人殷切期待的目光,祁翀笑了笑道:“无妨,既然来了,那就一块儿走一趟吧,人多正好路上不寂寞。” 听祁翀不反对,严景润等人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大伙儿欢呼了一声集体上马。 秦王府不缺马,因此护卫人人有马,这一都禁军是马军,自然也是骑马的,几位公子哥儿带来的二百护卫也都骑着马,坐在车里的祁翀顿时心理不平衡了,从车里出来换了匹马与小兄弟们并辔而行,五百多人的马队浩浩荡荡往嵩山而来。 年轻人无不以追求速度、刺激为乐,坐骑又都是宝马良驹,初时还能自我约束一二,片刻之后便开始互相追逐争胜,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因此而加快。韩炎策马紧紧追随着祁翀,生怕他出意外,严景淮职责在身也是一时不敢松懈。 嵩山位于京兆府辖下的中垣县,距离京兆府不过三百多里,傍晚时分,队伍已经抵达了嵩山脚下,并在少室山东麓寻了一处宽阔地带安营扎寨。 这些活儿自然不需要祁翀动手,他看着严景淮一丝不苟地指挥着禁军士兵将刀车、拒马围在营地四周,又在营地外面挖壕沟、陷阱,搭了望塔,安排岗哨和斥候,连在哪里挖茅坑都一一安排到位。 祁翀这才知道原来行军打仗处处是学问,就连晚上找个地方睡一觉都有这么多讲究。 韩炎也借点评严景淮的驻军之法的机会教导方实,并延伸扩展到各种情况下的驻军应注意的要点,结结实实地给方实开了一回小灶。祁翀作为“旁听生”,也毫不客气地蹭了回课。 年轻人精力旺盛,即便骑了一天马,赵溉他们还是闲不住,相约去附近山上打猎。 “殿下,我们准备去猎点野味,殿下是否有兴趣同往?”赵溉兴致勃勃来约祁翀。 “好啊,一起去!”祁翀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屁股,“老韩,带上弓箭,咱们上山!” 等祁翀备好了弓箭,赵家兄弟、严景润、种廷襄、王锷、韦宙也已经整装待发了,韩炎、方实自然也要跟着祁翀,严景淮要留下看守营地,慕青对打猎兴趣不大,元明对什么事情都兴致缺缺,也留下来帮严景淮扎营。 一行人带了数十名护卫猫上了附近的山头。整个嵩山都属于伏牛山系的一部分,而伏牛山系长约八百余里,这附近都是绵延的山脉,只是山头有高有低而已。 此时正是许多动物的繁殖季节,由于朝廷有禁令,严禁在繁殖季节猎捕母兽,因此众人不敢擅杀,必得先确定好了雌雄方好下手。 这些勋贵少年个个都是捕猎的好手,不多时便觅得了野兽的行踪,猎得了一只豺、两只麝鹿、三头野猪、四五只黄狸子、六七只锦鸡。祁翀也射死了一头野猪,颇有成就感。 看着天越来越黑,视线逐渐变差,已经不利于行猎了,算算出来也有一个多时辰了,众人便抬着猎物一路说说笑笑赶回营地。 突然,一阵阴风吹过,一股属于野兽的特有气息隐约传来,众人骤然警惕,就连被护在最中间的祁翀都感受到了一丝危险。 晚风拂过野草,草丛中隐约可见几缕异样的斑纹,众人纷纷搭弓上箭,严景润抢先射出一箭正中那野兽,但没有伤到要害。那野兽负痛哀嚎,咆哮着从草丛中跃出,直奔队伍前头的严景润而来,众人这才看清原来那是一只金钱豹。 危急之下,众人手中的羽箭纷纷射出将金钱豹笼罩在一片箭雨中,眼看那只豹子就要中箭,忽然从旁飞过一物,堪堪挡在了羽箭和豹子之间,一面挡住了羽箭的去路,一面逼停了豹子的攻势。等那物落在地上,众人才发现那原来是一段枯死的木桩子。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响亮,一个中年和尚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那和尚没有理会祁翀等人,却先走到那豹子身旁,极其温柔地对豹子道:“你受伤了,我给你把箭拔出来再包扎一下吧,要不然伤口不好愈合,你的伤会越来越严重的。”说着便撕下了自己的一块衣角。 那豹子竟似乎听懂了一般,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和尚摆弄它受伤的屁股。 祁翀看的有趣,示意众人不要打扰,默默等他包扎完了才对那和尚道:“大和尚是少林的?法号如何称呼?” “阿弥陀佛,各位施主有礼,贫僧少林释如淳。”那和尚双手合十道。 “你这和尚真是多管闲事,我们打猎打的好好的,你出来阻拦做什么?”严景润抱怨道。他原本还想猎了这只豹子回去跟他哥炫耀炫耀,如今有人阻拦自然不爽。 “上天有好生之德,况且这花豹有孕在身,豹子一胎多半是双生,小施主若是杀了他便是一尸三命,贫僧于心不忍。万物有灵,不可滥杀,万望施主手下留情。”如淳和尚轻言细语劝解道。 “母的?”严景润挠了挠头,见那豹子匍匐在地没有动弹,便举着火把凑近看了看,确实是一头怀了崽子的母豹。他转念一想,若不能杀,猎头活的回去岂不更加威风?便道:“那也怪不了我们,谁让它自己撞上来的?我可以不杀它,但我得把它抓走!” 如淳摇摇头道:“此兽本在山林中自由自在,若施主将它带走,纵然不取它性命,也会将其囚于牢笼之中,此后再无自由,于它而言,与死何异?何况,适才贫僧瞧得真切,它不过是路过此处偶遇诸位施主而已,并非有意为敌,反倒是这位小施主不分青红皂白上来便射,是否有失公道?” “这......”严景润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劝退这位如淳和尚。 祁翀本来对这只豹子没什么兴趣,也不在乎严景润能不能猎到这只豹子,但对方这和尚的身份却引起了他的兴趣。少林,如字辈,那就应该是如海的师弟,这倒是可以利用一下。此时见严景润吃瘪,便冷声道:“础雨,你跟一个和尚废什么话?赶走就是了,他若敢动手,直接拿下便是!” 有了祁翀撑腰,严景润底气顿时足了起来,放下弓箭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都说少林武功独步天下,和尚,刚才那一掷也看得出来你武功不错,小爷今日就来领教领教大和尚的高招!” “阿弥陀佛!”如淳也看出来了,对面这群少年不是好相与的,尤其是站在中间的少年,气度、威严都与众不同,看来今日要救下这只母豹,不动手是不可能了。既如此他倒也不怯于应战,伸手从地上捡起了大约等身长的树枝作为临时兵器。 严景润轻蔑地笑了笑,举刀冲到如淳身前,二人迅速战做一团。 这如淳所用的招式看上去并不花哨,但力道刚猛,严景润初时还能仗着身形灵活应付自如,时间略长之后便有些力不从心了。好在如淳没有伤人之意,因此在占据上风之后并没有进一步下重手。 祁翀看得直摇头,按说严景润的工夫不差,但到底是年轻,临敌经验不足,失之毛躁了。 他转头看了看一旁干着急的种廷襄、王锷等人道:“竹崖,咱们是来抓人的对吧?” “对呀!”种廷襄不明白祁翀这样问是何意,疑惑地望着祁翀。 “这人叫如淳,应该是如海的同门师兄弟,对吧?” “对呀!” “那么在遇上如海之前,咱们拿他练练手也是合理的吧?” “合理呀!” “那既然咱们是练习抓人,不是比武较量,那就没必要单打独斗了对吧?” 种廷襄恍然大悟:“兄弟们,一起上!”说完便掇过一条长矛加入战斗,王锷、韦宙也纷纷加入,场上变成了一打四,局面顿时有所改变。 第399章 年轻人不讲武德 大和尚心怀慈悲 如淳没想到这帮小子如此耍无赖,暗暗叫苦不迭。以他的武功单打独斗不惧怕这帮小子中的任何一个,便是一打四也不会落于下风,但是如此一来就不能仅凭招式取胜,而是要催动内力了,可一旦催动内力又难免伤人性命,真叫人左右为难! 反观严景润这边,有了种廷襄等人的加入,他压力骤减,趁机觑了个机会,直接斩向了如淳手中的树枝。他所用的刀虽非什么传世名刀,但是精心打造的利刃,一截枯树枝与之硬碰硬结果不言而喻。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树枝折为两段。 如淳干脆改单棍为双手剑,继续与四人缠斗,但终究是吃了兵器上的亏,两截枯枝被削的越来越短。他叹了口气无奈地丢弃了树枝,双脚成马步站定,双手成拳,爆喝一声,双腿腾空而起,直接踢掉了种廷襄手中长矛,借着又是一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向王锷,王锷慌忙一刀格挡,拳头击在了刀背上,震得王锷虎口发麻。 丢掉兵器后,如淳反而再次占据了上风,他的拳法大开大合,拳风凌冽,四人渐渐感觉到了吃力。尤其是韦宙,四人中他的功夫略逊一筹,又记得出门之前父亲嘱咐他一定要在秦王殿下面前好好表现,所以他今日格外卖力,奈何对方拳头实在厉害,轻沾一下便疼的发麻,一时间便有些力不从心。 祁翀不大看得明白,只是疑惑这大和尚怎么越打越精神了,韩炎却大惊,低呼一声:“不好,几位公子要败!”言罢来不及解释,又低声招呼方实,“元真,你去,不用管什么招式,就拿你的铜锤硬砸,扰乱他的气息就好。” 方实早就手痒了,得了师父吩咐,乐呵呵地拎着铜锤就上了,铜锤挟着罡风毫不客气地直奔如淳面门而去。 看着那拳头大小的锤头,如淳纵然内功了得也不敢怠慢,慌忙躲避了开去。韩炎见状松了口气,悄悄对祁翀道:“殿下,此人精通少林内家拳,内力也算精纯,但还没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不算太麻烦。您是想要死的还是活的?” 祁翀一惊,忙道:“要活捉!” “诶,那奴婢亲自上吧!” “等等,”祁翀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了队伍里的几只狼筅,计上心来,扭头对跃跃欲试的赵家兄弟道,“叔平、季灵,你俩不是练了许多日的‘鸳鸯阵’了吗?要不要试试?” “好啊!”赵湘、赵溉大喜,挥手招过自家护卫,低头商议了一会儿后,两人各带一队站了出来。 “础雨,你们歇歇,换我们来!” 严景润等人闻言立即退了开来,赵湘、赵溉带着十几名护卫组成了两个鸳鸯阵将如淳围在了中间。 如淳一看这些人的脚步便知道除了领头的两名少年,其他人功力都不深,不过是末流角色而已,因此纵然对方人多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要放倒那为首的两名少年就可以了。可等到双方交上手,他却意识到大事不妙了! 狼筅、长矛、短刀构成了远、中、近三个层次的攻击,而且还是双面夹击,纵使他能突破外层的狼筅,也很快便被长矛、短刀逼退,尝试了十几个回合后,他不但没能近到那两名少年身前,反而多次被狼筅、长矛划破了衣衫,土黄色僧袍几乎已无法蔽体,显得狼狈不堪。 正当他全神贯注应对众人的包围时,一张捕兽网从天而降,紧接着从树上跳下来四人,紧拽着捕兽网的四个角,正是刚才的严景润他们。四人配合默契,迅速收紧网子,将如淳捆了个结结实实。如淳被按倒在地,心中暗暗叫苦:唉!年轻人,不讲武德呀!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嗬吼嗬吼”的吼叫声,众人一惊这才想起来旁边还有只豹子呢! 那母豹此时已经站了起来,前腿后缩、后退半弯,腰身屈成弓形,嗓子眼里不断发出“嗬吼嗬吼”愤怒叫声。 众人明白这豹子是要攻击了,纷纷重新抄起了弓箭。 “不要伤害它!”如淳和尚急忙喊道,见众人无动于衷,又转向祁翀道,“这位公子,贫僧看得出,您是他们的首领,求公子慈悲,放过这只母豹吧!只要您放过这只母豹,贫僧任凭公子处置!” “我也想放它呀!可你看看,现在是它要攻击我们呐!”祁翀为难地道,他倒也是真的不想伤害这只带崽的母豹。 “贫僧能劝住它!”如淳肯定地道。 “你能安抚野兽?”祁翀半信半疑地望着如淳,继而又想到了刚才他给母豹包扎的情形。 “请准贫僧一试。” “让他试试!”祁翀点了点头,示意方实押着如淳走到那母豹旁边。 如淳蹲了下来轻声对母豹耳语几句,那母豹原本凶狠的眼神渐渐柔和,终于转身而去了。 有意思!祁翀盯着如淳的眼神越来越值得玩味。 回到营地,只见壕沟、陷阱已经完成,了望塔也依着一棵大树搭了起来,数十座帐篷成“器”字形分布,中间一座最大的营帐便是祁翀的住所。 祁翀让人将如淳和尚带了下去单独关押,和一帮小兄弟们坐在篝火旁聊起了闲天,打来的野味自有手下士兵去收拾。 “础雨,你箭法不错呀!”祁翀笑道。 “谢殿下夸奖,不过我还是比不上我哥。说起箭法啊,在座的除了韩先生和元真兄,恐怕没人比得上我哥!”严景润得意地道。 “没错,当初名雨兄一箭救驾,还得了陛下赏赐的太凌刀,令人好生羡慕。”赵湘接言道。 “哦,有这样的事?讲来我听听!”祁翀对此事有所耳闻,但因为当时不在现场,对于细节了解不多。 严景润顿时眉飞色舞地讲述了起来:“当时啊......那狼王个头可比一般的狼大了得有足足一倍,眼看着就要扑过来了......谢昕那个废物那么近的距离居然能射偏......亏我大哥眼疾手快......” 伴随着严景润的口若悬河和赵溉的添油加醋,其他人随口称赞严景淮的英勇与神武,嘲笑着着谢昕的无能和倒霉。 祁翀并不喜欢少年们此刻对于一个“死人”的刻薄,刚欲出言提醒,却听得严景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二弟,口下留德!谢昕已经故去,死者为大,不可轻慢。” 祁翀扭头过去,只见严景淮带着两名禁军士兵来送烤好的野味,有了野味堵嘴,少年们这才住了口。 祁翀趁机瞄了瞄靠在不远处一棵树上发呆的元明,见他双眸低垂,面具之外看不到任何表情。 祁翀切了一块猪腿肉用匕首叉着去送给了元明,低声劝道:“他们随口说说,你不要往心里去。” 元明带着面具的脸抖动了两下,似乎是在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放心吧,殿下,属下心里有数。” 吃东西的时候,祁翀无意中瞥见了严景淮腰间的佩刀,好奇地问道:“名雨兄,那把就是‘太凌刀’?” “正是。”严景淮说着解下了佩刀躬身双手递给了祁翀。 祁翀接过佩刀拔刀出鞘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是一把雁翎刀,刀刃锋利,甫一出鞘便寒光四射,在夜晚的篝火下更显得十分夺目,刀鞘、刀柄装饰精美,一看便知是御用之物。 “果然是好刀!”祁翀将刀还给了严景淮,由衷地赞了一句,“宝刀赠英雄,绝配!” “殿下谬赞了!”严景淮自谦了一句,话锋一转道,“卑职看殿下腰间那把刀也不俗,能否让卑职开开眼界?” 祁翀也不推辞,将“云霄”递给了严景淮,其他人也纷纷凑过来看。“云霄”的光彩丝毫不输“太凌”,也引来了阵阵赞叹。 吃饱喝足众人各自回帐中休息,祁翀借故邀请严景淮单独到自己帐中,将话题引到了当日谢昕一箭射偏这个话题上。 “谢昕的箭法真的那么差吗?” “回殿下,卑职曾跟谢昕比过箭法,他的箭法不弱于卑职。” “那为何会射偏?” “卑职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严景淮皱眉回忆道,“那日谢昕的箭射出去的方向和最终指向的方向是有偏差的,似乎——似乎中间转了方向,可当时也没有风啊!” “没有风,却突然转向,那会不会有其他外力干扰了箭矢的走向呢?” “说不好,反正卑职没有发现,在场之人也都没有发现。” “当时都有谁在场?” “除了陛下和谢大将军、谢昕外,就只有卑职兄弟二人、越王殿下和他的一个随从以及扶余太子,剩下的就是随扈的禁军了。” “这里面有谁是不应该在场的吗?” “不应该在?”严景淮仔细咂摸着这句话的意思,字斟句酌道:“那次狩猎本就是为迎接扶余太子而举办的,所以他在是理所当然的;谢大将军负责陛下的安危,自然也是要在的;陛下要求在京的勋贵子弟都要参加,所以卑职兄弟和谢昕自然也是该去的。实在要说谁不应该在,那就只有越王和他的随从了。越王是念佛的,一向不喜欢杀生,从不参加田猎,那日却出现在猎场,似乎是有些出乎意料。” 越王!又是他! 第400章 鲁县尉智断讼案 秦王爷慧眼识才 “可是越王不会武功啊!他当时手里也没有任何兵器,如何能做手脚?”严景淮猜到了祁翀在怀疑什么,摇摇头道。 “他那个随从你注意过没有?长什么样?” “这个倒没有注意,一个随从而已,谁会多看一眼呢?不过应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否则总会注意到的吧?”严景淮对此不太肯定,话锋一转问道,“殿下为何对此事这般感兴趣?” “哦,我也是为了陛下的安危着想。那次的事若只是个意外倒也罢了,可万一还有其他原因呢?你我做臣子的总要查清楚方才不负圣恩不是?” “殿下说的极是,卑职往日竟没有想的那么深,惭愧至极。”严景淮自责道。 祁翀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他本是随口忽悠人的,没想到严景淮竟然当真了。 “对了,殿下,卑职斗胆问一句,殿下身边那位元明兄弟不知是何来历?此人看起来怪怪的。” “他就是那样一个怪人,不爱说话不爱笑,更不爱搭理人,你们没事不要理他就是了。他是大长公主赐给我的护卫,具体什么来历我也不清楚,但忠心无可挑剔,本事也不错。”元明的来历不好解释,祁翀只能含糊过去。 “是,既然如此,卑职便有数了。敢问殿下,明日要如何安排?还有那个和尚要如何处置?” “明日兵分两路,你我带着那个和尚去中垣县衙,韩炎、慕青会先去少林惊上一惊,晚上汇合再做下一步打算。” “是!” “好了,天色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 “殿下也早些休息!卑职告退!” 打发走了严景淮,祁翀秉承每日“按时汇报”的精神,给杜心悦写了一封短信,用信鸽送回了京城。 一夜无话。次日天明用过早饭,一行人再次拔营。 韩炎、慕青带着方实、元明和百名王府护卫直奔少室山而来,祁翀等一行人则往中垣县城而来。 祁翀不欲太过声张,到得县城附近后,仍令严景淮率大队人马在城外驻扎,自己则带着几位小兄弟押着如淳和尚往县衙而来。中垣县只是中县,县城不大,进城之后一打听便找到了衙门,正欲往里走,忽见百姓纷纷往衙门跑去,不多时,衙门口便聚集了许多人。 “小金子,去打听打听发生何事了。” “是,殿下。”小金子领命而去,不到一刻钟便回来了。 “殿下,今日衙门里审案子,审的是县里有名的丁家兄弟争产案。这丁家是本县富户,耕读传家数代,到这一辈时已积累了万贯家财。这丁家兄弟也都是读过书、有功名的,平常为人处世都还算过得去,可就是在家产一事上谁也不肯让谁,多次争吵,并诉至县衙。早先的县令也曾裁决过,可这弟弟认为那裁决太过偏向哥哥,定是县官收了哥哥的好处,仍然不服。这不是听说原来的县令被革了,要换新县令了吗,所以又来告。” “程岩这么快就上任了吗?” “那倒没有,听说今日是一个姓鲁的县尉审案。此人也是新调来的,前几日刚到。” “哦,那咱们得去听听啊!”祁翀笑道。作为京兆府尹,这可是直接考察下属的一个好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 一行人径直来到衙门口二门处混杂在百姓中间,不多时便见一名青衫官员升堂入座,观此人年龄大约三十上下,态度严肃。 丁家兄弟早站在了堂下,二人各据左右,背对彼此,互不理睬。 这中垣县尉鲁光庭上得堂来,见兄弟二人这架势,不由得眉头大皱,道:“丁筌、丁华,你二人既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碰到一处为何连个招呼都不打?你二人也是读过书的,难道连这点礼数都不懂?丁华,你是弟弟,总要跟你哥哥见个礼、喊一声吧?” 丁华本不愿理睬丁荃,可县尉如此说了,大堂之上也不好违拗,只好转过身不情不愿地对丁荃一拱手道:“哥哥!” “嗯,丁荃,你弟弟既已见礼,你不该回个礼吗?” 丁荃暗骂鲁光庭多事,可堂上堂下、乡里乡亲都看着呢,他也不想让大伙儿觉得他心胸狭隘,也只好嘴唇微启叫了声“弟弟”,声音却是小的几乎听不见。 “你这声音也太小了!”鲁光庭不满道,“还有丁华,你那声兄长叫的不情不愿,以为本官听不出来吗?你们既如此不知礼数,现在本官要罚你们——罚你们兄弟互呼,各呼五十声方可停止!开始吧!” 鲁光庭这个判罚弄的大伙儿莫名其妙,堂上堂下议论纷纷,祁翀倒是隐约猜到了他的目的,微笑着注视着堂上。 果然,丁华首先不满地嚷了起来:“鲁县尉,我们是来告状的,你不管是非曲直、不问家产分配,让我们兄弟互呼,这算什么道理?” “放肆!这堂上是你说了算还是本官说了算?再不开始,当心刑杖伺候!”鲁光庭怒道。 到底是胳膊拗不过大腿,丁家兄弟无奈之下只好开始“哥哥”、“弟弟”地喊了起来,初时只是敷衍而已,声音冷淡,但喊了十余声之后,二人已由背对转为了面对,不到三十声,丁荃已是泪流满面,丁华也是满脸愧色,声音哽咽。 鲁光庭心中有数,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哥儿俩。 丁华终于忍不住了,哭道:“鲁县尉,我不告了,在下情愿撤诉息讼。” “哦?这是为何?” “不瞒鲁县尉,在下适才想起了年幼时的许多往事,彼时年少无知,常常闯祸,总要兄长替我遮掩,有时兄长怕我被父母责怪,自愿替我担下过失,自己却没少为此挨罚。我远赴他乡游学之前那晚,兄弟二人也曾抵足而卧,彻夜交谈,那时兄弟情真,如何竟到了今日这一步!思及至此,在下愧悔万分啊!” “愧悔万分的应该是我呀!小时候尚且知道维护弟弟,友爱谦让,如何今日竟还不如幼时?父母临终前嘱咐我照顾弟弟、光大门楣,我......我没做到啊!”丁荃也失声痛哭,“鲁县尉,我情愿将家产再分一些给弟弟,只求兄弟和睦、不再争吵!” “好!”鲁光庭笑道,“既如此,本官判决如下:判得丁筌丁华,争执祖业遗产,久讼未决。夫鹏鸟呼雏,雌鸟反哺,仁也。蜂见花而聚众,鹿见草而呼群,义也。鸣雁聚而成行,睢鸠挚而有别,礼也。蜷蚁闭塞而塞水,蜘蛛结网而罗食,智也。鸡非晨不鸣,燕非时不至,信也。彼夫毛虫蠢物,尚有五常,人为万物之灵,岂无一得?尔兄弟以祖宗之微产,伤手足之无良。古云:同田为富,分贝为贫。应羞析荆之田氏,宜学分被之姜公。过勿殚改,思之自明,如再不悛,按律治罪。” 判词既出,丁氏兄弟俱道服判,挽臂下堂而去,百姓亦都鼓掌叫好。 这人有点意思啊——祁翀心道——倒是个用心做事的官员。 案子审完,百姓纷纷离去,祁翀让人亮明了身份,直往大堂而来。 鲁光庭刚准备退堂下去休息,忽听通报说是秦王殿下到了,慌忙出来迎接。 “卑职中垣县尉鲁光庭参见殿下,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鲁县尉断案倒是有些不同寻常之处,孤见识了!”祁翀边说边大大咧咧坐在了正堂的位置上。 “殿下过誉了。不知殿下突然驾临敝县,有何吩咐?” “来找个人,对了,有个人顺便先押你这儿关两天。”祁翀指了指身后捆着的如淳。 鲁光庭见是个和尚,微微有些吃惊,但也不敢过问,只是唤过衙役将人带了下去。 “殿下要找什么人?” “一个老和尚,法号叫如海,这是画像,传下去让县衙所有土兵、衙役去找,找到了有重赏!” “是,殿下!”鲁光庭双手将画像接过,转身交给身边的书手,吩咐他去找画师多画几张,然后又回过头来问祁翀:“呃......敢问殿下在何处下榻?” “我在城外驻扎,不在县里住,你不必招呼我,做好你的事就行了。”祁翀微笑道,“对了,鲁县尉是何出身啊?入仕几年了?” 鲁光庭脸上微微红了红道:“回殿下,卑职是举人入仕,做县尉有五六年了,刚刚从他处调任中垣县。” “可曾参加过进士科?” “参加过两次,皆榜上无名。” “为何不继续考?” “家贫无以为继。” “哦,你的判词写的不错,想来文章水平应该也不会太差。中垣县县令、县丞、主簿此前涉案都被拿下了,新任县令不日即将到任,孤升你为县丞,你好好辅助程县令,用心做事。” 鲁光庭没想到刚到任三天,审了个案子直接升官了,大喜过望,连声谢恩。他是举人入仕,一般来说主簿便是顶天了,升任县丞的机会极少,如今连升两级,如何能不喜? 祁翀又勉励了他几句,便带了众人依旧回营地去跟严景淮会合了。 第401章 小云升讨要失物 怀先生意欲闯山 却说韩炎这边带着护卫们直奔少室山而来,走到半山腰便见一座知客亭伫立中间,本应是迎来送往的平和之所,如今却有些剑拔弩张。 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手持木剑跟一名年轻的小沙弥正斗在一处,那小沙弥年纪也不大,约莫十五六岁,手持齐眉棍,神色间隐有怒意。 二人身后各站着一位成年人,上首方是一位中年和尚,下首方却是一位道人,年纪大约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二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斗在一处的小弟子,似乎随时准备出手接应。 韩炎饶有兴致地看着打在一处的两位少年,一眼便看出了端倪。那少年使的是正宗太平道剑法,只是功力尚浅,虽身形灵巧但明显火候不足;那小沙弥也是少林嫡传,棍风强劲有力,可惜凶狠不足,否则早就取胜了。 二人斗了几十回合,终究是那小沙弥年龄、气力、兵器上都占了优势,一棍扫中那少年的脚踝,将他掀翻在地。 那道士忙过去扶起那少年,关切地问:“没事吧云升,疼不疼?” 那叫做“云升”的少年委屈地瘪了瘪嘴:“师父!都说了叫你给我换把真剑,要是有真剑在手,我肯定打得过他!” “算了,咱不要了还不行吗?”道士劝道。 “凭什么不要啊!和尚也不能偷东西啊!”云升不服地撅起了嘴巴。 “谁偷你东西了!你不要血口喷人!”小沙弥怒道。 “谁血口喷人了?有本事你让我到寺里去搜,我肯定能搜出来!” “凭什么让你去搜?你说我师叔偷你东西了,你得拿出证据来我们才能信啊!” “我搜完了自然就能找到证据!” “先拿出证据,否则肯定不能让你上山!” “不搜哪来的证据!你们这是欺负人!” 眼看着二人你一句我一句陷入逻辑怪圈,中年道士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和尚也只是低头念着佛号。 韩炎今日本来就是来生事的,此时倒正好是个机会,便接口道:“我看这小兄弟说的有道理!搜都不敢让人家去搜,想必是做贼心虚,又欺负人家年纪小、气力弱,算什么英雄好汉?我看哪,这少林和尚也都是欺世盗名之辈,上不得什么台面!” 此言一出,那四人齐刷刷看向了韩炎一行人,云升见有人支持自己,仿佛遇见知己一般,连连点头,那道士只是好奇地望着韩炎,并没有任何表示。那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却不乐意了,那小沙弥先叫嚷起来:“你这人好生无礼......” “慧通,不可多言!”大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少林寺知客僧释性宏,不知贵客如何称呼,有何贵干?” “在下怀恩,这位是振风镖局慕当家的,来找贵寺的如海和尚算一笔账!”韩炎冷冷道,他不便道出自己真名,便用了个化名。 性宏见韩炎等来者不善,神色间也是一凛:“看来各位施主不是来上香祈福的呀?” “上香?哼,”韩炎冷笑道,“我等是来拆庙的!” “慧通,回寺里通禀住持方丈。”性宏扭头吩咐慧通,又转身对那道士道:“玉阳道兄,你的事咱们改日再谈,今日恕小僧不能接待了!” 玉阳真人也看出今日此间事不是能善了的,便点了点头拉着不服气的小徒弟匆匆离去了。 “慕当家的,怀先生,少林有规矩,上山不能带兵刃,小僧看各位都持着利器,怕是不能放行了。” “你说不放,我们就上不去了吗?”韩炎笑了,身后众人也都笑了,仿佛那性宏和尚说了一句很好笑的笑话,“元真,你先活动活动筋骨吧!” “好嘞!”方实笑嘻嘻地扛着锤子从韩炎身后闪了出来。 性宏一见他毫不费力地耍弄着一柄铜锤,便知道此人不可小觑,忙打起精神扎稳马步,双手持棍做了个防守的姿势。 方实最近这段时间跟着韩炎没少得其指点,已经不完全是靠蛮力取胜了,此时面对少林棍毫不胆怯,交手仅十余回合便已经占据了优势。那性宏眼见不敌倒也并不恋战,收了棍子退在一旁道:“小僧学艺不精,不是这位施主的对手,既然拦不住各位,就请容小僧先行上山通禀一声。” “大和尚尽可去通禀,便是集合了少林僧人全部来迎我等也不怕!”韩炎从容道。 被韩炎说中了心事,性宏脸上微微一红,双手合十唱了声佛号便匆匆转身离去。 韩炎等人跟在后面上山,就在他们身后四五十丈远的地方。一大一小两只脑袋从草丛中露了出来。 “师父,这帮人是来少林干架的,咱们正好趁机去找咱的东西呀!”云升眨巴着眼睛道。 “不好吧?”玉阳子为难地道,“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更何况邻里邻居的,不合适吧?” “他们要是正人君子、好邻居,干嘛偷咱的东西?” “嗯——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唉呀,别犹豫了,快走吧!” “那要是被逮到了,跟我没关系呀,是你自己顽皮!” “行了,师父,知道了......”云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悄悄跟了上去。 少林寺里早得了慧通的消息,知道有人闹事,而且人数不少,达摩堂大弟子性朗和尚二话不说,点齐了座下弟子往山门而去,刚到山门就遇见了匆匆回山的性宏。 “师弟,败了?”看性宏满头大汗的模样,性朗便了然了。 “师兄,来人不少,看着约莫百人,说是找如海师伯的。” 性朗大怒道:“如海师伯离开少林二十多年了,如今上门找他,这分明是借口!” “我也是这么想的。来人身手不弱,师兄你要小心,我先去禀报师父。” “你且去,我来会会他们!” 让过性宏,性朗带领众弟子冲出山门,在山门前的空地上摆开了阵势。众僧人堪堪站定,就见韩炎等人浩浩荡荡上山而来。 “站住!尔等何故闯山?”性朗大喝道。 “闯都闯了,还那么多废话干什么?”一马当先的方实不屑地道,他刚刚打赢了性宏,此刻信心大增,未免有些趾高气昂。 “施主既如此无礼,便尝尝我少林棍阵的厉害吧!” “切,说得好像谁不会摆阵一样?”元明撇了撇嘴,望向了韩炎。得到了韩炎的允准后,元明从怀中掏出一面红旗挥舞了几下,身后的一百护卫迅速结成鸳鸯阵型,在元明的指挥下稳步向前推进。 少林棍阵虽然也有精妙之处,但比起经过沙场淬炼、总结出来的“鸳鸯阵”还是略逊一筹,尤其是狼筅的长度优势,在面对没有铠甲护体的僧人时发挥的淋漓尽致,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僧人们便纷纷负伤,战力大打折扣。 性朗心中暗自焦急,他也明白负责指挥的元明最是关键,便手持戒刀向元明袭来。 方实早防着他这一手,半路将他截住战在一处。 这性朗的武功果然比性宏要高出一大截,而且此人也是力大无比,方实的气力优势在他面前便无从施展,而纯以技巧论,作为少林这一辈翘楚的性朗显然要高方实一筹。二人斗了几十回合,方实虽尚未落败,但已处于下风。 然而尽管性朗占据优势,却改变不了武僧团集体落败的事实,元明带领的护卫原本属于守势,但此时已经转守为攻,守在山门处的僧人逐渐退却,明显不敌,眼看山门就要守不住了。 性朗见状不妙,只得舍弃了方实奔到山门前,可鸳鸯阵滴水不漏,他的加入也只是暂时拖慢了护卫们进攻的脚步而已,于局势并无实质改变。 韩炎对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王府护卫显然极为有信心,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溜达着,还不时与慕青说几句话,指点她一些技巧。 终于,守在山门处的武僧全面溃败,山门被攻破,性朗虽有不甘,但也只能带领武僧退回到大雄宝殿前,众护卫一拥而入。 此时,玉阳子师徒二人正躲在不远处观战,韩炎这一干人等的实力令玉阳子大惊,一百人竟攻破了少林山门,这简直不可思议!他全神贯注地观看着双方的打斗,完全忘记了身边的小弟子云升。云升的心思只在找回自己的东西上,见山门处无人值守露出空当,顿时大喜,顺着山门就溜进了寺中。 性朗等人退至大雄宝殿前,恰遇前来观战的少林方丈如澂大师及如定、如化、性宏等僧,他一脸愧色上前请罪:“师伯,弟子无能,请师伯责罚。” “你已尽力,何罪之有?阿弥陀佛!”如澂苍老的声音响起,语气中无悲无喜。他望向远处的韩炎等人问道:“适才听小徒言道,诸位施主是为如海师兄而来?” “正是!”慕青上前答道。适才在山下一直都是韩炎替她说话,但此行毕竟是打着振风镖局的名义来的,到得此间,她这个当家人无论如何不能不出面了。 第402章 怀先生大杀四方 玉阳子暗中偷艺 “敢问这位就是振风镖局的慕当家?”见镖局当家是位女子,如澂微微有些惊讶。 “正是妾身,方丈大师有礼!” “慕当家的女中豪杰,令人钦佩。不过不知振风镖局与如海师兄有何恩怨?” “先夫骆勋于去年无辜被害,害死他的人乃是安南侯府大公子简嵩,如今简嵩虽已伏诛,但此事他的师父如海也有参与,如海目前还逍遥法外,妾身不得不到贵寺走这一遭,请方丈大师交出如海给我等处置!” “慕施主这话便不讲道理了!如海师兄乃我少林弟子,若真犯了杀戒,自有戒律堂依戒律处置,如何能交给贵镖局处置呢?”如澂身边一名比他略小几岁的和尚接口道。 “这位大师如何称呼?” “老衲戒律堂首座释如定。” “如定大师要依佛门戒律处置如海也不是不可以,但妾身要亲眼看着他受刑,以解我心头之恨!”慕青咬牙切齿道,“既如此,就请大师将他带出来受刑吧!” “这......他不在寺中啊!”如定愣住了,他是说要处置,可没说现在就要处置呀! “大师,您这话便是推诿了!他既是少林弟子,不在寺中还能在哪儿?您刚刚说了要依戒律处置,我们当家的也答应了,您又立马改口说人不在;既然早知人不在,那您刚才说‘依戒律处置’岂不是骗人?出家人不打妄语,您这可是犯戒了!”元明原本就是伶牙俐齿之辈,只因境遇不佳,心情低落,平常话不多,如今成心找起茬来,便又逞起了口舌之利。 “这......”如定是老实人,被怼之后竟不知如何回复。 “你这小娃娃倒是能说会道,可是不管你怎么说,你们今日硬闯少林山门这都是无礼之举,堂堂少林岂能容尔等撒野!”一旁的如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声音洪亮,一开口有如洪钟大吕,一闻便知是内家高手。 “既然说不通,那么打就是了!江湖事江湖了,打的赢就占理!少林交不出如海,那么这笔账就得少林接着!”进得山门以后一直未开口的韩炎在慕青身后冷冷道,他声音不高,但说出来的话自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冷酷。 “这位施主看来是位高手了?老衲释如化愿领教施主高招!”如化早听性宏禀报过了,知道这位叫“怀恩”的应该是能拿主意的核心人物,便有意拿他立威。 他的邀战正中韩炎下怀,韩炎伸手从一名护卫手中接过一柄长枪,拱手道:“在下怀恩,大师,请了!” 如化也接过了性宏递过来的长棍跃入殿前的空地之中,单手持棍横于胸前摆了个起手的架势。 韩炎冷笑一声,举枪来刺,如化横棍截挡,韩炎不待招式变老及时回撤,改刺为砸,这一式虽用的是枪,但其实是棍法,这也是他不愿因为兵器优势占如化便宜的缘故。 如化双臂高举接下了这一棍,心中却是暗自惊讶。此人看着并非膀大腰圆之人,但力道之足实乃罕见,便是比起性朗来也不遑多让。他不敢小觑了韩炎,打起精神小心应对。 二人枪来棍往游走了数十回合,如化和尚不愧是于棍法浸淫了数十年,便是韩炎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他此前从未遇到过的对手,但他也是遇强则强的类型,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更能激发他的斗志。 二人斗到白热化,如化觑着韩炎一个破绽一棍砸了过去,韩炎及时闪身,以枪头一尺架住了他的棍,而后迅速用大剪封死如化的棍,继而进刺其身。如化一个闪避不过,腹部被银枪刺中,跌坐在地。 性朗大惊,连忙上前扶起师父,将他带回宝殿前坐下歇息。 眼看着作为如今寺中第一高手的如化败北,如澂方丈心中暗暗叫苦,难道寺中今日要遭劫了吗? 韩炎赢下了这一战,再看如澂的脸色,心中便有数了,他负手挑衅道:“少林的武功也不过如此嘛!就没有一个能打的吗?单打独斗不行,一起上也行啊!” 不料如澂闻言心中却是一喜,忙道:“怀先生武艺高强,老衲实在敬佩。不过少林最近倒确实在操练一种阵法,原本担心以多欺少,胜之不武,既然怀先生主动提出来了,那老衲就却之不恭了!” 韩炎暗骂这老和尚不要脸顺杆儿爬,但话已出口他也不好收回,反正他艺高人胆大无所畏惧,便点头道:“那在下就见识见识少林的新阵法吧!不过咱们得有言在先,这一阵若少林还是输了,就得乖乖认输。在下倒不怕车轮战,只是没完没了太烦人,我可没有那份耐心!” 如澂心中暗道:这一阵若还是输了,只怕少林就是想不认输都不行了! 他扭头望向身边的如定,如定点点头喊道:“性鉴、性圆、性朗、性空、性宏,布‘六芒阵’!”言罢自己也跃入场中,与性朗一前一后将韩炎夹在中间,其余四人则分立韩炎的左前、左后、右前、右后四个方位,六人形成六边形。 元明见状大骂:“老秃驴不要脸!就算一起上也没有一下上六个的呀!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什么‘六芒阵’,这分明是‘流氓阵’!” 韩炎心里有数,示意元明不必多言,又见众和尚都没有持兵器,便也舍了手中长枪,脚底马步分立,双手抱圆,摆开架势。 如定率先出拳,韩炎对他出拳的位置、力度判断精准,巧妙避过,大和尚这一拳打了个虚空,身形略一停滞,这一瞬间身后的性朗拳风又到。六人配合紧密,总能在对韩炎最不利的角度出拳攻击,看上去这“六芒阵”还真是挺流氓的! 韩炎不慌不忙,绕着场地中间画圆,出拳力道时而绵长,时而迅捷,从容地应对着六双铁拳。 方实、元明及众护卫见过这架势,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慕青是第一次见,但她一直崇拜韩炎,认为韩炎的武功深不可测,因此无论韩炎使出什么招式来她都不会大惊小怪,反倒是观战的如澂和躲在僻静处看热闹的玉阳子此时心中都暗自吃惊。 如澂虽年事已高,不以武力见长,但眼光见识自是不可小看,韩炎使出来的武功招式是他从未见过的,更看不出破解之道,他眉头大皱,只觉得今日这“六芒阵”怕是要吃亏,不禁忐忑起来。 反倒是玉阳子看出了更多的门道,他越看越觉得韩炎这套拳法与自己本门的武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知不觉便偷偷模仿了起来。 待得场上七人过招近百的时候,玉阳子已经笃定少林这次要丢人了! 果然,很快,功力最弱的性宏首先被韩炎一拳击倒,“六芒阵”出现了空当,威力大打折扣。而后又有两人被先后打伤,阵型彻底破了,如定倒也光明磊落,立即收手,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老衲等认输了。”言罢又向如澂道:“方丈师兄,怀先生拳法精妙,非我等能敌,师兄恕罪!” 韩炎见如定等人认输,也并未乘胜追击,只是微微一拱手道了声“承让”。 这一声“承让”却让如澂心中一明,顿时又有了计较。韩炎等人上山以后虽然嘴上说着“拆庙”、“算账”,也伤了不少弟子,可实际上并未夺人性命,取胜之后也没有赶尽杀绝,算是点到即止,这就说明对方恶意不大,事情有缓! “怀先生、慕当家,可否到内室一谈?”如澂的语气愈发缓和,毕竟打架打输了,也实在没什么底气了。 见少林和尚已经示弱,韩炎知道示威、打服的目的已经达到,按殿下之前吩咐的,到这个程度双方就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了,因此便欣然允诺,让众人留在原地,只和慕青跟随如澂来到如澂禅修之所。 双方坐定,如澂开门见山问道:“不知二位施主上少林到底是何意图?当真是要找如海师兄吗?” “当然!他徒弟害死了先夫,总要他给个交待!”慕青理直气壮道。 “唉!”如澂叹了口气道,“不瞒二位施主,如海师兄二十几年前就已经离开少林不知所踪了,如今是死是活我们都不知道,小一辈的弟子都未必知道寺中曾有此人存在!所以,今日施主一说要找如海,老衲等自然认为施主们是来闹事的,这才动了手。” “如今,大师不认为我等是来闹事的了?”韩炎微笑问道。 “老衲虽孤陋寡闻不知江湖上竟有怀先生这样的高人,但以怀先生的身手想要夺取我门下弟子的性命并非难事,但先生高义,手下留情,如此看来,先生对少林并无恶意,因此,所说如海师兄之事大概便是真的了。” “那按方丈大师的说法,如海当真不在少林?” 如澂摇摇头道:“老衲二十几年没见过他了。” “可我们收到消息,有人在嵩山附近见到过他!” “就算他出现在嵩山,可嵩山这么大,也未必就是在少林啊!而且,他当年离开少林时,就发誓永不回少林,除非——”如澂说到此处顿了顿,欲言又止。 “除非什么?”韩炎追问道。 “唉!这本是少林一桩秘事,也是家丑,也罢,既然今日说到这里了,便说与二位听听 ?0~nw?z% 第403章 老方丈叙说往事 玉阳子简述道史 如澂叹了口气继续道,“当年先师坐化之前,对于将住持之位传于谁是有过一番争议的,如海是师父首徒,武功也是师兄弟中最高的,自认为应该由他接任,支持他的人也不少。但师父却认为出家人不以武功为能,还是更应注重禅修,而这方面老衲要胜过师兄,因此最终确定由老衲接任住持。如海师兄一怒之下离开少林,发誓永不回少林,除非少林请他回来做住持!因此,即便他现在回到嵩山,也不会回少林寺的!” “原来如此!那么此事方丈大师准备如何了结呢?不管如海在不在少林,他总归是少林出身,此时他人又找不到,我们这么多人总不能白来一趟吧?”韩炎脸上带笑,声音却很清冷,显然他不认为适才如澂那番话就能将少林的责任推的一干二净。 “这......怀先生是何意思呢?”如澂见韩炎不依不饶,心里也打起了鼓。 “少林交不出人,那就拿宝贝来换吧!” “宝贝?什么宝贝?”如澂疑惑地问道。 “听说少林有七十二绝技,可惜今日没能一一领教,不如拿几本秘笈来吧!” “你要秘笈?这怎么可以!少林秘笈是绝不外传的!”如澂顿时急了,音调都高了起来,原本的淡定都几乎失去了。 “真不行吗?”韩炎冷笑着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了老和尚面前。 如澂脸色顿时大变,一把抓过仔细端详了半天才悻悻放下,问道:“你们把如淳师弟怎么着了?” “没怎么着,就是请大师到我们那儿做几天客而已,至于何时能回来,那就得看何时能找到如海了!一命换一命,这很公平吧?”韩炎挑眉斜觑着如澂道。 “那就是说少林不交出如海或者答应怀先生的条件,怀先生就不放如淳师弟回来?” “大师理解的很对!”韩炎重重地点了几下头。 如澂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道:“事关重大,请容老衲与诸位师弟商量一二再做答复,如何?” “当然可以......”韩炎话音未落,忽听外面一阵嘈杂声传来,呵斥、咒骂声夹杂着一个孩子的尖叫声隐约可闻。 三人离开禅房循着声音走到大雄宝殿前,只见几名僧人将一位中年道人和一名少年围在中间,少年怀里还紧紧搂抱着一个竹筐,仔细一看,正是玉阳子师徒。 “何事喧哗?”如澂不悦地问道。少林今日连番受辱,先是武功上技不如人,而后又被要挟,如今又在外人面前失了礼节,平日里好脾气的老和尚此时也有些脸上挂不住了。 “师祖,这个小道士来庙里偷东西,被我们抓到了还不承认!”一名小沙弥连忙禀道。 “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们偷东西在先!我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云升怒道。 “赃物就在你怀里,你还不认账?” “这是我的!”云升急了,一把撩开盖在筐上的灰布,将筐中之物倒在地上,韩炎不禁哑然失笑,双方争夺如此激烈之物竟然只是一筐红薯! “红薯又没写名字,你怎么证明是你的?”小沙弥质问道。 “红薯是没有名字,可是筐上有啊!”云升高举起竹筐,果然在竹筐内里底部赫然写着“云升”两个墨字! 小沙弥哑口无言,云升得意地举着竹筐四下转了一圈:“看见没有?有名字的!这筐红薯是我昨天放在窝棚里准备今日育苗用的,我怕被人捡走,还在上面盖了草帘子捂得严严实实,可今日却不见了,除了被偷走,还能有什么解释?幸亏那笨贼留下了脚印,是朝着少林方向的,否则我还查不到呢!只可惜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偷的!”云升最后一句略有些遗憾。 韩炎闻言笑道:“这有何难?你不知道,有人知道啊!” “谁?谁知道?”云升忙问道。 “就是今日在山腰处跟你过招的那个叫——慧通的,对,就是你!”韩炎一指人群中的慧通道,“说的就是你!你肯定知道是谁干的?” 慧通一阵慌乱,连连摆手道:“我不知道、不知道!” “今日在山腰处,这位云升小哥儿只是说东西被偷了,并没有说是谁偷的,可你却说他污蔑你师叔!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为何不是师父、师祖、师伯、师兄、师弟,偏偏要说是师叔?这只能说明其实你知道是谁干的,而且那人的身份是你师叔,所以你才脱口而出,对不对?” “这......我......”慧通吞吞吐吐,说不清楚。 “慧通,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如实说来!”如澂压住了火气双目如电盯着慧通道。 慧通从未见师祖神态如此严肃,吓得直接跪下了,嗫嚅道:“是......是性方师叔!我半夜起夜,看见他背着竹筐进来!” 如定闻言大怒,没等如澂表态便一把从人群中揪出了一名年轻的僧人,骂道:“你这劣徒!丢人现眼!还不给我滚到戒律堂面壁思过去!” 那年轻僧人面红耳赤,连忙跑走了。 如澂心中暗自发苦,可场面上的事还得应付,他面向玉阳子道:“玉阳贤侄,敝寺教徒无方,让贤侄见笑了,惭愧惭愧!”说着又亲自走下台阶,将散落在地上的红薯一一重新拾回筐中。 一寺住持姿态放低到了这个地步,不仅玉阳子,连云升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而且他的目的只是找回失物,并无丝毫寻仇的意思,如今既已找回,师徒二人便告辞下山而去。 韩炎今日之行目的也已达到,也带着众人告辞而去,临走前又回头嘱咐如澂:“大师,最迟明日我便要贵寺的答复,可别忘了哦!”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充满了无奈。 背着失而复得的红薯下山,云升一路蹦蹦跳跳,好不开心,玉阳子却心事重重有意放慢了脚步。 果然,身后韩炎等人逐渐距离拉近,只听方实问道:“师父,我们今日在何处扎营?” 韩炎还未答话,玉阳子忙转身接话道:“怀先生,慕当家的——刚才在‘知客亭’偶听得二位自报家门,贫道太平道派何道源,道号玉阳子,不揣冒昧,想邀请各位到小庙中暂宿一晚,不知意下如何?小庙就在不远处的太室山上,屋宇虽简陋,却足够宽敞,住得下许多人,总好过露宿山间不是?” 韩炎不明白此人为何突然出言邀请,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玉阳子见状知他心中有疑,便坦然道:“实不相瞒,贫道刚才见怀先生与少林众僧交手,身法奇绝,实在是佩服的紧,想趁机当面讨教一二,不知怀先生可否不吝赐教?” 韩炎观此人说话做事倒是坦荡大度,不似奸邪之辈,便欣然应允,一行人遂往太室山而来。 走近太室山南麓,果见一处颇为恢弘的宫观,正门上书三个大字——“中岳庙”。 众人进得庙中,见庙宇占地颇大,足以容纳数百人居住,然而一圈走下来,却没有发现除了玉阳子师徒二人之外的任何人,而且,庙宇年久失修,多处破败不堪,但广阔的地基和残存的痕迹依然显示出此处曾经的辉煌。 “何真人,这偌大的‘中岳庙’只有你们师徒二人吗?”韩炎不解地问道。 玉阳子叹了口气道:“不瞒怀先生,太平道派已经衰落很多年了!” “哦?愿闻其详!” 此时天已擦黑,众人就在大殿前席地而坐,元明打发护卫到附近村镇去买了些吃食、酒水,众人烤着火随意吃了些东西,听玉阳子讲了些往事。 “这中岳庙啊,它的前身为太室祠,始建于秦,是祭祀太室山山神的场所。东汉以后,就成为了修道之人居住传教之所。据说,张道陵祖师曾在嵩山修道九年,自此,这里就成了道教圣地。到了北魏时候,寇谦之祖师在此修道七年,创立‘太平道’,中岳庙地位因此骤然大增,朝廷赐下金银大加修缮。中岳庙修缮竣工后,祖师特树《中岳嵩高灵庙之碑》以记其事,此碑至今尚存——喏,就在门口那个地方——中岳庙由此得名。 再后来到了唐玄宗的时候,中岳庙再次大加整饰,扩建殿宇,奠定了今日庙址。这就是中岳庙最辉煌的时期了!” 玉阳子说到这里,胸中难免憋闷,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才又继续道:“这之后,中岳庙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先是北周时期太平道弟子发动了一场起义,起义失败后,大量弟子被杀,少部分去了川蜀,在那边另立一支,现在好像叫什么‘中天道’,剩下的便龟缩于中岳庙中,不敢再四处传道。 好不容易等北周亡了,来了个纪朝,这纪朝也是颠三倒四的,前期尊佛,后期灭佛,再后来干脆佛道一起灭。我们‘太平道’好不容易缓过来的一口气又被灭了个七七八八。等前纪亡了,天下又大乱百年,换皇帝比换衣服都勤,谁还顾得上我们这个‘中岳庙’啊? 好不容易等大渊拿下了这半壁江山,嵩山一带也太平了近百年了,可‘太平道’依然在走下坡路!因为这回朝廷既不尊佛也不尊道啦!反而信了个什么‘傩神’?这年头,大家宁肯跑去傩神宫跳大仙儿也没人修道啦!” 第404章 慕娘子喜收干儿 老和尚审时度势 玉阳子心情郁闷,兼之二两酒下肚,吐槽便源源不止,他一指在旁边把玩方实的铜锤的云升道:“这孩子是我捡的,但我没打算让他正式出家修道。我师祖那一代,庙里还有十来口人,吃饭的时候还能坐满一桌子,等我师父当家的时候,庙里就剩三四口人了,如今‘太平道’只剩了我一人,就算传给云升又能如何?算了,我也想开了,就断在我手里吧,祖师爷要怪罪也只怪我一个便好,何必再搭上这个孩子呢?” “何必如此悲观呢?未必便没有转机呀?”韩炎听他讲完也是无限感慨,衷心劝道。 “无所谓了!反正惨的又不止我一个!”玉阳子忽然又笑了起来,指了指少室山的方向道,“我们那边的好邻居也不比我们强多少!自从纪中宗灭佛以后,少林也是元气大伤,多少年了,至今没有缓过来!想当年少林鼎盛时期,寺里几千僧人,如今呢?连五百都不到了吧?朝廷还不许他们使用刀剑,以前传下来的许多武功秘籍都没人修练,武功、佛法都是一代不如一代,如澂大师自己都总念叨‘佛法末世’啊!” 玉阳子对少林的评价,韩炎大致是认同的。 今日少林之行顺利地出奇,轻松之余也不免令他心生疑惑,堂堂少林何时竟堕落至连几个像样的高手都找不出来的地步了? 想到这里韩炎问道:“何真人,你认识如海和尚吗?” “小时候见过,他与我师父同辈,听我师父说,如海师伯是少林近几十年来习武天赋最高的,最有希望振兴少林武学,除了他之外也只有一个如淳勉强及格,其余皆不足道。” “那为何不是他接任住持?” “据说是因为前任住持不喜欢他的偏执,认为禅修之人不应如此,更怕他将少林带入歧途。” 韩炎微微点头,暗自佩服这老和尚是有些先见之明的,毕竟显光寺的覆灭已经验证了这一点。 二人酒至半酣,玉阳子再次提出了与韩炎切磋的请求,韩炎也不反对,便以太极拳迎战玉阳子的无极掌法。出乎韩炎意料的是,玉阳子的武功倒比如化、如定他们还要更高一筹,二人棋逢对手,打了个酣畅淋漓。尤其是韩炎,他今日打了三场,一场比一场痛快,情绪大涨,围观的徒弟、护卫们也都大开了眼界。 大战百招之后,二人方才停了手,韩炎拱手笑道:“何道兄技艺非凡,在下领教了!” “怀兄过谦了,怀兄的身手才是世所罕见,在拳脚上小弟还可勉力一战,若怀兄银枪在手,小弟这柄铁剑也只有甘拜下风了!” 二人经过这一番比试,交情倒是更深一层了,聊了几句之后便又坐下来喝酒。一直坐在一旁的慕青突然发现韩炎的衣服破了个洞,便向云升借了针线,韩炎脱下外套很自然地递了过去,慕青接过缝补起来。王府众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无人觉得有何不妥。 但二人这番亲密举动却让玉阳子暗暗吃惊。按照慕青的说法,她是寡妇的身份,如今却与一名男子过从甚密,看他二人的神态显然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但他是厚道谨慎之人,也不愿多事,只是在心里疑惑了一下也没有多说什么。 慕青给韩炎补完衣服,又顺手将云升拉了过来道:“你也把衣服脱下来,看你这衣服都快碎成布条了,我给你补补!” “不......不......不用,我......我自己能补......”云升红着脸一个劲儿往后缩。 “哟,还不好意思啦!多大个孩子就知道不好意思?”慕青笑道,“我看你跟我儿子差不多大小,你就是叫我声‘干娘’都不吃亏,有啥不好意思的?” 护卫中便有人趁机起哄,嚷着让云升认干娘。云升的脸更红了,跺跺脚便要跑开,却被慕青一鞭子揽住细腰,一把又扯了回来,众人哄堂大笑。 “叫‘干娘’!叫的好听,送你个礼物!”慕青笑着逗云升道。 “什么礼物?” “你不是想要把剑吗?你师父不给你,干娘给你呀!” “真的?不骗人?”云升闻言大喜。 “骗你是小狗儿!” “干娘!”云升脆生生地叫道。 “诶!我爱听,你再叫一声!哈哈哈......”慕青乐不可支。 “干娘!干娘!干娘!”云升连叫了三声,一声比一声甜,一旁的玉阳子简直没眼看,尴尬地捂住了眼睛。 臭小子,一把剑就被人家买走了——唉,也怨自己穷啊,连给徒弟置把剑的钱都没有! 正嬉闹间,只见一名少年从庙门而入,手里还拿着一封信,来人正是少林寺小沙弥慧通。 却说今日目送韩炎等人离去后,如澂缓缓踱回了禅房,趺坐在蒲团上心情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啪啪啪”三声扣门声响,如定的声音传了进来:“师兄!” “进来吧!” 房门打开,如定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手捂着腹部的如化。 “你怎么不去休息?伤口处理过了吗?”如澂问向如化,眼神中满是关切。 “些许小伤而已,不妨事,已经包扎过了,师兄不必惦记。”如化没有将自己的伤放在心上,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师兄,那个怀恩临走前说的让咱们答复,答复什么呀!” 如澂叹了口气,将右手腕上的手串褪了下来放在了桌上。 如定一眼便认了出来,有些惊讶地道:“这不是小师弟的手串吗?还是我陪他一起串的,如何在师兄这里?” “这就是那位怀先生今日交给我的,如淳落入他们手中了!” “他们到底要干嘛?”如化急道。 “他们让我们要么交出大师兄,要么交出几本秘笈赔罪,否则便不放小师弟回来。” “他们该不会是来讹咱们的吧?他们所说的如海师兄之事只是他们一面之词,咱们也无从查证啊!”如定摇头道。 “师弟,你没明白,如海师兄之事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而且,人家本事本就在咱们之上,还用的着讹吗?” “这是为何?”如定疑惑道。 “我且问你,今日这帮人是何身份你看出来了吗?” “身份?不是镖局的吗?” “你几时见过谁家镖局有如此实力的?镖局行走江湖,用的大多是短兵器,可你看他们手持的不是长竹竿就是长枪,哪有镖局用那样的兵器的?” “师兄说得也是啊!其实我也有疑惑,那些人训练有素、进退有度,倒更像是——官兵!”如化猜测道。 “官兵?你是说他们是衙门的人?”如定大惊。 “说不好啊,不过我看那怀恩师徒身上没有半点江湖气息,绝非江湖中人,那言谈做派倒更像是大户人家出身。再说了,他们说如海师兄是安南侯府大公子的师父,这不像是编的,能牵扯到一位侯爵,此间事恐怕小不了,这愈发证明他们可能跟朝廷有关!” 如澂此言一出,如定、如化都是一阵沉默! 二百多年前,少林曾经何等兴盛,一纸“灭佛令”千年古刹瞬间成了非法之地,寺中几千僧人发配充军,大部分都死在了两军阵前或蛮荒边地。虽然少数幸存者历尽艰辛将佛法延续了下来,但少林元气大伤已是不争的事实。经过二百多年休养生息,如今的少林总算又有一点名山大寺的风范了,谁知竟又惹上了朝廷,而且还是因为一位已经叛出少林的弟子,冤不冤啊! 三人都有一种有苦难言的无力感,片刻之后还是如定先开口道:“师兄,那您的意思是就由着他拿走咱们的秘笈吗?那可是我们少林的至宝啊!” “我就是拿不定主意,才在这里打坐的,可坐了半天还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师兄,我倒有个主意,”如化忽然心生一计,“这位怀先生武功不俗,枪棍尤其精妙,何不请他来寺中指点我们一二,只要他肯指点我们,我们便送他几本秘笈抄本又如何?如今少林人才凋敝,这些秘笈在我们手里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我苦练了半生不也没能练成一项吗?既然如此还不如做个人情换些实惠。” “这倒是个好主意!”如定也点了点头,“可是,人家能答应吗?” “总要一试嘛!万一此事真能成呢?” 如澂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并无更好的主意,也便点头应允了。当即由如定执笔写了一封信令人送给韩炎,慧通正是为此来到中岳庙。 方实将信接过递给了韩炎,韩炎展信阅毕,不动声色对慧通道:“你回去告诉如澂大师,我需要考虑考虑,明日给他答复!” “是!”慧通行礼后自行离去。 韩炎转头将信交给方实,又耳语了几句,方实转身出了中岳庙。 “方大哥去干吗了?”云升好奇地问。 “去给你买剑啊!”韩炎微笑道。 云升信以为真,高兴地在院中连翻了几个跟头。 第405章 小云升喜获宝剑 怀先生如约赐教 却说方实连夜赶到祁翀驻扎的营地将信呈上,祁翀看完信冷笑不止。 “这帮和尚做的好买卖啊!本来我们是要他们献上几本秘笈作为赔罪之用,他们却要我们拿教授武功来换,既如此那如何体现赔罪之意啊?这场架岂不是白打了?” “那您的意思是——拒绝他们?” “不,答应他们!”一抹坏笑浮现于祁翀脸庞,方实莫名开始替少林和尚们心慌了,他知道自家主人一旦出现这样的表情那就意味着有人要吃亏了,而且是吃大亏! 果然,祁翀继续道:“告诉他们,可以指点他们武功,但条件要改一改,我们出一个人进入藏经阁,只看不拿,双方均以一天为限,至于这一天之内他们能学到多少武功、我们能从藏经阁记住多少东西,那就看各自本事了!” “那我们这边谁进藏经阁呢?” “元明!” “是!那卑职这就回去禀报师父。”方实转身欲走,忽然又想起一事,回头道,“殿下,您这儿有多余不用的剑吗?” “要剑干什么?” “我师娘新收了个干儿子,答应送他一把剑,师父让我回来找一把!” 祁翀笑骂道:“这就叫上‘师娘’了?人家可还没嫁给你师父呢!” “嘿嘿嘿,那不是早晚的事吗?”方实憨笑道。 “你到帐外等着!”祁翀笑完,让方实暂时回避,然后自己迅速闪进国图,从老馆长的收藏中找到一柄汉剑拿了出来交给了方实,让他回去复命。 黎明时分方实回到嵩山,先去了少林将新的条件讲给和尚们听,三个“如”字辈老和尚听后面面相觑,不是因为祁翀的新条件太苛刻,反而是因为这个条件对少林太有利了! 少林不用交出任何秘笈,只需要对一个人开放一天藏经阁即可,这有何难?至于有人能在一天之内将所有秘笈、经书都记住,那他们是绝对不相信的!自打有人类以来,就没人有这样的脑子!别说全部了,就是一两本都很难的,因为秘笈不全是文字,很多都是图例,细节繁复,怎么可能记得住呢? 因此如澂几乎没有犹豫便答应了这个条件,只是提出了一点,那就是今日端午,不宜动武,时间可延后一天定在明日。 方实对此也无异议,便拱手告辞了。 回到中岳庙,只见大门两侧已经挂上了蒿子叶,云升死活不愿意戴慕娘子给他买的香包和五色丝线,正满院子躲呢! 方实将祁翀的意思和少林的答复禀告了韩炎,韩炎点点头表示明了,然后招手唤过云升,将方实带回来的长包裹递给了他。 “你干娘答应你的剑,拿去吧!不过这剑没有开刃,你得自己去磨了!” 云升激动地接过包裹,颤抖着打开了包袱皮,顿时目瞪口呆怔在了当场。 他原以为干娘给他买的剑就是镇上铁匠铺打造的那种连剑鞘都没有的软铁剑,还合计着自己去找两块木头做个剑鞘呢,可眼前这柄宝剑的精致程度显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玉阳子也好奇地凑过来看,只见云升手上的这柄剑造型古朴、花纹精美,看着是汉剑的造型,却完全不像是从汉代流传下来的,没有丝毫斑驳的锈迹。 他伸手将剑接过来,在手上掂了掂,只觉得颇有质感,显然用料充足。拔剑在手,一丝精光在阳光折射下绚烂夺目,一道血槽笔直而均匀,在空气中挥舞了几下,感觉剑身刚柔适中,手感极佳。这剑即便没有开刃,拿在手中也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冰凉之感! “好剑!”玉阳子由衷地赞叹了一声,这剑拿在手中的感觉丝毫不逊于本派祖传的“太平剑”,云升这傻小子有福气了! “这剑还没有名字呢,既然送给了云升,就请你这个当师父的替他取个名字吧!”韩炎笑道。 玉阳子也不推辞,直接道:“此剑寒光似冰,摄人心魄,就叫‘冰魄’吧!”说完又将剑递回给了云升,“你干娘送了你一份厚礼呀!还不快去谢谢她!” “诶!”云升痛快地答应了一声,跑到慕青身边亲昵地说起了悄悄话,慕青趁机给他的手腕绑上了五色丝线。 玉阳子看的心中酸溜溜的,这臭小子,果然有奶就是娘啊!老子养了他十多年,也没见他这么亲昵过。 腹诽归腹诽,他倒也是真心替云升高兴。唉,谁叫自己没本事呢,守着偌大个庙产坐吃山空,庙里能当的都当了,连给徒弟买把剑都是奢谈。这回好了,徒弟运气好,遇上个有钱的干娘,后半辈子怎么着也有口饭吃吧? 也许这就是命吧! 想到这里,玉阳子倒也释然了。他喊过云升道:“今日端午,你去我房里把剩下的钱都拿上,去城里买些米来,晚上咱们招呼你干娘他们吃粽子!” “你房里那点钱能买多少米啊?哪够这么多人吃啊!” 玉阳子本想打肿脸充胖子,却被徒弟无情地戳穿了现实,顿时哑口无言,气得瞪着云升半天说不出话来。 “诶——何道兄,我们这么多人哪能让你破费呢!”韩炎见状忙打圆场,转头对元明道,“你带人去城里买米买肉,多买一些,再带点酒回来,晚上咱们好好吃一顿!” “是!”元明领命而去。 中午时分,元明等人回来,果然马背上驮了几百斤的大米,还有各种蔬菜、肉食、酒水,甚至还有几匹棉布。云升从未见过这么多米,开心地围着地上的米堆转了好几圈。 趁着护卫们淘米包粽子的工夫,慕青找来尺子、剪刀裁起了衣服。云升好奇地撑着脑袋在旁边看着。 “干娘,您还会做衣服啊!” “是啊,我儿子、女儿的衣服都是我做的。” “您儿子、女儿叫什么名字?” “我儿子叫骆宁,比你大一岁,我女儿叫骆欢,比你小两岁。” “他们真有福,有娘疼,我都没有娘。”云升的话中带着些落寞。 “现在不就有了吗?”慕青心疼地摸了摸云升的后脑勺。 “对啊,而且我还有师父!”云升又开心起来,“我师父虽然又穷又抠,但他对我挺好的,干粮都先尽着我吃,偶尔打到个野兽,有肉也都留给我吃。” “你们常去打野兽吗?”慕青一边裁着衣服一边跟云升闲聊。 “不常能打到,主要是我们没有弓箭,只靠挖陷阱很难打到野兽,因为野兽也会学精的,吃一次亏以后就不上当了。” “那你想要弓箭吗?”慕青笑道。 “想啊!”云升瞪起了眼睛。 慕青笑着指了指方实,悄声道:“去找你方大哥,让他送你一副,再让他教你射箭!” “好嘞!”云升得了指点,蹦蹦跳跳就去找方实了。也不知他说了什么,方实真的拿了一副一石弓和一壶箭给了他,又以大树为靶子,教他练了起来。 元明回来以后就一直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也不与众人说话,他平常就那样,众人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只有韩炎多看了几眼,自打元明一回来他就发现,元明被掉包了! 他不动声色,喝了几口水后故意借口如厕往西侧僻静处而去,果然元明也跟了上来。 见四下无人,韩炎躬身道:“奴婢给少主请安!” 套着元明的头套的祁翀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奴婢打小伺候少主,要是连这点眼力都没有,那可当真是该打了!”韩炎笑道,“更何况,上午元明走的时候没有带帷帽,您回来的时候却多了顶帷帽,想必是头套里的头发不好处理,您怕被发现,这才带上帷帽遮掩的。其实,元真早上将话传回来的时候,奴婢就猜到了,元明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明日真正要进入藏经阁的绝不会是他。” “老狐狸!”祁翀笑骂了一句,“你猜对了,明日我进藏经阁,你只要跟少林和尚说好中途不准任何人进去打扰我就好。” “是,少主!” 二人简单说了几句便一前一后回去,无人发现端倪。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韩炎将众护卫留在山下,只带着方实、慕青、元明等人来到少林,如澂亲自到庙门外迎接,见韩炎一行人如约而至,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 “怀先生,本寺僧众已恭候多时,里边请。” 来到大雄宝殿前,果见众僧已排列整齐,手中各持棍棒。 韩炎摇头道:“这么多人我如何能在一日之内尽数指点?” “那怀先生的意思是?” “选十个年富力强、武功根基好的,我来指点一日,他们会了,今后便可以再去指点旁人。” 如澂想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而且如此看来这怀恩还真心是来指点武功的,便欣然同意,指了性朗、性宏等十人留下,其他人便退下了。 如定则亲自带“元明”来到藏经阁,并从外面锁上阁门,方实留在门外负责保护,以防不测。 祁翀摘下帷帽,脱下头套,用一根带子简单地将散落的头发绑了一下便抓紧时间开始干活了。 他将藏经阁上千本经书全部搬进了国图,三台扫描仪同时工作,从早到晚整整干了一天,才终于将所有秘笈、经书全部扫描完成,只累的筋疲力尽,几乎站不起来了。 他顾不上将所有经书按原样摆好,只是胡乱堆在地上。让那些和尚自己收拾去吧,老子是没力气了! 第406章 老和尚有意结盟 小云升难舍恩师 祁翀重新带好头套、帷帽敲了敲门,很快如定带人来开了门,将祁翀、方实又带到了大殿前。 大殿前韩炎也操练和尚们一天了,正与众僧盘膝对坐,做最后的总结:“人之善斗者,一身四肢屈伸变化,有无穷尽之形,故前正而后奇,忽焉正后而奇前;正聚而奇散,忽焉正散而奇聚。自一人以至百千万人,同一法也。” 一僧问道:“敢问先生,如何是‘顺人之势,借人之力’?” 韩炎答道:“须知他出力在何处,我不于此处与他斗力,姑且忍之,待其旧力略过、新力未发,然后乘之,所以顺人之势、借人之力也。上乘落、下乘起,俱有之。勾、刀、枪、棍,千步万步,俱是乘人旧力略过,新力未发而急进压杀焉。” 又问道:“棍法要义如何一言以蔽之?” 韩炎又答:“阴阳要转,两手要直,前脚要曲,后脚要直,一打一揭,遍身着力,步步进前,天下无敌。” 答完这句抬头见祁翀已到眼前,便站起身来对祁翀点头示意。祁翀也微微点头,表示事情顺利。 韩炎便对如澂道:“大师,今日便到这里吧,天色已晚,在下等也要告辞下山了!” “阿弥陀佛!多谢怀先生不吝赐教,众弟子受益匪浅,感激不尽!”如澂合十道谢。 “不过是场交易而已,大师不必介怀。告辞!”韩炎转身便要离开。 “诶——且慢!”如澂连忙制止道,“怀先生,不知敝师弟如淳,您打算何时放归呀?” “我为何要放他回来?”韩炎瞪着眼装起了糊涂。 “不是说好了让你们进藏经阁便放我师弟回来吗?难道你们要反悔不成?”如定慌忙道。 韩炎摇头道:“大师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在下原来是说用如淳大师换几本秘笈,可你们没答应啊!你们说的用传授武功换取进入藏经阁一天,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跟如淳和尚有什么关系呢?你们既没有交出如海,也没有拿秘笈来,凭什么让我放了如淳呢?振风镖局不做亏本买卖!” 我们凭本事抓的人,凭什么要放回来?哼! “这......”如澂、如定都傻了眼,这账是应该这么算的吗?好像人家说的也有道理呀! “那怀先生打算一直扣着如淳师弟不放了?” “至少在抓到如海前我不能放他,否则如何保证少林不会包庇如海呢?” 如澂心中暗暗叫苦,他也知道此刻自己手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以逼人家放人的筹码,但还是有些不甘心,便又做了最后的尝试:“怀先生,如淳可以暂时跟先生走,但老衲以为他的身份不应该是人质或者囚犯,而是少林派去协助怀先生捉拿如海的帮手!要知道,整个少林,除了如海师兄便只有如淳师弟的武功最好,他或可助怀先生一臂之力!” 捉拿如海需不需要如淳帮忙尚在两说,但少林如果真以协助的名义将如淳派在祁翀身边,那就表示少林和秦王府结盟,这对于少林来说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情,对于祁翀来说却是得了里子——毕竟少林再不济也是禅宗第一寺,有了这个助力总不会是件坏事。 韩炎还在犹豫不决,祁翀插话道:“怀先生,在下以为如澂方丈的提议有些道理,不妨考虑一下。” 见祁翀肯定了如澂的提议,韩炎便顺势答应了下来。 “既如此,大师是否需要给如淳大师写封信说明一二?” 如澂想了想让人取过文房四宝,在纸上写了三个大字:“随他去!”又取下自己的手串一起交给了韩炎:“请将这两物交予师弟,他会明白的!” 韩炎接过东西收起来,与众僧叉手道别,一行人下山而去。 走到山脚与众人会合正欲离去,忽见两条身影飞奔而来,正是玉阳子师徒。 云升今日穿了慕青连夜给他做的新衣服,身后背了“冰魄”剑,好不威风,连走路都雄赳赳气昂昂起来。 “怀兄留步!”玉阳子远远地喊了一声。 “何兄,这是专程来送我们的?”韩炎笑道。 “送自然是要送的,不过——恕在下冒昧,还有一事相求!”玉阳子有些忐忑地道。 “何兄但讲无妨。” “‘太平道派’已经江河日下,云升跟着我没什么前途的,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想将云升托付给慕当家的,不求富贵,有口饭吃就行!” 玉阳子言辞恳切,慕青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何况她本来也挺喜欢这个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孩子。 可云升却不干了,他大惊失色道:“师父,你不要我了!”出门之前师父只说是来送别的,可没说再不让回去了呀! “傻孩子,师父不是不要你,是师父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拿什么养你?咱这一派什么样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你跟着为师就算能活下去,可在这山里看着座破宫观过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呢?你年纪还小,不该这样过一生,跟你干娘去吧,外面的世界比山里精彩多了,你会喜欢的。”玉阳子心里又何尝舍得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相伴十余年的小弟子,说着说着便鼻子泛酸了。 “我不走!我走了你怎么办?你又不会种红薯、还总把衣服洗破,卖柴火还不会讲价,总被人骗,没有我你不得把自己饿死呀!”云升吼道,“我不用你养,我自己能养活自己!干娘给了我宝剑,方大哥又给了我弓箭,以后我可以上山打猎了,我不但能养活自己,还能养活你!我还得给你养老送终呢!你别赶我走啊,我以后听话不惹你生气了还不行吗?你别赶我走呀!”云升抱住玉阳子的腿跪地嚎啕大哭起来,闻者无不动容。 玉阳子没想到云升反应这么大,顿时有些尴尬起来,拍着云升的背好言劝慰道:“好孩子,我不是赶你走,是想给你找个好前途,你不是挺喜欢你干娘的吗?再说了我也没有那么笨嘛,自从你上次教过我以后,我现在没那么好骗了,你不用担心我的。” 可不管他怎么说,云升就是死活不肯撒手。韩炎见状劝道:“何兄,既然云升一片孝心,便依了他吧,若他今后哪天想干娘了,便让他来京城振风镖局寻我们便是了。” 玉阳子眼见得自己的打算落了空,无奈之下也只能如此了。 慕青将云升拉了起来安慰道:“好了,你师父不让你走了,都依你还不行吗?这么大个人了还哭鼻子,羞不羞啊!来,干娘给你擦擦。” “干娘,我不是不喜欢你才不跟你走的。”云升边擦眼泪边解释。 “干娘都明白,你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你想报答你师父,这没什么不对的。” 慕青说着从马上取下来一个包袱递给了玉阳子,“何兄,这里有些钱你先拿着用吧!”怕玉阳子不肯收,她又特意嘱咐道,“这可不是给你的啊,是给我干儿子的,他在长身体,可不能顿顿红薯、萝卜,每天得给孩子吃点肉,要不然不长个儿!” 玉阳子红着脸接过包袱道了谢,又让云升给慕青磕了头,这才带着依依不舍的小徒弟回了中岳庙。 祁翀悄悄与隐蔽在山脚下的元明将身份换了过来,众人只道是秦王殿下中途突然加入,不疑有他。 夜半时分,一行人回到了城外的营地,与严景淮等人会合一处。 “殿下,京城有信来!”严景淮将一封信递了过来。 祁翀接过信,一看信封上娟秀的字体,顿时心花怒放,可打开信阅览完后,神色却逐渐严肃起来。 “老韩,你进来!”祁翀进到自己帐中,将韩炎也叫了进来。 “殿下,有何吩咐?” “心悦来信说,齐王出痘了,痘毒发不出来,状况不太妙,白郾已经被召进宫了,但目前无论是白郾还是太医都没有更好的办法。”祁翀神色凝重道。 “殿下,这与我们何干?”韩炎不解地问。在他看来,承平帝和他的儿子都该死,死便死了,有什么好心疼的? “那毕竟是一条人命,能救就总得救啊!这样吧,你火速回京一趟,想办法递句话给白郾,让他用酒诱发痘毒,只要毒发出来人就有救了。顺便再查一查,齐王为何会突然出痘,按说宫中对此事防范极严,不应该啊!” “殿下,您——当真要救齐王吗?”韩炎犹豫着问道。 祁翀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怒道:“放肆!你若敢有那样的心思,这趟差事便不用你去了,我另换人去!” “奴婢不敢!奴婢知罪!”韩炎慌忙跪下谢罪。 “你给我记着,咱们做事可以用手段,但不能没有底线!那只是个两岁不到的孩子,你若对他用手段,我绝不饶你!” “奴婢记住了,殿下息怒!” “记住了就赶紧办事去吧!”祁翀余怒未消,冷冷道。 “是!”韩炎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第407章 林正夫身陷冤狱 姜元瑶当机立断 快马加鞭回到京城已是次日巳末时分,吕元礼、宋伦早就进宫当差了,韩炎无法直接进宫,便求见了祁清瑜,将祁翀的话带给了祁清瑜。 “奴婢无法进宫,只能麻烦您老人家走一趟,只需将话带给吕元礼或者白郾即可。” “知道了。来人,备车,进宫!”祁清瑜二话没说便进宫去了。 柳明诚听闻韩炎回来了,立即将他叫到了自己房里说话。 “奴婢给侯爷请安!侯爷伤势大好了吗?” “好多了。”柳明诚伤处已经结痂,能够勉强坐起来了,便坐在软垫上与韩炎说话,“殿下嵩山之行可还顺利?” “不算顺利,卫队、禁军和县衙的人在嵩山周围找了三天都没有发现如海的任何踪迹。” “消息有误?” “不好说。” “先不管如海吧,京城这两天也不太平。” “出了何事?”韩炎惊讶地问道。 “林正夫被人告了!”柳明诚叹了口气继续道,“此事还是源于刑部窝案。刑部一个涉案的主事为了减轻罪责,主动招供了一事,他说他和一位同乡饮酒时,听那人吹嘘说,五年前他在参加荆湖路乡试时贿赂了主考官,提前拿到了试题,这才考到了功名。而五年前荆湖路乡试的主考正是时任国子监祭酒的林正夫!陛下震怒,令大理寺彻查,一查之下,发现泄题之事确实存在,而泄题者正是林正夫的小妾!昨夜大理寺已经将那小妾逮捕刑讯了,今早传来消息,那小妾已经招认是受林正夫指使所为,林正夫也已下狱,只是目前还没有招供。陛下眼下心忧齐王的病情,暂时还没顾上此事,但眼看着林正夫在劫难逃啊!” “若是邱寺卿审出来的,那应该不会错,林正夫自己行事不正也怨不了别人。” “若真是邱邦士审出来的,我倒不担心了!”柳明诚白了韩炎一眼道。 “怎么?难道不是吗?”韩炎疑惑道。 “从你们走的第二天,邱邦士就病了,说是连日审案,积劳成疾,没办法只好回家养病,大理寺一应事务由少卿裴琚处理,这个案子就是他审的!” “听您的意思,似乎对这个案子有些看法?” “林正夫不是那样的人!”柳明诚摇了摇头道,“此人能力虽然一般,行事有些迂腐,但恰恰不是贪赃之人!而且据那行贿的考生和小妾招供,贿金只有区区千贯而已。堂堂林家,难道差那一千贯钱吗?泄题之事或许有,但做这事的应该是那小妾,林正夫想必是不知情的,可如今那小妾为推脱罪责,供认林正夫为主使者,这就很麻烦了!” “那您的意思是让殿下帮帮林正夫?” “那倒不必,此事我来想办法,只是希望殿下心里有数,林妃的孩子出痘、林正夫被告发,两件事同时发生,这难道是巧合吗?有人急不可耐了,接下来怕是要不平静了!” “邱寺卿病的不是时候啊!”韩炎有意无意地感慨了一句。 柳明诚听在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他神色复杂地看了韩炎一眼道:“白郾在宫里,我记得他还有两个徒弟吧?” “奴婢这就打发周复、邓畅去邱寺卿府上为他诊治。” “有劳了!” 韩炎微微施礼后便回到了秦王府,叫来周复、邓畅让他二人去了一趟邱府,自己则处理了一些府中的琐事,只待天黑后去见吕元礼。 却说宫中此时的气氛要多紧张有多紧张。 承平帝已经将此前负责给齐王请平安脉的太医的脑袋砍了,负责照顾齐王的宫人也都被关押起来,只待查清实情后便行处决。 正阳宫中,林妃跪在地上抹着眼泪,承平帝怒斥道:“哭什么哭?你还有脸哭!你自己的宫里管不好赖谁?好好地怎么就染了痘毒呢?翌儿要是出了什么事,朕饶不了你!” 林妃不敢辩解,只是默默流泪。 “枉朕那么信任你们林家,可你们呢?前朝林正夫贪墨泄题,后宫你照顾不好朕的儿子,要尔等何用?!” 承平帝正大怒之间,荣庆进来通禀:“陛下,大长公主进宫了。” “她来干什么?来看朕笑话吗?笑话朕又要死儿子了!” “殿下说来探望四皇子。” “哼!探望?说得好听!”恼怒归恼怒,但承平帝此刻心里大概还是想找人说说话,便让内侍宣大长公主觐见了。 “老身参见陛下!”祁清瑜微微躬身见礼。 “姑母不必多礼。今日如何有空进宫呀?” “听闻齐王有恙,特来看望。不知情况如何了?痘毒发出来没有?太医们怎么说?” 承平帝原先还怀疑祁清瑜的目的,见她言语之中透着关切倒不似作伪,心里便好受了些,叹了口气道:“唉!就是发不出来才着急呀!” 祁清瑜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林妃,劝道:“自古都说‘母子连心’,儿子生病,最难受的就是母亲。当初恒肃出痘的时候也是两三岁,他父亲又不在家,我急的抱着他在傩神面前跪了两天两夜,等痘毒发出来他病好了,我却累病了。贵妃娘娘此刻的心情想必与我当初是一样的,可是自苦并无益于病情,实无必要。”说完上前扶起了林妃。 林妃明白祁清瑜是有意替她解围,感激地点头致意,承平帝见状也没有再说什么。 “孩子在哪里?我去看看吧!” 承平帝点了点头道:“在后殿耳房,姑母这边请。” 来到后殿,远远就听见争吵的声音。 “齐王身上痘毒发不出,其火必旺,自然应以寒剂以泻火,峻药以攻毒,这有何不对?” “非也!痘毒不出皆因体弱,若攻毒则体愈虚,泻火则毒愈陷,是不死之人,而速使之死也!”这明显是白郾的声音,他声音原本柔和,去势之后更显尖细,大声争吵时尤为明显。 “你这是歪理!若不泻火,则体内火旺,久之必死!” “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吵什么吵!陛下驾到!”先进来的荣庆吼了一声,众人这才停止争吵,退在一旁。 “老远就听你们嚷嚷,到底想出办法来没有啊?”承平帝不耐烦地问道。 “回陛下,这个白郾他居心不良,不让臣用泻火的药,分明是想害死齐王殿下!”金院判抢先道。 “陛下,不能泻火呀!不但不能泻火,还要继续升火,只有这样才能将痘毒逼出来!”白郾也连忙辩解。 “停停停,你们说的朕不懂,彭院使,你说说他俩谁说的有道理?” 彭院使满口苦涩,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呃......这个嘛......金院判说的方法符合一般的看法,太医院一直以来也都是如此施为的,但白郾的见解也有其独到之处,臣......呃......臣......” “一群废物!”承平帝大怒,众人慌忙跪下请罪。 “拿酒来!”承平帝心情郁闷便要饮酒。 “陛下,”祁清瑜趁机劝道,“陛下心情不佳,难免肝火旺盛,酒是助火之物,还是少饮为佳。” “助火?对!助火!”跪在地上的白郾突然激动地抬起头来,“陛下,给殿下灌酒!酒能促使毒发!” “你这是胡说八道!殿下只有两岁不到,那禁得住烈酒!”金院判立即针锋相对。 “总要一试方知啊!何况以酒入药乃是常有之事,有何不可?”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又争吵起来。 林妃从一进来就没有搭理争执不休的太医,径直走到床前从女医元瑶手中接过了发热昏迷的儿子,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 元瑶休息了一下酸麻的胳膊,注意听着旁边的争吵。这时内侍端着一壶酒走了进来,元瑶灵机一动,几步上前将酒壶夺了过来快速回到床前,捏开祁翌的小口,将酒灌了几口进去。 林妃大惊,一把打翻了酒壶,怒道:“你要干吗?” “白先生不是说要喂酒吗?我给殿下喂了,灵不灵等会儿看看不就知道了?”元瑶不慌不忙道。 突然的变故惹得众人都愣了神,片刻之后承平帝才反应过来,怒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朕还没答应白郾的法子呢!” “陛下,妾身随白先生学医,从未见他失手,妾身相信他的法子一定管用!殿下病情越来越重,若等太医们吵出结果,只怕黄花菜都凉了。”元瑶倔强地坚持着自己的意见。 承平帝被她的态度激怒,大吼道:“来人,将这贱婢拖出去立毙杖下!” 白郾大惊失色,刚要开口求情,却听祁清瑜道:“且慢,陛下,这灌酒的法子管不管用还不知道呢,万一管用,这姑娘便是救活齐王的功臣,如何能杀?就请陛下暂容她几个时辰吧,若齐王真有个三长两短,再处置她也不迟。” “那就暂押廊下,若皇儿救不过来,朕要剐了她!”承平帝恶狠狠道。 面对承平帝的暴怒,元瑶面无惧色。倒不是她真的不怕死,而是在她心里,白先生怎么可能会错呢?她坚信齐王一定有救,因此被内侍反剪双手带下去的时候,她神情平静丝毫不慌。 第408章 前朝案案中有案 后宫事疑窦丛生 金院判和白郾依然在是否应该泻火的问题上各执己见争吵不休,承平帝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抛下太医们独自来到偏殿。皇宫每一座大殿的偏殿都供奉着一座傩神像,这里也不例外。 承平帝跪在傩神像前欲哭无泪,喃喃自语:“傩神垂怜!我知道错了!只要傩神放过我儿,我明日便立兄长之子为储,决不食言!求傩神垂怜!” 许是虔诚的祈祷感动了傩神,两个时辰后耳房终于传来了好消息:齐王痘发了! 发痘的过程虽缓慢却很明显,先是脸上起了一个小水泡,然后水泡逐渐变大。太医们赶紧查看身上,果然也发现了大大小小五六个水痘。 小祁翌已经清醒了过来,因为身上、脸上痒而哭闹不止。 “快!快把姜女医放回来!齐王这两天一直都是她在照顾,还是让她来吧。”祁清瑜惦记着元瑶,赶紧提醒道。 “对、对,赶紧的!”林妃喜极而泣,也从旁应和着。 彭院使和白郾商量了一下用药的情况,金院判此时也无话可说,只觉得面上无光,垂头耷耳地站在一旁。 折腾到傍晚时分,小祁翌终于在服药之后再次沉睡过去,只是此次再睡着呼吸便平稳了许多。祁清瑜也有些累了,遂告辞出宫。 承平帝回到万岁殿,想起儿子死里逃生的经过仍然心有余悸。 “来人,传杜延年进宫!” 此时正是衙门下值的时间,杜延年刚走出政事堂,正欲上轿,就听得远处有人呼喊:“杜相留步,陛下宣召!” 杜延年停下脚步望向来人,见是御前内侍荣庆。 荣庆匆匆跑到近前,先跟杜延年见了个礼,又跟紧随其后出来的梁颢、林仲儒一一行礼。 “林中书,恭喜了,齐王殿下痘出了,太医说现下已无大碍了!”荣庆颇会来事,知道林仲儒此时最关心什么,上来先安慰了林仲儒。 林仲儒这两天食不甘味、睡不安寝,既为了外孙担忧,也为了堂侄烦恼,此时听到一个好消息果然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他当即从袖中掏出几颗金豆子塞进了荣庆的手中,荣庆连声道谢。 目送林仲儒、梁颢离去,荣庆这才又跟杜延年道:“杜相,麻烦您随奴婢进宫一趟吧!陛下还等着呢。” 二人来到万岁殿,杜延年见礼之后先是为齐王出痘成功道了声贺。 “齐王殿下既出了痘,今后便可平安无事,陛下可以无忧矣!” “生死都在傩神一念之间啊!”承平帝感慨道,语气中尽显悲伤与无奈。 杜延年不知承平帝为何突然如此,一时不敢接话。 “朕已下定决心了,传位于皇兄之子。但皇兄有两子,到底应由谁继位,朕也拿不定主意,让众臣推荐吧!仍效仿前次‘赎刑’之故事,让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及各路四品以上官员每人写一道奏章推荐人选。” 承平帝的话让杜延年愣了愣神,他随即反对道:“皇嗣者,天下安危之所系,此非臣辈所可议,当出自圣择。” “你就不怕朕选了晋王?” “陛下若选晋王为嗣则必有陛下的道理,臣奉旨即可。” 承平帝长吁了口气坐在了榻上,又伸手招了招杜延年,示意他也坐过来。 杜延年不敢真的坐在榻上,便半蹲半坐了在了榻前的脚踏上。 “鹤寿啊,朕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事儿朕是真的拿不定主意啊!若以能力、人品论,祁翀是不错的,可堪为君。可他跟谢家矛盾太深了,无法化解,朕若不在了,皇后怎么办?谢宣怎么办?朕与皇后少年结发,相携半生,就算她有时有些霸道不讲理,可朕的心里还是有她的!朕不能不替她考虑啊!朕知道你也跟你的发妻感情深厚,她去世后你不但没有续弦,连纳妾都没有,所以朕的担忧你能明白吧?” “陛下就笃定秦王不会放过谢家?” “他凭什么放过谢家呀?就算他能放过皇后,那谢宣呢?那小子心思藏得深,可朕知道,他不可能完全对当年之事毫无芥蒂,他无法把朕怎么样,也奈何不了你这个老丈人,谢宣就成了他唯一的出气筒!就算他大度不计较,那柳明诚呢?如果柳明诚让他杀谢宣,他会拒绝吗?他即位,谢宣死路一条!可你也知道,谢宣所做之事其实都是奉朕之命,他不过是替朕受过而已!朕如何忍心让他因朕而死?” “陛下爱护臣下之心令臣感动!”杜延年有些动容。承平帝虽多疑猜忌,但若真信任了某人便会掏心掏肺对他好,对谢皇后如此,对谢宣如此,对他杜延年不也如此吗? 承平帝摆了摆手继续道:“所以谢家反对秦王继位,愿意拥立晋王,这你能理解吧?” “皇后娘娘也是这个意思?” “祁翎自小在她膝下长大,是有几分真感情的,他对谢家没有恨意,自然也不会为难谢宣。皇后的这层意思,朕也不能不考虑。” “可陛下还是有顾虑。” “祁翎年纪太小,若登基后被谢家控制,那就糟糕了!” 承平帝对谢家既护且防的态度并不矛盾,当谢家不是威胁的时候可以尽力护其周全,但谢家权力过大威胁皇权,这也是承平帝绝对不能容忍的,自古以来皇帝对于外戚的态度莫不如此。 “所以陛下拿不定主意?” “是啊,如果秦王与谢家之间的矛盾能够化解,朕可以立即立他为储!” 面对承平帝如此明显的提示,杜延年却沉默了。 这是一个根本完不成的难题! 看到杜延年紧皱的眉毛,承平帝也知道自己出了一道几乎无解的难题,便没有让他立即答复,而是转移了话题。 “对了,林正夫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回陛下,”见承平帝问到了朝事,杜延年忙从脚踏上站起躬身禀道,“刚刚得到大理寺少卿裴琚的奏报,说是林正夫认罪了。” “他认罪了?这么快?”承平帝显露出怀疑的神情。 “是啊,这位裴少卿臣以往跟他不熟,想不到办事竟如此干脆利落,只用了半日便让林正夫认罪了,倒比邱寺卿还要能干!”杜延年言谈中对这位裴少卿颇为赞许。 “干脆利落?该不会是屈打成招吧?”承平帝却愈发怀疑起来,后宫林妃之子莫名染痘,前朝林正夫就被人举告,这也太巧了吧? “这......详情臣也不知道,臣本欲明日待康安国复核后再奏报陛下,不想今日陛下便问起了,还没来得及详查。唉!这案子要是邱寺卿亲自主审就好了,有他在便没有不公正的判罚,可惜他竟莫名其妙中了毒......” “你说什么?中毒?不是病了吗?”承平帝立即警惕起来。 “邱寺卿的病治了两三日不见好转,今日便换了大夫,这新换的大夫诊治之后认定是中了砒霜之毒,只是毒量轻微,不致命,休养几日便可痊愈。” “呵呵,这倒是巧得很哪!刚好皇儿出痘,刚好林正夫被举告,刚好此时邱维屏中毒不在大理寺,这么多刚好,杜相,你怎么看哪?”承平帝冷笑着看向杜延年。 “陛下的意思是,有人做局?”杜延年大惊道。 “宫里无人出痘,皇儿却染了痘毒,这让朕想起了老二,老二也是这么没的,这才几年,当朕忘了吗?!”承平帝脸上怒意渐显,心中早已压抑不住怒火,“到底是谁如此处心积虑要害死朕所有的儿子!” 杜延年不敢答话,只好沉默不语。 “你先退下吧,朕累了!” 杜延年走后,承平帝颓然地倒在了榻上,他是真的累了,身体累,心更累。 早知道当皇帝这么难,早知道当十年皇帝会失去三个儿子,早知道皇位早晚还得还回去,当初又何必去争呢? 十年的至高无上换来这样一个结果,真的值当吗? 悔不当初! “来人,宣薛尚、吕元礼!” 一刻钟后,薛尚、吕元礼双双来到万岁殿。 “薛尚,你让卫门司去查查大理寺少卿裴琚最近跟谁走的比较近。” “是,陛下。” “嗯,你先退下吧!” “奴婢告退!” 薛尚走后,承平帝从榻上站了起来走到吕元礼身边道:“朕记得你原来是林妃宫里的常侍?” “回陛下,奴婢的确伺候过贵妃娘娘,蒙娘娘厚爱举荐才升任副都知的。” “既知林妃对你有恩,如今便是报恩的时候了!你去查,四皇子为何会染痘!朕就不信这痘毒是无缘无故出现在宫中的!林妃宫中所有宫人都交给你处置!查出来不管是与谁有涉都一律报于朕知!” “奴婢遵旨!” 吕元礼接了承平帝吩咐下来的差事心中暗暗叫苦,这种事哪有那么好查的?上次因为二皇子病故,陛下也吩咐薛尚去查,最终还不是没有结果? 眼看着天色已晚,吕元礼心中没有头绪,无心查案,便出宫回家了。刚到家不久屁股还没坐稳,便有客人来访。 第409章 韩炎点拨吕元礼 祁翀搜捕盗墓贼 “吕都知看着脸色不大好啊!”韩炎微笑着一步踏进了房里。 “韩总管?您不是随秦王殿下出京了吗?”吕元礼惊讶地问道。 “有事,回来了一趟。” “哦,可是殿下有吩咐?” “殿下想知道齐王染痘之事是怎么回事?宫里一向防范极严,贵人身边尤其严格,怎么会有痘毒出现?” “唉!殿下想知道,我还想知道呢!”吕元礼长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怎么?陛下让你查?”韩炎也坐到了对面。 “是啊!可这事儿不好查呀!”吕元礼哭丧着脸道。 “正阳宫里的人都查过了?” “这两日已经问过一遍话了,也用了刑,可还是无人招供。这事儿说来也怪了,按说齐王殿下整日就在正阳宫里,也不怎么出去,染毒应该就是在正阳宫里染的。可正阳宫里的内侍、婢女都是伺候多年的老人儿了,不应该有二心啊!而且,出了这样的事,所有宫人都难逃罪责,谁会搭上自己的性命去做这样的事呢?”吕元礼百思不得其解。 “正阳宫里都是老人儿吗?就没有新进的人?或者有没有人来串过门儿?” “新进的人?咝——”吕元礼思忖半天,倒吸一口凉气,“还真有这么个人!您还记得前些日子您和秦王殿下在宫中留宿一夜,顺手抓了个人吗?” “是有此事,不是听说是个偷情的禁军吗?” “跟他偷情的正是正阳宫一个婢女,事后被处死了,换了个新人!” 韩炎眼神一亮:“没重点查查此人?” 吕元礼摇摇头道:“还真没把她当重点,因为她不是能接触到齐王的贴身婢女,就是个粗使丫鬟,基本上接触不到齐王。” “都在正阳宫里,总有机会能接触到。查查吧!” “诶!” 二人说完正事闲聊了几句,韩炎突然想起一事来便道:“对了,最近有新去势的小内侍吗?府里缺人手,麻烦给再分几个来。” “亲王府按例是准用内侍十名,现在算您在内也就四个吧?是该添些人手了。最近蚕室那边还真有一批新人,不过还在养伤,得等些日子了。回头我瞧瞧,捡好的给您送过去。” “最好找个认字的,白郾手底下缺个能帮着整理医案的。” “认字的可不多,但凡能让孩子读书的也不至于送到宫里来呀?除非——诶,还真有一个!刘文安!”吕元礼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刘文安?刘琰的孙子?” “没错!陛下生气刘琰害死皇嗣,便要他也断子绝孙,可刘文安年纪太小,又非主犯,按律是免死的,邱寺卿坚持不让杀,还跟陛下争执了半天。陛下一怒之下便亲口判了刘文安宫刑,没入宫中为奴。这不,前几天刚割的。” “那就他吧!” “行!对了,还有一事我差点给忘了!”吕元礼突然又严肃起来,“您稍等,我去找个东西。” 吕元礼匆匆进到内室,很快就捏着一张纸条出来了。 “这是前天殷天章偷偷塞给我的,说是让我交给您或者殿下。上面是一个地址,我也不知是干吗用的,反正给到您我就算完事儿了。” 韩炎隐约猜到了这个地址的含义,但没有声张,只是对吕元礼道了谢便告辞离开了。 次日一早,着群臣议立储君的诏书便明发了出来,在朝野上下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大渊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由臣子议立储君的先例,京中各部各衙今日都在议论此事,可谁也不敢率先表态——这要是站错队了,天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呢? 韩炎今日本来是要回中垣县复命的,但柳明诚再次将他叫到大长公主府。 “侯爷有何吩咐?” “议储之事听说了吗?虽说我们已有安排,但还是让殿下早点回来吧!一个如海抓到最好,抓不到也无妨,无关大局。”柳明诚今日已经能勉强下地走路了,便拄着拐杖在屋里慢慢踱着。 “是!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崔林找你,说是有个什么东西给你,你去看看吧。” “是!” 拿到了崔林给他的一本小册子之后,韩炎不敢再耽搁,快马加鞭往中垣县而来。 然而傍晚时分赶到营地之后,却发现祁翀和一众小兄弟都不在营中,只有少数禁军留下来看守营地。 “殿下去哪儿了?” “殿下今日去县衙听审,至今未归。”一名小军禀道。 “其他人呢?” “中午时分,殿下传话回来,让元队长、严将军带着大伙儿去抓什么人,他们便把人都带走了。” 韩炎没有再问,直接去了中垣县衙。 到得县衙已是掌灯时分,但衙门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似乎颇为忙碌。 进到大堂,果见祁翀端坐堂上,刚刚上任的中垣县令程岩和县丞鲁光庭分立两侧,方实则站在他身后。 “殿下,奴婢回来覆命。” “回来啦!”祁翀神情严肃,挥手让众人先退下,只留下韩炎说话,“齐王如何了?” “回殿下,用了您的法子,痘毒已经发出来了,已无大碍。” “京中还有何事?” 韩炎将承平帝下诏令群臣议立皇储之事、吕元礼奉命调查痘毒来源之事一一禀报,又道:“侯爷让您早点回去,说抓如海之事无关大局。另外,薛尚的外宅地址查出来了,您要的《高升录》崔总管也帮您抄来了,请您过目。” “先放下吧,这些事回京再说。” “那您打算何时回京?” “这两日抓捕若顺利,我们最迟后日便启程吧。” “抓捕?抓什么人?” “前日县城当铺来了个人,拿着一堆瓶瓶罐罐要求死当,当铺朝奉是个有眼力的,一眼便认出这是刚从土里刨出来的东西,还带着土腥味儿。按大渊律法,偷坟掘墓乃是死罪,销赃者同罪。这朝奉胆子小,便一面稳住了那人,一面悄悄报了官。官差将人拿住审问之后,那人供认确实是个倒斗下墓的,经过连夜审讯又招出了几个同伙。昨日,鲁县丞带人抓住了他的同伙,哪知审了一天之后竟又招出了更多的同伙,这才知道,原来在中垣、纪陵一带竟隐藏着一个庞大的盗墓团伙!因为盗贼人数众多,住的又分散,衙门人手相对不足,我便让景淮、元明分别带人去协助中垣、纪陵两县衙门抓捕了。纪陵县略远一些,估计要明天才能回来。”祁翀大致解释了一下当前的局面。 “可这样一来,您身边就不剩多少人了。”韩炎心中祁翀的安危是首要的。 “我这两日便宿在县衙了,再说了这不是有你在吗,”祁翀笑道,“难道还有人能近的了我的身?” “总还是要小心为上。” “对了,不是还有个如淳吗?该把他放出来了!”祁翀突然想起牢里还关着个大和尚呢,“来人,将如淳和尚带过来。” 很快衙役将带着镣铐的如淳带至大堂,如淳直视祁翀,不卑不亢。 “你知道我是谁吗?”祁翀沉着脸道。 “那日被绑来衙门的时候听他们称您为秦王殿下。” “既知我身份,见我为何不跪?” “出家人不行尘俗之礼,只跪佛菩萨,不跪君王,佛菩萨面前,众生平等。” “出家人也是血肉之躯,惧刀斧否?” “纵使斧钺加身,其志不改!”如淳说话音量不高,但语气坚定。 他这态度倒赢得了祁翀的好感,祁翀笑道:“这几日委屈大和尚了!还不快给人家去械!” 衙役们收走了械具,如淳双手合十问道:“阿弥陀佛,贫僧可以走了吗?” “走?去哪儿?” “自然是回少林啊!”如淳不明白祁翀卖的什么关子。 “你还是先看看这个吧!”祁翀将如澂的字条和手串拍在了条案上,如淳接过来一看顿时愣住了,疑惑地望着祁翀,眼神里充满了询问。 “你们方丈师兄的字和手串,你不会不认识吧?” “自然是认识的,只是不知师兄让小僧追随殿下做什么?” “抓一个人。” “抓谁?” “你另一个师兄——如海!” “如海师兄到底是惹祸了?”如淳这话看似问,语气中倒更似感慨,似乎早有预料。 “怎么?你知道他会惹祸?” “师父生前曾对我说,大师兄性情偏执,又好争强,最容易惹祸。” “令师是懂人性的!的确,他惹祸了,而且是足以抄家灭门的大祸!幸亏他早就离开了少林,否则少林恐怕要遭受灭顶之灾啦!” 如淳闻言神色一凛,从祁翀的神态来看,他绝不是危言耸听。 “殿下需要小僧做什么?” “暂时我也没想好,你就留在我身边,随时听候差遣吧。” “遵命!阿弥陀佛!”如淳合十躬身答道。 祁翀笑道:“这次你怎么这么听话啊?不是说众生平等,不行尘俗之礼吗?” “贫僧敬的不是殿下,是方丈师兄的法旨。师兄让贫僧追随殿下,贫僧自然要遵命。” “也罢,不管你敬的是谁,结果都一样。过两日便随我回京吧!” “是!” 第410章 逛大街偶遇吴人 回途中又遭悍匪 半夜时分,中垣县抓捕的队伍陆陆续续回到了县衙。有祁翀在此坐镇,程岩不敢怠慢,和鲁光庭连夜开始审讯。 祁翀懒得理会这些琐事,便借口休息闪进国图整理从少林藏经阁扫描来的秘笈,一晚上画了四五本秘笈后困得实在不行了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祁翀伸了个懒腰,只觉得精神大好。 时值初夏,天气转暖,却又不至于热的冒汗,倒正是晒太阳的好日子。 祁翀来了兴致,喊道:“小寇子、小金子,叫上你们师父、师兄,还有大和尚,咱们逛街——哦,不,体察民情去!” “好嘞!”两个少年开心地各自去叫人了。 两刻钟后,一众人等出现在了中垣县最繁华的大街上。这里跟京城的东西市自然是比不了的,就连望州都比不了,但小地方自有小地方的风情民俗,倒也有有趣之处。 祁翀一路看到什么买什么,尤其是各种小吃,他每每是只尝一两口,剩下的就都进了两个小内侍的肚子。 众人逛了半个多时辰,这一条街就基本上走到头了,见也没什么可逛的了,祁翀便选了个小吃摊坐下来吃点东西。 这小吃摊一共四张桌子,已经有一张桌子坐满了人,祁翀等人便占据了另外三张桌子。 小伙计见来了大主顾,忙上前招呼:“诸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随便,你们有什么每样都来点,反正够吃就行了。” “得嘞,客官您稍候,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小伙计给客人倒上了水,就听见灶火后面有人喊“粽子熟了”! 此时端午刚过几天,民间仍有吃粽子的,小吃摊上也有贩卖的,不足为奇。 小伙计端了一大碗五六个粽子送到了早来的那一桌客人面前:“客官慢用!” 那一桌上是三男两女五人,为首的一老者五十多岁的年龄,看着一副老当益壮的模样。剩下四人则是一对中年男女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一看就是一家祖孙三代。 粽子上来,那少年显然是饿极了,一直盯着看,直到祖父、父母都各取了一只后便迫不及待地也拿了一个,飞快地打开粽子叶,顾不上烫就先咬了一口,可没嚼两下又表情怪异地吐了出来,再看祖父、父母也都皱着眉头。他大叫道:“店家、店家,你们是不是把盐和糖弄混了?这粽子怎么是甜的?” 小伙计闻言疑惑地从灶火后面探出头来回道:“粽子可不就是甜的吗?难不成还是咸的?” 那少年急了,分辩道:“粽子明明就是咸的呀!怎么能是甜的呢?” 听着这两人的争辩,祁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客官,您笑什么呀?”小伙计更懵了。 “那位小哥,听你口音是打南边来的吧?东吴的?”祁翀猜测道。 “是啊,怎么了?”少年疑惑地挠了挠头。 “这南边的东吴啊,吃粽子吃咸口的,可我们大渊吃粽子是吃甜口的,习俗不同而已。你第一次知道粽子有甜口的,想必是第一次来大渊吧?来探亲还是访友?”祁翀笑着解释道。 “探亲的,我姑姑在渊国京城......”少年毫不设防脱口而出,一旁的老者却皱了皱眉,干咳了一声。少年这才想起出门前祖父千叮咛万嘱咐在外面不要多嘴,猛然停了下来。 祁翀见状,知道人家不想多言,也就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吃完东西回到衙门,严景淮率领的到纪陵县协助拿人的队伍也回来了。 “殿下,卑职等协助张县令共抓捕人犯三十四名,如今全部羁押在纪陵县大牢待审。” “好,你们辛苦了,回营休整一夜,我们明日一早便出发回京。” “是!” 祁翀闲来继续整理他的少林秘笈,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大队人马返程回京,王锷因为要去京西路探望在那里担任安抚使的父亲王宗闵,便带着自家护卫离队往西而去。 回程相对轻松,祁翀依然是和一众小兄弟们打打闹闹、追逐嬉戏,时不时的还偏离官道到林子里打个野味什么的。 这一日傍晚,大队人马在据京城一百多里的阳丘县外伏牛山下安营过夜,严景淮依旧一丝不苟地安排着扎营的相关防范。 祁翀初时还觉得严景淮谨慎地有些过分了,这里距离京城已经不远了,何必如此小心翼翼,难道还能出什么事不成?然而很快他就要庆幸负责护送他的是严景淮而不是其他人了。 夜半丑时,正是万籁俱寂,突然一道道火光划破天际照亮了沉睡中的营地,四下里无数只火把抛向营地。 值宿的禁军士兵虽未发现火把抛来的方向,但立即明白是有人偷袭,一阵铜锣声响,所有人都被惊醒了过来。 一轮火把抛完后,营地里已是一片火海,韩炎将祁翀护在身后,沉着地指挥道:“禁军于外、王府护卫在内,结阵保护殿下安全,其余人立即灭火!” 由于在严景淮的要求下,禁军士兵夜里都未卸甲,此时抄起盾牌在外围组成圆阵,王府护卫趁机用弓箭向四周还击,给其他人灭火争取了时间。 果然,对方的火把攻势逐渐减缓,夜色中突然杀声四起,一时之间也分辨不出到得有多少人从四周包围过来,好在严景淮布置好的壕沟起到了一定的阻滞作用。 对方显然知道有壕沟、陷阱的存在,因此不敢贸然往前冲,而是在找到壕沟、陷阱的位置后,迅速铺上提前准备好的木板,搭成了一座座桥面,这才顺着桥面通过。 但桥面宽度毕竟有限,如此一来,匪徒通过的速度便减慢了,这也为祁翀一方提供了准备时间。 然而,这个时间也是有限的,很快大量匪徒与禁军、护卫短兵相接。 殊不知,这正中了祁翀的下怀。在禁军盾牌的保护下,无数只狼筅、长枪从盾牌上方、中间的缝隙中伸出,将来犯之敌一一逼退,弓箭手趁机近距离射杀。对方人数虽多,但显然没有经过正规训练,在训练有素的精锐面前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然而他们毕竟人数众多,又悍不畏死,祁翀这边想要突围却也并非易事。 于禁军和护卫这边而言,最大的劣势就是体力。对方仗着人多展开车轮战,而人数少的一方早晚有体力耗尽的时候,尤其是最外围举着盾牌负责维持阵型的禁军,体力消耗极大,盾牌保护圈很快被攻破了几个地方。 严家兄弟、赵家兄弟、方实、元明、种廷襄、韦宙、慕青等人都加入战团,两两一组,死死堵住保护圈的缺口,就连如淳都动起了手,只不过他严守戒律,只伤人却不肯轻易取人性命。 祁翀也抽刀在手,左手握紧了手铳,随时准备斩杀来犯之敌。但是韩炎没给他这个机会,不说很少有人能突破外围防线,近到祁翀身前来,即便偶尔有也被韩炎一枪一个攮了。 看着源源不断补充过来的匪徒,祁翀觉得这不是办法,便对韩炎道:“老韩,去掀了他们的木桥!” “是!”韩炎应了一声,又叫道,“方实、慕青、大师,保护殿下!”然后一个纵跃到了方实、慕青身前,接下了他二人眼前之敌。 此时的韩炎重现了十年前的巷道之勇,一人一枪杀了个“万夫莫开”,不仅逼退了来犯的匪徒,还杀到了包围圈外壕沟处,将搭好的木板一一掀上了天。 此时,营地四周已是遍地尸骸,远处指挥袭击的几个人不由得有些慌乱起来。 “申大哥!你不是说他们人数有限,咱们肯定打得过吗?再这么下去,老子的兄弟要损失过半了!”一个壮汉哭丧着脸道。 “你还好意思说!不是你吹嘘手下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吗?怎么这么不禁打?!我告诉你,要是误了殿下的大事,别说你了,就是我的脑袋也得挪窝儿!”一眇目男子恶狠狠道。 “没错,马老大,今儿这买卖你已经干了就由不得你现在退缩,成功了哪怕你手底下不剩一兵一卒,翻身也不过是殿下一句话的事,要是失败了......呵呵,就算你手底下兄弟都在,也逃不掉被朝廷剿杀的结果!你自己掂量!”另一人也接话道。 马老大仔细一琢磨,还真是这个道理,便一咬牙一跺脚道:“我亲自带人冲!弟兄们,跟我上!” 这马老大不愧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悍匪,他一加入战斗,局势便有所改变,山匪这边见老大亲自出马,士气大涨。木桥没了,他们便索性将死去兄弟的尸体填入壕沟中,硬生生将壕沟填平! 韩炎见截断来路的策略已经失效,不得不退了回来,盾牌阵也趁着匪徒们填壕沟的时机迅速恢复阵型。 祁翀见韩炎满身是血,忙问:“受伤了吗?” “没事,殿下,都是别人的血。殿下,这样不是办法,擒贼先擒王,还是得找到他们的头领。” “没错,是这个道理。可这也看不出来哪个是头儿啊!”祁翀担忧地望着群匪道。 第411章 方元真锤砸金刚 韦二郎肉身做盾 正说话间,匪徒再次展开进攻,这一次的进攻态势更猛,尤其是在祁翀左前方,有个体格明显比旁人壮得多、仿佛庙里的“金刚”一般的汉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推倒了身前的盾牌,将举着盾牌的禁军士兵踩在了脚底下,士兵骨折的“咔嚓”声伴随着惨叫声传入祁翀的耳中。 “就是那个大家伙!”祁翀一指那个胖子,“元真,给我往死里揍!” “啊——”方实大喝一声,抡起铜锤便往马老大头上砸去,马老大左臂一挡,硬生生接住了这一锤。按说以方实拳头大小的锤头,这一锤下去没有不是骨断筋折的,可这马老大硬接了一锤以后竟无任何不适的反应,继续挥着鬼头大刀向方实砍去,方实连忙闪身避过,又迅速向马老大身上抡了几锤,可那马老大竟然丝毫不在意,这一身横练功夫着实了得。 方实大骇,自信心遭遇了沉重的打击,一时竟怔在当场,完全没注意到对手的鬼头大刀已经到了跟前。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砰”地一声巨响,马老大身前开出了一朵血花,祁翀将手铳扔给小寇子填火药,又举起了另一把手铳,骂道:“娘的,老子还真以为是‘金刚不坏之身’呢,不也一样怕枪子儿吗?” 然而刚骂完,神奇的一幕出现了,那“金刚”中枪之后晃了两晃居然没倒,反而更加愤怒,举着大刀横冲直撞。 韩炎见状忙挺枪上前拦住此人,二人厮杀在一起。马老大虽然身高体壮、勇武无比,但韩炎以身形灵活见长,倒也不落下风。而且他有意围着马老大的伤口扎,枪枪不离前身,几枪下去虽然不至于对马老大造成致命伤,却也将他的伤口更扩大了几分,血流的也更多了。 远处山坡上,剩下的两人越看越心焦。 “这样下去不行啊,马老大迟早会输的!” “是啊,这次再失败殿下不会饶了我们的!我去吧!” “有把握吗?” “十成十的把握肯定没有,但是冒险一试未必不能成功。” “那你千万小心!” “这次若再失手,我多半是回不去了,老申,你记得帮我转告殿下,我项充对得起殿下的知遇之恩!” “老项......你......多加小心!” “知道了!” 远处二人的这番对话营地中正在厮杀的众人自然没有听到,此刻,马老大失血越来越多,体力终于渐渐不支。韩炎觑着个破绽,一枪贯穿了他腹前的伤口,马老大受此重创再也无法支撑,一手攥住了枪杆歪斜着跌坐在了地上,他身后不远处正是方实。 “方实,砸!”韩炎大喊了一声。 方实瞬间领悟,抡起铜锤跳将起来,使出这辈子从娘胎里便积攒下来的所有力气狠狠砸了下去! 脑壳崩裂、鲜血四溅、脑浆子飞出了几尺远,庞大的躯体轰然倒塌,方实也虚脱地单膝跪在了地上。 马老大尸体倒地砸起了一阵尘土,他手下的山匪们大惊失色,吓得呼喊起来:“老大死了、老大死了!” 喊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正当所有人都望向马老大尸体的方向时,一人趁着夜色悄悄摸向了祁翀身后,举起了左手。 “嗖”的一声短箭射出,直直向祁翀飞来,紧接着“扑”的一声插入了肉里。 “啊!”一声惨叫传来,祁翀回头一看,只见韦宙手捂着肩头,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原来韦宙恰好看见了鬼鬼祟祟的项充,感觉此人应该也是个头目,本欲生擒他立个大功,不想那人竟使用暗器,他来不及提醒祁翀当心,可又不能眼睁睁看着祁翀出事,便索性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祁翀挡了灾。 晕倒之际,韦宙还在想着:这下我爹准得表扬我了吧? 项充见状不妙,转身就跑。祁翀抬手就是一铳,由于距离稍远,这一枪发出之后部分铁砂打入了项充的后背,疼的他一趔趄,但并没有使他完全失去行动能力,借着昏暗的夜色,他迅速遁入林中,元明、赵家兄弟随后追赶过去。 见首领死在当场,山匪们群龙无首,士气顿时一泻千里,严景淮趁机组织反攻,将大部分匪徒击杀在当场,剩下小部分逃入密林之中。 “穷寇莫追!”祁翀忙道,“先组织打扫战场吧!叫人给韦宙处理一下伤口。” “是,殿下!” 此时天已朦朦亮,经过清点,禁军、护卫各有死伤,但伤亡未超过两成,整体实力还在。此役共击杀匪徒千余人,生擒三百余人。另根据被擒的匪徒交代,他们是伏牛山上的山匪,盘踞此地已有数年,那被方实砸扁脑袋的正是他们的匪首,人送外号“无敌金刚”马老大。他们这一伙人原本有近两千人,如今算来,逃走的该有五六百人。 “是谁指使你们袭击秦王的?如实招来,敢有一句谎话,立即斩首!”严景淮厉声问道。 “秦王?谁是秦王?”匪徒们面面相觑。 “你们不是来杀秦王的吗?” “我们不知道什么秦王不秦王的呀?老大说有个当大官的路过这里,他带了很多钱,干完了这一票我们每人都能分到足够买十亩地的钱,所以我们才来的。” “是啊,我们不认识秦王啊!是不是弄错了?” “唉呀!官爷,我们一定是弄错了,您饶了我们吧!” “是啊,官爷,都是误会、误会!” 严景润被这群无知的山匪气的七窍生烟,喝道:“误会?谋杀宗室亲王是视同谋反的大罪,一句‘误会’就想了事?再说了,就是你们的目标不是秦王,那劫杀别人就不是犯法了吗?当真是冥顽不灵!” “算了,础雨,你跟这些人讲道理有什么用?”祁翀笑着踱了过来。 “殿下,这帮人居然说是‘误会’,您说可笑不可笑!”严景润气愤难平。 “他们都是小喽啰,可能确实不知情,不过,”祁翀转向被扒光了衣裤跪在地上的山匪道,“这可不是什么误会,你们或许不知情,可你们老大肯定是知情的!我且问你们,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今晚要扎营在这里的?” “回官爷,老大说今日有个大官的马队要经过俺们山下,就让俺们兄弟一路跟着,不管在哪里扎营,俺们都会在半夜袭营。”一个小喽啰见祁翀比严家兄弟和气的多,大着胆子答道。 “那你们可辛苦了呀!白天跟一天,晚上还不休息。” “官爷,俺们都是辛苦命,习惯了。” “习惯了?那这么说这种事儿你们没少干啊!” “不不不,俺们是第一次、第一次......”那山匪说漏了嘴,顿时慌乱起来。 “不说实话,砍了!”祁翀微笑道。 那人看祁翀笑着说话,还以为他在开玩笑,谁知随后便觉得脖子突然好凉,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众匪徒大惊,不敢再与祁翀对视。 “我再问你们最后一个问题,答的上来的便可免死。”祁翀冷冷地扫过众人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今日要经过伏牛山下?” 众匪徒一阵沉默,无人开口。 “既然没人知道,那就都砍了吧!”祁翀漫不经心地道。 众匪徒大骇,立即有人抢答道:“我知道、我知道!前日山上来了一个眇目之人,他给老大送来了很多钱,老大将他当做贵客招待。昨日傍晚,又来了一个,是之前那个眇目之人的同伴,就是他带来的消息。” “这两个人是不是一个姓申,一个姓项?” “对对对,老大叫他们申大哥、项二哥。” 祁翀点了点头,果然如此!可惜又没抓住! 他扭头吩咐严景淮道:“记住这个人的名字,回头对他从轻处置。” “是,殿下。殿下,我们如今也有不少伤兵,还有数百俘虏,您看接下来如何行军?” “先去县城休息半天吧,将受伤的弟兄先留下养伤,俘虏也留下由县衙看押,我们收拾好了再回京。” “是!” 一行人拔营启程往县城而来,没走多远,就见到了灰头土脸、满脸郁闷的元明和赵家兄弟。 “怎么了这是?就算没追上也不至于这副模样吧?”祁翀好奇地问道。 “殿下,我们本来追上了,”赵湘懊恼地解释道,“可又被人救走了。” “谁救的?” “一个老头儿,那人管他叫‘师父’。那老头儿武功高的很,我们三个都没打过他!”赵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项充!那人就是项充,浊水之上袭杀大长公主殿下的就是他!而且我听见他师父喊他的名字了,就是项充!”元明恨恨道。 “他们在哪儿?” “就在那边的官道上,应该还没走远!”赵湘一指来的方向道。 “名雨,你带着伤号和俘虏先去县城,其余人跟我去捉拿项充!” “我来带路!”赵湘说完,翻身上马带着众人往刚才的方向追来。 行不多远,果见路上有几个人,那几人见到祁翀等人来到,顿时紧张起来,纷纷擎刀在手。 “殿下,就是他们!”赵湘一指那老者道。 第412章 宁绩再见故人技 吴琢又得新任务 祁翀定睛一看,不禁愣了一下,这几人正是日前在中垣县小吃摊上遇到的那一家东吴人,而项充就躲在那老者身后。 祁翀隐约猜到了这一家人的身份,拱手道:“这位老丈,你身后那人乃是朝廷重犯,请你将他交出来。” 听祁翀此言,那老者犹豫了一下,回头问道:“他说的可是实情?” “师父,他胡说八道!我是为朝廷做事的,我的腰牌刚才给您看了呀!”项充忙道。 那老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暂时相信自己的徒弟。 “这位公子,他是不是朝廷重犯老朽不知道,但既然他喊我一声‘师父’,现在又有伤在身,我便不能将他交给你处置,否则师徒之义安在?” “既如此,少不得要领教老丈的高招了!”祁翀笑道,“老韩,去试试这位老人家的身手吧!” 韩炎依言上前,见那老丈没有骑马,便也下马步战。 “在下韩炎,老先生,请了!” 那老者没有通报姓名,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抽刀在手摆了个起手势,只这不起眼的一势,一派宗师的风采尽显。 韩炎也是识货的,知道这老者不是个好对付的,丝毫不敢大意,枪如游龙向老者袭来。 二人动作都极快,转瞬间已是过了十几招。 二人棋逢对手,都是越打越心惊。韩炎惊得是对方的路数并不陌生,但由他使出来威力却全然不同;那老者惊得是对方的招式似曾相识,只是不是听说那家已经绝后了吗? 二人斗了五六十招不分胜负,韩炎主动退了出来,拱手道:“原来是东吴宁老前辈,晚辈失敬了!殿下,这位是......” “常勇夫的老泰山,宁绩宁老先生!勇夫早说了,项充是他师弟,所以从项充叫他‘师父’我就猜出来了!”祁翀笑着下了马拱手道,“晚辈祁翀,老先生有礼!” “原来是秦王殿下!是老朽有眼不识泰山了,殿下恕罪!”宁绩忙收了刀,对祁翀深施一礼。 “老先生不必客气。”祁翀忙扶起宁绩道:“听勇夫提起过一回,想要邀请老先生到京一叙,只是没想到老先生这么快便进京了。” “小女来信说,快要生产了,我这个做外公的便急着来看看外孙,所以早早就出发了。”宁绩“呵呵”笑道。 “只是怎么会又跟项充搅到一起呢?”祁翀指了指正欲转身逃跑的项充道。 项充见师父和祁翀聊的热闹,这才知道他们居然是一伙儿,这不完蛋了吗?便想趁二人不注意赶紧逃跑,哪知祁翀眼尖,一下子便看到了,还捎带着提醒了宁绩一声。 “畜生,往哪里跑!”宁绩果然怒喝了一声,他的孙子——那日那个纠结于粽子甜咸的少年立即上前两步伸手抓住了项充,将他拖了回来。 “实不相瞒,这实在是个巧合。”宁绩转头对祁翀解释道,“我等刚才正在路上行走,突然这小子冲了出来,他一下子就认出了老夫,跪地喊‘师父’。老夫当年因为他一次无心之失一怒之下将他逐出了师门,事后听说他死在了外头,便也有些后悔,觉得处置过重,这才导致他死于非命。可不想今日却在这里见到他,难免有些激动,过去的些许芥蒂也都烟消云散了。我见他后背有伤,便询问详情,他说如今在朝廷任职,奉命来此剿匪,可对方人多势众,他们遭遇了埋伏,全军覆没,只他一人逃了出来,哦,对了,他还给老夫看了这块腰牌。”宁绩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腰牌递给了祁翀,“老夫信以为真,这才帮他击退了追击之人,可如今看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呀!” 祁翀翻看着手中的“壮武军都虞侯”腰牌,笑道:“他说的一句实话没有。”然后便将实情对宁绩叙述了一遍。 宁绩见自己受了愚弄,登时大怒,当场便要砍了项充,祁翀没想到这位老人家脾气这么大,急忙劝阻道:“老先生,此人是一系列案件的关键人物,案件未查清,还不能就这么杀了他,请将他交给我处置吧!” 宁绩这才想起来如今是在人家大渊的地盘上,由不得自己那般随意,便连声道歉,让孙子将人交给了赵家兄弟。 “这位小兄弟可是令孙?” “正是。哦,还忘了给殿下介绍,这是犬子宁宏茂,儿媳戈小娥,这是孙儿宁晔,孙女晓芙。” 四人对祁翀行了一礼,祁翀也颔首回礼。 “既然误会已经消除,就请老先生与我等同行吧!”祁翀主动邀请道。 宁绩也不推辞,欣然应允。 一行人押了项充往回走,祁翀与宁绩并辔而行,边走边聊。 宁绩对韩炎颇感兴趣,问道:“殿下这位尊管不知是何方人氏啊?老夫看他的枪法倒与一位故人有几分相似!” “哦?哪位故人?”祁翀来了兴趣。 “说起来其实也不算是故人,倒不如说是敌人。只不过战场上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惺惺相惜,老夫心中便当他是故人了。说起来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老夫当时还是军中一名小校尉,有一次和南唐打仗的时候遇见了一位年轻的将军,他也是用枪的,枪法路数和韩兄弟极为相似,若非姓氏不同而且那人的枪法已经失传了,老夫几乎要以为韩兄弟是那人的儿子呢!”宁绩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韩炎的脸色已经极不自然。 祁翀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故意问道:“哦?那那位将军姓甚名谁,又为何枪法失传了呢?” “他这个姓氏啊,还真挺奇怪的,除了他以外,我竟从未在别处见过。他姓第五,叫第五圻!至于为何失传嘛,他的枪法是家传的,从不传外男,有个名字叫做‘第五洪十八枪’。据说他后来犯了国法全家都被杀了,已经绝后了,他家传的枪法自然也就失传了。” “哦,原来如此。不过天下武功总有相通之处,老先生看韩炎的枪法与他相似,大概也是这个道理吧!” “这倒也是!” 祁翀眼看韩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知道宁绩的话大概点到了根子上,怕他承受不住,便将这个话题结束,又岔到了别的话题上。 “老先生既从南边来,当知南边事。东吴如今状况如何了?” “乱了些日子,如今刚太平下来。董肇被曹元方收服,如今是殿前都指挥兼抚州刺史了。孙烈、沈璞上表谢罪,吴主也赦免了他们,只说是误会一场,如今的东吴倒是一团和气了。” “哦,原来如此!”祁翀心中微微有些遗憾,看来伐吴的最佳时机到底是错过了。 吴琢也与程岩一样,刚上任两天,衙门里人都还没认清呢,突然一桩大案扔到了他的头上。 当禁军来通报,说是秦王今日凌晨遭遇山匪袭击之时,他差点没从椅子上滑下来。 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原本想着就算被秦王扔到县里当县令,再混两年等个机会让家里帮帮忙,总还有回京的时候。这可倒好,秦王在自己辖下遇袭,还冒出一股不到两千人的山匪! 完了,彻底完了!这辈子翻不了身了! 吴琢在地上坐了好半天,还是在主簿的提醒下,这才想起来还得迎接王驾呀! 他连忙带着衙门里大大小小的官吏急火火来到城门口,刚七手八脚整理好冠带,就见一支马队从远处而来,为首的正是祁翀。 “卑职参见殿下!” “行了,没工夫看你那套虚礼了,赶紧给我们准备些吃食,让我手下兄弟们吃饱了我们就要回京了。对了,再给我弄些棺材,要厚实一些的,别拿‘狗碰头’糊弄我啊!” “是是,卑职这就去办。” 打发走了吴琢,严景淮来回话。 “殿下,伤号都安排了大夫在诊治,大部分伤的不算重,可以随队回去,小部分伤重的只能留下由县衙暂时照顾了。韦宙伤的不算重,骨头没断,可以随队回京。俘虏也都关押了起来。” “嗯,这些小喽啰交给县衙依律处置即可。你和韩炎先快马回京一趟,帮我办一件事!”祁翀示意他附耳过来吩咐了几句,然后又吩咐了韩炎几句,二人快马加鞭回城而去。 祁翀等人休整了半日,过午时分开始启程。临走前祁翀特意将吴琢叫了过来。 “老吴,你知道程岩现在在干什么吗?”祁翀眯着眼睛斜觑着吴琢问道。 “啊?卑职不知啊!” “他刚刚抓获了一个盗墓团伙,抓了好几十人,这个案子要是破了,可是大功一件,说不定很快就能回京了!” 吴琢心里一阵羡慕,这老小子运气怎么这么好呢? 祁翀知道他在想什么,又道:“老吴,你也不必羡慕他,你眼前其实也有现成的功劳,就看你捡不捡得着了!” “请殿下指点!”吴琢也不傻,连忙顺杆儿爬。 “这伏牛山上盘踞着一股悍匪,朝廷竟从来不知,可见县令为政之懒!当然,我知道这都是前任申锡的事,与你无关。但现在,这股悍匪大部分已经被我消灭,只剩小股逃入山中,吃不吃的下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拿下来大功一件,说不定你能比程岩更早回京,要是拿不下来嘛,那你今年的考绩孤就得掂量掂量了!” “殿下放心,卑职一定将这股山匪全数拿下!”吴琢连忙表态,心中又燃起了一股希望之火。 第413章 秦王爷抚恤遗属 韦二郎急中生智 连激励带吓唬地让吴琢领了剿匪的任务后,祁翀再次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由于队伍里有伤员,又要给严景淮和韩炎让时间,他回程的路走的并不太快,直到傍晚时分才抵达城门口。 韩炎已经依照吩咐将几口大箱子摆在了城门口,但还没见严景淮的身影。果然如他所料,城门口又多了一队禁军。 祁翀挥手示意队伍停下,将数十口棺材摆在了城门口,其余禁军、护卫分立两侧,凝重而肃穆地注视着中间的棺木。 城门口的禁军莫名其妙地看着祁翀,不理解他要干什么。 此时,陆陆续续有些百姓赶来,个个都表情悲伤而慌张,见到城门口排列整齐的棺木,有人便晕了过去,另外一些人则悲悲切切的哭了起来。 接着严景淮的身影悄悄出现在人群后面,对祁翀点头示意。 祁翀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表情肃穆地走到棺材面前对着棺材叉手弯腰深施一礼,严景淮忙道:“殿下千金之躯不可行此大礼,禁军士兵为殿下捐躯乃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严虞候,话不能这么说。虽说是职责所在,可临敌之际敷衍应付是一回事,奋不顾身又是另一回事。这些兄弟在悍匪面前无一人退缩,个个奋勇争先,孤敬佩他们的孤勇。他们都是世间少有的好男儿,他们当得这一礼!我不但今日礼敬他们,我还要在府中为他们立‘忠烈祠’,日日焚香、夜夜祝告,愿他们来世托生好人家,个个大富大贵!也愿他们在天有灵,保佑大渊国泰民安!” 祁翀言罢又对哭泣的家属们深施一礼道:“诸位,我知道你们都是这些牺牲的兄弟的家人,他们为了孤而牺牲,孤便有替他们照顾家人的义务。孤郑重承诺,所有牺牲兄弟的父母秦王府负责养老送终;未成年子女秦王府给与抚养费,直到他们长大成人;婚丧嫁娶一应花费秦王府都包了!这是一百万贯钱,每位牺牲的兄弟——无论是禁军还是护卫——他的家人今日都可以先分得一万贯钱作为安家之费,其余受伤的兄弟也都有厚赏!请大家过来领钱吧!”祁翀说着掀开了大木箱,露出了串好的一串串铜钱。 这一番话比刚才棺材前那一番话更令人心动,毕竟礼敬可能是虚情假意,但眼前的铜钱可是真真实实的! 见众人犹犹豫豫不敢拿,祁翀直接拉过一位老丈,将一大堆钱塞进了他的怀中。 “老丈,这是你应得的,拿着,去找你儿子的棺木吧!孤没能将他带回来,老丈莫怪!今后日子若不好过,尽可来找孤,孤一定为你养老送终!”祁翀边说边流下了愧疚的泪水。 今日这番表演半真半假,虽然有些过于夸张,但祁翀对这些死去的兄弟的感激倒也不是假的,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照顾他们的家人这也是他愿意做的,而他现在最大的能力可不就是钱吗? 那老丈拿了钱激动地都快哭出来了,连连叩头谢恩。以往将士战场身亡,朝廷虽然也有抚恤金,但不仅数额少得可怜,还常常不能按时发放。如今秦王不仅第一时间给到,而且数额远超预期,一家人今后的生计再不用愁了。 其他人见真的可以拿钱,便有胆大的过来领赏,祁翀亲自将钱一一发到每一位遗属手中,严景润等人则带着每一家人家去对照名字寻找自己家人的棺木。 周围围观的百姓也议论纷纷,有说秦王仗义的,也有说秦王邀买人心的,还有羡慕那些领了抚恤金的人家,觉得牺牲一个儿子换全家一生衣食无忧,这笔买卖实在划算——倒也不是这些人没有人性,只是对于穷苦人来说,最不值钱的大概就是命了! 半个时辰后所有人都领到了自己应得的那份抚恤金,也找到了家人的棺木,队伍开始向城内进发,然而却被守城的禁军拦了下来。 “大将军有令,今日所有进城的车辆、棺木都要一一验看!” 谢宣上次没能拦住祁翀往城里偷偷运刘凭,那么关键的人物竟然没能拦住,而且至今不知到底是怎么运进来的,气得谢宣将守城的禁军统统痛打了一顿泄愤。是以,今日奉命盘查的余勇格外当心,棺材这种能藏人的地方怎么能不查呢? “验看什么?这里面只有一位勇士的遗体,你要看什么?不知道惊动亡灵乃是大大的不敬吗?”严景润怒道。 余勇不敢直接硬顶,忙道:“严虞候,这是大将军的将令!” “大将军为何要下令严查?查什么?”严景淮皱眉问道。 “大将军说近日可能有东吴奸细要混入京城。” “哦?那你觉得秦王殿下是奸细,还是我们严家是奸细啊?还是赵家、韦家是奸细啊?还是这些禁军兄弟是奸细啊?” “这......”望着严景淮身后禁军士兵们咄咄逼人的眼神,余勇不禁有些心虚。 “大将军的意思是严查可疑之人,既然这里都没有可疑之人,你查的哪门子查?”严景淮怒道,“都是禁军自家兄弟,你们就忍心让他们死后也不得安宁吗?” 这话引起了身后禁军兄弟和遗属们的共鸣,大伙儿纷纷指责盘查的禁军不近人情,就连看热闹的百姓都一边倒地指责起盘查的禁军来。 余勇眼看局面对自己不利,连忙叫人去搬救兵,他则一面说软话,一面却一步不肯退让地守着城门口。 “严虞候,军令难违,这您也是知道的,何苦难为卑职呢?” 他这么一说,严景润也无话可说了,的确,对于当兵的来说,军令难违,非情理可讲。 “你是当兵的,我们又不是,你的军令可管不着我们!”赵溉见严景润为难,忙上前解围,说着便要硬闯。 余勇一急,刷地抽刀在手,大吼道:“谁也不准硬闯,否则一律以奸细论处!”身后的禁军也纷纷拔出刀来。 赵家兄弟何曾如此被人对待过,顿时大怒,也双双亮开兵刃,身后的护卫们也不甘示弱,双方大战眼看一触就发。 祁翀开始暗暗心焦起来,生怕真的将谢宣引来,到时将难以收场,因为此刻他的队伍里真有一家东吴人!尽管这只是巧合,但这个巧合一旦被有心之人利用,后果便难以预料了。 他的焦急落在了因为有伤缩在后面的韦宙眼里,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趁着众人不注意,韦宙悄悄地扯掉了身上包扎的绷带,一步步挪到了赵溉身后,假装不经意地碰了赵溉一下,赵溉手里的刀顿时往前伸了一伸。余勇面对祁翀和这帮世家公子本来就胆怯,见对方刀尖伸了过来本能地举刀相迎,韦宙趁机将赵溉推开,一咬牙用自己受伤的肩膀迎了上去,只听“啊”的一声惨叫,韦宙四仰八叉倒在地上,肩膀鲜血冒出,衣服被血色浸透。 韦宙顿时惨叫起来:“禁军杀人啦!哎哟,我要死啦!救命呀!” 这一番操作看的祁翀眼前一亮:韦宙这小子有点儿不要脸的劲儿啊!关键是这家伙也够狠的,自己往刀上撞,这可真是下了“血本儿”了! 赵溉也是个机灵的,早就接收到了韦宙的眼神,趁机大喊道:“禁军无故打伤手无寸铁之人,居心何在?” 韦家护卫一看自家公子吃了亏,再也不管什么军令不军令了,个个义愤填膺,撸胳膊挽袖子便要跟禁军干仗。 赵湘等人趁机抬起韦宙便要往里冲,喊着要赶紧送医。遗属们也抬着棺材往里闯,围观的百姓也纷纷拉偏架,城门口顿时一片混乱。 趁着混乱,祁翀等人陆续进城,等到谢宣赶到时,城门口只剩下了一队衣冠不整、狼狈不堪的禁军士兵。 “一群废物!”谢宣勃然大怒,一股邪火儿无处可发,抄起鞭子没头没脑地向余勇打了过去。 余勇委屈不已,连连辩解告饶:“大将军......啊......不是卑职啊......不尽力呀......他们人多势众......哎呦......” 谢宣哪会听他废话,手底下的鞭子越抽越狠,每一鞭下去都是一道血楞子,几十鞭下去,余勇已经出去的气儿多进去的气儿少了。 旁边的随从怕出人命忙劝住谢宣,谢宣这才恨恨离去。 谢宣离开之后既没有回府也没有回衙门,而是直奔越王府而去。他如今已经不避讳跟越王的交往了,反正陛下已经下旨让众臣举荐储君,一切都要摆在明面上了,此时再偷偷摸摸殊无必要。 然而此时的越王府并不太平,事实上越王妃今日午后已经收拾东西回娘家了。这可不是正常的归宁,而是负气出走! 起因是今日清晨,越王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一个打扮娇艳的女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刚满月的男娃娃。此女来到门房声称怀里抱着的是越王之子,要求见越王,门房初时只当她失心疯胡言乱语,直到她拿出一物这才半信半疑地去禀报了越王妃。 第414章 越王妃先入为主 越王爷有苦难言 望着手里的白玉手串,袁妃心头大惑,这的确是越王心爱之物,但自去年秋天开始就再没见过,问他只说了丢了,如今竟出现在一个女子的手中,怎能不令人生疑? 既有疑问岂能不见?袁妃当即令人将那女子带了进来,只见那女子虽有几分姿色,却是庸脂俗粉,完全比不得袁妃这种大家闺秀的气度。再看那怀中的男婴不过月余大小,小脸儿刚刚长开了点,看眉眼还真有些与越王相仿。 “你是何人?竟敢偷盗殿下随身之物、冒充殿下血脉,还不从实招来!”袁妃先声夺人,厉声喝问道。 不料那女子非但不惧,反倒悲切切地哭诉道:“王妃见问,不敢不实言以告。奴家花名碧玉,原是湄儿河畔一名船伎。蒙殿下厚爱,时常见召,也曾偶尔陪伴于枕侧以慰良辰。去年初秋,奴家突然身怀有孕,算算时日那段时间只曾陪伴过殿下一人而已。奴家据实相告于殿下,殿下沉默半日后便让奴家先去乡下将孩子生下来,并给了奴家这串手串。说是日后若生下女婴,这手串便是嫁妆;若生下男婴,便以此为凭日后父子相认。月前,奴家真的生下一子,便是这个娃儿。奴家贱籍出身,不敢奢望终生侍奉殿下,可这孩子是殿下的血脉,岂可流落民间?故此,今日斗胆上门将孩子送还王府,只求娘娘念在殿下的份上,善待此子,奴家便在千里之外亦会感念娘娘大恩,日夜为娘娘祈福的!” 碧玉说完将孩子放在地上,起身抹了抹眼泪便往外走,临走之前又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孩子,终究还是一狠心转身离去。 这一番迷惑操作彻底将袁妃弄糊涂了,她原本以为这女子是来讹诈钱财甚至企图“母凭子贵”的,哪知人家什么都不图,孩子放下就走,甚至委婉地表示会远离京城,这反而显得她的话更真了几分,也显得袁妃之前的猜测有几分小人之心了。 袁妃心思单纯,连忙便将碧玉拦了回来,为谨慎起见,又问了她和越王祁桦相关的几件隐私事,均是那种亲近之人才会知道的秘事,果然碧玉一一回答,丝毫不露破绽,连隐私部位的胎记都说的准确无误。 袁妃此时心中已经信了个八九成,顿觉一阵悲哀,眼泪夺眶而出。 他说他不行,请我原谅,我纵万般不甘,奈何木已成舟,只能徒呼无奈。却原来他不是不行,他只是跟我在一起才不行! 我堂堂名门闺秀,竟还不如一个船伎! “殿下在哪儿?儿子都回来了,总得见见吧?”袁妃擦拭了泪痕讥讽道。 “殿下在侧殿打坐。” “打坐?哼,出门拈花惹草,在家倒清心寡欲!还不去请!” “是,娘娘。”侍奉的婢女见王妃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正在侧殿打坐的祁桦突然被打扰很是不悦,及至听到婢女将碧玉之事讲述了一遍,心中顿时一个激灵——不好,要出事! 他生怕袁妃误会,外衣都没来得及穿便急匆匆赶到后殿袁妃的屋里。 这满头大汗落在袁妃眼里就是他急着看儿子的证据,至此她已完全相信了碧玉的话,冷哼了一声道:“好个父子情深,殿下用不着这般着急,以后有的是时间享天伦之乐呢!” 祁桦知道袁妃已经误会了,顾不上解释对碧玉怒喝道:“好你个大胆的贱婢,从哪里弄出来个孩子竟敢冒充孤的骨肉!来人,将这个贱婢拿下立毙杖下!” 碧玉大为惊恐,忙跪下哭着求饶道:“殿下饶命!奴家只是不忍心殿下的骨肉流落在外这才送回来而已,绝无其他企图,此事也绝不会让其他人知道,求殿下饶了奴家一命吧!殿下饶命呀!” 祁桦不管她说什么,只是让人将她拖出去。 袁妃于心不忍,冷冷道:“人家刚给你生了儿子,你这便要杀人灭口,殿下好狠的心肠!” 祁桦急忙解释道:“王妃莫要误会,我虽让这贱婢陪过酒,但从未与她上过床,更不可能跟她生个儿子!这若真是我的儿子,我岂会不认?” “那你的白玉手串怎么会在她手里?你曾说过此物是母妃所赐,世所罕见,你极为珍视,岂会随意送给一个陪酒船伎?若非她身份特殊,断无送她手串的道理!” “这......”祁桦有口难辩,这手串还真是他送给碧玉的。当日他怕碧玉泄露机密,便谎称替她赎身,这才给了她这个手串让她以此为赎身之资,然后引诱她离开湄儿河畔,从而方便他在别处暗杀碧玉。可没想到碧玉竟将这手串留在了手中,此时当着袁妃的面他根本无法解释此事的来龙去脉,在袁妃的质问之下竟哑口无言。 百密一疏啊! 袁妃只当他理亏,怒气更盛。碧玉在一旁哭的梨花带雨,连连自责,说都怪自己让殿下和娘娘失了和气。 她哭的越可怜,祁桦越怒,对于碧玉受何人指使他心知肚明,可这一切偏偏不能宣之于口。说白了,袁妃也好、袁家也好都从来不是他真正信任的人,当初求取袁妃,不过是看中了袁家兄弟在朝中的势力,可这些年来,因为他不能与袁妃圆房至今没有子嗣,导致袁家对他颇为不满,渐渐地也就不那么贴心了。 可知道归知道,让祁桦亲口当众承认自己那方面不行,生不了儿子,这是任何一个男人都耻于启齿的,他只能窝着一肚子火儿在那儿干生气。 他越是如此,袁妃便越当他是被人当面揭穿无话可说,一怒之下便要回娘家,又看碧玉母子可怜,怕她们遭了祁桦的毒手,便索性将这母子也带回了袁家。 谢宣来的时候,袁妃刚走,客厅里还残留着祁桦发脾气摔了的一地茶碗碎片。 见祁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额头青筋爆出,谢宣大为惊讶,想不到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越王也有如此暴怒的时候,他自己的气愤之情反倒有些平复了。 “孔达,你怎么来了?”见到谢宣,祁桦还是收敛了一下脸上的怒意,尽量平静地问道。 “祁翀回来了,城门口没能拦住他,您手下那位如果没死估计已经被他弄进城了。” 听谢宣直呼祁翀的名字而没有称“秦王”,祁桦微微皱了下眉,但也没有说什么,毕竟比起项充落在祁翀手里这件事,其他的都不算什么。 “项充是条硬汉,我对他和申东观有救命大恩,他们不会出卖我的。” “殿下就那么自信?” “就算他出卖我又能如何?凭一个江湖草莽的口供就想给一位亲王定罪?哼,那孤这么多年不是白经营了吗?算了,不必管他了,孤已经给大侄子准备了一份厚礼,他很快就会收到的!” 却说祁翀回到阔别多日的京城,先是去给祁清瑜请了安,得知祁翌已经好多了,这才放下心来。接着又去见了柳明诚,得知邱维屏在用了白郾给他开的薜荔爪以后体内毒素已经基本清除,刑部在杜延年的连日操劳下也已步入正轨。 “那林正夫呢?这明摆着是冤案哪?” “放心吧,陛下没有那么糊涂,这点小伎俩还不至于上当。再说了,谁让他林正夫治家不严,让小妾闯出这么大的祸?受点教训也好。”对于做事无能、治家也无能的林正夫,柳明诚言语中颇有些看不上。 “这次还是没找到如海,白跑一趟。” “这不是当务之急,先放一放也无妨。明日先进宫交旨吧,今日在城门口那一闹当心谢宣恶人先告状。” “放心吧义父,我现在也学会先告状了,”祁翀“嘿嘿”笑道,“严景淮现下正在御前复命呢!” 回到府里,元明正等在书房外。 “殿下,属下越看越觉得那个项充极有可能就是狩猎那日跟着越王的那个随从!”元明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进来说吧。你为何如此说?当时看清那人的相貌了吗?” “当时没注意,可如今想来身形是很像的。而且,当日扶余太子发现属下射出的那支箭上有个凹痕,可属下所用的箭都是专门定制的,怎么可能有任何瑕疵呢?” “所以你认为是他用机簧干扰了你的箭?” “殿下,您看这个。”元明拿出了两只弩匣,“这两个弩匣看上去差不多,但是刚才属下请张管事帮忙拆开看了,一个是发射短箭的,一个是发射石子的,用石子打出去打在木头上形成的凹槽是一模一样的!” 祁翀想了想道:“你把你们当时的位置画给我看看。” 元明三五笔将众人与狼王的位置简单画了出来。祁翀仔细看了看,发现狼王当时的位置虽然在承平帝正前方,但元明跟他们不是一条直线,而是略微有个角度,以他的身手来说的确不应该发生那么大的方向偏差,而以越王所在的位置,倒还真有可能以暗器迫使箭矢稍微改变方向。 祁翀知道元明所说大概就是事实,但此事还是需要进一步确认,可那项充自被俘以后一句话不肯说。没有口供,没有证据。只凭推理显然是无法定案的。 “明日参加庆王婚礼应该会遇上扶余太子吧,到时候记得请他到府里来坐坐。” “是,殿下!” 第415章 谢宣惊觉失圣宠 祁翀再开惠民院 次日天明,祁翀一大早便进宫复旨,经过旁边的庆郡王府时便见管事在门口指挥着下人忙忙碌碌。恐婚的庆郡王今日终于要大婚了! 想到大大咧咧的小叔今后终于有人管了,祁翀的嘴角不自觉地上翘,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祁槐今后一定是个“气管炎”。 还没进万岁殿就听见里面二人在争吵,仔细听了听,原来是韦乾度和谢宣。 看见祁翀进来,承平帝拉长了的脸略微有所和缓。 “你来的正好,这俩人一大清早跑到朕这里来让朕给断官司,一个说儿子无故被伤,手都要废了,另一个说是韦家小子不遵禁军军令,自作自受。你昨日也在场,你来说说,到底谁是谁非?” “回陛下,按例,禁军有封闭城门、检查过往人员的权力,从这一点来看,禁军昨日的做法并没有什么问题。昨日城门口的骚乱是因为带队的指挥余勇举措不当,引起了殉职的禁军遗属和守城禁军之间发生了冲突,这才误伤了韦公子。”祁翀这一说法表面上看不偏不倚,既没有指责谢宣,也阐明了韦宙确实无辜的观点,说到底都是手下人办事不力而已。 这番话令承平帝、谢宣、韦乾度都有些惊讶,不明白他为何要和稀泥。 “那你的意思是谢宣没有过啰?”承平帝故意问道。 “回陛下,谢大将军不但没有过,还有功!” “功从何来?” “尽忠职守啊!臣记得,臣三月份回京之时就在城门遭遇了盘查,当时说的就是有东吴细作;上个月五叔的运盐车队和四叔家的祁翕回京的时候也被拦了一次,当时的理由也说是查细作;昨日又查东吴细作,可见大将军消息灵通,对于京城何时混入奸细之事了如指掌啊!只是不知道昨日这一闹有没有耽误大将军抓奸细,若是因此而放跑了奸细,那臣可就惭愧万分了。”祁翀做出一副遗憾的样子,似乎真的很担心奸细跑掉了。 承平帝当然知道祁翀是在给谢宣上眼药,心中暗骂了一句“小兔崽子”,但祁翀的话还是引起了他的警觉。 哪有那么多奸细啊!谢宣所谓的抓细作不过是借口而已。问题是禁军不需要任何旨意,只需要一个借口、一纸将令就能封闭城门,连宗室子弟都得乖乖地接受检查,这个权力是不是也太大了!倘若谢宣有私心,那岂不是...... 想到这里,承平帝突然觉得不寒而栗,阴沉着脸问道:“孔达,东吴细作的事情没听你禀报过啊!抓到了没有?我朝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东吴开战了,为何东吴突然派出细作到京城?” 谢宣显然没想到祁翀会将问题地关键引到这里来,不由得有些紧张,听到承平帝问题,不得不硬着头皮答道:“回陛下,三月份那次是消息有误,四月那次恐怕是秦王殿下记错了,不是抓细作,而是抓上次潜入宫中的刺客,此人后来因为拒捕已被当场格杀了;至于昨日那次嘛,倒的确是有消息说城里混入了东吴细作,估计是我朝想趁东吴内乱伐吴的消息泄露了,这才引来了东吴细作。” 承平帝无心分辨谢宣所言的真假,这些细枝末节他根本不关心,直接道:“抓奸细是你的事,朕懒得操心,但禁军动不动就封锁城门大肆搜查的习惯不好,城门归京兆府管,结果京兆府尹反而被拦在了城门外,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以后没有旨意禁军就不要接管城门了,真要搜查过往人员,也大可交给京兆府协同办理。” “臣遵旨!”谢宣虽然不情愿但也不敢说什么,只得接旨。 “还有,韦卿,令郎这次受了委屈朕心里明白,回头让太医去给他瞧瞧,一定会想办法保住他的胳膊的!另外,昨晚听严景淮讲了,这次随着一起出去的几个小子都干得不错,该赏都得赏。传旨,严景淮迁左翊卫将军,韦宙授左武卫指挥,严景润授左勋卫副指挥,种廷襄授右勋卫副指挥,赵溉授左御卫副指挥,赵湘授右御卫副指挥。” 承平帝一口气封了六人,谢宣越听越心惊。虽说这几人除了严景淮外,担任的职务都不高,但承平帝大量吸纳勋贵子弟进入禁军任职,这是一个信号,他在表明对谢宣的不信任! 君臣这么多年,承平帝一直都对谢宣信赖有加,哪怕是谢宣大闹大理寺,承平帝暂时免了他的职,也只是希望他能收敛一些,而并非怀疑他的忠诚。 但这次,谢宣感觉到心惊肉跳! 韦乾度却很高兴,连忙替儿子谢了恩。这次儿子出门之前,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跟秦王搞好关系,没想到儿子深谙“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表现得比自己预期的还要好。而且回报来的也是这么快,其他人都只是授了副指挥,只有韦宙直接授了指挥,虽说这点差别不算什么,但这至少说明韦家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了。 “对了,元举,今日不是你小叔大婚吗?怎么不去凑热闹进宫干什么?” “回陛下,一来是嵩山之行没有找到如海,特来向陛下复旨;二来有关于东吴的新消息,特来报于陛下知。” “什么消息?” “陛下还记得去年赦免的女匪首宁红薇吗?” “有点印象,好像说是从东吴来的?”承平帝思索了一下道。 “陛下记得准,的确如此,他们夫妻是在东吴那边受到不公这才投奔到咱们大渊来的,如今常愈在静山军服役,宁红薇也随军在京。他的父亲宁绩曾经做过五军都督府枪棒总教头,也是东吴的武术名家。因为宁红薇即将临盆,日前宁绩带了全家前来京城探望女儿、女婿。臣回京的路上偶遇他们,便一起聊了几句。听他说,东吴的乱局现在已经平定了,现在四大辅臣达成和解,董肇也重新归附,伐吴的时机恐怕已经错过了。”祁翀怕有人以后再拿着宁绩的身份做文章,便先在承平帝这里过了明路。 祁翀此言一出,不仅承平帝大为失望,谢宣心里也是一沉。他原本还打算接着伐吴之机带兵出京,如此一来岂不是要丧失这个机会了? 承平帝失望之余更加愤怒:“如此重要的消息,枢密院为何没有报上来?!”话一出口,众臣还没有回应,承平帝自己就先醒悟过来了。 自从简泽出事后,严、赵两位老国公便以失察为名双双上表请罪,并提出辞呈。承平帝本来也忌惮这两个老家伙,便顺水推舟准了二人颐养天年的请求,又额外封赏无数,以示恩宠。如此一来,枢密院一时间群龙无首,又怎么可能及时上报呢? “对了,说到枢密院朕想起来了,昨日杜相来报,说刑部已经恢复正常,之前积压的几个大案近日都要复核完成了,元举,这其中不少都是你的功劳,接下来你还要辛苦一下,将刑罚执行完毕!” 承平帝如此关注刑罚的执行,所指何意祁翀心知肚明,他微微一笑道了声“领旨”。 “此次,你和老八、老十他们都有大功,你自己说吧,想要什么封赏?” “陛下,臣什么都不缺,不过八叔、小叔他们想要什么,臣还真知道。”祁翀笑道。 “哦?你说说!” “他们缺钱啊!两位王叔在京城产业不多,只靠着那点爵田和俸禄过日子,实在是有些紧巴,国库丰盈了,陛下稍微赏他们一些他们一定感激不尽。” “哈哈哈哈......”承平帝笑道,“这有何难?简泽抄出来的家产都分给他们吧,此事你去跟刑部、户部说一声就行了!” “那臣就替二位王叔多谢陛下了!” “那你呢?知道你不缺钱,可你总得要点什么吧?要不然朕心里不安哪!” 祁翀想了想道:“陛下若实在要赏,就将简泽的安南侯府赏给臣吧!” “你要个空房子干吗?你的秦王府还不够你住的吗?”承平帝不解地问。 “回陛下,臣打算在那儿建个医馆,给穷苦百姓免费看病。” “哦,就是你在望州弄的那个‘太平惠民院’?” 祁翀一愣:“陛下也听说过‘太平惠民院’?” “听元瑶说过,她说跟着白郾在望州太平惠民院救了不少人,还搞什么‘外科手术’,还有‘剖腹产’?你说她一个小姑娘怎么那么大胆子呀!”承平帝不自觉地呵呵笑了起来,忽然想到眼前还有三位臣子,便干咳了一声收住了笑容。 祁翀一直低着头,没有注意到承平帝的表情,便回答道:“的确有这么回事,所以臣想请旨在京城也开这么一家医馆,造福于民。” “嗯,这是好事,准了!”承平帝心情很好,痛快地答应了。 “谢陛下!” “好了,都退下该干嘛干嘛去吧!” “臣等告退!”三人行礼退出,祁翀急着去看小叔娶小婶儿,匆忙出宫了。韦乾度心情不错,也急于回去告诉儿子这个好消息,便也没有耽搁。只有谢宣一个人又去了紫宸宫。 第416章 吕元礼禀报案情 承平帝怒斥老奴 本来外男是不能随意进出后宫的,但谢宣是个例外。一来他是禁军大将军,本来就有守卫宫廷之责,大将军衙署就在宫城西南角,免不了要进进出出;二来他又是国舅爷,来看看皇后也没什么需要避讳的,因此,承平帝对于谢宣随意出入皇宫一事也就默许了。 见谢宣来了,谢皇后照例屏退了左右。 “那小子已经差不多好了!”谢皇后恨恨道,“傩神为什么不肯收走他!” “这已经不重要了,陛下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传位给他,我们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那祁翀你们打算怎么对付?” 提起祁翀谢宣就觉得窝火,而承平帝在禁军安插新人的做法更是让他后脊背发凉,他恼怒地道:“祁翀?哼!当年我敢杀他,现在照样敢!大不了宫城四城门一闭,这次我压上更多的人马,韩炎不过一人而已,我累也累死他!” “你要干吗?”谢皇后大惊,不明白谢宣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今时非同往日,宫变这种事可一不可再,你万万不可胡来!” “长姐,我就随便说说而已!”谢宣忙安慰道。 “孔达,我要你发誓,只要陛下在世,你绝不可轻举妄动!”谢皇后狐疑地望着弟弟,第一次感觉到眼前的弟弟似乎有些自己从未察觉的想法。 “好好好,我发誓,只要陛下安坐大位,我绝不轻举妄动,否则便叫我不得好死行了吧?”谢宣无奈发誓,随后话锋一转道,“但如果有一天陛下龙驭宾天,祁翀要即位了,到那时候我要有所动作长姐便不会拦我了吧?” 谢皇后担忧地凝视了谢宣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谢宣之语。 “长姐,二弟的冥婚我给他操办的很隆重,该有的彩礼一样不少,裴家陪送的嫁妆也不少,跟新娘子的棺材一起都已经送到二弟的墓里了,这下子他便不会孤单了。” 想起死于非命的二弟,谢皇后又忍不住落泪,恨恨道:“等祁翀那小子失势,本宫一定要活剐了那个小贱人,用她的心头血祭奠二弟!” 谢宣前脚离开皇宫,后脚便有人将其行踪报给了承平帝。 “陛下,大将军和皇后娘娘密语半个多时辰,无人知其聊了什么。”跪在地上的卫门司暗卫如实禀报道。 “嗯,知道了,去叫吕元礼来。”承平帝眼皮子都没抬吩咐道。 “奴婢遵旨。” 承平帝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眼前模模糊糊的人影问道:“薛都知,你刚才所说的谢实配冥婚这事儿朕怎么不知道啊?没听皇后提起呀?就算是冥婚,也该请朕喝杯喜酒吧?” “这......想必皇后娘娘是不愿意让这些琐事惊扰了陛下的休养,陛下身系天下,相比之下,一个已亡之人的亲事确实不算什么大事。”薛尚忙道。 “是吗?皇后体恤朕哪!”承平帝嘴上说着“体恤”,可语气中却透着一股寒意,听得薛尚不由得一凛。 “那这么说,裴家跟谢家现在算是姻亲了?”承平帝继续问道。 “正是,裴琚算是二国舅的内兄。” “裴宣卿打的好算盘哪!用一个早夭的闺女跟谢家攀上亲,真是太划算了!”承平帝语气愈发寒冷,目光瞟向了御案上的一封奏疏。 这是韦乾度今日一大早呈上的,据他所说是邱维屏天不亮就派人送到他府上的,请他不必转交政事堂,而是直接上呈御前。他是通政使,这正属他的职权,因此便早早地送过来了。 奏章字迹略显潦草,可见是在仓促之间写就,又兼写奏章之人大病尚未痊愈,落笔之间难免有些软弱无力,但这并不表示奏章的内容不会震撼承平帝。 邱维屏是昨夜拖着病体连夜审讯了林正夫案的所有相关人员,结果不仅是林正夫,就连购买考题之人和林正夫的小妾也全部翻供。 购题之人称裴琚以帮其减轻罪责、出钱赎刑为诱饵引诱其指证林正夫,实际上他从头到尾只见过那小妾的贴身管事。 小妾则承认是其趁林正夫睡着之后私自盗取考题出售牟利,林正夫毫不知情。之前指证林正夫实在是因为敖刑不过,屈打成招,并向邱维屏展示了被拶指夹得血肉模糊的纤纤玉手。 而林正夫则是被小妾指证后,又遭到裴琚恐吓,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难逃罪责这才稀里糊涂认罪的。 至此,可以确认,考题泄露属实,但林正夫本人并未参与也不知情;其治家不严属实,科场舞弊为假。 “啪”地一声响,承平帝一拳重重地砸在了奏疏上,惊得薛尚一哆嗦。 正在此时,吕元礼应召前来,同来的还有元瑶。 “你们俩怎么一起来了?” “回陛下,”吕元礼道,“陛下命奴婢查痘毒来源一事已有眉目,适才正好在与姜姑娘一起检查证据,便顺便一起来了。” “你详细禀来!”承平帝顿时竖起了眼睛。 “奴婢查到正阳宫中近日只有一个新人,是个撒扫的宫女,此人刚进入正阳宫没几日便出了这样的事,殊为可疑,便先查了查她的来历。根据入宫时记录的户籍,奴婢派人找到了她家里,经过走访发现她家里曾经因为一件琐事与林家人发生过争执,在那次争执中,她们家吃了亏,对林家怀恨在心。有了这一点,奴婢便重点搜查了她的住处,果然在她的衣物中发现了一只毽子,跟齐王殿下每日玩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经过贵妃娘娘的辨认,在她屋里搜出来的那个才是真的,殿下最近在玩的那个反而是假的,两个毽子极为相似,若非因为真的那个是娘娘亲手缝制,针脚处有细微差别,几乎便无法区分。奴婢怀疑那个假毽子便是痘毒来源,便请了姜姑娘来帮忙检查。姜姑娘将那毽子剪开之后,果然在内侧发现了脓液的痕迹,奴婢正要去审问那宫女,恰好陛下使人来唤,奴婢便和姜姑娘先来复旨了。” “那照你的意思,她是因为与林家的私怨才要谋害皇儿的?”承平帝皱了皱眉,感觉这个理由有些牵强。 “奴婢还未审过那宫女,说不好,不过目前来说没发现她和谁有私下来往。” “那就去审!该用刑用刑!” “呃......陛下,”薛尚插话道,“有一事奴婢还没来得及向陛下禀报。适才底下人来报,昨夜羁押在慎刑司的一名宫女自缢身亡,似乎——就是吕都知所说的那位!” “什么?刚查到她她就死了?薛尚啊薛尚,你替朕管的好家呀!”承平帝怒目圆瞪,死死地盯着薛尚。 “奴婢失职,请陛下重罚!”薛尚连忙跪地请罪。 “陛下,此事乃慎刑司失职,与薛都知实无多大关系,薛都知在宫中操劳一生,一向勤勉尽忠,岂可因底下人的偶有疏忽而予以重责?求陛下开恩!”吕元礼也赶紧求情。 “偶有疏忽?这是偶有疏忽吗?刚查到那宫女可疑,人就死了,岂非太巧了些?!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宫里有内奸!你说说朕不罚他罚谁?还有你吕元礼!还好意思替别人求情?你说说你又是如何办事的?为何消息会泄露出去?!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奴婢有负圣恩,不敢推诿!请陛下重罚,以儆效尤!”薛尚老泪纵横,连连磕头,头上的交脚幞头滚落在地,露出了额头上的殷殷血迹。吕元礼也跪在地上不敢搭腔。 承平帝刚欲开口,却听得耳旁一女子的声音传来:“陛下,您该换药了!” 吕元礼蓦地心惊,偷眼瞧向元瑶,心道这女子如何这般大胆?又暗暗为她捏了把汗。 不料承平帝竟丝毫不以为忤,只“嗯”了一声作为回应。随后元瑶上前为承平帝除去袜子,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脚上的伤口,并换了新药重新包扎。整个过程承平帝未发一言,甚至没有抱怨疼痛。 包扎结束她便退在了一旁,整个过程中她没有说一句话,但手上轻柔的动作却仿佛有某种魔力一般,将承平帝烦躁的心情安抚了下去。 看着眼前老奴的满头白发,又想着他一生都耗费在了这深宫琐事中,一向兢兢业业,自己少时也并非没有得过他的照顾,承平帝的心顿时软了大半,没好气地道:“跪在这儿有个屁用?去查去!慎刑司昨夜值守之人必有内奸!若不肯招,便统统打死!” “奴婢遵旨!”薛尚如蒙大赦,退出了大殿,吕元礼和元瑶也跟着退了出来。 站在廊下,薛尚从袖中掏出手帕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血渍,心中一阵后怕。 “薛都知!” 听到有人唤他,薛尚连忙转身:“姜姑娘,有事?” “这里有些外用的药膏,您拿去擦擦,好的快些。”元瑶从随身药箱里拿出一只小瓶子递给了薛尚。 薛尚忙双手接过,连连道谢。 望着元瑶远去的背影,薛尚若有所思。 第417章 庆郡王登科大喜 质太子道破玄机 祁翀出宫以后直奔庆王府而来,正好赶上了花轿进门,往日里不拘小节的祁槐今日面对自己的新娘竟还有些腼腆,惹得祁檩他们好一阵哄笑。 随着赞者的唱导,新郎新娘行礼如仪,三拜之后礼成,新娘被送入洞房,祁槐则被祁檩、祁翀拉过来喝酒。 弟弟成亲,祁樟等几位兄长今日自然是都来了的,有王妃的也都各自带着自己的王妃,唯独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祁桦没有带着袁妃,只是自己一个人来了。 袁妃回娘家之事此时还没有传开,众人诧异之余难免多问一句,祁桦便推脱说袁妃身体不适,在家静养。 祁翀对个中缘由心知肚明但也不点破,只是微笑不语。 酒宴吃到一半,祁翕在另一桌悄悄给祁翀打了个手势,祁翀便凑了过去。 “王兄,我的铅精炼出来了!”祁翕抓着祁翀的胳膊兴奋地道。 “真的?”祁翀也来了精神。 “嗯,不过只有一点点,”祁翕比划了一下,“就手指盖大小一点儿。” “少不怕,慢慢来。跟我说说怎么做出来的?” “这说起来呀还多亏了王兄你呢!你给我的那本《化学鉴原》我都快翻烂了,原来不止有铅精,天地之间还有那么多神奇的物质,我准备一一试验,将那些东西都炼出来!还有啊,我如今也不是一个人了,我有帮手了!他是个道士,道号玄黄子,也很喜欢炼东西,哪天我给你引荐引荐。” “好啊!”祁翀看着眉飞色舞的祁翕,如同看到了现代化学的希望一般。 “不过有件事还得再麻烦王兄一下,”祁翕嘻嘻笑道,“你给我的那套瓘玉仪器被我不小心打坏了几个,不成套了,所以......” “这好办,回头我让他们再给你多准备些就是了,小事一桩。” “多谢王兄!”祁翕开心不已。 祁翀心道,你可是我化学大计的希望啊,只要你需要,别说几套瓶瓶罐罐了,你要啥我都给呀! 酒宴将散之际,祁翀终于找到机会和扶余丰璋说上了话。 “丰璋兄,你不地道呀!”祁翀一巴掌拍在了扶余丰璋的肩头,语气中有些不善。 扶余丰璋略显慌张,忙赔罪道:“在下愚钝,不知何时得罪了秦王殿下,请殿下明示一二。” “得罪?哼!我的王府落成之后你是不是从来没去过?怎么?瞧不起我?嫌我王府简陋,不值得你太子殿下贵足踏贱地?”祁翀借着微醺的醉态故意挑衅道。 “殿下这是说哪里话?”扶余丰璋这才明白原委,慌忙解释道,“这不是殿下忙吗?每日不是忙于公务,就是不在京城,小王有心拜会,可总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呀!绝无轻视殿下之意!绝无此意啊!” 祁翀没有理会他的委屈巴巴,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道:“还找什么机会呀!走,现在就去!”言罢不由分说将扶余丰璋“挟持”到了秦王府。 好在俩府相邻,路并不远,只一会儿便到了。 走到府门前时,祁翀醉意更盛了,拉着扶余丰璋的手介绍道:“丰璋兄,你看我这个大门够......够不够大?” “够大、够大!”扶余丰璋无奈地随口应和着。 “诶?你们扶余那边的王府长什么样?大门也是这么大吗?” “扶余贫弱,哪能跟大渊相比?”扶余丰璋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那是!我们大渊那是当今诸国中最强盛的!”祁翀夸张地大喊了一声,又拖着扶余丰璋往里走。 “看我这院子够大吧?都能跑马!你累不累?我让他们给你弄匹马来骑着?” “不必、不必了。” “唉呀,你不用跟我客气......”祁翀一副脑子不清醒的样子,非要扶余丰璋在府里骑马,左右连番劝说,这才让他息了这份心思。 众人走到建德殿廊下,只见廊下吊着一个人,身上鞭痕累累,奄奄一息。 扶余丰璋原本只当是府里在教训不听话的奴婢,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哪知这一眼望过去却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不由得又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便愣了愣神儿。 祁翀见他的反应,便知道事情有门儿,故意没有打扰他,果然扶余丰璋凝神思索了片刻后忽然眼角上扬,惊呼道:“我见过你!你不是越王的护卫吗?什么时候又到秦王手下了?” 被吊打了半天已经几乎昏迷的项充依稀听到了“越王”二字,猛地睁开了眼睛,及至看清眼前之人不是越王,又失望地闭上了双目。 祁翀故意凑过来道:“丰璋兄,你喝多了吧?你怎么可能见过他?” “真的,就是上次京郊狩猎的时候,他就跟在越王身后!”扶余丰璋认真地道。 “你肯定认错人了!他是个刺客,怎么可能是七叔的人!” 扶余丰璋暗自一惊,忙道:“那......那可能是我认错了、认错了。唉呀,我可能真的是喝多了,有些头疼,今日就不叨扰了吧,改日一定专程拜访!” 祁翀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再挽留,任由他匆匆离去。 回到住处,扶余丰璋越想越不对劲儿,狩猎场当日之事与今日之事联系起来,他的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王素,全先生有信回来吗?” “回殿下,还没有。” “已经几日没有来信了?” “快十日了。师叔上次来信说到了兴州,此时想必已经进了南唐境内,通信不便也是正常的,殿下不必心焦。” “王素,京中要有大变了,咱们得做点什么呀!”扶余丰璋双眸凝望着远处的虚空,若有所思。 却说扶余丰璋离开秦王府后,项充被带下去治伤。 常愈夫妇今日一早便被祁翀叫来与宁绩团聚,因此,祁翀便安排今晚在府中为宁绩一家接风。 “广略,怎么是你在这里忙活?你师父呢?”来到花厅,发现在这里安排晚宴的是白郾,祁翀有些奇怪。 “殿下,师父补觉去了,说是晚上还要出去。” “哦,昨晚有发现吗?” “没有。守株待兔嘛,哪有那么快就能发现的?” “这样也不是办法呀,总不能天天如此......” 二人正说着,小寇子来报:“殿下,范夷吾先生求见。” “请他到书房等我。” “是。” 来到书房,果然范夷吾正在焦急地等待。 “范先生,何事这么着急?” “殿下,刚接到关廷杨的密信,两件事,一是殿下要找的那个全南珣找到了,但又跟丢了。此人轻功极好,派去跟踪的几拨人都没能盯住他。” “他去兴州了?” “严格来说,他应该是进入南唐了。兴州榷市的人最后见他就是在通关的商队里,他应该是混入商队,跟着商队去了南唐设在城阳关下的榷市了。” “哦。第二件事呢?” “南唐易主了!南唐皇帝田文昶驾崩,太子田鸣即位,蜀王田文昭摄政,独掌大权。” “新皇帝多大年纪?”祁翀一听“摄政”二字,本能地就感觉有问题。 “十六了,比殿下略小一些。” “都十六了还不能亲政,还要皇叔摄政?” 范夷吾欣慰地笑了笑:“要不怎么说殿下聪慧呢,一下子就点到了关键!南唐大行皇帝驾崩前已经病了很多年了,刚病的时候太子年纪还小,不能理政,便命蜀王监国,这监着监着就把大权都揽在手里了。这人呐,一旦尝过了权力的滋味如何肯轻易放弃,所以到了最后,已经不是皇帝让不让蜀王监国的问题了,而是蜀王愿不愿意要皇帝这个名分的问题了!” “所以,小皇帝就是个傀儡,南唐真正的‘皇帝’或者说‘太上皇’乃是蜀王!”祁翀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对这位南唐小皇帝大感同情。君弱臣强,兄弱弟强,这个戏码他可再熟悉不过了,想当年他的父皇延佑帝和承平帝之间不就是如此吗?唯一不同的是承平帝直接拿下了皇位,而那位蜀王却还给自己大侄子保留了一个皇帝的名分。 “正是如此。这个蜀王可是一贯主张用强的,前些年如果不是南唐皇帝有病在身,蜀王又忙于争权,我大渊与南唐之间绝不可能和平共处这么多年。如今皇位易主,蜀王摄政,两国未来不知该如何走向,杜相甚是担忧啊!” “实在要打便打呗,我们不主动挑起战争,但他们若要开战,我们也不惧怕。之前兵部为了伐吴做了大量准备,辎重、粮草都有,现在吴国局势已经平定,伐吴之战打不起来了,正好可以腾出精力对付南唐。转告关廷杨,密切关注南唐国内动向,有事随时上报。” “是,殿下,老朽一定转达。” “对了,范先生,你在兴州待过,应该也了解一些南唐的人物典故吧?” “听说过一些,不知您指的是哪位?” “有个姓第五的将军,好像被灭门了,听说过吗?” 范夷吾略一思忖道:“殿下说的应该是第五圻。” 第418章 宁老丈决心北归 韩总管夜半盯梢 范夷吾喝了口茶继续道,“这应该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当年是城阳关守将,跟老定北侯率领的果毅军在城阳关杀了个你死我活,好不惨烈! 初时,南唐那边倚仗城阳关天险是占据优势的,本来那个鬼地方就是易守难攻嘛!后来,老定北侯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是城阳关粮草出了问题,于是拖而不战,逼的第五圻不得不派出自己的两个儿子带了一半的军队出城劫粮,结果被老侯爷设了埋伏,一举全歼!在南唐守军兵力不足、粮草不济的情况下,老侯爷亲自率队猛攻,这才拿下了城阳关。 要说这第五圻也真是员悍将,在劣势之下犹能率疲敝之师坚守孤城一个多月,若非城里实在没有吃的了,何至于一败涂地?即便如此,最后的决战也还是杀了果毅军数员将校,就连老侯爷自己都身负重伤!此役不仅果毅军损失惨重,负责支援的兴州厢军也损失不少,兴州不少人家的子弟都把性命丢在了城阳关下。但兴州百姓说起第五圻来却无人恨他,反倒都敬佩的很,说他是真正的好汉,虽败犹荣!他战死沙场的那两个儿子,兴州百姓还给他们收了尸、立了祠,人称‘小将祠’,就在兴州城南。” “既然如此,又为何会被南唐朝廷满门抄斩呢?”祁翀不解地问,“就算是打了败仗,但情有可原,何至于此呢?” “这个嘛——老朽就不知道了。不过说起来也的确是有些奇怪。这个第五圻啊,据说他的家族跟南唐皇家还有些宗亲关系,一向很得信赖,按说不至于因为这点过失就灭门呀?而且以往也不是没有丢掉关卡的守将,一般也就是丢官罢职,再不济也只是杀一人而已,没有满门抄斩的先例呀!”范夷吾也想不通这里的道理。 “派人去查查吧,尤其要查清楚,第五家是不是真的满门灭绝了,是否还有活下来的人!” “是,殿下!” 打发走了范夷吾,天色已经渐黑,小寇子来请祁翀到花厅开席。 宁红薇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了一场。虽说孕妇情绪不宜太过激动,但父女、兄妹多年未见,这岂是能控制得住的? 席间,宁绩一再向祁翀道谢,感谢他收留女儿、女婿,又帮他们脱罪、还有了官职,不管怎么说,日子总算又回归了正轨。 “宁先生今后是打算久居大渊还是过些日子便回去?”酒席之间祁翀问道。 “回殿下,老夫这次是打算留在大渊不再回去了的,那边的房子临走前已经处理了,家当能带来的也都带来了。”宁绩笑道。 “哦?这敢情好啊!”祁翀大喜。宁家父子都是人才,若在东吴军中效力,日后若两国开战,只怕难免战场相见,若能留下,则此长彼消,自然是好事。 “只是......”祁翀又想到了一个关节,有些疑惑地问道,“东吴毕竟是故国,说抛下就抛下了,老先生不惋惜?” 宁绩知道祁翀在担心什么,笑道:“不瞒殿下,这原因嘛,有两点。 其一,宁家虽然已在南都城生活了一二百年,但祖上其实是北人!当年前纪南渡时,祖上在军中为将,不得不随军南迁。再之后南北分裂,征战不断,便再没有了北归的机会。如今勇夫能在大渊从军,与宁家而言也是个北归的机会,因此老夫父子商量之后,便决定就此北归,落叶归根!” “那其二呢?” “宁家先祖南渡追随的乃是前纪皇室,但如今在东吴坐朝的也不过是前纪叛臣之后而已,于宁家实无恩义可言。而且,东吴朝廷昏庸腐朽,做皇帝的能陷害自家忠臣良将,如此令人心寒,保他作甚?”宁绩看了一眼常愈道,“自从常家出事后,老夫便辞了官,坚决不再为东吴朝廷做任何事了!哪天大渊若是伐吴,老夫倒愿为先锋,第一个冲进南都城,用杨家小儿的人头祭奠亲家满门!” 这一番话又惹起了常愈的伤心事,他眼圈泛红,低头不语。 祁翀忙宽慰几句,又转移了话题:“既然要常住,那不知打算住在哪里呢?买房、租房都不是仓促之间能完成的,不如就先住在我府里吧!” “殿下好意,老夫心领。不过,勇夫既有军职,老夫常住殿下府中万一被有心之人造谣生事,说殿下与军队私下来往——恐怕不妥吧!” 宁绩的担忧有些道理,也确实是为祁翀考虑,可见其老成持重。 祁翀点了点头,又有了主意:“不如这样吧,宁娘子产期将至,住在军营多有不便,你们干脆都住到振风镖局去吧!慕娘子那里房子大、人手暂时倒不多,住的开。而且她最近在训练镖师,正需要有位高手帮他调教,老先生本就是军中教头,岂不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宁绩听了果然有些心动。 祁翀又继续道:“慕娘子家里也有一子一女,与令孙年纪相仿,孩子们在一起也有个伴儿。而且,欢欢现在在女学上学,正好可以让晓芙也去。女学那边还缺个教武术的女先生,本来打算让慕娘子去,可是她太忙了,没有时间兼顾镖局和女学,如今戈娘子来了,倒正好可以顶上。” “既如此,老夫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慕娘子那边我们直接去叨扰她不会太冒失了吧?”宁绩哈哈一笑,算是答应了下来。 “这好说,我让韩炎跟她说一声便是了。”祁翀微笑道。 酒宴散去,祁翀回到书房,正好韩炎也在,便将安排宁家住到镖局一事跟他说了。 “还有件事,韦宙是因为咱们受的伤,咱们也不能无动于衷,回头给他送块怀表过去,算是一份心意。”怀表如今在京城算是硬通货,关键是供不应求,每次只放出那么一二十只,手稍微慢一些就抢不到了。 “是,殿下。另外,那个和尚如何处置?” “让他跟小六子住一起吧,他要是能将小六子收了,那可就是这孩子的造化了!” “是。殿下还有别的吩咐吗?如果没有,奴婢这就出门儿了。” “嗯,去吧。” 韩炎躬身退出,回屋换上一身夜行衣,翻墙出了王府,直奔不远处的高升坊而来。 高升坊名字起得好,因此做官之人大多喜欢在此居住讨个吉利,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官员的聚居区,这里的房价也因此要比京城其他地方贵上两三倍。 然而就在这寸土寸金之地,有一处宅邸常年空置无人打理,院中杂草丛生。 此刻韩炎正盘腿坐在这处院子西耳房的房檐上,此处因为有主屋西侧屋檐的遮盖,从而形成了一个极暗的角落,哪怕明月如玉盘也照不到这里。 蹲守是极其枯燥无味的一件事,韩炎闲极无聊将昨晚祁翀给他的一本少林秘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默默练起了内功。 直至丑末时分也没见有人来,韩炎只道今晚又白等了,正欲起身离开,忽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声响,这声音几乎微不可查,如果不是韩炎耳力过人怕是也要错过了。韩炎不由得一凝神,紧接着便见一条人影自墙外跃入立于院中,不到一刻钟后又有一人翻墙而入,后来的那人对先来的那人躬身行礼,并将一封信交到了那人手中。 “请将这封信交给老祖宗,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知道了。” 二人简单地交谈几句后便各自转身离去,韩炎犹豫了一下便跟上了先来的那人。 果然,那人七拐八拐后看看左右无人翻入了一处民宅之中,望着那熟悉的地址,韩炎陷入了沉思。 回到王府,韩炎发现祁翀竟然没有睡,而是在审问项充。 原来,就在一个时辰前,身受重伤的项充在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突然觉得眼前一亮,一抹幽幽的鬼火儿飘飘忽忽由远及近。这鬼火儿呈现出诡异的淡蓝色,很是明亮晃眼却又无法将周围照亮。 项充本能地将身体往后缩了缩,却见一张脸从鬼火儿后面探了出来,那张脸惨白寒冷,眼珠一动不动,显得毫无生气。 然而那张脸又是那样熟悉,是一张在梦中多次出现过的脸。 “谢昕!你......你不是......不是死了吗?”项充开始慌乱起来,双腿乱蹬,狠命地想往后缩,无奈身体却被束缚住了,难以动弹。 “我是死了呀,被你害死的呀!可我死不瞑目啊......我来接你了......接你一块儿下地狱......”谢昕的声音阴沉诡异,在寂静的寒夜中格外令人胆寒。 “不......不是......谢公子你听我说......不是我要害你的......射偏你的箭、引火烧死程学士一家都是别人指使我的......冤有头债有主,你别找我呀!” “是谁指使你的?” “是......是......不......我不能说......我不能忘恩负义呀......” “那你就受死吧!”谢昕说着一把掐住了项充的脖子,双手逐渐用力,项充无法反抗,双腿乱蹬几下之后便渐渐没了力气。 第419章 宁先生夜审劣徒 薛都知替人背锅 “放开他吧!再掐就真掐死了!”身后传来祁翀的声音,谢昕这才放开了喘不上来气儿的项充,退了出去,项充连连咳嗽了好一阵儿,这才逐渐恢复了神志。 蜡烛被一一点燃,室内亮了起来,祁翀吹熄了用来冒充鬼火儿的酒精灯,让人将宁绩也请了过来。 望着坐在堂上的祁翀和宁绩,项充也明白刚才是被骗了。此刻他不想说话,只是跪在那儿低头不语。 “你是受谁指使陷害谢昕的?陷害谢昕的目的是什么?”祁翀问道。 对于祁翀的问题项充置若罔闻。 “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越王嘛,对不对?扶余丰璋都认出你就是越王的护卫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了吗?”祁翀冷笑道,“狩猎那次根本不是冲着谢昕去的,你们就是要弑君,对不对?当然你失手了,结果谢昕背了黑锅!火烧程学士一家,是你在谢昕点火之后故意将火引到屋里的,我猜你还用什么东西封了门对不对?这次的目的也不是冲着谢昕,而是谢实,就是为了拿住他的把柄,好让谢家为你们所用!结果出了点偏差,谢实没套上却套上了谢昕!我说的没错吧?” 项充越听越心惊,额头上冷汗涔涔。 “至于你嘛!十四年前你被令师逐出师门,当时你还不到二十岁,无处容身,便一直在江湖上漂泊,后来便到了宣州栖凤山落草为寇。后来,越王奉旨到壮武军历练期间,亲自带兵征剿了栖凤山的草寇。我手里这封信是壮武军副都指挥使邓子安寄来的,”祁翀扬了扬手中的信道,“他在信中说,他近日查阅旧档,发现当年的剿匪记录上写着‘格杀匪首申某、项某’,但据军中老兵回忆,当时根本没有抓到匪首,越王为了邀功才上报说是格杀了匪首。可我猜,真实情况是,越王的确抓到了匪首,这两个人就是你和申东观!但他没有杀你们,反而将你们收入麾下作为自己的贴身护卫。这就是你说的‘不能忘恩负义’的缘由!” 祁翀稍微顿了顿继续道:“项充,你讲义气这一点孤也很赞赏,可问题是你说不说结果都一样,就算你不出卖越王他也跑不了!之所以孤希望你能将往事说清楚,是想让你给你师父一个交待!孤看的出来,你师父对你还是有感情的,否则那天他就不会出手护着你。而你——虽然被逐出师门,但你看向你师父的眼神中却也没有怨恨,因此,孤相信你对你师父也是有感情的。” 这番话说完,项充的眼眶中果然充盈了泪光。 祁翀站起身来对宁绩道:“宁先生,你们师徒俩聊聊吧,项充死罪难逃,时日无多,若有什么遗言,您这个当师父的不妨听听。” 祁翀说完自行离开了,屋里只剩下师徒二人。 宁绩上前将项充扶了起来,又给他解开绳索,扶他坐在了椅子上。 “你这孩子,当初为师一怒之下将你赶走,是为师不对,事后为师也后悔不已,可你也不能因此就自甘堕落、落草为寇啊!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就算不能出人头地,做人行事也要对得起祖先才行,你说说你做的这些事,哪一件是无愧于天地的?”宁绩站在项充身前絮絮叨叨地说着,项充却并不反感,反而委屈地喊了一声“师父”,抱头痛哭起来。 半个时辰后,宁绩眼圈红红地从屋里出来对守在门外的祁翀讲述了项充的过往。 的确如祁翀所料,项充刚离开师门时生计无着,便加入一家镖局做镖师,跟着镖局四处行走。后来镖局接了一趟到大渊境内送货的活儿,彼时两国之间还没有开榷市,反倒是边境上总有些小摩擦,因此这趟活儿危险性极大,弄不好就有可能被当成奸细抓起来,因此没有镖师愿意接这趟活儿,哪怕报酬翻了三倍也不行。 项充初生牛犊不怕虎,又仗着手上有点真功夫,便自告奋勇接下了这趟活儿往大渊境内而去。 他们打扮成商户,躲过了边境守军的盘查,翻山越岭进入大渊,本来颇为顺利,不料在栖凤山脚下遇上了硬茬子。 此处的山匪首领就是申东观,当时他双目俱在,又自恃有一手好刀法,占据栖凤山抢劫过往商户,官兵也拿他没有办法。这一日见项充等人经过,又明显带着货物,知道是个大活儿,便亲自带人下山来劫。 项充没想到对方竟然是个高手,缠斗了数十回合后逐渐落于下风。他急于求胜,便使出了看家本领——暗器! 申东观猝不及防,左目被石子打中,顿时鲜血直流。剧痛之下他反而更加勇武,到底是将项充给擒下了,连人带货物都劫到了山寨中。 搜出了项充袖中的机簧后,申东观大为惊叹,对此物极有兴趣,便释放了项充,好酒好肉招待着,还劝他入伙一起发财。 项充知道丢了货物已经无法回去交待了,又见这申东观眼睛被自己打伤却丝毫不气,反而对自己还颇为欣赏,显然也是条好汉,便欣然答应,于是便在栖凤山上做了二当家。 直到后来他们闹得过于厉害,引来了壮武军剿匪,厢军人数远多于他们,他们最终寡不敌众双双被擒。 本来以为是死路一条,不料那为首的贵人竟提出放了他们,条件是他们要终身为他效力。在那样一种情况下,他们根本没有选择,只能答应,从此他们便追随在越王左右。 跟随越王回京后,有一次他们跟着越王去显光寺上香,无意中发现显光寺住持如海竟然就是申东观的师父,申东观早年曾是少林的俗家弟子,正是跟着如海学艺的。 因此,申东观将如海引荐给了越王,同时项充也得以拜在如海门下学习少林刀法。 至此,越王身边这几人的来历便都清楚了。 同时,项充也证实了两件事:一是简嵩的背后正是越王,简嵩不过是越王的替死鬼;二是越王要扶晋王登基,但他为何要这样做,他和晋王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项充并不清楚,他只知道二人的感情绝不止于叔侄这么简单。 另外,祁翀所猜测的与谢昕有关的两事也都属实,唯一不同的一点是,项充当时在猎场射出去的不是一发石子,而是两发,一发击中了谢昕的箭,另一发击中了承平帝御马的脖子,这才导致了马惊,而这样做的目的的确就是弑君。至此,当日之事,真相大白。 “他有没有说申东观在哪儿?” “他提供了一个地址,不过申东观究竟在不在那儿他也不知道,只说那个地方是越王的,或许在那儿。” “多谢宁先生了!”祁翀接过写着地址的纸条,仔细收好。 “殿下,”宁绩犹豫着开口道,“项充他......真的没有生路了吗?” “宁先生,我知道你心疼徒弟,可实话实说——很难!他牵涉的事情太多了,桩桩件件都是死罪。尤其是一旦越王所有罪行全部查证属实,他作为越王心腹很难免死的。”祁翀诚恳地道。 “可是他说越王最信任的还是申东观,许多事情都是申东观做的,他参与的其实没有那么多。” “那就要看他有没有立大功的可能了!” 秦王府这一夜热热闹闹,然而今夜无眠的不止有秦王府众人,宫中承平帝同样无法入睡。 两个时辰前,薛尚来报,慎刑司确实有人私下里接触过那自缢的宫女,而此人此前是在紫宸宫当差,可惜刑讯之时此人死在了刑杖之下。 吕元礼也查清楚了,他派去那宫女老家查访的内侍在回宫之时偶遇谢大将军,大将军认得他是吕元礼身边得力之人,便随口聊了几句,知道他是从哪里回来的。 “吕元礼,你身边的人办事不力呀!”承平帝冷冷道。 吕元礼顿时冷汗直流,忙道:“奴婢这就去处置了他!” “去吧!” “奴婢遵旨!”吕元礼行礼之后匆匆退出。 “薛尚,你好大的胆子!”承平帝目中露出杀意。 “奴婢不知陛下所指何意,求陛下明示!”薛尚慌忙跪倒。 “还敢装糊涂!那人是你故意打死的吧?!你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陛下也说那是‘不该说的话’,既然如此,奴婢以为那就还是让他闭嘴的好!” “放肆!该不该闭嘴是朕说了算,不是你!不要以为你伺候了数代皇帝便能当皇帝的家、做皇帝的主!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戕害皇子这件事的背后主使是皇后?还是担心朕会一怒之下杀了皇后?嗯?” “陛下,皇后娘娘与陛下伉俪情深,绝不会做这样的事的!这一定是有人恶意陷害,求陛下明鉴!帝后夫妇和睦才是大渊之福啊陛下!”薛尚苦苦劝谏道。 “这是你该操的心吗?”承平帝并不仅没有因为薛尚的苦口婆心而稍息怒火,反而更加愤怒,“朕看你是越老越不懂事了,最近不但差事办的不好,连规矩都没有了!明日自己去慎刑司领三十鞭子吧!让你的徒子徒孙都看看,不是年龄大、地位高便可随心所欲的!另外,正阳宫那些人全都杖毙吧,一群废物!” “是,奴婢领旨谢恩!”薛尚心中有苦难言,叩头谢恩后默默退了出来。 第420章 承平帝酒后施暴 众刑案逐一了结 望着薛尚苍老的背影,承平帝莫名烦躁。 薛尚真的做错了吗?不,他非但没有做错,反而甚合承平帝的心意,他说的对,帝后和睦才是福呀! 可是,他不得不委屈薛尚一次,以此向那人传递一个警告的信息。 可警告之后又如何,这种虚假的帝后和睦还能维持多久呢? 从何时起,夫妻离心,渐行渐远,如今竟到了要互相提防的地步了吗? “来人,拿酒来!” “陛下,您今晚已经喝了一壶酒了,姜女医说您不能再喝了!”荣庆小心翼翼道。 “狗阉奴,你也要来管朕!你师祖管朕,你也管朕!”承平帝大怒,上来就是一个窝心踹,一脚踢翻了荣庆,自己却也因为碰到了足部的患处而疼痛不已。 荣庆顾不上自己的伤,连滚带爬地去值房叫元瑶。 “姜女医,陛下伤着自己脚了,您快去看看吧!”荣庆呼哧带喘的说道,刚说完便“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你怎么了?”元瑶忙扶住了他。 “奴婢没事,就是被陛下踹了一脚,”荣庆慌忙摸了摸嘴角,“您快去看看陛下吧,不必管奴婢。” “陛下伤了脚,不过是多疼一会儿,要不了命,你这个伤要是不及时治搞不好是会死人的!”元瑶一把将他按在凳子上,给他号了脉、开了药方。 “你先去抓药,先把自己治好才能伺候陛下。”元瑶说着背起药箱往万岁殿而去,荣庆望着她的背影眼圈隐隐泛红。 居然有人将他置于陛下之前!说出去这还不得是死罪吗?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万岁殿内,碎瓷片、瓜果散落一地,承平帝已经被扶着躺在了榻上,手里还抓着一把酒壶正要往嘴里倒。 元瑶顾不上行礼,两步抢上前一把夺走了酒壶。 承平帝大怒正要发作,却发现夺走了酒壶的元瑶也是一脸的气呼呼,顿时怔住了。 “陛下为何如此不知爱护龙体?白先生早就嘱咐过了,陛下的病情不宜饮酒,即便要饮每日也不宜超过三杯。陛下今日中午饮了一壶,已经过量了,如今又要喝,还要不要命了!陛下是有妻有子之人,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妻子考虑啊......” 元瑶还在“叭叭”说着,承平帝突然笑了起来。 元瑶不知他为何发笑,声音戛然而止。 “元瑶,你这个小丫头呀!怎么这么能说呢?” 元瑶这才醒悟过来,刚才自己干了什么?她只当眼前这人是病患,却忘了这位病患还有个身份是皇帝!自己居然骂了皇帝! 才反应过来的元瑶吓了个半死,慌忙跪在了地上。 承平帝却伸手扶起了她,又挥了挥手将内侍全部赶了出去。 “你知道吗,你刚才这个怼朕的劲儿啊,特别像年轻时候的皇后。”承平帝笑着陷入了回忆中。 “皇后娘娘?”元瑶好奇地抬了抬眼角。 “是啊,她那个时候也是这般爱骂我。记得有一次,朕打仗受了伤,回来养伤的时候她不让朕喝酒,朕就偷着喝,结果被发现了,她当时也是这般说的:祁栊!你怎么就这么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御医说了不让喝酒不让喝酒,你还喝!你还要不要命了!你还敢偷着喝!长能耐了是吧!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我们娘俩考虑啊......哈哈哈哈......” 承平帝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可骂归骂,骂完了她还是会亲自下厨为朕做一桌子菜。” “皇后娘娘做菜一定很好吃啰?” 承平帝摇摇头:“正好相反,她做菜一点都不好吃,不是这个咸了就是那个淡了,可朕每次都能吃光,然后告诉她说:你做的真好吃!” “这是为何?”元瑶睁大了眼睛好奇地问道。 “因为喜欢啊!你喜欢一个人便觉得她怎样都好、怎样都对,若觉得她做的不对了,那便是没那么喜欢了吧!”承平帝的语气中透着些许悲哀,他已经没那么喜欢她了吗?她也没那么喜欢他了吧!一路携手,情分并没有越来越深反而越来越淡了吗? 想着自己的结发妻子,身体却再也没有了年少时的那份冲动。难道这便是老了?可朕还不到四十岁呀! 承平帝心有不甘地望向元瑶,少女黑亮的双眸有一股鲜明的灵动,肌肤胜雪,体香摄魂,那一瞬间承平帝突然觉得自己又有了冲动。仿佛为了验证自己还不老一般,他一把抓过元瑶的胳膊,将她推倒在榻上,大口粗暴地压上了少女饱满的双唇。 小姑娘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拼命要将眼前的男人从自己的身上推开,然而男人的大手钳住了她的双臂,让她的反抗徒劳无功...... 转过天来,京兆府接到了刑部转回来的回文,许衍派人来请了祁翀到衙议事。 小吏将每件案子的复核公文逐一呈给祁翀看。 先是何乞老案:何乞老凌迟三百刀;钱老大、钱老二腰斩弃市,其余手下十余核心人员枭首,余下近百从犯或杖、或徒、或流不等。 达奚友、申锡、宋激三人皆枭首,他们都不是出身大富之家,交不起巨额罚金,只能领死。 张思和定的则是流一千里加役一年。 然后是众纨绔子弟:除了高英、梁彦定的是死罪以外,其余人都是加役流以下的刑罚,各家也都愿意缴纳罚金。 至于高英,由于高季昌被逐出京城,高涉、高频在谢宣的运作下,虽然没有被判刑,但也都丢官罢职灰溜溜离京了,家产也尽数归了谢宣,高家其他几房无人愿意为高英出头,因此他会被斩首。 而梁彦则是钦定的死刑,谁都可以不死,唯独他非死不可! 此案还牵涉出宫中一位勾当官冯全节,早已被薛尚处死了,这是题外话。 最后是宰白鸭案和简泽案,这两案虽非京兆府主办,但由京兆府所办案件而起,因此,刑部知道秦王殿下一定急于知道这两案的结果,便贴心地将公文也一并抄送了过来。 简泽案倒是简单:简泽、韦氏、简崮及府里几个参与谋害长公主的心腹均枭首弃市,简岌、简岚籍没发卖,家仆等尽皆发卖。 另外涉案的刘凭虽然是从犯,但毕竟犯了国法,被判流两千里;沈嘉绘虽参与不深,但毕竟有渎职之过,判了徒三年;其余显光寺僧众,查明有涉者十余人,皆判了加役流。 宰白鸭案牵涉众多,遭处置的官员人等多达上百人。 其中,始作俑者萧继先、卢敦礼由于均已过世,便被褫夺了谥号、赠官,追回赐物,夫人的诰命身份均被褫夺,萧怀安也被罢职。 卢楼、卢样被判枭首,卢家抄家,家产尽数没官,卢家其余兄弟在朝为官者全部罢职。 萧怀文等数十名被顶替的死囚被重新抓了回来问斩,而且一律不准赎刑。 时任刑部侍郎的袁继训判了绞刑,自愿赎刑,改判流一千里。 刑部官员被判死刑者多达二十余人,其余参与者杖、徒、流不等。 祁翀缓缓将公文合上,暗自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到来,这里面很多人的恶行会得不到惩戒,很多人的冤屈无处可申,如今他来了,结果便有所改变,虽然仍不能完全令人满意,但至少善恶有所分辨! “许府丞,大牢里关着的那些无辜和尚放了吧,送去大觉寺,我已经跟那儿的住持说好了,今后他们便留在那里修行。” “是,殿下。另外,殿下,死刑犯要移送刑部择日行刑,那那些杖刑的何时处置呢?” “今日下午便打完放了吧,省得养在大牢里还得吃咱的粮食。” “是,殿下......” “殿下......殿下......”忽然一人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原来是小金子。 “何事慌张?” “回殿下,宫里来旨意了,请您立即回府接旨。” “旨意?何事呀?” “吕都知不肯明说,只是偷偷跟师父说了两句,师父听到后便让寇师兄去安抚住白师兄,不让他到前殿来。” 听小金子说的奇怪,祁翀也疑惑起来,忙起身回府。 果然韩炎正陪着吕元礼在门房说话,见祁翀回来忙上前见礼。 “到书房说话吧!” 一行人来到书房,祁翀便欲跪下接旨,吕元礼忙拦住了道:“殿下,这道旨意不是给您的,只是不知该交给谁,所以只好请您转达。” 祁翀诧异道:“什么旨意?” “是......是封赏姜贵仪家人的旨意?” “姜贵仪?”祁翀反应了一下,随即想起小金子的话,顿时脸色大变,“元瑶!” “殿下慎言!”吕元礼忙道,“现在已经是贵仪娘娘了!” “何时的事?”祁翀阴沉着脸问道。 “陛下昨夜宠幸了贵仪,今日一早封的。” “元瑶,不是,姜贵仪不是心有所属吗?怎么会答应进宫侍奉陛下呢?” “这个嘛,嘿嘿,”吕元礼尴尬地笑了笑,“陛下自然是用了些手段的。” 祁翀跌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老家伙竟然能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来!不是龙体有恙吗?不是久病不愈吗?怎么干这事儿的时候倒有劲儿了?!这可怎么跟小白交待呀!这又如何对得起元瑶呢! 早知如此,当初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将元瑶送进宫里! 祁翀第一次对承平帝动了杀心! 第421章 京兆府痛打恶少 袁公子误会生疑 “殿下......殿下......”吕元礼见祁翀脸色不好,试探地叫了两声。 “哦,这两日宫里还有别的事吗?”祁翀努力压住怒火,回了回神儿问道。 “薛都知被陛下罚了三十鞭子。” “怎么回事?”祁翀皱了皱眉。 吕元礼将查到痘毒来源一事的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祁翀越听脸色越难看。 承平帝已经知道了幕后真凶是皇后却选择了将此事揭过,甚至不惜让薛尚背这个黑锅,这到底说明了什么? 在此节骨眼上,久未纳妃的承平帝突然又封了个贵仪,这又是什么目的? 送走了吕元礼,祁翀在屋里踱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先见一见白郾。 “广略,有件事要跟你说一声,你听了别激动啊!”祁翀为难地舔了舔嘴唇,几番犹豫后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元瑶昨晚被陛下宠幸了,陛下已下诏封她为贵仪。” 白郾张大了嘴巴望着祁翀,似乎在仔细咀嚼这句话的意思,眼神飘忽不定。 半晌之后,他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句话:“如此也好,省得我惦记了!” “广略,这件事......”祁翀没想到白郾似乎轻易接受了此事,反而更加不安。 “殿下不必担心奴婢,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无论如何,她跟着陛下做个有名有份的娘娘,总好过跟着奴婢这个阉人吧?殿下还有......别的吩咐吗?如果......没有,奴婢先告退了。”白郾嘴上说着没事,可语气中却逐渐哽咽。 “对了,有事、有事!陛下已经准咱们办‘太平惠民院’了,还将原来的安南侯府赏了下来作为院址,你这几日便带人过去收拾一下,今后那个地方便归你管理了。”祁翀怕他受打击过大,赶紧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白郾的心情果然因此事变好了一些,脸上甚至隐约浮现了一抹微笑。 白郾离去后,祁翀仍有些担忧地问韩炎:“老韩,小白这是真的接受此事了吗?” “不接受又能如何?一介阉奴如何与帝王去争?”韩炎说的是白郾,但似乎又不是。 “唉!这事儿闹的!”祁翀别扭地摇了摇头,一眼瞥见了书案上的圣旨,打开看了看,写的是封姜贵仪之父姜领为朝奉郎。朝奉郎是六品文散官,姜领一个药材商人一下子有了六品官衔,也算是祖坟冒青烟了。 “你把这个送给戚严吧,让他捎回望州去!”祁翀将圣旨扔给了韩炎,自己眼不见心不烦。 唉,刚才居然忘了问问吕元礼元瑶现在怎么样了,恐怕未必会因为嫁入天家而开心吧! 午饭过后,祁翀又来到京兆府衙,今日下午还有一项壮观的举动。 府衙门前大街上已经一字排开了几十张条凳,府衙前的空地上更是挤的水泄不通,有的挤不进来甚至爬上了墙头树梢。这其中有各家来接自家公子的家丁,但更多的还是看热闹的百姓。 上午衙役们已经敲着锣沿街公告了一番,因此众人皆知,这些纨绔们今日下午要被集体打板子了。 祁翀吩咐衙役不必将人驱赶的很远,只要不妨碍行刑,便可近些来看,尤其是受害者家属,大可让他们凑到眼前仔细看,如此才能解气。 祁翀端坐公案之后,很快所有要行刑的犯人被带到了堂下听候最后的判决。书吏当众宣读了每个人的罪行及判罚,随后众纨绔被带到了大街上一一按到了条凳之上,褫去了衣裤,露出了一排白花花的屁股。 看热闹的百姓哄堂大笑,可趴着的众人谁也顾不上丢不丢人的问题了,因为接下来的疼痛才是更要命的事! 许衍一声令下行刑开始,棍棒上下翻飞,直打的众人惨叫连连,撕心裂肺之声不绝于耳。 皂班班头是个机灵的,打从祁翀一进门就看出来了今日秦王殿下心情不好,早就私下叮嘱了大伙儿,因此大伙儿今日打板子格外卖力,只是可怜了这帮纨绔的屁股,一个个花开的也格外绚烂。 人群中有个老汉专门找到了张绍礼面前,一声声地给负责打他的衙役鼓劲儿,张绍礼的惨嚎声在他听来就是世间最美妙的声音。 等板子打完了,老汉老泪纵横地望着天上:“儿啊,秦王殿下给你报仇了!你要是在天上看得着,一定要保佑秦王殿下呀!” 这一声引起了共鸣,不少百姓跪在地上开始祈祷上苍保佑秦王殿下。衙役报给了祁翀,祁翀慌忙出去将百姓们一一扶起,又说了些安抚的话,众人这才一一散去。 同一日接到刑部复核公文的显然不止有祁翀,此刻礼部尚书袁继谦的府中同样为此事困扰。 “原以为他娶了我女儿,关键时刻总能帮着说句话吧?结果呢?满朝文武他都结交遍了,可就是我们袁家不被他放在眼里!”袁继谦大发雷霆,所骂之人却不在眼前,眼前只有自家儿子和侄子。 “要不——让我姐回去吧!这老在家呆着也不是个事儿啊!回去跟姐夫赔个礼道个歉,说不定姐夫就肯帮忙了呢!”袁逸皱着脸道。 “对对,二叔,让大妹妹说几句软话,说不定我爹就有救了呢!”袁逢忙附和道。 “说什么软话?道什么歉?我就问问你们,这事儿迎儿她做错了吗?她哪儿错了?七出之条她犯了哪一条?啊?成亲六年,到现在还是处子之身!说出去都丢人!他祁桦凭什么这样侮辱迎儿、这样侮辱我们袁家?!当初他求娶迎儿的时候我就没看上他,他花言巧语说的千好万好,结果呢?他毁了迎儿的一生!还一口一个‘姐夫’的,什么‘姐夫’?我们袁家没有这个女婿!以后不许再叫他‘姐夫’!”袁继谦越说越气,连咳了好几声。 “可是......那我爹怎么办哪?二叔,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爹流放千里吧?他那么大年纪了,谁敢保路上没个好歹儿啊!”袁逢急得都快哭了。 “早就劝过他,不该拿的黑心钱不能拿,可他就是不听,现在出事了赖谁?”袁继谦瞅了侄子一眼,眼看侄子这几日为了营救父亲都快愁白了头,也终究有些于心不忍,语气软了下来,“大不了老夫拉下这张老脸去苦苦哀求陛下、哀求杜相总行了吧?” “咝——”半天没说话的袁逸突然有了个主意,“爹,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兴许可以利用。” “何事啊?” “大概四个月前吧,姐夫,哦不,越王曾经让我给他在外面买了一处宅子,小院儿不大,也就能住个五六口人。后来有一次我无意间路过那里,听见里面传出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我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该不会是越王在外面还有外室吧?” “会不会就是大妹妹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和孩子?” “不不不,肯定不是,那个女人之前是在乡下的,这个宅子在城里,而且这个孩子有人照顾、伺候,绝对不是同一个。”袁逸摇头道。 “这事儿你为何不早说?”袁继谦怒道。 “我之前也没往这上面想啊!”袁逸委屈道。 “那好,你现在立刻去将那个孩子给我带回来!” “好嘞,我这就去!” “二叔,我也去!”袁逢紧跟着袁逸匆匆出门而去。 那处宅子离袁府不算太远,二人带着几个家丁很快便到了,“啪啪啪”一砸门,一个中年汉子出来应门。当初袁逸找好房子以后就是带着他过来认门儿的,因此他认识袁逸。 “这不是袁公子吗?您怎么过来了?”中年汉子见到袁逸似乎有些紧张,探头看了看四下。 “老李,你这院儿里是不是养了个孩子?”袁逸说着便往里闯,“你老实说,那是不是我姐夫的孩子?” “哎哎,袁公子,您这是要干吗?”那被称作“老李”的汉子急忙拦道。 “给我进去搜!” “是!”家丁呼啦啦往里进,袁逢和另一名家丁则在一旁拦住了老李。 很快两个妇人和一个襁褓中的孩童便被带到了院中。 “把孩子带走!” “不行,谁也不能动这个孩子!”其中一名妇人急了,将孩子死死护在怀里。 “还愣着干什么?上手抢啊!”袁逢见家丁不动弹顿时急了,连声催促。 几名家丁立刻上前,仗着人多势众硬是将孩子抢了过来。老李不干了,仗着庄稼人力气大,硬生生撞开了袁逢,又一把将孩子抢了回来。家丁们又回头去抢,如此这般拉扯起来,孩子的哭声惊天动地。 就在此时一群土兵冲了进来将所有人围在了当中。 原来,昨日祁翀得了项充给的地址,便让元明今日带人在此蹲守,守了大半天也没见要等的人来,却突然发现有一帮人上门抢孩子。 “元巡使,怎么办?咱管是不管?”一名土兵问道。 元明犹豫了一下。管吧,那势必会打草惊蛇,申东观就不会出现了;不管吧,这帮人再闹出人命怎么办? 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要管,因为周围邻居已经有出来看热闹的了,已经闹到了这个程度,申东观肯定不敢出现了。 于是他立即带人冲进了小院,不由分说将所有人带回了京兆府。 第422章 祁清瑜收养遗孤 杜心悦心怀恻隐 就在元明将人关进京兆府大牢转身准备走的时候,牢房里传来女人的哭声:“川儿,你醒醒,醒醒啊!” 男人在旁边喊着:“掐人中、掐人中啊!” “怎么回事?”元明又回身问道。 “孩子背过气儿去了,求求您帮忙找个大夫吧!” 元明见那孩子脸色是有些不正常,连忙将那两名女子和孩子带回了王府交给了白郾,然后来向祁翀复命。 “孩子?谁的孩子?”听到元明的回禀,祁翀满脸疑惑。 “看上去应该是那个姓李的汉子的孩子吧,他似乎很紧张孩子的情况。” “那抢人的是谁?” “为首两人自称是袁家公子。” “袁家?袁妃家?”袁妃的家人去越王的秘密据点抢孩子,听上去怎么这么狗血呢? “走,先去看看孩子吧。”祁翀说完便与元明一起来到药局。 “广略,孩子如何了?” “殿下,只是受惊过度,一时惊厥而已,已经施了针,没有大碍了。”白郾正在收拾自己的针,见祁翀进来忙放下手里的活儿恭敬答道。 祁翀转身面向抱着孩子的两个妇人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民妇刘氏,这位是奶娘王氏,这位公子,我们是本分人家啊,没做过什么坏事。”其中一名妇人抱着孩子战战兢兢答道。 “那袁家公子为何要抢你们的孩子?” “民妇也不知道啊!”刘氏一脸的委屈。 “他们是不是误会了?”奶娘王氏小声提醒刘氏道。 “误会?什么意思?”祁翀看这位奶娘倒比刘氏要镇定一些,便问道。 “那两位公子一进门就问这孩子是不是他姐夫的,所以我想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奶娘正说着,忽然孩子哭了起来。 “妹子,川儿是不是饿了,你给他吃点奶吧!”刘氏说着将孩子递给了奶娘。 “你说这孩子叫什么?”祁翀眼神一凛,急忙问道。 “回公子,叫川儿,李川!” “恐怕不是李川,是简川吧!”祁翀冰冷的眼神死死盯着刘氏,刘氏立即慌乱起来。 “不......不是......我不认识什么姓简的......” “不说实话?来人,去大牢里把他男人砍了!” “不要啊......公子,我......我说、我说!”刘氏吓得慌忙跪地求饶。 “起来回话!你最好实话实说,敢有一句假话,我立刻砍了你男人!” “我说、我说!”刘氏哆哆嗦嗦说道:“这孩子是我小姑子跟简公子的私生子,简公子不知所踪,我小姑子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我们两口子没孩子,便将这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养着了。” “那你们的住处是谁安排的?” “是七老爷托袁公子安排的。” “七老爷?” “就是简公子的七舅,我们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只听简公子叫他七舅,就管他叫七老爷了。” “你小姑子是怎么认识简公子和七老爷的?” “我们是阳丘县李家庄的农户,大概六七年以前,有一次简公子和七老爷来到庄子里借宿,就住在我们家了。从那往后他们每年春天都会来一次,每次都宿在我们家,渐渐地我小姑子和简公子就好上了。去年简公子来借宿的时候多住了一晚,然后我小姑子就有了。” “是简公子把你们接到城里的?” “不,不是。简公子是答应过接我小姑子进城成亲的,可后来他人没来,来了一个眇目之人将我们接到了这里。那人说简公子出远门儿了,让我们先安心住着把孩子生下来,七老爷会照顾我们的,还给我们找了奶娘,就这样我们就带着孩子住下来了。” “他俩为何每年都要去你们庄子上住?” “说是扫墓。” 祁翀大致明白了,也确定了这个孩子的身份——简嵩之子!因为颍川长公主的陵墓就在阳丘县! 此时,奶娘喂完奶抱着孩子从屏风后面出来,祁翀望着孩子胖乎乎的小脸心情复杂。他伸手将孩子抱了过来,孩子对他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这个孩子不属于你家,今后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了!”祁翀将孩子递给身后的小寇子,又对刘氏道,“你们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此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只当从来没见过这个孩子!” “公子,不能啊公子!”刘氏大惊,不明白这个孩子有什么特殊的,怎么人人都想抢,“这是我们的孩子,你不能抢啊!” “你们的孩子?”祁翀冷冷道,“你知不知道那位简公子为何不能来接你们了?因为他犯了谋反之罪已经死了!你们是他的家人,按律都要受株连的!你们想要这个孩子是吧,那就到大牢里跟简家人团聚去吧!” “不不不,我们不要了、不要了......”刘氏吓坏了,连连摆手,身子往后缩。 “元明,把刘氏和他男人放了吧,让他们立即离开京城,不得耽搁。再去账上支一些钱给他们带上。” “是,殿下。那袁家人呢?” “也放了吧,让他们跟越王狗咬狗去!孤懒得管他们的家务事!” “是!” 打发走了刘氏,祁翀回屋找到了那柄桃木小剑,放到了川儿的手里。 “孩子,这是你爹还没来得及送给你的礼物,收着吧,长大了也算是个念想。”祁翀望着孩子懵懂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奶娘和孩子来到了大长公主府。 听祁翀三言两语讲完了这孩子的身世,祁清瑜疼惜地将孩子抱了过来。 “可怜的孩子啊,生下来就没爹没娘,命苦哦!” “表哥应该是知道他的存在的,否则不会给他准备礼物,只是他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是什么,为了不牵连孩子,他将孩子藏了起来,没让除了越王之外的任何人知道。也正是因为孩子在越王手里,所以他至死也没有说出越王半个字来!” “唉!这个傻孩子呀!”祁清瑜感慨了一声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婴儿,“元举,这个孩子我来养!” “能得您亲自抚养自然是他的福气,可是,名分呢?” “对外就说是你收养的义子吧。” “是,那就多谢您了!” “谢我干什么?这孩子身上也有老祁家的血脉,该着我疼他!你可给我送了一份最好的寿礼呀!” 转过天来,祁翀特意起了个大早,喜气洋洋地往西市而来。 今日的确是个大喜的日子,因为今日是宫里给杜府下小定之期。 不过这件事虽是祁翀和杜心悦的事,却不需要他们二人出面,自有其他人办理。只不过因为日子特殊,杜心悦也不方便去女学上课,祁翀便约了她到西市一趟。 自离京前匆匆见了一面,至今二人已有十多日未见了,有道是“小别胜新婚”,此次见面自然是你侬我侬,亲亲热热。 二人边逛边聊,祁翀将简川之事告诉了杜心悦,杜心悦也是唏嘘不已,感叹于这个孩子的幸与不幸。 “对了,今日慕娘子介绍了一位教武术的女夫子来,说是你让来的,还带来个小姑娘。” “是啊,那是江南宁家的儿媳,刀法不比慕娘子差的,做你们的武术夫子足够了。” “卢瑞娇也来了!” “谁?”祁翀对这个名字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的雉翎姑娘呀!这么快就把人家给忘啦!”杜心悦瞅了祁翀一眼道。 “怎么又提这茬儿呀!”祁翀苦着脸道,“她来你不能不要她吗?” “那怎么好意思呢?别人会怎么想?”杜心悦撅着嘴道,“再说了,如今卢家遭了难,他父亲被罢了官,我若是拒绝了她,难免被趋炎附势之人误会,还以为是父亲要落井下石呢,那卢家就会更难了。她也是到了议亲的年纪了,家里出了事本来就对议亲不利,若再被误会,那岂不是更难?” “行行行,我的小仙女,就你最善良行了吧!” “你善良的小仙女饿了,想吃东西!” “买买买!整条街都包了!每样东西来三份,吃一份、看一份、扔一份!” “哈哈哈......” 不一会儿,二人带着每人怀里一大包东西的护卫们来到了瓦舍云韶班。 “云班主,明日就要开戏了,都准备好了吗?”祁翀笑着问道。 祁清瑜的生辰是五月十八,但按照习俗六十大寿是要连过七天的,因此从正日子的前三天就要开始,也就是从明日十五一直到二十一。 “放心吧,殿下,早都准备好了,已经跟府上的管事都说好了,今日下午便到府里去,明日上午正式开锣!”云柔笑脸盈盈道。 “那就下午见,一会儿我也过去帮忙。” “那奴家就在戏台那里恭候殿下了!” 中午时分二人在西市街口道别各自回府,祁翀没回秦王府,直奔大长公主府而来。 大门处,十几辆大车一字排开,柳怀正指挥下人将车上的一百多盆牡丹搬下来。 “这么多牡丹啊!”祁翀凑过去嗅了嗅。 “殿下!”柳怀连忙躬身见礼。 “文深兄不必多礼。这是多少盆啊?” “一百二十盆,合双六之数,是父亲搜罗了全京城最好的牡丹花凑齐的。” “啧啧,伯父用心了!” 第423章 云姑娘哀陈过往 袁尚书代女请罪 二人正说着就见柳忱从府里走了出来:“大哥!堂兄!” “嗯,准备的怎么样了?”祁翀笑着问道。 “正在布置呢,就是人手有些不足,堂兄,能否从你府里调些人来帮忙?” “好说,我这就让人回去调人!”柳怀说着唤过来一名管事对他说了几句,那人转身离去了。 “多谢兄长了!”柳忱叉手道谢。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三人边聊边往里走,一路上只见下人们来来往往无比忙碌。 “二公子,”一名管事过来禀道,“刚刚发现原准备给贵宾用的攒花杯、飞鱼盘有不少都损坏了,想必是上次回京途中遇袭时弄坏的,您看这......” “东西坏了为何早没发现?” “东西太多,回京之后一直没来得及全部整理一遍,今日找东西才发现的。小的们办事有疏忽,请公子责罚!”管事诚惶诚恐道。 “罚是该罚,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老韩,我记得咱们上次从谢宣那里弄来不少好金器,你回府去找找,攒花杯、飞鱼盘都有的,还有寿星仙人劝酒杯、八仙庆寿盘之类的,多拿一些过来,反正放咱们库房里也是积灰。” “是,殿下!” “有个家底儿厚实的大哥真是省心啊!”柳忱笑着调侃道。 “那是!还缺什么尽管说,干脆你自个儿去我库房翻去,看中了什么尽管拿走。” “这次是不用了,等下次我给孔家送聘礼的时候一定去翻!” “瞧瞧,胳膊肘儿这就拐到媳妇儿那儿了!文深,以后你可得看着他点儿,省得他把柳家的家产都倒腾到孔家去!” 三人说说笑笑,一路往祁清瑜屋里走去。 柳敬诚因为与母亲的嫌隙,发誓不登大长公主府的门,但却并不禁止妻子儿女与母亲来往,因此柳怀小时候倒没少跟着母亲来看望祖母。 “祖母大安!叔父安!母亲嘱咐孙儿来看看祖母这里还缺什么不缺?”柳怀恭恭敬敬给祁清瑜行了礼,又给坐在旁边的叔父柳明诚行了礼。 望着做事一丝不苟的嫡长孙,祁清瑜心里说不出的欢喜,便喊他过来坐,祖孙亲亲热热地说着话。 午饭后,祁翀惦记着戏台布置,便来到西路一个小院,果见云柔正带人前台后场的忙活着,一切都井井有条。 “殿下,奴家给您请安了!”见到祁翀,云柔忙笑着上前行礼。 祁翀示意她免礼,笑着问道:“云姑娘,我一直很好奇,你一个女子为何抛头露面掌管这么大一个班子?这可不多见啊!”此间女子大多十几岁便嫁人,然后在家相夫教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云柔这样的“事业型”女性的确不多见,因此祁翀对她颇为好奇。 “唉!不瞒殿下,此事说来也是件遗憾事。”云柔脸上略显伤感道,“这‘云韶班’本是先祖一手创办,传到奴家这一代已经是第三代了。本来‘云韶班’也与其他小班一样,都是男子掌班的,云家也并非没有男丁,可就在十二年前,家父带着‘云韶班’进京的途中遭遇了劫匪,父母惨死匪徒之手,慌乱中又遗失了尚在襁褓中的幼弟,最后只剩下兄长带着我与部分弟子逃了出来。进京后,兄长带着大伙儿辛苦讨生活,渐渐地打开了局面,伶人、弟子也越来越多。可好景不长,一场重病之后兄长撒手人寰,奴家那时只有十五岁,埋葬了兄长后不得不担起了这个担子,一步步便走到了今日。” “哦,原来如此,你也不容易!”祁翀叹了口气,安慰了云柔几句这才出府而去。 出府后祁翀径直往东市而来,王业进京后新开的糕点坊就在此处。王业昨日已经按照他教的法子把生日蛋糕做出来了,便通知他来试吃。 伙计端上来一个不大的蛋糕,柳翀尝了尝,味道尚可,只是奶油甜度有些不够。 “奶油里再多加些糖就更好了。另外,按照这个尺寸做个七层的蛋糕,最上一层可以用糖做个寿星、寿桃什么的放在上面。”柳翀说着从袖中掏出一页纸,上面画着一个七层蛋糕的造型并标明了尺寸,“记住了,明日午时,这个蛋糕务必准时出现在大长公主的寿宴上,明白了吗?” “是是,殿下放心,绝对不会误事!” 大长公主府祖孙其乐融融之时,皇宫中也是一派父慈子孝的光景。 正阳宫中,承平帝抱着痊愈的祁翌举高高,小祁翌的笑声传遍了正阳宫。 林妃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却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薛尚受罚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宫中。这位老人家一向最得陛下倚重,连说重话的时候都很少,如今却被重罚,眼瞅着十天半个月也下不了床。起因是什么众说纷纭,但林妃却心知肚明,如此一来便对承平帝更加失望。 一个男人,连保护自己孩子平安都做不到,还能指望他什么? 可是,如果这个男人指望不上了,那又能指望谁呢? 林妃的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忐忑。她又想起了那个叫元瑶的女医,哦不,现在已经是位份仅次于她的贵仪了。 册封贵仪的宝册是她送过去的,但她没有从那姑娘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一步登天的喜悦,反而有那么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忧伤,那红肿的双眼分明是哭了许久的结果。 可怜的姑娘啊!看来这个地方不是你喜欢的呀! “陛下,杜相和袁尚书求见。”内侍的声音打断了林妃的思绪,也打断了承平帝的欢乐时光。 “宣他们到万岁殿候着。” “遵旨!”承平帝放下了小祁翌,回到了万岁殿。 “今日又有何事啊?” “回陛下,兴州大营六百里加急送回南唐国书,南唐皇帝驾崩,太子即位,以蜀王为摄政,统掌全国军政要事。摄政王有意与我大渊继续缔结友邦,现已派出由渝王为首的使团出使大渊,使团现已抵达城阳关,只待陛下旨意便可进入兴州。”杜延年禀道。 “那就让他们来吧,照例由鸿胪寺接待便可。” “陛下,此次南唐使团以一位亲王为首,我朝若只派出鸿胪寺卿接待怕是不妥。”杜延年提醒道。 承平帝沉吟片刻道:“那就让秦王负责接待吧!” “可是秦王毕竟年轻,如此邦交大事他没有经验只怕难免会出错吧?” “那就找个有经验的老臣为副不就行了,正好袁卿也在,就由你为副吧!”承平帝一指袁继谦道。 “臣遵旨!” “那谁来护送使团呢?此事按说应由枢密院决定,可目前枢密院无人主事,只好烦请陛下圣裁。”政事堂不能插手枢密院事,这是规矩,因此杜延年对此无权决定。 “说起来枢密院也空了些日子了,该找人顶上了!这样吧,拟旨,楚王祁樟迁枢密使,寿王祁榛任枢密副使。护送使团的人选就由他们来定吧!对了,林正夫一案也可以结案了,邱维屏的奏本朕已经批了,由政事堂转发下去吧。” “臣遵旨!” 杜延年告辞退出,殿中只剩袁继谦。望着忧心忡忡的袁继谦,承平帝大约也猜到了他为何这般无精打采。 “袁卿欲奏何事啊?” “回陛下,大长公主殿下寿诞在即,礼部已经按陛下的旨意按皇后寿诞的规格将寿礼备好,礼单在此,请陛下过目!” “朕就不看了,你办事,朕放心!” 承平帝这话并没有让袁继谦感到宽慰,相反他脸上忧色更重。 “怎么,袁卿还有事?”承平帝以为袁继谦是要替兄长求情,兀自思索该如何婉拒。 袁继谦何尝不想为兄长求情,但昨日儿子出师不利,还差点被京兆府押了去,事后他想了一夜,总觉得此事还是要着落在女儿的婚姻上,打定了主意他今日便绝口不提兄长之事。 “陛下,”袁继谦撩袍跪倒,老泪纵横,“臣有罪啊!” “爱卿这是何意?”承平帝一愣,忙上前将袁继谦搀扶起来,“起来说话。为何无故请罪呀?” “臣教女无方,致使小女成亲数年仍不能见幸于越王殿下,蒲柳之姿既不堪为妃,情愿自请下堂,让位于贤,望陛下恩准!” “这是......老七和七弟妹闹别扭了?爱卿放心,朕一定好好教训老七一顿,让他给弟妹赔礼道歉!” “陛下好意,臣心领了,只是夫妻既已离心至此,恐怕就算陛下强压着越王殿下赔礼,也挽回不了了!小女福薄,没有侍奉殿下之命,臣无话可说。臣心中唯一不平之处在于,小女幼承庭训,绝非妒妇,殿下要纳妾也不是什么了不得之事,可殿下宁愿藏娇于外室,也不肯纳妾于府中,这要是传出去,别人会如何看小女、如何看袁家?因此,小女唯有自请下堂,请殿下迎回外室,以免皇家子孙流落于外,否则袁家之罪过便是百死难赎了!”袁继谦说着又委屈地抹起了眼泪。 这番话听得承平帝莫名其妙:“等等啊,你什么意思?你是说老七偷偷在外面养了外室,还生了孩子?” “还不止一个呢!有两个!一个是个叫碧玉的船伎,生了个儿子,殿下给了他老太妃留下来的白玉手串作为信物;另一个身份不详,只知道也是个儿子,原本就住在城里,昨日犬子寻过去的时候惊动了他们,如今已经不知所踪了!” “此事当真?”承平帝大惊。祁桦明明有儿子却要养在外面不肯让儿子认祖归宗,他要干什么?本就多疑的承平帝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臣万万不敢欺君!”偷瞄到承平帝阴晴不定的神色,袁继谦暗喜:有门儿了! “此事若属实,那确实是老七的不是,这样吧,朕今晚在邀月楼宴请老七和弟妹,还有那个什么玉来着,让她们娘儿俩也来吧,朕给他们一家说和说和。这日子能过就还是要过下去,哪能说和离就和离呢?” “臣谢陛下恩典!”袁继谦抹了抹眼泪,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 第424章 袁妃忍辱道实情 碧玉以死明心志 祁桦接到宫里晚宴的旨意时很是莫名其妙,奉上丰厚的谢仪后才从传旨天使口中得知了真相,顿时气得暴跳如雷。 他最近事事不顺,针对祁翀的种种谋划从未成功过,反倒是自己一方损兵折将;对付林家也进展不力,林正夫之案本来都是板上钉钉了,可今日宫里传出旨意,林正夫仅以家教不严致考题泄露之失判了免职,竟连罚金都不用交便出狱了! 好在祁翌之病让宫里那位到底是下定决心还政于先帝一脉了——这大概是近来唯一的好消息了。 也因此,他孤注一掷,将所有的精力、十余年积累的人脉都用在了此次的立储之议上,连日来不惜暴露自己一贯隐藏的立场,在世家大族中奔走游说。 可就在这紧要关头,冷不丁地后院儿居然起了火! 这件事的幕后黑手是谁他心知肚明,可一来他暂时顾不上处理此事,二来他也不认为此事会对他的大计构成什么影响,因此便暂时放下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袁家竟然将此事闹到了御前! 什么情况?不要脸面了吗?跟亲王和离?开什么玩笑?这可是闻所未闻之事!袁家疯了吗? 他现在恨不得立即冲到袁家去问问袁继谦是不是喝了什么迷魂汤! 可冷静之后,他还是觉得此事根源在碧玉身上。碧玉早被祁翀控制了,这一点他岂会不知?那孩子是不是他的孩子他更是无比笃定!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碧玉!你这个贱人!这可是你要找死,怨不得别人! 怀着这份自信,他以淡定的姿态出现在了邀月楼。不多时,袁妃也踏入殿中,果然身后还跟着抱着孩子的碧玉。 看到祁桦,袁妃神情冷淡,轻施一礼后便转过身去不再说话,碧玉作出一副忐忑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跟在袁妃身后,不敢正眼看祁桦。 不多时,承平帝与谢皇后自后殿而入,谢皇后身后还跟着祁翎。祁翎一看到碧玉怀里抱着的孩子面色便有些不善,眼神中闪过一丝杀意,但又很快便掩饰了过去。 众人行礼落座,内侍奉上酒食。 “老七呀,你说说你,在外头养外室也不算什么了不得之事,有什么不敢承认的?还至于闹到这个程度吗?”三杯过后,承平帝开始进入正题。 “是啊,弟妹,这男人嘛,都是这么个德行,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不过老七有了孩子也是好事不是?你就别跟他计较了!”谢皇后也劝道。 “皇兄,皇嫂,”不待祁桦说话,袁妃抢先一步,委委屈屈地跪到了承平帝夫妇面前,哭道:“话不是这么说的。若是妾身无所出,殿下依律出妻,妾身无话可说;若是妾身忌妒乱家,殿下自然也可令妾身下堂。可如今,不是妾身无所出,是殿下从不与妾身同房!事到如今妾身也不怕说出来丢人,自八年前与殿下合卺之后,至今未行周公之礼,所谓夫妻不过有名无实!妾身只恨自身福缘浅薄,不堪承宠,不敢埋怨殿下半分,只盼着有其他福泽深厚之女能代替妾身为殿下绵延子嗣,因此府中从不缺美貌女子,更未曾阻拦殿下纳妾。可殿下从不将府中任何女子放在眼里,府中女子尽皆完璧!时间久了,妾身只当殿下一心礼佛不好女色,便也认命了。可谁知近日方知殿下竟在外面包养外室,所生子嗣宁可使之流落于外也不肯使之认祖归宗!妾身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竟惹得殿下怀疑、忌惮至斯!知道的是殿下有心瞒着妾身,不知道的还以为妾身做过什么戕害殿下子嗣之事呢!若只是妾身自己受了委屈倒也罢了,大不了一死了之,可袁家也是百年书香门第,何故惹来这无端非议?家中还有幼弟幼妹尚未婚配,若不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弟妹的亲事难免遭受连累。因此,妾身今日顾不得自身颜面,冒死将实情奏与御前,望陛下、娘娘明察!”袁妃想起昨日晚间母亲苦口婆心劝她为弟妹考虑之语,心中满是苦涩,但压抑多年的委屈一股脑倒出之后,倒也有一股轻松之感。 袁妃说完,承平帝与谢皇后满是诧异地对视了一眼,半晌之后谢皇后缓缓开口道:“听你这意思,你俩成亲以后从未圆房?” “回娘娘,妾身至今仍是处子之身!娘娘若不信,可使宫人查验!”袁妃咬咬牙,含着屈辱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谢皇后与承平帝对视一眼,招手唤来了身边伺候多年的老嬷嬷,让她将袁妃带去了后殿。约莫两刻钟后,老嬷嬷扶着袁妃回到前殿,躬身对帝后道:“回陛下、娘娘,越王妃所言不差,王妃至今仍是处子。” 此言一出,承平帝脸色顿时一沉,骂道:“老七,你到底要干吗?家里放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你不碰,出去拈花惹草养外室,人家怎么得罪你了?啊?你今天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还则罢了,说不清楚朕饶不了你!” “皇兄,臣弟冤枉啊!臣弟自多年前便已在佛祖面前发过誓,要终身礼佛,不近女色。臣弟是没跟王妃圆房不假,可也没在外面包养外室啊!偶尔到湄儿河畔也只是听曲看舞,从未与歌伎同床共枕。那女子,”祁桦一指碧玉辩解道,“她偷了臣弟随身携带的手串,又不知从何处弄来个孩子,便攀附说是臣弟之子,这实在是荒唐啊!除了那个手串,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那孩子与臣弟有关呢?分明是这女子想攀附富贵,诬陷臣弟啊!” 承平帝一听觉得似乎也有道理,正欲开口,便听袁妃道:“证据自然是有的!” 袁妃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沓纸递给了内侍:“陛下、娘娘,妾身也曾怀疑此事有异,便命人去湄儿河畔查访了一番,得知在碧玉自述的身怀有孕的那段时间,殿下的确是碧玉的常客;而且,老鸨子和多名船伎也证实殿下待碧玉与其他船伎不同,曾经连续包了碧玉多日,日夜陪伴;碧玉失踪前曾经手持殿下的手串向众人炫耀,说是怀了贵人的孩子,要跟着贵人从良了;一名大夫也证实那段时间曾经给碧玉看过诊,的确是喜脉无疑。证词在此,请陛下、娘娘过目。” 承平帝示意内侍将证词递给了谢皇后,谢皇后一一阅毕对承平帝点了点头。 “老七,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承平帝沉着脸问道。 祁桦此刻心中有苦难言。他当初的确连续包了碧玉多日,但那是为了设计谢实和谢昕而有意为之的;手串也是让申东观带给碧玉的,但那是为了骗她离开湄儿河畔,以便于杀人灭口;至于她当时是否怀孕,鬼知道! “就算臣弟包过她,也不能证明这孩子就是臣弟的呀?一个船伎而已,半点朱唇万人尝,难道她只跟一个人上过床吗?谁知道那是谁的野种!皇家血脉岂容混淆,便是有半分怀疑也不能入宗牒!” 见祁桦态度坚决,承平帝也有些犹豫了,而且祁桦给出的这个理由也确有道理,断定是否为皇家血脉不是儿戏,岂能靠一串手串便认定真伪? 碧玉闻言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一般,抱着孩子也跪在殿前哭诉道:“陛下,娘娘,贱妾身份低微,从不敢指望能在殿下身边有一席之地,可孩子的确是殿下的呀!殿下既然怀疑贱妾攀附富贵,贱妾情愿以死明志!”说完便将孩子塞在了袁妃怀里,起身决然地一头向殿中的柱子上撞去。 内侍们慌忙伸手去拦,但还是晚了一步,眼见得碧玉一头撞在了柱子上,额头顿时鲜血直流,人也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快传太医!”谢皇后连忙下令,内侍们七手八脚地将碧玉抬到了后殿休息,随后太医匆匆赶来为她诊治、开药、包扎。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祁桦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因为他明显感受到承平帝望向他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怀疑。 是啊,人家都以死明志了,谁还能再怀疑她的说法的真实性呢?攀附富贵也得有命在才能享受不是? “老七,先不说这女子所说是真是假,那你让袁逸帮忙找的那处宅子、养的那个外室又是怎么回事呢?”承平帝皱眉问道。 “皇兄,根本就没有什么外室!臣弟不过是偶遇了一家从外地进京投亲的百姓,看他们没找到亲戚,无处可去,一时兴起,便帮他们找了个宅子暂住而已!”祁桦拿出了早就想好的说辞,反正这家人现在已经失踪了,谁也无法查证。 “随身携带多年的手串丢了从来不找,根本不认识的百姓没有住处殿下倒是关心的紧,哼,妾身服侍殿下多年,竟从不知殿下还有这般好心的时候!”袁妃冷冷道。 “你......”祁桦伸手点指着袁妃,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第425章 滴血认亲证亲生 满腹狐疑猜动机 “父皇、母后,”一直坐在旁边冷眼观瞧的祁翎突然开口道,“儿臣倒有个主意,可以确定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七叔的。” “什么主意?” “滴血认亲啊!”祁翎认真地道,“儿臣曾在书上看到过,说是有一种合血法可断定父子亲缘。父子各取一滴血滴入水中,若为亲生父子,则两滴血自会相融,若不相融则非父子。” “这法子倒是听人说过,只是从未见过,要不就试试?”谢皇后也道。 “那就试试吧!吕元礼,准备水!”承平帝点头道。 “是,陛下!”吕元礼忙应了一声,转身出去旋即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里有一只空碗和一个锥子。他端着托盘走到殿角火炉处,将炉子上坐着的温水倒了半碗端到了祁桦面前。 “老七,开始吧!”承平帝眯着眼睛盯着祁桦道。 祁桦看了祁翎一眼,也没有犹豫便拿起锥子刺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在了碗中。吕元礼也将宫女怀中抱着的婴儿的手指刺破,婴儿无端被刺,哭着发出了抗议。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碗中,承平帝和谢皇后也从座位上下来凑到了跟前。众目睽睽之下,碗中的两滴血很快便发生了融合,祁桦的脸色顿时煞白,祁翎似乎也深受打击,盯着那碗血水沉默不语。 袁妃则露出了嘲讽的苦笑:他明明可以的,可就是不碰我,呵呵,终究是我不配呀...... 承平帝揉了揉眼睛,盯着碗里的血看了老半天直到两滴血完全溶于水中才抬起头来冷冷盯着祁桦道:“老七,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不可能!这水......这水肯定有问题!”祁桦冷汗直流,兀自强辩。 “吕元礼,这水是你取的,你说!”承平帝转头向吕元礼道。 “回陛下,这水就是刚才给陛下和殿下点茶用的水剩下的,从一个壶里倒出来的呀!”吕元礼委屈地解释着。 “七弟,吕都知是在殿里取的水,能有什么问题?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犟了!便有个私生子又如何?何必闹得这么不愉快呢?”谢皇后再次劝道。 事情的发展偏离了祁桦的预期,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了,只是铁青着脸不说话,恶狠狠地瞪着袁妃。 袁妃从未见他如此凶相毕露,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再次跪倒在地乞求道:“陛下、娘娘,事到如今,妾身已不敢指望再与殿下和好如初,只求陛下、娘娘垂怜,放妾身一条生路吧!”言罢连连叩头。 “弟妹你快起来。”谢皇后上前扶起袁妃,叹了口气道,“这自古以来都是劝和不劝离的,你又没有什么过错,何苦如此呢?” “若有和好的可能,妾身又何尝愿意走这一步?可娘娘您也看到了,夫妻离心离德,有名无实,如今又闹到了这个地步,只怕明日便人人尽知了,妾身还有何颜面留在王府?若不能和离,妾身便唯有一死了!”袁妃说着又嘤嘤哭了起来。 见袁妃态度坚决,承平帝和谢皇后便都不好再劝了,正尴尬间,太医来报,说是碧玉醒了,伤口也止了血,无性命之忧。 “既然这个孩子真是老七你的孩子,那这碧玉就是有功之人,不可薄待。可朕看你这样子,似乎也不想留下这女子。这样吧,吕元礼,着人将碧玉母子先送到姜贵仪那里,暂时先由姜贵仪照料,等老七你什么时候回心转意了再将人接回去。”承平帝瞅了祁桦一眼吩咐道。 “七弟妹,你也先回去吧,这事儿总要让陛下想想再给你答复不是?”谢皇后劝住了泪流不止的袁妃,派人将她送出了宫。 本来一顿劝和的晚宴给搞成了这样子,越王夫妻的矛盾不仅没有缓和反而更深了,承平帝不悦地拂袖而去,祁桦也没有脸面待在这里了,也匆匆告辞而去。 祁翎将谢皇后送回紫宸宫,自己怒气冲冲回到承信宫,一进门就一脚将前来迎接的殷天章踹翻在地。 “给我滚进来!” 面对祁翎的怒火,殷天章战战兢兢,捂着肚子哆哆嗦嗦从地上爬了起来跟着进入殿内,刚关好门祁翎的鞭子就如雨点般往他身上落了下来。 “你不是说那孩子不可能是越王的吗?你不是说滴血认亲就能证明那贱人是在撒谎吗?现在可好了?他有另一个儿子了,还是我促成的!你个刁奴,害我不浅!”祁翎一边骂着,手里的鞭子不住地向殷天章身上招呼着。 殷天章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任由主人撒气。好在祁翎人小力弱,倒也没有给殷天章造成太重的伤势。 直到祁翎打累了,扔掉了鞭子坐在那儿喘粗气,殷天章这才忍着痛小心翼翼地问了适才在邀月楼发生的事,得知越王与那孩子的血竟然真的融了以后,惊呼道:“难道那孩子真是越王殿下之子?” 祁翎闻言脸更黑了,他狠狠剜了殷天章一眼,问道:“你说,这滴血认亲会不会不靠谱?” “奴婢哪懂那个啊,那不是您那本书上写的吗?这书上写的还能有假?” 祁翎闻言又从书案抽屉里找到了那本刚刚得到的古书《草堂笔记》,这本书的作者籍籍无名,但书中所记载之奇情轶事丰富多样,亦不乏隽思妙语、真知灼见,只可惜是个残本,中间多有缺页,也不知是何朝何代流传下来的。从书的内容来看,这本书的作者显然是个智者,他的记载不应该有假呀! 祁翎掩卷沉思,难道那孩子真是七叔之子?那七叔以往对自己所说之事到底是真是假呢? 不同于祁翎的满腹狐疑,谢皇后对于滴血认亲的结果是深信不疑的。 “这滴血认亲的古法我也听说过,今日倒是第一次见。你是没见老七当时那脸色,跟要吃人似的。不过我不明白你干嘛如此热衷此事?你们不是结盟了吗?” 谢宣坐在谢皇后对面,闻言默默从怀中掏出了两封信递了过去,谢皇后不解地接了过去,展信阅毕,脸色大变:“这信是哪儿来的?” “这第一封是一个小内侍送到我值房内的,等我看完信再出来找人时,人已经不见了,不知是受何人主使;第二封信是莫名出现在府里的书房内的,光天化日之下能将一封信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我府里,估计只有韩炎能做到吧!” “那这信上所说之事......” “九成是真的。尤其是第一封信所说的狩猎那日之事,所述情节与那日的情况极为吻合,非在场之人不可能了解的如此清楚。至于第二封信所说的程学士府纵火一案,如今虽无法查证,但我相信那是真的,因为越王劝我放弃谢昕,与他和梁颢结盟就是因为那个案子,是他让我相信谢昕做了十恶不赦之事,而且已经被大理寺盯上了,罪证确凿,死罪难逃!”想到被诬陷、枉死的儿子,谢宣心里隐隐作痛。 “那这么说一切都是祁桦的阴谋?他陷害小昕,让你们父子反目,最终逼得你不得不跟他联手保祁翎!是他一步步将谢家拉入局中的!他这是看上你手中的兵权了呀!这个老七,我倒是小看他了!”谢皇后恍然大悟。 “哼,他想利用谢家,可谢家就那么好利用吗?”谢宣冷哼一声道,“若非眼下还有事需要他做,我早就......” “你早就什么?” “长姐,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何想要扶晋王登基?难道仅仅是因为跟晋王投缘?他跟壮武军的勾结又是从何时开始的?他跟刘琰之间又有什么勾连?”谢宣直直盯着谢皇后问出了连串的问题。 谢皇后一惊随即明白了谢宣的意思:“你是说他有不臣之心?扶晋王登基只是个幌子?” “除此之外我无法理解他为何要这样做。” 谢皇后沉默不语,算是认可了谢宣的推断。 “这个老七,到底搞的什么鬼花样?有儿子不认,他要干吗?”对祁桦满腹狐疑的还有承平帝,此刻他正在正阳宫对林妃述说着今日邀月楼之事。 “越王想做什么臣妾不清楚,但袁家想要什么臣妾却很清楚。”林妃笑着将削好的水果递到了承平帝手中。 “你是说袁继训?” “是啊,无论袁妃与越王能否和离,这事儿都是皇家欠了袁家的,毕竟袁妃无辜,错在越王。陛下能补偿袁家的也就只有赦免袁继训一事了。” “那你说让他俩和离好还是不和离好?” “陛下,”林妃突然神色暗淡了下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如果不能和离,您觉得越王妃还有活路吗?这世上总归是男人主事的,女子出嫁从夫,若不得夫君垂怜,早晚死路一条,颍川长公主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皇家公主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女子?” 这话令承平帝心中也是一动,今日袁妃的确也说过“唯有一死”这样的话,他原本没往心里去,如今听林妃这么一说,似乎袁妃已经打定了主意,若不能和离便以死相抗!可若真逼死了袁妃,则皇家免不了颜面尽失!想到这里,承平帝脸色也凝重起来。 第426章 工商会风波乍起 大觉寺行善不扬 宫里因越王的家事而搅扰起来的风波尚未落幕,祁翀却已经料到了此事的结局。 “先生笃定袁继训知道当年之事的原委?” “当年的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堂会审,刑部主审官便是袁继训,虽然背后主使的是卢敦礼,可袁继训毕竟是直接参与者,他不可能毫不知情。”坐在下首者左手二指捻着胡须,正是罗汝芳。 “还有什么人参与?” “时任大理寺卿的梁凤炽,乃梁颢之父;时任御史中丞的王思兢,乃京西路安抚使王宗闵之父,现在均已故去了。” “王宗闵?王锷之父?”祁翀惊讶道。 “正是。除了他们以外,就只剩下时任刑部员外郎的梁颢了。”提起梁颢,罗汝芳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断指,胸中只觉得憋闷万分。 他的神色祁翀看在眼里,他小心翼翼问道:“先生,您的手指——他干的?” “不止是手指,还有臣的妻子。”罗汝芳语气沉重地道,“他逼死了臣的妻子!当年臣被羁押在刑部大牢受审之时,负责看管、审讯臣的正是梁颢。梁颢与臣同科进士,但他名次靠后,仅在三甲之末,因此对臣一向妒忌。当年的‘投献田案’已经找到的证据虽然没有直接牵扯到梁、卢、王三家,但若深入查下去,这三家恐怕也无法独善其身,因此,他们对臣极为忌惮,联手做局,焚毁了臣准备的证据,又将臣下狱,让梁颢对臣施以酷刑。臣的妻子来大牢中探望臣,却被梁颢拦在大牢之外百般羞辱,臣妻性子刚烈,不堪受辱,当场撞壁而亡。”说到此处,罗汝芳的语气已不似开头时那般平静,音调开始颤抖起来。 祁翀连忙安慰了几句,又有意岔开了话题:“罗世兄伤势恢复地如何了?” “已经能够下地行走,再过几日便可痊愈了。”谈到儿子,罗汝芳果然露出了笑容,“多亏白先生医术高明,否则犬子这次恐怕难能活命呀!” “也是罗兄福泽深厚。对了,罗兄迁大理寺正之事已经定下来了,痊愈之后便可到任。” 罗汝芳脸上笑容更盛,显然也很为儿子自豪。 二人正聊着,韩炎来报:“殿下,那两个人带回来了。” “嗯,让他们先候着。” “是!” “殿下既有事要忙,臣就先告退了。”罗汝芳见状忙起身告辞而去。 送走了罗汝芳,祁翀没有急着见殿外之人,而是从抽屉中取出了一封昨日收到的信。 信是滕巍寄来的,说的是望州工商会之事。 祁翀离开望州前,工商总会已经按照祁翀制定的规则,选出了二十名工人作为工会代表,并选举出一名叫胡达的代表为会长。当时,他代表工人与商家协商确定按件计酬的标准工作量、报酬计算等相关事宜,表现的精明能干,颇得众人信赖。而祁翀当时忙于准备回京事宜,也没有过多关注此人,只觉得既是众人选举且信赖的,想来不会有多大差池。 没想到,从祁翀走了以后,此人便露出了真面目,私下里与部分商家联手,擅自提高标准工作量,变相压低工人报酬,惹得工人们怨声载道,终于闹到了工商会那里,要求按照工商会的规则仲裁。 滕巍没有处理过这种事情,便写信来请示祁翀如何处置。 工商会早晚会遇到商家与工人之间的冲突,这是祁翀预料之中的,但工商会仅运行了半年就已经出现了此类纠纷,这还是超出了祁翀的预料的,看来,望州工商会那边不能没有人盯着,这也是他今晚要见外面那人的原因之一。 “老韩,让他们进来吧!” 不多时便见两个人一瘸一拐、慢腾腾地从门口一步一步蹭了进来,又互相搀扶着艰难地跪了下来。 “小人张思和\/沈嘉绘叩谢殿下搭救之恩!” “起来吧,打完板子了?”祁翀头也不抬地随口问道。 今日下午大理寺也杖决了一批犯人,其中就包括有人替他们代缴了赎金因而得以轻判的张思和、沈嘉绘。 “是,只是小人不明白殿下为何搭救小人。”张思和狐疑地问道。 “有人说你吃过亏就会悟了,以后能做个好人。至于沈嘉绘你嘛,简嵩临死前替你求了情,他说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念旧情才帮了他一次。他还说你这个人人品不坏,他小时候境况不佳时你也没少帮他。孤也查过你二人往日的行迹,于公事上还算用心,跟郑澹之流比起来甚至可以算得上优异了。有鉴于此,孤愿意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殿下是说,小人还能做官?”沈嘉绘喜出望外。 “想什么呢?”祁翀却瞅了他一眼道,“做官暂时是不可能了,先在王府里做个管事,替孤打理一下琐事以观后效吧。至于日后能否重回官场,那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 沈嘉绘一听不能做官了,初时还有些失望,但听祁翀之意以后还是有机会重回官场的,便又振奋起来。张思和的情绪倒是始终平和,似乎对于今后的处境并无太大期望。 祁翀将手中的信递给了张思和道:“你去望州吧,工商会的详情滕巍会跟你说,你只要记住一点,把心放在中间,做个公允的裁判便好。” 又转头对沈嘉绘道:“你去趟孤的封地肃州吧,把上半年岁入运回来。肃州贫瘠,你记着切勿与民争利。” “是,殿下!”二人双双躬身领命。 “沈嘉绘,你先退下吧,张思和,你先留一下。”打发走了沈嘉绘,祁翀对张思和道,“你哥哥的案子已经查清了,他所顶替的萧怀文也已经认罪了,秋后便要问斩。在这件事情上你是有功的,今后当可安心了。” “殿下大恩大德,小人无以为报!”张思和喉头哽咽,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客套话就不用说了,你今后好好做人做事,便不枉我救你一场。” “是,殿下,小人今后绝不再做糊涂事了。” “对了,你跟大觉寺的空闻大师很熟吗?” “殿下,空闻和尚可算不得什么大师!”张思和哑然失笑。 “这是为何?”祁翀诧异道。 “他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经书也背不了几句,就是能吃苦、会干活儿,哪有这样的大师?” “那他是怎么受戒的?按说我朝对于僧人受戒是有严格规定的,背不了经书便不能受戒呀?” “听说是因为他是被他师父,就是上一任住持自小养大的,因此才破格让他受了戒。他每日只是在菜园子里种菜,照顾那些孩子。” “孩子?” “是啊,大觉寺后院收留了许多孤儿,寺院不仅养着这些孩子,还给他们请先生教他们读书,附近的孤寡老人也常常会得到寺院的救济。这些事大多是空闻师父在操持,小人也是偶然知道此事之后才跟空闻师父结识的。”张思和解释道。 “可大觉寺如此善举为何孤从未听说过呢?” “空受、空闻几位师父都不是贪图名利之辈,做好事也不愿意大肆宣扬。用空受大师的话说就是:做便是了,废什么话!” 祁翀突然明白了为何空受那家伙总是一副财迷的模样了,原来大觉寺竟不声不响地做着这样的善举,他顿时对那个贱兮兮的和尚肃然起敬。 张思和走后,祁翀准备休息,便喊小金子进来服侍更衣,不想进来的却是韩炎。 “怎么是你?你徒弟呢?” “回殿下,奉孝可能是吃坏肚子了,闹痢疾呢,奴婢伺候殿下更衣吧。”韩炎说着帮祁翀取下了头上的簪子和金冠。 “你这几日晚上还去盯着了吗?” “去了,有些发现。只是白天要补觉,不能跟着殿下出门,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有什么不踏实的,我又不出远门,就在这京城里,光天化日之下还能有什么不测吗?不过也盯不了几天了,南唐使团要来了,到时候国宾馆人多眼杂,你也就不方便总去了。” “南唐使团?” “对,今日宫里还传了旨意,让我接待南唐使团,说为首的正使是南唐三皇叔渝王,身份尊贵,所以咱们这边儿也得出个亲王去接待。” 韩炎闻言,正要将衣服挂上衣架的手忽然一滞,踟蹰了半天方道:“殿下,这个差事不好,能否辞了?” “辞?旨意都下来了,你让我拿什么理由去辞?再说了,我为何要辞?就因为你说这个差事不好?那你又为何说这个差事不好?你断定这个差事不好的理由是什么?” “这......总之就是不好!”韩炎微微有些急了。 “那你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才行,老韩,你到底知道些什么瞒着我不说?” 韩炎听祁翀语气不悦,忙跪下哀求道:“殿下您就听奴婢一回吧,奴婢不会害您的!”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但你也的确有事瞒着我,这总是事实吧?”祁翀弯腰歪着头注视着韩炎道。 “殿下,您只需要相信奴婢不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您好就行了。” “老韩,我不是小孩子了!行了,你出去吧!”祁翀压抑着心头的不悦,冷冷道。 “殿下......”韩炎抬头还欲再劝。 “退下!”祁翀厉喝一声。 韩炎心头一颤,不敢再多言,慌忙退了出来。 第427章 别恨迢迢袭入梦 天官赐福庆寿来 时已近二更,想着还有事要做,韩炎不敢再耽搁,忙换了夜行衣摸到了每日盯梢的位置猫了下来。 正是月中时分,月明星稀,皎洁的月光将院子照的如白昼一般,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能尽收眼底,这样的日子是不适合贼出没的。 很快过了三更,院中依然没有任何动静,看来今夜的确不会有什么收获了。韩炎缩在阴暗的角落里,意识逐渐迷离。 往事迢迢别与恨,欲睡朦胧入梦来。 犹记得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十五岁的少年刚刚带领自己的球队打败了二皇子率领的皇家球队,赢得了小公主的一片芳心。当美丽、善良的小公主亲手将象征着胜利的红丝绸系在了少年的球杆上时,那一刻的娇羞、喜悦令少年心神荡漾,那一颦一笑将少年桀骜的心融化于无形。 意气风发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举着飘红的球杆,在众人的喝彩声中绕着球场策马奔腾,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得意与骄傲,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射过来的愤怒、仇恨的目光。 紧接着宫中传旨问名,阖府上下张灯结彩,人人都道五公子将成为陛下的乘龙快婿! 然而好梦不长,他终究没能等来那个喜讯,反而失去了男人最基本的尊严。再见面时,已是一主一奴,云泥殊路!从此,那份爱慕永藏心底,再不敢提及。 此后三年,他伴她长大,冒着被宫规责罚的风险陪她胡闹,只为她能开怀一笑。直到—— 她遇上了那人! 那人温文尔雅,宽厚和善,一看就是个好人。她很喜欢那人,为了那人不惜跟兄长闹翻、甚至背上叛国的骂名。 或许那人会是她的真命天子吧!他想,这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吧!不能娶她,便默默看着她得遇良人、祝福她一生顺遂! 可惜,老天爷总喜欢捉弄人,那一对璧人最终没能在一起,而他自己也被迫离开了她。 此后十七年,他拼命地压抑着心中的思念,强迫自己不去想起她,可越是如此,思念越深! 记忆中的那一缕红丝绸啊!飘扬的红丝绸遮住了他的双眼,让他的眼中满是红色。 突然,红丝绸不见了,但满眼红色依旧。 是血!满地都是血!血泊中她声嘶力竭地喊着:“走!带他走!带他走!” 韩炎猛地惊醒,耳畔传来的四更鼓点将他拉回现实,这该死的梦啊! 转过天来,平原大长公主府张灯结彩,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 今日是祝寿的第一天,府中接待各家宗室皇亲拜寿。一大早祁翀就赶了过来送上了自己的贺礼——用一整块三尺多高的黑玛瑙雕成的弥勒佛像。 大渊崇尚黑色,黑玉更是只有皇家才有资格使用,更难得的是这整块黑玛瑙晶莹剔透,无一丝杂色,实属罕见的精品。祁清瑜笑呵呵地接受了侄孙的叩拜,让人将佛像供奉起来。 大觉寺空识师父领了一众僧人前来诵经,诵的是《北斗古佛消灾延寿经》。柳忱将他们带至偏殿安置,自己也带了众弟妹一同跪经。 巳时末,祝寿的客人们便陆陆续续到来,琳琅满目的贺礼摆满了正殿。楚王祁樟是最后一个到的,等他一来便算到齐了,祁清瑜端坐昭阳殿接受了晚辈们的祝贺。 祁清瑜笑眼扫过众人,突然发现少了两个人,便问向最前头的祁樟道:“老七两口子怎么没来呀?” “唉!什么两口子呀!变一口子啦!”祁樟叹了口气道。 “怎么回事?” “姑母,您的好日子按说不该给您添堵,可今日一大清早宫里下了旨意,说是准老七两口子和离啦!” “竟有此事?”祁清瑜诧异道。 “可不嘛!宗正府老王去给老七传的旨,侄儿亲自去袁家传的旨,要不怎么来晚了呢!” “是因为私生子那事儿吗?”祁檩也凑了过来问道。 “可不是吗?这事儿吧,怎么说呢——反正就是老七对不住袁氏,陛下还赐了袁氏钱万缗,绢千匹,又顺带赦免了袁继训,算是昭告天下不是袁氏的过错了。” 祁翀在旁边听了不禁暗自为承平帝点了个赞,二叔这次倒是难得的厚道了一次! “那老七的面子上可就过不去喽!”祁清瑜有些担心地说。 “所以他今天没脸出门了呀,这会儿应该正在府中怄气呢!”祁樟语气中有些幸灾乐祸。 “唉!造化弄人呀!”众人唏嘘了一会儿,柳明诚过来请众人入席。 新娘子陆静怡是第一次以侄媳妇的身份来见祁清瑜,难免有些羞涩。入席时祁清瑜特意将她叫到自己身边坐着拉家常,聊着聊着便热络了起来。 祁翀看着温婉大方的陆静怡,用肩膀耸了耸旁边的祁槐道:“不是说成亲之后两口子一起来蹭饭吗?怎么没见您来呀?” “嘻嘻,我媳妇儿做饭也挺好吃的。”祁槐一脸满足的炫耀着。 “切!德行!”祁翀鄙夷地给了他一个白眼儿。 酒宴过后,便有王业带着小伙计推上来一个特制的小车,上面还用一个大大的罩子罩着。 众人都好奇地看了过来,祁翀故弄玄虚道:“姑祖母,这是孙儿特地从海外仙山处淘来的仙家糕点,保证在座所有人都没见过!” “还海外仙山呢!那是不是吃一口延年益寿啊?”祁清瑜打趣道。 “何止呀!吃一口延年益寿,吃两口百病全消,吃三口返老还童!四叔、五叔,今儿你们都有口福了!”祁翀跟卖大力丸似的夸张地鼓吹着,惹得祁清瑜大笑不已。 “行了,你少吹牛,快打开我看看!” “得嘞,您老人家上眼!”祁翀指挥着小厮轻轻取下了罩子,一个白色打底点缀五彩花卉的七层大蛋糕展现在众人眼前,最上层一个大寿桃极为逼真,若不是大的过于出奇,便会被当成真的了。 祁翀亲手取下那个寿桃置于托盘之上,恭恭敬敬送到了祁清瑜面前:“这可是从刚从王母娘娘的蟠桃园摘下来的,老寿星,您尝尝?” 祁清瑜望着眼前如大饽饽一般的寿桃,为难地不知从何处下口。好在王业早有准备,呈上了一把小锤子,轻轻将寿桃打碎,祁清瑜拣了一块小的放入口中,这才明白,这寿桃原来是用糖做的。 “倒是甜的很,就是太腻了,拿去分给小娃儿们吧!”祁清瑜笑道。 寿桃撤走,祁翀又从最上层切下一块带着“寿”字图案的蛋糕呈到祁清瑜面前:“您再尝尝这个。” 祁清瑜用筷子捻起了一块奶油放入口中,笑着点了点头:“这个倒是香甜可口,难得的是甜而不腻。这叫什么呀?” “蛋糕,生日蛋糕!东市王记糕点坊做的,就是去年借粮给望州州衙的那个王家。” “嗯,这东西不错,大伙儿都尝尝。王家也不错,赏下了!” 王业忙叩头谢赏,又指挥着伙计们将蛋糕分切,呈于贵客面前。众人都是第一次吃这蛋糕,新鲜不已,有几位内眷还详细问明了王业店铺的位置,以便日后去订购。祁清瑜心情好,竟也难得的多吃了几口。 吃完蛋糕,祁翀便向祁清瑜提议去看戏。 “为了给您老人家祝寿,特意让人排了几出新戏,您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崔林早把戏台搭好了,就等着你的新戏呢!”祁清瑜笑着在众女眷簇拥下往西而来。今日吃的有些多了,祁清瑜有意借机消消食,便没有乘轿而是步行。一路上花团锦簇,尤其是游廊上摆满了的名贵牡丹开的格外艳丽,众人交口称赞,祁清瑜笑而不语。 西路一个院子里原有的一处小楼改成了两层的戏台,下方设置了几十个座椅。 众人落座后,祁翀让人拿过来戏单递给了祁清瑜。 祁清瑜看了看道:“这些戏我也没看过,也不知道演的什么,这叫我如何点戏?干脆你自己看着安排吧!” “诶!那就先让他们演个《天官庆寿》吧,算是开篇点题。” “好好,你看着安排就好。” 祁翀让人传话去后台,不多时只听锣鼓声响,伶人出场,个个扮作天界神明。紧接着一群仙女们水袖盈盈,歌舞齐奏;之后,由四方小仙带着蟠桃上场,请天官大帝和众仙以及座中看戏的看官吃蟠桃并送上祝词,无非是祝老寿星身体安康,长命百岁之类。 接着,赐福、送子、加官、魁星点斗、财神进宝等等逐一登场,各唱些喜歌儿,无非是图个吉利,讨个口彩。 热闹之后才是正戏,《天女散花》、《麻姑拜寿》、《龙凤呈祥》、《御碑亭》等等,皆是大团圆的吉祥戏,最是应景。一下午戏看下来,祁清瑜意犹未尽,不住地要赏。 祁翀直接叫人抬了几大箱铜钱过来,让人一把一把地抛到戏台上。小伶人们扮做猴子模样翻着跟头捡铜钱,又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直闹到入夜时分,众人用过晚膳之后各自回府,祁清瑜这才逮到机会跟柳明诚说几句话。 “德甫,老七那事儿是你们搞的鬼吧?”祁清瑜沉着脸问道。 “是玉奴的手笔。”柳明诚不敢欺骗母亲,如实相告。 “你跟我说实话,老七究竟做了什么让你们如此忌惮,非要置他于死地?”祁清瑜面色凝重地问道。 柳明诚一惊,没想到祁清瑜仅从越王夫妇和离一件事中便得出了他们要置越王于死地的结论,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祁清瑜见儿子没说话,以为他不愿意告诉自己,便继续道:“你不必瞒我!你们设计让袁氏跟老七和离,不就是希望老七犯下死罪的时候不会牵连到她吗?元举一向心软,这必然是他的主意!可他又笃定老七必死,那么想必老七犯下的不是小事——跟先帝之死有关,对吗?” 柳明诚见母亲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便不再隐瞒,将所发现的线索一一告知祁清瑜,最后总结道:“越王与刘贵仪有染,晋王很有可能是越王之子,越王弑君的动机和手段都是成立的。现在虽然还没有直接证据,但大致错不了。” “唉!”祁清瑜长久无言,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428章 祁元举胸有成竹 柳明诚加官进爵 次日是公侯卿相及各府太君、诰命拜寿之日。 杜延年明面上依然是跟柳明诚不和的,因此他今日只是略坐了坐,奉上了贺礼,便借口政事堂还有事要忙匆匆离去了。 祁清瑜跟一群老国公、老诰命们自去看戏,柳明诚借口去取东西,给祁翀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书房。 “岳父、罗先生。”祁翀笑着迈进了书房,原本应该已经离开了大长公主府的杜延年此刻正坐在书房品茶。 “殿下!”见到祁翀,二人双双站起行礼。 祁翀示意二人免礼,问道:“二位今日是为立储之事?” “正是,”杜延年道,“自陛下下旨让朝臣推荐储君人选以来,本来殿下为先帝长子,又有臣等从中周旋,朝中大部分官员是准备举荐殿下的,但这两日风向有些变了。” “哦?”祁翀轻轻应了一声,但语气中并无多少担心、紧张之意。 “也不知是从哪里刮出来的一阵风,有人主张晋王之母为皇后,虽然只是陛下追封的皇后,可也毕竟是皇后,因此晋王便为嫡子。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既有嫡子在,如何能够立庶长子呢?”杜延年抿了口茶继续道,“有了这个说法之后,许多人便转变了想法,甚至有人本来已经递交了拥立殿下的奏章,可又要了回去,说是要重新斟酌。” “那这么说,朝臣拥立的结果有风险了?” “臣已经让手底下的官员与持‘嫡子论’的官员开始辩论了,但如今看来,似乎是‘嫡子论’占了上风。”杜延年皱着眉头,颇有些犯难。 “义父,罗先生,二位怎么看?” 柳明诚、罗汝芳对视一眼双双摇头,罗汝芳道:“臣翻遍了历朝礼法的记载,都没有找到依据,这种情况下晋王究竟算不算嫡子,这还真是个难题。” 祁翀无语了,万万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在嫡庶身份上出了问题。 “关键是,在‘嫡子论’风行的同时,关于殿下的身世之谜也被重提了。”柳明诚面色凝重,难掩忧虑。 “又是说我生母可能是南唐人那一套?我就不明白了,我的生母怎么就不能是南唐人了?我的生母是南唐人,我就一定会背叛大渊吗?”祁翀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这件事殿下心里有数,臣等心里有数,但毕竟不是所有人心里都有数,有所顾忌是难免的。”柳明诚道,“陈尚书已经以核查威毅军军费账目为由召严鼎回京了,这几日应该也快到了。另外,昨日也跟楚王商量好了,此次护送南唐使团之责就着落在种佶身上,让他也回京一趟,到时候看看他俩是否知道些详情。” “可那也破除不了‘嫡子论’啊!”杜延年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干嘛非得破除呢?”祁翀嗤笑一声道,“就算朝臣都举荐晋王又如何?陛下有说过是以举荐的人数多寡定胜负吗?”他这样说并非没有理由,他想起来前世看过的一部电视剧,其中有个情节,也是皇帝让群臣举荐储君,结果得票最高的皇子却率先出局,所谓帝王心术,大抵如此。 这话引得三人一愣,随即又陷入沉思,片刻之后,罗汝芳首先笑了起来:“是啊,我们这几日总在想这举荐之事,反倒‘当局者迷’了!这举荐储君,当真是人数越多越好吗?” “陛下多疑,被众人举荐反而未见得是好事啊!”柳明诚心领神会。 “要如此说的话,那我这就回去写奏疏举荐晋王!”杜延年也道。 “那就让某人先得意些日子吧!” “对了,邱寺卿中毒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祁翀又想起了一事。 “应该是裴琚所为吧。邦士说那日中午在值房吃饭时,裴琚送来了一道菜,说是家里送菜送多了,吃不完。邦士一看那道菜恰恰是他爱吃的乌鱼蛋汤,便笑纳了,当晚便出现了中毒症状。虽无实据,但想来是那道菜的缘故。”柳明诚最近虽然以养伤为名闭门不出,但并不妨碍他了解外面的情况。 “裴琚应无杀人之意,只是想暂时将他弄走,好方便他对林正夫下手而已。这背后应该是谢宣的主意,不过也好,此举倒坚定了陛下还政于先帝一脉的决心,算是误打误撞吧!”杜延年微笑道。 “裴琚为人如何?”祁翀突然问道。 “以往官声尚可,邱邦士对他评价不错,倒是可惜了。” 祁翀沉默不语,他当然明白杜延年这句“可惜”所指何意,政治斗争,你死我活,站错队了,便是万劫不复,而且这种万劫不复不仅仅是个人的,有时甚至是整个家族,比如卢家就是现成的例子。 这个道理祁翀当然懂,正因为懂,才推着本没有争强好胜之心的他不得不去争那个位子。这条路上,开弓没有回头箭。 下午,送杜延年回府后,祁翀顺道去了趟大理寺狱。 刘凭已经定了流放延州,明日便上路,祁翀过来看看他。 “延州那边已经替你打点好了,你过去之后不会受什么苦。你的家人已经安置在王庄了,有孤照顾,你不必担心。” “多谢殿下!殿下大恩,小人纵肝脑涂地也难报于万一!”刘凭本以为难逃一死,不想竟只定了流刑,可谓是“死里逃生”了,他知道祁翀在其中没少费心思,因此发自肺腑地感激祁翀。 “道谢就不必了,延州那边梁刺史或许用的上你,你要好好效命才是。另外,你被俘的那些壮武军旧部也都流放到延州了,此去延州你该知道怎么做!”祁翀意味深长地嘱咐了一句。 刘凭一惊,随即领悟,叉手道:“小人遵命!定不负殿下嘱托!” 十七号这一天,轮到在京的大小官员到府贺寿,祁清瑜连续两天劳乏,今日便不出来会客了,只由柳明诚夫妇代为接待。 傍近午时,宫里却接连来了旨意。 先是礼部奉旨:钦赐玉如意一柄、金寿星一尊、金锭百两、玉炕屏一副、八仙庆寿阔玉带一条、珊瑚树一株、象牙观音一座、大红遍地金过肩云蟒缎四匹、大红织金蟒绢四匹。 柳明诚命于堂上设下大桌案,铺了红毡,将御赐之物尽皆摆放于上。 这边还没摆放完,就听政事堂平章政事崔翰前来宣旨:柳明诚爵升一级,封为宁远郡公,任兵部尚书。而原兵部尚书陈怀礼改任御史中丞,原御史中丞柳敬诚迁太尉之职。 大长公主的两个儿子同日升职,可见圣眷之隆,而陈怀礼则更像是因为这兄弟二人的升迁而捎带手挪挪位置,甚至可以说就是给柳明诚腾位置。 旨意一出,在场官员连忙向柳明诚道贺,柳明诚很快便淹没在一声声“柳尚书”、“郡公爷”的马屁声中了。 崔翰传完旨意便匆匆离开了大长公主府,看看四下无人,轿子从一处角门处拐进了越王府。 “殿下,今日一早柳明诚执掌兵部的旨意一出来,杜相的脸色便不好看了。臣临出门之前瞥见他正在写奏疏,是举荐晋王为储的奏疏。” “当真?”祁桦喜道,“他真的举荐晋王了?” “千真万确!” “哈哈,他总算想明白了!秦王和柳明诚得势,就算看在他女儿的面子上不收拾他这个老丈人,也绝不会让他继续待在相位上。他这些年得罪了那么多人,一旦失去了权力,仅靠一个国丈的身份管什么用?” “那这么说,杜相可以为殿下所用了?” 二人正说着,就见一人气喘吁吁跑了进来,还没站定便大喊:“殿下......殿下,杜......杜延年......” “杜延年举荐晋王了?”祁桦笑道,“梁相莫急,气儿喘匀了再说。” 梁颢一脸愕然,刚要问“你怎么知道的”,转头看见站在旁边笑呵呵的崔翰,便了然了。 “崔贤弟也看见了?” “出门之前正好瞧见了杜相在写奏疏。”崔翰得意洋洋道。 “是啊,不单是他,还有康安国、张书伦、李勉今日都上了举荐晋王的奏疏,最想不到的是岐国公也举荐了晋王!”梁颢瞄了崔翰一眼,一副“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的神情。 “哼!这有什么想不到的?柳家兄弟不和,上次大长公主还因为柳明诚之事鞭打了岐国公。岐国公心里委屈,可这口气又无法撒在母亲身上,便只能跟柳明诚对着干了!李家跟岐国公是姻亲,李勉自然与他同进退;康安国是杜延年的人,惟老杜马首是瞻;张书伦和岐国公是儿女亲家,他儿子又被祁翀打了,他不恨祁翀才怪!”祁桦得意地笑道。 “如此算来,朝中支持晋王的已是多数了。” “这只能怪祁翀那小子太过狂妄,板子打的是啪啪响,可如此一来便几乎将各大世家得罪了个遍,朝中官员一半出自世家门阀,岂有支持他的道理?”祁桦冷笑道。 祁翀啊祁翀,你莫名弄出个假儿子来羞辱我,早晚我要让你真的生不出儿子来! 皇兄啊皇兄,你害我成了假阉人,我若将你儿子真的阉了,你觉得如何? 哈哈哈哈......便想想都觉得爽啊! 祁桦畅想着大功告成、大仇得报后的场面,一丝得意的笑容浮上了嘴角。 第429章 柳三郎贺礼夺冠 祁清瑜密会长子 转天到了十八号正日子,这一天大长公主府不接待外客,只有柳家人自己关起门来庆贺。 一大早柳明诚便先赶到宫中谢恩,在宫门外遇见了同样也来谢恩的柳敬诚。 兄弟俩对视无语,柳明诚微微躬身算是行礼,抬头却见柳敬诚已经走远了。 谢恩回来,柳敬诚没有回府,而是先来到大长公主府外面对大门一拜三叩,算是给母亲拜了寿。 柳明诚见状欲上前扶起兄长,柳敬诚却闪身躲开了他,自行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转身离去。柳明诚望着兄长远去的背影,眼神里阴晴不定。 与此同时,大长公主府内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祖母,这面上有字!”柳恪盯着母亲端上来的寿面惊奇地喊道。 “哟,还真是有字啊!‘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是《心经》,”柳忱用筷子捋出一根面来惊讶地道,“整篇《心经》印在了一根面上,大哥,您怎么做到的?” 祁翀笑着比划道:“就是类似于一个滚轮,两边装上把手,周长约三尺,宽约一寸,然后在上面阳刻整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再压到面上滚一圈,将印好的面切下来,用红糖水等配成的染料将字染一遍晾干即可。” “元举倒是费心思了。”祁清瑜笑着在儿孙们的祝贺声中吃完了一整根印有《心经》的宽条寿面,又正坐接受了儿孙们的叩拜,接着柳明诚、柳忱等人纷纷献上了自己的贺礼。 柳明诚送的是自己亲笔誊写的《佛说天中北斗古佛消灾延寿妙经》手卷,李夫人、赵夫人和姨娘们联合送了三对金寿桃,柳怀送的是一对六斤重、上有洒金“寿”字的硕大寿烛,柳忱送的是一副用白玉和黑玛瑙制成的围棋子,其余弟妹或送绣品,或献字画,不在贵重,惟重心意而已。唯有柳恽卖了个关子,非要请祁清瑜到仪门处观看献礼。 下人们忙备了轿辇簇拥着祁清瑜来到仪门外,只见甬道处聚集了三四百厢军,手中各持彩色木板等道具整齐肃立。 柳恽请祁清瑜等人登上临时搭建起来的看台,自己则站立看台前端挥动手中的令旗,看台下面冯柯负责擂鼓。 随着令旗上下翻飞,鼓点声有节奏地响起,队伍按照事先的训练有规律地排出了“如月之恒,如日之升”、“遐龄满寿,后福无疆”、“松龄长岁月,鹤语寄春秋”、“春夏秋冬年寿增,福荫遍泽子孙旺”等祝福之语,难得的是在复杂的变换队形、使用道具的过程中竟无一处错漏,可见训练之严明。 “好、好啊!恽儿这练兵之道颇有乃祖之风啊!今日这诸多礼物,当以恽儿为冠!”作为军营中出生、长大又嫁给了一位大将军的公主,祁清瑜虽然没有直接带过兵,但也并非全然不懂军事,此时她对于柳恽从军再也没有了半分芥蒂,惟有赞赏了。 不仅祁清瑜,就连柳明诚对此都大为得意,手捋胡须,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 今日是家宴,没有外客,便没有在堂屋设宴,而是设在了花园的凉亭里,一家人其乐融融,饮酒赏乐。云柔带了几个伶人来,就在花园里演起了杂技、傀儡戏,这些与宫中、府里平常表演的雅乐不同,倒也勾起了祁清瑜别样的兴趣。 酒席宴间有小厮来报给柳恽,说是宁红薇生了,常愈遣人来报喜了。 “男孩还是女孩?”柳恽忙问道。 “什么男孩女孩?”祁翀没听见那小厮的话,听到柳恽的问话,抬头问了一句。 “回殿下,宁娘子刚刚生了个女儿。”小厮答道。 “这孩子倒会生,竟跟咱家老祖宗同一日了!”柳怀在旁边也听到了,便笑道。 “是啊,这女娃注定有福呀!要不,我替宁娘子跟祖母讨个赏,您赏这孩子点什么吧,不能白瞎了这好生辰呀!”祁翀也笑道。 “倒是个有缘的孩子!”祁清瑜笑着转头对赵夫人道,“前天不是让你去找那对儿长命锁了吗?给了川儿一个,另一个呢?” “正准备放回去呢,您的意思是给这女娃儿?” “嗯,就给她吧。” “是,母亲!”赵夫人说着便吩咐身边的大丫鬟去将东西包好,遣人送到常愈的住处。 “母亲,交给我吧,我去送!”柳恽忙道,“我早跟勇夫说好了,他的第一个孩子我要认作干儿子或者干女儿,既然是给我干女儿的,那我去送就是了。” 赵夫人还没开口,祁翀便打趣道:“你才多大就认干女儿?你自个儿都没成亲呢!” “你不也没成亲?不也有川儿这个干儿子了?” “我至少定亲了呀!” “我......”柳恽一时无语,求助地看了看父亲,又委屈地看了看坐在婉月旁边的禾儿。 禾儿最近又长高了些,原本单薄的身子也开始发育,她现在对于食物的兴趣远大于对三表哥的兴趣,这会儿正全神贯注地对付一碗鸡蛋羹呢,根本没有理会这边柳恽要认干女儿之事。 柳明诚将儿子的心事尽收眼底,便伸手将冯柯唤到跟前笑道:“克远啊,选个日子,给恽儿和禾儿先把亲事定了吧,省得恽儿整日没着没落的。” “诶!全凭姑丈做主!”冯柯宠溺地望了一眼自己正儍吃儍喝的妹妹点头应承道。 天色擦黑,李夫人和柳怀他们告辞回府。马车回到岐国公府后,不同于往日在大门口下车换轿,今日马车是直接从角门驶入府中的。 马车停稳,柳怀当先而下,然后依次将李夫人和祁清瑜接了下来,而柳明诚也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了。 “老朽参见殿下,恭祝殿下日月昌明、松鹤长春!”早侯在此处的罗汝芳先上前给祁清瑜道了贺。 “惟德免礼。”祁清瑜笑着扶起了罗汝芳,“恒肃在何处?” “国公在书房等候,殿下这边请。” 罗汝芳引着祁清瑜、柳明诚来到书房的时候,柳敬诚还是吃了一惊的,罗汝芳只说今晚柳明诚会来,却没提过祁清瑜也会来。 罗汝芳将人带来后便关闭房门退了出去,书房中只剩下母子三人。 “母亲,您怎么还亲自来了?”柳敬诚请母亲上座,垂手问道。 “你不肯登我的门,我不亲自来又能如何?我这辈子就过这么一回六十大寿,我的长子都没有当面给我磕个头,我能不来吗?”祁清瑜白了柳敬诚一眼道。 “这......这不是为了德甫吗?我们二人不和,陛下才能重用他,这道理您又不是不明白。”柳敬诚搪塞道。 “只是因为这个吗?如果只是为此,你大可悄悄去见我,便如我悄悄来见你一般,可你去了吗?” “母亲,我......”柳敬诚一时语塞。 “罢了,我知道你还是怨我。你心里是真的怨我,并非全然做戏,兄弟不和只是给了你一个光明正大跟我闹别扭的借口而已,这一点你也不必否认。”祁清瑜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柳敬诚沉默不语,脸色阴沉,柳明诚忙道:“母亲多心了,兄长至孝纯良,怎么会怨母亲呢......” “你别插嘴!”祁清瑜打断了柳明诚的话,继续道:“恒肃,当年紫玉之事的确是我虑事不周,没想到她如此刚烈,竟走了绝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此事我也深以为憾。今日,我便给你赔个不是,行吗?” “母亲言重了,儿子担不起!”柳敬诚撩衣襟跪倒在祁清瑜面前,但面色却并未舒缓半分。 “即便我道歉,你还是不肯原谅我,是不是?那我们母子今日便要说道说道了,这么多年了,你如此怨恨我,真的就只是因为紫玉一事吗?恐怕还有别的原因吧?”祁清瑜脸上也带上了不悦之色,“今日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同着德甫也在,咱们好好说清楚!你娘我六十整寿,不稀罕什么贺礼,就想把这件事说清楚、弄明白,你不会连这个心愿都不肯满足我吧?你说出来,若真是我对不住你,我还给你赔不是,行不行?” 柳敬诚抬头看了看祁清瑜,犹犹豫豫半天没开口,似乎在确认她话里的意思。 柳明诚从旁劝道:“兄长,母亲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您有什么心事就开诚布公说出来又何妨?”说完便上前搀起了柳敬诚。 柳敬诚站起来后却一把推开了柳明诚,冷冷道:“说便说!老二,你不要觉得自己是置身事外看热闹,此事你也脱不了干系!” “我?”柳明诚惊诧莫名,愕然地看着兄长。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上表请求袭爵,那封奏表我看到了!”柳敬诚缓缓说出了压在心中二十几年的秘密,却并没有任何轻松之感,有的只是隐隐的刺痛。 祁清瑜初时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脑子里转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顿时惊呼一声:“啊!” 柳明诚也想起了一件往事,瞬间明白了过来。 第430章 母子间敞开心房 一家人隔阂全消 “母亲,我才是您的长子呀!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您竟然要剥夺我袭爵的权利!您自小便偏爱德甫,这我不怪您,您要让他袭爵也不是不行,我可以让给他的!可您至少跟我商量一下呀!您不声不响就要夺走原本应该属于我的东西,这对我公平吗?”柳敬诚说着说着忍不住流下了委屈的泪水,“幸亏世宗皇帝没有听从您的意见,否则我今日是不是便连住在这里的权利都没有了?” “兄长,您误会了,不是这么回事!”柳明诚急忙便欲解释。 “我误会什么了?白纸黑字难道是假的吗?” “奏表不是假的,但却不是呈上去的那一封。你能袭爵不是因为三哥没有听我的,而恰恰是因为三哥听了我的,因为真正呈上去的那一封奏表就是为你请封的。”祁清瑜望着已过不惑之龄的长子,耐心解释道,“我原本是有让德甫袭爵的打算,所以写了那一封奏表,但德甫发现后便阻止了我这样做,他说他要靠自己的本事挣前程,不愿意靠祖荫。他还说这样对你不公平,也会伤了母子、兄弟之情。我听了他的,便又重写了一封,那封原稿没有及时销毁,不想竟被你看到了,结果果真伤了母子、兄弟之情,唉!都怪我一念之差呀!”祁清瑜言语中透着深深的悔意。 “事实的确如此,兄长,您真的误会了。”柳明诚也附和道。 柳敬诚看母亲、弟弟的神色不似作伪,面色稍微舒缓了些,可语气中依然带着一丝愠怒:“可母亲您的确动过这个念头不是吗?您打心眼儿里还是觉得我不如老二,不配继承家业不是吗?” “不,不是这样的!”祁清瑜也有些急了,音调也不自觉地高了些,“当时我那样考虑,恰恰是因为你比德甫强!德甫出生时正赶上景宗皇帝因为没有皇嗣而苦恼之际,我生德甫的时候又恰恰是在宫中小住期间,这让二哥觉得德甫的降生是个好兆头,因此二哥从一开始便待他格外不同,赏赐不断。也因为这个缘故,上上下下便都对他格外照顾,哪怕后来二哥驾崩,三哥即位,也依然对德甫格外宠溺。我承认,我私心里也偏爱他一些,不让他住在柳家,而是将他留在身边抚养,这些都使得他自小便养成了肆意任性的毛病,虽然天资聪颖,却也不怎么用功,当时我很担心他学业无成。而你正好相反,稳重懂事,文武全才,就算没有爵位傍身,你也完全有能力凭自己的本事考功名、博前程,所以我才动了让德甫袭爵给他一份保障的心思。” “所以,您不让我袭爵,是因为您觉得我肯定能科举中式?”柳敬诚难以置信地望着母亲。 “唉!如今想来,我当时也是鬼迷心窍了,怎么会有那样荒唐的想法呢?可不管你信不信,我当时真就是那么想的!我当时还让人去找了后渠先生,请他收你为徒亲自教导你,你底子本就扎实,再加上后渠先生的教导,我当然有信心你能中式了!” “我不信!”柳敬诚想了想还是摇头道,“您说对我有信心,可是母亲,从小到大,您几乎从未肯定过我一句。在您的眼里,我做对了、做好了是本分,做错了、做差了便是大不该。尤其是在我袭爵之后,您每晚让我禀报当日所做之事,有一事不妥便大加斥责。您知道吗?我几乎每一晚去见您的时候都是提心吊胆的!可您对德甫就从不会这样!您也知道他肆意任性,可您骂过他一句没有?德甫可以跟在您身边长大,我却只能随父亲住在岐国公府!尤其是父亲出征的时候,府里只剩下我自己,您知道那时候我有多孤独吗?都是您的儿子,为何如此区别对待?” “你是长子,要顶门立户的,所以我对你要求自然严格些,让你住在国公府,也是为了让你早早学习治家之道。何况柳家宗祠在国公府,你是长子,四孟时享、岁暮袷祭都要你主持,若你常住公主府,这些事情谁来打理?尤其是你少年袭爵,年轻位高,我唯恐你行差踏错,在外面又没有父兄替你担待,只能多提醒一些。我的用心你不该不明白呀?”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我依然会委屈、会难受!委屈的时候我也想找个人说说心事,难受的时候也想着能有个人安慰安慰我。可这些我不敢让您知道,免得您又骂我不争气。好在有紫玉,她又笨又丑,什么都不懂,却能耐心听完我的话,用笨拙的话安慰我。您觉得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丫鬟,说赶走就赶走了,可您从来没有想过我为何那样依赖她。说到底,不是她无关紧要,而是我无关紧要!我的感受,您根本不在乎!”柳明诚继续声讨着母亲的“罪恶”,他今日索性放肆到底,将多年来的委屈、心酸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再也不藏着掖着了。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祁清瑜急了,“我若不在乎你,我今日来干什么来了?你若说我以往做事有疏漏,没有顾及你的感受,那也罢了,可你若说我根本不在乎你,那你就是在往我的心口上扎刀子!你是我儿子,是我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出来的亲儿子,我怎么可能不在乎你?!”祁清瑜委屈的眼泪夺眶而出。 “兄长,您这话的确有些过了。若是因为母亲偏宠我令您心里不舒服,我给您赔罪,可您不能这样拿话伤母亲呀!”柳明诚也含泪跪在了柳敬诚面前。 柳敬诚倔强地别过了身子,没有理睬柳明诚,柳明诚无奈只好又去劝祁清瑜。 祁清瑜却越想越心酸,肩膀微耸,泣不成声。柳敬诚看着母亲伤心欲绝的样子,也终究于心不忍,再次跪倒在了祁清瑜面前垂首道:“母亲息怒,是儿子忤逆了。” “你没错,是我错了,是我从前对你太过严厉,又一意孤行,导致了紫玉的悲剧。可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的时光也不能重来,今后咱娘俩好好相处,成吗?我老了,你也不年轻了,咱不怄气了,成吗?”祁清瑜摩挲着柳敬诚已白发隐现的鬓角,心疼地问道:“那天我还打了你,伤好些了吗?还疼吗?过来让为娘看看。” 听到母亲柔和的话语,柳敬诚再也忍不住了,膝行两步上前扑在祁清瑜膝上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娘啊!”多年的憋屈、隔阂在这一声“娘”中消弭于无形。柳明诚也凑了过去,母子三人抱头痛哭。 门外听着里面动静的罗汝芳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成了! 许久之后,房间里的三人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恒肃,去叫柳恢来吧,我还没见过他呢!”祁清瑜主动提出来要见柳恢,柳敬诚心中大喜,忙令人去叫柳恢夫妇。 不多时,柳恢带着妻子张氏来到书房,他并不知道祁清瑜在此,进门见到祁清瑜大为惊骇,转身就要走。 他是认识祖母的。因为生母的缘故,祖母不待见他,他不能出现在祖母面前,这在家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上次寒食节全家到庄子里郊游的时候本来他也去了,可后来祖母来了,父亲便让他回避了,因此他只能远远地偷看一眼,将祖母的容貌深深地印刻在了脑子里。因此,他一看到祖母在座,虽然不明白其中缘故,但下意识地便要离开。 “回来!”柳敬诚喊道,“你祖母要见你,还不快来给祖母磕头!” 柳恢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疑惑地望着父亲。反倒是张氏看上去比他镇定,扯了扯他的袖子,又暗中用力将他拉到了祁清瑜面前,牵着他的手跪了下来大大方方道:“祖母大安!恭祝祖母福寿双全!” 柳恢这才反应了过来,知道眼前这一幕不是做梦,忙跟着磕头请安。 “起来吧!”祁清瑜微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们小两口呢,也没带什么见面礼,”祁清瑜说着随手摘下了头上的一支金镶玉簪子插在了张氏头上,又撸下左手腕的瓘玉手串放到了柳恢手中,“这就算是老太婆一点心意吧!” “多谢祖母!”夫妻二人双双道谢。 祁清瑜的目光落在了张氏微凸的小腹上,顿时一喜,忙问道:“这是有了?” 张氏含羞点了点头,微笑着看了柳恢一眼。 “好啊!我能看到重孙子了!”祁清瑜发自肺腑地开心起来,又问了张氏好些话才放他们离去。 直到回到自己的住处,柳恢人都是懵的,祖母这是不讨厌他了?祖母看见他了?祖母还给他礼物了?以后他也能像弟弟妹妹那样光明正大出现在祖母面前给她老人家磕头请安了? 他捏了捏手中的手串,鼻子突然一酸,却又不自觉地挺了挺腰杆儿。 第431章 寻答案不必经典 度众生何分物种 次日,大长公主府依然宾客盈门,今日是地方官贺寿之日,许多人不在京中,便遣了家人代为致敬,府中也照旧要款待一番。 今日大长公主府倒是的确来了一位贵客——奉祀君孔维翰。孔维翰品级虽不高,但有圣裔的身份加持,自然处处被人高看三分,柳明诚亲自接待他不说,还请了几位恰好在京述职的刺史作陪。 除了祝寿之外,孔维翰此次进京主要是为了百日之后的圣诞祭祀大典。八月二十七乃是孔圣人诞辰二千五百年祭日,朝廷要举行隆重的祭祀大典,而孔维翰作为奉祀君要亲自主持大典。 “元纲贤弟来的正好,家母生辰之后,便要为忱儿加冠,正好请你这位老泰山观礼。”柳明诚“哈哈”笑道。 “好啊,不知世子可取字了?” “我有意拟‘文越’二字,元纲以为如何?” “《尚书》有云:‘越天棐忱’,可是出自这句?” “正是......” 二人正说话间,就见柳怀、柳忱联袂而来。柳忱是来见岳父的,在院外却遇见了匆匆而来的柳怀,便一同过来了。 “二叔,出了点事。”柳怀并未顾忌旁人在侧,见礼后便开门见山道,“父亲刚才发了怒,将罗先生辞了!” “这是为何?”柳明诚皱眉问道。 “今日早上,父亲心血来潮突然想起要测试大哥的学业,便出了题让他做了文章,结果大概是文章不甚合父亲心意,父亲大怒,便指责罗先生教导不力,罗先生分辩几句,父亲越发愤怒,便将罗先生辞了,家塾也散了。小侄便是来知会二叔一声,待祖母生辰过后,便不用再让弟妹们过去念书了。” “哼,自己儿子不成器倒赖起别人来了!到底是贱婢所生,蠢笨如猪!”柳明诚也毫不顾忌有客人在座,鄙夷地骂了一句,又继续道:“他辞了近溪先生也好,我这就遣人去请先生来我府中就馆,本就在我家教的好好的,他一句话就逼着人家过去,过去了又不能以礼相待,如今自己儿子没出息又赖到先生头上!你们兄弟若是仍愿意跟着先生读书,大可继续来读,只那个贱婢生的我不要,省得教不出来再败坏了近溪先生的名头!” 柳明诚句句透着对兄长的不满,柳怀不敢顶嘴,只能低头听着。座中客人有了解柳家兄弟恩怨的,也有不了解的,但眼见柳明诚发火儿,人人噤若寒蝉不敢多言,事后再互相打听倒罢了。 晚上宾客都散尽之后,柳明诚单独留下孔维翰饮宴。 “德甫兄,世子加冠之后,这婚事是不是就可以提上议程了?”闲谈之中孔维翰将婚事提了出来。 “婚事倒不急,”柳明诚却摇了摇头,见孔维翰脸色微变,忙道,“元纲别误会,主要是这么个缘故:你也知道,秦王殿下在我膝下长大,与我诸子兄弟相称,殿下行大,忱儿行二。如今殿下虽回归本宗,但柳家诸子依然视其为兄,兄长尚未成婚,忱儿作为弟弟自然不好逾越,因此,婚期只能等殿下大婚之后再定了。” 孔维翰暗自松了口气,连忙点头称是:“德甫兄所虑甚是,小弟听兄安排便是。另外,我何时觐见陛下为宜?” “不急,时机一到,我自然会为你安排的。” “那就有劳德甫兄了!” “元纲贤弟,我这里正好有一事想要请教一二,贤弟于礼法之道浸润最深,这个问题愚兄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麻烦贤弟解惑。” “德甫兄不必客气,有事请讲便是。” “前些日子陛下命百官举荐储君,此事贤弟想必也有耳闻吧?” “听说过。” “如今百官因为晋王是否有嫡子之份而吵闹不休,分歧甚大。晋王党以懿德皇后之故,主张晋王为嫡子,我与近溪先生则认为懿德皇后虽有追封之名却无嫡妻之分,晋王亦非嫡子。可惜,我们翻遍了儒家经典都没有找到明确的依据,贤弟,你对此有何看法?” 孔维翰笑道:“原来是这个缘故,德甫兄,你也是博学之辈,如何竟糊涂一时?此事干嘛非得从儒家典籍中找答案呢?这不是钻牛角尖吗?” 柳明诚见他成竹在胸的模样,又听他附耳低声说了几句,顿时茅塞顿开,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祁翀今日没有去大长公主府,他在忙另一件事。一大早他便轻装简从,带着方实、元明、秦征、如淳和尚等人赶到了原本属于简嵩、现已更名为“京城动物园”的那座庄子,韦宙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韦宙韦指挥!哈哈,你小子有了官衔,果然精神头儿都不一样了!怎么样?伤好些了吗?”祁翀拍着韦宙的胳膊笑着问道。 “回殿下,好多了,没伤着骨头,皮肉愈合地快。”韦宙自从上次受伤之后,跟祁翀的关系又近了一层,“对了,殿下,您要这庄子做什么?‘动物园’又是做什么的?” “你很快就知道了!”祁翀笑着卖了个关子,带着众人进了庄子,“小秦,图纸拿来!” 对照着图纸,祁翀跟秦征一一解释着施工方案:“......简单地说就是分区,猛兽区、飞禽区、草食区、投喂区......对,先划分大区,大区下面再划小区,依山势而建......用不了的地方先空着呗,以后还会陆续有新的动物......购物区、休息区也得有啊,卖些吃的喝的、纪念品什么的,对不对......厕所不但不能省,还得多修,总不能让公子、小姐们露天解决吧......还有路,路一定得修平整,台阶不能太陡......” 韦宙跟在后面听他们一路嘀嘀咕咕,越发疑惑了,这是要做买卖?卖动物? “对了,韦宙,”祁翀跟秦征商讨完又对韦宙道,“你家这个庄子呀今后就归我用了,按说我应该给你钱买下来......” 韦宙刚欲摆手说不用给钱,祁翀制止了他又继续道:“可韦通政的心思我明白,这钱就算我要给他也不会收,但我又不能白拿你家一块地,所以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你我合股,你家用这块地入股,我分给你三成股份,等盈利了便给你分红,如何?” 韦宙想了想,出门前父亲只说不能收卖地的钱,可没说不能合伙做生意,而且他对于祁翀要做地这门新生意也好奇地很,当即便点头答应了。 “那好,既然如此,那你这三成股份也不能白拿,你得帮我办件事。” “殿下尽管吩咐便是,只要韦家能做到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韦宙不知是何重任,神色严肃起来。 “诶——没那么严重!”祁翀笑道,“这对你家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大事——我需要人手,越多越好,最少也得三五百人过来帮着干活儿,你们世家大族蓄奴多,这件事你得帮我解决!不过干活儿的工钱从动物园的经营成本里出,不会再让你家负担的!” “嗐,就这点小事儿啊!”韦宙松了口气,“别说三五百了,七八百都不是问题,我立马让管事去调人来!” “成,那这事就交给你了,尽快把人调来交给小秦管事调配即可。” “殿下放心,人手明日准时到!” 韦宙话音刚落,方实来报:“殿下,车队到了!” 祁翀等人忙迎了出去,果见几十辆大车浩浩荡荡驶进庄中,每辆车上都有一个或数个大小不等的笼子,每只笼子里都有一只动物。 “老虎!黑熊!灰狼!狐狸!诶?这是什么动物呀?还有这个我也没见过......”韦宙惊奇地看着车上的动物问道。 “傻狍子!那个是貂。”祁翀得意地笑道,“这才只是第一批,以后还会有许多,种类、数量都会越来越多。” “您弄这些动物是用来卖吗?”韦宙还是一脸的不解。 “不卖,用来看,卖门票给想看的人进来看。你觉得如何?” “这主意倒是新奇的很,应该会有很多人感兴趣的!” 二人正聊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吼,二人一惊忙转头去看,原来是庄丁在搬老虎笼子下车之时,老虎突然发怒,大吼了一声,对着离得最近的一名庄丁张开了血盆大口,吓得那庄丁屁滚尿流,跌坐在地。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传来,如淳和尚缓步上前,竟不惧猛兽的獠牙,伸手放在老虎的头上微笑着与老虎对视了一会儿,那老虎竟然真的就安静了下来,乖乖地躺在了笼子里,再也不发脾气了。 众人面面相觑,祁翀与韦宙对视一眼,均想到了初遇如淳的情景。 “大师,你莫非是懂兽语、能与野兽说话吗?为何野兽在你面前都那么乖?”韦宙忍不住问道。 “贫僧不懂什么兽语,唯有一颗佛心而已。佛心普度众生,人如是,畜生亦如是。阿弥陀佛!”如淳双手合十,语调不疾不徐。 对于如淳这番唯心主义论调,祁翀不置可否,但他能够肯定如淳确实有安抚野兽的本领,便道:“既如此,大师便先留在这庄子里普度众生吧,说不定何时还真能普度出个老虎金刚、狗熊力士什么的呢!” 对于祁翀这略带嘲讽的话,如淳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 第432章 巧拾帕天意弄人 强逼问娓娓道来 二十日这一天是各家公子、小姐等小辈们前来祝寿之日,杜心悦也名正言顺地跟着兄长杜含来到了大长公主府。祁翀知道杜心悦今日会来,是以早早便来等着了。 由于已经过了小定,祁翀和杜心悦现在便算准夫妻了,即便在人前说几句话也不算太失礼,因此二人便大大方方地打了招呼。杜心悦向祁清瑜献上了自己的贺礼之后,又代表女学的学生送上了一份礼物——由女学生们每人一句、亲笔所写的《千字文》。由于是初学,字迹难免歪歪扭扭,更谈不上什么笔法、笔力,但“礼轻情意重”,祁清瑜乐呵呵地收下了,又让人送了好些点心去女学给女童们加餐,便算是答谢了。 之后婉月便将杜心悦接了过去小姐妹们一处说话;杜含则被严景淮、柳恽等人叫走,一群小将们交流治军经验去了;柳忱最近开始备考,每日抓紧时间温书,绝不肯浪费时间玩耍。这下倒让祁翀为难了,姑娘们那里他不好生生去往前凑,毕竟除了婉月、心悦,还有其他人家的姑娘们,总要避讳一些的;柳恽那帮武夫舞枪弄棒的他也不喜欢;柳忱时间宝贵,他更不忍心耽误他,无奈之下只好一个人在花园中闲逛。 走到一处石榴树附近刚要坐下来,就见花丛中浮现一抹粉红,伸手过去一探,原来是一方淡粉色的丝帕,丝帕上绣着一枝白梅,绣工颇佳,栩栩如生。 “小寇子!” 听到祁翀的呼喊,远远跟着的小寇子忙趋步过来:“殿下,有何吩咐?” “拿着这帕子去大小姐那儿问问,看是不是哪家姑娘掉的。记着,别说是我捡的,就说是你捡的,省得人家姑娘不好意思。” “是,殿下!” “那个......顺便——再看看心悦姑娘在干什么。”祁翀意味深长地又补充了一句。 小寇子心领神会,躬身退下了。 果然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就见杜心悦跟着小寇子往这边过来。 “在这儿、我在这儿!”祁翀压抑着兴奋,压低声音喊了两声、招了招手。 “殿下可真是好缘分啊!随便逛逛都能捡着人家的帕子,可真够‘巧’的!”杜心悦走到跟前却先白了祁翀一眼,还故意把“巧”字咬的极重。 “怎么了这是?”祁翀莫名其妙,探询地望向小寇子。 小寇子也是一脸的郁闷,凑到祁翀耳边轻声道:“殿下,那帕子是卢家那位姑娘的,就是上次您送雉翎的那位!” “啊......这事儿......是挺巧哈!”祁翀尴尬地笑了笑,心里暗骂老天爷,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那你说这是不是老天爷注定的缘分啊!我是不是鸠占鹊巢了呀?”杜心悦依然不爽。 “这是哪儿的话,你我才是天作之合,其他人我看都不看一眼!”祁翀连忙发誓。 “当真?” “千真万确!” “可我还是不开心!”杜心悦小嘴依然翘得老高。 “我请你吃蛋糕!” “就是刚才席上每人分一小块的那个?”杜心悦果然来了兴致。 “没错,王记还有备用的材料,我让他们立刻做好送过来!” “成交!”杜心悦顿时开心了起来。两人又说了一会儿悄悄话,杜心悦便要回去了,她是借口更衣出来的,不敢耽搁太久以免引人生疑。 望着心上人远去的背影,祁翀喜忧参半,忧的是媳妇儿爱吃醋,喜的是媳妇儿挺好哄,一点好吃的便能哄回来。看来今后还要在饮食上多下功夫、多研究新花样啊! 想到这里,他不敢耽搁,连忙打发小寇子去王记传话,让他们送蛋糕来。 这几日每日的宴席上都少不了一个硕大的生日蛋糕作为压轴糕点,王记糕点坊一时名声大噪,这几日便有不少人来打听、预定,王业乐的睡觉都能笑醒。毕竟,一个单层、直径一尺的蛋糕成本不过百文,却能卖出百贯的高价,这不是一本万利是什么?因此,他每日往大长公主府送的蛋糕制作格外精良,每次的花样都不一样,一个比一个奢华、漂亮,有人当场打听这种七层蛋糕的价格,他直接狮子大开口报出了“万贯”,但在座之人却也无人觉得这个价格离谱,毕竟能在大长公主府宴席上出现的东西,怎么不得值这个价吗? 因此,接到祁翀再要一个双层蛋糕的命令后他立即明白了,这一定是哪家贵客没吃够所以再要一份,这可都是将来的主顾呀!他丝毫不敢怠慢,立即让伙计做了出来以最快的速度送了过去。等这份蛋糕送到婉月她们面前时,距离小寇子来送帕子还不到一个时辰。 婉月原本还奇怪怎么又送了一份蛋糕过来,一看送蛋糕来的是小寇子立时便明白了,故意碰了碰杜心悦打趣道:“我说‘嫂嫂’,今儿个大伙儿可是沾你的光了,小妹这厢给您道谢啰!” 一声“嫂嫂”惹得杜心悦面红耳赤,小姐妹们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个围着杜心悦开起了玩笑,只有卢瑞娇默默退到了众人身后,浅浅地笑着望着众人,那笑容中难掩苦涩。 此时,满口苦涩的还有一人。 严鼎是昨晚到京的,今日一大早便来给祁清瑜祝寿,刚磕完头就被柳明诚薅到了书房里。 “什么事这么急啊,我的柳尚书、郡公爷!查账也得等你正式上任后到衙门再查呀!” “不是公事,是旧事!”柳明诚一把将严鼎按在椅子上,扭头对门外的小厮吩咐道,“门外上锁,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开锁!” 耳听得门外传来上锁的声音,严鼎有些急了:“不是,德甫,你到底要干吗?” “问你件事,你必须要实话实说,不说的话,今日便别想出这道门!”柳明诚一脸郑重道。 “什么事还至于如此啊?”看柳明诚的神态不似开玩笑,严鼎也严肃了起来。 “伯镇,我问你,当年先帝征讨南唐之时,他究竟是跟哪家女子欢好才有了秦王殿下的?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先帝从不肯提及那女子的身份?那女子是不是南唐人?韩炎是不是南唐人?韩炎跟那女子又是什么关系?” 一连串的问题如密集的响雷,炸的严鼎苦不堪言。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下意识地抗拒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和种佶当年是先帝的左右副将,先帝宠幸女子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如果连有女子进了军营你都不知道,那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定国公之后吗?” “我......”严鼎用力摇了摇头,坚决否认道,“反正我就是不知道,你问了也白问!”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是不是此事的真相一旦公开会有损先帝名誉?可是,伯镇,现在已经不是顾忌此事的时候了!关于殿下生母的疑虑已经关系到了殿下能否顺利即位的问题,你难道要为了先帝的名誉便眼睁睁看着先帝的爱子失去皇位、任人鱼肉吗?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掂量!”柳明诚苦口婆心劝道。 严鼎似乎有些心动,但他斜眼看了柳明诚一眼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和先帝一起长大,事关他名誉之事我又岂会不在乎?此事就算你告诉了我,我也绝不会乱说,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对你我当然放心,可是......唉!”严鼎一脸为难,欲言又止。 “那你就快点说吧!我若不知道真相,如何能做出正确的应对?万一一步踏错,那就可能是万劫不复啊!你难道要害死殿下才甘心吗?” “德甫,这事儿......唉!”严鼎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自己的腿上,眉头已经拧成了麻花,咧着嘴直嘬牙花子,显然内心极为纠结。 “严伯镇!男子汉大丈夫,你能不能痛快点儿!”柳明诚不耐烦地吼道。 “行行行,我告诉你行了吧?”严鼎实在拗不过柳明诚,长吁了一口气,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当年,不是军营里进来了女子,而是......而是先帝被俘了!” “什么?被俘了?此事为何无人知晓?”柳明诚大惊问道。 “当时,种佶随先帝出城迎敌,不想中了埋伏,种佶和先帝在混乱中走散了,他带着伤回来了,可先帝却失踪了。我俩急坏了,对下面瞒住了消息,暗地里撒出了所有的斥候四处寻找,可两天过去了毫无消息。就在我俩心灰意冷准备自裁谢罪之时,先帝竟自行回来了。 先帝倒也没瞒我俩,偷偷告诉我们他是被南唐人俘虏了,好在南唐人没有识破他的身份,对他看管不严,这才让他找到机会逃了出来!我俩自然不敢将此事声张出去,一来是为了先帝的面子,二来也是为了自家小命儿!种佶前些年为何屡屡谢绝先帝的提拔,一心守在兴州?他就是心里有愧,不敢见先帝啊!” 柳明诚沉默了半晌,许久才问道:“那你的意思是,先帝是在南唐军营的这两日内宠幸了一名女子?” 第433章 严伯镇吐露往事 石矶门浮出水面 “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当时南唐军队中有一支娘子军,从统帅到士兵都是娘们儿。虽然也没怎么真正打过几次仗,但是伏击先帝那一次那支娘子军确实参与了,种佶说他看到过军旗。”严鼎正色道。 “娘子军?” “对,据说统帅是一位南唐公主,嗐,我估计就是闹着玩儿的,这哪有娘们儿打仗的道理?而且那支娘子军,说是‘军’,其实连一个营的兵力都没有,能起什么作用?反正我在正面战场是没遇见过这支娘子军。” “那照你的意思,就是这位南唐公主俘虏了先帝,然后二人就......” “我可没说就一定是这位南唐公主啊,我只是说先帝唯一一次有可能遇见女人的机会就是那次被俘,至于他在南唐军营里那两天到底宠幸了谁,是不是那位公主,又或是娘子军中其他女子,那我就真的不知道了!”严鼎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 “那韩炎呢?他是怎么回事?”柳明诚又问道。 “就在先帝被俘那次事件之后又过了大概......大半年吧,有一天,有人持一把短刀闯至城下,那人身受重伤,说是有要事求见先帝。守城士兵用篓子将那柄短刀拉了上来呈送给先帝,先帝一看就急了,因为那把刀正是他自己的随身匕首徐夫人!先帝亲自去城门口将那人迎了进来,那人正是韩炎! 回来后先帝便屏退了所有人,跟他在房中密谈了很久,具体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出来以后,先帝便命人给他治伤,他伤的颇重,似乎是受了极重的刑罚,军医说他挨了得有几十鞭! 当时,我和种佶都担心他是南唐派过来的奸细,这是不是玩儿的苦肉计呀?先帝却敢笃定,此人虽是南唐人,但绝对不是奸细。看那意思,先帝被俘期间便认识了此人,他能逃出南唐军营,似乎也是此人帮忙。 总之,先帝很信任他,等他将伤养好之后便留他在身边做了贴身内侍,我们这才知道韩炎原来是个阉人!” “可是南唐军队中怎么会有阉人呢?”柳明诚愈发不解了。 “当时南唐军队统帅是蜀王田文昭,我和种佶猜测,韩炎不是蜀王身边之人,就是那位公主身边之人,除了他俩,军营中还有谁能使唤内侍呢?” “再后来呢?” “之后的一个月,先帝跟疯了一样的催促我和种佶攻打城阳关。可城阳关防守严密,那个田文昭也不是个怂货,我们死了很多人还是没有拿下城阳关。” “那殿下又是怎么来的?” “就在韩炎到来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月吧,有一天夜里,又有一人闯城,这次是个女子,也说是求见先帝,也受了重伤。守城士兵这次有经验了,便直接用篓子将人拉了上来送到了帅衙,还真别说,诶!又是先帝熟人!”严鼎说着顿了顿,举起了早就喝干了的空茶碗递到了柳明诚面前。 柳明诚忙给他续上茶,催促道:“快说,别卖关子。” “先帝还是屏退左右——哦,不对,这次没有全部屏退,而是留下了韩炎——三人在房中不知说了什么,没过一会儿先帝便喊着传军医。可惜太晚了,那女人伤的太重,等军医赶到之时已经死了。韩炎随后离城而去,次日天明,先帝便又命我等不惜代价发起猛攻——当然还是没能拿下城阳关。可当天夜里,韩炎便带着一个婴儿浑身是血地回到了城里,那便是当今的秦王殿下了。” “那位公主——娘子军的统帅叫什么名字?” “封号是成意公主,闺名叫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 柳明诚缓缓坐了下来,捋了捋头绪总结道:“先帝宠幸了一位南唐女子,韩炎的主人只能是南唐蜀王或者成意公主,韩炎有时会称秦王殿下为‘少主’,那就说明,殿下的生母必是那位成意公主无疑!” “所以呀!你把这事儿扒出来干吗呢?查清楚了对殿下又有什么好处呢?先帝为何一直隐瞒此事?不就是怕有人对此心存芥蒂吗?当年城阳关死了那么多人,如果有人知道先帝急于攻城是为了见他的心上人,这对先帝、对军心都有弊无利呀!”严鼎埋怨道。 “你以为是我想扒出来吗?陛下对此早有怀疑,如今坊间也传的沸沸扬扬,你自己想想,如此皇家秘事因何会在坊间流传开来?一人传虚,万人传实,这件事就算你不说我不说,也已经是难以否认的事实了!不行,这件事情得让殿下知道,不能瞒着他!” “告诉殿下?你疯啦?你就不怕他......”严鼎跳了起来。 “怕他什么?怕他心向南唐?那你就小看他了!殿下处事谨慎,极有分寸,绝不会因为生母来自南唐皇室便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我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陛下已经有旨意,让殿下接待南唐渝王使团,如果殿下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万一掉进南唐人的圈套里怎么办?你别忘了,如果殿下的生母真是成意公主,那么这位渝王殿下论起来可就是殿下的亲舅舅!” 严鼎沉默了。柳明诚的担心不无道理,谁知道南唐这个时候派出一位亲王来出使是抱着什么心思呢? 在他的默许之下,柳明诚命人打开房门请来了祁翀,将刚才严鼎的叙述又转述给了祁翀听。 听完柳明诚的叙述,祁翀并没有感觉过于惊讶,实际上他早有猜测,自己的生母应该是某位南唐贵人,否则无法解释韩炎的身份。他也将自己对韩炎身世的怀疑告知了柳明诚和严鼎,二人均颇为吃惊。 “将门虎子,沦落为奴?怪不得有一身好功夫!”严鼎若有所思。 “现在还不能完全证实,不过范尧卿已经让人去查了。”祁翀补充道。 “此事南唐皇室不会不知情,毕竟一位公主未婚产子,这怎么说都是一件大事,瞒不住的。渝王此来难保不会利用此事,殿下如何看?”柳明诚问道。 “义父,表叔,如果你们是南唐蜀王、渝王,你们会希望是自己的亲外甥还是一个毫无关系之人登上邻国的皇位?” “那自然是亲外甥了!”严鼎笑道,“这俗话说了‘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自家外甥总好过旁人吧?!” “那可未必!如果南唐有意与我朝和平相处,那自然是亲外甥即位最好,可若南唐压根儿没打算缔结友好呢?那自然是少主当国对南唐更有利呀!”柳明诚摇摇头提出了反对意见。 “那就得问种佶了。我这些年一直经营北边,对南唐之事了解不多。” “表叔,说起来北边,我倒有件事想问问表叔。” “殿下请讲。” “扶余石矶门您了解吗?” “略知一二,殿下怎么问起这个了?”严鼎不解地问道。 “听别人提过一嘴,颇为好奇。” “哦。不瞒殿下,臣这些年也没少往扶余那边派出细作,对于扶余的情况多少有所耳闻。这扶余皇室立国之时据说是得到了石矶门一位女子的帮扶,夺权之后便与石矶门达成了盟约,石矶门永远扶保扶余皇室,与此同时,历代扶余皇帝都要从石矶门迎娶一位女子为妃,这位出身石矶门的皇妃便有了一个专属称呼——石矶娘娘。” “那这么说,石矶门与扶余皇室亲密无间啰?” “这个嘛——”严鼎摸了摸嘴唇上的小胡子,斟酌道,“也不能这么说。” “为何?” “扶余皇室对石矶门是又依赖又防范。历代扶余皇帝虽然都有一位石矶娘娘,但石矶娘娘永远都只能是皇妃,而从无一人成为皇后,而他们所诞下的子嗣也从来没有被立为储君,哦,不,这么说也不对,眼下就有个例外。” “扶余丰璋?” “没错,那位质子殿下的母亲就是石矶娘娘,但是并不受宠。外面都传扶余丰璋被立为太子是因为其他皇子都不想做质子,所以这个倒霉差事才落到了他头上,可据我的探子查探回来的消息,当时那位王勇兄弟击杀了扶余太子后,并非没有皇子想争夺太子之位,哪怕是做质子也在所不惜。可奇怪的是,所有流露出夺嫡意思之人都先后出了意外,不是死就是残,而这些意外背后隐约可见石矶门的身影,结果就是有石矶门血统的扶余丰璋最终成为了新的太子!” “那这么说,石矶门对于自己一直隐身于扶余皇室之后的现状并不满意,他们想再进一步?” “其实,石矶门会有这样的野心也并不奇怪。殿下可知石矶门是一个什么样的门派?” “请表叔赐教。” “石矶门虽以武立派,但门派弟子所研习之学并不限于武学,而是天文地理、机械算学、文学辞赋、兵法韬略无所不包!而且他们还很注重收罗人才,无论什么人只要有一技之长便可进入石矶门一展所长,哪怕是罪恶滔天、十恶不赦之人,只要能进入石矶门,世间律法便再也处置不了他了,这也是扶余国给石矶门的一项特权。因此,不少不为俗世接纳之怪才、偏才都纷纷投效石矶门,一些穷凶极恶之徒也将石矶门作为最后的退路,当然,前提是得有人家看得上的本事才行。” “那这么说,石矶门里尽是一群有才无德之人?” “殿下这么说,倒也大差不差,石矶门行事确实不怎么讲究,否则扶余皇室为何对他们又拉又防呢?”严鼎点头笑道。 祁翀想了想又问道:“能派人打进去吗?” “这个嘛,有些难!”严鼎想了想道,“毕竟坏人不难找,可有本事的坏人还是不太好找的!” 第434章 刘奉义初入王府 承平帝断趾疗伤 与严鼎聊完回到府里,祁翀刚坐定,韩炎便来回事。 “殿下,今日宫中新分来四个小奴,您要不要见见?” “你看着安排就好,我见不见的无所谓。” “呃......”韩炎略微顿了一下道,“有一个是刘文安。” “刘琰那个孙子?”祁翀皱了皱眉。 “是,陛下的旨意,让刘琰断子绝孙,所以施了宫刑。” “唉!”祁翀内心自然是不赞成株连无辜孩童的,但此间律法就是如此,刘文安就算不阉割,也依然逃脱不掉子子孙孙终生为奴的命运,这是他现在无力改变的。 “既如此,都叫来见见吧。” “是!” 不多时,四个小奴鱼贯而入跪在祁翀面前。 “奴婢杨奉节恭请殿下金安!” “奴婢刘奉义恭请殿下金安!” “奴婢李奉仁恭请殿下金安!” “奴婢王奉礼恭请殿下金安!” “都起来吧,今后便好好跟着韩总管做事。我府里不会苛待下人,只要用心当差自然不会亏待你们。刘奉义留下,其他人先退下吧。” 单独留下已改名为刘奉义的刘文安,祁翀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按说他不欠这个孩子什么,这个孩子落到如今的境地也不是他害的,但他还是有些不忍,毕竟有些因果是着落在他身上的。 “伤都养好了吗?” “回殿下,已经好了,谢殿下关心。”刘奉义忐忑地答道。眼前之人曾经被他祖父视为敌人,必欲除之而后快,而如今却是他的主人,他今后会被怎样对待?是无穷的奴役还是无尽的折磨?他根本不敢想象。 “老韩,给他安排个轻省的活儿吧,他自小没干过苦活儿,别难为他。” “回殿下,白郾那边正好缺个能识文断字的药童,奴婢打算让他过去。” “也好,便这样吧!” 刘奉义有些疑惑了,他竟然从祁翀那里感受到了善意!直到跟着韩炎来到药局,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广略,你要的药童给你找来了。” “师父,这么晚了您还在忙啊?” “府里人少事多,我闲不下来呀!炼钢炉那里今日又出了一炉废品,不得不回炉重铸;花园的大湖总算挖出来了,可湖里还得引水,这些日子有的忙啰!”韩炎坐下来饮了口茶,指了指刘奉义道:“刘琰那个孙子,现在改名叫刘奉义,今后便跟着你吧。奉义,今后便跟着你白师兄好好学艺,他那身医术你能学个皮毛,便足以安身立命了!” “是,师父。见过师兄!”刘奉义听话地给白郾行了礼。 “师弟不必多礼,我去给你安排住处。” “有劳师兄了。” 白郾出去后,韩炎看了看刘奉义叹了口气嘱咐道:“奉义啊,我知道你是富贵出身,只是人生无常,到了这一步就得认命。不要记恨任何人,尤其不要记恨殿下。以你祖父之所为,殿下便是杀了你也没人会说殿下做的不对,可殿下仁厚,不但给你活路,还尽可能让你活的好,这份恩德你心里得有数!” “殿下大恩,奴婢永世不忘,一定好好当差,忠心侍奉殿下。”刘奉义恭顺地答道。 “嗯。”韩炎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便要离开。 “师......师父......”刘奉义欲言又止。 “还有事?有话直说便好。” “我......我想问问您是否知道王嬷嬷如何了?” “她被大长公主府的崔总管赎出去了,如今在大长公主府当差,好着呢,你不必担心她。” “她老人家没事就好,多谢师父告知。”刘奉义躬身行了一礼。 韩炎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药局。 二十一日是寿宴收尾之日,也是府中下人为大长公主殿下贺寿之日,除了大长公主府之外,秦王府、岐国公府也都派了管事来贺寿,祁清瑜也破例给府中下人放了一日假,准许他们吃酒、耍牌。 柳明诚今日则结束了自己的假期,正式到兵部上任,上任第一日便整顿了械部,将原械部主事等人革除,在关键位置换上了自己人。理由也是现成的,卢样轻松从械部盗走弩机,械部上上下下难辞其咎,因此,这一番整顿理所当然。 当天晚上,就在寿宴结束,下人们收拾东西准备入库的时候,崔林从外面回来,径直来到祁清瑜屋中,从袖中掏出一个装饰精美的小盒子递到了祁清瑜面前。 “殿下,这是谢十一悄悄送出来的,说是老国公一点心意。” 祁清瑜打开盒子,里面现出了一只木刻的小鲤鱼。祁清瑜摩挲着鲤鱼刻件,一丝哀伤涌上心头。 “他如何了?” “十一说,老国公身体尚可,还能撑些时日,但是谢宣软禁了他,就连十一都被调去了别处当差,如今见老国公一面很难。” “唉!”祁清瑜没有再说什么,万般情绪都在一声长叹之中。 庆寿结束后的几日,大长公主府依旧喜气洋洋、宾客盈门,因为接连又有几件喜事发生。先是柳忱的冠礼,而后又是柳恽的冠礼和婉月的及笄礼,再之后便是柳恽和禾儿的定亲礼和家塾的开学礼。总之,整个五月下旬呈现出来的都是一派安定祥和之气。 祁翀这些日子闲来无事便盯着动物园和工业园区的建设、生产,方深甫来信说,修路之事进展顺利,只是雇人做工成本颇高,上次带过去的钱有些不够用了。祁翀连忙叫人又送了些钱过去,毕竟,秦王殿下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除了祁翀,承平帝最近也很“壕”。 “双折法”实行之后国库狠狠发了一笔横财,几乎又赚了一年的岁入出来,如此一来,不但修陵寝不必抠抠搜搜了,就连赏赐宗室、大臣都慷慨了许多。 京城最近也安定了许多,不仅京兆府,就连天祥、永嘉两个县衙也都在孜孜不倦地抓恶少,逮住一个就往死里罚,罚完了再当众打一顿,吓得这帮恶少纨绔最近都老实了许多,甚至有好几个都开始乖乖读书了,整个京城治安为之一肃! 若说唯一不和谐的一件事,就是朝臣围绕承平帝是否可以做截趾手术之事吵翻了天。 一派主张可以一试,另一派则主张龙体不可损伤,双方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就连太医院都分成了两派。 原本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手术的承平帝也被吵的又犹豫起来,最终,还是临走前来向承平帝陛辞的严鼎嘟囔了一句:“关圣人尚可刮骨疗毒,切个坏脚趾跟割块腐肉有什么区别?” 正是这句话让承平帝彻底下定决心,再也不听那些腐儒的陈词滥调,让白郾进宫做了截趾手术。术后,在姜贵仪的精心照料下,又兼之青霉素的显着疗效,承平帝的伤口不但没有感染反而在逐渐愈合,只是少了两个脚趾,走路有些别扭,有时需要人搀扶,不过这都是小事,毕竟,宫中最不缺的就是伺候人的人。 承平帝大喜之下,便要重赏白郾。在姜贵仪的建议下,亲笔给“太平惠民院”题了匾额,又赏了惠民院钱二十万缗,帛千匹,赐了白郾一个太医院七品医官的身份。白郾有了这个身份,虽不用到太医院当差,但招生却更加名正言顺,入宫也方便了些。 随着脚伤的好转,承平帝的精气神也在逐渐好转,五月的最后一天,他竟然传了早朝。 于是,辍朝一个多月后,大渊的在京四品以上官员们再次齐聚龙德殿见到了他们久违的皇帝陛下。 “启奏陛下,政事堂如今已收到京内外各级官员举荐储君的奏章一百二十七份,其中九十六份举荐晋王殿下,三十一份举荐秦王殿下,名单在此,呈请陛下御览。”在简短地祝贺了承平帝手术成功、圣体康泰之后,杜延年提出了今日的议题。 站在朝臣队列之前的祁翀闻言暗自苦笑,自己得罪了大部分世家,朝臣多半不会支持自己,这是他预料之中的,但是这个比例差的也太大了吧?三比一啊!至于吗?秦王殿下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 梁颢得意地瞄了祁翀一眼,心道:“让你狂!现在知道胡乱得罪人的下场了吧?” 然而他并没有等来期待中的承平帝宣布立晋王为太子的旨意,事实上,承平帝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那份特意用大字誊抄的名单。 “嗯?林中书,这里怎么没有你的奏章啊?” “回陛下,臣的确不在此名单之内,因为臣既没有举荐秦王,也没有举荐晋王。”林仲儒出班回答道。 “这是为何?” “臣以为,陛下春秋鼎盛,膝下有子,不必急于立储!” 林仲儒此言一出,朝堂里顿时炸了锅,群臣议论纷纷,不少人惊疑不定。 梁颢大声道:“陛下,林仲儒这是抗旨欺君啊!于秦、晋二王中举荐储君乃陛下的旨意,林仲儒此举乃是媚上惑主、小人行径!” “梁相所言极是!请陛下勿为奸佞所蒙蔽!”三司使崔慎附和道。 “请陛下治林仲儒欺君之罪!”礼部侍郎裴珙也出班奏道。 “请陛下治林仲儒欺君之罪!” “请陛下治林仲儒欺君之罪!” ...... 御座之上的承平帝扫视着众臣,眼神逐渐锐利! 朋党!这就是朋党!该死!统统都该死! 第435章 孔维翰以例服人 晋王党大败亏输 承平帝强压着怒火,点了崔慎的名字。 “崔卿,朕且问你,你为何举荐晋王?” “回陛下,晋王乃是先帝嫡子,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莫敢不从!” “嫡子?皇兄从未立后,何来嫡子一说?” “陛下难道忘了,先帝虽未立后,但陛下登基后因感晋王生母主动追随先帝而去之大义,追封其为懿德皇后。生母既有皇后之名,则晋王自然为嫡子!” “此言差矣!”崔慎话音刚落柳明诚便出言反对,“谁是先帝之嫡子应由先帝说了算!先帝生前便有意立秦王为储,为此特旨重开詹事院,只不过因为暴病而亡,秦王年幼,恐主少臣疑,不利于国,这才传位于陛下!陛下既要还政于先帝一脉,自然应遵从先帝之意,立秦王为储!先帝生前从未动过立刘贵仪为后之念,晋王这嫡子身份如何能算得?” 裴珙立即反驳道:“不论懿德皇后何因、何时被立为皇后,只要有皇后的身份、只要和先帝同享太庙香火,那就算是先帝嫡妻,其子自然为嫡子。先帝生前,晋王不是嫡子,自然不会优先于秦王,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现如今,晋王已然为嫡子,自然应当优先于秦王。礼法至大,岂能以先帝喜好为准?至于追封懿德皇后一事,虽发生于先帝驾崩之后,然却出自当今圣上之口,难道先帝的旨意是旨意,当今陛下的旨意便不是旨意了吗?” 裴珙不愧为礼部侍郎,一番话倒叫柳明诚也不好反驳了。眼见柳明诚落于下风,承平帝不动声色,目光望向了杜延年。 “杜相,你意下如何啊?” 杜延年淡淡道:“陛下,臣以为诸公所言皆有道理,臣才疏学浅,实在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不过,今日却有一位大儒在朝,不妨听听他的意见。” “哦?杜相所指何人哪?” “奉祀君孔维翰正在殿外侯见,请陛下召其进殿,一问究竟。” “嗯,传孔维翰!” 旨意一声声传出殿外,不多时,孔维翰迈着四方步进入大殿,三拜九叩,一丝不苟。 “奉祀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何时到京的?”承平帝其实很不喜欢文人那一套虚礼,但作为帝王,该忍耐的时候也得忍耐,该亲切的时候还得亲切。 “回陛下,臣到京已有四五日了,这几日正在与礼部切磋祭祀大典相关事宜。” “嗯,此事稍后再议,这里倒有另一件事想请爱卿断个公案。杜相,你说与他听吧。” “是,陛下!”杜延年简单将双方的意见和分歧陈述了一遍,“奉祀君,陛下和臣等都想听听您的意见,毕竟于礼法一道,没人比孔家更明晓了。” “陛下,臣以为,宁远郡公所言在理,晋王无嫡子之身份!” “奉祀君,您这意见又出自孔夫子哪部典籍、哪章哪句呢?”裴珙咄咄逼人。 孔维翰不慌不忙,微笑道:“不需要先祖典籍,一部《唐书》即可! 陛下,唐史记载,玄宗时期,武惠妃圣宠甚隆,开元二十五年去世,玄宗追赠其为皇后,谥号贞顺。然其子寿王并未因此而得到嫡子待遇,与其他庶皇子无异;玄宗仍以肃宗为储,朝中亦无人主张因寿王为嫡子而提易储之议。肃宗即位后,废除武皇后祠享;代宗即位,废黜其皇后地位,当时朝中亦无人以为不妥。若死后追封的皇后真有嫡妻之地位,则岂有以庶子、庶孙而废嫡母、嫡祖母的道理? 有唐一代,此种事并非只此一例。代宗时,追封独孤氏为后,然所立储君却是侍妾沈氏之子李适,独孤后之子李迥亦无嫡子待遇。 因此,从《唐书》的记载来看,‘有嫡立嫡’这话虽没有错,但死后追封的皇后却无嫡妻之分,其子亦非嫡子,而是仍为庶子。在场诸公都是读过史书的,学识渊博,当知下官所言非虚。” 孔维翰说完,众人皆闭口不言,因为他举的这两个例子还真是切切实实存在无可辩驳的。 “众卿可还有别的说法?不妨讲出来,大家都来辩一辩!”承平帝面带鼓励之色望向众臣。 “陛下,”太仆寺卿萧怀武奏道,“据臣所知,孔维翰与柳明诚乃是儿女亲家,焉知其所论没有私心?” “萧寺卿说别人有私心,难道自己就没有私心吗?”柳明诚针锋相对,“萧寺卿的两位堂兄萧怀安、萧怀文,一个罢职在家,一个在刑部大牢等候秋决,又是因为谁的缘故呢?” “嗯,这事儿朕还差点忘了,元举啊,你自己来看看,这些举荐晋王的人里有多少是你得罪过的呀?” 祁翀正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忽然被承平帝点名,猛地抬头“啊”了一声。 内侍将名单呈送到他面前,他看着那长长的名单,顿时有些头疼。 “陛下,说实话,这份名单上的大部分人臣根本就不认识,也从来没打过交道。不过看姓氏许多都是反复出现的,比如崔、梁、卢、王、郑、萧、裴、吴、程、高、张等等,想必都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官员吧,这些家族臣都得罪过,大概能占这份名单的......一大半吧!”祁翀如实作答。 “那剩下的那一小半又是因为什么举荐晋王而不举荐秦王呢?杜相,你这个老泰山这次也没举荐你女婿,说说你的理由吧!” “回陛下,臣之所以举荐晋王,也无非是听信了‘有嫡立嫡’的说法,如今既然奉祀君亲口说晋王不是嫡子,那么臣愿收回举荐晋王的奏章,重新举荐秦王为储君!” 杜延年话音刚落,康安国等十数名大臣亦纷纷附议,一时之间,局面竟有逆转之势。 又有一人见状上前争辩道:“陛下,即便支持秦王殿下的朝臣再多十几人又如何?从总人数上来看举荐晋王的依然超过举荐秦王的人数。就算晋王不是嫡子又如何?晋王殿下仁孝宽裕,英睿无双,难道不堪为君乎?” 承平帝看此人有些面生,一时想不起来此人是谁:“你是何人?现居何职?” “回陛下,臣乃新任光禄寺卿程思达。” “之前怎么没见过你呀?” “回陛下,臣自四年前丁忧在家,久未面君,陛下不记得臣了。” “哦!那这么说你很久没在朝中任职了?” “正是!” “既然你久未在朝,晋王也未入朝,那你是从何处得知晋王‘仁孝宽裕,英睿无双’的?”承平帝这一句话问出来,杀意尽显! “这......”程思达果然无言以对,顿时对于自己的莽撞后悔不迭。他能出任光禄寺卿是梁颢举荐的,据说杜延年很不看好他,多亏了梁相据理力争、两位平章政事仗义执言,这才逼的杜相不得不同意了对他的任命,因此,今日他眼见梁相所谋有落空的危险,便赶紧跳了出来帮梁相一把,却不想被承平帝一个反问给问住了。 可君上问话又不能不答,程思达满头大汗,期期艾艾道:“是......是......坊间传闻,对,传......闻......” “哈!朕的从三品大员竟然是靠坊间传闻来处理朝政的,当真是可笑啊!”承平帝冷笑道。 程思达吓得慌忙跪倒请罪:“臣处事不当,罪该万死!” “万死就不必了,不过这个官儿你也别当了!杜相、梁相,朕不豫期间将国事尽委于政事堂,二相就是这般办事的吗?光禄寺如此要紧的职事,竟安排这么一个无能狂悖之人担任,那其他朝臣朕是不是也应一一考核一遍啊?” “臣等知罪,陛下息怒!”杜延年、梁颢双双跪倒请罪。 “哼!退朝!”承平帝余怒未消,拂袖而去,今日朝会立储之议便这么不了了之了。 下了朝退了殿,朝臣们各怀心思,纷纷扎堆私语,唯有祁翀一身轻松。 朝议的结果果然如他所料,承平帝压根儿就没拿定主意到底立谁为储,他不过是自欺欺人地一拖再拖而已。 想想也好笑,这位爷一旦自己重病或者儿子重病,便信誓旦旦要还政、立储,可一旦危机解除,便立即“好了伤疤忘了疼”,如此三番两次,反复无常。 最可笑的就是程思达,为了向梁颢表忠心蹦跶的不是地方,结果直接变成了“一轮游”,丢官罢职闹笑话! 不过如此也好,这次隐藏的晋王党应该是都跳出来了,承平帝也算达到了他的目的,接下来且看好戏吧! 出了宫,梁颢气急败坏地赶到了越王府,见到祁桦便嚷:“殿下,上当了、上当了!陛下又食言了!” 听梁颢讲完今日朝上的经过后,祁桦良久无言,胸中满怀愤懑。 本以为胜券在握,却不想又是一败涂地!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嫡子论”竟然就如此轻易被攻破了!那么多饱读诗书之人竟辩不过一个孔维翰,被人家随便举两个例子就说的毫无还手之力!最可恨的是杜延年这个墙头草,一见形势不对便立即转头,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但最关键的还是承平帝本身!承平帝只用了区区一招,便令他将自己的势力主动暴露出来,而自己竟然还就乖乖地跳进了圈套里! 此刻祁桦真想扇自己两个大耳光!可后悔又有什么用?事后诸葛亮又有什么用? 他颓然地缩在椅子里,眼泪潸然而下。 第436章 迎使臣警铃大作 猜身世逻辑自洽 六月初三,南唐使团终于抵达了京城,祁翀冠带整齐同袁继谦一道至郊外迎接。 使团的队伍缓缓抵近,打头的正是果毅军大将军种佶。 见王旗下一位少年贵族头戴皮弁,种佶心中了然,下马行了个军礼:“末将种佶参见秦王殿下!” “种将军免礼,一路辛苦了!” “末将职责所在,一路无虞,幸不辱命。” “渝王殿下何在?” “卑职这就去请!”种佶转身往队伍中走去,不多时,一辆双驾马车驶上前来,马车停稳,下来两位中年男子。在前的一位男子个子不高,留着八字胡,看上去也就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却长着一张老于世故的脸孔;在后的一位年纪要大些,得有四十几岁的样子,看上去是满面笑容,但笑容中总感觉透着一股假。 “殿下,这两位便是唐国渝王殿下和宇文副使,渝王殿下,这两位乃我朝秦王殿下和袁尚书。”种佶简单做了互相介绍,便退在了一旁。 其实即便不做介绍,对于彼此的身份也是明了的,毕竟双方使团成员、接待人员都是互相通报过的。 没等祁翀开口寒暄,渝王田文晖便抢先拉住了祁翀的手,热情洋溢地道:“素闻秦王殿下聪明宽厚、雅量高致、刚明果断、英武不凡,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哪!好、好、真好啊!”边说还边拍了拍祁翀的手,眼中甚至闪烁着点点泪光,一副老怀欣慰的感觉。 祁翀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说的这么肉麻是要干吗?这么快就要认亲了吗? 他倏地将手抽了回来,身形微微退了一步,叉手微笑道:“小王奉敝上之命特来迎候渝王殿下和宇文副使。贵客一路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不如先入城休息。国宾馆已准备妥当,二位请先沐浴更衣,明日早朝再觐见陛下、递交国书!” “好、好!”田文晖依然挂着一副无比亲切的笑容乐呵呵地看着祁翀,看得祁翀心里发毛,连忙转身上了自己的银顶黄盖红帏轿。 国宾馆外,鸿胪寺卿蔡惟思、少卿朱文宗已经等在门口了,见祁翀轿子到了,忙上前迎接。 蔡惟思现在对祁翀要多感激有多感激,如果不是他提前发现了国宾馆的管理疏漏,并早早地嘱咐他堵上了漏洞,这会儿哪能这么有条不紊地接待贵宾呢! “秦王殿下,南唐使者的下处已经安排好了,这就可以入住了。” “好,这边就交给二位了。”祁翀又交待了几句,转身对田文晖道:“请渝王殿下先稍事休息,明日晚间陛下将在桂华殿为殿下接风,咱们明晚再聚。” “好好,都听贵国的安排。”田文晖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眼神总在祁翀身上打量。 祁翀被他看的很不自在,寒暄几句之后便匆匆上轿离去,透过轿帘的薄纱,他隐约看到十来个使团随从将一个巨大的箱子小心翼翼地抬进了国宾馆。 这是带的什么好东西呀?用那么大个箱子装!祁翀只觉得有些稀奇,但也并未往心里去。 回到王府,祁翀越想越觉得别扭,换上了一身便服,带着方实、元明悄悄从后门离开了王府辗转到了敦义坊。 一个时辰后,祁翀在杜府见到了杜延年和范夷吾。 “范先生,南唐那边的消息回来了吗?”祁翀迫不及待地问道。 “回来了一些,但还不完整,本想等消息完整了再给殿下送过去,不想殿下这般着急。” “先说说已知的消息。” “好。首先,殿下让查的第五家的事有眉目了,据说当时第五家有个小儿子是一时俊彦,人称‘五公子’,虽然年纪不大,但文武全才,颇受锦城贵女青睐,甚至就连皇家都有意与之结亲。但因为第五圻之案这位五公子也受了牵连,没死,但是判了宫刑,再之后便杳无音讯,怎么也查不到此人的行踪了。” “这位五公子叫什么名字?”祁翀忙问道。 “第五炎。” “那当时的南唐皇帝,就是现在南唐皇帝的祖父,他有几个女儿?” “他有三儿、三女,长子田文昶,就是刚刚驾崩的那位,次子就是摄政蜀王田文昭,接下来是长女成意公主,此三人都是一母同胞,乃皇后嫡出;再下来便是渝王田文晖和成念、成思两位公主。” “当时与第五炎议亲的是哪位公主?” “年纪与第五炎相仿的只有一位,那就是南唐老皇帝的长女、当今南唐皇帝的姑母——成意长公主,哦,不对,现在应该叫成意大长公主了。” 第五炎——韩炎——成意公主!这就对上了!至此,韩炎的身份再无疑问,同时,他的身世也再无疑问! 见祁翀怔怔地出神,杜延年忍不住问道:“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不妥,只是确定了一件事。” “何事?” “韩炎就是第五炎。” “啊?”杜延年与范夷吾双双对视一眼,满是诧异。 “还有一件事只怕二位知道以后会更惊讶,”祁翀苦笑道,“成意大长公主应该就是我的生母!” 这次杜延年与范夷吾倒没有发出惊呼,只是将疑问都留在了眼底。 祁翀将延佑帝与成意公主相遇之事简要叙述了一遍,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逻辑自洽,杜、范二人也认可这个结论。 “此事会影响殿下接待南唐使团一事吗?”杜延年沉吟道。 “我急忙来见二位就是为了此事,我怀疑那位渝王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他看我的眼神——怎么说呢,就差把‘大外甥’三个字直接喊出来了!”祁翀皱眉道。 “那倒不至于,他若真那样做了,那就说明南唐使团就是来生事的,反而会引起陛下的警觉和反感,田文晖没那么傻,他就算有所图谋,也只会暗中进行。” “可万一他不按常理出牌呢?”祁翀还是有些担心。 “那也不怕,以不变应万变即可,他若是敢玩儿什么幺蛾子,老夫保证他无法活着走出京城!”杜延年目光凌厉,语气中却又有些漫不经心。 “那岂不是会引起国战?”祁翀一惊。 “打便打,又不是没打过!” “是不是陛下有想法?”祁翀心念一动,忙问道。 “国库有钱了,陛下的心思又蠢蠢欲动了。东吴目前君臣一团和气,暂时是动不了了,南唐新君即位,大权旁落,倒是个机会。” “君臣不和?” “这便是老朽要与殿下说的第二个消息了。”范夷吾接言道,“南唐新君田鸣颇有些励精图治之志,怎奈蜀王田文昭以皇帝学业未成为由,将权力牢牢握在手中。太后娄氏家族势力孱弱,朝中得力之人不多,无法跟田文昭抗衡,只能任由他把持朝政,无能为力。甚至还有消息说,田文昭当初根本就是反对立田鸣为太子的,他属意的储君人选是田鸣的庶长兄滇王田啸,因为田啸的生母与田文昭的王妃乃是亲姐妹。怎奈田鸣是嫡子,又无大过,无论如何也难以从礼法上绕过他去,这才不得不立田鸣为储。” “那这次的使团中有田文昭的人吗?” “副使宇文融正是田文昭的心腹,也是他的内兄、滇王的舅舅。” 又来一个舅舅!果然绕来绕去都是家庭内部矛盾啊! “田文昭对大渊态度如何?他们此行出使的目的又是什么?”祁翀又问道。 “田文昭对我大渊可是出了名的敌意满满,他平生最大心愿便是灭了大渊。近些年大渊能与南唐难得的和平几年,一来是南唐先帝田文昶抱病在床,难以主持国战;二来也是田文昭忙于内部夺权,无暇顾及其他。如今他大权在握,名正言顺摄政,恐怕南唐与我大渊早晚必有一战。至于使团此来,想必是来查探虚实的,毕竟我朝陛下也久病缠身,储君之位空悬,这个消息也肯定瞒不过南唐人去。”杜延年耐心解释道。 “哦!怪不得陛下那么着急要做截趾手术,他是想在南唐使团抵达之前让自己的身体看起来好一些!”祁翀恍然大悟。 “正是如此。”杜延年微笑着点点头,“不过陛下的身体并不止是看起来好一些了,似乎是真的好多了,他这几日可没闲着,昨晚还将臣叫了过去商议了一份名单。” “什么名单?” 杜延年示意范夷吾从书案上拿过了一本册子递给了祁翀:“这些人都要换!” 祁翀翻看着小册子上的名单,神色越来越凝重。 “这么多人,遍布各大中枢衙门,全部要换这可是个大活儿!岳父又要辛苦一阵子了!不过,换人也是治标不治本而已,世家大族子弟遍布朝廷,换下去这一批,过些年又会上来一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祁翀将名单合上。 “门阀世家本就是如此的,若是好对付,臣这些年又何需熬白了头发呢?”杜延年苦笑着摇了摇头,“尽力而为吧!对了,邱邦士那边还想请殿下想法子帮个忙。” “要收拾裴琚?”祁翀眼前一亮。 “是啊,他的副手生了异心,这总不是个好事,万一再下一回毒,小邱这条命可就危险了。臣让人查了裴琚有些日子了,但没抓到他什么把柄,无奈之下只好请殿下帮忙了,殿下脑子活、主意多,一定能想出个好办法!”杜延年笑道。 “行,我来想办法。”祁翀一口答应下来,呵呵,想害一个人那还不容易吗? 第437章 承平帝大宴外宾 田文晖请旨祭陵 次日早朝,承平帝在龙德殿正式召见南唐使臣田文晖、宇文融,二人献上国书,并代表唐皇、摄政王向大渊皇帝致意,表达了愿意缔结友好之意,并献上了贵重礼品若干。 承平帝盛赞了唐皇、摄政王所释放的善意,命翰林院、礼部负责草拟回书、准备回礼事宜,并盛情邀请使臣参加晚上的招待宴会。无须赘述。 晚上,宫中桂华殿灯火通明,祁翀带着韩炎准时出现在殿内。 韩炎本不想来,祁翀却执意要他跟着来,韩炎不敢不从,只好不情不愿地跟在祁翀身后,将腰弯的比以往更深。 很快,田文晖、宇文融便在袁继谦的陪同下步入桂华殿。 此时,参加宴会的宗室、宰相、中书、平章、六部尚书、太尉、禁军大将军等重臣基本已经到齐,奉祀君孔维翰和客居国宾馆的扶余太子扶余丰璋也在被邀之列。 当着众人的面田文晖倒也没有对祁翀表现地过于亲近,只是路过祁翀身旁时多看了韩炎两眼,似乎是不经意地嘀咕了一句:“秦王殿下这位侍从长得倒是颇像小王一位旧识,呵呵......巧了、巧了......” 祁翀不为所动,只是笑了笑道:“天下相似之人何其之多,有所巧合也属常事。” 田文晖笑了笑不置可否,韩炎却惊得一身冷汗,更加不敢抬头了。 好在田文晖也并没有纠缠这个话题,很快便和众人一一寒暄了起来。 祁翀的注意力依旧在扶余丰璋身上,搂着扶余丰璋的脖子热络地聊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呢。 “那天本来想请你去我府里好好玩玩儿的,可惜被那个刺客扫了兴,我也不知道你不喜欢严刑拷打那样的场面,对不住啊,下次一定不当着你的面弄那些事情......” “实在不好意思,都是我太胆小了,我也是没想到越王殿下的侍卫会是刺客。”扶余丰璋说到“越王殿下”的时候故意压低了声音,但眼神却忍不住往祁桦那边瞄了瞄,口型也毫不掩饰。 在祁翀说到“刺客”时祁桦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了,此时又见扶余丰璋说的分明就是“越王殿下”,再看他飘飘忽忽又意味深长的眼神,祁桦心里顿时慌乱起来。 自从项充失踪后,祁桦已经猜到他大概率是被祁翀藏起来了。他也不是没想过派人潜入秦王府打探消息,可是秦王府防范甚严,试探了几次之后不但没能成功潜入,反而差点被别人反跟踪了,如此一来,他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可听今日二人这番言谈,说的分明就是项充! 祁桦越想越心惊,举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未几,内侍高呼“皇帝陛下”驾到,只见承平帝带着晋王祁翎从屏风后转出。承平帝满面春风,似乎身体、心情都颇为不错,祁翎仍是一副谦恭知礼的少年形象,似乎前段时间的立储风波与他无关一般,只有他身后跟着的殷天章知道自己背地里挨了他多少打。 这样的酒宴无非就是互相敬酒、说些外交辞令,顺便彼此试探。看着是你来我往,但实际上均不触及真正的核心,于祁翀而言便觉得无聊至极,唯一让他感觉有点兴致的便是观察殿中诸人的表情。 祁桦一副强打精神的模样——这倒也能够理解,毕竟他最近确实不太顺——眼睛依旧不时往祁翎这边瞟一眼,祁翎却似乎在赌气,看也不看祁桦。他越是如此,祁桦心越虚,再望向祁翎的目光中竟然饱含歉意,尴尬之余只能跟坐的最近的谢宣说说话。 谢宣向来孤傲,与在座的文官都无过深的交情,除他之外唯一受邀参加酒宴的武将种佶又因为品级最低,坐在最末的位置离他太远无法交谈,因此他只是自顾自地喝酒,偶尔应和祁桦几句,态度里也有一种难以掩饰的轻蔑和不耐烦。 相较之下他倒宁愿与岐国公柳敬诚聊几句,这位柳大郎虽然也是那个老太婆生的,但脾气秉性却很不像那个老太婆,也不像老岐国公,算是柳家的一个异类吧,怪不得那个老太婆不喜欢他。他自己也不大瞧得上这位老好人,但若要共事的话,这人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梁颢也在喝闷酒,他最近也很不顺。昨日方知,陛下将要撤换大批的官员,而且名单基本已经敲定了,关键是陛下将此事全权交给了杜延年,他这个右相连参与的机会都没有!自昨日开始,许多人便暗地里向他打听裁撤人员的名单,他心里却是有苦说不出——他根本看不到那份名单啊!他甚至怀疑自己也在被裁撤之列! 自上次立储风波过后,他就渐渐萌生了悔意。他逐渐有些明白了,他根本不是在跟秦王、杜延年、柳明诚这些人斗,他是在跟皇帝斗!晋王党输在哪儿?就输在他们从来也没能真正弄明白承平帝的心思,而他的对手在这方面做的显然比他们强出了千百倍! 而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柳明诚和他的亲家孔维翰却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柳明诚这个原本被承平帝猜忌防范之人,回朝之后却加官进爵、屡受重用,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啊! 至于奉祀君,一个小小的五品爵位,不过是仗着命好生在了圣人家里而已,居然也成了皇帝陛下的座上宾!到哪儿说理去? 梁颢忍不住摇了摇头,眼神逐渐涣散。 祁翀看着梁颢郁闷的表情,心里要说不痛快那是不可能的,但这还远远不够啊!他忘不了罗汝芳说起妻子惨死时压抑不住的悲愤之色,说起“投献田案”不了了之时的遗憾之情,而这些,梁颢都脱不了干系! 就在他观察众人之时,田文晖突然举起酒杯走到承平帝面前奏道:“陛下盛情款待,外臣感激之至,不过,外臣尚有一不情之请,虽有些唐突,然此乃外臣临行前我朝摄政王殷殷嘱托之语,故不得不呈请陛下允准!” “渝王何事?但讲无妨,只要于我大渊无损,便无不可!”承平帝今日兴致颇高,很好说话。 “自然是不会损害大渊利益之事,”田文晖笑道,“摄政王兄言道,十八年前曾与大渊仁宗皇帝于边境对峙,彼时虽互相为敌,但王兄对仁宗皇帝的风采却极为仰慕。不想天不假年,仁宗皇帝竟英年早逝,噩耗传来,王兄悲不自胜,可惜不能亲自前往致祭。因此此次借出使之机,特意嘱托外臣定要到仁宗皇帝陵前亲自致祭一番,以了其心愿,请陛下恩准!” 此言一出,君臣均有些惊诧,有感慨于先帝仁义之名竟远播外国的,有满腹狐疑不知田文晖搞得什么鬼名堂的,也有不以为意觉得这只是小事一桩的。 只有祁翀在听到“仁宗皇帝竟英年早逝”一句后,眼神死死地盯着越王祁桦,祁桦显然也是心里一颤,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祁翀,四目相对,祁桦心里犹如被浇了一盆凉水,他瞬间就明白了——祁翀什么都知道了!深深的绝望笼上了他的心头。 对于田文晖的请求,承平帝虽觉得有些冒失,但细想来也没什么不妥,自己那个皇兄一向最是妇人之仁,敌人自然会觉得他是个好人。因此思忖了片刻之后,承平帝便点头应允了,又喊道:“秦王!” “臣在!”听到承平帝的召唤,祁翀不得不将目光从祁桦身上收回,起身面对承平帝。 “既是祭奠皇兄,你也陪着一起去吧。你回京之后还没去皇陵祭奠过你父皇吧?顺便也一道去拜拜吧!” “臣遵旨!” “嗯,袁尚书,此事正该交给礼部办理,正好你是副使,具体事宜你来操持吧!” “臣遵旨!” 田文晖大喜,连忙谢恩,君臣又说了一会儿客气话,直至夜半阑珊方才散去。 回到府中,祁桦心神不宁,连忙叫来了申东观。 申东观原本躲在简家庄,简嵩出事后,他见机不妙连忙又逃回了越王府,最近都躲在越王府的一间密室里不敢抛头露面。这间密室就在祁桦卧室的后面,就连府里的下人都没几人知道。 “东观,项充肯定是被抓了!你说他会不会已经将孤给供出去了?”在心腹面前,祁桦再也强撑不住,露出了慌乱的神态。 “殿下,如果他已经将您供出去了,那您怎么会还好好地坐在这儿呢?”申东观安慰道,“秦王就算猜到了您是幕后之人,但他眼下肯定是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的,只要咱们先一步夺得大权,他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殿下,该动手了吧?” “对对对,你说的有道理、有道理!”祁桦心里稍稍安定了些,思忖了片刻后道:“你出城一趟,去给你师父和那个人带个口信,咱们不能这么被动地等着了!他们不是要去皇陵吗?那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是,殿下!” 第438章 猜过往大差不差 补细节尽道缘由 申东观领命悄悄出城而去暂且不提,却说祁翀出宫回府的路上一直面沉似水,一言不发,韩炎见他不悦,又不知他到底因何不悦,只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回到府中,祁翀依然谁也不理,径直回到书房,只在殿门口吩咐了一声:“韩炎,你跟我进来!” 韩炎心知不妙,只得乖乖跟着进了书房,反手将房门关闭。 “跪下!” 果然来了!韩炎心中愈发不安,忐忑地跪在了地上。 “第!五!炎!你可瞒的真好啊!”祁翀咬牙一字一顿道。 韩炎顿时冷汗直流,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祁翀见他并不否认,心知果然猜对了,叹了口气道:“我都知道你的身份了,还不肯说吗?” “殿下,”韩炎犹豫再三,艰难地开了口,“不是奴婢有意隐瞒殿下,只是,奴婢当年发了重誓,此事绝不告诉殿下,否则......否则殿下的母亲便要死于非命!奴婢宁肯自己死也不能背誓啊!” “原来如此,”祁翀点点头道,“那好,你不必说,我来说。若是我猜对了,便不算你背誓,如此可好?” 韩炎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泰定十二年,哦,换算成南唐的年号应该是景平十九年,你当时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尚公主的事情马上就要定下来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你未来将会以驸马的身份担任重要武职,以你的家世、能力,封侯也不是什么难事。却不想意外悄然而至,你的父兄因为丢失城阳关而被问罪,你被处以宫刑,入宫服侍成意公主,从此,你的心上人变成了你的主人,而你也失去了曾经所有的骄傲与尊严。 四年之后,南唐趁着老种侯突然染病薨逝、军中一时无首之机夺回了城阳关,当时朝中诸将都在外征伐,实在无将可派,父皇不得已亲自挂帅赶赴兴州维持局面。就是在那里,父皇遇到了你的主人成意公主,对吗?” 韩炎默默点了点头。 祁翀继续道:“严鼎说父皇曾经被俘过,父皇身边不缺精兵强将,我猜能俘虏他的不会是无能之辈,应该是你干的吧?” 韩炎依旧没有否认,脸上甚至浮现了淡淡的微笑。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那一战他杀光了延佑帝身边所有的护卫,当真是酣畅淋漓! “我唯一不解的是成意公主为何会出现在战场上,按说那不是她应该待的地方,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相遇了,虽然是在那样一个不合时宜的场合,但他们还是发生了不该发生的关系,然后成意公主放了父皇。然而就在父皇回到兴州后不久,也许是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总之,成意公主发现自己怀孕了,纸包不住火,哪怕她尽量隐瞒,但随着肚子越来越大这件事终究是暴露了。作为兄长又是唐军主帅的田文昭知道此事后自然会大发雷霆,他无法处置自己的亲妹妹,只能迁怒于你。你作为替罪羊被打了个半死,但是你命大,还是被你逃了出来,当然也有可能是成意公主帮你逃了出来,总之,你逃到了兴州找到了我父皇,给他讲了成意公主的现状,于是父皇将你留了下来,之后率军猛攻城阳关,我猜他是希望能攻下关卡将成意公主接出来。但是事与愿违,一直到我出生,他都没能攻下城阳关,直到另有一女子冒死前来报信。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我想应该是成意公主身边之人,跟你是熟识的,甚至父皇可能也是见过她的,因为你们都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我想她应该是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因为你随后便又潜回了城阳关将我带了回来。那也应该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成意公主吧?再之后不久因为祖父病危,父皇带着我们赶回京城即位,从此你就陪着我留在了大渊,无法再回南唐。我说的都对吧?如果有不对或者遗漏的,你可以纠正、补充。”祁翀虽然说是猜的,但有如亲眼所见一般,与完整的真相相差并不太远,只是有些细节他不知道而已。 韩炎默默听祁翀说完,竟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这个秘密在他心里压的太久了,有时也压的他不堪重负,如今少主自己猜出来了,那么老天爷想必不会怪罪他将剩下的细节补充完整吧! “殿下所说八九不离十,只是有些事情的因果有所遗漏。”韩炎抬头看了一眼祁翀继续道,“奴婢当年初入宫时羞愤欲死,是公主殿下派韩执事开导奴婢、又收奴婢为徒,奴婢这才活了下来。跟师父改姓韩一来是不愿想起伤心往事,二来也是免使祖宗蒙羞。” 祁翀点了点头,宫中内侍多有改名换姓的,无非也是因为这点心思,这倒也不奇怪。 “你的武功就是这位韩执事教的?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韩渥,当年是公主殿下宫中执事。他武功深不可测,见识也广,奴婢除了家传枪法之外其他武功都是他教的。” “那你如今打得过他吗?” 韩炎苦笑道:“奴婢跟他老人家学艺只有三年,所学到的不过是皮毛而已,远不能与其匹敌。” 韩炎此语虽有谦虚的成分,但也说明这个韩渥的确是个高手中的高手,祁翀默默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韩炎继续道:“当年公主殿下出现在城阳关是因为陛下——就是公主的父皇、殿下的外祖——逼她成亲,她说要嫁就嫁一位少年英雄。陛下问她谁是少年英雄,她说她也不知道,但可以去军营里找找,就这样陛下才准她带着自己的亲卫来到城阳关。公主殿下一向最崇拜唐朝的平阳公主,陛下又宠爱她,便破例准她组建了一支由宫女组成的亲卫,人数只有五百人,还是奴婢到公主身边后帮她训练的。这本是一件闹着玩儿的事,可万没想到这支娘子军第一次上战场竟然就抓到了渊国太子这条大鱼!” 祁翀暗自苦笑,该死的新手保护期啊! “那天娘子军本来也不是出去打仗的,而是去打猎的!蜀王殿下觉得我们打猎的地点没有离开城阳关多远,就算有敌军也来得及救援,应该不会出事,因此便准许殿下出城了,又派了一名副将率领一千士兵随行保护。可万没想到这支狩猎的小部队竟然遭遇了一队因迷路而误入树林的渊国士兵,由于对方打的是‘种’字旗,我们只以为是种佶的人马,又看对方只有几百人,便想着将这一小股人马给包圆儿了。我们最后大获全胜,生擒了对方一位年轻的将领,兴高采烈地回了城阳关。 回去之后,公主殿下得意洋洋地向蜀王殿下请功,不想却被蜀王殿下骂了一顿,说她不该轻易犯险,万一出了事如何向陛下交待云云。公主殿下心情大起大落,赌气回了自己的住处,经贴身婢女采绿、盼翠的提醒,才想起来还抓了个俘虏,当即便要审讯这俘虏。 等宫女将俘虏押来,殿下才发现那竟然是个长相颇为俊俏的年轻人,虽然身着军服,但浑身上下却有一股遮掩不住的儒雅之气。殿下顿时便怀疑起了他的身份,经过细致的搜身,果然从他发髻中搜出了一枚刻有‘皇太子宝’的玉制随身印章。 仁宗皇帝见身份已经曝露,便也不再隐瞒,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便是渊国太子,请求速死。 殿下见他虽为阶下之囚,但态度不卑不亢,便生出了几分好感,让人给他松了绑,又拿来了吃食,二人边吃边聊了起来。 两人越聊越投机,公主殿下发现仁宗皇帝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诗词歌赋亦有独到见解,对其好感倍增,聊到半夜之后便将奴婢等人都遣了出去,直到破晓时分,殿下才悄悄命奴婢去偷了蜀王殿下的令牌,将仁宗皇帝放出了城阳关。 当时奴婢并不知道殿下已经破了身子,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采绿慌慌张张偷偷告诉奴婢说,殿下已经两个月没来癸水了,奴婢大惊,悄悄找了一个大夫扮做女人的模样带进了公主殿下的住处,请他给殿下把了脉,这才确认殿下有了身孕。” 韩炎说到此处,稍微顿了顿喘息了片刻。祁翀见状道:“起来吧。”又递给他一盏茶。 韩炎忙站起来双手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放下茶盏继续道:“随后几个月,奴婢和采绿、盼翠小心翼翼帮殿下瞒着,蜀王几次催促殿下回京,可殿下怕回京之后更加隐瞒不住,因此百般拖延。这一晃半年就过去了,终于因为显怀而再也隐瞒不下去了。蜀王大怒,便要将奴婢和采绿、盼翠全部杖毙,殿下死死拦着不让。蜀王便以奴婢等人的性命为要挟,逼迫殿下说出了实情。 得知了真相之后,蜀王更加怒不可遏,便将公主殿下软禁了起来,又将奴婢重责了五十鞭,扔到了马厩等死。就在奴婢以为命不久矣之时,蜀王却又将奴婢押到了跟前,给了奴婢一件东西,让奴婢带着这件东西去兴州投奔仁宗皇帝,找机会将他毒死。” 说到这里,韩炎心虚地偷瞄了一眼祁翀。 第439章 韩总管左右为难 崔计相升官倒霉 “那是什么东西?”祁翀皱眉问道。 “那东西......殿下见过的。”韩炎吞吞吐吐道。 祁翀恍然大悟:“白郾那枚戒指!” “正是!奴婢本不想这样做,可蜀王说,奴婢若不照做,他便杀了殿下,反正殿下做出这等不知廉耻之事,也没有脸面再活在世上了。奴婢了解蜀王的性子,他是真的做得出来杀害亲生妹妹之事的!苦苦哀求无果后,奴婢只能领了蜀王之命前往兴州。” “所以你第一次去兴州其实是去杀父皇的?”祁翀并没有因为韩炎曾对延佑帝动过杀心而生气,只是平静地问着,“那后来又为何放弃了呢?” “仁宗皇帝很睿智,奴婢一到兴州他便识破了奴婢的来意。”韩炎苦笑道,“殿下您也曾说过,奴婢不擅长撒谎。既然瞒不过,奴婢便索性实话实说了,大不了一死而已。可没想到,仁宗皇帝听完奴婢所述原委后,不但没有处死奴婢,反而郑重承诺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出公主殿下。他还让奴婢跟在他身边,如果他食言,奴婢随时可以取他性命。” “可他还是没有救出成意公主啊?” “他确实尽力了。”韩炎遗憾地叹了口气道,“奴婢跟在他身边那段时间,眼见他愁的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可城阳关就是久攻不下,这也不是他的错。” “再后来便是那个女子?” “那是采绿姑娘。当时公主殿下刚刚生下了您,蜀王深以为耻,当即便要将您夺过去摔死,是娘子军死守殿下的院子,拖住了蜀王,这才给了采绿前往兴州报信的机会。采绿姑娘闯出城阳关之时受了重伤,拼着最后一口气传完了消息后便没了。奴婢跟仁宗皇帝商议了一下,最后决定还是由奴婢回去设法营救公主,仁宗皇帝则在外攻城以吸引蜀王注意。 那一日奴婢翻山越岭,通过小路潜回了城阳关,果然城中守军都被调到了城头上,蜀王自己也在城头亲自坐镇,看守公主的守军只剩下了一个小队。奴婢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了那个小队,见到了殿下。 彼时,公主殿下刚刚经历生产,极为憔悴,奴婢打算将她缚在背上背出城去,可刚走出去没多远,蜀王却赶回来截住了我们。原来,有人发现了公主住处出现了异常,立即禀报了蜀王,蜀王立时便明白,攻城为假,掩护公主逃离才是真的。于是他立即率兵返回城中,将五百娘子军屠戮殆尽!可怜那些姑娘,在真正身经百战的士兵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不过一刻多钟,五百条人命便香消玉殒!奴婢既要抱着少主,又要护着公主,空有一身功夫却无法施展,正束手无策之时,公主殿下将刀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逼着众人停手。 她以自己的性命为要挟,逼迫蜀王放奴婢和您离开。蜀王虽然不在乎公主殿下的性命,可暗中杀害和当街逼死还是有区别的,而且,众将士也无人敢担杀害公主的罪名,纷纷后退。恰在此时,斥候来报,城外渊军攻势越来越猛,因为部分兵力被蜀王抽调走,此时城头已经出现了空当,有被破城的危险。无奈之下,蜀王只好答应放奴婢离开,可奴婢哪里忍心留下公主单独离开? 公主便言道,如若奴婢不能将少主平安带离城阳关,她宁肯死在奴婢面前。奴婢万般无奈,只好舍了殿下,单独带少主离开。临走前,公主殿下逼奴婢以她自己的性命起誓,此生全力护持少主、忠于少主,绝不背叛,且今生绝不将真相告知少主,只希望少主永远不知道这个生母的存在。 少主,公主殿下心知肚明,唐、渊两国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最终不是唐灭了渊就是渊灭了唐。她这样做,是不想让少主为难呀!”韩炎说着,再次跪倒在祁翀脚下哽咽起来。 “她后来怎么样了?” “奴婢也不知道,应该是被软禁了吧。仁宗皇帝生前也曾设法打探过,但没有任何消息,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南唐从未宣布她的死讯,也没有她的陵寝,所以人应该还活着。”韩炎止住了哭声答道。 祁翀沉默了片刻,俯身问道:“韩炎,有个问题我没明白,她让你护持我、忠于我,你便照做,那你这到底算是忠于我还是忠于她呢?” 韩炎一愣,显然没明白祁翀的意思:“这......不是一回事吗?” “当然不是了!我与她没有冲突之时,这自然是一回事,可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站在了对立面,那你如何选择?”祁翀很严肃地问道,“你别说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恰恰相反,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虽然她所做之事不是件件都对,但有一件事她说对了,唐、渊两国不可能长期和平共处,最终必有一战,届时,我与她以及她的亲人便是敌人,如果到时候她让你背叛我,又或者她的亲人——比如蜀王之流——以她的性命相要挟逼迫你背叛我,你当作何抉择?还有,你也是南唐人,届时,你又将作何选择?” “这......”韩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的确是个难题。 祁翀叹了口气道:“你先退下吧,这个问题,想清楚了再来回我。” 韩炎忐忑不安地退了出来,回到房中犹自神魂不定。就在刚才他发现了一件事,少主哪怕在知道生母的身份后,对母亲的称呼也一直都是“成意公主”而从未叫过一声“母亲”!想到这里,他又是一身冷汗!少主不是薄情之人,他如此刻意保持和母亲之间的距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两国即将开战,他不得不冷静地看待这份母子之情! 所以他的那个问题决不是无的放矢,而是防范于未然! 韩炎越想越心惊,不知不觉竟呆坐了一夜。 次日一大早,宫中传出旨意,召见了三司使崔慎。 本来,皇帝召见大臣没什么了不得的,但是考虑到前几日崔慎等人还因为举荐晋王、弹劾林仲儒惹陛下不悦,此时单独召见崔慎就显得有些令人意外了。 崔慎自己也是忐忑不安,不知未来命运如何。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承平帝的态度十分和煦,崔慎甚至有种如沐春风之感。一向重武不重文的承平帝甚至主动问起了后渠先生之事,称少年时也曾受教于后渠先生,受益良多云云。 一席话说的崔慎云里雾里,只能唯唯诺诺,顺着承平帝的话头接下去。 中午,承平帝甚至破例留崔慎陪同用膳,崔慎受宠若惊,一再叩谢。 与此同时,京城各大衙门此刻却是人心惶惶,许多人索性请了假直接回到家中与族人商议对策。 昨日下午,各大门阀世家便纷纷通过各自的关系弄到了一份与自己家族有关的裁撤官员的名单,据说名单是政事堂某位协助杜相办理此事的平章政事流出来的,确凿无疑。 各家拿到的名单都包含了自家大部分能拿得出手的子弟,上至三品大员,下至七品小官,几乎可算得上是一网打尽,只有极少数人因为位置要紧,一时找不到可以替代的人选而幸免! 不少人尚心存疑虑,质疑名单的真实性,然而今日上午接连传出的消息却再次证实了名单的不虚。虽然首批被免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官,但这是个信号——承平帝这次是来真格儿的了! 然而此时众人也发现了一件蹊跷之事:身居大渊世家之首的渝津崔家却无一人在被免名单之列!于是众人的目光难免一致地聚焦到了崔家身上。 等到崔慎懵然无知地从宫中出来、一脸得意地向众人解释之所以出来晚了是因为宫中赐宴了之时,他不但没有迎来预想中的艳羡之声,反而感受到了强烈的质疑目光。 紧接着的一道旨意将这种质疑再次强化:中书令林仲儒加太子太师衔,三司使崔慎加太子少师衔! 太子少师!东宫三少之首!正二品!与宰相同级! 问题是,还没立太子呢!你这位太子少师又是谁的少师? 唯一一位反对立秦王、晋王为储君的林仲儒加太子太师衔,答案不言而喻! “哼,崔计相好手段啊!整倒了我们各家,崔家就能独霸朝堂吗?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人群中果然有人率先出言讥讽,正是礼部侍郎裴珙。今日上午传出来的消息,裴家在地方任职的四位刺史、别驾或免或贬,有一位最年长的族叔被贬去了偏远之地做个下县的主簿,这不是欺负人吗?裴珙现在正在气头上,也顾不得得罪人了。 望着众人敌视的目光,崔慎此时也有些反应过来了,这事儿不对劲儿! 可他却无从解释,因为此刻说什么都没用,明白的自然明白,不明白的解释了也白解释。 冷汗从他后背渗出,他知道自己被承平帝利用了,而被利用的棋子会是什么下场,史书上从不缺乏例子。 他颓然地回到家中,儿子崔鹏上前恭贺父亲加官进爵,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煳了过去,“啪”地一声脆响,崔鹏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父亲,您打我干吗?”崔鹏委屈问道。 “打的就是你这种不开眼的蠢货!都是蠢货!”崔慎满腹怒火无处发泄,在院子里焦躁地转着圈儿。 半晌之后他渐渐平静下来,思忖一番,决定此事还是要与堂兄崔隐商量一下,便修书一封,遣崔鹏亲自送了过去。 第440章 大觉寺偶遇贵戚 出家人慈悲为怀 祁翀今日倒是难得的清闲了一日,天气又不错,便想约杜心悦去郊游,但小金子却带回来一个“没空”的答复。 唉!未婚妻一心搞事业,果然也是有弊端的! 无奈之下他只好约了宁绩、如淳去往大觉寺一行。 如今的大觉寺香火比之前又旺盛了许多,城外的显光寺被封了,现下京城最大的庙宇就是大觉寺了,实在也没有别处可去。 祁翀此次是轻装简行,没带多少随从,毕竟有宁绩、如淳这两位超级保镖在侧,一般人也是近不了身的。 宁绩最近在振风镖局附近也赁了一处大宅子,开起了武馆。他本就是赫赫有名的教头,那附近又是镖局集中之所,习武之人颇多,倒是不愁没有生意可做。首批生意便是帮振风镖局训练五十名镖师、二百名趟子手,此事不难,便交由宁宏茂负责了。宁家的两个孩子和骆家的两个孩子也都成了朋友,每日在一起切磋练功,骆勋干脆拜了宁宏茂为师,名正言顺学习宁家武艺。 “宁老,大师,近日还有件事要麻烦二位一趟。”祁翀边逛边道。 “小女夫妇多赖殿下照顾才有今日,正愁大恩无以为报呢,殿下有事但请吩咐便是。” “我近日要陪南唐使臣去趟皇陵,路途虽不算遥远,但毕竟是出京了,又事关使团安危,不敢不格外小心,所以想请二位跟着走一趟,一路无事最好,便当游山玩水了。” “小事一桩,老朽随叫随到!”宁绩爽快地答应了。 “阿弥陀佛,贫僧自当效劳!”如淳也合十道。 祁翀点头道了谢,便带着二人往大殿而来,临近大殿却见上香的百姓都被一队护卫拦在了殿外,不禁皱了皱眉头。 “什么人这么大的架子,为了他寺庙还得净殿不成?”祁翀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方实、元明见状扒拉开众人挤到了那些护卫跟前。 “站住,内有贵人,任何人不得靠近!”一名护卫厉声呵斥道。 “贵人?呵呵,再贵贵的过秦王殿下吗?”元明冷笑一声,一把推开了那护卫。 那护卫一听是秦王殿下,倒也没敢造次,默默退在了一旁。 祁翀迈步进入殿中,只见大殿的佛像果然重塑了金身,闪闪发光。佛像之下站着三位贵妇人,不知在说些什么。空受和尚正努力地压制着忍不住上扬的嘴角,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得道高僧而非市井商人。 看清那三名贵妇的面貌之后,祁翀赶紧躬身行礼:“小侄见过两位婶婶,见过袁娘子!” 原来那三名贵妇正是寿王妃简氏、庆王妃陆氏以及刚刚和离不久的原越王妃袁氏。 一群岁数不大、辈分不小的女人,还真是比他贵呀! 见到祁翀,简妃沉下脸背过了身子,袁氏有些尴尬,也没有说什么,陆妃只好先开口打了招呼:“元举也来了?也是来拜佛的?” “来找空受大师聊几句,不想三位长辈在此,是我唐突了。”祁翀连忙道歉。 “无妨,反正我们也要走了。”陆妃说完便转向那二人低声说了几句,三人向空受告辞而去。 “诶!和尚,今日又大赚了一笔吧?”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祁翀耸了耸空受道。 “殿下如何知道的?” “你那嘴角都压不住了!看把你美的!又讹了多少啊?”祁翀鄙夷地瞅了他一眼。 “嘿嘿,区区十万贯而已,多乎哉?不多也!”空受摇头晃脑道。 “德行!”祁翀再次白了他一眼,“你到底养了多少孤儿呀?花费这么大吗?” “殿下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空受意味深长地看了祁翀一眼,便引着祁翀一路往后走,来到了寺庙后墙处。只见后墙上开了一处窄门,越过这道窄门就是一条甬路,顺着甬路又走了十余丈才又来到一处院子门前,“啪啪啪”一打门,里面传来了下门栓的声音,“吱呀”一声门开了,空闻的脑袋从门缝里探了出来,见是空受等人,便将院门完全打开了。 “这里就是给孩子们住的,因为有许多女童,不方便跟寺僧同住,只好分开来。”空受介绍道,“一进院是男童院,还有教书先生也是住在这里的;后面两进是女童院,雇了四个老妈子照顾年纪幼小的女童。” 祁翀顾不上听空受的解释,他已经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进院不大,住了有大概三四十个男童,一眼看过去祁翀便发现问题了——这些孩子几乎没有正常的! 有一看便知是唐氏儿的,有精神不正常的,这两类通常被统称为“傻子”;有天生四肢不全的;有脑瘫行动不便的;有斜嘴歪眼的;甚至还有一个白化病的。只有一个十多岁的小孩看上去倒是四肢健全,听说、视力均正常,正跟着先生念书。 “世人大多重男轻女,生了儿子便当宝一样,如果不是有治不了的重病,谁舍得丢弃呢?这些孩子都是因为有病被遗弃的。哦,就那个孩子例外,”空受看出了祁翀的疑惑,指着那个看上去很正常的男孩道,“那孩子出生以后的三年内,父母、祖父母、兄弟姐妹都相继离世,村里人说他天煞孤星,克死全家,要将他沉塘,小僧恰好路过,才将他救了下来。” 空受没有细说他是如何救人的,但想必不会很容易。 祁翀没有再说什么,默默跟着空受走到了二进院。二进院女童数量明显多于男童,大的有十几岁,小的则尚在襁褓之中。 “还是那句话,世人大多重男轻女,生了女儿便嫌弃是赔钱货,乡下多有将女童溺毙之事。贫僧不忍心,便劝说人家将孩子交给我抚养。有时人家不肯,我还得倒贴一些钱才行。后来许多人都知道寺里收留女婴,便主动将女婴送过来换一些钱回去,所以这里的女婴远远多于男婴,足有一百六七十人了。” “你这样不对,你若是用金钱引诱那些人将女婴送来,那这性质就变了,变成了买卖婴儿。而且,你如此做法只会鼓励那些不负责任的父母毫无负担地遗弃女婴,那么被遗弃的女婴就会越来越多,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祁翀摇头道。 “贫僧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是如果不救她们,说不定其中的某个孩子回头就会真的被溺死。我佛慈悲,岂能不救?”一丝悲悯之色浮现在空受脸上,那一刻他看上去倒真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样子。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身后的如淳也低吟了一声佛号,显然也是有所触动。 祁翀叹了口气,空受的做法虽然有瑕疵,但也的确是在力所能及的救人,谁也没有资格苛责于他。 “那以后呢?这些孩子长大以后怎么办呢?” “愿意出家为僧为尼的,佛门便是栖身之所;能够自谋生路的,便去自谋生路;女孩子想要嫁人的,也可以请媒婆帮她们说媒,贫僧送她们一份嫁妆便是了。” “怪不得你这么贪财!这得多少嫁妆啊!”祁翀感慨道。 “殿下说的是啊!要不您再......”空受又恢复了一副市侩的嘴脸。 “打住!钱我是不会给你的,但是可以帮你减轻些负担!” “殿下请讲!” “所有孩子我全部带走,放到京兆府设立的安济坊统一抚养,先生、老妈子如果愿意也可以跟着去,毕竟那里也需要这些人,而且薪酬还算不错。以后你再遇到这样的孩子,救下来以后也都送到安济坊,主动送上门的便让他们直接送到安济坊去。至于那些孩子的出路你也不必担心,残疾不能自理的,安济坊养他们一辈子;能够自理的,安济坊也会教他们谋生的手艺,帮他们找地方做工养活自己,在这方面我总还是比你有办法的!” “您的意思是,我以后不必再管这些孩子了?”空受惊愕之余又有些失落。 “这种事情本来就应该是官府的事,而不能靠你一家寺院来承担。你若是愿意,可以继续去救这些可怜的孩子,但是抚养、教导之责就交给官府吧!你放心,只要我一天权力在手,我就不会放弃这些孩子,定会将他们抚养长大!”祁翀郑重承诺道。 空受认真想了想,不得不承认祁翀的话是有道理的,他们一间寺庙所能承担的终究有限,还是祁翀的法子更为稳妥,便以探询的眼光望向了空闻。空闻见状也点了点头,空受这才下定决心,双手合十道:“贫僧替孩子们多谢殿下了!殿下菩萨心肠,定有大福报在后!” “福报不福报的先不说了,我这都逛了半天了,也没喝上你一口茶,你忍心吗?” “好说、好说,请殿下到禅房用茶!”空受满面堆笑,带着祁翀等人又回到寺庙禅房。 一进禅房,宁绩、如淳也都为禅房精致、奢华的布置而感到惊讶,只是不便多言而已。 小沙弥奉上香茶,祁翀正式为宁绩、如淳和空受做了引见,没想到空受倒是听说过如淳,连道“久仰”。 “他很有名吗?”这下轮到祁翀惊讶了。 第441章 空受僧发愿行善 杜心悦大展宏图 “十几年前,东吴灵隐寺曾经举办过一次‘无遮大会’,贫僧当时还在俗家,无缘盛会,倒是家师前去参加过,回来便盛赞如淳大师的风采,说大师虽然年轻,但佛法造诣天下无双,理所当然赢了那次的辩经。”空受崇拜地望着如淳道。 “原来你这么厉害呀?”祁翀好奇地看着如淳,这和尚平时话不多,真看不出来是能赢下最高级别辩论赛的主儿。 如淳只是笑笑,唱了声“阿弥陀佛”。 祁翀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再问,继续跟空受聊了起来。 “我很好奇,你为何会热衷于救助弃婴这件事。” 空受笑了笑没有回答,反问道:“殿下可知贫僧俗家姓什么?” “这我如何知道?你也没告诉过我呀!” “贫僧姓崔!” “渝津崔家!”祁翀惊讶道。 “正是,当今崔家家主正是我的堂兄,贫僧俗家名字叫做崔邺!” “那这跟你所做之事有何关联呢?” “殿下,听说殿下是在大长公主府长大的,那么请问殿下,宫里生了女婴会丢弃掉吗?柳家生了女婴会丢弃掉吗?” “当然不会了!皇家贵族的女孩儿也同男孩儿一样金贵,哪舍得丢弃呢,又不是养不起。”此话说完,祁翀便明白空受的意思了。 “是啊,崔家虽不是皇家贵族,可到底也是延续数百年的世家大族,崔家的姑娘也都是金尊玉贵的,所以贫僧自小到大从未听说过溺婴之事,直到有一次,贫僧奉伯父之命到庄子里盘点,遇到了一件事。 当时,贫僧路过一家庄户人家,觉得口渴,便想着去讨口水喝。可奇怪的是那户人家明明有水缸,水缸底下还有水渍,却谎称家中无水,拒绝让我们取水。我心中生疑,便令随从强行打开水缸盖子,结果......”空受说到这里眼睛微微闭了闭,显然是回忆起了令人不太舒服之事,“结果在缸中发现了一具婴孩的尸体!” “我佛慈悲!”如淳闻言闭目轻声诵了一句佛,众人脸上也都浮现不忍之色。 空受继续道:“我吓了一跳,厉声质问那庄户为何残害婴孩,那人哭着言道,家中孩子多实在养不活,刚刚又生下一个女婴,以他们的家境,将来连几斗小米的嫁妆都付不起。既然女娃早晚是要赔着钱给人家的,还不如便现在溺死算了。而且他还说,不止他一家这样做,许多人都是这样做的。此时我才知道,民间溺婴竟是一件习以为常之事!” “此事与你出家有关吗?” “有些关系。我自幼便喜好佛法,常常受教于大觉寺至清大师,此事之后,我请至清大师为那些无辜枉死的婴孩超度,大师却说,超度一个不如救一个。我思来想去,觉得这世道糟透了,我空有功名在身,可却救不了一个小小婴孩,日后就算入了朝做了官,最终也难免同流合污,于天下苍生何益?想来想去,能度化这世道人心的似乎只有佛法了,于是我便说服了父亲,准我拜在至清大师门下,出家为僧。” “那之后你就开始收留弃婴了?” “不,此事其实在贫僧出家之前寺里就已经在做了,而且已经做了很多年,只不过那时候收留的弃婴人数少,而且只收男童,不收女童。空闻师兄就是师父收养的第一个弃婴,他是私生子,他的母亲未婚生子,家里嫌丢人便将他扔在了寺庙门口。” 私生子?呵呵,原来跟我一样。祁翀心中苦笑。 “那你收留了这么多弃婴,世道人心变了吗?” 空受一愣,捻着佛珠的手滞了一滞。 “发善愿、行善事固然可贵,可是指望佛法度化人心那就是扯了!”祁翀站起身来整了整袍袖道,“其实问题的根源你自己也看到了,只是不敢承认而已。弃婴的根本原因不在于重男轻女,而是一个字——穷!皇家、贵族、世家不弃女婴,不是他们更加高尚,而是因为他们养得起!便是那些男童,除了少数是因为先天遗传等原因致病以外,大部分的畸形、发育不良也都与穷有关,吃的不好,母婴营养不良,自然容易致病,所以归根到底还是个‘穷’字害死人。我且问你,佛法能让人不穷吗?” 佛法能让人不穷吗?这个问题让空受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难道一直以为的良方、追求的途径都是错的? 可难道改变这世道人心的方法竟然是逐利?这怎么可能? 孔圣人重义轻利,佛菩萨不存私财,这难道都错了吗? 空受呆坐了半晌,直到弟子进来请他用午膳,他才发现祁翀等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离开大觉寺,祁翀看时间还早,终觉是按捺不住一颗躁动的心,去西市买了些吃食带到了敦义坊。 女校后门,杜心悦悄悄探出头来。 “大白天的,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呀?被别人看见多不好!”杜心悦嘴上埋怨着,脸上却挂着甜甜的笑容。 “就是想你了呗,忍不住想来看看你。这不到饭点儿了吗?给你带点吃的。这是王记新出的奶茶,你尝尝。”祁翀打开一只暖瓶,取出一个茶盏倒了一杯递到杜心悦面前。 “你今天又去逛街了呀?”杜心悦轻轻啜了一口奶茶,马上点起头来,“嗯,好喝、好喝。” “爱喝就多喝点,这儿还有好多呢。我去大觉寺了,寺里收留了许多弃婴,大多都是女童,有的都已经十来岁了。和尚们毕竟都是男的,养这些女童我怕他们早晚招来风言风语,便让他们把孩子都送到安济坊去。” “大一点的女童也可以送到我们女校呀,反正后罩楼还有住宿的地方,就住在这里一边学习一边还能帮着做点杂活儿。” “对呀!这不就是寄宿制学校吗?”祁翀眼前一亮,“还是我媳妇儿有办法!” “讨厌!”杜心悦白了他一眼,却忍不住偷笑起来。 “对了,你猜我今天在寺里还遇到谁了?” “谁呀?” “寿王妃、庆王妃和袁娘子,就是原来的越王妃。你说她们仨怎么会一块儿去庙里呢?寿王妃、庆王妃本就是妯娌,这还好说,可之前没听说寿王妃和越王妃还有走动啊!” “应该是庆王妃约的,陆家跟袁家有亲,陆尚书的母亲、庆王妃的祖母就是袁家人,所以庆王妃和袁娘子是表姐妹。” “哦,原来如此!”祁翀恍然大悟,又继续道,“我看袁娘子神情有些落寞,想来心情也是好不到哪里去的。” “终究是名声有损,自然好不了。还有啊,我原本还打算请陆姐姐到女学教书的,可没想到你一掺和人家就成亲了,这一下子就变成小婶婶了,我都不好意思去请人家了。”杜心悦抱怨道。 祁翀听的却是一喜,原来杜心悦不经意间将辈分带了进去,显然内心已经俨然以他的妻子自居了。 “那有何妨,你若是不好意思,我帮你去请。” “那好啊!你什么时候去?”杜心悦急忙道。 “就今晚吧,回头我就蹭饭去。”祁翀笑道,我媳妇儿还是个急性子,“不过,你怎么这么急着请先生啊,原来那些人不够用了吗?” “因为我打算招第二批学生了!” “这么快吗?”祁翀惊讶道。 “是啊!这些女学生学习速度之快超出了我的预期。我原以为她们出身庶民之家,祖上数代都识不了几个字,学起来一定很慢,可没想到她们中丝毫不乏聪明之辈,不过月余,三百千便倒背如流,四则运算也很熟练了。我这才明白,民间女子从不乏聪敏之辈,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读书认字。我能吟诗作赋,最根本的原因不是因为我聪明,而是因为我生在官宦之家!所以我现在信心大增,打算继续招生,让更多的女孩子有机会读书!” “我支持你!另外,我再教你个办法,可以根据学生学习进度的不同分班,让聪明、学得快的学生尽快毕业,第一批毕业生可以直接留校当助教,一边跟随先生继续学习,一边教新收的学生,这样你就不愁没有先生了!望州那边就是这样做的,已经证实行之有效。”祁翀鼓励道。 “这是个好办法!”杜心悦兴奋地喊了起来,旋即又陷入沉思,“不过,有个问题,再继续招生的话,校舍不大够用了。” “这好办,再开个分校不就得了。这次可以开在东市,让学生们选择就近入读即可。” “那买院子的钱......” “我出、我出,自然是我出。” “嘻嘻,那就多谢秦王殿下啰!”杜心悦笑的非常开心,祁翀心里却打起了鼓:我是不是又被媳妇儿套路了?算了算了,不计较了,媳妇儿开心就好。 “不早了,学生们应该已经吃完饭,要准备下午的课了,我得进去了。”杜心悦喝完了最后一口奶茶,将茶碗还给祁翀道。 “还剩不少呢,不喝了?” “我带给学生们吧。今天下午有一次默写,我答应学生们考的好的有奖励,正好,就拿这个做奖励吧!”杜心悦笑着将暖瓶接了过去,“对了,范先生找你,说是有什么消息,你去他那里看看吧。” “诶!对了,这几天我又要出京一趟了,有些忙,只能等回京之后再来找你了!” “是祭陵之事吗?听父亲提起过。你出门在外一定要带足护卫,上次出京就遭遇了埋伏,我知道以后吓得半死,这次可不能再大意了!”杜心悦关切地嘱咐着。 “嗯,放心吧,这次我一定带足人!” 二人依依不舍道了别,各忙各的去了。 第442章 庆郡王夫纲不振 秦王爷以利动人 识字班里,范夷吾正靠在椅子上打盹儿,祁翀走上前将手里拿着的东西在他面前晃了晃。 范夷吾鼻子吸了吸,疑惑地“嗯”了一声,睁开了眼睛,发现祁翀正笑嘻嘻地站在他跟前。 “原来是殿下驾到,老朽失礼了。”范夷吾忙站起身来。 “给您带了点儿手把羊肉,晚上可以加个菜。” “呵呵......多谢殿下了。”范夷吾也不客气,一把接了过来。 “找我有事?”祁翀说着拖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示意范夷吾也坐。 “兴州那边关于渝王的消息传回来了。” “如何说的?” “这个渝王表面看上去似乎没什么野心,与蜀王关系也过得去,可不知为何,蜀王却防范他防范地极严,几乎不允许他插手国中要事。据说是因为他与南唐新君田鸣走的很近,算是帝党,但这也只是传闻,并无实据。不过有一点倒是确定的,这位渝王殿下与我朝鲁王殿下有的一拼,都是爱财之辈,兴州榷市上南唐方面至少三分之一的生意都是由渝王控制的。” “喜欢钱?”祁翀笑了,这倒是个很好的切入点。 晚饭时分,庆王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小婶儿,您可别怪小侄冒昧,都是小叔说您做菜好吃,小侄这才忍不住过来蹭顿饭的,顺便给小婶儿赔个不是,今日上午是小侄唐突了。”祁翀半开玩笑地说道,又顺手递上了一个锦盒。 陆静怡打开了锦盒,只见里面至少有十来件瓘玉首饰,都是市面上不常见的新款,一向矜持如她也忍不住露出了盈盈笑意,忙道:“殿下言重了,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 伸手不打送礼人,祁槐见妻子满意了,自个儿也就不计较这大侄子无端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的罪过了,招呼祁翀坐下一起用膳。 “听说陛下最近对你和八叔封赏颇重啊?”祁翀边吃边聊道。 “这还不是沾你的光吗?国库有钱了,陛下自然舍得给了。不过......”祁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没给你官职是吧?” “是啊,我哥倒是得了个差事,我还闲着呢!陛下大概还是不想让我们兄弟同时入朝吧。” “那倒不是,我问过我岳父,陛下并没有阻止你入朝的意思,只是当时确实没有合适的位置。我岳父的意思是举荐你担任光禄寺卿,但是梁颢举荐的程思达占了上风,不得已只能让他做,结果你也知道了。不过最近朝臣职位空缺颇多,过几天寻个合适的机会,我岳父还会举荐你的,这次应该不会有人拦着了。” “啧啧啧,瞧这一口一个‘我岳父’叫的那么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入赘到杜家了呢!”祁槐笑着白了他一眼。 “说起杜家来呀,咱们那位未来的秦王妃才是风云人物呢!”陆静怡笑道,“如今京中贵女都在谈论女学之事,虽也有些说怪话的,但大多还是褒扬的,都夸她是‘班昭再世,文姬重生’。” “班昭、文姬都不过是自身才学过人而已,开办女学,广播教化,功在社稷,利在他人,岂是班昭、文姬可比?”祁翀有些得意地笑道。 “你看看,这还没过门儿,就把媳妇儿捧上天了!看你将来夫纲不振怎么办!唉!”祁槐连连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夫纲不振?也不知道是谁现在在媳妇儿面前乖得跟只小猫一样!”祁翀毫不示弱,反唇相讥。 陆静怡掩口而笑,瞧着这差不了几岁的叔侄俩逗趣。 “对了,小婶儿,您有没有兴趣也去女学教书啊?心悦她们要在东市开分校了,先生缺的厉害。我听心悦提过,您的学识在京城贵女中是极好的,若是有您相助,那可帮了她们大忙了!” “这......合适吗?”陆静怡犹豫地望向祁槐,她毕竟是郡王妃,是皇家媳妇,这样抛头露面还是会有顾虑。 “有什么不合适的?若我真入朝为官了,那就更没有时间陪你了,你一个人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便出去转转也没什么不好。若是怕人说闲话,至多不让别人知道你的身份就是了。”祁槐倒是很鼓励妻子走出家门。 “那......我就去试试?”陆静怡笑道。 “那就说定了,我先替心悦和女学生们谢谢陆先生了!”祁翀边说边行了个揖礼。 陆静怡笑道:“那我也不能偏了殿下这一谢,我再把我表姐叫上,哦,就是袁娘子,她最近心情不好,正好喊她出去散散心。” “对对,再多叫几个人更好,只要先生管够,学生那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那要不要把大嫂也叫上?”祁槐问道。 “八婶就算了吧?她不待见我,我怕......”祁翀问难地道。 “怕她难为你媳妇儿?那倒不至于,大嫂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之人。”祁槐安慰道。 “八婶或许不至于恨我,但也绝对不会想跟我扯上什么联系,眼不见为净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选择。” 祁翀的话不无道理,陆静怡也嗔怪道:“时序,你虑事就是不周全,大嫂有孩子要照顾,哪里有时间出来教书!” “对对对,那就不叫大嫂了!”祁槐连连点头。 祁翀又白了他一眼:夫纲不振啊! 回到府里,白郾前来禀报:“殿下,您让送去国宾馆的请帖已经送过去了,渝王说明日准时赴约。另外,礼部派人过来说,后日上午启程赶赴皇陵,晚上在凤林驿站扎营休息一晚,大后日中午抵达皇陵,祭奠仪式过后便立即回城,晚上依然在凤林驿站扎营。” “好,我知道了。对了,广略,太平惠民院那边如何了?” “回殿下,已经开始授课了,义诊也开始了。首批学生百人,都是挑选的有些基础的年轻医者,这次奴婢打算用三年时间好好培养他们,三年之后学成便可分赴各地开办分院。”一说起太平惠民院,白郾的眼中便有了神采。 “那你白天要教学、义诊,晚上还要处理府中的杂务,是不是过于辛苦了?自己悠着点,别太累着了。” “谢殿下关心,不过奴婢心无旁骛,倒也不觉着累。” 白郾说者无心,祁翀听者却是微微一怔,这句“心无旁骛”后面何尝不是一份心酸? “那个......姜家......要进京了!这两天就到。” “贵仪娘娘的家人?” “嗯!” “需要奴婢做什么吗?” “那倒不需要,只是恐怕难免遇上,你心里有个准备。” “是,奴婢知道了。”白郾依旧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似乎是真的没往心里去。 次日天明,一队亲王卤簿浩浩荡荡出城而去,革辂车上坐着的正是祁翀与田文晖。 “秦王殿下,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啊?” “小王在城外有个庄子,有不少好东西,渝王殿下想必有兴趣,带您去看看。” “哦?不知是什么东西呢?” “殿下在唐国不知是否购买过我朝的瓘玉制品和座钟、酒之类的东西啊?” “自然是买过的,‘钟瓶镜’套装我大唐三品以上官员几乎家家都有一套;请客聚会若是没有‘醉魂在’,那主家是要被骂死的;还有那些贵妇小姐们,谁身上没两件瓘玉饰品都不好意思出门!尤其是我朝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对于瓘玉饰品那是喜爱至极......”田文晖突然意识道说的有点多了,忙戛然而止。 祁翀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望着他,田文晖心头一动,忙问道:“莫非这些东西都与殿下有关?” “全都是我家作坊做的!”祁翀干脆地承认道。 “所以,我们就是要去作坊看那些东西?”田文晖微微有些激动起来。 “正是!” “可是,殿下为何要给我看这些呢?”田文晖疑惑道。 “因为我想跟殿下做生意啊!”祁翀开门见山道。 “做生意?” “是啊,我其实有很多可以销往唐国的货物,上面说的那些只是一小部分而已,之前之所以没有急于贩往唐国,就是因为我在唐国那边缺少一个可以信得过的合作伙伴,只能做些零零碎碎的小生意,无法做大。如今,我觉得殿下是个可以合作之人,所以想看看殿下有没有这个兴趣。” “那如何合作呢?”田文晖果然对赚钱产生了兴致。 “很简单,请殿下做我在唐国的唯一代理商!” “‘代理商’是个什么东西?”田文晖被这个新名词搞得一头雾水。 “意思就是,以后我所有运往唐国的货物都不会再交给其他人贩卖,而是全部都交给殿下您,您享有在唐国境内唯一的货源和定价权;而且,今后平原商号所有新款货物您都可以第一时间得到货源,就比如说这个怀表吧!”祁翀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只怀表递给了田文晖,“这东西就是一只小型的钟,可以随身携带,随时看时间,极为方便,目前只在大渊京城和望州有售,在京城黑市上已经炒到一万贯一只了,而且是供不应求。反正不管别人怎么炒,我给您的价格就是一千贯一只,你要是有本事能卖到一万贯,那剩下的九千贯您就自个儿挣着。如何?” 田文晖不由得心动起来,将手中精巧的怀表翻来覆去把玩着。这玩意儿拿回去肯定不愁卖啊!唐国权贵富豪也不少,这些人对吃的穿的都已经没什么兴趣了,可就是新奇玩意儿最能吸引他们。关键是十倍利呀!这怎么能不让人动心呢? 第443章 祁元举畅谈合作 田文晖大受震撼 可田文晖毕竟也不是毫无城府之人,在巨大诱惑面前,他有些警惕起来:“倒的确是个好主意,可是,殿下为何认定本王就是可以合作之人呢?” “两个原因,一方面,要想垄断在唐国的生意,则此人必须有钱有权有地位,一般的商人根本吃不下这样一宗大生意,就算勉强吃下了也难保日后不被人觊觎,而一旦代理商出现问题,势必会影响我的生意,所以这个人选可考虑的范围其实并不大。” 田文晖点了点头,这倒的确是个很现实的问题,换做他也会考虑这一点。 “至于另一方面嘛,唉!我也不瞒您!谁来也怪,也不知为何,我自打见到您第一面,就觉得格外亲切,仿佛是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就......就特别的信任您,您明白这个意思吧?”祁翀说着说着有些激动起来,仿佛亲切之情无以言表。 当然亲切啦!我们本来就是亲人呀孩子!田文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但还是理智地闭了口,眼神却忍不住瞄向了车外随行的韩炎——看来此人果然信守了承诺,没有将秘密告诉这孩子呀! “秦王殿下,兹事体大,孤也得考虑考虑才行啊!” “那是自然,等会儿我再详细跟您说说我的计划,您再参观参观我的作坊,之后再决定是否合作,如何?”接着祁翀也不管田文晖答应与否,“吧啦吧啦”地讲起了他的商业计划,渐渐地田文晖竟也听了进去,甚至还互相讨论了些细节。见田文晖甚是喜欢手中的怀表,祁翀便索性将怀表送给了他,喜得田文晖连忙揣进了怀里。 队伍很快抵达城南农庄,现在叫农庄其实已经不合适了,因为庄门口赫然立着一块“平原工业园”的牌子。 “‘工业园’?”田文晖再次遇到了不理解的新名词。 “就是把作坊集中起来的地方。”祁翀笑着解释道,“殿下,这边请。” “这......这路石是整块的?”一踏入工业园,田文晖首先就注意到了脚下灰不溜秋、没有缝隙的水泥路面,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哦不,这是用水泥做的,哪有这么大块的石头啊!”祁翀笑道。 田文晖已经不想再问“水泥”是什么了,他预感自己今日之行将遇到的震撼恐怕远不止于此。 “这边就是瓘玉作坊,所有与瓘玉相关的制品都是在这里完成的。”祁翀热情地引着田文晖参观瓘玉作坊,给他讲解着这种瓘玉制品是如何做成的。 田文晖努力压制着自己心中的震惊,装作波澜不惊的模样。 参观完瓘玉作坊后,田文晖又回头看了一眼作坊,指着作坊墙壁问道:“这作坊也是用那个‘水泥’做的?” “唉呀!要不怎么说是殿下您有见识呢,这一眼就看出来了!没错,都是水泥做的。”祁翀捧道。 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不都是灰突突的吗?田文晖暗道。 “您这边请,这边是酿酒作坊。” 田文晖似乎有些受不了酒糟的酸臭气味,尝了一杯刚酿好的新酒之后,便催着往下一家来。 “这是钟表作坊,大座钟、小怀表都是这里做出来的。” 田文晖对此倒是颇有兴趣,只是钟表工艺过于复杂,他空有兴趣却也看不明白,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边是什么?”走出钟表作坊,田文晖自发地往下一家走去。 “这边是纺织一条街,纺纱、织布、做成衣的。” 一听只是纺织之事,田文晖顿时没了兴趣。 祁翀见状笑道:“殿下,我知道川蜀盛产丝锦,论起织锦工艺,唐国远胜大渊。但是,蜀锦贵重,非百姓常用之物,我这里却有新式纺织机,生产百姓常用之布帛,速度远胜于常见的纺织机,如此一来,生产出来的布匹价格便只有市面价格的一半。” “当真?孤要去看看!” “诶——”祁翀却一把拦住了田文晖道,“这个就请恕不能如愿了,毕竟这新式纺织机乃是机密,尚不能公开传世,不过,我倒是可以在兴州再开一家纺织作坊,以市面价的半价给殿下供应棉布、绢帛,而殿下则负责给我供应生丝、棉花,互惠互利,如何?” “呃......考虑考虑、考虑考虑......”田文晖半信半疑,没有急于答应。 祁翀也没有急着逼他,继续带他参观了其他作坊,最后来到了水泥厂。 “咳、咳、咳,这儿怎么这么多灰尘呀!”田文晖甩开大袖子挥散着眼前的灰雾。 “这就是水泥厂啊,铺路、盖房子用的水泥都是从这里生产出来的。”祁翀笑着拉着田文晖走出了水泥厂,“确实是脏了一点,咱们离远些。” “您是说就这些灰色的粉末能铺路、筑墙?”田文晖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是啊!小秦,给渝王殿下演示演示!” “是,殿下!”一直跟随在侧的秦征立即指挥着伙计拿过一袋水泥,在远离水泥厂的一块空地上和水、浇筑。 “水泥干透还需要一段时间,殿下,咱们不妨先去找个地方休息片刻,用些膳食。”见田文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浇筑好的水泥板,祁翀笑道。 田文晖眼睛骨碌一转,心道:我要是走了,他们不会再趁机做假糊弄我吧?便摇了摇头道:“孤不饿,就在这里看着。” 祁翀无奈地笑了笑,吩咐韩炎在附近搭个帐子,将准备好的午膳端到这里来用。 趁着田文晖聚精会神盯着水泥板看、无暇他顾之机,秦征过来悄悄禀报道:“殿下,西北的羊皮又运了一批回来,这次量特别大,还是都做成......” “嘘......”祁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扭头见田文晖完全没有注意这边的动静,便轻声道:“还是按原计划处置,另外,告诉西北那边,羊皮、羊毛收购不能停,有多少要多少,价格往高了给,可以直接拿煤、酒和粮食换,不必吝啬。” “明白。另外,您让董家做的那种特殊的衣服也做出来了,可是,这玩意儿进城的时候会不会有麻烦啊?” “放心吧,如今禁军已经无权封门了,城门由京兆府管,咱自己说了算。” 用过午膳后,水泥依然没有凝固,祁翀便劝道:“殿下,水泥干透是需要一整天时间的,今日肯定是等不着了,要不咱们先去看别处吧,您要是不放心,留个心腹在这里看着便是了。” “那......好吧!”田文晖只好无奈地离开了水泥板,留下了一名心腹小厮守着,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步不离地看着,一旦干透了便立即整块运回国宾馆,他要亲自查验。 卤簿离开了工业园,又往下一处目的地而去。 田文晖望着越来越远的工业园,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疑虑。 “秦王殿下,按您刚才的计划,孤若是跟殿下做这门生意,必然需要大量的现钱。可您也知道,我唐国从来不是盛产黄铜之地,唐国内流通的几乎都是铁钱,可这铁钱在跟渊国做生意的时候往往是以二当一,甚至是以三当一,甚是吃亏。而且铁钱大量流出,长此以往于我国也非益事。孤王既为唐国宗室,总要为祖宗社稷考虑一二。” “渝王殿下所虑甚是有理,小王也想到了这点。做生意嘛,总要互惠互利才好,若是使生意伙伴不安,那便不是公平的生意,所以,我们之间的生意大可不以金钱交割,而是‘以物易物’!”祁翀胸有成竹道。 “‘以物易物’?如何个易法?” “我刚才不也说了吗?我需要大量的棉花、生丝,这些东西唐国总有吧?这是第一宗。再者,我酿酒需要大量的粮食,大渊去岁因为蝗灾之故,粮食产量甚低,今年就算能够丰收也只是勉强补足常平仓之亏空而已,哪有余粮用于酿酒啊?可天府之国物产丰富,粮食一年两熟,随便流出一些便够我酿酒之用。如今兴州榷市上虽然也能买到些粮食,但都是小打小闹,数量远远不够,如果殿下能为我提供稳定的粮食来源,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这是第二宗,至于这第三宗嘛,”祁翀“呵呵”笑道,“容我先卖个关子,咱们一会儿再说。” 田文晖见他不肯说,只好耐着性子又聊了些别的事情。 车行不过两刻多钟便抵达了动物园,看着许多人进进出出搬运物料,显然此处尚未完工。 “殿下,带您看些新奇玩意儿!”祁翀兴致勃勃地拉着田文晖往里走。 “这是东北棕熊,比你们南边的熊体格儿更大吧?” 眼前大铁笼子里一人多高、站起来跟一堵墙似的大熊的确吓了田文晖一跳,但是不是比唐国那边的熊更大,他就不知道了,毕竟唐国的熊他也没见过啊! “这是东北虎,听底下人说,抓它的时候可费劲儿了,伤了好几个猎户。” “嗯吼——”被关烦躁了的老虎看见有人过来,很不友好地发出了一声巨吼,吓得田文晖忍不住一哆嗦。 第444章 田文晖负气呛声 宇文融忧心忡忡 祁翀连忙安抚吓坏了的田文晖,又转头对韦家派来负责动物园建设的管事道:“这老虎不能老这么关着啊,山上的工事要抓紧时间,早建成了早放归山林,老这么关着谁能受得了?” 那管事忙不迭地答应着。 田文晖慢慢听出意思来了,便问道:“殿下,这是要把这些野兽都放在这座小山上养着?” “是啊,到时候山上按照飞禽走兽的不同分类建成不同区域,用铁丝网分割开来圈养,然后卖票给人参观,如何?” “倒是新奇有趣,殿下刚才说的第三宗莫非就与此有关?” “对呀!开动物园我需要新奇的动物呀!各种飞禽走兽都要,尤其是熊猫,有多少我要多少!” “‘熊猫’?”田文晖对这个名字很是陌生,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 “就是跟熊差不多,身上大部分是白色,耳朵、眼圈是黑的,四肢、尾巴也是黑的,民间也有叫食铁兽、白罴,还有叫貉或者貘的,《尔雅·释兽》有云:‘似熊、小头、痹脚、黑白驳能舔食铜铁及竹骨’,有印象没?” “哦——白罴嘛,知道、知道,孤有一次游山,倒是见过一只。”田文晖恍然大悟道。 “我要的第三宗就是这些珍奇异兽!如何?不难办吧!” 田文晖是真的心动了。这些东西山上有的是,派人去抓就是了,可以说是一本万利,这可比瓘玉生意成本还要低! “殿下,我们之间的生意若是成了,我可以保证不出三年殿下就会成为唐国首富,到时候国库都没您有钱,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听着祁翀描绘的愿景,田文晖心中一股磅礴之气上涌。是啊,只要手里有了足够多的钱,何必再忍气吞声做某人的跟屁虫儿?若是比国库还有钱,那岂不是...... 祁翀看他神态便知这桩生意已成了七八分,便也不急于让他表态,只是拉着他继续游览动物园,夕阳落山之际便兴尽而归了。 回到城里,已是晚饭时分,祁翀径直将田文晖带到了“第一楼”。 “殿下,这‘第一楼’是京城最火的餐馆,小王在此略备薄酒,请殿下不吝赏光。” “久闻‘第一楼’盛名,殿下既盛情相邀,今日便正好去尝尝,哈哈哈......”田文晖笑着下了车,就闻见一股烤肉的香气扑鼻而来,定睛一看,原来楼下十余架烤炉一字排开,散发出香气的正是烤炉上的肉串,伙计们边烤边往上面撒调味料,几十名食客正排队等着取食。 “客官,这边排队!哎呀,王老爷,您不要急嘛,总得烤到火候才能送到您手上不是?好饭不怕晚嘛!李公子,楼上雅间已经备好了,您这边请!”一名女子清脆的笑声传来。 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第一楼”门口几位美女欢声笑语,迎宾引客,帘影衣香,随风摇曳。 田文晖看的有些呆了,眼光不断这些妙龄女子身上打转,想不到这渊国世俗竟如此风流啊!有意思、有意思!嘿嘿! “殿下,”祁翀笑道,“这美女迎宾是‘第一楼’独创的,里面还有女招待呢!” “‘女招待’?” “对,差不多就相当于是女伙计。” “哦!”田文晖顿时来了兴致,迫不及待地迈进了第一楼。 “第一楼”装饰精美有格调,但这对于田文晖来说倒无甚稀奇,倒是楼里穿梭来往的美女招待的确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还是渊国人会玩儿呀!啧啧,回去我也得在锦城弄这么一间酒楼! 雅间内早备好了一桌酒菜,尽是“第一楼”的特色菜。考虑到南唐人的口味,祁翀特意让后厨准备了几道辣菜,果然田文晖吃的很是尽兴,还一再询问这些菜品的做法。 席间,几位美女招待布菜斟酒,时而献艺表演,哄得田文晖有一种置身青楼乐坊之感,格外上头,当真是乐不思蜀。 见田文晖兴致颇高,祁翀随口聊了起来:“殿下,不知唐国日常饮食风俗如何?” “若说起食材嘛,无非也是鸡鸭鱼肉,无甚稀奇,不过做法不同而已。唐人偏爱辣、甜,不似渊人这般重咸、鲜。说实话,自打进入渊国,今晚这顿饭是最合我胃口的,殿下有心了!” “说来也怪,我虽生在渊国,却也喜食甜、辣之味,倒是不似渊国人了。”祁翀有意无意地说道。 田文晖手中的酒杯微微一滞,意味深长地瞄了祁翀一眼道:“或许殿下生来就该是唐国人呢?哈哈哈......玩笑、玩笑!” 回到国宾馆,田文晖脑子里还盘桓着祁翀与他讲的“生意经”,却见宇文融一脸皮笑肉不笑地站在殿门口。 “殿下,今日玩儿的可尽兴啊?” “伯通兄,哈哈,今日忘了叫你同去,对不住啊!下次一定带上你!”田文晖打着“哈哈”便要往里走。 宇文融却毫不客气地伸臂拦住了田文晖道:“殿下带不带臣倒是小事,跟秦王走的近乎些也不打紧,只是殿下别忘了咱们此行的目的和摄政王殿下的吩咐!” 田文晖大好的心情顿时一沉,侧目道:“摄政王兄的吩咐是给你的,又不是给孤的,关孤何事?” “事关唐渊两国国运,岂曰无关?” “切!说得好像那事做成了我大唐就能国运昌盛一般!奉劝你、同时也奉劝王兄一句:国力强弱与否在内不在外,他少花些心思在歪门邪道上比什么都强!”借着酒劲儿上头,田文晖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殿下慎言!”宇文融顿时变了脸色。 田文晖话一出口也有些懊悔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这些话难免传入田文昭耳中,只怕回去之后他又要给自己小鞋穿了。 可毕竟是堂堂亲王,让他把已经说出去的话再收回去那是万万不能的。 “我告诉你宇文融,你别忘了,咱们现在可是在人家渊国的国都,你要惹是生非我管不了,但你若是牵累到我,害我不能平安归国,那孤王不介意拉你一起垫背!哼!”田文晖说着拂袖而去。 宇文融脸色铁青怔立在当场,这老小子来了渊国之后怎么还长脾气了?以往他不敢如此跟我说话呀? 不过此刻他也顾不上去管田文晖发不发脾气了,他心里更烦的是另一件事。 今日田文晖不在国宾馆,他也没闲着,带着手下出去逛了逛。不过他们一行人可不是闲逛,而是有意识地找人聊天,打探情况,而打探回来的情况却很不乐观。 这位秦王殿下的名声出乎意料地好,好到了“人人称颂”的地步,反而是晋王几乎便是小透明一般,没什么人知道。虽然百姓的意见对朝堂影响不大,但至少也能够从侧面反映一些事情。 秦王如此好的名声,与他回京后办的几桩大案不无关系,但办成这几桩大案靠的又不仅仅是他自身的本领,而是背后有高人相助,这足以说明秦王在朝堂之中也有自己的势力,而且势力不容小觑。 而那位越王嘛,虽然也有些好人缘儿,但似乎能力不足,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如此对比之下,想要协助晋王登基谈何容易?渊国皇帝但凡不是个傻子也不应该选择晋王啊! 为今之计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宇文融将早就做好的计划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漏洞,这才一狠心转头往后院走去。后院的某间屋子里早有人在等着了,一番秘议之后便将大事敲定。 暗夜中,一道黑影悄悄从国宾馆侧门探出头来,沿着十王街一路小跑。 秦王府里,韩炎递上了刚刚收到的消息后,便退在一旁,等着祁翀发话。 祁翀看过消息后并未表态,反而问道:“我的问题,你想明白了吗?” 韩炎略一踌躇,道出了自己的见解:“回少主,奴婢想过了,天底下的母亲没有不爱儿女的,公主殿下定会想方设法避免让少主处于那样的两难境地;如若真有人以公主殿下为质,奴婢便是拼死也会将公主殿下救出来,以免使少主为难。至于奴婢嘛,”韩炎顿了顿道,“奴婢不过一微不足道之人,若少主放心不下,待救出公主殿下后,奴婢情愿领死以安少主之心!” “你这叫什么话?在你看来,我的气量便如此狭小吗?”祁翀摇了摇头道,“老韩,你记着,我从未疑你,你也不必疑我。至于是否会落入两难的境地,那本就是我应该预谋应对之事,不是你的!我问你的那个问题本就没有答案,若非说有一个答案,那这个答案就是——你不必理会,这个心我来操!老韩,我已经不是那个还需要你抱着逃命的小孩子了,今后该轮到我护着你了!” “殿下......”韩炎没想到祁翀会这样说,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望着他湿润的眼眶,祁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早点去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第445章 谢将军卖官鬻爵 崔虞候谈笑风生 “大将军,明日这差事为何不让卑职去?”宋国公府内,方吉甫疑惑地望着谢宣。 “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差事吗?护送使团出京,平安归来无功无过,若是出了一星半点的差池,这护送之人的黑锅便背定了。难道你想去背这个黑锅吗?”谢宣边翻看着手中的礼单边道。 “背黑锅?”方吉甫略一思忖,变色道,“您是说,明日使团皇陵之行会出岔子?” 谢宣不满地瞅了方吉甫一眼道:“老方,慎言,你这话要是落到别人耳朵里,可就是另一层意思了!” “是是是,卑职鲁莽了。”方吉甫恍然大悟,忙岔开了话题,“您看这次这几家的请托......” “这点钱哪儿够啊?让他们加倍!” “可以前不都是这个价吗?” “此一时彼一时!老方,以前各大世家并不甚看重禁军之职,因为家族中从不缺科举、恩荫入仕者,偶尔求个武职,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但此次不同,陛下将各大世家几乎一网打尽,他们没有了别的出路,禁军职务便成了抢手货。反正职务空缺就那么几个,这样吧,也不必加倍,价高者得,如何?” “那他们还不得抢破头去!还是大将军高明!”方吉甫谄媚地竖起了大拇哥。 谢宣笑了笑,又道:“对了,最近禁军中有什么动静吗?” “动静倒没什么,只是新来的那几个小子忒不成器,整日里拉帮结伙、喝酒耍钱,军纪都被他们带坏了!” “哼!一群纨绔!陛下想用他们来牵制我,怕是想多了!”谢宣冷笑道,“这些人里也就严景淮还算个像样的,其余那几个还不如谢昕呢!” 想起枉死的儿子,谢宣心中隐隐作痛,情绪迅速低落,一丝恨意浮现脸庞。方吉甫见他无心再谈,便告退而出。 次日清晨,祭陵的队伍从京城北门出发,负责护送的是左翊卫都虞候崔铉和右翊卫指挥使杜含。 作为渝津崔家旁支,崔铉早早便走了一条与家族其他子弟不同的道路——习武从军,还娶了定国公府长孙女严芳蕊,并在岳父、岳祖的扶持下一路升迁。 若换了其他人,非勋贵世家出身、年纪轻轻便做到都虞候,非得被嫉妒死不可,可是大渊第一世家的血统帮他平息了不少流言蜚语,毕竟,世家子弟升迁快这已经是一条默认的规则了,无人觉得不妥。 好在“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崔铉的性子跟他小舅子严景淮如出一辙,行事谨慎、稳当,倒也从未出过差错。因此当承平帝向谢宣询问起护送使团的人选之时,谢宣便毫不犹豫地推荐了崔铉,承平帝又点了杜含为副,令二人率一千禁军随行。 祁翀热情地邀请田文晖到自己车上同乘,车上早备好了糕点、酒水,二人继续着昨日的话题,倒也并不枯燥。 耳听得车中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宇文融心中一阵冷笑,呵呵,就让你们舅甥俩再得意两日吧! 一路无话,当晚便按照计划在凤林驿站休息。驿站不大,祁翀和田文晖带来的人便将驿站的房间占满了,一千禁军在崔铉、杜含的率领下在驿站四周扎营,对驿站形成拱卫之势,而驿站内的守卫则由秦王府护卫负责。 袁继谦安排好了众人的住宿房间,将二楼最东头的“天字一号”房安排给了祁翀,将中间的“天字二号”房安排给了田文晖,宇文融则被安置在了西侧的“天字三号”房,其余人则分别安置在一楼和东西厢的“地”字房内。 晚间无事,祁翀便将崔铉、杜含喊了过来同饮。 虽说是亲戚,但祁翀和崔铉此前却一直未见过面,此时仔细端详了几眼这位表姐夫,见他容貌虽谈不上俊俏,却也是一位壮硕健美的男子汉,言谈举止间偏又一派恭谨守礼的模样,颇有些儒将风采。 “台硕兄,早听名雨盛赞过兄台的风采,只是一直无缘得见。那日芳蕊表姐来给姑祖母拜寿之时,我还想着能顺便见见你,却不想听表姐说你在宫中当值出不来,甚是遗憾,想不到今日竟在这里见着了。”祁翀笑道。 “那日本欲随拙荆去给大长公主殿下贺寿的,可是一个同僚突然生病,卑职不得已只好替了他的班,倒叫殿下惦记了,甚是惭愧!卑职自罚一杯!”崔铉举杯笑着一饮而尽,祁翀和杜含也各自举杯而饮。 三人边饮边谈,说些军中之人事掌固,逐渐热络起来,说着说着话题便扯到了凤林当地的世家王家身上。 “这王铎啊,我当年与他同时参军,都是从副指挥使做起,征伐北汉之时也都有军功在身,他升迁也并不慢于我,可去年不知为何突然辞官不做了,甚至也不在京城待了,而是回了凤林老家。我也曾问过他缘由,可他就是不肯说。”崔铉说起昔日战友,言谈间颇有些惋惜。 “这王铎就是王锷的哥哥吗?” “没错,他是京西路安抚使王宗闵的长子。去年闹蝗灾的时候,原京西路安抚使获罪被赐死,王宗闵替了他的位置出京镇守一方去了。可这事儿也不影响他儿子在禁军任职呀?” “这么说,王宗闵出京和王铎辞官是同时发生的?” “前后脚吧!” 祁翀闻言陷入了沉思,似乎也在思索这其中的道理。 “我说你们是不是想多了?兴许人家就是家里有事需要人打理,王铎是长子,回去打理家业不是很正常吗?凤林王家毕竟也是世家大族,事情肯定少不了!”杜含不以为意道,他如今与祁翀越来越熟稔,便不似以前那般拘谨了。他之前还曾担心得罪这位未来的妹夫,连累自家妹子,可自从偶尔无意中窥见这两人的相处方式之后,他便知道眼前这位小王爷是被自家妹子吃的死死的了,便再无顾忌,言谈间也“放肆”了许多。 祁翀不置可否,又问道:“王宗闵还有其他兄弟子侄吗?” “王宗闵只有一个弟弟,原来好像也在京西路安抚使司做属官,后来王宗闵到任,他为了避嫌就也辞官了。王宗闵的次子早亡,他弟弟的儿子还小,再远一些的便不清楚了。” “凤林王家在当地能有多少人?” “单论留津县当地王家子侄亲眷的话,大概一两千人是有的,要是再加上奴婢、部曲,怎么也得有两三万之众。” “两三万?这么多?”祁翀惊讶道,他知道世家大族人多势众,但这个数字还是超出了他的预计,留津县人口不过四万有余,竟然一大半都是王家人,那王家在当地岂不是横着走了? “这可不算多,殿下,我们崔家在纪陵县的人是他们的三倍还不止呢!” 说到这里,祁翀便又想起一事,问道:“台硕兄,说起来我也一直想问你,崔家历来不乏进士及第者,却很少以武职入仕者,你怎么就选择了从军呢?” “唉!不瞒殿下说,我虽姓崔,却只是崔家旁支,沾不上本宗多少光,只是‘渝津崔氏’说出去好听、让人看重三分而已。若是科举入仕倒也不是不能,可这崔家内部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升迁、提拔都很难轮到我们这些旁支小宗,还得看大宗的脸色过日子。我不愿受这样的憋屈气,便索性不跟他们玩儿了,我自去靠军功挣一份前程。” “嗯,听名雨说过,台硕兄在战场上奋不顾身,悍勇无双,常常以一当十,很是令他敬佩。”祁翀点头附和道。 “殿下过誉了,不过天生有膀子力气而已,哈哈哈......”崔铉笑道。 “原来你是因为跟族里不和才从军的,我还以为跟我一样都是读不进去书呢!”杜含遗憾地摇了摇头,仿佛为没有找到同类而哀伤。 祁翀无奈地望着憨直的大舅哥,纳闷老丈人当年是不是抱错了孩子。 “对了,台硕兄,你跟当今的崔家家主崔隐如何论呀?” “我长他一辈,是他的族叔。” 呵呵,这还真是小房出长辈呀! 次日,队伍抵达皇陵,先一步到达的礼部官员早将所需之物备齐,众人稍事休息,更衣之后便进入皇陵。 因为不是正式的大祭礼,只是一次临时的展谒,是以一切仪式从简,三拜九叩之后焚香祭告,诵读祭文,并祭酒三爵,祁翀再以人子的身份行答谢礼,祭礼便算完成。 退出皇陵,简单地用了些午膳后,队伍开始返程,并于黄昏前再次回到凤林驿站下榻。 祁翀下车便见袁继谦正与一名老者说话,二人容貌倒有五六分相似之处。见祁翀目光注视这里,袁继谦忙解释道:“殿下,这是家兄继训,前些日子回老家了一趟,今日正好在这里遇上,明日随队一道回京。” 袁继训也连忙躬身行礼,祁翀对此人没什么好印象,只是“嗯”了一声便不再理睬。 众人依旧依照昨晚的安排各自休息,田文晖和宇文融年纪都不小了,又是一贯养尊处优的主儿,连坐了两日车都有些疲累,早早便歇着了。祁翀依旧是跟杜含他们喝酒,尽兴之后才去休息。 第446章 多打一生擒如海 三刺客无一胜算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驿站廊下挂着的几盏气死风灯映出昏黄的灯光,值宿的护卫偶尔挪动身体发出窸窣的细微声响,树上的知了时而发出两声蝉鸣,突兀的鸣声反倒显得黑夜更加静谧。 就在一片寂静祥和之间,一道黑影从驿站后墙攀援而上,目光锁定位置后,黑影毫不犹豫地抵近了“天字一号”房的后窗,用内力一番探查后,只听到了一个人的呼吸声音,便用匕首轻轻撬开窗栓推窗跳入屋中。 房间不大,借助月光一切尽收眼底。桌上还摆着昨晚剩下的残羹冷炙,床上一人正倒头大睡,发出均匀的鼾声,仔细一看正是祁翀。 黑影蹑手蹑脚走到床边,看准位置举刀便刺。眼看刀尖就要戳破锦被扎入祁翀的心脏,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寒风忽然向黑影面门袭来。黑影大惊忙收刀回防,只见一杆银枪从房梁上向下直插而来,贴着黑影的鼻尖擦过,若是他躲得稍微慢了一些,怕是就要被银枪贯顶了。 与此同时,就在他刚才进入房间的那个窗户旁亮起了一盏烛火,一名身披袈裟的和尚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堪堪堵住了他的退路。 “阿弥陀佛,施主,半夜不请自来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如淳一脸真诚地劝道。 那黑影再回头,却见床上的祁翀已经坐了起来正笑嘻嘻地看着他,胸前还横着一把明光闪闪的钢刀。 中计了! 黑影大惊,回头便要夺路而逃,可如淳和手持长枪的韩炎此刻一个堵住了后窗,一个堵住了门口,无奈之下他只好奋力撞破前窗跳下楼去,可万没想到,他刚一落地,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他罩在了其中。 “拉住了、拉住了!”眼见那黑影就要扯掉罩网,方实连忙喊道。 那黑影眼见拉扯不开,便合掌插入一个网眼,猛一发力,那坚韧的大网竟生生被他分成了两半。 “分水功?”随后跳入院中的如淳大惊喊道,“大师兄!” 见被叫破了身份,那黑影也不再隐瞒,索性扯下了头上的黑纱,露出了光头和本来面目,正是如海和尚! “师弟,你不在庙里待着,跑到这里做什么?佛门子弟岂能掺和世俗之事?”如海凶相毕露,不满地对如淳吼道。 “瞧这话说的,你个当师兄的都不安于清修,他这个做师弟的怎么就不能掺和世俗之事了?”随后顺着楼梯步入院中的祁翀笑道,“行了,如海,不必再做无谓的挣扎了,就算你能破开这张网,也照样逃不出我的包围圈。” 如海环顾了下四周,知道即便没有众护卫的包围,仅韩炎和如淳两人联手他也未必打得过,可他这辈子都是不服输、不信邪的性子,岂会束手就擒?一狠心便拔出背后的戒刀首先向面前的如淳袭来。 如淳还顾念同门之谊,有些犹豫,只是退了开去并未还手,韩炎早挺枪上前将人拦住,二人刀来枪往斗在一处。 虽然韩炎并未落于下风,但祁翀抬眼望了望此刻依旧紧闭着房门的“天字二号”、“天字三号”房心中却有些不安,虽然也都早有布置,可万一出现纰漏呢? 想到这里,他连声催促如淳:“大师,你要是再不出手那可就白来了!到时候可别怪孤不领少林的情!” 听祁翀语带威胁,如淳也知道此刻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宣了声佛号后无奈地加入战团。 随着如淳的加入,如海顿时大感窘迫,本来他和韩炎一对一就已经颇为吃力,再加上一个如淳如何能应付的了?偏偏方实还带着众护卫时不时地从旁骚扰,这就更让他分心了。 没过三十个回合,如海便被韩炎一枪戳中了手腕,手中戒刀“嘭”的落地,如淳也一掌击在了他前胸之上,让他五脏六腑气血翻涌,没等他重新运气,便觉得小腿处一阵剧痛袭来,“啊”地一声跪在了地上,原来是方实趁机给了他一锤,打断了他的小腿骨。 “卑鄙小人!”如海痛苦地骂出了一句,无奈地被众护卫压在地上捆绑了起来。 就在此时,“天字二号”、“天字三号”的房门也相继打开。 老英雄宁绩将一名男刺客扔到院中,那刺客双臂动弹不得,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着,如淳一看便知这是被“分筋错骨手”扭脱了关节所致,面上浮现不忍之色;而田文晖则心有余悸地站在二楼栏杆处往下张望。 元明则腋下夹着一女子和宇文融一前一后来到院中,将那女子也丢在了院中。宇文融不知是否是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惊魂刺杀,此刻脸色有些阴晴不定。 院中这一番嘈杂早惊醒了院外驻守的崔铉和杜含,二人忙进来问安查看,袁家老哥儿俩也战战兢兢地从房中挪了出来,见祁翀和唐国使臣无恙,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三重刺杀! 祁翀暗自冷笑,某些人这次可是要将家底赔光了呀! “让我们来看看你们二位的真面目吧!”祁翀说着示意韩炎揭下了后面一男一女两名刺客的面纱,露出了两张陌生的面孔。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刺杀唐国使臣?” 那男子只是痛苦地呻吟着,表情越来越狰狞,却咬牙一言不发。 那女子年纪大约二十出头,姿色倒是平常,此刻被两把刀架在脖子上,身体瑟瑟发抖。 “快说!你们到底受何人主使要刺杀孤王?!”田文晖也气鼓鼓地冲到那女子面前大声喝问道。 那女子忐忑地望了田文晖一眼,还是没有开口。 “既然好好问话你不说,那就只能用些手段了!子显,交给你了!”祁翀一脸阴笑地凑到那女子耳边道,“孤这位小兄弟可是最擅长逼供的,哪怕是贞洁烈女落到他手上也会变的乖巧无比,不信你就试试。” 元明二话不说,上来将那女子拖到了后院,很快便传来了阵阵惨叫之声。 院子里已经摆上了两把椅子,祁翀和田文晖端坐其上,其余人环绕四周。 等到那女子被拖回来之时,身上已是血痕斑斑,元明禀道:“殿下,她说有道手令藏在她内衣里,要当面呈给殿下。” “让她呈上来。”祁翀漫不经心道,并示意护卫松开了她。 那女子伸手去怀中摸索,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缓缓地要拿出来。 元明连忙将刀又架到了她的脖子上,直至看清她拿出来的的确是一张白纸这才将刀收了回去。 那女子膝行两步上前将纸举过头顶,韩炎伸手接过转身便要递给祁翀,就在此时,那女子突然伸手往头顶发髻中一拍,一枚钢针“嗖”的飞出,直奔祁翀面门而来。 二人距离不过数尺,祁翀避无可避,韩炎又正在转身,恰好背对那女子没有看到她的动作,其他人即便看到了也来不及反应。 坐在祁翀身旁的田文晖大惊失色,一声“啊”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就见祁翀身体往后略倾,左右手猛然一合,就在那钢针堪堪就要扎进祁翀体内之时,只听“噗”地一声轻响,那枚钢针竟被他双手夹住了! 那女子还没来得及失望,就被元明迅速一肘击中太阳穴昏倒在地,发髻中的机关也被搜了出来。 祁翀虽然接住了暗器,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缓缓摊开手掌,只见手中两枚薄铁片正夹着那枚钢针。 除了韩炎之外,所有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宇文融脸上更是努力掩饰着心底的失望。 韩炎只冷冷地瞥了宇文融一眼,又打开了手里那张纸,呵呵,果然只是一张空白宣纸。 “殿下掌中之物为何?就是这个东西挡住了那钢针?”田文晖将铁片捏了过来放到眼前端详起来。 “磁铁、磁铁而已,呵呵......”祁翀敷衍地笑笑。 我会告诉你这是我前天晚上熬了一宿才从国图旧仓库的俩个废旧硬盘上拆下来的钕磁铁吗?说了你们也不懂,哼! 田文晖难以置信地望着祁翀,心底隐隐升起一丝狐疑。你没事儿手里夹两片磁铁干吗?还是说你早知道有此一出? 众人因为祁翀差点被钢针扎中而揪起来的心还没完全放下,变故陡然又生。 只听一声鸣镝之音,千百支火箭突然从四面八方射向驿站,木制的建筑迅速被火点燃,驿站顿时变成了一片火海。 “不好,有军队袭营!”耳听得喊杀之声由远及近,崔铉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喊道:“列阵,迎敌!君章,护送殿下离开驿站!其他人跟我上!” 来不及套马车,祁翀一把揪过田文晖将他塞进了放在院子角落的一抬小轿中,让四名护卫抬起来便走。他恍惚记得这好像是袁继训的轿子,但关键时刻也顾不上他了,先保田文晖要紧。 元明也将三名俘虏塞进了一辆马车,让手下护卫推着走。韩炎紧紧护着祁翀冲出了驿站,虽然外面有敌人包围,但总好过葬身火海。 此刻禁军外围已经与来犯之敌正面交锋了,厮杀之声、兵器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君章、元真,你们不必都跟着我,去帮台硕!挡住了外围,我这里自然就是安全的。” “是,殿下!”众人知他说的有理,便各自加入战团,老英雄宁绩也来了精神,一把钢刀在手,如入无人之境。 第447章 威毅军意外现身 面具男自戕身亡 “老韩,估摸得有多少人?”祁翀问道。 “怕是得有两千左右!”韩炎举着望远镜数着对方的黑色旗帜估算着来犯之敌的人数。 祁翀口中一阵发苦,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会有这么多人! 百密一疏啊! “殿下,发信号吧!再不发就晚了!” “发!” 韩炎立即从怀中取出三枚烟花,依次点燃之后烟花升空,在空中形成“s”、“o”、“s”的形状。 就在烟花逐渐消散之后,天色骤变,本是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一阵倾盆大雨毫无征兆地洒落大地,驿站里的火焰迅速被扑灭。 “哈哈哈哈......这可真是天助我也!”祁翀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是什么运气呀! “传令!所有人退回驿站,据墙迎敌!” “是,殿下!” 所有人又以最快的速度撤回了驿站内,未烧毁的马车、桌子等被堆叠到墙脚,崔铉指挥着禁军士兵据墙而守。 “殿下,您先到檐下避避雨吧。”驿站几乎被烧成了一片焦炭,杜含找了半天发现也只有檐下一点地方还能遮遮雨。 “不用管我,君章,伤亡如何?你受伤了吗?”祁翀望着浑身是血的大舅哥关切地问道。 “回殿下,卑职没事,一点小伤而已,血大多是别人的。不过士兵伤亡不小,对方人数怕是得有我们的两倍之多,而且士气高昂,悍不畏死,禁军此次出来没有带多少弩箭,怕是有些吃亏。”杜含皱眉答道,对当前的局势感到不太乐观。 “没关系,告诉弟兄们,守住这个院子就好,援军稍后就到!” “有援军?”杜含眼前一亮,当即将这个消息传了下去,禁军士气这才有所振奋。 “老韩,你去把宁老先生换下来,让他休息一会儿。” “是,殿下!”韩炎提枪在手,又对如淳嘱咐道:“大师,殿下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阿弥陀佛!”如淳轻轻点头,护在了祁翀身前。 “殿下,对方不像是山匪,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至少也是按军队训练之法练出来的。”宁绩气喘吁吁下来后第一句话就给出了一个令众人震惊的判断,“他们不仅有弓弩,甚至还有盔甲,普通士兵也都有半甲遮胸,这绝不是山匪能有的配置。” “为首之人是谁?”祁翀皱眉问道。 “是一个戴铁面具之人。那人始终在后面指挥,而且面具遮住了容貌,认不出是谁。” “那就抓回来,揭下他的面具看看!”祁翀笑道,“您先休息片刻,待援军到来之后,我还想见识见识您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的本事呢!” “哈哈哈哈......”祁翀这话虽有奉承之意,倒也听得宁绩很是舒服,他仰头就着大雨接了点雨水入腹,又在台阶上重新磨了磨自己的宝刀,调整了一下气息,只待再次杀入敌阵。 雨势渐渐变小,同时双方的厮杀也愈加猛烈。院墙终究不是城墙,防御能力有限,尽管禁军一次又一次地打退了敌人的进攻,但敌人硬是用尸体在墙外叠成了台阶,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杀进了院内。 “宁先生、老韩,擒贼先擒王,拿下那个戴面具的,记得留活口!”祁翀算算时间,估摸着援军快到了,迅速做出了安排。 “是!”二人领命,双双跃出墙外,互为掩护,一路冲向那面具男。 就在此时,无数火把伴随着马蹄声响从远方而来,“严”字大旗在黎明的微光中依稀可辨。 面具男大惊,一时之间也判断不出到底来了多少人,更不知道来的是严家哪位,若是那两个小的倒还好说,若是严将军亲自坐镇,那自己就是人数再翻一倍也不够他塞牙缝的! 可此时就算是退兵也来不及了,自己这点人已经被包围了,退无可退! 与此同时,他心中又产生了一丝疑惑:这里怎么会有威毅军?祁翀怎么可能调动得了威毅军?莫非是虚张声势? 想到此处,他心中又定了定神,吩咐道:“分出一半人去迎敌,剩下的继续进攻驿站!” “大公子,您先避一避吧!那两个老家伙明显是冲您来的,我怕小子们顶不住啊!”心腹劝道。 “只要能攻进院子杀了祁翀,就算我死了又有何妨?我正好在这儿吸引住这两人,你自去带人进攻便是,不用管我!”面具男厉声喝道。 “是,大公子!”心腹见他态度决绝,无奈之下只好带人继续进攻驿站。 扛着“严”字大旗的威毅军很快杀到眼前,面具男手持方天画戟率先迎了过去,一马当先挑落了为首的一名骑兵。但他的手下就没有他这样的勇武了,很快便被这队骑兵冲的七零八落,不成队形。 面具男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真的是威毅军,他甚至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昔日的战友,这些人的战力他岂会不知? 完了,全完了! 辛苦一年训练的两千死士第一次出手便要全军覆没了! 一股深深的绝望和愤懑之感涌上心头,他只觉得胸口憋闷的厉害,“啊”地大叫了一声,转身向韩炎冲了过去。 虽然没见过韩炎,但关于此人的传说他可没少听,观此人伸手应当就是传说中的“杀神”无疑。临了若能与此人一战,倒也不枉此生! 韩炎、宁绩也注意到了马上的面具男,宁绩一个侧滚翻后迅速出刀,大刀以诡异的弧线正好切在了马前腿上,战马轰然倒地,面具男在战马倒地的一瞬间从马上跃起,方天画戟在半空中就向韩炎袭来。 韩炎长枪一弹一扫挡住了他的攻势,趁面具男刚落地身形尚未站稳举枪直刺。出人意料的是,面具男不但不避,反而再次来攻,似乎要拼个同归于尽一般,反而是韩炎怕伤了他性命不得不撤招应对。 连续十几回合下来,面具男都是一副一命换一命的打法,倒把韩炎弄不会了。 韩炎眉头大皱,若是正常较量,这面具男显然不是他和宁绩任何一个人的对手,但这人一心寻死,少主偏偏又吩咐要活口,这可如何是好? 忽然,韩炎的目光瞥见了旁边同样无计可施,正冥思苦想对策的宁绩,顿时心念一动。 “宁先生,宁家绝技,刀枪合璧!” 宁绩恍然大悟,提刀加入战团。二人虽是第一次联手,但一来武功造诣相近,二来韩炎此前领教过常愈夫妇的打法,有一些心得,因此配合竟十分默契,反倒是面具男对这种打法极不适应。没过几招,宁绩就一个近身卸掉了面具男的兵器,韩炎趁机刺伤了他的右腕,宁绩又是一招“分筋错骨”卸了他的力气。 二人以为如此便可让他无力自杀,刚刚松了口气,哪知那人却趁二人不备猛地撞向了地上斜插着的一杆长枪,枪尖穿喉而过,当场气绝身亡。韩炎大恼,却无可奈何。 此时面具男率领的死士基本已经被威毅军收拾的七七八八了,那心腹也死于乱军之中,旭日初升,新的一天开始了。 驿站这边,禁军早就在崔铉、杜含的率领下转守为攻了,双方士气此消彼长,攻守易势,剩下的几百死士无奈只能弃械投降。 威毅军为首的一名小将吩咐手下打扫战场、收治伤员、处置俘虏,自己单独来到祁翀面前单膝下跪:“校尉陈景瀚参见殿下!” “免礼!你们来的很及时,打的也不错!”祁翀笑道。 “小陈,怎么是你?”看到来人竟是岳父的亲卫队长,崔铉十分惊讶,“你们不是随岳父回易州了吗?” “回姑爷,将军只带了几个人回去了,命卑职率亲卫队隐蔽在附近,听候殿下吩咐。”陈景瀚笑着解释道。 “隐蔽在附近?莫非殿下早就知道会有今日之一战?”杜含疑惑地挠了挠头,怪不得父亲说妹夫是“生而知之者”,果然料事如神啊! 祁翀对此却是有苦难言。当初他向严鼎借用这支队伍其实是另有他用的,但此次事态紧急,不得不临时调用了这支队伍,但如此一来,这支队伍也就暴露了,不能再用了,原定计划也要因此更改。 就在祁翀满怀心事之时,韩炎、宁绩扛着面具男的尸体回到了院中。 将尸体放下后,韩炎立即跪地请罪:“殿下,奴婢无能,没能生擒贼首,请殿下治罪!” “殿下,”宁绩忙解释道,“非是老朽与韩总管不遵教令,实在是此人一心求死,自戕而亡。请殿下恕罪!” “既是他自己求死,与你二人何干?起来吧!”祁翀拍了拍韩炎的肩头道,“经过这一场变故,咱们今日是无法回京了。袁尚书,麻烦你和宁先生带着伤员先去一趟留津县衙,让钟溥准备些空房间,咱们要在县城里休整一日,明日再回京。君章,你回京向令尊禀报一声此间之事,请他代为向陛下禀明原委。” “卑职明白!”杜含领命,立即飞马回京。 第448章 面具男毁容灭迹 祁元举分析因果 耳听得外面已经风平浪静,田文晖这时才哆哆嗦嗦地从轿子里探出头来问道:“敌人都退却了?” “不是退了,是歼灭一千四五百,俘虏五百有余,匪首也已伏诛!”祁翀笑道,“已经安全了,殿下大可放心!” “唉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孤就是来祭个陵而已,这怎么又是刺客又是悍匪的?贵国国都附近竟有如此悍匪,当真是不可思议啊!”田文晖一脑门子雾水。 祁翀笑笑没有回答,转头问崔铉道:“台硕,你认识这面具人吗?” “我?”崔铉不明白祁翀为何单单问他,不解地上前摘下了那人的面具,却不由得后退两步,发出了一声惊呼。 面具下露出了一张狰狞恐怖的脸,大片的烧烫伤痕遍布左右脸颊和额头、鼻尖,整张脸上几乎没有多少完好的皮肤了。 “还知道先将自己毁容以免事败连累家人,倒还算有点小聪明,哼!”祁翀冷笑道。 “听殿下之意,似乎认识此人?”崔铉不解地问道。 “我不认识他,可你认识呀!前晚我们还提过他呢!” “提过?”崔铉细一回忆,心中一惊,一个名字脱口而出,“王铎!”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再看地上那人,只觉得此人虽然面容尽毁,但体态特征的确与王铎无异。 这时正好陈景瀚过来回事,崔铉便将他也拉了过来,请他辨认。陈景瀚看了半天,也认可此人就是王铎。他做出这个判断,除了因为体貌相似之外,还有重要的一点依据便是兵器,王铎的惯用兵器也是方天画戟! 虽然猜出了此人的身份,但毕竟容貌尽毁,直接证据不足。而根据陈景瀚刚才对俘虏审问的结果来看,这些死士都是面具男去年偷偷招募的流民,而且每次他出现都是带着面具的,死士们根本不知道此人的真实身份,至于兵器甲胄都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就更加不知道了。 “总之,这些俘虏都是小角色,知道的事情不多,并没有审出多少有用的东西。”陈景瀚总结道。 “既然都是小角色,那就没有必要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了。你直接将他们押解回易州充军吧,此间事了,你也该回去复命了。替我谢过表叔,对了,还有兄弟们的赏金,回头我让人直接送到营里去。” “卑职遵命,替兄弟们谢过殿下的赏了!”陈景瀚再次躬身行礼,带着手下人押着俘虏和缴获的战利品离开驿站向北而去。 “台硕,你带着剩余的禁军到驿站外面休整集结吧,咱们稍后就启程去县衙。” “遵命!” 打发走了崔铉后,祁翀转头面对田文晖,意味深长地微笑道:“行了,没有外人了,渝王殿下,宇文副使,咱们也该论一论咱们的事了?” “咱们的事?”田文晖一直都是懵的,但宇文融心中却“突突”直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驿站的桌椅板凳不是烧了就是损坏了,祁翀环视了一圈也没找到坐的地方,韩炎见状找来两块条石,又拆了一块桌板横于其上,请两位殿下就坐。 “自然是这三宗刺杀案呀!”祁翀坐下道,“三场刺杀,针对我和两位唐使,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海刺杀我是因为什么,这一点我心知肚明,可另外两位刺杀渝王殿下和宇文副使又是因为什么呢?而且还那么巧就是在同时进行,难道是事先商量好的不成?这样吧,咱们也别瞎猜,还是请那两位过来一叙吧!” 祁翀话音刚落,早就等在旁边的方实便一手一个将一男一女两名刺客拎了过来扔在地上。 祁翀没理会那男子,先是对那女子道:“你到底是谁?你要刺杀的是宇文副使还是孤?” “我乃唐国人,怎会刺杀唐国官员,我要杀的就是你!”那女子似乎是见任务已无成功的可能,便也不再隐瞒,硬气地直接承认了。 “那你怎会出现在宇文副使的房中?”祁翀不动声色,继续问道。 “我哪知道你们谁住哪间房?走错了!” “那你又为何要杀我?” “我家跟你们渊国有仇,我听别人说你可能会被立为太子,那我就先杀了你,让你们渊国没有太子!” 祁翀忍不住笑了起来:“呵呵......这倒是个有趣的理由,可你就算杀了我,大渊也会立别人做太子呀,难道你要立一个杀一个?” “这......我没想那么多!” “那好吧,你说你家跟大渊有仇,是什么仇能让你一介女流不惜孤身犯险呢?” “我乃唐国大将军第五圻的孙女第五菱,我祖父就是因为被渊国打败才获罪被杀的,我父亲也死在你们渊国人手中,我跟你们渊国自然是不共戴天之仇!” 闻听此言,韩炎猛地抬起了头,瞪大了眼睛惊愕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祁翀也暗自吃了一惊,抬头看了看韩炎,却发现田文晖同样也望向了韩炎,眼中的惊讶之色并不比韩炎少多少,只有宇文融依然低着头,对那女子所言似乎充耳不闻。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行程的呢?”祁翀决定暂不追究她的身世问题,而是继续问了下去。 “我一直跟着你们,跟了好几天。” 祁翀心知她在撒谎,但看上去她的谎言似乎也能自圆其说,便将她先放在一边,又对那男子道:“那你又是何人?为何要刺杀渝王殿下?” “我乃越王殿下门人,奉命刺杀渝王是因为——只要他出了事,秦王就有接待不力之责,定会被问罪,就会在储位之争中处于下风。”出乎意料的是,这次那男刺客竟然也没有死扛,而是痛快地招供了。 “唉呀!你不该招的这么快呀,你若是再多抗一会儿,说不定我就信了。”祁翀冷笑道,转头欲叫韩炎,却发现他还在望着那女子发呆。 祁翀无奈只好低声对元明耳语几句,元明上前按住那男子的脑袋一阵摸索,很快便在那男子的脸上扯下一张人皮面具。面具扯掉以后,露出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全先生,好久不见啊!听丰璋兄说你回扶余去了,想不到却在这里见面了。诶?你何时投靠的越王啊,我怎么不知道呢?莫非是丰璋兄对你不好,克扣你工钱了?”祁翀揶揄道。 全南珣面如死灰,低头不语。 “啧啧啧,这面具做的真不错,石矶门的手艺吧?”祁翀端详着手中的面具道。 全南珣脸色大变,不甘地问道:“你怎知我脸上有面具?” “你刚才被‘分筋错骨’折磨得浑身冒汗,衣服都湿透了,脸上却一个汗珠都没有,这能正常吗?”祁翀微笑着斜了他一眼,也不再理会他,又转向田文晖道:“渝王殿下,有一件事我很好奇,我瞧见你们进京城的时候带了一个很大的箱子,那里边装的什么呀?” “我不知道呀,那是宇文副使带的。”田文晖不明所以,望向宇文融道,“伯通,你带的什么呀?” “没......没什么,就是一些行李杂物而已。”宇文融敷衍道。 “恐怕不是物,而是人吧?”祁翀斜了宇文融一眼道,“行了,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宇文副使,全南珣和这个自称第五菱的女子都是你带进京的吧?你别否认了,打从你们住进国宾馆,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注视之下,你是怎么把人放出来又是怎么跟扶余丰璋勾结在一起的,我全知道!” “你......你监视我们!卑鄙、卑鄙!”宇文融恼羞成怒,大骂道。 田文晖也有些不高兴了:“殿下,监视使团这做法怕是有失君子风范吧?” “渝王殿下息怒,我这监视还真不是针对您的,而是针对他的!”祁翀一指宇文融道,“宇文副使,你此次来大渊是带着任务来的吧?我猜应该是蜀王让你帮助越王,能除掉我最好,即便不能除掉,也要尽量使我在储位之争中落败,对吗?” 宇文融铁青着脸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田文晖却惊得跳了起来:“除掉?你们......你们要杀秦王?你们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呀!” 宇文融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心道:若是告诉你实话你还怎么肯来呢? “看来渝王殿下对此真是不知情啊!” “我的确不知道啊,秦王殿下,他们只告诉我要想办法协助晋王夺嫡,但没说过要杀人呀!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真不知道呀......”田文晖欲哭无泪,在人家的国都杀人家的亲王,这不是上赶着送人头吗? “我相信您、我当然相信您!”祁翀赶紧安抚住田文晖道,“如果说昨夜之前我对您还有那么一丝怀疑,那么经过了昨夜之事,我就完全相信您了!” “这是为何?”田文晖不解地问道。 “因为宇文副使——或者说蜀王殿下的这一计是连您也算计进去了的,您自然不可能知情!”祁翀微笑着解释道。 第449章 渝王暴打宇文融 舅甥相认话衷肠 祁翀继续道:“全南珣刚才的那番交待虽说在幕后指使者这个环节撒了谎,但是其他部分倒有可能是真的,他真的是想通过杀害您从而达到问罪于我的目的。 其实这就是个三保险。如海的刺杀和全南珣的刺杀同时进行,如果如海能够成功那自然最好,如果如海不能成功,那么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那边也行,这时候全南珣便能够成功刺杀您,这样也算是间接害了我。 至于这第三重保险嘛,就是那个女子!针对宇文副使的刺杀就是做做样子而已,那女子真正的杀招就是被擒之后针对我的那一击——我估计就算没有元明出手,只要如海和全南珣双双失败,那么这女子也照样会被宇文副使擒住,或许在这个过程中宇文副使还会受点小伤,这样就更真实了,只有如此才能将这女子送到我面前,对吧,宇文副使? 只是你万万没想到,三路刺杀全部失败,唉呀,运气不佳呀!” 听着祁翀这调侃的语气,宇文融面如死灰一言不发,全南珣则要多郁闷有多郁闷。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两天在驿站内伺候渝王的那个老驿卒竟然是个高手假扮的!他摸到后窗时不是没看见那个坐在楼梯口冲盹儿的老头儿,只是完全没将他放在心上而已,谁知道那老头儿竟然一出手便制住了自己的双臂,完全没给他任何机会! 田文晖此刻也从祁翀的话里听出味儿来了:如果祁翀所言属实,那就意味着蜀王和宇文融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死活,针对自己的刺杀不是做做样子,而是真真正正的刺杀! 是啊,二哥怎么会在乎我的死活呢?我死了他只会更高兴吧?既嫁祸了秦王,又除掉了自己这个对手,还能为对渊开战提供借口,这可真是一箭三雕啊! “好你个宇文融,我就说干嘛非得来祭陵呢,就是为了将我们从京城引出来好方便你们下手是吧?!”田文晖越想越气,揪住宇文融的脖领子对着他的鼻梁就是一拳。使团也有些随从在侧,既有田文晖的人,也有宇文融的人,见状纷纷上前帮手,双方乱作一团。 “元真,拦着点,别真打坏了!”祁翀皱着眉头吩咐了一声,方实随即带着护卫形成了一个圈子,巧妙地将使团所有随员都堵在了外围,圈子当中田文晖骑在宇文融身上左右开弓,旁边的元明拉偏架简直不要太明显:“哎呀呀,别打了,你看这左脸都肿了——哎,对,右边再来两下这样肿的就平衡了......” 宇文融一肚子憋屈,他毕竟是年纪大了些,不如田文晖体力好,此刻被他压在身下无处可躲,却又不敢还手。到底是尊卑有别,别看暗地里设计刺杀田文晖这事儿他敢干,可明面上真让他跟一位亲王打架他还真不敢,因为暗地里的事情不会拿到明面上去说,可若当着这么多下属的面打了渝王,那回去之后势必会被弹劾,一句“以下犯上”就能要他的命。 万般无奈之下,他徒劳地扭动着身体,挥舞着双臂,试图阻挡田文晖愤怒的拳头。 “这怎么还动起手来了呢?快拉开、快拉开!”祁翀夸张地喊着,冲方实使了个眼色。 方实一手一个硬生生将二人分隔开来,祁翀趁机拉住了田文晖好言相劝,田文晖发泄了一通后火气也逐渐冷静下来。 暂时平息了这场风波之后,一行人收拾行装便要往留津县城而来,半路上遇到了前来迎接的县令钟溥,双方合兵一处,直奔县衙而去。 衙门里早将屋舍腾空许多,又征用了附近的旅店、民房若干,这才将所有人安置下来。 一应琐事自有钟溥等人打理,袁继谦准备了一桌酒宴为祁翀及两位使臣压惊,可宇文融却称病死活不肯来,只独自躲进了房间休息,袁继谦也借故离开了,因此只剩下祁翀和田文晖二人。 “秦王殿下,你可是救了我的命呀!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呀!”田文晖眼泪汪汪,他此刻的委屈倒是真的。“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他虽不喜欢二哥田文昭,却没想过要害死他,可这位二哥害起他来可是丝毫没有顾忌的! “自家人,客气什么?应该的、应该的!”祁翀笑着安慰道。 “嗯,呃?”田文晖猛地止住了眼泪,心中一阵惊骇,“你刚才说——自家人?” “难道不是吗?舅舅?”祁翀看着田文晖,眼神似笑非笑。 “你......你早就知道了?”田文晖跳了起来,不可思议地望着祁翀,“是怀恩告诉你的?” “怀恩?哦,您是说韩炎吧?不,不是他说的,是我自己查出来的。”祁翀这认亲的举动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通过这几日的接触,他断定田文晖此人虽然“酒色财气”样样都沾,但却并不过分,不至于因瘾误事,有点儿城府却也不深,野心也不大,一切恰到好处,是个好相处之人。而且,他也从韩炎那里打听过了,此人年少时与成意公主感情不错,故而他判断此人日后或可成为他营救母亲的助力。 “哦,”田文晖重又坐了回来,停顿了片刻道,“其实这事儿就算你不说,我也想跟你说。只是我没想到,还没等我开口,田文昭就对你下手了,这个老东西!哼!” “三舅,此事我也很是疑惑,二舅怎么就非得置我于死地呢?我哪里得罪他了?”祁翀委屈巴巴地道。 “不是你的错,是他自己小心眼儿!当年......”田文晖抬眼瞄了祁翀一眼,字斟句酌道,“当年你父母毕竟是野合,与礼制不合,二哥嫌丢人,不愿意承认你的存在,自然恨不得弄死你。” “那您呢?您也觉得我只是个不光彩的私生子吗?”祁翀的语气更委屈了,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怎么会呢?无论如何,你也是皇姐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我大外甥!田文昭是个六亲不认的,我可不是!自家外甥哪里不比一个外人强?我就不明白了,田文昭怎么就非得帮扶那个素未谋面的晋王呢?他又算哪棵葱?!”田文晖义愤填膺道。 “他要跟大渊开战,自然希望大渊主少臣疑,最好是我先跟我弟弟鹬蚌相争起来,他好渔翁得利。” “哼!开战、开战!整天就知道打仗,好好地守着祖宗基业过日子不好吗?想夺得天下,他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田文晖对田文昭的野心很是不以为然。 沉默了良久之后,祁翀犹豫着问道:“那个......她还好吗?” 他没有明说“她”是谁,但田文晖立即便明白了,叹了口气道:“唉!苦捱日子罢了,算不得多好!” “怎么回事?”祁翀脸色“刷”地耷拉下来了。 “当年回京之后,父皇便将她软禁于昭阳行宫了。依父皇的本意,是想等过两年她逐渐淡忘了你父皇,心生悔意之后便再将她许配他人。可没想到,转过年来父皇便驾崩了,她便以为父守孝为名,坚决拒绝皇兄为她选婿。三年之后实在没有理由了,她便干脆请求出家清修了。母后和皇兄拗不过她,不得不准了她所请,又将昭阳行宫改为昭阳观,如今她便以女冠的身份在观中清修,道号兰渐。”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祁翀低声吟诵着古诗,心中竟莫名有些悲伤,他父皇的名讳可不就是一个“枫”字吗? “是啊,皇姐始终都没忘了你父皇。昭阳观本没有枫树,如今却栽满了红枫。”田文晖感慨道,“现在,也就是我时不时地还去看看她,你父皇的驾崩的消息也是我告诉她的,她哭了整整三天三夜,此后她的身体就越来越不好了,日渐憔悴呀,唉!” 祁翀的心里猛地一揪,焦急而诚恳地问道:“我想接她出来,您能帮我吗?” 田文晖却犹豫了,半晌没有说话。 “您有顾虑?” “二哥不会同意的!如今他大权在握,只要他不同意,这根本办不到!”田文晖为难地道。 “那是不是让他将权力交出来还给唐国皇帝,这事儿就有希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应该是站在皇帝这一边的吧?而且这次您打了宇文融,算是正式跟蜀王结了怨,您回去之后怕是日子也不好过了吧?”祁翀正色道。 田文晖脸色也凝重起来,他不是不明白祁翀的挑拨之意,可问题在于祁翀说的是对的,就算他肯委曲求全,田文昭呢?宇文融呢? 审时度势之后,他猛地干了杯中之酒,将酒杯重重拍在桌子上,似乎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道:“如果你真能帮我皇陛下夺回大权,皇姐之事自然好商量!” “您能保证?” “我有把握说服太后和陛下!” “三舅,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大外甥!” 第450章 袁继训揭秘往事 释如海一念成魔 舅甥一番痛饮后,二人均有些微醺,田文晖回房休息,祁翀正欲叫韩炎进来说话,余光却瞥见袁继谦在门口踱来踱去,似乎颇为焦躁不安。 “袁尚书,累了一天一夜了还不早点去歇着?” “殿下,”袁继谦忙趋步上前回道,“家兄有一事......呃......想向殿下当面相求,实在冒昧,老臣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这么啰嗦!让他自己来说!”祁翀早看见了躲在门口花坛后面的袁继训,点指道,“袁继训,你过来!” “是,殿下!”袁继训听到召唤忙小跑到阶下。 “你俩都进来说话!”祁翀坐定问道,“有什么事快说!” 袁继训战战兢兢地看了弟弟一眼,袁继谦也连声催促:“都到这个时候还犹豫什么呀?快说吧!” 袁继训捏了捏手心,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哭道:“殿下救命啊!” 祁翀被他弄懵了,酒也醒了大半。 “怎么了这是?你又犯什么大罪了?” “不是,不是臣犯罪了,是有人想要臣的命啊!”袁继训带着哭腔道,“昨夜那些死士肯定是王宗闵的人!在留津,王家是第一大族,也只有他们家才能阴养那么多死士呀!” 祁翀更懵了:“你是说,昨夜王家派那么多死士过来其实是为了杀你?” “正是啊!殿下救命啊!”袁继训哭的更惨了。 “不是,你......你先起来说,好好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袁继谦忙扶起兄长,对祁翀禀道:“回殿下,还是臣代兄长答话吧。家兄自蒙天恩赦免之后,自觉愧对皇恩,无颜见京中故旧,便回了留津老家。然而三日前,王家长子王铎上门求见,索要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多年前一桩旧案的证据抄件。” “什么案子?跟王家有关吗?”祁翀本能的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这......”袁继训偷瞄了祁翀一眼,欲言又止。 “唉呀,兄长,你就别吞吞吐吐啦!还是我来说吧!殿下,就是二十多年前令师近溪先生牵涉其中的‘投献田案’!”袁继谦抢先道。 “‘投献田案’的证据抄件?证据还有抄件?”祁翀酒全醒了,这可太重要了。罗汝芳当年被下狱就是因为此案证据全失,可怎么会还有抄件呢? 袁继训解释道:“罗汝芳当时是侍御史,他得到本案证据后首先便抄了一份共计三卷交给了他当时的顶头上司御史中丞王思兢,王思兢大惊失色,这些证据虽然没有牵涉王家,但投献之事王家也是存在的,若此事真要捅破,只怕王家也难免受到牵连。所以他假意安抚住了罗汝芳,暗地里去找他的亲家、刑部尚书卢敦礼商议对策。二人商定了一条毒计,假意支持罗汝芳上告于御前,暗地里偷偷跟踪他找到了证据本件存放之处,然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罗汝芳获罪后,投献田之事不了了之,这些抄件就被卢敦礼随手丢弃了,臣心中不安,便将这三卷抄件偷偷留了下来。” “不安?哼!你们这些人还会知道不安?你若心中真的不安,又为何做出那么多徇私枉法之事?你怕是另有打算吧?”祁翀厌恶地道。 袁继训心中大惭,冷汗直流,结结巴巴道:“是、是......臣是存了些私心,臣在卢敦礼手下没少为他做那些徇私枉法之事,他又往往躲在幕后,不肯亲自出面,许多事都是臣在台前操办,臣也是怕日后万一出了事说不清楚,所以就......留了一手。” “那王家又是怎么知道的?” 袁继训臊眉耷眼道:“臣前段时间获罪下狱,束手无策之际,一时病急乱投医,就......就给王宗闵写了封信请他帮忙说项......” “你拿这份抄件威胁他了?” “也算不上威胁吧,也就......也就捎带嘴提了那么一句......然后臣一回到老家,王铎便上门要东西了。臣当然没有给他,他当面威胁了臣,说他祖父当年能收拾罗汝芳,他现在就也能除掉臣。臣一把年纪了,岂会被一个乳臭小儿吓倒,便当场顶了回去。” “你这是找死!”祁翀毫不客气地骂道,袁继谦也无奈地白了兄长一眼。 “是、是、是,那王铎怒气冲冲走后,臣也后悔了,怕待在留津真被王家神不自鬼不觉地给弄死,这才想着随着殿下的车队一同回京。可没想到还是出了事,臣刚才听底下禁军偷偷议论,说那些死士疑似是王家豢养的,便猜他们是冲着臣来的!若真如此,他们这次失败了说不定还会有下次!还请殿下救命则个!”袁继训哭丧着脸道。 “将抄件交给我!”祁翀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道,若不是他手里这东西极为重要,他是真不想搭理这个无能卑劣之辈。 “啊......这......”袁继训犹豫了。 “你还‘啊’什么?这东西放你手里是个祸害!赶紧交出去才能保命!”袁继谦倒比他兄长清醒的多。 “哦,好好,就在我的行囊里,我这就去取!” “老韩,你跟他一起去!” “是,殿下。袁先生,请吧!” 趁着袁继训和韩炎去取东西的时候,祁翀打量了袁继谦几眼。 此前因为他与祁桦的关系,祁翀对此人也没有什么好感,可自他坚决支持女儿与祁桦和离一事开始,祁翀对他逐渐有些改观。此人脑子清醒,懂得权衡利弊,关键时刻还有些决断之力,倒不失为栋梁之材。 “其实他猜错了!”祁翀看着袁继谦,突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了这么一句。 “啊?谁猜错了?猜错什么了?”袁继谦一头雾水。 “你兄长猜错了,那些人的确有可能是王家死士,但他们不是冲着他去的,而是冲着孤来的。” “啊?殿下的意思是王宗闵要杀殿下?”袁继谦一阵错愕,“这怎么可能呢?” “你好歹也做了越王好几年的岳父,难道从来没听说过越王与王宗闵之间有什么联系?” “越王?”听到前女婿,袁继谦脸顿时黑了,“他跟谁都笑哈哈,谁知道哪些是泛泛之交,哪些是过命之交呢?”说完这话,袁继谦也意识到了,翁婿这么多年,他好像从来也没真正了解过祁桦。 “不过,确实没发现他跟王宗闵之间还有多深的交情啊?倒是梁颢跟王宗闵关系不错,梁颢当年乡试的座师正是王思兢。” “哦,原来如此,那就说得通了!”祁翀点头道。 他这一句“说得通”却将袁继谦吓了一跳,“殿下是说,背后指使王家行刺殿下的乃是越王和梁相!” “只是猜测而已,尚无实据。”说到“实据”,祁翀心里隐隐有些担心,不知如淳能否说服如海招认真相。 不多时,韩炎将证据抄本取了回来,祁翀大致翻看了一下,确认与“投献田案”相关,便对袁继谦道:“告诉你兄长,不必太担心他的安危,王家现在无暇顾及他了!” “是,殿下,那臣先告退了!”袁继谦告退出来后,心中阵阵后悔却又暗自庆幸,若是早些了解秦王此人,从一开始便不会跟着越王胡闹,好在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老韩,如淳和尚那边有动静了吗?” “还没有,两人已经对坐聊了两个时辰了,旁边还放了一座佛像。” “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反正不是案子上的事儿,好像都是佛法学问,说的颇为高深,看管的小军也听不懂。” “哦!”正说着,就见一袭黄色袈裟映入眼帘,正是如淳。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祁翀笑道,“大师,马到成功了?” “阿弥陀佛,幸不辱命!”如淳说着将一纸供状递到了祁翀面前。 “原来他这些日子都躲在留津县呀,怪不得找不到他。”祁翀边看供状便问道,“可是,连他也不知道那个面具男的真实身份吗?他该不会是有意隐瞒吧?” 如淳摇了摇头道:“出家人不打妄语,师兄性格虽然偏执,但绝不会对佛菩萨撒谎。他说他也只见过那面具男一次,其余几次都是对方的手下人跟他见面。双方是凭着暗语相认、联络的,暗语也是越王告诉他的,此次的行刺也是越王吩咐下来的,其他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祁翀点了点头吩咐道:“老韩,连夜回京将这份供状和三卷证据送到杜相手里。” “是,殿下!”韩炎接过供状和证据退了出去。 “诶,大师,你是怎么说服他招供的呀?”祁翀好奇地问道。 “打了个赌,他输了便要实话实说。” “你赢了?” “辩经,贫僧从未输过!”如淳傲娇地扬起了头。 你牛!祁翀由衷地挑了挑大拇哥。 “所以说,他帮越王做那些事,只是为了让新皇帝封他做少林住持?呵呵,这可真是‘一念成魔’呀!” “阿弥陀佛!心魔难断。”如淳眼帘低垂,显然也是思绪万千。 第451章 辛翰林弹劾罪臣 邱寺卿规劝家兄 深夜,韩炎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京城,用京兆府的牌票叫开了城门,又将供状和证据送到了杜延年手上。 白天已经接到了杜含消息的杜延年此刻还未入眠,事实上,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 就在祁翀出京的第一天,京城就不安稳了。 早朝时一位翰林学士弹劾大理寺少卿裴琚,说他在前年上的一份奏章里引用了一句“栊所以盛禽兽栏槛也,今囚栊字当作此”,然而这一句中连续两次出现了承平帝的名字,裴琚都没有减笔,乃是犯了国讳! “陛下,我朝自先帝登基便明令天下,于文章中不必避讳圣上之名,但书写之时须减两笔以示避讳之意。陛下登基,沿用此法,故凡写犯讳之字须当减笔,否则视为大不敬!今裴琚不避国讳,当依律惩处!”老翰林辛鸿渐抖动着花白的胡须,引经据典,义愤填膺,仿佛因为裴琚多写了两笔,这大渊天下就要国将不国了一般。 若是祁翀在此,若是被弹劾的不是裴琚,他一定会吐槽老翰林小题大做。然而此刻,大殿之上一片寂静,不少人都一副心中了然的神态同情地看着裴琚、裴珙兄弟俩。 裴家要倒大霉了! 本来陛下就要收拾晋王党,你裴家作为晋王党急先锋,此时传出此事,这能是巧合吗?前年的奏章为何今日拿出来说?奏章旧档都存放在宫中文渊阁,没有陛下的旨意或政事堂的手令,谁能随意翻阅旧档?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站在大殿靠后位置的裴琚此时已经抖如筛糠了,他根本记不起来自己何时上过这样一篇奏章,也不确定当时是否忘记了减笔避讳,他更加不敢让老翰林将奏章原件找出来对质,他只能哆哆嗦嗦地跪地请罪,指望着承平帝今日心情不错放他一马。 然而显然承平帝今日心情并不好——非常不好,他没有给裴琚任何机会,直接下旨将裴琚下狱。 “邱爱卿,你的人你自己审吧,依律严惩便是了。退朝!”扔下了这样一句话后,承平帝离开了龙德殿。 邱维屏如何审裴琚暂且不提,但裴琚的遭遇却引起了一些不好的猜测。 几乎没有人相信此事真的是因为一位老翰林无意中翻阅旧档才发现的,无论是否是晋王党,在这件事上都达成了高度一致。 与此同时,政事堂又悄悄传出来个消息:杜相和向尚书因为官员大裁撤之后的接替人选问题已经愁的几夜合不上眼了,向尚书甚至还跟杜相吵了一架,说再这样下去他这个吏部尚书也不做了,直接辞官算了!衙门缺官无人主事,这又关他鸟事? 于是,仿佛受到了什么启发一般,不甘失败的晋王党人在这一日下午发出了最后的通牒:大几十名五品以上、二品以下的京官同时向政事堂递上了辞呈,包括那些本来不在被免名单之列的重要官员!这些人涵盖京城各大衙门,其中不少都在要害部门任职或担任各部堂官,其中无声的威胁不言而喻。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杜延年痛快地接受了所有人的辞呈,没有一丝犹豫。 就在这一晚,邱维屏接到了堂伯邱翰臣的请柬。 “邦士,我数了数,此次至少有十大世家受到了牵连。”堂兄邱维展忧心忡忡道,“如今,三品以上大员,梁家只剩下个梁颢,连他儿子梁文第也递辞呈了;王家只剩个王宗闵,裴家剩个裴宣卿,郑家剩个郑慎矜,张家剩个张书伦——据说这还是看在岐国公的面子上才没有被列进名单的,其余卢、萧、高、吴、程五家嫡系全军覆没,就算偶然漏掉一两个也都是旁系小支,且官位低微,无足轻重。邦士,你跟杜相走的近,朝廷到底是要干吗呀?” “大哥,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邱维屏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今日下午‘第一楼’的聚会你也参加了?” “你怎么知道聚会的事情的?”邱维展愕然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那么一大群人公然聚集,真当别人都是瞎子呀!这事儿若是传到陛下耳中,‘朋党’之事不是事实也是事实了!再说了,此次裁撤又不关邱家什么事,你去掺和什么?”邱维屏斜了邱维展一眼,语气中隐有不满之意。 “是我让他去的,”半天没说话的邱翰臣开口道,“各大世家同气连枝,这九家哪家跟邱家没有姻亲关系啊?遇到事情咱们就算不说同进同退,也至少该帮着出个主意吧。而且此次陛下的‘朋党’之疑实在没有道理,总不能因为大伙儿推荐了晋王就都是晋王党吧?那晋王自个儿还好好地呢,这举荐之人怎么倒个个获罪了呢?那举荐秦王之人难道就不是秦王党吗?陛下为何不处置秦王党呢?” “同气连枝?哼!坏就坏在这个同气连枝上!同气连枝便是朋党,至于这个朋党以谁为首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朋党必须被打掉!至于说为何打的是晋王党而不是秦王党,道理也简单,谁让晋王党更有钱呢!”邱维屏冷笑道。 “钱?你是说陛下其实是为了钱?”邱维展惊讶道。 “秦王的‘双折法’让陛下开了窍,说句大不敬的,这是陛下趁机讹钱的好机会,不过‘双折法’仅推行三年,陛下岂会不趁着这三年多弄点钱以弥补国库空虚呢?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怕明着跟你们说,所有世家这次都跑不了,不好好出点血陛下是不会罢休的!大伯、大哥,你们就别掺和别人家的事了,赶紧约束好咱们自家子弟别让人抓住把柄才是真的!到时候尽量少出点血,就算是家族有幸了!” “那......那你的意思是,这事儿也很快就会轮到邱家?”邱翰臣有些慌了,作为邱家家主,他不得不为整个家族的安危操心。 “暂时——还不至于吧,”邱维屏也不忍心吓着年迈的堂伯,语气缓和了些,“只要我还在大理寺,这把火就暂时烧不到邱家头上。” “那裴琚呢?你们终究同僚一场,能否设法周旋?”邱维展想到了裴珙的请托,问道。 听到这话,邱维屏刚刚有所缓和的脸又“刷”地沉了下来:“裴珙找你了?你收礼了?” “是啊,”邱维展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又忙解释道,“不过倒不是礼物之事,主要是我和裴珙一向交情不错,他找我说项......” “那就赶紧断了!礼物退回去,以后就当不认识这个人!”邱维屏大怒道。 “为......为什么呀?”邱维展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 “你们知道我前段时间为何突然生病吗?”邱维屏喝了口茶,压了压火气耐心解释道,“其实我不是生病,而是中毒!就是裴琚在我的饮食之中下了毒,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我不得不一直隐忍不发。秦王府为陛下做手术的那位白大夫也来给我看过,他知道我的病情,想必也向陛下禀报过。陛下明知我和裴琚有怨,还让我审理裴琚之案,明面上是说信任我公正无私,不会袒护下属,实际上是暗示我公报私仇!此中意思还不够明显吗?陛下就是要裴琚获死罪!你这个时候掺和此事,这不是主动把邱家往沟里带吗?”邱维屏越说越气,自家这个嫡长兄没有脑子,家族以后可怎么办呢? “老大,听邦士的!赶紧把礼物退回去,跟裴家断交!”邱翰臣此时醒悟过来,吩咐道,“告诉各房,今后都约束好自家子弟,没事就好好在家待着,不许出去惹事!尤其是上回被京兆府逮住的那个小子,告诉老三,他要是再管不好他那混账儿子,我亲自打断那小兔崽子的腿!” “这还不够,大伯,我建议,三年之内邱家子弟不要考进士科了,躲过了风头再说。”邱维屏又道。 “这怎么行?族里今年有五六个要下场的,其中有两个还特别出色,有望明春中式的,怎么就不让考了呢?”邱维展直接跳了起来嚷道,也无怪他着急,因为他的次子也在今年参加秋闱之列。 “是啊,邦士,这就有点难为人了吧?”邱翰臣也有些不解。 “又不是以后都不让考了,只是这一届不参加而已,晚三年入仕又如何?晚三年当官总好过刚上任就被人寻了由头拿下吧?我说的话难道你们还没懂吗?” 堂上的气氛一时间又凝重起来,邱翰臣犹豫再三叹了口气道:“老大,听邦士的,就这么办吧!” “诶!”见父亲已经发了话,邱维展无奈地应了下来。 邱维屏走后,邱维展依然有些不甘心地问父亲:“父亲,情况真的有这么糟糕吗?” “你九弟跟杜相走的近,肯定知道些咱们不知道的事情,就先听他的吧,他总不会害我们吧?唉!如今这朝局啊,总觉得让人心神不宁的......” 第452章 祁桦疑心生暗鬼 杜含打草欲惊蛇 联手递上辞呈后,十大世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杜延年手足无措之景,未免有些失望,但再一想来,又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破解之法。 就在大伙儿还自我安慰道杜延年是在兀自强撑,很快就会垮掉的时候,次日上午,近百份新的任命同时从政事堂发出,一大批新升迁的官员迅速到任,没有到任的也已经在赴京的路上了。 这些官员大多是平常在底层兢兢业业、默默无闻的“老黄牛”,对衙门公事极为熟稔,哪怕连升三五级也并不影响他们迅速适应新的岗位,因此各大衙门运行井然有序,丝毫没有因为官员撤换而受到影响。 关键是这其中许多人原本都是在外地任职的,却能在任命下达的同日突然在京城冒头,这说明杜延年的“换人大计”早就谋划多时了,而这些替换人选也早就埋伏在京城等候了! 没有人知道杜延年是从何处“发掘”出这么多人才的,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世家们傻眼了!他们结结实实地落入了杜延年和向栉联手布好的圈套之中! “都怪你叔父出的馊主意!他自己倒是官做的好好的,我大哥却把官丢了!”说话的是吴思玄之弟吴文玄,坐在他对面的乃是梁文第。 梁文第何尝不郁闷。上次叔父本来说可以用赎刑之法救他儿子,结果搞来搞去,其他各家子弟都救出来了,只有他儿子和高家小子被判了死罪,而且听说还是御口亲判的,谁也改不了!他背地里不是没埋怨过叔父用自己儿子的命换他个人的前程,好在叔父也知道对他有所亏欠,分给了他三百顷良田,又给他纳了两房小妾,他这才不得不忍了下来。可这次呢? 不是说集体辞官可以威胁到陛下和杜相吗?结果呢,人家转头就把坑填上了,后悔都来不及了! “行行行,你也别抱怨了,我不也丢官了吗?我堂弟文策不也辞官了吗?我们梁家的损失不比你们吴家小!” “哎我就纳闷了,不是说政事堂两位平章政事都和梁相一条心、杜延年才是独木难撑吗?这么大的事怎么就没人知道呢?一夜之间杜相从哪儿弄来那么多官员名单的?你就没问问你叔父,他们整日在政事堂就没发现杜相私底下跟这些人有来往?” 梁文第无奈地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跟吴文玄有同样疑惑的还有越王祁桦。 “崔翰和王丘一是怎么回事?若说杜延年瞒过了你这还有可能,可他的命令上传下达不可能绕过崔翰和王丘一啊?他一下子提拔了这么多人,显然是早有计划,政事堂之前怎么会一无所知?”祁桦气急败坏,大发雷霆,已经完全顾不上仪态了。 “殿下”,梁颢哭丧着脸道,“这俩人一定是出问题了,至少有一个是叛徒啊!甚至可能两个都是!” “你怀疑谁?” “首先肯定怀疑崔翰哪!这次就崔家幸免,这不可能是偶然的!” “可之前偷偷给各大家族通风报信的也是崔翰呀?” “就是因为这个才可疑呀!如今想来,他这举动就是在逼各大世家自乱阵脚,结果不就中计了吗?”梁颢分析道。 “你这只是猜测,那证据呢?” “这......确实没什么证据,可是此时宁可信其有啊!” “殿下,”梁颢话音刚落,申东观走了进来,“派去查探二位平章行踪的探子回来了,据报,王平章每日作息正常,也不怎么出去应酬,即便有应酬也都是多人在场,没什么异常;倒是崔平章,前天晚上他跟一人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酒馆偷偷会面,还将一卷纸交给了那人,根据相貌描述来看,很像辛翰林。另外,据查,也是前天,崔平章去过一次文渊阁,登记的理由是查阅旧档,持的正是杜相的手令。” “您看看,证据这不就来了吗?裴琚之事分明就是崔家搞的鬼!” “难道崔家投靠了杜延年?”祁桦依然有些不解,“不应该呀,杜延年一向不喜欢世家大族,怎么会跟崔家结盟?” “不见得是杜延年,也可能是柳明诚!”梁颢自作聪明道,“您别忘了,崔家可有位在世的帝师啊!” “后渠先生?” “正是,后渠先生当年担任过太子太傅,先帝、今上、柳明诚都曾随其读书,殿下当时还小,可也应该有印象啊!” “如此倒也说得通!”祁桦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不过,如今就算知道了叛徒是谁又如何?我们在朝中的势力已经暴露了,夺嫡之战已落于下风!” “难道就没有其他法子可想了吗?”梁颢也急了,他没法不急,其他世家得罪了秦王或许只是丢官散财,不至于死罪,但他若是落到了罗汝芳手里——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了,这也是我最后的倚仗,若是再败,恐怕你我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梁相,你给自己准备棺材了吗?”祁桦的语调听上去麻木且了无生机,只听得梁颢毛骨悚然。 而另一方面,表面看上去风轻云淡的杜延年实际上也并不轻松,因为承平帝给他的旨意他目前只完成了一半,甚至可以说还不到一半,因为裁撤官员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一步还在后头。 “罗世兄重伤初愈就不得不将重任压给他,害得人家连孩子出生都赶不上了,老夫甚是惭愧,这厢先给惟师赔罪了!”相府后园,杜延年笑着对罗汝芳一揖到地。 “鹤寿言重了。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犬子既在朝廷效力,便应听从差遣,哪有那么些儿女情长?”罗汝芳也笑着回礼。 “对了,还没恭喜惟师呢,有孙万事足,今后可尽享天伦之乐了!” “你还说呢,惟师昨日便跟我说要搬回家住。他把廷硕一个人扔在家里那么多年都没管过,如今有孙子了便要搬回家住,果然还是孙子要紧啊!”坐在旁边的柳明诚打趣道。 想到自己的大胖孙子,罗汝芳的嘴角不自觉地咧了起来,又引来杜、柳二人一阵笑话。 “不过,玩笑归玩笑,我还是觉得此刻不是搬回去的好时机,”柳明诚道,“越王他们蹦跶不了几天了,难保他们最后不会殊死一搏,您现在回去怕是不安全。” “越是如此我越得回去,不漏点破绽出来,如何引蛇出洞呢?” 杜、柳二人对视一眼,双双摇头。杜延年道:“还是不妥,万一真出事了怎么办?” “是啊,这种事情防不胜防。”想起罗颋曾遇到的暗杀,柳明诚也是心有余悸。 “放心吧,我的安全秦王殿下早有安排,除了明面上的护卫之外还有其他人在暗中护着我,不会有事的。”罗汝芳胸有成竹道。 见他如此坚持,二人便不再劝。 转过天来,午后时分,杜延年便接到了儿子杜含火急火燎传回来的消息——秦王和使团遇袭! 虽然还不知道幕后指使者的具体身份,但想来也不会有第二人选。杜延年略作思忖之后派遣心腹往兵部送去了一份公文,然后便进宫面见承平帝。 “又遇袭了?”承平帝皱了皱眉,这小子都遇袭几回了?也不知道是命苦还是命硬! “陛下,护送秦王和使团的左翊卫损失惨重,恐不足以再担护送之责,臣建议让犬子再带一队人马前去迎一迎,否则万一使团再出事就不得了了!” “也好,让杜含带一营人去吧!” “臣遵旨!” 得了军令的杜含立即点齐人马就要出发,却被杜延年一把拦住了:“你要干吗去?” “出城迎接秦王呀?您不是知道吗?”杜含一脸的不解。 “我知道你要出城,但不能这样直接走!” “那我要怎样走?”杜含挠了挠头。 “走之前你得先去国宾馆一趟,给馆中的使团随员捎个口信,告诉他们虽然使团遇袭但是没有大碍,渝王与宇文副使俱都平安,请他们放心,明白吗?” “这点事儿您自个儿打发个人去说一句不就行了,干吗非得我去?” “你个臭小子,老子还使唤不动你了是吧?”杜延年气得抬脚给了儿子一下,“让你去你就去,少废话!”说完气呼呼地走了,这要不是直接生在自家炕头上,真怀疑是抱错了! 杜含虽然不聪明,但是很听话,他老老实实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国宾馆报了信之后才又出城而去。 国宾馆内留守的南唐使团随员得了自家王爷无恙的消息便传了开去,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了起来。 “谢天谢地,殿下无事,宇文副使也无事。” “是啊,否则我等回国如何交待呀?” “你们说好端端怎么会遇袭呢?这是不是渊国人搞的什么阴谋啊?” “嘘——你可别瞎说,咱们如今可还都在渊国地盘上呢......” 就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一道身影从门口悄悄闪过,进了后院。 第453章 越王爷带兵闯宫 承平帝质问逆贼 “殿下,出事了!”王肃靠近扶余丰璋耳畔轻声说了几句。 “失败了?”扶余丰璋大惊,“那全先生暴露了吗?” “应该没有吧,否则,禁军来就不是报信而是拿人了!” “也对,全先生的面具精致无双,不会被识破的。”扶余丰璋似乎是在解释给王肃听,又似乎是在说服自己,“你去外面盯着,一旦有异立即来报!” “是,殿下!” 扶余丰璋呆坐在椅子上,心中一阵阵打鼓。 要不要现在就跑?可万一还没暴露呢?若是现在跑了,那岂不是功亏一篑? 可若是已经暴露了呢?现在不跑那就再也跑不了了! 扶余丰璋无法判断事情究竟到了何种地步,更无法做出正确的决断,焦躁地在屋中踱来踱去,直到过半夜才缩在榻上浅浅地眯了过去。 刚眯没一会儿,他就被一阵急促的喊声叫醒了。 “殿下、殿下,快醒醒!殿下!” “王肃,怎么了?”扶余丰璋立即坐了起来。 “外面出现了几个可疑的身影,似乎是在盯着咱们。” “你没看错?” “绝对没错,就是刚才突然从几个方向同时出现的。殿下,咱们怕是暴露了。” “马上走!你先去把眼线干掉,我们悄悄到那个小院儿,然后走地道出城。”扶余丰璋当机立断。 “是,殿下!”王素转身招呼了一个同伴,二人各携利刃出去,扶余丰璋也迅速换了一身紧身衣靠,带好了兵刃,趁着夜间无人注意,从后门离开国宾馆隐身在夜色之中。 同样已经得到了刺杀秦王失败的消息、在谋划出路的还有越王祁桦,只不过他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 “东观,他开始动作了?”见申东观回来,祁桦急切地问道。 “已经开始了!此刻宫中已经在暗中调动人马了,四门都由大将军的心腹把守,只待黎明时分发出信号,咱们便可进宫!” “那内外城呢?” “内外城都已经警戒了,属下回来的时候就见街面上多了很多禁军。” 祁桦稍稍松了口气,可双手还是紧张地发抖,心脏更是快跳出了胸膛。 “东观,你说咱们能成功吗?” “只要大将军能控制住宫城,让皇帝‘驾崩’也不是什么难事,伪造遗诏的事别人又不是没干过。百官谁敢有意见,砍了就是了!”绿林草莽出身的申东观对这些大人物的婆婆妈妈很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谁不服杀谁就行了,有兵在手为何还要瞻前顾后? 真的就这么简单吗?想想也是,当年二哥篡位不就这么简单吗? 对!有禁军在手,还怕什么? 想到这里,祁桦心里稍安,甚至有些憧憬成功之后的喜悦了。 晓荷,只要今晚成功,我们的儿子就能登基了,你在天上都看到了吗?保佑我们吧! 时间在煎熬中过的尤其缓慢,祁桦一遍遍催问着时间,有时明明感觉已经过了大半天了,一问竟然才只过了一刻钟。 终于,座钟敲响了三声,丑末寅初!约定的时间到了! 祁桦“腾”地坐了起来,用几乎颤抖的声音道:“东......东观,进......宫!” 所有护卫人马从越王府倾巢而出,直奔宫城南门而来。 十王街距离宫城不过几里路,一行人很快到达城下。 守城的禁军如果依照约定打出了一面“越”字王旗,宫门大开,指挥使余勇正候在宫门口。 “殿下,您可来了!”见到越王祁桦,余勇忙迎上前去,凑近耳边道:“大事已成,大将军正在万岁殿等您去主持大局呢!” 祁桦大喜,忙欲率护卫进宫,忽有一人从远处急奔而至,大声喝止道:“殿下不可!” 祁桦定睛一看,原来是平章政事崔翰。 崔翰望着城头已然变换的王旗,神色大变,忙拉住了祁桦的马头低声道:“殿下,您这是要干什么?!” “崔平章,你怎么会在这里?”祁桦有些警惕地望着崔翰,此前梁颢跟他分析的崔翰可疑之事他还没有忘。 “臣今夜值守政事堂,刚才见宫中有兵马调动,恐有异动,故而出来查看。您现在不宜进宫,万一有埋伏就万劫不复了呀!” 申东观听他说的有理,便也多了个心眼,劝道:“殿下,要不让属下先去看看,以防有诈!” 祁桦闻言有些犹豫,余勇见状忙道:“殿下,天就快亮了,百官马上就要来上朝了,可遗诏还没拟好呢,您再不去可就来不及了!而且,再过半个时辰禁军就要换班了,到时候难免被人发现异常......” “殿下,万万不可!”崔翰再次拖拽马缰,急切道,“殿下无故带人持械入宫,一旦事败,便是谋反,届时您如何面对陛下?” “崔平章,陛下已经驾崩了,孤要进宫拥立新君!” “陛下驾崩了?您是听谁说的?”崔翰大惊失色。 “这你就别管了!” “殿下,此事真伪未辨,您不能贸然进宫,否则难免遭人非议!” “崔平章,您老拦着殿下干吗?难道谢大将军还会害殿下不成?您再拦着就真的要坏大事了!殿下已经带着人闯到宫门口来了,就算现在收手,难道便不会遭人非议了吗?殿下,马上就要换班了,再不进去就真的来不及了!”余勇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了禁军换班的号角声。 “进宫!”祁桦不再犹豫,打马直入宫门,申东观无奈紧紧跟在后面,崔翰眼见祁桦不听劝告,面如死灰。 万岁殿外,果然谢宣正在来回踱步,一副焦灼不安的样子,见到祁桦方才松了口气。 “殿下,陛下已经龙驭宾天,臣逼着今夜值守的翰林学士草拟了一份遗诏,只等您过目就可以用玺了。” “陛下遗体呢?孤要先看看。”当务之急是先确定承平帝是否真的死了,在这一点上祁桦还算冷静。 “陛下遗体在后殿,这边请!”谢宣说着将祁桦引到了万岁殿后殿,殿中容纳不了许多人,因此只有申东观跟了进来,其余护卫则留在了殿外。 后殿之内,承平帝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犹如十年前那一晚延佑帝躺在榻上一般无二,谢皇后坐在榻前擦拭着眼泪,吕元礼侍立一侧,满面愁容。 祁桦小心翼翼地走近榻前,伸手便欲去查探承平帝的气息。 忽然,承平帝睁开了双眼,两道阴冷的目光直射祁桦,嗓子眼里挤出的声音更是充满了恨意:“老七,你就这么盼着朕死吗?” 祁桦惊得大叫了一声跌坐在地,申东观的刀还没来得及拔出来,腰眼就被身后的两名内侍持匕首扎透,倒在了血泊中。与此同时,殿外传来一阵箭矢破空之声和惨呼之声,发生了何事不言而喻。 “谢宣......你出卖了我!”良久之后,祁桦才反应过来,沙哑着嗓子发出了最后的质问。 “殿下这话可就不对了,臣一向对陛下忠心耿耿,殿下企图拉拢臣一同谋反,这本就是痴人说梦,又怨得了谁呢?”谢宣望向祁桦的眼神充满了嘲讽和报复的快感。 祁桦万念俱灰,这么多年的谋划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而且败的是如此快速而彻底! “老七,朕这么多年虽然没有重用你,但也没有薄待你,你为何要弑君谋反?”承平帝坐了起来,指着祁桦怒道。 “哼!皇长兄也没有薄待你,你又为何要篡位?你做得了初一就不允许别人做十五吗?”事到如今,祁桦倒也不屑于做那摇尾乞怜的可怜虫,反而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出心里话了。 “哼!你少把责任推到朕头上!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谋逆的原因吗?”承平帝冷笑着将一份奏章摔到了祁桦面前。 祁桦疑惑地捡起了奏章,只见上面将自己当年如何谋害延佑帝、与刘贵仪私通等事原原本本写了出来。 “祁翀出京前就料到了你会趁他不在有所动作,托柳明诚给朕上了这一道奏本。果然啊,还真让他说着了,你一边刺杀他,一边造朕的反,挺忙啊你!哼,怎么着,就为了扶你那个小崽子登基?” 祁桦一惊,但还是本能地反驳道:“什么小崽子?是我自己想当皇帝,关别人何事?” “还嘴硬,是吧?”承平帝冷笑道,“来人,将那个小兔崽子带过来!” 话音刚落,就见祁翎被人拎着后脖领子拖了进来,拎着他的正是殷天章。 “父皇、父皇,儿臣冤枉啊,儿臣跟七叔真的没那么熟,他的事儿臣一无所知啊!母后,您一定要相信儿臣啊!”祁翎显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进来就抱着承平帝的大腿大呼冤枉。 承平帝厌恶地将他一脚踹开,冷冷道:“父皇?七叔?哼,恐怕你这两个称呼一个都没对吧?殷天章,把你听到的说给大伙儿听听!” “是,陛下!奴婢自到晋王殿下身边伺候以来,不止一次听他暗地里诅咒陛下和齐王早亡。齐王染病后,晋王欣喜不已,说这个法子果然屡试不爽。还有,那位碧玉姑娘的孩子跟越王殿下滴血认亲后,晋王殿下大怒,说越王殿下又有另一个儿子了。”殷天章不疾不徐地说着,祁翎的脸上已经写满了惊恐。 第454章 机关算尽太聪明 反误了卿卿性命 承平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侧头转向祁翎,阴恻恻问道:“祁翎,诅咒不诅咒的先放一边儿,你来给朕解释解释,什么叫‘屡试不爽’啊?你试过几次呀?什么又叫‘另一个儿子’呀,越王有几个儿子呀?啊?!”承平帝暴喝了一声,吓得祁翎一个激灵,浑身抖如筛糠。 “樊光,把你知道的也说来听听。” “是,陛下。”适才刺死申东观的两名内侍中的一人此时上前两步道,“郑王出事那日,奴婢在附近值守,亲眼见过晋王曾在假山附近出现。” “嗯,祁翎,那你再说说,你那日去假山那儿干吗?朕记得薛尚说你一直在内书房读书啊,怎么会跑到假山那儿?” “父皇......” “住口!你有什么资格喊我‘父皇’?!” “是......陛下,臣那日是在郑王出事之后才去的,跟郑王之薨无关啊!”祁翎哭着辩解道。 “陛下,此事奴婢或可解释。”殷天章突然插嘴道。 “你说!” “晋王殿下曾经想要将齐王心爱的玩具藏到一危险之处,再引诱齐王去找,以使其发生意外。只是因为正阳宫中防范颇严,所以才没能得手。奴婢斗胆猜想,郑王之薨恐怕也是如此。此外,奴婢还在晋王宫中找到了一套傀儡玩偶,”殷天章说着将一个小盒子呈了上去,“奴婢记得很清楚,这套玩偶是当年谢昕公子送给郑王殿下的,彼时奴婢就在皇后娘娘身边当差,亲眼见过很多次。郑王殿下对这套玩偶爱不释手,没理由会送给晋王啊!” 本坐在后边的谢皇后闻言立即上前打开了小盒子,眼泪顿时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这的确是我儿之物!祁翎!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你个畜生!枉我对你视如己出,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谢皇后撕心裂肺地喊出了这一句后,便嚎啕大哭起来。 “所以,老七,是你跟刘贵仪苟且,然后有了祁翎。此事被皇兄发现,他这才罚了刘贵仪,你担心皇兄惩治于你,于是先下手为强,逼迫白太医下毒谋害了皇兄。朕赐死了刘贵仪,你们父子怀恨在心,便来谋害朕的儿子!老七,朕的长子是你指使刘琰害死的,这没错吧?老二、老三都是祁翎害死的对吗?刘琰也是你们一伙儿的!郦仲孚、傅恭肃全都是你们一伙儿的!早在朕登基之初你们就在布局谋划这一切了,对吗?”承平帝怒问道。 “是!是我做的!绑架白郾、逼迫白太医谋害皇兄的是我,毒害刘琰灭口的也是我,买通马夫李二杀害魏王的还是我!一切都是我做的!跟祁翎无关!”祁桦突然道,“赵王染痘,是我让人将痘毒传给他的;郑王之死也是我谋划的,与他无关!陛下,臣知罪、臣知罪!臣情愿伏法,求陛下勿再牵连他人!”祁桦跪倒在地连连叩头,苦苦哀求,天潢贵胄所有的骄傲在这一刻摔得粉碎。 “你以为你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朕就会放过他吗?”承平帝阴狠地望着祁桦道,“你送走了朕的三个儿子,朕也要让你尝尝丧子之痛!来人——” “娘娘、娘娘!”承平帝话音未落,吕元礼忽然大喊了起来,“陛下,娘娘晕过去了!” 承平帝回头一看,原来谢皇后因情绪过于激动而晕厥,便忙命人传太医。 承平帝记挂发妻的安危,只能暂且将祁桦、祁翎放在一边。 “来人,将祁桦押入宗正府候审,祁翎暂押承信宫,由禁军严加看管!” “臣遵旨!”谢宣将祁桦押出宫去,万岁殿外已经恢复了平静,没有任何尸首和兵器,只有一地还没来得及清理的血污昭示着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 “谢宣,你为何出卖我?这样做你又能有什么好处?”祁桦死死盯着谢宣质问道。 “为什么?哼!”谢宣冷笑着从身后随从的手中接过了一支箭杆,“你能解释解释我儿子的箭杆上为何会有一个凹槽吗?还有,你当日所带的那名护卫现在又在哪里?” 虽然谢宣没有说“当日”是哪一日,但祁桦心知肚明,顿时面色惨白。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而祁翎依然被殷天章如拎小鸡一般拎回了承信宫。 “殷天章,你个刁奴!”被扔在地上的祁翎怨毒地瞪着殷天章,“你个蠢货!你不要以为你帮祁翀对付我,他就会原谅你!等他掌了权,你照样死路一条!” “殿下,秦王殿下是不是宽厚仁慈的主人奴婢不知道,但奴婢可以肯定您不是!”殷天章阴笑道,“奉劝您一句,如果下辈子还有机会做人上人,一定要对奴婢们好点儿,千万别动不动就打呀、踢呀、踹呀的。奴婢们是命贱,可再贱也是有脾气的!至于奴婢的将来您就不必担心了,日后登大位的也未见得就是秦王殿下不是?您呐,就甭操这份儿心啦!” 随后承信宫宫门紧闭,祁翎惊恐地望着逐渐关闭的宫门和四周的高墙,欲哭无泪。 此时天光微亮,城东一处不起眼的农家小院里,地道口被从里面推开,钻出了三个人来。 小院的主人忙迎上前来,见到来人所持的令牌后,立即从后院牵出三匹骏马和备好的行囊。 三人也不多话,骑上快马便一路往北而来。 清早的官道上空无一人,刚修好的新路平坦宽阔,扶余丰璋不禁心中暗笑:祁翀啊祁翀,你恐怕也没想到,第一个享受到你这新路便利的居然是我! 然而没等他高兴多久,宽敞的官道上突然出现了一队人马,一排弓箭齐齐对着扶余丰璋和他的两名随从。 为首一员小将身着崭新的全套盔甲,手持长枪,得意洋洋地望着对面的三人,那神情仿佛在说:你跑啊!你跑啊!我看你能跑哪儿去! 扶余丰璋颓然地闭上了眼睛,束手就擒。 与此同时,大渊皇宫龙德殿,早朝的官员们只见到了宣旨内侍:陛下昨夜处置逆贼,御体乏累,今日免朝。 而接下来的消息更令他们惊诧莫名:越王谋逆被擒,禁军查抄越王府! 一场莫名其妙的谋逆就这样消弭于无形,除了极少数知情人外,所有人都在暗自揣测其中缘由,而平日里与越王走得近的官员此刻更是惴惴不安。 其中最不安的还是梁颢。 最近几个月,他与越王过从甚密这已经是瞒不住的事情了,不受牵连也是不可能的了。 可是他不甘心,更不敢想象一旦落入那人手中会是怎样的下场! 不行,就算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梁颢牙一咬心一横,做出了此生最疯狂的一个决定。 就在这一日下午,祁翀和使团回到了京城。一进城,候在城门口的韩炎便迎了上来将宫中那场还没开始便失败了的政变禀报了祁翀。因此,祁翀决定在进宫复命之前再跟宇文融谈一次。 “宇文副使,你阴谋刺杀大渊亲王,就凭这一点,孤就可以秉明圣上斩了你,你信不信?”断定宇文融一定不会乖乖配合,祁翀决定先吓他一吓。 “哼,秦王殿下,您还真别吓我!您当真敢把这事儿禀报贵国皇帝吗?到时候贵国皇帝陛下问我为何要谋害你,那外臣可就实话实说了!您是个私生子!您的母亲还来自别国,您觉得这个秘密一旦公开,您还有机会被立为太子吗?您当真要鱼死网破,外臣也不拦着!”宇文融有恃无恐道。 “你以为陛下还有别的选择吗?”祁翀冷笑道,“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就在昨夜,宫中发生了一件事:越王祁桦谋逆事败,已经被关押起来了,孤的那位好弟弟晋王祁翎已经被证实根本不是父皇之子,而是越王之子。也就是说先帝一脉只剩下孤一人了,陛下要还政于先帝一脉,那么孤就是唯一的人选!如何?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宇文融闻言果然脸色大变,这个变故的确是他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所以说,没有什么鱼死网破!你用来要挟孤的那个所谓秘密,现在已经一文不值了!别说渊唐两国现在不是敌国,即便还是,陛下也没得选——除非他自己命长,能再活几年,撑到齐王长大,这就得看天意了!而天意未明之前,满朝文武绝不会允许陛下动孤这棵独苗儿一根指头,你以为孤这个判断如何?” “我......我乃唐国使臣,你......你们若杀了我就不怕摄政王殿下兴兵讨伐吗?”宇文融有些急了,因为祁翀的态度不像是开玩笑。 “那不正合了他的心意吗?他要打,陛下也想打,这不正好吗?到时候恐怕摄政王还得感谢陛下和孤呢!当然你死后的哀荣也是会有的,只不过你自己享受不到罢了!” 这时,一旁半天没有说话的田文晖幽幽地来了一句:“其实吧,也到不了那个地步,想要弄死一个人也不是非得砍头不可,不就是一包药的事儿吗?完事儿了架柴一烧,到时候你到底怎么死的还不是孤王说了算?” “你......你......”宇文融这下真的慌了,用手点指着田文晖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什么你?越来越没有规矩了!”田文晖斜了宇文融一眼,反正梁子已经结下了,他此刻想弄死宇文融的心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老虎不发威,还真当孤是只病猫吗?哼! 第455章 宇文融和盘托出 殷天章公报私仇 宇文融呆坐了半天,终于接受了自己如今孤立无援的处境,呢喃道:“你们......到底想干吗?” “孤就问你一件事,”见宇文融终于服了软,祁翀也不再吓唬他,直接问道,“蜀王跟越王到底是怎么勾结在一起的?” “是......扶余人!”宇文融小声道。 “那个全南珣?”祁翀皱了皱眉,想不到这人还有这等本事。 “对,就是他,他究竟是如何取得摄政王信任的,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是他在中间联系的,如何行动也是他告诉我的。” “扶余丰璋也参与了?” “那是自然,没有这位太子殿下的首肯,全南珣区区家臣自己如何能做主?” 祁翀点了点头,果然如他所判断的那般,这位扶余太子就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角色,而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孱弱无能。 问完话正要离开之际,就见如今已被破格提拔为馆丞的胡亮带着一队禁军急奔进来。 “老胡,干吗呢这般慌张?”祁翀将胡亮喊了过来。 “回殿下,出大事了!就在今天早上,扶余太子企图逃出京城,可巧了,静山军一营人马奉兵部之令出城砍伐制作兵器的木料,结果就给撞上了,顺手就给拿了!陛下震怒,当即便将扶余太子下了大理寺狱,这不派了禁军来将扶余国其他人也一并拿下。对了,您猜,那位立了大功的小将军是谁?不是别人呐,就是宁远郡公家的三公子......”胡亮絮絮叨叨卖弄着自己刚得到的消息。 “行了、行了,真啰嗦!”祁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势将一个物件塞入了胡亮手中,“忙你的去吧!” 胡亮迅速将那个价值他几年俸禄的青白玉佩揣入袖中,点头哈腰道:“是、是,殿下慢走!” 离开国宾馆,祁翀让韩炎将如海、全南珣、第五菱押送到大理寺关押,自己不敢耽搁,赶紧进宫复命。 来到万岁殿时,便见谢宣也在,原来谢宣是来禀报查抄越王府一事的。 “陛下,此次共抄出钱十余万贯,店铺五间,其余绢帛器物等列表在此,请陛下过目。”谢宣将手中的两页纸递给了荣庆,荣庆随即放置于御案之上。 承平帝没有细看,只看那薄薄的两页纸,便皱起了眉头:“老七就这么点家产?” “回陛下,越王家产确实不多,除了爵田外,也并无其他田产。”面对承平帝的质疑,谢宣面不改色道,“臣以为,越王这些年要培植党羽、阴养死士,花费一定不轻,没有多少家产也在情理之中。” “那往来书信呢?他要跟党羽勾结,总不会一封书信都没有吧?”承平帝又问道。 “回陛下,臣确实没有找到书信,想必是已经销毁了。越王阴谋作乱的心思隐藏了这么多年,想必是极其谨慎的,怎么会留下书信这种把柄呢?” 对于谢宣的解释承平帝不置可否,祁翀心中却是一阵冷笑,谢大将军当真是周到,连借口都替越王想好了。 “元举,你此行辛苦了。老七的事你都知道了吧?他都承认了,谋害皇兄的就是他!还有祁翎那个小子,虽然老七没有亲口承认,但祁翎自己说漏了嘴,承认了自己是老七的儿子!也不知道这小子是从何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想必不是一两日了,居然在朕面前装了那么多年!当真不是个好东西!” 祁翀没有说话,虽然这个结果早在他意料之中,但尘埃落定之后,他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沉重。 “对了,你此次遇到的那些刺客也是老七派去的吗?”承平帝又问道。 “回陛下,三名刺客一人是越王心腹,一人是扶余太子家臣,另一人身份不明,想必也是越王雇来的杀手。至于那些死士,目前没有证据证明他们的身份和来历。”根据和田文晖、宇文融的私下协议,祁翀有意隐瞒了南唐人参与其中的消息,而袁继谦和崔铉也都默契地没有提及威毅军支援一事。 “这事儿扶余人也参与了?怪不得那小子要跑!”承平帝大怒,“看不出来啊,这小子还有点种!嗯?不对呀?他的人为何会和老七的人同时行刺?难道他们也是一伙儿的?” “陛下所疑甚是,臣也有此疑惑,臣请审问越王,以确认其事。”祁翀趁机道。 “嗯,也该让你跟他谈谈。这样吧,你今晚就去宗正府问话吧,让吕元礼与你同去!” “臣遵旨!” “行了,你也累了几天了,先回去歇着吧。此次你护送使团有功,朕给你记着。” “谢陛下。不过臣还有一事要向陛下请旨。” “何事啊?” “就是之前说的埋设地暖管道一事,如今管道已经烧制完成,臣便想着趁天气暖和早点进宫铺设,免得到时候来不及,因此特来向陛下请旨,一是请陛下和娘娘暂时移宫他处,二是进宫干活儿的工匠需要陛下特旨准许。” “哦?管道这么快便做好了?”这个消息倒让承平帝心中一喜,“那就来铺吧,朕给你道谕旨,准你的人进宫便是了。” “陛下,此举怕是不妥!”没等祁翀领旨,谢宣抢先道,“宫中素无让外男进来的道理,更何况工匠人数众多,难免鱼龙混杂,万一混进来一两个居心不轨的,该如何是好?” “这......元举,你需要让多少人来干活儿?” “若要保证在立秋前完工,那就至少要五六百人!”祁翀察言观色道,“陛下,臣以为谢大将军所虑不无道理,臣可以只派遣两三名经验丰富的工匠作为工头,但剩余的小工恐怕就要使用内侍充当了。” “不可呀,陛下,”旁边的吕元礼苦着脸道,“宫中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若是挪出几十人来用倒也还罢了,可这几百人实在是没有啊!要不,就调些禁军来帮忙吧?” “胡说八道!禁军乃拱卫京城之师,岂可从事杂役之事?”谢宣又反对道。 见谢宣一再反对,承平帝言语中也有了些火气:“那孔达你说该怎么办?” 见承平帝有些不满,谢宣一时也不敢再多言了,祁翀趁机道:“陛下,既然禁军不能从事杂役,那就调厢军如何?” 这次无人出言反对,承平帝顺势答应了下来:“那就如此这般吧,回头朕给枢密院旨意,让他们调人!行了,没其他事就都退下吧!”承平帝挥了挥手,示意二人退下。 望着二人的背影,承平帝脸色阴沉下来:“吕元礼,你说谢宣他到底是真忠诚还是假忠诚?” 吕元礼吓得一激灵,勉强笑道:“回陛下,奴婢就是个伺候人的,哪懂得这些呀?不过大将军到底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难不成还能向着外人吗?” 承平帝望了吕元礼一眼,若有所思。 谢宣是不会向着外人,可问题是谁是外人,谁又是自己人呢? “今晚你去听着就行,别的不用管,回来如实报与朕知便可。” “奴婢遵旨。” “荣庆,叫殷天章进来。” “是,陛下。” 早已候在殿外的殷天章进来便跪下了:“回陛下,奴婢该死,没能办好差事。” “怎么回事?”承平帝拧起了眉毛。 上午谢皇后醒了以后便提醒他,除了祁翎,祁桦还有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儿子还在宫中。当初还疑惑祁桦为何不肯认这个小儿子,如今看来怕是早防备着有事败的一天,不想连累自己的骨肉而已。因此,承平帝便令殷天章去将碧玉母子拿下。 “回陛下,奴婢带人赶到那母子住处时,发现已经人去楼空。奴婢追查下去,结果西门禁军说是今天一早那女子便持左班手令出宫去了。奴婢已经派樊光和于昶去追了,目前还没有消息。手令在此,请陛下过目。” “左班手令?”承平帝面色不善地看了一眼吕元礼。左班本归薛尚管,但他目前还在养伤,此期间左班亦由吕元礼代管,故而承平帝首先便向吕元礼问责。 “陛下,奴婢不知情啊!”吕元礼慌忙跪倒,“奴婢自昨晚起便一直在陛下和娘娘身边伺候,没有离开半步啊!” “那你的印鉴呢?莫不是被人盗了去?” “印鉴也在呀!”吕元礼哆哆嗦嗦从腰里解下一个绣囊,里面装的正是左右班两颗印鉴。 “陛下,印鉴无误。”殷天章验过印鉴之后禀道。 “那这是怎么回事?印鉴在你身上,手令不是你发的,还会是谁?”承平帝怒道。 “陛下,奴婢冤枉啊!”吕元礼有口莫辩,急得满头大汗。 “陛下,奴婢以为,此事或许与吕都知无关。”殷天章趁机道。 “为何?你说!” “回陛下,奴婢此前与薛都知共事时,知道他有个习惯,会在身上留一张盖好了印鉴的空白手令,以备不时之需。不知薛都知此前将印鉴交给吕都知之时,是否也将这张空白手令一并交回啊?” “没有、绝对没有!”吕元礼忙道,“薛都知并未交给奴婢什么空白手令,这是奴婢的疏忽,请陛下责罚!” 二人一唱一和,便将嫌疑引到了薛尚身上,承平帝果然动了疑心:“殷天章,你去让薛尚交出那张空白手令,若他交的出来还则罢了,若交不出来便立即将他拿下押入慎刑司。” “奴婢遵旨。” 第456章 第五菱狱中认亲 梁太素当街杀人 却说韩炎将如海等三人送至大理寺后并没有急于离开,而是借口审问刺客单独滞留在了关押第五菱的牢房内。 对眼前这个秦王的“狗腿子”,第五菱怒目而视,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韩炎的态度却极为和蔼。 韩炎直愣愣地盯着第五菱看了半天,似乎在努力从她身上寻找某人的影子,半天之后微笑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第五菱吃了一惊,目光柔和下来,因为韩炎从口中吐出的分明是锦城官话! “你......你是唐人?” “嗯,回答我的问题。” “我......二十了。”在他温和的注视下,第五菱的敌意莫名其妙地消失大半。 “可曾婚配?” “尚未婚配。” “哦,岁数不小了,怎么不找个婆家?” “我是死士,随时都会为国捐躯,找什么婆家?” “死士?”韩炎皱了皱眉,叹了口气,“唉!你一个小姑娘做什么死士啊?” “我要恢复先祖名誉,这是唯一的办法!”第五菱倔强地道。 韩炎闻言一愣,半晌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才又问道:“你出生的时候无父无母,是谁把你养大的?又是谁将你的身世告知你的?” “你怎知我出生时无父无母?”第五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我是唐人,自然知道第五家的事情,你的生父叫第五炯,战死在兴州郊外,你母亲姓樊,生产之时便死了,对吗?” “你说的不错,可这些事没多少人知道。别人就算知道我父亲是战死的,也未必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你怎会知道的如此详细?你到底是谁?”第五菱隐约觉得眼前之人有些不简单,狐疑之下一个名字在心中呼之欲出! “十五岁之前我叫——第五炎!”韩炎双目微闭,痛苦地说出了那个早已无颜使用的姓氏。 “五叔!您真的是五叔!”第五菱欣喜若狂,上前拉住了韩炎的手哭道,“五叔,我终于找到您了,原来您真的还活着!” 韩炎对她的身份还有些将信将疑,没有接她的话,反而继续追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是谁把你养大的?” “是原刑部侍郎葛乐卿将我救了下来藏在了府中,后来五岁那年葛侍郎病故,我被送到了蜀王府,在蜀王殿下教导下长大。我的身世是葛侍郎临终前告诉我的,他说母亲曾对他言讲,若是生了女儿便叫‘菱’,生了儿子便叫‘芒’,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韩炎心中微微一颤,他自然还记得,第五菱、第五芒这两个名字不是二嫂起的,是他母亲闲聊时为未出世的孙儿起的! “可我当初得到的消息是二嫂生产时母子双亡,没听说还有个女儿呀?这种事情刑部不可能作假的!” “葛侍郎说,当年母亲其实是怀了双生子,和母亲同时亡故的是我弟弟,他有意将我的存在瞒了下来,裹在袍袖之中悄悄带出了监狱。”第五菱说完忽然想起一事,便在身上翻找出一物来,“葛侍郎说这是我母亲留下来的遗物,您看看认不认得?” 韩炎接过仔细端详起来,那是半截凤首玉簪,质地优良,造型典雅。 “这的确是二嫂之物。”韩炎握着玉簪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似乎内心也是波澜起伏。 “五叔,这次您该相信我的身份了吧?”第五菱笑中带泪,显然也是激动不已。 “嗯。”韩炎重重地点了点头,同时一抹忧色又袭上面庞,“菱儿,你这次闯大祸了!” “你是说刺杀秦王?五叔,不就是一死吗?我不怕死!死前能见到您我死也无憾了。来之前摄政王殿下就告诉过我此次来渊国可能会遇上您,我原本还不信,结果还真遇上了!” “蜀王跟你提过我的存在?”韩炎心头闪过一丝警觉。 “他说您应该就在秦王身边,只是不知如今叫什么名字。不瞒您说,我此次来渊国本来就有两个任务,刺杀秦王只是其一,其二便是寻找您并替摄政王殿下给您捎个口信。” “什么口信?” “殿下原话是:怀恩,你是唐人,不该流落渊国,回来吧,孟晴还在等你。如果你愿意,可以将那个孩子一起带回来。” 韩炎的嘴唇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第五菱完全没有注意到韩炎的异常,兀自兴奋地说道:“五叔,摄政王殿下一向惜才,他很看重您的才干,一直期盼着您能回去,只要您回去一定会被重用的,到时候第五家再度崛起也不是什么难事......” 韩炎心中暗暗发苦:傻孩子,蜀王那话可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华灯初上,马上便要宵禁了,十字大街之上已没有多少行人,只有三三两两的乞丐、小商贩还想着趁宵禁之前看能否再做最后一单买卖。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沿着十字大街由北向南正慢悠悠地赶着,车轮轧过条石发出“吱吖”的声响。 马车样式普通,但车身上的徽标却不普通,京城人人皆知那隶书的“平原”二字所代表着的尊荣高贵与不可侵犯。 许是天热,车中之人时不时撩开车帘探出头来吹吹风,顺便也看看这如水的夜色。 就在马车驶过十字大街交叉之处转向进入西街之时,两边本已关门的临街店铺突然门户大开,几十名黑衣杀手一齐冲出直奔马车而来。马车两侧的四名护卫忙持刀将车护住,双方厮杀在一起。 这四名护卫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无奈“双拳难敌四手”,人数悬殊之下眼看渐渐不支,纷纷中刀倒地。 此时路边的乞丐们纷纷吵嚷起来:“杀人啦!杀人啦!”边嚷还边往马车这边凑过来。 “拦住这些乞丐!胆敢靠近者格杀勿论!”杀手头领一看便知这些乞丐是有问题的,准是暗哨无疑,便丝毫不客气。果然,手无寸铁的乞丐们很快便被杀手们逼退。 眼见得已无任何倚仗,车中之人略显惊慌之色,狼狈地被杀手拽了出来,此时,又有一人从店铺中缓步走出。 “梁颢!” “罗汝芳!”梁颢冷笑道,“你死期到了!” 话不多说,梁颢举刀便要往罗汝芳头上砍去。 就在钢刀即将砍到罗汝芳头上之时,突然一阵铜锣声响,无数土兵从街角、小巷中冲出,将杀手们团团围住,为首之人正是张峭和元明。 旋即一顶轿子从西侧抬了过来,轿子落定下来一人,乃是京兆府丞许衍。 “梁相,大晚上的不在家歇着,这是闹的哪一出啊?” “本相偶遇凶徒作乱,顺势拿下,就不劳许府丞操心了!”梁颢看这架势心知不好,但仍企图拖上一拖以寻找对策。 “堂堂宰相,睁眼说瞎话这就不好了,这不罗先生吗?一介书生而已,哪来的凶徒?”许衍双手插袖,不急不躁,“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梁相,您跟罗先生有旧怨,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有什么好瞒的?只不过,下官好歹还任着这京兆府的府丞,您要在京城地面杀人,下官不能不管呀!” “那这么说你是要阻止老夫了?”梁颢阴沉着脸问道,他心一狠直接将刀架在了罗汝芳脖子上,“谁敢过来,老夫先杀了他!” “唉!梁相,您是非逼我如此啊!您就不想想我是如何知道您今晚要在此行凶的?”许衍仿佛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梁颢心里一沉,其实他早已经想到了这一点,自己府里显然出了告密的叛徒。 “是何人出卖了老夫?” 许衍转头吩咐道,“将人带过来。” 很快一名中年男子被带了过来,看清来人面貌后,梁颢不由得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也是最不应该出卖他的人——梁文策! “爹,您就别再顽抗了,快住手吧!”梁文策哭着跪在了众人前面。 “你......你为何要背叛我?你是我儿子呀!”梁颢崩溃地质问道,什么打击都不如亲儿子的背叛这个打击更大。 “哈哈哈哈......为何?因为他比你聪明呀!”被刀架着脖子的罗汝芳突然笑道。 “你闭嘴!信不信我立马宰了你!”梁颢暴怒道。 “你敢!”元明手中的弩匣对准了梁颢,“试试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暗器快!” “爹,别再难为罗先生了!难道您真以为杀了罗先生梁家就有活路了吗?从您党附越王的那天起就应该知道一旦失败梁家必然死路一条,您现在杀了罗先生不过是罪上加罪而已!”梁文策苦苦劝道。 “儿啊!你糊涂呀!你出卖了我,你也照样活不了!”梁颢老泪纵横,持刀的手连连颤抖。 “是,您罪犯谋逆,必死无疑,儿子以子告父,同样是死罪,但是如此一来家族其他人便能活,儿子的儿子便能活!为了您的其他儿女、为了您孙子,求您罢手吧!刘琰的孙子是何下场您难道不清楚吗?爹,我求您了!”梁文策言罢叩头不止,额头鲜血直流,一旁的许衍看的连连摇头,心有不忍。 “儿啊,你是对的,可为父一生顺遂,几时受过牢狱之苦?更何况我得罪罗汝芳甚深,若是落在他手里我怕是生不如死!我宁死也不愿受辱,咱们父子黄泉再见吧!”心中一阵激烈的挣扎之后,梁颢终于下定了决心,举刀便要自刎,杀手头领也举刀刺向了罗汝芳。 “爹!”梁文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众土兵离得都远,来不及救援。 千钧一发之际,路边一个卖馄饨小贩手中的一锅开水以精准的弧线向梁颢的后背袭来,滚烫的开水将梁颢浇了个透,梁颢惨叫一声,手中的刀跌落在地,与此同时,元明手中的箭离弦而出,正中那杀手的眉心,土兵一拥而上将梁颢及其手下杀手全部拿下。 第457章 祁翀夜审越王爷 韩炎详解纳妃事 几乎就在同时,祁翀的卤簿抵达了宗正府。 宗正府宗令王弘之和吕元礼早就候在门外了。 “殿下,越逆已被带到廊下,不知殿下打算在哪里审他?” “二堂吧,只留吕都知记录即可。” “奴婢遵令!”吕元礼立马跟着进了二堂,韩炎将无关人等全部逐了出去,堂中只剩三人。 不多时祁桦被带了进来。身为宗室亲王,即便下狱也不必着囚衣囚服,只不过在双手之上加了一根细铁链以示束缚之意而已。 “坐吧!”祁翀指着堂下正中的一把椅子冷冷道。如果不是因为还有些细节需要讯问他,祁翀是真不愿意见祁桦。 祁桦垂头丧气坐在椅子上,无精打采道:“你想问什么就快问吧。” “留津县那两千死士是怎么回事?”祁翀也懒得跟他无谓客套,直接问道。 “我养的流民。” “为首的戴面具男子是谁?” “哼,你不是有本事吗?自己查去呀!” “你的同伙都有谁?” “你不都知道吗?刘琰、郦仲孚......” “活着的!” “那就是梁颢呗!” “就只梁颢一个?” “晋王党的名单你们不都已经掌握了吗?冀东刘家、京兆梁家、高阳卢家、淄阳郑家、淮盱萧家、陇上裴家、荥北吴家、固兴程家、河阴高家、封邑张家,对了,还有渝津崔家,有本事你把他们都杀了呀?哈哈哈......别以为免掉几个在职的官员就能动摇这些世家的根基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哈哈哈......”祁桦得意地大笑着。 祁翀没有理会他的自以为是,继续问道:“你跟扶余丰璋、南唐蜀王是如何勾结到一起的?” “是扶余丰璋主动找的我,至于他和唐人是怎么勾结在一起的,我也不知道。总之,都是他在中间牵线搭桥传消息。唉!没想到啊,为了对付你一个,出动了三国之力却还是失败了!”对于自己的失败,祁桦痛心疾首,难以释怀。 “封赞是你的人?” “不是。” “不是?” “真不是。”祁桦的神态难得的认真了一次,“这人不知为何一大清早死在我家角门处,我怕惹麻烦这才将他的尸体偷偷送到显光寺安置。此事我也觉得蹊跷,不知是何人想陷害于我。我就是再大胆,也不敢将手伸进内侍省啊?不用说陛下了,就是老薛尚也不会允许我这样做!” “你跟刘贵仪是如何勾搭成奸的?” “什么叫‘勾搭成奸’?”祁桦突然激动起来,“我们本就是一对儿,说好了我出京历练一年,回来便娶她过门,刘琰也答应了我二人之事,可谁知等我回来她却成了贵仪娘娘!祁枫他倚仗皇权夺人所爱,他还有理了吗?!” “不是这么回事!”韩炎插嘴道,“刘贵仪不是先帝要纳的,是被刘琰设计送进宫的!” 其余三人齐齐看向了韩炎,韩炎解释道:“当年,刘琰因失职就要被御史弹劾,他提前得知了此事,便借口府中产生祥瑞之事,请先帝过府观看祥瑞。期间,刘琰故意使其女儿在花园扑蝶,假装不经意间露出玉臂被先帝看见,然后便以失贞为名要死要活。先帝仁厚,不忍心其真的因此丧命,这才同意纳刘家小姐入宫,并封为奉仪,后来诞下皇子之后又进为贵仪。 后来,先帝也曾对奴婢言道,他不是不知道那刘家父女是故意设计,只是如果他不顺势而为,那刘家小姐可能就真的会死,就算她自己不想死,刘琰也会逼她去死,否则便是欺君之罪。无奈之下,他只好先将人救下来。不过,先帝虽然纳了她,但的确宠幸不多,很少去她宫中留宿。 所以,越王殿下,这里没有什么倚仗皇权夺人所爱之事,先帝根本不知道你和刘贵仪私定终身,更没有主动想纳她为妃,若你所认为的经过是刘琰父女告诉你的,那你就是被骗了!” “这不可能!晓荷为何要骗我?她没有理由骗我!这不可能!你撒谎!”祁桦有如被五雷轰顶一般,他连连摇头,拒绝接受韩炎的说法。 “没有理由?她太有理由了!”祁翀冷笑道,“你出去一年,回来见她已经进了宫,势必会去质问刘琰。可刘琰敢将实话告诉你吗?他不敢,那就只能用谎言遮掩。他不仅自己扯谎,还会告诉他女儿别说漏了嘴,否则无论得罪了你还是得罪了父皇,这个后果都是他们无法承担的!可怜你啊,太好骗了!一骗就被人骗了十几年!蠢货!” “你休要污蔑于她!”祁桦暴跳如雷,“她是世间最好的女子,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我污蔑她?哼!”祁翀冷笑道,“你自己好好想想,你是何时、何地、如何跟她再次联系上的?是不是在显光寺?你再想想,你们认识那么久了,在那之前她有没有初一、十五拜庙烧香的习惯?是不是你一回来她便凭空多了这个习惯?你们久别重逢后她是不是立刻向你哭诉她是如何被父皇霸占、本想一死了之却又怕连累家人云云?” 祁桦愣住了,因为祁翀说的八九不离十。他自十五六岁起便有每月初一十五去寺庙为死去的母妃上香祝祷的习惯,但晓荷却没有那个习惯,直到...... 祁桦低头不语了,尽管嘴上不承认,但他心里明白,韩炎和祁翀所说大概便是真相,这一刻他的情绪降到了冰点!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让申东观到郦仲孚身边是为了谋划什么?那时候我还小,显然不是冲着我去的,那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给晓荷报仇!”祁桦咬牙切齿道,“我原以为杀了大皇兄,我和晓荷就能双宿双飞了,可祁栊那个混蛋竟然杀了她!而我......我当时害怕引人怀疑我跟她之间的关系,竟然连一句话都没敢替她说,我......我就是个懦夫!啊......”祁桦抱头大哭起来。 “你的确是个懦夫!”祁翀鄙夷地看着他,不耐烦地呵斥道,“收起你那无用的眼泪吧,继续回答我的问题,此事跟郦仲孚有什么关系?” 祁桦被祁翀的训斥吓了一跳,真的瞬间止住了眼泪。 “对于晓荷之死,刘琰也很痛心,当然他更痛心的是他外孙失去了登基的机会,所以他也很恨祁栊,千方百计要报复他。可是培养自己的私人势力是很费钱的,而这笔钱又不能公开从刘家出,否则很容易被刘家其他人发现,所以便有了郦仲孚存在的意义。郦仲孚是刘琰敛财的爪牙,但我有些不放心他,便派了申东观去辅助、监视他。” “刘琰真是自杀的?” “是我逼他的。我告诉他,他已经事败暴露,想要保住整个刘家和翎儿就只有他自杀顶罪,我还承诺一定保翎儿登基,届时让他配享太庙,享死后尊荣,刘家也能满门富贵。呵呵,我没做到呀,这下可没脸下去见他了。”祁桦自嘲地笑道。 “那个叫‘川儿’的孩子是简嵩之子吧?” “没错。”祁桦低着头心不在焉地答道。 “你每年都去祭拜颍川姑母?” “是啊,开始是我一个人去,后来便跟维岳一起去。” 祁翀眯着眼睛斜觑着祁桦,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祁桦明白他在想什么,冷笑道:“怎么?你觉得我没那么好心?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无情无义之辈,不应该对一个死去的异母姐姐有手足之情,对吗?” “难道不是吗?一个弑兄杀侄之人,也配谈情义?”祁翀反唇相讥。 祁桦斜了祁翀一眼,长吁了一口气,回忆道:“母妃薨逝之时,我只有十二岁,所有人都在忙活葬礼事宜,只有长姐过来抱了我、安慰了我,只这一件事,便值得我记一辈子!” “那你就忍心简嵩去送死?!你还拿他儿子当人质!”祁翀有些愤怒了,既然这么惦记人家的好,干嘛害人家的儿子?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自己不想活了!”祁桦大声分辩道,“我更没有拿他儿子当人质!我原本打算大事成功之后,便过继那个孩子为嗣子,我怎么会害他?!” 望着祁桦赤红的双眼,祁翀相信了他的解释。此人的确是有些情义的,只可惜他的情义因人而异,而且用错了地方! “最后一个问题,”祁翀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确定祁翎是你儿子?碧玉说你不举啊!你到底能不能行?” 这个问题听的吕元礼一阵尴尬,早在祁翀问起简嵩之事时他便停了笔,此时干脆直接放下了,哪些东西该记哪些东西不该记他还是有数的。 果然,祁桦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低头羞愤道:“我......我又不是天生不举!” “那是怎么回事?”祁翀越来越好奇了。 祁桦狠狠剜了祁翀一眼,嗫嚅了半天才道:“那是皇兄死前的几天,我跟晓荷在宫中私会——我们以往都是在显光寺的,从不敢在宫中乱来,只有那一次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没忍住,结果......结果......” 第458章 不义弟恩将仇报 将死人其言也善 祁桦“结果”了半天也没说出后半句来,祁翀不耐烦了,抢答道:“结果被父皇发现了?” 祁桦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道:“我也不知道那日皇兄怎么就突然来了,我俩正......那个到一半,内侍一声‘陛下驾到’给我吓得人都麻了,我当时就要瘫软在床上了,还是晓荷跟她的贴身宫女将我硬塞进了衣柜。好在皇兄只是略坐了坐便走了,没有发现我,可我还是吓了个半死。那夜之后我便发现自己......不行了,只要一想那事儿便不由得心生恐惧,无论如何都不成了的......”说到最后一句,祁桦的声音几不可闻。 敢情是吓出毛病的!祁翀一阵大无语。 “那你又是何时动了弑君之念的?” “就是那一日。皇兄走后,晓荷将我从衣柜中扶了出来,哭着对我说,陛下肯定已经知道了,只是碍于兄弟情面不便当场发作而已。她说陛下见到她以后居然没有因为她衣冠不整而多问一句,眼神也一直向床底、衣柜这些能藏人的地方瞟,言语间也多有欲言又止之态,这已经很明显了,他就是来捉奸的!我当时就慌了神,只觉得必死无疑,最后还是晓荷劝我,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他解决了,然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而不用担惊受怕了。我当时手足无措,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晓荷说什么我便听什么。” “下毒的主意是谁出的?” “是晓荷,她还主动提出来要帮我去偷那个有机关的戒指。不过投毒的人选是我自己物色的,也是金院判推荐的,他跟白太医一向有隙,想趁机除了自己的老对头。” “金院判也是你的人?” “那之前本不是,不过此人贪财好色,很容易收买。” “那也不对呀?刘贵仪是如何知道重华阁中有那枚戒指的?”祁翀质疑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祁桦的眼中也闪过一丝疑惑。 “白太医一家是你杀的?” “是,我让胡宪做的,一是为了灭口,二是为了取回戒指,只是没想到居然把白郾漏掉了,戒指也被他带走了。” 祁翀点了点头,延佑帝之死的前因后果至此总算明了。但知道实情后,祁翀心中却更加愤怒。 延佑帝果然当得起一个“仁”字,你说他善良也好,懦弱也罢,但无论如何他对于自己的兄弟始终保有一份手足之情,对承平帝如是,对祁桦亦如是,哪怕明知道弟弟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也始终不愿意撕破脸。可悲哀的是,他的仁慈非但没有换来弟弟的感激,反而害得他自己枉死,甚至差点祸及独子!天理何在? 这边厢,吕元礼已经整理好了供状,让祁桦画了押。 就在祁翀转身要走之时,祁桦却叫住了他。 “你要问的都问完了,我要问的还没问呢?”他惨然一笑道,“你就当满足我这个将死之人的好奇心吧,如何?” 祁翀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住了脚步:“你问吧。” “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最初还真不是怀疑你。一切起源于那枚戒指——有一点你恐怕怎么也没想到,那枚戒指是韩炎带进宫的,没人比他更熟悉那东西了。由那枚戒指怀疑到了刘琰父女,再由显光寺确定到了你头上。” “那......碧玉是如何知道我......不举的?”祁桦表情尴尬,艰难地问道。 “她说她媚术无双,没有拿不下的男人,却唯独对你无效,因此断定你不行。再说了,家里放着那么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你不碰,非要当和尚,这是个正常男人能干的出来的事吗?”祁翀揶揄道。 果然是那个小贱人坏的事!当初就该亲手宰了她而不是假手他人!他恨恨地想着,一转念又道:“还是不对呀?那碧玉又是如何知道我身上隐私部位的特征呢?我们明明没上过床!” “这就更简单了,我收买了你府里伺候你沐浴更衣的下人,从他们那里套出了话。” “那那个孩子又是怎么回事?你我都知道那不是我的种,可怎么会跟我的血相融呢?” 一抹嘲讽而略微得意的笑容浮上了祁翀的面庞:“孩子是被送到安济坊的孤儿,至于滴血认亲嘛,那本来就不靠谱,任何两个人的血都能相融,在温水中融的更快。” “原来如此,”祁桦自嘲地笑道,“想不到我竟然是毁在自己亲儿子的一个馊主意上!” “这也不能怪他,”祁翀解释道,“在此之前的一个月,他无意间得到了一本叫《草堂笔记》的杂书,书的作者不详,但是呢经过了做旧,很像是古书。这本书文笔质朴简淡,内容无所不包,各种奇闻异事引人入胜,怎么看都像是前朝某位博学强识的大家的手笔。在加上殷天章明里暗里的引导,他自然会信以为真。” “竟然是如此简单的一个法子!看来你早就在设计我了!” 简单?你知不知道为了让那小子毫不怀疑书的来源,玉奴姐姐费了多大工夫、转了多少道手?祁翀暗自吐槽,但他也懒得跟祁桦多解释,便冷冷道:“你还有别的问题吗?如果没有,我就告辞了!下次再见到你,希望我是带着陛下赐你死罪的圣旨和毒酒、匕首来的。” “元举!”就在祁翀转身之后祁桦突然对着他的后背喊道,“我知道自己罪大恶极,死路一条,可是你能不能放翎儿一条生路?他就算不是你的亲弟弟,也是你的堂弟呀!求你放他一马吧!” “堂弟?”祁翀怒道,“你还好意思提这两个字?他是我堂弟,那郑王呢?郑王又是不是他的堂弟?不论你如何狡辩,他亲自参与了谋害郑王之事,这个嫌疑是洗不清的!他那时候还不到十岁!小小年纪心肠如此歹毒,倒真不愧是你们这对狗男女的儿子!” 言罢,祁翀拂袖而去,任凭祁桦在后面痛哭、哀求也不再理睬他半分。 回到革辂车上,祁翀招手示意吕元礼也上来。 “吕都知,有件事孤不明白,还得麻烦你解释解释。”祁翀似笑非笑地盯着吕元礼道。 吕元礼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忙道:“殿下有事尽管问便是了,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刚才祁桦说他曾经差点被父皇捉了奸,这事儿怎么没听你提过呀?你当时不就在刘贵仪身边当差吗?” “回殿下,”吕元礼忙解释道,“奴婢当时是在刘贵仪跟前伺候,但具体负责的是采买事宜,经常不在宫中。先帝驾崩前半个月,奴婢就被宫中常侍派去荆湖路采买贵仪娘娘要的鲜果子了,直到先帝驾崩后才回的宫,那时候刘贵仪身边的宫人已经基本都被赐死殉葬了,因此,此事奴婢的确不知情。也正是因为奴婢当时不在宫中,才躲过了一劫。” “基本都被赐死?那这么说还有活着的?”祁翀怀疑地问道。 “有一人。” “谁?” “现任左班副都知兼慎刑司司监的唐履忠,他当时就是刘贵仪身边的常侍,也正是他将奴婢派出宫去的。” “此人什么背景?谁的人?” “此人年龄长于奴婢,在宫中效力也快三十年了,倒没见他跟哪宫贵人走的特别近,若说有特别亲近的,那就是薛都知了,他是薛都知的首徒。哦,对了,”吕元礼偷窥着祁翀的脸色道,“您大概还不知道吧?薛都知出事儿了!” “怎么回事?”祁翀皱了皱眉。 “这个......呃......”吕元礼忐忑地舔了舔嘴唇道,“殿下,奴婢得先跟您告个罪,碧玉母子之事奴婢办砸了。” “砸了?怎么砸了?她们娘儿俩已经回来了呀?”祁翀错愕地问道。 吕元礼也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解释道:“殿下,这娘儿俩是出宫了,但不是奴婢放出去的,奴婢的计划还没开始,她们就已经被放走了。” “啊?谁干的?”祁翀的眉皱的更紧了。 吕元礼将事情经过简述了一遍,又道:“按殷天章的说法,似乎应该是薛尚干的,奴婢无从解释手令之事,也只好顺着他的话说。陛下生了疑,让殷天章去找薛尚要那张空白手令,没想到薛尚果真拿不出来,陛下震怒,当即便要处死薛尚,还是姜贵仪为他求了情,陛下这才饶了薛尚的死罪,但是一撸到底,直接罚做苦役了。唉!一大把年纪还要去做最苦最累的活儿,这可比直接杀了他都难受啊!”吕元礼言语中对薛尚的遭遇颇为唏嘘。 “殷天章这是又得势了?”祁翀语带嘲讽道。 “是啊,陛下免了薛尚,便命殷天章做了左班都知,他一上任就找了宋伦的茬,说他守卫宫城不力,以致放走了碧玉母子,有失职之罪,先打了三十大板,又革了职。宋伦的心腹也都受了牵连,好几个都革了差事赶出宫外了。” “这么说,宫里如今又是殷天章的天下了?老吕,看来你也得避避了。” 第459章 元子显再续前缘 白广略斩断情思 回到宫中,吕元礼将供状呈递给承平帝,祁翀又将内容口述了一遍。 “这么说,梁颢确定无疑是参与老七的谋逆案了?” “回陛下,不止于此。臣的下属适才来报,今晚梁颢企图当街截杀罗汝芳未遂,被京兆府当场拿下了。” “罗汝芳?”承平帝仔细回忆了一下这个依稀有些印象的名字,疑惑道,“莫非是当年因为无事生非被父皇下狱的那个罗汝芳?此人不是被父皇罢免并永不叙用了吗?一介草民而已,梁颢杀他作甚?” “还是因为当年的那个案子。”祁翀将袁继训所供认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又道:“按袁继训所说,罗汝芳当年并非诬告,而是被联手陷害,其中梁颢与其父梁凤炽均有涉案。梁颢勾结越逆已是罪责难逃,他做贼心虚,唯恐失势后被罗汝芳报复,便索性先下手为强,想要置其于死地。其子梁文策唯恐祸及全族,便抢先到京兆府举告了其父,府丞许衍接告后果断派出军巡司土兵将梁颢抓了个现行,人如今就押在京兆府大狱,如何处置请陛下示下。” “将梁颢父子转押大理寺,立即查抄梁府,此事就交给你和庆王了。” “庆王?庆王不是出京了吗?陛下您忘了?”祁翀错愕道。 “哦,对了,瞧朕这记性!”承平帝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原工部侍郎郑泊因为日前递了辞呈,其原先负责的皇陵修造一事不能没有人负责,承平帝便委派了庆郡王祁槐去了皇陵代替郑泊。 “那就让陆怀素与你同去吧,反正抄出来的东西也是要入户部的。” “臣遵旨。” “对了,让白郾明日进宫一趟。” “是,陛下。”祁翀只当是承平帝身体不适,可是做臣子的又不能主动打听皇帝的健康问题,这是规矩,因此他也没有多问。 “哦,还有,碧玉母子失踪了,京兆府帮着找一找吧,既是老七的血脉,那就不能让那个孩子跑了!” “陛下,”祁翀犹豫了一下道,“既然越王根本不承认那个孩子是他的,此事存疑,且那孩子根本也没享受过宗室子弟的待遇,就不必再追究了吧?一个襁褓中的孩子能掀起什么风浪?” “妇人之仁!”承平帝怒斥道,“你就跟你父皇一个德性!那小崽子现在是小,可小孩儿总会长大吧?谁知道老七背后还有没有其他党羽?万一那些人以那个孩子的名义兴风作浪呢?斩草不除根,早晚是祸患!” 见祁翀沉默不语,承平帝白了他一眼道:“算了,这事儿你别管了,还是交给禁军吧!” 就在承平帝心心念念要抓住碧玉母子的时候,碧玉和那个孩子却出现在了安济坊。此时的碧玉布衣荆钗,铅华洗尽,乍一看上去还真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头牌名妓,只有那一双半点皱纹没有的纤纤玉手昭示着她与其他浣洗妇的不同。 安济坊一间耳房内,男女二人四目相对,却没有半分柔情蜜意。 对于这个害了自己的帮凶,元明很难完全释怀,哪怕明知她也有她的不得已,可依然心存芥蒂。但真要说恨却又恨不起来,毕竟,那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截至目前他唯一的女人!记忆中初尝云雨时的快乐让他面对这女人时仍忍不住蠢蠢欲动。 碧玉对于元明更是充满了困惑,从刚被梁睿带回京城那一晚初见到元明时,那陌生的脸孔、熟悉的声音、时而似曾相识时而迥然不同的眼神就在提示她这个人身上的矛盾性,现在,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谢......谢公子?是你吗?”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元明愣了一下没有否认,反问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我不知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但你的声音没变,我们曾经朝夕相处好几日,自然听得出来。谢公子......对不起......我......我害了你。”确认了元明的身份后,碧玉有些忐忑不安,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 “对不起?你差点害死了我,一句‘对不起’就完事儿了?”元明怒瞪着碧玉,眼里凶光乍现。 “我......我不是故意的......”没等碧玉解释完,她就发现自己喘不过气来了,男人的一只大手已经掐上了她的脖子,她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呼吸愈发急促,手脚也开始不听使唤。 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魂归西天之际,蓦地,脖子上的压迫感陡然一松,呼吸又变得顺畅起来,然而没等她喘几口气,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张熟悉的脸孔出现在了面前,紧接着男人的嘴唇粗暴地压到了她的脖子上,一双大手将她的衣服撕扯开来,露出酥胸点点...... 次日一早,白郾奉旨入宫,接待他的却不是熟悉的吕元礼,而是唐履忠。 此人白郾倒是认识,只是之前没怎么打过交道,不过他也不甚在意,反正是看病而已,其他事都与他无关。 出乎他意料的是,唐履忠并没有带他去万岁殿,反而将他带到了景福宫。 来到景福宫门前,白郾略微愣了愣,问道:“唐都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景福宫啊,这里原本是秦王殿下幼年时居住之所,现在皇后娘娘将它赐给了姜贵仪居住。” “所以,奴婢是要给姜贵仪请脉?”白郾平静已久的心里忍不住微微起了一丝波澜。 “是啊,快进来吧,白先生。” 白郾微怔了一会儿,还是跟着唐履忠进了景福宫。 元瑶正在东屋榻上闭目侧卧着,白郾进殿先依照规矩跪下冲正中磕了个头,然后转向东,膝行进入东屋,至元瑶面前一丈远便停了下来,口称:“奴婢白郾给贵仪娘娘请安。” 正闭着眼睛想心事的元瑶听到这一句,猛地坐了起来,眼神定定地望着眼前之人。 “娘娘,奴婢奉旨带白先生来给娘娘请脉。”唐履忠也禀道。 元瑶却置若罔闻,只是那样怔怔地看着白郾,表情复杂,心情更复杂。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唐履忠不明所以,又试探着喊了两声:“娘娘?娘娘?” 元瑶这才回过神来,强忍住了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吩咐道:“都退下吧,只留白先生一人即可。” “是,娘娘。”众人齐齐退出,屋中只剩下两人。 “快起来。”元瑶上前扶起白郾,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 “先生,我......这不是我主动求来的,是陛下他......”元瑶自被承平帝强行“宠幸”后还是第一次见到白郾,只觉得满腹委屈不知从何说起。 “能得陛下宠幸,这是常人求不来的福分,奴婢唯有恭贺娘娘了。”白郾低眉垂首,不敢与元瑶对视。 “你......这是你的心里话?”元瑶震惊又失望地怔在了原地。 “自然是心里话。” “啪!”一记耳光狠狠甩在了白郾的脸颊上,白郾一动不动,仿佛挨打的不是自己。 “我为你不惜跟爹娘翻脸,不惜背着离经叛道之名从望州追随你至此,即便你身受宫刑,我也没打算放弃你,可你呢?你就一句‘恭贺’打发我了?”元瑶怒极反笑,“我以为你会生气,会伤心,哪怕你责问我几句,我也会好受一些,却原来在你心里这都是我的‘福分’!看来始终是我自作多情了!” “是我配不上你。”白郾低头沉默了半晌终于开了口,“初遇你时,我是个囚犯,后来好不容易翻了案却又成为了弑君罪人之孙,再后来直接连男人都不是了,你叫我如何是好?你终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就算没有陛下,你也完全可以嫁个好人家,我不能耽误你,这对你不公平。如今这结果虽不是最好的,却也不算太差,不是吗?” “所以,就算没有陛下,你也不打算跟我在一起,对吗?” “是,我一个无根之人有什么资格做那样的事?断了情欲也好,此生我只想做个名垂青史的好大夫,悬壶济世、治病救人,还请娘娘——成全!” 元瑶苦笑着闭上了眼睛,好吧,既如此,先生,我成全你便是了。 今后,你做你的济世名医,我做我的深宫金雀,从此两不相扰,各自安好...... 与此同时,梁府被封门查抄,全府上上下下三四百口一体羁押,抄出家产更是不计其数。陆怀素将户部最老练的书吏都调了过来,整整清点了两天两夜才基本清点完成。 “金银器...... 铜...... 钱...... 各色绢帛...... 香料...... 书画珍玩...... 良田...... 店铺......” 荣庆一一宣读着抄家清单,承平帝脸色阴晴不定。 喜的是国库又有一大笔进项,忧的是这才只是一个梁颢,其家产只占到了整个京兆梁家十分之一不到! “元举,你说老七的党羽真的就只有一个梁颢吗?那么多保举晋王的,他们都没有参与谋逆吗?”承平帝眯着眼睛望向祁翀。 对于承平帝这明显具有诱导倾向的问题,祁翀哭笑不得,这是抄家抄上瘾了呀! 事实上,承平帝最近的日子过得是挺惬意,这跟国库充盈有很大的关系,而国库是怎么充盈起来的嘛——那就不言而喻了。 祁翀虽然理解承平帝的期盼,却还是劝道:“陛下,越逆案不宜牵扯过大,否则动了这些世家大族的根基,难保不出乱子。眼下,南唐使团还在京中,总不好让这些事传到外邦去吧?” 家丑不可外扬! 对于祁翀的劝谏,承平帝虽感失望,但还是接受了,此事便不再提。 第460章 祁元举奉旨敲诈 柳德甫忧心如焚 君臣正说话间,内侍来报,杜延年求见。 “陛下,大理寺邱寺卿呈上一份奏章,说了两件事,兹事体大,臣不敢擅专,特来请旨。”见礼之后,杜延年呈上了邱维屏的奏章。 “第一件事,便是大理寺少卿裴琚大不敬案,此案证据确凿,裴琚无从辩解,已然认罪。按律,大不敬乃不赦之罪,九族亦受牵连。事关重大,伏请圣裁。” “元举,你怎么看?”承平帝没有急于表态,而是将问题抛给了祁翀。 “臣以为,裴琚虽有死罪,然其毕竟是无心之失,若处罚过重恐有失圣德。罪止于其身即可,不宜牵连过重。”就为了写错一个字杀人满门,即便是对于政敌,祁翀也还是觉得过于残忍了。 哼!还是妇人之仁!承平帝鄙夷地“哼”了一声道:“裴琚按律处斩,其父裴宣卿免职下狱,交大理寺论处。余者不论。” “臣遵旨。”杜延年看了祁翀一眼继续道,“第二件事,牵涉的乃是渝津崔家。上个月便有人举劾渝津渡驿丞私自截留渡税,此案涉及渝津崔家,纪陵县令不敢处置,将案件移交京兆府,当时协助秦王殿下主持府务的是宁远郡公世子柳忱,柳世子以其父与后渠先生之故,请求避嫌,便将案件移送大理寺核查。经大理寺正罗颋亲自赴纪陵县明察暗访,已经查实,渝津渡历年所交渡税与实际收入远远不符,仅为其实际收入的十分之一,其余九成皆为崔家所匿。” “九成?崔家当朕是叫花子吗?”承平帝闻言顿时暴跳如雷,“欺负人欺负到朕头上来了是吧?以为崔家教了朕几天书就可以蹬鼻子上脸了是吧?妈的,都他妈不是好东西!” 对于崔家明目张胆截留朝廷税款一事,祁翀也很是不解,转头便向杜延年请教:“敢问杜相,崔家为何如此大胆?渝津渡又为何非得用崔家之人管理?” “回殿下,渝津渡由崔家代管这是从前纪时便形成的规矩。当时的纪朝皇家受过崔家恩惠,便将渝津渡赐给了崔家,崔家只象征性向朝廷上交部分税钱,其余部分允许其自留。” “前纪灭国都二百多年了,前纪皇帝给的特权还能延续至今不成?这也太不像话了!”祁翀不满地嘟囔道。 杜延年一时语塞,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可这么多年来谁又会为了一个渝津渡去得罪崔家呢? “嗯!元举这话有理!这事儿就交给你办了!本来就是京兆府辖下之事,合该你去管!让他们把吞进去的钱都吐出来!”承平帝两眼放光,仿佛又看到了一座钱山在向自己招手。 “臣遵旨!”祁翀痛快地领了旨意,这下可就是奉旨“敲诈”了! 叔侄二人得意之余,没有注意到杜延年脸上闪过一抹忧色。 出了宫门待到无人处,杜延年迫不及待地将祁翀拉住,担忧地问道:“殿下,当真要对崔家下死手?” “岳父有顾虑?” “还是先跟德甫打个招呼吧,他跟崔家交情颇深,此事难免会让他为难。” “只是这事儿?”祁翀似笑非笑地望着杜延年,似乎对于他真实的意图有所猜测。 “殿下笃定能够一举拿下崔家而不至于生乱?”杜延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真正的忧虑,“如今先帝嗣子只剩殿下一人,立储之事在即,此时不宜横生枝节,否则只怕乱中生变啊!” “乱?乱点好啊!岳父,让康安国把刀磨利些吧,这次,孤可能要杀人了!” 祁翀抬头看了看天空,正午的阳光热烈而刺目,然而远处却有一团乌云滚滚而来。 暴风雨要来了! 回到王府用过晚膳,韩炎、白郾照例来回事。每日晚饭后都是祁翀处理府中事务的时间,今日也不例外。 “殿下,西园的湖水引的差不多了,毕家也回了信,说丁造和毕娘子夫妇近日便会上路,很快便要进京了。” “嗯,他们进京后就直接住在王府吧,这些事你去安排就好。” “是。另外,姜家也到京了,姜领递了拜帖,想要求见殿下。” “我见他作甚?你替我打发了便是。”对于姜领,祁翀一直没有好印象,也不愿多搭理他。 “殿下,他毕竟是姜贵仪之父,若是结了怨只怕姜贵仪那里会生怨气。”韩炎斟酌劝道。 祁翀还未答话,白郾便抢道:“她不是那种人!” 祁翀、韩炎俱是一愣,祁翀斜了韩炎一眼,那意思是:听见了吧,有人担保呢! 韩炎心中苦笑,便也不再坚持。 “对了,广略,你昨日不是进宫了吗?所为何事?”祁翀端着茶碗漫不经心地问道。 “回殿下,奴婢是为姜贵仪诊脉去了,贵仪她......有喜了!” “有喜了?”祁翀猛地一抬头,脸上写满了惊讶。 呵呵,这倒真是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 “另外,奴婢今日去太医院补录脉案,听太医院的人说,金院判已经被锁拿下狱了。奴婢还在太医院见到了吕都知,他奉旨去太庙将刘贵仪的神主排位撤下,回来的时候不慎坠马将腿摔折了,这些日子怕是都不能回宫当差了。” 今日一早,承平帝便下了旨意,褫夺懿德皇后一切封号,废为庶人,吕元礼应该就是因此去太庙的。 “嗯,知道了。” 同样请了长期病假的不止吕元礼一人,昨日下午与祁翀促膝长谈后,今日柳明诚便适时地“病了”。 事实上,昨日那一番长谈并不愉快,柳明诚的病倒也不全是装的,他是真的有些上火。也因此,太医奉旨来诊脉后得出了柳明诚“过于劳倦,以致气伤,阴阳失衡,虚阳外越”的结论,他便名正言顺地请了长假休养。 说是休养,可他的心里却实难平静,昨日下午秦王府建德殿的一番对话让他至今想起来还后背发冷。 “殿下,收回渝津渡的税权不是什么大事,找崔计相聊聊便是了,相信他会懂得权衡利弊的。”柳明诚不以为意道。 对于罗颋调查渝津渡之事,柳明诚并非不知道,只是并未太往心里去,也不觉得此事与大局有何相干。 “义父,你没明白啊!”祁翀笑道,“渝津渡每年不过几万贯的税入,于国库确实影响不大,但是,问题不在于此事本身,而在于‘恩出何方’。” “哦?臣愚钝,请殿下赐教。”柳明诚一时没明白祁翀之意,抬头注视着端坐王座之上的祁翀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义父,我先问您一个问题,何谓‘世家’?” “‘世家’者,世禄之家也,言谓家中世代显贵,家族繁盛耳。如汉之汝阳袁氏,晋之琅琊王氏,唐之五姓七望,又如今之渝津崔氏者。” 对于柳明诚的解释,祁翀不甚满意,他摇了摇头道:“义父,您只说对了一半。所谓某地世家望族,不仅在于世出高官,更在于其家族所在的某县乃至某州,此地的路是他家补,桥是他家修,匪是他家剿,灾是他家救,田是他家种,税是他家收,当地数万乃至数十万百姓依附其家,健者耕其家田,壮者为其部曲,这些人随时可能化身带甲之士,集结成军!更何况,门阀世家之间往往又代代结亲,互为倚仗,势力盘根错节。” “殿下担心世家势大,威胁皇权?”柳明诚摇摇头笃定道,“不会的,门阀世家势力虽大,但从来不是朝廷心腹之患,毕竟他们要做朝廷的官,就要跟朝廷一心一意,就算有些势力又如何?殿下若疑心他们会反叛朝廷,那就大可不必了,这些人只要给他们些好处,他们万没有造反的道理,相反,他们还会帮着朝廷稳定地方。”柳明诚依然不解祁翀在忧虑什么。 “稳定地方?就是将治权交给那些世家大族?” “皇权不下县,朝廷官员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乡里之事多由乡绅代管,自古如此,有何不妥吗?朝廷无钱修路、搭桥、救灾,世家、乡绅们做了,百姓得了便利,难道不好吗?朝廷无人剿匪、种田、收税,世家、乡绅们做了,朝廷得了好处,难道不好吗?” “是啊,乍一看是好事,朝廷省了人力、物力、财力,世家得了地位、利益、名声,可谓‘双赢’,那么,输的又是谁呢?”不待柳明诚回答,祁翀站了起来在殿中边踱步边继续道,“是庶民百姓!便如你所说,朝廷要世家、乡绅帮着稳定地方,是要给好处的,那这个好处从何而来?来自盘剥百姓、来自鱼肉乡里、来自让渡本属于朝廷的权力! 就说‘投献田’一事吧,难道除了罗汝芳外便没人知道这种情况的存在吗?难道世宗皇帝就真的不清楚罗汝芳之案有冤屈吗?我相信皇祖父他但凡不是个傻子就应该知道此事有蹊跷!可是他还是选择了将罗汝芳逐出朝廷,为什么?他在妥协!对世家大族妥协!他明知这些人侵吞了原本应该属于朝廷的税收,却只能妥协!这难道不是世家大族对于皇权的威胁吗?” 第461章 柳明诚称病避客 元子显奉命封门 祁翀停住了脚步继续道:“更可笑的是,世家、乡绅拿着原本应该交给朝廷的税钱稍微做了那么一点修桥补路的‘善举’,便轻而易举收获了声望,本就在钱上吃了亏的朝廷还要被百姓骂做无能!倘若这些税钱能够如数上交,朝廷有了钱自然可以为民做实事,哪还用得着那些世家、乡绅在那里邀买人心? 不过这些都还不是最可恨的,最可恨的是那些世家、乡绅获得了治理地方的权力之后,做的最多的事情可不是修桥补路,而是欺压百姓、盘剥佃农! 就拿这佃租来说吧,甭管丰年灾年,租子照收不误!你说粮食都交了租子,吃不上饭?没关系,借呗!当然不会白借,有利息的——义父,你知道地主向佃农放贷的利息是多少吗?本金三倍!鬼才还的上!不过没关系,本也没指望你还得上!你家还有房吧?还有自己刚开垦出来的新地吧?最不济,女儿总有吧?统统拿来还债便是了!若不答应,不好意思,断讼之权也在世家、乡绅手中,你能告的赢吗? 这也正是世家大族最喜欢灾年的原因,一到灾年便是他们兼并土地的大好时机。于是越来越多的土地集中到了他们手中,偏偏他们又仗着有功名在身不用交税,然后朝廷正税收入越来越少,那就只能在其他自耕农身上加税!国库日益亏空,百姓民不聊生,老百姓活不下去那就只剩下揭竿而起了,于是天下大乱,改朝换代!从汉至今两千多年了,不就是这样循环往复的吗?对于这样的局面,世家大族便没有责任吗?” 柳明诚认真琢磨着祁翀的话,沉吟一番后劝谏道:“殿下所虑不无道理,可话又说回来,从汉至今两千多年了都没能解决这个问题,殿下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隋文帝杨坚罢乡举,废中正,炀帝又始建进士科,将选官之权从世家手中收回,已经算是一大创举,结果终究还是惹来高门士族的不满,隋失其政,未必与此不相关。 不过,自五代以后,世家虽然再度崛起,但与魏晋隋唐之时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就比如当今的渝津崔氏、凤林王氏,与他们的先祖清河崔氏、太原王氏相比已是不可同日而语,打压一番不使其过分做大也就是了,难道还能彻底杜绝世家门阀不成?” 祁翀冷冷一笑,口唇微启吐出了几个字:“黄巢不是做过一次吗?” 柳明诚大惊失色,撩袍跪倒急道:“殿下万万不可有此心思!黄巢暴虐成性,天下咸被其毒,殿下克绍箕裘,岂能效仿反贼之所为?” 祁翀微微一愣,随后笑着将柳明诚扶了起来:“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又不是说真要像黄巢那般杀伐无度,义父过虑了!” 在祁翀的含糊其辞中这个话题便这样戛然而止了。 然而今日柳明诚再次回忆起昨日这番话,只觉得祁翀昨日与以往的表现有些不同,隐约间竟蕴含了些帝王的心思,这让他颇感欣慰。但同时,他也大致体会到了祁翀要拿世家大族开刀的想法,心中深深担忧起来。 在书房里踱了数十圈之后,忧虑实在无法排遣,他只好来找罗汝芳说话。 如今,罗汝芳又回到了大长公主府坐馆,学生依然还是柳家的孩子再加上个梁睿。梁睿自从上次护送碧玉回京后便留在了京城与柳忱同住,二人每日一同温书习字做文章,为明年的进士科做着准备。 见柳明诚来访,罗汝芳给弟子们布置了功课便来到了日常休息、待客的堂屋。 “东翁今日怎么得闲了?”罗汝芳轻摇折扇笑着揣测道,“可是来查看世子功课的?世子聪慧,用功也深,对于时政亦偶有独到之见解,文章也日渐老辣,明年春闱当可中式。” “犬子蒙惟师训教之恩,不胜感激!不过,我今日来却不是为了此事。”柳明诚将昨日与祁翀的一番对话及心中的忧虑一一道来,又道,“殿下胸有大志自然是好事,我只怕他急于求成,反受其乱!” 罗汝芳闻言并未急于回答,沉思半晌方道:“殿下是要拿崔家杀一儆百?” “虽未明言,但料来应是此意。不过我更担心的是,不止是杀一儆百,而是——开始!” “您是说,殿下要将世家逐一击破?”罗汝芳也是一惊。 “正是!我今日已经告了病假,下午便去庄子静养。”柳明诚苦笑道,“惟师,我有一事想拜托于你。” “何事?东翁但讲无妨。” “我不在之时,烦请惟师劝着殿下和鹤寿一些,若真要杀人,也尽量——少杀吧!尤其是鹤寿,殿下早晚要承继大统,那些人毕竟不敢拿殿下如何,可鹤寿终究是臣子,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罗汝芳望着忧心忡忡的柳明诚,轻轻叹了口气合上了手中的折扇。 “放心吧,老夫自有分寸。” 纪陵县,崔家大宅。 当族人来报说渝津渡驿今日一大早被纪陵县衙役给围了,从弟崔邯被扣押之时,崔隐就算再后知后觉也察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了。 前几日,另一位从弟崔慎自京城递来书信,说的是加官进爵的好事,可话里话外却没有半分喜悦之情,而是句句都在“思危思退”。他初时还有些不以为意,暗地里嘲讽这位弟弟官越做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 可如今看来,崔家果然是摊上事儿了,否则,以纪陵县令张万寿那软弱的性子,如何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想到这里,崔隐还是决定亲自去找一趟张万寿,至少要闹明白朝廷到底要干什么吧! 然而,他的屈尊莅临并没有什么用,因为张万寿根本就不在县衙,只有一位新到任的鲁县丞接待了他。 许是刚刚到任还不熟悉纪陵县和崔家的缘故,鲁县丞对崔隐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只是推说自己刚到纪陵,对于所有事情都一无所知。至于张县令嘛,有公事去了京兆府,您有事,去京兆府寻他便是。 碰了钉子的崔隐只好转头又去了渝津渡驿,果见里三层外三层的土兵将驿站围了个水泄不通,早有眼尖的管事辨认了出来,这些人根本不是纪陵县的土兵,因为本乡本土的人多少总有几个认识的,这些人却极为眼生。 崔隐想想也是,本县土兵哪个家里没有跟着崔家混饭吃的,若有异常早就偷偷来报了,何至于事先一无所知,现在更是靠近些查探都不让? 可不是纪陵县的又能是什么人呢?京兆府的? 难道是因为之前错站在了晋王那边得罪了秦王的缘故? 对,一定是因为这个!崔慎之前的忧虑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崔隐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心中稍稍安定了些。 之前站错队不要紧,现在改过来不就是了?哪朝皇帝登基不需要崔家的助力呢? 打定了主意之后,崔隐决定回府准备一份厚礼亲自去拜访秦王殿下,可刚走到半路上就遇上了气喘吁吁前来报信的小厮。 “老爷......不好了......咱......咱府上......被兵围住了!” “什么?”崔隐大惊失色,忙匆匆赶回府中,果见一群土兵将崔家大宅团团围住,还有人在准备封条、浆糊。 “何人如此大胆?!”崔隐怒喝道。 一名光头的年轻男子缓缓回头,不屑地望着崔隐道:“你又是何人?为何在此吵嚷?” “这位便是崔家家主。”一旁的管事忙答道。 “家主?哦——崔隐是吧?” 光头男子略一拱手道:“京兆府军巡司副使元明,奉京兆府尹、秦王殿下之命追查渝津渡贪墨案,现奉命查封崔家家产,牌票在此,请崔老爷过目!” “渝津渡贪墨案?”崔隐满腹狐疑地接过了牌票,查看后确认无误,虽然如此,他还是提出了抗议,“就算崔家有人涉案,也不能查封整个崔宅啊?总不会崔家人人都是案犯吧?” “崔老爷,你可看好了,我不是来查封整个崔宅的,我只是负责查封崔家家产,防止你们趁机转移罪证而已。人员进出依然是自由的,只是不能携带大额钱财外出。” “那也不行!崔家怀仁堂有先帝御笔的‘智者怀仁’牌匾,查封崔家便是对先帝不敬!” “御笔?哦——听说过!我记得那块牌匾是赐给后渠先生的吧?请问后渠先生现在在家吗?”元明明知故问道。 “家叔在云台山隐居着书,此刻不在家中。” “唉呀,后渠先生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御赐之物怎么能忘了带呢?来人!”元明指着一名都头道,“将御匾取下来仔细包好,你亲自带人送去云台山,请他老人家收好!” “是!”那都头立即照办。 “你这小子不要太过分!一个小小的军巡副使,不入流的东西,也敢如此放肆!我崔家世代卿相,不是你想怎样便怎样的!”一名年轻人刚从府中出来,闻言立即大声呵斥着元明。 第462章 崔敬止思危思退 邱维展再说人情 “这不是崔公子吗?您倒是入流了,可不也没有官职在身吗?什么时候做了大官再来对我等指指点点吧!”元明望着义正辞严的崔鸣,不屑地朝崔家大门吐了口唾沫。 “你......怎可如此......”崔隐用手点指着元明,气得说不出一句整话。 “爹,跟他在此纠缠无益,还是去找三叔商量商量吧!”崔鸣连忙劝住崔隐低声道,“我去云台山寻叔祖,请他老人家出山主持公道”。 崔鸣说完又对元明道:“也不必麻烦军巡司了,我自去云台山送匾额便是了。” “进京!”崔隐恶狠狠地瞪着面无表情的元明,吩咐道。 马夫闻言立刻便要调转马车车头,却被接到元明眼色的土兵拦了下来。 “这马和马车也属于崔家家产,在查封之列,不能带走!”土兵说完不由分说将马车赶回了府中。 崔隐气得牙根打颤,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可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了。 “算了,爹,我这里还有些钱,您拿去雇一辆车进城便是了,快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崔隐无奈地接过了钱袋,带着贴身的管事、小厮恼怒地离去了。 纪陵县只有一家大车行,也没有高档的马车,只有拉货的骡车。此时此刻,崔隐也顾不上挑剔了,只能坐上了这辆骡子拉的板车一路颠到了京城。 由于骡车走的慢,等到了京城,天早就黑了,城门已然关闭,主仆一行人不得已在城外将就一晚。夜间却又突然变了天,雷电交加,暴雨倾盆,一行人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淋了个结结实实。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进了城,等崔隐狼狈不堪地出现在崔慎府门前时,门子几乎不敢相信眼前之人便是自家大老爷。 “兄长何故如此狼狈?”匆匆下朝回府的崔慎进屋便瞧见了刚刚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头发尚未干透还披散在背后、正在连连打喷嚏的崔隐。 “三弟,咱家被京兆府查封了!啊嚏!”崔隐瞪着通红的双眼,喝了一口碗中的姜汤。 “怎么回事?”崔慎的眉头拧了起来,心里顿时一阵狂跳——不好的消息果然还是来了! “详情我也不知,说是什么‘渝津渡贪墨案’。” “渝津渡?是因为‘入十出一’吗?”崔慎隐约猜到了缘由。 “大概是吧——啊嚏——要不还能因为什么?”崔隐边说边擤着鼻涕。 “那以后就不要这样了,补上些税款,再不济将渝津渡交出去算了!本来也没多少钱的进项,何必惹那个麻烦?” “交出去?你说的轻巧!几万贯对你来说是不算什么,可其他几房呢?对他们来说那是块肥肉,一年六万贯的额外收入足够这一房过得舒舒服服了!” “那又如何?没了这渝津渡,难道崔家就过不下去了吗?” “崔家是家大业大,可人口多、开销也大!光儿郎们的读书钱、姑娘们的胭脂水粉钱每年就要十几万贯,叔父要印书、要搜集天下古籍善本,又是十万贯出去了,他老人家出手又大方,随便哪个读书人说是没有盘缠了、束修拿不出了,来求他老人家几句,就一纸条子送到公中让家里掏钱。还有你们这些在朝为官的,你们的俸禄不但一文不往公中交,家里每年还要备出百万贯供你们各种开销。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家里也不容易!” 对于崔隐的诉苦,崔慎不以为然,可又不便再说什么,毕竟自己也确实是享受着家族提供的恩惠,每年的这百万贯里倒有一半是给了他,这才能保证他在京中的体面。 “那事到如今你想怎么办?”想到这里,崔慎的态度缓和了一些,“不管朝廷是以何理由发难,总要给朝廷个交待吧?” “我当然知道要给个交待,可我现在不明白的是秦王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他想要崔家的支持,那好办,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秦王?呵呵,”崔慎苦笑道,“兄长你怕是弄错了,此事背后根本不是秦王的主导,而是陛下和杜延年!秦王不过是被推到前面来当打手的罢了!” 崔隐不由得一愣:“何以见得?” “数日前,陛下开始打压十大世家,将各家势力都清出了朝廷,却唯独没有动崔家,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儿,此事我也给您去过信了。” “是有此事,那又如何?” “如何?此事往浅了说是分化崔家跟其他世家之间的关系,往深了说便是‘好饭不怕晚’,越是留到后头的那个越是最大的肥肉!” “你是说,是陛下和杜相要打压崔家?”崔隐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打压?只怕不止是打压!陛下恐怕是看中了崔家这块大肥肉,要一口吃进肚子里去啊!”崔慎叹了口气道,“实在不行——我辞官吧!主动示弱,说不定陛下一心软还能对崔家从轻发落。” “辞官?那怎么行?”崔隐吓了一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家里现在就你官运最为亨通,若你辞了官,那些小的谁来保他们?” “我不辞官就保得住他们吗?各大世家哪家没有个二品以上的大员,可那又如何?程思达御前应对说错了一句话便丢官罢职;裴家莫名其妙出了个大不敬案,裴宣卿免职下狱的圣旨恐怕已经在路上了;梁家梁颢这一房人已经都在狱中了,家产全部进了户部!” “梁相也出事了?” “坐‘越逆案’,怕是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越逆案’?我们也跟越王有过来往,不会也牵连到我们崔家吧?”崔隐这次是真的怕了,贪墨跟谋逆可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那倒不至于吧,”崔慎宽慰道,“朝中跟越王有来往的又不止我们一家,总不至于全都都按‘附逆’论吧?” “也是、 也是!”崔隐心中稍稍安定。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崔隐还没安定一刻钟,便见一管事匆匆进来回话。 “老爷,大老爷,不好了,出事了,十七老爷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是大理寺将十七老爷带走了,是请了圣旨的,说是牵连进‘越逆案’了......” 崔隐手中的汤碗“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褐色的姜汤洒在青石地面上显得愈发的黑暗,崔慎也蓦地站了起来,双肩微颤,眉毛紧锁。 管事口中的十七老爷正是平章政事崔翰,也是崔隐和崔慎的隔房从弟。 崔翰升任平章政事正是越王举荐的,被牵连进去倒也在情理之中。 “敬止,得想办法救十七弟啊!”半晌之后,崔隐喃喃道。 “来人,去宁远郡公府上递拜帖,就说我午后要过府拜会。”崔慎也反应了过来,吩咐道。 “再帮我去邱家约一下邱维展,我与他有些交情,就说我今日中午要请他吃饭!”崔隐也开始动用自己的人脉。 半个时辰后,跑腿的小厮纷纷回话,给邱维展的请帖送到了,邱大老爷很高兴,答应赴约,但宁远郡公却不在府上,听说去了城外庄子静养。 “静养?立储的关键时刻他去静养?这分明是在躲我们!”崔慎的心倏地一沉。相识多年,柳明诚的性格他还算了解,不是到了十分为难的地步,他断不至于这个时候躲出去。 “那怎么办?难道他连叔父的面子都不给了吗?鸣儿已经去请叔父了,等叔父亲自去找他看他怎么说!” “来不及了,今晚这事儿必须得弄清楚原委,否则一旦大理寺夜审拿了口供,明日再想翻案就难了!来人,备一份厚礼,我直接去拜访秦王殿下。” 崔慎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事实上,邱维屏的效率比他预估的还要高。 当邱维展将崔家的礼单放到邱维屏面前时,邱维屏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拿走,退了!” “九弟,犯不上这样死心眼儿嘛,崔家也不是让你徇私枉法,只是可左可右之处稍稍缓和一些给他留条生路便可!” “缓和什么?那可是谋逆案!”邱维屏没好气道,“我说大哥,你怎么净掺和些不该管的事!前面裴琚那事你不知实情尚情有可原,可这次的崔翰你明知他牵连到‘越逆案’中怎么还敢帮他请托说情?” “可崔翰确实冤枉啊!他是晋王党不假,可那时候谁也不知晋王他跟越王是那种关系啊,更不知道越王会谋逆!难道当时的晋王党人人都是叛逆不成?再说了,就算崔翰有错,也不至于牵连整个崔家,这个时候卖崔家的人情,日后自然是有好处的。听说崔计相家的姑娘也到了婚嫁之龄,我寻思着若能许配给我家老二,那对他日后官场升迁一定大有裨益,是不是?” “你说什么都晚了!”邱维屏长叹了口气道,“崔翰已经认罪画押了,而且就算他不认罪也没用,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认罪了?这么快?”邱维展大惊失色。 第463章 崔少师屈尊请罪 秦王爷作势逐客 邱维屏正色道:“不认不行啊!指证他的人太多了。 越王府管事声称亲耳听到他向越王禀报政事堂和杜相的一举一动,而且不止一次,甚至连说的什么都能原原本本一一道来,许多事都是政事堂秘事,若非确有其事,一个下人怎么会知道? 还有几个看守角门的小厮也称崔翰常常半夜偷偷从角门进入王府与越王密谈,若只是结党,何需谨慎至斯?难道其他晋王党也都是如此吗? 禁军多名军士也都证明,越王谋逆那夜,崔翰突然出现在宫门口,他可不是去阻止越王谋逆的,而是提醒越王内有埋伏,你说这不是逆党是什么? 总之,逆党的嫌疑他是洗不脱的,不认罪又能如何?还不如痛痛快快认罪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听邱维屏一一道来,邱维展的脸色终于凝重起来。 “那这么说此事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崔家或许还有,但崔翰死路一条!而且,我听韦通政说,今日下午已经开始有人弹劾崔翰了,他过去干过的事、说过的话每一桩、每一件都在被一一审视。” “这是为何?”邱维展讶异道。 “官场中从不乏落井下石的先例,有什么好奇怪的?何况,之前崔翰泄露各大世家裁撤官员的名单,害得各大家族举措失当,反而落入杜相的圈套。这或许不是崔翰的本意,但此时各大世家奈何不了杜相,拿他撒气也是情理之中。各大世家子弟虽然都辞了官,但门生故旧总还是有一些的,借机发作,崔翰想不接招都不行。 另外,大哥,跟崔家的亲事你就不要想了,崔家能不能过眼前这一关还不好说呢,就算侥幸过关,恐怕也会元气大伤,没有几十年是缓不过来的。” “这么说,不止是崔翰?” “是整个渝津崔氏!” 邱维展脸色大变,开始后悔自己又多管闲事了。 秦王府这边,崔慎的拜访也并不顺利。 “殿下,崔家以往多有得罪,今特来赔罪,还望殿下海涵!” 崔慎今日将姿态放的极低,一进建德殿就双膝跪倒,叩头请罪,倒将祁翀惊了一跳。 “崔少师这是做什么?以你的品级,见亲王不必行跪拜礼,何故行此大礼呢?”祁翀忙伸手要将崔慎扶起来。 崔慎却死活不肯起来,泪流满面道:“臣以往糊涂,被越逆蒙蔽,险些酿成大错,如今知道实情,后悔不已。好在历代祖宗保佑,陛下与殿下洪福齐天,使越逆之阴谋未能得逞!臣心中不安,特来请罪。臣已打定主意,明日便上表建言立储,为殿下正名。” 祁翀笑道:“诸公为越逆蒙蔽,所为或有偏差,孤早已建言陛下不必深究,崔少师何必再耿耿于怀呢?若孤真的被立为储君,崔少师便是孤的老师,孤便更当不得这一拜了,快快请起吧。” 韩炎也在一旁劝他起来,崔慎这才站起身来。 祁翀重又回到王座坐定,故意道:“崔少师,今日来访若只是为了赔罪一事,那么礼物孤收了,省得你心中不安。若无其他事,便请回吧,毕竟孤现在还办着崔家的案子呢,这个时候你我之间总还是要避嫌的好。” 一听祁翀直接便要堵自己的嘴,崔慎也顾不上什么打脸不打脸了,忙道:“臣此来一是赔罪,二来也是想向殿下请教‘渝津渡贪墨案’的始末。哦,臣不敢为家族请托说情,只是事起突然,族中至今无一人知道此案原委,故而家兄特命臣来向殿下请教一二。” 祁翀闻言脸色“啪嗒”掉了下来,冷笑道:“看来崔少师赔罪是假,打探案情是真啊!” 崔慎眼见祁翀不悦,心中有些忐忑,可话已说到这里,总没有半途收回的道理,便硬着头皮道:“崔家子弟既已涉案,总要将案情告知家里吧?若真有其事,认打也好、认罚也罢,族中也好有个准备。万望殿下看在后渠先生的面子上,给崔家一个改过的机会!” “你也用不着将后渠先生抬出来,你想知道案情也无可厚非,孤告诉你便是了。”祁翀轻摇洒金扇道,“张县令已经将驿丞崔邯的口供录了下来,他承认渝津渡历年的渡税都只上交了一成,剩余九成都归了崔家。崔家除长房外的其他九房轮流执掌渝津渡,每年一换,轮到哪房便可享受这九成的利益。此事崔少师想必也是知情的吧?” “不瞒殿下,确有此事,不过,这也是事出有因啊!”崔慎忙分辩道,“崔家自前纪宪宗朝便因于国有大功而被纪宪宗赐予了渝津渡的税收之权,‘入十出一’也是朝廷明旨准许的,此圣旨至今仍珍藏在崔家,殿下若不信,臣可命家人送来给殿下查看。” “问题就在这里啊,崔少师!你说这前纪都亡了两百多年了,你们崔家还珍藏着前纪的圣旨,你们想干吗?也不必劳烦你送过来了,事实上,军巡司已经搜出来了,那份圣旨此刻就在京兆府值房内放着呢!”祁翀斜觑着崔慎,一脸玩味地冷笑着。 “这......”崔慎心里猛地一惊,半晌不知如何应答。珍藏前朝圣旨,此事可大可小,完全看当今掌权者怎么理解。往小了说,不过是卷废绢而已,可若被有心往大了说,说你心系前朝都算是轻的!崔慎顿时后悔不迭,提这事干吗?! “殿下,崔家世受皇恩,对大渊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呐!更何况这都二百多年了,中间又有后周、后纪、后魏、后燕相隔,崔家断不至于仍怀念前纪,请殿下明鉴!”崔慎慌忙解释道。 “好,就算孤相信你崔家的忠诚,不计较崔家珍藏前纪圣旨之事,那你也说了,这‘入十出一’是前纪朝廷给你崔家之权,前纪亡国之后,圣旨自然作废,崔家为何一直未将渝津渡税权交还朝廷啊?” “此事的确是崔家之过,臣可以代崔家做主,这就上表将渝津渡交还朝廷。”崔慎以为揣摩到了祁翀的目的,连忙表态。 “交还?崔少师,你说的也太轻巧了吧!就只是交还就完了?” “殿下还有何要求尽管提便是,便是罚些钱,崔家也心甘情愿!”崔慎知道此时崔家在祁翀面前并无多少可以讨价还价的筹码,但仍指望此事能以钱解决。 “罚钱?嗯,崔少师这句算是说到点子上了!”祁翀微笑着点了点头。 崔慎心中一松,果然陛下还是想要钱,既然如此,那此事就有缓!然而没等他轻松多久,祁翀下一句话又让他的心情跌入谷底。 “孤来给崔少师算比账啊!渝津渡每年税收七万贯,上交七千贯,剩余六万三千贯由崔家占有。自前纪亡国至今大约二百一十多年——零头抹去吧,就按二百年算,一共是一千二百六十万贯——这还只是本金,拖欠了这么多年,总得交点利息吧?孤还不给你算复利,只按当今市面上的三倍利计算,也就是本息共四倍,一共是五千零四十万贯,零头还给你抹去,就按五千万贯算吧。十日之内将这笔钱交到户部,人命就能保住!” “人命?殿下要杀谁?”虽然“五千万贯”的天价已经将崔慎惊得目瞪口呆,但祁翀最后一句更让他心惊肉跳。 “自大渊立国以来,渝津渡共出了七十七位驿丞,其中已经亡故者五十一人,现仍在世者二十六人,按每人贪墨六万三千贯计算,个个都够得上死罪了!抓人的牌票今日傍晚城门关闭前已经交由张县令带回去了,今天夜里——最迟明早,这些人就会出现在纪陵县大牢。至于如何判罚、是死是活,那就要看崔家的态度了!” “殿下,可是......五千万贯啊!这笔账如何能这样算?”崔慎急了,连忙争辩道,“大渊立国七十七年,即便要追偿,也只能追七十七年啊,如何能从前纪亡国时起算?前面那一百多年,崔家就算有欠账,欠的也是后周、后纪、后魏、后燕的,与大渊何干?” “怎么就没关系了?孤问你,后周代纪,前纪的国库是不是归后周所有了?后纪代周,前纪、后周留下的财物是不是归后纪所有了?以此类推,大渊代后燕,那么后周、后纪、后魏、后燕留下的财物是不是都该归大渊所有?你们崔家欠了后周、后纪、后魏、后燕的钱,不就等于欠了大渊的钱吗?大渊怎么就不能跟你们讨这笔债了?那后周时期老百姓跟官府借牛的牛税,后纪、后魏、后燕不也都在收,直到我朝太祖皇帝时才废除的吗?” 祁翀振振有词,有理有据,说的崔慎哑口无言。他机械地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半天之后,他才终于不死心地又试探了一句:“殿下,崔家这笔钱就算交上来了,也都是进了国库,与殿下无关,殿下何必如此计较?崔家情愿以巨资孝敬殿下......” “住口!”祁翀拍案大怒,“崔慎,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公然贿赂于孤!你当孤是什么人!孤廉洁奉公、竭诚尽节,岂会被你收买!送客!” 第464章 崔敬止心如死灰 鲁光庭再立新功 崔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府,只知道秦王震怒,不但没有收他的礼物,反而将他和礼物一起扔出了王府。 失魂落魄回到崔宅后,发现院子里堆满了礼品,崔隐一个人坐在堂上满面愁容,显然邱家也没有给他满意的答复。 兄弟二人对了一下各自的拜访结果,俱都心底拔凉,六月酷暑也没能让他们心中有一丝丝暖意。 “五......五千万贯?这是要动崔家的根基呀!”崔隐的手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光是钱的问题,还有人命!听秦王的意思,交不出这些钱,那二十六人就保不住了!” “还有十七弟,邱寺卿那边半点不肯吐口,恐怕是悬了!” “别说十七弟了,”崔慎苦笑道,“若是被安上个心系前纪的罪名,整个崔家恐怕都要灭族了!” “不至于吧?何至于此呢?”崔隐难以置信地问道。 “兄长,你忘了‘国史案’吗?崔家可是被灭过一次族的!那一次不仅清河崔氏,包括崔氏的姻亲范阳卢氏、河东柳氏、太原郭氏都受到了牵连,夷灭者甚众!我们的先祖因为与崔浩族系较远,这才侥幸躲过一劫!这次,十七弟牵涉‘越逆案’这一项就够我们被株连的了,更何况还有个前朝圣旨在家里!唉!也怪我,提它干什么!”提起祖上的经历,崔慎心有余悸。 “这怎么能怪你呢,人家都把圣旨搜出来了,你就算不提把柄也已经握在人家手里了!唉!赶紧写信给叔父吧,如今,只盼着鸣儿那边能说动叔父下山了!” 京城崔宅一夜无眠,转过天来境况更糟。 经过昨日一天,渝津崔家被查、崔翰认罪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同时,弹劾崔姓官员的奏章也如雪片般飞向通政司,包括崔慎在内的几乎所有崔家在朝任官的子弟都被弹劾了,甚至还有两位崔姓官员本不是出身渝津崔氏,只因为同姓便被误中副车了。 几乎所有人都看明白了,之前裁撤十大世家的官员不过是一道开胃菜,剩下的崔家才是主菜!既如此,何不让陛下一次性吃饱,说不定就此放过其他家族了呢? 抱着这种心思,其他世家一致选择了落井下石、划清界限。 除了上表弹劾外,这一天崔家还接待了六七家前来退婚的、请求推迟婚期的,理由不一而足,甚至有个已经成亲的,亲家来闹着要和离。大伙儿似乎都知道了崔隐如今就在崔慎府上,于是一股脑儿都跑来了崔慎家里闹,惹得崔慎烦不胜烦。 崔隐则大发雷霆:“一群卑鄙小人!当初一个个上赶着结亲,如今个个落井下石!无耻之徒!” 崔慎烦归烦,却比崔隐要冷静地多。 “退吧,都退了吧!要和离的也成全了他们吧!” “你说什么?”崔隐惊讶地问道。 “现在这个时候,能不牵连别人就不要牵连别人了,咱们痛痛快快退了,还能落个人情,万一崔家真倒了,能活下来的子弟说不定还得人家照拂。若将人家都牵连进来,到时候怕是连个照拂的人都没有了!” “真就到了这一步吗?”作为崔家家主,崔隐一直不愿意相信崔家真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你若能拿出五千万贯来,那就有缓,可问题是你拿的出来吗?兄长,你跟我交个实底,崔家到底有没有这些钱?” 崔隐长叹了口气道:“若要说现钱,那自然是没有那么多的,可若将田产、店铺、宅院、珍玩统统加起来,那肯定不止啊!可问题是,真要到了变卖家产那一步,崔家也就倒了!” “家倒了不要紧,人活着就行!先祖当年不也是从寒门起家,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兄长,你可不要舍命不舍财呀!” 崔隐犹豫地看了崔慎一眼道:“还是等叔父那边的消息吧。” 话说就在此时,崔隐还不知道纪陵县那边发生了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酷之事。 一大早,县令张万寿就带人上门抓走了二十多人。这还不算完,县衙门贴出了告示,要求凡是将自家田地投献到崔家的百姓,一律限期三日内到衙门登记录供,过期仍未登记的,官府不再承认投献之事,土地将被认定为崔家家产,依律处置。同时,崔家老宅被彻底封锁,这次连人都不许进出了,而崔家所有的店铺也都被一一查封。 就在众百姓满腹狐疑之际,崔家得罪了陛下要倒大霉的消息不胫而走,并不出意外地在县城中引起了巨大的骚动。 “听说,是崔家五房有个做大官的牵扯进了‘越逆案’,那可是谋逆啊,满门抄斩的罪过!”茶楼中,一位消息灵通的老秀才卖弄着他刚从衙门里获得的小道消息。 “真的假的?李先生,你听谁说的?”在座的一人忙问道。 “张押司呀!我与他素有交情,昨晚我二人一起饮酒赏花、吟诗作乐,他无意间透露于我的,还叮嘱我不要外传,也就你们几位,别人若问我是断断不会说出去的!” “若是张押司说的,那大致错不了,他老人家一向秉正忠直,可不是信口胡诌之辈。” “李先生,你还知道什么,能否再透露一些?”又有一人急切问道。 “听说新来的鲁县丞是秦王殿下的心腹,这次被特意调来纪陵县就是为了查崔家的案子的!” “我说呢,张县令一向对崔家唯唯喏喏,这次怎么这么硬气,原来是背后有秦王撑腰呀!” “切!你这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李秀才撇了撇嘴道,“秦王固然尊贵,可要动号称千年世家的渝津崔氏也不是他能说了算的,若按张押司的说法,这背后真正拿主意的乃是当今——”李秀才止住了声音,看口型是吐出了“圣上”两个字。 众人俱都噤声,低头不敢再言语。 半天之后,之前请求李秀才多透露一些的那人忽然一拍脑门道:“那这么说,衙门要求登记投献田之事也是真的了?” “怎么,你家有田投献给崔家了?” “我家没有,不过我岳家有。” “那你还不赶紧去送个口信!晚了就来不及了!”李秀才催促道。 “对呀,快去吧,还有心思在这儿喝茶!” “那你们聊着,我先走了!”那人匆匆而去。 座中又有一人也站了起来道:“我表兄家好像也有这回事,我也得去说一声,省的他在乡下还不知道呢!” 众人闲聊着,没有注意在旁边续水送点心的一个伙计手里放慢了动作,凝神将这些人的话听了进去,心思也活动了起来。他家没有田地,却有人命案。 五年前,他妹妹受雇到崔家为婢,说好了期限三年,三年后便放出自行婚配。可到期后父亲欲上门将女儿接回,却被告知他女儿是被卖到了崔家终生为奴,白纸黑字的卖身契写的清清楚楚,也早已改了奴籍。 老爹顿时叫苦连天,他根本不识字,当初雇佣的契约都是中人写好让他直接按手印的,哪里知道自己被骗了呢? 他那时也曾到官府去告了,可当时的县令根本不敢得罪崔家,何况崔家确有卖身契在手,便直接将他断为诬告,打了十板子扔了出去。时至今日,他们家人都没有再见到这个妹妹,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过得好不好。 想到这里,他直接向掌柜的请了一天假,拿出所有的积蓄,央人给写了状子递到了县衙。 本来他也没抱多大希望,可没想到,状子递进去没过半个时辰,便有衙役拿着牌票出来要去找当时的中人问话。他自告奋勇带路,不到半天便将那人带到了衙门录了口供,果然与他状子上所告相符,的确是中人收了好处在卖身契上做了手脚。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真正买他妹妹的并不是崔家主人,而是崔家一个有些体面的大管事,崔家倒的确不知情。 鲁县丞随即又发了牌票直接到崔家将那管事带了回来。崔家这两日接连二十多人被带走,上上下下早就风声鹤唳了,此时这管事被带了回来,没动大刑就全招了,不仅交待了自己伙同中人抢占民女为婢之事,还抖落出了几件崔家大宅内的龌龊事,而其中最重要的一件直接惊掉了鲁光庭的下巴! 承平元年仲秋,崔家三房诞生了一个婴儿,虽然只是个庶子,但其父崔郅中年得子,很是高兴。然而诡异的是,此子的诞生却被瞒的死死的,直到次年春才宣布其出生的消息,年龄也因此被改小了一岁。 精明的鲁光庭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此子若生于承平元年仲秋,则其母受孕应在延佑七年末至承平元年初,而这个时候正是国丧期间! 国丧期间,勋爵之家禁止婚嫁一年,士人之家禁止婚嫁半年,庶民之家禁止婚嫁三个月。崔家为士族,崔郅又有功名在身,自然要守半年之期的丧礼,但这个孩子暴露了一个秘密:崔郅很有可能在国丧期间纳妾了! 其实这种事情若是偷偷摸摸做了也就做了,毕竟朝廷也无法真的去一一核实你何时纳妾,但做归做,却不能留下把柄,尤其不能有孩子出生,否则便是实锤了。崔郅显然也明白其中的利害,这才不得已做出了上述应对。 鲁光庭仿佛看到了一顶崭新的官帽在向自己招手,来不及知会张万寿,便迫不及待地将崔郅及那孩子的生母带到衙门。崔郅初时还要抵赖,可那小妾哪见过衙门刑房的阵仗,衙役空抡了几下鞭子,又大声恐吓了几句,便什么都招了。 果然与鲁光庭所料相差无几,那女子正是崔郅于延佑七年腊月中旬迎进门的,原本是青楼花魁。衙役也去青楼查过那女子赎身的日期,老鸨子手中的契约明确写着“延佑七年腊月十八”,赎身人正是崔郅的贴身管事的名字! 事已至此,崔郅无从辩驳,即便不招也无济于事了。 于是,鲁光庭即刻写成弹劾奏章,又拉上张万寿联署,一起送到了京城。 第465章 俏小伙春风得意 老内侍委曲求全 与崔家一脑门子官司不同,祁翀今日心情不错。 上午,渝王田文晖前来寻他,二人终于敲定了合伙做生意之事。 “元举啊,那个水泥板我试过了,虽不如石头坚硬,但远胜过泥砖,关键是制作方便,那可是个好东西啊!”田文晖毕竟有些见识,一下子便看到了水泥的应用前景。 “您想要水泥?” “卖些给我吧,如何?”田文晖一脸期盼地望着祁翀。 祁翀却直接摇头拒绝了:“没有!” “没有?”田文晖没想到被拒绝的如此干脆,一下子愣住了。 “真没有!我现在在修路呢!”祁翀解释道,“修路需要大量的水泥,现在产出来这些供自家使用都不够,急得我天天催进度呢,哪有多余的水泥给你呀?这样吧,舅舅,以后等我修完路,水泥有富余了,我一定优先紧着给你行不行?” “那好吧,一言为定啊!”田文晖无奈只能答应下来。 “对了,舅舅,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啊?” “我现在不能回去啊!”一提起这个问题,田文晖直嘬牙花子:“我现在回去之后怎么面对二哥呀?还有那个宇文融,他这次的任务没完成,又被我打了,心里恨死我了,回去一定会跟二哥告我的刁状,把所有责任推到我身上。二哥现在一手遮天,随便给我捏造个罪名都够我喝一壶的!” “那您也不能总待在大渊啊?” “我早想好了,你得当太子呀!只要你被立为太子,我和你母亲就有靠山了,他田文昭再想动我们就得掂量掂量了!” 田文晖的话不无道理,祁翀也明白,自己越强大母亲也就越安全的道理。 看来,这事儿是得提上日程了! 下午,祁翀闲来无事,心痒难耐,便又偷偷溜去女学见心上人汇报工作。 “东市的院子给你买好了,也是三进,还带个花园,不过荒废已久,没剩什么像样的花了,我打算直接把花铲了,平整个操场出来给学生做操场。” “嗯,我的招生简章也贴出去了,这次报名的人可比上次多多了,不过三五天就报满了!对了,庆王妃和袁娘子也来了。”杜心悦边吃着祁翀带给她的奶油小蛋糕,边分享着事业上的成就,“还有啊,你之前说的教女红、雕刻等手艺的先生也到位了,我现在可忙了!” “那我要是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还不得开心死啊!” “什么好消息?”杜心悦果然来了兴趣。 “这个嘛,”祁翀故意卖起了关子,“你得先奖励我一个,要不然我可不告诉你!” “奖励什么?”杜心悦懵懂地望着祁翀。 祁翀一脸坏笑地凑近杜心悦耳畔轻声道:“我想吃你嘴上的胭脂。” 杜心悦俏脸“刷”地通红,气急败坏骂道:“讨厌!净说些疯话!” “这怎么是疯话呢?咱俩都过了小定,亲一下不算过分吧?”祁翀拉扯着杜心悦的衣袖撒娇道,“好妹妹,就让哥哥亲一下嘛!就一下行不行?” 杜心悦本欲拒绝,可被祁翀揽在怀里躲又躲不开,又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终于耐不住祁翀的软磨硬泡,被他在樱桃红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瞬间便分开了,二人却都闹了个大红脸,祁翀只觉得浑身都酥了,半天没敢动弹,杜心悦却臊的捂着脸跑了进去。 半晌之后,祁翀才反应过来,那个好消息她还没问呢! 哼着小曲满面春风地回到府中,发现元明已经回来了,殿中还摆着几口大箱子。 “殿下,这些都是崔家最近十年的账簿,再远一些的便销毁找不到了。” “账簿送去户部,让他们帮着算算账,咱们哪有人手干这个呀!” “还有,鲁县丞又查出了崔家有人在国丧期间纳妾生子,奏章在此,请殿下过目。” “哦?竟有此事?!”祁翀接过奏章大致浏览了一遍,笑道,“这个鲁光庭,果然是个伶俐的。奏章送去通政司吧,交给韦通政处置。” 想睡觉鲁光庭就递来了枕头,国丧期间婚嫁,这可是“违制”的大罪,抄家、斩首都算是轻的! 崔家自己作死,可就怨不得别人了! 转过天来,纪陵县这份弹劾奏章果然适时地出现在了承平帝的御案之上,不出意外的,承平帝勃然大怒! 短短几天内,崔家一个涉及逆案的,一个违制的,还有一个能顶朝廷好几年岁入的贪墨案!崔家这是要干吗?如果深入查下去,崔家还会翻出多少人、多少事? 尤其是前两案——如果说贪墨案只是钱的事,那前两案可就直接是藐视皇权了,而这是任何一位皇帝都不可能容忍的! 盛怒之下的承平帝直接将祁翀叫进了宫。因为万岁殿正在铺设地暖管道,承平帝最近便在文华殿起居。 “元举,此事你做的很好,尤其是这个崔郅违制案,相关官员事后要重重封赏!接下来还得继续查实,你去把崔家给朕翻个底儿掉,看看这个所谓的千年世家到底都是些什么货色!” 祁翀故作为难地道:“陛下,崔家在朝为官者众,其中不乏三品以上大员,在各地主政一方的更是不在少数,若有涉案......” “不管什么人,只要涉案,一律依律处置,朕给你明旨,让吏部、户部、刑部配合你。你是亲王,除了朕以外你最大,不必有顾虑!若有人敢闹事,朕给你撑腰!” 有了承平帝这番话,祁翀不再矫情,痛快地领了旨,又以京兆府人手不够为由,请旨从左、右武卫各调一营人协助,承平帝也答应了,祁翀这才告退出来。 从文华殿出来,祁翀沿着巷道一路往南出宫,迎面过来一队洒扫内侍每人手里拎着两桶水,见到祁翀俱都停下弯腰。队末一名老者似乎颇为吃力,只顾低头勉力跟着,没有注意到前面之人突然停下,冷不防地撞了上来,一个趔趄跌坐在地,手里的两桶水也洒了一地,扬起的水花溅到了祁翀的衣摆和鞋面上。 领头的小黄门见状大惊,举起手里的鞭子朝那老者劈头盖脸抽了过去,边抽边骂道:“不开眼的老东西!竟敢冒犯秦王殿下,不要命了是吧!” 那老者双臂护着头脸身子蜷缩在一起,痛苦地呻吟着。 祁翀于心不忍,出言制止道:“行啦,他也是无心之失,何必得理不饶人?” 那小黄门这才停了手,忙又跪到祁翀脚下,边为他擦拭水渍边赔笑:“殿下恕罪,这老奴不懂事,奴婢回去一定狠狠教训他!” 那老者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忍痛爬起来跪在了一边,祁翀这才发现,这挨打的老奴竟然是薛尚! 此时的薛尚一身粗布麻衣,头顶青丝愈发少了,白发则显而易见地占据了优势,脸色也憔悴了许多,短短月余不见,竟凭空多出了许多皱纹。 “薛都知?” “奴婢不敢!奴婢如今只是个杂役,殿下直呼奴婢姓名即可。”薛尚叩头上禀,言语听起来令人颇为心酸。 “哦,算了,一点小事而已,也不必都跪着了,起来吧。”祁翀对那小黄门道,“我正好有点东西落在车上了,要找个人跟我去取一下,反正他这水也洒了,便让他跟我走一趟吧?” “是,殿下您尽管差遣便是!薛尚,好好伺候殿下!” “是!”薛尚微微弯腰应诺,便跟在祁翀后面往宫门口走去。 “你脸色不太好,也瘦了不少,看来最近过的很是辛苦啊!”四下无人的时候,祁翀跟薛尚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 “多谢殿下关心,奴婢如今要做力气活儿,自然比不得从前身子轻省。” “心里不好受吧?”祁翀脚步停了停,回头望着薛尚问道。 薛尚一愣,抬头看了祁翀一眼,忙又低头道:“奴婢犯了错,自然该受罚,便不好受也得受着。” “哎,要不这样,我府里还差两个内侍,要不要我跟陛下说说,把你要过来,给韩炎当个副手,虽说委屈了些,可总好过在宫里挑水扫地吧?再说了,就算你一心认罚,就不怕殷天章找你麻烦、给你穿小鞋?”祁翀态度认真,不像是玩笑。 薛尚认真揣摩着祁翀的意思,缓缓跪下道:“殿下的好意奴婢心领了,只是,奴婢本是该死之人,是陛下宽宏,饶奴婢一命,余生岂敢不尽力报效?再者,奴婢自少年时便在这深宫中行走,早已习惯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换个地方怕是难以适应。都是奴婢不知好歹,辜负了殿下的美意,请殿下恕罪。” “既如此,那孤就不勉强了。”祁翀伸手扶起了薛尚,二人继续往宫门口而去,一路再也无话。 到了宫门口,祁翀从车上取下一个锦盒交给了薛尚:“这是白郾给姜贵仪配的保胎药,你帮我捎过去。” “是,殿下。”薛尚接过锦盒,恭恭敬敬行礼告辞。 望着薛尚离去的背影,祁翀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第466章 二公子全师徒情 柳明诚尽弟子义 回到王府不久,韦宙和另一名年轻武将便上门求见了。 “殿下,这位是右武卫指挥使王表,陛下命他和卑职各率一营人协助殿下办案。” “好,你二人立即带人跟京兆府土兵一起将渝津崔家所有人全部羁押到京,暂时关押在原越王府吧,所有财产也全部运回来封存在越王府。”自越王事败后,王府已经被抄,那里现在无人居住,祁翀便将那里改为临时监狱。 二人领命而去,祁翀又抽空去了一趟大长公主府见了见罗汝芳。 “杜相已经跟臣说过此事了,三司重审此案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得知祁翀来意后,罗汝芳捻须笑道。 “我看过当年那份证据抄件,此案涉及的是崔家和卢家,卢敦礼声称避嫌,将袁继训推在了前面,那崔家呢?崔家是谁在主导?” “殿下可曾去过渝津崔家?可了解崔家到底是什么情况?”罗汝芳不答反问。 祁翀老实地摇了摇头,他还的确一直没有时间去崔家实地看看,这也正是他心里有些微微发虚、急着来向罗汝芳请教的原因。 “渝津崔家除了一些散落在外地居住的旁系分支外,在纪陵本地共分十房,每房有房头,大房的房头便是家主,也就是崔隐。崔翰则出身五房,殿下的师祖后渠先生出身二房。 臣当年所查之事正是涉及崔家二房,弹劾奏章上了之后,崔与之以避嫌为由辞了太子师之职,从此隐居云台山。” “您的意思是崔家是崔与之在背后搞鬼?”祁翀皱了皱眉。 罗汝芳却摇了摇头道:“恰好相反,臣以为此事崔与之是不知情的。他虽是二房出身,却不是房头,房头是他的大哥崔与上,此人当时任职荆湖路安抚使,也是一方封疆大吏。当年的案子,我倒更怀疑是崔与上搞的鬼。” “这是为何?”祁翀疑惑道。 “殿下可能有所不知,后渠先生平生最是懒于俗事,一心只作学问,便是当年入朝担任太子太傅也是世宗皇帝三顾茅庐才请来的。以他的性子不可能掺和家族经营之事,且他极为爱惜羽毛,又怎会为这些俗事毁了自己半生清誉呢?” 听得出来,罗汝芳对崔家印象不好,但对于崔与之本人还是推崇的。 “那这么说,崔与之不会是我处置崔家的绊脚石啰?” 罗汝芳却又摇了摇头:“殿下又错了,崔与之以往不问世事是因为不需要他亲自处理,一应事务家族自会有人打理。但如今,如果殿下将整个崔家一网打尽,那么无论愿意与否,崔与之都不得不亲自出面,这也正是宁远郡公为难之处。” 是啊,自己的两位业师成了对头,各有各的立场,柳明诚如今要多上火有多上火! “事已至此,恐怕他躲到庄子里也是无用的。” 从大长公主府出来,祁翀又去京兆府跟许衍商量了一些细务,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将鲁光庭调任京兆府推官并立即到任,而张万寿升任京兆府判官,但暂时留任纪陵县以待新官到任。 “大哥,您就让我和恃德一起参与崔家的案子吧,我们都想为罗先生做点什么。”随后跟来京兆府的柳忱认真地恳求道。 “是啊,殿下,我在延州也常帮父亲处理公务,衙门事务也还算熟稔。”梁睿也附和道。 祁翀笑笑道:“你们愿意帮忙,我当然乐意,只是怕耽误了你们的功课而已。” “不妨的,反正‘投献田案’一旦重审,罗先生肯定要暂时下狱的,家塾难免要停课,我和文越闲着也是闲着。大不了我们白天处理公务,晚上回来读书便是了。”二人齐道。 见二人如此说了,祁翀也没有再拒绝的道理,便让他们以幕僚的身份留下协助许衍了。 自今日开始,便陆陆续续有人到纪陵县衙举告崔家子弟不法事迹了。毕竟昨日有人开了个好头,当天举告、当场受理、当天查清,衙门这样的效率何时见过? 尤其是在见到禁军将崔家男女老少一律绑缚押解进京之后,崔家要被灭门的消息便越发真实了起来,于是当地百姓对崔家的敬畏之心终于被彻底打破,墙倒众人推这个道理历来便是颠扑不破的。 六月最后一日,承平帝更是在朝堂上亲口宣布重审罗汝芳“投献田案”,由御史中丞陈怀礼、大理寺卿邱维屏、刑部尚书康安国三司会审,罗汝芳、袁继训作为本案重要涉案人员被暂时羁押大理寺狱候审。 崔慎当殿请求辞官回府待罪,承平帝却出人意料地没有答应,反而好言安慰,极力挽留。 下朝之后,崔慎面如死灰,如行尸走肉般回到府中,从此称病,闭门不出。 也是这一日的下午,崔家男女老幼及数不清的家财终于被禁军押解进京,浩浩荡荡的队伍绵延数十里,前面打头的已经到了越王府,后面殿后的还没有从纪陵县出发。位于纪陵县的十座崔家大宅也纷纷被打上了封条,遍布京郊各县甚至其他各路的崔家田庄也陆陆续续在当地衙门的协助下被收缴,一窝蜂地涌到衙门去登记要回自己田产的农户更是不计其数,其中甚至不乏趁机浑水摸鱼之辈。此为后话。 也正是这日傍晚,一乘双驾马车来到了大长公主田庄门口,通报之后,柳明诚一路小跑着出了庄门,拜倒在马车面前:“弟子柳明诚恭迎先生!” 门帘撩开,崔鸣搀扶着一位鹤发老者缓缓下车。老者面容慈祥安泰,皓首长眉,一派大家气度,身后跟着一名书童和一个充当车夫的学生。 “我还以为你不愿意见我呢!”老者笑着扶起了柳明诚,“德甫,这次,为师可是来求你来了!” “先生放心,弟子一定尽力在秦王殿下面前斡旋!”望着风尘仆仆的业师,柳明诚终于决定次日回京! 然而夸下海口的柳明诚却没能说服自己的义子,事实上,祁翀在听到柳明诚求见的通传后,直接便让韩炎带话给他——如果是为崔家求情而来,那就不必见了。 闻听此言的柳明诚直接跪在了秦王府二门前,然而一向与柳明诚情同父子的秦王殿下这次却狠心地选择了避而不见,与此同时,宁远郡公世子也在参与审理崔家之案的消息也传了出去,这矛盾之处令众人大感困惑。 “兄长,柳明诚他们搞的什么鬼名堂啊?不都说秦王与宁远郡公情同父子吗?他就这么忍心让柳明诚跪在大太阳底下?我刚才派人去偷偷看了,还跪着呢,这都快三个时辰了!”吴家宅邸里,吴文玄向吴思玄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秦王与宁远郡公情同父子是不假,可越是如此越说明此事背后真正做主的不是秦王!秦王也有他的为难之处啊!唉!”吴思玄叹了口气道。 “您要这么说的话我就明白了,柳明诚碍于业师的情面不得不出面求情,可他心里明白崔家的结局根本不是他和秦王能改变的,所以派出世子协助许衍,如此一来既全了师徒之情,也不失君臣之义,两不得罪!好手段呀!” “是啊,宁远郡公如此作为,难题就抛给了后渠先生。他若仍执意通过自己的爱徒向秦王施压,那名声受损的就是他了!世人都道柳二郎正人君子,却原来也有这份好心计!”吴思玄感慨了一句,眼中愁容更甚。 吴文玄转念一想道:“诶,兄长,既然崔家已是鱼肉,那咱们是不是也趁机打上一耙子,说不定还能缓和跟陛下的关系呢!我听说其他几家都在这样做了!”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种落井下石之事别人做我管不着,可咱吴家不能这么做!”吴思玄正色道,“我当初一时糊涂听信了越王的蛊惑,去拥立什么晋王,这就已经是犯了大错,自古以来大臣插手皇家立储事宜的,有几个有好下场?吴家现在的危难处境也是我咎由自取的结果,这个时候再去投机取巧,只怕是祸上加祸!” “那您说怎么办?” “收拾收拾,我们回荥北老家吧,而且要尽快,京城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啊!” 正如吴思玄所预料的那般,经过平原商号遍布京城的眼线的宣扬,柳明诚为业师跪地求情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同时,一股对崔与之极为不利的舆论甚嚣尘上,一个不知由谁创造出来的新词也飞快地传遍了京城——道德绑架! 这个形象的新词甚至引起了国子监太学生们的热烈讨论。 “让自己的弟子替自己受苦,这算什么先生?‘道德绑架’?这个词说的好!” “有事弟子服其劳,难道不应该吗?” “难道先生让弟子做不义之事,弟子也应该遵从吗?” “师命不可违,子曰:‘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弟子事师长亦当如此。” “可是,为一己私利陷自己的弟子于不义,岂有这样的师长?若师长如此,则师徒之义又何在?” “家族出事,后渠先生作为崔家一员,难道就不能为自己的家族分辩两句吗?文敏,你怎么看?” 刚刚恢复太学生身份的刘文敏犹豫着抬起了头:“去年我家三房出事的时候,族中长辈们也曾四处求人说情,但人家一听是牵扯谋逆之案,都不愿帮忙。事后我也听祖父谈过此事,他说这种事,人家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不能强迫人家帮忙。人家要是因为帮你反而给自己惹了麻烦,那你又拿什么去还呢?” 此言一出,众学生都沉默不语。 第467章 崔公子高谈阔论 杜左相睚眦必报 太学生们吵吵嚷嚷的同时,国子监祭酒李绛和太学司业范宗谅也正在头疼不已。 面前的这个年轻客人他们无法不重视,因为他正是崔家家主崔隐的嫡长子,也是后渠先生的关门弟子崔鸣! 这崔鸣年纪虽不大,却是崔家后辈中读书最好、最有可能继承后渠先生衣钵之人,在儒林中已经有了“小先生”的美称。 此刻这位“小先生”正侃侃而谈:“......我崔家千年望族,公卿世出,历代朝廷皆待之以礼,我崔家亦不负朝廷之恩,尽心辅佐历代君主,功劳显赫。 就说本朝吧,太祖皇帝受禅于后燕少帝,禅位诏书便是出自崔家一位先祖之手;世宗皇帝驾崩之时,藩王虎视眈眈,多亏我叔祖振臂一呼,这才稳定了局势,等到了仁宗皇帝回京。如此旷世奇功,在秦王眼里都不值一提吗? 而且,我崔氏一向最守礼纪纲常,就算族中偶有一两个不肖之徒,也不至于牵涉全族啊!去年,刘琰涉及谋逆之案,陛下也只株连了刘琰所在的那一房而已,并未牵涉其他,为何如今到了崔氏这里,竟要满门尽囚?难道当今朝廷竟敢屠灭崔氏满门不成?此事分明就是秦王觊觎崔家家财,借题发挥之故!为渝津渡一点小利,构陷崔家满门,他就不怕日后史书留下恶名吗? 况且,我叔祖当世大儒,又是帝师,先帝亲赐的‘智者怀仁’牌匾还在呢!如今竟遭秦王殿下如此慢待,当真是岂有此理!蒙蔽陛下,乃是不忠;慢待祖师,乃是不孝。二位先生也是当今名士,道德文章皆乃儒林楷模,对如此不忠不孝之辈,难道二位先生不该上表弹劾吗? 更何况,崔家因区区渡税而获罪,传出去世人难免会非议陛下以微薄小利而伤君臣之义,后世修史怕也难逃史官秉笔,二位先生当世良臣,当直言劝谏君主之过才是......” 一席话听得李绛、范宗谅面面相觑,这就是“小先生”的雅量、高见?有些话是你该说的吗?你知不知道你所说的那位曾经“虎视眈眈的藩王”又是谁?君主的是非功过又岂是你该评价的? 如此狂悖、无知之语,让二位学官头皮直发麻,再听下去只怕自己都要满门抄斩了!二人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敷衍一番,端茶送客。 崔鸣也意识到了二人的冷淡,恨恨离去。 “我现在终于知道崔家为何会败落了,黄口小儿,狂妄至斯,幼稚至斯,岂能不败?”李绛摇头叹气道。 “读书读傻了,还真以为天底下就他崔家最大呢!我们没将他拿下扭送京兆府就算是给后渠先生面子啦!”范宗谅也苦笑不已,“对了,希深兄,听说你们李家也与崔家有姻亲关系,会不会......” “谁知道呢!祸福相依、听天由命吧!” “希深兄豁达,小弟佩服......” 崔鸣愤愤不已地离开了国子监,带着心腹小厮正欲往崔慎府上而来,却见几名少女说说笑笑从一处民宅出来,路牌显示那是一个叫“莘昭女学”的地方。 “这‘女学’是个什么所在?”崔鸣疑惑地问道。 “回公子,是杜相的女儿办的。据说是教女学生读书认字的,私底下谁知道是不是藏污纳垢之所呢?”小厮鄙夷地答道,他虽只是个下人,但也跟着自家公子识得几个大字,颇晓得一些“三纲五常”的道理,对于女子抛头露面之事很是看不惯。 “杜相的女儿?杜相有几个女儿?” “就一个呀,号称‘京城才女’的那位。” “那岂不就是未来的秦王妃?” “正是!” “哼!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呀!这为夫者不忠不孝,为妻者离经叛道!还女学?自古以来哪有女人抛头露面教学讲课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在家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即可,读书认字难道还能考状元不成?”崔鸣愤愤不平道,“走,跟我去将那女学砸了!” “砸了?”小厮犹豫了一下,“这不合适吧?” “离经叛道之所,有何不能砸的?”崔鸣回头看了下,发现身边跟着七八个随从,便道,“人手够了,咱们进去只砸东西不伤人!” 随从们平日也都是嚣张惯了,纷纷应诺,气势汹汹往女学而来。 时值下午放学之际,学生们差不多都走了,只剩几个寄宿的女生跟着戈小娥在后院收拾东西。 今日在女学授课的是庆王妃、袁娘子和杜心悦、卢瑞娇、邱南星,而柳婉月等几位姑娘则因为去新开的分校那边布置教室而恰好不在。 崔鸣带人冲进来的时候也没有在意在场的都有谁,只叫嚣着让狠狠的砸。打手们毫不客气,抡起棍子就将院子里摆放的花盆砸了个稀巴烂,又冲进了一间教室开始打砸桌椅。 正在院中说话的庆王妃和袁娘子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了起来,飞出去的花盆碎片则掠过邱南星的手背,擦出了一道血口子。 杜心悦大怒道:“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在这里胡闹!还不快住手!” 她的怒骂声引起了崔鸣的注意,小厮趁机对他耳语道:“这女子就是杜家小姐!” 崔鸣上前冷冷道:“杜小姐,杜家寒门出身,家教浅薄,崔某可以不与你计较,但今后女学这藏污纳垢之所就不要办了,丢人现眼!” 杜心悦气顿时不打一处来:“你说谁没家教呢?女学怎么就藏污纳垢了?怎么就丢人现眼了!”气疯了的杜心悦扭头看见学生们练习用的木棍,抄起棍子就向崔鸣打来。 可她终究人小力弱,棍子一下子便被旁边一个打手夺了去,那打手抢过棍子便要往杜心悦头上袭来,袁娘子惊呼一声,一把将杜心悦拉了回来,自己伸出去的胳膊却被棍头扫中,疼的她“啊”地大叫了一声! 此时,正在后院收拾的戈小娥等人终于发现了前院的异常跑了过来,戈小娥抽刀在手,两三下便放倒了那打伤袁娘子的打手,又将其他人也一一逼退。 卢瑞娇趁机跑了出去喊人,果见两辆马车正驶了过来。 每日这个时辰,各府来接自家小姐的马车都会出现在这里,所以卢瑞娇未及细看也知是来接人的,忙喊道:“女学有人行凶,快来帮忙!” 随扈马车的护卫、小厮闻言果然冲了进来,协助戈小娥将打手们一一打翻。 崔鸣没料到突然来了这么多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更没料到随后一中年男子铁青着脸走了进来,看那身冠服,分明是二品大员! “爹!”杜心悦也很惊讶父亲为何会突然出现,委屈地跑了过去告起状来,“爹,这人不知是何来历,莫名其妙进来就砸,还骂我们杜家没有家教,说我们女学藏污纳垢、丢人现眼!”说着说着便抹起了眼泪。 杜延年仔细检查了一番,见杜心悦身上没有伤痕,这才放下了心,又轻声安慰了女儿两句,冷冷地瞥了崔鸣一眼,先走到庆王妃面前行了一礼。 “臣等来迟,竟让这狂妄之徒惊了王妃大驾。还请王妃恕臣无礼,容臣先处置了这个狂徒再给王妃见礼。” “杜相不必多礼,忙您的便好。不过,袁娘子和邱姑娘受了伤,麻烦杜相给叫个大夫来看看。” “爹,袁娘子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杜心悦忙将刚才的经过叙述了一遍。 杜延年转头吩咐随从:“速去秦王府,请白大夫过来看看。”又对袁迎深施一礼,“多谢袁娘子搭救小女之恩,改日一定登门道谢。” 言罢,杜延年转身双目如刀般盯着崔鸣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行凶?又受何人主使?” 此时崔鸣却有些不知所措,这怎么还出来一个王妃呢?听到杜延年的问话,他更是不知如何作答。 杜延年正欲发怒,忽听卢瑞娇弱弱地说道:“崔鸣——他是崔家表哥崔鸣,年前我随家人去崔家探亲见过他......” “崔家人?呵呵,京兆府正到处抓崔家人呢,你居然自投罗网!来人,给我拿下了!”杜延年喝道。 崔鸣顿时有些慌了,忙道:“我乃崔家嫡子,你怎么敢随意抓我?!” “哼!崔家嫡子?”杜延年冷笑道,“世人皆道我杜某人睚眦必报,我也不能白担了这名声,今日便让你知道知道我们杜家的家教是什么样的!尧卿,去告诉大理寺,崔隐纵子行凶,冲撞王妃,让他们立即将崔隐拿下!顺便再通知邱寺卿一声,他的爱女也受伤了,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是,东翁。”一直跟在杜延年身后未发一言的范夷吾轻轻躬身,退了出去。 “你......你凭什么抓我父亲?这是我一人之事,与他无关!”崔鸣有些慌了。 “凭什么?凭你们崔家有家教呀?!既然你们崔家这么有家教,那么你的所为必然是受令尊指使呀!拘押他又有什么不对呢?”说完这话,杜延年懒得再跟他废话,将杜心悦和几位贵女先带到耳房避一避,至于院子里嘛,家丁护卫们捆人的时候,被捆者不太配合,自然免不了发生一些肢体冲突,这就不是该让年轻的王妃、小姐们看到的东西了。 第468章 杜延年爱女心切 崔敬止寒门择婿 庆王妃、袁迎等人进了耳房,有学生取过清水来给袁迎、邱南星清理伤口。 透过耳房的纱窗,袁迎瞧见杜家父女正站在屋檐下说话。 “父亲,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杜心悦此时才想起来父亲的突然出现有些奇怪,便问道。 “说起来还真是巧了。我是来找范尧卿的,路过你这里,想着还从没来过,尧卿便鼓动我顺便进来看看,结果好巧不巧就撞上了。想不到此间竟这般不太平,若是如此这女学不办也罢,否则你若是出了什么事,九泉之下我如何跟你母亲交待?” “不就是这一次嘛,又不总是这样!您就不用担心了!就算您不来,我们也能打退他们的,戈娘子可厉害呢,我们今天就是吃亏在没有防备上,所以才失了先手。” “你说的轻巧,可我这心里到现在还后怕呢,万一......” “唉呀,哪有那么多万一,您要再啰嗦,我就不理您了!” “好好好,我不唠叨了,总之你以后万事小心,回头我寻两个女护卫给你安排上,出来进去也好有个照应.....”杜延年说着不唠叨,却又忍不住多叮嘱了几句。 袁迎听着这父女的对话,忽觉这杜相似乎也不如往日所听到的传闻那般蛮横霸道,至少在自家闺女面前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的,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声惊动了窗外的杜家父女,杜延年见是袁迎,忙再次道谢。 袁迎笑道:“杜相恕罪,非是妾身有意偷听,只是耳房就这么大点地方,想不听都不成。以往也曾听人言讲杜相是‘女儿奴’,还道是传言夸张,今日方知传言不虚啊!” 杜延年老脸一红,笑道:“让袁娘子见笑了,只是拙荆去的早,老夫可怜这孩子少年失母,难免对她偏宠了些。” “原来杜夫人这般不幸,倒是妾身唐突了,杜相莫怪。” “袁娘子言重了......” 正说话间,只见一行人匆匆跑进来,正是祁翀和白郾等人。 原来杜府小厮去秦王府请白郾,白郾难免问一句怎么回事,小厮便据实以告,白郾闻言大惊,忙将事情禀告了祁翀。 祁翀二话不说便命备车,走到仪门前,见柳明诚还在那里跪着,便叹了口气道:“义父,崔鸣刚刚打砸了女学,还伤了人,被杜相当场拿下了。你与其在这里跪着,还不如去崔家报个信来的实在!”言罢便上车而去。 听闻此言,柳明诚心惊肉跳,这个节骨眼儿上,崔鸣怎么会得罪了杜延年呢? 望着远去的马车,柳明诚知道此事已无转圜余地,便在随从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吩咐道:“去崔府!” 当看到柳明诚沮丧的神情、蹒跚的脚步和渗血的双膝时,崔与之便明白事有不谐。 “先生,弟子惭愧万分……”柳明诚的惭愧是发自肺腑的,在崔家这件事上他的确帮不了先生什么了。 “德甫,你已经尽力了,为师心里有数。唉!老夫一生未曾求过人,此次倒欠了你一个大人情,只是这人情崔家怕是还不上了!” “先生切勿这样说,对了,”柳明诚突然想起一事道,“崔鸣世兄出事了,被杜相拿住,如今怕是难以脱身了!” “什么?鸣儿他出了什么事?”崔隐忙问道。 “说是打砸了女学……”柳明诚话音未落,一名下人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老爷,不好了,大理寺来人了,说是要带走大老爷问话!” 崔家叔侄三人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就见一队差役冲了进来,手持牌票的年轻官员正是罗颋。 “见过宁远郡公、崔少师!”罗颋不卑不亢先行了个礼。 “廷硕,这是做什么?”柳明诚皱眉问道。 “回郡公,崔家之子崔鸣刚才私闯民宅,冲撞了庆王妃,又殴伤了袁娘子和邱寺卿之女,还毁坏了私财无数。杜相命大理寺缉拿崔隐到案问话,牌票在此,来人,将崔隐拿下!” 差役二话不说,如狼似虎般扑向崔隐。 本来查封渝津崔家时便该将崔隐拿下到案,但他一直躲在崔慎府上,崔慎毕竟是二品大员,京兆府也不好随意上门强行拿人,如今倒好,崔鸣自己将把柄递了过去,杜延年不接都不好意思了。 “三弟,你……你说句话呀!就算鸣儿做错了事,这与我何干哪?”崔隐惊恐地挣扎着。 “兄长,咱们崔氏千年望族,就算获罪下狱也要体体面面,不可让人看了笑话!你且去大牢等我几天,估计咱们兄弟很快就可以在狱中团聚了!”崔慎语带悲凉,听得众人唏嘘不已。 崔隐听完果然不再挣扎,只是长叹了口气,任由差役给他戴上枷锁。 目睹大理寺将崔隐带走,崔与之半晌没说话,只是眉头紧蹙,神情黯然。 柳明诚安慰了崔与之几句,便欲告辞,崔与之却将他叫住了,又转头对身边侍奉的一位弟子道:“怀民,去把我的书稿拿来。” 不多时那位弟子捧过来几本书册,崔与之拿在手里摩挲道:“德甫,我这里有一部书稿,是我最近几年的心血之作,我将之命名为《立心集》,还未来得及付梓——现下看来可能没有机会让天下人看到了——也罢,送给你了。” 柳明诚忙恭恭敬敬双手接过。 “另外,”崔与之一指那位弟子道,“这是我的学生席安,字怀民,最近几年都是他在照顾我、协助我整理书稿,他读书颇有天分,于静学一道也有些心得,今后还望你多多照拂于他。” “先生放心,弟子定保师弟前途无忧。”柳明诚郑重承诺道。 “好好,如此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崔与之微微笑道。 席安将柳明诚送出去后,崔慎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崔与之适才的举动分明有交待后事之意,难道叔父也认为崔家死路一条? 想到这里,他心中忧虑更甚,不禁为自家儿女担忧起来,尤其是小女儿盈盈。 若真被抄家、株连,男儿再怎么苦只要不死终究还有些谋生的能力,可女儿呢?万一真被没入那种地方该怎么办?听说安南侯的女儿已经沦落为官妓了,堂堂侯府小姐如今竟要靠卖笑为生,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不寒而栗! 想要女儿免受株连,为今之计只有一条,那就是赶紧出嫁,嫁了人就不必受父族的牵连! 崔慎甚至开始后悔,如果当初宫中为秦王选妃之时,他崔家能够积极一些,将女儿送上秦王妃的位置,那是否今天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然而现在想这些已经无济于事了,当下还是赶紧给女儿找个好婆家才是真的! 若放在以前,他崔家的女儿那向来是不愁嫁的,对方若非高门大户崔家连瞧都不会瞧一眼。可如今呢? 崔家落难,本应同气连枝的其他世家这次非但没有出手相助,反而一致选择了落井下石,期冀以出卖一个崔家的方式换取承平帝对于他们的宽宥。 对于这番景象,若说不心寒,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这次崔慎无论如何不想让女儿嫁入高门大户了,没有娘家的支持,就算勉强嫁进去将来怕也是要受欺负,既如此还不如嫁个小门小户的良家子弟,多给些嫁妆,保他们一世无忧便是了。 可一时之间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呢?总不能到大街上随便拉个人过来成亲吧? 崔慎正暗自思虑,抬头忽然看见送客回来的席安,又想起叔父适才那番嘱托,顿时有了主意。 “怀民贤弟,不知贤弟祖籍哪里?庚龄几何?可曾婚配?” 席安不知崔慎为何突然问起自己的私事,如实答道:“有劳见问,学生祖籍兴州,现年二十三岁,尚未议亲。” 年龄合适,没成亲,那就可以考虑。 “家里可还有什么人啊?”崔慎的脸上带上了笑容。 “父母去得早,只有一位兄长,已经成家了,与嫂子、侄子在老家居住。” 没有公婆,也不与兄嫂同住,进门便可以自己当家做主,嗯,不错。 “家中以何为生啊?” “不过几亩薄田、一间小铺子,勉强度日罢了。” 寒门贵子,倒是合适! “可有功名在身?” “现下是生员,今秋准备下场的。” 崔与之不知是看出了崔慎的心思还是只是单纯的夸奖自己的学生,适时地补充了一句:“怀民文章不错,秋闱中式有望。” 崔慎更满意了,忙道:“恕我冒昧,我有一女,今年十六,正是待嫁之龄,欲寻一寒门贵子为我乘龙快婿,不知怀民可有此意?” 对于崔慎的直言不讳,席安有些意外,但旋即明白了其中道理。 若在以前,他这样的出身想要求娶崔家小姐,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按如今崔家的境况,娶崔家女便是救她一命! 可问题是救了别人,那自身呢?是否会因此而受到牵连以致今后仕途不顺,谁又敢保证呢? 他着实犯了难,低着头半天没有言语。 崔慎也明白他的为难,求助地望向了崔与之。 对于此事,崔与之内心是矛盾的,他何尝不明白崔慎的爱女之心,可事关爱徒的前程,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人家冒着牺牲前途甚至性命的危险去做这件事呢?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怀民,事关你的终身,你自己要想好,切勿勉强,若你不愿意,为师也不会怪你。” 望着恩师满头的白发和连日来未曾舒展开的眉头,想着这些年在恩师门下受其谆谆教导之恩,席安暗骂自己:席安啊席安,你怎可因为自身前途便枉顾师恩呢?恩师在命途未卜之际还不忘帮你托付,你却在这里畏首畏尾,真是岂有此理! 想通了这一点,席安终于下定了决心,对着崔慎深深一揖道:“学生不才,愿求娶崔家小姐,只是家贫无力厚聘,还请见谅!” “好说好说!这些都是小事!来人,去请先生算日子,尽快成亲!”崔慎激动不已,忙命人去准备婚礼事宜。 第469章 柳明诚有意求情 罗汝芳好心劝谏 却说祁翀火急火燎来到女学,见到七八个被揍得鼻青脸肿又捆成粽子的人,一时之间竟没认出来哪个是崔鸣,经杜府小厮提醒之后,崔鸣不可避免地又挨了一顿“回笼揍”。还是杜心悦怕把人打死对女学影响不好拦着了些,要不然的话,就以方实的手劲儿,只怕三五拳下去崔鸣就小命儿不保了。 看杜心悦无恙,祁翀心下稍安,又给庆王妃问了安,这才让京兆府的差役将崔鸣等人带走。 白郾也给袁迎和邱南星看了伤,袁迎伤势无大碍,只是有些红肿,用了消肿的药膏很快便能痊愈,倒是邱南星的手背破了皮见了血,以后不知是否会留疤。白郾对于消除疤痕并无什么研究,也无计可施。还是祁翀答应帮她寻些消除疤痕的药膏,这才让小姑娘止住了眼泪。 安排众女先行离开后,杜心悦也由范夷吾护送先行回府,只剩下祁翀和杜延年趁机说了会儿话。 “崔家如今只剩下崔与之和崔慎一家还是自由身了,其余人等全部下狱,就连在地方州县任官的也已勒令各地就地缉拿、押解进京候审。陛下这次是照着崔家族谱抓人的,真可谓是‘一网打尽’哪!”政事堂最近接连接到处置崔家的圣旨,杜延年也是忙于应对,焦头烂额。 “重点不在这里,那些小鱼小虾掀不起什么风浪,”祁翀摇摇头道,“重点还是‘投献田案’,邱寺卿准备何时开始审理?” “其实已经开始了,只不过先审的都是些管事、庄头之类的小角色,毕竟他们才是直接接触田产经营之类琐事之人。此案涉案之人众多,证词供状繁杂,一时半会儿很难理清头绪,还请殿下多给邦士一些时间吧!” “我倒是可以多等几天,只是怕崔与之再给义父施压,让他为难。” “应该不会了,后渠先生毕竟是静学大家、儒林领袖,自恃身份,不至于太过难为自己的弟子。只是,局面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殿下准备如何收场?” 祁翀笑了笑道:“岳父放心吧,只要投献田案审完,自会有人着急的!” 跟杜延年聊完,祁翀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先去了趟大长公主府。 “今日委屈义父了,义父莫怪!”祁翀先笑着给柳明诚赔了个罪。 “殿下用心良苦,臣何尝不知,臣还得多谢殿下才是!”柳明诚心中五味杂陈。父子二人心有灵犀、配合默契,固然可喜,但算计了自己的恩师,他心里终究是不痛快的。 “义父放心,只要查明崔家之事俱都与他无关,您那位老恩师,我是不会将他怎样的。”祁翀这话倒不是假话,毕竟有先帝那块牌匾在呢,他还真无法将这老头儿怎样,否则难免背上“不肖”的名声。 “对了,今日严鼎的夫人来拜访过母亲了,是为了崔铉而来。” “台硕也下狱了?”祁翀皱了皱眉,这可真是误伤友军了。 “是啊,罪名自然是子虚乌有的,可现在陛下根本不予核实,崔家子弟只要被弹劾便立即下狱,其中难免有无辜者。” 祁翀笑了笑道:“义父,您还记得去年七夕我们在‘述古楼’前晒书时论及‘罚弗及嗣’之事吗——说来还真快,又快到七月七了!” 柳明诚微微点头道:“殿下当时似乎就对于‘株连’之刑颇不以为然,如今处置崔家却将崔家满门下狱,臣的确有些不解。” “义父当时认为‘株连’之法有其合理之处,如今不也想为崔铉求情吗?”祁翀笑着反问道。 柳明诚一愣,随即低头陷入沉思。 见柳明诚情绪有些低落,祁翀忙安慰道:“放心吧,义父,台硕是崔家远支,又无大过,不会牵连过深的。到时候让他出京避一避,过几年再调回来就是了。” “如此,臣替严鼎多谢殿下了!” 从柳明诚这里出来,祁翀又去给祁清瑜请了安,一来是说说崔铉之事,请她老人家放心,二来也是看看川儿。 这孩子在祁清瑜的精心照料下长得极好,祁翀思前想后决定让这孩子姓柳。 他现在虽已回归皇家本宗,但柳家子弟仍习惯称他为“大哥”,柳忱这位事实上的长子对外也依然自称次子,也就是说柳家始终给他留着一个位置,这份情意于他而言胜过一切! 既如此,他便想让川儿这个凭空而来的“儿子”作为柳家他这一支的嗣子,以柳家子孙的身份延续香火。 祁清瑜和柳明诚对此都不反对,事情便这么定下来了。 晚上,祁翀借着去大理寺督查案件进展的机会,带了些酒菜顺便去大狱看了看罗汝芳和崔铉,投献田案相关人员及崔家有品级的官员都是关押在这里的。 “先生,这里条件简陋,委屈先生了。”祁翀先见了罗汝芳。由于罗汝芳此时的身份是证人而非犯人,因此他不必戴镣铐,行动也稍微自由一些,祁翀便将他请了出来,在狱卒值房内相见。 “只要此案能够重审,臣便受些委屈也是值得的。”罗汝芳气色倒是不错,笑容满面,显然对于案件审理结果充满期待。 “文越、恃德他们将各县百姓报上来的投献田登记和崔家田产一一对比,发现投献之田竟占到了总田亩数的近半,情节之剧触目惊心。” “可曾查证属实?” “根本无法一一查证,一来,现在登记的这些一定有冒领的,但应该不是多数,多数还是属实的;二来,即便是属实的那些也不可能都有凭证,近些年的或许还有,年代久远一些的甚至是前朝的,到哪里去找凭证?官府的鱼鳞图册也没有保存那么久的;三来,没有登记的那些也未必都是崔家买来的,毕竟许多土地都是数百年流传下来的,来源根本无从考证。”祁翀摇摇头道。 “是啊,‘投献’表面看上去这是两厢情愿之事,可时间一久,这土地就真成了‘纳献’者的土地了,到那时候农民再想收回去是万无可能的。甚至一旦投献者绝嗣,这土地就名正言顺成了‘纳献’者的了。”罗汝芳转念问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些土地?” “这正是我忧心的难题,特来请教先生。我打算将这些土地公开售卖,可又怕穷人买不起,富人趁机囤积,如此反倒有违初衷。” “那殿下的初衷又是什么?” “自然是‘耕者有其田’啊!” “那为何非得卖呢,送不是更好吗?”罗汝芳笑道。 “送?那不是会导致国库损失吗?”祁翀一时没反应过来其中的道理。 “国库损失只是一时的,转过年来便有正税收入,其后的收益是源源不断的,难道不比一次卖地钱来的细水长流吗?” 祁翀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打土豪,分田地”吗?自己怎么将这个已被验证的良方给忘了呢? 他心中暗道惭愧,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如何限制购买,才能保证这些土地不会再次流入士族地主手中,没想到却是钻了牛角尖,明明有现成的法子怎么就忘了呢? 看祁翀若有所思,罗汝芳没有打断他的思考,只是自斟自饮着,许久后见祁翀回过神来才笑着问道:“殿下心中可是已有良策?” “有些想法了,只是陛下那里怕是要费些口舌解释一番了。”祁翀胸有成竹,倒也不是真的怕麻烦。 “土地之事可以解决,那么人呢?殿下打算杀多少人?”罗汝芳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 “先生是想说‘慎杀’?” “‘杀鸡儆猴’重点不在‘杀’,而在‘儆’,只要这个目的达到了,杀不杀倒在其次。” “先生所言固然在理,我也不想滥杀,但是您想过没有,活着的人又该如何处理呢?任由他们返回纪陵继续抱团?那样的话,不出五十年,一个新的崔家又会崛起!” 而这个新的崔家极有可能心怀仇恨成为大渊的敌人!后半句话祁翀没有明说,但罗汝芳已然意会。 “殿下的担忧不无道理,但是,杀戮过重毕竟有失天德。况且,过犹不及,一旦激起其他世家困兽之心,恐酿成大祸!” “哼!不过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而已,能掀起什么大浪来?您没听过一句话吗?‘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祁翀轻蔑地笑道。 “世家可不只有秀才,世家也有武夫!崔家有崔铉,难道其他家族便无人在军中为将吗?唇亡齿寒的道理人人都懂,此次崔家获罪,其他世家之所以没有动作,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在赌陛下旨在割肉,不敢大开杀戒,崔家不会彻底覆灭,否则岂会如此平静?”罗汝芳苦苦规劝。 “先生的意思我也明白,此事容我三思。”祁翀敷衍地点了点头。 二人一番畅饮后,祁翀亲自将罗汝芳送回监舍。 大理寺狱跟别处的监狱并无太大区别,数排监舍两两相对,房间低矮逼仄,高个子在其中甚至都很难抬头,唯一的区别就是这里大多都是单人监舍,很少有多人混合关押的。 罗汝芳的监舍比较靠里,途中突然听见旁边另一排监舍传来对骂声,狱卒忙过去喝止。祁翀一时好奇便也停下脚步听听,很快便听出来对骂的两人赫然正是梁颢与崔翰。 第470章 崔平章有冤难诉 祁元举惨遭家暴 崔翰前几天因为要过堂便暂时羁押在值房,今日才正式转入监舍,哪知梁颢见了他便隔着栅栏大骂不已。 “你这个叛徒、内奸、无耻小人!出卖同党,你以为你能得什么好处吗?哈哈,这下好了,你自己不也进来了吗?陛下收拾了越王紧接着就收拾崔家,哈哈哈,你没想到吧!哈哈哈......报应啊......”梁颢狂笑不已。 “等会儿,你说清楚!谁是叛徒、谁是内奸?梁太素,你给我把话说清楚!”隔着栅栏,崔翰不服气地质问道。 “当然是你啊!难道不是你出卖了我们吗?” “我怎么出卖你们了?我出卖谁了我?”崔翰一脸的委屈。 “你还不承认!我问你,裴琚被弹劾之前,你是不是去过文渊阁?” “是啊,那又怎样?” “你去干吗去了?难道不是去找裴琚的奏章吗?” “当然不是啦!”崔翰急忙解释道,“是杜延年让我去找泰定年间礼部关于册立太子礼仪的一封奏章,跟裴琚有什么关系?” “你还抵赖!那我再问你,你为何私底下偷偷见辛鸿渐?你俩素无往来,你找他干什么?见就见吧,还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一看就是为了不可告人之事,你这又怎么解释?” “唉呀,误会了、误会了!我......我那是请他帮我一个忙而已!”崔翰急得眼睛都红了。 “什么忙还用得着背人?你编、你继续编!”梁颢撇撇嘴,不屑又不信。 “唉!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崔翰跺跺脚道,“我收到消息,今年秋闱的荆湖路主考官便是辛鸿渐,我有位内弟恰好今年在荆湖路应试,我便想着私下里将我内弟的几篇文章送给他看看,请他指点一二。因怕被人看见了说闲话或者怀疑舞弊,我这才约他到一僻静之所密谈。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的意思是你给他的是几篇文章?”梁颢疑惑地望着崔翰。 “是啊,那你以为是什么?”崔翰突然明白过来,指着梁颢大惊道,“你以为是我去文渊阁找的裴琚那篇奏章又给了辛鸿渐?我要真是那样做的,我自己又怎会被视为越王同党关押在这里?我现在才明白那日越王为何不肯信我,原来竟是将我视作了叛徒!你......你们这群蠢货!猪脑袋!”崔翰一阵捶胸顿足,用手点指着梁颢,气得快喘不上气来了。 梁颢闻言也有些懵了,真是这样吗? 祁翀这边听得好笑,悄悄给罗汝芳伸了个大拇指。 “先生好谋划,一个辛鸿渐外任主考的消息便成功离间了越王和他的党羽。” “还是连掌柜伉俪神通广大,不然老夫也无从得知崔翰的内弟今年应试啊!” 二人哈哈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跟罗汝芳告辞后,祁翀又问明了崔铉的关押之处,让狱卒带着他往那边而去,却不想这一路上又见了不少熟人。 简泽如今苍老了许多,目光呆滞、神情麻木,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便如活死人一般。 倒是他隔壁时不时传来几声哭声,祁翀仔细看了半天也没认出来是谁,还是狱卒提醒他才知道,那人原来是简崮。 简崮一直到现在都是懵的。三个月前先是莫名其妙被外派了个苦差事,差事还没办完就被原地拿下了,回来便进了大狱,也没人审问他什么,就突然被告知——您剩不了几天活头儿了! 他委屈,他不甘,他困惑,所以他一直哭,想起来就哭,终日以泪洗面,整个人瘦削的都快没人形了。 “殿下,这小子整天哭哭啼啼,跟个娘们儿似的。”狱卒抱怨道。 “给他弄点好吃的,太瘦了,照这么下去可活不到行刑之日!” “诶!” 再往里拐角处便是扶余丰璋的监舍。 “丰璋兄,别来无恙啊!”站在栅栏外,祁翀笑嘻嘻地看着扶余丰璋,眼底充满了戏谑的味道。 “不如秦王殿下这般春风得意!”扶余丰璋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如今他的伪装已被识破,索性便不装了。 “这不是还得多谢丰璋兄送我这场大功劳吗?” “哼!你也不必讥讽我,我如今不过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若让我回到扶余,我定与你正面交锋,届时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切!大话谁不会说呀!有本事你先逃出这大理寺狱再说吧!”祁翀鄙夷地白了他一眼,不再理睬于他。 崔铉的监舍就在拐过弯这一排的中间,七尺见方的斗室内只有一个窄窄的土炕,再无它物。 “台硕,狱中无酒菜,这几天怕是嘴里淡出鸟了吧?”祁翀笑着摇了摇手里的酒壶、酒杯,示意崔铉落座,二人就在土炕上盘膝对坐。 崔铉也不客气,笑道:“劳殿下惦记了。也还好,岳祖那边让人带了话,邱寺卿还算照顾,家里的饭菜也能送进来,只是不让带酒,着实馋的不轻。” “那就先干三杯,解解馋虫。”二人笑饮了数杯,崔铉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酒杯。 祁翀又为他斟上了一杯酒,问道:“这次受崔家牵连,心里可委屈?” “倒也谈不上委屈。生为崔氏子孙,崔家的光我沾过,如今的苦头自然也该吃,这很公平。”作为一个战功不算显赫的将领,崔铉也知道自己的升迁不全是自身能力的体现,其中还是家族荫蔽为主。虽说岳家在其中出力不少,可话又说回来,他若是不姓崔,堂堂国公府的孙女又怎么会嫁给他?因此对于眼前的噩运他倒是还算豁达。 “可有想过今后的路如何走?” “若能活命,我愿继续从军,哪怕从一个小兵做起也无所谓,这回真真正正靠自己的战功赚回官职,也不枉大丈夫腰间这三尺宝刀!” “好样的!台硕兄有此志气,小弟敬佩!等案结事了,我定给你这个一展抱负的机会!” “多谢殿下成全,卑职敬殿下!”崔铉哈哈一笑,一饮而尽。 初四这日,祁翀又悄悄去了趟女学,这次去他可是有正当理由的,而不只是想媳妇儿了。 “这是去痕膏,你带去给邱姑娘。”女学后门外,祁翀将一只小瓶子塞给了杜心悦。 杜心悦将小瓶子接过来,脸上却并不见多少笑容,反而显得忧心忡忡。 “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祁翀忙问道。 “瑞娇今日没来——今后怕是都不会来了!” 祁翀随即明白发生了何事。就在昨日下午,大理寺查抄了卢家。卢楼所设计的分家析产之法并没能挽救卢家的命运,卢家还是不可避免地卷入了漩涡之中。 “她也被羁押了?” “嗯,暂押越王府。” “卢家跟崔家不同,没有十恶不赦之事,只是牵涉进‘投献田案’了,把钱吐出来应该就没什么大事了。”祁翀见杜心悦担心闺蜜,忙出言安慰。 “就算如此,她今后也很难再跟我们交往了,毕竟我爹和南星他爹抓了她的家人,这让她今后如何面对我们?” 这倒的确是个难题,祁翀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陪着她一起感慨命运无常。 “对了,她被关在那里会不会被人欺负呀?我听说,女犯人在监狱里都会被......”想到闺蜜可能的遭遇,杜心悦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不会的、不会的,”祁翀忙宽慰道,“越王府只是暂押之所,不是监狱,不会发生那种事的,而且她也不是犯人。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让韦宙去看看,反正那里现在也是他在看管。” “好啊,那就拜托你了!”杜心悦认真地说道。 “你现在倒关心起她了,忘了前段日子吃醋的事了?”祁翀打趣道。 “谁吃她醋了,你净胡说!我才没有呢!”杜心悦一扭头又撅起了小嘴。 望着那一双红唇,祁翀的脑袋懵了,仿佛不受控制般地一点点往那边挪了过去,却不料杜心悦突然猛地一回头,额头正好撞上了祁翀的鼻子。 “啊!”祁翀惨叫一声,捂着鼻子弯下了腰。 “怎么了?我撞疼你了吗?对不起、对不起!”杜心悦心疼地蹲了下来,仔细查看着祁翀的鼻头,“还好,没歪也没流血。” “可是好疼啊!”祁翀努力挤出了几滴眼泪,故作一副惨兮兮的模样,“你得补偿我!” “那......那要怎么补偿?”杜心悦此刻仿佛做错了事的小孩一般乖巧无比。 “亲一个呗!”祁翀笑嘻嘻地又凑了过来。 杜心悦顿时恍然大悟:“所以,你刚才之所以会撞到我,是因为你想......” 祁翀脸色大变,还没来得及后悔,一双玉手便不知从何处突然伸到了他的耳朵上。 “哎......疼、疼、疼!” “祁!元!举!你长能耐了!学会偷袭了还!”杜心悦气吼吼地骂道。 “我错了、我错了,下次一定提前打招呼!” “你还敢说下次!羞不羞呀.....” 小两口吵吵闹闹的声音惊动了守在巷口的方实,他扭头看了一眼,见自家殿下吃了亏连忙转过头来不再去看,不敢管、不敢管,这个真不敢管! 第471章 崔与上坦白从宽 杜延年暗度陈仓 祁翀跟杜心悦打情骂俏之时,东城一处三进的宅子里一场低调的不像话的婚礼正在举行。 除去媒人、婚书等必备之事外,婚礼一切从简,宾客也无,只有崔与之作为主婚人和送嫁的崔鹏、几名仆妇、书童参加了婚宴。 对于小女儿下嫁平民,崔慎心中终究不忍,又怕他们今后生活无着,便在嫁妆上尽量予以补偿。因此,婚礼虽然低调,崔家陪嫁的嫁妆却是不少,包括他们现在所在的这处宅子以及城内的十间铺子以及田产百顷、珠宝首饰无数等等。 洞房内,崔盈盈茫然地环顾四周,对于自己已经嫁人了这件事始终难以相信,直到看到身上那尚未完工的嫁衣才勉强接受了现实。 那是一件龙凤嫁衣,龙凤都只绣出了大致轮廓,因为上等金丝线不够了,让人去东吴采买还没回来,因此没有绣完。 本以为可以穿着华丽的嫁衣风风光光嫁人,十里红妆、一百二十八抬的排场那是必备的,可谁知终究是遗憾一场。 家族最近出了些事她不是不知道,只是自幼长在深闺中的她实在难以明白事情究竟糟糕到了何种地步。直到前晚,母亲哭哭啼啼说不舍得将她就这样草草嫁了,父亲百般劝慰说这都是为了她好,甚至说出了“覆巢之下无完卵”这样的话,母亲终于含泪答应了亲事,她这才隐约明白,立刻嫁人恐怕是她活命的唯一机会了。 现如今,她是得活了,可父母呢?兄弟呢?这一别是否就天人永隔了呢? 泪水从少女的眼中滑落,将鲜红的嫁衣打湿一片。 三司会审并没有拖延的太久,一方面是祁翀催的厉害,另一方面也是邱维屏自己心里有气。 一想到自家金尊玉贵的姑娘,手上无端多了条口子,以后还不知道会不会被丈夫嫌弃,邱维屏就无端冒火。 这两天族里不是没有人来为崔家说情,毕竟世家大族之间总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戚关系。可只要有人开口,邱维屏就立刻拿自家闺女手上的伤说事,一条浅浅的划痕愣是被他说成了狰狞可怖、触目惊心的巨大伤疤,这下再无人好意思开口了。 于是,在祁翀的连日督促之下,三司及京兆府、户部的大小官吏们一连几天连轴转,终于赶在七月初四这天将案情脉络梳理清楚了。 七月初五,投献田案正式在大理寺过堂。 大堂之上高高供奉承平帝的谕旨,三名主审官端坐其下。 说是三司会审,事实上基本等于邱维屏独审,陈怀礼借口不熟悉刑律,康安国道是部务繁忙,来不及详阅卷宗,俱都退在两边,请邱维屏居中主审。 大理寺本就是邱维屏的地盘儿,他也就不客气,惊堂木拍的震天响,宣布“带人犯”。 在两旁衙役的堂威声中,崔家二房房头崔与上颤颤巍巍地被带上堂来。 “崔与上,今日三司奉旨审理‘投献田’案,你需如实作答,如有不实之言,当心大刑伺候!” “老朽遵命!”在堂威之下,崔与上心里“嗵嗵”打鼓,再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即便曾为二品大员,但三司奉旨审案,无论多大的官均可动刑,因此邱维屏“大刑伺候”之语倒也不是吓唬人。他毕竟已年过古稀,扛得住几板子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综合崔家庄头、管事、田主及官府存档可知,你崔家二房名下的田产有将近一半是纳献而来,可有此事?”邱维屏沉声问道。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崔与上未做任何辩解,痛痛快快地认了罪,不但承认纳献之事甚至主动招认当年如何勾结卢敦礼等人陷害罗汝芳、火烧证据等事实,又竹筒倒豆子般将崔家其他几房的纳献之事也都一一道来,可以称得上是一人团灭整个崔家,听得邱维屏等人都有些目瞪口呆了。 邱维屏不知道的是,崔与上的痛快认罪是有原因的。 就在前晚,祁翀到大理寺狱探访罗汝芳,被关押在罗汝芳不远处的崔与上看到了这一幕。他不认识祁翀,但却认识罗汝芳,也很快从他们的对话中确认了祁翀的身份。 因此,祁翀走后他立刻唤来了狱卒,以头顶的一支白玉簪换来了狱卒的消息。那狱卒将祁翀与罗汝芳的对话原原本本地讲给了崔与上听,吓得他心惊肉跳。 从二人对话可知,罗汝芳一直在劝秦王慎杀,而这位年轻的殿下却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将崔家赶尽杀绝,对于恩师的劝导明显有些敷衍。 有些人越老越怕死,崔与上就是这种人,“好死不如赖活着”是他如今最大的信条。 祁翀的态度让他彻底死了心,对能够毫发无损走出大牢已不抱任何希望,就算人能活着出去,家财也肯定是保不住了。 因此,他打定主意,彻底放弃抵抗,争取多拉些人下水,期冀陛下和秦王能看在他这条老狗还能咬人的份儿上给他留条活路。 因此,他不但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又将整个家族的不法之事抖了个底朝天,还捎带手将自己知道的其他家族的纳献之事也检举了不少。 他的供述持续了差不多整整一天,邱维屏贴心的让人给他搬了把椅子,旁边摆上了茶水。记录的书吏已经换了三茬了,手脖子都快写断了。直到傍晚时分,崔与上的精神终于萎靡,该说的也都差不多说完了。 在崔与上积极配合的基础上,第二天对崔隐的审讯就简单多了。 看完了崔与上的供词后,崔隐面如死灰,知道抵赖无益,便也供认不讳。 随后,罗汝芳和袁继训、梁颢也分别录了口供,对当年之事的疑问一一进行了解释。 下午,审理卢家涉案事实。 卢家被带过来过堂的是卢家另一房的房头,名叫卢复休,是卢敦礼的隔房堂弟。 卢复休初时还打算抵赖,邱维屏也不惯着他,十几板子下去,一向养尊处优的卢家老爷便问什么答什么了。 到这一日天黑之前,二十几年前涉及崔、卢两家,又将当时的众多高官牵连进去的“投献田”案已基本查清。 这些事情祁翀是不需要操心的,结果也早在他预料之中。许多人都自以为是条“汉子”,可事实上在强大、威严的国家机器面前,没有几个人真能扛得住,尤其是在他做了那么多铺垫、人人都以为他要大开杀戒的情况下,有人崩溃那是必然的,而这片黑幕只要被撕破了一个口子,碎成齑粉不过是顺理成章。 不操心公事的祁翀今日却也没闲着,此刻正一如往年,带着小厮们满府逮喜子呢!翻完了秦王府,又去翻大长公主府,挑了二三十个大个儿的留给府里的小姐们,剩下的照例赏给了小丫头们。 “磨喝乐”也从两天前就开售了,今年的瓘玉“磨喝乐”不以个儿大取胜,而是拼数量。 连述依然采用了盲盒的销售方式,集齐十二个形态各异的“磨喝乐”便能凑成一套。有钱人大可成批量的购买,小门小户不求成套,也能够花少量的钱给自家姑娘买上一个。 杜心悦自然是不需要去买的。今日一大早,祁翀便让小金子将一整套“磨喝乐”送到了女学,给足了自家媳妇儿面子。 这显摆劲儿惹来了庆王妃等人的好一番戏谑,羞得杜心悦躲在袁迎身后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正热闹间,却听小桃来报,说是老爷来了。 小桃口中的老爷,自然是自家主人杜延年,杜心悦忙出门去接,果见杜延年正站在门口,手里还端着个盒子。 “爹,您怎么来了?”杜心悦惊讶地问道。 “别人送了我一套‘磨喝乐’,我就顺路给你送过来了。”杜延年伸手将盒子递了过去。 杜心悦疑惑地接了过来,打开看果然是一整套十二件瓘玉“磨喝乐”。 “可是,我已经有了呀!元举送了我一套。” “哦......那......你就送给别人嘛,比如说袁娘子——毕竟人家上次救了你嘛!好了,为父还有事,先走了!”杜延年神色古怪,匆匆上轿而去。 杜心悦目送轿子远去,若有所思。 此时此刻,有个倒霉蛋正坐在街边抹眼泪。 他花光了自己的积蓄好不容易集齐了一套“磨喝乐”,正跟朋友炫耀着,准备要去教坊司送给自己喜欢的岚姑娘,却不防身边突然停了一顶官轿,也不知是个什么官,张口便要买下他的“磨喝乐”。他自然不会答应,那当官的便让自己的护卫跟他好好讲了讲“理”,着重论述了逛青楼的坏处,然后他便不得不“心甘情愿”地将手里的那套“磨喝乐”卖给了那大官,又接住了护卫扔给他的一袋子钱。 钱是不少,可关键是拿这些钱再去买“磨喝乐”也不一定能买着整套的呀!买不了整套的,那自己喜欢的姑娘今晚可就要陪别人了! 想到这里他悲从中来,心里暗骂那狗官仗势欺人、不是东西。 第472章 崔公子惨死杖下 空受僧晒书迎客 也正是在这一天,针对崔家的致命一击终于到来了,两封弹劾奏疏摆在了承平帝面前。 一封是来自京东路的,奏疏由京东路漕司、宪司联合上达,弹劾的是一名品级并不算高的提举仓官。 根据奏疏所言,京东路漕司在上月初便发现该路常平仓失陷粟米五千石,漕司自查无果,即报宪司请求协查。经宪司多方调查,发现此案为提举仓官监守自盗所致,遂将人羁押问讯,审讯中该员供认,所盗部分粟米已经转售牟利,部分粟米则送至其恩师三司使崔慎府中。 二司遂将案情据实以报,呈送御览。 承平帝勃然大怒,崔慎下狱问罪,崔府抄家,同时命御史台派出巡察御史至各路核实常平仓仓存。 而另一封则由国子监祭酒李绛和太学司业范宗谅联名上奏,弹劾举人崔鸣出言不逊、指摘圣上。 承平帝冷笑两声,直接给了唐履忠一份手谕,令他将崔鸣提到宫门前当众杖毙。 可怜崔大公子,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柔弱身子连三十板子都没能捱的过去,便被活生生打死在刑杖之下。 也由此,崔鸣成了崔家此次大劫中惨死的第一人! 这天傍晚,在席安的新宅中,一名僧人悄悄到访。 “我是该叫你邺儿还是叫你空受大师?”望着面前的僧人,崔与之双目之中隐隐泛出泪花。自从席安新婚后,他便跟着弟子住到了这里,只是没想到眼前之人竟也打听到了他的住处。 “不孝儿拜见父亲大人!”空受连叩三个响头,触地有声。 “唉!既已出家又何必回来?”崔与之嘴上说着“何必回来”,却还是将空受拉了起来揽入怀中,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孔,“十年了,你倒是没多大变化,只是瘦了些。” “父亲却苍老了许多。”空受疼惜地望着老父亲,心中五味杂陈。 父子二人略叙别情,不免谈到了崔家目前的处境上。 “今日听一位香客说大房的三哥也被抓了,崔鸣——被打死了,阿弥陀佛......” “是啊,幸亏敬止前日将你这侄女嫁了,否则为父如今怕是连栖身之所都没有了。可怜鸣儿......死的惨啊!”想到死无葬身之地的侄孙,崔与之老泪纵横。 空受一阵沉默,半晌之后问道:“崔家真的没有活路了吗?” 崔与之却反问道:“邺儿,我听说你认识那位秦王殿下,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他是凶残暴虐之辈吗?” 空受立刻摇了摇头:“非但不是,反而是大慈大悲之人。” “哦?”崔与之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困惑,“能否给为父讲讲他的事情?” 空受遂将祁翀的为人处世及担任京兆府府尹后查办的诸多案件都一一讲给了崔与之听,尤其是惩治恶少、抓捕人贩子、开办太平惠民院和安济坊等,末了又补充道:“秦王殿下虽做了这许多好事,但听其言观其行,似乎这还不是他最终的目的,我猜他最终想要实现的目标应该是——天下无贫!” “天下无贫?”崔与之连连摇头,“这怎么可能?自三皇五帝至今,天底下就始终有贫有富,怎么可能做到天下无贫呢?纵是尧舜禹汤再世也做不到啊!” “若是别人这样说我也不信,可放在他身上,我却觉得并非虚言。父亲,您要不要亲自跟他谈谈?” “我之前倒是想通过柳德甫的引荐与他聊聊,只是他不肯赐见啊!你有办法?” “明日到寺中一见吧!” 转过天来便是七夕,女学今日放假,婉月照例邀请了小姐妹们在家中乞巧,自然也包括杜心悦。 因为有别家的姑娘在,祁翀便不好硬去凑热闹,只好老老实实待在府中无聊地看府里的小丫鬟们比蛛网,余光忽然看见如淳和尚从廊下经过,便叫住了他:“大师,干什么去呀?” 虽说当初约定,只要抓住如海,如淳便可离开,可真抓到如海了,如淳却又不急着走了,说是要等到送大师兄最后一程以后再带着他的骨灰回寺里。祁翀巴不得他多留些时日呢,便由着他了。如今他每日不是教授新收的小徒弟道生读经,便是去陪祁清瑜和郑老太太讲经,也是逍遥自在的很。 “回殿下,空受住持派人传话来,说今日寺中晒经书,喊贫僧过去帮忙。”如淳双手合十道。 “那我也去!”祁翀当即命人备车往大觉寺而来。 到了寺中,如淳跟着空闻去后院晒书不提,空受则将祁翀迎进禅房喝茶。 “这是今年的新茶,上个月家里刚给我送来的。”提到家里,空受神色一黯。 “这次崔家难免倾家荡产,甚至会搭上几条人命,你心里一定也在怨我吧?”祁翀平静地看着空受问道。 空受举着杯子的手在半空微微一滞,随后放下茶盏轻轻叹了口气道:“要说丝毫不怨,那是假话,可贫僧既已出家,又岂能再陷入俗世恩怨之中?” “那你把我引过来,又是为何?” 空受一愣,随后便笑道:“殿下既知贫僧是故意引您来的,您又何必非得来呢?” “因为我想验证一下自己是不是猜对了呀!”祁翀狡黠地一笑。 “哦?那殿下猜的是什么?” “是后渠先生要见我吧?” “殿下果然聪慧过人!” “其实也没什么难的,手底下人按照崔家族谱抓人,却发现少了一个,几番问询之下才知道此人已经出家了。少的这个人名字叫崔邺,我记得你提过一句,你俗家名字就是这个,对吧?” 空受笑着点点头:“殿下记得准。” “关键是按照族谱记载,这位崔邺正是后渠先生的幼子!后渠先生共有三子,长子、次子皆早亡,惟其中年以后所得之幼子长大成人。知道了这一点剩下的便不难猜了。” “那——殿下可要见?” “来都来了,见就见呗——不过不急,还要再等两个人。”祁翀故意卖了个关子。 “对了,你既是后渠先生之子,为何我从未听别人提起过此事?” “我从不提此事,别人又怎会知晓?”空受笑道,“出家之人,斩断父母亲缘,何必再提?” “那你还帮他办事?” “就算没有了亲缘,就不能帮个忙吗?”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不多时韩炎来报,宁远郡公和奉祀君到了。 “人既已到齐,那就请后渠先生一起来见见吧!”祁翀笑道。 “殿下这边请。”空受在前,将祁翀、柳明诚、孔维翰引到了原先孤儿们居住的小院内。 院门大开,二进院内一名书童正候在院中,见到人来忙进去通报。 一名鹤发老者在席安的搀扶下从屋内步出,走到祁翀面前先是端详了片刻,随即叉手躬身:“老朽崔与之参见殿下!” “后渠先生免礼,先生乃是先父之师,理应是小王大礼参拜先生才是。只是,今日既要论道,便不必拘于礼数,否则如何能够畅所欲言?” “殿下知道老朽求见殿下的目的?”崔与之微微有些惊讶。 “不把事情说清楚,先生心里怎么能服气?”祁翀边说边笑着走进了正堂。 正堂之内已经重新布置过,不是原先女童们杂居的样子了,而是改成了佛堂,地上放置了几个蒲团。 祁翀当先盘膝而坐,示意崔与之等人也落座,众人告座后便各自在下首坐下了,韩炎关上了房门,和书童一起守在院中。 “先生心里有什么困惑,直说便是。”祁翀大喇喇道。他这话极不客气,说得倒像是身为当代静学第一人的后渠先生倒要向他请教一般。崔与之倒没有说什么,他身后的席安眉头微微一皱,显然不大高兴。 “既如此,老朽就直言了。老朽也曾听犬子讲起过殿下的所作所为,上守君臣之礼,下爱生民之命,可称得上是贤王。”崔与之边说边不经意地看了在旁边点茶的空受一眼,柳明诚、孔维翰闻言俱都向空受投去了惊讶的目光。 “崔家此番获罪,固然有不肖子弟自作自受之故,但绝不至于全族十房一体株连,既然如此,殿下此次针对崔家的种种严苛做法便让老朽有些不解了。”崔与之继续道,“有人说殿下这般做法是为了图谋崔家的家财,可老朽不这么看。殿下仗义疏财,将大把钱财用在为百姓看病、抚育孤独之上,这显然不是一个守财奴的作为。 可若不是为了利,那又是为了什么呢?为功?那就更不对了。殿下已位极人臣,又是储君的不二之选,实在无需锦上添花。为名?得罪了门阀世家,殿下只会落得个残酷的恶名,以殿下的聪慧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 因此,老朽这些天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殿下什么都不为,只是要整垮崔家,甚至是整垮所有的门阀世家。那么,老朽就想不通了,门阀世家何处得罪了殿下,竟让殿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还望殿下赐教!”崔与之说这番话时神色平静,似乎真的只是探讨学问,而不掺杂任何私人情感。 第473章 祁元举力辩大儒 空受僧心忧老父 “先生,我先问您一个问题,先生自号‘后渠’是为何故呀?”祁翀接过空受递过来的茶,不答反问道。 “老朽平生最敬佩前纪的静学大家横渠先生,将其‘横渠四句’奉为圭皋,故自号‘后渠’以示追随之意。”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是这四句?” “正是。” “那咱们就来说说这错的离谱的四句话!”祁翀“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折扇,正色道,“先说前两句,‘为天地立心’,谁的天地?立的又是什么心?‘为生民立命’,立的又是什么命?” “天子受命于天,代天以御万民。万民恪守纲常,便是天地之心。” “何谓‘纲常’?” “‘纲常’者,名分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殿下受教于近溪先生,也是饱读诗书的,如何会连这个都不明白?” “那就是说,所有人明确上下尊卑,恪守自己的本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就是纲常、就是生民之命?” “当然如此。生有先后,所以为天序,小大高下,是为天秩。” “所以,不同的等级有不同的命,若你生在下位,则供奉上位者便是你的命。譬如人吃猪羊,猪羊吃草,草生于土中受土地供养,这就是命,对吗?猪羊吃草,草不会抱怨为何被吃;人吃猪羊,猪羊也不会抱怨为何不能善终。于庶民而言也是这个道理,辛苦种田、交税纳粮、供奉劳心者,这就是他们的命,不该反抗、不得反抗,对吗?” “殿下这不是都懂吗?”崔与之愈发困惑了,不知祁翀要质疑什么,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吗? “可是,凭什么?”祁翀盯着崔与之的双目问道,“凭什么有些人一出生就注定是劳心者,而另一些人一出生就注定是劳力者?这公平吗?” “那照殿下的意思,难道皇家子弟也要跟庶民一般受苦受累才是公平?难道猪羊也要抱怨为何自己生为猪羊而不是人?” 祁翀摇摇头道:“我当然不是说所有人都要完全一致才是公平,我还没有幼稚到那个地步——可是,总要给人人一个公平、均等的机会吧?若人人生下来便注定了其一生的位置和命运,那么居上位者势必免不了盘剥、压榨居下位者,因为在礼法上居下位者就没有反抗的权力,稍有不顺便被扣上‘犯上’、‘忤逆’的大帽子,杀头、抄家都是应有之义,不是吗? 可是,人毕竟不是猪羊!人是有心的!公道自在人心! 庶民百姓一代一代只能吃糠咽菜,荒年来了甚至连吃的都没有,可高门大户的劳心者们照样歌舞升平,何曾为吃喝发过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公平吗?百姓觉得不公平,活不下去了,那就只有造反一途,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什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什么‘天补均平’等等等等,层出不穷。所以,若人心与‘纲常’相悖,那么是人心错了还是‘纲常’错了? 就拿崔家的事来说吧,先生若真认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便不该来见我,洗干净脖子自缚下狱才是为臣子之道,毕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嘛,是不是?为臣者岂能违背君心?岂能委屈抱怨?便是君主冤枉了你、委屈了你,你也只能逆来顺受、甘之如饴,对不对? 可您还是来了,来了便说明您是有心的,您认为事有不公,心怀怨望。可若按您所说的‘纲常’,心怀怨望这便是大逆不道! 所以,先生,您有罪吗?崔家——有罪吗?” 崔与之愣住了,他发现自己被绕进了一个逻辑难题中。 按他所信奉的静学那一套理论,如果他认可天子的无上权威,那么他和崔家就应该引颈受戮;如果他认为崔家不该灭族,那就是在质疑君主,不忠不义,更应该受死。 崔与之陷入了沉思,余下四人也都沉默不语,这个问题他们同样也回答不上来。良久之后还是空受首先明白了过来,他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可又不敢将这个答案说出来,只是有些担心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想到这里,他急忙岔开话题追问道:“那后两句呢?殿下适才只说了前两句,后两句又何错之有呢?” “好,那咱们就继续把它说完。‘为往圣继绝学’,那么谁是往圣?天底下的圣人最大的莫过于孔圣人,那孔圣人推崇的又是什么呢?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先生,”祁翀又转向崔与之问道,“若能给你选择,你愿做个吃不饱饭的农民还是世家大族的清贵士人?恐怕没人愿意选择前者吧,那既然如此,你所不欲的为何要强施于人呢? 又,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先生,贫民无片瓦遮身,崔家十处大宅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均否?贫民衣不蔽体,崔家子弟以丝帛净臀,均否? 若真要为往圣继绝学,何不身体力行,主动去做那劳力之人?何不将崔家之财分与劳力之人? 再说最后一句‘外万世开太平’,哼,这句是最可笑的! 自后梁至今,历朝皆尊奉静学为儒学正硕,可是,天下太平了吗? 历朝开国之时,往往都能轻摇薄赋几十年,于是便能太平几十年,国力强盛,四宾咸服。之后士族日益繁盛,阶层固化,土地兼并逐渐加剧,朝廷横征暴敛,百姓生活日益困苦,或几十年,或一二百年,矛盾终于不可调和,于是农民揭竿而起,推翻旧的朝代,建立新的朝代。新的朝代建立以后情况便好些了吗?不,依然是在重复上一个朝代的故事而已,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直至被下下一个朝代所取代。 而在这个过程中,伴随着的便是不断的征伐、杀戮,改朝换代的乱世,死个一两千万人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太平在哪里? 您所主张的‘太平’是百姓受了压迫也不许反抗的‘太平’,是上下各安其命的‘太平’,可是,静学延续近千载了,做到了吗? 一群聪明博学之人用了千年时间都没解决的问题,您觉得这个问题还能解决吗?又或者说静学所给出的解决之道本身就是错的?”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脸色俱都大变。他们从小便是学着“静学”长大的,如今祁翀却说他们那早已深入骨髓的观念是错的,这便等于否定了他们几乎全部的人生! “殿下,您可是皇子啊!何出此等反贼之论?”崔与之痛心疾首道,“若按殿下所言,这君臣父子纲常就都是错的了?难道子弑父、臣弑君也是对的?” 祁翀摇摇头道:“我并不是全然否定三纲五常,只是说静学错了。儒学自孔圣人已降,战国时为发展之巅峰,至汉唐时便稍微歪了些,但还不算太歪,故有汉唐之盛世。自后梁崇尚静学开始,便歪的离了大谱。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本是至理名言,也是儒学之精华,然而当今士子所读之《孟子》竟删掉了此句!静学之偏离儒学原旨,可见一斑!说白了,静学不过是伪学、异端!” “就算如殿下所言,静学有其偏颇之处,可这对殿下又有什么坏处呢?否定静学对殿下又有什么好处呢?”崔与之浑身冒汗,可还是难以放弃自己的信仰。 “先生,您这一开口便错了。”祁翀摇摇头道,“您可是‘君子’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您怎么能说‘好处、坏处’这样的话呢? 的确,正如先生所言,我是皇子,将来可能还会成为储君、成为皇帝,推崇静学的确对我有利。可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与‘不为’之间的标准是什么?是如何作为对自己有利?还是如何作为更符合良知? 若是前者,那我不过一自私之辈,做了皇帝也不过是一自私之君,绝非万民之福。难道这就是儒家所推崇的君王之道? 若是后者,我又岂可因自身所处的位置而改变良知?如果良知是由屁股而非脑袋决定的,那便不是良知了! 再者,就算我放弃良知推崇静学又如何?短期看的确是有利,教导臣民恭顺事君、各安本分,有苦自己受着,有冤吞进肚里,天下太平,大渊或许还能再维持一二百年,可二百年之后呢?是不是又会重蹈其他朝代的覆辙被人推翻?届时,我的子孙又该如何自处?现在这世上可还能找得到几个后梁、前纪的皇族后裔?” 第474章 祁元举坦露心迹 崔与之密奏立储 说到此处,祁翀有些口干舌燥,便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继续道:“所以,从长远看,静学护持不了祁家子孙! 静学流传千年,只好了一个千年世家,便是崔氏,另外还有遍布朝野的大大小小的其他百年世家!说到底,门阀世家才是静学真正的受益者! 甭管谁家做皇帝,你们都稳稳地做着皇帝的同盟,帮着皇帝一起欺压百姓。百姓们被压榨的狠了,起义了、闹事了,你们便把所有责任都推给皇帝,昏君无道,换个皇帝不就好了?于是那把椅子上换了个人,可真正掌控朝政的你们毫发无损,继续用你们那套歪理忽悠着新的皇帝和天下百姓!崔家又能世代荣耀,如此岂不妙哉? 可是,先生,你敢保证世上不会再出现一个黄巢吗?唐末那一次你们崔家侥幸留下了一支血脉,可下次呢?还会这么幸运吗?” “是否会出现另一个黄巢老朽不知,但殿下如今的所作所为与黄巢何异?自古以来,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如此方能长治久安,历代失其鹿并非士大夫之过,恰恰是天子不能秉承天道所致,与士大夫何干?殿下如此残酷对待士大夫,就不怕成为‘独夫’吗?”崔与之瞪大了眼睛,对于祁翀的观念极为不解与震惊。 “唉,又来了!”祁翀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得罪了你们这些世家就是‘独夫’吗?你们代表的了天下人吗?你们这些人呐,就是太自负了!你们做人上人的时间太久了,自欺欺人的时间也太久了,久到真以为自己掌握了天道!凡是跟你们的静学思想不同的,你们便斥为异端邪说;凡是不按你们的想法行事的皇帝,便成了你们口中的暴君、独夫,可是,天下事凭什么是你们说了算?是非对错的判断权凭什么掌握在你们手中?先生,您告诉我,凭什么?” “所以,这便是崔家的原罪?士大夫不该与天子共天下?可殿下若有朝一日继承大统,难道便不用士大夫了吗?难道殿下一人便能治理天下百姓吗?” “先生理解错了,我并不是不用士大夫,只是不想让世家门阀垄断朝廷而已。如今世家门阀充斥朝野,不是因为你们世家子弟更聪明上进,只是因为你们有机会读书而已,若有朝一日天下庶民人人皆有书读,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岂不更好?便是如今,天底下也不乏才华横溢之辈,不过是被你们世家的乌云遮蔽住了而已,所以,不将你们逐出朝堂,如何能让这些人展露才华?” “可是,崔家不过是一家,还有其他世家呢!殿下难道真要效仿黄巢屠尽世家不成?”崔与之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哼!黄巢算什么?只会杀人的屠夫而已!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崔与之闻言大惊失色,只觉得一阵眩晕,身体几欲栽倒,席安忙上前扶住,低呼了几声“先生”,空受也急忙过去查看。 崔与之摆了摆手,示意儿子自己无恙,勉力定了定心神又问道:“殿下语出惊人,发人深省,老朽难以辩驳,不过老朽还是想问一句,殿下鄙夷静学,认为静学非儒学正宗,那殿下以为儒学正宗应该是什么呢?” 祁翀笑道:“我不过粗读了几天书,如何敢在奉祀君面前讲什么儒学正宗?不过,先生既然见问,我便也班门弄斧一次,说说我理解的儒学。不过八个字而已——知行合一,实事求是! 所谓‘知’者,良知也,所行不悖良知,即为‘知行合一’。 ‘实’者,实践、实政、实事、实行,去伪存真,得其根本,即为‘实事求是’! 奉祀君以为如何?” 孔维翰忙道:“殿下所言极有见地,也颇合先祖之本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便是‘知行合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便是‘实事求是’。” 祁翀微微点头,向孔维翰投去了赞许的目光。这家伙倒是个机灵有悟性的。 孔维翰感受到了祁翀的目光,心中也是暗自得意,颇为自己的反应机敏而自豪。 这边厢,崔与之听了祁翀之语后又是思忖半晌,许久之后才又道:“若殿下他日真能继承大统,便打算用这八个字治国吗?” “先生大可拭目以待!” “既如此,老朽期待殿下早日实现所愿!”崔与之站起身来对着祁翀一揖到地,“老朽今日受教了!明日便自缚投狱,以待刀斧,好教殿下知道,老朽所守的‘纲常’绝非一句空话!” 祁翀“哈哈”笑道:“我何时说过要杀先生了?先生放心,您这颗头颅安稳地很!” 崔与之一愣:“殿下不是要灭崔家满门吗?” “我几时说过要灭崔家满门了?我若真那样做了,岂不有悖良知?那还谈什么‘知行合一’呢?若崔家无罪之人被构陷入罪,那又怎么能算得上是‘事实求是’呢?” 崔与之怔在当场,似乎在仔细咀嚼祁翀的话。等他回过神来时却发现祁翀等人已经离开了,佛堂中只剩下了空受和席安。 “父亲,秦王殿下已经走了,只留下了这本书。”空受将手中的一本书递了过去,书名乃是《良知录》三个字。 他颓然地又坐到了地上,将适才祁翀所语琢磨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是心惊,便将那书拿在手中翻看了起来,这一看竟入了神。 这书并不厚,只有二三十页,内容似乎也并不完整。但崔与之却看了一遍又一遍,空受和席安见他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时而欣喜、时而皱眉,都不敢上前打扰。 直到下午申时初,崔与之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吩咐道:“怀民,准备文房四宝,我要写奏章。” 却说祁翀回府的路上,柳明诚一直皱眉不语。 “怎么了义父?为何闷闷不乐?” “殿下好谋划呀,竟连臣都骗过去了!臣还真以为殿下这次要大开杀戒呢!”柳明诚摇摇头,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不把声势造出来如何能骗过崔家?不让崔家感到绝望,如何能让他们痛快认罪?投献田案证据很难夯实,崔家的口供至关重要,他们若死不承认,我恐怕还真拿他们没办法。”祁翀笑道。 “鹤寿呢?他知道殿下的真实想法吗?” 祁翀笑着摇了摇头,柳明诚心里顿时平衡了许多,神色间也开朗了起来。 “殿下今日之语振聋发聩,臣侍奉殿下这么多年,竟不知殿下的心思深沉至斯!不知那本书是......” “义父言重了,不过是些不成熟的想法而已!至于那书嘛,以前不知在哪里读过的,抄录了一部分而已。”祁翀摆摆手,不愿意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柳明诚见状便知趣地闭了口。 就在这天傍晚,一封密奏被送到了通政司。 通政使韦乾度一眼便认出了那只盛放密奏的盒子,那是皇帝赐予致仕老臣的密奏专用盒子,用这种密奏盒子呈上的奏章不必经过政事堂,可由通政司直达御前。 能获此殊荣的老臣并不多,历来都是三公、三孤之流,他任职通政司以来也只见过两次而已。因此,他丝毫不敢怠慢,立即亲自将密奏送入宫中。 次日天刚微亮,宫中使者便急匆匆赶到秦王府。 “韩总管,贵仪娘娘病了,陛下传白大夫火速进宫。” “天使稍侯片刻,我这就去叫他。” “有劳了!” 韩炎打发了小金子去叫白郾,自己趁着这个空当儿去喊祁翀起床。 “殿下,宫里来人叫白郾进宫一趟。” “又出什么事了?” “说是贵仪娘娘病了。” “正好我今日也要进宫,捎着他一起去就行了。”祁翀整理好了衣冠便要出门。 “殿下,您不用早膳了?” “放车上,我在车上吃。”祁翀说完已经一脚踏出了房门。 上车以后,祁翀招呼白郾也上来:“没吃早饭吧,这一进宫还不知道得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呢,先吃点东西垫一垫,省得一会儿饿得难受。” 白郾与祁翀相处久了,也知道自家这位主人最是随和,因此倒也没拘束,道了谢便拿过一块点心吃了起来。 “惠民院最近如何了?” “这几日邓畅、周复两人轮流坐诊、教学,又请了城里几位知名的大夫来坐诊,每日能看二三百人,可还是看不过来,来看诊的百姓太多了。” “慢慢来吧,饭总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点一点做。” “对了,殿下,姜大夫前两日来找过奴婢,说是想要仿效之前在望州那般,在惠民院旁边也开个药铺。”自从元瑶有喜后,承平帝大喜之下便又给姜领升了官,如今已是朝奉大夫了,虽说只是散官,但毕竟也是正五品了。 “那是好事啊,百姓不用多跑腿了。”祁翀没往心里去,随口答应着。 第475章 姜元瑶险遭毒害 崔与之殉道而亡 马车很快抵达宫门,白郾在内侍引领下往景阳宫而去,祁翀则来到文华殿。 “殿下,请您稍候,奴婢这就去通报。”值殿小内侍问明来意后转身便要进去。 “诶,等等,我看你眼生啊!新来的?荣庆呢?”祁翀看着眼前这陌生的小内侍随口问道。 “回殿下,奴婢宝昇,的确是近日才分到值殿监的。荣庆前几日犯了点错儿,被打发去巡更了。” 什么犯错儿啊,荣庆是薛尚的人,怕是被殷天章“连坐”了吧! 心念及此,祁翀便不再多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宫里的事情毕竟不是他能干涉的。 不多时,殿内传出“秦王觐见”的呼声,祁翀整理冠带步入文华殿。承平帝今日看上去心情不大好,坐在龙椅上无精打采。 见礼之后,祁翀从容奏道:“陛下,崔家所涉之案大多都已理清,除崔翰外,其他人并无谋逆之嫌疑,所涉不过‘钱粮’二字。一是渝津渡所欠渡税,金额定为五千万贯,对此,崔隐也已认可;二是崔家纳献之田历年所欠农税,由于所涉田亩众多,年限不一,户部正在加紧点算,粗略估计也不会少于五千万贯。臣以为,崔家家产尽数收缴当可抵其欠税。至于所收缴的崔家土地,臣建议就近分给当地贫民耕种,不过十数年时间,所征农税即可抵得上卖地之钱。” “崔家的事,你看着办就好。”承平帝也不知是否听清了祁翀所奏,居然出人意料地便同意了,倒惹得祁翀一时有些错愕。 还以为要费些口舌呢,害得我准备了大量的说辞,早知道这么容易便同意了,何必费那个劲儿呢? “陛下似乎精神不大好,可叫御医来看过了?” “朕没事。元举,你回京也有三四个月了,朝政可都熟悉了?” 祁翀又是一愣,不知承平帝这话是什么意思,更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过承平帝也没等他回答,径直道:“你回去准备准备吧,朕叫了杜相、林中书和袁尚书,一会儿跟他们商议一下立储大典事宜。” 见祁翀满脸惊讶,承平帝叹了口气道:“姜贵仪连日来呕吐不止,初时以为是害喜,可昨晚彭院使告诉朕说,她很可能是中毒了!可是朕查遍了她所有的饮食来源和日常所用之物,死活找不出毒物来源,也不知道是什么毒。唉!这是傩神再一次警告朕啊!朕再也不抱什么侥幸之心了,尽快给你名分!” “臣——遵旨!”祁翀也不知此时该不该道谢,说实话,此刻他的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立储之事虽说是水到渠成,可承平帝亲口说出来还是让他暗中松了口气。 “陛下,臣能去姜贵仪那里看看吗?” “去吧,你脑子活,说不定真能查清是怎么回事呢!”承平帝懒懒地挥了挥手。 祁翀躬身退出,疾步往景阳宫而去。 景阳宫中此刻乱做一片,宫女、内侍在院中跪了两大排,唐履忠带着手下挨个鞭打,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行了,都别吵了!”祁翀皱了皱眉道,“贵仪娘娘需要休息,你们这么吵闹,成何体统?” “殿下,这些人都是近身伺候娘娘的,可是娘娘中毒这么大的事居然没一个说的出来端倪的,奴婢也是......”唐履忠凑上前道。 “知道你尽责,可你这样拷打再弄出人命来怎么办?血光冲撞了贵仪娘娘和腹中胎儿,你担待得起吗?” “是是,是奴婢欠考虑了,殿下这边请。”唐履忠不敢再顶嘴,忙将祁翀引到廊下。 祁翀不方便进入屋中,便将白郾叫了出来。 “广略,情况如何了?” “娘娘确是中毒了,似乎是铅毒,好在中毒极浅,若不是彭师叔经验丰富,恐怕都难以察觉,目前已经用了解毒的药物,当可无恙。只是,这毒是从哪里来的,怎么都查不到。一应饮食都有内侍试毒,内侍无事,那就不是饮食之故;屋中也无含铅之物,太奇怪了!”白郾眉头紧锁,一脸愁苦。 二人正说着,忽然一个小内侍抱着一个锡罐走了进来,他显然还不知道景阳宫里发生了什么,见到院里这阵仗,似乎吓了一跳。 “你是谁?来干什么的?”唐履忠立即上前盘问。 “唐都知,奴婢是尚膳监的,奉司监之命来给贵仪娘娘送渴水。”小内侍紧紧抱着罐子低头答道。 “是吗?”唐履忠狐疑地大量着小内侍。 “奴婢最近每日都来,景阳宫的人都认识奴婢的。娘娘害喜,天气又热,吃不下东西,每日都要饮一大罐渴水用来解暑。”小内侍被他盯得有些紧张,边解释边求助地望向地上跪着的一应宫人。 在得到了景阳宫内侍、宫女的确认后,唐履忠这才让那小内侍放下罐子,又从中倒了一杯渴水出来亲眼看着他喝下,眼见得他并无异常,这才放下心来。 唐履忠刚准备放那小内侍进去,却听祁翀喊了一声:“等会儿!” 只见祁翀几步走过来端起那个锡罐打量了一番,吩咐道:“把里面的渴水找个东西倒出来,罐子拿给我看看。” 唐履忠忙依言照做,祁翀举起空罐子在阳光下仔细观察着,那锡罐内壁竟泛出一股诡异的蓝绿光。 祁翀心里有数了,问那小内侍道:“平常你来送渴水,用的都是这个罐子吗?” “回殿下,一直都是用这个罐子。” “那就对了,这个罐子应该就是毒物来源。”祁翀松了口气道,“这个锡罐内壁泛蓝,应该是制作锡罐所用的锡不纯,内含了少量杂质,这种杂质就是铅。娘娘每日都要饮一罐渴水,毒素便随着渴水逐渐侵入脏腑。以后换个容器,别再用锡器盛入口之物了。” “那殿下的意思是,是尚膳监那帮人搞的鬼?要不要奴婢现在就将尚膳监的人抓起来?”唐履忠忙道。 “你去问一声也好,不过我觉得这可能就是个意外,他们也不是故意的。查清楚如果确实不是故意为之,那也不必太难为他们。” “是,殿下!” 既已查清了事由,祁翀也不便在此久留,嘱咐白郾多给元瑶食用一些梨、苹果、狼桃、菠菜等物,便先行离开了。 文华殿内,承平帝正与杜延年等人议论立储大典之事。 “我朝上次立储还是二十五年前,相关礼制礼部都有存档,请陛下过目。”袁继谦呈上条陈道。 “朕不看了,依照旧制进行即可。让司天监选个好日子吧!” “臣遵旨。” 杜延年奏道:“陛下,按旧制,既立了皇储,便要重开詹事院,相应东宫属官也要备齐,尤其是太子三师、三少之选还请陛下定夺。” “柳明诚不是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吗?依旧让他主理詹事院就是了。就以杜卿兼任太子少师,林中书兼任太子少傅,陆怀素兼任太子少保,韦乾度兼任左庶子,陈怀礼兼任右庶子,其余属官人选你和柳明诚、秦王商量着办就好,这些琐事不必问朕。” “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谢陛下隆恩!”杜延年、林仲儒双双叩谢。 诸位大臣退下后,唐履忠来报毒物来源已经查清而且又是秦王的功劳,承平帝沉默了半晌,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袭上心头。 天命所归奈若何?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御案上的一封奏章上——臣崔与之请立秦王为太子疏! 罢了,连他都不计较了,就这样吧! 也是这一日,崔与之只带着一个小书童悄然回到了云台山精舍。 望着一尘不染的精舍,望着墙上悬挂的御赐牌匾,崔与之心潮澎湃。 他招手唤过书童:“童儿,山下的马车还没走吧?你把这块匾还有这本《良知录》交给车夫,让他带回去送给怀民。” “是,先生。”书童将书收好,又将牌匾扛在肩上,往山下而行。 两刻钟后,崔与之估摸着时间,书童此时应该已经快到山下了。他环顾四周,尽皆是自己的着述、文章,本来是引以为傲的成就,如今看来却全都是无用的废物。 老夫终其一生浸淫其中,却原来全错了!这一生的时光终究是白费了! 罢了,我信奉终身的道或许是错的,但我依然选择以死殉道! 他将所有的纸张收集到一起,自己端坐其中,又以灯油浇注于身上,掏出火折子吹燃了火苗丢在了纸堆之上,小火苗迅速窜起,熊熊烈火很快吞噬了他的身体、吞噬了整个精舍! 山脚下的书童正跟车夫交待着注意事项,车夫的眼睛突然被山上的滚滚浓烟吸引。 “咦?怎么着火了?” 小书童回头一看,顿时脸色大变:“不好,是精舍!”说完转身便往山上跑。 “我跟你一起去!”车夫也匆匆跟在身后。 待二人回到精舍时,整个精舍已化为灰烬,灰烬中一具烧焦的尸骸依然保持着端正的坐姿。 “先生!”小书童伏地痛哭。 车夫也在旁唏嘘不已:“唉!这咋就没跑出来呢?” 承平九年七月初九,一代静学大家崔与之自焚而亡,静学就此式微。 第476章 承平帝诏立太子 祁元举监国议事 次日大朝,承平帝正式下诏宣布立秦王为皇太子。 诏曰:“朕以不德,躬履艰难十年,忧劳万机,宵旰靡怠。属时多故,未能雍容释负,退养寿康。秦王翀毓德允成,神器有讬,朕心庶几可立为皇太子,所司择日备礼册命,以寿王榛为册皇太子礼仪使。” 司天监昨日便接到了旨意,忙活了一宿选好了黄道吉日——七月十六。 同时,按照旧例,重开詹事院,仍以柳明诚兼任太子詹事。 承平帝甚至当场宣布,自己身体抱恙,要退养些时日,在此期间,一应事务交由秦王与政事堂共同处理。 旨意一出,举朝哗然,但也有如杜延年、柳明诚之类则心中暗喜。此时的祁翀实际上已经取得了监国之权,距离储君只差一个名分而已! 也是这一日,户部终于将崔家的账算完了,杜延年约了中书、大理及六部堂官齐聚秦王府嘉德殿商讨相关事宜。 事实上,这是一件标志性事件,从这一刻起这座大殿便成为了大渊实际上新的权力中枢,直至中元节。 经过大半日的争论、商讨,在祁翀的主导下,各方终于对崔家的处置做出了一个大致的方案。 首先是对崔氏族人的处置: 崔鸣大不敬案,因其本人已经杖毙,不再追究;其父崔隐及四位兄弟连坐,流放两千里; 崔翰附逆案,其本人判斩立决,儿子、兄弟流放一千里; 崔郅违制案,判斩立决,亲属不坐; 投献田案崔与上本应论死,念其老迈,又能如实坦白,免死,流一千里; 崔家另有几人因涉渝津渡案等其他案件的各有判罚,也都止于自身而已,且最高不过流放,均不致死。 崔慎所涉之案因尚未查清,仍需羁押候审,其家眷一体羁押; 其余无罪族人一律释放,但崔氏所有为官者一律免官。 以上众人均无异议,事实上这个处罚已经是相当轻了,不少人都在心中暗赞秦王殿下仁慈! 然而祁翀接下来的一个意见却让众人目瞪口呆,恨不得收回刚才那句夸赞——分拆崔家,各县别居。 “殿下,您的意思是,将崔家所有子弟全部分散到各地居住,永不许再回纪陵老家?”陆怀素首先皱起了眉头。国人素有安土重迁之俗,将全族人赶出原籍,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世家之所以可以在某地为所欲为,甚至说割据一方也毫不为过,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人多势众,分拆之后,令其分散到各地居住,这是目前防止崔家卷土重来的唯一办法。” “可是,这与全族流放何异?流放还有个期限呢,这可是终生的。”林仲儒也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他自己也出身世家大族,难免有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就算全族流放又如何?难道不该吗?我记得有人说过,作为崔家子弟,崔家得势时他们沾了光,失势时自然该吃苦,这很公平。难道不是这个理儿吗?”祁翀冷眼斜觑着在场诸位,言语中颇为强硬。 今日是祁翀第一次以准储君的身份主持议事,也是他立威的关键时刻,因此他的意见必须得到支持,否则今后便难免出现波折。 果然,柳明诚适时地站了出来:“臣以为殿下所言极是,崔家举族有罪,殿下只办首恶,余者不论,已然是法外施恩,只是令其往别处居住而已,有何不可?” “不错,臣也以为殿下所虑在理。若准崔氏返回原籍,则其难免对朝廷心怀怨恨,这么多人对朝廷不满之人聚集一处,谁敢保证不出事端?”杜延年也接话道。 众人见他二人都这般说了,也不好再公开反对,此事便这么定下来了,由户部将崔氏十房每房再拆成十户,共计百户分散到百县中编户居住。原已分散在各地居住的旁支则不在此限,一律准其在各自居住地入籍。为了让这些人不至于饿死,祁翀还给他们每人留了十贯钱作为盘缠和生活费。 “殿下,那崔家三万多奴婢如何处置?”康安国问道。 “全部免去奴籍,释放为平民,由官府为其重新登记户籍,准其自谋生路。”祁翀从容道。 众人又是一惊,这次连柳明诚和杜延年都不敢轻易开口了。 “怎么?诸君想不通?”祁翀笑道。 “殿下,以往奴婢按例都是要发卖的,所卖之钱归国库所有,您一下子将所有人尽皆释放,国库至少因此而损失约五十万贯的收入,这......恐怕不妥吧?”陆怀素为难地问道。 “陆尚书,你这笔账算的不对!”祁翀摇摇头道。 “请殿下指教!” “这些人如果被人买回去,那么他们的身份依然是奴婢,对吗?” “那是自然。” “按我朝律令,奴婢是主人的附庸,不被视作是人,亦不收丁税,不但他们本人不用交丁税,所生子子孙孙皆为奴婢,均免于纳税。可若是将这些人释为平民,则其中大概会有三分之一的成丁吧?按每年每人五百文计算,一万人每年丁税收入便是五千贯。关键这些人是要开枝散叶的,今后年年有人交税,累积下来何止五十万贯?所以,陆尚书,眼光放长远些嘛!” 陆怀素想了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反正户部现在有的是钱,也不差这一星半点儿,便痛快地答应了下来,又问道:“那崔家家产如何处置呢?” “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崔家五房因崔翰涉‘越逆案’,三房因崔郅‘违制案’,家产尽皆罚没,不用于折抵应补缴的税款;剩余八房的家产拿来折抵欠缴的税款。”祁翀胸有成竹道,“首先是京兆府范围内崔家其余八房名下良田共二万余顷,一半交由原田主领回,剩余万顷折抵一千万贯,由各县无偿分给无田之佃农耕种,至于为何是无偿嘛,其实道理跟释放奴婢是一样的,求的是细水长流,而非眼前之利。这一点孤日前已经奏明陛下了,陛下也不反对。” 众人一听承平帝都没有意见,自然也不会再说什么。 祁翀又继续道:“不过,虽然是无偿分配,但也不是没有条件的。为防土地被再次兼并,这部分田地永远不准买卖,一旦私下买卖,官府有权收回,且买卖同罪;若绝嗣,官府亦有权收回,如何?” “不准买卖?可若百姓有急事需要用钱,难道还不能将田产变现吗?”工部尚书李勉不解地问道。 “应急钱可以去借,只要有田产在,何愁债务将来还不清?若准自由买卖,那么用不了几十年这些地又会被少数大地主兼并或者纳献,如此一来,‘分田地’的初衷又如何能守得住?”祁翀耐心解释道。 在座诸人各怀心思,对祁翀的法子不置可否,最终还是杜延年率先附和,这才定了下来。 祁翀也知道事关土地的改革最难推行,让这些老夫子改变观念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成功的事,便也没在此事上继续纠缠,只要他们不明着反对就行。 “陆尚书,崔家其他家产你再报来听听。”祁翀继续道。 “一应房产、商铺,包括那八座大宅折抵一百万贯;其余金银铜钱、珠宝玉器、古玩珍藏、绫罗绸缎等物折价七千四百万贯;而崔家各房分支散落在外地的零散财产也都由所在州县收缴,总价大约五百万贯,以上共计八千万贯,全部收归户部所有。 另外,根据户部最终的统计,崔家应向朝廷补缴的税款加利息总额高达一万一千万贯,所以,”陆怀素摇了摇头道:“殿下,不够啊!还差两千万贯。” “唉呀,陆尚书,国库如今够有钱啦!差这点儿就算了吧!您怎么越有钱还越抠搜了呢?”康安国打趣道。 “这点儿?那可是两千万贯啊!国库两年的收入!就算现在国库充盈也不能这么不把钱当钱吧?你大方,那你把你家财产都贡献出来把这个窟窿填上?”陆怀素顿时嚷了起来。 “我倒是想啊,可你要是能从我家抄出十万贯家产出来,我就跟你姓!” “拉倒吧!你想继承我的家产,我还不乐意呢!” “嘿!谁说要给你当儿子了,你怎么还占我便宜呢......” 他二人这一说一笑,倒把刚才那沉重的气氛给搞活了起来,众人纷纷大笑。 “行了,二位别逗了,说正事儿呢!”杜延年笑着制止道,“陆尚书,你的意思是要追缴?” 陆怀素收敛起笑容,转向祁翀道:“殿下,若按以往的惯例,官员任上有亏空,朝廷是有权追缴的,只是此法从未用到百姓身上,是以臣也拿不定主意,是否追缴、如何追缴,还请殿下示下。” “百姓?崔家可不算平头百姓!崔家十房哪一房没出过当官的?那可不叫百姓,那叫官员家眷!”祁翀笑道,“还是那句话,家族的荣耀他们享受了,如今便该还回来,父债子还、祖债孙还,否则国法威严何在?适才不是说了吗,崔家合族共分百户,两千万贯平摊到每户便是二十万贯,着令其落户之地的县衙追缴,何时还完何时算,这辈儿还不完下一辈儿接着还,除非绝嗣否则不可免除。此事就这么定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面面相觑,祁翀所说追缴之法竟比他们预计的还要残酷,崔家子弟在家无余财的情况下还要继续还债,甚至要累及子孙,这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了。 但祁翀根本没给他们反对的机会,直接拍板定下了,如此一来,倒也没人敢当面反对。 第477章 决刑案生死一念 疑旧事真假三思 “殿下,那罗汝芳、梁颢等人又当如何处置?”邱维屏见气氛不对,忙转移话题问道。 “案情既已基本查明,罗先生和袁老学士便放了吧。袁老学士虽有过错,但知错能改,又属情有可原,不必再追究了。” 听闻祁翀此语,袁继谦心知秦王殿下这是法外施恩了,抬起头来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祁翀继续道:“大理寺尽快将卢家在高阳县的土地投献情况查明,对卢家的处置便参照崔家即可。至于梁颢嘛,大理寺是如何拟的?” “梁颢十恶不赦,按律当枭首;其子梁文策绞监候,余者不论。” 祁翀沉思片刻道:“梁颢按律处斩即可,梁文策免死,加役流两千里吧。梁家家产尽没,其余处置也参照崔家即可。” “臣遵命!” “诸公还有何事要议啊?” “殿下,京兆府、大理寺前段时间所审结的大量案件,刑部已经全部复核完毕,其中应处死刑者五十一人,何时开刀问斩,请殿下示下。” “今日是初九吧——那就五天后,十四吧,赶在中元节之前行刑,让他们早死早托生。对了,加上崔家那两位和梁颢一起吧。” “臣遵命!” “殿下,立储大典的相关事宜......” 袁继谦刚站起来就被祁翀摆摆手制止了:“袁尚书,这些事就不必问我了,你和杜相、宁远郡公协商即可。” “是,殿下。” “行了,若是再无其他事,诸公就各忙各的去吧!老韩,替我送送诸公,杜相和宁远郡公留一下。” “是,殿下。”守在门口的韩炎躬身领命,引着众人往府外走去,趁机凑到康安国面前问道:“康尚书,您适才所说的那将要行刑的五十一人中是否包括上次在凤林驿行刺殿下的刺客?” “自然是包括的——毕竟要给南唐使团一个交待嘛!” “哦......”韩炎轻轻答应了一声,眼底里浮现了深深的担忧,送完客后魂不守舍地怔立在仪门处。 大殿中祁翀还在和杜延年、柳明诚闲聊。 “听说谢宣最近财源广进啊!” “殿下是说他卖官之事?此事不算什么大事,陛下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往心里去的。”杜延年摇头道。 “我当然知道陛下纵容他,可禁军中被安插了众多世家子弟这总归不是好事。”祁翀担忧地道。 “说到禁军,臣倒想起一事,殿下立储之后,东宫一应属官便该到任,其中也包括东宫左右卫率和两卫士兵。”杜延年道。 “东宫左右卫依制是多少人?” “各千人,主要是执掌太子卤簿、清道导引之责。每卫设四品卫率、五品副卫率各一人。” “那就麻烦义父帮我物色一下人选吧,东宫属官之事也要麻烦二位了。”对于这些琐事,祁翀自己是不想操心的,二人点头应诺。 “殿下,适才说到将崔家土地分给无地农民一事,臣以为此举大善,只是恐要一得力之人去执行才好,以免底下人徇私舞弊,将殿下的善政变成了恶政。不知殿下打算派谁主理此事?”杜延年又问道。 “此事我打算交给京兆府新任推官鲁光庭去负责。” “鲁光庭?可是太府寺少卿鲁思郾的那位族侄?” “他跟鲁少卿是亲戚?这我倒不知道了。” “鲁少卿曾跟臣推荐过他的一位族侄,说是虽是举人出身,但脑子活泛,做事有章法,前不久将他调到京兆府下面一个县做了县尉,再之后便没多加关注。” “那便是他了,孤上次去中垣县看过他审案,有点意思。这次崔家的案子他也出了不少力,崔郅的案子就是他查出来的。” “短短一两个月便连升数级,这位鲁推官好运气呀!”杜延年微微笑道。 “运气只是一方面,肯用心才是真的。” “那倒也是。” 祁翀随口聊着,不经意间瞥见柳明诚正在发愣,便喊了一声:“义父,想什么呢?” “殿下,”柳明诚回过神来,字斟句酌道,“臣适才一直在想,殿下对于崔家的追缴之法是否失之严酷?恐有失仁德之名啊!” “对崔家子弟而言是严酷的,但对大渊其他子民而言却是再公平不过了!‘有失仁德’?哼!今后的史书不再由那些世家子弟来写啦!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祁翀对柳明诚为崔家求情之举不以为然,脸上笑容渐失。 柳明诚还欲再劝,杜延年却抢先道:“殿下,时候不早了,臣等先行告退了。” 柳明诚无奈只好一同告退而出。 “你刚才为何不让我说话?”仪门外,柳明诚拦住杜延年问道。 “殿下已然不悦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可是......” “可是什么?杀一儆百你不懂吗?” “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觉得有些不安。殿下今日行事风格与以往很是不同,我有些看不明白了。” “这样不好吗?锋芒该藏则藏、该露则露,总好过先帝那般一味地仁慈、退让吧?” “你这话算大不敬!” “有本事弹劾我去呀!”杜延年满不在乎地扔下柳明诚一个人离开了。 送完杜延年和柳明诚,韩炎回到建德殿,却见祁翀已经不在殿中,而是回到了书房,便又赶去了书房。 “殿下。”韩炎轻轻喊了一声后便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祁翀抬起头来,见韩炎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奇怪地问道:“老韩,你有事直说就是了,吞吞吐吐地干什么?” “殿下,”韩炎忽然跪了下来,含泪道,“奴婢本不该开这个口,可是第五家就剩那唯一的血脉了......奴婢......” “哦......你是说那个姑娘啊!”祁翀暗暗自责,最近事情多,居然把这事儿给忘了,“康安国的名单里也有她?” “是。” “唉!”祁翀长叹一口气,示意韩炎起来说话。 “那女子真是你侄女吗?” “奴婢不确定——大概是吧。当年奴婢的二嫂被抓走时的确是身怀有孕的,奴婢的母亲也曾说过,如果生的是个男孩就叫第五芒,如果是女孩就叫第五菱。而且她手里有二嫂的发簪,所述的被刑部侍郎葛乐卿相救的经过也是合理的。葛侍郎当年便是主审先父之案的官员,他宅心仁厚,当年就是他偷偷将奴婢的年龄改小了一岁,这才使奴婢免于一死。”韩炎说着便将第五菱那日在狱中对他所讲的经过复述给了祁翀听。 祁翀听完连连摇头:“有问题,不可信。” “为何不可信?”韩炎诧异道。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那位葛侍郎到底是什么人,可如果他当年真是对你们第五家心怀同情,所以才将那女婴藏匿了下来,那他就应该永远不告诉她真相,让她远离漩涡平淡度过一生才对,为何要在临终前将秘密说出来,还将人送到蜀王那里呢?而且他显然也将第五菱的身世告诉了蜀王,这不是不打自招吗?他就不怕在自己身故后家人遭受牵连?毕竟,隐匿钦犯后代这可是重罪!他这样做,居心何在?” “这......”被他这一说韩炎也有些糊涂了。 “你家当年的案子,我也问过种佶了,他说当年你父兄拼死抵抗,是因为粮草不足、后援乏力才被破城的,绝非守城者之罪。那我就纳闷了,既然情有可原,为何非要满门抄斩?那位主审此案的葛侍郎,如果他真的同情你们,就该为你父兄据理力争、使其免于死罪才是,而不是背后搞什么减龄、藏匿这样的小动作! 你二嫂生下龙凤胎,怎么偏偏死的就是男婴,活下来的却是一个无法传承第五家香火的女婴?还有那个蜀王,我虽然没见过他,但从你们所讲的往事来看,此人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对你并不好,甚至还曾经差点杀了你,既然如此,他为何那样着力培养你侄女?此次行刺的任务派谁来不行?为何偏偏是你侄女?他就不怕你侄女被你策反?包括他让你侄女给你带的那句话,看上去似乎是对你充满了殷殷期望,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老韩,不是我心思阴暗,只是这件事里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 最后一点,那位葛侍郎将你的年龄改小一岁真的是对你好吗?表面上看是救了你一命,可是,老韩,你说句实话,一死了之和终生为奴,你自己觉得哪个更好?” 韩炎愣住了。若以他当时的心境而言,他当然是想一死了之的,活着受辱绝非他的本意。虽说如今已没了少年时那份心境,可如果能重活一次,如果能够自己决定,恐怕他还是更愿意一死了之,而不是成为阉奴令祖宗蒙羞吧?所以,葛侍郎他究竟是救了自己还是害了自己? 韩炎沉思了良久,喃喃道:“难道是假的?” 祁翀听他语气中充满了失望之情,终究于心不忍,拿起笔来写了两行字递给了韩炎:“你自己去用印,然后送给康安国,就说因为‘越逆案’有些事情尚未查清,这几个人就先不杀吧!” “多谢殿下!”韩炎感激地接过纸条,躬身退了出去。 第478章 祁清瑜良言劝子 方吉甫驱车送女 却说柳明诚郁闷地一个人踱回了大长公主府,想着去找母亲说说话,却看见郑老太太、方曼娘正陪着祁清瑜聊天,旁边几个婆子抱着川儿和胖丫头八斤在一处玩耍。 见柳明诚进来,曼娘忙起身见礼,柳明诚笑道:“母亲这里好生热闹。” “你大白天的不去衙门,回家做什么?” “适才去秦王府议事,心里不大痛快便回来了。” 祁清瑜知他有话要说,便借口去花园散步,让柳明诚陪他走走。 曼娘见状知趣地带女儿告辞,柳明诚趁机逗了逗小八斤,对曼娘道:“这孩子出生后还没见过外祖吧?还是送去给她外祖看看吧,终究是一家人,说不定看到这孩子,你父亲便气消了呢!” 曼娘忙点头称是,带了孩子离开了。郑老太太也道身体乏累,回去休息了。 母子二人出了屋子,也并未真的去逛什么花园,只寻了个僻静阴凉处坐了下来。 “怎么,今日议事有些不顺?” “顺倒是很顺,只是儿子最近突然觉得有些看不懂他了。”柳明诚没说“他”是谁,但祁清瑜一听就明白了。 “这孩子又有什么惊人之举了?” “他今日对崔家的处置,果决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狠辣,表面上看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饶过了许多人的性命,可事实上却又让崔家活着的人背上了沉重的债务负担,这是钝刀子割肉,崔家怕是永世难以翻身了!这比杀人还难受啊!” “你觉得不妥?” “母亲,我说不上来,可我总觉得他心里藏着许多想法,却不肯跟我实说。我养了他那么多年,却好像从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我问你,他所做的事是对江山社稷有利的还是不利的?” “从长远看——应该是有利的。” “可曾违背道义?” “不违道义。” “那不就得了?只要是有利又不违道义的,你支持他便是了,想那么多干吗?他将来是要做皇帝的,做皇帝的人注定孤独,注定无人倾诉。他不说给你听,对你而言未必是坏事,真要是所有心思都让你知道了,反而不见得是好事。” “话是那么说,可他如今似乎连争论都懒得跟我争论了。”一股浓浓的失落之色从柳明诚的眼神中拂过,他的话还有后半句没说——似乎连杜鹤寿知道的都比我多! “他不想跟你争论,怕也是为了不伤父子之情。你是个犟脾气,他心里实际上比你还犟,真吵起来你们各不相让怎么办?一次两次可以不计较,那次数多了还能不计较吗?德甫,你记着,他是君你是臣,他可以叫你‘义父’,但你不能真拿自个儿当爹!” “母亲放心,这一点儿子心里还是有数的,君臣之道不敢忘。” “记着就好!把这一条放在心里,许多烦恼就不是烦恼了......” 经母亲开导了一番,柳明诚心里稍微舒坦了些,便又陪着母亲拉了会儿家常。 再说方曼娘带着孩子回到自己住处,越想柳明诚适才那番话心里越不是滋味。冯姨娘见她不悦,便来问问缘由,她如实以告,又问道:“姑姑,您说我到底该不该带孩子回去一趟?不回去吧,怕是父女之情便一伤到底了;回去吧,我又怕克远不喜。您帮我拿个主意吧。” 冯姨娘沉吟片刻道:“要我说呀,你该回去!克远别说这几日不在家,便是在家也不能拦着你。毕竟父女亲情是割不断的,孩子生下来连知会一声都没有,这首先便是你们小两口失了礼数。所以啊,我看你还是去一趟,回头克远要是生气,我帮你说他。” “那就多谢姑姑了!”曼娘喜笑颜开。 “此事宜早不宜迟,我这就给你安排车,你现在就去!” “啊?这么急吗?” “你听我说呀,你现在过去,母女间说说话、逗逗孩子,一会儿就到晚饭时分了,届时你父亲也就下衙回来了,看见外孙女一高兴,还能不留你吃饭吗?一顿饭吃完,之前的不快早就烟消云散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曼娘想了想,觉得甚是有理,当即便答应了。不多时,一辆马车载着母女二人和奶娘往方宅而来。 果如冯姨娘所料,方夫人其实是甚为惦念女儿的,只是家中有丈夫做主,她自己无计可施。见女儿抱着外孙女回来,顿时喜不自胜,连声吩咐下人准备女儿素日里最喜欢的吃食,说什么也要留女儿吃了饭再走。 傍晚时分,方吉甫从衙门回来,一进门就发现家里气氛不大一样,老仆忙上前道,是大小姐带着孩子回来了。 方吉甫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一言不发进了堂屋。 “爹,您回来了!”曼娘忙迎上前去。 “老爷,快来看看咱们外孙女!”方夫人也笑盈盈招呼道,“结结实实的一个胖丫头,可稀罕人了呢!”边说边从奶娘手中接过孩子递到了方吉甫面前。 方吉甫本来是带着火气的,可一看到孩子眨巴着大眼睛还冲他笑了笑,火气倒也消了一大半,到底是没发作出来,只是嘟囔了一句:“丫头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饭桌上,曼娘有意不提冯柯,只是跟父母絮絮叨叨说着孩子的事。方吉甫虽然没什么笑模样,但也没有打断女儿,只是听着。 眼看时间不知不觉便到了酉末戌初,远处传来更鼓声响,曼娘这才发觉天已经黑了。 “唉呀,糟糕,已经天黑了,我得回去了。” “方娘子,我们今日还要回去吗?唉呀,都怪我,我以为今晚要宿在这里,便让马车先回去了,明日再来接。”奶娘懊恼地道。 “那可怎么办?难道要走回去吗?”曼娘也急了。 “已经宵禁了,哪还能随便上街呀!”奶娘忙提醒道。 曼娘求助地望向母亲,方夫人心里是想留女儿住一晚的,可她向来懦弱,不敢做主,便又乞求地望向了丈夫。 方吉甫思虑再三道:“家里又不是没有车,我送你们回去!” 曼娘微微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反驳,向母亲告了辞,拿上了母亲送给孩子的礼物,带着奶娘上了车。 方吉甫在车上插了一面禁军右御卫的旗子,这一路通行无阻,很快便抵达了大长公主府。 目送女儿进去后,方吉甫转身要走,正好遇见一人从府中走了出来与他打了个照面,他已然来不及回避,只好硬着头皮见礼:“卑职见过宁远郡公。” “子......方将军啊,怎么是你?你来此做什么?”柳明诚也有些诧异。 “卑职送女儿过来。对了,还没多谢郡公收留小女之恩呢!” “诶——你我之间客气什么?虽说现在见面的机会少了,可小时候的情谊还在,再道谢可就见外了!”柳明诚笑道。 方吉甫尴尬地笑了笑,旋即反应过来问道:“郡公这是要出去?” “去趟秦王府,有件事要向殿下禀报。” “那就不打扰了,卑职告辞。” “慢走不送。”柳明诚微笑着目送方吉甫的马车远去,笑容逐渐收敛,若有所思。 次日,承平帝准了秦王与政事堂所奏,对崔家的处置方案正式敲定。 消息传出,各大世家头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云。 崔家彻底完了! 唇亡齿寒!他们此时才真正感到了后怕! 然而没等他们抚慰好自己担惊受怕的心灵,新的打击随之而来。 京兆府贴出告示,令全府百姓凡是将自家土地投献于士族之家的,限期两个月收回,两个月后官府再不承认“投献”之事,土地永久归纳献者所有。 消息通过百姓的口口相传迅速传遍了全府八县,也在世家大族间引起了轩然大波。 “三哥,虽说咱家的地主要是在浊水以北,不在京兆府辖下,可日后若是秦王登基,这股风难保不杀到整个大渊去!崔家的下场你也都看见了,抄家之后还要追债呀!老大现在病入膏肓,又远在老家,已经管不了京里的事儿了,京城现在数你最大,你倒是拿个主意呀!”高家大宅内,高季昱急吼吼地催促高季晟道。 “我能拿什么主意?你我现在连政事堂的大门都进不去,我能如何?”高季晟白了弟弟一眼道,“诶,对了,你家高埗不刚买了个禁军的差事吗?你去问问谢大将军啊!” “啧......谢大将军要价太狠了,想从他嘴里问点东西出来怕是又要大出血呀!” “那你去找裴珙吧,他们裴家最近不是跟谢宣走的近吗?” “对呀,这是个好主意,我这就去!” 然而高季昱兴冲冲赶到裴宅时却并没有找到要找的人,迎接他的只有裴家门上的封条和门前的一地血污。 经过询问附近的小商贩才知道,就在刚才,谢大将军亲自带领一队禁军上门拿人,可裴家人似乎事先得到了消息,早就都走光了,只剩下了几个看门的老仆。 谢大将军将那几名老仆押在门口,亲手一一砍下了他们的头颅,又令禁军封了裴家大门,这才带人离开。 高季昱听的胆战心惊,不敢多逗留,便赶紧离开了。 而此事的由头正是此刻文华殿中正在商议的一件大事——裴宣卿反了! 第479章 清君侧三路齐反 平叛乱举荐良将 就在今日凌晨,枢密院接到榆关军报,驻守郢州的勇敢军、勇锋军有异常调动。 而孔家一名家丁也从郢州给孔维翰送来消息:大理寺派去缉拿、押解裴宣卿的官差全部被裴宣卿杀害,裴宣卿已紧闭城门,严禁任何人出入。 至此,裴宣卿造反已是不争的事实,有司不敢怠慢,急忙报与祁翀。事关重大,祁翀也无法做主,便和祁樟、祁榛、杜延年、林仲儒、柳敬诚、柳明诚等一同来见承平帝。 承平帝面色阴沉,立刻传来了谢宣。 “裴宣卿反了,你知不知道?” “回陛下,臣不知!”谢宣从容答道。 “谢大将军结的好亲家呀!反了一个梁颢,又来一个裴宣卿!”柳明诚不阴不阳地插了一刀,这一刀不偏不倚正插到了承平帝心窝里。 面对承平帝质疑的目光,谢宣面无表情,不慌不忙道:“陛下,臣与梁颢结亲,是为了查探越逆一党的阴谋,这一点臣早已向陛下禀报过,陛下是知道的。至于裴宣卿嘛,他造反应该是因为其子裴琚获死罪一事,并非蓄谋已久。臣与裴家结亲是在裴琚获罪之前,又岂能未卜先知?臣请旨亲自去榆东平叛,定取裴宣卿首级回来献于陛下!” 谢宣的话掷地有声,承平帝一时也挑不出错来,便道:“你先去将裴家抄了,将裴家所有人下狱!” “臣遵旨。” 谢宣走后,承平帝目光扫过众人,问道:“何人去平叛哪?” “臣愿前往!”祁樟应声道。 “区区裴宣卿,何至于劳动五叔亲往?”祁翀笑道,“陛下,臣以为裴宣卿不足为虑。他本是文官,并未带过兵,手底下的勇敢军、勇锋军也都是厢军,战力不强,随便一支禁军便可将其击溃。而且,他到任榆东也不过数月的时间,手底下的人也未必都是真心要跟他反的,只要朝廷大军一到,势必土崩瓦解。” “嗯,你说的有道理,那你觉得何人带兵合适?” “臣举荐岐国公为将,带一万神武军东出榆关,定能马到成功!”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极为惊讶,包括被点名的柳敬诚。 “这......臣从未带过兵啊......殿下不是开玩笑吧......”柳敬诚结结巴巴地就要推辞。 “是啊,他一个文官,能行吗?”承平帝也表示怀疑。 “陛下,裴宣卿不也是个文官吗?更何况岐国公虽然没带过兵,但毕竟出身将门,自幼也是熟读兵书、勤习武艺的,对付裴宣卿,足矣!而且岐国公任太尉之职,出兵平叛理所应当啊!” “臣以为殿下所言有理,以岐国公对裴宣卿,以一万禁军对一万厢军,胜券在握!更何况,岐国公的枪法臣是见识过的,当日如果不是岐国公出手相救,恐怕臣早就命丧某人的棍下了!岐国公您就不必推辞了!”杜延年边劝边斜了柳明诚一眼,柳明诚此时脸皮倒厚了起来,仿佛不知道杜延年在刺谁一般,只是低头不语。 柳敬诚被杜延年这么一说,便觉得似乎也有道理,不过是个书呆子加一群乌合之众,有什么了不得的?便没再继续推辞。 承平帝见众人都不反对,也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那就这么定了,恒肃,你回去准备一下,争取明日——最迟后日便要出京!兵部!” “臣在!”柳明诚忙道。 “好好配合你兄长,铠甲辎重有什么需求,都务必满足,不许耍小性子!” “臣明白!” 众人领旨而出,各去忙碌。 就在大伙儿还在为裴宣卿造反的消息而震惊不已的时候,七月十一这一天,更坏的消息接踵而至。 这一夜,京城突遭雷电。本来,夏季多雷,这也不算什么,可这骇人的惊雷哪儿都不劈,偏偏就劈着了承平帝暂住的文华殿! 文华殿的一角被响雷击中,砖头瓦块散落一地,虽说没有伤到人,可到底是惊了人一跳。 就在承平帝准备召集工部官员商议修缮事宜之时,枢密院的紧急军报接连而至。 京西路安抚使王宗闵反! 榆西路安抚使郑慎矜反! “一个个的,都欺负朕病了是吧!不行,朕要御驾亲征!朕要亲手砍了他们的脑袋!杀了!全杀了!”文华殿内,承平帝咆哮的声音远远地传了出来。 “陛下息怒,不过都是癣疥之患而已,他们手中只有厢军,便是人数再多又有什么用?陛下还是以保重龙体为要。”杜延年劝道。 “陛下,神武军剩余两万人足以应付这两路叛军,户部饷银充足,兵部的粮草、器械也都是足够的,因此只需陛下指派良将即可。”柳明诚也劝慰道。 “谁去?”承平帝“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壶甜酒,心里稍稍平静了些。 “臣弟愿往!”祁樟再次请战。 “好,你去灭了王宗闵。郑慎矜呢?” “陛下,臣举荐寿王叔前往。”祁翀道。 “老八?”承平帝皱了皱眉,刚欲说“有些不妥”,内侍宝昇急匆匆进来通报。 “陛下,几十位官员跪在龙德殿外要联名弹劾秦王殿下,说是......”宝昇偷眼瞧了一下承平帝和祁翀,小心翼翼道,“说是秦王殿下倒行逆施、逼死了后渠先生,这才激起各路反叛,请陛下......呃......清君侧......” “你说什么?后渠先生死了?”柳明诚大惊,立即问道。 “听他们说是前日在精舍自焚身亡了,他的学生刚刚给他收了尸。” 柳明诚手中笏板“砰”地掉落地上,神态恻然哀伤,祁翀也皱了皱眉。 众人也都知道柳明诚与崔与之感情深厚,望向他的目光不免充满了同情。 柳明诚此时也惊觉失态,忙跪地请罪:“臣乍闻恩师之故,一时举止失态,请陛下恕罪!” 承平帝对此倒是表示了充分的理解:“罢了,你与他感情自是不同,别说你了,便是朕此刻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小时候虽然没少被那老头儿教训,可他倒也的确是一片好心。” 承平帝话音刚落,又有一人匆匆进来,原来是殷天章。 “陛下,有一位名叫席安的士子带着近百名太学生和秀才、举人在宫外举着血书长跪,请求陛下处置秦王殿下!” “也是因为崔与之的死?” “正是。这个席安就是他的弟子,也是为他收敛尸身之人。” “元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家老爷子还上书举荐你为太子呢!你怎么倒把人逼死了?就算崔家有罪,也不必如此对他呀?”承平帝对自己这位先生虽说没有多深的感情,可人死了而且还是那样惨死的,心里终究是有些不忍,对祁翀便也有了些责怪之意。 祁翀苦笑道:“陛下,臣可真是冤枉啊!七夕那日臣是见过他一次不假,也的确就儒学之道谈了各自的看法,观点或有不同,但也只是学术之辩而已,怎么就至于以命相搏了?再说了,当时宁远郡公和奉祀君也在场,臣若真的做了什么过分之事,他们二位岂会坐视不理?” 承平帝将信将疑问道:“德甫,真是如此吗?” 柳明诚收敛心神,躬身道:“回陛下,确是如此,殿下对先生并无不敬之处。先生上书想必也应该是那日辩论之后的事吧?若殿下真的冒犯了先生,先生又岂会上书建言立储呢?外面那些人怕是被人蒙蔽了,人云亦云,又或者是有居心叵测之人趁机生事亦未可知。” 承平帝点了点头,柳明诚的这番说辞他是深以为然的。毕竟,一头是恩师,一头是义子,他没有理由偏袒于谁。 “既如此,此事就交给你和元举去处理吧!” “陛下,臣请公开后渠先生之奏疏,以正天下视听!”柳明诚忙道。 “准了、准了!”承平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杜延年见他一脸疲态,忙道:“陛下,那跪谏的官员当如何处置?” “统领百官乃宰执职责,这点小事你还要问朕吗?那还要你这个宰相做什么?”承平帝不耐烦地扫了杜延年一眼。 杜延年受了训斥,心中却是不怒反喜,连声称是。 “陛下,那寿王领兵之事……”祁翀也抓紧时间问道。 “也准了,行了,都退下吧,其余细节你们自己去商量!还有,让工部赶紧把殿角修了!”承平帝手扶额头,精神明显开始萎靡。 众臣见状忙告退而出。 龙德殿外,杜延年望着整齐跪着的一众官员,不禁发出了阵阵冷笑。林仲儒知道这些人今日注定没有好果子吃,有些于心不忍,便欲避开,却被杜延年一把拉住:“林中书,别急着走啊,好歹也留下来做个见证!” 林仲儒无奈只好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杜延年大略点算了一下殿前跪着的官员,大约四五十人,品级都在五品以上。 户部郎中,卢家的女婿吧? 太常寺少卿,座师好像是萧家老爷子吧? 盐运使,程家的同乡吧? 端华殿直学士,这个倒不知是跟谁家有关系了,藏的可够深的。 不过,没关系,这不都自个儿跳出来了吗?还省的我一个一个去挖了呢! 第480章 杜延年雷霆手段 祁元举菩萨心肠 “诸公跪在这里是要劝谏什么?”杜延年故意问道。 “杜相这是明知故问,秦王倒行逆施,欺师灭祖,苛待大臣,凌辱斯文,已激起天怒人怨,如今陛下寝宫遭雷击,三路安抚使齐反便是明证,也是傩神的警告!众同僚在此死谏,请陛下收回立秦王为储的旨意,将秦王下狱治罪!”为首的褚学士义正辞严。 “天怒人怨?褚学士这顶帽子可扣的够大的呀!”杜延年冷笑道,“我且问你,如果陛下寝宫遭雷击是天怒之兆,那么傩神这到底是怒的陛下还是秦王啊?怎么惊雷没劈着秦王府啊?如果三路安抚使齐反便是人怨,那怨的到底是陛下还是秦王啊?政事堂为何没有接到三位安抚使弹劾秦王的奏章啊?” 此问一出,褚学士等人都愣了一愣,杜延年这明显是在把矛盾往承平帝身上引! 这些人敢骂祁翀,却没人真的敢骂承平帝! “杜延年!你不必在这里挑拨离间!我等要面见陛下,当面陈情!”人群中立即便有那脑子活络的,试图跳出杜延年的语言圈套。 “面见陛下?呵呵,陛下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杜延年,你这奸相!你与秦王有翁婿之份,分明是有意阻挠我等见驾以阻塞圣听!” “对!我等不与你这贼相说话,臣等请求面见陛下!” “请陛下赐见!” “请陛下赐见!” “请陛下赐见!” ...... 一时间群情激昂,呼声不绝于耳,杜延年也不拦着,就那么冷眼旁观。 果然,呼声到底是惊动了内侍,不多时,殷天章便带着卫门司一众内侍赶到,个个手持棍棒,气势汹汹。 “吵什么吵!皇宫大内,岂容尔等这般喧哗!一个个还朝廷大员呢!还有没有点儿规矩了!”殷天章大概是受了训斥,面色不善,言语中也颇不客气。 骂完了众官员又转头苦着脸对杜延年、林仲儒道:“杜相、林中书,麻烦二位赶紧将这帮官人们请出去吧!陛下有口谕,再闹就要打出去了——总不能真打吧?” 林仲儒一愣,刚要说:不是,这关我何事?你说杜相就杜相吧,捎上我做什么? 杜延年却抢先道:“不是杜某不尽力啊,无奈众同僚不信杜某之言,偏要说我阻塞圣听,这叫我如何再开口?不如这样吧,殷都知,适才你也在御前,不如你跟大伙儿说说,陛下是如何说的?” “诶!”殷天章明知杜延年拿他当枪使,如今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对众人道:“适才杜相请示陛下当如何处置跪谏的官员,陛下原话是:‘统领百官乃宰执职责,这点小事你还要问朕吗?那还要你这个宰相做什么?’诸位都听明白了吗?陛下不想见诸位,都请回吧!” “我等不走!陛下若不见我等,老臣便跪死在殿前!”褚学士将身子跪得更直挺了,头也扬的更高了。 殷天章为难地望着杜延年,杜延年斜了一眼内侍手中的棍棒:“不是有口谕吗?谁也不能抗旨不是?对了,让小黄门把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下来,省得回头论罪的时候再漏掉哪一位。” “别,别呀!”林仲儒急了,也顾不得置身事外了,忙道,“诸位,立储之事已定,非诸位所应置喙!如要弹劾秦王,具表上奏即可,在此跪谏,无论如何都有要挟君上之嫌,还望诸位三思!” “林中书,跟他们废什么话?名单抄完了没有?抄完了便依旨打出去就是了!”杜延年对林仲儒的婆婆妈妈有些不耐烦。 “杜相,同僚一场,总要留些体面吧?否则以后如何共事?” “体面是他们自己不要的,与我何干?共事?呵呵,他们没这个机会了!”杜延年冷笑着从小黄门手中接过了名单,揣进了袖中。 跪着的众人听得面面相觑,有些胆子略小的便有了打退堂鼓的心思,可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意思起身离去,正进退两难之际,又听殷天章喝道:“诸位,若再不离开,可休要怪老夫不留情面了!” 众人还在犹豫间,便见殷天章一挥手,众内侍当即挥棍上前,毫不留情地向众人身上招呼着,有那见机快的,早就借势躲了出去,但也有脾气倔强或者动作慢的,身上挨了几棍子,一时间哭天抢地的、大声咒骂的不绝于耳,纱帽滚落一地,衣衫不整者比比皆是。尤其是当先的褚学士,头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闷棍,血流当场,亏得被旁人拉走,否则弄不好便要命丧于此。凄惨景象看的林仲儒连连叹气摇头。 杜延年、殷天章以雷霆手段迅速处置了闹事的官员,但祁翀对于青年学子就不好用这样的手段了。他深知,年轻人一腔热血,容易冲动,若以暴力手段对付,只会激起更大的愤怒,只能以理服人。而且,这其中许多人恐怕都是不明真相受人蛊惑的,祁翀也不忍心伤了他们。 此时,跪在宫门外请愿的士子早已超过百人,还有些低品级进不了宫的年轻官员也聚集在此,一时间造成了不小的轰动。 见祁翀出来,群情更加激愤,跪在前头的席安高举血书,双眼通红,满脸悲愤地怒视着祁翀。 柳明诚示意众人安静,劝道:“诸位,后渠先生之死我刚刚听说了,哀伤之情难以言表,只是,此事的确与秦王无关,诸位不要误信他人谗言,被心怀叵测之人所利用!” “郡公此言差矣!”席安瞪大眼睛道,“若无秦王拘囚崔家之事,先生现在还好好地在云台山精舍着书立说呢,又怎会下山来趟这俗世的浑水?若不下山,又怎会无故自焚而死?岂曰无关?” “崔家获罪于上,秦王不过奉旨处置,又有何过?先生深明大义,岂会因此而迁怒于秦王?况且,先生亲自上表请求立秦王为太子,尔等却在这里指责秦王,这岂不是与他老人家本意相悖?怀民,你一直侍奉在先生身边,先生上表之事你岂会不知?” 席安愣了愣,崔与之离京前上了一份奏疏他是知道的,也是他亲自送去通政司的,但奏疏内容他却不知道。 柳明诚见状,从内侍手中接过了一份奏疏,当众宣读:“......皇嗣者,天下安危之所系。自昔祸乱之起,皆由策不早定。方陛下不豫,海内皇皇莫知所为,陛下独以祖宗后裔为念,是为宗庙之虑,至深且明也。昔仁宗舍其子而立陛下,天下之大公也。陛下以三王薨、齐王幼,欲还政于仁宗子,天下之大虑也。既言还政,今复何疑而弗决哉? 臣不才,乞豫建太子者,为宗庙万世计也。今秦王仁德睿智,颖悟好学,请立为皇太子,拔近属之尤贤者,置之左右,与图天下事,以系亿兆人心......” 柳明诚读完,将奏疏展开于众人之前道:“这就是后渠先生的奏疏,怀民,先生的笔迹你不可能不认得,你自己看看这是不是先生亲笔?” 席安仔细看了又看,目光逐渐困惑。这的确是先生亲笔没错,可为什么呢?秦王害了他整个宗族啊!他为何要举荐秦王呢?既已举荐秦王,又为何要自焚而亡呢? 众人也都平静了下来,纷纷向席安投去了疑惑的眼神。 “就算有奏疏又如何?谁知道后渠先生是不是被迫上那封奏疏的?毕竟整个崔家可都在人家手里呢?”人群中一名太学生不阴不阳地来了一句。 “怀民,先生上表之前你一直侍奉在他老人家身边,他是否是被迫的,又是否会因为崔家而被要挟,你最清楚不过,你自己说句公道话,秦王殿下可有要挟过先生半句?” “秦王是没有要挟先生,可先生的确是因为秦王才死的,不是吗?他毁了先生的‘道’!那是他老人家一生的追求啊!这与逼他去死何异?”席安哭着声讨道。 “你这话可冤死我了!”祁翀苦笑道,“那日大觉寺论道,你和宁远郡公、奉祀君都在场,我哪句话是逼他去死了?这样吧,我准你将那日双方所辩论之语誊录出来,让大家看看,何至于就要死要活了?” “不至于?那只是殿下觉得不至于,可对先生来说,你否定了他毕生的信仰,这就等于是杀了他?”席安依然不服气地大声说道。 “席怀民,你是个不忠不孝的畜生!”祁翀突然骂道。 “殿下为何无故骂人?!”席安大怒,“忽”地站了起来。 “我否定了你,你怎么不去死呢?”祁翀抱着肩膀挑眉道。 “这......是殿下出言不逊,我为何要去死?”席安不解其意。 “是啊,我骂你,但你不认同我的话,你只会愤怒,但不会因此便要寻死;除非你认同了我的话,认为自己确实是个不忠不孝的畜生,并且感到羞愧,如此才会去寻死,不是吗?同理,后渠先生若不认可我的观点,那就不会因此自焚;若认可了,那就叫‘朝闻道,夕死可矣’,他殉道而亡,难道还要去怪罪那个帮他证道之人吗?” 第481章 空受僧有心解铃 东吴兵无端犯境 席安本不是善辩之人,被祁翀绕了进去,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辩驳。耳听得周围窃窃私语之声越来越盛,对他的质疑也逐渐增多,人群中不知谁喊出了一句:“秦王如此年轻,能有多少学识,竟能比当代静学宗师还要高明?帮后渠先生证道?这分明是狡辩!” “巧言令色,不足为信!” “没错!后渠先生不该枉死!” 本来已稍稍平静些的人群又喧闹起来,祁翀眉头紧皱,给看热闹的人群中的一个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微微点头,转身悄然离开。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传来,只见一名年轻僧人缓步而来。 “这不是空受住持吗?他怎么来了?” “空受大师慈悲为怀,一定也是来帮后渠先生讨公道的!” “那可不一定,听说他跟秦王走的挺近。” “一个出家人如何也来掺和这世俗之事,看来也不是什么得道高僧!” “你可别瞎说,空受大师佛法造诣很深的......” 空受没理众人的窃窃私语,走到祁翀面前双手合十轻施一礼,便转过身来跪在席安面前,连叩了三个响头,众人俱都一惊,只有少数人了解他如此作为的缘由。 “多谢怀民贤弟代我收敛家父尸身,贫僧无以为报,今后当日日为贤弟诵经祈福以报大恩!” “家父?天哪,他居然是后渠先生的儿子!” “真是没想到啊!”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席安扶起了空受,哭道:“师兄,先生死的好惨!都是因为......” “不,不怪秦王!”空受摇了摇头道,“经过那日论道,父亲已深知秦王品性,料定他必然会对崔家从轻处置,不会轻易杀戮,但他又不希望世人认为秦王是因为他上表请立太子才对崔家从轻发落的,因此才决定自绝于世,既成全自己之清誉,也不堕储君之威严——他为他自己的道而死,死得其所!贤弟情义无双,贫僧感佩于心,但此间误会,还是要解开为好。” 此言一出,众人俱都哑口无言,毕竟人家亲儿子都这么说了,谁还敢再质疑呢? 宫门外的一出闹剧至此落幕,众人一哄而散,席安也在空受劝慰下先去处理崔与之的后事去了。 回到府中没多久,没等祁翀喘口气,寿王祁榛便匆匆来访。 “元举,为何让我带兵?我没亲自带过兵啊!”祁榛一脸的不解。 “放心吧八叔,送你个立功的机会而已,稳赢的事。” “哦?你就那么肯定郑慎矜不会打仗?”祁榛疑惑地道。 “郑慎矜会不会打仗我不知道,不过——”祁翀一指墙上的舆图道,“看见这个地方了吗?十八营,您明日一早出发,和岐国公一道往东,然后傍晚时分抵达此处安营扎寨。后日两军在这个地方分开,岐国公继续往东,而您要折向北,向北再行三十里,在这个叫关庄的地方驻扎,等我下一步军令。” “关庄?这个地方离榆西路还远着呢,这才刚到京东路的地界呀?” 祁翀笑而不语,祁榛一看他这神情便知他胸有成竹,便也没再多问。 “也罢,我听你的便是。” 祁榛前脚刚走,后脚连述的消息就送过来了。 “殿下,那几个挑事的太学生平日跟程家公子走的近。”韩炎将纸条递给了祁翀。 “一群宵小而已,把名单送给范司业,他会知道怎么做的。”祁翀对此结果心中早有预判,倒也在意料之中。 今日这一出,明面上没有世家门阀的参与,可实际上背后还是藏着世家的影子,只是可惜他们再次失利,不仅没能借此扳倒祁翀,反而彻底暴露了在朝中的关系。 此后数日间,这些参与跪谏的官员都被杜延年寻了由头革职的革职,外放的外放,世家门阀在朝中的势力被进一步削弱。 而太学中突然进行了一次考试,随后几名太学生便被范司业以学业极差、品德有亏为由逐出了太学,而一旦得到这样的评语,便意味着这些人此后再没有了入仕的机会。 然而这看似胜利的背后,更大的危机此时已然出现,只是消息还未传来而已。此皆为后话。 次日一大早,三路平叛大军齐出,声势浩浩荡荡。 按说大军开拔本不应该如此仓促,一般来说各项准备总要耗时至少个月二十天,可此次一来是事态紧急,二来又是境内作战,辎重、补给都可以边走边准备,甚至由沿途州县供给,因此大军在每人只带了三四天口粮的情况下便仓促出发了,好在禁军的铠甲、兵器都是现成的,并不需要临时准备。 城门楼上,谢宣阴沉着脸,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三路大军,他原以为无论如何承平帝总会让他领一支大军吧?如今可好,他一手带出来的精锐被抽调走了,他自己却还困在这厚厚的城墙之内! 最近这两个月,他明显能感觉到承平帝对他日渐疏远,虽然明面上看还是器重如初,可内心的那份信任是否也如此呢? “卑职参见大将军!” 谢宣回头,只见一名年轻的将领恭敬地站在身后,一身明亮、崭新的盔甲更衬得人神采奕奕。 “你是......”谢宣看此人面生,一时也没想起来他是谁。 “卑职是新任的左威卫指挥使张书贞啊!” “哦!”谢宣这才想起来,前几日老方帮他卖了几个禁军指挥使的名额,每个五十万贯,让他狠狠赚了一笔,其中就有这个张书贞——张书伦的族弟。 “嗯,好好干,以后有升职的机会我会优先考虑你们的。”谢宣敷衍了两句便要离开,哪知张书贞却叫住了他。 “大将军,卑职——其实是家里让卑职再跟大将军打听一句,是否还能再买个指挥使的名额,如果十二卫没有了,神武军的也行,区区一百万贯张家还是拿得出来的......” “等会儿,你说多少?”谢宣的脚步戛然而止,猛地转头。 “一......一百万贯啊!不是一百万贯一个名额吗?难道又涨了?”张书贞不明所以,忐忑地答道。 一百万贯! 方吉甫跟我说的是五十万贯! 谢宣的眼里冒出了火光,张书贞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在谢宣骇人的逼视下浑身哆嗦了起来。 好在谢宣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气鼓鼓地离去了。 回到衙门后,谢宣便让人去寻方吉甫,却得知方吉甫今日告了假,说是身体不适。 不过谢宣也没有在此事上纠结多久,就在这日傍晚,一封八百里加急军报送到了枢密院,由于正副枢密使都领兵在外,属官不敢怠慢,直接将军报呈送御前。 东吴犯境! 就在昨日凌晨,东吴愗州都督董肇突然举兵犯境,大军突袭了淮州榷市,军民损失惨重,如今榷市所在的江防县已为吴人所占,榷易使丁造失踪! 承平帝深夜急召祁翀、杜延年、林仲儒、柳明诚、谢宣进宫议事。 事实上祁翀已经知道了淮州的变故,几乎就在承平帝收到军报的同时,他也收到了周掌柜的飞鸽传书。 “老韩,给老周回复,让他先保护好自己的安全,钱和货物什么的都不重要,如果淮州确实已经到了危急关头,那就尽快后撤,总之人命最大。”祁翀一边穿着朝服一边吩咐道。 “是,殿下!要不要让人去迎一迎周掌柜他们?” “可我现在抽不出人手啊!” “让慕青他们跑一趟吧!” “也好,你去跟他们商量就好。” “诶!” 急匆匆赶到宫中,果然议的便是东吴之事,除了祁翀之外,其余人俱都大惊。 还是杜延年首先冷静了下来:“陛下,江北大营尚有刚毅军驻防,朝廷只需派遣一员猛将赶赴江北大营主持大局即可。” “那谁去合适?”承平帝问道。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谢宣。 “臣愿往!”果然谢宣上前一步道。 “你准备带多少人去?” “京城如今只剩下了十二卫,臣欲带六卫人马前往!” “六卫?那京城岂不只剩下了六卫三万人驻防?陛下,拱卫京师的神武军已经全部调出,臣以为此时禁军十二卫万不可轻动,否则京城护卫力量大为削弱,万一再有异动,如何保护陛下万全?”林仲儒立时焦急地出言反对。 “那林中书的意思难道是要我不带一兵一卒只身前往?如果东吴此次是以举国之力来犯,区区刚毅军三万人如何能抵挡的住?大江沿线关卡众多,别说三万人了,便是六万人都守不过来!去年楚王以刚毅、勇毅两军守大江,也不过是跟东吴势均力敌,如今勇毅军调往北方,只剩刚毅一军,若再不增兵,缺兵少将的,这仗还怎么打?陛下一向善于用兵,当知臣所言不虚。” 谢宣据理力争,众人都不敢再争辩,毕竟,他们也都没带过兵,对大江沿岸的情况也不了解,确实不好随意多言。 第482章 刑场上人头滚滚 教坊内醋意浓浓 承平帝心知谢宣所言有理,思忖半天道:“孔达,朕给你四个卫两万人,另外,驻守湖州、荆州、淮州等地的厢军定功、定勇、龙骑、虎翼、安塞、平海也都归你指挥调动,军卒不足的部分,可以从厢军中择优选用。” “臣遵旨!事不宜迟,臣后日凌晨便带兵出城,届时便不再进宫陛辞了。” “好,你去吧。德甫,孔达所需一应军械你要一一备好,粮草也要跟上!鹤寿,严令沿途各州县,为大军提供一切所需物资,如有怠慢,严惩不贷!” “臣遵旨!”二人齐道。 走出文华殿,林仲儒依旧忧心忡忡。 “林中书,何故愁眉不展?”祁翀笑着问道。 “殿下,您怎么还笑的出来?京城守备空虚,一旦——”林仲儒警惕地望了望四周,低声道,“一旦有变,如何应对?” “放心吧,林中书,能有什么变故呢!”祁翀笑道,“再说了,不是还有四万禁军嘛!足够了!” 林仲儒见祁翀不以为然,叹了口气摇摇头离去了。 接下来的两天,柳明诚忙的脚不沾地。谢宣要求兵部用一天半的时间将他要求的盔甲、弓箭、粮饷备好,否则便唯柳明诚是问。柳明诚看着谢宣送过来的清单,明知他是有意刁难,却也还是咬紧牙关,不眠不休地督工,任由他将兵部搬了个底儿掉。 祁翀这几日却似乎有意避开与军事相关的一切事务,一心仍扑在案子上。 经他一再催促,大理寺将卢家的案子也判下来了,如崔家一样,卢家所有家产全部收缴,全族被强行分为六十户,分县别居,同时每户也要负担二十万贯的税钱亏空。 好在卢家没有必死之罪,只是判了几个流放,这一点算是略好于崔家。 七月十四一大早,谢宣率左右威卫、左右骁卫东出永定门,京城内外城治安则全部交由左右武卫负责。 这一日城里一片肃杀之气,对于许多人而言,这是他们生命的最后一日。 刑场上,随着一根又一根令签被扔下,一颗又一颗人头接连落地。 最先被砍头的是何乞老团伙的恶丐们,而何乞老本人则被绑缚在旁边的柱子上痛苦地遭受着凌迟之刑,咒骂声、哀嚎声不绝于耳。 每割下一刀或砍下一个人头,观刑的人群中便发出一阵叫好之声,相比于“逆贼”而言,何乞老这样的人显然更遭百姓愤恨。 待简泽、简崮父子和韦氏被押上来时,斩首所用的木墩子上已是一片血迹。简崮早就吓得晕了过去,韦氏更是瘫软成一摊烂泥,简泽初时还能强做镇定,没有如同他人那般被吓得面无血色,但当他的脸被狠狠地按在了血污中时,最后一丝体面也荡然无存。 “逆子害我!”在发出了最后一声不甘的声讨之后,简泽父子与韦氏纷纷人头落地,开国四公二侯的安南侯府就此除爵! 之后,包括梁颢、崔翰在内的数十人被一一正法,最后被押上来的是两个和尚——如海和性明。 “阿弥陀佛!”人群中传来一声佛号,一大一小两个和尚走上前来,大的自然是少林如淳,小的则是小六子。 小六子如今已正式拜如淳为师,跟随他修习佛法,法号便用了他的本名,就叫“道生”。 性明和尚神色平静,看见已正式剃度的小六子还笑了笑,问道:“拜师了?” “拜在了少林如淳大师座下。” “好福气。可有法号了?” “师父说,就用‘道生’二字就好。” “道生世间,即心即佛,很好。我将逐春风而去,你——好生寻你的道去!”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恭送师兄!”道生双手合十,含腰施礼。 “阿弥陀佛!”性明宣了声佛号便再不说话。 相较于性明的洒脱,如海反倒有些放不下,他神色黯淡,眉头紧皱,似乎仍在耿耿于怀。 “本无吉祥火,业报皆因果。人命呼吸间,无常犹无我。师兄,放下吧!”如淳语重心长规劝道。 “唉!”如海长叹一声,闭上双眼垂下了头颅。 刀起刀落,血溅三尺。 这边厢,对何乞老的凌迟也终于结束了,随着刽子手的最后一刀插入心脏,这个祸害京城十余年的恶丐团伙终于彻底画上了句号。 如淳带来了一口棺椁,将如海的尸身成殓后准备择日火化,带回少林。萧家人也将性明的尸首带了回去,崔家人则在亲友的帮助下,勉强弄了两口棺材,将崔翰、崔郅入殓,然后便带着新的照身、路引不甘不愿地离开京城,往新的居住地而去。 其余有家有口的,也各有人收尸,然而还有些死者如何乞老之流是无人收尸的,便由官府派人拉出城去,乱葬岗一埋了事。 刑场上几家欢呼几家哭,祁翀此刻却是哭笑不得。 一大早胡亮便匆匆来报:渝王昨夜未归,不知去向! 祁翀吓了一跳,急忙赶到国宾馆,一把揪住了宇文融的衣领,恶狠狠逼问道:“你把我三舅弄哪儿去了?” “什么叫我把他弄哪儿去了?”宇文融满脸委屈,“跟我没关系!” “那他为何会失踪?” “我不知道呀!不过他贴身护卫也不见了,估计俩人是偷摸出去的。” “偷摸?”祁翀大惑不解。 宇文融脸上变颜变色,好半天才嗫嚅道:“要不......您打发人去秦楼楚馆找找?” 逛窑子去了? “来人,传话给玉奴,让她赶紧找找。” 桑玉奴在全城所有风月场所都有眼线,果然消息很快便传了回来——渝王在教坊司跟人打架,被扣在教坊司了! 祁翀顿时大无语,心头一万只草泥马飞奔而过。不过此刻他也顾不上吐槽田文晖,立即赶赴教坊司而来。 教坊司门前果然围了不少禁军,见到祁翀忙躬身施礼。 “里面出什么事了?” “回殿下,有人在里面闹事,韦指挥正带人处置!”一名都头上前禀道。 “韦二郎在这里?”祁翀说着便抬腿进了教坊司。 这是一座位于宫城西侧不远的五进院子,占地颇大,隶属于太常寺,掌教习音乐、备大宴、曲宴应奉、游幸引从等职责,但其中也有大量的官妓,尤其是犯官女眷,多充入此间为官妓。 此刻二进院内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许多人,有教坊司的乐工、舞姬,也有贪图看热闹而未走的嫖客,更有韦宙带领的禁军。 方实、元明走在前面,给祁翀扒开了一条小路,让他挤了进去。 圈子里面的景象足以让人脑补出一台争风吃醋、英雄救美的热闹大戏来。 只见一女子发髻凌乱,怀抱断弦破损的琵琶,躲在一少年将军身后哭的梨花带雨,那少年手持钢刀,凝眉怒视着对面的二人,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而对面那中年人却是满脸醉意一身酒气,坐在地上扬着下巴斜睨着那少年,一看就是个倚仗权势欺男霸女的恶棍老色鬼,身边一名护卫也是拔刀在手气势汹汹。他的身后也有一女子,浓妆艳抹,千娇百媚,然而铅华之下依然难掩一抹悲色。 那少年将军自然就是韦宙,他对面的“老色鬼”则是田文晖。但那两名女子倒让祁翀吃了一惊。 田文晖身后的女子正是简岚,也是最近红遍京城的头牌“春岚秀”。而韦宙身后的女子更是令他意想不到——卢瑞娇! “韦宙!”祁翀出言喊了一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韦宙回头一看,忙收刀入鞘,上前见礼:“卑职参见秦王殿下!” 在场众人俱都大惊,纷纷行礼。简岚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祁翀,怨恨、委屈、哀伤等种种情绪再也按捺不住,顿时泪如泉涌。 卢瑞娇更是一阵尴尬,将头深深埋入胸前,脸羞得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不堪的经历偏偏让最不该看见之人撞见了,老天爷当真是无情啊! 田文晖似乎仍然宿醉未醒,笑道:“元举,你来啦!过来陪三......” “都散了、散了!围在这儿像什么样子?诶——那个谁?你好像是京兆府的吧?大白天的不赶紧去衙门当班,在这儿瞎耽误什么工夫?当心孤打你板子!滚滚滚!”没等田文晖说完,祁翀便打断了他,一顿连骂带吓终于将看热闹之人赶走了,韦宙带来的禁军也都退到了教坊司外面,院子里只留下了当事众人和一位当班的部头。 “小人教坊司部头孙直参见殿下!” “嗯,发生何事了?” “呃......”孙直一指田文晖道,“这位老爷非要带卢姑娘出去,说要给她买把新琵琶,卢姑娘不肯跟他去,他便要用强,结果这位小将军路过,打抱不平,所以就......” “这位卢姑娘是怎么回事?” “哦,她是新来的女乐,弹得一手好琵琶。” “知道了,你先去弄碗醒酒汤来。” “是,殿下!” 打发走了孙直,祁翀转头面向韦宙和卢瑞娇。 “二郎,你去忙你的吧!” “殿下,卢姑娘她......” “放心吧,我来处理。” “是!”韦宙无奈只好先行离开,临走前还有些担忧地望了卢瑞娇一眼。 第483章 春岚秀歹毒心肠 卢瑞娇险落虎口 “卢姑娘,这边说话。”祁翀悄悄地将卢瑞娇请到一边,小声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回殿下,卢家见罪于上,家财尽没。父母病重,无钱买药,无奈之下,只好卖艺于此,求几许药钱为父母治病,让殿下见笑了。”卢瑞娇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祁翀叹了口气,于私他十分同情卢瑞娇的遭遇,但于公这样的牺牲却是不可避免的。 “那你跟渝王殿下又是怎么起的冲突?” “渝王?他是南唐的渝王?”卢瑞娇惊讶地反问道,得到了祁翀的肯定后继续道:“事情还要从昨晚说起。” 随着卢瑞娇和渝王护卫的讲述,祁翀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这边厢元明也审问了简岚,在用了些手段后也得到了一份供述,两厢一对照,事情便基本明了了。 原来,卢家现在一贫如洗,除了被拘囚之时的随身之物和朝廷给留下的些许盘缠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房子被朝廷收回,奴仆也尽被遣散。一家人无奈之下只好临时找了一处客栈安身,可手里那点铜钱又够住几日客栈的? 朝廷有严令,五日内必须离京前往朔州,可偏偏此时父母又双双病倒,她盘算来盘算去,手里那点钱买了药便没了盘缠;留作盘缠,那就得眼睁睁看着父母受苦;想要挣点钱,可她一个弱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能做什么呢? 好在父亲昔日的一位下属来探望时提点了一句,劝说她放下身段去教坊司做个女乐,凭她的技艺,说不定能多得些赏钱,如此便可解燃眉之急。 要说起这乐器上的造诣,卢瑞娇倒还真有些自信。她自幼得名师指点,又肯下功夫,琴、筝、琵琶都不输任何一位乐师。唯一的难处便是放不下脸面,可话又说回来了,脸面能有性命重要? 思来想去,她最终还是听从了那人的劝告,请他将自己举荐到了教坊司,又借来了一把琵琶,昨夜便是她第一次献艺。 琵琶一响,果然技惊四座,又兼之官家小姐,家道中落,不得不卖艺求生的噱头一出,便引来了无数人的注目,更有那出手大方之客赏以重金,前院一时之间热闹异常。 本在后院一间屋里陪着渝王饮酒作乐的简岚也听到了前院的喧嚣,一时好奇便也撺掇着渝王一起去看这位新来的女乐师。 当看清那人是卢瑞娇时,她先是惊讶,继而感慨,随后又有些痛快。 原以为只有自己命途多舛,从堂堂侯府小姐变成了如今倚门卖笑的娼妓,却原来也有与自己一样不堪的。你卢瑞娇得了秦王的雉翎又如何?还不是也被秦王害得无路可走?殊途同归而已! 存了这样的心思,她再看卢瑞娇便顺眼多了,趁着卢瑞娇更衣休息的时候,悄悄去找了她说话。 “瑞娇,你也来了?” 声音从背后响起,卢瑞娇吓了一大跳。她到这里来自然不敢用自己的真名实姓,如今却有人一口叫出了她的名字,她怎能不害怕? 猛然回头一看,方才松了口气:“岚岚,怎么是你?” “怎么是我?哼,”简岚冷笑道,“我都已经在这里一个多月了,对了,我现在的名字叫‘春岚秀’——头牌!哈哈哈哈......” “你......”卢瑞娇望着笑得瘆人的简岚,不知该说什么好。 “唉呀,不必惊讶,习惯了就好了。我刚来的时候还要死要活的,可现在不也好好地吗?既然已经到了这儿,那就认命吧!过一天是一天,什么贞操啊节义啊,都忘了吧,伺候好那些男人我们才能活的好!”简岚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劝慰着卢瑞娇,却让卢瑞娇听得头皮发麻。 “岚岚,你说的什么呀?我只是来临时充当女乐的,只卖艺两日而已,后日我便要与家人一同离京了,什么伺候不伺候男人的呀......” 简岚一听这话却当场炸了锅:“什么?你只卖艺两天?然后就可以跟家人团聚?凭什么呀?凭什么你不用陪那些恶心的男人?凭什么你还能保有清白之身?凭什么你还有家人?我呢?我爹、我娘、我哥明天就要上刑场砍头,我今日却还在陪一个草包说笑话,我甚至都不能去送他们最后一程!我弟弟如今还不知在哪里受苦呢!我什么都没有了,而你居然还有家人!” 简岚边说边哭,情绪逐渐失控,卢瑞娇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简岚。 “岚岚,我......要不,我这里还有些钱,都给你吧!” “我要你的钱干什么!给我爹我娘买纸钱吗?”卢瑞娇的话在简岚听来与讥讽无异,冲动之下再也无法自控,抄起卢瑞娇放在脚边的琵琶便砸了过去。 卢瑞娇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闷痛,头脑眩晕,便倒在了地上。 简岚此时逐渐恢复理智,知道此事不能就这么了结,否则等卢瑞娇醒来找部头告状,自己免不了又要吃一番苦头。她急中生智,一条毒计在她心中生成。 她趁着田文晖出去方便之时,将卢瑞娇拖到了她与田文晖欢好的房间内,藏在了屏风之后,待田文晖回来后自己假装无事人一般与他畅饮,直至将其灌醉,神志不清,这才又将昏迷的卢瑞娇拖了出来,放到了床上,还绑好了她的手脚,撕破了她的衣衫,弄乱了她的发髻。 弄好了这一切,她轻手轻脚出了房间,假传命令将护卫支走,将门从外面锁上,自己也躲在了一边等着房间里的动静。 按她的预想,这位田老爷必定会酒后乱性——男人嘛,不都这个德行吗?届时,卢瑞娇难逃他的魔掌。 哪知,这田老爷过于不中用了,醉酒之后居然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了起来,根本不知道床上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简岚在外面等的心焦,直到过半夜,卢瑞娇悠悠转醒,见手脚被绑,衣衫不整,地上还有个男人在呼呼大睡,心下顿时大骇,急忙便挣扎着滚下床去,勉力爬到门边,大声呼喊着求救。 这突然一喊便将简岚吓了一大跳,她忙道:“你别喊,若将人都喊了过来,让所有人都看到你跟一个男人共处一室,到时候你便有嘴也说不清!” 卢瑞娇果然被她吓住了,哭道:“岚岚,你为何要害我呀!” “为何?我......我恨你!我恨你们所有人!我恨我爹、我娘,不是他们做下丑事,又怎会有我如今这般难堪?我恨简嵩!不是他招惹秦王,我们简家又怎会招来这无妄之灾?对,还有秦王!那么多女子,他为何偏偏将雉翎给了你?我到底哪里不如你了?他若将雉翎给了我,现在我便和姑姑一样,也是王妃了!还有你!你凭什么拿那只雉翎呢?你最可恨!”简岚发疯般的咒骂着所有人。 “你为何总对那雉翎耿耿于怀?秦王给了我雉翎又如何?他心中喜欢的从来也不是我呀?他甚至都没有正眼瞧过我,你干嘛恨我呢?”卢瑞娇委屈地哭道。 “对,你说得对,最可恨的是杜心悦!”简岚咬牙切齿道,“不过,她也得意不了多久了!很快她就会比你更惨!祁翀、杜心悦,我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你......你要干什么?岚岚,你不要乱来呀!”卢瑞娇大惊失色。 “哼!我用不着你管,你就在里面好好待着吧!”简岚话音刚落便传出了脚步远去的声音。 “岚岚,你别走啊!放我出去啊!岚岚......”卢瑞娇焦急地连喊了几声再无回应,她生怕如简岚所说引来别人,便不敢大声呼救,只好用牙将手上的绳子解开了,蜷缩在墙角啜泣着捱到了天亮。 直至天光大亮,护卫回来请田文晖回去,这才发现田文晖的房间被上了锁。护卫担心主人的安全,便用刀砍开了门锁闯了进去,见田文晖只是还没睡醒,并无其他异常,这才放下心来。 田文晖被叫醒时酒劲还没过去,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一个趔趄没站稳便又摔了一跤,这一跌正好坐在了一只琵琶上,将原本就已有少许破损的琵琶损坏地更重了。 一连串的动静将卢瑞娇吓得不轻,她抱着肩膀瑟瑟发抖,牙关打颤的声音到底还是惊动了护卫。 卢瑞娇被护卫拎到田文晖面前时,她一眼便看到了地上那明显已无法修复的琵琶,哭得更伤心了。若在以往,这样的普通琵琶她要多少有多少,可如今钱对她来说便是最大的难题,想到昨晚得的赏钱还不知道够不够赔人家琵琶的,父母的药费又没了着落,自己还差点失了清白之身,顿时悲从中来。 田文晖见她哭得伤心,只当她是因为气恼琵琶被毁才哭的,他倒也是个讲理的人,当即便要带着这姑娘去买新琵琶,迷迷糊糊之间自己也没说清楚,只是拽着人家姑娘就往外走。 卢瑞娇哪晓得他的心思,吓得魂都没了,百般挣扎,可她越挣扎田文晖拽的越紧,二人便这么拉拉扯扯来到了二进院。 第484章 田文晖澄清误会 春岚秀无奈招供 此时,已经有起得早的客人陆陆续续要离开了,院中来往之人逐渐多了起来,见这边拉扯哭泣,不禁都驻足观看。 简岚此时也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见状故意喊道:“瑞娇,你就跟田老爷去吧!田老爷带你出去,那是喜欢你,必定是你昨夜伺候的好,要赏你呢!放心,部头那里我帮你去说!” 卢瑞娇一听挣扎的更厉害了,边哭边争辩:“我不是官妓......我是良家子......救命啊......” 当即便有人瞧出这里边似乎不大对劲儿,马上跑出去就要报官,正好撞见了左武卫巡城,便拦了下来报告了此事。 韦宙还是很有些正义感的,一听可能有人逼良为娼,顿时来了火气,二话不说带人便闯进了教坊司,待看清被欺负的是卢瑞娇时上来一脚便将田文晖踹倒在了地上,那护卫见主人吃了亏,哪里肯罢休,当即拔刀与韦宙斗在了一处。 前头的动静早惊动了孙直,他见状忙上前劝解。教坊司每日接待的客人不是达官就是贵人,这孙直的眼力也练的非同一般。田文晖来的时候虽然没有自曝身份,只是说姓田,但这个姓氏加上他的南唐口音,孙直便猜出了他的身份,只是不便明说而已。 此刻他拦住韦宙,对他耳语几句,韦宙知道了这人的身份,便也犯了难,只好先将卢瑞娇拉了过来,护在了身后。这便是祁翀进来时瞧见的场景。 如此说来,便是误会一场,不过简岚有心挑拨、败坏卢瑞娇声誉这倒是真的。 不过祁翀暂时顾不上简岚,他先将田文晖扶了起来。用过了一碗醒酒汤后,田文晖的脑子清醒了些。 祁翀将他叫到了一边,低声埋怨道:“三舅,您这是干嘛呢?人姑娘不愿意跟你出去,你也不能强拉硬拽呀!” “我不就是想赔她个琵琶吗?至于吗?”田文晖不以为然道。 “你想赔人琵琶,给钱就是了,干嘛非得自己去买呢?” 田文晖一愣,脑子终于转了过来,不好意思地笑道:“嘿嘿,酒喝多了,脑子转不过弯儿了!再说了,这也不能怪我,谁让她昨晚一个劲儿灌我酒来着!害的我光喝酒了,啥正事儿也没干!这幺妹儿,还挺能喝!” “你确定你昨晚啥正事儿也没干?” “真没干啊!亏死我了!我一喝多了就犯困,睡过去了还能干什么?”田文晖有些懊恼地说道。 “那你好好看看,昨晚陪你喝酒的是这位姑娘吗?”祁翀一指卢瑞娇问道。 田文晖仔细看了看立即大摇其头:“不是、不是,这姑娘又瘦又小,跟小鸡子儿似的,我不喜欢这样的。昨晚那个身量高,身材也圆润,比这个带劲儿多了!诶——就是她!岚姑娘!”田文晖一指直往后面躲的简岚喊道。 至此,祁翀终于松了口气,至少可以确定卢瑞娇只是被吓着了,并没有被欺负。他将手一摊伸到了田文晖面前。 “干什么?” “给钱啊!你不是要赔人家琵琶吗?再说了,经你这么一闹,人家姑娘以后肯定无法再来了,你断了人家生计,不得补偿一些吗?” “哦哦,应该的、应该的。”田文晖很好说话,立马示意护卫拿过来一个钱袋,递了过去。 祁翀掂了掂,撇了撇嘴:“这哪够啊?” “我就带了这么多,要不然留个地址,回头我让人送去。” “那好吧!”祁翀问明了卢瑞娇的住处,嘱咐田文晖别忘了此事,尽快将钱送过去。 田文晖答应后便带着护卫先行离开了,祁翀又安慰了卢瑞娇几句,让人给她重新整理了妆容,这才安排人送她回去,并且严令孙直今日之事不许传扬出去。 做完了这一切,祁翀这才腾出时间来收拾罪魁祸首简岚。 望着一脸怨念的简岚,祁翀心里说不出来的厌恶。 只因自身不幸便要将不幸也强加于无辜的他人,这个女人既可怜又可悲更可恨! 不过,他现在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适才卢瑞娇的讲述中无意间提到的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简岚,你来说说,什么叫让我和心悦死无葬身之地?什么又叫得意不了多久了?你到底知道些什么,还不从实招来!”祁翀冷冷地问道。 “哼!我干嘛要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简岚倔强地矢口否认。 祁翀懒得跟她废话,勾勾手将孙直唤了过来:“我听说你们教坊司对付不听话的官妓很有些手段,说来我听听。” “回殿下,这最常用的无非就是饿饭、吊打和针刺。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一般来说,饿两天没几个不老实的。再不老实,吊起来打一顿,不过小人最喜欢的就是针刺了,疼不说,还不留疤,恢复地快,不耽误接客。” “还有别的吗?” “再有,就是‘梨花带雨’了。” “哦?这个名字倒是好听,你细说说。” “其实也简单,就是将这女子的外衣剥去,放一只老猫在裤子里,再将裤腿儿扎紧,让猫出不来。然后在外面用力敲打猫,猫一吃痛,就会在裤子里极力挣扎,爪子乱抓,直到将受罚女子的腿上抓的伤痕累累、鲜血直流,哎呦,那叫一个痛不欲生哦......啧啧啧,小人想起来都觉得惨!”孙直边说边连连摇头,又偷眼看了看简岚,一副于心不忍的样子。简岚已是脸色大变,惊恐之情显而易见。 “这个法子常用吗?” “不常用,主要是怕留疤,一旦留了疤,再好看的脸蛋儿也做不成红姑娘了,贵客会嫌弃的,只能扔到军营里做营妓了,那些当兵的可不在乎这些,当然那些人也不懂什么怜香惜玉,可不像咱教坊司的贵客那般体贴,出手也小气的很,几个铜钱就打发了。” 祁翀对这些主意都不是很满意,皱眉问道:“还有更特别的法子吗?” “更特别的?”孙直想了一会儿道,“那就只剩下灌屎灌尿了,这个太恶心了,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用的。” “嗯,我倒觉得这个法子有创意!”祁翀点头笑道,“去弄些夜香来,越‘香’越好!” 孙直连忙照办,此时正好收夜香的车还没来,各个屋里的夜香倒是都集中了起来,随便拎过一桶便是了。 盖子打开,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熏得祁翀捂着鼻子后退了好几步。 “给她灌下去啊!”祁翀一边用扇子扇着身前的臭气,一边吩咐道。 “是,殿下!”孙直强忍着恶心,令人按住了简岚,又强行扒开了她的嘴,舀了一勺秽物便要给她灌下去。 简岚惊恐万分,发疯般地挣扎着,可她到底只是个女子,哪里抵得过两名壮汉的力气?就在秽物即将抵达唇边时,她终于崩溃了,哭喊道:“我说!我都说!” “放开她!”祁翀示意孙直等人退下,“说吧!” 简岚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前日晚有几位公子在此秘议,我路过窗外时,无意中听到了几句......” “来人,给她纸笔,让她写下来。” 一刻钟后,祁翀拿到了简岚的证供,大致看了一遍便揣进了袖中。 “以后不要再存害人的心思,否则被反噬的必定是你自己!”冷冷地抛下一句话后,祁翀带着护卫们离开了教坊司。 教坊司外,韦宙打发走了手下兄弟,自己却偷偷留在附近徘徊,见祁翀出来忙迎上前去。 “殿下,事情经过都查清楚了?” “嗯!”祁翀将实情大略讲给了韦宙听,他心里有事,并没有注意到韦宙听到卢瑞娇无恙后那明显放松的神态。 “对了,我今日夜里去湄儿河放河灯,你叫上兄弟们一起来吧!” 过了今夜子时便是中元节,民间自古便有放河灯的习俗,因此韦宙也没有多想,点头应诺。 也正由于有此风俗,京城每年七月十三至十五的夜里是不宵禁的,入夜之后,便有百姓三三两两来到湄儿河畔。 今夜的湄儿河畔,花船都改做了彩灯船,姑娘们也都做素装打扮,纷纷放起了河灯,荷花灯、金鱼灯、小鬼灯、观音灯、元宝灯等各式各样河灯顺水漂流而下,排成一列“水灯”,烛光映月,随波荡漾。两岸边,瓦舍在这里上演目连戏、放焰口,也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祁翀专门包了一条船,带着小兄弟们沿河放灯。船行至河中央时正好遇到了另一条相向驶来的彩灯船。 杜含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桑娘子的船,我妹妹和汐姑娘也在上面。” 祁翀忙伸长了脖子去看,果然那载船玩月的正是桑玉奴、杜心悦、柳婉月以及她们的一众小姐妹。 “心悦!玉奴姐姐!大妹妹!婉仪妹妹......”祁翀一一打着招呼。 他话音未落,便觉得所站立之处忽然拥挤了起来,连船似乎都有些歪斜了。回头一看,种廷襄正紧紧地贴在他的身后,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对面傻笑,就连一向严肃端正的严景淮也向对面投去了和煦的一笑,赵湘、赵溉他们更是纷纷冲到船舷边,个个都探头寻觅着自己的娉会之妻。 如此一来反倒惹得姑娘们不好意思起来,纷纷躲回了船舱里,甲板上只留下桑玉奴一人应对。 第485章 祁元举甘拜下风 柳敬诚被迫胁从 桑玉奴深施一礼笑道:“殿下金安。适才杜小姐闲暇时作得应景诗一首,众人皆说好,不知殿下今日可有佳作?” “哦?既有诗,理应拜读。”祁翀笑着令人在两船间搭了浮梯,请桑玉奴过这边来一趟。 桑玉奴果然拿出一页纸来,上面有诗一首:“一派繁华眼欲迷,瑜伽接引向西溪。灯光灿烂千家共,人语喧呼百戏齐。直使水神惊耀蚌,重教鳞族诧燃犀。今宵暂弛金吾禁,归路频闻报晓鸡。” 祁翀略一思索,在下面也写了八句:“雨余赤日尚如炊,亭午青阴不肯移。蜂过无花绝粮道,蚁行有水遏归师。今朝道是中元节,天气过于初伏时。小圃追凉还得热,焚香清坐读唐诗。” 这八句虽不如上面那首应景,但也是中元之况,不算跑题。 桑玉奴拿了回去,不过一炷香时间又出来隔船笑道:“殿下,姑娘们品评完了,俱道还是杜小姐那首更好,殿下您输了!” “输便输了,输给自家媳妇儿又不丢人!”祁翀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样子,惹得对面船上的少女们一阵哄笑,反倒是自家身后这帮小兄弟们个个恨不能找地缝儿钻进去——这可是大渊未来的皇太子呀!竟然带头惧内,这让我等今后如何做人? 只有杜含泰然处之,一副对此司空见惯的模样。 湄儿河畔放灯祭鬼,岐国公柳敬诚这边却是真见了鬼! 却说自打十二那日大军出了京城直奔榆东路而来,第一日还好,不过正常行军而已,第二日与寿王分开后,军中就开始出现异常。 先是他的副手、神武军左将军费名昌提出天气炎热,士兵多有中暑生病者,若强行行军,即便到了郢州,只怕也会军心涣散、战力大减,不如将日行军改为夜行军,以规避暑热。 柳敬诚并无带兵经验,想想这话也有道理,便同意了这一方案。可真到了晚上,费名昌却又说夜晚行军所需的火把准备不足,而且所带军粮也不多了,所以还要再等一日。柳敬诚心知可疑,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好忍了下来。 到了十四日,柳敬诚便亲自督促士兵准备火把,又令附近两县供应军粮若干,想着这样费名昌便无话可说了吧,却不想这日傍晚,军营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孔达?你怎么来了?唉呀,你来的正好,这带兵真不是我的强项,还是你来带吧!”柳敬诚以为谢宣是来代替他的,当即便要撂挑子。 “恒肃兄不想带兵了?”谢宣皮笑肉不笑道。 “我不是不想带,我是不会呀!底下人都不听我的,尤其是那个费名昌,根本就是阳奉阴违......” 柳敬诚话音未落,费名昌挑帘而进:“禀大将军,全军集结完毕,随时可以返京!” “返......返京?”柳敬诚大惊道,“等会儿,不是要去讨伐裴宣卿吗?为何要返京啊?” “恒肃兄,你没听错,有新变化,不去榆东路了,现在便返京。” “为何呀?可有旨意?”柳敬诚心中警铃大作。 “旨意?谁的旨意?”谢宣故意问道。 “自然是陛下的旨意呀?” “秦王蒙蔽君上,囚禁陛下于宫中,我们现在就是要回京清君侧,哪来的旨意呀?” 柳敬诚大惊失色,用手点指道:“谢宣!你、你要谋反!费名昌!你们都是一伙儿的!” “恒肃兄,就算我要谋反,你又能如何?这一万大军已在我控制之下,你一人能奈我何?”谢宣也不再遮掩,冷笑道。 “谢宣你这无义之贼!你谢家也是世受皇恩,当今陛下待你也不薄,你为何要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我......我就算不能奈何于你,但也绝不会附逆!”柳敬诚怒骂道。 “待我不薄?哼!你以为他将禁军十二卫交到我手上便是待我不薄吗?”谢宣也动了怒气,反驳道,“他若真为我考虑半分,便不该立祁翀为储!当年他为了夺取皇位,让我杀了祁翀,若非如此我又怎会跟祁翀结下不解之仇!可最后大长公主三言两语,他便改变主意放过了那小子,如今还要传位给他!他就没有想过,一旦祁翀即位,我怎么办?我姐姐怎么办?等着被千刀万剐吗?横竖是一死,我为何不奋力一搏而要坐以待毙?你自己说说,我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就算你怕日后获罪于新君,也不该谋反啊!这是灭九族的大罪!” “九族?哈!我谢家还有九族吗?我们谢家为大渊出生入死几十年,辈辈死人、代代单传,如今谢家就剩三口人了!可我们又得到了什么?唯有陛下的抛弃!”谢宣越说越气,挥刀砍翻了帐中的一把椅子。 柳敬诚沉默了,他知道谢宣所说也是实情,但他自己打定主意不做叛臣,便道:“既然我拦不住你,你便放我离开吧!你的事我不掺和便是了。” “离开?让你回京报信吗?恒肃兄,别打那个主意了!” “那......那你杀了我便是!反正我柳敬诚宁死不做乱臣贼子!”柳敬诚头一扬咬牙道。 “哼!你以为现在还由得你选吗?”谢宣冷笑道。 “你......什么意思?” “这一万神武军是你带出来的,现在却和我合兵一处,你以为祁翀会怎么想?陛下会怎么想?柳明诚——会怎么想?恒肃兄,只要我兵临城下,你反也是反,不反也是反了!哪怕你现在死在这里,只要我不说,又有谁会知道你是死了而不是反了呢?” “谢宣......你......你......你害我呀!”柳敬诚捶胸顿足,失声痛哭。 谢宣看他哭的好笑,不怒反乐,笑道:“好了,恒肃兄,事已至此,你何不想开一些?随我一起举事吧!若事败,我便说你是被胁迫的,绝不连累你就是;可若大事得成,我给你封个异姓王如何?” 柳敬诚不想理他,满脸怒意背过了身子去。 “唉呀,恒肃兄,你好好想想,我若举事成功,对你也是有好处的!否则,等祁翀那小子登基,他必定极力抬举柳明诚,到时候你这爵位、官位还能保得住吗?就算能勉强保住也一定被柳明诚压的死死的,你真的能甘心?” 柳敬诚想了想,觉得谢宣的话也有些道理,而且最关键的一点便是,他如今跟谢宣在一起那便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的确如谢宣所说,他其实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想到这里,他长叹了口气,懊恼道:“孔达,你可真害死我了!”说完便坐在一旁,再不言语了。 见柳敬诚态度松动,谢宣大喜,便令大军开拔,回师京城! 十五日凌晨,三万大军抵达京城东十里外。 “传令,大军暂停行进,休息半个时辰,吃饱喝足再继续前进。”谢宣冷静地下达了命令。 “孔达,怎么不走了?再磨蹭一会儿天就亮了。”柳敬诚抱着一杆马槊从队伍后面赶了上来,他现在似乎已经完全接受了现实,甚至主动参与意见了。 “我在等一个消息,”谢宣对柳敬诚的识时务很是满意,便也不瞒他了,“我得知道今夜京城的布防情况。” 没过多久,果然便见一人一骑飞奔而来。来人谢宣是认得的,正是方吉甫的心腹中军杨志。 “大将军!方将军命卑职前来通报:今夜宫城四门的守卫没有变动,仍旧按之前的排班,右御卫守北面尚武门及瓮城门,左御卫守皇宫其他三面的尚勤、尚俭、尚德三门,左右翊卫轮休;左武卫守内城崇义门,右武卫守外城南面文昌门、武胜门,左右勋卫被临时抽调分别守卫外城东西两边的永定门、安平门。守将名单、布防情况在此,请大将军过目!” “告诉方将军,我会依约从尚武门入城,请他做好准备!” “是!”杨志翻身上马回去报信。 “费名昌,传令下去,一刻钟后准时出发!” “是,大将军!” 宫城北门城楼上,方吉甫焦急地踱来踱去。杨志已然将谢宣的话带了回来,只要一会儿大军一到,他将北门大开,迎接大军入宫,宫里那位皇帝陛下便再也无处可逃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很感谢最初设计京城的那位仁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居然将宫城放在了整个京城的最北面,以至于京城的北城墙也就是宫城的北城墙,除了一个瓮城之外,整个北门便再无任何倚仗,只要攻破北门,皇宫便是囊中之物。 而如今,北门就掌握在他的手里,可以说今夜谢大将军能否顺利,关键可就在他这里了! 怎么还不来呀!他趴在城头上向远处眺望着。 “将军!你看那边!是不是神武军的旗号!”杨志指着远处隐隐约约的人影问道。 借着皎洁的月光,方吉甫仔细分辨着。 没错,的确是神武军无疑!盔甲、旗号都对。 “传令,开城门!” 第486章 王丘一挑拨离间 谢孔达明目张胆 “开——城——门!”中军一声令下,瓮城门和尚武门被相继打开,方吉甫也从城楼上下来,果然在队伍中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神武军昔日的同袍。 他正欲上前打招呼,问一声“大将军在哪儿”,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愣住了,不对呀! 这几个人是神武军的没错,但他们不在跟岐国公去榆东路的那一支队伍中,他们在...... “方将军,别动!”方吉甫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把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杨志,你......”方吉甫大骇道。 “赵副指挥使,这里便交给您和寿王了,我先把方将军带下去!”杨志没等方吉甫说完,便回头跟另一人道。 那人笑嘻嘻地应了一声,正是赵溉! 此时,这支神武军也终于全部进城,城门随之关闭。 “寿王殿下,城头危险,交给卑职兄弟吧,您在下面等着就行。”赵湘对最后进城的祁榛道。 “放心吧,你家寿王也不是纸糊的!”祁榛笑着拍了拍赵湘,率先上了城头。 半个时辰后,又一支禁军抵达城下,看旗号依然是神武军。 此时瓮城门已经大开,天色也开始蒙蒙亮,一切都平静地出奇。 谢宣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方吉甫并不在城头上,便向上喊话道:“你们方将军呢,叫他出来说话!” “大将军,方将军吃坏肚子了,上茅厕呢!他说您只管进城便是,不必等他!” “那杨志呢?” “杨中军陪着方将军上茅厕去了!” 上个茅厕还用人陪?这么蹩脚的谎话蒙谁呢?谢宣顿时狐疑起来。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连滚带爬地从瓮城里跑了出来,边跑还边扯着嗓子喊:“大将军!有埋伏!千万别进城!有埋伏呀!” “快!快抓住他!”瓮城里几名士兵慌里慌张地追了出来,眼看便要追上那人了。 谢宣见状,张弓搭箭,一箭将最先一人射了个透心凉,后面几人这才停下了脚步退了回去。 谢宣身后几名亲兵立刻上前将那人连拖带拽地拉了过来。 “王平章?”柳敬诚惊讶地望着眼前狼狈不堪的王丘一。 王丘一顾不上跟柳敬诚打招呼,便焦急地对谢宣道:“大将军,瓮城里有埋伏!北门不能进!方吉甫他——他就是个叛徒!” “他果真背叛了我?” “千真万确!之前跟您说过的,您还不信!”王丘一焦急地提醒着。 他说的是几日前的一桩事。 就在初十那天,抓捕裴家人无果后,谢宣回宫复命,得知征讨裴宣卿已经定了是柳敬诚去,心中好生郁闷。 他倒不在乎这点战功,只是,此举不但破坏了他原本的计划,更让他明显地感觉到了承平帝对他的不信任,这让他忿忿不平,独自坐在禁军官衙内生闷气。 此时,一道身影轻手轻脚溜了进来。 “干嘛呢?” “嘿嘿嘿,这不是看您心情不大好,给您拿了壶酒来吗?”余勇笑嘻嘻地将袖子里的酒壶掏了出来。 “当值不能喝酒,你不知道啊?”谢宣眉头一皱。 “这不是没别人吗?您不说、卑职不说,谁知道?”余勇说着便给谢宣倒了一杯。 谢宣也没再推辞,一饮而尽。对于余勇,他真是又爱又恨,爱的是他忠诚无二,恨的是此人实在蠢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好在此人也有自知之明,知道除了抱紧谢家这条大腿以外,他并无其他出路,因此倒是巴结的紧,有时骂他两句、打他两下也不大往心里去。 “你大白天的不去当值,跑过来干吗?”三杯酒下肚,谢宣心情稍微缓和了些。 “这个嘛......有个事儿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余勇为难地道。 “有屁快放!你小子怎么也学会婆婆妈妈那一套了?” “是这么回事儿,卑职昨晚巡夜经过十王街的时候,看见方将军的马车了。” “你是说他去十王街了?”谢宣抬起了头。 “是啊,方将军亲自驾车,就停在大长公主府门口,卑职还亲眼看见他跟宁远郡公说话呢,两人聊得还挺热乎。您要是不信,可以问其他兄弟,大伙儿都看见了!” “聊就聊呗,他俩打小就认识,老方的女儿现下就住在大长公主府,他应该是去送女儿,遇上了就聊几句,有什么好奇怪的?” “哦,是这样啊,那可能是我想多了。嘿嘿,您喝着,卑职当值去了!” “嗯,去吧!” 谢宣嘴上说着“有什么好奇怪的”,心里却还是隐隐有些不舒服。自从上次张书贞无意间说漏嘴以后,他就对方吉甫有了些许不满,无奈现下正是用人之际,而老方偏偏又很重要,他只好将此事暂且放下。 然而接下来却又发生了一件事。 当天晚上,有人悄悄来拜访谢宣。 “王平章,你怎么来了?有要事?”谢宣知道王丘一一向谨慎,不会无缘无故前来,故有此一问。 “有件事,不算大不算小,就是有点怪,特来知会大将军一声。” “何事啊?” “今日上午,杜相和林中书不都进宫议事了吗?恰好礼部遣人来取世宗朝册立太子礼仪的条陈,那封条陈是在杜相屋中的,我本想等杜相回来再说,可礼部要的急,又不知杜相何时才能回来,没办法我只好进去翻找,结果却在杜相桌上发现了宁远郡公所上的一份奏章,内容是关于东宫属官配备的,他提了几个名字,想要调入东宫为官——他是太子詹事嘛,这也是他分内该操心之事。其他的倒也没什么,只是有一个名字出乎我的意料——方吉甫方将军!柳明诚想将他调入东宫担任左卫率。这一般来说,担任这个官职的应该是太子心腹啊,可方将军不是您的人吗?柳明诚怎么会将他调入东宫呢?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思来想去还是得跟您说一声。” “这是柳明诚的离间计,不必理他!老方的为人我还是清楚的,他不会背叛我。”谢宣嘴上说着信任方吉甫,但这件事在他心里还是隐隐扎下了一根刺。 此时,王丘一再次提起此事,再加上眼前的情景,便由不得他不信了。 就在他站在北门之下进退两难之时,城上似乎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他们也明白谢宣不会上当了,索性关闭了瓮城门,城头上伏兵尽出,一阵箭雨飞射而来。 “后撤!”谢宣不再犹豫,立即下令全军后撤。 “大将军,为今之计,只有走永定门或者安平门,只要进了外城,守崇义门的是余勇,那么进入内城便不是问题。到时候无论是从宫城东、西、南那个门进去都会比北门容易!”王丘一分析道。 “费名昌,传令,后队改前队,走永定门入城!” “遵命!” 一道军令传下去,大军直奔永定门而来。 此时,京城里显然已经得到了谢宣谋反的确切消息,永定门大门紧闭,城头上刀出鞘、人着甲,一派紧张的样子。 然而此刻谢宣的心里其实更紧张。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跟事先的计划有了很大的出入。若按他原计划,此时他应该已经进入宫中,而宫中自己人也已经完成了他们该做的那一部分,两下里一汇合,接下来便是搜捕皇室宗亲和政敌,召集百官登基称帝。 但如果方吉甫真的背叛了他,那么此时造反已成了明局,想要兵不血刃拿下京城那是不可能了,既如此那便不必再遮遮掩掩了,干脆真刀真枪打个痛快便是了。在打仗方面,他自信还是有些能力的。 事实上,他的判断是对的,左勋卫在他面前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有兵力优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长期掌管十二卫,这些人本来就是他的部下,对他的抵抗意愿并不强烈,因此很快便全面溃散。不到一个时辰,永定门被攻破,大军入城。 城里百姓早就知道了城外突然打起了仗,街上空荡荡的没什么人。 谢宣留下左威卫守住永定门,右威卫守住外城,便率领剩余大军直奔内城而来,果然余勇一看见谢宣的大军,二话没说便让大军顺利通过,直抵尚德门下。 尚德门的城楼上,祁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伸了个懒腰——可算来了!再不来,老子都要睡着了! 事实上,他已经忙活了半宿了。 在湄儿河畔一番密议之后,小兄弟们依照安排各自去守自己的岗位,祁翀则带着韩炎等人悄悄地进了宫。 时近丑末寅初,本应万籁俱寂的皇宫中却是一片喧闹,承平帝今夜留宿的景福宫被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的严严实实。 殿内,承平帝和殷天章剑拔弩张地紧张对峙着,本应保卫皇宫安全的卫门司此时全部站在了承平帝的对面,只有年轻的姜贵仪紧张地扶着承平帝的胳膊站在他一侧。 “殷天章你个狗奴!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对朕刀剑相向?”承平帝望着一众卫门司内侍,勃然大怒。 第487章 结发夫妻终反目 反复奸奴命归西 “自然是我!”谢皇后缓缓从殷天章身后转了出来。 “皇后,你这是要干什么?难道你也要造朕的反吗?我们是夫妻呀!”承平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夫妻?陛下若还念夫妻之情,又怎会一步步将谢家逼上绝路?陛下心里装着大渊的江山、装着祁家子孙,可就是没装着谢家和妾身!”谢皇后反唇相讥。 “朕已经把能给谢家的荣耀和权力都给了,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了谢宣,你还要如何?” “都给了?陛下给了什么?杀死谢实的那个贱人至今还活的好好的,小昕死的不明不白,连个需要负责任的人都没有!谢家都快绝后了!这就是陛下给的荣耀?等祁翀一登基,直接将谢家满门灭了,那就彻底干净了是吗?” “元举不是滥杀之辈,也识大体,朕会想办法化解他跟谢家之间的仇怨的!” “化解?哼,事到如今,你还想拿这些空话糊弄我?祁栊,你太自私了!我不会再信你了,谢家的命运要掌握在谢家人手里!” “所以你就要造反?”承平帝愤怒地质问道。 “还不是跟你学的吗?”谢皇后讥讽地笑道,“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做了,轻车熟路而已!”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承平帝气的浑身颤抖。 “你放心,我不会要你命的,毕竟夫妻一场,我还没那么狠心。”谢皇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提前拟好的圣旨冷冷道,“你退位做太上皇,传位给祁翎,命谢宣监国,赐死祁翀、柳明诚这些人。圣旨我已经让人写好了,你用玺即可。” “传给祁翎?那下一步是不是还要将祁桦放出来做太上皇啊?这不可能!”承平帝怒道。 “祁翎是祁翎,祁桦是祁桦!我已经决定了,过继祁翎做我的儿子,如此方为上策!” “让祁翎做你儿子?你疯了吗?他可是害死咱们儿子的元凶!你认贼为子,图个什么呀?你以为你立他为帝,他就会感激你吗?那可是个养不熟的小狼崽儿!”承平帝不可思议地质问道。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谢皇后咆哮道,“难道要让祁翌登基?林家若得势一样不会放过谢家!我都想好了,只要权力在我手上,我就可以慢慢收拾林家,等林家失势,祁翌也大一些了,我再废了祁翎,改立祁翌。所以你放心,将来继承皇位的还会是你的子孙!” “妇人之见!” “祁栊,你少废话!赶紧的照我说的去做,我满意了你才能好过,否则......” “否则什么?你还要杀了朕不成?”承平帝厌恶地望着谢皇后反问道。 “你别以为我不敢!”谢皇后被他的眼神激地失去理智,反手从一名内侍手中夺过钢刀架在了承平帝脖子上,姜元瑶吓得惊呼了一声“啊”。 承平帝双眸逐渐暗淡,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两行浊泪夺眶而出。他仰天长叹道:“好啊,你我夫妻终究是走到这一步了!我这辈子对谁都不曾心慈手软过,唯有对你——唉!早知今日,当初你派人给祁翌下痘毒时我就该废了你呀,否则何至于到今天这一步?” “后悔了?晚了!”谢皇后冷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必跟你多废话了,殷天章,请陛下交玺!” “是,娘娘!”殷天章便欲上前,承平帝大喝一声:“谁敢!”话音刚落忽觉一阵眩晕,眼前愈发模糊,几乎便看不清人影了,姜元瑶忙上前搀扶,承平帝这才勉强站定。 谢皇后见他气急,也欲上前搀扶,却被承平帝一把推开。谢皇后手微微颤抖,语气也软了下来:“你退位后,我日夜都陪着你,事事都顺着你,再也不拦着你喝酒了,让你好好过完剩下的日子就是了。” 承平帝无语,满脸嫌弃地将头别了过去不再看谢皇后,伸手将腰间装有玉玺的锦囊拽下扔在了地上。大渊的皇帝宝玺并不大,不过半掌大小,落到了地上也只发出了一声轻轻的闷响。 谢皇后正欲去拾,却不想殷天章抢先一步将玉玺拿在手中,卫门司司监于昶也不知从哪里又拿出一份圣旨来,殷天章火速在上面盖了印章,这才满意地松了口气。 “这......这是什么?”谢皇后大惊,撇下了承平帝,一把上前将那份圣旨夺了过来。 “禅位于——谢宣?!殷天章,这是怎么回事?”谢皇后大惊失色,厉声质问道。 “娘娘,大将军知道您必不能同意他的计划,所以事先没跟您说实话。” “住口!这是胡闹!你是什么时候跟谢宣勾搭在一起的?你们居然背着我打这种鬼主意......” “娘娘,”殷天章毫不客气地打断谢皇后道,“适才右御卫方将军遣中军来报,大将军已然抵近京城,很快便会从北门进城,如今皇宫已被大将军的心腹、左御卫将军萧亶控制,而且左右御卫中的指挥使大多被换成了萧、王、郑、程等几大世家的子弟,如今已经没什么人能阻止大将军了!奴婢劝您还是接受这个现实吧,毕竟您跟大将军姐弟情深,大将军当了皇帝,您就是长公主,依然无比尊贵......” “啪”地一声脆响,谢皇后一巴掌扇在了殷天章脸上:“放肆!你立刻去告诉谢宣,让他按原计划行事,想要篡位?他还没那个德行!满朝文武谁会服他?让他休要不切实际、痴心妄想!” 殷天章咬了咬牙,忍着怒意冷冷道:“娘娘,事已至此,想要收手是不可能了!您还是将圣旨还给奴婢吧!” “你做梦!”谢皇后扬起手中钢刀便要毁了那圣旨,于昶眼疾手快一把夺过了钢刀,殷天章则趁机将圣旨抢了过来。 “陛下和娘娘需要休息了,宝昇,封锁景福宫,不准任何人进来!”殷天章扔下一句话,转身便走了,甚至都没有向承平帝和谢皇后行礼。 “狗阉奴!你不得好死!”谢皇后大声咒骂着,无奈地看着殿门在自己眼前关闭。 “哈哈哈哈......”承平帝忽然大笑起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皇后,你这次可是失算了!” 谢皇后颓然坐在地上,脑子发懵,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失控。 殷天章拿了圣旨,喜滋滋地与正在万岁殿外等待消息的萧亶会合一处。 “如何?圣旨到手了?”萧亶焦急地问道。 “到手了!”殷天章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好啊!到时候,殷都知就是头功一件!” “哈哈哈......” 二人正得意间,忽然万岁殿殿门打开,从里面冲出了许多人影,依靠在殿前的栏杆后面,各自手举一杆奇怪的长棍对准了他们。 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只听一声“放”,那长棍个个爆出了巨响,喷出了硝烟。紧接着身边的内侍、禁军纷纷倒地,萧亶、殷天章慌忙躲藏,但依然没能幸免,双双中弹。 萧亶身着盔甲,总算有些防护,虽被打中,但并未致命,殷天章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前胸正中两弹,血流如注。他不可思议地望着胸前的血窟窿,怎么也不能接受生命即将逝去的现实,他慌忙用手中的圣旨去堵塞那血窟窿,将圣旨也染成了血色。 然而,这一切终究是徒劳的,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只觉得眼前白光闪烁,连时间都仿佛停滞了一样。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七月十五鬼门开! 万岁殿前的这场枪战并未持续多久,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战斗便结束了,在场的卫门司内侍几乎被全歼,萧亶被带伤生擒,手下禁军死伤过半——不过这只是一个都的禁军,而左御卫主力还在宫城城楼上呢。 “小宋,你留下把伤员、俘虏看管好,三弟,你带人去景福宫救驾,克远,你和勇夫去尚德门帮两位赵公子。”祁翀好整以暇地从殿内走出,简单地分配了任务,众人各自领命而去。 景福宫外,留下看守承平帝的禁军和内侍对远处传来的“鞭炮”声纳闷不已,正欲派人前去查探,就见一队厢军匆匆而来。 “什么人?为何擅闯皇......”宝昇话音未落,耳边厢便听到一声鞭炮声响,然后便再也说不出话了。 三轮齐射之后,宫门前已经没有活口了,柳恽将人留在宫外,独自进入宫中。 承平帝三人早就被外面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殿门开后,见到一位少年将军大踏步走进来,不禁愣住了。 “你是谁?”承平帝强作镇定问道。 “臣静山军指挥使柳恽奉秦王令前来救驾!陛下圣躬安否?”柳恽只问承平帝,不问谢皇后,显然已经知道了谢皇后在此次事件中的角色。 “柳恽?你是德甫的儿子?”承平帝大喜过望。 “正是!” “好好,你来的正好,你现在就去将谢宣人头取来!”承平帝咬牙切齿道。 “陛下,平叛之事自有秦王殿下主持大局,臣只负责守护陛下安全。”柳恽丝毫不理睬承平帝的旨意,直接拒绝了。 承平帝惊喜之下,此刻也无心追究他的抗旨之举,只好作罢。 第488章 谢孔达兵临城下 祁元举指挥若定 宫中的异常响声早已惊动了其他人,但无人前来增援,因为事实上,城头上的左御卫已经自顾不暇了。 寿王祁榛将回师的一万神武军留下一半把守尚武门,另一半以及右御卫则分别由赵湘、赵溉率领,沿着宫城城墙由北向南而来。 由于对方存在绝对的兵力优势,左御卫仓促之间几乎难以组织起像样的抵抗。赵家兄弟又趁机大喊:“萧亶谋反,业已伏诛,首恶已除,胁从勿论!” 众禁军士兵不明所以,军心溃散,便是有几个指挥使想要有所作为,也终究孤掌难鸣,赵家兄弟如入无人之境,很快便占领了尚俭、尚勤两门,并直奔尚德门而来。 尚德门前,三路兵马汇合。左御卫都虞侯王范还想奋力反抗,韩炎一马当先,直接将其生擒活捉,其他士兵群龙无首,纷纷缴械。 祁翀命人将左御卫所有将领集中关押,缴械投降的士兵则交给赵湘指挥,整顿好人马、布置好防御措施后,所有人静待谢宣大军的到来。 半个时辰过后,天已大亮,谢宣率两万大军抵达皇宫南门尚德门外。 望着紧闭的宫门和空无一人的城头,谢宣心知宫中已然生变,殷天章他们怕是失败了,可他自忖还有三万大军在手,京外也有三路援军,城内还有几大世家作为内应,总还有翻盘的机会,便欲下令大军攻门。 “孔达,你可要想好啊,现在收手,咱们再好好求求陛下,哪怕削爵夺职也总能保住性命吧!你若真的开始攻城,那可就没有退路了呀!我求你了,收手吧!”柳敬诚哭丧着脸,紧紧搂着怀里的马槊哀求道。 “恒肃兄,事到如今再说收手已经晚了!”谢宣望着空无一人的城头,语带悲凉。 他话音刚落,城头上突然冒出一排排弓箭、火枪,齐齐对着城下的大军。 祁翀轻裘缓带、身不被甲,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笑盈盈地望着城下的谢宣:“谢大将军,这么快就回来了?东吴人退兵了?岐国公,你也够快的呀!怕是连裴宣卿的影子都还没见着吧?” “祁翀,你休要得意!就算提前被你识破了又如何?我这三万大军就算是强攻也一样能踏平这座皇宫!”谢宣怒道。 “好啊,那咱就试试!对了,你不是一直都很好奇我在陶县用来打败壮武军的那种武器是什么吗?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祁翀也不废话,直接下令:“开火!” 城头顿时千枪齐发,火光四射,响声雷动。装弹间隙又辅以强弓硬弩,一时间,弹丸、弓箭如雨点般飞向城下的大军。 训练有素的神武军立即组织起盾牌防御,但由于距离过近,依然有不少士兵中弹、中箭。 “大将军,城上攻势太猛,我们先后撤吧?”费名昌眼看着自己身边的兄弟相继倒地,不免有些心惊,又有些心疼。 “宫城里没有重型武器,相反我们有投石机和云梯,怕什么?他们的弹丸和箭矢总有用完的时候!”谢宣躲在盾牌后面强硬地发出了坚持的命令,再看旁边的柳敬诚,脸都吓白了。 果然,一刻钟后,城头上攻势减缓,枪声渐稀,箭矢也几乎没有了。 谢宣大喜,立即下令攻城,神武军士兵立刻推出了云梯车和投石机等攻城器械。 然而没想到,就在士兵试图接近城墙时,城头上投出了一只只手雷,手雷似乎是专瞄着器械去的,三轮投掷之后,谢宣的攻城器械几乎损坏殆尽,还搭进去近百名士兵的性命。 “这又是什么鬼玩意儿!”谢宣大怒,“攻城槌呢?给我撞城门!” “大将军,我亲自带人冲!攻城槌,准备!弓箭掩护!”费名昌也来了火气,手提大刀催动胯下马。 奇怪的是,这次却不见城头上有任何响动,所有人都躲在女墙后面躲避弓箭,似乎毫不关心城下的攻势。 就在费名昌他们顺利地接近城门十丈左右的时候,随着一声“轰隆”巨响,大伙儿眼睁睁看着一名士兵的身体被抛上了半空,紧接着又有一连串的爆炸声响,伴随着爆炸声传来的还有声声惨叫,无数的断臂残肢被迫离开了身体,被抛起又落下。 费名昌的坐骑受到了惊吓,任凭他如何鞭策也不肯上前了,径直转身回到了队伍中。 接连三次受挫,神武军军心大乱,不少人已经开始犯起了嘀咕,心中惴惴不安。 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傩神在保佑皇帝陛下吗?那跟傩神作对,岂不是死路一条? 谢宣眼看身边士兵的脚步在不自觉地后撤,不由得火冒三丈,拔刀连砍了数人这才暂时稳住了大军。 可还没等他做出进一步的反应,作为后队的左右骁卫突然发出了阵阵喧闹。 “怎么回事?”谢宣愈发恼火了。 “大......大将军!”忽见一人飞马来报,仔细一看原来竟是余勇! “你不是在守崇义门吗?跑这儿来干什么?”谢宣大惊。 “大将军,不......不好了,韦宙、王表他们带着左右武卫反水了!现在他们已经控制了崇义门,还把左右翊卫放进来了,现在左右翊卫已经跟左右骁卫正面交锋了!”余勇焦急地描述着当下的情形。 “大将军,我们中埋伏了,还是先撤出城去,待三路援军到来再徐徐图之吧!”费名昌忙道。 “孔达,撤吧,再不走就晚了!”柳敬诚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谢宣纵然心有不甘,也知道事到如今唯有撤退一途,他满脸阴鸷地望了祁翀一眼,咬牙下令撤出城去。 大军让出一条路来,谢宣带着柳敬诚、费名昌当先往崇义门而来,远远地便见左右翊卫背靠内城城墙,与左右骁卫战在一处,城上左右武卫还时不时地放着冷箭。 “妈的,如今阿猫阿狗都敢跟老子作对了是吧?”谢宣咬牙切齿挺枪上前,一刀一个连砍数人。 谢家统领禁军十二卫多年,中级将领大多是谢家父子提拔上来的,到底是余威仍在,他连杀数人后,果然左右翊卫纷纷后退,严景淮也不着急,果断鸣金将两军分开。 谢宣见对面颇有几位熟人,便道:“王才、张茂、荆三、徐敏......你们一个个都是谢家提拔起来的,如今却要忘恩负义在此阻拦于我,良心何在?” 众人正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作答,突然一声苍老的声音从后面传出:“他们是谢家提拔的不假,可谢家又是谁提拔的呢?” 话音未落,一名身着盔甲的花甲老者骑着高头大马从严景淮身后闪出,众人无不大惊,就连谢宣都愣在当场——那赫然是抱病已久的前任十二卫大将军、宋国公谢鹄!谢鹄的身后还跟着两人,一人是宁远郡公柳明诚,而另一人分明是秦王的贴身护卫元明。 谢鹄用马鞭点指着适才被谢宣点名的几人道:“王才、张茂、荆三、徐敏,你们是谢家提拔的,可你们拿的是朝廷的俸禄,做的是朝廷的官,谢家为国选材,乃公事尔,于尔等有何私恩?要是连这个都想不明白,那老夫当年就不该提拔你们!”言罢,又指着谢宣身后的几名将领呵斥道,“还有你们,谢宣一句话,你们就稀里糊涂跟着谋逆,这不是忠也不是义,这是蠢!现在放下兵刃,老夫可以向陛下求个情,一律从轻处置!” 元明亦纵马上前高呼:“禁军众兄弟受谢宣蒙蔽而被迫附逆,秦王殿下深知这绝非尔等本意,特降下王教,凡放下兵器者,一律既往不咎!” 左右骁卫与神武军众人闻言皆心中踌躇,不少人已经犹犹豫豫地将刀尖低垂、弓弦松弛。 “喂,咱们真要跟着大将军造反吗?” “要是失败了,家里人可怎么办啊?那是死罪啊!” “我不想跟秦王为敌呀,前些日子我弟弟被人贩子拐了,还是秦王殿下帮着找回来的呢!” “就是,我娘的病也多亏了太平惠民院的义诊才治好的。” “宋国公不是大将军的爹吗?连他都反对大将军造反,那还有希望吗?” “要不,咱听宋国公的,放下刀算了。” “可是,朝廷真的不会秋后算账吗?万一......” “我相信秦王,就算他骗我我也认了,反正他救了我娘一命,我就当还他一命了!” 终于有人率先下定决心扔下了手中的刀,有了打头的便不缺跟着的,越来越多的士兵放下了兵刃,甚至中层将领也纷纷低头沉默不语。 谢宣眼看军心溃散已然无法收拢,顿时怒火中烧,满腹悲凉化作疯狂,他恶狠狠地瞪着谢鹄咬牙切齿道:“父亲!我的好父亲!您可真会坑儿子呀!好啊,既然为父不慈,那就休怪儿子不孝了!”言罢举刀催马便要来取谢鹄性命。 柳明诚惊呼一声:“兄长!” 话音未落,谢宣只觉得后腰一凉,继而大痛,惨叫一声跌落马下,众人定睛一看,原本唯唯诺诺的岐国公此刻横槊在手,精神抖擞,枪尖还滴着点点血迹。 第489章 子将弑父孙杀子 妻欲杀夫妾救妻 岐国公柳敬诚枪挑谢宣!此刻的柳敬诚马槊高扬,横眉怒目,哪还有半点懦弱之色! 对面的谢鹄心中一颤,骑在马上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两下,元明忙一把扶住祖父,只见谢鹄的脸上赫然挂着两行浊泪。 与此同时,谢宣身侧的费名昌也觉得脖子一凉,就再也没有然后了。余勇一刀斩下了他的头颅,高呼道:“首逆谢宣、费名昌业已伏法,再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众叛军心中大骇,再也没有了任何抵抗的心思,纷纷弃械投降,内城的两万叛军就此收服。 谢鹄终于支撑不住,颤颤巍巍地下了马,在元明的搀扶下来到倒地的谢宣面前查看,见他俯卧在地一动不动,腰部“汩汩”冒血,眼看是活不成了。 “唉!造孽呀!”谢鹄长叹一声,仰天流泪,元明也强忍泪水低头不语。柳明诚则上前接过兄长的马槊,关切地查看兄长是否受伤。 就在众人各怀心事之际,趴在地上的谢宣突然一跃而起,手中刀直指谢鹄前胸。 由于距离过近,谢鹄根本避无可避,元明大惊失色,本能地将刀往前一递,试图阻止谢宣的攻势。 果然,就在刀尖距离谢鹄心脏不足一寸之时,谢宣的身体停止了前冲的趋势,他低头看着插入腹中的刀,发出了不甘和绝望的最后一吼:“啊——”然后猝然倒地而亡。 元明呆呆地望着握刀的手,直到谢宣倒地他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仿佛刀柄烫手一般,遽然松开了持刀的手,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众人对眼前的一幕都有些惊讶,只有谢鹄、柳明诚明白元明突然崩溃的原因,都有些担心地望向了他。 谢鹄俯身对元明轻声道:“好孩子,这不是你的错,走,跟祖父回家去!” 一老一少就这样丢下了大军,相互扶持离开了当场。 此时崇义门已然大开,外城的左右威卫也已经被曹国公赵昌国、定国公严方叔带着左右勋卫、左右武卫收服。在两位老国公的赫赫威名之下,左威卫指挥使张书贞率先下城投降,又四处散布“谢宣败了”等语,果然,左右威卫见连左右武卫都反了水,知道大势已去,纷纷缴械。 与此同时,十王街上的另一场袭击却因为匪徒的负隅顽抗反倒成了此次政变中相对最惨烈的一场小型战役。 话说就在谢宣剑指宫城的同时,一支来历不明、大约数千人的武装悄然从各处齐聚十王街,并迅速包围了大长公主府。 大长公主府护卫有限,没费多少工夫,府门便被攻破。这伙蒙面匪徒目标明确,直奔祁清瑜和赵夫人及各位公子、小姐的住处而来,但令他们失望的是,大长公主府所有的主人全部失踪了,剩下的就只有一无所知的下人。 面对匪徒的逼问,下人们都是一脸无辜,没人知道主人一家去了哪里。 就在匪首大惑不解之时,手下来报,大长公主府被反包围了,他们成了别人的瓮中之鳖! 匪首登上墙头仔细一看,外面的人服色繁杂,好像既有京兆府土兵,也有穿着护卫服色的,还有穿着百姓衣服的,不一而足;手中的兵器也极乱,有刀有矛,甚至还有长竹竿。 “不是禁军,连盔甲都没有,战力应该不强,杀出去!”匪首吩咐道。 手下闻言纷纷杀向来人,可这一交手却连呼上当。 对面之人兵器虽乱,却配合的极好,仔细一看似乎是某种阵法,尤其是那长竹竿,往往能发挥出奇异的效果,让众匪徒很难近身。 即便偶尔有能近身的,他们却又发现了一个更要命的事实——对方并非没有盔甲,而是穿着一种外层覆棉,内罩铁片的新式盔甲,这也让他们的防御力大为提升。 但这群匪徒似乎深知自己兵败的后果是什么,即便局面不利依然负隅顽抗,一时间大长公主府门前尸横遍地,血流漂杵。 最终,方实等人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将这伙人歼灭大半,剩下的人眼见不敌四散溃逃,可眼下十王街外围已被左右武卫封锁,哪里还逃的出去?终究被一个一个捉了回来。 那匪首见状便欲划伤脸孔然后自刎,忽然不知从何处飞过来一枚铜钱,正中那人的手腕,那人吃痛,手中的钢刀“砰”的一声落在地上,护卫趁机上前将他拿住。 秦王府原本一直紧闭的大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一名少年正站在门口欣喜地看着护卫拿人,似乎对自己的准头颇为得意。 “骆宁,你出来干什么?快进去!”方实嗔怪道。 “方大哥,我不过是试试师父教我的飞镖练的如何了嘛,嘿嘿,还不错吧?” “那你去禀报大长公主殿下一声,就说匪徒已除,叛乱已平,可以回府了。” “诶!” 几乎与此同时,左相杜延年的府邸也遭到了袭击,但匪徒同样进展不顺,在占据了一座空府之后遭到了一支打着壮武军旗号的厢军的包围,为首的一位老英雄刀法绝妙,杀的匪徒胆战心惊,四处逃窜。 随着这两伙儿匪徒的落网,这场持续不过几个时辰的叛乱被彻底平息。 景福宫内,元瑶仔细给承平帝把着脉,祁翀趁机向承平帝详细讲明了平叛的经过,谢皇后此时早已没有了任何生气,面如死灰地跪在地上。 “首恶谢宣、费名昌已然伏诛,参与谋逆的禁军将领萧亶、王范、高埗等十九人也悉数被擒,攻打大长公主府和杜相府、企图挟持大长公主和杜姑娘要挟臣等的死士也已成擒,为首的乃是前右御卫将军高频,而此前消失不见的裴家子弟也已在京外被擒。此事,凤林王家、淮盱萧家、陇上裴家、固兴程家、河阴高家都有参与。”祁翀总结道。 “叛乱的事等会儿再说,朕要先处置了这毒妇!”承平帝转向谢皇后冷冷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胜者王侯败者寇,不过便是一死罢了,废什么话!”谢皇后此时已然心死,倒是颇为平静。 “想死?好啊,朕成全你......” “陛下,”没等承平帝说完,元瑶却抢先道,“谢宣虽有过,但宋国公却有功,况且皇后娘娘自始至终没想要陛下的命,对于皇后的处置还望陛下三思。” 承平帝闻言也犹豫了起来,良久之后长叹一声道:“罢了,先圈禁于紫宸宫吧!” 内侍将谢皇后带了下去,承平帝让元瑶也下去休息,这才眯着眼睛问道:“元举,你是怎么知道谢宣要反的?” “对谢宣的怀疑,始于几件小事,简单地说就是一口箱子、一件龙袍、一个传言、一名土贼。”祁翀将原委娓娓道来,“臣当日为了讹诈谢宣,曾经去他府里搜刮过一次,此事陛下是知道的。” “这跟他造反有什么关系呢?” “臣在他的库房里发现了一口箱子,里面不知道有什么,但谢宣却似乎对那个箱子很紧张。 这件事本身不足以与谋反相联系,但紧接着搜查安南侯府时却搜出了一件龙袍,此事引起了臣的怀疑。 安南侯府有反意固然不假,但这件龙袍却是北汉的样式。简泽就算私自做龙袍,也没道理做成北汉龙袍的式样啊?而且,他都未必见过北汉皇帝,又怎知北汉的龙袍是什么样的呢? 可如果那龙袍不是简泽的,那么有能力栽赃陷害他的就只有在臣之前就已经奉旨检搜安南侯府的谢宣了。 恰在此时,臣又听到了一个传言,说谢宣征伐北汉,匿下的不仅仅是金银珠宝,还有龙袍和盔甲。这三件事联系起来,臣大胆得出了一个推论,臣当日在谢家库房看到的那个箱子里盛放的正是后来在简泽府中搜出的那套龙袍、冠冕。 如果说这还只是个推论,那么紧接着发现北汉盔甲一事就更证实了这个猜测。 臣的下属中垣县令程岩抓住了一个盗墓贼,那人原是京西一带有名的盗墓团伙的头领,如今却只剩下了孤家寡人,这才被轻易擒住。那人承认曾经受人雇佣盗过一个大墓,墓中有几百口大箱子,箱子里装的却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盔甲,而那座大墓,正是谢实之墓! 至此,所有线索串联起来,便证实谢宣藏匿从北汉缴获的龙袍、盔甲的传言属实,则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那三路安抚使呢?裴家与谢家结了姻亲,同进同退尚可理解,可其他两路呢?” “王宗闵父子应该是最早与谢宣勾结在一起的。臣刚才也说了,那盗墓贼受雇盗取谢实之墓,目的就是这批盔甲。那伙盗墓贼如约交付了盔甲之后,却遭遇了埋伏和屠杀,几十名土夫子悉数被杀,只有这个头领活了下来。活下来的他为了给兄弟报仇费尽苦心追查那雇主的身份,终于被他查到些端倪,证实此事与凤林王家有关。但是,谢宣藏匿盔甲之事本应极为隐秘才是,如何会被王家知晓?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此事的幕后主使根本就是谢宣,他就是通过这样一种隐秘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盔甲交到王家手上。 后来,臣陪同渝王祭陵回来的途中遭遇伏击,当时虽没有证据表明那些死士的身份,但其所穿戴的盔甲却正是北汉军队的式样。事实上,那为首之人虽然面容损毁难以确认身份,但崔铉等人都证实那人的体态、兵器都与王宗闵的长子王铎相符,应当便是此人无误。 如此一来,王宗闵与谢宣的勾结就很明确了,而且应该是早在谢宣征伐北汉时就已经开始布局了。”祁翀将自己地推测娓娓道来。 第490章 内忧外患不足虑 算无遗策小神通 “你是说谢宣从一年前就萌生反意了?”承平帝有些惊讶,因为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确定要传位给祁翀,也就是说谢宣的反意其实与祁翀即位关系不大。 “只怕是的。” “那郑慎矜呢?他又是怎么回事?” “至于郑慎矜嘛,他应该是被谢宣胁迫的。” “胁迫?他有什么把柄在谢宣手上吗?” “不是他自己,是他儿子郑泊。郑泊之前主持皇陵修造事宜,犯了点儿错,却被他瞒了下来。” 一听事关自己的皇陵,承平帝顿时关注起来:“什么错?” “修造皇陵所需要的金丝楠木数量不足,郑泊想尽办法也弄不到足量的楠木,不得已用松木代替了。此事确有欺君之嫌,只是不知为何被谢宣知道了,他以此为要挟,郑慎矜不得不从。”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会在昨夜造反、提前做好部署呢?” “三路齐反,我就知道谢宣要生事了,但我原来的计划是将他困在京中,逼他出错,可没想到东吴突然搅和进来,给了他出京的理由。在那种情况下,我实在没有理由再阻止他离京。 好在谢宣离京前将计划告诉了他的心腹王丘一、方吉甫和余勇。” “这三人也都是你的人?”承平帝心中微微一惊。 “方吉甫不是,他自始至终都是忠于谢宣的;而王平章他是忠直纯良之辈,并未因谢宣对他有私恩便是非不分,这半年来他忍辱负重周旋于祁桦、谢宣等人之间,为的就是这最后一击;但余勇却是真真正正的叛徒,谢宣将他当成身边一条咬人的狗,可他忘了,余勇终究是人不是狗,在他屡屡当众鞭笞、辱骂余勇之后,再忠诚的人也难免心生怨气,这个时候若有人再适时地给他点好处,自然就可以让他改换门庭。 知道了谢宣的计划后,我连夜派出快马分别通知了岐国公和寿王叔,请他们帮我一起演了一出请君入瓮、关门打狗的好戏。”祁翀的神态越来越放松,说话的语气也逐渐不再那么恭敬。 承平帝心中还有许多疑惑未解,倒也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你这计划看似合理,可万一老八控制不住那一万神武军怎么办?” “这一点我当然也想过了,所以我提前跟宋国公借了一个人——宋国公的军中养子谢十一。 谢宣软禁宋国公后,为了防止谢十一接触宋国公,特地将他调去了城外的庄子里干活儿,可如此一来,谢十一反倒远离了谢宣的监视。尤其是离京前一夜,谢宣根本顾不上其他事,这就给了我和宋国公以及谢十一接触的机会。 和十二卫一样,神武军也是老国公一手带出来的。军中不少人都跟谢十一有着过命的交情,再加上老国公的手书,因此负责领军的都虞侯毫不犹豫地便将军权交给了寿王。” “那柳敬诚呢?他又怎会听从你的调遣,还来个阵前反杀?他又不是马岱!”承平帝对此显然是最想不通的。 祁翀笑道:“其实,几乎所有人都看错了岐国公。他平常是谨小慎微不错,但这并不表示他不懂得大是大非,更不表示他没有决断之力。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很在意姑祖母对他的看法,姑祖母一封信就足以让他冒险一击。” 承平帝点了点头道:“你小子倒是算无遗策,可劫持姑母和那位杜小姐的死士又是怎么回事?” “高、王、裴等几大世家恨我和杜相入骨,他们生怕谢宣杀不了我们,就自作聪明地派出家丁、护卫去劫持我们在意之人,可惜他们行事太不谨慎,居然在教坊司这种人来人往之地商议此事,结果被人听见了,事情自然就泄露了。” “原来如此。事到如今,榆东、榆西两路平叛军都被你擅自撤了回来——这个朕暂且不追究——那还有东吴呢,内乱外患,你要怎么解决?” “内乱已平,外患不足忧。”祁翀胸有成竹道。 “哦?你细说说。”承平帝不可思议地望着祁翀。 “先说三路叛军,榆东路的裴宣卿还没出郢州就被拿下了,只是消息被压了下来而已。” “这怎么可能?别说你无权调兵了,就算你有这个权力,你又能从哪里调动军队进攻榆东路呢?”承平帝大摇其头,连连表示不信。 “不需要调动军队,只用了一个人而已。”祁翀笑道,“我府上的长史方深甫在外修路已经很久了,您就不想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儿吗?” “郢州?” “不错,他和方实父子俩都曾在郢州任职,尤其是方实任职勇敢军指挥使期间,练出了一营骁勇的士兵,这一营士兵与其他厢军士兵明显不同,裴宣卿也算慧眼识才,将这一营兵调到身边担任亲卫,结果却是亲自将自己送到了我的手上。方深甫一声令下,这一营士兵立即倒戈,将裴宣卿绑了起来,如今人已经在押解回京的路上了,不过三五日便可到京。” “那榆西路呢?” “郑慎矜本无反意,不过是被逼迫的而已。我派了他的族侄郑澹带去了一封劝降信,又请庆王叔和种将军出兵拦截,郑慎矜见造反无望,自然偃旗息鼓了。刚收到消息,郑慎矜已经自缚请罪,种佶就要将他押解回京了。” “等等,种佶带回来五千果毅军,这个朕知道,可老十哪来的兵?”承平帝大惑不解地问道。 “您怎么忘了,皇陵那边有五千护陵军啊,庆王叔负责修陵,自然有统辖、调动护陵军之权。” “哦,那京西路的王宗闵呢?” “所谓京西路王宗闵造反的消息根本就是我让延州刺史梁焘发的假消息,目的就是进一步将神武军调出京去,尽量减少谢宣的可用兵力。” “难道王宗闵没有反?” “不,他是想阴谋造反,不过京西路的叛乱根本没来得及开始便结束了。事实上,他最惨,连府门都没出就被拿下了。 早在去年,义父得到了王宗闵要出任京西路安抚使的消息后,便有意将他的老部下梁焘安排到了延州,不过当时没人知道王宗闵有反意,盯着他其实是为了查探王家在‘投献田’案中是否有枉法行为。没想到歪打正着,伏牛山遇袭之后,我便开始怀疑是王家老三泄露了我的行踪,既然有怀疑,怎么可能不防呢?于是我以流放的名义将刘凭和他昔日被擒的部下送到了延州,这些人就成了此次抓捕王宗闵的主力。 所以,王宗闵跟军中将领一联络,梁焘就收到了消息,果断囚禁了王宗闵父子,收服了延州厢军,拿到了他谋反的证据,这之后才向京中发出了王宗闵造反的消息。” “太好了!”承平帝大喜道,“既然三路反贼已平,那就赶紧整顿兵马去淮州御敌吧!” “不必了,”祁翀笑道,“已有三路大军前往淮州助阵,董肇得意不了几天。” “三路大军?哪来的三路大军?” “第一路就是楚王叔啊,京西路叛乱没有发生,他自然不用去平叛,我本打算让他在京外转一圈就回来,东吴犯境的消息传来后,我临时改变主意,让他南下御敌了,事实上他现在应该已经进入淮州地界了。” “那第二路呢?” “这第二路人数不多,但算是一支奇兵,就是静山军水师。楚王叔南下的同时,以枢密使的身份给留守望州的静山军下了调令,令其由水路向南进发,然后沿大江而上,牵制东吴水师。” “区区静山军能有什么像样的水师?”承平帝对这一路人不以为然,轻蔑地撇了撇嘴,“那第三路呢?” “这第三路嘛,其实是外援。”祁翀继续道,“我让渝王和宇文融分别给南唐皇帝和蜀王写了信,力劝他们趁机伐吴。他二人现在都想借军功树立自己的威望,想来应该不会拒绝这个主意,陛下再等几日,应该就会有消息传回来。只要南唐出兵,东吴为避免两线作战,就一定会从淮州撤兵。” “好一个围魏救赵,你连南唐都算进去了!可是,渝王和宇文融怎么那么听你的话呀?” “因为渝王是我舅舅呀!”祁翀神秘一笑道,“您不是一直都很怀疑我的身世吗?其实您没猜错,我的生母的确来自南唐,而且还是南唐的大长公主、渝王的姐姐,有了这个身份,还愁渝王不听我的吗?至于宇文融嘛,刀子架在脖子上,他敢不从吗?” 承平帝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终于意识到,今日祁翀的态度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祁翀主动继续道:“您还想问什么?是皇宫中为何会藏着一支军队,还是他们用的那种新式武器是什么?抑或是三位老国公为何会同时出山?算了,我一一解释吧。 宫里救驾的那支军队就是静山军。之前您同意调一支厢军进宫协助铺设万岁殿的地暖管道——义父当然不会傻到直接调静山军进宫,否则谢宣也不会同意——当时调的是建安军,一支来自湖州,与我毫无关系的军队。但谢宣不知道的是,建安军的都指挥使原是鲁王叔的门人,鲁王叔一句话,他就乖乖交出了建安军的旗号、衣甲,跟静山军做了对调,因此,实际进宫的就是静山军。同时,借着运钢管的机会,火枪也被藏在钢管中悄悄运进了宫。 对了,火枪就是那种能发出响声的钢管子,也是当时殷天章指使小内侍荣保举告王府私造的新式兵器。 至于三位老国公嘛,那不过是姑祖母一封信的事而已,尤其是宋国公,他老人家早就对当年之事追悔莫及,既然有机会拨乱反正,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陛下还有别的问题吗?”祁翀歪着头望着承平帝,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 第491章 拨开云雾见天日 守得云开见月明 “祁翀!你放肆!什么叫‘对当年之事追悔莫及’?谢鹄拨的哪个乱?反的又是哪个正?”承平帝听明白了祁翀的话中之意,顿时怒不可遏。 “拨的哪个乱、反的哪个正,二叔您心里没数吗?”祁翀冷笑道。 耳听得祁翀连“陛下”都不叫了,承平帝气得浑身颤抖,怒道:“好啊,祁翀,原来你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个!你以往的恭顺纯良都是装的!” “您这么说,我也不否认。”祁翀干脆坐了下来,微笑道,“可这难道不是被逼无奈吗?原本我只想在望州做个富贵公子,逍遥一生,可您偏偏不让啊。平心而论,您将我召回京城,最初真的是想传位给我吗?如果您真的想传位给我,为何我屡次遇袭,您都不闻不问,这不就是在纵容、鼓励我的那些敌人吗? 还有,我的生母可能出身南唐之事,本是极为隐秘的,坊间如何会得知?您敢说这个消息不是您主动放出去的吗? 在我和祁翎之间,您看似不偏不倚,甚至还打压、驱逐晋王党,可是,您这样做真的是为我好吗?事实上,所有得罪人的事情都是我做的,我也的确如您所愿得罪了大部分门阀世家。如果不是祁翎身世出了问题,那么接下来您的操作是不是就该是暗中唆使朝臣弹劾我、败坏我的名声,尤其是拿我的身世做文章,让军方怀疑我、猜忌我,进而彻底将我排除出储君人选之列? 可惜呀,老天爷都不帮你,偏偏祁翎出了问题,还是天大的问题,你就算再不情不愿,也只能将皇位传给我了,因为你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你已经等不到祁翌长大了!” “你既然知道我让你对付门阀世家的目的,那你为何还要去做?” “因为这些事正好也是我想做而且早晚必然要做的,虽然我们动机不同,但目标一致,因此,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呢!”祁翀略带嘲讽地道。 “你......”承平帝哆哆嗦嗦点指着祁翀,“可朕已经打算传位于你了呀?!明日便要行立储大典了呀!” “这皇位本来就该是我的,你只是将抢走的东西还给我而已,难道我还要感激你不成?不错,明天就要行立储大典了,所以今天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毕竟明天的大典上不能没有你。不过,事情还是有所不同,大典之后还会有一道命太子监国的旨意,之后皇帝陛下就会因龙体抱恙而隐居深宫养病,从此不问朝事。”祁翀边说边取出从殷天章身上搜出的玉玺,扔给了身边的韩炎,“去送给杜相,让他按原计划准备诏书,同时立即召集百官于龙德殿见驾。” “遵命。”韩炎领命而去。 “所以,杜延年跟你早就是一伙儿的了?”承平帝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大受打击,“你们一直在跟朕演戏!” “若非如此,岂能让你按我的意志行事?”祁翀笑了笑道,“包括祁桦、谢宣,他们若不反,我又怎能顺利地排除异己、掌控朝廷?如今,政事堂、枢密院、六部九卿、禁军已尽在我掌控之中,宗室诸位王叔和开国四公也都支持我——二叔,你已经无能为力了!” “你......你好重的心机!”承平帝恨恨地望着祁翀,满脸的不甘。 “彼此彼此,二叔,是你先算计我的,我只是不想坐以待毙、被迫应战而已。” 祁翀话音刚落,殿外匆匆进来一人,原来是吕元礼。宫变一结束,他的伤腿就神奇地“痊愈”了。 “殿下,出了点事。”吕元礼神色紧张,显然不是好事。 “说。” “皇后娘娘自缢身亡了。” 此言一出,承平帝身体猛地一颤,抬头望向了吕元礼,眼中竟流露出一丝不忍。 祁翀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略一思索道:“她畏罪自杀,倒也在情理之中。你去问问杜相和袁尚书,这种情况该如何安排她的葬礼。” “是,还有一件事,晋王失踪了。今日凌晨,宫中大乱,看守承信宫的卫门司内侍也都被殷天章调走了,晋王估计是趁机逃了出去,至今都没有找到。” 祁翀皱了皱眉头:“传令给京兆府,封锁城门,大力搜捕。” “是,殿下。” “想不到连朕宫中的人都投靠了你。”承平帝心情愈发失落,他明白自己已经彻底沦为“孤家寡人”了。 “陛下何必唏嘘,该上朝了!来人,服侍陛下更衣。”祁翀整理了下冠带,率先走了出去。 景福宫外,艳阳高照,一片晴朗景象。站在台阶下,祁翀不禁想起了初来乍到被韩炎背着逃出宫城的那晚。 拨开云雾见天日,守得云开见月明。 随着叛乱的平定,内外城已逐渐恢复秩序,大街也清理干净,只有宫城尚德门外还未填平的炸药坑眼和空气中弥散的硝烟味显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动乱。 接到通知前来上朝的官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忐忑不安地议论着昨夜今晨发生的叛乱。 随着内侍的高声宣唱,众臣列好队伍步入朝堂。 不多时,承平帝在内侍搀扶下登上御座。 今日的承平帝似乎精神不佳,十分沉默,只是大致说了说谢宣谋逆伏诛、秦王平叛有功、皇后畏罪自尽等语后便不再说话。 众臣只道承平帝遭遇大变,心情不佳,倒也都能理解,见皇帝无恙,也算是放了心。 接下来,承平帝便以乏累为由,宣布散朝,只叫了林仲儒到景福宫单独奏对。 景福宫内,承平帝努力地瞪大了双眼,试图看清林仲儒的脸。 “学道,祁翀才是那个真正想要篡位之人,你知道吗?” “这......”林仲儒犹豫了一下道,“秦王殿下只是想要陛下手中的权力,并没有伤害陛下的意思,明日之后他便是监国太子,陛下依然是大渊皇帝。” 承平帝露出了满脸的失望之色:“这么说,你都知道?你一直都知道他的心思?你为何不告诉朕?连你也背叛朕了吗?” “这不是陛下的意思吗?去年臣出任榆东路时,陛下就曾说过百年之后传位给秦王之语,不过早一日晚一日而已,有何区别?”林仲儒低垂着头,缓缓道。 “你这是借口!朕还说过如果他有不臣之心,你就去灭了他呢,你怎么没照做?”承平帝怒吼道,“朕最信任的一直都是你,这不仅因为你是林妃的父亲,还因为你是自朕年轻时便陪伴在朕左右的兄长!当年朕夺取皇位你也是支持的,如今为何又站在那个小崽子那边?” 林仲儒沉默半晌,缓缓跪了下来,开口道:“陛下,臣当年支持陛下,是因为臣认为陛下有治国之才,当然也有一些私心在内,可最终——容臣说句不恭的话,陛下——让臣失望了。” “失望?朕做错了什么,让你抛弃了朕?” “去岁流民之乱,秦王在望州致力于救灾抚民,活人无数,而陛下又做了什么?陛下密令谢宣滥杀无辜!足足三万人啊!这岂是一国之君所该为?陛下屠杀自己的子民,如此暴虐行径,与桀纣何异?”林仲儒痛心疾首,两眼泛泪。 “你......你是如何知道密令之事的?”承平帝“腾”地站了起来,惊恐地质问道。 “林家有个远房族侄,恰好在神武军中做书记官,他无意间看到了那份密旨,臣回京后他便告诉了臣。陛下,就是从那一刻起,臣知道陛下已经不配为君了!” 承平帝颓然地瘫软下来,重重地跌坐了坐榻上,口中喃喃自语:“滚!你给朕滚!滚出去!” 林仲儒郑重地磕了个头,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散朝之后,祁翀并未离宫,因为按照祖制,他今晚便要宿在位于皇宫东侧的文华殿了,这里是大渊历代太子的寝宫,也是他今后一段时间内的居住、办公之所。 工部还在抓紧修着损坏的屋檐,几名内侍提着水桶在仔细清理着殿前的血污。 殿中,邱维屏跪在地上,满脸的忐忑与内疚。 “大理寺狱失陷?怎么回事?”祁翀皱了皱眉,在场的其他人也都倒吸一口凉气。 “回殿下,凌晨时分,京中守军正与叛军激战之时,一伙儿蒙面人趁乱突袭了大理寺狱,狱卒不敌致使监狱失守,狱中犯人悉数被放出。臣已下令全城捉拿犯人,现已抓住部分人犯,但仍有二十七人在逃。臣有失职之罪,请殿下降罪责罚。”邱维屏为官近二十年从未有过如此大的失误,不禁满面羞红。 祁翀沉思片刻道:“韩炎,你火速去查看一下宋伦在不在家中。” 韩炎立刻转身而去。 “邱寺卿,你先起来吧。此事应该是有预谋的,不全是你的错。此刻城门已经封闭,你抓紧时间搜捕就是了。接下来还有许多人要审问,邱寺卿还得继续辛苦些日子了。” “臣遵命!”邱维屏擦了擦头上的汗,战战兢兢站了起来。 第492章 宋国公临终认子 老薛尚身世揭秘 “殿下,参与谋反的王、萧、裴、程、高五大世家已经全部被禁军封锁在府中,如何处置,请殿下示下!”严景淮躬身道。 “先封着,等立储大典之后再行处置。对了,禁军十二卫和神武军先麻烦两位老国公帮忙约束着。” “臣等遵命!” “殿下,这是东宫属官的名单,请殿下过目。”柳明诚躬身递上了一份名单。 “不看了,你和杜相商量着办就好。” “殿下,皇后娘娘虽然已经薨了,但她毕竟参与了叛乱,乃是有罪之人,是否应当废后?”杜延年问道。 “此事也等后日再说吧。”祁翀心里有事,对这些琐事便提不起精神。 “殿下,明日的立储大典已然备好,今日下午殿下还要抽出些时间来演礼才好。”袁继谦奏道。 “你看着安排吧。” “礼部演礼官员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见祁翀有事要忙,众臣纷纷告退而出。 演礼的过程琐碎而无趣,却又是不得不为之事,一个时辰后,祁翀忙的满头大汗,才终于完成了演礼。 韩炎早在一旁等候了,见状忙上前禀奏:“殿下,宋伦不见了,他的妻子在家中自缢身亡。” “果然如此!”祁翀沉思片刻道,“你令人去找找薛尚、唐履忠和荣庆的下落,找到后不必惊动,盯着他们就是了。” “已经盯着了,薛尚、唐履忠都在,荣庆不见了。” “荣庆?”祁翀仔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算了,他不重要。你去请大长公主进宫一趟吧。” “是,殿下。” 韩炎走后,祁翀一个人坐在殿中思考了半日,直到吕元礼送来了晚膳,他才注意到天已经黑了,而肚子也早就饿扁了。 “老吕,你去把薛尚和唐履忠叫来。”一阵狼吞虎咽之后,祁翀擦了擦嘴吩咐道。 “是,殿下。” 吕元礼刚走,韩炎便引着祁清瑜进来了。 “姑祖母,您没受惊吧?发生何事了?”祁翀迎上前去搀扶祁清瑜,却忽然看见她眼角含泪,两眼无光。 “宋国公殁了。”祁清瑜低声道,“就在刚才,我刚从他府上过来,元明和谢十一在为他料理后事。” “怎么这么突然?” “也不算突然,他的身体一直不好,今日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而已,如今这最后一口气也用完了,自然就垮了。唉!他比我还小两个月,还没来得及过六十大寿呢!”祁清瑜说着又忍不住流下了两行眼泪。 “他有什么遗言没有?” “还真有。”祁清瑜从袖中掏出了一份奏本递给了祁翀,“他临终前将谢十一收为嗣子,改名谢寅,请旨由他承袭宋国公的爵位。” 祁翀接过奏本看了看,大惑不解道:“为何不让元明袭爵?事情早已经查清了,程翰林一家的死跟他没有直接关系,些微小过我赦免他就是了,何必让一个外人袭爵?” 祁清瑜摇摇头道:“谢鹄这样做自然有他的考虑。今日,元明当众杀了谢宣,这是大伙儿都看见了的,如果公布他的真实身份,那他就难免背上弑父的恶名,哪怕是事出有因、哪怕是因公废私、忠孝不两全,也依然会被别人诟病。谢鹄是心疼孙子,不想让他一辈子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之下,这才决定就让他以元明的身份继续下去。 谢鹄也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十一,十一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他在谢鹄面前发誓终身不娶,今后过继元明的一个儿子为嗣,以待日后将爵位还给谢家一脉,如此也算两全。” “如此也好。对了,您用过晚膳了吗?” “我吃不下,心里头不痛快呀!” 二人正说着,吕元礼来报,薛尚、唐履忠带到。 “嗯,搬把椅子到外面!”祁翀又转头对祁清瑜道,“姑祖母,今日,咱们得认个亲戚了。” 祁清瑜不明所以,跟着他来到殿外,坐下来看戏。祁翀屏退众人,只留下了韩炎。 “奴婢参见秦王殿下,参见大长公主殿下!”薛尚、唐履忠二人齐道。 “都起来吧。唐都知,你且站在一旁,孤要跟薛都知好好聊聊。”祁翀皮笑肉不笑道。 “奴婢不敢,殿下直呼奴婢姓名便好。”薛尚诚惶诚恐道。 “姓名?你这还真难住我了?你叫什么名字呀?薛尚?不不不,这根本就不是你的真名实姓!不过或许我可以猜一猜——祁延武?又或者最后一个字不是‘武’而是‘戊’之类的同音字?对吗?” 此言一出,薛尚的身体不禁一抖,脸色顿时大变,而坐在屋檐下的祁清瑜也“啊”地惊呼了一声。 “姑祖母,我记得您曾经跟我说过,太祖皇帝共有七子,其中有一子是因为谋逆被诛的,对吗?” 祁清瑜似乎猜到了些许端倪,凝视着薛尚点头道:“那是我二伯,他想趁祖父病重之际夺权,事泄被杀,他的长子延善也被赐死了。但是他的妻子由于是扶余人,祖父当时不想跟扶余交恶,就将人送回了扶余。” “正是如此,那位夫人是扶余一位薛姓贵族之后,她回到扶余娘家后,发现自己已经身怀有孕,转年便生下了一子,随母姓,取名薛、尚。”祁翀一字一顿道。 “你是说他是我二伯的遗腹子?”祁清瑜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薛尚,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属于祁家子孙的面貌特征。 “是啊,论起来是您的堂兄、我的叔祖呢!对吗?”祁翀冷笑着问道。 薛尚此时已经镇定了下来,原本佝偻的身子也直了起来,脸上的神情也不复适才的奴颜,望向祁翀的眼神多了份冷冽。 “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来话长啊!对你的怀疑其实源自孙寿之死。姑祖母,您还记得孙寿此人吗?” 祁清瑜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了一番,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 “很多年前,您曾经在边关捉获了一位扶余小将军,您还记得此事吗?” 祁清瑜点了点头:“是有这么回事,但那人姓甚名谁我并不知道,只记得当时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难道就是你说的孙寿?” 祁翀点头道:“他被俘之后被押解入京,本来是要处死的,但因为有武功底子,被殷天章看中了,阉割之后收入宫中成为内侍,改了名字就叫孙寿。 孙寿为人老实,入宫为奴后并没有因自身的遭遇而心怀怨恨,反而尽心尽力侍奉皇家,颇得先帝赏识。 后来他收了个徒弟叫宋伦,而他的无妄之灾就从此时开始了。” 祁翀顿了顿继续道:“孙寿无意之中发现宋伦的口音有问题,于是我就想了,他所说的‘口音不对’到底是什么意思。宫中内侍入宫之后都是要学官话的,一律不准说乡音,孙寿是扶余人,入京后也没什么机会接触外地的口音,他能准确辨认的应该只有他自己的乡音才对。可我让人旁敲侧击地问过宋伦,他自称是冀州人,冀州口音与扶余口音相差很大,孙寿如何能断定口音不对呢?就只有一个可能,宋伦偶尔露出来的乡音是扶余口音! 于是,我让吕元礼查了户堪档,却发现宋伦的户堪档失踪了,甚至与他同一批入宫的内侍全都出了各种各样的意外,以致于没人能证实宋伦初入宫时操的是何种口音。 好在崔林给我提供了一个线索——刀子匠那里的高升档!果然,从那里我找到了宋伦登记的祖籍地,不是冀州而是——平州! 平州这个地方啊,在大渊与扶余交界之处,为兵家必争之地,也因此而经常改变管辖,今日是大渊的,明日是扶余的,后日又被大渊夺回,反反复复。 而事实上,那里居民的生活习惯、口音都更接近于扶余,身份上也更认同扶余人。至此,我基本可以断定,宋伦是扶余人! 那么问题来了,宋伦为何要隐瞒身份,假冒户籍进入皇宫为奴呢?但凡不是个傻子都能猜出来这里边有问题啊!孙寿当然心生怀疑,又在酒后顺口将这个怀疑讲给了殷天章听,却不想也被宋伦听见了,而当晚孙寿便遇害了! 宋伦毒死了自己的师父,还贼喊捉贼,栽赃给殷天章。可是这件事很不合理啊,以当时宋伦的地位去挑战殷天章,别说殷天章本来就占理,就算他不占理,想弄死宋伦也是轻而易举之事,他为何敢那样不计后果呢?除非他笃定,有人能保住他的性命! 果然,那个人出现了,就是你,薛尚!” “可这与我的身份有什么关系?”薛尚皱了皱眉。 “别急呀,我还没说完呢!”祁翀继续道,“就在我打算派人去平州调查宋伦之时,又有一个人将我的目光引向了扶余,这个人就是当殿劝谏立储、被陛下乱棍打出去的侍御史程训。 一个假冒别人身份之人,竟敢堂而皇之参加科举,还能在朝为官,这简直太荒唐了!我让人查了查这个人,结果意外发现了一件事,你跟他居然是邻居! 世宗皇帝曾经赐给你一座宅子,你没有去住,一直空着,而那座宅子的东邻便是程训曾经的住处,哦不对,应该叫他苏铎!巧合的是,苏铎身份败露后逃跑的方向也是扶余! 因此,我让韩炎盯过你那座宅子一段时日,原本也并没有报太大期望,结果还真的被他发现了,有两个人会定期在那座宅子里接头,这两个人一个是宋伦,而另一个则是扶余丰璋的护卫。如此一来,你、宋伦和扶余丰璋就直接联系起来了。” 第493章 揭往事心怀怨恨 恨今朝惟求速死 “想不到漏洞竟然出在了这里。”薛尚有些懊恼道,“当初全南珣本打算进宫找宋伦接头,却不想因为路不熟而露了马脚,还被当成了刺客,我不得已才将接头地点改为了我家,却还是被你发现了。你就是因为这个怀疑上扶余丰璋的?” “不止,还有,谢宣跟越王原本是一伙儿的,可谢宣为何突然出卖了越王?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知道了陛下猎场遇袭的真相,知道了是越王在从中作梗,结果害了谢昕。可此事除了我之外,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扶余丰璋。扶余丰璋一手托两家,不断在暗中使坏,挑唆谢宣、祁桦害我,也挑唆谢宣、祁桦窝里斗,目的不过就是制造混乱,趁机浑水摸鱼。” “唉!这小子自作聪明啊!”薛尚摇头叹息。 祁翀继续道:“当初,为了追查这个苏铎,我曾经派人打入扶余,发现苏铎进入了一个神秘的门派——石矶门。我的手下着力查了一下这个石矶门,结果大有收获! 不但扶余丰璋的生母是石矶娘娘,就连扶余贵族薛氏也与石矶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查到了薛氏,自然不难查到你的生母和你的往事。 六十一年前,薛家诞生了一个孩子,对外说是私生子,虽在薛家长大,却不入薛家族谱。十三四岁的时候这个孩子的生母因病去世,从此以后这个孩子便失去了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同一年,大渊皇宫来了一个叫薛尚的小内侍,自称平州人氏。不得不说,你的口音隐藏的很好,不像宋伦那般露出了马脚。” “那是自然,”薛尚笑了笑道,“母亲从小就教我大渊官话,我说的极好的。” “这么说,你承认自己的身份了?” “你都查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又何必再否认呢?我的名字叫祁延悟,‘醒悟’的‘悟’,因为‘延武’这个名字已经被寿王叫了,其实我才是真正的老五,他该是老六才对。”薛尚大大方方笑道,“你还真挺厉害的,这件事都能查出来。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望州那次刺杀就是你和宋伦搞的鬼,之后宋伦又杀了封赞灭口,目的就是栽赃殷天章,好让宋伦掌控卫门司。把封赞的尸体弄到越王府门外,也是希望将我的目光引到越王身上,因为你当时并不知道我已经在关注越王了。可惜,没等我发现那具尸体,越王自己就先发现了,以致你的这个设计没能成功。” “可你还是追查到了越王,还通过越王谋逆一事又让殷天章翻了盘,我料到你之后必有大动作,不得已只好借故隐退,以免殃及池鱼。”薛尚点头笑道。 “是啊,你故意放跑了碧玉母子,不但自己借机退了,还让宋伦和荣庆也退了,若非如此,宋伦又怎么能趁乱袭击大理寺狱救走扶余丰璋呢?荣庆又怎么会有机会将祁翎放跑呢?守门的禁军已经确认过了,今日上午确实有两个小黄门持左班都知的手令出宫去了,就是祁翎和荣庆吧?其实你手里藏了不止一张空白手令!” “扶余太子在你手里,扶余国投鼠忌器,这个难题自然要解决。至于祁翎嘛,他自小在深宫长大,出去之后根本就无法生存,让荣庆跟着他、照顾他,这也是不得已之事。祁翎这小子虽然年纪不大,可论起心狠手辣来丝毫不输老夫。老夫年纪大了,就算不被你发现又能活多久呢?所以自打调查三皇子之死让老夫发现了祁翎的秘密之后,我就笃定,这小子今后一定会是大渊皇室的一颗毒瘤,老夫说什么也得留着他继续祸害下去呀!哈哈哈......”薛尚得意地纵声大笑起来。 “说起祁翎,我倒想起了另一件事,当年越王与刘贵仪在宫中偷欢,差点被父皇捉奸,也是你设计的吧?唐履忠,你也参与了吧?”祁翀地目光冷冷地扫向了唐履忠。 一旁的唐履忠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跪地连连磕头哭诉:“殿下,都是薛尚让奴婢做的!是他让奴婢在越王的茶中下了催情药,又故意去向陛下告发的!还有、还有,齐王殿下染痘毒一事,也是他让奴婢杀人灭口的!他说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奴婢信以为真才照做的!殿下明鉴啊!” 薛尚鄙夷地瞅了一眼唐履忠,不屑地转过了头。 “可是,我不明白啊,你做这些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祁翀疑惑地问道,“若说是为了扶余,可你在宫里这么多年,从不过问朝中之事,对扶余也帮不上什么忙。你虽然在害人,可结果自己不也没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吗?你到底图个什么?” “图个什么?哼!我就是要祁家子弟自相残杀、永无宁日!”薛尚怒目圆瞪,咬牙切齿道,“当年,祁墀为了登上太子宝座,设计陷害了我父亲,害得他和兄长无辜被杀。这等不仁不义之辈,他的后代岂配做皇帝?” 祁清瑜闻言皱了皱眉,站起身道:“二伯祁墫谋逆是事实,怎能说是我父皇陷害他呢?当时你都没有出生,又怎知当日的事情经过?不过都是你母亲的一面之词罢了!她为了树立你对祁家的恨意难免说些不尽不实之言,岂能当真?” “哼!我当时是没出生,可你当时不也没出生吗?你所听到的也无非是祁墀的粉饰之词,又岂能当真?”薛尚反唇相讥。 “太祖皇帝不是昏庸之辈,谋逆一事是真是假岂能逃过他的法眼?难不成他会故意冤杀自己的儿子?” “哼,怎么就不能了?祁柘不就是被他父皇冤杀的吗?”薛尚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祁翀不知是怎么回事,祁清瑜却是脸色一变。祁柘乃是世宗皇帝第三子,多年前因为一桩“巫蛊”案被赐死了。 “唉呀,说起来也是祁柘倒霉,谁让他跟祁墀一样也排行老三呢?”薛尚对祁清瑜的反应很满意,继续笑道,“我只是在祁延嗣耳边说祁柘床底下有小木人,他就大举搜宫,然后便赐死了自己的儿子。这就是英明神武的世宗皇帝啊!呸!这就是老祁家的德性!” “所以说,你蛰伏皇宫就是为了杀害祁家子孙?”祁翀皱眉问道。 “是啊,既然祁墀他不仁在先,那就要承担被别人复仇的后果!不过我不会亲手杀害祁家子孙,那样没意思,我就是要挑逗祁墀的后代自相残杀,兄弟相残、父子相杀!你猜我做的如何呢?哈哈哈......” “除了祁柘,还有谁?”祁清瑜揪心地问道。 “祁延初啊!” “大皇兄?” “他的身体本来没什么毛病,年纪轻轻为何突然暴毙?还有他的儿子为何一出生夭折?你猜是谁干的?”薛尚得意地笑着。 祁翀与祁清瑜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但双双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懂了答案。 “没错,就是祁延赐!他等不及了,直接弄死了自己的大哥!什么文宗景宗,兄终弟及,狗屁!”薛尚大声咒骂道。 “那景宗之死呢?”祁翀心中隐隐有些紧张,害怕听到一个他不想要的答案。 “他倒的确是病死的,大概是报应吧,自个儿心里有鬼,总觉得别人都想害他,防范的极严,却生生将自己吓死了。” 祁翀暗自松了一口气。 薛尚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冷笑道:“别以为你祖父祁延嗣就是什么好东西,不光祁柘,祁枫和祁栊的不和也是他一手造成的!他立长子为储,却又将兵权交给次子,处处抬举次子,这不就是取祸之道吗?他心里就是想让祁栊和祁枫分庭抗礼!而我所做的,不过是在他面前盛赞了太子的仁德而已,他自己心生猜忌,又怨得了谁?也就是祁桦抢先了一步,否则,祁枫早晚也得死在祁栊手里!” “祁桦毒害父皇之事也是你指使的?” “我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比如说告诉刘贵仪重华阁里有个方便下毒的好玩意儿。至于剩下的,呵呵,他们自己心眼儿歪,还用得着别人指使吗?” “祁翎谋害皇子的事你也早就知道了吧?” “我告诉了他刘贵仪是被祁栊害死的,又在祁桦面前提了几句祁翎是多么伶俐可爱,这父子俩就相认了,剩下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所以,你的确没有亲手杀害任何祁家子孙,但是这几十年来几乎每个死于非命的祁家子孙死因都跟你有关!当真好手段啊!” “哈哈哈......”薛尚得意地纵声大笑。 “姜贵仪中铅毒也是你的手笔吧?你当时虽然已经被贬,但以你的资历,宫里到处都有你的徒子徒孙,指使个小内侍不是什么问题吧?” 没想到薛尚这次却沉默了,良久之后才开口道:“我是为了她好,元瑶姑娘是个好人。” “你这叫什么话?给人家下毒叫为了人家好?” “那点毒要不了命,只会让她小产而已。她对我有施药之恩,我怎么会害她性命呢?” “你不想让那个孩子生下来?” “她若生下个女孩儿倒也罢了,若是个男孩儿,我难保日后不会对他下手,与其到时候让她饱受丧子之痛,还不如早点把孩子拿掉,至少没那么痛苦。可惜,被你们发现的太早了,以致于功亏一溃。” “歪理!”祁翀怒斥道,“你不过是在为自己的罪行找借口!” “歪理也好,正理也罢,事到如今,老夫惟求速死耳!” “想死?那还不容易吗?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还望替我解惑。” 第494章 杀人无形好心计 最是无情帝王家 “有话便问,反正今晚过后老夫也没什么机会再说话了。”薛尚桀骜地笑道。 “石矶门往我朝中、宫中安插内应——如果我所料不错,南唐国内应该也有石矶门的人吧——石矶门到底想干什么?” “一群有野心、不安分的疯子而已,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你不必担心他们。” “哦?听你这意思,你并不看好他们,似乎对他们也没什么好感啊?” “相互利用而已,我利用他们潜入宫中,他们利用我庇护宋伦。” “最后一个问题,以你的精明和势力,你事先不可能没有察觉出我在宫中的布置和谢宣的谋划,否则也不会借机隐退。可你为何没有警告谢宣和陛下,反而将当日狩猎场陛下遇险的真相告诉了谢宣,挑拨了谢宣和越王的关系,致使我能将二人一一击破,这又是什么道理?” “我是想害死祁墀的子孙,可这并不表示我想让大渊的天下改姓谢,无论如何,我还是姓祁的!”薛尚傲然道。 祁翀轻舒了一口气,点头道:“冲你这句话,我可以给你留个全尸——那玩意儿,也会给你带上的。” 薛尚喉头一哽,微笑着点了点头。 祁翀转身轻声对祁清瑜道:“姑祖母,您老人家先回府休息吧!” 祁清瑜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叹了口气轻声道:“好好安葬他。” “诶!” 送走了祁清瑜,祁翀示意韩炎取来早已备好的毒酒。 “美酒一杯,恭送叔祖上路!”祁翀对薛尚一揖道。 “好!就冲你小子懂礼貌,老夫再送你一句话——”薛尚端起酒杯笑道,“你不妨去问问鲁思郾,望州的水果是怎么入了太府寺的法眼的?再问问尚膳监,宫里那个擅长做甜点的厨子是从哪儿来的?哈哈......” 薛尚言罢举杯一饮而尽,不多时便气绝倒地。 一旁的唐履忠早就吓得面无血色,瘫软在地。他自知死路一条,不仅是因为他是薛尚的帮凶,还因为他今晚听到了太多不该听到的秘密。 果然,韩炎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双手抱住他的脑袋,只轻轻一扭,唐履忠便脖颈骨断筋折,气绝身亡。 “给他买副好棺材,好好埋了吧!”望着薛尚的遗体,祁翀轻叹了一口气。 一场延续四代人的仇恨,终于就此了解。 最是无情帝王家! 一夜无话。 天光未明,韩炎便将祁翀叫了起来:“殿下,该沐浴更衣了,宁远郡公就快来了。” 祁翀知道今日礼仪繁重,伸了个懒腰下了床。 沐浴完之后,天已微明,祁翀在宫人服侍下穿好常服,在柳明诚及左右庶子的陪同下骑马到达龙德门外,在此更换远游冠、朱明衣,执桓圭。 杜延年、林仲儒等百官早就等在这里了,待祁翀更衣后,礼官引百官入殿内就位,册宝、黄麾亦排列有序。 乐正奏《乾安》之乐,承平帝升殿就座。礼官引祁翀入殿,东宫属官随从在后,乐正奏《明安》之乐。 礼官将祁翀引至受册位,寿王祁榛降阶宣制曰:“册秦王翀为皇太子。”又以皇太子册、宝授皇太子,祁翀跪受后分授左右庶子置于案,对承平帝再拜。 之后,皇太子退出大殿。百官向承平帝称贺后,承平帝亦降座回宫,乐止,礼成。 回到东宫,祁翀升座文华殿,接受了百官的参贺。 这一通折腾下来,已经是晌午时分了。祁翀刚准备用午膳,杜延年、柳明诚、袁继谦等人便来求见。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诸公免礼。何事如此着急啊?” “回殿下,陛下适才遣人送来两道旨意,一道是废后,一道是册立新后。”杜延年禀道。 “废后之事在情理之中,册立的新后是哪一位?林贵妃吗?” “非也,是姜贵仪。” 祁翀愣了愣,这倒是在他意料之外了。思忖了片刻后,他点头道:“这是陛下的家事,我等不好过多置喙,便依他吧。” “臣遵命。殿下,这两道旨意是否和太子监国的旨意一同发出?” “一同发吧,今日就发。封后大典还是交由司天监定几个日子供陛下选择,礼部准备相应事务。废后的葬礼规格也一并交由陛下定夺吧。” “臣等遵命。” 之后祁翀又问了柳明诚次日朝谒太庙之事,然后道:“谒庙之后,我想见见南唐渝王和罗汝芳,你替我安排一下。” “臣遵命。” 众臣走后,祁翀终于能安心吃口饭了,便叫人传膳。一会儿便见几十名内侍端着大大小小的各式盘碗杯盏进来,铺了一大桌子。 祁翀皱了皱眉头,对韩炎道:“今后吃饭还跟以前在王府一样就行了,用不着这么大的排场,一堆中看不中吃的玩意儿,纯粹是浪费!” “是,奴婢记住了。”见祁翀举箸就要夹菜,韩炎忙一把拦住,“殿下,得先试毒!” 祁翀愣了愣,无奈地放下了筷子,示意小内侍试毒。 看着韩炎一本正经地观察小内侍试毒之后的反应,祁翀不由得笑道:“既然都知道要先试毒,难不成还真会有人在菜中下毒不成?” “殿下,话不是这么说的,试毒不是为了真的试出毒来,而是为了让心存不轨之人知道,在饮食中下毒一途是行不通的,如此饮食便安全了。” 祁翀想了想道:“倒也有理。对了,一会儿你把吕元礼叫来,再传太府寺少卿鲁思郾过来一趟。” “是,殿下。” 祁翀简单地用过午膳后,吕元礼便来了。 “殿下有何吩咐?” “今后你便是内侍省左班都知,韩炎任右班都知。韩炎要时常跟在我左右,内侍省一应琐事便都交给你了。” “奴婢谢殿下恩典,定不负殿下所望!” “嗯,眼下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清除薛尚、殷天章的余党。这两人都是在宫中待了一辈子的,宫中内侍大半都跟他有关,你要仔细甄别,勿枉勿纵。” “奴婢遵命。呃......殿下,卫门司在此次的叛乱中几乎损失殆尽,您看是否重新调人......” “将卫门司裁撤了吧!卫门司屡次背主,问题太大了!全部裁撤,剩下的人无论是否有问题一律送去看守皇陵。” “可是那宫中今后何人值守呢?” “宫城内部防守暂时仍由静山军负责吧。” “是,殿下。” “对了,还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宫中尚膳监负责做甜点的厨子是从哪儿来的?” “哦,是曹国公推荐的,老家——好像是泾州的。” “曹国公?他不是不喜欢吃甜食吗?”祁翀想起了前段时间祁清瑜过寿的事情,分蛋糕的时候赵昌国似乎并不怎么喜欢吃,只尝了两口就放下了。 “那奴婢就不知道了,反正有一次他给陛下送来了两盒点心,陛下很喜欢,他便直接将府上的厨子送进宫来了。陛下很是高兴,也很喜欢那个厨子,每日都要吃他做的早膳或者点心。” “哦,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吕元礼走后,祁翀默默思索了半个时辰,也不知道这个厨子有什么关键的,直到鲁思郾前来见驾。 鲁思郾万没想到太子殿下第一个单独召见的朝臣会是他,于是在众人艳羡的眼光中低调而又得意洋洋地来到了东宫。 “微臣太府寺少卿鲁思郾参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第一次见太子,鲁思郾丝毫不敢怠慢,礼仪周全。 “鲁少卿免礼。听说你跟鲁光庭是亲戚,可有此事?” “回殿下,光庭是臣的族侄。” “哦,他干的不错,是个人才。” “多赖殿下赏识提拔,这是他的福分。” “嗯,今日找你来,是有件事向你请教。” “微臣不敢,殿下有事但请吩咐。”鲁思郾诚惶诚恐道。 “你们太府寺是如何选定各地的贡品的?” “是依据各地所上报的特产而定的。” “那若是地方不上报呢?” “呃......除非是特别有名之物,否则如果地方不报,太府寺也很难知晓。” “那望州的水果呢?不算是特别有名吧?” “哦,您问的是大长公主庄子里的水果吧?那是宁远郡公自己报上来的呀!” “你说什么?他自己报的?”祁翀大感惊讶,因为在他的认知里,柳明诚对于地方官员上贡讨君主欢心一事向来是很瞧不上的,又怎么会主动上报贡品呢? “是啊,正是他主动请求将水果放到望州土贡名单中的,此事是臣一手经办,不会错的。宁远郡公拳拳爱君之心,令臣感佩呀......” 祁翀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他根本没听清鲁思郾后面说的什么,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原来如此! 柳明诚和延佑帝、承平帝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对承平帝的饮食习惯自然也是十分了解的。承平帝相必是自幼嗜甜,而据他所知,他的祖父世宗皇帝也是嗜甜如命,因此四十多岁时便患上了消渴症,不治身亡。 世宗皇帝患病期间,柳明诚还是太子伴读,每日出入皇宫,对世宗皇帝的病情显然了如指掌,而此病与甜食之间的关联性也并非什么大秘密,只是患此病者大多脾气暴躁,世宗如此、承平帝也是如此,太医不敢规劝罢了。 柳明诚恐怕是受此启发,有意识地引诱承平帝食用甜品,望州的水果,泾州的厨子,这毫无疑问都是他有意为之的! 换句话说,他在试图慢性弑君! 而事实上,他的方法也的确奏效了,承平帝发病的年龄比世宗皇帝还要小几岁,而且病程进展极快,根本无法遏制! 祁翀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冷。 第495章 祁元举心怀坦荡 田文晖难舍重利 祁翀当然明白柳明诚这样做都是为了他,可他依然会忍不住去想,如果有一天我和义父闹翻了,他是否也会用类似的手段来对付我?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不寒而栗! 祁翀以往读史书时,常常会嘲笑那些因为大将功高震主便要杀害大将的君王,认为他们气量太过狭小,也太不自信了。可今日轮到自己身上,他终于明白了“高处不胜寒”的道理。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柳明诚会不会弑君,而在于他有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君王、却不用承担任何后果的能力!这份能力恐怕任何一位君主都无法视而不见! 祁翀如今已经越来越适应自己这个未来天子的身份,思维也难免向那个方向转变,有句话叫“屁股决定脑袋”,就是这个道理。 祁翀心情烦躁,只觉得屋中有些喘不过气来,便起身走到屋外想要透口气,无意间瞥见站在宫门口守卫的年轻人身影很眼熟,那身新盔甲他不久前还见过。 “三弟?”祁翀试探地叫了一声。 那人转身进来,果然就是柳恽。 “卑职柳恽参见太子殿下!” “快起来。”见柳恽大中午的热的满头大汗,祁翀不免有些心疼,“你怎么还亲自值守,让底下的军士守着不就行了?” “父亲说,叛乱初平,宫中难保没有余孽未除,他不放心,严令卑职这两日不得离开殿下三丈之远。”柳恽躬身答道。 祁翀心中一颤,满面羞愧,暗骂自己不是东西,怎么能怀疑义父的忠诚呢? 还有,薛尚临死前告诉自己这件事,不就是为了挑拨离间吗?祁翀啊祁翀,你差点就犯糊涂了! 想到这里,祁翀心中释然,笑着对柳恽道:“那也要悠着点儿,找个凉快些的地方,你这身盔甲太吸热了,万一再中暑了,还怎么保护我呢?回头我让尚膳监给你送些渴水过来。” “多谢殿下!”柳恽展颜一笑,露出了少年的神态。 又处理了一些琐事之后,天色渐暗。 祁翀想起来明日谒庙前还有一件大事要做,便吩咐道:“老韩,带上东西,咱们去宗正府。” 宗正府大牢内,祁桦百无聊赖地数着墙上的划痕,听到有人过来的动静忙转过身来,待看清来人是祁翀以及他头上的远游冠时,惨然一笑道:“你终于如愿了。”然后夸张地大喊道:“罪臣祁桦参见太子殿下!哈哈哈哈......” 祁翀看着他几近疯癫的神态,厌恶地道:“今日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坏消息无非就是赐我一死呗,意料之中而已,直接说好消息吧!” “谢宣叛乱,失败被诛,宫变之时,祁翎趁机逃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哈哈哈......这还真是个好消息,可对你来说就不是好消息了!祁翀,多年以后,你一定会后悔没早点杀了他的!哈哈哈......”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祁翀一指身后的托盘道,“白绫、毒酒、匕首,你自己选一样吧!” “酒里面是何毒?” “砒霜。” 祁桦眼神微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约莫一刻钟后,祁桦开始恶心呕吐,同时腹痛不止,继而大便失禁,虚脱昏迷。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喃喃自语道:“原来皇兄死之前是这么痛苦的。” 两刻钟后,祁桦彻底停止了呼吸。 “让礼部安排他的后事吧。”祁翀给王弘之扔下了这么一句话后便转身离开了。 转眼到了第二天,祁翀着衮冕,乘金辂车往太庙谒庙。 大渊的太庙供奉着太祖、太宗、文宗、景宗、世宗、仁宗共六位皇帝以及他们的皇后,只有仁宗皇帝的灵位是孤零零一个人的。 跪在祖宗牌位前,祁翀又不禁想起了昨日薛尚所言。 按他的说法,太宗颇有些得位不正之嫌,但大渊史官所记载的《太祖实录》、《太宗实录》却完全是不同的说法,令后人难以分辨孰真孰假。可见,“历史由胜利者书写”这种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 好在,作为一个拥有现代思维之人,祁翀不会纠结于这些细节。就算薛尚所言属实,太宗得位不正,可只要他将国家治理好了不也是百姓之福吗? 再比如他对承平帝的软禁、夺权行为、甚至柳明诚之所为,只要为国为民的初衷是好的,又何必纠结于是否是用了些手段呢? 想通了这一点,祁翀郑重地行完了拜谒之礼。 诸位列祖列宗,若真在天有灵,当知我拳拳之心。 谒庙回来,祁翀首先召见了严景淮。 “我打算由寿王权知禁军十二卫大将军,你调任神武军左将军,负责控制好在京的两万神武军。另外,此次政变中凡有功者一律官升一级,凡参与谢宣谋逆者一律严惩不贷。此事已经交由寿王处理,但他对禁军了解不多,我怕他有所疏漏,你多帮帮他,尤其是对参与叛乱分子的甄别上,一定要谨慎,不要冤枉了无辜之人。” “卑职领命!” 严景淮走后,柳恽、冯柯、常愈、方实等人前来求见。 “你们来的正好,我正要找你们呢。克远,你要暂离静山军了,我打算让你调任神武军右将军,协助严景淮掌控好神武军。 另外,我还打算将静山军和原来的秦王府护卫就地改编为东宫左右卫,暂时负责整个内宫的守卫之责,由元真、子显分别担任东宫左右卫率。三弟和勇夫分别调任左右御卫担任都虞候。你们到任后唯一的任务就是练兵,禁军底子本就比厢军好,再用上咱们的练兵之法,短时间内一定可以有一个大的提升。火器的制作依然由东宫负责,我已命张习为东宫典仓令,火器制造依然由他和东宫左卫副率宋梓青负责。” 众人齐道领命,但冯柯和方实都有些欲言又止之态。 祁翀看出了二人的为难,问道:“克远、元真,有何不妥吗?” “殿下,卑职......呃......就是想问问,我二叔他......您打算如何处置?”方实挠了挠头小心翼翼问道。 祁翀“哦”了一声,此事他这两天还真没顾得上考虑。 方吉甫其实算得上是个倒霉的家伙,他从一开始就被柳明诚视为了可以利用的棋子,但他却是一枚用来迷惑谢宣的假棋子,真正的暗棋始终都是他的心腹中军杨志,那才是柳明诚安排下的杀招。 如果不是柳明诚将他送到谢宣身边,他就不会参与到此次叛乱中,这是他的倒霉之处;可话又说回来了,他自己为了升官也没少主动帮谢宣卖官鬻爵,甚至对于参与谢宣叛乱态度都颇为积极,这又是他的可恨之处。而这个人偏偏又是冯柯的岳父、方深甫的亲弟弟! 他沉思片刻道:“此事容我考虑考虑。” 正说话间,小寇子来报,杜相、林中书、宁远郡公和渝王、罗汝芳到了,众人忙告退而出。 “先请渝王进来吧。” 不多时,田文晖满面春风大步而入。 “恭喜太子殿下得偿所愿!”田文晖哈哈大笑道。 “舅舅,先不说那个,你家小皇帝收到信没有啊?何时出兵呀?”祁翀心系南边战事,倒没有心情跟他玩笑。 “放心吧,信已经送到了,估计此时朝中应该已经在讨论了吧。这种事总要等些日子才能知道结果的,你别急嘛!” “我能不急吗?就算我不急,董肇也不急吗?”祁翀白了他一眼道。 “那要不我直接回国去催催?反正你这边大事已定,我也该回去了。” 祁翀沉吟片刻道:“也好,您先回去,两件事,一是出兵之事,二是请代我上书贵国皇帝,就说我下个月要回访南唐。” “你要去唐国?”田文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没错,我要去迎回我母亲。” 田文晖沉默了,为人子者以孝为先,祁翀去奉迎自己的母亲这是天经地义的,可是如此一来,也意味着今后南唐与这位太子殿下之间再无瓜葛!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一来你亲自犯险终究不妥;二来,我二哥也不会轻易让你带走皇姐的。” “我知道,所以还要麻烦三舅你啊!”祁翀笑道,“这次你不会空手回去,我会给你带上大量的钱财珠宝和我作坊里出产的新鲜玩意儿,这些东西带回去之后要怎么用,那就看三舅你的本事了!” “你让我回去贿赂大臣?” “不光是大臣呀,皇帝呀、太后呀,都可以啊!三舅,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事儿办成了才有后面的生意往来,这事儿办不成咱们今后就只能老死不相往来了!您可考虑清楚!” “别......别呀!”田文晖一听祁翀不跟他做生意了,顿时急了,“我......我尽力还不行吗?” “不是尽力,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行!”看在巨大利益的份儿上,田文晖一咬牙一跺脚道,“我一定将皇姐交到你手上!” “成交!”祁翀得意地笑了笑。 “对了,那天那个姑娘的琵琶钱我已经送过去了啊!我的人回来说还看到一个年轻的掌柜的去赎什么雉翎,给了二十万贯啊!什么雉翎这么值钱?家里要是有这么值钱的东西还出来卖什么艺呀?真是搞不懂。”田文晖摇摇头道。 祁翀笑而不语。 第496章 罗汝芳再踏官场 杜延年又遇伊人 田文晖走后,杜延年、林仲儒、柳明诚、罗汝芳奉召进殿。 杜延年、林仲儒、柳明诚俱着绛紫官袍,罗汝芳一身布衣跟在后面显得尤为扎眼。 见礼之后,祁翀命赐座上茶。 “今日请几位过来,主要是想商议一下朝中人事调整之事,尤其是要给罗先生安排个合适的位置。” 杜延年、柳明诚闻言都面露喜色,罗汝芳却惊讶地抬起了头:“殿下,这如何使得!臣当年是被世宗皇帝下旨永不叙用的,如何能再次入朝?否则岂不是有违世宗意旨?” 祁翀微笑道:“皇祖父当年是被蒙蔽才做出了错误的决断,如今旧案既已查明,便该拨乱反正。” “话虽如此,可殿下为人子孙,终究不该更改父祖之志,不能因为臣一人便损害了殿下的声望。”罗汝芳依然坚持道。 祁翀想了想突然问道:“罗先生,你为何在孤面前称‘臣’而不称‘民’呢?” 罗汝芳不解祁翀之意,愕然道:“臣虽无官职,但进士功名仍在,按规矩是应当称‘臣’的。” “这就对了!如果祖父当年真的要将你永久驱逐,就该夺了你的功名才是,但他没有这样做,给你留下了做官的资格,这就说明他心中其实还是愿意为你留一条后路的,只是当时迫于门阀世家的压力,不得不做个样子而已。既如此,孤如今准你入朝,也不算是有违祖父之志了。” “臣以为殿下所言极是,惟师就不必再推辞了。”柳明诚忙劝道。 “不错,殿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惟师若再推辞,可就有些不顾大局了。”杜延年也点头道。 见二人都如此说,罗汝芳也知道再推辞就不合适了,便起身拜谢了太子殿下之恩。 “殿下,”敲定了人员调整方案后,杜延年道,“今日一早,陛下给了旨意,废后的葬礼按贵妃的规制举行,但官民百姓都不必服丧。” “如此也好,低调一些,早日下葬为宜。” “新后的册封大典定在了本月末,按陛下的意思,皇后的父亲拟封为寿宁侯,嫡母封国夫人,生母封郡君。礼部认为封赐有些偏高了,建议各减一等,不知殿下如何看?” “不过是一份俸禄的事,又没有什么实权,无关大局,没必要在这些小事上让陛下心里不舒服,他愿意抬举新后,就按他的意思办吧。”祁翀斟酌道,“本月末将这些事情都尘埃落定也好,正好下个月我打算去一趟南唐。” “殿下要去南唐?”柳明诚与杜延年对视一眼,纷纷露出了讶异之情。 “对,我要去迎回我母亲。此事刚才也跟渝王说过了,他这几日就要回国,让鸿胪寺、礼部准备好国书等一应事物吧。” “殿下,万万不可啊!南唐眼下虽与我朝互开榷市,但人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各取所需而已,南唐蜀王始终对我朝虎视眈眈,殿下这个时候去南唐,岂不是羊入虎口?”柳明诚忙道。 “义父,”祁翀笑道,“田文昭是不是吃人的老虎我不知道,但我可不是任人宰割的小绵羊,他想吃掉我也没有那么容易!” 柳明诚一惊,忙站起身请罪:“臣失言了,请殿下降罪。” 祁翀笑着摆摆手,表示无妨:“孤知道你们都不放心,但是无论如何这一趟孤都非去不可。义父有一句话说对了,田文昭始终对我朝虎视眈眈,两国之间的和平不可能维持多久,就像这次的东吴一样,说开战就开战,根本没有缓冲的机会。越是如此,孤就越得早日将母亲迎回来,否则,日后两国开战,他们将我母亲作为人质,我该怎么办?” 众人闻言俱都沉默,这的确是个难题。 “可那也没必要殿下亲自犯险啊!顶多派一能言善辩之士去南唐做说客,将娘娘接回来不就行了?”林仲儒也道。 祁翀摇头道:“没那么简单,田文昭不会轻易放人的,还是我亲自去最为稳妥。” 众人还欲再劝,祁翀摆摆手道:“好了,我心意已决,不必再劝了,诸位还是想想我不在的时候如何帮我稳住朝局吧!” 众人听他如此说,知道再劝无益,也只好由着他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群聒噪的老家伙,祁翀发现自己今日下午竟有了一两个时辰的悠闲时光,顿时心痒难耐。 “老韩,更衣,咱们出宫一趟。” 两刻钟后祁翀带着少量护卫便服来到了女学后门。 见到祁翀,杜心悦微微有些吃惊,继而笑着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那我是不是也要说参见太子妃?”祁翀打趣道,边说边要下拜。 “诶诶,”杜心悦忙拦住道,“这我可受不起啊,让人看见了,该说我大逆不道了。” “谁敢嚼舌根子,我就割了他的舌头。” “嗯,果然是做了太子这气势马上就不一样了啊,一开口就要割人家舌头,太子殿下好大的威风呀!”杜心悦戏谑道。 “再大的威风不也得听媳妇儿的吗?怎么样?这两天有没有吓着?” “还好提前得了你的消息躲了出去,要不然我恐怕真就要被人家抓去了。”想起前天的事,杜心悦还真有些心有余悸,“那些都是什么人啊?” “那几个世家的死士,领头的是前段时间被赶出京城的高频,他悄悄潜回京城就是为了做这件事。要不是那几家的公子为了给他接风,结果在教坊司露了马脚又恰好被简岚听见了,我还得不到消息呢!” “这件事说起来还多亏了简岚,虽然她不是主动说出来的,可结果毕竟也是救了我们,所以......” “你想救她?” “你有这个权力赦她出教坊司对吗?” “有倒是有,可她心术不正,我担心她出来后又要祸害别人,上次就差点害了卢瑞娇。再说了,她父母因我而死,就算我心慈手软放她活路,你就能保证她不会回过头来害我?她心里还恨着你我呢,就算是为了你的安危,我也不敢轻易放她出来。” 杜心悦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便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 “对了,今日一大早瑞娇已经和她的家人离开京城去朔州了,我和南星去送了她,给了她一些盘缠,她还让我带话给你,说要谢谢你解了他们家的危难。太子殿下,您似乎做了不少好事啊?”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又浮上了杜心悦的嘴角。 “没有没有,就是让连述给她送了点钱而已。”祁翀没来由地一阵心虚,脚底下不自觉地后撤了一步。 杜心悦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这一笑便摄去了祁翀的三魂六魄,只觉得此生得此良人便足以一生一世。 二人耳鬓厮磨了一会儿,杜心悦便要回去上课了。 “杜先生,你可真忙呀!”祁翀恋恋不舍又有些不满地道。 “那有什么办法呢,老站在这儿会被人看见的。再说了,一会儿我爹就要来接我了,被他看见就更不好了。” “岳父最近还有空来接你?他不是忙的不可开交吗?” “是啊,我也说呢,让他不要来了,大不了让我哥来接不也一样吗?可他就是不听,非要自己来接,还经常带些酸枣糕之类的点心过来,可我不爱吃酸东西呀,他又不是不知道。好在袁娘子喜欢吃酸口儿的,最后都送给她了。” 祁翀听杜心悦话里有话,细一思索恍然大悟:“莫不是......” “八九不离十吧。”杜心悦狡黠一笑道,“我娘也去了三四年了,这些年我爹既不张罗续弦,也不纳妾,无非怕委屈了我。如今我也大了,袁娘子也是极好的女子,若是她能陪伴父亲后半生,倒也是一桩好事。” “那袁娘子意下如何?” “她刚经历和离之痛,哪有那么快走出来。庆王妃也曾试探过她是否有再嫁之意,不过看上去她兴味索然,怕是没那么积极。唉呀,怎么又与你说了这么久,我得回去了!” “诶,你慢点呀,别摔着!” 辞别杜心悦回到文华殿,连述已经等在那里了。 “小人连述叩见太子殿下!”连述连磕三个头,难掩激动之色。 想当初,他不过是望州一个小商人之子,最大的志向也不过是多赚几吊铜钱,谁知天命使然,竟让他攀上了高官之子,而今这位年轻的主人更是成为了当今太子、未来的一国之主,而他连述如今在京城也是可以横着走的爷了! “起来吧,景先。”祁翀笑着转向韩炎道:“把他的官凭给他。” “是,殿下。”韩炎从案上将早已备好的官凭、官印等端给了连述。 “东宫司藏令,不是什么大官,从八品而已,也不用你做什么,只是个虚职,不过是为了让你进出东宫方便一些罢了。” 连述却喜出望外,连连谢恩。从八品官职位虽不高,但到底是正经官身,士农工商,总算跻身上等了。 “殿下,这是送给渝王的礼品清单,请您过目。”高兴过后,连述不敢怠慢正事,忙递上了礼单。 祁翀大致翻了翻道:“还是不够,再加三成吧。还有宇文融,也给他备一份,比照渝王的减半即可。” “宇文融只要收了这礼,回去之后他在蜀王那里可就再也说不清了。”韩炎秒懂祁翀的心思,点头笑道。 “正是如此。” “可他要是不收怎么办?”连述问道。 “那就要看你的手段了。” “殿下放心,小人一定让他有苦说不出。”连述心领神会道。 第497章 大朝会赏罚分明 小朝会各抒己见 经过一夜养精蓄锐,祁翀终于迎来了他要亲自主持的第一次大朝会。 其实,祁翀向来不认为这种几十人参加的大朝会能解决什么大问题,宣示结果或宣扬态度的意义更多一些而已,真正拿主意的往往都在只有核心人员参与的小会上。 就比如今日朝会吧,其实主要内容昨日就已经定下了,今日不过是广而告之罢了。 龙德殿的龙椅之下添置了另一把椅子,虽然不大但位置超然,显示着主人与众不同的地位。 众臣见礼后,祁翀先简单客气了几句,无非是表达一个“我还年轻,经验不足,诸位大臣都是国之栋梁,今后一定多多提点”之类的谦虚之意而已。 众臣对于储君的这份谦逊冲和很是满意,一时间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好不容易演完了这番“君臣和睦”的戏码,内侍寇奉忠取过拟好的太子制令,开始一一宣读。 首先是两份封爵诏书。 “......宁远郡公柳明诚抚育皇太子数载,功莫大于此者,特进封项国公,长子忱为世子......” “......谢宣之罪止于自身,非父祖之过也。若因宣之过而使宋国公一脉绝嗣,孤何忍哉?准谢寅入继宋国公谢鹄为嗣,承袭爵位。” 制令宣罢,柳明诚叩头谢恩,谢寅则因为还在守灵而未能上朝领旨,其后自有内侍送至府中。 接着便是一系列人事任命。 “......以寿王榛权知十二卫大将军,静山军副都指挥使冯柯迁神武军右将军......岐国公柳敬诚拜为右相,与左相杜某同领政事堂;兵部尚书柳明诚迁太尉,擢选罗汝芳任三司使,通政使韦乾度迁兵部尚书,京兆府丞许衍迁通政使,永嘉县令章乃琳迁京兆府丞,太府寺卿张书伦迁榆西路安抚使,太府寺少卿鲁思郾迁太府寺卿,望州别驾邹汉勋迁榆东路安抚使,延州刺史梁焘迁京西路安抚使,平章政事王丘一兼太子宾客,大理寺卿邱维屏、翰林学士辛鸿渐兼太子侍讲,奉祀君孔维翰兼太子中舍人......” 随着一连串的名单念出来,许多不明真相的大臣此时逐渐咂摸过味儿来了。原来岐国公和他亲家张书伦早就暗中投靠太子殿下了呀!再联想到杜相近期的态度转变之大,再笨的人也明白过来了。什么同门不和、兄弟阋墙,全都是戏! 一时间,众臣各怀心思,有暗自腹诽的,有偷偷庆幸的,也有阵阵后怕的,不一而足。 就在众人惊惶未定之际,第三道制令又下来了,这才是今日最重头的大事——处置参与谋逆的高、王、裴、程、萧五大世家! 出乎众人的意料,对于五大世家,太子殿下并没有简单地一杀了之,而是先由禁军抄家,所有族人交由三法司会审之后细加甄别,再行定罪。 此令一出便是释放了一个信号,太子殿下并不会大开杀戒,哪怕是对于谋逆之罪的首恶谢宣也只是罪止于自身而已,何况协从的其他人呢? 一时之间举朝上下皆是称赞太子仁慈宽厚,有先帝之遗风。 最后一件事则是京兆府留津县上报的浊水留津段决堤一事,此次决堤已造成留津、东丘两县上万人流离失所。 朝廷赈灾自有相应条例,各级官员依照旧例进行即可,朝廷拨下钱粮,又委派京兆府丞章乃琳为钦差,亲赴灾区抚慰灾民。 第一次大朝便在这样一种和谐的氛围中结束了,大朝之后免不了又有一次小朝会,与会者包括政事堂、枢密院、太尉府和三司六部长官。 “殿下,两个月之后便是秋闱之期,这是分赴各路主持乡试的主考官名单,请殿下过目。” 名单上的人祁翀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便也没有多提意见,倒是趁机谈起了另外一件他早就想做的事。 “这读书之人啊,往往出自家境殷实的人家,原因无他,穷人读不起而已。可子曰:‘有教无类’,穷人因为家贫而无法读书,岂不是有失公平?”祁翀笑道。 “殿下所言固然有理,可让穷人家的孩子都去读书这也的确不现实啊,笔墨纸砚、束修哪样不费钱啊?”林仲儒道。 “那如果所有孩子都不用掏钱就能读书呢?” “殿下是说,就像望州那样?”柳明诚心领神会。 “孤昨日刚收到了之前派去望州的秦王府家臣张思和的信,望州这两年办乡庠颇有成效,不但适龄子弟皆有书读,整个望州的民风都为之一变。以往市井小民总免不了有些锱铢计较、恃强凌弱的事情,现在倘若大人有行事差池之处,家中学童会站出来制止,并以圣贤之言规劝,直说的大人心服口服为止。如此一来,不但小童读了书,家中大人也间接跟着读了书,这倒是出乎我原来的预期了。”祁翀言语之中不无得意之色。 众臣立时献上一片彩虹屁。 祁翀摆摆手道:“以往国库空虚,自然没有可能负担这样一笔开支,可如今国库丰裕,这点钱便不在话下了。孤的意思是,今年各州县的岁入就不必上交朝廷了,全部留在地方,用于校舍的建设和先生的束修。 教材也好办,平原商号会负责供应全部教材以及特制的桌椅,至于具体办校模式嘛,最有发言权的是项国公世子柳忱,回头让他写个条陈上来以供参考,诸公意下如何?” 兴办学校、教化万民历来是统治者提倡的德政,因此,众人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殿下,如果确定要做此事,那么制令就要早些下达,因为七月下旬,各州就要上缴上半年的岁入了。制令早些下达,各州便不用忙活此事了,也可省却不少脚力之费。” “陆尚书说的是,政事堂要抓紧办。” “殿下,”罗汝芳道,“让各州县留下岁入用于开办乡庠当然是好事,可是那些食邑州县怎么办?总不能让各位殿下都将自己的岁入献出来吧?” “这样吧,今年那些食邑州县的岁入也不必上缴,应该上缴给各府的岁入让他们报个数目上来,由户部直接拨付给各府,也省的钱粮转运了。”国库有钱,祁翀财大气粗,丝毫不在乎这点小钱,“另外,今年的乡试考官主持乡试之后也不必急于回京,在各路再多待几个月,负责督促各地的乡庠建设事宜,半年内务必使各县均建设乡庠至少五所,而且其中至少要包含一所女校,明年开春便集体开学。同时,吏部也要将此事纳入今年地方各级官员的考核之中,不积极作为者一律列为下等。” “殿下,建校舍倒是小事,有钱即可,可是师资恐怕颇为不易,尤其是女校,到哪里去找那么多女先生呢?”向栉这个问题点到了关节处,众人纷纷点头。 “这个问题孤也想过,对于女校的先生资格要求可以降低,能背三百千、女论语和些许诗词者即可聘为先生,毕竟女子读书不是为了考科举,不必做策论文章,能识字明理即可。人选嘛,倒是有。一是望州女校的学生,二是京城莘昭女校的学生,让其中优秀者分赴各地教学并给予高薪,一方面可以解燃眉之急,另一方面,这本身也是一种宣示,告诉大家,女子读书也是有用的!”祁翀明白对于女子的教育不能一蹴而就,而是要循序渐进,如果现在就提出让女子考科举做官,还不得把这群老夫子吓死呀! “殿下此举大善!臣愿亲自到莘昭女校挑选女夫子!”杜延年当即表态。 众人皆道他如此表态是因为女校本就是他女儿负责的,只有祁翀投去了意味深长的目光:老丈人目的不纯呀! 又议了几件事后,众臣便起身告退,祁翀单独留下了柳明诚。 “义父,方吉甫此人到底如何?” “回殿下,臣少时习练枪法时,先父曾为臣找来一位小友陪练,便是他部将之子方吉甫。子庆与臣同庚,每晚来府中一个时辰,一直持续了三年,直到他父亲去世,他们兄弟扶灵回老家。此人少时颇有些凌云之志,平生最仰慕冠军侯,以封狼居胥为唯一所愿。可惜前些年时运不济,从军多年,虽战功不少,但仕途不顺。或许是太急于求成,又或许是心灰意冷,不期竟走了歪路,与谢宣成为了一丘之貉,想来也甚是惋惜,说起这个误入歧途的弟弟,子肃也是满心忧虑。”柳明诚没有明着为方吉甫求情,却句句透着这个意思,祁翀岂会听不明白? “克远和元真来找过我了。按说以他的罪行判死罪并不为过,好在不是主犯,倒是可以赎刑免死。若有人为他赎刑,就让他去奋武军做个效用兵吧。若他真有本事,西北不缺建功立业的机会,若他无能,那也怨不得别人。” 柳明诚明白了祁翀的意思,心中也舒服了许多,毕竟利用了方吉甫一事,他心中也是多少有些愧疚的。如今祁翀暗示他出钱为方吉甫赎刑,倒是正中他的下怀。 第498章 柳明诚规劝旧友 祁元举训斥老臣 出宫后,柳明诚直奔大理寺狱。如今的大理寺狱,守卫力量翻了一倍不止,看来邱维屏是真的受刺激了。 狱卒引着柳明诚来到方吉甫的监室门前,只见他蜷缩在室内狭小的土炕之上唉声叹气。他身量颇高又壮实,而土炕又窄又短,他这样的身材躺在上面连翻身都很不方便,腿也伸不直,很是难受。 “子庆!” 听到呼唤,方吉甫猛地坐了起来。 “是你?”看清来人后,方吉甫的脸色暗淡下来,“郡公是来看我笑话的?” “笑话?子庆,你落得如今这个下场难道还不明白自己所作所为是对是错吗?在你看来这只是个笑话这么简单?”柳明诚皱眉斥道。 “我......”方吉甫一时语塞,停顿片刻反驳道,“若非你成心利用我,我又哪有机会接触到谢宣,更不至于成为他的帮凶。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将你送到谢宣身边本就是两手准备,若你能明白是非大义,你就是我安插在谢宣身边的钉子,若你不可靠,才用得上杨志登场。你自己把持不住,与谢宣狼狈为奸,卖官鬻爵,以致于最后无法收拾,只能上了他的贼船,这些难道也是我让你做的吗?” “我想出人头地这有什么错?身在禁军,我不依附谢宣如何能一步步升迁?我大哥还不是一样心甘情愿替你卖命?他一个堂堂朝廷命官生生把自己当成了你的家奴,又能比我强到哪里?只不过他赌赢了我赌输了罢了!” “这只是赢输之别吗?子肃虽然圆滑一些,可心中总还是有一些大义在的,他投靠我的时候恰恰是我最不济的时候,这一点便与你有本质不同。你只知道他投靠了我,却不知道他投靠我的契机是什么!当时我初到望州,谢宣企图收买他监视我,他一口拒绝了,并向我坦承了此事。若换做是你呢?你又会怎么做?” “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死罪难免,你若真念旧情,帮我保全家人我便感激不尽了。” “你家已经被抄了,家产尽数充公——不得不说,这一两年你可真没少贪啊!不过你的家人无恙,冯柯置办了一处三进院子,将你夫人、儿女都接了过去,今后的生活虽然谈不上锦衣玉食,但衣食无忧还是能做到的。” “冯柯?”方吉甫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现在你知道我为何将你女儿许给冯柯了吧?只有克远这样的性子,才不会让你的家人在你落难之时陷入困顿!” 方吉甫沉默不语,脸上浮现羞愧之色。 “至于你,”柳明诚继续道,“如果你愿意,可以考虑赎刑,免死后发配西北充军,从效用兵做起,从头再来。殿下志在四方,西北早晚必有大战,只要你肯用命,他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就算我愿意,可我哪有钱赎刑啊?家产都被抄了,我拿什么赎?”方吉甫苦笑道。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今日来只是要你一句话,想死还是想活?” “我当然想活了!可是......” “那你就准备去西北吧,希望你后半生能活明白!”柳明诚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狱,只留下了若有所悟的方吉甫。 却说祁翀送走了柳明诚后,刚准备逍遥一会儿,就见小金子引着王丘一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内侍,手中各有一个托盘,盘中各有两摞奏章。 “殿下,这些是杜相命臣送过来的,杜相说殿下从今往后要学着批阅奏章了。这些是今日要看完的,明日一早臣再过来取。”王丘一指着那两托盘的奏章道。 “这么多!今天都要全看完?”祁翀惊呆了,他大致数了数足足有四五十份之多,随便翻开一份较短的奏疏也有四五百字之多,长的更是多达一两千字! “是啊,这就是一天的量,明日还会有新的奏章,若是拖到明日那就更多了。” “行,孤知道了。”祁翀挥了挥手示意王丘一退下,自己拿起了放在最上面的第一份奏疏。 第一份奏疏是赵愚所上,内容却是出乎他意料的——请罢榷市疏! 赵愚的理由是如今国库丰裕,军饷充足,已经不需要再通过榷市盈利弥补军费了,如此一来,开榷市便是弊大于利了。尤其是此次淮州之变,更能说明榷市的危险之处。 赵愚所虑并非没有道理,只是,祁翀认为他对于开榷市的益处看的不够深远,开榷市不仅仅是为了赚钱养兵更是一种经济战的手段。但是这些东西是很难拿上台面来讲的,对于赵愚这样的武夫来说,也未必能够真心认同。但祁翀坚持他的想法,正欲提笔批复,发现奏章后面夹了一张小纸条,是杜延年所写,写的是他对于这份奏章的意见,与祁翀所见不谋而合。 祁翀又随便翻了几份奏章,发现每一份后面都夹着这样一张小纸条,看来这里每一份奏章杜延年都已经看过并有了主意,如今再交给他批阅,一来是对储君的尊重,二来也是一种默默的教导。 祁翀心中暗自感激,果然还是老丈人疼女婿呀! 第二份奏章是某州刺史报祥瑞的,祁翀对于这种事根本不屑一顾,只写了“知道了,不必再报”几个字就扔在一边了。 第三到八份奏章是各路安抚使上报今年的收成情况的,今年还算是风调雨顺,上半年收成不错,再加上从榷市买回来的粮食,总算把干干净净的常平仓填了个七七八八。 接下来几份奏章倒没有什么实质内容,有歌功颂德的,有打着劝谏的名义满篇空话不知所云的,甚至还有一份是催婚的! 祁翀注意到,只有这份催婚的奏章杜延年没有夹“小纸条”,显然对于此事他心里也是有些矛盾的。 按说,在这个普遍早婚的世界,以祁翀和心悦的年纪是完全可以成亲的,但祁翀的观念免不了受原来那个世界的影响,认为结婚这件事还是要晚一点才行,否则两个未成年人在一起,总还是有些罪恶感的。而杜延年则完全是“女儿奴”心态,恨不得多留些时日才好。 祁翀看的脑袋都大了,到华灯初上之时,竟然才只看了不到一半。 倒不是他看得慢,主要是因为这些是公文,不是小说,文字艰深晦涩不说,内容还都很严肃枯燥。尤其是那种洋洋洒洒、长篇大论的,气得祁翀都想像老朱一样直接拿大棍子打人了! 好不容易耐着性子批完所有奏章,已经是将近子时了,祁翀扔了毛笔一声长叹——这活儿真特么不是人干的! 下一次大朝的时候,祁翀特地提起了这种长篇大论奏章的问题。 “孤年少不敏,德薄能鲜,还需诸公多加提点,倘有行差踏错之处,诸公当直言劝谏才是。但是,所谏者当以事实为例,空言泛泛切不可取。 今后凡上奏章者,有事直说,无事不必啰嗦,五十字内必要切入正题,五百字内必须结束。凡言之无物或过于啰嗦者,自己搬着小桌子到政事堂院子里跪着罚抄,也不抄别的,就抄自己的奏章,抄完百遍即可回家。” 此令一出,果然第二天送过来的奏章无论数量还是字数都大为减少,节省了祁翀不少时间。 七月十九日,南唐终于传回了消息,南唐摄政王已决定出兵东吴,兵力已在集结之中。 也是这两日,押送反贼回京的三路队伍也陆续抵达京城。 王宗闵父子是最先被押回来的,与他同一天回来的还有郑澹和郑慎矜。 王宗闵一回来就被关入了大理寺狱,而郑慎矜却不同,祁翀不但没有下令将他关押,反而第一时间接见了他。 “罪臣郑慎矜叩见太子殿下!臣罪无可赦,特来领死!”郑慎矜一身素服,散发赤足,连声称罪,态度谦卑至极。 “郑公免礼!”祁翀虽知他有惺惺作态之嫌,还是给足了他面子,示意郑澹扶他起来,郑慎矜却说什么不肯起。 “臣是戴罪之身,按例不敢起身,只能跪着答话。” 听他如此说,祁翀也便不再勉强,道:“郑公是何年、以何身份入仕的呀?家中父祖可有官身?” “回殿下,罪臣是泰定十三年以二甲进士第七名的身份入仕,先是供职于翰林院,又迁东宫侍讲。先帝即位后,罪臣历任外州刺史、户部侍郎、光禄寺卿、殿阁学士等职,去年才转任榆西路。先父、先祖俱曾在朝任职,均以三品之职致仕。” “既是三朝老臣,家中又可说得上是世受皇恩,如此说来,郑慎矜,你的所作所为大不该呀!”祁翀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此次榆西之变,虽说是受谢宣胁迫,但将一家之私利置于君臣大义之上,岂是你这种簪缨之家所应为?” “臣一时糊涂,有负皇恩,罪该万死!”郑慎矜惊惧万分,连连叩头,泪流满面。 第499章 郑慎矜临别言善 慕娘子顺手牵羊 “好在你迷途知返,也算是善莫大焉。”见郑慎矜的态度不似作伪,祁翀语气又软了下来,“孤让郑澹带话给你的时候,便答应了免你死罪,郑泊的欺君之罪也可免于追究,但是,此前联合其他世家以辞官要挟朝廷,这事儿郑家也参与了吧?与越王祁桦结党营私,你敢说郑家没参与?你再说句实话,纳献避税之事,你郑家这些年来又做了多少、欠了朝廷多少税钱?” 听闻祁翀此番质问之语,郑慎矜心里反倒松了口气,太子殿下若是要钱,那就意味着自己父子的命保住了。可是到底该交出多少钱才合适呢?从之前崔家、卢家的情况来看,这位小爷的胃口可是很大的,些许钱粮恐怕是满足不了他的。 念及至此,郑慎矜咬了咬牙道:“臣愿交出价值五千万贯的家财,贡献于朝廷!” “贡献?哼!”祁翀闻言大为不悦,冷笑道,“你这么一说孤还真不敢要了!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孤收了你的贡献是不是还得褒奖郑家呀?孤要是真的这么做了,你去问问大牢里的崔慎,看他会不会叫屈?” 郑慎矜顿时冷汗直流,郑澹也急得在后面直扯他的衣袖,小声劝道:“伯父,都这个时候了,就别跟殿下耍这个心眼儿啦!” “郑慎矜,别以为孤看重的是你郑家那点钱,想要你家家财,一个谋反的罪名足以抄家灭门!现在,孤在这里跟你啰嗦,是在给你一个机会!这个机会你若不要,那就休怪孤不客气了!” “殿下,臣知罪、臣知罪!臣愿交出全部家财抵顶所欠税款,如崔、卢两家一样,分户别居,只求殿下免了郑家后世子孙偿债之责!”郑慎矜哀求着说出了最后的条件。 祁翀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便道:“好,孤准你所请!你自行回去分家,准你们按现有人口,每人留钱百贯作为盘缠,一个月内领取新的照身文书全部离开故地。另外,郑家所有的土地你也自行分给佃农耕种,奴仆全部遣散,剩余家产全部上交户部。” “臣遵命!”郑慎矜在郑澹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离开了文华殿,正午的烈日照在他身上,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和煦。 适才的殿前应对让他后怕不已,这位太子殿下表面看上去仁慈温和,不喜欢动辄杀人,但他擅长用软刀子扎人,虽然不致命,却也能令人生不如死。 想到百年望族就这样毁在自己手里,郑慎矜懊悔万分,可事到如今,悔之晚矣。 “郑澹啊,郑家现在还有官身的就只剩你一个人了吧?” “是啊,伯父。” “那你这一支就落户在京城吧,你自己就是京县县令,这个应该不难办。” 郑澹有些讶异:“伯父,那您......” “老夫还有什么脸面再留在京城呢?老家也回不去了,随便找个地方过完剩下的日子就是了。你要好好跟着太子殿下,郑家若能再度崛起,说不定就要着落在你身上了,只是这一次,伯父帮不上你什么了,郑家过去的人脉如今也基本都被逐出了朝廷,今后你只能靠你自己。切记,在官场上用心做事才是根本,不可再像以前那样吊儿郎当了。” “小侄明白,多谢伯父教诲。”面对伯父的临别赠言,郑澹一时也有些哽咽。伯父如今落到这仓皇离京的下场,跟他也多少有些关系,他心中总还是有些愧疚的。 郑慎矜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事,安慰道:“我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也是我咎由自取,你不必自责。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若不是你及时劝阻了我,又给我讲了太子殿下的那些作为,老夫说不定还真会受了谢宣的蛊惑,从而犯下不赦之罪。若真走到了那一步,如今的郑家恐怕已经是血流遍地了!” 郑慎矜这番话倒是心里话,回京这半日,他已经从旁人口中得知了谢宣叛乱的经过。在听说谢宣手握禁军却被轻而易举击败之后,他就开始暗自庆幸自己的悬崖勒马是多么明智之举了。 而此时,身处大理寺狱中的王宗闵也如郑慎矜一般,得知了谢宣叛乱被平的过程,心中充满了悔恨和愧疚。悔恨自不必说,愧疚则是对于与他同陷囹圄的儿子王锷的。 “三郎,为父害了大郎,也害了你呀!”望着对面监室中消瘦、憔悴的儿子,王宗闵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对于父亲的自责,王锷既没有大度地表示原谅也没有过多埋怨,只是惨然一笑道:“爹,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被抓以后,王锷一直都是这样一种颓废等死的状态。其实从他大哥王铎死讯传来、父亲震怒之时起,他就知道王家早晚要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这么不堪一击而已。 尤其是适才韦宙、赵溉等一班小兄弟来看过他以后,那一身身崭新的盔甲、官袍更令他无比失落、无地自容,若有可能,他多么想也跟他们一样肩并肩站在禁军的队列中,而不是独自待在大牢之中。 这一日回京的还有韩炎派出去接应淮州商号周安道一行人的振风镖局。他们不仅顺利地接回了商号一行人,还捎带手抓回来一个重要的人物。 跟在韩炎身后进宫回事的慕青此刻要多紧张有多紧张,她八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一个江湖女子也有进入皇宫的机会。天哪,原来这就是皇宫大内,金碧辉煌,肃穆庄严,啧啧,果真是不一样啊! “别乱看,低头!”韩炎小声提醒着她,“一会儿你和周掌柜一同面见殿下,把事情经过说清楚就行,完事儿了我再送你们出来。” “诶!” 见到周安道和慕青平安回来,祁翀很是高兴。 “伙计们都平安回来了吗?都平安就好,财物?财物些许损失不打紧,咱们家大业大,不差那一点儿!” 寒暄过后,祁翀迫不及待地听他们讲起了事情经过。 “殿下,您猜对了!东吴犯境不是无缘无故的!”周安道先道,“这事儿说起来是咱们大渊的错!七月初九那天,榷易使丁造也不知是哪根儿筋搭错了,突然抓捕了一个姓董的东吴商人,非要说他是东吴细作,当场就给杀了!小人跟那位董老爷也是有过买卖往来的,知道他就是个本分商人,为人是精明了一些,但绝非细作。 丁造此举不但是冤杀好人,更要命的是,这位董老爷就是董肇的族叔,这一下就把董肇惹恼了,这才有了董肇举兵进犯之事。” “那这么说,东吴犯境根本不是东吴朝廷之意,而是董肇私自报仇之举?” “是啊!初九杀的人,十一日董肇大军就攻陷了江防,然后全城搜捕丁造。” “怪不得呢,董肇攻占江防后一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看来他无意入侵,只是要报仇!”祁翀这才捋顺了其中因果,心中却更加疑惑了,“可是,丁造为何要杀董姓商人呢?” “殿下,您派人审审丁造不就知道了?” “丁造?你们找到他了?”祁翀眼前一亮。 “是啊,这还是慕娘子的功劳呢!”周安道笑道。 “回殿下,”慕青拱手禀道,“妾身接到殿下命令后,便带着镖局弟兄火速南下。南下的官道已经修的差不多了,好走的很,因此,没用几天就到了江防附近。妾身将弟兄们化整为零,四处寻找周掌柜他们的下落,却无意间在一伙儿难民中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人。此人身上衣服虽然破烂,与其他难民无异,脚底下却穿着一双官靴!弟兄们觉得奇怪,上前拦住搜身,在他身上走出了榷易使的官印,这才确认了他的身份。我们本意是想救他,请他跟我们一同上路,哪知这小子一听说我们是您派过去的,竟吓得落荒而逃,这样就更奇怪了。兄弟们就是再笨也猜出这里面有问题了,便不由分说将他绑了,一路带了回来。” “好!干得好!慕娘子这一单干的漂亮!韩炎,记得要重赏!”祁翀喜道。 “是,殿下!”韩炎含笑答应。 “多谢殿下!” “行了,你们先下去休息吧,老周,你带回来的财物去与连述交接即可。韩炎,将丁造交给大理寺,嘱咐邱寺卿好好审审,如果孤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谢宣的同党。” “是,殿下!” 韩炎带着二人出宫而去。在宫门口,韩炎嘱咐小金子拿了自己的手令将丁造送往大理寺,又跟慕青私语了几句。 “哎,我这趟活儿干得不错吧?没给你丢人吧?”慕青得意地道。 “给我长脸了!”韩炎微笑道,又悄悄从怀中掏出一份房契塞给慕青。 “这是原来薛尚那套宅子,殿下赏给我了,我也不想去住,更没时间打理,你拿去用吧!” “这是你的房子,我怎么好随便去住。”慕青便要推辞。 “别推辞了,我的就是你的,有什么区别?” “那......好吧!”慕青低头微笑,脸色微红。 第500章 韦二郎为友赎刑 方深甫因子讨封 七月二十,南唐使团正式离京,祁翀亲自到郊外相送。舅甥依依话别之后,田文晖等人带着装满礼品的长长车队,在种佶和果毅军的护送之下踏上归途。 回宫的路上,负责率领禁军随扈的韦宙总是有意无意地纵马出现在祁翀车驾前后,回宫之后祁翀便将他叫了过来。 “你小子是有话说吧?有话就直说,别啰嗦。” “呃......殿下,卑职昨日去大牢看过王锷了。”韦宙小心翼翼道。 “哦,他现下如何了?” “精神萎靡不振,一心求死。” “谋逆本就是死罪,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对于王锷的案子,祁翀相信大理寺会秉公处理,并不打算过多干涉。 “殿下,卑职......卑职想为他赎刑!” “他罪名不小,赎刑怎么也要一百万贯以上,你自己哪有那么多钱?这事儿你爹同意吗?” “我爹肯定是不愿管这闲事的,不过,卑职想好了,那个动物园快建好了,原来殿下不是说将庄子折价给卑职一股吗?现在,卑职不要这股了,将庄子折价卖给殿下,还有那些在动物园干活儿的庄户也都卖给殿下,殿下您看能卖多少钱?” 看着韦宙那认真的样子,显然他是深思熟虑过的,祁翀不禁忍不住笑了起来:“庄子加上那些人嘛,最多也就值个三四十万贯,这样,我给你五十万贯,顶天了。可剩下那五十万贯你怎么办呢?” “卑职自己再想想办法,屋里总还有些值钱的东西可以卖,大不了再出去借一些呗。” “只要你能凑足钱,我自然没意见。” “多谢殿下!”韦宙高兴地道。 “你也是依律办事,谢我做什么?” “其实......其实殿下也是希望王三郎能活着的,是不是?”韦宙大着胆子问道。 祁翀微微一笑道:“他本性不坏,生在谁家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二人正说话间,小寇子进来通禀:“殿下,庆王求见。” 韦宙忙告辞退出,不多时,庆王祁槐进到殿中,规规矩矩磕头见礼。自从祁翀被正式册封为太子后,祁槐在他面前再也不敢同之前那般嬉笑打闹,倒惹得祁翀直呼无趣。 “小叔不必多礼,”见祁槐今日又是礼仪周全,祁翀暗自苦笑,“有事吗?” “回太子殿下,之前抓捕的五大世家的家人、奴婢近日已陆续押解到京,可人数实在太多了,越王府地方有限,关不了这么多人,该如何处置,请殿下示下。” “主人犯罪,依律不及奴婢,这些奴婢一一核实身份后都放了吧,给他们编户齐民,让他们自谋生路去吧。” “臣遵命。” “对了,小叔,我正好有件事想麻烦你一二。” “不敢,殿下吩咐便是。” “请小婶儿帮我探探袁娘子的口风,看看她是否有再嫁的意思。” 祁槐顿时瞪大了眼睛,一副“好啊你小子,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的鄙视之色。 看到小叔终于绷不住了,又回归了顽皮的本性,祁翀“哈哈”笑道:“你想哪儿去了!就算她跟七叔和离了,也终究差着辈儿呢!我能打她主意吗?我是想给别人做媒!” “哦哦哦,那还好,吓死我了!”祁槐夸张地拍了拍胸口道,“诶?谁这么大面子呀,能劳动太子殿下亲自做媒?等等,我猜一下啊!以袁娘子的身份,不可能给人做妾,年纪也不小了,也不大可能是许给年轻人,那此人应该是中年,且多半是娶继室!能劳动太子殿下出马,此人一定身居高位,与殿下关系密切。朝中重臣和殿下身边近侍符合无妻这个条件的只有韩都知和杜相、林中书、四哥......” 韩炎猛听得自己被点名,连连摆手:“庆王殿下,您可别将奴婢算进去!” “我也觉得不是你,你不是跟那个慕娘子挺近乎吗?” 韩炎顿时大窘,怎么连你也知道了? “也不大可能是林中书,”祁槐继续道,“他比袁继谦还要大一两岁吧,再怎么厚脸皮也不至于给袁继谦当女婿吧?四哥也不大可能,袁娘子毕竟曾经是他弟媳妇儿,大伯子娶弟媳妇好说不好听。那就只有杜相了!对了,听贱内说最近杜相往女学跑的挺勤啊,那就对上了!一定是杜延年!” “还真让你说对了!”祁槐能猜对,祁翀也并不意外,毕竟正如他所说,这个“嫌疑人”的范围其实并不大,“如何?你们两口子帮着做个媒呗?若是成了,少不了你的谢媒酒!” “包在臣身上!” “猪肉我给你备上了,等你好消息!” 这日下午,方深甫押解着裴宣卿也回到了京城。 方深甫如今挂的是太子家令之职,可以名正言顺出入东宫,但第一次进宫,他心里还是雀跃不已,反倒是在前面引路的方实对父亲那乡下人进城一般的少见多怪感到有些鄙夷。 “爹,宫里都这样,以后你习惯了就好了!” 察觉到了儿子的不耐烦,方深甫气得直接给了方实一脚:“臭小子,你还教训起你爹来了!当初要不是你爹有眼光,将你送到殿下身边,你小子现在还不知道在那个犄角旮旯扫大街呢!这才当了几天官啊,尾巴翘上天了是吧?我告诉你,越是在殿下身边当差,越要谨言慎行。你瞧不上你爹,可以,老子不跟你计较,可你要是敢这么跟别人说话,到时候怎么得罪的人你自个儿都不知道!” 方实自知理亏,连连赔笑:“是是是,儿子错了,父亲息怒,前面就快到了。” 见到方深甫,祁翀吃了一惊,只见原本还算白净的他如今晒得黝黑,仿佛变了个人一般。 “子肃辛苦了!”这一声辛苦,祁翀是发自肺腑的。 “为殿下效力,臣便苦些累些也是心甘情愿的。”方深甫满脸堆笑道。 “往南边的路修到哪里了?” “已经快到淮州地界了,因为淮州生变,没敢再往南走,暂停了。” “好,淮州那边你不用再管了,我让老周接手。孤身前往榆东路擒拿裴宣卿,子肃立了大功啊!” “臣不敢居功,都是犬子昔日那帮小兄弟出的力,臣不过吆喝了一嗓子而已。对了,裴宣卿已经押入大牢,这是郢州有功之人的名单,请殿下过目。” 方深甫说的轻描淡写,但祁翀知道他此番平叛过程一定不止他说的那么简单。 “名单你送去给义父,让他和兵部斟酌赏赐即可。倒是你,此番平叛是军功,该给你封爵了。” 方深甫心中暗喜,嘴上却客气着:“臣这点功劳微不足道,能为殿下效力就是臣莫大的荣幸了。” 祁翀知道他口是心非,笑道:“你要真不要,那孤就真不给了!” “殿下,臣年纪大了,是不在乎爵位什么的,可无奈家里还有个傻儿子,儿媳妇也快生了,这一大家子人吧,总得有点能传家的是不是......” “哈哈哈哈......”祁翀笑骂道,“就你老方心眼子多!得了,拿去吧!”祁翀伸手将案上的一封诏书递了过去。 方深甫忙接过展开一看,喜不自胜! 平宣伯!准世袭一次,另有爵田、护卫若干。 “多谢殿下恩典!”方深甫忙叩头谢恩。 “行了,起来吧!”祁翀将他扶起来道,“子肃啊,你刚回京,本该让你多休息一段时间,但是孤急于要将通往兴州的路也修起来,目前征地、征徭役、平整土地之事都已经在进行了,但最后的铺路环节还得你把关孤才放心,恐怕不能让你闲着了!” “臣回去见见家人,明日便出发。” “倒也不必那么急,再休息两日。去见见你弟弟吧,义父替他求情,孤答应免他死罪,但活罪终究难逃,今后你们很长一段时间内恐怕都见不着了。” “是,他本是咎由自取,殿下和国公肯饶他性命,他便该知足了!” “不说这些了,回去歇着吧。” “臣告退!” 方深甫离宫之后径直去见了柳明诚,除了道谢之外,又提了几句有地方官员在修路征地过程中贪污征地款和民工工钱之事,以往他一个王府长史管不着这些事,可如今大渊天下已经是太子殿下的了,岂能再容这些蛀虫存在? 柳明诚对他所说之事极为重视,当即让他将线索写了下来交到了御史台。 接到线索后,陈怀礼不敢怠慢,当即令手下的御史亲赴地方调查。此为后话。 同样不敢怠慢的还有各位即将开赴各路的乡试考官,他们也都收到了项国公世子送来的乡庠办学条陈,条陈写的极为详细,可见世子对此事之重视。 如今,梁睿又回府读书了,毕竟乡试在即,他不像柳忱那样的贵族子弟可以免于乡试,自然不能不重视。 柳忱却丝毫没有回府读书的意思,依然留在京兆府协助处理庶务。祁翀只道是因为章乃琳出去救灾不在京城,他不放心底下人办事,便也没有管他。 第501章 李尚书一无所知 张郎中对答如流 柳忱这几天也的确很忙。 不知为何,京城最近治安大坏,偷盗案件频发。前夜西城五家富户被盗,昨夜一伙盗贼一夜之间光顾了丰乐坊几家店铺,今日清晨,一位老掌柜的又在路上被人洗劫,虽然丢失的钱财不多,但人却被打成了重伤。 好在那老掌柜的走南闯北见识颇丰,听出了歹徒的口音是固兴口音,顺着这个线索,张峭将城里带有固兴口音的人查了个遍,总算找到了线索,最后顺藤摸瓜抓了四个人。 一审问才知,这几人不但是今早拦路洗劫老掌柜之人,前夜被盗的五家中也有一家是他们干的。他们原本也并不是惯犯,而是固兴程家的家丁。程家被抄后,他们虽被释放为平民,却也因此丧失了收入来源,又没有什么赖以生存的手艺,眼看着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都需要挑费,他们实在没有办法,这才铤而走险做起了无本万利的买卖。 他们还供称,其他几起案子很可能也是与他们一样的被放家奴做的,如今这些人大多生计无着,只能以此为生。 也正是自这一日起,京城治安形势愈发严峻,已经发展到了许多人当街明抢的地步,由此又引发了数起命案。虽说张峭在锁定了这伙人的身份特征之后迅速破获了大部分案件,但破案赶不上发案快,新的案件不断发生,军巡司都快跑断腿了也无能为力。眼看着长此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柳忱终于向祁翀禀报了此事。 收到柳忱所上公文后,祁翀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释放奴婢为平民本来是好事,但他却忘记了京城的承载能力是有限的,一下子弄出两三万无业人口出来,这可不是京城一时之间能够消化得了的。 他思忖半晌,派人叫来了工部尚书李勉。 在六部之中,工部地位最低,平常也最没有存在感,而有存在感的时候又往往不是什么好差事,因此突然被太子殿下传召,李勉难免有些忐忑,一个劲儿地思索自己最近的差事有没有办的不妥之处。 皇陵快修完了呀,庆王都回来了,没听说再出什么岔子呀?文华殿的殿角也修好了呀?修官道的事情工部也很配合呀?能是因为什么事呢? 想来想去,他决定将郎中张荐一起叫上,反正有这位老工部在,不管太子问什么,总能应付一二吧。 张荐是淮州路段修路暂停之后回京的,跟方深甫是前后脚,听说又要修通往南唐的官道,本打算这几日就与方深甫一同出京,却不想突然被上司叫着一起来见太子殿下。他倒是心中颇为坦然,想着正好跟殿下禀报一些修路上的事情,便欣然答应同往。 二人一路来到文华殿,见礼之后偷瞄了祁翀一眼,见他脸色还算不错,李勉这才放下了心。 “张荐,你回来了?”见到张荐,祁翀果然很高兴,直接将李勉扔在一边,先拉着张荐聊了起来,“何时回来的?怎么没来见孤?” “回殿下,回来有几日了,臣品级低微,没有资格进宫啊,又未得殿下传召,自然是见不着殿下的。”张荐笑道。 “你也是死心眼儿,托人带个话进来,告诉孤你回来了不就行了?说说看,这次出去整饬官道,可有心得?” “回殿下,臣和方公此次修路之行颇为顺利,其中上仰殿下决策英明,中赖诸公尽心尽责,下靠百姓齐心用命......” “说人话!”祁翀瞪了张荐一眼道,“怎么出去一趟,还把老方那一套给学回来了!” “嘿嘿,殿下息怒,其实说白了就是钱粮到位,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以往征发徭役啊,百姓不愿意来,毕竟给官府白干不说,还得自己搭上口粮,又耽误自家干活儿,这谁能乐意?可殿下将徭役改为雇佣,不但给高额工钱,还顿顿有干粮吃,隔三岔五还能见点儿肉腥,这可把那些泥腿子高兴坏了,一个个争相来做工,家里的农活儿全都丢给女人和孩子。这女人、孩子也乐意啊,毕竟男人出去干活儿是真能拿回来钱!而且是计量发薪,多劳多得,那老百姓啊简直不要命了一般在干!所以啊,咱们修路从来不缺人手,人手足了,进度就快,本来两三个月才能完成的量,愣是一个月给干完了!” “百姓想挣钱是好事,但是,也要爱惜民力才好,不能真把百姓累死,告诉他们,今后有的是挣钱机会,要悠着点儿,好好活着才能挣更多的钱。你们最好也定个最大工作量或者最长工作时长之类的,到量或者到时就要强制休息,不能挣钱不要命!” “殿下真是爱民如子啊!臣一定遵命照办,也会让百姓们都知道殿下的仁德......” “又来了!”祁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脸上却并无不悦之色。 二人这一番对话听得李勉暗自心惊,不由得庆幸自己将张荐带来是多么的明智。 这小子何时跟殿下走的这么近乎了?居然都能开上玩笑了!殿下如此赏识他,我这个工部堂官竟然一无所知! 正低头沉思之间,忽听祁翀叫了他。 “李尚书,工部对于开矿之事可有经验?” “开矿?不知殿下所说的是什么矿?”李勉一愣,他对于这些事还真是一窍不通。 “金矿,工部可曾开过?” “这......请殿下容臣回去查查旧档......”李勉还没说完,就感受到了祁翀不悦的眼神,顿时额头冒汗,求助地望向了张荐。 张荐忙替上司解围道:“殿下,我朝开国以来还未曾开过金矿,主要是无人曾经上报过金矿矿脉,自然也就无从开采。不过,铜矿、铁矿倒是开过,想来应该没有什么大不同。” “哦?你说来听听。” “是。这矿脉分为地表矿和地下矿,地表矿的开采又可分成掘取法和垦土法,若遇上矿石坚硬的,还可以用火药爆炸之法,不过由于火药难以控制,容易出事,这个法子用的不多。 若是地下矿,便要采用掘井之法了,只是此法难度极高,一旦坍塌,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极少采用。” 祁翀微微点头,张荐所说的确实是当前的实际状况,由于技术条件的限制,地下矿脉现在确实难以开采,不过好在祁翀今日要给的矿址恰恰是一处地表矿脉。 “京西南阳丘县境内有一处露天金矿,”祁翀指着舆图的一处道,“你们派人去将矿址确定下来,然后便招人开采吧。京中现在有大约三万无业人口,张荐,你把他们都带去修路吧,修完路之后,这些人直接送到金矿那里作为矿工,那个大矿足够开采几十年了,这些人一辈子都不愁没有活儿干。此事,你去京兆府找柳世子,他们会协助你完成。” “是,殿下。不过,殿下,您怎么知道那个地方有金矿的?” “呃......是平原商号得到的消息,消息应该是准确的,只是具体位置还需要进一步核实。”祁翀无法解释这个问题,只能含糊道,好在张荐也没有进一步追问。 “殿下,”见祁翀如此重用张荐,李勉忙道,“工部本应有两名侍郎,如今却只有一名,另一名已空缺许久,臣以为张郎中熟谙部务、老成持重,完全可以胜任侍郎一职,臣愿保举张荐为工部侍郎。” 此言一出,祁翀没说什么,张荐自己先吓了一跳。从郎中一跃而至侍郎,这可是连跳三级啊! 祁翀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在他看来,优秀的人才就该越级提拔,总不能老让尸位素餐之辈占据高位吧? “孤没有意见,只要政事堂不反对,那就这么定了。” “多谢殿下!”张荐激动地连连叩首,站起来后又一再向李勉道谢。 张荐的激动是有原因的,他不但不是进士出身,甚至连举人都不是,事实上他没有任何功名,是小吏出身的! 一般来说,小吏出身者是不许为官的,只有在工部有个例外,那就是像他这样的“工部世家”。毕竟工部所主管的营造、工程等事务是有一定技术性的,而这些技术是那些进士出身的官老爷所不掌握的,所以难免要依靠这些懂技术的底层官吏,这也便给了这些人一个做官的机会。但做官归做官,品级却不会很高,从五品已经是顶天了,他也是熬了大半辈子且从未出过差错才挣到这个官位的,而如今太子殿下竟然赏了他一个四品官职,而且是堂官,这不是天大的恩典是什么? 直到出宫回到家里,张荐都感觉自己仿佛是在做梦一般,在院子里静静地坐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 “娘子!我要去趟京兆府,晚饭不必等我了!”张荐站起身来,只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儿。打今儿起,我张某人这条命都是太子殿下的了!吃饭?哪还有工夫吃饭!干活儿去! 然而就在张荐如打了鸡血一般疯狂招工之时,他的任命却在政事堂被拦下了。 第502章 祁翀舌辩林仲儒 袁迎钟情杜延年 拦下张荐的任命的是中书令林仲儒,此刻他与杜、柳二相正在文华殿与祁翀一同议事。 “殿下,我朝自立朝以来就没有任命一位既无功名又无军功、勋爵、恩荫之人为四品官员的先例,此例臣不敢开!”林仲儒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反对,其余二人虽未明确反对,但也没有出言为张荐说话,想来也是这般认为的。 祁翀皱了皱眉反问道:“张荐修好了官道,有了这条官道,大军行军便无阻碍,楚王率军南下就是走的这条官道,比以往用时短了整整两天,这两天便是宝贵的军机呀!这难道不算是军功?” “殿下如此说,未免牵强了些,而且,区区小吏竟堂而皇之地成为一部之副贰,那些进士出身的官员还要向他行礼,这成何体统?” “呵呵,体统,所以,这才是你们反对张荐升官的真正理由吧?你们觉得他让你们这些有功名、有爵位的相公们丢面子了!在你们看来,靠技艺吃饭的终究是下乘,只有你们的道德文章才是上乘!”祁翀撇了撇嘴冷笑道。 “奇技淫巧本就是小道,难道不是吗?” 祁翀想了想,吩咐小寇子去取一件东西过来。 东西拿来,祁翀“啪”地将它拍在了林仲儒身旁的茶几上。 “林公,我问你,谢宣举兵叛乱之时,道德文章对付得了谢宣吗?谢宣是被道德文章打败的吗?” “这......”林仲儒一时语塞。 “不是啊,林公,”祁翀继续道,“在宫城墙头上打败谢宣的是新式火器!那你说这新式火器是不是比道德文章管用啊!那你说制作这新式火器的匠人是不是比你们这些老夫子功劳大?你们这些官老爷们一贯瞧不起靠技艺吃饭的人,不论什么技艺,在你们这儿一律归为奇技淫巧,此为大谬!治理国家不但要靠你们这些老夫子,也要靠那些懂技艺的人,他们对于朝廷的贡献并不比你们小。就比如说这个张荐吧,他不但会修路、懂开矿。还懂得堪舆之数,他手绘的官道沿线地图十分精确明了,你们知道这在军事上有多么重要吗?林公不懂打仗,岐国公你总懂一些吧?” “是,臣少时的确听先父提过,一幅准确的舆图对于战争是至关重要的,汉代李广就曾因迷途失期而获罪自刎,终成一段憾事。”柳敬诚忙附和道。 “不错,这样一位人才未曾得到重用难道不是宰相失职吗?如今竟还阻拦任命,是何道理?难道非得要工部上下都是李勉那样的尸位素餐之辈,你们才满意吗?” 见祁翀发了火,三人忙站起身来,杜延年、柳敬诚更是双双谢罪,自承己过,只有林仲儒依然固执己见。 “修路也好,堪舆也罢,这些技艺都是能学的,能中进士的都是天下英才,只要用心便能学懂这些!李勉不懂是他自己不肯用心,又不是别人都学不会!” “林公,孤也不勉强你,”祁翀无奈笑道,“孤跟你打个赌如何?” “赌?赌什么?”林仲儒疑惑问道。 祁翀微微一笑,对小寇子道:“你去叫宋副率来。” 不多时,宋梓青奉命前来。 “小宋,你把这支手铳全部拆开。林公,你可看好了!” “是,殿下。”宋梓青闻言从腰间荷包中取出工具,三下五除二便将这支手铳拆成了一桌子零件。 “好,把你的工具也留下,退下吧。”祁翀将所有零件和工具装入匣中,对林仲儒道:“给你三天时间,将这支手铳重新组装好。你若能完成,孤便相信你所说,能中进士的便能学会技艺,届时孤可以撤回对张荐的任命,反之,政事堂就不能再反对此事了!如何?” “一言为定!”林仲儒自信满满地接过了匣子回府钻研去了。 柳敬诚也告退离去,祁翀单独留下了杜延年。杜延年刚受了训斥,此时又被单独留下,难免有些不安,站在殿中默然不语。 “岳父,坐!”祁翀笑着指了指座椅,示意他不必紧张。 “谢殿下!”杜延年心下稍安,告座后等着祁翀发话。 “昨日下午我闲来无事去看了看姑祖母,恰好义母也在,便聊了几句,听义母说岳父与岳母曾经是一对十分恩爱的神仙眷侣,郎才女貌,羡煞旁人。可惜岳母去得早,我竟无缘得见,深以为憾。” “拙荆福薄,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是啊,再怎么伉俪情深,毕竟已经过去三四年了,人嘛还得往前看。不知岳父可有再娶一房的心思?” “这......臣公事繁忙,哪里顾得上那些!”杜延年不知祁翀为何突然问起此事,心中没来由地“突突”直跳起来。 “哦,我还以为岳父有这打算呢!算了,那我就回绝了庆王叔吧,免得再耽误了袁娘子......” “殿下说谁?”杜延年忽的抬起了头,惊讶道,“袁......袁娘子?” “是啊,庆王夫妇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要给袁娘子保媒,还说就岳父你最合适。我跟他说岳父心里还惦记岳母呢,估计没这个想法,可他非要我跟你提一嘴。算了算了,当我没说......”祁翀欲擒故纵道。 “殿下、殿下,这个......臣刚才想了想,臣家里人口少,心悦出嫁以后恐怕臣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所以......” “不至于、不至于,不是还有君章吗?再说了,君章也要娶妻的,到时候何愁没有说话的人呢?”祁翀努力憋着笑,一本正经道。 “那怎么能一样?哪有老公公总跟儿媳妇说话的?君章就更别提了,那个笨小子什么都不懂,不知心啊!” “那就纳几房小妾呗!” “小妾容易争风吃醋,格外烦人!” “咝——要这么说的话,岳父还真有续弦之意啰?” “若有合适之人......呃......也不是不能考虑......”杜延年吞吞吐吐道。 “那这个合适之人是......”祁翀似笑非笑地故意逗道。 “就......就是......”杜延年满面通红,嗫嚅了半天没说出来,抬头一看祁翀那努力憋笑的表情,顿时明白自己上套了,一拍大腿懊恼道:“唉呀,殿下,您这不是戏弄臣吗?” “岳父这话可冤死我了!为了您这点儿事,我可没少费心思。还有庆王夫妇,在袁娘子面前替你递了多少好话,这才得了人家一个准信儿,否则哪敢跟你提呀!” “她......她答应了?”杜延年惊喜地问道,那一瞬间,一向孤傲、跋扈的左相倒像个期待心上人的少年郎一般。 “她是答应了,可袁尚书什么意思还不知道呢!这个我可就不管了,你自己解决吧!” “好好,臣自己解决!”杜延年眉开眼笑,乐不可支,半晌之后突然反应过来,“诶?殿下是如何得知臣对袁娘子有意的?” “心悦告诉我的呀!您三天两头往女学跑,连人家袁娘子喜欢吃什么都打听清楚了,心悦那么聪明,岂会看不出来?”祁翀白了他一眼道,追媳妇儿还得拿闺女当借口,出息! “嘿嘿嘿......”杜延年心中大窘,尴尬地笑着。 杜延年走后,祁翀终于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的,连韩炎都被他感染了,也笑道:“杜相那样一位果决凌厉之人,今日倒有些扭捏了。” “不行,老韩,我要出宫,这么好笑的事情我非得说给心悦听听不可!”祁翀边笑边命更衣,带了韩炎等几人便服出宫,直奔女学而来。 听了祁翀绘声绘色地描述,杜心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因为那毕竟是她父亲,她笑的没有祁翀那么夸张、放肆。 “怪不得呢,今日袁娘子一来看我的眼神就怪怪的,充满了——慈祥!” “那是拿你当闺女了!”祁翀笑道,“看来你家很快要有喜事了!” 就在祁翀和杜心悦满心期待之时,袁继谦却有些窝火。 庆王刚刚从他家离开,而庆王的来意简直让他忍不住想骂娘。 好你个杜延年啊!老夫拿你当同僚,你倒好!拿老夫当泰山! 当着庆王的面他没好意思直接拒绝,推说要问问女儿自己的意思,毕竟自家女儿身份还是有些特殊的,他也不好直接做主。 许是庆王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便也没有纠缠,告辞离去了,只说是明天再来。 袁继谦在屋里踱来踱去,想着明日如何回绝庆王,直到下人来报,大小姐回来了。 “迎儿啊,今日呢,呃......庆王来了一趟......”袁继谦仔细斟酌着词语,以免惹怒女儿。 可没等他说完,袁迎便道:“我知道,来提亲的。” 袁继谦以为她是听哪位多嘴的下人说的,便也没有多想,忙道:“你放心,我明日就回绝他!就算是杜相又如何?我女儿不想嫁,谁也不能勉强......” “答应他吧!”袁迎突然道。 “对!答应......什么?答应?!”袁继谦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仿佛不太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第503章 丁氏伉俪初入京 几大世家终觉醒 “答应他吧,爹。”袁迎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你是说,你愿意嫁给杜相做继室?可是,你怎么会看上他呢?他比你大十多岁呢!不对呀,你才见过他几次呀?怎么会看上他?”袁继谦大惑不解道。 “爹,我跟您说实话吧。”袁迎将杜延年最近总是找借口去女学看她、送她礼物之事和盘托出,惊得袁继谦半天合不拢嘴。 “可是,你真的想好了吗?你上一次就嫁错了人,那是爹的错,是爹一时糊涂,想攀皇家高枝,结果却害了你。这一次,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再嫁错人了!” “爹,心悦跟我讲过她父母之事,我看的出来杜相是重情之人,而且我也很喜欢心悦。爹,我都这个年纪了,除非一辈子不嫁,要嫁肯定只能给人家做继室了。既然总归要跟继子女相处,我为何不找个好相处的呢?杜家兄妹和赵汐我都认识,都是良善子弟,性情也好,杜家又没有许多人口,这样的人家最适合我了,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话是这么说,可这毕竟事关你终身,若这次再......”后面的话袁继谦没有说下去,可袁迎心里明白,若再次所嫁非人,难道还能再“和离”一次不成?那可真就活成笑话了! 可一直拖着不嫁便不是笑话了吗?祁桦已经死了,难道还要为他守孝不成! 一想到祁桦,袁迎心里顿时来了气。 “爹,我想好了,嫁!越快越好!” 次日,祁翀在文华殿批阅奏章,内侍送来了庆王的一张纸条:臣要猪肉! “哈哈!成了!来人,给庆王府送二百斤猪肉!” 就在封后大典的前一天,杜府给袁府过了小定,此时才得知此事的杜含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为何这个家里的事情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次居然连汐姑娘都知道的比我早! 杜含哀怨地看着正在配合裁缝量体裁衣的父亲,越来越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了! 七月末,戚家的大船再一次运来了“第一楼”所需要的海鲜,随船同来的还有丁钜、毕筱芸夫妇,他俩是应祁翀之邀来参与造轮船事宜的。 看见故人,祁翀很是高兴,中午便在“第一楼”宴请了二人,又将杜心悦也叫了过来。 二人现在已知当初的这位小友如今已成为皇太子,难免有些拘束放不开,倒是心悦早就听祁翀提起过毕筱芸于术数一道颇有造诣,便热情地拉着她请教了起来。她最近也在跟婉月学习术数,只是刚入门,比毕筱芸还差的很远。 “毕姐姐,我想请你去我们女学教术数,如何?我看过你写的术数教材,深入浅出,很实用。我之前也想过在女学开术数课,可惜能教的先生太少了,只有婉月一个人,你来了便正好,至少两个校区能保证各有一个先生。”杜心悦盛情邀请道。 “好啊,我在老家便教过,应该不难。”毕筱芸见盛情难却,也没有矫情,立时便答应了。接着二人便讨论起了教学的事情来,倒把另外两个男人晾在了一边。 祁翀倒还好,丁钜却难免有些尴尬,他跟祁翀本来也没有那么熟,尊卑差距又大,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丁兄,此次叫你入京,是有事请你帮忙。”祁翀干脆也聊起了正事。 “不敢,殿下请吩咐便是。”丁钜忙道。 “我手底下的工匠研究了一种机器叫蒸汽机,烧煤就能发动,可以用来拉车,不需要畜力。现在我想把这种机器用到船上,让船可以不借用风力、人力便可航行,但我手底下的工匠对于造船不大在行,所以请你来共同研究,若能成,也是大功一件!” “不用风力、人力便可航行?真有这样的东西?”丁钜疑惑地睁大了眼睛,说实话,祁翀这番话他私心里是不信的,可又不敢当面直说,只好在心里吐槽:这怎么可能嘛!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他们其实已经弄出个小模型了,只是很粗糙,动力也小,许多地方还需要改进,一会儿吃完饭,我让带你们去将作局看看就知道了。” 丁钜半信半疑地吃完了饭,跟着祁翀来到了原来的秦王府。 “御敕秦王府”的牌匾早就摘下来了,换上了“东宫将作局”五个字,这里如今已经全部交给将作局使用了。 王府整个西路如今已经全部扩建成了一座人工湖,张习正带着一群工人在围着停靠岸边的一艘小船捣鼓。小船不大,仅能容纳十余人,只是如今上面装了一个黑色的家伙,几乎占据了小船一大半的空间。 见祁翀来了,张习等人忙过来见礼。 “轮船的毛病找到了没有?” “殿下,应该是螺旋桨的问题,桨叶总被水草缠住,这才走不动了。” “喏,我可把造船大家请过来了,”祁翀一指丁钜道,“剩下的就靠你们之间的合作了!” “丁先生,可把您给盼来了!快来帮我们看看,这桨叶的问题怎么解决?”张习也不客气,一把拉过了丁钜就往小船那边去了。 “这就是你们弄的那个叫‘蒸汽机’的东西?”丁钜好奇的打量着面前的铁家伙道。 “没错,来人,把火点上,跑给丁先生看看。” 不久后,丁钜看着小船冒着烟往湖中心缓慢地游了过去,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忽然他二话没说跳进了水中,一个猛子扎进了水底,在船底反复游了几个来回,确认底下确实没人在推动小船,这才又钻了上来。此时,果然小船已逐渐停了下来,岸上传来了张习等人的惋惜声:“唉!又停了,还是不行!” “肯定又被水草缠住了!” 丁钜兴奋地游到岸边接口道:“桨叶的问题,我能解决!” “真的,太好了!快把丁先生拉上来!” “您快说说,怎么解决?” 看着众位匠人围着丁钜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祁翀知道此时自己就是个无用之人,便笑了笑悄声离开了。 回到东宫,只见韩炎正指挥着内侍在殿前架火,旁边还放着几大箱子书。 韩炎这样做当然不是要焚烧书籍,准确地说,是要烧,但烧的却不是书。 “这就是崔、卢、高、梁等八家的族谱?”祁翀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问道。 “是,殿下,按您的吩咐,都要烧了。” “嗯,烧吧。”祁翀刚要将手中的族谱放下,突然转念一想改变了主意,“等会儿,别在这里烧,拿去京兆府衙门口,要烧给大伙儿看,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此事!” “奴婢遵命!”韩炎心领神会,立即带人往京兆府而来。 京兆府门前的熊熊烈火果然烧进了全城百姓的心里,也烧尽了剩余几大世家的侥幸。 次日,林仲儒、韦乾度等人纷纷上表,皆称自愿将自家所有田产全部无偿分给佃户耕种,庞大的家族也将分家析产,迁往外县,分户别居,并自愿释放大量的奴婢为平民。 祁翀对他们的识趣很是满意,准了他们所请,并各有封赏。 同时,各家都在门前架起了大火,焚烧起了各自的家谱。 站在大火之前,林仲儒面色沉重,他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更不知他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祖。但他十分清楚,年轻的皇太子打击门阀世家的决心是坚定而不可动摇的,如果不屈服,哪怕自己身居高位也难以保全家族。 韦乾度则更能想的开些,毕竟儿子现在已然是太子心腹了,以后就是皇帝眼前的红人,有了这一点,至少可保自己这一支三代不倒,至于其他族人,大不了多分他们一些钱就是了,谁还能管他们生生世世不成?至于再以后嘛,儿孙自有儿孙福,管不了啰! 邱翰臣看着邱维屏亲手将家谱一页页撕掉扔到火中,忍不住老泪纵横。邱维展扶着父亲,犹豫而不甘地问道:“邦士,真的到了这一步吗?至于吗?” 邱维屏的心情同样沉重,但他也是最清醒的那个,毕竟早在几个月前他就已经知道了祁翀、杜延年、罗汝芳他们整治门阀士族的决心了,如今大渊世家已经被抄了一半,而且是势力偏上的那一半,剩下的这几家无论是人数、财产还是影响力都已不足以于朝廷抗衡,如果不主动自毁,等着朝廷把刀架在脖子上,那时候只怕就连半点财产都保不住了! 如今这样,虽然财产上有损失,但毕竟还留住了一些,最重要的是人都还在,官位也还在,这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因此,他心情虽沉重,但手底下却没有丝毫犹豫,将族谱一本一本地扔进了火盆之中。 以往仕宦之家联姻必查家世,从此往后这些都不复存在了,因为已无据可考! 七月三十,承平帝驾临龙德殿,举行了立后大典,此次大典也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众臣面前。 事实上,此时的承平帝身体已经每况愈下了,尤其是双目已经几乎失明,没有内侍的搀扶便寸步难行。他已经完全接受了祁翀成为大渊新一任主人这个事实,只是固执地坚守着皇帝的名分,以此作为自己最后的尊严罢了。 大典之后,祁翀率领百官在紫宸宫外给皇后娘娘拜贺,而年轻的皇后却愁眉不展,望着紫宸宫那高耸的宫墙默默垂泪。 谁稀罕这高高在上的后位?谁稀罕这无比的尊崇与荣耀?如果可能,我宁愿与我的心上人双宿双栖,哪怕贫穷、疾病,也好过做这笼中小鸟,囚禁一生! 第504章 众臣僚再议刑狱 皇太子意欲亲征 大典之后,一干重臣照例齐聚文华殿议事。 “殿下,按照您的意思,此次大赦,除了裴宣卿、王宗闵及萧亶、高频等首恶死罪不赦之外,其余人均减等处置,条陈在此,请殿下过目。”康安国呈上了大赦的条陈及死刑的名单。 死刑不赦的名单是康安国与杜延年一再确认过的,尽管知道太子殿下一向主张慎杀,他们也也尽可能地将名单缩短,可这上面依然还有二三十人。毕竟,谢宣谋逆大案与之前的简泽、越王等都有所不同,这次是真的兵戎相见了,所牵涉之人甚巨,若放在以往,这种大案少说也得杀个几百上千的,如今只杀二三十人,已经是少的不能再少了。 祁翀也明白他们的难处,便没有对死刑名单提出异议,只是将大赦条陈粗略看了看道:“凡死刑,赎刑之后一律杖二十,放,均不必再流放了;杖三十以下,赎刑后直接放了就是,不必再打了;杖十以下,不必赎刑,直接放了吧。这几条改一改,其余照此施行即可。另外,凡籍没入官的女眷和童子也都放了吧,包括那五家尚未处置的女眷、童子也都照此施行。该杀的那些也都尽快执行吧。” “臣遵命!” “今日诸公都在,孤正好有一事不明,想向诸公请教。” “殿下客气了,有事但讲无妨,臣等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杜延年忙道。 “以往皇家有大吉之事往往都要大赦天下,可为何要大赦呢?” “大赦的主要目的无非是为了彰显君主之仁慈,抑或是安抚民心。”柳敬诚道。 “话虽如此,但是有过不罚对于无辜受害者来说终究是不公平的,君主对那些有罪之人仁慈了,可对无辜守法之民来说是否就不够仁慈了呢?而且那些有罪之人免罪之后真的都能改过自新吗?是否会重新犯罪?将这些人放出去到底是利是弊? 假如我只是个普通百姓,我的邻居是个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之徒,当初他被抓走,我心里松了一口气,要不然我闺女怕是早晚要落入他的魔爪。结果,我还没轻松两年,大赦了,这个混蛋又回来了,我的心情该如何?谁来安抚我忐忑不安之心呢?所以,大赦真的能安抚民心吗?” 祁翀一连串的问题令众人陷入沉思,柳明诚道:“大赦之下难免会有殿下所言之事,但总体而言还是利大于弊的。就以徒刑犯来说,大牢所关押的犯人多为成丁,这些人被关起来不但使国家少了许多劳力,而且朝廷还要掏钱养着他们,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所以还不如放回家中使其自力更生。” “不想白养着这些人,让他们做工不就是了?徒刑本不就应当是强制做工吗?矿山采矿、修筑城墙不都是活儿吗?” “可朝廷没有那么多活儿给他们做呀!诚如殿下所说,采矿、筑墙都是徒刑犯最常做的苦役,可不是所有地方都有矿山,也不是所有城墙都要修筑,这些活儿终究有限。”邱维屏道。 “这就有些死脑筋了,不能就地找活儿,那为何不在有活儿的地方建监狱呢?就比如说前两天跟工部所议之事,让他们在阳丘县开一座大金矿,此矿极大,开上几十上百年都没有问题,既如此何不在山下就地建监狱,将附近徒刑犯都送到此处服役,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还有流放犯,孤一直认为流放其实是一种并不合理的刑罚。流放本在死刑之下,即免死之意,可实际上流放之地往往是蛮荒之地,不宜生存,加之路途遥远,犯人多有在途中或在流放地毙命者,如此一来,则流放与死刑何异?而且,流放途中还得需要大量衙役看管,到了流放地又得建牢城看管,无端增加支出。倒不如‘改流为徒’,可以适当增加一些徒刑的年限,令犯人可就地服刑,既免于长途跋涉,又不必耗费过多人力在看管上,诸公以为如何?”祁翀趁机提出了自己一直想“改流为徒”的想法。 “殿下这个主意倒是令臣等茅塞顿开,不过男犯可以如此,那女犯呢?”康安国又道。 “也好办,可以跟纺织大户合作,让他们弄些织机放在狱中,女犯可以纺纱织棉,总之既能提供劳力也不至于白白吃饭,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殿下这个主意好,依臣看,这是三全其美呀,朝廷还能从中赚点小钱儿呢,虽说不多,可也是一笔进项不是?”陆怀素笑道。 “孤所说的不过是一种思路,其实只要开动脑筋,白养犯人这个问题便很好解决了。只要这个问题解决了,那以后是不是就可以尽量少用、慎用大赦了?否则皇恩滥施,将国家法度置于何地?毕竟皇恩不是只施给那些违法犯罪之人的,更重要的是百姓心安。” “殿下所言高瞻远瞩,臣敬佩之至。”邱维屏首先表示了赞成,其余众臣亦纷纷附和,其中有真心赞成者,也有人认为这不过是年轻的太子锐意进取当中的一个小点子而已,不值得过分在意。 “殿下,臣以为,此次大赦还有一个人是绝对不能放的,就是丁造。”康安国道,“此人有意挑起两国纷争,居心实在险恶,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慰军心啊!” “丁造之事查清了?” “是,此人供认乃是谢宣的走狗,谢宣当初安排他到淮州榷市,就是为了让他和东吴人联络,寻找机会联合东吴,里应外合,共图大渊。怎奈东吴国内大乱,他刚搭上愗州都督这条线,原来的都督就兵败被杀了,新任都督董肇油盐不进,拒绝与他合谋,他不得已才放弃了这个计划。后来谢宣急于带兵出京,便让他制造了斩杀董肇族叔、挑起两国纷争之事。他原以为自己立了大功,回京之后一定会享受高官厚禄,可没想到还没走出淮州就听说谢宣兵败被杀,无奈之下只好隐姓埋名逃往他处,却不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竟被殿下的商队给抓了回来,也算是天意了。” 听完康安国的讲述,众人总算明白了其中原委。 “想不到谢宣竟早有叛逆之心,也亏了东吴君臣自顾不暇,否则,若真被他阴谋得逞,后果不堪设想。”向栉感慨道,众人纷纷摇头叹息,后怕不已。 “这个丁造,杀是肯定要杀的,但怎么杀却要想想了。”罗汝芳捻须道。 “罗先生有想法?”祁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又有主意了。 “殿下,如果我们现在杀了丁造,便等于是承认两国冲突,错在大渊,与两国之争上首先便矮了一分。所以,杀归杀,但当下不是时候,而是要等击退东吴之后再杀,如此方为稳妥。” “有道理,枢密院,东吴那边可有战报?” “回殿下,”寿王道,“刚收到的军报,正欲向太子殿下禀报呢。楚王大军已抵达江防附近,但与东吴军尚未接触。董肇已经派兵突袭了附近几个渡口,如今大江淮州东线段已经掌握在董肇手中了。” “这么说董肇有了新动作,他要的已经不止是寻找丁造了?” “他找不到丁造,如果就这样退兵,那不但不好向东吴朝廷交待,便是他手下人恐怕也不肯善罢甘休的。” “所以局势已经升级,现在已经不是私人恩怨那么简单,非得打出个子丑寅卯来不可了。” “的确如此。” “若真如此,楚王那点兵力怕是不够了,是否考虑让神武军剩余人马立即赶赴淮州呀?”祁翀问道。 “淮州那边增兵是必然的,只是神武军目前军心不稳,严景淮毕竟刚到神武军,资历又浅,一时之间很难服众,此刻派神武军出征,万一......”柳明诚担忧地道,环顾众人,见不少人频频点头,显然都跟他一样的看法。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孤亲自率军出征!” “殿下,不可!” “万万不可!” “绝对不行!” 几乎是同一时间,杜延年、柳明诚、罗汝芳等七八位大臣都发出了反对之声。 祁翀苦笑道:“孤知道诸公在担心什么,储君不应轻易涉险嘛!可当下也的确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呀!朝中有能力、有资历的大将本就不多,此次谢宣叛乱,又有多位禁军将军参与谋逆被诛杀或下狱,两位老国公年事已高,总不能让他们花甲之年再披挂上阵吧?剩下的就是一帮小将了,资历还不如严景淮呢!你们说还能谁去?” 众人面面相觑,皆知祁翀所言也是现实。 “殿下,臣愿往淮州御敌!臣忝居太尉之职,这本就是臣的分内之事。”柳明诚站起身主动请缨。 “项国公公忠体国,孤心甚慰。只是,你终究没有带兵的经验,万一与楚王意见不合,你俩谁听谁的呀?”祁翀摇了摇头,否决了柳明诚的提议。 “殿下,偌大个朝中难道就真的再找不出个能带兵之人吗?而且,淮州已经有楚王坐镇了,不过是再添些兵力而已,何须太子殿下亲往呀!”一向不轻易表态的柳敬诚也难得地开了口。 祁翀见众人都反对,只好将此事暂时搁置,表示再考虑考虑。 第505章 皇太子决意南行 王公子诀别过往 众臣退后,祁翀仍旧将二相和林仲儒留了下来。 林仲儒今日格外沉默。不论讨论什么他都没说话,看上去心事重重。原因很简单,三日之期早就过了,他和祁翀打的那个赌——他输了。而这一输,不光是面子的问题,还在于他一贯认为的“读书人最聪明”的观点可能并不正确。 果然,祁翀将他们三人留下问的就是这个事儿。 “林中书,手铳组装好了没?”祁翀明知他组装不好,故意问道。 “这......呃......臣老迈昏庸,实在是弄不懂这些小零件是如何组装在一起的,臣无能,请殿下责罚!”林仲儒满脸羞愧,跪地请罪。 祁翀笑着扶起了林仲儒道:“林公言重了,不是你无能,而是这本来就是一件复杂之事,现在你知道了吧?组装好一把手铳并不比做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容易!” “殿下所言极是,臣愿赌服输。不过臣组装不好这手铳,只是臣一人蠢笨,并非天下士子皆不如一小吏!”尽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林仲儒此时不再赖账,但他依然强调自己并认同祁翀的观点。 祁翀知道这倔老头子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只好摇了摇头苦笑两声。 林仲儒服了软,杜、柳二相自然不会再说什么,尤其是杜延年,马上要梅开二度了,心里只有得意与欢喜,这几天看谁都顺眼,怎么会再去为难一个张荐呢? 于是,这一日,任命张荐为工部侍郎的文书终于正式下发,而此时,张荐已经带着他的大批工人开始赶工了。 下午,就在祁翀还在为是否要亲自出征而犹豫不决之时,寿王祁榛、杜延年、柳敬诚、柳明诚四人匆匆求见。祁翀知道必有要事,忙道“快请”。 “殿下,刚收到的加急军报,东吴国内也有了动静,上将军孙烈已经纠结了五万大军,正欲往愗州而来。”一进来祁榛就先递上了一份军报。 “五万?看来,东吴朝廷这是耐不住寂寞,要来摘桃子了!南唐那边有消息没有?”祁翀忙问道。 “还没有!南唐虽然已经决定出兵,但动作却很慢,显然还在观望。他们的心思也不难猜,无非是想等我们和东吴杀个两败俱伤的时候再来坐收渔翁之利。”祁榛道。 “看来南唐一时半会儿指望不上了,现在光是神武军已经不够了,十二卫也要上,这次孤必须要亲自挂帅了!” “殿下......”柳明诚还要再劝。 祁翀摆摆手道:“孤有个想法,本来就打算本月出访南唐的,干脆立即出发,以最快速度抵达南唐,我争取跟蜀王见上一面好好谈谈,说服他立即出兵。然后再以最快速度抵达淮州与大军汇合。” “可南唐之行恐怕也不会很顺利,若不顺利,殿下在南唐首先就会遇险!”柳明诚激烈地反对道。 “义父!南唐我肯定早晚要去的,这你不是不知道!” “可现下不是最好的时机呀!” “那什么时候是好时机?等蜀王干掉了小皇帝彻底掌握南唐之时吗?” “蜀王未必能做到那一步!可殿下如今去南唐,难免要陷入南唐皇帝与蜀王的争斗之中,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祸!” “正因为他们有争斗,我才可能有机会呀......” “机会和危险是同时存在的!万一遇险,朝廷怎么办?大渊怎么办?” 祁榛见二人的争吵越来越激烈,忙劝道:“殿下息怒,德甫兄你也少说两句。” 柳敬诚也忙将柳明诚拉到一边,不让他再说话。 “臣倒以为,殿下的想法也不是没有实现的可能。”杜延年突然缓缓道,“殿下,范尧卿已经到兴州了,很快就会随渝王前往锦城。” “他回信了?”祁翀喜道。 “嗯,他如今以渝王门客的身份留在了渝王身边,而在渝王眼中,他是殿下派过去负责南唐那边生意的大掌柜,毕竟他此前在兴州榷市就是以平原商号掌柜的身份在活动,所以这个身份是经得起查的。殿下到了锦城,至少有渝王为后盾、尧卿为助力,并非毫无胜算。” “可是......”柳明诚还欲反对,却被柳敬诚瞪了一眼,只好硬生生把反对的意见咽了回去。 “那就这么定了!我准备一日,后日便出发。让鸿胪寺和礼部立即做好相关准备,实在不行我带着太子卫率先出发,让使团随后追赶。 另外,神武军和左右勋卫、左右翊卫立即出发赶往淮州,就由——庆王祁槐暂领神武军大将军,和项国公共同领军吧!” “殿下,东宫卫率一共才两千多人,还要留一部分守卫宫城,怕是人数太少,将左右御卫也带上一部分吧!”柳明诚无奈之下只好接受祁翀的安排,但又尽可能地为他的安全做好保障。 “那就让柳恽和常愈各带两营人随行吧!就这么说着了,诸公,赶紧都忙活起来吧!” “臣等遵命!” 众臣走后,韩炎忙凑过来激动地问道:“殿下,咱们真的要回南唐?” “真的!后日一早就出发!你去通知元真他们做好准备,另外,把咱们的火器、一窝蜂还有石油什么的都带上,你赶紧回趟王府去准备东西,再让张习他们多造几门火炮送去淮州,给义父他们助力!” “是,奴婢这就去!”韩炎高兴地应了一声,乐颠颠地去办事了。 众臣离开文华殿后,柳明诚不住地埋怨杜延年:“你怎么就答应殿下了呢?万一南唐之行真的出了岔子,该如何是好?” “你怎么就对殿下这么没有信心呢?殿下若是真命天子,就一定能遇难呈祥!” “你这都是空话!” “你说的又何尝不是废话呢?有那个闲工夫赶紧去准备你的出征吧,柳太尉!你要是真能打败董肇和孙烈,那殿下也就不用操那么多心了!”杜延年白了柳明诚一眼,自顾自地走开了。 柳明诚气得一跺脚,转身往兵部而去。 七月的最后一天是极其忙碌的一天,即将出发的大军在准备之中,大街上到处都是抬着盔甲、弓矢、粮草四处搬运的士兵的身影,战马更是来来回回地在城里穿梭,传递着各种命令,各级官吏们更是忙的饭都顾不上吃了,仔细核对着各种出库、接收的文书。 打仗的事虽然与大理寺和刑部无关,但他们也同样忙碌着。 大赦的榜文已经贴出来了,昨日定下来的大赦方案也要一一执行,该杀的杀,该杖决的杖决,该释放的释放。 刑场上,几个木墩子一字排开,裴宣卿等人被一一押上来验明正身后开刀问斩。随着百姓的阵阵喝彩声,一个个人头如菜瓜般滚落。 由于是谋逆大案的主犯,这些人死后是不允许家人收尸的,人头被置于笼中悬挂于城头示众一个月,与半个月前就已经挂上去的谢宣作伴,而尸体则置于阳光下曝晒三天后,拉到乱葬岗胡乱一丢了事。 随着人头的纷纷落地,这场大渊立国以来规模最大的谋反案件总算是告一段落,参与谋逆的几大世家虽然绝大部分人都逃脱了死罪,但皆被抄家、强制分家,从此再难翻身。 大理寺门外,一名刚打完板子的年轻人被衙役们扔了出来,门外等着的几位年轻人立即迎了上去。 “三郎,伤的如何了?”韦宙、赵溉一左一右扶起了王锷,关切地问道。 王锷忍痛站了起来,却一把推开了二人,冷冷道:“你们干嘛要为我赎刑?就是为了让我被人扒了裤子打板子吗?我宁愿一死也不愿受此大辱!” “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救你一命你还不乐意了?”赵湘不满地道。 “就是,你知不知道为了给你凑赎刑的钱,我们哥儿几个费了多大劲儿?韦二郎把庄子都抵出去了!好心当成驴肝肺!”严景润也嘟囔道。 “我用不着你们的好心,我们今后也不再是朋友了。诸位都是军中新贵,王某却是反贼之子,与我交往,当心再玷污了你们!” “你怎么这么说话!大伙儿都是打小玩到大的朋友,若真在乎那些,又何必救你?”赵溉道。 “朋友?哼!我几时把你们当朋友了?不过都是虚情假意罢了!你们伏牛山下遇袭,就是我泄露了你们的行踪,你们难道不该恨我吗?” 众人沉默了,伏牛山下遇袭之事他们私下里不是没有怀疑过王锷,但怀疑归怀疑,亲耳听他说出来则又是另一种感受了。 片刻后,还是赵溉先开口道:“既然你决意与我等绝交,我们也不勉强,不管你曾经做过什么,作为兄弟我们不怪你,但今后还望你多加珍重、好自为之。”言罢,抽刀在手,手起刀落,衣襟的一角飘然落地。然后赵溉还刀入鞘,转头离去。 其余几人也纷纷效法,为这一段兄弟情画上了句号,地上只留下了几片残锦。 生命中总有些人注定只能是过客,该放手时便要放手。 第506章 失意人互相扶持 归乡客难免情怯 望着几人离去的身影,王锷强忍着在眼眶中打转的泪珠,艰难地转身向反方向而去。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该去哪儿。家没了,家人也没了。长兄惨死,遗体至今都不敢葬入祖坟;次兄三年前就病故了;母亲去的更早;至于父亲那几房小妾和她们的孩子,他平常本就看不上,更没什么感情,最亲近的家人本就只剩下父亲一人,如今也不过是刑场上的一具无头尸体罢了。 至于其他叔伯族人,他更不想去投靠他们,况且他们的境况也未必就比他好,就算他去了,人家也未必欢迎他。如今,他恐怕已经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灾殃了,谁又敢收留一个逆贼之子呢? 王锷扶着墙角艰难地挪动着步子,臀股间的鲜血已经干涸,将衣裤牢牢地粘在血肉之上,这使得他每挪动一步都会牵动伤口,格外痛苦。没走几步他就觉得口干舌燥,身上也燥热起来。 好在午后天开始慢慢的暗了下来,大块大块的乌云把天空盖得严严实。眼看要下雨了,路上的行人们纷纷加快了脚步,无人注意到依偎在墙角的那个少年。 倾盆大雨很快便冲刷掉了夏日的燥热,也冲刷掉了少年身上的血污。他仰头接着雨水饱饮一顿后,感觉精神好了许多,便又冒雨往前挪去。 前面不远处就是刑场,鲜血随着雨水向四处流淌,仿若一片淡红色的小溪将整个街道包裹。 刑场上一具具无头尸体就那样横七竖八、杂乱无序地摆放着,远远地,王铎的身体便发出阵阵颤抖,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靠近了过去,努力地在尸堆中寻找着属于父亲的那一具,然而无头的尸体看上去大同小异,几乎完全失去了辨认的特征,血液流失过后苍白的皮肤更增添了一股陌生而异样的感觉。 “我的天啊!”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名女子悲惨的哭声,他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位中年妇人,她显然是凭着某个特征找到了自己丈夫的尸体,此刻正抱着尸体痛哭不已。 王铎此时才想起来,他似乎连父亲身体上有什么特征都不知道,此时又怎么确定哪具是父亲的遗体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悲从中来,仰天大啸一声,泪水夹杂着雨水顺颊而下。 也不知哭了多久,一队差役过来赶人,他们显然是怕有人借着大雨来偷尸体,特地派人过来看着。 看着差役手里的水火棍,王铎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惧,忙强忍剧痛离开了刑场。 离开了刑场后他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只是低着头机械而漫无目的地走着,完全没注意街道拐角处跑过来的身影。 两人不出意外地撞在了一起,那人是一路跑过来的,速度极快,王锷本就脚步虚浮,这一撞之下竟然直接倒地,伤处再次受到撞击,疼得他“啊”地大叫了一声。 那人撞人之后也吓得停下了脚步,见被撞的是个男子,骂了一声“讨厌”,听声音竟是个女子。 大雨中视线不好,那女子也没顾得上去看被撞之人是谁,抱紧怀中的小包裹略一停顿后便要离开,可走了两步又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因为那被撞的男子倒地之后一直在痛苦呻吟,并未起身。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回来查看。 “喂!我就撞了你一下,不至于要死要活吧!再说了,你个大男人怎么那么不禁撞啊!”那女子一开口不客气地数落道。 王锷大怒,刚要开口大骂,突然愣住了,那女子此时也看清了王锷的模样,也是一惊。 “王公子!” “简姑娘!”二人双双脱口而出。 原来这女子正是简岚。由于大赦的缘故,她今日被从教坊司放了出来,从此便是自由身了。但是这并没有让她多开心,如王锷一样,她没有家了,世界虽大,却无处容身,还不如在教坊司还有一口热乎饭吃。 可官法如炉,说一不二,让你留下的时候想走是没门儿的,不让你留下的时候想留也是不可能的。好在以往她心眼儿多,还私藏了一些恩客赏赐的首饰珠宝,总算不至于出来就饿死。 就在她刚出教坊司没走几步的时候,老天就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她急匆匆去找客栈,却没想到意外撞上了王锷。 “王公子,你这是受刑了?”简岚在教坊司也听说过王家叛乱之事,如今又看王锷双股渗血,依稀猜到了缘由。许是同病相怜之故,此时简岚对王锷倒是充满了同情。 “走,我带你去看大夫!”简岚说着便要去扶王锷。 “简姑娘,不用麻烦你了,我......我没事。”王锷推辞道。 “还说没事!以前我也看见过我爹打简嵩,十几板子屁股就开花了,不及时治也是会死人的!你挨了多少?二十?那你还说没事!” “我......我没钱看大夫!”王锷红着脸道。 “嗐!钱啊,我有啊!”简岚拍了拍自己的小包裹道,“一会儿我找个当铺,把这些东西当了不就有钱了?” “可是......” “行了,别啰嗦了,快走吧!”简岚二话没说扶起了王锷,冒雨往医馆而来。 文华殿内,祁翀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烦躁地在屋中踱着脚步。 “这鬼天气,好好地怎么突然下起雨来了!这要是下个不停,明天还怎么上路?”祁翀恼怒地抱怨着,本来还想趁下午略闲去跟心悦告个别,如今这一下雨,韩炎肯定不会让他出门了。 “殿下莫急,奴婢已经差人去司天监问过了,说是这场雨下不长,到夜里就停了,不耽误明早出发。” “但愿他们说得准。那你一会儿打发人去给心悦捎个口信,就说我不能亲自去向她道别了,路上我会抽空给她写信的。” “是,殿下,一会儿就让小金子去。” “对了,都准备的怎么样了?” “一应事物都备齐了,已经装车了,马匹也是足够的。白郾派了邓畅和周复跟着项国公,他自己跟着殿下,以免路上有个伤啊病啊的。通知沿途各县提供粮草的命令昨晚就发出去了,同时出发的还有备用马匹。奴婢估算了一下,咱们的马脚力足,大约十日就能到达兴州,只是这一路疾行,殿下怕是要辛苦些了。” “辛苦一些倒不怕,只是到了南唐之后该怎么跟这位蜀王交涉才是大问题。”虽然跟柳明诚争吵的时候他坚持南唐那边一定会有机遇,可真到了南唐要如何施为,他还真要好好想想。 “对了,殿下,奴婢擅作主张将宁老先生也请过来了,明日他们父子还有慕青也会随军同往。奴婢还给少林如淳大师送了封信,请他也一起同往。” “如此也好,咱们人多力量大。好了,你先下去吧,我要一个人好好想想。” “是,奴婢告退。” 韩炎走后,祁翀闪进了国图查找起东西来。他已经许久没来抄书了,主要是最近每晚都要批阅奏折,实在无暇他顾。好在之前闲来无事的时候,已经将国图的东西归类存放好了,现在再找倒也不难。 找齐了需要的东西再出来时,已经是二更时分了,雨已经小了。 躺在床上耳听得窗外残雨滴答的声音,祁翀竟然失眠了。 此次南唐之行,催促发兵是一方面,赢回母亲又是另一方面,甚至可以说后者才是真正的重点。一想到那位大长公主——原主的生母,祁翀就有种无形的压力。 一方面,他总觉得救那位女子脱离苦海是他的责任,是他必须代替原主所尽的义务,而另一方面,他又不认为自己对于这位所谓的“母亲”有什么感情,即便偶尔受原主残存情绪的影响产生那么一丝丝眷恋,但也很快便会被他自己的意志所压制,这就导致那位女子对他而言在情感上就是一位完全无关的陌生人,他有时甚至会完全客观地从第三者的角度去评价这个人,从而得出这个女人恋爱脑、拎不清等相对负面的结论,这就让他在今后如何与她相处这件事上很有压力。 许是父母缘薄的原因,祁翀自认为自己是“两世孤儿”,如今却突然要面对这样一位母亲,怎能不让他辗转难眠呢? 同样辗转难眠的还有韩炎,往事纷纷,再次袭入脑海,搅乱了他的思绪。 要回唐国了,那里毕竟曾经是他的家乡,要说完全不思念是不可能的,更何况那里还有他惦念的人。 可另一方面,那里又是他的伤心之地,要说完全没有抵触之心也是不可能的。 还有那个自称第五菱的丫头,上次大理寺被人劫狱,她也趁乱逃跑了,至今杳无信讯,不知所踪。 脑子里一时间杂念丛生,为了摒弃杂念,他干脆坐了起来,按照从少林带回来的内功心法修练起来,练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心情略微平静,这才安稳睡去。 第507章 祁元举疾行赴唐 田文昭秘议良谋 次日天明果然晴空万里,微风带来久违的清凉,提示着季节的转变。 杜延年、祁榛等率一干重臣于西南门外送别祁翀。 “岳父、八叔,朝中事务就麻烦多费心了。”祁翀对二人郑重一拜。 “殿下放心,有臣等在,殿下无后顾之忧!”杜延年也郑重承诺道。 祁翀知道他这一诺的分量,心下放宽许多,凑近他的耳边道:“喝不上您和岳母的喜酒了,贺礼也先欠着,等我回来再补上。” 杜延年老脸一红,尴尬地笑了笑。 祁翀不再啰嗦,翻身上马,打马而去,身后一干骁将勇士紧紧相随,此一去定要将南唐搅个天翻地覆! 与此同时,柳明诚、祁槐也率领大军出京城东南门往淮州方向而去。 祁翀对于长途骑马行军之苦事先是有心理准备的,然而现实还是超出了他的预计,只半日下来他就明白自己低估了其中的辛苦。 虽然以前也骑过马,但那都是走走停停,游玩一般,如今是长途行军,强度自然不可相提并论。只骑了半日,祁翀便觉得大腿根磨得生疼,咬牙又忍了半日,到晚上行至少室山下扎营休息的时候才发现两腿的皮肤都已经磨破了,渗出了殷殷鲜血。 韩炎心疼的不行,可白郾随着使团队伍在后队中,此刻还落在后面。好在他们带了医用酒精和一些外伤药,韩炎仔细给祁翀清洗了伤口处的血污,又用酒精消了毒,抹了些药,祁翀强忍着疼痛没有哼出声来。 “少主,要不明天休息一天吧,您好好养养再走。” “不行,行程不能耽搁。” “可您的伤......” “放心吧,忍忍就好了。”祁翀这样说倒不是因为他多么能吃苦耐劳,而是他十分清楚,南唐的问题早一日解决,义父那边的压力就能减小一分,因此,此刻容不得他娇气半分。 随便用了些晚饭,刚要休息,韩炎来报说如淳来了,而且来的不止他一个,还有十名少林僧人,说是前来助拳的,祁翀明白少林这是铁了心要交投名状了,便也没有推辞,只让韩炎好生安排。 次日出发,韩炎特地在祁翀的马鞍下又多垫了一层软垫。随后几日,祁翀的骑术也日渐精良,忍过了开头的疼痛后,磨腿的问题也解决了,只是连日风吹日晒,肤色变黑了不少,再看其他小兄弟,一个个也都黑黝黝的,都跟他一个样儿,这倒成了他们彼此间打趣的一个话题。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此后几日又是累日行军,终于赶在初十这天抵达了兴州。 兴州州城也就是盛平县的县城,州衙、县衙均在城中。 刺史衙门内,一众当地官员前来拜见太子殿下,一一报上官衔、姓名。 “臣兴州刺史樊思讷参见太子殿下。” “什么?‘烦死呢’?哦——樊刺史这个名字颇有些小傲娇呢!”祁翀忍着笑道。 樊思讷不明白什么叫“小傲娇”,但偷觑太子殿下的神情不似生气,想来也不是个什么坏词儿,便“嗯嗯啊啊”地应和着。 “臣兴州榷易使关孝芬参见太子殿下。”一名年过半百的官员上前见礼。 “免礼,早听罗先生提起过关卿的大名,这两年辛苦你了。” “尽职尽责而已,不敢道苦。”关孝芬谦逊道。 祁翀点了点头,又见了见几位当地县令、佐官,便命众人先退下了,只留下种佶和关孝芬。 “种将军,国书送过去了吗?” “回殿下,国书六百里加急送到臣手里后,渝王正好还在兴州尚未过城阳关,臣不敢耽搁立即将国书送呈渝王,请他带了回去。从兴州到锦城,至多三四日便该到了,从时间来推断,南唐朝廷收到国书应该已经有两日了。” “再通知他们一次,告诉他们,孤已经到了兴州,要立即进入南唐。有这个通话的渠道吗?” “有,通过他们的榷易使即可。”关孝芬答道。 “那就有劳关卿了。” “臣这就去办!” 放下祁翀这边暂且不表,却说渝王田文晖回到锦城后,立即进宫觐见了南唐皇帝田鸣和娄太后。 “这么说,朕的那位表哥还挺厉害的呀!”听田文晖讲完了大渊最近两个月的风云变幻,田鸣脸上露出了羡慕的神情,尤其是祁翀软禁老皇帝,自己掌权的现状令他热血沸腾,仿佛从中看到了某种期望。 “陛下若对他感兴趣,倒正好有机会亲近亲近。”田文晖笑着将渊国太子想要回访之事叙述了一遍,并呈上了国书。 “好啊!让他来呀!” 娄太后看着儿子那跃跃欲试的神情,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便找个借口让他先行离开了,又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了田文晖。 “三王叔,你看那个祁翀跟陛下相比,如何?” “祁翀自然是超群绝伦之辈,然陛下也是人中龙凤,各有千秋,不相伯仲。” “哦?那摄政王和渊国皇帝、谢宣他们比呢?” “摄政王兄虽然也是豪杰之属,然臣以为他文治不如杜延年,武功不如谢宣,名分比不了渊国皇帝,不值一提。”田文晖心知娄太后想问什么、想要什么答案,便有意迎合道。 果然,娄太后眼中一亮,随后陷入了沉思。 半晌,她又开口问道:“卿之言虽有理,可毕竟只是一家之言,朝中大臣未必赞同。好了,这国书还是交给摄政王处理吧!” “臣遵旨。”田文晖不动声色地取回国书,正要告退而出,忽然又好似想起了什么,禀道:“太后,祁翀托臣给太后带了些礼物,说是孝敬舅母的,不知臣何时送入宫中为宜?” “哦?既是外甥孝敬舅母的,那哀家却之不恭。晚饭后送过来吧。”娄太后漫不经心道。 “臣遵旨。”田文晖躬身退出,嘴角浮现一股不易察觉的微笑。 田文晖前脚刚走,田鸣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急吼吼道:“母后,三叔说得对,二叔再怎么厉害也终究差着名分,他祁翀能扳倒渊国皇帝,朕也能......” “噤声!”娄太后瞪了他一眼,呵斥道,又向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才示意田鸣靠近过来轻声道,“此事哪有那么容易。祁翀毕竟有朝中重臣相帮,可咱娘儿俩呢?朝中文武百官几乎都站在你二叔那头儿,有几个肯真心帮咱们的?你三叔一个人也是孤掌难鸣。都怪为娘家族势弱,也没几个得用之人能够帮你。” 母子二人叹息了一阵,终究也没有什么解困的好办法。 田文晖进宫复旨的同时,宇文融也去见了摄政蜀王田文昭。 “伯通兄一路辛苦了。”田文昭嘴上说着辛苦,可脸上却冷若冰霜。 宇文融在这位妹夫面前丝毫不敢拿舅兄的范儿,见他不悦,也知道他为何不悦,小心翼翼解释道:“这......渊国情势变化太快,那位晋王居然是个冒牌皇子,这也是事先谁也想不到的不是?这......这......这也不能全怪臣啊......”他越说越心虚,忐忑不安地望着田文昭。 田文昭看他那个怂样,气归气,可也知道他所说的确是实情,出现了那样的大变故,就凭一个宇文融如何能够改变局势呢?想到这里,他语气和缓了些,示意宇文融坐下说话。 “算了,孤也不怪你。孤且问你,祁翀那小子到底怎么样?比咱们陛下如何?比滇王又如何?” “那小子心眼儿挺多的,比咱们那位陛下强的可不是一丁半点,不过就是不够狠辣,不懂得斩草除根的道理,他得罪了那么多世家门阀,最后每家只杀了一两个人,剩下的都放了,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这一点他可不如滇王殿下英明果决。” “哼!妇人之仁,跟他爹一样,成不了大气候!”田文昭不屑地撇了撇嘴。 “对了,他还送来了国书,说要回访唐国,如今已经在路上了,估计三五天就能到边境。” “哦?他要来?太好了!我让他有来无回!”田文昭目露凶光。 “殿.....殿下,您要干什么?他现在可是渊国太子呀!咱们不是还要联合渊国共同对付东吴吗?现在杀了渊国太子,那......”宇文融惊讶地道。 “谁说咱们就一定要联合渊国打东吴了?反过来联合东吴打渊国不也一样吗?”田文昭冷笑道,“只要能开疆拓土,打谁不是打呢?” 二人又聊了几句,宇文融起身告辞退出,田文昭仍坐在原地不动。 “怀恩回来了,你准备怎么办啊?” “怎么办殿下心里有数,何必问老奴?”屏风后转出来一名老者,鹰鼻隼目,神态凌厉。 “那小子毕竟是渊国太子,死在唐国便是我们理亏,所以......” “城阳关外是个好地方,当年大长公主不就是在那儿抓的俘虏吗?” “哈哈哈哈......还是你懂我!”田文昭大笑,又转念道,“不过那小子要是不上当怎么办?” “只要大长公主去了城阳关,就不怕怀恩不来。只要怀恩来了,那孩子也一定会来!” “好主意!那这事儿孤可就交给你了!最好让他们娘儿俩都别回来!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想到自己的妹妹,田文昭满眼只有厌恶。 “老奴遵命!” 第508章 田文晖再任钦使 田孟晴又见故人 就在老者即将告退之际,田文昭又补充了一句:“你把那丫头也带去吧!关键时刻说不定还能发挥些作用呢!” “是!”老者弯腰退出了房间,来到王府一处僻静的院落。看守显然对他极为熟识,立即为他打开了院门。 院子里的架子上吊着一位女子,透过褴褛的衣衫,鞭痕依稀可见。 “菱儿。” 那女子本已几近昏迷,听到声音勉强睁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哀求道:“大长秋,求您老人家救救奴婢吧,奴婢下次绝不会再失手了......” “唉!你这孩子也是犯傻,既然知道任务失败回来难免一死,又何必回来呢?” “奴婢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哪怕死也要死在王府!” “好,”老者点头笑道,“就冲你这句话,你的命我保下了!” 是夜,唐宫凤祥殿内,一男一女正在忘情地欢愉着,好一番颠鸾倒凤尽合欢。 一番云雨过后,二人都大汗淋漓,从被子里露出头来大口喘着粗气。 “你个死鬼,一去两个多月,也不管人家在这深宫中度日如年。”中年女子语带娇嗔,正是白日那端庄稳重的娄太后!此刻的她,在心上人面前褪去所有伪装,现出了本来的性情。 田文晖搂着怀中的怨妇轻声安慰道:“我这不也是为了鸣儿吗?要不然我愿意大老远跑这一趟吗?” “那你说那个祁翀真能帮到咱们吗?” “他有求于咱们,也跟咱们有共同的敌人。我相信,只要他心里还惦记他娘,那他就必须得帮咱们!于咱们而言,用一个无用的田孟晴换鸣儿亲政,划算!” “他都没见过他娘,真会为她拼命?” “不是还有韩炎吗?哦,就是韩渥的徒弟、原来孟晴身边那个韩怀恩,他对祁翀影响很大,只要他还心怀旧主,不怕祁翀不来救他娘。” “要是他们能跟田文昭斗个两败俱伤,那就再好不过了!还有田啸那个小杂种!本宫能弄死他娘,也早晚能弄死他!”娄太后恨恨道。 “算了,好好地又提这些做什么?我给你带的瓘玉首饰喜欢吗?” “喜欢,都是祁翀给的?”提到首饰,娄太后顿时笑开了花。 “嗯,我跟他商量好了,以后联手做生意,到时候这样的首饰你要多少就有多少!” “真的?我好像越来越喜欢这小子了!” 十二日朝会,田鸣接受了群臣的朝拜后只说了一句“众卿平身”,便如往常一般面无表情地坐在御座之上一言不发。田文晖则坐在御座右下方的位置,大大咧咧受了群臣一拜之礼。 朝会照例由田文昭主持,小皇帝田鸣只有听着的份儿。就在田文昭与群臣商议渊国太子到访一事时,城阳关榷易使六百里加急送来了祁翀请求入关的文牒。 “既然渊国太子有此诚意,我大唐没有不接待的道理。”田文昭捋了捋胡须望向田文晖道,“老三,一事不烦二主,还是辛苦你去城阳关一趟,接渊国太子入境。” “谨遵摄政王令!”田文晖躬身应下了差事。 就在朝堂上围绕如何接待祁翀展开讨论之时,京郊昭阳观内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老奴韩渥求见兰渐女冠,麻烦通报一声。”在获得允准之后,韩渥只身一人进入观内。 作为曾经的皇家行宫,昭阳观占地面积颇大,也曾经有数百内侍、宫女在此侍候,但如今却只剩下了几十名随同兰渐真人一同出家修行的宫女、内侍居住于此,观中大多数院落都已闲置,只有随处可见的红枫随风舞动,仿佛它们才是此间的主人。 “大长秋来了!”正殿门口,一名中年女冠微微颔首施礼。 “翠......翠微道长!”韩渥也颔首还礼,“殿下可在殿中?” “真人在打坐,随我来吧。”被称作“翠微”的女冠前头带路,将韩渥引入殿中。 大殿之中香烟萦绕,正中悬挂“三清胜境”的巨大匾额,匾额之下乃是供奉的元始、灵宝、道德三位天尊神像,紫微、长生、天皇、後土“四御”分列东西两侧。“三清”像下,一人背对着门口端坐于蒲团之上,正是成意大长公主、兰渐女冠田孟晴。 韩渥上前叩头请安:“老奴韩渥参见真人,十年未见,真人一向可好?” 正闭目养神的田孟晴闻言睁开眼睛转过身来,见果然是故人来访,淡淡的神态中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伸手虚扶了一下道:“大长秋不必多礼,起来说话。翠微,拿个蒲团来。” 韩渥道了谢,跪坐在蒲团上,这才敢抬头打量了一下田孟晴,这一觑之下竟大吃一惊。 只见那张脸上虽然还是往日的大致模样,但肤色暗淡,似乎饱经风霜,双眸深陷,眸色浑浊,眼角皱纹难掩,道冠之下花白的两鬓隐约可见。饶是韩渥心思阴沉,这一见之下也是惊呆了。 见韩渥露出惊讶之色,田孟晴倒是坦然地很,缓缓道:“老了,不是当初的样子了。倒是大长秋这些年似乎没怎么变过。” “都是托您的福。倒是您自个儿,还得多保重身体为是啊!”韩渥不敢一直盯着田孟晴看,低头答道。 “无量佛,一切随缘而已。”田孟晴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话头一转问道:“宫里可都好?” “都好,太后正在给陛下物色后妃,恐怕明年就要大婚了。” “二哥、三弟他们呢?” “摄政王操劳国事,很是辛苦;渝王殿下嘛——呃,他出使渊国刚刚回京......” “他回来了?怎么没来见我?”田孟晴心中一颤,急忙打断了韩渥的话。田文晖出使渊国她是知道的,因为临走前田文晖来看过她提起过此事,也知道他此行一定会见到祁翀。因此,她嘱咐田文晖回来后一定要来给她讲讲祁翀的事,可既然已经回来了,为何没来见她呢? “是这么回事,渝王殿下回京不过三四日就又被摄政王打发去城阳关接人了,所以无暇来见真人。” “接人?什么人还需要他亲自去接?”田孟晴不解地问道。 “是......是渊国太子!他即将回访我朝,如今就在兴州等待入关。” “渊国太子?渊国立太子了?是......是哪一位?”田孟晴心中突然有所悟,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 “是渊国仁宗皇帝之子、当今皇帝的侄子祁翀,也就是——您的儿子!” “啊!”田孟晴惊呼一声,嘴唇忍不住颤抖起来。一旁侍立的翠微女冠也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渊国太子此来说是回访,可真正的目的就是来接您的,真人,恭喜您了,母子可算是要团聚了呀!”韩渥笑道。 翠微女冠也激动起来,哽咽道:“真人,这可真是苦尽甘来了。” “是啊,真人,您的福气在后头呢!” 两行清泪沾湿了田孟晴的双颊,她双手掩面无声地抽泣起来,肩膀随着哭泣而阵阵耸动,翠微半跪在她的身旁好言相劝,可劝着劝着自己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过了好半晌,田孟晴才渐渐止住了眼泪,调整了下呼吸,重新恢复到淡淡的神态,红着双眼问道:“大长秋,多谢你告知我这个消息,只是,有一事请你如实相告——是谁让你来的?二哥还是三弟?” “没......没有,就是老奴自己想来看看真人而已。” “大长秋,你我虽有旧,但自我修行以来你从未来看过我,如何今日突然想起我来了?难道仅仅是因为我儿要来?说吧,你将此事告诉我到底有何目的?”田孟晴冷眼射向韩渥,皇家公主那自幼渗透进骨子里的威严和贵气让韩渥忍不住心中一哆嗦。 他就势跪了起来,小心翼翼道:“不敢欺瞒真人,是......太后娘娘让老奴来的。太后娘娘疑心摄政王将对渊国太子不利,太子此来怕是凶多吉少。” “此话当真?皇嫂为何有此判断?可有凭据?”田孟晴心里一惊,语调也急促起来。 “眼下渊国与东吴开战,渊国太子此前就有意联合我朝一同伐吴,摄政王虽答应了下来也集结了军队,却迟迟不肯向东吴发兵,反而是前日又向城阳关增兵两万。” “城阳关有战事?” “目前没有。” “所以,他是想趁机攻打渊国?” “这也正是太后娘娘担心的地方。据渝王所奏,渊国如今上下一心,朝中异己尽被驱逐干净,又广开榷市,与四边友好。若是轻易讨伐,不但师出无名,而且难保渊国西北的边军不会南下救援,那是渊国最精锐的军队,跟他们硬碰硬实在是胜负难料。” “所以,皇嫂不希望他出事?” “太后娘娘有心无力,因此......”后半句话韩渥咽了回去,但他明白田孟晴能懂其中的意思。 田孟晴沉默不语,良久之后长叹了一口气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城阳关不能进。” “知道了。”田孟晴言罢便闭起了双目,转过身去。 见田孟晴有逐客之意,自己的目的也已达到,韩渥也不再逗留,告辞而去。 第509章 种佶禀报边关事 柳恽探查城阳关 南唐这边各有安排,祁翀也没闲着。 休整一日给京中诸人报了平安之后,淮州的战报也陆续转了过来。 双方大军均已抵达大江两岸,厉兵秣马以待大战。董肇的指挥权已被孙烈所取代,他本人则被派驻湘州历口镇——一处并不十分紧要的关口。而孙烈本人则驻守愗州,与江北大营隔江相对。 祁翀仔细研究了舆图,又连夜去国图翻阅了大量的史料,详细研究了历代围绕大江进行的攻防战,最终写成了一份自己的作战建议,派人八百里加急送给了柳明诚。 又想着仲秋将至,自己那位小美人不知最近在忙什么,有没有想念自己。这一路行来,都没有时间给她写封信,想了想便提笔录了一首应景之词以表思念:“青烟幂处,碧海飞金镜。永夜闲阶卧桂影。露凉时、零乱多少寒螀,神京远,惟有蓝桥路近。 水晶帘不下,云母屏开,冷浸佳人淡脂粉。待都将许多明,付与金尊,投晓共、流霞倾尽。更携取、胡床上南楼,看玉做人间,素秋千顷。” 写完出来才发现天已大亮,方实、柳恽在院子里练功,宁绩从旁指导,却不见韩炎的身影。 “元真,你们师父呢?” “回殿下,师父出城去了,说是要祭拜亲人。”方实不知道他师父为何在此处有亲人,但韩炎不说他也不好多问,只能如实转述。 祁翀想了想便明白了事情原委,微微点了点头,将写好的书信交给方实,让他派人送回京城相府。 恰在此时,二人手捧文书走入祁翀所居住的行宫之中。 兴州原本没有皇家行宫,但是当年延佑帝祁枫在兴州督战之时曾以刺史衙门为临时居所,在他登基之后此处便无人再敢使用,索性改为了行宫,又在行宫西侧重新建了新的刺史衙门。 进来的正是关孝芬和种佶。 “禀殿下,南唐回消息了。” “怎么说的?” “南唐已派出渝王为接待使,如今渝王已在赶往城阳关的路上,只待他一到,殿下便可入关。不过这只是口头通传,正式文书要随渝王一起到。” “倒是颇为顺利呀!”祁翀满意地点了点头,抬头却瞥见种佶似乎欲言又止。 “种将军是否觉得有何不妥?” “殿下,进入南唐无论如何都要经过城阳关,可是,这城阳关怕是不那么好过呀!”种佶面露忧色。 “怎么?莫非城阳关守将还敢抗旨不成?”祁翀惊讶地问道。 “殿下有所不知,臣刚收到消息,城阳关近日刚换了守将,当前行军总管乃是南唐皇帝的长兄、摄政王妃的亲外甥滇王田啸,此人野心勃勃,对于南唐皇位一直有所觊觎,背后又有摄政王支持,未必会将朝廷的旨意放在眼里。更何况,殿下即将回访南唐,南唐却在这个时候换将,居心何在,实未可知!” 祁翀闻言沉吟片刻道:“种将军,孤想近距离看看城阳关,可有合适的位置?” “有,城阳关外五里处有一座小山叫做崶岭,榷市就设在山脚下,如今已经是个小镇的规模了。那座山头上可以看见城阳关概貌,再往南就是南唐势力了。” “咱们去看看!” 一行人便装出城来到榷市所在之处,果然看见一座颇为繁华的小镇,只是建筑大多很新,还有许多临时的简易住所,可以看出此处建成的匆忙。 榷市上商品种类不算多,主要集中在粮食、布匹、金属等品类上,毕竟两国榷易与寻常贸易不同,准许交易的货物品种有所限制。 榷市的商人大多与关孝芬熟识,纷纷上前打招呼。小吏见到上司也忙来请示公务,祁翀见状便让关孝芬去忙他的事,自己则带人往山上而来。 榷市东侧果然有一处小山,高不过百丈余,算是城阳关所在的嵱山山脉的一处不起眼的小分支。 一行人没费多少时间便登上了崶岭,祁翀手举望远镜,总算大致看清了城阳关的样貌。 只见这城阳关果然是依山而建,两侧都是连绵高耸的山脉,北面在两山之间的缺口处修建了一堵高大巍峨的城墙,看着至少有四五丈高。 “这城墙可够高的呀!”祁翀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回殿下,这城阳关北城墙高五丈有余,底宽八丈,顶宽六丈,东西宽约五百丈,两侧皆与山脉相连,山上又荆棘丛生,且广布机关陷阱,不利于大军攀登,因此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随行的种佶禀道。 “可令尊不也打下来一次吗?” 种佶摇摇头道:“那次实在是侥幸,似乎是南唐国内出了什么问题,这才被我们侥幸得手。” 虽然种佶连用了两个“侥幸”,祁翀却不认为仅仅是侥幸那么简单,那一战连作为主帅的老定北侯都身负重伤,可见战况之惨烈。他突然又想起一事,转头问道:“那后来怎么又没守住呢?” 种佶脸一红低头道:“殿下有所不知,城阳关北城易守难攻,南城城墙却十分低矮,易攻难守。先父当年入城之后发现了这个问题,可还没来得及加固南唐援军就杀到了,加上先父伤情恶化,疲惫之师根本守不住破旧的南城墙,不得不含恨退出了城阳关。” “原来如此!”祁翀点了点头,安慰种佶道:“南唐在建造这座城时是费了些心思的,无论是北城的固若金汤还是南城的不堪一击都是有意为之的,守不住也不是你们的错。” “其实也没那么难打呀?”一旁举着望远镜观察了半天的柳恽突然道。 心里本来就不是滋味的种佶闻言顿时一脸愠色,好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显你能耐是吧?他立时呛声道:“柳公子好大的口气!难道你还能飞过去不成?” “对呀!就是飞过去呀!”柳恽认真地答道。 祁翀与他心有灵犀,忙问道:“带了吗?” 柳恽自然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回答道:“随身只带了十几个,其他的在使团队伍里,估计得等明日才能到。” “那就先侦查,轮番侦查,这次就算不能动手也让大家熟悉熟悉操作,为日后的大战做好准备。” “是,殿下!”柳恽兴奋地答应了一声。 种佶听得一头雾水,祁翀只是对他神秘一笑,并不解释。 回到兴州,柳恽果然让人找出来十几个捆的严严实实的包裹,一一打开后,一堆“大羊皮囊”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什么呀?”种佶忍不住问道。 “热气球!”祁翀简单答道。 柳恽带了十几名手下熟练地将热气球展开、点火,看着羊皮囊逐渐鼓起来,他率先翻了上去。 “注意安全,高度别太低,一定要平安回来!只观察,不要干别的事情啊......”祁翀唠唠叨叨地嘱咐着。 “放心吧,殿下!”柳恽笑着加大了火势,十几个热气球依次缓缓升空,向城阳关的方向飘去。 除了祁翀及少数望州旧部外,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见识热气球,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天上看着,脸上都写满了惊讶之色。 “这......被风吹走了?还能回来吗?万一吹不回来可怎么办啊?”种佶焦急地问道。 “放心吧!回得来、回得来!”祁翀笑着安慰道,虽说口中一再嘱咐柳恽“平安回来”,可那只是出于兄长的关心而已,事实上他对于柳恽的操作技术是有信心的。 只见空中的十几个白点越飘越远,渐渐地便看不见,想来应该已经到了城阳关那边。 却说城阳关里,南唐守军此时也发现天上飘来了十几朵“大蘑菇”,一个个抻着脖子出来看,边看边交头接耳,不明所以。 也有些警惕心强的人疑心这是渊国的什么秘密武器,拿了弓箭想要射下来,却终究是没够着。好在这些“大蘑菇”似乎也并没有恶意,在天上兜了一会儿风就又都飘走了,并没有做出任何不友好的举动。 这一拨“大蘑菇”回去之后,又陆续来了两拨,此后两天,这十几个“大蘑菇”就总在城阳关上头飘来飘去,众人虽不明白那是什么,但却也不再对其持任何戒备了。 傍晚时分,韩炎回到行宫,想要去给祁翀请安,却发现他不在。 “殿下去哪儿了?”韩炎叫住一名东宫禁卫问道。 “今日下午,兴州城的平原商号掌柜来请殿下去城里逛逛,殿下便去了,说是要晚些回来。” “哦,知道了。”祁翀不在,韩炎只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却难以入眠,白日之事令他心绪起伏。 “小将祠”他十七年前曾经来过一次,再次前来,倒也并不难找。 所谓的“祠”其实只是一间土房子、两个灵位以及屋后的一个坟包而已,因为疏于修缮,房子的一堵墙壁已经半塌了。 韩炎从随身带的篮子里取出瓜果供品,一一摆在灵位前,又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磕完头站起身来,韩炎注视着灵位上的“第五焕”、“第五炯”两个名字,忍不住潸然泪下。 突然,他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儿! 第510章 第五菱扫墓传警 田孟晴祭坟诵经 小将祠位于荒野之间,显然平常不大可能有人来祭扫,现在又不是清明、中元时节,更不会有人来,可是那两个灵位上却没有半点灰尘,包括摆放灵位的供桌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再看屋后的那座坟,坟头之上半根杂草也没有,与周围的杂草丛生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切都表明,这里刚刚有人来过! 韩炎屏气凝神,仔细辨别着周围的声响,果然发现约莫十丈之外有浅浅的呼吸之声。 他不动声色,假装看风景一般往那个方向踱去,只剩三五丈远时,突然一个纵身便跨越到了那人身前,右手双指如钩一把钳住了那人的脖子,那人显然受到了惊吓,一声短促的“五”刚一出喉又戛然而止。 “菱儿?!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韩炎此时看清了那人的面容,顿时一惊,不由得立即松开了手。 第五菱干咳两声,喘匀了气,没好气地道:“当然是来给我爹上坟啊!刚除完草,还没来得及烧纸,您就来了!” “那你躲起来干吗?”韩炎瞥见第五菱脚下果然也有一个装着香蜡纸钱的篮子,便不再生疑。 “我......我不是怕您抓我嘛!我毕竟是从渊国大理寺逃出来的,您现在为渊国效力,万一要大义灭亲,我可打不过您!”第五菱翻了个白眼道。 这一来韩炎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讪笑道:“这里又没有别人,我何必给自己找那个麻烦?再说了,你只要回了南唐,谁还能去南唐抓你不成?” “我......我回不去了!”第五菱有些难过地低头道。 “这是为何?” “任务失败,摄政王要杀我,我是侥幸逃出来的。” “哦。离开也好,那今后有何打算?” “四处流浪、四海为家呗!” “找个好人把自己嫁了吧,嫁妆我给你出。” “哪有那么合适的人啊!对了,五叔,我越狱之事没有连累您吧?” “没有,殿下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迁怒于我的。”二人边走边聊,又回到了“小将祠”。 第五菱将蜡烛、纸钱点燃,跪在坟前默默垂泪。 这座坟墓是一处合葬墓,因为当时埋葬他们的兴州百姓只打听到二人的名字,却分不清他们究竟哪个是兄、哪个是弟,索性便合葬一处。 “他们是双生子,”韩炎的声音低缓而悲伤,“同一日成亲、同一日从军,二嫂抢先一步怀上了孩子,大嫂当时嫉妒坏了......我与二位兄长虽非同母所出,但兄长事我母如亲母,与诸弟亲密无间,我幼时习枪,还是兄长给我开的蒙......”话未说完,韩炎已然泣不成声。 好半天之后,叔侄二人才止住眼泪,又互相劝慰一番,这才准备离开。 “菱儿,要不你跟我回去吧,殿下那里我帮你求求情,请他免了你的罪过。以后你我二人也算互相有个依靠。” “五叔,渊国和唐国今后再开战怎么办?”第五菱摇摇头问道,“您毕竟是唐国人,难道真要帮着渊国对付自己的国家吗?” 韩炎沉默了,这个问题他始终没有答案。 “要不,您还是跟我回去吧,只要您回到唐国,摄政王一定会既往不咎的。”第五菱继续劝道。 韩炎闻言心生警惕,双目如电直逼第五菱:“菱儿,你说实话,你今日为何到此?你刚才所说的侥幸逃出、无家可归是不是骗我?” 在韩炎的逼问之下,第五菱一阵心虚,嗫嚅道:“其实,是摄政王让我来的。他让我给告诉您一件事情,可我不想那样做。我违抗了摄政王之命,今后肯定回不去了,也......不算是骗您吧?” “他到底让你告诉我何事?” “不行,我不能说,那是个陷阱!”第五菱惊恐地摇了摇头。 “是不是陷阱、该不该跳我自有判断,你直说便是了。” “他说......他说明日成意大长公主会去城外树林中祭拜故人,就是这句话。我虽然不知道他的具体安排是什么,但肯定不会只是知会您一声那么简单。五叔,明日您可千万别去啊!” 韩炎默不作声。就算没有第五菱的提醒,他也知道田文昭想要干嘛。可是,真的能忍住不去吗? 回城的路上,韩炎纠结了一路,心里终究还是难以拿定主意。 让他为难的不是去不去的问题,好不容易到了这儿,与故主近在咫尺,哪怕明知是龙潭虎穴,他也一定要去闯上一闯的。 真正令他为难的是此事要不要告诉少主。 他几乎不用细想都知道,田文昭的这个圈套一定是希望能套中少主的。 想要保全少主,最万无一失的方法就是干脆不要让他知道。可若真不告诉他,自己孤身去闯,能保证一定活着回来吗?恐非易事啊! 可若告诉少主了,少主一定会去见自己的母亲,届时恐怕连少主的安全都难以保证——田文昭那种冷酷无情之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韩炎在犹豫不决中回到行宫,却发现行宫冷冷清清,祁翀不在行宫之中。他叫住一名禁卫问了问,才知道祁翀今日下午被此地的平原商号掌柜请去了,要很晚才能回来。 韩炎暗自叹了口气,这大概就是天意吧! 既如此,那明日这龙潭虎穴我便自己去闯上一闯吧! 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祁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精神百倍地走出了屋子,却见方实和柳恽正在院中嘀嘀咕咕。 “你俩嘀咕什么呢?” “回殿下,师父刚才又出门去了。”方实答道。 “出去就出去呗,怎么了?怕他赶不上晚上的中秋之宴?”祁翀笑道。 “殿下,师父今日神态有些异样,而且他出门的时候带了长枪,马上还别了一把刀,又将臣的手铳和弹丸也要走了,看样子像是要去跟人干架一般!”柳恽解释道。 “干架?什么人还值得他如此重视啊,又是枪又是刀又是铳的?”祁翀意识到有些不寻常了。 “不知道,他不肯说!”二人异口同声道。 “派人去打听打听,看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是!”二人领命而去,约莫半个时辰后就回来了。 “殿下,查清了,师父是出东门而去的,他还给城门吏留了话,说是如果他到晚上还不回来,就捎话给臣等,让我们去城东树林寻他。” “城东树林?”祁翀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突然想起来韩炎曾给他讲过的一件往事——城东树林中埋葬着一位忠心的婢女。 可就算祭拜故人也不需要如此如临大敌呀?莫非还有别的事? 没等祁翀想出头绪,“嗖”的一声,一只飞镖贴着他的耳边飞过,“咚”地一声钉进了身后的廊柱,将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有刺客!”方实大喝一声,与柳恽双双护在了祁翀身前,周围禁卫也都纷纷拔刀在手,警惕地望着四周。 然而四周再无其他动静,祁翀此时已镇定下来,转头从廊柱上拔下了飞镖。飞镖上叉着一张纸条,上写四个大字——韩炎有难! 一阵强烈的不安袭来,祁翀再也坐不住了。 “元真,带上东宫卫率我们去城东。” “殿下,今日东宫卫率还在练习热气球,右御卫一大清早就被勇夫带出城接应使团去了,左御卫还要看守马匹和辎重,如今能立即调动的不过身前这百人左右,还请殿下稍待,臣这就去找种将军调兵。”柳恽忙道。 “来不及了,这样,我带上这百余人和宁绩父子、少林僧众等先去,你和勇夫随后跟过来。” “是,臣这就去!”柳恽知道祁翀的脾气,也不争辩,立即冲出了院门。 祁翀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往城东树林,却不知此刻另一人也施展开绝妙轻功往城东疾驰而去。 兴州城东树林位于一片丘陵之上,占地极广。此处恰在兴州、城阳关中间地带,正是两国交界,权属不明,既是兴州百姓日常伐薪烧炭之所,也常做军队捕猎、练兵之用。 韩炎方向感极好,尽管已经十七年没来了,他还是顺利地找到了那座孤坟的位置。没等靠近那座坟茔,他的心脏已经开始“砰砰”狂跳了起来,因为透过繁枝密叶,一驾马车已经影影绰绰地出现在了前方。 此刻,孤坟之前,四名年轻女子持剑各守一角,成护卫之势,两名中年女冠正盘膝而坐,默诵经文:“......古今常存,总持静念,从兹解悟,道力资扶,法药相助,乃节饮食,驱遣鬼尸,安寂六根,静照八识,空其五蕴。证妙三元,得道成真,自然升度......” 不多时经文诵完,青衣女冠取出一叠黄表纸点燃,袅袅青烟中,黄衣女冠摩挲着墓碑,泪眼朦胧。 墓碑是石刻的,上书几个大字:大唐女史相氏采绿之墓。 “采绿呀,这么多年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想必很是寂寞吧?快了,就快了,等到那一天,我也埋在这里,到时候咱们还一处玩耍......”黄衣女冠低声絮叨着,忽听护卫的女弟子大喝了一声:“谁在那里?” 二人双双回头去看,却见一人一马穿过密林缓步而来,那人走的很慢,似乎每迈一步都极为沉重。 待看清来人相貌,青衣女冠和黄衣女冠双双惊呼出来:“韩执事!”“阿炎!” 韩炎努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动,有条不紊地拴好了马,将长枪靠在树旁,这才缓步走到黄衣女冠身前跪下磕头:“奴婢来迟,让公主殿下受委屈了!” “阿炎!”田孟晴喉头哽咽,一把扶起韩炎,四目相对,双双泪眼婆娑。 第511章 韩怀恩再见故主 大长秋又遇爱徒 拭去眼中泪水,韩炎重新打量了一番眼前之人,不禁惊呆了。只见田孟晴身体瘦弱、面容衰老、头发花白,几乎完全不见了他印象中的动人容貌,倒像是五六十岁的老妪。如果不是她刚才先喊出了“阿炎”,韩炎简直不敢相信眼前之人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小公主。 “十七年未见,殿下何以憔悴至斯?”韩炎惊讶之余忍不住愈发伤心,她定然是过得极为不好的,否则何至于此? 没等田孟晴回答,一旁的翠微抢先道:“殿下心中郁结,茶饭不思,病体绵延,久治不愈,如何能不憔悴?” “生老病死,是人都躲不过,何必唏嘘?”田孟晴倒是很想得开,反而宽慰起韩炎来。 韩炎只是沉默不语,心中愈发自责。 “对了,你们这些年过得如何?他——还好吗?”田孟晴话头一转问道。 “少主很好,文韬武略俱是一流,如今已经是渊国太子,只等今上驾崩就可以即位了。对了,他还跟林相的千金定了亲,那也是一位世间少有的女子,将来一定能和少主琴瑟和鸣......”韩炎吧啦吧啦说了许多,田孟晴听得聚精会神。直到林中飞鸟惊起,韩炎猛然想起第五菱的话,忙道:“瞧奴婢糊涂的,少主就在兴州,您跟奴婢去兴州不就行了?咱们这就走!”说着便要去搀扶田孟晴上车。 田孟晴却摇了摇头道:“阿炎,我毕竟是大唐公主,没有无故投奔他国的道理。我来此处,一是为了祭拜采绿,二来是想给你们传句话,既然正好遇见了你,那便说与你听。告诉我儿,千万不要去锦城,二哥对他没安好心,此去只会是死路一条。” “您的意思是蜀王要在锦城杀害少主?”韩炎闻言皱起了眉头,“此事是何人跟您说的?” “是你师父韩渥。” 师父应该不会骗人,可是若按菱儿所说,此处才是陷阱才对。若自己或者公主殿下在此处出了事,少主又怎么可能再去锦城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韩炎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低呼一声“不好”,急忙将长枪拿在手中,对田孟晴道:“殿下,此处不是久留之地,您要是不想去兴州,那就先回城阳关,奴婢先护送您离开再说。” 翠微道长见他说的郑重,知道不是开玩笑,便也劝田孟晴先走。田孟晴点点头刚要上车,一声响箭划破长空,近百条人影从密林中闪出,手中各持利刃强弩,齐齐将韩炎、田孟晴等人围在中间。 人群之后走出一名老者,身后还跟着一个青袍中年人、一名年轻女子。 对于老者,韩炎并不陌生,那是教导了他五年的恩师;那中年人出现在此却让韩炎有些吃惊;而那女子的出现则让韩炎心底隐隐有些失望。 “师父!您怎么会跟石矶门的人在一起?菱儿,你又怎么会跟我师父在一起?”韩炎警惕地望着老者,语带质疑。 第五菱心怀愧疚,不敢直视韩炎,低头不语。 “怀恩啊,快二十年没见为师了,上来不说磕个头、请个安什么的,倒先质问起为师来了,你这孩子好生无礼!”老者斜觑了一眼第五菱,转头对韩炎道。 韩炎一时语塞,倒是田孟晴替他解了围:“大长秋不也没给本宫行礼吗?又何必教训自己徒弟?” “呵呵,”韩渥干笑两声道,“真人说的极是。待送走诸位后,老夫一定在坟前好好给您磕头赔罪!” 韩渥此言一出,杀意尽显,韩炎心中一凛,手中长枪握的更紧了,脚底下不由得往前挪动两步,将田孟晴护在身后,惊愕地问道:“师父,您要干什么?” “阿炎,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是要将咱们置于死地啊!”田孟晴叹了口气道,“看来,这都是大长秋的计谋了?先将本宫引至此处,再利用本宫将阿炎引来,将我们一网打尽。是二哥的主意吧?” “真人果然聪慧,可惜是马后炮。”韩渥得意地冷笑起来。 “师父,您怎么能对殿下动手呢?这是犯上作乱啊!”韩炎犹自半信半疑,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向来尊敬有加的恩师。 “师叔,跟他们废什么话,直接动手吧!”青衣人恨恨道。 “师叔?师父,全南珣叫你师叔,如此说来你也是石矶门的人?”韩炎恍然大悟。 “不错,我当年假意与掌门师兄闹翻,叛出石矶门而去,实际上就是受命潜伏南唐,伺机而动。几十年了,都没人发现我的身份,这一点薛尚可不如我!哈哈哈......”韩渥得意地仰天大笑。 “怪不得全南珣能勾结上蜀王,原来是你从中牵线。”韩炎总算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又是一句马后炮!得了,咱们也甭废话了,手底下见真章吧!也让为师看看你这些年武功进境如何?”韩渥右手二指并拢,轻轻一挥,全南珣身形遽动,直扑韩炎而来,几十名杀手紧随其后,各自奔韩炎、田孟晴等人而来。 韩炎大喝一声:“殿下快上车!翠姑姑,保护殿下!”晃动银枪,截住了当先的全南珣。 旬月不见,全南珣或许是受了韩渥的指点,武功竟进步了一大截,如今面对韩炎虽不能取胜,一时之间却也没有落败,他手下的其他杀手也都是个顶个的一流高手。 相较之下,田孟晴这边除了韩炎之外的翠微师徒五人武功都很一般,对付一般蟊贼尚可,对上一流高手便很是吃力,没过几个回合,四名女弟子便纷纷倒地。 韩炎仗着枪法迅疾,一一击退了试图接近马车的杀手,但对方毕竟人多势众,他双拳难敌四手,左支右绌之下难免有所疏忽,好几次都差点让杀手近了田孟晴的身。 他心道不好,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必须得速战速决才是。可全南珣等人似乎也了解他的想法,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一番试探之后见一时难以得手,便不急于进攻了,反而开始有意识地消耗他,只待他筋疲力尽之后再一决胜负。 韩炎心焦不已,耳畔突然又传来一声惨叫,余光所及,只见翠微小腹中刀,倒地不起,一名杀手正举刀欲斩。 韩炎与她之间距离超过一丈,一时难以救援,情急之下,他一枪搭在了身前一名杀手的腰间,使了个“粘”字诀,用力一撩,那人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直直飞了出去,正好砸在那举刀的杀手头上,将人砸倒在地,翠微趁机逃脱,回到马车旁与韩炎背靠背站定。 不远处的韩渥见此一幕眼皮不禁扬了扬,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似乎对于爱徒的表现颇为赞赏。 韩炎无意中将太极的内功心法融入了枪法之中,随即茅塞顿开,悟出了一套“借力打力”的新招法。 他本就自幼习枪,入宫后得韩渥点拨,枪法更上一层楼;在望州时也曾翻看过祁翀送给柳恽的《纪效新书》,详细钻研过其中的梨花枪法;如今再融入太极的内功心法,枪法便臻化境,沾、粘、连、随、拿、扎、劈、点、拨、崩,浑然天成。这一套枪法使出来,忽如苍龙摆尾瞒天掠地,忽如灵猫捉鼠左扑右剪,变化莫测,神化无穷。全南珣等人猝不及防,更不知如何拆招,很快便被扫倒了一大片。全南珣也被刺了一枪,虽然他躲得快,刺入不深未伤及要害,倒也着实吓了他一跳。 韩渥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心情,喝住众人,上前两步笑道:“怀恩,你这枪法着实不错,倒惹得老夫心痒难耐。也罢,咱们师徒还从未正经打过一场呢,今日为师便试试你的身手!若胜了为师,便算你出徒了!”言罢从手下手中取过一把朴刀直扑韩炎而来。 面对这兜头一刀,韩炎不退反进,一个回引轻松化解了攻势。 韩渥将刀回抽,就势斩向韩炎小腿,韩炎举枪格挡,连绞带缠,再次化解。 二人刀来枪往大战了几十回合分不出胜负,韩渥刀刀直指韩炎要害,韩炎却似乎碍于师徒之礼,始终难以对韩渥下死手,总是以防为主,每每化解韩渥的攻势后便就此打住,并不乘胜追击。 韩渥心中暗自冷笑,故意露出个破绽,引得韩炎一枪直刺其前胸。韩渥假意中枪,惨叫一声就势跌倒在地。 韩炎大惊,愧疚之感涌上心头,喊了一声“师父”便欲上前查看。韩渥趁其不备,左手一掌重重拍在韩炎胸口。韩炎猝不及防,顿时口吐鲜血,跌出去两三丈远。 韩渥站起身来得意地笑道:“生死关头还这么墨守成规,你这一生算是被规矩困死了!当初教你‘天地君亲师’那一套,防的就是你日后与我反目,看来果然奏效啊!今日为师就再给你上最后一课!”话音未落,他突然身形一转,丢下韩炎,直奔马车而来。 韩炎见状大惊,忙挣扎着站起,单手侧身举枪突刺,试图阻拦韩渥的去势。韩渥中途却突然转身,左手一把握住了韩炎堪堪刺过来的枪尖,右手朴刀猛地一砍,韩炎手中的长枪顿时断为两截。 第512章 韩怀恩苦战遇险 田孟晴激动落泪 “怀恩,你兵器已毁,若再不尽全力可就死路一条了!”韩渥丢下了手中的半截枪头,故意激道,“你若胜了我,我就告诉你你父兄被陷害的真相!” 韩炎心头一震,沉声问道:“陷害?所以他们真是冤枉的?你知道真相?”韩渥身后的第五菱也猛然一抬头,惊讶地望着韩渥。 “当然!” “那你也参与了?” “可以这么说!” “所以你一直都在骗我?你说他们有负圣恩,罪有应得!”韩炎牙关打颤,嘶吼道。 “不骗你,你怎么能甘心做个忠顺听话的奴婢呢?凭你那一身本事,若一心求死,谁能拦得住你?你当时那个小犟脾气哟,刑房那帮人几乎没把你打死,你愣是一声没吭!既然打是打不服了,那就得来软的,我故意告诉公主你的惨状,带她去见你,再趁机劝说几句,你小子果然就上钩了,哈哈哈哈......”韩渥得意地大笑起来。 “啊——”韩炎红着眼怒吼一声,发疯般举拳便向韩渥砸来。 韩渥对自己的内功极有自信,更何况韩炎已经受了内伤,想来没有打不过的道理,索性便也抛了朴刀,与韩炎拳脚相斗。 然而打着打着韩渥便暗自心惊起来,因为他发现韩炎的内功之强劲是超出他预期的。 当初他教韩炎武功本身就有利用之意,教授的时候难免藏私,有意忽略了内功的修习,因此他知道韩炎的内功不及外功。但如今看来,韩炎的内功大有进益,且走的是刚猛的路子,与他所传授的明显不同,显然另有传授。 原来,自上次从少林寺回来后,祁翀便陆续将从少林藏经阁复印回来的武功秘籍抄录给了韩炎,韩炎也知道自己内功有所不足,也有意取长补短,因此日夜勤加练习。他本身就有极好的功底,悟性也高,时不时还与如淳讨论一二,是以,短短几个月内便进展飞速。如今在盛怒之下,他不再顾忌什么师徒名分,拳拳到肉,招招见血,一副拼命的架势。 如此一来,韩渥倒开始后悔起来,他毕竟年迈,时间一长体力便有些跟不上了,心中暗自叫苦不迭:早知如此,干嘛惹他呢? 二人缠斗了近百招后,韩渥开始趋于下风,韩炎却越打越勇,丝毫不见疲态。 终于,韩渥一个躲闪不及,被韩炎一记重拳击在丹田,顿时“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韩炎正要乘胜再补一拳,耳听得风声异样,连忙闪避,却还是被一支短箭擦着了手臂,鲜血顺着伤口渗了出来。 原来是全南珣见韩渥落败,果断掏出弩匣扣动机关。 韩渥趁势退出,不再与韩炎纠缠,擦干净嘴角的鲜血,“桀桀”笑道:“乖徒儿,你赢了,不过,你也快死了!”言罢,给了手下众人一个眼色,众人纷纷掏出弩匣对准了韩炎,只有第五菱眼中闪过了不忍之色。 “卑鄙!”韩炎怒骂了一声,一脚踢起了韩渥丢在地上的朴刀,后背靠在马车一侧,警惕地望着四周,“翠姑姑,你也到车里面去!” “那你呢?” “不用管我!” “阿炎,你走吧!以你的武功独自冲出去是没问题的,不要管我们!我们只会是你的累赘!”田孟晴在车内喊道。 韩炎笑着摇了摇头:“殿下,十七年前奴婢丢下过您一次,这次说什么也不会了!” “废话真多!你们谁也走不了!”全南珣冷冷地下了命令,“射!” “别动!”几乎与此同时,另外一人也喝道。 众人一回头,惊愕地发现第五菱正将手中刀架在了韩渥的脖子上。 “菱儿,你这是干什么?”韩渥不慌不忙地问道。 “大长秋,您刚才答应五叔了,只要他赢了,您就说出真相,总不能言而无信吧?” “真相?哼!想知道真相,去地底下问你祖父吧!”韩渥话音未落,右手成爪以令人眼花的速度迅速抓住了第五菱握刀的手腕,往外一翻,第五菱痛呼一声,手中的刀砰然落地,两名杀手迅速上前扭住了她的双臂。 韩渥反手给了第五菱一巴掌,骂道:“呸!就凭你也想威胁我?不自量力的东西!你以为怀恩能打败我你也能?你习武的天赋比他差远了!还‘五叔’呢!你还真以为你是第五家的种啊!你不过是葛乐卿从外面捡回来的一个弃婴罢了!给你编个假身世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对付怀恩!随便编个故事你还真信了!猪脑子!先绑起来,回头交给摄政王处置!” 此言一出,第五菱顿时惊呆了,一股浓浓的失望、落寞涌上心头,原来一切都是假的!没有什么先祖的荣耀,更没有什么父辈的耻辱,有的只是谎言、欺骗和愚弄! 韩炎倒是颇为平静,这个结果并不算出乎他的意料,只是可怜这位姑娘无辜受牵连了,唉! 处理完第五菱,全南珣再次下达了命令。 “射!”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人也发出了同样的指令。 弩箭离匣,弹丸出枪。 韩炎仗着身手敏捷,躲避了绝大部分弩箭,但还是有几支射中了他的前胸、右腹和小腿,好在他衣服里面罩了甲片,胸腹部倒也没有刺入太深,只是小腿那一箭贯穿而过,韩炎一时站立不稳,扶着刀勉强支撑。 但那些杀手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弹丸之下几无活口,死伤大半。 眼见大变突生,又听得马蹄之声越来越近,韩渥心道不妙,忙对全南珣使了个眼色,后者趁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之际,悄悄地往后退去。 果然,一支马队很快抵达近前,正是祁翀和方实他们,方实手里还拿着一把最近才研发出来、首次投入使用的三眼火铳。 见到祁翀,韩炎松了口气,祁翀却向他投来了不满的眼神。 韩炎自然知道他为何不满,心虚地低下了头:“少主,您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就要被人射成刺猬了!”祁翀瞅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 韩炎脸一红,未及答话,车中的田孟晴突然“啊”了一声,撩开车帘探出头来怔怔地望着祁翀。韩炎一声“少主”,她自然就明白了眼前这少年郎的身份。望着那张酷似枫郎的面孔,田孟晴浑浊的双目中流下了两行激动的泪水,颤抖的嘴唇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剧烈抖动起来。 祁翀也注意到了从车窗中探出头的女子,惊讶之余眉头却不由得皱了皱。从那人的反应来看,此人必是自己的生母无疑,其他人也不会让韩炎如此冒险来见。然而,在他的想象和韩炎的描述中,母亲应该是一位美艳动人的女子才是,即便人到中年,也应该是风韵犹存,可眼前这枯瘦的“老妇人”看着比祁清瑜都老,真的会是自己的母亲吗? 韩炎似乎看出了祁翀的疑惑,忙解释道:“少主,这位就是您的母亲成意大长公主啊!” 真的是啊! 不过眼下敌人在侧,祁翀顾不上认亲,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很快便从田孟晴的脸上挪开了。 “元真,先给你师父包扎一下伤口!”趁着方实给韩炎处理伤口的空当,祁翀用下巴指了指韩渥问韩炎道:“这老头儿谁呀?” “回少主,此人乃是唐宫大长秋韩渥,也是石矶门之人。” “哦——你师父?” “曾经是!”韩炎冷冷道。 祁翀没再说什么,眼前的形势再明显不过了,今日设伏要害韩炎的便是这老头儿,师徒情分早已荡然无存。 “都杀了!”祁翀话音刚落,韩炎大惊忙制止道:“且慢!” “怎么了?”祁翀疑惑地望着韩炎。 “少主,韩渥说他知道奴婢父兄被陷害的真相,求少主暂饶他一命,问明详情再杀不迟。” 祁翀点点头,此事是韩炎的一块心病,他不能不成全他。 “韩渥!你是要自己痛痛快快地说还是咱们再打一架?兵器还是拳脚?”韩炎目光如刀射向韩渥。 “不必了,我说与你听便是了。”韩渥苦笑一声,眼前形势已经十分明朗了,对方人数远多于自己,且手中还持有那种神秘兵器,眼瞅着是走不了了。 “怀恩,你可了解南唐开国之事?” “知道一些。六十多年前,太祖皇帝率三万部下入蜀地,将蜀地的五个割据小国一一收服,最终立国。我曾祖父就是当年追随太祖入蜀的十家旧部之一。”作为勋贵子弟,韩炎对于国史、家史自然是比较了解的。 韩渥点点头道:“不错,那我再问你,国初宰相、将军、三公都由何人担任,你可知道?” “自然是出自这十家勋臣了,我家曾祖、祖父就曾长期执掌御林军,曾祖也曾拜相,祖父则以三公致仕。他们追随太祖打天下,功成之后得一份显贵这又有何不妥呢?” “是啊,没什么不妥。四文六武十列侯,第五家位列第三。可是,怀恩,如今这十家的后人都在哪里,你知道吗?” 第513章 韩渥临终叙真相 祁翀认母释心怀 “这......”韩炎思索片刻道,“似乎大都没落了吧!” “正是。这十家中有两家在太宗朝便因为牵涉皇子谋逆之事被诛,三家因后人犯事被除爵,一家绝嗣,另外还有三家虽有后人在世但都庸碌无为,泯然众人。只有第五家传承四代,代代成才!尤其到了你父亲这一代,先娶皇家郡主,生下双生子;郡主薨逝之后,又续娶中天道掌教之女,再生三子,家族繁荣、人丁兴旺,又手握重兵、身居高位,俨然已成为除皇家之外的第一家族!” “难道家族兴旺也是罪过?” “若是别的家族兴旺发达那就不是罪过,但若是第五家如此那就会是别人的眼中钉!” “这是为何?” “怀恩哪,我再问你一句,如今朝中掌权的宰相、大将、三公三孤都是些什么人你可了解?” 韩炎摇了摇头,他都离开南唐近二十年了,如何会知道这些? 韩渥继续道:“我来告诉你,如今的朝中重臣几乎全部都是蜀地士族世家出身!” “可这与我家之事又有什么关系呢?”韩炎依然大惑不解。 “怀恩,你虽对国朝初年之事有一些了解,但有一件事,我相信你的父祖恐怕不会对你提及,那就是,他们随太祖入蜀时杀了多少人! 当年,南唐太祖以北人的身份入主川蜀,蜀人最初是不接受的,各地大大小小的起义层出不穷,而这些义军背后往往都有当地宗族势力的支持。为了稳定局面,太祖皇帝以雷霆手段残酷镇压蜀人势力,在一些抵抗激烈的地方往往采取屠村、屠镇乃至屠城的手段,杀人无数,血流漂杵,这才得以在蜀地扎下根来。这其中,立功最大、杀人最多的就是你的曾祖,死在他手下的蜀人足有数十万人之多! 蜀人虽迫于兵威暂时屈服,但这份仇恨却埋在了心底,伺机报复。 到了睿宗朝时,蜀人再度崛起,朝政已基本被蜀地士族把控,睿宗想重新启用当年的从龙旧勋,却发现除了第五家已无人可用。所以,他厚待第五家,想通过这种方式制衡蜀人,但没想到这却成了第五家的催命符,而蜀人也终于等来了报复的机会。 当时,你父亲在城阳关作战,他的监军、负责粮草、军饷的户部、兵部官员、城阳关守备全部都出身蜀地士族。于是,一系列针对你父亲的谎言就开始了。 先是户部在粮草、军饷上做手脚,使城阳关收到的粮草、军饷远低于实际需求;继而监军一再催战,并弹劾你父畏敌不前;守备在军中散布谣言,说你父亲贪污军饷;而你父亲上表请求粮草支援的奏章却被兵部扣下了,无法上达天听。 睿宗不明真相,一再下旨申斥,命你父出关迎敌。然疲弊之师缺衣少粮,又疑虑重重,士气终究低迷,更关键的是那些人为了陷害你父亲,宁可背地里勾结渊军,一再将城中的消息传递给老种侯。也正因为如此,老种侯才能以粮草为诱饵设伏杀掉你两个哥哥。 可皇帝收到的消息却不是这样的,根据监军和守备的上奏,你那两位哥哥是因为妄图投敌献城才被守备所杀,证据就是他们死后被兴州百姓立祠祭祀。若不是投敌,为何会被敌国百姓供奉?” “撒谎!这是颠倒是非!”韩炎情绪激动起来,双拳紧握,额头青筋迸现。 “这当然是赤裸裸的谎言,可‘三人成虎’啊,孩子!皇帝收到的所有消息都是对你父亲不利的,宰相宇文彝更是直指你父亲有谋反之嫌,率百官跪谏,请求立斩第五圻、第五烨、第五炜于阵前。 睿宗皇帝初时不允,但百官来势汹汹,大有皇帝不依群臣所请便要换个皇帝的架势。睿宗皇帝此时才明白,针对第五家只是表面,蜀人实际要的就是权力重归蜀人且无任何掣肘! 可他不甘心呐,一旦权力重归蜀人,他这个皇位就要坐的战战兢兢了!这个时候只要你父亲大胜一场,局面并非没有扭转的可能,可老天不佑啊,奇迹没有出现! 第二天,城阳关战败、守备阵亡的战报就传了回来,睿宗伤心失望,当场吐血,思前想后、一番计较之后无奈妥协。于是,你父亲自然而然成为弃子,成为这场交易的牺牲品。 这时候,第五圻是否真的玩忽职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第五家必须满门抄斩!除此之外,睿宗皇帝还将宇文彝的两个女儿聘为了太子侧妃和蜀王妃,以示对蜀人的拉拢。 而针对你父兄的审判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反正结果是早已确定的,举朝上下都想要他死!不过睿宗皇帝还是想办法保住了你的性命——不过这可不是什么恩典、仁慈,而是他自己的一点不甘而已!他有意将你留在身边,想着你日后或许就会成为对付蜀人的一把尖刀!这才是你能活下来的真正原因!我则趁机将你收为弟子,想把你打造成我的利器,将来为扶余所用! 可惜呀,这件事后,睿宗皇帝身心俱疲,不久就撒手人寰,再之后你又去了渊国,以至于事情没能按照睿宗和我期望的方向发展。 这就是当年的真相——陷害你父兄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整个南唐朝廷,就连皇帝也算是帮凶!他为了保住皇位向蜀人妥协,出卖了第五家!这个真相,你满意吗?哈哈哈哈......” 韩炎怔在当场,一时没能从真相带来的震惊中苏醒过来。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父兄有罪是假的!皇恩浩荡是假的!朝臣仗义救人是假的!师徒情分更是假的! 祁翀突然问道:“阁下对当年之事很是了解呀!不知你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太子殿下果然睿智,一下子就问到了点子上。告诉你们也无妨,当年第五圻的那位监军正是老夫推荐的!向老种侯泄露城中缺衣少食的消息以及第五焕、第五炯偷袭粮草的计划也是老夫的主意!哈哈哈......” 韩炎的双眼已经快冒出火来了,如果不是方实强行按着他包扎伤口,他早就跳起来一刀劈了韩渥了。 “怀恩,你也不要觉得委屈,你可知那个陷害你父亲的监军是何人?”韩渥不待韩炎回答,继续道,“他的祖父当年正是带头反抗南唐的义军首领之一,战败之后,他父祖皆被杀害,他自己被俘,之后又被阉割献于皇帝。而斩杀他祖父、父亲、又将他阉割的那人正是你的曾祖啊,怀恩!” 此言一出,祁翀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一切皆是因果! 身后的如淳和尚双手合十,口诵佛号,也是若有所思。 就在众人各怀心事之时,场中突然又生巨变。韩渥趁众人不备,一个箭步直扑马车的方向而来。 此时,田孟晴已经在翠微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正欲缓步走向韩炎所在的位置,身边没有任何遮挡,这便给了韩渥突袭的机会。可韩炎腿上有伤,此时是坐在地上的,根本来不及救援,其他人虽然看见了,但要么距离太远,要么轻功不行,无可奈何。 就在韩渥狞笑着将要掐住田孟晴的脖子的时候,“砰”、“砰”两声枪响几乎同时发出,韩渥惨叫一声跌倒在地,不可思议地望着身前的两个血窟窿。 韩炎放下了手铳,一脸的后怕;祁翀也收起手铳,关切地望了望田孟晴。 韩炎拄着朴刀、拖着伤腿蹒跚到韩渥面前,勉强跪下来给韩渥磕了个头:“师父,这一拜谢谢你授艺之恩;接下来还有一刀,我亲自送你上路。” “如果......不是......各为其主......你我本......可以是......最好的......师徒......”韩渥满口鲜血,艰难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韩炎站起身来,手起刀落,恩师也好、仇人也罢,此生所有恩怨就此一了百了。 韩渥一死,手下仅剩的几名杀手无处可逃,很快便被一一斩杀,只剩下第五菱还没从眼前的一连串变故中回过神来。 祁翀无暇处置她,只挥了挥手让人将她带了下去,而后定了定神,这才转过身来正式面对田孟晴。 母子俩都没想到平生第一次见面会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一个热泪盈眶,一个手足无措。 “少主,快给殿下见礼呀!”韩炎小声提醒道。 祁翀这才反应过来,跪在田孟晴脚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翀儿,我的儿啊!”田孟晴再也无法自持,一把搂住了祁翀,嚎啕大哭起来,韩炎、翠微陪着双双垂泪。 在如此情境下,饶是祁翀再怎么冷静,也很难不被这撕心裂肺的哭声感染,他尝试着抱了抱田孟晴瘦骨嶙峋的身体,这一抱就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防线。 她太瘦了! 祁翀的手直接碰触到了她的骨头,一种莫名的震撼瞬间就击中了他的心脏。 这个女人这些年过得是有多苦呀!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是在怎样的痛苦中挨过来的?她一定是日夜思念她的孩子,以至于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吧? 想到这里,泪水喷涌而出,一声“娘”终于从祁翀的喉头哽咽着挤了出来。 第514章 全南珣誓要雪耻 田孟晴智退唐军 田孟晴身体微微一颤,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祁翀抱得更紧了,仿佛生怕这个日思夜想了十几年的儿子再次从眼前消失一般。 祁翀被她勒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却没有丝毫抱怨,只是默默感受着这具瘦小身体所迸发出的强烈情感。 田孟晴哭的几近昏厥,翠微担心她情绪过于激动引发旧疾,连声相劝。 韩炎也从旁劝道:“殿下,少主,此处非久留之地,咱们还是先回城吧!” 连番劝说之后,田孟晴终于止住了哭声,祁翀扶她到一旁坐下休息。 “殿下,”方实瞅空子凑过来递上了一个弩匣,“您看这个东西怎么那么像项充的那个玩意儿啊,项充也跑到南唐来了?” “没见项充啊,倒是全南珣也在。欸?全南珣呢?”韩炎突然反应过来,好像自从少主出现就再没见到此人,“不好!被他跑掉了!” 祁翀此时也恢复了理智,隐约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儿。 韩渥刚才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讲述第五家冤案的前因后果,绝不是因为自身难以脱困而妥协求活,否则他没有必要搏那最后的冒死一刺。做为石矶门之人他这样做除了挑拨韩炎对南唐皇室的仇恨之外,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韩渥在拖延时间!” “韩渥在拖延时间!”祁翀和韩炎异口同声道。二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翠姑姑,先扶公主上车吧!殿下,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韩炎腿上有伤,不便骑马,索性做起了田孟晴的车夫,祁翀等人也纷纷上马戒备。 一行人刚刚离开树林,从南侧便传来阵阵马蹄声响,南唐的暗红色军旗依稀可见。祁翀暗骂一声“怕什么来什么”,连忙布置迎敌。 “殿下,您带令堂先走,我等断后!”宁绩父子抽刀在手,拨马调头,准备拒敌。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如淳空舞了一个棍花,也欲带着少林僧众紧随其后。 祁翀却摇了摇头道:“不走了!退回去!” 众人不解地望着祁翀,只有韩炎点了点头道:“不错,对方人数众多,又有骑兵,我们很难逃脱,不如依靠树林迟滞敌军,等待救援!” “嗯!元真,装填弹药、列阵准备。告诉大伙儿,以树林为掩护,尽量不要正面交锋!放出信号,等老三他们来救!” “遵令!”方实迅速布置下去。一行人退至树林中二十丈之远,有了这二十丈的距离,敌军的骑兵便发挥不了作用,火枪却足以毙敌于林外。 这一番布置的用意自然也逃不过唐军统帅的法眼,一名锦袍青年将领冷眼观察着祁翀的布置,冷静的下令道:“四面包抄合围,刀盾兵压上。他们人少,咱们速战速决!” “滇王殿下,他们有一种能冒火的暗器,很是厉害。您不要靠的太近,当心着了他们的道儿!”全南珣从旁劝道。 “暗器?哼!他们就那么点儿人,再厉害又能如何?我这一万大军碾也碾死他们了!”滇王田啸不以为然,传令进攻。 首批陷阵勇士各持单刀盾牌冲入林中,随着阵阵枪响,纷纷被弹丸击中。他们手中的藤牌防御力有限,无法阻挡弹丸的冲击力,中弹者无数,剩余的士兵脚步明显放慢,一个个脸上也露出了惊恐之色。 田啸不为所动,依旧催促进攻。随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变成一具具尸体倒在林中,这种不顾士兵死活的打法,终于见到了成效——祁翀他们的弹丸快用光了! 全南珣面露喜色:“殿下,小人这就带人冲进去!” “嗯!记着,不留活口!” “殿下放心,今日誓要将那小儿斩了为我家太子殿下雪耻!”全南珣咬牙切齿,率先冲入林中。 林中被困之人以五六人为一组布成了奇怪的阵列,看似杂乱实则有序地将祁翀和那辆马车围在了中间。 短兵相接之后,全南珣才发现这个耻似乎不是那么好雪的! 也许是困兽之势使得这些人格外生出了许多斗志,再加上训练有素,这场人数悬殊的围剿进行的并不如预想的那般顺利。 首先便是那些阵列,这百余人防守的密不透风,有效阻挡了唐军士兵进攻的势头;阵列空隙则由两个用刀的高手和十来个和尚填补了,就算偶有几个能突破进去的,最终也逃不过韩炎的夺命一枪;最讨厌的就是那个祁翀了,拿着个弩匣时不时地抽冷子放上一箭,关键这弩匣还是他自己带过来的! 更令他心中一沉的是,仔细找了一圈之后,他没有发现韩渥的身影——师叔怕是凶多吉少了! 全南珣越发气恼,手底下出招也更加凌厉,很快便有一个小队的阵型被他打乱,这个小队随即被后面跟上来的唐军砍杀。 方实眼见自己的兄弟被杀,瞋目切齿,右手持锤,左手持三眼铳,双锤齐挥冲入唐军之中一通猛砸,直砸的唐军骨断筋折,沾之即死。唐军没见过如此猛将,纷纷退后不敢靠近。 如淳等僧此时也顾不得是否会犯杀戒了,手中棍棒毫不留情,尽显少林武功神威。 宁绩父子更是将单刀舞的密不透风,死在刀下的亡魂不计其数,身上的衣服都被敌人的血染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饶是如此,祁翀还是焦急万分,丝毫没有轻松之感。眼看着敌军前仆后继、密密麻麻地往上压,而自己手下这百余人已经折损近半,不知还能撑多久,万一等不到柳恽他们赶来,后果不堪设想! 韩炎同样心急如焚,他腿上有伤,不便行动,只好靠在车前拒敌,虽然暂时能够护住田孟晴,但终究不是办法。 田孟晴透过车窗也看明白了眼前的局势,突然道:“阿炎,我要跟唐军主帅说话!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或许他们会有所顾忌。” “不行,这样太危险了!” “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您在这里,他们是摆明了不在乎!”韩炎和车旁的祁翀几乎同时提出了反对。 “我毕竟是大唐的公主,我不出面他们可以装糊涂,我一露面他们就没办法假装我不存在!公然犯上,我料想他们还是不敢的!”田孟晴坚持道。 祁翀和韩炎一时都没有再接话,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田孟晴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但风险太大,无论是儿子还是忠仆都不会允许她这样冒险。 田孟晴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争辩,她低头沉默片刻,目光忽然落在了车厢一角被绑着的第五菱身上。 “这位姑娘,我听阿炎叫你‘菱儿’?” “是,殿下,奴婢叫第......”第五菱刚欲说出自己的名字,忽然又想起了适才韩渥的话,不由得强行止住,凄然道,“奴婢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了。” “那我就还叫你‘菱儿’吧!菱儿,你今后还想为摄政王做事吗?” “奴婢哪还有什么今后啊?渊国太子不会放过奴婢的!而且,就算他不杀奴婢,奴婢也已经回不去王府了。我不过是摄政王用来对付五......韩炎的一枚棋子,现在已经无用,就算回去也是死路一条的。”想起自己短暂而可笑的一生,第五菱神情黯淡。 “我可以说服翀儿和阿炎,让他们放过你,不过,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殿下,您的意思是?”第五菱疑惑地抬起了头。 田孟晴示意翠微给她松绑,又低声对她耳语几句,第五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你将功折罪的好机会,此事若成,我保你不死!”田孟晴说着掏出随身的匕首,从衣襟上割下一角,又刺破手指在其上写下了“有功不死”四个字,递给了第五菱,“我若真出事了,这个便是你保命的凭证。” 第五菱迟疑地接了过来,犹豫再三不能决断。 “事不宜迟,你再不做决定就来不及了!”田孟晴催促道。 “你放心吧,若殿下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会给你作证,然后陪她一起走。”翠微眼中含泪,望着第五菱道,最终却又把目光落在了田孟晴身上。 田孟晴抿了抿嘴,欣慰却又略带歉意地握了握翠微的手。 听二人这么说,第五菱不再犹豫,轻手轻脚地爬出了车厢,坐在了车夫的位置上。 车外,祁翀和韩炎都在全神贯注对付着敌人。随着护卫的不断阵亡,防守的圈子已经越来越小,祁翀也不得不亲自拎刀上阵。弩箭都射完了,手铳也只剩下了最后一颗弹丸了,他不敢轻易使用,留着做最后的防范。 就在此时,马车突然动了,在众人的冷不防中向树林外的唐军驶去,待祁翀等人发现时已经追赶不上了。 韩炎大惊失色,大喊一声“殿下”,本能地拔腿要追,无奈腿伤过重,只走了两步便疼痛难忍,单膝跪在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唐军见一辆马车奔来,便欲搭弓射马,车厢前帘突然打开,一名干瘦的妇人手举明黄色敕书高声喊道:“我乃大唐成意大长公主田孟晴、敕封‘持真玄盈清都兰渐法师’,我要见唐军主帅!” 这一嗓子果然唬住了唐军,马车顺利来到了树林外唐军阵前。 第515章 田孟晴自曝丑事 全南珣搏命失利 田啸没想到田孟晴会来这一手,有心避而不见,无奈手下将官齐刷刷地望着他,指望他确认眼前女子的身份是否属实。万般无奈,他只好催马上前。 “多年不见姑母,别来无恙?”田啸皮笑肉不笑道。 “重病垂死之人,有劳贤侄惦记。听闻贤侄近日奉摄政王兄之命镇守城阳关,不知因何出关至此?” “小侄追剿渊国细作至此,却不知姑母因何至此?” “我来见我儿子呀!这树林里面没有什么渊国细作,只有我的儿子。”田孟晴认真道。 “姑母说笑了。姑母一生未婚,舍身奉道,何来儿子一说?” “我没有说笑。我年轻时与人野合生下一子,难道你父皇没有告诉过你此事吗?今日是我母子重逢之日,却不想被人误会、追杀。”田孟晴神态坦然,似乎说的是一件极为平常之事。 此言一出,唐军官兵却纷纷交头接耳,个个都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田啸没想到,田孟晴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如此令人不耻之事,心中暗骂:果然是寡廉鲜耻之辈!丢人丢到家了! “姑母自然不是细作,可谁知姑母的儿子又是不是细作呢?”田啸耐着性子道。 “他自然也不会是细作,因为他就是渊国的太子啊!你见过哪国的堂堂太子亲自当细作的?” 这句话顿时如同炸了锅一般,唐军一片哗然。堂堂公主与人野合就够惊世骇俗了,听这意思她野合的对象居然还是敌国的皇帝?这可真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田啸冷笑道:“那可未必呀!” 田孟晴摇摇头道:“贤侄莫非忘了?大唐与渊国如今是友非敌,渝王上个月还曾出访渊国。如今我儿代表渊国回访大唐,怎么会是细作呢?而且,据我所知,朝廷已经派渝王前来城阳关迎接渊国太子入境,因此他是渊国使臣而非细作,贤侄的消息怕是有误吧!依我看,要是有误会还是早点解开为妙,否则若是误杀了邻国使臣、友邦储君,这等罪过,怕是贤侄与诸将都担待不起呀!” 一席话果然引起了唐军诸将的不解与狐疑,不少人露出了若有所思、心领神会的神情。渊国太子是自家大长公主的私生子,以自家摄政王那爱面子的性子,这分明是借故灭口啊!可是这毕竟是皇家家事,若真的杀了渊国太子和自家大长公主,那谁知道摄政王回过头来会不会倒打一耙呢? 众将打定主意,纷纷在田啸耳边劝道:“殿下,既然林中之人身份存疑,还是先收兵为上。” “是啊,那个全南珣不不知什么来历,也不知他居心何在?万一......” “皇家家事非末将等所能置喙,何不等渊国太子到了锦城再做商议?”一名副将自作聪明道。 田啸狠狠瞪了那副将一眼,但见身边诸将皆心存疑虑,众目睽睽之下他既不能否认田孟晴的身份,也不能公然下令弑杀自己的姑姑,无奈之下只好鸣金收兵。 正在林中苦战的全南珣猛听得鸣金之声,心中大惊,再看身边的唐军士兵已纷纷后撤,自己孤掌难鸣。无奈只得随军后撤。 “殿下,为何鸣金?”见到田啸,全南珣又急又恼,径直问道。 面对全南珣的质问,田啸颇为不悦,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唐军诸将本就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异国人心存疑虑,又见他如此质问自家亲王,个个更加不满,对全南珣怒目而视,有人甚至隐隐将刀尖对准了全南珣。 全南珣为人精明,立即意识到情况有些微妙,语气马上缓和下来,凑到田啸耳边轻声道:“殿下,祁翀身边只剩不到三十人了,而我军主力尚在。此时若不乘胜追击,放他回了兴州,甚至让他到了锦城,任由他在朝廷上胡说一通,届时陛下和太后娘娘会如何看待殿下?摄政王交代给殿下的事殿下没有做到,摄政王又会如何看待殿下?” 田啸也是伶俐通透之人,立刻明白了此中关键。他和祁翀已经交了手,人已经得罪了,那就只能得罪到底,否则除恶不尽,后患无穷。届时在皇帝眼中他是公然抗旨、有意挑起事端的罪臣,在摄政王叔的眼中,他就是扶不起的阿斗,里外不是人。既然如此,何不狠下一条心将事情做绝呢? 田啸表情的微妙变化没有逃过田孟晴的双眼,田孟晴暗暗心惊,忙道:“诸位将军,贫道今日出城与犬子相见,本是一件私事,不打算兴师动众,可不曾想还是惊动了诸位。事已至此,贫道也不便在此久留,麻烦诸位送我回城阳关吧!待渝王抵达城阳关,我再与我儿相见也不迟。” 田孟晴这话看似请求实则透着警告:我毕竟是皇家公主,尔等既然知晓了我的身份便有护卫之责。而且我弟弟就快来了,我和我儿子今日若在这里出了事,你们想瞒都瞒不住! “卑职等愿护送殿下!”众将齐声答道,田啸脸色却更加阴沉了。 城阳关的守将本不是他,他是两天前刚刚率领两万士兵抵达城阳关,取代了原来的守将。对于这位初来乍到的年轻亲王,城阳关诸将并不服气,田啸要想将这些人收为己用也是需要时间的。因此田孟晴的一番话瞬间将诸将挑拨到了他的对立面,令他左右为难。他看了看全南珣,又看了看田孟晴,双眸微缩,露出了杀机。 全南珣看出了田啸的意思,他也明白,今日这恶人只能是他来当!哪怕做完此事后被愤怒的唐军当场斩杀他也必须得做! 死士就得有死士的决绝! 全南珣当机立断,拧身扑向田孟晴。全南珣轻功绝佳,身手极快,第五菱根本来不及防御,眼看全南珣的刀就要插入田孟晴的心脏,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弹丸打中全南珣的前胸,一团青色夹杂着血色从半空中轰然落地。 不远处的祁翀轻蔑地吹了吹铳管:哼,轻功再好,快得过子弹吗? 原来祁翀等人耳听得鸣金之声,见唐军退兵,便知道是田孟晴替他们拖住了唐军。无论是祁翀还是韩炎都不能允许田孟晴独自涉险,二人丝毫不敢耽搁立即上马追到了树林外,正好赶上了全南珣意图行刺田孟晴。祁翀毫不犹豫,抬手一枪,用最后一颗弹丸结束了全南珣的性命。 田啸大吃一惊,而诸将看向田啸的眼神都极不友善。这个全南珣是田啸带过来的,如今他意图杀害大长公主,这到底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田啸的意思呢? 恰在此时唐军后阵一阵骚动,斥候来报:“殿下,我军后阵被人袭击,敌军皆为骑兵,约两千余人。” 田啸等人大惊。他们此次袭击祁翀本打算速战速决,在兴州守军发觉之前迅速结束战斗退回城阳关。但如今渊军有两千骑兵来袭,说明兴州城内已经发现了此处的异常,速战速决已不可能,再拖延一段时间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渊军抵达,若是种佶亲自出马,自己这一万人恐怕很难全身而退。 想到这里田啸不再犹豫,立刻组织部分人马断后,自己率军往城阳关退去。临走前他狠狠地瞪了祁翀一眼,眼里写满了不甘。 来的正是柳恽和常愈他们,二人见祁翀无恙双双放下心来,又带兵掩杀了一阵,直杀到城阳关下一箭之地,这才退了回来。 祁翀这边见危机解除长舒了一口气,正欲查看人员伤亡情况,忽听得韩炎惊呼一声:“殿下、殿下!” 祁翀忙转头去看,发现韩炎单腿跪在马车上,扶住了田孟晴不住地轻摇。 “怎么了?”祁翀忙去查看。 “公主殿下晕过去了。”韩炎语带哭腔。 原来田孟晴状态本就不好,今日又连番遇险,心里一根弦始终绷着,整个人也全靠这一口气撑着。尤其是在跟田啸对峙时,如果不是翠微在背后顶着她,她几乎都无法坐直了!如今危机解除,这根弦儿便松了下来,人也便立即垮了。 “赶快回城!”祁翀冷静地吩咐道。众人不再多话,拨马往兴州城赶去。 回到城中只见使团已经抵达,“烦死呢”正在安置人员、马匹。祁翀亲自将田孟晴背进行宫,扶她躺到床上。 韩炎早就令人将白郾找了过来,白郾仔细辨别着脉象,又看了看舌苔,随后取出银针连下几针,田孟晴这才悠悠转醒。醒来后却又捂着右腹部,痛苦呻吟不已,冷汗湿透了衣衫。 翠微对此番景象却似乎见怪不怪,只是握着田孟晴的手默默垂泪。 “翠姑姑,这是怎么回事?”祁翀问向翠微。 “公主殿下腹部疼痛已久,御医也看过了,都没有什么好办法。”翠微满脸心疼却无可奈何。 白郾仔细询问了田孟晴往日的症状,又低声对祁翀道:“殿下,奴婢不便冒犯大长公主殿下玉体,能否请殿下摸一摸大长公主殿下的右腹部是否有所异常?” 祁翀点点头,将手放在了田孟晴的右腹部仔细感受着,心中忽然咯噔一沉。 第516章 君臣等谋定后动 母子间互诉衷肠 在田孟晴的腹部,祁翀明显摸到了一处硬块,而那个位置正是肝脏所在。 即便没有他那个世界那些精密的仪器和检测手段,祁翀也几乎可以断定田孟晴所患之病在那个世界正是一种被称作“肝癌”的绝症,而且看症状应该已经是晚期了。 白郾听完了祁翀的描述之后,眉头紧皱,低头不语,不时偷瞄祁翀一眼。祁翀明白他有话不便明说,便将他带到一旁的耳房。 “究竟什么情况?你说吧。” 白郾低头道:“回殿下,大长公主殿下舌质紫暗有瘀点,脉弦涩,脏腑气血亏虚,瘀毒互结,郁结于肝,肝失疏泄,这才导致肝脏肿硬,如锥刺般疼痛。而且......而且大长公主殿下似乎长期饮食不足,身体亏空的厉害。” “能治吗?” “若是早治未必不能治好,可惜拖延太久,已经病入膏肓,怕是......回天乏术了。”白郾小声答道,见祁翀情绪低落,又忙道,“奴婢才疏学浅,医术不精,这世上或许还有能人异士能治此病也未可知。” 祁翀知道白郾这话不过是安慰他的,他读大学时同宿舍一个同学的父亲就是患此病去世的,从确诊到去世不过半年时间,期间中医、西医都看过,花费不菲,依然无能为力。 想到此节,祁翀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嘱咐道:“你尽力而为吧!对了,你师父也受了伤,先去给他看看,别让他落了残疾。” “是,殿下。” 白郾退下后,祁翀一个人坐在那里呆呆发愣。 他才刚刚认回母亲,却发现母亲身患不治之症,时日无多。老天爷呀,我是天煞孤星吗,活该无父无母?祁翀暗骂两句贼老天,心中越发窝火。 就在此时,柳恽、常愈二人回来复命。 “殿下,臣等斩杀唐军三百余人,俘虏百余人。算这帮小子跑得快,被他们退回城阳关了。” 祁翀正一肚子火没处撒,闻言顿时大怒,又想起田啸那小子今日竟对自己亲姑母起了杀心,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岂能饶过他? “杀了我们数十位兄弟。差点害死韩炎,完事就想退回去当缩头乌龟,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三弟,这两天热气球练的怎么样了?” 柳恽心领神会道:“回殿下,已经都熟悉了。城阳关哪里是屯兵之所、哪里是紧要之处也都摸清了。” “殿下,使团带来了很多石油、天然气等物,足够搞一次大袭击了。”常愈也道。 “那好,你们立即去找种佶来,咱们商量一下具体方案。” 不多时种佶赶到,众人凑在一起嘀咕了一会儿。种佶有些将信将疑地问道:“殿下,这个法子虽然听起来不错,可是那个燃烧弹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真能把城阳关烧成一片火海?城阳关可不是什么小关卡,占地近千顷,里面有四万兵马呢!” “这一点种将军尽可放心,孤唯一担心的是会不会伤到城中无辜的百姓。” “那倒不是什么问题,城阳关中几乎没什么百姓。城阳关本来就是屯兵之城,除了当兵的,就只有一些将官的家属,以及在榷市做生意的商人,不过人数也并不算多。”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定了。”祁翀一拍桌子道,“今晚就行动!” “今晚?可今晚是中秋夜呀!”种佶有些担忧地道,“中秋之夜攻城,怕是底下兄弟会有所不满吧?” “就因为是中秋之夜,唐军必然懈怠,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告诉弟兄们,今夜攻上城阳关,明日我给大伙儿补假,人人都有重赏!就这么定了,三弟,去准备吧!” “遵命!”柳恽兴奋的一抱拳,率先下去准备了。 常愈和种佶又一起商量了一下正面进攻的方案细节,讨论完了才双双告退而出。 “种将军,在下有一事相求。”下得堂来,常愈趁机对种佶道。 “常虞侯有事请讲。” “我内兄宁宏茂有意从军,想投入种将军麾下效劳,不知种将军意下如何?” “那赶情好啊!东吴宁家刀枪双绝,尤其是刀法,天下无双!常虞候这是送给我一员虎将啊!”种佶爽快地答应了,“不知令兄想求个何职呀?” “职务高低倒无所谓,全凭种将军安排!” 种佶思索片刻道:“按说呀,宁家嫡传子弟到我军中怎么也该给个指挥之职的,只是一来指挥使一级暂时没有空缺,二来毕竟是初入军中,尚无寸功,职务过高怕底下人不服。这样吧,先委屈令内兄从都头做起吧,以后立了军功再逐步提拔!如何?” “如此也好,他武功不错,在军中不怕没有立功的机会。” “正是这个道理!这样吧,让他今日便来吧!今夜我让他带先登小队,若能拔得头筹,过后论功行赏便不会有人不服了。” “如此多谢种将军了。” “客气客气。” 处理完公事已是午后时分,祁翀再次来看田孟晴。她的疼痛依然没有缓解,韩炎不顾自己的伤痛,跪坐在田孟晴床边,让田孟晴靠在自己身上,以点穴之法帮她缓解疼痛。 祁翀沉思片刻,转身出去,不多时又再次回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了翠微。 “翠姑姑,这里面有几粒药或许可以止痛,您给我娘服下两粒吧。”虽然还没有来得及和翠微说几句话,但从田孟晴和韩炎对她的态度也不难看出此人应是田孟晴极为信任、倚重之人,因此祁翀对她颇为客气。 田孟晴听到祁翀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翀儿,别走,过来陪我说会儿话。” “诶!”祁翀顺从地坐在了床边顶替了韩炎的位置。 田孟晴也不说话,只是靠在祁翀身上紧紧握着他的手,很是享受与儿子亲密无间的幸福时光。翠微给田孟晴服了药之后,和韩炎识趣地退了下去,给她们母子二人留下了独处的机会。 “还疼吗?”许久之后还是祁翀首先开口问道。 “好多了。” “您这些年过得不好吗?” “为何这样问?” “大夫说您长期饮食不足,是不是南唐皇室虐待您了?因为我的存在吗?” “不,没有人虐待我。”田孟晴轻声道,“父皇、母后气我、恼我;大哥、二哥怨我、恨我;其他弟妹不理解我,但没有人有意虐待我。是我自己心中烦闷,不思饮食,真要说苦那也是我自己在自苦。” “这是为何?” “做为女儿,我不是个好女儿,不奉父母之命与人野合,无论如何都是失德之举,令父母蒙羞;作为大唐公主,我受国家奉养,却放走了敌国太子,更是有叛国之罪。以上无论哪一条,父母、兄长都有将我处死的理由,他们没有这样做,对我已经算是宽容至极,因此我不恨他们。哪怕是屡次想置我于死地的二哥,我也不恨他,站在他的角度,我是皇家的耻辱、国家的罪人,死有余辜,他的所作所为又有何错?” “您自己也觉得自己错了吗?”祁翀困惑道。 “错了,但不后悔,”田孟晴淡然笑道,“一见枫郎误终身。错便错了,死便死了,又有何惧?我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保护好你,你这些年过的也不轻松吧?” “我很好,父皇很疼爱我。父皇驾崩后,又有姑祖母和义父、义母照顾我,韩炎更是对我无微不至。” “给我讲讲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吧?”田孟晴满眼含泪,抬头望着祁翀。 祁翀努力调动着原主的记忆,讲述着原主记忆中关于童年生活的一切,又讲了许多望州的往事。田孟晴就那么笑眯眯地听着,也不说话。 直到天色逐渐黑透,耳畔传来了均匀的鼾声,祁翀这才发现田孟晴已经睡着了。也许是白天过于疲劳,也许是止疼药发挥了作用,田孟晴睡得极为安稳,睡梦中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容。 祁翀轻轻扶着田孟晴躺下,给她掖好被角,又从怀中取出一块月饼放在了她的枕边,轻声道:“中秋快乐,母亲!”这才悄悄退了出来。 门外,翠微和韩炎也坐在廊下叙旧,见祁翀出来忙站起身来。 “母亲睡着了,有劳翠姑姑照顾她,我明早再来看她。” “少主客气了,照顾公主殿下本就是奴婢的本分。”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您这些年来的照料。” 祁翀这句话却惹得翠微伤心起来,她鼻子一酸便要跪倒:“奴婢没有照顾好殿下,奴婢有罪呀!” “您别这么说,母亲患病也不是您的责任。”祁翀忙将她扶起,好言安慰,“今日您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诶!”翠微抹了抹眼泪突然想起一事,便道:“少主,那位菱儿姑娘你打算如何处置?” “翠姑姑有什么打算吗?”祁翀料定她不会无缘无故提起第五菱,便转头问道。 “那也是个可怜的姑娘,此前就算有错也是被骗的。公主殿下答应免她一死,还望少主成全。” “好说,此事便交给韩炎处置就好。” “多谢少主!” 辞别翠微,祁翀示意韩炎跟他进了正堂,随手又关上了门。 第517章 祁元举背后训仆 第五菱重获新生 韩炎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所幸都没有伤及要害,方实又给他找来一只腋下拐,此刻也能拄着走路。 “伤不要紧吧?” “回殿下,都是皮肉伤,养些日子就好了。”韩炎见祁翀面沉似水,又关上了房门,就知道自己这顿骂是逃不过去了,不待祁翀开口,便抢先跪下道:“奴婢知错了!” “那你自己说说错在何处?” “奴婢不该瞒着少主私自出城去见公主殿下。” “你糊涂!”祁翀气不打一处来,一改往日的温和,怒骂道,“你明知此行会有危险,居然连告诉都不告诉我一声,自己一个人单枪赴会,你以为你是谁?关二爷吗?关二爷还知道带个周仓呢!你逞什么英雄? 你也不想想,万一你自己悄无声息死在外面,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那我这辈子得多遗憾哪!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想替我挡下一切危险,哪怕豁出自己的命去都行!可是老韩,你错了!总有些事情是需要我亲自面对的,你代替不了我! 就像这次,你自以为不告诉我我就不会去涉险,却不知道人家早就将我算计进去了!你若早些告诉我,我们何至于如此狼狈?那些禁卫兄弟可能也就不会死! 老韩,我早就说过,有些事不是你的责任,而是我的!不该你扛的你不需要硬抗!你一双肩膀也抗不了那么多! 老韩,不是只有你能保护我,我也能保护你!” 祁翀说完,轻轻叹了口气扶起了韩炎。 韩炎鼻子一酸,眼圈又红了,哽咽着喊了声:“少主......” “行了,挺大岁数的人了,还老是哭哭啼啼的,也不嫌丢人!”祁翀斜了他一眼道,“下去休息吧。” “是,少主,奴婢告退。” 韩炎打开房门,发现方实早等在房门外了。 “殿下,校场那边已经在准备了。种将军麾下士兵也在用饭,一个时辰后便轻装赶往城阳关下。” “去校场!”祁翀边往外走边吩咐道,“对了,今晚这场仗就别让和尚们参加了,杀戮太重,免得坏了人家的修行。让他们留在行宫为我母亲诵经祈福吧!” “殿下今晚要打仗?”韩炎今日没有跟在祁翀身边,并不知道他们此前商议之事。 “嗯!拿下城阳关,给你出出气!” 韩炎心中涌起一股暖意,笑了笑嘱咐道:“殿下,注意安全,元真,保护好殿下。” “放心吧,师父,您好好养伤,我去把田啸那小子拎回来在他身上也插上六七支箭,让他尝尝那是什么滋味儿!师父,我们走啦!”方实边走边回头喊道。 韩炎微微一笑,拄着拐回到自己房间,却发现早有人等在那里了。 “韩都知,殿下说这位姑娘交给您处置。”一名禁卫指着身披镣铐、跪在院中的第五菱道。 “嗯,把钥匙留下,你们退下吧。” 禁卫走后,韩炎将钥匙抛到第五菱身前道:“自己打开,进屋说话。” 第五菱忙解开镣铐,见韩炎拄着拐上台阶不顺畅,想也没想便上前去扶。 韩炎微微一怔,但也没有拒绝,便由着她搀扶自己进屋坐下。 “今后有什么打算?” “今后?”第五菱抬头望着韩炎,面露喜色,“您真的不杀我?” “我的主人都答应不杀你了,我还能抗命不成?”韩炎微笑道。 “可我骗了您,您不恨我?” “各为其主罢了,再说了,你不也是被骗的吗?” “我无处可去,听凭您处置吧!” “大长公主殿下身边需要人伺候,翠姑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若是愿意便跟在殿下身边吧。” “是,奴婢的命是大长公主殿下救的,情愿侍奉她老人家。不过,奴婢既然不是第五家后人,今后便不敢再用‘第五菱’这个名字了,请您赐个新名字吧!” “名字而已,其实不必太过纠结,就还叫‘菱儿’吧,不过,‘第五’这个姓氏你用着确实不妥,如果你愿意不妨随我姓‘韩’。” “那这么说,您还愿意认下我这个侄女?”第五菱心领神会,眼神中充满了惊喜。 “总不能让你白叫我那么多声‘五叔’吧?” “菱儿拜见五叔!自今日起我就叫韩菱了!”改了姓氏的韩菱喜极而泣,郑重地给韩炎磕了个头。 韩炎伸手将她扶起来,心中也颇感欣慰:“好,合该你我有缘,你这侄女儿我就认定了!” “您......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是第五家的人了?”韩菱站起身来,犹豫着问道。 “为何这样问?” “那天韩渥说我只是个被捡来的弃婴的时候,我看您似乎并不怎么惊讶。” 韩炎叹了口气道:“我其实很希望你真的是我侄女,但对你的身世也的确有所怀疑。” “为何?” “呃——因为你的相貌,你长得——不够漂亮!”韩炎略带抱歉地说出了答案。 韩菱一阵大无语,嘟囔道:“怎么?长得不漂亮还不配做第五家的人了?” “是这么回事。”韩炎忙解释道,“第五家历来以仪表出众而闻名,先父年轻时便是出了名的俏郎君,否则也不会被皇家郡主看中。我虽未见过郡主,但听闻她当年也是容貌非凡,两位兄长继承了父母之容貌,俱是风度翩翩。至于二嫂,当年那更是风华绝代、名动锦城的美女,他们的女儿无论是随了哪一边儿都应该是极美的才是。你的相貌虽也不丑,但也不够出众,尤其是眼睛,二哥、二嫂都是双眼皮,你却是单眼皮,实在是不像他们,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心生怀疑的。” 韩菱闻言仔细端详了一番韩炎,发现他虽然瘦削,但五官都很精致,委实算得上是个美男子,而且很耐看。自己这相貌跟他比起来倒的确是相形见绌,心下便释然了。 原来如此! 祁翀一行人匆匆赶到校场,果然上百个热气球已经在准备之中了。柳恽挨着个儿检查,生怕有一个装备不合格误了大事,甚至枉送性命。 “我再说一遍:填饱肚子,清空尿脬;裹紧衣服,戴好手套;填满弹药,带齐装备;检查无误,准备升空。”子丑交替之时柳恽下达了升空的指令。 “这小子!口令还一套一套的。”祁翀笑道。 笑完之后,祁翀还是亲自给柳恽紧了紧头顶的皮帽,却尴尬的发现,他几乎快够不着柳恽的头顶了。 “你小子是不是又长个了?再长那个藤筐就装不下你了!” 柳恽嘿嘿一笑,连忙配合地屈了屈腿。 “行了,去吧,注意安全。” “遵命!”柳恽就势半跪行了个军礼,随后翻身进入藤筐。 热气球一个个依次升空,在八月十五皎洁月光的映衬下显得蔚为壮观。 眼看着热气球一个个越飘越远,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祁翀伸了个懒腰道:“元真、宁老,咱们也该走了。今夜咱们就好好看看这所谓的‘南唐第一关’到底有没有那么神!” 城阳关外两箭之地,种佶早已亲率两万果毅军埋伏在此,打头阵的正是刚刚被编入先登营的宁宏茂。 宁宏茂自幼习武,少时也曾有过驰骋沙场、建立军功的打算。可自从妹夫常愈一家出事后,宁家就彻底对东吴朝廷丧失了信心。宁绩不但自己辞去了军职,还严禁儿子从军,一家人宁可清贫度日也不愿在仕途上谋求半分。 直到此次兴州之行,宁宏茂私下再次向父亲提起了从军的打算,宁绩沉默片刻后终于点头应允,这才有了宁宏茂托妹夫常愈向种佶请托一事。 此刻他压抑着自己首次参战的兴奋,仔细关注着城阳关上空的动静。 城阳关内今夜灯火通明,四万将士开怀痛饮。 “滇王殿下体恤大伙儿守城辛苦,值此中秋佳节,特准大伙儿今晚可以饮酒耍钱,直至子时末。”中军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躁动。 “今晚有酒喝?” “能喝多少啊?要是一人一口那可不过瘾!” “就你小子事儿多!放心吧,殿下从榷市的酒商那里定了一千斗酒,管够儿!” “殿下千岁!” “殿下千岁!” “殿下千岁!” 在士兵的欢呼声中,那高个子中军走出校场,来到北城城门口,在那里,他的一位同伴正跟酒商清点酒坛数量。 “大坛每坛五斗,共二百坛。另外,我再送军爷们五十小坛,算是孝敬军爷的。对了,殿下喝的‘醉魂在’预备了一百小坛,在后面车上。”一位矮胖中年商人点头哈腰地跟两位中军办着交接。 “我先把殿下要的酒送过去,你清点完后带老申去取钱。”高个子中军道。 “我不急、我不急,反正今晚我也出不了城了,今晚你们先乐呵,明天再拿钱也来得及。”那商人谄媚地笑道。 “嗯,不错,老申,这么多酒你说弄来就弄来了!还真有你的!”另一名中军清点完数量,随手拎起一小坛酒打去了泥封,酒香顿时四散开来。 “军爷,不是申某人吹牛,可着这城阳关榷市,就没人比我囤的酒多!殿下想要半天之内弄来这么多酒,还真就只能找我申某人!” “得了吧你,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中军与那酒商说笑着,远处传来士兵们的阵阵笑声,欢乐的气氛充斥着整个城阳关。 第518章 柳恽火烧兵马营 祁翀奇袭城阳关 直至子夜时分,喝得酩酊大醉的守备、副将、校尉们陆续离开了帅府,士兵们也三三两两回营休息,街道上人影渐稀,只剩几个酒量极好的还在恋恋不舍地品味着残酒。 浓浓的酒气一阵阵飘上城头,惹得城头上值夜的士兵满腹哀怨。 正值大伙儿心不甘、情不愿之时,那中年商人指挥着伙计搬上来十数坛酒和一大摞酒碗。 “今日中秋,兄弟们还得值夜,着实辛苦。申某人别的没有,美酒管够!来来来,兄弟们,十人一坛,不醉不休!” “哈哈,这可是好东西啊!弟兄们,还不快谢谢申掌柜的!”领头的百夫长搓着手笑道。 周围立时响起一片热情洋溢的道谢之声。 “不客气、不客气!滇王殿下慷慨解囊,请大伙儿喝酒,大伙儿该谢他才是!”申掌柜的看上去是个忠厚老实之人,倒是不肯居功。 “滇王殿下?呵呵,他是想收买人心吧?”一名老兵扒拉着篝火自言自语道。 “老王,你管他为什么呢,有酒喝就得了!” “就是、就是!殿下说了,今日人人有份!”申掌柜的边说边打开了酒坛上的泥封,酒香扑鼻,令人蠢蠢欲动。 “你这是什么酒啊?好像这味道跟我以前喝过的都不一样!”一名年轻士兵腹中酒虫被钩动,探着头凑了过来。 “这是从榷市上买来的渊国酒,名叫‘大白’。” “这就是‘大白’啊?听我们校尉提过,说这酒可烈着呢!” “这酒烈是烈,但是香味儿上稍差着点儿,滇王殿下和将官们今晚喝的‘醉魂在’那才是最好的酒呢!” “我们可不敢跟当官儿的比,有这酒喝就不错了!” 大伙儿七嘴八舌,边说边取过酒碗倒上一大碗酒,一口烈酒入腹,四肢百骸通畅无比。 “滇王殿下真是爱兵如子呀!”申掌柜的也给自己倒上了一碗酒,边喝边感慨道。 “给酒喝就叫爱兵如子?哼!能带着大伙儿打胜仗的才是好将军!”老王再次表现出对滇王的不屑。 “老王,你觉得滇王打不了胜仗?” “反正不会比张守备更强!咱就想不明白呀,朝廷有那么多将军不用,偏要让这么个嘴上无毛的家伙镇守这么重要的关口,怎么想的呢?” “朝廷怎么想的关你何事?你还能去给朝廷提意见不成?少操那些没用的心!喝酒、喝酒!” 老王也知道百夫长所言不错,苦笑着摇了摇头,端起了酒碗,仰头喝了一大口。 忽然,月光之中飘过的一群白影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头儿,那些‘大蘑菇’又来了!” 众人闻言皆仰头去看,果然看见几个“大蘑菇”朝这边飘了过来。 “来就来呗,这两天都来多少趟了,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鬼玩意儿!”年轻士兵不以为意道。 众人这两天见得多了,便见怪不怪,也都对这些“大蘑菇”不甚在意,只有老王一直盯着看,口中还在喃喃自语。 “一、二、三......四十一......六十九......八十五......九十九、一百......不对呀头儿,怎么这么多?足足有一百多个呢!你看那边儿似乎还有!”眼尖的老王发出了警告,此时“大蘑菇”已经越聚越多,密密麻麻分布在城阳关上方。 没等值夜士兵做出任何反应,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便落在了城中的一块空地上,“砰”的一声碎裂流出了一滩黑色的液体,液体之中似乎还有一点火苗。 响声惊动了还在挨个坛子找酒喝的几个酒蒙子,众人面面相觑,有个胆大的正欲上前查看,眼前的火苗突然迅速扩散开来,黑液所流之处便是火神光顾之所。 紧接着更多的黑色罐子从空中落下,火势迅速蔓延开来,尤其是城东、城西两处草料场和粮仓,只一瞬间便成为火海。 那黑液很是邪乎,溅到人身上,火苗沾之即着,用水却难以扑灭,被烧着的士兵发出了阵阵骇人的惨叫。 由于事先已经做好了侦查,除了草料厂、粮仓之外,燃烧弹袭击的重点便是兵营、马厩。 城阳关两面是山,木料极为易得,因此城中建筑多为木制,兵营尤其如此,这简直为火攻提供了天然的便利。 熟睡中的士兵被从天而降的烈火惊醒,纷纷大呼小叫,往营外逃窜。更有那醉酒不醒的,在睡梦中便被大火无情地夺走了生命。 “天火!是天火!” “天火来了,快跑啊!” 急于逃出着火的兵营的士兵慌不择路,拥挤之中难免有人跌倒,跌倒之人身上沾到了黑液、火苗,便立即成为一个火人。 眼看着刚才还好好的同伴转瞬间被火焰吞噬,这一番恐怖景象令人心胆俱裂,更加剧了士兵无序的拥挤逃窜。虽有部分士兵自发地取水救火,但终究因为火势太猛,根本扑灭不及。 人有理智尚难约束,马匹就更不用说了,惊慌无助的牲口本能地挣脱了马厩的束缚,满大街横冲直撞。 事后清理战场时发现,这一夜被烧死的士兵固然不少,但更多的却是死于人马的踩踏。 城阳关帅府之中的田啸也已经被惊动,听到副将来报城中有异,他一把推开身边的美姬,慌忙裹上了一件罩袍匆匆往外赶。 还没走出院门,忽听得接连几声巨响,地面震颤。回头一看,自己刚才所在的堂屋已经房倒屋塌。 田啸吓得酒醒了大半,顾不得担忧姬妾的安危,暗自庆幸自己跑的及时,同时一丝疑惑闪过:好好的房子怎么就塌了呢? 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是几声巨响,周围的院墙倒了一片。 “这他娘的怎么回事?”田啸怒吼一声。他就是反应再慢,也知道情况有异了。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帅府上方柳恽手持望远镜一个劲儿地遗憾。 这小子命真大,七八个手雷都没能轰到他。看来还是距离太远,准头不够,以后还得多练准头。 田啸在部下的保护下踉踉跄跄离开了帅府,惊讶地发现外面已经是一片火海,大小街道上都挤满了惊慌逃窜的士兵,他一个不小心还差点被一匹失控的军马撞到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田啸怒目圆瞪,揪住了身边的副将问道。 “是那个‘大蘑菇’!”副将苦着脸一指天上,“火就是从那上面下来的,上面好像还有人!” “射呀,拿箭射下来呀!” “太高了,够不着!” “那就再想别的办法呀......”田啸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又是一颗手雷在他身旁不远处炸裂,掀起的石子儿、尘土扬了他满身满脸。 没等灰头土脸的田啸喘过气来,斥候匆匆来报——渊军攻城了! 原来,柳恽的手雷作用不仅仅是轰炸田啸,也是攻城的信号。手雷一响,种佶立刻擂鼓进军。 “祁翀你个狗杂种!老子跟你拼了!来人!立即组织上城迎敌。传令下去,城里的火不救了,所有人都到城头上去!” “遵令!” 田啸匆忙穿好盔甲,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城楼,却见城头只有区区数千人。 “怎么就这么点人?剩下的人都去哪儿了?” “殿下,城里太乱了,命令根本传不下去。许多人还被困在兵营之中至今出不来!” “那就把营墙拆了!都什么时候了,还非得从大门出入啊?猪脑子!”田啸气得浑身颤抖。 “是,卑职这就去拆!”副将唯唯诺诺,慌忙跑下城去。 “张守备呢?李副将呢?这些人都死哪儿去了?” “殿下,今日众将都喝得不少,所以——诶,来了,李副将和刘校尉来了!” 话音未落,田啸就见匆匆赶来的两名将军,一个踉踉跄跄,路都走不稳,一个正扶着墙呕吐不止,眼看着毫无作战能力了。 田啸一肚子火,但他已经顾不上咒骂无良的祁翀和无能的手下了,红着眼睛声嘶力竭地指挥着仅剩的数千士兵准备滚木垒石,迎战据敌。然而,慌忙之中终究力所不逮,又因人数差距太大,一时难以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而种佶的大军却是有备而来,在常愈指挥的火枪队的掩护之下,先登队迅速抵近城墙并驾起云梯车。 宁宏茂身如猿猴,灵巧地躲过了城上抛下来的滚木,迅速攀缘而上,第一个登上了城阳关的城头。他施展开家传刀法,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田啸眼看着一个个士兵在自己身前倒下,双腿不由自主地发软。 宁宏茂早看见了人群中那个最显眼的家伙——那头顶上的金冠可不就是王爵才能佩戴的吗? 他双眼冒光,抄起单刀就冲田啸而来。田啸也注意到了这个杀疯了的家伙,心中突生恐惧,连连大喊身边的护卫:“拦住那人、拦住那人!” 宁宏茂被多人围阻一时难以移动,眼见田啸就要开溜,他急中生智从地上踢起一杆长枪,用力一掷,长枪直奔田啸而来。 田啸大惊失色,慌忙抓过身边一人挡在自己身前。 “噗”地一声,长枪刺穿了那人的胸膛,那人的身体顿时软了下来。田啸怔怔地丢下尸体,双手颤抖,后怕不已。 “头儿!”一名老兵紧紧抱住那个被拉来挡枪的同袍,看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做了一个口型——跑! 第519章 出师未捷空遗恨 据理力争退敌兵 此时城中爆炸声愈发紧密,田啸情绪崩溃,咆哮着责问手下校尉:“人都死哪儿去了?为何还不来?” “到处都在爆炸呀!没人敢露头!一露头就被炸!”刚刚勉力爬上城头的刘校尉哭丧着脸道,“殿下,守不住了!咱们逃吧!” “胡说八道!城阳关坚不可摧,岂是那么容易被攻破的?你这分明是扰乱军心!”田啸怒吼着,一刀劈死了刘校尉。 “杀!给我杀!”田啸几近癫狂,不断喊打喊杀。可这依旧没有什么效果,登上城阳关的渊军士兵越来越多。 田啸身边的两名中军见势不妙,互相使了个眼色,趁田啸不备,猛然将其抱住,强行扛下了城楼。 “你们干什么?好大胆子,竟敢犯上作乱!我要治你们的罪!”田啸拼命挣扎着。 “殿下,您就是要治我们的罪也得先活着回锦城再说呀!”两名中军不由分说,强行将田啸架上了马,打开南城门,离城而去。 城阳关诸将见田啸弃城而逃,纷纷紧随其后。城中士兵群龙无首,更加混乱,城头很快失守。 渊军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城阳关,而此时距离柳恽投下第一枚燃烧瓶只过去了不到两个时辰,天还没有亮! 站在城阳关头,种佶无限感慨。他这辈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以如此荒谬的方式夺下城阳关。 二十多年前,他父亲也曾进入过这里,但却是被人抬进来的。更为遗憾的是,没过多久他便被迫放弃了这里,从此,城阳关便成了种家人的一个执念。 父亲,您看见了吗?城阳关——其实也没那么难打!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种将军,殿下有令,立即往恭州方向追击!”传令兵的声音打断了种佶的思绪。 “知道了,立即整军,全军追击!” “被迫”出逃的田啸此时已逐渐冷静下来,也接受了自己第一次的统兵就大败亏输的事实,情绪很是低落。 他是个骄傲的人。作为父亲的第一个儿子,他自幼便得到了父亲最多的关注和爱护,直到那个女人生下了父亲的嫡长子! 第一次向刚学会走路的弟弟跪下磕头时,他很不理解。贴身内侍告诉他那是因为你的弟弟已经被立为太子了,今后还会成为皇帝,向他磕头会是你今后的人生常态,你得习惯。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屈辱。 然而作为庶皇子的艰辛远不止于此。接下来的数载,他不得不处处小心翼翼,既不可抢了太子的风头,又不能显得太不成器,此中分寸拿捏之微妙实难与外人道。 若只如此,他尚可忍受,可是老天却似乎成心不让他好过,十岁那年母妃暴毙身亡。 虽然没有什么直接证据,但种种蛛丝马迹和宫中传言都将矛头直指他的那位嫡母! 仇恨迅速在少年的心里蔓延开来,但空有仇恨却无能为力,这令他更加痛苦。 就在他被这种痛苦折磨地快要崩溃的时候,一个男人来到了他的身边。 这个人既是他的叔父,也是他的姨夫,是除了父皇之外跟他最亲的男人。 “田鸣那小子庸碌蠢笨,你这孩子倒是有几分像我。你父皇身体不好,你要好好发奋!” 男人的话令他重新燃起了希望,此后十年,他在这个男人的教导下迅速成长,文韬武略处处压过田鸣。可那又如何?再高的才能终究敌不过一个“嫡”字,朝里那些老家伙还是坚定地拥护田鸣! “你去城阳关吧!这是个立军功的好机会!只要将军队收拢手中,我找机会把田鸣废了,扶你做天子!” 四万大军在手,兴州城何愁不破? 他信心满满来到城阳关,谁知还不到三天,人都没认齐就这样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了。 一路上不断有溃兵散勇聚拢过来,几乎人人带伤,田啸觉得他们望向自己的眼神都充满了埋怨和愤怒。如果不是身边还有几名亲卫护着,田啸感觉这些人随时可能冲上来将自己撕碎。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看来我终究是个一无是处的笨蛋!二叔和舅舅该对我失望了吧? 田啸心情沮丧,垂头丧气,空洞的眼神中充满了迷茫。 “殿下不好了,他们追上来了!”斥候惊慌来报。 田啸大惊失色:“你......你......你们断后,本王先走!” 如今的田啸已经没有了城阳关头一决雌雄的心气儿,只想着早日回到锦城,摆脱这该死的困境。 也是他命不该绝,没走多远,竟然真的遇到了一支盔甲鲜明的唐军队伍。 “三叔!三叔救我!”看清这支队伍的旗号后,田啸不顾一切大喊道。 来人正是渝王田文晖。他奉旨到城阳关迎接祁翀,昨晚在恭州歇脚,今日一大早便往城阳关赶来,没想到刚走出没多远,就看到惊慌失措的田啸和丢盔卸甲、溃不成军的城阳关败兵。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搞成这副惨模样了?”田文晖大惑不解地问道。 “三叔,我们败了,城阳关失守了。”田啸羞愧万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失守?你开什么玩笑?谁干的?种佶吗?” “还有祁翀!”田啸咬牙切齿道。 田文晖将信将疑道:“祁翀为何会无缘无故攻打城阳关?他不是来出使、借兵的吗?怎么会在这个关节眼上与我大唐交恶呢?我与他也算有过几番交往,对他还算了解,他不是那种做事没有分寸之人。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事情招惹他了?” 田文晖毕竟是有些阅历之人,一下便猜到了其中关键。 田啸脸臊得羞红,吭哧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正在此时,残兵败将忽如潮水般涌来,原来是祁翀掩兵杀到。 田啸早已吓破了胆,根本不敢与祁翀正面交锋,匆忙躲到了队伍后面。 田文晖气得心中暗骂:这就是老二看中的所谓“帝王之才”?狗屁! 可事已至此,再想转头回避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与渊军交涉。 “我乃大唐渝王田文晖,来此迎接渊国太子殿下,烦请将军通传。” 话音刚落,一名扛着铜锤的小将拨马上前双手抱拳道:“原来是渝王殿下。请殿下稍候,在下这就去通传。” 田文晖见来人正是祁翀身边的贴身护卫方实,言谈之中也颇为客气,心下稍安,同时也更加笃定是田啸惹事在先的推测。 不多时,祁翀果然来到军前,对田文晖笑道:“三舅,别来无恙?” “元举,你这是做什么?好好地为何要夺我城池、杀我官兵?”田文晖恼怒道,他毕竟是南唐亲王,对于祁翀夺城之举不可能毫不介意。 祁翀嬉皮笑脸道:“三舅别生气嘛,这事儿可不赖我。田啸呢?你问他呀!” “他早跑了!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他要杀我和我娘,您说这事儿我能忍吗?三舅,我和田啸一个是您外甥,一个是您侄子,您可不能偏袒啊!” “你娘?皇姐也在此处?” “是啊!田啸和二舅还有宫里一个叫韩渥的老奴,勾结扶余人全南珣,将我娘诳来城阳关外,企图将我们全歼于此。三舅,您来评评理,侄子杀姑姑,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不该收拾田啸吗?我要是不给我娘出这口气,我枉为人子!” 田文晖沉默不语。即便还没有查证,他也相信祁翀所说大概八九不离十。一来此事参与者众多,不是某个人信口胡诌就能无中生有的;二来他太了解老二的品性了,这事儿老二完全干的出来;三来回朝之后,他也曾听说老二向城阳关增兵,对此本就有些疑惑,如今听了祁翀所言,那么增兵之举就可以理解了——老二压根儿就没打算和渊国联手,反而是要趁机咬渊国一口,这倒也的确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逻辑。 如此说来,此事的确是大唐理亏,可他毕竟是大唐的亲王,当着众多部下和异邦之人总还是要维护大唐的尊严的。 无奈之下,他硬着头皮道:“就算田啸所为有所差尺,太子殿下也大可据表上达天听,自有我朝律法处置于他。殿下不宣而战,直接夺我城池,还是有些过分了吧?” “上达天听?只听说贵国有摄政王,却不知原来还有皇帝呀!”祁翀故意冷嘲热讽,惹得在场的南唐官员、将领齐齐变色,田文晖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正欲开口反驳,祁翀又抢先道:“不过,既然渝王殿下这样说了,也不能不给您这个面子。恭州我们就不去了,我在城阳关等着,请大唐朝廷尽快给个答复。两国之间究竟是友是敌,就看贵国的态度了。若贵国依律严惩居心叵测、破坏两国睦邻友好的奸贼,则两国仍为友邦,出使之事不变,我立即奉还城阳关;否则,渊军下个目标——恭州!” “本王这就返回锦城,向我主陛下和摄政王转达殿下之意。还请太子殿下信守诺言,止步城阳关。” “没问题!” 等祁翀返回城阳关的时候,大火已经基本扑灭,常愈正带人打扫战场。 “殿下,此役共灭敌军四千余人,俘虏六千余人,我军阵亡——二十三人!”看着手中的战报,种佶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数错了。 “可惜让田啸那小子跑了!”柳恽对于没能炸死田啸耿耿于怀。 “无妨,跑就跑了吧!毕竟咱们还得去锦城做客呢,也不好把事情做绝。”祁翀微笑道。 “您还要去锦城?”种佶不可思议地望着祁翀连连摇头,“不是,殿下,咱都把南唐打成这样了,再去锦城,他们还不得把您给撕了呀!不行,这绝对不行!”一想到祁翀有可能被南唐抓起来杀掉,种佶就胆战心惊,他上一次如此紧张正是十七年前祁枫意外被俘之时。 “放心吧,种将军,只要你照我说的做,我在锦城就是安全的。” 种佶如今对祁翀佩服得不得了,见他如此笃定,相信他的判断必有道理,也就不再坚持阻拦了。 “殿下需要臣做什么?” 祁翀神秘一笑,走到北城墙下,抽出云霄刀,以刀为笔,在城墙上写了一个大字,写完之后又用在外面画了一个圈儿,然后潇洒地还刀入鞘,扬长而去,只留下种佶一个人看着墙上那个大大的“拆”字发愣。 第520章 田孟晴不惧蜚语 范夷吾广布流言 回到兴州已经接近午时,祁翀匆匆洗脸更衣,简单收拾一下,便来见田孟晴。 “他怎么还没回来呀?不是说城阳关那边都打完了吗?” “真人,少主事务繁忙,仗是打完了,肯定还有许多别的事要他定夺的。” 还没进屋就听到屋中田孟晴和翠微的对话,祁翀忙喊道:“母亲,我回来了。今日好些了吗?” “你可回来了!忙活了一夜,累坏了吧?用过膳了吗?快去给他弄些吃的来。” “诶!”翠微答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你真的拿下城阳关了?”田孟晴将信将疑地问道。 “是的,不过让田啸跑了。差点就追上了,半路遇上了三舅,被他拦了下来。要不是因为追田啸,回来的还能更早些。”祁翀边说边在田孟晴不远处的绣墩上坐了下来,眼角余光所及,只见田孟晴手里托着一块锦帕,里面有吃剩的半块月饼。 “伤亡大吗?”田孟晴继续问道。 “唐军连阵亡带俘虏损失一万多人吧,我军攻城时阵亡二十余人,伤了几十个。” 田孟晴惊讶地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心中说不出是高兴还是苦涩。 田孟晴的情绪落在祁翀眼底,小心翼翼问道:“母亲,我让您为难了是不是?” “唉!从让韩炎带走你的那天起,我就料定早晚会有今日。你身负两国皇家血脉,出生在两国必争之地,这大概就是你的宿命吧!至于我,你不必过多顾虑。我已被人非议了近二十年,又何在乎多这一桩一件呢?” 田孟晴的态度让祁翀很是欣慰,心中原本还存有的那点疏离感也消失殆尽。他忽然有些明白眼前这女子为何让他的父皇和韩炎那样地深陷其中,难以忘怀。 相较于此间绝大多数女子而言,田孟晴更为豁达和通透。她的所作所为或许不容于世俗,甚至会被斥为自私、不识大体,但胜在真实。若说有什么不足之处,那就是还不够彻底豁达。 “翀儿,娘能求你件事吗?” “母子之间何必说求?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 “若真有一天两国兵戎相见,非要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你能给田家留条根吗?” “好,我答应您,不赶尽杀绝便是。可是母亲,您怎么知道赢的就一定是我呢?”祁翀笑道。 田孟晴摸着祁翀的额头叹了口气道:“唉,你这孩子像你父亲,可又不像。就凭你轻松拿下城阳关,这一点就远胜你父亲百倍。田家大的小的那几位,二哥刚愎自用,三弟鼠目寸光,田啸外强中干,田鸣志大才疏,剩下的就更不值一提了,我敢说没有一个是你的对手。老田家运数尽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田鸣真的像您说的那么不堪吗?我想去见见他。” “你要去锦城?不怕二哥找你麻烦?” “我想去给他找找麻烦。” 田孟晴笑了:“行,那咱就去!” 锦城之所以叫锦城,是因为此地以蜀锦出名,蜀汉时曾在此设锦官,故称锦官城,简称锦城。 杜诗有云:“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说的就是此处。 滇王田啸战败丢失城阳关的消息已经传回了朝廷,可谓是举朝震惊。田文昭更是气地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将他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通通骂了一遍,骂祁翀也骂田啸,连带着蜀王妃也跟着吃了瓜落。 “你们宇文家一家子蠢货!宇文融蠢,你和你姐姐也没好到哪儿去!当娘的蠢,连带生出的儿子也蠢!田啸这个废物!四万大军据城阳关天险而守,居然被打得落荒而逃!我大唐自立国以来还没有输的这么惨过!再看看你生的那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眼看又是一个废物点心!” “你说田啸就说田啸,扯咏儿干什么?咏儿那是还小,没开窍。”蜀王妃对于丈夫如此评价自己的爱子,很是不满。 “还小?他比田鸣也就小两个月而已!还没开窍?屋里养了两个通房丫头,当我不知道?怎么这上头他倒开窍了呢?” “那我大嫂说的亲事你到底怎么想的?” “当然是没门儿了,还能怎么想?你还想让他再娶一个宇文家的,正好都蠢到一块儿去是吧?” “我们宇文家怎么就蠢了?想当年我们的先祖绍中公,那也是平叛有功,官至端明殿大学士的!我们宇文家说什么也是锦城大族、福泽深厚,配不上你们田家了是怎么着?这些年要不是我大哥帮你跑前跑后,你的日子哪能过得这么舒坦!你们老田家倒是不蠢,大姑娘没出门子就偷男人、生孩子,这就是你们天家的德行!” “住口!我......我懒得跟你说!”田文昭被戳了心窝子,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田文昭走后蜀王妃自己也坐着生了半天闷气,可生气归生气,丈夫的意思她还是不能违背,伸手唤过一个老嬷嬷来。此人还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老人,一向最为倚重。 “陶嬷嬷,你这两天抽空回去一趟,跟大嫂说,这门亲事还是算了吧,皇帝尚未议亲,咏儿此时议亲终究不妥。毕竟长幼有序,没有弟弟先议亲的道理。” “是,王妃。” 锦城最大的一处茶楼就在城东最为繁华的一条街上,这里距六部官衙很近,也是官员们下衙之后最喜欢的聚集闲聊之所。 茶楼最近来了一位新客,听口音不是蜀地之人,据说是游历至此的老儒。虽无官身,不过谈吐不凡,见多识广,出手更是阔气,很快便与众位官员打成了一片。 “原来范先生是渝王殿下的门客,怪不得知道的如此清楚。”一位身着便服的中年官员忍不住惊呼起来。 “老夫也是刚刚收到殿下快马送回府的书信,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范夷吾捻须点头道。 “这么说滇王几乎没有抵抗就弃城而逃了?”另一位年轻官员义愤填膺道。 “抵没抵抗我家殿下也不知道,毕竟他也没亲眼看到。不过他收拢溃兵就收拢了近三万人,据说渊国那边儿还生擒活捉了好几千,这么算来阵亡的士兵其实并不算多。更要紧的是,根据逃回来的伤兵所说,渊国根本没死几个人!这可是攻城之战啊!几万人别说拿刀对着砍了,就是赤手空拳也不止死这么点儿人吧?”范夷吾转头对另一位年长的官员道,“王侍郎年长一些,应该知道以往的战损情况吧?” “不错,二十多年前第五圻和渊国老定北侯那一战,第五圻手下两万精兵几乎损失殆尽,渊国果毅军阵亡人数也不相上下。十七年前,摄政王与渊国仁宗皇帝那一战,我军损失逾万,渊国的损失更是两倍于我。事实上,两国历次夺关之战,我军的损失都没有低于万人,渊国的损失更是动辄数万。像这次这样,渊国几乎没有什么损失便轻易拿下城阳关,简直是匪夷所思!” “滇王无能!”年轻官员一拍桌子怒道。 “覃博士慎言、慎言!”范夷吾伸手虚按做压言状,又左右看了看,轻声道:“这话可不敢传进摄政王耳中!” “摄政王举荐滇王领兵,恐怕确实是欠考虑了。摄政王当年少年英武,二十岁便镇守城阳关,使得渊人多年不敢犯境,这固然是可歌可叹,可惜并不是每一位皇家子弟都如摄政王一般才能过人。这位滇王殿下嘛——哎,一言难尽呐!”王侍郎也摇头轻叹。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莫谈国是、莫谈国是!”范夷吾目的已经达到,打着哈哈岔开了话题。 “诶?对了,那位渊国太子又为何止步退兵了?”王侍郎又问道。 “这事儿说起来嘛,呵呵,老夫可就得替我家渝王殿下说几句话了。”范夷吾顿时来了精神,拿出了一副说书的派头,侃侃而谈。 “我家渝王殿下说起来那也是才华盖世、玲珑剔透之人,出使渊国时便与那位太子殿下有些交情,此次在恭州城外仅以百骑勇拒渊国太子,以三寸不烂之舌说的那位太子殿下哑口无言,不得不退守城阳关,承诺再不往南一步。” “想不到渝王殿下竟是深藏若虚、不露圭角之辈,佩服佩服!”覃博士信以为真,连声称赞。 “其实吧,这也只是一方面,还有一层原因嘛——”范夷吾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算了、算了,说点别的吧。” “别呀,范公,话说一半,这不是成心吊人胃口吗?”覃博士急忙道。 “就是,不带您这样的,快说快说!不说完今天可不放你走!”中年官员也催促道。 “李少卿,您这不是难为我吗?”范夷吾满脸为难。 “可是有什么不便讲的?要不你悄悄说,我等保证不传出去便是了!”王侍郎也生出了八卦之心,低声道。 “那......我偷偷告诉你们,你们可千万别外传啊!”范夷吾神神秘秘地贴在三人耳边轻声低语几句,三人脸上齐齐变色。 “真......真有......有这等事?”李少卿结结巴巴道。 王侍郎反倒镇定一些,沉吟道:“想不到传言竟然是真的。” “这么说,此事您也知道?我等怎么从未听说?”覃博士惊讶问道。 “二位贤弟入朝时间尚短,老夫到底是痴长几岁,经历的自然多了些。其实,此事早些年也有些流言蜚语,只是真假未辨,时间一久大家也就淡忘了。” “那如此说来,那位太子殿下跟咱们圣上算是表兄弟?” “什么叫‘算是’?那是千真万确的姑舅兄弟,摄政王和渝王殿下的亲外甥!要不然他能这么卖渝王殿下的面子?”范夷吾笑道,“这可是皇家秘辛,诸位,出我之口,入诸位之耳,就此打住,可千万别传出去啊!” “明白、明白!” “放心、放心!” 第521章 明修栈道回锦城 暗度陈仓进唐宫 借着茶楼众人之口,滇王城阳关弃城而逃、渝王单骑退万人的故事在城中不胫而走。当田文晖和田啸一同回到锦城时,两人的待遇可谓天壤之别。 田文晖收到的是无数热情洋溢的称赞,小皇帝田鸣派了中官亲自出城迎接,又是赐酒,又是赐宴,如英雄归来一般。无数的奉承和吹捧令田文晖心中飘飘然,恍惚间真的以为自己是位盖世英雄了。 而田啸得到的却是无数的冷眼与嘲讽。虽然皇帝没有亲政,无法直接下旨,但娄太后以嫡母的身份给了他一道申饬的懿旨。传旨中官秉承皇太后心意,在滇王府门口将懿旨大声宣读了数十遍,将田啸狠狠地羞辱了一番。 就在田啸受辱的同时,两辆马车悄悄进入了锦城。 “大长公主殿下要进宫看望皇太后,你们也要拦吗?”翠微冷眼瞅着城门吏问道。 “大长公主殿下的车驾小的们当然不敢拦,只是后面这几位......”城门吏迟疑的指着那几名伤兵问道。 “那是从城阳关下来的伤兵。殿下心善,见他们行动不便,借给他们一辆车将他们一块儿带回来了。不信你自己去问。” “那就请道长容小的盘问两句。职责所在,望殿下恕罪。”见翠微不再搭理他,城门吏疾步走向第二辆车。 “几位兄弟,这是在哪儿受的伤啊?”城门吏边问边打量着眼前这四名伤兵,只见他们人人有伤,有的裹着腿,有的包着头,一个个破衣烂衫,灰头土脸。 “城阳关!摊上个不靠谱的主帅,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为首一名老兵操着标准的蜀音答道。 “兄弟们是哪一营的?” “鹰扬校尉刘永麾下第二营。我们刘校尉战死了,哥儿几个死命把他的尸首抢了出来,想着回来交给他家人。喏,就在车上。”那人边说边朝车上努了努嘴。 城门吏撩开车帘看了看,果见在车上躺着一具尸体,看服饰盔甲正是校尉的身份。 “兄弟们辛苦了。”城门吏顿时肃然起敬,不再盘问,挥手放行。 马车转到一处僻静处,翠微从车上拿下一个包裹递给那四人。 “快换上,把脸擦干净,咱们这就进宫。” 四人麻利地换上唐宫内侍袍服。韩炎重着旧时衣衫,一时竟有些恍惚。他伤势未愈,行动不便,祁翀本不想让他来。但他坚持要来,理由是既要以宦官身份暂时隐藏在唐宫之中,那就没人比他更合适了。祁翀拗不过他,只好由着他,因此便又将白郾也带上了,一来是照顾田孟晴,二来也是为了给韩炎换药方便。 宁绩换好衣服,摸了摸刚刚剃光的下巴,想着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要装阉人,不禁有些别扭。 倒是祁翀本就嘴上无毛,换好衣服重新整好发髻,活脱脱是个俊俏的小内侍,倒惹来翠微一阵调笑。 “哎呦,好俊俏的小内侍啊!这要是进了宫,被各宫的掌案、执事看见了,还不得抢着要去做徒弟呀!” 田孟晴笑而不语,祁翀臊了个大红脸,连忙岔开话题:“时候不早了,咱们早点出发吧!” “走吧!” 一行人抵达皇宫时,已经是未末时分了,娄太后午休刚起正在用茶。 “你说谁?成意大长公主?她怎么想起进宫了?”听到内侍的通传,娄太后有些惊讶。自己这位小姑子,避世修道已经很多年了,就连逢年过节都不进宫,今日怎么突然想起进宫来了?可人既然来了,也不能不见。 “请进来吧!” 不多时田孟晴带着两个贴身宫女、一名贴身内侍来到娄太后寝宫之中,随她入宫的另外三名内侍则被留在了殿外。 见到田孟晴,娄太后不禁大吃了一惊。田孟晴身体不好,衰老的厉害,她不是没听田文晖说过,可即便如此,眼前之人的衰老程度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料,一瞬间她竟有些心疼的感觉。 想当年也是那样一位明媚美丽的女子,怎么就到了这般田地? “妹妹来了!今日怎么想起回宫来了?”娄太后热情的拉过田孟晴枯瘦的手,将她拉到了榻上坐下,关切地询问道:“自从母后薨了,这么多年你就没再回过宫,你看看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只是出宫修行而已,干嘛把自己苦成这样?” “病了,怕是没多少日子了,趁着还能走动,回来看看,也算是跟皇嫂告个别。”田孟晴微笑道。 “啊?什么病?那么重吗?让御医看过了没有?” “说是肝上的病。请人看过了,都说治不了。”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你才多大呀?我记得咱俩好像是同龄吧?”娄太后心中一酸,忍不住连连落泪。 “是啊,我十五岁那年前头那位太子妃薨逝,转过年来您进的宫。” “没错,进宫那年我十六,咱俩同庚。唉!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呢?还病得这么重,真的就没治了吗?” “这样不也挺好吗?还省的皇嫂再派人来杀我了。”田孟晴突然话锋一转,眼神中带着质问与指责。 “杀你?这话从何说起啊?”娄太后一愣,脸色顿时不悦。 “若不是皇嫂的旨意,大长秋为何要将我诳到城阳关外对我痛下杀手?他口口声声说是奉了皇嫂的旨意去看我,难道是假的不成?” “大长秋?你是说韩渥?我都多少日子没见过这人了?你的意思是他要杀你?” “不错,他在城阳关外差点杀了我和我儿祁翀。”田孟晴将城阳关外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向娄太后讲述了一遍,听得娄太后目瞪口呆。 “天地良心!此事我真不知情!”娄太后连声叫屈,“韩渥是伺候了我几年不假,可自从先帝去后,他便以年迈不堪驱使为由向我请求退养。我准了他所请,令他以原职退养。如今他常住宫外,只有逢年过节才进宫来给我磕个头,请个安,平常在干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而且他如果是我的人。,又怎么会跟田啸勾结在一起呢?我一向不喜欢田啸那小子,他又有觊觎皇位之心,我还能帮他不成?” 田木情心中暗道果然如此,故作不解地问道,“既如此,那还有谁能支使得动韩渥呢?” 娄太后思忖半晌,猛然醒悟道:“是摄政王!他跟田文昭一向走的挺近,田文昭又是田啸背后之人,这事儿背地里肯定是你二哥的主意!” “那扶余人呢?勾结扶余人的也是二哥吗?” “还能有谁?这个田文昭,他应该改叫司马昭!”娄太后咬牙切齿道。 田孟晴沉默片刻,点头道:“皇嫂所言有理。看来是我冤枉皇嫂了,我给您赔罪。”田孟晴说着站起身来,便要下拜。 楼太后看她摇摇晃晃,仿佛一个指头就能捅倒的样子,连忙伸手扶住,重新按在了榻上。 “坐下坐下,哪有那么多虚礼儿啊?没事儿,我还得谢谢你呢,要不是你告诉我,我还不知道田文昭背着我们娘俩在背后搞了这么多小动作!” “看来陛下这皇位坐的也不安稳呀!总算是我们娘俩命大,倘若我们真的被田啸所杀,田啸携军功回京,你们娘俩恐怕也要如坐针毡吧!” 田孟晴看似随口的一句真真说进了娄太后的心里,娄太后眼泪都快出来了。 “唉!妹妹,你生了个好儿子呀!虽说他打下了城阳关,我应该恨他,可我还是得说他是个有本事的孩子。鸣儿若是有他一半的本事,又何至于像现在这样被动。” “我那孩子倒确实有些本事,不妨让他们表兄弟之间多亲近亲近,让翀儿帮你们出出主意,如何?” “亲近?”娄太后一愣,感觉田孟晴这话似乎另有所指。 田孟晴微微一笑,扭头对身旁的小内侍道:“还不给你舅母磕头。” 祁翀依言上前跪倒在地:“外臣祁翀叩见太后娘娘。” “你......你是祁翀?”娄太后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 “正是外臣。”祁翀笑道,“来的仓促,没给太后娘娘带什么礼物,待使团进城以后,一定给您补上。” “你怎么敢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到我大唐皇宫里来,你就不怕......” “怕什么?怕您把我抓起来?您不会!种佶的大军就在恭州城外虎视眈眈,只要我出了事,他立即挥军长驱直入。城阳关他都拿的下来,您觉得一个区区恭州拦得住他吗?再说了,我是来帮您的,我们是友非敌,您抓我做什么?您若是杀了我,那不正好遂了摄政王的心意吗?太后娘娘是聪明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您是不会做的!”祁翀从容地笑道。 “你帮我?你能帮我什么?”娄太后充满警惕地问道。 “您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我就能帮您什么。” 娄太后微微一愣,饶有兴趣地望着祁翀,反问道:“听说太子殿下如今在渊国已经是大权在握,贵国皇帝已经成了摆设,不知传言是否属实?” “千真万确。” “怎么做到的?” “因势利导而已。” “何为势?如何导?”娄太后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中充满了探询的意味。 “无非名分、利益!”祁翀回答得很简洁,但他看出来了,眼前的这个女人虽然势弱,但却并不蠢笨,一定能够理解其中的含义。 果然,娄太后思忖片刻后突然吩咐道:“来人,去请皇帝陛下过来一趟,就说大长公主难得回宫一趟,本宫要宴请大长公主,请皇帝作陪。” 祁翀闻言微微一笑,成了! 第522章 滇王府借酒浇愁 兵部堂率先发难 大长公主田孟晴回宫的消息自然瞒不过田文昭,但田文昭丝毫不以为意。 就算田孟晴在皇帝、太后面前告他一状又如何?就算坐实了他勾结扶余人又如何?大唐和扶余又不是敌国,相反,他们有共同的敌人——渊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朋友之间相互合作,有何不可?至于田孟晴和祁翀的关系,那更是皇家秘辛,自然不会宣之于众。 因此田文昭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过多关注,他现在头疼的还是田啸之事。 从田啸回来的第二天起,弹劾他的奏章就接连不断,有说他玩忽职守的,有说他轻敌懈怠的,有说他举措失当的,有说他畏敌怯战的。更为关键的是,逃回来的城阳关守将口径一致,个个都将责任推到了田啸身上。 “目前的证词虽然对滇王殿下不利,不过兵部那边儿也是自己人。只要滇王殿下过去一趟为自己辩解几句,兵部一定会找个理由为他开脱。可现在的问题是滇王殿下躲在府里怎么也不肯出门,兵部侍郎亲自上门去请,他就是避而不见。如此一来,兵部想开脱都无能为力。”宇文融苦着个脸道。 “这小子在干嘛?都什么时候了,耍什么性子?”田文昭怒道,“再说了,他不去,你不会去劝劝他吗?” “他毕竟是亲王,让他去兵部接受堂官的诘问,总有些拉不下脸吧。” “脸面重要还是性命重要?再说了,他自个儿把事情搞砸了,怎么着?还委屈他了?老子现在在给他擦屁股,他还不乐意了!” “既然是替他擦屁股,那您就不能擦得彻底一些,免了他过堂之辱?”宇文融嘟囔了一句。 “这叫什么屁话?你们舅甥俩,真是蠢到一块去了!”田文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指着宇文融怒骂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我举荐的,当初朝中就没有人看好他,是我力排众议举荐他挂帅。现在我若再明着替他出头,满朝上下当如何看我?此番就算受辱,他也必须受着,就当是买个教训吧!这样,你亲自去找他,绑也要把他绑到兵部去!” “可他毕竟是亲王,合适吗?” “他要是过不了这一关,别说王爵了,日后就是想做个公侯恐怕都不容易,还谈什么合适不合适?田啸这个蠢货,老子给他机会让他建功立业,他却把最简单的事情搞砸了!丢了城阳关后患无穷,你知不知道?”田文昭紧紧攥着手里的茶杯咬牙切齿,仿佛将手里的茶杯当成田啸的替身一般,几乎要把茶杯捏碎。 “是、是,臣这就去。” 宇文融转身要走,又被田文昭叫住:“等会儿!你去告诉贾居中,让他随便找个人顶罪就行。对了,张裨——那个张裨就再合适不过了!都推到他头上就行!” “诶!” 宇文融莫名被骂,心情郁闷地来到滇王府,只见府门紧闭,挂出了“免见”的牌子,气顿时不打一处来。 “把那块破牌子给我砸了。”。 护卫上前一刀劈碎了门上的“免见”牌,响声惊动了门里的人,王府家丁匆匆开了小门,探出头来看。 “宇文尚书,您这是有事要找我家殿下?”家丁见是宇文融,不敢怠慢,笑脸相迎。 “殿下在哪儿?”宇文融沉声问道。 “殿下身体不适,今日不见客。”家丁话音未落,宇文融一把将他推开,带着护卫直奔后堂而来。 他本就是滇王府常客,熟门熟路,毫不费力就找到了田啸,却见田啸正四仰八叉躺在榻上呼呼大睡,桌上杯盘狼藉,地上还散落着四五个酒坛子,空气中弥散着挥之不去的酒气。 “这是喝了多少酒啊?”宇文融皱着眉问旁边的王府管事。 “殿下昨天被太后娘娘当街申饬,羞愤难当,回来之后便借酒消愁,一直喝到凌晨才和衣而眠。” “你们也不劝劝?” “劝了!可殿下根本不听,后来直接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谁靠近便打谁。小的们也是实在没办法了。”管事为难地道。 “弄盆水给他泼醒。” “是!” 被一盆凉水兜头泼醒的时候,田啸还兀自做着美梦呢!梦里母亲尚在,宝座近在咫尺。可一盆冷水将他带回了现实,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舅舅,您怎么来了?”田啸努力坐起身来,揉揉惺忪的睡眼,分辨着眼前之人。 “还能认得人,看来还没有醉的太厉害。那就好!起来更衣,跟我去兵部。” “去兵部干什么?” “干什么?吃了这么大的败仗,你不得去跟兵部解释一下吗?放心吧,就是走个过场。只要你去过个堂,兵部那边儿总会找理由替你开脱的。” “我不去,我也没什么好开脱的,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田啸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说着又躺了下去。 宇文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用手点指着田啸骂道:“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原来的踌躇满志呢?一场败仗就让你一蹶不振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以后又不是没有翻身机会了,你至于吗?” “那又如何?我乃先帝长子,岂能折辱于刀笔之吏?”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连这点气度都没有?” 宇文融苦口婆心一番劝说,田啸依然不为所动。宇文融也是来了火气,不由分说让手下强行将田啸拉起来更衣,随便拾掇了一下,强拉硬拽地将他带出了王府。 田啸一万个不情愿地被塞进了轿子,一行人直奔兵部衙门而来。 “贾尚书,下官将滇王殿下请了过来,摄政王的意思是......”到了兵部,宇文融便将兵部尚书贾居中拉到一旁窃窃私语。 “明白、明白。伯通兄放心,我心里有数。”贾居中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对宇文融连连点头。 宇文融放下心来,转身离开了兵部,临走前又嘱咐了田啸几句:“殿下,虽然是走过场,可供词还是要记录在案的,你好好说话,别耍性子,顺着贾尚书的话说,明白吗?” 田啸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田啸毕竟是皇子,不可能公开受审,因此问话地点被安排在了后堂一间小屋内。贾居中端坐正中,旁边是两位侍郎和一位书吏,贾居中对面也摆了一把椅子,显然是给田啸预备的。 田啸大大咧咧地坐到了椅子上,贾居中等给田啸简单地行了个揖礼,便坐下道:“臣等奉旨问殿下几句话,请殿下务必如实作答。一会儿如有冒犯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由于田鸣尚未亲政,所谓的奉旨不过是奉田文昭的意思,因此田啸并没有放在心上,无精打采地扬了扬手,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问吧、问吧!” “敢问殿下,是哪一天抵达城阳关的?” “八月十二晚上。” “城阳关守备、权知行军总管张裨,是否向殿下移交了帅印?何时移交的?” “十三号上午就移交了。” “那就是说殿下自八月十三正式接任城阳关行军总管,为城阳关之事负全部之责,然否?” “你不就是想说我接了帅印之后城阳关失守,我要负全责吗?对,我都认!行了吧?全是废话!” “殿下稍安勿躁。既是奉命问话,总得一一问明白。殿下见谅、殿下见谅!”贾居中赔笑道。 田啸斜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继续。 “据张裨所言,中秋之夜殿下放纵士兵饮酒作乐,城中几乎无人值夜,属实否?” “中秋之夜,士兵思乡,喝点儿酒怎么了?谁能料到祁翀那个混蛋会在中秋之夜突袭?”田啸辩解道,“再说了,城阳关失守跟有没有人值夜也没多大关系。” “哦?那跟什么有关?” “鬼知道他弄来的什么玩意儿,能在天上飞,还能从空中扔下火球和天雷。粮草被焚,帅府被炸,城中被烧成一片火海,我能有什么办法?” “那照殿下所说,渊军是从天上攻入城阳关的啦?” “那倒也不是,不过天雷、天火扰乱了城中秩序,士兵无法及时上城头防御,这才被种佶趁虚而入。” “那就是说中秋之夜,殿下的确没有在城头上安排足够的士兵防御,仓促之间又指挥失当,以致城头防守力量薄弱,这才是城阳关失守的根本原因!书吏,如实记下。” 田啸心中莫名不安起来。贾居中这总结不能说不对,但无丝毫替田啸辩解之意,反而句句都在坐实田啸的罪名。可王叔和舅舅不都安排好了吗?不是自己人吗? 田啸刚欲反驳,贾居中又开口了:“据城阳关诸将所言,当时渊军仅先登小队攻上城头,城阳关并未全面失守,主力部队仍在城中,仍有实力与渊军一战,然而此时殿下却率先打开南城门弃城而逃,可有此事?” “不是我主动要逃的,是我的中军......” “殿下是想说,殿下身边的两位中军官强行将殿下劫持出城的,然否?” “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田啸见贾居中这次果然替他说话,心下稍安,连连点头。 “好好,就这么说。记下、记下!”贾居中笑呵呵地吩咐书吏,扭头又继续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第523章 居中者实不居中 娇傲人毁于娇傲 “八月十五上午,殿下率军出关,包围了成意大长公主和渊国太子殿下,并意图杀害二人,可有此事?” 田啸没有想到贾居中突然问起了刺杀祁翀之事,不禁一愣,随后反驳道:“我那是追杀渊国奸细,消息有误而已。” “那敢问殿下,这个假消息从何而来?臣等问过城阳关逃回来的所有副将、校尉和斥候,无一人知道此消息的来源,难道殿下有什么独特的消息渠道吗?” “是......是韩渥!是他把消息带来的!”田啸忙答道。 “这就奇怪了,韩渥一直身居锦城,如何知道数百里外的边境的消息的?莫非他长了千里眼、顺风耳?” “他不知道,全南珣知道。” “这个全南珣又是何人?” “他是扶余太子扶余丰璋的门人。” “他既是扶余人,又为何与大长秋熟识?” “韩渥也是扶余人,俩人好像还是同一个门派的。” “殿下的意思,韩渥、全南珣是一起到城阳关去见殿下的,那殿下当时就应该已经知道了二人是扶余人一事。难道殿下当时就丝毫没有怀疑过这两个扶余人的真实意图,对他们所谓的消息深信不疑吗?” 田啸不明白贾居中一直揪着这个问题不放是何意图,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可刚才舅舅明明嘱咐他要顺着贾居中的话说,莫非这里面有何策略?难道是要将一切责任都推到扶余人身上?这倒也是个办法! “韩渥是宫中老人,深得先皇与太后信赖,我为什么要怀疑他?我大唐与扶余又不是敌人。” “可扶余与渊国也不是敌人啊?据臣所知,两国之间是有兄弟之约的,臣还听说那位扶余太子与渊国太子之间称兄道弟,关系很是亲密呀!既如此扶余太子的门人为何要害渊国太子呢?一个异国之人随便一句话殿下就信了,是否有些草率了?” “对,我信错了人,那又如何?我急于立功行不行?这也算错?”田啸翻了个白眼,干脆别过身子去不再看贾居中。 贾居中扭头对书吏道:“记下了,殿下自认轻信耳食之言,贪功冒进,以致差点错杀了大长公主和渊国太子。” “你怎可如此胡言乱语?”田啸急了,他想表达的本不是这个意思,而且,贾居中如果真要为他开脱,不该写上“韩渥、全南珣居心叵测,有意欺骗”等语吗? 贾居中却突然脸色一变,正色道:“臣哪句是胡言乱语了?无故轻信异国之人毫无根据之言轻易出兵,这难道不是事实?大长公主殿下和渊国太子遇险几乎丧命,这难道不是事实?自始至终就没有什么奸细,这难道不是事实?” 田啸忙辩解道:“我是上当了没错,不过也不是无故轻信啊!他们是有摄政王的手书的!还有那些杀手......”话未说完,田啸惊觉失言,立刻住口! 然而话已出口,再想收回已然不可能,贾居中果然立即追问道:“摄政王的手书?难道是摄政王让殿下听从韩渥之言的?还有杀手?对了,的确有人提过韩渥带来了杀手百余人,殿下的意思是这些杀手也是摄政王派来的?” “这......是......不是......”田啸有些慌了。 “到底是不是?如此简单的问题,殿下何故吞吞吐吐?”贾居中一拍桌子喝问道。 田啸脑门渗出汗来,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事到如今再要否认显然已经不可能了,只好咬牙承认:“是!” 贾居中又扭头对书吏道,“记下,殿下自认摄政王指使韩渥率领杀手百余人袭击大长公主和渊国太子!” 田啸脑子反应就算再慢此时也察觉出不妥了,贾居中这哪里是在帮他脱罪,分明是要祸水东引,将摄政王牵扯进来!他“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怒骂道:“贾居中,你怎敢如此大胆!” “滇王殿下!”贾居中一改适才的和煦面孔,厉声道:“臣等奉旨问话,殿下奉旨答话,理应实答实记,话已出口,殿下还要反悔不成?殿下若要反言,臣也可将殿下的反复无常如实记录,届时欺君之罪,殿下自行承担。” “贾尚书好大的威风!陛下尚未亲政,你奉的哪门子旨?我就不信你真的敢将这份供词送给摄政王!” “这就不劳殿下操心了,请殿下继续答话便是。” “答话?哼!老子不伺候了!”田啸说完转身便欲离去。 贾居中冷笑一声,从桌上拿起几页供状道:“殿下要走臣也拦不住,不过,臣手里的供状并不只有殿下这一份,殿下就不想听听别人是怎么说的?” “别人?” “这是殿下两位中军的证词,二人均称是殿下主动下令弃城出逃,还一刀砍死了试图阻止殿下弃城的刘校尉。事后,殿下又威胁二人,让他们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殿下这一招弃卒保车,实在是高明啊!” 田啸难以置信地望着贾居中手中的供状,情绪激动起来:“胡说八道!他们诬陷我!他们诬陷我!” “殿下不承认也没关系,这里还有一份证词,是当时就在城头上的一位老兵名叫王元利的,他称虽然当时站得远,听不清殿下和刘校尉说的什么,但的确亲眼看见殿下刀劈刘校尉。难道这也是假的吗?” “我是砍死了他,可那是因为他劝我弃城而逃,所以我才杀了他!贾居中,你不要颠倒黑白!” “殿下莫激动。到底是身不由己还是怯敌畏战,殿下心里有数。臣只问殿下一句:殿下出城之后收拢败兵三万余人,就没有想过转过头去反击城阳关,与渊军决一死战吗?城阳关南门城墙低矮,可是好打地很啊!” “这......”田啸哑口无言,浑身颤抖。 “哼!殿下口口声声说自己其实不想弃城,可事实上,您手底下明明有兵有将,却直接放弃了抵抗;您甚至连面对追兵的勇气都没有,还要靠渝王殿下在前面替您挡着。您说臣是该信您的话还是信那两位中军官的话呢?”贾居中轻蔑地看了田啸一眼不再多言,“退堂!” 田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王府,一路上,贾居中的问题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到底是身不由己还是怯敌畏战,殿下心里有数。” “殿下出城之后收拢败兵三万余人,就没有想过转过头去反击城阳关,与渊军决一死战吗?” “城阳关南门城墙低矮,可是好打地很啊!” ...... 扪心自问,他真的是被中军官“劫持”出城的吗?还是他根本就不想留在城中,所谓的反抗也只是做做样子呢? 田啸越想越心虚,只觉得胸闷气短,烦躁不安,便撩开轿帘想要透透气,发现街道上的百姓们都对他投来了异样的眼神,仿佛一个个都在嘲笑他、鄙视他。 恍惚间,几句议论传入了他的耳中。 “这就是那个打败仗的滇王吧?” “呸!懦夫!” “唉,咱们大唐何时吃过这么大的亏呀?” “这种人怎么还有脸活着呢?” “是啊,那个废物,我要是他早自个儿撞死了。” ...... 田啸越听越心惊,慌忙又放下了轿帘,身体蜷缩在轿中瑟瑟发抖。 回到王府,田啸慌忙躲进书房,门窗全部紧闭,所有下人都赶得远远的,不许任何人靠近。 可那些声音仿佛长到了他脑中一般,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到底是身不由己还是怯敌畏战,殿下心里有数。” “城阳关南门城墙低矮,可是好打地很啊!” “这种人怎么还有脸活着呢?” “是啊,那个废物,我要是他早自个儿撞死了。” ...... 田啸蜷缩在角落,抱头痛哭起来。 娘,我没用,我是个废物!我不能替你报仇了! 娘,我想去找你...... 入夜时分,管事见屋内长时间没有动静,实在担心不已,悄悄过来查看,却发现了田啸悬吊在半空中、早已发凉变硬的尸体。 闻讯赶来的宇文融呆立当场,手脚冰凉,半晌无语。 不过是去过了个堂而已,怎么就要命了呢? “确定是自杀吗?会不会是被别人杀害的?”宇文融担忧地问了一句,但随即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屋内秩序井然,毫无打斗痕迹,自缢用的腰带是田啸自己的,脚底下踢翻的凳子位置也没有什么疑点,田啸身上也没有任何伤痕,下人们虽离得远,但王府防范还是很严密的,一切都表明不可能是外人所为,田啸的的确确就是自杀的。 就在宇文融手足无措之际,田文昭匆匆赶来。 看着田啸的尸体,田文昭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此刻尸体已经被放了下来,平躺在榻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这就是他培养了十年的继承人,他曾寄予厚望的帝王之才,原来竟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田文昭心中充满了愤怒。他恨祁翀、恨种佶,他恨娄太后、恨贾居中,但他最恨的还是田啸!不争气的东西! 十年心血毁于一旦! 第524章 田文昭心生猜疑 范夷吾识破暗哨 “殿下,先给宫里报丧吧?”良久后还是宇文融首先开口问道。 “报丧自然是应该的,可怎么报你想好了吗?” “殿下此言何意?”宇文融不解地问道。 田文昭挥了挥手,将左右全部屏退,沉着脸问道:“他在兵部是如何过的堂,你可知道?” “我将他送到兵部之后便离开了,贾居中说该怎么做他都明白。” “他说你就信了?你就不能在兵部多待一会儿?你就那么忙吗?”田文昭怒道。 “不是,到底出什么事了?莫非兵部过堂出什么问题了?” 田文昭从袖中取出几页纸递给了宇文融,宇文融匆匆看了一遍,大惊失色:“贾居中他要干什么?他......他不是您一手提拔上来的吗?” “哼!人心难测呀!”田文昭冷笑道。 “这份供状一半指向滇王,一半指向您,分明是要将您置于死地!不行,这份供状绝不能公开!” “你现在才知道啊?早干什么去了?晚了!贾居中动作极快,审完之后立即将供状送入了宫中。这份是我安插在兵部的一个小吏凭记忆录下的,要不是他,我们还不知道在兵部大堂发生了什么!” “那现在怎么办?” “我已经派人去查贾居中了,看他最近跟什么人有过来往?” “那滇王他......” “死了就死了,没出息的东西!白费我一番心血!按照供状,他玩忽职守、怯敌畏战的罪名是肯定逃不掉了,既如此,就只能顺势而为,给宫里报个畏罪自杀吧!” “那这供状上针对您的那部分......” “死无对证之事,我看他们能奈我何!”田文昭轻蔑地哼了一声,眼神中杀机浮现。 “田啸死了?”娄太后惊呼一声,随后嘴角压抑不住地翘了起来。 “对,他们说是畏罪自杀的。”田鸣的声音也有些激动,这里没有外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 “好、好,这可真是个好消息!贾居中可是立了一大功啊!” “这头功还是得给翀表哥。” “看来你俩这两天相处的不错呀?” “表哥博闻强识,知道不少东西,讲的那些道理可比太傅讲的好懂多了。” “那下一步该做什么他说过了吗?” “说过了——联姻!” “嗯,是该考虑此事了,你也该大婚了!对了,元举今日去哪了?怎么没见他?” “被妹妹缠住了,在讲故事呢。他还挺会哄小孩的,还给妹妹做了两个玩具。对了,听说那钟表的技术也是他发明的。” “哼,堂堂一国太子沉迷于这些奇技淫巧,倒是可惜了。鸣儿,这点你可不要学他。” “母后放心,儿子将来一定励精图治,绝不学祁翀这般浪费光阴。” “好,我儿有这般决心,当可告慰祖宗在天之灵了。” 田啸自缢身亡的消息以及他的供状内容不胫而走,迅速传遍锦城,一时间舆论沸腾。 朝野上下最关注的并不是田啸自杀这件事,而是田啸在兵部过堂时的口供。 “所以说是摄政王要杀大长公主和渊国太子?” “关键不在这个,关键是扶余人!一个扶余人,潜伏我大唐数十年,他要干嘛?摄政王和扶余人联手,这其中又有何深意?” “不不不,你说的这个也不是关键。我以为最大的关键是杀手!杀手啊!摄政国秘密豢养杀手,还不是一个两个,这次死就死了上百个,还不知道背地里还有多少呢?” “没错,一个宗室亲王,位极人臣,大权在握,却背地里秘密勾结外邦、豢养杀手,他要干什么?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么?” “嘘,小点声,当心让人听见!” “怕什么,大家都在说。摄政王还能堵上所有人的嘴不成?” “就是,老夫不但要在这里说,还要上表弹劾摄政王。陛下已然十六岁,摄政王还不肯还政于陛下,这本就是居心叵测之举。” “不错,我等世受皇恩,此时再不发声,更待何时?兄若具表我愿联名。” “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还有我!” ...... 田文昭执掌朝政多年,朝野上下也是有不少耳目的,这些声音自然逃不过他的耳目。但如今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因为他所面临的威胁远不止于此。 “你确定是渝王?” “确定!出面的是渝王的一个门人,说是经商出身,但看谈吐应该是念过书的,像个教书先生。听口音不像是我唐国人,倒像是渊国人。”心腹护卫赵安禀道。 “此人现在何处?” “手下人今日跟踪他的时候,被他发现了,然后他就躲进了渝王府,再没出来过。小人已经派人在盯着了。” “除了贾居中,他还接触过谁?” “他接触过很多人,常去那间茶楼的官员几乎都奉他为座上宾。此人出手阔绰,金表、冠玉首饰等等时下最流行最金贵的玩意儿,他随手就能送出去一堆。这么阔气的主儿,谁不喜欢?” “他哪来那么多好玩意儿?” “据说渝王殿下从渊国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三四十箱礼品,每一箱都装满了金银珠宝,全都是渊国太子送的。” “这么说老三拿了渊国数不清的好处了?” “不止渝王,宇文尚书也没空着手回来。据说他带回来的礼品虽没有渝王那么多,却也至少有一半之数。小人的表弟在鸿胪寺当差,上次也跟在使团中充当杂役,去了趟渊国。听他说这一趟渊国之行,不但宇文尚书收益颇丰,就连手底下其他使团成员,甚至包括他这样的杂役也都分到了不少好处。现在这些人,个个都念渊国的好。” “一群蛀虫!一点点小恩小惠就把他们都收买了?”田文昭怒道。 “是、是,殿下所言极是。不过这群人官卑职小,倒也也不必担心他们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们官卑职小?那不是还有个位高权重的吗?” “殿下是说宇文尚书?不会吧?宇文尚书一向与殿下亲密无间,不至于为了这点小财背叛殿下吧?” “小财?你说的可真轻巧!财帛动人心,天底下没有嫌钱多的。”田文昭心中陡然生疑,倒不全是因为此事宇文融从未向他禀报过,关键是昨日田啸兵部过堂之事实在邪门。贾居中一向老实听话,这才被他放心地摆在了重要位置上,可为何突然就反戈一击了呢?他就不怕受到自己的报复吗? 这一切就因为渝王的那个门客?别说一个门客了,就是老三自己也没这个本事呀?贾居中也不是那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岂会如此轻易被人收买? 还有宇文融,他人都到了兵部了,为何不留下等田啸过完堂再走,把田啸一个人扔在兵部,这到底是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又或者他真的把自己的话带到了吗? “你去好好查一查此事,看到底是否属实,还有渝王府里那个人,好好给我盯着,一旦露头立刻抓起来!” “是,殿下。”赵安答应一声,轻轻退了出去。 渝王府内,田文晖看着管事报上来的单子直嘬牙花子。 “这些都是他支走的?” “是啊,您让我们凡事都听范先生的,他要什么就给什么,小的们也不敢不听啊!” “他人呢?” “正要跟您说这事儿呢,今日中午范先生匆匆回来,然后也不回自己院里,就顺着王府四周院墙走,时不时还扒开门缝往外瞅瞅,或者悄悄爬上墙头看看,这不,刚才转完了一大圈又回到正门那里了。他在干什么,小的们也不敢问。” “走,去看看!”田文晖好奇心起,便随着管事来到门房,果见范夷吾正顺着门缝聚精会神向外窥视。 “尧卿兄!”田文晖边叫边拍了范夷吾一下,惊得他浑身一哆嗦,回头见是田文晖,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干嘛呢?这外头也没有大姑娘、小媳妇儿的呀?” 范夷吾连连摇头:“殿下,您想哪儿去了!我是觉得咱们王府好像被人盯上了,所以暗中观察一二。” “盯上了?什么意思?”田文晖不解地问道。 “殿下,您从这个缝里看——诶,对,就是这儿,”范夷吾指着一个位置道,“您看外面是不是有个挑担子卖炊饼的?” “是啊,怎么了?小商小贩从此路过有何不妥?” “路过?他可不是路过啊,殿下,他一下午已经在门前转了三四趟了!而且我注意到了,他那个笸箩里的炊饼压根儿就没少过!说明他根本就没卖!还有街角那个卖草鞋的,我刚才问过门子了,此人以前从未来过,是个生面孔。而且,这条街上住的都是官宦人家,哪有人会在这里卖草鞋呀? 还有啊,西南角门外突然来了两个乞丐,也不讨要吃食,就在那里躺着晒太阳。穿的虽然破旧,可衣服里面露出的腱子肉那可是结结实实的,一看就是假乞丐。 还不止呢!东南角门那里也有异常,那里本来有个卖抄手的,老板是个老汉,我早上还去买过一碗,可今天下午那摊上的老板换人了,换成了一个精壮汉子......” “你等等,你是说这些人都是来监视我的?”田文晖初时还觉得他啰里啰嗦,但听到此时便明白他的意思了。 “也或许是冲着老朽来的。” “哼!田文昭,玩儿阴的是吧?”田文晖的眼神逐渐凌厉起来,“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得逞!” 第525章 摄政王首遭逼迫 罗太傅引经据典 滇王田啸之死不但没有平息城阳关战败所带来的负面舆论,反而坐实了自己的罪名,更让田文昭陷入了更大的舆情危机。 次日早朝果然便有人向田文昭发难。 “滇王田啸玩忽职守,于中秋之夜纵兵酗酒,以至城阳关失守,罪名属实。滇王畏罪自尽,其下各将亦应依律惩处,各负其责。”兵部尚书贾居中出班奏道。 “败军之将有何颜面活在世上?他们但凡还有点羞耻之心,便该如田啸一般自裁谢罪!校尉以上全部杀了便是!”田文昭冷冷道。 “哼!摄政王这是要杀人灭口啊!”朝堂上突然有人冷笑了一声。 “何人大放厥词?”田文昭怒目而视,只见一名老者缓缓出班大声道:“滇王承认受摄政王指使意图戕害大长公主殿下和渊国太子,此事军中诸将皆可作证。摄政王此时处死诸将,恐有灭口之嫌吧?殿下要杀人也行,但得先把这事儿说清楚!” 田文昭定睛一看,原来是太傅罗遵,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田文昭掌权多年,朝臣大多惟其马首是瞻,但也有几个老臣是他搞不定的,其中就包括这位太傅罗遵。此人不但是坚定的“帝党”,而且在朝中根基深厚,又总是得理不饶人,常常令他头疼不已。 罗遵此时将田孟晴之事挑明,恨得田文昭牙根儿痒痒,却又难以启齿,黑着脸道:“罗太傅,此事关系皇家秘辛,不适合在朝上议论吧?” “切!什么皇家秘辛?皇姐已经当着众官兵的面自己承认了,还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 众臣大惊,朝着说话的方向看去,原来是渝王田文晖。 “老三,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田文昭咬牙怒瞪田文晖。 “此事已经在城中传的沸沸扬扬了,还有必要自欺欺人吗?城阳关外在场的可有近万人啊!亲耳听到皇姐承认那件事的起码也有几百人,王兄能将那些人全部杀掉吗?”田文晖今日一反常态,索性豁出去把话讲开了,“皇姐固然有错在先,可那事儿都过去快二十年了,父皇、皇长兄都没处置于她,你算哪根儿葱?你若真是为了遮丑,这十几年间有的是机会杀她,为何偏挑她儿子来看她这个时候杀人?再说了,你若真想保守秘密,又岂会动用大军杀人?哦,对了,我忘了,你其实也不想动用大军,你有杀手嘛!还有扶余人啊!可惜,你的杀手和扶余人都太不中用了,没杀得了祁翀,反倒被人反杀,田啸不得已才动用的大军!我说的没错吧?” 田文昭没有说话,望向田文晖的眼神中充满了杀意。 若是以往,田文晖在他如此的眼神逼迫之下早怂了,可今日他不退反进,上前一步道:“王兄这是要杀我吗?也不知道你到底养了多少杀手,死了一批还剩多少?此时这些杀手埋伏在哪儿啊?是不是待会儿我一出宫门就会冲我放冷箭啊?还是打算趁夜深人静之际冲进我府里杀人啊?”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几时要杀你了?” “你不是要杀我,在我王府周围安排人监视于我是何用意?”田文晖也来了脾气,针锋相对,毫不畏惧。 “我监视的不是你......” “好,那这么说你承认你在监视我的府邸了?你凭什么这样做?你是亲王,我也是亲王,难道监视自己的弟弟、杀害自己的妹妹也在摄政范围之内吗?摄政王,你这手伸的也太长了吧?” 田文昭气得脸色发青,宇文融见势不好,忙出来打圆场:“二位殿下,朝堂之上乃是百官议事之所,不是兄弟间吵架之处,咱们先议事吧,其他事下朝之后再说!” “好,议事就议事!刚才说的什么?如何处置城阳关诸将是吧?”田文晖转头道,“陛下,臣以为,城阳关之败,主责在滇王田啸,田啸身为宗室子弟,不思尽忠职守,报效朝廷,反而企图以私恩笼络下属,这才闹出了全军酗酒这样的荒唐之事,田啸罪不容诛,纵然其已然自尽,也应削除宗籍,废为庶人。其次,摄政王用人不当,当负失察之责。再次,众将有罪,但罪不至死,望准其戴罪立功!” “渝王所言在理,不过,仍有避重就轻之嫌。”罗遵接言道,“臣以为摄政王之罪不止在于失察,其阴养死士,居心叵测,难道不该给陛下与众臣一个解释吗?” 田文昭自田鸣登基以来,大权在握,早就把自己当成了“假皇帝”,小皇帝田鸣在他眼中不过是个摆设,他习惯了这种说一不二的日子,朝臣也向来不敢公然忤逆于他。因此,他万没想到今日会有人向他公开发难,而且还是分量极重的两个人,一时间气得胡须乱颤,说不出话来。 好在他经营多年,总还有些心腹,此时便有人出班道:“太傅所言差异,有何证据表明那些杀手是摄政王殿下所派呢?就不能是韩渥和扶余人豢养的吗?这分明是扶余人挑拨我朝与渊国关系的离间之计,请陛下明察!” “不错,这正是扶余人的离间之计!”田文昭忙顺势道,“韩渥潜伏我朝数十年,深得先皇和太后信任,本王也是被他所蒙蔽,以为祁翀此行来意不善,这才允许他对祁翀下手的。具体过程都是韩渥和田啸一手谋划的,本王并不知情,那些杀手也与本王无关。陛下,臣赞同渝王之见,田啸实在可恶,当削爵废为庶人,以庶人之礼葬之。众将情有可原,可各降三级,命其军前效力。臣有失察之罪,请陛下降罪惩处!” “王叔言重了,些微过失,何必放在心上?”田鸣倒是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 罗遵却依旧不依不饶,仍坚持道:“有罪者各担其责,概莫能外,滇王与诸将如是,摄政王亦应如是,否则何以正国法、明是非?” “那你说要怎样?”田文昭强压着火气冷冷道。 “请摄政王交出节制各地禁军之权,兵符复归大司马!”罗遵此言一出,顿时引起轩然大波。罗遵不顾众人议论,继续道:“我朝官制,本就是在兵部之外另设大司马一职,用以节制各地禁军,并掌管兵符。但摄政王先任大司马,后又总揽摄政,则兵部亦归于其下,自此,举国军事调动、将领任命皆出于摄政王一人之口。就以田啸之事为例,当初摄政王决定由田啸坐镇城阳关,朝臣多有反对,然摄政王固执已见,终致大祸。此事也表明摄政王不宜身兼大司马与兵部之责,否则难保再出现田啸之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臣请摄政王卸任大司马之职,另寻良臣担任此职!也劝摄政王莫贪恋权位,置国事于不顾!” “嗯,这个主意好,臣附议!”田文晖附和道。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一时间竟有二十余人出班附议,但更多人还是默不作声,静观其变。 田文昭此时左右为难。若是寻常人敢当面逼迫于他,他早就喝令殿前武士将人叉出去砍头了,可此时是一个太傅、一个亲王带头发难,还有那么多附议的,饶是他跋扈惯了,心中也难免一惊。 他不交权则难免落个“贪恋权位”的名声,可交出兵权他又不甘心。他这一沉默,朝堂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 宇文融见势不妙,忙跳出来驳斥道:“荒唐!《续汉书》有云:‘摄政者,代行天子之政也’,既然如此,自该总领军政之权,若是分权,何来‘摄政’一说?” 罗遵反应也是极快的,马上抓住了宇文融这话的漏洞:“宇文尚书果然博学,然则却忘了司马彪这句话后面还有半句呢!‘摄政者,代行天子之政也,如王莽者,是为皇帝自隐也’!” 田文晖也冷笑道:“是啊,有人想学王莽,也未可知啊!” 此言一出,宇文融顿时哑口无言,群臣也无人再敢答话,今日这朝堂上剑拔弩张,连王莽的典故都搬出来了,但凡有点脑子的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田文昭眼看众人的目光都聚焦于他,此时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沉默了,思前想后,他站起身来对田鸣道:“臣愿卸任大司马一职,交出兵符,请陛下另择贤臣担此重任!” “摄政王叔一心为国,众卿不可猜疑王叔,王叔亦不必自疑,朕是相信王叔的,至于卸任大司马一事嘛,朕看就不必了吧?”田鸣看田文昭吃瘪,强压着心中的暗喜,面不改色,好言安抚道。 “陛下,臣若不如此,只怕群臣生疑,还是请陛下另择大司马之选吧!”面对田鸣的惺惺作态,田文昭强压怒火。若说罗遵背后没有皇帝、太后撑腰、今日之事田鸣事先不知道,打死他他也不会相信的! “既如此,那众卿便议一议由何人接任大司马一职吧?”田鸣也不再坚持,顺坡下驴,将话题过渡到大司马人选之上了。 第526章 田文昭疑窦暗生 杜延年指点迷津 “臣愿保举渝王殿下出任大司马一职!”早有渝王一系的官员就等着这一句呢,此时纷纷站出来为渝王拉票。 田文昭使了个眼色,立时便也有许多官员站出来举荐宇文融,人数更是远多于举荐田文晖的。 “王叔,还是您做决定吧?”田鸣显然也很为难,便又将难题抛给了田文昭。 田文昭心中暗笑:你把我的兵权夺走又如何?还不是得由我来决定接任者? “既然推举宇文尚书之人远多于推举渝王的,那么臣以为还是应尊重众臣之见,由宇文尚书接任大司马一职!” “准奏!”田鸣痛快地答应了下来,脸上没有任何勉强的神色,就连田文晖也没有任何失望、不悦之色,这反倒惹得田文昭有些起疑了——难道有诈? “陛下,既然摄政王已交出兵权,臣愿相信之前都是误会一场,包括袭击皇姐和渊国太子之事,也都是扶余人的阴谋。既如此,那渊国太子回访之事......”田文晖见好就收,转移了话题。 “此事已然查清,首恶田啸自裁,其余如韩渥等人也已伏诛,这个结果渊国太子应该会满意的,便立即遣使至城阳关迎接使团入京吧?” “就依王叔所言。” 锦城中的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着,祁翀这两天倒是过得逍遥自在。他现在以田鸣贴身内侍的身份伴随田鸣左右,小哥儿俩年龄相仿,倒还真有不少话题。 “表哥,你是没看见刚才我二叔那个窘迫的样子啊,真解气呀!我想笑又不敢笑,可把我憋死了!哈哈哈......”一下朝田鸣就迫不及待地把刚才朝上发生的事讲给祁翀听。 祁翀听了只是微微一笑,随手拿起一个橘子道:“这才只是第一击,后面还有呢!” “表哥,你干嘛不直接把你二叔杀了,自己登基呢?” “他罪不至死,而且又已经病入膏肓了,没必要急于一时。”祁翀斜靠在榻上,剥着手里的橘子皮。 “表哥你太心软了!要是我,我直接杀了他,免得夜长梦多。” 祁翀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作为帝王,田鸣的反应是正常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他无法去跟田鸣解释什么叫过罚相当,什么是人道主义,就被别人误会心软也无所谓。 “皇兄、皇兄......”一声孩童的稚音传来,祁翀苦笑一声站了起来,不动声色地站在了田鸣身侧。 他刚站好,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就跑了进来,正是田鸣的胞妹安福公主田吟。 “皇兄金安!”田吟笑嘻嘻地行了个揖礼,然后一把抓住了祁翀道:“小冲子,你昨天的故事还没讲完呢!走,去我宫里,我们继续讲。” 没等祁翀开口,田鸣就一步上前将二人扒拉开来。 “不行,不能去你宫里,孤男寡女,像什么话?要讲就在这儿讲!” “孤男寡女?他不是内侍吗?我宫里也有内侍呀,有何不可?”田吟不解地问道。 由于害怕宫中有田文昭的眼线,祁翀一行人的身份都是绝对保密的,目前只有娄太后和田鸣知道,他无法向妹妹解释此事,干脆强硬地拒绝了妹妹的请求。 “这......哎呀,反正不行!”为了让田吟死心,他干脆将祁翀支走了,“那个......你去广阳宫大长公主那里一趟,去问问姑母还有什么需求没有?” “是,陛下。”祁翀正好也想去给母亲送药,便趁这个机会退了出去。 田孟晴这几天精神还好,只是依旧时不时地便会腹痛,止痛药的药量一直在增加,但也仅仅是起到少许的缓解作用而已。白郾每天都在调整着方子,好在唐宫不缺好药,娄太后要拉拢祁翀,自然在这方面也很舍得出手,广阳宫里堆满了各种名贵药品。 或许是因为白郾医术高超,或许是因为药物发挥了作用,又或许是因为有子在旁心情愉悦,总之今日的田孟晴气色不错,连午饭都多吃了一些。 “你事情多,也不必总过来看我。”田孟晴拉着儿子在自己身旁坐下,笑道。 “你这可真是口不对心了,少主不来您就总念叨,来了却又说这话!”翠微“无情”地揭穿了田孟晴的“谎言”。 祁翀笑道:“我就是个出主意的,具体事情都有他们在办,闲暇之时我就想陪陪您。” “给我讲讲那个杜姑娘吧,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见着她。” “一定能见着的,她是个好姑娘,聪明、勇敢、有主见,您也会喜欢她的......” 就在祁翀跟母亲絮絮叨叨讲着杜心悦的同时,京城相府,杜延年父女也在谈论祁翀。 “您就丝毫不担心他在那边的安全吗?”杜心悦边问边想:也不知道他收到我的回书没有? “不担心!”杜延年将手中的菜单放下道,“田文昭摄政期间,大权集于一身,看似权倾朝野,实则危机四伏。” “您是说下面未必就是铁板一块?” “南唐开国太祖,本是我朝叛将,当年仗着兵多将广强取川蜀之地,自立为王。这个外来的皇族与川蜀本地士族之间一直在暗中争夺权力,直到最近这二十来年,宰相全部出自川蜀士族,皇权与相权之间总算勉强平衡。” “哦,我明白了。田文昭过于强势,大权集于一身,实际上就是打破了这种平衡,使得权力重归皇家,所以本地士族自然不会真心拥护他。南唐表面看着风平浪静,实际上暗流涌动,矛盾一触即发,是这个意思吗?” 杜延年欣慰地点了点头:“不错,这一点太子殿下不可能看不到,看到了就不可能不利用,看着吧,田文昭恐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杜延年最后一句既有惋惜,也有感慨,又隐隐透着一股寒意,杜心悦毕竟是闺阁女流,不喜欢这种氛围,忙转移话题问道:“这份菜单如何?还要改动吗?” “不用改了,不过可以加一个,就是王记那个奶油蛋糕,你不是喜欢吃吗?” “放心吧,早就让人去订了,还有袁娘子喜欢的酸奶,都订了!这些琐事有我操心,您就安心等着做新郎官吧!”杜心悦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杜延年被女儿看穿了心事,低头笑而不语。 “对了,裁缝今日傍晚会来送喜服,您下午就别出门了,在家等着试衣服。” “知道了。” 匆匆结束了朝会之后,田文昭心神不宁地走出了宫门,却见三位贵妇也结伴从宫内出来,个个脸上都喜气洋洋,见到田文昭莫不敛容行礼。 这三人中有一人田文昭是认识的,正是宇文融的夫人,另外两位虽然不认识,但想必也是朝中高官内眷。 目送三人离开后,田文昭挥手招来一名内侍,问道:“除了宇文夫人之外,那两位夫人是谁家的?” “回摄政王,那两位分别是罗太傅的大儿媳和贾尚书的夫人。” “她们进宫做什么?” “是太后娘娘召见,具体为的什么事奴婢就不知道了。” 田文昭心中狐疑起来,罗遵是帝师,也是主张还政于皇帝的首要之人,贾居中显然也投靠了皇帝,可宇文融又是怎么回事?为何会与他们搅合在一起? 再联想到今日朝上,皇帝一面逼他交出兵权,一面又放心大胆地任用宇文融,难道他不知道宇文融是自己的死党吗?除非...... 田文昭满怀心事回到府里,正好碰上前来回话的赵安。 “小人已经查清了,宇文尚书收取渊国太子礼品一事属实,数量也的确是渝王的一半。” 田文昭眉头微皱,略一思索,令人叫来了蜀王妃。 “我问你,罗太傅和贾尚书家是否都有未出阁的女儿?” “是啊,贾尚书家的二女儿今年十五,罗太傅家嘛,倒不是女儿,而是长孙女,十六了,如果不是因为你跟他不和,配咱们家咏儿倒也合适......”蜀王妃以为丈夫要给儿子议亲,立刻来了精神。 “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大嫂想把他女儿嫁给咱们咏儿,是有这回事吧?” “你不是不同意吗?我已经回了他了。” “你现在就回趟娘家,就说我改主意了,此事我答应了。” “当真?那我这就回去。”蜀王妃喜上眉梢,也没问丈夫为何改变主意,二话没说就带着丫鬟、婆子赶奔宇文府。 宇文融下朝之后并未回府,而是去了衙门。 他本是刑部尚书,如今迁了大司马,那刑部这摊差事就要交接给继任者了,因此,趁着继任者还未到任的工夫,他要先整理一番,准备交卸这边的差事。 回到衙门,同僚们已经有那消息灵通的知道了他升迁之事,纷纷过来道贺。中午又有人提出要请一顿酒,美其名曰“贺升酒”。宇文融不便拒绝,半推半就地被拉到了酒楼,痛饮了一番。 席间,有人偶然提起从未见过那六枚兵符长什么样,很是好奇。借着酒劲儿,宇文融大手一挥道:“这算什么,我一会儿去摄政王府上要了来,给你们看看便是了!” 众人顿时起哄,便随着宇文融一同来到蜀王府,却正好撞见自己的胞妹、蜀王妃气呼呼地回到府里,下车换小轿的那一瞬,她看见了被同僚簇拥而来的宇文融,却并未上前打招呼,反而拂袖而去! 第527章 蜀王妃提亲遭拒 宇文融表忠被讽 原来,就在一个时辰前,蜀王妃来到了宇文府,宇文夫人对蜀王妃突然来访颇为诧异。 “王妃今日怎么有空回门?” “还不是为了两个孩子的亲事吗?这两日我日日劝说我家殿下,终于劝的他回心转意,答应了这门亲事。你瞧,我今日连媒人都带来了。”蜀王妃满面笑容道。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宇文夫人不但没有如她想象地那般欢天喜地,反而面露尴尬之色。 “不瞒王妃,今日上午,太后娘娘传了妾身到宫里问话,要了我家大姑娘的生辰八字,又遣了宫中画师前来画像。虽未明说,可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我们要是这个时候把姑娘许了出去,那就摆明了是对皇家不敬,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有这等事?”蜀王妃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千真万确,如今内廷画师就在后堂给姑娘画着呢!” “那看来我那侄女儿要入宫做娘娘了,我这儿先恭喜嫂嫂了。”蜀王妃强挤出一丝笑容道。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和你哥哥其实并不希望女儿嫁到宫中。再者,我家那姑娘本不是福缘深厚之人,不知怎地就入了宫中的法眼。不过太后娘娘同时看中的也不只有我家姑娘一个,说不定只是个陪衬。若是最后选不上,还请王妃别笑话我们姑娘才是。” “你说这话我倒是想起了我那苦命的姐姐。唉!讲起来是贵妃娘娘,可说到底不还是妾吗?哪怕熬死了正妻,哪怕有子傍身,可妾就是妾,依然扶不了正。先帝宁肯另娶继后,也不愿储君出自宇文家血脉,说到底还不是忌惮咱们家树大根深?如今啸儿也没了,宇文家却又要送一位姑娘入宫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步了她姑姑的后尘。”蜀王妃说着便擦起了眼泪。 宇文夫人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我姑娘还没进宫呢,你这儿就咒她早死,什么意思啊?妾怎么了?妾那也是皇帝的妾!你还不是得给她磕头! “淑贤贵妃福薄,确实令人惋惜,但总不至于宇文家的姑娘个个福薄吧!说不定到我家姑娘这儿就转运了呢!”宇文夫人斜了小姑子一眼,不冷不热地道。 “嫂嫂这么说倒也有理。既然宫中贵使在,嫂嫂便去招待贵使吧,我也不打扰了,告辞了。” “王妃慢走。” 从宇文府出来,蜀王妃的脸“啪嗒”掉了下来,一路气呼呼回到了王府,却正好在府门前遇到了宇文融,于是便有了前面那一幕。 来到书房,田文昭见她面色不悦,问道:“亲事说的如何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亲事?哼,人家要飞上高枝做凤凰了,那还看得上咱家一个小小的嗣王呢!一会儿说不是福缘深厚之人不想进宫,一会儿又说要转运,分明是口不对心!都怨你,挺好一门儿亲事让你耽搁了。现在倒好了,人家看不上咱家咏儿了!” 田文昭听着妻子发牢骚,面色阴沉:“这么说,你大嫂今日入宫,真是为了议亲一事?” “原来你早知道了!”蜀王妃“腾”地站起来怒道,“你知道你还让我去提亲,平白受她这番羞辱!” “我原本也不确定,所以才让你去试一试嘛!你这个好大哥呀,心死活泛着呢!田啸一死,他觉得没了指望,就立刻改换门庭。我就说呢,田鸣那小子怎么会那么痛快就答应将大司马之职给了他,呵呵,原来如此!” 正在此时管事来报,宇文融求见。 田文昭板着脸问道:“他来做什么?” “说是来取兵符。” “哼!就这么迫不及待吗?你去告诉他,些许小事怎敢劳动国丈亲临,改日小王一定亲手奉上。” 管事见田文昭语气不善,不敢多问,唯唯诺诺退了出去,见到等在门口的宇文融,将田文昭的原话转述于他。宇文融听得莫名其妙,却也知道田文昭这是心存不满了。 兵符没有取到,宇文融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便借口酒醉身体不适回到了家中,众同僚也都一哄而散。 宇文融进到府中却发现自家夫人也在生闷气。 “怎么了这是?你是不是跟二妹妹吵架了?我刚才去蜀王府,摄政王不肯见我,二妹妹也不理我,出什么事了吗?” “吵架?我怎么敢哟?人家可是堂堂摄政王妃,是正妻!不像淑贤贵妃,只能给人做妾!” “你这叫什么话?阴阳怪气的!” 宇文融不悦地嘟囔道。 “什么话?你那位二妹妹的话!” “好端端的如何说起这些?” “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儿呢!太后娘娘看上咱们家大姑娘啦,咱们姑娘大概要进宫侍奉陛下了!我本想将姑娘许给田咏,结果人家还不乐意。如今倒好了,听说咱们家大姑娘可能要进宫了,你二妹妹就立刻上赶着过来提亲。我没答应,她说话就夹枪带棒的,话里话外说咱们家大姑娘当不了皇后,只能当妃子,只能给人做妾!你说气人不气人……” “等等,你说什么?太后看上了咱家姑娘?”宇文融心中一惊,打断了妻子的话。 “是啊,生辰八字都要走了,宫廷画师正在后院儿给姑娘画像呢!”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今日一早你上朝的时候,你前脚刚走,宫中天使后脚就来了。这不正想着叫人去衙门告诉你吗?你可巧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 宇文融大惊,怪不得田文昭会称他为国丈,他顿时感到后脊发冷,如芒在背。 “坏了坏了,闹误会了!来人,备轿,去蜀王府!” 再次来到蜀王府,宇文融也不待下人通报,直接硬闯了进去。他本是蜀王府常客,又是亲戚,以往不经通传直接进来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下人也不敢硬拦,便将他引到了田文昭的书房。 宇文融进来的时候,王妃已经进了内宅,只剩田文昭一人坐在那里闷闷不乐。 “殿下,我刚刚听拙荆讲了宫中有意联姻之事,这分明是宫中的挑拨之计啊!” “伯通兄莫非想婉拒宫中联姻之意?” “这……宫中若真要宣旨赐婚,做臣子的岂敢拒绝。我的意思是小女是小女,下官是下官,我宇文融绝不会因儿女之亲事便改换门庭。” “所以伯通兄是想脚踩两条船喽?两不得罪,高明啊!” “不是,我……这……”宇文融没想到田文昭如此直白地戳穿了他的心事,老脸一红。嗫嚅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算了,不说这个了。我倒是有另一件事想请教伯通兄。” “殿下有事,但请吩咐。” “听说伯通兄这一趟渊国之行,赚的是盆满钵满,如今家中珍奇珠宝堆得满满当当。我竟不知伯通兄和祁翀的交情如此之深哪?” 宇文融顿时怔立当场,关于这件事他还真的是有苦说不出。 当时在渊国京城,祁翀派人去国宾馆送礼,田文晖大大方方地收下了厚礼,又大大方方地拿出了其中一部分分给了自己的手下人,就连国宾馆的小吏、杂役都人人有份儿。 宇文融明知道祁翀此举有收买拉拢之意,自然不为所动,严辞拒绝了连述送给自己的那一份。 连述当时倒也没有勉强,可此后几天宇文融却发现事情开始有些不对劲儿了。 先是得了田文辉赏赐的属官、下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在他的下属面前炫耀自己所得到的丰厚赏赐,话里话外还捎带着讥讽宇文融假清高,不顾下属死活,果然惹得宇文融的亲随下属都有些不满。 千里迢迢出使他国本就是个苦差事,如果不能从中捞些好处,谁都难免有些怨言,宇文融对此以能理解,因此对于下属的抱怨并没有过多苛责,只想着回去之后,给他们些补偿便是了。 可宇文融还是低估了这种怨恨的程度。从第二天起,宇文融就发现自己身边伺候的人越来越少,饮食送的也不及时了,茶水更是时有时无,甚至连换下来的衣服都莫名被人剪了个大洞。 如果只是生活上的不便,宇文融也还能忍一忍,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连他的贴身侍卫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那些人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就悄悄聚在一起低声商量着什么,一看他走来便立即散开,眼神中还充满了警惕。更有几名护卫背着他跟田文晖的贴身护卫偷偷来往,似乎还从田文晖的贴身护卫手中接过了什么东西。可当他问起时,那护卫又死不承认。 宇文融心里开始打鼓,他还没忘记田文晖说过的“弄死他不过是一包药的事”的话,难道他的护卫真的被田文晖收买了?就因为他没给够手下人好处? 宇文融越想越怕,身处异国他乡,如果手下人集体背叛他,那他就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他开始懊悔没收连述的礼品了,管他祁翀什么企图呢,先保住性命再说啊! 第528章 宇文融择木而栖 田文昭气急败坏 连述仿佛是宇文融肚子里的蛔虫一般,就在他彷徨无助之时,连述再次上门送礼,数量比上次还多了一成。宇文融不再犹豫,立即悉数收下,当场就给了手下人丰厚的赏赐。 果然,钱到位什么都好说。饭菜也可口了,茶水也及时了,护卫们的脸上重新挂起了笑容,宇文融也总算安心了。 可这件事他回来之后是没有跟田文昭提过的,一来是怕田文昭误会,二来也是他自己有私心,不想分田文昭一杯羹。 如今田文昭点破此事,他心中一阵慌张,连忙辩解道:“殿下,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哈!这世上只有迫不得已送礼的,还没听说过迫不得已收礼的,伯通兄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 “不是,我真的是......他们要杀我......我不收礼他们会毒死我......我的护卫……渝王下毒......”宇文融急得语无伦次,试图将事情解释清楚。 可他越急越说不清楚,田文昭终于不耐烦地拂袖而去,并下了逐客令:“将他赶出去!以后不许这无耻小人再登我的门!” “殿下!殿下!您听我说呀......不是您想的那样……” 被拖出去的路上,宇文融还在喊个不停,直到王府大门在他眼前关闭,他才彻底清醒过来——他已经失去了田文昭的信任! 宇文融仓皇回到府中,却见夫人正送客出门,瞧那人衣着正是内廷供奉。 “老爷,我跟你说,我刚刚给画师塞了不少钱,打听到了一个消息。他说这次太后打算为陛下立后并纳贵、淑二妃,这不正好就是三家吗?也就是说咱们女儿保底也会是淑妃,若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当上皇后呢!”宇文夫人喜气洋洋跟着宇文融进了书房。 “你是说,咱们女儿是肯定会入宫的,不至于空欢喜一场?”宇文融心念一动,停下了脚步。 “那是啊!我看呐,太后娘娘这是要拉拢咱们家!你想啊,那两家是谁?罗太傅!那是帝师,与陛下感情最为深厚。还有贾尚书,听说这次就是他出力逼死了田啸,那陛下肯定要回报他的呀!唉呀,这么一说,咱们女儿当皇后恐怕希望不大呀!不过也没准儿,毕竟咱们宇文家的根基可比那两家深厚!诶,你说,太后会不会因为与大妹妹和田啸的过节而记恨宇文家呀?可大妹妹都去了那么些年了,如今田啸都死了,应该不至于再计较了吧......” 宇文夫人还在为自家女儿是否能当上皇后而患得患失,兀自唠叨个不停,宇文融的心思却已经飞了出去。 既然与田文昭之间已经生了嫌隙,再想弥补显然很困难了。以前跟着田文昭,主要是指望田啸登基,在这件事上他们目标一致。但如今田啸已死,宇文家族已经失去了投机的对象,这个时候再跟皇帝作对就属实是不智了。偏巧娄太后此时递过来橄榄枝,拉拢之意已经很明显了,那么要不要就势抓住,改换门庭呢? 再联想到今日朝上的变故,宇文融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要变天了! 站队要趁早!作为世家子弟,宇文融这点政治敏感度还是有的。看来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你出去,我要写奏折。”宇文融突然打断了夫人的喋喋不休,吩咐道。 “啊?”宇文夫人一愣,但见丈夫眉头紧锁,知道他是有正事,便知趣地退了出去,边走边嘟囔道,“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儿待啊?我还得去给女儿准备嫁衣呢!这事儿可不能马虎,我得亲自盯着......” 今日朝堂之上,田文昭看似全身而退,但却也让许多敏锐之人看到了事情的变化。 自这一日起,弹劾田文昭的奏折开始陆陆续续出现在通政司的案头之上,弹劾的内容则五花八门,有说他举止不端不敬君王的,有说他独断专行不纳谏言的,有说他王府逾制的,还有说他御前失仪的,不一而足,这其中也包括来自宇文融的奏折。 由于皇帝没有亲政,朝臣所上奏折按例都是交由摄政王处置的。望着厚厚的一摞弹劾自己的奏章,田文昭突然莫名有些心慌。问题不在于弹劾的内容,问题在于朝臣明知这些奏折会到他的手里,仍敢于公然弹劾他! 这件事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他摄政王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尤其是来自宇文融的攻诘,这等于是明着告诉天下人,他田文昭已经失尽人心! “凡一切政事及批票本章,不奉上命,概称诏旨。擅作威福,任意黜陟。凡伊喜悦之人,不应官者滥升,不合伊者滥降,以至僭妄悖理之处,不可枚举。伏原重加处治。” 好个“重加处治”啊!宇文融,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果然背叛了孤! 可笑!你们以为区区弹劾就会让孤屈服吗?孤倒要看看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孤的板子硬! “沈彬,你立刻带人将所有弹劾孤的人全部抓起来在王府门前廷杖!每人三十杖,一个都不能少!” “啊?连宇文大司马也打吗?”侍卫亲军副统领沈彬望着手中的名单莫名惊诧。 “打!一个都不能放过!孤一心为了大唐、为了朝廷,却总有些宵小之辈在背后使坏,这次孤就要让他们知道,背后耍这些阴谋诡计是要付出代价的!” “万万不可!”忽然一人高喊着疾步从外面走来,原来是田文昭的另一心腹、礼部尚书王简。 “殿下,杖责群臣只会激化殿下与朝臣之间的矛盾,绝非良策,反而会适得其反,请殿下三思!” “三思个屁!一个个反了天了!不给他们点教训还真当孤好欺负了!” “殿下不可意气用事啊!百官虽不识大体,但公忠体国之心尚存,若因上书言事而获罪,只怕会伤了群臣之心啊!” 王简苦苦规劝,奈何田文昭正在气头上,丝毫听不进任何劝谏。 无奈之下,王简又道:“殿下若执意如此,那么有两个人也应该从名单中去掉。” “哪两个?” “宇文融、贾居中。” “这是为何?就这两个最该杀!”田文昭深为不解,此刻他最恨的可不就是这两人吗? 王简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双手呈给了田文昭:“宫中传了太后懿旨,册立罗太傅之女为皇后,礼聘宇文尚书之女为贵妃,纳贾尚书之女为淑妃,着令礼部立即着手准备相应事宜,择吉日便要下聘。” “这么快?”田文昭有些惊讶。娄太后在为皇帝选纳后妃一事他是知道的,但在他看来此事总得几个月才能定下来,自己还来得及参与意见,可没想到竟然只用了不到三天,根本没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 “虽然还没有正式下聘,但既然已经有了懿旨,那此事便是既成事实了。殿下如果这个时候杖责了两位国丈,这不是明摆着打太后和圣上的脸吗?所以,这两人绝不能动。” 田文昭沉思片刻,不甘地朝沈彬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王简的建议。 沈彬走后,王简继续道:“殿下,后妃人选一旦定下来,大婚就指日可待了。一旦皇帝大婚,亲政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殿下就再没有理由不还政于圣上了!” “哼!怕什么?就算他亲政了,还能反了天不成?只要侍卫亲军还掌握在我手中,谁又能奈我何?” 南唐京城、皇宫皆由五万侍卫亲军拱卫,自先帝病重时起,侍卫亲军大统领一职便由田文昭兼任,其心腹遍布军中,故而田文昭对此极有信心。 “若那娘儿俩真敢将事情做绝,孤也绝不会坐以待毙!”田文昭重重一拳砸在几案上,听得王简暗自心惊。 垂头丧气离开蜀王府,王简有些心神不宁。 蜀王府宽阔的大门前已经拉开了架势,数十名官员陆陆续续被押到王府门前,一个个被扒掉官服,反绑住双手,排成一列趴在地上。他们脸色苍白,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沈彬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监督着这场残酷的惩罚。 随着一声令下,棍棒如雨点般落下,每一棍都狠狠地打在官员们的屁股和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痛苦地呻吟着,但声音很快就被其他官员的惨叫声所淹没。 整个场面弥漫着血腥和恐怖的气息,官员们的衣服被鲜血染红,地上也留下了一片片触目惊心的血迹。他们的尊严和荣誉在这一刻被彻底摧毁,只剩下肉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 而那些围观的人们,有的面露不忍,有的则冷漠地观看着这场残酷的惩罚。 王简在廷杖开始之时便逃离了现场,他实在不忍心亲眼目睹这场惨剧,一种兔死狐悲之感弥漫在他心里。 这一场惨剧以七死、十一残的结果暂告一段落,高压手段似乎确实起到了作用,果然这之后两天再没有新的弹劾奏章呈上来,田文昭的耳朵清净了两天,却不知更大的风暴已在酝酿之中。 第529章 祁元举出谋划策 田文昭胆战心惊 就在侍卫亲军向群臣挥起大棒之时,宫中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 “田文昭这是在自寻死路!文人风骨岂是一顿板子就能打散的?他越是如此,越是自绝于士人!而且他这样做,说明他已经阻止不了陛下亲政了!”祁翀断言道。 “可侍卫亲军被他牢牢握在手中,就算皇帝亲政了,恐怕也是睡不安寝啊!”娄太后忧心忡忡道。 “太后不必多虑,侍卫亲军其实也没那么难对付。”祁翀微微笑道。 “哦?表哥有何高见?”田鸣兴致勃勃问道。 “陛下,您看,”祁翀指着面前盘子里的一个橘子道,“我想吃这个橘子,但仅靠想,这个橘子是到不了我口中的,我需要用手去拿才可以。想要保护这个橘子不被吃掉,两个方法:一是彻底断了我脑中想吃这个橘子的念想,二是绑住我的手,让我拿不到那个橘子。 同样的道理,任何一个人想要掌控一支军队都不可能只靠自己一人做到,必然要依靠手下爪去替他实施。而想要打破这种控制,要么直接干掉首脑之人,要么控制住那些爪牙。如今以陛下的实力想要直接干掉摄政王自然是做不到的,但干掉那些爪牙并找人代替他们,却不是什么难事。” 田鸣仔细琢磨着祁翀的话,若有所思。 娄太后问道:“可是又能找什么人来代替他们呢?你又如何知道军中哪些将领愿意效忠皇帝呢?” “本来嘛,与皇家最容易形成天然联盟关系的就是勋贵之后,只可惜大唐皇帝自废武功,才造成了今日无人可用之局面。” 祁翀说完停了停,不无嘲讽地看了田鸣和娄太后一眼。田鸣显然对前朝往事并不太熟悉,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太后却听懂了祁翀的话外之音,有些心虚地看了看站在祁翀身后的韩炎。好在韩炎一脸平静,娄太后这才微微放下心。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 “其实还有一支力量是可以用的,就看陛下和太后敢不敢用了。”祁翀神秘一笑道。 “什么力量?” “宗室!我这几天了解了一下贵国的国史,发现有一点贵国与渊国很不相同。我渊国皇家子嗣一直不太兴旺,皇子皇孙所封爵位也比较高,容易得到重用。但贵国却处处相反,宗室人丁兴旺,但爵位、官职却普遍很低。皇室旁支子弟许多人一辈子都混不上一个爵位,不知这是为何?” “这个朕知道。”田鸣忙道,“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祖训。太祖皇帝生有二十一子,序齿的也有十五人。初时也是人人封王的,可后来太祖晚年时发现自己的孙子辈竟已有百人之多,将来若人人封爵,则国库根本无法负担这么大一笔开支,于是便将诸子中无功之人全部降爵。后来便定下规矩,皇子皇孙若无大功于社稷则封爵止于公,子孙无功者一律降等袭爵。并且我朝爵位等级本来就少,若三世无功,连降三次之后便无爵可袭了。因此现下便有大量无爵之宗室,那些人虽能从国库领一份俸禄度日,但数量不多,仅可糊口而已。” 祁翀点了点头,对唐国太祖这份设计倒是颇为赞许,想不到这位太祖皇帝倒是个体恤民力之人。 “表哥的意思是用这些旁支宗室?”田鸣也醒悟了过来。 “贵国皇室繁衍至今,宗室子弟几百上千人总是有的吧?这些人虽不是人人都有过人才能,但文韬武略居于中人之上者想必也不在少数。从中选个几十上百人充斥于侍卫亲军之中,陛下这点权力总还是有的吧?” “当然,这件事朕能做主。”田鸣兴奋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朕就选人去!” “陛下莫急!”娄太后却拦住了田鸣,问道,“元举这主意虽有道理,可我还是觉得有一事不明。对于宗室子弟而言,皇帝和摄政王都是他们的同族,谁做皇帝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们又为什么一定要站在皇帝这边呢?” 祁翀心中暗自对这位太后起了三分敬意,虽为女流,这脑子却比田鸣要清醒地多。 “太后,您且想一想,田文昭自掌权以来为宗室子弟做过什么没有?恐怕没有吧?” “毕竟祖宗成法在,他也只是遵照祖宗之制而已。” “那不过是借口。他心里若真顾念同宗之情,怎么着都能对同宗子弟照顾一二,可他却什么都没有做。换句话说,他掌权那么多年,宗室子弟并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好处,既如此,宗室子弟又有什么理由支持他?而陛下则不同!陛下顾念同宗之谊,愿意重用宗室,给他们为朝廷效力的机会,他们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娄太后思虑再三,认为祁翀此言确有道理,这才对田鸣点了点头。 廷杖风波尚未平息,两日后的朝会,田文昭再次迎来了针对他的第二波暴击。 “臣罗遵弹劾摄政王田文昭。”早朝一开始,老太傅就开始了他的第二轮弹劾。 “摄政王虽有摄政之责,咱终究位居人臣,历朝历代无有于御座之下为臣子设座者。摄政王既非天子,又非储君,于御前设座受朝臣拜贺实乃僭越之举。臣等从前畏威吞声,今冒死奏闻,伏请陛下圣裁。”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众臣仿佛商量好了一般,附议者竟有大半之多。 田鸣面露难色,沉默不语。田文昭正欲发作,余光所及却瞥见两名内侍已然上前搬走了他放置在御座下面的那把椅子。 更令他惊讶的是,那两名内侍并不是素日里跟在田鸣身边的近侍,一人瞧着极为眼生,而另一人腿脚微跛,看面容分明是——那个人! 田文昭顿时心惊肉跳,耳朵里已经听不见朝臣们在说什么了,也顾不上计较这两名内侍何以敢在没有明旨的情况下擅自搬走椅子。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人他太熟悉了! 打小一处赛马打球、比武炫技,处处抢他风头的是他! 一朝为奴,被他踩在脚底,随意鞭笞辱骂的是他! 城阳关外,设计诱骗,想要置于死地的也是他! 伏击失败,那人没死,这他是知道的。但即便如此,那人此刻也应该在兴州或者城阳关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田文昭突然冷汗直流,惶惶然不知所措。猛然间,他想起一个人——田孟晴! 对,他一定是随田孟晴入宫的! 可是那个贱人她想要干什么? 就凭一个女人、一个阉人,就想扳倒他?做梦吧! 田文昭恶狠狠的盯着座椅被搬走的方向却始终未发一言。 此时朝臣无人说话,但内心却是各怀心思。田文昭的不发一言在众人看来,就是他默认了罗太傅的弹劾,也默认了自己从此以后也与众臣一样,只能站着上朝了。 原来摄政王的权威也不过如此,从前又何必畏之如虎呢? 权威一倒,畏惧便不复存在!所谓“祛魅”,便是如此! 田文昭顾不得众人所思所想,回府以后迫不及待派人叫来了侍卫亲军副统领沈彬。 “跟随大长公主回宫的,还有什么人?” “还有四名内侍,两位女冠。” “为何不早来报于我知?” “这……有什么问题吗?”沈彬不明所以。 “大长公主在观中修行多年,身边只有女道,哪有内侍?你能不能动动脑子?”田文昭强忍着怒气,手指头都快戳到沈彬脑门子上了。 “您是说那四名内侍有问题?” “今日搬走我座椅的那两个应该就是其中之二。去查!查查他们到底是谁、要干什么?这是其中一人的画像。”田文昭抛给了沈彬一张他刚刚画出来的韩炎的面貌轮廓,虽只是简单几笔,但主要特征俱在。 “是,卑职这就去查。”沈彬转身欲走,却又被田文昭叫住了:“等等,你再去找一个人,把这件事告诉他,该怎么做他会有数的。” 沈彬领了命令自然不敢怠慢,给那人传了话以后便开始在宫中密查。可还没等他查出个头绪,第二天上午,田鸣就派人将他和侍卫亲军一众将领叫到了宫中的一处小校场上。 这里本是侍卫亲军宫中值宿每日点卯之处,如今临时搭起了一处高台,田鸣端坐其上。祁翀等人依然身着内侍服饰,伴作田鸣的贴身近侍站在其身后。 台下人群分列两侧,左边数十人个个身着侍卫亲军官服,右边人数大致相等,都穿着便服。 “启奏陛下,侍卫亲军校尉以上将官共计五十一人悉数到齐,请陛下训示。”沈彬态度恭谨,心中却腹诽不已。 一大清早好好的把大伙儿都叫来干什么?还叫的这么急!摄政王殿下吩咐的事儿还没办好,谁有工夫伺候他呀? 田鸣站起身来,走到众人跟前首先对右手边那些人道:“朕近日听大宗令讲,宗氏子弟近来颇不上进,习文练武皆无所成就。太祖的祖训你们是知道的,如果没出息将来连爵位都保不住。田式,你家已经掉到伯爵了吧?到你这辈可就什么都没有了。田标、田豫、田让还有田滋、田荣,你们是打你们爹那一辈儿就没爵位了吧?这怨谁?是怨太祖皇帝吗?田式,你自个儿说说。” “回陛下,都怨臣等自己没出息。” “知道自个儿没出息,那就得发奋上进。今儿叫你们来,就是请侍卫亲军的兄弟们好好磨练磨练你们。今日你们就跟侍卫亲军打个擂台,也让你们明白明白自己究竟有多少分量,省的一个个还整天眼高于顶。” “臣等自当尽力。不过陛下,既是打擂台,总得有点彩头吧?”田式道。 田鸣忍不住笑了起来:“哦?你还想要彩头?难不成你还真觉得自己能赢了侍卫亲军不成?好,那你说说你想要什么彩头?” “臣等如果打赢了侍卫亲军,那么输了的人就要将自己的职位让给胜者。” “听你这意思,还挺有信心的嘛!”田鸣撇了撇嘴,扭头对沈彬道,“瞧瞧,沈副统领,人家还较上劲儿了!怎么样?侍卫亲军敢应战吗?” 第530章 赐锦缎暗中下药 拉偏架巧射机簧 沈彬本想说“朝廷军职,不可儿戏”,可田式他们已经嚷嚷起来了。 “沈彬,你若是不敢应战,倒也不勉强,大不了换个彩头便是了。” “侍卫亲军也没什么了不起!一群怂包!” 堂堂侍卫亲军将领被一群纨绔子弟鄙视,这叫这些骄傲惯了的亲军大爷们如何能忍? “沈副统领,应下吧!” “就是,咱还能输了不成?” “哼,一会儿打的你们满地找牙可别后悔!” 沈彬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若不答应难免被人小看,便点头应下了:“陛下,侍卫亲军应下便是!” “好,既如此,朕也替他们出点儿彩头。侍卫亲军若是胜了宗氏子弟,每人赏锦缎十匹!” “陛下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后,擂台赛正式开始。 亲军这边首先上场的是一名年轻的校尉,宗室子弟这边则上来一个极为瘦弱的少年。 少年抽出腰间宝剑舞了个漂亮的剑花,赢得了身后一片喝彩之声。 对面的亲军们却个个露出了鄙夷的眼神。这种花架子打把式卖艺还差不多,中看不中用。 果然二人一交上手,便立刻知道有没有了。没用上三五个回合,那校尉便一脚将少年绊倒在地。少年坐了个屁股墩儿,手中的剑飞出去老远。大概觉得丢了面子,那少年也顾不得捡起自己的剑,哭着便跑下擂台了,惹来了对面亲军一片哄笑之声。 田鸣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赏!” 果然便有内侍抬过来十匹锦缎,上以红绸遮盖,放在了那校尉面前。 那校尉跪地谢恩,抱着锦缎得意洋洋下了擂台。众人纷纷向他道贺,凑过来观赏那精美的锦缎。 “放心吧,一会儿大伙儿都有!” 沈彬鄙夷地望了一眼对面的纨绔子弟,淡然道。 果然,接下来几场莫不如是。侍卫亲军场场都赢,锦缎也都如数当场便赐了下来。 此时太阳逐渐高升。虽然已经过了中秋,但白天的阳光还是有些热烈,晒得众人微微冒汗。 就在此时,场上局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第七个上场的,那是刚才被田鸣点过名的田豫,而与他对阵的是侍卫亲军的一位中郎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田豫竟然打败了那位中郎将!他所用的招式也不见得高明,力道也有限,但奇怪的是那位中郎将竟然就是躲不开,稀里糊涂的便被他一拳打下了擂台。 宗室子弟队伍中发出了一阵欢呼,众人齐嚷道:“请陛下授官!请陛下授官!” 田鸣说到做到,当即授田豫为侍卫亲军中郎将,又沉着脸对那战败的中郎将道:“身手如此糟糕,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混到这个职位的!来人,把他从墙头给我扔出去!” “是!”田鸣身后走出两位内侍,二人低着头,一个扯头、一个抬脚,将那中郎将抬了起来,走到墙角下,晃了两晃之后竟真的将那中郎将扔出了墙外。 此举看的侍卫亲军众将心惊肉跳。那院墙高约一丈,且不说那两人竟有如此神力,能将人抛到一丈高去,单说从这么高的墙头落下,就算不死也得残疾。 众人不敢再掉以轻心,态度严肃了许多。然而这一场比试似乎成为了一个转折点。此后接连数场宗室子弟胜多败少,连续多人被授予校尉、中郎将等职,反倒是侍卫亲军这边一个接一个地被扔了出去。 台下的沈彬越想越不对劲儿。自己手下这帮人什么实力他还是清楚的。不说个个都是军中悍将吧,常年习武之人身手敏捷程度也是不输一般人的,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败的这么惨。 他茫然问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架都不会打了吗?” “副统领,你有没有觉得头晕眼花、恶心想吐啊?”一名中郎将突然小声问道。 “嗯?什么意思?” 沈彬回头一看,这才发现手下众人都有些不对劲儿,一个个无精打采,有的甚至脸色发白。 “对呀,我也是这样。” “是啊,提不起精神,晕乎乎的。” 沈彬见众人都是如此,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也有些不适,心中顿时警惕起来:“莫非是中毒了?” “不应该呀!我们这些人早上都不在一处吃东西,进宫后也没有吃过东西、喝过水,如何会中毒呢?这可真是太邪门了。” “难道是台上有什么机关?” “也不应该呀?那他们也在台上呢!陛下也在台上呢!若擂台上有毒,还能专毒咱们的人不成?”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毫无头绪。 可台上的比赛还得继续进行,沈彬开始脑门冒汗了。 照这样下去比一个输一个,很快整个侍卫亲军都得交出去了。 “这事儿不对,我得去告诉摄政王一声。” 沈彬嘀咕了一句,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向院门口溜去,可走到院门口才发现大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外面还上了锁,无论如何都叫不开门。 他现在总算明白了,什么磨炼宗室子弟,那不过是个借口!陛下的真实意图就是要替换掉侍卫亲军的将领!今日之事根本就是个阴谋! 锦缎!对!就是那些锦缎! 若说有什么东西是只有侍卫亲军有而别人没有的,那就只有那些赐下来的锦缎了!这些锦缎一定有问题! 望着地上堆积的锦缎,沈彬心里阵阵发苦。他有心去扔掉那些锦缎,可当着陛下的面扔掉御赐之物,这便是大不敬之罪!想来想去,他还是没有这个胆量。 沈斌心里越发慌张起来,可偏偏他还没有任何借口能够叫停这场比试。 现在说自己这边儿集体中毒了?且不说田鸣会不会答应叫停比试,就算他答应了,说出去谁信哪!这不等于集体认输吗?这要传出去,以后侍卫亲军还有脸在京城混吗? 可要是不叫停,任由比试这么继续下去,打一场输一场,显然也不是个办法! 沈斌数了数,已经有十一名校尉、三名中郎将被取代职务了,而比试才刚进行了不到一半,眼看着自己这边兄弟们越来越虚弱,接下来的三十场只怕一场都赢不了! 沈彬暗自运气,感觉自己虽有些恶心,但状态大致还好,力气也还在,想来中毒不深。于是,在又一名校尉被扔出去之后,他干脆直接跳上擂台,单膝跪地禀道:“陛下,这么一个个比下去实在太费时间了,众将都各有差事,不宜长聚于此。臣提议,干脆两方各出一个最能打的,一战定胜负!” “一战定胜负?怎么个定法?”田鸣似乎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 “若侍卫亲军输了,所有将领全部解职!若赢了,臣等也不要锦缎了,但是宗室公子们刚才赢得的职位都要还回来!”沈彬这个赌法等于很明确地告诉了田鸣,我已经知道你要干什么了! 当然,这种赌法对于双方来说风险都很大,但于沈彬而言,他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拼死一搏这已经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田鸣有些拿不定主意,回头看了看祁翀,祁翀面色如常,微微点头。 “好!这个赌法有意思!朕准了!那侍卫亲军这边谁上啊?” “回陛下,臣亲自上场。” “沈卿身经百战,武功在咱们大唐军中那是数一数二的,你们谁敢应战啊?” “臣愿一试!”一人朗声道。众人一看,正是田式。 “好!那就开始吧!” 田式拿了一把雁翎刀,沈彬用的则是单锏。二人也不啰嗦,上来便打在一处。 田式的刀法倒不是花架子,即便祁翀也能看得出来,这小子还是下过些苦功夫的。然而沈彬毕竟是征战沙场、刀口舔血的大将,身材又魁梧,无论力道、经验都远胜田式,几十招之后,田式开始有些力不从心了。 吸进去那么多药还这么能打,秦琼转世吗? 祁翀暗自吐槽一句,给韩炎使了个眼色。 韩炎心领神会,右手似乎不经意地插入左袖之中,袖口角度微调,一颗石子悄无声息地飞了出去。 沈彬正全神贯注对付田式,眼看就要一锏砸到田式的肩膀上了,突然膝盖一阵剧痛,身体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两步,以锏撑地,单膝跪在了地上,田式趁机上前一步,将刀架在了沈彬的脖子上。 “我赢了、我赢了!”面对不可思议的大胜,田式心中狂喜,不由得大叫起来,宗室子弟们也发出了山崩海啸般的欢呼之声。 沈彬却是面如死灰。若是技不如人,倒也罢了,可刚才他分明是被人暗算了。 沈彬的目光落在地上的一颗石子上,又仔细回忆着刚才石子飞来的方向,他猛地一抬头,心中愕然不已,那个方向,分明就是田鸣所在的位置。 不会是陛下,陛下没那个本事。难道是那两个力气很大的内侍?可是没注意到他们刚才有什么异动啊? 沈彬注视着田鸣身后那两名内侍,也许是感受到了异样的眼光,韩炎不由得抬了一下头,这一抬头便正好与沈彬四目相对! 第531章 沈统领命丧黄泉 苏少监功败垂成 那人的容貌映入沈彬眼中,沈彬心里蓦然一惊——这不正是摄政王所给的画像上的那个人吗? 此前韩炎一直低着头,沈彬没有看到过他的正脸,如今这一抬头,沈彬确信无疑,就是他搞的鬼! 这一瞬间,沈彬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 今日着了人家的道儿输掉了比试,摄政王那里肯定是交待不过去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掉摄政王要找的这个人,将功补过,如此方有活命的机会。至于皇帝嘛,只要摄政王愿意保他,皇帝又能将他如何?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一记虚晃,将手中锏打向了田式,田式猝不及防,本能地伸手一握,沈彬趁势一按机簧,一把匕首从锏柄中弹出! 原来,沈彬的铜锏竟是一把“二人夺”,他拔出匕首,看准位置反手一扬,匕首朝着韩炎直直飞了过去。 韩炎早发觉了沈彬的意图,也不躲闪,袖中机簧再动,又是一枚石子堪堪打中了匕首,逼得匕首改变了方向,贴着田鸣的耳边擦过,“砰”地一声钉在了御座靠背之上。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田鸣更是半天没回过神儿来,只有韩炎的眼中微微闪过一丝失望。 “沈彬行刺陛下,速速拿下!”祁翀立即大喊起来。 沈彬刺杀韩炎失手,几乎差点杀了田鸣,他自己也呆在了当场。而听到了祁翀的喊叫,离他最近的田式迅速上前一步手起刀落,人头落地,血溅七尺! “侍卫亲军意图谋逆,全部拿下!”祁翀给了宁绩一个眼色,田鸣也反应了过来,喊道:“对对,全部拿下!拿下!” 宁绩一个拧身,越过擂台,落入侍卫亲军将领之中,一脚踢飞了地上摆着的锦缎,三下五除二打倒了几个中郎将,宗室子弟也一拥而上,将所有人绑了起来。 接下来自有人将他们押送刑部受审,田鸣则直接任命田式为侍卫亲军副统领,取代沈彬的位置,其余人也都各自拿到了中郎将和校尉的印绶,各自分头接管侍卫亲军去了。 宫里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到了田文昭耳中,田文昭惊得目瞪口呆。 沈彬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人虽不算很聪明,但做事还算稳妥,他实在想不出沈彬有什么理由弑君。可众目睽睽之下,沈彬飞刀射向田鸣,这又是不争的事实。 及至听说田鸣火速任命了大量的宗亲取代了原来的侍卫亲军将领位置,将侍卫亲军清洗了个遍,他就再也坐不住了。 “阴谋!这绝对是田鸣的阴谋!”田文昭拍案而起。 “当然是阴谋,可是,就凭陛下那个脑子怎么可能想得出这样的办法?更何况那群纨绔子弟有什么能力能打败侍卫亲军?”一名老者坐在田文昭下首道。 田文昭脑中一闪,突然问道:“你找到他了吗?” 老者摇了摇头:“陛下宫中最近防范甚严,大长公主更是以清修为名,禁止任何人进入广阳宫。怎么,殿下怀疑是他搞的鬼?” “你别忘了,他也曾经是人中翘楚!第五家当年的事你也有份儿,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吗?这事儿你最好上点儿心!” 老者皱了皱眉头:“韩渥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你们两个是结义兄弟,当年他出主意你执行,你以为这事儿能瞒过所有人吗?你猜韩渥死之前会不会把当年那事的真相告诉他心爱的徒弟呢?”田文昭斜觑着老者道。 老者双眸一紧:“殿下需要老奴做什么?” “找到他,杀了他!” 入夜后的唐宫一片寂静,月光撒在琉璃瓦上,为这庄严的宫殿增添了几分神秘。就在这神秘的氛围中,一道人影越墙而过,悄悄潜入广阳宫。 田孟晴此时已经睡下了,正殿一片漆黑,只有耳房中透出的昏黄烛光提示着,这间屋里还有人没有休息。 黑影悄悄靠近耳房,潜伏在窗楞下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殿下,您一会儿还要去大成殿吗?” “嗯,使团这两日就要入锦城了,我去跟田鸣商议一下后续事宜。明日我便带着宁老出城与使团汇合,名正言顺再进一次锦官城。你和白偃继续留在这这里照顾好母亲。”一名少年的声音答道。 “是,殿下。” 这一问一答看似平平无奇,却惊地窗外的黑影几乎要叫出声来。他已经猜到了这少年的身份,心里顿时改了主意。 停顿了一会儿,那少年又道:“老韩,你今日是不是故意将那把匕首射偏的?你想仿效项充当日在猎场的做法借刀杀人,对吗?” 另一人没有答话。沉默许久后,那少年叹了口气,又继续道:“老韩,我知道你心里有恨,但眼下不是时候,你再忍上一忍,日后我一定给你报仇的机会。” “奴婢都听少主的安排,不会再贸然行事了。” “好,那我先过去了。” “奴婢送您过去吧。” “不必了,你腿伤还没好利索,多休息吧!把灯笼给我就行。” 黑影悄无声息退了出来,再次隐身在夜色当中。 祁翀手提灯笼沿着狭窄的巷道往田鸣居住的大成殿而去。 此时宫门已经下钥,各宫院门也都各自上锁,巷道之中并无他人,微弱的月光之下只有一人、一灯和一道长长的影子。 若非身处危机四伏的异国他乡,此时这番景象倒也充满了诗意和神秘,而突如其来的危机却打破了这份平静的画面。 一个潜藏在暗处的黑衣人,如同鬼魅般快速闪现,带着几分阴冷与恶意直奔祁翀而来。 祁翀猝不及防,一下子便被来人扼住了脖子,手中灯笼怦然落地,烛火迅速熄灭,巷道中顿时一片黑暗。 “太子殿下好胆识啊!隐藏身份潜伏在我大唐宫中,就不怕被人识破吗?” 祁翀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奋力地想要掰开他的手。可那人力气极大,一只大手如钳子一般怎么也掰不开。 黑衣人见祁翀脸涨得通红,似乎也怕把祁翀真的掐死了,手上的劲儿稍微松了松,祁翀趁机努力地挤出了几个字:“你……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谁了,我也知道这几天在背后跟摄政王搞鬼的人是谁了!” “你是田文昭的人?” “不是?” “那你是田鸣的人?” “也不是。行了,太子殿下,你就不用猜了。你放心,我不杀你,陛下和摄政王之争我也不参与,我只是想拿你换另一个人。” “换谁?” “第五炎或者叫韩怀恩。” “你找他干什么?” “自然是要杀他。” “你跟他有仇?” “准确的说是他跟我有仇。为了防止他杀了我,我只有先下手为强。” “所以你打算拿我的命要挟他逼他就范。” “呵呵,太子殿下果然聪明。” 祁翀此时已经镇定下来,他看着眼前之人,脸上突然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那人愣了愣。不知道祁翀在笑什么? “你确定你抓得住我吗?”话音刚落,祁翀竟然像是被某种神秘力量所吞噬,刹那间从那黑衣人眼前彻底消失。 黑衣人瞪大了双眼,凝固的瞳孔反射出无法理解的困惑与震惊。他呆呆地望着祁翀刚才站立的地方,难以置信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巷道和自己抓了个空的右手。 四周环境并无任何异象,只有寂静得可怕的空气在诉说着刚刚发生的超自然现象。月光微弱的光芒洒在地面,映射出一道无形的空白,黑衣人四处打量着,心里充满了疑惑与不安,尝试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但眼前的事实却又如此离奇且难以捉摸。 “你在找我吗?”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黑人大惊刚要转身,后腰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刺痛和麻木感,然后全身肌肉开始抽搐起来,浑身无力,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 祁翀收起了电棍,扯下黑衣人的腰带让他手脚捆绑了起来。又扯下他的蒙面黑巾塞到他的嘴里。 面巾下是一张他并不认识的脸,看着年纪不小了,但颌下无须。祁翀伸手摸了摸他的下体,果然空空如也。 “原来是个内侍。”祁翀抱着肩膀正在思考如何处置这个老内侍,就见远处逐渐亮起了灯光。原来是田鸣在宁绩的陪同下正往这边儿走来。 “表哥,不是说你来找我吗,在这儿耽搁什么?”田鸣走近见到地上躺着的人,大吃了一惊:“苏少监?”又错愕地望着祁翀道,“表哥,你绑他干嘛?” 祁翀苦笑道:“是他先动的手。”说完掀开衣领给田鸣看。 田鸣让宁绩将灯笼凑近,果然发现祁翀脖子两侧一片红肿。 “他似乎是想杀韩炎,估计怕没有把握吧,便想先绑了我然后要挟韩炎,结果被我反制了。” “表哥厉害!”田鸣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 祁翀心虚地笑笑,转移了话题:“陛下,这人谁呀?” “内侍省少监苏育修,宫中老人了。” “他是田文昭的人吗?” “没听说他跟王叔有过多接触啊!对了,此人要如何处置呀?” “他识破了我的身份,暂时不能放。呃,陛下,他既然跟韩炎有仇。能否让他和韩炎当面对质?” “好啊,那咱们就去广阳宫说话。” 宁绩将灯笼交给了祁翀,扛起了地上的苏育修,跟在田鸣、祁翀后面又回到了广阳宫。 第532章 论因果恩怨了断 奠亲人阴阳两隔 韩炎没想到祁翀这么快就去而复返,刚要开口问询,却看见了后面的田鸣和宁绩。 “陛下也来了!宁老,这怎么还扛着一个呢?”韩炎匆匆给田鸣见了礼,又帮宁绩将那人放在了地上。 “老韩,这人你认识吗?” 韩炎见祁翀发问,忙凑过去细看,不禁也是吃了一惊,脸色瞬息变了几变,咬牙道:“回殿下,此人名叫苏育修,当年正是先父军中的监军。” “他就是韩渥提过的那个人?怪不得呢,这下就对上了!”祁翀点了点头将适才发生的事讲给了几人听,又将韩渥临死前所说的当年第五家冤案的始末也择紧要处讲给了田鸣听。 “原来如此!这厮可恶!”田鸣听完之后大怒,踢了躺在地上的苏育修一脚,已逐渐恢复意识的苏育修闷哼了一声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韩炎身上,许久没有移开。 祁翀看他似乎有话要说,便让宁绩取下了他口中的黑布。 “你要找的人就在眼前,但是可惜你杀不了他了!”祁翀冷笑道。 听到祁翀的声音,苏育修转头望向祁翀,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惊骇,声音也颤抖起来:“你......你到底......” “我到底是怎么打败你的,这不重要!”祁翀忙打断他的话,“重要的是你造过的孽,如今要付出代价了!”祁翀说完,眼神望向了田鸣。 苏育修毕竟是唐人,他一个外人无权决定此人的生死,所以最终还得田鸣发话才行。 田鸣刚要开口,苏育修忙争辩道:“陛下,祁翀都是在胡说八道!他居心叵测呀陛下!第五圻的案子是肃宗皇帝钦定的,铁证如山!他们如今说是冤案,又有什么证据呢?韩渥已经死了,可不是任由他们胡说吗?他们如此诬赖老奴就是为了给第五圻翻案,否定肃宗皇帝的政绩!陛下若上了他们的当,便要成为田家的不孝子孙了!” 田鸣果然犹豫了起来,的确,祁翀所说没有证据,因为一个毫无证据的说辞便要推翻祖父钦定的案子,这显然不大可能。可如果不采信祁翀的说辞,那苏育修便没有必死之罪。 见田鸣举棋不定,祁翀冷笑着反驳道:“当初那案子若真的没有问题,你为何害怕老韩知道真相,为了除掉他还不惜绑架我?” “老奴不明白当年那案子跟韩怀恩有什么关系;至于对你出手,那是因为我无意中发现你是渊国太子,我不相信你潜伏宫中是真的为了大唐和陛下!” “你不知道当年那案子跟老韩有什么关系?你难道不知道他是第五圻的儿子?”祁翀对苏育修的抵赖气愤不已。 “他自从入宫就用的是‘韩怀恩’这个名字,老奴当时还只是小小的内诣者监,无权查看宫廷内档,如何能知道他原名是什么?” “你跟韩渥关系亲密,他会没有告诉你?” “老奴跟韩渥只是点头之交而已,并无太多私交,何来关系亲密一说?” “你......” 苏育修打定主意,抵死不认,祁翀气得怒目圆瞪,用手点指着苏育修却无可奈何。 田鸣此时打圆场道:“表哥,此事既然存疑,要不就先将他押下候审吧!” 田鸣的表态令祁翀很失望,但他也知道,他们到底是人在唐宫之中,总不能太驳主人的面子,无奈之下只能先忍了这口恶气。 可一抬头,却又瞥见了在一旁垂首不语的韩炎,此刻的韩炎脸色通红,双手握拳,双肩微微颤抖,显然是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他身旁的宁绩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自从知道韩炎是第五圻之子,宁绩对韩炎便格外热络,将他当成了子侄一般,如今看韩炎难受,他心里也不是滋味。 宁绩这一声长叹,充满了遗憾和不甘,也彻底坚定了祁翀的决心,他的手摸上了腰间,握住了腰间的硬物。 刚才为了脱身,他情急之下穿去了国图,取了一根电棍和一把匕首回来了。电棍是国图保安室里的,匕首则是之前他自己带进去以备不时之需的。 如今这把匕首被他拔了出来,握在手中。他背对着田鸣,田鸣没看到他手上的动作,但正对着的苏育修却看得清清楚楚,他急中生智,突然想起了刚才偷听到的祁翀和韩炎的对话,急忙开口自救道:“陛下,韩炎是故意......” 然而他刚一开口,祁翀便猜到他可能要说什么,心里蓦地一惊,又哪会容他将话说完?他迅速抢步上前,左手捂住苏育修之口,右手照着他的心口便是用力一扎,苏育修甚至没来得及哼一声便气绝倒地。 变化来的太快,所有人都惊呆了。韩炎如释重负,感激地望向祁翀。田鸣更是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浑身颤抖地看着手握利刃的祁翀,至于苏育修临死之前要说什么他压根儿没注意。 “表......表哥......” “陛下莫惊,我只是想替自己讨个公道而已。”祁翀故意动了动脖子,露出了已经开始泛青的伤痕,“我好歹也是一国储君,这厮以下犯上弄伤了我,难道不该杀吗?” “该杀!该杀!表哥杀得好!”田鸣这才回过神来,连声附和。 “既如此,那这件事就算了结了吧?” “了结了!了结了!对了,表哥,咱们本来不是还有别的事情要说吗?”田鸣连忙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宁绩和韩炎将苏育修的尸体抬了出去,屋中只剩下祁翀和田鸣。屋内没有盥洗用品,祁翀随手取过一块桌布擦拭着手上和匕首上的血迹,看的田鸣胆战心惊。 “我明日一早便要出城去和使团汇合,陛下还记得您要做什么吗?” “呃......哦哦,以追查沈彬逆党之名清洗侍卫亲军,彻底清除二叔的势力。” “还有呢?” “继续让人煽动舆论,三叔会正式上疏奏请亲政。” “嗯,我最迟后日便会回来。” “好,我等你!”一想到马上就能亲政,田鸣心花怒放,适才因为祁翀擅自杀人而带来的一点不悦也烟消云散。 “对了,表哥,你那天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那些侍卫亲军失去战力的?” “你还说呢!那是一种很珍贵的药,我就那么多,全给你用上了!我损失大了去了!”祁翀这话倒不是夸张,那种麻醉药是他在国图医务室找到的,数量极其有限,他确实心疼不已。 “嘿嘿,表哥的情义朕心里都记着呢,日后一定报答!可是,那药是怎么下的呀?朕记得他们没吃也没喝呀?” “下在那些锦缎上了。我让内侍在赏锦缎之前,将药水洒上去,再用红绸盖着。等他们将锦缎接过去之后,那药水就开始挥发,弥散在空中。药水无色无味,谁也察觉不出来,不知不觉中就中了毒。不过那毒不致命,休息一两天也就好了,到时候他们再说自己中了毒便没有任何证据了。” “怪不得呢!”田鸣恍然大悟。 二人聊完后,宁绩依旧送田鸣回大成殿,韩炎走进来“噗通”跪下给祁翀磕了个头,眼泪汪汪道:“多谢殿下替奴婢报仇!” 祁翀忙将他扶起来安慰道:“我查过了,当年直接参与诬陷你父兄的那些人基本上都不在世了,这个人应该是最后一个了。如今此人也死了,就此打住吧,否则恩怨一代代传下去何时是个头儿?田家入主川蜀时杀戮过重,你的家族也是有责任的,很难说不是天道轮回、因果报应。” “殿下所言极是,奴婢记住了。”韩炎擦了擦眼泪,忽又想起一事,抬头问道,“对了,殿下,那苏育修的尸体如何处置?” 祁翀想了想,突然嘴角扬起了一抹坏笑:“你说要是摄政王大早晨一起来看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对着自己,会不会吓出个好歹儿来?” 韩炎心领神会,笑道:“奴婢去办。” “你的腿行吗?” “放心吧,殿下,不碍事的。” “那就去吧!至于尸身嘛,你自行处置就好。” “是,殿下!” 夜静更深,一道身影几上几下,来到了锦城东南一处破败的大宅院前。 宅院前荒草丛生,灰突突的石狮子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只有历经风雨侵蚀、斑驳陆离却依旧高耸的院墙和门楼提示着这里曾经的显赫。 大门半开半掩,铁锁锈迹斑斑虚挂在门上,韩炎只轻轻一挣,铁链便断开了。推开院门,满眼尽是断瓦残壁,杂草在石缝间顽强生长,墙角处藤蔓攀爬其上,试图用自己的生命去弥补这份空寂。 往日的生活气息早已消失殆尽,与记忆中无一丝相同。韩炎将腋下夹着的尸体扔在草丛中,却听到了“砰”的一声空响,似乎尸体是砸在了什么东西上。 韩炎俯身去看,从草丛中拖出了一块巨大的木板。尽管已经残缺不全,上面的字迹也模糊不清,但韩炎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本是悬挂在大门之上的匾额——敕造黔国公府! 第533章 祭亲人泪洒旧第思平生心灰意冷 望着那熟悉的几个大字,韩炎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悲伤,他身体颤抖,心中如针扎般疼痛,喉头哽咽挤出了几个字:“爹、娘,我回来了......”而后便跪在院中嚎啕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哭声穿越静谧的夜空,令人不寒而栗。 二十三年了,他从不知道父母兄嫂埋在哪里,就连祭奠都无处可去,只能在这个他们曾经的家里聊表心意。 不知哭了多久,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韩炎猛地一回头,发现身后站着的竟然是韩菱。 “菱儿,你怎么来了?”韩炎擦了擦眼泪,收敛了一下情绪。 “太子殿下不放心,让我跟着您。适才见您往这边来,我便猜到您要干什么了,去弄了些香蜡纸钱过来。” 韩炎这才注意到她手上还提着个篮子,也没问她是从哪儿弄来的,便接了过来:“你有心了,谢了!” “您别这么说,我好歹也姓了二十多年的‘第五’,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韩炎默默地将蜡烛点上,问道:“你早就知道这里了?” “从知道我的那个所谓的身世起,我就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好奇,无数次想要进来看看却一直没有勇气,如今倒是进来了,可我又不是这家的孩子了!”韩菱的语气中有些唏嘘,又有些自嘲。 韩炎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烧着纸,韩菱也很默契地保持了安静,没有再说一句话。 三更过后,火焰逐渐熄灭,韩炎站起身来。 “五叔,这具尸体如何处置?” “将头割下来,身子便留在此处权做祭品吧!”韩炎说着掏出匕首,割下了苏育修的头颅,又用包袱裹好。 “走,咱们再去串个门子!” 二人趁着夜色穿房过脊,一路来到蜀王府高墙之外。 “西路花园南侧有几处小院,那里住着他十几个小妾。他每晚不确定会在哪个院里过夜,但无论宿在哪个院里,院门口都会挂上两盏特制的宫灯,门口护卫也会更多,您循着宫灯就能找到他的所在。”韩菱毕竟曾在蜀王府为婢,对王府情况有所了解。 “知道了,你在此等我。”韩炎说完便一个借力上到墙头,很快就看不见人影了。 韩菱焦急地等在外面,大约一刻钟后,韩炎又翻墙而出,对她点了点头,二人一前一后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次日清晨,在院门口打盹儿的王府护卫队长赵安是在田文昭的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中惊醒的。他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忙撞开房门进去查看,却见田文昭跌坐在地上,面无血色,牙关打颤,而他正注视着的是一颗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的人头! 而昨晚侍寝的小妾此刻正抱着被子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赵安忙上前扶起田文昭,田文昭却反手给了他一巴掌,骂道:“怎么回事?你还好意思问我?你守在我门外,有人进来了你都不知道!你干什么吃的!”田文昭越说越气,连踹赵安几脚。 赵安自知理亏,跪在地上,连声请罪:“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发泄完之后,田文昭稍稍镇定下来,仔细端详起那颗人头来。 “苏育修?”田文昭心里又是一惊,随即明白了过来,“韩怀恩!你个贱奴!敢戏耍老子,老子要你好看!” 田文昭一肚子火气,早饭也没心情吃了,怒气冲冲赶奔皇宫而来,却被守卫宫门的侍卫挡在了门外。 “你们瞎眼了吗?这是摄政王殿下!侍卫亲军大统领!你们所有人的上官!连他你们也敢拦?”赵安怒不可遏,指着侍卫们骂道。 “回殿下,陛下有旨,近日因侍卫亲军副统领沈彬行刺一事,宫中加强戒备,如无旨意,任何人均不得入宫!”领头的校尉着重强调了“任何人”三个字。 “你看着很眼生啊,叫什么名字?”田文昭指着那校尉问道。 “回摄政王,卑职乃太祖第十九子巴国公之孙田滋。” “这么说,论起来还是孤的堂弟了?” “的确如此。” “如今,侍卫亲军都是你们这些皇族子弟在统辖吗?” “卑职等数十位兄弟子侄虽出身皇家旁支,爵禄不显,但也有报效国家之志,陛下需要我等,我等自然义不容辞,誓死守护田唐江山!”田滋大义凛然道。 “守护田唐江山?就凭你们?哼!你们以为守住这皇宫就是守护江山了?你们知道什么是江山吗?你们知道治理好一个国家需要做什么吗?别说你们了,恐怕就连你们守护的那位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该做些什么吧?”田文昭不屑地道。 “陛下如何治理江山不是卑职等可以置喙的,但卑职等自幼在太学读书,先生也曾教过‘事君以忠’。” “忠?你懂得什么是‘忠’吗?” “尽己之心为忠。陛下视臣等如手足,则臣等自然视陛下如腹心。”田滋说着突然抬头直视田文昭问道,“陛下使摄政王以礼,敢问摄政王事陛下忠乎?先帝以六尺之孤相托,摄政王可寄百里之命否?” 若是平常,田滋敢如此质问田文昭,田文昭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但今日田文昭却沉默良久,突然拨转马头离开了皇宫。 回到蜀王府,田文昭独坐书房闷闷不乐,回想起自己这半辈子,突然觉得无比悲哀。 父皇在世时,嘴里说着“勉之,太子多疾”,可朝臣稍一反对,便立刻打消了易储的念头,甚至都没有坚持一下! 皇兄倒是胸怀广阔,没有因为这件事记恨他,反而信任他、倚重他,可唯独在立储一事上始终不相信他的眼光,坚持立了田鸣。 好,田鸣就田鸣吧,可至少也得多学几年才能放心地将国家交给他呀!他可倒好,乳臭未干就急于亲政!亲政个屁!朝中那些蜀地士人不把他架空了才怪! 还有个只知道捣乱的老三,什么都不懂,自己屁股坐歪了全然不知! 自己为了家国天下劳心劳力十几年,可到头来又换来了什么?皇帝不信任,亲族不信任,天下人不信任! 最可恨的就是那个祁翀,也是怪了,老田家自己的种个个不成器,偏偏这个有一半田家血脉的野种成了精,难道这就是天意吗?老田家的江山注定要葬送在他手里吗? 罢了,就这样吧,累了,管不了了,随他去吧! 就在田文昭思绪万千之际,王简匆匆来访。 “殿下,出事了!渝王殿下写了一封奏请陛下亲政的奏疏,如今正在到处找人联名呢!” “有多少人联名?” “这才刚过了一个时辰,目前已有数十人签名,其中不乏二三品大员。照这个架势看,恐怕锦城大多数官员最终都会签名的!” “呵呵,孤这是要‘树倒猢狲散’了吗?”田文昭发出了一声冷笑,神色中充满了落寞。 曾几何时,人人都敬畏他、服从他、奉承他,不过几日的工夫,就成了过街老鼠吗? 什么摄政王、假皇帝,一文不值! 望着田文昭异样的神态,王简小心翼翼道:“殿下,您——打算如何应对啊?” “你说我该如何应对啊?” “这......恐怕臣得问殿下一句了,殿下是要效周公还是做王莽?” “周公我是做不成了,后世史书未必会给我一个好评价;至于王莽嘛,哼,我田文昭还不屑于做那样的逆臣贼子!我承认我一直想废了田鸣,但那不是因为我想自己称帝,而是因为田鸣的确不是人君之才,把江山交到他手里,唉!我不放心啊!”田文昭喟然长叹道。 “幼主自有忠臣辅佐,殿下何必纠结?就算再换一位新君,殿下如何敢保证新君就比今上更适合?”王简字斟句酌道。 田文昭停顿片刻道,“其实,你也是希望我还政于陛下的,对吗?” “殿下如果不想做王莽,那么还政于陛下就是早晚的事,宜早不宜迟啊!殿下忠于谋国,却疏于谋身,臣不能不替殿下考虑。” 田文昭长叹一声:“罢了,也不用老三他们那么麻烦了,还是劳烦你替我写道奏疏吧——臣田文昭自请辞去摄政之责,请陛下亲政!” “殿下英明!”王简深施一礼,转身离去。 望着王简离去的背影,田文昭心中隐隐有些沮丧和后悔,原来真的没人希望他成功,就连最厚道忠实的王简也是如此。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就在这一日下午,田文昭的奏疏摆在了田鸣和娄太后面前。 “母后,他同意还政了!比表哥预想的还要快!”田鸣激动地走来走去,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娄太后也笑道:“是啊,不过这个奏疏你不能就这么准了,还得让一下。” “这是为何?” “三辞三让,这是规矩。放心吧,你的圣旨太傅会替你写好的,这些不用你操心,再耐心等两日,你就可以真的亲政了!” “嗯,都听母后和太傅的安排。” 第534章 宴贵宾歌舞升平 闻真相忍辱负重 锦城发生的这一切,祁翀此时还不知道,他和宁绩刚刚与使团汇合,正在锦官城东北一百多里处安营休息。 “这次带了多少人来?” 常愈答道:“唐国不让我们带太多卫队,所以除了使团成员,只带了三百禁卫,不过这三百人都是精兵中的精兵,个个都能以一当十。不过,入恭州的时候,恭州守备甘仲郢不允许我们卫队着重甲入关,卑职等按您的吩咐避免与他们在细枝末节上冲突,只好允了他们,卸了重甲,只在外袍里罩了布面甲。大和尚们也跟着来了,另外,种将军每日带兵去恭州城下转悠,谅他们也不敢如何。” “对了,殿下,京中有信来。”柳恽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了祁翀。 一看那隽秀的字体,就知道信是杜心悦写的,祁翀的嘴角不禁浮起一抹笑容。 “前书敬悉,颇思君矣。余于中秋之际亦作诗一首,尚祈品评。京中平安无事,毋庸挂念。另,家父续弦之期定于月末。” 后面还有一页纸,上面是一首七绝:“十轮霜影转庭梧,此夕羁人独向隅。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你孤单我又何尝不孤单? 八月末,渊国使团正式入京,渝王作为钦使,奉旨郊迎。 “哈哈哈,大外甥,这次你可以光明正大看遍锦城了!今晚陛下赐宴,明日上朝递交国书,有空我便带你出去转转。”田文晖今天很开心,咧着嘴笑个不停。 “舅舅心情不错呀?” “你还不知道吧?老二上表请辞了!陛下明日便要正式亲政啦!哈哈哈......” “哦?这么快?” “你这一招儿妙啊!直接送个死人头过去,老二直接吓破胆了......” “不是,等等,三舅,什么死人头,我不知道啊......” “唉呀,得了,跟我你还装!除了你谁能想出这损招儿?除了韩炎,谁能神不知鬼不觉进出蜀王府?” 祁翀被当场揭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本来还想做好事不留名的,结果好像全天下都知道是我干的! 晚上的宫宴奢华而隆重,田文昭与祁翀这对舅甥也终于正式见面。 饱受打击的田文昭显得有些萎靡不振,与田鸣的神采奕奕形成鲜明对比。而田孟晴今日也难得的出席了晚宴,与娄太后一左一右分坐于御座之下的二层高台上,韩炎依旧是以内侍的身份跟随在田孟晴左右,田鸣的胞妹安福公主田吟则坐在娄太后身旁。 高台上还有两张几案,一张是给田文昭的,另一张则是为祁翀准备的。 祁翀的到来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这个新近崛起的少年亲贵只用了半年的时间,不动声色地平息了重臣的叛乱、收割了世家的财富,更是将实权牢牢握在了手中,实在很难让人轻视。而他和本朝皇族之间那不能明说却又割舍不断的关系,更令人对他平添了几分好奇。 从进来的那一刻,田文昭的目光便如刀子般划过祁翀的脸庞,祁翀故意不去看他,给田鸣和娄太后行了大礼后,又给田孟晴行了礼,田孟晴颔首微笑,田鸣和娄太后也都未持异议,似乎这是一件理所应当之事。 整个过程中没人说过一句不得当的话,却坐实了二人的母子关系,参加宫宴的朝臣个个都在心里暗暗点头:果然传言诚不欺我! 或许是有意为之,祁翀的座位就在田孟晴下首,与田文昭相对。祁翀落座后,宫宴便正式开始,美酒佳肴一一呈上,宫廷乐师鼓瑟齐鸣,舞姬乐女载歌载舞,好一派繁华景象。 直到此时,祁翀才有空好好端详起田文昭来。 此人中等身材,国字脸,宽鼻梁,须发浓密,如鹰隼一般的目光此刻正紧盯着祁翀。如果目光能杀人,那么此刻祁翀恐怕早就被杀八百回了。 祁翀并不畏惧他的逼视,只是淡定地微笑着看着他,时不时还向他举杯致意,又故意与身旁的田孟晴欢声笑语,果然,田文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酒也喝得越来越急。 田吟也在注视祁翀,而她的目光则充满了好奇。这个人不是皇兄身边的内侍吗?怎么转眼就变成渊国太子了呢?那些没讲完的故事以后是不是就没机会听了?也不知道白雪公主究竟有没有回到皇宫复仇呢?小美人鱼到底有没有告诉王子实情?灰姑娘嫁人后还能不能跟七个小矮人一起玩了? 田吟满脑子的浮想联翩却引起了娄太后的误会。她看看祁翀,又看看女儿,暗自心惊:莫非这丫头...... 正当她心绪不宁之时,身旁的田文昭却突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道:“陛下,臣且去解个手,陛下稍待。” 田鸣见他脚下不稳,吩咐身边内侍:“你去扶一下王叔。” 那内侍刚欲上前,田文昭却摆了摆手,一指韩炎道:“你来!” 众目睽睽之下,韩炎无法拒绝,只好过去扶住了田文昭,祁翀心中觉得不安,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到什么理由阻止。 溷藩就设在后殿东侧角落处,韩炎亦步亦趋跟在田文昭后面来到殿角,将值守的小内侍赶走后,小屋内只剩下二人。 “啪”地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韩炎脸上。 “跪下!”田文昭厉声道。 韩炎知道田文昭叫他出来没安好心,今日这一关不是那么好过的。若单挑,一百个田文昭都不是他的对手,但此刻身在唐宫,他不能越雷池一步,否则就可能给田孟晴和祁翀带来祸患。因此,他没有任何反抗,顺从地跪在了地上。 “啪”地一声,又是一记耳光。 “你不是厉害吗?啊?拿死人头吓唬我?今天老子就让你知道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田文昭说着抬脚一个窝心踹将韩炎踢飞了出去,韩炎的身体重重地撞在了摞在墙角的一堆溺器上,一只金制溺器滴溜溜转到了田文昭脚边。 “滚回来!” 韩炎强忍着身体的疼痛,爬回田文昭面前继续跪着。 田文昭将脚边的溺器扒拉到韩炎身前:“举着!” 韩炎依言将溺器举过自己的头顶,田文昭宽衣解带,却故意不往溺器中尿,一股骚臭的热流顺着韩炎的头顶流下,滑过口唇,从下巴滴落。 “怎么样?孤的尿味道如何?如何站着尿尿你已经不会了吧?哈哈哈......”田文昭肆无忌惮地挑衅着,见韩炎依然不为所动,有些兴味索然,正欲结束这场游戏,忽然又想起一事,低头在韩炎耳边轻声道:“你知道吗?当年就是我建议父皇将你阉割为奴的,第!五!炎!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韩炎果然脸色大变,额头青筋爆出,双眼通红地望着田文昭。 “恨死我了吧?有本事杀了我呀?你不敢!你一直就是个懦夫,让你为奴你便为奴,从来不敢反抗。你这性子,说好听了叫温顺,其实就是懦弱!懦弱!” 韩炎眼中愤怒的光芒越发炽烈,田文昭满怀期待地望着他的拳头,等着他下一瞬的暴击。然而,韩炎眼中的愤怒却逐渐消失,紧握的双拳也逐渐放开,神情复又归于平静,头也低了下去。 田文昭深感遗憾,失望地吐了口唾沫:“呸!软骨头的东西!”说罢扬长而去。 祁翀眼见得田文昭回到座位上,却不见韩炎,顿时担心起来,与田孟晴对了个眼色后,田孟晴也借口更衣离开了大殿。 不多时,田孟晴在韩菱的陪伴下回到了大殿,脸色显见不悦。 “怎么回事?”祁翀低声问韩菱。 “五叔身体不适,先回去了,让奴婢过来伺候。” 身体不适?无缘无故怎么会突然身体不适?除非...... 祁翀冷冷地扫了田文昭一眼,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他扭头吩咐韩菱去准备几样东西,又对田孟晴说了几句话。田孟晴点点头,笑着对田吟招了招手。 “姑母,您找我?” “你表哥有事找你帮忙。”田孟晴悄悄指了指祁翀道。 “原来你是姑母的儿子呀!”田吟此时已经知道了祁翀的身份,笑嘻嘻凑过来道,“找我干什么?” “你喜欢你二叔吗?” “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母后和皇兄都不喜欢他。” “嗯,这一点我跟你一样。我母亲也不喜欢他,所以我也不喜欢他。想不想捉弄他一下?” “啊?捉弄他?要是被发现了,会被母后罚的!” “放心,按我的法子来,保证你不但不会被罚,反而可能受赏!太后娘娘一定会很开心的!” “真的?” 祁翀神秘一笑,示意她附耳过来。二人耳语几句后,韩菱也带着祁翀让她准备的东西过来了。 田吟接过韩菱递过来的一个纸包捏在手中,韩菱则端着盖碗跟在他后面,二人走到田文昭面前,田吟笑道:“二叔,我看您今日喝了不少酒,让厨房备了一碗醒酒汤,您趁热喝了吧!” 田吟巧笑嫣然,那份可爱任谁都抵挡不住,田文昭也难得的露出了一丝微笑,正欲伸手去接,忽然与韩菱看了个对眼,不禁大吃一惊。 第535章 设巧计略施薄惩 释缘由说来话长 自城阳关外伏击韩炎、田孟晴失败之后,田文昭就没再收到过第五菱的消息,只当她已经死在了城阳关外。反正只是一个女奴而已,死了便死了,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哪知今日却在宫宴上见到了她,如何能不惊? 就趁着他这一惊失神的工夫,田吟已经就势将盖碗放在了案上,迅速掀起碗盖,将纸包中之物倒入其中,又将碗盖盖了回去,然后便带着韩菱回到了田孟晴身边。 也许是眼花看错了,又或者只是面貌相似而已。田文昭见韩菱就像不认识自己一般,没有任何表情,只当是误会一场,定了定神便要伸手去拿那碗醒酒汤。 可就在他手刚触碰到盖碗的那一刹那,碗盖居然晃动起来,紧接着便有一团白色泡沫从碗中溢出。田文昭便跟触电了一般,迅速缩回了手。白沫越来越多,顶得碗盖发出了“叮叮咣咣”的轻微响声,田文昭心中大骇,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有毒! 他惊恐万分,突然猛地站起身来,身前的几案被他带倒,盘碗杯盏齐刷刷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众人被他弄出的声音吸引,可还没等反应过来,又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众人齐齐看过去,却见娄太后跌坐在地,显然因为田文昭的举动受到了惊吓。原来,娄太后眼见田吟一直跟祁翀窃窃私语,有说有笑,心中越发不宁,根本没有注意到邻桌田文昭的动静,田文昭这一掀桌子,着实吓了她一跳。 “母后!” “母后!”田鸣、田吟双双惊呼一声,冲了过去,田文晖也急忙上前查看。 内侍、宫娥早将娄太后扶了起来,也有人急急忙忙去请太医。 不多时,太医赶到,给娄太后诊了诊脉,禀道:“陛下,太后娘娘只是受到了惊吓,并无大碍。”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田文晖转头对田文昭怒道:“老二,你要干什么?无缘无故发什么疯?” “我......我不是故意的!醒酒汤有毒!” “醒酒汤?是我送给您的那碗醒酒汤吗?您这意思是说我给您下毒?这怎么可能呢?”田吟委屈地哭了起来,一头扎进了娄太后的怀里,“母后,这可冤死孩儿了!” “就是!安福公主为何要害你,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我又没说就是她下的毒,我只是说醒酒汤里有毒!”田文昭辩道,“公主不会害我,可保不齐别人有这心思!” “王叔这叫什么话?难道是在说朕不成?”田鸣不悦道。 “臣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到底在说谁?”田文晖急了。 田文昭一咬牙指着田孟晴道:“她!” 众人愕然地望着田孟晴,田孟晴端坐不动,仿佛田文昭说的不是她一般,却见祁翀慢悠悠站起来道:“蜀王殿下先别急着找下毒之人,小王有一事不明,殿下连碰都没碰那碗醒酒汤,如何就断定它有毒呢?” “那碗里直冒白沫子,不是有毒是什么?” “这下毒一事历来讲究的是无形无体、无色无味,这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如果让人一下子就看出来了,那还下的什么毒呢?这世上会有这样的毒药吗?再说了,这碗里冒白沫子一事,除了殿下您自个儿,有谁看见了?”祁翀背着手歪着头问道。 “这......”这个问题还真能难住了田文昭。 娄太后、田文昭、田孟晴和祁翀四人的座位要高于群臣的座位大约二三尺,中间又有一定距离,因此,群臣无人能看见当时的情形。其他人就算看见了,谁会站出来为他作证呢? “其实啊,要知道这醒酒汤有没有毒也不难。”祁翀不等田文昭回答,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破碎的碗底,“碗底还剩一口汤,找个小猫小狗什么的过来给它喂下去,若是死了便是有毒,若是无事那就是无毒。” “嗯,有道理!来人,弄个猫啊狗啊什么的过来!”田文晖吩咐道。 “渝王殿下,宫里没有猫狗,御膳房有活鸡,行不行?”内侍小声问道。 “可以,速去取来。” 一刻钟后,内侍抱来了一只母鸡,掐着鸡脖子将碗底残留的汤汁给它灌了下去,然后放在了地上。 母鸡悠闲地在地上逛了几圈,甚至开始啄食起地上散落的食物来,又过去了一刻钟也丝毫没有任何异常。 “如此看来,这碗醒酒汤根本就是无毒的,蜀王殿下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祁翀冷笑着问道。 “老二,这下你还有什么借口?”田文晖也嚷道。 “陛下,蜀王殿前失仪,惊扰太后,应治其大不敬之罪!”宇文融忙站出来道,他现在急于撇清和田文昭的关系,此时再不表现更待何时? 他做此想,群臣亦做此想,纷纷站起来附议:“请治蜀王大不敬之罪!” 田文昭悲愤异常,可眼看着那只鸡欢蹦乱跳,他也确实无从辩解,只好强压怒火,跪地请罪。 “罚去一年俸禄,于府中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外出!”随着田鸣话音落地,两名内侍上前将钳住了田文昭的胳膊,要将他押送出去。 田文昭奋力挣开二人的束缚,恶狠狠地瞪了祁翀一眼,转身离开了大殿。 望着田文昭倔强而不甘的背影,田孟晴已如止水的心中微微泛起了一丝涟漪。 二哥,对不起了! 宫宴因为这一场闹剧,惹得众人再没了宴饮的心思,再加上娄太后受了惊吓要回宫休息,便早早结束了。田鸣借口要与祁翀彻夜长谈将他留在了宫中。 回到广阳宫,韩炎已经梳洗干净站在门口候着。祁翀将他叫到屋中,望着他明显有些红肿的脸颊和还未干透的发髻问道:“他打你了?” “回殿下,奴婢挨惯了的,不碍事。”韩炎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他被罚圈禁在府中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韩炎微微抬头,诧异地望着祁翀,眼神里有探询之意。 祁翀点点头:“我设计了他一下,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了丑,算是给你出了口气。” 韩炎点点头,笑道:“有您这份心意,奴婢死都值了。” “别这么说。对了,我一直很纳闷,田文昭似乎很针对你,这是为何?” “蜀王恨奴婢的确是有原因的,他认为是奴婢害他与储君之位擦肩而过的。” “哦?说来听听。” “唉,此事说来话长!当年宣宗皇帝为太子时,因为体弱多病而为肃宗皇帝所不喜,肃宗皇帝认为太子有早夭之象,恐于国不利,故而更偏爱身强体壮的蜀王一些,蜀王因此隐隐有了夺嫡之心。后来有一次,肃宗皇帝与蜀王戏言道,若他能赢了开春那场马球赛,便立他为储。”韩炎说到此处,微顿了顿,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往事。 “他输了?输给你了?” “是。唐宫每年春天都有个开春的仪式,在仪式过后,皇帝会亲自主持一场马球赛,一队是由宗室子弟组成,另一队则由贵族世家子弟组成。那一年,宗室队的队首就是蜀王,而贵族队的队首就是奴婢。结果正如您所说,奴婢赢了,也得到了彩头——公主殿下的红丝帕!”韩炎说着微微露出了笑意,显然那是一段极为愉快的回忆。 “所以他就恨上了你?” “是啊,从那以后,蜀王就将奴婢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再后来父兄蒙冤,家族陨落,奴婢入宫为奴。既在宫中就难免遇上蜀王,而且就算奴婢不招惹他,他也总是来借故找茬。公主殿下虽有心护持,但总有力有不逮之时,每每落单之后便会被他寻衅羞辱、责打。好在这样的日子也就持续了一年左右,因为肃宗皇帝驾崩了。自打奴婢家出事后,肃宗皇帝身体便不大好,更没有了易储之心,因此,最后还是宣宗皇帝顺利即位。新君即位后,蜀王离开皇宫,开府另居,这之后,奴婢的日子才好过了些。” 韩炎说地轻描淡写,祁翀却知道那一年里韩炎过的一定是地狱般的生活,这里面既有身体上 的痛楚,更有精神上的折磨。 “想不到你还擅长打马球啊!以前从没听你提过呀?”祁翀怕韩炎想起往事心里难过,连忙转移了话题。 “奴婢当年也是斗鸡走狗、赏花阅柳之徒,飞鹰走马、射鸟擒兽都是常事,校场之上比武较技更是没怕过谁!别说打球了,就是科举文章也能胡乱做得几篇的......”韩炎话说半截,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说多了,便戛然而止。 “这些从前都没听你提过,其实你可以多跟我说一些的。” “这些东西奴婢现在都用不上了,除了武功外已然都忘了。奴婢现在只需要伺候好殿下、保护好殿下就足够了。” 祁翀听了这话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因为刚才韩炎回忆起少年时光时眼里分明是有一种他此前从未在韩炎脸上看到过的光采,那里面有自信、有骄傲、也有满足,但只一瞬间,那份光采就消失了,重新隐藏在一副恭顺的奴颜之中。 “老韩,你的才能总有一天会用得上的!” 第536章 田鸣乱点鸳鸯谱 祁翀就势结姻缘 此后几日,两国如何洽谈磋商相关事宜自有副使蔡惟思等人去和唐国官员谈,祁翀没事依然是陪田孟晴说说话,给田吟讲讲故事。 “表哥,那天那个戏法儿是怎么变出来的呀?”田吟眨巴着眼睛问。 “啊?什么戏法?” “就是捉弄二叔的那个呀!冒泡泡那个!” “哦,那个呀,简单!碗里装的是醋,纸包里是碱面儿,这二者放在一起便会发生化学反应,效果呢就是你看到的冒泡泡。” “什么是‘化学反应’?”田吟对这个新词颇为不解。 “化学嘛,就是变化之学,一种东西和另一种东西放在一起后就会产生变化,生成另一种或者几种东西,所以叫‘化学’!” “表哥你很擅长这个——‘化学’吗?能教教我吗?” “我......我不太擅长,不过我有个弟弟很擅长,他能提炼水银,纯度可高了!” “哦?是吗?这倒是有些意思了。以前只在书上见过,没想到真有人能提炼出来。”田孟晴接言道。 “哦,那他好厉害呀,好想认识认识他......”田吟露出了崇拜的眼神。 三人正说着,内侍来请祁翀,说是田鸣有事找他。 祁翀随内侍来到大成殿,却见田鸣正满屋踱步,见到祁翀也是一副难于启齿之色。 “陛下唤我何事?” “呃......这个......”田鸣挠了挠头,吭哧了半天之后终于一咬牙一跺脚道,“朕就明问了吧!你是不是对我妹妹有意思?” “什么?你妹妹?吟儿啊?我......不是,咱俩理解的‘有意思’是同一个意思吗?”祁翀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就是......你......是不是喜欢她,想娶她?” “天地良心!我定亲了的!”祁翀立马嚷了起来,“我有媳妇儿!再说了,吟儿才十三,我......我怎么下得去手!何况......不是,我做了什么了让你觉得我有那个想法?” “那你若没那个意思,那晚宫宴为何一直跟她窃窃私语?还有说有笑的?” “那不是为了捉弄田文昭吗?” “真是你做的手脚啊!”田鸣也来了兴趣。 祁翀无奈只好又将原委讲了一遍。 “原来如此,看来母后白担心了。” 原来就在一个时辰前,娄太后将田鸣叫了过去对他讲了自己的担心。 “唉,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意,或许田、祁两家就该有这份孽缘,你姑母和祁枫没能修成正果,这不又落到祁翀和吟儿身上了吗?”娄太后叹了口气道,“虽说我不舍得吟儿远嫁,可若真是天意,咱们也不好跟天意作对,否则吟儿若也落得你姑母那样的下场,为娘心里也是不忍。既如此还不如遂了天意,让他们成双成对呢!反正这次你能亲政,祁翀帮了大忙,就当是谢谢他,亲上加亲吧?” 正是有了娄太后这个意思,田鸣才不得不来问问祁翀的想法,哪知原来是误会一场。 “那我这就去回了母后,就说没这回事吧!” “诶——等等,其实若是想两国联姻,也不必非得嫁给我呀!”祁翀灵机一动道,“我有个堂弟,是我四叔的长子、未来的楚王,大吟儿两岁,如何?” “身份倒是相当,只是不知八字合不合?” “这有何难?你把吟儿八字给我,我让京城那边把我弟弟八字送过来,咱们各自找人合一合不就行了?反正这事儿又不急于一时。” “那倒也是,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对了,三叔刚才来说,谈的差不多了,兵部和大司马已经在筹划调动兵马了。不过你得把城阳关还给我啊!” “没问题!使团离开唐国后,种佶的大军也会一同撤出。” “城阳关可是天险,你就这么轻易让出去了?不可惜吗?”田鸣见祁翀答应地痛快,不禁有些诧异。 “城阳关在你看来是天险,在我看来不过如此,我能打下来一次,就能打下来两次,有何可惜?”祁翀笑了笑道,“既然谈个差不多了,我明日便走了。这次我要将母亲一起带走,还望陛下允准。” “那是自然,剩下的日子里姑母想必也是想和表哥在一起的。” 祁翀深施一礼道:“既如此,外臣这就算是向陛下辞行了,愿陛下国祚绵长、洪福齐天。” 田鸣也还礼道:“也愿太子殿下早登大位、大展宏图!” 目送祁翀远去,田鸣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 “城阳关......我能打下来一次,就能打下来两次”! 祁翀这番豪言壮语在田鸣看来便是挑衅、是威胁。如此对手,真要放他走吗? 祁翀却不知田鸣这些想法,从大成殿出来后又去向娄太后辞了行,然后便出宫找了一趟田文晖。 “我明日就启程回兴州,麻烦您让范先生也收拾收拾准备离开锦城,他已经被田文昭盯上了,继续留在这里不安全。” “他也要随你走?那这边的生意呢?” “有一个叫申弢的掌柜会跟你联系,他会取代范先生负责生意上的事。至于范先生嘛,他不随我走,我打算让他以特使的身份到你们征伐东吴的大军中去,以便两军协调作战。” “嗯,这个主意不错,我会让兵部那边安排的。那等你回去,咱们的生意就开始了?” “现在就开始了!我已经让京城那边往这儿运货了,以后城阳关榷市规模会更大,咱们的生意有的做呢!” “好啊,那我这就让人上山抓熊猫去!哈哈哈......”一想到金钱滚滚来,田文晖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次日清晨,两辆马车从锦城东门驶出,田文晖和柳恽、常愈率领的三百禁卫已经等在东门外了。 “此一去,不知今生是否还有机会相见,皇姐多多保重!”田文晖对田孟晴倒是有几分真感情,也知道这一别便是生离死别,难免有些不舍。 “你也多保重。”知道此去恐怕再无机会回到家乡,田孟晴也难免有些动容。 互道珍重后,祁翀一行人踏上了回兴州之途。 锦城到兴州路途并不太远,骑马一路疾行的话用不了两天便到了。但祁翀担心田孟晴的身体受不了,因此有意压低了速度,直到第三天傍晚才靠近恭州,并在城外寻了一处空地安营休息。 夜晚,熊熊燃烧的篝火噼啪作响,火星四溅,犹如夜空中闪烁的繁星跌落凡尘。 温暖的火光映出一片和谐与安宁,在这片温馨的氛围中,众人或坐或卧,或谈或笑。就连田孟晴也难得地从帐篷里出来与大伙儿同乐,看着年轻人们恣意地玩闹着,她仿佛也看见了自己那曾经热情似火的少女时代。 那是一段特别而又美好的时光,无忧无虑,勇敢无畏,还有青涩的爱情和喜欢的那个人。 一次放纵以半生放逐为代价,后悔吗?这个问题田孟晴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但反复思量后得出的结论总是一致的——不悔! 想必终身未立皇后的他也是如此吧? 目光落在爱子的身上,田孟晴的眼神更加温柔。人生最后时刻,有子相伴左右,夫复何求? 烤羊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韩炎选了最好的一块肉切成小块端给了田孟晴,田孟晴却笑着摆了摆手。 祁翀知道她不能食用荤腥之物,可行军途中又实在没什么可口的饮食,冥思苦想一番之后,突然有了主意,借口取东西回到了帐篷之中,又进入国图,取出了一块方便面饼和一小包调料出来。 他吩咐韩炎拿来碗和开水,不多时,一碗泡面端到了田孟晴面前。 “这碗面您趁热吃了,保证是您没吃过的味道,试试看!” 田孟晴本没什么食欲,但面对儿子期待、鼓励的眼神,终究还是不忍辜负,接过来尝了一口,又啜了一小口汤,果然觉得味道有些特别,虽比不得宫里山珍海味煨出来的老汤鲜香,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她不由得食指大动,一口接一口,竟将这碗面全部吃光了,连汤都没剩几滴。在旁边伺候的翠微看的暗自落泪,没人比她更清楚田孟晴已经多久没有一顿饭吃过这么多东西了! “这面的味道确实有些特别,叫什么名字?怎么做的?”看着空空如也的瓷碗,田孟晴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这是方便面,面饼是炸过的,吃的时候开水一泡就行了。您喜欢的话,我那儿还有,明天还给您做。”祁翀也开心起来。自从知道田孟晴将不久于人世之后,他一直想为田孟晴做点什么,却又感觉无能为力,如今总算有了可为之事。 “好啊!”田孟晴抚摸着祁翀的额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儿子的孝顺。 “军营重地,闲人止步!”负责警戒的哨兵忽然大声喝止,众人顿时警惕起来,齐齐望向哨兵的方向。 只见一人骑着骡子慢悠悠向营地靠近,边走边笑道:“小哥莫惊!过路道人,前来讨碗水喝,叨扰叨扰!” 田孟晴听说是个道士,便对翠微道:“既是道友,便请过来一同用些餐食吧!” 翠微点头应诺,向那道人走去,祁翀不放心,向韩炎使了个眼色,韩炎会意,立即手持火把跟在后面。 第537章 表兄弟意外相逢 阮道长偶然窥密 借着火光,韩炎看清了来人,那人果然是个道士,年纪大约四十多岁,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道袍,背插桃木剑,骡子上挂着的包袱里隐约露出几件法器的样子。 “道长仙姓何字?来此做何营生?”翠微客气地问道。 “贫道中天道人,小姓阮,日间前往恭州守备府做了场斋醮,正是回途之中。”那道士翻身下了骡子,稽首道。 “中天道?姓阮?”韩炎闻言心中顿时一惊,急忙问道,“敢问道长上下如何称呼?中天掌教上通下元的前辈与道长是何关系?” 那道人闻言收起笑容,正色道:“贫道俗名阮中用,道号玄静,阁下所提正是先父!” “你......你是中用表哥?”韩炎情绪激动,声音也颤抖起来。 “你是?”阮中用疑惑地凑近了韩炎,四目相对,仔细端详片刻之后,他“啊”地一声惊叫起来:“阿炎弟弟?” “是我啊,表哥,二十几年未见,想不到竟在这里重逢!”韩炎难抑激动之色,眼泪已经夺眶而出。阮中用也是喜出望外,伸手紧紧抱住了韩炎的双臂,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半个时辰后,互诉衷肠、各表离情的表兄弟二人已经基本弄清了对方最近二十多年的过往经历,都是唏嘘不已。 “当年你家出事的时候,我正奉父命出外云游,不在观中,三年之后回来才听说了你家的事。我爹在山中清修,知道的也晚了些,等他知道的时候,事情也已经过去了半年。他听到消息后立即赶去了锦城,经过多方打听,总算找到了姑姑和两位弟妹的埋葬之地,又找到了姑父、三表弟、四表弟的尸骨,将他们带回了观中,安葬在了后山。” “这么说父母兄嫂的尸骨是舅舅给收殓的?”韩岩又激动起来。他一直以为父母的尸骨已经找不到了,却原来已被妥善安置,闻此消息如何能不激动? “是啊,姑姑和两位表嫂的尸骨还算好找,不知是谁给收敛起来了。虽然只是几口薄皮棺材,可总算尸骨完整。对了,其中一口棺材里还有一具小婴孩的骸骨,想来是生下便没了,应该是你侄子吧?” 韩炎点了点头:“那应该是二嫂和她的孩子了。” “哦。不过姑父和两位表弟的尸骨可就不好找了。他们的遗骸、头颅都被扔在乱葬岗,我爹找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白骨,甚至就连骨头都已经残缺不全了,又跟别人的骨头混杂在了一起,难以分辨。他只能根据别人描述的大致位置,将那附近的骸骨都收敛在了一起,运了回来。那些骨头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姑父和两位弟弟的,但想来总该有那么几根是吧?当时那种情况下,我爹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安葬之后,我爹又给他们做了超度法事,想来如今也该早托生了吧?” “舅舅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他日有机会一定到舅舅陵前叩拜道谢。”韩炎听得心中惨然,再次眼圈泛红。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们的坟茔有我守着,四时祭扫也都有我,你不必担心。当年听说你没死,我爹也曾多次托人到宫中打探你的消息,但是始终没有打听到,我们便以为你也已经死了。七年前,我爹也走了,给他老人家修坟的时候,我还顺便给你立了衣冠冢。万万想不到你还活着,今日竟会在这里遇上!” “我入宫之后改了名字,你们若是按我原来的名字找,当然是找不到的。后来我又去了渊国,你们自然就更加找不到我了。对了,舅舅仙去之后,如今中天道是你当家吗?怎么落的还要你这个掌教亲自去给人家做斋醮的一步?” “唉!中天道如今已大不如前,我这个掌教也是虚有其名,不做点斋醮法事,卖点符篆仙水什么的,如何养活那几百号人呢?”阮中用重重叹了一口气道。 “我记得当年中天道香火鼎盛,朝廷也常有赏赐,如今怎会……”韩炎一顿突然悟到了什么,“是跟我家那事有关?” “算是吧!我爹当年给姑父他们收尸,肯定是让朝廷有些人不高兴的,因此我继任掌教之时,朝廷不但没有依例册封,连之前所赐的禄田都收了回去。没了这些田地的进项,日子过的自然大不如前了。算了,不说这些了。”阮中用大手一挥终止了这个话题。 “哎,那位就是渊国太子?他对你如何?” 阮中用偷瞄了一眼正陪母亲说话的祁翀,轻声问道。 “太子殿下待我很好。我自幼伴他长大,自有一份情谊在其中的。” “哦!我还想着若他待你不好,我便带你回观里去。咱们观里日子虽然清苦,可只要有我一口吃的,也不会饿着你。在咱自己家自由自在的,也不必过这供人驱使的日子。” “表哥的心意我领了,可是公主殿下待我有恩,少主又从不拿我当外人,这样的日子我也习惯了,若是离开了他们只怕反而不适应。” “你若自愿留在渊国,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心里难免替你有些不甘。我爹当年就断言你家五兄弟中最有出息的那个一定是你,如今......唉!” 韩炎对此反倒更加看得开,淡然道:“‘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何必介怀?” 阮中用若有所思道:“若如此,有件事或许应该告知你。” “何事啊?” “我今日白天不是在恭州守备府里吗?下午正做法事的时候,有个管事悄悄进来将守备叫了出去。我初时也没放在心上,后来做完法事领了赏,我准备去守备的书房谢赏的时候,在门口被一个人拦下了。这个人名字叫赵安,几年前我因为朝廷要收回禄田一事,曾经到锦城去活动过。那个时候我把能托的门路都托到了,其中有个朋友就带我见过这个赵安,说他是蜀王的护卫队长,能帮我在蜀王殿下面前说上话,就这么着有过一面之缘。虽然此事最后也没能办成,但这人我是认得了——我这人记性极好的,见过的人我都能记得住。好几年过去了,他或许不记得我了,但我还记得他。 可是这样的人物为什么会守在守备的书房门口呢?我想唯一的可能就是蜀王就在书房里边儿。 我一时好奇就竖起耳朵听了听。嘿嘿,阿炎,你知道咱们中天道有种内功心法,就是修炼听力的。这功法我是练的极好的,虽然还到不了顺风耳的地步,但一两丈之内,只要有人说话,哪怕压低了声音我也能听个大概。 果然我这一听就让我听出些不寻常的东西了。他们提到了渊国太子,还提到了在恭州城里设伏之事,还说要隐瞒消息,不让城阳关那边知道什么什么的。” 韩炎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竟有此事?他们说了具体如何设伏吗?” 阮中用摇了摇头:“我就听了两三句就被赵安赶走了。我也怕总在那儿惹人怀疑,关键这事儿也跟我没啥关系,便离开了。我若知道会遇见你而你又在渊国太子身边当差,那说什么也得多听一会儿,事情打听清楚了再来告诉你。” “此事事关重大,我需要向太子殿下禀明原委,表哥,你随我去见太子殿下吧!” 韩炎二话没说,将阮中用带到了祁翀面前。 听了韩炎的转述,祁翀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问道:“道长既然从守备府而来,当知恭州守备的情况吧?” “哦,略知一二。恭州守备姓甘,叫甘仲郢,今年大概四十五六岁。家中老母尚在,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了。去年纳了房小妾给他生了个儿子,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也算是老来得子。这孩子如今刚过百天,贫道今日就是为他做的祈福消灾法事。” 祁翀向阮中用道了谢,让人带他下去好酒好肉招待着,又唤过韩炎、宁绩等人商量了一番。二人领命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当中,直至天色将明才回到了营地,只是韩炎的怀中多了一个小婴儿。 天光大亮,一行人继续向恭州而去。阮中用与韩炎虽不忍分离,但终究殊途,互道珍重后,就此别过。 按原定计划,祁翀一行应当由南向北穿过恭州然后继续北上,但既然已经知道了事情有变,祁翀也就临时改变了行军计划,不走恭州城内,而是绕城而行。 探子早将这个消息报给了正在城中等候的田文昭。田文昭眉头大皱:“这小子又搞的什么鬼名堂?好好的近路不走,非要绕远,难道他发现咱们的埋伏了?” “看着不像。如果他们真的知道了咱们的企图,就应该快速逃离恭州,可他们走的很慢,不像是着急的样子。”探子答道。 “殿下,他若不走城中,那我们在城中的埋伏岂不就白设了?”赵安问道。 “既然不能设伏,那就宁肯硬碰硬也要把这伙人吃下。点齐咱们的人,我亲自带人去追。你去告诉甘守备,让他带恭州兵马随后跟过来。告诉他一定要快,咱们这点人恐怕拖不了祁翀他们多久。” “是,殿下!” 第538章 田文昭倾巢而出 甘仲郢被迫妥协 当田文昭在恭州城西二十里处的山脚下拦下并包围祁翀的队伍时,祁翀看上去不仅不惊讶,甚至还有些小兴奋。 “哎呦,这不是二舅吗?我说二舅,您不在家里‘闭门思过’,跑这里干嘛?送行来的?那您可真是有心了!谢了谢了!”祁翀满脸戏谑,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架势。 田文昭鼻孔里轻哼一声,没有答话。小子,你就贫吧,我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祁翀见他不说话,继续刺激他道:“诶,对了,二舅,您这么快就解除圈禁了?您该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您就不怕田鸣治您个抗旨不遵的罪名?田鸣可正愁抓不着您的把柄呢,这不是上赶着送人头吗?” “偷跑?侍卫亲军如今已经不听本王的话了,那是本王想偷跑就能偷跑地出来的吗?你以为本王又是如何准确知道你的行程的?”田文昭略带嘲讽地睥睨着祁翀。 祁翀瞬间明白了田文昭的意思,脸色变了一变——田鸣出卖了他们! 祁翀的神情变化没有逃过田文昭的眼睛,他脸上的嘲讽意味更浓了:“没想到吧,你一心一意相帮的人背地里却想要你的命!不过说实话,这是他迄今为止唯一一次令我满意的举动,当断则断,嗯,总算有点帝王的样子了!不得不说,你把他教的很好。” “田鸣出息了,您可就危险了呀!眼瞅着这皇位离您可越来越远喽!” “小杂种,你以为本王心胸就那么狭窄吗?我当年是想跟皇兄争一争储位不假,可既然输了,我便认命了。皇兄又待我不薄,我田文昭就是再没良心也不会再跟他的儿子抢皇位。我看不上田鸣,只是担心他不成器,守不住祖宗基业而已。” “啧啧,您还真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祁翀撇了撇嘴道,“照您这么说,您还是大公无私之辈了?莫非世人还都误会你了不成?” “我田文昭想什么、做什么不需要跟别人解释,尤其不需要跟你解释。反正你已经快死了,何必废话!” 祁翀苦笑道:“二舅,您为何如此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呢?就因为我是你妹妹的私生子,你觉得让你丢人了?” 田文昭摇了摇头:“那只是原因之一,更为关键的是,你是个很难对付的对手,我担心田鸣无论如何都斗不过你。没办法,只好趁此良机将你除了,以免留下祸患。” “可您有没有想过,您若杀不了我,我必杀您!您若杀了我,回去之后田鸣也不会放过您,抗旨、阴养私兵、私藏甲胄弓弩,哪项不是死罪?也就是说无论您杀不杀得了我,都是死路一条,何苦呢?” “若能用我的命换你一命,我死而无憾。至于田鸣,若他真有本事坐稳江山,我又何惜用自己的性命送他一程?” “看来二舅今日是打算跟我以命相搏了?”田文昭的话令祁翀不得不收敛了玩笑的神态,严肃地对待起来,指了指田文昭身后道,“就凭这七八百死士?二舅,你不会真以为就这点儿人就能把我拦下吧?田啸三四万人都没能拦下我,你这也太小瞧我了吧?” “小杂种,休要嘴上逞能,你且试试本王今日到底能不能拦下你?”田文昭一个眼色,数百死士个个手持强弓硬弩将祁翀这三百余人围在中间。 “试试就试试!亮家伙!”祁翀也不甘示弱,一声令下,三百人的队伍迅速收拢,将祁翀和田孟晴的马车护在中间,其他马车则迅速调转马头,撤去车厢四周的盖板,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田文昭这时才注意到,祁翀队伍中看上去是拉载行李辎重的马车既没有被护在中间,也不是集中在队尾一处,而是四散在队伍周围,显得有些奇怪。此时盖板撤去,露出的竟然是密密麻麻的箭头! 此次来南唐,为了防止泄密,祁翀没有带火器,但却带了二十车一窝蜂。此时装满了箭头的一窝蜂分散在队伍四周,对准了田文昭带来的八百死士,露出了森森寒光。 祁翀深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道理,根本不给田文昭拖延时间的机会,一个清晰的“射”字从他口中吐出,数千支羽箭呼啸而出。 几乎与此同时,八百死士手中的箭矢也向祁翀等人射来,双方形成对射的局势。 田文昭原以为自己的死士经过严格训练,各个弓马娴熟,如此近距离射击,就算不能全歼祁翀等人,也至少可以折损其大半,然而实际情况很快便令他脸色大变。 却见那三百禁卫在撤掉马车的盖板后迅速抓住盖板背面的把手,将其变为盾牌护在四周、头顶,再加上禁卫皆着布面甲,对于弓箭也有一定的防御能力,因而损伤不大。一轮对射下来,仅有数人受伤而已。 反而是田文昭这边可谓是损伤惨重。这二十车一窝蜂每车包含十六支箭筒,每筒含短箭十支,总数便是三千多支。 密密麻麻的箭雨几乎不给人任何躲避的机会。田文章带来的死士虽说也穿着简单的步兵胸甲,但毕竟不是重甲,防护部位有限,在如此密集的箭雨包围之下,总有防护不到的部位被射中。 只一轮射击,已经有过半数死士或死或伤,失去反抗能力。 田文昭红了眼睛,心中的惊讶、恼怒升腾到了极点。眼见在人数上已经失去了优势,那就只能硬碰硬了! “他们的箭放完了,给我上!” 死士们闻令纷纷叫喊着冲上前来。却见祁翀这边马车自动分开,让出几条路来,韩炎、宁绩、柳恽、常愈各带数十人冲出,两队人马短兵相接,厮杀在一处。如淳等人不愿主动参与杀戮,便护在祁翀和田孟晴身边。 祁翀手下这三百禁卫都是从在望州时起便接受柳恽训练的,个个训练有素,百里挑一,不但单兵技能高,而且长期一起训练,默契自不必说。而田文昭所带来的死士虽也个个悍不畏死,但显然训练不足,默契度不高,一交上手便高下立见。 田文昭眼见自己这边落了下风,心中焦急,只盼能多拖祁翀一段时间,以待甘仲郢带兵过来相助。 却说甘仲郢这边,从赵安向他传达了田文昭的命令开始,他就面色阴沉,一语不发。 就在昨晚,有两人秘密潜入他的府中,一人带走了他尚在襁褓中的独子,一人则来到了他的房中,对他说了一番话。 “田文昭奉旨在府中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外出。如今他抗旨外出,已是死罪。甘守备若与他同流合污,可有想过后果? 要知道杀害渊国太子这种事瞒是瞒不住的。抛开他渊国太子的身份,他还是大长公主的儿子、先帝的外甥、今上的表哥,甘守备就那么肯定圣上真的想让他死吗?若是揣摩错了陛下的心思,那可就是满门抄斩的罪过。你那年迈的老母亲、尚在襁褓中的孩儿,又该怎么办? 就算抛开上面这些不谈,你孩儿的性命你总不能不顾吧?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老娘还不得跟了去?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有多大可能再生一个儿子呢?甘家若因你而绝了后,你到了地底下又如何面对先人? 只要我家殿下平安过了恭州,令公子一定会毫发无损地回到府中。这是一份礼单,只要甘守备脑子不糊涂,这个就算我家殿下给令公子的百日贺仪吧!是收下这份大礼,还是要人财两空,我相信甘守备会考量清楚的。” 来人的说辞简单有效,甘仲郢几乎没有犹豫,就将田文昭的安排和盘托出。 此刻面对赵安的催促,再想想被劫走的儿子,甘仲郢对田文昭要多恨就有多恨。 好端端的为何要拉我下水?你们那些大人物的恩恩怨怨,我又如何闹得清楚?若是我家毛毛真有个好歹,我该如何跟老娘交代? 想到这里他又气又恼,赵安还在“叭叭叭”地催促着。他烦不胜烦,假意唤赵安近前说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抽出赵安腰间的腰刀,一刀斩向了赵安的脖颈! 死尸倒地。 终于安静了。 恭州城外,田文昭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阴沉了。他的人在肉眼可见地减少,而甘仲郢的大军却迟迟不见踪影。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慌张。 当最后一名死士倒地身亡时,田文昭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二舅是不是还在等甘守备啊?”祁翀揶揄道,“那您恐怕有的等了,我估计他现在正在跟他老娘解释他那宝贝儿子到底去哪儿了呢!” “他出卖了我!”已经猜到了真相的田文昭牙齿都快咬出血了。 “他比您更懂得妥协!” “哼!愿赌服输!大不了一死而已!本王乃堂堂天家子孙,难道还畏惧一死吗?昔有祖上田横守义不辱,今日我田文昭便仿效先人......”田文昭话音未落,忽闻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犹如平地惊雷,瞬间打破山林的静谧。那声音深厚有力,回荡在山谷之间,激起了无数飞鸟的惊惶四散。 众人皆是一惊,田文昭却面露喜色。 第539章 驭兽人催动笙簧 伏虎僧吟诵经咒 虎啸之声自山中滚滚而来,瞬间震动了整片山林。声音越来越近,间或夹杂着一种笙簧之音,时强时弱,时刚时柔。 而众人座下的马匹此时纷纷发出了不安的嘶鸣,随后原地打起转来,似乎急于逃离一般。 正在众人勉力约束战马之际,从山上下来一人,此人五短身材,面色黝黑,头戴头帕,右方扎一钳形结,上身着黑色窄袖右衽短衣,下身着多褶宽脚长裤,腰间还挂着一个带红缨穗的精致小竹筒,筒面上雕刻了各种花纹图案。看穿着打扮此人并非汉人,倒似乌蛮人。 他手持一物,看上去是五股长约三寸、宽约五分的铜片,形如短剑,中间刻成浅槽。他将那五股铜片打开如扇形,横衔于口,边走边吹,双手配合,鼓簧转舌,便发出抑扬顿挫的笙簧之音。 然而令众人惊骇的并非这个小个子男人,而是他身后那个庞然大物! 从吼声和大致体型来看,祁翀判断这应该是一只老虎。之所以要靠猜,是因为这只老虎的全身上下竟然满罩着一副铁甲!铁甲包裹的极为严实,除了眼睛、口鼻和尾巴之外,其他部位都在铁甲的保护之下。更为关键的是,这老虎体型尤其巨大,远超一般老虎。祁翀印象里,一般老虎的体长从头到脚至多一丈左右,这只老虎却足足有一丈半长短,虎头昂起时,身高比旁边那人还要高出一大截。 祁翀暗自嘀咕:听说过战马带甲的,还没听说过老虎带甲的呢! 这老虎这副样子倒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岛国动画片里的一只老虎,也是体型庞大,满罩铠甲,想不到今日竟然在这里见到了实物。 “好家伙!这么大个儿,什么来头啊?”柳恽望着这只远大于正常老虎的巨型猛虎小声嘟囔了一句。 由于不知对方是友是敌,祁翀暂时没有轻举妄动,直到他看见那小个子男人走到田文昭身边对他点了点头。 “日木呷,你可算是来了,再晚一会儿,你可就要为本王收尸了。”田文昭松了一口气,埋怨道。 被称作“日木呷”的小个子男人“嘿嘿”一笑,说了几句什么,祁翀听得清清楚楚,却一句也听不懂,显然不是汉话。 “他说,老虎太能吃了,不吃饱不肯下山,所以耽搁了一会儿。”耳边突然传来一人的声音,祁翀回头一看,原来是如淳! “大师,你能听懂?”祁翀惊讶地问道。 “这人应该是撒尼拨驭兽人,他说的是撒尼拨话,贫僧略懂一二。” 祁翀顾不上细问撒尼拨驭兽人是个什么东东,如淳又为何会懂撒尼拨话,因为田文昭已经手指着他恶狠狠地发出了指令:“给我咬断他的脖子、嚼碎他的脑袋!” 日木呷将手中的铜片又放到了唇边,铜片发出了一阵短促的乐声,随着乐声逐渐高昂,那巨型猛虎原本低垂的头颅也高昂了起来,并再次发出了一声雷霆万钧般的啸声。虎啸声中蕴含着无尽的威严与力量,激起了山谷的回响,仿佛大地都在为之颤抖。 随着大地颤抖的还有众人的心灵,几乎所有人身体都变得僵硬无比,而胯下坐骑则更加不安起来,几乎要约束不住了。 就在众人不知所措之际,那只蓄势待发的猛虎突然一跃而起,犹如一道闪电扑向祁翀。这老虎虽然体型巨大,又身披重甲,但速度之快丝毫不受影响,众人几乎来不及反应,那老虎便到了跟前。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两道身影几乎同时扑向祁翀所在的方向,一人手持银枪,越过祁翀,直直向那老虎刺来,仔细一看,正是柳恽。而韩炎却冲到祁翀身后,一把抓住祁翀的腰带向后一拉,又顺势踢了一脚祁翀坐骑的屁股,将马踢得向前疾走几步。 柳恽这一冲当真应了那句“初生牛犊不怕虎”,然而牛犊和猛虎的终究实力还是有差距的。在铠甲的护持之下,柳恽的掌中枪没能刺入老虎的身体,反被它一扑将半截枪身压在了庞大身躯之下,枪杆应声而折,柳恽自己也被一股腥风刮倒。柳恽这才意识到这猛兽的厉害,好在他反应迅速,就势一滚,躲开了虎爪的拍击。 就在此时,祁翀那匹马被韩炎踢到了猛虎跟前,野性的本能驱使它无情地撕咬开了骏马的喉咙,鲜血在草地与落叶间溅开,染红了一片深绿。 祁翀此时已站稳身形,见状掏出手铳,对着老虎便是一发弹丸。弹丸发出一声“叮”的金属撞击之声,那老虎却不受任何影响,继续撕咬着口中的猎物。祁翀心中一沉,暗道不好,这老虎怕是不好对付! 见老虎咬错了对象,日木呷低声嘀咕了一句,手中之物改变了曲调,老虎闻听新调,松开了还在抽搐的死马,前爪在地上一按,后腿一蹬便冲入人群之中。 众禁卫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擎刀举枪向老虎身上招呼,可这老虎动作灵活,非但近不了身,反倒被老虎趁机咬伤了几个。 瞬息之间,人影与虎影交织在一起,尖锐的嘶吼与凄厉的呼救声交织在一起。老虎强壮有力的下颚瞬间咬合,锋利的犬齿穿透衣领,深深地刺入喉咙。被咬中的禁卫士兵无力挣扎,绝望痛苦、惊恐万状的表情定格在扭曲的脸庞上。 宁绩、常愈翁婿俩也试图近前擒虎,可老虎身上的铠甲防护甚密,一时之间也砍不进去,全都无功而返。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忽然如淳低吟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众弟子,布阵!” 众僧闻言,立即于老虎左右两侧各布下一个“五乂阵”,十条长棍齐齐对准猛虎。但他们并不急于进攻,旨在围困,十个人闪转腾挪,棍花眩目,堪堪将老虎困在原地。老虎冲不出去,愤怒地抓挠着地面,鼻子里喷出阵阵热气。 如淳缓步走到老虎身前,口中喃喃念起了咒语:“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初时声音还不大,往后却越来越洪亮,其余众僧也随着一起诵起经文,声音逐渐盖过了日木呷的笙簧之音。 就在一片梵音之中,那老虎竟然逐渐平静下来,甚至还歪着头似乎在端详起如淳来了。 对于眼前的情形,日木呷大感意外,口中呼声更为急促,手上的动作也更加迅疾起来。 如淳不慌不忙,只是反复诵念经咒,甚至还一步步逐渐靠近猛虎。 在场众人不明觉厉,俱都屏气凝神,不敢打扰。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猛虎竟然丝毫不排斥如淳的靠近,甚至还允许他将手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之上。 手按猛虎额头,如淳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这刚刚还在狂躁伤人的猛兽瞬间化身温顺猫咪,竟然一头扎进了如淳怀里,一副“求抱抱”的娇憨神态! 众人俱都目瞪口呆,日木呷更是慌了神,曲调已经乱不成调了。 如淳抚摸着猛虎的鼻头,找到了铠甲的连接之处,伸手挑断,一副铠甲很快便滑落在地,露出了猛兽的真容。 果然是一只斑斓猛虎! 只见金黄与黑色交错的皮毛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它昂首长啸,双目炯炯有神,雄壮的身躯展现出无与伦比的野性魅力。然而虽然同样是长啸,但此时的啸声带给众人的感受却不是凶残、恐怖而是喜悦、满足! “果然是你,大金!上师呢?”如淳用撒尼拨话问道。 猛虎大金显然听懂了这句话,眼中闪过一丝哀伤,头也低垂了下来,喉间发出“嘤嘤”之声。忽然,它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转头向日木呷张开血盆大口,呲了呲牙,日木呷吓得一哆嗦,手中之物差点掉在了地上。 然而大金似乎只是意在示威,并没有进一步举动,又回头望着如淳。 “是他吗?” “嗷——”大金短促地吼了一声。 如淳点了点头,忽然一个纵身跃到了日木呷身前,一把抓过了他手中之物放在眼前端详起来。 “这个‘洪洪’不是你的,大金也不是你的!” 日木呷顿时脸色大变,转身就要跑,可如淳哪会容他逃跑,一把便揪住了他的脖领子,将他薅了回来,扔到了祁翀脚下。 “阿弥陀佛,贫僧知道你听得懂汉话,不巧,贫僧也能听懂撒尼拨话,所以,我问、你答。”如淳蹲了下来问道,“吉尼木哥上师在哪儿?” 日木呷面如死灰,却依旧闭口不言,只是不安地望着如淳。 “你杀了他,对吗?”如淳又问道。 日木呷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只是眼中的惊惧之色愈加明显。 至此,如淳心中已然断定故人必是死于此人之手,双目紧闭,长叹一声。 祁翀见状,便给了柳恽一个眼色,柳恽大手一拎,如同拎小鸡一般将日木呷拎到了队尾处,旋即传来了日木呷杀猪般的嚎叫。 趁着柳恽给日木呷上手段的间隙,祁翀再次面对仅剩下光杆司令的田文昭。 “现在咱们来谈谈如何处置你吧,二舅。” 第540章 田文昭有心求死 日木呷无奈招供 “不要!”忽然一声惊呼从车内传出,田孟晴探出头来:“翀儿,让他走吧!他毕竟是我的兄长、你的长辈,不该死在你手里。” 祁翀犹豫起来。放过田文昭,他是不愿意的。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曾经对韩炎做过的事情,祁翀也是恨他至极。但田孟晴说的也有道理,若真杀了田文昭,则田孟晴难免心中不安。 思来想去,他还是放下了心中的杀意。或许正如之前所说,就算他放过了田文昭,田鸣也不会放过他,既如此,便让他再多活几天又如何? 想到这里,祁翀不再理会田文昭,下令全军打扫战场,稍后继续开拔。 田文昭怔怔地立在当场,脸上的羞愤之色愈发明显。 “田孟晴,老子不用你可怜!”他突然暴喝一声,身子跃起,手中刀向马车直插而来。 “小心!”祁翀从没见过田文昭出手,没想到他的身手竟然这么好,顿时大惊失色。 就在田文昭的刀身堪堪穿过车窗之际,只见一条人影如出水蛟龙般从斜刺里杀出,手中银枪直插田文昭前胸,田文昭前冲的步子戛然而止,韩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感。 望着透胸而过、滴着点点血迹的枪头,祁翀心中五味杂陈。当田文昭仗着自己的尊贵地位百般欺辱韩炎的时候,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命丧韩炎之手? 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田孟晴此时也唯有一声长叹。她本念及手足之情,不忍田文昭死在自己面前,可到头来惨剧终究无法避免。 祁翀担心母亲受惊,急忙上前安慰。韩炎也忙跪下请罪,毕竟是杀了主人的兄长,虽然明知田孟晴不会怪他,可姿态还是要有的。 田孟晴此时却表现得颇为豁达:“他有心求死,怪不得别人,阿炎你也不必自责。只是不要让他曝尸荒野,你们想个法子妥善处置吧!” “是,母亲。”祁翀思忖片刻,对韩炎耳语几句,韩炎点头抱上那个婴儿往恭州城而去。 趁着这点时间,祁翀跟如淳聊了几句。如淳此时正抚摸着大金的脑袋,一副慈父的模样。 “大师,看这意思,您跟这大老虎有旧交?” “贫僧多年前去东吴参加无遮大会时,曾经遇到过一个番僧。他叫吉尼木哥,是撒尼拨人,年轻时是个驭兽人——这是撒尼拨人的一种独门秘技,可以驾驭野兽供自己驱使,所用到的工具就是这种被叫做‘洪洪’的口弦。”如淳掏出适才从日木呷手中夺过来的五股铜片晃了晃,又继续道,“这个吉尼木哥四十多岁的时候,有一次追踪一头猛兽到了吐蕃,无意中听到了一位密宗活佛讲经,便被深深吸引。此后便决心皈依佛门,苦修佛法三十载,成为了一名上师。他听说东吴灵隐寺要召开无遮大会,便千里迢迢从吐蕃远赴东吴。因年老体衰,恐力有不逮,只好重新拾起了年轻时的绝技,降服了一只罕见的巨型猛虎作为坐骑,一路骑着它来到了东吴。” “从吐蕃骑虎一路到东吴?这可真算得上是奇闻逸事了,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还有此事呢?”祁翀惊讶地问道。 “自然不是那样大摇大摆一路过来的。”如淳笑道,“虽然驭兽人能够控制猛虎不伤害别人,可也无法令别人不害怕猛虎。吉尼木哥上师不忍惊扰百姓,想了个法子,给大金做了一身罩衣,罩衣垂地,头覆面纱,又尽量昼伏夜出,多走人迹罕见之地,少去城镇闹市,这才没有引起大的轰动。” “原来如此!” “贫僧无遮大会最后一场辩论,对手正是吉尼木哥上师。侥幸胜出之后,便与上师成了好友,这才在他的住处见到了大金。此后两个月,我们多番往来,交流佛法心得,也正是从他那里,我略学了些吐蕃话和撒尼拨话。临回吐蕃前一夜,上师向我请教一部经书的内容,这部经书是禅宗经典,却是密宗所没有的。我干脆连夜将经书默写给了他,他大为感动,说自己身无长物,不知如何答谢,只有一部《驭兽术》是家传之物,非要馈赠于我聊表谢意。我拗他不过,只好收下了。好在这《驭兽术》并不长,他临行前为我讲解了一遍,我便记了个八九不离十。后来回嵩山以后,拿着山上的野兽练了练手,发现果然有用。” 祁翀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如淳的情形,点了点头,又问道:“可我刚才听你降伏大金时念的明明是《大悲咒》啊,难道这《驭兽术》用的咒语竟是《大悲咒》吗?” 如淳摇了摇头:“非也。《驭兽术》只是一种驾驭法门,并非咒语。给大金念《大悲咒》是因为它听得出来大悲咒,当时吉尼木哥上师每日都会给大金诵读三遍《大悲咒》以图化解其野性,我怕大金记不起我,便用这个办法唤起它的记忆。” “那老虎初时身着铠甲,你又是怎么一眼就认出它的呢?” “猜的。”如淳如实道,“毕竟体型那么硕大的老虎实在是不多见。另外还有一点令贫僧起了疑,就是这个‘洪洪’。曾听吉尼木哥上师讲过,撒尼拨人擅吹‘洪洪’,但其他人的‘洪洪’大多为竹制,两股或三股,只有他的是熟铜所制,而且是五股。同样的猛虎、同样的‘洪洪’,未免太巧了些。” “我看那大金显然没有忘怀故主,对日木呷杀害吉尼木哥一事也是心知肚明,那它为何不给故主报仇呢?” “这就是《驭兽术》里的诀窍了,驭兽人有办法让猛兽不敢对他们生出伤害之心,以此保证自己不被反噬。” “哦!”二人正说着,柳恽拎着浑身是伤的日木呷回来了。 “殿下,他招了。原来这家伙会说汉话,就是蹩脚的很。他承认就是他杀了那个什么上师,抢到了上师的‘洪洪’,借此控制了那个大老虎。” “你是如何杀害吉尼木哥上师的?从实招来!”祁翀喝问道。 随着日木呷不大流利的讲述,众人大致明白了原委。 原来吉尼木哥上师从东吴回吐蕃的途中,顺道回了一趟自己的老家撒尼拨。族人自然盛情款待,猛虎大金更是引起了众人的艳羡。 宴席之间吉尼木哥偶然说起自己已然出家多年,不该再做驭兽驱虎之事,这次回去之后便将大金放了,今后也不再使用驭兽术。族侄日木呷趁机向他讨要家传的《驭兽术》,吉尼木哥却说那本《驭兽术》已经送人了,而且驭兽法门族中之人口口相传,大抵都会,不需要再靠那本书学习了。 日木呷却不这样想,他认为吉尼木哥能驾驭大金这样的猛兽,一定是因为书中还有什么秘技是自己不会的,吉尼木哥不肯将书给他就是有意藏私。 他当时没说什么,暗地里却怀恨在心,第二天特意向族长讨来了护送吉尼木哥出寨子的差事,在途中从吉尼木哥口中套出了驾驭大金的法子。毫无防备的吉尼木哥不但倾囊相告,还将自己的“洪洪”也交给他让他试吹。日木呷也是极聪明的,试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技巧之后,便乘大金外出捕猎之机,趁吉尼木哥不备将其杀害。 大金回来后,见主人被害,也是悲愤异常,但它毕竟是兽不是人,没有绝对的忠诚概念,很快便受到了日木呷的控制,为其所用,直至今日。 日木呷收服大金后,翻遍吉尼木哥的身上,也没找到那本《驭兽术》,他带着大金也不敢再回寨子里,否则无法向族人解释为何大金会跟他在一起。 无奈之下,他只好离开家乡外出流浪。然而很快一个新问题就出现了——他养不活大金! 大金体格硕大,食量也大,一顿能吃几十只鸡,为了狩猎,他们只能整日在深山老林中盘桓,虽也能勉强填饱肚子,可如此一来,除了狩猎,他就什么都干不了了。 就在如此尴尬地过了一年多以后,日木呷有幸遇上了他的贵人。 一日,一人一虎正在山中捕猎,突然遇上大队的狩猎人马,为首的一名年轻贵族对体型惊人的大金大为赞叹,当即便与日木呷商量要买下大金。日木呷自然不舍得,并直言,除了他之外无人能驾驭大金。那年轻贵族思索片刻后便提出,让日木呷做他的门人,今后他和大金都由他养着。 日木呷正愁养不活大金呢,闻言大喜,当即答应了下来,此后便住在那年轻贵族安排的住处,过上了逍遥自在的日子。 不用说,日木呷口中的这位年轻贵族就是蜀王田文昭,给大金披铠甲也是田文昭的主意。 滇地一个部族曾经想要割据叛乱,田文昭奉命平叛,日木呷主动请缨,只一人一虎便咬死了那个部族大部分贵族头领,剩下的人也都吓破了胆,纷纷投降。那一战,大金立了大功,但是也受了些伤,虽然不致命,却也让田文昭心疼不已。那之后,他便给大金打造了这一身特制的铠甲。 第541章 行恶事果报不爽 积余庆福泽儿孙 至此,吉尼木哥和大金的故事前因后果已然清楚,如淳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对日木呷道:“吉尼木哥上师的那本《驭兽术》送给了贫僧,他没有骗你,你却因此萌生杀意。阿弥陀佛,你可知果报不爽?” “对于恶人,最好的报应就是肉体消灭!”祁翀撇了撇嘴道,“大师是出家人,不便出手,孤可以代劳!老三,一事不烦二主,交给你了!” “是,殿下!”柳恽再次将日木呷拎走,结果了他的性命。 大金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在日木呷人头落地之时,大金仰天长啸一声,似乎是在告慰亡灵。 “大师,这大老虎你打算如何处置?”祁翀看着那庞然大物,心中难免还是有些发怵。 “大金长期被圈养,恐怕已经难以再回归山林了;况且,从年龄上推算,它已不再年轻,应该是到了耄耋之年了,贫僧打算带它回嵩山养老。” “也好,这大家伙还真得你看着孤才放心。”祁翀心有余悸道。 傍晌午时分,韩炎回来了,祁翀一行人便收拾整齐继续北上。而甘仲郢在收到韩炎的知会后派人收殓了田文昭的遗体,并给朝廷上表称,蜀王府护卫赵安意欲劫持田文昭投奔他国,田文昭宁死不从,被赵安杀害。甘仲郢接到消息后派兵剿灭了赵安等叛军,抢回了蜀王的遗体,并派人送回锦城安葬。 这个说法不能说没有漏洞,但田鸣对于田文昭之死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去细究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此事便这样黑不提白不提地遮掩了过去,一代权臣田文昭就此黯然谢幕。 一行人绕过恭州不久就遇上了种佶的大军,随后两下汇合,于傍晚时分终于回到兴州,“烦死呢”和关孝芬早就在城外恭候了,见到祁翀全须全尾地回来,二人总算长舒一口气。 “殿下,京中送来了几封信和奏折,请您过目。”回到行宫,安顿好田孟晴,韩炎立刻呈来了“烦死呢”转交过来的公文信件。 祁翀先接过奏折,一一阅看并回复。奏折是政事堂和六部联名的,说了几件事,一是皇帝陛下龙体如常,并无大恙,太子不必挂怀;二是孔维翰主持孔诞祭祀大典,寿王代皇帝主祭;三是前几日京兆府一带突降大雨,浊水有两处决堤,导致两县受灾云云;四是各州乡试已经完成,十月便要会试,请太子确定会试考官人选。 这些事第一件不过是报个平安,后两件也都有相应的处理规程,本不需要祁翀给出意见,报给祁翀也只是对储君的尊重而已。第四件事其实在出京前已经议过了,众臣均属意林仲儒为主考,祁翀又提议柳敬诚为副主考,众人也无异议,只是因为当时乡试未完,没有最终确定。因此,祁翀简单地批复两句,便将目光聚集到了那几封信上。 前两封信显然是杜心悦的字迹,但看日期应该不是同时寄的,只是他人在南唐没能及时收到而已。祁翀眼眉含笑地看完了信,忍不住又看了一遍才放下。 第一封信里,杜心悦说了一件事,那就是京城最近出了一本《后堂语录》,正是席安将那日后渠先生与祁翀在大觉寺后堂辩论内容录了出来,并刊印发行。 此书一出,便在京城官员和学子中引起了巨大轰动,几乎人人都在讨论,可说是形成了一股新思潮。 相较之下第二封信就有趣地多,杜心悦详细描述了杜相再婚的婚礼盛况,从弘大的场面到新娘子的妆容,事无巨细,足足写了七八页。 这小妮子,怕是自己想当新娘了吧? 一抹笑容浮上祁翀的嘴角,他心中暗自许诺,日后定要给她一个无与伦比的婚礼! 后面封信却将祁翀的心思从儿女情长中拉了回来。 第三封信是滕致远写的,只说了一件事:扶余丰璋登基了! 原来扶余丰璋逃回扶余之后,迅速整合朝中各股势力,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掌控了朝局,然后扶余老皇帝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谋杀了他的父亲! 虽然滕致远没有明说,但祁翀从字里行间读出了这层意思,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 终究还是放虎归山了! 不过遗憾归遗憾,扶余的问题尚不是祁翀当前要考虑的事,当下祁翀最感兴趣的却是第四封信的内容。 原来如此! 或可利用! “种将军,淮州那边有战报传来吗?”放下信,祁翀问道。 “有,不过都只是例行知会而已,并无大的战况。” “一直都没有?”祁翀皱了皱眉,“这都半个多月了,淮州怎么会没有战况?算了,问你也白问,那边的情况你怎么可能知道?老三,吩咐下去,明日启程去淮州。” “是,殿下。” 处理完公事,天已经黑了。韩炎过来请祁翀到田孟晴屋中用膳。 祁翀想着田孟晴喜欢吃泡面,便又做了一碗让韩炎端过去。但田孟晴今晚的食欲却显然大不如昨晚,想来是田文昭的死令她终究有些伤心。 “母亲,他那样对你,你何必为他伤心?” “他也不是一直都对我不好。幼时我们也曾亲密无间,也不知从何时起,亲情之中便夹杂了许多别的东西,最终渐行渐远,甚至视如仇寇。” “算了,不说这些了。我明日便要启程去淮州,您是留在兴州等我还是去京城?” 田孟晴摇了摇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去淮州,我也去淮州。” “可淮州在打仗,我......” “你反正是在后方,又不用亲自去冲锋陷阵,和你在一起没什么危险的。如果留在兴州或者去京城,我怕我等不到你回来。”田孟晴平和的语气中透着一丝淡淡的哀伤,让祁翀无法拒绝。 “那好吧,老韩,明日我带队先往淮州那边儿赶去,你护送母亲一路慢慢走,不必太着急,我在淮州等你们。” “是,殿下。” 就在祁翀赶赴淮州的途中,蔡惟思率领使团也回到了兴州。同日,南唐怀化大将军黎延实率三万大军东出巴州,直奔东吴巫州而来。 蔡惟思一行回到兴州后,种佶如约退出城阳关,率军回到兴州。然而令赶过来接收城阳关的甘仲郢目瞪口呆的是:城阳关——没了? 城阳关的南城墙已经片瓦不剩,曾经巍峨高大的北城墙也只剩下了少许没来得及拆完的断壁残垣。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城呢?”心灵遭受重创的甘仲郢发疯了般的抓过一个被释放回来的俘虏,摇晃着他的胳膊大声问道。 “拆了!全拆了!就连两边山上的机关陷阱也全都破坏了。”俘虏哭丧着脸道。 “谁干的?” “我们拆的......啊,不是,是种佶逼着我们这些俘虏干的。” “那也不至于拆的这么干净啊!几千俘虏,半个月就拆完了?蒙谁呢?这道北城墙当初可是动用数万民夫建了整整三年才完工的!就算拆比建容易,也不可能拆的这么快啊!” “他们有炸药啊!拆不动了就拿炸药炸,炸成碎块儿就好拆了。” “种佶你个王八蛋!”甘仲郢抛弃了半辈子的涵养,将种家八辈祖宗逐个问候了个遍。 然而再怎么咒骂也改变不了城阳关被拆毁的事实。此处如今已无法屯兵,短期内也难以再修复起来,甘仲郢只好骂骂咧咧地带着人回了恭州,并据实上奏朝廷。 见到奏报的田鸣同样怒不可遏,将田文晖叫来狠狠骂了一顿。 “这就是你信任的好外甥?他耍了朕!这个可恶的小人!朕改主意了,或许二叔是对的,我们就应该联合东吴去打渊国。” “陛下,万万不可呀!”田文晖大惊,连忙劝说道,“正因为我们失去了城阳关天险,此时不宜和渊国开战,否则种佶大军长驱直入,一旦恭州抵挡不住渊国的攻势,锦城就危险了!” “那你说怎么办?” “陛下,臣以为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和渊国交好,争取时间修复城阳关方为上策。伐吴之策不能变,变则必生祸端。” 田鸣想了想,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才作罢,仍旧维持原定之策。 “陛下,蜀王薨逝,其子田咏请求袭爵,这是奏表,请陛下过目。”田文晖如今身居宰相之职,又兼大宗正,此事合该他管。 “袭爵?哼!田文昭抗旨偷跑出京,真以为朕不知道吗?什么被护卫劫持,那不过是甘仲郢推托之词!田文昭他是死在了外面,否则就是回来也要论罪,至少是夺爵,他儿子袭的哪门子爵?” “呃,陛下,”田文晖小心翼翼劝道,“蜀王毕竟刚刚还政于陛下,若此时便夺其子孙之爵,只怕世人不明真相,反倒以为是陛下待臣下刻薄,所以,臣以为......” “行行行,就让他降等袭郡王爵吧!” “臣遵旨!” 离开皇宫,田文晖暗自感慨:二哥呀二哥,你一辈子争来斗去,又得着了什么呢?自己死于非命不说,儿子的爵位都差点没保住,何苦呢? 想到这里,田文晖又想起了自家那几个儿子,虽然还小点儿,可也是能一眼看到老的,没什么大出息,将来免不了也要降等袭爵!唉!说到底,还是弄些钱在手里更实惠!将来至少儿孙还能做个富家翁! 嗯,对,生意上的事要抓紧! 第542章 江南北外紧内松 朝内外三心二意 九月中旬,祁翀终于抵达淮州江北大营。 “臣祁樟、柳明诚率江北大营众将士参见太子殿下!”辕门外,祁樟、柳明诚率数十将官列队恭迎祁翀。 “四叔、义父,快请起,诸位都不必多礼。”祁翀一把扶起祁樟、柳明诚,寒暄了几句,便随着他们策马来到了江北都护府。 江北都护府设在淮州治下的孝宁县,坐落在县城南门附近,旁边就是江北大营驻地。 进入大堂落座之后,祁樟向祁翀一一介绍了驻守江北大营的几位将军。 “殿下,这位是刚毅军大将军舒令之,这两位是刚毅军左将军张卓、右将军韩登;这位是神武军右将军李稚君,左勋卫将军王潜、右勋卫将军鲍沣、左翊卫将军刘晦、右翊卫将军丘宝祥;这几位是厢军都指挥使......” 祁翀与众将逐一打个照面、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便让众人先行退下了,只留下了祁樟和柳明诚,祁翀示意二人坐下说话。 “四叔,怎么没见小叔和名雨?” “时序、名雨和静山军的邹浩昨日去浔堡查探敌情了,估计今天晚上就能回来。”祁樟答道。 “哦。我在兴州一直没有看到你们的战报,情况到底如何了?” “嗐!这仗根本就没打的起来!”祁翀这一问,倒将祁樟一肚子苦水全勾出来了,“我打了半辈子仗,就没见过这么莫名其妙的对手!”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祁翀顿时也好奇起来。 “我初到江北大营的时候,确实剑拔弩张的,也跟董肇正面接触过,可他似乎无心恋战,一击即溃,很快就放弃了已经占领的江防等地,回到了南岸。这之后他天天在江里练兵,时不时就派个小舸过来刺探,看上去大战一触即发,可实际上又很克制。又过了些日子,孙烈来了,五万大军压了上来,局势又紧张起来。可没紧张几天,双方只是小规模遭遇了几次,打了两场小仗,诶,对面又缩回去了。如今就是这么不战不和地干耗着。” “东吴方面是否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变故啊?”祁翀疑惑地问道。 “臣等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庆王才想着带人去南边抓舌头。”柳明诚道,“虽然有些冒险,但也是无奈之举。对了,殿下南唐之行结果如何了?” 祁翀简单将南唐之行的经过概述了一遍,又道:“南唐已经发兵了,相信消息很快便会传回来。” “若是如此,那恐怕战事很快便要结束了。” 想到战事即将结束,很快便能回京,祁樟、柳明诚都有了些轻松之感,心情也放松了许多,祁翀却低头不语。 柳明诚惦记儿子,便早早告退出来去寻柳恽了,祁樟有军务要处理,也退了出来,又将江北都护府后院让给了祁翀安置,自己则搬到了军营中与诸将同居。 祁翀闲来无事,派人将军中一众小兄弟叫了过来。祁翀今日在军营辕门外看到过他们,只是他们级别不够,只能站在后排,所以还没机会说上话。 不多时,杜含、赵溉、赵湘、种廷襄和严景润几人来到都护府,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普通士兵军服的青年,祁翀原以为是他们谁带的随从,仔细一看才惊喜地喊了出来:“台硕!” 那人不好意思地站到前面跪下行礼:“什长崔铉参见太子殿下!” “你还真从大头兵做起啦!”祁翀笑着扶起了崔铉,见他虽然胡子拉碴,不似从前那般光鲜,但精神还算不错。 “是啊,我本想让姐夫做个都头,可他不肯,非要一步步自己赚军功。”严景润插嘴道。 “不是自己赚来的军功终究不踏实,殿下放心,小人定不负殿下所望,早晚自己再把官位挣回来!” “好!台硕有此志气,孤心甚慰!”祁翀笑着点了点头道,“今日既然来了,便好好聊聊,我对这边的局势不大熟悉,你们给我说说。” “殿下,我们还没机会跟他们交手呢!这帮东吴鼠辈,就躲在南岸堡垒中不肯出来,急死人了!”赵湘抱怨道。 “不是说打了两场小仗吗?” “那都是邹浩打的,那家伙整日驾着船在江面上晃悠,跟对面的巡江船遇上了两次,也都是小打小闹,赢了也没什么意思。” “台硕,你是打过仗的,依你看对面的军事调度情况如何?” “中规中矩吧。如今双方兵力都集中在这一段江面——”崔铉一指墙上挂着的地图道,“东至沭城,西至浔堡,中间还有安池、泾口两县,我们这边对应的就是东至淮休、江防,西至宁阳这一段。东吴那边,孙烈将大军屯于沭城,董肇驻扎浔堡,中间跟我们京北大营直接隔江相对的两座小县驻兵反而不多。” “孙烈这是想诱我们攻打安池、泾口,他们好两面夹击吗?” “如果是这样,那这个企图也太明显了,傻子才上这个恶当呢!”杜含嘟囔道。 “其实也未必,实力不足才是自寻死路,若实力雄厚,从中间撕开,让敌军东西首尾不能相顾,这也未尝不是个办法。”崔铉道。 “可目前我军只有区区五万禁军,算上厢军也不过八万之数。东吴兵力虽与我相当,但他们胜在水战经验丰富,而我军大多是旱鸭子,除了静山军之外,其余皆不擅长水战。” “邹浩兄弟倒真是不错,全军上下论起水战也就他能跟东吴军掰掰腕子,可惜他只有两条船,太少了!”种廷襄遗憾地摇了摇头。 “江北大营没有战船吗?” “有是有,但大多是三五百料的小船,旗舰也才八百料。毕竟我们之前的战略只是防御东吴进犯,没有想着要进攻东吴,所以不大需要战船。” 这倒真是个失误! 祁翀正若有所思,忽听门外一阵喧嚣,只见两个年轻人勾肩搭背、说说笑笑一同走了进来。 “殿下,您看谁来了?!”首先进来的柳恽顾不上行礼先嚷开了。 “卑职邹浩参见太子殿下!”随后进来的一名面色黝黑的少年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 “志博!你回来啦!”祁翀大喜,一把拽起了邹浩,“哈哈,你小子壮实了不少呀!怎么样?这趟出去有收获吗?” “有啊,要不然怎么能这么早回来呢!”邹浩开心地答道,“我们昨晚还没到浔堡呢,在半路上遇到了一支船队,看着是东吴官船,护送的兵力不算太多,庆王和卑职等一合计,干脆吃了算了!结果抓了人之后才知道,捞到大鱼了!那条官船上居然是董肇的家眷......” “审过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孙烈逼着董肇将家眷送到沭城,这摆明了就是做人质。董肇心有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都护府大堂之上,祁槐、严景淮也在跟祁樟、柳明诚等人讲述着事情经过。 “那这么说,孙烈和董肇是不和的?” “这里面的情况就很复杂了。董肇毕竟曾经是叛将,虽然受了招抚,东吴朝廷也是不信任他的。 据董肇的弟弟讲述,此次董肇进攻江防,起初就是一时冲动,要抓住丁造为族叔报仇,原打算杀了丁造就撤兵的!但他没想到的是他拿下了江防却没能抓住丁造,如此便将自己陷入了被动。他知道自己贸然出兵恐怕会遭弹劾,为了给东吴朝廷一个交待,他不得不做出一副进攻态势,想着以战功换取主动。 董肇此举确实让东吴某些人大喜,尤其是沈璞和孙烈。 他们去年因为拥立新帝之事和曹元方他们打过一场,如今虽然冰释前嫌,可谁知道会不会被皇帝杨钺算后账呢?他们两个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将一部分兵权握在手中,并且远离京城是非之地。现在董肇给了他们这个机会,孙烈果断抓住,这才有了五万大军驻屯大江南岸之事。” “所以说,董肇的目的是报仇,孙烈的目的是拥兵自保,而不是打仗,这就是他们备而不战的原因?”柳明诚捻须点头。 “不错。曹元方他们不信任董肇,可他们也同样不信任孙烈,孙烈和董肇更是互不信任!因此,东吴朝廷一面催促孙烈尽快出战,一面却又不希望孙烈真的立下大功,密令董肇监视孙烈,最好是处处掣肘。可孙烈在董肇军中也有眼线,密令的事没能瞒过他,他这才命令董肇将家眷送往沭城。 董肇虽然为难,可他手上的兵力不足以跟孙烈抗衡,无奈之下只能照办。” “东吴内部如此矛盾重重,看来这仗是打不下去了!哈哈哈......”舒令之抚须笑道。他是老将,年事已高,早没了年轻时候的锐气,只想着早日平安致仕才是福气,因此对于大战并无多少热情。 “舒大将军这话怕是偏颇了。”祁翀人未到声先到,祁樟等人忙起身肃立。 “太子殿下!” “小叔辛苦了!”祁翀先跟祁槐道了辛苦,又跟严景淮点了点头,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主位上,伸手示意众人落座。 第543章 初生牛犊不怕虎 韬光养晦待时机 “殿下适才似乎不大同意舒大将军之言,不知有何高见?”落座之后,柳明诚首先问道。 祁翀没有回答柳明诚,却转头问向祁樟:“东吴的情况邹浩已经跟我说过了,四叔,我且问你,江北大营建于何时?当时为何要建立江北大营?建营之时又是什么情况?” 祁樟笑道:“这件事无怪殿下不了解,江北大营建营之时殿下和名雨这一辈人还没出生呢!我记得那是泰定十四年,东吴的广宁王——哦,也就是后来的光宗皇帝杨行嘉举兵犯境,父皇命今上建江北都护府大营,辖制刚毅、勇毅两军和一半果毅军以对抗东吴入侵。延佑三年,今上奉命北上讨伐北汉,我便接管了江北都护府。这期间,东吴一直不断骚扰我沿江州县,好在江北大营防范还算严密,没让他们讨着什么便宜。 直到最近这两年,杨行嘉病死了,东吴自己又乱了一阵儿,大江沿岸这才消停了些。” “所以,我们一直都处在被动防守之中了?什么时候打完全取决于东吴的心情?” 祁翀的话里略带讥诮,祁樟、舒令之等人都是老脸一红。 “江北大营初建之时,东吴势大,我朝缺粮少饷,无法应付大战,只能以防御为主。可是,四叔,现在情况已经不一样了,东吴内外掣肘,我军粮饷充足、上下一心,双方优劣之势互换,您就没想过毕其功于一役吗?” 祁樟连连摇头:“主动进攻那就要渡江,我军不擅水战,也不擅造船,渡江实在是有困难啊!” “如果只是船的事,那倒也好办!”祁翀笑着冲门口喊道,“文畅、志博,你俩进来!” 跟着祁翀一起来的柳恽、邹浩早就等在门口了,听闻祁翀呼唤,双双步入大堂。 “志博,你如今只有两条大船是吧?如果再给你八条大船,调一万人供你指挥,再让文畅配合你,你能拿下浔堡吗?” 祁翀此言一出,在座众将都是一惊,个个心里犯起了嘀咕:打浔堡?殿下怕是不知道浔堡防守有多严密吧?那可是铜墙铁壁啊! 哪知邹浩却认真地想了想,问道:“殿下,有炮吗?” “有,船和炮都已经在路上了,火铳也有。” “那没问题,不过平原商船上的所有水手我都要,全军将士也要由着我先挑,而且,挑好之后需要先训练一段时间!”邹浩心有灵犀,一听祁翀说“八条大船”,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了,如今平原商号的商船正好就是八艘。 “可以,有什么需求都依你!一个月够吗?” “够了!” “文畅,你呢?”祁翀又问柳恽。 “油、气、手雷得管够;气球也不够,得现做。” “这些都没问题,我来调度。”三人极为默契,话不多,但意思已经表达清楚了。 “殿下放心,我俩保证一个月后拿下浔堡!”柳恽一抱拳,算是应允了下来,邹浩也“嗯”了一声作为附和。 “一个月?哼!这海口也未免夸得太大了吧?”舒令之闻言重重地“哼”了一声,挑了挑嘴角。他刚才被祁翀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自觉有些丢面子,如今又见这两个年轻人出风头,心中便有些不爽。 “舒老将军认为打不下来?”祁翀歪着头笑问道。 “殿下,浔堡历来便是南岸最坚固的堡垒,原本屯兵三万,如今虽然被调出去六千人驻守他处,可也还有两万四千人。驻扎浔堡的董肇也是一员悍将,臣虽未与其直接交过手,但观其防守,调度有方,布置得当,显然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不知两位小将军此前可曾指挥过万人以上的夺城战啊?又是哪里来的把握呢?”舒令之毫不客气地质问道。 其他人顾忌柳明诚在场,虽未明言,但神情中也都带着些不大相信,也有人在舒令之说话时微微点头。柳明诚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与己无关一般,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卑职愿立军令状!”邹浩来了脾气,当即表态道。 “立了军令状可就不能再反悔了,你确定要这样做?”祁翀笑着问道。 “拿不下来浔堡,我把脑袋还给您!” “好!元真,”祁翀扭头对站在身后的方实道,“你也去,这次你们哥儿仨一起上!” “是,殿下!”方实喜滋滋地搓了搓手,柳恽、邹浩也相视一笑,露出了欢喜的神情。 半个时辰后众人各自退出,只有祁樟、祁槐和柳明诚留了下来。 “殿下怕不是要打浔堡吧?”此时没有外人,柳明诚笑着问道,“您真正的目标应该是沭城!” “果然还是义父懂我!”祁翀笑道,“您是怎么猜到的?” “打浔堡用不了一万人!” “看来义父比我还有信心啊!” “等等,什么意思?殿下准备用一万人去打沭城?可沭城有五万人啊!这不是送死吗?”祁樟顿时急了,祁槐也是一副疑惑的表情。 “四叔,你别急,我们是有秘密武器的。” “什么秘密武器啊?” “已经在路上了,过几天就到了,您且耐心等几天。”祁翀故意卖了个关子。 “就算能打下沭城,可打下之后呢?”祁槐问道,“臣有些不明白殿下打沭城的意图又是什么?听殿下适才之意,莫非想要主动过江攻打东吴之地?” 祁翀没有回答祁槐的问题,却转头向柳明诚道:“义父,您还记得吗?我们之前在望州时就谈论过这个问题。” 柳明诚点点头道:“殿下当时就认为,周边数国中东吴最为富庶,如果真要开战,打东吴是最合算的。可是,这毕竟是国战,臣以为还是要慎之又慎。” “现在东吴朝廷表面一团和气,实际上人心早已分崩离析,曹、焦、沈、孙四人各怀鬼胎,互相掣肘,挥兵南下未必没有胜算。我这里有一封信,诸位可以看看。”祁翀说着从怀中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了柳明诚。 柳明诚看过之后诧异地问道:“安道去了闵州?”边说边随手又将信递给了祁樟。 “是啊,如今被董肇这么一闹,淮州榷市不得不停了,可是生意还是要做的,周掌柜也是能干,他另辟蹊径,搭上了南平王杨钊的路子。杨钊急于敛财,可闵州又是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地皮刮三层都刮不出几文铜钱来,于是便和老周一拍即合,联手做起了走私的买卖。” “可是这杨钊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嗯,小叔这话问到点子上了!” 祁翀微微一笑解释了起来。 “这杨钊啊也是个不安分的,他是杨行嘉在世的儿子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就是因为不受宠,母家又没什么势力,被打发到了一个最差的地方做官。可他心里不服气啊,这些年来一直韬光养晦,无非还是对那个位子有所企图。上次东吴大乱。杨钊背地里不是没有小动作,只是还没来得及真正有所行动,四大顾命大臣便讲和了,他失去了机会,只能偃旗息鼓。可曹元方三朝元老,执掌中枢多年,岂是易与之辈,杨钊那点小花活哪能逃得过他的眼睛?所以他早就盯上了杨钊!这一点杨钊自己也是心知肚明,就算为了自保他也不得不加快培植自己的势力。可要养兵就要用钱,老周这可不就是给他送钱去了吗?” “就算如殿下所言,东吴内部矛盾重重,可这便决定用兵东吴,是否还是太莽撞了?此次战事我们本就是仓促应战,根本没有挥军南下的准备,粮草、辎重都是严重不足的。何况现在已经入秋,天气日渐寒冷,如果继续打下去,军士的棉服也没有着落。虽说目前国库充盈,但一时之间要备齐这么些物资也非易事啊!”柳明诚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江南天气冷的终究要晚些,我已经让望州的聂嵩、董之涣准备布匹、棉衣往这边运了,南唐也会支援我们一些粮草。另外,你们看这儿,”祁翀指了指舆图道,“括州北有船厂,南有粮仓,拿下括州,船也有了,粮也有了,正好可以补充我们的弱势。再说了,不是还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吗?这一个月内,我估计南唐在巫州那边也能打起来,就算拿不下巫州,也至少可以牵制东吴三万兵力,到时候就算曹元方肯放下成见支援孙烈、董肇,就怕他也无兵可派!拿下括州、愗州,再往南就是南都城所在的建州,而且这一带都是平原,无险可守,我大军可长驱直入!” “殿下真的打算一举拿下东吴?可东吴毕竟兵多将广,这仗怕是不那么好打呀!”祁樟依旧有些担忧。 “放心吧四叔,就算打不下来咱们也不吃什么亏,大不了劫掠一番退回北岸就是了。反正目前孙烈也不会真的北上和我们开战。”祁翀笑道,“大好江南,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回吧?” “太子殿下说得好,我倒还真想去南都城逛逛呢!”祁槐抚掌笑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小叔,打建州就交给你了!” 第544章 北面紧张南面松 东边日出西边雨 三天后,一只船队在王勇兄弟俩的率领下抵达了江北大营,随船而来的还有张习率领的将作局工匠数百人以及二十门大炮、三千支火枪、五万斤铁锭、一万件棉服、五万匹粗布等等前线急需的物资以及五百万贯军饷。 “殿下,按照您给的法子已经改良了铸钢技术,这次新铸出来的大炮。已经不那么容易炸膛了。” “好,一半留在营中交给杜含,另一半装到船上。你再带你的人去协助邹浩改造一下商船,该加的武器都要加上,另外火箭再多做些。这次大军出来的匆忙,各种辎重都有所不足,攻城的器械尤其短缺,军营的工匠们在日夜赶工,你们也去帮帮忙。军饷交给项国公就行了。” “是,殿下。对了,殿下,您要的那两个人也给您带来了,您看如何处置?” “丁先生先跟你们住在一起,你好生照顾,至于那个家伙嘛,也先交给项国公看管即可。” “卑职遵命。” 大炮和火枪的亮相并没有在军营中引起多少轰动,毕竟众人对于这种从未见过的武器的威力一无所知,更谈不上多少期待了,只有柳恽、邹浩等望州旧部才知道这些东西对于胜利的意义。 反倒是将作局制作出来的床子弩对众人的吸引力更大。只见这弩机结构复杂,正反相对的三张弓以弓弦相连接,箭矢以坚硬的木头为箭杆,以铁片为翎,箭头处还有一个铁球,极为沉重。 “这箭这么重,能射多远啊?”赵溉掂量着手中比标枪小不了多少的箭矢质疑道。 “试试不就知道了?”张习笑着指挥工匠安装好箭矢,做好了发射准备。 一切准备就绪,张习拿着锤子朝机关猛砸一锤子,弓弦颤动,弩箭呼啸而去,斜插入了百丈开外的一堵土墙之中,土墙轰然倒塌。 在场众人目瞪口呆,半天之后迸发出一阵欢呼。 “张典仓,你这东西太厉害了!我要了!”赵溉丝毫没客气,兴奋地就要将床子弩收入囊中。 “诶诶,好东西大伙儿都想要,凭什么归你呀!”种廷襄一把拦住了,自己的眼中也露出了贪婪之色。 面对众人的虎视眈眈,张习笑道:“诸位将军莫急,都有都有!太子殿下早就发话了,每营至少两个,十日内装备全军。” “太好了!”众人顿时兴奋起来。 “不过,”张习压了压言又道,“将作局人手有限,各营都得派人过来帮忙。不但床子弩,还有火箭,都是好东西,只是制作工艺繁复,需要大量的材料,麻烦各位将军全力配合。” “没问题!” “要什么你尽管说!”众人纷纷答应着,只有杜含站的远远的,直到众人都离开了,他才凑了过来。 “张典仓,殿下让我来交接大炮。” “杜指挥,这边请!”张习带着杜含来到排列整齐的大炮附近,拍了拍一名年轻的将领,“小宋,这位就是杜指挥,太子殿下命他组建火炮营,这你已经知道了吧?” “哦,知道、知道!卑职宋梓青参见杜将军!”宋梓青躬身施礼道,“太子殿下已经交待过了,杜指挥将担任火炮营指挥,卑职为副,全力协助杜指挥主持营务。” 杜含也忙抱拳道:“宋兄弟客气了,我于火器一道一窍不通,忝居火器营指挥一职,甚是惭愧,今后还要多多仰赖宋兄弟才是!” 宋梓青听他说话颇为实在,全然没有世家公子的骄矜之气,对他顿时也颇具好感,便拉着他介绍起了大炮的用法、威力等等。 杜含读书虽不灵光,但对于器物应用之道倒是学的很快,二人越聊越投入,竟都忘了张习还在。张习见状,苦笑一声,摇摇头自行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日,邹浩、柳恽按照各自的分工忙活着。方实则从厢军中挑选目力好的组织了一支火枪营,日夜加紧训练。 严景淮等人也没闲着,带着各自手下的士兵每日不是操练阵法就是伐木取材,制作箭矢、器械。令祁翀没想到的是,宁绩此时成了香饽饽,他曾是东吴禁军总教头的名声传出去之后,各营纷纷请他过去指点武艺,又兼打探些东吴禁军的情况。老英雄垂暮之年又能发挥余热,倒也乐在其中。 邓敞、周复一人负责征集民间大夫、囤积外伤药物,一人专门带着几名军医大量培养青霉素,为大战后的救治伤亡做准备。 祁樟、祁槐则督促厢军及附近各州县官员抓紧制作兵器、准备粮草、雇佣民夫,又征用了大量的商船,好在钱款充裕,祁翀又一再强调要现钱结算、工钱日结、绝不拖欠,因此百姓倒也踊跃,这让一众官员压力减轻了许多。 然而钱款物资过手的一多,就难免有人从中渔利,或贪腐克扣,或以次充好,气得祁槐连杀了数人,才止住了这股歪风。 江北这边,大战前的准备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而江南这边却是一家欢乐一家愁。 欢乐的是沭城的孙烈。 自从来到沭城后,孙烈就算是过上了太上皇的日子。他挂着“沿江诸州节度使”的头衔,军民大权集于一身,州县官员稍有怠慢便被他治罪问斩,治下将领更是唯唯诺诺,唯恐惹其不悦。 这样的日子可真是太舒服了!如果可能的话,孙烈真希望这辈子就这样待在沭城了,鬼才要回南都城呢! 至于和北渊的战事,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反正渊国就凭那几条小破船也过不了江,如今这样相持下去倒正好给了他不回南都城的借口。只要董肇不再脑子抽风主动挑衅北渊,自己这边就可以高枕无忧。 由于做好了这样的打算,所以这次来沭城,他将自己最器重的儿子孙彦光和最宠爱的姬妾徐氏也带在了身边。 这徐氏是孙烈去年在行军路上掳来的,不仅年轻貌美,而且性情柔和,最是善解人意,每每能将孙烈服侍得舒舒服服。三个月前,大夫诊断她怀了身孕,因此,这次孙烈出来,府中女眷谁也没带只带了她一个。 如今已渐渐显怀的徐氏自然无法亲自侍奉孙烈,不过她也算是懂事,自到沭城以后,便令人四处搜罗美女乐伎入府,一时间,莺莺燕燕充斥节度使府,喜得孙烈心花怒放,每日只是在府中纵情酒色,不大过问军务。 反倒是他的儿子孙彦光还算有些主意,一面督促士兵加固城防,一面派人不断地在江上巡航,以防对面突袭。 这一日,巡江的快船在江面上发现一只小舸,船上之人虽着便服,脚上穿的却是军靴,盘问之下,此人自称是孙烈麾下亲军,军士便将他带到了孙彦光面前,孙彦光一看,果然认识此人。 “你不是去接董肇家人了吗?一去十余日没有音讯,自己还弄得这般狼狈,出什么事了?难道是董肇不肯将他的家人送来不成?” “公子,小的们去了浔堡之后,董都督盛情款待,对于上将军的要求虽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可没想到,在回来的路上,官船竟然遇到了渊国战船,他们的船是千料大船,我们的船小,士兵也不多,结果被他们给劫了,小的是趁乱跳入水中游到岸边,又找人借了条小船才回来的。” 孙彦光大惊,忙将这个消息禀报了孙烈。 孙烈不忧反喜,“哈哈”笑道:“这下子董肇可不敢轻举妄动了!我原本打算扣下他的家人就是担心他贪功冒进,如今这一下子他就更加不敢贸然进军了!” “可是,父亲,您就不担心北渊挟董家人胁迫董肇造反吗?” “嗯,这一点倒是不能不防!这小子是个有反骨的,不可信任!”孙烈点了点头道,“你传我军令,让董肇再往安池、泾口各派三千人,另外,让咱们的人盯他再紧一些,有事立即来报!” 孙烈毫无愧疚地算计着董肇,仿佛董家人被俘一事跟他没有丝毫关系一般。浔堡这边的董肇如果知道他此刻是这种想法,恐怕肺都要气炸了。 话说浔堡这边,董肇自从知道家人被劫那一刻起,便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与担忧中,时间越久,焦虑与紧张的情绪便愈发加剧。 “都督,要不我们发兵吧,去把太夫人他们抢回来。”副将秦匡提议道。 “万万不可!”另一位副将陈坚则提出了反对,“我们贸然进军,万一北渊人再对太夫人他们不利怎么办?”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要置太夫人他们于不顾吗?” “若莽撞出兵只会害了太夫人!”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还有别的好办法吗?” “我要有好办法我不早说了吗?!” “你……” “行了,你俩别吵了,让我好好想想!”头疼不已的董肇挥了挥手打断了二人的争吵,揉了揉熬得通红的双眼。相较于二人所说的,他更担心母亲、妻子、弟弟他们已经遇害了! “陈坚,想办法派探子去孝宁县暗中查访吧,哪怕是重金收买也行,总要先确认他们是否还活着!” “是,都督!” 第545章 谈后事云淡风轻 忧母病心惊胆战 九月二十五这日,韩炎与如淳等人护送着田孟晴来到江北大营。猛虎大金被关在特制的铁笼中,周围覆以黑布,总算一路没有吓坏百姓。 祁翀没有高调宣布田孟晴的到来,只是将她接到都护府后院居住,除了亲近的少数人之外,其余人并不知道她的存在。 安顿好田孟晴后,祁翀对如淳道谢道:“这一路辛苦大师了!感激不尽!” “阿弥陀佛,太子殿下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大师,孤还有一事想要麻烦一二。” “殿下但请吩咐,贫僧定当效劳。” “明日便是先父生忌,今夜我想请大师为我父皇做场佛事。” “超度还是祈福?” “他一生未行恶举,若真有魂灵,此时想必已经投胎转世,超度自是不必了,祈福吧!” “那就念《陀罗尼经》和《地藏经》吧!” “好。” 入夜时分,随着众僧口唇轻启,梵音袅袅,木鱼声声,线香燃起的香气充盈院中。 祁翀身着一袭素雅无纹饰的布衣,在祁枫的灵位前叩头跪拜。 不知什么时候,田孟晴也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后面,望着灵位上的名字潸然泪下。 “母亲,更深露重,您还是进屋吧。”祁翀发觉了站在身后的田孟晴,轻声劝慰道。 扶着田孟晴回到屋里,祁翀刚要出去,却被田孟晴叫住了。 “今天就是他的祭日吗?” “哦,不是,今日是他的生忌,他是初九凌晨去的,九年前的九月初九丑时。” “唉!这么多年了,我竟第一次知道他的生辰是哪一天!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他是被毒死的?死之前想必不好受吧?”田孟晴的脸上浮现一抹痛苦的神情。 祁翀不忍心告诉田孟晴砒霜中毒的惨状,含糊道:“父皇驾崩前儿子也不在当场,听说是昏迷了很久,想来也感觉不到什么痛苦。” “你当时被人追杀?” “嗯,韩炎拼死救了我。” “阿炎这后半生是为你而活的,你一定要好好待他。” “母亲放心,我会的。” “对了,害死枫郎的是谁?” “是我七叔祁桦。”祁翀将祁桦如何与刘贵仪勾结谋害祁枫的事情大致讲给了田孟晴听。 “我已经赐死了他,给父皇报了仇。只是祁翎跑掉了,到现在也不知所踪。” “放心吧,他若有罪,早晚必遭天谴,跑不了的!你能为父报仇,枫郎泉下有知足可欣慰。”田孟晴紧握着祁翀的手道,“我时日无多,今日趁着精神还好便跟你说说身后之事吧!” “母亲......”祁翀还欲说什么,被田孟晴伸手制止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自己的病我心里有数,那位小白大夫能用的办法都用了,始终没有太大起色。他已经尽力了,你不要怪他。我指不定哪天说过去就过去了,就怕到时候有话来不及说,不如就趁早与你说说。” 祁翀沉默了,他知道田孟晴说的是明智之言。他已经听白郾禀报过了,田孟晴这一路上昏迷了好几次,且每次间隔时间越来越短,恐非吉兆。 “我死以后,你不要把我送回唐国,我也不想埋进你们渊国的皇陵——不是我不想和枫郎合葬,只是终究无名无分,葬在一起必定会对你和枫郎的名声有损,而且他都长眠九年了,何必再去打扰他呢?” “那您想埋到哪里?大渊任何风水宝地随您挑,哪怕是东吴也行,大不了我去打下来!” 田孟晴笑了:“不必那么麻烦,就兴州城外那片树林就好,那是我和他初遇之地,采绿也在那里,缘起缘灭尽归一处,最合适不过了。另外,墓葬不必奢侈,薄葬即可。你也不必太过悲伤,更不必戴重孝,‘庄子妻死,鼓盆而歌’,生老病死不过是顺其自然之事。再者,守孝在心不在迹,你有心便好,其余并不重要。唉!我此生并无其他遗憾,若说还有什么,那就是我虽生你,却未养你,终究有愧于心。” “母亲,您别这么说,您当时也是不得已,我从未因此怪过您。” “不管是因为什么,生而未养总是事实,每每思及至此,便遗憾万分,好在有阿炎替我陪伴你。阿炎和翠微都是我至近之人,你替我好好照顾他们。” “您放心,我给他们养老送终。” “好了,我暂时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些了。说了这么多话,我也累了,你扶我躺下吧。”田孟晴眉头紧皱,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是不是又疼了?药还有,我再给您拿一些。” 田孟晴没说什么,看着祁翀忙前忙后。其实那药早就不管用了,吃多少都无济于事,但她不想让祁翀担心,还是服了药,强挤出一丝微笑道:“好些了。” 可田孟晴善意的谎言哪里瞒得过祁翀,他轻轻叹了口气,紧握着田孟晴枯瘦的右手,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席卷全身。 自回京以来,祁翀常常主宰他人命运,渐渐地便习惯了这种大权在握、说一不二的感觉,甚至逐渐忘记了自己上一世是如何地渺小和微不足道。可此时面对病魔,他试图寻找一丝希望,但眼前却只有无尽的黑暗,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他,这种感觉令他倍感压抑和绝望,那种渺小卑微之感又再次袭来。 他沮丧地望着强忍疼痛、闭目装睡的田孟晴,渐渐松开了她的手。他知道,只要他还在这里,不管有多疼,田孟晴都不会发出一声呻吟。他实在不忍心母亲如此难受,默默起身离开了田孟晴的房间。 夜露微凉,他漫无目的地在都护府内闲逛着,排遣着自己的烦闷与忧愁,韩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突然,寂静的夜色中传出来一声长叹,虽然隔着一堵院墙却十分清晰。 祁翀好奇地驻足细听,声音却又没有了。望着那个院子,祁翀隐隐猜到了发出叹息之声的人是谁,便缓步走了进去,门口看守的禁卫见是祁翀,连忙打开了院门。 见有人来,院中一独坐的老妪也抬起头来。 “老人家,晚辈有礼。”祁翀叉手作揖道。 “小郎君万福。”老妪见他衣着素朴,毫无架子,只道他是府中差役,微笑点头回礼。 “夜色已浓,老人家为何还不休息?又为何发出长叹?” “半老残躯,流落异国,前路未卜,焉能不叹?” “老人家担心自己的安危?” 老妪摇了摇头:“老身半截身子入土,便是现在去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有何可担心的?” “那是......” “我大儿在外打仗,刀枪无眼,做娘的心里总是悬着;幼子和孙儿又被囚于此,尚不知会被如何处置,我心里怎能不担忧?” “董都督想必也是如此担忧太夫人吧?”祁翀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刚从我母亲屋里出来,她身患重病,时日无多,我也是难过地很。” “人固有一死,黑发人送白发人乃是常理。她生前你尽了孝,这便可以了,不必遗憾。若是我儿董肇在眼前,我也会跟他说,不必担忧我,顾好自己便是。” “做娘的总是不让儿孙担忧自己,却又总忍不住担忧儿孙,是吗?” “对,就是这个道理。母亲担忧儿孙乃是天性使然,由不得人。儿孙若真孝顺,便过好自己的日子,其他的都是虚的。” 祁翀心里开朗了许多,深深一揖谢道:“多谢太夫人开解!您也早点休息吧,您和您的儿孙都会平安无事的。” 离开了董太夫人居住的小院,祁翀再次回到祁枫灵位前跪经。深秋之夜,凉意渐浓,恍惚间依稀还有阵阵雨丝飘落,一股萧瑟之感袭上心头,本不算多愁善感的祁翀此时竟然有了些许不安之意。 今日田孟晴的交待后事之举令他感觉有些不祥,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祁翀烦躁地摇了摇头,试图将那种糟糕的感觉赶走,却发现只是徒劳。 正在此时,田孟晴的房门突然开了,翠微疾步奔出,声音颤抖:“殿下,真人她......她有些不好了!” 祁翀的心蓦地一沉,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老韩,去叫白郾!”祁翀推了一把站在旁边发愣的韩炎,韩炎这才反应过来,转身飞奔而去。 祁翀三步并作两步进入屋中,边走边问:“怎么回事?” “就在刚才,真人突然开始发烧,神志也有些不清醒了......”翠微急促地道。 祁翀奔到田孟晴床边,只见她双目紧闭,脸色通红,口中喃喃,却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祁翀紧握着田孟晴的手,口中连连轻呼“母亲”,田孟晴却始终毫无反应。 一旁的翠微已经脸色发白,身体几乎站立不住,靠在床柱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韩菱也是脸色大变,神情呆滞。她一来感激田孟晴救她一命,不忍心她就这样离去,二来也是担心自己的性命。自古以来,皇家贵族有人去世,多有令贴身奴仆殉葬的,她自小在葛侍郎家就见过这样的事情,此时不禁也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命运来。 第546章 田孟晴驾鹤西归 董太君献棺南返 突然,房门被猛地撞开,韩炎拖着踉踉跄跄的白郾冲了进来。白郾还没来得及喘匀气,就被推到了田孟晴床前。 白郾顾不上行礼,直接抓过田孟晴的手腕搭上了三指,又看了看她的舌苔,脸色越来越凝重。 “殿下,真人怕是......”片刻之后,白郾抬头犹犹豫豫、忐忑不安地对祁翀道。 “你尽力就好,若是救不过来,孤也不怪你。”祁翀心里有了数,眼泪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是,奴婢先施针试试。”白郾取出银针,在期门、章门、三阴交、百会、内关、肝俞、肾俞等穴位上一一施针,一番折腾下来,田孟晴的体温似乎有所降低,脸色也没有那么红了,也停止了喃喃自语,甚至还睁开眼睛清醒了一小会儿。白郾趁此机会开了方子,命人去煎药。 田孟晴睁着眼睛,也不说话,只是贪婪地看着祁翀,似乎要用目光将儿子的容貌与自己的灵魂合为一体。 祁翀心有所悟,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抓着她的手,母子俩就那么对望着。 然而没等药煎好,田孟晴再次陷入昏迷,而且脸色苍白,体温急剧下降,浑身冒虚汗,呼吸也越来越微弱,脉搏几乎弱不可探。 祁翀眼睁睁看着她在生死边缘挣扎,心急如焚,手足无措,韩炎心中的疼痛更是无以言表。 那个曾经明媚如春的女子,如今却在病痛中渐渐凋零,那份痛苦与无助如同寒风刺骨,直击韩炎心灵深处。如果可能,他万分愿意替她去死! 突然,祁翀感觉田孟晴握住自己的手失去了力道,松弛了下来,心中猛地一沉。 “广略,你来看看,她是不是......已经......”祁翀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白郾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探了探田孟晴的脉搏,又哆哆嗦嗦地扒开了她紧闭的眼睑,随后猛地将手缩回,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殿下,真人她......羽化了!” 闻听此言,祁翀的眼泪终于如决堤之水奔涌而出,虽说早有心理准备,可真到了这一刻,强烈的哀痛感依然紧紧包裹住了他,令他无法挣脱。 韩炎更是悲痛得难以抑制,但他不敢在祁翀面前失态,跪伏在地无声地抽泣着,肩膀随着每一次抽搐而颤动,喉咙里发出近乎窒息般的呜咽声。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仿佛只有肉体的疼痛才能化解心中的伤痛。 身后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原来是翠微晕厥倒地,碰倒了旁边的花盆架,花盆掉落,散碎一地。 韩菱一边失声痛哭,一边扶起了不省人事的翠微。 “活人要紧,广略,你先照顾好翠微道长。” “是,殿下!” 灵堂被迅速布置起来,祁翀亲手书写的挽联贴在灵堂两侧:“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 祁翀自己则换上了一身生麻布丧服,跪在田孟晴遗体前守灵。 对于田孟晴的死,祁翀虽然也有悲伤,但更多的是遗憾。虽然与母亲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只有半个多月,但这半个多月,他从田孟晴身上所感受到的母子之情是和以往任何人给予他的亲情都不相同的,那是一种完全真挚的、不附加任何其他计较的情感。 老天爷呀,怎么就不能多给一些时间呢?哪怕再多给一个月也行啊! 祁翀一边叹着气,一边将手中的黄纸扔进了火盆。 得知消息的柳明诚匆匆赶来,在灵前郑重叩拜上香,祁翀依礼答谢。 “人死不能复生,万望殿下节哀,切莫过于悲伤,前线诸多大事还需要殿下拿主意呢!”柳明诚轻声劝道。 “放心吧,义父,我心里有数,白天我会继续处理公务,只晚上过来守灵。”祁翀声音低沉,显然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从低沉的情绪中走出来。 “那也不行,总要休息好才有精力理政啊!家国千秋系于一身,殿下万不可太过操劳!” 柳明诚一再劝说,祁翀只好答应只每晚过来守灵两个时辰,保证充足的休息时间,柳明诚这才作罢。 “葬礼诸多杂事,还请义父多多帮我费心。” “真人的葬礼还需要准备什么,殿下但请吩咐,臣一定做到。” “墓地母亲生前已经自己选定了,只是仓促之间还没有准备棺椁。韩炎已经去找棺材铺了,不知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板材。” “现做恐怕是来不及了,臣这就让人去城中富户那里问问谁家有现成的,高价买来便是了。” “也好,有劳义父了。” 柳明诚出了灵堂便将找棺材一事吩咐了下去,自有底下人去跑腿办事。他自己缓步踱至董家母子所居住的小院,顺便进来看看。 原来,自从董家人被俘获之后,祁翀便吩咐好生招待,并将他们安排在都护府跨院居住,又安排常愈负责他们的饮食起居,照顾的无微不至。常愈一口吴地乡音果然让他们原本悬着的心放下了不少。 闲暇之余,柳明诚也常来探望,多次攀谈之下,发现董肇之弟董肄竟颇通文采,五经经义也是烂熟于胸,细一打听,方知其竟然受教于东吴某位大儒,只是由于商贾人家的出身,无缘科举。 有了这一层原因,柳明诚便对董肄颇有好感,更加礼遇,只是董肄却因为自身处境之故,对于这份人情始终抱有一丝警惕。 “项国公,您与家兄各为其主,原非至交故旧。我们一家不幸为贵军所俘,原本不敢奢望保全性命,如今阁下不但不杀我们,反而以礼相待,请恕在下小人之心,不知阁下所图为何?”今日,见柳明诚又来探访,董肄实在忍不住,将憋了几天的疑惑问出了口。 “呵呵,你也说了是各为其主,老夫与董都督本无私怨,相反,久闻董都督治军有方,颇为敬佩。况且,此次争端的起因错不在董都督,乃是因我朝内乱而起,这一点便是我家太子殿下也不讳言。若说有所图,老夫只希望能早日与董都督化敌为友,止戈罢战。” 董肄沉默片刻道:“家兄身在朝廷,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恐怕不能事事如自己所愿,还望阁下海涵。” 柳明成点点头:“个中道理老夫岂会不知?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六郎亦不必放在心上。关于令叔的事,太子殿下早晚会给董都督一个交代。” “项国公来啦!”二人正说着,一名老妪在丫鬟的搀扶下回到院中。白天,在有兵丁跟随的情况下,祁翀并不限制董家人在一定区域内活动,因此,董太夫人时不时还会出去转一转。 “太夫人,这是出去散步了?”柳明诚笑着起身作揖。 “出去转了转。”董太夫人道,“适才经过后堂时似乎听到了哭声,恍惚还看见了白幡,莫不是府中有人去世了?” “确实是有位贵人去了,因为走的太突然,我如今还在为棺木之事发愁呢!一般的棺木配不上她的身份,名贵的木料一时之间又不好找,唉!” “哦!”董太夫人沉思片刻道,“说起这棺木,老身倒是有一副檀木大棺,刷了七层漆,是我儿董肇为我备下的,如今就放在浔堡,若是不嫌弃,倒是可以先拿去用。” “唉呀,这可如何使得?君子不夺人所爱,既是董都督一片孝心,在下岂敢轻易收受?”柳明诚连忙推辞。 “项国公切莫推辞,我们一家在此叨扰日久,蒙太子殿下和项国公关照,如果能尽些心意也算是报答一二了。项国公若再推辞,老身可就再无颜面享用大渊的一粥一饭了!” 柳明诚听话听音,又见这董太夫人说得诚恳,便应允了下来:“既如此,容在下去跟太子殿下禀报一声。” 柳明诚又回到灵堂,向祁翀禀报了此事,祁翀自然不反对,只是这棺木是借是买、如何借又如何买就得好好琢磨一番了。二人商议了一阵,柳明诚便又回到董家住处。 “哈哈哈,恭喜太夫人了!太子殿下听闻太夫人大义,深受感动,当即便要以十倍之价买下那棺木。而且,为表诚意,太子殿下已下令让常将军立即送贵府上下回浔堡。另外,杀害令叔的那个丁造已经押至大营。太子殿下的意思是将人交给董都督处置,此次也一并交由常将军押送至浔堡。” 一连串的好消息令董家母子难以置信,虽说董太夫人献出棺木时也存了卖好之心,但能被立即释放回去,甚至还能将仇人一并带回去,这是她事先不敢想的,因此母子二人俱都喜出望外。 柳明诚又笑道:“太夫人,委屈您今晚在这里再住一晚,等明日一早一应事务准备齐全,就送您回浔堡与儿子团聚。” “多谢太子殿下!多谢项国公!”董太夫人连声道谢,又道,“府上既有贵人仙逝,我等理应前往致祭,便让犬子走一趟吧,聊表心意。” “也好,请六郎随我来。”柳明诚点点头,将董肄带到了停灵之所。 第547章 孝董肇依约献棺 忠翠微舍命殉主 柳明诚先进去通报了一声,便将董肄请了进去,进去之后,柳明诚也没有言语,只是垂手立于祁翀身侧。 董肄上香叩头,一丝不苟,偷眼瞧了灵位上所写的名字——兰渐真人,又见祁翀身着斩衰服制,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却也不便多问。 上香毕,祁翀点头还礼,董肄却复又对祁翀跪下行了一拜三叩之礼,口称:“吴国小民董肄参见北渊太子殿下!” “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祁翀不动声色道。 “早就听说太子殿下年少有为,殿下虽着孝服,然贵气逼人,自与常人不同。况且——能让项国公垂手侍立的还能有谁呢?” “贵气逼人”什么的不过是奉承之语,后一句恐怕才是真的。祁翀也不点破他,只点头道:“听项国公说你也是读过书的?可有想过有朝一日登天子之堂?” “商贾之家,读书不过是杂事,何敢奢望报效朝廷?” “东吴也不允许商人科考吗?”祁翀这话却不是问董肄的,而是问向柳明诚。 “回殿下,这一点自前唐以来皆是如此,如今各国概莫例外。” “这样不好,商人中亦不乏德行俱佳且有志报效国家之人,不该阻塞了其报国之志。此事记得回朝之后跟宰相、六部都议一议,别国孤管不着,但咱们大渊应该要改一改,不能寒了商人的心。” 柳明诚应了声“是”便没再多言,董肄却将这话听进了心里,不由得暗中对北渊同行生起了羡慕之心。 再说浔堡这边,连日来茶饭不思的董肇终于熬不住病倒在床了,谋士荆锡边给他把脉边劝慰道:“都督这就是忧思过度所致,还是要放宽心些,相信太夫人他们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家母、小弟、妻儿皆为北渊所掳,我早前便与他们结了仇,他们如何会放过我的家人?早知今日,我当初一定不会如此冲动!”董肇如今后悔不已,心中愈发自责。 “北渊既知太夫人他们的身份,一定会认为奇货可居,留下以作要挟之用,不会轻易取他们性命的!” “表圣,老实跟你说,我如今不怕他们要挟,就怕他们宁可不要人质也要报复于我,否则怎么会这么多天过去了都不见他们来人提条件呢?” 荆锡略一沉吟道:“都督,要不这样吧,在下愿亲往江北大营一趟,凭这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北渊释放太夫人他们!” “当真?”董肇喜得一屁股坐了起来,“先生若真能救回我的家人,某愿拜为义兄,今后同富贵、共进退。” “都督言重了。在下受都督知遇之恩, 眼下正是报恩之际,自然义不容辞。在下收拾一下,这就动身。” “有劳了,府中金银器皿、钱帛财物兄可尽情自行取用,只要北渊肯放人,多少钱都给他们!只是此事定要保密,不可使孙烈他们知道!” “放心吧都督,在下夤夜前往,绝不张扬!” 下定决心派人去北渊赎人以后,董肇心中总算多了分期待,心情也略好了些,起来用了些吃食,精神略为提振,便视察军务去了。 这一忙就到了下午,傍晚时分,一名亲兵匆匆来报,说是太夫人他们回来了。 董肇当时就懵了,荆锡才走了不到两个时辰,目前应该还在江上飘着呢,怎么着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将人接回来了呀? 将信将疑回到府中,果见老母、兄弟、妻子都已在堂中安坐休息,两个孩子在院中嬉戏,一见董肇回来,双双扑入怀中,好不亲昵。 与孩子说笑几句后,董肇匆匆步入堂中,见家人均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母亲,六弟,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被北渊劫走了吗?是如何逃出升天的?” “四哥,我们是被北渊太子放回来的。”董肄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又指着院中道,“北渊派了一位将军押送杀害叔父的那个丁造过来,说是交给您处置,如今就在船上等着呢。另外,北渊太子还给了一百万贯,说是买母亲棺木的钱,也都一并带回来了。” 董肇这才注意到院中一溜排开了十几口大箱子,打开一看,果然都是满满的铜钱,一时之间满心疑惑。 “你们在路上有没有遇见荆先生?” “荆先生?没有啊!怎么?他出去了?”董肄疑惑问道。 “他前往江北大营营救你们了,刚走不久。” “哦,我们一路是沿着大江北岸走的,临近浔堡才折向南,他想必是沿着南岸走的,江面广阔,应该是走岔了。四哥,先不说他了,那位常将军还在船上等着您呢!我们在江北期间,常将军不少照顾我们,切莫怠慢了人家!” “这事儿我再想想。”董肇有些犹疑不决。 “四郎,为娘知道你有你的难处,可棺木一事我已经答应了那位北渊太子,咱们商贾人家首重信誉,别的事我不管,这件事情一定要说到做到!”董太夫人也开了口。 “是,母亲,我去见他便是了。” 为了减轻董肇的戒备之心,常愈此次只带了少量水手、士兵,乘了一艘商船过来,将董家人送上岸后,便老老实实地待在船坞,所有人均未下船。 董肇见状,也不好大张旗鼓,便只带了副将秦匡和少数亲卫抬着棺木上了船去。 “多谢董都督慷慨大义,我家太子殿下定会感激不尽。那个箱子里装着的就是杀害令叔的丁造,交给董都督了。如无他事,在下这就返航了!”常愈也不废话,交接过后道了谢便要告辞。 董肇原本以为北渊会借机谈些条件或者做些小动作,哪知道对方真的就只是来取棺材和交人的,这让他不仅有些诧异,然而更令他疑惑的却是常愈的口音。 “听阁下口音似乎是东吴人,为何要为北渊效力?”董肇的语气中充满了反感和蔑视。 常愈闻言脸色变了一变,咬了咬牙道:“董都督,我姓常。” “姓常?姓常怎么了?”董肇没明白常愈的意思,愣了愣。 “先父常棣轩!” “啊!”董肇大惊,“您是常佥校尉的弟弟?” 这下轮到常愈惊讶了:“董都督认识家兄?” “我初从军时便是跟随常佥校尉,直到——直到常家获罪被杀,唉!”说到此事,董肇也是满心遗憾。 “董都督既知我家事,那请你说句公道话,常家该死吗?”常愈双目直视董肇问道。 董肇沉默不语了,虽然不了解内情,但当时军中都认为常家是冤枉的,毕竟常家父子的人品有目共睹。可若真是冤案,常家小儿子投奔敌国恐怕也是无奈之举,情有可原。他自己也是个喜欢快意恩仇之人,否则当初就不会因为受不了上官折辱愤而起兵。因此,对于常愈的选择他私心里并不排斥,甚至有些理解。 “既如此,我也不再多言,常将军一路顺风!也替我多谢北渊太子殿下,若有朝一日两国化敌为友,董某一定厚礼致谢。” “董都督客气了,告辞!” 董肇下船后,常愈的商船立刻离开了浔堡,折返江北大营。 而董肇这边,确认丁造身份无误之后,当即祭起灵堂,将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丁造带到了那位族叔的灵位前,剜心剖腹处死,又割下人头,命人装殓入匣,送回抚州老家,在族叔坟前祭奠。 常愈携檀木棺材回到都护府,祁翀看了果然很满意。那大棺板厚七寸,色调深紫,木质坚密,纹理纤细,内里可见蟹爪纹,整副棺木看上去稳重大方,的确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好东西。 将田孟晴成殓入棺后,又停灵七日,祁翀便除了孝服,正常处理军务了,只是衣着以素色为主,又在腰上扎了一根白色腰带,聊表戴孝之意。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个令人悲伤的插曲,那就是翠微自缢殉主了。 自田孟晴去后,翠微的情绪就一直不好,好在还有韩菱陪着她、安慰她。这一日,翠微谎称身体不适,让韩菱去请白郾,回来时却发现翠微已然悬梁自尽。 祁翀闻听消息懊悔不已,田孟晴生前还叮嘱他照顾好翠微,哪曾想一个没注意,竟然就跟着去了。祁翀原本就不赞成殉葬之举,如今更加自责。可人死不能复生,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好好安葬了。 于是,在田孟晴的棺材旁又添了一具杉木棺材,祁翀每日给田孟晴上香时也会给翠微上一炷。与此同时,他更加担心韩炎的状态,生怕韩炎也跟翠微一样想不开,望向韩炎的眼神就难免有些异样。 韩炎似是看出了他的心事,主动开口道:“殿下,翠微是有情有义之人,她是怕公主殿下孤单才下去陪她的,这是她自己的决定,您不必过于自责。奴婢何尝没想过随主人而去,只是心里放不下殿下,再说了,诸多后事还得奴婢去料理,也只能苟活了。”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对了,你回京城一趟吧,去找杜相,让他立即安排修造陵寝事宜。” “那按照什么规格呢?” “就按照皇后的规格。” “朝廷里怕是有人不明就里,难免反对。” “不管,谁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对了,这笔钱不要从国库出,从咱们自己的私库出,反正商号挣的钱闲置在那里也是无用,你尽管取用。修陵之人也尽量用咱们商号的人,既然怕朝廷有人反对,那就尽量不麻烦他们,让他们出个图纸再现场指导一下就可以了。” “那......那派谁去兴州督办呢?总要有个得力之人常驻兴州才好。” “呃——沈嘉绘是不是回京了?让他去吧!”沈嘉绘之前被祁翀派到封地管理秦王封地事宜,他被立为储君之后,封地还给了朝廷,沈嘉绘交接完毕之后就该回京候命了。 “是,奴婢这就去办。” 望着韩炎远去的背影,祁翀暗自松了口气,至少韩炎不会犯傻了。 第548章 柳明诚巧施离间 孙彦光落入圈套 就在常愈返回江北大营之前不久,几乎是前后脚的工夫,荆锡也来到了江北大营。 进了大营见到了柳明诚之后,荆锡才知道自己白跑一趟,他顿时后悔不迭。之前北渊肯将董家人送还,至少还可以说是为了换取急需的檀木棺材,可如今自己这样跑来又能让董都督拿什么来换呢?这不是上赶着给人家送人质吗? 就在他忐忑不安之际,柳明诚却给了他无上的礼遇。柳明诚盛赞其舍身救主的大义,对其才华更是赞不绝口,日日设宴款待不说,又赠送金帛美女无数,闲谈中知道了他酷爱一道叫“爆炒凤舌”的菜肴后,便命人抓尽了百里之内的雀儿,只供他一人享用,喜得荆锡乐不思蜀,直道“此间好”。 这荆锡原本就是个落第举子,为人又有些自命不凡,一直郁郁不得志,这才投靠到董肇麾下做了幕僚。如今柳明诚对他日日吹捧,直将他夸的是“天上少有,地上绝无”。那柳明诚是什么人啊?北渊榜眼!当世大儒崔与之的得意弟子!能被他看得上的岂是无才之辈?所以说啊,自己屡试不中,绝非自己才华不足,都是那些俗世庸人看不懂老子的绝妙文章! 想到这里,荆锡便将柳明诚引为知己,三杯酒下肚更是昏了头脑,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倾囊相告,甚至将浔堡乃至整个愗州的布防情况以及自己所听闻过的东吴朝廷秘事都一五一十地说与了柳明诚听。 柳明诚听后自然是对他更加热情,哄得荆锡都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 如此逍遥七八日后,这一日,荆锡又喝得酩酊大醉,昏睡了过去,醒来却发现自己在船上,而船已行至江心。 “这是要去哪儿啊?”荆锡醉眼惺忪问道。 “荆先生,小的们奉命送您回浔堡啊!项国公说了,您在江北耽搁太久了,怕董都督着急,让小的们先送您回去。” “昨日没听项国公提起啊?”荆锡嘀咕了一句,缓步踱出了后舱,见前舱摆放着数十个大箱子,打开一看,正是之前柳明诚答应他的金帛珠宝等物,不禁大喜,暗道,项国公果然至诚君子,不曾欺我! 又行了数里,忽然水面上不知从何处冒出十余只船,将荆锡的座船团团包围起来。 北渊的水手们一阵惊哗喧闹,随后都钻入了水中,消失不见,偌大的船上顿时只剩下了荆锡一人。 荆锡此时还没意识到危险已至,还以为是董肇派人来接他了,施施然走出了船舱。 “你们是哪位副将的部下?秦副将还是陈副将?”站在船舷边,荆锡大大咧咧问道。 “我们是孙烈上将军麾下!阁下可是荆锡先生?”领头的小校问道。 “正是在下。不过,你们既是孙将军麾下,为何会在浔堡这边?”荆锡皱了皱眉。 “浔堡?荆先生怕是弄错了吧?这里是在泾口之东啊!再往东就是沭城了!”小校抽了抽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 “沭城?”荆锡心里一惊,终于意识到不对了。从江北大营到浔堡是往西走,到沭城却是往东走,方向正好相反,怎么可能会错呢?更何况,这些士兵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呢? 不好!被出卖了!荆锡顿时冷汗直流! 果然,那些围上来的东吴兵毫不客气,迅速登上荆锡的座船,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又将船开回了沭城。 “董都督台鉴,前次来信已阅,知君深明大义,耻于与宵小之辈共事,欲兴师讨伐,此乃正道之举,至为赞同。吾方尚需筹备十日,定于本月望日进军沭城。待君成功克复安池、泾口之后,即可对沭城构成夹击之势,届时沭城可破。盼与君把盏共庆于沭城。明诚敬上。”孙彦光读完了信,双手将信纸递给了孙烈,“这就是从那个谋士荆锡身上搜到的信。” “这个荆锡真的是从江北大营出来的?这密信——不会是离间之计吧?”孙烈沉着脸问道。 “荆锡千真万确是从江北来的,这密信藏得极为隐蔽,如果不是割开了他所有的衣物一点一点检查,差点没有找到,不像是离间!”孙彦光摇了摇头,喝了一口茶又继续道,“根据咱们在董肇那里的细作所说,北渊劫了董肇的家人,非但没有杀害,反而礼遇有加,全须全尾地给送了回去,还把那个罪魁祸首也送给了董肇!那好歹也是北渊的五品官员啊!说送出去就送出去了!北渊做出如此有损国格之事,如果没点儿特殊原因,您能信?北渊不但把人给送了回去,还送去了大量的钱财、礼品,董肇可是结结实实发了一笔横财!而他们的借口竟然是为了一口檀木棺材!能使用檀木棺材的也必然是贵重人物,可据咱们派往孝宁城里的探子所说,城里最近根本没有什么大人物去世,也没见江北大营里有人发丧,可见这理由不实。有人亲眼看见董肇上了北渊的船,而且只带了几名心腹,说的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荆锡离开浔堡前往孝宁也是那一天!这难道也是巧合?” “这个董肇!果然是个脑后生反骨的贱坯子!”孙烈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怒骂道。 “商贾之家一贯是唯利是图的,哪有什么道义可言?再说了,他当初是焦文敬招抚的,跟咱们本就不是一路。” “荆锡自己怎么说?” “这家伙倒是个嘴硬的,他自己说是奉董肇之命去江北大营交涉赎人一事的,只是不巧跟北渊送人回去的船走岔了,他也是到了江北之后才知道的。您听听,这话能信吗?既然知道走岔了,那就该赶紧回去,为何要在营里待上数日?他一个无品无级的幕僚,布衣而已,值得堂堂太尉、项国公柳明诚亲自接待?为了他要吃的一道什么菜,柳明诚恨不能把半个淮州的雀儿都抓净了,惹得百姓怨声载道!我听说那位项国公可一向是爱民如子的,无缘无故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还有那几大箱的厚礼,他荆锡三辈子都花不完,他做了什么值得人家如此对他?” “嗯,看来,咱们的探子传回来的消息非常准确啊!记得要重赏!” “爹,这都是小事,关键是这董肇反迹已露,咱们该怎么办?” “那个陈坚可靠吗?”孙烈阴恻恻问道。 “可靠!这次的消息大部分都是他传回来的,此人功劳不小!他跟秦匡不同,不是董肇旧部,对于董肇坐上愗州都督这个位置本就不服,况且,他想要坐董肇的位子,那就必然不会包庇董肇。” “第二道调兵令董肇执行了吗?” “执行了,他原本也是不想听令的,还是陈坚一再劝说,他这才同意,这六千兵昨日刚刚离开浔堡,前往安池、泾口,也就是说浔堡如今只剩下不到两万人了!” “我带三万大军亲自去一趟浔堡,我就不信了,他董肇还能反了不成?你留下守好沭城,我从陆上快马过去,最多两三天便到了,拿下董肇小人,看他焦文敬能有什么话说!” 江北都护府里,逃回来的水手将荆锡被孙烈抓获的经过一五一十禀报给了柳明诚,柳明诚立即来找祁翀商议。 “义父这离间计使得妙啊!”祁翀今日难得展颜,笑道,“就是可怜这位荆先生了,他怕是性命难保了!” “也不是什么忠实可靠之辈,殿下无需介怀。” “城里的探子如何处置了?” “已经让人盯着了,今晚便抓捕。” “怎么发现的?” “说起来还是安道的功劳。那人原本是个商人,跟安道他们没少打交道。江防事变时被滞留在了江北,后来便到了孝宁,结果被安道留在这边照看仓库的一个伙计认出来了,就这么着露出了马脚。” “这个伙计不错,回头让老周记得提拔提拔他。” “是。那出兵一事——” “把四叔、小叔都叫回来吧,明日咱们好好议一议。把那几个小的也叫上,这一仗还得看他们的!” 浔堡这边,董肇对于即将到来的危机还一无所知,只是有些纳闷荆锡为何还不回来。 “四哥!” “哦,六郎啊,都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这就出发。” “好,我去送送你们。” 府外,几辆马车已经在等候了,董夫人正扶婆婆上车,两个孩子还在围着马车追逐打闹。 “老爷,我们非走不可吗?要不让婆婆和孩子先回去,我留在这里陪你吧!”董夫人不放心自己的夫君,有些恋恋不舍。 “别说傻话了,你留在这里万一又被孙烈惦记上、非要让我将你送过去做人质怎么办?愗熙城终究离战场远些,也安全些。放心吧,若这场仗打不起来,我很快就会回愗熙的。”董肇说服了妻子,又跟母亲道了别,将两个孩子抱上车,嘱咐了弟弟几句,车队缓缓离开浔堡,往南而去。 望着远去的车队,董肇心里松了一口气,总算将家人送离了这是非之地。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这本意在避祸的举动却给家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第549章 老弱妇孺尽丧命 乡党子弟半折损 两日后,孙烈三万大军从陆上包围了浔堡。 浔堡北面临江,三面靠陆,本是一个小镇,占地并不大,还是董肇到愗州以后才因其位置险要而临时建起一座屯兵之所。听手下来报,说孙烈兵围浔堡,董肇不明所以,连忙与副将秦匡带三千亲卫出城查看。 见帅旗之下骑着高头大马的,的确是孙烈本人无疑,董肇在马上抱拳拱手道:“上将军突临浔堡,可是有紧急军务?” “董都督,本帅问你,你府中幕僚一个叫荆锡的现在何处啊?”孙烈冷笑着问道。 董肇含糊其词道:“荆先生有事外出了,上将军找他有事?” “外出?哼,怕是迷路了,一不小心跑到江北去了吧?” 董肇心里咯噔一下,心知必是荆锡去江北一事泄了密,怪不得还没回来呢,恐怕是落入孙烈之手了! 就在董肇沉吟不语之际,孙烈向身边的亲兵点头示意,那人将手中一物抛至董肇马前,董肇定睛一看,正是荆锡的项上人头! 董肇脸色大变,连忙解释原委,可孙烈哪里肯听,怒道:“董肇,你与柳明诚暗通款曲,别以为本帅不知!什么买棺材?一百万贯买口棺材,你老娘的棺材是金子造的吗?你收了人家的好处,约定共破沭城,密信已被我截获,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董肇一头雾水,满脸茫然,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孙烈却以为他是哑口无言,更加确定董肇已反。 “董肇,你如今只剩引颈就戮一途了,休要负隅顽抗!”孙烈话音未落,身后的士兵将几个五花大绑之人推到了前面。 董肇顿时大惊失色,上身不由得前倾,双眼瞪得浑圆:“母亲、夫人、六郎!” 原来那被绑缚在阵前之人正是前两日被他送走的家人,两个孩子被重重地摔在地上,疼的哇哇大哭,几个大人也都衣衫不整,步履踉跄,神色憔悴。 “孙烈!男子汉大丈夫,有事手底下见真章,何苦难为妇孺?你如此行径,就不怕遭人耻笑吗?”董肇咬牙切齿道。 “没办法呀,董都督,知道你武艺不俗,本帅又不想在你身上折损过多兵力,只好用了些手段。”孙烈“嘿嘿”笑道,“从现在起,我每数一个数,便杀你家一人,直到你下马受死或者我杀光你的家人!一!” 孙烈话音刚落,早有士兵手起刀落,董夫人瞬时香消玉殒,鲜血溅到两个孩子身上、脸上,哭声更加凄惨揪心。董肇没想到孙烈真敢动手,在马上一哆嗦,心凉了半截。 “二!”孙烈这次不待他人动手,自己一枪刺进了董肄的小腹,董肄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孙烈,我跟你拼了!”董肇冲冠眦裂,提刀便向孙烈冲去,身后秦匡及三千亲卫紧紧相随,两军距离本就不过数丈,瞬间便短兵相接。 眼见董肇冲过来,孙烈不慌不忙,将董肇的女儿挑在了枪尖上,小女孩儿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便气绝而亡。 “三、四!”孙烈坐骑前腿扬起,又重重落下,马蹄不偏不倚正好踏在小男孩儿的脖颈处,可怜的孩子立时骨断筋折。 而董肇此时被数十倍于己的士兵围住,眼见一双儿女遇害,满眼通红、满心焦急却无法前进一步。 孙烈此时又将枪尖指向了董太夫人:“董肇,就剩你老娘一个了!本帅素闻你是孝子,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娘!”董肇大喊一声,脸上明显浮现慌乱之色,手中大刀也不由得迟滞了下来,幸亏秦匡等救援及时,否则便要被敌军所杀。 “四郎,你且逃命去!别管为娘!我老婆子活了快一甲子,活够了!我自去寻六郎和我乖孙儿!”董太夫人言罢,奋力挣脱束缚,直直撞向孙烈的枪尖,长枪穿胸而过。 孙烈没想到这老太婆竟如此刚烈,懊恼地将长枪抽了出来。 “娘!”董肇顿时泪流满面,浑身颤抖,满心悲愤化作了杀意。他双眸如箭射向了孙烈,声音变得冰冷无比:“孙烈匹夫,纳命来!” 怒发冲冠的董肇此时再无任何顾忌,手中大刀如砍瓜切菜般斩向孙烈手下的士兵。他的亲卫眼见主将受辱、老弱妇孺无辜被杀,俱都在心中埋了火气,一个个奋勇向前,在十倍于己的敌人面前竟没有落于下风。 眼见面前的尸体越来越多,孙烈有些焦急了,对着城上喊道:“你还在等什么?” 话音刚落,董肇身后的浔堡城门突然关闭。 董肇大惊,忙望向城头,只见陈坚得意洋洋地望着城下,一排弓箭手已然将箭矢对准了他。 “董都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跟北渊私下里勾结之事,卑职实在看不下去。我陈坚忠君报国,岂能与你这等卑鄙无耻之徒为伍?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吧!” “陈坚你个狗东西!竟然出卖都督!你才是卑鄙无耻的小人!”秦匡大怒,骂不绝口。 陈坚冷冷一笑,将手高高举起又用力往下一顿,一排箭矢离弦而出,直奔董肇。 而董肇此时被数人纠缠,根本无暇分心,秦匡大惊,忙抢上前去,以身为盾,生生替董肇挡住了一波箭雨。 “秦匡!”董肇逼退了近身之敌,翻身下马一把抱住了中箭落马的秦匡,只见他身上虽中箭较多,但由于有盔甲护体,并无大碍,唯有脖颈之处中了一箭,鲜血“汩汩”冒出,按压不住,眼见是活不成了。 “大......哥......跟你......从......抚州......至此......我不......悔......快回......愗......”话未说完,秦匡头一歪,死在了董肇怀中。 董肇欲哭无泪,他顾不上悲愤,翻身上马,带着剩余的亲卫便要冲出包围往外逃去。 孙烈岂能容他逃走,早将他和部下紧紧围在了中间,一副誓要将这些人全歼的架势。 就在董肇处境危难之时,突然晴天炸雷,大地晃动,孙烈疑惑地看了看天,却发现天气晴朗,并无雷雨之兆,而远处却泛起了阵阵烟雾。 之后又是接连几声炸雷,惊得众人都分了神,董肇趁机又向外突围了几丈。 孙烈尚未明白发生了何事,浔堡城门突然大开,陈坚慌慌张张冲了出来,快马来到孙烈面前。 “上将军,不好了,北渊的战船来了!” “你说什么?北渊的战船?”孙烈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 “千真万确!北渊来攻城了!据手下校尉来报,北渊人不知道用的什么法术,几下子就把北城墙轰开了一处口子!” “那你还不赶紧带兵去堵,跟我这儿嚎什么丧!”孙烈气得一鞭子抽在了陈坚盔甲上。 “上将军,城里的兵被您抽走了一万多,董肇又带出来三千,余下的也并不清楚董肇反叛之事,他们......他们不听卑职指挥呀!”陈坚哭丧着脸道。 孙烈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这么废物!居然连手底下的人都约束不住。可气归气,眼前的危机不能不顾。 “副将,留下一万人歼灭董肇所部,其余人随我入城!”孙烈说完,一马当先进入浔堡。 也正是借着孙烈兵马调动的机会,董肇趁乱带着手下杀出重围,往愗州而去。路上清点了一下人马,发现折损四成有余,只剩下了不到两千人。 这些亲卫都是跟着他从抚州一路杀出来的乡党、发小,董肇此刻竟颇有些理解楚霸王不肯过江东的个中深意了。 董肇如何逃出生天回到愗州暂且不表,却说孙烈刚进入浔堡,就感受到了陈坚所说“北渊法术”的厉害。原本坚如磐石的北城墙硬生生被大铁球砸出了一个大缺口,而发射大铁球的乃是分别装在几艘船上的四个大铁筒。此刻大铁筒还在冒着青烟,远远地可见船上的水兵在围着大铁筒忙活着。 就在孙烈凝神观察之际,又是一轮齐射,四只大铁球再次飞向城墙,城墙顿时又倒塌了一大段,其中一颗甚至越过了城墙,重重砸向了孙烈身后的士兵,当场砸死数名士兵后又翻滚了十余丈,压死、压伤无数。 孙烈看得直嘬牙花子,他打了半辈子仗也没见过这种邪门玩意儿啊! 好在北渊士兵似乎并不急于登陆,那大铁筒发射一次之后又要等一会儿才能再次发射,这就给了孙烈抢修城墙的时机。 “都傻站着干嘛?赶紧修城墙去啊!”孙烈一鞭子打醒了吓得发呆的手下人,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忙去修复倒塌的城墙。 而此时,北渊的五艘战船却突然开始后撤,孙烈大喜:“他们的大铁球一定是用完了,那玩意儿用不了了!才五艘船就敢来挑衅,干死他们!陈坚,你立刻带人登船把那五艘船给我打沉了!” 陈坚大喜,他本就是水师出身,擅长水战,孙烈这可是给了他表现的机会了,当即高声应道:“末将领命!”点齐了水兵打开闸门,二十余艘战船沿着连接城内外的水道先后进入大江。 第550章 邹志博浔堡大胜 方元真安池设伏 陈坚急于立功,完全没注意到北渊那五艘战船似乎在有意等着他们,行驶的极为缓慢,仿佛生怕陈坚他们追不上一般。 就在陈坚距离北渊战船不过一百多丈的时候,北渊五艘战船突然掉转船头,齐齐侧身,一字横排于江面之上。 陈坚虽然不明白对面要做什么,但也知道这是要战斗的意思了,忙下令准备投石机,弓箭手、梭镖手做好准备,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所有的举动都落在了对面那位年轻的将军眼里。 邹浩手举望远镜观察着东吴战舰的一举一动,心中暗笑:还投石机、梭镖手呢,我怎么可能让你有发射的机会呢? “‘火龙出水’做好准备,等他们进入百丈距离之内立即发射。战舰一起火,热气球立即升空!观察手,报告距离。” “首舰距离一百一十丈,末舰距离一百二十丈。” “首舰距离一百丈时再报!” “报!首舰距离一百丈,末舰距离一百一十丈。” “首舰距离九十五丈时再报!” “报!首舰距离九十五丈,末舰距离一百零五丈。” “‘火龙出水’第一轮,瞄准船帆,发射!” 随着令旗落下,上百发火箭如白日焰火般发出绚烂和热烈的光芒,齐齐奔向东吴战船。 这“火龙出水”乃是将作局的最新作品,用五尺毛竹做成筒体,龙头与龙尾则由木头雕刻而成。龙头的口部向上,龙腹内装火箭数支,龙尾处各有多支火箭,腹内火箭与龙头、龙尾火箭用火药线串联,龙头、龙尾火箭则由一根总火药线串联,由龙头下部一个孔中引出。又在龙身下前后各倾斜装着两个大火箭筒,把它们的药线也总连在一起,更把龙腹内的总药线连在前边两个火箭筒的底部。 发射时,首先点燃安装在龙身上的火药筒,这是第一级火箭,它能推动火龙飞行二、三里远,待第一级火箭燃烧完毕,就自动引燃龙腹内的火箭,这是第二级火箭,这时,从龙口里射出数只火箭,直达目标。 这“火龙出水”最大的好处就是射程远,百丈的距离一般的弓箭、投石机根本达不到,因此,此刻东吴军在北渊军的射程范围之内,北渊军却不在东吴军的射程范围之内。 还在准备继续靠近北渊战船的陈坚不可思议地望着起火燃烧的船帆,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连声喊人灭火。可粗麻布沾火即燃,位置又高,就算现取水灭火也是来不及的。随着船帆尽毁,东吴战船瞬间陷入停滞。 而与此同时,渊军战船甲板上早已做好准备的热气球松开固定绳,开始冉冉升空。 “‘火龙出水’第二轮,目标左侧敌舰船身,射!” “‘火龙出水’第三轮,目标右侧敌舰船身,射!” 三轮火箭射完,东吴战船上已是一片火海,许多士兵身上沾了火,不得不跳入水中灭火。就算还有人在奋力扑火,但是所有火箭箭头处都是绑缚了油毡的,箭杆也在油中浸泡过,一旦着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灭掉的。 邹浩冷静地观察着敌军船上的情况,见对方主将已方寸大乱,军纪难以控制,果断下令:“掉头,全军出击!” 五艘战船调转回头,拉满风帆迎向东吴战舰。赶路的过程中火铳手也没闲着,一路边走边瞄准旗舰猛射,在这样的密集射击之下,没有幸运之神附体的陈坚不出意外地丢了性命。 而失去了主将的东吴水师顿时一溃千里,有几艘风帆毁坏不大,勉强还能动的战船这时已经往回逃命了,其他船上一些水性极佳的士兵纷纷跃入水中追赶那几艘战船,抓住伸出来的船桨,企图攀上别人的船回城。可如此一来,却害的那几条船想走也走不了了,不待渊军近前,船上船下的士兵自己就打了起来。 邹浩也不管那些已经不能动了的战船和军心溃散的士兵,只追着还能动的那几艘战船,靠近了之后便用拍杆重重拍击船舵,以最小的代价使这几艘船失去了航行能力。 见困住东吴水师的目的已经达成,邹浩令人发出信号,约莫两刻钟后,一支由临时征调而来的商船组成的运兵船队出现在江面上并逐渐向邹浩靠拢。 “王勇,按原计划,留下一千人收缴战船、打扫战场、看押俘虏,叔平、季灵,你们各带所部准备登陆!” “得令!”赵家兄弟眼见邹浩真用五艘战船干掉了东吴水师二十余艘战船,俱都佩服地不得了,心甘情愿听从他的调遣。 浔堡内还在组织士兵抢修城墙的孙烈此时已经注意到了江面上的异常,暗自心惊。一万多人就这么被击溃了? 然而没等他做出进一步的反应,天上飘过来的白色大球又引起了他的注意。虽然不知道这些白色大球是用来干什么的,但想来不是来降祥瑞的,该不会又是什么邪门儿武器吧? “把那些东西给我射下来!” 弓箭手拉满神臂弓一轮猛射,最终却只是徒劳。孙烈拿过自己的三石宝弓射了一箭,最终却也仅仅是贴着飞的最低的大球的底座擦了过去。 然而这一箭却似乎是将那大球给惊了一般,随后便从球中扔出来一个什么东西,“啪”地一声落在人群中,众人还在凝神查看之际,火花迅速沿着罐中溢出的液体蔓延开来。 “走水了、走水了!灭火、灭火!”军士们喧闹开来。 作为江边小城,浔堡城中便有水源,取水很是方便。然而令众人始料不及的是,很快,天上便落下了几百上千个同样的火罐儿,伴随火罐儿一同落下的还有滚滚天雷。 真的是天雷。从天上落下,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响声,不是天雷是什么? 唯一不同、甚至可以说比天雷还要可怕的是,这个雷是有形的,会炸,而炸开的碎片会飞溅开来,将人击伤。 浔堡城小人多,人员密度大,每一颗“天雷”炸下来,都至少能让四五个人丧失战斗力。更令人心惊胆寒的是,大江里北渊战船上的那个大铁筒再次开始发射,但这次发射的不是实心大铁球,而是可以如“天雷”一般炸裂开的空心球。球心里的钉子、石块儿、碎铁片飞溅出几丈远,杀伤力更是远非“天雷”可比。 东吴士兵们被炸的心胆俱寒,纷纷丢盔弃甲,寻找躲避之所,无人听从将令。 孙烈打了半辈子仗,也没见过这种打法,更没吃过这种糊里糊涂的亏,不由得恼羞成怒,连斩了几个四处逃窜的士兵,却依然无法收拾军心。 而与此同时,赵溉、赵湘兄弟俩已经在火炮的掩护下带领所部士兵登上了船坞,很快便在北城墙缺口处与东吴士兵短兵相接。 此时江里和天上的轰炸已经停止,孙烈勉强组织手下进行抵抗。他自己此时倒是显出了上将军之勇,冲入渊军之中,只一会儿便杀翻了十数人。 然而渊军士气大盛,吴军却无心恋战,任凭孙烈个人如何勇猛,也无法改变战败之局。 吴军边打边退,最终只有少部分人随孙烈从东门逃出,其余大部分被渊军所俘,浔堡城破! 入城之后的邹浩一面令人回江北大营报信,一面组织匠人修复战船。 对于邹浩而言,此役最大的收获不是攻占了一座城池,也不是头等军功,而是缴获了二十多艘战船!这些战船在水战中虽然有所损伤,但都是局部小伤,通过加固或者更换部件便可修复,一旦修复完成,他麾下水军营所拥有的战船数量便陡增至三十多艘! 看着被拖进船坞等待修复的战船,邹浩嘴巴都快咧到耳朵边了。 邹浩是要多高兴就有多高兴,而败北的孙烈却一肚子火气无处可撒。 戎马半生,他孙烈也不是没打过败仗,可输的这样快速又这样稀里糊涂的却是第一次! 如果他知道打败他的渊军将领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厢军指挥使,而此役又是他第一次正经指挥作战,怕是更要气得吐血! 孙烈带着几千残兵败将一路东行,半夜时分终于抵达距离最近的安池县城。 “把城门叫开!” 小军得令立即上前叫门,城上一人探出头来问道:“城下何人?” 小军立即答道:“大吴上将军孙公在此!速速开门!” 那人借着火把的光亮,看清来人的旗号无误,这才慢腾腾地打开了城门。 孙烈带人便往里进,刚进城门,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抹寒光闪过,他顿时一惊,大喊一声:“有埋伏!后撤!”调转马头便欲往外冲。 一声号角响起,城中伏兵尽出,为首一员小将肩扛铜锤,望着孙烈的脑袋笑得无比开心,惹得孙烈心里直发毛。 由于“后撤”的命令下达地过于突然,后队未闻将令还在往里挤,前队急于逃命又拼命往外冲,一下子便都挤在了狭窄的城门口,进退不能。 而方实已经带兵冲杀了过来,孙烈肝胆俱裂,忙命亲卫挡住方实,自己又亲手斩杀了数名堵在城门口的士兵,这才挤出了一条缝踩着倒地士兵的尸体冲出城去。 然而方实不依不饶,如猎犬撵兔子一般跟在孙烈后面紧紧地追着,气得孙烈破口大骂渊军都是疯狗。 好在孙烈仗着地形熟悉,趁着夜色故意带着方实绕来绕去。方实到底是吃了这上头的亏,七拐八拐的竟将孙烈跟丢了。 第551章 北渊军大获全胜 济沧军正式组建 “前面是何处?”摆脱了追兵后,孙烈气喘吁吁问道。 “前面是个岔路,往北不远便是泾口县城,往东南再行一日可直达沭城。”一名亲兵答道,“上将军,我们是否要去泾口休整一日?” 孙烈环顾四周,大致清点了下人数,发现只剩下了几百人跟随,个个衣衫不整,丢盔弃甲,而且人困马乏,再也走不动了。在此情况下,按说去泾口休整乃是上策,但考虑到刚才安池的遭遇,孙烈便觉得泾口也不安全了。 “原地休整两个时辰,天亮后再上路。不走泾口,直奔沭城。” 队伍就地歇息,有人杀了一匹伤马,也顾不上处理血水,就随意在火上烤了个七八分熟,给众人分食了。 若在平时,孙烈无论如何也不会吃这等粗糙的食物,如今饥肠辘辘,体力透支,又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果腹,孙烈无奈只得忍着腥气一口一口将那块马肉塞进了腹中,这才感觉恢复了些体力。 天明时分,孙烈再次上路。可刚过岔路口不到十里,忽听一声鼓响,又是一队人马冲杀出来,为首的依然是一员年轻的将军。 “来者何人?”孙烈强作镇定大声问道。 “大渊右翊卫前营指挥使杜含!阁下可是东吴上将军孙烈?” 孙烈心中阵阵发苦,北渊军队出现在这里,毫无疑问,泾口也被攻破了! 就在他打量如何逃生之际,身后传来马蹄声响,原来是方实终于追上来了。 “哈哈,果然还是太子殿下料敌如神,知道你一定不敢走泾口,会直接回沭城,可算让我追上了!”方实有些兴奋地扬了扬铜锤。 前有强敌,后有追兵,孙烈知道自己在劫难逃,索性豁了出去,对左右怆然道:“都是孙某为将无能,累诸君今日落得此光景,一会儿诸位就各凭本事吧,能杀出去一个算一个!” “上将军,我等誓死追随上将军!跟他们拼了!” 所谓“困兽犹斗”,这数百吴军经过一日一夜的拼杀、追逐,能够到达此地的本就是勇猛之士,此刻又背水一战,顿时激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斗志,一番厮杀下来,竟然真的护着孙烈冲出了包围,又往沭城赶去。 杜含、方实合兵一处仍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追赶着。 直到第二日傍晚,孙烈终于抵近沭城,然而没等他看见城墙的影子,先就发现了许多三两成群的溃兵。 孙烈大惊,忙抓过几个溃兵询问缘由。 “上将军,沭城失守了!公子也被渊军杀了!” 孙烈浑身颤抖,大叫一声跌落马下。他一路疾驰,唯一的指望就是回到沭城坚守城池,再伺机反扑。如今那溃兵却说沭城已然失守,这让他如何接受得了? “这怎么可能?渊军哪来那么多战船同时袭击浔堡和沭城?你老实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孙烈厉声喝问道。 经过溃兵的讲述,孙烈终于知道了事情经过。 原来,渊军对沭城和浔堡的进攻是同时进行的,甚至连战船数量、战法都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沭城这边负责船上指挥的是柳恽,负责登陆的是种廷襄和严景润,而负责船只调配的则是王猛。 事实上,方实和杜含对安池和泾口的进攻也是同一时间,这两座县城城墙不算坚固,甚至连火炮都不需要,三发床子弩便破了城,这才有了后面对孙烈的设伏、拦截。只不过这些细节孙烈知不知道已经无所谓了。 “上将军,公子他死得惨哪!被乱刀剁成肉泥不说,人头还被割了下来挂在了城头上!”溃兵边哭边说道。 孙烈听完,一口心头血喷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扶我上马,我要去为我儿报仇!” 左右连忙将他扶住,连连劝阻,可孙烈已然被愤怒蒙蔽了头脑,根本不听劝阻。可众人刚刚才杀出重围,谁还愿意再去自寻死路呢? 见众人皆不愿去,孙烈凄然道:“我自知此去有死无生,为子报仇是我的私事,不强求尔等追随,尔等若不愿往,可自行离去!” 众人皆沉默不语,最终仅有数骑自愿随孙烈而去。 孙烈赶到沭城城下,果见城头高悬人头,但不是一颗,而是两颗,一为其子孙彦光,另一个则是宠姬徐氏。 徐氏一死,则意味着其腹中孩儿也魂归西天,一尸两命,孙烈如何能不悲痛? 此时他才懂得了什么叫报应不爽! 浔堡城下,枪挑女童、马踏男童之时,可曾想过今日自家儿子会有这个下场? 然而不等他自怨自悔,身后追兵又至。 “孙烈,跑累了吧?太子殿下说了,到这儿你就到头儿了!你现在是不是......诶,对了,君章兄,殿下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 “崩溃!” “对对,你现在心里是不是特别崩溃?那就对了!太子殿下说了,就是要这种猫捉耗子的感觉!行了,不逗你玩儿了!送你上路吧!”方实笑着,左手举起了手中的三眼火铳,身后十几只火铳同时举起。 孙烈此时才明白,人家不是追不上他,根本就是在故意消耗他,等他毫无抵抗能力时再行歼灭。 “砰、砰、砰......”火铳声接连响起,孙烈仰头看着城头上那两颗人头,心里竟然有种解脱之感。 算了,老子不玩儿了,死了吧! 方实、杜含带着孙烈的人头回到江北大营时已经是入夜时分,祁槐亲自在营门口迎接二人。 “怎么样?大功告成了吗?”祁槐笑着问道。 “回殿下,卑职等幸不辱命,孙烈人头在此!”杜含举了举手中血淋淋的人头道。 祁槐大喜,立即找人用匣子盛了孙烈的人头,又道:“你们先去卸了盔甲,换身衣服来见太子殿下。” “是!” 二人自去更衣,祁槐令人捧了匣子来见祁翀。 都护府大堂上此时灯火通明,各军、各卫将军均在座,柳恽、邹浩本不够格参加这样的会议,但祁翀以二人要汇报战况为由,令他二人也来旁听。 他俩是今日下午分别回到江北大营的,如今留了赵湘、严景润各带五千人守浔堡、沭城,赵溉、种廷襄各带三千人守安池、泾口,其余人马和俘虏、战利品便被他二人带了回来。 “此役共击溃吴军八万人,其中歼灭万余,俘虏近三万;而我军仅出动兵力三万,死伤者不过千。”太尉柳明诚总结了此次的战损情况,心中难免有些得意,难得的喜形于色。此次战役立功最大的四员小将,一个是自己亲儿子,另外三个都是老友之子,他没法不高兴。 但在舒令之等刚毅军老将听来就有些不是滋味了。毕竟他们对吴作战多年,一向都是防御为主,从未主动出击,更未在江面上击溃过吴军水师。而此次,吴军水师强不可破的神话竟被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给打破了,便更显得他们无能。 而神武军和左右勋卫、左右翊卫诸将则是一副看刚毅军笑话的态度,毕竟此次立功的将士们大多是他们麾下。 “嗯,志博、文畅,你们打得不错!这个水师加天军的打法值得推广。”祁翀笑道,“对了,志博,此次共缴获战船多少?” “大船五十多艘,大多是八百料的中等船,也有几艘千料战船;快船、小艇、走舸三百有余。这些船在争战中虽然有些局部损坏,但龙骨大架子都安然无恙,修补一下就可以使用。” “嗯!这么多船 ,可以正式组建一支大渊水师了吧?” “跟东吴水师比的话这点船还是少了些,不过勉强也可成军了!” “你小子口气还不小!”祁翀笑道,“好,就依你,自今日起,大渊禁军水师正式开始组建,名称嘛——就叫‘济沧’吧,下辖万人为限!不过,济沧军暂时不满编,就先不设大将军一职了,只设四品将军一员统领全军,邹浩,你就是济沧军首任将军!”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邹浩自己也愣了。 赐予禁军编制和军名、职务,这意味着邹浩这个十六岁少年不再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厢军小头目了,而是正经的禁军将军、是能上朝议事的高级官员了!而且,祁翀虽说济沧军暂时不设大将军一职,可若日后济沧军规模扩大、再打上几场胜仗,那这大将军一职早晚要落到他的头上!这让苦熬半生才当上将军、大将军的舒令之等人心里都酸溜溜的!还是得看命啊!太子殿下的发小这升官速度果然就是不一般! 而对于邹浩本人而言,火箭般升官还有一层特殊意义:妈呀,我比我爹都厉害了!我爹这么大的时候还没考中进士呢! “志博,还愣着做什么?谢恩呐!”柳明诚看着有些吓傻了的邹浩轻声提醒道。 “多谢太子殿下!” 邹浩喜滋滋谢恩完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朝柳恽扬了扬下巴,惹得柳恽更着急了,一个劲儿地偷眼观瞧祁翀。 第552章 杜君章谦让未遑 杨行嘉所托非人 祁翀故意不理柳恽,却跟邹浩开起了玩笑:“志博,你有这么多船了,那我的商船可以还给我了吗?” “啊?殿下,刚改装好的,只用了一次就还回去,太浪费了吧?”邹浩嬉皮笑脸道。 “唉!我就知道到你手里的船你是不会还回来了!”祁翀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可商号也要用船,你说怎么办吧?” “好办啊!待臣打下括州船厂,您要几艘都行!”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十艘大船,一对三千料的,剩余四对至少要两千料的!” “殿下,您给臣的船总料数可没这么多!”邹浩委屈巴巴地道。 “不得加点儿利息呀!”哼!孤做生意还没赔过呢! 邹浩对于祁翀这种明火执仗地打劫非常无奈,心里暗骂“奸商”,可也只能“愉快”地接受这个条件。 直到这时,祁翀才回过头来望向柳恽。 “文畅,着急了吧?放心吧,你也有差事,自今日起开始组建大渊禁军天军,军名就叫‘捧日’,你任首任捧日军将军,其余的便跟志博一样。” “多谢太子殿下!”柳恽站起身来也得意地冲邹浩一扬脖,二人相视一笑。 正说着,祁槐走了进来:“太子殿下,方实、杜含回来了,孙烈人头在此!”祁槐说完便要打开盛放人头的匣子,祁翀忙伸手制止。 “不用看了,让人传首沿江诸军,让大伙儿都看看,东吴上将军也不过如此,一样是我大渊手下败将!” “是,殿下!”祁槐命人将匣子拿走,自己也坐了下来。 “项国公,阵亡将士名单可录好了?” “回殿下,攻打浔堡、沭城两部阵亡将士已全部记录在案,只等方实、杜含所部名单统计完成即可。” “嗯,抚恤金务必发放到位,绝不能寒了人心!” “殿下放心,臣会直接派人将抚恤金发放到各家手中,不经过各州县,以免出现克扣、贪墨!” “好,饷钱也要及时发放,尤其是今日参战有功之人的赏钱一定要给足,以免影响了士气。新组建的禁军饷钱一律从优,军费先从户部预支一些,具体金额您定了之后直接写个条陈来,孤来批!” “是,殿下!” 说话间,二人并肩而入,正是方实和杜含。 “君章、元真,你们辛苦了!” “上仰太子殿下运筹帷幄,下赖将士用命,臣等不过依令行事,不敢居功。”杜含叉手道。 “嚯!这打了胜仗是不一样了哈,连嘴巴都甜起来了!”祁翀毫不留情地打趣着自己的大舅哥,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杜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道:“臣这是衷心之言。那孙烈的撤退路径与殿下所料一分不差,这才让臣等截了他个正着。而且,由于殿下战前定下了‘斩首一级赏钱百贯,斩将、夺旗、先登十倍、官升三级’的赏格,将士们在夺城之战时无不奋勇,再加上火器和床子弩的威力,这才能顺利地拿下城池。” “那要是这么说的话,你们的军功得分一半给张习他们呀!” “将作局的确有大功!”祁翀原本只是开个玩笑,杜含却认真地回答道。 祁翀知道自己这大舅哥是个憨厚的性子,便不再玩笑,正色道:“将作局当然要赏,不过,那是另外的赏赐,不影响你们的军功。君章,我刚才让志博、文畅各自去组建水师、天军,现在该轮到你了!火器一道这些天都熟悉了吗?” “回殿下,基本熟悉了,也探讨了一些战法、配合之类的,只是目前还缺少些实战经验。”杜含如实答道。 “好,你听好了,自今日起,你负责正式组建大渊禁军火器军,军名定为‘天雷’,你为天雷军首任将军。元真,你训练出来的火枪手也都交给君章。” “臣领命!多谢太子殿下!” 祁翀点点头示意杜含免礼,又对祁槐道:“小叔,军中伤者可都医治了?” “已经在治了,幸亏白先生和周、邓两位大夫提前教授了缝合之术,又采用了什么轻重伤分流之法,整个医务所井然有序,臣刚去看过了,我方伤员救治已基本完成。” “不光是我方伤员,吴军士兵伤了的也要治,治好了便是我军一员,正好补充我军兵力之不足。” “用俘虏补充兵力?殿下不怕他们有二心?”神武军右将军李稚君提出了疑虑。 “打散了编入各营,军士之间互相监视,怕什么?”左勋卫将军王潜则对李稚君的疑虑不以为然。 此时舒令之有些回过味儿来了,忙问道:“殿下,莫非殿下还要继续向南进军?” “那当然,否则咱们费劲巴拉地打下这沿江四城干吗?” 舒令之顿时头疼起来,结结巴巴道:“可......可是......可是......师出无名啊!董肇虽然打了江防,可已经主动撤军还了回来,我们拿下沿江四城,也算是报了仇,再继续向南就会师出无名,怕是影响士气啊!” “想找个出兵的理由还不容易?”祁翀露出了小狐狸的笑容,“四大顾命大臣犯上弑君,不忠不义,私立新君乃僭越之举,我们想替哀帝讨个公道,不行吗?” “这倒的确是个好理由!”祁樟笑了起来,“顾命大臣弑君,这事儿还真是前所未闻!” “倒的确是稀奇,杨行嘉恐怕做梦都想不到,他一场托孤竟所托非人!”祁翀也摇了摇头,心中深深替那位东吴先帝感到不值。 “臣倒是知道个中缘由!”柳明诚笑道,“还是听之前那位荆先生说的呢!原来,这杨行嘉生前最宠爱的便是哀帝杨锐之母胡氏,封了贵妃,立了其子为太子。 杨行嘉临终前,在四大顾命大臣和太子杨锐面前留下口谕,让胡氏殉葬!当时无人敢提出反对,可等杨行嘉一死,杨锐便不认账了,死活不同意处死其生母。可此时四大臣却不知是抽了什么风,说什么也要照旨执行! 按说,杨行嘉没有留下诏书,只是一道口谕,四大臣完全可以否认此事,既成全新君爱母之心,有可避免人伦惨剧。但四大臣偏偏在此事上毫不松口,甚至杨锐都跪下来求他们了,他们也不肯妥协,最后逼得杨行嘉的皇后都看不过去了,出面为杨锐和胡氏说情,可依然被四大臣拒绝! 就这样,胡氏最后还是难逃一死,而杨锐也就此恨上了四大臣,常常在宫中借酒发牢骚,还扬言早晚要杀了四大臣!这话自然会传到四大臣耳中,四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毒死了杨锐! 可四人的分歧也就在此时出现了。沈璞、孙烈主张立杨锐尚在襁褓中的儿子杨祖安为新君,而曹元方、焦文敬则主张立杨行嘉其他儿子为君,还要杀了杨祖安以绝后患。最后在杨行嘉的嫡妻宣太后的干预之下,曹、焦占了上风,但矛盾就此埋下,这才酿成了去年的内乱。” “这四个人能一起谋害皇帝,却为了立谁为新君而打起来,这有些不合理呀?”祁翀皱眉问道。 “也没什么不合理的。曹元方和沈璞本就不和,二人一直都在争权夺势,若非在杀杨锐这件事上利益一致,根本就走不到一起去。杨行嘉也知道他二人不和,命他二人同时辅政,也正是为了牵制之意。沈璞主张立杨祖安也是存了私心,因为他的小女儿就是杨祖安的生母,一旦立了杨祖安,他的权势就会更盛,而曹元方自然不会坐视沈璞做大,自然要反对。孙烈跟沈璞是儿女亲家,曹元方曾对焦文敬有恩,于是便各自站队了。” “原来如此!这沈璞也不是个东西,毒死了女婿,立年幼的外孙,他恐怕未必没有存了效仿隋文帝之心。”祁翀点了点头。 “不错,这正是曹元方说服宣太后支持他的理由!”柳明诚点头道。 “我还是不明白,这四个人干嘛非得逼死皇帝生母,这不是有病吗?”祁樟还在嘟囔着。 祁翀笑而不语,这个中原因他能猜到,却不能在这里说。 这道理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争夺话语权,也可以叫服从性测试。 四大臣对于杨锐的性格显然是有顾虑的。虽然四人各怀鬼胎,但有一点他们是目标一致的——他们希望新皇帝听他们的话,维护他们的利益!而赐死生母这件事就是他们给杨锐出的一道测试题!而杨锐显然没有过关,这就直接导致了他的惨死。 杨行嘉呀杨行嘉,瞧瞧你用的都是些什么人!祁翀心里暗自鄙夷了一番。 “既如此,哀帝之崩确实有冤,咱们何妨替天行道一把?”祁槐笑道。 “那是自然!不过这场打仗究竟如何打,孤还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然而面对祁翀的询问,众将却无人回应。刚毅军左将军张卓刚想开口说什么,见上司舒令之沉默不语,便也收回了心思。严景淮自觉资历尚浅,见众人都不言语,以他一贯谨慎的性子,自然也不会贸然开口。 第553章 祁元举怒揭内情 舒令之仓皇致仕 见气氛有些尴尬,柳明诚忙道:“殿下,夜已深,几位小将军大战归来也都乏了,今夜便先到这里吧,伐吴大计待明日再议不迟。” 祁翀无奈点了点头,令众人都散了,只留下了柳明诚。 “看来众将对于伐吴一事不甚积极啊!”祁翀苦笑着摇了摇头。 “刚毅军久未经大战,军中诸将、士兵皆无恋战之心。何况,刚毅军之前跟着楚王参与‘互易’,营以上将官个个赚的盆满钵满,一个个只想着安安稳稳致仕,回家做个富家翁,谁还愿意打仗呢?至于左右勋卫和左右翊卫,他们本就不是边塞军,一个个在京中当惯了大爷,更是不愿意吃打仗的苦头。这里面若说能打,也只剩下神武军了。他们要证明自己忠诚于朝廷,不是谢宣逆党余孽,唯有全力作战一途。”柳明诚解释道。 祁翀也知柳明诚所说都是实情,皱眉道:“看来大战之前得先整治一下军队了!” 次日,祁翀没有召集众将议事,而是悄悄叫来了“平原商号”留在淮州的伙计,问了些事情后,心里有了数。 下午,都护府大堂之上来了一位中年将军,此人三十几岁的年纪,看面容与舒令之有七八分相似。 “你就是舒老将军的儿子舒长捷?”祁翀和颜悦色地望着站在堂下局促不安的舒长捷问道。 “卑......卑职舒长捷,不知陛下召唤卑职,有......有何差遣?”舒长捷是真的紧张。一来他不明白祁翀突然单独召见他所为何事,二来他虽然也跟着父亲在刚毅军中任职,但实际上就没怎么打过仗。因为每次打仗,舒令之总是想方设法将他留在后方,他也是凭资历再加上父亲的照料才熬到了一个都虞候的职位。他是真怕太子殿下给他安排一个什么冲锋陷阵的差事,完不成差事丢人事小,弄不好丢了性命那才叫糟糕! 祁翀看出了他的紧张与忐忑,笑的更温和了:“莫紧张,只是随便聊聊,拉拉家常。孤记得你们舒家是湖州人氏吧?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回殿下,除了卑职与家父外,尚有一弟、两子在家侍奉老母。” “令堂贵庚?” “家母五十有五,比家父小一岁。” “令郎多大了?” “老大十九,老二十六。” “目前做什么营生?” “两子均不成器,读书习武都没什么成就,在家待着而已。”见祁翀真的只是问问家事,舒长捷心里略微放松了些,至少不会是布置什么作战任务了。 “大好年华,岂能无所事事?就没想着报效朝廷?” “卑职惭愧,二子文不能提笔着文,武不能上马挽弓,实在是无以报效朝廷。” “那有何妨?不是还有荫官一说吗?”祁翀漫不经心道。 “回殿下,我朝荫官是要......”舒长捷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口中的话戛然而止。 按大渊惯例,五品以上官员可以荫一子孙,三品以上可以荫二子孙,舒令之是二品大将军,因此,按例荫二孙使其获得官身不是难事,但问题是大渊荫官有个前提,那就是必须得等死后或者致仕之后方可!舒长捷额头开始冒汗,心里迅速盘算开来。 太子殿下这都已经不能算是暗示了,可以说就是明示! 父亲对于这位太子爷虽然不太瞧得上眼,但也没有过于得罪,想来不至于论死罪,就只剩下致仕这一种可能了。想到这里,他试探着问道:“殿下的意思是想让家父提前致仕?” “大战在即,舒老将军年近六旬,孤实在不忍心他再受军旅之苦。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一大把年纪了,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 祁翀一副关怀下属的模样,舒长捷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可心里却犯了难。 他父亲的心思他还是明白的。打仗,他肯定不想去,可是让他现在就交出刚毅军的兵权,他也不愿意,这里面的门道,岂能为外人道? “殿下,家父年纪虽大,可还能为朝廷再效力几年,所以......” 祁翀没等他说完,脸一沉突然变了颜色,厉声喝问道:“舒长捷,别以为孤不知道你们父子俩背地里搞的什么鬼名堂!当初江北大营与东吴‘互易’之事可不是什么秘密,就算后来开了榷市,你们也依然在私下里跟东吴商人干着走私的勾当!这其中就数你们舒家父子捞的好处最多吧?粮食、布匹、棉花,甚至还有酒,你们可真是什么生意都掺和呀!你们不但自己参与走私,还给其他走私商人提供庇护。去年,前中书令刘琰从东吴走私粮食,就是你们父子给提供的便利吧?就冲这一条,说你们参与谋反,不算冤枉你们吧?” 舒长捷顿时就懵了,口唇哆嗦不敢说话。他实在咬不准祁翀是真的掌握了他们走私的证据还是只是在诈他,因此只好沉默。 祁翀瞧出了他的心思,继续道:“你别以为孤手里没有证据,信不信孤现在就派人去你们父子营里搜、去你们湖州老家搜,看看你们的家产总额和你们的薪俸到底相不相符?到时候,你们父子恐怕就得好好给我解释解释了,就靠着你们那点儿俸禄,是怎么攒下这数百万的家资的!” 舒长捷腿一软,吓得立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确实解释不清啊!到时候大刑一上,万没有不招之理! 他正盘算着如何开口,又听祁翀道:“孤本来还想着给舒老将军一个面子,让他体面致仕,可你们父子俩既然不识抬举,那就休怪孤公事公办了!来人......” “殿下、殿下,卑职知罪!卑职知罪!卑职这就回去劝说父亲致仕,求殿下开恩,饶了卑职的父亲!”舒长捷慌忙哀求道。 “致仕!哼!你以为事到如今一个致仕就完了吗?”祁翀冷冷道,“你们自己主动把那些非法所得交出来,孤就既往不咎了。” “这......”舒长捷犹豫了,当兵的饷银并不高,全靠立下战功之后的赏赐才能积攒些家业。如果将这些年的走私所得全部交出来,再没了父亲那份俸禄,就靠自己那点军饷怎么可能养的活一大家子? “怎么?舍命不舍财?好啊,孤倒要看看,你们父子俩到底能不能把这些钱都带进棺材里去!” “交、交、全交出来!卑职这就回去告诉父亲!”舒长捷快哭了,太子殿下在京城整治世家之事他也听说过一些,他们舒家虽然三代从军,可论根基,哪里顶得过那些高门大户的一个零头?太子殿下若铁了心要收拾舒家,他们父子岂有反抗的余地? 想到这里,舒长捷不再犹豫,立马告退出来找到了舒令之,将祁翀的意思一五一十道来。 父子俩商议了足足两个时辰,直到入夜时分舒令之才单独出来,到都护府求见太子。 舒令之跟太子会面谈了什么无人知道,只知道第二天一大早舒令之便挂印而去,跟他一同离开的还有满载的十大车财物。 站在营门口目送父亲离开的舒长捷心中充满了忐忑。现在大营里只有他知道,太子殿下的案头之上,现在除了一封辞呈,还有一份供状,而后者就是太子殿下允许父亲带走那些资财的代价! “来人!传令众将,升堂!” 一阵鼓响,两刻钟后,祁樟、祁槐、柳明诚及众将齐聚都护府大堂,却迟迟不见祁翀的身影,各自都在暗自揣测。毕竟,舒令之突然致仕一事众人已经知道了,但此事毫无征兆,舒长捷又什么都不肯说,众人不明所以,难免惴惴不安。只有柳明诚老神在在,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直到一个多时辰后,祁翀才从屏风后缓步而出。 “今日召各位来,是有件事要问问刚毅军诸位将军!”祁翀面沉似水,望着站在左手侧祁樟下面的张卓、韩登。二人本来就为舒令之突然不告而别一事困惑不已,此时更是被祁翀盯得心里发毛。 “张卓!” “臣在!”张卓心惊肉跳地站了出来。 “你麾下刚毅军左部有多少人啊?”祁翀斜眼问道。 “回殿下,满编万人,实有九千七百余人。” 祁翀对于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意外,也没有反驳,只是淡淡道:“嗯,你倒记得清楚!传曲参军!” 堂下立即上来一人:“臣录事参军曲炳文奉命到刚毅军核实丁员人数,现已核查完毕,特来覆命!” “报!” “刚毅军中部在册兵员九千五百一十三人,实有兵员八千五百二十一人,空额九百九十二人;刚毅军左部在册兵员九千七百零八人,实有兵员六千六百一十四人,空额三千零九十四人;刚毅军右部在册兵员九千一百零三人,实有兵员八千七百人,空额四百零三人。” “详细说说左部!” “是,殿下!左部二十营每营均有空额,其中空额最多的是第六营,空额二百九十三人;第一、五、十三、二十营空额均在二百人以上;第二、四、九、十五、十七营空额在百人以上;余者空额不足百人,从五十几人至八十几人不等。” 此言一出,张卓顿时喉头发干、膝盖发软。 第554章 查空饷怒斩贪官 设擂台敲打众将 祁翀却没有理会张卓,继续问道:“右部呢?” “右部每营也均有空额,但人数不多,最多的也只有三十余人,少的只差不到十人。” 祁翀边听边扫了韩登一眼,后者连忙低下头去,不敢直视。 “孤也知道,军中将领多有吃空饷的,只要不太过分,朝廷也懒得计较。可是!”祁翀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张卓,你部空额高达三成,打仗的时候,这三千人的空缺你拿什么去填?” “臣知罪!臣该死!”张卓抖如筛糠,跪地不停叩头。 “若只是吃空饷一事,孤还可以给你个机会,可你自己看看院子里是什么?” 众人随着祁翀手指的方向看向院外,只见一队士兵抬来了几个大箱子以及数不清的绫罗绸缎,在院中堆成了一座小山。 “张卓,这是刚才从你家抄出来的财物,总计折合得有十几万贯吧!张卓,你一个月的饷钱才多少呀?四十贯?一年不过五百贯而已!二十年不吃不喝也攒不下万贯家财吧?你倒是说说,如此巨额财物从何而来?” 张卓汗出如雨,偷眼瞧了一眼祁翀,却正好瞟见了祁翀旁边的祁樟,顿时如同见着救星一般,哀求道:“楚王殿下,您救救卑职吧!这都是‘互易’所得呀!您是知道的呀......” “闭嘴!你个不成器的东西!”祁樟不待他说完,气得一脚将他踢翻。 “互易”一事虽说已经过去了,但毕竟不能在明面上说,否则若是有心之人追问起来,你祁樟为何要行“互易”之事,所得之利又用到什么地方了,这要如何解释? 如今承平帝虽然不会再将他如何了,可储君在此,焉知日后不会拿此事出来说事? 再说了,祁樟当初行“互易”之事是要为自己牟利,没让手下人也个个吃肉啊! 跟着喝口汤就得了,你还把自己养的这么肥,怪不得老子当时没挣着多少钱呢,原来都被你们这群兔崽子给黑了! 祁樟越想越气,恨不能立刻给张卓一刀。 张卓此时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敢再言语,唯有磕头求饶。 祁翀今日却是铁了心要见血,丝毫不理会他可怜与否,直接下令道:“将张卓推出去斩首!其帐下第一、五、六、十三、二十营指挥使一同斩首;空额百人以上各营指挥,一律重责三十军棍,降为士兵!上述诸人,家产全部抄没,充作军饷,至于张卓的职务嘛,就由右御卫都虞侯常愈顶替吧!” 一旁早有士兵将痛哭流涕的张卓架走行刑,祁翀扫了一眼暗自松了口气的韩登冷冷道:“韩登,不要以为孤没有法办你,你就是清白的,‘互易’之事你也没少参与吧?若是真的去抄了你家,怕是也不比张卓少多少吧?” 韩登闻言刚刚沉下去的心又提溜起来,正要请罪,却听祁翀继续道:“没有收拾你,不过是看你没有明目张胆吃空饷,在这一点上还算老实,但这并不表示你就平安过关了!” “臣知罪,请殿下责罚!”韩登忙跪下请罪。 “把你‘互易’所得交给项国公,若你能在此次大战中立下大功,这笔钱战后依旧还给你,哪怕你阵亡了,也依然会还给你的家人。可若你无功而返,那这笔钱就籍没充作军饷吧!刚毅军各营指挥也都如此,各自将历年所贪墨之空饷自行交回,能不能再取回去就看各自的本事了!” “谢殿下恩典!臣一定尽心竭力,死而后已!”韩登虽损失了钱财,但毕竟保住了性命,心情大起大落,早就不敢再计较什么了,如今只想着尽快开战,好早日立个大功。 祁翀给刚毅军下马威,李稚君、王潜等京城众将都是一副看热闹的心态,甚至不乏幸灾乐祸者,然而他们还是高兴得太早了,祁翀下一句话就让他们开心不起来了。 “国战在即,为了鼓舞士气,孤今日命庆王叔在军中开设了擂台赛,此事想必各位都知道了吧?” 王潜、刘晦等人顿时口中发苦,他们岂止是知道啊,此事已经困扰他们一整天了! 原来今日一大早,祁槐便向各军、卫传下将令,命各营各组织一支五十人的精锐小队,由各营指挥使率领到大校场集合。 众人依令前往,才知道庆王要搞什么擂台赛,赢了有重赏,输了要挨罚。 比赛的内容也很简单,就是夺旗,而作为擂主负责守旗的一方是由方实率领的太子卫率,同样也是每队五十人。 初时,各营精锐还挺高兴,觉得这是个好事啊!打一场架,赢了便有钱拿,何乐而不为?于是纷纷踊跃上前,生怕庆王殿下反悔。 可当左右勋卫、左右翊卫各输一局、输的人全被庆王罚负重二十斤绕大校场跑二十圈之后,所有人就都明白这个钱不是那么好挣的了! 接下来上场的神武军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以赴,这才勉强打成平手,算是扳回一局。但因为是平局,依然没有拿到赏钱。 简而言之,大半天过去了,大校场周围跑圈的人已经快挤不下了,可依然没人能搬走庆王那面王旗下的钱箱! 众人拿不到赏钱是小事,挨罚也是小事,可二军四卫统统丢了面子,这可是大事!因此,祁翀提起此事,众人脸上都不大好看。 “输的都挺惨吧?”祁翀冷眼扫了众将一眼道,“孤还就明告诉你们了,孤就是故意的!就是要让你们知道你们手底下的乌合之众是多么地不堪一击!也就神武军还算勉强过关,其余各军都是草包!尤其是左右勋卫、左右翊卫,一个个好日子过惯了,恐怕都忘了自己是个要上战场打仗的兵了吧?!” 众将忙站起身来告罪,个个低头愧悔无比。 “你们也不用说好听的,什么‘罪该万死’、‘有负皇恩’,那都是走嘴不走心!要是靠嘴皮子就能打仗,孤还不如去找几个三姑六婆来,保证说的比你们漂亮!”祁翀斜了众人一眼继续道,“楚王、项国公,二位职司武事,有件事孤有个想法,二位可以考虑考虑,战后拟个详细条陈上来。” “请殿下训示!”祁樟、柳明诚齐道。 “禁军十二卫历来都是从京兆府良家子弟中挑选,甚至不乏世袭之事。孤以为如此选拔方法不利于战力之提升,有意改革。今后,十二卫拟从边军精锐中拔擢,凡功劳显赫者可以调任京城,负起拱卫国都及皇宫之责。原十二卫将领、士兵就都打发去边军中历练吧,省得一个个都养成了少爷兵!二位以为如何?” 祁樟皱了皱眉,不知祁翀为何突然想起弄这么一出,沉思之际,柳明诚已抢先答道:“殿下此议甚善,十二卫本就应是朝廷精锐中的精锐,否则何以食双俸呢?臣以为,不仅士兵当如此,各级将官也应如此,全部从边军中择优选任方为上策。” 祁樟连忙跟着点头。二表哥最了解太子的心思,他既然明确表态了,那自己还是跟着保持一致的好。 李稚君闻言,眼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芒,而四卫诸将却是暗自叫苦不迭,个个额头冒汗,只有严景淮淡定得很,没有丝毫担心或者期待。 接下来的几日,左右勋卫、左右翊卫跟受了刺激一般,没命地加紧训练。刚毅军连失两位大将,大批中级将官又挨了军棍、降了职,个个胆战心惊,更是不敢怠慢。神武军的训练本就比其他几支军队抓的严些,在听过了严景淮、李稚君的转述后,个个都将四卫当成了对标的靶子,处处要压对方一头,训练的热情更是如火如荼。 而邹浩、柳恽、杜含三位军中新贵更是忙的脚不沾地。 三支新军要建成编制,首先就得有人。三人不但从厢军中优先招募,还派人到附近州县张贴告示,大肆征兵。 但三人此次征兵的标准却跟以往不同。以往禁军征兵,首重身高、气力,但这次三支新军却完全不看这些,而是各有各的要求。 “济沧军”招的都是水性好的,这也能理解,毕竟水师士兵不可能不通水性。 “捧日军”是唯一一个对身高有要求的,但却跟禁军反着来——只要身材矮小胆子却大的!这是柳恽总结出来的经验,士兵在篮筐中所占地方越小,所能携带的手雷等物就越多,就越有利于作战。至于胆子大也好理解,若是恐高那自然是不行的。 “天雷军”的招募标准最是奇葩,对身高、胆量全无要求,只考一样——算术!也不要求心算水平多高,就是基本的一百以内加减法可以心算,以及会背九九乘法表就可以了。这个要求看起来不高,但是鉴于大渊识字率不过百分之十的现状,“天雷军”的招募反而成了最困难的。 这时,军中一位一直无事可做的闲人无意中发挥了些作用。 第555章 催返京唯恐生变 为大局甘做说客 丁钜初被召到江北大营时还是有些不大乐意的。祁翀想让他做什么他不是不知道,可他毕竟是吴人,帮助别国进攻自己的国家,丁钜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抗拒的。 直到常愈带他去见了一位叫董肄的伤者,听他讲述了自己家的遭遇以及朝廷中的一些秘事,丁钜开始有所触动。 他原本还是有些单纯,以为自己蒙冤只是自己倒霉,没遇上好官而已,可结合常愈和董肄的遭遇,再加上他们所说的那些事,丁钜总算有些明白了,他的遭遇不是偶然的,那个东吴朝廷已经从根子上烂透了! 就算他丁钜当初运气好,遇上了“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可其他地方依然还会有宣钜、贲钜、邓钜,因为在吴国,奸人当道、好人蒙冤才是常态! 这样的朝廷,留之何用? 想通了这一点后,丁钜对于伐吴一事便不那么抗拒了,他甚至开始暗自期待有朝一日括州船厂被渊人占领,他可以手刃仇敌,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有了这份期待,他的心态便开始积极起来,想主动为渊军做些事情。可他一个造船匠人也不会别的,水师那边一些小修小补的活儿也不需要劳动他这位大匠。 正无所事事之时,他偶然听军中士兵讲起“天雷军”招募不顺一事,于是眼前一亮,干脆自己做了一块黑板搬到了军营门口,免费教大家背九九乘法口诀。 丁钜在黑板所写的九九乘法表正是用祁翀所教的数码写成,简单易学,而现在“天雷军”所用的也是这一套数码系统,因此,士兵如果学会了再去投考“天雷军”,成功率就会高很多。 这一消息迅速蔓延开来,吸引了大量厢军士兵和普通百姓。人群中总不乏聪明伶俐的,三五天下来,掌握百位以内加减乘除的人便越来越多,而死活学不会的,也知道了自己不是那块料,只好打消了投考“天雷军”的念头。如此一来,丁钜倒成了“天雷军”的“初试考官”,大大提升了“天雷军”的招募效率。 而祁翀也没闲着,日日与祁樟、祁槐、柳明诚商议着伐吴战略。 “东吴地广人多,还是稳扎稳打的好。”祁樟望着舆图道。 “臣以为不然!”柳明诚反对道,“据报,南唐大军已经拿下了巫州四县,拿下巫州全境指日可待。东吴已经派前军都督邢进思率兵两万奔赴巫州;而东吴南境那边因为南越国蠢蠢欲动,后军都督薛翰所部两万人绝不会轻易北上;因此,眼下东吴能够立即调动北上的禁军不会超过六万!另外,吴国府兵虽多,但就算现在开始集结,总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集结完成,且仓促调兵,准备必定不足,我军在这方面还是有优势的。只要我军出兵速度够快,在府兵集结完成之前击溃禁军,兵临建州,打他个措手不及,则此战必胜!” “你这样说的前提是我军过江之后能够迅速击溃东吴禁军,可你别忘了,我军能够过江的兵力大概也在六七万左右,双方兵力大致相当。你还要兵分两路,万一有一路战事不顺,两路不能相互照应,只剩一路孤军深入,你如何能够保证必胜?而且,每多打下一个地方,就要留下部分兵力防守,如此一来,真正在前线作战的兵力就会越来越少,到最后你手里还有多少兵力可用?”祁樟反驳道。 “太子殿下亲征,我军士气正盛,再加上殿下的大炮、火枪等新武器的威力,万没有不胜的道理!” “表哥,你这未免过于乐观了!”祁樟撇了撇嘴,心中暗讽:到底是书生一个,只会纸上谈兵。 “好了,四叔、义父,你们都别争了!”祁翀忙打圆场。他私心是赞同柳明诚的主张的,但也知道祁樟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孤军深入敌后本来就是兵家大忌,祁樟主张稳妥也不是没有道理,“小叔,你怎么看?” “这样吧,将淮阳、荆湖两路厢军全部调过来,负责战后守城,再从京东、京西、榆东三路各调一半厢军作为兵力补充,如何?”祁槐建议道。 “殿下,等不及这些厢军赶到了,臣以为应当立即发兵!”柳明诚急道,“臣愿亲率一军作为先锋,若不胜,甘领死罪!臣愿立军令状,请殿下恩准!” 见柳明诚态度异常坚决,祁翀心中闪过一丝异样。 “四叔、小叔,你们先到堂下稍候。”祁翀屏退了祁樟、祁槐,单独留下了柳明诚。 “出了什么事?” 柳明诚吁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了一封密信,双手递给了祁翀,面色沉重道:“这是鹤寿刚差人送过来的,怕惊动了别人,所以特地送到了臣这里。陛下——恐怕不大好了!” 祁翀迅速浏览了一遍密信,果然,信虽然是写给柳明诚的,但内容却多是让柳明诚转述给他自己的,中心思想就是一个——尽快回京,以免生变! 祁翀这才明白了柳明诚的苦心。 承平帝随时都有可能驾崩,而两国交战之际最忌讳的就是一国突生变故。尤其是胜负未分、局势尚不明朗之际,一旦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对军心士气都将造成严重的打击,前线战事也将因此而不得不停滞下来,甚至可能功亏一篑。所以柳明诚才急于进军,想要抢在承平帝驾崩前分出个胜负来。 “殿下,为防京中生变,殿下需早日回京。但在回京之前,前线必须有场大胜以激励军心,否则此时殿下离开前线,难免动摇军心。臣不知楚王是否清楚陛下病危一事——就当是臣小人之心吧——万一他是在有意拖延战事呢?请殿下早做决断!” 祁翀倒不怀疑祁樟有什么异心,事实上,自从接受了自己争不过祁翀这一事实以后,祁樟就算是彻底收了那份心思。更何况,祁翀帮他洗脱了谋害皇子的嫌疑,他是真心感激祁翀的。 不过,要趁着此时军心正盛尽早出兵,赶在承平帝驾崩前让战事明晰起来,这一点祁翀是赞同的。 “可是兵力不足怎么办?” “董肄伤势已无大碍,可以回愗州了。” “有多大把握?” “至少七八分!孙烈死后,东吴朝廷已经有人开始弹劾董肇了,这场大败总要有人担责。董肇百口莫辩,他又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何去何从,相信他会权衡的。” “那就有劳义父走一趟了!” “请殿下静候佳音!” 当伤势未愈的董肄被人搀扶着出现在董肇面前时,一身重孝的董肇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大白天见鬼了! “四哥......”一声“四哥”出口,董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六郎!你真的是六郎!你还活着!”董肇喜极而泣,抱着弟弟不撒手,兄弟俩哭成了一对泪人。 “六郎,你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娘呢?她老人家......”董肇哭过了一会儿,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心中升起了一丝侥幸。 “四哥,是渊军救了我,但也只有我一个而已,娘和嫂子、侄子、侄女他们是真的都没了!”董肄说着又难忍悲伤,哽咽起来。 “渊军?所以是......”董肇这才想起来往董肄身后看去,果然见两大两小四口棺材,以及棺材旁边站着的几个人。 “常将军......”董肇对常愈一叉手,刚欲开口说话,又见他旁边站着一位老者,脸色突然一变,快步上前躬身道,“晚辈董肇参见宁总教头!” 宁绩忙还礼道:“董都督认得老朽?” “晚辈初从军时,曾随总教头习过几日刀法,不过,彼时晚辈只是军中一小卒,总教头怕是不记得晚辈了。” “不过十数年间,董都督从一介小卒高升至一军都督,当真是官运亨通啊!只是即便手握重兵,也依然保不住自己母亲、妻儿的性命,这官做的再大又如何?”斜刺里一句不合时宜的讥讽传来,董肇脸色顿时一变,望向说话那人。 只见那中年人一身富商打扮,眉宇间却自有一股脱俗之气,此刻他双目直视董肇,面对董肇的怒火毫不胆怯,那与生俱来的贵气反倒逼的董肇莫名有些心虚,原本想要怒斥对方的言语竟一个字也无法出口了。 “四哥,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北渊项国公,上次我们被俘,他就一直很照顾我们,这次也是他帮母亲和嫂子、侄儿他们收殓尸骨的。”董肄连忙解释道。 “多谢项国公大义!”董肇闻言立即跪地给柳明诚重重磕了个头。 “大义?错!我敬重董都督为人,为令堂收殓尸骨,这是小义而非大义!”柳明诚却是一副不领情的样子,冷冷道,“董都督只知小义而不晓大义,倒是令老夫失望了。” 董肇也是聪慧之人,知道柳明诚便装来见自己,绝不只是讨论什么“大义、小义”的问题,忙将柳明诚请入了内室,命心腹在外把守。 “董肇不才,请项国公指教,何为大义?”董肇对柳明诚深鞠一躬道。 “夏桀暴虐,成汤流之于亭山,此为大义;商纣无道,武王焚之于鹿台,此为大义;幽王荒诞,申侯杀之于骊山,此亦为大义。 今吴主昏庸,每日只与优伶嬉戏,不理朝政,对有功之士吝于封赏,而对优伶动辄许以高官厚禄,其荒淫无道足可与商纣、周幽比肩!而曹、焦、沈、孙四大国贼把持权柄,结党营私,为所欲为。孙烈虽死,其余三贼尚在。当此之际,顺应天命,讨伐无道,便是大义!” “君臣之义也是大义,董某毕竟在吴为臣。” “成汤曾为夏桀之臣,武王也曾为商纣之臣,申侯又何尝不是幽王之臣?孟子曰:‘诛一夫矣!’” “项国公微言大义,然毕竟事关重大,请容董某三思。既来到愗州,便请允董某略尽地主之谊,以谢阁下送灵之情!” 言罢,董肇打开房门,命人为柳明诚等人安排下榻之所,自己一个人在屋中举棋不定,唉声叹气。 第556章 降北渊改旗易帜 再领兵报仇雪恨 “四哥!”董肄扶着门站在门口轻轻唤了一声。 “六郎,你伤未痊愈,怎么不去歇着?”董肇忙将弟弟搀了进来,扶他坐下。 “四哥,项国公所说之事你意下如何?” “这……六郎,连你也认为我该答应吗?”董肇困惑地望向弟弟。 “四哥,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别人在背后骂你是反骨之人,可我知道你不是。当初抚州起兵乃是迫不得已,正因为如此,你才比任何人都更在意自己的名声!你担心自己再次起兵,这反骨之名就再也洗刷不掉了!可是,四哥,名声哪有性命要紧啊!自从鬼门关前走过这一遭,我就知道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眼下,孙烈虽然死了,可他在朝中的亲朋故旧仍在,他们势必会将孙烈之死归咎于你,丢失沿江四城和数万大军不管是不是你的错,他们都会把这口锅扣在你身上!大吴朝廷已经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了!” 董肄这话令董肇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弟弟所言句句都是实情,这一点他不是不知道。朝中有人弹劾他勾结北渊,他也听到了些风声。可真要迈出那一步岂是那么容易的?再反一次,他就彻底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你也认为我应该降渊?” “我见过那位北渊太子。他说过一句话,他说应该给商人报效国家的机会,还准备放开对商人子弟参加科考的限制。” “当真?这么说你也有机会参加科举了?”董肇眼前一亮。 不能参加科举,这是董家的心病! 董家数代经商,钱是不缺的,可就是没地位!随便一位县令伺候不到位都有可能让董家破家灭门! “当官!一定要当官!”这是董肇的曾祖父被一位县令敲诈了巨额钱财后,气急攻心、含恨而亡,临终前留下的遗言。 要当官无非文武两条路。科举向来是正途,可自古以来商人子弟就被排斥在科举之路以外,才华再高,也只能徒呼奈何! 文的走不通,那就只能从军。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董家董父这一代兄弟七八人从军。可是死人堆里博功名岂是一件易事?一众兄弟大部分战死沙场,小部分半生伤残,也不过只有董肇的父亲混了个八品小官而已。 董肇这一代也是如此,堂兄弟数人,只有董肇算是出息了,完成了曾祖父的遗愿。 可这样的出息是以董家三代十余条人命为代价的! 如果可以,难道董家就不想在科举文章这条赛道上搏一搏吗?总好过战场搏命吧? 以往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可而今竟然有人给了他们希望,这如何能让董肇无动于衷? “他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很真诚,而且我听说他自己以前也经商,大名鼎鼎的‘平原商号’就是他的。所以,我相信他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真的不歧视商人。”董肄认真答道。 望着弟弟的殷切目光,董肇终于下定决心,重重一拳砸在了桌上:“好,我听你的,就当是为了你的前途,为了董家的家运博这一回吧!” 晚上的接风宴简单却又诚意十足。董肇尚在孝中,面前只摆了简单几碟果蔬,无荤无酒,而柳明诚等人面前却摆满了丰盛的佳肴 “项国公,您日间的提议董某可以接受,董某愿为先锋,助项国公拿下愗州、抚州全境,但董某有两个不情之请,不知项国公意下如何?” “董都督但讲无妨!” “其一,眼下愗州兵力不足,之前带出去的三万人尽折于贵军之手,如今城中守军满打满算不过七八千,若为先锋怕是力有不逮!听说贵军上次俘虏了不少吴军将士,不知可否交给董某?” “没问题,”柳明诚一口答应下来,“不过人数不会太多,因为有一部分俘虏已经补充到各军去了,这时候总不能再将他们抽出来,如今剩余尚未编入各军的还有一万三四千人,可以全部交给董都督。而且如果以后再有俘虏,也都可以交给你指挥。只要董都督日后麾下人马超过三万,我可以上表奏请你部单独成军,另立军号。” “如此大事项国公可以自己做主?该不会是信口开河吧?您就不怕我是诈降,骗得了这些兵之后再反戈一击?”柳明诚答应地过于痛快,董肇反而生疑了。 柳明诚哈哈笑道:“有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打算与董都督共事,自然不会无端生疑。更何况,老夫自认相人半生,还是有些识人之能的,若真是打了眼,那也就只好自吞苦果,自己向太子殿下请罪便是了。” “项国公胸怀坦荡,令人钦佩,唉!吴国君臣但凡有一个有如此心胸的,家母与拙荆、小犬就都不必枉死了!”董肇又说起了伤心事,难免又是一番垂泪。常愈同病相怜,也是泪湿衣襟。 柳明诚好言安慰几句,又问起了第二个请求。 “我想求见贵国太子殿下!项国公,非是董某不知深浅,若真降了北渊,我总得知道自己今后要为之卖命的那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嗯,这个要求不过分!不过,董都督打算在哪里见呢?若是让你随我回江北大营,只怕你心有疑虑,而我家太子殿下更不可能孤身入愗州,咝——这倒是令老夫犯难了!”柳明诚手捻胡须皱起了眉头。他的犯难是真的,董肇这个提议显然是一次试探,问题是祁翀同样也需要这样的一次试探,因此,这次的双方会面是有现实必要的。但也正因为是试探,所以,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么地点的选定就不能不谨慎,至少柳明诚是绝不会令祁翀深入险境的。 “浔堡城下如何?”宁绩突然开口提议道,“双方皆有退路。” 柳明诚、董肇双双点头,这的确是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地点。 晚宴过后,柳明诚来不及休息,又连夜赶回浔堡,派常愈回大营面见祁翀。 次日一大早,常愈向祁翀转述了董肇的请求,祁翀一口答应下来:“可以,什么时候见面?到时候顺便把俘虏兵给他带过去。” “项国公定的是今日傍晚,在浔堡城外会面。” “那咱们收拾一下这就出发,对了,叫上大和尚们!” 当天傍晚,董肇如约来到浔堡城下,只见母亲、妻儿丧命之所已搭起了一座高台,十余位高僧各持梵钟、金鼓、铜锣、铙钹、木鱼、云板等法器,齐声高诵《往生咒》。 高台两边高挂六尘引魂幡,上覆云幡宝盖,书写“喳、嘛、呢、叭、咪、畔”六个大字。其下龙凤金钩衔着一个六角架子,中间大幡上面写的正是“世故董太夫人之灵”及生卒年月等语,周围六角各挂一小幡。 台下设一香案,案上檀香袅袅、白烛高伫,地上遍撒纸钱。香案前一弱冠少年身着月白色锦袍、头戴金冠,手拈三支香,正对着香案上的灵位一揖三拜,三拜过后,侍立在旁的柳明诚将香接过去插在香炉之中。 “四哥,那位就是大渊太子!”半躺在车中的董肄指着那少年道。 董肇一惊,紧趋几步上前躬身施礼道:“外臣董肇参见太子殿下!” 祁翀忙伸手扶起董肇:“董都督免礼!” 董肇一抬腰目光正好落在了祁翀腰间系着的孝带上,顿时心头一热,喉头哽咽起来:“先母福薄,不敢当殿下如此大礼!” 祁翀心知他误会了,却也不欲解释,干脆将错就错:“董太夫人让棺之恩,祁翀永世难忘。未及报恩,不意太夫人竟遭横祸,实在令人痛心疾首。就算没有今日之约,孤也该来祭奠一番的。这几位都是少林禅寺得道高僧,有他们为令堂诵经祈福,相信老人家定能早登极乐。” 一席话情真意切,董肇感动不已,当即跪地重新见礼:“董肇今遇明主,如拨云雾而见青天,蒙殿下不弃,肇愿效犬马之劳。” 祁翀大喜,双手扶起董肇,又令常愈将带来的一万三千俘虏悉数交给董肇。 董肇接了大军,与柳明诚约好了进军之事,便欲回愗熙城,临走前却又将董肄留了下来。 “这是何意?”柳明诚不解地问道。 “太子殿下、项国公,董肄自愿留下为质,还请殿下、项国公不要嫌弃小人在这里吃白饭就好。”董肄笑道。 “为质?”祁翀摇摇头道,“大可不必!孤相信董都督的为人,何必多此一举?倒显得孤小气了!” 见祁翀有些不悦,董肇忙解释道:“殿下莫怪,这都是臣的主意。臣终究是降将,殿下将大军交到一个寸功未立的降将手上,只怕军中难免有人质疑,甚至中伤。届时,臣受诋毁还是小事,只怕连累项国公清誉。臣将小弟留在殿下身边,便是将半条命留在了殿下手中,如此一来,旁人便说不出什么了。” 柳明诚也点点头道:“所谓‘三人成虎’,董肇所言也有些道理,请殿下准其所请吧!” 见柳明诚也如此说,祁翀便也不再坚持,点头允准了。 董肇千恩万谢,带了大军转头南去了。 第557章 齐发兵两路夹击 议国事三心二意 祁翀回到江北大营,安顿好董肄,便传令召集众将。半个时辰后,众将再次齐集都护府大堂。 “伐吴之策已定,众将听令!”祁翀扫了一眼众将,沉声道。 “此次伐吴,兵分两路。东路军由庆王祁槐为帅,神武军右将军李稚君、刚毅军右将军韩登、左勋卫将军王潜、右勋卫将军鲍沣、天雷军将军杜含、济沧军将军邹浩为副,各率所部共计四万人南下括州直逼建州;定功、定勇二厢军负责该路杂役及后勤供应。 西路军由项国公柳明诚为帅,神武军左将军严景淮、刚毅军左将军常愈、左翊卫将军刘晦、右翊卫将军丘宝祥、捧日军将军柳恽为副,各率所部共计三万五千人沿愗州南下,取道抚州,而后自西向东兵围建州;安塞、平海二厢军负责该路杂役及后勤供应。 两路军务必于十一月上旬合击建州,于十一月中旬兵围南都城! 楚王祁樟率刚毅军中部及龙骑、虎翼二厢军镇守江北大营,并负责守卫愗州至括州段大江沿线,务必使吴军水师不能通过该段江面。 另外,孤已发出军令,调取淮阳、荆湖、京东、京西、榆东诸路厢军前来会同作战、补充兵力,新增兵力统一归楚王调动指挥。 战前,所有参战士兵每人发钱五十贯;此役,每斩首一级赏钱百贯,满五级官升一级;斩将、夺旗、先登、陷阵赏钱十倍,官升三级;各级将官以所部斩首总数论功。有怯敌畏战者、不尊号令者,杀无赦! 出兵之日定于两日后,即十月二十。如何出兵,各部自行决定,孤只要你们大胜的消息!” “臣等谨遵令旨!”众人齐声道。 就在江北大营忙着调兵遣将的时候,东吴这边君臣却还在为如何出兵而争论不休。 “孙烈之败,董肇罪责难逃,请陛下下旨诛杀董肇!”沈璞咬牙切齿,对着御座上的吴帝杨钺躬身道。 “沈相此言只怕是出于私心而非公义。”焦文敬斜了沈璞一眼,呛声道,“据孙烈手下逃回来的溃兵所报,此役之败是因为孙烈将驻守沭城的一半人马调往浔堡,企图驱逐董肇,夺取浔堡之地。两军内讧,这才给了北渊可乘之机!四城之失,责任在孙烈不在董肇。陛下,臣以为当诛孙烈之子,籍没其家,以儆效尤!” “颠倒是非,一派胡言!孙烈讨伐董肇是因为董肇与北渊暗通款曲,临阵投敌!他手下的谋士亲往江北大营商议此事,证据确凿,孙烈出兵乃是迫不得已,否则浔堡、沭城早晚也得为北渊所得!” “这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董肇的谋士前往江北是为了赎回其母,与战事有何关系?再者,说起来,此事也赖孙烈!好端端的,非要无事生非,逼着人家将家人送往沭城为质,否则何至于惹出这等事来?” “焦大都督,董肇是你招抚的没错,可你也不能如此护短啊!董肇的母亲、妻儿早在其谋士前往江北之前就已经放回来了!”沈璞气极反笑道,“再者说了,你又焉知董家人被劫持乃是意外?难道就不会是董肇刻意安排的吗?如果董肇跟北渊没有勾结,为何偏偏就在孙烈兵围浔堡之际,北渊突然来袭?有这么巧吗?” “就因为董肇被困和北渊来袭是同时发生的,所以董肇才是冤枉的!孙烈兵围浔堡事发突然,董肇事先不可能预知,否则也不会毫无准备。现在看来,这根本就是北渊的离间之计,孙烈蠢才,被别人算计掉了性命,死不足惜!”焦文敬回头一看曹元方闭目不语,急道,“唉呀,我的曹丞相,您倒是说句话呀!” 曹元方被他这么一叫,仿佛如梦方醒般缓缓睁开了眼睛,不疾不徐道:“二位何必争辩?一切伏惟圣裁便是了。陛下、陛下......” 曹元方连叫几声,坐在御座上的吴帝杨钺却充耳不闻,只是低头不语。殿中一安静下来,就听见了从上方御座处传来的轻微鼾声。 曹元方适才是假寐,杨钺却是真睡着了。 曹元方不满地瞪了一眼杨钺身旁的内侍,内侍腿一软,忙轻轻推了推杨钺,杨钺这才晃了晃身子,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啊?什么?哦哦,准奏、准奏,都依丞相所言。”杨钺机械地重复着太后所教的话,全然不在意到底所议何事。 曹元方皱了皱眉,劝道:“陛下已过及冠之年,还须早日学着处理朝政为宜,少与优伶之辈为伍。李牛儿,你常伴陛下左右,须时时规劝,万不可蛊惑陛下不务正业。” 那被唤作“李牛儿”的内侍忙连连称是。 “陛下,臣等适才议的是孙烈战败、沿江四城之失当如何追责及发兵救援之事,未知圣意如何,臣等不敢擅专。”曹元方又道。 “卿等自决即可,朕困了,先回宫歇着了。”杨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扔下了三位重臣,自顾自地走了。 三人面面相觑,连连摇头。 三人没看见的是,出了勤政殿的杨钺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悄声对李牛儿道:“如何?朕演的还算像吧?” 李牛儿“嘿嘿”笑着挑了个大拇哥:“陛下演的可好了,曹丞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肯定是信了!” “哼!他恨铁不成钢?他恐怕巴不得朕永远不成器呢!要说会演,他曹元方堪称天下第一‘名伶’!朕要是真出息了,怕是要跟五哥一样的下场啰!” “对了,陛下,他们刚才说的那事您怎么看?要不要猜猜他们会如何处置?” “这有什么难猜的?孙烈和董肇孰是孰非不重要,重要的是董肇没有退路了,所以他必反!沈璞吃准了这一点,一定会借机提拔孙烈之子;孙烈虽死,可故旧众多,曹元方但凡还有一丝顾念大局,也一定不会对孙家赶尽杀绝!所以,董肇必须是叛贼,如此上上下下才都能交待地下去!” “陛下英明!” “英明?英明个屁!”杨钺不知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火气,怒骂道,“朕若真的英明,又岂会被这几个老东西欺负地大气都不敢出,只能装疯卖傻,假意沉溺于百戏之中虚度光阴?朕若真的英明,又岂会眼睁睁看他们为一己之私,将朝廷利益、朕的利益置于不顾却无计可施?朕若真的英明,又岂会明知董肇是大吴唯一的良将却只能任由他倒向敌营?朕心里什么都明白,却什么都做不了!朕就是个无能透顶的蠢材!” 杨钺越说越激动,眼泛泪花,声音逐渐压抑不住,吓得李牛儿连连做出噤声的手势,又四处张望,确定近处无人。 杨钺发泄了一通后终于收敛了脾气,双眸中重新浮现一抹倦色:“牛儿,这些话你听过便忘了吧,别传出去无端给自己惹麻烦。偌大个宫中,朕也只能跟你说说心里话了,可不希望你有什么无妄之灾!” 李牛儿不禁打了个寒颤,忙道:“奴婢明白了,陛下今日什么都没说。” “嗯,明白就好!” 李牛儿又小心翼翼问道:“陛下,那今晚......” “舞照跳、戏照演、酒照喝,一切照旧!” “奴婢遵旨!” 后宫主仆发牢骚的同时,前殿三位重臣也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准确地说,是曹元方和沈璞达成了一致。焦文敬虽不解曹元方为何不借机灭掉孙家、打击沈璞,但他习惯了听曹元方的,便也没有反对。 “那就这么说定了,孙烈该上谥号就上谥号,该立衣冠冢就立衣冠冢,诸子该荫封就荫封,毕竟为国捐躯,死后的体面还是要给的。此外,让左军、右军即刻北上,麻烦沈公从孙烈诸子中挑三两个成器的,委以军职,让他们率孙烈旧部随军北上。有道是‘哀兵必胜’,说不定真能成为一支奇兵,也未可知啊!再令水师都督窦元崇从定海出发,北上夺回大江沿线。” “还要传令抚州刺史立即捉拿董家全族,以免成为董肇内应。至于愗州那里——唉!算了,怕是已经来不及了!”沈璞叹了口气,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事实上,他的不安感不是没来由的。就在此次御前议事后两天,被董肇赶回来的愗州官员就坐实了董肇投敌的消息。而查抄董家的旨意传到抚州以后,抚州刺史一时不敢耽搁,连夜带人直奔位于下辖某县的董家老宅,却依然扑了个空,偌大的董家已然只剩一座空宅。 而与此同时,一支神秘的武装趁夜突袭了抚州州城宜城。这支队伍人数不多,但训练有素,手上还有一种神秘的能发出巨响的铁管子。他们和城里的商人勾结,用计诈开了宜城城门。一进城之后,他们便原形毕露,向守城的士兵亮出了屠刀。由于城中守军都被刺史调去抓捕董家人了,只剩下少量老弱病残,根本无法抵御来敌,因此宜城轻而易举便沦陷了。 等到抚州刺史回到宜城,发现老窝被端,再想要夺回来却是难上加难了。 第558章 失愗州又失抚州 战括州再战建州 而此时,抚州治下临近愗州的两个县都传来了渊军已抵达抚州州界的消息,抚州刺史惊惧之下干脆直接逃回了南都城。毕竟,丢了城池不过是丢官罢职的罪过,总比丢了性命强。更何况,如果甩锅得当,说不定连官都不会丢呢! 等到他逃回建州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朝廷已经派了两路大军应对渊军,可惜动作太慢,此时都还没出建州呢!而他带回来的消息更是直接让本应驰援抚州的大军停下了脚步。 “鲍都督,大军为何要驻军此地?难道不是要火速驰援抚州吗?”头戴孝帽的孙烈次子孙彦辉焦急地问道。此次出兵,他与弟弟孙彦晃将父亲的旧部及家将、庄丁等组织了三千人,人人戴孝,号称“哀兵”。他们主动要求去抚州与董肇决一死战、为父报仇,此时大军却突然停在了建州西北一个叫安集的地方,他们如何能够不急? “你懂什么?情况有变,董肇大军此刻已经攻入了抚州,我们匆匆赶过去,弄不好就会中了人家的圈套,不如就在安集这里以逸待劳,方为上策!”左军都督鲍希闵傲慢地答道。 “可是如果不将董肇阻拦在抚州,坐等他拿下抚州全境,那他不就有更多的土地和兵源了吗?届时,岂不是更难对付?”孙彦晃虽然此前没带过兵,但毕竟出身将门,耳濡目染,总会有一些自己的见解,仗着年轻气盛,说话也毫不客气,“鲍希闵,你分明就是怯敌畏战!什么以逸待劳,都是借口!” “放肆!”鲍希闵大怒,“孙彦晃,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直呼本都督的大名?还以为自己是上将军府的衙内啊?你现在不过是个小小的参军,若非本都督宽厚,你连进本都督帅帐的资格都没有!来人!拖出去重责四十军棍,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上下尊卑!” 孙彦辉大惊,忙跪地求情:“鲍都督恕罪!舍弟年轻不懂事,求您万勿与他一般见识!您开恩呐!” 孙彦辉声泪俱下,这边孙彦晃被亲兵按在地上,也终于知道怕了,忙不迭地连声求饶。 鲍希闵见孙家兄弟认怂,心里舒坦了些,而且他也不想让人家说他趁孙烈新丧,便欺负孤儿,于是挥挥手算是作罢了。 孙家兄弟千恩万谢出了帅帐,心情俱都无比低落。 “二哥,我算是看出来了,除了咱们兄弟,没人真的想为父亲报仇!”孙彦晃沮丧地道。 “唉!这下你总算是明白世道人心了吧?”孙彦辉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咱们该怎么办呀?难道真就在这里干耗着?” “我写信问问岳父吧,至少让他老人家催催鲍希闵!” “就怕鲍希闵连沈公的面子也不会给,他可是曹元方的人,弄不好还会适得其反!” “那你说怎么办?” “二哥,他们不去,咱们自己去吧!不是说攻占宜城的小股人马只有一千多人吗?咱们有三千人,还怕打不下来?”孙彦晃怂恿道,“只要打下来宜城,咱们就是首功,而且还可以在宜城坐等董肇,与他决一死战,如何?” “这......倒也可行,可是鲍都督会答应咱们出兵吗?”孙彦辉犹疑道。 “咱们只用本部人马,不动用他的大军,赢了功劳有他一份,输了于他无损,他万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孙彦晃自信满满。 “嗯,言之有理!咱们再说服抚州刺史,让他将抚州两千府兵交给咱们,那么把握就更大了!”兄弟二人一拍即合,分头去找鲍希闵和抚州刺史。 鲍希闵顾忌沈璞的面子,也不想跟这兄弟俩闹得太僵,何况他们那三千兵马差不多属于孙家“私兵”,本就不属于他管辖,他自然也不关心这些人的死活,只是让孙彦辉签了军令状,声明若是战败则是自己的责任,与鲍希闵无关,之后便同意他们出兵宜城。 抚州刺史见有人愿意出面帮他夺回宜城,自然更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便让治下折冲校尉率军随之前往,至于他自己那是万万不会置身于危险之中的。 于是,一支临时拼凑起来的五千人的军队在两个从未带过兵且自视过高、盲目乐观的年轻公子哥儿的率领下踏上了征程,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两天后在宜城城下会面临什么样的惨烈战况,如果提前知道了,相信他们一定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话分两头,西路军因为先锋董肇的缘故,在愗州、抚州几乎都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以摧枯拉朽之势逼近建州。与此同时,东路军夺取括州之战可是实打实的体现了两军战力的差距。 祁槐的第一个目标便是括州船厂。括州船厂位于括州东面的宝仓县境内,于东吴朝廷而言也是重要所在,除了折冲府兵之外,还有五千水师常驻距离此处不远的王家港。因此,歼灭这支水师也是这场战役的重要目的。 战役的过程无须赘述,只知道祁翀收到的战报上写着“将士无不奋勇......大胜......济沧军大显神威”等字样。 而丁钜也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手刃当年陷害他的仇人,并正式接管了括州船厂。 接下来的夺取括州州城的战役则更加令人血脉喷张。 右军都督岑宗汉与鲍希闵不同,他深知括州粮仓的重要性,接令后便带领所部日夜兼程赶到了括州州城,恰好将渊军堵在了州城城下。 此一战,岑宗汉终于见识到了此前从沭城逃回来的士兵所说的那种吓人的大铁筒了。只三五下,城墙便被轰了个大口子,心痒难耐的渊军士兵在火枪的火力掩护下一拥而上,迅速破城。而东吴军队则被吓破了胆,根本无心恋战,纷纷退却。 岑宗汉眼见守城无望,不得已率残兵败将退守州城之东的定山县,却发现渊军已然从海上登陆,并攻占了定山县。 惊魂未定的岑宗汉只能转道向南,退回建州,驻守建州北侧的青沙县。 而沿海北上的水师都督窦元崇同样经历了此生最诡异的一战。 本来,若真论起水战技法,窦元崇的能力足以甩开邹浩这个后生晚辈一条街,其所统帅的水师船只数量、兵员数量、训练水准也都远胜于济沧军。然而,邹浩、杜含这两位现在就是个不讲武德的,一上来就火力覆盖,全面开花。而且占领括州船厂以后,邹浩有了充裕的船只来源,根本不在乎是否能缴获敌船了,因此上来便用了实心弹,一弹砸穿一条船。没用上一个时辰,窦元崇便率军溃逃,又躲回了定海县。 十月底,括州全境陷落,渊军占领括州粮仓,后勤无虞。 连连收到战败战报的东吴君臣此时方才慌乱起来,不出所料的是,曹元方和沈璞再次为了如何应对危机而产生了分歧。 “陛下,鲍希闵畏缩不前,救援不力,以致孙彦辉兄弟所部被全歼于宜城之下!不严惩鲍希闵,何以对得起孙家满门忠烈!”刚刚得知女婿死讯的沈璞义愤填膺、悲愤万分。 “沈相不要颠倒是非,分明是孙彦辉兄弟不遵将令,贪功冒进,这才导致全军覆没,如何能怪鲍希闵?”焦文敬立刻跳出来维护自己的左膀右臂道。 “孙彦辉兄弟发兵抚州有何不对?难道给鲍希闵的军令不是在抚州阻击董肇吗?可鲍希闵又做了什么?他到现在还没出建州!总不能消极怯战的成了功臣,积极迎敌的却成了罪人吧?” “打仗又不是靠匹夫之勇,孙彦辉兄弟不听调度难道还有理了?” “你这是强词夺理!” “老匹夫!你才是胡搅蛮缠!” “你......你......你......”沈璞气得胡子乱颤,用手点指着焦文敬说不出话来。 坐在御座上的杨钺只是看着不说话,心中却在阵阵冷笑——都特么不是好东西!北渊大军怎么不早点来,早点来宰了你们这帮奸贼才好! “二位,别吵了,还是先商量商量如何退敌才是正事!” 一个声音突然从众人身后传来,三人这才注意到,今日御前议事的除了三位顾命大臣之外,还有一个人——皇帝新封的上将军苏冠卿,适才正是他发声。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大殿中响起,苏冠卿捂着左脸望着面前气势汹汹的焦文敬,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你怎么打人啊!” “打你怎么了?一个伶人,还真以为封了官就能跟我等平起平坐了?陛下封你官不过是闹着玩儿的,你还真当自个儿是根儿葱了!御前议事是你该置喙的场合吗?有本事,你自己带兵打仗去啊?”焦文敬毫不客气地训斥道。 “陛下......”苏冠卿委屈地跑到杨钺面前,跪在他脚下“嘤嘤”哭泣起来,“陛下,他欺负我......呜呜......” 杨钺尴尬地摸着苏冠卿的头,安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你也是,听着就行了,插什么嘴呀!” “陛下,可我是您御封的上将军啊!为何孙烈能御前议事,我就不能?”苏冠卿不服气地噘着嘴。 蠢货!孙烈是顾命大臣,你是吗?孙烈有五万大军,你有什么? 杨钺在心中暗自吐槽着,嘴里说出来的却是:“那些破事有什么意思?你理他作甚?有那闲工夫,还不如替朕去看看新排的戏怎么样了呢!” “嗯嗯,那我这就去!” “去吧、去吧!”苏冠卿一溜烟儿地往后宫去了,杨钺不好意思地对三人笑笑道:“诸公,继续、继续!” 第559章 三顾命各怀心思 两路军齐攻南都 “苏冠卿虽是伶人,但话却说的没错,为今之计还是先想想如何退敌吧!”曹元方终于开口道。 “已经下令从各州调兵了!”焦文敬道。 “府兵长久荒于武事,根本不堪一用,万一再出个董肇之流,岂非乱上加乱?” “嘿,姓沈的,你是专跟我作对是吧?我说什么你都要反对......” “孟端,你稍安勿躁,先听听质和兄的意见吧!质和兄,你既认为府兵不堪大用,那别的地方还有何兵可调啊?” “将薛翰所部后军调回来吧,南越不过是癣疥之患,可以先放一放。” “那怎么行?权知弘都称王了,咱们要是坐视不理,大吴的面子往哪儿放?” “要是被北渊攻破了南都城,那才叫面子没地方放呢!” 焦文敬被沈璞这句话顶了回去,一时没有再反驳。 “南越那边可以先放一放,可问题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就算现在下令薛翰回师,总也要个把月才能回来吧?只怕用不了半个月渊军就打到南都城啦!除了这个法子,还有别的吗?”曹元方摇摇头道。 “巫州那边战事也很紧张,邢进思肯定无法回援。只能令南平王、武宁王各率护卫回京勤王了!” “万万不可!”曹元方大声急道,“南平王本就有不臣之心,让他回京无异于引狼入室!再说了,闵州离南都不比南越近多少,同样是来不及的!至于武宁王,他手下那点护卫少得可怜,实在起不了什么作用!”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只剩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 沈璞看了看曹元方,又看了看焦文敬,最后又瞥了一眼杨钺,轻叹了口气道:“下旨,南巡!”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就连龙椅上昏昏欲睡的杨钺眼皮都不自觉地跳了跳。 “南巡”也好,“西狩”也罢,不过都是种委婉的说法,说白了就是两个字——逃跑! 敌军逼近,此时南巡的确是个稳妥的办法,可一旦如此行事,那对于军心士气都将会是沉重的打击! 一时之间,曹元方也不敢拿主意了,只好说需要从长计议,便匆匆结束了这次议事。 出了宫门,曹元方意味深长地望着远去的沈璞的背影,焦文敬则不解地望着曹元方。 “丞相,您看什么呢?” “孟端,如果圣驾真的南巡,你说去哪里最合适呢?” “那自然是富庶的澂州一带啦!总不能去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吧?” “沈璞老家就在澂州,他家的田产都在那一带,据说半个澂州的地都是他的!” “哦,我明白了!他是想调动朝廷的兵马去替他守家乡!呸!这个老东西,果然没安好心!”焦文敬朝着沈璞的背影啐了一口。 “孟端,如果死守南都以待救援,你能守多久?” “这......”焦文敬眼神闪烁起来,语气中有些犹疑,“如果是以前,您这么问,我会毫不犹豫地说,至少三个月!可现在——我说不准了。沭城、浔堡、括州城,哪个不是墙高池深?可依然都被轻易攻破!他们说的那个叫‘大炮’的东西被形容得神乎其神的,听着不像是假的。” “如果连你都没有信心,那就只能南巡了!” “真要去替沈璞守乡土?” “哼,只要大军控制在我们手中,澂州到底是不是他沈璞的地盘还两说着呢,怕什么?传令下去,让鲍希闵即刻率军回南都,安集连个像样的城池都没有,他守在那里有什么用?岑宗汉也是如此,与其分散兵力,不如集中守城!让他们回来的时候顺便坚壁清野,将附近百姓都迁入南都城。建州其他各县也要如此,人口、粮草全部迁入南都,不能给渊军留下一点儿!” “好,我这就去安排!” “还有,附近各州的府兵该调还是要调,尤其是澂州,调上来以后分散编入各军补充兵力!准备守城的同时也要做好南巡的准备,让水师随时预备接应,届时万一陆上走不通,还可以走水路!告诉窦元崇,这次再办事不力,我连他战败之责一同追究!” “明白!”焦文敬领命而去,心里想的却是赶紧回家收拾行装,看来,这南巡是免不了的啦! 焦文敬走后,曹元方回首望向巍峨的宫墙,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悲凉之意。先帝呀先帝,你走了不过才两年的时间,大吴就被人欺负成这样了吗? 十一月初,东西两路军按祁翀地部署准时从北、西两面合击建州,而邹浩则率领济沧军在建州东面的海上巡逻,将东吴水师牢牢锁在了定海县码头上。 由于坚壁清野执行的彻底,以致渊军在建州没有遭遇任何抵抗,就连活人都没遇上几个。只用了三日,两路军便提前会师南都城下。 “德甫兄,怎么打?还是直接拿炮轰吗?”祁槐笑着问道。 “轰吧!速战速决!” “君章!你们先上!集中火力炸破一堵墙、打开个口子就行了!其余各部,各自组织先登小队,准备夺城!” “另外,常愈,占领南都城后,你立即带人查封各处官衙、府库、皇宫等地,没有我和庆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柳明诚补充道。 “遵命!”众将齐齐抱拳,各自领命而去。 炮声一起,南都城内便乱做了一团,曹元方开始后悔没有早日定下南巡之策了。 “丞相,这‘大炮’是真的,他们没有夸大其词!”焦文敬沮丧地道,“照这么下去,根本撑不了几个时辰,士气大落呀!” “去皇宫!找到陛下和太后,立刻带他们离开!我在南门等你!”曹元方一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 焦文敬一走,他立刻回府带上了自己的家人和早已装点好的财物,率领家丁驱赶着数十辆大车赶到了南门。 此时南都城内已经是一片混乱,百姓纷纷闭门不出,扒着门缝偷看外面的情况;溃散下来的士兵四处逃窜;百官见丞相要跑,纷纷拦车询问缘由。 等到焦文敬赶到的时候,曹元方惊讶地发现车里只有宣太后和兴业王杨祖安,却没有皇帝杨钺! “陛下呢?”曹元方焦急地问道。 “不知道啊!”焦文敬也是一脸郁闷,“翻遍了皇宫也没找着,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就连李牛儿和苏冠卿也不见了!” “算了,事已至此,找不到也不能再耽搁了,立刻出城!” “出城!” 在东吴百官目瞪口呆之中,丞相曹元方、五军大都督焦文敬护送宣太后“南巡”而去! 此时百官才终于明白过来,皇太后跑了、皇帝下落不明,那自己还在这里杵着干嘛呀?跑哇! 这一下子,人人争前恐后去追逐已经出城的南巡队伍,不少人只顾着自己逃命,连家人都抛弃了,南都城内一时之间呼儿唤女、哭声连连,怎一个乱字了得! 十月六日下午,南都城破! 柳明诚和祁槐刚刚进入南都城,还没来得及享受胜利的喜悦,一个更大的喜讯砸在了他们头上。 “禀庆王殿下、项国公,有一人自称东吴皇帝,主动找到我军,要向我军请降!”严景淮禀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什么?东吴皇帝?”柳明诚大惊,与祁槐对视一眼,问道,“可有凭证?” “有!”严景淮递上了一物,“他说这是东吴玉玺,卑职也不认识,请庆王殿下、项国公定夺!”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端详着玉玺上八个大字,柳明诚陷入了沉思。 “德甫兄,是真的吗?” “不像是假的。传闻当年前纪南渡时,将传国玉玺带去了南朝,此后便在南朝代代相传。此物一般人见都不会见过,如何伪造?名雨,速将此人带来!” “是!” 不多时,三名少年被带到了柳明诚和祁槐面前。为首一人粉面红唇、昂头挺胸,身后两人则弯腰含胸,显然是随从之流。 “敢问哪位是渊军主帅啊?”为首的年轻人打量着柳明诚、祁槐问道。 柳明诚一指祁槐道:“这位乃是我大渊庆郡王,老夫乃项国公柳明诚,我二人分别为两路大军主帅。请问阁下是......” “朕乃大吴皇帝杨钺,愿向渊军主帅请降!” “为何不逃反降?就不怕对不住列祖列宗?”祁槐问道。 “逃了难道就不是对不起列祖列宗?朕若逃了,渊军入城,必毁宗庙;朕留下来,以一人之辱,换取宗庙无虞、百姓无恙!” “你倒是有份爱民之心!”祁槐对此人的身份不置可否,只是探询地望向柳明诚。 柳明诚怀疑地看着眼前这三人,又围着三人转了两圈,轻轻对祁槐摇了摇头。 祁槐顿时明白,大喝道:“哪里来的乡野村夫,竟敢冒充吴国皇帝!来人,拖出去斩了!” 三人大惊,为首那人更是吓得浑身颤抖,反倒是身后一名随从急忙分辩道:“庆王殿下如何判定我等是冒充的?难道玉玺不是真的吗?连查都不查,直接便杀,难道就不怕杀错了好人?” “玉玺是真的,但人是假的!”柳明诚指着这名说话的随从笑道,“倒也不说是全假,你们三人中确实有个真皇帝,但不是他,而是你!” 第560章 庆郡王南都受降 东吴地三足鼎立 那人惊讶地望着柳明诚,随即便笑了起来:“项国公好眼力!行了,冠卿,以后再也别吹自己什么‘演技天下无双’了,这不就让人瞧出来了吗?” 先头那冒充杨钺的苏冠卿此时长舒了一口气,嘟囔道:“我也没正经演过皇帝呀!” “不知项国公是如何察觉出朕的身份的?”杨钺又问道。 “这位小哥虽然也有些傲然之气,但终究底气不足,说话时额头冒汗,眼神飘忽不定,双手微颤,身体僵硬,一动不动。反倒是阁下,虽做内侍装扮,但那份镇定、从容却是装不出来的。” 杨钺笑道:“冠卿虽是假皇帝,可他说的话却是真的,朕愿降大渊为臣!” “南都城虽破,但其实这也是吃了地理位置的亏——离大江太近了!事实上,东吴大片国土尚在,只要南迁,未必便没有稳住局势的机会。陛下现在就降,倒是出人意料!”祁槐皱了皱眉,对这位没骨气的年轻皇帝颇为不齿。 杨钺似乎听明白了祁槐的言下之意,叹了口气解释道:“朕就算不降,大吴的天下只怕也是保不住了!父皇晚年昏聩不明,宠信奸佞,又无端生疑,将自己年长的几个儿子尽皆赐死,所剩唯有不足弱冠之龄、毫无威信的幼子!父皇驾崩后,四大顾命大臣又以辅政为由,将权力瓜分殆尽,不到两年的工夫,满朝文武尽出于他们门下。朕在朝中孤掌难鸣,只能每日与伶人为伍,借此避祸。可即便如此,还是要战战兢兢,唯恐惹曹元方等人不快,给了他废帝篡位的借口!这样的窝囊日子朕过够了,宁肯向北渊称臣,也不想做这窝囊皇帝了!至于祖宗传下来的江山,呵呵,列祖列宗若真有灵,便该知道,毁了大吴江山的不是朕,而是父皇!他们但凡不糊涂,便怪不到朕的头上来!” 杨钺这番话显然是他心里话,尤其是对自己父亲的批评,那是平常所不敢轻易出口的,今日一吐为快,想必也是在心里压抑了很久的。 柳明诚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杨钺的说法,便让人将他带下去好生安置。 “德甫兄,东吴皇帝已降这个消息要尽快传出去,最好人尽皆知,如此一来,东吴士气必然大落!” “嗯,那就搞个受降仪式吧!另外,受降仪式之后,我得立刻带杨钺和传国玉玺回江北去见太子殿下,西路军暂交殿下代管,此间战事也都尽委于殿下了。” 祁槐点点头道:“德甫兄放心,大军本来也是要在南都休整几日的,这几日不会有大的战事,你快去快回就好!” 次日,南都城内举行了盛大的受降仪式,庆王祁槐代表北渊朝廷接受了东吴皇帝杨钺的降表、印绶,杨钺还在退位诏书中号召东吴治下臣民早日放弃抵抗,归顺大渊。南都百姓在一脸懵逼中接受了改朝换代的事实。 仪式之后,杨钺随柳明诚来到江北都护府。此时,祁翀已经得到了消息,亲自到府外迎接杨钺。 杨钺此时倒是将一个降臣演绎地淋漓尽致,极尽谦卑之能事,只是在祁翀看来总觉得有些浮夸了。 安顿好杨钺之后,祁翀与柳明诚入内室说话。 “拿下南都城,我也就放心了,东吴剩下的地盘就交给您和小叔了。” “殿下要回京了?” 祁翀一指桌上的厚厚一沓奏表苦笑道:“我那位老泰山恨不能一天催八遍,我再不回去,只怕他就要拉着整个朝廷来找我了!” “那位真的不行了?” “说是已经神志不清了,多则一个月,短则十天半个月的事儿!” “既如此,那殿下还是立刻回京的好,这边的战事颇为顺利,殿下不必担心。有了杨钺的退位诏书,南都城里留下的官员也都愿意归附,维持秩序不成问题。府库资财已全部封存,户籍文书也已着人看管了。” “嗯,我明日便启程。方实依旧率太子卫率护送,白郾、杨钺和大和尚们也随我回去;另外,宁老先生暂管左右御卫,负责护送董肄和我母亲的灵柩回京,他们晚一天出发,诸般事宜已经都交待清楚了。东吴国库里的财物就充作军饷吧,你们尽可取用,不必再单独奏报。” “臣遵命!臣今日便要赶回南都,不能送别殿下了!殿下一路顺风!” “您也多保重,盼早日克定南朝,回京贺功!” 祁翀一路回京不提,却说东吴这边,曹元方、焦文敬挟了宣太后仓皇往南,却在邓州被一路人马拦住了去路,仔细一看,为首的正是沈璞。 原来,沈璞早在城破前一日便秘密离城而去,与其子所率的家乡子弟兵汇合,今日便等在曹元方必经之路上埋伏着。 “质和兄,你这是做什么?”曹元方强装镇定道。 沈璞大喝道:“曹正修!若非你徇私弄权、任人唯亲,南都城何至于陷落!还不交出陛下和太后,束手就擒!”言罢又朝着车队大喊起来,“陛下!曹元方、焦文敬欺君罔上,罪不容诛,臣沈璞特来救驾......” “行啦!别喊了!陛下不在这里!”焦文敬鄙夷地瞅了沈璞一眼道。 沈璞大惊:“你们......你们把陛下怎么了?” 曹元方忙解释道:“质和兄,你别误会,我们出京的时候找遍了宫中也没有发现陛下的身影,没办法只好先带着太后和兴业王先出京了!” “一派胡言!曹正修啊曹正修,你当老夫是傻子吗?一定是你谋害了陛下,如今却拿这话来搪塞我!” “你若不信,我可以请太后出来作证!”曹元方说完,便让人请过了宣太后。 宣太后一介女流,哪里经历过这些,此时心里早就慌乱不已,见到沈璞便哭哭啼啼,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如此一来,沈璞就更加笃定杨钺遇害一事,二话不说,挥军便掩杀过来。 澂州兵士气正盛,禁军却因为新败而毫无恋战之心,两军一交手胜负便见分晓。好在禁军人数占优,仓促之间护着曹元方和宣太后向西而去,而兴业王杨祖安却落在了沈璞的手中。 沈璞带着杨祖安回到澂州,此后数日,终于传来了杨钺主动投降的消息。确定消息无误之后,沈璞立即奉年幼的杨祖安为帝,自封丞相,并在澂州建立了一个小朝廷,昭告天下。 消息传来,曹元方大怒,当即投奔驻守襄州的武宁王杨钟,并以宣太后的名义,立杨钟为帝。 闵州的南平王杨钊见局势已乱,当即宣布曹元方、焦文敬、沈璞三人皆为“国贼”,并自立为帝。 一时之间,东吴三十六州地界三帝并存,且互相不服、互相攻伐,这一幕倒看的坐镇南都的祁槐目瞪口呆。 不是......各位,你们这样下去,我还......用出兵吗? 十月中旬,祁翀终于回到了京城,左相杜延年、寿王祁榛率百官郊迎。 见礼之后,祁翀换乘半副銮驾一路回宫,招呼韩炎上车伺候。 韩炎大半个月没见祁翀,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见他一切如常,才放下心来。 “老韩,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图纸已经出了,沈嘉绘也已经在路上了。通往兴州的新路快修好了,他这一去应该会很快。就是准备材料尚需些时日,主要是大木料难找。对了,怎么没见如淳大师他们?” “临近少室山一带,便让他们回去了。” “那大老虎呢?” “也让如淳带回去了。毕竟除了他,咱们也没办法降伏那大老虎啊!而且,如淳说那老虎年龄其实已经很大了,时日无多,与其这样关在笼子里,不如让他回归山林,安度晚年。少室山上有大片的林子,足够那老虎生活了。” 车驾进城后,路边出人意料地聚集了许多欢迎的人群,一个个情绪激动地高喊着“太子殿下千千岁”,也不乏“太子殿下天纵英才”、“太子殿下举世无双”等等溢美之词,还有的人激动地泪流满面、咣咣磕头,看得祁翀目瞪口呆。 “老韩,什么情况?这些人看上去好像都是些儒生啊!怎么搞的像狂热的教徒叩拜教主一般!” 韩炎认真想了想道:“殿下,您这么形容也不算错,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 “啊?”祁翀更懵了。 “殿下,是这么回事。您写的那本《良知录》和席安抄录的《佛堂语录》——哦,就是记录当日您和崔与之谈话内容的小册子——已经在京城传开了,京城士子人手一套,不少人将您的观点封为圭臬,甚至形成了一门新的学说,叫‘知学’。许多士子抛弃‘静学’改学‘知学’,这些人将您视为‘知学’立派宗师,可不就是您说的‘教主’吗?” “嚯!你知道的倒是清楚!”祁翀笑道。 “不瞒您说,宫里也有人在看这两本书,奉忠就有一套,奴婢也是回京之后听他说的。” 二人一路聊着回到了皇宫,祁翀更衣之后便来见承平帝祁栊。 第561章 皇太子还朝理政 柳世子因公误考 走近承平帝的卧榻,祁翀不禁吓了一大跳。只见原本微胖的承平帝如今已经瘦的不成样子了,头发花白、眼窝深陷、嘴唇苍白、形容枯槁,脸上点点黑斑有大有小,若非还有一口气在喘着,祁翀简直要怀疑自己见到的是一具尸体! “彭院使,上个月政事堂给孤上的折子里还说陛下没有大碍,怎么这么快就成了这个样子了?” “回太子殿下,陛下上个月饮食尚可,虽目不能视,但尚能行动自如。九月底因为天气突然变冷,夜里着了凉,患了一场风寒,这之后便病情突变、不思饮食,还时时陷入昏迷,身体每况愈下,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象了。哦哦,臣的用药方子都是经过皇后娘娘首肯的,实在是回天乏术。”彭院使一边解释一边抹汗,生怕祁翀怪罪于他。 祁翀进来就先查看承平帝,还没有顾及其他,这时才注意到坐在一侧、肚子已明显隆起的元瑶。 “皇后娘娘金安!连日来照顾陛下,想必很是辛苦了!您自己身子重,也要多注意休息。”祁翀对元瑶行礼道。 元瑶始终不太习惯祁翀对她行礼,站起来微微欠身算是还礼:“照顾陛下是妾身之责,太子殿下不必介怀。适才彭院使所言句句属实,陛下的病情已非药石可医,还是——早做准备吧!” 祁翀轻轻叹了口气:“多谢娘娘提醒,臣这就让礼部准备就是了。” 元瑶望着祁翀,眼神闪烁,口唇微动,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祁翀心有所动,转身对彭院使道:“白郾也回来了,让他来看一眼陛下吧,顺便给皇后娘娘请个平安脉。” “广略回来了?那可太好了,有他在,说不定陛下的病情还有转机呢......”彭院使喜形于色,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皇后娘娘的眼中已满含泪光。 回到东宫,杜延年等人早就等在门外了。诸多国事都要向太子殿下一一禀报,自然没有时间让祁翀休息。 “想不到东吴的战事竟如此顺利,足见殿下指挥有方!我大渊有此储君,实乃大渊之福啊......”见礼之后,杜延年首先开始了花式夸赞。他如今是老丈人看女婿,怎么看怎么顺眼,祁翀被他夸得都有些脸红了。 “说到底还是将士用命,再加上东吴自己内乱,这才给了咱们可乘之机。好了,不说这些了,说说正事吧!”祁翀笑道,“这两三个月辛苦诸公了!孤这里给诸公道谢了!” 众人忙道不敢。 “最近有何要事啊?诶,对了,会试结束了吧?” 林仲儒忙奏道:“回殿下,上个月底会试榜单已出,只等殿下还朝主持殿试。贡士名单在此,请殿下过目。” 大渊的科举实行的是五年两试的做法,如上一次是三年一试,则下一次便是两年一试,如此循环。乡试、会试、殿试都是在大比之年的下半年连续进行的,也就是要赶在冬月结束之前进行殿试,冬月中旬或下旬点状元。殿试按理来说是由皇帝亲自主持,但是由于承平帝卧病不起,那么今年的殿试便只能由祁翀主持了,这也是政事堂催祁翀回京的原因之一。 “那就安排日子殿试吧!”祁翀无暇细看那份名单,便先放在了一旁,“还有何事?” “殿下,”御史中丞陈怀礼奏道,“原三司使崔慎贪墨一案已经查明,各地确有多名提举仓官监守自盗,并以仓存之粟米向崔家行贿,不过此事崔慎并不知情,实乃其子崔鹏所为。崔鹏已对此供认不讳,只待殿下定夺。” “崔鹏所贪粟米价值几何?” “约五十万贯,都被其挥霍在湄儿河畔了。据他所说,崔慎家教颇严,并不许他在外胡作非为,也不给他许多钱财,他没办法,才联合崔慎的门生弟子、下属官僚打起了常平仓的主意。” “哼!好一个‘家教颇严’!家教颇严都能贪墨这么多,那要是不严呢?”祁翀冷笑道,“崔鹏立即问斩,所涉其他官员一律从严处置!崔慎如果确实没有直接参与,死罪可免。但是,他于公,治下不严,渎职之罪是逃不脱的;于私,教子无方,也该吃些苦头!交给大理寺定罪论处吧!” “臣领旨!”邱维屏、陈怀礼双双道。 “诶?罗计相呢?”祁翀突然发现罗汝芳不在,便问了一句。 “殿下,罗计相藉着查崔慎之案之机,着人重新梳理了一遍各地常平仓的账目,发现了不少问题,便跟臣借了罗颋,父子俩出京查账去了。”邱维屏禀道。 “嚯,这可真是‘上阵父子兵’啊!”祁翀笑着扭头对韩炎道,“回头记得派人去罗家看看有什么需要帮衬的没有,再送些东西过去,不能人家父子在外奔波,家里咱们还没照顾好。” “是,殿下!” “各地乡庠校舍建的如何了?” “校舍都在建设之中,倒是有条不紊,适龄学童的名单也都统计出来了,只是先生却不够了。每县举人、秀才也就那么十来个人,实在是教不过来呀!”杜延年连连摇头。 “秀才不够,童生来凑嘛!尤其是最开始的启蒙阶段,童生也可以教啊!各位一定要记住,朝廷办乡庠,不是为了让每个人都来考状元,如今的目标只是识字、明理即可,没必要将目标定得过高,否则就是本末倒置了。 另外,让各县自己从本县寻找术数人才,进行基础的术数教学,术数先生无论是否有功名,一律至少按秀才的待遇给与薪酬。各县县令、县丞、主簿、教谕等官员也要抽空去乡庠授课,这样总能解决师资不足的情况吧?” “是,臣明白了。” 众臣又议了一会儿事,直到掌灯时分才告退而出。 韩炎让人传膳,借着这点时间,祁翀才有空翻看起贡士名单来。 他从头看起,发现位列榜首的竟然是席安。 “老韩,让礼部把席安的考卷誊抄一份送来我看看。” “是,奴婢这就打发人去。” 祁翀“嗯”了一声继续看下去,双眉却逐渐拧紧——他没找到他要找的那个名字! “怎么回事?居然没有柳忱的名字?难道他没考中吗?不应该啊!”柳忱的才学祁翀是十分清楚的,虽然未必能位列前茅,但断然也不至于连个贡士都考不中。 “回殿下,世子没有参加今年的会试。”韩炎忙解释道,“奴婢也是回京后才听说的。” “出什么事了?” “是京东路魏州出了点事。听说是那边的乡庠校舍,快建好的房子突然塌了,幸好当时学生都在院子里参加典礼,倒是没有压死人,只有几个擦伤的。不过,民间便有人借机造谣,说是建乡庠不得人心,这是傩神在示警。魏州百姓不明就里,跟着瞎起哄,阻拦官府修建校舍,甚至还跟官府起了冲突。京东安抚使赵宗儒拿不定主意,派人向京城求援。世子听说后很是担心,便向庆王和杜相讨了这个差事去魏州处置此事了。本来杜相怕他耽搁会试,不想让他去,他保证不会误事,这才答应了他。可没想到还是耽误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不过,据说那边的事端已经平息了,倒塌的房子也重新建起来了。” “赵宗儒无能!”祁翀怒道,“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要他这个安抚使何用?”祁翀骂了两句,又继续看名单。 “嗯?刘文敏也考中了?” “谁?”韩炎一边指挥着内侍摆饭,一边应和着,一时没反应过来祁翀说的是谁。 “刘家那个小子,京兆府抓过的!你徒弟刘奉义的堂哥!” “哦哦,他啊!”韩炎这才对上号来,“上次他被太学除了名,他爷爷刘璠求到了李至德那里,又一再保证今后一定认真读书,好好上进,这才又恢复了他的学籍。听说这小子重回太学以后还真就改性子了,尤其是最近的‘知学’、‘静学’大辩论,他和席安俨然分别成为了两派的学子领袖,也算是名声大噪了。殿下,先用膳吧!奉孝,伺候殿下净手。” 祁翀净了手,一边吃饭一边继续看名单,看着看着又皱起了眉头:“崔佑,渝津崔氏!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韩炎也回答不上来了,好在祁翀也不是真的要问他,又继续道:“明日上午,让林仲儒、柳敬诚来一趟,让杜相也过来!” “是,殿下!” 祁翀继续翻看,发现柳恢、柳怀的名字也不在名单上。 “柳恢、柳怀也没考中?” “殿下,您怎么糊涂了,他俩今年不能参加会试啊!”韩炎见祁翀一脸懵,又解释道,“您忘了?您点了岐国公做副主考啊!” “哦!对了,避嫌!我怎么给忘了!”祁翀连敲自己的脑袋,懊恼十分。 点谁不行,怎么就偏偏点了柳敬诚做考官呢!这个岐国公自己也是过于实在,祁翀忘了他家有考生,他自己就不知道提醒一声吗? 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在心里对柳恢、柳怀兄弟俩默默说声“抱歉”了。 “对了,老韩,记得明日一早送个口信给心悦,我下午去找她。”用完膳,祁翀吐出了漱口水,吩咐了一句。 “是,殿下。” 第562章 分户令始见端倪 久分别犹胜新欢 次日,杜延年、林仲儒、柳敬诚奉召前来东宫。 “殿试的日子定了吗?” “司天监说十月二十七是个好日子,若殿下不反对,臣就让礼部出告示了!” “嗯,出吧,不过有个人得革掉他的资格!” “啊?殿下说的是?”林仲儒不解地问道。 “渝津崔佑!” “殿下,就因为他是崔家之后,就革除其功名,是否......有失偏颇?何况这个崔佑是有真才实学的,日后必是栋梁之才呀!”林仲儒只当祁翀仍然对崔家不满,故而小心翼翼劝谏道。 祁翀摇摇头:“不是因为他是崔家之后,而是因为他有案在身。别忘了,崔家还欠着朝廷钱没还呢!这笔账涉及到崔家每个子孙,自然也包括崔佑! 这件事也怪孤事先没有跟你们交待,不止这个崔佑,以后凡是自身及父、祖、同父兄弟、同户宗亲有故意犯罪者及家族欠缴朝廷钱款者,一律不准参加科举,不得获取功名,其此前已考取的功名可以保留,但秀才、举人、贡士均不得再参加下一级考试,亦不得授官、不得为吏!你们再好好查查,这批贡士里是否还有属于这种情况的,如有,一律取消殿试资格! 杜相,此议今后要形成制度,政事堂拟个具体办法,昭告天下!” “殿下,臣有些不解,尚请殿下明示。这自身及父、祖、同父兄弟尚可理解,这同户宗亲范围当如何界定?”杜延年躬身问道。 “只要没分家,则同宗兄弟、叔伯都算!哪怕出了五服,只要没分家,就都算在内!”祁翀斩钉截铁道。 “全部算在内?”三人都是一惊。 “殿下,如此是否牵连太过?因一人之失而致全族无缘科考,如此做法前所未有啊!”林仲儒有些于心不忍。 “受不了那就分家呗!孤又没拦着他们!”祁翀狡黠地笑了笑。 杜延年突然明白了过来祁翀此举的用意,忙道:“殿下此议甚好,臣这就回去拟个详细的条陈出来。” 说完了正事,祁翀让杜延年、林仲儒先退下,只留下了柳敬诚。 “这次的会试有些对不住伯父了,忘了柳恢、柳怀本来也要参加的,是孤的过失,给伯父赔个不是了!” 柳敬诚忙道“不敢”,又道:“柳恢、柳怀都还年轻,学业也不甚精,若这次参加本来也没多大把握,就留待三年之后再参加也未见得是坏事。” 祁翀点点头,又问了祁清瑜和家里的一些事,这才让他离开。 柳敬诚刚出宫门,就听见林仲儒拉着杜延年在那里争吵。 “殿下说什么你都依着他,杜相,这岂是宰辅所应为?我告诉你,这事儿你要是不能说服我,这封诏令我一定会封驳!殿下若不满意,就让他罢了我的职好了!”林仲儒气哼哼道。 “哈哈哈,林公莫气、莫气!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诶,岐国公来的正好,这也快晌午了,我做东,请二位到‘第一楼’小酌一番如何?我们边吃边聊!”杜延年笑道。 林仲儒本不想去,但架不住杜延年连拖带拽,最后三人一同去了“第一楼”,要了一间静谧雅致的包间。 酒菜上齐,林仲儒也不动筷,径直问道:“鹤寿,你到底怎么想的?今日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你就给我交个实底儿,殿下到底想干什么?” “林公,烧族谱一事你这么快就忘了?”杜延年轻抿了一口酒道。 “可大渊数得上的世家门阀已经被殿下收拾得差不多了!就以林家为例吧,林家在京城原本有一两千口人,如今我家只剩了百人不到,其余的要么分家另过,要么放出府去,我连宅子都卖出去一半!世家已经没有任何能力再跟皇权作对了,还不行吗?” “林公,您心里这不是挺明白的吗?”杜延年笑道,“不过您想的还是不够深!” “哦?请杜相赐教!” “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获罪的八大世家虽然被打散分布,可毕竟家族人数庞大,只要有一两个出息的,就难免有让整个家族再次崛起的可能!而殿下是绝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所以——就这么说吧,五十年内,八大世家都不可能有人进入仕途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殿下当初拆分八大世家,并且让他们背负巨额债务,从那时起,其实就已经存了不准他们的子弟入仕之心了?”林仲儒蓦地一惊。 “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被殿下收拾了的八大世家也好、你们这些主动分家的世家也罢,势力大多在京兆附近,可地方呢?州县上往往也是有一些地方门阀的!他们势力虽不及你们,爪牙伸不到朝廷中来,但在地方上仍然可以一手遮天!这些门阀总不能指望殿下一个一个去拔除吧? 那就只能想法子逼他们分家!分了家,人口少了,土地少了,共同利益也少了!少量的人口和土地不足以支撑一个家族成为门阀,而失去了共同利益的羁绊,只靠亲情、血脉又能将同族人维系在一起多久呢? 此令一出,接下来就要看地方门阀大户如何选择了!想要不分家,那就要承受家族有不肖子弟的风险——偌大一个家族,在一地称王称霸惯了,你觉得他们全族洁身自好的可能性有多大?可一旦有一人出了事,则整个家族至少几十年不能做官!一个家族有钱无权,会是什么后果?那就是别人的鱼肉!如果不能保证家族不出一个逆子,那就只能分家,一代代分下去,早晚有一天家族势力会被削弱殆尽!” “此谋堪比‘推恩令’啊!”在一旁默默喝酒的柳敬诚突然冒出来一句。 “是啊,只要将细节补充完整,将可能的规避之策都写进去,我是想不出来那些地方门阀还有什么理由不分家的,只怕恨不能分的越细越好!” 林仲儒沉默了,这个法子同之前处置八大世家其实是同一个路子,我不要你的命,但是会拿走你所有值钱的东西,而且扼杀你的上升通道,让你一生都看不到希望,却又到不了活不下去的地步! 这就是软刀子喇肉啊!既仁慈又狠辣! “所以,林公,你还打算行使你的封驳之权吗?” 林仲儒长叹一声,默默摇了摇头。不是他多么赞同这个法子,而是他看到了祁翀的筹谋已久和坚定决心!如果他真的反对了,那么毫无疑问,祁翀会立刻换掉他这个中书令! 人总还是要权衡利弊的! 就在三人在“第一楼”把酒言事之时,祁翀也换了便装悄悄出了宫。 依旧是在女学后巷子里,祁翀翘首以待,身后跟着捧着一堆小吃、奶茶的奉忠、奉孝。 “吱呀”一声,后门打开,探出了一个俏皮的小脑袋,只是这个脑袋是恰好背对着祁翀的。祁翀也是鬼迷心窍,突然想捉弄一下她,便冷不防地大叫了一声“啊”! 杜心悦吓了一跳,回头见到一脸阴谋得逞的得意之色的祁翀,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了过去! “啊——”祁翀终于为自己的中二行为付出了代价! 奉忠、奉孝双双转过身去:没看见、没看见,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祁元举!你越来越坏了!一回来就吓我!也不管人家天天为你担惊受怕、日思夜想的,你没良心!”杜心悦说着说着竟委屈起来,小嘴一瘪就快哭出来了。 祁翀顿时慌了:“我错了、我错了,就是开个玩笑嘛,别生气了!对了,我给你带好吃的了!奉忠、奉孝,快快!” 奉忠、奉孝忙将怀里的东西捧到了杜心悦面前,哪知这次零食攻势竟然不好使了,杜心悦依然没有消气。 祁翀眼珠子骨碌一转,立刻换了一副神态,惨兮兮道:“心悦,我娘没了!我成孤儿了!”说着眼里就泛起了泪花。 杜心悦一惊,不由得心软起来,暗自懊恼自责:他没了娘,此刻正是伤心难过的时候,我怎么还为这点小事跟他怄气呢! 有了这样的心思,语气便也软了下来:“怎么回事呀?上次你的信里只说你娘有病,可没说病的这样严重呀?” “唉!其实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病入膏肓了,怕你担心,没跟你说而已。” 祁翀简单的一句话,在杜心悦听来却是另一重意思:他自己一个人担忧母亲病情的时候,却还能分出心来为我考虑,足见他对我的深情,这一生定不负他才是! “那你就先哭一会儿吧,哭完了就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娘没了的时候,我爹就是这么跟我和我哥说的,他说我们可以先哭两天,但不能一直哭,因为我娘在天上一定希望我们开开心心地生活下去,而不是一直生活在悲痛之中。我想你娘也一定是这样的!” “我已经哭完了,现在也没那么难过了。只是,我们的亲事怕是要拖一拖了,我得先给我娘守孝!” “没关系,我陪你一起守!” “你真好!”祁翀说着,双手又开始不老实起来。 杜心悦半推半就地“抵抗”了一下,最终还是依偎在了他的怀里。 奉忠、奉孝再次双双背过身去。 第563章 柳忱奏报魏州事 祁翀朝上听众议 祁翀、心悦二人亲热了一会儿,又开始说起了悄悄话。祁翀有一肚子的话要讲给杜心悦听,包括这一路上的见闻、南唐的事、东吴的事;杜心悦也同样有许多要说的,女学的事、选女先生的事、家里的事,总之,光阴短暂,幸福洋溢。 直到傍晚时分,女学墙内传来了袁迎呼唤心悦的喊声。 “唉呀,我娘叫我了!” “袁娘子?哦,不对,现在得叫杜夫人了!她对你好吗?” “挺好的呀!不过最重要的是她对我爹好!我还能在家里待几年啊,我爹的后半生不还得靠她照顾吗?所以,只要她对我爹好,我就认她是我娘。”杜心悦说着,又凑到祁翀耳畔轻声道,“她昨天悄悄跟我说,她这个月癸水没来!” “嚯!老丈人威武啊!” “你讨厌!”杜心悦笑着捶了祁翀一粉拳。 这时,墙内再次传来了“心悦、心悦”的喊声。 “我得进去了!”杜心悦说完,抱着没吃完的零食匆匆进了后门,留下意犹未尽的祁翀摸着刚刚被打的地方傻乐。 大长公主府门前,两辆马车刚刚停稳,车上下来一名少年,锦衣华冠亦难掩满脸倦容。 少年正要跨进府门,忽听到身后马蹄声声,转头看见一队便装护卫围绕着一辆马车直奔府门前而来。 一见领头的方实、元明,柳忱就知道车中人是谁了,忙趋步上前跪倒在地:“臣柳忱恭迎太子殿下!” 祁翀跳下马车,一把扶起了柳忱:“回来啦!你小子也真是的,多大的事啊还非得自己亲自跑一趟!这下好了,把科考给耽误了!” “这次没赶上,不还有下次吗?不碍事的!”柳忱微笑道。 “魏州的事查清了?很复杂吗?为何耽搁了这么久?”祁翀边说边拉着柳忱往里走。 柳忱不敢和祁翀并肩,悄悄后移了半个身子。 “魏州的事其实是两部分。首先是校舍倒塌的问题,已经查明是工房书吏作祟。此事发生在魏州辖下的吉平县,县令蒋嶷是上一榜的进士,倒是个踏实肯做事的人。只是性格过于刚正,不知变通,上任之后与当地豪绅、衙门小吏发生了不少冲突。这次就是工房书吏借机整他,让匠人在打地基时做了手脚,故意使基础不稳,以致房屋倒塌,目的就是陷害蒋县令,使之被问责。臣查明真相后,已经将之当众处斩,涉事工匠全部流放。” 柳忱此次赴魏州是以钦差的身份去的,有先斩后奏之权,处死一个小吏自然不在话下。 祁翀点了点头:“这样的祸害的确不能留,你杀的好!那后面的民乱又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起来跟殿下还有些关系呢!”柳忱笑道。 “哦?此话怎讲?” “之前被强行拆分的崔家,有一支迁到了吉平县。县上有一家大户姓陶,家主叫陶士旋,据说半个吉平的地都是他的。 这陶士旋虽是个土财主,却也有举人功名在身,自称陶潜之后,平生最爱附庸风雅,一向仰慕崔家。若在此前,以他的家世想与崔家联姻当然是不够资格的,可此时崔家落难,他就抓住了机会,不但替迁到吉平的崔家这一支缴清了欠款,还结了儿女亲家,将小女儿嫁给了崔家的崔祥。 崔祥对殿下、对朝廷不满,听说了校舍倒塌之事,便在酒后大放厥词,说皇太子倒行逆施,招致天怒人怨。这陶士旋为了讨好崔家,便让家里的佃户、奴仆将此番言论到处宣扬。他自然不敢直接针对殿下和朝廷,只好将目标对准了本就与他有怨的蒋县令。他说是蒋县令施行暴政,惹怒了上苍,蛊惑不明真相的百姓围困县衙。吉平百姓本就多傍着他家讨生活或者受他恩惠,自然是一呼百应。” “他如此胡作非为,魏州刺史就不管?”祁翀皱了皱眉问道。 “正要说到这儿呢!这陶家虽然没出过什么大官儿,但家里还真有两个在衙门口的!一个是陶士旋的侄子,在州衙做仓使,一个是他大女婿,是魏州的正术。魏州刺史恽德彝因此与他素有往来,此次又收了他的好处,便倒打一靶,反向赵宗儒诬告蒋县令处事乖戾,激起民变。 赵宗儒倒也没有轻信,派人下去查了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这才上禀了朝廷。 臣查清原委后,已令人将崔祥、陶士旋及带头围攻县衙者下狱,交由赵宗儒看押审讯。魏州刺史恽德彝毕竟是四品官员,臣不便直接处置,但也收集了他受贿的证据,准备交给御史台处置。 校舍也让他们在重建了,总算没耽误多少时日。” “嗯,你今晚还得辛苦一些,将此事详细写成奏章,明日正好宣了早朝,你也来,咱们好好说说这件事!” 二人边说边走,很快便到了祁清瑜屋里。 见到两个爱孙,祁清瑜脸上的笑容还没超过一瞬,就变成了惊讶和心疼:“哎呀,你俩这是去干嘛了?怎么一个比一个黑、一个比一个瘦!元举在外面奔波俩个多月,尚可理解,文越出去查个案子,怎么也黑了?” 柳恽规规矩矩地给祖母请安、磕头,站起来笑道:“本来案子早几日就查清了,只是要监督他们重建校舍,日日在工地上盯着,所以有些晒黑了,回来的也有些晚了,让祖母担心了。” “事情都办妥了?” “都妥了。” “那就好。先去见见你母亲吧,一会儿过来吃饭,我让厨房给你弄点好吃的!” “诶!”柳忱答应了一声,便先退下了。 祁清瑜这才又拉起祁翀的手问起了他的南唐之行。 “找到你母亲了?” 祁翀忙将田孟晴的事讲给祁清瑜听,祁清瑜听完也是感慨不已。 “唉!也算是一对儿苦命鸳鸯了!相思而不可得,愿他们来生再续前缘吧!” “若真有来生,他们一定能修成正果。”祁翀虽是无神论者,此刻却真的希望祁枫、田孟晴也能如自己一般,魂穿异世,有缘再聚。 聊完了田孟晴之事,祁翀又替柳明诚、柳恽报了平安,眼见儿孙终究还是走上了祖上的那条路,祁清瑜也唯有认命,默默祈祷他们平安了。 次日,百官齐聚龙德殿参加大朝会。 杨钺首先献上传国玉玺,表达了归降之意。祁翀则假大渊皇帝的名义颁布诏书,封杨钺为忠顺侯,赐府居住。 杨钺喜滋滋地叩头谢恩,并无半分勉强或屈辱之色,大渊众臣见状,无不在心中鄙夷,认为此人也太没骨气了些。 杜延年则率众臣上表贺功,极尽溢美之词,毕竟传国玉玺到手,便意味着大渊正式成为天下正朔,从此征伐四方都是天经地义! 唯一值得说道的是,杜延年在贺功表中将承平帝与皇太子并列,甚至提及皇太子的时候还要多于皇帝。这本是大不敬之举,祁翀知道这是老丈人借机帮他立威,便坦然受之了。群臣也无人提出异议,毕竟一来这传国玉玺是太子殿下凭实力夺回来的,功劳记在太子头上也没什么不对;二来承平帝病入膏肓,皇位传承在即,谁会在这个时候触太子殿下的霉头? 杨钺退下后,祁翀又问了问各地校舍建设情况,顺便说到了吉平县之事上。 “项国公世子柳忱从魏州回来上了一封奏折,巧了,魏州刺史恽德彝也上了一封奏折,奉忠,把两封奏折都读给诸公听听。” 寇奉忠道了声“是”,捧起了案上的奏折读了起来,众人听得眉头紧蹙,因为这两封奏折说的是同一件事,但立场却迥然不同,令人一时之间难辨真伪。 “听完了就说说你们的看法吧!”祁翀扫视一圈,见无人主动答话,便鼓励道,“说对说错都无妨,大家畅所欲言嘛!” 杜延年等重臣见祁翀让大伙儿畅所欲言,自然不会主动先开口,以免率先定调,其他人不敢再提不同意见。 见太子殿下态度和煦,果然便有人率先开了口,说是“魏州刺史恽德彝受贿枉法,应立即下狱问罪”。 祁翀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不错,还有呢?” 见有人起了头,众臣便不再藏着掖着,纷纷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有说“陶士旋居心叵测,组织乡人围攻县衙,视同谋反,应夷灭三族”的;有说“崔祥心怀怨望,诽谤朝廷,应论死罪”的;有说“吉平县令蒋嶷处事操切,弹压民众手段过于强硬,以致民变升级,亦应问责”的,还有说“恽德彝奏蒋嶷欺压良民、以致官逼民反,此事亦不可不查”的,不一而足。 祁翀一概不置可否,直到众人都说完了,才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交给了奉忠。奉忠微微一躬身,拿着纸条下去了。 众臣都说完后,祁翀指着一名官员问道:“孤看你眼生,你叫什么名字,现任何职?” “臣礼部侍郎逄循。”新任礼部侍郎逄循见太子殿下于众臣之中只点了他一个,只道自己的答案最贴合太子的心意,忙喜滋滋上前应道。 “履历!” “回殿下,臣乃泰定八年二甲传胪,选入翰林院,历任编修、修撰、侍讲学士等职,于承平四年转入礼部任职,刚刚升任礼部侍郎。” “你适才言道‘蒋嶷处事操切,弹压民众手段过于强硬,以致民变升级’,孤想问问,如果你是吉平县令,当百姓闹事,围攻县衙之时,你有何方法可以平息民怨?” 第564章 逄侍郎错揣心意 詹少卿顽抗到底 “呃……这……臣以为当好言安抚,顺应民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则民乱自平。”逄循摇头晃脑道。 “听起来不错,可百姓若就是不讲理呢?” “圣王之道,仁也、义也,以德行仁,以德服人,以宽仁待百姓,岂有得民心而民乱不治之理?想必是蒋嶷素来不能施行仁政,否则何至于此?”逄循得意洋洋,心中对自己的答案笃定万分。根据他这半年来的观察,这位太子殿下对百姓最是仁爱,如此应对,一定是错不了的。 祁翀一听便知此人不过泛泛之谈,实际毫无为政经验,苦笑道:“都说‘空谈误国’,孤今日算是见识了。逄侍郎,若今后再有乱民闹事,也不必派兵弹压,就让你去跟对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若讲得通你便大功一件,若讲不通,你被乱民所杀,那也是该死,因为你‘素来不能施行仁政’嘛,‘否则何至于此’,是不是?” 众臣哄堂大笑,逄循万没想到马屁拍错了地方,臊的满脸通红,不知所措。 “向尚书!” “臣在!”向栉忙应道。 “看看哪个州刺史出缺,最好是民风彪悍之地,让逄侍郎挪挪窝吧,也让他知道知道他的法子到底可行不可行!” “回殿下,河西路夏州刺史出缺,此地民风一向以勇武着称。” “那就这么定了!”祁翀跟向栉说完,扭头见逄循一脸沮丧、忐忑,笑道,“逄循,你不要以为孤将你外放是因为你说错了话而罚你,恰恰相反,孤是在给你一个机会!” 逄循大惑不解地抬了抬头,祁翀也不跟他解释,又转头对众臣道:“诸公,你们中有多少人是从一开始便在京为官,从未到地方任职的?站到中间来。” 少顷,便有数十名官员走到中间,竟占了上朝官员的一大半,其中也包括杜延年和柳敬诚。 祁翀点点头,示意众人回到原位,道:“从一开始便留京任职者,往往都是朝廷看重的栋梁之材,尤其是翰林院的翰林们,无不是作为储相被着力培养。然而这些人真正能进入政事堂的不足十分之一,甚至能够成为六部堂官的也只在少数。何也?久在中枢,不接地气儿,这就是最大的弊病!做官不是做文章,掉书袋子是没有用的!” 祁翀略一停顿,又对杜延年道:“杜相,你和吏部操办一下此事,凡在京四品以下官员,此前从无在地方任职经历者,一律按不低于现任品级的职务外放,并从地方官员中遴选优异者入京任职!尤其是翰林院,留下两三待诏即可,其余全部放出去!此事要在除夕之前办妥,而且,今后要形成规矩,凡无地方任职经历或在地方任职考核未达优异者,一律不准拜相!若一地都治不好,何谈治一国?欲治一国,先治一地吧!” “臣遵旨!” 逄循此时才明白祁翀所言“给你一个机会”的含义,忙不迭地叩头谢恩。 放过了逄循,祁翀又转向众臣问道:“刚才赞同恽德彝所奏,要查蒋嶷的是哪一个?” “臣太常寺少卿詹万顷。” “詹少卿认为蒋嶷错在何处啊?” “回殿下,蒋嶷作为一县之长,甫一到任便在当地无事生非,羞辱士绅、诬陷良民,致使吉平案不能结、税不能收、役不能发、路不能修,其本人去年考核位列末等,如今又借弹压乱民之机勒索乡绅,逼反陶士旋。如此酷吏,治一县便是一县之祸,治一州便是一州之祸,不可放纵!” “你所言与柳忱奏章上所言大相径庭,孤一时也难以判断,不如你们当面对质吧!柳忱!” “臣在!”柳忱因为没有官身,只是临时被叫来参加朝会,因此站在队伍最末,此时听到祁翀叫他,立刻趋步上前。 “跟诸公说说你了解的情况吧!” “是,殿下。”柳忱直起身子扫了一眼詹万顷道,“臣到吉平之后,对于县令蒋嶷到任两年来的所作所为也进行了一番调查,发现吉平县确有一案案发已逾一年,至今未结。 去年,一栾姓女子被陶家强行从家中掳走,送入妓院,后因不堪凌虐,自经而死。栾父告至县衙,蒋嶷经查访得知,这家妓院背后东家也是陶家,这才上陶家拿人! 可消息不慎走漏,陶士旋早有准备,只说那女子之死与他毫无关系,又毁掉了所有证据。 蒋嶷没有轻信其所言,坚持继续调查,陶士旋又企图贿赂于他,这反倒被蒋嶷抓住了把柄,好生羞辱了一番。 陶士旋见蒋嶷难以收买,不得已让自己一个管家出来顶包,自承一切罪过,自己只领了一个管教不严之过,想要就此将此案了结。 可蒋嶷不依不饶,宁肯冒着考核不佳的风险将此案挂起,也没有按照他的意思结案,这才造成了此案至今未结。 臣已将那妓院查封,找到了往来账簿,确认妓院的确是陶家产业;又审问了那顶包的管家,其也供认一切都是陶士旋主使,他只是个执行之人。 此案相关证据已经随陶士旋等人犯移交给了京东路安抚使司。” “原来如此,那看来此案未结,错不在蒋嶷啊!”祁翀点头道,“詹少卿,你怎么看?” “殿下,栾家欠陶家债务未还,是自愿以女儿顶债的!既然给了债主为奴,那如何处置自然由主人说了算!栾氏女好吃懒做,手脚不勤快,陶家不愿意养闲人,卖给妓院为婢有何不可?她自己自经,关他人何事?至于妓院是不是陶家开的,那更是无关紧要!陶家本就无罪,蒋嶷非要将此案作为刑案彻查,这不是无事生非是什么?陶士旋给他送钱,正是被其敲诈之后的无奈之举,只不过他胃口太大,陶士旋未能满足,才一步步走到了现在!”詹万顷争辩道。 柳忱连连摇头:“非也、非也!栾家欠陶家的债务本就是假的! 栾家家贫,无力葬父,确实跟陶家借了一笔钱,也写了借据!但是,由于栾家人不识字,陶家人收买了中人,在借据上做了手脚,将本金、利息全部翻倍。栾家只借了二十吊钱,却要还四十吊的本金,利息还是年息四倍、利滚利!不到两年的时间,二十吊就变成了数百吊!栾家实在还不起如此巨额债务,这才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强行带走。 但是,陶家去掳人时说的是为婢三年,债务自消!可过了没几天,陶家家丁又上门,说是栾氏女逃跑了,要栾家要么再交出一个女儿,要么还钱! 栾父大怒,要他们还女儿来,反被家丁打伤。后来还是好心人偷偷告诉他们,栾氏女被送到了妓院里,他们找了过去,这才知道女儿已经死了。此为其一。 其二,根据仵作对栾氏女尸体的检验,栾氏女已被破了身子,因此,绝不是如詹少卿所言,只是卖去妓院为婢的。臣查封妓院后也找到了妓院的卖身文书,写的就是‘卖身为娼’!妓院打手也供认,栾氏女早在陶府时便被奸污,到了妓院之后又不肯接客,被多次殴打、百般凌辱,这才导致其轻生。 其三,”柳忱说到这里略一停顿,又转向詹万顷道,“陶士旋逼良为娼只是其罪名之一,还有一条詹少卿怎么忘了——陶士旋是举人,按我朝律例,士人不得经营妓院、赌场等有伤风化、败坏道德之所,否则革去功名。就冲这一条,蒋嶷调查陶士旋便没有错!” 詹万顷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中暗骂弟弟怎么没把这些细节告诉自己,以致一开口便让人家堵了回去。可事到如今,他也不能就此退缩,只好继续争辩道:“那因课税引发官民冲突又做何解?此前,吉平农税、丁税从未出过问题,可今年蒋嶷为了征税居然逼死了人命!若非因此事,百姓又怎会怨恨官府、围攻县衙?” “詹少卿说的又不对了!”柳忱不慌不忙反驳道,“今年夏天吉平那条人命可不是因为征税,而是因为抗拒官府厘清地权! 今年七月,朝廷下令各地清查土地投献之事,厘清地权,追缴欠税。这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吉平以陶士旋为首的部分劣绅,为了对抗此令,大肆伪造文书、收买胥吏毁坏原始文凭、地契。 吉平县部分恶吏本就因蒋嶷严禁其收取各种杂费、断了其财路而对蒋嶷怀恨在心,与陶士旋等人一拍即合,企图火烧架阁库。好在蒋嶷这次有所防范,没有让他们奸计得逞,反被他拿住把柄,杖责了几个小吏。被臣斩首的那个工房书吏正是其中之一。 一计不成,又生二计。陶士旋让家丁冒充农户,在官府丈量土地时故意挑衅,引发冲突,甚至不惜聚众对抗官府,最终导致衙役失手打死了一人。 事发后,蒋嶷已将此事据实上报,朝廷也已认定此事责任不在蒋嶷。” “杜相,可有此事?” 第565章 詹万顷徇私枉法 王弘之食古不化 杜延年立即道:“回殿下,确有此事。此事报上来时,殿下正在赴南唐途中,臣等便作主处置了,但吉平今年正税征收确实不足,臣等也已责令吉平县早日补足。” “嗯,此事政事堂既已处置,便不必再提了。”祁翀点点头道,“那这么说此次民乱与征税并无直接关系了?” “殿下,虽无直接关系,但冰冻三尺岂止一日之寒?若非如此,吉平百姓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蒋嶷主政吉平期间,民心遽坏,讼案数量大增,百姓怨声载道,可见一斑。”詹万顷眼见祁翀对蒋嶷打死人命一事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便知今日之事恐不能谐,但利之所在,他也不能轻易妥协,因此还是要争上一争。 而且,他选的这个角度也颇为刁钻。历来统治者都不喜欢老百姓告状,告状者往往被认为不是“顺民”,衡量一位地方官政绩如何,往往也要考核讼案数量,若告状的多,便视为此地教化不足,地方官是有责任的。因此,詹万顷抛出这个问题,心道:柳世子,我看你这次如何化解? 柳忱果然没有言语,詹万顷自以为得计,却不料祁翀自有一套与传统君主都不相同的法治思想,完全不吃他这一套,反而问道:“哦?是吗?有人知道吉平的这些案子都是些什么案子吗?” 柳忱立即道:“殿下,此事臣有所了解。吉平的案子大多是以贫告富,不是富者强占人田,就是强者仗势凌人,也有恶吏敲诈勒索的等等。蒋嶷的处置均无不当之处,受冤屈的百姓都是交口称赞。若说怨声载道,那就只有那些被惩治的富户和被革除的胥吏了!” “看来,此事是各执一词了!”祁翀点点头,突然对詹万顷道,“不过,吉平之事詹少卿了解地很清楚啊!这些事情的细节,柳忱和恽德彝的奏章里都没提呀,连孤都不知道,詹少卿又是如何得知的呢?”祁翀边说边微笑着望着詹万顷。 詹万顷似乎早料到祁翀会有此一问,坦然道:“臣老家就是魏州的,听老家人说过一些!” “看来,詹少卿经常跟老家人通信啊!是不是昨天还收到过一封啊?” 詹万顷心里“咯噔”一下,冷汗顿时冒了出来。昨天确实收到了老家的信,可太子殿下怎么会知道? “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见詹万顷不语,祁翀冷笑着催问道。 “臣......昨日确实收到一封家书,家兄写来报平安的而已。”詹万顷硬着头皮道。 “只是报平安吗?”不待詹万顷回答,祁翀又对门口喊道,“元明,进来吧!” 原来元明不知何时来了,就在殿外候着。 “适才寇内侍传来殿下令旨,命臣往詹少卿府上一趟,臣不敢怠慢,已将殿下所要之物取来,请殿下过目!”元明说着双手将一封信奉上。 祁翀将信展开,草草看过一遍,便递给了奉忠:“读给大伙儿听听!” 詹万顷脸色顿时煞白。适才看到元明手上拿的是一封信时,他就已经知道大事不妙了。等内侍将信读完,他已经大脑空白一片,不知所措了。 “诸公可能会奇怪,詹万顷的哥哥詹万里为何会让他务必为陶士旋说情,甚至不惜颠倒是非诋毁蒋嶷。从表面上看,詹少卿虽然也是魏州人,但却是魏州青县的,跟吉平没什么关系。可实际上,詹家在吉平也是有土地的,詹家兄弟的母亲就是吉平人,当初陪嫁的百顷良田就在吉平!这百顷良田之中也有不少是纳献而来的吧?吉平县严查纳献、追缴欠税一事,怕是会让你们家吃不少亏吧?而且,詹家兄弟的母亲跟陶士旋的母亲乃是堂姐妹,换句话说,詹家、陶家是亲戚!詹万里有个女儿,最近正好在跟陶士旋的儿子议亲吧?詹少卿,孤没说错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暗中感慨太子殿下手段之高明,想不到数百里之外的事情殿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柳忱则是暗自惭愧,说实话,这个情节他还真是不了解。他更加不清楚的是,自从他离京去魏州,桑玉奴担心他的安全,便让魏州那边的商号暗中对他进行保护,甚至协助他查探案情,否则,他的魏州之行恐怕不会如此顺利。昨晚,他回到京城,而商号那边的情报汇总也同时回到了京城,连夜递交到了祁翀手里。 詹万顷脸色惨白,身子不自觉地瘫倒在地,甚至都忘了请罪。 祁翀站起身来冷冷扫了他一眼道:“孤素来不喜因言而治人之罪,就说吉平这个案子中的崔祥吧,许多人都说他该杀,可孤却以为不然。些许怨望之言伤不了国本,杀之无益,倒显得朝廷小家子气了,至多打几板子教训一下便罢了!因此,诸公朝上所言,无论对错,只要出于公心,哪怕不中听,孤也不会过多计较。但是,如果是出于私心,颠倒黑白,那就另当别论!”祁翀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詹万顷明知真相如何,仅以自家利益与朝廷利益相悖,便不惜谗言惑主,借机对抗朝廷既定之策,其心可诛!” “臣知罪、臣一时糊涂!殿下恕罪呀!”詹万顷这才想起了叩头求饶,哭的是涕泪交流,悔的是噬脐莫及。 祁翀懒得搭理他,挥挥手让元明将他押下去了,重又坐回去问道:“关于吉平之事,诸公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臣宗正府宗令王弘之有本启奏。”王弘之颤巍巍站了出来。 “王宗令请讲。” “此次吉平之乱,固然是陶士旋裹挟民意、居心叵测,然而,百姓对建乡庠有怨言,恐怕也是事实。自古以来,读书入仕便是仓廪富足之家的事,没听说奴仆贱民之子也要读书的。殿下要求所有适龄男童不论出身一律入学,则难免出现主仆同学之景象。若仆人读书读得比主人好,那他又岂会再安心为奴?这岂非滋生其不安之念?再者,难道倡优之子也要去读书吗?那下一步是不是倡优、商人之子也都能考科举啊?这岂非滑天下之大稽?这还只是男子,更何况还要开什么女学。自古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和睦妯娌便是‘德’,读书做什么?臣以为,太子殿下施行教化固然是好,但不加区分、人人入学,尤其是让女子读书,那就不是施行教化,而是有伤风化了!” 又来了!祁翀一脸无奈地望着这位老臣,心情复杂。 当初将他从望州迎回,王弘之是有功的,祁翀不是没想过提拔他,但此后接连几桩事却让他对王弘之的印象大打折扣,包括纵容简泽私换爵田、私下里为崔家鸣冤以及抨击杜心悦办女学是“牝鸡司晨”等等。这些事祁翀都知道,只是念在他年老糊涂,不是有意逆反,懒得跟他计较而已。如今,他又当众唱反调,祁翀就不能再听之任之了。 “孔门弟子,多起微寒。冉雍贫贱,子贡货殖;颛孙师,鲁之鄙家;颜涿聚,梁父巨盗。故曰‘君子正身以俟,欲来者不距,欲去者不止。且夫良医之门多病人,檃栝之侧多枉木,是以杂也。’圣人尚且有教无类,我辈敢不效之?国家取材,当不拘一格,仅因其出身便摒弃不用,岂非偏颇?不过,王宗令倒是提醒孤了,传令下去,今后凡乡庠考核连续三年成绩优异者,在奴籍,则脱其奴籍;在贱籍,则脱其贱籍;平民之家,免其当年徭役。今后,士农工商,无论身份,只要成绩优异,皆可参加科考。政事堂琢磨一下细节,将此令制成诏书,正式公布!” “臣等遵旨!”杜延年、柳敬诚双双道。 “再者说了,乡庠教学童读书识字只是第一步,今后还会聘请各类先生传授农学、医学、术数、武术等各项技艺,百姓倘有一门技艺在手,生活或可大为改善,朝廷需要用人之时,也有人才可用,如此有何不好?”祁翀顿了顿,琢磨了一下关于女学的说辞。 祁翀自然不敢将“妇女能顶半边天”这样的口号公然喊出来,事情总要一步一步做,观念也要一点一点改,现如今,他只能从众人可以接受的角度来阐述这件事。 “再说说这女子读书一事。孤倒要问问诸公,读书是为了什么?改变命运?获取功名?格物致知?在孤看来,读书首先便是为了明理。可若不读书,何以明理?若不明事理,又如何相夫教子、如何孝敬公婆、如何和睦妯娌?若不明事理,‘德’从何来?在孤看来,女子读书有千百样的好处,若说坏处嘛,只有一样!”说到这里,祁翀笑了笑道,“女子若读了书明了理,今后丈夫再做横事可就不容易喽!以前男人吵不过媳妇儿,还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今后女人也是读过书的了,以后吵架怕是愈发吵不过了,关键是连借口都没了!王宗令如此反对女子读书,怕也是担心令郎今后吵不过令媳吧?” 祁翀最后一句,惹得众人哄堂大笑,王弘之被噎得也无话可说了,此次朝会便在略带戏谑的氛围中结束了。 第566章 王弘之因祸得福 柳敬诚难掩愧色 下朝之后,祁翀单独留下了鲁王祁檩,请他到东宫小坐。 “五叔,有件事情我不明白。这宗正府宗令历来不是由皇族担任吗?王弘之为何会担任此职?” “哦,是这么回事,”祁檩解释道,“这大皇兄在世时,大宗令是由二皇兄担任的。二皇兄即位后,本该是四皇兄接,可四皇兄在外带兵,臣那时候又年轻,没什么威望,寿王叔也在外面,最后便从外戚中选了辈份最高的王弘之担任了。” “王弘之是外戚?”祁翀有些惊讶,他印象里从未听祁清瑜或者柳明诚提过还有这样一门亲戚。 “是啊,他娶的是太祖皇帝的第一位孙女明慧郡主,说起来还是我大渊首位仪宾呢!不过郡主去得早,他又另娶了别人,所以他这仪宾的身份便没什么人提了。其实此人没多少能耐,为人还迂腐,就是辈分高而已。”祁檩撇了撇嘴,显然对这位堂姑父的印象也很一般。 “问题就在这个迂腐上!我接下来还要开宗学,让皇室子弟无论男女都要入学读书,他如此反对女学,这事儿怎么能放心交给他来办呢!五叔,你来接手吧!” “臣接手倒是可以,可是这王弘之怎么办呢?他今日刚刚顶撞了太子,若现在便将他免职,恐怕难保有那嚼舌根子的说成是报复。” “让他去京东路接替赵宗儒吧,赵宗儒此次处置不力,肯定要降职的,正好让王弘之去接。对他而言,这算是升职,也不算是委屈他了!”祁翀一摊手无奈道。 祁檩“呵呵”笑道:“也只能如此了。嘿,还让他捡了个大便宜!” 小坐之后,叔侄二人又去探望了一下承平帝,见他依然昏迷沉睡,祁檩也是暗自感慨。 争来争去,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还不到四十岁就成了这个样子,何苦来哉?想来想去还是自己最好,老婆孩子热炕头,顶多在钱上算计算计,逍遥自在,什么都不争,如此方能长久! 探望完承平帝,祁檩告辞离宫,祁翀回到东宫,却见王丘一正在宫门外候着。 “王平章有事?” “殿下,杜相命臣来问问殿试的题目殿下是否备好了?” “正要遣人去请杜相呢,不想王卿就先来了。倒是拟了两题,只是怕不稳妥,正好请几位帮着参详参详。既然王平章来了,那就麻烦带个话,请杜相、柳相、林中书、邱寺卿、陈中丞以及王平章你,赶在晚上宫门下钥前进宫,一起议一议。”祁翀这么说倒不是假客套,而是真的有些拿不准。他虽然也随罗汝芳读过书,但于制举文章一道钻研不深,又是第一次主持殿试,难免有些慎重。因为此前已经定下来由杜延年、邱维屏、陈怀礼、王丘一担任此次殿试读卷官,而林仲儒、柳敬诚又是会试主考,故而祁翀命这六人入宫商议。 入夜时分,杜延年等六人果然准时来到东宫。 “明日的受卷官、弥封官分别是谁?”见礼、赐座之后,祁翀先问道。 “回殿下,受卷官定的是通政使许衍和翰林学士辛鸿渐,弥封官定的是太学司业范宗谅。”杜延年禀道。 祁翀点点头,将自己拟的题目出示给众人过目,题目本身尚可,众人稍加润色,便算是定了下来。祁翀也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没有在诸位大儒面前出丑露怯。 将题目重新收好、封存,祁翀笑道:“诸位既然已经知道了题目,按规矩今晚便不能出宫了,委屈各位在东宫配殿留宿一晚,明日再一同上朝。奉孝,让御厨给诸位相公备好宵夜。” 众人齐声道谢,客气几句之后又提起了今日朝上的话题。 “赵宗儒虽无大过失,但处事软弱,非封疆之材,让他挪个地方吧——太常寺卿一职不还空着吗?先让他担着吧,让王弘之去京东路。” “殿下,王弘之年迈昏聩,怕是不能胜任京东路安抚使一职啊!”林仲儒有些担忧地道,他也曾担任一路安抚使,知道这一职务的重要性。 “给他配个有力的副手吧,呃——杨康侯在京东路漕司做的不错,让他改任安抚同知,辅助王弘之。如此安排可妥当?” 众人均点头,不再反对,只有杜延年面露不豫之色,显然对杨康侯不甚信任。 祁翀自然也知道杨康侯去年在京城搞出来的荒唐事,笑道:“杜相不要总以老眼光看人,杨康侯外放这一两年表现还是不错的,过去的事也不能都怪他,他也是被梁颢坑了。如今梁颢早已伏法,他也没有牵涉其中,证明此人人品还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杜延年被说破了心事,老脸一红,羞愧地笑了笑道:“殿下既然认为此人可靠,臣倒也不反对。” 祁翀点点头又继续道:“魏州刺史恽德彝就地免职,入京待罪。邱寺卿,让京东路将此案一干人犯都押送进京,交由大理寺审理吧,地方上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怕是很难完全厘清。” “是,臣明日便派人去京东路提人。”邱维屏忙答道。 “殿下,那何人接替魏州刺史一职呢?”柳敬诚问道。 “岐国公,这个问题要问你啊!你是右相,一个刺史的任命难道还要孤来操心吗?政事堂是用来做什么?”祁翀语气中微微透露着些许不满。他对柳敬诚的确是有些意见的,这位岐国公是当惯了老好人的,轻易不发表意见,每次议事都说不了两句话,更谈不上拿什么主意,这岂是一国之相的担当? 柳敬诚也听出了祁翀的不满,慌忙站起身来告罪。 祁翀也不忍心他过于难堪,便示意他坐下,让他自己提出个人选来。 “呃......臣以为......那个吉平县令倒算是个忠直之士,可以考虑让他接任......”柳敬诚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斜觑着祁翀。 祁翀暗自苦笑,以柳敬诚那种性子,连柳明诚他都看不惯,怎么会真心欣赏蒋嶷?这分明是看祁翀今日在朝上似乎有偏袒蒋嶷的意思,而有意顺着他的意思说罢了,说白了还是在察言观色。想到这里,祁翀决定不再给柳敬诚面子。 “蒋嶷不行!且不说此人资历不够,单说他在此次事件中的表现,忠直有余,圆润不足,说他处事操切,倒也不算冤枉了他。” “此人的确还需磨炼,不过假以时日,应该会是把好刀。不如把他调入京县任职吧,一来京县县令最是磨练人,二来也可以就近考察。”杜延年建议道。 “京县县令现在是谁?” “永嘉县是鲁光庭,天祥县是张万寿。鲁光庭今年升的太快了,暂时也要压一压,而且,他毕竟没有进士底子,提拔过快只怕有害无利。让张万寿去魏州吧,调蒋嶷接替张万寿任天祥县令,殿下以为如何?” “嗯,还是杜相之议稳妥,就这么办吧!宰辅若都能如杜相一般,倒也能省却孤不少心事。”祁翀边说边扫了柳敬诚一眼。 柳敬诚也知道祁翀在有意敲打他,愈发局促不安,将头深深埋进胸前,双手紧紧抓着衣襟,膝盖处的衣襟都皱成了一团。 祁翀点到即止,又换了个话题继续道:“诸公,吉平县这件事,抛开事情本身不谈,倒让孤看到了一个问题,就是土地投献问题。虽说朝廷已经颁下诏令,让各地严查投献田一事,但目前看来效果不佳。吉平县有个‘猛张飞’县令,结果就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那其他县呢?是真的没有土地投献一事,还是那些地方的地主豪强都太老实,抑或是地方官根本没有恪尽职守?孤以为,前两种情况可能会有,但最后一种情况也一定会有!诸公,此事当如何破解呀?” “臣以为,可以如京兆府处置崔家那般,设下最后期限,若到期仍不取回,则投献之人将永远无法取回其土地。”王丘一建议道。 祁翀摇摇头:“还不够!若投献之人出于各种原因不愿或不敢去要回自己的土地呢?崔家是因为获罪在先,树倒猢狲散,否则哪有那么顺利的?” “殿下,御史台可以派监察御史出巡各州县,监督地方官员严查投献田之弊。”陈怀礼道。 “御史台是该出把力,但是,御史台才多少人啊?陈中丞你又能派出去多少人呢?十个?二十个?这得多长时间能查完全国呢?再者,若御史与地方官沆瀣一气怎么办?” 祁翀的话将陈怀礼也问的一愣,这时,邱维屏抚须道:“殿下,大理寺可以借此次吉平之案,严惩相关人员,以儆效尤,相信可以令天下悚栗。” “嗯,道理是对的,可依然不够,别忘了,总会有人有侥幸心理的,也总会有漏网之鱼的!” “殿下的意思是一个不漏?这恐怕有些难了!”林仲儒皱了皱眉,就连杜延年这次也没有办法了,只是蹙眉不语。 祁翀想了想道:“我倒有个法子,不知可行否,请诸公帮着参详参详。” 第567章 为国家科举取士 去冗员首倡改制 众人期待地望向祁翀,祁翀清了清嗓子道:“此次新科进士,朝廷仅留一甲三人在朝中任职,其余全部授予七品巡查御史之职,再从御史台现有的御史中抽调二十人,全部放出去,为期一年,让他们到各路、州、县去监察地方官,包括但不限于土地投献一事,只要发现地方官有足以免职的罪行,查证属实后,原官就地免职,查案有功的御史立刻走马上任,接替该官员的职务!这个制度嘛——就叫巡视制度!如何?” “这......”众人面面相觑,这样......行吗? “殿下,这些新科进士都没有官场经验,出去查案怕是很容易被糊弄啊!”陈怀礼提出了自己的担心。 “这倒不难办,朝廷六部以及其他官衙都有不少经年老吏,他们熟稔衙门事务,可以委派为随从辅助办事,以弥补新晋官员的经验不足。这些老吏升迁无望,出去立点功,回头领些赏钱,想必他们也是愿意的。”杜延年点头道,“殿下,此事臣以为大致可行,只是细节上容臣再想想,回头拟个具体条陈,再与诸公共议。” 祁翀欣慰地点了点头,果然还是老丈人靠谱啊! “杜相之议才是老成之见。不过孤再补充一句,那些老吏若真立下功劳,也要给人家一个升迁的渠道,就算做不了正堂官,做个八品、九品的县丞、主簿还是可以的,想要马儿跑就不要不舍得给马儿吃草!” “殿下高见!” 次日,祁翀驾临龙德殿主持今科殿试,七十六名贡士在导引官带领下入殿行礼,礼部官员高声宣旨: 监国皇太子令曰:“孤年少德薄,虽宵旰勤励,然绩效罕着,略举其端……今尔多士,献言必宜于时、合于道,孤将览而资治焉。” 又一一宣读读卷官、受卷官等一应官员姓名、官职、及第年份等等,折腾了约半个时辰才终于开考。 试题两道,早已书于大榜之上,置于殿前两侧,共两题: 史论一道:“问:汉抑豪强而富国,晋赖门阀以立国,隋取士于寒门,然终失其鹿,何也?” 策论一道:“问:自古帝王钦慎刑法,盖以法者人之命、刑者国之拳,苟或失其科条,固难以措手足矣。恭惟我太祖高皇帝,御极之初即命详定律法;世宗皇帝继体守成,亦许冤抑自陈;仁宗皇帝又颁诏书,悉载古今慎刑之意以昭鉴戒。 然则施行轻简宽仁之法,民无畏惧之心,反致轻侮慢怠,恶行滋生。此国策之误欤?抑或人心不古欤? 诸士子他日倘为掌刑之官,将何以处之?” 众士子阅题之后或研墨掭笔,或奋笔疾书,或扶额苦思,各有姿态。 时间是四个时辰,也就是一整个白天。祁翀虽然名义上是主持殿试,但也不必一直待在龙德殿,文武百官也不可能在这儿干站一整天,因此,试题公布后,祁翀就退至后殿休息,百官除了少数监考官、执事官必须留下以外,其余人也被允准离开了。 杜延年则被祁翀叫到后殿去单独谈事情。 “陛下恐怕过不了这个月了,此事你知道就好,不必扩散。” “臣明白。”杜延年闻言神色黯然,他对于承平帝的感情颇为复杂,于不认同之外却又另有一份对于知遇之恩的感激以及因欺骗而产生的愧疚,因此,此时他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不过,各项事宜可以先预备着,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殿下放心,一个月以前就开始预备了,皇陵那边寿王殿下上个月亲自去了一趟,工程已经完工,随时可以使用。登基大典也在筹备之中,宫里吕都知已经吩咐织造司开始准备龙袍了。” 二人正说着,韩炎进来回话:“殿下,寿王求见。”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祁翀笑道,“快请!” 话音刚落,祁榛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后殿。 “太子殿下,南边有战报传来,请殿下过目!”祁榛说着双手递上一份奏报。 祁翀只看了前两行便高兴地拍了拍椅子扶手,笑道:“东吴水师都督窦元崇降了,邹浩干的好啊!” “是啊,不知殿下是从哪里寻来这么一位少年将军,天降英才啊!”祁榛也笑道。 “榆东路邹汉勋的儿子,”祁翀又一指身后侍立的韩炎道,“老韩徒弟!” “原来是韩都知高足,怪不得能力如此非凡。此子日后怕是公侯卿相的命,提前恭贺韩都知了!” “寿王殿下谬赞了。”韩炎忙躬身道,“也不全是他的功劳,主要是南都城破,曹元方、沈璞等人从陆上南撤时,仓促之间没来得及通知水师,以致水师被截断了陆上补给之路,出海口再被邹浩一封,他想不投降都难了。说到底还是项国公和庆王指挥的好。”韩炎在祁翀身后已经看到了奏报上的内容,不失时机地捧了捧柳明诚和祁槐,果然祁榛脸上笑容更盛了。 祁翀自然明白韩炎的用意,他怕邹浩风头过盛,遭人嫉恨。毕竟是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徒弟,拳拳爱护之心溢于言表。 祁翀便顺着他的意思适时地转换了话题:“项国公和庆王叔的意思是,东吴三十六州如今自己乱作一团,这个时候,我们是否暂缓用兵,让他们内耗去?” 祁榛点点头:“臣是赞成这个意见的,我们现在逼得急了,他们为了自保,就有可能摒弃前嫌,一致对外;而如果我们不急于进军,给他们缓冲余地,则三个小朝廷必然会为了争‘正朔’而自相残杀,届时,他们实力削弱,我们步步蚕食,如此方为上策。杜相意下如何?” “臣也是赞同暂缓用兵的,毕竟——陛下大渐,此时用兵,恐为不祥。”杜延年现在才不在乎能不能打得下东吴呢,确保祁翀顺利登基才是当务之急! 见二人意见一致,祁翀也不再坚持,点头道:“既如此,便将楚王和项国公召回吧,留下庆王坐镇南都即可。” “那臣这就让人去传令。”祁榛说完便起身要走,却被祁翀叫住了。 “八叔先别急着走,正好有件事要找二位议一议。” 祁榛忙又坐了回去:“殿下有何事吩咐?” “我想改革官制!” “改官制?”杜延年顿时瞪大了眼睛,官制改革历来都是大事,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他作为宰相,自然敏感至极。 “嗯!自回京以来,我其实一直都在关注官制问题。初时只觉得朝廷冗员颇多,靡费巨大,后来又觉得各部、寺之间职能交叉重复者也不在少数,看似是每件事都有人在管,实际上却是权责不清,以致推诿塞责之事屡有发生。比如,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之责与礼部多有相似或重叠,太仆寺则与兵部驾部之责有所重合,三司使的差事本就是从户部分出去的,太尉府与枢密院也有牵扯不清的时候,而太府寺则经常干着内侍省的差事,如此不一而足。总之,就是一个‘乱’字!所以,我打算重新梳理一下各部职责,各衙门该合并合并、该撤销撤销,如有必要,也可以设立新的衙门。” “那殿下的意见是?” “孤先给个大致意见,二位可以先听听: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全部撤销,其职责并入礼部,礼部下面可以根据需要增设两个司,各司职责均可以重新厘定;太仆寺撤销,其职责并入兵部;太尉府撤销,其职责并入枢密院;太府寺撤销,其职责全部废除;三司使撤销,其职责仍归户部。 另外,于六部之外再增设两部,一个是学部,将学校贡举之法从礼部中拿出来,今后举国之教育、科举均由学部管辖;另一个是邮部,将官道、驿站等职能分别从工部、兵部中摘出来,由邮部负责。然后,将矿山管理之权从户部中抽出,交给工部;再于六部之外设立将作总局,就以现在的东宫将作局作为班底,总管朝廷工程事宜,这部分事情今后就不麻烦工部了。 孤之前在望州时设立的‘平原商号’今后归内侍省管,其盈利作为内帑上交宫中内府。宫中一应费用均由内帑自担,不必自国库中出;各州县不必再上‘土贡’,宫中也不再纳贡。 翰林院也要改。设置翰林院的初衷本是培养宰辅之才,但实际看来,效果不佳,像杜相这样的终究是凤毛麟角,更多的是一群只知道掉书袋子、毫无实务能力的老翰林。既如此,翰林院不设也罢。再者,孤之前也说了,今后宰辅必须具备地方任职经历,翰林经历反而不重要了。”祁翀说到这里,端起茶杯润了润说得干燥的喉咙,又看了看杜延年。 杜延年知道祁翀这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苦笑道:“殿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这是要将臣这把老骨头榨干呀!” 你一句话说的容易,我得干多少活儿啊! 祁翀笑道:“杜相梅开二度,正是锦绣年华,哪里就老了?也不知道夫人腹中是男是女啊?” “哟,杜夫人这是有了?”祁榛也笑道,“恭喜杜相啊!” 杜延年得意地笑了笑,向祁榛拱了拱手。 第568章 皇太子钦定三甲 鲁王府榜下捉婿 玩笑归玩笑,祁翀还是顺着杜延年的话回到了正题:“杜相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的确,政事堂也要改革。如今政事堂名义上是二相一中书三平章,实际上,中书令如今人称‘假相’,职责仅剩‘封驳’一事,可哪有那么多可以封驳的旨意啊?有多少中书令一任下来从未行使过封驳之权?所以说这个职务有名无实,可以废除掉了。三名平章品级不高,有‘储相’之名而无相权,难以任事。如此一来,国事都压在了左右二相身上,而一旦二相所任非人,那麻烦就会很大。远了不说,就说梁颢吧,如果不是有杜相力挽狂澜,还不知道这个人在右相任上会惹出什么幺蛾子呢!再说如今的岐国公,唉!说句实在的,岐国公当真不是宰相的好人选,这一点,想必杜相也是深有体会的。” 杜延年再次苦笑,却没有说什么。 “那殿下想要如何改革政事堂呢?” “改政事堂为内阁,恢复唐时的群相制,设内阁辅政大臣六人,共同行使相权!”祁翀说完,怕杜延年误会,忙解释道,“改革之后的内阁仍是六人,仍以杜相为首席辅政大臣,只是其余五人也都有了任事之权,相当于六个人共同干活,而不是只逮着杜相一个人压榨。而且,内阁遇事如不能形成一致意见,则以首辅意见为准。” 杜延年初听到第一句“共同行使相权”时,心中的确有些不舒服,只当是祁翀怕他权力过大,急于分掉他的权力。直到听到最后一句“以首辅意见为准”时,心里才好受了些,暗笑自己小人之心了。 “殿下想的如此周到,不知对辅政大臣的人选可有决定?” “暂时还没想好,正等着杜相给个意见呢!” 杜延年彻底放下心来,笑道:“官制改革,兹事体大,殿下容臣回去好好捋捋。” “不急,年关前后能形成意见即可。” “臣明白了。” 跟杜延年聊完,祁翀又对祁榛道:“八叔也不能闲着,军制也要改一改。以往大渊不重视水战,如今水师也有了,新的兵种也有了,许多方面也都要改改了。等四叔回来,你们好好商量商量。” “是,那就等楚王兄回来再说吧。” “哦,对了,还有一点也要改改,就是虚衔,尤其是‘三公、三师、三少、三孤’和各种名堂的大学士。这些职务前世或有其职责,但如今均已成为虚衔、加官,除了以示恩宠以及多领一份俸禄外,实无大用。” “殿下,臣以为怕是不妥。”这一次,杜延年却明确提出了反对,“我朝加官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在职官员之兼官,此种一般是文官功高而无实授官可升,便加一虚衔,既为褒奖,也有加俸之利;而另一种则是给予致仕老臣的恩赐,使其晚年有所保障。此举关乎朝臣切身之利,若全然废除,恐招致朝臣反对,请殿下三思。” “杜相,你的意思孤明白,但是孤还有一半没有说完。” “请殿下赐教。” “两个配套制度:其一,今后文官功高者也可封爵,只是不能世袭,止于终身而已,以爵位替代加官。 其二,定下明确的官员致仕制度,五品以下,六十致仕;五品以上三品以下,六十五致仕;三品以上,七十致仕。凡致仕官员,朝廷一律按其致仕前的品级支付致仕金,五品以下,致仕金数额为其原俸禄的八成;五品以上三品以下,其原俸禄的九成;三品以上,为原俸禄全额。如此一来,致仕官员的生活再无忧虑,而且,此策惠及所有官员,不止于皇帝近臣,岂非更为公平?” 杜延年沉思不语,祁榛摇头道:“如此一来,官制是简单了,可国库支出负担却更大了,岂非换汤不换药?” “八叔,我要砍掉的可不仅仅是虚衔官啊,”祁翀笑道,“还有一项制度是必须要废除的,那就是封妻荫子!我朝五品以上官员即可为父母、妻子请封赠官和诰命,要知道,每一个封赠后面都是要给俸禄的!还有恩荫子孙一项,尤其不可取。子孙若有才,不需要依靠恩荫;子孙若无才,朝廷养之何用?把这项制度废除了,省下来的钱支付官员致仕金,绰绰有余!” 杜延年、祁榛都没有言语,各自在心中盘算此事的利弊与难易。祁翀也知道今日一下子说的太多了,总得给二人时间消化,便借口乏累,让二人先退下了。 直到傍晚时分,杜延年与邱维屏等人捧着试卷进入东宫。 “殿下,殿试已经结束,士子们已经出宫了。试卷在此,请殿下过目。” “阅卷一事就有劳四位读卷官了,评出一甲三人之后,再呈上来即可,其他的孤就不看了。”祁翀脑子里还想着其他事,自然没有时间去一份份阅读试卷,这种繁琐的事情就只能请众臣代劳了。 “臣等遵命!”杜延年也早料到了祁翀不会亲自阅卷,便也没有推辞,与其余几人一同退至东宫配殿连夜审阅试卷去了。 祁翀不肯亲自阅卷倒也不是偷懒,他这两天在编制物理、化学、地理等方面的基础教材。在这个人人不谈科学、信奉傩神的世界里,要编出一套能让众人接受又切实可行的科学入门教材并不是一件易事。因此,最近几乎一有时间祁翀就泡在国图中,其他事情反倒都在其次了。 次日一早,杜延年等人过来回事:“殿下,臣等已阅过全部试卷文章,共同选出了一甲三人,请殿下亲自排定次序。” 内侍随即将三份试卷呈送到祁翀面前。祁翀仔细将三份试卷读了一遍,斟酌一番后,目光落在了左边第一份上。 “揭去弥封吧!” 糊名的纸被小心翼翼揭开,露出了里面的姓名和户籍信息。 “梁睿,贯京东路宣州绛县民籍国子生,礼字幼德,行一,年十七岁,六月十二日生。曾祖宗文,祖淳,父焘,母杨氏。严侍下,弟真、省。京东路乡试第二名,会试第十一名。” 祁翀脸上露出了笑容,果然是他!其实不用看名字,只看字体和行文风格,祁翀就已经猜到了这份试卷的主人,打开弥封不过是为了确认一下而已。 此时,另外两份试卷的糊名处也都露了出来。 “席安,贯荆湖路兴州安陆县民籍县学生,书字怀民,行二,年二十三岁,九月十一日生。曾祖庸,祖中立,父闻,母周氏。永感下,娶崔氏,兄全。荆湖路乡试第二名,会试第四名。” 果然不愧是后渠先生的关门弟子!祁翀默默点了点头,目光又移向了最右边,然而这个名字却让他大感意外。 “刘文敏,贯京兆府中垣县民籍国子生,礼字勉之,行一,年十九岁,二月四日生。曾祖桢,祖璠,父观,母王氏。具庆下,弟文敬、文敦。京兆府乡试第一名,会试第二名。” 刘文敏?当初那个劣迹斑斑的小子? 祁翀原以为韩炎说他如今已经算是“知学”领袖一事,不过是夸张之言,可如今看来,倒不似是假的。 祁翀将刘文敏的试卷拿起来又重新读了一遍,果然颇有些独到的见解,世家子弟的见识的确非同一般。 敢情这还是个“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祁翀抄起桌上的朱笔,目光在三份试卷上逐一扫了一遍,最终还是在中间席安的名字上写了“一甲第一名”五个大字,又依次在刘文敏、梁睿的试卷上写了“一甲第二名”和“一甲第三名”几个字。 “状元已定,剩下的二甲、三甲排名还是有劳诸公代孤完成吧。排好了之后就立即发榜,不要耽误。” “臣等遵命。”杜延年从内侍手中接过了三份试卷,与众人又退了出去。 祁翀依旧编他的教材,一日无话。 及至傍晚时分,祁翀伸了个懒腰,正欲传膳,突然韩炎匆匆来报:“殿下,项国公世子求见,说是有急事。” “急事?快请!”祁翀忙站起身来走到外屋,果见柳忱满头大汗急匆匆进来,顾不上行礼开口便道:“殿下,梁睿被人劫走了!” “什么?劫走了?怎么着,这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人敢在京城打劫不成?章乃琳知道此事吗?让他立刻去查!”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劫’,是那个‘劫’!不、不能报官!”柳忱有些着急,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韩炎忙递上一杯茶:“世子,您先别急,喝口茶水,喘匀了气再说。” 柳忱也是真渴了,接过茶盏一口喝干,这才缓了缓心神说出了原委。 原来,今日下午,礼部放出了今科进士榜单,柳忱自然也陪着梁睿去看榜了。 一见好友高中探花,柳忱忍不住欣喜大叫起来,这一叫便引来了周遭人的关注。同来看榜的士子们自然是将梁睿围在其中纷纷道贺,梁睿也是喜不自胜,与众人一一还礼。 这动静便引起了旁边茶摊上几人的注意,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没声地挤到了梁睿身边,口中说着道喜的话,不知不觉便将梁睿围在了中间,然后趁众人不备,突然将其拦腰抱住,塞进了早就等待在侧的马车之中,一溜烟儿就没影儿了。 “我反应过来以后,已经追不上了,只好去找了连述,让他帮忙寻人。连述倒是得力,没多会儿便将消息传回来了,说是那马车是鲁王府的,人现在在鲁王府中。” “鲁王府?五叔劫梁睿干什么?”祁翀越听越糊涂了。 韩炎笑道:“殿下、世子莫急,梁公子这是遇上好事了。” “好事?” “殿下,这是‘榜下捉婿’呀!那榜文上写着是否婚配了,没有婚配、长相又俊俏的年轻士子,历来都是‘榜下捉婿’的对象,梁公子家世、人品都没得挑,能不被人惦记吗?如果奴婢没猜错的话,鲁王府现下正准备办喜事呢!” “哦——原来如此!”祁翀恍然大悟,也松了一口气。 “可这也太霸道了,那万一幼德不想娶呢?”柳忱不满地嘀咕了一句。 “那要不,咱们去趟鲁王府?” “嗯嗯!”柳忱连连点头,一副要为好兄弟出头的架势。 “那就走着!” 第569章 明志向自请外放 缔良缘佳偶天成 时已掌灯,鲁王府门前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殿下,我们不会来晚了吧?幼德不会已经被人家给......”柳忱担心地捂住了嘴。 “世子放心,不至于马上就办婚礼,顶多是定亲。”韩炎忙宽慰道。 “走吧,进去看看。老韩,去通报。” 韩炎走到门前,与门子说了几句,门子探出头来看了一眼,顿时麻利地出来开了大门,又打发人立即去通报祁檩。 “殿下,已经跟他们说了,咱们自行进去就好,让他们不要声张。您请。”韩炎做了个“请”的手势,祁翀迈步进入鲁王府,果见府中不少地方都贴着“喜”字,下人们脸上也都洋溢着笑容。 刚过仪门,就见鲁王祁檩和王妃韦氏匆匆迎了出来。 “五叔,今日府中挺热闹啊!有喜事也不请我喝杯喜酒?” 祁檩尴尬地笑了笑道:“不知太子殿下驾到,有失迎迓,恕罪恕罪!这喜事儿嘛,唉,只怕是成不了了!” “怎么了?幼德不愿意?” “是啊!这小子是真拧啊!怎么劝都劝不服,软硬不吃!你说我人都弄过来了,他要是不签婚书,那我这面子往哪儿搁?初柔今后还怎么见人啊!”祁檩懊恼地拍了拍脑袋道。 柳忱在祁翀身后暗自发笑:该!谁让你不讲理的! 祁翀想的却跟柳翀不一样,祁檩这事儿做的虽莽撞了些,但也符合当下的风俗,不算是悖德之举。何况以鲁王府长女初柔郡主的身份,嫁与梁睿为妻也不算辱没了他,甚至可以说是梁睿高攀了。而且,也的确如祁檩所言,事儿都已经做了,那就必须得成,否则,皇家颜面何存?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要嗔怪祁檩两句。 “五叔,你也是!梁睿好歹也是三品大员之子,不是什么随随便便人家的孩子,你如此做法,又让梁经略面子往哪儿搁?” 祁檩自知理亏,只是干笑着不说话,韦妃瞅了丈夫一眼,也跟着骂道:“太子殿下您说的可太对了!他也不知道是抽的哪门子风,就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我要是事先知道,说什么也要拦着他的!现在倒好了,初柔现在还在绣楼里哭呢!知道的是当爹的做事不靠谱,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郡主没人要呢!可怜我们初柔啊!好好的名声都给这不靠谱的爹给毁了!” 祁翀眼见这夫妻俩一唱一和,知道今日这事必须得有个结果了,否则,不但会毁了初柔郡主的名声,也会毁了梁睿的前途! “幼德呢?我去看看他!” “在花厅,太子殿下这边请。” 一行人来到花厅,果见梁睿一个人气呼呼地坐在厅中,文房四宝被掀翻在地。 “幼德......哟,想不到你还挺有脾气呀!”祁翀小心地迈过地上的砚台“哈哈”笑道。 “参见太子殿下!殿下救我!”梁睿见来了救星,忙抱住祁翀大腿不放。 “哈哈哈,你也不用紧张,鲁王也是好意,白送你个媳妇儿,倒像是害你一般!”祁翀忍俊不禁,拍了拍梁睿的肩膀安慰道,又挥手示意祁檩走远些。祁檩知趣地退到了院中等候。 “殿下,这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我家中又不是没有老父,如何敢私定终身?”梁睿委屈道。 “话虽这么说,可是也不是没有变通之道,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为你赐婚啊,这样既不违礼法,也不丢你梁家的面子。” “那......那我也不愿意!”梁睿撅着嘴道。 “这又是为何呢?” “臣岁数还小,不想成亲。” “只是定亲而已,又没让你立刻成亲。” “那......那也不行!” “你心里有别人了?” “那倒没有。”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说实话!”祁翀也有些急了。 梁颢被逼的急了,无奈道出了心里话:“殿下,我......我若做了仪宾,今后但凡升迁,别人必定会说是裙带之功,哪怕我是堂堂正正靠自己本事换来的功名利禄,也难免被人诟病。这实在不值得!” 祁翀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思忖片刻正色道:“你这小子,年纪不大,心思怎么这么重?你是科举正途出身,年纪又轻,只要不犯大错,步步升迁是必然的,谁能说出什么来?就算你不娶郡主,就能保证不被他人造谣污蔑?官场之上从来不缺龌龊之事,前怕狼后怕虎,如何还能做事?凡事谨慎一些是不错的,但也要有个度,你若是过分谨慎,倒不是个能任事的性子了,那我将来反而不敢重用你。” 听祁翀有批评之意,梁睿也不敢顶嘴了,只是站在那里不说话。 柳忱见气氛尴尬,忙打圆场道:“幼德,那初柔表妹我也是见过的,容貌秀丽、品性端正,跟你绝对般配,我可以打包票的!如此良配,你若是错过了,今后可有你后悔的!”柳忱边说边给梁睿递眼色。 梁睿也明白话说到这里,他再矫情就不合适了,便就坡下驴道:“殿下一席话,有如醍醐灌顶,臣茅塞顿开。这门亲事臣可以答应,不过,臣有个条件,望殿下允准。” “说!” “按照惯例,一甲前三名应该留在翰林院任职,臣请殿下破例一次,放臣到地方做个县令,臣愿从一县治起,用政绩换升迁!” “你有这个志气倒是不错,”祁翀笑道,“不过,也不必破例,这次的新科进士本就是要都放出去巡视的,原本打算留下一甲三人,既然你也想出去,那就干脆一个不留,全部放出去就是了。” “巡视?” 祁翀点点头,将前日商议的巡视制度说与二人听。 “殿下,您将我也放出去吧!我也不求做官,只想多查处几个贪官!”柳忱笑道。 “你?”祁翀斜觑了柳忱一眼笑骂道,“说起来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文越,你今日将我诳来,不是来‘救’幼德的吧?你就是打算让我劝幼德接受这门亲事,对吗?行啊你,学会耍心眼儿了,还骗到我头上来了!” 柳忱脸一红,连忙跪倒:“臣就是想着幼德还没媳妇儿,初柔表妹可堪良配,所以就......臣知罪,愿领责罚!” “那就罚你出去巡视一年,一年后再回来。到时候若是不长进,还要加罚!” 柳忱大喜,连忙谢恩。 “行了,鲁王都快急死了,请他进来吧!”祁翀指了指院子里来回踱步的祁檩道。 韩炎一声“请”字,祁檩火急火燎就进来了,满眼期待地望着祁翀。 “五叔,也不必签什么婚书了,这门亲事就算是孤做媒,回头让梁经略差人上门提亲就是了。”祁翀言罢又将祁檩叫到一边低声道,“二叔怕是撑不过两天了。国丧将至,初柔妹妹反正一年之内也出不了阁,你们也不必太着急。我让幼德出去一年,一年之后等他回来,保证让你风风光光嫁女儿,如何?” “诶诶,都听太子的!”祁檩忙不迭地点头,嘴角乐开了花。 “行了,五叔,闹也闹够了,弄点吃的来吧,为你家这点事,我还没用晚膳呢!” “有有有,这就让人上菜!来人,传膳、传膳!” 事情定了下来,氛围便轻松了许多,只是梁睿看鲁王的眼神依然有些拘谨,而鲁王看梁睿同样有些尴尬,一对准翁婿就这样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 为了缓解尴尬,祁翀有意岔开了话题:“五叔,宗学那事你得放在心上,过完年就要尽快开学。王弘之外放和你接任的令旨明日就会发出来,你尽快跟他交接。” “地点设在哪儿呢?” “就在秦王府吧!秦王府东西两路给了将作局,中路大殿将作局不敢用,怕有僭越之嫌。我想着,空着也是空着,便给宗学作为教学之所吧。日后,不但各家宗亲子孙、贵族子弟,便是皇子、公主也可入宗学读书,如此便不算僭越。” “那我这就让人去收拾收拾。” “嗯,钱从宫中内帑出,需要用钱你直接找韩炎,需要用什么东西,就吩咐连述去办。” 二人边吃边聊,又说了许多细节,然后话题便越扯越远,最后又绕到了这次科考上。 “崔佑自杀了。”祁檩突然冒出来一句。 “谁?”祁翀一时没反应过来。 “崔佑,就是被殿下褫夺了殿试资格那个。” “哦!”祁翀这才想起来,心中不免有些遗憾。褫夺崔佑的考试资格并不是针对他本人,而是要建立起政审制度,只是想不到这个崔佑竟如此刚烈,成了第一个牺牲品。 “唉!考不了科举不代表人生就完了,何必如此呢?”祁翀摇摇头感慨道。 “是啊,这小子忒想不开了......” 第570章 祁元举坦然发誓 承平帝龙驭宾天 就在祁檩议论崔佑之死的同时,大理寺狱中,一对翁婿同样在谈论此事。 “岳父,崔佑内兄死得冤枉啊!朝廷这是彻底不给崔家活路了!”席安义愤填膺道。 “怀民,崔佑死不死与你何干?太子殿下点你为状元恰好说明他心胸宽阔,也并非有意针对崔家,否则为何偏偏点你为状元?这些日子我在狱中想了很多,也有些明白了。咱们这位太子殿下是有很大的抱负的,这个抱负关乎黎民苍生,关乎千秋万代!为了实现这个抱负,他会选择一条跟前人都不相同的路子,而门阀世家就是他革新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所以他才会如此针对崔家、针对门阀世家!我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但这是命数,是崔家躲不过的一劫!‘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哈哈,说的好啊!说到底太子殿下还是仁慈的,至少没有大开杀戒,若真如黄巢一般再来一次,那才叫灭顶之灾呢!” “可是,岳父,一棵千年大树就这样倒得悄无声息,皇权之下,士大夫就如此不堪一击吗?” 崔慎沉默片刻,摇摇头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说过,咱们这位太子殿下与以往任何一位君主都不相同,他心中所思无人能知,未来,无人能够预料。怀民,我给不了你什么建议,毕竟我自己如今都是这番境地。现下,你能做的唯有为他尽忠,做好他吩咐你的每一件事,如此方能立足!” “难道,今后士大夫都要惟皇帝之命是从吗?若君有过而不能谏,还要铮臣何用?” “铮臣?铮臣是天底下最傲慢的人,凡事总以为自己是对的,只要跟自己所思所为不同,那就是错的。可是,怀民,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就一定是对的?你又怎知居上位者不是有更深远的打算?崔家也好,其他世家也好,毁就毁在这份傲慢上,怀民,你还打算继续傲慢下去吗?” “这......”席安没想到崔慎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忽然,他又想起一事来,低声道:“岳父,我听说圣上大渐了,这就意味着皇位即将更迭。而新君登基必将大赦,届时,您的案子说不定还有转机,内兄说不定也会免死。” “真的?”崔慎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听说太子殿下不大赞成滥用大赦,只怕这次新君登基不会大赦天下了。” “不至于吧?” “唉!听天由命吧!” 次日,龙德殿大朝会,新科进士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依次进宫,于殿前叩谢天恩。 新科进士按例有两个月的假期,以供各自返乡祭祖。科举中式是光耀门楣的大事,自然要衣锦还乡。两个月后返回朝廷,再授予官职。 下殿之后,新科状元、榜眼、探花跨马游街,好不热闹。尤其是俊俏的探花郎惹来了无数少女的青睐,然而鲁王府早就将消息传出去了,这位新晋探花郎那可是未来的仪宾,这一下众人也只有艳羡的份儿了。 与天街之上的热闹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京外显光寺内却是一片肃穆之色。 两具棺木在禁军的护卫下被送到了寺内。 祁翀一身素服,恭恭敬敬在棺材前上了香,杜心悦则懂事地对着田孟晴的灵柩磕了三个头。 祁翀感激地扶起了杜心悦:“心悦,你还没有过门,不必如此的。” “在我心里,她就是我娘,磕个头不算什么的。” “说起来,我也应该给你娘磕个头的。” “哪有女婿给岳母上坟的?我娘又不是没儿子。” “怎么就不行呢?她给了我这么好的一个媳妇儿,我不得谢谢她老人家呀!大恩大德呀!” 听得祁翀语气中又有些不正经起来,杜心悦朝灵柩努了努嘴道:“严肃点,这里可是灵堂!” “我娘是女冠,道家最讲究一切随心,没那么多繁文缛节、清规戒律,她不会怪我的。” “是!你又什么都知道了——无所不知的皇太子殿下!” 二人斗了几句嘴,边闹着边往外走。 “老韩,调人将这里围起来。等灵柩入土后,将这里改成道观!另外,董肄暂时安置在大长公主府吧,请二公子帮忙照应着。” “是,殿下。” 回到宫中,祁翀屁股还没坐稳,就听得外面开始喧闹了起来。 “太子殿下,陛下不好了!”小内侍刘奉义匆匆到东宫来报,“白师兄遣奴婢来求一颗至宝丹。” “老韩,找给他!”祁翀毫不犹豫吩咐道。这至宝丹本是祁翀带来的,只有两颗,给韩炎用了一颗,另一颗则被白郾拿去破解方子了。最终白郾仿制出了一盒,也就只有十几颗而已,都留在了祁翀这里。 韩炎忙取出一粒药丸交给了刘奉义,嘱咐道:“这药虽有续命的功效,但终究治不了病,一次也只能用一粒,若用了之后仍无效果,那就是傩神收人了,让你师兄不必再费力气了。” “是,师父。”刘奉义接过药丸退了出去。 韩炎将目光从刘奉义身上收回,却正好撞上了祁翀意味深长的眼神,忙俯下身子:“奴婢是不是又自作主张了?” “唉!你说的也没错,是时候了!”祁翀叹了口气道,“走吧,咱们也去看看。” 祁翀赶到景阳宫时,发现姜元瑶、林贵妃和祁翌都已经到了,吕元礼正在给承平帝喂药,白郾则和彭院使等人在讨论方子。 许是至宝丹发挥了作用,半个时辰后,承平帝悠悠转醒,抬眼看了看眼前的众人,开口道:“都围在这里干什么?烦人的很!皇后、林妃还有翌儿留下,其余的都出去、出去!” 众人不敢违拗,纷纷退了出去。 “殿下,”白郾凑近祁翀悄悄道,“陛下怕是......回光返照!” “知道了。”祁翀点点头,心中难免有些沉重。 “老韩,派人去传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到万岁殿前候着,让杜相、柳相、林中书立即到景阳宫来准备遗诏。” “是,殿下。” “吕都知,去......准备吧!” 祁翀没说准备什么,但吕元礼心知肚明,忙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翌儿,再让父皇抱抱!”殿内,承平帝将祁翌叫到跟前儿,却拼尽了力气也没能将祁翌抱起来,嘴角不禁浮现一丝苦笑。 元瑶伸手将祁翌抱起来放在了承平帝怀里,承平帝的目光却落在了她的肚子上。 “也不知道是男是女,唉,见不着了!”一声遗憾地长叹听得元瑶心里五味杂陈。 眼前这个男人她是不爱的,甚至还有些恨,然而真到了他要走的那一天,元瑶却也并没有多少开心,反而心中更加惆怅。 “陛下,您别这么说,您这精神不是好多了吗?白大夫一定有办法将您治好的。”林妃抹了抹眼泪道,她跟元瑶不同,对于承平帝却是有真感情在的。 承平帝一手抱着祁翌,另一只手拉住了林妃,目光中难得地露出一抹深情:“说起来有些对不住你,让你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 “陛下.......”林妃还欲再说什么,却被承平帝抬手制止了。 “今后,你俩好好相处,把两个孩子带大。祁翀不是心狠手辣之辈,想来也不会太难为你们。好了,林妃,你和翌儿先出去吧。” 单独留下元瑶一人,承平帝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朕知道你恨朕!”半晌之后,承平帝突然道,“因为白郾、因为朕......强迫了你,所以,哪怕给了你皇后之尊,你也依然不开心。可是,元瑶,哪怕再来一次,朕还是会喜欢你,你只能是朕的女人!” 元瑶没有说什么,只是望向承平帝的眼神更加冷漠。 眼前这个男人始终是自私的,哪怕将死之际,也依然不会改变。 “你去给朕弄些吃的吧,朕饿了。让祁翀进来。” 元瑶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身后,承平帝的目光不舍地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 “陛下,有何事吩咐?”祁翀走近榻前,叉手躬身问道。 “行啦,小子,别装啦,巴不得我早死吧?不过你还是不够狠,你就该趁我病着的时候早日弄死我、早日登基,干嘛非得等我自己病死呢?”承平帝挑衅地望着祁翀道。 “没那个必要,我登不登基都一样说了算,何必手上沾血呢?再说了,你我之间又没有生死大仇,我何必多事?”祁翀淡然道。 “都准备好了?” “只差遗诏。杜相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哼!又是他!好一个墙头草啊!诶,祁翀,朕很好奇,你就真的不恨他?” “我连您都不恨,干嘛要恨他?再说了,那可是我老丈人!我怕媳妇儿的!” 承平帝仔细咂摸着祁翀这句话,疑惑地问道:“你是不是早在赐婚之前已经跟杜家姑娘好上了?” “二叔,您可终于聪明了一回!” “唉!原来朕一直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啊!”承平帝长叹一口气道,“算了,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纠结这些了!十年前夺你皇位,今日还给你;十年前杜延年欠你的债,今日也还给你,倒是公平!最后一件事——祁翌,还有皇后肚子里那个不知是男是女的,你打算如何处置?” “我弟弟,哦,也或者是妹妹,我自然是善待他们,还能如何?” “当真?” “您也说了,我不够狠。我连您的血都不想沾,何况他们?” “你发誓!” “我对傩神发誓,只要他们不犯十恶不赦之罪,我一定保他们一生荣华富贵;即便他们犯下十恶不赦之罪,我也留他们一命,子孙依然可以袭爵。” “好,朕信你!”承平帝满意地笑了起来,“传杜延年他们吧,朕要——颁遗诏!” 祁翀转身退了出去,见杜延年等人已到,便挥手示意三人进去。 第571章 贤太子终继大统 老臣工奔丧回朝 一个时辰后,丧钟敲响,方实、元明率领东宫卫率火速控制了皇宫各处宫门等紧要之所,严查出入人员。 随后,祁翀与三位宰辅共同驾临万岁殿,宣布了承平帝的死讯,并在百官之前宣读了遗诏: “朕以菲德,嗣承祖宗洪业,盖今十年矣,而德泽未洽于天下,心恒愧之。乃今遘疾弥留,盖天命也。夫死生者,昼夜常理,往圣同辙,奚足悲念。惟宗社生民必有君主,皇太子翀天禀仁厚,孝友英明,仁宗皇帝夙期其大器,宜即皇帝位,以奉神灵之统,抚亿兆之众。丧制用日易月,皇帝三日而听政,十三日小祥,二十七日大祥。各处经略重臣及文武大小官员亦毋擅离职守,悉免赴阙行礼。诏告中外,咸使闻知。” 众臣闻诏,伏地大哭。继而宰相请皇太子登临御座,众臣拜见新君,山呼万岁。 承平九年十月二十九日晚,大渊易主! 大行皇帝的葬礼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当中。 十一月初一,宰辅上表请新帝听政,凡三上,始允。 初二日,新帝驾临龙德殿听政,诏令礼部为大行皇帝拟定谥号、庙号,并令司天监择定吉日,举行登基大典。 又令,自大行皇帝驾崩之日起,文武官员及所有百姓百日内不准作乐,四十九天内不准屠宰,庶民之家一个月内禁止嫁娶,士人之家六个月内禁止嫁娶,官宦贵族之家一年内禁止嫁娶。 初四日,大行皇帝大敛成服。 就在大行皇帝大殓之后的第二天清晨,罗汝芳回到了京城,顾不上回家看孙子,先入宫觐见新君。 “先生一路辛苦了,账目查的如何?”见到风尘仆仆的罗汝芳,祁翀忙令人赐座。许是因为的确十分乏累,罗汝芳倒也没有推辞。 “回陛下,臣自上月初出京,厘清了泰源路四州十三县的漕司账目,查处了数十名贪官污吏。尤其是小吏之腐败,唉!触目惊心啊!”罗汝芳发出了由衷的感慨,“本打算继续查下去,惊闻京中噩耗,臣便赶了回来,留下犬子继续负责善后事宜。” 罗汝芳说到这里,发现吕元礼带着一众内侍端来了早膳,忙起身告退。 “先生不必回避,还没用早膳吧?一块儿用点吧!来呀,给罗计相拿一副碗筷来。” “谢陛下恩赏!”罗汝芳也的确是饥肠辘辘,便不客气了,端起了小米粥便舀了一口,这一口却让他眉头大皱,可御赐之物又不敢说三道四,只好勉强咽了下去。 这边厢祁翀也发现问题了。前几日他在灵堂守灵,按规矩每日只用一膳,没有用过早膳,今日也是第一次用早膳,这一入口,便直皱眉头。 “宫里的厨子是把卖糖的打死了吗?甜的都发齁!”祁翀扔下了咬了一半的春卷,抱怨道。 “回陛下,尚膳监不知陛下的口味,这些早点都是按照大行皇帝的口味做的,负责早点的御厨也没有换,所以......陛下若不喜欢甜食,奴婢让他们立刻换别的来;那厨子大不了退回去就是了。”吕元礼忙道。 “今日就不必了,太麻烦!”祁翀扫了扫眼前,点了几样看上去还清淡一点的早点,令人端给了罗汝芳,自己重新搛起了那半个春卷,想了想又道,“你说的厨子是哪个?曹国公府送来那个?” “正是。” 祁翀沉思片刻道:“不必退回曹国公府了,赐给大长公主府吧!” “奴婢遵旨!” 早膳用罢,君臣之间继续谈论国事。 “看来,胥吏之害丝毫不亚于国贼巨贪,先生可有良策?”祁翀接着前面的话头道。 罗汝芳摇摇头道:“陛下,胥吏之害其实朝廷不是不知,而是有意纵容!州县衙门之运行多倚仗胥吏,然而除了少数书吏外,大多数胥吏是没有俸禄的,即便有也是极为微薄,根本无法维持生计。尤其是三班衙役、轿夫、杂役,许多都是乡民轮流服役,又没有俸禄,他们就只能千方百计从百姓手中吃拿卡要,甚至监守自盗。衙门主官对此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总不能既要这些人尽心当差,又不让人吃饱饭吧? 清廉一些的官员,不与他们同流合污就已经算是很好了,有些操守不佳的官员,甚至与胥吏沆瀣一气。就拿臣这次查处的官员来说吧,虽然大部分涉案的都是胥吏,但也有两名六品官、三名七品官、五名八品官牵涉其中。这还没查完整个泰源路呢,若再延伸至整个大渊,可想而知!” 祁翀点了点头道:“先生所言,朕也并非不知。当年义父治理望州,他自己清廉似水,但对于手下胥吏却也不敢过分苛刻,甚至还要将自己的俸禄倒贴一些出来,用以补贴衙门之用,说到底,还是州衙没有钱去养活所有的胥吏,却又不能不用这些人做事!” “陛下所言极是,这正是臣所要说的——转运之制的弊端!”罗汝芳眼前一亮,精神为之一振。 “愿闻其详。”祁翀也来了兴致。 “此事需从前朝讲起。前朝仿唐制,地方以节度使节制州县军民财政大权,结果使封疆大吏势大,其亡与此亦不无关系。我大渊立国以后,为防地方做大,将节度之权分为‘帅、漕、宪、仓’四监。如此一来,州县官需奉承四个上司,殊为难做,故此,景宗朝时,又将宪司、仓司撤销,职责分别并入帅司和漕司,即经略安抚使司和盐铁转运司,这才形成了今日的地方官制。 其中,盐铁转运司又称‘漕司’,负责将地方所有税收、盐铁收入转运至京城三司使衙门,再转户部国库,再由户部支付官吏俸禄。虽说地方州县都会瞒报一些收入,给自己衙门留些用度,但截留终究有限,并不足以应付衙门所有开支,更别提兴修水利、补路修桥了!那这个缺口怎么办?除了从百姓身上盘剥,还有别的办法吗? 项国公富贵子弟,自家不缺钱,可以倒贴,但总不能指望大渊所有州县官吏都倒贴钱做官吧?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朝廷盘剥地方过甚,地方就只能盘剥百姓,所以根源还在朝廷!若要改革,就不能只着眼于胥吏之乱象,而要从转运制度本身改起?” “祖宗之法,非下臣可以非议者。臣狂妄之言,若有悖逆之处,请陛下治罪!”罗汝芳忙起身告罪。 “先生此言甚善,何罪之有?”祁翀笑道,“官制、军制、税制的改革,本就是朕心中所想,前几日还与杜相他们略谈了谈官制改革,不想先生今日就先提起了税制改革。”祁翀说着便将自己官制改革的想法与罗汝芳大致谈了谈。 “此事,先生不妨与杜相多议议,年后便要着手。别的先不说,改制之后的内阁,肯定是有先生一席之地的。另外,税制改革早晚也得做,之前朕在望州办工商业时,事事皆能成,唯有钱庄一事,始终只有小成,没能达成大用,说到底,跟地方官府无钱是密切相关的,所以,现在提前多想想也不是坏事,省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臣~~~领旨!”罗汝芳情绪有些激动,声音都微微颤抖了。拜相封侯,人生大愿,谁能不为之心动?尤其是对于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的罗汝芳来说,拜相更是意义非凡,他哪还能坐得住? 依礼祭拜了承平帝之后,罗汝芳直奔政事堂而去,直到宫门下钥之前才满脸疲惫地离开。 十一月初八,礼部呈上了草拟的几个庙号、谥号,请皇帝定夺。 祁翀经过慎重考虑,为承平帝祁栊选定了“恭仁康定隆文布武显皇帝”的谥号,庙号“代宗”。 同一日,楚王祁樟匆匆回京,并在兄长灵前嚎啕痛哭,尽足了臣弟之礼。 “恭贺陛下承继大统!”哭完了灵来见祁翀的时候,祁樟却完全是换了另一副样子,显得颇为轻松。 “四叔回来啦!诶?义父怎么没一同回来?”果然,祁翀神色如常,并未因祁樟表情不够悲痛而有任何怪罪之意。 “南征军军务繁杂,祁槐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全面接手,故此,臣先行一步,德甫还要晚几日才能回来。” 祁翀轻“哦”了一声问道:“南方军情如何了?” “我军如今稳扎稳打,已将大江自东至西全面控制。已经占领的州县,项国公也已选派官员赴任,以安抚民心、稳定局面。 吴国现分为沈璞控制的东吴朝廷、曹元方控制的西吴朝廷和杨钊的南吴朝廷,如今,西吴正和南唐围绕巫州一带开战,互有胜负;东吴西据西吴,南抗南吴,日子并不好过;南吴对付东吴的同时,还要防着南越袭扰,也不轻松。 董肇、常愈带着几位小将四处出击,步步蚕食;邹浩带着水师时不时从海上侵扰东吴一下,基本切断了他们的海上运兵、补给之路。可以说,整个江南,已经是我大渊囊中之物了,只待陛下随时去取! 臣原本还担心灭吴之战不那么好打,如今看来,还是陛下雄才大略,臣不及万一矣!”祁樟不失时机地拍了个马屁,祁翀只是笑而不语。 第572章 楚王爷求人保媒 项国公亲口认罪 见祁翀对马屁不感兴趣,祁樟马上换了个话题:“臣此次回来还带来了从东吴皇宫和国库搜罗出的金银财帛,折合铜钱总计得有八千万贯之多,账册在此请陛下过目。” “这么多啊!”祁翀有些惊讶,知道江南富庶,却不曾想到东吴皇家富裕至斯。 “原本不止这些,德甫兄说要留一些做军饷,还说这些钱财取之于东吴百姓,不能都带走,总要给江南百姓留一些,这才留下了大概三分之一,剩余的便由臣带回来了。陛下,您是不知道啊,这东吴君臣是真奢侈,连溺器都是金子做的,还镶着珠宝玉石,暴殄天物啊!”祁樟说着连连摇头,“也是咱们大军动作快,他们好些皇亲贵胄、高官世族都没来得及跑,直接被堵在了南都城,德甫兄也没跟他们客气,全部抄家,不说搜了个干干净净吧,也至少是七七八八了。这次咱们可真是吃得饱饱的了!” “嗯,东西先移交给户部吧!四叔这次功劳也不小,封赏之事先放着,等战事结束后一并论功行赏。” “封赏不封赏的倒不重要,陛下,那个......按说现下不该提这事儿,不过......”祁樟见祁翀心情不错,趁机转移了一下话题,“臣刚才遇见了五弟,听说陛下给他家的初柔做媒了?” “是啊,五叔大概是怕人家梁家反悔,恨不能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有这么回子事!”说起此事,祁翀也是忍不住以手扶额,满肚子无语。 “嘿嘿,陛下做媒,梁家哪里敢不听?那个,陛下,您可不能厚此薄彼啊!臣家的新柔开春就也及笄了,您干脆好事做到底吧?” 祁翀吓得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什么意思?四叔你也打算绑个女婿回家吗?” “不不不,绑人这种事臣可干不出来!”祁樟连连摆手道,“就是看上一个入眼的了,想请陛下保个媒。” “哦,那倒无妨,帮着问问是可以的,不过不保成功啊!说吧,谁?” “邹浩啊!比我家新柔大个两三岁,年龄合适!” 祁翀细一琢磨便明白了祁樟的心思。邹浩这颗冉冉升起的军中新星,事迹早就随着战报传回了京城,邹汉勋也是火速升迁起来的望州系官员。如今朝中人人都知道,望州系官员那是皇帝陛下最信得过的,这父子俩拜相封侯都是早晚的事,尚未订亲的邹浩在京城贵女圈中便成了是炙手可热的人选。如果不是因为邹家不在京城,怕是上门说亲的人早就踏破他家门槛了。别的不说,就连方实家最近半个月都热闹了许多,上门拜访邹语兰的络绎不绝,其实都是奔着打听邹浩来的。 祁樟虽是王爵,也不能免俗,而且他毕竟见过邹浩本人,对于这小伙子的相貌、人品都有所了解,此刻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祁翀本人倒也不反对这门亲事,邹浩这样的军中新贵,历来都是皇家联姻的首选对象,同样,以婚姻稳固军方与皇家的关系,这也是公主、郡主们的责任,祁清瑜、颍川长公主,莫不如此。 想到这里,祁翀点点头道:“这事儿朕倒是可以帮忙,不过,其实有个人比朕更合适。” “还有哪位能比陛下更合适呀?”祁樟有些错愕。 “义父啊!他跟邹经略交情颇深,你去求他,应该比朕更管用。” 祁樟恍然大悟:“陛下所言极是!唉呀,臣怎么没想到呢!早知如此,在江北大营时便跟表哥说这事儿了!” 看着祁樟一脸懊恼,祁翀笑道:“四叔,反正现下国丧期间也不是定亲之机,你等义父回京也不晚啊!这事儿不急!不过现下倒还真有件急事你得帮着参详参详。”祁翀说着将书案上的一个折子递给了祁樟。 “你去和八叔商量商量,大祥之后回个意见来。” 祁樟打开折子看了看,神色逐渐凝重起来,忙起身道:“臣这就去找寿王,先行告退!” 祁樟出宫的时候正好遇上方实带队检查各处值守情况,方实忙躬身行礼,祁樟却一把拉住他的手好生寒暄了一通,弄的方实莫名其妙,云里雾里。 柳明诚却拖拖拉拉一直等到十一月十一日晚才回到京城,因抵京之时已是夜半,宫门已经下钥,他便先回了大长公主府休息,次日天不亮便起来给祁清瑜请了安,准备一同入宫。 今日是小祥之期,文武百官、内外命妇都要入宫行礼,因此祁清瑜也早早起来了,在赵夫人服侍下穿戴整齐。 “母亲大安!昨夜回来的晚,见母亲已经休息了,便没来打扰,母亲恕罪!” “母子之间客气什么,我又不稀罕你那声请安,你给我平平安安回来就好!”祁清瑜笑骂道。 柳明诚一阵讪笑:“让母亲担心了。” “还没用早膳吧?今日入宫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你赶紧垫补点东西,省得一会儿难受。” “诶!”柳明诚答应一声,拿起桌上的一块酥饼便送入口中,却不由得眉头一皱,又拿了出来看了看。 “嫌甜吧?我就知道你不爱吃。”赵夫人笑着将一碗汤饼放到了柳明诚面前,“这个还好些,是咸口的。” “王厨子今日是怎么了?脑子糊涂,放了两遍糖?”柳明诚将酥饼放下问道。 “还真不赖王厨子!”赵夫人笑着解释道,“宫里前几日赐下来一个厨子,还说原本就是我父亲给送进宫的——我都不知道父亲何时还做过这样的事。本来我也没打算用他,毕竟早点一向都是王厨子做,母亲也吃惯了。可偏巧昨日王厨子老娘病了,告了假,今日便让他做了早点,结果甜的发齁,母亲也不爱吃,胡乱对付了几口......” “那个厨子是哪里人氏?”没等赵夫人说完,柳明诚突然猛地抬头问道。 “说是泾州的,怎么了?”赵夫人见柳明诚神色异常,眼中竟闪过一丝慌乱,不由得也愣住了。 “哦,没什么!”柳明诚胡乱应了一句,机械地咀嚼着口中的酥饼,却显得心神不宁。 承平帝的小祥祭礼繁复无比,且要持续一天一夜。第一日下午礼毕,文武百官各自回府,五服之内的皇亲国戚却要留下来为承平帝守灵、夜祭。 “皇后娘娘有孕在身,不可过于悲伤,姑祖母,您是长辈,也不必彻夜操劳。偏殿预备了休息之所,且去歇息一会儿吧,这里自有其他人守着。”掌灯时分,祁翀见元瑶和祁清瑜精力都有些不济了,忙安排她们下去休息。 祁清瑜道了谢,便由赵夫人陪着去了偏殿,元瑶则回了紫宸宫休息。 见柳明诚也回来了,祁翀便寻了个借口将他叫到了万岁殿东侧的御书房。 “臣柳明诚叩见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义父请起!” “臣不敢!臣万死!”柳明诚却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跪地不起。 祁翀一愣,随即明白了症结所在,走到柳明诚面前,双手将他扶起,笑道:“义父,我以为你我之间总还有一份特殊情义在的,杜相和罗先生在我面前都没有如此拘谨,义父向来是洒脱之人,今日怎么反倒不如他们了?一声义父,何至于此?” “天子以天为父,臣便是再狂妄,也不敢自比于天。”柳明诚垂首道。 “周之姜尚,季汉之诸葛,难道也是狂妄?” “臣何德何能,敢与此二贤相提并论?” 祁翀见他倔脾气又上来了,无奈地摇了摇头换了个话题:“罢了,不说这个了。长夜漫漫,左右无事,陪我手谈一局如何?” “臣遵旨。” 祁翀盘腿坐到了榻上,招手示意柳明诚坐到对面。柳明诚犹豫了一下,半跪半坐在了榻边。 韩炎早拿来了棋盘、棋笥,祁翀执黑,率先一手占了一个角,柳明诚随后占了另一个角,二人你来我往在棋盘上厮杀起来。 下着下着,祁翀发觉不对劲儿了。以他的棋力,原本不是柳明诚的对手,以往跟柳明诚对弈从未赢过,但今日柳明诚明显在让着他,竟然让他占了上风。 祁翀顿时觉得无趣,心情也低落下来,将本来捏在二指间的棋子猛地扔回了棋笥中,沉着脸转过身坐在榻沿边没有言语。 柳明诚见状慌忙站了起来,垂手躬身,一副受气包的忐忑模样。 “一局棋而已,至于吗?”看着他的样子,祁翀越发失落,忍不住抱怨道,“您一心将我推上皇位,如今心愿达成,结果便是连话都不能好好说了吗?” “臣……臣……”柳明诚嗫嚅半天,却终究不知从何说起。 “是不是朕做错了什么,伤了父子之情?若真有,义父教训便是了!” “陛下!”柳明诚再也绷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倒颤声道,“臣有罪!臣罪当诛!” 祁翀心里猛地一沉,一丝伤感和无奈涌上心头。他死死盯着柳明诚,沉声问道:“罪从何来?” 不要说出来、不要说出来! 他闭上眼睛,心里默默祈祷着不要从自己的耳朵中听到那个答案! 第573章 疑为有罪疑为无 半是征伐半是流 然而,事与愿违,柳明诚显然没有听见祁翀心中的声音,伏地一字一顿道:“罪臣大逆不道,谋害大行皇帝......” “不就是那个厨子吗?”没等他说完,祁翀便猛然打断了他,“还有那些水果,对吗?” 柳明诚抬头看了一眼祁翀,复又低下头去,咬牙重重应道:“是!” “义父好手段啊!早在望州时,朕便觉得义父对于二叔的病情似乎早有预料,原来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无人生疑!这大概是史上最成功的一次弑君了吧?”祁翀语气平静,听不出褒贬,“可既然都如此成功了,为何还要主动说出来呢?你不说,谁能知道?” “天知、地知、陛下知,臣亦——自知!” “天地不言,你不言,难道朕会主动说?” “臣不敢欺心,情愿自首,以正国法!” “‘不敢欺心’?唉!”祁翀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围着柳明诚踱起了步子,“义父,若要因言治罪,你这‘不敢欺心’的说辞才是真正的欺君!‘正国法’?全家绑起来押赴刑场齐刷刷砍头那才叫正国法!” 柳明诚心中一紧,冷汗顿时浸透了亵衣,身子便伏得更低了,额头几乎触地。 “其实你根本不怕厨子的事被公开,只要你咬死了不承认,难道厨子做饭糖加多了也算是罪过?糖又不是毒药,谁能因此定你的罪?你怕的不是这个,你怕的是朕多心!你自己说,是也不是?” “这......罪臣确有大逆不道之心,虽设计巧妙,然陛下天纵英才,些许伎俩终究是瞒不过陛下的!此事是臣自作主张,就算陛下因此疑臣,也是臣罪有应得,不敢有怨,甘愿领死!” “义父,你觉得朕将那个厨子还给你是为了什么?” 柳明诚不知祁翀何意,战战兢兢不敢回答,祁翀继续道:“朕只是想让你将他送走而已!说得再直白一点,是让你毁灭证据!若说欺心,这是朕做的最欺心的一件事! 可你呢?你怎么想的?你觉得朕在怀疑你、警告你,对吗?所以,你怕了,巴巴地跑来自首,承认一桩根本没人指控的谋杀案! 你想主动将把柄放到朕手里,通过这种方式表达你的忠诚。这算什么?卖直取忠?自污存身?还是示弱求保?无论哪一种,都逃不过一个‘伪’字!‘伪君子’的‘伪’!” 柳明诚被说中了心事,羞愧万分,脸上的肌肉连连颤抖,不敢有一言辩解,只是连连叩头、触地有声。 祁翀于心不忍,扶住了他的肩膀制止了他,又干脆盘腿坐在了柳明诚面前的地上,道:“义父,朕说这话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岐国公一直认为你喜欢任性胡闹,其实他并不了解你。你这人吧,表面看上去任性一些,可实际上极有分寸,就算闯祸也总能控制在不大不小刚刚好的程度,这份心机极为难得。朕一直认为,有心机不见得是坏事,关键看怎么用、用在谁身上。既然以往你用这份心机对付二叔,朕没说什么,那么如今用在朕身上,朕也没有资格指责你,否则就是双重标准。 然而朕今日还是很难过——因为,说到底,你不信任朕,这才是朕难过的原因!你我父子相称、朝夕相处近十年,朕的为人你难道不了解吗?做人做事的道理是你教我的呀,为何你反而对我最没信心呢?难道在你心里朕就是个忘恩负义之辈吗?难道坐上龙椅之后朕就会变了个人吗?难道近十年的父子之情会因为那张龙椅而一笔勾销吗?若真如此,我要那龙椅有何用?”祁翀说到动情处,眼中泛起了泪花。 柳明诚想起在望州时的点点滴滴,不禁也动了情,哽咽道:“陛下适才对臣的责骂,对也不对。臣确有揣摩圣意之举,但自首也绝非只是为了自污求存,臣的确想过愿以身死赎罪,只求陛下保全臣的家小。但不管怎么说,终究是臣事君不诚,惹陛下不快,请陛下治罪!” 祁翀站起身来,再次将柳明诚搀起:“义父,你知不知道厨子的事情朕是怎么知道的?是薛尚!薛尚临死前告诉朕的!薛尚是什么人,相信姑祖母已经跟你说过了,他这样做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就是要挑拨朕和你的关系。朕唯一没想到的是,朕没上当,你却中了招!” “臣糊涂,臣罪该万死!”柳明诚此时心中愧悔万分,不禁也流下了两行浊泪。 “死不死的先不提,不过,义父,你可是真的给朕出了个难题啊!”祁翀挠挠头望着柳明诚无奈地道,“此事你若不提,朕至多当老薛尚胡说八道;可你宣之于口,朕便不能当此事从未发生过,否则,朕岂不成了你的同谋共犯? 可此事毕竟不宜公开——总不能真的灭九族吧?唉!到底如何处置你才是最合适的呢?要不你自己说说吧,朕到底该不该罚你?” 听祁翀言语中有回护之意,柳明诚再次躬身道:“回陛下,不管大行皇帝之死与臣有没有直接关系,臣都不能不受罚,否则君威何在?何况,陛下一向主张‘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岂可因臣一人而徇私?若因臣一人而累陛下声名受损,则臣之罪更是万死难赎!罪臣求陛下赐鸩酒一杯,对外便说因病暴毙即可。请陛下成全!” 对于柳明诚的一心求死,祁翀无奈苦笑:“倒还真是万全之策,既正了国法,也免了朕的为难,还保全了家人!可就是漏了一样——朕要成为断错案子的昏君了!” “这......陛下何出此言?”柳明诚满脸不解。 “严格说起来,大行皇帝之死你到底是否需要负责其实是难以断定之事。你存了弑君之心又付之于行动,结果呢?大行皇帝也的确是驾崩了,如此看来,你是有罪的。 然而,大行皇帝之死与你的行为是否有直接关系却是存疑的,他本就有遗传之症,又生性嗜甜,就算没有你送进宫的厨子和水果,他的病早晚也要犯,你最多就是加速了这个进程而已,但却不是主因。这样看来,真给你定罪似乎也有可能是桩冤案! 既是疑案,那么定死罪无论如何都是重了些的!” “陛下何必为臣开脱呢......”柳明诚不能理解祁翀的法治观念,只以为祁翀是在想方设法为他脱罪。 祁翀摆摆手道:“倒也不是有意开脱,的确是存疑,不宜论死。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流放吧!流三千里,如何?” “三......三千里?”柳明诚愣了,“陛下,我大渊律法中流刑最高不过两千里,毕竟从京城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没有三千里那么远啊?”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祁翀走到御座旁边挂着的舆图前伸手比划了一番,“喏,这里,正好三千里!” 柳明诚望着标记着“南越”的那块地方越发糊涂了,刚欲开口,随即恍然大悟:“陛下是要臣征伐南越?” “不仅是征伐,征伐之后还要留在那里将那里治理好!如何?” 柳明诚刚刚略微放松的心情顿时又揪了起来。南越烟瘴之地,水土尤恶,毒蛇、毒虫更是威胁生命,自古以来都是中原人眼中的畏途。 果真是个流放的好去处啊!柳明诚的心中泛起一阵苦涩,可事到如今哪还有他推托的余地? “臣领旨谢恩!” “登基大典之后便去吧,这两日多陪陪姑祖母和弟弟妹妹们。”祁翀说完,便挥手让柳明诚退下了。 望着柳明诚离去的背影,祁翀心里也是百般不舍。 义父,这是让你远离未来几年政治风暴的唯一办法了,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次日,结束了小祥祭礼之后,柳明诚没有回大长公主府,而是回到了岐国公府。 少年时代,这里是他另外一个家,他常常往返于两府之间,分别接受父亲的教导、母亲的关爱。 父亲去世之后,大哥袭了爵,这里便不再是他的家,除了祭祀之时,他便很少来了。 “你今日怎么回来了?”见到弟弟,柳敬诚有些纳闷。 “我想去祠堂给祖宗上炷香。” “哦,那我陪你去。” 兄弟二人并肩慢慢走着,谁也没有说话。上完香之后,还是柳明诚先开了口。 “兄长,登基大典之后我就又要离开京城了。” “去哪儿?” “江南。” “哦,南边的战事还要多久?半年?一年?昨日听楚王殿下说,似乎战事很顺利,用不了多久就能平定吴地。” “只怕——不止一年半载。” “怎么?你认为战事会不顺利?” “那倒不是,攻下吴地之后,陛下命我继续向南,征伐南越。” “南越?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柳敬诚眉头大皱。 “兄长,我——我万一要是回不来......”柳明诚一脸忧虑地望着柳敬诚道。 “瞎说什么?不至于!”柳敬诚心中一惊,忙打断了他的话。 第574章 赠马槊兄弟交心 吐实情母子道别 “兄长,您听我说,我此次南下绝非三年两载便能回来,我不在家时,母亲那里你要多去走动,以免她老人家寂寞;若我真回不来了,那也是命数使然,你那些侄儿、侄女就仰仗你看护了。还有,兄长,您自己在朝中也要尽心做事才是,陛下与大行皇帝不同,最喜务实之能臣,如以往那般虚度光阴怕是行不通了。只要您肯用心,即便偶有差池陛下也不会怪罪......” 柳敬诚被弟弟说得老脸一红,刚欲开口辩解几句,忽然觉得今日柳明诚这番话竟像是交待后事一般,心中顿时警觉起来。 “等等,你去打个仗而已,坐镇后方,又不用你亲自冲锋陷阵。纵有烟瘴潮湿之地,你躲着点别去就是了,大不了多带些好药备着,何至于就生啊死啊的?” “我......”柳明诚口唇微颤,欲言又止。 “你给我说实话,到底出什么事了?”柳敬诚愈发狐疑地问道。 “兄长,您就别问了。”柳明诚连连摇头。 可他越是如此,柳敬诚越是怀疑,忍不住厉声喝问道:“你是不是又闯祸了?跪下!” 柳明诚见兄长动怒,顺从地跪在了地上。 “我就说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来祠堂上香来了,你肯定是又闯什么大祸了,是不是?快说!” “兄长,此事您不该知道,您问了我也不会说。您放心,天大的罪责止于我一身,不会连累家里的!”柳明诚依然固执地不肯吐口。 “我是怕你连累吗?我是怕......你呀你!怎么就不能消停消停呢?你如今也算是三朝老臣了,怎么还是这般没分寸?”柳敬诚气得捶胸顿足,“陛下不是你养大的吗?连他都保不住你,你这到底是干了什么呀!” 任凭柳敬诚怎么问,柳明诚只是沉默不语,柳敬诚无奈只好摇头作罢。 “起来吧!”柳敬诚长叹一声道,“我也知道你的脾气就是这样,主意太大,只要你认为是对的就什么都敢做。可是,文越、文畅他们都大了,你也要多为他们想想。” “是,小弟谨记兄长教诲。” “你也别说那好听的!走口不走心!每次都说谨记,可你哪次记住了?”柳敬诚白了弟弟一眼,余光却瞥见了祖宗牌位下方供着的那杆马槊,伸手便取了下来。 “拿去吧!” “兄长,这......”柳明诚一脸错愕地接过马槊。 “放在这里也是无用,你拿去用吧!” “兄长,您适才也说了,我用不着亲自上阵的。”柳明诚笑道。 “你不用,那就拿给文畅!左右文远、文深他们都用不上,放在这里也是吃灰!” “如此,就多谢兄长所赐了!嗯,至今思及兄长当日枪挑逆贼谢宣的风采,犹如翼德再世,令人神往!” “少拍马屁!你不气我我就烧高香了!”柳敬诚嘴里骂着,嘴角却压抑不住地翘了起来,适才那点不快早就烟消云散了。 柳明诚回到府中天色已黑,本欲先去见祁清瑜,却被赵夫人告知母亲已然休息了,只好又来到书房。 “父亲!”柳忱早就等在这里了,同来的还有董肄。 “项国公!” “六郎身体恢复得如何了?”柳明诚笑着问道。 “烦劳挂怀,已经大好了。另外,还要多谢项国公收留之情。” “不必客气,就在府中安心住着,正好与小犬多多交流学问。我过些日子还要离京返南,你可以给令兄写封信报个平安,我给他带过去。” “父亲还要去江南?”柳忱皱了皱眉头。 “怎么?有何不妥吗?” “前日去拜访罗先生,听他说陛下要改革官制,设内阁六相,他也是其中之一。儿子还想着,如果内阁有罗先生一席,那就必定有父亲一席,既如此便该留京才是,怎么会又要南下呢?”柳忱歪着脑袋苦苦思索,完全没注意到柳明诚脸上闪过的一丝尴尬。 “什么叫‘必定有我一席’?朝政大事你懂什么?你以为你与陛下一起长大就很了解他吗?须知圣意难测!你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人家胡乱揣测圣心!这是取死之道!”柳明诚勃然大怒,似乎是在骂儿子,又似乎不是。 柳忱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竟惹得父亲大动肝火,连忙跪地认错。 “你今年没参加科考也好,以你如今的性子还不适合进入官场。顶着个世子的名头偶尔帮着陛下做点事是可以的,但要入朝为官还是先磨几年性子再说吧!行了,不用在这儿跪着了,拿我的名帖去找一趟李绛,让他帮忙给六郎弄个太学生的名额,你俩若有空就一起去太学读书去。” “是,父亲。”柳忱见父亲不悦,没敢再多问,赶紧拉着董肄退了出去。 柳明诚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干脆又坐了起来,来到书案前准备披衣夜读。 书房多日未用,案头的书籍早被书童收拾了起来,只剩下一本《立心集》,大概是因为书童不知该如何归类整理之故,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这书放在柳明诚案头也有些日子了,他却从未认真读过,固然有长期在外之故,但是睹物思人也是其中原因。 今日心中烦闷,便打开书页,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渐渐地竟真的读了进去,读至会心处,又在纸上写了些心得,不知不觉间一夜便这样过去了。 清晨时分,估摸着祁清瑜已经起了,柳明诚收拾了一下来给母亲请安。 “昨晚没睡好?”望着儿子充满血丝的双眼,祁清瑜有些心疼。 “没睡。”柳明诚精神不佳,只是简单回了两个字便不愿多说。 “怎么?有心事?”见他心事重重,祁清瑜屏退了下人,轻声问道。 “母亲,儿子犯了个大错......”在母亲面前,柳明诚没敢隐瞒,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说给了祁清瑜听。 祁清瑜听完也是心中大惊,半晌没有言语。 “唉!你怎么这么大胆子呀!”过了好一会儿,祁清瑜才叹了口气道,“偷偷做也就算了,你还去向陛下自首,你这不是把陛下也拉下水了吗?你一向精明,此事怎么做的如此糊涂?陛下瞒下了此事,就是将责任扛在了自己身上,日后若有人对大行皇帝之死生疑,这千古公案就要落在陛下头上啦!陛下是用他的青史名声保下了整个柳家!你呀,真真是该死!”祁清瑜瞅了柳明诚一眼,嗔怪道。 “儿子当时也是吓坏了,一时没转过弯儿来,现在想来也是无地自容、愧悔万分,恨不能一死以报陛下。陛下以征讨南越的名义,将儿子流放烟瘴之地,怕就是......就是不打算让儿子活着回来了。儿子死不足惜,只是不能为母亲养老送终了,请母亲恕儿子不孝之罪。”柳明诚说着跪在了祁清瑜面前,眼含热泪。 “唉!未必就到了那个地步,陛下也不是那般无情之人。再说了,既要报君恩,就不要惦记我这把老骨头,家里不还有恒肃、文越他们吗?你不用担心我,在外头照顾好自己就行。这次,你带个姨娘去吧,虽说带女眷随军不合规矩,不过陛下那边我去给你求个情,相信他不会跟你计较这个的。南边湿热,回头我让人给你多备些轻薄衣物,再让褚大夫预备一些祛除潮湿、暑热之药给你带着......” 无独有偶,此时宫中,祁翀也在跟白郾商讨药物之事。 “青蒿?倒是在葛洪的《肘后备急方》中看过这个记载,说是‘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不过,先祖父当年却说,这个法子或许有误,因为他试过用青蒿煎药,并没有那样的疗效,或许是记载有误。” “不是记载有误,”祁翀摇头道,“是你祖父的法子不对,用的蒿草或许也不对。其一,青蒿有两种,有黄色者,有青色者,要用黄色的那种,而不能用青色的那种;其二,青蒿不能开水煎煮,要用生液汁。《肘后备急方》中记载的就是绞汁服用,而不是煎煮,高温煎煮反而会破坏药效。” “原来如此,陛下真是博学强识,奴婢佩服至极。” 祁翀在心里默默谢了谢屠奶奶,摆摆手道:“不说这些虚的,朕这里还有几个方子,都是凉血化瘀、清热解毒的,你和太医院一起参详参详,多制些成药丸剂出来,送到江南军中。对了,最近太平惠民院如何了?” “回陛下,奴婢昨日去惠民院看了看,如今惠民院正式由太医院接管,倒是不缺大夫了,来报名学医的人、看病的人都多了许多。” “如此也好,省了你的心,不用你日日在那里盯着了。既如此,你就把精力放在配药上吧!另外,此次征吴之战,你和邓畅、周复他们做的不错,抽空写个《战场救治手册》之类的,也让惠民院那帮人学学,什么蒸馏水、青霉素、外科手术,都要让他们尽快熟悉制作、使用方法。” “是,陛下。京城惠民院第一批学员也差不多该毕业了,不知陛下打算将他们派往何处?” “这么快就毕业了?”祁翀有些惊讶。 “陛下有所不知,这第一批学员大多是有些经验的,有些是考太医院没考上的医丁或者是准备考取医丁的医户子弟,所以学起来便快些。” “那就都送去江南军中效力吧,你也去,跟着项国公,照顾好他。” “奴婢遵旨。” 第575章 祁元举荣登大宝 孔维翰受封公爵 十一月十四日,礼部正式为大行皇帝上庙号、谥号。次日,于龙德殿举行新皇登基大典。 祁翀身着崭新的玄色绣金龙纹袍升御座,杜延年、祁樟等宰辅、亲贵进御宝,群臣三跪九拜、山呼万岁。随后,新皇诣太庙、告社稷,百官上表称贺。 礼毕,皇帝诏尊代宗皇后姜氏为皇太后,册贵妃林氏为贵太妃;又尊平原大长公主祁清瑜为护国颐寿大长公主。然后皇帝率百官朝贺皇太后。 折腾了一整天以后,祁翀终于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寝宫。 “登个基而已,怎么这么麻烦呀!”祁翀累得四仰八叉地往榻上一瘫,连衣服都懒得脱了。 “陛下,这登基大典乃是嘉礼之首,自然会麻烦些。”韩炎笑着给他脱了靴,帮他捶了捶腿。 “好在这辈子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需要这么麻烦了!” “那可不一定!” “呃?什么意思?”祁翀被韩炎没头没脑的一句给弄糊涂了。 “啊?嗐!奴婢没说清楚,奴婢该打!”韩炎作势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解释道,“陛下,登基大典虽然就这一次,可今后各种礼仪事务还多着呢!比如说这吉礼吧,就分大祀、中祀、小祀,分别要祭祀天、地、宗庙、社、稷、日、月、星、辰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这其中天子亲祠者就有二十有四,三岁一祫,五岁一禘,到了应当祭祀的年头,一样也不能马虎。另外,还有封禅、巡守、视学、耕藉、拜陵等等,都需天子亲至。其他还有一些由有司代祭的,那就更多了。” “啊?这么麻烦啊?”祁翀开始头疼了。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自然不能马虎。” “老韩,你懂得还真多!可依朕看,不过都是些繁文缛节而已,早晚把这些劳民伤财的虚礼都废了!”祁翀赌气道。 “陛下,什么都能废,可有一样您可千万别废!” “什么?” “婚礼呀!陛下不想娶杜姑娘了?” “想!对对对,这个不但不能废,还要越隆重越好!诶?对了,封后大典步骤多吗?” “这......”韩炎眼中光芒突然消失,声音也低沉下来,“陛下,奴婢没见过我朝的封后大典。” 祁翀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有些黯然神伤:“是啊,他没能等到她。老韩,我们明日出趟宫吧,我想去告诉我娘一声。” “是。要不要叫上杜姑娘?” 祁翀刚想说“好啊”,突然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道,“算了吧,还在国丧期间,别被御史言官看见了。我可不想刚登基就被参不孝!叫连述和玉奴来一趟吧,好久没过问商号的事了。” “奴婢遵旨。” 次日早朝,祁翀宣布了正式登基后的第一条诏令:自明年元日,改元“正宪”。 随后刑部依例请求大赦,却被祁翀出人意料地拒绝了! “恩赦有罪之人,何以对无辜受害之民?治理国家应靠大德,而非小惠。国家法度不应因朕之小惠而毁,大赦之议,不必再提!” 众臣面面相觑,不少人都在心里重新打量起了这位年轻的新君。 正当言官还在琢磨陛下如此举动算不算离经叛道时,祁翀却又颁布了第二道诏令——免全国百姓徭役一年! 如此一来就算是彻底堵上了言官之口,陛下并非不行仁政,只是对象不同罢了!诏免全国徭役,岂非仁德之至? 紧接着又是第三道旨意——追尊孔圣人为大成至圣文宣王,加封奉祀君孔维翰为衍圣公,世袭罔替!为方便祭祀,将孔庙迁入京城,命礼部、工部在十王街择址建造衍圣公府和孔庙。 自朝廷伐吴起便有意滞留京城不归的孔维翰,此刻简直开心到飞起,差点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陛下赶在伐吴之战结束前加封北孔,这就是抬举!这也是在告诉南孔、告诉天下人,大渊朝廷只认北孔这一支!将来即便南孔降了渊,也无法与北孔相提并论了。 赌对了! 孔维翰难掩激动之色,语调颤抖地谢了恩,惹来了群臣的无数艳羡之声。 就在群臣议论纷纷之时,柳明诚跨出班来。 “臣柳明诚奏请离京,重返南都城。南方战事胶着,臣在京中坐立不安,请陛下准臣立即返南。” “项国公公忠体国,朕心甚慰。传旨,命庆王祁槐为征南行军大总管,项国公柳明诚为行军副总管,正式接手南征军全部军权。命董肇为江南路经略安抚使,辖愗、抚、括、建四州,吏部尽快选派官员到四州赴任。项国公,择日启程吧!” “臣领旨!”柳明诚配合着祁翀做完了这一场戏,抬头偷觑了一眼那御座上的少年君王,那少年君王也在看他,对着他微微一笑。 那一刻,他竟有些恍惚,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十六年前,他也曾如此偷觑着御座上的表哥,身边是意气风发的好友杜延年和满脸雀跃、强装镇定的俊俏少年小邱,而表哥同样对他会心一笑。 表哥,陛下,九泉之下当可安息了! 城外显光寺门口,连述在飘雪中焦急地等待着。这是今冬第一场落雪,虽然不大,却足以令人感受到寒冬的威力。 “微臣连述叩见皇帝陛下!”见祁翀一行人步行走近山门,连述忙跪地大喊,“臣妻桑氏刚刚临盆,今日不能见驾,请陛下恕罪!” “玉奴生了?”祁翀惊喜道,“这可是个好消息!几时生的?男孩女孩?玉奴如何了?” “回陛下,就是昨日生的,是个小子,母子平安。” “昨日朕登基,他出生,倒是有缘。起名字了吗?” 连述见祁翀心情不错,忙顺势而上:“的确是个吉祥的日子,名字还没起呢,臣斗胆求陛下给起个名儿。” “那就叫连瑞吧,小名就叫庆哥儿,如何?” “谢陛下赐名!”连述立马又磕了个头。 “行了,起来吧,别老在雪地里跪着。朕先去上个香,你到配殿等我。” “是,陛下。” 祁翀来到空旷的正殿,在田孟晴棺木前上了香,也将自己登基一事告知了母亲,若亡者当真在天有灵,此刻当可告慰。 来到配殿,祁翀眼光四处寻摸,却发现寸板皆无,连一处可坐的地方都没有。 这个空受和尚,还真跟个土匪似的,搜刮地干干净净!祁翀暗自吐槽着。 韩炎见状,忙去山门外寻了块平整点的大石头,掸去了尘土,搬进了殿中给祁翀当坐具。 “最近商号生意如何?” “回陛下,如今商号在大渊境内的分号已经涵盖了所有州县,一有新货很快就可以铺遍全国。人员、消息网亦是如此。东吴新占领的州县也在布置之中了,目前是周掌柜在负责。” “老周去南都了?” “是,杨钊自立之后,他便断了跟那边的生意,所以,后续杨钊那边不会再有什么军费了。毕竟闵地一带过于贫瘠,地皮刮干净了也刮不出二两油水。” “嗯,越是如此他就会越疯,想不跟另外两家开战都不行,否则他拿什么养他的兵啊!以战养战是他唯一的出路!这事儿你们做的很好。” “谢陛下夸奖,说到底还是陛下让他们自相消耗的策略妙,臣等不过执行而已。” “你也不必过于自谦。南越那边也要想办法渗透一下,灭吴之后就要一鼓作气平越,但我们对南越了解太少,你们提前准备着,各种消息都要刺探回来。” “可是跟南越可以做什么生意呢?臣虽没去过那里,可听家父说那里很穷,就是南越王权家过得也颇为朴素,跟富庶的吴地根本没法比,咱的那些奢侈之物他们用不上啊?” “你换个思路啊,不能卖,那就买!咱们高价收他们的东西!比如说木料,给我使劲儿收大料!甭管是一千年的金丝楠还是五百年的黄花梨,也甭管用不用得上,铆足了劲儿收。再比如说,你家之前不是托人过去收过珍珠吗?手笔再大一些,价钱再高一些,不信他们不感兴趣!既然他们穷,咱们上赶着送钱,他们还能不乐意?” “臣明白了,有什么买什么,用钱打开局面,赔点也没关系,不看重一时之利,要看长远的!” “嗯,不愧是朕的大掌柜,一点就透!船的事让王家兄弟去找邹浩,他答应还咱们的船可不能食言!另外,闵州对面、南越之南各有一个挺大的岛,一个叫瀛州,一个叫崖州,也让船队去探探。南唐那边如何了?” “跟南唐的生意很顺利,如今城阳关之地整个改成了榷市,渝王当权,垄断其利,咱们的货源源不断地过去,那边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过来。申掌柜在兴州找了合作商,将新型纺纱、织布机都推行了过去,就在那边制售一体。用南唐的丝棉纺出来的锦缎、布匹再低价卖回南唐去,如此下去,用不了三年两载,南唐织锦业必垮。” “熊猫呢?”祁翀满眼期待地问着。 第576章 滕致远卧底探秘 连景先顿悟机要 “哦,您说的那个熊猫还有金丝猴,第一批已经在路上了。咱家动物园那儿也修的差不多了,望州庄子里的鹿也都运过来了,就是有一样——太费钱了!”连述一脸的心疼,“那老虎啊豹子啊熊啊什么的,一天消耗上百只鸡,京城的鸡都快让咱们买光了!” “鸡生蛋、蛋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匮也,那玩意儿怎么会光呢?”祁翀笑道,“正好让京兆府的百姓都知道咱们需要大量的鸡,让他们多养些,增加点副业收入,也算是件好事。 景先,你记着,咱们经商也好,办动物园也罢,赚钱虽然重要,但不是唯一的目的。给更多的人提供更多的工作机会,让大伙儿都跟着有钱赚,一家带百家,百家带万家,最终实现共同富裕,这才是终极目的!” “陛下心系百姓,此等胸怀臣实在不及万一......” “行啦,你怎么也学那些酸腐文人,动不动就拍上马屁了?少废话,继续!北边!” 连述讪笑两声继续道:“滕小哥现在在兴庆那边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不说富可敌国吧,也至少是富甲一方。望州那边产的珍珠,还有家父托人从南边高价买回来的珍珠如今都给了他,他已然是扶余最大的珍珠商人了,皇亲贵胄、高官显贵都是他的客人。尤其是他喜欢收集奇珍异兽这习惯,怎么看都是个纨绔子弟。” “安全吗?” “他公开的身份是平州某位高官的私生子,若真要查,这人也真实存在,只不过现在在咱们商号做客而已。可若有人去问那位高官,那人家是决计不会承认有这么个私生子的!但是,那打探消息之人也很快会收到来自滕小哥的报复和敲打。” “嗯,这就对了,真真假假,让人捉摸不透才是最好的伪装,有时候否认比承认效果更好。不过还是让他务必小心,最多再过两年,我就让他回来。” “诶!他最近传回来的一个消息是那个假程训露面了。” “找到了?”祁翀惊喜地抬起了头。 “是,恢复了本名苏铎,公开露面,还做了大官。” “什么官?” “左相。” “百官之首啊?”祁翀惊讶地张大了嘴。 “那倒也不是。这扶余的官制跟咱们不太一样,左相位置虽高,但上面还有个大内相才算是百官之首。” “说来听听。” “臣知道的这些,也都是滕小哥传回来的消息。他说,这扶余国用的也是三省六部制,三省分别为正堂省、宣诏省和中台省。正堂省下辖忠、仁、义、礼、智、信六部,相当于咱们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宣诏省长官叫左相、中台省长官叫右相,与大内相共同审议军国要政。” “那这苏铎也算是位极人臣了!看来,扶余丰璋是彻底跟石矶门搅和在一处了。” “是。还有那个人,也进了山门,不过级别太低,一时半会儿上不去。” “想法子帮帮他,需要技术可以给他一些。” “明白。” “西北呢?” “西夏今年冬天又不好过了!今年秋天大旱,牧草长得不好,粮食收成更差,比去年光景还差,敦美有些担心。” “嗯,这跟兵部收到的消息是一致的,赵愚预判的只怕比敦美还要严峻,在他看来,本月底、最晚至腊月上旬就会有一拨袭扰,年前必有大战。” “那咱们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让振玉停了他们的煤炭和粮食,但酒不要停,不但不能停,反而要降价,加大供应量。军粮、药品等一应物资还是先尽着西北供应,让赵愚放开了打场宽裕仗!” “是,臣这就给敦美他们送信去。快年终盘点了,是否让敦美他们回京一趟?” 祁翀刚欲回答,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神色有些古怪起来。 “陛下,陛下?”见祁翀突然发愣,连述不明所以,喊了两声。 “呃......那个,景先,这要是论辈分,朕现在该管敦美叫什么?又该管你和你爹叫什么?” 连述脸色一变,忙跪下道:“回陛下,君臣之分大于家礼,臣等万万不敢以长辈自居。更何况这亲戚关系已经出了五服,算不得亲戚了。” “哦!也对,有道理。”祁翀笑着点了点头,“如果西北战事不起的话就让他们回来一趟吧,如果起了战事,那就让他们留下助赵愚一臂之力!” “臣遵旨!” “另外,修路的事还得抓紧,需要的材料供应要能跟得上,水泥厂那边人手不够,你就去找章乃琳调服刑的犯人过去。四条主要干道修通以后,原来设计的沿路驿站就要提上日程了。原打算让玉奴负责——毕竟这个她最擅长,可如今她怕是没这个时间了。” “陛下放心,前期建设馆驿臣先照应着,等馆驿建好了,拙荆也出月子了,不会耽误事的。”连述忙道。 “嗯,那也好。商报的事筹备好了吗?” “已经准备就绪了,小刘师傅和戴宾试着印了一版,您先看看效果如何?”连述说着从袖中取出一页折叠起来的纸,展开来递给了祁翀。 纸张不大,不过一张小品的大小,但是用的纸却有一股独特的清香。 祁翀闻了闻好奇地问道:“这是用的什么纸?手感、气味都很特别呀!” “陛下,这是邓掌柜用竹子废料制作出来的纸,若跟宣纸比吧,质量算不上上乘,有点硬,用来写字、作画略显粗糙,但用来印书报却刚刚好,更难得的是有股竹子的清香,正好压住油墨的气味。当然,最关键的是便宜,因为是下脚料嘛,邓掌柜本着不赔就行的原则,给咱们的价钱都是极低的。毕竟,您也说了,这商标要卖的极便宜,让普通老百姓也能买得起,所以成本上不能不控制。” “既然好用,那就用着,不过也不要过于压低价格,要让老邓有的赚才行。对了,能保证全国范围内都能发行吗?” “同时发行的话做不到,毕竟路途有远有近,雕版送过去总还是需要时间的,有些偏远地方势必会晚几天。” 祁翀点点头,知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处,不宜太过苛求,目光重新又回到了报纸上:“这个排版还是有些呆板了,可以多加些插画。另外,内容上也不必全部拘泥于商业新闻、广告的范畴,加些时政评论、达官贵人家的绯闻轶事什么的,也可以增加点吸引力嘛!” “谭必年后就会进京,插画可以交给他;绯闻轶事什么的也好说,可是这时政评论——”连述为难地道,“那个能随便乱说吗?会不会犯忌讳呀?” 祁翀被他气笑了,拿着手里的商报敲了一下他的脑袋骂道:“你傻呀!朕的商报,写的当然是朕的意思啦!有朕撑腰,你还怕犯什么忌讳?” 连述恍然大悟:“是是是,是臣糊涂了!陛下要让百姓知道的话就该通过咱们的商报传出去,商报应该成为陛下的喉舌,成为百姓领会朝廷意图的渠道,如此方能上下一心。还可以考虑转发个邸报要闻什么的,以免地方官欺上瞒下、阻塞消息!”连述边说边在心里嘀咕:要是这样的话,现在这个小品的尺寸可就不够了,起码得四尺三开呀! 祁翀听得都有些愣了:这小子领会得也太快了吧?!举一反三啊! “嗯嗯,是这么个意思,就这么办!争取腊月就试刊第一期,以后每半个月发行一期,印出来之后,立刻通过咱们商号的渠道发送到各州县。” “臣明白,腊月初一,保证让陛下和百姓都能看到咱们商报的第一期。” “另外,还有个事。官制改革之后,朕打算把咱们商号体系也从上到下梳理一遍,是时候把总部正式搬到京城来了!望州那边留守的老伙计今后都是要重用的,趁着年终盘点,让张思和把人都带过来吧,除了需要就近取材的瓘玉作坊还有搬不走的矿山、油田、海上牧场以外,其他作坊能迁的都迁过来。商会那些合作的商家,愿意跟着一起迁过来的也都来者不拒!” “是,陛下!” “景先,准备大干一场吧!”祁翀望着踌躇满志的年轻掌柜,眼中满是殷殷期望。 离开显光寺,祁翀便要往大长公主府而去,韩炎却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陛下,奴婢能否告半日假?” “有事?” “回陛下,奴婢自回京之后还没去镖局看过,今日既然出宫了,便想着顺便去看看!” “老韩啊老韩,你可真行!”祁翀无奈地摇摇头道,“你都回京快两个月了,才想起来自家媳妇儿啊!” “陛下,宫中琐事缠身,奴婢实在走不开。再说了,这不是还没成亲吗?不能算......”韩炎满脸尴尬求放过。 “什么不能算!你答应人家了就得负责!赶紧去啊!今晚不许回宫,明早再回来!” “陛下,晚上就不必留宿了吧......” “你想抗旨?” “奴婢不敢!” “还不快走!”祁翀作势要踢韩炎,韩炎这才一溜烟儿地跑了。 第577章 久别后重见佳人 临行前再访义父 来到振风镖局,门口新来的小伙计不认识韩炎,正要阻拦,却见李雄正好出来,见到韩炎大喜,忙上前招呼道:“韩师父,您可回来啦!师娘今天早上还念叨您呢,说陛下都登基了,您应该也在京城才对,怎么也不回来看看!” “宫里事多,一直腾不出空来。最近又招新人了?”韩炎一指那小伙计道。 “那可不?您是不知道咱们镖局现在有多忙!光是平原商号的活儿都做不过来!还有那些达官贵人,都知道咱们镖局背后站着您、站着陛下,一有需要首选咱家!现在,这整个一条街上的其他镖局全都关门歇业了,那些镖师、伙计都上咱家来了。就这人手还不够呢!这不,前几天又招了一批人,正在宁老那儿训练呢!” “这么抢人家生意,不招人恨吗?” “这生意都是自个儿送上门的,也不是咱们硬抢的;镖师、伙计也是自己找过来的,也不是咱们硬挖的,实在赖不着咱们啊!就算有个别人生气,那也没办法呀!谁敢跟陛下作对呢?这福气都是您给我们带来的!” “可别这么说,咱们都是沾了陛下的光!没有陛下,我又算个什么?” “是是是,陛下福佑镖局、福佑师娘!嘿嘿嘿......” 二人边说边往里走,进了后院,就见慕青正跟几个镖师吩咐着什么。 “师娘,您看谁回来啦!”李雄老远就兴奋地喊着。 慕青似乎心有所感,一回头,果然见到了心中所思之人,脸上顿时闪过一抹红晕。 “韩大哥!” “青妹,好久不见!” 四目相对,一个温柔和煦,一个满面春风,周围人哪有不懂事的,一个个纷纷告退,将地方让给了二人。 “怎么才来?回京都多久了!”慕青言语之中不无责怪之意。 “实在是有事,脱不开身。” “因为国丧?” “不止是国丧——陛下的母亲、我的主人薨了,我要为她操办后事,有诸多杂事要忙。” “那今日怎么有空?” “刚刚去给主人上了香,下午无事,就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吧!”韩炎微微一笑。 “南唐之行顺利吗?” “还算顺利,解了我心中之惑,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韩炎说着坐在了围廊的长凳上,示意慕青也坐了过来,“我还从未给你讲过我的身世,对吗?” “你好像不大愿意提你的过往,你若不想说,我也不会打听。”慕青说着便坐在了韩炎身旁。 “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毕竟,你我若打定主意在一起,我的事你应该知道。”韩炎将自己的故事简单讲述了一遍,听得慕青心惊胆战,又阵阵心疼。 满门诛灭,只剩一人,还成了半残之身,又被人欺骗蒙蔽、受人奴役,这是何等的凄惨! “想不到你的命竟然这么苦!”慕青忍不住簌簌落泪。 “还好吧!最惨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大仇得报——算是报了吧,少主也如愿即位,我也没什么心事了,若说有,那就只剩下你了!青妹,明年开春我们就成亲吧,除非——你改主意了......” “改什么主意!江湖儿女,说到做到!我虽不是老爷们儿,可也是吐口唾沫是个钉的主儿!我不改,你也不许改!你要是敢改主意,我——我就去告御状!”慕青“忽”地站起身来斩钉截铁道。 韩炎被她逗乐了,难得地笑了起来,这一笑却让慕青呆在当场,痴痴地看着。 “怎么了?”韩炎被她看的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 “其实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慕青低头羞笑道。 韩炎脸上的微笑顿时不自然起来,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哦,对了,有个事儿正好要跟你讲。”慕青见状连忙转移了话题,“你那个宅子,有点奇怪!” “宅子?” “对呀,就是上次你说陛下赏的那个啊!” “哦,薛尚的老宅啊!”韩炎这才反应过来,“哪里奇怪了?” “是这么回事!上个月吧,镖局又招了一批伙计,然后住的地方就不大够了。我就想着带着骆宁和欢欢搬出去住,好把地方腾给伙计们。正好你那个宅子自打给我后我还没去过,就选了个无事的日子,带了骆宁和欢欢过去打扫打扫。两个孩子顽皮,在院子里打闹的时候无意间打翻了一个很大的空花盆,结果下面露出个地窖口子来。我就下去看了看,发现那个地窖还真挺大,地上还有一大片貌似是木箱压出来的压痕,就是这些压痕让我觉得不大对劲儿!” “怎么个不对劲儿法?” “感觉压痕有点深!这个事情你们一般人可能不大会注意,可我是走镖的,对这个最是敏感。这箱子里装的东西越重,地面压痕就越深,这个理儿没错吧?我们有经验的镖师根据箱子压痕的深浅和箱子的大小、重量,基本就能判断出箱子里大致是哪种物品,比如说是瓷器还是丝帛、铜钱、金银等等,八九不离十!” “那你觉得是什么?” “铜钱!比金银轻,但比其他东西重。而且,从箱子的数量来看,怕是得有几十万贯钱呢!关键是,后来骆宁的确在院子的草丛里发现了两枚掉落的铜钱,不过应该是很长时间以前的了,都生锈了。”慕青说着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了两枚锈迹斑斑的铜钱递给韩炎,“这钱长的还挺奇怪的,上面也不知道是字还是什么图案,看不大清楚,反正感觉不是什么‘通宝’之类的。” 一个长期无人居住的荒宅怎么会有大量铜钱存放呢?韩炎狐疑地接过那两枚铜钱,放在阳光下仔细端详着,铜钱上依稀可辨的图案让他心中更加疑惑。 “‘精鸟离鸾’?这是宫里祭拜傩神时用的祝钱啊!看来薛尚之前是把自己的钱都存在那个地窖里了!他在宫里当了半辈子差,有些积蓄也算正常。这种祝钱是宫中祭祀用的,有时也会赏给下人。”韩炎转头对慕青解释道。 “哦,是这么回事啊!唉,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家人,这么一大笔钱最后会落在谁手里。”慕青不知薛尚之死的详情,随口说道。 韩炎闻言却微微一怔,慕青无意中问了一个好问题。 薛尚在大渊是没有家人的,他的死也很突然,显然是来不及安排后事的,那么这笔钱去哪儿了呢?又是谁取走的呢? 扶余丰璋?宋伦?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韩炎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却始终想不起来到底漏掉了什么。 慕青见他出神,以为他真的在思考薛尚是否有家人这个问题,便道:“咳,人家的事儿轮不到咱们操心,我也就那么随口一说。” 韩炎思绪被她打断,这才回过神来问道:“你修宅子要用钱吧?回头我把这些年攒下来的薪俸让人给你送过来,修好了你就搬过去住,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不用,我有钱!” “你的钱将来还要给骆宁娶媳妇、给欢欢出嫁妆呢,省着点用吧!反正我在宫里也用不上钱,放着也是放着。” “韩大哥,我能问问吗?你这么些年攒了多少钱啊?也像那个薛尚那样吗?要是有那么多的话,修房子可用不了,剩下的也给你放地窖里存着?”慕青好奇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具体数儿,不过肯定没有那么多,”韩炎在心里认真算了起来,“大概几万贯吧!有俸禄,也有赏钱。” “那那个薛尚可真够能攒的!”慕青“啧啧”道。 是啊,真够多的!韩炎的心中更加疑惑。 就在韩炎与慕青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天的时候,祁翀一行人则在傍晚时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大长公主府。 祁清瑜屋内,母子间正在叙话。 “都收拾好了?” “嗯,明日一早就走。” “这次出门时间长,一应用度要带足,实在不够了,写信回来叫家里再送。” “放心吧,母亲,江南都买的到的......” “殿下,”崔林匆匆进来,“陛下驾到,已经过了三进院了。” 二人忙起身迎驾,刚走出殿门,就见祁翀已经笑盈盈地进来了,身后一众侍卫还捧着大大小小的盒子。 “陛下突然来访,可是有要事?”将祁翀让进屋中后,祁清瑜笑着问道。 “没什么,来看看姑祖母。您近日身体如何?天气越来越冷,咳疾今年犯了吗?” “托陛下的福,今年算是没犯,偶尔咳一两声,不打紧。这不,这新铺的地暖已经烧上了,暖和地很。” “先前让人送过来的羽绒服穿着还合身吗?” 祁清瑜笑道:“合身!又轻又暖和!前几日定国公夫人来串门子,看着喜欢,送了她两件,又给了郑颐他祖母两件、给了老大家两件。昨日陆尚书府上也来打听,问这个羽绒服哪里做的,我直接回她,宫里赏的,买不着!” 祁清瑜说着瞟了柳明诚一眼道:“陛下一会儿定是有话嘱咐你,朝政之事也非我等妇人可听,一会儿你和陛下去书房说话吧!你且先去,把炭火点上。” 柳明诚知道祁清瑜这是要支走他,便顺从地退了出去,崔林等下人也都跟着退了出去。 第578章 项国公辞驾离京 嗣楚王御前献宝 “陛下,事情我都知道了,陛下罚得对,就该让他吃些苦头!”祁清瑜笑道,神情中没有丝毫为儿子鸣不平的意思。 “姑祖母,不至于,只是让他先出去避两年而已,最多三年便召他回京。而且,江南有些事必须要有合适的人去做,别人去我不放心。只是这次委屈他了,您不怪我就好。”祁翀笑着解释道,“我让太医院配了些药丸给他带着,白郾也跟着他去,一路随身伺候,不会有事的。” “接下来有大的举措?” “会有一系列改制,肯定要触动一些人的利益的。” “这自古以来,拿走别人碗里的肉都不会是件易事,得多动脑子。” “要不怎么说您老什么都明白呢!到时候还得您替我把把关才是。” 祖孙二人说笑了一会儿,祁翀便起身告辞了。 来到书房,见柳明诚正身披大氅候在门口一动不动。 “义父怎么不在屋里等?这外面冷风呼呼地,再冻着了!”祁翀说着便拉起柳明诚的手进了屋。屋内果然已经点起了炭火,倒是不冷。 “您这书房怎么没铺地暖管道?又不差这点钢管!” “回陛下,挖地铺管子实在麻烦,臣便没让他们动,只改造了女眷居住之所。” “在读书?”祁翀一眼看到了柳明诚书案上的翻开一半的书,随手拿起来翻了翻,“后渠先生大作?” 柳明诚原本就忐忑的心突然又提溜起来,暗骂自己怎么忘了将书收起来。 “呃......随便看看,打发时间而已。陛下若不喜,臣不再读此书便是了。” 祁翀未置可否,又拿起了柳明诚写在纸上的读书随笔念了出来:“先生曰:‘修辞立其诚’,不可不仔细理会。言能修省言辞,便是要立诚。若只是修饰言辞为心,只是为伪也。若修其言辞,正为立己之诚意......义父这读书的习惯甚好,朕从来都懒得动笔,就算有所悟也是转瞬即逝,不能深刻领悟。” “陛下博学多识,又能过目不忘,非臣所能及。臣愚钝,只好多动动笔头了。” “义父这就过谦了,堂堂榜眼,若称愚钝,那这世上就没有几个聪明人了!”祁翀一边说着,随手抄起笔在柳明诚的读书随笔上划拉着,“不过,此去江南,义父倒真的应该多搜罗一些书回来才是。不光经史子集,就连医卜农算也都要的,尤其后者,宫里这类书缺的厉害。朕打算编一部千古奇书,将天下所有书都收录其中。都说江南文风盛于江北,各种书籍想必也会更多,这征集书目一事就有劳义父了。” “臣遵旨。” “此外,多笼络江南人才,同样不拘所学,只要有一技之长就可以。尤其是一些偏才、怪才,一旦发现有这样的人,都送到平原商号去,商号自会给他们施展才能的舞台。 这次商号也会派人随军南下,大军打到哪儿,商号就开到哪儿!此事是老周负责,都是自家人,定可以配合地亲密无间。 我们在大渊推行的国策,比如禁止土地纳献、修路、乡庠这些也都要在江南推行下去。新收之地,推行新策肯定不易,若遇阻挠,也不必过于束缚手脚。朕虽不主张滥杀,但如果真的需要杀人立威,义父也不必客气。 另外,就是江南孔家。你亲家的执念不必朕多说,你心里也有数。此事其实还是有些难办的。南孔若肯降渊,那是最好,若不肯降,那就要费些心思了。 这次白郾与你一同南下,随行侍奉。他正好也要将太平惠民院开到江南去,这件事,你也可以帮帮他。 最后一件事,就是开矿。朕绘制了一份矿山分布图,回头让人交给你。这些矿山必须牢牢控制在朝廷手中,抓紧派人开采,所炼金属必须悉数上交朝廷,此为重中之重,切记!” “臣谨遵圣意。” “朕今日也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暂时也只想到这些了,若有未尽之意,以后再给义父书信告知吧!明日直接出城就行,不必进宫陛辞。”祁翀说着便放下笔,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走到一半,突然又想起一事,转身道,“哦,对了,还有件事差点忘了!楚王叔看中邹浩了,想让他做新柔郡主的仪宾,麻烦义父帮忙问问邹家父子的意思,早日给回个话。” “臣领旨。陛下既免臣陛辞之礼,臣便在此向陛下辞行了!今后不能侍奉陛下左右,万望陛下保重!”柳明诚跪地叩头,语带哽咽。 祁翀原本就努力克制着情绪,此刻忍不住也是喉头一酸,离情别绪难以抑制,忙伸手扶起了柳明诚:“义父,此去经年,多多保重。家中老小我会替你照顾,记住,一定要平安回来。” “陛下......臣——会平安回来的!”望着祁翀泛红的眼圈,柳明诚心中突然释然,这几日的忧虑一扫而空。 原来这份情义从来未变!柳明诚啊柳明诚,你自诩君子,却终究是小人之心了! 送走了祁翀,柳明诚重又回到书案前,却发现自己的读书随笔旁边多了八个大字:诚意正心,去伪存真! 柳明诚望着这八个字静坐了将近一刻钟之久,突然站起身来,将桌上的《立心集》扔进了炭火盆之中。火苗迅速窜起,吞噬了整本书页。火焰中映出了柳明诚的神情,不再惊惧不安,而是平静坦然。 十六日一早,柳明诚辞别了母亲、妻子,带着最年轻的妾室周氏,踏上了南下之途,柳忱、柳恪送父亲到京郊十里亭。到了之后才发现,柳敬诚和柳恢、柳怀以及带着医学生队伍的白郾早就等在那里了。 “有劳兄长亲自来送,小弟惭愧!”柳明诚深施一礼道。 “也不是特意来送你,”柳敬诚一指身后的柳怀道,“文深跟你一起去,反正他也不想考科举,就当是跟你出去历练吧!你这个当二叔的可别吝啬,好好教教他,要是能有一份军功在身,那就更好不过了。” “是,兄长放心,小弟一定尽心提携侄儿。” 柳敬诚又将手中的一本书递了过去:“这本《岭表异录》是晚唐一位官员所着,你路上无事可以翻翻,就当提前了解一二了。” “多谢兄长所赐,您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我也没什么要嘱咐你的,反正说了也是白费口舌,走吧!”柳敬诚挥了挥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那小弟就告辞了!”柳明诚正欲上车,忽然几匹马从远处疾驰而来。 吕元礼呼哧带喘地从马上下来,稍微平定了下气息,便对柳明诚喊道:“哎呦,可算赶上了!项国公,陛下有份密旨给你。” “臣柳明诚接旨。”柳明诚说着便要下跪。 吕元礼忙一把扶住:“陛下口谕:不必跪。既是密旨,也不便宣读,您路上自个儿看就好。”说着便将一个锦匣递给了柳明诚。 柳明诚忙恭恭敬敬接过,捧在手中道:“有劳吕都知了。” 吕元礼微微还礼,又对白郾道:“白贤弟,陛下还有份手谕,让你转交给周复、邓畅。陛下正式任命他们为太医院医士,让他二人即刻赶往西北赵将军麾下效力。这是他们二人的官凭文书,麻烦转交给他们。” “奴婢领旨。” 吕元礼办完了差事,便回宫复命了。柳明诚又嘱咐了儿子几句,也踏上了二次南下的路途,柳敬诚父子、柳忱兄弟各回各家,不必赘述。 祁翀今日本想亲自去送送柳明诚的,不料一大早就被人堵在了御书房。 祁翀不喜欢万岁殿后殿的空旷,自入住万岁殿以来,都是住在东侧的御书房内,白日批阅奏折,晚上就在榻上一卧,倒也方便。 “唉呀,陛下,这臭小子不知发了什么疯,一大清早非得逼着臣带他进宫见驾,说要给您看什么东西。”祁樟瞅着站在一旁的祁翕,满脸的不情不愿,“这来都来了,赶紧拿出来吧!” “诶!陛下,那个水银温度计我做出来了。”祁翕说着开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盒子,“不过,一共只做成了九支。” “是吗?”祁翀顿时来了精神,一把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果然盒子里整整齐齐插着九支体温计,“对比过精度了吗?” “跟您拿来那支对过了,确定准确无误的才敢给您拿来,还有上百支因为有误差都废了。” 祁翀随手抽出一支放在了自己腋窝下,过了一会儿又取了出来,在阳光下仔细查看着度数。 水银柱停在了接近37的位置。36.9度——祁翀默默读出了数字。 “太好了!这九支朕收了,每支成本多少?”祁翀高兴地拍了拍祁翕道。 “这个嘛,不好说!”祁翕挠了挠头,“从炼铅精开始,到现在制成这九支体温计,总计得花了至少八九百、近千贯吧!这要是算账的话,这些都得算是成本吧?” “那这次朕就直接给你一千贯。但你要记着,下一批,朕每支只给你十贯,再下一批,每支只有一贯,要是成本降不下来,你就得自己往里头赔钱,懂吗?” “那我得提高铅精制作技术,还得提高成功率,不能成一支废十支。”祁翕捏着下巴开始思考了起来。 第579章 新物什喜出望外 旧宫殿惊掉下巴 祁樟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但也明白儿子似乎做了一件很称陛下心意的事情。 “奉忠,把这九支体温计拿下去,找人单独给每个都做个保护套,然后太医院留三支,剩下六支派人快马送去给白郾。” “是,陛下!” “说吧,想要什么赏赐?”祁翀笑着对祁翕道。 “陛下,您先别急着赏,还有个好东西,看完了一块儿赏!”祁翕兴奋地又嚷了起来,边说边从怀中掏出来一根银色的金属条来。 “这是什么?”祁翀疑惑地问道,“银子?” “不是银子,一会儿再告诉您!有酒精灯吗?” “还卖关子!”祁翀撇了撇嘴,示意奉孝取来个酒精灯,又点着了灯芯。 祁翕将房门、窗户都一一关闭,看了看觉得南窗处还是有点亮,便将韩炎、奉孝都推到了南窗下:“麻烦二位给挡挡光!”屋里光线顿时又暗了不少。 祁翕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举着银条凑近灯火,不多时,银条剧烈燃烧起来,黑暗中猛然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 祁翀离得太近,猝不及防,眼睛被强烈地刺激了一下,顿时有些不舒服,“啊”地呻吟了一声,用手捂住了眼睛。 韩炎在光芒盛放之时本能地闭了眼,听到祁翀喊叫,以为出事了,忙睁开眼睛一个跨步上前将祁翕两手反剪,左脚一踢祁翕腿弯,祁翕吃痛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喊了一声“哎呦”! “奉孝,开门、开窗!陛下,您没事吧?”韩炎急切地问道。 屋中光线恢复正常,祁翀揉了揉眼睛,这才又睁开双眼,看了看眼前的众人。 祁樟早吓坏了,以为儿子闯了祸,忙跪地请罪:“劣子无状,惊扰了圣驾,求陛下开恩饶恕,臣今后一定严加管教,不让他再鼓捣这些破烂玩意儿!求陛下开恩!” “镁条?你做出来的?”祁翀却没理会祁樟,伸手捡起了祁翕落在地上的半截金属条,惊讶地问道。 “陛下,是我和玄黄子一起做的!纯度够高吧?”祁翕顾不上还被韩炎押着,兴奋地扭着身子道。 “哎呀,老韩,你押着他干什么?放开、放开!都起来吧!”祁翀示意韩炎自己没事,韩炎这才放下心来。 “怎么做出来的?”祁翀仔细端详着手中的镁条,虽然看上去还有些杂质,但已经难能可贵了。 “从蛇纹石里提炼的,具体过程就不跟陛下一一细说了,反正挺复杂的,不过还是从您给的书上得到的启发。”祁翕得意洋洋道。 “你小子怎敢如此跟陛下回话!好好说话!”祁樟气得抬手给了儿子后脑勺一个巴掌。 祁翀连忙摆手笑道:“四叔,不碍事,他没说错,这个过程想来就不会很容易。祁翕,你这次可真是立了大功了,朕都不知该赏你什么了!” “陛下,我需要钱,父王给的太少了,不够用!还需要场地,父王老怕我把王府炸了,不让我在家里捣鼓。最后,还需要原材料,各种矿石,种类越多越好。”祁翕扒拉着手指认真地数了起来。 祁翀“哈哈”大笑道:“这都是小事。钱不够用,朕给你。以后四叔不给你钱,你就找韩炎,让他从内帑支给你。” 祁翀说是这么说,祁樟却不敢真的让祁翀掏腰包,忙摆手道:“不用、不用,这点钱臣府里还是花得起的,只是怕这小子胡闹,以往不敢给的太多而已。既然陛下这么说了,臣今后不再限制他花钱就是了。” 祁翀点点头继续道:“其实钱的事最好解决,你多炼点好东西出来卖给朕,不就有钱了吗?就比如说这镁条,还是那句话,你有多少朕收多少,不过不许漫天要价啊! 场地嘛,京外显光寺原本就打算改成道观的,干脆赏给那个玄黄子吧,以后你们可以在那里试验。不过现在还不行,朕还要再用些日子,大概半年吧,半年之后给你。 至于矿石嘛,那就更简单了。等占领江南吴地之后,项国公会在各地组织开矿,让你父王给项国公写封信,让他每种矿石都给你留点,就说是朕的意思就行了。” “多谢陛下!”祁翕开心地咧开了嘴,又试探着问道,“陛下,那种化学方面的书您还有吗?” “呃——回头我再去找找吧,兴许还有。对了,那个玄黄子改天带进宫让朕瞧瞧。” “随时都可以啊!就是不知父王何时有空带我们进来。”祁翕探询地望向祁樟。 “干嘛非得等他带,你回头自己去找吕元礼要块腰牌,以后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臣遵旨!” 打发走了祁樟父子,已然是巳时了,吕元礼回来复命。 “陛下,项国公已经启程了。” “嗯,知道了。”祁翀点点头,没能亲自去送,他心里多少有些遗憾。惆怅了一会儿,回头发现吕元礼没有要退下的意思,便问道:“还有事?” “陛下,按规矩,新君登基之后,皇太后和贵太妃就要移宫了,可是,如今宫中并无合适的宫室安置二位。此事如何处置,请陛下示下。” “什么叫没有合适的宫室?这整个宫里才住了几个主子呀,怎么就没有合适的宫室了?”祁翀皱了皱眉头,语带怀疑。 “回陛下,按以往惯例,皇太后应居寿宁宫,太妃应居寿康宫,二位现居的紫宸宫、正阳宫都要腾出来以备陛下日后的后妃居住。可如今,我大渊已经三十多年没有皇太后了,最后一位太妃去了也有十几年了,以致寿宁宫、寿康宫年久失修,无法住人。若要移宫,得先大修。” “那就修呗!移宫可以暂缓,反正朕也没有大婚,又不急于这一时。再说了,皇太后再有几个月就要临盆了,这个时候让太后移宫多少有些不合适。既然太后不移,那林太妃也不用急,趁这个时间先修宫殿。”祁翀说着,突然心血来潮,便道,“这样吧,你随朕亲自去看看那两宫,朕也好心里有数。” “奴婢遵旨。来人,备辇。” 话音落地不过须臾,御辇已在殿前等候,除此之外还有近百名宫女、内侍各持不同物件等在旁边。 祁翀顿时头疼起来,叹了口气指了指那一堆人对吕元礼道:“老吕,把这堆人都撤了吧,尤其是那些个什么捧着衣服、点心、药品、雨伞、溺器的,都跟着干嘛?这一个个捧盒挑担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朕要去西天取经呢!朕就在自己家里走走,又没多远,至于吗?” “陛下,这些东西可以用不上,但不能不备着,宫里规矩历来如此……” “那就打今日起改了!别跟朕讲什么祖宗成法,祖宗也不都是对的!”祁翀边说边上了步辇。 吕元礼被他的话吓得头皮发麻,却又不敢顶撞,只好依旨遣走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下了少数引导、清道、扶辇的人,跟着往寿宁宫而去。 尽管对寿宁宫的破败有所预期,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祁翀倒吸一口凉气。 “寿宁宫”的匾额已然残缺不全,红漆大门的漆皮被晒得爆裂脱落,露出了斑斑黑底。院子里杂草丛生,有的地方草长得都有人高了,地砖更是无一完好。再往里走,更加惨不忍睹,所有门窗都只剩下了框架,檐角瓦片摇摇欲坠,仿佛风一刮就能掉下来;门廊圆柱被虫吃鼠咬,根根残缺不全。好不容易躲开廊下连片的蛛网,小心翼翼推开屋门,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夹杂着霉味扑面而来,熏得祁翀差点把早饭吐了出来。 “唉呀,这准是什么野猫野狗跑进来又没跑的出去,死在里边了。陛下,您还是别进去了吧?”韩炎连忙关上了屋门。 祁翀摆着手就往外退,现在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想进去了。 退到院中连喘了几口粗气平复了下气息,祁翀这才皱眉问道:“这寿宁宫就算没人住,也不至于荒废到这个程度吧?宫中每年不都有修缮费用吗?都花哪儿去了?宫殿破败至此,先帝和谢氏都不过问吗?” “回陛下,以往这些事都是薛尚做主的,先帝从不过问,旁人也不敢拿这种小事去打扰陛下,奴婢也不知情啊!”吕元礼尴尬地答道。 “查!把历年的账目都查一遍,至少倒查十年!宫里要是没有懂账目的,让连述他们帮着查,一定要查清楚!老韩,此事你去办。老吕,你去宣三位宰辅、户部尚书、工部尚书到万岁殿议事。” “奴婢遵旨!” 回到万岁殿,祁翀有些闷闷不乐。寿宁宫的破败远远超出他的意料,寿康宫想来也不会好到哪儿去,这已经不是修不修的问题了,而是必须要重建! 而且,他还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寿宁宫太小了!虽说也是三进的院子,但院子狭小,正殿甚至不及正阳宫大。一想到元瑶后半生大半时间都要困在这个小院中,祁翀就忍不住感到窒息和难过。 第580章 谈旧宫忽闻秘史 议新城示警群臣 对于元瑶,祁翀始终心存一份愧疚。如果不是他心肠不够狠、如果不是他低估了承平帝的自私、如果不是他的思维中始终对皇权的至高无上缺乏一份深入骨髓的认识,那么白郾和元瑶可能就不会是现在这个结局。 他也明白,凭他一个人之力很难在短时间内重塑这整个世界的价值观,哪怕他是皇帝也不行。既然一时半会儿给不了元瑶自由,那就算是牢笼,也至少给人家弄个大点、舒服点的吧? 想到这里,祁翀又吩咐吕元礼去把皇宫建筑图找了来。 大渊皇宫其实并不大,祁翀在脑子里大致算了一下,发现连自己原来那个世界里那座着名的宫殿建筑群的一半都不到,除了中路的龙德殿、万岁殿、紫宸宫以及东宫、西社外,其他院子都很小,数量也不多。祁翀抱着肩膀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扩建寿宁宫,因为实在是可以改建的空间远远不够,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涌入了他的脑海。 他当即让人取来一张大大的白纸,摊开在御案上,提笔画了起来。 正画到一半,杜延年等人到了,见圣上正在专心致志画图,只好候在一旁。 “奉忠、奉孝,把这图展开来!”祁翀满意地看着自己画出来的“回”字形草图,这才跟几位重臣打了招呼,“都来啦!过来看看这图,怎么样?” “陛下这是画的皇宫?似乎又不像啊?皇宫没这么大呀?这里、这里还有那边那一排、外面那一圈都是什么?”工部尚书李勉率先开了口。 “里面这一圈是皇宫,看这儿,这不是龙德殿吗?后面是万岁殿。可外面不是啊!”杜延年也仔细端详着,突然恍然大悟,“陛下这是想要扩建皇宫?” “还是杜相懂朕啊!”祁翀笑道,“诸位以为如何?” “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想要扩建宫室?”林仲儒嘟囔了一句。 祁翀当然明白林仲儒言下之意,这自古以来,皇帝扩建宫室往往被视为贪图享乐的奢靡之举,负面评价居多。而祁翀贤名在外,一向被这几位社稷老臣寄予厚望,如今刚一登基就走上了“昏君”之路,林仲儒难免有些失望不满。 他笑了笑解释道:“此事还要从太后、太妃移宫说起......朕以为,自古以来,天子以孝治天下,朕虽无生母,但婶母比母,自当尽力奉养。林太妃同样有为皇家诞育子嗣之功,亦不可怠慢。可这宫里实在是没有足够的地方重建寿宁宫、寿康宫,不得已,只好向外扩展。朕去南唐时,发现他们的皇宫也比咱们大多了,咱们大渊的皇宫也着实太寒酸了些。而且,今后,宫中人口如果日渐增多,现有的宫室也的确不大够用,干脆就趁这个时机将皇宫往外再扩一圈。” “陛下所言极是。如今这大渊皇宫本就是继承的前朝皇宫,但是,当时皇宫外围部分毁于战火,大渊建国之时,又财力不济,因此,毁掉的部分没有重建,反而顺势拆掉了,沿着残留的部分修建了宫墙。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导致皇宫占地本就狭小,原本是九重的宫殿,如今却只有七重,与天子威仪极不匹配。而且,有些地方外墙还不是平整的直线,而是弯曲或者参差不齐的,隐患颇多。 而寿宁宫尤其狭小,于皇太后的身份不相匹配。这是因为,我大渊自立国以来,其实只有一位皇太后,那就是文宗皇帝的皇后孝和康敏皇后,她老人家是吃斋念佛、清心寡欲的,一向也不喜出门,所以景宗皇帝便为她选了僻静的寿宁宫为居所。昔日,世宗皇帝在位时就想过要扩建皇宫,只是后来抱病,此事便搁置了。如今重提,倒也不算突兀。” 祁翀有些惊讶地望向说话之人,因为这首先附和他的意见的竟然是一向很少开口的柳敬诚!而且,柳敬诚还给他提供了一个很好用且无人能够反驳的理由——历史遗留问题以及世宗之志!更重要的是,柳敬诚这番话还隐晦地道出了一段皇家秘辛,只是在场众人除了祁翀,无人听懂罢了——文宗遗孀很可能是被景宗软禁了! 原来寿宁宫还真是一座牢笼啊! 果然,柳敬诚此言一出,无人再有理由反对,林仲儒本来还想说什么,可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外孙也能因此受益,便也识趣地闭了嘴。 “可这外面一圈又是什么?”户部尚书陆怀素指着“回”字形外圈问道。 “官衙!朕打算将宫城分为内外两部分,内圈是皇家居住之所,而朝廷各部衙门则全部迁入皇城外圈,集中办公,提高效率,同时也起到拱卫皇宫之责。你们看,南面这里是政事堂,西面对应的是枢密院,六部等分列东西两路,北面是内侍省官衙......” 众人见祁翀设计地颇为合理,连大致尺寸都标注了,显然已经深思熟虑过。陆怀素想了想又问道:“不知陛下打算花多少钱扩建宫城呢?” “这个朕还真不知道,陆尚书,你觉得得花多少呢?” “这个不好说,少则几百万贯,多则上千万贯,看怎么建、怎么花了!就比如这城墙,高多少、宽多少,一尺之差,这用钱之数就差了不少。再比如木料,松木一个价、杉木一个价、檀木又是一个价。若是全部按最好的来,怕是两千万贯都打不住!” “陆尚书,你这是越有钱越抠搜啊!不说之前查抄各大世家抄出来的金山银海,哪怕是楚王殿下前几日给你带回来的也不止两三个两千万贯吧?怎么还一脸的心疼啊?”杜延年笑着打趣道。 “杜相,话不是这么说的。这国库的钱又不是老臣自个儿的,那是朝廷的,是陛下的,老臣就是个管账的,岂敢不谨慎?再说了,国库目前是有钱不假,可朝廷用钱的地方也多呀!就这几日,西北那边赵愚将军又要走了三百万贯的军饷。这万一哪里再有个天灾人祸的,不都得花钱吗?更何况,今年,陛下免了全国正税,明年又免全国徭役,这本来收入就少了一大截,国库里那点钱不得省着点花吗?”陆怀素扒拉着手指,认真地道。 祁翀“哈哈”笑道:“陆尚书这是埋怨朕呢!怪朕自作主张免了徭役?” “老臣不敢、老臣不敢!”陆怀素连忙谢罪。 “陆尚书,朕还不怕告诉你了,不但是明年,今后免除徭役有可能是常态,官府要用工,也得老老实实花钱买劳力!” “那不是更得省着点儿花吗?”陆怀素闻言更是一脸苦相,“唉,这修建宫室,可得不少劳力呢!两千万贯怕是也不够啊!” “你这话也有道理。这样吧,”祁翀一指图道,“外圈花费归户部,内圈花费归内帑,朝廷拿一半,朕自己拿一半,这总可以了吧?” “陛下圣明,实乃万民之福啊!”陆怀素目的达到,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 祁翀知道自己又被这帮老狐狸算计了,可也无心计较,笑道:“不过,这钱可不能白花,工部要用点儿心,把这新宫城建好,至少要保百年不必大修才好。” “臣一定尽心尽力。”李勉忙道,“要不,臣调张侍郎回来督建吧,陛下以为如何?” “也好,他现在在哪儿?” “张侍郎负责修建通往兴州的官道,如今已经基本完工,他又去京西一个叫杨树庄的地方,查看那里的矿山开采情况了。” “看见没有?这才是真正能任事的官员!比那些夸夸其谈的老儒强了千倍万倍!”祁翀对这个张荐是越来越喜欢了,“那就他吧,他办事,朕放心!对了,让他回来马上递牌子,朕要召见他。” “臣遵旨。” “陛下,这修建宫城您打算何时开始呀?臣好回去提前备好钱帛。”陆怀素又问道。 “眼下不急,毕竟现在快到大雪时节了,也无法动工,怎么也要到明年开春吧!让工部先预备图纸和物料。另外,百姓搬迁也是大事,不可因为朝廷之举祸害了百姓,不管是给人家钱还是房,都要从优从厚,不可在这上头占百姓小便宜,让百姓在心里骂朕。朕把话先撂在这儿,此次若有人低价强迫百姓搬迁或者克扣工人工薪,一经发现,定斩不饶!” “陛下爱民如子,臣等铭感五内。臣等一定尽心督查,绝不让百姓寒心、让陛下声名受损。”杜延年忙代表众人表态。 君臣间正商议着相关细节,内侍来报,楚王、寿王和兵部尚书韦乾度求见。 这三人一起来,想来是军事上有了什么急事,祁翀忙将三人叫进来。 “陛下,赵愚发来八百里加急文书,西夏皇帝李崇辻已派其弟李崇迈、其子李秉仁率八万大军向河西路进犯而来,先头部队已抵达灵州城外三百里处。赵愚请求朝廷发兵支援。”祁樟边说边将一份加急文书递了过去。 第581章 救灵州再度分兵 责宰相借题发挥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杜延年眉头紧皱,祁翀则是连连敲脑袋——真没兵了! 如今京城附近只剩下了冯柯所部的神武军一万人和左右威卫、左右武卫、左右骁卫、左右御卫四万人,这是拱卫京城的最后力量了,一旦再抽走,京城防御便会明显不足! “还要增兵?甘宁都护府所部奋武军、天武军共计六万余人,难道还不够?”林仲儒反问道。 “林中书有所不知,奋武军、天武军虽然有六万人,但其防御地带并不止于灵州,还要防着北边的挹娄人,所以小一半兵马跟着定北侯种倚驻扎在并州一带了,赵愚手上最多能剩四万人。”祁榛解释道。 “北境防御不是勇毅军在负责吗?”林仲儒不通军事,有些懵。 “北境太长了,一个勇毅军哪够?盛钧能把中间那一大段守住就不错了,东面靠严鼎、西面靠种倚,这样才能形成完整防线。”祁樟解释道。 “四万对八万,西夏那八万就算不全是主力骑兵,赵愚的压力也不小啊!看来,西夏这次也是举国进犯了!”杜延年顿觉压力陡增。 “传旨,宋国公谢寅夺情,统领左右武卫。命冯柯率所部神武军、谢寅率左右武卫、方实率左右威卫火速驰援赵愚;另,调兴平军马军都指挥使刘凭所部到赵愚麾下效力。京西、泰源、河西各路厢军各调一半支援西北大军。” “陛下,您一下子调出去三万禁军,京城可就空虚了,怕是不妥呀!”杜延年大惊,忙起身劝谏。 “京城缺兵,可以再招,但西北来不及现招兵了,唉!西夏人来的太快了,朕原以为这仗至少还得再过半个月才能打起来,没想到啊......”祁翀有些气恼地拍了拍额头,心中懊悔,还是布置晚了! “陛下,那李崇辻本就是奸诈之辈,他这明显是趁我朝国丧之时,落井下石啊!”韦乾度义愤填膺道。 “两国交兵,谈不上什么道义,无非胜负而已!”祁翀摇摇头道,“好了,先就这么定了吧,南北两边双重国战,望各位各司其职,万勿疏于职守。” “臣等谨遵圣谕!” “行了,都该干嘛干嘛去吧!杜相留一下。” 遣走了众人,祁翀对杜延年道:“杜相,官制改革之事,你和罗计相议的如何了?” “回陛下,已有些眉目了。不过,有一事臣与罗计相都以为不妥。” “何事?” “废除诰命、封赠之制。这为官一任,除了自身光宗耀祖之外,父母、妻子鸡犬升天也是个中之意。陛下陡然废除此制,只怕伤了群臣之心啊!” “伤了谁的心?你的还是罗计相的?”祁翀今日心情不好,闻听杜延年之语,一股无名火“腾”地上来了,“为官一任、食君俸禄,想的应该是为国为民、造福万方,而不是怎么保住自家的荣华富贵!朕让你们商议,是要你们拿出切实可行的具体方案,而不是让你们质疑、反对!朕一直以为你二人是明事理的,怎么?到了关系切身利益之时也如此这般自私短视吗?这事儿你们要是做不了,可以!大不了朕换人来做!” “臣知罪!陛下息怒!”杜延年从未见过祁翀发这么大的火,甚至还说出“换人来做”这样的话,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跪地请罪。 “好了,起来吧!”祁翀沉声道,“这个问题下次朕再问,希望你们能有个让朕满意的答复!” “臣明白了。”杜延年连忙应道,又偷眼瞧了瞧祁翀。 “还有事?” “礼部有一事,倒是不大,只是臣与柳相、袁尚书都没遇到过此事,故而不敢擅专,请陛下示下。” “说!” “少林方丈如澂圆寂,圆寂之前给朝廷上了一封奏表,请求册封如淳为下一任方丈。按说少林虽然是禅宗之首,但他们自家方丈继任之事朝廷是不干涉的,我朝也从未册封过任何一位方丈,可如今这如澂和尚正儿八经地请求册封,臣等有些不明其意,又无先例,不知该同意还是拒绝,故而请陛下示下。” “禅宗式微,少林欲借朝廷之威重扬其名而已,说白了就是‘拉大旗,作虎皮’。”祁翀冷笑了一声,这个如澂,还真是心眼子多,临死还得利用一下自己的死。 “那臣这就拒绝了他!” “不,答应他,不但要答应,还要让礼部派官员亲赴少林,郑重其事地册封!”见杜延年不解,祁翀解释道,“少林愿意投效,这就是个态度。包括前次南唐之行,少林派人一路跟随护卫,功劳大小且不论,至少态度可嘉。既然如此,朝廷不能寒了人家的心,不但要封,还要大张旗鼓,给足了荣耀和礼遇!让礼部好好操办此事!” “臣遵旨。陛下如无其他吩咐,臣便告退了。” “去吧!” 望着杜延年的背影,祁翀脸色久未缓和。他今日对杜延年发火,一半是真生气,一半也是做给杜延年和其他人看的。 改革是件难事,他不是不知道,但真做起来才发现处处都是阻碍,因为任何改革都一定会有既得利益者出来阻挠,甚至政策的执行者本身就是改革的受害者。如此一来,阻碍之大可想而知! 改革的终极目的是要建立一个相对民主的社会,但在这个民智未开、特权横行的世界里,想要一定程度上废除特权、逐步实现民主却非得靠威权自上而下强推不可,这听上去有些矛盾,却是唯一切实可行的办法。 即便是皇帝,也不意味着可以心想事成。祁翀本不崇尚独断专行,但现在他不得不让自己成为一个威权至上、说一不二的君王。为此,他不惜借故将柳明诚赶出了京城,今日又斥责了杜延年一番,目的就是为了让别人知道,他的权威不容置疑,就连义父、岳父都不例外,何况其他人? 按照他的布置,今日之后,官场中很快就会有流言传出,项国公是因为一语不慎忤逆了圣上才被变相流放到江南的。没人敢说这件事是真的,却也没人敢当它是假的!而杜相被呵斥这件事更不是什么秘密,甚至都用不了一整天,今天晚上就会成为各家的谈资。 京中也好、宫中也罢,本来就没什么秘密。 杜延年晚上回到府中,发现气氛有些诡异,所有人见到他都有些小心翼翼,妻子比以往更加温柔,就连爱女心悦都更加乖巧。 “怎么了这是?你是又有什么事求我了?你那个女学又没钱了?”杜延年笑着打趣女儿道。 “爹,您真没事?”杜心悦悄悄问道。 “事?什么事?”杜延年有些不解。 “这不是听说你今日被陛下训斥了吗?我们担心你心情不好,不过如今看来,好像也没多严重。”袁迎笑道。 “嗐!这消息传的还真快,连你们都知道了!”杜延年苦笑道,“是有这么回事,当时确实吓了一跳,不过现在有些想通了。” “想通了?想通什么了?”袁迎不解地问道。 杜延年没有回答她,却问向杜心悦:“心悦,为父考考你。为父今日劝谏陛下慎重考虑废除诰命、封赠之制一事,然后便被陛下训斥,你说说这是为何?” “原来是因为这个呀!陛下骂得对!”杜心悦立即道。 杜延年没想到女儿回答的这么直接,一脸的尴尬。当真是女生外向啊!就不考虑考虑你爹的感受吗? “心悦!”袁迎嗔怪地瞅了杜心悦一眼,又瞟了瞟杜延年,发现杜延年只是苦笑,并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来。 “娘,我问你,若是朝廷取消了诰命、封赠之制,吃亏的是谁?” “嗯——我!我本来可以有个二品诰命的,现在,没了!还有你祖父母、我那早逝的公婆以及你亲娘,他们的封赠、诰命也都没了。咱家可亏大了!” “对呀!吃这么大亏,我爹他但凡是个正常人也不能同意啊!可是,真要反对的话,那陛下就直接罢相了,您觉得值当吗?” “那肯定不值当啊!老爷这相位不比那些个诰命、封赠更显耀吗?” “所以,骂了我爹,他就老实了,只能乖乖听话。陛下连当朝宰相、未来岳父的面子都不给,说明其决心之大不可动摇,爹自己都吃亏认倒霉了,其他人谁还敢再说什么?谁还敢反对?毕竟官位是本,封诰是末,没人会傻到本末倒置。” “所以,这废除诰命、封赠制度一事也就能推行下去了?老爷看上去是挨了骂,实际上压力却小了许多。老爷,是这意思吗?” “嗯,解释地真直白,不愧是杜先生啊!深入浅出!”杜延年调侃道,“就是一点儿没给你爹留面子!” “面子不重要,里子才重要!”杜心悦“嘻嘻”笑道。 “嗯,这话对,咱家的里子就是你,你未来的弟弟妹妹可就靠你了!”袁迎也打趣道。 “娘!”心悦顿时绯红了双颊,羞笑着跑了出去。 第582章 崔敬止披枷流放 席怀民心忧前程 十一月二十六日,代宗皇帝灵驾发引、安葬皇陵;同一日,驰援赵愚的三万大军从京城出发,此时,赵愚所部已然与西夏军先锋交上了手,只是消息尚未传回京城而已。 西门城楼上,元明望着远处的“谢”字军旗,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尽管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十一叔替他承受了很多、牺牲了很多,但此情此景,些许失落总还是难免的。 如今他是元明!是皇帝陛下最信任的宫中禁卫将军! 他和碧玉已经正式成亲了,虽然没有大办,但也算是明媒正娶。由于伪装身份的缘故,他极少在人前露面,大内皇宫成了他隐藏自己的绝佳去处。只有晚上回到家里,他才敢在妻子面前暂时卸下伪装。 之前那个借来的孩子成了他名义上的长子,碧玉现在深居简出,而且已经怀了他的孩子。生活正在向好的一面去发展,这样看上去,倒也不错。 既如此,还惆怅什么呢? 可旗下那员大将原本应该是我呀! 元明不自觉地用力握了握腰间的佩刀,然而这一握却迅速唤起了他原本就想要忘记却挥之不去的记忆。 数月之前,下意识挥出的一刀,寂灭了生命,也斩断了血脉,更在他的心里砍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巨大伤口,时不时地就让他疼彻心扉! 后悔吗?他不知道!也许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 小军一声报告打断了他的思绪:“禀元将军,招兵的告示已经贴出去了。” “嗯,再去东城贴!” “是!” 十一叔、元真兄,祝你们凯旋!元明再次向西去的大军深深凝望了片刻,缓步走下了城楼。 也是这一日,一名老者披枷带锁踏上了流放之路,他的目的地是东北方向的辰州。 “怀民,不要心存芥蒂!比起崔家其他人来,我这个结局不算好却也不算太坏。”喝着女儿、女婿的送行酒,崔慎的精神看起来还算不错。 “原以为陛下登基会有大赦,岳父当可借此良机脱困,可万万想不到,陛下竟然拒绝大赦!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席安愤愤不平道。 相比起来,崔慎却要淡定地多:“陛下不会给崔家东山再起的机会的,就算有大赦,崔家也一定是遇赦不赦的。” “可东北苦寒,您这么大年纪,万一......”崔盈盈话说一半就说不下去了,眼泪夺眶而出。 “万般皆是命,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有能力的话就照顾一下你娘和弟弟、妹妹、侄儿,他们如今身在异乡,怕也是无助地很。不必记挂我,我是打算将这把老骨头扔在辰州了,到时候记得给我收尸就行。你大哥那里,清明、中元,记得去烧几张纸。唉!” “爹......” “行了,不说我了,说说你们吧!怀民,按照惯例,接下来,你应该会到翰林院当个修撰或者编修......” 席安却摇摇头打断了崔慎的话:“今年不会了。听说,陛下打算让今年所有新科进士全部入御史台,然后出京巡视地方,朝堂上是一个不留的。” “哦?有这等事?”崔慎迷惑了,摇摇头道,“看来,咱们这位陛下的确是有些与众不同的想法,这就非我所能预料了。这次,老夫真的无法给你什么好的建议了。” “岳父,说实话,我打算辞官了。刻薄寡恩之君,只怕也没那么好伺候。” “怀民,慎言!”崔慎大惊,忙四处张望一圈,见押送的差役都离得远,也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这才放下心来,压低声音道,“怀民何出此言啊?我这半生阅人无数,观陛下登基之前的言行,不似你说的那般呀?” “我师兄——项国公被陛下逐出了京城,据说不会再回来了。” “这是为何?他们不是......” “具体原因没人知道,也无人敢问。有人私下里旁敲侧击询问过岐国公,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传言不实,却绝口不提真实原因。连自己的恩人都能如此对待,可见陛下之心胸!”席安越说越气,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崔慎却沉默了,思忖半天之后道:“怀民,事情恐怕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虽不知此中情由,但柳德甫我还算是了解的,他若真受了委屈,绝不会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把委屈咽下去,除非是他自己愿意!如果我所料不错,朝廷怕是要有大风暴了!” “您的意思是新君继位,先烧三把大火?那我岂不是更该躲一躲?” “躲是要躲,但也不能躲得太远,至少人还要在官场之中,彻底离开官场,只怕就没有回来的机会了!多去你座师林中书那里坐坐,此人虽无大才,但为人处世还算方正公允,只要他不倒,就有人护着你!” “那这么说,此次出京巡视还是个好机会了?如您所说,躲一躲,但又不曾远离?”席安心有所悟,沉思起来。 “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只说一句,不管你做什么官,用心做好自己的本职差事这才是根本,只要公事上不出问题,就算其他方面有所差池,也有保命的资本!” “是,小婿记住了!” “好了,千里相送,终有一别。你们回吧,我也该上路了。”崔慎放下酒杯,目光瞥向了身侧的一副大枷。 “爹,您再多吃两口吧!”崔盈盈不忍落泪。 “就算多吃两口又能再耽搁多久?早晚是要走的,就这样吧!怀民,请那两位官爷过来吧!” 席安答应了一声,又悄悄道:“官差那里我已经打点过了,不会让您太遭罪的。”说完便去叫那两个官差了。 “爹,这是盘缠,您好好收着,到了地方该打点打点,都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别委屈了自己。钱不够用了,就捎信回来,我再让人给您送。北边天冷,一定要多加衣服......”崔盈盈千般不舍,万般嘱咐。 此时,官差已经走近,一个年纪稍大点的笑道:“崔先生,该启程了。那个大枷,还得委屈您先戴着,等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再给您卸了,省得落人口实,我们兄弟不好交差不是?” 崔慎哪敢说不,点点头道:“有劳了!” 两人随即将刚才卸下来的木枷重新压在了崔慎的双肩之上,二十斤的大枷压的崔慎几乎站立不稳,喉头发出一声闷哼。 崔盈盈看得心里一揪,再次泪流满面。 “都回去吧!我走了!”崔慎倒也没有啰嗦,肩扛重枷,艰难地转身,蹒跚着向北而去。 “岳父,一路保重!”席安深施一礼,依依不舍,崔盈盈也跪地叩头,拜别父亲。 席安夫妇回家暂且不表,崔慎一路艰难北上,好在官差倒也没有存心为难他,到了小路果然便给他取下了木枷,让他轻松不少,可饶是如此,每日步行五十里路还是让一向养尊处优的他难以承受。 如此行走三四日便出了京兆府的地界,到了京西路的临河县。按大渊律法,京兆府的官差押送任务到此便结束了,接下来在京西路范围内的路程就要由临河县差役负责押送。 这一日傍晚,一行人便到了县衙准备交接。临河县典史看过公文之后没有言语,却从公文袋中取出了另一份文书交给了两名差役。 “今日上午刚收到的文书,说是这个叫崔慎的犯人改了流放地,要送到南边闵州去了,所以我这里不必交接了,二位拿着新的文书直接向南折返吧!” 二人接过文书,俱都大惑不解。可那典史也是一无所知,只好拿了文书又往回走。 “崔先生,这闵州是哪儿啊?我们大渊还有这个地方吗?”回程的路上年轻的差役忍不住问道。 “不在大渊,在东吴,江南。大概是南征大军刚刚打下来的地方吧!”崔慎说是这么说,心中却闪过一丝疑惑。在他印象里,闵州位置在极南之处,难道南征军这么快就打下东吴全境了?不可能吧? “南边好,至少不冷。”年长的差役随口安慰着。 此时此刻,如果占据闵州的南吴之主杨钊知道自己的地盘已经被北渊列入了流放之地,怕是鼻子都要被气歪了。不过即便还不知此事,他依然是每日暴跳如雷。 北边跟沈璞的军队作战极为不顺,部下整日只知道盯着要军饷,军饷稍微拖延,他们便以倒戈相威胁,这叫他如何不心急如焚? “薛翰这个王八蛋!敢骗老子的钱!几十万贯啊!他也不怕噎死!来人,传朕军令,朕要出兵征讨薛翰!”杨钊气急败坏,跳脚大骂。 “陛下,万万不可啊!我们现在西拒南越,北抗沈璞,要是再直接跟薛翰开战,那就是三面受敌!北面战事本就不顺,再分兵去打薛翰,沈璞肯定趁虚而入,到那时候我们就全完啦!”老内侍徐寂苦苦劝谏道。 “徐大兄,你说的道理朕不是不明白,可你也知道,那几十万贯是我最后的家底了!如果用这笔钱能换来薛翰投效那倒还罢了,可现在薛翰老贼出尔反尔,我亏大了!这笔钱不拿回来,我拿什么给其他将士发军饷?你还能再弄出一大笔钱来吗?那个该死的渊国商人,现在怎么也不来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徐寂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那个渊国商人为何不再来了,他当然心知肚明。如果不是本身就对东吴杨家心有所图,他早就告诉杨钊真相了——人家就是来鼓动你造反的!跟你做生意、让你赚钱是为了给你凑本钱,可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人家又何必继续再送呢?! 想着想着,他自己也生起气来。自己为了宗门潜伏江南这么久,目的就是要搅动东吴内乱,策应本国的南征。可结果呢?几十年过去了,本国南征没等到,却等来了渊国的南征!如今东吴乱是乱了,却是让渊国占了便宜,真真是岂有此理! 想到这里,他难免有些心灰意冷,也懒得再劝杨钊了。 草包一个,扶不起的阿斗,还真以为自己是真命天子呢! 算了,就这样吧,也该为自己想想退路了! 第583章 官制改革初提议 江南战事开新篇 柳明诚是十一月底赶到南都城的。此时,江南的局势又有了新的变化。 “我把队伍分成了四部,由董肇、常愈、严景淮、李稚君各带一部,分头进攻不同的州县,杜含、柳恽居中策应,协助攻城,如今已经占据了邓州全境和宿州、濮州的部分县镇。另外,邹浩带领水师劫掠沿海州县,神出鬼没的,让沈璞手下的将士们疲于奔命。”祁槐得意地介绍着情况。 “殿下指挥得当,当真是难得的帅才!”柳明诚点点头笑道。 祁槐连连摆手:“哎呦,德甫兄,你可别臊我了!” “那三家打的如何了?” “之前来看,还是曹元方略占上风,沈璞其次,那个闵州的最弱,估计已经快垮了!不过,最近两日有所变化,南唐那边攻势延缓,似乎有退兵的迹象。可南唐若是退兵,曹元方腾出手来必定对付沈璞。他如今恨沈璞入骨,不掐死沈璞他不会甘心的!如此一来,沈璞反而是最危险的一方。” “不能让沈璞或者杨钊先垮掉,否则,我们的耗敌之计就失效了!让人捎信给范夷吾吧,请南唐那边再多牵制曹元方几日,我们先集中兵力对付沈璞,拿下最肥沃的宿、澂二州,同时隔开曹元方和沈璞。留下苟延残喘的沈璞继续牵制杨钊,我们再反过头来对付曹元方!总之,战场局面要按照我们的计划走,而不是让他们牵着我们的鼻子走。” “此计甚好,那就这么布置了!唉呀,德甫兄,你回来真好,要不然我连个能商量事的都没有!”祁槐抚掌大笑道。虽说自幼也跟随父亲学习兵法,十四岁便跟着父亲上战场,可那时他的角色只是个听令行事的小将,如今全权指挥一支数万的大军,若说他丝毫没有压力,那是不可能的! “战事上今后还是要劳殿下多操心,臣另有要事,恐怕不能一直待在南都。” “德甫兄还有其他事?”祁槐有些不解。 “殿下,东吴地域广大,大乱之后尚需大治。相比攻城略地,陛下更关心吴地之治。”柳明诚说着,下意识地捏了捏袖中的密旨。 “说的也是。”祁槐点点头,自去布置新的战术安排,自此,江南战事正式进入一个快速推进的新阶段。 腊月初一大朝会,杜延年正式呈上了官制改革的初步意见。 “臣等秉承圣意,将内阁、六部、五寺、三司、一院改制之法及设立学、邮二部之法写成条陈,请陛下御览。” 祁翀大致翻了翻,果然是按照自己当日所提的机构合并、新设的意见整理的,只是具体细节更为完善。 “嗯,杜相辛苦了。”祁翀扬了扬手中的奏折道,“此中内容恐怕诸公大多还都不了解,有劳杜相给大伙儿解释解释吧!” “臣遵旨!”杜延年清了清嗓子,将官制改革的目的及改革之法简明扼要地述说了一遍,“诸位同僚,若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提问,杜某一一解答。” “陛下,杜相,这改革之法臣倒是听明白了,只是有一事不解。”陆怀素出班道,“朝廷官制与地方官制息息相关,就比如这三司,朝廷设三司,地方设漕司,职责对应,相辅相成。如今朝廷将三司之责并入户部,则地方漕司该当如何?” 祁翀点点头道:“地方官制也是要改的,不过那是下一步的事了。今后一段时间漕司可暂归帅司管辖,待地方官制改革时再重新厘定各衙权责。” “陛下,这科考、教化之事历来便是礼部职责,陛下何以另设新衙?臣着实不解,请陛下明示!”礼部尚书袁继谦问道。此次改革,礼部牵涉最多,他现在一脑门子官司,问都不知从何问起,只好先问了一个学部之事,其他的回头下朝之后再单独找女婿详谈吧! “有道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朕于教育一事最为重视,教育乃是我大渊兴邦的百年大计!既是百年大计,自然要专人、专衙负责。礼部杂事太多,难免顾此失彼,所以还是分出来的好。今后,学部负责全国的乡庠、书院以及各级考试,教考一体,方为上策。不止教育,今后选举之法也可能会有所改革,这些都是学部的职责。” “陛下,邮驿之事向来隶属兵部,如今单独列出,是否会影响兵部消息急递之速?” “只是换个衙门管,但驿递之法不变,不至于有什么影响。何况,消息传递之快慢,与官道好坏密切相关,邮部将官道、馆驿集中管起来,正是为了提高效率。” 几位尚书、侍郎、寺卿等重臣围绕着奏章内容提出诸多问题和建议,祁翀和杜延年则一一解答,有合理的也予以采纳,虽然也有个别官员对于裁撤掉自己所在的衙门有所不满,但都在可商议的范围之内。唯有翰林院的裁撤与否引起了极大的争议。 “陛下,臣以为裁撤翰林院实为不妥!我朝翰林学士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以考议制度,详正文书,备天子顾问,其职位颇为清要,岂能随意撤销?”老翰林辛鸿渐吹着胡子不服气地道。 “陛下,翰林院掌修国史,凡天文、地理、宗演、礼乐、兵刑诸大政,乃诏勃、书檄、批答王言,皆籍而记之,以备实录。若经裁撤,则今后国家有纂修着作之书、考辑撰述之事何人来掌?” “陛下,若无翰林学士,则诏书、诰命何人撰写?陛下之起居何人来注?经筵讲学何人来讲?请陛下三思!” “翰林院乃朝廷选才、育才、储才之所在,骤然废除,今后人才何所出?杜相,你也是出身翰林,何以竟一味附和,毫不规劝?这是忘本啊!” “翰林院不可裁撤,请陛下三思啊!” “请陛下三思!” ...... 望着一群老翰林抖动着花白的胡子、痛心疾首地高声疾呼,祁翀顿时头大。他也没想到这帮老头儿的翰林情节竟如此之重。 杜延年也是有些尴尬,毕竟这里面许多人的确是他当年的翰林同僚,彼此关系还算不错,如今这般,他也是有些于心不忍。 不过官制改革毕竟是大事,不是一次朝会就能定下来的,吵嚷一番后也没有什么最终结果,便匆匆退朝了。 转过天来,天降瑞雪。漫天大雪如鹅毛般轻盈飘落,覆盖大地,只一夜间,脚下的积雪便深及膝盖,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悦耳声响。 祁翀一时兴起,拉着奉忠、奉孝跑进大殿前的雪地里打雪仗。 他想的是挺好,可扔了几个雪球之后发现根本没人敢跟他对打,无论他如何命令都没用,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正郁闷时,远处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笑声,笑声由远及近,原来是几个内侍拉着爬犁往这边而来,见祁翀站在雪地里,慌忙停下跪倒,爬犁上的小童身子一歪倒在了雪地里。 祁翀忙几步上前把人抱了起来,扑打扑打他身上的雪,关切地问道:“没摔疼吧?” “我没事,哥哥,陪我玩!”祁翌脆生生道。 “好啊,我拉你!”祁翀开心地将祁翌重新放上了爬犁,转头见内侍们还跪着,忙道,“都起来吧!以后用不着动不动就跪,尤其是雨雪天,没必要作践自己的身子!” 挥手让内侍们退下之后,祁翀开启了好哥哥模式,拉着祁翌在雪地里疯跑起来。 “快点儿、再快点儿!”祁翌不停地催促着,祁翀也放飞了自我,仿佛逞能般使出了牛马之力。 孩童的笑声在大殿前回荡,简单而单纯的快乐直击人的内心,也感染着祁翀的情绪。 终于,祁翀累得筋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了,干脆一仰身瘫倒在了雪地中,任由厚厚的积雪将自己掩埋,这一瞬间,他感受到了难得的自在。 “陛下!”远处几人同时发出了惊呼,齐齐往祁翀这边而来。 内侍忙将祁翀扶起,祁翀定睛一看,原来是寿王、罗汝芳和政事堂那三位。 杜延年和林仲儒他们几个早就来了,远远地就见祁翀在雪中疯跑,林仲儒大皱眉头,正要劝止,却被杜延年拦了下来。 “杜相,陛下终究年轻,行为举止偶有孟浪之处,我们做臣子的要及时规劝啊!”林仲儒不满地道。 “林公莫急,你且看看陛下拉的是谁?” 林仲儒这才仔细看了看,顿时愣在了当场。 “好一份棠棣之情!林公还要劝吗?”祁榛微笑道。 林仲儒心中五味杂陈,轻轻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一丝微笑浮上脸庞。 直到祁翀躺在了雪地里,几位老臣这才慌了,忙上前查看。 “没事,就是累了!”祁翀伸开双臂,任由内侍将身上的雪掸掉,扭头对祁翌道,“哥哥有正事要忙了,你先自己玩,让他们给你堆个雪人儿,要大大的那种!” “嗯!好的,哥哥,大大的雪人!” “你们几个看护好小殿下!”祁翀笑着嘱咐了一声,跟寿王和几位老臣进了大殿。 第584章 西夏军快速进犯 革新法稳步推行 “陛下疼爱手足,固然可嘉,可也还是要注意行止,似刚才那般终究是有些不够端庄。”见礼之后林仲儒还是忍不住唠叨了一句。 祁翀也懒得跟他磨叽这种话题,微笑着随口应了一声“知道了”,便转移了话题:“几位有事?” “回陛下,西北有加急军报传回来,西夏军前锋已经在杨树寨跟我军交兵了,杨树寨五百屯兵全军覆没,此处已然失守。按时间推算,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快到盛家墩了。”祁榛指着舆图道。 “来的这么快?”坏消息令祁翀原本不错的心情顿时沉了下来。 “今年西北雪灾,别看咱们这儿才刚开始下大雪,可西夏那边两个月前就开始下了。本来秋天收成就不好,冬天大雪又冻死了无数牲口、奴隶,榷市那点粮草交易根本就不够,而且他们也没有足够的财物用来换粮,西夏也是逼的没办法了,这才急于进关掠食。 这支先头部队名叫‘鹰扬军’,算是西夏最精锐的部队之一。领头的是李崇辻的小儿子李秉仁,他们的任务就是啃骨头、撕口子,所以这一路只求快速突进,劫掠之事则由后面的大部队完成。”祁樟介绍道。 “单军突入固然勇气可嘉,可也未免太狂妄了些,他就不怕被截了后路?” 祁榛苦笑道:“按照他目前这个路线,咱们还真不好截他的后路!” “怎么说?” “他这一路都是沿着洪池岭北麓自西向东,看他的行军路线,应该是打算在洪池岭东侧的马营堡这里折向南——哦,这里是唯一适合骑兵行军的隘口——然后再进犯灵州。而在此之前我军无法断其后路,一座洪池岭堵住了我们、保护了他们!” “那如果我们能翻越洪池岭呢?” 祁榛连连摇头:“太难了,少数人尚且有可能,大部队根本过不去!洪池岭可不是什么小山头,那是一千多丈的高山!何况现在这个天气,山上都是皑皑白雪,难走的很!尤其是靠近西夏一侧的洪池岭北麓,山坡极为陡峭,一不小心就会摔个粉身碎骨。” 就不能翻林海、跨雪原吗?祁翀脑子里浮现了一个打马上山的英雄形象,突然又觉得有些好笑,那是打土匪,这是精锐部队,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还是别瞎想了! “那这么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等他们到灵州决战了?” “我们的援军还在路上,赵愚这个时候肯定不会主动出击,守株待兔才是良策。” 祁翀在军事战略上并不算太在行,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便点了点头,突然发现祁樟没来,随口问道:“四叔呢?” “楚王兄去兵部催棉服了。上次谢寅他们出发的匆忙,棉服准备的数量是不够的。” “那怎么能行!”祁翀一听就急了,“士兵没有棉服,仗还没打先冻死了!这个韦乾度干什么吃的!” “也不能全怪韦尚书,毕竟太匆忙了,兵部也需要时间准备。南征大军本来就带走了大部分储备物资,兵部所剩无几,韦尚书也不容易。”王丘一是兵部出身,对其的运作极为熟悉,便替兵部辩解了一句。 “这样吧,八叔,你去找连述,让他带你去工业园找董家,让他们把给‘捧日军’做的羽绒服、羊毛衫先匀给西北大军,还有棉布什么的那里也有,柳恽那里我会替他解释的,不算他误了工期。” “羽什么服?”祁榛一脸懵。 “奉忠,去拿几件羽绒服来!” “是,陛下!” “奉孝,把你外衣脱了,给寿王看看你身上穿的羊毛背心。” “是,陛下!”奉孝立刻脱了外衣,露出了一件白色的毛衣。 众人好奇地围上去看,杜延年却淡定地坐着不动,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小腹,那里暖暖的,舒服极了。柳敬诚也只是象征性地探头看了一眼,没什么表示。 “这个就是羊毛衫?羊毛做的?”林仲儒惊奇地问道。 “嗯,羊毛纺成线,再织成衣。其实不算什么难得的东西,只是咱们中原没有好羊毛,游牧民族又不善纺织,所以没人想到这二者的结合而已。朕让人从西北榷市换回来不少好羊毛,交给纺织商人纺线、织衣,现在技术已经很熟练了,穿着很暖和,不比棉衣差,重量还更轻一些。” “那何不将这织衣坊直接开到西北去,就地取材,就地成衣,直接供给西北军使用?”祁榛问道。 “八叔这个主意好,那你自己去问董家吧,他们若是愿意,朕自然不反对。” 正说话间,奉忠捧着几件羽绒大氅、羽绒背心进来了。 “这就是羽绒服,用鸭绒、鹅绒做的,保暖得很,只是数量有限,暂时还无法装备给军队。今日几位既然来了,八叔、罗先生、林中书、王平章,见者有份,一会儿每人拿两件走。奉忠,记着回头给楚王、鲁王、定国公、曹国公也送几件过去。”祁翀没点杜延年和柳敬诚,众人也都心知肚明,这两人显然早就得了赏了。 “谢陛下恩赏!”四人连忙谢恩。 “陛下,那臣就不耽搁了,这就去找连掌柜!”祁榛记挂着公事,便不再耽搁,匆匆离开了。 “昨日廷议之事,杜相如何看?”祁翀等人复又坐下谈起了官制改革之事。 “就昨日廷议来看,增设二部、裁撤诸寺问题都还不太大,难就难在翰林院上。臣以为,诸位翰林的顾虑也不无道理,当然,陛下所言翰林院之弊病也有道理,臣一时倒也拿不定主意了......不如听听诸位的意见吧?”杜延年斟酌着说道。 祁翀也知道以杜延年翰林院出身的经历,让他主导裁撤翰林院的确是有些为难他,罗汝芳亦是同理,便不再问了,而是直接谈了自己的看法。 “按照昨日诸位翰林的观点,翰林院的职能无非几点:修史、经筵、拟诏,朕以为,这三点都可以解决。 其一,可以成立专门的文史馆,列于八部之外,国史修撰、图书典籍、起居注录都由文史馆负责,但是此文史馆就真的只是专注于文史,虽保留翰林之名,但不再有储才之义。 其二,经筵讲学不必专备侍讲学士,内阁大臣、八部尚书都是博学之人,哪个学问还会比侍讲学士差不成?既然近侍重臣完全可以兼任,何必额外再设? 至于拟诏嘛,这一点朕之前倒是忽略了。这样吧,内阁中设侍中郎十人,选年轻进士担任,品级不必太高,六品、七品即可,设侍中令一人,总领其众。每日两人到宫中轮值,如有简单诏令,让他们撰写便是了,其余八人在内阁辅助阁臣。侍中郎任期三年,到期便要外放,依其任职期间的表现核定官职。 诸公以为如何?” “陛下这个设计倒是别具一格,这侍中郎是否就算是在内阁‘实习’呀?”罗汝芳抬头问道。 “‘实习’?这两字何解?”林仲儒不解地问道。 “这得问陛下呀,我也是从项国公世子那里听来的,据说当年还是陛下出的主意,让他到州衙跟着项国公‘实习’。” “是有这么回事。”祁翀笑道,“‘实习’者,于实务中学习也。科举选才本是良方,可实际上选出来的人才未必都能胜任一地之治,原因在于许多人上任之前对于如何做官、如何治事一无所知,毕竟,圣贤书里也没教过这些呀!将一群毫无经验之人放出去做百里侯,对百姓而言其实是不负责任之举。所以啊,朕就想了,以后新科进士都不要直接放出去做官,让他们在朝廷中先实习两至三年,跑跑腿、打打杂,熟悉一些庶务,至少不至于到了地方上两眼一抹黑,被胥吏蒙蔽不是?” “怪不得项国公世子上次处理京东路民变之事如此干净利落,原来是深谙庶务,懂得其中关键啊!这‘实习’一说还真有些门道,这才是真正的为国储才呀!”王丘一点头道。 “若是如此,那要不要干脆各部各衙都设一些‘实习’之职?”柳敬诚试探着问道。 “嗯!岐国公此议甚善!甚善!”见柳敬诚难得地开了口,祁翀忙鼓励道,“要不,八部中也都各设几个名额,就叫——秘书郎!而且,不要固定在某一部,要轮岗!” “‘轮岗’?”林仲儒快被皇帝陛下一个又一个的新词搞糊涂了。 “就是到不同的衙门任职,至少要到两三个部去轮一下,如何?” “陛下还真是奇思妙想,臣以为可以一试!”杜延年终于开了口。 他这一开口就算是代表百官定了调,其他人便也不再反对。 “那各部调整之后,人员如何安排,陛下可有旨意?” “先说内阁吧,杜相当然还是首辅,林中书任次辅,罗计相自然也要入阁,岐国公嘛朕另有任用,就先不入阁了。还余三个人选,诸位不妨议一议。” 在座五人,三人入阁,剩下两人反应不一。柳敬诚偷偷舒了口气,神态之中轻松了许多,显然入阁并非其所愿,王丘一却正好相反,隐隐有些失望之色。 第585章 设内阁人事变动 统宫内再履新职 杜延年也秒懂祁翀显然并不属意王丘一之意,提议道:“不如从现有的六部尚书中选二人入阁,如何?” “吏部、户部为六部之首,臣以为这二部的尚书可堪此任。” “臣以为御史中丞陈怀礼、大理寺卿邱维屏也堪大用。” 入阁的三人纷纷发表着自己的意见,祁翀略一思索道:“那就陆、向两位尚书和陈中丞吧!那他三人的缺何人来补?” “康安国可接吏部,户部嘛,臣建议让王平章接任!”杜延年不失时机地为王丘一求个要职。 “康安国接吏部朕不反对,但王平章还真不能接户部。”祁翀笑了笑对王丘一解释道,“王卿,不瞒你说,此次你不但不能入阁,还要离京,去地方任职。” “地方?”王丘一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要被贬出京城,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征南战事顺利,东吴之地早晚要落入我大渊囊中,往南方选派官员是当务之急。而且必得是德才兼备的股肱之臣朕才能放心地放到南边去,尤其是建州,那里是东吴故都南都城所在之地,当地士人与东吴杨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情况极为复杂。目前庆王和项国公还在南都,还能镇得住,随着战线南移,他二人也不能一直待在南都,董肇只是挂名江南路经略安抚使,但实际上也不会在南都待着,届时,没有一位能臣坐镇建州,朕是无法安心的。” “陛下的意思是让臣去建州?” “没错,朕打算让你担任江南路经略同知。你曾在军中任职,对军事有所通晓,又久任文官,治理地方应该不在话下。你可以按现有品级挂职江南路,过几年回京,朕许你入阁!” “臣领旨!”王丘一激动地领旨谢恩,这是真正的信任和重用,他自己岂会不知? “王平章不能接户部,那谁来接?”罗汝芳问道。 “若朝中无合适之人,不妨从地方调任。”王丘一心情好,脑子也活络起来。 “各州刺史品级不够,而品级够的经略安抚使要么刚到任不久,不宜再行变动,要么年纪老迈,纯粹就是去养老的,既能任事又可调动的......就只剩泰源路陈怀哲、荆湖路展骞、河西路王彦鸾和淮阳路元震了!”杜延年在心中将各路官员点算了一遍道。 “陈怀哲?跟陈怀礼是......” “同族兄弟,比陈中丞小两岁。” “哦!那就他吧,先顶上去再说。荆湖路展骞,此人朕在江北大营见过一次,做事还算用心,此次南征筹措军粮他算是没少出力,就让他接任礼部吧!袁尚书去通政司接替许衍,许衍接替陈中丞,元震接康安国的位置,至于河西路——西北打仗,暂时不宜人事变动,王彦鸾就先不动了。” “臣领旨。那新设的学部和邮部呢?” “邮部由方深甫任尚书,邮部其他人选,内阁跟他一起议定。学部让李勉去吧,把国子监也纳入学部辖下,他们李家一向都是做学问的,这个差使应该比工部更适合他。对了,杜相,让尧卿先生早点回来吧,南唐打算撤兵了,那边也不大需要他再做什么了,给他在学部留个职位,这老先生不是喜欢教书吗?这回就让他管这事儿!” “那臣就替尧卿谢陛下恩典了!” “最后一个工部,朕属意让张荐接任,不过,只怕会有人反对啊!”祁翀笑着望向林仲儒。 果然,林仲儒连连摇头:“陛下,张荐一个小吏出身之人,能做到一部的侍郎已是陛下天大的恩典,做一部尚书?这是前所未有之事,决计不可、决计不可!” “一介小吏成为一部堂官,这的确是前所未有的,可是朕眼下要工部做的事也正是前所未有之事,这件前所未有之事还真得张荐这个前所未有的尚书来办不可!”祁翀说着从书案上取出了一份奏折,示意奉忠拿给了林仲儒等人阅看。 “张荐昨日进宫见了朕,给朕呈上了这份开矿条陈,将京兆府附近所有矿脉的具体走向、矿脉属性、开采深度、开采难度、开采方法以及炼制事项等等写了个清清楚楚!这一点,你们谁能做到?这其中,有一座煤矿、一座铜矿、一座铅银矿已经在开采了,还有一座金矿在准备当中。半年啊!他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还是边监督修路边找矿,就做到了这一点!别说一个工部尚书了,朕都恨不能给他封个爵!你们谁要是也能做到这一点,朕一定给你们封个爵位!”祁翀沉着脸扫视着众人道。 “张侍郎劳苦功高,臣以为,工部这个尚书位置非他莫属!”柳敬诚立即附和道。谁都看得出来,陛下是铁了心要让张荐做这个尚书了,这关头,再反对就是自找倒霉了。 杜延年、罗汝芳、王丘一三人自然也是附和,林仲儒面红耳赤,也不得不闭了嘴。他脸红倒不是因为祁翀的不悦,而是因为张荐呈给皇帝陛下的那封奏章他竟然看不懂! 里面充满了大量的术语,什么“铅铜取穴”、“铅银共生”、“山之见荣”、“上赭下铁”,看着字都认识,内容却一句不懂,而陛下和张荐显然是懂的!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好生无能,对于张荐担任尚书一事便也不那么反对了。 “此事诸公若无异议,就这么定了吧。三位未来的阁臣,回去详细再拟个条陈,也多跟群臣商量商量,下次廷议争取定下来。对了,废除封诰、恩荫、裁撤冗官一事的消息也可以漏一漏了,你们提前跟下面通个气,探探他们的看法,省得到时候不知如何应对。” “臣等遵旨!” “王平章,你也得赶紧去上任了,这个年怕是不能让你在家里过了!” “臣回去收拾一二,再将政事堂的差事交割一下,这就离京赴任!” “嗯,去吧。岐国公留一下,其余几位先退下吧!今日天寒,路不好走,奉忠,给几位相公准备几个爬犁,让人拉他们出宫。” “谢陛下恩典!”众人齐声道谢,躬身退出。 万岁殿前,祁翌早被林太妃带人“抓”回去了,只剩下一个堆好的雪人立在那里。内侍果真拿来了几个爬犁,请几位相公上去。 杜延年倒是毫不客气,率先坐了上去,“呵呵”笑道:“老夫今日也来试试这孩童的玩物到底如何有趣!” 罗汝芳、王丘一随后仿效,只有林仲儒皱眉不动。 “林公,您怎么不坐呀?”王丘一见林仲儒没动,回头问道。 “这成何体统!”林仲儒小声嘟囔了一句。 “唉呀!你就坐吧!难道还要抗旨不成?”杜延年也催促道,林仲儒只是站着不动。 罗汝芳见状指着等候的内侍道:“林公,你不上去,这帮小子就得一直在雪地里候着,弄不好回头还得挨罚!你就当可怜可怜他们吧!” 林仲儒这才叹了口气,无奈地上了爬犁,随即,雪地里画出了四道笔直的银痕,向宫外延展而去。 御书房内,柳敬诚不知祁翀单独留他下来所为何事,恭恭敬敬站着等候吩咐。 祁翀将一个折子递给了他:“官制改革不仅包括外朝,也涉及内宫。不过,内宫之事不必放到朝堂上公议,朕便自己定了。朕打算成立宫内省,将原内侍省降为内侍府,再新设一个御前侍卫营和一个司藏府,连同宗正府、太医院全部纳入宫内省管辖。 另外平原商号也要纳入宫内省管辖,毕竟商号当初是以姑祖母的名义办的,本钱用的也是朕和大长公主府的钱,这是皇家私产,不宜交给户部。其他各府、营等的设置,朕也都写在里面了,你好好看看,提提意见。” 柳敬诚打开折子,在心中默念起来:“宫内省设正二品宫内丞一人,兼任御前侍卫营统领。下辖其一宗正府,下设宗学......其二御前侍卫营,统御前侍卫一万人......其三内侍府,下设诸司......其四司藏府,下设内帑库、安济坊......其五太医院,下设太平惠民院......其六皇家平原商号,下设各处分号、各坊......” 柳敬诚合上折子想了想,舔了舔嘴唇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让臣担任宫内丞?” “不错,宫内丞一职实际上就是朕的大管家,必得是朕信得过的忠诚可靠之人才能担任。朕想来想去,岐国公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卿意下如何?” 柳敬诚哪里敢说个“不”字,忙道:“臣谨遵圣意!” 祁翀点点头,又问道:“义父最近有信来吗?” “回陛下,前日收到一封,报平安而已,并未言及其他。倒是犬子也来了封信,说德甫近日颇为操劳,事无巨细都要过问一遍才肯放心。”柳敬诚小心翼翼地替弟弟说着好话,时不时还偷觑祁翀一眼,看他神色如常,这才放心。 “告诉他,不必事必躬亲,有事多交给下面人去办。他不想当诸葛亮,那朕也不需要他死而后已。还有,朕给他送了个帮手过去,再有半个多月应该就能到,让他好好用着,别不舍得用。” 第586章 乃琳受命查案 黄敬昭奉调进京 回到政事堂,柳敬诚满脑子还在想祁翀适才那句“别不舍得用”是什么意思,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却不知到底所指为何。想来想去没想明白,便干脆取出信纸,打算将陛下原话告知弟弟就是了,至于什么意思,让他自己琢磨去。 刚写了个开头,就见小吏匆匆来报,说是一个叫连述的求见。 “卑职连述参见柳内丞!”连述直接以官职相称,显然已经知道了柳敬诚即将走马上任宫内丞一事。 “还没发明旨呢,这么急着见我做什么?” “陛下之前有旨意,令卑职将商号护卫队五千人调入京中充任御前侍卫,卑职现已抽调集结完成,特来请柳内丞示下。” “五千人?”柳敬诚有些惊讶,“商号护卫队有这么多人?” “共有一万人,陛下说现在不需要这么多人了,便只留下了一半。” “哦!都交给元明吧,他是御前侍卫营副统领,这些人交给他安置便可。” “卑职遵命!陛下还说了,宫内省暂时就在潜邸东路开府设衙,等明年宫城重建之后再搬迁。房间卑职已经准备好了,只等您到任。商号近日在盘点,盘点之后,所有利润您看卑职是向您交接还是直接去找司藏令杨希古?” 连述这番话名义上是请示,实际上无异于是给上司安排工作。还没上任就被连述安排的明明白白,柳敬诚顿时有些气恼,没好气地道:“不用来问我!该找谁就找谁去!” “卑职明白!”连述倒也没客气,直接就应下了,“另外,临近年关,太平惠民院和安济坊都要用钱,两处管事托卑职来问问,这钱如何支取?” “谁管钱问谁去!滚滚滚!本官还没上任呢!” 见柳敬诚发了脾气,连述依然不急不恼,平静地告了退,直接去找杨希古了。 杨希古也是刚刚得知自己的新任命,心里乐开了花。他可不敢像柳敬诚那样对待连述,反而客客气气地跟连述请教了以往的惯例,心里有数之后才去找韩炎交接内帑去了。可进了宫一打听,才知道韩炎今日不在宫中,出宫办事去了,只好打道回府,改日再来。 难得出宫一趟的韩炎此刻正在京兆府衙听着章乃琳的回话。 “韩都知,您让下官查的事情基本有眉目了。宋伦家中确实也发现了同样一个地窖,也发现了类似的痕迹。不但有地窖,还有一条地道。地道并不算长,只有三四里远,通向的所在不是别人家,正是宋伦的岳父家。” “岳父?”韩炎略一思索,想起了宋伦家中那个看着老实话不多的小媳妇。 “正是。而且,我们在地道中也发现了大量的脚印和箱子压痕,想来,那些箱子就是先从薛尚家转移到了宋伦家,又通过宋伦家的地道转移走的。” “他那个岳父是什么人?” “一个赶大车的,以前在城里跑杂活儿,后来有了固定营生,就是每日去城外砖场拉些灰砖,给城里需要的人家送去,赚个车钱。家里就一儿一女,儿子是个天生痴傻的,二十多了也没说上个媳妇;女儿嫁给了宋伦——说是嫁,其实就是卖,换了钱好给他那个傻儿子娶媳妇,要是不多给点彩礼,谁会把自家好好的姑娘嫁给个傻子呢!” “人抓了没有?” “还抓什么呀!谢宣叛乱那日,他家那个傻小子一时没看住,从家里跑了出来,他上街去找,结果爷俩都被叛军杀了!” “这么巧?”韩炎心中更加笃定其中有问题,问道,“他家里查过吗?” “搜遍了,什么都没找到。我们又去查了那个砖场,发现那个砖场早就被一把火烧光了。打听了一下起火的时间,就是在谢宣叛乱之后第二天的夜里,而且最奇怪的是,竟然没人能说得清楚那个砖场东家的来历,只知道就是出事前两个月突然来的,每日也只是本本分分烧砖,卖的也便宜,也不怎么跟周围人打交道。起火之后砖场的人也都不见了——诶,可不是烧死了啊!地保查过了,里面没有尸体。” “现在看来那个砖场就是他们的据点,薛尚、宋伦他们贪墨的钱财就是通过宋伦岳父和砖厂这个渠道一点点运出去的,然后他们一家又被宋伦灭了口!” “下官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查到这里,线索可就全断了。”章乃琳顿了顿又道,“不过,还有一件事,不知是否有用。” “何事?” “砖场附近百姓提过一件事,谢宣叛乱的次日,有一高一矮两名少年打听过去砖场的路。据说高个子少年看上去十六七岁,说话温和有礼,不像是乡下后生。矮一些的戴着帷帽,没看清脸,不过看身量也就十来岁。当时被问路的大娘只当他们是哪个大户人家打发出来买砖的少爷,还纳闷这家人怎么让少爷亲自来做这种事,所以印象比较深。” “咝——”一个大胆的念头从韩炎心中闪过,“那个大娘还记得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长什么样吗?能找人给他画个像吗?” 章乃琳一愣:“唉呀,这个下官还真没想到!莫非这个线索真的有用?那下官这就去办!” “记得将这两人的特征问的越详细越好!” 章乃琳的画像要等明天才能画好,韩炎想着明天还要出宫,便干脆今日不回去了。遣了身边跟着的奉节回宫说一声,自己一个人往振风镖局而来。 这次镖局门口的小伙计没敢再拦,客客气气地将他迎了进去。进了正堂才发现,镖局来客人了。 “韩大哥,你看看谁来了!”慕青高兴地招呼道。 座中一人也忙站起身来向韩炎打招呼:“韩先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黄副宪!”韩炎也连忙还礼问安,“这么快就到了呀!” “接到旨意后不敢耽搁,带着静山军快马加鞭就赶过来了!” “全带来了?” “是,静山军剩余的最后一千人全部带过来了。走的时候慈别驾都快哭了,说是担心望州治安崩坏,盗匪无人弹压。不过工商会的张先生和滕掌柜他们组织了一支工人巡防队,说是暂时协助州衙维持治安。” “如此甚好,张思和考虑还算周全。”韩炎点点头,又问道,“进京后住在哪里,交接了吗?” “进京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位姓元的将军交接,士兵的住处都安顿好了,我也暂时先住军营里。不过,那位元将军是什么人啊,看着怪怪的!”想着元明那毫无表情的面孔,黄敬昭莫名有些不寒而栗。 “他就那样,看着冷漠,不过人不坏。以后你俩同级,都是副统领,直接听命于岐国公。” “御前侍卫副统领?”黄敬昭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原以为自己能在宫中做个小头目就不错了,毕竟厢军将领一向是没什么地位的,可如今韩炎直接说他是副统领,他顿时有些喜出望外,难以置信。 “陛下如今身边可信、可用之人不多,黄副统领只要忠心任事,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黄敬昭经韩炎这么一说,心潮澎湃,连连点头称是。二人寒暄了一阵,黄敬昭知道韩炎如今是皇帝身边近侍,言语中愈发恭敬,又向他请教了些宫中的规矩,直到傍晚才离开镖局回到军营。 韩炎在镖局暂住一晚,次日又来找章乃琳,拿了画像这才匆匆回到宫中。 “你的意思是那笔钱被祁翎带走了?”祁翀听完了韩炎的禀报,说出了他没有明说却意有所指的结论。 “那个画像奴婢找人辨认过了,确认是荣庆,他身边那个十来岁的少年,显然就是晋王。那个大娘还提到了一点,说是那个十来岁的少年手里一直在把玩一个四方形半个手掌大小的物件,还扭来扭去的,奴婢就想到了您送给晋王的那个‘魔方’。由此看来,砖场的人应该就是薛尚、宋伦的同伙,他们转走了那笔钱,也护送晋王离开了京城,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只是之后这些人去了哪里,却再也无迹可寻了。” “算了,不必理会他们了。那点钱朕不在乎,如果祁翎今后不再生事,只是守着那笔钱做个富家翁,朕倒也没必要对他赶尽杀绝。他就算不是朕的亲弟弟,也是朕的堂弟,给他留条活路吧!” “只怕未必如陛下所愿!”一向不多言多语的韩炎却反驳了一句。 祁翀看了韩炎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他心里何尝不明白,韩炎是对的,自己的想法大概率是一厢情愿,可心底里总还是对那个孩子保留了一丝善意,希望他不要一条道走到黑,小小年纪便毁了自己的一生。 好自为之吧! “对了,你去政事堂问问杜相,新科进士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还有巡视组的人员配备情况如何了。年关将至,快休年假了,这些事情年假前要确定下来。” “奴婢遵旨。” 第587章 访贤婿答疑解惑 逛古寺慷慨解囊 韩炎奉旨前来政事堂问话,却被告知杜相今日没来,但却也没告假,不知是否有事耽搁了。 原来,杜延年今日原本一大清早就准备来政事堂,却不想临出门前被人堵在了家里。 “鹤寿、鹤寿,你快看看这个,这这这……什么意思啊?”袁继谦满头大汗地一头撞进杜府,将手中的一卷纸塞进了杜延年手中。 杜延年莫名其妙地展开手中的商报:“郭记布坊棉布大促销……” “唉呀不是这个,这个、这个!”袁继谦一把将杜延年手中的纸翻了个面,指着“平原商报”四个大字左边的一篇文章道,“你快看看这篇文章!” “方今之患,在乎官冗......我朝开国时,设官分职,尚有定数,其后荐辟之广,恩荫之滥,杂流之猥,祠禄之多,日益月添,遂至不可纪极......年所入,费占过半......”杜延年读完文章,合上报纸,沉默片刻后问道,“岳翁,这东西从何而来啊?” “一大早街上就有小童在叫卖,倒是不贵,一文钱一份。我原本是一时好奇,买了一份看看,结果就发现了这篇文章。鹤寿、贤婿,你觉得这篇文章是何意啊?” “您觉得是何意?” “不瞒你说,老夫初读大惊,觉得这个叫‘龚仲延’的简直大逆不道呀!也不知是哪来的疯批士子,胆敢妄议朝政,一定要抓起来严审,看看是何人主使!可后来我一细琢磨,不对呀,这个《平原商报》是平原商号所售之物,那个商号不是陛下的吗?难道说......”袁继谦惊恐地捂住了嘴巴。 “龚仲延——宫中言!这不明摆着吗?岳翁昨日就没听人提起什么传闻吗?” “你说的是关于废除封诰、恩荫之制一事吗?我还正打算问你呢,是陛下的意思?” “那是自然。不止是封诰、恩荫,还有那些实际上并无权责的兼官、虚职,全部都要废除。三师三公三孤三少及殿阁学士等等,也在其中。” “已成定局了?” “暂时还没有,不过我上次被陛下责骂正是因为此事。” “你反对?” “试着提了一嘴。” “那看来陛下决心已定啊!”袁继谦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一事,脸色骤变,“唉呀,他们昨日还要我联名上奏反对此事呢!这......这可怎么办?” “谁牵的头?你答应了?”杜延年脸色也变了。 “就是礼部侍郎张子器和原太常寺卿汪臻他们几个,倒是还没具名,不过我答应他们了,今日他们必然回来找我,这......这可如何是好?”袁继谦面露难色。 “没有署名就好,大不了装几天病,避一避就是了。”杜延年这才松了口气。 “贤婿,你给我说说,陛下到底怎么想的?” “陛下的想法不都在明面上吗?又没瞒着谁!设内阁,通过内阁制衡众臣;合并官衙,重新厘定权责;废封诰也好、除冗官也罢,为的是减轻朝廷负担。” “陛下初登大宝,锐意进取,后二者我尚且能理解,可这设内阁六相,我就实在看不懂了。自古以来,君权、相权你争我夺、此消彼长,哪位皇帝会主动让权于宰相啊?看陛下这意思,以后大事小情都要内阁做主,那陛下他......” “人数多就等于权力大吗?陛下只要掌握内阁六人的人选,不就将朝政掌握在手中了吗?”杜延年饶有深意地望着袁继谦反问道。 “那这么说,宰相人数多了,相权实际上反而被削弱了?”袁继谦也是个老狐狸,一点就透。 “唉,说实话,我也是想了好几日才想明白的。按照陛下的设计,今后,内阁权力大小将完全取决于陛下的心意,若陛下愿意放权,则内阁权力可直逼皇权;若陛下不愿意放权,则内阁将形同虚设!” 袁继谦大惊,忙追问道:“何出此言啊?” “以往,宰相于一般政事及四品以下官员的任免可不经宫阙,直接出堂令;尤其是中书令掌封驳之权,诏令失宜,可予封还。如今,按照陛下的意思,今后凡上奏于朝廷之事,内阁先出意见,谓之‘票拟’,附于奏章之后,再呈御览,朱批定夺。如此,‘票拟’是否生效,还是取决于圣意。若圣意谦抑、敬重阁臣,则朱批不过是走个形式,内阁实际仍可大权在握;反之,内阁就是当家不做主。更为关键的是,中书令一职被废除,则封驳无从谈起,今后诏令一出,无人能够反对。” “原来如此。”袁继谦捻须颔首,忽又转头问道,“那你就没有对应的良策?” “没有!”杜延年干脆地答道。 是没有,还是根本就不想?袁继谦狐疑地望着杜延年,压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问题。 杜延年仿佛看穿了袁继谦的心思,眼神陡然凌厉起来:“岳翁,翁婿一场,别怪我没提醒你:虽说陛下性情柔懦,但你若因此便以为他软弱可欺,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陛下不喜欢随意杀人,可这并不表示他手里没握刀!你想想,论贵、论功、论亲,谁能跟大长公主殿下比?可柳德甫出京,大长公主殿下说过一句话没有?你也别以为靠人多就能拿捏陛下,陛下怕是正嫌京城的官员太多了,想要赶些人走呢!” “你的意思是项国公离京是因为……”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你可别瞎猜!” “明白、明白,只可意会、只可意会!”袁继谦连连点头,仿佛掌握了天大的秘密一般,“那他们那些人呢?” “话我早就放出去了,陛下的态度、我的态度也都摆在那儿,他们若是看不懂或者以为陛下年少可欺,还要死命往上冲,那就只能怪他们自己蠢了!” 离开了杜府的袁继谦立刻告了病假,闭门谢客,具名什么的自然也就不方便了。毕竟岁数不小了,倒也无人生疑。 腊月初八这日,天气虽冷,太阳却不错。祁翀换了便装,带了韩炎等人来到大觉寺。 今日是大觉寺施粥之日,寺门口挤满了前来喝粥的百姓,几名寺僧在维持着秩序。掌勺的空受见到祁翀一行人,心中一惊,忙将勺子递给了身边的小徒弟,悄悄挤到祁翀身边做了个请的手势,将祁翀等人让到了禅房之中。 “阿弥陀佛,不知陛下今日驾临敝寺,与民同乐,有失远迎,望乞恕罪。”空受一脸的笑眯眯,仿佛看见了财神爷一般。 “连口粥都没喝着你的,还好意思说与民同乐?”祁翀打趣道。 “好说、好说。”空受忙吩咐小徒弟去盛粥来,不一会儿,一小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摆在了祁翀面前。 “嚯,你还挺舍得下料的呀!”祁翀搅和着碗里的红枣、莲子、花生道。 “大冬天的,总得让穷苦百姓们吃上这一碗吉祥粥吧!”空受顿了顿又道,“说起来,这还是托陛下的福呢!” “与我何干?”祁翀不解地问道。 “京城商人宋用昌有个小儿子叫宋承箓,去年被前右相梁颢的侄孙梁彦所杀,多亏陛下主持公道,这才让梁彦伏法。宋用昌对陛下感恩戴德,无以为报,也不知从何处听说陛下常来往于敝寺,便主动上门布施,包揽了此次施粥的所有花费,这才能让百姓们都能吃上一碗热乎粥。” 从何处听说?那还用问,你自个儿出去宣扬的呗! 祁翀鄙夷地瞅了空受一眼,感觉空受的形象始终在得道高僧与无良奸商之间反复横跳。 空受被他看的发毛,只好维持着礼貌而略带谄媚的笑容。 “朕今日本来是想来给你送些粥钱的,要照你这么说的话,那就没必要了是吧?”祁翀故意逗趣道。 “心到佛知,岂能反悔?”空受顿时急了。 祁翀忍不住笑骂道:“朕看你这副模样,怎么看都像个奸商,偏你做的事又都是大慈大悲的——除了讹钱这一件以外!” “没办法呀,小寺如今人多,挑费就大,若无施主慷慨解囊,实难维持生计。敝寺又不是少林那样的千年古刹,没有朝廷的御封,实在是不得不伸手要布施了。”空受双手合十,连连摇头。 “哟,消息够灵通啊!” “如淳大师实至名归,令人羡慕。不过小僧就是不大明白这个封号‘护法伏虎禅师’的缘由。‘护法’二字尚可理解,‘伏虎’二字又作何解?” 祁翀便将从南唐返程途中遭遇驭兽师及猛虎袭击一事说与空受听,听得空受也是啧啧称奇。 “当年先师也参加过那次无遮大会,怎么就没听他提起过那只巨虎呢?” “世间奇闻异事本就层出不穷且真伪难辨,令师专注佛法,这些无关之事想必并没有放在心上。” “那倒也是。”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佛法,祁翀给空受留下了十万贯钱,便告辞离开了。 一行人随后又来到安济坊,这里也有一个施粥的粥棚,只不过出资的是京兆府衙门。 第588章 众官员议论国事 韩都知略谈浅见 “排队、排队!都有、都有,不用急!”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原来是张峭带着土兵在维持秩序。 祁翀见有熟人,不便近前,便在附近找了个茶馆,寻了个二楼的位置坐了下来,只让奉忠、奉孝去问问安济坊过年的安排、是否还有物资短缺等事。 “老韩,回头记得告诉连述一声,查查那个宋用昌为人如何,如果没有大问题,可以给他点生意做。” “是,公子。” “诶?那个分粥的是谁?”祁翀指着远处一名青袍官员问道。 “天祥县令蒋嶷,奴婢前几日在章乃琳那里见过一面。” “哦!”祁翀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祁翀边喝茶边等奉忠、奉孝回来,这时从楼梯口走上来几人,穿着的是六七品官的青色常服,看来是附近哪个衙门的小官。 几人坐下,要了两壶茶、四碟干果,便坐下闲聊起来。 “王老,近日的传闻听说了吗?” “你是说废除封诰、恩荫、冗官的那个?” “是啊,最近都在传。还有那个《平原商报》,大伙儿都在猜说那是......的意思。”说话之人压低了声音,但看口型那没说出来的两个字正是“陛下”。 “是啊,那报纸我也买了,现在人人都在传阅,据说已经再版三四次了。那篇文章,啧啧,若非上头授意,谁敢那么写呀!” “那你们说,这事儿能成吗?” “高老弟,我就问你一句,你这辈子能做到五品官吗?” “估计够呛,我是举人出身,靠运气得了个九品的职位,一步步熬到七品已经不容易了,哪还敢奢望五品啊!不过,羊兄正途出身,倒是有可能。” “你可拉倒吧,我在七品位置上做了十年了!如今已经年过不惑,这身子骨也是一年不如一年,能再活几年都不知道,何敢奢望升官啊?!”说话之人脸色不大好,显然是个病秧子。 “是啊,老夫就更不用说了,当年靠着祖宗庇佑恩荫了个八品小官,按说我算是恩荫之制的受益者,可惜我自己没出息,混了一辈子也还只是个从六品。够不上五品,我儿子也就没有了恩荫的资格,我们家这仕途,到我这儿就算是断了。所以说啊,各位,朝廷废不废封诰、恩荫、冗官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呀!你我这几位,哪个这辈子能做到‘三师三少’的位置呀?那是大官们操心的事,咱们呐,喝咱们的茶!” “对对,王老说的是!让他们反对去,跟咱们没关系。” “唉!话是这么说,但是假如真让我说的话,我还真觉得陛下这废除封诰、冗官的做法乃是善政!如今这朝廷的冗官也的确是太多了。就说我们通政司吧,按说应该是经历一人、知事二人,可实际上,每月领俸禄的时候,领经历俸禄的是三个,领知事俸禄的是五个,多出来的那几个我见都没见过,一打听全是赠官,只领俸禄不用干活儿!朝廷多养这么些人,就得多发这么些俸禄,户部收多少岁入都不够用啊!咳咳......”“病秧子”说得有些激动,连连咳嗽起来。 “羊兄、羊兄,莫激动、莫激动!喝口水压一压。” “唉!”“病秧子”叹息一声,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压了压咳嗽。 祁翀这边也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起身离开了茶楼。 次日大朝会,祁翀不再顾忌个别人的反对,正式公布了阁、部的一系列改制方案,同时公布的还有相应的人事任命。 此次改制中备受瞩目的翰林院被一分为三,年老的一批改任国史馆学士,原副掌院学士辛鸿渐被任命为国史馆馆长;年轻的几人迁入内阁任侍中,一个叫汪泉的翰林学士被任命为侍中令;还有一批人则被外放江南任职。 废除兼官、虚职、诰命、封赠、恩荫一事也正式提了出来,不出意料地遭到了许多人的反对,劝谏皇帝陛下不可轻易更改祖宗之制的奏章收了足足几十份,其中还有不少是多人联名的。 面对群情激愤,祁翀也不急也不气,只是命内侍将奏章悉数收下。 “诸公的奏章朕会好好看的,你们的意见朕也会仔细考虑的。” 年轻的君王做出了一副谦和纳谏的姿态,堵住了众人的嘴。 “不过朕还有个想法,诸位不妨听一听。”祁翀话锋突转,继续道,“诸公为官一任,劳苦功高,在任之时固然有俸禄,然致仕之后,只有少数官员因为赠官之故还有一份俸禄可拿,大多数人俸禄断绝,无所保障,朕于心不忍。朕有意给所有致仕官员发放致仕金,任何官员不论品级,只要在任期间清廉自守,忠心任事,平安致仕之后皆可按品级享有一定的致仕金,这笔钱不会比在任时的俸禄多,但也不会太少,足以保障晚年无忧。诸位以为如何?” 致仕之后还有钱拿,这自然是好事,立时便有人表态:“陛下仁德,恩泽百官,臣等感激之至啊!” “陛下恩典,臣等感激涕零!” ...... 一时间众臣纷纷称赞,朝堂上一片喜气洋洋。 “陛下,此议不妥!”一片祥和之中,突然有人站出来反对,原来是陆怀素。 “陛下恩惠群臣,臣等感激涕零,但是,朝廷岁入毕竟有限,如何能支撑这样大一笔开支?当然,现在国库是有钱,但是此事不能只看眼前,须看长远!以后若是年年如此,那么国库里就是有再多的钱也不够坐吃山空的!本来每年的官俸开支就占到了岁入的一多半,再添这样一笔,今后恐怕就没人敢做这户部尚书了!” 陆怀素此言一出,陈怀礼立刻附议,因为接任户部尚书的正是他的堂弟陈怀哲,虽然他本人此时不在朝上,但陈怀礼显然要为堂弟说句话,以免他一上任就背锅。 祁翀一听顿时犯了难,只好求助地望向几位阁臣。 “陛下,”关键时刻,罗汝芳出班为弟子解了围,“臣以为,既然事关所有流内官,那么不妨征求一下所有流内官的意见,以供圣裁。” “此议甚好!内阁立即下诏,命全国流内官都要上折子表明对废除封诰、恩荫、冗官及推行致仕金两事的看法,要求言简意赅,必须明确表示赞同与否,否则一律按欺君处置。”祁翀没等群臣反应过来,就抢先下了旨。 “臣等遵旨!”杜延年也立即代表内阁应下了内阁成立以后的第一桩差事。 同时,年轻的皇帝又颁下一道旨意,宫中成立御前侍卫营,着令全国七品以上官员皆可将自家十五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子弟送入宫中担任御前侍卫。 退朝以后回到御书房,祁翀却没有丝毫翻看那些奏章的意思,只是让韩炎将这些人的姓名、职务誊抄下来。 “回头将这个名单交给杜相,让他找机会把这些人都外放出去,江南正是用人之际,让他们也出去沾沾地气儿吧!” “是,陛下。那这些奏章......” “全部留中。唉!朕预计到了会有人反对,但这么多人反对,多少还是有些出乎意料。没想到官制改革他们能接受,却对封诰之事竟然如此在意!对了,老韩,这事儿你怎么看?”祁翀突然问道。 韩炎一惊,忙道:“回陛下,朝政大事不是奴婢可以置喙的。” “无妨,这里又没外人,我就想听听你的看法——你可别说你不懂啊!我不信你真不懂!” “这......那奴婢就斗胆说两句。” “说!”祁翀笑着鼓励道。 “官制改革看似大动作,实际上大家无非换个衙门办差,官照做,钱照领;翰林院那帮老翰林也不过是觉得面上无光闹一闹而已,实则无伤大雅。可封诰、恩荫等事一旦废除,众多官员的利益就真的受损了。首先,一份诰命、封赠就是一份俸禄,这是切切实实的钱帛,他们怎么可能不在乎?二来,谁家里都难免有个不肖子弟,想要给不肖子弟谋个前程、保住家族的荣华富贵,还有什么比荫官更合适的呢?陛下动了他们这块大饼,他们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要想让这些人妥协,就得让更多人有分饼的机会,所以陛下才提出致仕金一事。钱就那么多,要么给这些大官锦上添花,要么大家利益均沾。若按人数论,当然还是小官多。陛下同时将这两事都交于所有官员公议,那么此事的结果便显而易见了。陛下为了让那些担忧子弟没有前途的官员放心,又给了他们进入宫中担任侍卫的机会,侍卫虽无品级,但到底是在御前当差,好歹是有了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如此一来,许多人的顾虑也就消除了。呃——奴婢胡说八道,说的不对之处,陛下恕罪!” “说得好啊,老韩,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吗?但愿朕的那些大臣们也都能如你一般头脑清醒!”祁翀笑道,“告诉连述,第二篇文章要提前发了,让他做好准备。” 第589章 严方叔暴病薨逝 崔敬止绝处逢生 腊月初十,内阁六阁臣正式上任,祁翀在万岁殿召见了阁臣。 “陈阁老,令弟何时返京啊?”祁翀对于阁臣首次使用了“阁老”这一称呼,而对于首辅杜延年和次辅林仲儒则仍以“相”呼之,以示尊崇。 “回陛下,”陈怀礼起身答道,“诏令昨日发出,六百里加急也要三日才能到,等他交接好往回赶,怎么也要到年后了。” “那这段时间,户部的差事还得麻烦陆阁老继续担着,年底了,该发的俸禄、该支的费用都不能耽搁。” “臣明白,陛下放心,不会耽误事的。” “陛下,今年的新科进士如今已经统一授了七品御史,年后便会离京到各处巡视,此次衙门改制、合并宽裕出的一批官员,按陛下的意思,也都补充到南边去。可如此一来,朝廷留下的后备官员就不足了,尤其是年轻官员,缺的厉害呀!唉!”杜延年叹息道。 “明年春天加开一次恩科吧!包括南边新打下来的那几个州的士子都可以参加。也不必再进行乡试,就让现有的举人再参加一次会试,时间就定在明年三月吧!” “如此甚好,臣替举子们谢过陛下恩典了!”杜延年顿时喜上眉梢,起身行礼道。 “为国取材乃是大事,科举诸项制度也要学部重新拟定。这个回头还得麻烦诸公与李勉详加勘定才是。” “臣等遵旨。” 众阁臣退下后,祁樟、祁榛急匆匆联袂而来。 “陛下,西北有战报。西夏先锋军已抵达灵州城下,刘凭所部也已抵达灵州,双方骑兵试探性地打了一小仗,都没占到对方什么便宜。李秉仁已经退至灵州城西三十里处驻扎,赵愚认为敌军此时士气正盛,不宜硬碰硬,也将大军屯于灵州城内,坚守待援。”祁榛禀道。 “他等着是对的,方实带大炮和火铳过去了,我就不信轰不死他们!”祁翀恶狠狠道,“南边怎么样了?” 祁樟道:“前几日进展顺利,不过最近南唐打定主意要撤兵了。毕竟他们已经占领了三州之地,估计是满足了,就想着见好就收。” “田鸣还是没出息呀!算了,他们要退就退吧,反正现在东吴大势已去,大好河山南唐不要,正好咱们要了!告诉庆王和项国公,不要有顾忌,放开了打,也让那帮小子们好好练练兵!” “哈哈哈,陛下这话说的豪气!杨家那几个小子没啥能耐,早晚是咱阶下囚!”祁樟哈哈大笑道。 三人正说着,内侍来报,柳敬诚求见。 “陛下、陛下,定国公薨了!”柳敬诚一进来就脸色苍白地报告了一个坏消息。 “什么时候的事?”祁翀忙追问道。 “就在一个时辰前。” “怎么这么突然?前几日内侍去送衣服的时候回来还说老人家身体无恙啊?” “说是昨晚吃坏了肚子,有些上吐下泻,天不亮就去请了太医,也开了药,可没等药灌进去人就昏迷了,太医扎了针也无济于事,没过多久就凉了。” “唉!到底是上了年纪,一场小病就抗不过去了!”祁樟叹息着摇了摇头。 “传旨,召严鼎、严景淮、严景润立即回京!” 严方叔的死讯传到江南时,严景淮、严景润正在攻打潞州,接到柳明诚派人快马加鞭送过来的消息,二人不得不将队伍的指挥权交给前来接替他们的杜含,然后昼夜兼程回京奔丧。 前方少了两员大将,祁槐和柳明诚不得不调整部署。 “沈璞和曹元方如今已被我们彻底隔开,既如此,那也就不必再等他们内耗了,直接集中兵力对付曹元方。沈璞那老家伙一直想保存实力,待价而沽,所以,现在只要我们不主动攻击他,他自然不会进犯我们。”柳明诚分析道。 “那就让邹浩上岸放把火,引得沈璞和杨钊再斗一斗。咱们这边,三万大军直扑焦文敬所在的柏州,拿下柏州后,直捣杨钟所在的霈州。德甫兄,我不能一直待在南都,随着大军的推进,这里离前线越来越远,消息来回传递有些不便。我得往前挪挪了,至少要到邓州去。” “殿下放心,这里有我,王丘一也快来了,您尽管去。” 二人议定之后,祁槐自去准备进军事宜,柳明诚则照例去处理军中一应琐事。刚回到自己的签押房,录事参军曲炳文便拿着一份文书来了。 “项国公,有个从京城流放到江南来的犯人,卑职等不知如何安置,特来请您示下。” “这种事按例处置即可,这点小事也要来问我?” “呃——若是寻常流放,自然是如此,可是这件事有点怪。” “有何不同寻常之处吗?” “流放本身没什么不寻常,可是这流放之地根本就不在我大渊境内啊!卑职等从未遇到这种情况,实在不知如何处置。” 流放地写错了?柳明诚刚想骂刑部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可转念一想便知有异。康安国治下的刑部作风还算严谨,断不至于如此。 “拿来我看!” 曲炳文忙将文书呈上,柳明诚展开一看上面的犯人名字和流放地,顿时也是一愣。 崔慎——闵州! 柳明诚放下文书,想起了昨日收到的兄长来信中提到的一件事,隐隐觉得上面所提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崔慎。 “把他带过来,我要见见他。” “是!” 两刻钟后,差役押着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崔慎来到柳明诚面前。此时的崔慎已经被卸去了大枷,改用了一副手枷约束着双手,原本清瘦的面容更加憔悴。 崔慎这一路行来,可是吃尽了苦头。原本在大理寺时虽然没有自由,但好歹还有女婿和亲朋故旧照应着,日子不算太苦。流放出京后,由于京城差役知道他从前的身份,故而多有照应,在京兆府境内一段路虽然辛苦,也还算勉强能够承受。可出了京兆府换了其他地方的差役后,待遇就没有那么好了,这一副大枷总得他自己背着,哪怕使了钱,人家也不全然买账。这一路上,实在走不动了想要休息一会儿都得苦苦央告,生了病也得忍着,脚底磨破、鲜血淋漓也不敢耽搁行程,否则就会招致一顿辱骂甚至殴打。 他原以为,自己为官多年,门生故旧众多,这一路上总会有人能照拂一二,却没想到一路行来连一个主动来问安的都没有。人情凉薄如斯,患难方知人心呐! 如今,遭遇连串打击、身陷囹圄的崔慎早已深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没有了半分架子,只是个艰难求生的可怜人而已。听闻有大人物要见他,他也不知是谁,只是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柳明诚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瘦弱老头儿,实在难以将他和从前权势显赫的崔计相联系起来,顿觉有些于心不忍。他上前两步,紧紧握住崔慎的双臂,将他扶了起来:“敬止兄,快起来,一路上受了不少苦吧?” 崔慎这才看清眼前之人是柳明诚,瞬时满面羞红,长叹一声:“唉!落魄之人,让项国公见笑了!”说着便潸然泪下。 “既到了我这儿,便算是苦到头儿了。放心吧,留在我这里,我至少保你衣食无忧。” “项国公好意,老朽心领,可是戴罪之身实在不敢叨扰故人,何况,我还得去......” “没什么可是,就算是看在先生的份上,我也应该照顾你一二。闵州不必去了,陛下若要问责,有我担着,你放宽心便是!炳文,打发差役回去吧,就说人我留下了,他们不用管了。”柳明诚对曲炳文吩咐道,又命人将崔慎的械具去了,再去准备些饭菜、酒水过来。 见柳明诚态度坚决,崔慎自然乐得顺水推舟,只是千恩万谢、眼泪涟涟。 不多时,下人送来酒菜,崔慎也是真饿极了,便不客气,立时狼吞虎咽起来。直吃到七八分饱时,进食的速度才逐渐慢了下来,此时他才注意到柳明诚一直没有举箸,只是端着一杯酒在注视着他,不禁讪笑道:“让项国公见笑了,这一路南来,虽不至于食不果腹,但也是难得见荤腥,腹中亏欠的很!唉,老朽此前也从未想到这辈子还会有如此狼狈不堪的时候啊!” “人生境遇难免起伏,敬止兄也不必太放在心上。”柳明诚宽慰道。 “唉!这‘起伏’二字用在老朽身上怕是不合适了,余生只有‘伏’不会再有‘起’了。” “倒也不必如此悲观!” 崔慎停下了筷子摇摇头道:“并非是我悲观。此次在路上偶然听得一老僧讲法,说是人这一生福报都是有数的,用完了便没有了。老朽便想,我这一生是否就是前面福报用的太多了,后半生便要还债呀!就比如说这吃食吧!”崔慎再次举箸指着桌上的菜道,“以往,这猪肉我是从来不吃的,只有小羊羔肉方能勉强入口;藕鲊、莼菜笋这等粗鄙的做法也是入不了我的眼的。就这么说吧,崔家的厨子比御厨手艺还要好,崔家吃的比宫中还要精致。彼时,老朽常常以此为傲,可如今想来,实在是恬不知耻!” 崔慎人生大起大落之后,竟萌生了些许感悟,柳明诚听得也是唏嘘不已。 第590章 张思和喜提金矿 张受之惊见天物 酒足饭饱之后,白郾来给柳明诚请平安脉,柳明诚便让他顺便也给崔慎看看。崔慎自然认得眼前之人乃是陛下跟前最得用的御医,以他现在的身份哪里敢托大,忙起身辞让。 白郾倒是丝毫不介意他的身份,笑道:“崔先生不必客气,白某不过是个大夫,给人看病是不论病人身份的,便是平民百姓、军中士卒也都是一样看的。” 崔慎见他如此说,心下稍安。白郾给他诊了脉,又看了舌象,开了方子,便退下了,自然有人拿方子去煎药。 白郾走后,崔慎心中暗自思忖,陛下连身边的御医都送给了项国公,可见圣眷未衰,席安所言柳明诚获罪离京一事恐怕不实,自己想要脱困,恐怕还要着落在柳明诚身上。想到这里,他便对柳明诚深施一礼道:“承蒙国公厚爱,崔慎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愿投幕下,以供差遣,报君恩于万一。” “敬止兄客气了,我这里正缺得力之人,若得兄襄助,正是如虎添翼啊!”柳明诚顺势答应,自此以后,崔慎便在柳明诚手下为幕,协助他处理些杂务。他为官半生,这些事对他来说不过是手到擒来。有柳明诚护着,他的日子过的倒也自在,此为后话。 南方用兵不需要祁翀操心,西北战事却让他有些揪心,恨不能一日问三遍。 “楚王、寿王今日都没进宫?” “没有,想必是没有新消息。”韩炎答道。 “算日子,方实他们该到了呀!” “西北路远,消息传回来总要些时日的。对了,陛下,严家父子昨日都已经回京了,今日定国公府开始接待来客祭奠,楚王、寿王应该也去那边了。” “宫里也出一份奠仪,派人过去致祭吧!” “陛下,这些琐事岐国公早就安排好了,一大早他就亲自去了。” “嗯,岐国公处理这些事情还是妥当的。御前侍卫营组建好了吗?” “差不多了,不过官宦子弟报名的颇多,有些在地方上的,怕是要年后才能到。” “这些纨绔子弟让元明好好练一练,宫里内侍你也练一批人出来,卫门司废了,但是宫中紧要之处不能没有人守着。” “陛下放心,都在练着,选了百十来个好苗子,集中安置在北园那里,每日都在训练。奉忠、奉孝他们几个如今习练太极已有小成,一般人也是轻易近不了身的。” “嗯。”祁翀心不在焉地答应着,随手拿起御案上的一本奏章翻看着,没看几行又烦躁地扔下了。 正郁闷之时,奉忠前来禀报:“陛下,工部尚书张荐求见。” “传!” “陛下,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张荐一来就先满脸堆笑地道了个喜。 “什么事把你高兴成这样啊?”被他所感染,祁翀的心情顿时也好了许多。 “新任工部郎中张思和来信,说是在望州西北发现了一个大金矿,他请求暂缓回京任职,就地组织开采。” “哦,这么回事啊!”祁翀微微笑道,这事儿他当然就知道,因为那个大金矿的地址就是他给张思和的。如果不是他当初在望州时地位尴尬,不敢妄动,这个金矿岂能留到现在?把张思和放在望州,本来也是存了寻找合适时机让他开采金矿的念头,如今时机成熟,自然水到渠成。 “那就让他留在那里吧!对了,宫城扩建的图纸画好了没有?” “回陛下,就快了,只剩几处细节还需斟酌一下,最迟三五日定能完成。” “嗯,上次说的那两处银矿开始动工了吗?” “已经开始搭建工寮、准备招工事宜了,不过如今是数九寒冬,又快过年了,不宜正式开工,总要等到春耕之后才能招上人来。” 祁翀虽着急也知道张荐说的是实情,北方冬季寒冷,土石格外坚硬,此时动土,事倍功半;而春天又要耕种,无论如何也不能误了农时。 耕种?祁翀心中突然闪过一丝念头,马上招呼韩炎道:“老韩,我们去趟工业园!” 一行人来到工业园,秦征吓了一跳,慌忙跪下磕头。 “怎么了小秦,这么紧张干嘛?” “陛......陛下,小人原以为陛下以后不会再来园里了,所以惊着了!” “就因为朕如今是皇帝了?”祁翀笑着问道。 “是啊,皇帝陛下不应该是日理万机、深居简出的吗?有事也只是打发人来说一声就行,哪有亲自来这种地方的?”秦征见祁翀没有生气,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 “哈哈哈,你小子人不大,想的还不少!起来吧,今日真是有事,三两句说不清,所以过来看看。” “陛下,您有何吩咐?”秦征连忙爬起来问道。 “你们的蒸汽机车改良得如何了?” “小型的已经基本稳定了,做了十台出来,如今园里运货都用的这种。大型的也做出来了两台,只是性能还不够稳定,容易坏,不过师傅们已经在想办法改进了,相信问题很快就能解决。” “铁轨呢?” “大小两种尺寸都定下来了,不过具体要怎么铺这要等方尚书回来才能商量,毕竟修路这事儿得归他管。” 二人一问一答,跟在后边的张荐听得一头雾水。 “受之,”祁翀招呼张荐道,“走,朕给你看个好东西!” 几人说着边往里走,没走多远便见一辆蒸汽小火车冒着黑烟、鸣着响笛、拉着四五个大木箱子从眼前驶过。 张荐仿佛见鬼了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辆小火车,直到它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在原地呆立半天之后,又将注意力放在了地上如横放的梯子一般的轨道上,哆哆嗦嗦伸出手去摸了摸,却只感受到了金属的冰冷,并无其他异样。 “这个就是铁轨,刚才那个小火车的专用道路。你觉得如何?”祁翀笑着问道。 “陛下,臣老眼昏花,刚才也没看清楚,那个什么小火车好像并没有人畜在拉——” “没错,不用人畜之力,用的是煤,燃煤烧水产生的蒸汽之力。哎,来了,走,带你去体验一下!”祁翀指着不远处正在减速的一辆小火车道。这辆车安了座位,是专供人乘坐的,不过每次最多只能乘坐六七人。 坐上车后,张荐双手紧张地抓紧了车厢,眼睛忍不住东张西望,却又担心御前失仪,惹陛下不快,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祁翀看着好笑,有心吊他胃口,故意正襟危坐,弄的张荐也不敢太造次。 火车行驶了数里,在一处试验场地停了下来。 “这车如何啊受之?”祁翀下了车笑着问道。 “陛下,这......这简直是人间奇迹啊!此物当真是人间之物?不知是何人所做啊?”张荐激动地问道。 祁翀不好解释这个问题,只含糊道:“将作局做出来的。来,朕给你讲讲它的原理。” 祁翀将张荐拉到车头处,指着每个部位详细讲解起来,张荐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他虽不擅长此道,但毕竟在工部浸淫多年,对于器械原理也算略知一二,果然很快便接受了这的确只是一台机器的事实。 “陛下,此物若用在矿山之上,可省不少人力啊!”一想到此物的应用前景,张荐激动万分,胡子都颤抖起来。 “还真让你说对了,今日叫你来目的之一就是给你几台蒸汽小火车。另外,你再派几个人过来学习如何铺设轨道,届时,矿山之上都装上轨道、用上火车,开采效率可大大提高。以后你需要多少辆车,就直接向小秦定做。另外,”祁翀又转头对秦征道,“这第二个目的就得着落在你身上了,我说给你听......” “您是说将犁田机的车头做小一些?”秦征对祁翀的想法有些不解,“那样车辆自重是小了些,倒是能解决将土地压实的问题,可动力不也小了吗?” “犁田本来就不需要那么大的动力呀,如果怕犁头入土的力量不够,可以增加犁头的重量,就像这样......”祁翀说着就蹲在地上画起了草图。秦征此时也忘了眼前之人的身份,更没有了之前的紧张,仿佛仍如从前一般,主仆之间忘我地探讨起来。张荐在旁边听着有趣,时不时也插句嘴、提个建议什么的。 离开工业园,祁翀心情好了许多,焦虑的情绪得以缓解。 “受之,你先回衙门吧,朕要去见个人!”打发走了张荐,祁翀直奔女学而来。 “好久不见,想我没有?”见到心悦,祁翀兴冲冲上前便要拉手手,谁知心悦笑了一下后却又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便抽手出来道了个万福:“妾身参见陛下!” “平身!”祁翀苦笑道,“你我之间若也要如此,那这个皇帝我还不如不当呢!” “可你毕竟是皇帝了,总不好还像从前那般跟你闹吧?我爹会骂我的!”心悦低头噘嘴道。 “就像从前那样才好呢!我让他别骂你就是了!” “真的可以那样吗?”心悦抬起头,眼睛里发出熠熠光彩。 第591章 谈未来满怀憧憬 废旧法改革新政 “当然,我们之间以后都不要那么多规矩,怎么自在怎么来。你要是还动不动就行礼,那我——那我就不喜欢你了!” “你不许不喜欢我!”心悦顿时急了,一把捂住了祁翀的嘴巴,祁翀就势抓住心悦的手腕,将她揽入怀中:“我会一直喜欢你,过去、现在和将来,永不改变。我的幸福,就是和你温暖地过一辈子。但你也要答应我,永远不和我生分,永远不要让那些破规矩束缚住你自由、勇敢的天性,因为这是你最宝贵的东西,也是我最珍视的东西。答应我,好吗?” 心悦抬头望着祁翀的眼睛,认真道:“我这辈子做过最离经叛道的一件事就是背着父亲跟你私定终身,这么荒唐的事情我都做了,又岂会在意那些繁文缛节?只要你不怪罪我、不怪罪我爹教女无方,我自然不希望那些破规矩束缚住自己。” “我怎么会怪你呢?我怎么舍得怪你呢?当初如果不是你的坚持,首先放弃的那个会是我!说起来,是你给了我勇气、给了我守护你的机会,我有什么理由怪你呢?我想和你如寻常人家夫妻那样琴瑟和鸣,我想陪你度过剩下的每一个春夏秋冬,我想当我死后还能和你一起同穴而眠。余生有你,是我最大的心愿。” “可你终究是皇帝呀!有些事情终究与寻常人家不同!就说上次我爹被你斥责这事吧,若是寻常人家,哪有女婿这样对岳丈的?若是寻常人家,你这样做了,我们父女便该跟你大吵大闹才是!可你是皇帝,我爹是你的臣子,你斥责了他,他半声不敢吭,还得说你骂得对、骂得好!我就更不能说什么了,别说我还没嫁给你了,便是嫁给了你,此时也只能沉默,否则便是后宫干政!所以,陛下,你想要的寻常人家的婚姻,只怕不是我想给就能给得了的。我现在甚至有些后悔了,当初的义无反顾是否有些草率?” 望着怀中女子默默流下的眼泪,祁翀心如刀割。 他知道心悦的担忧是对的,皇权之下,只有君臣,没有家人! 思虑半天之后,祁翀努力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心悦,你知道吗,我曾经在梦里去过另一个世界。那里跟我们这里很不一样,那里没有皇帝,人人平等,谁也不比谁矮三分,谁见了谁也不用下跪磕头;没有做皇帝的女婿,也没有做臣子的岳父。人人都能吃饱饭,不至于流浪街头、乞讨度日;百姓也好、官员也罢,大家都得按规矩办事;男人、女人都是平等的,都能读书、工作,每个人都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工作、伴侣。虽然那里也有贪腐、也有贫有富、也达不到绝对公平,但比这里已经好太多了。心悦,那就是我的目标!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可能都无法让大渊达到那样的程度,但是,我有勇气去尝试——万一成功了呢?就算不成功,不还有子子孙孙继承我的遗志吗?心悦,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尝试吗?” “我当然愿意,可是,真有那样的世界吗?没有皇帝,那朝廷谁做主?”杜心悦被祁翀描述的情景所吸引,却又不解地望着祁翀。 “官员——经考试、选举等一系列法定程序而产生的国家元首和各级官员,他们会受到法律的约束和百姓的监督,一切以法律为准绳,而不是君主的个人意志......” 心悦似懂非懂地听着祁翀的讲述,思绪跟着他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回到宫中,只见祁樟、祁榛早就等在万岁殿前了。 “陛下,西北有消息了。”祁樟奏道。 “快说!” “谢寅、冯柯、方实所部已全部抵达灵州,方实所部与赵愚所部汇合,驻扎于灵州城内,其余两部分别驻扎于灵州城左右两侧,与灵州形成犄角之势。同时,西夏大军也已在洪池岭南麓山脚下集结完成。” “那就开打呀!反正大军都到了,赵愚还等什么?”祁翀焦急地道。 “臣也以为西夏军远来疲惫,我军以逸待劳,此时开战便是良机,可赵愚的意思仍然是——不战!”祁榛皱眉道。 “这是为何?” “陛下,西夏军初到,这一路上又连拔数寨,士气正盛,此时开战我军未必能占上风,臣倒以为赵愚避其锋芒的做法是对的。”祁樟为赵愚辩解道。 二人各有主张,这倒让祁翀犯了难,他并无多少实战经验,之前遭遇的几场小战斗在真正的大战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因而,此时面对两种不同意见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二位王叔先退下吧,此事容朕想想。”祁樟、祁榛退下后,祁翀一人看着舆图发呆,直到韩炎进来询问是否传晚膳。 “老韩!对了,我怎么把你给忘了!”祁翀眼前一亮,将适才祁樟、祁榛各自的主张说给了韩炎听,“老韩,若你是赵愚,这场仗你怎么打?” 韩炎躬身道:“陛下,奴婢不了解灵州具体情况,岂敢信口开河?若说错了,反而误导陛下,那可就是死罪难赎了。不过,奴婢以为,赵将军此时不愿出兵也是有道理的。西夏军虽然长途奔袭、远来疲惫,可宋国公他们何尝不是如此?更何况,西夏军长期共同作战,配合默契,我军却是由几支军队组成的,彼此之间既不熟悉,也无配合经验,光是彼此磨合、熟悉地形就需要些时日,仓促开战于我军未必有利。 恕奴婢说句不恭的,陛下,您太着急了!有道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陛下既将西北委于赵将军,便该相信他的能力。他在前线总揽全局,必定比京城这边更了解情况,也更能做出准确的判断,陛下何必插手?” 祁翀也知道自己在军事方面不太自信,韩炎的批评确实说到了点子上,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可朕还是担心,万一他判断错了呢?” “陛下,赵愚有权便有责,若他失误,陛下追究其责任便是了,可若陛下旨意错了,又该谁来担责呢?” 韩炎这话令祁翀刮目相看,他眯着眼睛望着韩炎,意味深长地道:“老韩,你平常真该多说点话。” 韩炎笑道:“奴婢今日就已经坏了规矩了,岂敢再犯?” “唉!这该死的规矩呀!” 腊月二十四,定国公严方叔出殡,祁翀为之辍朝一日,以示哀悼。 次日,宫中发出旨意,严鼎承袭定国公爵位,以长子严景淮为世子。 严鼎父子进宫谢恩,祁翀便在御书房召见了严鼎。 “臣严鼎及子景淮、景润,依例请求丁忧守制,望陛下恩准!”严鼎向上叩首道。 “快起来!”祁翀亲手扶起严鼎,好言宽慰了几句,又道,“表叔为父守制理所应当,但景淮、景润就免了吧,南边大战,正是建功立业的机会,相信老国公泉下有知也会理解的。” “全凭陛下做主。” “那就等年后吧,过了十五,便让他们仍去江南效力。你既回京,那瀚西路和威毅军怎么办?” “回陛下,瀚西路经略同知俞衡老成干练,臣以为,瀚西路诸多事务可委于他;威毅军左将军曾安广随臣征战多年,熟稔军务,可代臣掌管威毅军。” “好,侍中郎拟旨,瀚西路经略同知俞衡暂掌经略安抚之责;曾安广权知威毅军大将军,统领军务。” “臣遵旨。”轮值的侍中郎忙应了一声拟旨去了。 祁翀又照例恩赏了严鼎些东西,便让他们出宫去了。 腊月二十六,在龙德殿举行了年前的最后一次大朝会。 “启奏陛下,内阁共收到内外大小官员呈上的奏章一千八百九十三份,七成以上赞成废除封诰命、封赠、恩荫、冗官及推行致仕金之法,汇总在此,请陛下御览。”杜延年首先奏道。 这个结果是在祁翀意料之中的。早在《平原商报》第二期发行的时候,“龚仲延”的社论文章就点出了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本质上就是将原本属于高官独享的利益分给低级官员,饼还是那么大,但是分的更公平了。 利益面前,任何理性的人都会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此轮投票结果不言而喻。 祁翀便顺势答应了“群臣所请”。自此之后,满朝文武无论官做得多大,都无法再为父母、妻子、儿子请求封诰、恩荫,之前的所有封诰一并取消;恩荫官则并未一刀切地全部取消,而是要求所有恩荫官未到任者必须限期到吏部报备,并由吏部考核后重新授予低级官职;限期不到者取消官位;并无实际权责的三公、三孤、三师、三少及各种殿阁学士等冗官、东宫兼官也一并被废除;京中亲贵亦不再兼任厢军观察使等虚职、闲职。 同时,致仕金制度也将由内阁厘定细则,于明年正式推出。 也正是从此刻起,后世人人称道的“正宪变法”正式拉开帷幕。 第592章 立新法君臣论事 避耳目情侣约会 年假是从二十八日起算的,连续七天,一直休到正月初四。不过事实上,从腊月二十七开始,宫中就开启了过年的节奏,宫人们愈发忙碌起来,但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和期待,国丧的悲伤、压抑气氛也被暂时扫空。 祁翀也忙碌了起来,各种杂事令他应接不暇。 首先是连述送来了商号盘点的总账。祁翀登基后,所有东宫官一并取消,而商号也被纳入宫内省,祁翀也为商号正式确立了“职业经理人”制度,而连述的新职务就是总经理,秩同四品,而祁翀首先要跟连述谈的也是这个“职业经理人”制度。 “不要以为只是简单的把‘掌柜’二字换了个名称,而是从此以后你们就是拿宫中俸禄的宫内官了,可以说既在官又在商,也就是官商!既如此,便要记着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宫里、代表着朕,在外行事万万不可胡作非为。还要记住一点,你们虽是官,但也只是内官而不是朝官,品级只代表着地位,但绝不代表着权力!绝不可仗着自己有品级在身就欺压百姓、强压地方官,如果让朕知道有人敢在外仗势欺人,宫规倒也简单,杖毙了事!”祁翀冷冷道。 连述听得身体一哆嗦,连忙应“是”。 “商号这两年盈利一直不错,但这都是建立在垄断的基础上。哦,‘垄断’这个词你可能不太懂,指的是独占生产和销售以获取高额利润的经营方式——但是,这个法子不可持续,包括现在的很多生产工艺,以后都会逐渐公开,让其他人也能参与进来获取一定的利润,那么这样做势必就会影响商号的盈利。” “陛下,皇家的生意谁敢竞争?有敢冒大不韪者,拿下不就是了?”连述以为祁翀担心商号不能盈利,不以为意道。 哪料祁翀勃然大怒,骂道:“糊涂!连述啊连述,你还是没懂朕的意思!朕前面刚刚才说过不可以权压人,你就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朕的话你根本没放在心里!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总经理的位置你来做就未必合适!” “臣知罪!臣愚钝,请陛下指点!”连述大骇,忙跪倒请罪。 祁翀骂完了连述,想了想还是收敛了脾气耐心道:“商业的发展离不开竞争,只要是正当竞争都应该是允许的,而不应靠权力去打压!朕乃一国天子,大渊百姓都是朕的子民,朕要做的是让百姓安居乐业、共同富裕,而不是攫取天下财富供皇家享用!朕如果允许商号去肆意打压同行竞争,那岂不是与民争利?如果朕真的这样做了,与桀纣何异? 朕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防范别人的竞争,而是要将竞争引入到合理的范围之内!这是朕草拟的《专利权法》,你拿去好好看看!要读深了、钻透了,这样朕才能放心地把这个差事交给你去办!这个专利权局就暂时先挂在商号之下,咱们自己的手艺,包括蒸馏酒也好、瓘玉吹制技术、钟表制作技术也好都登记专利权,包括之前给工商联合会的那些改良的织布机、纺纱机、纸箱技术等等也都一一登记。以后方法可以对外传授,商号则收取专利费,商家只要缴纳了专利费,剩下的盈利就都是自己的! 其他商家如果有好的技术也可以到商号申请登记专利,靠收取专利费获利,而不是一个个都把好东西藏着捂着。只要在咱们商号专利局登记过了,就算是合法有效,以后谁再要用同样的技术就只能向登记权人交费,否则就要吃官司!只有如此,才能真正促进技术和商业的可持续发展!”祁翀说的口渴,停下来喝了口茶,连述则听得似懂非懂,只是一个劲儿点着头。 “对了,火铳、大炮、蒸汽机这些军用技术就先不要公开了,还不到时候!”祁翀突然又想起了这一点,连忙补充了一句。回头发现连述还跪着,忙伸手示意他起来。 “是,陛下,臣回去一定仔细琢磨!”连述站起来道。 “嗯!还有件事也很重要,就是矿产。现在张荐在北、项国公在南,主导开采金银铜铁矿,还有一个煤矿、一个油田就还是由商号负责开采。煤矿还好说,如今姜颂、戚珩都算是行家里手了,依旧由他们负责就好,反正西北榷市也要关了,今后让他们主要负责开矿就行。但是油田的开采技术还要继续改进,尤其是炼油技术。那个炼油塔弄起来没有?” “回陛下,吴管......吴经理来信说那个塔结构太复杂,还需要些时日才能彻底建好,不过他也答应了,开春之前一定开火试制。” “好,我等会儿再给你几个矿址,也都是能找到油的,让老吴派几个得力的徒弟去探探,找到了就开工。” “是,陛下!” 好不容易跟连述都交待清楚了,祁翀连忙又灌了两口茶润了润嗓子,茶杯还没放下,就见吕元礼带着两个小内侍进来了。 “这么多?都得写完?”看着小内侍端着的厚厚一摞红纸,祁翀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陛下,春节赐福是惯例,京中勋贵、高官及宫中各处都想跟陛下讨份福气,您......辛苦辛苦?”吕元礼一边赔着笑,一边研起了墨,顺手还往墨里撒了一把金粉。 “唉!”祁翀长叹一声,无奈地提起了笔,一直写到下午,才总算把一百个福字写好,写到最后,他自己都快不认识这个“福”字了!刚伸了个懒腰,内侍来报,内阁六位阁臣求见。 “明日便是年假之期,臣等特来请陛下示下,年前是否还有什么吩咐?”杜延年躬身道。 “如今除了西北的战事,倒是没什么其他要事,各位该过年过年吧!不过还是要提醒各位,还在国丧期间,不可动响器!” “臣等谨记!” “没什么事,今日下午便都早点闭衙回府吧!诸位阁老,春节愉快!” 众人被祁翀这句“春节愉快”给弄懵了,还是罗汝芳先反应过来,笑着回了一句“陛下春节愉快”,众人这才纷纷效仿。 话音未落,韩炎进来禀报:“陛下,动物园那边送来了几只鹿的鹿肉,您看如何分配?” “那正好,给几位阁老每人带点回去。” “谢陛下赏!”众人皆喜笑颜开,告退而出。 二十八日又是一场大雪,金瓦红墙与皑皑白雪相映成趣,角楼、宫殿、花园都被白雪覆盖,显得格外静谧和美丽。 一片寂静中,一顶小轿避开了众人,从一处角门中悄悄被抬进宫来,并直接抬进了万岁殿。轿中人出来后,小轿便又抬了出去。 “这是哪里呀?”杜心悦惊讶地问道。 “杜姑娘,这里是万岁殿,陛下的寝宫。” “陛下的寝宫?不是林太妃要见我吗?” “林太妃今日忙,就先不见了。您稍候片刻,奴婢去给您备些吃食。”韩炎说完带着一干内侍也都退了出去。 第一次踏足大渊皇帝的寝宫,杜心悦难免有些惴惴不安,然而少女的好奇心终于胜过了那一丝忐忑,临出门前父母那些“不可失礼”的嘱托早被抛诸脑后。 她忍不住抬头细细打量起来。只见高达五六丈的大殿天花板上描龙画凤、装饰精美,殿中设有皇帝的宝座、御案,周围四根金色大柱看着比个壮汉都粗。心悦一时兴起,看看左右无人,踮脚走到大柱旁试图伸手抱个试试,却不防从殿角阴影处传来“噗嗤”一声轻笑。 心悦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发现祁翀正抱着肩膀笑盈盈地看着她,顿时满脸羞红。 “讨厌!都当皇帝了,还这么没正形!”心悦不满地嘟嘴道。 “还说我呢!谁家皇后娘娘会去抱柱子呀?你又不是尾生,这里也没发大水呀!”祁翀笑着上前搂住了心悦,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是不是想试试能不能一个人抱过来这柱子?” “是啊,真的好粗呀!”心悦连连点头。 “悄悄告诉你,我刚搬进来的时候就偷偷试过了,抱不过来,得两个人!” “真的?” “我们试试?” 二人笑着围着柱子拉起了手,同时默契地将头偏向了同一侧,四目相对,又是甜蜜一笑。 望着女孩儿那水灵透亮的脸蛋儿,祁翀忍不住心神荡漾,迅速地在女孩儿额头上啄了一口。 “哎呀!”心悦惊叫一声立时跑开了,祁翀便在后面追逐,少男少女绕着大殿的柱子、御案玩闹起来,阵阵笑声从殿中传来。韩炎嘴角微翘,伸手将廊下伺候的内侍都赶远了些。 渐渐地声音小了下来,想必是累了。韩炎适时地道了声“回事”,带人送进来一些吃食,又赶紧退了出去。 “这都是宫里做的小点心,你尝尝看。这是珑缠桃条,还有缠枣圈;这是时鲜水果,这个是甘蔗,可甜了;还有这个龙眼干你没吃过吧,咱们这儿不多见,这都是庆王叔派人从南边送回来的......”祁翀边说边将各种盘碟一股脑都堆在了心悦跟前,“当然,还有奶茶!” 第593章 悯乐户心悦求情 教幼弟祁翀访贫 心悦捏过一块甘蔗塞进嘴里,又将眼神瞄向了龙眼干,完全顾不上跟祁翀说话。 祁翀也不介意,就在那里自说自话。 “你要是喜欢,一会儿我让他们再给你带些回去。以后你想来看我,让人给韩炎捎句话就行,我都跟林太妃说好了,以后你进宫就用她的名义,对外就说是她找你进宫给齐王开蒙......可惜了,国丧期间不能放鞭炮,否则我一定请你看烟花,这下就只能等明年了......”祁翀自顾自地说着,没有注意到心悦拿着点心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祁翀说了半天,扭头望向心上人时终于发觉了异常,“怎么突然不开心了?” “陛下,我......” “叫元举!” “呃......元举,我能不能求你个事儿?” “你我之间,用‘求’字就见外了!娘子尽管吩咐,小生无不从命!”祁翀“嘻嘻”笑道。 心悦也被他逗乐了,笑了一下便娓娓道来:“其实吧,也不是我的事,是我学生的事。女学放假之前那天,我发现有个叫窈娘的学生愁眉苦脸,就问她为何不开心。她说她家是乐户,因为国丧一事,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进项了,家里坐吃山空,连年都不好过了。本来她来上学,中午管一顿饭,她多吃一些,晚上回去就不用吃了,还能给家里省点粮食。这一放假,就没有免费的午餐了,就会增加家里的负担,而且年后还要一个多月才能过百天之数,这剩下的一个多月也不知怎么过下去,所以她才发愁。我一心软,就把自己和小桃荷包里的铜钱都给她了,娘还给了她一个镯子,算是能帮她家度过危机吧! 适才你说起国丧期间不能放鞭炮,我便想起了此事。国丧固然是要守礼,可若因此而断了百姓生计,总觉得有些于心不忍。我们能帮窈娘一家,可帮不了所有的乐户呀!所以我想问问你,能否帮帮他们?” 祁翀握住了心悦的双手,抿了抿嘴真诚地道:“心悦,谢谢你提醒我,要不是你,我可就害死这些百姓了!放心吧,我会让人给这些乐户、伶人一些补偿的,至少得让他们能活下去。” 心悦点点头,深情地望着祁翀道:“元举,你一定会是个好皇帝的!” “那是!家有贤妻嘛!” “讨厌!你又来了!” 欢声笑语再次从殿中传扬出来,韩炎的嘴角再次抽动起来。 傍晚时分,祁翀带着心悦去见了林太妃,毕竟是以林太妃的名义将她请进宫的,不打个照面有些说不过去。 正阳宫里,小祁翌正因为不想试穿新衣而发脾气:“不要换衣服!要出去玩!不要、不要、就不要!” “翌儿,你别乱跑!”林太妃徒劳地喊着。 “小殿下,就试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宫人们拿着衣服绕着祁翌围追堵截,祁翌愈发觉得好玩,“咯咯”乐着从宫人们的手臂下面钻来钻去玩起了捉迷藏。一名内侍趁其不备将其抱住,可随即便惨叫了一声“啊”,原来是祁翌狠狠咬了那内侍的手,内侍吃痛便松开了手,祁翌再次逃跑,可没跑两步就被祁翀一把抓住了。 “哥哥!”祁翌开心地喊道,“咦?还有个姐姐!” “见过林太妃!见过齐王殿下!”人多眼杂,杜心悦不敢失礼,敛容下拜。 “心悦来啦!快过来坐!”林太妃热情地招呼心悦坐到身边拉起了家常,祁翀则用一根手指摁着祁翌的额头问道:“你又淘气了?” “不要换衣服!好多衣服!换来换去、换来换去、换来换去......”祁翌委屈地嘟起了小嘴。 “嫌衣服太多?” “嗯!” “那咱就不换了,哥哥带你出宫玩一会儿好吗?” “好啊好啊!”祁翌开心地跳了起来,“出宫玩、出宫玩!” 祁翀跟林太妃说了一声,便以送心悦回府为借口带着祁翌出宫了。 “老韩,安济坊这几日是不是在给贫困户送救济?让人查一下他们现在在哪儿!另外,让连述交待下去,各地商号立即统计一下因国丧失业的乐户、伶人等人的名单,每家每户送一份救济金,就说这是杜姑娘特别交待的。”祁翀在马车上吩咐了一声。 “是,陛下!”韩炎答应一声,便让身边人立即去办了。 “干嘛要提我?为何不用你自己的名义?”心悦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你的功劳就是你的,我可不能随便贪!”祁翀边笑边拉住了心悦的小手,如果不是怀里还有个祁翌,他是真想趁机跟心上人再好好亲昵亲昵。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一处巷口。 “大公子,这里就是南城义通坊,今日安济坊就在这里发救济。这里穷人居多,咱们的马车太扎眼了,您看是不是下车步行啊?”韩炎停下马车问道。 “那就步行吧!走,翌儿,哥哥带你逛个你从没来过的地方!” 三人下车之后,韩炎立即布置随行的侍卫暗中守好义通坊的每一个出入口、每一条街巷,这才引着三人向里走去,不多时就见奉孝带着一人匆匆赶过来,正是安济坊的一名管事。 “见过大公子、小公子,见过杜姑娘!”那管事提前得了吩咐,不能暴露三人的身份,只是叉手弯腰行了个揖礼。 “在哪儿?带我们去看看。”祁翀顺手把怀里的祁翌递给了奉孝,背着手问道。 “您这边请!”管事一边头前带路,一边介绍着情况,“义通坊这边贫民较多,按您给的标准,有二百四十一户是符合标准的,这二百四十一户里面又分两等,一般贫困和特别贫困,一般贫困户是一百六十二户,其余七十九户属于特别贫困——大多是家里有人生大病、缺乏劳力的。这一般贫困户,咱们是给肉一斤,面十斤,棉布两匹,煤百斤,钱五贯;特别贫困户是给双倍;如果家里人口特别多的,还会酌情再加一些......到了,大公子,正好发到这家了,这家算是一般贫困的,父母双亡,大儿子倒是能做工赚钱,但是底下有三个幼弟、幼妹需要抚养,这做哥哥的也不容易。”管事边说边推开了屋门,往里喊道:“封大郎!封大郎?” 祁翀跟在后面进了院子,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男童和一个三四岁的男童。院子不大,收拾的还算整齐,只是屋顶斑驳的茅草、透风的窗棱、砖石松动的围墙、井沿上一个断了把还没舍得扔的葫芦瓢和一只漏水的木桶以及孩童身上补丁套补丁的旧衣都显示着这家的不宽裕。 “二丫,你哥呢?”管事向那女孩问道。 “我哥......他......他出去扛活儿了,明......明天才能回来。”女孩儿怯生生答道。 “哦,那这些东西你收着吧!伙计们,搬进来吧!二丫,你哥回来记得你跟他说,这是安济坊送的,不要钱,白给的!这是圣上的恩典,你们要心里记得圣上的好、有机会就要报效朝廷!能记住吗?” 女孩儿机械地点了点头,祁翀哑然失笑,那女孩儿明显半懂半不懂。“白给的”这句她肯定是懂了,因为祁翀发现她听到这句时眼里闪了一下亮光,但管事后面说的她就不懂了,估计她连“圣上”是谁、是哪个庙里的菩萨她都没搞明白。 不过祁翀也不在意这些,在他看来救济贫民本来也不是为了让他们感恩戴德,而是朝廷的义务! 趁着伙计们搬东西的时候,祁翌已经从奉孝身上下来了,正好奇地望着那个跟他看起来差不多大小的男孩,还好奇地伸手摸了摸他衣服上的补丁。 “哎呦,小公子,仔细脏了手!”奉孝吓得连忙上前拦了一拦,祁翌没觉得如何,倒将那个小童吓得缩回了姐姐的身后。 “奉孝,不要管他,让他随便看看!”祁翀吩咐道。奉孝闻言只好放开了手,只是紧紧跟在祁翌身后防止他出意外。 “衣服破了!有个洞!”祁翌突然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两眼放光地盯着小童身上的一个破洞嚷道,边嚷边要伸手去抠里面的芦花。 “翌儿,不可以这样!”祁翀走过去蹲在祁翌面前道,“你给他抠坏了,他就没有衣服穿了。” “那他、他、为什么不换一件衣服?”小祁翌不是很能明白“没有衣服穿”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可能只有这一件衣服。” “穿其他衣服啊?” “没有其他衣服了,他只有这一件。” “为什么只有一件?” “他买不起其他的衣服。” “我有好多衣服!” “是啊,你有好多衣服,可他没有,他只有一件。”祁翀努力地让三岁的祁翌明白不是每个人都有很多衣服这件简单的事,可祁翌依然是一脸的懵懂。 “他还太小了,不懂的!”心悦轻声道。 “他现在可以不懂,但不能一无所知,只有先知道了将来才会懂。”祁翀抚摸着祁翌的后脑,露出了温和地一笑。 第594章 忆往事知恩图报 除旧岁改元正宪 离开了封家以后,祁翀原本还想再去一家特别贫困户看看,可眼看天色渐晚,管事又担心那些特困户家里有病人,再将病气过给贵人,便婉转地劝祁翀不要去了。 祁翀想想也有道理,他自己身强体壮自是不怕,可祁翌和心悦,他是不忍心让他们染病的,因此只好作罢,不情不愿地安排人将心悦送回了杜府。 心悦走后,祁翌却被巷口一个卖小玩意儿的货郎吸引住了,非要过去看看,祁翀只好让韩炎带他去,自己随口跟那管事聊了起来。 “你对这附近百姓家里的情况挺熟悉啊!” “回大公子,京城安济坊下面四个管事,小人负责永嘉南城这一片。刚接手的时候按您当初定的要求走遍每一家每一户,属于贫困户的当即记录存档,时不时地就得过来看看有什么需求,一来二去就都熟了!” “你还挺热心的!”祁翀嘉许地点了点头。 “大公子,不瞒您说,小人也是受了安济坊的恩惠,这才捡了条命,现在留在安济坊做事,也不光是为了那份薪酬,也算是报恩吧!”那管事诚恳地道。 “哦?看来有故事啊!”祁翀来了兴趣,抱着肩膀听起了八卦。 “小人本不是京城人氏,乃是湖州人氏,家里开着铺子,也算有些产业。今年春天,小人来京城进货,不想被人骗光了钱财,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偏又急火攻心,得了大病,差点没命。好在上天怜我无辜,让我倒在了安济坊附近,好心的百姓将我送到安济坊,又请大夫给我看病,这才救了我一命!小人醒来以后便发誓,今后定要为安济坊做些事情以报大恩,所以就留了下来。”管事说着说着,大概是想起了辛酸的往事,不由自主地落了两行眼泪,“再后来,竟越做越上心了,这才知道京城首善之地原来也有这么多穷人,能帮他们做点事助他们脱困,这实在是功德无量之事,是以就打算长期做下去了!” “那你家里的生意呢?” “交给弟弟打理了。大公子,您还真别说,自从小人开始帮安济坊做事以来,老家那边的生意竟然越来越好,您说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福报’?”管事的眼里闪烁出了光芒。 “嗯嗯,你说的对!”祁翀含糊地答应着,又问道,“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人覃文瀚。” “好,我记住你了!” 回到宫中,吕元礼送来了分赐各府的礼单,祁翀简单过了一遍目,只是嘱咐给大长公主殿下的要额外再添几样,便没有再多提要求。 晚上无事,祁翀提笔给柳明诚写了封信,一来是拜年,二来也是嘱咐他注意身体之类的,情意满满,跃然纸上。 次日,宫中各处开始剪窗花、贴福字,就连近来一直很沉静的皇太后姜元瑶都亲手剪了一对小兔子派人送给了祁翀。祁翀想了想,将这幅剪纸装进了信封,和寄给柳明诚的信一起,派人快马送给了白郾。 韩炎则被祁翀放了一天假,让他回去陪陪慕青,除夕夜再回来当值。又让人给慕青母子三人也准备了红包,让韩炎一并带去。 所有人都在享受着眼前的吉祥安宁,完全没有意识到一场巨大的危机正悄然而至。 在一片轻松祥和的氛围中,终于迎来了除夕之日。 这一日,京中宗亲、勋贵、三品以上官员都得到了皇帝陛下御赐的节礼,东西不算多,无非一对福字、十斤羊肉、几匹锦缎等等,表示个意思而已。除了大长公主府有额外的礼遇之外,只有杜相府上多出了两盒最新款的宫花和胭脂水粉若干,说是皇太后和林太妃赏下的。 这一日下午,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大傩,命内侍三百余人扮为伥子、方相及十二兽,张大声势以驱除疫鬼。 小祁翌被色彩鲜艳、造型夸张的面具和百人齐吼的巨大响声吓得直往祁翀怀里钻,祁翀笑着将他抱起,把他的头拢入自己怀中。祁翌想看却又害怕,越害怕还越想看,无奈只能伸出小手捂住双眼,却又悄悄松开一缕指缝,从指缝中偷窥着场中的舞蹈。 固定的程式动作、咒语唱词唤起了祁翀脑海中属于原主的记忆。曾经,他也被一名年轻男子如此这般抱在怀里,也是这般的指间偷窥。眼前一幕,恍如隔世! 傍晚,前来宫中参加宫宴的皇亲贵族陆陆续续赶到桂华殿,戌末亥初,宴会开始。 祁翀端坐台上,其下左右两边分别是林太妃和祁清瑜,皇太后姜元瑶则借口身子重,没有参加晚宴,倒是皇太后的父亲寿宁侯姜领和世子姜赫前来参加了宫宴。这父子原本只是望州一个普通的药材商,万没想到竟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到,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颇有些“暴发户”的感觉。姜领也知道自己在京中并无根基,女儿这皇后没做几天就成了“未亡人”,而这位新皇帝以前又颇为瞧不上他,因此倒也还算老实,父子俩躲在角落只是饮酒吃菜,并不多话。 由于国丧期间不适合大肆玩乐,今年的宫宴没有歌舞鼓乐,菜肴也相对简单。不过这个简单也只是相对而言,二三十道珍馐佳肴还是有的。 不过,简单有简单的好处,祁翀特意嘱咐,既然是家宴,大伙儿不必拘束。为了打消众人的顾虑,他还特意将祁翌叫到自己身边,搂在怀中给他夹菜。 如此一来,气氛果然轻松、热络起来。三盏酒后祁樟拉着祁檩拼起了酒;祁翱,祁翷、祁翻和柳恪、柳悝等小哥儿几个在地上玩起了打弹子;女眷这边也是凑在一起说起了悄悄话。 祁翀也没闲着,跟祁清瑜聊起了八卦。 “陛下,听说这次严鼎回来还带回来一个儿子。” “儿子?什么时候生的?” “十多岁了吧。” “怎么之前没听说严家还有这么个小儿子呀?” “严鼎在北边纳的小妾生的!” “故意瞒着家里的?”祁翀的八卦之心顿起。 “倒也不是,严家应该是知道的,只是没有对外声张。其实这事儿吧也能理解,一个大男人离家在外多年,身边没有个贴心人照顾,终究难熬。可要真严格按朝廷律法,官员外出公干期间纳妾,被御史言官知道了难免又要参一本,索性便不声张了,所以外人都不知情。” “原来如此!这严家口风也够紧的啊!景淮、景润跟我那么熟都没漏过一个字儿!” “他们老严家都这样,嘴严,真对得起他们那个姓!” “哈哈哈哈......”祁翀哈哈笑着,回头一眼看见了祁翕,伸手将他叫了过来。 “不是说让你把那个玄黄子带给朕看看吗?怎么还没带过来呀!” “陛下,真没时间啊!”祁翕一脸的委屈,“您那个将作局看中我炼出来的‘镁’,说是想要些粉末状的,我和玄黄子这些日子没日没夜地炼,过年炉子都没敢停,他都瘦了一大圈了!” “活儿是干不完的,那么拼命干嘛?” “嘿嘿,没办法啊,陛下,他们给的多啊!”祁翕讪笑道。 “你小子怎么也这么财迷?真该托生在五叔家里才对!”祁翀笑骂道。 “没办法,花费大嘛!” 打发走了祁翕,祁翀又将柳忱叫了过来:“义父最近有信吗?” “年前来了一封,给祖母请安而已,没说什么别的。” 祁翀微微有些失望。柳明诚年前上了两道折子,一道是跟祁槐联名的,汇报江南战事的进展,另一道也只是请安而已,什么都没有说。这两道折子在他看来,总有些过于公事公办了。 “年后别出京了吧!我打算开一次恩科,你今年耽误了,明年总不能再耽误一次吧!” “可父亲说臣现在还不适合进入官场,让臣先帮着陛下办点事,恩科——还是不参加了吧!” “哦,那随你吧!年后出京,你想去哪里?” “还去京东路吧,这两年京东路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臣总觉得这不是偶然的,恐怕那里吏治腐坏颇为严重,这才会屡生事端。” “嗯,你的想法很好,不过还是要注意安全,宁肯无功而返,也不要把自己填进去。” “陛下放心,臣心里有数。” 正说话间,鼓打三更,韩炎、吕元礼双双进来了:“陛下,饺子出锅了,是否现在就传?” “传吧!” “传——”一声令下,宫女们捧着托盘鱼贯而入,每个托盘上都有四个小碟,每个碟子里都摆了四个饺子,每一碟都是一种馅料。 第一个饺子自然是要祁翀先吃,而且还必须得吃出钱来才行。 祁翀看着一模一样的饺子犯了难,这谁知道哪个里面有钱啊?正犹豫间,只见站在身旁的韩炎偷偷指了指,又使了个眼色,祁翀秒懂,迅速夹起了韩炎指的那个轻轻咬了一口,果然一枚特制的祝钱被他衔在了口中。 “陛下万岁万万岁!”众人齐声高呼起来,随后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享用起了除夕的饺子。 随后,一箱箱铜钱被抬了出来堆在了殿前的空地上,内侍、宫女一个个来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份赏钱。皇帝陛下财大气粗,今年给的赏钱格外多,大伙儿个个喜笑颜开。 欢笑声中,新岁降临,改元“正宪”! 第595章 李刺史急奏军情 岐国公略透机宜 正宪元年正月初一,这极具历史意义的一天,祁翀却过得极为平静。他先是睡了个美美的懒觉,睡到了自然醒,因为韩炎没在,没人敢来叫他起床。 昨夜宫宴过后,韩炎和吕元礼都被他赶出宫,让他们各自回家了。吕元礼本就是京城人氏,在京中尚有老母、兄弟,也娶了妻,自然欢天喜地回家去了。韩炎本不想走,被祁翀一脚给踢出了万岁殿,严令他初一不准进宫,初二中午再回来。 不过说是睡懒觉,祁翀这个懒觉也并没有睡到太晚,因为中午还有另外一场宫宴在等着他——正月初一,大宴群臣。 宴请群臣便不能似昨晚那般随意了,君臣之间礼节、规矩总还是要有的。这场宴会与其说是宴会,倒不如说是一场仪式更为贴切。 循规蹈矩地喝完了九盏酒回到御书房以后,祁翀倒头又睡了个回笼觉,可还没等他睡饱,就被奉忠叫醒了。 “陛下,该起了!陛下?” “嗯?什么时辰了?干嘛这么时候叫我起来?”祁翀坐起来不满地嘟囔道。 “回陛下,楚王、寿王二位殿下有急事求见。” “快请!”祁翀顿时来了精神。 果然,祁樟的嗓门老远就听见了:“陛下,捷报、捷报呀!” “快说!” “赵愚在灵州城外大败西夏军,李秉仁被大炮给轰死了!哈哈哈......” 祁樟只顾着自己乐,话说一半就不说了,祁翀急了:“说详细点!” “陛下,还是臣来说吧。”祁榛笑道,“据战报所讲,二十九那日,赵愚在灵州城外与西夏军交战,佯装战败将西夏军引入方实设下的包围圈中。方实用火器将西夏军炸的溃不成军,李秉仁当场阵亡。随后,刘凭率骑兵冲杀,将西夏军逼回了马营堡隘口。赵愚手下部将赵铣率人在马营堡北侧设伏,虽然没能全歼西夏军,但重伤了主帅李崇迁,夺了其帅旗。剩下的西夏军已经往回逃窜。赵愚打算乘胜追击,一举控制住洪池岭一带。” “好啊!赵愚干得好!让他去追!要是能趁机一举夺回甘州,那就更好了!”祁翀兴奋不已,正欲再说什么,突然想不通一件事,便问道:“诶,不对呀,不是说马营堡隘口被西夏攻破了吗?赵铣怎么绕过去设的伏呀?” “这事儿啊,还真让陛下说着了!”祁樟笑道,“从山上翻过去的!这赵铣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法子,弄了许多马皮做成了一千副滑雪板,选了军中最精锐的一千士兵训练了多日,然后爬上洪池岭,再用滑雪的方式就那么滑了下去。赵愚之所以一直不进攻,就是在等这支奇兵到达指定位置!可惜,还是人数太少,否则断不至于让李崇迁给跑掉了!” 马皮?祁翀顿时想起了当日在回京路上遇袭,结果被赵愚弄走了许多马皮一事,想必就是用在今日了! “传旨嘉奖前线将士,让户部出钱,具体数额你们定,立刻送到西北军中!另外,朕再让商号送些酒肉过去,让将士们大过年的好好吃一顿!”祁翀开心地在殿中踱来踱去,激动之情难以抑制。 当晚,宫中遣使到曹国公府上,赏赐了老国公珠宝玉器、名贵药材无数,赵昌国此时已经知道了西北大捷的消息,便心安理得地笑纳了一应赏赐。 次日,群臣纷纷上表恭贺大捷,祁翀随手翻了几份,不过是些吉祥话而已,便没有在意,只待节后扔给内阁批复就是了。 祁翀这两日心情特别好,干脆拉着韩炎、奉忠、奉孝打起了麻将。为了防止他们三个故意输给自己,祁翀严令三人不得作弊,如果敢故意不赢,一律按欺君处置。三人果然不敢,倒是打的有来有往。 不过总体下来,还是韩炎赢得多,祁翀倒还略好,奉忠、奉孝过年得的赏钱都被师父赢走了。韩炎见状,便找了个借口结束了牌局,晚上又悄悄把钱还给了两个小徒弟。 初四日,祁翀整理了一下状态,准备明日结束假期开始“上班”。可就在这一日,那个令满朝震惊的消息终于传回了京城! “陛下,聿州刺史李国章急奏,说是威毅军突然南下,已然抵达聿州,并要求过境。李国章认为情况有异,拒绝了威毅军的要求,威毅军竟然开始攻城!聿州只有三千厢军,根本无法抵抗三万威毅军,城破在即,他自己已决心杀身成仁,故派人快马回京禀报消息。”杜延年三言两语表述了事情概况,旁边的兵部尚书韦乾度拢在袖中的双手已经在哆嗦了。 韦乾度这两天心情本来是不错的,灵州大捷,他儿子也在军中立了军功,回来之后论功行赏肯定少不了他的。可谁知大喜之后竟然跟了个大惊吓,今日一早收到聿州八百里急报的时候,他魂都要吓没了,要知道,聿州与京兆府之间只隔着个尉州! “确定是威毅军吗?威毅军不是在易州、平州一带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聿州?”祁翀紧皱眉头望着眼前的内阁群臣和楚、寿二王等人,言语中半信半疑。 “陛下,臣已派出斥候前往聿州一带刺探,相信很快就会有准确消息传回来。”韦乾度忙道。 “从易州到聿州还要经过三四个州,为何那几个州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 “陛下,臣等已经让人去查了,”罗汝芳道,“不过恐怕需要过几日才能有消息传回。臣以为当务之急不是查探原因,而是如何应对!若真如李刺史所言,威毅军反迹已明,一旦突破聿州,尉州那点厢军根本拦不住,叛军很快就会抵达京兆,而此刻城中只剩下两万禁军,战力明显不足。若叛军围城,则情况危矣!” “陛下,西北既然大捷,那边用不上那么多人了,将宋国公等三万禁军调回来吧!”祁榛建议道。 “可以调回来,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呀!而且,威毅军离开易州,则瀚西路无人防守,难保扶余人不会卷土重来,那个扶余丰璋可不是个安于现状的。”祁樟摇头道。 祁翀点了点头发出了连串旨意:“楚王所言有理,东北不能弃守。传旨,命盛钧率所部火速赴易州接管原威毅军防区,同时查明威毅军调动真相;命种倚率所部接管盛钧防区;命谢寅、冯柯率所部接管种倚防区;命方实率所部回京驰援;命赵愚便宜行事,如果兵力不足可以放弃原定夺回甘州的计划,守好灵州便可;命壮武军邓子安率所部入京勤王!” 这一连串的命令中最令祁翀感到惋惜的就是放弃追击西夏军、夺回甘州的计划这一决定,可目前局势不明,保守一些也是无奈之举。 “陛下,臣以为还有一事不能不做!”杜延年突然道,“请陛下即刻下旨缉拿严鼎下狱!”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杜相,严鼎已离开易州二十多日,此事他恐怕并不知情!”陈怀礼立即提出了质疑。 林仲儒反驳道:“严鼎担任威毅军大将军已有近十年,此事不管他知情与否,都难辞其咎。” “可事情真相仍未可知,威毅军是否反叛还需再查,严鼎又在家居丧,此时抓捕,似有不妥。” “威毅军未奉调却出现在了聿州,还攻打了州城,这总是事实吧?这与谋反何异?严鼎无论是否参与,都应该给朝廷一个解释!陛下,臣请立即缉拿严鼎!” “臣附议!” “臣附议!” …… 一时间多数人赞成捉拿严鼎问罪,祁翀也犯了难。他私心里是不大怀疑严鼎的,但此时此刻若放着严鼎不加处置显然也不妥当。 “传旨,命歧国公率御前侍卫营封锁定国公府,可以送吃食,但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面对气势汹汹的御前侍卫,严鼎父子茫然不知缘故。柳敬诚出现时,严鼎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攥住了柳敬诚的胳膊,焦急地问道:“恒肃兄,能否给小弟透露一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伯镇,你且稍安勿躁,兴许——跟你没关系呢!”柳敬诚面露难色,含糊其辞道。 严景淮见状上前一步跪地叩头道:“世伯,您显然是知道内情的,而且,陛下既下旨封门就不可能不向您交待原因。小侄不敢求世伯法外施恩,只求将原委告知一二,也好让我们心里有数。严家世代忠良,就算犯了国法也总该给我们一个上折自辩的机会吧?” “对对,恒肃兄,就算不看在小弟的份儿上,也请看在景淮和婉仪姑娘的份儿上,通融些吧!拜托了!”严鼎说着便也要跪。 柳敬诚连忙一手扶住严鼎,一手示意严景淮起身:“伯镇、名雨,快起来!唉,我就跟你们透露一些吧!其实,我所知也不详,只知是威毅军出了问题!有个刺史奏报,说是威毅军无缘无故出现在聿州......” 柳敬诚说完,严鼎已经是腿肚子哆嗦、牙齿打颤、浑身冒汗了,严景淮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紧皱眉头半天没有言语。 “恒肃兄,此事我的确不知情啊!”想了半天后,严鼎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道,“若威毅军真出了问题,我愿亲率二子杀入威毅军,要么取叛将首级,要么我们父子以死明志!” “这些话你跟我说没用!我给你时间,你去写折子,我替你转交陛下!” “多谢恒肃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严鼎客套两句,转身去了书房,半个时辰后将一封奏折交给了柳敬诚。 柳敬诚也不再多说,接了奏折回宫交差去了。 第596章 威毅军杀官夺城 罗阁老御前献策 确切的消息传回来时已经是初六了,因为方深甫突然回来了。 “臣奉旨监督修路,至聿州段时发现有大军异常调动,派人查探之后说是威毅军奉旨进京,而且,他们神情坦然,一路上光明正大打着威毅军的旗号,丝毫不像是鬼鬼祟祟、有所企图的样子,他们甚至还向沿途官府索要粮草补给,似乎——似乎真的是奉调行事!这恐怕也是为何沿路州县都未察觉异常的原因,而李刺史察觉异常是因为他是刚刚从京城调去聿州的,他离京之前没有听说有调动威毅军这回事,所以才疑心了。臣查探到这些以后,也认为情况有异,所以便一路换马,火速回京向陛下禀报了。臣回来之前聿州已然城破,李刺史殉职了!”万岁殿内,满身泥污、风尘仆仆的方深甫向祁翀和诸位阁臣、枢密使汇报着他了解到的情况。 “荒唐!朕从来没有下过调动威毅军的旨意,难道枢密院给过调兵的调令?”祁翀脑中闪过一丝狐疑,难道是简嵩之事重演? “没有、绝对没有!”祁樟大概也想到了此事,顿时急了,连忙辩解道,“无旨而调动数万边军便是枢密院也是做不到的,禁军又不是厢军,调动是需要旨意和兵符的,而兵符也是在宫中保管的!” “兵符?”祁翀心念一动,吩咐道,“让吕元礼带着所有兵符过来!” 宫中兵符由左班都知掌管,不多时,吕元礼便捧着一个盒子进来了。盒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八件兵符,每个都各不相同,上面一排分别标记着“神武、奋武、天武、光武”,下面一排则标记着“刚毅、勇毅、威毅、果毅”。 祁翀从下面一排中取出了威毅军的兵符,举起来给众臣环视了一遍道:“兵符不是在这儿吗?” “陛下,能否让臣看看?”祁榛突然道。 祁翀随手递了过去,祁榛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皱眉道:“陛下,这个兵符是假的!” “啊?”闻听此言,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发出了惊叫,吕元礼更是吓得几乎站立不稳。 “八叔,你再来看看其他的。”祁翀不动声色道。 不料祁榛却摆手道:“陛下,除了威毅军的兵符外,其他兵符是真是假臣看不出来,因为臣没见过。” “那你如何确定这个威毅军的兵符就是假的?” “回陛下,先父早年也曾担任过几年的威毅军大将军,臣与弟弟从小拿兵符当玩具玩,还曾因此被父王斥责过。这个假兵符到底假在哪儿臣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跟臣小时候玩的那个不大一样。” 祁榛的这个理由令人无语却又无从反驳,杜延年想了想道:“陛下,兵符是兵部铸造的,兵部有图样存档,可否调出来对比一下?” 祁翀点点头,立即着人去调,小半天之后,韦乾度捧了图样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 细加对比之下果然发现了些许差异,细部特征上不是这里多了一点就是那里少了一点,但差异都很小,如果不是特别熟悉的人还真是发现不了。 “吕元礼,怎么回事?!”祁翀厉声喝问道。 吕元礼早就吓得跪倒在地了,浑身哆嗦道:“奴婢......奴婢不知道啊!这......这兵符早先都是薛尚掌管的,真的假的奴婢也不认识啊!薛都知暴毙而亡,也没来得及跟奴婢交待,这兵符交到奴婢手上以后也从未动过,所以......” “一句不认识你就想把责任推的一干二净?杜相能想到找兵部图纸对照一下,你就没想过一一验证一遍?朕将内侍省交给你掌管,你就是这样‘尽职尽责’的?” 吕元礼满口苦涩,兵符被换,这种百年不遇的事谁能想到呢?他甚至都不知道兵部有图样!薛尚暴毙这件事更是事先无人能知啊!可在祁翀面前,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想想,无论如何是不敢再过多辩解的,只能叩头认罪,承认自己疏忽。 “自己去慎刑司领二十板子!” 好在祁翀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是略施薄惩而已,并没有赶尽杀绝,吕元礼忙叩头谢恩,下去领罚了。 吕元礼退下后,罗汝芳道:“陛下,当务之急不是去追究兵符为何被调换,而是如何应对威毅军。如果威毅军真是被人持兵符、圣旨骗回来的,那么是否还有可能消除误会使其主动弃械?” “恐怕难了!”祁樟叹道,“我要是威毅军将军,此时根本就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毕竟攻打聿州城这事儿总是真的吧?杀了朝廷命官、一州刺史这总是真的吧?就算朝廷真的调他们回京,谁给他们权力让他们攻城杀官呢?罪名已经坐实,现在就算弃械投降,谁敢保证朝廷不秋后算账?” “设身处地的想,这的确是个两难境地,恐怕有人就是存心要促成这种效果,借此逼反威毅军!”杜延年道。 “杜相还是怀疑严鼎?”祁翀听出了杜延年的话外之音。 “臣也说不好,只是此事实在太过蹊跷了!算算时间,应该是严鼎前脚回京奔丧,后脚威毅军就离开了易州驻地,前后相差不会超过五天!考虑到军队拔营前还要准备两三日,等于是严鼎刚出瀚西路,威毅军就接到了圣旨。谁能把时间掐的这么准呢?” “杜相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但臣以为追究严鼎是否参与也不是眼下最要紧的。按照方尚书所言,威毅军此刻已经过了聿州、即将抵达尉州,尉州的情况跟聿州差不多,根本拦不住威毅军,这该如何是好?”陆怀素言语之中略有些慌乱。 “陛下,臣请旨立即率两万禁军赴尉州迎敌,绝不能让威毅军抵达京城!”祁樟拱手道。 祁榛立即反对道:“陛下,臣以为不妥!如果将禁军全数调出京城,一旦战败,则京城完全再无一兵一卒可用!何况,楚王兄,不是小弟看轻兄长的统兵之能,实话实说,京城这些少爷兵绝不是威毅军的对手,战败的可能性极大,届时,京城怎么办?陛下怎么办?” “实在守不住就不守呗,一旦臣战败,请陛下立即南撤,哪怕去江南找老十和德甫他们,再伺机反攻也行啊!” “万万不可!”杜延年、罗汝芳、陈怀礼等人异口同声。 罗汝芳大声反对道:“陛下,臣以为楚王之策不是上策。诚如寿王所言,论野战,京城禁军绝不是威毅军的对手,唯一可倚仗者就是京城的坚固城池。如今京城粮草充足,撑半年不是问题,既如此,不如固守待援,方为上策!若陛下弃城南巡,则我大渊难保不会重蹈东吴的覆辙,前车之鉴,不可不慎!” 杜延年也道:“臣赞同罗阁老所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言南巡。尉州既然明知不敌,那就没有必要硬加阻拦,不若放威毅军过境,就在京城决一死战!威毅军三万人虽然不少,但京城固若金汤,想要攻下也没有那么容易。反而是威毅军长途跋涉而来,所备粮草必然不多,不若抓紧时间坚壁清野,让叛军无粮可用!” “威毅军抵达京城还需几日?” “他们需要沿途调集粮草,速度不会太快。多则六七日,少则四五日!” “那就立即坚壁清野,由北向南开始,将京兆府各县所有人畜、粮草全部收入京城!京城所有马车全部征用,协助运人、运粮!朕就在京城等他们来!”祁翀以手捶案大声道。 “陛下,这么短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完成整个京兆府的坚壁清野,臣以为即便要在京城决战,还是应该在尉州阻拦一二,就算是迟滞威毅军进军速度,也是有必要的!”林仲儒提出的新问题让祁翀和群臣再次陷入沉思。的确,这不是件小事,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十几万百姓的动员、迁徙、安置,对于官府的效率来说要求是极高的,而祁翀也明白,此间的官府不具备这个能力。可是,若让尉州承担拦截任务,那就等于是让尉州厢军去送死,这又是祁翀于心不忍的。 众人沉默许久之后,罗汝芳突然道:“陛下,臣有个主意,或可冒险一试!” “说!” “让严鼎去尉州!往好了说,如果威毅军果然不是真心反叛,严鼎又确实没有同谋,那么或可兵不血刃收复威毅军!往坏了说,如果严鼎真的伙同威毅军反叛,那么他的家人还在城中,届时或可成为朝廷与叛军谈判的筹码!不好不坏地说,那就是威毅军反了,严鼎未反,届时不过死严鼎一个,对朝廷也没有太大损失!” 罗汝芳说完,众人个个都在心里盘算了起来,似乎的确是这么回事,可就是有点——怎么说呢,牺牲严鼎一个,幸福全城人? “罗阁老这个主意好!臣以为可以一试!”祁榛首先表态,其余众人也都默默点头。 “那好吧,传严鼎进宫问话!” 第597章 严伯镇自请平叛 京兆府坚壁清野 跪在万岁殿外的石板上,严鼎心中惴惴不安。刚才柳敬诚带他入宫时只是借机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四个字:“或有转机”,但究竟是何深意他一无所知。 “传严鼎进殿回话!”殿前内侍一声传唤,严鼎忙站起身来整理袍带趋步入殿,进殿之后叩头触地,山呼万岁:“罪臣严鼎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严鼎,你的折子朕看了,”少年君王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从御座的方向传来,“你说你不知情,那好,朕就让你听听是怎么回事!方尚书,你说给他听听。” “是,陛下!”诸位大臣此时都已离开各自办事去了,殿中只剩下方深甫站在一旁,听闻祁翀吩咐,便立即将自己在聿州附近的所见所闻说给了严鼎听。 “严鼎,你怎么看?” 严鼎斟酌片刻,突然问道:“敢问方尚书,威毅军打的是谁的旗号?” 方深甫不知严鼎为何问起这个问题,也不知是否该如实作答,得到祁翀点头允许之后才答道:“一个‘俞’字,一个‘霍’字。” 严鼎闻言立即断言道:“陛下,应该是有人矫诏欺骗了威毅军!” “为何这么说?” “回陛下,臣离开易州时已留下军令,由威毅军左将军曾安广统制全军,右将军霍为丘为辅。就算陛下令曾安广权知威毅军大将军的旨意还未传到易州,也不该是霍为丘在军中做主。如今旗号只见‘霍’字,不见‘曾’字,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曾安广遇害了,这才出现了霍为丘统制全军的情况。但是,曾安广在军中威信颇高,非霍为丘可比,能杀害曾安广,那么一定还有其他人协助,那这个人就只能是经略同知俞衡,其他人不够分量! 臣与俞衡共事多年,深知其品性,此人的优点是忠厚老实,缺点就是太老实了,容易被骗!若说有人假传圣旨,那么俞衡几乎一定会被骗;而曾安广则不同,他深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更深知威毅军防范扶余人的重要性。若假的旨意是让他将三万大军全部撤离易州,那他必然生疑,也不会听从,因此,他与俞衡必起冲突!而霍为丘或许急于立功媚上,被俞衡说服的可能性极大,二人联手杀害曾安广,这才能控制威毅军,调动大军南下!不过......” “不过什么?” “臣有一事想不明白,调动大军还得有兵符才行,没有兵符,即便是俞衡和霍为丘也不应该上当才是啊!” “那你看看这个!”祁翀示意韩炎将假兵符交给严鼎。 严鼎只看了两眼便大惊道:“陛下,这是假的!” “你确定?” “陛下,威毅军另一半兵符由臣保管,臣岂会认不出?两半兵符只是方向相反,纹理是一模一样的,宫中这半枚兵符,看着很像,但是细微处还是有差别,而且,这新旧程度也不一样,这半枚明显要新一些!”说到这里,严鼎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立即道,“陛下,这就对了!有人盗取了宫中兵符,这才欺骗了威毅军!” “威毅军是否真是被骗还未可知,朕问你,威毅军南下,谁最得利?” “自然是扶余人!扶余丰璋颇具野心,闻知消息一定会趁机犯边!” “当如何处置?” “立即调盛钧所部赴瀚西路,再就近调其他军队填补盛钧的缺口,挹娄人反应没那么快,只要调动及时,北境短暂的空缺不至于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严鼎句句应对恰当,祁翀没挑出什么破绽,面色缓和了些:“平身吧!” “谢陛下!”严鼎察觉出了祁翀态度上的差异,暗自松了口气。 “如今,威毅军已抵近尉州,尉州抵挡不住威毅军,这你是知道的。过了尉州就是京城,你说该如何是好?” “臣请率军赴尉州退敌!” “你觉得现在满朝文武会同意你带兵出城吗?哼!” 听祁翀语气不善,严鼎顿时又慌乱起来,定了定神才明白了祁翀的意思:“陛下,臣可以一人单独赴尉州,要么劝降俞衡、霍为丘,要么斩他二人首级献于陛下!若均不能成功,臣以死谢罪!” “可以,韩都知陪你一起去,助你一臂之力!” “谢陛下恩典!”严鼎口中道谢,心中却一阵酸楚。韩炎此去与其说是助力,不如说是监视,也就是说他此行如果不能解决问题,要么死在俞衡、霍为丘手里,要么死在韩炎手里,绝不会再有其他可能! 看来,定国公府搞不好要连办两次丧事了!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拍,严鼎抬头一看,原来韩炎已经站在了他身边:“定国公,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出发吧!” “诶诶!陛下,臣告退!” 严鼎、韩炎二人随即从北门出宫,只带了少量随从快马赶赴尉州,于初八日凌晨抵达尉州城。半日之后,威毅军的军旗就出现在了尉州城下。 而此刻京城以北一百多里处的一个小村庄内,里正正敲着铜锣满村喊着:“各家各户都听着,把老娘背上、孩子抱着,金银细软揣怀里,衣服能穿的都穿身上,鸡鸭笼着,牲畜赶着,所有人留足三日口粮,剩余的粮食都运到村口称重登记,然后统一装车上!大件的东西一律不许带啊!今晚天黑之前务必赶到彭家庄集合,去晚了赶不上,过两天被叛军杀了,那就自认倒霉吧! 朱大个儿,把那口锅放下!你背着那么大个锅能不耽误脚程吗?有那劲儿还不如把你婶子背上呢!唉呀,又不是再不回来了,用不着把家当都带上!叛军?人家叛军要你家锅干啥?人家要的是你家媳妇儿你家粮!把你媳妇儿领好了别丢了就成! 还有那个王老三,把你衣服里背着的东西给老子拿出来!后背那么大个罗锅,当老子瞎呀!你小子也是真能啊,那么大一口袋你也能塞进衣服里,就不怕一会儿被衙门里的人瞧出来! 我再说一遍啊!每家只许留三日口粮,够走到京城的就行了,剩余的必须上交,统一保管!如果有人敢私藏粮食,被衙门发现,一律按军法处置!啥?军法是啥?就是杀头!杀头啊! 九叔公,你咋还不走呢?啥?死也要死在家里头?唉呀,衙门都说了,这次就是去京城避几天,等叛军退了就回来!真要是死京城里头了,那说不定你来世还托生个京城富贵人家呢!想啥好事呢?真是的!真死京城咋办?你......你真死京城里头,我负责给你尸首运回来行不?! 这一个个真是的......” 在焦头烂额的里正的催促之下、在惶恐、喧闹、杂乱的氛围中,男女老少踏上了进京的路程。而京城中,一位府丞、两位县令同样忙的不可开交! “章府丞,京里各坊都搭建了临时窝棚,可这毕竟是寒冬啊,白天还好说,晚上窝棚根本不顶用啊!”蒋嶷焦急地道。 “我去找连景先,让他弄些煤炭和炉子来,争取每个窝棚都能点上炉子,这样还能好过些。” 章乃琳话音刚落,鲁光庭也气喘吁吁跑了过来:“章府丞,各县百姓分居何坊已经分配好了,这次一共开放三十坊,每县五坊。号召京中百姓接纳外县百姓入住的告示已经出了,各坊里正那里也都通知到了。不过,按陛下给的条陈里的意思是,这笔租金是官府支付,那如何登记人数和时间......” “这样,我让军巡司把土兵都撒下去,每坊二十名土兵,再加上各县自己的差役,协助里正维持秩序、统计人数等等。另外,杆子帮也会出力,他们最清楚谁家有空房,哪里能住人,届时也会帮忙提供消息。” “那粮食呢?第一批进城的百姓明日就该到了,粥棚明日必须要开,可粮食还没到位啊!” “放心吧,姚参军已经去办了,估摸傍晚时分就能分配到位。连景先也在尽力调粮,常平仓是满的,饿不着百姓!对了,民勇组织地如何了?” “已经组织了一万人去兵营训练了,还有几千人去了将作局和兵部器械坊帮着造兵器。连总经理他们从城外运回来几十车东西,都蒙着毡布,也不知是什么,只是让卸到潜邸那边。那里现在浓烟滚滚,估计是在造火铳、大炮。” “对呀,咱们有大炮、火铳,到时候架在城头上轰他娘的,叛军打不进来的!哈哈哈......”鲁光庭信心满满地道。章乃琳虽未置可否,但神色间也是一片坦然,只有蒋嶷没见过他们说的大炮、火铳,心中半信半疑。 大战前的准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枢密院连下几份调令,命附近厢军进京勤王;祁榛每日在城头上布置城防、操练禁军;征调、分配物资、钱款的命令也源源不断地从内阁发出。 宫中,祁翀焦急地等待着尉州传来的消息。不知为何,他从未像这次这样如此不安,不得不以抄书的方式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第598章 罗汝芳二试严鼎 姜元瑶又遇荣庆 连抄了几日书,整本适当改编过的《杨家将》都快抄完了的时候,消息终于传了回来! “陛下,师父飞鸽传书回来了!”奉忠双手捧着一个小纸卷快步走了进来。 “快拿来!”祁翀顾不上穿鞋,一下从暖炕上跃下,将纸卷接过来,在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中打开了纸条。 “哈哈,太好了!严鼎收服了威毅军!奉忠,传内阁、枢密院那几位进宫!哈哈哈......”祁翀兴奋地搓着手,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陛下,消息是真的?”林仲儒听完祁翀的话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这件事就这么轻而易举解决了?” “照韩炎所说,实际情况与严鼎出京前的御前奏对一模一样,就是俞衡轻信了假钦差的圣旨和兵符,联合霍为丘杀害了不肯奉诏的曾安广,夺取了军权之后,挥军南下。一直到见到严鼎之前,俞衡都未曾怀疑过钦差和圣旨是假的,还以为自己是什么‘挽大厦于将倾’的能臣干吏呢!”祁翀嘲讽地笑道。 “这个俞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该杀!”罗汝芳愤愤道。 “可是,这个假钦差是什么来头呢?”杜延年不解地问道,“他从何处得来的圣旨和兵符呢?”杜延年疑惑地问道。 “是啊!这事儿邪门儿啊!”祁樟也嚷道。 “哼,这人的身份朕要是说出来你们就不觉得奇怪了!”祁翀冷笑道,“他就是荣庆!” “啊?先帝身边那个常侍?” “没错,就是他!去年谢宣兵变之日,他趁乱带着祁翎跑出宫去了,此后便杳无音讯。他是薛尚的干孙子,又在御前侍奉多时,弄到空白圣旨和调换兵符虽然不容易,但也并非没有机会!”薛尚的身世和死因是绝密,祁翀目前还不打算公开,因此便没有提薛尚和宋伦在其中的作用,只是含糊地将一切推在了荣庆身上。 “陛下的意思是这件事的背后是晋王的主谋?”杜延年惊问道。 “不好说,有可能。好在荣庆没跑得了,等他们将人押回来,详加审问就知道了。奉忠,你传口谕给元明,让他火速带人去将荣庆、俞衡押回宫中问话!” “是,陛下!” “陛下,那威毅军现在如何处置了?”祁榛问道。 “这正是朕叫诸公来的目的。严鼎去见了俞衡、霍为丘说明情况之后,俞衡当即认罪,情愿听候处置,但霍为丘不甘心束手就擒,还想抵抗,被韩炎当场格杀!威毅军连续损失两员主将,军心大乱,严鼎的意思是现在除了他没人能控制威毅军,韩炎也认同这一点。所以,严鼎想将威毅军全部带回京城,然后交由兵部严加审讯、核查,看是否还有人心怀异志。待朝廷审查、清理结束后,再另行委派将军统领该军北上返回易州。诸公以为如何?” 祁翀问完,众人都没有马上开口,就连杜延年都在捻须不语。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在打鼓:严鼎这个建议虽然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是万一...... 祁翀见众人不语,笑道:“看来诸公跟朕一样,还是有些不放心威毅军啊!” 最后,还是罗汝芳出了个主意:“陛下,臣有个建议,不如让严鼎和威毅军分开走。陛下不是让人去押荣庆、俞衡了吗?不如让严鼎也一同先回来,留下韩都知将威毅军带回京城。此刻威毅军离京城不过二三百里,几日便到了,想来也不至于出什么岔子!若在这个过程中真出了岔子,那就说明威毅军已经留不得了,无论严鼎是否治罪,威毅军都必须除掉!” 罗汝芳说完,其他人纷纷侧目。如果说让严鼎去尉州是对严鼎的考验,那么让严鼎离开威毅军就是对威毅军的试探!然而这种试探是对人心的挑战,更是对风险的放任! 果然林仲儒立时反对:“陛下,此举大为不妥,如果威毅军在逼近京城之后再次生变,届时只怕是严鼎也无法再次收拾军心啊!” “陛下,此举有些冒险,请陛下三思!” “陛下,臣倒以为罗阁老的主意可以一试!” “太不稳妥了,不好、不好!” ...... 一时间众人分成了两派,吵嚷不休。祁翀在御案前拉了十几圈磨以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冒点险就冒点险吧!就按罗阁老所言,让韩炎带威毅军回京。威毅军回京后也不必入城,就先驻扎在原来城外的神武军驻地,由兵部传各级将官一一问话,将事情经过全部搞清楚,肃清俞衡、霍为丘余党!” 见祁翀已经拍板,众人便不再多说,只有杜延年问道:“陛下,既然威毅军已经收服,坚壁清野是否先停了?还有勤王的厢军,是否让他们回去?” “已经迁入京城中的百姓就再多留些时日吧,以免再生变数。还未动身的可以先不动了,等等看。各地厢军无论走到哪里了,一律先暂停,原地驻扎待命。但愿不再生什么变数吧!” 严鼎和荣庆、俞衡是在正月十三回到京城的,进京之后,俞衡立即被大理寺带走关押审讯;严鼎被命令回府候召;荣庆则被直接带进了宫里。 当晚,元明来御书房回话:“陛下,那个荣庆什么都不肯说,打的狠了,就不停地哀嚎喊‘哥哥’,却就是不肯开口。” “把他带来吧,朕要见见他。” “是,陛下。” 很快,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被拖了进来,少年受刑过度,已经快神志不清了,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祁翀皱了皱眉:“怎么打的这么重?” “陛下,他一直不开口,底下人着急了些,所以就......” “人都快死了,还怎么问啊!”祁翀没好气地道,“就知道一味用刑,不能动动脑子吗?” 元明被训斥后,只是低头不语,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奉孝!去看看太后休息了没有?如果没有,麻烦她给开个外伤的方子!” 奉孝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回来了,带回来的却不是一张方子,而是开方子的人。 “见过太后娘娘!您怎么还亲自来了?”见到元瑶,祁翀不敢失礼,起身问了安。 “伤没看、脉没诊,方子怎么开?陛下难道糊涂了吗?”元瑶不客气地批评道。 祁翀被骂得没脾气,只好讪讪一笑。他原本是不想过多打扰元瑶,想让她随便开个差不多的方子就行,哪知白郾教出来的徒弟都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在看病这件事上极为较真儿,最后还是惊动了她亲自过来。 “那就麻烦您给看看吧!”祁翀一指地上趴着的荣庆吩咐道,“把他扶起来!给太后搬把椅子过来!” 内侍们七手八脚将几近昏迷的荣庆扶住了,元瑶这才看清了眼前之人的面貌,不由得惊叫了一声:“荣庆!怎么是他?” 后一句显然是问祁翀的,祁翀忙答道:“刚抓回来的。” 听祁翀大致讲了事情缘由,元瑶惊讶而又怜悯地望着荣庆,轻轻叹了口气,抓起了他的手腕。 “伤得有些重,不是一两副药就能救过来的,把他送我宫里吧,我先给他灌一副药,夜里再看看情况,如果有好转可以继续用药,如果没有好转就要考虑其他法子了!” “他是重犯,放紫宸宫会不会有些不妥?” “他都伤成这样了,还能跑了不成?陛下如果不放心,派几个会武功的内侍过去看着就是了!就这么定了!”元瑶说完起身就走,祁翀无奈只能照做。 孕妇果然脾气大,惹不起、惹不起! 当荣庆从沉睡中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用木箱临时搭出来的“床”上,身上的伤处都已经包扎好了,身上的衣服也换了,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汤药的苦味儿。天色已经大亮,他艰难地转动着脖子,试图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 “呀!你醒了!”一个声音传来,只见一名小宫女正探头过来查看,随后惊喜地喊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荣庆醒了!” 不多时,果然元瑶带着一名内侍进来了。 “你伤得很重,不过身体底子还算不错,算是撑过来了。奉义,按昨天的方子分量略减,再去煎一碗药。” “是,太后。” “太后?”荣庆重复着这两个字,疑惑地望着元瑶,“姜贵仪?” “放肆!什么姜贵仪,这是太后娘娘!”小宫女立即斥责道。 “你先出去吧!”元瑶遣走了小宫女,轻轻叹了口气道,“唉!是你出宫之后的事了!谢皇后死了,先帝立我为皇后,然后先帝也死了,我就成了太后!算了,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吧?当初为何要跟祁翎跑出宫去?又为何要假传圣旨闹出这些事来?你既在此,祁翎又在哪儿?” “是祁翀让你来问的?”荣庆脸色顿时大变,语气明显充满了敌意。 “就算他不问,我就不能问问?祁翎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样拼命帮他!假传圣旨那是灭门的大罪,你疯啦!” 第599章 巡视组奉旨出京 定国公平安过关 “灭门?呵呵,奴婢哪还有什么门可灭呀?姜......太后娘娘,奴婢全家早都死光了,只剩下一个哥哥,也死了,被祁翀害死的!还有薛爷爷,也被他害死了!我恨他!我就是要杀他!将他碎尸万段、碎尸万段!”荣庆歇斯底里地喊着,表情狰狞恐怖。 元瑶怔怔地望着眼前之人,荣庆那熟悉的面容逐渐变得陌生起来。 “你为何如此憎恨陛下?薛尚是得急病死的呀?”姜元瑶诧异地问道。 荣庆立即反驳道:“不可能!薛爷爷说了,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死了,那就是被祁翀害死的!我们前脚出宫,他的死讯后脚就传了出来,不是被害死的还能是什么?” “那你哥哥又是怎么回事?” “我哥哥也是被他害死的......总之,他故意设计陷害殷天章,却让我哥哥受了无妄之灾,这笔账就该记在他头上!” 元瑶沉默了,她心里觉得荣庆这话不对,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好劝慰道:“不管你怎么想的,现在你憎恨的那个人已经是大渊之主了,你不可能斗得过他,我劝你还是不要硬撑了,何苦找罪受呢?” “斗不过?呵呵,那可未必!”一丝阴沉而古怪的笑容浮现在荣庆嘴角。 “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荣庆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忙换了个话题问道,“娘娘,今天是几号了?” “正月十四!本来如果没有威毅军这码事的话,今晚京城就该有花灯了,我还从没看过京城的花灯呢?可惜了,今年的上元节取消了!”元瑶不无遗憾地说道。 “对不起啊,娘娘!”荣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愧疚,“您很喜欢过上元节吗?” “你猜我名字里那个‘元’字是怎么来的?就是‘上元’的‘元’!明日是我生日!” “那宫里应该会给您祝寿的!”荣庆忙安慰道,“一样可以很热闹的!” “傻小子,你忘啦!国丧期还未过呢!” “哦!”荣庆又低下了头。 “算了,不说了,我去看看药煎上了没有,一会儿好好吃药啊!” “吃不吃的有什么区别,奴婢已经是死路一条了,您又何必费心?”荣庆沮丧道。 元瑶微微一愣,轻声安慰道:“我是大夫,看见你有伤病就不可能不治!至于治好之后陛下如何处置你,那不是我能左右的。但即便陛下真要处死你,至少我也要让你在死前这几天不至于太痛苦。” 荣庆感激地抬起头望着元瑶,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嘴唇微启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心里却纠结不已。 “您的意思是他很恨我?”御书房内,祁翀听元瑶转述着荣庆的话,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荣庆哥哥的死他事先根本不知道,那个时候他初回京城不久,也不知道宫中处置内侍会如此严酷,一点点小错就能要人性命。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元瑶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你们这些大人物不都是这样丝毫不在乎别人的性命吗?” “什么叫‘你们这些大人物’?我的太后娘娘、我的小婶娘,您现在可是大渊最大的大人物了!”祁翀苦笑道,“您这是要把自个儿也骂进去呀!” “这个太后又不是我想当的!哼!”元瑶气呼呼地拂袖而去。 祁翀也闹不明白她这突然爆发的脾气是怎么回事,只好再次苦笑。 正月十六,祁翀在龙德殿前召见了所有即将出京巡视的新科进士和御史,算是开了一个动员大会。 “巡视制度自古有之,三代之天子巡狩、汉之乘传周流、唐之监察御史,皆属此列。唐贞观十八年,太宗遣褚遂良等二十三人出巡各地,此次巡视共处死地方官七人,罢免数百人,晋升二十人,乃有史以来巡视力度最大的一次。此次,朕派出新科进士、御史共计百人,分巡江北一府九路,规模更胜前代,而朕对诸公的期许亦更胜褚遂良之辈!望各位严守巡查之责,所按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 一番动员之后,年轻的进士、御史们个个热血沸腾,许多人都在心中暗自发愿,誓要做出一番成绩来回报陛下的信任! 望着殿前攒动的人头,祁翀突然理解了李世民那一句“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的自豪感了! 韩炎带着威毅军回到京城已经是正月十八了。 “陛下,按您的旨意,已经将威毅军安置在了神武军军营中,这是缴获的假圣旨和真兵符,请您过目。” “老韩,辛苦了!这一路上还顺利吗?” “回陛下,一切都正常,没什么事情发生。” “哦!”祁翀深思片刻道,“说说当日你和严鼎收服威毅军的经过吧!” “是!那日,奴婢和定国公进入军营未遇任何阻碍,军中将士见到定国公纷纷上前问安、致哀。 及至中军帐处,便遇见了俞衡,俞衡大惊,问定国公何以至此?定国公反厉声喝问他带兵南下意欲何为? 俞衡面露不解之色,又反问定国公难道不知道京兆府流民作乱,有旨意让威毅军南下一事吗?定国公道,京兆府并无流民作乱,陛下也从无旨意让威毅军南下。俞衡大惊失色,这才知道上了当,当即请求自缚诣阙请罪。 定国公一边令人搜寻那个假传圣旨的内侍,一边派人去传霍为丘。那个内侍倒是很容易就抓住了,奴婢这才发现原来是荣庆。但霍为丘来了之后却面色不善,反劝定国公,说什么此时不反也得反了,否则早晚大祸临头! 定国公大怒,连声驳斥于他,那霍为丘仗着手下亲兵人多,便要用强,奴婢看局势不利,只好先下手为强,一刀杀了霍为丘,这才镇住了那帮亲兵。 随后,定国公便宣布是霍为丘勾结逆党假传圣旨,如今首恶已经伏诛,余者皆系受其蒙蔽,一概不予追究,于是就这样收服了威毅军。” “整个过程中,严鼎可有异常?” “回陛下,奴婢没发现什么异常。” “嗯,这是俞衡的供词,各处细节都对得上。只有一件事,据他所说,攻打聿州是霍为丘的主意,他并不赞成,只是无法阻止而已。尤其是杀害李刺史一事,他当时就跟霍为丘大吵了一架。这件事,你让人去威毅军中问问,是否属实。” “是,陛下!” “另外,给岐国公传个口谕,定国公府,可以解封了!” 确认御前侍卫营已经全部撤走以后,严鼎不由得长长松了口气,连日来的焦虑大为缓解。 “景润,你祖母这些日子一直不大舒服,你去请个太医过来看看。景淮,你跟我到书房来。” “是,父亲!” 父子俩进书房说了半天的话,严景淮出门后却正好撞见了刚回来的严景润。 “二弟,回来啦!” “呃......是,太医已经来了,我来问问父亲要不要过去陪一下。”严景润言辞之中似有闪烁。 严景淮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问,便道:“父亲还有事要忙,我要去岐国公府走一趟,太医那边你陪着就是了。” “哦,那......我去了!” 望着弟弟的背影,严景淮也没有多想,转身出门去了。 此时的万岁殿内,气氛相当凝重。威毅军的危机刚解除,新的危机又骤然而至。 “陛下,易州榷市那边传来消息,扶余人趁着易州兵力空虚之际,已然攻入了易州,榷市被毁,物资被夺......”韩炎面色沉重地转述着刚刚得到的消息。 “物资不重要,人呢?玖安、玖宁还有那些伙计呢?”祁翀焦急地问道。 “玖安没事,伙计们也已经转入地下,但是......玖宁失踪了!” 祁翀心情猛地一沉:“派人去找!一定要找到!哪怕是死了也要找到尸体!” “可如果实在找不到呢?要不要让玖安他们先撤出来?” “原来榷市那帮人全部撤出来,免得被扶余人认出来,惨遭毒手,另外派其他人去找!告诉他们,千万不要舍命不舍财!另外,想办法联系上小滕,他如今在那边怕是也未必安全,让人把他接回来吧!” “是,陛下,奴婢这就去传话!”韩炎刚要退下,没走两步又回来了:“陛下,楚王和寿王他们来了!” 祁翀心知他二人应该也是为易州之事而来,忙道:“快请!” 果然,祁樟行礼后便急道:“陛下,盛钧奏报,勇毅军还是晚了一步,易州失守了!不过盛钧说,他们守住了洪、辰、平三州,目前正在组织反攻,誓要夺回易州。” “哼,这个扶余丰璋消息够灵通的呀!易州这边刚把兵调走,他们就打进来了!”祁翀冷笑道。 “陛下的意思是威毅军有人勾结了扶余人?俞衡还是霍为丘?”祁榛自问自答道,“目前看来霍为丘的可能性更大,毕竟俞衡已经认罪,不应该是他呀?而且,盛钧所奏报的调查结果,与俞衡所述并无二致,可见其并没有撒谎。”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八叔,你和韦乾度尽快完成对霍为丘心腹的清理,然后便率威毅军北上,将易州夺回来!这次要辛苦你了,先暂管威毅军一段时间,等有了合适的继任人选,再将你替回来。” “陛下放心,臣一定不辱使命!不过,陛下,威毅军北上需要的粮饷......” “找韦乾度去要,让他把今年的粮饷一次性给足,让威毅军正好带回去!” 第600章 严景淮城门解围 柳敬诚公府赴宴 外城永定门下,城门吏努力地疏导着百姓出城的队伍。威毅军的叛乱已经确定是虚惊一场,那么这些日子避入京城的百姓就都要离京返家了。好在官府也没有亏待这些百姓,每人都额外多发了十斤粮食算是补偿。 许多百姓归家心切,恨不能立时飞回去,因此领了粮食便要出城。同作此想的人太多了,于是压力便给到了外城的四座城门这里。 “慢点、慢点,排队走,不要挤!越挤越慢!你小子挤什么?!再不老实当心吃鞭子!”城门吏大声呵斥着不守规矩的百姓,心中的焦急却丝毫不亚于这些百姓。 再有一个时辰就天黑了,可等着出城的百姓队伍依然一眼望不到头,如果关城门之前出不了城,难保不会有人闹事。 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就在此时,一队赶着马车的士兵直奔城门而来,这些人才不管前头有多少人在排队,径直往城门口插了过来,险些将一位老妪撞倒。 城门口排队的百姓登时就不乐意了,纷纷吵嚷起来:“当兵的也不能这么不讲理吧?!” “赶着个马车横冲直撞,撞到人怎么办?” “城门口这么窄,你们非要往里挤,这下更走不动了!” 百姓个个愤愤不平,那为首的都头不乐意了,怒道:“我们威毅军奉命运送辎重出城,谁敢阻拦?要造反吗?” 他不说这话还好,说完了,百姓更加不依不饶,不少人边骂边向马车围拢过去。 “原来你们就是威毅军啊!要不是你们,我们还不用折腾这一趟呢!” “就是!要不是你们威毅军惹事,我们至于无缘无故费这么多脚力、受这趟罪吗?” “操!到底谁谋逆啊!分明就是你们造反好不好?” 那都头被百姓指着鼻子骂,顿时恼羞成怒,“刷”地拔出了腰刀大喊道:“你们要干什么?我们可是禁军!再上前一步就别怪我不客气啦!” “打他!出出气!”不知是谁喊出了这一声,顿时引发了众人的响应,几十名壮小伙子个个举着棍棒、扁担便要往上冲。威毅军这边也是野惯了,哪肯服软,纷纷拔刀在手。城门吏见势不妙,连忙带人将两拨人隔开! “都给我安静点!谁也不许闹事!谁敢闹事一律抓起来!”城门吏厉声喝道。但群情汹涌,根本不是十几个城门守卫能制止地了的。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声大喝:“江二愣!把刀收起来!” 那都头猛然听到有人喊他,连忙回头,这一看顿时大惊,慌忙还刀入鞘,恭恭敬敬道:“见过大公子!”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定国公世子严景淮。 “你在这里做什么?”严景淮骑在马上,沉着脸问道。 “回大公子,小人奉命去兵部领取辎重,按照军令,天黑之前就得回营,可是,城门这里人多拥挤,这帮刁民又拦着不让小的们走!大公子,您知道的,误了时辰,那是要军法从事的!所以......”被叫做“江二愣”的都头面露难色。 “领取辎重不是什么紧急军务,有事耽搁也不算是什么大错,打发个人回去说明一下情况不就行了?威毅军什么时候只讲军法不讲人情了?”严景淮随手指了一个小军道,“你,回去说一声,就说明日再回营。若有人问起,就说是家父的意思!” “是,大公子!” “嘿嘿,多谢大公子帮忙开脱!”江二愣笑着道谢。 “那就赶紧把路让开吧!” “让、让,立刻就让!”江二愣忙指挥手下将马车赶到一边,城门吏也赶紧驱散了闹事的百姓,又过来给严景淮道谢。 “多谢世子解围!” “不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世子这是要出城?” “哦,不,晚上府里有客人,我去第一楼买点好酒,从这里路过而已。行了,不跟你废话了,走了!”严景淮打马就要走,刚走两步,回头又嘱咐了江二愣一句:“你们今晚就在城门里面这块空地上扎营吧,天黑以后我让人给你们送点酒菜、煤炭过来。” “诶!多谢大公子!还是您知道疼人!嘿嘿......” 严景淮没有再理睬他,打马离去。只有城门吏脑中闪过一丝困惑:从定国公府去“第一楼”,需要经过城门口吗?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他的心思又被城门口的喧闹吵嚷吸引了过去:“都别挤、别挤,说多少遍了!那谁家的孩子,抱起来!这么小不怕被人踩死呀!” 而严景淮离开城门口后也果真去了“第一楼”,定了一桌上等的火锅食材和几壶好酒,让人一个时辰后送去定国公府。 天刚擦黑,一辆马车停在了定国公府门前,车帘打开,柳敬诚从车上下来。严景淮早等在门口,恭恭敬敬将其迎了进去。 “恒肃兄,这次多亏了兄长帮忙,否则小弟可就要遭殃了!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兄长受小弟一拜!”花厅之上,严鼎说着对柳敬诚纳头便拜,严景淮也跟着跪了下去。 “哎呀,伯镇,言重了、言重了!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不过是提醒了你一两句而已,主要还是你自己清者自清。”柳敬诚一边扶起严鼎,一边自谦道。 “话不是这么说的,如果没有兄长提前透露的消息,小弟又如何能御前奏对得当呢?该谢还是要谢的,这样,便让景淮代我磕个头吧!女婿拜老泰山,天经地义!” 严鼎这话倒也有理,柳敬诚便不再推辞,踏实受了严景淮一拜。 随后,严鼎请柳敬诚入席,下人们端上酒菜,支起火锅,气氛顿时融洽起来。 “诶?怎么没见景润啊?还有你那个小儿子,也不让他出来见见我?”柳敬诚随口问道。 严鼎举着酒杯的手忽然一滞,严景淮忙道:“二弟着凉了,身子有些不爽,没让他出来,怕把病气过给了世伯。三弟在边关小地方长大,有些没规矩,总要调教些日子才能出来见客!” 柳敬诚轻轻“哦”了一声,便没有再多问。 花厅之上,推杯换盏,饮酒行令,好不热闹。公府后门此时却悄悄打开了一条缝,一名年轻人从门里探出头来,见四下无人,强忍伤痛,踉踉跄跄逃离了定国公府。 花厅中的三人对此一无所知,仍旧在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柳敬诚已经醉意深沉,话也难得地多了起来,从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到如今的丝丝缕缕,无一不是话题。严鼎今日兴致也很高,大概是因为虚惊一场、死里逃生,难免多了些感慨。 直至子时初,下人来报,说是大长公主府派人来寻岐国公。严鼎不敢怠慢,忙让人将来人带至花厅。柳敬诚眯着惺忪的醉眼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崔林。 “崔......崔大兄?”柳敬诚说着便要站起身来,身形却摇摇晃晃似要后仰摔倒,严鼎连忙伸手去扶他腰间,没想到自己同样站立不稳,一下和柳敬诚撞了个满怀,二人双双跌倒。 “哎呦,大老爷,您这是喝了多少呀?”崔林忙上前扶起了柳敬诚,“得了,别喝了,跟老奴回去吧!唉!这府里病倒一个,这儿又醉倒一个......” “病?谁病了?母亲病了?”柳敬诚顿时酒醒了一半。 “可不是吗?要不老奴干嘛非得这个时候来寻您呢?殿下又不肯吃药呢!您快回去看看吧!”崔林一脸的焦急,连连摇头叹气,显然对祁清瑜病了不肯吃药这件事极为无奈。 “那......那我这......这就回去!伯镇、名雨......贤婿,多......多谢款待,改日再聚啊!改......改日我请你们啊!” 严家父子没有了留客的理由,只能送柳敬诚离开。 “恒肃兄......客气......瞎客气......我......送你!”严鼎挥了挥手作势要去送柳敬诚,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只好尴尬地笑笑。 “世伯小心脚底下,慢点儿......”严景淮代父送客,一路恭恭敬敬将柳敬诚送了出去,目送他上车离开后,便匆匆回到花厅。 “父亲,崔林说的不知是真是假?是否会有诈?”只有父子二人的时候,严景淮沉下了脸。 严鼎也收起了伪装出来的醉意,端详着手中刚刚从柳敬诚腰间盗出的令牌沉思片刻道:“应该不假,大长公主不爱吃药的习惯是从小就有的,听你祖父提过一次。再说了,崔林有什么理由骗我们呢?放心吧,虽然没能留住他,但是醉成那个样子了,不会碍事的!令牌已经到手,也算是目的达成了,你去吧,按计划行事即可!” “是,父亲!”严景淮转身要走,却又被严鼎叫住。 “景淮!”严鼎望着酷似自己的长子,一时竟有些不舍。 “父亲还有什么吩咐?” “记住,如果事有不谐,立刻带他走!不要有半分犹豫,也不要来救我!只要你活着就行!”严鼎语气坚定,却又充满了悲怆的味道。 “父亲......”严景淮喉头哽咽,无语凝噎。 “去吧!” 第601章 宁绩设伏退叛军 严鼎中计陷囹圄 永定门内侧的空地上,江二愣等人靠着马车烤着火、聊着闲天儿。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定睛一看,正是定国公府的马车,马车后面还有一名骑在马上的年轻人。 “大公子!您来啦!” “嗯,答应给你们送酒菜,不能食言啊!”严景淮笑着翻身下马,马车上立刻有小厮端出来几坛酒和几个食盒。 众兵丁嘻嘻哈哈道了谢,便纷纷过来开酒的开酒、拿菜的拿菜,烧酒、酱鸭的香味立刻四溢开来,惹得城门口抱着大枪打盹儿的军巡司土兵纷纷侧目。 “那边几位兄弟,都过来喝杯酒吧!这天气,说是立春了,可晚上这冷风照样往骨头缝里钻!过来喝杯酒暖暖身子吧!”严景淮热情地打着招呼。 众人本就心痒难耐,见严景淮如此热情,便就坡下驴,一个个纷纷讪笑着便凑了过来。 “来,鸭腿!每人一个!诶!一口肉、一口酒,漂亮姑娘梦里有!”江二愣边说边撕了个鸭腿塞进了一名守卫的手里。 “哈哈哈哈.......你这都哪儿听来的......”众人哄笑着放下了手中的长枪,纷纷端起了酒杯。 没等三杯酒下肚,一把把尖刀就戳进了众土兵的胸腹之中。众人直到倒地那一瞬间,也不明白严世子为何突然翻脸,就这样带着一副副不敢置信的表情离开了人世间! 紧接着,城门大开,三声鹧鸪哨响,早就埋伏在附近的一队人马悄悄进入城中! 此时已过了半夜子时,家家户户关门闭户,人人都进入了梦乡,附近的更夫也早被严景淮派出去的杀手取了性命,而城内的夜巡最近也因为禁军人手不足而被迫暂停。因此,对这一番变故竟然无人发觉! “你就留在这里守着,事成之后我派人给你传消息!若不成,这里就是我们的退路!”严景淮嘱咐了那小厮一句,便带着人马向内城而去。 “大公子,前面就是崇义门了!”打头的亲兵队长陈景瀚摸过来悄声道。 “嗯,按原定计划,你带五千人去跟父亲会合,我带亲兵队先去秦王府!剩下的人迅速占领各城门!” “是!” 队伍迅速分成三部分,一部分跟着陈景瀚直扑宫城而来,一部分换上了假冒的左御卫旗号向外城其余各城门摸去,而另一部分则在严景淮率领下往十王街西头的方向而来。 此时的秦王府早就摘去了原来的牌匾,改成了“宗学”二字。夜晚寂静无人,严景淮等人悄悄靠近大门,早有等在附近的两个探子凑了上来,轻声禀报道:“大公子,一切正常,无人出入!白天小的们冒充来做工的匠人,已经摸清楚存放火器的库房位置了,进二门往右手边直走第一个院子就是!” 严景淮点点头,打了个手势,立即有善攀援的士兵借助钩爪、绳索翻墙而入,而后从内打开门栓。一行人轻而易举打开了大门,径直向早已探明的库房位置袭去。 库房位置既已明确,众人没走多远便找到了目标,以同样的方式打开院门后,严景淮令大部分人留在院外等候,只带了二百人先行入内。 众人刚进院中,突然一声突兀的铜锣声响撕裂了夜晚的寂静,也惊吓了本就惶惶不安的人心! 四周火把骤明,无数人影从屋内以及屋檐上闪出,明晃晃的刀枪在跃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凌冽寒冷! 人群后一名老者负手而出,看着眼前的年轻将军,老者难掩惊讶与失望之色,叹了口气道:“老夫原以为定是消息有误,可现在看来是老夫看错人了!” “宁老先生?”严景淮的瞳孔骤然收缩。从锣声响起时,他便知道今日之事怕是要落空了,但即便如此,他也没觉得事情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可当看到眼前的宁绩时,他的心顿时沉入了谷底。 “小严将军,老夫不喜欢多话。直接束手就擒,还是力战不敌后被老夫擒获,你自己选吧,我反正都行!” “宁老先生就那么肯定能将我留下?老先生固然武艺高超,可您毕竟只是一个人,就这些人?大长公主府的护卫?家丁?二三百人就想将我留下来?我外面的人可比你的多的多!”严景淮指着周围几个身穿普通民服的人和屋顶上穿着护卫服饰的人道。 “的确,他们不是精锐边军,少部分是大长公主府护卫,大部分是镖局的镖师、伙计,但是,你别忘了老夫是做什么的!老夫亲手训练出来的镖师,未必就比禁军差!再者说了,其实留不留的下你都无所谓,反正你的目的达不到了,你想要的那批东西已经运走了,运去了哪里想必你也能猜到。” 严景淮顿时脸色大变,宁绩最后这句话对他来说才真正是致命一击!然而他此时反而镇定下来,萌生出了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孤勇。 “大公子,你快走!小的们拼死护着你出去!”一名心腹大吼一声,拔刀抢先向宁绩攻去。可没走两步,一支羽箭便从屋顶射下,直插他的脖颈! 这一箭犹如一个信号,双方不再克制,直接厮杀起来。 宁绩径直扑向严景淮,却接连被他的心腹兵丁拦了下来。这些亲兵远不是宁绩的对手,奈何都对严家父子忠诚无比,铁了心用自己的命给严景淮拖时间,一时倒也让宁绩难以突破。 “大公子,别忘了大将军的军令!快走!”江二愣大吼一声也挺枪扎向宁绩,却被宁绩一刀从头至胸劈开一道大血口子。 “大公子,快走啊!”又一人挡在了严景淮身前,随后却又见血光飞溅,尸体倒地。 眼看一具具尸体倒在面前,严景淮心中悲愤欲绝,却也知此时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便不再犹豫,一跺脚一转身,毅然向外突去。 院外的士兵接应着严景淮火速退了出去,可到了仪门外又被拦住了。这次的人依旧是百姓装扮,领头的是两名女将,一人持鞭,一人持刀,显然不是官兵。 “一群乌合之众,也敢跟边军对抗,找死!”严景淮怒喝一句,大声道,“布阵!” 队伍瞬时分散开来又排成新的队形,展开进攻态势。 适才的小院中由于地形狭窄,军队无法发挥优势,如今在仪门外的空地上,阵型一摆开,正规军的优势立显。慕青、戈小娥等人论单打独斗都是好手,可面对配合默契的军队就有些吃力了,最后到底是被严景淮撕开了一道口子,冲出了大门外。 等宁绩从院里杀出,跟二人会合时已经没有了严景淮的踪迹,只将其剩余的手下一网成擒了。 再说尚德门这边,严鼎凭着柳敬诚的“宫内丞”腰牌,顺利叫开并控制了宫门,随后赶来与他会合的五千人马顺利进入宫城。 “不要耽误时间,直扑皇帝寝宫万岁殿!” “是,大将军!”众人压低嗓音答应一声,迅速冲向龙德门。 异常的兵马调动很快便惊动了龙德门外一队夜巡的御前侍卫,一人大喝道:“什么人在那里?”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嗖”、“嗖”的羽箭破空之声代替了语言。 “有刺客!”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在被射成筛子前发出了一声警示。 随即又有其他侍卫赶来,并用重物死死顶住了龙德门,但终究人数太少,不足以阻止威毅军的步伐,很快,龙德门被撞开,五千士兵闯入龙德殿前。 就在严鼎两眼冒火地盯着龙德殿,仿佛目光能射穿龙德殿直达万岁殿时,突然,一阵耀眼的白光骤然亮起,刺目的光芒将殿前空地照得如同白日一般明亮,同时也将众人的眼睛瞬间致盲!就在众人视力还没恢复之时,刺耳的火铳声从四下响起! “义父,有埋伏!快......”凭感觉挡在严鼎身前的陈景瀚话音未落,便身中数弹倒在严鼎怀中。 “砰”、“砰”、“砰”的声音接连不断,来势凶猛的弹丸击穿了士兵的简易胸甲和木制盾牌,也击碎了严鼎的希望! 中计了! 果然,一轮射击过后,白光熄灭,周围杀声四起,韩炎手持长枪一马当先截住了严鼎,身后元明、黄敬昭各自带人与叛军厮杀起来。 说是厮杀,但其实强弱之势极为明显。一来,御前侍卫营的班底本就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静山军和商号护卫队,战力较强;二来,威毅军许多士兵眼睛暂时失明还未恢复,如何能够抵抗? 当侍卫们砍瓜切菜一般刀刀见血时,威毅军已经军心大乱,元明又趁机派人鼓噪:“叛军被包围啦......一个都跑不掉......严景淮已经被杀啦......缴械免死......” 果然,不明真相的士兵在一声声“缴械免死”的厉喝声中逐渐胆怯,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刀枪,而另一边严鼎也因不敌韩炎的掌中枪而被擒。 一场谋划长久却起事仓促的叛乱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画上了句号。 天空依旧黑暗,只有一轮半月默默俯视着人间。 第602章 祁元举质问叛臣 严伯镇痛斥昏君 金鸡报晓,晨光熹微,万岁殿内依旧灯火通明,祁翀半靠在龙椅之上冷眼斜觑着双手被绑、跪在地上的严鼎,心中仍然在阵阵后怕。 五十丈!严鼎被俘的位置距离万岁殿直线距离只有五十丈!但凡布署地晚了一小会儿,他这会儿恐怕都已经没命了! “为什么?”许久之后,祁翀突然问道,“为何要叛乱?” “自然是为了杀你!”此时的严鼎虽衣冠不整,但眼神中没有丝毫怯懦之色,只有满满的恨意! “朕得罪你了?严鼎,没记错的话,不算这次,咱俩之前一共只见过三次吧?”祁翀更加疑惑了。 “跟你无关!跟你是谁儿子有关!”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严鼎的语气中也没有了丝毫敬意,浑然不将祁翀这位君主放在眼里。 一旁的韩炎大怒,喝道:“放肆!怎敢对陛下如此无礼?!” 严鼎只是白了韩炎一眼,没有说话。 祁翀摆摆手示意无妨,继续问道:“因为父皇还是......我娘?” “那不是一回事吗?” “说说吧!” 严鼎瞪了祁翀一眼,长吁一声道:“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祁枫他就是个不负责任的昏君!在我看来,他至少有三大罪:不顾大局,恣意妄为,不听劝阻,执意以身犯险,此其罪一也;堂堂皇太子,被敌人所俘,不能以身殉国,反而与敌国之女勾搭成奸,此其罪二也:为一己之私,在不恰当的时机强令将士冒险攻城,无视将士的性命,最终导致上万将士无端丧命,此其罪三也!有此三罪,他就不配为君!” 祁翀一时语塞,严鼎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他那位拎不清的父皇,这辈子最大的污点就是战场之上跟敌国女子生了个孩子,这事儿怎么说都不是件光彩的事,让人骂两句也无可厚非。至于作战不力——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好像也该骂! “可是,就因为父皇做错了这一件事,就非得闹到要造反的地步吗?” 严鼎沉默了片刻道:“我弟弟严鼐当时也在军中,在最后一次攻城之战中被滚木砸中,从云梯上跌落身亡。他当时才十七岁呀,刚刚成亲一个月!将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本没有什么,我们严家哪辈儿没死人啊!可是死也总要死得其所吧!为了一个敌国的女人和一个孽种而死,他死得憋屈!”严鼎的语气中充满了悲愤和不甘,“我找到他的尸体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都被人马踩烂了,面目全非!如果不是那身有定国公府标志的特制盔甲,我根本都认不出来他!”严鼎说完这句将头深埋进胸前,“呜呜”地痛哭起来。 祁翀突然有些同情严鼎,可同情之外又觉得莫名委屈:“那你到底是恨朕还是恨父皇啊?他在位的时候你不反他,现在倒来反朕,这是什么道理?” “仁宗皇帝虽然有错,可他毕竟是大渊皇太子,他即位天经地义,我无话可说。你不同,你身世本就不清不楚,凭什么做我们大渊的皇帝?这大渊的皇位祁家子弟谁都能坐,唯独你不行!你刚出生就害死了那么多将士,你就是个灾星!你做大渊的皇帝,大渊一定好不了!” 什么灾星?封建迷信!祁翀暗自嘀咕了一句,又问道:“你既然这么恨我,那当初为何还要动用你的亲兵卫队在凤林驿站救我?” “第一,你当时还不是皇帝,我没有杀你的必要,而且我只是不想让你当皇帝,又不是非杀你不可,这就是我跟谢宣最大的分歧;第二,正因为我当时不主张一定要置你于死地,而且我也根本不看好越王其人,所以王铎的那次刺杀我事先确实不知道,谢宣没有跟我提过,我自然无法事先跟景瀚交待清楚,这才阴差阳错救了你一命!也正是因此,孔达对我意见很大,以致于他最终决定举事都没有通知我,否则,我俩里应外合,何至于失败?!” “所以你跟谢宣早就勾搭在一起了!”祁翀恍然大悟,随即暗骂自己愚蠢,为何没早点想到这一点。其实,如今看来,谢宣和严鼎关系非同寻常,这应该是早有端倪的。谢宣挂帅征北汉也好、伐扶余也罢,严鼎都是他的副手,二人搭档时间很长。而且,谢宣从北汉回来隐匿了大量的金银珠宝和武器盔甲,这些不可能瞒过作为副手的严鼎,但严鼎对此从来一字未提!而严鼎被承平帝重用,身兼一路封疆大吏和一军之帅二显职,难说不是因为谢宣在承平帝面前的力荐所致。 “那这么说,你的叛乱计划也应该准备很久了?” “没错,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而已!江南、西北两处用兵,京城兵力空虚,这就是最好的时机!恰巧父亲又病故,对我来说这就是天赐良机。因此,哪怕知道事起仓促,我也必须要搏上一搏,只是可惜......唉!还是功亏一篑!”严鼎叹了口气,神态黯然。 “时机?那老定国公的死......”祁翀语气中透着浓重的怀疑。 “父亲当然是病故的!我严鼎就算再不是东西,也不至于谋害自己的父亲!”严鼎仿佛受到了侮辱般,大怒道,“父亲的死确实给我提供了机会,但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会诈病请求还京,这理由虽然牵强了些,但也能达成目的,我没必要害死自己的父亲!” “哦!那威毅军呢?朕相信你不可能将自己的意图告诉威毅军所有人,包括左右二将军,否则他们就不会死!既然如此,那么威毅军中是谁在配合你?”祁翀仿佛在自问自答般,忽然眼前一亮,恍然道,“是俞衡!他才是那个最关键的人!他虽然不直接掌兵,但同在你麾下做事,他跟威毅军应该也不少打交道,只要你操作得当,甚至可以让他在军中享有一定威信,所以关键时刻他才能成为定海神针!” “这你倒是猜对了,”严鼎苦笑道,“可惜我还是失败了,反倒害了俞衡!唉!我手下那两个副手,曾安广为人死板,只知打仗,对朝政毫不关心,我若将我的意图告知于他,他定不能从,反而会坏事,没办法,我只能让俞衡设法先除掉他!而霍为丘是个重利轻义的小人,也没什么脑子,容易被蛊惑,最适合做替罪羊了!” “所以霍为丘从一开始便是你的棋子?包括攻打聿州,恐怕也是俞衡暗中怂恿的吧?为了将全部威毅军绑在你们的战车上?” “没错!不过霍为丘死的也不冤!他暗中勾结扶余人,卖国投敌,本就该碎尸万段!” “所以,威毅军要南下、易州空虚的消息是霍为丘传出去的!”祁翀恍然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后又摇了摇头,“不对,应该还有一个人!按照你的计划,曾安广、霍为丘必死,俞衡自投罗网洗清你的嫌疑,暂时迷惑住朕,那么你再要起兵,军中何人为首?不是严景淮、严景润,因为他们都在城中,也不是你的义子陈景瀚,因为他刚才就在你身边,那么现在城外统领那剩余两万人的应该才是你真正的心腹!包括在假圣旨到达之前就已经开始悄悄集结兵力,这应该就是那个人的手笔吧?” “你还真是挺聪明的!”严鼎由衷地赞了一声,“现在也不怕告诉你了,反正就算我不说,你很快也会知道——都虞侯毛文邦!我输了,但他依然还在!两万大军还在!” 祁翀对此不置可否,继续问道:“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你有大军在手,为何不直接攻城,非要夜袭皇宫?如此举事看起来似乎是直捣龙潭,可实际上需要各个环节的巧妙配合,具体做起来更为复杂,也更容易出纰漏,就比如说你怎么诈开宫门?设置宫内省并任命岐国公担任宫内丞一事不过是最近才确定下来的,你事先不可能知道此事,更不可能提前计划用他的腰牌骗开宫门,那么你原本打算怎么做?又或者这个计划根本就是这两日才刚刚定下来的?” “计划是早就定好的,原本确实没打算用岐国公的腰牌,而是打算用家母的名义将大长公主骗过府,然后劫持她去打开宫门。陛下给了大长公主随时入宫的特权,如此殊荣不用白不用!不过,最后我发现还有更好的办法,就临时更改了这个计划。” 祁翀听得心里一阵发寒,如果严鼎真的用了劫持祁清瑜的那个办法,那么以祁清瑜的性子是绝不会轻易就范的,那她说不定现在已经被害了! 严鼎继续道:“至于为何不攻城,这是因为景淮的反对。景淮见识过大炮和石油的威力,如果我们攻城,你使用城头上那几门大炮加火攻,那么威毅军很难抵挡。但是在城内作战就不同了,以你的性子,为了避免误伤百姓,你一定不敢使用大炮和石油。如果景淮再去将作局将火铳偷出来,那么你手中将再无火器可用——这点我们已经确认过了,之前方实将京城的所有火器都带去了西北,除了将作局最近新造出来的少量火铳外,京城已经没有其他火器了!” “所以,景淮才去抢火铳!也就是说,你的计划景淮一直都主动参与其中?”祁翀心中难掩失望,曾经的王锷,如今的严景淮,何其相似,又何其令人惋惜! 第603章 荣庆心软泄机宜 祁翀警觉预设伏 “我没有逼迫他参与,我只是告诉他,无论他参与与否,我都会这样做,有了他的帮忙,我会更顺利一些,没有他帮忙,我失败的可能性会更大,而且,一旦我失败,他也同样难逃厄运!景淮聪明又孝顺,自然能够权衡利弊!” “孝顺?这他妈叫孝顺?”祁翀忍不住站起来破口大骂,“还说你没有逼迫他?自欺欺人!你只要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他就等于被你堵上了其他所有的退路,只能跟你一条道走到黑!他原本是年轻一代将军中朕最看重之人,朕对他的期望甚至在柳恽、邹浩之上,现在呢?全毁了!是你害了他!” 严鼎对祁翀的指责无动于衷:“他的命是我给的,就算被我害死,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愤怒的目光再次射向严鼎,对于他的自私祁翀已经无语了,也懒得再去指责他什么,只是压着性子继续问道:“那薛尚和荣庆呢?你何时跟他们勾结在一起的?” “就是上次回京,薛尚偷偷找到了我,将荣庆和......晋王托付给了我,说一旦晋王事败,让我想方设法保住他的性命,以图东山再起!” “晋王?就是那个你带回来的小儿子吧!” 严鼎有些诧异地看着祁翀,似乎对于他能猜出这一点有些意外。 “盛钧奏报称,在易州无人知道你这个小儿子的存在,甚至连安抚使衙门伺候的下人都没听说过你还曾纳过妾、有过一个小儿子,可见你这个小儿子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除了祁翎,还能是谁呢?” “你找到他了?” “还真没找着!寿王翻遍了定国公府都没找到!也不怕告诉你,严景淮和祁翎都不见了,应该是你事先就为他们安排好了退路吧?去城外跟那两万人会合了?如果真是那样,那他们恐怕跑不掉!”祁翀胸有成竹地望着严鼎,嘴角露出了一抹嘲讽。 “你连城外也有埋伏?这不可能?!”严鼎大惊,摇摇头表示不信。 “怎么就不可能了?你就不想知道朕是怎么知道你的计划的吗?” “是景润出卖了我吧?”出乎祁翀意料的是,严鼎竟然很平静地说出了答案:“那日,我和景淮在书房秘议此事,还特地将他遣了出去——这孩子性子直率,并不适合参与这种事情,所以我没打算让他也参与进来——可没想到他提前回来了,竟然还偷听到了我们谈话的内容!景淮走后,他进来质问我为何要谋反,还劝我放弃,否则就要去告发我!我一怒之下就将他打了一顿,关了起来!再后来我一整天都在忙于各种谋划,就没管过他,如今想来,也只能是他告密了! 不过我还是想不通,就算他跑出去告密,你也不应该来得及对城外的威毅军做什么部署啊?就在岐国公到我府里之前,我还让景淮去看过景润,给他送了些吃食,当时他还好好关着呢!如果说要逃出去,只能是在那之后,可是,时间上来不及啊!”严鼎边说边陷入了沉思。 “这是因为你只猜对了一半!景润告密其实还在其后,首先让朕警觉的是荣庆的一句话!” “荣庆?”严鼎大惑不解地望着祁翀。 “荣庆被俘后受刑几死,但始终一言未发。皇太后医者仁心,实在不忍心他就这样丢了性命,就给他看了伤、用了药。荣庆感念太后的恩情,不忍她受伤害,昨日竟悄悄怂恿太后以省亲的名义出宫到寿宁侯府住几天。太后来与朕说起此事,便引起了朕的警觉。 荣庆让太后出宫,说明他认为宫中不安全,可如今京城附近唯一有能力对皇宫安全造成威胁的就只有那三万威毅军!于是,朕密令一支军队潜伏在了威毅军附近,密切监视威毅军的动向!” “军队?这怎么可能?我派人盯着禁军军营呢!今夜除了当值的左骁卫之外,右骁卫和左右御卫都在营中,哪还有什么军队呀?”严鼎连连摇头表示不信。 “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因为就算你知道了也不会放在眼里!”祁翀笑道,“这支军队就是宣州厢军壮武军!早在威毅军叛乱的消息首次传回京城的时候,朕便令壮武军入京勤王。他们离京城相对较近,所以也是唯一一支在威毅军之前抵达京城的厢军。朕将他们安置在京城附近的一处山谷中,严令他们无令不得擅动。昨日,朕心中起疑后,便密令壮武军悄悄向京城移动,同时令其派出斥候监控威毅军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威毅军有异常举动,便可主动向威毅军出击!” “哼,区区一支厢军有何可惧?”严鼎不以为意道。 “这你恐怕就不知道了!壮武军的邓子安是朕信任之人,因此朕给了他一样你很忌惮的东西——石油!另外,岐国公也已经带着左右御卫出城了,两下夹击,威毅军必败!” 严鼎的脸色终于变了,事情的发展开始不受他的控制了。 “岐国公他......” “他醉了?他是醉了不假,但没有醉得那么厉害。发现腰牌丢失,吓得他酒醒了一半,崔林给他催了吐,再灌一碗醒酒汤下去,就基本恢复了。算了,朕还是从头说给你听吧! 就在你灌岐国公酒的时候,景润偷跑了出来,他想阻止你一错再错,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进宫告密,但他也知道自己深更半夜进不了宫,便退而求其次去找了大长公主——在这一点上,你们父子俩还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也是巧了,他正好在半路上遇见了回家途中的崔林,崔林听了他的话后,立即派人将他送去见大长公主,自己则去你的府里将岐国公接走。 大长公主也没耽搁,马上做了三件事,一是进宫见朕;二是派人去潜邸将火铳悄悄运走;三是派人找来了宁绩和振风镖局的一干人等,让他们埋伏在潜邸,等着严景淮进圈套。” “这怎么可能?我一直派人盯着潜邸,那边根本无人出入!” “是无人出入啊,朕可没说那些人是从潜邸出入的。大长公主府和潜邸之间有条密道,这你恐怕不知道吧?你只顾着盯潜邸,却没有盯着大长公主府后门,这可真是一个大失误!”祁翀揶揄地笑笑继续道,“姑祖母带着景润入宫后告知了朕你的计划,此时岐国公也醒了酒,匆忙入宫请罪。朕便立即给了他旨意,令他点齐左右御卫,只要宫里一闹动静,他立即带兵从西门出城,和壮武军一东一西两下夹击城外的威毅军。同时,又传旨给楚王、寿王,一个带军巡司和左骁卫守好各处城门,一个带右骁卫查抄定国公府。 此刻,楚王已经控制住了各处城门,你的人全部被杀或者被擒。适才,寿王也回来复旨了,得知你叛乱的消息后,你的母亲已经自缢身亡了!” 此时,严鼎的眼中终于闪过了一丝愧悔、伤心的神色,两行眼泪潸然而下。 祁翀没理会他的伤感,继续道:“没有盯着大长公主府,这只是你的第一个失误,你的第二个失误就是分兵!你既然已经控制住了一座城门,若干脆将三万人一股脑全放进来全力攻打皇宫,那么宫里这一万不到的御前侍卫恐怕还真未必是对手,那两万禁军仓促之间也未必能组织起来,那么胜负翻转亦未可知。可你却选择了分兵!这岂不是糊涂?” “你说的我何尝没有考虑过?可是,三万大军入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弄出一点动静,一旦惊动了值宿的禁军,提前让宫里有了准备,届时再想诈开宫门就几乎不可能了!就算我强行打开了宫门,威毅军也会损失惨重,那么接下来我又靠什么维持京城的局面、把晋王送上皇位?在我看来,若能奇袭成功那才是上策!” “想的是挺好,可惜,你也太小瞧御前侍卫营了吧?以五千人就敢闯皇宫?就这一点而言,你跟严景淮还真不像亲爷儿俩!” “是啊,景淮也反对过我的计划,他也认为经韩炎调教过的御前侍卫营不可能不堪一击。可我认为,只要他能拿到火铳,则彼消此涨,我们完全有胜算!唉,说到底,还是百密一疏啊!”严鼎满脸的懊恼之色,又扭头瞪了韩炎一眼,“早知今日,当年在兴州便该杀了你!” “切!痴心妄想!你真以为你败了只是因为败给了火器、败给了韩炎?就算没有火器、韩炎也不出手,你也依旧胜不了!别说御前侍卫了,就是宫里的内侍,你们都打不过!”祁翀一指门口站立的一个小内侍道,“就是随随便便一个小内侍徒手都能打败威毅军,你信不信?” “这不可能!威毅军身经百战,个个都是精锐,随我入宫的又是精锐中的精锐,怎么可能被一个小内侍打败?”严鼎怒道。 “那——要不要试试?”祁翀的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微笑。 第604章 败军之将再受辱 忠孝二字难两全 “如何试?”严鼎果然上钩。 “从威毅军俘虏中挑出四个人,再加上你共五人,朕这边也派出五名内侍——当然,不是韩炎这种老手,都只是十几二十岁的半大小子,跟你们再比一次,若你们赢了,我留你个全尸,如何?” “哼!陛下这条件可真诱人啊!”严鼎讥讽道。 “你不敢?” “比就比!”严鼎不服气地大声道。 “给他松绑,再去俘虏里挑四个壮实的带过来!传奉忠、奉孝、奉节、奉仁、奉礼过来,万岁殿足够大,就在这里比吧!老韩,拿碟瓜子来!”祁翀一副小昏君的样子,兴奋地准备观看一场角斗表演。 不多时,四名俘虏被元明带了进来与严鼎站成一排,奉忠等五人则排成特殊阵型,双方皆是赤手空拳,不用兵刃。 一声令下,十人打在一处。严鼎自幼习武,又常年在外征战,武艺自然不俗,手下将士也的确都是好手,再加上五人心中都憋着火气,战场上磨炼出来的功夫本就是奔着要人命去的,一出手便处处是杀招。 奉忠等五人则截然不同,他们随韩炎习武时间还不算长,虽说有良师指点,有秘笈学习,但毕竟没多少实战经验,面对对方的强势攻击便显得有些慌乱,就算有阵型加持,也仍然处于下风。 韩炎在一旁冷眼观瞧,以为祁翀是有意考较奉忠他们的武艺,便在旁边默念起了口诀:“正反互变,阴阳相缠,步法转换,手法折迭......随圆成圆,随方是方,连绵不断,不尽不休......要是输了,全部打死!” 韩炎此言一出,就连祁翀听得都是心中一凛,更别提殿中那小哥儿五个了。 也不知是口诀发挥了作用,还是恐吓见了效果,总之,几十个回合过后,场中局面开始逆转。先是武功最好的奉仁一个卸力让与自己对打之人差点摔了跟头,紧接着便一记快拳将其击倒,然后又迅速与奉礼联手将另一人带飞了出去,受伤倒地的这两人迅速被守在四周的侍卫拖走。 然后,在五对三的情况下,严鼎一方毫无悬念地输掉了比试,另外两人也很快退出了战斗,严鼎本人则被奉孝、奉节互相配合,前后各中一拳,吃痛倒地。 “打得好!”祁翀鼓掌大笑,“老韩,重赏!” “谢陛下恩典!”小哥儿五个高高兴兴谢了赏退了下去。 受伤的严鼎顾不上纳闷这种看上去并不太有力量的拳法为何实际上如此能打,只是勉强支撑着身体倔强地又站了起来。 祁翀嗑着瓜子笑嘻嘻地走到嘴角流血的严鼎面前,贱兮兮地挑衅道:“手握重兵都没勇气与朕正面较量,只会搞些偷袭暗杀的小伎俩;单打独斗连个阉人都打不过!严大将军,你也不过如此嘛!你的全尸——不可能了!”祁翀边说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严鼎大怒:“你耍我!” 盛怒之下的严鼎失去了理智,用足最后的力量一拳向祁翀的面门轰去。由于二人是面对面站着的,距离过近,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又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韩炎、元明等人都来不及出手。眼看严鼎的拳头就要砸在自己脸上,祁翀本能地退后半步,右手也举拳迎了上去。 “嗵”地一声闷响,双拳相对,祁翀只觉得指关节一阵疼痛,疼的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身体猛地退后几步,右脚死死蹬在了地上,这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不至于在众侍卫面前出丑。然而严鼎更甚,只听他一声惨叫,左手捂住右手身子矮了下去,鲜血顺着指缝涔涔流下。 元明与众侍卫立刻上前对着严鼎一阵拳打脚踢,韩炎则慌忙查看祁翀是否受伤。 祁翀借着揉手的机会迅速将戒指刀的刀片复位,心中暗自庆幸昨晚将这个东西戴在了手上。 韩炎显然也注意到了祁翀手上多了个戒指,又看了看严鼎受伤流血的手,心中猜到了七八分,嘴角露出了一丝无奈又欣慰的微笑。 少主的鬼花样就是多呀!呃......这手段虽然不大光彩,不过倒也管用——只要人没事就好,其他的不重要!该死的严鼎,吃瘪活该! 眼见严鼎被元明等人打了个半死,祁翀忙道:“行了,先留他一命!” 说话间,内侍匆匆来报:“陛下,岐国公派人进宫传话,威毅军叛乱已平,都虞侯毛文邦被岐国公亲手斩杀,其余叛乱士兵死伤过半,余者皆被生擒。不过......没找到晋王和严景淮!” “哈哈哈哈......”倒在地上满口鲜血的严鼎爆发出一阵大笑,“果然还是我儿英明啊!祁翀,你失算了!” “无妨!”祁翀淡定道,“无兵无权的两个人,就算逃了,又能如何?还能推翻这大渊江山不成?严鼎,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成王败寇,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严鼎凄惨地一笑,露出带血的牙齿,看得祁翀阵阵恶心。 “老韩,把人交给大理寺吧!” “是,陛下!” 韩炎将严鼎带走,过了一会儿,屏风后转出两个人来。一个是祁清瑜,一个失魂落魄的少年,正是严景润!严景润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显然刚刚痛哭过一场。背叛父兄,于公是忠,于私却是大大的不孝,这个十七岁少年的内心直至此时也依然是纠结的,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正确与否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之中。 “唉!孩子,你祖母与我自幼便是闺中密友,她的性子我了解。她选择寻死是为严鼎而羞愧,不是在责怪你,你不要过于自责!”祁清瑜拉着严景润的手安慰道。 祁翀望向严景润的眼神却很是复杂,半晌之后才道:“础雨,名雨他——逃了!” 严景润闻言先是一喜,随后心情又迅速沉入谷底。兄长逃出生天他是开心的,可这也意味着严家的叛乱没有结束,接下来严家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不得而知,想到这里他心中惴惴不安,跪下哭道:“陛下,父亲难免一死,兄长又已逃亡,臣不愿苟活,情愿代兄长一死,请陛下成全!” 祁翀摇摇头道:“你是有功的,朕不可能杀你,否则朕岂非功过不分?再者,谁的责任谁担,没有代死这一说。只是,经此一事,定国公府必然除爵,你以后恐怕都不能在朝中、军中任职了。础雨,你的前程,朕给不了你了!” “陛下,臣不求什么前程,只求陛下放过臣的家人!”严景润“咚”、“咚”叩头,血痕印在了金砖之上。 “唉!关于你的家人如何处置,朕还没想好,”祁翀边说边扶起了严景润,“你先下去休息吧,这件事容朕再想想。” 奉忠将严景润带了下去,殿中只剩下了祁翀和祁清瑜二人。 “为何要刻意羞辱严鼎?”适才祁清瑜比严景润先到,在屏风后看到了严鼎与内侍比试的一幕,有些不解祁翀的意图。 “为了逼严景淮现身!抓不到严景淮其实在我意料之中,他的性子比严鼎谨慎多了,既知严鼎的计划出了问题,那他就一定不会再按照严鼎的计划执行下去,所以他必然不会再去军中,而是会趁乱远离京城躲起来!” “所以你刻意羞辱严鼎,再让人将这个消息传出去,逼迫愚孝的严景淮主动现身。”祁清瑜点点头道。 “唉!恐怕只是一厢情愿罢了,严景淮未必上当!”祁翀紧皱眉头,欲言又止。 “陛下还有心事?怕严家还有其他党羽?”祁清瑜笑问道。 “这个倒不怕,些许宵小之徒孙儿从来不担心。” “那严家女眷的处置令陛下为难?” “严鼎夫人早亡,严家女眷如今只剩下了严芳蕊、严幼蕊二人。芳蕊表姐出嫁后并不与严家住在一起,崔铉又远在征南军中,以他如今一个小小军使的职务,严鼎谋反不可能带上他一起,因此,他们两口子应该是不知情的,牵连也牵连不到他们头上。只是这幼蕊确实让我有些为难,我倒不是想为难她,我相信她一个深闺女儿对严鼎父子之事不可能知情。只是她如今毕竟是逆贼家人,就算我不追究她,她的婚事怕也是要出岔子。 去年,义父一股脑儿给几家的公子、小姐们都配了姻缘,可如今严家这一出事,严家三对姻缘便都出了问题!婉仪妹妹和严景淮的婚事自然就不作数了,景润和南星还要看邱维屏的态度,以邱维屏那爱女如命的性子,估计也是要黄!再就是幼蕊和赵溉了,姑祖母,您觉得赵家会怎么做?” “陛下是不希望赵家悔婚?” “严鼐毕竟是因我们一家三口而死,说起来,我也觉得有些对不住幼蕊。对了,严鼐的夫人还在世吧?” “在的,这几年,严家都是靠她在打理,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人,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应该也不会参与严鼎的事。唉!命苦啊!这样吧,我去探探曹国公的意思,如果赵家同意亲事不变,我将她们母女带回去养起来,如何?” “如此甚好!那就有劳姑祖母了!” 第605章 邱维屏仓皇退婚 柳敬诚意外封王 天光大亮之后,群臣终于知道了,昨夜就在他们酣睡之际竟然在皇宫里发生了一场叛乱!更令人震惊的是,年轻的皇帝在不惊动群臣的情况下就悄无声息地将叛乱平复了!惊骇之余,群臣集结龙德殿前,强烈要求面见皇帝,却只见到了正要出宫回府的大长公主。 “殿下千岁!您老人家这是要回府?”罗汝芳忙上前问道。 “是啊,叛乱已经平息了,诸位都各自回去当值吧,不必都聚在这里!” “殿下,陛下现在何处?臣等总要见过陛下确保其无虞才能离开吧?”杜延年也道。 “陛下没事,就是累了,这会儿——估摸着要睡个回笼觉吧!” 望着祁清瑜那云淡风轻的表情,众人终于相信陛下无碍,只好各回各衙去了。 邱维屏没在龙德殿前,他此刻正在大理寺发懵。适才他刚进签押房,手下就来报,宫中的韩都知带着御前侍卫送来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 “你说谁?” “您亲家!” “亲家?哪个亲家?”邱维屏一时没明白,端起茶盏边喝茶边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邱寺卿,您怎么糊涂了?您家除了大小姐,谁还定亲了呀?” “景润他爹?定......定国公!”邱维屏差点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是啊!说是谋逆重犯,如今正用二十斤大枷枷着、大铁镣铐着呢!” 邱维屏“砰”地扔下茶盏,二话没说直奔大牢而来,果见严鼎披枷带锁地坐在牢房的土炕上。见到邱维屏,没等对方开口,严鼎先道:“邱寺卿,你去写份退婚书来,我签字,免得你审我的时候不好用刑!” 邱维屏再要问什么,严鼎却什么也不肯说了。邱维屏无奈,只好回到签押房。此时,威毅军叛乱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邱维屏心中万般不解,但他官场浸淫多年,深知此时不是上蹿下跳的时候,便强行按捺住忐忑之情,一个人静坐观心。 伴君如伴虎呀! 不止是邱维屏胡思乱想,事实上,今日整个朝廷无人能够安心坐班。内阁值房内,林仲儒不停地走来走去,连声叹气。 “学道兄,你就别拉磨了!”向栉摘下眼镜无奈地道,“你转来转去就能想明白了?” “可我坐不住啊!”林仲儒重重叹了口气道,“我想不通啊!严鼎好端端的为何要谋反?诶,惟德,你左一个妙计右一个试探的,如何,也失算了吧?” 罗汝芳苦笑着摇摇头:“不愧是大将军啊,好一个连环计,一步一步光明正大的将叛军带回京城!这次,老夫的确是没想到。倒是鹤寿,一开始似乎就不相信严鼎,鹤寿,你是看出什么破绽了吗?” “惟师都没看出来,我如何能看出来?不过是坚信‘事出反常必有妖’而已。”杜延年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低头看起了桌上摊开来的一份奏折。 “还是杜相淡定啊,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看奏折?”陈怀礼笑道。 “不瞒几位,”杜延年淡淡道,“这份奏折在我面前摆了半个时辰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写了什么,开头第一句我已经读了十几遍了!” “哈哈哈哈......”杜延年的自嘲引来了众人的一阵哄笑,也让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些。 这日下午,祁翀在万岁殿召见王公勋贵、内阁、尚书等三品以上官员。今日,就连一向不大来上朝的鲁王和日常抱病的曹国公也来了,当着诸位重臣的面,祁翀正式宣布了严鼎叛乱的消息,以平复外面的种种流言。 “严鼎、俞衡、荣庆等人交大理寺和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仍旧以大理寺为主。” “陛下,”邱维屏惶恐道,“臣与严家有姻亲,此时当回避才是!” “令爱和严景润的亲事本就是项国公乱点鸳鸯谱,就此作罢吧!朕也相信爱卿不会因为曾经是姻亲就徇私枉法。”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邱维屏不好再拒绝,只得与刚刚到任的刑部尚书展骞、御史中丞许衍一同领旨。 “陛下,威毅军俘虏共计一万八千余人,这部分人当如何处置,请陛下示下!”楚王祁樟问道。 “此次叛乱,威毅军上上下下全部参与其中,纵然有少部分无辜被蒙骗者,但也是难以一一分辨。尤其是攻打聿州城、屠戮聿州官军,他们有几个没参与的?恐怕哪个也不无辜!都头以上全部处斩,其余士兵——张尚书,矿山上不是缺劳力吗?这些人都给你了!一律服苦役十年,十年后给与盘缠,准许各自归家!” “臣遵旨!” “另外,宫城的扩建已经刻不容缓了!此次严鼎的叛乱虽然有惊无险,可朕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但凡宫中的部署再晚片刻,严鼎他们就已经攻入万岁殿了!为什么?说到底还是皇宫太小了!从尚德门到万岁殿就那么点距离,紧跑两步就到了,能不危险吗?”祁翀没好气地道,“张尚书,现在也开春了,立即开始动工!” “臣遵旨!不过,呃......陛下,有件事还要请陛下拿主意。”张荐犹犹豫豫道,“扩建的宫城东部需要占用十王街大量地方,按照您规划的尺寸,庆郡王府和潜邸就都在宫城范围之内了,是否需要庆郡王迁府另居,还请陛下明示!” “在十王街后面再建两座王府吧,一座庆王府,一座齐王府,都按照亲王府的规制来建。原庆王府和潜邸暂时也不必动,原样保留囊括进宫城即可,将来朕另有用处。至于庆王妃,就麻烦她先搬去寿王府暂住些日子吧,如何?”祁翀最后一句问的是祁榛。 祁樟忙出班道:“庆王妃有孕在身,臣夫妇理应照料,谢陛下恩典!” 祁槐此次征南有功,回来肯定要论功行赏的,祁翀吩咐庆王府按亲王府规制建,就是提前许了祁槐一个亲王的爵位,祁榛自然要道谢。 祁榛言罢,杜延年又道:“陛下,此次平叛有一人臣以为当列首功,应予嘉奖!此人就是殉职的聿州刺史李国章,若非他首先示警,京城这边还被蒙在鼓里呢!” “杜相此言甚善!”祁翀连连点头道,“李国章可追封为忠勇伯,家中还有什么人?” “家中有两嫡子,长子十七岁,次子十三岁,其母、其妻均在。” “命其长子袭爵,入御前侍卫营为三等侍卫,次子入宗学读书。其母、其妻由户部赠金恩养。另外,威毅军路过的其他各州县官员,一律降职!身为一地主官,毫无戒备之心,做事不动脑子,何堪大用?” “陛下圣明!”众人齐道。 “陛下,晋王祁翎和严景淮依然在逃,臣请立即画影图形,自京城向外扩散追捕!”展骞奏道。他前两日才刚刚入京履职,此时正要积极表现,给皇帝陛下留个好印象呢! “准奏!对了,元尚书、展尚书都到了,户部陈尚书还没抵京吗?” “回陛下,舍弟陈怀哲前日已过尉州,进京应该就是这两三日的事情了。”陈怀礼回答道。 祁翀点点头继续道:“此次平叛,壮武军邓子安做的不错,让他调任禁军吧!壮武军也不必回去了,全部转为禁军,留在京城补充京城防御。 另外,此役歧国公阵斩敌首,擒获叛军一万余人,居功甚伟,亦当列头功!前次歧国公平定谢宣叛乱就有大功,此次再立新功,如此忠臣良将岂能辜负?朕有意晋封歧国公为歧郡王,诸公意下如何呀?” 众人闻言皆大惊,大渊自立国以来还从未封过异姓王,歧国公这是走了狗屎运了呀! 也无怪众臣认为柳敬诚能够封王是运气好,实在是他的功劳来的太过诡异了! 谢宣叛乱本是想拉他一同下水的,谁能想到他来个“身在曹营心在汉”,临阵倒戈,反给了谢宣致命一击!严鼎叛乱本是想利用柳敬诚,二人又是亲家,按说柳敬诚不受牵连就算不错了,谁知大长公主及时介入,既将他从危险边缘拉了回来,还顺便让他立了一个新功!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众臣之中,只有罗汝芳多想了一层。本来此次平叛,大长公主功劳甚大,但她毕竟是女流之辈,已封无可封,寻常财物她老人家也不稀罕,陛下想必也是借晋封歧国公还大长公主的人情。想到这一点,罗汝芳当即表示赞同,其他人此时也不愿无故做恶人,纷纷赞扬歧国公劳苦功高,理应封王。 柳敬诚却对此颇为意外,连连推辞:“严鼎叛乱能够顺利平复,都是仰赖陛下圣明,布署得当,微臣不过奉旨办事。何况也没完全办好,到底没能擒获祁翎和严景淮,陛下不怪罪臣,臣就已经感恩戴德了,实在不敢居功!” “未能擒获祁翎和严景淮并非你的错,根据被擒叛军将领的供述,此二人根本没有按照预定计划与他们会合,这是事先难以预料的,歧国公不必自责。”祁翀宽慰道。 群臣也纷纷附和,柳敬诚无奈只好领旨谢恩,心中却有些惴惴不安,总觉得这王爵拿着烫手。 第606章 划九爵各有等差 赏功臣加官进爵 祁翀没理会柳敬诚的不安,继续道:“借着歧王这事,朕今日倒想说说咱们大渊的爵位制度。我大渊的爵位分为宗亲王爵和贵族勋爵两种,先说这王爵吧! 朕上次出使南唐,发现他们的皇室宗亲爵位普遍偏低,说是皇室子孙太多,为防止供养冗费,他们的开国皇帝主动为皇家子孙降了爵位。 而我们大渊则截然不同,大渊立国以来,皇室宗亲人人封王,世袭罔替。之所以没有造成冗费现象,实在是因为皇家子孙稀少之故。太祖诸子,仅太宗与寿王两支绵延下来,太宗诸子仅世宗有后,而寿王一脉,如今也仅有寿王、庆王二人。可再往下就不同了。如今,代宗皇帝有一子,楚王有三子,鲁王有四子,寿王有两子,且寿王、庆王俱都年轻,未来可期,皇室子孙人丁兴旺指日可待。那么,如此一来,我大渊将来可能也会面临当初南唐太祖的问题——冗费! 所以,是否要仿效南唐,对宗室王爵的承袭进行改革,朕想听听诸位的看法——哦,不必急着表态,诸位先回去想想再说! 咱们再说这勋爵吧!我朝除了开国四公四侯之外,因军功而封爵者少之又少。开国四公四侯如今仅剩三公一侯,再加上个项国公,封伯爵者也只有那么少数几位,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勋爵获取条件颇为苛刻,使得许多有功之臣未能如愿封爵。如此,既不利于奖励军功,也有违有功必赏的准则。 而另一方面,一旦获得爵位则世袭罔替,也容易使得勋爵子弟不思进取,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睡大觉,或者使庸碌无能、品德卑劣之辈占据高位,比如简泽、比如谢宣、再比如严鼎。 因此,朕以为勋爵之制也应改一改,多增加几个爵位等级,让有功之人获得爵位容易一些,上限也可以再高一层,不必止于国公,王爵也是可以拿出来封的。同时,也废除世袭罔替,改为降等袭爵,以激励勋贵子弟积极进取。 另外,文官劳苦功高者也可以考虑赐以勋爵之位,只不过此爵止于终身,不可世袭,也没有额外的俸禄,只是一种荣誉而已,其子孙可据此入宗学读书。诸公以为如何呀?” 祁翀这番话,在场诸位大多是第一次听,都难免各怀心思,尤其是文官们,早就被祁翀的最后一段话吸引了。 若说宗亲王爵和贵族勋爵的改革与文官无关,则最后这个“文官荣誉爵”可就是切切实实与自身利益相关的事了。 祁翀之前的官制改革革掉了所有的赠官,这就使得官员致仕后只有致仕金的经济利益,但再无官员的地位,可如果能有个爵位,那就等于在这一项上又有了保障。而且,有没有俸禄还是小事,子弟入宗学读书那可是太吸引人了。且不说宗学的先生都是朝廷大儒、天底下最好的先生,光是自幼与皇子、世子们同窗的这份人脉就是求之不得的。 想到这一层,文官们心底纷纷对这项改革竖了个大拇指。 勋爵之中,如今只有柳敬诚和赵昌国在场,柳敬诚刚刚获封郡王,算是这项改革的第一个受益者,自然无法反对;赵昌国看着柳敬诚心里直犯嘀咕:这小子都能封王,那我家赵愚哪里比他差了?得!干脆咱老赵家也搏一搏,争取弄个郡王回来! 寿王祁榛倒也还好,他们兄弟俩本是闲散宗室,郁郁不得志,祁翀上位后对他们兄弟颇为重用,这不比一个爵位重要吗?何况弟弟刚被许了个亲王之位,祁榛万没有提出异议的道理。 只有祁樟和祁檩心里不大得劲儿,总觉得这项改革就是冲他俩来的。本来家里世世代代世袭罔替的亲王爵位,其他诸子也都能封郡王,可如今听祁翀这意思是都要降等了,那可就太冤了! 可这反对的意思他俩也不敢直接明说,毕竟人数不占优,贸然反对除了让陛下不悦之外不会有任何实质意义,也只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 次日清晨,两乘小轿从已被查封的定国公府抬出,直接从后门进入了大长公主府。同时,一张纸条被送进了皇宫:赵家婚约不变! 不过祁翀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到这张纸条,因为今日是大朝会的日子。 朝会之上,年轻的皇帝正式颁布旨意,定国公府除爵,家产籍没,女眷免罪。严景润首告有功,免死,夺去军职,贬为庶民。严家祖上有三人配享太庙,也都被撤销了资格,移出了太庙。 同时,内阁承皇帝的旨意,公布了新的九等爵位制度。 “宗亲、武勋适用九等爵位:亲王、郡王、国公、郡公、县侯、乡侯、伯、子、男。 亲王:世袭罔替两代,第四代降等袭爵。嗣王位同郡王,其余嫡子封郡王,庶子封国公。立有大功,爵当晋而无可晋者,可请旨另晋一子之爵或加世袭罔替一代。 郡王:世袭罔替一代,第三代降等袭爵。世子位同国公,其余嫡子封国公,庶子封郡公。 国公:降等袭爵。世子位同郡公,其余嫡子封县侯,庶子封乡侯。 郡公:降等袭爵。世子位同县侯,其余嫡子封乡侯,庶子封伯。 县侯:降等袭爵。世子位同乡侯,其余诸子封子。 乡侯:降等袭爵。世子位同伯,其余诸子封男。 伯:降等袭爵,世子位同子。其余诸子无封。 子:降等袭爵,世子位同男。其余诸子无封。 男:止于终身。 诸子满十五岁可请封,嗣王、世子有大功者,可依其功劳加世袭罔替一代。 文官爵分五等:国公、郡公、县侯、乡侯、伯,止于终身。” 旨意还详细列明了各级爵位对应的俸禄,同时取消了所有宗亲、勋贵、公主的食邑、爵田,将食邑、爵田收入全部纳入俸禄之中,规定亲王、大长公主俸禄为每年三十万贯,郡王、长公主为二十五万贯,其余各有等差。 收回食邑、爵田之事算是祁翀打了个突袭,事先并没有透露过消息,不过好在重新确定的爵位俸禄颇为丰厚,甚至比食邑、爵田的收入还要丰厚,诸王倒也没有抵触。 同时,又接连颁下几道旨意:其一,封赏有功之人:晋封歧国公柳敬诚为歧郡王,封宁绩为长兴伯,封邓子安为建义子,又封即将回京的范夷吾为南平伯;其二,赏护国颐寿大长公主食双俸;其三,楚王祁樟征南有功,准其庶长子祁翟晋爵为郡王,封为安郡王;嗣楚王祁翕献镁有功,准楚王世系增加世袭罔替一代。 三道旨意一出,前两道旨意倒还罢了,毕竟,柳敬诚封王一事昨日就有风声传出来了,其他几位封爵也都合理,而陛下对大长公主的礼敬一向是尽人皆知的。但最后一道旨意却是连祁樟自己都没想到的,一下子加了一代世袭罔替,又多封了一个庶子为郡王,算下来,楚王府倒也不亏。他喜滋滋地谢了恩,对于爵位制度的改革再无任何异议。 群臣对于楚王府占没占便宜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旨意中的两个字:“献美”? 不是还在孝期吗?怎么就近女色了呢? 御史们顿时瞪起了眼睛,这可是上好的进谏机会啊!能否青史留名就看这一下子了! 下朝之后各位御史仿佛打了鸡血一般,使出了十八般武艺各种打听,到最后方知是一场乌龙,原来此“镁”非彼“美”,不由得大失所望。 却说这日下朝后,鲁王祁檩闷闷不乐地回到府中。若说失意,他可以算是此次爵位改革中最为失意之人了,楚王府还捞了俩好处呢,鲁王府算是颗粒无收,这如何能不郁闷? “怎么了这是?无精打采的!哪家铺子亏钱了?没有啊!最近生意不都挺好吗?”韦妃纳闷地问道。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妇人之见!”祁檩没好气地道。 韦妃被呲地一头雾水:“这除了亏钱,还有别的事能让你不爽?” “王位都快保不住了,还钱呢!哼!” “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得罪陛下了?那要不要我去杜相府上找袁家妹子替你说说话呀!” “唉呀!不是那么回事!”祁檩不耐烦地转过了身去。 “那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快说呀!”韦妃急了。 “唉!是这么回事......” 听完了丈夫的讲述,韦妃反而淡定下来了:“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原来就是这么点小事啊!” “小事?怎么,你有办法破解?”祁檩顿时来了精神。 “依我看哪,咱们这位陛下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定这么个降等袭爵的法子,也不是真的为了降等,其实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想激励皇家子孙一个个长点本事,都为朝廷做点事,而不是光吃不干。就比如说你吧,你自己想想,这么些年你为朝廷办过什么差事没有?” “我哪有那个时间,咱家的生意还不够我忙活的呢!” “你可拉倒吧,还生意?咱家的生意基本都是我和我娘家弟弟在管,你才操过多少心啊!” 祁檩被媳妇毫不留情地揭了老底,红着脸道:“扯这个干嘛?说正经的!” 第607章 鲁王妃指点迷津 严景淮劫人救父 “找差事干呀!跟陛下要个差事干着,干好了自然有赏,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韦妃一副“你个榆木脑袋”的样子望着丈夫。 “可我什么都不会呀?枢密院——我也没打过仗!内阁、八部那些事我更是一窍不通。”祁檩苦着脸道。 “你傻呀!你眼下不就有个差事吗?”韦妃手指轻点祁檩的额头道,“你现在不是大宗令吗?陛下让你干什么来着,你忘了?” “哦——宗学!”祁檩恍然大悟。 “对呀,我记得陛下本来说宗学过了十五就要开学,我问你,今儿都几号了?” “二十......唉呀,这不都是因为严鼎闹得吗?” “那严鼎现在也抓起来了,你还有什么借口?” “马上开学!来人,立即到各府传话,正月二十五,宗学正式开学,所有宗室、勋贵之家六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男子、十五岁以下女子一律准时到宗学点卯!” “是,殿下!”门口伺候的小厮忙下去传话。 “诶!这就对了呀!你得重视起来,想方设法把这件事办好,得让陛下满意,最好是喜出望外那种。只要差事办好了,还怕陛下不赏吗?”韦妃对丈夫的开窍终于满意了。 “对对,你说得对!光有学生不行,还得有先生!这样,你去一趟杜府。” “干嘛?不是不用求情了吗?” “请袁氏帮忙把杜延年请过来上课呀!对,还有罗汝芳,那可是名师!可我跟他也不熟啊......” “我去请姑母帮忙!”韦妃自告奋勇道。 “唉呀!你可真是我的贤内助呀!”祁檩满脸堆笑。 “少来!赶紧给翷儿赚回来一个亲王爵位才是真的!老大、老二都是打我肚皮里钻出来的,你可不能厚此薄彼!” “王妃放心!包在我身上!” 转过天来的下午,祁翀正在批阅内阁送来的奏章,说是批阅,其实也是学习。 虽说祁翀有着超出这个世界其他人的见识,但这种见识更多的是理论和概念,落在处理具体朝政事务上,祁翀仍能常常感觉到自己的不足之处,因此每日批阅奏章都是他极为重视之事。由于每份奏章后面都有内阁的“票拟”,看这些票拟的过程,也正是祁翀获取老臣们治国理政经验的过程,因此,他看地极为认真。 忽然,奉忠匆匆进来禀道:“陛下,陈阁老和京兆府丞章乃琳有急事求见圣上!” 祁翀听得有些纳闷:“他们俩怎么搅到一起了?宣!” 不多时,陈怀礼、章乃琳火急火燎进殿,见礼之后陈怀礼便急道:“陛下,陈怀哲出事了!” “啊?怎么回事?”祁翀惊讶地张大了嘴。 “陛下,臣刚刚接到东丘县令杨遵的急报,说是奉调回京的陈尚书今早被人劫持了......” 听完章乃琳的讲述,祁翀总算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陈怀哲是昨日傍晚进入东丘县城的。他是县令杨遵的座师,杨遵自然是远接高迎,盛情款待。席间,陈怀哲谈起今日早晨要早些上路,争取天黑前回到京城。于是,今日一大早天还没全亮,杨遵便在东丘县城门外送别陈怀哲。 正在二人话别之际,突然不知从何处杀出来一伙汉子,个个都是一把好手,很快便将衙役和陈怀哲的随从杀得七零八落,顺手便劫走了陈怀哲。临走前,为首的年轻人扔下一句话:两日后,东丘山神庙,拿严鼎父子换人! 杨遵不敢怠慢,立即遣人以最快的速度来京兆府上报此事,而陈家下人也同样回京向陈怀礼禀报了经过。 “严景淮!”祁翀丝毫没有犹豫便叫出了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劫持人质换他父亲、弟弟,看来他还是不甘心呐!” “陛下,严鼎是十恶不赦、罪无可恕的钦犯,自然不能轻易放还,否则朝廷颜面何在?法度何存?只是,严景淮此刻必定对朝廷充满了怨恨,怀哲落在他手里,怕是凶多吉少!怀哲福薄,无缘侍奉陛下左右,唯有一死为陛下尽忠了!请陛下不必挂念于他,万万不可答应严景淮的条件啊!臣与他自幼一起长大,兄弟情深,他死以后,他的家小臣自会照顾!”陈怀礼说着便抹起了泪。 陈怀礼以退为进,句句说的是“不放”,可句句又说的是“陈怀哲要死了”、“那可是我兄弟呀”! 放了严鼎,朝廷没脸面;不放严鼎,阁老的弟弟、新任户部尚书还没上任就被杀了,朝廷同样没脸面!这个道理,祁翀岂会不明白? “陈怀哲是肯定要救回来的,只是如何救还得容朕再想想,你们......”祁翀话音未落,便见殿外又闪过两个身影。 “杜相、罗先生,看见你们了,进来吧!” “陛下,臣等未奉召冒昧前来,实在是有要事禀报,请陛下恕罪!”进殿来,杜延年首先解释道。 “说吧,何事?” “就在刚才,中垣县令程岩派人来臣的府中禀报,说是昨日傍晚,范夷吾在太室山下被人劫走了!劫匪只劫人,不劫财,还将跟随范夷吾的小厮放了回来,说是劫匪只留下一句话:‘正月二十五,东丘山神庙’!” “又是严景淮!”祁翀脸上浮现怒意。 “不是严景淮!”罗汝芳接言道,“那小厮说对方是个中年道士。” “中年道士?只是一个人?太室山下?”祁翀疑惑地与侍立在侧的韩炎对视一眼,后者同样露出了怀疑的目光。 难道是他? “一个新任的尚书、一个新封的伯爵,严景淮还真会挑人!”祁翀这下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了,“此事朕会处理的,诸公先回去吧!” “臣等告退!” 几位大臣退下后,祁翀立即叫元明将严景润带了过来。严景润这两日被暂时安置在御前侍卫值房,虽未加镣铐,却也不允许他随意走动,算是半拘禁半保护。 “础雨,你哥哥出现了!他劫持了新任户部尚书陈怀哲和南平伯范夷吾,要求后日在东丘山神庙交换你们父子。此事,你怎么看?” 严景润大惊失色,表情痛苦而纠结。哥哥呀哥哥,你跑就跑了,何必呢? “础雨,你要知道,就算是为了朝廷颜面,朕也不可能答应交换人质的!发兵剿灭严景淮这是朕必须要做的,只是如此一来,严鼎的罪就更重了。一旦陈尚书和南平伯有半点差池,到时候就算朕想法外施恩,免了他的凌迟之刑,你觉得朝廷那些大臣们会答应吗?” 严景润顿时大骇,伏地道:“陛下,臣请亲自前往东丘山神庙,若能说服兄长束手就擒自然最好,若不能,臣愿以命相搏,拼死救陈尚书和南平伯出来!” 祁翀神色凝重地望着严景润,似乎在斟酌能不能相信他。并非祁翀生性多疑,实在是严家伤了他的心,让他现在对严家父子很难信任,哪怕是对首告的严景润也是如此!曾几何时,严鼎、严景淮在他面前都是忠臣良将的表现,谁知道差点给了他致命一击的偏偏也是这父子!严景润此前的确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可谁又敢保证其中不会有诈呢? 反复思量半天后,祁翀终于决定还是再信严景润一次。 “础雨,你先下去候着。来人,传宁绩!” 宁绩如今封了爵,已正式成为大渊重臣,并被委以御前侍卫大统领的重任。不多时,宁绩奉召而来。 “长兴伯,你与黄敬昭立刻带人到东丘山神庙解救陈怀哲和范夷吾,捉拿严景淮和祁翎等人。不过,此事不宜张扬,此行所带的兵马不宜过多,你可从御前侍卫中挑两千好手带去,再押上严鼎和严景润同去,记住,一定要把人救回来!至于严鼎父子,必要时你可便宜处置!” “臣遵旨!” 众人退下后,祁翀又与韩炎秘议几句,韩炎随后便也悄悄出了宫。 韩炎的行踪暂且不表,却说宁绩、黄敬昭点齐了两千御前侍卫,直奔东丘山神庙而来,终于在约定日期准时抵达东丘山下。 东丘山是东丘县最高的山,但也只是东丘县最高的山而已。实际上,在黄敬昭看来这就是个小山包,他实在不能理解严景淮为何选了这么个交换人质的地方。 “大统领,这山不高,强攻还是智取?”黄敬昭问道。 “他们人数不会太多,论兵力我们肯定占优,但是你别忘了,咱们此来不光是抓人,还要救人!陛下既然让咱们带严鼎父子来,那就是允许我们先跟他们谈判!” “那就先派个人过去跟他们谈谈?” 宁绩用下巴点了点严景润道:“这不是现成的吗?来人,分兵一半将整座山包围,不允许任何人上下!押着严鼎、严景润走在前面,咱们上山!” 一行人警惕地往山上而来,一路上却风平浪静,连个人影都没见着。直到傍近山神庙,才终于隐隐约约见到了一行人正等在庙门前。走近了一看,果然正是严景淮与几十名手下。 第608章 东丘山严鼎耍诈 山神殿景润自宫 走在最前的严景润与严景淮四目相对,俱都未发一言,但望向对方的眼神,都充满了复杂而难以言喻的情绪。 “宁老先生,又是你!”严景淮将目光从弟弟身上移开,淡淡地道。 “小严将军,应你之邀,将你要的人带来了!”宁绩一招手,四名侍卫抬过来一个用黑布罩着的木笼,揭开黑布,里面正是镣铐加身的严鼎。严鼎有伤在身,在大牢中又受了刑,此时显得憔悴不堪。 自那日过后,严景淮、严景润俱都是第一次见到严鼎,此时不禁都是心中酸楚,痛如刀绞。 “父亲......孩儿不孝......”严景润哭着跪在了严鼎面前。 严鼎被两名侍卫从笼中架出,鄙夷地斜了严景润一眼道:“哭什么哭!没出息的玩意儿!你既选择了出卖为父,此刻就该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你哥哥就范,而不是在这里惺惺作态!打小就不如你哥沉稳,原以为大了就会好些,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 “是,我没出息,我哥才是您最爱的儿子!可既然如此,您为何要害他成为乱臣贼子?”严景润“呼”地站了起来,大声质问道,“他本来可以有大好的前途、世袭的爵位,现在呢?就算救了您又如何?跟您一起亡命天涯吗?” “至少他是个孝子,不像你!怎么样?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劳,祁翀给你封了什么官啊?是入阁拜相还是镇守一方啊?看你这样子也不像啊!哼!丢人现眼的狗东西!”严鼎骂道。 严景润没有理会他的讥讽,反问道:“‘孝’?那‘忠’呢?从小您教我们的‘事君无二志’何解?‘孝忠一体’又怎么说?三纲五常、君臣之义难道都是假的吗?您说一套、做一套,让儿子何以适从?真正令祖宗蒙羞的不是儿子,是您!您知道祖母临死前说了什么吗?是‘教子无方’这四个字啊!她老人家重复了足足七遍!七遍呐......” “你住口!”严鼎恼羞成怒,抬脚便要去踹严景润,却被架住他的侍卫死死拉住了。 “你懂什么!”严鼎继续骂道,“那小子刚生下来就害死了你二叔,他就是个灾星!我杀他才是真正的为大渊着想、为你二叔报仇!” “为二叔报仇?那您想过二婶和妹妹吗?造反失败,她们会是什么下场您想过吗?” 提起严鼐的妻女,严鼎沉默了片刻,另一边的严景淮心中也是一紧。他们兄弟俩自幼失母,正是严家二夫人将他们带大的,在他们心目中,婶母与生母无异。尤其景润与幼蕊年龄相近,自幼形影不离,更是感情深厚。如今想到她们可能受到的牵连,便是严鼎那般心硬如铁也不由得迟疑了片刻。 不过这迟疑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他如今已深陷偏执之中,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服的?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你我父子既不同心,今日便恩断义绝,今后你不许姓严,我也没你这个儿子!一会儿,你若不愿意随我们走,我也不勉强你!不是要换人吗?还等着干什么?” 严鼎最后一句是对宁绩说的,宁绩闻言便向严景淮道:“小严将军,你要的人我都带来了,我要的人呢?” 严景淮一招手,手下人从庙中带出两个人来,年纪都在五十上下,看着精神尚好,显然并未遭到过多虐待。 宁绩不认识这二人,黄敬昭在望州时却是见过范夷吾的,当即对宁绩点了点头。 “小严将军,令弟显然不想跟你走,我只能拿一个人换你两个了,你没有意见吧?” 严景淮点点头道:“只要家父无恙,景润——就随他吧!” “那就开始吧,两边同时放人——不过,老夫可提醒你一句,不要耍花样!你若耍手段,可就别怪老夫不讲信用了!”宁绩冷冷道。 严景淮并拢二指向上道:“我对傩神发誓,若耍花样,严家绝后!” “好!放人!” 随着宁绩一声令下,三名人质同时被放开,各自向对方走去,其余人都紧张地注视着空地中间,唯恐再生变故。 走到中间,三人擦肩而过时,严鼎突然身形晃动,手上带着的铁链猛地套上刚刚与他擦身而过的范夷吾的脖子上,然后紧跑几步,拖着范夷吾向山神庙的方向奔去。他毕竟是习武之人,力气颇大,即便有伤在身,此刻短暂地爆发一下子也是颇为勇猛的。可怜范夷吾又生的瘦弱,竟生生被他勒住脖子倒拖了回去。范夷吾的双腿在地上乱蹬,双手把着铁链喉咙里不断发出呻吟之声,显然已经快被勒死了。 眼见变故陡生,众人皆是大惊,就连严景淮都露出了惊讶之色,显然这不是他事先设计好的情节。 宁绩眼睁睁看着范夷吾又被劫持,暗骂一声,拔刀在手便上前去救,却被不知从何处杀出来的一道身影拦住了去路。来人年纪大约三十几岁,头挽混元髻,身着半旧道袍,一手剑法出神入化。他一出手,宁绩便知此人难敌,只好先集中精神对付此人。 黄敬昭忙不迭地上前几步将踉踉跄跄的陈怀哲拉回自己这边,再想去救范夷吾时,已经迟了一步。却见严景润此时已经抢先飞奔过去,赤手空拳便要去抢人。 严景淮这边一名手下忙举刀上前去拦,严景润却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利刃一般,不管不顾直直往前冲去。那人似乎怕伤到严景润,略一迟疑,刀稍稍后撤,就这么一迟疑的工夫,反被严景润夺走兵刃。 双方人手打在一处,严景淮指挥手下拦在前面,自己一手扶着严鼎,一手拉着范夷吾向山神庙的大殿内退去。严景润见状,一个纵身不顾一切地追了进去,他一副以命换命的架势,众亲兵又多是与他从小一起玩大的伙伴,一时竟无人阻拦,任由他闯了进去。 那中年道士武功虽好,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在宁绩和众人的围攻之下节节败退,身上还被割了几道口子,不得已只好抽身退走。宁绩无心追逐,转头集中对付其余逆党。 而严景淮手下这些人虽是严鼎身边最为精锐的亲兵,但毕竟人数少,很快便被御前侍卫屠戮殆尽,只是起到了一点迟滞作用而已。 不过,只这一点时间就足够严鼎父子逃走了。待众人进到殿中时,只见严鼎坐在地上,双目空空,死死抱住了严景润。而此时的严景润浑身是血,意识模糊,只是双手仍下意识地抓紧了严鼎的衣襟。范夷吾靠在墙边双腿发抖,而严景淮却不见了踪迹! “严景淮呢?”宁绩大声问道。 “洞......洞里......”范夷吾指了指地上那个洞口哆哆嗦嗦道。 “子晋,你带人下去搜!” “是!”黄敬昭答应一声,立即带人下洞。 宁绩让人将严鼎重新收押,又扶起了严景润,而眼前的情景却让他大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宁绩皱着眉问向范夷吾。范夷吾定了定神,将适才殿中发生的一切讲述了一遍。 原来,刚才严景淮进来之后,便打开了地上遮盖的芦席,露出了一个洞口。 “父亲、大哥!束手就擒吧!你们走不掉的!大哥,想想婶母和妹妹吧!”随后追进来的严景润含泪恳求道。 严景淮随手将殿门关上,又搬过重物抵住门,将严鼎扶到洞口处,回头对严景润道:“二弟,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不要理这个逆子!我们走,带上这个老家伙,关键时刻还能有用!”严鼎说着便要进洞。 “不许走!”严景润说着便举刀上前阻拦,严景淮拔刀相抗,兄弟二人斗了几个回合后都有些心里不是滋味儿,便主动分开了。 “二弟,你把范夷吾带回去吧,有了这个功劳,陛下应该不会难为你的。至于我和父亲,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今后恐怕只能隐姓埋名,流浪天涯了。别理会父亲那些气话,严家以后就靠你了!”严景淮此刻也动了情,给弟弟做了最后的交待。 “以后?严家没有以后了!大哥,你忘了吗?你刚才对傩神发过誓的——若耍花样,严家绝后!你们已经背誓了,傩神的惩罚不会落空的!”严景润声泪俱下,声音里透着令人绝望的凄惨。突然,他猛地撩起衣襟,脱下裤子,手起刀落!随着一声惨叫,严景润两腿中间一物“扑”地落在地上,鲜血喷溅!严景润疼得再也站立不住,手中单刀落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身子缩成一团,口中发出了声声哀嚎! “景润!” “二弟!” 严鼎、严景淮双双上前抱住严景润,严鼎此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将疼得满头大汗的小儿子紧紧搂在怀里,老泪纵横。 “你这傻孩子!我打你、骂你都是为了让你保命啊!你改个姓不就不是严家子孙了吗......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狗屁的傩神啊......” 父子正抱头痛哭时,殿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撞门声。 第609章 宁绩搜山寻钦犯 云升携友观猛虎 “父亲,您带二弟先走,我断后!”严景淮抹了把眼泪急忙道。 “我不走了!景润不想让我走,我若走了,他这一刀就白挨了!而且,我身上有伤,体力不支,一个人走不了多远的,”严鼎此时反而平静下来,凄然道,“景淮,你走吧!我已经害了一个儿子了,不能再把你也耽误了!” “父亲......” “别婆婆妈妈的!快走!走的越远越好!别给我报仇,也别再管那个祁翎了,保住自己的命就好!” 严景淮心知父亲的决定是理智的,自己一个人逃走这的确也是目前最为可行的办法,而且时间紧迫,也根本不容许他再多耽搁片刻!便强忍着悲痛,郑重地给严鼎磕了个头含泪道:“父亲,保重!”然后就在宁绩他们撞开殿门前的一瞬间,严景淮的身影消失在了洞口。 “那这么说,严景淮他跑不远!传令下去在这附近仔细搜!” 宁绩派人将两位老臣和严鼎、严景润先行送回京城,自己则带人继续搜寻严景淮,谁知搜了一整天也没有找到人。 “大统领,这个洞口看着小,可这下面的地方可太大了!而且四通八达,光出口就找到了五六个,谁知道严景淮那小子是从哪个出口出去的?里面还有好多棺材、死人骨头什么的,要多瘆人有多瘆人!有的地方甚至还有机关,咱们已经有好几个兄弟中了机关或死或伤了!”黄敬昭喘着粗气禀报道。 “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啊?”宁绩眉头越皱越紧。 “刚才问过当地县令了,说这里原来是个古墓葬群,去年抓了一伙儿盗墓贼,其中就有盗这个古墓的。对了,他还说,去年抓盗墓贼的时候,一队禁军还来过这里,现在想来应该就是严景淮带的队!” “所以他才把交换人质的地点选在这里呀!他是笃定了,只要人质一交换,用那些亲兵拖住我们一小会儿就可以了,他们父子就能顺利从地道逃脱!”宁绩恍然大悟,怪不得选这么个地方,看来严景淮早就摸透这里了! “是啊,可这样一来,咱们基本上没可能再抓住人了,地道出入口太多,要搜寻的范围也太广了,咱们慢了一步就赶不上了!” “再搜搜看吧,让当地衙门也出些人手来帮忙,如果明天这个时候还搜不到,咱们就回京复命!” “是,大统领!” 严景淮如何逃脱暂且不表,却说韩炎带了奉节、奉礼等几个徒弟一路往太室山中岳庙而来。初春的太室山,积雪已经融化,溪流潺潺,万物复苏,巍峨的中岳庙在阳光的映衬下更显庄重和神秘。 让韩炎失望的是,中岳庙内空无一人,玉阳子师徒都不在庙中。韩炎心中不安起来,令人在附近山上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便估摸着自己此前的猜想应该是真的了。 “走吧,去东丘县看看。” 一行人刚欲下山,远远地忽然看见一名少年正往这边而来,少年面带悲戚,边走边哭,似乎有什么伤心欲绝之事。韩炎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喜,那少年正是云升! “云升!” 少年正低头走着,听到有人喊他,连忙抬头,见到眼前之人颇为意外:“怀先生!” “小云升,”韩炎笑道,“这是怎么了?哟,哭鼻子啦!谁欺负你了呀?” 云升刚止住的哭声瞬间又被他勾了起来:“呜呜呜......怀先生,我闯祸了,我害死人了......呜呜呜......” “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大前天一大早,我去山下采买,回来的时候遇见了景大哥和凌公子......” 随着云升的讲述,韩炎大致明白了事情经过。 就在三日前,云升背着自己心爱的箩筐下山采买,傍晚回山途中遇见了一名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和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少年管那年轻人叫“景大哥”,而后者则管那少年叫“凌公子”。 二人向云升问路,云升热情地一一回答,二人以感谢为名,邀他一起吃点东西,还拿出了许多酱肉、烧鸡、油饼、点心等食物。云升到底是少年心性,嘴馋贪吃是免不了的,山上的日子又一向清苦,即便偶尔能吃点肉,也由于这爷俩糟糕的厨艺而暴殄天物。如今,美味在前,云升自然走不动道,欣然同意留下来共进晚餐。 用餐期间,那两人以夜晚之间防范猛兽袭击为名有意无意地问起了这山间的凶禽猛兽,云升自幼在山中长大,对此自然是无所不知,便显摆似地给二人讲了起来,然后话题便不可避免地转到了如淳大师最近刚刚带回山的那只巨型猛虎身上。 那两人自然表示不信会有那么大的猛虎,暗讽云升吹牛。云升哪里会服气,当即就要带二人去山上看猛虎。那凌公子也不推辞,立时便要和云升进山。那景大哥却以看管行李为名表示不能同去,还贴心地问云升,要不要替他跟他家里的大人说一声。 云升自幼就在山里野惯了,丝毫没觉得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敢大晚上的跟他上山有什么可疑之处,反而觉得这位景大哥想得很周到,便托他将写有自己名字的箩筐和筐里的东西带回中岳庙交给师父,然后便和那位凌公子上山了。 二人年龄相仿,一路上有说不完的话题,倒也不觉得无趣。只是那位凌公子体力不大好,走一会儿就得歇一会儿,有些林密草高之处没有路,他走起来就更费劲了。因此,俩人走走停停,中间又找了个山洞睡了许久,时不时还要采些野果来吃,一直走了一天两夜这才到了少室山这边,找到了那只猛虎。 那大老虎见到两个少年,其中一个还是之前见过的,便觉没什么兴趣,只是眼皮略抬了一下,就又懒洋洋地睡过去了。 那凌公子许是实在太累了,对老虎也没多大兴趣,只是坐在一棵大槐树下的石头上喘着粗气,又催着云升去弄些水来喝。 云升当然清楚附近哪里有水,便拿了水囊去取水,可等他回来却不见了那凌公子的身影,石头上空无一人,大槐树下只剩下一只鞋子,而那老虎的身前却有一滩滩血迹,再细看,老虎的虎须之上还沾着血迹,虎爪之下也有些许骨头渣子。 云升顿时大骇,想着这显然是那位凌公子被老虎给吃了呀!自己本是好意带人家来看新鲜事物,却不意害了人家性命,这可如何是好?怎么跟那位景大哥交待呢? 如果是寻常老虎伤人,他还能杀了老虎报仇,可这老虎是如淳大师的,别说自己打不过它,就算能打得过也不敢轻易伤害呀! 小云升越想越觉得愧疚,一路便哭着回了太室山。这一路上他什么都想到了,甚至想着如果那凌公子家人如果不肯谅解的话,自己就任由人家处置,当牛做马也行,赔命也行,只是可怜了师父,今后就孤零零一个人,没人给他养老送终了。 他就这样昏头昏脑地走着,没想到竟然撞见了韩炎。 韩炎听他讲完了事情经过,略一思索,让奉节拿过来一张画像:“云升,你来看看,你说的那位凌公子是不是就是这个人?” 云升擦干了眼泪,仔细看了看,眼睛顿时睁大了,连连点头道:“对对,就是他!怀先生,你认识他?呀!该不会你就是他的家人?” 望着云升愧疚、畏惧的眼神,韩炎微笑着安慰道:“如果真的是这个人,那你就不用担心了,他无父无母,没人会追究的。” “可是,还有那位景大哥啊!我师父也会骂死我的!”云升的担心丝毫没有因为韩炎的安慰而减少。 “对了,我正要问你呢,你师父呢?” “师父?在庙里呀!” “庙里没人。” “不应该呀!师父,还有景大哥应该都在呀!”云升说着便往庙门方向走去。 韩炎想了想,便跟在了后面,一行人重新又回到中岳庙。 云升翻遍了中岳庙,果然没有找到玉阳子和景大哥,搔了搔脑袋,想不明白缘由。 韩炎此时反而镇定下来。云升还在,那玉阳子就一定会回来!笃定这一点,他便故意岔开了话题,跟云升聊起了家常,聊起了慕青。云升也很想念干娘,果然便被转移了注意力。 奉节他们趁机拿来不少好吃的,让小云升焦虑的情绪稍稍缓解。 吃完东西,韩炎又考较起了云升的武功,让奉节他们一一和云升过招。云升年纪虽小,可毕竟是玉阳子打小手把手教出来的,武功根基很好,单打独斗之下,奉节等人竟然全都不是他的对手。 韩炎还惊讶地发现云升的武功里竟然也融入了太极的一些功法,显然是玉阳子从他这里“偷师”之后又教给云升的。若在江湖上,这当然是大忌,但好在韩炎不是江湖中人,也没有什么门户之见,不但不介意玉阳子这种做法,反而趁机指点了云升几句。 几人一直练武练到亥时,云升终于难掩困意,进屋睡觉去了。韩炎心里有事无心睡眠,便继续在院子里打坐。 第610章 中岳庙盘问故人 宗学堂教导诸弟 半夜子时过后,玉阳子果然脚步踉跄地回到庙中,此时云升已经熟睡,否则看到师父这满身的血污怕是又要心惊胆战了。 “何道兄这是跟人打架了?”韩炎挡在院中语气淡淡地问道。 “怀兄?你怎么来了?”玉阳子对于韩炎的出现极为诧异。 韩炎没理会他的问题,反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何道兄这是刚从东丘县回来吧?脚程够快呀!身上还带着伤,此刻想必没什么力气了吧?” “你——你这是何意?”玉阳子隐隐从韩炎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不善之意,警惕心顿起,握着剑鞘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何道兄不必紧张,若真动手,现在的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从我手中逃脱的。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不动,我也没打算现在跟你动手。” “你想干什么?”玉阳子的声音也清冷起来,脚下八字站定,右手缓缓摸向剑柄。 “问你几个问题。”韩炎没理会他的紧张,依旧一副淡淡的神色。 “什么问题?” “太室山脚下劫持回京官员一事,是你做的?” “是!” “严鼎、严景淮跟你是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什么姓严的,不过现在我也猜道了,你说的那个严景淮应该就是景公子吧?” “好端端的,为何要掺和东丘县的事?” “我没想掺和,他们绑架了云升!”玉阳子这句话几乎是咆哮着喊出来的,语气中充满了愤怒与仇恨。 韩炎一愣,随即便想明白了其中原委,点点头道:“我明白了。那日云升下山采买,晚上没按时回来,却有人拿着他的箩筐来找你,说是他绑架了云升,逼迫你为他做事。而他要做的事就是劫持路过的官员、帮他在东丘山神庙救人。你为了徒弟的安危,不得已就范,这才有了后面的事,对吗?”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东丘山神庙的事......” “他没成功,对吗?” 玉阳子默然点了点头:“他让我拦住官兵,给他时间逃走,但是,有位前辈,武功很高,不下于怀兄你,我不如他。” “是的,他的刀法天下无双。你伤得重吗?要帮你找个大夫吗?” “不要紧,些许皮肉伤而已,身上的血大多是别人的。”玉阳子不明白韩炎为何态度突然又变得和善了,不由得语气也软了下来。 “这本就是一次不可能成功的营救,严景淮也算是孤注一掷了。他人呢?” “我不知道,我看形势不好,就先走了!我只是答应帮他,又没答应要替他拼命,更何况对面还是官兵!至于那个景公子,我现在还想找他呢!云升还在他手上!”想起被绑架的爱徒,玉阳子又怒从心头起。 “云升没事,在屋里睡觉呢!他也没被绑架,只是被人骗去少室山找老虎了而已。”韩炎笑道。 玉阳子听说徒弟没事,心中刚刚一喜,旋即又生出疑问:“怀兄,你为何对东丘山神庙的事知道的这么清楚,难道——你也是官兵?”玉阳子狐疑地望着韩炎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这个嘛——怎么说呢,我不是官兵,不过在这件事上我和官兵目的一致。” “哦!”玉阳子倒也没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刨根问底,又问道:“那你今天来这里是来抓我的?” “如果你不是被严景淮胁迫而是主动参与的,那你现在已经没命了!”韩炎的语气依然温和,但说出来的话却令玉阳子心中一凛,“不过,你既然是被胁迫的,那我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呵呵,怀兄,那我可真得谢谢你了!”玉阳子苦笑道。他这句“谢谢”倒不是敷衍,因为以他现在的状态是真的打不过这位怀先生啊! “好了,既然事情弄清楚了,在下就先告辞了。何道兄,劝你一句,以后遇到事情不要这么冲动,免得再被人骗!” “我......关心则乱嘛!”玉阳子脸上顿时一红,悻悻道。 离开了中岳庙,韩炎一行人趁夜下山,奉节问道:“师父,我们这就回京吗?” “先不急,去趟少室山?” “去少室山干嘛?” “找老虎!” 却说东丘山神庙那边打的正酣之际,祁翀却以一副为人师表的姿态出现在了宗学的开学典礼上。 宗学学生人数并不多,毕竟只有家里有爵位的才有入学资格,这就限制了学生的来源。 也正因为人数不多,因此只按照年龄、性别分了三个班,十二岁以下一个班,不分性别,男女合班上课;十二岁以上则按性别分了两个班。 祁翀今日主持完开学典礼后,便来到男生班给弟弟们讲起了一门新开的课程。这个班的学生主要有楚王府的祁翟、祁翕、祁翻,鲁王的两个大儿子祁翱、祁翷,柳敬诚的幼子柳悝,柳明诚的嫡次子柳恪,定北侯次子种廷岸以及新封的忠勇伯李庆祖的弟弟李庆祥、长兴伯宁绩之孙宁晔、寿宁侯次子姜喆等。 “《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强调的就是对万事万物的认知。如今的士子,只一门心思读圣贤书,却唯独对于‘格物’之学嗤之以鼻,此乃大谬也! 士子们读书为了科举应试,有所偏颇尚可理解,尔等出身贵胄,不以仕途为第一要务,读书的目的便不该与士子们一样。八股文章可以不做,但格物之学不可不知。今日,我要讲的便是格物学中的‘理化’之学。 ‘理化学’者,物理、化学二科之总称也。先说什么是物理,简单地说,就是藉着观察或实验,以研究物体诸性质及有关自然现象的规则、运动、声、热、光等现象的学问。 举个例子——” 祁翀边说边抄起了手里的扇子问道:“我若将这扇子抛向空中,它最终会落在何处?” “回陛下,是地上!”说话的是柳悝。 “嗯,说得对。不过,以后上课的时候不要叫‘陛下’,叫先生,就跟其他先生一样,明白吗?” “明白了,先生。”众人齐答。 “这扇子的确会落在地上,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是将它向上抛去,它却不会一直向上,也不会向左向右向前向后向其他任何一个方向,而只是向下?”祁翀望着众学生,露出了循循善诱的目光。 果然,少年们一脸的迷茫,显然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再比如,”祁翀拿过桌上注了一半水的笔洗,然后将一支毛笔斜放进去,继续道,“这支笔是直的,可一旦放入水中,再看,却是弯曲的,这又是为何?” 祁翀边说边示意内侍将笔洗端给众少年看,果然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纷纷发出惊讶之声又兼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再比如,”祁翀又举起桌子上的放大镜道,“此物用于读书,可使字迹放大,但如果放远了看,则不但镜中之物会变小,还会呈现倒反之态,这又是为何?” 祁翀说完,依然让内侍将放大镜拿给少年们一一验看,这下此起彼伏的喧闹之声就再也压不住了,大伙儿兴奋地叫嚷着、讨论着,浑然忘了此时是在课堂上,也忘了这正在说话的是皇帝陛下。直到内侍一声“肃静”才将众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祁翀丝毫不介意少年们的失礼之举,反而有些欣慰,因为这就是他想要达到的效果。不先引起这些人的兴趣,怎么能将这门新的课程开下去呢? “以上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包含在物理学的范畴之内,就是物理学想要研究的问题。这门课程很深奥,但也很有趣,我所知其实也很肤浅,但足以引诸位入门,入门之后,如果谁还有兴趣继续研究,皇家内帑可以资助相应费用。如能有所成就,一样可凭此立功封爵!” 祁翀说得口干,抿了口茶继续道:“刚才说的是物理学,至于化学嘛,也不必我说,这样吧,祁翕,你来说说!” “是,先生!”祁翕得意地站了起来,大声道,“化学者,变化之学也!比如说木炭、硝石、硫磺混在一起就能做成火药;再比如说铁是软的,可加一些碳进去,炼出来的钢就是硬的;再比如白青与铁相炼便能得铜......” 祁翕滔滔不绝地说着,祁翀也不打断他,就只是微笑地听着。好半天之后,祁翕才总算是说完了,坐了下来。 “祁翕说得很好,这化学学好了也一样是能立功的,上次他做的那个镁条就很好。哦,对了,介绍一下这位玄黄子道长,”祁翀说着便指了指站在一侧的一位中年道士道,“他是祁翕的朋友,也是化学课的助教,以后他会教你们一些炼制之术。你们不要小看他,他虽然没有系统学过化学,但在炼制术上极有天赋,希望你们今后能教学相长,共同进步!” 众学生起身对玄黄子行了个礼,玄黄子还礼之后便先退了出去。 祁翀则打开了手上的书本,朗声道:“今日,咱们就从头开始系统学习这两门学科的基础知识......” 第611章 范夷吾回朝见驾 邱维屏当殿问诘 在宗学上了一天课以后,祁翀筋疲力尽地回到宫里,只觉得嗓子冒烟、喉咙发甜,舌头总忍不住要去舔。“咚咚咚”灌进去一大碗胖大海煮的水以后,这种不适感才有所缓解。 晚上挑灯批阅奏折到深夜,困得睁不开眼睛了,直接往后一倒就“呼呼”大睡了起来,一直睡到天光大亮,这才精神饱满地起床洗漱。 刚用过早膳,杜延年便来求见,同来的还有刚刚进京的范夷吾。 见范夷吾无恙,祁翀自然很高兴。这位老先生今日却是拘谨地很,因为他是第一次进宫,更是第一次以朝廷大臣的身份见皇帝,来之前又因为过于仓促,没来得及去礼部演礼,故而处处格外小心,跟在杜延年身后亦步亦趋,生怕御前失礼。 “尧卿先生不必拘谨,”祁翀看出了范夷吾的紧张,安慰道,“今日不是正式的朝堂觐见,不必过于在意礼节。你平安无事回来,朕也就放心了。南唐那边到底是撤兵了?” “回陛下,”范夷吾忙道,“南唐军队自西向东推进,初时还算顺利,可后来对上东吴禁军后便有些吃力了,已经攻占的两州还差点被反夺了回去,因此,南唐那边就有些消极了。臣屡屡催促他们继续用兵,但他们始终不肯再进一步。后来,南唐皇帝直接下旨撤兵了,无奈之下,臣只好先回来了。” “嗯,不必管他们!当初请他们出兵协助,无非是因为我们的战前准备不足,需要他们帮忙牵制一部分兵力而已。如今,局面早就逆转,全部吃下江南之地已经不是难事,南唐帮不帮忙都无所谓了。东丘那边如何了?” 杜延年禀道:“陛下,严景淮的手下党羽已悉数被杀,但严景淮跑了,长兴伯还在带人搜捕之中!严鼎已重新收监,陈尚书也无恙,只是——严景润自宫了!” “什么?自宫?”祁翀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回事?” 范夷吾将当日庙中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祁翀半晌无语。 严景润以往在他眼中就是个直率、开朗、大大咧咧的大孩子,可万没想到他竟刚烈决绝至此! 祁翀心里甚至隐隐有些自责,后悔不该让景润去东丘山,后悔他低估了严鼎的冥顽不灵。 “奉孝,让太医院给他好好医治,青霉素该用就用,不必吝啬,一定要保住他的命!”吩咐完这一句后,祁翀再也没有了说话的欲望,杜延年识趣地带着范夷吾告退了。 次日大朝会,新任礼部尚书陈怀哲、学部侍郎范夷吾正式到任,恩科的事情也正式提上日程。 “陛下,据司天监所报,三月二十六至二十八乃上佳之期,宜考试,可定为会试之日。”杜延年出班奏道。 “准!不过这日子有些紧了,有些路远的地方怕是赶不及啊!传令各州县,此次参加会试的举子一律由各州县负责以公车接送,务必让他们赶得上会试之期!” “臣遵旨!再者,内阁按圣意所定之政审令也已拟毕,请陛下定夺!” “奉忠,宣读!” 奉忠依旨接过奏章宣读了一遍,群臣大多认为此令是针对崔、梁、裴等此前得罪了陛下被强制分家的世家,与己无关,倒也没有惹出太大争议来,毕竟,大不了分户就是了。 只有邱维屏提出了异议——倒也不是反对,只是他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漏洞:“陛下,臣对此令有疑问,请内阁诸相开释。” “邱寺卿但讲无妨。”杜延年做了个请的手势。 “按照此令所讲,‘凡自身及父、祖、同父兄弟、同户宗亲有故意犯罪者及家族欠缴朝廷钱款者,一律不准参加科举,不得为官吏’,那么,臣有两个疑问:其一,若同户宗亲有获罪者,某人于其获罪之后与其分户,即同户宗亲获罪在先,分户在后,则政审是否能够通过?若准其通过,则有规避政审令之嫌;若不准其通过,则意味着一个家族只要有一人获罪,则全族将终生无缘科举,未免牵连过重。倘获罪之人只是轻罪,因其轻罪而致全族遭受牵连,于法无据,于理不合。其二,若某人与父、祖、同父兄弟分户在先,其后父、祖、同父兄弟获罪,则政审是否能够通过?还请明示!” 杜延年、罗汝芳等人听得都是直皱眉头,这两个问题他们事先的确没有想到。只有祁翀在心里默默赞许邱维屏的细致。果然不愧是资深大法官啊!够严谨! 见内阁为难,祁翀主动将这个问题揽了过来:“这个问题朕来回答邱卿。第一问,若同户宗亲获罪在先,分户在后,那么朕以为政审是不应该通过的,否则政审令便形同虚设了;至于邱寺卿所言牵连过重也有道理,不如加个限制吧,将同户宗亲范围限制在三代以内,将刑罚限制在徒刑以上,即满足三个条件,三代以内且同户、所获之刑为徒刑以上,这样便大大缩小了范围。第二问就简单了,父、祖、兄弟获罪的,无论是否分户都是不能通过的,不过刑罚也可限制在徒刑以上,但也有个例外,即父、祖、兄弟若是为官吏者获罪,不论其刑罚轻重,政审一律不通过。邱卿以为如何?” “陛下所言甚是,臣再无疑问。”祁翀释疑之后,邱维屏也没有进一步再问,躬身退下了。 “嗯,此政审令内阁进一步完善后,交由各州县官员严格执行,若发现有执行不严,致使政审不合格者参加科举,相关官员一律问责!” “臣等遵旨。” “邱卿今日所提这两问都是内阁所拟条陈中语焉不详之处,可见内阁诸公虽政务经验丰富,然于律法一道仍有不甚精通之处。”祁翀说着扫视了杜延年、林仲儒等人一眼,站在最前的内阁六人俱都面露羞愧之色,杜延年脸色尤其难看。 祁翀看在眼里,便及时止住了这个话题,下朝之后又叫了内阁、邱维屏、许衍、展骞到御书房说话。 “朕今日朝上那样说倒不是指责内阁什么,毕竟术业有专攻嘛!”祁翀首先对杜延年等解释道。 杜延年等连忙请罪:“是臣等虑事不周,有负皇恩。” “诸公不必介怀。不过,经过此事,朕倒的确有些想法了。诸公可以考虑考虑,司法之官是否就应心无旁骛,专研律法,就如邱卿一般,精研律法十数年,如此方能厚积薄发,一针见血!” “陛下的意思是?”杜延年疑惑地望着祁翀,其余几人也都未能理解祁翀话中之意。 “司法官员职业化!简单地说,就是大理寺、御史台的官员原则上不再从其他各部选任,也不再调往他处任职,而是从任官之初就固定下来只在这两处任职,选官途径也要有所不同。” “陛下,我朝于进士科外本就有明法科的考试,虽不如进士科开科次数多,可也能从中选拔人才呀!”这下就连邱维屏也糊涂了,他自己就是进士科出身,不也在大理寺做得好好的吗? “明法科此前固然有,但开科时间不固定,录用人数少,录用者官职普遍不高,能做到三品以上者凤毛麟角,说白了,就是朝廷不重视律法方面的人才。尤其是御史台,御史基本都是进士出身,于律法一道实在谈不上精通。当然,邱卿是个例外,以进士出身,不求入阁拜相,而于律法一道潜心钻研十数年,这实属难得。但个例终究是个例,难以推而广之。” 祁翀这番话众人倒也认同,一直以来,进士出身的官员不能说丝毫不懂律法,但往往也只知道个大概,很少有人精通此道,除非刑部、大理寺任职者,其余人也不会去认真钻研。而任职刑部、大理寺者也极少有邱维屏一般打定主意干一辈子的,往往只是拿这两个地方当个跳板,因而也不会在庶务上用心过多。 但长期以来都是如此,三法司也依旧那么运行着,无人觉得有何不妥,因此,祁翀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众人还是有些不解,只有杜延年、罗汝芳在暗自猜测,陛下这是要动三法司了吗? 果然,祁翀继续道:“三法司怕是也要改改了,不过这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朕还要再想想,内阁、三法司也都想想。今日叫你们三位来,主要是想问问严鼎的案子有结论了吗?” “回陛下,严鼎谋逆已是罪证确凿,其本人昨日也已认罪画押,臣等拟的是凌迟。其余党羽如俞衡、荣庆等人也俱都认罪,军中都头、军使以上者也已全部到案,俱都论了死罪。主犯之人全部抄家,家人也都依律定了或死或流。”邱维屏忙道。 “那就结案吧,该杀的杀,该服刑的服刑。凌迟就不必了,终究是开国功臣之后,他自己与国也是有功的,按八议之制减等吧,枭首即可。犯人家属也都减等处置,能少牵连尽量少牵连,能不杀尽量不杀,流放蛮荒之地即可。女眷也不必追究,放她们一条生路。还有吉平县那个案子,过了二月二,都一并处置了吧!” “臣等遵旨!陛下宅心仁厚,实乃万民之幸!”邱维屏难得的捧了一句,但众人无人觉得这是一句吹捧,因为跟以往动辄满门抄斩相比,陛下对谋逆者的处置实在是太过宽容了! 第612章 军情司初领任务 动物园佳期开业 这日下午,方实终于带着回京的禁军出现在了京城西门。将队伍交给手下人带回营房后,方实迫不及待地进宫见驾。 “元真,你可回来了!”见到方实,祁翀也是打心眼儿里开心,“快给朕讲讲你们打仗的事儿!” “陛下,西夏人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臣等是腊月二十五到的灵州,见过了赵将军以后,宋国公便与他商定了作战计划。赵铣首先率一支千人队翻过洪池岭去马营堡设伏,然后克远带火器营在灵州北侧的一处山谷外设伏。布置好以后,赵将军便将李秉仁引入了克远的设伏地点。那一通炸呀!先是大炮轰一轮,然后地雷炸一轮,铳车、手雷再扫一轮,三轮过后,西夏兵前锋基本就溃不成军、四散而逃了。然后臣与刘凭带着骑兵用三眼铳再赶着射一轮,射完了再追上去用铳头砸,赵将军也趁机带人掩杀回来,一直将西夏人赶回了马营堡隘口。诶!这时候赵铣的陌刀队就出现了,堵着隘口砍哪,砍得那叫一个人仰马翻!就这么着,胜了!事后才知道,李秉仁在踏进地雷阵的时候就炸死了,可惜被李崇迁逃了!”方实说着便懊恼地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不甘心。 “行了,跑就跑了吧,以后早晚有机会将他拿下!”祁翀笑着安慰道,“赶紧回家看看吧,你媳妇儿生了,大胖小子!” “真的?”方实顿时喜形于色,顾不上再说别的了,连忙告退出来,一溜烟儿回家去了。 回到平宣伯府,方深甫也刚好下衙,见儿子平安无事回来,方深甫自然要问问西北的战事。方实惦记媳妇儿和孩子,心不在焉地随口应答着,常常是答非所问。 “你见到你二叔没有?”方深甫却有更为关心的事,也是着急地问道。 “见了见了。” “他现在怎么样?” “怎么样?啊?哦哦,挺好的,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他现在就是个效用兵,怎么会好!你到底见没见过他!”方深甫气得抄起痒痒挠连抽了儿子三两下,方实吃痛这才回过神来。 “见了、见了,我真见了!他立功了!” “什么功?” “夺旗呀!他跟在赵铣那队里,夺了李崇迁的帅旗,立了大功,肯定要升迁的。再说了,现在赵将军也知道了他是我二叔、克远的岳父,肯定也会照顾他的,您不用担心!” “哦,那还好。”方深甫总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刚松了口气坐下来,再要说话时,抬头却见儿子已经跑远了。 “臭小子!” “被老虎吃了?!”宫里,听到韩炎的禀报,祁翀汗毛都立起来了。他想过如何处置祁翎,流放、囚禁甚至一杯毒酒赐死都想过,可就是没想到他会被老虎吃掉! “你确定,真的是......吃了?”祁翀总觉得这个死法有些魔幻,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回陛下,奴婢亲自去看过了,地上确实有血迹,也有一只小孩的鞋子,跟云升说的一致。而且那周围都是陡坡峭壁,没有别人帮忙,他一个人是走不了多远的,应该没有理由会撇下云升独自离开。” “云升那孩子实诚,想来是不会撒谎的。唉!真是造孽呀!”祁翀虽然不喜欢祁翎,可论起来到底是自己的堂弟,如今落得这个下场,还是令他唏嘘不已。 “那这么说,严景淮确实是跑了?”唏嘘过后,祁翀又问道。 “宁大统领那里既然没有找到,那就应该是找不到了。他一个人想要隐藏踪迹还是比较容易的。” “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你既回来了,就抓紧时间把军情司的事情办好,至于严景淮嘛,就当做是军情司第一个任务吧!” “奴婢遵旨!” 正月的最后一天是休沐日,天气不错,阳光明媚,祁翀决定也给自己放个假。而且,今日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大清早,几辆马车停在了女学门口,女学大门打开,杜心悦等一众女先生带着十名女学生分头上了马车。作为对优秀学生的奖励,她们今日将迎来一次难忘的假日游。 而宗学的门口,同样准备出游的贵公子们则显得更为兴奋,一个个呼朋引伴,雀跃不已。 两队人马分别出发,一前一后抵达一处庄园门口,祁翀早等在那里了,手里还拿着一面三角形的小旗子,身后还有几辆马车,看标志分别是大长公主府、鲁王府和寿王府的。 由于早得了吩咐,今日不行君臣之礼,因此众人只是对祁翀躬身行了揖礼算是请了安。祁翀的眼神在人群中踅摸着,很快便找到了故意隐藏在婉月身后的杜心悦,露出了会心一笑。 不过只一小会儿,祁翀便收敛了心神,对众人道:“今日,乃是‘平原动物园’开园之日,诸位也是动物园第一批游客!作为首批游客,一会儿你们每个人都将得到一枚特制的开园纪念徽章作为礼品。现在,请跟随导游的步伐进去尽情玩耍吧!” 祁翀说完将手中的小旗子交给身旁一名胸前挂着“导游”牌子的女子手中,自己则借口有事和连述一起到休息室说话去了。 “陛下,人找到了,受了伤,但不致命,休养些日子就好了。”连述迫不及待地告诉了祁翀一个好消息。 “真的?怎么回事?怎么受的伤?”祁翀也是喜出望外。 “玖宁那日是去城外仓库盘点,结果就遇到扶余军队来劫掠物资,仓库的几个伙计包括玖宁在内全部挨了刀子,玖宁命大,胸前划了个大口子但是没死,其他几个伙计可就没那么幸运了,当场毙命!” “那他又是怎么获救的呢?” “一个商户本打算来进货的,恰巧赶上了,就躲在了远处,等扶余人走了,他去查看是否还有人活着,结果就把玖宁给救了。他知道玖宁是咱们商号的人,也没敢声张,把人带回家里,弄来了金疮药,也给请了大夫,夫妇俩悉心照料了大半个月,就把人给救活了。” “此人对咱们商号有恩,记得要报答人家。” 连述的脸色却微微变了变,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 “怎么了?”祁翀疑惑地问道。 “陛下,其实那两口子您是认识的!” “我认识?不应该呀!瀚西路那边我没熟人呀?”祁翀满脸的不解。 “王锷和简岚!” “啊?”祁翀惊呼一声,这还真是出乎他的预料。 “王锷去年被赎刑后释放,简岚也离开了教坊司,此后这两人不知怎么就凑到一起了,结为了夫妇,还一起去了易州,在一个县城里开了个小酒馆,卖咱们的‘大白’,倒也能勉强度日。臣让人查过了,他们夫妇如今只是安安分分的小生意人,日子虽不富裕,但也还算踏实。就连简岚都不再惹是生非了,甚至都不怎么出门。” “那就好。洗尽铅华,返璞归真,未尝不是人生一种境界。适当照顾照顾他们生意吧!” “陛下放心,臣会安排的。对了,陛下,拍卖专利使用权的事臣按您的吩咐写了个‘计划书’,请陛下御览!” 祁翀接过连述递过来的折子,仔细翻看起来,又讨论了一些细节,最后总结道:“总之,规则还要进一步细化,原来望州那些合作伙伴还是要优待的,给他们优先权。工商会的模式也要快速推广下去,要藉由各地分号主导各地工商会,再通过工商会直接主持各州的专利权事宜,间接控制全国商业活动。商号既要做好生意,也要做好情治工作和监督工作,尤其是监督工作,朝廷有御史言官,商号也要有相应的督察体系,两者之间还可以互相监督,以防贪腐弄权......” 祁翀这边跟连述交待工作的同时,少男少女们已经在动物园导游的带领下开始了一天的游玩。 “各位夫人、公子、小姐们,咱们动物园包括猛兽区、草食动物区、爬行动物区、熊乐园、飞禽园、猩猩园、猴子山、熊猫园等十个园区、近百种动物,还有一个动物幼儿园,可以供各位公子、小姐们亲手投喂小动物。 动物园是沿山修建,只有一条主路,沿途都有路标,各位可以选择自行游览,也可以随队集体游览。另外,为了让姑娘们不至于太过劳累,动物园还贴心地为各位准备了滑竿,沿途也有休息区和饮食区,可以随时休息,补充饮食,顺便购买一些纪念品什么的。今日开园盛典,滑竿和饮食都是免费的,纪念品大礼包会在各位离开时奉上,每人一份。 现在,请各位自行选择滑竿,咱们这就往里走了!” 导游话音刚落,游园的队伍便自行分成了几个区域。小公子们自然是凑成一团跑在前面,心悦、婉月等姑娘们的滑竿在第二梯队,袁迎、简漪、陆静怡、韦妃及柳家的几位夫人、姨娘等妇人们则落在最后,尤其是这里面还有几个孕妇,所以她们都带了不少仆妇,前呼后拥的队伍最是臃肿。 第613章 少男女游园观兽 众闺蜜劝慰好友 “各位,我们要观赏的第一站是草食动物区,这里有马鹿、梅花鹿、麋鹿、豪猪、大象、羚羊、骆驼、狍子等等,动物园为各位准备了青草,可以投喂给自己喜欢的动物,但请不要跨过围栏哦!”导游一边热情地介绍着,一边在前面引着路。 “兔子、小兔子!”眼尖的婉莹首先看到了自己喜欢的小兔子。 “这边的兔子都是大兔子,一会儿在动物幼儿园那边有可以投喂的幼兔,所以不要心急哦!”导游笑着解释道。 “那个就是大象吗?曹冲称象的那个‘象’?”柳恪指着一只巨大的灰色四足长鼻动物问身旁的祁翕道。 “是的呢!那是陛下从南唐弄过来的。”美女导游立即抢先回答道。 “南唐”?不知为何,祁翕听到这两个字心里“突”地一跳。就在大熊猫运抵京城的时候,一封信被送到了宫中,而后父王被叫到了宫中议事。再之后南唐使者就带着一封婚书回去了,婚书的两个主角一个是他,另一个是南唐那边一位娇滴滴的小公主。此刻,导游突然提起南唐,祁翕的心思就飞了。 小公主......我媳妇儿......成亲...... 直到身边的人陆续动了起来,他才发觉大家已经开始往前走了。 “接下来是飞禽区,里面有鹦鹉、鸽子、孔雀、鸵鸟、天鹅、鸳鸯、大雁、白鹭、鸬鹚、丹顶鹤、朱鹮等等。” 美女导游正说着,一只色彩斑斓的金刚鹦鹉刚好停在附近的枝头,好奇地打量着每一个经过的游客,它的羽毛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属般的光泽,美得令人窒息,众人纷纷发出赞叹之声。 接下来,拥有柳叶形羽冠、渐变色羽毛的朱鹮、头顶鲜红、长腿纤细的丹顶鹤以及羽冠蓝绿呈尖形、五色金翠尾屏鲜艳美丽的孔雀都引得姑娘们发出阵阵欢呼。 年轻的公子们对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显然不大感兴趣,一个劲儿地催着导游继续前进,因为下一个就是猛兽园了。 “前面是猛兽园,提前提醒一下诸位夫人、小姐,猛兽园里都是虎豹豺狼之类的猛兽,偶尔可能会有些吼声。不过各位尽可放心,猛兽都是圈在双层铁网后面的,绝对不可能出来伤人,所以完全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狼、狼,真的有狼!”不知谁家的公子指着远处的一匹灰狼先喊了一声。 “我听见虎啸了,在那儿!快看!” “在哪儿、在哪儿?哇!真的是大老虎!” 男孩子们对猛兽有着天生的兴趣,一个个兴奋地叫嚷起来,就连女游客们都没有表现得畏畏缩缩,气氛一下便达到了高潮。 “公子们,园里提前准备了一些肉骨头和活鸡,供各位公子们投喂。”美女导游似乎对年轻游客们的表现颇为满意,准备让高潮再上一个新台阶。 果然,很快便有几名园丁抬着肉骨头和绑着的活鸡过来了,男孩子们对肉骨头兴趣不大,反而是那几只活鸡很快便被哄抢一空。 解去鸡翅膀和鸡脚上的束缚,嗣鲁王祁翱率先将一只鸡扔进了虎园,接下来种廷岸、宁晔、姜喆等几个稍大的小子纷纷将手里的鸡扔进了狼园、豹园,顿时引来了猛兽们抢食、撕咬。几只可怜的鸡无论怎么挣扎都难逃魔爪,纷纷被撕成了碎块。 有些血腥的场面引起了女游客们的不适,几位孕妇更是感到了恶心,骂着便往外走。女导游见起了反作用,忙小心翼翼赔着罪将女游客们带到了园外的休息区,反倒是婉莹不舍得走,兴致勃勃地还想继续看下去,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被姐姐婉容拉走了。 接下来的熊猫园让夫人、小姐们彻底沦陷了。 南唐首批送过来的熊猫共有四只,正好两公两母。圆滚滚的身体、八字形黑眼圈、五分像熊五分像猫的外表、憨态可掬的神态无一不长在萌点上,让人喜欢地走不动道儿。 “他们吃的那是什么呀?”婉莹好奇地问道。 “是嫩竹子!咱们后山上种了一大片竹林,就是专供它们吃的。”导游笑着解释道。 “它们吃竹子?” “竹子也能吃?” “竹子有什么可吃的?还不如草呢!”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导游也解释不清熊猫为什么喜欢吃竹子,只知道这是陛下说的,陛下说的那就是圣旨,所以这些熊猫就算是“奉旨食竹”吧! 在熊猫园逗留了许久之后,时间已傍近中午,众人来到休息区休息片刻,选些糕点、奶茶填填肚子。 “接下来是爬行动物区,里面有鳄鱼、蜥蜴、乌龟和各种蛇、蟒,呃——稍微有些......恐怖,各位夫人、小姐们如果害怕引起不适可以先留在这里继续休息,或者直接去下一个园区。”休息好之后,队伍再次启程,美女导游这次吸取了教训,决定直接劝退女游客们。 果然,夫人、小姐们听完这话果断决定跳过这个园区,只有婉莹悄悄跟在柳恪后面进去看蟒蛇去了。 杜心悦也不想去看蛇,因此便和几个小姐妹们坐在一起聊起了闲天。 “你们真的都不去看蟒蛇吗?”赵汐似乎对于不能去看蟒蛇有些许不甘心。 “没什么好看的,丑得很!”心悦吸了一口手中的奶茶,下意识地应了一句。 “咦?心悦,你怎么知道蟒蛇丑得很呀?难道你来看过?哦——我知道了!”种初宜突然明白过来,惊呼道,“你之前就来过,对不对?跟那个......谁一起来的,对不对?” “你那么大声干嘛!”心悦顿时慌乱起来,忙着伸手去堵初宜的口。 “我说你昨天怎么突然请假了呢!哼!你出来逍遥,害我替你代了一天的课!你得补偿我!”赵汐不满地嘟起了嘴。 “好好好,我补偿你还不成吗?小点声!”心悦求饶似地央告了起来。 众人哄笑了一阵,婉月突然扯了扯心悦的袖子,朝邱南星的方向努了努嘴。 邱南星这几日情绪一直不高,严家出事后她便请了假,女学那边已经好几天没去了,今日她本也不想来,可是几个小姐妹一再劝她出来散散心,她实在拗不过,只好出来了。可人是来了,心却不知在哪里,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南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你,可这事也不是你的错,你也是被严家害了,何必委屈了自己呢!”心悦轻声细语地劝着,边劝边在心里骂祁翀。骂他什么呢?妨闺蜜! 也不知因为什么,自从祁翀回京,心悦的闺蜜圈一直在持续减员,卢瑞娇、崔盈盈,还有一个认识但不大算得上是闺蜜的简岚。如今严家的事情一出,以后和幼蕊见面怕是也要尴尬了,如果再失去最好的朋友南星,那简直是人生灾难呀! 知道心悦也是一片好意,南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理我都明白,可心情岂是说好就能好起来的?我还记得去年中元节咱们两条花船在湄儿河上相遇,我还偷偷看过他一眼,他也看见我了,那痴痴的眼神儿我至今没忘。不瞒你们说,我当时就想着若是能和此人共度一生,倒也不错。可谁知到头来却是有缘无分,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不看,兴许如今心里头还没这么别扭呢!” 邱南星这番话若在往常必是会惹起小闺蜜们的哄笑的,可如今每个人都静静地听着,无人有一丝戏谑之意。 “南星,早点把他忘了吧,湄儿河上的相遇本就是意外,就当那是一场梦又如何?梦醒了,该忘就得忘!”甘棠也劝道。 “是啊,而且我听说他如今已经......”赵汐压低了声音在小姐妹们耳畔轻声说了一句,众人齐齐发出惊呼。 “真的假的?心悦,你知道这事吗?”初宜惊呼道。 “我不知道啊!”心悦有些懵,她是真的不知道。 “你昨天不是和......那谁在一起吗?没听他说?” “没有啊!不过,如果这事儿是真的,那就是天意了,傩神都不让南星跟他在一起的。” “就是,南星,这说不定也是件好事呢!你想想,这事儿幸亏发生的早,若是等你嫁过去了再出事,那此刻......”婉月的话戛然而止,众人却都在脑补她后面的话,个个都觉得不寒而栗。 “对了,婉仪,你怎么一点儿都不难受啊?”在众人的劝慰下,南星心情微微好了些,抬头却正好看见与自己同病相怜、情绪却比她要好上不少的柳婉仪。 “我?”一直没有说话的婉仪莞尔一笑道,“出事第二天,我爹就在府里把严家父子骂了个狗血淋头,我听着可解气了,然后就释然了。祖母也说下次再给我踅摸个更好的人家,不会委屈我的,所以就不难受了呀!” “啊?还能这样啊!要不回去让我爹也骂骂?”南星痴痴地想着。 “对对对,所以啊,南星,不要再想着他了,等我姑父回来,让他再给你说门好亲事!”赵汐似乎觉得小闺蜜的亲事理所当然就该着落在她姑父身上。 毕竟......原来......否则......对吧?是这个理儿吧?嗯对,如果姑父管不好这事儿,就让爹收拾他! 第614章 正宪帝劝课农桑 陆阁老揣测圣意 莫名其妙被内侄女惦记上了的柳明诚此刻正在生闷气。 江南这边随着战线的层层推进,仗已经越来越好打了。然而柳明诚今日却很不高兴,因为他被骂了!还是那种不能还嘴的骂! 骂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哥哥柳敬诚。柳敬诚当然不会亲自去江南骂他,而是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将他也骂了个狗血淋头,而事情的起因正是严鼎之叛。 由于严鼎的谋逆以及严景淮的逃亡,严景淮与柳婉仪的亲事自然作罢,可这事对于女孩子的名声终究有损,柳敬诚想起来就窝火,这火儿又没地方撒,自然只能撒到柳明诚身上了,谁让当初这亲事是他说合的呢? 柳明诚心里更委屈,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严鼎会反啊!要知道,当初严方叔支持祁翀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柳明诚只以为严方叔的态度就是严鼎的态度,哪里会想到严鼎和谢宣一样都背叛了自己父亲的主张呢? 正坐着生闷气,在心里诅咒严鼎父子呢,柳怀敲门而入。 “二叔,听说父亲有家书来,是说的封王的事吗?”柳怀刚从邸报上看到了父亲封王的消息,想着自己摇身一变成了郡王世子,真真是喜不自胜。可是笑容没在脸上挂多久,他就发觉柳明诚脸色不大好,忙问道:“二叔有烦心事?” 柳明诚扬了扬手里的信,示意他自己看。 柳怀不解的接过来,一看抬头便知是柳敬诚的家书,忙接着往下看,可只看了两行就直嘬牙花子——我的老爹呀,您这也太不给二叔面子了吧! “哼,封个王还封出脾气来了,有本事杀了严景淮呀,冲我发什么邪火儿!”柳明诚看着柳怀默默放回桌上来的家书,没好气地抱怨道。 柳怀尴尬无比,他爹和二叔之间的相爱相杀可不是他一个晚辈能评判的,只好赔着笑道:“父亲疼爱妹妹,心中郁闷无处发泄,免不了说几句重话,二叔切勿往心里去。” “我也不是生他的气,我是气我自己,怎么就没早日看出严鼎父子的居心呢!唉!想想都后怕呀!万一这次京中有个什么闪失,我万死难赎其罪!”柳明诚懊恼地捶了捶自己的额头。 “二叔过虑了,圣上吉人自有天相,屡屡遇难成祥,次次化险为夷,区区一个严鼎能翻起什么风浪?” “话是这么说,可终究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对不住陛下呀!算了,不说这个了,”柳明诚话风一转道,“严家之叛的真相要早日通报全军,尤其是严景淮治下的神武军,以免将士们不明真相,军心动摇。此事你亲自去办。” “是,二叔。这是侄儿拟的给朝廷的最新战报,请您过目。” 柳明诚接过来逐字逐句看完,点了点头赞许道:“不错,行文越来越规范了,文笔也可,就这样发出去吧!” 柳怀前脚告退出去办事,崔慎后脚又来了。 “恭喜东翁、贺喜东翁啦!”崔慎一进来就道喜,显然是刚刚得到的消息。 “你也知道了?” “是啊,刚看到邸报。令兄封异姓王,柳家圣眷之隆令人羡慕啊!”崔慎这句“羡慕”是发自肺腑的,同时也多少有些嫉妒和心酸。 “都是圣上恩典,柳家唯有竭诚尽忠,报效天恩而已。”柳明诚站起来朝天叉手道。 结束了客套,崔慎开始转入正题。 “庆王来函通报,说是南边战事又出现了新的变故。南越权知弘主动提出与东吴杨家罢兵止战,共同迎战我大渊。焦文敬也分别派出使者与杨钊、沈璞联系,想要联合起来一致对抗咱们。”崔慎说着呈上了一封公函。 “哼!焦文敬此时才想起来联手,怕是晚了!倒是这个权知弘有些出乎意料啊!” “大概是怕唇亡齿寒吧!我大渊携雷霆万钧之势南下,东吴兵多将广都挡不住咱们的大军,何况区区一个南越?若说大渊会放过南越,只怕没人会相信。” 当然不会放过,那是老夫的目的地呀!柳明诚在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 “那——东翁,如何回复庆王殿下呢?” “敬止兄,你怎么看?” “老朽以为,战事到了如今,东吴三方的实力都大为削弱,无论哪一方都无法对我军构成威胁,江南剩下的地盘已经是我大渊囊中之物,既如此,也不必讲什么策略了,速战速决方为上策!” “正合我意,就按这个回复庆王吧!另外,告诉柳恽,攻打沭州的时候,不要动孔家,我要亲自拜访南孔。还有,新克各州的鱼鳞图册要尽快让他们送过来,统一存放以备誊抄。” “是,东翁。” 赶在正月的最后一天,鬼头大刀再次举起、落下。十余颗人头被吊在了城头之上,无数人披枷带锁被押送着离开了京城,为正月里的这一次叛乱划上了句号,也宣告了严冬的结束。 二月真是充满生机和希望的月份。天气渐暖,万物复苏,迎春初现,草芽始发,一切都那么舒服、惬意。 二月二,龙抬头。 这一日,正宪帝祁翀驾临皇庄行藉田之礼,亲自春耕,以示重农,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均随行并耕种到终亩。 耕种完之后,祁翀亲自向诸位官员们展示了将作局新近制作出来的几种新式农具,并令人演示。新式水车、水转连磨、水转翻车、芟麦器等一一亮相,其中最惊艳的莫过于最后亮相的蒸汽犁田机! 当秦征驾驶着五铧犁的蒸汽犁田机不到一刻钟就犁完了二亩地以后,许多人忍不住上前围着机器仔细找寻了起来。 “真的没藏人呀!” “这东西就摆在这儿,藏没藏人不是一目了然吗?” “这......这......不用人拉也不用牲口拉,自己就能走?” “说是烧煤就行,看,那不是炉子吗?” “这不会是什么邪术吧?” “可别乱说,当心大不敬!” 群臣个个惊诧莫名,纷纷窃窃私语,就连一向知道祁翀腹中有些新奇东西的杜延年、罗汝芳也都大受震撼,因为这个蒸汽犁田机实在是超出他们的认知了。 祁翀见效果已经达到,便给了秦征一个眼色,秦征会意,忙道:“诸位,此物的作用不仅限于耕地,后面的铁犁换成车斗便是辆拉货的车,速度虽然比不上马车快,但比两头牛的力气还大、拉的还多,干起活儿来至少顶的上二三十个壮劳力,关键是它还省钱,不吃不喝,烧点煤就行!诸公家里都是有田产的,买这么一台回去,绝对划算!” 果然当场便有人心动起来,悄悄打听起价钱来。秦征却神秘地表示:不要钱! “不要钱?真的假的?” “不要钱!要人!拿五十名奴婢来换!不论男女老少,五十人换一台机器!如果想要再加一个车斗的话,那就再加二十人即可!” “五十人?老弱病残也要?” “只要活人就行!数量不多啊,先定先得!” “那合算呀!”当即便有人在心里打起了小九九。 祁翀只在旁边冷眼旁观,并不说话。内阁那几位都是人精,哪怕是林仲儒此时也在心里犯嘀咕。用奴婢换机器,这里边若说没有深意,他们几个是打死也不信的。 次日,皇帝陛下下诏曰:“诏诸路劝课农桑,命内阁采农桑事列为条目,令各路安抚使及州县官相风土之所宜,讲究可否,别颁行之。又令州县官必须亲自耕种,以知稼穑之艰难......”云云。 春耕之季,皇帝劝课农桑本是寻常举动,此诏倒也在意料之中。但紧接着《平原商报》就以一半的版面登出了一本名为《农政全书》的书籍的广告,广告中不仅详细介绍了此书的内容和价值,还部分节选了其中的内容刊登于报上。要问此书哪里买?那自然是平原书社均有售! 而剩下的一半版面宣传的则是昨日亮相的各种改良过的新式农具,包括蒸汽犁田机。同样的,平原商号有售! 此事又在朝野上下引起了轰动。现在已经人人都知道了,《平原商报》那就是陛下的喉舌,陛下如此重视农事,实乃圣君之所为。于是,早有那心思活泛的开始想着回去写拍马屁的奏章了。 然而,内阁六相终究是见识不同,对于此事却比寻常官员看得更远一些。 “陛下这是要释奴?”政事堂内陆怀素紧皱眉头,喃喃低语。 “东塔兄,嘀咕什么呢?”向栉笑呵呵地踱了过来。陆怀素字律之,号东塔,亲友之间常以号呼之。向栉与他同僚多年,颇有交情,故称呼其号。 “节之啊,我在想陛下是不是想要释奴?”陆怀素见四下无人,将向栉拉过来轻声问道。 “释奴?你怎么想到这上面去了?” “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近日,宫中传出话来,将收回的各府爵田只保留少数一部分,大部分无偿分给无地的百姓耕种。而且,宫中还放出了三百名宫女,准其自由婚嫁。皇庄、爵田也放出了一千户庄户人家,皆免其奴籍,分给土地。” “竟有此事?我怎未听说过?” “宫中并未大肆宣扬,只是悄悄地做了。若不是我家儿媳前日去寿王府看望庆王妃,听寿王妃偶然提起,也不知还有此事。老夫原本也没往心里去,只是如今再联系这以奴婢换机器的举措,竟似乎隐有深意啊!” “历代帝王常有释奴之令,就算陛下有这个意思也不算稀奇。陛下仁德宽厚,体恤百姓,实乃万民之福啊!” 第615章 释奴令各有解读 罢干戈以地换人 “释奴令?”隔壁的房间里,杜延年摇了摇头对面前的侍中们道,“受益,你们若是这么想就把陛下的心思想简单了!” “学生等愿闻杜相高见!”汪泉躬身道。 “释奴令肯定要下,你们可以先准备着。但是你们要知道,释奴不是目的,只是手段,陛下真正重视的是人和地,或者说是税收!因为去年抄了几个大族的缘故,国库目前还算充盈,撑个两三年不成问题;南边打下来也能缴获不少财帛,又能撑两年。但是,五年之后呢?陛下要办乡庠,得花钱吧?要给官员发致仕金,得花钱吧?要扩建宫城,得花钱吧?陛下锐意进取,接下来说不定还会有别的改革举措,只要有所动作,那就免不了要花钱。那么,钱从哪里来?加税?”杜延年摇了摇头,自问自答道,“陛下爱民如子,恨不能年年减赋,又岂会轻易加赋!不能加赋,那就得想办法增人、增地,人丁兴旺,田亩增加,税收自然就会增多,国库才能充盈!” 杜延年从自己理解的角度给年轻的侍中们上了一课,众人均有所感悟,尤其是侍中令汪泉,他原本就是杜延年主考那一科的状元,悟性自然非比寻常,闻言便陷入了沉思。 “工商业如何发展?两个关键,一个是技术,另一个是人!”平原商号议事堂内,一身便服的祁翀对连述、梁商、秦征等诸位经理说的却是另一番道理,“农业技术革新,那么种地就不再需要那么多人,释放出的多余劳动力就可以进城成为产业工人;同时,工业技术革新,使得商品成本降低,百姓买的起自然就会去买,商品流通大大增强,钱也就动起来了!这个道理能明白吗?” “陛下高见,臣等茅塞顿开!” “少说废话多做事!朕问你们,蒸汽纺织机做出来没有?石油分馏成功了没有?金属冶炼技术进步了没有?银铅分离技术有突破没有?图纸也好、方法也好都给你们了,都抓点紧吧各位!” “回陛下,蒸汽纺织机那个太难了!小人无能,实在是看不懂那个结构图。能看懂的部分,也把握不好尺寸,做不出来。”秦征羞愧地低头小声道。 “唉!还是等张习回来弄吧!对了,张习呢?不是早就催他回来了吗?这皇家工程院还开不开了?” “回陛下,张总工正在江南造船厂那边帮着丁总工对蒸汽轮船做最后的调试,等轮船下水他就回来了,快了快了!”连述忙解释道,“石油分馏塔倒是造好了,具体蒸馏方式也在摸索中,望州那边来信说,已经试着分馏出了一些透明无色的油,大概就是您说的汽油,其他的还在尝试。” 梁商也接言道:“《出金矿图录》也交给玄黄子道长了,‘吹灰法’分离铅银已经实验成功,很快就会传授给工部的匠人们大规模炼制;从石胆中取那个什么......哦——硫酸的,也在尝试中。” “嗯,有进展就好!”祁翀总算听到了一些令他满意的消息,又嘱咐秦征道,“蒸汽犁田机和拖拉机要抓紧时间制作,工部张尚书早放出话来了,拖拉机你有多少他要多少,你还不趁这个时候好好宰他一把?” 祁翀的玩笑话令原本略有紧张的气氛松弛下来,秦征笑道:“陛下,那朝廷的钱、商号的钱不都是您的钱吗?这左手倒右手的事儿,咱还用得着宰吗?” “当然用得着!仲梁,你这想法可不对啊!”祁翀正色道,“第一,商号存在的意义就是赚钱,除了少数明确不挣钱的慈善义举之外,商号一切经营行为都应以赚钱为第一要务!赚着了钱之后我怎么用,是留在自己手里还是继续投资,又或者直接交给国库,那是另一回事,但不能从源头处账目不清!第二,咱们商号的新机器就要卖的贵,如此才能让大伙儿明白,好的技术是可以换来钱、而且是大钱的!包括咱们正在筹划的知识产权局和专利法、商标法、着作权法等等,都是要鼓励世人通过自己的聪明才智赚钱。既然如此,咱们商号就要首先把这个典型立住,否则何以成为示范?明白了吗?” “小人明白了,多谢陛下指点!”秦征恍然大悟。 “嗯,悟了就好,你这几天好好跟方尚书商量商量铺铁轨的事,依然是按照东南西北的顺序在几条主干道上铺设,仲梁,你最近活儿很重啊!” “陛下,缺人啊!”秦征苦着脸道。 “机器换人呐!你把机器卖出去不就有人了?” “那他们要是都弄些老弱病残来换怎么办?” “总不能五十人都是老弱病残吧?只要有几个壮劳力,你就不亏呀!”祁翀顿了顿又道,“要是真有人敢全部都送老弱病残来,那你照收不误,回头把名字报给朕,朕倒要看看谁这么没眼力劲儿!” “好嘞!” “收到人后记得去京兆府给人家办户籍啊,商号只有来去自由的工人,没有奴婢!” “是,陛下!” “行了,你们几个先下去吧!” 秦征等人退下后,祁翀面前只剩下了连述。 “陛下,小滕来信了,他在那边用了点手段,离间了扶余几个大臣的关系,现在扶余朝中关于是否还要继续跟我朝开战,已经分成了两种意见,再加上盛大将军反击得力,扶余进展不顺,目前,罢兵止战的声音已经占了上风,估计不久后扶余就会退兵!” “这倒是个好消息,小滕还挺能干的,可真是出乎朕的预料了!当初让他去扶余,本来只是觉得对那个苏铎有些不放心,让他去盯一盯,盯不盯得着也不是那么重要,结果他倒是给了朕一些意外之喜!”祁翀欣慰地笑道,可笑容很快又僵在了脸上,“不好!小滕可能会有危险!” “陛下何出此言?”连述不解地问道。 “扶余人想犯我大渊的决心是无比坚定的,出兵之初举朝无人反对,这才过了多久,仅仅因为战事略有不顺,就有人开始反对了。扶余丰璋不是傻子,他一定会想到是有人从中作梗,一旦查起来,不可能查不出来。立即让小滕回来,你派人去接应,无论如何都要将他平安带回来!” “臣遵旨!”连述听他说得严肃,知道此事不可怠慢,立即便去办事了。 祁翀又思忖片刻,对韩炎道:“老韩,你去内阁找杜相,让他以朕的名义给扶余丰璋写封信,请求罢兵止战,榷市照旧!扶余已经夺回去的几个县咱们也可以不要了,还给他们!” “陛下,这样是不是太......”韩炎仔细斟酌着措辞,“内阁那几位恐怕未必会同意,而且,盛大将军说不定能把那几个县夺回来呢!” “一城一地的得失不重要,地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得给小滕争取时间!告诉杜相,此事不再议,让他今日就把信拟好,下午送进宫来!” “奴婢这就去办!”韩炎见他态度坚决,便不再劝,领旨办事去了。 出了商号,时间尚早,祁翀本想去找杜心悦,可大上午的,正是她最忙的时候。女学已经开到第五所了,杜心悦现在主要的精力不是在教书上,而是要协调处理各种管理问题,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这个时候去打搅她说不定会被埋怨,算了,还是等会儿再去吧! 祁翀这样想着,便让马车在街上随意闲逛着,经过一处院落时,里面传来朗朗读书声:“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祁翀听了听,不自觉微笑起来,他已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天祥县学校,因为这篇《神童诗》正是他编入启蒙课本的。 “停车,下去看看。” 负责驾车的方实忙勒住缰绳扶祁翀下车,在车后跟随的元明立即带人将这座学校院子围了起来。 “天祥县第一小学!”祁翀看着门口的牌子念出了声,“走,进去看看。” 学校院子里,一名男子正带着二十几个十来岁的男生在练习基本的拳法。男孩子们对这个有天然的兴趣,一个个神态都极为认真。 “马步要稳,两腿再分开些,别扭扭捏捏跟个小女娃似的!告诉你们,人家女学那边也有练武的,到时候回家打不过自己的姊妹,干脆一剪刀把自个儿那玩意儿剪掉算了,反正留着也没用,湄儿河畔的姑娘都吹不硬的货......” “哈哈哈哈......”男子的玩笑话引起了男生们的哄笑,倒让祁翀听得一阵恶汗——哪有这样说话的先生啊!也不怕把小孩子带坏! “张峭!你要是把孩子们带坏了,当心我先剪了你的那玩意儿!”祁翀笑骂了一句。 第616章 正宪帝教导臣下 祁清瑜尽享天伦 张峭是背对着门口的,闻言回头一看,吓得“扑通”就跪地上了:“卑职叩见陛下!” “起来吧,你还上着课呢,以后上课的时候见到朕不必行礼。诶?对了,你怎么跑来上课了?你差事不干了?” “回陛下,哪能不干呢?要不然拿什么养家糊口呢?”张峭笑着解释道,“卑职现在是在这里兼职当先生,教孩子们学学拳,强身健体。” “哦?这是好事啊!该鼓励!想不到你还有这份拳拳之心!” “陛下过誉了,卑职可不敢居功,其实这都是章府丞的要求!章府丞给京兆府所有官吏都排了个班,轮流到各个学校上课,习文的教读书,练武的教拳法,他自己也时常来讲上两课——不过今日他没在啊,他衙门里有事,今天是蒋县令在里面上课!” “蒋嶷?” “对!” 祁翀点了点头,这个在京东路闯了祸却因祸得福反被提拔的县令,他只远远看过一眼,还没有说过话,今日倒正好是个观察了解的机会。 “行,你继续教你的学生吧!朕随便看看!”让张峭退下后,祁翀抬腿往后院走去,轻轻走到教室门口,找了个从里面看不见的角度倚着墙听了起来。 “很好,前几日所学的你们都背过了,今日再来学下面四句——‘莫道儒冠误,诗书不负人;达而相天下,穷则善其身。’这四句重点在后两句,其义出自《孟子》,原文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意思是一个人在不得志的时候,就要洁身自好,修养个人品德,得志显达之时就要造福天下百姓......” 蒋嶷的声音从教室里传了出来。讲解完之后,又带着学生读了几遍,之后便开始习字。期间他一直耐心地指导着学生,挨个纠正提笔的姿势、运腕的角度等等,偶有愚笨的学生,怎么都学不会,他也不急不恼,只是反复讲解。 忽然,一声呼噜声不合时宜地传了出来,教室内的蒋嶷皱了皱眉喝问道:“谁在外面?” 祁翀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被惊醒的方实,后者因为听得无聊竟然靠在走廊上睡着了! 蒋嶷此时已经走到了外面,见一名年轻公子站在门口,略作迟疑后叉手问道:“这位公子,来此所为何事?” “无事,路过此处,听得书声朗朗,不自觉被吸引,进来看看而已。”祁翀还礼道,“先生贵姓?” 蒋嶷本无心攀谈,可又见眼前之人气度非凡,虽说是询问,语气中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态度,竟不自觉地回答了起来:“在下姓蒋,单名一个嶷字,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祁翀!”祁翀微笑着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祁......”“公子”二字尚未出口,蒋嶷瞬间反应了过来,慌忙跪倒,“臣天祥县令蒋嶷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课堂之上先生最大,不必拘礼!” “谢陛下!”蒋嶷站起身来,躬身侍立一旁,等着陛下问话。 “蒋县令教书颇有耐心啊!倒是难得!”祁翀赞许道。 “回陛下,臣少时读书也不甚聪明,多亏老塾师耐心教导,否则哪有今日的成就?如今看见愚钝一些的学生,倒似看到少年的自己一般,不免多上心一些。” “你是哪一科的进士?多大年龄中的?第几名?祖籍何处?家中作何生计?” “臣承平七年考中,三甲第九十六名,时年二十七岁。臣世居灵州谷县,靠着祖上留下的几十亩薄田为生。” 祁翀顿时就明白了——小镇做题家! 怪不得! “你赴任天祥县也有一两个月了吧?这京县县令历来不好做,可有为难之处?” “回陛下,臣未曾觉得有何为难之处。”蒋嶷说完,又怕祁翀认为他托大,忙解释道,“臣运气好,赶上好时候了!” “哦?这话怎么说?” “臣听章府丞言讲,他初到任时,京中世族权贵子弟横行霸道、为非作歹,流氓地痞则往往依附于这些恶少,为虎作伥!他有心整治,却往往前脚刚抓了后脚便要被迫放人,实在是无奈的很!直到陛下担任京兆府尹,下手狠狠整治了这些恶少和京中最大的恶丐团伙后,两县又趁机将那些小流氓地痞收监判刑,京中治安为之大变,就连衙门吏治都清明了不少!臣到任之后,接手的就是一个井井有条的衙门,上上下下令行禁止,狱中无未断的旧案,平常也极少有人闹事,臣自觉倒比在地方小县更清闲了些!” 蒋嶷这话虽有拍马屁的嫌疑,祁翀倒难得地没有制止,反而有些受用。官场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这不就是他的追求吗? “话虽如此,可也不表示你这个县令就可以无为而治!”祁翀想了想,还是嘱咐了几句,“京中虽安宁,但依旧有贫困之民。年前朕还去走访了几家贫民,各家有各家的困难,不一而足。如何让这些人脱贫致富,你可有打算?京中至今仍有人家溺毙女婴,你该如何制止?去年朝廷免了半年赋税,用于开办乡庠,可今后年复一年,这笔钱从何而来,你有过打算吗?本县如何增加人口,如何增加税收,这些你想过吗?” “这......臣惭愧!”蒋嶷脸色羞红,为自己之前的沾沾自喜而羞愧。 “‘达则兼济天下’!这话说得好啊!朕以为这句话的重点在‘济’字,这个‘济’字作何解,你可知道?” “呃......当做‘救助’字解?”蒋嶷有些不明白祁翀的意思,小心翼翼答道。 祁翀却摇了摇头:“格局小了,朕以为当做‘受益’解,达则使天下受益!朕也不要求你兼济天下,因为那是朕和宰辅之责。你是一县之长,兼济一县即可,要让本县百姓因你而受益,如此便算你‘兼济’了!” 蒋嶷明白了,皇帝陛下这是在隐隐地批评自己有些不思进取,顿时冷汗直冒。 好在祁翀点到为止,没有过多指责:“好了,就说到这里了,不耽误你上课了。朕再逛逛就走,你进去吧,不必陪着!” “陛下慢走!”蒋嶷恭恭敬敬目送祁翀往三进院而去,直到看不见人影了这才抬手擦了擦汗,转身进了教室。 祁翀又去看了看后厨的备菜,虽谈不上多丰盛,但足以管饱,在这个年月已经是极为难得了。 从学校出来,时近晌午,祁翀想着这个时候杜心悦应该忙个差不多了,匆忙往女学而来,却被告知杜心悦不在女学,去大长公主府了! “去十王街!”祁翀二话没说,立即吩咐方实改道。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大长公主府门前。 杜心悦果然在祁清瑜屋里,不过此刻祁清瑜屋中连坐带站挤满了一屋人,见到祁翀进来,除了祁清瑜外,其余人忙纷纷跪下行礼,杜心悦也不好例外,跟着众人跪了下来。 祁翀忙上前一步,一手托起了赵夫人,一手抓住了心悦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都平身吧,不必拘礼!孙儿给姑祖母请安了!” “陛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怕不是特意过来寻人的吧?”祁清瑜打趣道。 “就是来寻人的,您还能拦着不成?”祁翀干脆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倒惹得杜心悦小脸一红。 “嘿!这小子脸皮越来越厚了!不像他亲爹,倒像德甫!”祁清瑜笑骂道。 众人憋着不敢笑,倒是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祁翀也转头去看,这才发现了屋中人多的原因。 原来今日不光赵夫人和几位姨娘在,李夫人和柳恢夫妻也在,身后的奶娘还抱着一个小婴儿,应该是柳恢的第一个孩子。 “哟!这是我大侄子还是大侄女?” “回陛下,是个小子。快到百天了,抱来给老祖宗看看。”柳恢答道。 “起名字了没?”祁翀伸手逗弄了几下孩子,随口问道。 “老祖宗刚给赐了名字,叫柳赟。” “文武双全又多财,这名字寓意好!” “陛下,您可不能厚此薄彼,这儿还有一个眼巴巴瞧着的呢!”小孙姨娘此时怀里也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祁翀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那是柳川,他的义子! “哎呦,我的好大儿!我都快把你给忘了!”祁翀自责地拍了拍脑袋,将开始牙牙学语的柳川抱了过来,小柳川的口中还在兀自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孩子这是想叫爹了呀!快了快了,就快会说话了!下次再见陛下,肯定就会叫‘爹’了!”小孙姨娘笑道。 祁翀笑着“嗯”了一声,没有注意到身后杜心悦的脸色微微一变。 逗弄了一阵孩子之后,奶娘将两个娃儿都抱了下去,下人们开始摆饭。杜心悦原本想要告辞,可她要走,祁翀便也要走。祁清瑜哪里肯放他俩走,硬是将二人留下一起用膳。 席间,杜心悦只是埋头吃饭,不言不语。祁翀以为她是因为人多拘谨,并没有太在意。饭后,二人离开大长公主府,祁翀提出要送她回去,她犹豫了一下才钻进了祁翀的马车。 第617章 少女心喜怒无常 西北事喜忧参半 “你......不高兴?”车上,祁翀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杜心悦的不对劲儿。 “祁元举,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女人?是不是通房丫头?”杜心悦憋了半天的小宇宙终于爆发了。 “别的女人?哪有啊!我可是守身如玉的!我身边只有内侍和小厮,没有通房丫头啊!”祁翀顿时大呼冤枉。 “那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你哪来这么个儿子?还没成亲你就有儿子了,我的脸面往哪儿搁呀!” “啊?哦,川儿吗?我记得之前跟你说过的!简嵩的儿子!”祁翀忙解释道。 心悦仔细想了想,好像是听祁翀说过一次,不过当时没有放在心上,因此刚才竟没有联想起来。搞明白了缘由,心悦这才释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哦,原来如此,那......我错怪你了,对不起啊!”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哼,你不相信我、冤枉我,得罚!得重罚!”祁翀立刻顺杆儿爬,气势汹汹道。 “那......那陛下要怎么罚嘛?”心悦眨巴着大眼睛委委屈屈道。 祁翀一副小人嘴脸,得意洋洋道:“嘿嘿,罚你——给我生儿子!至少要生五个!中间再穿插五个女儿!”十个孩子按大小个排一溜儿,比满格信号都壮观,想想都美得慌!祁翀的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啊?”心悦却吓得尖叫起来,“十个?我又不是母猪!算了,那你还是纳妃吧!不过不能在我前面哦!至少要等我们大婚之后才行!我不要面子,我爹也要的!” “纳妃?”祁翀愣了愣,他不明白话题怎么扯到这里来了,在这之前他还真的没想过这个问题。 “嗯!其实我也明白,历朝皇帝没有不纳妃的,否则如何绵延皇嗣?我若真当了皇后,就算你不乐意,我也得逼着你纳妃,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之前描绘过的那个一夫一妻的世界固然美好,可那毕竟只是想象,不是现实。我爹也说过,皇帝纳妃不是私事,而是国事,前朝、后宫从来都是一体的,前朝不能只有一相,后宫也同样不能只有一后,否则杜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心悦说着便低下了头,神情不甘却又无奈。 祁翀惊讶地望着心悦,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了。此前他想过要跟心悦一生一世一双人,可经她这么一说,他猛然惊觉是自己想简单了。 该死的异世思维呀! “不过有一点——你的后宫嫔妃要我来挑才行!你自己看中的也要经过我同意,否则我不答应的!”杜心悦又抬起头,倔强地嘟起了小嘴。 “好,你说了算,纳谁为妃都听你的!” “嗯?答应的这么干脆?祁元举,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早就想过纳妃的事?你之前说‘一夫一妻’是不是骗我的?” 随着耳朵上疼痛感的传来,祁翀连声大呼“冤枉”。唉!这小女生的心思真是一天十八变啊! 二人打闹了一阵,祁翀好不容易才将话题引开。 “你今天去大长公主府干什么?” “请先生啊!女学都开了五所学校了,开的课程也越来越多,包括刺绣、盘发、厨艺之类的,都得有人教啊!先生怎么都不够用!我跟婉月商量请柳家的姨娘们来帮忙,可她们觉得项国公不在京中,此时她们抛头露面怕人说闲话,赵夫人也不敢做主。婉月便出主意,让我去找大长公主,只要她老人家吐口,就没人敢说什么了!所以我就去求了殿下。” “答应了吗?” “嗯!答应了!不但答应了,还有意外之喜!”想到这里,心悦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什么意外之喜?” “殿下让李夫人、婉仪姐姐也来女学教书,李夫人还说要去李家请两位姑娘来一起教书。哈哈,这可真是太好了!” “李家姑娘?甘棠不是早就去帮你了吗?”祁翀不理解心悦为何对此事这么开心。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李家诗书传家,历代子弟无论男女都要读书的,尤其是闺阁女流中常有诗书出众者。就说甘棠这一辈儿吧,她还不是姊妹中书读的最好的,读的最好的是国子监祭酒李绛的一对双生女儿采苓、采薇。” “书读得好?比你还好吗?” “怎么说呢?诗词歌赋我略胜她们姊妹一筹,八股骈文她们要好于我一些!”杜心悦认真道。 “哦,所以说这次她们也来?” “是啊!她们比我和甘棠还要小一岁呢,年龄小学问大,更容易跟学生们打成一片。好开心、好开心!” 杜心悦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祁翀侧头含笑欣赏着事业心爆棚的未婚妻,只觉得这才是女子该有的模样。 回到宫里,韩炎已经在等着了,将内阁拟好的信件交给祁翀过目后,祁翀略作改动,便交给今日当值的侍中去誊抄、用印了。 “用完印,让内阁八百里加急送给盛钧,叫他想办法交到扶余人手里。” “是,陛下!”韩炎答应了一声,人却没有动。 “还有事?”祁翀诧异地问道。 “陛下,按宫中规矩,兵符归左班都知管,印玺归右班都知管,如今吕元礼不在,兵符、印玺都在奴婢手中。这固然是陛下天恩,信任奴婢,可终究是不合规矩,三两日如此尚可,若是长期如此,恐生祸患。” 祁翀刚想说“放你手里能出什么事”,旋即明白了韩炎的真实意图,扭头问道:“你想给吕元礼求情?” “陛下,您也知道,兵符之事不全赖他,这事儿要是搁奴婢身上,奴婢也一样发现不了。这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您看......” “朕又没不让他回来!”祁翀嘟囔道,“告诉他伤好了就赶紧滚回来当差,还偷上懒了还!” “诶!那奴婢这就让他回来!”韩炎笑着便退了出去,刚下台阶便遇上了楚王和寿王。 “奴婢见过二位殿下!”韩炎躬身施礼。 祁樟本来和祁榛有说有笑,看见韩炎却把脸耷拉了下来。上次韩炎扭了祁翕的胳膊,虽说是一场误会,可回去之后祁翕胳膊疼了好几天。爱子心切的他想起来这事儿就不痛快,所以也没给韩炎什么好脸色。倒是祁榛看上去心情确实不错,笑呵呵问道:“陛下在忙什么?” “在看奏折。奉孝,没看见二位殿下来了吗?还不快去通报一声!奴婢还有差事要去趟内阁,先告退了,二位殿下请!” 望着韩炎远去的背影,祁樟有些不悦地嘀咕了一句:“陛下对此人也太过宠信了些,虽说有救驾之功,可毕竟是个阉人。我朝祖制,不许内侍干政,他倒好,整日往内阁跑,也不知道想要干什么!” “他能干什么?替陛下传口谕呗,这本来就是内侍的差事,倒也谈不上干政。”祁榛不以为意,随口答了一句。 “传楚王、寿王进殿!”奉孝一声通传打断了二人的谈话,二人忙整理袍带趋步入内见驾。 “两位王叔有事?”祁翀放下朱笔问道。 “陛下,捷报!赵愚发来塘报,甘州拿回来了!”祁樟笑道。 “好啊!”祁翀拍案而起,大笑道,“这倒是意外之喜!传令大赏西北将士,让户部多出点钱!” “陛下,赏赐的事先不急,赵愚问现在怎么办,是否要继续乘胜追击?”祁榛问道。 祁翀摇了摇头:“现在不是时机呀!虽说今年西夏受了灾,可是困兽犹斗,现在若对西北全面用兵,则至少需要十万兵力,显而易见,我们现在没有这么多兵!” “那就在甘州相持?” “赵愚这次拿下甘州多少有些侥幸,李崇辻吃了这么大的亏,不可能善罢甘休。甘州孤悬于洪池岭之外,周围无所依仗,如此相持,甘州难守啊!”祁樟有些担忧地道。 祁翀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祁樟到底是做过统兵大将的,对于局势的分析基本准确。 “议和,重开榷市!”祁翀斩钉截铁道。 “议和?”祁樟、祁榛对视一眼,双双露出不解的神色。 “陛下,我们打胜了却要主动议和,这是否......” “就是因为我们打胜了,所以议和我们才更有主动权!四叔,你别忘了,你也说这次赵愚赢得多少有些侥幸。西夏主力仍在,若他们疯狂反扑,赵愚那点兵力未必顶得住!朕现在又无兵可以支援他,所以如果现在陷入相持战,我们并无多大优势!唯一的办法就是拖,拖到征南大军回朝,朝廷有了足够的兵力和精力,那时候才能决一死战!” “陛下言之有理,只是赵愚怕是不乐意!”祁榛有些担忧地道。 “赵愚本就不赞成开榷市,不过这事儿由不得他!这次重开榷市也不必由他监管了,传旨,令兴州榷易使关孝芬迁枢密院河西房主事,奉旨提调西北榷市。枢密院立即下调令,让他火速回京面圣,朕要与他面授机宜。” 第618章 刘文敏初战告捷 庆郡王磨刀霍霍 二月可谓捷报频传,甘州大捷的消息传回来不久,江南也传来了好消息。 “陛下,沈璞请降了!他主动将幼帝杨祖安及其生母沈氏送到了刚毅军左将军常愈手中,常愈随后便将二人送到了项国公处。”祁樟边说边递上了塘报。 “这个老杂毛,自己的女儿、外孙也能说卖就卖!想靠这个换取全家继续荣华富贵?哪有那么便宜的事!”祁翀鄙夷地骂道。 “德甫兄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便定下了‘驱虎吞狼’之策。他收下了杨祖安母子,却不接受沈璞的请降,逼着他南下去对付杨钊和南越,若不成功,则不受降!沈璞这下可被他坑惨了!”祁榛言语之中充满了对柳明诚的佩服。 嗯,这倒的确符合义父的作风!祁翀暗暗思忖道。 “沈璞无路可退,只有南下一途,杨钊不是他的对手,拿下闵州一带不是问题!曹元方那边情况如何了?” “时序稳扎稳打,步步蚕食,曹元方的地盘越来越小,如今只剩下六个州了。不过,东吴的州县境较小,六个州也还不到我大渊一路的地盘那么大。”祁榛解释道。 “那这么说的话,三月份就应该能见分晓了!” “不出意外的话,三月份一定能拿下杨钟的地盘!臣再去函催一下时序,让他速战速决!” 江南的捷报令祁翀心情不错,紧接着次日又一份捷报递了上来。这次的不是军情相关,而是巡视组开出了第一枪! 说实话,巡视组这么快就有成绩这很是出乎祁翀的预料,按照他的预计,前两个月甚至前三个月巡视组很难有什么大作为,因为这些年轻的进士们要适应官场规则就得有一段时间,更遑论做出成绩了! 更加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交上来第一份成绩单的不是他最看好的柳忱或者梁睿,而是新科榜眼刘文敏!而他整个查案的过程则非常具有戏剧性! 话说按照巡视组的安排,刘文敏和另一位叫包大绶的三甲同进士组成了一个小组,带着两位胥吏和几名仆从去了榆西路回山县。 初时一切正常,回山县令穿着朴素,青色官袍浆洗得都发白了,内里的亵衣甚至隐约露出一块补丁,怎么看都是位老实本分的官员。衙门账目也都清清楚楚,大街上不见乞丐盲流,狱中没有陈年积案,学校校舍整齐,学童读书声朗朗,后厨饭菜干净足量,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毛病。 包大绶几乎要认定这位县令是一位难得的清官了,哪知刘文敏却提出了一个看似荒唐的建议——逛妓院! 包大绶鼻子都快气歪了,官员公干期间逛妓院,这是失德之举!得了,你若真这么干了,我也不必费心去找什么贪官了,直接弹劾你就行了! 刘文敏丝毫不理睬包大绶的警告,自行带了随从找了本县最大的青楼逍遥快活去了! 就在包大绶的弹劾奏章快写好了的时候,刘文敏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县令公子是这家青楼的常客,而且出手阔绰,对看上的姑娘动辄以金银相赠。 那么问题就来了,一个清如水、明如镜的父母官,是怎么供得起这样一个败家儿子的? 包大绶此时才明白了刘文敏的用意,顿时佩服于他的睿智。当问起刘文敏是怎么想到青楼这个点上的,刘文敏只是笑而不语。 谁还没当过纨绔子弟啊!呵呵......不过,想起来就屁股疼啊!祖父的家法也不比衙门的板子轻多少! 接下来的几天,二人假装一无所获,沮丧地离开了回山县,却又暗中返回县城,在百姓中私访,不过三五日的工夫便被他们找到了县令贪赃枉法的大量线索和证据。 巡视组提调御史得到消息后,随即亲赴回山县,以圣旨和尚方宝剑为凭,将回山县令当场拿下,解京问罪,并在他家中菜园底下起获了大量金银锭和房产地契。 回山县令被上镣铐时还不解地问刘文敏是怎么识破他的,刘文敏只淡淡地回了一句:装的太过了,我大渊就没有这么清廉的官员! 同时,提调御史按照旨意,便要授刘文敏回山县令一职。不料刘文敏竟然谢绝了,以包大绶劳苦功高为由,将这个职位让给了包大绶。 “所以,这小子是没看上这个中县县令的位置?”祁翀揣测道。 “有这个可能,他毕竟是榜眼,是可以授从六品官的,回山县令是七品,他瞧不上也在情理之中!”御史中丞许衍笑道。 “这小子有点意思啊!这手段跟谁学的?” “他祖父刘璠原本就是刑部侍郎,若非受刘琰牵连被罢职赋闲,如今怕也是一部之首了!”杜延年解释道。 “哦!怪不得!家学渊源啊!” “恐怕主要还是因为他自己就曾是顽劣子弟,各种干坏事的手段没有他不知道的,正所谓‘知己知彼’嘛!”罗汝芳也笑了起来,心中却在想,什么时候也该让罗颋学学这些东西,省得太过正直,做事情一板一眼,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容易得罪人! “不管怎么说,巡视组旗开得胜,这件事要登在邸报上,让朝中官员尽知!同时传旨嘉奖刘文敏、包大绶,内阁把嘉奖旨意拟好,也一同发在邸报上。” “是,陛下!”杜延年躬身领旨,又问道,“陛下,还有一事,请陛下示下!先帝百日丧期将过,民间是否可以开禁了?” “开禁吧!若再不开禁,有些指着响器吃饭的人家就要饿死了!” “臣遵旨!” 二月中旬,民间解禁响器。同时,朝廷颁发《释奴令》,严格限定了官员士庶之家所能拥有的奴仆的数量,超过者一律强制释放为民,并给三月为期,准各家自纠。到期之后,如家中蓄奴仍超过法定之量,则家主一律论罪。 祁榛催促进兵的信送到祁槐手上时,祁槐刚刚才又拿下两个州的地盘,刚准备休整两天喘口气儿呢,这一接到信,算了,不休了,继续干活儿吧! “殿下,过了信州就是襄州了,卑职请求这就点兵去信州!”中军大帐内,董肇主动请缨。往南这一路几乎都是董肇在做开路先锋,他手底下的东吴兵死了一茬又一茬,添了一茬又一茬,原来从家乡带出来的子弟兵已经所剩无几了。 然而越是如此,他灭掉东吴杨家的决心越坚定,否则自己这一路行来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他没有回头路了! 祁槐自然清楚他的心思,对他的使用也颇为放心大胆,不但将所俘获的东吴兵全部交给他指挥,还向朝廷请旨为他这一支东吴军单独立了番号,取名“制胜军”。“制胜军”目前的兵力总数已经超过了五万,比大渊任何一支军队兵力都要多! “好,那你就率军先出发,杜含、李稚君各率所部分别从信州两侧进兵,最迟十日后,三军汇合于襄州城下!” “领命!” 与西路军的磨刀霍霍不同,东路军闲得发慌,尤其是邹浩率领的水师已经基本无用武之地,干脆退出战斗,一部分南下,另一部分则提前回京了。 “父亲,咱们什么时候出兵啊?志博现在估计都到浊水了!”柳恽被柳明诚拘在沭州两三天了,一直无事可做。 “你急什么?!让你复核军功花名册,你核对过没有?”柳明诚一边翻着手中的册子一边问道。 “核对过三遍啦!准确无误!” “是吗?那为何我没找到舒长捷的名字?” “他不算玉碎!” “为何不算?” “他是背后中箭,这明显是逃兵啊!正面进攻,谁会背后中箭?”柳恽边说边比划道。 “哦?是吗?”柳明诚沉思片刻道,“背后中箭未必就是逃兵,你没看看他中的那支箭是吴军的还是我军的?” “啊?”柳恽有些愣了,柳明诚话里的意思让他有些懵。 “尸体呢?” “已经......烧了!” “哦,烧了就烧了吧!烧了也好!把他的名字加进去吧,他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必过于苛刻!” “诶!”柳恽还没从父亲的话里回过味来,柳明诚却又转变了话题。 “去换身便服,叫上崔先生,咱们去趟衍圣公府。” 自前纪南渡之后,圣裔孔家便分为了两支,当时的奉祀君率领自己这一支随纪朝皇室南渡,定居在沭州,世称“南孔”;另一支留在原籍,归附北朝,世称“北孔”。数百年以来,两支吵嚷不休,都称自己是正统,另一方为伪。然而世人大多认为还是南孔更为正宗,就连北方士子也有不少人持此见解,这也是孔维翰如此在意孔家正统名分的原因所在。甚至就连祁翀在摆明了尊北孔的立场的同时,对南孔的态度也是以礼相待的,而这正是柳明诚今日登门造访的目的。 然而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满腔热忱的柳明诚竟然连孔家的门都没进得去。 第619章 崔敬止陈述原委 柳明诚痛斥南孔 “我家老爷说了,后渠先生被无道昏君逼迫而死,项国公为人弟子不但不为师报仇,反而为昏君鞍前马后,如此行径与背叛何异?衍圣公府大门不会为尔等卑劣之人而开,项国公请回吧!”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冷冷地甩出了这样一句话之后并将柳明诚的名帖扔在地上后,孔家大门就真的关上了。 “混蛋!骂谁呢!”一旁的柳恽怒不可遏,上前便要踹门。 “文畅,不可无礼!”柳明诚连忙制止了他,叹了口气眉头紧皱。 崔慎忙捡起地上的名帖擦了擦,劝道:“东翁莫气,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瞧这意思,倒像是在为我叔父鸣不平!要不,我去说说?” “也好,敬止兄,有劳了。” 崔慎微一颔首走到门口,对里面喊道:“渝津崔慎,求见孔家家主!” 喊了一声之后,门内没什么反应,崔慎便又喊了一遍:“渝津崔慎,求见孔家家主!” 喊到第三遍的时候,门终于开了。依然是刚才那位管事,出来对崔慎叉手问道:“敢问阁下真的是崔计相?” “的确是老朽,不过如今是戴罪之身,不敢当‘计相’之称。” “老爷说了,崔家千年大族,世所尊崇,先生里边请!”管事侧身将崔慎让了进去,却看也没看柳明诚一眼。 崔慎对柳明诚微微点头,跟着管事走了进去。 江南孔府比郢州孔府略小,建筑风格上多了些水乡韵味,倒也算是入乡随俗了。 管事将崔慎带至一间宽敞的正堂内,便退了出去。上座一名老者端坐其中,须发皆白,显然有些年纪了。身后站着一位中年人,看样子应该是老者的子侄。 老者上下打量着崔慎,似乎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 “晚辈崔慎见过孔先生!”崔慎躬身行礼,一丝不苟。 “你自称渝津崔慎,可有凭证?”老者冷冷地问道。 “晚辈倒是带着名帖,只怕先生不信。” “拿来我看!” 崔慎依言将名帖递了过去,老者打开看了看,又将桌上另一份名帖摊开对比,果然二者质地、做工、款式都是一致的,神色便显而易见地和善了些。 “后渠先生是你什么人?” “同房族叔,未出五服。” “他因何而死,你可知道?” “殉道而亡!” “谁逼他的?” “无人逼他,他自愿殉道。” “好端端地,无人逼他,他为何要寻死?”老者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隐隐有些怒意。 崔慎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本书递了过去:“‘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是何物?” “叔父生前与我朝陛下论道的语录,经由其关门弟子整理,独子作序,真实无误。” 老者闻言忙伸手接过,神态间满是郑重。 “他当真不是被皇帝逼死的?” “我主万岁宽厚仁德,怎会无故逼死人呢?若真是他逼死了叔父,又怎会点叔父的关门弟子席安为状元?” “竟有此事?这老夫倒是没听说过!”老者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 “先生认识叔父?” “曾有幸同游缥缈峰,于峰上坐而论道一日一夜,崔兄风采令人折服!”老者摩挲着手中的书,陷入了回忆。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又问道:“你既是崔家人,为何与柳明诚那厮混在一起?” “晚辈不知先生为何对项国公有如此成见,但事实上,项国公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叔父的事!” “难道传言都是假的?那崔家被抄家也是假的?” “晚辈不知先生从何处听到的传言,传言又说了什么,晚辈只知道,自始至终,叔父都不曾怨恨过我朝陛下和项国公,甚至连他的遗作都传给了项国公。另外,崔家被抄家不假,”崔慎苦笑道,“可这也是崔家自作自受,与项国公毫无关系!反倒是晚辈,本该流放蛮荒之地的,多赖项国公庇佑,又聘为入幕之宾,否则哪能苟延残喘至今?” “自作自受?此话怎讲?” “一介臣子之家,吃穿用度超过皇家,家中所聚财富犹胜国库,这放在哪朝哪代恐怕都是取死之道!偏偏崔家子弟还不知天高地厚,族中又免不了藏污纳垢,最终连累全族,也算不上多冤!况且,陛下只抄家,少杀人,可谓仁至义尽!崔家子弟虽失去家产、流落异乡,但终究性命得以保全,如此已经算得上是大好的结局了!” “所以,你不恨那个小皇帝?”老者大为不解。 崔慎目光有些游离,内心瞬间有过那么一丝挣扎和犹豫,但最终还是斩钉截铁地道:“陛下对崔家只有恩,没有仇,晚辈至今还活着,就是明证!此外,晚辈刚才说的那位状元席安正是晚辈的女婿。由此可见,陛下处置崔家完全是对事不对人,并非刻意针对。” 老者直直地盯着崔慎,似乎在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看了一会儿之后,目光又落在了手中的书上,翻开看了几页,脸上的神色逐渐凝重,转头吩咐身后侍立的儿子:“请项国公入府一叙!” 终于进了孔府,柳明诚的脸色却并未缓和,似乎比没进来之前还要难看些。 适才在门外站着的这段时间,他已经想明白了。所谓的“背叛恩师之罪”不过是孔家将他拒之门外的借口,而孔家真正的目的就是要给他个“下马威”以自抬身价,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换取更大的官职、谋取更多的利益。所谓的“崔家尊崇”也只是怕关系搞得太僵,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而已。从崔慎进去的那一刻起,他就料定很快孔家就会请他进门,果不其然! 呵呵......老夫还就不惯着你们了! “老夫便是大吴衍圣公孔希尧,这是犬子永熙,怠慢项国公之处,万望海涵!”见柳明诚进来,老者站起身来微微拱手。 谁料柳明诚闻言脸色大变,怒喝道:“放肆!什么大吴?谁封的衍圣公?沭州如今已是我大渊辖地,昔日的吴国皇帝杨钺现在是我大渊的忠顺侯,哪还有什么大吴?!我大渊皇帝钦封的衍圣公乃是北孔家主孔维翰,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自称‘衍圣公’?就凭你这句话,本爵就可以治你大逆不道之罪!” 孔希尧呆愣住了,他原以为柳明诚能忍住他闭门不见的羞辱,那就自然应该对他谦恭有礼才是,可万没想到,柳明诚一上来就端出了征服者的架势,反手杀了杀他的威风,倒让他措手不及。 崔慎见场面僵住了,忙打圆场道:“东翁息怒,孔先生不过一时口误,还望宽恕则个!” 孔希尧也是神色尴尬,因为柳明诚挑的这个理儿他还真是不好反驳!可他终归还是放不下架子,更无法忍受自己的孔氏正统地位被卑贱的北孔夺走,红着脸辩解道:“老朽口误,项国公恕罪。不过,当年前纪南渡,先祖护驾南迁,孔门嫡系由此南迁,这是不争的事实。北孔不过是自称孔门后裔,血脉存疑,就算是真的,也非嫡传,不过一婢养之子的后裔,有什么资格获封‘衍圣公’? 当年因为政权南北分立,导致孔门亦分南北,如今大渊既一统南北,我南孔亦有北归返乡之愿,则返乡之后,南孔必然要取代北孔成为家主,衍圣公也只能在老朽这一支血脉中传承,否则岂非嫡庶不分,乱了纲常?” “护驾南迁?这等往自己脸上贴金,当真是自欺欺人、可笑至极!本爵问你,当年奉祀君南渡,为的是自己的平安还是祖宗的家业?战火当前,将祖陵、祖庙、祖产、族人全部抛诸脑后,自己一家收拾细软逃命而去,这是嫡子、家主所应为?不过是个没有担当的无胆鼠辈而已! 北孔有什么资格?哼!亏你还问得出这句话!北孔祖先虽非嫡子出身,然而数百年来,守护祖陵、四时祭扫的是他们;祖宗灵前叩拜上香的是他们;守护祖业辛苦经营的是他们!如今阁下一句‘北归返乡’就想坐享其成?还要不要点儿脸了!孔门后裔有你这样的无耻之徒,我都替孔圣人臊得慌!” 孔希尧脸色大变,孔永熙怒道:“你......你怎可恶语伤人!” 崔慎也愣住了,柳明诚来之前可不是想着来干架的,说好了以礼相待的,礼呢?这怎么上来一言不合就骂上了呢? 只有柳恽面露得意之色,心中暗呼爽快。嗯,还是我爹厉害!啧啧,斗起嘴来就没输过谁! “当年我们孔家嫡系南迁,是为了维护皇统,怎可与降敌的北孔相提并论?”孔永熙争辩道。 “皇统?真要讲皇统,前纪亡国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殉国呀?如今吴国也亡了,你们孔家也世受杨家皇恩,怎么还不去死呢?说白了,你们不过是借圣人后裔的身份,跟朝廷那里要一份荣华富贵而已,这跟北孔有什么区别?说穿了,你们还不如北孔来的光明磊落些呢!” 第620章 小士兵敲诈勒索 老腐儒自以为是 孔希尧面色铁青,他始终不相信柳明诚会真的没有求于他,毕竟,南孔啊,儒家正统啊!这是何等的尊贵!朝廷怎么会弃之不用呢?那他此刻如此贬低南孔就一定是为了谈条件!对,就是这么回事,做买卖还得划价呢!自己想要漫天要价,就得允许别人坐地还钱。 想到这里,他强压怒火问道:“项国公既然如此瞧不上我们南孔,又为何要登门造访呢?” 柳明诚向天抱拳道:“我主万岁一向尊敬圣人后裔,原本的确想邀请阁下出山为朝廷效力,不过,如今看来,实无此必要了!阁下不仅对我大渊钦使毫无礼数,还对我大渊皇帝钦封的衍圣公语多羞辱,可见对我主圣上毫无尊敬之意。为人臣子者,是可忍,孰不可忍?本爵当具表向圣上言明一切,至于圣上会如何处置南孔的不敬之罪,那就不是我能预知的了!柳恽听令!” “末将在!”柳恽如同一尊铁塔一般的身子压在了孔希尧父子面前。 “孔府立即封门,许进不许出,将孔家所有人不论男女老幼一律集中看押,以待圣上处置的旨意。查封期间,按人头供给饮食,如有反抗,军法从事!” “遵命!” 柳明诚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崔慎忙紧随其后,孔希尧这时才慌了神,明白柳明诚这不是在跟他讨价还价,而是动真格儿的了! “项国公......”他急于上前去拉扯柳明诚,却被一个大个子死死地堵住了去路,抬头一看,一位壮硕的少年将军正皮笑肉不笑地瞅着他,邪恶的眼神盯得他心中发寒。 “来人!立即包围孔府,按族谱清点人数。记住,可得把人头给我数清了!要是抓漏了——没听我爹怎么说吗?军法从事!” 不是,柳明诚说的“军法从事”指的是这个吗?等等,爹?这是柳明诚的儿子? 孔希尧顿时后悔不迭,这就是现世报啊!刚才那么羞辱人家,现在落到人家儿子手里了,这可如何是好? 没等他想好对策,孔府里已经传来了哭爹喊娘的叫声。 为了点清人数,那群大兵们奉命将孔家所有人集中到一起,又抬来了族谱,照着族谱点名。可这毕竟是绵延数百年的大家族,远支旁系分出来大概有几十支,一一点检下来也要费不少时候。 而且,这些人有的已经不在孔家大宅居住了,也要一一抓过来看押,如此一来,足足折腾了两三天、几乎把整个沭州城都掘地三尺,才总算把人口点算清楚。 这个过程中鸡飞狗跳、人仰马翻那是免不了的,士兵们顺手牵羊也是防不胜防的。虽然柳恽还算有底线,让人封锁了孔家的库房不许随意进出,可士兵们随手顺走个古铜香炉、名人题写的扇面、镶金带银的首饰之类的他就管不了了,也或许是他根本就不想管。 “孔家男女老幼连同女眷一共一千二百多人,仆妇、庄丁等四千余人,已经全部拘押在孔宅之内——不过住的有些拥挤,走廊、夹道都躺满了人。而且,这么多人的饮食也是一大笔开销......”柳恽没干过这样的差事,有些挠头。 “我说供给饮食,我说白给了吗?”柳明诚白了憨儿子一眼道,“孔家既然想当东吴的忠臣,那咱们就没有白白供他们饮食的道理!让他们自己出钱买!价钱嘛——你自己定!” “自己定?”柳恽突然有些明白了,他甚至还多想了一层,追问道,“父亲,那要是东吴其他降官也有对陛下不敬之处,咱们是不是也可以如此这般敲诈一番?” “想什么呢?咱们柳家是功勋世家、皇亲国戚,岂能做出那等欺诈勒索之事?查处逆党奸贼是为人臣子者的职责所在,怎么能说成是敲诈呢?当然,如果他们诚心悔过,愿意花钱赎刑,那我等自然也可以法外施恩、从轻处置!不过,赎刑的钱不许贪墨啊,要如数上交,免得落人口实!” “儿子明白了!”柳恽抱拳告退,走到门口又扭头对柳明诚道,“父亲,您现在也跟陛下学坏了!” “臭小子,说什么呢!”柳明诚抄起桌上的镇纸就要砸过去,柳恽见状抱头鼠窜,一溜烟儿就没影儿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江南官员士绅人人自危,生怕祸从口出,因为总是莫名其妙便被扣上对圣上不敬、密谋复辟等“莫须有”的罪名,然后便被抓到军营中严刑拷打。好在大渊有“赎刑”之制,只要给足了钱,挨几板子就能放人。只要钱给到位,甚至板子都不用挨,或者只是做个样子。 庆王祁槐望着府库中越堆越满的金银财帛,上扬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住。 还是德甫兄主意多呀,不过,这个做法怎么那么像陛下的风格呢? 此为后话。 话说当日柳恽领了柳明诚的将令,当即便叫来了自己的亲兵队长耳语一番。随后队长便带着亲兵来到孔府,大算盘往孔永熙面前一拍,那年轻的队长便换上了一副奸商的嘴脸。 “五千多人啊!好,就算里面还有几个吃奶的小孩,那咱们就去个零头,按五千整数算!五千人啊!这人吃马嚼的,得多大挑费呀!你知道养五千士兵要花多少钱吗?” 孔永熙茫然地摇了摇头。 “每个月五万贯!”队长伸出一个巴掌比了个手势,语气夸张地道,“五万贯啊!这还只是普通士兵!普通士兵吃什么你知道吗?唉呀,你怎么可能知道?你这种自小泡蜜罐长大的贵人怎么可能知道?!我告诉你,他们吃的是地瓜、土豆、黍米,偶尔能吃一顿粗米已经算是过节了!当然,这些粗鄙的食物你们这些大户人家是咽不下的,你们得吃精粮啊!精米是什么价呀?一斤精米能换四斤地瓜!也就是说养你们这些人每个月得花二十万贯! 这还只是你们府里的人吃的,那我们又得看押你们,又得派人去给你们采买,还得帮你们里外运送,甚至还得帮你们倒夜香!你猜我们得动用多少人?” 望着队长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的一只手,孔永熙试探地询问:“五......百人?” “五千人!”那队长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桌子顿时裂开了一条缝隙,孔永熙微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 “咱们刚才说了,养五千士兵每个月要花多少钱来着?”队长继续他的启发式教学。 “五万贯!”孔永熙这次回答得非常干脆。 “那么问题来了,你们孔家一个月应该给我付多少钱?” “不是,账不是这么算的呀!”孔永熙算是明白了,这帮军爷就是来敲竹杠的!他急忙辩解道:“你们当兵的领饷,就算不领这封门的差事,难道就不发饷了吗?这笔钱怎么能算我们家头上呢?还有,我们孔府也不是人人都要吃精米,一个月也花不了二十万贯那么多钱啊!” “嗯,有道理,那你说给多少?”那队长居然从善如流,一点没有反驳。 “十......万贯!不能再多了!”孔永熙咬牙说了一个他自认为合适的数额。 “成交!曲参军,麻烦给写个凭据好签字画押。”那队长一口答应了,连孔永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给多了。 果然是泥腿子,真没见过世面啊!十万贯就打发了!前面说得天花乱坠,原来是虚张声势! 当兵的抬了十万贯爽快地离开了,孔永熙也没有放在心上,然而当天晚上他就发现不对劲儿了。 “大老爷,他们送来的不是发芽的土豆,就是发霉的糙米、发黄的菜叶子,没一样能吃的!”管事捧着一碗生糙米愁眉苦脸地说道。 孔永熙自然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顿时懊恼万分。怪不得白天那帮当兵的那么好说话呢,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把米好好多洗几遍,包在荷叶里蒸透了,勉强吃吧!非常时期也没那么多讲究了,父亲那里我去说!” 端着一份色香味都差几分意思的饭菜,孔永熙去见了孔希尧。 “父亲,他们果然开始刁难我们了,今日送来的饭菜都不大好,明显是有意为之。” “你说,这是北渊皇帝的主意还是柳明诚的主意?”孔希尧看了一眼难以入口的饭菜抬头问道。 “您是说打压南孔?这有分别吗?” “如果是柳明诚的主意,那咱们派人去京城运作一番,未必没有转机。” “可如果是北渊皇帝要毁咱们呢?崔家那样的大族不也被他收拾地服服帖帖吗?可怜那崔慎,都混成那样了,也不敢说北渊皇帝一个不字!”孔永熙嘴角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我这两日反复思量,还是觉得北渊皇帝不会如此对待孔家!咱们毕竟是儒学正统!这本册子我也看了,他反驳崔与之引用的还是《论语》,只是将其义进一步引申而已。这说明他并不反对儒学、不反对孔家!只要有这个前提在,咱们就有机会! 反倒是柳明诚,他针对咱们南孔是有动机的!你别忘了,他跟北孔是儿女亲家,就凭这个,弹劾他个因私废公不算冤枉他吧?!” “父亲高见!只是,门都封了,咱们怎么出去呢?” “挖个地道!只要能让一个人出去咱们就有通朝廷的门路!让老七亲自去,别人我不放心。” “好,那儿子这就去布置。只是,他们若是日日都送这样的饭菜来,只怕等不到京城有回信,咱们就要饿死了。” “那些当兵的不就是要钱嘛!给他们!一点钱而已,不要舍不得,先稳住他们再说!” “是,儿子明白了!” 第621章 北渊兵趁火打劫 东吴主密谋合兵 次日,孔永熙果然又将那队长请了回来。 “我昨夜思来想去,觉得你们昨日所言也有道理。我孔家仁德传家,实在不忍心诸位兄弟如此辛苦。二十五万贯我答应你们,这是文书凭据,我已经写好了,你看看吧!” “二十五万贯那是昨天的价,今天是五十万贯!” “你......你怎么还带一天一个价的?!”孔永熙气得话都说不利落了。 “打仗嘛,精米涨价了!”队长一脸的无辜和真诚。 “好、好、好!我答应你!剩下的四十万贯我尽快补给你,但今天的饭菜不能再像昨天那样了!” “什么时候给钱什么时候恢复原样!” “哪有那么快?四十万贯我点也得点两天吧?” “简单啊,你把库房门打开,我们自己点自己搬不就行了!” “库房重地,岂可让外人随意出入?” “那你们就再吃两天烂菜叶子吧!”队长说着就要走。 孔永熙想起了父亲的嘱咐,一咬牙一跺脚:“罢了,让你们自己去搬,但咱们先说好了,你们不许趁火打劫!” “你这叫什么话?我们是官兵,不是土匪!”队长瞪了孔永熙一眼,转身招呼道,“兄弟们,孔府赏钱啦!咱们自个儿搬去!” 一行人跟着孔永熙来到孔府库房,整个一排十间房呈现在众人面前。 孔永熙指着其中一间示意管事开门:“这里面是金锭和银锭,都是一斤一个的,一个银锭折抵十六贯钱,一个金锭折抵一百六十贯钱。你们不要进去,让管事给你们点数搬出来,你们抬走便是了。” “都听您的!”许是因为就要见到钱了,队长的态度出奇地好。 见对方如此态度,孔永熙稍稍放心,便与管事一道进库房了,只留下两个随侍的小厮在外面等候。 那队长见状,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几人立时明白,看似随意闲逛,各自朝另外几间房靠了过去,另两人则拉着那两个小厮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顺便还挡了挡他们的视线。不多时,一人就发现了端倪,站在一个房间门口,吹了一声口哨。 那队长心领神会,对身边人耳语几句,那人假装不经意地也往那个房间门口挤过去。 “王老三,你挤什么挤?这么宽敞的地儿你不走,非往人多的地方挤,有病吧?” “嚷什么嚷?挤你蛋了?就你那怂样儿,也趁那玩意儿?趁早割了就不挤了!” “你怎么骂人呢!妈的,老子跟你没完!” 二人没说几句竟然就动上了手,其余人忙上前劝架,结果又有拉偏架的嫌疑,导致场面越来越混乱。混乱之中,也不知是谁竟然抓起了院子里的一口缸砸了过去,被砸的王老三堪堪躲过,那缸却直直砸向了王老三身后的库房房门,陶缸破裂,房门大坏,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隔壁库房内的孔永熙听到声响忙跑出来查看,却见那队长正站在大门损坏的那间库房门口破口大骂:“一个个作天作地的!这下好了,给人家门砸坏了!谁砸的谁赔啊!” “队长,门不值钱,关键是里边......” 那队长似乎也是一惊:“对呀,还不知道里面东西有没有被砸坏的呢!”说完便抬腿往里走。 孔永熙出来的时候正好见到这一幕,刚想出声阻拦可已经来不及了,眼睁睁地看着那队长进了屋子。 果然,不多时那队长就怒气冲冲地出来了,一句话直接将孔永熙忐忑的心打入了谷底。 “大胆孔家,竟然还敢私藏吴国皇帝的诏书,这是大逆不道!来人!给我将这间库房里的东西全部搬回军营,这都是孔家心怀不轨的罪证!” “且慢!”孔永熙连忙争辩道,“这里面都是自前纪以来,历朝历代皇帝对孔家和衍圣公的封赏诏书,是孔家荣耀的象征,怎么能视作是罪证呢?” “我管你什么荣耀不荣耀,私藏前朝皇帝诏书就是心怀前朝,就是大逆不道!”那队长此刻一改之前的好脾气,蛮横地道,“谁敢阻拦,一律军法从事!” “你......你......你这是强词夺理!”孔永熙现在是真心体会到什么叫“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了,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毫无办法,只能低声让小厮赶紧去禀报老太爷。 那队长丝毫不理会孔永熙的态度,看了一眼其他库房,又吩咐道:“其他所有房间都搜查一遍,但是涉及前朝之物一律都是罪证,全部带走!” “是!”众人得了军令,那还客气什么,名正言顺地砸开了所有房门,进去一通搜检,难免会找出一些与前朝有关的东西,比如前朝皇帝手书的匾额、御赐的祭器、前朝名人字画、历代衍圣公的朝服冠带等等,不一而足。 随着找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孔永熙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也注意到了,每个从库房里出来的士兵的怀里都鼓鼓囊囊的,装的什么不言而喻。然而他此刻根本无心计较那个,只是看着孔家最为珍视的东西被随意扔在地上而心痛不已。 待孔希尧在小儿子孔永烈的陪同下来到库房后,看到的就是满地狼藉和随意堆放的藏品。 “你们.....太过分了!若再这般胡闹,老夫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与你们搏上一搏!”孔希尧怒不可遏,浑身颤抖,孔永烈干脆拔出了腰间的宝剑,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那队长眼看事情要闹大,连忙让了一步:“就这样吧,把欠我们的四十万贯和这些罪证带走,其余的就不必再搜检了!” 众人忙抬了金银锭和一应“罪证”离开孔府,孔永熙则带着管事清点损失。 “父亲,除了被敲诈的两千斤金锭和五千斤银锭外,还有珠宝首饰、小件金器丢了大约二百多件,财物损失尚可接受。只是有两件事:一是那些前朝御赐之物都被带走了;二是房产田亩的房契地契都不见了。”晚饭后,孔永熙来向父亲禀报。 “金银器物都是小事,不必计较。房契地契也不必担心,官府都有存档,到时候再补办一份就是了!至于前朝之物嘛,哼,不过是‘欲加之罪’罢了,真要凭这个定我们的罪,那朝廷必然遭受非议,我料他们不敢!到时候他们怎么拿走的,就得原样还回来!”孔希尧目露凶光,与往日的慈眉善目形象判若两人,“你记着,柳明诚越是打压我们,我们就越要将这个孔家正统的名分追回来!就算江南的产业丢了一些又如何?只要将衍圣公的名分和郢州孔家的财产争回来,还怕少了我们的荣华富贵不成?” “父亲所言极是!那我让下人今夜就开始挖地道!” “嗯,挖深一些,免得被人听见动静。” 孔家财大气粗,不拿黄白之物当回事,可千里之外的杨钊却日日为此发愁。这缺粮少饷的,仗还怎么打呢?!如果南越暗中资助了他一些钱财,他的兵早就跑光了! “徐大兄,你说这世上还有比沈璞更无耻的人吗?啊?毒死自己的女婿,拿亲生女儿和外孙当做换取荣华富贵的筹码!无耻败类!”杨钊满嘴酒气地抱怨道。 徐寂倒是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反而替沈璞开脱起来:“沈璞也不容易,他散尽家财招募乡勇,全力抵抗北渊南下,也算是尽力了。听说沈家子弟战死了不少,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唉!终究是孤掌难鸣啊!若当初三家势力联合对外,而不是互相征伐,何至于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徐寂这话也算是忠言逆耳。杨钊性情暴躁,换了别人敢在他面前这样说恐怕早被他砍头了,可唯独对于从小照顾自己长大的徐寂,杨钊还是保留了一份耐心。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曹元方、沈璞他们要是肯拥戴朕为天子,朕早就将北渊人赶回江北了!他们偏偏选杨钺、杨钟那种废物也不选朕,还不是因为朕不是能让他们轻易拿捏之人?朕有中兴之志,他们却把朕当成逆臣!一个个都是满腹私欲,他们对得起父皇吗?对得起大吴历代先祖吗?” 杨钊虽然自负了些,但他对曹元方、沈璞的批评也有道理,徐寂不再说话了。 “南越那边有消息吗?权家还没给回信?” “还没有,哪有那么快呀?您别急!” “不急?朕能不急吗?再拖下去连吃的都没有了!” 正在主仆二人相对无语之际,小军来报:“启禀陛下,沈璞派使者前来送信。人已带至帐外,请求陛下赐见。” “沈璞?他还有什么脸面跟朕通信?不见!直接杀了!” “且慢!”徐寂连忙制止道,“陛下,沈璞不会无故派人前来,陛下还是先看看信里说了什么吧!” “那......就见见吧!” 随后一人被带进帐中,看上去是农夫打扮,但看站姿气势,明显是个当兵的。 “小人奉沈相之命,特来送信,请陛下御览!”使者说着,便从发髻中取出了一个蜡丸,捏碎之后,取出了一个纸卷,展开递给了徐寂。徐寂将纸条递到了杨钊面前,二人迅速将上面的内容看了一遍,面上的表情却各不相同。 “来人,将这位使者带下去,好生招待!”徐寂吩咐了一声,其余人随即便都退出了中军大帐。 第622章 为粮饷一拍即合 巧设计大仇得报 “徐大兄,沈璞要归顺于朕,这是好事啊!”杨钊面露喜色。 “陛下,沈璞若是真心归顺,自然是好事,可老奴以为其中有诈!” “哦?此话怎讲?” “陛下,您想想,沈璞归顺陛下能得到什么好处?位极人臣?他本来就是啊!陛下待沈家难道还能比杨祖安待沈家更好吗?他弃杨祖安而选陛下,这没有道理呀!而且,他已经降了北渊,为何又要再叛?他就不怕北渊报复于他吗?再说了,如果他归顺陛下,那么难免就要再次与北渊刀兵相向,他有什么把握这次能打败北渊呢?若再输一次,北渊还能留他活命吗?所以,老奴实在想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既然没有理由,那就必然有诈!” “这......你说的也有道理,”杨钊闻言犹豫起来,“可是,万一真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事情发生呢?这样吧,派人将那使者灌醉,套套他的话!” “试试看吧!”徐寂犹豫着答应了一声,似乎并未对此事抱有多大希望。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派去套话的士兵真的问出了一件事! “杨祖安死了!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杨钊庆幸地大笑起来,丝毫没意识到那个无辜惨死的孩子是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亲侄子! “说是船行至江中时突然翻倒,因为救援不及,少帝母子都淹死了。沈璞得知消息后,一整夜未眠,第二天便让他来送信了。”小军一五一十将自己套出来的消息讲了一遍。 “徐大兄,你看,你要的理由这不就是了吗?北渊出尔反尔,杀了杨祖安,我要是沈璞,我也难以心安呐!”杨钊得意洋洋道。 “可这消息真假尚未可知呀!还是再探探吧!”徐寂依然有些半信半疑。 “你呀,就是太过小心了些!”杨钊对徐寂的话虽不以为然,但也不反对他再去核实一下消息真伪。 仿佛就是印证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一般,次日凌晨,一人一骑满身血污地来到了杨钊的军营辕门外。 “陛下,此人身受重伤,到了辕门外就跌下了马,昏迷不醒。军医用了些手段才将他弄醒,他说他是从沈璞那里逃出来,要投奔陛下的!底下人禀报了老奴,老奴去看了看,问清楚了原委。 原来那人就是原水师都督窦元崇的弟弟窦元拙,窦元崇降了北渊之后,便被调到了大江南岸,负责沿线防御,而他弟弟窦元拙则一直跟随沈璞,并未降渊。 沈璞将杨祖安母子交给项国公柳明诚后,柳明诚便派人护送他们去北渊京城,过江时这护卫之责便自然而然落在了窦元崇头上。按说以窦元崇的能力,过江不过是小菜一碟,现在又是枯水期,无风无浪,更不至于出事。可偏偏就出事了,还是翻船这样的大事! 出事之后,柳明诚二话没说便以失职之罪斩了窦元崇,这里头要说没有猫腻,谁会信哪?摆明了是杀人灭口啊!可窦元崇已死,沈璞也无计可施,伤心之余,只能拿窦元拙撒气,借故将他打了一顿。他自知再在沈璞手下待着,日后说不定还有苦头吃,这才趁夜逃了出来投奔陛下。” “那看来,之前那个使者所说的都是真的了!”杨钊欣喜道,“柳明诚这分明是一箭双雕,既除了少帝,又杀了大吴旧将!沈璞确实是被柳明诚逼得不得不反!否则,窦元崇就是前车之鉴!哈哈,徐大兄,这下你不再怀疑了吧?” “说不好,总觉得这证人来的太巧了!您不觉得太刻意了吗?”徐寂依然有些不放心。 “唉呀!你就是想太多了!依朕看,事情很明朗了!沈璞知道北渊事实上容不下他,投降北渊早晚如窦元崇一般,被人兔死狗烹!可杨祖安死了,他手上的筹码已失,他又不可能去投奔曹元方,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就是跟朕合作!他需要朕的名分,朕需要他的钱和兵马,这不是正好吗?” “陛下此言也有道理,可是......” “别可是了,叫那个使者来吧,朕这就给沈璞回信!” “是,陛下。”徐寂转身退出,可脸上依然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但愿是真的吧! 沈璞来的很快,而且,为表诚意,他并没有带多少兵马,只是带了一个儿子和几百亲兵,亲兵们甚至连甲胄都未着。见到杨钊,他纳头便拜,口称“罪臣沈璞”,又连连叩头请罪,愧悔于往日的有负君恩,直说得老泪纵横、哭得几近昏厥。 杨钊对他这个态度极为满意,及至看到沈璞带来的数十箱金银财帛,最后的那一丝怀疑便也抛诸脑后了。 当晚,杨钊在中军大帐设宴款待沈璞,君臣把酒言欢,杨钊手下的将士们也终于拿到了拖欠已久的饷钱。沈璞还带来了十车美酒、十车羊肉,杨钊倒也不吝啬,当即命人都分了下去,保证每个士兵都能喝上一碗酒、吃上一块肉。整个军营喜气洋洋,好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 大帐内,君臣之间同样其乐融融,沈璞将姿态放得很低,对杨钊句句奉承、时时夸赞,听得杨钊欢喜不已。反倒是徐寂冷眼旁观,越看越觉得沈璞可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杨钊身形摇晃,已有明显醉意。而此时,帐外喧哗声逐渐增大,士兵们不知在吵嚷着什么。 “帐外何人喧哗?”杨钊不满地喝问了一声。 “陛下,”一名亲兵来报,“兄弟们不知出了什么状况,许多人突然开始闹肚子!” “什么......意思?”杨钊喝得迷迷糊糊,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徐寂已经瞪起了眼睛。 “大胆沈璞,是不是你搞的鬼?!来人,将沈璞和他的手下全部拿下!” 杨钊此时也明白了过来,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酒,突然也觉得腹中一阵不适。 “酒里有毒?”他顿时大骇,惊问道。 “也不是什么毒,不过是加了大黄、泻叶、巴豆煮的水而已,分量不高,要不了命,只不过能让你们暂时拉的提不起刀而已。”沈璞奸计得逞,不免有些得意。 “沈璞你个狗东西,你敢算计朕!”杨钊大怒,拔出佩刀就要砍向沈璞。 沈璞未着寸甲,眼看这一刀是躲不过去了,哪知刀砍到了沈璞的肩上却仿佛砍在了硬物上,没能再往下进去一分。 沈璞身后站着的中年将军——听他介绍说是他的儿子,在杨钊拔刀砍向沈璞的那一刻,便不慌不忙从腰间掏出一物,对准杨钊的胸口扣动扳机。只听“砰”地一声,杨钊前胸开花,跌倒在地,立时没了生路。那人还不罢休,左手从腰间掏出一枚铜钱又甩向那亲兵,劲风掠过,亲兵应声倒地。 眼见剧变陡生,徐寂大惊,满腔悲愤袭上心头。毕竟是从小看大的孩子,虽然不成器,可终归是有感情。如今就这样死在自己眼前,这叫他如何接受呢?! “啊——”他大叫一声,身形晃动,左手握拳,右手成爪,直直袭向离自己最近的沈璞。 沈璞没料到这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老内侍竟然还是个高手,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忙回头招呼“儿子”。可一个“常”字还没出口,他就骇然发觉——那人脸上竟然还带着一丝微笑! 来不及给他时间再躲,徐寂的右爪已经搭上了他的脖子,随着五指越扣越紧,沈璞双腿不停蹬地,下意识地反抗着、呜咽着,但这些都没能换来身后那人的丝毫怜悯,强烈的绝望感笼罩上来。 就在他意识逐渐模糊,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的时候,耳畔终于再次传来火药的炸裂之声。沈璞只觉得脸上一烫,再睁开眼时,徐寂满脸筛孔正汩汩往外冒血。 真该早点抽身而退啊!还是晚了!这毫无意义的一生啊!最后一丝念头在徐寂脑海中闪过,尸体随即压在了沈璞身上。 过于血腥的场面吓得沈璞面无血色:“常……常将……” 沈璞话音未落,便觉得身上一轻,随后又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脖子又被人扼上了,只是这次再没人救他了! “当年陷害我家,你也有份儿吧?还有在愗州,你侄子借故一再凌辱我,也是受你的指使吧?你知道这次为什么是我来而不是其他人吗?项国公说了,有仇自己亲手报!我给他赶了三年马车,他回了我一份厚礼,恩深难报啊……后悔吗?后悔也晚了......” 常愈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可沈璞已经听不见了。若还能发得出声音,他真的想说一句——后悔了! 扔下沈璞的尸体,又重新将徐寂的手放回到了沈璞的脖子上,常愈走出了大帐,此刻外面早已乱作一团。 铳声就是信号,第一声铳响的时候,沈璞的亲兵们就纷纷抽出兵器跟吴兵杀作了一团。这些人表面上未着甲,实际上外套之内都穿着布面甲,并不畏惧刀劈枪刺;而吴兵因为喝了掺药的酒,大多丧失了战力。窦元拙趁机点燃了信号烟花,四周埋伏的大军倾巢而出。没过两个时辰,杨钊的五万大军缴械投降。 第623章 荀诫言怒斥奸贼 曹元方弑君外逃 “常将军,我家沈相呢?”战斗结束后,窦元拙急忙来寻沈璞,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身影,无奈只好来问常愈。 “唉!”常愈满脸悲痛道,“沈公他......他遇害了!” “什么?怎会如此?”窦元拙大惊,看向常愈的眼神充满了警惕和不善。 “窦将军随我来,你一看便知!”常愈将窦元拙带进杨钊的中军帐,将事情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 “......万万没想到啊!那个老阉奴竟然会武功,而且还是绝世高手!他出手速度之快,简直匪夷所思!依我看,就算我大渊第一高手韩炎韩都知亲自出手,也未必能比他更快!而且,他们主仆二人显然是提前演练过的,你看,一个刀砍,一个扼颈,配合地天衣无缝!就算一个失手了,另一个也一定能成功!火铳装填需要时间,我防得了一个却防不了两个,更何况旁边还有个亲卫,我实在救助不及!唉!可怜沈公啊,竟命丧奸贼之手......你们也是,提前怎么就没提醒过我要防范那老阉奴呢?否则,我哪怕多带一个人在帐中,也不至于是这个结果呀!” “可是杨钊为何要这样做啊?他们不是已经相信了我们的归顺之意吗?按说提前不该有所布置呀?”窦元拙依然半信半疑。 “那自然是想夺取沈公的部众、钱财!杨钊既缺人又缺钱,又担心沈公与他争权,若能杀沈公夺其所部及资财,自然是上上之策!唉!终究是大意了!” 常愈一副痛心疾首、后悔不迭的模样,解释的也算合情合理,窦元拙果然不再生疑,反而有些愧疚:“末将等也不知道杨钊身边还有这样一位人物!按说此人既是宫中老内侍,沈相没有不认识他的道理,可连沈相自己都未曾提过呀!” “哦?那就说明此人一定隐藏极深!刻意隐瞒武功,想必是居心叵测,沈相遇害说不定就是他的主谋!”常愈虽不知徐寂此人是什么来历,但既然能利用自然是要利用一下的,此人的武功高强和无人了解此刻反倒给了常愈随意编排的空间。 “看来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了!”窦元拙无奈地接受了这个解释,因为除此之外,他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沈璞和杨钊自相残杀双双遇害的消息传到杨钟君臣耳中时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因为由王府临时改成的皇宫中此刻正是一片凄风苦雨。 今天是上朝的日子,可是大殿里只有君臣三四人和内侍一两人。 十五岁的杨钟低声啜泣,帘幕后的宣太后更是瑟瑟发抖,束手无策。 “陛下,董肇的前锋军距离襄城只有五十里了。”焦文敬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只有一片死气沉沉。昔日的五军大都督随着前、后、左、右四军相继溃散、四位都督或死或降,他手下只剩下了不到三万人的中军,如何能抵御北渊二十万大军? “人呢?人都去哪儿了?曹相还在病着?”杨钟仿佛没听见他说什么,焦急地问道。 焦文敬面色铁青,面对皇帝的问讯,他低头无语。 自从收到北渊皇帝发来的招降诏书后,曹元方就称病不朝了。他倒不是装病,而是真的病了——吓病的!因为北渊皇帝招降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曹元方,否则城破之后渊军掳掠三日! 从那以后,所有人看向曹元方的眼神都是怪怪的,甚至就连焦文敬都在认真考虑了起来——如果真的杀了曹元方,会不会被骂忘恩负义呢? 至于其他人嘛...... “陛下,”站在焦文敬下手方的一人语带哭腔地回道,“跑了!百官能跑的都跑了!” “荀卿,那你为何不跑?”杨钟认得他,那是他还是武宁王时的长史、如今的侍讲学士荀诫言。 “臣受先帝所托辅佐陛下,陛下还在,臣岂能独走?否则他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帝?” “难得还有如卿这般的忠臣,只是,事到如今,大吴大势已去,你就算走了,父皇在天有灵也不会怪你的!”杨钟眼神哀怨,心中想的却是:先帝若真有灵,大吴何至于此? “北渊那个诏书......焦卿怎么看?”宣太后弱弱地问了一句。她虽是太后,却不是先君的原配妻子,而是他第三任继妻,说起来年龄也并不太大,此时面对复杂而悲观的局面,难免六神无主。 “全赖太后娘娘和陛下做主!”焦文敬当然知道宣太后的意思,直接把锅甩了回去。 “朕薄德无能,守不住祖宗基业,大不了一死殉国,可城中百姓无辜,不该受此牵连,还望大都督早做决断!朕不求大都督力挽狂澜,只要能给城中百姓一条活路!”杨钟走下御座,直接给焦文敬跪下了。 焦文敬大惊,忙扶起杨钟,含泪道:“陛下既这般说了,臣岂会因一己私恩而置大义于不顾!陛下放心,臣这就去取曹元方首级来!” 目送焦文敬离去的背影,杨钟长舒一口气:“荀卿,准备降表吧!” 杨钟这边打定了主意要投降,然而事情的发展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因为焦文敬大意了,又或者说焦文敬还是低估了曹元方的无耻! 听到下人禀报说焦文敬上门宣旨,曹元方就料到了是怎么回事,强撑病体出来接旨,却暗中埋伏下了刀斧手。 待焦文敬宣读完赐死的旨意后,曹元方脸上阴晴不定。 焦文敬以为他心里不是滋味儿,遂上前将其扶起劝道:“正修兄,我知道你一生为了大吴鞠躬尽瘁,如今这结局也着实令人寒心。只是局面如此,你我都不得不屈从。唉!咱们打也打不过,逃又无处逃,陛下打定主意要降,小弟也是实属无奈啊!兄长放心,小弟今后一定全力护持曹家子弟,你子便是我子,我绝不......” 焦文敬话音未落,忽觉腹部一凉,低头一看,小腹处不知何时已经插了一只弩箭!而袖箭的机关就在曹元方的衣袖之中若隐若现。 “孟端,这箭头是有毒的,你可别再动了,动的越多死的越快!”曹元方低声阴恻恻道。 “你......你......你怎会......”焦文敬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我怎会什么?我怎会有弩还是我怎会杀你?世人皆知我有谋逆之心,既如此,家里藏几把弩算什么呢?再说了,你不也对我起了杀心吗?咱俩都一样!”曹元方冷笑一声,大喝道:“放箭!” 四周顿时冲出来十几名弓弩手,后面则跟着刀斧手,一轮箭雨再加短刃,随着焦文敬前来传旨的亲兵、内侍全部被杀! 曹元方一把推开焦文敬的身体,刀斧手随后上来将其首级砍下。 事已至此,曹元方干脆也不再忧虑,所有的心病尽皆放下,出路只剩一个! “更衣!进宫!” 当穿着焦文敬盔甲的曹元方赚开皇宫大门,出现在杨钟面前时,杨钟顿时抖如筛糠。 完了!彻底完了! 果然,曹元方冷笑着质问道:“陛下,老臣做错了什么,竟招致杀身之祸?” “我......朕......焦......焦文敬,对,都......是焦文敬的主意!”杨钟哆哆嗦嗦道。 “陛下当真会推卸责任啊!杨钟小儿!老夫能将你扶上皇位,便也能将你拉下来!” “大胆!曹老贼,你怎可如此对陛下无礼?!”荀诫言大怒,手指曹元方骂道,“我大吴如今落到这个境地,皆因四大辅臣弄权所致,而你便是万恶之首!如今你还好意思问自己做错了什么?曹元方,你活着就是最大的错误!” “无用的庸才!只会逞口舌之能!”曹元方鄙视地瞅了荀诫言一眼,旁边早有私兵上前将荀诫言一刀砍翻在地。随即又有人将御座上的杨钟拉了下来,乱刀砍死。 “丞相,接下来当如何行事?”手下心腹问道。 “事已至此,襄城待不下去了,北渊也不会放过老夫的,那就只能去投奔南唐了!传令下去,全城士兵可自由劫掠一天,今日傍晚随老夫出城投奔南唐。你们几个,把皇宫、国库中所有财帛、珍宝全部带上,这是老夫东山再起的本钱!” “是,丞相!” 大吴江山、百姓死活关我何事?国破我仍在!沈璞,你终究是不如老夫狠! 二月十五,襄城不战而降;二月二十八,东吴全境投降。灭吴之战历时七个月宣告结束! 江南节节胜利的消息传来之前,祁翀更多的心思仍然是放在技术研发上。 张习是月中回到京城的,几日后,皇家工程技术学院正式成立并对外招生,不论年龄、籍贯,只要有志于学习手艺,并且身体健康,都可以报名。就学期间,学院管吃管住,还发少量零用钱,只是学成后,需要最少为学院效力十年才能离开,当然,效力期间的报酬也是不错的。并且,学员实行考核制,每月一考,考核不合格者一律除名,被除名者不仅不能再继续学习,还需退还在学院学习期间的生活费、零用钱,并额外支付一定的学费。 这个条件可谓优厚与苛刻并存,区别就在于你合不合格了! 可凡事只要一挂上皇家的名头,那吸引力就会百倍、千倍地增长!因此,苛刻的一面几乎被无视了,京中成千上万的平民子弟挤破了头想要进入学院学习,无奈名额有限,最后只收录了一千人。 第624章 张院长分配任务 韩都知再收新徒 潜邸东路的一个院子里,“将作局”的匾额已经被撤了下来,“皇家工程技术学院”的牌子正式挂了上去。厅内,已荣升学院院长的张习正给手下得力干将们布置任务。 “那个蒸汽纺织机一时半会儿确实做不出来,这里面有很多难题,需要一一攻克。我也跟陛下研究过了,觉得还是得先弄机床!以往,咱们那机床啊,太小,效率还低,一次只能做一个工件、一种工序!这次,陛下给了新的图纸,咱们可以试着制一台新式机床,能一次性依次完成工件的多工序加工,效率高不说,误差还小。陛下说了,这次的机床要是能研发成功,有功之人可以封爵!” “封爵?院长,你不是开玩笑吧?这自古以来哪有咱们匠人封爵的呢?”一人摇摇头表示不信。 “别说你不信了,我也不信啊!”张习笑道,“可是,陛下说了,我们很快就会信的!” “那我可等着了,到时候咱也坐坐官轿,回乡之后让县令给咱磕头!” “毛顺,你别光想美事,先把东西弄出来再说!别到时候车床做不出来,你做梦坐轿子!” “哈哈哈......”张习的话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不过,话说回来,这东西要是真能做出来,对于零件精加工应该会有很大用处。”钟表老师傅谷满仓颔首道。 “何止呀!军械制造效率也能更高。” “诶——我不是吹啊!这玩意儿除了咱们院长,如果说还有别人能做出来,那就只能是我!”毛顺不服气地道。 “那好,我就等你这句话了!这个机床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张习也没客气,直接点了将,又转头对另一人道,“何铧,你的炼钢技术也还得继续改进,虽然这两年有了陛下给的书,咱们的炼钢技术有了大幅度进步,可还是没有达到最高要求,你还得加把劲!你要是能把炼钢技术突破了,封爵也一样有你的份儿!” “封不封爵的我倒也不在乎,”座中一个魁梧、黝黑的青年低头道,“只是从望州到京城,两年多了,陛下要的那种不生锈的钢我始终没铸出来,感觉对不住陛下呀!唉!” “小何,你也不必太过自责,陛下也没怪你。陛下说了,技术进步总要一步步来,不是一蹴而就的,咱们这两年已经进步很多了!今日叫你们来,主要目的也不是督促进度,而是分配教学任务!” “教学?”众人面面相觑,我们?教学生? “是啊!咱们学院是实习制教学,就是边干边学,工坊就是教学场地。你们是各技术部门负责人,自然也是各学科教授。冶炼系呢,李放你负责,另外,咱们还请了玄黄子道长做客座教授。铸造系小何负责,机械系毛顺负责,精加工老谷负责,水泥……” “我不行啊,”姚健忙道,“我得随关主事去西北建分厂,明日就要启程。” “不能派个徒弟去吗?” “不行啊,那边的矿渣原料成分跟这边的不完全一样,各种原料比例肯定要微调的,别人去我不放心!” “那……就让你徒弟代课吧!” “好!” “不是,院长,我们一个个就是干活儿的出身,带人干活儿没说的,教学……这个……有点难为人了吧?”毛顺苦着脸道。 “对啊,让我干活儿我会,教学生……我这笨囗拙腮的,说不清楚啊!”何铧也面露难色。 “不会就学呗!你们各自的手艺也是天生就会的吗?还不是学的?就说我吧,我原来还是个木匠呢,现在不也搞蒸汽机了吗?陛下说了,一行行,行行行!你们都是聪明人,没什么学不会的!这事就这么定了!另外,陛下说了,还要成立一支皇家工程总队,需要一个总队长,你们谁去?” 秦征马上举手:“院长,我去吧!反正现在铺铁轨也是我在负责。” “你当这个总队长也算顺理成章,只是你去的话,那工业园那边怎么办?” “我爹来了!大长公主府望州那边的庄子不是卖了吗?我爹没了差事,就带着一家人进京来了,可以让他负责呀!他管了一辈子庄子,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好啊,那就这么定了!你尽快招募人手,然后跟方尚书对接,今后邮部修路的工程都由咱们承接!这可是个苦差事,小秦,你可有的忙啦!” “苦点儿不怕,说不定也能赚个爵位呢!”秦征半认真半开玩笑道。 众人闻言却都陷入了沉思:真能……封爵吗? 真能封爵吗? 这五个字现在同样也是摆在内阁六相面前的问题。 “区区匠人,就算有些奇技淫巧那又如何?封官还不够,还要封爵?这次,老夫是决计不会同意的!”林仲儒义愤填膺,桌子拍的震天响! 桌子正中摆着一份旨意,这份旨意是今日在宫中当值的侍中带过来的,大致内容是因造蒸汽机车、蒸汽轮船有功,封张习为子爵、丁钜为男爵。旨意没有用玺,这就表示需要征求内阁意见,这也是皇帝对内阁的尊重。 然而看过内容之后,林仲儒明确反对,其余陆、陈等几位也都皱眉不语,显然也都对这份旨意不甚赞同,就连一向维护自己自己学生的罗汝芳和一向维护自己女婿的杜延年这次也犯了难。 “既然林相反对,那就拟个意见吧,我等联名就是了!”杜延年顺势将这个不讨好的差事扔给了林仲儒。 林仲儒倒也没有拒绝,片刻之后,一篇洋洋洒洒的回文就拟好了,随即连同圣旨又交由侍中送回宫里。 御书房内,祁翀正一脸无奈地望着韩炎:“他怎么又来了?朕都说几次了,不答应!让他回去!告诉他,虽然他不能......那啥了,可不耽误活着!哪怕不能入仕、从军,朕可以给他封个虚爵,让他一辈子衣食无忧、自由自在地活着,何必死心眼儿呢?” “陛下,该说的奴婢都说过了,可他执意如此,奴婢也无计可施。这都跪了两个时辰了,您看......要不就......答应他?”韩炎试探着问道。 “答应他?让他留在宫中做个伺候人的内侍?”祁翀摇摇头道,“老韩,你知道吗?我一看到他就忍不住联想到你。你当年家破人亡、被迫入宫的时候大概也跟他差不多吧?或许比他更惨?贵公子一朝跌落云泥,便比普通人更加不堪!我不忍心他成为另一个你!” 韩炎没想到祁翀顾虑的是这个,一时有些愣神,笑了笑轻声道:“陛下心地纯良,是奴婢们的福气。不过,陛下,此事您能否容奴婢说两句不同的见解?” “你说!” “陛下心意是好的,想让他堂堂正正活着,可您想过没有,他今后真的能堂堂正正活着吗? 顶着逆贼之子的恶名,就算衣食无忧,可终生不得志、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被人指指点点也是必然的!总不能永远不出门见人吧?否则与坐牢何异? 况且,就算待在家里不出门又如何?家里的仆妇、下人就会尊敬他吗?就算看在月钱的份上表面功夫做到了,那背地里呢? 一个阉人,不娶妻会被人讥讽,娶妻更会被人讥讽。一日两日能忍,可一辈子做别人眼中的另类,这又是何等的折磨?陛下想给他的自由,他真的能享受到吗? 宫奴虽低贱,可毕竟身边都是同类,谁也不比谁特殊,谁也不会讥讽谁。于阉人而言,宫里反而才是最正常的地方,也是最能逃避世人恶意的地方。陛下若真怜恤他,倒不如将他留下,遂了他的心愿!” 祁翀被他说愣了,他从来没想过其中竟然还有这样一层道理。韩炎的话他无从反驳,毕竟,在这件事上,没人比韩炎更有发言权了。 “既然你觉得他留下更好,那就留下吧!军情司不是缺人吗,他应该能帮到你。” “谢陛下恩典!” 韩炎得了祁翀的允准,退出万岁殿,走下台阶,来到殿外跪着的少年面前。 “严景润,你跟我来!” 万岁殿台阶之下是一排低矮的值房,供当值的内侍休息之用。几名躲懒的内侍见韩炎进来,忙匆匆出去,屋中除了二人,只剩下奉孝。 “陛下答应你留下了。” 严景润面色一喜,刚欲说话,又被韩炎抬手制止了:“你先不要高兴。陛下只说让你留下,可怎么留还得我说了算!” 严景润一愣:“韩都知,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想躲,你觉得躲进宫里就没人能看见你了,躲进宫里就再也不用跟昔日那些故旧亲朋来往了,不用忍受他们异样的眼光和故作姿态的怜悯。可是,若连这点屈辱都受不了,你又怎么能做得了一个贱奴呢?” “这......那我该怎么办?”严景润迷茫地问道。 “你该去死呀!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严景润低头不语,双唇紧闭,显然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许久过后,他抬起头来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 第625章 吕元礼再谢大恩 林仲儒以官相赌 “为何?”韩炎疑惑地望着严景润。 “我活着,就是陛下手里的人质,我大哥就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蛰伏,只要他一直蛰伏,他就能活!” 韩炎对于这个答案感觉颇为意外:“所以,为了你大哥,你愿意忍辱负重地活着?哪怕是做端屎倒尿的脏活儿、随时被人呼来喝去、一辈子直不起腰?” “是,我愿意!”严景润眸光中闪过一丝痛苦,但痛苦过后却是愈发坚定的态度。 “唉!”韩炎轻叹一声道,“既然你意已决,那我就收下你了,希望你以后不会后悔!跪下!” 严景润茫然地跪下,不知要做什么。 奉孝在一旁忙提醒道:“叫师父呀!” 严景润这才恍然,连磕三个响头:“弟子叩见师父!请师父赐名——最好把姓也改了!” 内侍进宫后都要改名,这个规矩他还是知道的。 “不想姓严了?” “这个姓氏已经蒙尘,不能再添屈辱。” “那就姓‘景’吧,以名为姓,‘景奉朔’,如何?” “多谢师父赐名!” “起来吧!奉孝,找人教教他规矩,然后带他去杂役房,让他先去洗马桶吧!” “是,师父!” 奉孝虽然不明白新来的师弟为何会被打发去做脏活儿,但还是很高兴自己又添了个新师弟。 “咱师父在宫里的徒弟可不多,不像吕都知,走哪儿都有徒弟。除了白师兄,其他徒弟都排‘奉’字,只要在宫里遇见名字里有‘奉’字的,就知道都是咱师兄弟。对了,你是第八个......宫里规矩多,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只要不犯大错,看在师父的面子上,别人总会宽容几分的......” 奉孝在前面边走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景奉朔一声不吭地跟着,抬头瞧瞧四周耸立的高墙,心中无限惆怅。 内侍——自己曾经也与绝大多数人一样瞧不起这群人,如今竟要成为其中一员了,命运就是这样磋磨人的吗? 可是哥哥,我愿意一生为奴换你终生平安,你能明白吗? 御书房内,侍中将林仲儒所拟、内阁签名的回文交还祁翀,祁翀看完虽觉不大高兴,但也不算意外。他思索片刻喊道:“老韩!” “陛下,韩都知办事去了,您有事吩咐奴婢就好。” 祁翀这才想起韩炎刚刚出去了,抬头就见眼前之人乃是多日不见的吕元礼。 “伤好了?” 吕元礼脸一红,忙道:“都好了。” “瞧着这些日子还养胖了些呀?” 吕元礼感激涕零道:“奴婢犯了大错,本当领死,陛下不仅从轻发落,还准奴婢仍在御前伺候,此恩无以为报!奴婢今后一定格外用心当差,绝不再犯同样的错!” 祁翀斜了一眼吕元礼道:“老韩替你说情了,要不然真该让你扫茅房去!既然回来了,今后当心些,别再糊里糊涂被人害了都不知道!” “奴婢谨记!” “嗯,你去把邮部方尚书叫来。” “奴婢遵旨。” 韩炎收完徒弟回来复命,正好遇见吕元礼往外走。 “韩兄,”吕元礼忙上前两步深施一礼道,“御前求情之事陛下告诉我了,您又救了我一次!我......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言重了,是陛下信赖你,本就没打算将你如何,回来是早晚的事,我也没帮什么忙!” “韩兄不必过谦,这份情谊,小弟记下了,改日一定请你喝酒!” “喝酒就不必了,不过你可以帮我一个小忙。” “韩兄但讲无妨!” “值殿司司监是你徒弟吧?”韩炎附在吕元礼耳边低语了几句。 吕元礼眉头大皱:“您这是......有仇?” “新收的徒弟。” “要调教?” “好刀总得先磨磨。” “明白了,放心,包在我身上!” 内阁第一次否定了皇帝的旨意,虽不是正式封驳,但内阁那几位心里仍忐忑了好几日。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皇帝似乎接受了他们的意见,此后一连十余日竟然没有再提此事,这令众人大感意外同时又颇为振奋。 皇帝从善如流,这自然是件好事。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了的时候,祁翀突然宣内阁全体阁臣入宫议事。 在不是大朝会的日子,正宪帝是很少宣内阁全体阁臣一起入宫的,除非有大事发生。然而近日并无大事发生啊? 众人疑惑地进了宫,却见万岁殿中还有两人早就等在那里了,一个是张荐,另一个是连述。 “今日请诸公来,还是议一议张习、丁钜封爵一事。”祁翀开门见山道,“内阁似乎对此事不大赞同啊?” 杜延年沉默不语,林仲儒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上前道:“回陛下,臣确实不赞同给一匠人封爵。自古以来,朝廷设官以封率土之滨,设爵以赏护国之将,岂有以爵位封匠人之理?一个手艺人,就算手艺再好,岂能比军中诸将功劳更大?陛下封匠人为高官,已属史无前例,如再封爵,则更加离经叛道,臣实在不敢苟同!” 祁翀点点头:“你们都是这么看的?” 杜延年、罗汝芳低头不语,向栉悄悄往后退了半步,隐在了众人之后,陈怀礼硬着头皮道:“臣等附议。此二人若有功,给个官职、赏些财物也就是了,封爵......似乎......的确欠妥。” 陆怀素也点了点头,只有被内涵了的张荐撇了撇嘴。 祁翀压着性子笑道:“好,那这事儿先放一放。最近各位家里的蒸汽犁田机都用的怎么样了?朕刚刚可是听连述说了啊,除了杜相和罗先生家里田地不多,未曾购置蒸汽犁田机,你们其余几位可都换了!陈阁老,你换的最早,这会儿应该已经用上了吧?” “回陛下,家里的司机刚刚才去皇庄学了回来,昨日开犁的,听管事说一天犁了将近百亩,的确比人工快得多!关键是只需要一个司机和几个辅助之人就够了,节省了不少人力。” “那你这一个司机能顶过去五十个人用,可得好好待人家,不能再像其他庄户一样了吧?” 陈怀礼也不明白祁翀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来,只好顺着话题道:“陛下所言极是,已经让管事给他涨月钱了,过两个月再给他娶个媳妇儿,把人拴住了,让他安心做事。毕竟,送去学司机的三个人,就他一个学会了,可不是宝贝嘛!” “这就对了!你们看,一家之中尚且知道人才的重要性,何况一国乎?若没有张习,这蒸汽机就造不出来,蒸汽机造不出来,这犁田机、拖拉机就无从谈起!” 陈怀礼此时才明白了正宪帝提起犁田机的意思,忙找补道:“蒸汽机虽可带来便利,然终究是小利,岂可与朝廷爵位相提并论?” “小利?陈阁老此言差矣!”张荐忙道,“蒸汽机所带来的便利下官比诸位阁老更清楚!皇庄的秦管事帮下官在京北矿山上修了一段铁轨,用蒸汽机车运送矿石,仅此一项每年便可节省人工费用数十万贯!经年累积,便是巨额!这怎么是小利呢?把这些钱省下来做军费,不就相当于是军功吗?” “一派胡言!哪有这样类比的?难道爵位是可以用钱来衡量的吗?”林仲儒大声驳斥道。 “为朝廷省钱难道不是大功一件吗?” “有功也不等于要封爵!封爵者,必须是立下不可替代的不世之功才有资格!如今,这张习不过是弄了些省人力的机器而已,就算没有这些机器,不还有牛马吗?这算什么不世之功?” “牛马能跟蒸汽机车比吗?你怕是还没见过蒸汽机车吧?那可比马跑得快、力气比牛大!” “你胡说八道!本官又不是没见过那犁田机,慢吞吞的怎么能跟宝马良驹比?” “你......”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祁翀的脸色逐渐开始不耐烦起来,不过张荐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他。 “好了,都别吵了!”祁翀皱着眉头用手中的折扇敲了敲御案。众人见正宪帝不悦,连忙都闭上了嘴。 “诸公,你们还没亲自坐过蒸汽机车吧?哦,还有轮船,你们就不纳闷这蒸汽轮船是什么吗?”不待众人回答,祁翀又道,“这样吧,后日正好休沐,朕请诸位到渝津渡一游,如何?咱们天亮出发,擦黑回来,不耽误大后日上朝。” “陛下,从京城到渝津渡二百多里,马车就算是再快也来不及跑个来回,怕是......不成啊?”杜延年提醒道。 “刚才张尚书不是说蒸汽机车比马快吗?那咱们就坐蒸汽机车去!林相说蒸汽机车比不上宝马良驹,那就麻烦林相去寻一匹最快的马来,咱们比上一比,看看到底谁快!” 罗汝芳灵机一动,忙道:“陛下,若是林相的马快,陛下是否就收回封爵的旨意?” “可以!但若是蒸汽机车赢了,诸公也就不能再反对了!林相,如何?” “臣愿与陛下赌上一赌!若臣输了,臣情愿辞去内阁次辅之职!”林仲儒也来了脾气,不但应承了下来,还主动加码。 众人皆大惊,然而林仲儒话已出口,再难挽回。 第626章 宗学内偶遇人才 西市上巧看好戏 祁翀也微微有些动气,冷冷道:“君前无戏言,那咱们后日早上七点整城北官驿见!” 现在钟表已经在官场中推广开来,大家逐渐习惯了用二十四个小时代替十二时辰,所以祁翀说“早上七点”,无人觉得有何不妥。 遣走了众臣,祁翀单独留下了连述。 “方深甫连日赶工,将京城到渝津渡的一段官道铺上了铁轨,小秦那边也改装了一辆机车,挂了两节车厢。让张习提前去渡口那边等着,将轮船备好。后日你也来,回头将此事写成文章刊登在《商报》上。”祁翀简洁地吩咐完后又道,“你送来的石油分馏物朕看过了,一号、二号、三号油对应的应该就是汽油、煤油、柴油,全部卖给兵部留作军用,但是储存一定要当心,务必做好密封、禁绝明火,而且要和其他易燃之物分开保存,否则一旦不慎引燃——当年煤场失火之事还没忘吧?那后果可比煤场失火严重百倍千倍!” 连述闻言不禁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也深刻明白了此事的严肃性。 “四号油是润滑油,用来润滑机械再好不过了,让工程院自己留着用,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分给兵部一些。” “臣遵旨!那剩下的油渣呢?” 祁翀本想说“沥青用来铺路呀”,可想了想那点可怜的产量,还是算了吧! “给蒸汽机车做燃料吧!” “是,陛下!” “最近释放多少奴婢了?” “卖了三十二台机器,都是全套的,共释放奴婢两千多人——不过,老弱病残幼居多!最过分的就是那个向栉向阁老,他家送来的几乎没有壮劳力,就一个能干活的还是个驼子!”连述边说边在心里暗骂这些有钱人不是东西,光想着占便宜。 “无妨,老弱病残幼干不了活儿的,就送安济坊养着,决不能让一人流落街头。不过还得加快速度,尤其是地方各州的推销要抓紧,眼下正是春耕之时,就该是犁田机的热销之季,否则错过了又得等一年!《释奴令》一出,许多人家应该会争相在到期之前拿奴婢换利益,借着这个机会正好可以多签些单子。一时半会儿制作不出来也无妨,先把契约写了,机器可以约定时间后交付。” “是,臣一定抓紧。对了,陛下,杆子头肖旺有事想求陛下。” “何事?” “章府丞最近在整治乞丐,说是不让乞讨了。杆子帮没了生计,可这帮人又是慵懒惯了的,做不来重活儿,所以肖旺想求陛下给个主意,看看如何安置这些人?” “又想能养活自己,又想轻省不费力气,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啊!”祁翀苦笑两声,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有了!让他们给你当推销员啊!这些人能要来饭,嘴皮子大多利落,脸皮又厚,正好让他们去给你推销犁田机!也不光是犁田机,还有其他新式农具都可以让他们去推销。也不必局限于京兆府,其他地方也可以去推销!你可以在商号下面专设一个营销部,管着这些人。也不用他们按时上工,按推销业绩领提成就行!实在不擅长或者不愿意干推销的,就送到动物园养动物去。这已经算是够轻省了吧?” “陛下这个主意好!这下肖旺没话说了。”连述笑道。 “小滕有消息了吗?” “回陛下,王勇已经接上他了,目前已经离开了兴庆城,先潜伏在乡下,再伺机潜回平州。得亏陛下提醒,咱们抢先了一步。王勇说,他们接上小滕的第二天,兴庆城就突然开始封城抓奸细了!”连述想起王勇信里所讲的经过,不禁阵阵后怕。 “只要一日没有离开扶余境内,就不能掉以轻心。”祁翀望着桌上的一份军情奏报,仿佛在安慰连述又仿佛在安慰自己一般说道,“不过也快了,志博应该快到了!” 次日,祁翀上午去宗学授课,却意外地遇到了两个人。一个是毕筱芸,另一个则是司天监监正裴嘉祚。 “你们俩怎么在一起?都起来吧!”祁翀有些惊讶地问道。 “回陛下,民女是来向裴监正请教些术数上的学问的。裴监正平常总待在公廨里,民女想见也见不到,得知今日他来宗学授课,这才不揣冒昧,前来求教。”毕筱芸大大方方道。倒是裴嘉祚似乎没想到眼前这女子竟然与皇帝相识,颇感意外。 “原来如此,那这么说裴卿也很擅长术数了?朕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回陛下,臣本就是学天学的,学天学的自然都要学术数,否则如何计算复杂的星象规律?” 祁翀如梦方醒!自己一直想发展术数学科,但丁钜、毕筱芸目前术数成就都有限,顶多算业余选手,因此一直都算不上他心中的上佳人选,可是他怎么就忘了眼前就有现成的人才呢! “这可太好了!”祁翀有些激动地握住了裴嘉祚的胳膊,“像你这样擅长术数的人,你还认识多少?” 裴嘉祚不明白皇帝陛下为何如此失态,诚惶诚恐道:“臣还有几个师兄弟......” “全都叫来!朕要成立一个皇家科学院,你来当院长,这个科学院就从数学和天文学开始研究!让你的师兄弟们都来,还有所有你认识的数学家、天学家,都叫来!”祁翀难掩兴奋,又拉着裴嘉祚聊了起来,“你是天学哪个学派的?” “臣宗‘浑天派’。” “浑天派’的观点是错的,‘宣夜派’才更准确......算了,这个不重要!你有浑天仪吗?” 裴嘉祚面露难色:“陛下,浑天仪虽为我派祖师所创,可早已失传了......” “朕有图纸,回头让人送给你。” “真的?”这下轮到裴嘉祚激动了,“真......真有图纸?” “还有天文望远镜,回头也给你一个!” “天文......望远镜?这是何物?请陛下赐教!” “观测星象的,能看的更清楚......” 君臣二人就那么站着聊了半天,周围无人敢问,毕筱芸也只能站在旁边听着。直到祁翕来请祁翀上课,二人才想起来今日还有正事,只好约了下次有空再聊。 上完课出来,发现裴嘉祚和毕筱芸已经都走了,祁翀心情不错,便带着随从护卫到西市逛了逛。 西市依旧热闹非常,瓦舍附近却相对安静一些。国丧期间,许多小班迫于生计,无奈解散或离开京城,如今这里剩下的只有几家了。 这仅存的几家中,最有实力的依然是“云韶班”。“云韶班”去年在大长公主府生日宴上大放光彩,一下便入了王公贵族们的眼,下半年堂会不断,赚了不少钱。因此,百日国丧期间,他们哪怕没有收入也不怕活不下去,反而趁机收了其他小班的不少好角儿,又排了几出新戏,今日上演的正是其中一出。 “自家南安太守杜宝,表字子充,乃唐朝杜子美之后。流落巴蜀,年过五旬。想廿岁登科,三年出守,清名惠政,播在人间......”随着一段念白的结束,一名老旦登台,对白几句,又有一闺门旦登台,清雅亮丽的扮相引得观众一片叫好之声。 祁翀正是这个时候走进“云韶班”的,见状便没有去后台打扰,而是寻了个角落坐下来看戏。 《牡丹亭》! 祁翀当然知道演的是哪出戏,因为这剧本就是他给的。 抑扬婉转的曲调、风雅含蓄的唱词、清新脱俗的扮相、载歌载舞的表演果然引起了极其热烈的反响。 一曲唱完,伶人退场休息,端着笸箩的小伙计下来讨赏,看客们纷纷往笸箩里扔钱。前排一位衣着鲜亮的公子,示意随从打赏。随从掏出钱袋摸出了两小串钱扔了进去,那公子瞅了随从一眼,似乎是嫌他小气,干脆一把夺过钱袋,将袋子里的钱全都倒了进去。 小伙计喜笑颜开,连声道谢,那人似乎仍觉得不够,又将腰间的一块玉佩扔了进去。那玉佩一看就价值不菲,小伙计顿时愣了,不知该不该收,急忙给旁边另一个小伙计打了个眼色。 那人会意,立即到后台请来了云柔。 “奴家见过忠顺侯!侯爷厚爱,奴家感激不尽,只是这玉佩乃贵人随身之物,实不敢受,还请侯爷收回!”云柔手捧玉佩,低眉躬身递到杨钺面前。 “云姑娘客气了!”见到云柔,杨钺却显得有些拘谨,“不过,送出去的东西万没有收回的道理,更何况,这玉佩也不算是什么上等玩意儿,云姑娘就留着玩儿吧!” “这......”云柔面露难色,显然是有所顾虑。 “我请姑娘到府里唱堂会,姑娘说国丧之期刚过,不宜上门;我送姑娘礼物,姑娘说无功不受禄。如今不过一枚不起眼的玉佩,姑娘也不肯收,这叫杨某脸面何存?” “可是......” “人家贵客既然赏下了,就万没有不收的道理。云班主,收着吧!”角落里传来一人的 第627章 云韶班故旧难舍 始发号首次启航 杨钺、云柔循声望去俱都吓了一跳,云柔忙借口打烊将其他看客请了出去,关了大门,二人这才跪下行礼。 “臣杨钺叩见吾皇万岁!” “不知陛下驾到,民女未及迎迓,万望恕罪!” “平身!朕偶然走到这里,便进来看看,不想竟看了一出好戏!”祁翀语带双关,含笑望着云柔。适才那一幕,任谁都看得出来,杨钺对云柔有心思,而云柔显然并不情愿! “玉仪!”祁翀又转向杨钺。 “臣在!”杨钺有些不安地应道。他心里也明白,一介降臣,不老老实实在府里待着,还出来看戏,多少有些轻佻了。万一惹得正宪帝不高兴,那该如何是好? “听说你也喜欢唱戏?” “呃......臣略知一二......” “那等国丧期满,进宫来唱给朕听听吧!平常没事儿在家多练练,毕竟,多看不如多练嘛!” 杨钺听出了祁翀话里敲打的意味,慌忙跪倒:“臣行事荒唐,请陛下降罪!” “那倒也不至于!退下吧!” “臣告退!”杨钺不敢再说什么,连忙退了出去。见他走了,云柔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你不喜欢他?嫌他太孟浪?”祁翀笑问道。 “那倒也不是。奴家行走江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算起来,忠顺侯还真不算是最孟浪的。相反,他还算是颇为守礼,虽屡屡相邀,但被拒绝后也不至于死缠烂打,更不曾用强,这就算是难能可贵了。” “那是他不敢吧?不过听起来你倒也不讨厌他,那为何不顺势从了他呢?他的身份你应该听说过吧?” 云柔点点头:“原来的东吴皇帝、亡国之君。” “他从东吴来的时候可是带了不少宝物的,说是要献给朕,朕没有收,让他自己留着了!算起来,如今京中论起富贵,他也算是一号人物了。若是嫁给他,不但有地位,更有花不完的钱财,再也不用辛苦跑堂会、四处赔笑脸,难道不好吗?” 云柔双眸低垂,咬了咬嘴唇道:“陛下,您说的固然有理,可是,奴家若嫁人了,‘云韶班’怎么办?您听说过京城哪家贵夫人有带着戏班子出来跑江湖的?若就此解散了‘云韶班’,那这大几十号人还有他们家人的穿衣吃饭又怎么办?所以,这不是奴家一个人的事,而是‘云韶班’一大家子人的事!” “那你把‘云韶班’交给别人打理不就行了?” “别人?哪还有别人啊!家兄当年创立‘云韶班’,以自己的名字为之命名,他为了‘云韶班’付出了许多,甚至把命都搭进去了,这才让‘云韶班’在京城得以立足。若奴家现在将班子交给别人,那‘云韶班’还能叫‘云韶班’吗?可若换一个名字,一个新山头名号要闯出来何其艰难?谁敢冒这个险呢?” 祁翀有些明白了,点点头又问道:“那难道为了‘云韶班’和你那些伶人兄弟姐妹,你就终身不嫁了吗?” “谁知道呢?实在不行,招个赘婿呗!”云柔展颜一笑自嘲道。 呵呵,女强人啊!祁翀挑了挑眉笑道:“那就祝你早日找到合适之人吧!” 次日一大早,祁翀带着少量护卫来到预定地点,杜延年等人已经等在那里了。除了内阁六相外,宗室三王、八部尚书及曹国公、大理寺卿、御史中丞、通政使、宫内丞等人也都在被邀之列。连述则和秦征及司机、司炉两位师傅候在了车边。 让祁翀没想到的是,除了受邀同乘的诸位大臣之外,京中不少官员、百姓也都自发前来观看盛景。显然大伙儿对于君相之间的这个赌约都充满了兴趣。 “那个黑黢黢的大家伙就是蒸汽火车?” “哎呦,这可比那个犁田机大多了!” “嘿!好大的烟囱啊!” “那下面是什么,怎么一节一节的?” “你不懂了吧?我告诉你,那下面铺的叫枕木,上面的是铁轨,枕木架着铁轨,火车就顺着铁轨跑!”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姐夫就在平原商号铺铁轨的施工队里,我亲耳听他讲的!” “那要是不小心滑出去怎么办?” “那不能吧?” “这么大的车厢,能跑起来吗?” “我可听说了啊,林相这次用的马是全京城最好的西域良驹,骑手也是军中的御马高手!” “那陛下能赢吗?” “谁知道呢!”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祁翀走向了系着红绸的蒸汽机车。这是第一列专为载人而设计的蒸汽火车,连述还给它起了个名字——皇家始发号!五个大字用白漆写在了车身上,看着多少有些违和。车头后面挂了一个载货车厢、一个载客车厢,前者是露天的,已经装满了煤,后者则是木制带瓘玉窗户的封闭车厢。 “诸位臣工,大家想必都知道了今日这趟出游的目的。匠人之功究竟有多大,能否媲美军功,这是个可以讨论的话题。一会儿到了车上,诸位不妨畅所欲言,同时也切身感受一下这蒸汽机车的力量!废话不多说,准备发车吧!林相,你的宝马良驹在哪里?” “回陛下,就在那边候命!” “让他开始跑吧!” “这......臣的马先跑是否有些不公平?” “无妨,追得上!” 祁翀既如此说,林仲儒便也不再客气,转头向等在一旁的骑手点头示意,骑手立刻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人群中发出阵阵喝彩声。 “好马!好汉子!” “林相赢定了!” “陛下悬咯!” 在众人的喧闹声中,祁翀吩咐了一句:“仲梁,点火吧!” “是,陛下!”秦征应了一声,吹了一声哨子,随后司机、司炉就位,车头开始冒出滚滚浓烟。 火车并没有如众人料想的那般立刻开始发动,反而是过了将近一刻钟才发出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鸣笛声,同时,大烟囱不断喷出白色的蒸汽,形成一团团烟雾。两旁吃瓜群众纷纷堵住了耳朵,群臣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陛下,可以发车了!” 祁翀点点头,率领群臣步入车厢。因为车厢空间有限,只有韩炎和宁绩随身护卫,方实、元明则早在前一日就带人沿途布置警戒,因此安全上倒也无虞。 车厢内是特地布置过的,靠近车头的一方布置了一张宽大的单人椅,显然是皇帝的宝座,座位旁还有一张小茶几,放置了茶水、点心。下面则沿着车厢两壁安置了两排双人条凳,粗略数过去,大约能坐三十余人。所有座椅都是固定在地板上的,以免晃动。 众人落座后,秦征随后跳上车,关闭车门,自己则站在门边充当乘务员。 车轮慢慢转动,火车开始前行,围观群众发出阵阵欢呼。出乎车厢内众人意料的是,除了开始发动时的那一下晃动以外,火车运行的很是平稳,并无颠簸之感。 坐在车厢中,祁翀发现汽笛声小了许多,虽然仍能听到车轮与铁轨接触发出的“哐当哐当”的声音,但已经不耽误彼此交流了,便问道:“仲梁,这车厢的隔音效果不错呀!” “回陛下,这是张院长的功劳。他在两层木板之间加了一些牛毛和棉絮用作填充之物,便可起到隔音之效。” “哦,虽不难,巧思难得!”祁翀赞许地点了点。 林仲儒不屑地撇了撇嘴:雕虫小技而已,也值得称赞? 祁翀看着窗外掠过的一个个士兵,心情颇为不错。群臣则是第一次坐火车,难免有些紧张,一个个僵硬地坐着不敢动弹。 “怎么都不说话了?”祁翀察觉到异常,笑道,“用不着紧张,这跟坐马车没什么区别,甚至比马车还要稳些,是不是?曹国公,您老坐着还舒服吗?” “回陛下......” 赵昌国刚欲起身就被祁翀制止了:“坐着回话就好!车里空间终究是狭窄些,都不必拘礼,不必起身回话。” “谢陛下!”赵昌国又坐了回去,捻须道,“这火车还真挺稳的,就是吵了些,虽说做了隔音,可这动不动就‘嗷’一嗓子,怪吓人的!还有这黑烟,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妖怪来了呢!” “哈哈哈......”祁翀笑道,“您是说这个汽笛声吧?其实习惯就好了!至于这黑烟,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家烧火能不冒烟呢?” “可这车也不快呀!”祁樟有些焦急,一直探头看向窗外,“这么久了也没追上那匹马,能行吗?” “四叔稍安勿躁,这才跑了几分钟啊!对了,四叔,扶余那边有消息了吗?” “盛钧说,扶余人这半个月攻势已经明显减缓,确有退兵之象。咱们反应快,迅速调兵前往易州、平州,又快速平息了严鼎之叛,稳住了局面,没让他们占多少便宜。扶余人其实也不敢真跟咱们正面硬刚,占不到便宜,朝中自然就会有人鼓噪撤兵。” “陛下的信也送到了扶余人手里,相信很快便会有回应。”祁榛补充道。 第628章 一国两制分南北 君臣赌约见分晓 “好。今日诸位既然都在,顺便就当上个早朝吧!”祁翀玩笑道,“有件事该议一议了!本次会试,谁来主持比较合适啊?林相和歧郡王去年刚主持过一次,今年显然不能再主持了。杜相,你可有人选推荐?” “陛下,臣有个侄子今年想要下场一试,按规矩,不但自己不能担任考官,就连举荐人选,臣也理应回避。”杜延年忙道。接着,李勉、陆怀素、邱维屏、许衍也纷纷以家中子弟将要参考为名,提出回避。 “这么巧啊?”祁翀目光从众人中间扫过,最后落在了罗汝芳身上。 “罗先生,你来主持吧!你是状元出身,又教出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你来主持此次会试再合适不过了!” 罗汝芳还欲谦辞一番,众人纷纷附和,皆道他学问高,又是帝师,没人比他更合适了。见众人都这么说,罗汝芳便不再推辞,满面春风地接下了这个差事。随后经过其他人的举荐,又定下了向栉为今科副主考。 此事定下来以后,祁翀又问了另一事。 “江南各州县的官员都安排好了吗?” “回陛下,”杜延年禀道,“此事有些难度。内阁与项国公也曾就此事有过往来函件商议,项国公提出尽量以原江南官员充任,臣等也较为认同。只是,所有江南官员不能全部留在江南,还要择其优者赴京中各部任职,以示朝廷对江南的重视和笼络。本来经过战乱,江南官员死走逃亡不少,缺额就多,再征调部分人员进京,能剩下的就不够各州县之任了。可从咱们江北选派官员也是需要时间的,尤其是如何划分各路,也是个难题。所以,臣等连日翻阅吏部文档,试图从中寻找合适人选,可始终是不大够用。呃......倒是有人提了个法子,说是能否从之前罢黜的荫官中再择一部分......” “绝对不行!”祁翀顿时拉下了脸,毫不客气的回绝了杜延年,“朝廷政令岂可朝令夕改?若此时再度启用荫官,那岂不是说之前的费冗之策是错的?再说了,废除冗官、荫官,罢黜的都是不合格、吃空饷之人,既然已经判定为不合格,岂能再度任用?官员不够用,那今年恩科就多录一些年轻士子就是了,这天底下还怕没有读书人吗?至于江南设‘路’一事,朕以为可以先缓缓,暂时就由内阁直接管理各州。” 陈怀礼拱手道:“陛下,江南州县划分的小,有些小州甚至两州之地才能顶我大渊江北一州之地,县亦如是。如果内阁直管各州,怕是事无巨细都要送到内阁决定,那内阁别说六个人了,就是再加六个也忙不过来呀!” “陈阁老这话说到点子上了!”祁翀点点头道,“朕正有意拿江南做个试验!什么试验呢?合州并县!江南州县划分得小,那就小州并大州、小县并大县,两三个并一个,将江南四十州整合成为十五至二十个州,每州大约辖八至十县。如此一来便能省却大量官员,也能缓解官员不足之病。如此策在江南推行顺利,那下一步,江北便也可参照执行。” “陛下,若县域过大,则治理怕是有难度,一个县令能力再强怕是也无法周全啊!”罗汝芳道。 “罗先生这话也是点到了关键。”祁翀先给了老师一个肯定,又继续道,“按我朝官制,每县县令之下,设县丞、县尉、主簿、教谕等职以为辅助,然制虽如此,实际上各县属官往往配备不齐,或有县丞无县尉,或有县尉无县丞,有些小县甚至只有一个主簿!说起来这也是吏部的疏忽!向阁老管吏部多年,应该最是了解这个情况吧?” 向栉忙道:“陛下所言极是,只是,此事并非吏部偷懒,实在是缺人缺的厉害!按照惯例,担任这些属官的要么是获罪被贬的官员,要么是举子出仕。可是,获罪官员数量是有限的,举子又大多不愿担任属官,因为一旦任官便失去了再次参加科考的资格,那么今后仕途升迁便有限了。如此一来,属官实难选任!” “那向阁老觉得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是那些屡试不第的举子太不懂事了吗?宁愿每隔两三年博一次那万中无一的机会,也不愿意早日报效朝廷?” “这......若那些人能再多体恤朝廷一些,那自然是最好的。”向栉不明白正宪帝的意思,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句。 “这话不对!”祁翀摇头道,“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个道理放到哪里都讲不通!就连这火车头还得吃煤呢,何况是人?小官俸禄低、升迁机会少,这本身就是弊端!既然是弊端,那就得改!” 杜延年一听到这个“改”字,顿时头大起来,不由得皱了皱眉。 祁翀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继续道:“要想鼓励举子出仕,一方面,七品以下的官员俸禄要有所提升,另一方面,要建立在八九品官员中遴选人才的机制,使他们在失去科考资格后还有其他途径获得升迁或转任。杜相,这就是内阁要考虑的事了!” “陛下高瞻远瞩,臣等受教了。只是,陛下,如此一来便要大动干戈了!大规模选拔人才是大事,同时,县域、州域变动也不是小事,关系到税收、民政等诸多事宜,如此大事是否从长计议?否则影响到今年的税收......”杜延年斟酌着劝道。 “就是怕影响税收,所以才要速战速决!此事定下来越早,对今后的治理越好!选官的事还可以稍待几个月,但州县域重新划界却是刻不容缓之事。杜相,你觉得完成江南的州县合并,大约需要多少时间?” “至少也要半年吧!” “那就免江南半年赋税!半年之后,江南一切改革要到位,年底之前,所有官员要到位!” “陛下,江南各州由内阁直管,江北却仍由各路管辖,这一国之内两种官制,岂非乱套?”陆怀素也提出质疑。 “一国之内两种制度未尝不可,正好比一下孰优孰劣。治国之法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总要因时因地制宜。” “臣以为陛下所言有理,”罗汝芳见众人都在反对,忙出言维护自己的学生,“只是,此事毕竟事关重大,臣以为还需委派一老成持重之臣亲赴江南主持此事才行。” “嗯,这倒是可以。罗先生可有合适人选?” “臣以为项国公便可承担此任!正好他在江南,何不就将此事委任于他?” 祁翀略一思索道:“项国公虽然合适,但是他还另有要事,只怕难以分身。诸公还有其他人选吗?” 君臣之间正讨论的热火朝天之际,一直扒着车门往外看的秦征突然喊了一声:“陛下,追上了!” 众人闻言齐齐撩开窗帘向窗外看去,林仲儒更是几乎将脸贴上了窗户。 果然,一匹骏马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正是林仲儒的那匹马!马上的骑手显然也听见了火车的轰鸣之声,也有些心焦,使出了浑身解数拼命催促着胯下的骏马。 然而他的努力无济于事,双方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小,直到追平,直到骏马被落在了后面,而此时,路程刚刚过半。 林仲儒不可思议地望着无能为力的骑手和已拼尽全力的宝马,心情逐渐低沉。 “好啊!”率先鼓起掌来的是鲁王祁檩,“陛下,这车还真是个好东西呀!拉得多、跑得快,以后臣要是用这个运盐,那盈利还得翻番儿呀!” “陛下,老臣想再问一句,这车一次最多能挂几节车厢?能拉多少人?能拉多少粮食?”赵昌国激动地声音都颤抖了。 “您是想用它运兵和辎重?那您可跟朕想到一块儿去了!以这车目前的动力而言,一个车头挂五节车厢,拉一千人是能做到的。或者换成粮食,每节车厢至少可以装一千石粮食,整车就是五千石。不过满载的话,速度会有所减慢,但再怎么慢也是比马快的,因为它不需要休息,可以日夜兼程,只需要多配几个司机、司炉轮流休息即可。”祁翀耐心解释道。 “那岂不是能顶一支千人运粮队?不不不,它比千人运粮队还要合算,因为它不吃饭啊!它运粮途中基本没有粮食损耗!好东西呀!好东西呀!”兵部尚书韦乾度也发现了其中的妙处,连连叫好。 一直没说话的方深甫的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嘿嘿,这下没人再敢说我老方只会拍马溜须了吧?这车我是不会造,可这铁路——我主持修的!怎么着也有我一份功劳吧! 祁翀微微一笑道:“那韦尚书,你觉得能造此物之人能顶多少士兵啊?” “至少能顶一万厢军——哦,不,能顶三万厢军!” “岂止呀!”赵昌国摇摇头又扒拉了一会儿手指道,“若用于运兵——只要火车足够多,就可以保证行军速度至少提高三倍,那就意味着我们能比敌人更早抵达战场,占领先机,甚至可以因此直接决定战争的胜负!所谓‘兵贵神速’,就是这个道理!照老臣看,发明此物之人功劳之大根本无法衡量!” 祁樟、祁榛闻言都连连点头! 第629章 林仲儒自请罢相 林太妃摆宴示好 眼见得林仲儒输了比赛,又见宗室诸王与老资格的曹国公都对此物赞不绝口,其余人就算还有异议也不好宣之于口了。车厢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祁翀也不急,心道:这还只是车呢,后面还有船,咱们慢慢瞧! 时近午时,火车终于抵达了渝津渡附近,众人下车活动活动腿脚,然后换马骑行一二里路便来到渡口,果见一艘冒着黑烟的大船已经等在那里了。 早就候在渡口码头上的张习忙给祁翀见礼,禀道:“陛下,船已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那就上船吧!” 韩炎扶着祁翀率先上了船,其余人紧随其后,很快,船只就驶离了岸边,游向河中央。船上空间更为狭小,只有船长室有一张圆桌能坐几个人,但也坐不下所有人。祁翀见状,干脆带着所有人来到甲板之上,就在露天的船板上临时设了一把椅子。 “张习,你给介绍介绍吧!”祁翀坐下道。 “是,陛下。陛下,诸位殿下、相公,这艘蒸汽机船是用一艘普通千料大船改造而成的。具体来说就是在船内安装了蒸汽机,用蒸汽机带动螺旋桨产生动力,进而推动船只前进......”张习将原理大致讲了一遍,众人听得似懂非懂,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船不需要人力来划! 众臣中自然就有那不信邪的,执意要到舱中寻找是否有隐藏的水手,结果只找到了几个灰头土脸的司炉工。 “怎么样?找着了吗?”望着铩羽而归的林仲儒等人,祁樟揶揄道,“诸位都是火眼金睛的,总不会连那么多大活人都看不见吧?” “呵呵......这蒸汽机还真是个好东西呀!还是陛下有眼光,这位张先生果真是不世出的人才呀!”杜延年适时地转了口风。 张习闻言边激动边羞愧。一方面,他作为一个匠人得到了当朝宰相的赞誉,这是莫大的荣耀;另一方面,他是真心觉得受之有愧,如果不是陛下严令不得外传,他真想告诉所有人,这都是陛下的奇思妙想! 眼见内阁诸位俱都是臊眉耷眼的模样,祁翀微笑道:“张习、丁钜封爵一事,诸位还有异议吗?林相,你呢?” 林仲儒老脸通红,垂首道:“陛下,臣愿赌服输,自请辞去内阁次辅之职。不过,对于张习等二人封爵一事,臣还是不认同!” 此言一出,众人俱都色变,祁翀的脸也拉了下来。 罗汝芳也没想到林仲儒如此倔强,原本以为他输了这事儿就解决了,可没想到他输了也不改口,顿时后悔起来。再看正宪帝面沉如水,知道皇帝陛下的脾气上来了,心中顿时替林仲儒捏了把汗,刚想为他求情,陆怀素却抢先开了口。 “陛下,林相当初不过一句玩笑话,切不可当真!学道兄,内阁相位岂是能拿来打赌的?还不赶快向陛下请罪?” 对于陆怀素递过来的台阶,林仲儒显然不太领情,站着未动。 祁翀见状冷笑道:“陆阁老说得对,内阁相位岂是能拿来打赌的?林公如此做法,显然对这相位是毫不恋栈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君前无戏言,当真只是一句玩笑吗?” 众臣注意到了正宪帝称呼之中的微妙变化,俱都明白,林仲儒要么按约罢相,要么领受欺君之罪,无论如何都是败局,都在心里默默道了声“可惜”。 林仲儒也明白罢相一事已无可挽回,神态之间难掩失落,撩袍跪下缓缓道:“臣明日便上表请辞,绝无戏言!” “准了!” 处置完林仲儒一事,君臣一起用了点午膳,又在浊水之中行驶了一个多小时,便开始返航。 祁翀还是第一次在浊水上行船,此时是浊水的枯水期,水位较低,两岸堤坝露出了不少。祁翀取过望远镜了望了一阵,不禁皱了皱眉头。 “张尚书!” “臣在!”张荐忙上前回话。 “浊水两岸堤坝看着不甚牢固啊,去年不是刚修了吗?” “这......臣去年不负责此事,所知不详啊!” “抓紧时间加固吧,省得今年夏天再出事!” “臣领旨!” 下午三点不到,轮船返回岸边,众人这才看见林仲儒的骑手正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而马匹则倒卧在一旁口吐白沫,看样子是刚到不久。 林仲儒面如死灰,懒得再看他们一眼,只是跟在人群后面默默挪动着步子。 次日,在满朝文武的震惊之中,正宪帝准了林仲儒请辞的折子。同时下旨册封张习为忠勤伯,册封丁钜为平江子。原本祁翀是打算封一个子爵、一个男爵的,可昨日曹国公一个无法衡量、杜延年一个不世之功,便让祁翀改了主意,又给二人各加了一等。 消息传到后宫,林太妃默默放下了手中的画笔,转身搂过了身边的幼童。 “翌儿,一定要听皇帝哥哥的话,知道吗?” “嗯!”祁翌懵懂地点着头,心想:我一直都很听话呀! 母子二人正说话间,内侍来报:吕元礼求见! 对于林太妃而言,吕元礼算是自己人。当年正是林妃看中了因刘贵仪之死而差点失业、无所依靠的吕元礼,将他调入自己宫中掌事,并屡屡在承平帝面前为他美言,这才有了他之后的平步青云。对此,吕元礼也是常怀感激的,时不时便来请安问好。因此,他今日来,林太妃倒也并未感到意外。 “奴婢给太妃娘娘请安,给齐王殿下请安!” “免礼。今日得闲了?”林太妃尽量掩饰着不安的情绪,微笑着问道。 “回娘娘,今日可不闲,奴婢是来传话的。”吕元礼笑道,“陛下让奴婢过来说一声,皇太后产期将近,麻烦太妃娘娘多照应些,收生婆、奶娘及一应物事都得麻烦您给准备着。” “我?”林太妃有些诧异,“你是说陛下让我负责皇太后收生之事?” “不是您还能是谁?自从谢氏殁了,皇太后不爱操心,陛下又未娶妻,后宫之事便都是您总理着,那这事儿自然也得麻烦您!陛下说了,知道您辛苦,这不,让奴婢带了些补品过来,还有南唐那边贡献的上等蜀锦二十匹......哦,对了,还有个大家伙,是给小殿下的!来人,抬过来!” 几名内侍随即抬过来一个蒙着绸布的东西,只是上台阶的时候,一名小内侍脚底下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吕元礼怒骂道:“小心些!笨手笨脚的!陛下说了,这东西可贵重着呢!若是弄坏了,打死你们都不够赔的!就放在廊下就行,对,就那儿!” “这是何物呀?”林太妃问道,小祁翌也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着。 “奴婢也不知,不过陛下说了,晚膳过后会来太妃这里坐坐,顺便教小殿下如何使用这东西。” “哦!”林太妃若有所思,心头一亮,笑道,“那也不必等到晚膳后了,就请陛下今晚到我这里用晚膳吧!” “是,奴婢一定转告。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晚上,祁翀果然准时前来赴宴,一进门就抱起了小祁翌:“小翌儿,哈哈,让我掂掂,看你最近长胖了没有?” “嘻嘻嘻......痒......痒......”祁翌被抓了痒痒肉,在祁翀怀里扭来扭去,发出了阵阵笑声。 “陛下来了!”林太妃笑着迎了出来,道了个万福。 祁翀便也放下祁翌,微微欠身还礼:“太妃安......”话音未落就见林太妃身后闪出一个人来,对祁翀行礼道:“臣女见过陛下,万岁万万岁!” “心悦!”祁翀惊喜地喊了出来,忽又想起有人在侧,只好干咳两声以作掩饰。 “免礼、免礼!”祁翀压抑不住上翘的嘴角,眼神更是一时也无法从心上人身上挪开。四目相对,却见对方也是眉眼含笑又含情,显然也是心花怒放。 林太妃见状,心中暗笑,忙道:“今日请杜姑娘进宫教翌儿认字,时候不早了,正好留下一起用膳,陛下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祁翀口是心非地想着:介意!我介意你为何不天天请她来?! “那就请入席吧!”林太妃招呼着。三大一小四人落座后,一品一品的精美菜肴便陆续上了桌。许是因为林太妃在跟前,心悦多少有些拘谨,祁翀心思就没在吃饭上,只顾着看心上人了! 好在没吃几口,祁翌便不吃了,闹着要去玩儿,林太妃顺势带着祁翌去了后院,韩炎便将内侍们也都遣了出去,殿中只剩下二人,心悦这才松了口气。 “哎呀,憋死我了!太妃娘娘在这儿,我都不敢夹菜!”心悦说着便狠狠地夹了一筷子自己喜欢的菜肴。 祁翀干脆整盘都送到她面前了:“慢慢吃,他们不会回来了。” “你也吃呀!这个好吃!” 祁翀却兴味索然:“宫里这些菜,我都吃腻了!你是头回吃才觉得好吃,以后等你嫁进来,天天吃,你也会腻的!” “那要不我去学学厨艺?以后天天换着花样给你做菜!” 第630章 林仲儒又领新职 柳明诚具表请罪 祁翀听得心里一暖,刚想说“好”,可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不好,你不应该把自己局限在这些琐事中,你该有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围着丈夫、孩子转!这天底下,整日围着公婆、丈夫、孩子转、活得毫无自我的女子太多了,不缺你一个!相反,你应该树立一个典范,告诉世人,女子还可以有另一种活法,一种不依附于男人的活法!这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真正该做的事!” 见祁翀说的郑重,心悦也认真起来:“若是可以选择,我想做一辈子教书先生,教天底下所有的女孩子读书!” “可以呀!我支持你!” “可是别人会反对的!尤其是那些大臣们,包括我爹都未必会同意!”心悦突然又有些泄气。 “他们反对的事情多着呢!还能都听他们的不成?”祁翀撇了撇嘴道,“他们还反对张习封爵呢?我不也给封了吗?” “好,你厉害!那我将来等你护着我咯!” “那必须的!” “我吃好了!” “那我教你看星星吧!喏,就是外面那个!”祁翀说着便将心悦拉到了廊下,将盖在上面的绸布取下,一个超大号的望远镜出现在二人面前。 对,超大号的望远镜,这就是心悦对这个东西的第一印象,只不过就是在下面配了个架子而已。想想也对,这么大的家伙,不配个架子,谁举的动啊! “这叫天文望远镜,能看见月亮和星星,放大了看的很清楚的那种!张习他们一共就做出来两架,一架给了司天监,另一架我放在这里给祁翌玩儿!”祁翀边说边调整着天文望远镜的方向,又调了调目镜的位置,鼓捣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角度,便招呼心悦来看,“快来、快来,我看到月亮了!” “在哪里、在哪里?”心悦果然来了兴致,也学着祁翀的样子将眼睛放在了目镜上,可皱着眉头看了半天之后又噘着嘴走开了。 “怎么了,不好看吗?” “祁元举,你骗人!” “我怎么骗人了?你没看到吗?”祁翀不信,自己又凑上去看。没错儿呀,能看见呀! “那个黑咕隆咚的东西怎么可能是月亮嘛!你看那天上的月亮那么亮、那么美,你那里面那个东西一半儿黑乎乎、一半儿灰突突的,怎么可能是月亮呢?再说了,我也没看见月宫、嫦娥、玉兔和桂花树啊?!” 呃......祁翀顿时一脑门子黑线。万万没想到啊!原本以为会很浪漫的望月之旅居然被神话故事打败了! 就在祁翀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月亮上没有玉兔这个残酷的事实的时候,一阵孩童的笑声传来,原来是林太妃带着祁翌过来了。 “哥哥,这个是什么?”祁翌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那造价不菲的新玩具。 “天文望远镜!你来看看,那里面有什么?” 祁翌掂了掂脚发现够不到,喊了声“抱我上去”,便有内侍来将他抱在了怀里。 “哇!真的有东西耶!有个大坑!好大的坑!还有个山!心悦姐姐,这是什么呀?” “呃......”心悦一阵为难,犹豫着说出了一个自己都不信的答案,“月......月亮?” “原来月亮上有个大坑耶!”反倒是没有受过神话故事“污染”的祁翌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答案,“心悦姐姐,你快来看,月亮原来是灰色的!” 好吧,果然科学教育要从小抓起呀! 见祁翌缠着杜心悦看月亮,祁翀便往后退了两步,正好与林太妃的目光相对。他心知今日林太妃请他过来目的为何,便与她回到了殿中。 “家父一向执拗倔强,但对陛下绝无恶意。相反,自从在望州见过陛下的风采后,他对陛下便万分推崇。此次,他倔脾气又上来了,冒犯之处,还望陛下海涵,不要与他计较。” “太妃言重了。计较倒也谈不上,只是,此次林公以相位为赌注,确实有些莽撞了。林公向来重视体统,他如此举动难道不是失了体统吗?再者,朕设内阁便是为了变法改革,阁臣若不能提供助力,反而处处掣肘,那这样的阁臣朕宁可不要。林公人品正直,这没得说,但处事过于执拗,不能领会上意,如此便不适合在内阁的位置上,将他拿下来也是无可奈何。不过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做,林公若不想致仕,朕再给他寻个合适的职位便是了。” “如此,妾身便替家父谢过陛下了。”林太妃达成所愿,喜笑颜开。 祁翀原本是真想借这个机会让林仲儒直接致仕,但如今林太妃主动释放善意,又将心悦请来助力,祁翀也只能接下这个人情。 次日,林太妃派人将祁翀昨晚的批评之语转告了林仲儒,林仲儒听完后将自己锁入书房中三日不言不语,无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二月底,东吴全境归附的消息传回京城,举国振奋,年轻的正宪帝威望日盛。 “传旨,制胜军、天雷军、济沧军、捧日军留在江南,由项国公柳明诚统辖,其余各军由庆王率领还朝。枢密院可以议一议军功封赏之事了。”祁翀收到祁槐和柳明诚联名的奏章后并没有多少意外,毕竟这场战争的结果本就在意料之中。 “另外,”祁翀继续补充道,“项国公柳明诚加钦命江南黜置大使衔,暂领江南一切军政民事;同时命其为征越大总管,率领各军继续征伐南越。” 此言一出,杜延年当即反对:“陛下,江南广阔,所有军民要事皆委于一人,恐为不当,请陛下三思!” “怎么?杜相难道认为项国公会反不成?” “臣非此意,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 祁翀点点头:“嗯,杜相所虑也有道理,这样吧,前几日不是还说要派一要员去江南督办州县域划界一事吗?可有人选?” “陛下,臣举荐一人,可堪此任!”罗汝芳道。 “谁?” “林仲儒!” 众人闻言皆侧目望向罗汝芳,心中暗暗为他竖了个大拇指:胆儿可真大! 就在众人皆以为正宪帝会驳回此意见的时候,没想到他却答应了! “可以,就他吧!授林仲儒钦命江南建制大使衔,暂管江南民政事宜,以江南路经略同知王丘一为副。项国公就只管军政吧!杜相,如此可好?” “陛下安排甚妥,臣无异议。” “那就让他早点出发吧!给项国公的旨意,朕会派宫内官去传,顺便犒劳江南各军。” “陛下,项国公另有奏折,问此次江南缴获物资能否留一些在江南,一来用作军队之费,二来用作官员之饷。” “可以留下一半,但不能都留给他,除了军费之外的部分交给林仲儒。” “臣明白了。” 就在林仲儒意外地接到了新的任命,心情复杂地准备上任之时,庆王祁槐已经率军踏上了归途,并在路过建州时和柳明诚碰了面。 “德甫兄,我这几日便要回京了,可有奏折什么的让我带回去?” “还真有——请罪折!”一宿没睡的柳明诚面色忧虑、语气低沉,看上去心事重重。 祁槐不由得一惊:“德甫兄,这是出什么事了?” “唉!”柳明诚长叹一声道,“前几日我不是让各州县都将鱼鳞图册送到建州以供朝廷抄录备份吗?结果,昨夜晚间,放置图册的架阁库竟然走水了,所有鱼鳞图册付之一炬!这下我该如何向陛下交待呀!” 祁槐大惊失色:“德甫兄,怎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下,江南所有百姓的地权不都无法界定了吗?德甫兄,这次你可真闯大祸了!” “唉!我万万不该将所有鱼鳞图册放在一起呀!”柳明诚一副悔恨交加的样子,“为今之计,我也只能如实禀报陛下,主动请罪了。要杀要剐,我一人承担便是!” 柳明诚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双手递给了祁槐:“这请罪折子烦请殿下代我转交陛下,这段时间我就待在建州,恭候陛下的发落!” 祁槐接过奏折安慰道:“德甫兄放心,我一定在陛下面前代你求情,恳求陛下从轻发落!” “殿下有心了,明诚先行谢过!” 祁槐离开柳明诚住处后,柳怀匆匆自屏风后转出:“二叔,昨晚......” “嘘......”柳明诚看看左右无人,这才低声道,“昨晚你一直在自己房中,什么都不知道,懂吗?不管谁问,哪怕是陛下亲自问你,也是这个回答!记住了吗?” “是,二叔!” 叔侄二人这番对话祁槐当然没有听见,上了马车之后,祁槐随手将柳明诚的奏折打开来看,只见通篇都是请罪之语,言辞恳切,毫无推诿之意。 “不愧是榜眼,好文采!”祁槐在心中暗赞了一声,刚欲合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一愣! “来人!”祁槐伸手唤来一名心腹,“你去查查,昨晚走水之时,项国公可曾亲自到场救火?如果没去,火是何时灭的;如果去了,他又是何时回的住处?” 第631章 孔永熙暗中谋划 正宪帝改革军制 架阁库走水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附近各州,当然也包括沭州。 “你说什么?烧了?全烧了?”听闻消息的孔希尧呆立当场,手中茶盏滑落在地。 “是,烧得一干二净!这下整个东吴故地的鱼鳞图册全部荡然无存!”孔永熙焦急地道,“父亲,这下可遭了呀!本来咱家的地契就都被他们拿走了,还指着官府底档重新写地契呢!可如今就连官府的底档都没了,那咱们还怎么证明咱家有哪些地呢?” “阴谋!这绝对是阴谋!柳明诚他是故意的!”孔希尧咬牙切齿,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身子直挺挺倒了下去! “父亲、父亲!”孔永熙慌忙喊人将孔希尧抬回床上,又让人叫来了自己的七弟孔永烈。 孔家诸子都是习文的,只有这个幼弟孔永烈是练武的,原本在东吴也有个校尉的职务,只是东吴战败,他看形势不好,便早早弃了官回家来了。 “老七,地道挖的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这一两日便能挖通!” “原本打算只让你一个人去,现在我改主意了,你一个人是不够的。一会儿我写几封信,你多带几个人出去,你自己去京城,让其他人带着我的信奔赴江南各州联系其他世家!柳明诚他不是胆子大吗?那咱们就干脆也把事情闹大!我倒要看看,这大渊皇帝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江南!” “是,小弟这就去准备!那父亲的病......” “为兄也算粗通医术,府里也有药,你不必担心,有我呢!” “好,那我这一两日就动身!” “现在的十二卫制度是有很大弊端的,父传子、兄传弟,俸禄优厚,看上去是很稳定,可就是因为太稳定了,所以几乎都没有什么上进心。这帮京城的老爷兵平常充当个仪仗什么的还算可以,可真上了战场见真章,那就露馅了!”祁翀一指桌上的奏章道,“庆王叔的奏章里也说了,此次伐吴,左右勋卫、左右翊卫损失最大,实在是因为能力不足,而且大多时候只能起辅助作用,不堪大用!如此禁军,留之何用?” “陛下所言固然在理,只是,十二卫是由太祖皇帝亲领的镇国军改编而来,历来便以忠诚着称,贸然改革,是否会引发非议?”祁榛有些担忧地道。 “非议什么?十二卫还好意思说自己忠诚?谢宣叛乱他们是没参加吗?当然,没有都参加,但至少相当一部分人是参加了吧?”祁翀不屑地道,“论起忠诚,他们也不比其他人强到哪里去!再说了,军制改革也不是仅针对十二卫,其他军队也都一样! 太祖皇帝原本设置八军守边境、十二卫护京城,算是内外都兼顾了,但是弊端还是有的。 十二卫就不说了,日渐堕落,尤其是谢宣执掌十二卫期间,买官卖官几乎都是半公开的了! 八军也未必强到哪里去!刚毅军的贪腐,四叔你是亲历者,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祁樟老脸一红,哂笑道:“吃空饷什么的,哪支军队不是如此啊?只不过是吃多吃少的区别罢了!” “还有威毅军的叛乱,一支三万人的军队仅仅掌握在一两个人的手中,这是极其危险的,这一点,相信四位都深有体会吧!” 提起一个月前的严鼎叛乱,祁樟、祁榛、韦乾度以及不知自己为何会被叫来参加这个军制改革会议的许衍都在心里打了个寒颤,这场叛乱令每个人都心有余悸,其影响至今仍未消散。 “还有厢军,空有数量,毫无战力!对了,二位王叔,你们知道厢军士兵退役的年龄是多大吗?六十岁!哈!这不是开玩笑吗?我大渊子民有多少人是能活过六十岁的?能活过四十岁的恐怕都不到一半!就算能活到六十岁,路都走不动了,还能行军打仗? 无论是威毅军的叛乱、刚毅军的贪腐还是十二卫和厢军的无能,都指向了现今军队制度的弊端,所以,军制的改革是势在必行的。四叔、八叔,你们草拟的改革方案朕看过了,换汤不换药,不是朕想要的那种改革。朕也拟了个方案,你们看看。” 祁樟接过祁翀递过来的折子,展开来和祁榛头碰头凑在一起翻阅,看完之后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疑惑。 “陛下,这军制革新之法中有许多内容臣等不甚明了,尤其军区一说闻所未闻,能否请陛下详释一二。”祁榛合上折子道。 “好,那朕就说说。”祁翀站起来在殿中踱步道,“先说京城。十二卫存在的本来目的是拱卫京畿和皇宫的安全,可现在的十二卫能力、忠诚度都大不如前,朕的安全指望他们显然是不现实了!所以,朕已经成立了御前侍卫营专门负责皇宫安全,此外,再由庆王自此次的南征军中择八万有功健儿成立两支军队,一支是京兆府辖下的军巡司,扩充至三万人,品级也要提升,完全承担起京城的治安防御之责;另一支五万人,驻扎于京城附近险要之地拱卫京城,这支队伍直接隶属于朕,名字就叫京营。 十二卫干脆便全部裁撤,所有士兵编入其他军队之中。而且,今后这两支军队的兵源都不直接从百姓中招录,而是从边军中择优抽调,这两支军队俸禄也依然要高于其他军队。此事要形成制度。 再说地方。太祖皇帝将八支禁军全部置于边境,地方州县则只有厢军,这固然有防外敌重于防内患之意,但也有失偏颇。就说前年吧,流民自京西路一路向东,席卷了小半个大渊,多少州县官束手无策,为何如此?除了少部分官员心怀叵测、有意放纵之外,主要还不是因为地方上没兵吗?没有禁军,厢军战力又差,结果就只能任由流民过境。 朕的意思是,这次禁军、厢军要一体改革,今后不再有禁军、厢军之分,只要符合条件者皆同等参军、同等待遇,不符合条件者一律给钱遣散。今后,设置一个年龄界限,佰长以下的士兵到年龄就要退役,以确保军队的主力永远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禁军、厢军合并之后,将除了京兆府之外的地方划分为九个军区,每区可置军三至六万不等;另外,济沧、捧日、天雷三军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军区,直接归枢密院管辖,其下统军亦各在三至五万之数,全国总兵力则维持在六七十万上下,不超过八十万。 每军区依旧设大将军一人总领军区内所有军队的调度、训练之责以及麾下六品以下官员的任免,但大将军仅有在本辖区内调动军队之权,非战时如需越界调动,则权力在朝廷。 军区之下设卫、所分守辖区险要之所,卫所之数与驻守人数根据情况而定。分置于各地的卫所,除了听大将军调度之外,闲暇时也可应州县官之邀,协助地方捕盗镇反,承担原本的厢军之责。 九大军区及三支特殊兵种皆归枢密院管辖,枢密院内部机构也要改革,今后主要负责的是军事情报的收集、五品以上武将的任免、重大战役的指挥等等,兵部则负责军械、军饷、军功、征兵、惩戒等事宜。 此外,所有军区内皆设置御史之职......” 祁翀说到这里看了一眼许衍,许衍这才明白自己被叫来参会的原因,顿时专注了起来。 “每卫皆设军御史一人,每军区设提调军御史一人、副职二至三人,总负其责。军御史由枢密院和御史台共同任命,同时对二者负责,其职责就是纠察军中违法乱纪之事,若有查处,直接呈报军法司。 兵部亦于各军区设置军法司。今后凡有干犯军法者,除二十杖以下轻罪可由各卫所主将自行处置外,凡重罪一律交由军御史查证属实押送至军法司,经军法司审理无误,再行定罪量刑。 大致就是这些了。诸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在场几位细细咂摸,逐渐明白了正宪帝这场改革的目标——将军权牢牢抓在皇家手中,或者说就是抓在皇帝手中! 九大军区与原来的禁军八军看似差不多,甚至每个军区管辖的地盘还要比原来更大、兵力更多,但实际上,军区大将军的军权已经被削的七零八落了!手下中级将领的任免权归了枢密院,军法权归了兵部,还要受御史台监督,甚至就连手底下的兵都不能集中在一处,而是要分散开来,要离开自己的辖区更是非得有朝廷军令不可!也就是说,军区大将军几乎仅剩下了训练和带兵打仗的权力。 而同时,由于枢密院牢牢掌控在皇亲国戚手中,皇帝仅需控制枢密院,就可以间接控制全国军队! 正宪帝这一套举措,令四人感到了由衷的敬佩和折服,尤其是将军队执法权单拿出来交给兵部这一手,大大限制了军队主将“一言堂”现象的产生,可谓神来之笔。至于正宪帝毫不掩饰地抓军权行为,无人觉得有任何不妥,毕竟,一个皇帝,尤其是一个年轻、进取的皇帝,不抓军权才怪呢! 因此,这个提议就这样轻松地通过了。事涉军事,也无需经过内阁,只需要枢密院执行、兵部、御史台配合即可。 只有许衍提出了一个问题:“陛下,厢军裁撤之后,裁下来大量的士兵恐为隐患。这些人虽比不上禁军,但毕竟也是从过军、拿过刀的,万一惹是生非,恐为地方之祸。” “许中丞这个问题提的好,”祁翀点头肯定道,“这样吧,退下来的士兵可以补充到衙门充当衙役,另外,退役补偿金也可以给的优厚一些,让他们足够买些田地或做点小买卖,总不至于无以为生就是了。” 第632章 长兴伯后宫练兵 宋承符御前鸣冤 愉快地商定了军队改革的基本方案以后,祁翀心情不错,信步来到宫中的小校场观看宁绩训练御前侍卫。 宁绩此人虽一生未担当过重任,亦非统兵之才,然老英雄个人武技超群,又教了一辈子徒弟,于练兵、授艺一道自有心得,他此前协助振风镖局训练镖师、趟子手,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就让一群乌合之众变得像模像样,而振风镖局也一跃成为了江湖上数得上的一流门派。 祁翀也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选择将新组建的御前侍卫营交给他统辖、训练。目前的御前侍卫营,除了少部分是原来望州静山军的班底、现大多担任什长、佰长外,其余大部分都是年轻的官宦子弟,个个娇生惯养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好好训练一番,显然是不堪大用的! 宁绩也算不负君恩,上任以来每日就是盯着这群少爷兵各种训练,搞得这帮人初时痛苦不堪,不少人都打了退堂鼓。不过宁绩也放出话来了,凡是主动退出的,今后十年内其本人、兄弟子侄均自动丧失进入侍卫营的资格。消息传出,这帮不成器的少爷们又都被各自家大人拎着耳朵、踢着屁股赶了回来,说是让他们宁可死在侍卫营,也不许主动退出! 如此一来,这帮小子们没了退路,反倒萌发出了斗志,在挺过了最难熬的头两个月之后,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拳头打的虎虎生风,军纪执行一丝不苟,刀枪棍棒拿在手里也能挥舞地有模有样了。 祁翀没有打扰宁绩的训练,只是坐在角落里看热闹。看着这帮小子在初春尚不算热的天气里,个个汗流浃背,但嘴里还“嗷嗷”喊叫着,他心里还是有些欣慰的。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嘛! 仔细看下来,祁翀竟然还在人群中发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诶?那个不是韦宙他堂弟吗?就是之前京兆府抓过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韦宽!”身旁的元明忙答道,“韦尚书扔进来的,说是练不出来不许回家!” “哦,对对,还有那个,柳恢他小舅子!被慕青一脚......”祁翀说着突然没来由地心里一紧,想起了当时慕青那一脚,嘶——真狠呐! “张绍礼,被白先生治好了。他倒是自己主动要求来的,说是被刘文敏中进士一事刺激了,幡然醒悟,也要走正道,闯出个样子来看看!据说张书伦把他弄进来之前可是一番犹豫啊,毕竟这里都是好小伙子,生怕他旧病复发......”元明说着也是一副担忧的模样,仿佛已经预见到某个小伙子被做了极为羞耻之事。 祁翀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那你可是想多了,在这儿他要是敢这么干,保证第二天扶着墙走路的会是他自己!诶——还有那俩,是不是咱们之前也打过?瞅着眼熟!” “那是郑慎矜的两个侄子郑江、郑池。本来他俩不够格加入侍卫营的,郑澹给说了情,郑澹如今已经回到京兆府任推官,以他的品级推荐两个堂弟,算是勉强吧!” “宁老要是真能把这群纨绔子弟给练出来,那还真是功德无量!”祁翀不由得感慨道。 二人正说着,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阵阵喧闹之声,元明仔细听了听道:“应该是外面工地上传来的。” 原来这小校场本来就在皇宫最西头沿儿,墙外就是宫城扩建的工地,有些喧闹声倒也正常,祁翀原本也没放在心上,可那声音越来越大,还间或夹杂着凄惨的哭声,似是有些不同寻常。 祁翀皱了皱眉、站起了身:“去看看。” 小校场南侧不远就是尚俭门,一行人簇拥着祁翀往工地而来,果见一块空地上围着许多人,哭声、吵嚷声都是从这里传来的。 “圣上驾到!”元明一声大喝,惊得众人纷纷侧目,见几十名御前侍卫簇拥着一位紫带金冠的年轻人往这里而来,慌忙跪地叩头。 “微臣工部员外郎岳世同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一名中年官员紧跑几步,伏地迎驾。 “都起来吧!何事如此喧闹?”祁翀边问边望向了场中,只见三丈之外立着一个站笼,笼中一老者已经奄奄一息,笼旁跪着的少妇手中还端着水碗,估摸适才是在给老者喂水。站笼前面跪着的年轻人泪流满面,哽咽之声不止,显然刚才的哭声就是他发出来的。周围还围着数十名手持钢刀、棍棒的差役,一个个气势汹汹。 “这是那么回事?”没等岳世同回话,祁翀便指着那站笼中的老者问道。 “回陛下,此人是木材商人宋用昌。此次扩建宫城的木料采购之事便指给了他家,可交料的日子临近,这厮居然交不出来大料,这可是欺君之罪,按律要斩的!臣罚他三日站笼,不过是想让他知道王法的厉害,好用心办差,抓紧时间交出大料。怎料,这厮的儿子竟然在此闹事,说臣滥用刑罚,还要鼓动工人罢工,臣正准备将他拿下,不想竟惊动了陛下。” “陛下!小人父亲冤枉啊!小人也没有......”那跪在地上的年轻人突然大声喊起冤来,可旋即便遭到了差役的棍棒毒打。 “圣驾之前,不可喧哗!”岳世同大声呵斥那年轻人道。 “住手!”祁翀有些怒了,人家说两句话便要挨打,哪有这么蛮横的道理? 岳世同见圣上不悦,忙令差役住手。那捧水的少妇忙扑了过去,抱住年轻人嘤嘤哭泣起来。 “让他把话说完!”祁翀冷冷扫了岳世同一眼,又对那年轻人道,“你说你父亲有冤,那就说说吧,冤从何来?” “回陛下,小人宋承符,家父宋用昌,在京城经营木材生意已有数代,算是京城最大的木材商人。年前,工部官员到舍下对家父说,工部要扩建宫城,命家父提供大料。能为皇家分忧,这自然是宋家天大的福分,而且还能报陛下大恩于万一,因此,家父想也没想便答应了。接下来两个月,家父连年都没在家里过,马不停蹄将中原名山密林寻了个遍,终于寻得数根五尺大料,紧赶慢赶运回了京城。 可没想到,这位岳员外却说家父送来的大料不合规定尺寸,这是欺君之罪,将家父关入笼中站了整整两日!家父本就连日奔波,积劳成疾,如今两日水米未进,早就支撑不住了,再这样下去,必死无疑啊! 小人无奈,只好一面让拙荆给家父喂些汤水,一面苦苦哀求岳员外开恩饶恕,可岳员外始终不肯松口。周围的工匠们也看不过去,过来为小人帮腔,结果反倒激怒了岳员外,硬诬小人煽动工人罢工之罪,还要将小人也一并法办!陛下,小人父子感念陛下恩情尚且不及,怎会惹是生非呢?求陛下明鉴!”宋承符边说边哭,旁边工人们也纷纷点头,可见其所言不虚。反倒是岳世同目光闪烁,显得有些心虚。 祁翀略一沉吟道:“宋承符,你一再说朕对你们有恩,恩从何来呀?朕怎么不知道?” “前年,小人的胞弟宋承箓被前宰相梁颢的侄孙梁彦打死,宋家区区商人,得罪不起当朝宰相,此仇一直未能得报。所幸,去年陛下尚在潜邸时,处置了梁彦,为舍弟报了大仇。如此天高地厚之恩,宋家永世难报!” 祁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想了想又问道:“去年腊八大觉寺施粥,是你家资助的?” “正是。家父言道,宋家承陛下大恩,无以为报,知道陛下爱民如子,便也想效仿一二,算是略尽绵薄之力。正因为牢记陛下的大恩,所以家父绝不敢欺君啊!请陛下明察!” 祁翀点了点头,指了指站笼道:“岳世同,先把人放出来吧!再站下去真出人命了!” “臣遵旨!”岳世同忙示意差役将昏迷的宋用昌放了出来,工匠们又找来一辆板车,在那少妇的引路下帮忙将人送回了府中。 “行了,岳世同,你也说说吧!为何一定要对人用此重刑?” “回陛下,按张尚书送来的图纸,此次所建的宫殿应用大料为围长六尺,可这宋用昌送来的大料围长只有五尺有余,确实不够尺寸,臣也是怕误了进度,这才不得不略施惩戒的!” “陛下,围长六尺的大料根本找不到啊!”宋承符急了,连忙辩解道,“小人家中世代经营木材生意,对此最是清楚不过!六尺神木在小人曾祖那时候还偶有几棵,可也都伐了献给宫中了,从小人祖父那一代起就再也没找到过六尺神木!工部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一般也都允许尺寸稍有不足,五尺有余便可交差!事实上,现在就连五尺神木也已经很稀少了!因此,并非家父有意欺君,实在是无能为力!这一点,家父和小人也一再向岳员外解释过了!” “他所说属实否?”祁翀又问向岳世同。 第633章 方元真兵发扶余 正宪帝微服私访 岳世同言辞闪烁,面带为难:“陛下,这......臣也不知道啊,反正图纸上写的是六尺,臣不敢擅自更改呀!那要是用错了料,到时候出了事,臣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祁翀点点头,明白了其中原委。此事说起来他自己也有些责任,毕竟宫殿的尺寸是他定的,当时他可完全没有考虑是否有合适的木料这个问题,想不到如今倒弄出了麻烦。 “哦,你这么想倒也不算有错。大料尺寸不对之事你向工部尚书或者侍郎禀报过吗?他们是否知情?” “尚......尚未禀报过。” “那这么说,罚人站笼是你自作主张了?你一个工部员外郎,并无执法之权,木料尺寸不对,就该及时上报,由上官定夺,谁给你的权力滥用法外之刑、随意定人生死?”祁翀脸色阴沉下来。 “是......臣知罪!”岳世同见祁翀面色不善,心中暗暗叫苦,慌忙跪地认罪。 祁翀并未因他认罪就此放过了他,继续训斥道:“就算宋用昌有罪,自有大理寺、京兆府、永嘉县等诸多衙门管辖,轮得着你吗?一个区区六品官,官不大官威不小!便宜大帽子随意往百姓头上扣,你好大的两张口啊!” 岳世同已经吓得不知说什么了,跪在地上抖如筛糠,不断重复着:“臣该死、臣该死......” “这样吧,念在你也是一片公心的份上,死罪谈不上,”祁翀一指那个站笼道,“你自己也去站一天一夜,尝尝那个滋味儿,如何?” “臣......遵旨,谢陛下不杀之恩!” 御前侍卫将哆哆嗦嗦的岳世同拖进了站笼,笼门关闭,围观的工人发出了一阵叫好之声。 “看来此人一定是向来刻薄,此刻受苦,竟无一人同情他!一会儿回宫后你去叫连述来一趟。”祁翀扭头对元明低语几句,又回头对宋承符道,“中原地区无大料,但其他地方未必没有。此事不算你宋家有罪,但这大料你还得继续去找!你回去等着吧,到时候会有人找你的!” “小人遵旨!谢陛下隆恩!”柳暗花明又一村,宋承符激动不已,连连叩头,直到旁边人提醒他,圣上已经走远了。 回到万岁殿,祁翀惊讶地发现连述已经等在殿外了,倒正好不用去找了。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正打算去找你,你倒自己来了,这下可省了子显的事了!” “陛下,”连述顾不上祁翀的说笑,急急忙忙道,“小滕出事了!” “怎么回事?”祁翀闻言,瞳孔骤然缩紧,“不是说已经接出城了吗?” “是接出城了,已经藏在了海边一个小渔村,只等邹将军去接。可就在三天前,扶余宫里出来一队人,自称‘绣衣使’,这帮人手段了得,竟然被他们找到了王勇和小滕的行迹,将两人抓走了,若非王猛恰好下海捕鱼,躲过了这一劫,我们到现在恐怕还不知道呢!” 祁翀眉头拧成了“川”字,在大殿之中踱了半晌,突然问道:“有他们生死的消息吗?” “目前还没有,也或者有新消息暂时还没传过来。” “来人,立刻拟旨,传令盛钧、邹浩,立即从陆上、海上两路齐发,互相配合,全力进攻扶余!再令方实、邓子安率军三万火速北上,朕要让扶余丰璋付出代价!”祁翀面色阴沉地发出了旨意,听得众人心中都是一惊。 “陛下,小滕还在他们手里,贸然发兵会不会......” “如果小滕已经死了,朕发兵就算是为他报仇了;如果小滕还活着,相信朕的大军会让扶余丰璋清醒过来的!”冷冷的话语在大殿之中回荡,谁也无法反驳。 连述正要告退,祁翀突然又想起了一事,将他叫住:“景先,你稍等,朕有一封信,你转交给宋承符,让他带着信去江南找项国公。另外,你再问问他,他有没有给岳世同送过钱财或者厚礼,岳世同有没有收;再去查一下,工部员外郎岳世同最近跟谁走的比较近!” “臣遵旨!” 发兵的消息传到内阁、枢密院,几乎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莫名其妙。前几天还主动示好讲和,这怎么突然就要发兵呢?而且国战这种大事,不经内阁、枢密院商议,皇帝乾纲独断,终归有些莽撞了。尤其是听闻陛下急于发兵只是因为曾经的一个小厮遇险,这就让老臣们坐不住了。 面对前来问询、规劝的阁臣、二王,祁翀没有解释太多,只说了一句:“他救过朕的命,也是朕把他送去扶余的,那么朕就有责任把他全须全尾地接回来或者——给他报仇!此前主动议和是为了他平安归来,可扶余丰璋不识抬举,那朕就换个方式让他明白,朕要保的人就绝不容许出事!” 正宪帝态度坚决,语气凌厉,群臣知道帝心不可更改,也唯有照旨行事了。好在征南大军很快就要回来了,此时倒也不担心京城无人防御。 三日后,一支大军离开京城,往北而去! 三月中旬,各地士子们陆陆续续赶到京城,压抑了许久的京城再次热闹起来。各大旅店陆续客满,就连湄儿河畔的姑娘们也暂时将大腹便便的富商冷落在一旁,转而以接待才高八斗的士子为荣。 这一日,祁翀强忍住对小滕和王勇的担忧,去宗学上了一次课。上完课,祁翀没有急着回宫,而是去了一趟“第一楼”。如今的“第一楼”早已如祁翀期待的那般,成为了京城最大的消息集散地和社交场所。来这里,吃饭已经不是第一要务了,打听消息、结交人脉才是最重要的,而这也为“第一楼”带来了许多额外的收益。 昨日,“第一楼”给宫里递来了一个消息,有人偷偷往“第一楼”的柜台里塞了一封密信,而密信的封面却是请求将此信呈交皇帝。戚严不敢怠慢,火速将信送入宫中。 抛开信中内容不提,更令祁翀吃惊的是,一封呈给皇帝的密信,被塞进“第一楼”的柜台里,这说明举告之人非常肯定“第一楼”是正宪帝的消息来源渠道! 好厉害的心思! 祁翀想来想去也没想明白是谁会这样做,因此决定亲自去一趟“第一楼”!因此,今日他便带了韩炎、宁绩过来看看。 戚严早就习惯了圣上这种随意的微服私访了,也知道他今日来的目的,因此见到祁翀没有任何惊讶,只是态度更加热情,并亲自将祁翀迎了进去。 “大公子,您是......” “我就在一楼大堂坐会儿,给我找个既安静又能看清全场的位置。” 戚严不明白祁翀的意图,但还是按照他的吩咐安排了一个靠边的位置。 祁翀今日只带了韩炎在身边,将其他侍卫都留在了外面,因此看上去就是一位年轻的公子带着个长随,倒也不惹人注意。 不多时,一条新鲜的偏口鱼被端了上来。 “大公子,二三十尾偏口,活着进京的就剩了两尾,大的那尾被鲁王要走了,只能委屈您享用这条略小的了!” “无妨!倒是许久没有这口福了!”祁翀笑着举箸夹起了鱼腹上的一块肉送入口中,果然鲜美无比。 “那您先慢用,灶上蒸着赤甲红,也是昨日刚到的,一会儿就好。” “嗯,忙你的吧!” 几道精美的小菜一一上桌,都是久违了的望州口味,祁翀的心思便暂时被美食吸引了,将此行的目的放在了一边。 很快,两只鲜红的蒸蟹被端了上来,跟着的还有一套金制“蟹八件”。 祁翀眼神顿时亮了起来,韩炎忙摊开“蟹八件”,取过一只螃蟹就要上手。 “等会儿,我自己来!”祁翀笑着接过来道,“吃蟹的乐趣不在于吃,在于玩儿!等你弄给我吃,那就无趣了!” “这位公子倒是懂得‘养小之道’的!”祁翀话音未落,旁边一人突然接话道。 祁翀扭头一看,只见邻桌一位耳顺老者正望着他微笑。老者衣着虽普通,但气度不凡,显然也是腹有诗书之辈。 “老丈也好这‘养小之道’?不知如何称呼?”祁翀放下手中的东西拱手道。 “小姓刘,‘立秋貙刘’之刘,敢问公子尊姓?” “不敢,姓齐,‘齐疾而均’之齐。” “公子读过《商君书》?看来也是博学之士啊!” “刘公过誉了,浅尝辄止而已。” “‘三官生虱六:曰【岁】,曰【食】;曰【美】,曰【好】;曰【志】,曰【行】。’若按商君所说,公子以金器食蟹,至少便犯了【食】、【好】二虱。哈哈哈......玩笑、玩笑......”老者“哈哈”笑道。 “商君也不都是对的。商君还说‘有道之国,务在弱民’,未免小家子气了些!”祁翀也笑道。 “公子不认同?” “百姓所以养国家也,未闻以国家养百姓也。民强则国愈强,何来国强民弱一说?” 第634章 刘璠上演无间道 祁翀试探有心人 那老者微微一怔,随后起身叉手道:“公子高见!老朽冒昧,愿邀公子同席,以便请教!” “多谢刘公,只是此处非高谈之处......” “不妨,老朽在楼上尚有一间常年包用的包厢,可至其中一坐!” 祁翀本欲推辞,不料那老者已然唤过随从,不由分说,将祁翀的菜端去了楼上。祁翀无奈只好随他上了楼,韩炎随身服侍,宁绩则带着侍卫在楼下警戒。 老者的包厢位置很好,是二楼东侧临窗的一个房间,进去之后,祁翀微微有些吃惊,因为这包厢里悬挂、摆设的装饰之物与其他房间大不相同,显然并非“第一楼”原有。 老者看出了祁翀的疑惑,笑道:“老朽经常与至交好友在此饮酒,故而将家中的书画、奇石带了些来陈设于此。” 祁翀点点头:“刘公好品味!我想我大概知道你是谁了!” “哦?”老者微微一笑,“公子不妨一猜!” “京兆刘家虽然家大业大、子弟众多,但近几十年真正出息的也就两人,一个是前中书令刘琰,另一个就是他的从弟刘璠。刘琰谋反,他那一支几乎被先帝屠尽,家产尽没。而刘璠虽然受牵连被罢了官,但代宗皇帝并未追究他这一支的罪责,刘璠的孙子去年更是中了榜眼。因此,如今京兆刘家就应当以你为首了吧,刘公?” “哈哈哈哈......公子果然是妙人,一猜便准!老朽正是刘璠!不过,公子的身份,老朽倒也能斗胆猜上一猜!” “哦?”祁翀顿时也来了兴致,“你倒是说说看,我是谁?” 刘璠神情突然严肃了起来,后退两步,撩衣跪倒:“臣刘璠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祁翀笑了笑,大喇喇地坐了下来:“平身吧!说说,如何看出朕的身份的?” “不瞒陛下,泄露陛下身份的首先是戚东家的态度和陛下的饮食习惯。 陛下不常来‘第一楼’,可臣却是这里的常客。说实话,这‘偏口鱼’从未在一楼大堂的桌子上出现过,因为据戚东家说,这鱼要一路用海水和饵料养着运到京城殊为不易,路上要死一大半,活下来的往往只有十分之一,因此极为珍贵,有钱都买不到。偶尔有食客有口福吃上一尾新鲜的,也往往是出现在二楼、三楼的某个包厢里,怎么会给一楼大堂的散客呢?而且,臣昨日亲眼所见,这鱼运回来一共就两尾活的,一尾被鲁王家的管事拿走了,另一尾给了您,因此臣便猜想您的身份怕是不低于鲁王。 再说这螃蟹。据戚东家讲,这红的异常鲜艳的‘赤甲红’乃是交、望一带的特产,味道极为鲜美,只是个头不够大,壳又硬,京城这边人不大认,反而不如白蟹受欢迎。而陛下看上去很喜欢这螃蟹,戚东家给陛下上的菜也都是典型的交、望菜式,因此,臣便猜测您必是曾在交、望一带久住。” “就凭一尾鱼、一只蟹断定朕的身份,还是有些武断了吧?” “当然不止这些。真正让臣断定陛下身份的其实还是陛下之言。 当今士子往往只读应试之书,《商君书》却因不在出题之列而不被重视。而陛下不仅熟读《商君书》,还颇有自己的心得,其中见地绝非一般士子所有。若臣所记不错,经筵进讲中《商君书》乃是必讲之书,历代帝王皆读此书。 再者,陛下适才提起京兆刘家,说真正出息的只有臣和刘琰,就连臣那个孙子也未入陛下法眼,口气之大、眼界之高非常人可比!这也再次印证了陛下必是身居高位之人! 身居高位而又曾久居交、望一带,又是这个年纪,除了当今天子,臣实在想不出还有谁。因此,您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可算是知道刘文敏这查案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了!你有些门道,也教了个好孙子!” “说起臣那不成器的孙子文敏,臣还要多谢陛下大恩呢!犬子早亡,臣难免便对唯一的嫡孙溺爱了些,不想他竟背着臣做出了那些不堪之事!若非陛下将其绳之以法,臣犹自懵然不知。臣半生断狱从无枉错,却被自家孙子蒙骗数载,说起来实在惭愧!多亏陛下执法如山,这才令他幡然悔悟,也给了他浪子回头的机会。这是文敏之福,亦是刘家之幸,臣岂能不感恩戴德?” 刘璠言辞恳切,看上去倒是真心实意。祁翀略作沉思,沉声道:“刘璠,你好大的胆子呀!故意用一封密函将朕引来,意欲何为呀?” 刘璠见祁翀突然动怒,忙又跪倒:“臣不敢!臣只是偶然得一消息,急切之间又无渠道上报天子,不得不出此下策!” “无渠道?通政司难道是摆设吗?” “启禀陛下,此事所涉之人亦有在通政司任职者,故臣不敢经由通政司。” “这么说,你承认那封告密信是你写的了?” “不敢欺瞒陛下,确实出自臣之手。” “那你今日有包厢不坐,故意待在大堂,就是在等朕吧?” “回陛下,臣料到陛下收到密信后定会派人来查,只是不知会派何人来,故此在大堂观察等待,万没想到竟是天子亲至,这的确在臣意料之外。”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第一楼’与朕有关的?” “蛛丝马迹很多,只要稍一留心便不难猜到。臣若连这个都看不出,那么多年的老刑名便白干了!” 祁翀面色稍缓,朗声道:“起来吧,信上所提之事你可以详细说说了!” “回陛下,前日晚间有人到臣家里拜访......” 随着刘璠的讲述,房间内鸦雀无声,气氛异常凝重。直到一刻钟后,刘璠才停了口,躬身等着祁翀开口。 祁翀却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思忖了片刻才半开玩笑地问道:“刘璠,你这可是告密呀!人家那么信任你,你转头就将人家卖了,合适吗?” 刘璠正色道:“陛下,臣一生忠君报国,从不敢生二心,便是教导子孙也是以忠孝为首要,哪怕如今在野,也不敢有一日忘却君恩!那厮居然煽动臣反对陛下,是可忍,孰不可忍!” “少说空话!说实在的,你到底怎么想的?再有一句废话,朕立刻就走!” 被正宪帝无情地戳破了伪装,刘璠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才又道:“陛下,那厮可恶啊!他居然用文敏来要挟臣!说如果臣不在上面签名,他们就要引诱文敏犯错,让他重蹈覆辙!臣是真怕呀!文敏好不容易学好了,也有了功名、官职,刘家未来就指望他了!如果遭人陷害,毁了前程事小,万一连性命都保不住,臣如何跟早逝的儿子交待呀!”说到此处,刘璠倒是情真意切地流下了两行眼泪。 祁翀微微叹了口气,刘璠这份祖孙情他是相信的,因为刘璠谈起刘文敏时的眼神跟祁清瑜望着他和柳忱时是一模一样的,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亲情,温柔而深邃。 “所以你是打算深入他们之间,为朕打探消息了?” “正是。趁着他们还算信任臣,认为刘家也是陛下新政的受害者的机会,臣愿为陛下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也算是为臣的孙子积一份功业!”刘璠大概摸清了正宪帝的脾气,这次倒是直言不讳。 “好,那就有劳刘公了!” “老韩,刘璠此人你怎么看?”刘璠走后,祁翀斜靠在墙壁上似乎在闭目养神,脑子里却没闲着。 “怕是有借机钻营之嫌。”韩炎低头答道。 “若只是钻营,那倒不怕!不管他是为自己求利还是为他孙子求官,有求于我,我便不怕!” “那您是担心他有别的企图?” “毕竟是刘琰的族人,不能不防。” “您是说......那奴婢派人盯着他些!” “嗯,若证明此人无事,倒是可以一用!” “那他说的那件事......” “不管!” “不管?”韩炎愣了愣,对这个答复有些意外。 “明面上不管,暗地里你和连述一起派人盯着——只是盯着,不必干涉。” “也是,让他们都跳出来才好呢!”韩炎心领神会。 “军情司布置的如何了?”祁翀突然又转移了话题。 “已经从连述手里将原来布置在各府里的人都承接过来了,不过还是有所不足,主要是人手上,得力之人实在不多。” “慢慢来吧,我也不要求你一蹴而就!军情司名为‘军情’,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实际上主要着力在官宦贵族身上。而连述夫妇手下的商号情治系统则着力于民间,你们双方要互相配合才行。另外,枢密院的参谋司也快成立了,到时候你和连述多帮帮二位王叔,毕竟那才是真正着力于军事情报的地方。” “奴婢明白。” “对了,严景润如何了?” “现在叫景奉朔,还放在下面磨性子,且得磨些日子呢!” “也不用磨得太过,年轻人就留些脾气又如何?都磨成你这样子也未必就是好事!你这一辈子不压抑地慌吗?” 韩炎一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第635章 汪公子泄露天机 吕都知莫名遭疑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原来是戚严过来了。 “大公子,刘先生走了。”戚严已然猜到了这位隔三岔五便要过来坐坐的刘先生就是祁翀要找的投信之人,但也没有多问。 “嗯,我也先回宫了,不耽误你生意了。”祁翀起身刚要走,戚严却伸手虚拦了一下。 “大公子留步,还有件事!” “何事?” “适才女招待去一间包厢里上菜,无意间听见了几个人在议论今科考题。” 祁翀顿时警觉起来,瞪起了眼睛:“是什么人在议论?” “几个举子。” “哪间包厢?” “您这边请!” 戚严将祁翀二人带进了一间包厢之内,又伸手指了指旁边的一间屋子,祁翀心领神会,便轻轻将耳朵贴上了墙壁,隐约可以听见旁边屋子里的声音,但却听不真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韩炎见状,低声对戚严耳语几句,戚严转身出去,不多时又端着文房四宝进来了。 韩炎调整呼吸,集中精神,运起内力,瞬间将家传的功法运用了出来,隔壁的话语之声便清晰地传入了耳中。随后,他提笔在纸上笔走龙蛇,飞快地记录了起来。一页纸写完,戚严便拿起来递给祁翀,这一瞥之间竟大吃了一惊。只见纸上的行草飘逸潇洒,颇有右军之风,显然是经名师指点又下过些苦功的,不由得诧异地望了韩炎一眼。 祁翀没有惊讶于韩炎的一笔好字,毕竟他早就见过了,倒是纸上的内容让他眉头大皱。 “甲:汪兄,你昨日真去拜会向阁老了? 乙:这还能有假!还留了饭呢! 丙:啧啧,果然还是汪兄有面子呀!令尊就算不在朝,余威犹存啊!不知向阁老可曾提点过什么? 丁:对呀、对呀,何不说与我等听听,说不定哪句话就暗藏机宜呢! 乙:这......能随便说吗? 丙:汪兄,我等一见如故,你总不忍心看着小弟名落孙山吧? 丁:就是、就是,说出来大家参谋参谋,说不定就有好主意了呢! 甲:对呀,汪兄,若我今科高中,你日后的欢场花费小弟我全包了!不,也不用说日后了,就今晚!今晚湄儿河畔小弟请客喝花酒! 乙:嘿嘿嘿,那你可说话算话啊!也罢,说与你们听听也无妨,咱们兄弟几个要是都能高中也是美事一桩。我跟你们说啊,昨日我去向府拜见向阁老,起先不过几句寒暄,送上了家父的信函和礼单。后来他问我读什么书,那我能说什么,无非就是那几本呗!他也没说什么,点点头说:书要读,但不能只读书,没事也多读读报。说着就把他桌上一沓纸拿给我看,我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份《平原商报》。然后他就没再说什么了,之后都是些东拉西扯之语,乏善可陈。 走的时候他又把那份商报塞给了我,让我带回去细细看。就是这么回事了。 丙:那这么说那份商报一定有玄机呀! 甲:汪兄,你带在身上了吗?拿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啊! 乙:在这里。我昨日回去已经翻过两遍了,这期大版的篇幅都是用来介绍一本农书的,与四书五经毫无关系,我想来想去也不知向阁老是何意。 甲:会不会不是内容,而是别的? 丁:能是什么呢? 丙:我看看。诶?这个字好像有点不对劲。嗯,是不对,这个‘厦’字上面那一点是后点上去的,不是印的,原本应该是‘厦’!仔细看还是能看出这一点与印刷的字迹不同。这会不会就是提示啊? 乙:对呀,有可能!再找找看,是否还有其他的! 甲:这里有一个,‘唇’下面‘口’改成了‘月’,成了‘唇’字! 丁:我也找到了一个,‘嗔’左边的‘口’填了两笔,改成了‘瞋’! 乙:还有这个,‘栗’字添了个两点水成为‘凓’。哦,我明白了!向阁老的意思是让我们把这几个字写成不常用的异体字,以此作为记号! 丁:对对对,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三页纸写完,隔壁包间稍微安静了一会儿,祁翀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从这几人谈话的内容来看,直指本科副主考向栉舞弊! 向栉有些贪财,祁翀不是不知道,但一直以来也没有发现他做过什么过于出格的事,有时收受下属一些孝敬,还可以说是礼尚往来或者官场陋习,也不止他一个人如此,因此祁翀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可是如今事涉科举,那就不能不查了。 祁翀刚要开口吩咐什么,却见韩炎又开始奋笔疾书起来,原来那边又开始说话了。 “丙: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次的考题不会真跟农事有关吧?听说圣上弄了个什么新机器,用来耕地! 乙:哼,咱们这位圣上啊,可真是够怪的。历朝皇帝说是劝课农桑,不过是下个诏书、弄个亲农礼做做样子也就是了,他可倒好,推销什么机器!奇技淫巧! 甲:机器不机器的还是小事,关键是居然还允许商人子弟参加科举,这不是笑话吗?士农工商,商人历来最是低贱,凭什么也来跟咱们一争高下? 乙:就是!还有释奴,瞎胡闹!我家的奴婢我养得起、我愿意养,关朝廷何事?凭什么逼着我们非得释奴为民?那我不是白养他们这么些年了吗?何其不公啊! 丁:对对,不公平、不公平! 丙:汪兄,你和贾兄家大业大、奴婢成群,我家里不过几个粗使丫头,释奴令管不到我头上。我只关心今科考题到底是什么!如果真是与农事相关,那我可抓瞎了!这辈子头二十几年我连田间地垄都没去过! 乙:切!说得好像我去过一样!要不,我再去拜访向阁老一次......” 接下来又是一阵寂静,显然对方也压低了声音,不知在秘议什么。没过多久,隔壁就传出了那个“甲”高喊结账及相继出门的声音,看来是走了。 戚严站在旁边,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了。他原本以为这几个举子只是有可能涉及舞弊,没想到这几人竟还狂妄到妄议国事、诽谤君王的地步,他见祁翀面色难看,也不知祁翀在想什么,不由得胆战心惊。 “戚东家,那几人你可认得?” “回陛下,只认得一位汪公子,他是久居京城的,是原太常寺卿、现任郧州刺史汪臻之子,叫汪珩!其余三人看着有些面生,可能是外地来的。” 祁翀唤过韩炎,对他耳语几句,韩炎悄悄退出了包厢,跟上了那位汪公子。 韩炎走后不久,连述便来了。 “陛下,宋承符已经启程去江南了。臣问过他了,他说宋永昌被用刑后,他第一时间便给岳世同送过去了大礼,可岳世同却坚持不收;他以为对方是嫌少,又多加了一倍,可岳世同不但不肯收,态度反而更加严厉。” “这就很奇怪了!商人遇事喜欢用钱解决,宋承符的所为在情理之中,可岳世同的举动就有些不寻常了!” “臣也是这么觉得,细查之下,发现岳世同最近跟一个姓吕的商人走的很近,此人似乎也想插手木材生意,所以......” “联合岳世同干掉宋家,他来包揽这个生意!是这个意思吧?” “是,不过......”连述突然有些吞吞吐吐。 “怎么了?照实说就是了!” “那个姓吕的商人名叫吕元祀,是......吕都知的弟弟。” “什么?吕元礼也参与了?”祁翀的脸色沉了下来。 “臣并无证据证明吕都知参与了此事,不过,以吕都知的地位,不论他是否直接参与,他的弟弟这个身份都足够一个六品小官巴结了!” “那倒也是!行了,这事朕来处理。扶余那边这两日有消息吗?” “目前还没有。现在,没有消息应该就算是好消息了吧?” 祁翀秒懂连述的意思,点点头道:“嗯,他们应该还活着!” 晚膳之后,韩炎回来了。 “陛下,那个姓汪的果然又去向府了,走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本《农政全书》、一本《论语》、一本《汉书》。此外,奴婢在向府库房中找到了汪臻送给向栉的礼单,不过没找到那封信,应该是已经毁了!” “会试题目拿到了吗?” “已经请罗阁老抄给奴婢了,请陛下过目。”韩炎将手中的一页纸递给了祁翀。 “知道了,你去叫吕元礼来一趟。” “是,陛下!” 韩炎出殿来,唤过门口的小内侍,打听了一下吕元礼的去向,便往御马监而来。路过一处空地时,远远地就见一名粗使杂役正在月光下清洗马桶,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鼻而来,那人却浑然不觉,只是用手里的刷子一下一下机械地刷着。 此时,一个小黄门走了过来,见旁边还有堆积如山的马桶没有刷完,骂道:“你属乌龟的呀!干个活儿磨磨蹭蹭!各屋都等着马桶用呢,你到现在还没刷完!” “这又不赖我,他俩一个闹肚子,一个腿抽筋,三个人的活儿我一个人干,能不慢吗?”小杂役不服气地辩驳了一句。 “好啊!你还敢顶嘴!”小黄门勃然大怒,抬脚便踹了过去。小杂役身手不错,闪身躲了过去,那小黄门反倒一个没站稳栽在了地上的粪水当中。 “景奉朔!你......你给我等着!”小黄门吃了亏,爬起来恶狠狠地扔下一句话便狼狈地离开了。 远处的韩炎看得直摇头:唉!孩子,你这样是会吃亏的! 第636章 韩都知物伤其类 罗阁老自请刑鞫 在御马监寻着吕元礼时,吕元礼正跟底下人交待琐事,一听陛下召见,忙一溜小跑来到御书房。 “陛下唤奴婢来不知有何吩咐?” “你有个弟弟?”祁翀正在批阅奏折,头也没抬,随口问道。 “是,奴婢是有个胞弟叫吕元祀。”吕元礼一头雾水,不知祁翀为何问起他的家事,只好如实回答。 “他做生意?” “做些低买高卖的小本生意,养家糊口而已。” “给工部供应木料,这可不是小本生意啊!” “木......木料?”吕元礼一脸懵,茫然不知何意。 祁翀看他神态似乎的确一无所知,便提醒了一句:“你弟弟可能看上工部供应木料的生意了。若真有这个本事,能公平竞争,朕倒也不反对,这钱给谁挣不是挣啊!可是,用些下三滥的手段,坑害别人性命,这就有些过分了!你不妨回去问问你弟弟,他跟岳世同都做了什么! 老吕,你跟老韩都是朕倚重的大管家,平常办事有些许差池朕都可以不计较,但是如果倚仗你们天子近侍的身份在外面为非作歹,那朕决不轻饶!不光是你们自己,家人亦如此,尤其是你!老韩没有家人,你却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可得约束好啊!” 吕元礼听得冷汗直流,他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那不成器的弟弟在外面打着他的招牌做了坏事! “是,奴婢一定回去问问。若舍弟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奴婢一定不饶他。” “嗯,告诉他,工部木料的生意他做不了,不要再惦记了!他若想赚钱,让他去找连述,让连述给他找个合适的买卖做!” “奴婢记下了!谢陛下恩典!” 吕元礼退出万岁殿后,一阵夜风袭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这才惊觉后背已然湿透。惊骇之后,心中突然动怒。弟弟眼高手低,又不肯吃苦,又想赚大钱,这他是知道的。 说起木料的事,此时他倒想起些端倪来。上次他受刑之后在家养伤,弟弟就跟他打听工部使用大料的情况。他当时就说这生意不好做,一旦出了差池便是欺君之罪!而且自己如今获罪,今后是否能回御前还不一定,也帮不上他什么。弟弟当时没说什么,可如今看来,他是自己暗中想办法了。而这个办法显然不是什么正道儿,偏偏又被陛下知道了! 唉!吕元礼不由得长叹一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正烦心时,徒弟来报:“师父,值殿监送来一个不服管教的内侍,慎刑司问如何用刑?” “这点小事也要来问我?按规矩办即可,若是头次犯,打二十板子,再犯加倍。” “是!” 当慎刑司的人手持棍棒围住景奉朔时,他本能地将站在最前的一人打翻在地,他武功不错,自然不会将这群小内侍放在眼里。 “景奉朔!”为首的副司监威胁道,“我知道你是韩都知的徒弟,身上也有功夫,但是你要明白,宫里的规矩是谁也违背不得的!你今日可以不服管束将我等打倒,但是后果是什么你要想清楚!轻则逐出宫去、重责立毙杖下,到时候就是韩都知也救不了你!” 景奉朔闻言迟疑了片刻,他说的有道理,如果被逐出宫或者打死了,那他这些日子受的委屈不是全白费了吗? 就在这迟疑的刹那,那副司监已经让人扭住了他的双臂,他果然没有再挣扎,任由自己被捆绑双手带去慎刑司。 慎刑司坐落在宫里最偏僻的角落,为的就是避免宫人受刑的惨叫声惊扰了贵人们。 被按在地上遭受杖笞所带来的肉体疼痛并没有让景奉朔觉得无法忍受,毕竟至亲之人的背叛所带来的心灵痛苦远甚于此,他默默感受着血肉之躯与木棍对抗所带来的痛楚,甚至还有点小庆幸:幸好这板子不是打在哥哥身上...... “住手!”一个音调不高却自有威严的声音传来,行刑的小内侍立时住了手。 “韩都知,您怎么过来了?”副司监忙迎上前去笑道。 “打了多少了?”韩炎用下巴指了指景奉朔问道。 “十五杖了!” “行了,就这样吧,人我带走了!” “这......不合适吧?吕都知......”副司监为难地道。 “吕都知那里我去说,不会怪你的。” “诶,都依您!” 奉忠、奉孝扶起了下半身几乎失去知觉的奉朔,半抬半拉地回到了值房。 “今晚你先在值房将就一夜,明日让奉节给你安排新住处,今后你就跟着奉节办事吧。奉孝,去找奉义给他弄点药。” “师父,我不用回去刷马桶了吗?”景奉朔强忍疼痛挣扎着问了一句。 正往外走的韩炎略一停顿,但没有回头,神情中浮现一抹哀伤,沉默片刻道:“你,比我幸运!” 次日清早,韩炎又来面见正宪帝。 “人扣下了吗?” “刚扣下,正在审。秘密带走的,没惊动什么人。书、报也都扣下了。不过有个新情况......” 听完韩炎的禀报,祁翀冷冷一笑便先去上朝了。下朝之后,罗汝芳和向栉被叫进了宫。然而祁翀却没有急于见他二人,反而将二人晾在殿外,直到下午三点多,日头将要西斜,值殿内侍这才喊了一声:“宣罗汝芳、向栉觐见!” 二人在殿外站了五六个小时,期间水米未进,腹中饥肠辘辘不说,腿都僵直了,心中更是忐忑。好不容易活动开老腿,低头走进殿中,行礼叩拜,一丝不苟。叩拜之后,没有听到那声“平身”,二人愈发不安,跪着不敢言语。 “经论一道:子欲善而民善;策论一道:富国必以本业;史论一道:晁错尽忠为汉,而天子以错为山东诸侯说——罗汝芳,这是你拟的题目吧?” 罗汝芳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大变。正宪帝叫了他的全名,而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 “回陛下,题目确是臣所拟,向阁老也共同参详过了,不知是否有何不妥?” 正宪帝冷冷道:“你们两个都是饱学之士,题目是否妥当还用得着问朕?朕就想问问你们,这题目除了你俩,还有谁知道?” 罗汝芳听祁翀问的是题目之事,心里反而坦然了许多,便如实道:“题目是前日上午才定的,只有臣与向阁老知道。哦,昨晚韩都知奉陛下口谕来要了题目,除此之外,臣再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一个字!” “是吗?那朕就奇怪了,前日上午才定的题目,昨日坊间就有消息传出来,说今科题目或与农事有关。今日上午,士子们一窝蜂跑去平原书社买《农政全书》,以致这本不大畅销的书竟然卖断了货,这你们怎么解释?我朝士子什么时候开始对农事如此感兴趣了?如果朕没记错,‘富国必以本业’这句正是出自《农政全书》吧?”正宪帝咄咄逼人地望着两位阁臣,仿佛要用刀子般的目光直戳他们的心肺。 罗汝芳顿时冷汗直流,哪怕心里没鬼也不由得哆嗦起来。正宪帝的质问等于是在告诉他们——考题泄露了,而且是在出题次日便泄露的,显然,他与向栉逃脱不了干系! “陛下,臣未向任何人泄露过题目,当日与向阁老讨论题目,所写的字条也已当场焚毁,绝无流出的可能!臣所言句句属实,如有一字不实,愿领死罪!” 见罗汝芳态度恳切,祁翀暂时放过了他,转向向栉。 “向栉,那你呢?你是否也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啊?” 面对正宪帝凌厉的目光,向栉的一颗心早已经狂跳不止了。早在正宪帝说出“《农政全书》卖断了货”这句时,他就猜到问题出在了哪里,顿时在心里暗骂汪珩不止。如今,正宪帝直接问到了他的头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回陛下,臣也未向任何人泄露过题目!” “好,都不承认是吧?那就都杀了吧!反正你二人至少有一个泄密了,都杀了最多有一个是冤的,但另一个却是罪有应得,甚至有可能两个都不冤!黄泉路上,若真有冤死的,那就去找阎王爷告状吧!来人——” 见祁翀似乎要来真的,罗汝芳也不淡定了,慌忙大声道:“陛下,臣冤枉!若陛下不信,臣自请下狱接受刑鞫,以证清白!” “刑鞫?这倒也是个主意!大理寺诸般刑罚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弄不好直接就把人打死了!你也一把年纪了,确定要如此?”正宪帝斜觑着自己的老师,似乎真在考虑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臣若真死在刑罚之下,也是命该如此,绝不后悔!”罗汝芳打定了主意,面色坚毅、态度坚决。 “嗯,那你呢?”正宪帝又歪着头望向了向栉。 向栉心中苦涩不已,他不是不明白正宪帝的意思,可他是真不敢呐! 罗汝芳是什么人?当年获罪下狱,大理寺、刑部诸般刑罚他已经尝过一遍了!那是宁肯丢掉几根手指都没有供出一个同党的人物,他自然有对抗刑鞫的勇气,可他自己呢? 第637章 向阁老认罪服法 正宪帝论功行赏 就在向栉哆哆嗦嗦不敢答话的时候,祁翀已经替他说了:“这样吧,朕有两个提议:其一,你二人共同下狱,七日刑鞫若都能挺过来,那就都无罪释放,仍任原职;熬不过来招供了的凌迟处死;若直接死在刑讯之中,那就各安天命!其二,只刑鞫罗汝芳一人,若他招了,你就安全了;可若他挺过来了,那就反推你为泄题者,那你今日拒不承认泄题之事可就算是欺君了!科场舞弊再加欺君,满门抄斩不算过分吧?两条路,你自己选!” 向栉汗流浃背,瑟瑟发抖,脑子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正宪帝给的每一条路都看似有一线生机,但同时却也承担着巨大的风险——与收益不成比例的风险! 他心里十分清楚,选第一条路,以六十高龄连续受七天酷刑还能挺过来这几乎是痴人说梦,就算他嘴严不说,可死在刑罚之下的可能性太大了!选第二条路那就更是一场豪赌了,唯一的胜算就是罗汝芳死在刑讯之下!可他此时虽紧张脑子却还没糊涂,没有忘记罗汝芳的儿子就在大理寺任职,且深得邱维屏器重!所以,大理寺直接打死罗汝芳的可能性有多大? 向栉绝望了。他发现自己没有胜算!无论哪条路都是死路,无非是死法不同、牵连范围不同! 就在他恍恍惚惚、茫然无措之际,正宪帝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朕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到底有没有泄露考题?从实招来,罪止于自身,朕保证不牵连你们的家人!” “臣从未泄露考题!”罗汝芳毫不犹豫地大声道。 “臣......臣......”向栉牙关打颤,额头豆大的汗珠不断滴落,所跪之处已然湿了一大片。 “说!”正宪帝厉声呵斥道。 “臣有罪!陛下饶命啊!”向栉再也扛不住了,跪伏在地大哭起来。身旁的罗汝芳惊讶地抬起头望着他,同时双肩也微微松弛了下来。 “既然认罪,那就说说吧!”正宪帝冷冷道。 “回......回陛下,”向栉收敛心神,哆哆嗦嗦道出了原委,“前日晚间,郧州刺史汪臻之子汪珩前来拜访,还带来了汪臻的一封信,请求臣在今科会试中照顾他儿子一二。臣与汪臻本就是老乡,又是同一座师门下的弟子,故碍不过人情,这才将刊印《农政全书》的那期《平原商报》给了汪珩,算作提示。此事是臣有罪,臣愿领死罪,不敢推诿,但臣仅泄密于汪珩一人而已,这之后为何会传的尽人皆知,臣也不知情,请陛下明鉴!” “你给汪珩的当真只有一份《平原商报》?” 向栉犹豫了一下,咬牙道:“臣的确只给了他一份《平原商报》。” “放肆!”正宪帝勃然大怒,“当着朕的面你还敢撒谎!老韩,给他看证据!” “是,陛下!”韩炎冷冷地斜了向栉一眼,转身到屏风后取来了两页纸和三本书、一份礼单、一份报纸。 “向阁老,你可看好了!这是汪珩的供词,他亲口承认他于昨日申末酉初之时又去找过你一次,这次你给了他三本书。喏,就是这三本——《论语》、《汉书》、《农政全书》。巧的是这三本书中都有折页,而所折之角所指向的正是那三道考题的出处!而这份礼单经汪珩辨认,正是他前日晚送给你的礼单!不过你倒也算精明,把信给烧了,而且礼也没提前收,而是约定事成之后再收,否则物证就不止一份礼单了! 至于这份商报——上面有几处人为改动痕迹,向阁老,解释解释吧?” 从韩炎拿出那三本折页的书开始,向栉就已经闭上了眼睛。 完了!任何辩解已经全然无用,他死定了! “的确是臣向汪珩泄露的题目,臣有负君恩,罪该万死!”向栉面如死灰,认罪之后便一头栽倒在地,昏迷不醒。 韩炎忙上前查看:“陛下,应该是吓晕了!” “押入大理寺候审吧!” 韩炎押着向栉去往大理寺,祁翀走下御座,伸手扶起了罗汝芳:“向栉舞弊做的还算隐蔽,直接证据不足,又毕竟是阁臣,他若不亲口承认,朕也不好定他的罪。为了吓他一吓,不得不让先生陪审,委屈先生了。” 在韩炎拿出证据的那一刻,罗汝芳已经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如今又听祁翀亲口所言,总算松了口气:“这么说,陛下并不曾怀疑臣?” “先生人品如何,朕岂会不知,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先生啊!”祁翀笑着拍了拍罗汝芳的手以作安抚。 罗汝芳果然稍感欣慰,但想想此事还是心有余悸,躬身道:“陛下厚爱,臣铭感五内。只是考题泄露,臣身为主考竟然一无所知,失职之罪,不敢推诿,请陛下免臣今科主考之职,另选贤能!” “先生言重了。向栉泄题本就隐秘,而且也只向汪珩一人泄露了而已,你又怎么可能知道?这算不上是你的错!” “可再隐蔽,陛下不还是知道了吗?” “朕能知道此事也实在是出于偶然。汪珩在酒楼与他人谈论此事,被别人听到了,这才暴露了出来。”祁翀含糊地解释了一句。 “原来如此,”罗汝芳点点头,忽又想起一事,疑惑地问道,“那《农政全书》脱销又是怎么回事?既然向栉只告诉了汪珩一人,那其他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就怨汪珩处事不周了!他得了题目,原本自己悄悄知道也就行了,偏偏义气地很,要去跟自己的几个朋友分享。其中一个叫李文规的,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上,就算提前知道了题目也作不出好文章,便起了歪心思,偷偷又将题目高价转卖了出去!他也是贪心,竟然同时卖给了好几个人!这几个人前后脚去买《农政全书》便引起了其他士子的注意。毕竟,赶考的士子大都住在京城那几家最大的客栈里,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有那聪明之人猜到了缘故,于是都去疯抢此书。” 罗汝芳听得半信半疑,刚想说“那也不至于传的这么快呀”,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便心照不宣,不再打听。 “那——陛下,参与买卖考题的举子如何处置?” “名单已经交给了学部,除了汪珩、李文规下狱之外,其余人褫夺功名,永不许为官为吏。让学部就此事出个告示,正告诸学子不要存非分之想,再有企图买卖题目的,一律下狱问罪!另外,此事你既已知,如何处置汪臻,你们内阁和三法司议定吧!林仲儒外放,向栉下狱,内阁缺额两人,你们也可以让大伙儿先议一议新的人选,择日公推!” “臣遵旨。” 学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涉案举子带走,打了一顿板子扔了出来,又出了告示褫夺了这十余人的功名,舞弊之事这才大白天下。 震惊之余,许多人也为朝廷的雷霆手段所震慑,一时间人心惶惶。 与此同时,城东一处客栈中,一名年轻书生匆匆敲开了一间房门,房门微微开了道缝,将那人让进去之后便又“咣当”一声关上了。 “七表叔,汪珩被抓走了!”年轻书生进来后便焦急地说道。 “放心,他知道的不多,也没见过咱们!贾绅呢?” “被学部打了板子、夺了功名,我已经将他安置好了,不过十天半个月是起不来床了!只是,如此一来,岂不是耽误了我们的大事?而且,向栉那边......” 话音未落,突然又传来几声门响,二人的谈话戛然而止。房主小心翼翼挪到门边透过门缝看清了来人,这才打开了房门,一个头戴帷帽的男人进入屋中。 “您可来了,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呢?”那年轻书生急切地道。 来人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取下帷帽缓缓道:“不必担心,虽然有些变故,但也在可控之中。汪珩本来就是汪家准备的弃子,只不过提前废了而已。至于向栉,他心里有数的!” “那咱们的计划呢?” “计划不变,只不过贾绅原来要做的事,只能是你去做了!” “您放心,学生定不辱命!” 房门再次开启,两名访客一前一后离开,远处除了一名店小二拎着大茶壶挨屋送水外,无人注意到这间屋子的异常。 向栉下狱的消息所带来的震惊还未消散之时,征南大军终于浩浩荡荡回到了京城。正宪帝在城外亲自迎接凯旋的将士,并召见了有功之将,并予以封赏。 其中,庆郡王祁槐晋封亲王,董肇封为平南伯,常愈、邹浩、杜含、柳恽封为子爵,李稚君、韩登、鲍沣、刘晦、丘宝祥等封为男爵。阵亡的王潜追封为子爵,由其子王表袭封男爵。 征南大军也向正宪帝贡献了巨额的财物以及从东吴后宫掳掠来的上万宫娥、内侍。 正宪帝当场宣布将所有宫娥赏赐有功将士为妻,迎来了将士们的山呼万岁! 然而不少细心之人却发现,这份封赏名单中少了一个重要的人物——柳明诚!而对此,枢密院给出的解释是,项国公柳明诚在江南仍有要务未曾完成,待功成之日一并封赏。 第638章 改军制设立军区 告国公御史履职 转过天来,龙德殿举行了大朝会。 “军制改革,此前已与枢密院、兵部等多番议过,今日借封赏有功将士之机,顺便便将改革之法公布。寿王,你来宣读吧!” “臣领旨!”祁榛接过内侍递过来的折子,高声宣读起来。 “全渊之境除京兆府外,共设军区九,分别为东北、北部、西北、东部、中原、西部、东南、中南、西南。其中东北、北部、西北、西部四军区各辖兵力六万;西南、中南、东南三军区军区各辖兵力五万,东部、中原二军区各辖兵力四万。每军区设大将军一人、前、后、左、右将军各一人,属官若干;其下各置卫八至十二,每卫辖兵力五千,设指挥使一人、指挥佥事两人,属官若干;卫下设所,每所辖兵力三至五百,设百将一人......卫所兵力分驻辖区险要之地,外防敌寇,内范治安...... 又,京畿之地设京营,下辖兵力五万,设大将军一人、前、后、左、右将军各一人,属官若干;京兆府军巡司辖兵力三万,设军巡使一人,副使四人,负责京城治安、捕盗...... 又,济沧军辖兵力五万,驻扎于沿海各州;天雷、捧日两军各辖兵力四万,暂定驻于京郊。每军设将军一人,副将两至三人,属官若干...... 厢军一体裁撤,择其优者留用,劣者给钱遣散...... 太尉府裁撤,职权归于枢密院...... 每卫置军御史一人,每军区置提调军御史一人,副职两至三人...... 每军区置军法司,置判官一至三人...... 京营及济沧、天雷、捧日三军亦如是...... 京营及各军大将军秩二品,前、后、左、右将军及济沧、天雷、捧日三军将军秩三品,卫指挥使秩四品,指挥佥事秩五品,所百将秩六品...... 钦此——” 随着祁榛拖长的尾音,这份军制改革方略总算念完了,群臣或懂或不懂或似懂非懂,但见内阁、枢密院都没有说话,便也无人敢贸然发声。 接下来便是基于这份军制改革而衍生的一系列任命: “以庆王祁槐知京兆府府尹兼军巡司军巡使;张峭、庄岷、何隐、李洲为军巡司副使...... 以盛钧为东北军区大将军;冯柯为前将军...... 以种倚为北部军区大将军;韩登为前将军...... 以赵愚为西北军区大将军;刘凭为前将军...... 以李稚君为东部军区大将军;邓子安为前将军...... 以谢寅为中原军区大将军;丘宝祥为前将军...... 以楚王兼任西部军区大将军;种佶为前将军...... 以董肇为西南军区大将军;鲍沣为前将军...... 以常愈为东南军区大将军;岑宗汉为前将军...... 以柳明诚兼任中南军区大将军;刘晦为前将军...... 以柳敬诚兼任京营大将军;方实为前将军...... 其余各卫军职,由枢密院统一任命,钦此——” 朝堂上一系列的人事调动虽然也引起了部分人的不满,比如某几位年轻将军战功不显、资历不深,仅仅因为是正宪帝的故人便身居高位,难免有些流言蜚语。 些许非议也在祁翀意料之中,他倒不是很在意,但是祁槐带回来的一份奏折却让他不得不多问几句。 柳明诚的请罪折子祁槐没敢公开呈递,更没敢经过内阁,而是下朝后单独求见了祁翀,借机说了此事。 “你的意思是,项国公救了一夜的火,见你之时衣冠不整、脸上犹存烟灰,但给你的奏折却十分工整、墨迹也已干透,所以你怀疑这奏折早在失火之前就已经备好了!是这个意思吗?”祁翀不动声色地问道。 “臣确有怀疑,但并无证据,故只能单独说与陛下听——呃,也或许是臣多心了,项国公对陛下忠心耿耿,想来不至于做什么出格的事。”祁槐字斟句酌道。大侄子如今已登基为帝,君臣尊卑有别,他再不敢似从前那样嘻嘻哈哈了。 “这折子或许不是项国公亲笔,看这字迹虽与他的相似,但馆阁体谁都能写,看上去也差别不大,或许是幕僚代笔也未可知。你的怀疑既然没有证据,那就不必再提了,明白吗?” “臣遵旨。”祁槐心中一紧,额头微微冒汗。 祁翀看出了他的紧张,笑道:“小叔不必多心,你的忠诚朕明白。晚间,朕让宫里给你送几道你从前爱吃的菜,你也不必急于上任,多陪陪王妃,等歇够了再去上任也不迟!” “谢陛下恩赏!” 就在京城山雨欲来之际,身在淮州某县公干的巡察御史席安接待了赴南途中的座师林仲儒。 “怀民呐,出京已快两个月了吧,可有功绩啊?”林仲儒捋须问道。 席安脸一红,嗫嚅道:“学生惭愧,至今无所建树!” “那你可得抓点紧了!勉之旗开得胜,帝心大悦!幼德和项国公世子在一起,也不愁无功可立。你可不要被他们比下去了!” “恩师,实不相瞒,弟子虽未查到什么贪腐官员,但也并非无人可以弹劾,只是......”席安面露为难之色。 “怎么?是背景深厚还是官高位显?不要怕,只要有人触犯国法,你尽管大胆弹劾!陛下处事公正,定不会袒护任何人!” “处事公正?恩师还认为陛下处事公正?” 听弟子有质疑天子之意,林仲儒一愣,随即皱起了眉头:“你这叫什么话?陛下哪件事处置地不公正了?” “您有拥立之功,就因为反对给匠人封爵,他就罢您相位、贬您出京,这叫公正?” 林仲儒万没想到弟子竟是为自己打抱不平,略吃了一惊,沉默半晌道:“我不是被罢相的,是我自己无颜在朝中再待下去了,只好自请罢职。怀民,你记着,陛下虽然年少,可再年少的君父也是君父,我等臣子万不可生慢君之心!我一时负气,以相位为赌注,这就是欺君慢君,如今想来也是追悔莫及! 但陛下重新起复,命我经略江南,这是我万没想到的。为君如此,可谓‘仁’矣!为臣者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岂有质疑之理?” 席安没想到林仲儒竟然也和自己的岳父、业师一样,虽获罪于正宪帝或被其驳斥,却并无怨恨之心,突然有些怅然若失。 难道那个人真的是千古一帝? “怀民,我知道你对陛下有成见,可你以为陛下他自己就不知道吗?说句大逆不道的,若我为君,绝不会点你为状元,哪怕你文章做的再好也没用!可陛下在撤去弥封之后,仍点你为状元,此等心胸绝非你我可比,此之谓‘君子坦荡荡’也!你若不能放下心中成见,今后无论为官、做人都难有大成!老夫言尽于此,你自己好自为之!” 面对恩师的严厉批评,席安诚惶诚恐,忙躬身道:“弟子受教了!” “至于你要弹劾什么人,老夫不想打听,也不想插手,你自己看着办就好。” 送走了林仲儒,席安独坐半晌,而后毅然摊开纸张,提笔写下了几行字:臣淮阳路巡察御史席安弹劾项国公柳明诚纵火焚烧架阁库及纵子敲诈、逼死人命二事...... 一封六百里加急送到通政司的弹劾奏章将原本逍遥度日的袁继谦吓了个魂飞魄散,他没敢耽搁,揣着这封奏折哆哆嗦嗦地敲开了杜延年的房门。 “贤婿呀,你快看看!这这......这人是要干什么呀!” “岳翁,何事惊慌?”杜延年疑惑地接过奏折,只看了两行神色就严肃起来。 看完奏章,杜延年沉思片刻问道:“岳翁,此奏折还有谁看过?” “应该没有了吧?哦,负责收发的参议肯定是过过手的,不过他们一般不会翻看里面的内容,只是登记一下而已。” “无论看没看过都吩咐下去,严禁外传!我亲自进宫面见陛下。” “好好,如此甚好!” 看完杜延年呈上的弹劾奏章,祁翀随口问道:“此事杜相怎么看?” “陛下,项国公臣还是了解的,虽偶有胆大妄为之举,但公事上一向勤谨,断不至于出这么大的岔子。至于纵子敲诈、逼死人命,臣就更不信了!只是当此会试在即之时,死的又是南孔家主,消息若是传出去怕是难免被有心之人利用,恐生祸患!” 祁翀点点头:“杜相不愧是国之宰辅,这最后一句也算是料敌于先机了!不过,前一句你算是说错了!鱼鳞图册焚毁一事,项国公已经上了请罪折子,只不过这折子是请庆王代转的,所以没经过内阁和通政司,你不知道而已。奉忠,给杜相看看。” 祁翀说着将一份奏折从案头翻了出来递给了奉忠,奉忠忙双手接过又转交给了杜延年。 杜延年看完之后眉头微拧,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沉默片刻后才道:“陛下,席安的弹劾不论真假总要派人去查才是。” “是啊,朕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派谁去好呢?” “此人地位不能低了,否则以项国公的脾气,纵然有圣旨恐怕也未必会听从,必得是个能拿捏住他的人!可数来数去,朝中地位比他高的也没几个——啊,有了,陛下,臣举荐歧郡王为钦使,赴江南查证此事!歧郡王为人处事最是公允,哪怕是对自己的胞弟,也必不会偏袒!” 祁翀看了杜延年两眼,略一沉吟道:“准了!奉忠,宣歧郡王过来一趟。” 第639章 柳敬诚奉旨问话 柳明诚陈词有据 柳敬诚来的很快,因为他的公廨就在宫中,比内阁还要近,因此杜延年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到了。 “项国公最近可有家信?” “回陛下,有几封,都是给家母请安而已,并无其他。”柳敬诚恭恭敬敬垂手答道。 “这儿有三道折子,朕留中了,你看看。” “这......恐怕不妥吧?”柳敬诚一愣,不知正宪帝为何让他看折子。 “都是项国公上的,你看看也无妨。” “是!”柳敬诚这才接过三道折子,先翻开了时间在前的一道,说的是杨祖安之死。柳敬诚心下狐疑,可又不敢多想,连忙又打开了第二道折子。这道折子是弹劾南孔家的,柳敬诚也并未觉得如何,若真如折子上所说,南孔倒也的确可憎。 可第三道折子却让柳敬诚大惊失色——架阁库走水、鱼鳞图册尽毁,这可是严重的渎职之罪!德甫啊德甫,你怎么能犯这种大错呢! “陛下......”柳敬诚刚欲为弟弟辩解几句,便被正宪帝制止了。 “你先别急着说话,这儿还有一封奏折也与项国公有关,你看完了再说。” 柳敬诚接过席安那封弹劾奏章,看完之后已是满头大汗、腿肚子发软! 若说架阁库失火还可以诿过于下,这纵子敲诈、逼死人命可就是妥妥的重罪了!尽管不相信弟弟会做出如此恶劣行径,但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如何辩驳了。 “孔希尧之死,消息暂时还没有传开,但纸包不住火,早晚会有人知道的。会试在即,此事务必要早日查清,以免天下士子心存疑窦,还以为是我朝容不下南孔呢!杜相举荐你为钦使往江南一行代朕问讯于项国公,朕也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毕竟此事颇为敏感,朕也不希望有居心叵测之人从中作梗,硬把脏水往朝廷脸上泼!” 柳敬诚虽老实但也并不愚笨,听话听音,便明白了此事的基调,忙道:“臣立即动身前往建州,一定赶在会试之前给陛下一个交待!” “嗯,早去早回,务必赶在会试之期之前回京,否则,事情就麻烦了!” 柳敬诚虽然不明白祁翀所说的麻烦是指什么,但还是躬身道:“臣遵旨!” 对于柳敬诚的到来,柳明诚既意外也不意外。不意外是因为他早料到朝廷必会派人来查,意外的则是朝廷派来的钦使竟然是自己的兄长! 大堂之上,香案设好,尚方宝剑、圣旨等皆陈列于上,柳明诚等人按规矩行礼叩拜:“臣柳明诚、柳怀恭请圣安!” “圣躬安!”柳敬诚面沉如水,冷声道,“孤奉旨问话,尔等需如实作答,敢有虚言,一律按欺君论处!” “臣等不敢欺君,恭请钦使问讯!”柳明诚态度恭谨,挑不出任何毛病。当下,只有君臣,没有兄弟、父子。 柳敬诚背着手问道:“柳明诚回话:第一件,今有巡察御史席安弹劾你纵子敲诈、逼死人命,你如何解释?” “回陛下,南孔蔑视君上、心怀旧主,此事臣先前已具折上奏,封闭孔府之门也是为了恭候陛下处置的旨意,并无不妥!小军们值守辛苦,又要为他们提供一应用度,索要些钱财也无可厚非!至于在此过程中无意中发现孔家私藏前朝御赏之物,故将其扣下作为罪证,这都在法理之内,所扣之物俱已上交公廨、登记在册,实在谈不上敲诈!而逼死人命一说更是子虚乌有!” “子虚乌有?那孔希尧难道没死不成?” “孔希尧的确是死了,但他是被毒杀的,与臣无关!” “详细说来!” “回陛下:臣查封孔府之后,孔家断了跟外边的联系,便暗中设法挖地道出去,不料被犬子柳恽识破,就在他地道挖通之际,派人水淹了地道出口,断了他的出路。 孔永熙见一计不成,又生毒计!他趁着孔希尧病重之际,将大量川乌混入药中煎煮后给其父服下,不久后孔希尧便毒发身亡。孔永熙借机煽动人心,企图冲破士兵的封锁,掩护其弟孔永烈出逃以及抹黑朝廷。 臣为了不让其得逞,坚持让仵作当场验尸。孔家人自是不肯,围着孔希尧的房间试图以命相搏。正僵持不下之际,孔家豢养的一条狗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舔食了地上一块碎陶片中残留的些许药水,不久便呕吐不止、身体僵硬。 随行的有宫中御药司司监白郾,见状上前嗅闻,辨认出其中有川乌之味,当即质问孔永熙这药的方子和药渣在何处。孔永熙支吾不能答,臣便料到孔希尧之死必与此有关,故而强行进入房中,令仵作验尸。仵作剖开其腹,取其腹中之物又灌入另一犬口中,果然不久后那犬也毒发身亡。至此,便可以肯定孔希尧正是中毒身亡。 臣便将孔家人全部押下单独询问,果然伺候孔希尧的下人供认孔希尧正是服药之后才出现异常的,其恶心、呕吐、头晕、头痛、口角流涎、汗出如雨、口齿不清等症状皆与川乌中毒迹象相符!负责煎药的小厮也承认药只煎了半个时辰,而川乌是需要煎煮两个时辰以上才能去毒的!一名管事则在大刑之下供认,孔永熙在孔希尧死后打碎了一个药罐和一只药碗,并令他将碎陶片和药渣掩埋处理,而先前那条狗舔食药水的陶片正是不小心遗漏的一块药罐残片。 在他的指引下,白司监果然在孔府一个角落的一株梅花树下挖出了一堆碎陶片和药渣,经辨认其中有大量川乌,远超正常剂量,足以致人死命! 至此,孔希尧之死真相已然大白,凶手就是孔永熙!臣立即将孔永熙下狱,不料这厮也算嘴硬,只承认自己医术不精,用错了药,拒不承认弑父!臣审了他几日,也用了刑,前日他才敖刑不过,终于吐口承认了罪行。正是他利用给其父煎药治病之机毒死了其父,以图制造混乱,掩护其弟孔永烈出逃并栽赃于臣! 此案有相关证人证词、孔永熙供状为据,白司监亦全程在场,只是臣昨日刚刚从沭州回来,还没来得及具折上奏而已,正好一并交由钦使转呈陛下!孔永熙臣也带回了建州,现羁押在州衙大狱。” 柳明诚一番话说的天衣无缝,柳敬诚没有找到什么破绽,只好命人将证据呈上。 “供词在崔先生那里,还不速去取来!再去找白司监一趟,他那里有一份尸格,请崔先生一并送来!”柳明诚吩咐了贴身小厮玖祥一声,玖祥应了一声便立刻离开了。 “第二件,巡察御史席安弹劾你玩忽职守,致使架阁库被焚、鱼鳞图册尽毁一事,你如何解释?” “回陛下,此事确实是臣失职,臣已经上折请罪了,不知庆王是否已转交于陛下?” “你的请罪折子宫中收到了,但仍有疑问。其一,你为何要将东吴故地各州的鱼鳞图册全部统一收集到一处;其二,架阁库一般都会在院中设有水缸,纵然有火星也可以立即扑灭,何以迅速蔓延开来,以致于无法施救?” “回陛下,臣将各州的鱼鳞图册全部统一收集是为了誊抄备份。鱼鳞图册本有两套,一套在各州州衙之中保存,另一套在原东吴朝廷的户部之内。臣等攻克建州时,东吴户部的全国鱼鳞图册已然毁于战火,臣不得已只好令各州上交州衙那一份,以便重新誊抄,上交户部。 至于架阁库的火为何没能及时扑灭,这当然也是有原因的。臣怀疑此次失火乃是人为,因为就在次日下午清理火场时,手下人来报,说是发现了火油的痕迹。臣立即令人调查,只是至今仍无线索。臣庸碌无能,愧对陛下,愿领死罪!” 柳敬诚原以为柳明诚会想办法为自己推脱,没想到他竟完全将罪责揽在了自己身上,不由得有些束手无策。 好半晌后,他才重新开口道:“此案是谁负责调查的?” “是......是我!”柳怀怯怯答道。 柳敬诚又是一愣,沉声道:“柳怀留下,柳明诚先出去候着!” 柳明诚依令退了出去,房门关闭,柳敬诚厉声喝道:“大胆逆子!你是如何火烧架阁库的,还不从实招来!” “啊?我......”柳怀呆立当场,牙齿开始打颤,“我......没......没有......不是......” 柳敬诚勃然大怒:“还不承认!好、好!嘴硬是吧!我柳家有你这等不肖子,早晚是要祸害家门的!既然如此,我何必留你,还不如早早便除了你,省得你在外面闯祸,连累父母祖宗!” 柳敬诚说着便一把抄起身后香案上的尚方宝剑,拔剑出鞘,利刃直奔柳怀喉间而来! “父亲饶命!”柳怀吓得大叫一声,本着“小则受,大则走”的原则,转身就跑,绕着屋内的柱子躲来躲去。 “逆子!你给我站住!”柳敬诚追了几圈没追上,愈发恼怒,指着柳怀大骂。 “父亲,您要杀儿子,总得让儿子死得心服口服吧?说我火烧架阁库,依据为何呀?!”柳怀边跑边辩解道。 第640章 柳明诚毫无破绽 崔敬止畏罪自杀 “好,你要理由,我便说与你听!”柳敬诚也是追得有些累了,停下来喘了几口气道,“架阁库周围又不是没有人值守,难道无一人发现什么可疑之人吗?火油也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现场,火油出处难道找不到吗?纵火之案并不难查,只要详加问询、仔细勘察,总能找到蛛丝马迹!你自幼虽谈不上聪明绝顶,但也不算愚笨,若非有意隐瞒,断不至于到现在还没有查到纵火之人!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贼喊捉贼!你自己就是纵火之人,所以此案才一直捉拿不到纵火之人,是也不是?!” 柳敬诚一番推测倒也八九不离十,可柳怀此时反而镇定下来,敛了敛心神叫屈道:“父亲冤枉儿子了!儿子接了二叔的命令后,立即传唤了那夜值守的兵丁,结果那几个兵丁承认他们半夜偷懒,躲起来睡觉了,这才没能发现任何可疑之人!至于火油,那就是最普通的桐油,架阁库旁边一街之隔就是油料坊,那条街上有好几家桐油铺子,卖的东西都差不多,实在查不出来油料来源!相关人员该抓的抓、该审的也审了,可就是没人承认!儿子无能,未能勘破此案,给您丢人了,可也罪不至死吧?!”柳怀低头嘟囔,不敢直视柳敬诚。 “当真只是无能之故?” “这还不够吗?您还非得把自己儿子逼成死罪不成?您跟自己亲儿子多大仇多大怨啊!”柳怀抱怨道。 见柳怀咬死了不承认,柳敬诚的脸色却逐渐平缓下来,缓缓转身将宝剑入鞘,沉声道:“你出去吧,叫你二叔进来!” 柳怀如蒙大赦,生怕父亲反悔一般,转身就要跑,没走两步又被柳敬诚叫住了。 “记住!今后无论谁问你此事,你的答案都要跟今天一模一样,明白了吗?” 柳怀应了一声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随后,柳明诚的身影又出现在堂上。 “兄长......” “奉旨问话:第三件!” 柳明诚一愣,忙又跪了下去。 “你为何要杀害杨祖安?如实回话!” 柳明诚闻言一惊,眼皮频跳不止,咽了口唾沫稳了稳心神道:“回陛下,臣并未杀害杨祖安,实不知陛下为何有此一问!” 柳敬诚怒斥道:“大胆!你还敢谎言欺君!大江枯水期并无巨浪,护送之人又是水师宿将,断不至于连条船都驾不好。既然如此,船只为何无故翻沉?” “正是因为枯水期,水位下降,江底巨石露出,这才导致船底触礁。窦元崇虽为水师都督,但他常年只在大江中线以南巡航,而此次出事的地点恰恰是在中线以北他不熟悉的水域,而他又疏忽大意,未派前锋查探水路,以致对江底巨石的存在一无所知,最终酿成惨剧。 臣闻讯后便立即将窦元崇及随船将士全部处死,以告慰东吴幼帝在天之灵!” 柳敬诚眯起了眼睛悠悠道:“你就不怕别人说你杀人灭口?” 柳明诚正色道:“臣问心无愧!” 柳敬诚看了弟弟半天,也无法确定他所言是真是假,微微叹了口气道:“问话已毕,起来吧!” 柳明诚依言起身,又给兄长见礼请安。 “你我之间不必讲这些虚礼,我只问你一句——为何要将柳怀拖下水!你别急着否认!我还没糊涂到连这点小伎俩都看不出来!你跟陛下之间玩的什么花样,我大致也能想明白,可你不该把柳怀牵扯进来!纵火之事万一露了馅,陛下定会护着你,可他呢?谁来护着他?!” 柳敬诚一番诘问等于明说,他已然认定就是柳明诚指使柳怀纵火,你不必跟我装糊涂!柳明诚内心挣扎不已,反复权衡后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兄长此言何意?莫非文深说了什么令您误会了?” “他?他倒是嘴硬的很,死活不肯承认。跟你来江南几个月,别的没学到,睁眼说瞎话学了个十成十!”柳敬诚白了弟弟一眼道。 “既如此,您又何必瞎猜呢?万一——您猜错了呢?” “那万一我猜对了呢?此事不小,不是你一道请罪折子就能了事的,朝廷那边如何交待你要早点拿个主意!别以为陛下袒护你,你就有恃无恐!御史们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扬名立万的机会,即便是许世昌也未必会站在你那一边!说不定京里这时候就已经开始弹劾你了!” 相较于柳敬诚的忧心忡忡,柳明诚倒没有那般焦虑,笑道:“兄长过虑了!大不了就是夺爵、罚俸、戴罪立功罢了,总不至于丢了性命就是。” “你说得倒轻松,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 二人边说边往外走,只见柳怀还站在院中候命,见二人出来,投来了探询的目光。 柳敬诚突然有些来气,吼道:“你还傻站在这儿干什么?我要的证词呢?怎么还没送来?还不赶紧去催催!把孔永熙也给我押过来,我要带他进京!” 柳怀忙不迭地点头,刚要离开,却跟一个跑进来的人撞了满怀,仔细一看正是柳明诚的那个小厮玖祥。玖祥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脸色惨白、气喘吁吁道:“老......老爷!崔......崔先生......上......上吊了!” “你说什么?”柳敬诚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柳明诚却脸色大变,已经飞奔了出去。 崔慎房内,房梁上高悬一条布带,仔细看那正是崔慎的腰带,而崔慎的躯体此时已经被放了下来,平躺在地面之上,旁边还站着一人,正是前来送尸格的白郾。 “项国公,”见柳明诚焦急地跑进来,白郾忙上前道,“崔先生已经去了!确系悬梁自尽,并无可疑之处。” 柳明诚怔怔地看着地上紧闭双目的崔慎,满脑子杂念却不敢深思半分。 柳敬诚也随后赶到,莫名其妙地盯着地上的尸体一脑门子问号:“诶?这不是崔敬止吗?他不是流放了吗,怎么在这里?你刚才说的崔先生就是他?他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幕僚啊?好端端的,他为何要自缢啊?又为何要赶在这个当口自缢呢?你让他准备的东西他准备了没有啊?” 柳怀听到最后一句便在屋中寻了开来,果然在书案上找到了柳明诚所要的证词、供状等物,以及一封信! “父亲、二叔,这儿有一封信!该不会是遗书吧?” 柳明诚一把抓过那页纸。纸上只有寥寥几语,墨迹尚未干透,柳明诚急切地读完,脸色黯淡了下去,一言不发将信递给了柳敬诚。 柳敬诚疑惑地接过信纸,看完之后也是脸色微变:“竟然是他纵火!” 柳怀此时凑在柳敬诚身旁也看完了信,心中更是惊讶不已,想不明白崔慎为何要认下一桩自己没犯过的案子。 柳敬诚此时却仿佛是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头,欣慰地道:“鱼鳞图册被焚一案总算有了结果,这下你也好交差了——当然,失察之过是免不了的,但毕竟是小过,最多罚俸而已。既如此,现在就走。” 柳敬诚将崔慎的遗书等物小心翼翼收好,心满意足地便要往外走。 “兄长这就回京?何不休息一晚再走?” “陛下让我务必赶在会试之期之前回京,不剩几天了,不敢耽搁!行了,你也不用送了,让文深送我就行了!” “那小弟就在这里拜别兄长了!” “朝廷那边你不用担心,陛下护着你,我也会为你周旋,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你在江南行事还是要谨慎一些,不能因为有所倚仗便为所欲为!” “是,小弟都记下了。不过,有一件事还请兄长代为禀报陛下。那日查探孔希尧死因时,孔希尧的幼子孔永烈趁乱跑了出去,至今不知所踪。我担心他去了京城兴风作浪,还请兄长提醒陛下一二。” “知道了!” 送走了柳敬诚,柳明诚再次回到崔慎屋中,看着崔慎的尸体默然半晌,长叹了一口气对手下人道:“给他寻口上等棺材,好好葬了吧!” 当晚,柳明诚便觉胸闷气短,不思饮食,玖祥忙将白郾请了来给其诊脉。 “项国公,您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有些忧思过度,奴婢给您开些疏肝解郁的药,服用两剂便可大好。”白郾边说边收拾诊箱。 “白司监,老夫这病吃不吃药的倒不打紧,只是有件事若白司监能为我解惑,说不定病立刻就好了呢!” 白郾一愣,忙躬身道:“奴婢不过是个医者,除了看病,还真不知道能为国公解什么惑呢!” “医者?医者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白司监,把人主动往阎王爷那儿送,可不是医者所为呀!” 白郾双眸略显慌乱,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嘴角抽搐强笑道:“国公说笑了,奴婢可不敢杀人啊!” “那崔慎是怎么死的?” “崔先生不是自杀的吗?仵作不也来看过吗?”白郾小声道。 “是,他是自杀的,可是,他是自愿自杀的,还是被迫自杀的呢?”柳明诚紧紧盯着白郾,仿佛能看穿他的内心一般。白郾本来就紧张,被他这么一盯更是后脊背发凉,也顾不上答话了。 第641章 柳明诚心知肚明 孔永烈上蹿下跳 柳明诚见他不说话继续道:“崔慎不是纵火之人,对此我心知肚明;他也不恨我,这一点我更是十分肯定!既然如此他为何要谎称自己因为记恨我不肯帮助崔家而火焚架阁库,以期使我获罪呢?就算他真这样做了,在没有任何人怀疑他的情况下他为何要主动承认并且一死了之呢?他就不怕他这样做以后,他的家人获罪于朝廷吗?不合逻辑呀!” 面对柳明诚的质疑,原本就不善说谎的白郾更加窘迫了,支支吾吾道:“这......这......与我何干......” 柳明诚点点头:“对,这个问题问的好,与你何干?本来的确与你无关,但老夫刚才问过府里的下人了,在家兄到来以后,崔慎只见过一个人,就是你!你到崔慎房中两次,第一次是在家兄刚刚入府之际,你与崔慎关起门来攀谈了大约一刻钟左右。然后你离开了,玖祥去找崔慎,见他当时正在写什么东西,神情间颇为不自然——如今想来应该就是在写那封遗书,因为时间仓促,所以内容才很简短!玖祥对崔慎交待完了我的吩咐后,便又去寻你,而后你二人再次来到崔慎房中,此时崔慎已然留书自缢——那么老夫就要问一句了,白司监,你第一次去寻崔慎是做什么去了?为何崔慎在见完你之后便开始写遗书?是你逼死了崔慎是也不是?!”柳明诚声调陡然提高,威严尽显,白郾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中的诊箱“砰”地一声掉落在地。 “不......不......我不知道......”白郾慌忙摆手道。 “不知道什么?从实招来!你若不说,我便将你作为杀害崔慎的嫌犯交给林相公处置!” “不......不能......”白郾闻言更加慌张,干脆“扑通”跪下哀求道,“国公,您就别逼奴婢了!奴婢真的不能说!” “是宫里的意思?”柳明诚愈发肯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测。 “您......您都知道了?”白郾大惊。 “你都知道的事,老夫又岂会不知?老夫正是奉旨监督你的!刚才不过是试试你的嘴严不严罢了!你还算不错,没有说出来!宫里的密旨呢?你有没有按照陛下的吩咐将之焚毁?”柳明诚诈道。 白郾胸无城府,果然上当,忙道:“国公放心,崔慎看完后就当着奴婢的面主动焚毁了!” “上面写的什么你看了没有?” “没有、没有!”白郾连连摆手,“出宫之时师父吩咐了,只要歧王到了,就立刻拿那封密信给崔先生看!不过,那封密信奴婢绝不能看,只能让崔先生一个人看!奴婢不敢抗旨,一眼都没敢看的!” 出宫之时?所以几个月前这件事就被安排好了! 柳明诚突然觉得遍体生寒! 就在柳明诚提醒柳敬诚要注意孔永烈之时,孔永烈早已在京城忙得不可开交了。 这几日,他几乎拜访遍了所有进京应考的江南士子,痛陈项国公柳明诚为了偏袒他的亲家、打压南孔如何对江南孔家敲诈勒索、巧取豪夺,并最终逼死南孔家主!一时间,江南士子群情激奋,“倒项”之声不绝于耳。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无论他走到哪里,背后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注视之下! “他串联江南士子也就罢了,可是有些江北士子竟然也跟着联名,简直不明所以!”御书房内,韩炎对于刚收集上来的情报内容很是不解。 “都是些糊涂蛋,被别人三两句嫡庶之别就整的晕头转向了,读书读傻了!把那些联名的江北士子名字记下来,抄给衍圣公,这些人一概不予录用!脑子不清醒,就算文章做的花团锦簇又有什么用?” “那那道旨意......” “告诉杜相,那道旨意可以明发了!” “奴婢遵旨!” 就在会试之期的前五日,朝廷突然颁下旨意,因罗汝芳于上次考题泄露一事中有失察之过,降为副主考,命衍圣公孔维翰为今科主考! 消息一出,孔永烈的居所便陆陆续续有人前来拜访,尽管话说的各不相同,但最终目的都是一致的——将自己的名字从“倒项”的联名请愿书中去除! 孔永烈初时还不解为何突然有多人反悔,及至得知北孔主导此次科考后,不由得咬碎了后槽牙! 好个正宪帝!好手段! 不过,没关系,墙头草毕竟只是少数,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恐怕是适得其反呢!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咱们走着瞧! 柳敬诚回京时已是会试之期的前一日,堪堪赶在正宪帝要求的日期之前。将孔永熙押入大理寺狱后,他便匆忙进宫面圣。 听完了柳敬诚的禀报,尤其是崔慎自裁的消息后,祁翀不动声色,只是点点头道:“歧郡王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老韩,你相信项国公的解释吗?”柳敬诚走后,祁翀的脸上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陛下,歧郡王刚才说了很多,您指的是......” “当然是杨祖安之死!”另外两件事的结果都在祁翀意料之中,他实际上最关注的只有杨祖安之死。 “呃......奴婢以为项国公的解释合情合理,没什么毛病呀?”韩炎小心答道。 “你这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老韩,你不老实呀!” “奴婢不敢!”韩炎惶恐道,“那要不......奴婢斗胆猜一猜?” “说!” “陛下不相信杨祖安之死是意外,可如果不是意外,那杀害杨祖安的必是窦元崇!窦元崇一个降将,没有杀害杨祖安的道理,那就只能是受人指使,而能够指使他的只有项国公!”韩炎偷觑祁翀,见他微微点头,便又继续道,“项国公容不下杨祖安,必有容不下的理由!奴婢猜测,应该跟沈璞有关! 同样是降帝,杨钺母家不显,无势力可以依靠,进了京城就更是孤家寡人,不足为虑!可杨祖安就不同了,他背后有以沈璞为首的澂州沈家!而澂州沈家又是江南排名前三的世家大族,势力之大不容小觑! 按照项国公的打算,原本应该是想借国战之机消灭沈家势力,至少也要让沈家元气大伤。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沈璞竟然主动归降!沈璞的归降乃是形势所迫,企图保存实力罢了,并非出于真心,项国公也不相信他的诚意。可如此一来,项国公就不能光明正大削弱沈家了,这与他原本的意图大相径庭! 无奈之下,项国公只能在杨祖安身上做手脚,一来是断了沈璞的后路,二来是借机逼迫沈璞与杨钊火并!此计果然成了,沈璞、杨钊两败俱伤,澂州沈家想必也已经被项国公收拾地差不多了! 陛下,奴婢胡说而已,若是说错了,还请陛下恕罪!” “老韩,你说咱俩谁是谁肚子里的蛔虫啊?为何你想的跟我想的完全一样呢?”祁翀心情不错,逗笑道。 “陛下说笑了,那当然奴婢是蛔虫。”韩炎也笑道。 祁翀笑着从案头抽出了一封信:“这是连述刚送来的,老周报上来一条消息:三日前,一股残兵冲入澂州沈家,将沈家洗劫一空,人也杀了大半!逃窜之际被官兵抓住,供称原是杨钊手下的兵,因记恨沈璞杀害杨钊,所以到沈家杀人劫财,以为报复! 无独有偶,与澂州沈家齐名的宿州祝家前几日也遭遇了变故,只不过不是兵变,而是奴变!祝家奴仆因不满主人苛刻,遂勾连起事,杀害主人全家——这是林仲儒报上来的!他到江南后还没来得及与项国公交接,就先去处理此事了。好在恶奴都是乌合之众,很快便被缉拿归案了!” “想必与项国公毫无关系!” “那是自然!”二人对视一笑,心领神会。 “跟林太妃说一声,今日下午请杜姑娘进宫给齐王授课吧!” “奴婢遵旨!” 三月二十八,会试第一天!那场早在意料之中的风暴终于来临了! 天不亮孔维翰和罗汝芳便来到贡院门口,贡院大门敞开,检搜官、监试官、供给官等等各司其职,就等士子们前来应考了。 然而,他们万没想到,举子们来是来了,却不是来应考的...... 望着前面的举子们打出的巨幅请愿书,罗汝芳不禁眉头紧锁,孔维翰更是脸色惨白,不知所措,他开始有些后悔不该接下这个主考官的差事了! 就说这天大的好事怎么就突然砸到自己头上了呢?果然出事了!原以为是美差,却不曾想是要命的苦差! “快派人进宫,禀报陛下!快!” 消息很快传进了宫中。 “陛下,众多应考士子堵在贡院门口,说要联名请愿,还要朝廷罢免主考官另选他人,朝廷若不依,他们就要罢考!学部诸位相公已经赶过去了!”奉忠禀道。 “杜相呢?” “杜相正往那里赶,有消息会随时传回来。” “嗯,让你师父去抓人吧!传令京兆府到贡院附近维持秩序!” “奴婢遵旨。” 第642章 枢密院坐论战事 众臣工跪谏君主 “士子罢考?这是怎么回事?反了他们了!”万岁殿内,正与正宪帝议事的楚王祁檩满头雾水,与身旁同样满脸疑惑的祁榛对视了一眼。 “那个不急,稍后再说,让他们先闹一会儿!”正宪帝胸有成竹道,“咱们继续。刚才说到哪儿了?”“哦,说到二十三日邹浩攻陷清浦郡天顺县了,不过根据奏报,他没有据守城池,而是劫掠一空之后迅速撤走,又去了临近的双连县,同样劫掠一空之后再次退走。等扶余援兵赶到清浦郡,他又北上去了安东郡,并且故技重施。扶余人根据他的行军路线,推测他下一个目标应该是绛县,于是在绛县设了伏,可没想到他没上当,掉头又去了平州,把先前咱们失陷的龙冈县给夺了回来!正好这时候方实他们也到了,如今咱们丢失的地盘都夺了回来,又顺手占了他们两个县,扶余丰璋这会儿啊,估计要气得睡不着觉喽!嘿嘿嘿......”祁樟手捋胡须直乐,看得出来他是打心眼里喜欢邹浩。 “哈哈哈哈......”祁翀也大笑起来,“四叔这是老丈人看女婿,怎么看怎么顺眼呐!亲事定下来了?” “定下了,明年开春就下聘!到时候还得好好谢谢德甫这位冰人呢!” “那就恭喜四哥了!等侄女出嫁,小弟一定随份大礼!”祁榛也凑笑道。 三人说笑了几句,话题又回到东北战事上。 “仗打到这个地步,若只是守,那就已经可以退兵了,可若是还想继续打,那就得重新部署了!”祁榛道。 “八叔,你若是扶余丰璋,现在这种情况是战是和?” “战啊!扶余丰璋登基之初正是立威的时候,就这么认输了他的面子往哪里放?再者,扶余虽有小败,但主力仍在,双方未逢大战,真要打起来胜负尚未可知,此时认输未免太早了些!” 祁翀却摇摇头道:“四叔,你这么想,前提是扶余丰璋是个要面子的人!可是你想想扶余丰璋在京城做质子的表现,可以说是没少受羞辱,他都忍下来了,扮猪吃老虎的本事可谓一绝!这样一个人做什么事都是极其理智的,绝不会为了面子而冲动行事!” “那陛下的意思是他会选择求和?” “再等等吧!让盛钧、方实他们暂缓进攻态势,不紧不慢地吊着,给扶余丰璋一点考虑时间!” “可是,要是扶余丰璋真要讲和,那咱们还真就退兵不成?”祁樟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他手里有人质呀!”祁翀苦笑道,“总得先把人换回来再说吧?” “为了个小厮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忒不合算了!”祁樟嘟囔了一句,显然对于祁翀的决策不大甘心。 “四叔,眼光要放长远......”祁翀话说一半,余光瞥见奉忠又来了,便停了下来,“奉忠,又有何事?” “回陛下,许中丞与御史台诸位御史在宫门外跪谏,请求陛下严惩项国公。” “不是,德甫又怎么惹御史台了?他不是跟许衍私交不错吗?”祁樟再次一头雾水,祁榛虽略知一二,但似乎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不禁皱了皱眉头。 “除了御史台,还有什么人?” “目前只有御史们。” “那就再等一会儿。对了,让陆、陈两位阁老和歧郡王先过去看看。二位王叔,咱们继续。” “西北那边关孝芬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既说服了赵愚,也说服了西夏人,如此艰难之局竟然被他谈成了!西夏人不但同意重开榷市,还放弃了夺取甘州之地的计划!赵愚还表奏关孝芬为甘州刺史。”祁榛笑道。 “准了!此事让内阁尽快拟旨,吏部立即出官凭,火速送到甘州去!这个关孝芬是个人才,大器晚成啊!”祁翀笑道。 “还是陛下慧眼识人,于万千官员中选出了这么一个干吏!”祁榛不失时机地捧了一句。 祁翀笑笑没说什么,心里也是暗自得意,旋即又想起了另一事:“京营组建的如何了?” “兵员、将官都已经调配的差不多了,只等歧王兄到任。不过他前几日似乎不在京中,也不知在忙什么。” “去了一趟江南,昨日刚回来,剩下的事交给他就行了......” 三人又谈了些事情,直到奉忠的身影再次出现。 “陛下,跪谏的人越来越多了,除了御史台,还有在京其他各部、司的官员,已经有近百人之多了!二位阁老和歧郡王已经赶过去了。” “行了,火候差不多了!二位王叔,咱们也去瞧瞧热闹吧!”祁翀嘴角微翘,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尚德门外空阔的场地上,虽然跪了近百人但也并不显得拥挤。御前侍卫早得了吩咐,对这些人不予理会,既不驱赶也不责骂,爱跪便跪,只要不闹事便好。 陈怀礼、陆怀素两位早到了,双双苦口婆心地劝着跪谏的诸位同僚,奈何无一人理会他们。柳敬诚只是远远站着,低着头一言不发,复杂难解的眼神耐人寻味。众人只当他要避嫌,更加没有在意。 “有诏,令诸公龙德殿前见驾!”随着通传内侍一声高喊,众人心中为之一振! 龙德殿前,御前侍卫分两列排开,个个手持刑杖,气势汹汹。为首的光头副统领面白无须,光头未着官帽,一张冷脸面无表情,看着总觉得有些缺乏生气,只有那双眼睛里透出的阵阵寒意才能令人感受到这是个活人。 众人对这位古怪的元副统领私底下不是没有过议论,光凭他不着官帽这一点御史台便曾参过他御前失仪,而正宪帝只是呵呵一笑,便留中不发了,可谓纵容至极,如此一来便愈发显得他莫测高深了。 众人来到殿前重又跪下,不多时正宪帝的身影便出现在丹墀之上。内侍抬来椅子请正宪帝落座,两位亲王分列两侧。 祁翀懒洋洋地靠着椅背,面带微笑地扫视了一眼众人,开口道:“许衍!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许衍膝行两步上前叩首道:“启奏陛下,御史台前后有七位御史上表弹劾项国公柳明诚,论其过恶,乞正典刑,陛下全部留中不下,既不施行,又无黜责。臣以为,朝廷所以待台官者,不过二事,言当则行,不当则黜。其所上封事,除事干几密,人主所当独闻,须至留中外,并须降出行遣。若当而不行,不当而不黜,则上下苟且,廉耻道废。今臣等所陈一切留中不出,使台官忠邪无由明辨,人人惶惑,不测圣意所在,此实有损国体。臣忝为台官之首,职司所在,冒昧陈闻,惟陛下裁幸!” “嗯,倒是一番忠言!”正宪帝点点头赞许道,“不过,有一件事朕有些看不懂,还望许中丞替朕解惑!你刚才说御史台前后有七位御史上表弹劾项国公,这其实是不对的,朕这里一共有八封弹劾奏章!御史台第一封弹劾奏折来自巡察御史席安,他所在之地靠近江南,是最先知道江南之事的,首先上奏倒也正常。可是——席安的奏折是三月十七直接交到通政司的,没有经过御史台,而后便经杜相之手送到了宫里。除了有限的几个经手人之外,无人知道此事,那么御史台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许中丞所说的那七封奏折分别是三月十九至二十三日上的,其中十九日一封,二十日两封,二十一日一封,二十三日三封!那么朕想知道,十九日上奏折的那位御史,他又是怎么知道江南之事的呢——别说是江南士子带来的消息啊,朕查过了,最早抵达京城的江南士子也是在二十日以后了,所以——徐邦昌,你到底是听谁说的这件事?!” 跪在第二排的徐邦昌猛听得自己被点了名字,双肩猛地一颤,心脏开始猛跳,却嗫嚅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正宪帝的笑容逐渐收敛。 “徐御史,还不快回陛下问话!”许衍听出了正宪帝的不悦,忙回头低斥道。 “臣......臣道听途说而来!”徐邦昌硬着头皮答道。 “道听途说?是啊,这倒是个好借口!御史可以风闻奏事,此乃特授之权,道听途说亦不为过——不过,”正宪帝话锋一转道,“朕刚才也说了,此事京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而知道的人也得了朕的嘱咐,不许外传;而江南的消息彼时还没有通过南来之客的口扩散至京中,那么,徐卿又是从何途径听说的呢?说的再详细些,是在何时何地与何人在一起作何事时听何人所说的?这才过了不到十日而已,不至于忘光了吧?” “回......回陛下,臣......记性不好,确实记不大清了。” “是记不清了还是有意窥探通政司、不敢承认啊?” 正宪帝冷冷的一问将徐邦昌吓了个肝胆俱裂,也令其他人心脏骤缩! 第643章 辨是非借坡下驴 分轻重各有惩处 官员通过通政司所上奏章历来是保密的,未经皇帝或者内阁批复之前不得公开,任何人也无权窥探,否则便是心怀叵测,乃大逆之罪! 因此,正宪帝这顶大帽子扣了下来,人人都替徐邦昌捏了把汗。 徐邦昌本人更是吓得牙关打颤,吭吭哧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这......臣......没......没有......” “元明,拖下去打!打到他说为止!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替别人遮掩,愚蠢!”正宪帝斜了徐邦昌一眼,不屑地撇了撇嘴。他本不愿意轻易动用刑罚,但是今日情况特殊,不见点血显然是不足以震慑人心的! 御前侍卫顿时如狼似虎,上前钳住徐邦昌双臂,将他拖到了十丈开外,撕掉官袍、扯去冠带,按在地上便是乱杖齐下。 随着一声声惨叫传入众人耳中,不少人都开始有了后悔之意:早知道就不来趟这趟浑水了! 许衍更是头皮发麻,心知今日之事怕是另有隐情,难以善了了! 站在丹陛之下的陆、陈两位阁老对视一眼,均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而柳敬诚更是抱定主意死不开口,只在一旁闭目不语。 打了大约二三十杖,元明终于将人又拖了回来,此时的徐邦昌身上已是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既然早晚要说,何必遭这份儿罪!赶紧说吧!”祁榛不忍地劝道。 “袁......袁逢......”徐邦昌气息微弱,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了一个名字,便晕死了过去。 “嗯,果然是从通政司走漏的消息!”正宪帝点点头,似乎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元明,先将人带下去吧!” “遵旨!”元明随手点了几个人,几人立即上前将昏迷不醒的徐邦昌拖走,地面上留下一行断断续续的血痕。 “王合、樊尚志、张世英、蒋斌、姚汝成、陶弘化,你们六个的消息又是从哪儿来的?” “回陛下,臣等皆是听徐邦昌说的,实不知他竟私下通过通政司打探消息!” “陛下,臣等错信了徐邦昌之言,罪该万死!” “臣也是受徐邦昌蛊惑,请陛下恕罪!” 被点名之人见风向不对纷纷叩头请罪,只有一人挺胸道:“陛下,徐邦昌从通政司窥探消息固然有罪,但席安御史却是风闻奏事,此消息也并非空穴来风。故此,徐邦昌固然应当治罪,但柳明诚之罪亦不可不查!” 正宪帝微微抬了抬头望向说话之人:“你叫什么名字?” “臣殿中侍御史姚汝成!” “嗯,倒是有几分胆量!履历!” “臣乃承平四年二甲第十七名进士,初授兵部员外郎,承平六年改任监察御史,承平九年升任殿中侍御史。” “那这么说你也曾与歧郡王共事了?” “臣有幸与歧郡王同衙三载,日夜恭聆殿下教诲。” “那你觉得歧郡王为人如何?” “嗯......”姚汝成不知正宪帝为何有此一问,看了一眼旁边装睡的柳敬诚,略作沉吟后还是如实作答道,“臣以为歧郡王忠厚诚实,有古君子之风!” “那你们其他人呢?赞同姚御史这个看法吗?” 众人互相对了个眼神,齐答:“臣等也持此见。” “那好,朕给你们看样东西!”正宪帝一挥手,奉忠立即捧着托盘上前,“早在宫中收到席安弹劾奏章的次日,朕就派歧郡王火速南下,代朕问讯、查案!歧郡王不辞辛苦,快马加鞭,来回十日,终于于昨日午后回京,将这封奏折交给了朕!把奏折给许中丞和御史们看看。” 跪在前头的许衍首先接过奏折飞快地看完,立即递给了姚汝成,而后一言不发,只是满脸忧色地看了姚汝成等人一眼。 姚汝成不解地接过奏折,越看越是心惊,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柳敬诚这份奏折详细解释了孔希尧之死及架阁库失火两件事的来龙去脉,也提到了柳明诚的请罪折子,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说实在的,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柳敬诚包庇胞弟,以兄查弟,有失公允!可刚欲开口,猛然醒悟了适才正宪帝那个问题的含义!他可是刚刚肯定了歧郡王的人品的,此时若再质疑其公正,岂非自相矛盾?御前信口开河,乃是欺君之罪!更何况,就连失职之过人家项国公都主动请罪了,还用得着他们弹劾吗? 想到这里,他默默闭上了嘴,将奏折又递给了其他人。 趁着众人传阅之机,正宪帝又问道:“许中丞,歧郡王所奏之事皆有证据,你可需一一查看?若有需要,朕可以令人取来!孔永熙现羁押在大理寺,昨夜,邱寺卿连夜重审了孔永熙,所得供状与之前项国公审理所得供状一般无二,朕也可以令人取来。” 许衍本就与柳明诚私交不错,私心根本不信柳明诚会做出逼死人命的事,此番也是因为八封弹劾未见回音,御史们丢了面子愤愤不平,纷纷请求他出面进谏!他这个主官被架在那里,如果不来,不但失了威信,还会被人质疑因私废公,那御史台下一个弹劾的就是他了,届时他不但彻底面子、里子一起丢,还会沦为官场笑柄!这才是他心不甘情不愿却又不得不带这个头的真正原因! 如今,正宪帝拿出了柳敬诚的奏折,算是给此事定了性,御史台肯定是要吃亏了,包括他自己也难逃罪责,但他却反而松了口气。 “陛下,歧王殿下久任御史中丞,向来以无私着称,邱寺卿更是我辈楷模,臣自然无不信之理,亦不必再查看证据。此番御史台未查明实情,贸然弹劾,臣等愿领罪责!” “朕既准御史台风闻奏事,便不会因所奏之事不实而行赏罚之事。只是,许衍,你身为御史中丞,不能约束下属,致使徐邦昌做出窥探通政司这般出格之事,你难逃失察之过!罚你三个月俸禄以儆效尤,不算过分吧!” “臣领罚!谢陛下恩典!”许衍叩头在地心服口服,甚至还为轻易过关而有些小庆幸。 “起来吧,站到东边去!” 许衍忙起身站到一旁,正宪帝又道:“王合、樊尚志、张世英、蒋斌、陶弘化,风闻奏事不表示不需要查实消息来源、听风就是雨!你们几个不辨是非,轻易被人蛊惑,可谓毫无头脑!何况,此次弹劾究竟是为了一片公心还是意气之争,甚或是投机之心,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全部官降一级,仍留原职戴罪立功!” 五人面红耳赤,叩头领罚,正宪帝也令他们站到旁边去。 “姚汝成,你本该跟他们五个一样受罚,但你有一点比他们强,就是骨头比他们硬一点儿!看在这点儿硬骨头的份上,朕相信你的确是出于公心,此次你就免罚了!站过去吧!” “臣叩谢天恩!”姚汝成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全身而退,顿时感激涕零。 “御史台其他御史朕也都不追究了,全部站过去吧!” 顿时又有十几人站在了许衍身后。 “好了,接下来就说说你们吧!”正宪帝冷眼扫过还剩下的大几十人,目光逐渐冷酷,“奉忠,宣读名单!” “是,陛下!”奉忠从袖中抽出一页纸宣读了起来,“李禹、邓骞、马维、张文霆......” 名单不算太长,大约十几人,不多会儿便念完了。 “念到名字的,站到西边去!”正宪帝说完,果然又有一些人站到了西边,余下的众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却发现被叫到名字的那些人一个个脸上都不大好看。 没等他们弄明白原委,只听正宪帝又对仍跪在中间的众人道:“你们剩下的这些人不是御史,没有风闻奏事之权,所谏之事也与你们的职司无关,跟着瞎凑什么热闹?如果所奏属实还则罢了,如今所奏不属实,你们可没有豁免之权!自个儿说说吧,朕该怎么处置你们?” 见众人无人答话,正宪帝微微有些动怒,冷冷道:“朕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你们觉得朕不会杀人!毕竟,朕宽仁嘛!对于谋反之人都不会株连全家,些许小过更是能饶则饶,又怎么会轻易因为进谏而杀人呢?对不对? 甚至你们中的一些人还听到了一些传闻,说是项国公失了圣心,这才被打发去了南边,有军功亦不得封赏,所以你们觉得弹劾项国公一定是万无一失的,对不对? 哼!可朕要告诉你们的是,这次你们可想错了!朕没有封赏项国公是因为他托庆郡王带回了请罪折子,所以他的封赏才被压后了!所谓的失了圣心更是无稽之谈! 在朕看来,你们的这次进谏根本就不是一次真正的进谏,而是结党!当然,结党不是目的而是手段,那么目的是什么?是反对朕!反对朕登基以来施行的新政! 项国公不过是个由头,想借此试探朕的态度而已,如果朕妥协了,那下一个是谁?杜延年还是罗汝芳?把支持朕的人一个个都斗倒了,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新政自然也就施行不下去了,朕也就成了你们的傀儡了!是也不是?!”正宪帝声音陡然凌厉起来,“好歹毒的心肠!就冲着你们这份心思,你们自己说该不该杀?!” 第644章 贬众官永难出头 杖一人杀鸡儆猴 中间跪着的众人纷纷侧目,惶恐不安,不知该如何作答。正宪帝不慌不忙道:“要不这样吧,朕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指认出来是谁煽动你们来此跪谏的,只要说出主使之人,朕便饶了你们性命,如何?” 众人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但无人敢第一个出头! “陛下,何必跟他们废话,都砍了就是了!想谋夺皇权,统统都该死!”祁樟越听越气,虽然他不完全清楚这其中的关节,但也听明白了,这些进谏的朝臣对皇室没安什么好心! “陛下,臣是被人蛊惑的!”听完楚王之言,终于有人绷不住了,涕泪横流哭诉道:“是邓骞!邓骞他说什么‘陛下欲揽大权于一身,置士大夫于不顾,实非社稷之幸’!臣一时鬼迷心窍才上了他的当,臣罪该万死呀!陛下饶命!” “胡说八道!”被指名的邓骞脸色大变,连忙反驳,“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陛下,臣能作证!臣也是听信了邓骞之言才来的......”见有人开了头,便立即有人跟了上来。 此人话音未落,又一人嚎啕大哭道:“陛下,臣是肖朴强行拉来的呀!实非臣所愿呐......”“陛下,臣是上了马维的当啊......” “陛下,臣指认李禹不忠.......” 一时之间,中间跪着的五六十人纷纷将矛头指向了西侧站着的两排人,西侧之人个个面无血色,有的已经站立不住了!此时他们已经毫不怀疑自己这些人被特别单列出来是因为什么了——原来一切尽在皇帝陛下掌握之中! 正宪帝被这些人的震天哭声吵得不耐烦,朝元明做了个压言的手势,元明立即喝道:“肃静!再敢有吵闹者,刑杖伺候!”果然便安静了许多。 “两位阁老,记下这些人的名字,全部降五级,外放地方任职,十年内不得调回京城!” “臣遵旨!”二人齐答。 陆怀素回头看了看跪着的这些人,其中还有三四个是自己的弟子门生。刚才不听劝,现在也只能是一声叹息了! 降五级并不是最可怕的,关键是外放地方!说是十年期限,可真到了期限,他们就能回来吗?谁敢让他们回来?别说回京了,即便在地方上,谁又敢提拔他们、让他们升迁呢?简而言之,这些人的前途已经完了! “行了,这一堆都赶出去吧!”正宪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御前侍卫将这群失魂落魄但又庆幸保住了性命的糊涂官逐出了宫门。 “接下来就该论论你们的事了!”正宪帝身子侧向了西边,“邓骞,你是第一个被点出来的,你先说吧!” 邓骞腿肚子都哆嗦了,心知今日死局难解,牙一咬心一横,往前一跪大声道:“回陛下,臣等的确串联了其他同僚,若陛下因此指责臣等结党,臣无话可说,甘愿领死!但若说臣等有不轨之心,则实不敢领此罪!臣等进谏乃是一片公心,陛下一味袒护项国公,以兄查弟,实在难以令人心服!” “嚯!这是想学姚汝成啊!你是不是刚才看朕饶了姚汝成,就觉得硬气一点就能在朕这儿讨着便宜?可惜呀!东施效颦,白费力气!”正宪帝冷笑道,“好啊,你不是硬气吗?朕成全你的‘强项’之名!元明,拖下去,杖毙!” 邓骞顿时傻眼了,不对啊,怎么是这样玩儿的呀?不应该呀!陛下不是宽厚之名在外吗?不是连宫奴犯错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吗?怎么到了他这儿就是一言不合就杖毙呢?! “陛下,臣不知身犯何种死罪,请陛下明示!陛下不能不教而诛啊!”被御前侍卫从地上拖起来,邓骞仍奋力挣扎不肯离开,大声辩驳着。 “你这人说话好生奇怪,刚才承认结党,说‘甘愿领死’的是不是你?这才过去一分钟就忘了?你自己已经认罪了,还要朕教什么?除非你刚才说的是假话,其实你根本不认罪!是也不是?诶?不对呀,如果那样的话就算欺君——”正宪帝捏着光滑无须的下巴陷入了沉思。 “这......我......”邓骞被正宪帝两头堵,噎得说不出话来,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拖到了刚才徐邦昌被行刑之处。 满地的鲜血让他顿时清醒过来,知道正宪帝这是要动真格儿的了,顿时身体瘫软,再也撑不下去了,一股浊流从下体流出。 “陛下饶命啊!臣知罪了,臣再也不敢了......” 御前侍卫哪里会理会他的叫嚷,撕下他的一块衣襟勒住了他的嘴巴,凄厉的声音困在喉中无法大声呼出。而后沉重的刑杖如雨点般落下,不到十分钟,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便被拖了回来:“启禀陛下,邓骞已然杖毙!” “李禹......” “陛下,是吏部主事张子器,都是他要挟臣、逼着臣为他做事的!臣罪该万死......陛下饶命呀......”被点名的李禹吓得魂不附体,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对对,都是张子器!他拿住了臣的把柄要挟臣,臣不敢不从啊......” “陛下,臣举告张子器心怀不轨,意图乱政......” “陛下,臣知错了,求陛下恕罪......” 一时间十几人争先恐后,纷纷将矛头对准了同一个人! 正宪帝冷笑一声,不屑地道:“朕还用得着你们举告?朕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你们这十几个人朕又是怎么挖出来的?别急着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你们这些人哪些是主动参与的,哪些是被迫参与的,朕这里都有一本账,赖不掉的!哪怕是被迫参与的也别喊冤,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们要是行得正坐得直,又怎么会轻易被别人拿住把柄?得了,朕也没空跟你们废话,全部押入御史台狱!对了,你们所说的张子器现在也正在台狱等着你们呢! 许衍,此案涉案者皆为在京官员,就交由御史台审理吧!尔等皆需用心,对作奸犯科者决不可姑息!” “臣等遵旨!”许衍忙率众御史接旨。 宫中一片凄风苦雨之时,贡院外也是一触即发。 待京兆府听闻消息派人赶来时,贡院门前此刻已经围了个水泄不通,写在巨大白布上的请愿书被几个士子用竹竿高挑着,另有几个义愤填膺的士子已经揪住了孔维翰的衣领。孔维翰气得脸色铁青,却无可奈何;旁边的罗汝芳也没好到哪里去,花白的胡子被扯掉了好几根。 学部几位尚书、侍郎也都到了,可同样被气势汹汹的士子逼到了墙角。李勉虽不至于如孔、罗二人那般狼狈,但对于劝也劝不听、打又打不得的举子们也是束手无策。范夷吾因为替罗汝芳说了几句辩解的话,更是成了士子们口诛的目标。 周边还有无数围观的百姓,个个伸着脖子看热闹。有沉默不语替士子们担心的,有摇头叹气感慨世风日下的,也有鼓噪大喊唯恐天下不乱的,更多的是在窃窃私语揣测缘故的。 “何人在此闹事!速速让开!”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几百名巡城兵迅速将人群撕开了一个口子,将士子和官员们隔了开来。 张峭手持皮鞭走在前面,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很是吓人,果然让人群暂时安静了一会儿。 张峭他是真的心情不好! 他本来最近心情不错,虽然官职由军巡使变成了军巡副使,看似是低了一级,可实际上品级却提升了,俸禄也涨了不少。正因为如此,他打算买一处新宅子以匹配自己的官阶和身份。今日,本来他是打算到衙门点个卯,然后就翘班,接了夫人一起去看房子的,结果刚准备出门就被告知贡院有人闹事,他不得不取消原计划带人赶了过来,因此心情着实不大好。 他身后便是章乃琳,章乃琳脸色同样不好,因为刚刚宫里的元副统领抓走了他的一位参军,他还没弄明白这位属下跟士子罢考有什么关系,就被催着来贡院了。 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吃一惊,隐约觉得自己可能把事情想简单了。 还没等他理清头绪,一阵铜锣声响,几乘八抬大轿出现在街口,看前面的官衔牌,正是内阁首辅杜延年。 杜延年的出现,令暂时的宁静得以保持。官轿落地,杜延年迈步下轿,扫视了一眼众士子,面沉似水。 “见过杜相!”在场众官员忙躬身行礼。 杜延年没有理会旁人,先快步来到罗汝芳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脸色难看,本就稀疏的胡子更加稀疏了,有些担忧地问道:“惟师可安好?” “无大碍,你来了就好!”罗汝芳整理了下冠带,不再说话。 杜延年这才又转向孔维翰。孔维翰的情况可比罗汝芳惨多了,官袍已然被撕破,官帽更不知被丢到了何处,口中连连哀叹:“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杜延年目光阴沉,缓缓转身面对众士子,随即有人搬来了座椅,杜延年大喇喇坐下,其余众官皆站立两边。 第645章 杜延年驳斥歪理 祝朝卿翻脸无情 杜延年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衣襟,又接过仆从递过来的茶水饮了一口,这才又抬头看了看请愿书,冷哼了一声道:“看来,有人对朝廷的新政心存不满啊!‘昔日政令行止有序,上下各守其职。然今新政纷扰,致民情汹汹,巡察御史任意稽查户口、田亩,小有罪犯辄罚铜刑杖,使士人辱,为天下笑’——这是哪位高才的手笔啊?” 众士子犹豫了片刻,目光落在了一人的身上,那人也不躲避,反而昂首挺胸站出来大声道:“学生宿州祝朝卿见过杜相!这请愿书正是学生所写!” “祝朝卿?嗯,名字不错,文笔也不错,可惜呀!” “可惜?可惜什么?”祝朝卿不解地问道。 “可惜你没机会进入朝廷,更不可能位列公卿了!白瞎了这个名字!” “杜相此言何意?”祝朝卿眉头大皱。 “何意?你连这个都不明白?”杜延年冷笑着斜了一眼旁边的李勉道,“李尚书!记下这个人,褫夺功名,终身禁考!” “是!” “凭什么褫夺我的功名!”祝朝卿闻言顿时炸了,“我等举子本就有上书奏事之权,历朝历代皆是如此,怎能因此褫夺我的功名?” “上书奏事?哼!本相问你,请愿书是奏章吗?上书奏事该去通政司,你这是在哪儿啊?你又不是御史,上书奏事所奏不实,是要担责的,你知道吗?你煽动士子罢考,当众殴打大臣,扰乱朝廷科举秩序,杀了你都不为过,还好意思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质问本相!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这......就算我不懂大渊的奏事规矩,可杜相又凭什么说我所奏不实?朝廷听信小人谗言,轻易断定士人之家多有纳献之举,借清查投献田之机纵容地方官员大肆敲诈、索贿,弄的民不聊生,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若你所说属实,则大可据实上奏于巡察御史,若巡察御史玩忽职守,则其上还有提调御史,再不济还可直接向通政司上书,何需罢考?你这分明是狡诈托辞!”杜延年冷笑道,“本相问你,你进京赶考的目的是什么?” “那自然是求得一官半职,以期报效朝廷!” “好个‘报效朝廷’!既然是报效朝廷,那就必得以朝廷为尊,以圣意为上。尔等在这里质疑君父、质疑朝廷,这便是存了报效朝廷之心吗?尔等若不认同朝廷之政,那就大可不必前来求官!如今怀了求官之心,却又对朝廷、对君父诸多批评,怎么着?朝廷还得求着你们当这个官不成?! 再者,盖天子者,上承皇天之命,下载后土之德;为万民之君、百姓之父;尔等既来应考,便是天子门生,如此,‘天地君亲师’五数皆占!尔等这般罢考请命、要挟天子,便是‘无天无地无君无亲无师’之徒,还有何脸面在这里口出狂言? 科举取士,国之大计!尔等仅因一己之私堵塞贡院门口,企图裹挟众士子,令有志于科考的士子亦无法入内考试,可谓居心险恶!祝朝卿你知不知道,你身后的士子中有许多都是出身寒门,千里跋涉进京一趟不容易,你今日若断了他们的上进机会,你就是毁了他们前途的罪人!” 杜延年这一番诛心之论,果然说得众士子心中惭愧,不少人便生了动摇之意。此次罢考并非所有士子都参与其中,大部分士子还是有应考之意的,只是被罢考者堵住了贡院大门而不得入而已,此时人群后方果然聒噪起来,吵嚷着让前面的人让开。 祝朝卿见人心动摇,不禁有些慌乱,与身边之人对视了一眼,那人会意便即上前朗声道:“君父有过,为臣子者岂能不谏?若都如杜相一般,一味惟君命是从,则宰辅之威丧失殆尽! 再者,此次两位主考皆非上佳之选,我等耻于为其门生! 孔维翰的‘衍圣公’之位名不正、言不顺,若东吴未降,则朝廷以北孔为圣人之后尚情有可原,如今南孔已归,便该还爵于南孔。他孔维翰血脉不正,祖上是否是孔家血脉尚且存疑,且能占着‘衍圣公’之位而令孔家嫡系飘零在外? 那罗汝芳就更不必说了,且不说他本就是世宗皇帝钦定的永不叙用之人,半残之躯立于朝廷之上,亦不合朝廷规制,便是前不久的考题泄露,他便难辞其咎,还有何脸面主持今次会试?不过仗着对圣上有过教导之恩,便挟恩求官,此等行径亦为我等所不齿!” “说得好!” “皇甫兄直抒胸臆,畅快!” “此亦为我等所欲言也!”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喝彩之声,士子们的斗志再次昂扬,孔维翰的脸色更加尴尬,而身旁的罗汝芳望向士子们的目光中却流露出一丝悲悯! 果然,杜延年不怒反笑:“你倒是有些口才!为何要尊‘北孔’、为何要起复罗阁老,这其中自然有道理可讲,不过,本相凭什么跟你费这个口舌呢?你又算老几呢?” “你......我等皆是读书人,他日未必就不能鲤鱼跃龙门,杜相何故轻贱我等?” “鲤鱼跃龙门?那也得先进了贡院的大门才有希望!你不是罢考吗?还跃的哪门子龙门?对了,你叫什么呀?” “学生皇甫炜!” “皇甫?涿州皇甫家?” “正是!”皇甫炜自豪地昂首道,人群中又传来一阵赞叹、艳羡之声。 “嗯,”杜延年点点头道,“皇甫家在涿州也算是大族了,你们家也没少纳献吧?” “这......”皇甫炜一愣随即反驳道,“无稽之谈!我皇甫家世代良顺,岂会做那等违法之事?堂堂宰相岂能血口喷人!”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杜延年冷笑着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章来递给了章乃琳,“读!” “是!”章乃琳接过奏章展开,大声读道,“臣项国公世子柳忱、臣巡察御史梁睿奏涿州皇甫愈勾结刺史等地方官员大肆纳献并杀人灭口事......以上事实有皇甫愈等相关人犯供词及物证为凭,谨奏圣上,伏候敕旨。” 奏章读完,人群一片哗然,皇甫炜更是汗如雨下。 “皇甫炜,皇甫愈是你什么人啊?”杜延年调整了一下坐姿,半靠在椅背上斜觑着问道。 “家......家父......不对,诬陷!这是诬陷!他们敲诈不成,诬陷我家!”皇甫炜大声辩驳,企图做最后的挣扎。 “诬陷?奏章你也听见了,为了掩盖罪行,你父亲杀了十余条人命,且人证物证俱在,这是能虚构得了的?你敢说这些事情你都没有参与?就算你没有参与,那么你今日当着本相的面撒谎,又企图构陷巡察御史,这总没有冤枉你吧?这人也不必交大理寺,他还不够格,万霖,交给你了!” “下官遵命!”章乃琳躬身领命,转头吩咐道,“来人,将此人拿下!” “遵命!”张峭大喝一声,一把拎过了皇甫炜的脖领子将他扔在地上,一只脚将他的头狠狠踩在了地上,两名巡丁上来将他五花大绑。 皇甫炜狼狈不堪,兀自挣扎大喊:“我乃举子,尔等不能如此对我......” “不再是了,褫夺你功名的文书今晚便会送去给你!”学部尚书李勉适时地插了一句。 皇甫炜心如死灰,嚎啕大哭起来:“祝兄救我呀!我都是听你......” “你家干犯律法,与我何干?”祝朝卿立时变脸,大喝道,“我等请愿是为国为民,不是为了你家私利!皇甫炜,我......我错信了你这小人!” 皇甫炜愣了一瞬,随即明白了过来,原来自己一直都是被人利用,而今再无价值便被立即抛弃!他心中大恸,顿时有了鱼死网破之意,被巡丁拉走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道:“杜相,我有秘事禀报——” “带回来!”杜延年端起茶盏又饮了一口,双目却连看都没看皇甫炜一眼,“说!” “是孔永烈!是南孔家的孔永烈在背后鼓动士子们罢考的!孔家和祝家是姻亲,他们煽动士子闹事,一是为了‘衍圣公’的爵位,二是怕朝廷的新政损害他们的利益,三是怪朝廷开办乡庠,让庶民子弟都有书读,会夺走他们的科举中式机会!哦,还有,他们还反对女子读书,说自古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还说‘妇人识字即乱情,尤不可作诗,诗思不出二百里’,女学便是藏污纳垢之所......” “一派胡言!”杜延年勃然大怒,手中茶盏重重摔在了地上,“为人者皆不可以不学,岂男女之有异哉?” “杜相英明!这话不是学生说的,是......是祝朝卿说的!学生亲耳听见他不止一次跟别人说过类似的话!” “他胡说八道!这是栽赃陷害、栽赃陷害呀,请杜相明察!”祝朝卿顿时慌了,大声争辩着。 “是不是栽赃陷害,章府丞自会审理清楚。祝朝卿,你还不知道吧?宿州祝家,已经灰飞烟灭了!” 第646章 杜延年霹雳手段 孔永烈在劫难逃 “啊?此言何意?”祝朝卿诧异地问道。 “数日前,祝家发生奴变,数百奴仆因不满主人苛刻,暗中联络起事,将祝家男女老少杀了一大半,其中也包括你的伯父、父兄等近亲。所以,没人能够再庇护你了!”杜延年冷酷地看着失魂落魄的祝朝卿,多少有些幸灾乐祸,“来人,把祝朝卿也拿了!把那个请愿书也缴了!” “我等皆是一片忠心,就算政见不同亦非死罪!朝廷不能如此对待我们!”祝朝卿仍不死心,四下张望着,似乎在寻求支援。 “你在等人吗?宫里那帮人?”杜延年阴笑道,“那估计你是要白等了!那帮蠢货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祝朝卿此时才真正感到了绝望,杜延年的话透露出一个意思:朝廷对他们的举动早就了如指掌了!所以,他们今日到底是做了什么?为民请命还是自投罗网? 杜延年白了他一眼,懒得再搭理他,章乃琳一挥手,两名巡丁上前将他双臂拢在背后,五花大绑起来。 “李尚书,凡在请愿书上签名者,今日一概不得进入贡院,学部按名单缉拿之后一一查勘户籍,凡江北士子签名者一律褫夺功名,杖三十,流一千里,不许赎刑;江南士子签名者一律褫夺功名,终生禁考,但可免予刑责。” “为何区别处置?这对江北士子不公平呀!”眼看着请愿书被收走,两名罢考领袖皆被拿下,参与罢考的士子这才回过味来,知道已是在劫难逃,不少人跪地痛哭,磕头求饶,可也有人仍不死心地为自己再辩驳一次。 “为何?江南士子新归附我朝,对朝廷政令不熟悉,又因习惯使然,支持南孔尚情有可原,自然可以从轻发落!尔等江北士子,世受国恩,从未受南孔之恩惠,居然也跟着胡闹,忠君之心荡然无存,不取尔等性命已算法外开恩,还有脸问为什么! 万霖,前面这几个肯定都是签名了的,全部拿下!其余未签名者,本相不论你们今日是否参与罢考都可以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还是那句话,认同当今圣上新政的,方可成为我大渊未来的栋梁之材!只要从现在起,拜了文昌槐、老老实实进贡院考试,便可既往不咎,一个时辰之后贡院大门关闭,届时还未进入者便不必参加今年的会试了!就这样吧,无关人等,一律驱散!” 杜延年说完这些,便站起身来带着罗汝芳、孔维翰等人进入贡院。孔家人已经送来了新的官袍,孔维翰自去更衣不提,李勉和章乃琳忙着抓人,罗汝芳、范夷吾则陪着杜延年在“至公堂”饮茶休息。 “鹤公,那么多人,二百多个呀,全部褫夺功名,是否太过了些?”范夷吾有些于心不忍,“读书半生博了个举子身份,你一句话就全都没了,当心遭人记恨呀!”罗汝芳也笑着劝道。 “哼!恨老夫的人多了!他们——排不上号!”杜延年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褫夺功名我倒不反对,只是流放——有必要吗?”罗汝芳也道,“而且,你不经三法司,擅自断狱,这恐怕会让陛下不悦吧?” “惟师,实不相瞒,这就是陛下的意思!陛下原本也是打算轻拿轻放的,可后来发现此中事远没有那么简单,你以为孔永烈就是幕后之人吗?错了!背后还有主使者!否则他孔永烈初来乍到,凭什么能联络这么多人?” “陛下的意思?陛下何时召见的你?” “昨晚让我家那丫头带的话!” “原来如此!不过你对祝朝卿还是刻薄了些,本就是将死之人,你还告诉他祝家之事,这是彻底不给他留一丝盼头啊!”罗汝芳感慨道。 “他骂女学藏污纳垢,您没听见吗?骂女学,那就是骂我闺女!谁让他嘴欠的!”杜延年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得意的微笑,“再说了,那帮小混蛋揪您胡子的时候您这就忘了?骂您半残之躯的时候您就不气?” 罗汝芳伸出左手两根手指捻了捻不剩几根的花白胡子,苦笑着摇摇头:“你呀!得饶人处且饶人!对了,你刚才说宫里——是怎么回事?” “我也是在来的路上听宫里传话的内侍说的,许衍带着百十来号人进宫跪谏,弹劾德甫!” “啊?怎么会有此事?”范夷吾大惊。 罗汝芳皱眉不语,片刻后轻叹了口气:“许世昌不容易呀!” 杜延年微微点头,范夷吾听得一头雾水,却没好意思再追问缘故。 “行了,此间事已了,我就不耽搁了。我从侄今年应考,我得避嫌,不能老赖在这里喝茶!” “那我也一起走!”范夷吾也起了身,走到堂外看着远处的号房不禁心中感慨万千,号房连坐三天的罪他也是受过的,还不止一次,可惜每次都是无功而返。曾经以为今生再不会踏足此处,却想不到今时今日以如此方式重游故地,当真是人生无常! 就在杜延年以雷霆手段处置举子罢考事件之时,贡院不远处一间茶楼的二楼临街一处位置上,一人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贡院门口的一举一动。此刻时间还早,还不是喝茶的时候,茶楼客人不多,除了此人,便只有楼梯口两个清秀的少年了。 孔永烈扫了一眼那两个少年,都生的眉清目秀,言谈举止也很文雅,只是给人的感觉有些过于秀气了。 原来是两个像姑!孔永烈鼻中轻哼一声,便没再理睬他们,只是专注地盯着贡院门口。 眼见得巨幅请愿书被收走,京兆府巡丁们开始抓人,孔永烈感到不妙了,起身便要离开。可刚走到楼梯口,那其中一个少年突然也站了起来,不偏不倚地与他撞了个满怀! “哎呀!你这人走路怎么不小心!”少年娇嗔一声,“快道歉!” “切!还真像个娘们儿!”孔永烈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儿。 “你......你骂谁呢?!谁像娘们儿了!师兄——他骂我!”被撞的少年一脸委屈,向另外一名少年求助。 “你这人好生无礼!撞人在先、骂人在后,真是有爹生没娘养!” “你骂谁呢?!”孔永烈也来了火气,他母亲生他之时已是高龄,生完他后便撒手人寰,因此这句“有爹生没娘养”是真戳了他的心窝子。他怒道:“明明是他突然起身撞了我,怎么还赖我头上了!” “你还倒打一耙!走,咱上衙门评理去!”被撞的少年一把揪住了孔永烈的一个胳膊,另一名少年则默契地抓住了他另一只胳膊,两人口中嚷着要去官府评理,便拖着孔永烈往楼下走。 孔永烈是习武之人,本没有将这两个半大小子放在眼里,可等二人一上手他便大呼不妙了! 这两个少年看着身材纤细,力气却极大,两人一边一个竟将他完全限制住了,不由自主地便跟着二人出了茶楼。 孔永烈一路拼命挣脱,却总也挣脱不掉,一直走到一个僻静的小巷中,这才感到后颈一疼,便失去了知觉。 待他再睁眼时,发觉自己已经被绑在了一张床板上,双臂、双腿被扯成了一个“大”字形,更令他惊骇的是下体处传来的阵阵凉风,不用看也知道,他此刻没穿裤子! “这是什么地方?有没有人?来人呐!说句话呀!”孔永烈奋力扭动着身躯,试图摆脱束缚,却只是徒劳。不过他的喊声有了回应,门帘一挑,四个人先后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老者和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后面跟着的两个少年正是将他绑架的那两个像姑!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绑我?”孔永烈惊恐地瞪着眼睛问道。 “哟!这兄弟那话儿不小啊!这炸起来可费油!”老者直勾勾盯着孔永烈裸露在外的下体,右手还虚划着,似乎在考虑如何下刀。 孔永烈再笨也明白过来了——那两个白净少年根本不是什么像姑,而是内侍!想到这里,他顿时后背冷汗直冒。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我是良家子!你们不能随意阉割良家子!大渊难道没有王法吗......”孔永烈越说越害怕,越说越绝望,声音都越来越没底气了,因为他从那中年人的眼神里看出了嘲讽之意。 “良家子?”果然,那中年人开口道,“孔永烈,孔永熙已经招供了,他毒死了你们的父亲孔希尧!弑父之举你虽未直接参与,但却也是知情的!你知情不举,便算同谋,念你是从犯,凌迟之刑可免,但死刑或者宫刑却是免不了的!你还敢说自己是良家子吗?这样吧,我让你选,死或者宫,二选一!” “不......不要......我不想死啊......”孔永烈哭了。他怕死,真的很怕,否则当初就不会弃了东吴的军职逃回家中。 “哦,那你就是选宫刑了?”先前撞他的那个小内侍忽然喜笑颜开,手心向上对另一少年道,“师兄,我赢了,给我两文钱!” 第647章 孔永烈贪生怕死 正宪帝前案重提 那少年一脸沮丧,刚要掏荷包,韩炎却皱了皱眉头训斥道:“你俩怎么还赌钱呢?宫里不准赌钱不知道吗?奉孝,你就是这么带师弟的吗?” “师父,弟子知错了!其实我们就是想凑几个钱给奉朔师弟买个‘宝贝’,他的丢在山上寻不着了!师父,你看,这人的宝贝不错,就留给奉朔吧!黄师傅说了,给他五十文,一会儿他就写上奉朔的名字!” “是啊,师父,这人反正早晚也是要死的!他要是选择宫刑,那就把‘宝贝’割下来给奉朔;他要是选择死刑,那就先把‘宝贝’割下来给奉朔,然后再杀。这个主意好吧?”奉节兴奋地出着馊主意。 他说的开心,却没注意到绑着的孔永烈已经浑身哆嗦了!他真想大喊一声:喂,我还在这儿呢!我听得见!你们就这样当着我的面商量我老二的归属,当我不存在吗?是不是多少有点过分了! 更令他恐惧的是,那个中年人似乎还真的在考虑这个不靠谱的提议了,想了一会儿问道:“不是自个儿的——能行吗?” “是自个儿的当然最好,不是自个儿的勉强也行,大不了死了以后让人给缝上呗!那砍头的不都那样吗?”刀子匠黄师傅生怕到手的生意飞了,连忙道。 “哦!有些道理!”中年人点了点头,转向孔永烈又问道,“那我再跟你确认一次啊,你是想挨一刀活着呢?还是挨一刀再死呢?” 孔永烈欲哭无泪,合着怎么都得挨一刀是不是? “这位中贵人,小人不知您怎么称呼,求求您了,饶过我吧!我孔永烈情愿做牛做马,永报大恩!求您放过我吧!”孔永烈声泪俱下,苦苦哀求。 韩炎却坚决地摇了摇头:“你这话没道理,阉了你你更能名正言顺地当牛做马,我徒弟还能了了心事,两全其美。所以你的条件我毫无兴趣!不过既然谈到了条件,我倒是可以考虑,但你得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才行!” “那......那您想要什么?钱?我住处还有不少钱财,都给您,行吗?” “切!我师父乃是宫中都知,每年过手的钱何止千万,谁稀罕你那一点儿啊!”奉节不屑地道。 “那......还有什么......哦,我们孔家认输、认输行吗?我们不争了,愿意奉北孔为宗主,行吗?” “你想不认输也不成啊!你大哥弑父诶!那是要凌迟的!你其他几个哥哥也都有共谋嫌疑,全部下狱了!接下来就应该是查抄家产,你们孔家还能剩下什么?还用得着你认输?早就输了!”奉孝撇了撇嘴,又插上了一刀。 孔永烈绝望地大哭起来:“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给的了......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你们说呀......” “师父,他哭的好可怜啊!”奉孝有些心软了。 “可他实在没用啊!文不成武不就的!”奉节嫌弃道。 “武?对对,我会武功,我在东吴军中任过职,我有人脉!”孔永烈被逼急了,飞智顿起,“哦,对,我在江南有人脉,我认识很多人,我可以帮你们打探消息......” “人脉?”韩炎低头思索片刻,微微点了点头,“嗯,这个或许还有点用!好吧,你的老二先给你留着,但你要将如何参与弑父以及如何与朝中官员、应试举子勾结图谋不轨等事详详细细写份供状来!” “我没有......” “嗯?”韩炎不悦地皱了皱眉。 孔永烈顿时又吓破了胆:“我......我有、我有!我写、我写......” 收拾了孔永烈,韩炎心情不错,留下奉孝盯着他写供状,便要带着奉节先走,正欲出门,却遇见了奉礼。 “你怎么也来了?” “师父,陛下有口谕,让您回宫路上顺便办两件事......” “哦!”韩炎听完点了点头,从腰间掏出令牌递了过去,“你和奉节先去提人,我去杜府。” 杜延年处理完贡院门口的罢考事件后,正欲进宫复旨,半路上被自家小厮拦住了去路。 “老爷,家里出事了,夫人请您立即回去一趟!” “出什么事了?”杜延年皱了皱眉。 “小的也不知道,只知道舅老爷来了,不知和夫人说了什么,夫人便哭了,好像是外老太爷那边出了什么事。” “知道了,打道回府!” 不多时,官轿落地,杜延年匆匆入内,却没有见到小舅子袁逸,只有袁迎满脸忧色,忐忑不安地踱来踱去,心悦在一旁劝慰着。 “鹤寿,你可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怎么慌成这样?” “刚才袁逸来了,说一大早就有一队御前侍卫上门将我爹和我堂哥袁逢给带走了,至今下落不明!袁逸来报了信,又出去打探消息去了!” “御前侍卫?没说为什么?” “没有,只说是宫里的韩都知带的队!” 杜延年心里一惊,韩炎、御前侍卫!这是谁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难道与今日之事有关? 杜延年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今日发生了两件事,一是举子罢考,二是百官跪谏。举子罢考之事应该跟袁家扯不上关系,但是宫里那件事——柳明诚!对!席安弹劾柳明诚的奏折! 想到这里,杜延年心里大概有了数,正欲安慰妻子两句,却被前来回事的管事打断。 “老爷,宫里的韩都知来了,还带着几名御前侍卫!” “啊!”一听又是御前侍卫,袁迎顿时惊呼了一声。 杜延年顾不上安慰心怀恐惧的妻子,连忙来到前厅,果然见韩炎和四名御前侍卫正候在那里。 “杜相,陛下有口谕,命奴婢带御前侍卫护送您立即进宫!” “臣遵旨!”皇命难违,杜延年只好先放下家事,匆匆随韩炎进宫。四名御前侍卫分列两侧,将杜延年围在中间,倒似是押送一般。 袁迎和心悦赶到前院时看到的正好是这一幕,袁迎的眼泪“刷”地就流出来了。 “心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杜心悦此刻却冷静地多,略一沉吟道:“娘,我爹应该没什么事,这大概是做给别人看的!不过——” “不过什么?你快说呀!” 心悦面露为难之色,犹犹豫豫道:“袁家——怕是真的要出事了!” 袁迎一愣,旋即醒悟了过来。她本也是聪慧的女子,刚才不过是关心则乱,如今听心悦这么一点拨便恍然大悟,大悟之后却是更加心惊,颓然地跌坐在了椅子上。 万岁殿前,杜延年被拦了下来。 “杜相,陛下口谕,让您先在殿外跪着,等里边完事儿了再叫您进去。”吕元礼客客气气道。 “你是说跪着?”杜延年微微皱了下眉。 “是!” “谁在里边?” “嗯——”吕元礼略一沉吟,看看左右无人,凑近低声道,“是向阁老,刚提过来的!陛下亲审!” “知道了,多谢!”杜延年边说边笔直地跪了下去。 吕元礼忙侧身让开:“您客气!” 正如吕元礼所说,大殿之内受审的正是向栉。 “朕不明白,你为何要收受汪臻父子的贿赂?朕再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御座之上祁翀神色复杂地望着跪在地上的老臣。 “臣一时鬼迷心窍,有负皇恩!”向栉声泪俱下,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 一丝失望从祁翀的眼中迅速划过,他轻叹一口气道:“你还是不肯说实话呀!节之,当初朕初封秦王,是你去望州宣的旨;回京之后,明面上虽未有过多来往,但朝堂之上你也曾帮朕说过话,这些朕都记在心里。朕早知你有些贪财,却依然任用你为辅臣,无非是觉得有这份旧情在,不愿意让帮过朕的人落得个可悲的下场,所以睁只眼闭只眼而已。可你呢?当你和汪臻、张子器、孔永烈他们沆瀣一气、密谋逼宫的时候,可曾念过朕的一丝好?” “臣不明白陛下所言何意,密谋逼宫一说又从何而来?”向栉闻言反而收敛了眼泪,镇定地反驳道。 “你那一日当着朕的面认了罪,当时确实把朕骗过去了。不过,事后朕越想越不对劲儿,赠书指题这一点做的也太过明显了吧?以你的圆滑老到,万不至于轻易被人拿住把柄才是! 于是,本着勿枉勿纵的原则,朕又深挖重查了一下,却发现了几条惊人的线索!” 祁翀说到这里略作停顿,见向栉眼珠微动,笑了笑继续道: “其一,就在南征大军过江之后,你将家里的几个子侄都塞进了南征军中。本来嘛,官宦子弟趁着打仗混点军功以图升迁,这倒也不算什么,可问题是,你向家子侄不往最易立功的前线凑,却躲在已经攻占的州县做文官,甚至官职也都不大,大多是县衙佐官而已,这不是很奇怪吗? 平原商号的情治系统最初是项国公建立的班底,朕接手后教了他们一些刺探方法,又经连述夫妇一番细心调教,便养成了只要有疑点就绝不放过、务必追查到底的好习惯!于是,他们不厌其烦,将向家子侄到江南后的一举一动都复盘了一遍,果然发现了猫腻! 原来,你们向家这些子侄趁着政权交替、衙门混乱之际,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更改了大量的官府土地登记底档,也就是鱼鳞图册!许多原本就无主或因战乱而失去主人的土地便被你们登记在了新主人的名下! 而且,你们很聪明,没有直接将土地登记在向家名下,而是在江南找了个代理人,而这个代理人就是祝家!” 第648章 正宪帝再审向栉 韩都知口述供状 随着“祝家”两个字从祁翀口中呼出,向栉的表情终于起了些许变化。 祁翀继续道:“这第二条就是孔永烈!孔永烈进京后的一举一动都在朕的监视之中,他没有直接出面联系你,而是通过一个中间人,就是祝朝卿。祝朝卿与一个叫贾绅的举子过从甚密,而贾绅又刻意接近汪珩,汪珩是你泄题的对象,而祝朝卿正是来自江南祝家,至此,这些人又都跟你扯上了关系。 再说第三条,就是吏部主事张子器。张子器最近半个月可是忙得很呐,整个京城不够他上蹿下跳的!到处串门子呀!何其反常! 于是,他们又深查了一下,发现这个张子器与汪臻是老乡,且一向交好。之前也是他们联合朝中部分官员反对朕提出的废除封赠冗官一策,并因此一个被杜相贬出了京,一个被降为吏部主事。朕调阅了他俩的全部履历档案,发现这两人一路升迁都有你的痕迹,他们虽非你的门生,却是受你恩惠、被你一路提拔上来的! 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参与此事的官员当中,心甘情愿与之为伍的只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被张子器以其过失为把柄,要挟他们帮自己做事。可是,张子器调入吏部不过短短三两个月的时间,如此短的时间内他是如何收集到这么多人的把柄的呢?除非这些把柄根本就不是他收集的,而是久任吏部的你收集的,如此是不是就合理多了? 所以,节之啊,你让朕如何想你呢?” “陛下这都是推测之言。鱼鳞图册尽毁,所谓的向家子弟假借职权侵占田亩便是无稽之谈;臣在吏部任职多年,朝中半数以上官员的升迁都曾经过臣之手,这其中也包括张子器与汪臻,有何奇怪?泄题之事臣已认罪,其他事的确与臣无关!而且,臣已位极人臣,做这些勾当又有什么好处呢?”向栉咬紧牙关,除了泄题之外余罪一概不认。 祁翀见状便知此人已无可救药,便不再对他抱有任何希望了。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你还不知道吧?今日一大早,御前侍卫营便逮捕了张子器以及他负责联络的诸多官员,进宫跪谏的那些也都拿下了,尤其是那些被要挟参与的官员,供认的极为畅快!与此同时,杜相也火速处置了罢考闹事的士子,如今会试已经开考了! 那个张子器也不是什么大义凛然之辈,都没用得着动大刑便全招了!哦,对了,还有那个孔永烈,他也招了!老韩,将供状给他看!” 一大摞供状被奉忠捧了上来,足足有百十来页之多。 “向阁老,这供状虽多,但大部分都是其他官员指认张子器的,奴婢就不一一给您看了,咱省点时间,只捡几份要紧的看,成不?”韩炎嘴上是征求意见,实际上已经将最上面的大部分供状放在了一边,只从下面取出了几页纸来放在了向栉面前。 “这是张子器的供状,他供认是你指使他联络官员共同反对新政,百官的把柄也是你提供的,还说上次联名反对废除封赠冗官也是受你指使。他说你早就知道了江南鱼鳞图册烧毁之事,甚至比席安知道的还要早!还说你早有反对新政之意,只是在内阁中排名最末,杜延年、罗汝芳又一味惟上命是从,你孤掌难鸣,只好引而不发。 另外,他还供认,也是他从通政司右参议袁逢那里得知了席安弹劾项国公之事,这才指使袁逢故意将消息透露给了徐邦昌,将整个御史台拖下了水,也为百官跪谏提供了最好的借口! 这是孔永烈的供状,他供认从沭州逃出来以后,他首先便去了祝家,在祝家的庇护之下才和祝朝卿一同来到京城。也正因为有了祝家的牵线,你才跟孔永烈搭上了!于是,原本煽动官员跪谏示威的计划就变成了官员跪谏、士子罢考、致仕老臣声援三条线!而这一切都是由你主谋、张子器和孔永烈、祝朝卿分头实施的! 这是祝朝卿的供状,他所述大致与孔永烈相同,但还多了一件事,那就是贾绅!贾绅祖父也曾当过官,与你共事过,但他父亲才学一般,只考了个秀才便未能再进一步,索性便断了出仕之心,只在老家经营产业,因此家中广有良田。你为了在江北士子中挑选一个联络人,便选中了他,以照顾故人之孙的名义将他拉入了你的麾下。只是没想到后来贾绅因为汪珩泄题之事受了牵连,于是你才在仓促之间选了皇甫炜代替他的角色。 向阁老,您还要继续看下去吗?” “不必了!韩都知好手段,看来我安排的人都失败了!陛下,老臣无话可说,甘愿伏诛!”向栉默默闭上了眼睛,算是默认了以上全部供述属实。 “你这算是认罪了?” “陛下都查到了这个地步,臣就算不认又能如何?” 见向栉认罪,祁翀心里并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反而更加失落。 “朕将所有线索和供状从头梳理了一遍,大致理出了个头绪来,但还是有些细节需要你补充一下。这样,朕先起头,不足之处你指出来。 此事起源于江南掠田。不得不说,你这个手段还真是高明,借战乱巧取无主之田,事后只要借口地契遗失,根据鱼鳞图册补上地契再分批过户到向家名下,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得大量良田却不用付一文买地钱!这其中朕唯一不知的是,你究竟是怎么勾连上祝家的?” “是祝家先找上的我!我虽将子侄都安排在关键位置上,但频繁出入架阁库更改记录还是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那人便是祝朝卿的伯父。他当时也在一个县衙任县丞,人极聪明,猜到了其中的缘由,便主动找上了我一个侄子,把事情点破,提议由他出面帮忙将此事做的更为稳妥,条件便是要我在此次科考中帮他侄子祝朝卿一把!我答应了下来,果然之后祝家帮了大忙,让向家掠地变得更为容易!” “原来如此!”祁翀点点头继续道,“但是项国公火焚架阁库烧毁了所有鱼鳞图册,这让你的所有付出毁于一旦,于是你彻底恼了,这才有了后面之举——这就是你直接的动机,对吗?” 向栉情绪却突然激动起来:“所以陛下这是承认了架阁库起火是柳明诚故意纵火的,根本不是什么失火对不对?此事也不是柳明诚的主意,是陛下的主使,对不对?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呀!” 祁翀尴尬地笑了笑:“你——猜到了?” “此事虽然隐秘,可臣为官半生,什么没经历过,陛下那点心思又岂会看不出来?此事臣猜出来了,杜延年、罗汝芳也一定能猜出来,不,他们甚至都不用猜,可能根本就是知情人!陆怀素、陈怀礼他们大概也能猜出来,只是这两个老滑头就算猜出来了也不会吭声而已!”向栉愤愤不平道,“世人皆以为陛下广查土地纳献,只是为了增加赋税收入,臣也曾经是这样认为的,因此,向家虽有良田数百顷,但臣心里并不担忧,因为这些地都是向家正大光明买来的,不是纳献来的,根本就不怕查! 可江南鱼鳞图册被焚,我立即就明白了,陛下的心思远不止于此!清查纳献只是第一步,陛下真正的意图是均田!” 向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江南没了鱼鳞图册,土地权属再也查不清了,干脆便趁机均田,将世家大族的土地都夺了来分给泥腿子。一旦江南完成均田,那江北也一样会施行此政,到时候陛下可能连借口都不用找了,朝堂上下谁敢反对?那我向家数十载辛苦积累下来的家业岂不是要毁于一旦?!陛下问臣的动机,这便是真正的动机!” “你今日倒还算是坦诚!但你有一句话撒谎了,你向家的地虽不是纳献而来,却也不是正大光明买来的!就算你向家三代为官,可官俸终究有限,你父、你子官位也都不高,没多少油水可捞,你家如何经营能在短短数十载的时间里从一介寒门一跃而成为魏州最大的地主?你可别说是靠诚信经营、勤劳致富啊!朕不是傻子! 朕让人在魏州那边打听过了,你向家在魏州名声极差!为了得到土地,你家可谓不择手段,各种巧取豪夺。百姓稍有不从,轻则毒打一顿,重责捏造罪名送入官府治罪! 还有些官员知道你喜欢土地,便故意将上等良田以劣田之价卖给你以为贿赂!因你家而失去土地不得不委身于你府中为奴婢、佃户者不计其数!尤其是你父亲,今年快八十了吧?身体不错啊!八十老翁专纳十八岁的妾,‘一枝梨花压海棠’,据说还是你们当地的一桩‘佳话’!狗屁的‘佳话’!” 第649章 正宪帝揭露伪装 向节之供认不讳 祁翀忍不住爆了粗口:“说出来不臊的慌吗?啊?!而当地州县官畏惧于你,凡是告你家的案子一律不予受理,甚至还主动帮你‘收拾’不听话的百姓。毕竟前途在你手里捏着呢,谁敢得罪你呀?! 曾经有一个年轻的县令叫谈应祥的不知深浅,杖责了你家一个恶奴,然后呢?他到现在还在一个偏远的下县当主簿吧?不妨告诉你,就在昨日,朕让内阁下了调令,调此人回你老家宝坪县重新担任县令,朕还给了他一道便宜行事的密旨,你猜他会怎么做?” 向栉这次彻底惊呆了,表情终于不再淡定,露出了满脸的惊恐:“陛下,罪臣罪该万死,任凭陛下处置,求陛下饶过臣的家人吧!臣父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啊!陛下开恩!” “你父亲能否善终取决于你的态度,朕也懒得再跟你费口舌,后面之事你自己说吧!”祁翀冷冷道。 “回陛下,”向栉一下子老实了许多,如实供述道,“臣应该比陛下更早知道架阁库焚毁之事,因为臣一个侄子用六百里加急向臣禀报了此事。臣闻讯后大怒,又猜到了其中缘由,便开始联系张子器和汪臻。 张子器都做了什么陛下已经知道了,臣便不再赘言。臣这样做原本是打算让朝官集体弹劾柳明诚,事实俱在,陛下迫于压力只能处置于他,如此陛下便是自断臂膀,江南均田之事也无人能够推行下去。 至于汪臻,他远在郧州,牵涉不大,主要是想利用他儿子汪珩。汪珩此人,轻浮愚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非曾经恩荫了一个监生身份,本来是连参加会试的资格都没有的,挑中此人就是为了让他坏事! 臣原本的计划是,将考题告诉汪珩,以他的性子肯定藏不住秘密,早晚会泄露出去。在此期间,贾绅会设计安排汪珩与罗颋一起吃饭,毕竟二人曾是国子监同窗,也算是有些交情,碰上了一起吃顿饭也是合情合理。然后考题泄露的消息便会传播出去,此时,贾绅便会威逼利诱汪珩及其他知情人一起指认罗颋为泄密之人,罗汝芳父子百口莫辩,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只可惜,万没料到,汪珩身边有个比他还不靠谱的李文规,没等贾绅安排好那场邂逅,他就已经将考题卖了出去!臣万不得已,只好认下了泄题之罪,反而让罗汝芳父子逃过了此劫!” 向栉的语气中充满了遗憾,祁翀却听得勃然大怒、心惊肉跳:“好歹毒的手段!罗先生怎么得罪你了,你要这样毁他清誉!” “陛下,罗阁老不止是得罪了臣,他是得罪了天下的士人!当年他被下狱,没人知道他是冤枉的吗?人人皆知呀!但是为了安定天下士子之心,世宗皇帝只能牺牲他一个!如今,他重蹈覆辙,与天下士族为敌,甚至蛊惑陛下倒行逆施,如此国贼,死不足惜呀!” “哈!这倒奇了怪了!你为一己私利抢掠民田、陷害大臣、攻讦天子,还成了大忠臣了!罗先生为国为民反倒成了你口中的国贼,真是颠倒是非、强词夺理!” “陛下,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千百年来皆是如此!陛下因为一点赋税便与士大夫夺利,这是大大的不智啊!天下士族都会因此而成为陛下的敌人,则届时陛下与‘独夫’何异? 就以此次士子罢考为例,那些士子为何甘冒风险参与罢考?他们不知道一旦失败的后果吗?因为他们都是家中有田产的大户子弟!贾绅为何宁愿牺牲自己的前程来陷害罗汝芳?因为他的祖父当年也曾参与‘投献田案’,虽然官职低微,参与不深,可只要罗汝芳在位,对他的家族而言就是一柄悬在头顶上、随时可能斩下来的利剑!罗汝芳不除、新政不废,天下士子心中不安哪,陛下! 陛下,臣等的做法虽然卑鄙了些,可忠君爱国之心天日可鉴!”向栉说得声泪俱下。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明明自私自利,还在这里巧舌如簧!朕的新政到底是利国利民还是倒行逆施也还轮不到你这种贪官污吏来评价!”祁翀如今对向栉厌恶至极,懒得跟他在这个问题上再费口舌,便将话题又引了回来,“朕再问你,照你所说,贾绅参与此事尚可理解,汪臻为何将他的儿子也牺牲掉呢?难道他也跟罗汝芳有仇不成?” “仓促之间要找到一个能跟罗颋牵连上的今科士子并不容易,恰好汪珩就是最合适的。而且,汪珩是汪臻跟通房丫头生的庶长子,在家中地位不高,脑子又笨,最不得汪臻喜欢。汪臻赴郧州上任,全家都带走了,唯独留下了汪珩,说是让他留在京城参加会试,实际上就是不待见他!而且以他的能力本来也是考不上的,就算失去功名无法再入仕也不算什么损失。到时候臣再找人运作一番,保住他的性命就是了。” “哼!算盘打的真好啊!稳赚不亏!”祁翀冷笑了一声,“继续!” “就在张子器去袁继谦府上游说袁逢的时候,袁逢意外地帮了我们另一个忙,那就是提供了席安弹劾柳明诚一事的消息。 张子器将这个消息告诉臣的时候,臣大喜过望,便定下了将御史台也拖下场的戏码,而且如此一来,跪谏便更加名正言顺了! 张子器按臣的指使,故意让袁逢将席安奏折的内容透露给了徐邦昌,还骗他说陛下其实很忌惮项国公,只是怕名声有损,不好轻易贬黜,而消息来源自然是袁家姻亲杜延年。 徐邦昌此人有些投机之心,最爱揣摩上意,却因为官微职小,了解的消息有限,常常猜错。他自己却不自觉,迷途而不知返。此次得了这个消息便以为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着急忙慌地便上了弹劾奏章。陛下将奏章留中,他不知所措,忐忑不安。张子器便假意关心,给他出主意,让他鼓动更多的同僚一起弹劾,甚至以国之大义、乃父清名等为由,将许衍架在火上烤,这才促成了最终御史台跪谏、百官声援一事!” “等等,朕有一事不明,你为何要拉拢袁家参与此事?袁逢又为何如此主动帮助你们?” “拉拢袁家是因为我认为袁继训也是新政的受害者!他本是殿阁大学士,家中夫人也有诰命,子孙也有荫官,可因为陛下的新政,这些全都没有了,虽然还有些致仕金,但比原来全家多人食俸禄岂止少了一星半点儿?再者,袁家也是当地大族,土地不少,早晚也会成为陛下的鱼肉。但是袁继训没在京城,而是回了老家,京中只有他儿子袁逢在,所以张子器只能去找袁逢。” “因为朕的新政而利益受损,这就是你挑选盟友的标准?这就是标准的结党了!” “事到如今,陛下说是那就算是吧!” “那袁逢就那么痛快答应了?” “还真不是!袁逢是有把柄在张子器手上,这才心甘情愿供他驱使的!” “在张子器手上?莫不如说是在你手上吧?”祁翀讥讽道。 向栉并不以此为耻,反而得意地笑笑道:“陛下这么说倒也没错。” “详细说来!” “通政司每年都有大量的不必存档的废弃奏折需要清理,按规矩是要定期集中焚毁,以免其中内容外泄!此事按照以往的惯例都是由右参议负责处置的。袁逢一直跟着袁继谦做事,袁继谦调任通政司,他便也跟着去了通政司,职务恰好就是右参议! 袁逢上任第二天就赶上了焚毁奏折之期,这小子财迷心窍,居然没有按规矩将如山的奏折焚毁,而是当做废纸给卖了!卖的钱他全部装进了自己的荷包!底下人敢怒不敢言,只好瞒了下来没有上报。他便认为此事毫无风险,于是两个月之后又做了一次。 臣得知后,便在他第二次卖废纸的时候令人高价收购了这批废纸并保留了下来,这便成了要挟他的最好把柄!卖废纸这点钱不算什么,贪了也没多大罪过,顶多是降职而已,关键是朝廷奏章流落在外,那上面甚至还有陛下的朱批!这可是犯了朝廷大忌,弄不好是要调脑袋的! 有了这个把柄在手,那袁逢还不是任臣拿捏?” 看着他的得意洋洋,祁翀目光愈发锐利,向栉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收敛笑容,又诚惶诚恐地低下头来。 “袁继谦参与了没有?” “没有!以他跟杜延年的关系,臣怎么敢让他知道呢?” “继续说!” “是,陛下!就在张子器四处拉拢官员之际,孔永烈和祝朝卿进京了。他们不仅证实了柳明诚逼死孔希尧之事属实,也提出了联合江南士子罢考给朝廷施压的建议。臣不胜欣喜,当即同意了这个建议,并决定修改原来的计划,将致仕老臣声援百官跪谏改为声援士子罢考。 这之后贾绅便多了一项新任务——联合江北士子。后来贾绅被李文规连累出了事,才又找了皇甫炜充当这个联络人。” 第650章 好谋划功亏一篑 搜罪证付之一炬 “如何选中的皇甫炜?”祁翀又问道。 “也是袁逢的功劳。他看到了柳忱、梁睿禀奏皇甫家案件的奏折,便告诉了张子器。张子器隐瞒了部分事实,只告诉皇甫炜说他家被盯上了,必须尽快废除新政,否则他家就要遭殃。他还伪造了一份假的奏折给皇甫炜看,皇甫炜果然上当,便参与了进来! 至此,整个计划便谋划好了,即便臣入狱,也不影响后续计划的执行。而只要计划成功,柳明诚难逃罢黜,杜延年、罗汝芳作为新政的执行者也必须要罢相,陈怀礼、陆怀素都是明哲保身之辈,闹不出什么大动静。臣届时即便被问罪,只要不死,就有回朝之机! 唉!只是万没想到,功亏一篑呀!” 祁翀看着向栉那满脸遗憾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向栉错愕地望着正宪帝,不知他为何发笑。 “真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啊!”祁翀收敛了笑容道,“朕自回京以来,各种暗杀、明杀也算经历了不少,光是禁军叛乱就有两次,说实话,这其中无论哪次朕面临的威胁都比你这次大! 你以为弄些文官往那儿一跪朕就怕了?几个士子罢考朕就得瑟瑟发抖?更别提那些已经土埋半截的老臣了!你知道吗?今日一大早这帮老头子还没来得及出门就被御前侍卫一个个堵在了家里。见到御前侍卫上门,有人当场吓得便溺,还有两个直接昏死了过去!就这样一群乌合之众,你还指望他们跟你同进退? 有道是‘以利相交,利尽则散’,同理,你以同僚的把柄相威胁,那么在更大的威胁面前,他们怎么可能不反水呢?你看看你找的那些盟友都是些什么人?孔家?哼!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孔希尧不是被项国公逼死的,是被他亲儿子孔永熙毒杀的!孔永烈他骗了你! 还有刘璠!你自以为跟刘璠有交情,亲自去游说他,却不知道你前脚从刘家出来,他后脚便出卖了你!你也不想想,他孙子刘文敏深得朕赏识,前途无量,怎么可能因为田产、俸禄等蝇头小利便毁了他孙子的前程呢?! 你自以为得计,机关算尽,结果呢?除了将朝中反对势力完全暴露在朕前面之外,你又得了什么好处呢?” 向栉默然无语,良久之后长叹一声道:“陛下外柔内刚,绝非易与之辈。臣看错陛下了,输得不冤!” 祁翀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让他在供状上签字画押。 “最后一个问题,那些东西藏在哪里?” “陛下指的是......”向栉一时没有明白。 “你用来要挟百官的把柄——总不可能都在你脑子里吧,总有些物证什么的吧?都放在哪里?” “臣书房里有个暗室,地上的一个高脚烛台便是机关。” “老韩,将他押回大理寺吧,告诉邱维屏,将他单独关押,不许任何人探视!然后你带人将向府围了!” “奴婢遵旨!” 向栉被带走后,祁翀独坐了一会儿沉静了一下情绪,这才将杜延年叫了进来。 杜延年蹒跚着进来,正欲叩头行礼,却被祁翀叫住了:“甭跪了,还没跪够啊!向栉的供状,你先看看吧!” 杜延年见祁翀并无怒色,心情稍微平静,双手接过了供状,逐字逐句看了起来,越看越是心惊。 “陛下,向栉他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杜延年话说半截,突然觉得祁翀的眼神有些不对,便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顾不上双膝疼痛,慌忙跪倒,“臣每日与向栉同衙共事,竟不知他怀有异见,臣有失察之罪,请陛下降罪责罚!” “罚是肯定要罚的,不过朕今日叫你来却不是因为这个。起来吧!”祁翀示意内侍将杜延年扶了起来,继续道,“叫你来是想跟你说说袁家的事。袁继谦没有涉案,但他任人唯亲,纵容袁逢无法无天,定他个渎职不算冤了他吧?” “陛下,袁继谦有罪当罚,陛下秉公处置即可,不必顾忌微臣的脸面。”杜延年连忙表态。 “朕已经将他放回去了,你一会儿去劝劝他,让他连夜写份请罪折子,明日早朝递上来,朕准他免职致仕!” “多谢陛下宽宥!” “袁逢是参与了的,而且参与颇深,虽有被胁迫参与的情节,但毕竟是参与了。而且他还有违例处置废旧奏章之罪,二罪并罚,此人——不能留了!” 杜延年大惊,刚欲开口为内兄求个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硬生生闭上了嘴。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若依朕以往的性子,袁逢不至于丢了性命。然而这次不同,所有参与者都要从重处置,而且涉案人员众多,其中涉及的许多致仕老臣都是朝中人脉极广之辈,品级又高,不是大理寺能定夺的,而是要由内阁给出意见。不先严厉处置袁逢,你后面的事情便不好做!” 果然如此! 杜延年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躬身道:“陛下此举是爱护于臣,臣感激不尽!” “岳父,这次恐怕要委屈你了!” “陛下言重了,臣身为宰辅,对眼皮子底下的祸端竟一无所知,臣的确罪责难逃,陛下无论如何处置臣都是应该的。” 祁翀略带歉意地望着杜延年,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对了,还有件事需要你亲自跑一趟!向栉有些东西不适合留在世上,你去把它们都烧了吧!韩炎已经在向府等着了,你直接去便是!” “臣这就去!” 杜延年匆匆出宫赶到向府,果见韩炎在门前站着。 “杜相,您来了!这边请!”韩炎前面带路,二人很快便来到了向栉书房,里面果然有个仿汉制的青铜仙鹤落地烛台,造型很是典雅别致。韩炎上前一手握住烛台用力扭动,果然随着一阵闷响,一扇伪装成墙壁的暗门打开了。 “把里面的东西都抬出来!”韩炎吩咐了一声,几名御前侍卫鱼贯而入,很快便抬着一箱箱东西出来,在院子里堆了满满当当一大堆。 “杜相,您要不要再进去看看,防止有什么遗漏的?” “不必了,有劳韩都知去看看就行了。”杜延年心不在焉,随口答道。 “这......杜相,陛下这差事是派给了您的,奴婢进去怕是不合适吧?” 杜延年斜了韩炎一眼,不得不接过韩炎递过来的烛台进到密室中转了一圈,不多时拿着一个小册子出来了:“掉在地上的。行了,这次没什么遗漏的了,烧吧!” 韩炎双手接过,回头对身后的侍卫斥道:“怎么办事的?这点小事都能出纰漏?” 侍卫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敢言语。 “杜相,那您这边请!”韩炎将杜延年让到院中,递给他一个火把。 “点火也得老夫亲自来?” “是啊!您辛苦!”韩炎赔笑道。 杜延年白了他一眼,接过火把扔进了纸堆之中,浓烟顿起。搜出来的东西大多是纸质的,又淋上了火油,烧的极快,不到半个小时,十几口大箱子已经化为灰烬。 “杜相,奴婢这就回宫交差了,您自便!” 韩炎带着侍卫们回宫,将事情详详细细禀报给了祁翀,祁翀听完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杜延年离开向府后先是去了一趟袁府,入夜之后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 袁迎和心悦都还没有休息,听说他回来了忙迎了出来,见他脚步踉跄,走路都得人扶着,都吃了一惊。 “老爷,这是怎么了?” “爹,您受伤了?” “哦,无妨、无妨,就是跪久了,有点疼。”杜延年怕妻女担心,笑着宽慰道。 “您这是又挨骂了?”心悦猜测道。 杜延年在妻女面前也不讳言,坐下苦笑道:“被你猜着了!” “因为我家的事?哦,刚才袁逸让人来报,说是我爹已经放回来了,但是袁逢还关着。” “我知道,我刚从岳翁那里回来。”杜延年挥手将下人都赶了出去,郑重对妻子道,“夫人,你有孕在身,按说这个时候不该让你操心,不过我想来想去,瞒是瞒不住的,这件事还是该让你知道——袁逢这一关怕是过不去了!” “啊!你是说——”袁迎惊骇地捂住了嘴巴。 “陛下这次要从严重处,袁逢涉案颇深,恐难逃一死!”杜延年将案件始末大致讲给了妻女听,听得二人心惊肉跳。 “那我爹呢?” “岳翁定了渎职之过,免职致仕。虽说如此一来致仕金少了许多,但好歹只是丢了颜面,不伤筋骨,反正他也不指着那点致仕金活着。我刚才已经劝过他了,他也想开了,这么大岁数了,早点回家享清福也不是一件坏事。” “我爹没事就好。我哥哥他——真的在劫难逃了?” 杜延年点了点头,握住了袁迎的手:“你也不要太难过,他自己咎由自取,赖不得别人!” “唉!道理我也明白,只是可怜大伯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袁迎说着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第651章 正宪帝赏罚有度 邱维屏左右为难 次日大朝会,参加的官员出奇地齐整,凡是能来的都来了,就连一向不爱上朝的鲁王都来了,毕竟昨日闹出那么大动静,朝野上下也是人心惶惶。 正宪帝也不啰嗦,首先向群臣通报了昨日之事,并将向栉的供述宣读于众。 宣读完毕,举朝哗然,不少人当即痛斥向栉的不忠不孝、无父无君;但也有人认为向栉的做法虽有待商榷,但论其本心仍不失忠君爱国之意,只是政见不同云云,就连鲁王也替向栉求了两句情。 祁翀心中冷笑,五叔这指定是收了向家的钱了!果然是事不关己便可以随口胡言,上下嘴唇轻轻一碰,轻飘飘的话就那么不值钱地跑出来了。他故意问向杜延年:“杜相,昨日下午查抄向府书房,可找到那些东西了?” “回陛下,找到了。已遵照圣意全部焚毁!” 群臣纷纷露出疑惑的表情,不知君相二人在打什么哑谜。 祁翀见状笑道:“诸公还不知道吧?向栉手中收集了大量的官员罪证,他就是利用这些罪证作为威胁,行索贿、结党之事!听说,他家中密室搜出的百官罪证足有十几大箱之多! 可惜杜相一把火都给烧了,也不知诸公都有没有什么把柄也在其中啊!” 百官闻言果然大惊,立时便有人出班奏道:“陛下,向栉居心叵测!他这分明是有不臣之心,否则收集百官罪证所为何事?臣虽然一向清正廉明、心底无私,自信不会有什么罪证被他捏在手中,然亦不齿其所为。臣恳请陛下立即将向栉明正典刑!”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望着刚才还在替向栉辩解的几位朝臣如今也纷纷跳出来要求置向栉于死地,鲁王也闭口不言了,祁翀突然觉得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魔幻和讽刺。不过,今日如何处置向栉不是重点,祁翀也只好先将此事放在一边,只吩咐三法司尽快将此案查明并交内阁复勘。 “向栉及其党羽自有律法处置,不过,朕今日要问赏罚的却是另外几个人。 首先要赏一个人,便是巡察御史席安。席安不畏权贵,率先弹劾项国公,虽说所奏不完全属实,然勇气可嘉、忠心可鉴,特擢拔为殿中侍御史,立即回京赴任!” 这个升迁的旨意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本来众人还以为席安会因挑起事端而被惩处,却不想竟是个不降反升的结局,一时都有些摸不透圣意了。 “其次,不赏不罚的也有一人,便是项国公柳明诚。柳明诚南征有功,本应晋爵,然其此次擅自截留流放之犯崔慎,并因而给了其可乘之机,导致鱼鳞图册被焚毁,此大过亦不可不罚。因此,功过相抵,便不赏不罚了。 最后要重罚的便是内阁!”正宪帝语气陡然严厉起来,内阁三位老臣忙趋步出班跪倒在地。因罗汝芳还在贡院监考,今日上朝的便只有杜延年、陈怀礼、陆怀素三位。 “朕初登大宝,唯恐年少德寡处事不周,故设内阁六相,为的便是多些股肱老臣襄助于朕。因此特颁下谕旨,凡内外奏事,均先经过内阁票拟,若内阁六相意见一致,朕往往便照内阁之意朱批;凡有新政,也必先与内阁相商。信任不可谓不重、倚仗不可谓不深!可内阁呢?内阁就是这样回报于朕的?!” 年轻的正宪帝今日是真的动了怒,语气之严厉前所未有。杜延年就算有心理准备也着实被吓着了,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跪伏在地一声不敢吭。 群臣也显然都被吓着了,齐刷刷跪倒喊着:“陛下息怒!” “息怒?朕如何息怒!先是林仲儒,不识大体、固执已见,朕不得不让他离开内阁,心中已然不豫,结果这次又出了个向栉!这才几个月啊?啊!内阁六相已去其二!是朕用人不明还是内阁阁臣德不配位? 内阁本该是秉承旨意、推行国策的机要之地,向栉身居显位,每日心中暗想的却是如何反对朕!内阁诸相每日同衙办公,竟无一人发现其怀有异心;京城百十余位官员串联,内阁竟一无所知!杜大首辅,你不该给朕一个解释吗?” “臣......臣有负皇恩......” “有负皇恩的何止你一个!陈怀礼、陆怀素,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尤其是你杜延年! 袁逢是你的姻亲吧?堂堂首辅连自家人都看不住,后院起火了都不知道,朕还能放心地将大渊江山和万千子民交给你守护吗?” “臣罪该万死!”杜延年额头冒汗,无地自容。 “朕今日不想听你们说那些‘臣有罪’、‘臣该死’的废话,朕希望你们能记着,朝廷给你们高额俸禄不是让你们养尊处优的! 内阁首辅、次辅正二品,其余辅臣从二品,年俸是多少?钱两万贯!这几乎相当于一个中县的岁入!而在京城,一户十口之家每月有十五贯钱的收入便能维持体面的生活;在京城之外,十五贯钱甚至可以维持一户中等人家全年温饱都还绰绰有余!所以,诸公以后领俸禄的时候不妨都扪心自问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得起所领的那些俸禄吗?身居高位又是否是尸位素餐、碌碌无为? 朕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不是听不得谏言,但朕更希望听到的是诸公关于如何完善新政的具体措施,而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攻讦新政!今后立个规矩,凡是宫中和内阁共同敲定的国策,任何人不得妄加非议,真有意见也只准通过内阁递奏章,凡以其他方式妄议国策者,一律按大不敬治罪!” 正宪帝发完了火,扫视了群臣一眼,缓了口气道:“自即日起,杜延年罚俸两年,其余三位阁臣各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臣领旨谢恩!”杜延年等三人忙叩头谢恩。 “行了,都起来吧!对了,袁继谦呢?来了没有?” “臣......臣在!”袁继谦刚欲起身,又哆哆嗦嗦跪了下来,将奏折高举过头顶,“罪臣袁继谦内不能约束子侄、外不能管教下属,致使袁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罪臣实在无颜再面对圣上,自请去职致仕,望陛下恩准!” “准了!” “谢陛下天恩!”尘埃落定,袁继谦暗自松了口气。 “此次牵涉官员众多,朝中能空出不少位置,吏部要尽快挑人补上!” 康安国忙道:“臣遵旨!” “今日再议一件事,就是江南的地权!”见众臣被骂得唯唯诺诺、胆战心惊,祁翀顺势便提起了今日真正的重头戏,“鱼鳞图册烧了,许多百姓又死于战乱,无主之地甚多,人口户籍同样混乱。为防止有人似向栉那般趁机侵占无主之田,朕拟在江南新收之地推行‘度田令’! 所谓‘度田’,便是丈量土地、核实户口,然后均田于百姓,使人人有田耕、户户有桑麻。只有先把土地、人口核实清楚,明年的赋税征收才有据可依!内阁!” “臣在!” “此事尽快拟个条陈出来交给朕。”正宪帝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迅速敲定了此事,没有留给任何人反对的机会。 “臣遵旨!”杜延年略一停顿又道,“陛下,内阁如今已缺额两人,前次陛下曾令百官议一议入阁人选,如今群臣公推了几人,请陛下定夺。” “都有谁啊?” “吏部尚书康安国、兵部尚书韦乾度、学部尚书李勉、大理寺卿邱维屏。”杜延年说完,偷眼望向御座上的正宪帝,见他皱眉不语,显然对这几个人都不是很满意。 “此事再议吧!”果然,祁翀扔下了一句“再议”便退朝了。 出了龙德殿,杜延年脚步沉重,眉头紧锁,众人见他不悦,都尽量躲得远远的,生怕触了霉头,只有一个人例外,不但不躲还主动往前凑。 “找个地方坐坐?” 杜延年低着头走路,余光扫处见到一丛大胡子飘了过来,便抬起了头。 “去我值房吧,正好有事跟你说。” 内阁值房内,杜延年将旁人都遣了出去,这才对邱维屏道:“你是想问如何处置向栉?” “向栉必死,只是怎么死的区别,难度反倒不大;张子器、汪臻和其他参与的官员都归许世昌审理,我也不操心;真让我犯难的是那些致仕老臣!原本都是殿阁学士的身份,就算陛下取消了封赠,可品级也在那儿呢!一水儿的三品以上,其中还包括我的老上司!唉!难呐!”邱维屏捋着五柳长髯发出一声感慨。 “邦士,你怕是入不了阁了!”杜延年没有回答邱维屏的问题,反而提起了另一个话头。 “入不了就入不了!阁臣难做,出力不讨好!看你今日的难堪,我就打了退堂鼓了!” 杜延年却摇摇头:“你没懂我的意思!我两次向陛下推荐你,都被陛下忽略!不是因为你能力不足或不受信任,恰恰相反,陛下就是因为太信任你了,所以才要将你留在大理寺!” 邱维屏一愣,仔细咂摸起了杜延年这话的意思。 第652章 蔡惟思奉旨和谈 鲁王爷夙愿得偿 “你是说——”邱维屏犹豫着没敢说出自己的猜测。 “陛下的新政远远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而在这个过程中,越是陛下信赖倚重之人越会被打压,边打压边委以重任!德甫如此,我和你亦是如此!你可以认为这是帝王心术,但反过来想也未尝不是一种保护!此次御史台攻诘德甫就是一个警示,倘若你我现在权势滔天,那么御史台盯上的就是你我了! 我已然处在首辅的位置上了,不能退也无处退,陛下也不会允许我退,暴风骤雨我必须顶着。但你不同,你在风暴边缘处才是游刃有余的!” 邱维屏也是聪明绝顶之人,一点就透,点点头道:“所以席安才会升迁!陛下要扶持御史台!一来是为了制衡,二来也是另一把入局的刀!” “不仅如此,未来大理寺也会是陛下倚重之地,所以这次审理处置这些老臣便是你的进身之机!审的好了,你留在大理寺,审的不合上意,你入阁!” ——但是会失去圣心! 这后半句杜延年没有说出来,可邱维屏也是心思敏捷之人,自然会意。 “那量刑尺度呢?多重才合适?总要在律法尺度之内吧?” “没让你枉法!袁逢论死,这是陛下钦定的,他就是衡准!罪行重于他的,必死;轻于他的,可活!另外,抄家的时候不要手软!” “明白了,多谢鹤寿兄指点!” “你我之间不必客气!另外——你我今后少来往,世昌亦如是。” 邱维屏略一沉吟,心中恍然,又问道:“这话需要转给许世昌吗?” “世昌毕竟是恩师的儿子,官场上的门道没有他不懂的,不必刻意点拨,他会明白的!” “那孩子们......” “小儿女间的事,我是不管的。” 邱维屏点点头轻叹一声:“唉!这朝中又要风起云涌了!” 祁翀回到御书房只见吕元礼喜滋滋地等在那里,见了祁翀便先磕了三个响头。 “这不年不节的,老吕,你捡元宝了?”祁翀打趣道。 “没捡元宝,不过也差不多了,而且这元宝还是陛下赏的,奴婢能不来给您磕个头吗?”吕元礼笑道。 “哦?朕给你的元宝?朕怎么不知道啊?” “上次您不是让舍弟去找连总经理讨个活计吗?连总还真给了一个,说是让他去沭州霍镇采一种叫什么石英石的石头,运回来就有钱赚!这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吗?可不就跟捡了元宝差不多?” 祁翀笑道:“是个长久的好买卖,不过朕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不许仗势欺人!你弟弟接了这差事便是皇商了,一举一动也代表着皇家的脸面,若是在外面为非作歹,坏的可是朕的名声!” “陛下放心,奴婢已经教训过他了,以后他不会再做出格的事了。对了,还有那个岳世同,奴婢向张尚书举告了此人,张尚书已经革了他的差事,他也不敢再跟舍弟来往了。” “嗯,如此最好。老吕啊,你也不要怪朕啰嗦,朕也是不希望你们这些身边人出事才忍不住多嘱咐几句。老韩无牵无挂,你却有家室之累,你弟弟偏又是个不让人放心的主儿!” “陛下爱护奴婢,奴婢只有感激,哪能嫌您啰嗦呢!舍弟要是再不懂事,您就拿奴婢开刀,奴婢绝不含糊!”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你弟弟要是再闯祸,你替他挨板子!” “诶!” 二人正说笑间,奉忠进来禀报,说是楚王、寿王来了。 “二位王叔,不是刚下朝吗?何事这么急呀?” “哈哈,就是刚下朝回到枢密院就接到新的塘报了,知道陛下正等着呢,不敢耽搁,立马送过来了!”祁樟哈哈大笑道。 祁翀微微一愣,随即便明白了过来,喜道:“扶余丰璋求和了?” “正是!扶余丰璋已经遣使与我军和谈,盛钧请旨,是否谈?如何谈?” “谈是肯定要谈的,怎么谈也不重要,我只要咱们的人能平安回来!你们去跟礼部商量一下,也派个人过去吧!呃——就蔡惟思如何?” “此人倒是能说会道,办事也有分寸,是个合适的人!”祁榛点头道。 “那就这么定了吧,让他尽快出发!” “另外,陛下,臣等还有一事要向陛下请教。” “八叔不必客气,有事但讲无妨。” “就是上次陛下提过的枢密院内部机构改革重设一事,别的都好说,只是这军事情报收集一项,实非臣等所长,无处下手啊!”祁榛苦笑道。 祁樟也连声附和:“是啊,打仗我没问题,可偷摸到别人的地盘上刺探消息那可不容易!两军相接之前还能派个斥候什么的,这平常不打仗还要派人去刺探消息,刺探什么呀?我实在是搞不懂!” “那你们就更得把小滕平平安安弄回来了!只要他平安回来,他就是你们的外参司主事!” “得!那我跟蔡惟思说一声,可得把人全须全尾儿地弄回来!”祁樟笑着便跟祁榛告退了,出门却正好撞见了祁檩。 “老五,这肚子看着又大了一圈啊!” 祁檩顾不上跟他开玩笑,悄悄问道:“四哥,陛下现在心情如何呀?” “怎么了五哥,你紧张什么呀?” “唉!陛下突然叫我来,估计是要挨骂了!”祁檩愁眉苦脸道。 祁榛想了想问道:“是因为今日朝上你给向栉求情的事?不至于吧?陛下没那么小心眼儿!” “我......我收钱了,估计瞒不住陛下!” “老五啊老五,你也是!怎么什么钱你都敢收啊!”祁樟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我哪知道向栉那厮那么可恶啊!我还以为罪不至死呢!我这不也是被向家人骗了吗?”祁檩也是懊恼不已。 “五哥,我给你出个主意!”祁榛看他忐忑不安,终究于心不忍,贴近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祁檩果然转忧为喜。 “陛下唤臣来不知有何吩咐?” 御书房内,祁翀一见祁檩果然将脸拉了下来:“五叔最近忙什么呢?上次我让你找瓘玉作坊定制的实验器具做好了没?给你的那些书印出来没有?” 祁檩脸一红,嗫嚅道:“还......还没去订呢?哦,书......书已经开始刻版了,很快就能印出来!” “五叔!您能不能专心干点正事啊!”祁翀气不打一处来,“实验器具的事我是多久之前说的?至少一个多月了吧?到现在您还没去办!知道您对朝政不感兴趣,也不大懂得军事,所以我不难为您,就让您把咱老祁家这一摊子事管起来,无非就是老人过寿、孩子上学、家长里短的事,想着也没多难!您可倒好,正事儿不干,净管些不该管的闲事儿!收了向家多少钱啊?” “也......也没多少......我这就退回去!”祁檩臊眉耷眼道。 “退什么退!今日下午就要查抄向府,你这时候退给谁去!这批实验器材你自己掏腰包,就从这笔钱里出!” “诶诶!那剩下的我都捐给女学!哦,我自己再捐两处院子,帮杜姑娘再开两个学校!” 祁翀刚要问“这次怎么这么大方”,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刚才进来的时候遇见四叔、八叔了吧?” “嗯,啊?老八可没给我出主意啊!”祁檩连连摆手道。 祁翀被他气笑了,没好气道:“好了,知道了,都是你自己的主意!那就赶紧去办吧!另外,姑祖母生辰快到了,您也上上心!” “臣遵旨!” “对了,还有件事,正想跟您商量。”见祁檩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祁翀也有些不忍,语气软了下来,“前几日礼部来问世宗皇帝的生忌之礼,无意中提起了您的生母,说她当年只是个昭容,死后也未得追封,这么多年竟然无法享受皇家祭祀。按说已经诞下皇子的嫔妃是不该如何苛待的,朕于心不忍,打算给她一个妃位的封号......” “陛下所言当真?”祁檩声音顿时哽咽起来。生母一生未得重视,死后也不受优待,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病,此时祁翀重提此事,他如何能不激动? “自然是当真,礼部仿照楚王叔生母王淑妃之故事,为胡昭容定了‘恭妃’的封号,旨意明日就会发出,届时工部也会依据她的位份重修她的陵墓,只是这修陵墓的钱......” “陛下,臣愿自行承担所有重修陵墓的费用,求陛下给臣一个为母尽孝的机会!”祁檩泪流满面,跪地叩头。 祁翀满意地点了点头,答应了他的请求,本还打算再嘱咐几句,眼角余光瞥见韩炎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便让祁檩先退下,祁檩抹了抹眼泪,晃着胖乎乎的身子便退了出去。 “老韩,何事?” “太医院来报,说太后娘娘生产之期就在半个月之后了,不知陛下是否有什么要吩咐的?” “女人生孩子我哪里懂啊——哦,对了,准备一间干净的屋子吧,要全部用医用酒精消过毒的那种,你知道的!其余事情去问林太妃即可!另外,你再去替我约一下心悦,明日我想见见她。” “在何处见?” “呃——就在贡院对面那个茶楼吧!再约一下连述,有东西给他。” “是,陛下。” 一夜无话。 第653章 窥局势风急潮涌 救弱女任重道远 次日祁翀一大早就赶到了茶楼,将从宫里带出来的各式早点摆满了一大桌子,喜滋滋地等着心上人。 茶楼一般没有这么早就上客的,侍卫们也都乔装守在了楼下,因此,此刻茶楼二楼只有祁翀和随侍的韩炎和奉忠、奉孝,倒也清净。 “就是在这儿抓的孔永烈?” “是。” “那小子老实了?” “老实了,供出了不少东西。据他所说,江南士族势力之大尤胜于江北,且多集中在宿州、沭州、澂州一带,互相之间又多联姻,彼此之间都能攀上亲戚。就以孔永烈为例,他的母亲就来自宿州祝家,与祝家家主是亲姐弟,所以论起来祝朝卿也得管他叫一声表叔。而沈璞的堂妹就嫁给了祝家家主,孔永烈的三姑又嫁给了沈璞的弟弟,类似这样的亲戚关系数不胜数。 这还只是三家最大的世家——当然,现在已经不足为虑了——另外还有许许多多的略小一些的世家,这些家族在地方上为士绅,在朝廷中、军队中又有为官、为将者,势力盘根错节,极难根除。 哦,对了,孔永烈把他知道的世家关系都画了出来,画成了好大一张图,您要不要看看?” 祁翀往窗外瞅了瞅,还没看到心上人的身影,随口道:“那就看看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奉忠、奉孝,把图展开来!” 韩炎说“好大一张图”的时候,祁翀还没往心里去,等到奉忠、奉孝站在桌子上将一张长约两丈、宽约七尺的图展开在祁翀眼前时,他才真的有些震惊了。更令他震惊的是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上百个名字,而这些名字和他们之间互相关联的线条又构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的大网! 好大一张网! 祁翀越看神情越严肃,心情也就越沉重!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江南的形势比他预估的还要复杂,那么度田令能够顺利展开吗?他陷入了沉思。 不知道想了多久,直到听到韩炎低声呵斥了一声“好好举着”,他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奉忠、奉孝胳膊已经举得酸麻了也不敢放下来,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扭曲。 “行了,收起来吧!回头挂到御书房去!” “诶!” 奉忠、奉孝这才松了口气,麻溜地收拾了起来。 “老韩,江南的形势不乐观啊!原以为孔家、祝家、沈家除了,剩下的小鱼小虾掀不起什么风浪,可现在看来我还是想简单了!别的不说,就一条,世家势力遍布官场,让他们去丈量土地、分配土地,这可能吗?就算土地暂时能落到百姓手里,那以后呢?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再想方设法抢回来?” “那就都杀了!”韩炎突然冒出来一句,见祁翀有些错愕地望着他,忙解释道,“不是陛下说的‘敢笑黄巢不丈夫’吗?黄巢做得,我们怎么就做不得?” 祁翀苦笑道:“老韩,黄巢是造反的,当然不用讲道理!朕是皇帝!哪有皇帝无缘无故杀自家子民的?” “陛下不能杀,那就弄个造反的出来,让他去杀,完事之后再把他杀了不就行了?” 祁翀连连摇头:“虽是个立竿见影的法子,但是太卑劣了些,非天家所为!再说了,治国也不能都靠这些阴谋诡计,这些东西用得了一时,用不了一世,终非治本之法。” 韩炎还欲再劝,忽听楼梯口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便立刻住嘴,躬身退在了一边。 “心悦!”祁翀开心地迎了上去,“用过早点了吗?我给你准备了许多你爱吃的,快来!” “陛下倒是胃口不错,可我爹今早可是一口没吃就去内阁公廨了!”心悦坐在对面,语气中略带抱怨。 祁翀听出了她的意思,讪笑道:“呵呵,岳父大人辛苦......辛苦!” “敢不辛苦吗?就怕陛下说他‘尸位素餐、碌碌无为’!” “老韩,赶紧给杜相送份早餐去!快去!嘿嘿,哪能让岳父大人空着肚子干活儿呢,怨我、怨我!”祁翀知道昨日骂杜延年骂得有些过分,理亏之下也只能赶紧赔罪。 心悦见他一味赔小心,心情好了些,扫了一眼桌上的美食,指了几样对韩炎道:“韩都知,这几样麻烦让人去送给家父,可好?” “是!奴婢这就叫人去送!”韩炎忙将那几样端走,让奉忠去跑一趟。 心悦这才又重新看了看桌上的食物,选了一样送入口中:“嗯——这个面包带馅儿的?好甜啊!” “嗯,用草莓酱做馅儿的,今年的草莓不是很好,有点酸,所以又另加了不少糖。还有这个,苹果酱馅儿的,你尝尝。” “嗯,你也吃呀!诶?这个饼干——是个熊猫,还抱着根竹子!好别致啊!” “嗯,特意让人做的模子,过几天就在动物园那边开售了,先让你尝尝鲜!你——不生气了?” 心悦闻言看了祁翀一眼,咽下了口中的面包认真道:“元举,其实我也不是生你气。我爹他是你的臣子,‘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做的不好,挨骂受罚都是应该的。只是,那毕竟是我爹,作为女儿,看他委屈我也是会心疼的!理是理,情归情,你明白吗?” “对不起啊心悦,这次是我没太顾及你的感受,以后不会了!”祁翀真诚地道了歉,心悦终于露出了微笑。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五叔说要送给女学两个院子,让你再开两处分校,还要资助你一些费用!” “真的?那可太好了!我正愁我爹罚了俸,家里收入锐减,今后女学的开支不知从哪里出呢!又不好意思总跟你和大长公主殿下要!鲁王殿下雪中送炭,真是大好人!”心悦顿时开心到飞起。 “这叫什么话?什么叫不好意思要?我的钱就是你的钱!”祁翀假意生气道,“五叔他是收了不该收的钱,这才不得不吐出来,要不然这个人情哪轮得到他来做?” “好好,以后都跟你要!”心悦嘻嘻笑道,“对了,我们又添新人了!” “谁呀?” “桑姐姐介绍来的,一位是戴家的王娘子;另一位是宋姑娘,家里说是做木材生意的,她学问不深,但打得一手好算盘,她如今帮着毕娘子教算数,我干脆将女学的账本也都给她了,让她帮着管账。” 第一位祁翀一听便知是谁了,应该是戴宾的妻子王采蘩,而另一位想来应该是他前不久救下的木材商人宋永昌家的女儿。 “还有,小桃现在也是一位女先生了!” “小桃?她也能教书?”祁翀这才注意到平常跟心悦形影不离的小桃今日没有出现,想来应该就是在上课。 “小桃从小跟我一起长大,我读过的书她也读过,我听过的课她也听过,学问虽然谈不上多深,但是教人认字、读《女四书》还是没问题的。之前我也鼓励过让她去授课,可她宥于自己是婢女的身份,总也不敢迈出这一步。这次朝廷不是有释奴令吗?我趁机跟我爹娘说,给小桃脱籍了,如今她虽然住在我家,但身份已经不是婢女了,而是我的朋友!” “那倒是一件好事!那她以后怎么办?她有父母吗?今后谁为她主持婚嫁?” “她是孤儿,五岁便被卖来我家的,至于婚嫁嘛——这个我家不会不管的,保证给她找个好婆家、帮她出嫁妆便是。对了,说到这个我还想问你呢,你之前那个小厮小滕怎么回事啊?好久都没来信了!小桃可惦记了!” “小滕被抓了!”祁翀将滕致远和扶余的事简单给心悦说了说,“放心吧,小滕一定能平安回来的!” “哦,原来如此!”心悦边说边往口中塞完了最后一块饼干,擦擦嘴抿了口茶道,“吃饱了,我得走了!” “这么快?再多陪我聊会儿嘛!”祁翀近乎撒娇地恳求道。 “真的有事——”心悦拖长了尾音面带歉意,“有个学生好端端的突然不来了,一打听,说是家里要把她许人了!才十二岁呀!对方还是个老鳏夫!她爹娘就是图对方的彩礼钱,收了钱好给她哥哥娶媳妇!我要是不管,这姑娘得委屈一辈子!” “那这事儿咱必须管!老韩!派人跟一跟,不能让好好的姑娘受这个委屈!” “那就让奉孝跟着去看看吧!” 目送心悦离开的身影,祁翀心里想的却更多。只要他出手,那个女孩的命运就一定能够改变,可是,大渊有多少如她一样的女孩儿呢?能管的过来吗? 心悦去管这闲事,只是出于一种朴素的善良,但祁翀却知道,问题的根源并不是女孩有对重男轻女的父母那么简单,而是生产力!走不出农业社会,那就永远会有这样的女孩和这样的父母。 可解放生产力,将一个传统农业社会过渡到工业社会这不是短期内能够完成的,祁翀非常清楚,哪怕自己在这里待一辈子恐怕也无法做到。 任重而道远啊! 祁翀还在心中感慨万千的时候,楼下又传来人声,连述夫妇上来了。 第654章 桑玉奴销假复工 忠顺侯举荐故人 “玉奴!”见到桑玉奴,祁翀是真的打心眼里高兴。生育之后的桑玉奴身材更加丰腴,前凸后翘,平添了几分熟女的风韵。 “陛下万福金安!”桑玉奴面带春风,款款下拜。 “平身、平身!你这是出月子了?” “是啊,再不出来做事,就有些对不起陛下给的薪俸了!”桑玉奴笑道。 “新驿馆的建设还真是非你不可!如今主干道已经修成了几条,就等配套的驿馆开张了!这里边选址、设计、装潢、人员培训都得你亲自负责,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陛下放心,一切都交给贱妾,保证让您满意!” “有你这句话,我可就坐等收钱了啊!” “那您可得备好了大箱子,到时候保证铜钱如流水一般往您的库房里飞!” 祁翀得意地大笑起来,一副财迷的样子。若在不认识的人看来,谁会想到眼前这个满嘴铜臭之气的俗人竟然会是大渊国君呢? “景先,招商会安排的怎么样了?” “告示大上个月就都发出去了,时间安排在五月初。这是按照您的意思写的计划书,请您过目!” 祁翀接过连述递过来的折子,仔细看了看又斟酌了一会儿,拿过笔在上面圈了几处,递回给连述道:“大致是差不多的,不过还有几处不合理之处,我都圈出来了,你再好好想想。正好,我这里有本书叫《财富论》,你俩拿回去看看,若觉得好,可以刻版印刷出来,就作为咱们商号经理的培训教材,让大伙儿都学学。” “是,陛下。”连述恭恭敬敬从韩炎手中接过书,双手捧着。 “商号伙计的扫盲做的怎么样了?” “现在基本都能熟读《千字文》了,有那聪明的都能正经读书了。现在不少人闲暇时间就去租书来读,尽管只是些小说、杂记,可也能涨不少见识。” “你这话说的对,所谓‘开卷有益’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读书也要循序渐进,不可能所有人一上来都读经史,读通俗小说也未尝不是一种进益。” “还是陛下写的故事好!”桑玉奴笑道,“最近的那几套将门系列,可受欢迎了呢!只一点,除了《薛家将》是唐朝之事以外,剩下的《杨家将》、《呼家将》、《岳家将》、《狄家将》皆称是宋朝之事。可贱妾早年跟着项国公也读过几本书,从未听说以前还有个宋朝,这倒是奇怪了。” 祁翀知道这个问题早晚有人问,心中也早就备好了答案:“故事都是编的,朝代自然也是假托的。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性和道理。” “陛下所言极是,百姓喜欢看,怕也是因为陛下所说的‘人性和道理’。” “喜欢这种小说还不容易?等我有空再给你们抄......写几本!”祁翀得意道。嘿嘿,图书馆最不缺的就是小说! 三人又聊了一些琐事,茶楼开始逐渐上客。连述怕遇到熟人,夫妇俩便先告退了。 楼下传来阵阵叫卖声,大街上开始热闹起来。一个卖报的报童举着一份商报高声叫喊着:“平原商报最新增刊——《以子弑父,圣人之后全无孝悌;将媳做妾,名士之家岂有廉耻?》平原商报最新增刊,内容火爆,欲购从速......” 祁翀在楼上听得来了兴致,吩咐道:“老韩,去买一份!” “诶!”不多时,一份商报被递到了祁翀手上。这显然是一份临时增发的特刊,连夜印刷出来的,新鲜出炉,墨香犹存。版面不大,只有正刊的一半大小,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祁翀知道的,就是孔永熙弑父之事;另一个祁翀没听说过,写的是祝家的事,说是祝家家主在儿子死后,与儿媳勾搭成奸的事,写的很是香艳。 “这祝家的事属实吗?” “事情是孔永烈供出来的,大致属实,不过连述又找了几个善写淫词艳曲的文人精琢了一下细节,方才成文。” 祁翀听得连连摇头:“这祝家人还真是死的不冤!这都什么事儿啊!”正说话间忽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楼下经过,也从报童手中买走了一份报纸。 “老韩,你看那是不是忠顺侯啊?” 韩炎也探头望去:“瞧着像,奴婢去叫他上来?” “嗯,叫来聊聊吧!” 不一会儿,果然杨钺跟着韩炎上了楼,进了包间便磕头行礼。 “免了免了,这又不是在宫里,没那么多礼数。再说了,从前你也是皇帝,都是别人给你磕头,如今这动不动就给别人下跪,你不别扭吗?” 祁翀是开玩笑,可在杨钺听来却是送命题,忙躬身道:“臣归顺大渊乃是心服口服,对陛下也是真心仰慕。陛下天命所归,在臣心中如同天神一般,顶礼膜拜尚嫌不足,岂会别扭?” 祁翀意识到自己的无心之言吓着他了,忙安慰道:“玩笑而已,不必往心里去。坐吧!” “谢陛下!”杨钺道了谢,这才忐忑地坐到了对面。 “最近在忙什么?” “回陛下,写了几出小戏,都是取材自《杨家将》,府里的伶人正排着呢!” “为何独爱《杨家将》?同姓之故?” “也不全然。杨家满门忠烈,实乃臣子之楷模。臣虽不才,平生最敬重的却也是忠臣孝子,此等故事自然应该广为传颂。” 祁翀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用下巴点指了一下他手中的报纸问道:“你也买报纸了?” “哦,是。这商报上常有振聋发聩之言,臣买来拜读一番。” 祁翀笑道:“这期可没有什么好拜读的,两个故事而已,不过巧了,还都是东吴故地之事。” “是吗?臣还没看过呢!”杨钺听祁翀提起东吴故地,神情一脸平淡,似乎那是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地方。 “那你先看看。” 杨钺果然展开报纸读了起来,时而眉头紧皱,时而掩口轻呼,时而摇头叹息,似乎颇有感慨。 “想不到南孔之利欲熏心,更想不到祝家之恶贯满盈!偏偏这两家都有不少子弟屹立于东吴朝堂之上,如此岂有不亡国的道理?东吴之亡实乃天数啊!”杨钺这番感慨虽不全然准确,倒是符合他的身份,祁翀也不由得点了点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玉仪,东吴朝中就没有忠直之辈吗?” “有啊,陛下,不瞒您说,臣的老师乔履谦就是个大大的忠臣,可是有什么用呢?曹元方陷害了他,将他流放到了边陲之地。臣眼睁睁看着他受苦,却没有丝毫办法!唉!”谈及老师,杨钺眼泛泪光,显然是动了情。 “老韩,让项国公找找此人,找到之后送入京城!” “是,陛下!” 杨钺闻言眼中闪过了一丝亮光:“陛下是要重用老师?那臣还有几个人要推荐,一个是屈朝用,原为谏议大夫;还有一个叫应文拱,原为太子詹事......”他说着说着,突然发现祁翀正紧盯着他,眼神中颇有些玩味,顿时惊觉自己好像说多了,忙起身告罪,“臣多嘴了,这不是臣该过问的事。陛下恕罪!” 祁翀不置可否,笑道:“玉仪,其实你一点儿也不糊涂啊?是非忠奸你明白得很!那为何任由曹元方、沈璞之流把持朝政呢?坐下慢慢说!” 见祁翀并无怪罪之意,杨钺这才稍稍宽心,坐下缓缓道:“陛下,臣是有心除贼,无力回天呐!东吴虽亡于天朝大军,但实际上就算没有大渊的南征之举,杨家也是保不住皇位的!因为东吴朝政大权早在先父晚年便被两党把持了,自先父之后,两任皇帝便都是傀儡!” “两党?” “对,以曹元方为首的‘泾阳党’和以沈璞为首的‘澂党’。前者以泾阳书院为依托,许多官员皆出自其中;后者以澂州、沭州、宿州世家门阀为基础,财力雄厚!两党之争早在二十年前便有端倪,但彼时先父只顾着外战,巴不得有人替他处理内政,但又怕文臣势力过大,因此对于两党之争乐见其成,后来便尾大不掉,想收拾也收拾不了了。在臣看来,这些人都是祸国殃民之辈,做哪里的官便祸害到哪里,都该杀!”杨钺义愤填膺道。 “你这怨念还挺深啊!”祁翀笑道,“要不要朕除了他们给你出出气?” “臣不敢,只是话说到这里,有感而发罢了!再说了,最坏的那个曹元方还是被他跑掉了,剩下的小鱼小虾在陛下的手底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回头朕让吏部尚书去找你聊聊,东吴官员哪些可用,哪些是两党成员,你可以都标注出来,或许真能替你出出气也未可知!至于那个曹元方——看命吧!南唐也未必就能容得下他不是?” “两党成员臣的确知道一些,但肯定不全,地方上许多官员臣也不认得。陛下有命,臣莫敢不从,若有遗漏,还望陛下恕罪!” “尽力就好!时候不早了,朕该回去看奏章了,你自便吧!” “恭送陛下!” 第655章 送贺礼恩威并施 劝番使巧舌如簧 “老韩,你说这个杨钺是真通透还是假通透啊?”回宫的路上,祁翀反复思索着杨钺的种种表现,似乎确实挑不出什么破绽,“若真是说放下便放下了,倒也是安乐公一般的人物!” “奴婢安插在他府里的人盯了有些日子了,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动,每日就是看看戏、听听曲儿,有时候自己也扮上唱两句,据说唱的还不错呢!”韩炎笑道,“他畏惧曹元方甚于陛下,也是有其合理之处!陛下宽厚,能容他活命,曹元方若篡位,他是必死的,杨钟就是例子!” “那倒也是!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他提供的名单你都要再确认一遍,若有异常......”“杀”字还未出口,祁翀突然闭口不言了。 就在那个念头刚蹦出来之时,祁翀就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 怎么了?他这是怎么了? 曾经的他也是以“仁懦”着称的,如今怎么动不动就会起杀心呢? 他回想了自己近日的行为,好像越来越喜欢训斥人了,也越来越享受臣子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权威感了——他变了! 他想起了前世学过的那个着名的斯坦福监狱实验,不由得冷汗直流,果然环境是会改变人的! 齐冲啊齐冲,你还记得自己究竟是谁吗? 晚膳后,祁翀遣退了所有人,自己一个人再次进入国图,在那个大屏幕前输入了一个问题:“我是这个世界唯一一个发展专员吗?” 输完以后,祁翀静静地望着大屏幕,期待能有一个回答。 此前祁翀不是没有输入过问题,但少有回复的时候,这次他也不知道那个什么委员会是否会给他答复。 等了大约五分钟屏幕都始终没有出现新的文字,祁翀失望地准备离开了,就在此时,屏幕忽然亮起,一行文字出现在上面:“不是的,您是这个世界的第十七位发展专员。” “那之前的十六位呢?”祁翀忙不迭地追问道。 “失败了。” “为什么?” “环境改变人。” “什么意思?” “在一个人和整个世界的斗争中,坚持还是妥协,这是个问题。” “所以他们都妥协了,融入了这个世界,接受了这个世界固有的逻辑,对吗?他们最后都放弃了,对吗?” “是的。” “那放弃的结果呢?” “抛弃!” “什么意思?说详细些!” 这次,大屏幕再没有动静了,无论祁翀如何追问,都不再回复。 祁翀颓然地坐在地上,第一次感到了这个任务的沉重性! 掌灯时分,罗汝芳结束了连续三日的监考,回到了家中,却见罗颋正在桌子前扒拉算盘。 “怎么还算起账来了?” “爹,您回来了!”罗颋忙站起身来迎上去,“这几天累坏了吧?您快歇歇,和伯,倒碗水来!” 罗汝芳坐了下来,指了指算盘又问道:“你这算什么呢?” “算我的俸禄够不够维持全家开销呀!” “算这个干嘛?”罗汝芳一脸错愕。 罗颋这才想起来父亲可能还不知情,忙解释道:“您还不知道吧?陛下昨日在朝上发了火,将内阁骂了个狗血淋头,内阁全体罚俸。您哪,挨骂是躲过去了,可罚俸躲不过去呀!罚一年呢!接下来一年咱家都得靠我的俸禄过日子了,我能不精打细算一些吗?” 罗汝芳摇头苦笑:“这还真是个大‘惊喜’!” 父子正说话间,老管家和伯来回话:“老爷,宫里来人了!” 罗汝芳大惊,忙迎了出去,只见院中站着一个人,正是吕元礼。 “原来是吕都知,失迎失迎!” “见过罗阁老!阁老连日辛苦了!”吕元礼忙躬身施礼。 “吕都知客气,里边请!” 进屋之后,吕元礼开门见山道:“奴婢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来送礼的。哦,陛下说了,不必跪接。”说着便将手里端着的一个一尺见方的盒子递了过去。 罗汝芳忙双手接过去,发现盒子分量不轻,沉甸甸的。 “这是......”罗汝芳诧异地问道。 “陛下说,这是送给府上小少爷的百日贺礼,都是些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宫里对这次赏赐也不记档。小少爷喜欢就留着玩儿,不喜欢卖了或者熔了打些别的也行。罢了,东西送到,话也传到,奴婢这就告辞了。” “吕都知慢走!廷硕,送送吕都知!” 罗颋送客回来,发现父亲正对着那个盒子发呆。盒子已经打开了,共分两层,第一层是一堆长命锁、小手镯,全都是纯金打造!下面一层则是一宗小孩子抓周用的小玩意儿,什么小笔、小算盘、小尺子、小印章之类的,俱都是上等的和田玉雕刻而成,有的还镶嵌着各色宝石,那宝石璀璨夺目、流光溢彩,一看就是稀世之宝! “爹,这得值不少钱吧?”罗颋惊讶地嘴巴都合不拢了。 “怎么也得几万贯吧!唉!这是陛下知道咱家家底薄,特意送来补贴家用的。君恩难报啊!”罗汝芳心绪起伏,难掩激动之色。 次日,罗汝芳与孔维翰一早便进宫复旨。 “试卷昨夜已经全部糊名,今日便可开始阅卷。评卷官也已全部到位。”孔维翰首先禀报了会试相关事宜。 “那就开始阅卷吧!要尽快完成!另外,让侍中拟诏,今科落选的举子全部恩赏一个太学生的身份,入太学读书!”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了,臣等替举子们叩谢天恩!” “嗯,衍圣公,你先去忙吧,朕跟罗先生再说几句。” 孔维翰走后,罗汝芳忙趁机谢赏。 “先生不必客气。他们一个个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俸禄,你不一样。罚俸的是天子,送礼的是学生,不冲突。不说这个了,今日想问问你对度田令的看法。” “陛下,均田不是根本,根本在于如何保证分得土地的百姓不会再失去土地,这才是最难的!否则,就算能平均一时,这些土地最终还是会流向少数人手中!历朝历代开国之时莫不是耕者有其田,可百年之后便生兼并之患,就是这个原因。” 祁翀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另外,臣以为江南度田之事林学道怕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您是想让义父去主持度田?” “臣知道陛下爱护项国公,不愿意让他蹚这趟浑水。只是,江南初定,人心尚未归附,度田又与从世家地主手中抢夺土地无异,难免会有冲突。林学道终究是老儒,只怕手段柔弱,不足以震慑人心!” 祁翀默然不语,他承认罗汝芳说的有道理,论起狠辣果决,林仲儒肯定是不及柳明诚的,但是前次因为火烧架阁库之事,他已经让柳明诚陷入了漩涡之中,无论如何不会再害他一次了。 “此事容朕再想想。”祁翀一时难以决断,便转移了话题,“有个人想跟先生打听打听,就是前刑部侍郎刘璠。朕查过了,他与先生有同年之谊。” “陛下为何会问起他?”罗汝芳皱眉道,“是同年不假,但交情却谈不上多深。此人学问不错,人也聪明,为官嘛——官声尚可,只是做事有些功利,一向不为臣的恩师所喜。” “此次向栉、张子器串联百官,就是他向朕告的密!” 罗汝芳点点头:“这倒的确是他会做得出来的事!陛下若想要用他,须得给个大饵才行!” 祁翀笑了笑:“只要肯抓耗子,小鱼干管够!” 罗汝芳会心一笑:“陛下这话有意思!” “您那位好友关孝芬如今已经是甘州刺史了,他昨日刚传回来一份急奏,说西夏打算派一个公主过来跟咱们和亲!” “那是好事啊!” “好什么呀!”祁翀苦笑道,“他们是打算将人塞给朕!好在这份奏章是通过枢密院上的,我吓得都没敢让杜相知道!” 罗汝芳哑然失笑:“这个......臣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朕已经回复他了,想和亲可以,和亲对象现成的——楚王家的安郡王,至于朕,哼,他们痴心妄想!” 成亲之前必须为我媳妇儿守身如玉! “哈哈哈,那就要看廷杨这三寸不烂之舌了!” 话说半个月后,甘州刺史关孝芬在面对西夏特使李崇迈时是这么说的:“四大王,我家陛下后宫佳丽何止三千?不是老夫轻视贵国公主啊!西北之地毕竟风沙大,能比得了江南水乡吗?这次南征带回来那么多江南美女,哪个不比公主水灵?论起才华,她能跟我们杜相的女儿比吗?会跳舞——会跳舞管什么用?我们圣上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真把公主许给了我主万岁,只怕要被冷落在后宫了! 安王就不一样了!你知道他是谁的儿子吗?那可是楚王的长子!我朝楚王你听说过吧?枢密院枢密使!就是相当于你们三大王的地位!那可是掌管全国军队、最具实权的人物!陛下见了也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四皇叔’! 南唐知道吧?南唐皇帝将他的胞妹许给了楚王的次子!人家为什么没许给我们圣上,反而许给了楚王家呢?还不是看中了楚王一脉的实权!西夏公主若是嫁给了安王,那就跟南唐公主是妯娌了,到时候西夏等于跟南唐也结了亲!而且安王是哥哥,那公主就是大嫂,还压南唐一头,多好,是不是? 所以呀,眼界放开阔些,不要只盯着一个人!与其跟三千佳丽分享一个陛下,还不如做安王的正妃,那地位不比后宫一个妃嫔低! ......” 然后朝廷就收到了甘州传来的正式奏章:西夏拟遣双雁公主与安王和亲! 此为后话。 第656章 邹将军再立新功 正宪帝首论三权 与西夏和亲的消息还没传回来之前,蔡惟思就先传回了与扶余议和的消息。 “陛下,扶余同意议和了,释放抓走的咱们的那两个人,之前占了咱的地盘也都还回来,还额外赔偿咱们一大堆东西,哎呀,单子太长了,我也记不住。”楚王祁樟得意地禀道。 “真的?扶余这次怎么这么痛快?”祁翀也有些喜出望外。 祁樟“嘿嘿”笑着没有说话,祁榛笑道:“四哥这还卖关子呢!心里怕是早乐开花了吧?” 祁翀秒懂:“又是邹浩的功劳?” “这小子运气是真好啊!”见祁翀猜出来了,祁樟便不再矜持,笑道,“他去劫一个沿海的县城,结果好巧不巧劫回来一个贵族女子和她的一个护卫。原本也没当回事儿,一审才知道,原来那女子竟然是石矶门门主的女儿!这下子扶余丰璋慌了!他能坐稳皇位靠的就是石矶门的支持,若是这位门主千金出了事,他可没法儿交待。于是便立马同意了交换人质!说是二换二,其实那护卫不重要,主要还是那位小姐!” “答应他!立即换!”祁翀斩钉截铁道。 小滕,我等你回家! 许是因为心情大好的缘故,次日的朝堂上,内阁及三法司呈上了对于向栉党羽及罢考考生的处置意见,却被正宪帝全部减轻了一等。 “向栉、张子器、祝朝卿改斩为绞;汪臻、袁逸、皇甫炜等主犯一十三人免死,改为流放甘州,不准赎刑;其余从犯各减一等,准予折杖赎刑。其余参与罢考、请愿的举子,褫夺功名,杖三十,放。孔永熙虽十恶不赦,然毕竟为圣人之后,不可不留些颜面,改凌迟为腰斩吧,南孔家其他人免罪,只罚没其家产,全部流放甘州。三法司审理得当,甚得朕心,一律论功行赏!” “陛下仁德宽厚,实乃万民之福!”首辅杜延年率众臣齐贺,这一桩大案终于以最小的死亡代价画上了句号。 就在君臣和谐之际,邱维屏突然出班奏道:“陛下,臣有一事禀奏。” “邱寺卿请讲!” “此次抓捕向栉党羽,御前侍卫营出力甚多,此固然为陛下运筹帷幄之故。然御前侍卫本为皇家宿卫,无缉捕之职。朝廷自有三法司各司其职,陛下擅用侍卫行法司之事,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有越俎代庖之嫌。臣以为,此事不可成为惯例,否则国家法度必受其害!望陛下三思!” 邱寺卿飘了!这绝对是飘了!陛下刚说了要赏,这就当着众人的面批评君王,这是想当魏征吗? 就在群臣俱都为邱维屏捏了把汗的时候,御座上的正宪帝却点了点头:“邱寺卿言之有理,此事是朕欠考虑,今后不会再动用宫中宿卫插手有司之事了!” 皇帝认错了!登基以来一向说一不二的皇帝陛下轻而易举便当众认错了!!众臣莫不惊讶! “陛下圣明啊!”一人激动地大声喊道,“陛下虚心纳谏,实乃大渊之幸也!” 众人循声望去,却不是邱维屏,而是国史馆馆长辛鸿渐。老先生激动地胡子乱颤,口唇发抖,老泪纵横。 祁翀生怕这老先生情绪起伏过大,再背过气去,连忙安抚了几句,心中却在吐槽:至于吗?这事儿老邱确实说的对呀!依法治国,不是应该的吗? 安抚好了激动的老臣,正宪帝又回归到正题上:“邱寺卿刚才言道‘三法司各司其职’,朕倒觉得如今的三法司及地方上的司法官吏设置其实有些权责不明。 朕以为,司法之权可细分为三类,即捕、诉、审。‘捕’即侦查、缉拿,怀疑有人触犯律法并将其缉拿到案;‘诉’则是核查相关犯人及证据是否准确,并代表朝廷诉至公廨;‘审’则是居中裁判,不偏不倚,确定是否有罪以及当如何判罚。捕、诉、审三权分开,相互监督,等于是一个案子要经过三重把关,方能定案,如此大大有利于降低冤假错案的发生。 就拿大理寺来说吧,捕、诉、审一体,先初步认定其有罪,抓了之后再寻找证据定罪,等于大理寺抓了谁,此人就必定有罪,这岂非本末倒置?如此一来,所抓之人即便有冤,也难以脱罪! 哦,朕并不是说邱寺卿真的办过什么冤案,邱寺卿自接任大理寺卿以来,所办之案还是经得起核查的。但是,一人如此不代表人人如此,邱寺卿廉明公正不代表历任大理寺卿都是廉明公正的,只要有一人失了公正之心,则冤案必会发生。大理寺如此、御史台如此,刑部亦如此! 远的不说,眼前就有现成的例子,”正宪帝一指罗汝芳道,“罗阁老当年的冤案说是‘三司会审’,其实‘三法司’职权混同,共同行使‘捕、诉、审’三权,完全谈不上制衡、监督,其结果如何不言而喻。 地方上就更是如此了,县有县尉、州有法曹、路有按察,都是捕、审一体,形成的冤案还少吗?此次巡视组巡察地方,短短两个月不到,查出来的冤案已有十余起了,所涉官吏多达数十人!这其中固然有徇私枉法之人,然制度漏洞亦不可忽视! 朕说的这番道理,诸公是否听明白了?” 群臣面面相觑,似懂非懂,毕竟这种“捕、诉、审”三权分立的理论他们也是第一次接触,一时之间很难消化。 片刻之后,还是邱维屏首先回道:“陛下的意思是说大理寺有独断之弊,然大理寺的案件要经过刑部复核,地方上的案子也要经过州、路及刑部层层核实,并非全无监督啊?” “刑部名义上是有复核之权,但这种复核大多是纸面上的复核,尤其是地方上递上来的案子,州、路都做不到一一亲自核实,何况刑部?还不是公文卷宗里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有个老到的刀笔吏在卷宗上做做文章,即便有冤案刑部也未必知道! 别说地方了,即便是对大理寺、御史台审理的案子,刑部也难以有效复核,道理很简单,大理寺卿、御史中丞、刑部尚书皆为正三品,再看看你们上朝站的位置,按惯例大理寺卿、御史中丞可是要站在八部尚书之前的,如此一来,还能指望刑部监督大理寺和御史台吗? 再者说了,独断之弊只是其一,职权重复也是一害!就说大理寺和御史台吧,按说听讼、审理之权归属大理寺,可御史台也有台狱,每月逢五、十也有治狱御史台前听讼,这便是职权重复!更不用说‘三司会审’了。‘三司会审’本质上就是三司同权,不是职权重复是什么? 三法司越来越趋于同质,那设立三法司的目的又何在?” “陛下所言振聋发聩,臣等受教了!然臣愚钝,还有一事不解,请陛下赐教。陛下所言‘捕、审’二权臣尚可理解,可这‘诉’权又从何而来呢?这告诉之事不该是苦主的事吗?”罗汝芳问道。 “一来不是所有案件都有苦主或者苦主适合亲自上堂的。举个例子,就说此次举子罢考一案吧,苦主是谁呀?他们扰乱的是朝廷的科考秩序,苦主便该是朝廷!那是要朕还是杜相去衙门首告啊?朕要是真去了大理寺击鼓鸣冤、站在堂下举告,邱寺卿还不得跪着审案啊?” “哈哈哈哈......”众臣哄堂大笑,朝堂气氛因此而活跃了几分。 正宪帝笑笑继续道:“二来,律条艰深晦涩,非普通百姓可懂,就算告到官府,官员所断之案正确与否、引用律条适当与否百姓皆不可知,或重罪轻判、或轻罪重判,就算被冤了都不知道冤在何处。 若由朝廷派专人行使‘诉’权,代替或者协助苦主诉讼,同理,被告之人也可聘请讼师协助应诉,则以上弊端皆可避免,对于监督官员正确断案也是有好处的。” 正宪帝说完暂停了片刻,静待群臣的反应。见众人皆不语,便知道他从另一个世界“拿”来的司法理念很难被这个世界的人一下子全盘接受,只好耐下性子徐徐图之了。 “好了,今日这个话题就先说到这里了,朕也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诸公不妨也多想想,有什么好的建议尽可上奏。诸公,今日还有别的事要奏吗?” 杜延年随即出班奏了道:“陛下,延州刺史奏报,浊水延州段出现桃花汛。今年浊水上游回暖较晚,因此汛期来的稍晚,但自三月下旬气温陡升,冰凌迅速消融,以致排水不及,形成洪水。水势迅猛,冲毁了堤坝,沿岸已有三县受灾。” “该救灾救灾、该筑坝筑坝,户部出钱出粮,务必将灾民安置好。另外,朝中最好派个人过去,监督地方官员救灾,省得有人中饱私囊!许中丞,御史台可有合适的人选?” “回陛下,殿中侍御史姚汝成可堪此任!” 正宪帝略作沉吟问道:“席安回京了没有?” “席御史还在路上,不过应该也快了,大概就在这一两日了!” “让二人同去吧,姚汝成为赈灾正使,席安为副使!户部尽快调拨所需粮草物资交给二位御史。” “臣遵旨!” 第657章 席安巧言挽芳心 刘璠临危受重任 转过天来,就在户部忙的脚不沾地的时候,傍晚时分,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停在一处三进院门口。车上下来一名青年男子,男子毫无即将见到娇妻的喜悦,反而一脸忧色,忐忑不安。 车夫见状白了他一眼道:“我说姑爷,事情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见的?现在知道亏心了,早干嘛去了?” “你......”男子被下人毫不留情地挤兑了,气得口唇哆嗦,拿手指点指了半天,却始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回京这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也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解释,车夫的态度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车夫只道他心虚,对他更加鄙夷,没再理睬他,上前“啪啪”砸门。 门子过来开门,见到车夫颇为诧异:“老杨?你怎么回来了?姑......哟,姑爷,您回来啦!”见到车夫身后的男子,门子的态度迅速冷淡下来,“恭喜姑爷高升啊!虽说踩着自家老泰山的命往上爬多少有些......呵呵,姑爷厉害——” 席安没有理睬门子的冷嘲热讽,心里却更加担忧了。家里的下人们都是崔家陪嫁过来的,他们尚且都是这个态度,那盈盈呢? 席安低着头硬着头皮进到主院,跟谁也没打招呼直接进了主屋。主屋内香烟缭绕,中堂挂着的山水画换成了一幅画像,正是崔慎!画像前还有一个牌位,赫然也是崔慎的名字! “啊!”席安吓得大叫一声,后退两步,身子撞上了半敞的房门,发出了“吱呀”一声。 “你是怕我爹化成鬼来找你吗?”一声冷冷的质问从身后传来,席安慌忙转身,正好对上了崔盈盈的冷脸。 “夫......夫人!”席安定了定神,正欲伸手去扶,崔盈盈已经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了。 席安忙关上房门,跟着崔盈盈进了里屋。 “你......你怎么能在家中摆岳父大人的灵位呢?这要是让人知道了......” “你看不惯可以去弹劾呀!弹劾崔家人对朝廷心怀不满,这灵位、画像就是最好的证据,不是吗?” “不是......” “不是什么?你席御史不是惯会大义灭亲吗?弹劾师兄、逼死岳父,这不都是你干过的吗?哦,不对,我还说错了,不是御史,是侍御史!殿中侍御史!正六品!平步青云啊!只求老爷他日拜相之时别休了妾身这糟糠之妻便好......”崔盈盈越说越气,眼泪扑簌簌落个不停。 “盈盈!”席安实在听不下去了,大声制止了崔盈盈,见她哭个不停,干脆跪在了她面前。 “你......你这是干什么?”崔盈盈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 “盈盈,我知道岳父的死你怨恨于我,不只是你,家里人全都恨我,可我真不是有意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岳父在柳明诚那里做幕僚,我更想不到此事会跟他有关!”席安趁崔盈盈没反应过来,急忙解释道,“回京的路上我想了一路,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我可能是被人算计了!” “算计?”崔盈盈诧异地重复了一遍,见席安还跪着,忙道,“你先起来吧,一个大男人给女人跪着,像什么样子?!” “你不生气了?”席安见她面色稍缓,顿时松了口气站了起来。 “你先把事情说清楚!” “好,我说给你听!我的消息是从一个由江南调任京城的原东吴官员那里得来的,他赴任途中经过我所在之地,去拜访当地县令。也是巧了,那个县令正好因为手底下有冤案被我发现了,当场被问了渎职之罪,按照朝廷的旨意,我暂代当地县令,于是那人便来见了我。他不知我和柳明诚的关系,只知道我是县令,闲聊时便无意中提起了孔家和架阁库失火两事。我职责在身自然不能不理,这才弹劾了柳明诚。 此事我当时丝毫未生疑,可此次回京我想了一路,越来越确定此事根本就是个圈套!下套者或许是想借我的手杀柳明诚,可没想到柳明诚更毒,竟将岳父推在前面挡箭,我甚至怀疑岳父根本不是自杀的,而是......”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崔盈盈吓得以手掩口,发出了一声惊呼。 “我唯一不明白的是岳父大人为何会在建州?他不是北上了吗?” “我也是上个月中旬才收到父亲家书的,说是朝廷临时改判,将他流放闵州,可走到建州时就被项国公留下做了幕僚。原本想写信告诉你的,可还没等到信寄出去,他就......”崔盈盈说着又抹起眼泪来,同时也相信了丈夫的解释,因为席安确实不知道崔慎在建州。 “这就是了,一定是柳明诚搞的鬼!先生一世英明,怎么就看错了这个学生呢?!”席安愤愤不平道。 “可人家位高权重啊!就算我爹是枉死的,那又能如何?崔家那么大的家业,还不是顷刻间土崩瓦解?”崔盈盈的话语中透出了万般的委屈、无奈和心酸。 “怀民,要不你辞官吧!我们惹不起朝廷,躲还不行吗?回你老家也行,去找我母亲、弟妹也罢,总之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我怕有一天,你也会......”崔盈盈越说越觉得恐惧,声音逐渐颤抖。 “辞官?”席安愣了愣,坚决地摇了摇头,“夫人,不是我恋栈权势,不舍得这身官袍,而是如果我连这个官身都没有了,今后就更无法护持崔家了!届时,崔家就更加会成为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更别提为岳父报仇、洗冤了!” “报仇洗冤谈何容易?你现在虽然是六品官,可人家却是皇亲国戚,天壤之别,如何能够做到?!”崔盈盈绝望地落泪。 “盈盈,你放心,我毕竟还年轻,未来之事尚未可知!若有朝一日我能成势,必定为岳父讨回这个公道!” 刘璠接到内廷旨意命他进宫觐见之时还是颇为意外的,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出卖向栉之事他是做了,但不等于他愿意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儿是他干的!可最近这两日,街面上开始有流言传出,直指他就是出卖老友之人! 刘璠因此而坐立不安,唯恐自己的举动在皇帝陛下那里卖了好,却又因此而得罪了昔日同僚,那样岂不是得不偿失? 就在他满心焦虑如何平息舆论之时,内侍上门,二话不说将他带进了宫。 御书房内,刘璠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两年了,他已经两年多的时间没有进宫了。如今的御书房内布置大不一样,一幅巨大的舆图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位置;多宝阁上的奇珍异宝都不见了,换成了一个个挂锁的木盒子;阳光透过瓘玉窗户照射进来,格外明亮通透。 “知道朕叫你来是为了什么吗?”年轻的君主将手中的木盒放回架子上,转身问道。 “臣恭聆圣训!”刘璠低着头恭恭敬敬答道。 “最近外头都在传是你向朕告的密,这事儿你知道吗?” 刘璠心中一紧,忙道:“臣有所耳闻。” “嗯,朕传出去的!” “呃......啊?”刘璠一愣,不由得抬了抬头,见正宪帝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忙又低下头去。 “朕知道你怎么想的,用别人的人头向朕示好,换你孙子的前程!你怕朕对他有成见,看不上他,对吗?刘璠,你这样想就是小看了朕,也高看了你自己!朕若真对刘文敏有成见,就不会亲自点他为榜眼!同时,朕也不会因为你的那点功劳就对他另眼相看,因为你那点告密之功还远远不够格! 刘璠,朕承认你用心了,但是,你的这份心思用错了地方!你算计朕一次,朕便也算计你一次!如何?” 正宪帝略带戏谑的语气在刘璠听来却无异于惊天炸雷,他慌忙跪倒俯首谢罪:“臣冒犯圣上,甘愿领罚。” “算啦,就当扯平了!”祁翀笑道,“起来吧!朕不会将你的功劳记在刘文敏头上,但却可以给你一个差事!” 刘璠有些错愕地从正宪帝手中接过了一本册子。 “拿回去看看,看明白了写个折子递上来——不必通过通政司或者内阁,直接到北宫门交给军情司即可。退下吧!” 刘璠手捧册子倒退着出来,正要转身出宫,却见一人迎面而来。 “韩都知!” “刘公!”韩炎微微欠身道,“您这是领了差事?” 刘璠一指手中的册子笑道:“刚接了此物,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见左右无人,又悄声道,“韩都知久在御前,想必知晓内情,还劳烦相告一二,必有重谢!” “您客气了!就是份差事而已,是好差事,可也是苦差事!办不好身败名裂,可若办好了,入阁拜相便如探囊取物。” 此话若在别人听来必然是心胆俱寒,可刘璠的眼中却闪过了一丝亮光。 “请韩都知指点迷津!” “刘公说笑了,奴婢不过是个内侍,哪懂什么朝政呢?不过——手底下倒是有个人,或许能襄助刘公一二。” “那此人在何处?”刘璠急切地问道。 “今晚让他去登门拜访刘公便是了。” “多谢韩都知!” 第658章 贤伉俪冰释前嫌 义父子心有灵犀 四月十二,姚汝成、席安奉旨押送赈灾粮草北上延州。 前一日拜阙辞行时,席安叩头陈词,恳请正宪帝允许他将崔慎遗骸运回老家安葬。 席安对此原本没抱多大希望,不过勉力一试而已,没想到正宪帝不仅痛快地答应了,还问了崔慎遗孀及年幼子女之事,当得知崔慎夫人年事已高,幼子崔鹗、幼女茵茵无人教导时,便准席安将母子三人接回京城同住。席安喜出望外,大受感动。 崔盈盈闻讯更是喜极而泣,当即安排下人去接父母弟妹。 “老杨,你去建州把我爹的遗骸接回来。一路上带足盘缠,快去快回!” “是,小姐!” “老魏,你们两口子去接老夫人她们!同样的,快去快回!” “是,小姐!” “小姐,老夫人和二公子、二小姐回来以后,这房子怕是不够住了!”管家提醒道,“要不要先把姑爷的书房腾出来......” “什么‘姑爷’、‘小姐’,记着,以后要叫‘老爷’、‘夫人’!虽然你们都是我从崔家带来的,可你们记住了,这个家主人姓席!既然姓席,那就没有客人上门倒要主人避让的道理!如果房子不够住,那就再买新的!管家,去问问两旁的邻居有没有要卖房的,哪怕价钱高一些也行,或者干脆再去买个大一些的房子,总之不能因为我娘和弟妹要来便委屈了老爷,明白了吗?” “明白了,小......夫人!” 晚上,崔盈盈备下了一桌酒菜,举杯对席安款款下拜道:“贱妾不知礼数,之前对夫君多有不敬,又不知约束下人,以致夫君深受委屈。还望雅量宽恕,万勿介怀。” “娘子言重了,快快请起。”席安忙将妻子扶起,诚恳道,“我本布衣,蒙岳父不弃,将娘子下嫁。成亲之后我唯恐委屈了娘子,更要报答岳父与老师的大恩,虽有护妻族周全之志,却每每力不从心。岳父之故虽非我本意,可到底是我愚蠢中了奸计,娘子纵然怪我,我亦无话可说,又怎敢埋怨娘子呢?” “不必如此自责,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夫妻一番推心置腹,前几日的龃龉顿时烟消云散,最后相拥而卧,缠绵半宿。 也是在这一天,恩科会试放榜! 御书房内,杜延年、罗汝芳坐在绣墩上品尝着正宪帝赐的新茶。 “这是从江南运回来的新茶叶,用了新的炮制方式,不是以往的‘点茶法’,而是先将茶叶炒制,喝的时候用开水冲泡,弃茶叶而饮茶水。二位试试?” 杜延年端起茶盏试着饮了一口,赞道:“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多了些清香,少了些苦涩。” 罗汝芳也将茶水含在口中回味了一番道:“清冽幽香,细品之下还有一丝甘甜,真乃至味也!” “陛下,这茶产自何处,可有名字?” “产自沭州一个叫龙井村的地方,就叫‘龙井茶’。这茶虽好,不过最重要的却不是茶叶本身,而是炒制方法。别的地方的茶也可以用这种方式炒制,效果也不错。奉忠,把咱们的样品茶每样包二两一会儿给两位阁老带着!” “是,陛下!” 杜延年、罗汝芳忙起身谢恩,祁翀示意他们坐下:“不必拘礼!今日放榜?” “是,衍圣公已经在贡院主持放榜了。此次参加会试的考生共计七百九十一人,录取二百三十人。参考人数、录取人数都是历年之最!”罗汝芳笑道。 “最不最的不重要。”正宪帝摆手道,“朕也知道此次要求你们适当降低门槛,多录用一些人,国史馆那些老翰林们有些不满。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各路巡察御史都查出了不少贪官污吏,后面还会越查越多,空缺总要有人来填补,新政推行也需要大量的年轻官员扛担子,朕也只能行此权宜之计。尽快择期安排殿试吧!” “那读卷官人选还需陛下钦定。” “此次殿试只是排名次,不黜落,也不必糊名,各家有子弟参加的也都不必回避。就内阁你们四位再加上李勉、邱维屏、许衍和歧郡王吧!对了,柳恢这次又没考上?” 罗汝芳苦笑摇头:“臣惭愧!” 祁翀笑道:“自己的学生都没录,可见先生公正无私!不过,柳恢资质实在平庸,也不怨先生无能,先生不必内疚。” “就是!”杜延年也道,“李家那三位不是考上了两个吗?都是一个先生教的,可见还是要看禀赋!” “李家是哪两个?其他几家的子弟都考的如何?”祁翀问道。 “李家是李益和李旭考上了,最小的李观落榜了,不过他才十五岁,未来可期。杜相的族侄杜适、许衍之子许允、邱家的邱绍勋此次都是榜上有名。” “嗯,书香门第,后继有人,也是好事一桩。此次可有惊艳之才?” “有,江南栾鸣凤、江北倪文俊俱为高才!尤其是倪文俊,虽出身商贾,然志气浩然,文笔斐然,乃上佳之资!” 祁翀闻言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网罗天下英才尽为己用,天子之幸莫过于此! 杜延年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陛下之前曾言及今科进士都先放到各部去实习,臣正不知该如何安置,还请陛下示下。” “此事要稍作改动了。内阁依然留侍中十人,八部每部留十人,剩余的全部去江南参加度田。原八部六品以下官员以及内阁侍中尽可能地外放,填补地方上的空缺。” “臣明白了!” “朕这里还有两道诏书,”祁翀从御案上拿过两个卷轴分别递给了罗汝芳和杜延年,“一道是给罗先生的,即日起罗先生正式升任次辅;另一道是给刘璠的,由内阁发出。” “钦命刘璠为江南度田大使?”杜延年对于第二道诏书有些惊讶。 “朕已经跟刘璠谈过了,之前咱们拟定的那份江南度田具体方略也都交待给他了。另外,王丘一改任度田副使,辅助刘璠。江南度田下个月便要开始,短则半年,长则八九个月,最迟明年初便要全部完成,而且要尽可能的不误农时!” “陛下既已定了钦使人选,那内阁便要抓紧组织人手了!臣等这就回去准备相应事宜!” 杜、罗二人领了差事匆匆离去,祁翀则宣了侍中拟诏,诏书还未及用印,柳敬诚又有事求见。 “陛下,舍弟明诚命人将南孔的藏书都运送回京了,共五万余卷,您看放置在何处妥当?” “暂时存放在国史馆吧,让辛馆长他们做好目录送来。” “是!另外,随着书一起回来的还有个人,叫乔履谦。臣不知德甫此举何意,特来请教陛下。” “乔履谦?”祁翀大喜,刚想夸一句“义父做事麻利”,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找乔履谦的旨意此时就算到了建州也应该是刚到不久,柳明诚办事效率再高也不可能收到旨意后两三日便让乔履谦出现在京城。那就说明柳明诚将此人送入京中是他自己觉得此人可用,而非因为他的寻人旨意,这同时也说明,柳明诚对于乔履谦此人是十分认可的! “先将此人安置在忠顺侯府中,他原是东吴帝师,就让忠顺侯服弟子之劳吧!另外,伯父今晚可以先替朕设宴款待他,请内阁几位辅臣作陪,择日朕再宣他入宫一见。” “臣领旨!” “听说这次柳恢又没考中?” 提起不争气的长子,柳敬诚一脸郁闷,长叹一声道:“唉!犬子愚钝,实在令臣难以启齿!” 祁翀安慰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文远人品稳重,只是不善做科举文章而已,何须强求?王侯之家又不是非得考科举不可!朕倒以为他不考科举也好,就跟在伯父身边学学办事,待伯父致仕之后便可接手宫中这一摊子了。” 正说话间,就见韩炎捧着一份诏书回来了。 “用完印了?”祁翀说着便指了指柳敬诚道,“直接给歧王吧!” 柳敬诚忙接过诏书,展开一看原来是封柳恢为广德郡公的诏书。 “按规矩,贵族子弟满十五便可封爵,要不是五叔办事拖沓,文远封爵的诏书早就下了!如今也好,就当是安慰安慰文远吧!” 柳敬诚忙跪下谢恩:“陛下天恩,臣感激不尽!臣于社稷本无尺寸之功,全赖陛下厚爱、父母荫蔽而身居高位,如今不肖子又蒙陛下厚赏,臣父子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谢恩毕,柳敬诚又禀报了京营之事。 “京营已组建完成,方实还没回来,目前由王表、张书贞、杨志三位将军负责操练。兵部给的铠甲、兵器、马匹都是最好的,火器也是先尽着京营装备。只有一点,就是火器的制造速度还是慢,仅供京营尚可,可各军区现在都知道陛下这里有好东西了,都来抢着要!实在不够呀!” 祁翀笑道:“西北、东北都要备战,先给他们吧!至于不够的嘛——干脆跟张习合计合计,直接将火器铸造坊分一半出来迁入京营驻地,让京营士兵训练之余也都去学学如何铸造火器,一来增加人手,加快铸造速度;二来学会了手艺,将来即便退伍了,也还能凭着这个手艺继续在张习那里挣碗饭吃。” “陛下此议甚佳,臣这就去安排!” 第659章 罗次辅举荐故人 忠顺侯规劝恩师 “想不到这老先生还是个倔脾气!”次日,杜延年和罗汝芳照例来见驾时不免说起了昨晚宴席上的事,连连摇头,“他说‘一臣不事二主’,还说不希望被后世之人写在《渊书 贰臣传》里!陛下,您说他这叫什么话?这不是咒我大渊亡国吗?” 祁翀也被乔履谦这话气笑了:“他倒是想的长远!派人去告诉他,写在《贰臣传》里不要紧,至少还史书留名。若是他无所作为,那么史书上根本连他的名字都留不下!别说后世了,再过几年,怕是就连江南士民也不会记得曾经还有个敢跟当朝奸相叫板的乔太傅了!” 罗汝芳也笑道:“乔公阅历丰富,素有令名,足可担当阁臣之责,只是清高了些,此前又受了辱,脾气便愈发古怪了!依臣所见,他未必是真的不想入朝,不过是顾虑降臣之名,又怕再次受辱,故而犹疑罢了。” “本来朕还打算见见他呢,若真如此,不妨先不见!国计民生与个人清名哪个更重要?为官者过于爱惜羽毛,做事瞻前顾后,便不是个能任事的!朕这个评价也可以告诉他!” “他若听了陛下这番评价,怕是要羞愤难当了!”杜延年“哈哈”笑道。 “先不说他了,让元震入阁吧,蔡惟思接礼部尚书。此次与扶余议和,蔡惟思成功将咱们的人质接了回来,顺带把失去的地盘也要了回来,算是有功劳、有苦劳,这尚书之位便赏他了!通政使可有人选?” “陛下,这件事臣等着实有些犯难,想了七八个人,不是资历尚浅,就是过于老迈。好不容易选出个兵部侍郎杨瑱,此人资历、品级都算恰当,臣等四人也都认可,结果就在前日,御史台接到密报,说此人指使家中恶奴在其老家袁州巧取豪夺,甚至挖人坟墓盗取珠宝玉石。此事许中丞已命人去查了,查实之前自然不会让杨瑱升迁了。可如此一来,一时之间还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 “朝廷那么多官员竟然选不出一个合适的通政使,这可是宰相的失职!”祁翀闻言有些不悦。 “臣等有罪!”杜延年忙起身告罪,罗汝芳却解释道:“陛下,朝廷自去年至今,获罪罢黜的官员远多于新晋的官员,留任的官员又多被派至江南,而年轻的官员则难以在短期之内顶替上去,这才导致了官员青黄不接的局面,此亦并非全是宰辅之过!” 祁翀想想这也的确是实情,造成这种局面与自己的激进也是有些关系的,便点头道:“先生说的有理,是朕错怪二位了!坐吧!” 二人这才又重新落座。 “那为今之计当如之何?” 罗汝芳道:“陛下,那些辞职或被罢黜的官员中也并非全是罪有应得之辈,臣以为可以从中择优起复一部分人。” 祁翀连连摇头:“不可,朕不能朝令夕改!不管他们当初是为了要挟朝廷而辞职还是获罪被罢黜,此时再让他们回来,在旁人看来便是朕的妥协,今后还如何言出法随?” 罗汝芳见祁翀反对自己的提议,便低头不语,祁翀见状追问道:“先生突然提出此事,莫不是要替什么人说情?” 罗汝芳尴尬地笑道:“什么都瞒不过陛下!臣的确想举荐一个人,只是怕陛下对他有成见!” “谁?” “前太常寺卿吴思玄。” “他?他不是越王的人吗?”杜延年皱皱眉头,“惟师为何为他说情?” “不,他绝不是越逆一党!”罗汝芳突然起身叉手道,“陛下,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吴思玄虽然曾与越王走的近些,但绝非越逆一党,对于越逆之事也绝不知情!” “先生为何如此肯定?先生跟他很熟吗?为何从未听您提起过?”祁翀见罗汝芳说得郑重,也在意起来。 “不瞒陛下,臣当年弹劾‘投献田’一事,御史台有几位御史也曾襄助于臣,其中有关孝芬,也有吴思玄!吴思玄彼时刚刚入仕,正是弱冠之年,年轻气盛,对于士族之家规避朝廷税赋、中饱私囊一事很是看不惯,哪怕他自家也有这等事,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揭露此事!因此,那段时间他与臣走的很近。 后来臣被陷害入狱,他初时也被抓了,他父亲求到御前,说他年少无知,被臣蒙骗,又逼着他发誓再不插手‘投献田案’,这才将他救了出去!但他也因此得罪了梁颢的父亲梁凤炽,升迁之路被一压再压。后来,还是越王向先帝举荐了此人,再加上当时梁凤炽已经故去,这才有了他平步青云的机会。也因此,他自认为欠了越王一个大人情! 陛下初回京时,越王将朝中能为其所用者皆收拢身边以对抗陛下,吴思玄他自然不会放过。但以臣对吴思玄的了解,此人心思其实极为单纯,对于朝中争斗也从来不放在心上,更不会认同越王的谋逆之举。因此,他报恩之心是有的,帮越王做些事情也是有的,但党附、谋逆之心绝不会有,越王也不可能将自己的真实意图告知于他!而且,越王与梁颢结党,以吴思玄跟梁家的过节,也绝不可能跟他们成为同党。当初越逆事败,也并未找到任何证据证明吴思玄参与其中,这也说明吴思玄从来都不是越逆一党! 臣斗胆恳请陛下起复吴思玄,臣敢保此人必可胜任通政使一职!” 罗汝芳言辞恳切,祁翀不能不信,可心中还是有些犹豫:“可他当初的确也与那些世家官员一同辞官了呀?这不就是跟越王、梁颢等人同进退吗?” “辞官一事,以臣的推测,他并非想要借此要挟朝廷,而是真的倦了,想要退隐。陛下有所不知,自当年被其父逼着与臣断绝往来后,他就变了许多,没了那份热血沸腾,人也清冷了许多。被梁凤炽打压多年,更是越来越沉默寡言,后来即便身居高位,也是惯于独处,懒与人争!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去结党、去要挟朝廷谋取私利呢?急流勇退倒更符合他的心态!” “先生对他的判断不过是出于年轻时的一些交情,可这么多年了,关系毕竟已经疏远,先生就敢保证他没变吗?而且,他若真念着那份旧情,为何这么多年都与先生再无任何往来呢?”祁翀依然有些半信半疑。 “陛下会做此想还是因为不了解他,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性子。吴思玄这个人呐,说他有时候有些迂腐也不为过。他当年答应了他父亲不再与臣交往,即便不是出自真心,但答应就是答应了,他绝不会食言,哪怕是在他父亲去世之后,他也不会背誓。他坚持不与臣往来,恰恰说明他本性未改!” “杜相,你看呢?”祁翀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杜延年略作思忖道:“陛下,臣与吴思玄并无过多交往,对其过往了解不多,不过罗相所言吴思玄的性情,臣倒是觉得八九不离十。此人确实有些迂腐,不过为官多年倒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劣迹。” “既然先生如此信任此人,那就依先生所言吧,召他入京担任通政使!但是——罗先生,人是你保举的,若真出了岔子——” “臣愿受国法处置!” 召吴思玄回京的诏书六百里加急送往了荥北,而寄居在忠顺侯府的乔履谦也得知了大渊皇帝对自己的评价,尤其是“国计民生与个人清名哪个更重要”这一灵魂拷问更令他陷入了久久的沉思。沉思之后他去见了杨钺。 “您也觉得我该出仕于渊?”对于旧主,乔履谦依旧保持着应有的尊敬。 “老师,前几日发生的罢考之事您也有所耳闻吧?”杨钺边给老师斟酒边问道。 “有所耳闻,但不知详情。听说带头的士子是江南的——”乔履谦语气迟疑道。 “老师担心这是大渊朝廷针对江南人的阴谋?”杨钺笑道,“那老师可是多虑了,参与罢考的士子固然有不少江南的,可也有许多江北的,都是一视同仁,并无区别。而此次贡士上榜之人江南也有将近半数,可见朝廷对江南士子并无芥蒂。” “那事情起因到底为何?”乔履谦愈发疑惑起来。 杨钺将前因后果讲述一遍,又问道:“老师,若是在昔日的东吴,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当然不会!”乔履谦摇摇头,“罢考乃因渊国新政得罪了世族豪强而起,而东吴朝政历来掌握在世族豪强手中,又怎会有这样的新政呢?” “问题就在这里呀,老师,历朝皇帝没有不取悦世族豪强的,毕竟,这天下需要有人帮着治理,士大夫便是天子天然的同盟,既然如此,得罪读书人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弄不好是要留下千古骂名的!可当今天子不仅这样做了,其决心之大、魄力之强还无可动摇! 老师,说句心里话,我很佩服他,因为我知道做天子有多难!我也很羡慕他,羡慕他有一群忠臣良将愿意扶保他,羡慕他能做成他想做的事情!我希望他能成功,成为千古一帝,如此一来,我输给千古一帝便不算冤枉,不是吗?”杨钺苦笑道,“老师,我运气不如他,这辈子注定一事无成,愧对老师的教导,可老师您不该蹉跎一生啊!忠臣遇明主,岂非人间佳话?我希望您能去帮帮他,也多帮江南百姓说说话,如此也算我对得起江南百姓了!” 杨钺说到动情处眼泛泪花,乔履谦垂首不语,心中却是波澜起伏,矛盾纠结。 次日,一封信从忠顺侯府送出,递到了柳敬诚手中。 四月中旬,拜相诏书自宫中出,拜元震、乔履谦为内阁辅臣! 第660章 谕内阁政令频出 诏监生遴选有望 自二人拜相次日起的半个月内,一道道司法改革诏令由宫中发出,传至朝野。 “内阁:夫为政之大,慎枉刑狱。而恤狱慎刑,首在厘定有司职权。捕、诉、审三权者,不可操之同人;刑、理、台三司者,理应各负其责。然三司职权混同由来已久,弊大于利,不可不查。 今特于三司之外,再设提刑司。自兹而后,刑部掌缉捕,提刑掌公诉,大理掌审理,共称三司。惟御史台独于三司之外,监察百官并掌涉官员之捕、诉。地方各路、州、县亦设相应属官,使上下一体。诏令普天,使咸知之。” “内阁:槐路清肃,台阶重峻,经邦论道,变谐是属。然而表德优贤,昔王令典,庸勋纪绩,列代通规。衍圣公孔维翰地胄清华,风神闲悟,立志温裕,局量宏雅,可为提刑使。” “内阁:朕闻立国于大地,不可无法也,有法而不善与无法等。法者,所以障人权、过邪僻,法治国之善者,可以绝寇贼、息讼争。今我朝律法,刑民不分,邻里口角、兄弟之争动辄施以刑罚;至于轻罪重判、重罪轻罚者亦不胜枚举。今兹重订律典,乃治国之急务也。 朕以虚寡,夙嗣宝图,寅畏上元,忧勤庶类。虽解网之德,有惭列圣;而好生之惠,无愧伊心。诏内阁首辅杜延年、次辅罗汝芳、枢密副使寿王榛、京兆府尹庆王槐、大理寺卿邱维屏、提刑使孔维翰、御史中丞许衍、通政使吴思玄、刑部尚书展骞、刑部侍郎陆璟裕等,爰逮朝贤,详定法律,成民、刑、政、军四典,其务在审慎,称朕意焉。” “内阁:大帝降鉴,无幽不烛,下人上诉,在屈必申。 朕祗膺宝历,寅奉璇图,常居安以戒危,每在得而思失。虑一夫之不获,忧万方之有罪。是以频发诏书,庶几息讼,比命申理,未副朕怀。百姓虽事披论,官司不能正断。及於三司陈诉,不为究寻,向省告言,又却付州县。至有财物相侵,婚田交争,或为判官受嘱,有理者不申;或以按主取钱,合得者被夺;或积嫌累载,横诬非罪;或肆忿一朝,枉加杀害;或频经行阵,竟无优赏;或不当矢石,便获勋庸,改换文簿,更相替夺;或於所部,凭倩织作,少付丝麻,多收绢布;或营造器物,耕事田畴,役即伍功,雇无半直。又境内市买,无所畏惮虚立贱价,抑取贵物,实贪利以侵人,乃据估以防罪;或进退丁户等色,多有请求;或解补省佐之流,专纳贿赂;或徵科赋役,差点兵防,无钱则贫弱先行,有货则富强获免。亦有乡邑豪强,容其造请;或酒食交往,或妻子去还,假托威恩,公行侵暴。凡如此事,固非一绪。经历台阁,往来州县,动淹年岁,曾无与夺,欲使元元,何所探告? 见在京诉讼人,宜令京兆府尹庆王槐、御史中丞许衍、通政使吴思玄等共理冤屈,有理者速即奏闻,无理亦示语发遣。其有虚相构架,浪扰官方,若经处分,喧诉不绝者,宜即科决,使知惩厉。若处断不平,所司纠察得实者,所由官人,随即科附。可布告遐迩,使知朕意,主者施行。” 与此同时,国子监宣布重开已取消了三十多年的明法科课程,而今秋九月开明法科恩科的消息也不胫而走,许多没有考上进士的举子转而入国子监攻读渊律,京城之内一度掀起“明法”热潮。 另一道专门针对监生、太学生的诏令更是在国子监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诶,王兄、胡兄,你们看那诏令了没?只要参加江南度田,回京后便可参加朝廷遴选考试,考试合格便可授八品官。如何?你我要不要去报个名?” “好倒是好,只是不知这遴选考试难度如何、录取多少,若是名额有限,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诶,这事儿你可以问我呀,我知道呀!”一名路过的监生得意洋洋地插话道。 “何兄,你有消息?快说说!”王监生急切道,众人也被他的话吸引,纷纷围拢上来。 “实不相瞒,我有一亲戚就在学部当书吏,他前几日去送公文的时候无意中听两位侍郎提过一嘴,说这次遴选考试难度与国子监月考难度相当,而且不设名额限制,也就是说以我等的水准基本都能考中!说白了,就是走个过场,不违陛下‘逢进必考’的旨意而已!” “真的假的?”众人顿时来了兴致。 “这还能有假?” “那还等什么?咱们报名去呀!”胡监生扭头又问一名中年人,“张兄,你去不去?” “以监生入仕,终非正途,怕是今后升迁不易呀!”被点名的张监生连连摇头。 “张兄此言差矣,仕途升迁出身固然要紧,但非正途出身者也未必不能建功立业。学部范待郎还是举人出身呢,不也封侯坐堂了?”何监生不以为然道。 “就是、就是,哎,我不管你们啊,反正我是肯定要去报名的!我倒不冲着那个八品官位,主要是囊中羞涩、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诏令里说了,参与度田每个月可以领十贯钱的俸禄,此外还有差旅贴补,这不比国子监每个月那点例钱多多了?我就想挣点钱,嘿嘿,惭愧、惭愧!” “我与你同去!我都落榜三次了,眼瞅着年纪越来越大,中式基本无望。既然考不上,干脆借这个机会博一把,否则我可能终生都无法入仕了!升不升迁的那不也得先当上官才能论及此事吗?要是再过十年八年,就算能考上,我恐怕也没那个命去等待升迁机会啰!” 此言引发了不少人的共鸣,就连那执着于正途出身的张监生也被说中了心事,沉默不语。他又何尝不是屡试不第呢?他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却一事无成,家中兄嫂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妻子也常有抱怨,可他心里总还有一份进士及第、跨马游街、入则为相、出则封疆的大志。正是凭着这份志向他才得以坚持至今,可难道自己的鸿图大志真的就只是遥不可及的美梦吗? 该坚持理想还是屈从于现实,这对于张监生来说是个问题,对其他人却不是,没过三日,吏部就招满了二百人的名额。 四月底,刘璠离京赴任,随行的除了车夫、仆从及护卫,还有数百名属员,轰轰烈烈的江南度田就此拉开帷幕。 刘璠浩浩荡荡离京的同时,另一人却轻车简从十分低调地入京了。此人入京后既没有回故宅休息,也没有马上入宫陛见,而是先去见了一个人。 外城一个不起眼的小酒馆此刻被官兵围了个水泄不通,店里所有散客都被清走,酒保倒上酒后也被驱出了门外。酒馆内两个人相对而坐,一人拈须微笑,另一人却只是低头无语,目光偶尔扫过对面老者藏在袖中的左手,心中忍不住倏地一紧。 “为何保举我?”许久过后,那人抬头问道。 “子高兄,我平生不好赌,但却愿意在你身上赌一次。” “赌什么?” “赌你热血未凉,赌你不甘心!” “哼哼,”吴思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惟德兄,这次你怕是又要输了!” “无妨,大不了赔你一条命而已。” “赔命?何出此言?你几时欠我一条命了?”吴思玄疑惑地问道。 “还记得这间小酒馆吗?当年我们曾在此痛饮,双双酩酊大醉。”罗汝芳举杯微笑,往事历历在目。 “自然记得。”回忆起往事,吴思玄嘴角微动,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伸手也端起了酒杯。 “我这个人记性好,哪怕喝醉也不会忘事。我记得那次我们说了很多心里话,彼此也分享了一些秘密。你告诉了我一个大秘密,是关于你的身世的。” 吴思玄脸色微变,举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凝滞。 罗汝芳继续道:“你说你其实并非是吴家子,你生母原是歌女,被令尊带回家时已有孕在身,只是月份尚小,他人不知而已。令尊不是没有怀疑过你的身世,只是你自幼聪颖,读书远胜其他兄弟,他笃定吴家下一代的前程要着落在你身上,这才将此事藏在了心中隐而不发。 尤其是在你十九岁进士及第之后,令尊为了让你名正言顺执掌家业,不惜将嫡长子过继了出去,又将你记在正妻名下,这才使你获得了主家嫡长子的名分! 而就在这一切发生后不久,你生母突然暴病去世,她临终前将你的身世告诉了你,你大为震惊,更对生母的死因产生了怀疑。 但是,怀疑归怀疑,但你始终不敢质疑自己的父亲,只能在酒后将这个秘密与我分享。我说的没错吧?” “你记性确实不错,可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年我入狱后,你家里发生了一些事,对吗?令尊到底对你做了什么,竟使你性情大变,能说给我听听吗?” 第661章 罗汝芳旧事重提 吴思玄悲愤交加 “这与你何干?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为何还要纠结于往事?”吴思玄不耐烦地道。 “当年你我虽然同时下狱,但你仅在狱中待了两日就被释放了。就在你被释放的当晚,廷杨兄悄悄去找你,他本来是想跟打听我的消息,却无意中在吴府门外发现下人将一口薄皮棺材偷偷运去了义庄。他本能地觉得这其中必有隐情,便悄悄跟去了义庄,待吴府下人走后前去查看,记下了此人的体貌特征和死状。虽然当时还不知道那人的身份,但从死状上看,廷杨认定他是中毒而死。 后面这些年他一直没有忘记此事,经过多番查找,终于确定了此人的身份——他姓奚,是个乐工,如果活着的话,今年也该有六十七八了吧?” 吴思玄握住酒杯的手不住地颤抖,表面的平静神色也终于打破,他突然暴喝一句:“罗汝芳!你到底要干什么?!” 罗汝芳没有说话,只是平静而略带歉疚地望着昔日的好友。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中,吴思玄突然泪流满面:“是,你猜对了,那是我的生父!我害死了他!你满意了?你想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好,我告诉你! 其实过程很简单,我父亲把他带到我面前,告诉我眼前这个下九流的乐工才是我爹!他让我选,要么被逐出吴家,跟那人一样,划入贱籍,介时我所拥有的一切,包括功名利禄全都不复存在:要么我亲手递给那人一杯毒酒,从此死心踏地做吴家的好儿子,受到家族庇佑,同时也要为家族而活!” 罗汝芳闻言眉头微皱,眼中露出不忍之色。 “你一定认为我当时矛盾不已、痛苦不堪是不是?呵呵,事实上没那么复杂,因为我父亲话音刚落,我都没来得及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那人就主动抢过酒杯一口喝干! 他替我做了选择!他七窍流血死在了我面前! 他死了,我的心也死了,后半辈子不过行尸走肉而已。现在你跟我谈热血?你不觉得可笑吗? 你也不必觉得那个人是因你而死,因为真正让我父亲对他起了杀心的其实是我!我娘临终前告诉了我他的身份,我偷偷去看过他,这才将他暴露在了父亲面前。就算没有你,我父亲也不会放过他,杀他是早晚的事,而且以他的手段,他一定会让我亲手结果那人,惟有如此,我才能彻底认可自己姓吴这件事,才能死心踏地为吴家谋划。 对了,我娘也是他毒死的,他亲口承认的!他要让我的身世秘密彻底隐藏,那么我的生父、生母都必须死! 所以,你不欠我什么,也不必为我赔命。举荐之情我承了,但这官我是不会做的!” “你既不想做官那又为何要回京?” “我此次入京就是为了向圣上当面请辞,圣上若要怪罪,我自赴死便是,绝不连累你!” “你这个倔脾气呀!这又是何苦呢?”罗汝芳摇头苦笑,忽然又问道,“子高,我想问你一句,如果当初真的给你选择的机会,你会如何选?认回你的生父还是继续做吴家子?” “说实话,我不知道!”吴思玄一口干了杯中酒,叹了口气道,“我很可能真的会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毕竟,一个是前途无量的世家公子,一个是永无出头之日的乐户贱籍,云泥之别,如何能够接受?更何况,一旦我的身世公开,那我就算是冒认良家子参加科考,这是欺君之罪,或死或流,下场更惨!” “你连这话都敢说,果然是‘君子不欺于心’!” “君子?一个为了前途害死亲生父母的人如何配谈‘君子’二字?我是个小人!不折不扣的小人!”吴思玄说着抓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神态间满是凄凉。 “如果你的生父不是乐户而是平民,你敢认下这生身之父吗?” “当然敢!哪怕他一贫如洗,我也不在乎!”吴思玄坚定地道。 “所以根源还在贱籍上!那如果贱籍子弟也可入学读书,甚至这世上再没有贱籍,你生父被迫服毒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哼!能有这样的好事?”吴思玄苦笑摇头,满脸的不相信。 “陛下强令各州县开办乡庠,所有男童皆可入学读书,哪怕是奴籍、贱籍子弟也不例外,这你知道吧?” “知道,可那又如何?不过是蒙学而已,算不得什么,更不能改变什么!” “如今只是蒙学,那今后呢?我也不妨告诉你,今后书院、国子监都会逐一放开限制!今科恩科已然允许商贾子弟参加,甚至为了能让商贾子弟取得参加会试的资格,朝廷特发诏令,任何商贾子弟只要有五名举子联名保举,便可临时赏赐一个监生身份,并凭此参加会试!今科状元倪文俊便是凭此途径参与会试、殿试,并最终夺魁! 而且,商贾子弟可以参加科举今后将会成为惯例,再之后便是放开对贱籍、奴籍子弟的限制,直至最终——彻底废除贱籍、奴籍! 所以,子高,你当年的困境今后可能不再是个麻烦了!” 吴思玄的脸色阴晴不定,沉默许久之后他突然掩面而泣,胸中压抑已久的万般委屈就这样在昔日好友面前喷薄而出。没有人知道他过去这二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他常常做噩梦,梦里突然有人拽着他的脖领子、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贱籍,要拉他到御前揭发他的身世!每每此时,他都会吓出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然后半宿无眠! 罗汝芳对于男人哭鼻子这件事多少有些手足无措,试着劝慰了几句之后并无效果,便只好任由他哭了。 他哭了很久,仿佛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在今日流完。眼泪、鼻涕湿透了他的衣袖,他也完全不在乎! 足足哭了一个时辰后,吴思玄终于勉强止住了眼泪,长吁了一口气道:“惟德兄,天子少年英才,这是天下万民的福分,只是我——我真的已经心如死灰了!万望见谅!” “子高兄,还有一件事你也有权知道。”罗汝芳依然不死心,又道,“廷杨当年还查到一件事,你的生父、生母并非苟合,他们其实是有婚约的。只因当年的吴家大公子看中了你生母的美貌,强行纳了她!你的外祖不敢得罪官宦世家,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带走。你生父也无可奈何,但他此后终生未娶,想必还是一直惦记她的吧?” “你说这个又是何意?”吴思玄神情更加痛苦,牙关紧咬,双目紧闭。 “我想说,假如当年有个正直、不畏权势的官员敢于站出来主持公道,那么你父母的悲剧是不是也可以避免?” “这世上哪有那么些‘假如’?” “往事的确无法改变,但是今后呢?”罗汝芳从袖中取出一页纸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吴思玄疑惑地问了一句,将目光落在了那张纸上,原来是一份诏书的抄录。 “......百姓虽事披论,官司不能正断......至有财物相侵,婚田交争,或为判官受嘱,有理者不申;或以按主取钱,合得者被夺;或积嫌累载,横诬非罪;或肆忿一朝,枉加杀害;或频经行阵,竟无优赏;或不当矢石,便获勋庸,改换文簿,更相替夺;或於所部,凭倩织作,少付丝麻,多收绢布;或营造器物,耕事田畴,役即伍功,雇无半直。又境内市买,无所畏惮虚立贱价,抑取贵物,实贪利以侵人,乃据估以防罪;或进退丁户等色,多有请求;或解补省佐之流,专纳贿赂;或徵科赋役,差点兵防,无钱则贫弱先行,有货则富强获免。亦有乡邑豪强,容其造请;或酒食交往,或妻子去还,假托威恩,公行侵暴......” “说得好啊!”吴思玄忍不住赞叹起来,“此诏是何人手笔?此人极为了解民生疾苦啊!” 望着吴思玄那突然生出神采的眼神,罗汝芳提溜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呵呵,还说什么“心如死灰”呢!真要是“心如死灰”还能这么激动?吴子高呀吴子高,你终究还是没变! “此诏乃天子亲拟!” “你说什么?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了?你以为圣上也如其他皇家子弟一般,自幼长于内院妇人之手?非也!陛下自小便喜欢与庶民百姓往来,在望州时便常与府中帮闲、州衙小吏聊天,其对苍生之事之了解并不亚于任何人!你再看看下面那段!” “‘令京兆府尹庆王槐、御史中丞许衍、通政使吴思玄等共理冤屈......’,这......”吴思玄惊讶地抬起了头。 “陛下给你做个好官的机会,让你将‘假如’变成现实,你确定不想要?若你真不想要,我可以替你上奏,请陛下收回成命。”罗汝芳说着便要拿回那页纸。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那页纸的时候,吴思玄的手突然往回抽了抽,他重新又将那页纸放到眼前读了一遍,沉默良久后道:“惟德兄,我改主意了!” 第662章 滕致远侃侃而谈 正宪帝细思极恐 端午前夕,蔡惟思和方实、滕致远等人终于回到了京城。祁翀闻讯首先召见了滕致远,跟他关上房门密谈了半天。 “陛下,扶余朝内还真不是铁板一块!许多大臣对于扶余丰璋其实也是面服心不服,尤其是扶余丰璋的石矶门血统,这让扶余国内各部贵族颇为忌惮和防范。再者,扶余本身就是由九大部落组成的,他们虽然也仿照中原王朝建立了三省六部和州县制,可却没有科举选人的制度,实际上朝廷显要职位仍然是由贵族们把持着。地方上更是如此,是哪家部族的地盘,就由哪家管,朝廷的政令还不如各部大王一句话管用。”御书房内,滕致远侃侃而谈。望着这个曾经的小跟班如今无论在气质、谈吐上都大为变样,举手投足间一副成熟、自信的做派,祁翀打心底里感到欣慰。 “我始终不太明白,扶余朝廷跟石矶门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这个说来可就话长了。扶余家族原为被大唐所灭的扶余国皇族后人,被新罗人赶到了大同江一带,他们就在那里繁衍生息。传说在二百年前,扶余家族一个叫扶余阿都满的勇士突然得到了一位叫宋卫国的上仙的帮助,得到了一件神奇的法宝,这个东西远看像根烧火棍,毫不锋利,可是却能指谁谁死,死的时候身上还有许多血窟窿!对了,这个东西还有个名字,叫‘雷筛子’!扶余家族就是靠着这种法宝震慑了周围所有部族,统一了那片地方,形成了今日的扶余国。 再之后,扶余阿都满登基为帝,定都兴庆,封了那位上仙为国师,对他言听计从,又将京郊石矶山封给了他,他便在那里创立了石矶门,并广收弟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弟子!嘿嘿,据说那位还是个风流神仙,御女无数,孩子也生了无数,光儿子就有上百个,时人称颂为‘百子之福’、‘文王再世’。他就等儿子长大了,便传他们各种技艺,让他们入朝为官;女儿长大了,便送入宫中、朝中与皇家、贵族、大臣联姻。据说,他势力鼎盛之时,上至扶余皇帝下至满朝文武都是他女婿,各大部落首领都是他亲家。这话虽有些夸张了,但是他儿女众多却是不争的事实。 可就在这位国师权倾朝野之时,这人却突然失踪了!石矶门对外说是奉天庭召唤回天宫去了,可石矶门内也有传闻说是他被扶余皇帝给暗杀了。而民间的说法更是五花八门,有说是他的儿子们为了争夺继任门主的地位而内讧,结果把他给杀了;也有说是他一夜御女数人,马上风死掉的;还有说他犯了天条被雷劈死的!总之,这人突然就消失了,而且大概其是死了! 他死以后,他的儿子们为了继承石矶门门主之位大打出手,在死伤无数之后,最终剩下的十几个儿子达成了妥协,选出了新的门主,可石矶门的实力也因此大为削弱! 也就在此时,曾经亲密无间的扶余皇室和石矶门发生了分歧。究竟因何事发生的分歧没人知道,只知道从那以后,石矶门的势力全面退出扶余朝廷,石矶门弟子也不再在朝廷任职。虽然每代扶余皇帝还会纳一位石矶门女子为妃,但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事实上,大多数石矶娘娘都无所出,即便有子也往往不受宠,就如之前的扶余丰璋一样! 这之后的石矶门便逐渐向一个江湖门派转变,而且还是名声不太好的邪派那种。其实这邪性也是打根儿上就带来的,毕竟那位创派的上仙祖宗也没少干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的事儿,行事作风实在不似神仙。他们这个门派,武功不见得多高,就喜欢搞些稀奇古怪的暗器或者毒物,称之为‘法宝’,并以此取胜,再加上他们也不大跟咱们中原来往,所以在咱们眼中显得神秘些而已。 不过他们喜欢收揽人才这倒是真的,只要懂点奇技淫巧、歪门邪道,他们都会招揽入门,如此一来,石矶门内倒是什么人才都有,阴阳五行、奇门遁甲、机关秘术、医药毒蛊,五花八门的。” 祁翀点点头:“这些都是他传出来的?” “大部分是他打听到的,小部分是小人从街头巷尾探听来的。” “他如今在石矶门混的如何了?” “不好不坏吧!他毕竟加入时间尚短,不可能被重用,但也没有遭到怀疑,平日里只是负责些采买事宜,偶尔也给门中重要的人物当个护卫什么的。这次小人能够获救还多亏了他,就是他将石矶门大小姐出行的消息传递了出来,又里应外合干掉了其他护卫,将人质送到了咱们手中。” “他不会因此暴露吧?” “那倒不会,他掩饰地极好,又替那位大小姐挡了一刀,如今那位大小姐已将他视为心腹,这次回去说不定还会被重用!” “那就好!今后谁跟他联系?” “王二哥留在了那里,他本来就是扶余人,更利于隐藏。我提前半年就买下了兴庆城的一家粮店,把掌柜、账房、伙计都逐渐换成了咱们的人,王二哥如今的身份就是那间粮店的车把式。” “不怕被扶余人发现吗?他毕竟是扶余的通缉犯。”祁翀有些担心地问道。 “不怕的,那都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扶余官府早就把他给忘了。再说了,王二哥如今的相貌跟少年时大不相同,谁能认得出来?” “哦,那个叫‘雷筛子’的法宝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那位宋上仙消失以后,这东西就很少有人再见过了,二百年间大概只出现过有限的几次,而扶余的国土也再未大规模扩张过。不过,陛下,”小滕突然笑道,“您不觉得这东西很像咱们的一件东西吗?” “什么东西?” “火铳啊!铁管子,指哪儿打哪儿,响起来跟打雷似的,能把人打成筛子!这不就是火铳吗?” 小滕一句无心之言有如晴天霹雳一般在祁翀脑海中炸开,他心中顿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假设——那个“宋卫国”跟他一样都是异世界来人! 怪不得!怪不得刚才听到这个名字就感觉十分违和,可如果那人跟他来自同一个世界但比他大上三四十岁,那么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一个跟他一样被选中的人来到了二百年前的扶余,利用另一个世界的技术制造出了火铳,依靠这些火铳他辅佐扶余阿都满登上皇位。由于无法解释自己的身份和火铳技术的来源,他给自己捏造了一个上仙的身份,并令当时的扶余人深信不疑! 可是,他后来的所作所为似乎背离了自己的任务——假设他的任务跟自己一样——那么他显然没能做到,反而利用权势做了一些不道德的事情,这一点从他并不清白的名声中就能判断出来。所以最终——他被那个委员会抛弃了! 祁翀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死了,但能够肯定他的消失一定跟那个神秘的委员会有关! 至于后来扶余皇室为何跟石矶门若即若离,他也大概猜出来了。那个宋卫国没有将制造火铳的技术完整地传给他的儿子们,所以他的后代除了有限的几支成品外拿不出更多的火铳献给扶余皇帝了,这便直接导致了石矶门被扶余皇家抛弃! 但慑于他们手中还有少量能够使用的火铳,扶余皇室也不敢将他们得罪的太狠,所以就有了石矶门表面上的荣光——石矶娘娘! 而石矶门广揽人才恐怕也是为了重新掌握火铳技术,好借此恢复昔日荣光! 对于石矶门的诸多疑惑在一瞬间都有了解释,神秘的石矶门在祁翀面前已不再可怕,但更深的恐惧却油然而生! “环境改变人。” “在一个人和整个世界的斗争中,坚持还是妥协,这是个问题。” 国图大屏幕上的回答发人深省。 祁翀相信那个宋卫国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跟他一样牢记使命的,他选择辅佐一位枭雄,帮助他一统天下,想要通过这种途径完成使命。然而没等任务达成,他便在滔天的权力中迷失了自我! 当一个人已经成为人上人,享受着特权带来的种种便利时,他还会坚持改变这个阶级社会,实现人人平等、共同富裕吗?他还会认为这个“旧社会”是“万恶”的吗?当社会变革将导致既得利益者失去既得利益时,还能指望他们主动推动社会的变革吗? 既得利益者宋卫国放弃了任务,然后便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那是不是意味着其他十五位也是如此?那他们也都是在滔天的权势中腐化堕落的吗? “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 作为法学生,祁翀对这句名言并不陌生,但却从未像今日这般体会深刻,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心惊胆战。 第663章 领军令军中扫盲 招商会商人云集 好半天祁翀才回过神来,又问了滕致远一些别的事情,这才结束了这场召见。 “已经跟枢密院二位王叔讲好了,你回来就是外参司主事,这个职位虽然只是五品,但对你而言,已经算是一步登天。少年得志,难免遭人嫉恨,官场争斗不比深入敌国刺探情报更容易,你要多加小心!上任之前先回去看看你爹吧,他这些日子为你担惊受怕,听连述说人都瘦了一大圈!” “我爹也来京城了?”小滕惊喜道。 “是啊,听说你出事了便匆忙从望州赶来了,这次你平安回来他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呢!对了,”祁翀话风一转笑道,“除了你爹,还有一个人对你牵肠挂肚、夜不能寐,你可别辜负了人家!你也是,脱困了也不知道先给人家写封信报个平安,一点儿都不懂女孩子的心思!” 小滕听明白了祁翀说的是谁,脸“刷”地红了,“嘿嘿”干笑两声不说话,心却已经飞到了那个小丫头身边。 小滕告退后,蔡惟思禀报了跟扶余和谈的情况,由于此前的奏疏中已禀报过了,祁翀只是简单问了几句,又称赞、勉励了一番,便让他也下去歇着了。 “陛下,王勇残了!”接下来方实一句话却让祁翀的心又揪了起来。此事刚才小滕其实已经禀报过了,他和王勇被抓后,他还算好,到底是在兴庆城活动了这么些日子,有了些人脉,因此倒也没受太大的苦。可王勇就没他这个待遇了,受了不少刑罚,好在此人也是个硬骨头,一口咬定了就是小滕临时雇来的保镖,什么都不知道,总算保住了性命。 “一条腿断了,接骨不及时,今后就算勉强能走,也是个瘸子了!”方实说着眼中竟泛起了泪光,“陛下,您是没看见啊,他浑身都是伤,内脏也有损伤,差点就没救过来!” “我已经知道了,你一会儿去太医院传个口谕,让太医去给他好好看看,务必把他的伤病治好。腿实在治不好也无妨,你告诉他,我养他一辈子!” “诶!” “扶余这笔账先记着,咱们早晚跟扶余丰璋一起算!”祁翀恨恨道。 “哦,对了,陛下,志博还有一份奏章让臣转交给陛下。” 祁翀边打开奏章边问道:“志博回南边去了?” “还没有,说是要先回望州一趟,再招些士兵,然后去郢州看望我岳父岳母!届时如果陛下没有新的旨意,他就南下准备伐越之战。”方实说完偷眼看了看祁翀,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你也想去?”祁翀笑问道。 被祁翀猜出了心思,方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志博、文畅都去建功立业了,臣总在京城虚度日子,实在有些心焦。” “你有你的使命,京城的防御同样重要。你要是怕太闲,那朕现在就给你一个任务。” 方实大喜,高声道:“臣领命!” 祁翀笑道:“朕还没说是什么任务呢,你就领命!” “无论陛下给什么任务,臣都会一丝不苟地完成!” “敢立军令状吗?” “臣愿立军令状!” “好,这可是你说的啊!一言为定!你听好了,朕给你的任务就是——军中扫盲!” “啊?扫盲?识字啊!”方实不由得愣住了! “没错,朕给你三个月时间,京营所有士兵必须熟读《千字文》;再用两个月学习简单的术数运算。半年后,朕亲自到军中考试,届时朕随便挑一本小说,随手指人来念,或者出个三位数以内的四则运算题,正确率都必须在九成九以上!能做到吗?” 方实那叫一个有苦难言啊,脸皱的跟苦瓜一样:“臣能收回军令状吗?” “那叫欺君!” “末将得令!”方实嘟囔着嘴道。 祁翀望着明显没有信心的方式语重心长道:“元真,你要是真能把这件事做好了,功劳远胜于攻城略地!” 方实虽不明白正宪帝为何如此重视识字、算数这些事,但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陛下放心,臣一定不辱使命!” 五月初二,京城一座四进大宅内,一场别开生面的招商会开始了。 这里原本是向栉的府邸,被连述买了来作为平原商号新的总部,毕竟商号人员越来越多,原来的地方已经不够用了。四进的宅子虽比不得皇宫、王府气派,但也是京城中少有的豪宅了。 今日的招商会场位于二进院正堂外的院子里,堂外的台阶上摆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正是本次招商会主持人桑玉奴的位置。 堂下的院子里摆了四五百张椅子,是给参加招商会的商人预备的。 而此刻大门紧闭的正堂之内也坐着三个人,正是正宪帝祁翀和鲁王祁檩、歧王柳敬诚。祁翀的身后站着韩炎,柳敬诚的身后站着柳恢,祁檩则带着小舅子韦栋,另有司藏令杨希古、御前侍卫副统领元明和二十名侍卫分列两侧。 “几点了?”祁翀喝着茶随口问道。 “回陛下,八点一刻了。”连述忙道。 “人都到齐了吗?” “差不多了,离约定的开始时间只差一刻钟了,再过一刻大门就关了,迟到者一律视为放弃资格,定金没收!” “这次准备放些什么出去啊?” “首批是茶叶的独家炒制秘法,总计十个名额——不过只能放出去九个了。按您吩咐的,要先尽着望州老合作伙伴挑选,‘郇记茶庄’的郇洪春东家优先以半价的优惠获得了一个名额,所以只剩下九个了。价格是每年十万贯,连缴十年,先到先得!” “炒制方法?这茶叶不都是烘烤出来的吗?‘持以逼火,屡其翻正,候炮出培壤状,虾蟆背,然后去火五寸,卷而舒则本其始,又灸之。’——《茶经》不是这么说的吗?”祁檩好奇地问道。 “殿下真是博学!不过那都是旧法子了,现在有了新的茶叶饮法,一会儿伙计们就会上茶,您一尝便知。” “哼,还卖关子!还有什么呀?”祁檩撇了撇嘴问道。 “第二批是青花瓷制作技艺。” “这又是何物啊?”柳敬诚也觉得新鲜了。 “就是一种瓷器的烧制技术,这个跟前面说的茶叶秘笈其实是一回事!歧王殿下您想想,我们以往饮茶用的是点茶之法,茶盏则用的是建盏,原因无他,盖因兔毫与点茶最为般配而已。可如今要推行新的饮茶法,那么自然茶盏也要变一变了,这青花瓷器便是为新的饮茶法准备的茶具!” “这个没什么神秘的,一会儿新茶上来你们就知道了。”祁翀补充道,“你继续。” “第三批是之前陛下在望州工商会放出去的那些纺纱、织布、糕点、毛衣、羽绒服、纸箱海产养殖、珍珠培育等多种技艺,合作模式也跟望州工商会相同,只是多了一个条件限制,就是每年向工商会缴纳的分成有保底金额,若达不到则立即取消合作资格。这个也有名额限制,每种技艺每州只能有一人获得资格,但同一人可以同时在多州投标,也可以同时投标多种技艺。若同种同地有多人报名,则要竞价,自愿缴纳保底分成价高者得。” “嗯,这个给望州那些老朋友们优惠了吗?”祁翀问道。 “回陛下,都给了,由他们优先挑选心仪的州域,他们大多依然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选了两三个州,最多的是滕巍,选了五个州!” “滕巍这是喜事临门、豪气万丈啊!”祁翀笑道,“第四批是什么?” “第四批其实只有两个名额,就是皇家药材供应商,一个负责江北,一个负责江南。这个也是要竞拍的,只不过是价低者得!” “为何是价低者得呀?”祁檩有些不解地问。 “回鲁王殿下,皇商是包干制的,宫中每年给出的钱是固定的,皇商则要根据宫中的要求提供相应的药材。药材总价低于包干价的部分就是皇商的利润,而宫中自然是希望这个包干价钱越低越好,所以是价低者得。” “那若是压价压的太狠,包干价最终低于药材价,那岂不是赔死了?!” “景先,你这样也不好。正如五叔所说,包干价万一压的过低,就不怕皇商为了利润而以次充好吗?”祁翀也质疑道。 “陛下多虑了,给宫中供应药材,谁敢掉以轻心?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再说了,宫中御药监也是要把关的,若是药材不合格,宫中也不能收啊!” 祁翀想想也有道理,便没再纠结这个问题。 此时,门外传来三声铜锣声响,招商会开始了!院门已经关闭,院中满坑满谷,就连四周连廊的长凳上都坐满了人。 “尊敬的各位合作伙伴以及远道而来的朋友们......”桑玉奴热情洋溢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景先,把窗子开个缝,听不大清楚。”祁翀指了指窗户轻声道。 “诶!”连述轻手轻脚将窗户开了道缝。 第664章 试饮茶引经据典 释新法深入浅出 “首先,妾身谨代表皇家平原商号对各位的到来表示最热烈的欢迎和衷心的感谢!今天,平原商号在这里举行这场招商会,目的是为了搭建一个交流与合作的平台,共同探索未来的商业机遇。 在过去的两年里,平原商号蓬勃发展,各地分号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这些成就离不开每一位合作伙伴的支持与信任。在此,妾身特别感谢一直以来支持我们的老朋友,同时也欢迎新加入的伙伴们。 今天,平原商号有幸邀请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东家、掌柜,相信在座的每一位都怀揣着共同的目标——寻求合作机会。希望通过今天的活动,大家不仅能够收获宝贵的商机,还能结识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的参与。希望大家能够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有所收获,并享受这次相聚的机会......”桑玉奴的声音感染着在场每一个人。 “嘿嘿,这小词儿挺新鲜啊!韦栋,好好跟人家学着,瞧人家这伶牙俐齿的!”祁檩转头跟韦栋道。 连述忙凑近祁檩耳边悄声道:“这词儿是陛下写的!” 祁檩顿时一窘,干咳了两声没再说话,偷眼看祁翀正聚精会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倒也没有在意他们说小话。 桑玉奴的声音继续传来:“在正式推出招商项目之前,妾身先请大家品一杯香茗。” 话音未落,一群小伙计便从两侧厢房鱼贯而出,每人手上一个托盘,托盘上摆放着九个白底蓝花的茶盏。打开茶盏盖,每个里面都有一小撮干茶叶。众人窃窃私语,不知茶盏中放的是何物。 “我闻着有股茶味儿。” “茶?不能吧?没见过这样的茶,这怎么喝呀?” “难道是哪里又发现了新的茶叶?” “那也没有直接这样放在茶盏中的呀?这如何点茶?” “诶?你还别说这茶盏有点意思啊。不是兔毫,也不是狼毫,甚至都不是建盏的颜色。白的,上面还画着画儿。诶,你看这画的什么?寿星?” “是福禄寿三星。” “我这个好像是八仙,不过只有四个。” “剩下四个在我这儿,咱俩正好凑一对儿。” “画师画功不错,倒是惟妙惟肖。” “我这个跟你们都不一样,像是个典故,吴老,我才疏学浅,您给瞧瞧?” “我看看——张良拾履嘛,出自《史记 留侯世家》,老的是黄石公,小的是张良,讲的是......” 众人正议论纷纷。忽听得又是一声锣响,桑玉奴清了清嗓子,问道:“各位手里都拿到了盖碗吗?伙计,冲泡!”随后又有小伙计拎着水壶上来,向每一个茶盏中都注入了开水。 正堂中,祁翀等人此刻也在欣赏着茶芽在热水中逐渐舒展开的姿态,一股清新淡雅、带着花草气息的香味弥散开来。 “就这么直接喝?”祁檩学着祁翀一手端着茶盘,一手用碗盖轻轻拨弄着漂浮在上面的茶叶,又轻轻抿了一小口,“嗯,味道没有那么浓烈,有股淡淡的香味儿,咦?好像还有一丝甜!可这算哪门子茶道?这么开水一冲就行了?《茶经》上也没这么个饮法呀?” “诶——鲁王殿下,您就说这茶好喝不好喝就行,难道喝茶还非得照着书来喝吗?”柳敬诚难得的开口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显然他对于这种新饮法是颇为欣赏的。 “味道还行,就是太淡了。”祁檩似乎还是不太习惯这种新喝法。 “我倒觉得这淡淡的味道不错。又要加盐,又要加葱姜,味道反倒过于浓烈。”祁翀这话倒是心里话。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他最不能接受的一件事就是喝茶。茶汤里什么都有,味道实在是怪异的很。虽说喝了这么多年也逐渐习惯了,但他还是怀念清茗的香气。 “关键是省事儿啊!”连述插嘴道,“以往喝茶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对普通百姓而言,就是那些茶具也置办不起啊!可若按这个法子喝茶,有个杯子有个碗就能行,以后老百姓也喝得起茶了。” 大概聪明的商人的商业嗅觉都是相通的,在连述说这话的同时,院中也有不少商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点。他们已经预感到这茶叶便是今日招商合作的内容,而这新式饮茶方法一旦推广开来将引起人们生活习惯的巨大颠覆,此中便蕴含着诱人的商机。 桑玉奴的声音很快再次传来:“给大家上一碗茶,是因为接下来我们的招商合作项目便与这茶有关。第一个项目便是茶叶,准确的说是茶叶的独家炒制秘法。这种秘法属于平原商号独有,但现在商号要将这秘法传授给十位合作伙伴,不过由于有一家老伙伴已经预定了一个名额,所以今日实际名额只剩下九位。价格是每年十万贯,连缴十年。有意向者可以举手示意,若举手者不足九人或正好九人便是所有举手者全部入选;若多于九人便要竞价,价高的九人获得资格。各位对于规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玉奴这是临时改了规则呀?原定没有竞价这一说吧?”堂屋内祁翀问道。 “应该是现场客商情绪较高,玉奴预感有意向者不止九人。”连述忙解释道。 “嗯,让玉奴主持招商会真是选对了人。她脑子活又惯会察言观色,没人比她更懂那些商人的心理了。”祁翀赞许道,这时外面又传来了说话声。 “连交十年没问题,可是十年之后呢?”一名商人问道。 “十年之后,茶叶烤制方法将公之于众,因为没有什么方法是可以永久保密的。当然如果各位在此方法的基础上又向前发展了一步,创造出了什么独家秘诀,那你们就可以永久保守你们的独家秘诀,让你们的茶叶永远比别人的品质更优。” “那我们不是吃亏了吗?我们花了十年的大价钱得到的秘诀,最后别人可以轻易得到,我们岂不是当了冤大头?” “非也。你们看上去是比别人多花了十年的钱。但你们也比别人多了十年的赚钱机会。而且如果好用这十年,你们完全可以将自己的品牌名声打出来。届时就算方法全部公开,由于你们有先发优势,别人也未必竞争得过你们。” “那如果十年之内这技术秘密便泄露了呢?”又一人问道。 “第一,商号保证不会向这十位合作伙伴之外的任何人再传授此记忆;第二,所有合作伙伴都要跟商号签订契约,契约中明确约定任何人都不得再将这秘法传授给其他人,否则将面临巨额赔偿——足以让任何人倾家荡产、子孙永世不得翻身的那种巨额赔偿——而且我相信各位也没有理由将这个秘方传授给别人;第三,”桑玉奴从桌子上拿起了一份报纸向大家示意道,“这是最新一期的《平原商报》,不知道大家看过没有?这一期用整版的内容介绍了一部新的律法,叫做《智慧利权法》。大伙儿没看过的也无妨,我简单给大伙儿说说。 这《智慧利权法》简单地说就是你自己的独门秘技、你辛苦经营的商号名称、商品标志、你写出来的着作等等一切你自己动脑子、费心思的产物都可以登记为智慧利权,只要经过登记并公示天下,别人就不能在未经你同意的情况下随意使用,否则一律视为剽窃。一旦被发现存在剽窃行为,则不但要公开赔礼道歉,还要赔偿你的损失以及处以巨额罚款。 当然你也可以有偿自己的智慧成果授权给他人使用,将自己的智慧快速转化为经济利益,也就是钱,这个就叫智慧利权。不同的智慧类型,会有不同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等的法律保护期限,最长的保护期限是三十年。” 众人听的一脸懵,不少人都没明白过来,智慧利权到底是什么东西? “桑娘子,你说的我们没听懂啊!” “我举个例子,咱们就说回这茶叶炒制方法吧!这是依据《智慧利权法》申请的第一个专利,保护期限是十年,也就是说这十年之内各位给商号交的钱其实就是专利授权许可的使用费。而十年之后专利权失效,所以人人皆可使用这个技术,不再需要付费。但是,商号亏吗?不亏!因为通过这十年的专利授权,商号已经赚了一大笔,足够了! 而对于各位而言,十年后虽然商号的专利失效了,但各位基于商号的基础技术发展出来的更精进的技术依然可以申请专利,在专利保护期内依然是独一份的,也可以如商号这般卖技术赚钱!包括后面要招商的新型纺纱机、织布机等技术,其实也都是智慧利权授权! 另外,我再强调一点,智慧利权局设置在宫内省之下,直接归天子管辖,其权威不容置疑,诸位不必担心地方官吏有法不依。 各位如果还没听懂也不要紧,一会儿走的时候,我们会给每位来宾赠送一本《智慧利权法》,大伙儿拿回去仔细研读,一定能明白其中的妙处。总之一句话,大伙儿不必担心会有人窃取秘技,因为平原商号所推出的所有秘技都经过智慧利权局登记,一旦有人剽窃,平原商号将会把剽窃者告上官府,一定罚得他倾家荡产!” 第665章 招商会如火如荼 桑玉奴游刃有余 桑玉奴这个举例大部分人都听懂了,于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商量了起来,也有人的注意力被桑玉奴说的那个新型纺纱机、织布机吸引了,决定再看看后面还有什么好东西。 正堂之内祁檩却还是没听明白,一脸懵地望着连述:“你媳妇儿说的到底什么意思啊?” 连述笑笑道:“殿下,假如您现在是个普通百姓,有个独门手艺,靠着这个手艺一年能挣一百贯钱。藏着掖着谁也不告诉,只教给自己的儿子,然后世世代代传下去,世世代代挣着每年这一百贯钱。您觉得这样好不好?” “一百贯虽然不多,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也算可以了,足以丰衣足食,挺好的呀!” “那如果换个法子,把这个手艺卖出去,想学这个手艺的人每年给他交十贯钱作为使用费,那么只要有十个人来学,他一年什么都不用干,就也能挣一百贯钱,对不对?” “如此看着是好,可别人要是不承认是跟他那儿学的,他能怎么办?” “殿下英明,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所以这就需要登记呀!他只要在我们智慧利权局进行登记,那别人就赖不了账了,所有需要用他这手艺的人都得乖乖地给他交钱。虽然保护期限最长只有三十年,可他毕竟换了个三十年不辛苦。而且有这三十年的空余时间,他就有可能利用自己聪明的脑子再精进自己的手艺,琢磨出新的技术,使之永远领先于同行;新的技术又能继续吃三十年,如此循环往复,不比年年挣那辛苦的一百贯钱要好得多吗?又或者他不再钻研技术了,买些土地来耕种,或者做点小生意,给子孙留下些产业,子孙便也不必那么辛苦了,是不是更好一些? 再比如说一个人辛辛苦苦写了一本儿书,书商仅用微薄的润笔费便将书稿买了去,甚至可能连润笔费都不付!结果书非常畅销。可挣来的钱都归了书商,不论再版几次,都跟原作者毫无关系,这对作者来说公平吗?” “哦,我有点儿明白了。就是让脑子好的人挣脑子钱。” “殿下一语中的呀!” “五叔这个总结倒算是言简意赅。”祁翀也笑道,“文远,你听懂了吗?” 柳恢忙道:“臣听懂了。” “那这个新成立的智慧利权局就归你管了。”见柳恢有点犹豫,柳敬诚眼中也闪过一丝忧色,祁翀忙道,“你也不要有压力,这毕竟是个新东西,本来就是摸着石头过河,不怕出错。而且这个智慧利权局不是外朝官,属于宫内官,就算有什么事,也有朕和你父亲替你兜着,尽管放手去干就是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柳辉不好再推辞,忙躬身领旨,柳敬诚也没有再说什么。 “现在,有意向者请举手示意!”堂外又传来了桑玉奴的声音。 不出所料,举手之人远超过九人,于是临时增加了一轮叫行。桑玉奴采用的是暗标的方式,且只进行一轮,所有参与者将自己能接受的价格及自己的姓名、籍贯写在一张纸上交到伙计手中。如此一来,因为只有一次机会,谁也不知道别人会出什么价,许多志在必得者为了保险起见,不得不咬牙写了一个高价。 经过一轮紧张的角逐,出价最高的九人中标,桑玉奴高声宣读中标者的名单,中了的欢呼雀跃,没中的垂头丧气。守在门口的侍卫随后将写有中标者名单及中标价格的清单送入堂中呈给祁翀。 “中标的最高价是三十六万贯,最低价是二十万贯,景先,你们怎么看?” 连述皱了皱眉:“最高价、最低价相差太大,就算他们现在能接受,日后怕是会出纠纷。” “嗯,你说的有道理。告诉玉奴,这九人既然是出价最高的,那他们就当然获得了这个资格,但为了公平起见,使用费全部按每年二十万贯计算。” “是,臣这就去说。” 正在厢房准备签契约的九人得到了这个消息后,大多数人都喜出望外,既获得了资格又不用花那么多冤枉钱,这自然是件好事。 “恭喜这九位东家拿到了自己心仪的项目,没有竞拍成功的诸位也不必心焦,后面还有很多机会。接下来第二个合作项目就是青花瓷制作技艺。大家看到手中的盖碗了吗?那就是为新的饮茶方法配备的新茶具,也是一种新的瓷器制作工艺。这种新的瓷器制作工艺不仅仅可以用来制作茶盏,盘、碗、杯、碟、瓶无一不可。 青花瓷器不仅形式新颖,清新脱俗,更重要的是它可以依据人的需要定制图案,除了各位手上的盖碗,我这里还有一套青花瓷盘可以给大家展示一下。” 桑玉奴说完拍了拍手,十几个妙龄女子各持一个青花瓷盘从耳房中走出,曼妙的身姿配上精美的瓷器,令人眼前一亮,不少好色之徒早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只顾着盯着美女看。 桑玉奴适时地开了一句玩笑道:“诸位,美女我们是不卖的!” 众人哄堂大笑,笑完之后倒也真的将心思收了回来,将目光从美女身上挪开转移到了青花瓷上,旋即便被精美绝伦的瓷器所折服。那些青花瓷盘上的图案种类繁多,既有山水花鸟也有人物故事,既有自然景观也有神话传说,且图案往往蕴含着吉祥寓意,倒是符合大众审美趣味。 “那些画儿都是画上去的?用什么颜料画的呀?经过高温烧制不会变色吗?”有人忍不住问道。 “这就是青花瓷器的非凡之处啊!您想知道法子,一会儿参与竞价出价高一些不就知道了吗?”桑玉龙笑了笑,又故意压低声音对前面几人道,“另外我再跟大伙儿透露一个秘密——据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明年圣上大婚,大婚典礼上用的瓷器指名要用青花瓷,到时候肯定要从今日中标的这十家中挑选一家供货。这可是成为皇商的大好机会,机不可失啊!” 此言一出,前面几人个个眼冒红光、眼神坚毅,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 “桑娘子,我要报名!” “算我一个!” “我也报一个!” “好,别急别急,咱们这就开始!” 半个时辰后,侍卫再次送来了青花瓷的前十位竞拍者名单及报价。 “还按照上次的规则,以第十名的竞价为最终定价,就是每年三十四万贯。”祁翀最终拍板。 接下来的第三批是耗时最长的一批,因为这一批的合作模式与前面二者不同,必须以加入平原商号牵头成立的各地商会为条件,而且地域划分以州为单位。分的较细,标的额较小,目标群体主要是中小商人,因此参与人数是最多的,耗时自然也长些。 两个时辰后,达成意向的商人基本都已签约完毕,仅余下少量州无人签约。侍卫将情况汇总再次呈送进来。 “这海产养殖什么的,内地大部分都不选择倒在情理之中,可这瓦楞纸箱为什么选的这么少呢?”祁翀望着瓦楞纸箱这一项后面只列着宋用昌等少数几个名字,不禁有些疑惑。 “陛下,瓦楞纸箱成本比木箱还要高,又不像木箱可以重复多次使用,大多数人觉得用纸箱还不如用木香加稻草来的更便宜。” “稻草不宜定型,瓦楞纸箱却可以根据要求定制形状,成本虽然高一些,但对于大宗易碎品交易来说,这点成本是值得的。就像咱们的瓘玉瓶子,用瓦楞纸箱运输明显损耗少了许多。看来这东西的好处他们还是没有体会到,等以后他们体会到了就能推广开了。” 祁檩听二人说话,虽然不知道这个瓦楞纸箱到底是什么,但显然是个有用的东西,忙道:“陛下,要不臣也尽一份绵薄之力吧!那个瓦楞纸箱没有被认领的州我都要了。韦栋,还不赶紧找桑娘子签契约去。” “诶,姐夫!”韦栋早心痒难耐了,得了这一声吩咐便立马出去了。 “殿下大手笔!多谢殿下捧场了!”连述适时地赞道。 此刻,今日最后一项招商已经开始了,而这才是今日真正的重头戏! “成为皇商固然是一种荣耀,但责任也是重大的,一旦出现问题便是欺君之罪。而且在包干制下,皇商必须自负盈亏,所以希望诸位能够慎重考虑,再决定是否出价、如何出价!”桑玉奴一改之前的热情洋溢,语调变得严肃认真,提示着众人接下来这场竞价的严肃性。 “皇家药材供应商按照地域分为江南、江北两部分,不设起始价,各位凭经验出价。首先是江南部分,有意向者请将自己的出价交给伙计。” 由于今日来的江南商人远少于江北商人,这一轮出价者不过三五个人,最终一位姓年的药材商以每年九十五万贯的价格拿下了供应权,众人纷纷向他道贺。此人中标倒也在众人意料之中,因为他本就是原东吴皇家药材商,自有其过人的眼光和精准的判断。 但到了江北这边,战况却突然激烈起来。 第666章 颐寿堂低价夺标 桂华殿高寄厚望 首先江北这边参与叫行的人数就比江南多,足有七八家药材商都出了价,最有意思的是,开标之时竟出现了两个相同的最低价! 桑玉奴为难地道:“这两个价格都是八十八万贯,一家是京城老字号广誉堂,另一家则是后起之秀颐寿堂,这倒是让人为难了。” 人群顿时哗然。许多外地商人不了解情况,京城人却是知道的,这两家中前者便是原来的皇家药材商,后者则是寿宁侯府的产业。一个故旧、一个新贵,有热闹看了! “那就两家再竞个价吧!”果然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立时出言建议道。 桑玉奴将两家在场的主事人请到了前面,广誉堂是位姓曾的老掌柜全权负责,颐寿堂则是侯府世子姜赫亲自出面。 在征得了二者的同意后,二人开始公开竞价。 “八十五万贯!”曾掌柜率先出价。 “八十四万贯!”姜赫毫不示弱,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八十二万!” “八十一万!” 曾掌柜一咬牙:“七十八!” 姜赫立马跟上:“七十七!” 眼看无论自己怎么压价,姜赫都咬定了比自己低一万,曾掌柜有些慌了。凭着自己多年的经验,他太清楚成本价是多少了!眼看着这个价位已经逼近成本价,跟还是不跟,成了一个问题!不跟,那显然即将到手的机会就会白白丧失;跟,那这可能就是个赔本赚吆喝的事情!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姜赫挑眉问道:“你到底还出不出价了?” 桑玉奴也投来了探询的目光。 罢了,先跟了吧,大不了之后再好好跟宫里说说,凭着跟宫中各位管事的中贵人多年的交情,让他们帮帮忙找找理由再加点钱就是了! “七十五万贯!”一个声音几乎从曾掌柜的嗓子眼儿里挤了出来。 这个价位一出,姜赫也有些吃惊,他原以为曾掌柜不会再跟了,没想到这老家伙竟然直接给到了成本价!幸亏之前进宫跟姐姐聊过这个事情,又偷看了宫中御药监的账本,否则真要被这老家伙唬住了! “七十万贯!”姜赫傲然地喊出了一个数字。 人群中再次发出惊呼,但之前中标的江南年姓药商却不禁皱了皱眉头,似乎对这个价格不以为然。与此同时,曾掌柜提溜到嗓子眼儿的心猛然落地,失望固然有,但他反而也安心了。他知道,广誉堂这一仗——输了! “恭喜颐寿堂获得皇家药商资格,世子请跟伙计到这边签契约!” “多谢表婶!” 姜赫跟着伙计去签约且不提,堂内祁翀却眉头紧皱:“姜赫七十万贯就能签,那说明这个价格也不亏呀!就算姜赫这个价低于广誉堂的承受能力,那广誉堂自己的出价是多少?七十五万贯!可之前广誉堂每年从宫里领多少钱?一百四十万贯!几乎是两倍之数了!幸亏搞了个叫行,要不然朕每年得多花多少冤枉钱!” “都这样!陛下您以为这些钱能都到皇商自己手里吗?中间指不定多少人过手呢!凡过手者能片叶不沾身?”祁檩不以为意地笑道。 祁翀却来了气:“老韩、杨希古,去查!就从广誉堂查起,凡宫中涉贪者一个不能放过!” “奴婢遵旨!” “臣遵旨!” 祁翀独自生着闷气,外面的招商会也接近了尾声。 “今日所有的招商项目已全部结束,各位没能找到心仪项目的东家也不必气馁。平原商号在各地都有分号,而且各州都设有工商会,各位只要加入工商会,就可以第一时间获得最新的商机。而且,工商会下设的钱庄还可以提供低息贷款,为资金不足的商家提供支持......” 桑玉奴还在卖力地介绍着工商会和钱庄,祁翀等人却已经从后门离开了。 “玉奴今日做的不错,回头让她到宫里领赏。对了,顺便让她进宫住几日吧,陪陪皇太后。皇太后产后需要有人照顾,朕也不好意思总麻烦林太妃,姜家那几个女人又都粗俗地很,总是说错话,反而惹太后不悦。想来想去还是玉奴比较合适。” “是,那臣让拙荆安排一下手上的事,尽快进宫去。”连述答应着,目送祁翀等人的马车离开。 端午前夕,正宪帝在桂华殿大宴新科进士。为了勉励新科进士,宴会之上,前一科进士们所做出的成绩被屡屡提及。 “诸位都是年轻的才子,是朝廷未来的栋梁,这话不假,但是不是文章做的好就能够处理国事了呢?显然并非如此!这两科进士初始授官品阶都不高,一甲进士也并无殊遇,这并非是朕不重视尔等,而是因为朕希望你们能够从基层做起,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为黎民百姓做些实事! 就以上一科进士来说吧,状元席安自不必说了,已是六品职衔,目前顶风冒雨在浊水赈灾,可谓劳苦功高!此外,刘文敏、梁睿等人也都做出了不菲的成绩,截至目前已查办贪官污吏四十余人,还有数十起案件在侦办中。 诸位不要以为办案是件很容易的事,更不要轻视办案的经验,只要善于学习,通过办理一个官员贪腐案件,你就能够从中学到很多东西。举个例子,你要知道一个县令是否贪墨了朝廷的税钱,那你是不是就得对该县的税收有个详细了解啊,那么你是不是就因此而懂得了基层税收的门道?以此类推,许多理政经验便可由此积累......” 洋洋洒洒说教了半天后,除了少数留京实习的进士外,大部分人被委任为从七品度田员外郎的临时职务,带着正宪帝的殷殷期望奔赴江南开展度田。 紫宸宫内,宫人们挂艾枝,悬菖蒲,洒雄黄水,桑玉奴则将亲手缝制的香囊挂到了小公主的脖子上。小公主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乳名,唤作“阿笙”,软软糯糯的小人儿被抱在奶娘怀里,疑惑地用小手抓挠着胸前的异物。 小祁翌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妹妹超级感兴趣,撑着小脑袋不错眼珠子地盯着看。 “母妃,妹妹头发为什么这么少?她的脸为什么这么皱?她长的好丑呀!她也是父皇的孩子吗?” 孩童的无心之言令床榻上的元瑶脸色一变,一旁坐着的林太妃忙低斥祁翌不可胡言,又起身拉过,忐忑地将他护到身后。 这个小动作自然没逃过元瑶的眼睛,她不满地瞅了林太妃一眼:“你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他不成?再说了,童言无忌,他又没说错什么。” 林太妃尴尬地笑笑,陪着小心道:“娘娘多心了,妾身不过是怕祁翌太过吵闹,打扰娘娘休息罢了。” “我多心?是你多心了吧?怕我嫉妒你?是,你有儿本身我只生了女儿。我是该嫉妒你哈!”元瑶没好气的道。她本不是不讲理的性子,不知为何从怀上孩子开始心情就一直不太好,尤其生下公主之后,更是忍不住无缘无故发脾气,看谁都不顺眼。这几日她身边的宫人没有不挨骂的,就连林太妃和桑玉奴也没少被她怼。只不过林太妃本就是温婉的性子,受了委屈也不敢辩解;桑玉奴更是奴婢出身,尤其懂得上下尊卑,并不敢介怀。 这一幕倒是被来给祁翌上课的杜心悦看了个满眼,她笑盈盈上前给元瑶行了礼,又拉过祁翌道:“小公主是你的亲妹妹,可是你们的父亲不在了。有句话叫‘长兄如父’,就是说如果父亲不在了,哥哥就要像父亲照顾女儿那样照顾妹妹。那么殿下你来告诉我谁是这个哥哥?” “我!我就是阿笙的哥哥!”祁翌三两步跑到元瑶床前大声道,“母后,翌儿照顾妹妹!” “除了照顾妹妹,还要做什么?”心悦又拿眼神瞟了瞟元瑶。 “还有......哦,还有孝敬母后和母妃,好吃的先给母后吃,好玩儿的先给母后玩儿。” 孩童稚嫩而真挚的话语暂时平息了元瑶的怒火,但一股莫名的悲伤却又袭上心头,她背过身去默默流泪,桑玉奴忙好言劝慰。直到太医来请脉,林太妃便趁机告退,带着祁翌和心悦回到了正阳宫。祁翀早在宫里等着她们了,听心悦简单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祁翀微微叹了口气。 “太后娘娘产后情志异常,让太妃跟着受委屈了。” “我倒没什么,只是太后这病还得让太医院多想想法子才是。” “太医院昨日便来报过了,说是‘产后伤损血气,阴阳俱虚,未平复者,又为风邪所乘’,又说什么‘肝郁化火、脾气受损’,开了些健脾益气、养心安神的药,先吃些日子再看吧!”祁翀嘴上这么说着,心里也明白元瑶的病是心病,可这心病偏偏是无药可医的。他甚至动过将白郾调回来的心思,可又觉得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甚至可能会起到反作用,是以犹豫不决。 就在祁翀还在犹豫要不要调白郾回来的时候,江南的一封急报让他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667章 借水灾疏浚运河 趁天暖图谋扶余 “陛下,江南多州发生水灾,洪水淹没土地数十万顷,上百万灾民流离失所,恳请陛下速速拨粮赈灾呀!”出身江南的老臣乔履谦抖动着花白的胡须,对江南百姓所受的灾困痛心不已。 一向爱民如子的正宪帝却没有接话。而是看着舆图陷入了沉思。边看边比划了许久之后才开口问道:“此次受灾的几个州,是不是主要都在大运河周边?” 内阁其余几人还没明白皇帝这话的用意,杜延年和罗汝芳却双双从祁翀的比划中推测出了他的想法。 “陛下是想借机疏浚大运河?”罗汝芳问道。 “以工代赈?”杜延年也道。 祁翀笑了笑:“朕就是这个意思!与其用稀粥糙米吊着灾民半死不活的命,还不如让他们干点活儿,给自己挣一份口粮。再者,大运河疏浚以后,对于南粮北运也是有利无弊的。以往大渊、东吴南北两朝对立,大运河自然无甚作用,如今南北一统,不正是疏浚大运河的最好时机吗?而且,疏浚运河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蓄水!大运河相当于一个巨大的水库,大汛之年,将雨水储存于运河之中,待到干旱之年便有水可用了!” “陛下,以工代赈固然是个好法子,蓄水也是良策,可是大运河堵塞已久,隋唐运河沿线许多河段或因水位变化,或因河流改道已不可用。若要将运河全部疏通,所需要的人手何止百万?耗时也非三两个月就能完成,而是需要十年甚至二三十年之功啊!若洪水退去百姓们要返乡怎么办?若届时仍要继续疏浚,则难免大举征发徭役,这岂非如隋炀帝一般,成了祸国殃民之举?”爱惜民力的乔履谦却提出了反对。 “乔阁老关于河道变化的顾虑倒也是实情。这样吧,让工部派人下去,到江南实地勘察地形,边勘察边疏浚。先将目前仍可使用的部分河道拓宽,再考虑如何将这一段一段河道连接完整。中间就算走些弯路、做些无用功也不碍事,拓宽出来的河道就算运河用不上,给百姓用来行船蓄水也算是件好事。 至于人力嘛,洪灾过后百姓愿意回去耕田的自然是从其自愿,愿意留下继续做工的,朝廷给工钱,保证不低于市价就是。朕既然承诺了免摇役一年就不会食言,今年是肯定不会征发徭役的,便是今后也尽量不征,而是花钱雇工。雇工所需的费用,国库里有钱就先从国库中出,国库若是一时紧张,朕也可以用内帑贴补一些。时间长些也无妨,事情最终能成便好,朕还年轻,也不急于一时啊!” 祁翀这番话在其他人听来没什么,毕竟已经习惯了,但乔履谦却怔了好一会儿。他也是伺候过东吴三位皇帝的老臣了,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却跟东吴的任何一位皇帝都不一样,难道这就是真龙天子的气象吗?作为受到重用的降臣,此刻他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陛下,只免徭役怕是不够的,恳请陛下减免灾区下半年的赋税。”杜延年趁机道。实际上度田、合并州县等策结束之前,江南征税暂不可行,正宪帝也早有缓征、免征江南今年赋税的打算,只是一直没有正式颁旨而已。杜延年此时提出减免赋税,既迎合了正宪帝的心意,也卖给了乔履谦一个人情。 果然,祁翀点点头道:“可以,此事内阁议定即可。灾区急需的粮食让林仲儒协调从周边州县调拨。陆阁老,你再协同户部算一下费用,分批往江南拨钱。” “臣领旨。” 杜延年又问道:“陛下,疏浚运河需要一位总负其责之人,是否也让林公兼顾?” 正宪帝思忖片刻道:“林仲儒京官出身,在地方上待的时间短,于实务上经验不多,怕是不妥。让项国公兼任漕运大使吧,运河相关事宜皆由他负责。不过他身边可用之人不多,内阁再给他派几个得力助手去吧。” “陛下,让侍中令汪泉去吧!” “可以。诶,对了,上次忠顺侯给朕举荐了两个人,朕记得跟内阁提过,这两人如何?” “陛下说的是屈朝用和应文拱吧?”杜延年答道,“这两人目前还在江南,内阁还没有调到他二人的任职履历,暂时无法考察。” “还考察什么呀?这不有现成的人在吗?乔阁老,这二人你是否熟悉?” “回陛下,屈朝用是十年前的状元,也是臣的门生,只因不肯阿附两党,迟迟未得重用。应文拱一直在地方任职,为人耿直,志向高洁,屡屡得罪权臣,故而屡遭曹元方打压。这二人都是可用之人。” “既然乔阁老也说此二人可用,那就他俩吧!让他们挂五品工部主事衔,即刻去项国公麾下听用。” “臣领旨。” “说到赈灾,延州那边儿如何了?姚汝成有奏报吗?” “昨日收到姚汝成和席安的联名奏折,说是延州灾情可控,赈灾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当中。只是对于浊水来说,赈灾是治标不治本的,根本之处还在于治水。” “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浊水年年治,年年决堤,春有桃汛、夏有伏汛、秋有秋汛、冬有凌汛,一年到头不消停,朝廷里就没有治水的人才吗?” 六位阁臣面带愧色,无人答话。方今世上,为官之人大多务虚不务实,人人的心思都只在仕途前程之上,谁会去关心一条河呢? 祁翀见状也唯有摇头叹气,自我开解:算了算了,不生气!封建官僚,能有几个好的? 说是这么说,可他最后还是忍不住嘱咐了一句:“浊水中下游的堤坝也要抓紧修缮了,伏汛很快就来了,哪个州县的堤坝要是塌了,当地州县官给我直接下河堵堤坝去!” 内阁告退之后,祁樟、祁檩又来例行觐见。 “议和已成,西北战事暂时不会起了,明年开春出了国丧期,就选个好日子让祁翟、祁翕同时成亲!楚王府一日娶两公主,这绝对是千古佳话呀!”祁翀抚掌笑道。 祁樟本来还对祁翟和西夏公主的亲事犯嘀咕,这一身羊膻味儿的女人会不会粗鄙地很?听祁翀这么一说,倒是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话题很快又转换到了扶余那边。 “既然西北暂时可以平静一段时间,南边闹水灾暂时也不宜动兵,那现在倒是解决扶余的好时机!” “解决?不是刚议和吗?”祁樟有些诧异地问道。 “之前议和是因为双方都有要紧之人在对方手上,不得不和解,可实际上呢?扶余丰璋野心勃勃,他是不会跟我们永久和平下去的!扶余之地冬季寒冷,若要进兵,夏天就是最好的时机。志博也是这么看的,他给朕上了道奏章,详陈了水师登陆扶余沿海州县的计划,朕以为是可行的。” “可刚刚议完和,现在就发兵,是否有悖道义?出尔反尔,终究不是上邦所为呀!”祁榛皱眉道。 祁翀苦笑:“这正是朕目前最为难的一点!目前东北军区兵精粮足,新铸的火器成批的往那里运,可就是缺乏一个开战的理由!” “想要理由还不简单?榷市不是又开了吗?在榷市上闹点冲突出来,然后故意激化,把小事变大,到时候不就有理由了!”祁樟一听女婿想打这一仗,那就说什么都得想法子支持了。 “四哥这倒也是个法子,不过总感觉有些刻意了!” “目前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就先按四叔这个法子预备着吧!让兵部把棉衣、棉鞋等御寒之物先预备着,万一战事不顺拖到冬天,不能冻着将士们。” 祁樟、祁榛回到枢密院,正赶上滕致远前来赴任。少年脸上稚气未脱,一身宽大的官袍罩在身上总有些小孩儿穿大人衣服的违和感。 “你就是滕致远啊?名字倒不错,可取字了?”祁樟大大咧咧问道。 “回殿下,卑职还未到及冠之年,未曾取字。” “十几了?” “十七。” “哦,跟我家老大同龄。十七岁拜五品官,你这也是少见的少年得志了!会当官吗?” “回殿下,卑职不知道什么是当官,卑职只知道按陛下的吩咐做好该做的事。” “嚯,你这话倒是有意思,”祁樟笑道,“那你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事吗?” “目前卑职要做的是两件事,一是将卑职在扶余做细作期间查探到的消息事无巨细地写出来,供同僚参考使用;二是将卑职做细作的经验教训和心得体会传授给同僚。” “你都被人抓了,算是失败了吧?一个失败的细作,有什么经验可以传授的呢?”祁樟对这个小屁孩儿不以为然。 “陛下说了,失败的教训也是一种经验,善于总结失败的原因就可以最大限度避免再次失败。” 他的话有理有据,态度又不卑不亢,祁樟挑不出错儿来,一时愣住了,祁榛“哈哈”笑道:“四哥,陛下看重的人不会错的!走吧,滕主事,我带你去外参司认认门儿。” 第668章 少年得志功非浅 挥斥方遒气正盛 走出枢密院正堂,祁榛指着两侧的厢房对滕致远介绍道:“枢密院一共五进,三进院正堂便是白虎堂,这两边厢房是存放机密档案之所,都是有人把守的,无关人等不能随意进入。你执掌的外参司在外面的二进院。”二人边说边来到外院,“东边是职方司和武功司,西边便是外参司和内参司。” 二人一前一后向西南角的外参司值房走来,里面的人早注意到了,忙出来迎接。 “正好都出来见见,”祁榛笑道,“这位便是你们的顶头上司,新任外参司主事滕致远!” 众人见眼前的主事竟还是个嘴上无毛的半大小子,不由得都愣住了,一时之间竟无人前来见礼。 祁榛顿时不悦,清咳了两声,这才有人回过味儿来,上前见过上官,滕致远也一一回礼。 “滕主事虽然年轻,却是陛下钦点的外参司主事,也是曾深入敌国九死一生的好汉,你们一个个不要小瞧了人家!若是因他年少便生了轻侮怠慢之心,那就给孤滚出枢密院另谋高就去,枢密院不留目无上官、狂妄无礼之辈!” 祁榛性情一向温和,对下属也从来都是和颜悦色,今日这番话不可谓不重,众人听得都是一凛,至少面上不敢对滕致远流露出任何不敬之意。滕致远知道祁榛这是有心帮他,心中默默记下了这份情。 祁榛走后,滕致远在众同僚簇拥下进入值房,与众人一一通名认识,问道:“你们都是衙门里办事的?” “是,卑职等都在值房办公。” “那准备派到各国刺探的人在哪里?” “滕主事说笑了,那些人哪有资格在公廨内出现呢?都是派差事的时候到门房处听吩咐就是了。”一名员外郎笑道。 “这不行,收拾一间屋子出来,今后公廨内要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哪怕他们不常在公廨办公,也得让人家知道,这里是他们的娘家!另外,打发人把他们都叫过来,我要给他们授课!” 众人虽不解这位年轻的上司此举是何意,但寿王的话言犹在耳,也只好照办。 到下午时分,一间屋子便被空了出来,近百名士兵奉命前来报到。 “滕主事,这都是从京营里选出来做过斥候的好手,个个家世清白,脑子好使!”一名小吏介绍道。 滕致远的目光从眼前这群士兵中扫过,手中的戒尺一一点了过去:“你,太高了,淘汰;你,太黑了,淘汰;你,太胖了,淘汰;你、你还有你,太磕碜了,也淘汰;你这大小眼儿也太明显了,淘汰;你脸上怎么还有道疤瘌呀,淘汰......” 随着他一通点指下来,二十多人离开了那间屋子。然后剩下的人便被要求一一上前做自我介绍。 “小人马三,朔州人氏,在军中做斥候三年了。” “你会什么手艺吗?” “手艺?俺从军之前做过汤饼,这算吗?”马三挠挠头问。 “算,留下!下一个!” “我叫王二柱,京兆府咸城县人,能拉二石弓!”一名颇为敦实的汉子自豪地道。 “给我看看你的手!” 王二柱依言将自己粗壮的手伸了过去。 “淘汰!” “为......为什么?”王二柱恼了,不服气地道,“我能拉二石弓!不比那个会做汤面的强啊?!” “就是因为你能拉二石弓才不要你的!你自己看看你的手,那个老茧啊,一看就是经常挽弓的手,有经验的城门吏一下子就能认出来,还没入城就露馅了!淘汰!下一个!” “我叫刘强,湖州人氏,上过战场很多次了,我没什么手艺,也挽不了强弓,就是一样——不惜命、不畏死!” 滕致远笑了:“受过伤没有?” “当然受过!前胸、后背都有!那点小伤奈何不了我,老子带伤也砍翻了好几个!” “好样的!”有人发出了喝彩,刘强愈发自豪。 “淘汰!” “不是,我伤在衣服里边儿,看不出来的!”刘强急了,大声争辩道。 “那也不行。刘大哥,我敬佩你是条好汉,但你应该上战场博军功,我这儿不适合你!下一个!” 接下来滕致远又淘汰了几个军中好手,似乎越是好兵他越不要,看的旁边的小吏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个时辰后,屋内只剩下了不到一半的人。 滕致远环视众人侃侃道:“首先恭喜诸位通过了第一轮筛选。我知道你们做过军中斥候,刺探军情都是好手,观旗、捉舌头不在话下。但是,深入敌国做细作跟做斥候还是不一样的,需要你们长期潜伏在敌国,更需要大伙儿的配合。 一般来说,在敌国刺探消息无非三种手段,其一便是金钱开路。就比如说我,伪装成富贵公子,到处撒钱,跟许多富家子弟、高官显爵都有生意往来,人脉自然就广了,消息也就源源不断地自己送上门来了!做得再好一些,咱们甚至可以影响他们的朝政决策!哪怕身份暴露了也不怕。就拿我这次被俘来说吧,他们明知道我身份存疑,却不敢杀我,甚至不敢对我用刑,一方面是我朝圣天子天威远播,震慑扶余人不敢造次,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咱朝中有人啊!不少扶余官员跟我一起走私,还有小辫子捏在我手里呢,我若是受了刑,难保不会供出几个名字来,那就有人要倒霉喽!所以他们不但不敢动我,还得拼命证明我不是细作,哪怕我都承认自己是细作了,审我的官员都不敢记下来!这就是金钱的力量! 其二呢就是美女!诶——金钱、美女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就好比一枚铜钱,一面是年号,一面是币值,二位一体才是一枚铜钱!只不过这个你们不用学,没这先天条件啊!” 众人哄堂大笑,滕致远也笑笑继续道:“接下来说的第三种才是你们要重点接受的训练:消息辨析!你们要学着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扶余百姓,然后深入到扶余民间,从日常生活中收集公开的消息,再学着如何从这些公开消息中获得我们需要的真正有军事、经济价值的消息。之所以留下的都是会点寻常手艺的人,就是为了能够让你们深入民间、不露破绽! 自明日起,会有人教你们说扶余口音,一共两天的时间,两天之后还没学会的淘汰!再之后,我亲自教你们收集、分析消息的方法,考核不合格的依旧淘汰!考核合格的还要学习如何互相协作、传递消息以及应对审讯、盘问的技巧等,最后通过全部考核的才能被赋予新的身份,进入扶余国执行任务!好了,今日就到这里了,诸位可以先回去歇着了,明日辰时准时点卯!” 众人告退后,一名小吏凑上前笑问道:“滕主事选人的法子真是别具一格啊!您优先录用有门手艺的,这个卑职刚才也听明白了,这些人将来要以各行各业的身份深入敌国潜伏,有门手艺自然更好隐藏,可是那些淘汰的又是什么标准呢?” “我知道你们一定不理解我的选人标准,我也不怕直说,我的标准是:第一,体貌特征明显的不要,什么高矮胖瘦、黑了白了、好看不好看,总之只要有一样明显异于常人,走在路上会让人多看两眼的,一律不要;第二,有明显当过兵特征的不要;第三,太怕死的不要,太不怕死的也不要!” “呃......”小吏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道,“您这三项标准的前两项还好说,细作嘛,必须要善于隐藏自己,要扔在人堆里看不见,如此方能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没有明显体貌特征、没有当兵的痕迹这都能理解,可这不能太怕死又不能太不怕死是何意呢?卑职左思右想,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实在想不明白,请您赐教。” 滕致远笑道:“这话听起来矛盾,其实一点毛病没有!做细作本来就是极为危险之事,自然不能太怕死,否则落入敌手,刀架脖子上什么都招了,那还了得? 可是,不怕死就够了吗?远远不够的!细作不是死士,不是去玩儿命的,是去刺探消息的,能把有用的消息刺探回来的才是好细作!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要保护好自己,那就必须不能莽撞,一切都要万分小心才是!而太勇敢的人往往容易失之莽撞,反而容易坏事,所以说也不能太不怕死。明白了吗?” “原来如此!卑职受教了!” 端午节,群臣休沐三日,正宪帝仿唐太宗故事,赐“飞白扇”于群臣,又将糖果、金花、巧粽等小玩意装于符袋之中遍赐群臣与宫内诸官,首辅杜延年与次辅罗汝芳所得的赏赐与其他官员不同,除一般赐物之外,又多了辟邪的铜钱一万,雄黄酒一坛,各式香料一宗。东西虽不算多,但恩宠可见一斑,群臣莫不羡慕。 “端午节的来历有好几种说法,其中流传最广的就是‘纪念屈原说’。”正阳宫殿外的台阶上,祁翀一边扎着纸鸢,一边给祁翌讲故事。 第669章 正宪帝以典教弟 杜心悦推己及人 “屈原是谁?为何要纪念他?”小祁翌眨巴着眼睛,好奇地问道。 “屈原是很久以前的一位楚国大臣,他倡导举贤授能、富国强兵,却遭到奸臣的强烈反对。奸臣在楚王面前说他坏话,楚王昏庸,将屈原赶出都城,流放到偏远之地。后来,楚国被敌军攻占,屈原心如刀割,于是在五月五日这一天写下了绝笔作《怀沙》之后,抱石投汨罗江身死。 屈原死后,楚国百姓哀痛异常,纷纷涌到汨罗江边去凭吊屈原。渔夫们划起船只,在江上来回打捞他的真身。有位渔夫哀伤地拿出饭团、鸡蛋等食物丢进江里,说是让鱼虾蟹吃饱了,就不会去咬屈大夫的身体了,人们见后纷纷仿效。后来又怕饭团为蛟龙所食,人们想出用楝树叶包饭,外缠彩丝,逐渐就发展成粽子了。于是就有了每年的五月初五吃粽子的风俗,以此来纪念爱国诗人、大忠臣屈原。” “可是,我们又不是鱼虾蟹,又不吃屈原,我们为何也要吃粽子?”不爱吃粽子的祁翌提出了质疑。 “呃......纪念,纪念嘛!仪式感,明白吗?”祁翀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祁翌这个问题,忙道,“我们再来说关于端午节的第二个说法,这个传说的主角叫伍子胥!伍子胥是楚国人,父兄均为楚王所杀,伍子胥被迫投奔吴国,助吴伐楚,攻占了楚都郢城。当时楚王已死,伍子胥掘墓鞭尸三百,以报杀父兄之仇。吴王阖庐死后,其子夫差继位,又打败了越国,越王勾践请和,夫差答应了。伍子胥建议,应彻底消灭越国,夫差不听。吴国一个大奸臣受越国贿赂,谗言陷害伍子胥,夫差信以为真,将伍子胥赐死。伍子胥在死前对人说:‘我死后,将我眼睛挖出悬挂在吴京之东门上,我要看着越国军队入城灭吴’,便自刎而死。夫差闻言大怒,令取伍子胥之尸体装在皮革里于五月五日投入大江,因此相传端午节亦为纪念伍子胥之日。” “四叔大笨蛋!”祁翌突然莫名奇妙地冒出来一句。 “啊?”祁翀愕然,随即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道,“不是,这个楚王不是四叔,是另外的两个楚王!” “哦,这样哦!那那两个楚王是大笨蛋、大坏蛋!哥哥一定是聪明蛋、大好蛋!嘻嘻......” “翌儿,不要胡说!”林太妃嗔怪了儿子一句,给二人端来了各式茶点,又对祁翀笑道:“伍子胥的故事我倒是也在书上读过,但从未听说与端午节竟也有渊源,陛下果然博学。” “不过传闻而已,未必便是真的。” “那还有第三种说法吗?” “有啊,这第三种说法出自东汉《曹娥碑》。曹娥是东汉上虞人,他的父亲于五月初五日不幸溺于江中,数日不见尸体。当时曹娥年仅十四岁,昼夜不停地哭喊着沿江寻找。到第十七天时,她脱下外衣投入江中,对天祷祝说:‘若父尸尚在,让衣服下沉;如已不在,让衣服浮起。’言毕,衣服旋即沉没,她即于此处投江寻父。五日后,已溺水身亡的曹娥竟背负父尸浮出了水面。因此,人们便在端午这一日纪念曹娥。” “好一个视死如归的孝女,当表彰之!”林太妃赞道。 “孝则孝矣,却不可取!”祁翀却摇了摇头。 “陛下何出此言?” “于理而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连发肤都不可轻易毁伤,何况性命乎?曹父已亡,结局难改,只为了寻尸便放弃自己的性命,难道不是有违圣人之言? 从情上看,曹父若为慈父,其泉下有知,必不愿爱女因自己而命丧河中,曹娥此举岂不是令曹父泉下难安?反之,若曹父之灵对女儿此举心安理得,则其便是为父不慈,父既不慈,子又何必孝? 曹娥此举,两个字——愚孝!” “陛下这番话倒是别有深意。”林太妃若有所思。 “随口之言而已,太妃不必放在心上。翌儿,我带你去动物园看老虎,顺便放纸鸢去!” “好呀、好呀!”祁翌开心地跳了起来。 祁翀缠好丝线,拉着祁翌走出了正阳宫。宫外,马车早已备好,一行人直奔动物园而来。 端午佳节,前来动物园游玩的百姓也比往日多了不少,好在动物园依山而建,占地颇大,倒也不显得拥挤。 祁翌是第一次来动物园,一双小眼睛东看看西瞧瞧,目不暇接,只觉得处处都新鲜,早将放纸鸢置之脑后了,只顾着催驮着他的侍卫东走西跑。 “子显,多安排一些人跟着小公子!”祁翀今日也有自己的活动安排,便将祁翌托付给了元明,自己则带着韩炎直奔熊猫馆而来。 熊猫馆前,一道熟悉的身姿映入眼帘,那托着下巴、斜倚着栏杆正百无聊赖的,可不就是他正心心念念的佳人吗?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祁翀悄悄靠了上去,朱唇微启,嘴角轻扬,痒痒的暖风拂过佳人的耳垂,一抹红晕顿时浮上那吹弹可破的俏脸。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杜心悦低头含笑,巧妙地答道。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祁翀说着便将手轻轻揽上了心悦那纤细的腰肢。 “让人看见了!”心悦再也无法矜持,连忙挣脱了祁翀的控制,紧张地看了看周围,见无人注意他们,这才偷偷松了口气。 祁翀顿时有些败兴,心中大骂封建礼教害人不浅!好不容易有机会跟女朋友出来约个会,却连小手手都不能摸,早知道还不如躲在正阳宫里还能亲昵一会儿呢! “哎呀,你别不高兴了,以后不是有的是时间吗,何必急于一时?”说到以后,纵然是大方如心悦也难免面红耳赤,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一句更是几不可闻。 祁翀却是转闷为喜,“嘻嘻”笑道:“娘子这话有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谁是你娘子了!你给聘礼了吗?”心悦又羞又恼,笑骂了一句,又转念道,“不过这一句倒是不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有完整的?” “有是有,回头写给你便是了。你说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总不能光顾着吟诗品词吧?” 望着祁翀那哀怨的眼神,心悦也有些不忍,四处张望了一下道,“那边鳄鱼馆人少,我们去那边吧!” “嗯,听你的!”二人边聊边往鳄鱼馆而去,韩炎带着几名护卫暗中跟随。 “你就带了一个小丫鬟?”见只有一个面生的小姑娘跟着他们一起走,祁翀便知那是心悦新的贴身侍女。 “小桃也来了,不过她和小滕看老虎去了。护卫都留在了园外,没让他们进来。” “小桃胆子还挺大呀!” “胆子倒是不大,架不住那老虎是‘某人’弄回来的呀!” “哈哈哈哈......”祁翀秒懂,大笑道,“原来情人不止眼里能出西施,情人还能壮胆!” 凶猛、丑陋的鳄鱼与谈情说爱格格不入,但二人的谈兴却并未因此而减少分毫。韩炎干脆以馆舍维修为名挡住了所有想来鳄鱼馆观赏的游客,给足了二人约会的时间。 从日常趣闻到家庭琐事,从朝廷轶闻到女学杂务,二人仿佛有谈不完的话题,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对了,你那天说的那个被父母逼嫁的女孩儿怎么样了?” “我给了她家里一些钱,勉强够她哥哥娶媳妇儿了,韩都知又让人吓唬了她父母一下,他们这才吐了口不再逼她了。我担心她父母反悔,提前让她毕业,将她派了出去做女先生,总算暂时脱离了她父母的控制。” “直接给钱不是个办法!若以后其他人也效仿她家,利用你的善心逼你出钱怎么办?再说了,全天下在婚嫁上受委屈的女子多了去了,你能一个个管过来吗?”再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呀!祁翀隐隐有些担心自己将来养不起媳妇儿了。 “这个道理我当然也明白,可既然遇上了总不能袖手旁观吧?生而为女子本就是身不由己的,我幼时读诗,常为刘兰芝抱憾、替关盼盼不值,甚至因此而不喜白乐天。可话又说回来,若我自己处在她们的处境,我真有办法自救吗?刘兰芝、关盼盼赴死之前难道就没在心中祈求过上苍垂怜吗?百十贯钱固然不少,可若真能救一女子,便是值得的。” “所以我说你是仙女下凡啊!对你帮助过的那个女子而言,你就是老天爷派来的仙子!”祁翀由衷地赞道。 “我可不敢自诩什么‘仙子’,不过你说的也对,天底下受委屈的女子多了去了,那些人怎么办?嘻嘻,陛下,这可是您该考虑的事情!圣天子当何为?”心悦仰头笑道。 第670章 动物园惊现虎雕 万岁殿大胆假设 祁翀皱眉苦笑:“小娘子,你可给你夫君出了道大难题啊!不过,也无妨,这道题其实你已经开始解了!” “你是说办女学?” “是啊,男女一阳一阴,阴阳和谐方能平衡。如今男尊女卑便是阳盛阴衰,此非平衡之道,因此,提升女子地位,使阴阳趋于平衡方能治本。而要提升女子地位,让女子也能与男子一般读书识字便是最关键的第一步!所以啊,小娘子,任重而道远啊!” 祁翀的话令心悦目瞪口呆,即便是她一时之间也无法全然接受祁翀的思想。她办女学的初衷只是希望女子通过读书明理,同时也能让自己今后的日子过的更好一些,却并没有想到什么“提升女子地位”这一说。她自小接受的也是儒家那一套思想,虽然心思活泛些,偶尔对自己不能如男子一般建功立业有些遗憾之感,但也从未对“男尊女卑”之说有过任何质疑,此时她重新审视自己办女学的行为,竟然开始有些迷茫了。 所以,办女学不止是教姑娘们识字、学手艺!这也是皇帝新政的一部分!读书识字乃是基础,那最终呢?男女平等吗?女孩子能读书是不是就也能考状元当官?若真有那一天,父亲是不是就不会遗憾最爱的女儿不是男儿身? 心悦越想越激动,心中也愈加震撼,望向祁翀的眼神也愈发复杂。 正在此时,鳄鱼馆的门突然大开,韩炎匆匆进来,躬身道:“陛下,出了点事情,齐王殿下受伤了!” “怎么回事?”祁翀顿时脸色大变。 “刚才不知打哪里突然冒出来一只大老鹰,体型出奇地大......” 随着韩炎的讲述,祁翀总算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原来,就在一刻钟前,宁静的动物园上方突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金雕,展开的双翼几乎遮蔽了阳光。游客们初时还以为这也是动物园养的动物,纷纷仰头观看。 突然,一阵强风伴随着刺耳的叫声划破了宁静,这只巨大的金雕在天上盘旋了两圈后,猛然俯冲下来,利爪伸展,直扑向骑跨在侍卫肩头的祁翌而去,硕大的爪子堪堪抓住祁翌的双肩,将他猛地拖离了侍卫的肩头。祁翌吓得尖叫一声,双腿在空中乱蹬,接着便大哭不止。 元明早在那金雕向下俯冲之际便开始拔刀,却依然慢了一步,刀刃贴着那金雕身下而过,只斩下了半根白羽。眼睁睁看着金雕带着祁翌逐渐升高,元明干着急没办法。他们今日都只带了短兵器,并未带弓弩,腰间虽有一把短铳,但那玩意儿打出来的铁砂准头不可控,难保不伤到祁翌,此时愣是不敢用! 千钧一发之际,耳畔只听得两声“嗖”、“嗖”声响,还没等元明看清声音来源,就见那金雕哀鸣一声松开了双爪负痛飞走,祁翌的身体便坠落下来。 “不好!”元明暗叫一声飞扑上前,众侍卫也纷纷抢上前去,但是他们离祁翌坠落的位置都较远,眼看来不及接住,元明甚至已经万念俱灰、想着如何自裁谢罪了,却见一道绛红身影不知从何处飞出,堪堪将祁翌接在了怀里。祁翌下坠的力度也将那人冲撞地不轻,那人在地上连转几圈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常夫人!”元明惊讶地叫出了声。 宁红薇对元明微微点头,接着便安慰起了怀中的小祁翌,又查看了一番才道:“齐王殿下没有伤到要害,只是双肩有点皮外伤,主要还是吓着了。” “多谢常夫人救命之恩!”元明真心实意地给宁红薇鞠了一躬,要知道宁红薇这一手不仅是救了祁翌,更是救了他和众多侍卫的性命! “那我们呢?元大哥,你就不谢谢我们?”一道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元明转头一看,原来是骆宁和宁晔正笑嘻嘻地站在他身后,旁边还有两个手拉着手的小姑娘,正是晓芙和欢欢。 “是你们打伤那金雕的?”元明知道他们都跟着常愈学过飞镖,听他们这么说便猜到了缘由,随即便让人去通报了祁翀。 祁翀走出鳄鱼馆的时候,那名驮着祁翌的侍卫已经忐忑不安地跪在了地上,祁翌的眼泪还没完全止住,死死抱着宁红薇的脖子抽抽搭搭,祁翀想要伸手将他接过来,小家伙却怎么都不肯,只是抱着宁红薇不放。 “回去再说吧!常夫人,要麻烦你跟着走一趟了!”祁翀不欲暴露身份,便只能先带着众人回宫。心悦不方便跟去,便也带着小桃等人先行回府了。 “已经让太医看过了,一点小伤而已,也用过外伤药了,过不了几日便可痊愈,太妃不必忧心。” 听了祁翀的解释,林太妃强忍担忧点了点头:“陛下有心了!只是这孩子回来之后便一直闹着要常夫人抱,连我都不跟了,这该如何是好?” “他恐怕是吓着了,常夫人救了他,他现在便只认常夫人了。” “既如此便留常夫人一行在宫中住几日吧!” “如此也好。不过,常夫人家中也有幼女,怕是人家也会思念女儿......” “那就将她的女儿也接来吧,反正宫里也冷清,多个孩子还热闹些,陛下以为如何?” “那就这么办吧!”祁翀点点头,又转头对韩炎道,“骆宁和宁晔此次有功,赏他们一个三等侍卫衔吧,今后就跟着齐王,护卫他的周全。你打发人去常府把人接过来,好生招待。还有欢欢和晓芙,干脆一起留在宫中住几日吧!” “是,奴婢记下了。” 回到万岁殿,元明还在御书房外跪着,滕致远站在旁边。 “跪着就能解决问题了?”祁翀没好气道,“京城附近一向连普通老鹰都少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雕?你们谁能说说?” 元明自然对此一无所知,韩炎也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滕致远欲言又止。 “小滕,你知道?”祁翀见状问道。 “陛下,臣有个大胆的猜测,只是并无实据,若说的不对,陛下勿怪!”滕致远犹豫道。 “直说便可!” “臣在扶余时发现扶余皇室、贵族许多人喜欢养一种雕,名字叫做‘虎雕’,这种虎雕体型巨大,常能达到十二三斤,能抓起比自身还要重几斤的猎物,十分凶猛!” “你怀疑那是一只‘虎雕’?可是我看那雕也不止十二三斤啊,怕是得有二十多斤吧?”韩炎突然插嘴道。 “是啊,绝对不止二十斤!齐王殿下多少斤?三十斤差不多?它一下子就抓起来了!”跪在地上的元明也抬头道。 见祁翀也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眼神,滕致远忙解释道:“臣刚才匆匆看了一眼,那只雕确实很像虎雕。而且,臣在扶余时还听到一个传闻,据说扶余宫中养了一只体型特别巨大的虎雕,足有一般虎雕的两倍那么重,凶悍无比,又喜食人的眼球,啄人必啄眼球,被啄者必死。不过臣无缘亲眼得见,也不知传闻是真是假。” “你的意思是扶余人派虎雕过来抓齐王?说不通啊!”祁翀刚想说“这太荒唐了”,忽然心中又生出了新的念头——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如果这虎雕真是扶余派来的,那么,第一,今日动物园中一定有扶余人在场,否则如何能够操控那大雕?第二,这么大一只雕是怎么运进来的?难道沿途能一丝痕迹不留?朕不相信!老韩,传令给枢密院内参司,让他们去查!子显,你也甭在这儿跪着了,以内侍省军情司的名义去查!查不出来自己去领板子!还有,今日驮着齐王的那个侍卫,护主不力,打三十板子逐出侍卫营!” “臣领旨!”元明应了一声,眼神阴沉地退了出去。 韩炎有旨要传,也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了祁翀和滕致远。 “人手都选好了?” “这两天在跟王勇大哥学习扶余话,最多再有七八日,所有人都能训练好,然后就出发前往扶余。” “好,朕已经下旨让邹浩回京述职了,等他回来你们好好聊聊。” “陛下决定要打扶余了?”滕致远眼前一亮,语气中透着兴奋。 “朕原本还打算在榷市制造些冲突,但你今日这番话倒是让朕省了许多事!扶余派虎雕刺杀朕——这个开战理由是不是更充分?” “没错!虎雕抓了齐王只是误伤,真正的目标其实是陛下!甭管这是不是事实,只要坐实了那的确是一只虎雕,扶余这口锅就背定了!”滕致远一点就通。 “所以,接下来你的任务很重,扶余那边你要抓紧。” “跟邹将军谈过之后,臣也会尽快动身前往易州。” “王勇最近如何了?” “腿伤还是难以痊愈,不过他自己倒是挺看得开,又闲不住,如今在枢密院挂着个散骑舍人的头衔,每日坐着轮椅帮臣训练那些细作,也兼管些外参司的账目。” “如此也好,你好好照应着他!” “陛下放心,臣明白!” 第671章 端午节设宴焚香 再添丁龙凤呈祥 小滕退下后,祁翀独自在御书房研究扶余舆图,这幅舆图也是小滕带回来的,是花高价从一个没落贵族手里买来的,虽不尽然准确,但山川河流、城池布局大差不差。 祁翀聚精会神地看着舆图,研究哪里可以屯兵,哪里适合设伏,将来打下来之后如何划域治理。他边看边思索,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直到内侍进来掌灯,才发觉原来已经日头西斜、时近黄昏了。 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刚伸了个懒腰,韩炎又来问何时移驾桂华殿,祁翀这才想起来今日乃是端午,晚上要赐宴群臣的。 “陛下,群臣尚未到齐,您要不要先垫补点果子,省得一会儿饿肚子。” “也好,我还真有点饿了。”祁翀边捏起一块点心边问道,“正阳宫那边都安置好了?” “安置好了。枢密院也接了口谕,奉朔和元副统领已经着手去查今日动物园内的可疑人员和京城所有客栈了。” “嗯,这件事你也上上心,至于宫中琐事、御前听差、内外宣旨等可以交给奉忠、奉孝他们几个。这几个孩子被你调教的不错,可以帮你分担一些了,也省的你事必躬亲,忙得昏天黑地。” “多谢陛下体谅。不过说起来,这几个孩子里目前真能独当一面的还就只有奉朔,毕竟是世家子弟出身,脑子灵活,遇事有决断。就拿追查御药监往年账目那事来说吧,虽然最后追到的都是已经处死或贬黜的薛尚一党,但过程中奉朔还是出了不少力的,好几个线索都是他找出来的。” “嗯,既然可用,那就放手让他去做,你也能轻省轻省。” 二人聊了一会儿,天色更加暗了,祁翀便传令摆驾桂华殿。 桂华殿今晚灯火通明,除了殿内的一百多单人独桌的高官显贵之外,殿外还有数百官职较低的官员二人一桌,共享美味佳肴。 不过,端午赐宴吃其实不是重点,因为所有参加饮宴的官员在宴会结束后照例都会得到皇帝赏赐的礼物,这才是重中之重。 随着正宪帝驾临桂华殿,群臣山呼万岁,赐宴正式开始。 内侍宫娥端上了各色菜肴和十种不同馅料的粽子,粽子不大,但包成了各种不同的形状,又用五彩丝线捆扎,盛放在金菱花八宝盘中,显得格外精致。北方人吃粽子原本是吃甜的,只是如今朝中也有一些南方官员了,因此,祁翀特地命御厨根据南方人的口味也准备了一些咸味粽子,果然令南方官员大为感动。 一片和谐的气氛之中,忽有一阵异香传来,罗汝芳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气味?” 负责筹备宴席的吕元礼忙上前回话:“回罗相,是烧的香饼的气味。” “这香味很是特别,以前宫中似乎没用过呀?”杜延年也道。 “这是庆王殿下从南边带回来的‘瑞龙香’,香味固然特别,关键是名字好听,今日便用上了。” “庆王叔,哪儿弄来的好东西啊?”祁翀笑问道。 “陛下,这您得问忠顺侯呀,他肯定比我清楚。”祁槐也笑着答道。 “哦,看来是东吴宫中之物啰?” 杨钺尴尬地笑笑道:“原本的确是东吴宫中之物。大概五六年前,先父身体逐渐老迈,精力不济,沈璞便进献了九饼香饼,就是这‘瑞龙香’。据他所说,此香乃是用沉香一两、占城麝檀、占城沉香各三钱、迦阑木、龙脑各二钱,番栀子、龙涎各一钱,檀香、笃耨各半钱,蔷薇水不拘多少制作而成。因用料考究、材料有限,因此只能做成十饼,做成之后他自己试烧了一饼,确有提神醒脑的奇效,这才将剩余九饼进献给了先父。后来先父用了七饼,剩下两饼便敬献于了陛下。” 杨钺所谓的“敬献”不过是强行挽尊罢了,祁翀也并不打算让他下不来台,只是笑笑道:“看来,今日我们要承忠顺侯这份人情了!那就共同举杯敬忠顺侯一杯吧!” “堂堂宰执,不思苍生疾苦,只以这等微末伎俩取悦帝王,岂有不亡国之理?”一片欢愉声中,一声喟叹不合时宜地传出,祁翀定睛一看,原来是乔履谦。 “乔阁老这话说的好呀!”祁翀点点头道,“正所谓‘小忠,大忠之贼也’,‘不面誉以求亲,不愉悦以苟合’。昔者太宗着《帝范》,武后作《臣轨》,所言者无非一句话——君臣一体,共其安危,同其休戚。东吴之亡,亡于‘小忠大奸’,亡于君臣二心,此亦足以为朕与卿等戒也!” “陛下圣明!万岁万万岁!”殿内群臣忙行礼拜贺,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众卿不必多礼,平身吧!今日不谈这些了,咱们说点轻松的。五叔,下个月就是大长公主寿辰,虽说今年不宜大办,可是宫中的贺礼不能少啊!” “陛下,瞧您这话说的,您的内帑都归恒肃兄管呢,你还怕他亏待了自个儿亲娘不成?”祁檩笑道,“不过眼下还有喜事,陛下还不知道吧?” “哦?喜从何来?” “老十,赶紧说吧!” 祁槐“嘿嘿”笑道:“陛下,拙荆昨夜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嘿嘿,我有后了!” “好事呀!皇家又添丁了,按惯例给赏!”祁翀大笑道,“恭喜十叔了,陆阁老,也恭喜你了!” “同喜、同喜!”陆怀素忙拱手回应,也是满面春风。 “陛下,别急呀,好事自然要成双!”祁檩笑道,“还有一个呢!八弟的一个小妾也生了,不过是个女娃!” “那也要赏!男女都一样!” “啊?陛下,这个......恐怕不合规矩呀,”户部尚书陈怀哲却犯起难来,“例来都是只赏生男,不赏生女的,没这个先例呀!” “户部不出,那就从内帑出,八叔,你跟歧王要!”祁翀笑着一指柳敬诚道,“以后不妨成为惯例,生男,朝廷出钱;生女,宫中给赏!” 祁榛笑着点头应允、谢恩。 柳敬诚趁机道:“陛下,臣这里也有一件事情要禀报,也不算什么大喜事,不过是陛下之前吩咐的一件事办妥了而已。” “何事啊?”祁翀一时也没想起来是哪件事。 “陛下,上次从江南运回来的书,您不是让国史馆编个目录来看吗?已经编出来了,辛馆长今日特地带来请陛下过目。”柳敬诚说着便示意辛鸿渐将手中的册子递给了内侍。 祁翀忙接过来翻了翻道:“还是太少了,远远不够!辛馆长,自即日起,由国史馆牵头从民间征集书籍,所有今古图书凡国史馆没有的,一律悬赏征集!献书者朝廷要一律厚赏,而且要有言在先,只复制摘抄人家的内容,绝不收没书籍本身,尤其是古籍孤本,要好好保存,抄完后务必还给人家,不可私自截留!或者虽然自己无书,但知道某书存于何处者也可向朝廷提供线索,一样有赏。内阁,谕令各州县务必重视此事,纳入考核范畴,为期三年。” “陛下这是要......修书?”罗汝芳何等聪明,一听便明白了。 “正是!朕有一个宏大的计划,朕要将天下所有书籍都收录在一起集中刊印发行——名字嘛,权且就叫《正宪大典》吧,若是以后还有更好的名字也可以改——十年之内,争取做到每县都有一套《正宪大典》,人人都可随意读书!”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辛鸿渐更是激动不已,说话都结巴了:“陛下志......志存高远,此......文坛幸事,大渊幸......幸事啊!” 祁翀笑着摆摆手:“辛馆长也不必急于吹捧,你得把这件事做成了才行!朕牛都吹出去了,如果做不成那就不是幸事,而是笑话了!” “‘礼乐之兴,以儒为本,宏风导俗,莫尚于文’。陛下这修书之举乃是前所未有的文坛盛事,臣等愿尽绵薄之力,万望准允!”元震忙道。 其他人稍加思索,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修书这种事是可以青史留名的!如此良机岂能让辛鸿渐一人独占?想明白之后,众人便争先恐后表态,请求参加修书,就连杜延年、罗汝芳也未能免俗。 “不急、不急,”祁翀见状也是哭笑不得,他忙道,“修书之事至少也要等三年之后才能正式开始,如今只是征集书籍,众卿的请求朕都记住了,三年之后再论此事!” 众人闻言这才作罢。 “诶?四叔,祁翕怎么没来?”目光扫过众人,祁翀突然发现少了个人,便借此岔开了话题。 “嗐!手指受伤了!在家养着呢!”祁樟一脸的心疼。 “受伤了?怎么回事?”祁翀关切地追问道。 “还不是那个道士吗?这次又玩出了新花样,弄的什么绿矾,结果捣鼓出半瓶子什么酸,那玩意儿可厉害了,手指沾一点点就皮肤溃烂了,祁翕就是不小心被溅出来的什么酸水沾了那么一下,手就受伤了!那道士也是不靠谱......” 第672章 玄黄子开创先河 邹志博茅塞顿开 祁樟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着,祁翀的心里却已经按捺不住兴奋了! 什么酸?硫酸呗!听祁樟这意思,纯度还颇高! 好家伙,终于成功了! 硫酸的制备是从上个月开始的,祁翀给玄黄子提供了他需要的一切物资,光是绿矾石就准备了一千多斤! 这道士果然不负所望,还真把硫酸给提纯出来了! “四叔,明日让祁翕和玄黄子进宫见驾吧!” 还在抱怨不止的祁樟诧异地“啊”了一声,随即反应了过来:祁翕这小子不会又立大功了吧?! 祁翀心里有事,实在坐不住,便借口乏累匆匆结束了晚宴,并颁旨赐群臣每人一件葛衣。 “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 轻薄通透的葛衣历来是皇帝御用之物,只有端午这一日才会赏赐群臣一件,这也是今日最重要的环节! 群臣谢恩毕离宫回府,祁翀遣退众人进入国图,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一夜无话。 次日,祁翕和玄黄子果然一大早就进宫求见。 “这就是你们做出来的硫酸?真的做出来了?按古书上的法子做的?”望着玄黄子怀里抱着的半瓶透明液体,祁翀眼睛瞪得老大,满脸的不可思议。 “回陛下,小道将古书上的法子又略加改进,做出来的东西更纯一些。至于这是什么,小道也不知道,您说叫硫酸那就叫硫酸吧!” “奉忠,拿个杯子来,再拿一枚铜钱来!” 祁翀眼看着奉忠小心翼翼从窄口瓶中倒了半杯液体出来,又将那枚铜钱轻轻放了进去。果然,杯中逐渐出现一些气泡,一股奇怪的味道开始冒出来。小半个时辰后,杯中液体逐渐变蓝,铜钱也失去了本来的模样。 确定是硫酸无疑了,虽然纯度没有祁翀上高中时见过的实验室里浓硫酸纯度高,但已经很不错了! “祁翕,这次该怎么赏你呢?”祁翀长舒了一口气,笑问道。 “陛下,这次臣没出什么力,都是道长的功劳。臣也不要什么赏赐,您赏道长就行了。”祁翕老老实实道。 “那道长你想要什么赏赐呢?” “回陛下,小道平生没什么本事,既不会画符驱魔,也不会斋醮占卜,除了炼丹别无所好,结果丹没炼出来,倒炼出来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其实就是炼出这些东西小道也不敢自诩都是自己的功劳,若没有陛下赏的那些器材和书籍,以及嗣楚王殿下的全力支持,小道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处施展。现在,就凭着炼出这些东西,小道足以名垂道史,这就已经是最大的褒奖了,何敢再言赏赐呢?”玄黄子说得情真意切,倒也不似作伪。 祁翀想了想,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递给了他。 “院士?这是何意啊?”玄黄子和祁翕双双露出不解的神态。 “一种称呼、一种资格,就好比进士一般,只不过这个‘院士’的称谓给的不是文章做的好的人,而是科学技术人才,就比如道长这般的!现在,你就是大渊皇家科学院第一个院士了!” “皇家科学院?什么时候有这个学院了?”祁翕也是一头雾水。 “现在就有了!朕自兼第一任院长,其下便是院士,你们这些在宗学学习的宗室、贵族子弟就是未来的科学院储备人才!所以,祁翕,好好学,不光要学好化学,数学、物理学也都要学好,这些东西,用处大着呢!” 端午过后,邹浩回到了京城。 “......水师目前还是处于辅助地位,就拿这次袭扰扶余来说吧,真正负责作战的还是步兵,水师除了运兵就是劫掠沿海县镇,但劫掠之后又不能长久占据,无法形成有效的攻击。而如今的水师用于运兵和劫掠那就是大材小用了......”邹浩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对于水师作战的看法,祁翀面带微笑地听着,频频点头。 “你说的都对,可是,志博,你有没有想过水师现在无大仗可打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们船坚炮利,在海上没有敌手。” “这的确是一方面。东吴水师虽然船只众多,但装备、指挥都太落后,所以被咱们一举击溃;扶余更是不以水战见长,所以,说到底还是对手太弱了!但是,志博,你的眼光不要放在眼前的扶余身上,东吴也好,扶余也罢,都只是给你练手的,你接下来的主要对手应该是南越!南越权家可是海盗起家的,他们的水战一定不会逊色于东吴,所以,你切勿骄傲,一定要将练兵放在首位,为日后的大战做准备!” “臣明白了!” “另一方面,你刚才说的水师无法登陆作战也的确是个缺陷,朕给你个建议,组织一支特种兵部队,人数不必多,但一定要是精锐中的精锐,名字可以叫‘水师陆战队’之类的。这支部队要善于水陆两栖作战,不,应该是水陆空三栖,必要时可以上岸执行斩将夺旗、奇袭刺探的重任!” 邹浩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喜道:“多谢陛下教导,臣茅塞顿开!” “嗯,蒸汽机船研发得如何了?” “前几日还接到丁钜的信,说是又做了些改进,现在故障率下降了不少,但还是不大让人满意!丁钜都快疯了,现在干脆吃住都在船上了。” 蒸汽机船早就制造出来了,但是故障率颇高,尤其是质量不稳定的问题很令人头疼,几百料的中等船尚可,但越是千料以上的大船越容易发生故障。轮船不比火车,若是坏在了海上,维修是个大麻烦,若是坏在了战场上,那就更歇菜了。是以这种千料轮船迟迟未能正式下线,目前仍在试航阶段。 “告诉他,也不必过于紧张,饭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把自己逼的太狠了反倒不好。对了,你回京还没去见你师父吧?他今日在北园训练徒弟,你去请个安吧,明日再备上厚礼去拜访一下楚王和罗先生,尤其是楚王那里,你要是不好意思就让你姐夫陪你去!” 说到楚王,邹浩脸顿时就红了,嘴角含春地退了出来,跟着领路的小内侍去北园见韩炎去了。 第673章 展尚书汇报进展 许中丞略述疑案 邹浩刚走,御史中丞许衍和刑部尚书展骞便联袂求见。 展骞奏道:“陛下,兵部侍郎杨瑱纵容家奴盗掘坟墓一事已然大致查清。据袁州刺史所报,有名扈三者,本为同州盗墓惯犯,为躲避官府追缉,化名扈同投靠袁州杨家为门客。其恶性不改,又在袁州纠集流民数十人重操旧业。为获得杨家庇佑,他将大部分盗墓所得献给了杨家,包括杨瑱及其在袁州的弟弟杨环。尤其是杨环,得到了扈三的孝敬之后,不但对他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还屡屡在官府追查到他时帮他打掩护,甚至还让他负责府中的收租等事宜,俨然已将其视为心腹。 如今,杨环、扈三等人已经到案,袁州刺史正在逐一核实二人的每一桩恶行,只是杨瑱本人究竟涉案多少尚需缉拿其到案审问之后方知,此为御史台职权之内,刑部及州刺史均无权直接审讯。” 许衍又接道:“按陛下颁布的分权之法,官员涉案的确应由御史台逮捕审讯,但杨瑱毕竟为朝廷要员,现虽已被软禁在家,若无旨臣等亦不能直接将其逮捕归案,故特来请旨!” “该查就查,要一查到底!旨意随后就给你!着令袁州刺史将本案一干人犯押送京城,杨环、扈三等人由刑部预审,你二人查实之后立即移送提刑司。另外,今后从三品以下官员御史台均可直接拿办,不必请旨,这一点朕会在上谕中写明,今后直接照此执行即可!” “陛下圣明!” “许卿来的正好,朕正要问你,京兆府、御史台、通政司最近受理了多少上诉之案哪?” 许衍神色顿时有些尴尬,吞吞吐吐道:“诏令早就发出去了,但是来的百姓却不多,至今......只有两件。” “哦?我大渊的官员都这么能干吗?一个个都清如水、明如镜,断案如神,百姓都心服口服了吗?”祁翀撇了撇嘴道,“朕倒希望是如此这般!那好,你就先说说这两件吧!” “回陛下,第一件是宣州易张氏,诉其兄嫂毒害侄子案。张氏十七岁嫁与邻村易清为妻,婚后一年诞下独子大毛。又一年,易清的父母亡故,家产一分为二,由易清与其兄易德平分。又三年,易清不幸病故,易张氏决意为夫守节不再改嫁,便守着独子、靠着易清留下来的三间屋子、二十亩田产度日。 某日,大毛突然失踪,两日后被发现已溺毙于井中。同村小童证实,那日大毛失踪前是被其伯母、即易德的妻子曲氏叫走的,说是有糖糕给他吃。张氏遂怀疑儿子是被易德夫妇害死,于是告到官府。 当地县令立即将易德夫妇拘拿到案,夫妇二人初时抵死不认,后来在大刑之下承认了以糖糕将大毛诱骗至家中,而后将他勒死,再抛尸入井的事实,动机便是在侄子死后霸占他的那一份家产。随后,衙役也在其家中发现了吃剩的糖糕,与大毛胃内之物吻合,大毛的脖子上也的确有勒痕,证据吻合。县令遂判了二人绞刑,令二人画押具结,将案宗报至州衙。” 许衍说到这里略微顿了顿换了口气,祁翀却是听得一头雾水:“这案子听上去没什么大问题啊?” “陛下莫急,有问题的在后面呢!”许衍继续道,“案子到了州里,司法参军却以事由可疑的名义将一干卷宗及二人犯解到了州里。到了州里这二人就翻供了,说是大毛是在他家吃了糖糕没错,但他是吃完之后自行离开的,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呢!至于之前的口供那都是屈打成招造成的!” “可是尸身上的勒痕又如何解释呢?” “问题就在这里。州里的仵作认为,尸身脖颈虽有勒痕,却未必是死前所致,有可能是不慎落水后被井绳缠绕脖颈,而后尸体被水泡发,因而形成痕迹。县衙仵作也改了口,说此前判断有误。州衙据此推翻了县衙的判定,认定大毛的死个意外,易德夫妇自然就无罪释放了! 张氏自然不服,上告到京东路提调巡察御史那里,提调御史却再次维持了州衙的认定,张氏无奈,这才委托其弟张洛进京告状。御史台接了张洛的状子,已经派人去京东路调取此案卷宗、押解易德夫妇到案了。” “嗯,这个案子是有些蹊跷,一定要查个清楚!”祁翀点头道,“那另一案呢?” 提起另一案,许衍与展骞神色间却都有些尴尬,二人对视片刻,都是皮笑肉不笑,谁也没有急于说话。半晌之后还是许衍开了口:“陛下,说起此案,臣与展尚书都是牵涉其中的。” 祁翀顿时好奇心更重:“哦?难道是什么大案、奇案不成?” “陛下,此案既不大也不奇,只是情理相悖而已!”许衍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道,“此案是去年年初的事,发生于朔州某县。一个叫阿兰的女子,父母早亡,十三岁时被贪财的叔父用六石粮食的价格卖给了一个老光棍魏三为妻。魏三人品低劣、贪酒好色,又常有酒后打骂妻子之举。一日,他又借酒发疯,将阿兰毒打了一顿,阿兰不堪凌虐,于是铤而走险,趁魏三熟睡之际手持柴刀将其砍死。 次日清晨,阿兰自到县衙投案,如实自述事实经过,毫无隐瞒。因此案极为简单,既无刑讯逼供,亦无栽赃陷害,因此,县令很快便以谋杀亲夫罪名判处阿兰斩立决,随即上报州衙。彼时,臣还在朔州任上,收到宗卷后,心怀不忍,认为阿兰罪不至死,且毕竟有自首在先,便依据《渊律·名例》篇:‘有诸犯罪未发而自首者,原其罪;虽损伤人身、奸罪等亦可减罪二等’之条,改判了阿兰流二千里,并以此上报刑部。之后不久臣便奉调入京,再接下来的事情臣就不大清楚了,还是请展尚书说说吧!” 第674章 吴思玄情理断案 韩邦杰纲常教女 祁翀示意展骞接着说,展骞忙道:“陛下,此案是去年夏秋之际就报到刑部的,不过当时刑部似乎被其他事牵绊,无暇顾及此案,案子便被暂时搁置了,直到今年才又拿出来复核。彼时康尚书刚刚转任他部,臣尚未正式到任,于是此案便由陆侍郎处置了。陆侍郎认为许中丞的意见于法有据,便照此意见复核并发回朔州。” 祁翀点点头,去年刑部多事之秋,原因也与他自己有关,他自然是清楚的:“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争议吗?” “陛下,是魏三的弟弟魏五!”许衍继续道,“他不服判决,便入京申诉,坚决要让阿兰为其兄偿命。御史台接了状子后,臣为了避嫌不好参与此案,便将案子交由底下人讨论,结果也是分成了两种意见,一种认为,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阿兰残忍地谋杀亲夫都是罪无可恕的,此案情节过于恶劣,犯妇必须处死;另一派则认同臣的意见,认为阿兰情有可原,可以轻判。两边吵得不可开交,臣也是为难地很。” “原来如此。此案既然已经经过你的审理,自然不应再由你来重审,否则无论结果如何你都难免陷入非议。交给通政司吧,让吴思玄负责此案!” 许衍如释重负,也由此深知皇帝陛下拳拳爱护之心,忙领旨谢恩。 七日后的大朝会上,兵部侍郎杨瑱被正式罢职,由械部主事班临接替其职位。虽然还未经大理寺正式定罪处罚,但此人涉案已是不争的事实。 既提起刑案,祁翀便免不了过问一下许衍前几日提起的那两件案子。孩童被害案因为一众相关人等还未抵达京城,故而并无进展,而阿兰杀夫案因为事实清楚,便成了今日的争论焦点。 听完了吴思玄关于案情的详细说明,祁翀心中大致有了倾向,但未急于表态,问道:“此案既是吴卿主审,你意下如何?” 吴思玄躬身道:“陛下,臣以为犯妇谋害亲夫之事证据确凿,应处斩立决,不过念其有自首一节,可以减二等判流二千里。原朔州所判并无不妥,可照此执行。” 祁翀闻言不禁微微蹙了蹙眉,沉默不语。 少年天子这看似不甚满意的举动在不同人眼中便有了不同的解读,罗汝芳自然是了解祁翀的,略一思忖,正欲开口,却见一人抢先一步出班道:“陛下,吴通政使所言臣不敢苟同!” 出声之人乃是工部侍郎韩邦杰。见众人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韩邦杰精神抖擞,朗声道:“陛下,谋害亲夫属恶逆之列,罪在不赦,岂可因其有自首之情便轻易减轻刑罚?若如此断案,十恶不赦之条岂非摆设?有道是‘夫为妻纲’,为妻者理当顺从其夫。今犯妇阿兰不能顺从其夫,被其夫责打亦属咎由自取,更不该因此而萌生恶念、谋害其夫。臣以为,犯妇阿兰罪无可恕,便是处以凌迟之刑亦不为过,如何还能为其开脱?吴思玄不顾纲常伦理,草率断案,其心可诛!请陛下荃察!” 韩邦杰言罢,正宪帝扫视群臣道:“众卿对此事如何看?” 面对皇帝的询问,群臣或深感认同或不以为然或犹豫不决,各自在心中暗自盘算,却都不肯首先开口。这位皇帝陛下的心思一向难猜,在摸不准的情况下,还是明哲保身为好。 罗汝芳众人沉默不语,忙道:“陛下,臣以为韩侍郎之言虽不违礼法,却有些不近人情!倘若韩侍郎有女,出嫁后被夫家虐待,难道韩侍郎要眼睁睁看着她被打死而不管不顾吗?” “那是自然!女子出嫁从夫,若是她不能取悦于夫家,纵然被苛待那也是她的命,又能怨得了谁呢?陛下,实不相瞒,臣的确有一女,嫁于太学生陈笕为妻。上个月她回家归宁,抱怨夫婿宠妾灭妻,纵容妾婢对她拳脚相加。臣唯有规劝她恪守妇德,耐劳忍气,早日诞下嫡子,如此方为正理。一味多言、嫉妒,徒增‘七出’之过,反而不妙。小女受臣教导之后,含泪悔过,返家之后夫妇和顺,再无怨言。可见,女子若被夫家嫌弃,便应反思己过,积极悔改,倘若都如犯妇阿兰一般,动不动便要杀夫,那岂不是乱了套?罗相,您也是当世大儒,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难不成因为吴思玄是你举荐的,便要包庇他不成?”韩邦杰振振有词,他这番“以身作则”、“言行一致”的言论倒真让本就不善辩说的罗汝芳一时语塞,关键是他处处以伦理纲常为依据,的确令人难以反驳。群臣中也有不少人被他这番言论说服,纷纷站出来附议,他愈发得意,似乎很为自己的教女有方而自豪。 正宪帝强忍心中厌恶,点头道:“韩侍郎真是深明大义啊!朕倒想认识认识令爱、令婿,听他们亲口说说此事,不知他们贤伉俪居住在何处啊?朕这就让人去请他们上殿一叙。” 韩邦杰还未答话,陈怀礼忙出班道:“回陛下,陈笕正是臣的孙子,不过他近日身体不适,不便见驾,可否......” “不妨事,既然身体不好,那也正好让太医给他瞧瞧,若走不了路便让人抬来便是。奉忠,立刻到陈阁老府上请陈笕夫妇入宫!” 陈怀礼只觉得眼皮一阵急跳,他虽然不知道正宪帝非要见陈笕两口子目的何在,但以他对这位的了解,他本能地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是福是祸尚未可知。正犹豫如何推辞之际,正宪帝已经不由分说将内侍派了出去,他无可奈何只能闭口,心中忐忑不已。 趁着等人之际,君臣又议了些别的事。户部尚书陈怀哲似乎也觉察到了堂兄表情的异样,忙转移了话题。 “陛下,这是新制的‘正宪通宝’钱范和试制的两枚钱币,请陛下过目!”陈怀哲将一个小匣子递给了值殿内侍。 第675章 小钱大用惹争议 金锭银铤或可行 祁翀捏起两枚钱币反复观看,疑惑地问道:“这两枚铜钱一个是‘当一文’,一个是‘当五文’,可朕看这个‘当五文’的重量、大小也没比‘当一文’的多多少,顶多能顶两个‘当一文’吧,怎么就能当五文来用呢?” “陛下,”陆怀素解释道,“朝廷制钱历来如此,发行‘当五文’、‘当十文’钱只是为了点算、携带方便,也是为了弥补市面上铜钱之不足,并不是说重量就得是一文钱的五倍、十倍!” 祁翀沉思片刻问道:“陆阁老,这制钱铜铅比例如何?” “我朝制钱向来是铜六铅三锡一,陛下手中这两枚钱也不例外。” “所以,六分铜三分铅一分锡加起来其价值就是一文,也就是一钱的重量,对吗?”祁翀举着一文钱问道。 “可以这么说。” “那既然如此,‘当五文’就该是五钱的重量,‘当十文’就该是一两的重量才对呀!” “理是这么个理,可实际上历来都不是如此,‘当五文’大致是二钱的重量,‘当十文’大致是三钱的重量,都是如此啊!”陆怀素不明白正宪帝为何对这个问题如此纠结。 “这不是‘货币超发、通货膨胀’吗?”祁翀脱口而出,见诸位大臣都是一脸茫然,忙干咳两声遮掩过去,继续道,“这里面的害处诸位都看不到吗?” “陛下是怕有人私铸‘当五钱’、‘当十钱’?”杜延年猜测道。 “是啊,难道不会吗?若是朕有那不法之意,又有这铸钱范的本事,一定多收集一些小平钱,然后改铸成‘当十钱’,三个小平钱就能改个‘当十钱’啊!就算扣除人工成本和损耗,也能利润翻倍呀!有位姓马的老先生曾经说过:‘当利润达到百分之百时,他们敢于践踏人间一切法律!’难道不是吗?”祁翀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众人,却见众人也是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陛下,您说的这种情况是不大可能发生的!”沉默片刻之后还是罗汝芳首先开了口,“按您所说的私铸,要想盈利需得大规模熔铸方可,毕竟私铸制钱乃是抄家灭门之罪,而且成本颇高,不是巨额利差哪有人会做?但是,陆阁老刚才也说了,如今市面上流通的铜钱其实总量是不足的,民间尚有以物易物之俗,尤其是以布帛作钱使用极为普遍,原因就在于此!所以,几乎不可能如您所说的那般收集到大量铜钱然后熔毁重铸。” “哦,原来如此!”祁翀这才明白为何诸位大臣都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了,可他还是摇了摇头,“可朕还是觉得不妥!随意将低价值之物赋以高价值,这终究是个隐患。市面上铜钱不足,那就多铸铜钱,国库里的铜钱可以多放出去一些,正好多换些物资,国库还是要以多囤物资为宜。此外,以前铜矿开采不足,铜的数量不够,这两年铜矿山发现了好几座,炼出来的铜数量在递增,不正好弥补这个不足吗? 至于说小平钱大量携带不大方便,这也好办。朕有个想法,可以考虑以金银铸成锭或铤,作为朝廷认可的法定货币,在大额交易时使用。诸公以为如何?” “臣以为此举可行!”乔履谦点头道,“其实在江南,民间以金银作为货币使用并不罕见,朝廷对此亦是默许。这大概也是因为当年前纪南渡时将大量的金银带去了江南,以致江南金银总量远多于江北之故吧!” “乔阁老此言有理,以金银为货币当然要以有充足的金银为前提,之前大渊的确没有那么多金银。不过,今年工部在望州一带找到了一条金矿的矿脉,如今正在开采之中;京北的矿山中也发现了不少铜、银和铅,相信过不了几年,国库中的金银总量都会大增,届时,以金银作为货币便未必不可行。”工部尚书张荐忙趁机表功。 正宪帝点点头:“不错,此事诸公可以再参详参详。至于今年的新币嘛,暂时就只发‘当一文’吧,若要发‘当五文’,则重量一定要足。之前历代的‘当五文’、‘当十文’,凡重量不足者一律由朝廷收回,等值折算给百姓,不能让百姓吃亏!户部联合刑部、提刑司、大理寺尽快出个细则,报给内阁。” “臣等遵旨!” 陈怀哲收起钱范,刚要退下,正宪帝却又叫住他问道:“陈尚书,东北军区今年的军饷都拨足了吗?” “回陛下,上半年的早就给足了,下半年的尚未到拨饷的时间......”陈怀哲察言观色道,“哦,不过,国库钱粮充足,如需提前拨饷,也可随时交割。” “本月先将济沧军和东北军区下半年的钱粮一次性拨足了,尤其是军粮,宁多勿少。下个月将东南、中南、西南军区的军饷也提前拨了,需要的军粮折成钱帛给他们,粮食让他们自行购买。” “臣退朝之后立刻去办!” “嗯。” 君臣正说话间,奉忠回来了,道是陈笕夫妇已在殿外候旨,祁翀点头命宣二人上殿。 不多时,一对年轻的夫妇在内侍引领下走上殿来。因内侍突然上门,催得又紧,二人来不及更衣,只好各自在居家夏服外面罩了一件大氅便来了。二人也不知因何突然被宣入宫中,而且还是在龙德殿见驾,心中难免惊惧不安,加之天气又热,进得殿来便觉得身上冒汗、喉头发干。 好在陈笕毕竟是世家子弟,又是太学生,礼仪上还是懂的,虽因紧张说话磕磕巴巴,可终归也没出什么大差错。其妻韩氏跟在后面依样行礼,更是拘谨万分,一点声音不敢出。 正宪帝无心挑他们礼仪上的毛病,让二人平身后问道:“你就是陈笕?” “正是微臣。”陈笕躬身哆哆嗦嗦答道。 “嗯,你是陈笕的妻子、韩邦杰的女儿韩氏?” “正......正是贱......贱妾。”韩氏牙关打颤,紧张地快站不稳了。 第676章 降口旨命婿弑岳 行父权逼女杀夫 “来人,拿把刀来!”正宪帝的语气陡然严厉,韩邦杰不明所以,陈怀礼心中却是一凛,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御前侍卫依言递上一把钢刀,正宪帝指了指韩氏:“给她!” 韩氏一介女流,平生何曾动过凶器?可圣命难违,只好颤颤巍巍从侍卫手中接过钢刀捧在手中。 正宪帝又问道:“你父亲说你曾哭诉被丈夫虐待,他却劝你恪守妇德,耐劳忍气,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韩氏犹豫着答道。 “那好,朕给你个解气的机会!就用你手里那把刀,把你丈夫陈笕杀了!” 韩氏还没反应过来,陈笕便委屈地叫了起来:“为何杀我呀?祖父救我!”生死关头他也顾不上礼仪了,三两步跑到陈怀礼面前,跪在地上哀求。 陈怀礼心头一紧,果然没好事啊!然而孙子的命不能不救,他顾不上骂韩邦杰多事,硬着头皮跪下恳求道:“陛下,臣家教不严,致使劣孙多行不义之举,然其并无必死之罪,还望陛下开恩饶他一命,臣今后一定严加管教,绝不让他再苛待发妻!” 韩邦杰早就愣住了,他实在没明白正宪帝这一手是何意,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陈笕现在很危险,陈怀礼很难受! 当初与陈家结亲,将自己的嫡女嫁于陈家一个不起眼的庶孙,韩邦杰本就是存了攀附之意。适才在朝堂上那番教女之言固然有自我标榜的意思,但也未尝不是在讨好陈怀礼,可如今看来结果却是适得其反,皇帝陛下竟因此降罪于陈笕,这可真是弄巧成拙了。 想到这里,他也急忙跪下道:“陛下,小女与小婿夫妻不和,实在是因为小女嫁过去三年无所出所致,怪不到陈笕头上,请陛下开恩,万勿怪罪陈笕才是!” “哦,原来如此!”正宪帝假作恍然大悟状,“女人生不出孩子那是犯了‘七出之条’啊!韩侍郎,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把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嫁给陈笕,这不是坑害人家吗?你要是不把女儿嫁给人家不就没这么些麻烦事了吗?陈笕,既然始作俑者是你岳父韩邦杰,那你去把韩邦杰杀了吧!来人,把刀给他!” 御前侍卫不由分说又将另一把刀塞到了陈笕手中,陈笕一脸懵,看了看岳父,又看了看祖父,不知该做什么。 韩邦杰万没想到这血光之灾最终会落到自己头上,凭他再伶牙俐齿、再巧舌如簧,此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再看陈怀礼却是脸色苍白,眼角含泪,只是一味磕头,求正宪帝收回成命。 群臣中大部分人此刻也如陈笕一般懵,搞不明白陛下这是唱的哪一出,但也有明白过来的,纷纷向陈家祖孙投去同情的目光。 老好人陆怀素实在不忍心看下去,规劝道:“陛下,龙德殿岂是刀兵相见之所?再说了,臣子在君前动用兵刃,恐惊扰圣驾,实非所宜,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陆阁老多虑了,朕自少年时便习练武艺,刀枪剑戟也都玩过,这两年遭遇到的大大小小的刺杀也不止三两次了,哪有那么容易受惊的?”正宪帝似乎铁了心要杀人,丝毫没给陆怀素面子,又见陈笕毫无动作,语气严厉起来,“陈笕,你还愣着干什么?想抗旨不成?” 陈笕吓得一激灵,右手真的握住了刀柄,起身一脸惊惧地转向了韩邦杰。 韩邦杰这才反应过来,知道自己今日一定是哪句话得罪了皇帝陛下,陛下这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呀!他急中生智,对女儿喊道:“儿啊,为父有难,该是你尽孝的时候了!去杀了陈笕!快!快杀了陈笕!” 见韩氏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瘫软在地,陈笕却在步步逼近,韩邦杰更加歇斯底里,顾不上御前失仪,连连大叫道:“他不是打骂于你吗?你去杀了他呀!你手上也有刀,去杀了他......” 韩氏左右为难,吓得崩溃大哭,手里的刀也掉在了地上。眼见陈笕步步逼近,韩邦杰一把将刀捡起塞到了女儿手中,又拽起女儿挡在了自己身前。 群臣有吓傻了的,有鄙夷韩邦杰的,有心里有数静观其变的,更多的则是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整个龙德殿因为这一家子内讧而混乱起来。 杜延年是最先明白祁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的人,因此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眼见这对可怜的小夫妻弄不好真要酿成悲剧了,忙道:“陛下,御前见血终究不祥,此事还是暂缓吧!” 正宪帝也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就势下坡道:“既然杜相也这么说,那就算了吧!陈笕,把刀放下,你们两口子回去吧!以后记得对你妻子好点儿,否则你妻子手里那把刀未必不会真的斩向你!还不快把你祖父扶起来!” 陈笕如梦初醒,忙将刀还给侍卫,祖孙二人齐齐向上磕头谢恩。 韩氏也要将刀交回去,正宪帝却道:“韩氏,那把刀你留着吧,若今后再有人随意打骂于你,你忍无可忍之时便可用此御赐之刀将那人斩杀。你这是奉旨杀人,不算触犯律法。” 韩氏如今也明白了天子这是替自己出头,忙千恩万谢,捧了刀与丈夫下殿去了。 正宪帝此时才冷冷地扫视群臣道:“诸公,刚才这场戏可还算精彩呀?” 群臣不敢言语,韩邦杰面色尴尬,陈怀礼明知是计依然心有余悸,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陈阁老,你适才为何求朕收回让陈笕杀了韩邦杰的旨意啊?” “陛下,”陈怀礼面露痛苦之色,“若陈笕不杀韩邦杰,则是抗旨不遵,理应处以极刑;可若他真杀了韩邦杰,那么按照渊律,他弑杀尊长仍是死罪难逃。故而,从陛下旨意出口那一刻起,陈笕必死无疑!” “那照你这么说,从韩邦杰让他女儿杀死陈笕那一刻起,他女儿是否也是必死无疑?” “正是,要么是不孝之罪,要么是恶逆之罪,无论如何,韩氏已无活路!幸得陛下仁慈,赏了她宝刀,这才救了她一命!” 第677章 荒唐案例不胜举 情礼之辩惹争议 听完陈怀礼的解释,一些反应慢的大臣这才恍然大悟,对韩邦杰的鄙夷之心更盛。这是将自己女儿往死路上逼呀,做他的女儿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韩邦杰!” 韩邦杰正恨不能找个地缝去钻呢,猛然听到正宪帝叫到了自己,硬着头皮出班恭聆圣训。 “你适才那番言论,朕不能说你错了,毕竟你也是依据礼法和《渊律》论断的。但正如罗相所言,未免不近人情了些,所以朕才临时起意安排了这么一出戏,就是想看看你真遇到情法两难之处会如何处置,结果很令朕意外啊!”正宪帝双目如炬逼视着韩邦杰,“陈阁老在听闻朕让陈笕杀你的旨意后,都能放下脸面当殿求情,可你呢?朕让你女儿杀陈笕的时候你毫无反应,自始至终没有为你女儿说一句话,甚至为了自保还不惜鼓动她杀夫!杀夫是什么后果你不知道吗?你刚刚可是口口声声要把那个叫阿兰的女子凌迟的!韩邦杰,你是个无情无义、不仁不慈之辈啊!你连你自己女儿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上,你这样的人身居高位又怎么会在意黎民百姓的生死呢?” “臣有罪,臣该死、臣该死......”韩邦杰吓得面如土色,连连磕头请罪。 “说你有罪吧,朕还真治不了你的罪,因为《渊律》虽繁却没有一条能套在你的身上,你只是无情,却没有犯法!反而是比你更无辜、更可怜的阿兰,《渊律》的条条框框让她无处可逃!”正宪帝感慨道,“半个月前朕就发出了修订《渊律》的旨意,内阁前两日也上了一个条陈,谈了修律的大致思路,说实话,朕不满意——很不满意!” 正宪帝顿了顿,群臣顿感压力,尤其是负有修律之责的杜延年等人,俱都头皮一紧,敛气凝神等着挨骂。 “你们拟的条陈看似繁琐,可实际上都是换汤不换药,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渊律》的漏洞。《渊律》最大的漏洞是什么?是情理法相悖之处甚多!就比如说刚才陈笕的困局,他有办法可破吗?没有!朕没有杀陈笕的意思,他也不是罪大恶极、非死不可,可最终他却死罪难逃,诸公不觉得这很荒唐吗? 如此左右为难、无论如何都会获罪的情形在《渊律》中并不止这一种,朕再给你们举个例子。潢州有一家人,大儿子和母亲吵架,母亲让二儿子将大儿子绑了送官。路上大儿子央求弟弟将自己放了,二儿子不敢忤逆母亲,说先等母亲消气再说。大儿子怯于见官,竟投水而死!二儿子因此被判处极刑,理由是逼迫兄长致死。诸位,如果你们处在二儿子的境地,当如何自救?听母亲的,结果是害死兄长,自身获罪;听兄长的,那就是忤逆母亲,弄不好还是一死!此局如何破? 如果这还不够说明问题,朕就再举一个例子。彭州有个人煮茶招待客人,盛开水的水盂不小心摔在地上碎裂。此人的母亲担心儿子被烫伤,走过去查看,却不小心踩到水滑倒,被碎瓷片割伤手臂,伤重去世,此人因此以‘过失杀父母’之罪被判处绞刑。此人的母亲原本是爱子心切,担心儿子烫伤才去查看,却不想最终竟因此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倘若其泉下有知,岂非伤心欲绝、痛苦自责? 邱寺卿,你熟读《渊律》,朕举的这两个案例没有记错吧?” “回陛下,这两个案例确实都记载于《渊律》之中,俱都是太宗朝的判决。陛下博闻强识,并无一字谬误。” “嗯,”正宪帝点点头继续道,“朝廷制定律法目的何在?是为了确立一种秩序以供百姓遵守,而不是为了让百姓随时面临牢狱之灾!既如此,律法便应条理通顺、规则分明、辩证合理、推演有序,而不是令人无所适从、左右为难,更重要的一点是,律法不能与情理相悖! 就说阿兰杀夫这个案子吧,一介孤女被迫嫁与鄙夫,娘家无一人可以依靠,夫家又行虐待之事,她该如何自救?除了杀夫,她还有别的法子吗?答案是没有!她只有两条路,要么杀了魏三,要么被魏三折磨而死!在此情形下她杀夫反抗,能说她错了吗?难道她就活该被折磨而死吗?难道她就无权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吗?她就不配活着吗? 阿兰杀了自己的丈夫,你们口口声声要依据《渊律》判她死刑,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她真的被魏三打死,魏三会承担什么罪责?许中丞,你历任州县官多年,对此想必不陌生,你来说说,如果丈夫打死了妻子,要负什么责任?” 许衍答道:“回陛下,按照《渊律》来说,妻殴夫是重罪,但夫殴妻无罪;若夫殴妻致死,则往往定为过失杀,处杖刑八十、流二千里。不过,由于此类案件乃是家事,官府也是不告不理,只要夫家肯多给妻族赔些钱帛,妻族不予追究,无人举告便也不了了之了!” “好一个不了了之啊!”正宪帝冷笑道,“男子的性命是命,女子的性命就不是命了?刑部,今后凡有案件线索,无论主家是否举告,一律都要彻查到底,尤其是命案,不再适用‘不告不理’之条。而且,夫杀妻与妻杀夫所负刑责亦应对等,若妻杀夫当剐,而夫杀妻则仅为流刑,未免过于偏颇。内阁,朕说的这两条也要写入新修的律法之中。” “臣等遵旨!” 孔维翰此时却皱眉道:“陛下,有道是:‘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人以男为贵。’臣以为若夫杀妻与妻杀夫所负刑责对等,恐与礼法不符。朝廷修律,虽可考虑情理,但若情理与礼法相悖,则臣以为还是应当首重礼法。” 孔维翰的意见代表了不少老儒的观点,不少人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就连乔履谦也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第678章 正宪帝特赦孤女 军情司追查屠夫 “衍圣公此言差矣。《礼记》有云:‘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既然同尊卑,夫妻之间又有何贵贱之分呢?”祁翀反驳道,“再者,情理与礼法相悖其实也是个谬论。子曰:‘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此为情,非不孝;孟子曰:‘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此为理,非不伦。可见,圣人所教导的礼法从来都不与情理相悖,若今人认为礼法与情理之间相悖,那只能说是今人曲解了圣人之道,笨和尚把经给念歪了!” 正宪帝以礼法反驳礼法、以圣人之言反驳圣人之言,孔维翰也哑口无言了。 “再说回阿兰这个案子,”正宪帝又道,“朕对通政司的复核结果并不认同,但这个不认同不是因为判轻了,而是因为判重了! 朕以为,无论男女老幼,只要是个人、只要他是大渊的子民、只要他遵守律法,朝廷就有保障他能活下去的责任!一介孤女被逼到不得不杀人自保的境地,这是朝廷的耻辱,也是诸公的耻辱,更是朕的耻辱!若她因此而获罪,那么朕与诸公恐都难逃天谴!” 此言一出,众臣大惊。有道是“君辱臣死”,正宪帝此言可比骂他们几句还要重。杜延年忙率群臣跪地谢罪,口称“臣等死罪”。 “诸公也不必自责,好在大错尚未铸成,仍有补救之机!朕有意特赦阿兰,诸公以为如何?” 杜延年心领神会,忙道:“陛下仁慈宽厚,此乃万民之幸,更是阿兰之幸!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万岁!” 在一片山呼万岁之中,特赦阿兰之事便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散朝之后,祁翀将内阁几位又叫到了御书房继续议事,只有陈怀礼以身体不适为由告了假。 “给东北、西南、东南三个军区的军饷、粮草、辎重内阁要多上上心,协调各部尽快安排妥当。” “陛下想要对扶余和南越发兵?”杜延年对祁翀这个决定并不意外,只是对于南北同时发动国战还是有些犹豫。 “扶余肯定是要打的,而且要趁着天气暖和尽快出兵方好,但是南越现在发兵是否是恰当时机朕还不确定,还要再看看,如今不过是两手准备而已。” “陛下,江南汛期已至,此时发兵攻打南越绝非大好时机!”乔履谦道。 “是啊,朕顾虑的也是这个,且看江南那几位股肱之臣能否尽快稳定江南的局势吧!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刘璠已经抵达建州,跟项国公、林公都碰过头了,三人具体如何分工、如何配合就看他们的了!项国公、林公都是顾大局、识大体之辈,刘公也是老成之臣,又有一干贤良辅佐,臣以为江南之事陛下不必太过担心,不过是需要些时间罢了!”陆怀素道。 “话是这么说,但江南之局并非只关系到江南,而是与大渊全局息息相关,朕如何能不忧心?江南一有消息,一定要第一时间让朕知道。” “臣等遵旨!” “陛下,适才说到出兵扶余,臣还是有些顾虑。我朝刚跟扶余议和,现在就攻打扶余,怕会被人诟病言而无信啊!”元震刚从礼部尚书的位子升至内阁,对于“礼”还是有些在意的。 “发兵理由......”祁翀刚欲解释,眼角余光就见韩炎的身影出现在御书房门口,神色之间有些焦急。 “老韩,何事?” “回陛下,”韩炎忙趋步上前躬身道,“元明和奉朔找到那只大雕了,的确如陛下所料,与扶余人有关!” “呵呵,元阁老,你要的出兵理由这不就来了!”祁翀笑道。 除了杜延年知道前几日发生了何事之外,其他人均有些不解。 祁翀解释道:“端午那日,朕带着齐王去动物园与民同乐,一只大雕突然从天而落抓伤了齐王,当时外参司的滕致远就怀疑此事不是偶发,而是与扶余有关。军情司追查了这几日,总算查出了些端倪。老韩,人抓了吗?” “呃......还没有。”韩炎有些欲言又止。 祁翀心知他定是有不便明言之处,便让内阁诸位先退下了。 “具体怎么回事?怎么找到线索的?为何不抓人?” “主意是元明出的,线索是连述和奉朔找到的。简单地说就是元明认为如果端午那日真是扶余人的阴谋,那扶余人不可能不派人潜入京城,而且要掩藏那么大一只大雕的行踪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做到的。于是他们查遍了京城最近所有外来人口,并没有查到什么明显的线索。 元明又想,会不会那些人本身就不是外来人,而只是本地人回京?于是他按照这个线索请求连述帮忙查找,同时他又想到要养那只大雕绝不是吃糠咽菜就行的,那雕是要吃肉的,而且以它的体量来说,食量应该还不小!于是他又在京城肉铺中暗自打探消息,结果就锁定了一户人家! 这人是个屠夫,他平常基本上是两天杀一头猪,可最近杀猪量却无故增加了,有时是三天杀两头,甚至是连续几日一天杀一头猪,但他给肉铺供应的肉却并没有增加。而且,他家最近常常有肉香味传出来,连述手下人买通了肉铺老板,假装上门订肉套出了他的话,原来这个屠夫有个弟弟前几年出外做生意发了财,最近刚刚回来,屠夫炖肉是为了招待他的弟弟和他的两个伙计。 与此同时,奉朔追查另一条线索,也追踪到了那户人家。他想的是那雕不可能在京城繁华之所被人放出来,否则一定会被发现,所以只能在京郊人烟较少之地、最好是动物园附近甚至就在动物园里被人放出来这才保险!可是去逛动物园的游客不可能带着这么明显的物件,最大的可能就是动物园里的伙计。于是他顺着这个路子去查,结果真发现了一个可疑之人,倒不是动物园的伙计,而是给动物园供应猪下水的屠夫,巧了,正是元明和连述怀疑的那个人! 两下对上了,那人就更加可疑了!于是他们昨日下午将线索报给了奴婢,奴婢昨夜去盯了一夜,果然发现了一个熟人!您猜是谁?” 第679章 韩都知奉旨设伏 邹将军受命北伐 见韩炎卖起了关子,祁翀顿时也来了兴趣:“到底是谁?” “是宋伦!他又回来了!” “是他?!”祁翀颇为吃惊,“他还敢回来?!” “是啊,奴婢也很疑惑,若说他回来只是为了刺杀陛下,那他应该知道,有奴婢在他得不了手,那他冒死回来又是为了什么呢?奴婢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决定暂时先不动他,只是让人盯着,请陛下做主如何处置。” “你做的很好,就先盯着!尤其是那个屠夫,他们为何要在动物园安插这么一个人呢?而且朕去动物园也是头一天晚上才决定的,他们又是如何知道的呢?难道是——宫里还有他们的内应?”祁翀疑惑地望向了韩炎。 韩炎一惊,想了一下又摇摇头道:“陛下,自谢宣叛乱之后,宫里已经换了一大批人了,但凡跟薛尚、宋伦、殷天章他们有些联系的人都被打发去了皇陵或者调去了远离御前、无关紧要的场所当差,如今御前以及重要位置都是信得过的人,按说不应该是宫里泄露的消息。而且,陛下初四那晚决定次日去动物园的时候,宫门已经下钥了,不可能有人把消息递出去,若说是第二天一早有人传递消息出去,那安排刺杀也未免太过仓促了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他们又为何去动物园?不是冲着人,那就是冲着地方——难道是动物园本身?总不能是想抢个动物回去吧?” “动物园本身?那就是个山头啊,有什么好惦记的?”韩炎也是一头雾水。 祁翀笑笑道:“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冲着动物园来的,其实也不难,一试便知!” 韩炎心领神会,下去布置去了。韩炎走后,祁翀又踱到扶余舆图前,拧眉思索片刻,便派人去传楚王、寿王和邹浩。 午后,三人依旨前来觐见。祁樟看着心情不错,满面笑容,祁榛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倒是邹浩低头跟在二人身后,显得有些紧张忐忑,时不时还偷瞄祁樟一眼。 一看祁樟那副得意劲儿,祁翀就知道他压根儿没把追查虎雕这件事放在心上,便冷着脸问道:“朕因为齐王在动物园受伤一事,端午那日便命枢密院内参司追查该雕及养雕人下落,如今可有眉目?” 祁樟闻言,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邹浩回京次日便去拜访了他,毕竟是官宦子弟,家教严谨,待人接物都是得体的,相貌也不差,祁樟对于这个女婿很是满意,这几日便不断带着他四处拜访朝中显贵。说是拜访前辈,其实就是显摆。众人皆知这位小将军如今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又将迎娶郡主,更是无人敢不给面子,处处都要置酒款待,人人都要赞一声少年才俊!祁樟心里那叫一个得意,几乎每日都要醉酒一场,根本就无暇去公廨。 祁榛就更不用说了,弟弟那里刚添丁,府里也是连日有人上门贺喜,他应酬不断,这几日连朝都不上了,哪还有心思管公事?因此,追查虎雕一事竟被这二人抛诸脑后。管事的不当回事,下面办事的自然不会尽心,因此内参司在此事上至今毫无进展。此时被祁翀问起,二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呃......这个......臣......”祁樟支支吾吾,祁榛也是低头不语,面带羞愧。 祁翀早知二人会是这个样子,冷冷警告道:“‘酒要少吃,事要多知’,别在小辈面前丢人现眼!内参司主事办事不力,降三级使用,即日起由元明兼任内参司主事。此事由元明负责,二位王叔也不必费心了。” “臣遵旨!”二人也知正宪帝这是借机敲打他们,忙躬身领旨,不敢多言。 “虎雕一事虽然还没有完全查清,但大致可以确定与扶余有关,不管扶余人的目的是什么,都给咱们提供了开战的理由,枢密院要尽快做好战略方案,提前准备着。志博,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多跟二位殿下说说,都是自家人也不必客气!” 一句“自家人”,邹浩的脸又红了,祁樟下垂的嘴角又微微翘了起来。 “另外,这是扶余的舆图,你们拿去让人照着再画两份,一份留在枢密院,一份送给盛钧。行了,其余的朕也不多说了,最迟五日内,朕要看到枢密院的奏章!二位王叔先退下吧,志博留下!” “臣等告退!”二王脸上挂不住,匆匆告退而出。 “志博,征伐扶余已成定局,朕给你一道手谕,你这几日便去与户部交接一下,将济沧军的军饷领了,顺便再将东北军区的军饷粮草装船,就以送军饷粮草的名义去易州。还需要什么军械都可以去兵部要,公文找你老丈人给你出。” “是!陛下,您上次说的水师陆战队的事臣也考虑过了,臣请求从京营中抽调些水性好的士兵作为建队基础。” “可以,自己找你姐夫商量去!” “谢陛下!那臣何时动身?” “争取五日内就出发,届时也不必来陛辞,毕竟你此次北上的名义是运物资,不是作战,没必要陛辞。另外,朕给你一道便宜行事的旨意,到了易州,你可以自行决定济沧军的进军事宜,不必事事受制于盛钧。” “臣遵旨!” 战争前的准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韩炎那边也很快传来了好消息。 这一日,祁翀正在御书房看奏折。第一封是陈怀礼的乞骸骨折,他前日朝上虚惊一场,回府之后便真的病了,一半是吓的,一半也是气的。 自那日之后,陈家苛待媳妇的名声算是传了出去,尤其是韩氏手里那把御赐宝刀,更像是对陈家的羞辱一般,令陈怀礼如鲠在喉,却又吐不出来。郁闷之下,他心灰意冷,对于官位再无恋栈之意,在与堂弟陈怀哲一番恳谈之后,索性便乞骸骨了。 照例,这种重臣请辞,皇帝都要挽留一两次以示恩遇,祁翀也不例外,驳回所请,又安慰一番,允其好生将养。 第680章 重华阁旧案重提 绣衣使为财冒险 接下来是乔履谦的一封奏折,是劝谏正宪帝不可随意微服出行的,所指自然是动物园一事。祁翀摇头苦笑,走了个林仲儒又来了个乔履谦,偏偏你还不能说人家说的不对,置之不理也不妥。无奈之下,正宪帝也只能虚心接受批评,又客气地赞扬了老阁臣几句,当然他也并不打算今后就真的老老实实将自己关在宫里。 江南柳明诚的奏章汇报的是赈灾及大运河疏导一事,这倒是祁翀目前最关心的,因此他逐字逐句看完奏章及内阁蓝批,又在后面详细写上自己的朱批。其实柳明诚办事是极有条理的,并不需要他过多嘱咐,只是祁翀觉得柳明诚自去江南后便与他有些疏远,故而有意多些交流罢了。 正聚精会神之际,韩炎打断了他的思绪。 “陛下,宋伦他们抓到了!元明已经将人带回去审问了。”韩炎的声音中透着兴奋。 “哦?快说说!”祁翀没想到事情进展如此顺利,也是十分高兴。 “奴婢假称怀疑动物园有人意图行刺齐王,将管事、杂役等大部分人拘走,只留下少数饲养员看管动物,然后暗中布置人手潜伏在动物园。昨夜,那只雕果然又出现了,一直在动物园的一处上空盘旋,随后便有几十人偷偷潜入动物园,直奔那个地方而去。奇怪的是他们手里拿的不是刀矢,而是镢头、铁锨、铁镐等物,就在他们奋力挖地的时候,被元明、奉朔他们一举成擒,那只虎雕意欲逃走也被奴婢射杀了。”韩炎笑着简述了经过。 “他们在挖东西?”祁翀愈发糊涂了。 “是啊,奴婢也觉得奇怪,所以抓人之后便让孩儿们继续挖了下去,挖了整整一夜,结果在挖到了三尺深的时候真的发现了一个大铁箱子——哦,其实也不是铁箱子,初看是铁的,其实是表面涂了一层黑漆,打开以后内层就露出了金色——那竟然是纯金的!您猜里面装的是什么?”韩炎又卖起了关子。 “是什么?”祁翀的兴致再次被他吊了起来。 “是重华阁失窃的珍宝!” “重华阁?重华阁何时失窃的?”祁翀一脸懵。 “那时候陛下还小,自然是不知道此事的,”韩炎解释道,“那是仁宗皇帝登基之初,国丧期刚过,一日,值宿的禁军发现重华阁附近有人行迹可疑,遂上前盘问,发现那人是个小内待。因见他慌里慌张,又欲遁逃,便将他拿下了,从他身上搜出了几件珍宝。禁军知道事情不小,便将人送至御前,可那小内侍竟在押送途中挣脱束缚撞墙自尽了。” “在禁军控制之下还能自尽?”祁翀顿时觉得其中有问题了。 “说的是呀!仁宗皇帝自然也不信,及至看到那些珍宝就更生气了。别人不认得,他还能不认得吗?仁宗当即便带人去重华阁查看,结果发现大概数百件珍宝不见了,大概能占总数的将近一半!仁宗大怒,当即将值守内侍全部拿下拷问,结果很快便有人供出乃是当时的左班都知所为。可等禁军去抓人的时候,却发现此人已经悬梁自尽,留下遗书承认了指使小内侍监守自盗,窃取重华阁珍宝的罪行,却并没有交待这些被盗珍宝的下落,此案遂成悬案。” “好一个杀人灭口、死无对证啊!”祁翀冷笑道,“之后薛尚便正式接任左班都知的吧?” “正是,如今看来应该都是薛尚所为!” “可是盗取珍宝数百件这应该不是一日之功啊,这么久难道就无人发现吗?”祁翀百思不得其解。 “奴婢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后来倒是听别人闲聊时提过一嘴。当时正值世宗皇帝病重,根本无心赏玩那些珍宝,彼时还是太子的仁宗皇帝又离宫在外,因此宫中无人有权开启重华阁;直至仁宗即位,他素来不喜奢华,又因守孝之故,更不会在孝期耽于玩乐,去把玩些什么奇珍异宝,因此,重华阁竟有两年多的时间从未开启过,这就给了那些蠹虫可乘之机。” “原来如此!”祁翀点点头,又好奇地道,“说了半天奇珍异宝,到底是些什么呀?还不赶紧抬上来看看?” 韩炎忙命人将箱子抬上来,却见八个壮汉用了四根碗口粗的竹杠才将一个箱子抬了上来,倒不是箱子有多大,主要是纯金材质,重量极大。 箱子还未打开,一股奇异的香气便扑鼻而来。 “什么东西这么香?”祁翀吸了吸鼻子问道。 “回陛下,是一块‘龙涎香’!”韩炎打开箱子指着最上面的一块灰褐色蜡状物道。 祁翀两根手指捏起那块拳头大小的奇异香料,想到这东西的来历,又赶紧放了回去,满脸的嫌弃。 箱中剩下的东西却令他微微有些失望,不过是些珠宝玉石、水晶玛瑙等俗物,珍贵倒是珍贵,但除了装饰妇人头面之外也并无太大用处。 “不是说有数百件吗?这也没那么多呀?最多五六十件而已!” “哦,怨奴婢没说清楚,”韩炎忙解释道,“不止一个箱子,周围还有呢,还在挖,奉朔在现场盯着。” “哦!”祁翀轻轻点头,“那这么说宋伦是冲着这些东西来的?舍命不舍财呀!” “宋伦不是贪财之人,而且他如今任扶余绣衣使——呃,大概便跟奴婢的差事差不多,想来也是依旨行事的。” “扶余丰璋?他要这些珠宝做什么?难道是——缺钱?”祁翀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你去问问小滕,扶余朝廷是不是很缺钱?” “是,奴婢这就去!” 韩炎照旨去了趟枢密院,跟滕致远谈了几句便欲回宫,又想到此处距离镖局不远,自己也有日子没去过镖局了,看时间还早,不急于回宫,便打算去镖局看看慕青。 慕青本来已经搬去韩炎那处宅子居住了,不过最近儿子到宫中当差去了,女儿欢欢又被大长公主府的婉莹小姐接去住了,她一个人也懒得跑来跑去,便索性也住在了镖局。 第681章 孙掌柜春风得意 韩侍郎忍辱含羞 初夏的午后,天空清澈而明亮,阳光透过树荫洒在大地上,形成斑驳陆离的光影。街道两旁,偶尔有车辆经过,却并不显得嘈杂。 慕青今日难得无事,便与孙铨一人捧了一碗凉粉坐在廊下边吃边聊。 “大掌柜的,眼瞅着天越来越热,这每日的操练时间得改改了,大中午的动一动就出汗,容易中暑。” “那就清早提前一个时辰,午后延后一个时辰,让大伙儿中午补觉。三餐时间也跟着改,你看着安排就成!” “诶!对了,衙门通知,说后街那处宅子的地契也办下来了,连中间那块空地也都给了咱,县丞下午亲自过来送文书。您把钱准备准备,我明日就去找人动工。”孙铨舀了一大口凉粉送进嘴里,心里已经在盘算如何把前后街打通,将两处宅子连成一体了。后街那处宅子年久失修,正好拆了改成操练场地,周边再围着建一圈厢房,既不违制也能增加住房。 “啊?这不好吧?怎么能麻烦人家县丞亲自跑一趟呢?还是咱们过去拿才对。”慕青却皱眉道,“人家毕竟是做官的,咱们平头百姓不能太不知礼。” “大掌柜的,您这可就太客气了!”孙铨哈哈大笑道,“现在谁不知道您跟韩都知关系不一般呀!少爷又进宫当了差,虽说只是个八品的侍卫衔,可那也是御前的人了!您现在可不是什么平头百姓了,那是能通着天的人物了!别说一个县丞了,就是县令也未必比您有势力,他能不上赶着来巴结吗?别的不说,大门口那御赐的牌匾是闹着玩儿的吗? 不瞒您说,刚开始被韩都知逼着进镖局做事的时候,我是真不乐意,这给别人听吆喝能比得上我自己开宗立派来的威风得意吗?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还给感谢韩都知和大掌柜的看得起我孙铨,给我这个机会呢!您不知道,咱们镖局的兄弟现在在地面上有多威风!出去一说是咱镖局的,谁不得礼让三分?请客吃饭那都得排队!虽说咱都是白衣,可到哪个衙门口办事人家都是客客气气的,几乎是有求必应!就别说咱这通天的关系了,就连相府看家护院用的不也是咱的人吗?说句不恭的,我现在见宰相都比那些当官的容易!” 慕青哑然失笑:“瞧你说的,就算咱能进也不能不守规矩、想去就去啊!回头再给韩大哥和宁儿添了麻烦那就不好了!对了,李雄到江南了吗?” “应该到了吧!现在往南边的路好走,他又是跟在那位刘钦使身边的,路上应该不会耽搁......” 二人正说着,一个小伙计进来禀报:“二位掌柜的,外面来了一位官老爷,说是求见大掌柜的。” “准是县丞来了,我去就行,您歇着吧!”孙铨放下碗就要起身。 “别,还是我去吧,人家既然说了求见大掌柜的,我不出面就有些失礼了。”慕青忙一边制止,一边整了整衣服,跟着小伙计到了前院。 前院倒座房专有一间是用来待客、谈生意的,一般的客人都会被请到这里等待主家出来。慕青一进屋就见一名四十多岁的白面中年人站在屋中四下打量,不由得愣了一愣。 县丞她是认识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眼前这人明显不是。 “这位先生是......”慕青试探着问道。 那人上前一步一揖到地:“小侄韩邦杰拜见姑母!” 慕青吓了一跳,连忙避开不敢受礼:“韩先生,您是不是弄错了?我可没您这门亲戚呀!” “没错、没错,在下乃是宫中韩都知的族侄,听闻您与韩都知乃是兄妹相称,那在下自然得尊称一声‘姑母’了!”韩邦杰满脸堆笑,心中却是无比苦涩。 想不到我韩邦杰堂堂两榜进士竟然沦落到与阉人认亲的地步,可耻呀可耻! 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韩邦杰二十七岁中进士,因殿试名次靠后,没能进入翰林院,又贪恋京城繁华,不想到地方做官,便使了关系进入向来不被看好的工部从一名员外郎做起。他为人还算机敏圆滑,又善于奉迎,平日里也算是兢兢业业,不仅负责的事情有幸没出过纰漏,手上过的钱粮账目也能做到滴水不漏。如此一来,他在工部竟然也安安稳稳地一路升迁到了侍郎的位置。 工部尚书的位置出缺后,他满心以为无论是凭资历还是论苦劳,自己都该是不二之选。可谁能料到,半路杀出个小吏出身的张荐,竟凭着一时圣眷一年之内连升数级,直接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如果对方也如他一般是进士底子,他也不说什么,可那人是个压根儿就没考过科举的低级官员啊!他从一进工部就认识张荐了,但从没拿正眼瞧过他一眼,因为他知道,以张荐这样的出身,勤勤恳恳一辈子,能到六品就算是祖坟冒青烟了,若能上五品,那已是顶天了。而他则不同,进士出身,只要不出大错,保底也是五品致仕,稍微能力强一点,三品、四品就不在话下。既如此,他何必将一个注定不如自己的人放在心上呢? 可谁知,就是这样一个他一贯轻视之人竟堂而皇之地坐上了工部正堂,这让他如何能忍? 更令他无法忍受地是,这位新尚书甫一上任,便让两位侍郎轮流去矿山上督工,这不是开玩笑吗?那等粗鄙之事怎么能让一位四品官员去做呢?简直荒唐至极! 韩邦杰可不会认为这是张尚书对公事认真负责,在他看来,这就是穿小鞋!是对他以往轻视张荐的报复!他为此愁得几日几夜睡不着觉,总觉得自己得罪了上司,若还在工部待下去,迟早要出事。可要转任他职谈何容易啊,陛下裁撤掉了那么多闲职,导致朝廷四品以上职位极其有限,眼下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有空余位置?为此他也没少给向栉上供,指望他能在下次有位置空出来的时候能多考虑自己一些。虽说向阁老已经不在吏部任上了,可吏部上下毕竟都是他提拔起来的,他老人家又在内阁,自然更容易说上话。 第682章 韩邦杰借酒浇愁 吕元祀人逢喜事 可老天爷似乎铁了心跟他作对,就在事情刚刚有一些眉目的关节,向栉居然被抓了,他以往的无数打点、逢迎拍马全都打了水漂!韩邦杰欲哭无泪,无奈之下只好把宝全压在了亲家陈家身上。陈怀礼子孙众多,亲家也多,自然不会将他太过放在心上。他上门几次陈怀礼也都借故不见,只打发自己的儿子招待于他,他也明白陈怀礼这是婉拒之意,可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只能继续一次次地觍着脸上门。 就在此时,女儿、女婿偏又闹了矛盾,女儿回来一哭诉,他便气不打一处来。自己生不出孩子,害得老子在陈阁老面前也没面子,还有脸回来哭!气得他大骂了女儿一顿,让她生不出孩子就赶紧给夫婿纳妾,在这儿哭有什么用?帮不上忙还净扯后腿!没用的败家玩意儿! 本来这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万没想到那日朝堂上竟给了他机会——尽管现在看来是个大坑,可当时他真的认为那是个绝好的机会——一个在圣上和陈阁老面前露脸的机会!于是便有了朝堂上那一番言论! 结果前文已述,便是他被圣天子亲口斥为“无情无义、不仁不慈”之辈! 虽然圣天子雅量宽厚,韩邦杰没有因为不合圣意的言论受到任何惩处,可他的名声彻底臭了!臭得人所不齿、臭得无可救药!而正宪帝那八字评语更是彻底断了他继续向上爬的希望,今后谁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重用他呢?别说向上爬了,今后还能不能保住京官的位置都在两说之间呢! 苦闷至极的他只好到酒楼喝闷酒,酒楼遇见的熟人纷纷扭头装没看见,仿佛唯恐避之不及、沾了晦气。他自己也是羞于见人,便独自躲进了一间包厢,自斟自饮起来。两壶酒下肚便有些醉意朦胧,一阵困意袭来,韩邦杰趴在桌上打起了盹。 半梦半醒之间,几个字不经意地传进了他的耳朵——建原韩氏! 包厢隔音效果不算太好,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韩邦杰顿时心头火起!建原韩氏,那是他的郡望啊!建原韩氏不算是顶级名门望族,只能算是当地较大的家族,如今在朝的也只有他一个,这帮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提起建原韩氏呢?原因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他们在议论他!不,不止是议论,更有可能在嘲笑、讽刺、奚落!总之不会是赞许! 若是在喝酒前,韩邦杰对此只会装聋作哑,可如今酒壮人胆,他踉踉跄跄站起身来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屋中四五个人正围桌而坐,没等他开口,其中一人便惊喜地喊道:“韩侍郎!” 韩邦杰定睛一看,眼前那人他还真认识——吕元祀! 这吕元祀乃是宫中吕都知的弟弟,一向与他手底下一个叫岳世同的官员交好,也因着岳世同,两人曾经在一起喝过一次酒。原本想着搞好关系,说不定日后有用,可前些日子听说岳世同丢官罢职也是跟他有关,韩邦杰便不大将此人放在心上了。 再说吕元祀,他前些日子去了趟南方采了些石头,昨日刚回来,到瓘玉作坊交接完毕,发了一笔着实不小的财,便召集了几个狐朋狗友一起出来喝酒。人逢喜事精神爽,再加上他刚回京还没听说韩邦杰的事,因此遇上韩邦杰便显得极为高兴,一个劲儿地请他入席共饮。毕竟是四品大员,能跟这样的人物一起喝酒那无论如何都是件有面子的事情。 韩邦杰此时也明白了原来是一场误会,人家刚才显然不是在议论他,便也就势坐了下来。这几人便又继续聊着刚才的话题——韩炎! “我听家兄说,虽然他名义上是内侍省第一人,可论起圣上最宠信的内侍那还得是韩都知。”吕元祀边吃边道,“就连家兄都对韩都知推崇备至。” “听说韩都知一直没有娶妻呀!如今内侍但凡有个七八品以上职衔的,哪个不在宫外置宅、娶妻?再收养、过继几个儿子,也算是一家人家。这位韩都知倒是与众不同!”席间一人评价道。 “诶——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吕元祀顿时来了精神,故作神秘道,“这事儿你问别人或许不知道,我可是听家兄说过的!就那个振风镖局,听说过吗?” “知道!那家女掌柜的不是韩都知的义妹吗?”另一人接口道。 “什么义妹呀!寡妇改嫁!只不过那位慕娘子尚在孝期,不便明着办事,因此暂时以兄妹相称。只等孝期一过,那位就是正经的韩夫人啦!”吕元祀得意洋洋道。 “怪不得她家能得到御赐匾额!原来是因为这层关系!”众人恍然大悟。 “韩侍郎,这韩都知是建原韩氏子弟,您也是建原韩氏的吧?莫不是一家人?”吕元祀突然问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吕元祀一句话反倒提醒了韩邦杰。是啊,自己到处找关系,怎么忘了这现成的同宗之谊了呢? 他心里一阵激动,无心再与众人饮宴,便借口衙门有事先告辞了。 他跟韩炎当然不是什么实在亲戚,可只要连了宗,那便不是亲戚也是亲戚了。有这样一个亲戚在还怕没机会扭转陛下对他的成见吗?还怕今后仕途不顺吗? 他越想越激动,忙不迭地回家翻出了家谱,一页页翻找起来。大概也是巧合,竟然还真被他在族谱上找到了“韩炎”这个名字,按辈分还比他大一辈! 他丝毫不知韩炎的真实来历,便先入为主地将这个名字与宫里的韩炎划上了等号,却不知他族谱上的这个韩炎只是个一辈子没出过镇子的庄稼汉,而且早就去世了。 韩邦杰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急于摆脱目前困境的急切之心使得他顾不上查证是否准确,便忙备了一份厚礼往振风镖局而来,于是便有了他求见慕青的那一幕。 慕青哪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只道是韩邦杰认错了人,窘的连连摆手后退,就在这尴尬之时,韩炎来了! 第683章 强认亲弄巧成拙 遭鄙夷失魂落魄 韩炎原只是想抽空过来看看,顺便替骆宁给慕青报个平安,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韩邦杰,也是吃了一惊。 他跟韩邦杰其实都谈不上认识,只是之前偶尔随祁翀上朝时远远见过而已,从没打过交道,因此对于韩邦杰出现在镖局,他也颇感意外。 韩邦杰却是喜出望外。他今日之行原本只想着能跟慕青先搞好关系,日后再通过慕青跟韩炎打上交道,本就没奢望能直接见到韩炎。可此时韩炎竟然就这么直接站在了他面前,他呆愣了几秒后,“扑通”跪在了韩炎面前,抱住了他的大腿,泪流满面。 “叔父呀!小侄可算见到您了呀!本来您老人家一回京小侄就该登门磕头的,可您公务繁忙,一直住在宫中,小侄一直无缘拜会呀!虽说无缘得见,可小侄对您的景仰之情难以言表,常常因为思慕叔父而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也是天可怜见,今日竟让小侄在这里见到了叔父。叔父大人在上,请受小侄一拜!” 韩邦杰说着真的“嘣、嘣、嘣”磕起了头,倒将韩炎也唬了一跳,他连忙闪身躲开,不受韩邦杰这一礼,皱眉问道:“等会儿,韩侍郎,在下何时成了你的叔父啊?你是不是弄错了?” “没错呀!我查过了!”韩邦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站起来从怀中掏出族谱翻到其中一页指给韩炎看,“您看,这不是您的名字吗?您的远祖与我的鼻祖乃是亲生兄弟,您与家父同辈,但序齿小于家父,我叫您一声叔父是天经地义的呀!” 韩炎看着这早就超出五服的亲戚关系,心中一阵苦笑。他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建原韩氏的,当年他随延佑帝入宫,宫中按照惯例要登记他的籍贯等项,延佑帝便随口帮他编了一个“建原韩氏”的出身。他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想不到别人倒记得清楚。至于韩氏族谱上面那个名字显然不是他,只能说是“无巧不成书”罢了。可此时韩炎也没办法说清楚真相,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韩邦杰见韩炎不吭声,只道是他也是才知道此事,有些意外,忙又一口一个“叔父”地叫了起来,又殷勤地请韩炎上座,自己在旁边捏肩捶腿,好不孝顺。 韩炎却被他弄得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韩侍郎,你是四品大员,在下只是五品内臣,你这般作为成何体统?!若是被言官弹劾,你我都是要获罪的!” “侄子伺候叔父,这有何不可?再说了,以陛下对您的宠信,又岂会因为这点小事降罪?至于小侄——唉!反正这官位早晚也是保不住的,往后便索性随侍叔父身边,日日端茶倒水、时时牵马坠蹬,以求叔父庇佑。小侄也不求别的,只求叔父赏口安乐茶饭,让您孙子不至于啼饥号寒就好......”韩邦杰说着竟仿佛真的牵动了心中的委屈,越说越伤心,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韩炎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只是他向来以祁翀的好恶为自己的好恶,自然不会对韩邦杰有多少同情,同时对他如此目的明确的溜须拍马卖可怜更是鄙夷至极,遂正色道:“韩侍郎,且不说你我究竟是不是族亲,即便是,你我二人一个食朝廷俸禄、一个担内廷显职,便该懂得避嫌的道理,瓜田李下,终究不妥。 至于你的事——那日我虽不在朝上,事后也曾听人说起过——你若想通过我来获得陛下宠信,那你恐怕不能如愿了。韩某虽是一介阉人,却也懂得臣心如水、洁身自好的道理;圣天子洞若观火、明察秋毫,更不会因为我一句话就随意决定大臣的任免。所以,你若是假借攀亲戚走些歪门邪道,图谋不当之利,那这礼物——”韩炎一指桌上的礼品道,“请你拿回去吧!这叔侄之谊今后也不必再提!” 韩邦杰没想到韩炎突然翻脸,心中顿时惶恐,连连摆手道:“不不不......小侄是真心仰慕叔父,万不敢有非分之想的。这礼物只是孝敬叔父的,绝无他意、绝无他意......” 韩炎也不想让场面太过难堪,就势道:“既是纯粹来走亲戚,那我就收了!妹子,你算算这些东西的价值,回头按双倍的价钱送到韩侍郎府上——就当我这个当叔祖的送给侄孙的书本钱了!” 慕青在旁边听了半天,也算是明白了怎么回事,忙一口答应了下来。 “送客!”韩炎说完也不管韩邦杰是何反应,自己起身便出了屋子往后边而去。 韩邦杰见弄巧成拙,不仅没达到目的,反而令韩炎颇为不悦,心中更是绝望至极,踉踉跄跄走出镖局,茫然地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不知自己的前路在何方。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神恍惚之际,脚底一滑一下子摔了个狗啃泥,一股腥甜的味道溢上舌尖,用手一摸,两颗门牙就势脱落在了手中。 “连老天爷都要欺负我!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呀!”韩邦杰越想越委屈,刚骂了句老天,抬头却发现自己所站的地方正是以前向栉的府邸、如今的平原商号总部。 他顿时想起来以前给向栉打点的那些金银、土地,越想越心疼,越想越生气,一屁股坐在路边放声大哭起来:“向栉!你个老王八蛋!都是因为你呀!若不是你收钱不办事、一再拖延,我早就当上工部尚书了,何至于似如今这般狼狈?!同样是送礼,你帮别人升官倒是痛快,凭什么到了我这里就拖泥带水呀!你活该落到如今的下场!活该......报应......” 他越骂越大声,终于惊动了宅子里的人。只见一名年轻人左手握刀,慢悠悠从门里出来,盯着韩邦杰看了好一会儿,若有所思。 “韩侍郎!”年轻人开口喊了一声。 “你......啊!你不是......”韩邦杰吃惊地望着眼前之人,刚要开口便被年轻人一把抓住了胳膊。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我们找个地方喝杯茶吧!” 第684章 老薛尚竹篮打水 愚宋伦一场白忙 傍晚时分,韩炎回到宫里,带回了准确的消息。 “陛下,据滕主事所说,扶余朝廷不算很缺钱,但扶余丰璋很缺钱!” “什么意思?”祁翀不解地问道。 “扶余国库中是有钱的,但是扶余阿都满当年曾有遗训,非为国事不得动用府库之财。而扶余丰璋能够即位,其实手段说白了也很简单,就是重金收买!他是用巨额钱财收买了九大部族的大王才换来了他们的支持,从而当上的皇帝!当然这最初的一笔钱是石矶门借给他的,可借来的钱是要还的!扶余丰璋原以为登基之后可以用府库之财还给石矶门,可没想到朝中贵族、官员竟集体反对,饶是扶余丰璋对此也无可奈何。 然而石矶门能够给他提供的财力支持终究是有限的,就算石矶门肯宽限他还债的时间,九大部族的胃口也是越来越大,一旦扶余丰璋满足不了他们,危机就会立刻出现!” “所以他才急于弄钱!这么说他的皇位其实也没有看上去那么稳!扶余丰璋以往只把目光盯在了他的兄弟们身上,以为除掉他的兄弟他就能稳坐皇位,可实际上,他真正的敌人是九大部族!”祁翀恍然大悟,同时心中也是一喜,“老韩,这是个好消息呀!” “陛下莫急,还有好消息!”韩炎笑道,“元明派人回来传话,重刑之下已经有几个人招了!首先是那个屠户,他供认他们兄弟二人早在十年前便被薛尚收买了,他家便是薛尚和他的手下人联络之处,不过薛尚不常来,多是派手底下人来,其中来的最多的便是宋伦。而他弟弟则假借在外做生意的名义,常常往来于易州与京城之间,为薛尚传递消息。这次的虎雕也是他以运送货物的车辆为掩护,将雕放置在车辆夹层中,再加上昼伏夜行,这才避过了耳目。此外,易州那边的接头人他们也供出来了,名单交给了滕主事,他去易州的时候会顺便处理此事的。 另外,宋伦其他手下人的身份也查出来了,都是此前被发配到皇陵的内侍。他们是持伪造的宫中腰牌进京的,所以才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当初果然没有清除干净啊!”祁翀叹了口气道,“不过这一次应该是全部暴露了,毕竟宋伦此次需要的帮手不少,他自己又没带,那就必定是能用的都用上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为了稳妥起见,皇陵那边是不是还是查一查?” “小喽啰就不必了,一两条小鱼小虾掀不起什么风浪,不过管事的的确有责任,这么多人突然离开皇陵回京,他就完全不知道吗?这说的过去吗?” “奴婢这就叫人去查!” “嗯,查清楚你全权处置即可。对了,那只雕是怎么回事啊?为何千里迢迢非要弄只雕过来?” “这也是薛尚的安排,奥妙就在于那块龙涎香。薛尚谨慎惯了,他不愿意将珍宝的埋藏位置告知任何人,所以做了特殊安排。他的本意是让石矶门那边训练一只善于嗅闻的猎犬出来,到时候让它来嗅闻龙涎香的味道,从而确定珍宝的埋藏位置,然而没想到出了意外,那只已经训练好的狗竟然病死了!可石矶门只有一块龙涎香,已经用掉了就再也没有了!无奈之下,扶余丰璋才想出了用虎雕代替猎狗的主意。 原来啊,这只虎雕和那只死掉的猎犬都出于同一名驯兽师之手,那人当初训练那只猎犬时虎雕也是在旁边的,所以对于龙涎香的香味虎雕也很熟悉。而且,这只虎雕的奇异之处就在于它不仅体型异常巨大,嗅觉也尤其灵敏,丝毫不输那只猎犬,所以它便成为了那只猎犬的替代品被送来了京城。 端午那日是宋伦第一次尝试确定珍宝的位置,之所以选在那日,本是想着那日动物园人多,便于他们隐藏,却不想虎雕竟袭击了齐王,这属实是个意外,他们事先也没有料到。奴婢适才也去正阳宫问过了,原来那日齐王腰间佩戴的香囊里就有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点龙涎香,这才被虎雕当成了目标。”韩炎说着将一个香囊呈给了祁翀,并指了指其中的一小块灰色东西。 祁翀点点头又问道:“可是薛尚盗取的财宝为何会埋在动物园呢?” “陛下您忘了动物园那块地方原本是谁的了?” 祁翀顿时恍然:“简嵩干的!这家伙嘴可真严!他居然至死都只字未露!” “简嵩有儿子呀!此事咱们事先不知道,可越王是知道的,越王知道,薛尚就有可能也知道!” “那倒也是!看来薛尚早就防备自己有暴露的一天了,提前做了准备。” “依奴婢看,他也未必是因为怕暴露。代宗皇帝喜怒无常,宫奴动辄获罪被杀,即便功高如殷天章者,不也差点被打死吗?薛尚也是不得不防。” “宋伦怎么说的?” “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不过事情基本已经查清了,他说不说的也无所谓了。” “奉朔那边挖完了没有?” “已经挖完了,算上之前抬回来那箱一共八大箱,正在运回来的途中,宫门下钥之前应该能全部运回来。” “若是赶不及回来也可以晚会儿下钥,这些东西不能在宫外过夜,以免节外生枝。东西运回来之后,你叫上吕元礼、杨希古连夜清点,明日给我清单。” “陛下放心,奉朔已经想到了前头,回宫的路上便去商号借了十位账房先生,如今已经在北园待命了。” “奉朔办事倒是用心。”祁翀满意地点了点头。 次日,韩炎果然一大早就送来了清单。 “基本都跟当年的重华阁失窃物品对应上了,还有一部分是纯金银铤,来历不明,价值也是不菲的,有可能是薛尚的贪墨所得。珍宝已送回重华阁重新安置,金银铤和金箱入了内帑。” “哼!还真是家贼难防啊!”祁翀冷笑道,“不过也好,老薛尚到底是白忙活了一场!把宋伦也交给滕致远吧,让他将人带去易州,待开战之际于两军阵前祭旗!” 第685章 正宪帝心忧百姓 众阁臣各抒己见 与扶余的大战在有条不紊的准备之中,然而就在此时,老天爷似乎是成心出难题,自五月中旬开始,京兆府、京东路、榆西路、泰源路、淮阳路、瀚西路等多地突降大雨,且连降数日,久不放晴。 站在宫城城楼上,凝望着天际那如同一张巨大的灰色棉被覆盖了整个京城的厚重云层,以及偶尔从云缝中挤出几缕微弱的光线、但很快又被涌来的乌云所吞噬的阳光,祁翀忧心忡忡。 枢密院的调兵令早已发出,却因为大雨的关系导致军队行军迟缓。更要命的是,多地上报,浊水中下游出现多处决口,涉及沿岸七八个州、二三十个县的百姓流离失所。南方灾情尚未缓解,北方也遭了灾,又恰值麦收季节,部分地区的小麦尚未完成抢收,如果倒地泡水烂在地里,搞不好便是颗粒无收的一季! 更让他生气的是,就在这多事之秋,有些人偏偏不想着齐心协力解决困难,反而在那儿冷嘲热讽。 就在昨日,一个叫曹善见的礼部郎中上书进谏,扯了一堆云里雾里的阴阳之说,最后话里话外暗讽正宪帝所行新政有违天道,这才招了天谴! 祁翀看得大为光火,甚至有些理解为何有些皇帝喜欢动用廷杖了!就这阴阳怪气的劲儿,不打一顿实在出不了气啊! “陛下,鲁王、寿王、内阁五位阁老和八部尚书已经到齐了。” 身后传来奉忠的声音,祁翀轻轻“嗯”了一声,收回了思绪:“回去吧!” 万岁殿内,见礼之后祁檩没有废话,上来便直截了当地道:“陛下,连日大雨,路不好走,各路军队怕是不能按期抵达易州了!” “无妨,可以宽延数日。”祁翀点点头,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这大雨什么时候会停,司天监怎么说?” “司天监认为雨势应该会从南至北逐渐减弱,明日京兆一带若能放晴,则最多三五日,整个北方都会放晴;若明日不能放晴,那就意味着雨还要下些日子。”杜延年答道。 “现在当务之急还是浊水沿岸的灾情。诸公如何看?” “陛下,首要还是赈灾!”杜延年道,“对于已经彻底被大水淹了的地区,内阁已下令各州开常平仓,给受灾百姓施粥和药品。另外,姚汝成和席安也已分别赶往受灾最严重的两个州,督导当地的救灾。” 祁翀点点头,又嘱咐道:“彻底被水淹的那几个县这一季的收成怕是完了,该免税免税,该赈灾赈灾,秋季的种粮到时候官府也要及时发放。各州常平仓的存粮如果不足,可以从京城再调一些过去,户部可以派人去南唐再多收一些粮食补充常平仓。” “臣等一定照旨办理。现在的难题是靠北的几个县夏麦还没收完,百姓虽然已经全力抢收,可连日大雨冲毁了不少桥梁、路面,着实影响进度,只能眼睁睁看着已经快成熟的麦子烂在地里,实在令人心痛啊!”杜延年叹了口气道。 “小麦还未完成抢收的几个县都在哪里?”祁翀问道。 “陛下,在这一片,”罗汝芳走到舆图前划了个圈道,“主要在榆西、瀚西两路。” “这个地方是不是军队此次调动要经过的地方?” “的确如此!”祁榛答道。 “那就传令给军队,让他们协助抢收!” “陛下,此次军队调度本就行军迟缓,再把时间耽误在收粮上,岂不是更慢了?若是延误了先机,被扶余人发现了咱们的军队调动异常,岂不是给了他们提前准备的时间?”祁檩立即反对道。 “虽说延误数日可能会耽误军队行军,可是现在泥泞路滑,强行行军只会增加人马的疲劳,得不偿失。还不如就地先帮助百姓抢收,待雨过天晴路面干一干再行军,或许还有可能将行程赶上去。这样吧,传令下去,让经过那几个县的军队就地抢收,能收多少收多少,收到的直接带走就充作他们的军粮,只需给当地百姓留下一个借粮凭证即可。百姓事后可持此借粮凭证,找当地官府要求赔偿,官府不得拒绝! 至于军队集结期限——可以放宽至六月上旬。邮部!” “臣在!”方深甫忙应道。 “雨停以后抓紧修路,仍是以工代赈的法子,至少让百姓能把秋收之前的口粮挣出来!还有工部,浊水的堤坝朕早就说了要抓紧加固,这次怎么还是那么多州县都受灾了?” “陛下,今年的春汛来的偏晚,夏汛又来的过急,以致于上游的冰融水和突降雨水同时集中在浊水中段,这才导致水量之大远甚于往年,堤坝不堪重负,以致纷纷坍塌,此乃数十年不遇的天灾。”张荐忙解释道。 “是天灾还是人祸,到底有没有人玩忽职守,那是吏部和刑部的事儿。不过,抢修、加固堤坝乃是眼下迫在眉睫之事,张尚书务必要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臣亲自去浊水督修堤坝,此次一定将堤坝修的无比牢固!”张荐立即表态。 “陛下,如今抢修、加固堤坝固然要紧,但所需的石料怕一时半会儿凑不齐。”元震道,“哪怕让百姓去附近山上采石也是需要大量时间的,只怕汛期都过去了,需要的大块石料也未必能凑齐。” “元阁老所言极是,”陆怀素也道,“修堤坝需以青条石为主体,条石之间还要用石锭或铁锭连接,并以石灰、糯米等等勾缝。这些材料户部有一些,但是恐怕不够。” 二人所说的确是实情,也是现实的困难,所有人一时之间都没有好的解决办法,纷纷陷入沉思。祁翀苦思冥想一阵后也是束手无策,只能将这个问题先搁置,只是嘱咐张荐尽力而为。 众臣退下后,祁翀依旧愁眉不展,背负双手在万岁殿的前廊踱来踱去,暗自咒骂这老天爷一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 正烦恼间,忽听一阵喧笑声传来,清脆的笑声伴随着内侍的呼喊声由远及近。 第686章 正宪帝因势利导 郁明丰语出惊人 “哥哥、哥哥,我们玩藤球吧!你陪我玩儿嘛!”小祁翌踢着藤球顺着连廊跑到祁翀面前,身后跟着几个气喘吁吁的内侍。一个用力过大,藤球被踢到了雨中,小内侍顾不得还在下个不停的雨,连忙跑到雨中去捡球。 祁翀皱了皱眉头,再看祁翌身后那几个内侍,没一个衣服是干燥的,便蹲下来对祁翌道:“淋雨好玩儿吗?你喜欢淋雨吗?” “喜欢呀!可是母妃不让我淋雨。”祁翌有些失望地撅了撅嘴。 “母妃不让,哥哥让。走,我们去雨里踢球去!” “好啊!”祁翌开心地大喊一声,抱着藤球就冲进了雨里。内侍忙要给他打伞、披蓑衣,却被祁翀制止了。 “陛下......”奉忠担心地望了一眼祁翌,又看了看祁翀。 “无妨,你去准备些热水、姜汤就好。”祁翀说完也推开了奉孝预备给他披上的蓑衣、箬笠,直接跑进了雨里。奉孝快吓坏了,这要是让师父知道他们伺候陛下的时候让陛下淋了雨,回头还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惩罚呢! “奉忠,怎么办啊?”他悄悄捅了捅同伴忐忑地问道。 “陛下说了‘无妨’那就‘无妨’呗!我去准备姜汤了!” “不是......你就这么走了呀?!唉......算了,我去准备热水!” 好在祁翀和祁翌也并没有在雨中玩太久,很快祁翌便受不了了,嚷着要回屋,祁翀便抱着他回到了万岁殿。 小内侍早拿来了二人替换的衣服,祁翀却摆摆手让他们先退下。 祁翌不解地望着祁翀,提醒道:“哥哥,衣服湿了,冷!” “嗯,是湿了,湿了就湿着穿呗!冷就冷呗,大不了生病、喝药而已。”祁翀若无其事道。 “可是......难受......我不要穿湿的!”祁翌皱起了小鼻子。 “穿湿衣服难受是吧?那你看看他们!”祁翀一指门口那几个等着的小内侍道,“他们也都湿着,他们难受吗?” “嗯......难受吧......”祁翌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轻轻点了点头。 “你衣服湿了是因为你自己想淋雨,那他们衣服湿了又是因为什么?” “给我捡球......”祁翌低下了头。 “现在,我再问你,淋雨好玩儿吗?” “不好玩,淋雨不好玩儿。” “那他们呢?” “我......我不玩藤球了!” 祁翀拿过藤球递给他,笑道:“藤球可以玩,但不能在容易淋雨的地方玩,以后下雨天你再想玩藤球就去龙德殿玩儿,那里宽敞。” “可是、可是母妃不让我去那里。” “母妃不让,哥哥让呀!只要不是上朝的时间,你都可以去玩儿!”祁翀笑着,目光从藤球上扫过,心中突然一亮。 “来人,去平原商号传连述立即进宫一趟!” “是,陛下!” 就在内侍伺候祁翀、祁翌沐浴更衣、喝了热姜汤,又将祁翌送回正阳宫后不久,连述便来了。 “不知陛下何事召见微臣?”连述边说边抬袖子擦了擦鬓角的雨水。 “工部修堤坝青石条不够用,我有个想法或许可以试试!” “请陛下赐教!” “用铁丝或者竹篾制成方形笼网,内里填充小石料、废水泥块,用以临时替代青石条使用,如何?” “这......似乎可行,不过肯定不如青石条结实啊!” “那是自然,所以只是临时替代嘛!就当是权宜之策吧!” “那臣让工程院和邓家作坊做个试试吧!” “嗯,你尽快做好,可行的话就立即联系张尚书。另外,他那里如果还需要什么东西,你都尽量配合!” “是!” “最近的商报你要多宣传以工代赈,让百姓都知道,越是灾年越得帮朝廷干活儿,如此才能将口粮挣出来!” “陛下放心,这事儿臣已经着手在做了。商号最近聘了几个写手,都是落第的举子,准备一边赚点零用钱一边留在京城备考的,他们写出来的东西那叫一个文笔斐然啊!” “文笔什么的其实不太重要,重点是要让百姓看得懂!过分的引经据典、诘屈聱牙反倒不好!” “臣记下了。” “经过这场大雨,京城不少百姓家里恐怕都会漏雨,甚至房倒屋塌。让安济坊也做些救助,至少不能让百姓无家可归。” “谨遵圣谕!” “唉!这鬼天气,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也不知道明天到底能不能放晴!” 经过一夜紧张焦虑的等待,次日巳时末,雨势终于是肉眼可见地转小了,及至午后,雨过天晴!祁翀长长松了一口气,一种久违的轻松感重现心头。同时,连述也派人进宫递了口信,祁翀所说的那个笼网之法试验成功,证实可行,如今已经开始着手制作了。 这一晚,祁翀终于睡了个踏实觉,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今日太阳更烈,连日的雨水仿佛被一朝烤干,宫中的青石板路面已是干干净净,不见一丝水渍。 今日不用上朝,用过早膳后,祁翀直奔宗学而来。因为连日暴雨的缘故,宗学已经休学多日了,今日才刚复课。 走近宗学,远远地就听见一群人在大门口吵吵嚷嚷,大有剑拔弩张之势,学生们也都围在四周看热闹。仔细一看,原来是裴嘉祚与他的几位师兄弟正围着一个布衣青年七嘴八舌地争辩着什么。那青年孤军奋战,却丝毫没有示弱,反而大有舌战群儒之势。 “陛下来了!”有眼尖的看见了祁翀一行,忙喊了一声。 众人一惊,忙上前见礼。见到圣驾,那青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却也没说什么,也跟着众人跪在一边。 “平身!干什么呢,这么热闹?”祁翀笑问道。 柳恪回道:“陛下,裴监正和其他几位先生正在跟此人争论一件事,吵得不可开交呢!陛下也精通术数,何不来给他们做个评判?” “什么事啊,爱卿且说来听听。” “回陛下,是这么回事,自古以来历书上说的都是太阳本圈与地同心,二心相距,古今不筹,而如今这位郁先生却说日月五星距地高卑皆有不同,且相距甚远,因此《大统历》计算有误,应重修历法!” 第687章 郁明丰献图求进 杜心悦多管闲事 听了裴嘉祚的话,祁翀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心中的震惊几乎难以掩饰,望向那布衣青年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 “小人郁明丰,来自南唐锦城。家父郁道成,原南唐司天监监正。”青年人躬身答道。 “南唐人?为何来到大渊?” “小人特来投奔大渊皇帝陛下,有宝物献上!”郁明丰突然双膝跪倒,从怀中掏出一页叠成几折的纸高举过头顶。 奉忠、奉孝忙接过来展开,一个高台的图画立刻展现在了祁翀面前。 仔细看了看图纸上的说明,一丝微笑在祁翀嘴角漾开:“水运仪象台?这图是你画的?” “正是小人!” “随朕进来!” 宗学正殿东边的耳房内,祁翀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望着眼前的郁明丰,突然问道:“‘地心说’还是‘日心说’?八大行星还是九大行星?中国人登月了吗?” “啊?什么?”郁明丰茫然地望着祁翀,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祁翀顿时大为失望。 原来不是个穿越者,只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天才而已。 天才! 这两个字重新在祁翀脑海中闪现,又让他兴奋起来:“你刚才说的‘日月五星距地高卑皆有不同’,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不是想出来的,是算出来的!小人与家父整整算了五年才算出来的!”郁明丰突然莫名激动起来,“日地之距与月地之距均非一成不变的,只不过变化微小不易察觉而已!尤其是月地之距,其与历法息息相关!小人父子算出来的结果证明如今所通用的《大统历》已不准确,重修历法刻不容缓......” “等等等等,”祁翀抬手打断了他,“按你说的,你父亲是南唐司天监监正,那你们算出来的这个新结果为何不报给南唐皇帝,反倒跑到大渊来跟朕说?还有这个水运仪象台,是个好东西,可为何不献给田鸣换个加官进爵,反倒千里迢迢来献给朕?” “陛下又怎知家父没有那样做呢?”郁明丰苦笑道,“早在我皇初登大宝、蜀王摄政之时,家父就已经向蜀王殿下禀告了此事,蜀王也答应了尽快组织人手开始测算。可还没等到这一天到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就不用小人说了吧?渊皇陛下运筹帷幄、手段过人,实在令人钦佩!” 对于郁明丰这明显有些埋怨的语气,祁翀只是笑笑不置可否,示意他继续说。 “唐皇亲政之后,大肆清理蜀王旧部。家父就因为曾经向蜀王建议过重修历法一事,就被谄媚小人构陷下狱,不但丢官罢职,命都差点没保住!至于重修历法一事,更是被他们抛诸脑后,无人理睬了!家父无奈,这才命小人远赴大渊,向陛下进言修例!至于这水运仪象台,也是家父早前的一个设想,只因耗资巨大,南唐司天监无法完成,只好献于陛下,就当是个见面礼了!” 郁明丰的直率坦然倒是很对祁翀的胃口,他想了想问道:“你的新历修到什么程度了?” “已经完成了大半,只需再重新验算一遍、稍微修改便算是完成了!” “你确定你的新历比《大统历》更准确?” “小人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若新历有误,小人情愿以死谢罪!”郁明丰神情决绝,显然对自己的新历极有信心。 祁翀见状叫来了裴嘉祚:“裴卿,先安排郁公子在司天监住下,带他去看看那个天文望远镜。自明日起,你组织人和郁公子一起验算新历,看看是否如他所说的那么准确!” “臣领旨!” 裴嘉祚带了郁明丰去司天监暂且不提,祁翀将水运仪象台的图纸反复看了又看,突然问道:“奉忠,南唐渝王是不是很久都没来信了?” “回陛下,得有整三个月没来信了,不过两边的生意倒是一直没断。” “给渝王去信问安,顺便问问这个郁家的事。” “是!” 授完课从宗学出来,祁翀迫不及待地往县学而来。学校这几日也因为暴雨休学数日,直至今日才复课,也不知道校舍是否都安好。 县令蒋嶷今日又在学校授课,祁翀不想打扰学生上课便没有惊动他,自己悄悄转了一圈,见校舍安好这才放下心来。 从后院出来却听见一阵争吵声传来,祁翀顿时头大,今日怎么走哪儿都能遇见吵架的呀?刚腹诽了两句准备从后门离开,突然觉察出吵架者的声音极为熟悉,忙疾步来到前院一看,果然是杜心悦! “蒋县令,县学女校难道就不是县学了吗?男校这边倒是妥妥当当的,可女校门前的路到现在都没通,您怎么还有心思在这儿上课呢?” “杜姑娘,这你可冤枉我了!不是下官不想管,实在是那条路暂时通不了!” “为何通不了?” “这里头有官司呀!那条路左右两侧的两户人家十几年前就因为地基的事情闹过一场,后来是因为几十年前的老地基埋在了路面之下,实在闹不清楚,这才不了了之。这次大水冲毁了路面,倒把当年的地基显了出来,这不?昨日两家又上衙门来告了!下官昨日本打算派人去现场勘验的,可衙门里的人手都撒出去疏通沟渠、清理街面了,暂时实在顾不上那件案子,只能先把现场封着。”蒋嶷解释道。 “我也明白您的为难,虽说官司事大,可学生上课也不是小事。官司一日断不清楚,便要封路一日,女校便一日开不了学,哪有这样的道理?”杜心悦连连摇头,对蒋嶷的解释并不满意。 “可暂时的确没有人手......再说了,县学女校又不属莘昭女学管,杜姑娘何必操这个闲心?”蒋嶷语气中透露着对杜心悦多管闲事的不满。 “杜姑娘的担心不无道理,女学生的学业不能耽搁!”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声音不大却透露着不容置疑的语调,争执中的二人忙回头去看。 蒋嶷大惊,忙跪地叩头,口称“万岁”。当着蒋嶷的面,杜心悦不敢太失礼,也飘然下拜。 第688章 祁元举任性封官 杜心悦出言示警 “封路固然有封路的道理,但做事不可太过死板,”祁翀缓步踱到二人跟前道,“蒋县令不妨想想其他法子,总要有个两全之策才是。至于杜姑娘嘛——” 祁翀嘴角斜斜一笑道:“杜心悦听旨!朕封你为大渊女校总督学,隶属学部之下,正五品衔。今后凡是与女校相关之事,你都有权去管,如遇阻拦可直接上奏。” 杜心悦低头偷笑,知道这是祁翀对蒋嶷“操闲心”一说的不满和回应,忙领旨谢恩。 蒋嶷脸上一红,心中暗自懊悔。 “都平身吧!”祁翀也不搭理蒋嶷,径自离开了县学,杜心悦故意又逗留了一会儿,这才向蒋嶷告辞离开。 出了县学,杜心悦走向了等在门口的杜府马车,果然看见奉孝已经等在旁边了。 “杜姑娘,陛下在贡院对面的茶楼等您呢!” 杜心悦点点头上了马车,车内一个身形瘦小的小姑娘为她撩开车帘。阳光映在小姑娘纤细的手上,露出了一道道若隐若现的疤痕。 茶楼二楼早已暗暗清场,御前侍卫伪装成客人围坐在四周。 祁翀凝视着手中的茶盏沉思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臣大渊女校总督学杜心悦参......哈哈哈......”心悦本想一本正经地行个拜礼,却终究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坐到了祁翀对面。 “元举,你刚才没看见蒋嶷那张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的,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蒋嶷这个人还是可以的,”祁翀也笑道,“还算尽职尽责,只是能力有限,遇事不知变通。你也别光取笑他,事情还得你自己想办法才是。” “放心吧,我有办法的,今日本来就是想给蒋县令提个建议的,你既封我为官,那我就直接自己解决了,倒是不必再麻烦他了。对了,我这个官是真是假呀?若是真的,那陛下可得给我官袍、官印!”杜心悦俏皮地道。 “君无戏言,自然是真的!放心吧,回头就让人给你准备这些,还有俸禄、仪仗,别的官有的,你也都有!” “可是,封女子为外朝官,这是史无前例的,你就不怕那些大臣们反对吗?”见祁翀不像是开玩笑,杜心悦反倒有些担心了。 “谁敢反对?让我老泰山收拾他!”祁翀一脸的坏笑。 “可若你老泰山带头反对呢?”杜心悦反问道。 “这......会吗?”祁翀顿时愣住了,这个可能性他还真没想到。 “怎么不会?我爹是宠我不假,可在这件事上未必会如我所愿!若你封的是别人,他或许还能睁只眼闭只眼,可你封的是我,那他就必须反对!” 祁翀默然了,他知道心悦说的是对的,他又把事情想简单了。 作为一国之君,他可以改变朝廷各种制度,但却改变不了固有观念。观念的改变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实现的! 杜延年可以在新政上支持他,那是因为目前所行的这些新政都还没有与他的固有观念发生根本性冲突,可是任用女子为外朝官,这就太过大胆了! 无论是从他本人的观念还是百官的舆论来讲,他都必须反对、坚决反对! 这还真是个问题! “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先不想这个了!”祁翀不想难得的约会时光被这种烦心事打搅,便跳开了这个话题,“你尝尝这个茶,这是按照冲饮的法子泡的新茶,口感清香地很,细品还有股甘甜。” “这茶我喝过,不是太喜欢,我还是更喜欢奶茶。不过我娘喜欢,她现在不大爱吃荤腥,对这些清淡的茶饮倒是很喜欢。”心悦尝了一口道。 “那你回头多带些回去!”搞不定岳父那就先讨好岳母! 不多时奉孝包了一包茶叶上来,心悦身后的瘦小姑娘伸手接过,这一伸手的瞬间,祁翀正好一瞥,看到她头上、手上都有伤疤。 “这是你的新丫鬟?以前没见过呀!” “她?你知道她的呀!”心悦笑道,“她就是阿兰,蒙陛下天恩特赦的那个阿兰!阿兰,你正经的恩人在这里呢,还不过来道个谢?” “多谢陛下!多谢陛下......”阿兰依言跪下磕头,她显然不善言辞,也不会说别的,翻来覆去就是“多谢陛下”四个字。 “快起来吧!”祁翀笑问道,“你头上、手上这伤是怎么回事?” “干活,割草,摔伤了。”阿兰低着头怯声答道。 “还是我替她说吧!”心悦叹了口气道,“阿兰很可怜的,五岁就死了爹,七岁死了娘,她那个无赖二叔不仅霸占了她家的房屋、田地,还把她当丫鬟使唤,小小年纪就让她上山干活儿,活干不完就没饭吃,打骂更是家常便饭。有一次她割完了猪草天已经黑了,往回走的时候不小心摔下了山坡,全身很多地方、尤其是漏在外面的手、额头都被划伤了。回家之后她二叔不但不给她请大夫治伤,还骂她没事找事。还是邻居老太太看不下去了,弄了把香灰给她敷了。后来伤好以后就留疤了。 许世叔将她放出来以后,见她无处可去,便问我能否暂时收留她。我就将她留下了,也不入奴籍,就当是雇工吧,我给她发工钱,等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给她寻个好人家。” “阿弥陀佛,杜姑娘菩萨心肠,老天一定会保佑你长命百岁、多子多福的!”祁翀适时地献上彩虹屁。 “那也比不上陛下救人一命的功德大呀!”心悦“谄媚”地回捧道。 “唉!说起来这事儿还是有遗憾的!”祁翀却又收敛笑容,正色道,“我能特赦阿兰一个,可天底下还有多少如阿兰一般命运悲惨的女孩,难道我能一个个管过去吗?” “可这也不是你的错呀?” “怎么不是我的错?”祁翀突然有些激动,“心悦,你知道这天底下为何会有许多阿兰存在吗?因为制度、因为观念!人人都认为女人的价值就在于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人人都觉得将女子束缚于院门之内是对她们的保护,人人都相信男人生来尊贵、女人生来卑贱,就连女人的月事都被视为肮脏、羞耻之事!可是,这些观念真的是对的吗?” 心悦愣住了,阿兰更是疑惑地瞪大了眼睛——难道不是吗? 第689章 正宪帝恣意妄为 杜延年进退两难 祁翀继续道:“况且,朝廷从未在律法上真正保障过女子的权益!父母去世,家产宁肯由外人继承也不肯给孤女半分保障,这合理吗?妻子因不堪丈夫凌虐而杀夫,要判凌迟;而丈夫无故打死妻子,却鲜有入刑者,因为即便衙门也认为这是家事,官府不宜插手!这种不公平直接体现在律法之上,这难道不是朝廷的过失、朕的过失吗?我虽特赦了阿兰,却并未从根本上改变律法,这难道不是一种遗憾吗? 更令人绝望的是,没有人觉得这种不公平有什么不妥,仿佛‘男尊女卑’天经地义!男子如此看待,女子也是如此认为!心悦,你要明白,指望男子给女子争取平等的权利那是不现实的,女子只能自己去抗争,自己去争取与男子同等的地位、同等的权利!所以,我给你封这个官,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而是为了天下女子的未来必须要迈出的第一步!心悦,勇敢些,我们一起迈出这第一步,好吗?”祁翀抓着心悦的双手,态度诚恳而热切。 祁翀对于“男尊女卑”这一点早有微词,杜心悦对此并不十分意外,但今日这番言论还是令她感到震惊。她努力地想像着祁翀话里所隐含的对未来的憧憬,想像着男女平权、满朝冠带半乾坤的景象,既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未来可期。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俏美的脸庞显露出坚毅的神情。 前路艰难,惟卿可携手共进! 次日一大早,由祁翀亲笔所写的封官诏书自内廷发出,送至内阁。不出祁翀所料,这道诏书引起了轩然大波! “杜相,这是怎么回事?就算贵府女公子才学出众,也没有担任朝廷命官的道理呀?再说了,女校总督学?这又是个什么官?”阁臣中年纪最轻的元震首先坐不住了,冲到杜延年面前诘问道。 杜延年眉头紧锁,盯着面前的诏书一言不发。此事他其实昨晚便知道了,杜心悦也是怕父亲措手不及,昨晚便提前跟他通了气。可即便如此,当诏书真的摆在他面前时,他依然无计可施。 年轻的君主脑子里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与自家那个胆大恣意的女儿还常常能一拍即合,这一点他早就领教过了。但这次这件事实在是有些过于惊世骇俗了! 昨晚听女儿说起此事,他当时就吓了一跳,辗转反侧想了一夜始终觉得此事不可行。他打定主意今日一大早便入宫求见圣上,说什么也要阻止此事。可没想到,祁翀的动作比他还快,宫门一开便让人将诏书送到了内阁,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见他不说话,陈怀礼与陆怀素对视一眼打着“哈哈”道:“陛下对杜姑娘真是有情有义啊!恭喜杜相、贺喜杜相啊!” “是啊,这小儿女之事本是无伤大雅的,只是封官——还是有品级的外朝官——终究是不妥当的,不如改封个女官如何?反正早晚也是要入宫的,是不是?”陆怀素也笑道。 祁翀与杜心悦之间私下有来往,别人或许不知,他二人怎会不知?因此二人只当这是小情侣之间表达爱意的手段,俱都婉转劝道。 乔履谦本不知祁翀与杜延年之间还有这层关系,此时也听明白了,叹了口气道:“天下士子苦读十载考取功名,方得朝廷授以六七品之职;今一女子无功无劳,仅因裙带之故授五品外朝官,岂非荒唐至极?此诏若发出,天下士人的脸面何存?” “乔公言重了!”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罗汝芳见杜延年脸色越来越难看,忙出来打圆场,“陛下向来重视女学,或许有什么新的举措也未可知。” 罗汝芳这话虽是蒙的,倒也蒙了个八九不离十,同时也给杜延年提了个醒。他抓起桌上的诏书便往外走,罗汝芳知道他这是要进宫面圣,忙追了出去:“鹤寿!我与你同去!” 可没想到二人这一趟却跑了个空。 “陛下一大早就出宫了,估计要很晚才能回来,二位相爷今日怕是等不着了!”吕元礼恭恭敬敬道。 “吕都知,陛下去了哪里?老夫自去寻他!”杜延年沉声问道。 “回杜相,陛下走的急,没告诉奴婢要去哪里,奴婢也不知道。不过陛下留了句口谕,命奴婢带给杜相。” “陛下说什么?” “‘诏书今日必须发出,否则以抗旨论处!’这是陛下原话!” “这......”杜延年脸色铁青,半晌说不出话来,罗汝芳也在一旁急得直跺脚。 祁翀这是摆明了态度:我知道你反对,但是反对无效! “二位相爷慢走,奴婢先行告退了!”吕元礼看着杜延年那副要吃人的表情就忍不住腿肚子哆嗦,连忙先跑了。 “鹤寿,陛下这是有意躲着咱们,站在这儿也没用,先回去再想对策吧!”见杜延年呆立不动,罗汝芳劝道。 杜延年无奈点头,二人往宫外踱去。 “惟师,你说陛下这又是走的哪一步棋呀?” “我也说不好,不过咱们可以推演推演!”罗汝芳停住脚步,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悄声道,“你可以想想,若你今日真将这份诏书发出去会是什么后果?若你抗旨不遵,坚持不发这份诏书,又会是什么后果?” “若是发出去,我会被满朝官员的唾沫星子淹死,最终不得不自请罢相,离开朝廷,如此还能稍微留些体面。若是不发,陛下必然降罪。看在我那女儿的份上,老命不至于丢了,大概还是个罢官去职的下场!惟师,我这首辅怎么着都是到头儿了!罢了,就这样吧,正好回去带孩子!”杜延年越说脸色越黯淡,甚至有些气馁了。 “那原因呢?若说陛下是冲你来的,总有原因吧?你——得罪陛下了?” “惟师,你我每日同衙办公,我做过什么你会不知道吗?”杜延年苦笑道,“我还不够鞠躬尽瘁吗?” 第690章 正宪帝偷闲半日 杜首辅再度诈病 “那倒也是!陛下素来信赖于你,如今与扶余大战在即,新政事务又繁杂,无论如何朝廷现在也离不开你啊!唉,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若是德甫在京里就好了,至少他比我们更了解陛下!”罗汝芳遗憾道。 “了解又如何?他还不是被陛下遣出了京?圣心难测呀!” “那你打算怎么办?” “没听说吗?‘诏书今日必须发出,否则以抗旨论处’!我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 就在杜、罗二相商讨对策之时,惹事的源头祁翀却正在显光寺灵堂前恭敬肃穆地给母亲上香。 韩炎将线香插入了香炉,自己也给故主磕了头,这才陪着祁翀踱到堂外。 显光寺如今只剩下了一个空壳,除了韩炎安排的守灵人居住的地方还有些人气之外,剩下的就只有青砖灰瓦,古木参天。 祁翀信步闲庭,不知不觉竟踱出了寺外,走入了后山。 山间绿树成荫,郁郁葱葱,偶尔可见野花点缀其间,色彩斑斓,争奇斗艳。溪水在石头间流淌,发出悦耳的声音。浓密的树冠遮挡了大部分直射的阳光,形成了一片片凉爽的阴影地带。 祁翀走得累了,恰见溪边有块半人高的石头,便双手一撑跃上石头盘膝而坐,又招手让韩炎也来坐。韩炎推辞不过,便在祁翀脚下找了块矮石头半蹲半坐下了。 “老韩,最近不常见你在我跟前转悠,忙什么呢?” 难得一日空闲,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闲天儿。 “还不是军情司那一摊事儿吗?奉义和奉朔最近干的不错,接连摸出了几个贪官的线索,等查实了便交给御史台。” “嗯,还是那个原则,军情司只查不办!切记不可擅行缉捕之事,否则难免被人诟病为‘特务政治’。” “可奴婢还是不大明白,咱们既然已经掌握了线索,直接将那些贪官污吏拿下不就行了,为何还要多此一举,让御史台摘桃子呢?奴婢倒不是贪这个功劳,只是底下孩儿们辛辛苦苦干了半天活儿,最后是别人立功升官,长此以往难免令人心中不平。” “老韩,我知道你心疼你的徒弟,可是内官职位、品级都有限,升迁的机会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不过,奖励下属也不是只有官位一途,多给些钱也行啊!再比如,给他的家人一个进入平原商号做工的机会、入宫做侍卫的机会等等,总之,只要不是外朝官,宫内的事咱们爷们儿还是可以随心所欲的。”祁翀笑着拍拍韩炎的肩膀道。 “有您这句话,奴婢就有数了。这帮小子们有福啦!”韩炎也笑道。 “那就放手让他们去做吧!尤其是奉朔,他终究是有些不同的,总不能真的一辈子做那些端茶倒水、洒扫庭院的营生吧!” “您还真别说,最近查出来的几桩案子大部分都是奉朔的功劳。这小子还真是能干!”韩炎边说边挑了个大拇哥,“不过,这也是奴婢为难的地方——赏无可赏啊!他家里没别人了,他又不在乎功名利禄,您看这......” “他要什么你还不知道吗?功劳给他攒着,看到时候够不够换一条命的!” 韩炎明白祁翀所指何意,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兴州那边最近有消息吗?陵墓进度如何了?”祁翀又问道。 “地宫已经基本完成了,最多再有两三个月就能下葬了。” “嗯,到时候你替我跑一趟,一定要将她好好安葬!” “是,陛下放心,奴婢一定办的妥妥的。”韩炎忙道,“那随葬之物呢?” “按说我不是崇尚奢侈之辈,可母亲的随葬品我还是希望能丰厚一些,就当是花钱解心疼吧!具体事宜你看着办,需要钱去跟连述、杨希古商量,需要用宫里的东西你直接列单子交给我即可。” “奴婢遵旨。” “对了,记得让司天监选个好日子!” “您放心,这些事奴婢都会安排的。您日理万机,就甭为这些琐事操心了!”韩炎笑道,“这眼瞅着快晌午了,您是打算回宫用膳还是在山上将就着用点?” “不能回宫!万一杜相还在宫里等着怎么办?”祁翀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可您就算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呀!明日早朝总要见面的!” “老韩,我跟你打个赌,如何?”祁翀突然神秘兮兮道。 “啊?赌什么?”韩炎一脸错愕。 “赌明日杜相不上朝!” “明日不上朝了!老夫病了!我告病!”没到晌午就回到府中的杜延年一边在袁夫人服侍下更衣,一边抱怨着,“老夫为国操劳,废寝忘食,还不能病上几日吗?诏书我发了,他们怎么闹我就管不着喽!” “你这是跟谁发牢骚呢!这话有本事你去宫里说呀!”大着肚子的袁夫人笑着揶揄道。 “你以为我不想去宫里说呀!人家压根儿不见!诶?心悦呢?这都到饭点儿了怎么还没回来?” “一大早就出去了,还从府里带走了七八个家丁,说是要从一个死胡同里凿开一面墙,给县学女校修个临时通道,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唉!这丫头啊!自从陛下回京,两人见过一面之后,这丫头就跟疯魔了一样,成天就想着她那个女学,班大家、宋学士都没她这么诲人不倦!” “你这叫什么话?若真能和班大家、宋学士齐名,那倒也算美谈一桩,你高兴还来不及呢!说不定百年、千年以后,杜夫子倒比你这个杜首辅还要有名呢!”袁夫人抢白道。 杜延年一张利口在夫人面前却也发挥不得,只好道:“我也不是要拦着她,只是最近这几日还是让她少出门吧!你也帮我劝劝她,风口浪尖上还是暂避为宜!这场风波恐怕不会小了,天大的风浪我可以去抗,可是她不能太过张扬!不要以为有陛下护着就万无一失,圣上毕竟是圣上,‘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不仅外朝如此,后宫亦然!” 见杜延年说的郑重,袁迎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心中也忐忑起来。 第691章 正宪帝举重若轻 杜延年北上督战 封杜心悦为官的诏书不出意外地在朝野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矛头直指内阁首辅杜延年。几乎没人认为这是皇帝陛下一时兴起的临时决定,也几乎没人相信杜心悦一个小丫头能有这么大的能耐,让皇帝单独为她新设一个官职,那这个锅就只能由杜延年来背了! 就在御史们做好了上朝进谏君父、弹劾奸臣的准备之时,皇帝陛下出人意料地罢朝了!连理由都极其敷衍——圣体抱恙! 一肚子火的朝臣们岂会被这种小手段打败?上百位朝臣齐聚龙德殿外跪谏,请求正宪帝收回成命,然而正宪帝这次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论老臣们如何高呼“祖宗之法不可改”、“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均不为所动! 一向热血的太学生们更加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没有资格入宫,便相约来到杜府门前张贴檄文。一时间,杜府大门口堵满了“骂街”的,有那口齿犀利的将杜延年骂成了简直堪比尤浑、费仲、庆父、伯嚭的存在。 倒也有几位素日里关系不错的,借上门探病为由好言规劝杜延年,又拿北齐陆令萱、唐上官婉儿为例,暗戳戳地指出凡女子干政,下场都不太好这一事实!杜延年只装聋作哑,不肯接话。倒是杜心悦自知处在风口浪尖之上,最近几日安分了不少,以照顾怀孕的母亲为名,躲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翁婿二人颇为默契地选择了装病,这难解之局便扔给了留守内阁的其他五位阁臣。 罗汝芳心中暗自苦恼,首辅不在,他这个次辅就是首当其冲的。接连几日,近百位朝臣联名弹劾内阁,指责内阁一味迎合圣意,不能尽劝谏之责,非为臣之道。 元震本就旗帜鲜明地反对此事,见状干脆也写了措辞激烈的奏疏请其余四位联名,乔履谦倒是签了,可奏疏送到罗汝芳手里时,他却看得直嘬牙花子。 罗汝芳了解自己这位学生的脾气,表面看着温和,其实内心极为执拗,若是如此这般硬刚,只怕会适得其反,犹豫再三后还是婉拒了元震之请。 陆怀素、陈怀礼两个老狐狸打死不做出头鸟,干脆双双上了乞骸骨的折子。 内阁三份折子递进宫后,乔履谦、元震二人的折子也如之前其他朝臣所上的劝谏、弹劾奏折一般石沉大海,倒是陆怀素、陈怀礼的乞骸骨折子很快有了回应。 正宪帝不仅准了二人所请,还将二人的致仕品级从原本的从二品提升为从一品,也就是说二人能够享受从一品的致仕金待遇了。 如果说正宪帝对老臣丝毫不加挽留的态度透着几分凉薄,那么这临时提升品级的戏码就算是凉薄之下的一丝体面吧! 陆、陈二人宦海浮沉一生,对此还算看得开,反倒是朝臣们有些看不懂了。弹劾的不是奸相杜延年吗?怎么反倒误伤了这二老呢? 就在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又接连两道中旨传出,彻底让大伙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 头一道旨意:正宪帝正式下诏与扶余开战,令内阁首辅杜延年以特命钦使的身份赴瀚西路总督战事,战事所及之各路、州、县及各军皆受其监督! 第二道旨意:命陆怀素、陈怀礼为迎亲大使,于七月出发,分赴南唐、西夏,迎请两国公主入京,与嗣楚王及安郡王明年正月完婚。 旨意下达,杜延年的病立马就好了。入宫陛见正宪帝,二人密谈了半日后,于五月底杜延年正式离京北上,而正宪帝也随即宣布恢复早朝。 随着杜延年的突然离京,御史言官们失去了攻击对象,内阁剩余三位,乔履谦、元震本就是“友军”,罗汝芳又装聋作哑,以自己不是首辅、一切仰赖圣裁为由,一推六二五。于是,闹了十几日后,一场轰轰烈烈的“倒杜”运动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都有谁没上反对的奏折?”御书房内,祁翀看着韩炎将一堆堆的奏折装入大筐之中,随口问道。 “除了宗室诸王外,五品以上官员没有上折子反对的大概只有歧郡王、罗次辅、南平伯、平宣伯以及工部的张尚书、韩侍郎了。”韩炎答道。 “歧郡王现任宫内丞,自然不会掺和外朝之事;罗先生爱护朕,他是真的不想反对;南平伯、平宣伯都不在京中,张荐自己也曾有过被许多人坚决反对提拔的经历,怕是有些感同身受——诶?还有一个是谁来着?” “工部侍郎韩邦杰——就是您骂过的那个!” “他?这人什么情况?难道他竟然赞同朕的想法?”祁翀惊讶地望向韩炎,但随即转念一想立刻就明白了,“不,不对,不是这么回事!这老小子是故意的!他这才是真正的‘迎合上意’!他在赌朕有办法平息这场风波!” “那还真让他赌对了!他倒是运气好。” “运气?只怕不是那么简单吧?”祁翀突然冷冷道,“老韩,去查,看宫里最近有没有人跟他走的比较近!” 韩炎一惊,忙领命而去。来到北园军情司签押房,只见到奉义在整理收上来的消息,却不见其他人的身影。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 “师父,您坐!”奉义忙将韩炎让到上首位置,又倒来一杯茶,“奉朔师弟带着人出宫去了。最近他手上又掌握了几条线索,一条是工部主事修造皇陵时偷工减料、中饱私囊的;一条是兵部一个郎中虚报军马数量、贪墨草料钱的;还有一条......” “等等,奉朔虽说比较能干,但也不至于这么能干吧?最近这半个月他都揪出七八个贪官了吧?他哪来的那么多线索?”韩炎疑惑地问道。 “他好像是交了个什么朋友,是个当官的,官儿还不小呢,这些线索都是那人提供的。” “胡说八道!有几个当大官的愿意自降身价跟我们这些内侍交往?”韩炎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第692章 韩炎茶楼抓现行 奉朔如实供经过 “是真的,师父!”见韩炎不信,奉义转了转眼珠子道,“我是没亲眼见着,不过听其他兄弟说,他俩最近几乎天天见面,就在那个茶楼——您知道的,那地儿已经被咱们盘下来了,现在算是咱们在外头的一个联络点了——借着午休的时候,那人偷偷出来和师弟见面,俩人聊得热火朝天的。不过据说他只跟师弟一个人谈,具体谈的什么也不让其他人听......” 奉义似乎没有注意到韩炎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自顾自地说着,冷不防突然被韩炎厉声打断:“现在什么时辰了?” “啊?哦,午时初刻,也就是十一点了!” “去茶楼!” “诶!” 师徒二人打马出宫,一路直奔贡院对面的茶楼而来。上得二楼,果见角落处坐着两个人,正是景奉朔和韩邦杰。 “韩侍郎今日得闲了?”韩炎尽量压着火气上前微微躬身道。 正在说话的二人吓了一跳,尤其是奉朔,慌忙站了起来,将身后的凳子都带倒了。韩邦杰先是有些意外,随后喜上眉梢,拱手媚笑:“小侄见过叔父!您老人家怎么得空出宫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小,奉朔、奉义二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俱都在心中一惊。 “韩侍郎,您是朝官,我是内臣,我朝严禁内外臣勾连,这个规矩您不会不清楚。这声‘叔父’在下实不敢当,以后还是不要这样叫的好,以免遭人误会。”韩炎冷冷道。 “当然当然,外人面前绝不敢提!这不是都不是外人吗?您徒弟那就是我兄弟呀!”仿佛要验证二人极为熟稔一般,韩邦杰边说边拍了拍奉朔的胳膊。 奉朔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试图躲开。韩炎斜了奉朔一眼又对韩邦杰道:“劣徒无知,叨扰韩侍郎了。不过这个地方今后您还是少来的好!告辞了!” 韩炎说完再次躬身行礼,转身离去,奉朔看了满脸失望的韩邦杰一眼,连忙跟上。 “跪下!”回到宫里,韩炎不再克制,对奉朔厉声喝道。 奉朔自知理亏,跪在地上低头不语。 “《内侍诰令》你也背过,自己说说,犯了哪一条?” “内臣不得结交外臣,犯者诛!” “好,那你是自裁还是等我动手啊?”韩炎眼神犀利地盯着奉朔,冰冷的语气冻人心魄。 “师父,我也是为了从他那里套贪官的消息呀!求师父看在弟子初犯的份上饶弟子一回吧!弟子今后绝不敢再犯了!”奉朔没想到韩炎真的动了杀心,顿时也有些怕了,忙叩头求饶。 “师父,师弟也是一片公心,您老人家息怒啊!”奉义忙求情道。 “公心?哼!你让他自己说,当真是一片公心吗?不过是立功心切而已!你如此沉不住气,太让我失望了!亏我原本还打算将来让你执掌军情司,现在看来,你还差得远呢! 你还想从人家那里套消息!你也不想想,韩邦杰那种人是无利不起早的,你如果不能给他一些好处,他凭什么给你源源不断地提供消息?幼稚!” “给他好处?可是,他没跟我要过任何东西呀?”奉朔不解地问道。 “他用得着直接跟你要好处吗?你身处禁宫之中,也有机会在御前行走,有时候你不经意的一句话对他而言就是天大的消息!我问你,他最近有没有跟你打听陛下的情况?你仔细想,如实答,不得有一丝隐瞒!” 奉朔依言认真想了想,道:“他没有打听过陛下的事。” “当真没有?”韩炎眯起了眼睛。 “真的没有!不过,他倒是打听过师父您的情况。” “他问的什么,你又如何答的?” “他问师父您最近忙不忙,问您有没有什么忧心事,若有事,他愿意效犬马之劳。我说您除了在御前侍奉,就是调教内侍们的武功,没有什么烦心事。仅此而已。” 韩炎叹了口气道:“唉!这就对了!怪不得他能沉得住气呢!看来问题就出在你身上啊!” 见奉义、奉朔均是一脸的不解,韩炎解释道:“这次因为陛下封杜姑娘为官一事,朝野上下几乎人人反对,唯有一人出人意料地没有上折劝谏,就是韩邦杰!此人是一贯把‘男尊女卑’挂在嘴边的,实在没有道理不反对此事。陛下因此怀疑他是提前得到了什么风声,知道陛下不会把这些反对的声音放在心上,因此命我彻查。如今看来,症结就在你这里! 他向你打听我有没有忧心事,表面上问的是我,其实问的是陛下!我常年在陛下身边侍奉,若陛下有烦心事,我不可能无动于衷,必得想方设法去解决。我无事便意味着陛下无事,有此可以反推,陛下根本没有将群臣的劝谏、弹劾放在眼里,也就是说陛下有把握平息此事!因此,他笃定在这件事上跟陛下唱反调没什么好果子吃,这才敢于鹤立鸡群,不与同僚为伍! 你自以为什么都没说,可不知不觉中已经泄露了禁中之事!太祖皇帝为什么严禁内侍与外臣交往,这就是原因!” 听完韩炎的分析,奉义茅塞顿开,奉朔却是一脸懊悔,他此时才真的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好在此次发现及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否则不堪设想。奴婢御下不严,导致门下弟子犯了大错,请陛下责罚!”御书房内,韩炎向祁翀禀报了景奉朔与韩邦杰交往一事,只是没有提及自己与韩邦杰那事实上不存在的亲戚关系。 “此事也不能怪你,还是奉朔太年轻,着了别人的道。既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从轻处置,小惩大诫就是了。”祁翀放下手中的毛笔道,“不过,这个韩邦杰这次倒让朕刮目相看了,虽是个小人,倒也有些才干!” “能一路升迁坐上四品官员的位置,应该是有点本事的。”韩炎随口附和。 祁翀看了一眼韩炎,若有所思。 “传他进宫一趟,朕要见见他!” 第693章 正宪帝一改常态 韩邦杰连升三级 韩邦杰不确定皇帝陛下为何突然召见他,但直觉告诉他——不是坏事! 于是,在同僚惊愕、艳羡、嫉妒的目光中,韩邦杰坐上了宫中派来接他的马车,一路往皇宫而去,全然不顾身后那些复杂的目光。一路上,马蹄声响彻街头巷尾,引得路人们纷纷驻足观望,好奇究竟是谁能享受到如此殊荣。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韩邦杰跳下马车。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仔细一看正是韩炎:“韩侍郎!您这边请!” “有劳韩都知了!”韩邦杰这次没有再叫“叔父”,而是规规矩矩地喊了官职,显然也是心中分寸的。 韩炎点点头,示意韩邦杰跟他走。 韩炎一路无话,韩邦杰也不敢多言,只觉得今日进宫的路七拐八拐的,似与之前有所不同。 他毕竟是四品朝官,万岁殿他还是来过几次的,可今日这路线分明已经过了万岁殿,朝着皇宫更深处去了。 “韩侍郎,到了!”韩炎指了指眼前一座宫殿道,“您稍等!” 韩邦杰缓缓地抬起头来,只见殿门上方挂着的牌匾上写着三个遒劲的大字:尚宝司。他微微皱眉,心中暗自思忖为何要带他来这里。 韩炎进去通禀,不多时出来,让韩邦杰随他进去。 韩邦杰忐忑地跟在韩炎身后进了殿,只见殿中最显眼处,摆放着一张巨大而华丽的方案,那张方案之上,整齐地排列着大大小小数十个印玺。这些印玺或金质、或玉质,有的小巧玲珑,有的则硕大无比,每一个都散发着独特的光芒和威严。它们仿佛是权力与地位的象征,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主人的召唤。 桌后站着一人正随意地拿起一枚印玺把玩,正是正宪帝! 韩邦杰慌忙跪下行礼,叩完头后却没有听到那声“平身”,心中顿时有些不安。 “群臣都上了折子,你为何没上?” 正宪帝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韩邦杰却立即明白了所指为何,定了定心神,向上答道:“回陛下,臣自那日在朝上被陛下斥责、教训,心中日夜难安、朝夕反省,越想越觉得陛下胸怀之广阔、见识之宏远,绝非微臣所能企及。谅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由是,臣发誓今后必惟陛下马首是瞻,陛下但有主张,臣定全力以赴,在所不辞!” “那这么说,朕不论下什么旨意,你都会照旨执行?那如果朕的旨意是错的怎么办?”祁翀眯起了眼睛,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说陛下是错的,那就是说自己是对的。可是,谁又敢说自己是绝对正确的呢?若有人这样说,那他就是狂妄至极,臣愿为陛下诛此狂徒!” “好一番谄媚之言啊!起来吧!”正宪帝嘴上骂着,语气中却并无怒意,听得韩邦杰心中略安,知道自己这次大概是赌对了! “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正宪帝指着面前的方案问道。 “臣进来前看到这里挂着‘尚宝司’的牌匾,那么这些想必就是国朝历代先皇用过的印玺了。” “你说对了一半,‘尚宝司’收藏的除了历代先皇用过的青玉印玺之外,还有我朝历代左相用过的相印。我朝虽设左右二相,但历来独尊左相,只有左相用的是纯金之印,也只有左相在卸任之后相印不销毁,而是收藏于‘尚宝司’。朕设内阁,首辅之位更是超然于群臣,今后,首辅的纯金官印也会收藏在这里。朕手里这枚便是杜相最后一枚左相金印,比他如今那枚首辅金印略小一些。”正宪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只留下韩邦杰在那里脑瓜子飞速旋转。 陛下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总不能是让我当首辅吧?真有这好事?不可能、不可能!就算这次赌对了得了陛下欢心,也不可能这么快吧?可是万一呢...... 韩邦杰满脑子胡思乱想,脸上也变颜变色,正宪帝看在眼里,不动声色,说了声:“退下吧!”放下手中之物,转身进了后堂。 韩炎上前道:“韩侍郎,我让人送您出宫!” 韩邦杰心中莫名其妙,又微微有些失望,稀里糊涂结束了这次觐见,随着内侍出宫而去。 韩炎随后也进了后堂,见祁翀正坐在书案前皱眉出神。 “陛下还是拿不定主意?” “老韩,此人虽是小人,但罪不至死。朕若真的用他,他的下场恐怕注定不会太好,这对他不公平。” “陛下,求仁得仁,他刚才的眼神您也看到了,陛下手中的金印正是他求而不得之物。至于日后——那就得看他的造化了!”见祁翀依旧犹豫不决,韩炎又劝道,“陛下,总得有这么个人出来打头阵,不是他,那就得是杜相、罗相,甚至是项国公,届时,您不是更舍不得?” “唉!那就这样吧!你去颁旨!” 韩邦杰,对不住了! 工部侍郎韩邦杰蒙陛下单独召见的消息不胫而走,所有人都立刻明白了其中的缘故,纷纷对其投来了鄙视、嫌弃的目光,甚至比之前他被皇帝亲口斥为“无情无义、不仁不慈”之时还要鄙夷。韩邦杰所到之处人人躲闪、处处孤立,就连看门小吏见了他都假装看不见,一时间弄得韩邦杰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然而没等韩邦杰难受多久,一道新的旨意再次击碎了众人的心防——韩邦杰入阁,排名阁臣最末! 这连升三级的奖励对韩邦杰来说不仅是一雪前耻,更是夙愿得偿!什么“八字评语”,什么“卖女求荣”,在这一刻全然都不放在他的心上了,他心里只有入阁拜相的欢心喜悦与志得意满! 而对于群臣来说,则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雳。正宪帝用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回应了反对杜心悦为官的他们,让他们颜面尽失。 一时间,不少老臣痛心疾首,他们痛的不仅仅是牝鸡司晨、奸臣当道,更痛心的是宫中这位明明有圣君气象的少年天子怎么突然转了性要做昏君了呢?于是,又是一道道劝谏的折子如雪花般飞进宫中,正宪帝依旧全部留中,不予理睬。 第694章 祁清瑜婉言规劝 韩邦杰破罐破摔 群臣百思不得其解,而此时的祁翀却悠闲地坐在大长公主府听着小曲、吃着冰酪。 “姑祖母,文深和文越说了何时回来吗?” “怀儿大半个月前就启程了,估摸着这一两日就该到了。忱儿说是有案子耽搁了,不过正日子那天也能到京。” “文越这几个月可是辛苦了,他参加巡察的京东路是从根子上烂透了的,整个京东路官场上上下下没几个好官,他们遇到的阻力也是最大的。听说还遇上过刺客,不过好在身边护卫得力,他自己也有火铳防身,这才没让刺客得手。” “还有这事?”听闻孙儿遇险,祁清瑜顿时有些紧张,坐直了身体。 “您放心,他没事。这事儿他没声张,大概也是怕咱们担心,连折子里都没提过这事,我还是听连述说的,我也去信嘱咐过他了,今后但凡打尖住店都要住咱自家商号的店,至少安全有保障。” “受些磨砺也好,”听说柳忱没事,祁清瑜放下心来,又半躺回榻上,“世家子弟最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误以为天下事都很容易就能办成。他们在京中有亲朋长辈护佑,常常受益于家族势力而不自知,有点小成就就以为都是自己有本事,殊不知若离开了家族庇佑,他们比普通人又能高明多少呢?得吃点亏他们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文越还是不错的,他本来性子就稳重,这两年历练地越发成熟了,再多历练几年,到各部走一圈,熟悉熟悉朝廷庶务,将来入阁拜相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那都是你们小哥儿俩的事,不用跟我说,我呀,就等着你们一个个开枝散叶,我好在家抱重孙子!”祁清瑜笑道,“对了,昨日茂秦、时序两家的媳妇来了,把两个刚生的孩子也带来了,一个个胖乎乎、白净净的,怎么看都看不够!” “他们俩自己没来?” “来是来了,蜂子蛰腚似的,一杯茶没喝完就走了,说是忙!一个忙着跟扶余打仗的事儿,一个忙着审案子。说是有个什么案子,本来是许衍在负责,结果最近御史台也忙得不得了,就转给京兆府了。时序对审案子也没什么经验,很是挠头。” 祁翀大致猜到了祁清瑜所说的案子是什么,点点头道:“确实是个难查的案子,许衍大概也是查不清,便借机把这个案子推给小叔。不过御史台最近也的确是千头万绪,军情司给御史台转去了二十几名官员贪腐的线索,这些人为了立功自保,又供出了不少人,许衍手下人手不足,也是苦不堪言。” “唉!贪官是抓不完的!打从夏商以降,哪朝哪代没有贪官、奸臣?‘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做皇帝的有时候也要学着挣个眼闭个眼!”祁清瑜有些担忧地劝道。 祁翀不置可否,笑笑道:“放心吧,姑祖母,我有数。” 事实上,御史台近来连串的抓人动作早就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了,其轰动程度丝毫不亚于韩邦杰入阁。然而更为诡异的是,许多人在震惊之余逐渐理顺了一些头绪,发现这件事似乎也跟韩邦杰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比如说,此次被抓的官员大多是工部官员或者曾经在工部任职,又或者曾经与工部某些款项的去向有所关联的;再比如说,某件事本来极为隐秘,只有某人在某次饮宴酒醉后不经意露出了一两句,而当时在场的就有韩邦杰;再比如说,某个贪腐案件参与的几个人其他人都抓了,只有韩邦杰安然无恙,等等等等。 若只有一两件事牵涉韩邦杰,大伙儿尚可说只是巧合而已,但诸多案件都指向韩邦杰,再联系到本不受皇帝青睐的韩邦杰突然越级入阁,答案便不言而喻了! 天杀的韩邦杰! 忘恩负义、卖友求荣! 老子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一时间,无数愤恨从众官员心头涌起,愤恨之余还有恐惧,众人纷纷回忆以往是否有在韩邦杰面前说漏嘴的时候、是否有什么事可能被他知道,可谓是人心惶惶! 对此,韩邦杰又何尝不知?他是痴迷于升官不假,但他也不傻! 他如今人虽然在内阁,但在政事上却几乎没有任何发言权,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政务经验的确不足,根本没有相应的能力,毕竟处理一国的国事可不是靠溜须拍马就够了的!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内阁中没人瞧得起他! 罗汝芳还好一些,如今首辅杜延年北上,他这个次辅就是事实上的内阁第一人,地位超然,自然不会也无需去刻意为难谁;乔履谦跟韩邦杰本来就不熟,如今依然不熟;元震则直接把厌恶、鄙视挂在了脸上,内阁议事时句句怼的他自闭!年轻气盛的侍中们更是直接无视他的存在,没有一人愿意跟着他做事。 正所谓“上行下效”,大臣们如此,小吏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明着不好硬来,便暗地里欺负,不是故意引导他提出错误意见,让他在其他阁臣面前出丑,就是把他要批阅的奏章藏起来,让他误事,甚至就连送饭的差役都能“一不小心”打翻了他的饭菜! 韩邦杰有苦难言,满腹委屈无人可诉。他也曾试图缓和与同僚的关系,在许衍将他曾经的一位下属送进大牢时为他求了句情,然而第二天他便被召入宫中受到正宪帝一顿严词训斥,而那位他求了情的下属也被从重处罚了! 自那以后,他便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除了死心塌地的做正宪帝手中那把刀以外,他已没有任何退路! 想通了以后的韩邦杰反而不纠结了。 不是不给我批阅奏章的机会吗?那老子就催着你们批!内阁阁臣但凡有些许松懈、新政推行不力,老子立刻上折弹劾! 不是怨恨我举报同僚吗?那就让你们恨个够!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老子手里还有很多料没报呢!真当老子这么多年官场是白混的了吗? 不就是得罪人吗?毕竟这天底下最大的还是皇帝!只要抱住了皇帝的大腿,凭你们恨去,又能奈我何? 火力全开的韩邦杰竟然开始觉得有那么点吐气扬眉的感觉了! 不用看人脸色的日子,真他妈爽啊! 第695章 柳文深送礼归京 项国公铁口妙算 平坦而宽阔的官道上,一支由十六辆马车、五十名马军组成的、规模颇为壮观的队伍正在全速前进。马蹄翻飞,车轮滚滚,所经之处,尘土飞扬,行人躲避。 为首一辆马车中,一位华服青年正望着眼前的锦盒呆呆出神,整个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回京前一晚,叔父神色凝重地将这个锦盒交到他手中,嘱咐他务必要亲手呈给圣上,同时绝对不能让他父亲知晓此事。望着叔父那郑重其事的神色,他心里清楚得很,锦盒中那份密奏的份量,弄不好是要关系人命的! 若在以前,他是打死都不会掺和朝廷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的,毕竟父亲说过,在朝中为官就是要“多说好话、少管闲事”,“少做少错、多做多错、不做不错”,他自己也深以为然。 然而随叔父江南历练这几个月,他却看到了叔父与父亲截然不同的做法,自己心中也深有触动。 “文深,我们自幼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上报天子,下抚黎民,为国为民,庶几无愧矣!” 叔父的话言犹在耳,也令他对今后的仕途经济多了几分思考。 “世子,前面有一处官驿,今日是否就在此处休息?”护卫的一声问询打断了柳怀的思绪。 “此处离京城还有多远?时辰还早,不能再赶一段路吗?” “此处距离京城只剩百里有余,若明日一早启程,下午便可抵京;若不休息连夜赶路,那抵京之时就是半夜了,反正也进不去城,还是得在城外扎营过夜。” “哦!是商号新修的那种‘服务区’吗?” “是的,有招牌!” “那今晚就宿在这里吧,明早再赶路。”柳恢伸了个懒腰,仔细收好了那个极为重要的锦盒。 所谓的“服务区”就是桑玉奴负责经营的、修建在新修的官道两旁的大型豪华驿站。服务区占地颇大,里面不仅能满足饮食、住宿、喂马、停车等基本需求,甚至还能提供娱乐、购物等需求。而各个服务区负责管事、招待的则是桑玉奴从湄儿河畔找来的姑娘们。 这些姑娘们个个都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对于人情世故的洞察可谓是炉火纯青,招呼客人满意那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因此,这“服务区”一开张便大受往来于路途之中的官员以及腰缠万贯的行商们的青睐,每日门庭若市,宾客如云,生意做得那叫一个红红火火,热闹非凡。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富甲一方之人,都对这个“服务区”赞不绝口,趋之若鹜。 柳怀这样的贵公子自然不会错过苦旅中这唯一的享受,带着队伍进入了服务区休息、住宿。 歧王世子的身份在馆驿内引起了轰动。即便是服务区常常接待官员,但柳怀这种贵族却仍是极为少见的。不仅掌柜的亲自招待、好酒好菜尽着他享用,就连陪酒的姑娘都是最漂亮的。为了一解世子旅途劳苦,掌柜的甚至安排上了舞乐、杂耍,其他旅客也跟着大饱眼福。 然而柳怀的心思却不在歌舞表演上,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邻桌两名出京到外地赴任的官员的谈话给吸引了。 “蒲兄,这杜相此次受众官弹劾,不得不暂时离京北上,这我能理解,可陆、陈二老怎么就辞了阁呢?圣上竟无丝毫挽留之意,未免薄情了些吧?”一名体形略胖的官员向同伴问道。 旁边那瘦削之人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陆、陈二老恐怕早有退意,不过是借此良机而已。” “此话怎讲?” “这父子同朝、兄弟并列说起来是佳话,可真在天子眼中却未必是那么回事!如今朝中世家大族还能剩下几个啊?说起来这陆、陈两家就是最大的了,他们若不退,怕是就要步崔家的后尘啦!” “原来如此,蒲兄高见!高见!” 这一番对话本无关紧要,但柳怀却被他们无意间所透露的一个消息震惊了——杜延年出京了! 他离开江南时,这个消息还没有传到江南,但是柳明诚却在一次闲谈时不经意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断:“杜延年应该也在京城待不久了,五、六月——最迟七月,他应该就要离京了!” “去哪儿?” “东北,瀚西路!” “这是为何?” 柳明诚苦笑道:“你想想我为何到江南就明白了!” “陛下是怕拿下扶余后难以安定局面,所以派杜相坐镇东北?” “这只是一方面。” “那另一方面呢?” “你对陛下的新政怎么看?”柳明诚似有心考较侄儿,不答反问。 柳怀想了想答道:“改革官制、裁撤冗员,这些是为了节流,同时也能借机将一些世家大族的势力从朝廷中清除出去;改革军制、爵制,是为了控制军队、增强战力;强制分户、政审株连是要用相对温和的方式瓦解世家大族的势力,防止他们卷土重来;而重修律法则是为了从律法上将新政的成果稳固住。” “还有呢?” “还有?还有——查贪反腐?”柳怀绞尽脑汁,试探着小声道,“呃......整顿吏治,同时排除......异己?” 柳明诚点点头:“说对了一半,但还是不完整。” “还不完整?”柳怀皱了皱脸,表示真的想不出来了。 “你想想眼下江南发生的这些事!” “江南?江南眼下最大的事除了您主持的赈灾通渠之外,就是林公主持的合州并县以及刘公主持的江南度田了。您是说,这二者也是新政的一部分?”柳怀似乎有些明白了。 “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借江南新收之地开展度田这只是第一步,等江南成功之后,就轮到江北了!可是你别忘了,我大渊官员多出于江北,若也如江南这般动作,届时会出什么事?” 柳明诚声音不高,却句句如刀,将柳怀惊出了一身冷汗:“所以杜延年是有意躲出去的?” “未必是他想躲,主要还是陛下的爱护之意。” “那陛下对您也是如此?怪不得......”柳怀后半句没有说出口。 “京城又要起风浪了......” 第696章 罗汝芳无欲无求 柳明诚尽心尽责 “明法科和明算科开考的诏令发出去没有?”御花园凉亭之上,正宪帝与罗汝芳相对而坐,面前一局棋已到收官。 “已经发出去了,时间定在了九月末。”罗汝芳口中回答,手上动作不停,一颗白子落下,又提掉了祁翀四五枚黑子。 “杜相走到哪儿了?” “快出榆西路了,再有一两日就到瀚西路了。” 眼见一块活棋又变成了死棋,祁翀苦笑着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笥:“认输了!先生,这满朝上下,大概也只有您敢赢朕的棋吧?” 罗汝芳边收拾棋子边笑道:“那是他们有求于陛下,臣无欲无求,自然无所顾忌。” “好个无欲无求!若人人皆如先生一般,这国家何愁不治?” “陛下这话又不对了!臣是例外,不足道哉!于陛下而言,臣子就该有欲求,若臣子皆无所求于陛下,那么陛下又如何统驭群臣呢?就说韩邦杰吧,他若无所求,陛下又怎会用他?” “果然还是先生懂我!”祁翀笑道,“说正事吧!韩邦杰那份奏章先生也看过了,先生批的是‘颇有可行之处,只恐分部堂之权’,对吧?” “于八部、二司、一寺之中另设部御史,以弥补御史台督查不到之处。法子倒是可行,只是部御史权责如何界定,是否会分各部尚书、司寺堂官之权,是否有另立山头之嫌,臣等有些拿不定主意。” “可以将部御史品级定的低一些,但也不可过低,大约在五六品上下即可。” “这倒是个好办法,低品级、高职权,既能起到监督之责,也不至于干扰了部务。”罗汝芳频频点头,心中大为赞叹。 “内阁如今缺了两人,先生要多辛苦一些了。也让韩邦杰帮着干点活儿吧,此人人品虽有瑕疵,但能力尚可,总是闲在那儿也不是个办法。” “臣正想禀报此事。他既然提出了设立部御史的想法,那这件事就让他去办吧。另外,此前陛下曾言道御史台职位有限,升迁困难一事,臣近日也与许中丞商议过,打算在御史台中多设层级、职位,好让御史们有个奔头。不妨将此事也交给他去办吧!” “可以。内阁缺的一个名额,先生也多留心,看看还有哪个合适。” “如今朝中得用之人着实不多,要么资历不足,要么能力有限,一时间还真不知谁能胜任。不仅内阁,八部也是缺人。最近许中丞活儿干的勤快,难受的却是康安国,吏部把官员名册都快翻烂了,也找不出可以顶缺的人来。” “再忍一忍吧,林公在南边的合州并县已初见成果,届时会有一批江南官员赴京待任,康安国也就有人可用了!” 二人正聊着,奉忠来报,柳怀求见,罗汝芳忙起身告退。 柳怀在万岁殿外等了足有半个小时才等到了那声“宣”,进得殿来行礼问安,然后便呈上了柳明诚让他递交的那个锦盒。 祁翀没有急于打开锦盒,问道:“项国公近日身体可好?” “回陛下,家叔身体康健,只是记挂祖母、思念陛下,时常叹息于不能侍奉陛下左右。” 祁翀闻言默然半晌,许久之后方才开口道:“你一路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江南之事朕过几日再问你。” 柳怀退下后,祁翀缓缓打开了面前的锦盒,取出了里面厚厚一本奏章。翻开奏章,柳明诚那熟悉的字迹呈现在祁翀眼前。 “项国公、特命江南黜置大使臣柳明诚跪奏......” 奏章很长,蝇头小楷写了足足有两万多字,一直看到掌灯时分,祁翀才终于看完了这份奏章。合上奏章,祁翀思绪久久难以平静。 柳明诚在奏章里说了很多事,既有对江南现状的看法,也有对朝政的建议,还有征伐南越的计划,可谓是一份“沉重”的工作汇报。最难得的是两万多字的奏章,字字珠玑,无一字赘言,其用心之深可见一斑。 义父啊义父,你的用心我都明白! 就在祁清瑜生日的前一天,柳忱终于回到了京城。但回京之后的他第一时间既没有回府见祖母、母亲,也没有进宫见驾,而是直奔京兆府,而后京兆府衙升堂问案。直至傍晚时分,柳忱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大长公主府。 次日,大长公主生辰正日子。因为国丧期未过,今年的生辰宴不好大办,只是请了皇族宗亲们来府里饮宴、看戏,家里人聚一聚。 祁翀最近也闷坏了,借机来寻热闹。可他一来,众人反而放不开了,祁清瑜索性叫戏班分成了两台,一台仍旧在西院戏台,演些热闹的曲目;另一台则在祁清瑜院中的台阶上,演点新排的小戏。 祁樟、祁榛等大部分人都被赶到了西院,只留下了祁翀、柳敬诚、柳忱等少数几人陪着祁清瑜在院中看新戏。 “今日是什么戏码?”祁翀嗑着瓜子问云柔。 “回陛下,今日演的是《孤女泪》。” “这名字听着可不怎么喜庆啊!今日是大长公主喜日子,你可别触霉头啊!”祁翀忍不住皱了皱眉。 “陛下,您就是借奴家个胆子,奴家也不敢在今儿这个日子让殿下她老人家不痛快呀!您放心,保准满意!”云柔忙赔笑道。 “那就开始吧!” 随着丝竹声响,一名穿着补丁衣服的翘袖旦踩着鼓点上场,一个亮相之后开始了自我介绍:“小奴阿兰,自幼父母双亡,幸得叔父收留......” 一句开场白祁翀就明白了,这故事讲的就是阿兰的故事,结局自然是天子施恩,特赦孤女的大团圆情节。 由于毫无悬念,祁翀顿时兴趣大减,想要换个戏码,却又见祁清瑜看的津津有味,只好将柳忱叫了过来,小哥俩说起了悄悄话。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啊?昨日回来了也不进宫见我?” “陛下,路上遇到事情耽搁了,回来之后先处理那件事,实在来不及进宫了,您恕罪!”柳忱说着用手势做了个叩头的姿势,算是赔了罪。 第697章 归途中搂草打兔 宣州案水落石出 “什么事啊,那么急?” “就是宣州的那个案子……” “你俩要说事,到外头说去,别在这儿打扰我看戏。”祁清瑜见他二人无心看戏,便将二人“轰”了出去。 二人讪笑两声,一前一后离开了座位,来到了外院廊下。 “就是宣州易张氏那个案子。” “那个案子不是京兆府在查吗?你怎么也搅进去了?”祁翀靠着廊柱坐下,示意柳忱也坐到对面。 “说起来这事儿也是巧了。此案臣在京东路巡察时倒也听说过,不过当时没往心里去。回京的路上,我们在馆驿偶遇一个送信的差人。我的贴身小厮玖和认出来那是京东路提调巡察御史夏奇的随从,因为之前他替我送公文与此人打过交道,便主动与他打招呼。不料那人竟慌里慌张,矢口否认自己的身份,只说是认错人了。玖和心中疑惑,便说与臣听了。 臣也觉得蹊跷,便让人去驿丞那里查了一下,发现他入住驿站用的的确是夏奇的官凭文书,这说明玖和没有认错,此事便引起了臣的疑心。我初时只是怀疑恶仆盗窃主人财物逃走,便买通了驿丞,让他用了些手段将那人的随身包裹偷了出来,不料却在其中发现了一封信。信是夏奇写给御史台一位叫宋英的御史的,让他看在同僚好友的份上,多多关注宣州易张氏这个案子。还说易德夫妇是冤枉的,那易张氏本来就是不守妇道之人,她丈夫的死因可疑,儿子未必是易家之子云云......” “等等,这易家之事夏奇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他一个京官,刚到京东路才几个月,怎么会跟易家扯上关系?”祁翀疑惑地问道。 “您这话问到点子上了!臣当时也觉得可疑,便干脆将那随从抓了起来,一番拷问他才说出了实情。原来夏奇跟易家本身没有任何关系,他是受宣州司法参军马文修之托才插手此案的。二人有同年之谊,他信中的那些说辞也都是马文修告诉他的,马文修还因此送给了他一套唐朝的古籍善本。” “宣州司法参军?就是最初认定县衙断案有误的那个?” “正是此人!” “他跟易家有关系?” “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御史台这几日应该就会派人赴宣州缉拿此人,届时就一清二楚了。” 祁翀点点头:“这么说就是这个马文修从中作梗,又拉上夏奇为虎作伥?那个宋英呢?” “因为信被臣截下来了,宋御史还不知道此事,应该是没有参与其中。”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么多同僚,夏奇请托办事不找别人偏偏找他,此人恐怕也是个有前科的!告诉许衍,此人不可重用,找个机会调出御史台,寻个不太重要的职位让他去做吧!” “是!” “所以你昨日回来就是将此人交给庆王了?” “是啊,本打算直接交给御史台,可又想着御史台也有人牵涉其中,夏奇更是经年老御史了,便让玖和提前回京悄悄找了一趟许世叔,许世叔便让我将人交给庆王。 庆王派了得力的判官当场给那人录了口供,又将此前已经押解到京的易德夫妇、州县仵作等人提上堂来问话。那县衙仵作胆子小,一上来就吓得半死,吓唬了几句就全招了,说他第一次的勘验结果是对的,后来改口是因为州衙派人威胁他,说他若敢胡说八道就以失职之罪将他下狱,他胆小怕事只好听命。 有了他这番供词打底,州衙仵作也很快便招了,承认受马文修指使颠倒黑白,歪曲事实。既然州衙的仵作勘验结果不准确,那么易德夫妇也就再没有了翻供的理由,二人也承认在县衙所做的供述属实,他们确实杀害了侄子大毛。至于后来州衙那个大官为何到大牢中指使他们翻供,他们也不得而知。不过易德记得那人在提起县令时冷笑了两声,似乎两人有矛盾。” “就因为与县令有矛盾就故意制造冤案?若真如此,此人当诛!这样吧,也不必等御史台了。你这次回来能在家住几日?” “本打算住上十天半个月的,若陛下有差遣,臣也可以立即动身返回京东路。” “那就再辛苦你一趟,少住三两日,早点启程吧!你此次再返京东路,先将夏奇拿下,你暂代京东路提调巡察御史一职,旨意回头让人送给你。” 柳忱心中一惊,忙道:“陛下,夏奇在京东路还是颇有作为的,这几个月,京东路吏治大为改观,夏奇居功至伟。此事他恐怕也是受人蒙蔽,对马文修编造的假话信以为真,所以才......” 祁翀摇摇头:“若他真的相信马文修一片公心,案子清楚无误,那又何必特意让人回京请托,还鬼鬼祟祟避着人呢?再说了,收人厚礼总是事实吧?他有功不假,朕原本还打算重用他的,但功是功,过是过,不可混为一谈。” 柳忱也知祁翀所言有理,心中固然为夏奇惋惜,却也不再多言了。 祁翀又问了些在京东路巡察之事,问了梁睿等人的表现,柳忱一一作答。二人正说着,就见云柔也从内院出来了,见到祁翀,忙躬身行礼。 “云柔啊,你这新戏可把朕都编排进去了,也不问问朕答应不答应?”祁翀假意嗔怪道。 云柔那是惯会察言观色的,岂能看不出来祁翀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忙笑道:“没事先跟陛下禀明,这事儿的确是奴家的不是,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跟奴家计较。不过,陛下您可不知道,这戏前几日在瓦舍试演的时候是有多轰动!连演三日十五场,场场不空,座无虚席。列位看官看完之后,无人不赞颂陛下的宽厚仁慈,更有那当场嚎啕大哭之人,想来是触动了伤心之事。现在这出戏已经是我们的招牌戏了,每日若不演个三五场的,看官们都不答应!” “那这么说,朕还得谢谢你替朕广播美誉了?”祁翀眯起眼睛问道。 第698章 祁清瑜难解惆怅 杜心悦担忧无助 “那奴家可不敢。”云柔巧笑嫣然,“要说谢,这黎民百姓哪个不得叩谢陛下天恩呢?不说别的,光是免除一年徭役,就给百姓减轻了多少负担?再比如说这阿兰的事吧!如今阿兰的故事妇孺皆知,男人们都说今后再也不敢随意殴打媳妇了,否则万一把自家媳妇惹毛了,再一个个仿效起来可怎么办?这往日里受气的小媳妇们也支棱起来了,男人只要敢龇牙,女人就去磨菜刀。如此一来,夫妻之间倒是和睦了许多,这难道不是陛下的恩德吗?” 虽然知道云柔的话里有夸张的成分,但这彩虹屁祁翀听起来还是很舒服,嘴角不由得上翘了起来:“若是这么说的话,朕得赏你呀!若不是你将阿兰的故事编成了戏曲,哪能如此广泛传播呢?不过,云班主,你倒是提醒朕了,有些事就该广泛传唱!你去平原商号找桑娘子领一笔钱,云韶班多招些人,把这个故事传唱出去——不要仅限于京城,整个京兆府、乃至于其他州县、整个大渊——要真正做到大渊妇孺皆知才好!” 云柔微微一愣,随即意识到这对于“云韶班”来说意味着什么,顿时难抑激动之色,当即便要跪下谢恩。 祁翀摆了摆手,示意她免礼,笑道:“云班主,今后这样的新戏多多益善!” “奴家遵旨!” 戏曲将阑,赵夫人带着婉月、众姨娘等来请老寿星入席。 酒席设在后园的水榭之上,男在外、女在内。只有祁翀是个例外,没有与柳敬诚、祁檩等人在外室饮宴,而是陪在了祁清瑜身边。 宴席开始前,先是柳敬诚率柳家子孙给老祖宗磕了头,而后祁翀又率皇室宗亲给老寿星祝寿。祁清瑜眼见儿孙都在眼前,独独少了最爱的小儿子,虽面上不改笑意,心中难免惆怅。 酒宴正酣之际,韩炎悄悄进来,凑到祁翀身侧耳语几句。祁翀闻言,脸上笑模样逐渐收敛。祁清瑜看在眼里,便道:“陛下若有事尽管忙去,别为我耽误了国事。” “倒也不是什么国事,是杜相的夫人难产,家里又没个大人,心悦有些慌了,打发人来问我拿主意。”祁翀低声道。 “虽说生孩子是女人的事,可杜相为国操劳,宦游于外,家里头的事咱们不能不照顾一二,更何况还有心悦那丫头在其中。这事儿你不方便亲自去,我让婉月他娘跑一趟吧!” “如此,就有劳义母了!我让御医和宫里的收生婆子也过去。”祁翀对坐在祁清瑜另一侧的赵夫人点点头。 赵夫人早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忙起身离席。 祁翀心里有事,终究是坐不住,又喝了两口茶就先告辞了。在马车上跟奉忠换了衣服,便以宫中遣使问安的名义跟在韩炎后面进了杜府。 此时的杜府笼罩在一片凝重的气氛之中,整个府邸内呈现出一幅如临大敌的景象,丫鬟们匆匆忙忙地穿梭于各个房间之间,手中端着水盆、毛巾等各种物品,面色苍白而紧张;婆子们则迈着急促的步伐,额头布满汗珠,口中还不时低声念叨着什么。 杜心悦孤零零地伫立在庭院中央,宛如一座雕塑般纹丝不动。她表面看似镇定自若,但紧扣在一起的十指因为过度用力已经泛白,甚至还在微微颤抖,而原本纤柔的身躯此刻也变得无比僵硬,强烈的不安充斥着她的内心。 父亲、哥哥外出未归,倘若在此关键时刻继母遭遇不测,她自己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届时又该如何向父亲交待呢?重重担忧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令她窒息。 “杜姑娘!”韩炎上前轻轻唤道。 杜心悦猛然回头,却刚好与祁翀那关切的目光交汇,祁翀眼中流露出的深深忧虑和疼惜之情,让杜心悦那颗一直紧绷着的心弦骤然松驰开来。就好像在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终于寻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那种踏实感令她再也无法抑制住眼眶中的泪水,它们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滑落而下。 “杜姑娘,那边说话吧!”韩炎不欲引起众人注意,便指了指廊下一个避人的角落。 杜心悦心领神会,也提高了声音:“韩都知,您请!” 三人走到廊下,韩炎有意背对着院子,用身体遮住了二人,在旁人看来好似是他在跟杜心悦说话一样。 “元举,你可来了!我好害怕!”在心上人面前,杜心悦终于卸下了坚强的伪装,露出了真实的委屈与忐忑。此刻的她,不再是让学生仰慕的杜夫子,也不是名动京城的小才女,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会感到恐惧和无助的少女。那满是惊恐与依赖的双眸,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鹿。 祁翀强忍住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给予她无尽的安慰和保护的冲动,只重重地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没事的,有我在!我把御医全都调过来了,这么多人在,不会有事的。” 感受到了心上人手心传递过来的温暖,心悦镇定了不少,眼泪也逐渐止住了。 此时,御医们陆续赶到,各种名贵药材也都用上了。随后,宫里的收生婆子也来了,这些人是前些日子刚为皇太后接生的稳婆,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她们一接手,情况立时便有了改观。 祁翀不便出面,便让韩炎去问情况。 “韩都知,夫人的情形其实没那么凶险,不过是第一胎,又是双生,夫人身体又弱,没有力气,所以一时之间下不来而已。”为首的一个稳婆笑道,“放心吧,胎位是正的,也用了参汤,补了气力,过不了多会儿就该出来了!” 韩炎如实回禀给祁翀、心悦,二人这才松了口气。 “双生?之前没听你提过呀?”祁翀好奇地问道。 “我爹说,老家有风俗,若是双生一定不能提前说,否则会不吉利的!”心悦笑着解释道。 望着心悦展开的笑颜,祁翀轻声问道:“这会儿不担心了?” “还是有一点点的,不过......” “哇——”心悦话音未落,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从屋中传来! 第699章 东北军大战在即 西北军秣兵历马 婴儿的啼哭声令所有人心口上的大石头落了地,心悦更是喜极而泣。 一直在袁夫人门口等消息的阿兰三步并作两步前来报喜:“小姐,稳婆说夫人生的是个姑娘!呃——不过还有一个......” “希望是弟弟、弟弟,老天保佑,一定要是个弟弟......”心悦双手合十抵在唇上默默祈祷着。 老天仿佛听到了她虔诚的祈祷,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夜幕降临,又一声清脆响亮的啼哭划破寂静,一个男孩平安降生! 心悦已经顾不上祁翀了,满心欢喜地朝天拜了一拜,感谢老天爷的眷顾之恩,而后又吩咐管事重赏有功人等,自己则跑去看弟弟、妹妹了。 祁翀见凶险已过,自己再无必要留在这里,便带了韩炎悄悄离开了。 杜府诞下龙凤双生,如何庆贺暂且不表。 次日,庆王果然上折禀奏了宣州易家之案的重审结果,认定易德夫妇故意杀害侄儿、谋夺家产的事实确凿,判处易德绞刑,曲氏流三千里,家产尽归易张氏所有,以作赔偿。 正宪帝沉思片刻,批曰:“三尺之孤,本赖内外之助,伯父非但不加抚恤,反而戕害致死,如此人伦泯灭,非重刑不足以告慰亡灵!曲氏虽为女流,亲手勒毙幼童,其阴狠毒辣不输男子!易德夫妇判枭首为宜!” 放下朱笔,祁翀心中依旧愤恨难平,正闷闷不乐之际,内侍来报,楚王、寿王求见。 祁翀知他二人联袂而来,必是为与扶余之战的缘故,忙道“快宣”。 果然,二王送来的是盛钧的加急奏章。 “所有大军均已集结完毕,各自抵达应到之所,盛钧请旨是立即开战还是等杜延年到了易州再说?”祁樟问道。 “等杜延年做什么?前线作战主要还是靠盛钧指挥,他才是这场大战的统帅!杜相此去只是监督、协调而已,不是取代盛钧!这个盛钧也太过于小心了!告诉他,杜相不会过问他如何打仗的事,让他放心大胆地去做,不必大事小情都要请旨,实在拿不定主意就跟冯柯、邹浩商量!什么都要请旨,干脆朕御驾亲征算了!”祁翀不满地吐槽道。 “陛下所言极是!盛钧素来以谨慎着称,上了年纪以后更是如此,但有时过于谨慎反而显得畏缩不前,该督促的时候还是要督促一下才好。” 祁榛对盛钧的评价可谓中肯,显然对此人颇为了解。祁翀点点头:“那二位王叔看着办吧!朕对打仗也不是很在行,需要给盛钧旨意的话,你们拟来我看,没什么问题就直接用印吧!总之,这场仗已经比预定时间拖延了半个月了,不能再拖了!朕也给杜相去一封信,让他抓紧时间赶路。有他在,就算什么也不说,盛钧也不敢太过懈怠!” “另外,滕致远也已抵达平州,他手下的人也通过各种方式陆续送进了扶余境内。”祁榛又道。 “告诉盛钧,小滕送回来的消息只能他和冯柯、邹浩知道,绝不可扩散出去,甚至这队人马的存在都只限于他们几人知情,绝对不能让其他任何人获悉!若有所违,定斩不饶!” 祁樟、祁榛从未见过祁翀如此声色俱厉,也明白了正宪帝对于这支“奇兵”的重视,纷纷点头称是。 “陛下,西北军赵愚也有奏本,他是和刘凭联名的,说是想要以刘凭现在的部下马军为基础,建立一支骑兵精锐。这本是个好主意,只是他要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臣等不敢做主,请陛下过目!” 接过祁樟递过来的清单,祁翀哑然失笑:“赵愚胃口够大的呀!全套重甲、马铠、马匹、硬弓,还要三眼火铳?看这数量,他是要拉一支五千人的具甲骑兵队伍呀!” “的确如此,弓弩、铠甲倒还好说,只是这马匹、火铳......” “可以答应他,重甲、马铠、硬弓、火铳都可以给他,但是马匹让他自己想办法,守着对面的西夏还不能想办法弄些马回来吗?”祁翀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想:还是得让商号想想办法,帮他换到足够多的马才是! “另外,这支队伍依旧交给刘凭统驭,朕见识过他带兵的能力,损折过半而不溃,这样的治兵之术满朝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还要告诉赵愚,朕给他的支持不是没有条件的,下次与西夏开战,这支骑兵要能发挥奇效才行,若是不能大胜,花的这些钱让他给朕吐出来!” “臣等遵旨!” 三日后的大清早,一封祁翀亲笔书信以六百里加急的方式送到了还在某县驿馆用早餐的杜延年手中。除了恭喜他璋瓦齐弄、龙凤呈祥以外,也委婉地催促了一下行程。 杜延年全然没往心里去,随手将信递给了身旁侍奉的内阁侍中杜适。 杜适双手接过,却面带犹豫,似乎不知该不该看。 “给你你就看,若有不该你看的东西,我也不会给你。年轻人要洒脱一些,不要学的畏首畏尾,那样就没出息了。”杜延年斜了族侄一眼,语气淡淡地道。 “是,多谢叔父教诲”。杜适这才认真读起了信。 此时杜延年的目光却落在了桌上放置的另一封信上,心情不由得大好。那是昨晚刚收到的、爱女心悦派家丁送来的报喜家书,此封家书一到,他悬了半个月的心终于落地,激动地半宿没睡。老来得子,何其幸哉! “叔父,”杜适放下信道,“我让队伍准备准备,咱们这就出发!” “这么急干什么?今日不走了!你一会儿去把当地里长叫来,我有话问他。”杜延年却不紧不慢地端起了面前的粥碗。 “啊?可是,陛下说……”杜适一脸的错愕,不明白杜延年是什么意思。 “陛下说什么了?陛下说必须什么时候到易州了吗?” “那倒是没有,可陛下说‘宜早发’……” “多早算早?明天就不算早了吗?‘宜早发’又不是‘应早发’,只是个建议而已,老夫可以听,也可以不听。若陛下真着急,就会下旨而不是送封信了!”杜延年依旧慢悠悠地喝着粥。 第700章 杜延年借机教侄 罗汝芳堂前诫子 “侄儿还是不明白,难道陛下不希望叔父早日到易州吗?”杜适一头雾水。 杜延年笑笑道:“仲贤,我今日心情不错,就跟你多说几句。你知道陛下搞官制改革、军制改革等等变革朝廷制度之举,其根本是什么吗?” “请叔父指教!” “我告诉你,陛下的根本目的在于分权!我朝旧制,大理寺、御史台皆在政事堂之下,军事一分为三,枢密院、太尉府、兵部各一,三者中除枢密院外,其实二者亦受制于政事堂。由是,宰相之权可干预司法、插手军事。 而改革之后,兵部、刑部职权大减,大理寺、御史台不再受制于内阁,太尉府裁撤,军权尽归枢密院,自此以后,阁臣只掌政事之权,皇室宗亲总揽兵权,二者互相钳制,方得均衡。 如此前提之下,我若急吼吼赶去易州,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有越俎代庖之嫌,那才是真正的违背圣意呢!” “那照叔父的意思,阁臣不能插手军权,陛下却又为何派叔父北上督战呢?” “嗯,你这句问的还算有点脑子!”杜延年点点头继续道,“北上督战目的有二,一来是钳制军队——盛钧此次总辖军队不止有其所部的东北军区,还包括部分北方军区、中原军区、东部军区的军队以及济沧军,总数量超过十万,陛下对盛钧又不了解,自然不会太过放心——严鼎之事才过去多久?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二来也是借督战的幌子,让我顺便巡察地方上的新政推行情况。朝廷制定国策、发布政令皆须以民情为基础,陛下深居宫中,对于新政对百姓的影响无法深入体会,若明目张胆派人下去查访,又恐怕地方上有所隐瞒,难窥实情,这才寻了个由头让老夫出京走走、看看。” “这是您出京前陛下召见您时说的?”杜适揣测道。 “没明说,只隐晦提了几句。我若连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那为宰这么多年岂不是白干了?” “哦!原来如此!”杜适恍然大悟,“怪不得您每到一县都要待上一两日,有时还微服出去与老农聊几句,竟是在探访民情!” “仲贤,以往国朝选贤首重翰林,而今上则截然不同。相对于锦绣文章,陛下犹重实务,曾有言,今后凡无地方任职经历者不得入阁拜相。所以,这次我特地带你出来,就是为了让你提前熟悉熟悉地方庶务,再过个一两年就找机会放你出去做个县令,在地方上先磨练几年再步步升迁回到朝廷任职,如此方为正途!只要有我在,你也不必担心出去了就回不来!”杜延年语重心长道。 杜适默默点头,若有所思。 而此刻,远在京城的正宪帝似乎完全不在意与扶余这场大战的结果,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新政改革。 六月中旬,一道出乎所有人预料的诏书自大内发出,此诏与之前所有改革政令都不相同,可谓令朝廷上下一片欢欣鼓舞,后世则称此事为“正宪定品”。 “父亲,根据这道诏令,您今后就是正一品大员了,与亲王同级,这才是真正的位极人臣!这是赐下来的新朝服和进贤冠。”罗珽便摆弄着手中的七梁冠边对罗汝芳道。 “你也不错呀,终于青袍换红袍了。”罗汝芳捻须笑道。 “百官均升一品,这可真是天恩浩荡!若非如此,以儿子的资历,想要换红袍且得再等几年呢!” “你既知道此理,今后还需勉力尽职,莫辜负皇恩才是。历朝历代,一品官都是虚职赠官,极少授予实权官。如今内阁首辅、次辅均为正一品,阁臣为从一品,恰与枢密院正副使以及亲王、郡王同级,陛下对文官的重视可见一斑!如此一来,外头那些说陛下打压文官的谣言便不攻自破!今后,查贪就是查贪,与打压文官再无任何关系!” “父亲所言极是!此次定品,受益最大的其实就是大理寺、御史台、提刑司这些——哦,陛下说了,叫‘司法部门’!尤其是御史台,自从一品的御史中丞往下直到从七品的御史助理,共定十三级,尤其是规定御史可以品职并行,同职不同品,这可给了那些原本经年不得升迁的老御史们多大的奔头啊!还有新设的部御史一职,更是让御史的升迁之路又拓宽了几分!我们大理寺也是,判官、推官都定了数个不同品级,同僚们升迁有望,这几日都是喜气洋洋,做事都有劲儿了!只是不知这竟是谁的主意,做了这么个大好人!”罗珽笑道。 罗汝芳闻言不语,独自陷入沉思。 罗珽说的其实是两件事,包括全体官员升品定级和“司法部门”的增加品级、职位,只是他不清楚二者之间的关系,故将二者混为一谈。可罗汝芳心知肚明,这二者其实原本是两回事,后者出于韩邦杰的建议,而前者则是出自柳明诚那份两万多字的奏折。因为这份奏折没有经过内阁,是由柳怀直接呈上的,因此群臣并不知情,只是罗汝芳偶然听正宪帝漏过一两句而已。 但真正引起罗汝芳关注的并不是这个升品定级的建议本身,而是那份两万多字的奏折不可能只说了这么一件事,那么他还说什么了?陛下为何对其他内容避而不谈?敏锐的政治直觉以及对正宪帝、柳明诚的了解让他咂摸出了此事背后的一丝不同寻常来。 与罗汝芳的深思熟虑不同,韩邦杰除了高兴只有高兴! 从一品! 只半个月的时间,他韩邦杰就从正四品升到了从一品!连升五级! 古往今来,有几人能有他这般的升迁速度? 祖坟冒青烟啊! 韩邦杰在家郑重地给韩氏祖先上了香、磕了头,献上了丰富的贡品! “来人,给我备一份厚礼送到振风镖局去!”出了祠堂,韩邦杰吩咐道。 “老爷,人家韩都知不是不愿意跟你认亲吗?咱还有必要上赶着去送礼吗?”管事不解地问道。 “你懂什么!他那是不认吗?人家那是守规矩!越是在御前行走的人,行事越谨慎!可咱们不能真的不懂事,甭管人家认不认,该送的人情还得送!就说老爷我入阁这事吧!如果不是韩都知在陛下面前提过我,这好事怎么可能落到我头上呢?这些道理你不需要懂,照吩咐去做即可!” “是,老爷!” 第701章 江南事举步维艰 河北行欢欣雀跃 “这个刘璠,朕还以为他有多大能耐呢!江南度田进展如此缓慢,这眼看上半年就要过去了,秋收之前若还弄不出个结果来,看他怎么跟朕交待!”正宪帝气鼓鼓地将一份奏章扔在地上,脸色大为不悦。 “江南士族势力错综复杂,刘公也是举步维艰。前次项国公的奏折里不也说了此事吗?”韩炎将地上的奏折捡起来,重新放回案上,劝道,“陛下放宽心,总会有办法的!林公主持的‘合州并县’起初不也是进展不顺吗?自从乔阁老入阁后就好多了,听宫里派去江南采买的人说,那边的州县合并已经进行了十之七八了,最多还有一两个月就能完成。” 正宪帝果然脸色稍有缓和,点点头道:“这倒也是,乔履谦的入阁的确安抚了江南的人心,不少心存疑虑、挂印归隐的官员都重新出山了。不过,林仲儒此次倒是出乎朕的意料,原以为他就是个老腐儒,于实务一途不甚擅长,还特地给他配了个得力助手。如今看来,倒是朕多虑了,等他回京就让他再次入阁吧!不过,这个刘璠——”正宪帝说到这里又皱了皱眉。 “陛下莫担心,刘公去江南的时间毕竟还短,等捋清了头绪就好了!” “但愿如此吧!” “对了,陛下,南唐有回信,郁明丰的身份查实了,的确如他自己所说,是南唐郁道成之子。此人于天文历法一道极有天资,自少年时成就便已超过其父。司天监监正裴嘉祚也说,他推演的新历法确有道理,目前来看演算方法是对的,结果比现行历法也更准确一些。” “既如此,就传旨任命郁明丰为司天监丞吧,让他和裴嘉祚一起主持新历法的修订!”正宪帝边说边在一道奏折上写着批语,见韩炎没动,抬头问道,“还有事?” “呃......陛下,渝王的信里还提到了一件事——田鸣任命曹元方为南唐大司马了!” “谁?曹元方?”正宪帝疑心自己听错了,“东吴跑掉了的那个曹元方?田鸣他是疯了吗?他不知道曹元方是弑主的奸贼吗?” “是啊!渝王殿下也是苦劝无果,据说连娄太后都出面阻止了,结果被田鸣一句‘后宫不得干政’给堵回去了!” “这个曹元方!还真有他的!他是给田鸣灌了什么迷魂汤了吗?”正宪帝不可思议地皱了皱眉头。 “‘迷魂汤’有没有那不好说,但‘狐狸精’倒是有一个!”韩炎神秘一笑道,“据说曹元方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个绝世美女,充作自己的女儿献给了田鸣!此女不仅生的国色天香,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更兼床笫之事也是一绝。田鸣如今被这女子迷得神魂颠倒,就如同商纣王遇上了苏妲己,日日辍朝、夜夜笙歌,不仅封了贵妃,曹元方也因此得以加官进爵!他又善于笼络人心,出手也大方,不过数月的时间,竟让南唐朝廷就这么接纳了他!” “亡国之兆、亡国之兆啊!”正宪帝连连摇头、声声叹息,“我早知道田鸣没出息,但没想到竟这么没出息!如今看来,站在南唐的角度,田文昭看不上田鸣、想要换个皇帝还是有道理的!” “想来这也是南唐的国运到了,非人力可以挽回。只是公主殿下泉下有知,又该伤心了!”韩炎神色落寞,也惹得祁翀黯然了许久。 主仆二人正默然间,奉孝来报,柳敬诚求见,祁翀挥手让韩炎先退下,叫柳敬诚进来。 韩炎躬身退出后却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值房,而是转去了北园。奉朔不在,依然是奉节留守,带着师兄弟们正在练功。 “师父,您来了,快请屋里坐!”见到韩炎,奉节忙收了架势上前行礼。 “练着呢?” “是啊,弟子们每日勤于练功,不敢懈怠分毫!您教导我们的‘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弟子们当成了座右铭,每日练功前总要先背诵几遍,时时记在心里。” “嗯,你们先练着,一会儿我要看看你们最近练得如何了!奉节,你跟我进来!”韩炎点点头招呼爱徒入内,师徒二人关门嘀咕半日,奉节闪身出来,不多时三只飞奴越过皇宫的高墙向南飞去。 “陛下,供木材的宋家将合格的大料运回来了,之前暂时停工的几处都可以再次开工了。”御书房内,柳敬诚躬身禀奏。 “哦?这次是从哪里弄来的大料?” “是拆了东吴的宫殿弄回来的。不止木料,德甫几乎将整个东吴皇宫都拆干净了,石料、琉璃瓦等等全都运回来了。这下不但解决了皇宫扩建所需的用料问题,还能富余一些,臣打算留着,日后用到河北行宫的修缮上。” “河北行宫?”祁翀努力搜索着脑海中残存的零星记忆,“朕小时候好像去过一次吧?印象不深了。” “陛下记得没错,应该是——哦,是陛下六岁那年随仁宗皇帝去的,臣亦有幸随侍。”柳敬诚答道,“我朝历代先帝常有夏季到河北行宫避暑之举,其中世宗皇帝、代宗皇帝去的最多,几乎每年七八月间都会去小住一个月。不知陛下今年是否有去行宫消暑的打算?” “那就去吧!”祁翀顿时来了兴致,“皇太后产后一直情志不舒,林太妃也被折腾的苦不堪言,正好陪她们出去散散心。你顺便去问问姑祖母她老人家愿不愿意一起去,若是不懒得动弹,那便一同出去转转。” “臣遵旨!” 就在正宪帝满心欢喜地准备着河北之行之际,另一座皇宫内,另一位皇帝正神情阴郁地俯视着脚下的皇宫。 “苏卿,宋伦死了!据说他是被渊国的新兵当靶子万箭穿身而亡的,盛钧又斩下了他的头颅传首边军,他......死得很惨......”扶余丰璋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情绪颇不平静。 苏铎默然不语,他不是不为宋伦的死而惋惜,但是他深知扶余丰璋真正在意的并不是宋伦的性命,而是宋伦没能取回来的那笔巨额财富! 第702章 扶余君心有余悸 苏左相毅然报国 “苏卿,你看看咱们这座皇宫!想当年,太祖皇帝建国之时,那些文人是如何吹嘘的?‘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亦不甚惜’,陛下说的是《兴庆宫赋》。”苏铎接言道。 “是啊,彼时你家先祖也在朝,想必对此盛况也是亲眼所见。可现如今呢?苏卿,你看这紫峰阁,原本的十三层塔如今只剩下了九层,上面四层自几十年前被大风刮坏后宫里竟无力修缮,只能随便修了个塔顶暂时罩上,这一罩便过了几十年——何其可笑!还有其他宫殿——朕居住的南薰阁昨夜下雨竟然漏雨了!何其可笑!”扶余丰璋嘴上说着可笑,脸上却无半分笑模样,只有满满的恨意。 “皇权式微,九大部族欺人太甚,还有那个石矶门趁火打劫!这些人心里只有自己的利益,全然没把我扶余国的利益放在心里!臣只恨自己一介文人,不能亲自领兵上阵,为国杀敌、为陛下分忧!”苏铎痛心疾首,泫然泪下。 “你的忠心朕明白!想当年,你堂堂大内相之子,甘心潜入渊国做别人家的下人,就为了有朝一日那个传说中的天才少年能成为天子门生、朝廷重臣,而你也能借助那家的势力接触到大渊朝廷机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个所谓的天才少年竟然是个夭寿的,好在你灵机一动,另辟蹊径,成功进入渊国朝堂。也怪朕当时太心急,为了让渊国因储位之争而内乱,过早地启用了你,以致你多年潜伏,功亏一篑。” “这都是天意,陛下也不必自责。” “错了就是错了,不必讳言。不过,说起来朕最后悔的还是错看了祁翀这个人。士农工商,商人最末。朕原以为他一个喜欢逐利之人能有什么出息?就算登基坐殿也不会是个能保境安民的英主。可如今看他登基后的诸多改革之策,竟是环环相扣、次第有序,绝非一时兴起所做的决定。最为难得的是,他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拾了势力最大的世家,同时却又没有血流漂杵。说实话,朕做不到他这般手段! 灭吴一战也是如此!几个月啊!只有几个月,最为富庶的东吴就被他吞下了!朕每每思及至此,便会从噩梦中惊醒!”扶余丰璋一脸的心有余悸。 “说白了,还是钱!正宪帝手里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鬼推了磨,就有更多的钱进荷包!可咱们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那帮蛀虫!全都该千刀万剐!”苏铎咬牙切齿道。 “查实了?” “是,查实了。内藏库实际所剩无几了,账本全是假的,看着是有钱,实际早就被仁部官员们监守自盗、如蚂蚁搬家一般一点一点挪回自己家里了!”苏铎的声音里透着无尽的绝望和无助。 “怪不得他们死活不肯让朕动用内藏库的财物!什么祖宗家法、国朝规矩!全都是借口!可恶!可恶!朕要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扶余丰璋额头青筋暴起、眼露凶光。 “陛下,万不可冲动啊!历任仁部司卿都是伊吉氏、益连氏和王氏族人,包括如今的大内相王珪,他原本就是上一任的仁部司卿,难道陛下要连他一起杀吗?” 扶余丰璋突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在地,口中喃喃自语:“仁部掌握在伊吉氏、益连氏和王氏手中,朕无钱可用;忠部掌握在壹氏、野代氏、申南氏手中,朕无人可用;军队掌握在胥要式、舍亢氏、安氏手中,朕无兵可用!苏卿,我该怎么办啊?” 两行清泪从扶余丰璋眼角滑落,惹得苏铎也不禁泪流满面。 其他人或许不知,可自幼与他相熟的苏铎知道,眼前的年轻帝王也曾经满腔热血,为了拯救日益衰落的家国,他情愿只身入敌国为质,情愿将一身才能隐藏起来,被别人当成个傻子来戏耍!他忍辱负重,只求有朝一日能重振扶余雄风! 可登基不过半年的时间,他的满腔热血便被消磨殆尽! 九大部族争权夺利,只想着从百姓身上榨取更多的油水,全然不顾百姓的死活!他深知此举不啻于饮鸩止渴,试图轻徭薄赋、与百姓休养生息,可政令未出皇宫,便被右相申南建封驳了回来。 “陛下还是太年轻,不晓事。这些泥腿子就得拿鞭子抽才肯交税,哪能惯着?”申南建那副贪婪、无知的嘴脸令人作呕! “陛下爱民之心固然可嘉,可减免税赋不是件小事,朝廷收入锐减,百官的俸禄从哪里来?军饷从哪里来?宫中的吃穿用度又从哪里来?” “哈!大内相说的好啊!百官无人不贪,还用得着靠俸禄过日子吗?军队名义上是朝廷的,实际上还不是依附于九大部族,既如此,你们自己发军饷啊!至于宫里,呵呵,朕吃穿用度想来俭省,难道国库是朕给吃穷了不成?” 年轻君主的反唇相讥彻底惹怒了权臣,王珪大怒道:“陛下不要以为没了其他兄弟,这皇位便坐稳了!陛下没有亲兄弟,可还有的是堂兄弟!” 赤裸裸的威胁令扶余丰璋呆立当场,待回过神来时,眼前只剩下了朝中唯一真心支持他的发小苏铎! “子振,朕是不是特别无能?” 君忧臣辱,君辱臣死! 苏铎只觉得如万箭穿心,痛如刀绞! “子振,朕是不是特别无能?”年轻的君王再次问出了同样的问题,被问的对象也依然是同一人。 “陛下,仗才刚开始打,还远没到那个时候呢!各大部族或许不遵朝廷号令,但如今敌人打到了他们自己家门口,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他们也会全力以赴的!陛下莫灰心,事情还没有那么糟!就算——”苏铎抿了抿嘴唇毅然道,“就算真到了那一天,臣愿陪陛下一道披金甲、跨战马、持长缨,与敌人决一死战!” 扶余丰璋身形微微一滞,缓缓转头望向苏铎,露出了难得的一丝微笑。 第703章 御驾行浩浩荡荡 掩耳目卿卿我我 六月二十一,正宪帝的大驾卤簿出现在了京城北门,除了大长公主祁清瑜、皇太后姜元瑶、皇太妃林氏以及齐王、公主等皇家眷属外,内阁四位阁臣及楚王、寿王、歧王随行,各部、司、寺官员及鲁王、庆王、京营前将军方实等则奉旨留守。 负责带领一万京营士兵随行护驾的后将军王表则早将人马撒了出去,沿官道成左右两列排开,并驱逐无关人等。 留京官员叩首拜别正宪帝后,銮驾启程北上。宁绩率领身着五色绣衣的銮仪卫导驾、押仗, 其后,纛槊旗车各按其数,鼓乐吹奏各安其责;黄麾幡、引驾旗擘画鸾凤狮虎,四重宝、雉尾扇排列次第有序。 正宪帝乘玉辂,驾青马六,驾士一百二十八,骨朵、行门分列左右。其后,副车、黄麾、芳亭、凤辇各有驾士,金辂、象辂、革辂、木辂并有副辂。再之后又是各色旗幡并后部鼓乐、侍卫马队,浩浩荡荡,好不热闹! 銮驾之后方才是皇太后卤簿、大长公主卤簿、皇太妃及诸位亲王、郡王的卤簿,亦是各有等差、井然有序。 许久没出宫门的姜元瑶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模样,尤其是这声势浩大的皇家仪仗令她大开眼界。 来京城之前,她不过是望州一个中等商人家的庶女,虽不愁吃喝,也能识文断字,但终究没见过多大的世面。进京没多久,她便饱含屈辱地成为了皇妃,之后更是一举封后,成为这个国家最为尊贵的女子。然而,仓促、潦草的封后大典和如同牢笼般的宫殿没有给她带来丝毫尊贵的体验,反而觉得这一切如同一场梦一般,荒谬而不真实。 直到今天,透过重翟车的窗纱看到这首尾不能相见的队伍,她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皇家的尊贵和威仪! 原来这就是天家气象! “姐姐、姐姐,你看,光一辆车的驾士就有二十四个人呢!陛下那辆更多,足有一百多!你这车可真漂亮,描龙画凤的,还到处都是金子,连车轮上都有金饰呢!对了,后面还有个腰舆——那腰舆你若不坐,能给娘坐坐吗......”同样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姜赫悄悄凑过来问道。 “闭嘴!不晓事的东西!那是你娘能坐的吗?我说多少遍了,在人前要叫‘娘娘’!”姜领上来一把把儿子揪走了。他心中虽然同样大受震撼,但毕竟比儿子沉稳,明白自家这个侯爵的含金量到底有多少,在人前还是不敢造次的。 “轻点儿......我娘让我问的!”姜赫不满地嚷道。 “你娘妇道人家懂什么!她胡闹,你也跟着胡闹!”姜领气得抬手又要打,姜赫麻利地躲开了。 父子二人的这一出小插曲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大军有序却又缓慢地行进着。 “老韩,照这个速度今晚能到渝津渡吗?”玉辂车内,正宪帝却眉头紧皱,显然对行军速度有些不满。 “陛下,全副卤簿比不得轻车急行,走不快的,明晚能到渝津渡就算快的了,这个您还真急不得!”韩炎劝道。 “那今晚宿在哪里?” “留津县。不过为了不扰民,车驾不进城,广德郡公已经去打前站,准备晚上的食宿了。” “这一路都是他打前站?” “是,歧王恐怕也是有意历练他,这一路上的苦活儿、累活儿都让他担了。” “如此也好,年轻人累点不怕,不成器才可怕!越是大家族越该有这样的觉悟!”祁翀点了点头,忽然话头一转,一抹邪笑浮现嘴角,“那个......她在林太妃车上?” “是啊,教齐王殿下读书呢!”韩炎秒懂这个“她”是谁,微笑着问道,“陛下要召见?” “呃——还是先等等吧,人多眼杂,好说不好听!” “没关系的,把纱帘都打起来,众人都能看见,便不至于传闲话了!” 纱帘打起来,所有人都看着,那还怎么说悄悄话呀?! 祁翀心中暗自嘀咕了一句,白了韩炎一眼。韩炎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作势打了自己嘴巴一下,懊悔地道:“奴婢又出馊主意了!要不——陛下考较一下齐王的学业?” 祁翀眼神一亮:“嗯,这个主意尚可!不但要考较齐王,朕还要跟齐王的先生探讨一下齐王的课业安排!” 随后,还在苦背“人之初,性本善”的小祁翌便被带到了玉辂车上,而跟在后面的正是一袭青色官袍、作男子装扮的杜心悦! 官袍在身,便是朝臣。杜心悦一改常态,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跪拜行礼。 这个举动倒是出乎祁翀的预料,碍于祁翌还在,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喊了声“平身”,便装模作样地让祁翌背了几句《三字经》来听,心悦则规规矩矩地站在祁翌身后。 “人之初,性本善......教之道,贵......”祁翌背了几句,心思便被茶几上的糖蒸酥酪吸引了,仰起头可怜巴巴道,“哥哥,我饿了!” “拿去后面榻上吃!”祁翀忙不迭地舀了一勺塞进他嘴里,又将果盘、盖碗全都递给了韩炎,韩炎心领神会,将祁翌带到了屏风后面的软榻上大快朵颐去了。 这玉辂车长约一丈四,宽约八尺余,以屏风分隔成内外两间,虽不甚隔音,但勉强也算是两个独立空间。 没了“电灯泡”,祁翀招手示意杜心悦过来坐。心悦正待犹豫,便被祁翀一把拉入怀中,低声问道:“今日怎么这般拘谨?” “家父有言,既在朝,便该谨记君臣之份,不可太过放肆!”心悦认真地道。 “你爹大还是朕大?”祁翀故意问道。 “那自然是陛下大!” “那现在朕有旨:你爹的话是屁话,钦此!” “呵呵呵......”心悦被他这句“屁话”逗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哪有皇帝是这样下旨的!忒不正经了些!” “是呀,你家陛下都这么不正经了,你还这么正经干嘛?” “没你这么强词夺理的!”心悦嘴上否定着,但言语之间态度已经恢复到了之前两人相处的状态。 第704章 韩邦杰趁机拍马 罗汝芳巧化尴尬 “林太妃的车坐着还舒服吗?”祁翀边问边如变戏法般的从茶几下面的小抽屉里又掏出了一碗酥酪递给了心悦,“就知道那个臭小子一定会嘴馋,特意让人备了两碗。这碗是冰镇的,比那碗更可口!” 心悦喜滋滋接过了盖碗,朱唇轻启,一勺香甜、凉爽的乳酪滑入咽喉,便觉暑意解了大半。 “舒服不舒服的得看跟谁比了,比我家的马车自然是更舒服的,可跟陛下这玉辂相比吧,那差的就远了!” “嫁给我就好了呀!不但有重翟车坐,还可以光明正大地与我同乘!” “你又来了!”饶是心悦一向大方得体,但说起这个话题还是忍不住一脸的娇羞。 见心悦微恼,祁翀笑着转移了话题:“对了,你这趟出来,把袁夫人自己扔在家里,你就不担心吗?” “是我娘让我来的。她说我留在家里也做不了什么,伺候饮食起居那是下人们的事,不需要我操心,我该去忙自己该忙的事。不过,我走之前也把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请了袁家舅母来府里陪我娘,汐姐姐也答应常常过府探望。有她们帮衬料也无虞。” “赵汐?啧啧,真是好儿媳呀,这还没过门呢,就去帮忙带小叔子了!”祁翀调侃道。 “我不也在帮你带弟弟?”心悦脱口而出,话音刚落便反应过来——又落入这个坏人的圈套了! “那你什么时候过门呀?”某人一脸的坏笑又凑了过来。 果然!坏蛋! 当晚,大队人马果然在留津县安营扎寨,县令钟溥前来接驾。 “钟县令,陛下正跟楚王、寿王、几位阁老议事,您且候着!”奉孝出来传话道。 “有劳中贵人了!”钟溥拱手答谢,顺便将一封谢仪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了奉孝手中。 大帐之内,灯火通明,宫中那幅巨大的舆图也被带了出来,挂在了简易的书案之后。 “目前盛钧、冯柯兵分两路,分别从易州、辰州发起进攻;邹浩则带着济沧军封锁了从平州南侧入海口往西的所有沿海州县,他的打法别具一格,他不占地、只劫掠,可效果竟比直接占领这些州县还要好!” “哦?殿下此话怎讲?”乔履谦不解地问。 “邹浩每到一城,都采用空降兵奇袭的方式,先烧衙门和军营、草料场等地,待城中大乱便以大炮轰门,打开城墙缺口。入城之后,也不烧、也不杀,只把人都赶走,然后填上火药炸城墙!一点火儿,‘轰隆隆’几声响,你猜如何?这座城——没了!”祁樟得意洋洋介绍道。 “哦,我明白了!”乔履谦点点头,“城墙没了,这处关隘也就不存在了,扶余人短期内无法在此建立防御、无法驻军,于我军而言,此处便是无人之境! 同时,我军将此城中粮饷物资劫掠一空,百姓亦无法在此生存,只能内迁。内迁其他城池之人不但会消耗更多的粮食,使城中存粮更加捉襟见肘,还会将战败的消息带至其他城中。如此一来,扶余军心必乱!此计甚妙,想不到这邹小将军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算计,果真是天纵之才呀!” “哈哈哈......是啊是啊......”祁樟愈发得意,暗自庆幸自己下手早! 韩邦杰却摇头反对:“诶——乔阁老,这你可说错了!邹将军固然有才,但首创此计的却并非是他,而是陛下!陛下正是用此计拆了南唐的城阳关,逼得南唐不得不与我朝联手共同灭吴!要说天纵之才,恐怕只有陛下担得起这个称呼!” 韩邦杰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望向祁翀,祁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算是默认。 祁榛、元震忙逢迎赞颂,韩邦杰愈发飘飘然,暗道,多亏与宫中走得近,否则这些事我又能从何处得知呢?果然还是宫中有人好办事啊! 他是得意了,却全然没有注意到祁樟、乔履谦那两张沉下来的脸。祁樟是恼怒自己替女婿卖弄的大好机会被韩邦杰毁了,乔履谦则是因为他提起了故国亡国之战,难免心有戚戚。帐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罗汝芳见状忙出来打哈哈:“甭管是陛下首创,还是志博惯用,反正都是老臣的学生,老臣都一样与有荣焉!” “哈哈哈哈......” 此言果然引来众人大笑,气氛略为缓解。 “没错!要说功劳,都是罗先生的功劳,名师出高徒嘛!”祁翀也笑道。 笑完之后,祁翀又转回了正题:“扶余那边防御如何?” 祁榛回话道:“目前与我军交战的是野代部和胥要部,这两部原本是扶余九部中排名第二、第三的,但自从前年他们丢了易州、平州之后,这两部势力大减,目前已经沦落到接近末位了。扶余名义上是一国,可实际上至今仍是九大部族各自为政。历代国主若自身实力强些,九大部族便会收敛一些,听调听宣,反之则会挟持国主为他们所用。而且,九大部族之间互相都有矛盾,又不懂得唇亡尺寒的道理,一家有难,其他人不趁火打劫便不错了,根本不会出兵相救,这一点在前次与扶余之战中已经有所体现。” “那这么说野代部和胥要部是孤立无援了?” “离野代部和胥要部最近的是壹氏,但与此二部矛盾最大的也是壹氏!滕主事目前就在壹氏做客!”祁榛神秘一笑。 祁翀点点头:“很好。既如此,就让盛钧和冯柯不必有所顾忌,放开了去打!邹浩那边也是,告诉他不要仅仅盯着西线,扶余东海岸也可以如此施为!石油再给他送一些过去,尽着他用,不必抠抠搜搜的,要打就打富裕仗!对了,杜相到易州了没?” “哦,已经到了,今日刚收到的奏章,说是前日到的,不过盛钧在前线,二人还没见上。”罗汝芳答道。 “战事如果比预想的还要顺利,那么战后重建也是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杜相带的人手怕是不够!”祁翀担忧地道。 第705章 正宪帝醉心金银 钟县令详解矿山 “江南林公那里事情已经接近收尾,不妨调些人北上协助杜相。”元震建议道。 “不不,江南的人先不动,林仲儒那里忙完了,让他们就地转隶刘璠麾下,至于杜相那里缺的人——从军中选材如何?”祁翀大胆提议道。 “军中?军中都是些大老粗,如何能主政地方?”元震不解地道。 “军中也未必都是大老粗!别忘了,军中也有录事、佥事、主簿等文官,虽数量不多,但事急从权、聊胜于无!” “倒也不是不可,这些人也是有举人功名的,再经杜相调教一番,未必便不能担当一县之责!” 见罗汝芳点头赞同,众人便不再说什么了。 “上半年的盐铁税收如何?户部可有报上来?”祁翀又问道。 “详细账目还在核对,不过据陈尚书说,今年的盐铁税由于加上了江南新增之地的税收,大致是能翻番的,总计该有七百到八百万贯。”罗汝芳答道。 “罗先生,国库目前还有多少钱?” “制钱八千万贯左右——不过其中约有一半是原东吴钱币,需要重铸之后方可使用,另有金铤两千余枚,银铤两万余枚,铜锭约两万斤,铁锭约四万斤,此外还有各色绢帛近百万匹。” “绢帛织物没必要留那么多,放在那里虫吃鼠咬的也是浪费!最多留十分之一即可,剩下的大可放出到市面上,换些金银铜铁等物。”祁翀说完略作停顿,在心中暗自盘算不语。 金银的数量还是不大够啊!望州金矿最近倒是有些产出,今年上半年已经炼了三千多两黄金了,若按这个速度,今后每年大约都能有七千两的黄金入库,可依然是太慢啊! 祁翀此前大致算过一笔账,若按他的设想开一个全国性的大银行,黄金储备至少得有一百万两才够!如今国库的黄金只有二十万两,内帑的储备大概也有这么多,就算再杂七杂八加上一些也不过是五十万两左右,这才只到一半呐! “说起这金银之物啊,咱们大渊本就不是盛产之地,若不是克复江南带回来一些,咱们国库本来连这些都没有。”寿王祁榛突然接言道,“不过,听说扶余盛产黄金,贵族多用黄金为饰,男子耳朵上皆挂两个纯金大耳环,妇女头面首饰更是金光灿灿;从釜、碗、杯、盘等日常所用到軎辖、管箍、衡轭、当卢等车马之饰亦用金制,可谓极尽奢侈了。臣少时随父王戍边,常能抓获一些盗墓贼,从他们手里缴获一些金饰,盘问之下,都是从扶余那边的墓里偷来的。” “这倒是真的。”乔履谦点头道,“先父当年曾出使扶余,亲眼所见,扶余君臣以奢靡为风,又有厚葬之俗,九大部族之间常以斗宝为乐,石崇、王恺见之也要自愧不如!江南虽繁华,高官富商之挥霍无度已经算是触目惊心,然比之扶余君臣仍要甘拜下风!” 此言一出,祁翀、祁樟等人心里多少都有些酸溜溜的,合着就大渊皇家最穷是吧?祁翀一度以为自己身为皇帝,生活就算奢侈的了,可如今听他二人这么一说,方才知道自己还是小家子气了些! 拿下扶余,朕要发家致富! 看懂了祁翀心思的韩炎适时地通禀:留津县令钟溥候召,他还带来了留津银矿的勘探结果! 钟溥进账的时候,只觉得帐中的气氛有些诡异,皇帝陛下盯着他的眼神活像一个饿鬼看见一大碗红烧肉! “银矿探测结果如何?”果然,祁翀一上来便先问了银矿之事,这证明他的感觉颇为准确。 “回陛下,自年初工部派员前来留津找矿、测算以来,留津县衙上下全力配合,调动人员无数,终于于今年五月正式确定了矿区范围,并经连日勘探、测算,得出大致的结论:此矿含银大约三百万斤,另有铅、锌均在六万万斤以上,恐怕要上百年才能全部开采完成!详情臣已写成奏章,请陛下过目!”钟溥言简意赅地禀报了结果,众人闻言皆面露惊讶。 祁翀扯了扯嘴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又追问道:“如今开采了多少?” “开采是从四月才正式开始的,如今只炼了不到千斤,不过——陛下,此矿含银量并不大,更多的是铅锌,总量足有银的四五百倍之多。按照陛下先前的旨意,这部分也不能舍弃,要全部铸锭留存。只是,这部分铅锌锭实在太占地方,如今数量不多,尚可存放,若以后越来越多,臣不知该如何处置,请陛下示下。” 祁翀略作沉吟道:“全部送去兵部吧,留作铸造兵器之用!” “臣遵旨!” “如今矿上有多少矿工?” “矿工一千六百五十三人,另有负责烧水、做饭的婆子、杂役等四十七人。” “矿工人数还是不够,可以多招些人!不是让你们推行‘以工代赈’吗?前次浊水冲堤你们留津县也在其中吧?何不趁这个机会多招些人呢?只两点,不许虐待工人、不许招用童工!” “回陛下,臣等谨记陛下给矿山立下的规矩,从不敢使用十六岁以下工人,给工人的吃住条件都比他们在家里时要好,工钱也给的高。‘以工代赈’的道理臣等也不是不明白,只是留津受灾不严重,浊水泛滥波及的部分村镇的百姓都被姚钦使带走修堤了,所以最近实在不大好招人!”钟溥解释道。 “姚汝成?他在留津?” “前几日在,这几日渡河去北边了!” “罗先生,派人传话给姚汝成,渡河之后,朕要见见他。” “好,臣这就让人去送信。” “钟县令,探矿之事你做的不错,张尚书也在朕面前提过你,他有意调你入工部,你意下如何?” 钟溥心中暗喜。入八部当差那就是京官了,不比当地方官强多了?看来此次提拔有望了!他不敢把心思都挂在脸上,依旧是垂首躬身,但声音却忍不住颤抖起来:“全凭陛下做主!” 第706章 钟县令喜获新职 韩阁老细数旧制 祁翀知道他动了心,笑道:“那就成全你吧!即日起调任工部郎中兼任留津矿山佥事,负责矿山一切事务!” 钟溥刚要谢恩,祁翀又道:“不过朕还得再嘱咐你两句,矿山这差事虽不像一县之事那么繁杂,但守着唾手可得的财富,万不可心生贪念,若做不到,这官你便不如不做!” 钟溥忙跪地发誓:“臣谨记陛下教诲,一定廉洁奉公,绝不多拿一文一厘!日后若有贪墨之举,情愿终生为矿工以赎其罪!” 祁翀点点头:“愿尔谨记!” 钟溥退下后,祁翀却提笔在面前的纸上写了几行字,又掏出随身私印,用印之后转头交给了韩炎:“让人给许衍送去。” 韩炎接过来捧在手中,退出帐外叫来了随行的徒弟李奉仁,吩咐了几句后将纸条交给了他。望着奉仁远去,正要转身再次进帐,却见帐帘一挑,祁樟等人依次走了出来,韩炎忙退至一旁躬身站立。 韩邦杰有意在后面磨蹭,待众人走远了才凑到韩炎面前悄声道:“叔父晚上若有空不妨到小侄那里一叙,有事相商!” 韩炎下意识地便要拒绝,可转念一想自己也该找个机会跟韩邦杰将这“叔侄”之事说清楚,否则他总这样“叔父”来“叔父”去的,也不是个事儿,便微微点了点头。 韩邦杰只当他这番小动作无人发现,却不知远处的祁樟早发现了二人的端倪,不禁撇了撇嘴:早听传闻说这韩邦杰是走了宫里的关系才入的阁,果真如此啊!内侍与阁臣勾结!哼,作死的东西! 亥初时分,营地逐渐沉寂,韩炎伺候祁翀更衣之后,一个人踱到了韩邦杰的帐外,只见帐内灯火通明,韩邦杰果然还没有休息。 “叔父,您可来了!”见韩炎挑帘进来,韩邦杰忙向身旁一名年轻人招手示意,“快叫叔祖!” “给叔祖磕头!”年轻人依言就要跪下。 “不必行此大礼!”韩炎忙一手抵住了他的胸口,他力气本就很大,年轻人又生的瘦弱,被他这一托,竟怎么也跪不下去了。 韩炎的本意是亲戚关系不实,不敢受礼,韩邦杰却会错了意,压低声音笑道:“果然还是叔父谨慎,时刻防着隔墙有耳。不过您放心吧,其他人都睡了!犬子韩骏,带过来让您瞧瞧,今后前程上还得拜托您老人家多多关照!” “韩阁老,您如今已经是从一品大员了,令公子的前途还用得着求我吗?”韩炎无奈地叹了口气。 “怎么不得拜托您呢?如果没有您,小侄岂能得到陛下青睐一步登天?叔父啊,您是不知道啊,我如今名义上是阁臣,可内阁哪有人真的看得起我呢?就连扫地、倒水的下人都敢给我脸色看!也就是我脸皮厚,不然臊都臊死了!”韩邦杰眼泪汪汪道,“其实就连陛下也不喜欢我——这我还是看得出来的——若非看在叔父的面子上,我怕是早不知被陛下一脚踢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祁翀为何要用韩邦杰,这其中的关节韩炎当然明白,却不能对他明言,因此明知韩邦杰理解错了却也只好默然不语。 韩邦杰却只当他默认了,又道:“叔父既帮了我,我也该投桃报李,帮叔父一次!” “帮我?我有何事要劳烦您想帮?”韩炎不解地道。 “叔父,有一件事别人或许不知,但叔父一定是清楚的,还请叔父如实相告!”韩邦杰突然郑重其事道。 “所指何事啊?” “兴州那座皇家大墓......” “嘘......”韩炎顿时变色,示意韩邦杰噤声,“你提它做什么?” “叔父放心,这里没有外人!”韩邦杰也压低了声音道,“叔父难道忘了?那座大墓的建造图纸可是工部出的,具体负责的正是小侄!那可是皇后的陵墓规格!当今陛下尚未成亲,这自然不是为陛下的妻子准备的!想来想去,我朝历代先帝中没有皇后的就只有仁宗皇帝了! 去年京城中有个传言,说陛下的生母来自南唐,而兴州又紧邻南唐!陛下去年去了一趟南唐,回来就有了在兴州建陵一事!所以小侄斗胆猜测了一下,那里面将要埋葬的就是陛下的生母吧?” 韩炎心中一惊,不得不说,这韩邦杰治国安邦的本事没有,但小聪明还是不少的。就凭一个陵墓规格、一个传闻,他就断定了墓主人的身份,还敢跟自己求证,这份投机的胆量一般人还真没有! “我知道您不方便明说,如果我猜错了,您就直说不是这么回事;如果您不否认,那就说明我猜对了!”韩邦杰见韩炎再次沉默,神色却愈发凝重,心中便有数了。 “韩阁老,就算您猜对了,那又如何呢?这跟您有什么关系呢?事涉皇家,我奉劝您一句,还是不要瞎掺和的好!” “跟我是没关系,可跟您有关系呀!您信不信?我能帮您在陛下面前立一大功!”韩邦杰神秘一笑。 “何来的大功啊?” “叔父,我斗胆再问一句,那位娘娘的陵墓虽然已经在修了,可陪葬之物宫中准备了吗?” 这个问题果然令韩炎一愣,这件事他还真没想过! 他的神色韩邦杰看在眼里,一拍大腿得意地道:“我就知道还没准备好!就连修建陵墓陛下都不愿意动用工部的人,那随葬之物也一定不会让户部准备,否则不就等于明着告诉天下人那里面埋葬的是谁了吗?可话又说回来,既然大墓是皇后规格的,那随葬之物也得是皇后规格的才行啊!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按我朝旧制,上等的珍珠玛瑙、红蓝宝石十二匣,金镶玉的全套头面十二副,各色单衣、夹衣、绵袄、绵袍一百零八件,另有金盏、金盂、玉带、玉盒等宝器无数。这其中别的不说,光是铺棺用的金丝织宝珠锦褥,就要耗费大小珍珠一万多粒、白玉二三百块,此外还有金缕玉衣、九龙凤冠都是价值连城之物——这些,宫里都有现成的吗?” 第707章 韩邦杰出馊主意 祁清瑜提伤心事 韩炎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他虽然不清楚大渊皇后葬礼的规制,但想来韩邦杰所说也是八九不离十。不过,韩邦杰说的这些东西目前宫里还真没有准备,就算能临时凑一些,但也绝对凑不齐备。尤其是九龙凤冠之类的,光制作就要花费两三年之久,岂是想要就能拿出来的? “韩阁老,您问这个是何意啊?难不成这些东西您家里有?” “哎呦,瞧您说的!这些东西我要是敢有,那还不抄家灭门了呀!我没有,但我有法子弄来!” “什么法子?”韩炎果然来了兴趣。 韩邦杰得意地道:“您有所不知,适才您出去传旨的时候,陛下又提起了扶余人的厚葬之风,说‘厚葬之风实不可取,古往今来,凡是厚葬的都是便宜了盗墓贼而已。汉代最崇尚厚葬,可梁孝王一生搜刮的财富不也都充作了曹操的军饷吗’;又说‘可惜了那些埋在地下的好东西了,若能用于国计民生之上,何愁国家不强、百姓不富?’ 叔父,听话听音儿啊!陛下这是在暗示让我们仿效曹操去发掘那些古墓啊!您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只要咱们跟在大军后头,把那些扶余贵族的古墓给挖了,那不就什么都有了吗?什么金银玉器、珠宝翡翠,全都不在话下! 不但能解了随葬品的燃眉之急,还能剩下不少献给陛下!陛下也不必总盯着矿山那点产出了,我估计,咱们从扶余人墓里能挖出来的东西至少能顶金银矿十年的产出......” 韩邦杰说得口沫横飞,韩炎却听得心惊胆战,心中暗骂:这算是什么好主意?馊主意还差不多! “韩阁老,您的主意就是——盗墓?这可是死罪呀!” “死呀活呀的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只要圣心大悦,什么罪还开脱不了?”韩邦杰不以为然道。 韩炎叹了口气道:“此事非同小可,容我考虑考虑吧!”言罢,他转身出了帐门,缓步踱回了自己的住处。 回来的一路上他心里颇不宁静。韩邦杰的主意虽有些“惊世骇俗”,但他所提到的陪葬品一事的确在韩炎心里划了一道痕。 陵墓工程已完成了大半,至多到年底就能完成,届时就该迁棺封土了,可在此之前一应陪葬物品就该先送入墓室之中,那么有些东西早就该准备了才是,可陛下至今毫无动作,莫非是忘记了此事?看来明日得找机会提醒一下陛下才是! 还真是多亏韩邦杰的提醒,否则...... 想到此处,韩炎突然一拍脑袋:糟了!本是打算与他说清楚“同宗”之事的,被他拐带的居然给忘了!算了,下次再说吧! 次日,一路无话,只是祁翀又照例考较了祁翌一会儿功课而已。林太妃心照不宣,打发了心悦陪着过去,自己干脆跑到大长公主的车上聊天去了,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晚上,车驾按时抵达渡口扎营休息,祁翀令人将晚膳安排在祁清瑜那里,入夜之后便来陪老人家用膳。 “这河北行宫呀,我也是好些年没去了——倒不是因为前些年在望州,其实在那之前很多年我就不去了。”提起此行目的地,祁清瑜有些感慨。 “这是为何?您不喜欢那里吗?” “恒肃他爹就是在那里薨了的,每次去都会想起伤心事,也就不爱去了!唉!”想起早逝的丈夫,祁清瑜神情落寞。 “那这次您怎么又答应去了呢?”祁翀深知祁清瑜若是不想去,不会因为他相邀便答应同去,此去必是有自己的打算。 “当年他爹殁了以后,没有运回京城安葬,而是就近葬在了行宫附近的一个山麓中。那是他活着的时候给自己选的风水宝地,说那里山清水秀,宁静祥和,他打了一辈子仗,老了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躺着。我遂了他的愿,还在那里修了夫妻合葬的双人墓。这次去,一来是祭拜,往后我年纪也大了,未必再有力气去看他了;二来也是看看那个墓还有没有需要修缮的地方,毕竟,那里将来也是我的归宿,总得自己亲眼看看才安心。” 祁清瑜这番话平静而伤感,惹得祁翀双目泛红,旁边陪侍的柳敬诚更是悄悄抹起了眼泪。 “姑祖母,那地方您且住不进去呢!您老人家长命百岁!”祁翀强行将眼泪憋了回去,笑着安慰道。 “好好,我好好活着!活着看你们这辈儿小子们建功立业!不过最关键的还是成亲生孩子!听说你这两天没少折腾祁翌呀?”祁清瑜借着打趣祁翀转换了话题,倒把祁翀臊了个大红脸。 用完膳回到自己的御帐,祁翀心有所感,问韩炎道:“母亲的陵墓修的如何了?何时能完工?” 韩炎正愁不知如何开口,听祁翀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心中一喜,忙道:“根据沈嘉绘月初的禀报,前殿、中殿已经完成了,后殿也快完成了,还剩下放置随葬品的左右配殿尚未开始建造,不过照目前的速度看,再有两个月也能完成。呃......陛下,这配殿完成之后,随葬品就要往里放置了,一应事物是否该提前准备着,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 “随葬品?”祁翀眉头微皱,反问道,“老韩,你觉得应该随葬多少东西?” “按我朝旧制,皇后入葬至少该有金缕玉衣、九龙凤冠......”韩炎现学现卖,将昨日韩邦杰所说的那一套复述了一遍。 祁翀听完不置可否,又问道:“你能保证此次修造的陵墓永远不会被人盗掘吗?又或者说,古往今来,你见过或者听说过哪个帝王的陵墓从不曾被盗吗?” “这......陛下的意思是......”韩炎没明白祁翀的意思,愣住了。 “老韩,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想给我娘多随葬些好东西,毕竟世俗如此,‘事死如事生’,越是厚葬,便越显得活着的人有孝心!” “难道不是吗?”韩炎心头大惑,难道不是吗? 第708章 论厚葬主仆相左 议战事君臣共谋 “可人都死了,孝心又是献给谁的呢?说白了还不是做给活人看的?”祁翀撇了撇嘴,似乎颇不以为然。 “就算是做给活人看的那不是也得做吗?‘王以孝治天下’,自古以来不皆是如此吗?天子为万民表率,若天子德行有亏,又如何为万民之师呢?” “就因为天子是万民表率,所以一举一动才要三思而行。就比如说昨日与诸公所议的扶余奢靡之风吧!天子崇尚奢靡则大臣群起效仿,百姓则效仿官员,如此一来,奢靡之风遍布全国;同理,天子崇尚厚葬,则全国皆崇尚厚葬,许多百姓一生积累之财富,身死便埋入土中,甚至有子孙不惜借贷、卖身也要厚葬父母者,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孝’?若父母泉下有知,子孙为了厚葬自己不惜卖身为奴,那他们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扶余占地颇广,境内土地肥沃,本不该是积弱之国,然而就从最近几日的战报来看,其军队不堪一击,投降者众,据说是因为整整一年没有发饷了!国力衰败至此,跟不正之风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吗? 朕既为天下表率,行事就不能只考虑一己之私,而是要考虑对天下万民的影响。你所说的那些若朕吩咐一声下去,没有什么是弄不来的,但朕不打算这样做!朕不但不打算厚葬母亲,日后也会留下遗嘱,不准朕的儿孙厚葬朕,如此天下才能形成薄葬节约之风!” 韩炎听祁翀这样说,心中便凉了半截,可依旧试图说服小主人:“陛下用意虽好,可这对公主未免有些不公平。她苦了半辈子了,如果连陪葬品也十分寒酸,那她九泉之下岂不是要继续苦下去?奴婢日后哪还有脸面下去见她呀!” 韩炎眼泪汪汪,说得祁翀也有些心软了,他叹了口气耐心劝道:“老韩,人死如灯灭,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的!这世上没有鬼魂,哪还有什么死后的感受呢? 好,就算人死后真有亡灵,正如朕刚才问你的,你能确保这座陵墓永远不被人盗掘吗?如果朕将她厚葬,那数百年之后她的墓葬势必会成为盗墓贼眼中的肥肉,届时一波一波的盗墓贼不断光顾,那才是真的让她死后不得安宁呢!到那时候,你我都不在了,谁能继续守护她?只有薄葬,才是保护她死后安宁的最好办法!” “可是......”韩炎还想再辩驳几句,却被祁翀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好了,就这么定了,母亲的随葬品朕会安排的,不过不会有你说的那么多。此事不必再议了。” 见祁翀有些不悦,韩炎不敢再顶撞了,侍奉了祁翀更衣入睡之后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夜色如水,喧嚣已停。夜晚的营地除了值宿的御前侍卫和内侍轻轻的脚步声外,再无其他声响。 韩炎机械地在营地里走着,连自己都不知道要走去哪里。适才祁翀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不是没考虑过公主的陪葬品之事,而是根本不打算按皇后的规制准备陪葬品! 说实话,这让韩炎很失望,也很受伤! 金缕玉衣、九龙凤冠,这些都是她该得的,也只有这些东西才配得上她,怎么能没有呢? 韩炎想不通,怎么想都想不通!可主人的意思他又不能违背,谁让他只是个阉奴呢? 他低着头满怀心事地在营地里踱来踱去,忽然又听到了那声熟悉的“叔父”。 “叔父、叔父!您是不是有心事?” 韩炎冷不丁被叫住,抬头一看,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竟踱到了韩邦杰的帐篷前,他正半掩在帐帘后面对自己招手,大概是见自己脸色不好,便出言相询。 韩炎猛然想起昨晚韩邦杰那番话,看看左右无人,牙一咬心一横,一把将他拉进了帐中。 转过天来,车驾渡河。 此次渡河用的并不是蒸汽机船,只是普通的木制大船。一来是没有那么多蒸汽机船,二来也是因为目前的蒸汽机船比较小,容纳不了那么多人。 昨夜,已经有一批士兵夜渡过河,清早起来,剩下的御前侍卫护送着贵人们陆续登上十艘官船,其余京营士兵则乘坐临时征用来的商船、渡船过河。 祁翀所乘坐的御船是所有船只中最大的,桅杆之上高悬飞龙皇旗,四周女墙环绕、刀枪林立。渡河之时虽有些小风浪,好在有惊无险,平安渡过。 几位从未坐过船的女眷今日显得格外兴奋,杜心悦依旧随林太妃一起,一边观赏浊水的滔滔之势,一边教祁翌念“河流迅且浊,汤汤不可陵”。就连姜元瑶都难得展颜一笑,跟身边人多聊了几句。 倒是祁翀,由于不在一条船上,不能“考较”祁翌的功课了,一路上极为无趣,索性将同船的大臣们都叫来议事了。 “杜相已经抵达平阳城,不过盛钧已经离开了平阳,去了凌城,二人还是没能汇合。”祁榛指着舆图介绍道。 “盛钧的速度也太快了吧!对方不会有诈吧?”祁翀有些担心地问道。 “野代部崩得快是因为他腹背受敌!滕主事传话回来,壹部已经答应了归顺大渊,当然,要价不低!按照陛下此前的吩咐,他要的全都答应给他,哪怕白纸黑字写上也无妨,只要他们臣服了大渊,就不怕没有拿回来的那一天!”祁榛笑道。 “这么说,壹部已经对野代部出手了?” “正是,他们各部族之间纠纷很多,经常互相攻伐,对彼此的弱点更为熟悉。壹部这一出手就是杀招,直接切断了野代部的粮草供应,野代部不得不撤军回防,盛钧当机立断,挥军直入,一日连取三城!哦,这是两日之前的战报了,到今天怕是又有新的进展了。” “冯柯那边如何?” “冯柯那边相对要难打一些。胥要部本就以勇猛见称,其大王胥要沙盖更是号称‘扶余第一勇士’,如今人口、地盘虽大不如前,但依然不可小觑,不像野代部那个软柿子,谁都敢捏一下。”祁樟解释道。 第709章 贪官污吏频落马 驻部巡察自此始 祁樟言下之意,似乎对冯柯所部的战绩并不看好,这种态度倒也在祁翀意料之中。 在其他人看来,冯柯不过是个靠着柳明诚的裙带关系攀附上了皇帝的新贵而已,况且他此前也的确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傲人战绩,此次又是他首次指挥三万人的大部队作战,其能力自然不那么令人放心。 但祁翀却不这么看。他相信柳明诚看人的眼光,望州厢军那么多人,他单单提拔、重用一个冯柯,甚至要用认亲这种手段笼络住他,那就说明此人必有过人之处。而且,作为望州火器营老班底的核心人物,冯柯对于各种火器的熟练运用犹在其他将领之上,此次配给他的火器又很充足,就凭这一点,祁翀也相信他绝对能够立于不败之地,甚至有可能制造惊喜! 因此,祁翀没有接祁樟这个话题,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且等战报吧!” 结束了与战事相关的话题,内阁又禀奏了几件事。 罗汝芳端起了手中的匣子道:“陛下,《渊律》修订初稿已成,大理寺递上来以后,臣等这几日连日审阅,现将修订稿及内阁意见一并呈上,请陛下御览!” 祁翀点点头:“好,待朕详细看过后再与诸位共议。柳忱那边有消息吗?” “夏奇、马文修已经被拿下了。此事说起来,还亏得文越提前布置、幼德当机立断,否则,这夏奇可能就跑了!”罗汝芳得意地笑道。 “哦?有故事?”祁翀也来了兴趣。 “易家一案京兆府这边审理清楚之后,相关人员该如何处置陛下也有了旨意,夏奇、马文修涉案自然也就不是秘密了!夏奇那边很快就得到了消息,知道事情败露,便要挂印潜逃。好在文越提前给幼德去了信让他盯着夏奇,于是,夏奇一有动作,幼德便马上将他拦截、扣押在了御史行营!期间,夏奇一再动用官威,逼迫幼德放他离开,甚至鼓动不明真相的御史卫队强行突围!幼德始终不为所动,率领文越给他留下的私人护卫强行封闭行营大门,断水断粮,坚持等到文越带着圣旨赶回来,这才将夏奇拿下! 至于马文修,待文越赶到时,那厮早就吓得畏罪自杀了!幼德继续查了下去,发现此人果然有问题,他此前便有徇私枉法、操纵刑案之事。此人曾经因为一起恶主虐待奴仆致死案,收了被告之人的好处,便强压底下一个县令——哦,就是初审易家之案的那个县令——让他枉法裁判!那个县令不为所动,坚持重判了那个被告,二人因此结怨!此次他操作易家之案,就是想借机弹劾、攻讦那个县令,让他受到责罚,只是没想到最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厮着实可恶!比夏奇还可恶!他的顶头上司是干什么吃的?手下官员行事如此卑劣,他会完全不知情?”祁翀怒道。 “呃......该州刺史此前已经落马了,是最早落马的一位刺史!不仅是他,底下六个参军算上这个马文修已经抓了四个了!”元震道。 “这可真是烂到家了呀!”祁翀长叹一声道,“让那个县令——就是硬顶马文修那个,立刻接任该州刺史!幸好还有这么一个腰杆子硬的,要不然朕都要怀疑我大渊的官场是不是整个都烂透了!我朝官俸并不低,甚至可以说是极为丰厚,怎么就堵不住这些人的贪欲呢?! 就说这个夏奇吧,此人之前还是做得不错的——适才说的那个落马刺史也是他拿下的吧——结果转眼落到自己头上,怎么就也把持不住、同流合污了呢?一套古籍,哼!说得文雅,其实还不是价值连城的缘故!说实话,朕心里还是很为他惋惜的!这次‘巡视组’下去不到半年,已经查办了大小官员大几十号人了,究竟还有多少蛀虫藏在这棵大树里没被发现呢?唉!” 祁翀这一声叹息既是自己的感慨,也多少包含了些对朝臣的不满,众人闻言皆低头不语,唯有韩邦杰义愤填膺道:“陛下自登基以来任贤惕厉,宵衣旰食,勤民听政,日理万机,实为我辈臣子之楷模!为臣子者既食君禄,便该分君之忧,我辈自当夙夜不懈,克勤克俭,临财不苟,浆水不交,那些贪官污吏一个个皆有负皇恩,死有余辜,实不值得陛下为之惋惜!臣闻夏奇等人之名便觉怒气填胸,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以泄心中之恨!” “嗯,韩阁老这话说得好呀!”祁翀明知韩邦杰是耍嘴皮子,此时却也要为他点个赞,“若朝中人人皆能作此想,何愁吏治不清?” 韩邦杰马屁拍对了,心中狂喜,还欲再接再厉,却被元震开口打断了:“陛下,韩阁老话虽说得漂亮,事情是否也做得漂亮却尚不可知呢!” “此言何意?”祁翀眯起了眼睛。 “回陛下,工部前些日子不少官员被人举报贪墨,御史台也抓了几个人,现下正在审问之中,供出了不少人和事。同时,由于韩阁老提议在八部之中设置‘部御史’负责监察本部,陛下也首肯了这个方案,许中丞便想趁机首先在工部尝试此法,便于三日前正式向工部派遣了‘部御史’蒋斌,主要便是核查工部近十年来的账目!韩阁老在工部经营那么多年,这十年间过手钱财无数吧?——当然,韩阁老如此清正廉洁,想必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元震阴阳怪气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韩邦杰嘴上硬撑,头顶却已经开始冒汗了! 怎么可能一点问题都没有?问题大了去了!他要是不贪,拿什么送礼行贿?不送礼行贿,他怎么升官?不升官,如何能贪得更多?工部还有人不贪吗? 韩邦杰心中暗骂自己多事,搞什么“部御史”的鬼名堂呢?这下好了,搞到自己身上了!这可怎么办呢!若是御史台派的别人还好说,有可能看不懂账目里的猫腻,可这个蒋斌原先可是在户部做过的,查账那是一把好手!自己做的账虽然也算仔细,可要说天衣无缝,那他也是不敢打这个包票的! 第710章 元阁老大意失言 韩都知随机应变 韩邦杰的紧张落在祁翀眼里,他不动声色,巧妙地将话题揭了过去,君臣又议了一会儿其他事情,这才让众臣退下了。 出了充作临时御书房的前舱,韩邦杰恶狠狠地瞪了元震一眼,拂袖而去。乔履谦不掺和这些本来就与自己无关之事,慢悠悠地踱着四方步离开了。元震正待要走,却被罗汝芳叫住了。 “向东兄,留步!” “惟德兄,有事?” 罗汝芳看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向东兄,今日那番话你不该说!” 元震疑惑道:“你是说工部之事?怎么了?” “你是希望查出韩邦杰有事,还是希望他没事呢?” “哼!那个家伙名声一向不好,怎么可能没事?” “那你为何要提前告知他呢?我还以为你要给他通风报信呢!”罗汝芳紧盯着元震道。 “你是说怕他从中作梗?不可能的!他如今又不在京中,谁会帮他遮掩?蒋斌上次掺和弹劾项国公一事吃了亏,这次憋着气要立个头功,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韩邦杰?”元震不以为然道。 罗汝芳没有言语,只是面露忧色:“向东兄,这次工部查账若真能抓住韩邦杰的把柄呈送御前倒也罢了,若是不能,你该如何向陛下交待?” “向陛下交待?交待什么?”元震不解地问。 “向工部派遣‘部御史’查十年账目,这么大的事你以为许衍敢自己做主?” 元震望着罗汝芳,思忖半天他这话的意思,心中猛然一惊,压低声音道:“你是说......陛下的意思?” “许衍不是冒失之人,没有陛下的首肯他不会搞出这么大的动作!甚至——我猜这根本就是陛下的授意!” “但是陛下此前却没有透露过一字一句,说明他不想让韩邦杰知道,可我却......哎呀!我糊涂呀!”元震懊恼地拍了拍脑袋,“若韩邦杰因此而警醒并及时弥补漏洞,那陛下可能就前功尽弃,甚至有可能怀疑我是同谋!” “那倒也不至于!”罗汝芳安慰道,“陛下并非多疑刻薄之人,不至于因此就怀疑你,但你今后在陛下面前还是要小心言辞才是!” “多谢惟德兄提醒!”元震连连作揖,一再道谢,心中对自己的冒失后悔不迭。 此时在前舱之中,祁翀和韩炎同样在谈论此事,二人心照不宣,只用了寥寥数语便敲定了方案。 “陛下,他若是......” “原定计划不变,只是要提前了,京里那边要配合好。” “奉朔、奉节都在,他俩还算机灵,应该会懂得相机行事。” “嗯,你看着办就行!” “奴婢遵旨!”韩炎会心一笑,低头出了船舱,假意找歧王问事,来到了后舱。 后舱是三王和四阁臣的住所,韩炎一边跟柳敬诚说话,眼角余光便瞥见了斜对面不断往这边张望的人影。 “陛下想知道后几日的行程,还有,中间最好找个地方休整一日,陛下还要见见姚、席两位钦使。” “今日夜里船就能靠岸,明日大概是......算了,一两句说不清楚,还是我亲自去跟陛下回吧!” “那自然是最好不过!有劳殿下了!” 柳敬诚点点头自行离去,韩炎见他走远,闪身进了韩邦杰的房间。 柳敬诚来到前舱,将行程安排回禀了:“大船走的慢,夜里子时前后才能到岸,上岸之后还要赶一个多时辰的夜路方能抵达宿营地。如此,今夜肯定都睡不安稳,索性明日便不走了,就地休息一日,养好了精神后日再继续出发。明日下午陛下休息好了就可以安排姚、席二位钦使觐见了。” “如此安排甚好!不过夜里靠岸后,你先护送皇太后、姑祖母他们去宿营地,朕要留下来等天明后先看看北岸堤坝,然后再赶去与你们汇合。你让宁绩带一些御前侍卫留下护驾即可。” “臣遵旨!” 祁翀点点头伸了个懒腰:“歧王,陪朕去甲板走走吧,这船舱里还是狭小了些!” 君臣二人一前一后来到甲板,只见日头已经西斜,天边橙红层层淡染,远处山峦若隐若现。前几日还桀骜不驯的浊水此刻在夕阳映照之下竟也显出了几分宁静,只有河中的鲤鱼时时跃出水面,仿佛是好奇外面的世界,又仿佛是在炫耀自己的活力。 此情此景,他突然想起了当年在望州剿灭仙过岛那次,那时坚定地站在他身边支持他的是义父柳明诚。彼时的父慈子孝、其乐融融如今已不复再现,但思念之情却从未减少。 “义父最近有家信吗?” 柳敬诚猛听得祁翀发问,忙回道:“回陛下,自家母生辰之后,舍弟也仅送回来一封请安信而已。” “说的什么?” “除了请安,就是催犬子柳怀早些回去,再无其他。” 果然还是与我无关!义父啊义父,除了奏章,你怎么就不能给我写封信呢?你我之间除了公事就再无其他事情可谈了吗? 就在祁翀满腹惆怅之时,被念叨的柳明诚却因为另一件事而被另一群人咒骂不已。 “欺人太甚!”南越王宫之内,一名矮小、黝黑的中年汉子将手中的信撕得粉碎,狠狠扔在了地上怒骂道,“他渊人什么意思?哦,他们建皇宫没有大料,咱们就得拆了咱们的大梁、大柱给他们送过去?什么时候轮到他们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啦!这个柳明诚口气倒是不小,让他有种放马过来,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打得赢我的象骑兵!” “沧蒲王暂且息怒!”对面一人劝道,“大王,依臣所见,所谓的‘索取大料’不过是个借口,渊人这是对我南越存了企图之心了!” 御座上的南越王权知弘捻须点头道:“丞相所言有理,孤也是这么看的。只是,就算知道渊人的企图,我们又该怎么办呢?总不能真拆了王宫给他吧?那孤的面子还往哪儿搁?” “可若不给,渊人真的打过来怎么办?他们刚刚攻下了东吴,全胜之师正是士气旺盛之际,咱们南越弹丸之地——唉!难呐!”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连连摇头。 第711章 权知弘决心上表 柳明诚细数历史 “陈老头儿,我说你怎么净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若想投降渊人,那你自己去投降!诶——你亲自去给渊国皇帝添砖加瓦,那才叫孝顺呢!”沧蒲王权知弢指着白发老者骂道。 “沧蒲王,你......你......”老者气得浑身颤抖,用手点指权知弢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陈太傅年纪大了,沧蒲王,您当心再把他气出个好歹来!”丞相符嘉连忙拉架。 权知弘也道:“四弟,你且坐下!岁数也不小了,怎么还那么冲动!你先让陈太傅把话说完嘛!” 权知弢“哼”了一声,愤愤不平地坐了回去,权知弘又问道:“那陈太傅你的意思呢?” “他们不是要大料吗?那个尺寸的大料虽然不好找,可山上也不是没有!咱们南越最不缺的就是山林树木,他要咱们就上山去伐了给他不就行了?只要咱们满足了他们的要求,看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出兵!”太傅陈琯道。 “切!”权知弢轻蔑地哼了一声,对这个主意显然极为看不上。 不仅是他,权知弘和符嘉对视一眼,也都沉默不语,显然这也不是个让他们满意的答案。 半晌之后符嘉开口问道:“陈太傅,您有没有想过,就算这次我们满足了他们,那么下次呢?下次他们再要别的,我们也照做?如果他们要的越来越多、越来越过分,终有一天我们付不起了,那时候又该怎么办?” “老夫以为不会到那个境地的!”陈琯自信地道。 “何以见得?” “大王,我南越是如何立国的,您还记得吧?” “自然记得。”权知弘点点头道,“百余年前,东吴内乱,岭南数州各自为政。孤王曾祖原为琼岛海商,手下颇有船只、人马,便趁此良机占据了沿海几座城池,而后一步一步经过三十余年的征战才扩大到今日的地盘。” “正是!东吴内乱平定之后不是没想过收复我南越之地,但每次出兵皆败北而归,究其原因不外乎岭南烟瘴之地,外人多不适应,大军每发至此便生疫病,仗还没打便减员十之二三,最终无功而返。因此,东吴不得不妥协,允许我南越以藩属国的名义存在,每年象征性地交些贡品即可相安无事。 如今,渊国兵势虽盛,可这道毒气屏障却是他们无论如何都过不来的,既然如此,大王又何必担心他们会进军岭南呢?他们就算进军岭南,顶多夺取几座县城之后就会发现自身所面临的疫病困境,最终也会跟东吴一样,不得不放弃!反之,如果大王主动出兵与渊国开战,以我之短攻敌之长,那才是不智之举! 臣以为,柳明诚此来,要大料是假,要咱们南越臣服才是真!说起来这也是咱们的疏忽,其实渊国占领东吴之地之后,咱们便该主动上表称臣。只要咱们称臣纳贡,他们实无理由再来开战!” 陈琯这番话说完,权知弘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甚至就连权知弢都觉得这个老家伙说的有些道理了。 “大王,要不然就依陈太傅所言,先上表称臣吧!”符嘉道,“如果大王称臣之后,渊人仍不肯罢休,那至少我南越在道义上便占了优势,他柳明诚再来攻伐我国便师出无名了!” 权知弘心里却直犯嘀咕。称臣纳贡虽然也不会掉块肉,可头上被人压着一块的滋味终究不是那么好受。好不容易没了东吴,如今却又来了个渊国,他心里终究有些不甘。 “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权知弘犹豫着问道。 “最好的办法就是我发动象骑兵一路长驱直入打到渊国去!”权知弢又嚷道。 “大王,太子和临郁王还在西骆,那边战事胶着,此时我们实在没有能力再跟渊国对抗了!象骑兵虽勇猛,可数量终究有限,难成大事啊!请大王三思!”陈琯再次劝道。 “唉!罢了,那就如此吧!陈太傅,这降表就由你来写吧!”权知弘长叹一声,最终下定了决心。权知弢翻了个白眼,对此决定颇为不满。 “大王,那派何人出使呢?”符嘉又问道。 “一事不烦二主,就辛苦陈太傅跑这一趟吧!” “臣遵命!” “文深,不能让他们纳贡称臣!”早就开始移师南下的柳明诚此时端坐在中南军区大将军行营内,耐心跟侄子解释着。 柳怀是昨日才抵达此处的,对于柳明诚的部署还是一头雾水。 “这是为何?人家自己主动纳贡称臣不是挺好吗?还省得咱们发兵攻打了!” “这你就不懂了!”柳明诚笑笑道,“这岭南之地呀,自秦一统天下之时始皇帝便先后命屠睢、任嚣率军平定,最终将其纳入版图并置郡县。后来,趁着秦末大乱,南海郡尉赵佗占据三郡之地,建立‘南越国’,如今我们称之为‘前南越’。 再后来,汉家得了天下,赵佗受汉高祖所赐南越王印绶,臣服汉朝,南越国遂成汉朝的藩属国。吕后去世后,赵佗僭越称帝;文帝即位后,赵佗虽复归汉朝、称臣纳贡,但在南越国内仍然继续用着皇帝的名号。此后数十年里,汉朝都未能直接控制岭南,直至武帝时期术阳王再次反叛,这才给了武帝机会,终于一举荡平岭南割据势力! 再之后,岭南三郡便一直未曾独立,唐代置岭南道,并扩建大庾岭新道,自此以后五岭以南人才出、财货通,中原之声教日进,遐陬之风俗日变。 直至唐末之际,则形势又变!中原政权变换频繁,岭南之地则屡屡反叛,至前纪时便几乎不能再有效控制岭南之地!东吴立国之初虽勉强将岭南收复,但也损失惨重。之后海寇出身的权家占据岭南之地时,东吴竟再无收复之力,这才有了如今的南越国! 陛下雄才伟略、志存高远,怎么可能允许岭南这块地方孤悬于大渊之外呢?若要收复岭南,打掉盘踞其地的权家便是首要之事,否则就会像‘前南越’的赵氏一样,耗费数代百年之力才能将其彻底平复!这个道理你明白了吗?” 第712章 席怀民上奏表功 姚汝成御前献策 “原来如此!”柳怀恍然大悟,“陛下是想毕其功于一役,不给子孙留后患!” “嗯,孺子可教也!”柳明诚满意地点了点头。 “可是,咱们是想打这场仗,那权知弘可未必这么想,万一他愿意纳贡称臣呢?” “不用万一,他肯定愿意,因为对他而言这是最有利的选择!” “那人家来了,咱们总不能将人家拒之门外吧?” “所以咱们才要想办法呀!”柳明诚神秘一笑。 柳怀顿时心领神会:“二叔,我说您怎么火急火燎催我回来呢!这是又有什么脏活儿让我去干了吧?” “你这叫什么话!”柳明诚瞪了柳怀一眼,“什么叫脏活儿?这是重任!你附耳过来!” 柳怀依言凑了过去,听了一会儿后点点头对柳明诚挑了个大拇指:“二叔,您这招,还真损!” “臭小子!”柳明诚气得抄起桌子上的毛笔就扔了过去,柳怀一个侧头闪躲,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门外。 姚汝成接到去郑县见驾的内阁行文时,正卷着两条裤腿站在大堤之上跟几个工头商议下一步的筑堤事宜。他这一身打扮令前来送公文的差役迟疑了许久,好不容易才相信他真的便是那位姚钦使。 同样被吓了一跳的还有祁翀与几位阁臣。 “姚汝成,你这几个月是经历了什么?”祁翀看看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又黑又瘦、两手布满了老茧和细小伤痕的姚汝成,再看看旁边仅仅是略黑了些的席安,简直要怀疑俩人出的不是同一趟差事了。 “回陛下,臣与姚钦使自到灾区后便商议二人分工,姚钦使负责监督筑堤修坝,臣负责监督发放赈灾粮、核查账簿、稽查贪官等事。因此,臣多半时间都待在衙门里办公,倒是姚钦使日日在堤坝上与河工同吃同住,着实辛苦!”席安生怕祁翀误会他不如姚汝成尽职尽责,抢先说明了原因,末了又怕姚汝成有意见,倒也不忘替他表一句功。 “哦!你二人的确不易!这趟都辛苦了,各赐钱万贯、羽绒锦袍一件,以示表彰!” 二人忙行礼谢恩。 “来人,赐座!”祁翀点点头,喊内侍给二人赐座。 御前赐座向来是皇室宗亲、内阁阁臣才有的待遇,二人既惶恐又惊喜,告罪之后方才战战兢兢坐了小半个屁股。 “说说你们这几个月治水的心得体会吧!”祁翀微笑道。 姚汝成迟疑了一下,似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倒是席安几次欲张口,却见姚汝成不语,便也没有再次抢先。 祁翀见状便道:“席安,你先说吧!” 席安忙站起身来,将自己赈济灾民、惩治贪官的经验详述了一遍,并呈上了一封奏折。 祁翀打开奏折看了几眼,内容翔实、文字工整,想来是花了不少心思的,便随口赞扬了两句,席安顿时面露喜色。 “姚汝成,你想好了没有?”祁翀又转向姚汝成问道。 “陛下,臣......”姚汝成面露难色,言语中依然有些犹豫。 “陛下让你说你就直说,说错了也无妨!”罗汝芳鼓励道。 “那......臣就斗胆直言了!” “大胆说!”祁翀也道。 姚汝成抬头望了一眼祁翀,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大声道:“陛下,臣以为工部如今所采用的治水之法是错的!如此治水,浊水之患只会越来越大,永无宁日!”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几位阁臣纷纷在心中为姚汝成捏了把汗,席安更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元震刚欲斥责,突然想起自己昨日一时冲动的结果,生生又咽了回去。 祁翀倒是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你继续!” “陛下,如今工部所采用的法子就是不断拓宽河道、加固堤坝,然而河道年年拓宽,浊水依然年年泛滥,何也?盖因浊水自上游裹挟泥沙而下,行至中下游流速减慢,泥沙逐渐沉淀,以致河底泥沙越积越多之故!泥沙升高之幅度足以抵消河道拓宽之幅度,因此,无论河道拓宽多少都无济于事。 河底泥沙越积越厚,堤坝随之越垒越高,如今的浊水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地上河’,河水高悬于头顶,一旦溃堤,河水自上而下,两岸村庄、百姓根本无处可逃,这才是浊水此次水患严重的根本原因!” “那就把堤坝筑牢不就好了?”元震忍不住开口道。 “元阁老,哪有那么容易呀!河道越高,筑堤难度就越大,维护成本也越高,事倍功半啊!” “那照你说应该怎么办?”罗汝芳问道。 “臣以为当反其道而行之,中下游河道不但不能继续拓宽,反而要收窄,利用浊水之急性而役其力,将河道底部沉淀的河沙冲刷掉,则浊水河道自然可以加深,水患自解!” “你是说,拓宽河道解决不了的问题,收窄河道反而能解决?这......”罗汝芳面露疑惑之色,再看众人皆是如此,唯有祁翀双目放光,竟似遇到了知己一般。 没有人知道祁翀此时有多激动,他原以为这个法子需要他自己提出来,没想到竟被姚汝成抢先提了出来,难道此人就是这个世界的潘季驯吗? “你是说‘束水冲沙法’?”祁翀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姚汝成一愣道:“这......臣也是自己想出来的法子,还没有起名字,不过,陛下所说的‘束水冲沙法’这个名字倒是贴切得很!” 祁翀摇摇头:“这个名字不是朕起的,朕小时候在宫里看过一本书,里面提过了这个法子,不过比你说的还要详细一些,可见前人也是想过这个法子的,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推广开。” 姚汝成也激动起来:“既有详细记载,那就说明前人必是试过且有效的,否则如何会记录下来?不知此书在何处?陛下能否赐臣一阅?” 祁翀笑道:“这个不难,待朕让人去找找,给你抄一本!” “多谢陛下!”姚汝成忙跪地叩头,触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