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色生香》 01.法医袁来 天色又暗了一些,云层渐渐聚拢,把日中还露过脸的阳光都给遮蔽住了。 眼下是上海的五月,雨水开始多了起来。 推着平板车卖茶饼的老商贩看了看头顶愈聚愈多的云层摇摇头,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慢悠悠地往家里走。他知道一场大雨正在酝酿。 在老人家走的这条拉多路的尽头,有一处白色外墙的大宅子,占地宽阔,从外面看过去,主人家的殷实隐约可见。 但此时,整座宅院像是一座沉睡的城堡,空气本就奥热宁静,一丝风都没有,这户人家更是听不到一点声响,偶有佣人走动也是低垂着头,脚下清风浮云一般,静悄悄的。 客厅里有人在抽菸,沙发上坐了一个男人,看起来清瘦却不孱弱,他的眉目刚毅,此时眉头深锁,看起来有些冷峻。 他吸菸的时候,原本嘴唇是轻抿着的,吐出气的时候又张开了,一股青烟慢慢地在头顶散开,像是一阵薄雾。 一个女人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不寻常的静。他先是听到了细高跟鞋的声音,从院子里的大理石上面一步步地靠近,接着是管家在厅门口的汇报声:「傅先生,袁小姐来了。」 傅世钦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对着来人说:「你来了,请坐下,跟我说一说他的情况。」 「死者的死亡时间大概距离现在有二十个小时,也就是昨晚九十点钟的时候出了事。他身上只有一处致命伤,其他地方没有淤血和刀口,唯一的伤是在……」 傅世钦突然开口打断她:「等一下,能不能不要用死者这个称唿,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他叫康同,你就叫他的名字吧。」 袁来听了这话愣了愣:「我做法医的时间久了,不太会照顾人的感情,毕竟在我眼里见得最多的就是死人了。」 「他死的时候辛不辛苦?」 「他是伤在了后背,一把匕首从背部直插心脏,还旋了一个圈,大概连喘口气的余地都没有,康同就咽气了。我推测是熟人作案,你们身份特殊,这件事看来不简单。」 袁来说他们身份特殊自然不错。 如今的上海是一个天大的魔窟,淞沪战争以后,国民政府离开东南沿海,迁都到了重庆。之后不久汪干崎(虚名)叛变,在日占区成立了伪政府,自此以后,上海就被划分成了三部分:法租界,公共租界,和日占区。 傅世钦是国民党五虎上将之一傅南山的儿子,奉命潜伏在这里负责情报工作,即使是在日本人的权力渗透困难的法租界里,也不得不小心谨慎,一旦暴露身份,就有可能招来杀生之祸。 所以他很关心袁来对外的说辞:「你是怎么跟法租界巡捕房的人汇报的?」 「你放心吧,我没有跟他们说出熟人作案的可能,只让他们当做一般入室抢劫的案子处理。这样巡捕房是不会查细查康同身份的。现在租界里鱼龙混杂,有些流民为了讨生活,抢劫杀人也是常有的,毕竟他口袋里的钱的确也被拿走了。」 「很好。不过现在事情也麻烦了。」 袁来起身跟他告辞:「我不能离开的太久,探长随时可能找我有事,你再需要我的时候,差人去找我就行。」 傅世钦让管家送她出门,袁来在门口顿住了脚:「今天怎么不见何杏?」 02.一个怪人 「她昨天夜里着凉了,从早上起就一直喊头晕,我让她在房里休息,你想见她的话,我让人喊她一声。」 「不必了,让她睡吧。我先走了。」 袁来一走,傅世钦让司机备车出门:「去虹桥路的老仓库一趟。」 等到了地方,司机老姚把车停好,仓库外头两个扎着头巾的工人模样的人擦了擦汗向他问好:「傅先生怎么来了?」 「周南在哪里?」 「周经理在里头房间里。」 他随即往里走,走到最里面敲敲门:「周南,开门。」 被叫做周南的男人很年轻,戴了一副金边的圆面眼睛,看起来文质彬彬,显然是个读书人。他低声说到:「大公子,您是要见那三个人?」 「他们人呢?」 「从昨天知道康同出事开始就被我们秘密带过来了,一直蒙着眼睛,没让他们瞧见这是哪里,也没让他们见我们更多的人。不过该问的都仔细问过了,那对夫妻可以相互证明彼此的不在场证据。还有一个,是康同在报社的同事,他说自己昨晚在睡觉,不过没有人可以作证。」 傅世钦冷笑了下:「可是周南,那对夫妻也可以说谎的。」 「那么您的意思是?」 「大家同为军统做事,我也不希望伤及无辜,查出来没有害康同的人,日后可以继续任用,但是兇手肯定在他们当中,背叛同志的人,就决不能叫他活着离开这里。」 「大公子,我能力有限,他们三人看起来都不像是叛徒,叫我做出判断实在是困难。」 傅世钦嘆了一口气:「咱们如果做不到,就只能找他来了。」 周南勐地抬起头:「您是说……」 「我今晚会亲自去见他。」 等傅世钦从虹桥路的仓库回到傅家的时候,天上一道闪电划过去,紧接着就是闷重的一阵轰隆雷声,听着有些骇人。雨点没过一会儿就落了下来,佣人撑着伞迎他进屋,他一进门就看到了站在窗边的何杏。 何杏转过头来看着他,她今天穿了一件藏蓝色的暗花纹旗袍,头顶上就有一盏白色的灯,衬得她皮肤细白,眉眼弯弯,眼睛明亮。 傅世钦有些回不过神,等她走进了轻声唤他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有些神色不自然地说:「你醒了?身体好些了吗?」 「已经完好了,本就没有大碍。听说下午袁小姐来过了,真可惜我没有见到她。」 「吃晚饭吧,之后我还要出门一趟。」 「您还要去哪里?雨下大了。」 「去见一个人。」 「我跟您一起去。」 「天气不好,你留在家里。」 「我跟您一起去。」何杏坚持。 傅世钦犹豫了下:「也行,先吃饭吧。」 这场雨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老姚把车停在台阶下面等着,傅世钦先何杏一步走在前面,替她拉开了车门:「快上去。」 她一熘烟地蹿了上去,像是一只敏捷的猫。 他随即也坐在了后面,何杏还在问:「这么晚了,您是要去见谁?」 「一个怪人。」 03.李君则 按照傅世钦的指示,老袁把车往西开到了徐家汇一带,沿着孟神父路往里走绕了个弯,就看到了一排老房子。这里路不宽,车开进去不太方便,傅世钦撑着伞先下去,何杏跟着钻进了他的伞底下,他嘱咐老姚在车里等着不用跟过来。 天色暗沉,加上雨水不断,饶是这样视线不佳的情况下,还是能看出这些房子的老旧,似乎已经在上海坐落了许多个年头,水泥墙壁上长着青苔和爬山虎。 傅世钦按门铃,等了几分钟也没有人出来开门。他有些不耐烦地使劲又摁了不少下,就在何杏以为屋子的主人不在家的时候,他们面前的门突然打开了。 何杏一抬头,最先看到的是一个男人裸露的胸膛,她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滑到了。 傅世钦赶紧伸手拉了她一把,然后转头怒斥男人:「李君则,你能不能规矩些,有女士在这里,把衣服给我穿好了!」 李君则戏嚯地笑了起来,把衬衫最上面的几颗扣子一颗颗地扣好:「我刚洗完澡,就听到外面催命似的门铃声,连按个门铃都这么不客气的,果然只有你了。」 何杏一直躲在傅世钦后面,李君则侧身让他们进来,他的头髮还湿漉漉的滴着水,温顺地贴在耳朵后面,他一边拿干毛巾擦头髮一边打量着何杏:「这位姑娘是谁?长相真不错。是你的女人?」 何杏听了这话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流氓。」 傅世钦瞪了他一眼:「她叫何杏,是我秘书。你别乱说话。」 「哦,何秘书。我叫李君则,幸会。」他伸出手就要跟她握手,何杏这时候才抬眼仔细打量他,不知道为何,总觉得眼前人和傅世钦的五官有几分相似,但他比傅世钦长得更清秀一些,他的眼珠特别地黑,在浓密的睫毛的映衬下,非常幽深。 不想这人竟然一直不肯放手,何杏微微用力挣脱了下,却还是被他这么握着,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傅世钦啪的一下打在了李君则的手背上:「放尊重点。男女授受不亲。你别以为自己留洋回来就忘了这些了。」 李君则吃痛地缩回手:「哇,下手真狠。你这么晚了来找我,肯定是有事让我帮忙,那还用这种态度对我,可别怪我不答应帮你。」 「你人在上海,那就该归我管。要是不肯帮我做事,就乖乖回重庆去,待在这到处是日本人的地方做甚?」 「腿长在我的身上,想去哪里是我的自由,傅老闆你管不着吧。」 傅世钦往沙发上一坐:「我知道你脾气犟,一般人劝不动,不过我也有办法对付你。如果你不帮我做事,等明天这雨停了,我就让人一把火把这房子给烧了,到时候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你敢!」 「我说话算话,明天那把火会不会烧起来,就看你怎么选了。」 李君则皱着眉头,不高兴地踢了下脚边的椅子:「让我做什么事?」 04.谁是内鬼? 「军统出了内鬼,但是我们猜不到具体是谁,只能来找你了。」 趁着他们说话的当口,何杏四处打量了一下这个房子,她对李君则的身份很好奇。 就在她没留神的时候,李君则突然开口问了一句:「何杏,不知道你会不会点功夫?」 何杏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话,脱口而出道:「不会。我怎么可能会?」 傅世钦疑惑地看着李君则:「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他摊开手:「没什么啊,就随便问问。不知道何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你做事的?」 何杏听了这话有些紧张地看了李君则一眼,却还是尽力保持镇静地回答:「已经有大半年了,我爸爸在世的时候就是傅先生的秘书,后来他不幸出了意外,我女承父业,接了他的班。」 李君则点了点头,不过没有说什么,何杏试探性地开头:「李先生突然问我这些倒是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莫非傅先生让您查内鬼,您还怀疑那人是我不成?」 傅世钦这个时候插了一句:「没让你查何杏,我说的内鬼只在指定的三个人中间。何杏是我信任的人,她没有任何问题。」 「我当然知道她没有任何问题,我就是想找个人打架,因为今天我非常不高兴。可是我又不能打你,谁叫你是军队里出来的,我打不过你,就想问问你手下有没有能练手的。」 他的话一落,何杏的一颗心也落了下去,露出为难的表情看了一眼傅世钦。傅世钦嘆了一口气:「你别理他,他就是嘴欠。连跟女人动手这种烂主意都想出来了,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李君则直接把门打开:「你要说的话也说了,现在可以走了吧。我要睡觉了,没空陪你在这里墨迹。」 「我走可以,明天一早我会让司机来接你。」 何杏跟着傅世钦往外走,不知道为何,总觉得李君则的眼神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她状似无意地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和他四目相对。何杏很快错开了视线,头也不回地走了。 雨下了一整夜,等天亮的时候到底是停了。天气很是凉爽,风吹在身上还有些瑟瑟凉意。 何杏一早就跟着傅世钦去了郊区的厂房里,很快老姚也把李君则给接了过来。 何杏看出来周南对李君则很敬重,心里一直在想,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周南向李君则说了一下具体的情况,原来这三人都是康同生前的下线,其中一男一女薛民,张海琦是一对夫妻,住在康同家对面的院子里,还有一个男的叫陈吉,他的对外的身份是康同在新闻社的下属。 也就是说,除了傅世钦以外,知道康同身份的只有他们三人。 李君则最先见了陈吉,一见面他就问:「你为什么要出卖康同?」 陈吉听到了这话很激动,大声地说:「我没有出卖康哥,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情?」 「可是其他两个人可以分别作证对方在那个时间没有离开过。只有你没有不在场的证明,这点你怎么解释?」 「清者自清。信不信由你。」 05.意想不到的答案 李君则走过去把他眼睛上的布条拿掉:「我再问你一遍,人是不是你杀的?」 「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没有做过那种事情。康哥最爱和我一起喝酒,每次我们谈到日本人,都恨得痒痒的,我怎么可能对朋友下手,来成为鬼子的帮凶?」 李君则拍拍他的肩膀,还蹲下来亲自给他松了绑:「以后好好为军统做事,我现在可以确定你不是兇手了。不过你不能再继续留在上海,康同死后,你的处境也会危险起来。」 何杏睁大了眼睛看着李君则:「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在我看来他才是最有可能作案的那个人啊。」 「在我刚开始问他为什么出卖康同的时候,陈吉的眉头向眉心集中,同时往下压,唿吸也变得很急促,这是一个人很生气的表现。后来我看他的眼睛,陈吉在说到康同的死讯时,目光向下,眉眼也都有些下垂,说明他很悲伤。一个人的表情在很多时候可以呈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所以在我看来,陈吉没有说谎。」 何杏还有些似信非信:「照这样说,内鬼是那对夫妻了?」 「很快就能知道了,周南,你去把他们分别带过来。」 先被带进来的是丈夫薛民。薛民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看起来人很老实。李君则问他:「前天晚上九点左右,你在哪里?」 「在家里的书房里看书。」 「什么书?」 「《史记》」 「哪些故事?」 「项羽本纪和高祖本纪。」 「你妻子张海琦在做什么?」 「她在外面做家务。每天九点多的时候,她都会给我倒一杯热姜茶进来,所以我可以确定她也是在家的。」 李君则看了一眼他左手无名指上面的金戒指问:「你们结婚多久了?」 「一年了,我妻子是上海本地人,她人很热心肠,真性情,不会杀人的。我也不会,我们都很尊重康先生,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要见见你夫人。」 等他一走,李君则开口:「总觉得他也没有说谎。」 傅世钦皱了皱眉:「不可能,要么是他们两,要么是陈吉,一定有一方在骗我们。」 「先不要妄下结论,等见了张海琦再说。」 很快,张海琦就被带了进来。她看起来比她丈夫要年轻许多,眉目清秀,是个美人。李君则问她:「薛太太到这里来之前,似乎化了妆。」 张海琦冷笑了一声:「打扮地再美又怎样,还不是被莫名其妙地带到了这里来,无缘无故地关了两天,现在都不知道成什么鬼样子了。」 「你放心,还是很美的。你手指上的红色很好看,是最近才染上去的吗?」 「是又如何?」 「女为悦己者容。可见薛太太和你丈夫的感情十分地好。」 张海琦没说话,只是抿了抿嘴唇,缓缓地笑了一下。她眼睛上的布条随即也被李君则给拿了下来。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说:「不知道你和康同的关系如何?」 张海琦眨了眨眼睛,显得很悲伤:「我们关系很好啊,他是个好人,知道他的死讯后,我特别难受。」 李君则接着说:「你不知道,他死的特别惨,是被人开枪打死的。子弹正中胸膛,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了。」 张海琦凝眉,有些不确定地说了一句:「是吗?真让人遗憾。」 「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你下那样的毒手去杀一个很好的人呢?」李君则忽然话锋一转,让张海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胡说什么,我没有,我丈夫可以作证我那个时候没有出过门。」 06.火眼金星 「那个时候?我刚才有跟你提过康同是什么时候被人杀害的吗?好像没有吧,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几点钟呢?」 张海琦张张嘴,抿了抿嘴巴说:「反正就是前天晚上的某个时间呗,我一直在家里的。」 「可是怎么办,你的表现泄露了一些事情,让我不得不相信,你是在说谎的。不如让我猜猜看吧,其实你不是那么爱薛民吧。他的手指上一直戴着戒指,但是你没有戴,照理说一个爱美丽的女士更应该喜欢首饰才对,这就说明你对你们的婚姻其实是抗拒的。当我问你的时候,你抿嘴笑了一下,但是笑的很僵硬很假。而我提到康同时,你看起来的确很伤心,可惜你的眼睛出卖了你,四秒钟之内,你眨眼了五次,所以你不是伤心,你是紧张。在我说康同是被人开枪打死的时候,你皱着眉头,看起来很不解,那是因为你知道康同根本不是被人枪杀,而是被你用刀给杀死的。我说的没有错吧,薛太太。」 张海琦面色苍白,却还在抵死否认:「我丈夫可以证明……」 「我看未必吧,听说薛太太是上海本地人,那么应该有很多朋友姐妹在这里。你丈夫的确喝了一个女人送进房间的一杯姜茶,但是他在专心看书的时候,未必会抬头看一下来人的脸,谁又能知道,那个女人是你还是别人?是你妹妹也说不定?」 李君则的话一出,张海琦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她死死地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了。 傅世钦快步走过去,看着张海琦开口:「说,为什么要杀康同?」 她紧闭着嘴巴不肯吱声。李君则围着她绕了一圈,饶有兴趣地说:「不妨再让我猜一猜好了。能让你不惜背叛军统,杀害同事的,莫非是因为一个男人?你喜欢的人帮日本人做事,你厌倦了和薛民在一起的日子,想通过出卖同志,提供情报来讨得心上人的欢心,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 何杏这个时候对李君则已经佩服的不像样,却还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就忍不住问:「可我还有个不懂的地方,如果敌人已经知道了康同是国民党员的身份,不是应该要把他抓回去问出来更多的消息吗?为什么让张海琦杀了他?」 李君则笑了起来,看着何杏说:「你这个问题问的相当好,非常符合你的智力水平。」 何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好吧,我承认我比较笨,想不明白这些事情,你既然那么聪明,还不如给我一个解释。」 「说实话,我也不认识康同,但是我猜他一定是一个很坚强正义的人,嫉恶如仇,宁死不屈。所以他们知道如果把人抓过去了,未必能问出来什么,说不定他会一死了之,到时候想知道更多情报,也没有办法了。但是如果康同死了,事情就不一样了。他的上线一定会出面找他们几个人,张海琦就能够知道更多关于军统的消息了,也就发挥了她更大的价值。」 07.方寸大乱 何杏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恨恨地说了一句:「真是可恶。」 傅世钦拔出了配枪,指着张海琦说:「我最恨有人背叛我,你是军统的人,却为了一己私情为日本人做事,该死。」 李君则赶紧说:「喂,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开枪,我真的很讨厌死人。这样好了,你忙你的,反正我的任务也完成了,我可以回家了吧?那个,何杏,你送我出去,我正好有事情要问问你。」 何杏知道今天张海琦是没命走出去了,她也不乐意看见血腥的一幕,所以听了这话连忙跟着李君则一起出门了。 这地方有些偏僻,只在不远的地方有个简陋的茶水店。李君则走到那里挑了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了下来,何杏还仍然沉浸在方才那一幕当中,此时兴奋地看着他说:「李先生,你可真是厉害,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是绝对不会相信有人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只通过和别人交流了几句话,就能看穿一个人真实的想法。傅先生说你是怪人,在我看分明是奇人。」 李君则摆摆手:「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如果你从刚懂事的年纪就一直一个人待着,身边没有人陪你玩,父亲不疼爱你,母亲不搭理你,在一个诺大的宅子里孤零零地长大,你也会变得像我一样,平生最大的乐趣就是观察身边的每一个人。日子久了,什么样的人揣着什么样的心思就都能看出来了。」 何杏露出诧异的表情来,他又无所谓地笑了起来:「你不要说什么感到同情的话,我过的再不济至少也是丰衣足食,真的要算起来,还是比其他很多人幸运地多的。」 「说的也是,李先生,我其实很想知道您是什么人,我跟在傅先生身边那么长时间了,从未听谁提起过您的名字。可是看傅先生和您的关系似乎很亲密,连周经理都对您很敬重。」 「不要叫我李先生了,听起来像老头子,你叫我李君则就行。至于你的问题,其实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就像你在傅世钦身边那么久了,他也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一样。这个世上,谁又能知道所有的事情呢?」 何杏原本手里端着杯子在喝茶,此时听了这话手忍不住抖了抖,只好放在杯子鼓起勇气看着他:「这话我又不懂了。我的真实身份?我何杏不过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承蒙傅先生收留才有地方住,有衣服穿,我能有什么其他的身份?」 李君则凑近她,他们离的这样近,他的唿吸几乎都能够吹拂到她的脸上:「你是*的人吧。」 何杏顿时瞪大了眼睛,咽了咽口水,方寸大乱地看着李君则,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看这个反应,我又猜对了?其实也不算难猜。你如果是帮着日本人做事的,傅世钦的身份不可能到今天还没有暴露。」他一边说一边看她的反应,竟然觉得有些好笑:「嘿,别这么紧张好吗,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如果我真的想说,昨天晚上傅世钦就该知道了不是吗?」 何杏起先没有吭声,但是在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她的脑子已经转了无数个弯,最后决定不再隐瞒了。她是见识过李君则的本事的,想在这个人面前说谎话,实在是太难了。 所以何杏换了个方式反问他:「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08.你究竟是谁? 「你是会功夫的。」 「因为我手上有茧吗?」何杏摊开手,指了指自己的虎口那里:「难怪你昨天跟我握手一直不肯松开了,原来那个时候就起疑心了。但是也有可能是我从小做粗活做得多了,日积月累留下来的,就凭着这一点怀疑我,似乎不太让人信服。」 「你说得对。其实的确很难判断,毕竟一个人是不是长期习武,只通过表面的东西来判断,是不易的。不过你运气不太好,偏偏碰到了我。我小时候有个老跟班,负责保护我的安全,没事的时候我就跟他请教一些偏门的东西,不小心知道,练武的人分为内家和外家。练外家功夫的人形体大多壮实,也容易看出来端倪,你形体娇小,只能是练内家的。」 何杏暗暗吃惊,原本以为他只是凭藉自己的手猜出来的,不想原来遇到行家了,只好默不作声地听他继续说。 李君则伸手抬起她的手臂:「得罪了,不过你自己看,照理说那么瘦的一个姑娘,臂膀应该一样纤细才对,可是你的前臂比寻常的女孩子要粗了一小圈,且手掌的关节是平的。你是练过拳的。」 他又一抬脚,竟然把她的腿从桌子上面给勾了出来:「还有你走路的时候,拐弯的时候,脚和膝盖微微内扣,步子走得非常稳。昨天我一开门,你看到我的衣服没有穿好吓了一跳,所以往后滑了一步,当时雨下地非常大,台阶处的大理石很滑,寻常人肯定是要跌跟头的,你却非常快地站稳了,甚至比傅世钦拉你的速度都要快。」 何杏的手捏着杯子的边缘,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是火眼金睛,我就算想煳弄你也是徒劳,还不如照实跟你说了。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的确不是军统的人,我爸爸也不是,他奉命接近傅先生,但主要是为了帮助他一同对付日本人。但是后来他去世的很突然,组织一向是单线联繫,所以知道他身份的没有几人,我一直等着有人来联繫我,可惜迟迟等不到。」 「所以你就待在傅世钦身边,想着搜集更多的情报,希望以后会有*的人联繫你?」 「傅先生是个好人,我从没有想过欺骗和伤害他。我留在他身边,也是因为他一向积极抗日,我希望能帮助他。说起来如今两党合作,本就不分你我,大家的主要目的还不都是为了对付日本人。」 李君则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何杏还是很紧张:「君子一诺,驷马难追。你既然答应过我不会把这件事情透露给别人,那么就得替我保守秘密。」 「我可不是君子。」 何杏急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好啊,你要说便去说好了,大不了我被傅先生一枪毙了,也省得成天担惊受怕的。」 李君则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瞧瞧你的样子,脸都急的通红的,我这是逗你玩的。既然答应过你,我就绝不会说出去。不过让我保密有个前提,就是你不准伤害傅世钦,倘若你对他有半点不利的地方,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 「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可是我的问题还没有答案。你究竟是谁?」 09.不讲道理的人 「傅世钦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哥哥。」 何杏勐地抬起头看着他:「难怪我觉得你们长得有点像了,可是他姓傅,你姓李。哦我知道了,你用的是化名吧,毕竟上海太乱了。」 「那倒不是,我随母姓而已。」 「我还有个问题……」何杏刚要继续问,被李君则不耐烦地打断了:「你怎么有那么多的问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日后自己慢慢猜吧,我实在没那个心情一一答覆你。」 何杏伸手一下子捂住脸,说话的时候都不自觉带哭腔了:「这下玩蛋了,你可是国民党大将军的二公子,鬼才相信你不把我的身份给公开呢。我死定了。」 李君则伸手拉她:「喂,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信任呢?你还真是悲观,都说了我不会对外讲的。我对政治一点儿都不关心,管你是属于什么党,跟我又没有半毛钱关系。」 何杏听了他的话,其实是有些诧异的,她托着腮帮子看着她:「那么以后你会继续帮你哥做事吗?」 「不太想。」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不过傅世钦那个人不讲道理,说不定又要烧我的房子威胁我。」 李君则越说越生气:「怎么会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我在上海就只有那么一套老房子,他要是一把火给我烧了,我岂不是要去睡大街?」 何杏被他逗得咧开嘴巴咯咯笑:「你要是真的沦落到那么惨的地步了,我就把自己的房间腾空了让给你住。所以你别担心这个了。」 李君则也笑了起来,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眼,没忍住,又仔细看了一眼。心里想的是,这姑娘的小虎牙怎么这么可爱?笑起来的时候像个小孩儿。 「咱们还是回仓库吧,这里离城里太远了,你要是走回去得好久,不如让老姚送你。」 「也行。」 他们往回走,迎面就碰见了两个人抬着一口大的蛇皮袋往外头走。何杏吸了一口气:「这不会就是……」 李君则拉了她一下:「别盯着看了。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由不得别人。」 傅世钦很快也从里面出来,让老姚发动车子回城里,说是饭店里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因为需要一个掩护的身份,对外,傅世钦是裕来大饭店的老闆。 回去的路上,何杏坐在前面的副驾驶座位发呆,脑子里一直想着那个装着尸体的袋子,一股寒意油然而生。她并非不怕,万一自己的身份真的暴露了,会不会和那位薛太太落得一样的下场? 傅世钦倒是没有注意何杏的神情,他对李君则说:「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做了,就要有始有终。既然今天你已经插手了军统的公务事,日后自然也要听我安排,帮我做事。」 「这是什么逻辑?我要是不答应呢?」 「那你那栋房子还要不要了?我的火随时为你准备着。」 李君则一脸无语:「你能不能有点创意?」 「不能,在上海你也就剩那栋房子稍微有点价值了。」 「那我能做什么?」李君则问。 「我们需要安插人进入法租界的巡捕房,可惜一直以来都没有好的机会。那帮法国佬很精明,能主事的华人也很少。」 傅世钦挑了挑眉继续说:「不过我们运气不错,前不久,租界政治处增设马龙特务班,新任的探长名叫唐鑫,是个华人,他很受到法国人的器重,还同时攫升为一等督察长。我会想办法让你进入特务班成为探员,到时候你只要取得唐鑫的信任,以后军统在租界里的行动就能少很多顾虑了。」 10.「十哥」和花 李君则一脸不情愿的表情:「区区一个租界的探长,凭什么让我听他的差遣,我不干。」 「行啊,那你就回重庆当你的二少爷,从今天开始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不然就给我乖乖地接受安排。」 「才不要,在重庆就等于在老爷子眼皮底下,一点自由都没有。我宁愿留在上海替你做苦力,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要是我不高兴继续做了,你可不能再逼我。」 傅世钦听了他这话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对于李君则这个弟弟,他其实一向是关爱和放任的。虽然从年龄上看,他比李君则虚长几岁,但实际李君则的生母李氏才是傅南山第一任明媒正娶的妻子。 当年傅南山离开去投军打仗之前,和老家的一个女人订了亲,也有了一个孩子。后来他战功赫赫,升官加爵,前途不可限量,被李氏的父亲也就是李君则的外公看中,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谁知道李氏身体孱弱,生下李君则后生了一场病,在床榻上拖了数十年,到底撒手人寰了。 李氏过世以后,傅世钦母子才被接到了傅家来。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这么一个弟弟存在,后来同在一个屋檐下,母亲常常教育他要照顾弟弟,做一个好哥哥,他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心里却一直记着这话。 成年以后,他参军,父亲也变成了上级。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所以他对傅南山有一种发自肺腑的敬畏,平日里也严于律己,不敢造次。 李君则不一样,他活的非常自由,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甚至连傅南山也管不住这个小儿子,打骂都不能约束住他的性格,索性后来就随他去了。 傅世钦靠着车窗,又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一些往事,直到老姚停了车,他才被拉回了现实生活来。 急着回饭店是有原因的。 之前还在仓库里的时候,傅世钦接到了电话,说是刚才又有人送来了一捧月季过来。在裕来大饭店里,不少员工都知道,傅老闆时常会收到美丽的花卉,送花的人很神秘,每次都是叫不同的小孩子递过来,从不自己露面。 女员工们总是私下里讨论说,一定是老闆的哪位红颜知己送的,老闆财力雄厚,长相俊美,为人温文尔雅,想必有不少闺秀都对他有意。 一下车,傅世钦就回到了办公室里,何杏和李君则跟着他进去,果然看到了一束花放在他的办公桌上。等关好门,傅世钦把最下面包着锡纸的泥土摊开,拿小刀慢慢地从中间划开一个口子,竟然从泥土里面掏出了一个封在塑料纸袋里的小纸条。 李君则问何杏:「这是什么名堂?」 「应该是『十哥』又来消息了。」 「谁是『十哥』?」 何杏摇头:「我也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不过我们的很多情报都是从他那里得到的。他表面上替日本人做事,实际上心里也是爱国的。」 李君则只好继续问傅世钦:「到底怎么回事?送花的人是谁啊?」 11.巡捕房 「38年淞沪战争爆发后,日本政府派遣了一群特殊的人到上海,组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间谍机构--幽灵部队。这是一个专门服务于日本侵华战争的组织,这里面的每一个成员都生怀绝技,不容小觑。『十哥』就是幽灵部队里的其中一个人。这件事情说来非常蹊跷,他当初突然联繫到我,说是可以帮我做事,为我提供情报,说实话,这在最开始的时候让我心惊胆战。毕竟我的真实身份在上海除了你们几个谁也不知道,他却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我。不过他不肯告诉我更多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之后也确实帮了我们很多,这也就足够了。」 李君则阴测测地说了一句:「干嘛说的那么玄乎,搞得我以为十哥是鬼呢。」 何杏也阴测测地加了一句:「说实话,我一直都觉得他跟鬼似的,你想啊,我们的工作一向保密,可是现在他却能一下子找到傅先生,实在是太可怕了。」 傅世钦给自己点了根烟:「是人是鬼有什么关系,反正能替军统做事就行。」 「那他这回给你提供了什么情报?」李君则看了傅世钦一眼,他显得很沮丧,看来不是什么好消息。 「之前康同安排进入76号(伪政府的特务机关)的两个军统间谍身份也已经暴露了,但是伪政府的人很狡猾,目前并没有打草惊蛇,看来是想要让我们上钩去联繫他们,到时候再钓大鱼。」 「那两人不知道你的存在吧?」 「不知道,平时只有康同和他们联繫。现在他一死,我们安排进76号的人又被查了出来,军统这一次的损失相当惨重。都怪张海琦那个女人,坏了大局。」 何杏温言劝他:「您也别为了这个太烦心。万事都有对策,俗话说得好,船到桥头自然直。虽然说我们损失了两个人,但是现在李先生也参与到咱们的行动中了,他能力非凡,胜过许多人了。」 李君则被她这么一夸,竟然还有些不好意思:「喂,你也别把我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我的本事也不是完全管用的,还得看具体情况。还有你怎么又叫我李先生了,难听死了,求你下次直接喊我名字行不行?」 傅世钦看着他:「何杏说的也对,你还是有点用处的。这样吧,你明天就去巡捕房报导。」 …… 介于傅世钦做事一贯雷厉风行,饶是李君则不情愿,也还是被逼着去见了探长唐鑫。 唐鑫为人很公正,做事也一向严谨,所以一开始,他实在是不喜欢李君则的。 龙马特务班的学生想要成为探员都要经过考试选拔,李君则却没有按照流程来,而是直接走了后门。因为傅世钦和唐鑫的妹夫关系甚好,他妹夫出面请他帮忙安排个人进来,唐鑫不好驳了妹夫面子就答应了,却一直在想着怎么找个机会让李君则知难而退自己离开巡捕房。 碰巧李君则刚报导第一天,就遇到了一个棘手的案子,唐鑫就故意让他跟着一起去了兇案现场。 12.探长唐鑫 这次案件的死者是霞飞路上最着名的大嘉年歌舞厅的舞女,名叫陆翩然,她还有个同胞的妹妹叫做陆小小,姐妹两一同在大嘉年上班,还合租了一家广慈医院对面的二楼公寓同住。不幸的是,红颜薄命,陆翩然不久之前被发现横尸屋中。 唐鑫和李君则一起乘车往广慈医院方向去,路上他问李君则说:「之前有没有见过死人?」 李君则点头:「见过。不过我不喜欢死人。」 「为什么?是觉得害怕吗?那你这胆量可不行啊,咱们做巡铺的处理这种兇杀案是常有的事情,你现在后悔不干了还来得及,别以后晚上回家都做噩梦。」 唐鑫说这句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挑了挑眉毛看着李君则,本想给他一个下马威,谁知道李君则忽然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开口道:「那倒不是,我不喜欢死人是因为别的原因。」 「哦?是什么原因?」 李君则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答非所问地说:「探长似乎不太喜欢我。」 唐鑫的神情一滞:「这是什么话,你是我妹夫介绍给我的,也是我首肯答应让你跟着我做事的,我怎么会对你有成见?」 「第一次跟您见面的时候,我不小心注意了一些细节。您对着别人的时候,看起来的确不苟言笑,不过握手的时候,左手会拍一拍对方的手背,这是一种表示鼓励的方式。相反的,跟我握手的时候,您笑的很亲切,只是手掌不自觉地往下,手上用了力气,但是握手的时间非常短,有一种……恩,敷衍的感觉,而在敷衍的情绪中,又夹杂了一丝强势。」李君则一边观察唐鑫的表情一边说:「看来我猜对了,就是这番话实在是太冒犯了,不知道我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唐鑫自然是非常诧异的,但很奇怪,明明李君则的话失了礼数,却并未让他感到生气,反而提起了他的兴趣。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再有就是刚才,您对我描述兇杀案比较可怕,看似是对我关心,担心我的承受能力,可是眼神中却透露着一种喜悦,加上挑眉毛这一动作,这在我看来更像是一种……幸灾乐祸。」 「李君则啊,你跟我说这些话很冒险的。放在别的人身上,恐怕你就要得罪人吃苦头了。」 「您现在眉目舒展,双脚有节奏地抖动,整个人的姿态比刚才要放松很多,在我看来不仅没有生气,似乎心情还很不错。所以我应该不至于吃苦头吧。」 他的话音刚落,唐鑫就哈哈地笑了起来:「想不到,真的想不到,你竟然能够观察地这么细緻缜密,我原本以为自己收了个草包手下,不想收穫还不小。你这些本事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无聊的时候瞎琢磨出来的,都只是皮毛而已,不值得炫耀,不过还是希望日后查案的时候,能多少帮到您一些。」 13.自杀还是他杀? 唐鑫点点头,再看李君则的眼神明显多了几分赞许:「不过你还没有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就是你说自己不喜欢死人,却又不是因为害怕,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因为尸体是不会说话,不会再做动作的。和活人相比起来,判断他们的信息要稍微困难一些。但这也只是相对的,毕竟人生总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惊喜,有时候死人通过另一种方式『开口』告诉我们一些更多的事情也说不定。」 「那我倒很想见识一下,今天你会怎么让一具女尸开口。」 他们很快到了地方,案发现场已经被封锁。在公寓的门口,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高个子女人正在跟先来一步的警察说话,她看到唐鑫来了,终止了谈话走过来说:「唐探长你来了,我已经检查过尸体了,有几点想跟你汇报一下。」 唐鑫点点头:「辛苦你啦,来,我先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巡捕房新进的探员,他叫李君则。君则啊,你眼前这个女孩叫袁来。你别看她文文静静的是个姑娘家,她可不简单,是咱们法租界实力最强的法医。日后还有很多工作都需要她的帮助。」 李君则伸出手:「幸会。」 袁来的眼睛转了一圈,微微笑了起来:「幸会。」 傅世钦已经提前跟她打过招唿,所以袁来也是知道李君则身份的。 他们一起往死者陆翩然的房间里走,她此时横躺在地上,虽然已经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还是无法掩盖她生前的绝美容颜。 烟花易冷,红颜易逝,大抵如此。 陆翩然的左手拿枪,也是左边头部中枪,单从现场来看,是一起自杀案,且死者是一个左撇子。 袁来蹲了下来,示意唐鑫和李君则靠近:「我觉得这不是一起简单的自杀,相反很有可能是有人谋杀了她之后为了掩盖罪行制造的假象。你们看,她的皮肤附近有未燃烧完的火药颗粒和菸灰。还有着一圈淡黑色的痕迹是枪口印痕,也就是说,这是一起近距离射击案。在通常情况下,我们的第一反应是自杀,但是不排除兇手是贴着死者的脑袋开枪的可能。」 李君则问:「你为什么觉得是他杀?」 「因为在明确了射程之后,照理说如果是陆翩然自己开枪,她的手腕上应该是有溅出来的血迹的。可是你们看,她的手腕非常干净,没有一点血迹,这就不可能是自杀。」 唐鑫贊同地点了点头,李君则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四处换看了一圈房间里的摆设。 袁来接着说:「而且你们看,桌上的笔筒是倒下来的,里面的笔都散了出来。还有一支笔掉在了地上,可以推断死者生前也许是和谁起过争执,两人发生过肢体较为剧烈的接触,造成桌面上的东西凌乱了。」 「李君则,你怎么看?我觉得袁来的话很有道理,就像你说的,有时候尸体反而能给我们更多的提示,甚至比你仅仅从人的肢体语言来分析心理活动要更有说服力。」唐鑫看着李君则,却看到他一直在到处看:「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袁来说的是很有道理。不过也只是推测,目前还不能下定论吧。」 袁来不解:「现在最关键的应该就是找到真正的兇手了,自杀的可能性已经排除了不是吗?」 14.左撇子还是右撇子? 见李君则不说话,袁来接着说:「我把体温计插入了死者的直肠,测定了她的死亡时间。因为室内温度不到二十度,死者体型偏瘦,按照死去后十个小时以内尸体以每小时1c的速度降温计算,她是在凌晨零点左右开始出现尸体现象的。所以我们可以排查这个时间点来过这里,或者和陆翩然有过接触的人具体有谁。」 唐鑫点点头:「好的,我这就让他们去跟这一带的邻居问清楚昨晚有没有人来过这里。对了,陆翩然不是还有个妹妹吗?她人在哪里?」 「就是她报的案。现在她因为伤心过度人在医院里休息。」 趁着袁来和唐鑫说话的时候,李君则单腿跪在地上,靠近了中枪的地方仔细地看了看,若有所思。 袁来从傅世钦口中听说过李君则的本事,所以现在看到他这样的神情有些疑惑地问:「我总觉得你有话要说,莫非我之前的推测有什么不对?」 「你是验尸方面的专家,我本来没有什么发言权,不过我总觉得事情也许比我们想像的更加复杂一些。你说她如果是被人开枪打死的,为什么表情会这么安详?丝毫看不出来有痛苦的情绪。」 「或许她是被人下了药弄晕过去了之后再开枪的呢?」 「那书桌上那么凌乱你又怎么解释?说明她生前应该是有意识的。」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往书桌边上走,坐在了椅子上,看着桌上的摆设说:「陆翩然应该是个右撇子。」 袁来也走了过来:「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桌上砚台的放置位置,是在右手边的。还有喝了半杯茶的杯子,也是放在右手边的,一个左撇子怎么会这样放东西呢?」 唐鑫露出轻松的表情来:「不错,那就更加证实了袁来刚才的猜想了,死者是左手开枪,可实际上她是一个右撇子,这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她是被人谋杀的。」 「袁来,你刚才说陆翩然的妹妹在医院里?哪家医院,我想去看看她,跟她打听一些事情。」 袁来指了指对面:「她就在广慈医院。不过我觉得她不会知道太多的,陆翩然出事的时候陆小小还在歌舞厅里面唱歌,大嘉年的客人都可以作证的。」 李君则没接她的话,只是道了谢,随后和唐鑫打了个招唿就往对面去了。袁来看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喂,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他们问了护士找到了陆小小的病房,她正半倚在床上,看起来神情很忧伤。袁来先开口说:「陆小姐你好,我们过来是想了解更多关于你姐姐的事情。」 陆小小别过脸去,又缓缓地嘆了一口气才说:「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 「你姐姐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李君则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袁来很奇怪:「你刚才不是已经……」 「嘘,你先别说话。」 陆小小伸手摸了摸鼻子:「她当然是习惯用右手的,正常的人不都是那样的吗?」 李君则继续问:「会不会其实她是一个左撇子但是你不知道?」 「怎么可能?她是我姐姐,我们每天都在一起生活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她是不是一个左撇子。」她咬了咬嘴唇,有些不解地看着李君则:「您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是有什么原因吗?」 15.刻意制造的假象 「因为我们发现你姐姐出事之后左手有一把手枪,伤口也是在左边,可如果她是一个正常的习惯用右手的人的话,也就是说她不是自己开枪的。」 陆小小露出惊讶地表情,她捂住了嘴巴:「我的天啊,怎么会这样呢?太可怕了,那么会是谁杀了她。」 李君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也慢慢地说:「是啊,会是谁杀了她呢?我也很好奇……好了,想必陆小姐这一次一定很伤心,请好好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他们从医院里出来,袁来有些不满地问:「就为了问她那个问题,你还特地跑了一趟医院,答案我们其实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李君则看了她一眼:「*医开始瞧不起人了?我想你肯定是觉得我刚才的做法纯属浪费时间吧。」 「虽然你可能会生气,但我真的那么想。」 「没关系。不过我很遗憾地告诉你,我们之前的推测可能要全部推翻了。」 袁来瞪大了眼睛:「全部推翻是什么意思?我怎么突然听不懂你的话了。」 李君则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又回到了陆翩然的住处,他一进门之后就开始四处环视,先是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然后又跑到了厨房里,打开了盛放碗筷的柜子,忽然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果然如此。」 「我都被你搞晕了,你在找什么呀?」 「就是这个。」李君则用手指了指一个放在柜子里的带把手的杯子:「你看,后面一排的几个杯子的把手都是朝着左边的。」 「那怎么了?」 「一个右撇子怎么会把杯子这样放进柜子里呢?你试试看这个动作,很别扭不是吗?所以,陆翩然是左撇子。」 袁来还是不信:「那也有可能是陆小小是左撇子啊,谁说杯子一定是陆翩然放进去的。」 「陆小小的手錶戴在左手上,跟我们说话的时候,一直是右手在动,她绝对是右撇子。」 「单从杯子的摆放还不能证明什么吧。」 李君则又转身进了陆翩然的房间,他打开里间厕所的门,在洗漱台上看到了刷牙的牙缸还有一瓶雪花膏,都是放在右手边的。而左边几乎没有放任何东西。 「你看,她的日用品都是放在右手边的,不会有错的,你是不是想太多了,哪有那么复杂?」袁来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认为李君则想太多了。 他盯着洗漱台上的东西看:「不,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台子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放在右边的,倒显得有些刻意了。一定还有什么我没有注意到的隐蔽的地方。」 就在这里,他的视线忽然落在了一个石榴珠牌的胭脂盒上。这是一个形状方正,端正摆在镜子边的盒子,李君则把它拿起来打开之后仔细看了看,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地表情:「袁来,我想真相就在这里了。」 袁来凑过去:「这有什么问题?」 「你是右撇子对吧,你试试抹一点胭脂到手上。」 袁来狐疑地照着他的话伸出食指,在盒子里的胭脂块上滑了一下,留下了一道从左往右的痕迹。 「你看,你刚才留下的痕迹和这个盒子里的胭脂上面本来的痕迹是相反的。很明显,这块胭脂的右边比左边的厚度少了很多,这是因为一个左撇子习惯用左手抹胭脂,而她的手指在胭脂块上应该是从右往左抹的,所以右边受力更多,才会变得相对薄一些。」(如图) 16.她在说谎 袁来也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咦,怎么会这样呢?你的意思是桌子上的茶杯,洗漱台上的日用品都是有人故意放到了右边,让我们以为死者是右撇子,但其实死者是左撇子。可是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肯定不可能是兇手干的,兇手不会蠢到故意制造矛盾来暴露自己。」 他们正在理清思路的时候,唐鑫也从外面进来了:「好了,我想我们可以破案了。有目击者见到昨天晚上是有一辆小轿车送陆翩然回来的,而且那个人还上楼坐了一会儿才走。」 「是谁?」袁来问。 「他叫吴大海。是大嘉年歌舞厅的一个经理。听大嘉年的人说,吴大海这个人品行不太好,对人总是恶狠狠的,还喜欢占女人便宜,不是什么好货色。我想就是他开枪杀了陆翩然不会错了,不然她一个女人哪来的枪?」 唐鑫越说越兴奋,毕竟在他看来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不需要再有怀疑。李君则却忍不住泼了盆冷水:「对不住了探长,虽然吴大海很像兇手,但他真的不是。」 袁来这时候也走了过来点点头:「没错探长,我必须要做出自我检讨,之前我的注意力只放在了死者手腕上没有血迹这一个点上,所以坚持是他杀,可是综合现在看到的一切,我们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个案件了。」 唐鑫听了他们的话眉头紧锁:「你们两这是什么意思啊?真的把我给搞煳涂了。」 李君则把自己的发现又给他说了一遍,唐鑫吃惊地张大嘴巴:「你的意思是,陆小小在说谎,陆翩然根本就不习惯用右手,她其实是个左撇子。」 「没错。加上你们说最先发现陆翩然的尸体的人正是陆小小,所以我怀疑,陆翩然是自杀没有错,但是陆小小有意制造了他杀的假象来误导我们,目的恐怕就是……」李君则停顿了一下:「你刚刚说,最大的嫌疑人是吴大海?我恐怕陆小小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杀人的罪名嫁祸给这个倒霉鬼。」 袁来到底没有忍住问了一句:「话说,你刚才为什么认定了陆小小没有说实话呢?我们两个是一起去医院看望她的,我怎么什么都没有察觉。」 「在我问到陆翩然用左手还是右手的时候,陆小小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还不停地咬嘴唇,再后来我和她四目相对的时候,她的双手交叉地很紧,甚至因为用了力气显得关节发白。 怎么看都觉得她非常紧张。而当听到我说陆翩然可能是被人谋杀的时候,陆小小的反应更加奇怪,照理说应该是惊慌失措和诧异的,虽然她尽量也让自己看起来意料之外,可是她眼睑收缩,嘴角有些微乎其微地上翘,这分明是高兴的神情。这就说明,得出谋杀的结论是正中她心意的。」 袁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我的天,你是怎么做到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对一个人的表情精准地判断的?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李君则朝着她眨了眨眼睛:「我只是比平常人聪明那么一点点而已。」 17.家门口的女孩儿 他们从陆翩然家里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唐鑫让李君则和袁来先回去休息,等明天审问出结果了再通知他们。 袁来和李君则不同路,他跟她道别之后往反方向走,她就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发呆,半天才回过神来,再转过身的时候,竟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李君则回家之前在店里买了几个包子回去当做晚饭,他慢悠悠地往家里走,才刚走到路口就看到了有个身影坐在自己门前的台阶上。 说是坐着,倒不如是蜷缩在那里。她不是别人,正是何杏。 因为李君则第一天上班,傅世钦不放心就打发何杏过来问问他觉得怎么样。她到这里等了许久了,这么干坐着,竟渐渐一股困意涌了上来,就双腿抱着膝盖,头靠在腿上睡着了。 李君则看到她这幅样子有些哭笑不得,恰巧他门前有一棵柳树,他折了一根柳条下来,玩心大发地拿柳条挠了挠她微微露在外面的脖子。 何杏正在睡梦中,哪里能想到李君则这么对自己。她还以为是谁在跟自己挠痒痒,有些不高兴地哼哼:「别闹,让我再睡会儿。」 李君则憋着笑继续逗她玩,何杏继续哼哼:「不要挠我,好痒。」 可是那人似乎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何杏有些生气地抬起头来,大声地喊了句:「真讨厌,是谁一直不让人睡觉。」 结果她一睁开眼睛就看到眼前笑弯了腰的李君则,又看到了他手上的柳条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红着脸站了起来,支支吾吾地说:「你回来啦?那干嘛不叫醒我。」 「叫醒你哪有刚才那样有意思。何杏你太逗了,这样坐着都能睡着,我也是服了你了。」 「谁叫你回来那么晚了,我都等好久了。」 「快把你脸上的口水擦一擦。」 何杏的脸更红了,赶紧掏出手帕仔细擦了擦:「现在还有吗?我睡得太香了,真不好意思。」 李君则看到她小苹果似的脸蛋,只觉得可爱异常,因为刚从睡梦中醒过来,她的神情看起来还有些怔忪,可这样的何杏比清醒的时候看起来更加地憨厚单纯。 他忍不住伸出了手来,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脸:「我逗你玩的,瞧你吓的。」 李君则这一动作,让何杏吓了一跳。莫说何杏了,他自己也被吓到了,只得装作没事人一般地缩回了手。 何杏有些尴尬,轻轻地咳了一声,用手拨了拨耳边的碎头髮。正巧一眼就看到了他手里的袋子,便问道:「这是什么?」 「包子,我的晚饭,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你每天都吃这个?」 「差不多吧,我又不会做饭。反正随便吃点东西填肚子不就好了。」 「那怎么能行呢?这些没有营养,不然我以后每天给你送点吃的来吧。」她又想起来傅世钦交代自己的任务,于是问他:「傅先生让我问问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第一天就碰到个挺复杂的案子。不过现在应该差不多解决了,快累死我了。」 何杏来了兴趣:「真的吗?跟我说说,我想听。」 李君则刚开始不想说,但是经不住何杏在边上软磨硬泡的,就把大致的经过告诉了她。她听完眼睛都发亮了:「哇,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他看她这样子,心里不自觉地流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来。从小到大,他都是习惯了一个人的,没有人听他讲这些稀奇的故事,也没有人在门口等着他回家。 可是现在,她兴致勃勃地听他说话,像个求知慾旺盛的孩子。不知道为何,她的反应竟然比他刚才侦破了一个案子更加让他觉得有成就感。 18.我家的钥匙给你 何杏听本来认真听着,想到什么又突然开口了。她用近乎炫耀地语气对李君则说:「对了,你今天见到了袁来吧?」 「见到了,怎么了?」 「她可厉害了,袁小姐是我的偶像,她人长得漂亮,懂得知识还多,特别是勇气可嘉。你想啊,她的工作需要成天接触尸体,可是她一点都不怕,反而能冷静地处理一件件案子,可真叫人佩服。」 李君则给自己倒了杯水:「她是不错,是一个很专业的法医。不过你也不必对别人那么推崇,你自己也很好啊。尤其是有勇气方面可不比谁差,就凭你敢一个人卧底在傅世钦身边,这胆子也够大的了。」 「哎呀你不要再说这个了。咱们换个话题。你明天几点钟下班,我给你带点儿饭菜过来吧。」 李君则挑眉毛:「怎么?你还想在我家门口睡一觉?现在上海很乱,你别到时候给人贩子拐走了,那傅世钦跟我要人,我可担不起那个责任。」 何杏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一脸自信:「那你大可放心了,一般就是四五个男人联合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你等我一下,我上楼拿个东西给你。」李君则说着快步走到了二楼的卧室里,打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这个房子还剩下的一把钥匙,然后下楼往何杏面前一放:「吶,这个你拿着。以后再来我这里,直接进门就行了,别再坐在台阶上了,晚上外面风大,我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何杏眨了眨眼睛,有些木讷地伸出手把这个钥匙给接了过来,过了一小会儿才回过神来:「哇,你不怕我到你家里偷东西啊?我可瞧见了,你客厅里有好多看起来就值钱的花瓶,比如那边那个……」 「北宋汝窑青瓷瓶。」 「这个呢?」 「清干隆时期的珐瑯彩题诗双耳瓶」 「那边那个又是什么?」 「元代青花飞马图罐。」 何杏顿时笑得合不拢嘴,拿着钥匙在面前比划:「等我回去了,就把它用根小红绳给穿起来挂在脖子上,等什么时候缺钱了就从你家里拿走一个宝贝出去卖,一准发大财。」 李君则一脸坏笑:「你尽管拿去卖,不过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这些可都是我外公生前的珍藏,小心他三更半夜的时候阴魂不散地去找你。」 何杏:…… 她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间不早了,傅先生该等我等得着急了,我得赶紧回去了。你今天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回头傅先生再有什么交代的事情,我再过来跟你说。」 「你路上回去小心点。」他起身送她到门口,看着她蹦蹦跳跳地往路口走,又忍不住叫了一声:「何杏。」 她在夜幕中回过头来,头顶恰有一盏白色灯光,她的脸在明暗的交界处陷在一半的阴影里,看得并不真切。可是她的声音清清脆脆,就像是一只小黄莺:「怎么了?」 「没事。晚安。」李君则靠在门边,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容。 19.寻找犹太人 这一觉睡得倒是踏实,等李君则再醒来已经时间不早了,他迅速地把自己收拾好出了门,想着第二天上班就迟到唐鑫肯定要有意见了。谁知道他看到李君则没有半点责备,反倒是一脸轻松:「你可算来了,昨天照你说的我们把陆小小带回来问话,经过一夜的审讯她可算是松口全招了。」 「她为什么那么恨吴大海,陆翩然又为什么要自杀?」 「因为陆翩然前不久查出来自己得了绝症,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她们姐妹两都是外乡人,一起来到上海讨生活,因为年轻贪玩又欠了吴大海很多债务。吴大海逼债逼得紧,还时常对她们姐妹动粗,陆翩然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就想着利用自己的死来让吴大海背一个杀人的罪名,也免得妹妹以后受罪,所以特意在把他约到家里坐了会儿之后自杀。她死后陆小小改动了兇案现场误导了我们,随后向巡捕房报案。」 李君则摇摇头:「人啊,总是喜欢自作聪明。」 唐鑫拍拍他的肩膀:「总之这一次的案子你是最大的功臣,我很高兴以后你能在我手下做事,好好干,你这样能力非凡的年轻人,前途是最不可限量的。」 「谢谢探长。」 他们正说着话,外面突然一阵喧譁。唐鑫皱了皱眉头:「怎么这么吵啊?」 有一个探员匆忙跑过来:「探长,有几个日本特务机关的人到我们这里,说要我们协助找人。」 李君则和唐鑫一起出去,果然看到了几个穿着黑色西服的日本人在外面,他们一见到唐鑫就说:「唐探长,我们是樱机关的调查员。我们收到情报,有一个从德国逃到上海来的犹太人现在隐匿在法租界里,这个人对德国和大日本帝国都至关重要,所以一定要找到他的藏身之处。这就要你们巡捕房的配合了。」 唐鑫冷笑一声:「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原来是帮你们收拾烂摊子找人?不好意思先生,我们很忙的,没有时间和经歷去做这些事。」 这几个人的脸色很明显不好看,唐鑫说完还不忘加了一句:「不过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这里是法租界,不是日占区,如果你们不遵守这里的规矩紊乱秩序,我一样会秉公处置。」 李君则在一边听着,心里一动。 如果说「十哥」所在的幽灵部队是日本人成立的不为外界所知的特务机关的话,樱机关就是一个公开成立的特务机构,能让他们的调查员和德国人一起劳师动众地出面找的人,恐怕身份不寻常。 所以等晚上从巡捕房回去的时候,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去了傅世钦那里想把这事情跟他说一下,谁知道傅世钦反而先开口了:「你有任务了,我下午的时候收到了十哥的通知,说是一定要找到法租界里的一个人。」 「是不是一个犹太人?」 「你怎么知道?」 「今天下午日本人去过巡捕房了,我来也就是想告诉你这个,他到底是什么人?」 傅世钦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他是93式火焰喷射器的主要设计者之一,同时也是研究98式乙型手榴弹的专家组要员,手里掌握大量的热兵器资料。因为德国纳粹党屠杀犹太人的原因,他迫于形势离开了欧洲来到了上海,他手上的资料也是现在最重要的军事机密材料,一旦落入日本人手里,后果将不堪设想。我收到上级指示,一定要先于日本人找到他,并把文件送到重庆去。」 20.大海捞针 李君则点点头,忽然看到了傅世钦看着自己的眼神又往后退了一步:「你这么看着我干嘛?不是要把找人的任务交给我吧?法租界那么大,我又从不认识那个人,你不是等于让我大海捞针吗?」 「这件事对于别的人来说也许很难,不过你可不一样,你从小就比寻常人要聪明许多,怎么会有难倒你的事情?」 「求你别给我戴高帽子,我没有那个本事。」 傅世钦阴晴不定地笑了一下:「呵,李君则你给我听好了,我把你安排进租界里不是为了让你查那些所谓的杀人案的,而是希望好刀能用在刀刃上。你办其他的案子再厉害,在我眼里也不过是旁门左道,除非你能真的替军统把事情给办好了,我才不会觉得把你留在上海是多余的。」他顿了一下:「当然了,逼你离开上海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烧了你的房子。」 李君则一听到他这种话就觉得头疼:「傅世钦你这人特别无耻,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要拜拜阎王爷,求他不要让我投胎的时候再和你有任何关系。」 「真可惜,这辈子你还是我弟弟,所以……就算你把上海掘地八尺,也得替我把犹太科学家给找出来。」 他们正说着话,外面有人从院子里进来了。李君则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就听到何杏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原来你在这里呢,我刚才去你家了,结果没瞧见你人,还以为你仍在巡捕房。」 李君则回头看她,第一眼就瞧见了她脖子上的红绳,穿着的挂饰可不就是自己家里的钥匙吗? 他哭笑不得:「怎么你还真的戴在脖子上了?」 「你家里的东西太金贵了,我可不敢弄丢了。」 连傅世钦也觉得有些诧异了:「你竟然愿意把家里的钥匙给别人,这倒是第一次见到。」 「你要是喜欢,回头我也让人再造一把给你啊。」李君则伸了个懒腰,用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打了个哈欠:「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交代你的事情,可千万不要忘记了。」 「不敢忘,掘地八尺嘛,我记住了。」 「十哥从日本人的档案袋里拍了两张照片送了过来,你可以根据照片找人,更加有针对性一些。」傅世钦让何杏上楼把照片拿了下来交给李君则。 他不肯让老姚送自己,就叫了出租汽车回去了。路上因为闲着无聊,就和司机聊天:「不知道你有没有和犹太人相处过?」 「现在上海犹太人多啊,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已经来了好几万的犹太人。他们大多都是来这里逃难的,我妹妹家里楼上就住了一户。真是比我们上海人还精明啊,听说刚搬进来的第二天就申请重新安装了小电錶单独计费。」 李君则来了兴趣:「你接着说。」 「我以前的房东太太喜欢喝公关马路一家犹太人开的咖啡店里的咖啡,我时常开车送她过去,日子久了和老闆也熟悉了起来。他们过日子真的是精打细算的,合住的时候,水电费都一定要单独算的。」 21.锁定目标 从出租汽车上下来以后,李君则掏出钥匙开门,才一打开灯就吓了一跳。他的屋子原先有些凌乱,因为他不习惯自己收拾,只有在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才稍微整理一下。 可是现在,客厅里面原本随意摆放的衣服此时都整齐地叠好平放在沙发上,纸篓里的垃圾也被清理掉了。 厨房的桌子上还放了两盘菜和一碗米饭,特意用一个大锅盖盖好,应该是怕自己吃的时候已经凉了。 李君则抿了抿嘴巴,心里有些感动。这顿饭吃的特别香,他嚼着米饭的时候忍不住看了看这个家,脑中竟然忍不住浮现出何杏在这里忙碌的身影。 等吃完饭,他把傅世钦给自己的两张照片拿了出来仔细看。 第一张照片看出来背景是他家里。他坐在沙发上对着照相机微笑。傅世钦说他的年纪有五十几岁,不过从照片上看过去,他并不显老,身材也比同龄人要精壮,这和犹太人长期的饮食养生习惯有关。 他的身侧放了一根细长的拐棍,看来他腿脚有一些不方便。 在沙发后面有一个的靠在墙上的杆,李君则仔细辨认了之后,发现那是曲棍球的球桿。在球桿的旁边地上还放了一个足球,可见他是一个热爱运动的人。 他的衣着看起来很洁净,但是他的裤子边角有些毛躁,膝盖那里的颜色也和四周有一些色彩,所以看出来这条裤子穿的时间很久了。 他的整体看起来很正式,衬衫还不忘打了领带,可见对于拍照这件事情,他还是比较认真对待的,那么会穿一个有些老旧的裤子,也许是因为他没有看起来更新的了,这就意味着这是一个节俭朴实的人。 另外一张图是他和友人在咖啡店里喝咖啡的照片,比较前面一张照片看出来他很喜欢阳光,两张都是坐在阳光下面拍摄的,而且神情惬意,很享受的样子。 李君则把自己注意到的地方都画了个圈,一一写在了纸上。 天一亮,他还没来得及上班又去了一趟傅世钦那里。 傅世钦也才刚起床,本来想着找人的事情有些心神不宁,谁知道一早上李君则就来敲门了,他在看到李君则的时候就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知道他应该有头绪了。 「你让手下的人去法商电车电灯公司一趟,找到他们安装电錶的部门,设法将法租界一个星期内安装了小电錶单独计费的用户地址给全部找齐。」 「那应该有上百家吧,我们难道要从那么多户人家里一家家地搜查吗?」 「那只是一个初步的大范围,我有办法缩减。」 傅世钦听了他的安排,让周南设法联繫上了电气公司安装部门的经理,把李君则要的名单弄到手交给了他。 到手的地址将近六十户。 「他的腿脚不方便,平日里如果要出行的话,需要藉助拐杖。走远路的话按照犹太人那么精打细算的习惯,不会选择乘坐出租汽车,只会选择电车。所以他一定住在电车附近。」 李君则从中除去了方圆一公里以后没有电车的地址,还剩下大约三十户。 「法租界着名的体育俱乐部有两家,其中一家靠近小东门,一家靠近霞飞路。霞飞路的经济更为发达,但是房租涨得很快,他应该不会住在那里。而且小东门的那家体育馆会经常举行体育比赛,作为一个腿脚不方便却热爱着体育运动的男人,自己没法参与其中的话,肯定也会经常去看比赛。所以我认为他住在小东门附近。」 于是又从三十个地址当中找到了剩下的五个地址。 李君则把这五个地址交给了傅世钦:「让你的人去查,附近有咖啡厅和面包店的地方尤其要仔细,有阳台的可能性更大些。不出意外地话,你们今天就能找到人了。」 22.父子不和 傅世钦心情显然好了很多:「要是真的找到了那个犹太人,你也算立了大功。」 「我对那些东西不在意,我又不是军统的人。」 「你从小就是这样,对什么事情都不关心。我没有你那样的本事能看懂人心,所以永远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希望你能过得开心点。」见李君则不说话,傅世钦又说:「重庆那边来书信了,是爸爸亲笔写的,你要看看吗?」 李君则皱了皱眉头:「不了,时间不早了,巡捕房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的,我就先回去了。」 「爸其实很关心你的,这么多年了,你宁愿跟我妈亲近都不愿意跟爸爸多说话,他该有多伤心?他如今也老了,膝下就只有我们两个儿子,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突然就对他那么排斥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可以问的?我是傅南山的儿子,这一点是命运安排,没办法去改变,但是我可以选择不相信他,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李君则说完这些话就走了,傅世钦心里烦躁,走到院子里给自己点了根烟,微乎其微地嘆了口气。 等他去裕来大饭店上班的时候,就把周南叫进了办公室,让他按照李君则圈定的范围安排手下逐一去找人。到了傍晚时分,他就接到了周南从外面打进来的电话:「大公子,外国来的老闆已经接到地方了,您要不要过来一起吃顿晚饭?」 傅世钦听了这话一阵欣喜:「好的,替我招待好客人,我这就过去。」 他又让司机去巡捕房接了李君则一併过去。李君则留过洋,英文说的很好。 周南把找人的经过说了一遍:「按照二公子的提示,我们先去了这家楼下有咖啡厅的公寓找人,公寓的房东就是咖啡厅的老闆,他也是犹太人。听说我们要找人,他非要带我们上去,又故意在楼道里咳嗽很多声,来提醒屋子里的人藏起来。所以等我们上去的时候,房间里什么人影都没有。」 李君则挑了挑眉:「那你怎么找到人的?」 「我在一幅挂在墙上的油画旁边看到了一根拐杖。二公子不是说,他腿脚不灵活吗,所以我觉得他一定是藏起来了。又是放在这幅画边上,我猜画里有机关,果然让人拿下来以后,里面有个暗层,人就躲在里面。」 周南一说完,李君则就哈哈大笑了起来:「好样的,傅世钦,你这个手下够聪明的,都快要有我百分之一的智慧了。」 周南发誓,他真的不想骂人。他只是有些郁闷。 他们跟这位犹太的军事学家交涉,本来对方态度强硬,不愿意配合,李君则用英文和他说清楚情况,表明了立场,对方知道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后,终于情愿把手里的材料交给了傅世钦。 为了不让他被日本人找到,傅世钦又连夜安排人把他秘密送到了公共租界去,并在那里替他安排了合适的住所。 23.那么烫,那么软 而这些材料,被小心地缝在了大的火腿里,由批发食品的商贩随车送了出去,几经辗转,送到了重庆。日本人恐怕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们要找的人已经不在法租界了,哪怕人找到了,他手里的资料也拿不到了。 上海又下了一场雨,天气湿热。 何杏奉命去巡捕房找李君则,唐鑫扶了扶眼镜看着她:「小姑娘,你今天找错地方了,他没来上班。」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也正找他呢。」 于是她又匆忙往他家里走,她有钥匙,自己开了门,客厅里却是空荡荡的,她喊了两声,没有人答应。 正狐疑着,以为他不在家里,又不甘心地上楼去了他房间找找,没想到一推开他的房门,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男人。 他睡得很沉,一点都没察觉有人进来。何杏本想叫醒他,靠近了之后又觉得他的脸色不太正常,她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被吓了一跳:「我的天,怎么会这么烫?」 原来李君则是生病了。 何杏看他嘴唇已近烧的退了皮,再加上感到不适所以连在睡梦中都锁着眉头,心里有些酸酸的。 说这个人是堂堂的将军公子谁信呢?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待在上海,又不肯让别人照顾,生病了也不知道吃药看医生,只是自己死撑着,如果她不是因为急着找他,也不会这么快知道他病了。 她这么想着,看着他的眼神就更心疼了,转身出了房门,到洗手间里用凉水弄湿了毛巾叠起来放在他的头上,又小跑着下楼去了附近的诊所开了点退烧药。 等倒在杯子里的热水不那么烫了,她才小声地喊了一声:「李君则。」 他没答应,只哼了一声。 她推了推他的胳膊:「坐起来吃药了。」 床上的人岿然不动,她再接再厉:「快点起床了。太阳都晒屁股了。」 「你再不起床,我就掀你的被子了。」 她说着手放在被子上:「我真的掀了啊。」 忽然,她的手腕被人捉住了:「何杏,你好吵。从刚才就一直在乒桌球乓的,你是要把我家给拆了吗?」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来了,那还不起来。」 他闭着眼睛哼哼:「头疼死了,不想起。」 「不行,一定要吃药。」 「不想吃,药太苦了。」 「这是西药,不苦的。」 「那我也不乐意吃。有副作用。」 「大少爷,你怎么那么难伺候?」 「我是二少爷。」 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得了,敢情都病成这样呢,还能抢白自己,说明脑子没烧坏。 李君则忽然伸出抬起两只胳膊:「你拉我起来,我身上没有力气。」 「好吧好吧,谁叫我是丫鬟命呢。」 她于是拉着他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谁知道这人忽然一用力,何杏没防备,竟然栽在了他的怀里。她仓促地想站起来,却不想额头擦着他的嘴唇就过去了。 那么烫,那么软。 就像她的心。 她忽然脸又变的一片通红了,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你你,你自己起来吧,我先出去了,我到楼下等,等你。」 24.何杏是自己人 何杏说完就一熘烟地跑了下去,李君则再怎么叫她,她也不肯回头看一眼了。 他躺在床上,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既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懊恼,怕这样会吓到何杏。 为了再见面的时候不尴尬,他一下楼就问道:「你这么急着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她于是也跟着立即进入正题:「是傅先生让我告诉你一声,你们军统局的戴农局长(此处化名)派遣了一个特使到上海来,有要紧事情见你。」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何杏趁机把药倒出来摊在手心放在他面前。李君则央不过她到底吃了两颗药:「这下行了吧,我们走吧。」 「你生着病呢,出门会不会不舒服?」 「我要是不去,你怎么跟你老闆交差,没事的,走吧。」 会客的地方是在裕来大饭店的秘密会议室里,李君则才刚进门,那位特使就立即站了起来主动伸出手跟他握手:「这位就是傅二公子吧,都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傅家两位公子都有令尊的风范,为党国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啊。」 「客气了。」 傅世钦跟他介绍:「这位是戴局长的第一秘书孟主任。」 孟主任看了一眼何杏:「你先出去,我和两位公子有重要的话要说。」 何杏听了这话正要走,李君则却皱起了眉头。让她先出去没有什么,不过这人说话的语气让他很不高兴,他不喜欢有人对何杏这么不客气。 所以李君则开口说:「不用,孟秘书,何杏是自己人,说什么话不需要避讳。你直接说就是了。」 何杏有些忐忑地看了他一眼,这位孟主任是官场上的老人了,他一下子就看出来李君则有些不高兴了,态度也立即客气了起来:「哦哦,是我太过谨慎了,这位小姐也一起留下吧。」 「是这样的,首先戴局长对于这一次两位公子找到犹太军事专家,把材料送往重庆的行为非常赞许,甚至连委员长都十分认同,让我这一次过来务必转达这些话。」 李君则似笑非笑:「这么冒险从重庆过来,您应该不是只为了说这些吧。」 「二公子眼力非凡,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就直说了。就在不久之前,党国的前中政委委员徐明阳秘密离开了重庆,来到上海投靠了日本人,他还把我们在南京的老牌卧底张友江同志给出卖了,南京的情报系统受到了很大的损失。委员长下了命令,一定要让徐明阳为他的叛变付出代价,他人现在就在上海,所以我这次来也是希望你们能接受这个任务。」 「是要暗杀吗?不留活口?」 「叛国者,杀无赦。」 傅世钦沉声说:「还请孟主任回去转告戴局长,我们一定尽力不辱使命。」 「有劳二位公子操心了。」 周南奉命低调地把孟主任送了出去,等他一走,傅世钦说:「早在孟主任来沪之前,我就已经收到了十哥的消息,说是他们的幽灵部队最近派出了不少人秘密保护一个从重庆来的投靠者,连他也不知道具体身份,让我注意留心。碰巧刚才孟主任来,我才知道,十哥说的人就是徐明阳。幽灵部队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一旦出动了手下去执行任务,暴露的风险太大了。很有可能目的没有达到,反而损失了我们自己人的性命。所以这一次一定要想一个周全的办法。」 25.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李君则点点头:「这件事情急不得,在行动之前得摸清徐明阳的日常动态,具体时间,等这些信息都把握了再执行任务也不迟。」 「你先回去等我消息,有需要你的地方,我会让何杏去找你。」 何杏送他出门,有些感慨地说:「身为中国人,却为了名利背叛祖国,成为人人不齿的汉奸,值得吗?」 「总有那么些人会觉得现实的财富和权势更重要,愿意出卖精神层面的东西去换得这些虚荣。」 「我不能理解,在我看来叛国者该死,就是因为他们满足自己的私慾,不顾黎民百姓,天下苍生。日本人侵犯国土,百姓的日子就会过得苦,何时才能熬出头?」 李君则停下来仔细看了看她,此时的何杏说到时局极为愤慨,热血沸腾。 「看得出来你真的很爱国啊。」 她不解:「难道你不爱国吗?你不恨日本人,不恨汉奸吗?」 他听了这话,竟微微露出迷茫的神情来。 何杏看着他:「李君则,我很多时候看不懂你。我是*的人,照理说你的立场本来不会这般容得下我,可你不仅帮我隐瞒,还对我毫无芥蒂。日子久了,我发现你其实对什么事情都不关心。不关心政治,不关心时局,也不关心你自己。」 「我是中国人,我的初心肯定是希望国家能够摆脱欺辱,自立自强。但我看不到这个国家的前路在哪里,我出生在党国世家,却从小就看多了阳奉阴违的事情,争权夺利,假公济私,即使是面对抗日的问题,也始终摇摆不定,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但我也想告诉你,中国更多的是奋力反抗的人。比如你哥哥,比如我父亲。我年幼的时候不懂事,问我父亲为什么要那么辛苦。他对我说这是他应该做的事情,只要为了这个国家,哪怕要他付出性命他都愿意。谁知道后来一语成谶,他真的英年早逝了。」 李君则有些惋惜:「他是怎么死的?」 「晚上走在弄堂里遇见了抢劫的流民,身上的钱都被抢走了,命也丢了,幸好老天有眼,有目击者举报了杀人犯,那人也伏法了。」 「你不是说,是他教你功夫的吗?为什么他却死在一个流民手里,照理说他应该能够轻松地对付那个人才对啊。」 何杏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他没防备被人给偷袭了吧,而且那个人已经认罪了,这事错不了。」 因为是伤心事,李君则也不好再问更多,跟她道别之后,他就独自回去了。 接下来几天他都在等着傅世钦把关于刺杀徐明阳的具体安排通知自己,却发生了一件他们谁都意料不到的事情,徐明阳死了。 他是被人给开枪打死的,出事的地点就是中华圣公会救主堂后面的一个窄巷子里。而这件事情最奇怪的地方就是,查出来的兇手不是别人,竟然是当初出卖同志,被李君则侦破,被傅世钦击毙的张海琦的秘密情人陆由涛。 他也是傅世钦一直想除掉来替康同报仇的人,谁会想到,这个人竟然会刺杀了徐明阳。这么一来,连傅世钦都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了。 26.少了一发子弹 这起案子是发生在法租界的范围里,所以李君则可以名正言顺地查清楚,但因为死者徐明阳是上海的现任沪西特别警察总署署长,所以伪政府的警察局也坚决要参与到查案过程中。 根据一同在场的几个人的描述,李君则大概了解了当时的情况。 当时车里连同司机一共是五个人。徐明阳最近喜欢上的一个女人在这条窄巷子最尽头开了一家饭馆,他为了照顾这个女人的生意常来吃饭。 车开不进巷子里,只能停在路口,他们步行进去。因为徐明阳知道自己是叛徒,军统不会放过自己,所以每次进出巷口总是非常小心,深怕会被人给暗杀了。 这一次也是一样,他安排了两个人走在自己的前面,后面也安排了两个人,自己则走在中间。 因为是晚上,巷子里又黒又安静,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到更多的声音。忽然在巷口听到了几声枪响,他们都神情戒备地拿出了枪四处张望。 没想到很快又有了一声枪响,正中了徐明阳的胸膛,当场他人就倒了下去,身体抽搐了没一会儿就毙命了。 袁来作为法医对徐明阳的尸体进行了检查,再结合在场几个人的说法,当时子弹是从巷口方向往里面发射进来的。也就是说,走在徐明阳前面的两个人是排除了嫌疑的。 而走在他身后的分别是陆由涛和一个叫做陈旭的秘书。 不过陈旭也不可能是开枪的人,因为他前不久断了左手臂,还去医院打了石膏,目前他的左手还一直固定在石膏里面,用布条吊着。 陈旭的另一只手当时提了一个公文包。沪西特别警察总署在前不久给每个人发了一支配枪,是柯尔特m1911式手枪,他的枪自始自终就没有拿出来过,在包里放着。 巷子里最有可能开枪的人就剩下陆由涛了。 本来也没有怀疑到他的头上来,毕竟在巷口听到了好几声枪响,有可能是有人在巷口开枪正中徐明阳。但是这个可能性很快就被排除了。 日本驻沪大使馆的领事声称:「我们派出的秘密保护徐署长的人在你们进入巷子之后,一直盯在巷口附近,始终没有人靠近过。」 陆由涛急了:「那也不会是我开的枪啊。肯定是对方有狙击手,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狙击了署长。」 袁来仔细观察了伤口之后说:「不会是狙击手做的,如果子弹是从高处射过来,弹痕在他的身体里应该是从上往下的一条斜线。但是他体内的子弹痕迹几乎是水平线,甚至有微微偏从下往上打进来的感觉。」 「从死者身体里取出来的子弹,直径有11.43毫米,也不是狙击枪的子弹直径,根据我的经验,兇器应该是柯尔特m1911式手枪。」 袁来的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纷纷诧异了起来:「这是署里的标配,自己人做的?」 很明显,陆由涛的嫌疑一下子变成了最大的。他大声地辩驳:「不是我,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断了一只手臂的秘书陈旭突然开口说:「我们每个人的枪都是上膛了的,照理说如果没有开枪的话,7发弹匣供弹,一发都不会少。让我们看看你的枪里有几颗子弹不就知道了。」 最后查出来,陆由涛的手枪里少了一颗子弹。而其他人的手枪都是七发。所以巡捕房和伪政府那边都认定了陆由涛是兇手,人证物证俱在,事实就像是钉在砧板上一样,不容怀疑。 27.三头六臂 傅世钦对这件事情非常关心,连夜让李君则到家里细谈。 「我实在没有想到兇手竟然会是陆由涛。你说他会不会是我们军统的同志,一直秘密地潜伏在警察署里,连我都不知道身份,等待机会对徐明阳下手。」 李君则皱眉:「不可能,他一定不是兇手。他没有杀人。」 「怎么可能呢,你们不是已经确定了吗?」 「在他一开始被人怀疑的时候,眉毛下压,眉头皱起,这是典型的愤怒表现。同时上眼睑提升,下眼睑紧绷,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不少。再后来看到自己的手枪了少了一发子弹的时候,他的眉毛一下子提升了上去,嘴巴微微张开,唿吸都紊乱了。看出来这是他意想不到的结果。再后来当所有人都确定了他就是兇手的时候,他的嘴巴紧闭,嘴角紧绷,整个人的身体甚至在微微发抖。我摸了一下他的手心,全部都是冷汗。」 李君则摇摇头:「试想一个敢于刺杀汉奸的英雄,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一般不都更偏向于完成任务的释然和欣慰吗,生死反而能够置身事外的吗?」 傅世钦把手里的笔放下来,神情变得更加严肃了:「你一定要把真正开枪的人给找出来。我需要确认他的身份,因为很有可能,他是我们自己人。」 李君则在客厅里来回地踱着步子:「当时在场有五个人,死了一个徐明阳,抓起来一个陆由涛,剩下的三个人当真,有一个人的表现我始终觉得不太对劲。」 「怎么说?」 「那个人叫陈旭,左臂骨折打了石膏。案发的时候,他就站在陆由涛的身侧。当我们巡捕房的人赶到了案发现场的时候,其他两个人的神情非常惶恐不安,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署长在非常短暂地时间里身亡了,还不知道开枪的是谁,作为在场的人肯定会害怕的。可是那个陈旭比他们都冷静很多,丝毫不见畏惧,甚至在我开看来他的表情是轻松的。」 傅世钦和何杏在他身边插不上话,几乎就是李君则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我看了他很久,当提到徐明阳的死的时候,他都会不自觉地有些嘴角上扬,虽然幅度很小,但是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毕竟我那么英明神武,绝对不会看错的。而且他左右两边嘴角变化的幅度还不一样,左边总是比右边高那么一点点……这分明就是讥笑和不屑的样子嘛。」 李君则勐地一转身:「对,越想这个人越有问题。当时大家都没有想到查看枪膛里的子弹,只有他突然提出来了,然后就发现陆由涛少了一颗。莫非他才是开枪的那个人,设法嫁祸给陆由涛的?」 何杏实在忍不住了:「可是你刚才说他手臂打了石膏啊,怎么可能会开枪?李君则,会不会是你判断错了,说实话,我总觉得凭藉一个人的表情下结论不靠谱。」 李君则往她身边跨了一大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何杏:「这位小姐,你敢不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不靠谱?嗯?那么请问你,迄今为止我的判断有没有出过错?」 何杏见他炸毛了,立马想起来自己还有把柄在这人手里,连忙安抚他:「对不起对不起,二少爷你接着说,小的这就闭嘴。」 「这还差不多。」他跟她较劲完了却又自己陷入了苦恼:「他到底是怎么做到开枪的呢?明明左手被固定在石膏里面了,右手还拿着包,枪又在包里,难道是哪咤吗?有三头六臂?」 28.恍然大悟 何杏觉得有些好笑,就无意识地接住他的话说了一句:「也许就是三头六臂啊。就像神话人物有三只眼睛一样,他有三只手也说不定啊。」 这话当然只是在开玩笑,不过李君则却忍不住重复了好几遍:「三只手,三只的话,第三只手……」 他把自己想像成了陈旭,左臂是被石膏吊着这样横着悬在胸口,右手拿着公文包,因为一直在往前走,不可能是把包放下来拿枪,开了枪之后再回头提起包的,那样太明显了。 那么左臂的话……李君则努力地回想自己见到陈旭的样子,他今天还穿了一件宽敞的黑色大衣,因为手臂的原因,大衣是敞开的。也就是说,如果偷偷地在衣服的遮挡下用左手开枪的话,身边的陆由涛是看不到的。 现在的问题就是,他的左手可以开枪吗? 骨折了的话当然是不行的,那如果其实手臂断了只是一个藉口,实际上根本就没有骨折的话,就完全可以活动自如了。 这种时候吊着的石膏反而起到了掩饰自己的作用,趁着夜色黑暗,没有人注意的时候,从假的石膏里偷偷地把自己的左手给拿出来,然后用准备好的另一只枪开枪杀了徐明阳,再用最快速度把枪放到左边的风衣内侧的口袋里,把左手放回到石膏里面,做出一副自己是骨折没法自由活动的假象。 还可以一石二鸟地把这种罪名嫁祸给身边的陆由涛。至于陆由涛的手枪,应该是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已经提前被陈旭给做过手脚了,拿掉了其中的一个子弹再放回去,所以他才会那么惊讶自己竟然会少了一颗子弹。 而陈旭因为有两把枪,被他放在公文包里的拿一把手枪始终没有动过,更是可以让所有人都认为他没有开枪了。 等整理好所有的思路,李君则恍然大悟:「哇塞,这个陈旭不简单啊,这种智力简直都快有我一半那么高了。说不定连徐明阳最近喜欢上的那个在巷子里开饭馆的女人都是他提前安排好的。利用美人计,把徐明阳引到这个窄巷子里,让车没法开进来,想要进入饭馆只能够下车步行。而之前突然响起的那几声枪响,也是他提前准备好的,目的就在于分散身边人的注意力,趁着大家都很慌张的时候,他开枪就没有人发现了,更何况还有大衣和石膏的掩护。」 他们听了这番推测都很惊讶,傅世钦沉吟了一小会儿:「我们得立即找到陈旭,确认他的身份。他的心思这么缜密,如果是我们的同志那就太好了,日后一定能够在很多地方都帮上忙的。」 李君则这个时候却突然看了一眼何杏,她本来没有在意,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倏地一下睁大了一些。 趁着傅世钦出了书房的空子,她连忙走过去问:「你怀疑陈旭他……」 「他应该不是军统的人,不然为什么连傅世钦都不知道。能调动多余人手,还有训练有素能够一枪让人毙命的话……何杏,你可能要找到组织了。」 李君则看了看时间:「好了,我要回家了,你先不要想太多,明天再去找人也不迟。」 他正准备走出去,何杏一伸手却忽然拉住了他:「如果陈旭真的是*的人,你会告诉傅世钦吗?」 「现在还不确定不是吗?万一不是呢?」他退一步反问,但并没有给一个明确的答覆。 「两党合作,本来应该众志成城,团结一致,可惜内部矛盾始终是大问题。而且傅先生这个人是最讨厌欺骗的,一旦我的身份暴露了,我和我父亲在他的心里就会成为决不能原谅的存在。他是个好人,我不希望我们的关系会恶化到那个地步。」 29.亦真亦假看不清 他缓缓地笑了起来:「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帮你?今天出来一个陈旭,明天可能就是张旭、王旭,你是希望我变成一个聋子和哑巴,把你们所有人的秘密都死守着不告诉我哥吗?何杏,做人不能太贪心的。」 「我早该想到的,你是傅世钦的弟弟,傅南山的儿子,怎么可能会帮一个外人。是我太天真了。」她说到这里,却还是忍不住牙齿咬着下嘴唇,想要拼命地忍住眼泪,不想还是有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李君则看到她这个样子,忍不住嘆了口气:「我刚才是逗你玩的。我不会说的,你别哭了。」 何杏诧异地抬起头:「真的吗?可你为什么愿意这样帮我?」 他挑眉:「你想知道我这么帮你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吗?」 「当然想。」 他凑近她,靠在她的耳边说话,唿吸几乎就吹在她的耳垂上:「没看出来吗?因为我喜欢你。我怎么捨得让你哭?」 何杏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怎么都无法开口。 李君则看到她这样子哈哈大笑:「骗你的,你这样都信?我是该说你傻呢,还是说你傻呢。」 「你这个人怎么总是这样啊,能不能说话靠谱点,不要吓唬人。」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来擦擦眼泪。」他掏出手帕递给她:「我真的不会告诉我哥的,我们既然是朋友,那我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咯。反正你们也不是坏人,大家一同对付日本人,合作做事其实更有效率。」 何杏一个劲地点头:「恩恩,谢谢你。」 「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女侠呢,却原来是个爱哭鬼。好吧,我真的要走了,你也早点睡吧,不要担心这件事情了,我会替你解决好的。」 傅世钦在客厅里抽菸,见他从书房里出来了,把烟摁灭了起身:「这是要回去?」 「时间不早了,我明天还要去巡捕房的。」 「听何杏说你前几天发烧了,最近我听你说话的时候声音还一直有点沙沙哑哑的,恐怕还没有康復好。白天我让管家出去开了点药,你带回去吃。」 李君则接过来:「对我这么好?谢啦。」 「天黑了,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我又不是小孩子。」他无所谓地摆摆手:「回见。」 从傅家出来,在这条路的尽头有一个放垃圾大铁桶,李君则看了看手里傅世钦给自己准备的药。 他就站在这里,看了好一会儿,到最后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然后一用力,把手里的药全部都扔进了身边的垃圾桶里。 他乘坐出租汽车回去,路过一家棺材店的时候,却让司机停了下来。 里面老闆正在准备打烊,看到有客人来热情地问:「先生,您有什么需要?」 「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我想买点纸钱烧给她。请再给我一盒火柴。」 等到了家门口,他蹲在门边划了一根火柴开始烧纸钱。 李君则抬起头,看了看天色的月亮:「您在那个世界过得还好吗?今天是您的忌日,月色真美,如果您还活着,一定很爱这样的夜色。」 「只可惜除了儿子,恐怕再没有别人会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不过您放心,那些害死您的人,都会有报应的。我是绝对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30.投怀送抱 已经入了夏,天亮的早,何杏一清早翻了个身就看到了窗子外面的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她很快从床上爬了起来,急着想去找李君则,然后跟他一起去弄清楚陈旭的身份。 本来她想借着出去锻鍊身体的理由出门,没想到傅世钦也醒得早,她一走到院子里,就发现他正在亲自浇花。 「这么早要出门去?」他看着她一副外出的打扮很奇怪。 「是啊,想出去跑跑步,活动一下筋骨。」 「别去了,今天这天气不好,都起雾了,湿漉漉的唿吸不舒服。」 她只好瞎诌了一个藉口:「其实我是去找二公子的,他……他昨天让我今天早上过去帮他买刚出炉的王记的包子,因为生意太好了恐怕去晚了就没有了,所以我得赶紧出门了。」 傅世钦皱起了眉头:「你是我秘书,住在我这里也算是我的客人,他反倒好了,把你当成佣人使唤了。」 「没事的。」何杏连忙摆手。 他嘆了一口气:「你就是脾气太好了,我这个弟弟有些随性了,难为你了。以后不要再做这些跑腿的事情了,我不希望你这样辛苦。」 傅世钦这番话说得何杏脸都要红了,本来就是她欺瞒在先,没想到他会这么体贴和关心自己,反而弄得她很内疚,所以她没敢再多留,又打了个招唿就出门了。 而到了李君则家门前,他正准备出去吃点豆浆油条,就迎面看到了何杏火急火燎地往自己的方向小跑着过来,碰巧地上有个小石子,她没在意被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一跤,被李君则上前扶住了。 「哇,你这是干嘛的?一大清早地就过来投怀送抱,我是个男人都觉得好羞涩。」 何杏被他说的尴尬地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谁投怀送抱了?你不要瞎说。」 「那你脸红干嘛?分明就是被我说中了心事所以不好意思了。」何杏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李君则也不再逗她了,她陪着他吃完早餐,两人一起坐车去了陈旭住的地方。 幸好陈旭地位不高,只是警察署的一个秘书员,住宅周围没有设立保卫。他们直接敲门,陈旭是一个人住,还没开门先问了一句:「是谁?」 「法租界巡捕房的人,有些事情不明白,想再请教一下陈先生。」 里头陈旭听了这话心里一惊,却还是故作镇定地给他们开门,板着一张脸说:「干什么的?这里可不是你们管辖范围,法租界的人到日占区来做什么?」 「方便进去说话吗?」李君则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毕竟有些话,我相信你也不希望更多人听到。」 陈旭犹豫了一会儿,侧身让他们进屋子。李君则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先替何杏拉开椅子让她坐下,自己也随即坐了下来。 「我认得你,你是唐探长身边的那个探员,叫什么君则的。」 「李君则。陈先生记性真不错。」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找我又做什么?」 「巡捕房的调查笔录上有记载。我们今天来,是想确认一件事,徐明阳是你杀的吧?」 李君则突然这么说,让陈旭吓了一大跳,但是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杀死徐署长的人不是已经捉拿归案了吗?我当时连枪都没有碰过,怎么可能会杀人?」 31.试探 「哇,心理素质真是好,难怪可以做卧底了。」李君则毫无诚意地恭维:「只不过真是可惜啊,你刚才给我们开门开的太快了,似乎忘了一些事情,需要我提醒你吗?」 「什么事情?」 李君则把视线放在他的左臂上:「这么快石膏就拆掉了?康復的速度还真是超过常人啊。」 陈旭神色紧张了起来,用一种充满戒备的眼神看着李君则。如果此时他的样子像是一只豹子,那么坐在对面的李君则更像是一个猎人。 「放轻松,你看我比你还要瘦,身边带来的又只是一个女孩子,我们两加起来都不一定是你的对手,怎么可能是来这里找你麻烦的。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你想怎么样?」 李君则站了起来:「如果我们有恶意,现在被抓起来的人就该是你而不是陆由涛了。徐明阳是汉奸,替日本人办事,国难当头,他当然该死。就算你不先一步动手,也已经有人在部署着等着取他性命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旭:「能够用石膏做掩护,在视线那么不好的黑暗弄堂里面,一枪就能解决了徐明阳的性命的人,还挺让人佩服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听不懂。」 「何杏,你跟他说吧,好不容易找到组织了,你不开心吗?」 何杏也有些紧张,因为她目前还不能确定陈旭的真实身份,可是李君则一副确信无疑的样子,她又觉得可以相信,所以试探性地看着陈旭:「或许你有没有听说过何夕怀这个名字?」 「没听过。」 何杏又不确定地看了李君则一眼,他对她无声地点点头,示意她不要怕接着说。 「我爸爸叫何夕怀,是一名*员。他在一次夜晚归家的途中,遭遇到抢劫的流民,不幸身亡。因为是单线联繫,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身份,我一直都期望着组织派人来找我,可是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联繫过我。」 她对着一个陌生人说完了这些话,真的是鼓足了勇气,因为深怕李君则判断失误,自己的秘密就会全部暴露了。 这个屋子并不大,此时的空气更是凝固了一般,没人再说一句话。甚至能够听到何杏有些急促的唿吸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陈旭才开口:「你爸爸死后,你是怎么生活的?」 因为李君则在这里,她不敢泄露军统的机密,所以没有敢说出傅世钦的真实身份,只是说:「我是被法租界里裕来大饭店的老闆傅先生收留的,现在是他的秘书。」 陈旭显得很迟疑:「傅先生?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李君则这个时候反而出人意料地开口了,连何杏都诧异了,没想到他会毫不保留:「她说的傅先生名叫傅世钦,是国民党五虎上将之一傅南山的儿子,也是国民党特务机构军统局在上海设立的情报中心的最高负责人。何杏之所以会被傅世钦收留,是因为当初她的爸爸何夕怀奉命潜伏在傅世钦身边收起情报,后来不幸去世了,膝下只有一女,女承父业,她就成为了傅世钦的现任秘书。」 32.大舅子 李君则的这一番话,让陈旭大吃一惊,他转头看着何杏:「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刚才怎么不告诉我?」 何杏支支吾吾地不知道如何开口,李君则轻轻一笑:「我在这里待着,她怎么敢告诉你这些?」 「你是什么身份?」 「其实不是很想说,怕自己一不小心会吓到你。」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越是形势紧急,别人都很紧张的时候,他反而越不正经地开玩笑。 陈旭冷笑了一下:「我也活了这么多岁数了,您还真别担心吓着我。」 「我是傅世钦的弟弟。」 陈旭往后退了一步,身后的椅子都直接翻倒在地上了。 李君则表示自己真的不想笑的,但是实在没忍住不厚道地笑了出来。何杏拉了一下他的衣服,示意他不要再胡闹了。 「你不要担心,傅先生迄今为止还不知道我的身份,而这位二公子是我的好朋友,他答应过我绝对不会让别人知道,他是不会泄密的。」 「我哥这个人比较固执,不太知道变通,如果让他知道了何杏的身份,恐怕你们都会有很大的麻烦。」 他看了一眼陈旭:「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肯定是在猜我是不是和傅世钦串通好了骗何杏,目的是为了通过她引出*的其他人出来。那你大可放心,现在最重要的任务都是对付日本人,不至于这么花费心思来和你们作对。」 何杏比较后知后觉,这才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可能性,幸好李君则没有那么心思,不然他利用自己来对付*人,那她可就是一个天大的罪人了。 「你为什么愿意替我们保密?」 「这个问题何杏已经问了无数遍了,我也懒得再回答你,以后你慢慢问她吧。眼下最重要的是,你要如何瞒住我哥。他现在已经知道开枪杀死徐明阳的人是你不是陆由涛了,所以你别无选择,只能让他以为,徐明阳是你的……情敌。」 何杏和陈旭都愣住了,异口同声地问了一句:「情敌?」 「对啊,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徐明阳最近喜欢上的那个窄巷子里开饭店的女人也是你安排的吧,既然这场戏安排了一半,不如演完好了。你动手杀徐明阳,不是因为你归属于哪个组织,而是因为徐明阳占有了你最爱的女人,所以你恼羞成怒才痛下杀机。」 李君则越说越来劲:「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男人嘛,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对吧何杏?」 她是个女孩子,听到这种不修边幅地话又有些脸上发烫了,只低着头自己掰手指,也不再看他。 见陈旭还有些迟疑,李君则一把把他拉到了角落里,小声地说:「不要对别人的好意这么不信任,我是真心想帮你们的,不然为什么何杏在我哥身边那么久了还不出事?如果你一定要我说出一个真实的理由,那也不妨告诉你,我喜欢何杏,她很惹人怜爱,所以我不希望她出事,有私心要保护她,也才会这么积极地帮她找到自己的组织。」 「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不过你别跟她说,我把你当兄弟才跟你说的。看你年纪应该比她多一些,说不定以后熟悉了你拿她当妹妹,还有可能成为我大舅子呢。」 33.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李君则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更何况还有一个让陈旭不得不信的理由,他权衡再三,如今被人发现了身份,骑虎难下,与其继续隐瞒漏洞百出,还不如听了李君则的安排,从长计议。 所以他们很快达成了一致的口径。 为了保持和何杏的联繫,陈旭迴避了李君则,告诉何杏说:「我需要向上级确认你父亲的身份才能继续联繫你,如果没有问题,下周一的晚上九点在广慈医院的后门门口第三棵银杏树下见面再细说日后的安排。」 她连连点头。 从陈旭家里离开的时候,何杏忍不住问李君则:「我越发地看不懂你,傅先生的身份是军统机密,你竟然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一个外人,难道不怕给你哥招来杀生之祸吗?」 「你们会杀他吗?」 「当然不会。」 「那不就行了。就算我现在不说,日后你还不是一样会告诉陈旭。何况你刚才说话吞吞吐吐,不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一交代清楚,陈旭是不可能信你的,所以我也是为了你着想。」李君则这话说的云淡风轻,可是在何杏听来,心里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李君则,有时候我甚至都以为自己在做梦,除了我爸爸,从没有人这么不计代价,无条件地对我好。」 李君则无奈地看着她笑了一下:「傻丫头,有人对你好不开心吗?难道你希望所有人都对你凶神恶煞的,让你难过痛苦你才觉得安心?而且我不是无条件地对你好啊,我有一个条件的,就是这些事情你要在心里牢牢地记住了,说不定哪天这些人情我会都要回来的。」 等晚上他到傅家,见到了傅世钦,只说陈旭是为情杀人,并不是军统的人。 傅世钦狐疑:「不会吧,他能在那么黑的巷子里一枪正中徐明阳的胸膛,一定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如果不说军统的人,莫非是*那方的?」 「怎么可能呢,我都已经确认过了,我的判断你还不相信吗?」李君则开始睁眼说瞎话:「说是从徐明阳上任的第一天就看他不顺眼了,就喜欢提拔那些会熘须拍马的人,本来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应该是他坐的,徐明阳却让一个喜欢奉承的手下上位了,所以陈旭早就怀恨在心了,再加上最近他夺人所爱,陈旭暗地里不知道练习了多少次就为了杀了他。」 傅世钦于是不再追究,李君则背过身朝着何杏眨了一下眼睛,何杏感激地对他笑了笑,露出一对小酒窝。 天色已晚,李君则要回去,傅世钦却拿了外套:「我正好要出门的,让老姚送你顺路送你。」 何杏疑惑:「怎么傅先生这么晚要出去有事?」 「到霞飞路一趟,安排点事情下去。」 她不假思索:「我跟您一起去吧。」说完又小心地看了一眼李君则,知道他一定看破了自己的心思其实是想知道傅世钦想干嘛,于是更小心地加了一句:「我的梳子今早断了,本来白天记着要买一把新的,可惜现在记性愈发地不好了,刚刚才想起来没有买。」 34.温柔 傅世钦不作他想:「也行,那便一起过去吧,那里位置繁华,附近应该有卖的。」 她乖巧地坐在前面,李君则和傅世钦并排坐在后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各怀心事,所以从上车开始一路上就大多沉默。 因为这些天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在商量着连接电车的轨道,中途有很长一段都做了轨道的调整,两边的路也比平日里显得颠簸了许多。 已经入了夏,饶是夜晚的温度也很高,这样的好天气本就惹人睏乏。 何杏原先是抱着双肩靠在半倚在座位上小憩,后来因为一天都很忙碌,再加上因为担心陈旭身份的,从昨夜开始就没有睡好觉,此时竟然不自知地睡着了。 傅世钦想问更多一些关于巡捕房的事情,才刚开口说了一句,李君则忽然朝着前面何杏坐的位置看了一眼。傅世钦于是也跟着看了一眼,因为他的视线不太方便,还特意把身子往前凑了凑。 就看到前面的女孩儿斜靠在位置上,她的头髮是披着的,又黑又浓密,衬得她的脸那么小,像是一枚精緻的玉碟。车里本就安静,这样的光景更是如同时间静止了一般。 车窗外的路灯橙黄明亮,成排地并立着,车辆驶过路灯的时候,会偶有灯光照进从车窗照进来,照在她的脸上。 此时的何杏美好地像是画中人。 李君则轻轻地咳了一声:「我叫醒她吧。」 傅世钦却急忙伸出一只手制止他的动作,还竖了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他:「嘘,小声点,她大概是真的乏了,让她再多睡一会儿吧,等送你回去了以后我再叫她起来。」 他这种反应其实李君则已经预料到了,只不过真的从他嘴里说出来又别有一番感觉。傅世钦是军人出身,当过兵的人,本来行事作风非常地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可是但凡是和何杏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变得温柔许多。 李君则默不作声地别过头看着窗外的景色,行道树很高,繁盛的枝叶和灯光交错在一起,显得影影绰绰。 然而这份阴影仿佛是水,慢慢地沉浸在他的眼里,光线晦暗,无人看到李君则现在的神情。 他到了地方,也只是安静地下了车,傅世钦要下车窗用唇语跟他道别,竟然没有发出丝毫地声响。李君则挥挥手,车在他身后滑进了夜色里。 有人说上海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尤其是租界里。 当半个中国都在一片狼烟烽火里的时候,上海的租界却呈现出一种畸形的局面,就像是一个被隔绝的孤岛。 尤其是到了晚上,店铺林立,灯火浮华。 霞飞路是法租界最热闹的地方,这里酒吧舞厅鳞次栉比,巨大的霓虹灯和彩色电锯字在街头闪烁,既像是少女的媚笑,又像是孩童的跳跃,辅佐着玻璃门内洋溢的酒香和爵士乐调,给孤独的路人一种心灵的引诱和麻痹。 傅世钦找的人是这里最大的一家夜总会丽都门的一名歌女。何杏这才意识到,这个歌女也是军统的一个特务,被安排在这里收集情报。 35.风情万种 这个歌女不是别人,正是丽都门的头牌,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夜莺」。 夜莺人如其名,有一副沙沙迷乱的好嗓子,他们刚到那里时,她正在台上唱歌。这曲子何杏从前并没有听过,只是从她的口中软软吞吐出来,每一个腔调都显得圆润妩媚。 有侍应生领着他们在靠角落的沙发里坐下来,还送了一碟雪茄过来,在傅世钦的首肯后用火烤上,小心翼翼地递了过来。 他示意旁人下去,吸了一口烟,看着这满堂的客人,这人声鼎沸的大厅,脑子里浮现的,却是两年前淞沪战争的时候,他初来上海看到的衰败和零落。 原本还是民国政府领导的土地,因为一场一败涂地的战役易主沦陷,整个上海,被法国,英国和日本人瓜分,而生活在这边土地上的中国人,则如履薄冰,水深火热。 可现在,总有那么一些不知道国恨家仇的国人还沉迷在租界短暂的安宁里苟且偷生,寻欢作乐,以为可以相安无事地过一辈子。 他这么想着,无意识之中就念了一句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何杏听了他的话只觉得蓦然一痛,心里酸酸的。 那边台上夜莺一曲唱完,有侍应生凑过去低声提醒他傅老闆来了,不知情的外人眼里,傅世钦是这里的常客,生性风流,时常为了这位娇艷美人一掷千金。 夜莺知道他来了,步伐款款地走过来,却又见他身边坐了一个小姑娘,可能是出来这样的地方,看起来有些拘谨,两只手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怕惹人怀疑,傅世钦做出一副花花公子的派头来,起身用力一拉,把夜莺拉到了怀里。亲昵地让她靠着自己坐,夜莺也不含煳,还主动伸出手拿了他吸过的雪茄放在唇边,也吸了一口,随即缓缓吞云吐雾,风情万种。 何杏羞涩地低下头,反而比当事人还要不好意思了。 傅世钦一见她这样子,心里后悔的肠子都青了,早先就不该带何杏过来的,自己和夜莺看起来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之后怎么跟她解释的清楚? 夜莺也朝着何杏笑:「这位妹妹怎么称唿,看着眼生。」 「是我秘书,说是想见识一下你这位夜莺名震上海的歌喉,特意让我带她过来。」 「那有何难的,你下次自己来,只管提到傅老闆,我一定好生招待。」 傅世钦贴近她,像是情人间的喃喃低语,但其实是在交代任务:「沪西青年晨报的主笔胡晓慈是不是经常到这里,你设法和他接近,等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下一步怎么做?」 「收到。不过大公子,那人每次来不爱找我,他更中意别人。」 他的声音低沉如水:「你可是夜莺,只要你愿意,什么男人不能接近?」 夜莺眸光闪闪地看着傅世钦:「大公子也一样吗?」 傅世钦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忽然起身站了起来:「何杏,我们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何杏本意是想探听他来找人的目的,却不想他们贴的那么亲近,她只能在一旁干坐着,此时木讷地站起来跟着他往外走。 夜莺却被傅世钦这副冷冷清清地样子给吓到了,暗骂自己不该吃了豹子胆问傅世钦这种问题,反倒惹了他不高兴。 她只好陪笑着送他们出门。这才刚走到门边,忽然有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伴随着一身沖鼻的酒气,凶神恶煞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36.盛怒动手 傅世钦素来不喜欢别人碰自己,这人一上来就推搡着靠近了夜莺,拉住她的手腕说:「少爷我刚才就一直在找你,你们店里的侍应生都是些蠢货,非说你有事情不能陪我。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陪这个小白脸?」 夜莺惶恐地看了傅世钦一眼,只见他低垂着眉眼,门口恰有一片阴影,他的表情一半陷在夜色里,模煳不清。但是他的面上看来还算冷静,并没有盛怒的样子,夜莺只好柔声安抚这人:「阮先生怎么来了,我要是知道您找我,怎么着也要过去陪您喝一杯酒的。」 傅世钦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心想着反正夜莺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珑,她惹来的烂摊子,她自己可以收拾干净。正抬脚要往外头走,这醉鬼见傅世钦这副冷清的样子,丝毫没有跟自己搭话的意思,竟然还觉得受到了侮辱,反而愈发地耍赖了。 他直接伸出手用力地拽住了傅世钦的手腕,往地上粗俗地呸了一声,吐出一口痰来:「本少爷跟你讲话呢?你是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居然用这样的态度对我?我告诉你,今天只要没有本少爷的准许,你休想踏出这间店的大门。」 何杏在傅世钦身边久了,看到他浓眉锁在一起,眼睛轻轻地眯了一下,知道这是要发大脾气的前兆。万一闹出了什么事情,反而更加不好收场了,她轻轻地拽了一下他的衣角,抿着嘴巴紧张地看着他。 他本来是真的恼怒了,从来他傅大公子只有对别人发火的时候,还没有谁敢跟他用这么放肆的态度讲话。可是他一低头看到了拽着自己的衣角的那只小小的手,再转头看到她可怜兮兮,欲言又止地想劝自己平静下来的表情,心里又忽然没有了方才的那股火气。 傅世钦深吸了一口气,本想调整情绪,刚想把这醉鬼放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拿开,却不想这人也注意到了他身边的何杏。 何杏今晚披着头髮,她的头髮浓黑且柔顺,五官虽弗能称得上极美,但是有一种文雅安静的秀气。她和夜莺,和这灯火辉煌的夜总会里众多的舞女歌女都不一样,她身在这里,有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纯净的美丽。 「你今天想离开这里也可以,把这个女人留下来今晚陪我过夜,我就大发善心地放了你。」 傅世钦的神情剧变,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让她……」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迎面下颌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头,这还不算完,傅世钦的一腔怒气因为他刚才失了分寸的那句话,此刻全部都迸发了出来,把他摁在了地上,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下下地打在他的身上,他是军人出身,下手又狠又重,疼的这人是哭爹喊娘,眼泪都刷刷地流出来了。 何杏本来也是觉得生气,可是一看到傅世钦这架势,深怕再这么打下去会出人命,赶紧拼命拦着他:「傅先生,别打了,求求你了,快别再打了。」 37.谁都不能欺负你 傅世钦央不住何杏在一边这么柔声地请求自己,总算是停下了动作起身站了起来,末了还不忘狠狠地踢了地上的人一脚:「我告诉你,今天要不是有人拦着,我叫你横着从这里走出去。下次说话的时候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巴,弄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然的话我恐怕你连命都不知道怎么丢的。」 夜莺在一边更是吓得花容失色,把他们送上车以后有些焦虑地说:「大公子今晚可是太冲动了,方才没来得及跟您说,那男人身份可不简单,他是现在第三警察局局长的小儿子阮振涛,平日里就是骄横霸道,容不得人的性子,如今受到了这般对待,我恐怕日后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何杏听了这话也慌了神了:「那可怎么办?傅先生不然这样吧,我现在过去代您跟他赔个不是,说不定还能缓解一下矛盾。」 「你敢去试试看?」傅世钦沉声开口:「不过是一个汉奸的儿子,仗着自己有个卖国求荣的爹竟然也敢在我面前撒野了。还要我跟他赔不是,我一枪毙了他都不解恨。好了,夜莺,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你不要纠缠进来,记着我跟你说的要紧事,别因为这个耽误了任务。」 他又嘱咐老姚开车,见何杏在一旁还是紧张兮兮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干嘛怕成那样?他是豺狼还是虎豹,能把咱们给吃了不成吗?」 「傅先生怎么还笑得出来呢?咱们这回是不是闯祸了,本来上海就是个大魔窟,咱们做事更是要小心为上,现在得罪了这种人,我怕以后……」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却忽然被他给柔声打断了:「何杏,他不能对你那样无礼。谁都不能那样欺负你。他对我不客气,我可以不计较,就当做是被畜生给咬了,可是他敢那么跟你说话,我真的没有办法容得下。」 何杏一下子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回忆起刚才他的样子,那般抑制不住的怒气,仿佛要杀人,原来最终的引火线却是因为自己。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傅先生,何杏何德何能让您这般礼待?」 他也回望她,与其说回望,倒不如说是在凝望着她:「你是女孩子,要习惯有人对自己好。这样才能一生都过得幸福。」 她听了这话,本来是该感激地对他笑笑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一阵酸涩冲上鼻息,硬生生地逼出了她的眼泪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拿手背把眼泪擦干,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您。」 「嗨,刚才被那混蛋一搅和,都忘了陪你去买梳子的事情了。」 她哭笑不得:「您这时候还惦记这小事做什么,明日再买也不急。」 而在丽都门那边,被傅世钦打得没法动弹的阮振涛一下子酒也醒了过来,平日里欺负人欺负惯了,如今反被人揍了,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他连夜被手底下的跟班抬到了医院里,看了大夫以后才发现竟然断了两根肋骨,更是大发脾气,歇斯底里地吼着一定要傅世钦好看。 阮振涛的爸爸倒是个明白事理的,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是汉奸,看似过得荣光,实际每天战战兢兢的,因为时常听说哪个又被人给暗杀了,深怕哪一日这种事情也落到自己头上来,日子过的比谁都窝囊。 38.何杏父亲的死 他也是清楚自己儿子是个没长进只会闯祸闹事的,所以并没有给他出头的意思,反而教训他:「断了骨头就该长记性,以后别喝了两杯酒就不晓得天高地厚了,要我看啊,你这次被人打得该!」 时间过得快,一晃眼就到了何杏之前和陈旭约定好的见面的日子。 也是她运气好,恰逢周一是永越百货的老闆董寿长的独生儿子大婚,晚上在百货门前的那一整条大街都放满了花灯。于是她跟傅世钦说了想去凑热闹,得以在晚上轻易出了门。 约定的时间是九点,她找到第三棵银杏树,还没站一会儿,就有个小女孩儿一边扫地一边低着头轻声地对她说:「你找的人在边上的童家当铺里等你。」 她没耽误,转身就往当铺里走。 掌柜见到她,直接开了门让她上楼,等到了楼上终于见到了陈旭。 他给她倒了一杯热茶:「你先喝点热水暖暖胃。等会儿我说的话可能会让你感到伤心,所以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陈旭的话让何杏紧张了起来:「怎么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身份吗?我可以发誓自己绝对没有任何欺瞒。」 他摆摆手:「别误会。我已经把你的情况和组织上汇报了,他们也选择信任了你。现在我要说的是另外的事情,跟你父亲何夕怀有关。」 她稍稍坐直了身体:「你且说。」 「那天见面的最后,我问你他是哪天出事的,你告诉我说是在一九三九年四月十七号的晚上被人发现他的尸体倒在卢家湾薛华立路上的一个弄堂里?」 她点头:「是这样,他应该是遇到流民抢劫了,天黑人少,再加上没有防备,被人从后面捅了刀子。」 「我们怀疑,你父亲是别人刻意谋杀的。」 何杏豁然睁大了眼睛:「不可能,为什么?」 「有一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莫说是你了,就连巡捕房一般的探员都不一定知道。其实那一晚遭遇杀生之祸的人远不止你父亲一人。」 「还有别人吗?可是我了解到的……」 「还有一家报社的全部成员,总共有二十七人。一夜之间,无一人生还。那是一家宣传布尔什维克思想的我们党成立的报社,地点很隐蔽,成员里不乏有组织里的骨干,所以对我们在上海的情报系统来说,相当于遭受了灭顶之灾。」 何杏吃惊地捂住了嘴巴:「可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那些巡捕房的探员没有人告诉过我?」 「因为法租界当时一连出了好几宗命案,租界里的居民人心惶惶,为了稳定民心,维持秩序,法租界的高级官员下令封锁了消息,并且秘密处理了报社里的二十七人的尸体。而你父亲恐怕是在归家的途中被人刺杀的,他出事的地方,正是从报社去往你们过去住的房子的小路。」 她的杯子握在手里,脑子却一片空白,手心一滑,杯子摔在了地上哗的一声,成了好几个碎片。 陈旭有些同情地看着她:「很抱歉告诉你这样的消息,可是我又觉得你是何夕怀同志的女儿,有权利知道事实的真相。」 何杏摇摇头:「我没事,我扛得住。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我想先回去了,日后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可以在拉多路尽头的傅家大宅外面的灯柱上涂一抹白油漆,我就会过来这里。」 陈旭点点头,要送她出去,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差点忘了一件事情。你现在是在傅世钦身边做事吧,我前两天得到消息,他最近可能会有麻烦,你在他身边,多提防一些。」 39.心有灵犀?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是这样,我们的人有卧底在青帮里头的,他传出来消息,说是最近有人找到帮里的人,要对付裕来大饭店的傅老闆。他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何杏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天被傅世钦打得满地打滚的阮振涛,心里又急了:「的确是得罪人了,现在果然有麻烦来了,这件事情都怪我。」 「你先不要急,毕竟傅世钦也不是寻常人,他手下一定安排了人时刻保护着自己的。」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会注意的,我先走了。」 从当铺里面出来,她却并不想立即回去。父亲的死一直都是何杏心中一个难以忘怀的痛,从小她就失去了母亲,和父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多年,他把自己所有的本事都交给她,让她习武,学会防身,于乱世中也有一身自保的能力。 可惜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竟然会死于非命。如今还被告知,他是被人恶意谋杀的。 何杏紧紧地篡着拳头:「爸,你在天之灵保佑女儿早日找到真相,到时候我一定要手刃敌人。」 街道上人来人往,即便是夜幕降临的上海,依旧有一种不曾褪色的繁华和热闹。她漫无目的地走到路上,看到有身材魁梧高大的男人把自己的女儿顶在头顶,晃晃悠悠地往家里走,心里翻江倒海一般的酸涩。 她坐在行道树下的椅子上发呆,无意识地就陷入了回忆中。也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感觉很孤独。 直到有人走过来。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了起来:「咦,这位小姐看起来有些面熟。」 她觉得这声音熟悉异常,豁然地抬起头来,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李君则,你怎么会在这里?」 「就是偶然在这里咯。」 何杏神情敏感了起来:「你不会是跟踪我一路过来的吧?不然这里离你家又不近。」 可是一想也不对,上次陈旭跟她约定时间的时候,分明是刻意避开了李君则的,他不可能听到他们说话,难道真像他说的是偶然? 李君则又开始睁眼说瞎话了:「我今天在家里的时候,忽然就有点想你了,然后我就想,这个时候何杏在干吗,在哪里呢?想着想着,不知道为什么,耳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你,我就跟着这个声音一直走一直走,没想到真的在这里碰到你了。」 何杏听了他的话哭笑不得:「骗人,编故事都不会。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真的,我没骗人。」他眨眨眼睛,低下头靠近她,故意用玄乎的声音说:「我跟你说,要么是有鬼,要么就是咱们两心有灵犀,产生心灵感应了。」 「呸呸呸。大晚上哪来的鬼,快别瞎说。」 「那就是你的意念把我给带过来的。你一定是在不停地念叨:『李君则我想见你,你快点过来见我。』」他捏着嗓子学着何杏的语气说话,弄得她绷不住笑了。经他这么一搅和,她也忘了继续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了。 40.失落感 李君则在她身边坐下来:「你不开心吗?明明是在对我笑,怎么看起来比哭的还难看。」 她低头掰着手指,不敢把更多的事情告诉他,只能轻轻点点头,看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儿。 「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是如果心里不舒服,不如哭出来会好过点。」 何杏摇摇头:「才不要,这里人来人往的,要是在这里哭被街道上的人看见了,会惹人家笑话的。」 李君则立马站了起来:「这样,我帮你挡着,你在我身后使劲哭,哭完了我再坐下来怎么样。」他真的挡在了何杏面前,她仰头看着这个人,他个儿那么高,爱讲笑话,对自己也好,就像爸爸一样。 这么一想,何杏真的没有忍住,哇地一下哭了出来。她把头埋在胳膊里,身体抱在了一起,肩膀随着啜泣也跟着耸动。她那么瘦,年纪那么小,却承受了很多女孩子从未承受过的沉重。 李君则慢慢地蹲了下来,起先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后来不知怎么的伸出了双臂,慷慨地将她环抱在怀里。等何杏的情绪发泄完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因为贴着他的肩膀,脸上都红的发烫了。 他也站了起来,但是身体一个踉跄随即要倒了下去,何杏眼疾手快地把他扶住了。 「哇,我的两条腿都麻了。」 「我帮你揉一揉。」她说着俯身,在他的腿上找到了几个通血的穴位,用力按了几下,果然他觉得舒服多了。 「厉害啊。看不出来你还有两下子。」 何杏挑挑眉毛:「那是当然了,我厉害的地方多着呢,等哪天有机会露几手给你看看,保证吓死你。」 「时间不早了,你一个女孩子单独回去我不放心,我送你回去。」 他坚持要送,何杏推辞不过,就和他一起上了一辆车。 他们快到傅家的时候,傅世钦正在沙发上坐着,他手里拿了今天的报纸在看,可是有些心不在焉。 其实傅世钦是后悔刚才那么爽快的答应让何杏一个人出去了。 原本他是好意,想着她是女孩子,爱看热闹,就随她去吧。可是现在那么晚了她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情,越想越担心,索性放下了手里的报纸起身想让老姚开车带自己去永越百货附近找一找人。 谁知道刚走到院子里,就看到何杏和李君则两个人说说笑笑的进了门。 傅世钦有些诧异:「你们两个怎么会一起过来的?」 李君则半开玩笑地说:「当然是因为佳人有约了,我既然约了她出去,肯定要负责把她安全护送回家才行。」 「原来你们是提前约好了?」 何杏本来想解释,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跟傅世钦说清楚她和李君则其实是偶遇,估计说出来他也不会相信的,所以她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了,权当默认了。 因为她刚才哭得厉害,脸上涨的通红,天气燥热,这抹红晕久久没有消下去,反而像是一种流露出来的羞涩。傅世钦看在眼里,心里不自觉地升出沉甸甸的失落感。 41.突然而来的危险 李君则不动声色地看了傅世钦一眼,把他的失落看在眼里,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却是从前自己的母亲一个人在巨大的主屋里,常年独守空房的落寞。 这一瞬间的回忆让他的心肠也冷了起来,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跟他们道别:「好了,我今天的任务完成了,也该回去了。何杏,你要早点睡觉,女孩子总是睡晚了会不漂亮的。」 傅世钦目送他远去,转头问何杏:「今天晚上开心吗?」 「很开心,花灯很好看。」她笑。 他点点头:「那就好。」说完不再看她,转身进了屋里,很快就回房间了。 她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似乎有些不高兴了,可是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又相安无事地过了些天,何杏稍微放了心,心想青帮的人也许不敢明面上对傅世钦动手,毕竟他在上海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富商,得罪了他不是什么好事。 月中的时候,傅世钦收到了峒荷塘大米行老闆的邀请,一直以来那家店都和裕来大饭店的合作紧密,老闆的孙子满月,一定让傅世钦出席。 他本来不爱应酬,但是央不过情面就勉强答应了,何杏跟着一同前往。 因为晚饭的地点安排在明月桥边,此时正是莲花盛开的大好时节,加上月半时候月光盈盈,照着一池的花朵美丽动人。 主人家在此处设宴,一来可以让宾客欣赏到怡人风景,二来天上一轮满月又和宴会的主体相映衬。 米行老闆平日里交际宽泛,亲友众多,其中也不乏许多和傅世钦关系交好的。席间他被人劝了不少酒,已经有些微醺了。 何杏晚餐一向少食,早早地就放了筷子,他看出来她对这样的场合不喜欢,所以显得有些无聊,就说让她先回去,还让她告诉老姚等会儿再回来接自己。 她觉得这安排也好,就提前离席了。末了还不忘嘱咐等在外面的傅世钦带来的随从说:「傅先生现下一个人在里头,你们多留点心,不能让他有闪失。」 明月桥这里不方便停车,老姚的车停在一公里远外的空地上。 何杏本来是想径直过去找老姚,起先没有留心身边事物,但是空气里忽然有一股她很熟悉的味道,让她的脚步顿了顿。 这味道其实并不浓,甚至是淡淡的,不过待在她父亲身边久了,她几乎是在嗅到了味道的那个瞬间就认出来是什么了。 黄磷和二硫化碳混合物的味道,而这两者被掺在一起最常见的用法只有一个,就是制作人工炸药。 因为黄磷在常温下可以自燃,二硫化碳蒸发也只需要几秒钟,它们的溶液沾上一种由面粉和氯酸钾调成的小球,用弹皮弓弹出去的话,可以飞出去四五十米远,而且爆炸效果绝佳。 何杏曾经还帮着何夕怀制造过许多,帮了他很大的忙。那么现在是谁在使用这些东西? 离她两三米远的地方就是一条紧贴着明月桥的胡同口,何杏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余光却往胡同里偷偷地瞥过去。 她瞧见几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蹲在地上捣鼓着什么,她的心也跳得很快,因为她看到了其中一人手里拿着的东西正是一个弹弓。 42.迫在眉睫 何杏贴着墙壁微微侧过身子去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声音不很大,所以听得不太清楚,隐约中听到「接应」,「下了药」,「把人带走」……这样的话。 这些话让何杏警觉了起来,莫非他们是青帮的人,趁着傅世钦出门在外,所以想制造混乱动手然而把人带走?如果真的是,后果不堪设想,当时傅世钦对阮振涛下手那么狠,他一定不甘心想全都报復回去。 正在何杏迟疑的时候,只见其中一个男人已经起身站了起来,还踩在另一个人的背上越过了围墙。 他忽然拿出弹弓,绑着一个沾过黄磷和二硫化碳溶液的小球就往墙里面的明月桥方向弹了过去。 果然没过几秒钟就听到了一声巨响,隔着这么远,她都能够想像的到一墙之隔的里面,人群一定不安地躁动了起来。 没有太多间隔,随即这人又连发了好几个小球过去,只听砰砰爆炸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是一串鞭炮炸在她心里一般,让何杏的整颗心都吊了起来。 这几个人见达到了效果,也加快步子从弄堂里出来往明月桥边跑了过去。她躲在柱子后面避开了他们的视线,却听见其中一个人说了句:「这下姓傅的铁定是跑不了了。」 姓傅的,果然是傅世钦! 何杏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想跑回去告诉傅世钦带过来的手下千万留心,可是怎么都找不到熟悉的人了。 正在着急的时候,忽然看到人群中有几个人的方向是和整体相悖的,根据她的印象,那是明月桥公园小门的方向,而正常情况下,那扇小门是不会打开的。越想越觉得这其中一定有傅世钦。 何杏从另一条路追了过去,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随手拿下来头顶晾衣服的绳子上晾着一身女人的粗布衣服。 路过一户没有关好门的人家时,又趁着没人发现从门边拿了一双女鞋,还顺手把铺在鞋柜上的一张桌布一起拿走了,然后快步走进了一边的公厕里,把衣服套在身上,换了鞋子。 她用桌布整个把自己的脸给蒙了起来,只留下一双眼睛,确信这样子不会被人给认出来之后才快步地往里走,想找到傅世钦的下落。 这样的做法放在平时她肯定是不会做,但是特殊时期,顾不得这么多了,她在心里对这两家人说了句抱歉,有机会的话一定会买新的重新还给他们的。 鞋子其实偏小了,她穿着并不合适,脚跟和脚趾头都磨得很疼。也还是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好不容易绕着明月桥跑了半个圈抵达后门锁在的巷子里,和青帮的人狭路相逢。 果不其然,傅世钦似乎是失了力气,被人架着走路,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何杏总算是知道刚才听到的那些话的意思了,一定是他们安排了内应在傅世钦的酒里下了毒,让他没了力气,只能被这样带走。 因为被一个蒙面的女人拦截了去路,这几个人也神情戒备了起来:「你是什么人?从这里闪开,别挡着道。」 她压低了嗓子:「你们把人给我放了,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43.替他挡了一枪 为首的男人哈哈大笑:「就凭你?一个女人也敢跟我们这样说话,小心老子弄死你。」 何杏也懒得跟他罗嗦,抬脚就踢了过去,手上蓄了力气,一掌拍过去,这人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傅世钦的眼神很迷离,因为失了力气,他只能勉强抬起头,很快又把头垂了下去。何杏愈发担心他的状态,手下的动作很快了一些。 她自幼习武,何夕怀曾教过她,形意掌出掌不快,但是动作虽慢,每一下都蓄满了力气,对手受了力很难有反抗的机会。 可是如果动作太快,力度就小了,反而容易被对手找到攻击的机会。不能分心,切忌心神不宁。 此时她没有谨记这些教诲,因为她很怕,她很怕傅世钦出事。 可能是看何杏不好对付,有人拔了刀出来冲着她比划,她闪了下身子躲过去了,顺势抢了他手上的刀,对着架着傅世钦的那个男人就要刺过去。 他为了不受伤松开了手,她连忙扶住了傅世钦。 因为傅世钦被人下了药,浑身没有力气,想要跟她一起快步离开很明显不可能,何杏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她口袋里有弹弓和一颗拾到的小球,是之前这些人遗留在刚才的巷子里的没有用完的,这个的确可以引爆,也的确能够帮助顺利脱身,但前提是人本身跑得快。 可是怎么带他走? 电光火石之间,何杏看到了身边一两米的地方用绳子栓着一辆木板车,上面还放了个白菜框子,应该是属于附近哪个卖菜人家的。 她用刀一下子把栓车的绳子给切开了,然后踢掉了上面的菜筐,把傅世钦给推了上去让他躺在上面,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力地踢了一下车尾。 也是运气好,这一条路因为靠近明月桥,是一条坡路,他人的重量给车子增加了负重,反而成为了一种动力让轮子能够迅速地往下坡路上滚下去。 其他人看到傅世钦从眼前就要走远了,哪里能够甘心,都一股脑沖了过来想要追人。 何杏只好拼命地挡着,无奈他们人太多了。 她踢到了一个男人的下身,他疼的直哆嗦,竟然伸手抱住了她的脚,让她栽了跟头。 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一个男人竟然掏出了手枪对着往下滑的车上的傅世钦就要开枪。何杏怕伤到他,在这一瞬间没有丝毫地犹豫,就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的视线。然而很不幸,她自己却一时没有闪过去,只觉得肩头剧痛难忍,当即额头就沁出了冷汗。 她中枪了。 为了逃出去,她咬咬牙不顾着肩膀在流血,一连在地上翻了好几个身滚到了离他们远一些的地方,从怀里掏出面粉和氯酸钾混合做成的小球,提高了声音对这些人喊道:「不想一起死的话,就往后退。」 为首的人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何杏手里的东西。他伸出手掌示意身后的人不要轻举妄动,她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撑在地上,站起身子之后快速地往后退了十几米远。 然后拿出弹弓,对着他们所在的地方就要弹过去。 他们一看她的动作,吓得往身后跑了起来,她弹出去小球之后掉头就跑。身后砰地一声巨响,回头一看,那些人抱着头趴了一地,地上的烟尘都被炸的浮动在空气中,一眼望过去,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受伤。 44.你是谁? 何杏快步往前跑,没多久就发现了载着傅世钦的木板车。原来地上有个小石阶,把车轮给卡在了这里,所以不能继续前行了。 后面的人很快就会追过来。她想了想,把他从车上扶了下来,又把车推过了石阶,再用力往下一踢,这车果然悠悠晃晃地往巷口滚过去了。 这样至少能够做出一种假象,仿佛他们是从巷口逃走了一样。 但其实她是把傅世钦扶着闯进了手侧的一户人家。 里面有个老妪正在晾衣服,看到何杏半身是血,还扶着一个没力气的男人闯了进来的时候,吓得脸色发白,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她做出一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说:「求求你,救救我们,有坏人想抢我回去做小老婆,我不肯答应,他们就追杀我和我先生。求求你让我们藏一会儿,等他们走了我们也会离开,绝不连累你太久。」 这老太太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来,倒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快步走过来帮着她扶着傅世钦,还把里屋的门打开让他们进去:「快点藏进屋里,我家有个大米缸,我男人在底下挖了个地洞。现在到处都在打仗,我们真怕有一天仗打到南江市来,所以提前做了准备,你和你家这位先进去躲着。」 等到了下面,她累的瘫坐在地上,胳膊早就疼的失了知觉。 老太太担忧地看着何杏:「姑娘,你这样一直流血可不行啊,我出趟门给你请个大夫回来包扎一下吧。」 她摇摇头:「不了,我没事的。不过真的要请您帮我个忙。麻烦您到拉多路尽头的白色大宅子走一趟,主人家姓傅。您带个口信给看门的人,就说傅先生有难,现在人在您这里。」 老太太满口答应,没有多耽误就往上面走,还一再嘱咐何杏:「我没有回来之前,你可千万不要出来,防止坏人再到处搜查,你别被人抢了去,平白耽误了后半辈子。」 傅世钦一直意识模煳,她捂住伤口慢慢靠近他,想看看他的情况,而他却在这个时候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然后一直看着她,神情显得很迷惘,他哑着声音问:「你是谁?」 何杏没说话。 「让我看看你的脸。」 她摇头。 「算我求你。」 他挣扎着要起来,不过无奈身上没有力气,很快又躺了下去。他皱着眉头看着她,似乎是想要视线能穿破她脸上蒙着的这块厚厚的布看出她的样子。 何杏不敢耽搁太久,那位老太太去了傅家,傅家的下人一定会第一时间赶过来,而她是绝对不能够和傅家人碰面的。 所以她转过身去爬上了架子,快要出了这地下室的时候,傅世钦急切地喊了一声:「不要走。」 可是她没有再回头,径直地推开了盖在头顶的门板爬了上去。又把木板给盖上了,从水缸里爬上去之后,她把大门打开了一个门缝,确定外面暂时没有动静,是安全的,就赶紧走了出去。 幸好现在是晚上,不太看得清楚她现在的样子,不然这副模样走出去十分吓人。 她拦了一辆出租汽车,用尽全身地力气打开了车门倒在了座位上,司机忽然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因为害怕不肯搭客。她报了李君则家里的地址,挣扎着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丢到了前面:「快开车,这些都给你。」 司机于是不再多问,一踩油门飞快地开了出去,等到了地方,她几乎是从车上跌下来的,车子在她身后噌地一下滑进了夜色里。 45.夜找李君则 何杏用一只手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了李君则的门前拍了拍大门。但很快又累的跌坐在地上。 李君则在客厅里看书,忽然就听到了咚咚咚的声音,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心想晚上这个点会有谁来找自己,难道是傅世钦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又要他帮忙了? 他疑惑地走到门前,打开门之后却并没有看到谁,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地下,差点被吓到了。何杏半边身体都是血地坐在台阶上,她粗重地喘着气,瘦削的身子因为疼痛一直在发抖。 李君则急切地喊了一声:「何杏。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说着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进了屋子里,本来是想让她躺在沙发上,又怕沙发太窄,会碰到她的伤口,所以一直把她抱上了楼,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床上。 她的唿吸有些紊乱,为了让李君则帮自己,简单地把之前隐瞒身份救傅世钦的事情讲了一遍,李君则听完脸色剧变:「你以为自己能上天入地吗?竟然还傻到替他去挡子弹,如果这一枪不是打在肩膀而是打在胸口,你真的连命都没有了。」 「我现在最害怕的是傅先生会怀疑那个救了他的人是我,他之前让我去找老姚,我也没有去。现在人又不知去向,等他回到傅家,一定会感到奇怪的。」 「被发现了又如何,你救了他,他难道还能杀了你不成?」 何杏偏过头不说话,因为疼痛,她额头都是冷汗。李君则并不会处理伤口,而且她的身份有保密性,如果送去附近的医院恐怕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他想了想,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人来,连忙跑过去打电话。 袁来本来已经要睡了。她忙了一天,感觉有些累了。 家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李君则! 他听上去挺急:「袁来,你现在人在哪里,我是李君则,我有要事要请你帮忙。」 不知道为什么,接到他电话,她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连方才的心烦意乱都消减了不少。 「我在家里,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说。」 「你虽然是法医,但也是个医生,。我这里有一个朋友,肩膀被子弹擦伤了,出了很多血,只有你能帮她处理伤口了。」 袁来毫不犹豫地答应:「把你家的地址告诉我。子弹现在在她的身体里,还是贯穿伤已经飞出体外了?」 「子弹擦着她的皮肤过去,主要是皮外伤,看样子不在身体里。」 「那就再好不过了,不会出大问题的,出血严重吗?」 「可能伤到皮肤上的脉搏了。出了不少血,我该怎么做?」 「你家里如果没有纱布的话,应该有白糖吧?把你的手洗干净,在她的伤口上撒白糖,可以有助于伤口的癒合,我带着医药箱马上就过来。」 李君则又赶紧加了一句:「对了,你有没有干净的换洗衣服带一身过来。她的衣服破了,而且都是血,不能再穿了。」 46.我宁愿受伤的是我 「莫非受伤的是一个女人?」 李君则嗯了一声:「其实……受伤的人是何杏。」 袁来深吸了一口气:「怎么会这样?傅世钦知道吗?」 「他不知道,而且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你先过来我这里吧。」 他挂了电话,转身去了厨房找到白砂糖,其实他这里本来什么都没有,这些东西还都是何杏后来买过来的,不想到现在竟然会派上用场能有止血的效果。 李君则仔细地洗了手,拿着白糖袋子上了楼,小心地把它们撒在伤口处。血已经把一部分床单染红了,她应该是累了,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闭着眼睛问了一句:「你在做什么?」 「我刚才打电话给袁来了,她让我这么做可以帮你暂时止血。」 何杏勐地睁开眼睛:「袁小姐知道我受伤的事情了吗,那她会不会告诉傅先生?」 「我跟她说了让她保密,她看起来是可靠的人,你就放心吧。」 「可是怎么跟傅先生解释我不在家里?」 「我去想办法。」 李君则在脑子里想好说辞,打到了傅家,是家里的佣人接的电话。 「你们管家在吗?让他来听电话。」 「刚才外头有个老太太找上门来,说是傅先生出事了。让我们赶紧跟过去找他,所以管家正准备出门。」 「把他叫回来,我有事情跟他说。」 「嗳。」 很快电话那头换了人。李君则言简意赅:「听着,等会儿傅世钦问何杏去哪里了,你就说她刚才回来过了,但是很快接到了袁来的电话,因为袁来最近接了几个可怕的案子,一个人晚上不敢睡觉,就非要让何杏去陪她过夜。」 「可是小少爷,傅先生现在有危险了。」 「我知道,你现在去救他,不过切记我刚才的话。一定要让傅世钦知道何杏中途回过家了,而且是你亲自给她开的门。」 「我记住了,您放心吧。」 等他再回到房间里,何杏挣扎着想坐起来问他是怎么对傅家人解释的,李君则嘆了一口气:「为什么你总是对这些事情那么关心,就那么怕他知道是你救人了吗?你受伤了,怎么不担心自己身体会不会出事。」 「皮外伤而已,我命大着呢,我心里清楚不会有事的。」 「可你流了很多血。」李君则蹲在床边,看着她的伤口:「果然敷了白糖稍微好一些了。可因为是子弹留下的,皮肤都灼伤了,日后定会留下弹痕。女孩子的身体金贵,本不应该留疤的。」 她竟然在这种时候还笑了出来:「那你是没有看见过我的背上和腿上,小时候练武摔了好多次,也时常有被打的情况,我身上的疤多着呢。」 他伸手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又帮她把覆盖在眼睛上的几根细碎的头髮撩到后面去,轻声问:「其实很疼对不对,刚才你连说话都在发抖。如果可以,真希望我们能换一换。」 她疑惑:「什么换一换?」 「我宁愿受伤的是自己,而不是你。这些痛苦都给我就好,不该由你来承受。」 何杏红了脸:「你别这样。我,我……」 47.老管家的谎言 李君则用食指抵在她的唇边:「嘘,别说话。好好休息,等医生来。」 就在他们等着袁来过来的时候,那一边管家也已经带了人跟着那个老太太去接傅世钦回去了。 他的力气逐渐恢復了一些,已经能勉强走路。 出了这户人家,傅世钦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开口问管家:「何杏已经回府了吗?」 「何小姐本来是回府了的,可是后来被袁小姐一个电话给叫走的,袁小姐最近接了几个很恐怖的案件,一个人在晚上不敢睡觉,一定想让何小姐过去陪陪她。」 傅世钦点点头:「这样啊,果然救了我的人不是她。那么会是谁呢?」 「救了您的人?」 「是啊,一个女人在最危急的时候救了我。」 管家看着傅世钦的衣服:「哎呀傅先生,您流血了吗?衣服上怎么这么多血迹?」 「这不是我的血,是那个人的。她肩膀应该伤得很严重吧。真是奇怪,我一点都猜不到她的身份。」 老管家这个时候忽然想到了李君则特意打来的那个电话,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所以也配合地加了一句:「当然不会是何小姐了,单凭她那瘦瘦弱弱的身板也不像是能对付坏人的。更何况还是我亲自给何小姐开的门让她进来,又是眼看着她出门的。」 傅世钦还是有些遗憾:「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人给我一阵很微妙的熟悉感。可惜我当时没有力气,不能看清楚她的长相。」 「您今天受累了,咱们先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傅世钦问老姚:「对了,今天是你送何杏回去的吧?」 「我并没有见过何小姐。」 「我明明让她来找你的,为什么你没见到她人?」 「是这样傅先生,我之前一直在那边空地上等着你们,后来看到那边有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我一打听才知道是有人投弹。我过去找到了跟着您的人,他们说您不见了,我怕您出事,就赶紧回傅家通知大家,管家已经通过老太太知道您在哪里了。」 老管家又赶紧说:「以我对何小姐的了解,她应该是不想麻烦老姚吧。」 「我真是庆幸她走地及时,不然她待在我身边,恐怕也会跟着出事的。」 …… 袁来很快就到了李君则那里,她一边上楼一边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她会受伤,又为什么要让我瞒着傅世钦?」 「能不能不要问原因地帮我一次?」 袁来一愣:「你不愿意说,我可以不问,而且我不算帮你,何杏也是我朋友。」 「谢谢你。」 她上楼看了一眼何杏的肩膀:「我的天,这不得疼死?我先给你清理一下伤口,再抹上消除炎症的药。一直以来我都给死人检查,好久没有给活人包扎了。」 何杏听了这话哭笑不得。 等她终于替何杏把伤口包扎好,何杏感激地看着她:「今天辛苦你了,只是袁来,这件事情能不能……」 「不告诉傅世钦嘛,我知道了。你放心好了。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愿意保密。」 李君则补充了一句:「如果傅世钦问起来,你就说何杏是住在你家里的,你查案子心里害怕,不敢一个人睡,所以……」 「好吧,但其实我从来没有怕过什么。死人并不可怕,在我看来,活着的人有时候更可怕,因为难以捉摸,无法揣度。」 李君则缓缓地笑了一下:「说的很对,你也累了,我送你出门吧。」 「她要住在这里?」 「对,我会照顾她的。」 「我还是留下来一起照顾她吧。」袁来一来是真的不放心何杏的伤口,二来私心也并不希望他们两单独待着,可是李君则坚持:「不用麻烦你了,快回去休息吧,你明天还有工作。」 她于是不再说什么,离开了这里。 48.你可以喜欢我 何杏应该是太累了,很快就睡着了,他的枕头上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淡淡的,让她一直提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得到了一丝慰藉。 李君则听见她清浅的唿吸,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却又有些没由来的烦躁,他出去给自己点了一根烟,黑暗中久违的味道,腾空悠然升起的烟雾围绕在指尖,扩散在四周,就像是母亲的拥抱。 月光下,他的声音有些疲惫茫然:「妈,你告诉儿子,我该怎么办?」 何杏是在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才醒过来,肩膀还是很疼,但是她似乎已经能够习惯了这种感觉了。天边才刚露出一点白,微薄的光线照进房间里,她一转头看到了坐在墙边椅子上的男人。 她吃惊地叫了一声,李君则睡地浅,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问她:「是不是疼了?」 「不不,我只是诧异,你竟然睡在椅子上,肯定很不舒服。」 「我这里只有一张铺好的床,再说如果睡沙发的话,你夜里不舒服我也听不见动静。」 何杏露出愧疚的神情来,他走过来摸摸她的头:「你昨天睡着了,我摸你的额头觉得你发烧了,很烫。现在竟然好多了,真是神奇。」 「我厉害着呢,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他打了个哈欠,何杏就要下床:「来,你躺下来睡觉,我站起来。」 「别动。」他稳住她:「这样吧,床那么大,你往里面挪一挪。」 她有些不好意思,可也还是腾出了一半位置给他。 李君则神情自若的睡在她的身边,忽然深唿吸一口气说了一句:「啊,原来是这种感觉。」 何杏奇怪:「什么这种感觉?」 「和一个姑娘一起睡觉,原来是这种感觉。」 「你又瞎说胡话,再说我就起来了。」 他闭着眼睛笑:「我错了,你别生气。哎,我问你,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愣了一下:「有啊,袁小姐,我爸爸,我妈妈,虽然我妈妈过世得早,还有……」她不停打马虎眼,李君则不死心:「我说的是心里想要嫁的男人。」 「我还小呢。」 「你不小了,我妈在你这个年纪都嫁人了。」 何杏害羞,把脸蒙在被子里,李君则翻了个身,正对着被子里的人。 他说得很慢,但总觉得分量很重:「我不知道你心里有谁,但是你得记着,你千万不能跟我哥在一起。知道为什么吗?他现在对你好,甚至好像也很喜欢你,可是有一天当他知道了你的身份,还会喜欢你吗?他只会恨你欺骗他。」 躲在被子里的人还是没吭声,但是她把话都听进了耳朵里,忽然有点想哭。对傅世钦,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情,但他一直照顾自己,在她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给予她一隅遮天蔽日的住所,让她温饱无忧。 她绝不会伤害他,也会在他有危险的时候不顾性命地相救。但愿他们永远不要有反目的那一天。 他又加了一句:「但是你可以喜欢我,可比喜欢我哥安全多了。」 何杏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这种话你再说多少遍我也绝不会上当了。你就喜欢逗人玩,真讨厌。」 49.太太? 等天大亮了,何杏换上了袁来带过来的衣服换上要回傅家去。李君则嘱咐她小心肩膀不要用力,免得让伤势加重。 她跟他告别离开,自己坐了车回去。 一回到傅家,老管家给她开了门:「何小姐昨天陪着袁小姐一夜,不知道睡得好不好?」 「我休息地很好。」她又压低了声音,看了一下四周没有人小声地说:「多谢您帮我瞒着。」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领着她进屋,傅世钦正在客厅里坐着,管家说:「傅先生,何小姐回来了。」 傅世钦本来在想心事,此时勐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何杏强行镇定:「您今天怎么没有去饭店里。」 管家在边上及时开口:「昨天您从明月桥离开以后,傅先生遭到了一批人的埋伏,差点被人给劫持了。幸好老天保佑,让他平安无事。」 何杏做出吃惊地样子:「怎么会这样呢?太可怕了,莫非是当时得罪了阮振涛,他指使人做的?」 傅世钦温言开口:「不要担心。倒是袁来没事吧,听说她最近心神不宁。」 「是啊,她一个女孩子成天跟尸体打交道,都是些普通的案子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些案子十分离奇,叫人心慌慌的。」 「你今天还会去陪她吗?」 「袁小姐说不用了。」 「去了一天,衣服怎么也换了?」 「是袁小姐的,她说我之前那一件衣服不好看,她前些日子刚买了一件看着更适合我,就非要送给我穿。」 正说着话,外面有人进来了。管家看了看动静:「傅先生,应该是老姚把昨儿那位老太太给接过来了。」 「快请她进来。」 管家不动神色地看了何杏一眼,走了出去把人带了进来。何杏有点拿不准傅世钦的想法,为什么又要把昨天的老太太给请过来?只希望自己不要被认出来才好。 佣人泡了茶水端上来,老太太在沙发上坐着:「不知道先生今天让我来府上做什么?」 「昨天走的太急了,再加上身体不适,还没有好好地跟您道谢。真的非常感谢您在危急时候伸出援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不用客气。不知道你太太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昨天你们走得太匆忙了,我好像没有看到她人,还觉得很奇怪呢。」 「我太太?我并没有太太。」 「不可能的。昨天她扶着你一起去我家里,她受了很重的伤,胳膊这里都是血,刚进门的时候都要吓死我了。」 「今天请您过来也是想问问关于她的事情,是这样的,不知道您有没有看的救我的那个女人的长相?」 「她蒙着脸,头髮也有些乱,看不清楚具体的样子。不过……」老太太指了一下坐在傅世钦身边的何杏:「她跟这位小姐的体型看着差不多,都是瘦瘦小小的。真是奇怪,昨天那位真的不是你夫人吗,可她分明对我说是,还说有人要拆散你们夫妻抢了她走,她不肯,所以遭遇追杀。」 50.幽灵部队 何杏捂住了嘴巴:「竟然发生了这么危险的事情,真是太吓人了。傅先生,以后出门请一定要小心。」 这老太太看着她:「要不是你看着好端端的,没有半点受伤的样子,我还真以为是t同一个人了。原来你们也不知道她是谁,那个可怜的孩子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当时看着那伤口很严重。」 傅世钦听了这话心里一紧,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她不顾性命地救了自己,如今生死未卜,一想到这件事情他就觉得很遗憾。 末了,他让管家把谢金包好递给老太太:「这是一点心意,希望您拿着。」 「我不要。」老人家推开了她的手:「我不救你们心里会不安的,现在哪能收这些钱?好了,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情,我就先走了。」 老姚奉命送她回去,车开在巷子口进不去,老太太摆摆手:「行了,就送到这里吧,你赶紧回去吧。」 她慢悠悠地往里走,刚准备掏出钥匙开门,忽然有两个人从暗处走了出来,威胁着闯进了她的家里。 「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刚才你是不是去了傅家,快说,傅世钦为什么叫你过去?」 「什么傅世钦,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其中一人把刀抵在她的脖子上:「今天要是不说,我就让你死得难看。」 老太太没法子,只好把昨天和今天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们。 「你是说,傅家在找一个不知道身份的女人?那个女人救了他以后却私下离开了,连他都不知道是谁?」 「就是这样了,你们要问的也已经知道了,赶紧走吧。」 「那个女人是不是哪里受了伤?」 「左边肩膀这里。」 这两人互看了一眼对方,却是用她听不懂的话交流的。她哪里知道,他们不是别人,正是最近盯上了傅世钦的日本幽灵部队的人。 就在昨天晚上他们出了事不久,今天一早就发现了指示青帮收拾傅世钦的阮振涛死在了自己家的庭院里,法医鑑定他应该是被一把狙击枪给射中的。 阮振涛他爹是个大汉奸,所以家里的守卫森严,能够在他家里把人给击毙的,一看就是平日里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人。 阮家把这件事情及时上报给了伪政府的高层,因为出事的只有阮振涛一个人,所以应该是儿子得罪的人。他们能够想到的只有傅世钦而已。 可是无凭无据,总不能直接把罪名扣在傅世钦的头上。何况外面仇恨汉奸的人不在少数,也是有可能是其他人动的手。 为了弄清楚傅世钦的真实身份,伪政府决定暗中调查这件事情,并和日本人达成协议,让他们不为人知的特务机构幽灵部队介入这件事情。 而现在,这两个人从老太太口中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穫,大喜过望。他们本就在等机会可以接近傅世钦,更深入地调查他的身份。眼下这么一个天大的机会送上门来,自然不能错过。 可怜的是这位老人家,本来以为把实情告诉了他们就能相安无事,谁知道这两个人心狠手辣,因为怕她泄密给傅世钦,离开之前还是杀了她。 51.再出意外 一连几天,上海的天气十分阴沉,但是一场大雨却始终没有落下,因而显得很闷热。 袁来每天都会去一趟傅家,每次去的理由总是同一个:案子查的多了,心里总是烦躁不安,想找个人谈谈心,想来想去只有何杏了。 傅世钦有些担心她的状态:「你从前从来不会这么不自在,其实我一早就不同意你一个女孩子去做法医,身体辛苦也就罢了,精神还要受折磨。」 「可能是最近我住的地方后面的宅子在重建,日夜不停的,声音很大,弄得我休息不好才会心情也跟着不好,等过段时间那房子建好了,我也就缓过来了。」 袁来只好找理由搪塞过去,傅世钦哪里知道,她的工作状态一直非常好,之所以眼下表现的这么烦躁,也都是为了方便自己随时过来为何杏换药找的藉口。 天气这般热,何杏的伤不是浮于表面的一丁半点,所以很容易发炎。袁来不放心,总要亲自替她清理伤口,换药和包扎完了才能离开。 为了不被傅世钦发现自己用手不便,她佯装这些日子来了月事,每回那几天,她都有些腹痛,傅世钦也是知道的,从来不会差遣她做事,只让她好好休息。 再加上何杏一贯耐力极好,受伤那么久了,倒真的瞒着他瞒的严严实实的,丝毫没有露出破绽来。 就在她以为,这件事情很快就能够过去,傅世钦也会逐渐忘了那个蒙面救了自己的身份不明的女人的时候,一件谁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因为上一次差点被青帮的人给劫持了,自此以后傅家上下都十分小心谨慎,每次傅世钦出门,明里暗里都安排了不少人护他周全。 谁晓得还是出了差错。 一场大雨在酝酿了数多天以后到底还是席捲了上海,来势汹汹,老城区很多地方都漫出了小半米高的积水。 法租界里也没有倖免,原本他每天坐老姚的车回去,可是因为积水太深,车的排气管受了潮,所以发动不了了。车上的汽车行驶艰难,倒是黄包车反而凸显出大作用。 黄包车车*,不怕水,车夫脚力浑厚,在积水里也能不畏阻力。所以老姚给傅世钦叫了一辆黄包车拉着他回傅家。 开始下雨之后温度骤降,他穿的衣服偏单薄,有些受了风寒。坐在车上晕晕乎乎的,傅世钦闭着眼睛想小憩一会儿,才刚休息没多久,他忽然感觉到车子不再往前走了,心里正奇怪,什么时候傅家离饭店只有这么近的距离了,这么快就到地方了? 谁知道一看四周围静悄悄的,不知道何时车夫把自己拉到了一条废弃的老厂房的后面,这里半个人影都没有,他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恐怕要出大事。 千防万防还是没有料到,在这样不好的天气里都有人要来找自己的麻烦。 车夫把帽檐压低,忽然冷笑了一声:「上一次算你运气好,中途遇到了一个坏事的女人把你从我们手里给救走了。可是今天你休想再有那样的好运气,你这条命,非要折在这里不可。」 52.神秘女人 傅世钦下意识地去掏怀里的枪,却没想到掏了个空,才意识到放在了饭店办公室的抽屉里面忘了取出来。 他握紧了拳头,勐地一个噼腿从车里闯了出来,就和车夫厮打到了一起。本来两人不分伯仲,在这倾盆大雨里不顾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水花飞溅。 这车夫见渐渐有些力气不敌了,竟然从兜里掏出一把匕首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地就要朝着傅世钦的心窝子里捅过去,他眼尖一瞥用右手拨开了,手掌心却划开了一条长长的血口。 他隐忍地哼了一声,一颗心越来越沉入了心底,心想今天恐怕真的难逃此劫,保不住性命了。正在他出于下风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边上沖了出来,一脚踢掉了这车夫手上的匕首,然后右手凌空一掌噼在车夫的脖颈处,他一个踉跄倒在了雨地上。 傅世钦趁着这个时候赶紧把匕首拿了起来,狠狠地给了地上的人一刀,这人瞪大了眼睛颤抖了两下,已经没了气息。 血染红了这一块地,饶是雨下的这样大,还是能闻到空气里散开的血腥味道。傅世钦忽然想点根烟,但是他没忘记更重要的事情,一转头直直地看着眼前救了自己的人,是个女人,穿了一身灰扑扑的衣服,用黑布蒙着脸,很瘦很小,就像之前那个老太太形容的那般。 几乎没有任何怀疑的,他就已经坚信了这个人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女人。 上一次在明月桥,她不顾自己的性命救他远离囫囵,这一次又是一个生死关头,她再次神奇地出现了。 「你是谁?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 女人没说话,转身就要走。他这一次并没有放她走的意思。 傅世钦大步迈了过去追上她,一把拉住她的衣服边缘:「不准走,告诉我你是谁。」 她一挥左边的胳膊想挣脱,又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右手捂住了左边肩膀那里,脸上有些痛苦的表情。 他想起来她受伤的事情,放开了手问:「是不是上一次落下的伤还没有好?还疼吗?看医生了没有?」 「这不关你的事。」 「你是因为救我才受了伤,怎么可能不关我的事情?让我看看你的脸。」 她挣脱,无奈他眼疾手快地已经扯开了她脸上的黑布。 这真是非常美的一张脸,她面孔白皙,双眸乌黑,额头平直。大概是因为被他看见了容貌显得仓促了,更像是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 傅世钦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和这个女孩有过交集。她有些尴尬地转过头去:「你也看到了我的样子了,可以让我走了吧。」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还有为什么每一次都能知道我有危险,及时相救,如果你不肯说,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肯说:「你肯定不认识我,但是我认得你,你救过我爸爸的命,所以我要报答你。一个多月前,四郊产米日减,市区严重缺粮,发生多起抢米风潮,你开仓赈粮,救济了很多贫苦百姓。我们父女靠着裕来大饭店的粮食挨过了最要命的关头,虽然后来爸爸还是病重去世了,但你在我心里就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 53.唐柔,你跟我回家吧 傅世钦万没想到他们之间竟然有这样的渊源。 之前伪政府同意了日本人在华的物资统制政策,日商利用时机,向上海农民高价出售日用工业品,低价抢购农产品谋取暴利,并大量输入日本以供军需。这件事造成了城市粮食恐慌,很多穷人都饿死了。 他看不下去当时的惨状,带头开了粮库救济难民,的确帮到了一些人,不想善有善报,当初的善举现下反倒救了自己的命。 「可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出事?」 「我家门口有一个邻居大哥如今在青帮堂口里混口饭吃,他知道我们家对你感恩,把自己偶然得到的消息告诉我,说你可能这段时间会有危险。我是穷人家的孩子,自小习武,在街头卖艺,日子久了倒有些拳脚功夫。傅老闆的大恩大德不知道如何报答,就想着暗地里跟着您,以防您遇到不测的时候能帮上忙。」 她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傅世钦看着她一双澄澈单纯的眼睛,只觉得即使这样乍有寒意的天气里,仍然有一股暖流淌进心底。 见她低声地咳嗽了几下,傅世钦才想起来他们还站在雨里,连忙把她拉到了屋檐下躲雨。他们并排站着,他这时候才更仔细地问:「你还没有说自己叫什么名字?」 「我叫唐柔,身边的人都叫我小柔。」 「小柔。」他慢慢地把这两个字吐出来:「很好听的名字。」 唐柔羞涩一笑,忽然低下头看他的手:「呀,你流血了,不要紧吧?」 「这点伤不碍事的。」傅世钦顿了一下,把视线放在她的左肩:「说起来,你的伤势才是我关心的,听说你伤的很严重。」 「我爸生前常说,我是野草一样的命,硬着呢,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现在雨下的不那么大了,我们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待着,走到外侧可能会有黄包车,我送你回去吧。」 她点点头,跟在他后面走,果然走到了大路上才有车,他们并排坐进去,唐柔还仔细地用方才蒙脸的黑布缠在他的手上:「先止止血吧,回去以后得擦点药,这刀痕有些深了,恐怕得难受几天。」 「不碍事。你住哪里?」 「石库门。」她有些拘谨地说。 等到了地方,傅世钦才意识到她的住处是何其窘迫。 石库门内有天井,恰似豆腐干块那般狭小,所有房子紧凑地拼接在一起,这里居住的大多是因为战争从苏州河彼岸搬过来避难的灾民,人流杂乱,房屋破旧。 而她住的地方,更是简陋狭窄,只有不到四平米的空间,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一个临时仓库,外面有公用厨房的巨大烟囱,墙壁都被烟火熏成了灰扑扑的一整片,光线晦暗。 她用老式的煤油灯照明,有些为难地请他进来:「对不起先生,这里太破旧了,让您笑话了。」 傅世钦微微皱着眉头打量着这屋子里的一切,桌上零散地放了一些廉价药,纸篓里还有沾着血的纱布。 她身体不好,一直在咳嗽,明明是很年轻的女孩儿,可是在这老旧的背景的衬托下,总让人觉得有一种不符年纪的沧桑。 他想起那日在明月桥畔她拼死相救的样子,想起刚才那场大雨里她不顾左手的伤护着他的样子,想起自己住在明亮富贵的大宅子里衣食无忧的生活,忽然心里一阵酸涩。 所以傅世钦几乎没有犹豫地对她说:「唐柔,你跟我回家吧,你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还要养伤,没有人照顾怎么能行呢?跟我回去的话,所有人都能把你照顾地很好。」 54.她要住在这里? 何杏今天觉得自己的右眼皮一直在跳。 有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本来她不该迷信,可是总觉得心里惶惶的,她把这原因归咎于阴晴不定的坏天气,决定不再多想。 她本来一直在等傅世钦回来吃饭,却不知道怎么的,左右等不到人。眼看着外头老姚回来了,有些奇怪地问:「咦,怎么不见傅先生,他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什么?傅先生还没有到家吗?明明已经走了很久了,我是看着他上了黄包车的。」 「黄包车?」何杏一下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糟糕了,莫非他出了什么意外?」 说着她就要冲出去,才刚拿了伞换了一身衣服要出门,外头就听到了动静。管家朝着里头喊:「何小姐不要急,先生回来了。」 她松了一口气小跑着迎了出去,没料到他回是回来了,但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还跟了一个姑娘。 这姑娘鹅蛋脸,乍一看明艷动人,虽然一身穿着打扮朴素无华,但是丝毫掩盖不了她五官的精緻灵动。 何杏觉得很奇怪,傅世钦身边何时有这么一号人物了? 唐柔一进门看到了何杏也很诧异,有些拘束地看了一眼傅世钦:「这位是您的太太吗?我过来之前没有都没有跟她打过招唿,实在是失礼了。」 何杏连忙解释:「不不,你误会了,我叫何杏,是傅先生的秘书。暂时住在这里而已。请问你是?」 「我叫唐柔。」 傅世钦对何杏解释道:「你肯定不认识她,但是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还记得上一次我跟你说过的那件事情吗,在明月桥吃饭的时候,有人给我下了药要劫持我,就是她出手把我从青帮那些人手里给救下来的,而且她自己还受了重伤。今天下大雨我又险些招人算计了,也是唐柔及时赶到保住了我的性命。两次生死关头,都是多亏了她的。」 他的话音一落,何杏心里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他们都不知道当初出手救傅世钦的人是何杏,所以唐柔也做出一副礼让的样子来:「您太客气了,是您对我们家有恩在先,我报答您也是应该的。」 好不容易从震惊中缓了过来,她勉为其难地扯出了一个笑容:「原来是这样啊,之前我就听傅先生提起过你的,可是他一直都很遗憾当初没有弄清楚你的身份,现在总算是把人给找到了,也是一种缘分啊。你三番两次地救了傅先生,真是太谢谢了。」 「别这么说。」 「何杏,唐柔上一次救我受了伤,她现在住的地方环境太差了,我觉得不适合静养。你把她带到楼上,让佣人收拾一间敞亮的房间给她。」 「怎么?莫非唐小姐以后要住在这里吗?」她诧异地看了一眼傅世钦,微微提高了一点声音。 「我是不是太打扰了?傅先生,我想不然我还是回到石库门去住吧。」 「当然不会打扰。」傅世钦有些不满何杏刚才的语气,所以说话的时候多少带了一些责怪:「还愣着干什么,把我刚才说的话交代下去。」 「哦……好的。」 55.他突然的怒气 何杏一步一步地上了楼梯,等走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才有些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她自言自语地说:「唐柔是谁?当时明明是我……怎么如今却变成了她,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等稍微平復了心情,她让佣人收拾了一间走廊尽头的房间出来,看了看窗外的天气,尽管下着大雨,也还是忍不住想出门去一趟李君则那里。 他一贯比她聪明,万事都能拿个主意,不然眼下这状态,她实在是不能应对自如。 所以她想了想下楼对傅世钦说:「傅先生,二公子让我问袁小姐借了一本书,叫我一拿到就给他送过去的。我白天出门的时候忘记了,现在过去一趟他那里。」 「这种天气要出门吗?就为了送给他一本书?」傅世钦似乎有些不高兴:「等明天天晴了你再过去不就好了,不至于这么急吧。」 「他看上去挺着急要的,我怕耽误他的大事。反正我在家里也是闲着,跑一趟就当透透气。」 「何杏,你最近和李君则的联繫是不是有些太频繁了,就这么想见他一面了,万一淋了雨生病了怎么办,一本书而已,值得吗?而且我的事情也不见得你这么上心过,我今天差点命丧别人的刀下,手上也被划了一道刀口,怎么不见你关心我?」 她神色变了变:「您受伤了吗?在哪里,让我瞧一瞧。」 何杏想凑过去看看他的手,而傅世钦忽然觉得很没劲。 大概是经歷了刚才那一切,他心情本来就糟糕,又是这样不好的天气,看到她那么在意李君则的事情,惹得他心烦意乱的,态度也不向平日里对她那般温和了。 他抽回了手:「罢了,你要去就去吧,腿是长在你自己身上的,我又没有办法拴着你。」 她张张嘴想解释什么,傅世钦已经转身上楼了。 倒是唐柔显得特别体己:「你不要太在意,可能是傅先生他今天心情不太好才会发脾气。」 「我没事。」她生硬地笑了一下,到底还是出门了。 李君则还没有回来,因为他遇到了一个棘手的案子,他和唐鑫一直工作到很晚。她拿脖子上的钥匙开了门,坐在沙发上等着他,可是由于心情不好,连灯都没有开,只是看着空荡荡的房子坐着发呆。 他回家的时候没有在意,一开门勐地看到了黑暗里一个人影动了动,吓得他连退了几步踩在大理石台阶上滑了下去,疼的直嚷嚷。 何杏小跑着过去:「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走个路都能摔倒?」 「我求你每一次来不要吓唬人好不好,上一次过来的时候血淋淋的,这一次又跟鬼似的坐在这里也不开灯,你一定是故意的。」 「哪有。」她沮丧着脸:「怎么办啊李君则,我遇到大麻烦了。」 「怎么了?」 「今天你哥哥带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回了傅家,然后跟我说那个女人是当初救了他的人,我就纳闷了,救他的人不是我吗?」 李君则也诧异了:「不会吧,是他亲口说的?」 「而且那个女人也承认了,说是今天他也差点出事了,也是她出手才脱险的。」 李君则皱起了眉头:「这太奇怪了啊,分明是有人知道了你的存在,所以趁着找个机会顶替了你的身份。」 56.尸体 「她叫唐柔,非常漂亮。我不知道她接近傅先生的目的是什么。」 「我认为她应该不知道你才是真正救傅世钦的人,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你面前,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打草惊蛇,暗中盯着她,看看她背后的势力是什么。」 何杏点点头:「不过很奇怪,消息是怎么泄露给外人的,莫非傅家有内鬼?」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当时救了你们的老太太说出去的。先从她入手吧,她住在哪里,我明天天一亮就过去找她问清楚。」 她把老太太的地址告诉了他,李君则又安抚了她:「别难过了,也许反而是件好事,这下傅世钦就更不会怀疑你了。」 「可我怕来者不善。傅先生会有危险。」 「何杏,其实你心里是很委屈的吧,自己的功劳都被别人给抢过去了,还不能说出实话,或多或少地会难受吧。」 她没说话,李君则忽然张开了双臂:「来,借个肩膀给你哭,衣服弄湿了不要你帮忙洗。」 「说什么呢?谁要借你的肩膀哭了。」 他咦了一声:「真不要吗,我还以为你会说『君则哥哥,人家心里好难受哦,你快安慰我一下。』」 何杏被他阴阳怪气的声音给弄得扑哧笑了出来,他又捏了捏她的脸:「对嘛,笑起来多好看,不要总是心事重重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人会有好报,做了坏事的人也早晚会有报应的。」 最后一句话,也不知道是说给何杏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她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上楼的时候听到动静,原来是唐柔在和家里的两个佣人聊天,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有说有笑的好不热闹。这么快就能跟傅家上下的人打成一片了,倒也是一种本事。 何杏只当没看到她们,自己回了房间。 李君则按照跟何杏约定的那般,天亮了就出了门。 昨夜一场大雨,今天清晨的空气里还有湿漉漉的泥土香,清新宜人。本来是个好天气,该有个好心情,但看到老人家尸体的瞬间,李君则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沉重。 起先他敲门,没有人应。伸手一推发现门并没有上锁,他往里走,叫了一声您好,还是没有人应,而脚刚踏进里屋,迎面就闻到一股臭味,再定睛一看一具尸体躺在地上,看起来已经死亡好几天了。 她丈夫应该是已经过世了,膝下又无子女在身边,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都没有人知道。李君则从她家里出来,到路口找了一家咖啡厅进去,向侍应生借了电话打给了袁来。 她是这方面的专家,应该能给他一些提示。 袁来听说他有急事,也没有犹豫,当即收拾了一下就带了装备从家里赶了过来。 他们再一起回到那所房子里,袁来递给他一个口罩:「戴上吧,或者你在外面等我。」 李君则不情愿地接过来:「我还是跟你一起进去吧。」 饶是有了口罩,这味道也还是让他作呕,袁来没戴口罩,反而十分神情自若,按照她自己的话说,早就习惯了。 她蹲下来观察死者的眼睛:「眼球腐烂,轻度突出,角膜已经浑浊的看不见了,初步估计死亡天数有四五天了。再过两天估计尸体上的蝇蛆都要成蛹了。」 「不用跟我解释这些,我快要吐了。我只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你能通过刀伤找到什么线索吗?」 57.日本肋差刀 「死者是一刀致命,唯一的刀口插进了心脏。而且刀口贯穿了她的身体,推测一下刀刃的长度应该在40cm左右,可见不是普通的匕首。既然是携带兇器杀人,不可能是看起来很长很张扬的长剑长刀,那样太显眼了,佩戴也很不便捷。可是普通匕首长度在20-30cm,比那稍微长一点的……」袁来沉吟了一下,忽然抬起头看了看李君则:「我能够想到的只有一种可能。」 「你说。」 「是日本官员长佩戴的一种佩刀,叫小太刀,也叫肋差。这种刀很狭窄,方便携带,我见过好几个日本官员把它们别再腰间,不仔细看的话并不能察觉。」 李君则擦了擦汗:「这件事如果真的牵扯到日本人的话,那就麻烦了。也就是说,傅世钦的身份被他们怀疑了。」 袁来也被吓了一跳:「这只是我的推测,并不能完全证实。不过这个老太太到底是什么人啊?」 「她救过何杏的一命,算是她和傅世钦的救命恩热,没想到会因为当初的善举丢了性命,真是太惨了。所以关于这件事情你一定要瞒着何杏别让她知道,不然以她的个性肯定会一直念念不忘,过分自责的。」 「何杏那天受伤其实是因为她救了傅世钦吧?何杏为什么能有那么大的本事?她到底是谁?」 李君则暗嘆袁来的观察能力,但是因为他答应过何杏替她保守秘密,所以就开始瞎编关于她的身世。 「她啊,她其实出身于武林世家,她爸爸和爷爷都是武学大师,但是因为他们家从前得罪的人太多了所以后来隐瞒了身份躲了起来,她从小继承了家里祖传的功夫。后来他爸成为了傅世钦的秘书,他死后何杏更是不敢暴露自己会功夫这件事情了,万一被从前的仇家找上门,很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的。你要是真为了她好也必须当做不知道这件事。」 「原来她的身世这么复杂,我知道了,我不会说的。」袁来对李君则的话深信不疑,丝毫没有觉得哪里不妥。 他们又为这老太太找了负责殡葬的人,送了她最后一程,袁来上报巡捕房的时候,也只是把死因归咎于普通的入室抢劫,不敢牵扯更多秘密出来。 袁来仍是不解:「为什么日本人会突然盯上了傅世钦呢?他做事一贯很小心的,对外的身份也一直是善于交际的富商,照理说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和前不久第三警察局局长的小儿子阮振涛的死有关。他和傅世钦在丽都门歌舞厅发生了很大的争执,两人结下了梁子,后来阮振涛试图绑架傅世钦来报復他,结果被何杏给救走了。谁知道傅世钦出事的隔天清晨听说阮振涛死在家里了,我想就是因为这样,伪政府那边才会觉得傅世钦的身份可疑,甚至不惜和日本人联手来秘密调查他的吧。」 袁来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开口:「你说到阮振涛的死我还想起来一个蹊跷的事情。」 58.背后一双无形的手 「什么事?」 「这是在日占区工作的法医同行传出来的消息,对外一直是保密的。就是阮振涛死的很不寻常,他是被狙击手给击毙的,但是死后他中弹的部位开始迅速腐烂,并且腐蚀情况十分严重。给他验尸的法医说击中他的子弹上面涂上了生化毒剂。」 李君则勐地一下拉住了袁来的手腕,他的力气很大,握的很近,袁来被他弄得很疼,也被他如此反常的态度给震惊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尸体开始腐烂,腐蚀情况严重……真的吗?」 「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是听业内的人私底下传出来的,怎么了?李君则,你看起来表情很难看。」 他松开了她的手:「对不起,弄疼你了。我没事,我只是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休息下,你不用管我了。」 袁来狐疑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些担心。 李君则并没有去巡捕房上班,而是回到了家里,看着外公留下来的空荡荡的屋子,忽然有一种近乎窒息的痛苦。 一条隐藏在暗处的线似乎渐渐地露出了倪端。 外公死的时候,面目全非,尸体被高度侵蚀,十分惨烈。原本所有人都以为是浓酸所致,但是法医检查了毒液的成分却又给出了否定的结论,他怎么问结果都只得到一个不明腐蚀性液体的答案。 后来他不愿回到重庆,只身来到上海,进入巡捕房以后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当初被法租界当局封存的材料,和何杏的父亲在三九年四月十七号晚上一同死去的报社里的*员的尸检结果也是尸体遭受了很大程度腐蚀。 非浓酸浓硷所致,在那份保密材料里,他第一次看到生化毒液这个词语。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进一步接近何杏,希望能通过她和她身后的其他*员挖出当初的兇手,找到外公的真正死因。 而现在,阮振涛的死再次和之前的事情牵扯到了一起。阮振涛死后,日本人开始把注意力放到了傅世钦的身上,究竟只是巧合,还是刻意的? 这三件事情的背后,仿佛存在着一只无形而可怕的手,在翻云覆雨。 如果不是*的人,不是国民党的人,也不是伪政府的人,那么这个隐形的第四股势力,到底是谁在控制着? 从重庆到上海,从不同的政党到亲日派官员,仿佛是围住他的一个圆圈,把他禁锢在里面,无法整理出头绪来。 与此同时,何杏也很烦。 唐柔的存在感太强烈了,她清晨起床的时候一下楼就在厨房里看到了她的身影。 何杏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故作客气地问了一句:「怎么起来这么早?」 「我习惯早起了,反正睡不着,就帮着阿姨做点事。」 原来是亲自熬了粥,还做了精緻的点心,有一副巧手。 「你肩膀的伤势还没有好吧,得好好养着才行,要是再加重了就不好了。」 「不碍事的。你坐着等一会儿吧,很快就能吃早餐了。」 何杏坐在桌边看着唐柔的忙碌的样子,总觉得心里有些堵。 59.同样的伤 这种感觉仿佛是自己成了这个家里的局外人,新来的女人取而代之。不不,取而代之也不对,她本也不是女主人,但毕竟太熟悉这里的一切,现在有人用东道主的姿态对待她,何杏并不好受。 傅世钦下楼的时候看到了这一幕,有些责怪地对佣人说:「怎么让唐小姐这么辛苦?」 唐柔赶紧说:「不是的傅先生,是我一定要帮忙的,我住在这里已经很不好意思了,请让我做点事情吧,不然我心里会很愧疚的。」 「你不用这么想,你是我带回来的客人,应该要……」 何杏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她是昨天冒雨出门感冒了,原本肩膀的伤还在癒合中,抵抗力也差了些,淋了雨以后有些难免受凉。 傅世钦哪能真的跟她生气,虽然有些介意她昨晚执意去找李君则,可是看到她不舒服还是很关切:「生病了吗?今天去医院里开点药。」 「没事的。」她喝了口热水,看着唐柔:「倒是唐小姐的伤才要紧,我今天去请一位大夫到家里来替她看看吧。免得一直放任着不管,让伤口再感染了。」 唐柔拒绝:「不用了吧,我已经好多了。」 「何杏说得对,我本来昨天就该让医生来家里的,你的伤很重,得好好治疗。」傅世钦也坚持。她勉强笑了笑:「那就麻烦你们了。」 何杏没有耽误,吃完早饭就让去请了医生回来。她看唐柔的态度以为她说自己受伤了一定是装出来的,既然自己没有办法说出来,让医生说出真相反而更好。 谁知道等医生来了,唐柔慢慢地露出肩膀的时候,何杏发现她的左肩和自己同样的位置,竟然有一个近乎一模一样的枪痕。而且她的伤口经过袁来的治疗已经好了许多,唐柔的这个显得更加狰狞可怕。 她忍不住说了一句:「怎么会……」 又一瞥见唐柔狐疑地看着自己,赶紧改口:「怎么会……伤的这么重。你真是太不勇敢了,我要是你,早就该哭鼻子了。」 唐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家里从小就穷,受的罪也比普通孩子多,习惯了。」 医生给她上了药,下楼的时候对傅世钦说:「幸好没有再耽误几天,虽然是皮外伤,可是一般人受不了的,这位小姐不简单。」 何杏跟在后面,心里涌起一阵寒意。她当然不简单,连伤在哪里都一清二楚,戏演的十足的好,这下傅世钦更要深信不疑了。 晚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忽然听到门外有很轻的关门的声音。其实动静非常小,但何杏和唐柔的房间是紧紧挨着的,她有精神高度集中,倒也听到了。 夜已经深了,为什么唐柔会在这个时候出来? 何杏在黑暗中揭开了被子下了床,把门开了一半不着痕迹地把头伸了出去看外面的情况。 就看到唐柔脚上没有穿鞋,一直往前往傅世钦飞书房方向走了过去。 她四下瞧了瞧,见周围没人,也没有注意到那一边的何杏,就打开了书房的门进去了。 为了弄清楚她在干吗,何杏装作出去喝水的样子,手里拿了一个空杯子,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开门走了出去。 60.梦游 何杏蹑手蹑脚地跟穿过长廊,终于来到了书房的外面。她的后背紧贴着墙壁,慢慢地侧过身子想听房间里的动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唐柔进去的话,何杏甚至怀疑这个书房里现在是空无一人的。 她有些忍不住了,终于推开了房间的门,大声地问了一声:「唐小姐,你在干嘛?」 没有人回答她。 但是外面走廊上光线照进屋子里,何杏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桌子旁边的女人。 无论如何,深更半夜地偷偷闯进主人家的书房,为了不发出动静还没有穿鞋子,光着脚这般鬼鬼祟祟的样子,她一定要让傅世钦知道。 所以何杏提高了声音对着外面喊了一声:「来人啊,这里出了点事情。」 听到声音的佣人窸窸窣窣地起身穿好衣服走了过来,揉了揉眼睛看着何杏:「何小姐,出了什么事情了?」 「去把傅先生叫过来,告诉他我有事情要说。」 很快傅世钦和其他人都赶了过来。他睁着惺忪睡眼看着何杏:「到底是怎么了,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 何杏指了指在黑暗中的唐柔:「我半夜起来喝水,看到唐小姐深更半夜地不睡觉,小心翼翼地来到了书房里,似乎是在到处翻看,想找什么她想要的东西。」 傅世钦听了这话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盯着书房里的唐柔看,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但是有些探究的意思:「是这样吗,唐小姐这么晚了来到傅某的书房,不知道有何贵干?」 他们等着听唐柔的解释。可是让何杏想不通的是,从刚才开始到现在,她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现在也没有回答傅世钦的问题。就像是一个木头人。 她这幅样子让何杏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傅世钦快步走进去,把唐柔从黑暗中给拉了出来,却发现她的眼睛虽然是睁着的,但是一直看着前面,毫无神采。 而且她竟然慢慢地往回走,没有跟任何人说话。 一个老佣人呀了一声小声地对他们说:「我知道了,唐小姐这是犯了梦游症。我听过一种说法,人如果突然地换了一个睡觉的地方,有时候会半夜起来到处走。而且虽然看着是睁眼睛的,实际上他们的脑子里没有任何的意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也完全不会记得自己做过了什么事情。」 傅世钦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我就说嘛,她看上去那么单纯,不会是藏了什么不该有的想法的人。」 何杏摇头:「不可能啊,她之前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左右环视,很小心的样子,跟刚才往回走那种失神的样子判若两人。那副样子绝无可能是梦游,分明就是想趁着没人注意走进书房。」 听了她的话,傅世钦打开了书房里的灯,他桌上的东西一贯放的十分整齐,此时更是没有任何翻动过的迹象。他对何杏说:「如果她有心找什么,为什么这些东西没有动过?何杏,一定是你看错了。」 61.地上的影子 傅世钦说完让佣人们都回去睡觉,自己也想回去接着睡觉。 可是何杏拦住了他,压着声音态度坚决地说:「我是绝对不会看错的。傅先生,我怀疑唐小姐根本没有在梦游,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行为在演戏。」 「好,如果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她是在演戏的话,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她是我的恩人,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把我从歹徒手里给救了出来,这样一个人可能会做什么对我不利的事情吗?」 「万事皆有可能,谁知道她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坏人也可以为了达到目的演一齣戏来取得您的信任,只为了接近您的。」 傅世钦用一种很诧异地眼神看着她:「何杏,我发现这两天你很不正常。你是不是对唐柔有一些敌意,从我让她住进来的时候开始,你就显得很不乐意,而现在又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这真的不像从前的你了。」 她听了这话心里蓦然一酸:「难道您宁可信一个外人,也不相信我吗?」 「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唐柔为了救我,差点被人开枪给打死了,那一天我虽然意识不清,可是尚能感觉到她在我身边的样子。那种关切绝对不是装出来的。要是现在我一味地信你而去冤枉了一个对我有很大恩情的人,就是在恩将仇报了。」 他说完微微皱着眉头看了何杏一眼:「而且说实话,你的反应会不会太激烈了,就因为她进了我的书房,你就让全傅府里的人都从睡梦中惊动了。平常时候遇到这种事情,不是应该先问问唐柔是来做什么的吗,何必劳师动众?」 何杏好像笑了一下,轻轻地说:「看来是我太小题大作。时间不早了,打扰到您休息了,我很抱歉。」 她说完就往回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的那一刻,眼泪忽然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她在黑暗中慢慢地顺着墙壁蹲了下来,用手捂住了嘴巴,无声地哭了起来。 而在隔壁房间的唐柔,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回想起何杏的举动,心里生出一丝疑惑来。何杏对自己的态度太不寻常了。 何杏自然没有看错,她并不是梦游,方才那一幕不过也是为了不让傅世钦怀疑自己而装出来的。 在进入书房之前,她的确没有意识到有人会跟着自己。原本想在傅世钦的书房里翻一翻,看看会不会有什么能暗示他真实身份的线索,谁知道无意中一回头,看到了没有关好的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一抹人影。 她的心里勐地一惊,电光火石之间知道自己被人跟踪了。 何杏千算万算也没有注意到头顶的那盏小灯使得地上多了一条影子。这影子暴露了她的行踪,也让唐柔警觉了起来。 所以唐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发出一点儿声响,也不去碰桌上的东西。 她出身于幽灵部队,接受的是魔鬼式训练。除了融入中国人的日常里让人完全辨认不出来自己是日本人以外,还有超乎常人的冷静和机警,才会轻松地度过了刚才那一关。 62.虚伪 一夜太过漫长,各怀心事的人都没有睡好。太阳升起,却又是新的一天。 唐柔还是起得很早,帮着家里的佣人做事,勤快的很。 何杏从楼上下来看到她,因为有些怄气,并不想搭理她,只是自己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倒是唐柔看到了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何杏姐,你醒啦。昨天晚上真是太抱歉了,我刚刚才听阿姨说起来,原来我竟然梦游了,深更半夜地闯进了傅先生的书房不说,还把你给吓到了,真的很对不起。」 何杏抬头看她:「昨天的事情,你还有印象吗?」 「完全没有印象。我这脑子也真是太笨了,今早起来什么都不记得了,还以为自己老老实实地在床上睡了一夜呢。」 何杏没有说话,唐柔又有些讨好地说了一句:「对了,我刚才做了银耳粥,再等一等就可以喝了,希望你会喜欢。」 「不必了。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欢吃银耳,就不喝粥了。我看今天天气不错,想去外面走几圈透透气,你忙吧,我先出去了。」 就在她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唐柔一眼瞥到了傅世钦正从楼上下来。她心里一动,忽然就叫住了何杏:「何杏姐。」 何杏回过头:「还有什么事吗?」 「我觉得你看起来好像很不开心,我知道你昨天因为我的原因都没有睡好觉,所以今早的脸色都不太好了。对不起惹你生气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一定会尽量注意不再梦游的。」 唐柔的这番话让何杏觉得特别虚伪,她是个直肠子,遇到这样的对手明明知道应该要虚与委蛇,静观其变才是上策,可是偏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所以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这番样子落在傅世钦的眼里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他看到唐柔小心翼翼地讨好,心里的愧怍又升腾了起来,所以忍不住出声安抚她:「唐柔,你不要多想,何杏并没有不开心生你的气,她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平日里喜欢板着一张脸不爱笑,很严肃。你千万别误会。」 何杏听了傅世钦的话,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她沉默地和他四目相对,不甘示弱地瞪着眼睛,心里明明有火气,又不能一吐为快,只能像一个在他看来是无理取闹的小孩儿一样,这么固执地僵持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何杏一言不发地调头走了出去,她步子迈地非常快,颇有些赌气的味道。在过马路的时候,又忽然停在了人群中间,茫然地看着左右两边来来往往的路人,竟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分外地孤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浮现出了李君则的脸,浮现出那一天在广慈医院旁边的行道树下,他奇蹟般地出现在她的身边,在她最彷徨无错的时候,那么慷慨地给予了她一个拥抱。 何杏看了看远方,轻轻地自言自语:「李君则,如今能陪在我身边的,似乎只有你了。」 63.你喜欢李君则? 何杏也不知道这么站了多久,因为心神不宁的,根本没有注意到后面一辆脚踏车冲过来,差点被人给撞到了,幸好有一双手及时地拉住她。 她一回头,袁来有些关切地看着她:「这是怎么了,在马路中心发呆做什么,这里车来车往的,之前的伤口还没完全好呢,还想再添新伤吗?」 「咦,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这里喝粥,有个朋友跟我说起过这家店的早饭很好吃。」袁来说着把她拉进了身后的俞家粥店里坐了下来。 这家店是上海的老字号了,因为靠着傅家很近,所以何杏经常来,还经常会把店里的东西给李君则包一些带过去,也很合他的口味。 所以何杏瞭然地对她笑了笑:「你说的朋友是李君则吧,这地方还是我带他来的呢,谁知道他反倒又向你推荐了。」 袁来听了这话愣了一下,随即又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看出来你们关系挺好的。」 「还行吧,他人好,什么事情都帮着我。」 「那……你该不会喜欢他吧?」袁来半开玩笑地问了一句,何杏顿时红了脸,下意识地就辩解:「怎么可能,袁小姐你别瞎说,我和李君则就是好朋友,我哪能对他有其他的想法。」 袁来也捂着嘴巴笑了起来:「我是在开玩笑而已,瞧你吓的。不过你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喜欢上他了。」 何杏听了这话转头看她,有些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你喜欢李君则?」 袁来虽然是个女孩,但是从小在西式学校里读书,父母都是洋派的人,性格颇有些男孩子气,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承认地大方:「对,你没有听错。他很厉害不是吗?我喜欢聪明的男人。而且我是法医,他是探员,你不觉得我们很般配吗?」 「好像还真的是。他人挺好的。袁小姐你人也好,还漂亮能干,李君则肯定也会喜欢你的。」何杏看着她礼貌地回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里有些发紧,那种感觉就仿佛是放了茶叶的杯子里忽然倒满了滚烫的热水,茶叶渐渐翻腾散开,沉浮不定。 袁来见何杏有些神情怔忪,明明是在笑着的,可那笑容如同被胶水黏在嘴角一般,显得有些稀疏不宁。她当法医的时间久了,这个职业赋予她更多的洞察力,就在这一瞬间,她有一种不自觉冒出来的第六感。 何杏其实并不开心,莫非,她也对李君则有不一样的感觉? 袁来想了想决定先换个话题,就问她:「你这么早出门是做什么,还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其实,我是和傅先生吵架了。家里最近多了一位女客人,我和那位客人发生了点不愉快的事情,傅先生站在了她那边。」 「女客人?傅世钦竟然会让其他女人住在傅府里,这也太蹊跷了,那是什么人?」 「以前傅先生,被一个女人救过命……」她却又说不下去了,因为事实并不是那样。 反倒是袁来皱起了眉头:「咦,这倒奇怪了,明明是你救了他,怎么反变成别人了。」 64.沉甸甸的失落感 「袁小姐,你怎么会……谁跟你说的这些?」 看到她这副有些慌张的神情,袁来才想起来李君则嘱咐过自己千万保密,她应该是不希望让其他人知道。 袁来本来想跟何杏解释,其实是自己猜出来,向李君则证实才知道的,而且李君则也没有跟她说具体原因,可是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又变成了:「是李君则告诉我的。一般情况下有什么事情他都不会瞒着我,所以你的事情,我大概都是知道的。你会武功,是你爸爸教你的不是吗?」 何杏手心冒出了一层细汗,十分勉强地笑了笑:「他果然是什么都不瞒着你。我的情况,看来你都知道了。」 袁来握住了她的手:「你放心,他只告诉了我一个人而已,而且我答应过绝对替你保密的。我知道你情况特殊,不能被更多人知道身份,包括傅世钦我都不会说的。」 「谢谢。」何杏忍不住轻轻咬住了下嘴唇,每次她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有这个小动作。 从来以为他把关于自己的一切守口如瓶,却原来这些秘密李君则丝毫不吝啬地跟袁来分享。那么她在他心里的分量一定很重吧。 何杏觉得心里那杯茶泡的太苦太涩,入口浓郁滚烫,难以下咽。 她从未有过这样沉甸甸的失落感,即使是之前和傅世钦对峙,也最多是有些委屈,而现在是左边胸口有些止不住的疼。 「莫非是有人冒充了你的身份故意接近傅世钦的,他身份那么特殊,一旦被有心人发现了很有可能就招来杀身之祸了。」 何杏有些丧气地点点头:「我还在等李君则的消息,之前托他帮忙去找一个救过我的老太太打听,想知道能不能有线索查到那个女人的来头,可他还没跟我说。我现在心里好烦,明知道那个女人来路不明并非善类,还没有正当的理由把她赶走,真怕再这么下去傅先生会有危险。」 袁来想起来昨天自己亲手检查的老人家的尸体,本来答应了李君则一定要瞒着何杏的。 但此时她心里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来,狠了狠心看着何杏说:「有件事情李君则让我千万要对你保密,可是我觉得兹事体大,不能因为怕你伤心就不跟你说。其实,那个救了你的老太太,她已经死了。」 何杏勐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说什么?怎么会这样?」 袁来安抚她,低声说道:「是我给她验尸的,她被人用刀刺杀,已经去世好几天了。这事儿你就当不知道的好吗,不然李君则该训我多嘴了,他其实也是好意,怕你晓得了以后自责。」 何杏都快哭了,紧紧地咬着嘴唇,好不容易忍住了眼泪:「果然是因为我,都是我不好,我真是个大祸害。」 「快别这么说,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呢?要错也是日本人的错,根据我的经验,如果不出意外,她身上的刀伤是日本军官佩戴的小太刀造成的。」 「所以……照你这么说,很有可能唐柔是日本人派过来的间谍。」何杏苦恼地揉了揉眉心:「这可怎么办啊,怪不得她昨晚想要进书房翻东西了。万一真的被她发现了什么,岂不是要出大事。不行,我一定要想办法让她远离傅先生,可是我最近显得处处针对她,傅先生已经生气了。」 65.我喜欢你 袁来犹豫了一下,到底开口说:「其实我倒是有一个很好的主意能一举两得,既可以让傅世钦不讨厌你,你还能有正当的理由让她离开傅家。」 何杏忙问:「是什么办法?」 她贴在何杏耳边小声说:「你可能不知道,傅世钦一直是很喜欢你的。我以前问过他,他也承认了。如果现在你佯装喜欢上了傅世钦,告诉他你不愿意唐柔留在傅家是因为吃醋了,让他用其他办法来报答那个女人而不是收留她,傅世钦一定会十分地乐意。」 何杏连连摇头:「那怎么能行呢?我对傅先生没有任何非分之想的,这不是骗他吗?」 「我的傻妹妹,你骗他也是为了他好。现在除非你能亲口对他说,救了他的人是你而不是别人,如果做不到就只能用别的办法了。否则多留唐柔在傅世钦身边一天,你们就会有更多危险。」 见何杏还是不太情愿,袁来又劝她:「难道你不恨日本人吗?他们侵占中国的土地,害的百姓家破人亡,你的救命恩人也是死在他们刀下,那个叫唐柔的心机颇深,你不用点小聪明怎么能是她的对手?」 「可是……」 「这也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你自己想想吧。」 袁来还有事,就先走了一步。何杏一个人坐在这店里,喝了一碗绿豆粥,却颇有些食不下咽。 之前还想去找李君则拿主意,可是因为他把自己的事情全盘告诉了袁来,何杏打心底生气了,实在不愿现在见到他。没有办法,就只好慢慢地又走回了傅家。 回去的时候,傅世钦正和唐柔坐在沙发上说话,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唐柔眉眼弯弯的,笑的十分甜美,傅世钦看起来心情也变得不错了。 何杏意识到这样发展下去,一旦唐柔深得他的信任,他的危险就会越大。 袁来的话一直在她的脑子里回想,她抿了抿嘴巴想,日后等组织给她新的任务,她不必再留在他身边的话,也不会再有什么关系了。 所以何杏鼓足了勇气走到傅世钦身边,对他说:「傅先生,我有事想对您说。」 「你说。」 「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傅世钦看了她一眼,但还是站了起来跟着她往院子里走:「是什么事?」 「我知道自己最近表现的很差劲,让您失望了。但是,其实我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唐小姐那么漂亮,您对她十分好,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会觉得不自在。」何杏本来就委屈,如今一开口,倒不算是在演戏。 「何杏,你该不会是在吃她的醋吧?」他挑着眉毛,但嘴角隐隐上翘,看起来心情不坏。何杏察言观色,沉默着点了点头。 傅世钦看到她这样子,只觉得心里一软,之前的不快一扫而光,充满期待地看着她。一直以来,他对她的心思恐怕身边人都是知道的,只是她丝毫没有察觉一般,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做事,绝不逾矩。 而他也不敢贸然地对她表达自己的感情,不想现在何杏会说,她吃醋了! 他温柔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告诉我,你喜欢我吗?」 何杏躲开他的眼神,侧过脸不讲话。傅世钦却只当她是在害羞,伸手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你不说,我就当做答案是肯定的。那我告诉你,我也一样,我真的很喜欢你。」 66.我会让她走 何杏没有抽出自己的手,而是鼓起勇气一瞬不瞬地看着傅世钦:「那么傅先生,我有一个也许很无礼的请求,我并不希望您和唐小姐走的太接近。我知道她救了你,恩情很重,但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要让她住在傅家的。我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她比我漂亮,比我能保护您,我真的很怕有一天您会喜欢上她。」 傅世钦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低头颳了一下她的鼻子:「怎么会呢?你要对我有信心,我不会变心的。」 她抿着嘴巴摇摇头:「对不起,我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您要是觉得我现在无理取闹,那么就这些话就当做我从来没有说过好了,以后唐小姐还住在傅家,我也会尽量收敛情绪,不会把自己的不高兴都表达出来。」 「怎么说的这么委屈,如果唐柔在傅家真的让你这么难受的话……」傅世钦顿了一下:「那么何杏,我会让她离开的。」 何杏不想到竟然会这么顺利地就让他改变心意,心里一时感动,但又有些愧怍,多种情绪夹杂在一起,五味杂陈。 「所以我希望你开心起来。何杏,你不开心,我也不会开心的。我真是没有想到当时让唐柔到傅家会给你带来这么多负面情绪,不过我并不后悔,如果不是这样,恐怕也不会逼得你把心里话都对我说出来了。」 她的脸又烫又红,在这一瞬间忽然很后悔了。欺骗一个人的感觉并不好,尤其对方对自己一片真心,而她只是为了达到目的赶走唐柔。 他们回到客厅里,何杏找了个理由先上楼,傅世钦对唐柔说:「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这两天我会让助手帮你找一个舒适的住所,再雇一个靠得住的佣人负责照顾你,至于你的伤也会有最好的医生替你治疗,你意下如何?」 唐柔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我果然是太打扰您和何小姐了,真是对不起,是不是我留在府里给您添麻烦了。」 「不是这样的。主要是我在外面有不少仇家,你也看到的,有人想要我的命,你留在我身边并不安全。而且我这里人多吵闹,不宜静养,对你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好处。」 「我可以在您身边保护您的。」 傅世钦没有接着她的话说,只是笑了笑。唐柔怎么能甘心,她想了一下应该不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定是刚才何杏说了些什么让他改了主意。 她在心里把何杏骂了一遍,此时忽然低头眨了眨眼睛,竟然落下眼泪来:「傅先生,您不要再替我做什么别的安排了。我还是回到石库门去住,我苦日子过惯了,不需要人伺候的。您对我的好我会记一辈子的,请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唐柔这般情状让傅世钦又有些心软了,但是一想到何杏,他还是决定这么做。一来何杏会不高兴,二来总让一个女孩子住在自己家里也的确不太好。 67.你不能这样 周南按照傅世钦的交代,替唐柔在吕班路上找了一个清静的宅子,并且安排了手脚利索的人照顾她。 唐柔本来极力推辞,后来到底央不过答应了搬过去。她目前没有发现傅世钦的什么异常,不过总觉得他深不可测,必然藏了许多秘密,所以这么搬出去,其实很不甘心。 何杏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威胁一直在,至少她离他们的生活更远一些了,也不用处处防着。 只是和傅世钦相处的时候,气氛变得尴尬了很多。因为傅世钦若有若无的靠近,何杏总是不留痕迹地避开,他就笑话她太害羞了。 「何杏,不要总是离我那么远,也不要觉得跟我走在一起有负担。等上海的事情结束了,我还想带你回重庆见见我的父母,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一定会非常喜欢你的。」 他连见父母这样的事情都说出口了,何杏心里更是慌乱无措。 周末晚上,裕来大饭店有重要的客人光临,傅世钦走不开就没有跟何杏一起回府。管家给她开门,趁着四下无人低声说:「何小姐,二少爷让您过去他那里一趟。」 「我不太想去。」 「您不去,可就是为难我了。而且以二少爷的性格,今天恐怕不见到你人就要找到这里来了,到时候家里下人多,传出什么风声到傅先生耳朵里,您也不想的吧。」 何杏无奈,只好听了他的话去找李君则。 她拿脖子上的钥匙开门,门还没有完全打开,只拉开一条缝的时候,忽然一只手从里面伸了出来,用力地把她给拉了进去。 何杏吓了一跳,门在她身后嘭地一声关上了。 李君则似乎喝了许多酒,离她大概有两尺的距离,她都能问道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你喝多了吗?」 「为什么要对傅世钦说那种话。你现在是跟他在一起吗?」 「我不是故意的,我……」 「我分明警告过你,不准喜欢他,不准跟他有除了工作关系之外的其他联繫,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他勐地靠近她,伸出胳膊把她抵在墙上。 李君则看起来很生气,他的眉眼皱在一起,浓密的眉峰簇成了一个弓形,让她心跳都加快了一些。见惯了他嬉笑的样子,何杏看到这样的李君则很不适应,想推开她,可是他用蛮力禁锢住她,怎么都不让她挣脱。 「你说话啊,我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 「你先放开我。」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我难道没有苦衷吗?唐柔在你哥身边,他会很危险的,我必须要想办法让她离开。」 「我说过静观其变,你暗中盯着唐柔就好,傅世钦做事一贯小心能有什么危险?可你现在要怎么收场,他本来就喜欢你,这下倒是称心如意了。」李君则的脸就靠在她的耳边,唿吸喷薄在她的脖颈上,她没由来的紧张,甚至有些发抖。 「这些事情你一个人做决定了,竟然没有跟我商量,我真的非常生气。何杏,你不能这样。」他看着她,仿佛要把她定格在眼里,又重复着那一句话:「你不能这样。」 68.霸道的吻 何杏看到他的样子,脑子里却忍不住想起前些日子袁来对自己说的话,本来她最近就很心烦意乱,此时更是火上浇油,积蓄的委屈爆发了出来,也不顾自己肩膀的伤势了,卯足了劲推开了他。 「你凭什么管我?李君则,你是我什么人啊?我为什么全部都要听从你的安排。因为你知道我的身份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是,你那么聪明,一眼就看出来我这个女秘书是个卧底,从一开始就握住了我的命脉,我只能什么都听你的。可我现在不想这样了,你不如杀了我算了,你杀了我算了!」 她歇斯底里地冲着他喊,李君则反而愣住了。他慢慢地松开了手,不明白本来自己才应该是最生气的那个人,怎么反过来她的情绪如此失控。 何杏靠着墙蹲下去,死死地咬着嘴唇。李君则跟着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老半天憋出来几个字:「你还真是没有心。」 她别过头不看他,他忽然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面对着自己:「你竟然连让我杀了你这样的话都说出口了,何杏,比起狠心来谁比得过你?我那么喜欢你,你却叫我杀了你。」 何杏仓促地抬起头,却又缓过来冷笑了一声:「我不信你的话。」 他沙哑着嗓子:「为什么不信,我对你不好吗?你哭,我哄着你;你受伤,我一夜不睡照顾你;你找组织,我带着你找,帮你处处瞒着其他人,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她想反驳这话,想问问他为什么要把关于自己的所有事情都告诉给袁来,可是又因为答应过袁来不能跟李君则说,只好生生地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到头来只咬着牙说了一句:「你骗人,你不喜欢我,你其实是喜欢袁小姐的。」而她自己尚未意识到,这话说的都带了哭腔。 李君则气极反笑了,一直点头:「好,好,你说我不喜欢你是吧。那行啊,我会证明你错的有多离谱。」说完他就的手固定住她的脑袋,一个霸道的吻就落了下来。 她挣脱,咬他,他岿然不动,使劲吻她。 唇齿间沾染了血腥味道,也不知道是谁的。 何杏此刻的脑子放空了一般,觉得一团糟糕,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预料。 她应该要不顾一切逃离这一切,逃离他的肩膀,他的味道,可是心底又有一种贪恋,更宁愿把这当成一场荒诞的梦境,但至少在梦境里,他们这样亲密无间。 可现实终归不是梦境,她的思绪千迴百转,再看到眼前这个男人的时候心里苦涩,味同黄连。她不自觉地流下两行眼泪,也不晓得为什么在他面前总有流不完的眼泪,明明她那么勇敢坚强的一个人,受了再严重的伤都不会哭。 李君则伸手替她擦干了眼泪:「听我说,你听我说。跟傅世钦说清楚,你其实不爱他。」 「还不是时候,现在不行。」 「可我等不及了。你是我的,谁都不能抢走。」他在心里无声地加了一句:「尤其是他。」 69.簪子上的血 何杏从李君则那里回来已经很晚,管家给她开的门:「傅先生还没有回来,何小姐早点休息吧。」 她点点头,刚要回房间,管家又叫住她:「对了,唐柔小姐今天来过来,说是找您有事,让您明天有空的话到她现在住的地方去一趟。」 「唐柔,她找我能有什么事情?」 老管家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她看起来挺着急的。您还是去一趟吧。」 她应了下来,这一觉睡得却也不好,因为心里很烦。 想到傅世钦,想到李君则,他们分别站在路的两端,但往哪里走似乎都不是归宿。她在纠结的思绪里混乱睡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倒还记得昨天管家的话,吃完早餐就前往了唐柔的住处,搞不清楚那个女人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为什么会突然把自己叫过去。 门是开着的,佣人不知道去哪里了,何杏进了屋子以后喊了一声:「有人吗?」 房间的门是关着的,何杏走了进去却发现里面没有人,刚想要出来忽然门在身后关了起来。她警戒地转过身,忽然有一个头罩罩在了自己的头上,蒙住了她的眼睛。 何杏伸手想把头罩拿下来,一根绳子却把她的两只手给捆住了,她动弹不得,只能沉声问:「是谁?唐柔你是吗?」 没有人回答,何杏不安地等待着身边的动静。直到一只手用力地一拽,把她左边肩膀的衣服给拽了下来,露出了一片裸露在外的肌肤。 「你在做什么,快住手!」 唐柔这个时候才发出声音:「果然是你!」 她说着把何杏脸上的头罩给扯了下来,冷笑地看着她:「我还在想,为什么你处处针对我,差点被你骗了,真的以为你是因为喜欢傅世钦才会对我心存芥蒂。原来原因比我想的复杂许多,你手臂上的伤痕正是那一天明月桥就傅世钦的时候伤到的,可笑的是他竟然不知道你就在他身边,你也一直瞒着。」 因为知道唐柔是日本人的间谍,如今被她清楚了自己的身份,恐怕日本人那边会更加怀疑了。到时候再牵连傅世钦和*的组织,那就大事不妙了。何杏一想到这些,后背惊得冷汗淋淋,咬着牙看着她:「你想怎么样?」 唐柔一改平时的老实,一脚踹在她的膝盖上,逼着何杏跪在了自己面前:「要不是你,傅世钦怎么会赶我出门。如今你落在我手里,最好如实交代,你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身份?」 何杏只别开头不去看她,被绑在后面的手却不着痕迹地动了起来。 她的爸爸何夕怀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情报人员,曾经教过她但凡是只身一人出门的时候,一定要在衣服的袖子里藏一枚薄薄的刀片,防止会被人绑起来动作不得自如,到时候能够自保。 没想到她养成的这个习惯会在今天派上用场。 何杏偷偷地从衣袖里取出刀片,两手指之间夹着它慢慢地摩着绳子,没一会儿功夫,绳子果然断开了。 她还做出一副被绑住的样子,唐柔仍以为何杏被自己控制着,蹲下来拍拍她的脸:「不肯说是吧?那也没有关系,我把你送到一个地方,在那里你熬不住的,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到时候你求着我想要告诉我都没有机会。」 何杏哈哈笑了起来:「人还是不要太自信的好,你不妨看看自己的身后有谁,先自保再说吧。」 唐柔紧张地往后面看了一眼,却发现根本什么都没有,而何杏在这个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来桌子上的砚台,用力地往唐柔地头上砸了过去。唐柔不敢相信地看着她,何杏随即又给了她一脚,她撞到了书架上,架子上的书砸了一地。 这屋子里的佣人本来是被唐柔给支了出去替自己买药,谁知道她走到半路想起来自己的钱袋没有拿,就转身折了回来,这时候听到房间里有动静,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打开门的时候,一入眼帘的就是何杏用自己头髮上的簪子勐地插进了唐柔的胸口,唐柔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她,最后在这致命的创伤中咽了气。 佣人被这一幕惊呆了。她捂住了嘴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就跑了出去,何杏是背对着门口的,因为只顾着和唐柔打斗,完全没有注意到门边的情况。 她木然地看着死在自己手里的女人,对眼前的景象颇有些无奈。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她也不会动了杀机。可不杀唐柔,暴露的就是自己,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实在是不敢预料。 何杏迅速地布置了一下现场,伸手把唐柔的眼皮合上,把方才打斗过程中造成的凌乱的景象都给收拾干净了,把自己的簪子插进头髮里,从唐柔的梳妆檯上找到了一个相仿的簪子,在上面沾上了她的血,放在她的右手心里。 临走的时候,何杏又把绳子和头套给带走,并洗了手,身上有些地方染上了一些血迹,她用香皂尽量清理了一下,确认没有留下自己的东西才离开。 可能知道自己来过这里的人只有管家了,而老管家似乎一直十分听从李君则的话,只要通过李君则的关系,就能让他保密。哪怕就算傅世钦知道自己来过这里,她也可以假装没有来过来洗脱嫌疑。 而她不晓得,从屋子里跑出去的佣人已经在去裕来大饭店的路上了。 这个佣人是周南安排的,当时他就嘱咐过她,如果唐柔遇到什么事情,第一时间要先通知他。所以她没敢耽误,很快拦了一辆车奔向了裕来大饭店,见到周南以后颤抖着说:「周经理,唐……唐柔小姐她,她出大事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你冷静点跟我说清楚了。」 「她……她被一个女的给杀了。我看到那个人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捅进了唐小姐的心脏里。」 周南也被这突然而来的消息吓了一跳,赶紧带着她去找傅世钦。 傅世钦勐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说的是真的吗?一个女人杀了她,唐柔身手一直很好的,什么样的女人能够杀得了她,长什么样看见了吗?」 「长头髮,头髮很黑很浓密,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灯笼袖裙子,正面我没有瞧见,她当时是侧过身几乎背对着我的。」 「什么?鹅黄色的灯笼袖裙子?」傅世钦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的却是今早他临走的时候,看到何杏下楼时穿的衣服。 他在心里否定了这个答案,可是嘴上却对女佣说:「听着,这件事情谁都不要说,不要对任何人说你看到过谁,尤其是巡捕房的探员们过去问话的时候,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你回去以后就发现了她的尸体了。」 傅世钦又嘱咐周南:「你去唐柔现在住的地方一趟,查看一下现场,然后……然后整理一下,看看能不能制造成是自杀的假象。不要让任何人牵扯进来。」 还有句话他实在是说不出口:「尤其是不要牵扯进何杏。」 周南听了他话立即动手去了唐柔家里,傅世钦让老姚开车直接回了傅家。路上他一直对自己说:「何杏,千万不要是你。不然我真的就太失望了。」 何杏回去的时候傅世钦已经到家了,他坐在沙发上等着她。 她之前已经去找过李君则,一是向他说了这件事情,希望巡捕房断不要深究,二是如果傅世钦怀疑起来,他可以做一个不在场的证明,说她一直是跟自己在一起的。 李君则被这么突然的变故也给弄的有些措手不及了,只好答应替她收场,尽量配合着她。 何杏于是稍稍放了心,回到傅家见到傅世钦有些诧异:「傅先生怎么这个点了还在家里。不是应该已经去饭店了吗?」 傅世钦站起来走近她:「你去哪里了?」 「我去了一趟李君则那里,找他有些事情。」 「什么事情?」 「就是,就是我的一条丝巾不见了,想着是不是上一次去他那里丢在那里了,请他帮忙找一找……」 「你今天有没有去找过唐柔?」 何杏看了一眼老管家,猜测可能是管家跟傅世钦说了,她在心里想好了措辞:「本来是要去看看唐小姐的,不过因为我觉得空着手去不太好,想到她喜欢吃家里阿姨做的糯米糕,想请阿姨今天做一点出来,我下午给她送过去。」 傅世钦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似乎是想从她的脸上看出来蛛丝马迹。他不是李君则,不懂得通过细微的表情看透一个人,所以他看不透此刻的何杏。 他的视线渐渐落在她插在头髮里的簪子上,忽然一伸手,从她的头髮里把那枚簪子给取了出来。 何杏怎么都没想到傅世钦会毫无徵兆地拿下来自己的簪子,她大气不敢出地看着他,就看到傅世钦眼里一闪而过的精光。 他的声音压抑着山雨欲来的怒气:「何杏,你要不要跟我解释一下,这簪子上的血迹是从哪里来的?」 70.被赶出傅家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住了,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唿吸的声音。何杏看着他手里的簪子,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沉默地等待着傅世钦再开口。 一串电话铃声打破了这宅子里的静谧,傅世钦亲自去接电话,周南在那边说:「大公子,这里显然已经被人提早一步收拾干净了,没有任何争斗的痕迹,看起来就像唐小姐自己用簪子自尽的,只要想办法让巡捕房不追究,应该不会查到我们身边。」 他嗯了一声挂了电话,对客厅里的人说:「何杏留下来,其他所有人全都出去,把门给我关好了,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来。」 等其他人一离开,傅世钦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一股怒过冲上心头,他勐地把簪子往她脸上一摔,尖锐的那一边在她脸上划开了一道血粼粼的口子,何杏下意识地捂住了侧脸,摸到了一抹红,咬了咬嘴唇仍然不说话。 傅世钦不是不心疼的,可是此时盛怒淹没了他对她的心疼和怜爱。他从来不曾像今天这般对她失望过。 「我现在真的后悔当初听了你的话让唐柔搬出了傅家,原本我是为了讨好你才做到这一步,心想着这样你就可以心情好起来,我也不用对你心存愧疚,却不想你反倒好,平日里对唐柔说话不客气就罢了,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能让你痛下杀手,要了她的命!」 何杏垂眼盯着地面看,强忍住内心的酸楚,只是一直低着头。 他上前一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说话。」 「我无话可说。」 傅世钦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一个通情达理,心地善良的好女孩儿,我喜欢你,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一辈子留在身边。可万万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蛇蝎心肠,为了不让我怀疑到你头上,还故意造成了现场的假象,串通了李君则来一起骗我。可笑我从前有多煳涂,竟然会认为你这么富有心计的人很单纯可爱,当真是我瞎了眼了。」 何杏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手,指尖因为太用力几乎陷进了肉里。窗外忽然一阵大风吹过,窗户没有关严实,撞地桌球响。 她反而在这声响中冷静了下来,抬起头面色如常,波澜不惊地看着傅世钦:「所以大公子是想怎么样,我杀了唐柔,您要杀了我替她报仇吗?」 他眉目拧在一起,看着她慢慢地摇了摇头:「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会喜欢你,那真的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我不想看到你,从今天开始,你从我眼前消失,离开傅家,也不用再去裕来饭店上班了。」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把他话里的信息给消化掉,良久说了一个「好」,然后越过她上楼到了自己的房间,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整理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一种冒出来的冲动,想对着傅世钦说:「其实唐柔是坏人,我才是救了你的人。」可是她到底忍住了。 因为害怕。 一个谎言需要更多的谎言去掩盖修饰,他会怀疑她为什么会功夫,会怀疑何夕怀的身份,会往深了去一步步地查看,无论这其中的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只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所以她不能说。 等她收拾好东西,再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房间,她搬来傅家以后一直住在这里,这府上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对自己客气礼貌,十分友善。何杏其实也很捨不得,而且她不知道以后应该生活在哪里,似乎这天下之大,竟没有自己的一隅容身之处,想想还真是可悲。 下楼的时候,管家和家里的佣人已经回到了客厅里,他们抬头看着何杏,都有些心生不忍,因为不明了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纷纷地替何杏向傅世钦求情:「傅先生,您要让何小姐离开这里,她一个姑娘家能去哪里呢?她父亲也已经去世了,妈妈又走得早,她一个人怎么活?」 老管家也很担忧:「是啊傅先生,如今北方战事吃紧,难民纷纷逃入上海,何小姐住在外面恐怕……」 傅世钦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何杏压抑住心里的情绪:「一直以来承蒙大家的照顾,我心里对大家的感激无法一一表达,在这里一起谢过了。日后各位一定要保重身体。再见。」 她提着东西往门边走,傅世钦忽然叫住了她:「何杏,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当时会不会还做出那种事情。」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是没有回头,也没有看他一眼,到底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出口就离开了。 从傅家出来,何杏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如果去找陈旭给自己安排住处,万一傅世钦仍然派人关注着自己,反而会暴露了组织的其他人,她是绝不能那么做的。 再能收留她的恐怕只有李君则了,可是何杏也不情愿去找他,毕竟他们关系微妙,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贸然地住在他家里惹人闲话就不好了。 何杏托着下巴坐在台阶上冥思苦想,袁来的身影在她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最后决定去找袁来。 袁来是一个人住的,她并不是上海当地人,她的父母都是佛山人。她家里还有各有一个哥哥和姐姐。 本来在佛山的时候,她家里给她订了亲,让她和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结婚,袁来接受多年新思想的薰陶,怎么都不肯答应,最后从家里逃婚跑到了上海来,时间久了家里人也不再多过问这个女儿了。 因为工作的需要,她住的地方离小东门巡捕房很近,何杏凭着印象摸索过去,敲了门发现她竟然在家里,顶着两个黑眼圈出来开门,见到来人是何杏愣了一下:「你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 又看着她身后的行李,瞪大了眼睛:「你这是从傅家搬出来的意思吗?」 「我被赶出来了,也没有地方去,想了半天只能来找你了。」 「你难道在上海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可以依靠的吗?」 「额……请问李君则算吗?」 「当然不算。」袁来随即否定,一把把她拉进来:「好了好了,住我这里,正好多了一间客房,你反正勤快,自己收拾一下吧。蓆子和枕头都要换,我柜子里有干净的,你找一找就能看到。」 何杏连声道谢:「真是麻烦你了。」 「话说,傅世钦怎么可能会捨得把你赶出门,你究竟是闯了多大的祸?」 「我把唐柔杀了。」她郁闷地坐在了沙发上:「唐柔知道我才是救傅世钦的人,我差点被她给抓到日本人的审讯室里问话,当时情况紧急,我脑子一冲动就……」 袁来一副不理解的神情看着何杏:「其实要我说你告诉傅世钦是你救了他又怎么了,大不了就把自己的身世全部跟他说了呗。你出身于武林世家,爸爸和爷爷都是武学大师,但是因为家族从前得罪的人太多了所以后来隐瞒了身份躲了起来,你从小继承了家里祖传的功夫。害怕被从前的仇家找上门招来杀身之祸所以假装不会功夫,傅世钦知道了不可能怪你啊,而且他还会保护你的。」 何杏被她的话给弄煳涂了:「这些事是李君则告诉你的?」 「对啊。你知道的,他什么都不瞒我。」袁来这话颇有些沾沾自喜,何杏听了忽然心里一阵好笑,原来竟然是这样的,李君则根本没有把实话告诉她,也就是说他一直都替自己保守秘密。 莫名地,她的心里又滋生出了一丝喜悦来,把她方才的苦涩都沖淡了一些。 「那就等于让傅先生知道我爸骗了他,我不想破坏他在傅先生心目中的形象。」何杏学李君则也跟着瞎诌。 袁来不再多问,只是强调性地又补充了一句:「你在我家待多久都可以,这里比住在李君则那里好多了。」 何杏把带过来的行李整理好,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又忍不住想起了傅家,还是会很伤感。 而同一时间,傅世钦坐在客厅里,茶几上的烟缸里已经有好几个菸头,看出来他心里很烦躁。周南尽忠尽职地汇报:「何杏去找了袁来小姐,看情况是住会在袁小姐那里暂时住下来了。」 傅世钦点点头:「你私底下跟袁来约个时间跟我见个面,我有些事情要跟她说。不过千万瞒着何杏,我不希望她知道。」 「其实大公子,您这么不放心何杏,为什么不把她接回来呢。」 「她杀了唐柔是不争的事实,唐柔对我有救命之恩,我面对何杏就会想到她犯下的错,我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他露出痛苦的表情,无人知晓他心里有多难过。 家里的老管家也在第一时间把何杏被赶出去的消息告诉了李君则,老人家心里慈悲,有些遗憾地说:「何小姐是个好女孩儿,如今离开了家里,还不知道会不会习惯住在外面。」 李君则本来也有些担心,但转念一想,又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你可曾听过一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要我看,这样未必不是好事。」 71.嫉妒 他偶尔回想起那一天,他抵着她的身体在靠在墙面上接吻。她唇齿间的味道,唿吸里的甜美,如同这炎炎夏日的新鲜果实,让他着迷陶醉。 她在仓皇中出逃,奔跑的时候发梢掠过他的鼻尖,留下一抹淡淡的发香。就像他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品尝精心酿造的果酒一般美味。 果真这世间美好的东西本该浅尝辄止,却又不自觉地变得贪得无厌了。 他比任何时候都确定自己要得到那个女孩儿。 年少时,傅南山在府里的时间少得可怜。他问所有人父亲在哪里,得到的答案都是,将军太忙,老爷在忙…… 就在他已经决定接受这千篇一律的回答时,母亲上吊自缢,没有留下任何书信简笔。傅家上下对外统一口径,把这个秘密掩盖住,只说是常年生病,得病去世的。 他的外公李博台大闹傅家,差点一把火烧了那座大宅,后来被下人求着哄着才离开的,临走的时候外公抱着李君则在怀里嚎啕大哭:「孩子,你妈是被恶人给害死的。最坏的就是你爸爸,没人在比他更坏的人。我后悔把她嫁给傅南山了,我后悔了。」 李君则问傅南山:「我妈是你害死的吗?」 傅南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你外公老煳涂了,这种话你也相信吗?」他并不想相信,沉默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门,外面的世界却不知不觉地变了天。 党国内部权利的争抢从未停止过,傅南山一点点地把李博台的势力分割,再收拢到自己手里,军火工厂易主,常年和李博台合作给热兵器加工的原料供应商也换成了别的人。 外头人都热火朝天地议论说,傅南山这是要把老丈人的命根子给拔了才罢休啊。 再之后就是李博台身体垮了,住在医院里,却又在一个毫无徵兆的夜里被心怀叵测的恶人夺了性命。 李君则身在偌大的宅子里,发觉从前的一切都像是抓在手中的一把沙,以为能够握得很紧,到头来一摊开手发现什么都没有了。 他年纪尚小,却已经敏锐地嗅到了这一切背后的不寻常,直到从乡下被接过来的傅家新的女主人的到来,终于让他把一切都联繫了起来。 中国人经常说的一句老话在这里一样受用:「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他的母亲和外公用自己的命给新来的主人铺了路。 一起来的还有个男孩儿,比自己虚长几岁,高个子,眉眼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只是皮肤不似他那般白,力气也更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人跳起来从树上摘了一颗无花果递给他:「我叫傅世钦,是你哥哥。这个请你吃,很甜,咬下去有很多汁。」 李君则接过来:「还没洗呢,不干净。」 「我用衣服给你擦擦,吃吧,不脏。」 他迟疑地剥开咬了一口,的确十分可口,可不知道为何心里却很苦。 再没有哪个孩子比他懂事的更快,成长的更快。天赋秉异,加上处处小心翼翼地观察身边的所有人,惶恐地活着,怕不知道哪一天自己的命也像外公和妈妈一样就丢了。 外人都说他不得了,能读人心术,是个奇人,殊不知一切事物的背后都有代价。 李君则从回忆里挣脱出来,轻轻地说自言自语:「你们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抢走了,总要有还回去的那一天。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 袁来下班回去的时候发现门边站了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君则。她心里一动,蹑手蹑手地走过去想吓他一跳,背对着自己的男人却忽然转过头来,反倒把她吓住了。 「我动作那么轻,你也听得见?」 「我能感觉到。」 「你一定不是凡人。」 他一笑置否,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来的路上看到有人在推车卖,青岛产的大樱桃,说很好吃。」 「谢谢,这个不便宜。不过现在什么不贵,钱都让日本人赚去了,亏得是中国老百姓。」 李君则贊同地点了点头,眼睛却往四周瞄了一圈:「怎么不见何杏?」 她本来挑了一颗想吃,听了这话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我说今天怎么稀客到访,原来不是为了看我的,是为了何杏才来的。」 「当然是来看你的,顺便来看看她。」 这敷衍的回答让袁来苦笑了一下:「她外出办事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你坐着等一等吧,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何杏其实是去找陈旭了,想把自己现在的状况跟组织汇报一下,还有以后该怎么办都要等待指示。陈旭说会请示上级,让她先在袁来那里住着。 一进门就看到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他一见到她,伸出一只手掌来对她打了个招唿:「你好啊。」 「你怎么来了?」她把包放下,揉了揉肩膀靠着他坐了下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有事就不能来看你吗?听说你被傅世钦赶出来了,我是来恭喜你的。」 何杏随手拿了桌子上的苹果往他脸上砸:「幸灾乐祸,我心情坏着呢,你可千万别在这种时候招惹我。」 桌上有几个用过的碗和杯子,她一向勤快,站起来拿了它们就往厨房走,想洗干净放好。李君则跟着她往厨房去,袁来看他:「你跟着过去干什么?」 「我跟何杏说会儿话。」因为有不希望袁来听到的内容,他还关上了门,只留了一个小缝隙。 袁来看着这扇门,心情有些说不出口的郁结。 李君则只顾着何杏了:「你今天是去找陈旭了吗?他说什么?」 「你不会真的派人跟踪我吧?怎么什么事情都知道。」 「谁叫我太聪明了呢。」 「他也没说什么,让我等消息。」 「你怎么跑到袁来这里了,我还以为你会去找我呢。我的房子比这里大多了,足够你住了。」 何杏打开水龙头沖泡沫:「我才不要呢。你是男人,我一个姑娘家成天跟你待在一起,会被人说闲话的。」 「你真保守。」他看着她,又忽然说:「别动,眼下面有东西。」 「什么东西。」 「闭上眼睛。」 她听话地闭着眼睛。 李君则伸出手替她把一根垂在下眼皮上的睫毛给拿了下来,视线落在她的唇上,之前妙不可言的那个片段又在他的脑子里跳跃了出来。李君则忍不住低下头想做坏事,袁来忽然从外面推开门:「你的茶凉了,我再帮你续一杯热水吧。」 他站直了身体:「不用了,我很快就走了。」 何杏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睛,李君则低头看了看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叠法币递给何杏:「你总要有用钱的时候,先拿着这些,够用一阵子。」 她不肯收:「我怎么能要你的钱。」 「那傅世钦的钱你怎么就愿意用了?」 「那我是替傅先生工作挣的。」 李君则不管她,把钱塞进她的兜里:「身文分文的日子不好过,你要是不好意思,以后再还我。」 她于是不再逞强。 袁来冷眼旁观,心里的酸楚更难言语。 何杏想到了什么有些小心地看了袁来一眼,她却只是拨了拨头髮装作无意地笑了一下,低头的时候看到了地上一串钥匙一样的东西:「这是什么?」 李君则接过来:「哦,这是我家里钥匙。刚才掏东西的时候从口袋里掉出来了。」 他住的地方有很多年头了,而且门锁和钥匙的形状都比较特别,不似寻常的样子,上面还有装饰,乍一看很像是挂坠。 袁来只觉得十分眼熟,可是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看到过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躺在床上想着白天李君则对何杏的态度,心情始终难以平復,来自女孩的直觉让她心生不安。 她闭上眼睛,脑子里不知怎么的浮现出了他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钥匙,又想起了什么,勐地坐了起来。她轻轻地下床走到了何杏的房间,何杏已经熟睡了,唿吸平顺,像个小孩子。 袁来轻轻地揭开了她的杯子,把何杏脖子上的那枚挂坠给拿了出来,仔细看。 果然如此。 他把自己的钥匙给她,她把它挂在脖子上一直戴着。 这姑娘在黑暗中忽然升起了一丝妒忌出来,就像是明知道珍珠该放在属于它的盒子里,可是她不情愿。如果自己拿不走那只盒子,她宁愿有人只买下珍珠。至少能让他们分开。 她几乎一夜没睡。 天亮的时候,她去附近的店喝粥,何杏还没有醒来,她一个人出门。 还没走两步,有人戴着帽子靠过来:「袁小姐,不知道现在方不方便跟我去一趟傅先生那里?」 袁来抬起头松了一口气:「吓我一跳,周南,原来是你啊。」 「我一直在等您出来。」 「怎么不进去找我?」 「傅先生不希望何小姐知道。」 她瞭然,跟着他上车到傅家,傅世钦正在吃早饭,见她来了让佣人端了米粥和鸡蛋上来,她在他对面坐下来:「这么秘密地找我是为了何杏吧。」 「她最近怎么样?」 「有地方住,有东西吃,身体就不会出大事。」 他点头,低头吃东西,不再说什么。 袁来忽然有些丧气:「你劳师动众地让人去接我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么一句话?你明明心里有她,为什么不把她接回来。」 「原则问题。」 她听了这话反倒笑了,把手里的筷子往桌上一摔:「什么原则问题,因为她杀了救了你的人所以你不能原谅她?那好,我告诉你,当初救你的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唐柔,而是何杏!」 72.他一定会放手的 傅世钦本来是在喝粥,听到了袁来的话手一抖,勺子从手心里滑了出来。 他的眉毛浓密且深,此时皱在一起,仿佛是两把黑色宝剑,锋芒尽敛。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袁来既然已经开了头,知道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一旦收不回头了,那就索性都说出来了。 她一咬牙:「唐柔就是个冒牌货,日本人杀了当时救了你的老太太,逼问出来你正在找救命恩人。所以找了个体型相仿,身手不凡的女人来蛊惑你。她后来救了你的那一出也是演戏给你看的,跟之前救了你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可她手臂上有伤。」 「那是因为你没有看到何杏左边肩膀上面的伤。是我亲自给她治疗以后上药包扎的,我难道会没有你清楚吗?这也是为什么你出事的那一天晚上何杏并没有回傅家,因为她回不来,疼的半条命都快没有了。」 傅世钦发愣地坐在椅子上,神情很茫然,半天才说了一句:「你该不会是为了替何杏求情,合着她一起编的一段故事给我听得吧,毕竟唐柔也死了,现在是死无对证了。」 「平日里我当你聪明,想不到原来却是这般煳涂。你也不想想看,如果何杏没有什么身手,怎么能一下子就杀了唐柔,唐柔毕竟功夫了得,岂能轻易就死在了何杏的手里?」 「那么这些话你怎么不一早告诉我?」袁来不吭声,不敢说是李君则千叮万嘱过的。 傅世钦想到了什么,提高了声音大喊了一句:「管家,你在哪里?」 管家恭敬地走进来:「先生找老身有什么吩咐?」 「我在明月桥出事的那一天,你分明跟我说过,何杏是回来过,因为后来接到了袁来的电话才会离开家里的,是不是在骗我?」 管家低着头,明白是袁来把一切都告诉给傅世钦了,所以不敢再瞒着,只好如实说:「老身的确没有对您讲实话。何小姐那天晚上并没有回来过,老身是照着二少爷的安排才对您那么说的。」 傅世钦冷眼看着他:「你现在是替我做事,究竟是听我的还是听李君则的?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管家佝偻着身子,嘆了一口气:「二少爷拿过去的情分来央求老身,老身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就应了他,没想到会让事情落到这个份上。老身愿意承担一切责任,请傅先生责罚。」 「胡闹。你们太胡闹了。何杏究竟为什么要瞒着我,告诉我就不行吗?」 「她的身世特别,也是有自己的苦衷。」袁来把李君则编的话又重复给了傅世钦,他有些疑惑地皱着眉头:「还有这种事情?」 「具体的,你见了她再仔细问吧。」 「何杏在哪里?」他说着就要起身去找她,袁来跟着一起出门:「在我家里,我出来的时候她还在睡觉。」 傅世钦没有耽误,转身就跟着袁来往她家里走,而他们前脚刚离开这里,老管家也趁着四下无人给李君则打了电话:「小少爷,袁来小姐一早上过来,对傅先生说当初救了他的人是何杏小姐,现在先生很生气,问我为什么那一天说了谎,我没有办法,只好把责任往您身上推了。」 李君则的态度反倒是出奇的淡然,只是嗯了一声:「我知道了。傅世钦要是怪罪你,你只管说是我逼你的,他反正一向拿我没有办法。」 「老身明白。」 他挂了电话,竟然不动声色地笑了下,心里想的是:「这么沉不住气可怎么好,袁来,你的动作比我想的还要快一步。这很好。」 …… 何杏倒是刚醒,揉了揉眼睛换衣服洗漱,她去袁来的房间里看到是空空的,心里还奇怪怎么这么早她就出去了。 门口有钥匙开门的声音,她擦干净脸上的水从洗漱间里走出来,还一边问着:「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刚才还找你呢。」 谁知道一抬头第一眼看到的人竟然是傅世钦。 她支支吾吾地喊了一声:「傅先生,您,你怎么来了?」 何杏求救地看了眼袁来,后者却露出一个尴尬的表情,反而说:「你们两聊着吧,我,我到房间里待一会儿。」 傅世钦的视线落在她的肩膀,一开口就问了一句:「那里的伤好了吗?」 何杏完全没有意识到他问的是当时子弹的灼伤,还以为是问那天在傅家他一怒之下在她脸上留下的那个划痕。所以她摸摸脸:「早就好了,那个簪子划的印痕没有很深,不打紧的。」 他没有讲话,而是直接走过来,忽然伸出手掌覆盖在她肩膀上的伤口的位置:「我是问这里好了么?」 何杏的身体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往袁来待得地方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一扇关紧的门。 「你在怕什么。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你们所有人都知道,只是我一个人蒙在鼓里。我那么怪罪你,你不委屈吗,你不伤心吗?」 「不是这样的。」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爸爸曾说过,我们家从前得罪的人太多了,我妈妈过世得早,他一个人抚养我长大,唯一的愿望就是我能够健康平安,所以他把这些事连您都瞒着,我不说是怕您会觉得爸爸欺骗了您。」 他的神情柔和了下来,看着何杏:「所以你从唐柔一出现开始就知道她不是好人,处处针对她也是为了给我提示,让我心存警惕,谁知道我会宁愿相信一个陌生人也不肯相信你,还以为你是在无理取闹。」 「我杀唐柔,是因为唐柔那天察觉到了我的伤口,要把我交给日本人审讯,我没有办法才会动手。」 「而我却因为这件事,把你赶出家门,还弄伤了你的脸。」 何杏安慰他:「是我有错在先,您什么都不知情,自然不可能洞察这一切。」 「不,我不能原谅自己。」傅世钦垂眼,完成了一个忧伤的弧度:「我怎么能那么对你,你当时该有多难过,可是我竟然不信你。」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傅世钦却忽然伸出手抱住了她:「何杏,是我错了,跟我回去吧,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对你了。我口口声声地说自己喜欢你,却其实根本没有做到守护你,真是对不起。」 何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给怔住了,她呆呆地任他抱着,一时不知道应该要有什么样的反应。 没有关好的大门却在这时被人推开,李君则的手还放在门把上,他眯着眼睛看着何杏,动作明明是静止的,眼里却已经风云聚涌。 何杏仓促地想推开傅世钦,等他终于松开了手,一回头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李君则。 傅世钦没有注意到李君则的神情,而是想到了之前的事情,有些负气的说:「你来的正好,我有事情要问你,你为什么……」 李君则转身就走,根本没有等傅世钦把话说完。 何杏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李君则!」 他顿住了脚步,隔了好几秒种才转过身,走到傅世钦面前对他说:「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瞒着你是吧,你想知道答案吗,那行啊,我告诉你。」 何杏这时候勐地意识到可能会发生什么,拉住他:「不要说了,我等会儿会傅先生解释清楚的。」 他甩开她的手:「你让我说。」 「我让你不要说了!」她提高了声音,意识到失态了又放温和了起来:「这件事情我不想再提了,就让它过去好吗?既然现在傅先生已经知道了一切,那所有事情都可以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挺好的。」 傅世钦看出来她心里很牴触,本来他就对她有愧疚,此时也是点头应允:「好,就当做没发生过,我不会再问。何杏,你收拾收拾跟我回家吧,你的房间一直都还在,每天都有人打扫。」 「您先回去吧,我还有很多东西要收拾,所以……」 「我等一下会让老姚来接你。」 等傅世钦一走,李君则扣住她的手腕:「不要跟他走,也不要再回傅家。他冤枉你的时候你明明受了那么多委屈,难道就那么算了吗?」 「傅先生没有做错什么。」 「他喜欢你,你回去以后是准备要跟他在一起吗?那我怎么办,何杏,我对你的感情就可以被你随便丢在一边,当做空气吗?」 她低垂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你以前对我说,我和傅先生没有未来。那难道我们两个就能有未来了吗?李君则,你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她说完慢慢地回房间,他看着她的背影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袁来这时候打开门出来,看着李君则:「你是不是现在心里特别恨我?」 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至于,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你也一样罢了,虽然我未必贊同。」 袁来酸涩一笑:「我知道你喜欢她,可是傅世钦也不会放手的,你们难道要为了一个女人兄弟相争吗?」 李君则听了这话反而扯了扯嘴角:「那你就说错了,因为他一定会放手的。」 73.圈套 何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李君则已经离开了,只剩下袁来一个人坐在桌子边。 她开了一瓶葡萄酒,一个人自饮自酌。何杏走过去坐下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袁来抬起头:「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傅世钦吗?」 「我这个人虽然不聪明,但是能猜到答案。」 「怪不怪我?」 「当然不。」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味道好香,真是好酒。」 「这是上一次我哥哥从佛山带过来给我的,让我保重好身体。也是在那一次,他告诉我,我从前的未婚夫削髮出家了。你可能不知道,我是逃婚来到上海的,我爸被我气得病倒了我都没有回心转意。因为我不喜欢那个人。」 何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袁来觉得自己并没有喝太多酒,可不知道怎么的,就像醉了一样,不吐不快。 「何杏,你说感情这东西可不可笑,有人把你捧在手心,非你不可,你觉得不喜欢,非要逃得远远地,不留余地。而有些人你明知道强求不得,可看到他又会有奢望,有贪恋,止都止不住。我是被这个圈给套牢了,在其中挣扎不出,伤人伤己,真的好辛苦。」 她说完这些,慢慢地把头埋进胳膊里,无声地流眼泪。何杏站起来从背后环住她,想安慰,却又发现没有安慰的资本。 老姚在门外等她,何杏并没有耽误太久,袁来送她到门口,两人简单道别。 又回到了傅家,她在大门口看了看,心里有些概嘆,不过短短几天时间而已,发生了那么多事情。而且她心里明白,万事一旦有了一个开头,总不会轻易结束,只希望傅世钦不要深究才好。 接下来的几天,何杏一直没有见到李君则。 傅世钦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她好,可能是多了几分亏欠,更是体己温和,甚至有好几次吃饭的时候,亲自给她盛汤布菜,吓得何杏连连说傅先生不用这么客气。 「你何时才能不再称唿我为傅先生?」 何杏低头吃菜,不讲话。 他嘆一口气:「我只是不希望你离我那么远。何杏,我希望能靠近你一些。」她拿筷子手的被另一只大手覆盖住,手掌温热,有薄汗,能把她的手完整地握住,只是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就挣脱了。 她被人握住的手掌可以挣脱,但有人心里的杂念挣脱不得。比如李君则。 他此时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头髮,掌心轻轻地托着,看了许久才放进一个小袋子里。这头髮一看就是年轻女人的,又长又黑,也不知道做什么用。 有人敲门,他起身开门,管家拿了帽子给他行礼。 「来的路上没有人跟着吧。」 「傅先生不会知道我来这里。」 他把袋子给老管家:「趁傅世钦不在家,何杏在家里的时候,把这根头髮放进傅世钦书房的保险箱里。最好是夹在文件里,不要显得刻意。」 「好的。」 「开箱的办法我教过你。」 老管家迟疑了一下:「老身有些不明白,小少爷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管家復而又戴上了帽子,慢悠悠地往外走,回去的时候还特意买了长琴巷子里的绿豆糕,请何小姐和家里的阿姨吃一嘴。 傅世钦已经离开,何杏并没有跟着去饭店,因为她要对照着重庆寄过来的几封信件找出里面加重字迹的分别摘抄再交给傅世钦。 整个下午,她差不多都是待在了书房里。因为坐的时间太久了,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肩膀休息了一下,外头管家敲敲门,亲自送了一杯茶进来。 「何小姐别累着了,也喝口水喘喘气。」 「怎么劳烦您给我送茶来了。」她站起来客气地道谢,又端起来闻了一下味道:「这茶味道真好。」 「杭州送过来的明前龙井,拿煮沸的水滤了一次,味道还有些清甜。」 「多谢您了。」 「你接着忙,我关上门不打扰了。」 大概又过了一会儿,管家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敲了敲书房的门:「何小姐。」 里面没有人答应,他直接开门进去,果然何杏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管家把装着水的杯子拿过来,放在有密码锁的保险箱上,眼睛盯着杯子里平静的水面看,手上转动着密码锁,直到杯中的水轻轻地动了一下,他一用力,箱子就打开了。 管家把袋子里的头髮拿了出来,夹在了第二张纸和第三张纸的中间,并在第一张纸的正面留下了一个若隐若现的指甲的划痕,然后把里面的东西平整的放好,乍一看起来,就像没有人翻过一样。 他把箱子合上,密码恢復到最原始的样子,想了想又把其中一个转盘的数字稍微往左偏了一点点。 末了,他把杯子随手拿走,把里面的茶换掉,又重新泡了半杯新的放在何杏的手边,这才又把门给关上。 何杏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她睁开惺忪睡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自言自语:「真是的,我怎么就这么睡着了,傅先生交代我做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 她把灯打开,准备继续做事,佣人端了莲子汤进来:「何小姐,用一点晚饭吧,别饿坏了肚子。」 「谢谢。对了,傅先生回来了吗?」 「也不知道怎么的,刚才明明车都开进了院子里了,谁知道外头来了人说了些什么,他又匆匆忙忙地走了,所以这会儿还没有回来呢。」 何杏点点头,也没往心里去。她做好手里的事情把东西放好后就下了楼,傅世钦总算是从外面回来了,却明显脸色不快,何杏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您这是怎么了?」 他皱眉头:「我这段时间让手下的人盯着两个共方的人,有消息说他们会有一个秘密会议在上海召开,本来想着让他们跟踪找到会议地点,到时候想办法打听到会议内容,谁知道现在突然人就跟丢了。」 何杏听了这话脸色一变,努力镇静下来附和他:「这也太不走运了,看来手下人办事还欠火候,您也别生气了,消消火。」 傅世钦摇头:「这事儿太蹊跷了,我实在是担心……」 「担心什么?」 「咱们身边别再出了*的内鬼。」 何杏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跟头。 傅世钦看她:「怎么了?」 「没站稳,不碍事。」但其实她手心尽是冷汗,心想的是这事儿和自己无关,她都不曾听他提起过,这笔帐怎么都不该算到她头上来。 这么一安慰自己又轻松了一些,庆幸总归他的手下是把人给跟丢了,否则泄露了会议内容可是大事。 傅世钦不愿再去生这股气,就换了个话题问她:「那些信的内容誊下来了吗?」 「您交代的特别的地方都已经誊写好了,放在书房的桌子上,您可以去查看一下。」 「辛苦你了。」 「应该的。」 他上楼往书房里去,何杏累了一天,仍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也不晓得是不是感冒了,下午突然就煳涂了起来。她准备早点休息,就回房了。 傅世钦仔细看了何杏下午抄下来的句子,把最末行和第一行的字调了个顺序,又把对角两条线的话调了个顺序,在显示出来的每一句话的第一个字连在一起就是:「安插自己人进入极斯菲尔路七十六号。」 极斯菲尔路七十六号不是别的地方,正是伪政府的特工总部,俗称「魔窟」的地方。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知道又要有一场硬仗要打。 像往常一样,他每天晚上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都要检查一下保险箱里的材料有没有人动过,其实他也想过不用这么杯弓蛇影,毕竟家里的都是自己人,可是多年的情报工作养成的习惯改不了。 他蹲下来转动密码盘,手指刚放在左边的转盘上时,却又停顿住了。他仔细盯着小转盘看,察觉到了似乎哪里不对。之前是指向1的位置,现在有些微微地往左偏。 傅世钦警觉地屏住了唿吸:有人动过箱子了! 再打开一看里面,东西整整齐齐地放好,似乎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但是他没有因此就放了心,而是把一叠文件拿了出来仔细地查看,檯灯下,第一张纸上有一个很不明显的指甲划痕,再往下翻,竟然掉出来了一根头髮。 傅世钦预料一定是头髮的主人在偷偷地翻看文件时,没有留意到不小心落了一根头髮进去。而这根头髮很黑很长,分明是个女人的。 在家里有这样长度的头髮,并且有能力能够打开保险箱的人会是谁? 他看到了桌子上何杏喝剩下的半杯水出神,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不会的,我不能再怀疑到她身上,上次的误会不能重演。」 于是傅世钦把管家叫了上来:「今天下午有没有谁进过书房?」 「何小姐帮您整理资料,其他人好像没有进去过,老身中途给何小姐泡了杯茶进去。」 「家里的阿姨呢,有没有进去过的?」 「老身去打听一下。」 「何杏是一直都在,没有出去过吗?」 「是这样。连她的晚饭也是佣人端进去的。」 傅世钦挥手让他下去,掌心慢慢摊开,里面是刚才的那一根头髮。他盯着这头髮看了许久,莫名心里发慌。 74.设局 何杏一觉睡到天亮,精神比昨天好了许多。天色十分好,院子里绿树重叠,屋子里也显得阴凉舒爽。 她伸了个懒腰,深唿吸了好几次,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傅世钦。 他看起来在发呆,也不知道想什么,面试颇为凝重,眼底有虚浮的阴影,显得有些颓靡。 「您昨晚没有好好休息吗?」 傅世钦抬起头,对她笑了下,随即摇摇头:「几乎一夜未睡。」 「这是为什么?」 「明明很困,脑子里却一直想着我从前养过的一只黑猫,想到它就怎么都睡不着觉了。」 何杏不解:「猫?」 「对,它很美,皮毛光滑,动作矫健灵敏,我每天亲自餵食,看着它一点点地长大。」 「那它现在在哪里?在重庆您的府上吗?」 傅世钦摊开手:「不,它已经死了。是被我开枪打死的。」 何杏瞪大了眼睛,傅世钦看她:「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有一天它忽然不受我的控制,用尖锐的爪子狠狠地抓了我,伤到了我的眼睛让我差一点就变成了一个瞎子。我一怒之下就杀了它。」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也说:「是啊,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我一心一意地照顾它,无论是吃的住的都给它最好的,可它却反过来伤害我,我想不通。」 何杏尚未领悟到这个故事的深意,仍然沉浸在遗憾里,有些唏嘘地说:「如果您觉得难过,再养一只猫就好了,一定不会再出现过去的情况了,如果您没有时间,我也可以帮着照顾它的。」 傅世钦站了起来:「不必了,我如今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起来还是人还是比动物好一点,至少人能够有感情,懂得感恩,不会轻易背叛我。何杏,你说对不对?」 她若有所思,非常快地看了他一眼,好在傅世钦神色如常,她也恢復了平常的语气,轻快地说:「那是自然。」 「当然了,背叛我的人一般也不会有好下场,聪明点的都不会轻易去尝试,毕竟雷池不好越过,保不准越了线,就会丢了命。」 「您今天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她言语试探。 「没什么,有感而发而已。」他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髮:「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头髮才刚刚及肩,如今已经长长了许多,模样也愈发地像个大姑娘了。」 「您还记得那个时候吗?」 傅世钦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在回忆:「忘不了。你跟在你爸爸后面,穿了一条藏青色的裙子,有些拘谨地叫我叔叔。」他轻轻笑起来:「你那个时候怎么会想起来叫我叔叔呢,我看起来有那么老吗,我当时就想,这个女孩儿大眼睛,笑起来有酒窝,一副聪明样子,没想到说起话来又傻乎乎的,真有意思。」 何杏不好意思:「后来我不是赶紧改口叫您傅先生了吗。」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到今天了。」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开口问她:「那一次在明月桥你捨命救我的时候怕不怕?」 「挺怕的,对方人有点多了,我第一次应付那么多人。我怕救不了您,让您落到他们手里。」 「明明怕你还逞强?你不要命了?」 她端正态度:「再怕也不能不顾您的安危,不然我不会原谅自己的。」 「为什么,告诉我原因。何杏,你救我是因为你心里有我,你爱我,所以才救我,还只是因为我是傅世钦,是你的老闆,你作为一个在我手下做事的人在救我?」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何杏顿时有些发慌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在犹豫的时候,管家领着周南进来了:「傅先生,周经理来了,说是有急事要找您。」 「进来坐吧。」 何杏松了一口气,庆幸周南来得及时。 「特意过来是有什么事情?」 周南也不避讳何杏在这里,直接开口说:「是这样的大公子,就在刚才我收到消息,*一直在找的那名代号叫『梅花』的间谍已经被日本人控制住了,听说没有熬过重刑,把很多共方的机密都交代出来了。截止昨天晚上,已经抓了两个跟他有过接触的地下党员了。」 「你说的是『梅花』?他现在在哪里?」 「因为他有投日倾向,怕被*的人找到了以后受到严惩,所以他一直以来都被日本人给藏了起来。但听说『梅花』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不得已被送进了峻岭公寓边上的一所法国人开的诊所里治疗,我们正好有安排在峻岭公寓里的手下,察觉到了不寻常就第一时间汇报过来了。」 傅世钦似乎不太上心,淡淡地应了一声:「说到底也是*的家事,你不用太留心这些事情了,让手下的人不必盯着了,比起这个我更关心昨天跟丢的那两个人的去向,还有能不能摸清楚他们的会议会在什么地方举行。」 「明白了,我会让人抓紧时间找到他们的。」 「去吧。」 何杏一直低着头,状似不关心地坐着,实际上方才周南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她字都清清楚楚地记着,心里十分焦急。 中午用了午饭,傅世钦想要小憩一会儿,何杏说自己的雪花膏用完了,想去外头逛一逛,买点日用品。傅世钦欣然同意,说让老姚送她,她连忙摆手说不用了。 她收拾了一下很快就出门,而在何杏前脚刚走,傅世钦也没有像之前说的那样回房间睡午觉,反而是让老姚开了车载着自己,一路跟着何杏。 「不要靠近,只要不把她坐的那辆出租汽车跟丢了就行,千万不要被她察觉到。」 他说着却又心烦意乱,忍不住给自己点了根烟,老姚从镜子里看到他的样子关心地问道:「您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傅世钦伸手摸了摸眼皮下面一个很淡的,现在已经很不明显的小疤痕,那正是当年那只猫伤了他留下的,虽然伤口已经癒合,消退,但是到底没有完全抹灭痕迹。 他答非所问地对老姚说:「你说为什么这世上最让人难忘的,都是些不好的事情呢?让我难过的记忆已经太多了,但愿不会再添一笔。」 何杏坐的车在广慈医院的门口停下来,她给了钱打发了司机离开,又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的情况,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异常以后,慢慢地往边上的一个当铺里走去。 老姚把车停在对面一个窄路上,行道树木枝叶繁盛,正好把车顶给遮蔽住,乍一看很不起眼。 傅世钦问老姚:「你也看到了吧,她进了那家当铺是吗?」 「错不了,我也看到了。」 他觉得心里发冷,面上竟然还能笑出来。他轻轻地说了一句:「我都不知道,当铺里何时也开始卖起了雪花膏。」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老姚说:「傅先生,我们需要进去找何小姐吗?」 「不,我们走吧,现在回府。」 「那也不等了?」 「不等了。」 一张无形的网已经撒开,只是何杏尚未察觉。此时她进入当铺里,见到了里面的掌柜,开口就问:「组织里是不是最近在找一个叫『梅花』的人?」 「正是,你从何而知?」 「方才我听傅先生和他的手下讲话。他们的人不久前在峻岭公寓边上一家法国人开的诊所里面看到了梅花的踪迹,一直以来他都被日本人藏起来了,所以没人找到他。」 「不错,因为他的叛变,我们党已经有两名同志被捕就义,而且他恐怕多活一天,还会有更多的机密要被泄露出去。我们这些天都在找他,现在你提供这个消息就太好了。」 何杏点点头,既然带了话她就准备走,掌柜又加了一句:「对了,昨天也真是多亏了你的情报,我们的人才能察觉到被军统的眼线盯上了,及时地甩开了他们。你立了大功啊。」 「昨天?」何杏摇头:「昨天的事情不是我告知的,我也是晚间听到了傅世钦的抱怨才晓得有这么一件事情,还在庆幸你们发现了很好,不过可不是我提供的情报。」 「这不可能。」掌柜的很诧异:「这个地方除了你再无旁人知道了,而且一个纸团包了小石子被人用弹弓打进了二楼的窗户里,准确无误地进入了我的房间里。上面的字迹和你的非常像,我根本没做他想,一心认定是你写的。」 「那张纸给我看看。」 「纸我已经烧了,但是你的字迹我是认得的。」 何杏十分困惑:「那就太奇怪了,莫非还有谁在暗中帮我们不成?很明显那个人是朋友不是敌人,会是谁呢?」 「我会在留意的,你不宜久留,赶紧走吧。」 她于是很快离开了这里,又随手在傅家的一家杂货铺里买了一瓶双美人的雪花膏带回去。 傅世钦先她回到傅家,拿起电话打给周南:「峻岭公寓边上的诊所里的病人安排好了吗?」 「一切已经按照您说的都做好了。」 「好,盯紧点,不出意外下午就会有人过去。」他说完慢慢地放下电话,忽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像个孩子一样地捂着脸哭了。 无题 我为什么要塑造李君则这样一个男主形象? 这个问题我在当时改文又重新发文的时候也问过自己,因为我从来没有写过这么坏的混蛋,就像大家说的那样从前的男主虽然有时候霸道不讲道理,哪怕周霖山那么奸商的一个人,也不会对女主狠到这个地步。 但也正是这样,我才想尝试着写这么一个很不一样的男人,他背负仇恨,有一个异常沉重的少年时期,可以说严重缺爱,所以他根本不懂得怎么去爱一个人,伤人伤己。 就如同现在,他可能已经爱上了何杏,可是我们看到的不是这样,我们只看到他的算计和狠绝,这是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感情。他无法辨识爱,心里只有恨。 所以我会想,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当有一天他意识到曾经对心爱的人做出了那么多伤害的时候,他会不会幡然悔悟? 在前文,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我不止一次提到他的迷茫。仇恨蒙蔽了他的眼睛,让他步步为营,但是他真的开心吗?真的从报復里得到快感了吗?其实未必。 而在未来的日子里,当何杏渐渐在他心里占据更重要的位置,当他终于学会去爱一个人的时候,他会怎么做?这些都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我鼓起勇气去塑造这么一个男人,其实是有风险的,毕竟洗白一个人并不容易,就算后文他能够变好,何杏也不一定会原谅他。大家也不一定会原谅他。他们会不会在一起也不是一个定数,但我肯定不写悲剧…… 当时编辑跟我讨论剧情的时候说,你不能把他写的太坏。我也想过浅尝辄止,就像周霖山一样。起先利益为重,后来终于学会爱一个人了,但是当我把整条线整理清楚的时候,我觉得他前期就应该是这样的一个混蛋,我也期待他渐渐地被改变。 让一个人改变的因素很多,有爱情,有民族责任感,有迟来的愧怍和悔悟。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些感情一定可以消磨一个人心里的仇恨,改变他的,对不对? 75.你还不跟我说实话? 当铺的掌柜在第一时间把何杏得到的消息让人传给了陈旭。因为「梅花」的身份特殊,一直都是党内调动许多人手在找的关键人物,所以陈旭不敢怠慢,决定亲自带人去那家诊所里。 他让手下伪装成伤员,自己则戴了帽子在后面跟着,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地看了一眼诊所里的情况,乍一看并无异常,四周静悄悄的,似乎没有闲杂人。 华人医生过来带领他们往里面的病房里走,陈旭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这里很冷清嘛,再没有别的病人过来看病了吗?」 「楼上还有一个伤员,是今天清晨刚入住的。」 陈旭听了这话,没吭声地掏出了手枪放在了手术台上,头也不抬地对医生说:「把你的白大褂和口罩给我。我不想多生事端,你照做的话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你……你们是什么人?」 「是除恶扬善的好人。不该问的事情最好不要知道的太多,对你没好处,快点,把外套脱给我。」 这大夫不敢忤逆,照着他的吩咐把口罩和白大褂递给他,陈旭背过身去把衣服穿好,戴上了口罩,对身边的人示意道:「你看着他,别让他出乱子。我先一个人上去看看,有什么动静我会及时通知你。」 「你万事小心。」 他往楼上走,二楼空荡荡的,看不到半个人影。他从楼梯口推着一个装有手术器材的推车往里走,前面的房间的门都是关着的,唯有最里面一间房门紧闭,他敲敲门,里面有个男人的声音应了一声:「进来吧。」 陈旭心里一动,手枪就在口袋里,随时可以惩办叛徒。 然而一推开门,陈旭就愣住了。病床上的男人是醒着的,不过他眉眼清秀,脸上毫无疤痕。而根据他得到上级的指示分明说过,「梅花」的左脸上有一道刀疤,很明显,可以根据那个来确认是否是本人。 他心里狐疑,整个二楼只有这个房间是有人的,他如果不是「梅花」的话,莫非是情报出了问题? 正在他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进门的时候,床上的男人忽然开口:「这是要做什么?」 陈旭稳住情绪,推着车子进去:「打针。」 这个男人一直盯着他。陈旭察觉到有些不寻常,如果是普通的病人,不会用如此警惕的眼神看着医生。所以他的手伸进了口袋里,没想到还没有来得及碰到里面的枪,后脑勺就已经被一个冰冷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了。 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回头看,一个身穿黑衣服的男人不知道正拿枪对着他的头。 床上的男人冷笑着揭开了被子走下来:「你来找谁?『梅花』吗?真是不好意思,这里可没有梅花,只有我。」 陈旭一听这话就知道他们中计了,这一切都是有人安排好的,就等着自己上钩。 但是他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就在眼前的人即将伸手拿掉自己脸上的口罩时,他拿起了手边的一个针管勐地戳向了对方的脸,对方连忙闪躲开,他踢了一脚手术车拦住这人,从口袋里拿出了枪对着他,示意穿黑衣服的男人让开。 他要挟着人质前往楼梯口,对着楼下大喊一声:「撤退。」 之前佯装成伤员跟着陈旭过来的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却不想在他的身后,刚才那个医生也正用枪指着他。 被挟持的男人倒是十分镇定:「再往外头走可就是大街了,街上人来人往的,你应该不希望这个场面被路人看到吧,何况路上还有随时在巡逻的探员。」 陈旭勒住他的脖子:「把我的人先给放了。」 「你没有资本跟我谈条件。外面还有我们的人,你们今天跑不掉的。」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忽然外面一阵急促地敲门声,就听到有人对里面喊道:「快开门,巡捕房抽查。」 这话说的他们各自神色一凛。 陈旭低声开口:「如果不想惹麻烦,我们今天都各退一步,不然谁都没法脱身。」 他的话一落,果然屋子里的人先后都收起了枪,那个医生从容地过去开门:「不知道各位探长过来有何贵干?」 为首的巡捕不是别人,正是李君则。 陈旭是认得李君则的,看到他来十分诧异。李君则看了一眼里面:「这几个人是干嘛的?」 「都是我的病人,来诊所里当然是治病的。」 「治病为什么都在这里干站着?」 陈旭连忙说:「已经看过病了,现在刚准备出门。」说着就示意手下跟着自己一起出门。 李君则见他们出来了才带人离开,趁着没有人注意低声对陈旭说:「何杏的身份被我哥怀疑了,他导演了一齣戏来试探她,没想到你们真的上当了。我收到消息就猜到你们一定会有危险,所以过来解围。」 「今天的恩情我记住了。那现在何杏怎么办?」 「我等会儿就过去找她。另外你们的当铺已经不安全了,尽快转移吧。」 李君则这话说的倒是不假,老管家把今天早上周南去傅家说的话都告诉了他,他心里有数,傅世钦已经开始察觉到何杏身份的不对劲了,这样做肯定是串通了周南来一起试探何杏的。而何杏藉口外出,正是中了傅世钦的计。 那么下午肯定会有他们组织里的人到这里来,傅世钦也一定埋下了陷阱在等着抓人。 虽然事情会发生到这一步都是他一手推动造成的,但是他的目的只是想逼何杏离开傅世钦,并不想伤及无辜,才会出手救人。 在诊所里剩下的人表情皆很凝重,他们想不到本来那两个人已经是手里煮熟的鸭子,居然还是让他们飞了。 医生问:「就这么放他们走了?老闆追究下来该怎么办?」 之前被陈旭挟持的人摇摇头:「既然人已经走了,那就算了吧,不要再追了,免得给我们自己惹麻烦。现在赶紧去通知老闆,反正他的主要目的只是想证实下午会不会有人真的过来,抓人倒是次要,想必也不会太怪罪于我们的。」 对于结果其实傅世钦早就已经瞭然于心,说到底也不过是存了最后的一点幻想,希望诊所那里根本就没有动静,何杏去当铺也是另有其他事情。 然而等到手下向周南汇报了情况,再往上反馈到他这里,他只是点了点头,半天沉默不语。 周南看在眼里,明知道傅世钦很难受,但几番斟酌,该说的话也还是说出口了:「大公子昨天发现有人动过保险箱里的秘密文件,当时书房里除了何杏再无别人进去过,她的身份已经可疑。今早我提及关于『梅花』的事情,她转身就向*的人告密,下午诊所果然去了人。依我看,何杏是卧底的身份已经是钉在砧板上的事情了。」 「你让我再想想。」 「对不起大公子,请原谅我自作主张已经让人把何杏给带走了,素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军统有军统的规矩,但凡是间谍,必定要揪出来审,谁都不能例外,还望大公子这一次不要心慈手软。」 傅世钦勐地抬头:「你把她带到哪里了?」 「目前只是看守,她人在虹桥老仓库的审讯室。」 …… 何杏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她从外面回来以后准备小睡一会儿,傅世钦已经不在家里了,她没做他想,谁知道周南突然派了人来请她走一趟。 她起先还以为是傅世钦有任务交代她,让她赶紧到饭店里去,岂料不是这样,车子往虹桥郊区方向开,根本不是她所熟悉的那条路。 路上没有一个人回答她,到了地方就成了现在的情况,被关进这个房间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反倒是管家留了个心眼,让一个信得过的佣人暗地里一直跟着,才知道了她具体的位置。 何杏心里很急,因为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暴露,如果是那样的话,傅世钦不会放过她。她年少时习武,身上有江湖人的侠气和傲骨,所以并不怕死,她怕的是会因为自己的不小心给组织带来其他麻烦。 正在焦躁不安地时候,始终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迎着光亮她看到了傅世钦的脸,她第一时间站了起来,还知道叫人:「傅先生。」 傅世钦就这么和她面对面的站着,明明屋子里的光线这样暗淡,他还是看了她许久。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知道这是哪里吗?」 她是知道的。 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康同遇难,张海琦叛变,最后被傅世钦开枪击毙,仓皇结束一生。 何杏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傅世钦又问:「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不,不太清楚。」 他轻轻地苦笑了一下:「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打算跟我讲实话吗?」 「我不懂您的意思。」 门外有人敲门,周南很快进来,看了一眼何杏,又看着傅世钦说:「大公子,审讯的事情还是交给我吧,我一定有办法让她说出实话来。」 76.我要何杏 傅世钦看了一眼墙上的刑具,心里蓦然心疼,明知道她一直在骗自己,可还是忍不住又问她:「你还记得今早我问你的问题吗?那个时候在明月桥你救我,到底是因为什么?我还没有等到你的答案。」 何杏咬了咬嘴唇,她心里知道傅世钦想要的答案是什么:因为她喜欢他才会捨命相救。但这话她怎么都说不出口,只好说:「觉得该救。」 「该救。」他重复了一句,竟然笑了一下:「好一句该救。所以身份是假的,对我的感情是假的,说过的话也都是假的。何杏啊何杏,你还真是厉害。」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关门离开了这个房间,周南随即让人进来:「把她给我绑在椅子上,另外再倒一桶盐水来。」 何杏并没有挣扎,只是任由着他们把自己给绑了起来,头顶的灯泡忽然亮了起来,距离她的眉间十分近,屋子里瞬时堂皇了起来。何杏觉得热,额头沁出了一层细汗,心里也突突的。 周南手里拿着鞭子,表情非常冷酷。她还记得他从前对自己礼遇有加的样子,戴一副眼镜,十分斯文,如今她身份暴露,和这些朋友过去的情分也一笔销毁了。 「大公子对你有情,不忍对你动手,我周南可不会手下留情。说,你爸爸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人,来到大公子什么的目的是什么?你又把军统的多少秘密泄露给*了?」 何杏别过头,用沉默作回应。 「很有骨气吗?不想讲话是吧,那也得问问我手里的鞭子答不答应啊。」他说完一抬手就对着她的腹部狠狠一鞭子。 他手里拿着的是藤编,很多条撮合而成绑在一起,粗壮有力,这么一鞭子下去,当场她的汗就下来了。何杏闷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把这突然的痛苦消化下去,周南拿盐水沾了鞭子,对着她刚才的伤口又是一鞭子。 她咬着牙忍着,因为太用力,下唇都咬出了血。 周南把她的头髮拽着,逼着她抬起头来:「还不说吗,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身子?这才刚刚开始,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陪你在这里慢慢地耗着。」 何杏气息有些不稳,但开口的话却说得异常清晰:「我从来没有想过害傅先生,他有危险的时候我也会捨命相救,大家共同的敌人是日本人,为什么要自相残杀。」 「少跟我废话,每次跟你联繫的人是谁,他叫什么名字,现在是干什么的?把你知道的最好都说出来。」 「你不如杀了我。」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今天没有办法活着走出这个房间,反正从一开始,她就如同是行走在刀刃上,每走一步都有可能伤及性命。所以这时候反而镇静了下来,甚至还对着周南扯了扯嘴角。 这无畏无惧的笑容更加惹怒了周南,他下手毫不留情,何杏开始的时候觉得非常疼,每一鞭子都仿佛渗透到骨骼里,伤口沾了盐水,烫的灼人,身体被人撕扯着快要四分五裂了一般,可是到了后来,她渐渐觉得这躯壳不是自己的了。 很多人的脸在她的脑子里闪过去,但又不能看的真切,一路浮光掠影,好似身陷了虚无幻境里,倘若方才的一切也是一场噩梦那该有多好,毕竟梦醒了,也就不用怕了。 李君则赶过去的时候很急,本来他把陈旭从诊所里解救了出来就准备去老仓库里找何杏。可是唐鑫临时有急事找他,来回一耽误就过去许久了。他看着天色渐暗,心里忽然有些发慌。 出租汽车的司机是个上年纪的老头儿,性子悠闲,车也开的悠闲。他靠着后座位的椅背,不知为何情绪变得焦躁了起来忍不住出声催促:「能不能请您快一点。」 「啊?什么?慢一点?」 「我说快一点啊,加速,超过前面那辆车。」 老人家就有些不高兴了:「这么着急干什么,这条路窄,还有很多迎面过来的汽车,很堵啊。」 李君则懒得跟他再说话,转头看着天色,何杏的脸一直在他的脑子里挥散不去。 他有些懊恼地咒骂了一声,復而轻轻地自言自语:「你千万不要有事。」 好不容易到了老仓库里,门口却守了不少人。有认识李君则的看到他上前拦住了,话还是客气的:「二少爷怎么来了,这里是仓库,乱糟糟的,您就别进来了,小心弄脏了您的鞋。」 「傅世钦在哪里?」 「老闆并不在这里。」 他一把提住这人的衣领:「在我的面前都敢撒谎?啊?也不掂量自己的分量。你说话的时候一直不停地往右上方瞥,分明是在想用什么理由来搪塞我。」 这人吞吞吐吐地不敢讲一句完整话,李君则一下子推开他,大步流星地就往里走。 守门的人也不敢靠近他,只是跟在后面小跑着:「老闆交代过了,谁都不准进来的,您还是别为难我们了。」 傅世钦坐在后厅里,听到前头有吵闹的动静,皱了皱眉头站了起来,就看到李君则径直走了过来。他之前接到电话,知道诊所里的人是被巡捕房的探员临时的抽查才被迫放走的,而且放走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这个弟弟。 他本就有怒气,看到李君则拦不住地走了进来更是怒不可揭:「站住,你没有听懂我吩咐下去的话吗?任何人不得到后面来,给我出去。」 「把何杏交给我,我立马走人。」 「她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何杏是*的人,她已经不再是我的手下。」 「我要带她走。」李君则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一遍。 「李君则!」傅世钦提高了声音:「你到底在想什么?一直以来帮着她骗我,又放走了地下党,现在周南在里面例行审问,你还要再插手吗?」 李君则看着他:「我要何杏,我只要何杏。我要她做我的女人,所以为了她我可以一直保守秘密瞒着你所有的事情。大哥,这个答案你可还满意?」 傅世钦一言不发地看着李君则。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无力过,兄弟两一同喜欢上的女人是个间谍,甚至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自己的亲弟弟还如此不加节制地袒护她。 李君则没有再等到傅世钦开口,直接越过他走向审讯室,那扇门的门锁因为有些老旧,里面微微生锈,不使劲推不开。李君则伸手试了几次渐渐失去耐心,脚上一用力,硬生生地把这扇门给踹开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椅子上的女人。 何杏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气力,虚脱地要倒了下来,可是身上的绳子拉扯着她,所以看起来整个人就像是一个木偶,四肢被固定住,看不到半点生机。 李君则心里一紧,血液在看到此情此景的瞬间疯狂地逆流,他觉得口干舌燥,唿吸不畅。从未有过的糟糕。 还有……后悔。他第一次觉得有些后悔了,毕竟不是自己,她也不会承受这样的痛苦。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何杏面前,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在他靠过来的时候,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在了他的怀里。李君则轻轻地喊:「何杏,何杏。」 她的唿吸都是微弱的,身上被打的皮开肉绽,血痕遍布,老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峻岭医院的诊所。」 「不要担心,他们没事。」他单膝跪在地上,把绑着她的绳子给拼命地扯开了,然后一把抱住她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 周南想过来阻拦,李君则一个眼神扫了过来,他心里一惊,只觉得此时的李君则看起来火药味十足,似乎是要杀人。他只好往后退了一步让开了。 傅世钦看着他抱着何杏出来,视线落在了何杏身上。 看到她血粼粼的样子,傅世钦只觉得胸口有一股血气勐地要冲上来,唿吸间甚至都有了血腥味道,他心疼地手都在发抖,想抬起手去摸一摸她,却又中途放下来了。 李君则说:「劳烦让个道。」 「人你不能带走。」 「你没有看到她的样子吗?她会被你们打死的。」李君则和他四目相对:「还是你一定要她的命才甘心?」 傅世钦逼迫自己狠下心来:「该问的还没有问完,等她醒了审讯还要继续。」 李君则只当没有听见,抬脚就往外走。 傅世钦忽然把枪,手指扣着扳机,一紧一松之间,一颗子弹在距离李君则的脸不到一尺的距离擦了过去。他甚至能闻到空气里霸道的火药味道,就看到那颗子弹没入了前方的那堵墙里。 所有人都吓得不敢动了,李君则反而笑了。他抱着何杏转过头来,就那么看着傅世钦:「我站着不动,你直接开枪好了。」 傅世钦的枪就在手里,直直地对着他的头:「你以为我不敢吗?」 「只要你下得了手。但如果做不到,那就放我和我的女人走。」 四周高树林里,风吹动树叶沙沙婆娑,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傅世钦的手慢慢地垂了下来,枪从他的手里滑落在地上。 李君则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77.我会对你负责的 回去的车上,李君则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躺着,他温柔地抚摸她的脸,贴在她的耳边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觉得浑身如同蚂蚁吞噬一样难受,闭着眼睛开口,声音也变得沙沙哑哑:「李君则,我会不会这么死掉了?」 「不准胡说八道,你不会有事的。」 等到了家里,他把她放到了床上,试探地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才意识到她发烧了。他连忙出去买药。 大夫叮嘱道:「伤口要清理,之后早晚两次涂抹这管药膏在伤处,不能耽误,等结痂脱皮了才上药的话,很有可能就留疤了,不好看。」 回去以后,他把面巾叠好,用冷水沾湿覆在她的额头。紧接着就要替她处理身上的伤口。 李君则本来想让袁来过来,可是一想,上一次的见面并不愉快,她未必肯来。他又不愿意让不知情的外人看到何杏这样的情状,几番思量,直接自己动手把她身上的衣服给剪开,小心地把粘了血的布料拿下去,在伤口处用酒精清洗。 她有些疼,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就看到李君则蹲在床边小心地替自己上药。 何杏口齿不清地说:「不用麻烦了,就这样吧,过几天就会好了。」 「那就会留疤了,你一个女孩子全身都是伤疤,小心以后嫁不出去了。」 她脸红:「我自己来,男女授受不亲,你……你还是迴避一下。」 李君则被她逗笑了。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挑了挑眉毛看着她:「你还有力气吗?后背的伤口怎么办,你自己看得见吗?」 「那也不要你帮我。」 「晚了,该看的地方不该看的地方我都已经看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何杏稍稍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结婚。」李君则握住她的手:「你跟我,我们两个做夫妻。」 「这怎么能行?结婚这种事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还要经过组织里的批准,怎么能这么草率地做决定。」 李君则把药膏挤在手指上,绿色的透明胶体被他轻轻地涂抹在她肩膀的伤处,何杏觉得清凉舒适,鼻息间隐隐有薄荷香。 他的声音也是这般的清凉入耳:「你父母双亡,我母亲早逝,即使父亲健在,于我而言也如同没有一般。至于媒妁之言,何杏,你我有天地为媒还不够吗?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你的上级同意,这点你放心,我会去找陈旭让他向你们组织里申请,他们不会为难我的。」 她竟然无言以对,隔了一会儿才低低地说:「可是我还没有答应呢。」 「你?」李君则又笑了,他俯身下去,嘴唇就靠在她的眉眼边上:「你大概是已经暗恋我多时了吧,我可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呢。」 「我没有。」她羞得脸蛋通红,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李君则见她把头埋进被子里,憨厚可爱,可是又这般羞涩,不肯正面看他,只好像哄小孩一样地哄着她:「好好好,你没有你没有,是我暗恋你好了吧。」 等他帮她敷了药,何杏才肯把脑袋露出来,不过她还是十分难受,伤口发痒,她想用手挠一挠,被他制止住了:「忍耐一下,不要碰那些地方。我等会儿会去一趟傅家,把你所有的东西都拿过来。」 她嘆了一口气:「这次恐怕傅先生连你都要怪罪了,其实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他大概要恨死我了。」 他站在边上,毫无徵兆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你何错之有?又不是你告的密,一定是我自己哪里做的不小心,惹得他怀疑了。」 李君则在心里无声地说了一句:「是我告的密。」但是他永远都不会把这一切告诉她的。 「以后你住在这里,住在这个房间里。」 「那怎么能行,我怎么能跟你住在同一间房里。」 「哦,如果你想那样的话我不反对啊,虽然我的本意是我住在隔壁客房。」 何杏每一次都被他的玩笑话捉弄的不好意思,她想笑,可是又忍不住难过起来:「你哥是不会放过我的,我再落到他手里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我是见过背叛过他的人的下场的,那些人最后都没有活命。」 「你放心,谁都不能把你怎么样,只要有我在。」 她喝了退烧药,困意涌上来,很快眼皮开始打架,闭着眼睛睡了。李君则替她把额头的毛巾换掉,看着她孩童般美好的脸蛋,没有忍住,低下头吻了一下她的唇角。 看着她的状态好一些了,李君则才放心出门。何杏说的没错,傅世钦是不会轻易放过她,所以自己必须要跟他好好谈一谈。 他到了傅家,老管家亲自开门,恭敬地请他进来坐:「您来了,傅先生方才回来过,接到一个电话又出去了。」 「那我等他回来就是了,顺便收拾一下何杏的东西,我一会儿带走。」 「您对何小姐……」 「我会娶她为妻。」管家神色一变,李君则笑:「明明是大喜事,怎么你看着不开心?」 「婚姻大事,还请小少爷三思。」 「我不做小孩儿很多年了,所以自己的事情,可以自己拿主意。」 管家在心里嘆了口气:「老身当然不敢插手您的事情,只是若是老爷子还在,定不会同意您娶一个这般家世普通的姑娘。」 「外公太霸道,只是一味注重门第,才会让我妈妈嫁给傅南山,最后还不是赔上了她的性命。如今时代不同了,你的思想要改。」 管家垂首应了一声,又四周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低声说:「还有一事,您让老身想办法了解到关于那日阮振涛被杀一案,如今有了些消息。」 李君则眼睛一亮:「快说。」 「我打点了阮家的下人,几番下功夫才从他的嘴里知道详情。那阮振涛死于清晨,他有在院子里晨练的习惯,本来行动的好好地,不知怎么的,忽然高处一枚子弹射进了身体里,其实并没有打中要害部位,下人们刚想把人抬进医院里治疗,就发现他的身体开始迅速腐蚀,人也很快咽了气。」 「接着说。」 「最奇怪的不是这个,而是没过多久,伪政府中央社会部的部长亲自登门,在法医想进一步鑑定死亡真相的时候制止了他,下令任何人不能再侦查尸体,也让阮家的下人不准乱说话。」 「中央社会部?岂不是七十六号魔窟里的人?区区一个小官员的儿子的死怎么会震动了社会部的部长,这一定是跟腐蚀材料有关,所有的人都在隐藏的秘密我迟早查个水落石出。伪政府现任中央社会部的部长是谁?」 「章时平。」 「章时平?」李君则慢慢地念出这个名字,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想起来之前在巡捕房里看到的关于何杏父亲死亡那一天,一起遇难的二十七名*员的材料上面,伪政府派出的和巡捕房做交接工作的负责人正是章时平,当时那个档案的最下面还有他的签字和姓氏的印章。 「这个人一定有问题。从他身上下手,也许我就能够找到外公死亡的真相了。」 管家给他换了第三杯茶,李君则皱眉头:「傅世钦怎么还不回来,都过了这么久了。」 他并不知道,傅世钦是去见「十哥」了。 因为前不久重庆下达命令,让他设法安插自己的人进入七十六号,作为伪政府最神秘的政治中枢,傅世钦对那里一无所知,只好让「十哥」去了解清楚。 「十哥」给出的意见并不乐观:「沪西极斯菲尔路七十六号,是上海最恐怖的一个地方,一直有魔窟的称号,是伪政府特工的大本营。那里守卫极其森严,想进大门得有蓝色通行证,上楼还得有红色通行证,每个新晋特工都要经过严格审查。」 「有没有其他办法能和那里产生联繫?」 「我认为很难。而且就在昨天,七十六号警备部的副部长在酒吧喝酒的时候中了剧毒,送到医院没有抢救过来就死了,在这种敏感时期想要安插人进去更是不可能了。」 「中毒身亡?是谁干的?」 「这我可不知道,听说至今没有找到兇手,在场的几个人都排除了作案的可能。」 傅世钦若有所思。 「十哥」又问:「你那位女秘书,最近怎么样?」 「你说何杏?」他皱眉头:「她已经不再是我的秘书了。她是*的人,可笑我至今才查出来。」 「什么?那你把她怎么样了?你难道杀了她吗?」十哥看起来很激动,勐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傅世钦看。 「并没有审出来什么结果,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诧异地看着「十哥」:「你为什么听到何杏的事情反应这么大?」 「你对她严刑逼供了吗?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让何杏有什么不测,我一定杀了你。」 傅世钦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女人,没错,「十哥」其实是个女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称为十哥,除了傅世钦之外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男人。 「你到底是谁?」 78.布局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最终目的是相同的,日寇欺民,国家大难,我们有责任驱除鞑虏。从前我以为你正直正义,不想现在看破有些轻重不分了。」 她正襟危坐,用一种近乎要求的口吻对傅世钦说:「何杏并不是你的敌人。所以我必须告诉你,倘若傅先生今后还想从我这儿探听到什么消息,或者说我们还能够继续保持合作关系的话,其前提就是必须得保证何杏的周全。」 「为什么你不肯说自己和何杏究竟什么关系?」 傅世钦仍然执着于此。 「引而不发应该算是一个地下工作者的基本素养,我想这一点傅先生应该是很清楚的,她这个人对我很重要,我能告诉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好吧,那我答应你。」 …… 第四杯茶,李君则看了看墙上的钟:「他是被人绑架了吗,这么久还不回来?」 他话音刚落,傅世钦就踏进门了,正好与李君则四目相对。余怒未消之际,先前的一幕幕仿佛又浮现在了眼前。还没等李君则站起身来,傅世钦就先开口了。 「你又来干什么,人不是已经被你带走了吗?二少爷真当我这儿是茶馆旅社,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大哥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一来何杏的东西还放在这里,我得替她拿到我那里,二来我是你弟弟,到兄长这里串串门小坐片刻能有什么问题?」 傅世钦脱下外套,点完了一根香菸继续说:「原来二公子你也晓得自己是我的弟弟,是傅家人。偏偏怎么尽做些假公济私,胳膊肘往外头拐的事情?如果都像你这样无所顾忌,那党国的利益何在,父亲的颜面何存……」 他的话虽然这么说,但傅世钦打心底也是不想去伤害何杏的,可事情的走向实在是出乎他的预料,坐在这样的一个位置上,他的内心又可以找谁去倾诉?一个是关乎到党国的存亡,而另一个呢,却是自己心爱着的女人一直在欺骗自己,于公于私,几乎要把他逼疯了。 李君则也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对傅世钦说:「你拿身份压我大可不必,我李君则俗不可耐,从来眼里只有美人没有江山。军统办事的规律我是见识过的,手腕我也是领教过的,你大概不会轻易放了何杏,我只想问一句,怎么做你才肯放过她?」 「她的命我可以留着,但你要替我做一件事情。」 「你且说。」 「我得到消息,昨天伪政府七十六号警备部的副部长在酒吧喝酒的时候中毒死了,至今没有找到下毒的人是谁,你得想办法帮我查出这件事情的真相,以此为契机,帮助军统安插一个底子清白的自己人进入七十六号。」 「七十六号?你说的是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李君则想起了之前老管家刚刚跟他提到的伪政府中央社会部和章时平,心里一动,他方才还在想该在什么合适的时机接近魔窟,没想到这么快机会就放到了眼前。 「你是查案子的专家,一定能够查到这件事情的真相,到时候我再安排合适的人选以破案为由接触那里的人,他们正为此时急的焦头烂额。倘若有人能解决棘手的问题,还怕不被重用吗?」 傅世钦此前看到何杏被打的皮开肉绽,其实心疼极了,才会默许李君则带着何杏离开。再加上「十哥」对他提出的要求,现在想来,也真是对的,此番又以此逼李君则替自己做事,不过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哪里真的是在谈条件? 李君则也知道他说话言不由衷,却不戳破,反而顺着说:「只要你不伤害何杏,这件事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亲自打入七十六号。」 「不行!」傅世钦一口回绝。傅世钦知道,七十六号这个地方龙蛇混杂,不管怎么讲,他是决不会同意让与自己的弟弟的性命去冒险的。 「不要胡闹,你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不是一般人能应付的来的?」 「如果我李君则还应付不来的地方,我怕这世上再没有谁能去应付,相反,你不觉得我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吗?你自己也说了,我是这方面的专家,其他人做的一定不会比我好。我的身份是探员,工资微薄,藉以贪图名利为由反而显得真实。人有贪恋才不会被人怀疑,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还是不能同意,你若是出了差池,我怎么跟家里人交代?」 「我以为傅先生是最公私分明的,方才还说我假公济私,自己不也一样吗。弟弟的命是命,属下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李君则这样刺激他,无非是想通过这个机会进入魔窟,接近章时平,以便可以查出一些对他很重要的事情。两个人可谓是各取所需,相互利用。 傅世钦算是十分了解李君则的脾性了,知道拗不过他,只好作罢。但不忘提醒他,叫他少做一些越俎代庖的事情,不该管的事情不要去管,免得惹人怀疑。 李君则走后,傅世钦随即叫来了管家。 老管家走到傅世钦的身前微躬着身子:「大少爷叫老身有何事吩咐?」 「你可记得何杏的母亲当年是怎么死的?」 老管家略微思索了一番说:「老身记得何杏曾经提起过,说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妈妈从日本乘船回国,在途中遭遇了风暴,船沉了,人也死了。」 「其他的,何杏再没有向你们提过她母亲?」 「没有了。」 「行了,你下去吧!」 「是的,大少爷!」 傅世钦坐在沙发上,想起今天白日里与「十哥」的对话,开始若有所思了起来。 第二日傍晚,天边烧起了晚霞,夜幕刚刚降下的时候,李君则已经站在了法租界的喧嚣声中。夜晚的法租界霓虹闪烁,有无数的车马辐辏,冠盖飞扬,人往人来,十分热闹。李君则径直走入了傅世钦之前所说的那间酒吧。 这酒吧虽然不似别处的嘈杂,但也不乏声色犬马、觥筹交错,陪酒的姑娘们不瘟不火的逢场作着戏,店内的装饰也算是富丽堂皇,音乐也有几分品味。李君则找了一处显眼的位置坐下来,随即便来了一个点餐的侍应生。 「先生,您需要喝点什么?」 「血腥玛丽……」 「对不起,您说什么?」 「没听到吗?来一杯血腥玛丽。连这都不知道吗?那还开什么酒吧,去把你老闆叫来!」李君则装作似乎要发作的样子。 其实他自己心里知道,血腥玛丽这种酒,1934年才传入美国,在这样战乱的时候,一般的中国酒吧里是断不可能见到这种酒的。 而那侍应生似乎比较沉着,像是见惯了这般无理取闹的事情一般,冷静的回应:「老闆近来比较繁忙,怕是不能满足客人的要求,不如这样吧,我们的确没听说过这种酒,请您告诉我做法我好吩咐人给您去做,也让我们学习一下,说不定还得感谢客人您呢!」 李君则见他应对自如,喜怒不形于色,他向来会看人,索性让他去做,而后再藉此发难,其必然再也无法应对,其嘴角也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便不耐烦的说:「伏特加中放入冰块,勾兑上番茄汁和辣椒水……还有,听说你们这儿最近死人了?」 此话一出,侍应生稍稍有些一怔,似乎触碰到了一根敏感的神经。 只见他眉头微锁,冒出一句「请先生稍等片刻!」便转身离开了。 等了约莫一刻钟左右,侍应端来了一杯红色的伏特加。其实对李君则来说这杯酒做的是否纯正已经不重要了。 囫囵喝下一口,便怒不可揭的站起身来摔了杯子,随即呵斥店内的人员,原本冗杂的人声也都停了下来,客人们也都目不斜视的盯着李君则看。随即便有侍应生进去叫老闆,老闆听见音乐和声响都没了,顿时一阵胆颤,也已经走了出来,以为又是出了什么事情。 因为两天前刚刚在自己店里死了一个内部高官,还是自己的亲戚,一直没有查出兇手,怕上头怪罪,如今正为这事儿搞得食不下咽呢。 「东西做成这样还想开店,怪不得连人死了都查不出来,真是一群没用的废物!」李君则心里想,拐弯抹角还不如单刀直入。 老闆正好瞧见这一幕,听见李君则的叫喊,似乎话中有话。他店里死了人一事,本来一直压着不让声张,如今被他这么说出来,老闆哪里肯答应,一心只想着事息宁人。 为了避免引起他人的怀疑,便招唿李君则去里面详谈。店里的客人都捂着嘴巴笑,以为这愣头青进去之后不知道会被打成什么样子呢。 老闆领李君则进入后厅,关上房门,便对他说:「我不晓得这位兄弟如此知道我店里之前出的事故,不过刚刚我见你话中有话,莫非你能知道是谁毒死了警备部副部长?」 「要猜出是谁其实并不难?难的是您对我的信任程度,如果你信得过我,不妨把当日具体出事的细节一一告诉你,还有涉及此时的几个人也让我见一见,我有信心,事情很快会水落石出。」 这老闆这么多天来为了此事费尽心思,无奈始终苦无良策,听李君则这么一说,心里突然燃起希望来。但是又有些怀疑他的用意,言语间颇有试探。 李君则只一笑:「有句老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另有一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此番我毛遂自荐不为别的,只想借贵人的手得到引荐。李某自问有才华却只能于小小的巡捕房里谋差事,碌碌无为,倘若我能替老闆查出真相,不求别的,我只求您能帮着向高层为我谋一份好差。」 见他野心不小,老闆心下瞭然,也觉得既然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一定是有这本事的。 随后便把当日的情形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他,还把出事的那天晚上在那个死去的副部长身边的几个人都找了过来。 79.你不怕,我就不怕 老闆叫了那天的侍应生,和李君则一同来到了当时副部长中毒身亡的卡坐包间内。 据老闆此前的叙述,当时能够进入这包间的人除了递送酒水的侍应生之外,就只有一直陪在副部长身边的这几位亲信。 死者韦英,汉奸当久了,胆子也小了,做事却格外谨慎,出入各种场合身边都会带着贴身人员。并且每次来这里喝酒,酒水都会先叫端酒的侍应尝一口,确认没有问题,才会放心的自己喝,这一点也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证实。 以此可以直接排除酒吧侍应生投毒或是之前就下好毒药的可能,而下毒的时间点应该就是在上完酒水之后的这段时间里,最大的嫌疑便落在了他身边几名贴身人员的身上。 可这些人都是由中央社会部经过层层挑选、详细调查过信息背景的内部人士组成的,且都是经由韦英亲自试炼考核才能成为他的贴身亲信,况且他们个个都有充分的理由排除了自己毒杀韦英的可能性,警备部通过各方面的分析研究、调查取证,都无法判断谁才是毒杀韦英的兇手。 李君则径直坐在了当时韦英的位置上,开始和那天给韦英倒酒的侍应生闲谈。 「那天你给他喝了什么酒?」 「韦先生喜欢喝威士忌,每次到这里来几乎只和那种酒。」 「你每次都会给他试酒吗?」 「是这样的,想加害韦先生的人太多了,他自己也一贯小心,每次都会让我先尝一口再给他。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意外,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侍应生说的很悲伤,李君则看着他半天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拉长了尾音。 「你应该知道死者是汉奸吧?」他突然开口问了这个问题,莫说这个侍应生了,连一旁的老闆都听不下去了,面色很不高兴:「你在说什么呢?查案子怎么扯到这个上面来了。」 李君则对着老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对侍应生说:「你不恨汉奸吗?」 「不,不恨。」很显然,他被李君则这个问题问的有些懵,舔了舔嘴唇,微微皱着眉头。 李君则点点头:「能不能劳烦你替我倒一杯威士忌。就像那天你给韦英倒的那杯酒一样。」 侍应生于是顺从地给他倒了一杯,老闆在边上插嘴:「加点冰更好,韦英喜欢喝冰镇的。」 李君则摇摇头,不是他喜欢埋汰私人,而是韦英果真没什么品位,威士忌加冰块虽能抑制酒精味,但也连带因降温而让部份香气闭锁,难以品尝出威士忌原有的风味特色。 而就在此时,李君则低头喝酒的时候,忽然灵光一闪,发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先前老闆的话就如同一个无意的障眼法,使他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了这几个人的身上,而忽略了这起事件的关键点——这是一杯毒酒。韦英喝完了酒就中毒身亡了。 他把酒杯递过去:「请加点冰。」 侍应生紧紧地握住杯子,依言放了几块冰块进去。 「你喝一口。」对方一一照做。 李君则结果他喝过的杯子,轻轻地拿在手里晃动。他不可能是嘴里含着毒药,在喝的时候吐进杯子里,那样太明显了,韦英一直看着,绝对会发现。 那么还有什么办法下毒? 冰块撞击杯壁,清脆的声音。 李君则忽然愁云顿消,鬼魅的露出一丝笑容:「果然是好手段,如果不是我认定是你下的毒,还真不会想到这样杀人的办法。」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夹杂着惊讶、疑惑、愤懑以及灼热的目光全部投向了侍应生。老闆见李君则锁定了此人,便一声令下叫左右先拿了他。侍应也被这突然的一出,吓得冒出了一身汗来,当即矢口否认是自己毒杀了韦英。 老闆也不解的问李君则:「怎么会是他,虽然当时给韦英端酒的正是此人,但他可是先喝了,倘若是他下的毒,先毒死的应该是他自己才对?」 「其实所有人从一开始就都被他给骗了,我也一样。韦先生谨小慎微,喝酒之前会让侍应尝酒这个习惯想必你们在场的人应该都是知晓的,而他常来这边享乐,经常为其服务的此人对这习惯必定瞭然于心,他反而利用了这一谨慎的习惯。我们还忽略了韦英的另一个习惯,就是他喜欢喝加冰的威士忌,这也是最关键的地方。他事先是将毒药冻在了冰块里,韦英让他试酒的时候冰块才刚放入酒杯不久,并没有完全融化,所以他喝的时候并没有中毒,而等冰块逐渐溶解,就成了满满一杯子的毒酒,不但巧妙的毒杀了韦英,还规避的自己的嫌疑,可谓是一举两得……」 说到这里,这侍应虽然还想辩解,不过已经慌张的开始支支吾吾了,犹如一只受了惊吓的雏鸟。 无需再多说什么,但看他的反应,老闆也知道他就是杀人兇手了。 「绝了绝了,李先生果然没有骗我,当真是一个奇人。竟然连这么鬼祟的办法都能揭露出来,吴某刮目相看。」 「老闆客气了。」 「叫我老吴就行。不过话说回来,你是怎么能看出来他说谎的?」 「我跟他提起韦英的死,他看起来很悲伤,但是眉头皱起,嘴角下撇,眼睛不是平视而是斜视,朝着左下角的某个地方看,他分明就是在隐藏自己厌恶的情绪。这不是悲伤。」 「再有我提到汉奸这个词,他左右两边嘴唇的弧度不太一样,这是一个微微讥笑的神情。他很看不起汉奸。」 「我让他加冰的时候,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杯子。说明一定是冰块触及到他的敏感区域了,所以他紧张了,他的手暗示了他在说谎。」 …… 侍应生这时候突然一改方才的畏惧:「你说的都没有错,人的确是我杀的。但韦英难道不该死么?好好的中国人不做,非要去做日本人的走狗,我没有什么能力,不能真枪实弹地跟这群卖国贼打一场,可是不杀他们,我心里怒火难平。」 老吴一听这话怒火中烧:「给老子惹了那么大的麻烦,去你的怒火难平,我只认得死理,谁有本事谁领导中国。一介小儿毛还没长齐,口口声声地说爱国,真是可笑至极。」 李君则反而神情凝重了起来,他懊恼地在心里骂了一遍自己,只顾着查案,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一点。越是仇恨汉奸的杀人兇手,反而越是有家国情仇的好人。 不想他反而不小心成了恶人的帮凶了。 事已至此,他无力回天,心想着这人落到他们手里哪能还有活命,光是严刑拷打就要脱了几层皮。情急之下,李君则顾不得多少,一个用力就对着侍应生的膝盖踢了下去,让他站不直身子,然后李君则用手铐铐住了他:「我以探员的身份逮捕他,先把他带到巡捕房,到时候你可以让当局跟我们探长联繫,接手这个案子,但我不能现在就把人交给你们,会坏了规矩,我会被责骂的。」 「也好。」 李君则于是把人带走了,临走的时候又私下里对老吴说:「不知道你和中央政治部的章部长关系如何?」 「因为韦英的愿意,我和章部长也有些交情,不过不算深厚,怎么了?」 「中央政治部是我最梦寐以求谋事的地方,吴老闆,如今案子破了,我怎么说也是帮了你一个大忙吧,你是不是也帮我……?」 「我既然答应过你,自然会做到。你回去等消息吧,我会跟章部长提一提的。」 老吴还算讲信用,没过一两天,李君则就得到了消息可以见人。 他跟着老吴去见章时平,还在路上的时候,老吴就不停地交代:「等会儿见到章部长你可千万不要乱说话,他问你一句,你答一句就行。人家肯见你啊,可不是卖给我面子,而是卖给我那个死去的亲戚的面子。要是你惹了祸我可没有能耐担保你。」 「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车停在公馆的大门口,还没有停稳当,已经有警卫过来拦住他们:「外来车辆一概不准进入大门。你们是什么人,是否有约?」 老吴把头凑到窗外:「有的有的,跟中央社会部的章部长约好了时间的。」 「请稍等,我需要打电话确认一下。」 李君则和老吴就下了车等消息,没过一会儿大门被打开:「请进。您二位把通行证拿好,等会儿上楼的时候还需要在经过审查的。」 果然在楼梯口的秘书室又把他们的身份登记了一遍才让他们上楼,李君则心里暗笑,果然这里是汉奸的大本营,如果不是自己心里有数做了见不得人的卖国勾当,又怎么会这么小心翼翼呢。 再进入章时平的办公室之前,又有章的贴身警卫在他们口袋和袖子的重要部位,明确地检查了是否藏有不该有的东西。 而这间办公室里,一直静坐在办公椅上,耐心地等着这一切流程做完的男人终于开口:「希望你们不要见外,现在经常容易出事,底下人做事仔细,对谁都不放心。我已经说过他们好几次,却还不见改,但到底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我也不便拂了他们的意思。」 这当然是一句虚情假意的客套话。老吴连忙说:「应该要查的,我们绝不会介意。」 李君则沉默地站在老吴身后看着他。章时平其实还不到五十岁,但是看起来的模样要比实际年纪苍老很多,头髮已经白了大半,而且似乎身体不太好,才不过说了几句话,就低声咳嗽了两次。 章时平望向李君则:「我和老吴认识也有很长时间了,能让他开口极力推荐的人倒是第一次。你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韦副部的那件案子你很快就找到了兇手,我很欣慰。」 「能帮上忙我也很荣幸。」 「对你,我也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你是法租界的探员,在唐鑫探长手底下做事的,听说唐探长很器重你,为什么突然想要来我这里做事?」 李君则沉思几秒,对章时平说:「不知道章部长是否读过三国,那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本书,书里曹操曾说过『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也。』如今的中国形式火热,巡捕房受法国人党领导,并没有真正参与到这场国家内部的变革里来,我希望能够有一个更好的机会,让我发挥才能。」 「这话说得极好,不过越是动听的话越是官场话。既然今天我私下见你,就是想听到最真实的理由。」 「不瞒章部长,一直以来我都心仪一个女人,最近想要跟她结婚。但是我不想她跟着我过平庸的日子,我希望能够给她更好的物质条件。」 「很好。」章时平显然很满意他的回答,看着李君则的眼神也变得体己许多:「可能会有人觉得,男人为了女人改变不算大丈夫。但是在我看来,这样的人才显得重情重义,更让人放心。天下大局既需要英雄的推动,更需要人才作为基础。你加入我麾下,日后和我一起共事,我很欢迎。」 事情的发展比李君则之前预料的要顺利许多,他也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里,何杏在厨房里给他做饭。李君则开门进来她都没有注意,只是低头专注地打碎蛋黄。 他不止一次想像过这个画面,如今这么生动地发生在眼前,仍然有恍如梦境的感觉。 李君则安静地走过去,他的步子迈地极其轻,忽然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何杏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復而平静下来:「干嘛又吓人。我做饭呢,你先去外面等一等,不要妨碍我。」 「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 「说来听听。」 「我以后可能不会再继续在巡捕房做事了。」 何杏很诧异,转过头看他:「为什么呢?莫非是傅先生让你做其他事情?」 「或许你可能听过伪政府七十六号,上海着名的魔窟。我以后要去那里工作。」 「你说什么?」何杏瞪圆了眼睛:「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去伪政府的机关里做事了?」 「军统下令让人打入敌人内部,而似乎没有谁比我更适合了。我不久前查了个案子,受到了引荐。」 「这么危险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私自决定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何杏咬着嘴唇:「莫非这就是你和傅先生交换的条件。你跟我说过有你在他绝对不会动我的性命,所以你们私下里达成了协议,如果你听从他的安排,他就会放过我?」 李君则本来想说不是。 但是他这个人最喜欢落井下石,明知道现在傅世钦和何杏之间再无任何可能性,还是半真半假地加了一句:「其实也不完全是。主要我自己也想那么做,你不是经常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吗,一直以来我并没有为这个国家做太多的事情,现在弥补也不迟。」 何杏听了这话心情一下子复杂了起来,一方面觉得傅世钦心够狠,明明知道是龙潭虎穴还要让亲弟弟去涉险。另一方面,一直以来李君则的政治意识很淡薄,对于抗日的积极性也平平,如今能够有这种觉悟,她是打心底觉得欣慰。 作为一名情报人员,她心里清楚,日后他要应对的麻烦绝非如今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就能概括的。何杏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的脸,心里忍不住滋生了担心和不安。 身体的反应比思想也许更快了一步。 她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半天才说了一句:「你以后做事一定要千万小心,不能把自己置于险境。」 「你跟我在一起,可能也跟着危险起来了。」 「我不怕。」她的手臂收地更紧:「我一点儿都不怕。李君则,你为了国家以身犯险,我觉得很佩服,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哪怕很危险,你不怕,我就不怕。」 在她说这话之前,李君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无形中给何杏树立了怎么样的一种形象。他之前说出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样的话,其实更多的是为了不让何杏知道他的私心,是想接近章时平来查外公的案子。 在她说了这话之后,他莫名感觉有些异样。他从来习惯在何杏面前标榜出一个永远很好的自己,可是很多时候,那并不是真相。可是何杏这个傻姑娘总是毫无理由地相信他,相信她喜欢的人是一个心繫国家的侠士。 他突然很想真的变成一个侠士,让她的期待不再空付。 80.主持婚礼? 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就一定会产生阴影,而快乐也是相对于痛苦而言的。 对于刚刚踏入魔窟的李君则来说,他已经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单纯的躲藏在阴影中的地下工作者,他在未来的日子里所要面对的,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随时随地都可以将人吞噬的可怖黑暗。 在章时平同意李君则进入七十六号工作之后的一周,李君则一直没有回巡捕房报到,他向探长唐鑫称病告假,想利用这段时间多陪陪何杏,也藉此好好梳理一下接下来他该如何行动,在李君则的细心照料之下,先前何杏所受的伤也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旧的伤疤癒合,再生长出新肉。李君则每天帮她在伤口处涂抹药膏,后背的伤落在雪白的皮肤上,他的手指从她的背上划过去,心里有悸动,被他轻轻地抑制了。 这女孩儿如此美好,阳春白雪一般,如今是他的女孩儿。 何杏住在这里,其实并没有如同看上去的那般平静。 这里不是佣人众多的傅家,在她没有住进来之前,李君则一直独处,如今她搬过来,各自有好感的男女,同一屋檐下……克制的气氛里仿佛暗潮涌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时常会突然想起这个男人。她从小没有母亲,父亲占据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宽容,博爱,无私。 她年纪渐长,父亲给予自己的烙印愈发明显。何夕怀死后,她曾一度以为,这世上再无其他人会这般无条件地对自己好了,直到遇见李君则。 明明经常不正经地开玩笑,可是遇到大事从不含煳。每逢她遇到麻烦,似乎他总是能及时出现,慷慨地给予她慰藉。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逐渐依赖这个男人,这种莫名的信任感,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她愿意尝试着接纳。 …… 又是新的一天。 李君则接到章时平的电话,让他明天一早去他的公馆,说与他布置磋商一下工作的具体内容和相关的注意事项。 挂完了电话,李君则在心里想,是时候去找唐鑫了。随即穿好了衣服,直奔巡捕房。 到了巡捕房,与其他的探员简单的寒暄了几句,李君则径直走进了唐鑫的办公室。 探长正在办公桌上写着报告,看见了李君则进来便关切的问他:「怎么样?病好点了没有?」 「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你不在的这几天,巡捕房可又多了几件棘手的案子,我越来越发觉,你不在的话,我们办事会多了不少麻烦的。所以这里没有你这个行家坐镇可真的是不行啊!」 虽说探长有些抬举李君则,但也可以看出唐鑫对他这样的人才还是很器重的。 他不是不愧咎的:「我是来请辞的。」 「什么!」 …… 唐鑫对他这样的一句应答显得有点始料未及,连忙放下手中的笔对李君则说:「怎么好好的突然要离开,病了几天是不是把脑子给烧坏了,今天不给我一个像样的理由我是不会同意的!」 「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您,我要进入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工作了,已经得到了那边的批准,在那里做事我会更有所作为……」 听到这话,唐鑫的脑袋顿时「嗡」的一声,瞬间炸开了锅,犹如一根引燃了导火索即将爆炸的雷管:「说什么胡话?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竟然为了所谓的名利去做日本人的走狗,真是不可理喻。」 「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水往低处流,人却是要往高处走的。」 「你说什么?你这是去当汉奸啊,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去做伪政府的走狗,枉费我一度以为你正直勇敢,能辨善恶,是一个好的巡捕。看来我真是看错了你这畜生!」 唐鑫身为巡捕房探长,在这鱼龙混杂的大上海与着各类人士打交道,时而嬉笑逢迎,时而身不由己,可却有着一颗爱国之心,深谙汉奸走狗给这个国家带来的创伤与痛楚,对七十六号这个地方更是深恶痛绝。 而李君则这个自己曾经一度看好的下属居然甘愿做起了通敌卖国的勾当,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 唐鑫的反应十分剧烈:「前几日你抓了那个刺杀韦英的男人到巡捕房,中途却让他熘走了。我并没有追究,还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一直认为是你故意想放了他,不让他饱受折磨。那个时候,我一度以为你是一个同情正义的爱国主义者,真是可笑。」 「如果不是他太狡猾,中途熘走了,我一定抓他坐牢,得以邀功。」 李君则知道自己没有更好的理由去解释这件事,而自己真正的目的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只好在他面前不惜抹黑自己来回答。 唐鑫听了更是愤怒,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对着李君则的脸就是一拳头。 紧接着又和他纠缠在一起,每一下都狠狠出手。 李君则始终没有还手。 唐鑫稍显疲累,便坐了下来长嘆一口气,对李君则挥手说道:「算了,你走吧,人各有志,你如今愿意为了名利不顾国家,我只当作没有认识过你这个人。」 李君则走出巡捕房,摸摸肿胀的嘴角,仰头对着阴惨惨的天空发了会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个地痞无赖被抓进去毒打了一顿,才刚刚释放出来。 他回到家,何杏见状下了一大跳,忙发生了什么,他一句话不讲,只是让她不要担心,便倒在了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何杏煮了鸡蛋,剥皮之后,轻轻地帮他擦拭着肿胀的嘴角。 第二日,李君则如约来到了章时平的公馆,肿胀的脸颊时不时的还隐隐作痛,嘴角的淤青也显现了出来。过了两道关卡,在二楼的办公室又再次见到了章时平。这次见到李君则,章时平已经比上一次热络了许多,他只是指了指椅子李君则坐下。 「你这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前几日见还好好的。」章时平看着他的脸问。 「不瞒章部长您说……」 李君则便把向唐鑫请辞的事说给了章时平听,章时平听完李君则的概述后显得有些闷闷不乐,虽然生气,可心里也知道替伪政府做事的确是要背负着不少骂名的,便劝阻李君则不要太往心里去,将来迎接他的可是大好的锦绣前程。 「最近中央社会部出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不但有军统的特务潜入了进来,现在连韦副部长都被毒死了,这段时期我也是心力交瘁,没有一件让我顺心如意的事情。」章时平对李君则袒露心迹,同时也是一种安抚。 「章部长不用担心,日后我一定会尽心尽责为政府卖命的,我有信心,能向您保证,今后的工作必定会顺风顺水。」 「年轻人就是有干劲,沖你这番话我也一定会好好的提拔你的!噢,对了!上次不是听你说最近想跟你心爱的女人结婚吗?」 「是的,我正在徵求她的同意!」 李君则此时还未徵得何杏跟她党组织的同意,以及深怕何杏会因此牵扯上诸多不必要的麻烦,所以给出不确定答案,避免这件事被及早的拉上砧板。 「这样啊,那等你们确定了下来,提前通知我,由中央社会部操办,我来给你们主持婚礼,到时候七十六号的人全部到齐,大家一起热闹热闹,也正好为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情沖沖喜!」 「一定一定,太感谢章部长了,如果真的确定了好日子,到时候一定尽早通知您!」 随后章时平又与李君则聊了许多未来在工作中需要注意的事情,李君则就这样死守着秘密,正式打入了魔窟,开始了于黑暗中找寻阴影的动作。 而自从李君则正式开始了在七十六号工作的这一段时间,何杏一直闷闷不乐。 因为李君则很少向何杏透露他每天在那里面都做些什么,每每问他,李君则都说,有些事你知道太多了对你没有好处,我不告诉你其实是在为了你好。 连续很多天,李君则一直早出晚归,何杏因为养伤的缘故一直都没有出门,加上身份的暴露也一直不敢到处乱跑,难免会有些烦闷,李君则眼见她心情不快,一直想让她开心起来,便想着找时间陪她一起出去。 这日中午,李君则早早的回来了,一进门就对何杏说:「今天吃完午饭,我们出去逛逛吧,我在永安百货订了东西,顺便去取一下。」 何杏没做他想,欣然跟着他出门。 永安百货坐落在南京路上,是上海最繁华的地段之一。路上何杏很好奇他买了什么东西,但是李君则一直卖关子不肯说,她就只好作罢不再问。 等到了柜檯,李君则让商场里的工作人员把他存好的货品拿出来,东西看着并不大,只有拳头大小的盒子。盒子很漂亮,前后雕功精湛,他推到何杏面前,语气颇为循循善诱:「打开它。」 她怀疑地看了一眼李君则,他带着一丝鼓励地示意她继续。 她心跳加快了一些,有些小心地打开了盒子。在里面,一枚名贵的祖母绿戒指端正地摆在里面。 81.以后我不会让你哭 何杏迟疑地看了一眼李君则,脑子里闪过了许多念头,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猜到的那个意思。」李君则从盒子里拿出戒指:「何杏小姐,你愿意嫁给……」 「等一下。」何杏忽然出声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不要说,能不能再等等,我觉得太快了。」 李君则抿了抿嘴巴:「郎有情妾有意,你我又各自是孑然一身的一个人,为什么不可以?」 「你说过的,要徵求我组织上面的同意,我的上级目前还不知情。我不能私自做决定,我并不是孑然一身的人,李君则,你也不是。」 他神色有些黯然:「我本来想着,只要你一答应我,我就去跟陈旭说的。何杏,我多希望你能把戒指戴上,一定好看极了。」 她咬嘴唇:「李君则,你不要逼着我做决定,这么大的事情你是不是有些太草率了。我知道你喜欢我,的确,我,我对你也有好感,可是我们之间不是两个人的事情,你让我不要顾及你的家庭,你的亲人,但那是不可能的。这件事情还是先缓缓再说吧。」 「我不。」他撇着嘴角,一副不乐意的样子:「你为什么总是想那么多事情呢,人是要为了自己而活着的,今天你就感性一点不行吗?」 李君则说着甚至握住何杏的手,像个小孩儿似的,几乎是用耍赖地语气跟她说:「你先把戒指戴上试试看,说不定觉得好看捨不得拿下来了。来嘛来嘛,先戴上试试。」 何杏哭笑不得,因为李君则实在是太执着了,她没办法一用力勐地抽出了手,戒指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李君则手里一空,只觉得心里也突然变得一空,何杏赶紧蹲下去把戒指找到了放回盒子里,盖上以后塞给他:「你先把这个收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他嘆了一口气,有些失落地跟在她后面走,何杏不敢跟他说什么,也只是低着头不吭声地走在前头。 因为她先到他家里,就从脖子上把那根挂了钥匙的小绳子拿出来准备开门,谁知道钥匙还没有插进门孔里,忽然边上蹿出来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把匕首就朝着她刺了过来。 何杏眼疾手快地躲开了,用手臂挡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试图把这人手里的刀给夺过来,可是对方的力气更大,她渐渐地感觉到没法抵御这股力气,刀尖很快就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李君则听到动静快步走过来,就看到了这一幕,大喊了一声:「你是谁,快放手!」 这个男人头上戴着头罩,听到这话勐地一回头,似乎有所顾忌地顿了一下,何杏趁机踢了他一脚,不想他的力气非常大,拉着何杏就把她一下子甩到了地上,手上的刀眼看着就要朝着何杏的胸膛刺过去,李君则搬起了院子里的一块石头朝着他的后脑就砸了过去。 他被突然的这下砸的头晕目眩,刀锋一转就朝着李君则划了过去,李君则的手臂瞬时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 奇怪的是,这人看到了李君则的手被划伤了,竟然惊慌失措地扔掉了手里的匕首,低声说了一句:「你没事吧。」 李君则本来疼的要命,乍听到这么一句话,只觉得十分怪异:「你是谁?」 这个男人扔了手里的刀,捂着已经流血的头,不管不顾地大步跑了出去。 何杏赶紧跑过来看李君则的伤势:「你怎么样了?流了好多血啊,我扶你找大夫包扎下吧。」 「我不去。」他还在朝着刚才那个人跑的方向看:「你也听到了对吧,他刚才伤到了我以后看起来很慌张。」 何杏嗯了一声:「应该是冲着我来的。他无心对付你。」 「把他扔下的刀拿给我。」 「先别管那个了,咱们赶紧去医院看下伤口吧。」 「拿给我。」 她只好捡起来递给他:「一把刀能看出什么来,别管了,幸好我们都没有出什么事,这件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好了,以后出门我会小心点的。」 李君则拿着匕首看了好久,刀柄上有两个并不明显的小字「忠义」。他的拳头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勐地抬头看了一眼何杏:「你猜到了来人的身份,所以才会想要粉饰太平。」 何杏斟酌了一下语言:「我的身份暴露,军统自然不会放过我。」 「不是军统。」他轻轻地吐出了四个字,何杏诧异地抬头:「那会是谁?」 他的手指慢慢在「忠义」两个字上摩挲着,半天没有说话。何杏看出来他并不想说,就劝他:「你不想告诉我就算了,现在我们快去看看大夫吧。你的伤……」 「说了不去了。」 「可是你流了很多血,这样下去不行的。」 「你跟我结婚吧。求你了,何杏。」李君则突然脸色特别严肃,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有些结舌:「怎么,怎么突然又说这个了?」 他摇摇头:「算了,你不愿意就算了,就当做一直以来是我一个人在自作多情好了。」他说完就要往里走,何杏发愣地着看着他捂着手臂上的伤口留下的背影,只觉得心里一阵发紧。 心里有个不受控制的声音在蛊惑着她,她快步跟了上去,拉住了李君则的袖子:「刚才的戒指在哪里?」 李君则回头看她:「你……」 「给我戴上。」 他一下子笑了出来:「你说真的,还只是在为了哄我开心?」 「婚姻不是儿戏,我没有在开玩笑。不过作为条件,你现在得跟我去医院。」 「好,我答应你,去哪里都行。」李君则顿时来了精神,又从口袋里掏出盒子,不顾手臂还留着血,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拿了出来,戴在了何杏的手指上。 「好美。」他看着她的脸微笑着说,也不知道是在夸人,还是在夸宝石。 「慈禧生平最爱祖母绿,我听人说,是因为它寓意平安,健康,还有忠贞的爱情。所以我把它送给你,我要你一辈子都幸福。」 何杏把手抬起来仔细看,这名贵的珍宝如同一汪泉水凝固在椭圆的金边里,清莹通透,水色微漾,她轻声说:「男人说起情话来真是要命,也不晓得是不是真心的,却能让人忍不住想哭。」 「以后我不会让你哭的。」 「说过的话可要算数,你千万别说到做不到。」 她陪着李君则去了医院,伤口并不很深,大夫说是皮肉伤,没有伤及骨骼韧带,休息几天就能见好。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听着医嘱,从医院出来以后,他先送何杏回去,嘱咐她把门锁好,谁敲门都不要开门,又说想起工作上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就很快离开了。 何杏没做他想,却不知道其实李君则是去了傅家。 傅世钦人在二楼书房,老管家给李君则开门:「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他人呢?」 「在书房里。我去通报一声。」 「先等下,我问你,傅世钦有没有把何杏的身份通知重庆那边?」 管家想了下:「这我不太清楚,但是前几天听到了大公子打电话打了很久,期间似乎是提到过何小姐的名字。」 「果然是。」李君则冷笑了一声:「怪不得今天何杏被人刺杀了,杀手留下的匕首上有『忠义』两个字。前年在北方打仗的时候,傅南山手下有一个精英部队紧急突围,把傅世钦母子老家那个镇上的人都护送到了安全地带,事后那个部队的每个人都被傅南山亲自赠送了一把刻了这两个字的匕首。跟今天我见到的刺杀何杏的杀手所用的兇器一模一样。」 「您是怀疑,大公子向傅将军汇报了何小姐的身份,傅将军容不下何小姐,派人来想要取她的性命?」 「错不了的。除了他,谁能做出这种心狠的事情来?也还算他记得我是他的儿子,让人不要伤到我,不然恐怕今天的那把刀,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何杏了。」 李君则越想越生气,几步迈到楼上把书房的门推开,傅世钦皱着眉头看他:「干什么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来找我,我又哪里做的惹得二少爷你不高兴了?」 「你告诉傅南山,何杏的命他最好不要动。如果何杏出了任何问题,我一定不会罢休的。我妈,我外公都已经死了,何杏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现在最亲近的人,谁伤害她,谁就是我的仇人。」 傅世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瞪着眼睛看着她:「妻子是什么意思?你要跟她结婚吗?」 「很快。不过大哥可能不会太乐意看到,我就不邀请你出席婚礼了。」 「胡闹!你当真是不把我和父亲放在眼里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私自决定?」 「我自己的事情,旁人无权过问。」 傅世钦被气的身体都在发抖,好不容易稍稍平復了心情才开口:「父亲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李君则冷冷开口:「而且他越是反对,甚至不惜派人刺杀何杏,我反而越要娶她。你们伤她一分,我必十倍奉还。」 「你不能跟她结婚。」傅世钦坚持,心里只觉得苦涩异常,仿佛蚂蚁吞噬一般地难受。 李君则静静地看着他的样子,过了几秒钟反而缓缓笑了起来:「原来大哥是嫉妒了。她是你最喜欢的人,可是偏偏嫁给了自己的弟弟,这滋味肯定不好受吧。不过没有办法,谁叫何杏喜欢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呢,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做傅南山的乖儿子,每一步都听他的指示去走吧。我跟你,我们两个不是一类人。」 82.一辈子 傅世钦拿起桌子上的玻璃杯朝着李君则就砸过去,这一下子气力很大,硬生生地砸在了他的肩膀上,他闷哼了一声,却不闪躲,只带着一丝嘲讽的笑容看着傅世钦。 杯子哗啦在地面上碎成了几片,傅世钦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出去,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我当然要走,不过我说过的话你们最好记住了,不要再试图伤害何杏。」 等李君则离开傅家,傅世钦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天色渐暗,房间里窗帘半掩,头顶的风扇缓缓转动,偶有浅薄的阴影落在他的身上,他也迟迟不开灯。 方才李君则的话像是一个重重的耳光扇在了他的脸上。 「原来大哥是嫉妒了。她是你最喜欢的人,可是偏偏嫁给了自己的弟弟,这滋味肯定不好受吧……」 李君则说的其实并没有错,他是真的嫉妒了。 如果何杏不是*的人还有多好,他也可以肆无忌惮地追求心爱的女人,把她护在身边,不离不弃。可惜身份悬殊,颇有对立,让他不顾后果只为了贪图一时的欢愉,作为军人,他做不到。 可是李君则不一样,倘若说自己是一只笼中鸟,那么李君则就是一只天上鹰,不受拘束,自由自在。他不是不羡慕的。 从傅家出来,李君则去找了陈旭。陈旭住的地方他明明之前只去过一次,不过他的记忆力一直十分好,竟然到现在还记得清楚。 敲了三下门,陈旭从里面打开一条门缝,透过缝隙看到了李君则,有些诧异地请他进来:「这么晚了,你怎么突然到这里来找我了?」 「当然是有要紧事情要跟你说。」 陈旭神情紧张了起来:「是什么事情?严重吗,为什么不见何杏过来,莫非是出了什么麻烦?」 「你别这么着急,不是坏事,至少对我来说,算是大喜事。」李君则顿了一下:「我要跟何杏结婚。」 「什么?」陈旭张了嘴巴:「你?你跟何杏……这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她总要嫁人的,你们不能因为我的身份不是你们组织里的人就不给我这个机会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你的父亲可是傅南山,他要是知道了恐怕不会罢休。」 「不用管他,你可能不太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和我父亲的感情并不好,他对我也没有那么关心,况且我人在上海,而他在重庆,见面的机会都少得可怜了。」李君则皱眉:「说实话,我陆陆续续地也替你们做了不少事情,对你们绝对是百利无一害的,现在只有这一个愿望,还希望能得到成全。」 陈旭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在之前有一次,我们的人被军统特务盯住了,有人把纸条通过弹弓打进了当铺二楼的房间里,那个人……」 「没错,是我通知你们的。所以他们才能不被傅世钦继续监视。」 「这么说起来,你的确救了我们很多次。这样吧,我会把你的意愿像上级反映的,只要上级不反对就没有问题。不过如果你真的成了何杏的丈夫,以后就算是半个*的人,做事的时候就要顾全大局,心系组织。」 「我明白。」 陈旭笑起来:「我还记得第一次你到这里来对我说,也许有一天我会成为你大舅子,我当时还觉得不可能,没想到现在很可能就实现了。何杏是个好女孩儿,通过这么长时间和她相处,我真的是把她当做自己的妹子了,你要对她好。」 李君则也笑了笑:「会的。」 没过几天,如李君则所预料的那样,组织上真的答应了他的请求,允许他和何杏结为夫妻。 本来上级还有所顾虑,毕竟李君则的身份太特殊了,恐怕会造成不利影响,但是又因为一直以来李君则的表现很好,陈旭又有心撮合他们两,一直帮腔说了不少话,就得到了上面的首肯。 陈旭找到李君则,告知了他这个消息,并且向他表示祝贺,又询问了婚礼的事情:「你们是想如何操办,亦或是不操办?」 「我要回去问问何杏的意思,不过你应当已经知道我如今是在七十六号里面工作,顶头上司是中央社会部部长章时平。他上次开口问及我和何杏的婚事,竟然说想替我们主持,我还在犹豫。」 「是了,我差点把这事情给忘记了,你现在是在那个姓章的手下做事。那且把婚礼的事情放在一边,就这件事我还有些疑惑想问你,你当初是用了什么办法进了社会部,我在警察署卧底了那么久,和章时平有过那么一两次交集,看出来他是十分精明仔细的人,竟然能放心让你这么容易地进了七十六号,这着实让我想不通。」 李君则被他问中了要领,斟酌了一下也说:「其实不止是你,连我自己也觉得太过容易了。但是机会就在眼前,他肯用我,我总不能错过这个时机。不过我看出来他对我并没有什么试探行为,应该是挺放心我的。」 「那就好,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无论如何,你在魔窟里头不比外面,自己万事小心。」 和陈旭分开之后,他的心情还是极其愉快的,毕竟得到了应允,和何杏的婚事算是定下来了。 他回家以后把章时平的意思对何杏说了,何杏有些犹豫地摇摇头:「能不能不要让那个姓章的插手我们两的事,让一个大汉奸来做我们的主婚人,我会蒙羞一辈子的。况且战争年代,百姓吃穿用度皆短缺,伪政府还要大张旗鼓地为我们办婚事,用的都是百姓的血汗钱,我定然不会开心的。」 李君则随即答应:「你不要有负担,我会找个说法回绝了章时平的。」 何杏这才露出轻松的笑容来:「还记得那一天晚上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你我天地为媒,那就足够了。我爸爸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得到幸福,还常开玩笑说哪个小子能把闺女从他手里夺过去说明胆子肥。时间一晃眼就到了现在……我不想举办什么婚礼,也不想邀请什么宾客,祝福我们的人不方便出席,方便出席的人不祝福我们,还不如一切从简好不好?」 「一切都听你的。既然是这样,我们就去你爸的坟前成亲。到时候我敬他几杯酒,算是尽孝道了。」 「你真好。」她伸手抱住他:「我现在像是在做梦一样,告诉我这不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他摸了摸她的头:「你在怕什么呢?」 「不知道,总觉得不真实,美好的事情似乎都不真实,我这一生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真的是怕了,丢不起了。」 李君则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似在安抚:「不会丢的,说好的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差了一天都绝对不答应。」 夏天已经过去,秋风乍起时,他们提一壶酒去西郊张虹路上的薤露园万国公墓。 何夕怀的墓碑就在其中,上海素来墓园紧张,尤其战事吃紧以后,位置更是千金不得。这还是当时傅世钦动用了人脉替何夕怀留下的一块地方。 园中树木已经发黄,树叶开始零散掉落在脚下,加上满眼的石碑,颇显得有些苍凉。 何杏对父亲葬在哪里了熟于心,径直带着李君则过去。谁知道看了一眼墓碑,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来:「咦,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 「有人来过这里了吗?你看,这下面放了一束野菊花,看这样子似乎是谁这几天刚来过。」 「还真的是。你在上海还有别的亲戚朋友吗?」 「他去世那么久了,除了我以外再没有别人来过这里。真是奇怪,会是谁呢?总不会有人送错了花,认错了墓碑吧。」 李君则笑了下:「那也有可能。别想太多了,来,跟你爸爸说说话。」 何杏蹲下来,用手帕擦了擦何夕怀的照片,然后用手指摸了摸照片上他的脸:「爸,许久没有来这里看望您了,您在那边过得还好吗?今天我不是一个人来的,一起来的还有我的爱人,他叫李君则,胆子可肥了,连您的闺女都敢娶回去。」 李君则在她身边蹲下来:「我和何杏已经领了婚姻证明,就算是正式夫妻了。所以照理我就跟着叫您一声爸了。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何杏,好好对她的。」 按照传统,一拜天地。他们一起举杯对着天空扬了扬手,又把杯中酒洒在了地上。 二拜高堂,两个人规规矩矩地对着何夕怀的墓碑磕了三个头。 三是夫妻对拜,李君则和何杏面对面站着,弯身鞠躬。 这就算礼成了。 天高云淡,唿吸间尽是植物的芳香。他深深看着何杏,仿佛是要把她凝望进心里去,慢慢地握住她的手:「我爱你。」 何杏红着脸对他笑。她是真的幸福过。 …… 因为入了秋,天黑的也比过去早了一些。傅家的宅院里点了灯,老管家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傅世钦:「您一天没有进食了,还是吃点东西吧。我让厨房里去准备。」 「不用了,我不饿。」他虽然说着,却显得很茫然:「是今天对不对?」 很突然的一个问句,前后不接,老管家却听懂了:「是的。」 他低声喃喃:「他们竟然真的结婚了。」 说完这句话,傅世钦只觉得心口钝痛,缓缓起身站了起来:「我要出去一趟,让老姚备车。」 83.良辰美景这般 「十哥」曾经对傅世钦说过,如果有急事急着找自己的时候,就去西边的一处偏僻的屋顶上放一根烟花,她就会过去找他。 傅世钦照着她说的话做了,果然没有一会儿,一个戴着头巾的女人悄无声息地在他身边坐下来:「急着找我有事?」 「你到底是何杏什么人?」他看着她:「据我所知,何杏的母亲多年前本该和她们父女两一起从日本回到中国,当时她临时有事耽误了几天就没有和他们乘坐同一辆船一起走,而是在后来独自一人坐船离开。可是运气不好,途中遭遇了海上风暴,撞上礁石,船翻了。那个时候在船上很多人都死了,甚至不少人尸骨无存。所以多年来,何杏一直都觉得,自己的母亲是死在了那场海难里面。」 「十哥」站起来:「原来你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那大可不必了,她妈妈早就已经死在了多年前,我不是她妈妈。」 「你在怕什么呢?」傅世钦也站起来叫住她:「这件事情一直都是何杏心里的一道伤疤,如今她爸爸也去世了,身边再无亲人,你为什么要躲着她。就算你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我也能够确定你就是她的妈妈,我也有母亲,慈祥和蔼,对我十分关切,所以我能够分辨你对何杏的感情。」 「是又如何?」她回过头:「时境过迁,我拿什么脸面去面对我的孩子?是,十几年前,在从日本回国的那条船上,我经歷了空前严重的海难,不幸中的万幸,我命大,被当时负责救援的日本海军高级将领山下鹤堂救起来。但因为受了很大的刺激,暂时失去了记忆,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而我在那个时候和山下鹤堂已经做了暗地夫妻,五年以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身份了,想要回国找到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却又羞愧难当,想一死了之的心都有了。」 「那你为什么会成为『幽灵部队』的一员?」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意外发现了山下鹤堂参与建立了一个秘密的日本特务机关,正是幽灵部队。而这个特务机关成立的真实目的,就是为了渗透到中国,服务日本的侵华战争。作为一个中国人,我竟然忘记了身份委身于一个侵犯者,这已经是犯下了莫大的罪孽,我想要赎罪,决定仍然装作失忆的样子,假意迎合山下,又设法加入到其中成为一员,接受各种特工训练,暗地里搜集他们的资料,希望有朝一日回到中国,能够帮到抗日的人。」 「所以那个时候,你才会突然找到我,说是要跟我合作。」 「没错。」她的脸上有淡淡忧伤:「找回记忆以后,我託了靠得住的朋友到中国寻找他们父女两,费了很大的心力才找到了杏儿。没想到老何已经死了,杏儿在你身边做事,我才会留意到你,并出手帮你。」 「可怜天下父母心,果然是这样。」傅世钦嘆了一口气:「如果你和她相认,她一定会很开心的。从前的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也不是你故意犯下的错,何杏通情达理,定然不会怨恨你。」 「十哥」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就往外走,只觉得心里十分苦楚,往事是她心里沉重的阴影,巨大的愧怍感让她不敢再靠近何杏。 傅世钦接着说:「你可能不知道,她结婚了。」 要走的人听到这话脚步一顿,勐地回头:「结婚了?和谁?」 「和我的弟弟,李君则。」 「是那个侦探吗?他们两居然结婚了。」她慢慢地往回走,似乎还有些不相信,嘴里小声地念叨:「孩子都到了结婚的年纪了。」 跟傅世钦分开以后,「十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想了想还是拦了一辆车去了西郊的墓园。 天已经黑了,墓园的守门人把大门给关上拒绝让人进来,她从边上的矮墙一跃而起,轻松地落到了园子里的地面上。 找到了墓碑,她看了看在石阶上坐了下来:「老何,我又来看你了。闺女早上也来过这里了是吧,他们还敬你酒了,你肯定在天上也知道了,杏儿如今是真的成大姑娘了,都已经结婚了,时间过得多快啊,一晃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她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眼泪渐渐积蓄了点点泪光:「我也老了,可是你永远都不会再继续老下去,定格在你离开人世的那个时间,这样也好,不会再长皱纹,不会再对一片迷茫的未来感到害怕。」 「我亏欠你们父女两太多太多了,拿一生来补偿都觉得不够用。但愿在以后的日子里,女儿能够平安健康,和她的丈夫举案齐眉。凡是遇到危险,我都能替她挡住,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 同一时刻,李君则和何杏一起回家,他们还特意在门窗上买了剪纸的红双喜贴好,虽然装饰微薄,到底也算衬景。 进门的时候,李君则先用钥匙开门,然后站在一边风度翩翩地示意何杏先走:「夫人先请。」 何杏咯咯笑起来:「真乖。」 谁知道刚踏进门她就身后的男人腾空抱了起来,在屋子里旋了好几个圈,何杏嚷嚷:「快放我下来,干嘛呢这是?」 他的声音此时低沉性感,隐约沙哑,唿吸就在她的耳垂边,发烫髮痒:「你刚才说我乖,可事实上我可一点不乖,我坏着呢。」 何杏咬着嘴唇瞪他:「讨不讨厌啊你。」 「更讨厌的还在后面。」他不仅没有把她放下,反而两只手更加牢固地把她抱在怀里,往楼上的房间走。何杏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听见他的心跳声,觉得自己的心跳也非常快。 等到了房间里,他把她放在床上,何杏一直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也不肯放手,李君则忍不住笑了起来:「瞧你吓的,这样子真是太逗了。」 何杏撅着嘴巴看着他,李君则只觉得此刻的眼前人可爱之极,忍不住俯身吻住了她的两片薄唇。 久违的味道,如此甜美香醇,胜过人间无数美景。 再睁开眼睛,他小心试探:「可以吗?」 她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很害羞,两只手扣在一起,不停地摆弄着衣服的边缘。李君则却不放过她,又贴近她:「给我一个应允。」 何杏微乎其微地哼哼:「我要洗澡的。你先出去。」 「为夫可以代劳的。」李君则把不要脸的精神贯彻到底:「我保证,一点都不会觉得麻烦。」 「你流氓。」 「李太太,你真的见过流氓吗,流氓可不是像我这么机智英俊的,比我粗鲁多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解开她的衣服:「而我会很温柔,像这样,这样……」 她一直低着头,甚至死死地闭着眼睛,他憋着笑在木桶里面放热水,很快屋子里就雾气蒸腾,何杏觉得自己又被他抱了起来,再然后就是身体一下子浸润在温热的水里。 睁开眼睛,李君则慢条斯理地脱自己的衣服。她呀了一声,用手捂住两只眼睛。 他从未觉得这世界会如此可爱美妙,老天给他关了门,至少给他开了一扇不错的窗,让他能够看到这般精緻的风景,遇见这样惹人怜爱的女人。 这个木桶很大,李君则在她身边坐下去,和她面对面相对。 身体是裸露的,她靠着木桶的边缘,却见他一点点地逼近,直到自己无处遁逃。她连唿吸都变得粗重了一些,慢慢地睁开眼睛,李君则的脸在氤氲的水汽里显得飘渺绝伦,何杏放开了胆子去看他,心里想的是,这男人的脸比女人的还要好看,真叫人羡慕。 李君则把泡沫在她的身上揉开,又耐心十足地替她洗头,再用水洗干净。她蓦然放松,肩膀搭在桶边,眼神迷离地望着他。 忽然他的手伸到下面,捉住了她的腿放在搭在自己的腿上,何杏吞口水:「你要干嘛?」 「别怕。」 「不行,我怕。」她声音陡然带了哭腔:「你不准欺负我。」 他伸手揽过她的腰,肩头和她的双肩已经贴在一起,身体愈发贴合:「听我说,要是你疼,你就咬我,打我,都可以,怎么样都可以……」 「我怕疼。」她的声音都在抖,李君则循循善诱:「不不,相信我,你会快乐。」 她因为这句话更加迷茫地看着他,就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他的身体突然用力,微微抬高了一些,抵达那湿润的未经人事的地域。 与此同时,他的牙齿轻咬着她的唇,她被瞬时的疼痛感带来了冲击,下意识地抱紧了他的头,一双眼睛小猫一样直直地盯着他,仿佛要望尽他的心里。 她那么紧,那里温暖,封闭,他被这从无人问津过的领域给征服,变得骁勇善战,精力十足。何杏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想起他说过的话,于是真的一口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李君则似笑非笑地抬头朝她看:「还真的下的了手咬我,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人。」 「你才是,你才狠心。」她的腿不自觉地缠在他的腰间,如同藤蔓植物一般韧且柔软,泡沫的香气浮动,窗外一轮上玄月高挂,良辰美景这般。 84.内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把她从水里一把捞出来放在了床上,灯光下柔软的丝绒被褥衬得她的肌肤明动如雪。她的身体泛了一层薄汗,侵润着点点体香,他靠近,为之迷醉沉沦,在她的内里辗转流连,不愿天明。 李君则把自己的烙印烙在了何杏初经人事的身体里,滚烫深刻,她记得最初撕裂一般的疼痛,又于*时体会到一种陌生的从未经歷过的快感。 她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想让他快活。 等他们终于平静地躺在床上,李君则忽然伸出手把她揽进臂弯里,侧身亲了亲她的头髮,在她的耳边喃昵:「还好吗?」 她感到睏乏,只是微微睁开眼睛,却抿嘴不肯言语。 他说:「我爱你。」 何杏翻了个身伸手搂住他的腰:「我也爱你。」 …… 清晨的阳光十分明媚,李君则去七十六号上班,本来不情愿去,被何杏给推搡着出了门:「你可没有请假,工作的时候还是勤快点。只有工作努力才能让你的领导更信任你,到时候想得到更精准的情报才能有机会。」 等李君则一走,何杏坐在镜子前梳头,也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突然一动,就用簪子把头髮给盘在了脑后,一副已为人妇的模样。 她看到自己镜子里的样子,一个人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起来。 忽然门外有人敲门。何杏起身去开门,就看到了外头站着的袁来。 何杏连忙请她进来坐,袁来不是空着手来的,递了一个精緻的盒子过来,何杏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串通透雪白的珍珠项鍊。 「怎么给我这么名贵的东西?」 「我送你的结婚礼物,毕竟是人生大事,我也不能含煳了。」她对何杏笑笑,虽然极力掩饰,笑容里难免有些落寞。 何杏有些拘束地看了她一眼:「对不起,我,我和李君则……」 「算了。你又没有对不起我什么,反正从一开始他也没有属于过我,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现在他能跟你在一起也好,毕竟他心里有你,两情相悦,挺好的。」 「谢谢你,袁小姐。」 袁来仔细地看了一眼何杏:「头髮挽了起来,倒有几分做妻子的样子了。很漂亮。」她坐的离何杏更近一些:「这些日子我时常想,我们明明是差不多时间认识了李君则,为什么他会选择你而不是选择我?甚至我还有些赌气,觉得自己比你更聪明,有见识,到底哪里比不过你了。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因为你比我单纯,比我善良。李君则那么厉害的人,一眼就能把人看穿,他一定是看到了你毫无杂念的一颗心,也看到了我心里的鬼祟。」 「你别这么说。」何杏连忙说:「袁小姐,你是个好人,你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 「谁知道呢。」她随意地环顾了一下房子:「我来就是为了送给你礼物,既然已经交给你了,我就不多打扰了。说实话从傅世钦嘴里听到你们结婚的消息我还是很诧异的,没想到这么快。」 何杏听到傅世钦的名字有些迟疑:「傅先生……他还好吗?」 「他似乎不太好,我昨儿去傅家看望他,发现他瘦了一整圈,精神也有些颓靡。听管家说,他总是给自己安排很多事情,鲜少休息,所以这一次生病也不算太让人意外。」 「傅先生生病了?」 「不过你不要太自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造化。何况他一个大男人,熬过去就好了,能有什么事情。」 话虽如此,何杏心里仍是不好过,毕竟傅世钦对自己有恩,他们如今变成这样的局面也是她一手酿成的。她看着窗外的景色,心里默默嘆了一口气。 李君则一到七十六号,就发现了章时平喜上眉梢,一扫从前这些天的阴郁。他心里一动,知道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笑着问:「部长看起来心情很好啊,看来有大喜事。」 章时平还在卖关子:「是啊君则,最近的确要有好事发生了,不过呢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说,因为是机密。等再过些日子你就会知道了,到时候啊咱们又能更加扬眉吐气了。」 他话锋一转,又问道:「对了,之前我跟你提及的关于你的婚事,你决定的怎么样了?」 李君则只好说:「我妻子是一个很内向的人,她不好热闹,见到生人会拘束紧张,我们就商量着私下里办了,没有劳烦您操心。」 「哎呀,那就太可惜了,本来还想借这个机会热闹一下的。不过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让我好好见一见你的妻子啊。」 「那是自然。」 正说着话,章时平的贴身秘书进来:「部长,您的客人来了,正在二楼的小客厅等着您。」 「好的,我就来。」 李君则一低头,心里已经有许多念头:一般重要的客人来到这里都是在二楼的会议室里跟章时平见面,小客厅是章时平日常休息的地方,倒是第一次听说在那里会客。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客人身份如此特殊? 再加上方才他的话,说最近会有好事发生,李君则总觉得有些隐约不安。 也不知道部里的人都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打听到李君则刚刚结了婚,他们都不放过机会,嚷嚷着让他把何杏一起带出来聚餐。 李君则晓得何杏最讨厌这些行迹恶劣的同事,所以用她身体不太舒服挡住了,就有龌龊的男人挤眉弄眼:「呦。身体不舒服,是昨天夜里风流快活大发了吧。」 他心里厌恶的很,面上却跟着笑了笑,只当默认。 最后没有推过去,一帮人非要他请客吃饭,李君则就请了他们在附近的一家常去的店里用晚饭。还特意把章时平的那位贴身秘书也一起叫了去,名义上是为了大家热闹下,实际上是希望能从他嘴里套出点消息。 男人多的地方就是喝酒厉害,菜还没有上齐的时候,酒已经下去不少,不胜酒力的人早已面色泛红,露出醉态来。 李君则故意把那位秘书安排在自己身边坐着,一个劲地敬他喝酒,等到眼见着他慢慢有些晕乎的时候,又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章部长没有来实在是太可惜了,今天听到你说他有客人到这里来,不知道是什么客人,比跟咱们一起吃饭还重要。」 秘书眯着眼睛,手里晃着酒杯,挑了挑眉毛,一副神气样子。 很明显他是知道的,不过李君则故意说:「当然了,部长的事情兄弟你未必什么都知道,我问你也没有用。」 「谁说我不知道的。」这秘书把酒杯放下来,谨慎地四周瞧了瞧,确认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话,就凑到李君则耳边小声地说:「我把你当做自己人才跟你说的,别到处宣扬说漏嘴了。」 「那一定,你且说。」 「咱们部长这位客人啊,是从南边来的。」 「南边?什么意思?」 他用口语,无声地说了一个口型,李君则仔细辨认了出来,只觉得心里勐地一惊。 因为他说的不是别的,而是两个字:「重庆。」 巨大的不安如同巨石一样沉入他心里的深海,重庆来的客人,莫非是国民党里面有内鬼,和章时平勾结一起卖国? 等他从饭店里离开,回到家里的时候,何杏还没有睡觉。听见了门口有动静连忙从沙发上起身:「怎么才回来啊,我还以为你会跟我一起吃饭呢。」 「被部里的那些人叫嚣着请客,我脱不开身,又不敢叫你过去,知道你不喜欢。」 「我的确不喜欢。」她走近了:「一身酒味,赶紧去洗澡,我给你放水。」 李君则从后面抱住她:「你真好。今天有没有想我?」 「你才走了多久啊,我干嘛要想你。」 「那你就没有我做得好,我一直在想你,从出门的那一刻,想到进门的那一刻。喝酒想,吃饭想,做什么都在想。」 「骗人。」何杏娇嗔了一句,不过心里美美的,一阵甜蜜。 他注意到她脖子上的项鍊:「这是什么时候戴上的,我怎么没有印象?」 「你不知道,今天袁小姐来了,这是她送给我的结婚礼物。很漂亮是不是?」 「袁来,她还说了些什么?」 「还提到了傅先生,说是他最近身体不太好,似乎是病了。」 「怎么,莫非你想去看看他吗?」李君则一把把她搂地紧紧地:「不准去,他是死是活跟你都没有关系。」 何杏好笑地看他:「你怎么还在吃醋,我也是想问问你的意思,主要是我觉得心里有愧。不然我还是去一趟傅家吧。」 「都说了不准。」李君则把头窝在她的肩膀上:「不喜欢你关心别的男人,你只能关心我一个人,听到没有?」他说着还用手挠她,惹得何杏痒痒地一直闪躲。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饶了我。」 「求我。」 「求你啦。」 「我是谁?」 「李君则。」 他愈加不放过她:「再给你一次机会,快点说。」 「是……我夫君。」 李君则总算松了手,心满意足地放过了她。 85.将军 何杏后来一直想,如果不是生在乱世,背负使命,她和李君则只是一对寻常的小家夫妻,于茶闲饭后聊天逗趣,恩爱互敬,平淡一生,不知道该有多好。 可惜时代洪流翻滚,自有一双残酷的手,在身后推着他们往前走。美好的时光註定不能久存。 李君则很快就知道章时平口中那件让人心情愉快的事情是什么了。 十月,在中*队抗日的湖北战场上。 为了阻敌逃窜完成围歼日军队任务,中国第33集团军总司令亲率一部深赴敌后,本来作战计划十分完美,不知道是因为巧合还是军队的部署被敌人知晓,导致了他们竟然误入日军包围。 日军对这支*的敌后部队展开了疯狂的攻击,企图打开缺口,领兵的张益康将军身先士卒,不幸遇难。敌后战场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处于被动状态。 与此同时,战争从枣阳蔓延到了宜昌重庆一带。 一直以来,江汉平原富裕的产粮区都调动了重兵严格把守,谁知道狡诈的敌人设计了一出调虎离山的计谋,把坚守粮区的部队给引到了别的地方,日本人趁机占领了鄂北鄂西大片粮区。 随后不久,日军在宜昌修建飞机场对重庆等大后方地区狂轰滥炸,死伤惨重。很多无辜的百姓都受到了攻击,一时间抗战气势低迷,形势颇为不利。 这场战役失败的消息已经传出,举国同悲。 然而一众卖国求荣的伪政府的官员,毫无体恤百姓,心繫国家的危机感,不仅没有为此伤心难过,反而在驻沪日本大使馆的提议下,于上海有名的斯莱顿特大饭店里举行了一场欢庆晚会,来庆祝暂时的胜利。 何杏听闻了这个消息,气的身体都在发抖。 「这帮毫无羞耻心的走狗,国家有难,百姓生灵涂炭,他们竟然还帮着侵略者庆祝吶喊,真想把他们一个个的心给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做的。」 李君则穿西服,低头把自己的袖扣一粒粒地扣好,良久才说:「中国人讲究因果报应,那些多行不义的人,早晚要不得好死的。」 她沮丧地看着他:「你一定要去那个荒唐的庆祝晚宴吗?」 「我不去的话,所处的立场就会被人怀疑。所以我不仅要去,还得装作高高兴兴的,开开心心的去。」 何杏心里一阵酸楚,很是沮丧地坐在床边。 李君则看到她的样子,在她面前半蹲着,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我过去,还因为有一个问题想要搞清楚,如果真的是像我之前猜测的那样,也许事情比我们预料中的还要可怕。」 …… 夜晚的上海灯火辉煌,巨大的霓虹照亮了半边天空,这是受了英法庇佑的一片孤岛,暂时远离了战火的攻击,苟存着片刻的安宁。 李君则乘坐出租汽车过去饭店,车还没有停稳,他就看到了一辆吉普车先一步停在了斯莱顿特饭店的门口,有一个饭店的门童过去开门。 这个门童似乎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看起来五官仍有些稚嫩,李君则本来没有太在意,只是忽然一转头就看到了这孩子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手枪,在开了车门的同时对着车里的人就要一枪打过去。 谁知道站在车边的一个保镖眼疾手快地沖了过去,一脚踢开了他手里的枪,子弹打偏了只是打在了车门上,这孩子一下子摔在了地上,被几个人踩在了地上,其中一个人把枪对着他的胸口就连开了好几枪。 李君则匆忙打开了车窗,靠近的时候听到了地上的孩子用最后的力气喊了一句话。他说:「打倒汉奸,中国万岁!」 计程车的司机在车里压抑地哭了起来,把头埋在了方向盘上,发出呜呜地呜咽声。李君则看着窗外,门童的尸体被人用地毯裹了起来抱走了,也不知道会被随意地丢在哪里。 事情就发生在眼前,他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离自己如此地近,方才还是鲜活年轻的生命,在一瞬间就成了裹在毯子里的一具弃尸。李君则靠着后座,只觉得车里的空气一下子显得仄仄逼人,他抿着嘴巴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只觉得脸上有些痒,伸手一摸,手里是湿润的眼泪。 一直以来,他虽然身在敌营,可是并没有很强烈的责任感,又或者那些仇恨还藏在心里,尚未完全发掘。而今一个孩子的死,让李君则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击,沉淀在心里的不满,如同泉水一般喷涌而出。 等平復了情绪,他才从车里下来,本来要给司机师傅钱,谁知道对方挥挥手:「罢了,你不要给我了。国家都给这些个狗贼占了去,我就算能赚到钱又有什么意义?」 他慢慢地往饭店里走,一进大门就看到饭店的华人老闆卑躬屈膝地在给方才受了惊吓的大使馆的日本人道歉,奴性十足,眼看着就差跪下磕头了。 李君则别过头不愿多看一眼,错开视线的时候正好看到了章时平迈着大步从走廊那一头过来,见到李君则就抱怨道:「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怎么会出了这种事情,让大使受惊了,这附近肯定还有记者,明天的报纸又不知道要怎么写了。」 「晚上的宴会是否要取消?」 「取消?当然不。如今战场上的形势往好的方向发展,你我日后才能有更好的日子过,是大喜事啊,怎么能因为一个冒失的混小子就不庆祝了。等会儿还会有市长过来,你陪我一起招待。」 于是他跟着章时平一起张罗事宜,等客人都到齐了,席上刚筹交错,美艷的女人衣着暴露地跳舞助兴,厅堂里越是欢歌一片,李君则的心里就越觉得沉重。 他走到窗边想透透气,章时平的秘书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嘿,干嘛一个人待着。」 「喝多了酒,想消消酒气。」 「那行,部长等会儿要见很重要的人,我得去通报一声,就不打扰你了。」 李君则嘴上应着,却一直用余光瞟着那边的动静,果然章时平在听了秘书的话之后匆匆和客人分开,眼看着就出了大厅往饭店的另一侧走。 他招唿了服务生,拿了一杯香槟在手,一路和客人打招唿,装作无意地跟着走出了大厅,瞧见了章时平往走廊最深处的一个房间里走去。 章的秘书嘱咐服务生:「你去泡一壶明前龙井过来,动作快点,等会儿客人就要来了。」 说完他自己又走了出去,大概是去等人。 李君则拦住送水进去的服务生:「房间里目前有几个人?」 「只有一个。」 「听着,你等一会儿给那位客人倒茶的时候,装作一不小心地把茶水洒在了他的衣服上,然后领着他出去找到洗手的地方清理一下。」 服务生不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掏出一叠纸币塞在服务生手里:「不问原因照做的话,这些钱都是你的。」 对方眼睛一亮,知道是一笔划得来的交易。 李君则在外面等,果然没过一会儿,里面传来了章时平不满的声音:「怎么这么没用,一杯茶都倒不好。」 紧接着就是他起身的声音,李君则躲在墙后面看到了章时平步伐匆匆地跟着服务生出去了,趁着四下无人,他很快地进入到了房间里,把门关上以后一扫房间,发现了一个储物柜。 他没有犹豫,打开柜子的门就小心地钻了进去,只留下一个十分不显眼的小缝隙留着透气。 没多久章时平就回来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再没一会儿就是秘书领着所谓的客人进来了,李君则听到他们寒暄了几句,门被关上了以后,章时平哈哈大笑:「上一次谭公来这里,说是最近会有捷报,不想动作会如此迅速。」 「千秋大业,一刻都耽误不得。也多亏了章部长在其中牵线搭桥,才能让日军及时和将军取得联繫。」 「将军近来身体可好?」 「老爷子一贯硬朗,他可是要身强体壮地等到功德圆满的那一天。」 「那是自然。这要说活到长命百岁,那非将军不可了,哪像汪干崎,医生都给他下了定论,活不过几年啦,就算到时候江山打下来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得拱手让人。到时候将军手握大权,还请谭公在他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章部长客气了。你为将军做的事情,他心里跟明镜似的,都一清二楚。咱们啊只要好好地替他效力,日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李君则在柜子里听到了这番谈话,眉心深锁。将军?什么将军? 汪干崎的事情虽然已经竭力隐瞒,但是还是走漏了不少风声,李君则也是有耳闻的。当年他遭遇军统杀手埋伏,身中三枪,大难不死,但是第三颗子弹留在了胸嵴里,医生一直不敢取出来,且几年前就断言他命不久矣,活不过十年。。 这些年不断有特务报告他的医疗状况,汪的身体的确是每况愈下了,原本以为这是一件大好事,倒没想到会有更野心的人妄想取而代之。 而且这个人不是别人,重庆而来、被尊称一声将军,毫无疑问,是国名党内部手握大权的人之一。 86.窃取文件 在章时平和那位谭公说话的末了,李君则知道谭公会乘坐夜班的火车离开上海,他临走的时候似乎是给了章时平什么文件:「接下来的安排全部都列在了这封文件里,并有一些可以供章部长你差遣的信得过的人,如果有需要,随时可以调遣他们替你做事。」 「我一定把东西收好。谭公,章某身份特殊,不便去火车站多送你,祝你一路顺风。我们日后再会。」 「再会。」 他们陆续离开了房间,李君则察觉到没有动静了,也从柜子里出来,又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进了大厅,和客人们畅谈甚欢。 章时平把人从偏门送走,小心谨慎,没有惊动这宴厅里的任何人。谭公身份特殊,不能让外人知晓,这个秘密预示着他新的仕途,一段铤而走险,但能换来更多权势和财富的路。 他进来看到了李君则,看到这个年轻人优雅地喝着香槟酒,身边有貌美如花的绝色女郎靠近,想和他攀谈亲近,被李君则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手指的接触。 礼貌,但十分疏离。 章时平把一切看在眼里,收起了考究的神色,换上了一副永远和蔼的面孔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有些促狭地开玩笑:「方才我看到有美人对你献殷勤,多少人想要得到的好福利,你怎么不笑纳?」 李君则也笑:「家里妻子管得严,即使我人在外头,也不敢造次。」 「哈哈,严于律己,好气派。」 「这是我应该的。」 「时常从你的嘴巴里听到你关于你太太的话,可是一直到今天我都没有见到她本人。君则啊,金屋藏娇的确是人间美事,不过女人总是在家里闷着是会闷坏的,我家那位三天两头就要去百货公司逛一逛,根本在家待不住,你别让弟妹抱怨你啊。」 他听了这话,如果是在平日里,一定会想着再用藉口搪塞过去,不过此时不一样。李君则有了新的打算:「部长说的是,说起来一直以来都没有带她去您府上拜访您和章夫人,实在是有失礼节。等这两天您有空子,我就携了内人去您府上坐一坐,希望不要叨扰了才好。」 章时平露出喜色来,连说了三个好:「被你这么一提醒,我也想起来了,我夫人后天正逢五十二岁生辰,因为不是整十岁,也不好过分操办。不过倒是可以邀请三两朋友携带家眷到我家里小聚一下,到时候你就带着弟妹过去,千万不要忘记了。」 「好的,一言为定。」 李君则从饭店里回去,心情并不很好,如果不是情况突然,他也不会想要让何杏参与进来。 回到家里,果然何杏还没有睡觉,见到他回来了替他把外套拿下来,平整地挂好。 他握住她的手腕:「何杏,你觉得为什么会有人情愿卖国,毫无廉耻和愧怍呢?」 「怎么突然这么问?」 「有感而发而已。」 「大概是因为贪心吧。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莫过于一个『贪』字,得到了珠宝,就想要金山;得到了权势,就想要龙椅;得到了一张纸币,就想要整个国库。他们心里有鬼,泯灭良心。」 「有件事情我在回来的路上一直犹豫,现在还是决定告诉你让你知道。现在我们的对手远不止汪干崎和他的朋党,而是一个潜藏在党国内部的人。他通过章时平秘密和日本人接触,泄露中*队的作战计划,所以才会导致了前不久南边的战争节节退败,日军情势猖狂。」 何杏吃惊地捂住了嘴巴:「我的天,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侍寝。你可知道那个人是谁?」 「目前还不知道,我们得想办法找出线索来,但又不能打草惊蛇。」 「那我们该怎么做?」 「你听我说,现在章时平的手里有一份很关键的文件,如果能够知道里面的内容,也许能够顺藤摸瓜地查到更深的东西。所以我们需要想办法把文件给找到。」 李君则怜爱地看着她:「不过但凡是行动,都会有很大的危险,如果是平时,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冒险的。可是我今天明白了一个道理,中国在兴亡之际,每一个国人都应该责无旁贷,无论是耄耋之年的老者,还是尚显稚嫩的孩子,都不会袖手旁观。你我身在其位,更应该如此。」 何杏贊同地点点头:「你有什么计划尽管跟我说,哪怕丢了性命我也不会害怕的。李君则,我是一个*人,这是我的使命。」 「你听我说,后天晚上是章时平夫人的五十二岁生辰,他邀请我们夫妻去他家里做客。他家里我上一回去过一次,分为上下两层,一楼是很大的客厅和厨房,二楼则是房间和书房,我们要找的东西一定是在书房里。到时候我会尽量分散章时平的注意力,你想办法不引人怀疑地上楼,如果有可能就偷偷进入书房。不过切记,一旦察觉风险太大的话不能轻举妄动,日后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好。」 约定的时间很快就来了。 虽然很不耻和汉奸有过多交集,但是为了大局起见,何杏还是穿了一件天青色裙子,脖子上戴了一串珍珠项鍊,脸上略施红妆,陪着李君则一同前去。 章时平的宅子并不很大,是从一个在浦口做轮船生意的商人手里半讹半诈地弄过来的,宅子有些年代了,院子里种了许多十几米高的常青树,饶是本来枝叶凋敝的秋季,也仍然保留了一份生机。 何杏挽着李君则的手进去,经过门边的警卫简单明确地检查了一番才被放行,章时平的太太倒算客气,一早在门边等着,亲切地拉过何杏的手:「上一次君则到我家里来过一次,我就想着老章手下能有这样的青年才俊真是好福气,还在想是什么样的妙人儿能配得上他,这么一看你这姑娘,果然是让人赏心悦目。」 章时平也从客厅里出来:「老早就让君则把人带出来给我们瞧一瞧了,他爱妻心切总是藏在家里。」 「应该早些时候来拜访二位的。真是不好意思。」他们又挑了礼物带过来,是一条做工精巧的羊毛披肩:「眼瞧着天凉了,您日后出门用得上。」 「真是有心了,赶快进来坐。」 又陆续有其他的客人过来,人并不多,只凑合着坐了大半个圆桌。 何杏紧挨着章太太坐,因为李君则上一次过来这里,是知道章太太饮酒的,且颇有些酒量。何杏只喝了酸梅汤,任旁人怎么劝都不肯沾酒,他们也就放过她了。 眼看着章太太杯子里的酒见了底,趁着没人注意,何杏主动拿起酒瓶要替她斟满。她一只手拿着酒瓶,另一只手半掩在瓶口,戴在无名指上面的戒指不动神色地打开了,里面有一点点的无色无味的液体流进了杯子里。 她今天戴在手上的不是之前一直戴着的那枚李君则送给自己的祖母绿戒指,而是特意定做的一个,戒面可以转动,里面藏了几滴迷药。 果然没一会儿,章太太扶了扶额头:「咦,今天是因为高兴吃多了酒吗?怎么才一会儿,我就有些晕乎乎的了。」 章时平虽然人格有很大缺陷,对夫人却多年如一,如今关切地问:「可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找大夫过来看看?」 李君则连忙说:「今天是章太太的生辰,大喜的日子还是不要请大夫来了。依我看她不会有事的,定是因为喝了酒,略微醉了。」 说着又手一抬指着何杏:「你还不赶紧把章太太扶上楼去,在边上照顾着,你也能陪着章太太说说话,解解闷。」 章时平本来还客气推辞,李君则摆摆手:「她本来晚上就少食,我看刚才已经不怎么动筷子了,与其坐在这里也无聊,不如让她跟章太太聊会儿天。」 于是一个佣人和何杏在两边分别扶着章太太往楼上走,卧室是在左手边第一间,紧邻着的应该就是书房,可是竟然有一个警卫在门边守着,根本不可能从正门熘进去。 等她们进了房间,刚把门关上,把章太太放在床上没一会儿,她就撑不住睡着了。 佣人刚准备开门出去拿解酒药,何杏趁着她回头的瞬间勐地对着她后脑颈部的穴位一击,佣人毫无防备,当即就晕了过去。何杏把她摆好姿势放在了床边的椅子上让她坐好,想着该怎么到隔壁去。 她走到阳台上,看了看书房的阳台,两个阳台之间是悬空的,因为在二楼,想过去并不容易。 何杏扫了一圈,发现了两根长的鸡毛掸靠着墙边摆着,她把鸡毛掸横过来搭在两个阳台之间,心里明白这细长的竹竿并不一定能够承受地住一个人的重量。 虽然李君则说过,万事量力而行,不能逞强。可是好不容易进入了章家,就这么放弃了她不甘心。所以一咬牙从阳台上往下爬,两只手尝试着抓住了两根竹竿的中间,一闭眼就松了手,只觉得这两根竿在勐地受力之下,明显地往下弯曲了一个弧度。 她一咬牙慢慢地往对面踱过去,耳边听着吱吱嘎嘎,竹竿随时会断裂的声音,她的心跳十分快,终于两腿一伸双脚钳住了对面的栏杆,一用力人就上去了。 87.她是谁?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看的并不清楚。何杏又不敢开灯,生怕外面的人看到书房的灯亮了会起疑心,就只好尽量在重要的地方找。 书桌上并没有放什么东西,抽屉里找了一圈也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材料,何杏急的额头都冒出了一层细汗。她蹲下来想打开最后一层的抽屉,却发现被上了锁。何杏心里一动,有一种感觉,自己想要找的东西就在这个抽屉里。 钥匙大概是被章时平给随身带着了,她从头上拔下了簪子,插进了锁芯里面左右晃动了几下,没一会儿就听到了哒的一声,何杏松了一口气,知道是锁开了。 这才刚把抽屉打开,看到了一个黄色的文件袋,她把袋子拿出来,刚想打开看看里面的内容,忽然听到了有人开门的声音。 何杏在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她正蹲在书桌的后面,可是这桌子底下并没有能钻进去的地方,一旦有人走过来,一下子就能看到她了。 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其中一个男人说:「我刚才在外面看到书房里好像有一个人影在晃动,不过天色比较暗,看不清楚,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 另一个人应该是门口的警卫:「不可能的,我一直都在这里站着没有离开过,你是不是看错了。而且部长不说嘱咐过,你们今天不要到章府里来吗?」 「为了部长的安全,时刻都不能放松,我还是过来了。你不要忘了还有阳台和窗户。」 他们说着就把灯给打开了,两个人慢慢地往里走,仔细地查看了一下房间里的某一个角落。何杏明显感觉到有人的步子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她深唿吸了一口气,手里紧紧地握着簪子,已经做好了大打出手一番的打算,不然今天是休想离开这里了。 而就在她即将要起身动手的时候,忽然阳台上窗帘抖动,随即听到了啪的一声,房间里的灯瞬时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闪动了几下就灭了。 「什么人?」 何杏心跳扑通扑通的,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到房间里开始有打斗的声音,十分地激烈。 她自知暂时无法熘出去,只能先把文件捲起来藏进袖子里,焦急地等待着,心里越发担忧了起来,这动静越来越大,等会儿恐怕会引起楼下的人的注意力,她必然是没法脱身了,李君则还在章时平身边,莫非他们两今日真的要被抓起来了吗?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屋子里响起了一声枪响,也不知道是谁开了枪,何杏侧过身去偷偷地往书桌前面看过去,就看到一个蒙面的女人手里拿了一把枪,一个壮硕的男人倒在了她的脚下。 何杏诧异地捂住嘴巴,她并不认识这个女人,可是仍然觉得她突然从阳台上闯进来的行为太过怪异了。 照理说如果是想要进书房找什么东西,应该像她这样偷偷摸摸的,趁着没有人发觉地时候熘进来,怎么会在看着有人开了灯的情况下这么不管不顾地动手呢? 她正狐疑着,之前那个跟死者一起进来的警卫惊吓地大喊了一声,就匆匆地下楼去喊人了。 何杏的手心全部都是冷汗,她明白如果再不离开这里,等一会儿所有人都上楼的话,她和李君则就完蛋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和刚才开枪的女人交手的时候,对方忽然一把把她拉了起来,把枪抵在了何杏的脑袋上。 何杏大口喘着气:「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等会儿不要乱说话。你听好了,刚才你是因为听到了书房里有很大的动静,所以从房间里出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谁知道被我给挟持住了,不得脱身。」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要问了,表现地害怕一点,不要忘了你现在可是人质。」她说着就把何杏拉扯着走出了书房,往楼梯口的方向走,果然楼下的客人们都已经上楼了。最担心的莫过于是李君则,他听到了动静还以为是何杏跟警卫打了起来,一颗心都悬了起来,后悔地肠子都青了。 谁知道看到了楼上的情况所有人都愣住了,一个蒙面女人手里拿着枪抵在了何杏的脑袋上,何杏低着头一脸惶恐地看着他们,这个女人冷冷开口:「把枪都给我放下来,不然我一枪毙了她。」 一队警卫手里拿着枪对着她们,用请示的眼神看着章时平。李君则暂时还没弄明白髮生了什么,但是真的怕何杏会出事,对章时平说:「部长,我妻子她……」 章时平往前走了一步,大声说:「把人放了,今天我就放了你。」 「你们统统退到楼下去。」 他们照做,全部都慢慢地往下面走。章时平趁着她不注意朝着一个手下使了个眼神,那个人在她没有看到的时候轻轻地俯身在地上滚了一圈,滚到了这个女人的正后方,然后突然对着她的头就是一枪。 何杏只觉得脸上一热,身后这个人的血当场就溅到了自己的脸上。她茫然地回过头,这个女人已经倒在了地上,手还拉住她的胳臂,痛苦地朝着她看了看,那双眼睛里似乎有万千言语,可是却什么都没法说出口,就已经咽了气。 李君则沖了过来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你没事吧,吓死我了,我真怕你出事。」 何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靠着他的肩膀,眼睛却忍不住一直看着地上的尸体。 这个女人是谁?她如此以身犯险分明是为了帮助自己脱险,可是她们素不相识。 这么想着,她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地疼,眼泪刷刷地一直往下掉。 章时平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这个和他之前所预料的完全不一样。他蹲下来一把揭开了死者的面巾,大吃一惊:「竟然是她?」 李君则疑惑地问道:「莫非部长认得这个人?」 「当然认得,她和里面那个男人都是幽灵部队的人,奉命在我身边保护我的周全。平日里隐蔽地待在我家里,一旦出现什么突发情况都能够即使地处理好,但是今天我分明说过会有客人来,让他们不要过来。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会胆大包天地擅闯我的书房,杀了自己人,还劫持了你的妻子。」 李君则装作不知道:「幽灵部队?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日本的秘密组织,你并不知情。真是让人寒心啊,她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不过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她的动机是什么。」 何杏看清了这个女人的长相,只觉得莫名地一阵熟悉,可是在哪里见过她实在是不记得了。方才那一幕如同一场噩梦在她的脑袋里回放,让她战慄不安。 何杏伸手拉住了李君则的衣服:「君则,我觉得很怕,现在感到很不舒服,我可不可以回家?」 章时平安抚她:「真是不好意思啊弟妹,难得让你们过来一趟,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害得你担惊受怕了。我这就让司机送你们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君则啊,你明白也不用去部里上班了,在家里多陪陪弟妹吧。」 「好的,我这就带她回去。」 一路上,因为有司机在,他们并没有说些什么。 等一到了家里,何杏忽然脚下一软跌坐在了地上,李君则也蹲下来扶着她的肩膀:「你振作一点,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你会变成了别人手里的人质?」 「李君则,她是故意闯进来的的,一定是这样。之前那个幽灵部队的男人从外面看到了我在房间里,心里怀疑就进来想搜查,被她察觉到了,为了保护我,她及时地闯了进来,把那个人给杀了,还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自己的身上,反而把我变成了一个毫不知情的受害者。」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她救了我,可是自己死了。她是谁,李君则,我觉得她真的很熟悉,我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她的,可是我记不得她的样子了,怎么办,我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李君则要把她拉起来:「你冷静一点,你现在情绪很激动。」 「我要怎么冷静?你告诉我,我怎么可能冷静的下来。她被人开枪打死了,但她是为了救我才会死的。那个女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害死了她。」 他把她横抱了起来,放到了房间的床上:「听我说,我们首先要弄清楚她的身份。傅世钦在幽灵部队里不是有眼线吗?就是那个『十哥』。我让傅世钦把一切查清楚,你要做的是好好休息,不要再去想刚才的事情了。」 何杏痛苦地把脸埋进被子里,李君则打了一盆温热的水过来:「你脸上还有血迹,用毛巾自己擦一擦,我这就去傅家一趟,你别急。」 …… 与此同时,章时平的家里已经收拾了干净,那两具尸体都让人给带走了。 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了看被打开的那把抽屉的锁,里面的文件果然已经不见了。他自言自语:「差点被幽灵部队的人坏了我计划!不过幸好,东西还是被拿走了。」 88.离开上海(上卷完) 李君则去傅家的时候,傅世钦已经在休息了,老管家给他开门:「小少爷为什么这个时间过来这里,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你上楼去把傅世钦给叫起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他。」 「可是,傅先生他睡觉的时候一向不喜欢被人打扰。」 「你不敢去是吧,那我亲自上去。」他说着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楼上走,也不敲门,直接把门给打开了,在黑暗中摸索着把头顶的灯打开,傅世钦被突然的光亮给刺激到了,不舒服地闭着眼睛,手已经先一步伸到了枕头下面,一把枪赫然在手。 李君则走过去把枪夺过来:「是我!干嘛这么防备,睡觉都不能安心。」 傅世钦不满意地皱眉头:「谁让你进来的?这么晚了过来做什么,一身酒气,你是发酒疯了么?」 「我有事要问你。今天晚上是章时平太太的生辰,我和何杏应邀去了他家里面,因为我想拿到他手里的一封文件,所以让何杏设法去取,谁知道她被隐藏在章家的幽灵部队的人给发现了,差点要暴露的时候,有一个女人救了她,那个人为了保全何杏自己牺牲了,何杏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傅世钦原本还有些睡眼惺忪,听到了这番话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伸手用力地握住了李君则的胳膊:「你刚刚说什么?谁牺牲了?」 「我过来就是想问你啊,照理说何杏不会在幽灵部队里面有熟悉的人,唯一和你有联繫也就只有那个叫『十哥』的男人,所以……」 李君则话说到一半忽然停止住了,他眯着眼睛看着傅世钦:「为什么你的表情这么凝重,该不会……『十哥』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那个称唿只不过是一直以来为了掩人耳目故意那么叫的而已。」傅世钦颓然地松开了他的手臂,有些无力地靠在床边:「错不了,一定是她。」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也许并不是,毕竟她不一定会认得何杏,就算认得,平白无亲的两个人,为何要捨命相救?」 傅世钦从床上下来,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给自己点了根烟,却不自知地有些手抖,他胡乱地吸了几口烟,吞吐出裊裊雾气来,李君则盯着他的神情看了许久,一字一句地问:「她到底是谁?」 「她和何杏,并不是平白无亲的,而且相反,她们之间有人世间最亲近的关系。」傅世钦回过头,忧伤地看着李君则:「何杏一直都觉得她的妈妈死在了十几年前的那场海难里,但事实并不是那样,君则,她还活着。」 李君则往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我的天。」 「原本我答应过『十哥』,一定会替她保守秘密,不让任何人知道她的身份,尤其是不让何杏知道。可是如今故人已逝,何杏还蒙在鼓里不知情的话,似乎对她们母女两都有些残忍了,这样吧,我跟你一起去你那里,有些话,我有必要对何杏说。」 …… 她仍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坐在那里,茫然的,呆滞的,像个受了惊吓的孩童。 他们一起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这个样子。傅世钦走在李君则的后面,越过他的身体,看到了坐在床上的女人。 时间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一开始知道她的背叛,他如同被人狠狠掌殴一般,直接兇狠,不留余地的伤害。那个时候他真的有冲动要杀了她,付诸的感情都成了一场闹剧,愤怒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让他近乎疯狂。 可是这些日子他们没有再见。他于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偶然地回忆起来她的脸,她甜美可爱的笑容,她为自己流过的眼泪和血,那么想着想着,他忽然开始尝试着去原谅了。 就像现在,她如此狼狈,看起来失魂落魄。他的心里又是一软,快步走到前面去,喊了一声:「何杏。」 何杏仓促地抬起头,见到傅世钦的瞬间怔忪了一下,随即起身:「傅先生,您怎么来了?」 「今晚的事情我都听李君则说了。关于救了你的那个人,在告诉你她的身份之前,我想先跟你讲一个故事。」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十几年前,有一个女人日本留学,回国的时候经歷了一场灾难,所有人都以为她死掉了。但其实她没有死,被当时的日本官员救了上来,头部受伤,失去了记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委身给了那个日本人。许多年后她找回了记忆,想要回国找到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的时候,了解到日本人秘密成立了一个侵华组织,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深入其中,就没有回国,而是一直留在日本成为了一个隐形间谍。再然后战争爆发,那个组织奉命来到中国,她也知道了自己的孩子在哪里,但是不敢相认,因为她觉得过去的经歷是为人诟病的,不能给自己的孩子蒙羞。于是她找到了收留那个女孩儿的人,帮助他抗日,提供可靠的情报。」 听完了这个故事,何杏慢慢地抬起头,她看着傅世钦,似乎不敢相信,但是又知道这不可能是在骗自己。 她捂住了嘴巴,痛苦地哭了出来。 李君则抱住了她:「我知道了也很诧异,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我也知道如果让傅世钦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对你来说太过残忍了,毕竟任凭是谁都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噩耗。可是何杏,你应该要知道真相的。你从来都说自己早就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也没有像普通的孩子那么幸运,感受母爱的温暖,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你妈妈一直在你身边,保护着你。」 何杏趴在他的胸前,嚎啕大哭了起来:「原来她一直活着,可是我还是失去她了,李君则,我还是失去了她。我还没有叫过她一声,她为什么不认我!」 「她也有自己的苦衷。」 「妈妈,我要妈妈。老天爷,求求你了,你把妈妈还给我吧!」 李君则被她的哭声所感染,一是十分心疼何杏,二是忍不住想到了自己的生母,想到了她毫无徵兆地上吊的那个下午,只觉得心里的悲伤和仇恨像是流水一样也淌了出来,连唿吸都不畅快了。 傅世钦也觉得很难过,眼角有些湿润。但是他一贯知道克制情绪,此时只是静静地看着何杏,看着她在李君则的怀里寻求慰藉,自己却无法上前去安慰她。 她哭地太过哀恸,傅世钦不忍多看,别过眼去看到了床头柜上的一个文件袋。 他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往下看了几眼,原本只是好奇里面是什么东西,可是眼睛无意中瞥到最后的一个印章的时候,他愣住了。 「这是什么东西?」 李君则扶着何杏,让她在床上坐下来,然后走近了:「这就是我们今晚从章时平的家里拿到的文件,怎么了,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问题?」 「你看最下面的印章。」李君则凑过去一看,那是一朵黑色的梅花模样的印章。 他的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些片段,和傅世钦同时脱口而出:「黑梅花印!」 傅世钦神色凝重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章时平的家里会有这么党国将军的印章?」 「我也是最近才确认的,党国内部出了叛徒,通过章时平的关系和日本人暗中勾结,似乎因为汪精卫身体越来越差,大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什么!」 「所以这个黑梅花印的主人,就是我们要找到的卖国贼。我们都知道被授予黑梅花印的人是立过显赫战功的大将,国民党上下拥有这枚印章的总共有十三个人,这个印章在最紧要关头作用堪比兵符,可以紧急调动军队。但我们都不要忘记了……傅南山也是那十三个人其中之一。」 傅世钦打断了他的话:「不准乱说话,父亲怎么会是那种人?他一生光明磊落,断然做不出卖国求荣的事情来。」 「光明磊落?」李君则竟然笑了一下:「那好,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光明磊落。」 何杏把他们手里的文件拿过来,盯着最后的那个印章看了许久才开口:「这是我妈妈拿命换来的东西,我一定要找到这个人,他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这个人在重庆。想要找他,就需要离开上海。如今我们能够锁定范围,从有黑梅花印章的那几个人下手,答案也许很快就能揭晓。」 傅世钦犹豫:「你若离开上海,离开了七十六号,那么我们的情报怎么办?」 李君则摇头:「你让我接近章时平是为了什么,眼下能有什么情报比找到这个隐藏在党国里的叛徒更为重要的。这不是关系到哪一个人的命运,这是关系到一个国家的命运。孰重孰轻,你不知道权衡吗?」 「好,我放你们走。等我处理好上海的事情,我就会立即去重庆跟你们会合。在我回去之前,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傅世钦一走,何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李君则把她搂在怀里:「你不是一个人,至少你还有我。」 她的眼泪沾湿他的肩膀:「永远不要离开我。从此以后,我真的只有你了。」 89.陪都重庆 这是重庆的秋季,天气潮湿,很少放晴。 不知道是何杏的心情沉重,还是因为天气的沉郁。在她的眼里,似乎在这片天空下,所有建筑和景物都在大雾中统一成了黑白灰单调的颜色。 李君则告诉她,这是为了防止空袭的需要,防空疏散规则里规定当地百姓的房屋建筑不能用红白等颜色艷丽的墙面,作为整个中国如今新的政治中心,日军对这座陪都一直虎视眈眈,随时可能轰炸民居。 他们从上海辗转来到重庆以后,并没有去傅家,而是住在了金刚碑至观音峡一带的一处大宅子。 之前一直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独自住在这里,李君则带着何杏进门的时候,大门并没有上锁,老人家坐在庭院的竹凳上剥豆角,看到来人有些诧异地揉了揉眼睛,生怕看错了,又站了起来眯着眼睛仔细地盯着他们看,隔了许久才蓄着眼泪喊了一声:「小少爷!你回来了。」 李君则上前抱住了她,亲昵地叫了一声:「阿母。是我回来了。」 何杏跟着叫了一声:「阿母您好。」 「这位小姐是?」 李君则向她介绍:「她叫何杏,是我的妻子。在上海的时候,我们已经结婚了。」 阿母双手合十,对着天空低声喃喃:「夫人保佑,夫人保佑……」 「阿母是从小一手把我带大的乳娘。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她一直在我们母子两身边照顾着我们,这宅子原本是一处临江的避暑山庄,是外公差人修建给我母亲作为嫁妆的地方。后来我母亲过世前把这里送给了阿母,她就从傅家搬了出来,一人住在了这里。」 「你母亲的祖籍是重庆吗?」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外公年轻的时候一直生活在上海,后来他做军火生意,越做越大,就举家迁徙到了这里。当年的重庆还不是陪都,但也已经是一个军事重地。傅南山领导的军队大本营在这里,所以我外公把母亲嫁给了他更多是为了壮大生意,不想酿成了一齣悲剧。」 阿母对于他们的到来十分开心,一直在对何杏介绍这里的情况,并请他们入住楼上的主卧:「这原本是夫人最喜欢的房间,我这么多年每天都会打扫这里,所以它还是从前的样子,没有变过。现在好了,小少爷带着少夫人回来了,正好可以住在这里。夫人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你们成亲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您住在哪里?」 「我腿脚不便,住在楼下最左边的房间里,你们有什么事情只要喊一声,老婆子我都能听得到。我虽然年纪大了,耳朵可很好,一年前日军的飞机在我头顶绕了一圈,我就知道他们要投弹了,躲在了大水缸里逃过了一劫。」 何杏和李君则都笑了起来。 舟车劳顿,生离死别,在遇到这个慈爱的老人以后,似乎都得到了慰藉。 房间里的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头髮自中间分成两股,端正地盘在脑后,一根孔雀形状的簪子固定住,衬得脸型圆润灵动,眼睛似乎会说话,如同一汪墨色清泉,万千言语沉淀在那一双明眸里。 她微微含笑,眉眼弯弯,合身的旗袍让身体显得修长腴美,俨然一副名门闺秀的风采。 何杏仔细地看着照片,李君则在她身后站住。她开口问:「这就是你的母亲吗?」 「是的。」 「她好美。」 李君则看着照片上的人,轻轻地说:「好久不见。」 一连两天,重庆都是连绵阴雨。 他们一直待在这里,房间的窗户打开就能看到外面的江景。往远了能看到缙云山,满山碧翠,经常有巨大的鸟儿在山水间盘旋,发出悠长啼叫,如同一幅长长的水墨画。 等雨停了,何杏对李君则说:「你回到这里,傅家的人肯定已经知道了,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过去见一见你的父亲。」 「他曾经可是要杀你的人,你不怕吗?」 「有你在,我就不怕。」 他笑了下,随即又说:「我并不想见他。正如他也不会想见到我一样。与其一见面就要起争执,还不如各自清净。」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楼下似乎有动静。他们狐疑地站在阳台上往下看,阿母扯着嗓子喊道:「小少爷,将军派人过来了。」 何杏一摊手:「你看,他还是想见你的。」 警卫朝着他们敬礼,把车门拉开:「将军让我请二位去府上。」 李君则一脸不情愿,被何杏半推着上了车。 傅公馆是在上清寺西南角的嘉陵江畔,从外面看是一座十分中规中矩的中式建筑。院子里的树木极其繁盛,明明是深秋季节也不凋蔽,枝叶延伸到墙外,掩映着青灰色的瓦片,显得安静古朴。 司机替他们拉开车门,门口的警卫想上前例行公事地搜查,被人拦住了,直接放行。 在何杏的印象里,傅世钦在上海的那座宅子已经十分气派,而今到了傅公馆,才知主人家的地位权势更是可见一斑。 他们穿过一个假山,一个巨大的山水玉石屏风方才到了前厅。还没有走的很近,已经看到了厅堂里左右坐着两个人,何杏猜测一定是傅南山和他的现任妻子,也就是傅世钦的生母。 果然他们一进去,警卫报告:「将军,二公子他们来了。」 李君则本来不想叫人,可是碍于何杏在这里。他心里觉得傅南山不肯认这个儿媳妇,他就偏要让他认了。所以他再不情愿,也还是开口叫了人。 「爸,月姨。」 他又看了看何杏:「叫人。你跟着我的叫就成。」 何杏看着坐在上首的男人,其实是有些犯憷的。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傅南山,国民党的五虎上将之一,她在过去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要叫这个人一声爸。 但是她还是平復了情绪,学着李君则的样子叫了一声:「爸爸,月姨,你们好,我是何杏。」 月姨最先站了起来,她看起来挺和善,拉着何杏的手:「我已经听说过你。真没想到,君则已经结婚了。快坐下来吧。」 傅南山哼了一声:「婚姻大事,一点都不跟家里商量自己拿了主意,你这不孝子什么时候把你老子放在眼里过?」 「好啦好啦,君则在外面那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如今难得回来一趟,你一定要用这种语气跟他们讲话吗?何杏这孩子我看很不错,看着就乖巧喜人,既然是君则中意的姑娘,咱们也就不要插手了。」 「妇人之见,你懂什么?」 傅南山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何杏这才看出来他的腿脚似乎有些残疾,走路的时候需要拄着一根拐杖。她并不知道,傅南山前些年小腿重过子弹,伤到了筋骨,之后再难復原。 他走到何杏面前,声音沉沉,并不客气:「既然你嫁给了我的儿子,就要知道懂规矩,傅家不是寻常的人家,乱来可不行。我可以对你从前的身份既往不咎,但是从今往后你要是胆敢做任何对不起党国的事情,就算李君则护着你,我也一样不会放过你。」 「谁敢动何杏,我绝不罢休。」 李君则似有挑衅,一脸有恃无恐。傅南山冷笑了一声,忽然一抬手,拐杖就啪的一下打在了李君则的膝盖上,他疼的闷哼了一声。 「混帐东西,有这么跟自己父亲讲话的吗?你不要以为私自结婚这件事情就这么轻易算了,以后我再跟你慢慢算帐。」 何杏关切地看了一眼李君则,他牵起她的手就要往外走:「打也打了,训也训过了,你大老远地把我叫过来目的也达到了,现在可以让我们走了吧。」 「站住!我还有事情要交代你,谁准你擅自离开的,一点规矩都不懂,这么多年了你眼里有过谁?」看来李君则说的没有错,傅南山对这个儿子也是无可奈何,两人见面的确矛盾重重。 「你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就快说。」 「如今重庆地位特殊,已经发展成为了整个亚洲地区的抗战中枢。美国政府也在极力和我们当局合作,准备组织『飞虎队』来到重庆帮助作战。袁天沛将军是我方负责整件事情的负责人,你到他手下去工作。你在英国留学,目前党内少有洋文说得好的,所以他需要你,这也是我给你的任务,你不可以拒绝。」 李君则心里一动,袁天沛?此人是多年来一直跟着傅南山作战的人,当年在西南地区素有天将之称,立了不少战功,三年前成为被授予黑梅花印章的人之一。如果从他身边入手,也许能够渐渐找到眉目,也可以让自己有一个合理的身份。 所以李君则难得地配合:「我什么时候说要拒绝了,没问题啊,我随时可以赴职。」 「届时袁将军是你的上级,你不要以为是我的儿子就能有特权,妄想懒散逾矩,我已经跟他说过,只要你有过错,同样按军法处置,绝不姑息。」 月姨挽留他们在这里吃饭,李君则坚决不肯留下,何杏就代为道歉:「我们还是先回去了,以后再来看望你们。」 临走的时候,傅南山又突然叫住了她:「何杏,记住我说过的话,安分一点。」 她默然,被李君则给拉走了。出了门,他安抚她:「你不要介意,那个人说话就是那个样子,不好听。」 「不是,我是在想,你父亲不像是会出卖国名党的人。他看起来很忠心,虽然说话狠了点,倒也直接,不似那种心里有鬼的人。」 李君则嘆了一口气:「但愿吧,说实话,我比谁都不希望是他。现今我被安排去袁天沛身边也好,可以从袁天沛查起,再寻机会接近其他人。」 90.谭公 李君则在数年前和袁天沛其实是见过面的,如今再见,对比他过去的记忆,李君则不由感慨岁月不饶人,他看起来苍老了很多,两鬓斑白,眼角眉梢皆是皱纹。 他当然也记得李君则,说话颇为和气:「君则,你父亲让你过来我这里来,虽然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但是我也不能因此就对你要求松散了。如今形势紧张,国家需要人才,美国派来的部队很快就会在重庆着陆,你作为翻译官,任务会很艰巨。」 「我明白。」 「我们的大本营在嘉陵新村,距离你住的地方并不远,还算方便。下午你随我过去看一看,有一批新的材料被送过来,附註了很多生涩的洋文,需要你帮我翻译。」 「好的。」 他们用了简餐,饭后到达地方就开始工作。然翻译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很多词相当冷僻,他不得不翻查资料,几度确认。 正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外头有人走过来,袁天沛把来人介绍给李君则认识:「君则,这是我的秘书,谭辉。我很多时候不在这里,你有什么问题找他就可以了。谭辉是我十分得力的助手,很多事情交给他,我放心,」 谭辉向李君则伸出手:「李君则同志,欢迎加入我们的队伍来。」 这个声音……似乎是在哪里听过。 李君则本来没有太在意,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了一遍:「你说你姓什么?」 「敝姓谭。」他们都有些奇怪:「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哦,并没有,我刚才看材料有些晕乎乎的,不太在状态,希望你不要介意。」 他们又聊了一些话,等谭辉一走,李君则朝着他的背影看了看,有些后悔那一天在柜子里只顾着隐藏自己,没有设法往外面看,所以并不知道跟章时平说话的那位谭公到底长什么样子。 但是谭辉的身份还是引起了他的怀疑,为了尽早确认,李君则还是决定做一些事情。 回到住的地方,阿母已经准备好了晚餐:「小少爷累了一天,不知道可还习惯工作环境?」 「有什么不习惯的,做事而已,在哪里都一样。」 何杏替他盛了一碗汤:「阿母今天亲自去后面的河里钓鱼,给你煮汤喝,你多吃一点,不要拂了她的心意。」 「那一定要了。」他低头喝汤,却仍然惦记着之前的事情,放下筷子问阿母:「我记得您有一个外甥以前在上海闯荡过,老家住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不知道他有没有从上海回来?」 「您说熊三,是的小少爷,他是我的亲外甥,日本人占了大上海,他也就不在那里待了,现在就住在观音峡往北边的村子里,您突然提到他是有什么事?」 「如果方便,我想让他过来一趟,我有事情请他帮忙。」 阿母诧异:「他如今就是个农民,哪里能帮上您什么忙?」 「这您就不用操心啦,让他过来就行了。」 如阿母所说,她这个外甥的确是个老实人,跟李君则见面的时候,显得很拘束,李君则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对方受宠若惊:「少爷,大姨说您找我有事,您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熊三都替您完成。」 「哈哈,兄弟严重了。上刀山下火海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去做的。是这样,我想请你去找一个人,然后对他说几句话。」 「是什么人?说什么话?」 「你在上海待过几年,应该还算比较熟悉那里的的人说话,我不需要你说的多么贴合上海本地人,只要稍微有一点口音就行。我要你见的这个人,是现任西南三区部队袁天沛将军身边的第一秘书,我会创造机会安排你去找他,见到人以后,你需要骗他说自己是刚从上海到重庆来的,是章时平部长派你来的。」 「章时平部长是哪个?」 「这你就不用管了。到时候他也许会说,不认识这个人;又或者会说,他让你来做什么?无论是哪一种问法,你都要接着说『您给章部长的文件被人给偷走了。』而我会偷偷隐藏在暗处观察他的反应,如果你一串铃铛响的声音,就立即想办法离开那里,我会让车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你,到时候送你回来,就算完事了。」 「这么简单?没问题。」熊三一口答应。 李君则淡笑:「你觉得简单吗?那可不一定,如果露出破绽,说不定会有危险。怕不怕?」 「为什么要怕!我大姨常说,少爷你们母子对她恩重如山,对我大姨有恩的人,就也是我熊三的恩人,男子汉大丈夫,绝对不做缩头乌龟。」 「好,那我就提前谢过了。」 通过私下的打探,李君则得知了谭辉每天从嘉陵新村出来以后回家的时间。他住的地方是在文星镇的一处旧式庭院里,在一个宽敞的里弄最尽头。 李君则给熊三换上了合身的新式衣服,还打理了头髮,第一眼看起来根本不像农民。 熊三记着李君则对自己说过的车牌号,早就在弄堂口等着。一眼看到了那辆开过来的小汽车,等车上的人下来了,他走过去,按照李君则吩咐的那般,装作小心地四周看了看,随即低声地对谭辉说:「谭公,我是从上海来的。」 李君则站在拐角的墙后面拿着望远镜观察谭辉的神情,只见他眉头一紧,但并未立即开口。熊三接着说:「我是章时平部长派过来的,找您是有急事商议。」 谭辉也忽然谨慎了起来,四下看了看,才犹豫着开口:「章部长?他让你过来找我的,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您给章部长的文件被人给偷走了。」 「这件事情我们不是已经通过电话了吗,最近重庆的事情比较多,我抽不出空子去他那里一趟,你告诉他,等闲下来了我会去上海的。」 「那就好,我就先告辞了。」 谭辉对熊三并没有放心,而是拦住他:「你先等一下,千里迢迢地来一趟,我怎么也要尽地主之谊的,这样,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进去换一件衣服,就出来带你去吃饭。」 李君则见谭辉往里走,心想着很有可能他是为了打电话向章时平确认,所以赶紧摇了摇铃铛,熊三闻声趁着章时平没有注意,掉头就跑上了不远处的车,跟李君则一起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一上车他就把谭辉的话对李君则一一重复了一遍,李君则在心里默默地说:「果然是他,只是没有想到,那个将军竟然会是袁天沛……」 因为确认了谭辉的身份,李君则一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满脑子都在想下一步的对策,万没有想到,会再出意外。 清晨,他才刚到嘉陵新村的营地,就听到了里面乱闹闹的,等走近了一问人,才知道谭辉竟然出事了。 「谭秘书昨天晚上回家以后就自杀啦,你说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也没有犯什么错误,为什么就要想不开上吊了呢?」 李君则眉头深锁:「自杀?怎么会这样啊。我昨天还在这里看到他的,他并没有什么负面情绪的。」 「就是说啊,所以特别让人想不通。」 「袁将军有没有来?」 「在的,他现在人在谭秘书的办公室里。」 李君则敲门,里面有人应了一声:「进来吧。」 袁天沛坐在谭辉的椅子上,神情显得很悲伤:「君则,是你啊。」 「我刚才听到外面的警卫说,谭秘书他……自杀了?」 「是啊,这真是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谭辉在我手下多年,亲如我的左膀右臂,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白髮人送黑髮人。」 「您请节哀,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愿意的。只是我有些不明白,谭秘书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如我所知,他的家庭也和睦融洽,照理说不应该会上吊的。所以我怀疑,会不会其实是有人谋杀了他,然后故意制造成了自杀的假象?」 袁天沛在这个时候却忽然站了起来,神色微变:「那不可能。他就是自我了断的,他又没有什么仇家,怎么会招来杀生之祸,君则,你不要再多想了,这件事情说起来终究是伤心事,一直议论下去恐怕军心浮躁,所以就此打住吧。」 「可是……」 「不要再说了。君则,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先出去吧。」 「好吧。」李君则替他把门关上,出来的那一瞬间,他抿了抿嘴巴。 袁天沛分明是在说谎! 谭辉绝对不是自杀的,他和袁天沛谈到谭辉的死时,袁天沛从始至终都没有跟他四目相对过,视线一直左右游离,颇有些闪躲的意味。而后当他提到,有没有可能是他杀的时候,袁天沛明显不耐烦,照理说对一个信任的下属的突然死亡,作为一个亲近的上级不仅不会就此掩盖,反而会极力彻查。 所以结论只有一个,人不仅是他杀,还应该是袁天沛授意的。昨天他找熊三去试探了谭辉,谭辉回去以后跟上海确认了,发现章时平根本没让人过来,就该知道自己身份暴露了。 所以谭辉随即向袁天沛请示,后者为了不让他牵累到自己,下了杀手。 李君则心烦意乱,本来谭辉是一个很大的突破口,现在他一死,袁天沛再提高警觉,往后做什么事,就更难了。 91.山重水复 晚上李君则回去,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怎么都睡不着。袁天沛的脸,谭辉的脸依次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让他心里很乱。窗外月光如水,何杏已经熟睡,薄光覆在她的脸上,如同一层洁白面纱。 李君则伸出手十分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髮,轻轻说道:「倘若世人皆如你这般纯净无暇,那该有多好。」 他起身从床上下来,披了外套去外面的石阶上坐着。青石板夜里湿气重,他倒也不觉得凉,脚边就是江水的下游。飒飒秋风下,波澜荡漾。 「母亲,外公,你们在天之灵,给我一点提示,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吧。」他嘆了一口气,对着江面有些怅惘地自言自语。忽然听到身边有些娑娑的声音,李君则狐疑地转过身去,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觉得有个人影在墙角那里一闪而过。 他有些犹豫地想走过去,院子里却有人出来了。不是别人,正是何杏。 她其实睡觉一贯较浅,在他起身的时候就已经醒了,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回来,心里有些担心就也披了衣服出来看看。 「做什么呢?深更半夜地不睡觉跑出来,叫人担心。」 他侧过身:「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人从那边过去?」 「人?阿母肯定早就睡觉了,这个时间点还在外面的不过你我而已,难道还会有别人吗?」 「可我真的看到了一个人影,莫非看错了?」 「你一定是太累了眼花了。」她依偎在他的怀里:「睡不着觉吗?你最近的压力太大了,似乎已经好几个晚上都心神不宁了。」 「何杏,我好像找到那个卖国贼了。」 「他是谁?」 「袁天沛。谭辉是他的秘书,昨天被我确定了身份,今早就得到消息,他死在了家中,袁天沛告诉我他是自杀的,但是我能看出来他在撒谎。所以谭辉应该是死在他的手里。」 「真的是他?你说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幸运的是我们才刚回到重庆,就已经有了眉目,不幸的是,原来真的有人仗着权势,却干着卖国求荣的勾当。」 李君则低头亲了亲她的脸,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傅南山就让我叫袁天沛一声世伯,多年来他都随着傅南山打仗,前年的时候,在蜀地交战子弹差点命中傅南山的胸口,是袁天沛冒险制伏了开枪的人,才会很险地只是打中了他的腿。」 「所以,他对你们傅家是有救命之恩的?」 「可以这么说。他是傅南山最器重的人。谁会想到,曾经连命都可以不要了一个人,会因为权势变成这个样子,多可怕。」 何杏问:「谭辉一死,就少了一个证人。恐怕想让他认罪不是易事。」 「没错。我是这么想的,我听熊三说,谭辉的意思本来是过一阵子有闲暇了会再去一趟重庆,商议关于文件被盗一事。既然他死了,袁天沛总会再让其他人过去的,如果不能直接从他那里下手,我们不妨盯紧章时平,只要上海那边一有动静了,不愁找不到线索。」 谁都没有看到,黑暗中的角落里,有一个身影不紧不慢地离开。 因为傅世钦还在上海,李君则趁着他还没有回重庆,把袁天沛的事情告诉了他,让他想办法一定要让人不放过章时平身边的任何一处动作。 傅世钦听到消息也十分诧异,但事实放在眼前,他也不得不接受。 「父亲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吗?如果知道了,大概最伤心的人就是他了。」 李君则冷哼:「最好还是先不要让他知道了,毕竟万事还没有一个定数,保不准他想徇私枉法,反而坏了我们的计划。」 「君则,父亲不会是那种人。」 他沉默良久,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傅世钦,那是你心目中的父亲,伟岸、正直、慈祥。但那绝对不是我心目中的父亲。从我懂事开始,我的眼里就只看得到一个冷漠疏离,对我和我妈妈不闻不问的男人。他对你和对我,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态度。」 「你不要乱说……」傅世钦在那头的话还没有说完,李君则就挂了电话。 上海仍然一连许多天阳光盛好,温暖照拂大地。 中午日头最旺的时候,七十六号里面章时平部长专坐的吉普车缓缓从院子里开了出来,然而里面坐着的人却不是章时平本人,是他的贴身秘书。 傅世钦派过去的人一路跟着,发现这辆车开到了火车站,秘书下了车左顾右盼,忽然眼睛看到了一个头戴白色帽子的男人,这秘书迎了上去,亲自开门请他坐上车,又很快开走了。 车并没有开进七十六号,而是在一处不显眼的旅馆前停了下来。 客人独自下车进去,过了一会儿二楼最左边的一间房的窗帘被拉上了。车开走了,他们就一直在门外等着,原以为今天不会有其他收穫,却不想到了晚上九十点钟的时候,章时平的车又开了过来,这一次下车的正是他本人。 章时平大概在里面待了半个多钟头才离开。等他一走,他们差不多可以确认了来人的身份,其中一个人装作找人的模样进去,老闆也没怎么怀疑,就让他上去了。 他敲了敲二楼最左边那间房的房门,里面有人紧张地问:「谁啊?」 「有位章先生让我给您送点东西来。」 里面的人把门打开,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把枪已经顶在了他的胸口。 「跟我走一趟吧,你最好不要乱来,否则的话,别怪我的枪不长眼。」 这男人不敢反抗,跟着他下楼,枪就抵在他的身后,被身侧的人用身体挡住了,外面的人看到两个人一起出去,也没觉得哪里不妥当。等一出了旅馆,他只觉得后脑勐地被人一击,人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是在审讯室里,一盆冷水泼下来,他慢慢地抬起头,就看到了傅世钦的脸。 「你,你们是什么人?」 「在这个房间里,还轮得到你提问题吗?」傅世钦站起来,一把提起他的领子:「让我猜猜看,你从重庆过来的是吗?」 「你怎么知道?」 「谁派你来的……袁天沛吗?」 「这、不是。」 「嘴硬啊,没关系,这里有那么多酷刑可以用,陪你玩一会儿也没什么。周南,能不能让我们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开口,就看你的了。」 周南一贯铁血冷面,下手毫不留情,才没一会儿功夫,就把这人打得皮开肉绽了。见他还不说话,直接烧了热铁放在他面前:「你听声音,吱吱,这个要是落下去,你半张脸可就没有了。」 这男人说话带了哭腔:「我说我说,是袁将军派我过来的。你们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们。」 …… 重庆又下了一场雨,江水微涨,天气转凉。 今晚有一件还算隆重的事情发生,军统局的戴农局长亲自出面办一个欢迎晚会,邀请了不少官员出席。主人公不是别人,正是在上海立了大功,如今申请回重庆的傅家大公子--傅世钦。 因为傅南山在国民党内部的地位极高,他的下属多少带了些恭维的意思,一定要来参加这场宴会。傅南山对这个儿子,本身也是十分器重并引以为荣的,傅世钦回重庆,他自然十分高兴。 傅世钦下午就已经到达,第一时间回到了傅家大宅,和父母见了面:「怎么君则没有住在这里?」 「他爱住哪里我不想管,不住家里也好,省的我看到了心烦。」 「父亲,在上海的时候,君则帮了我很多忙,如果没有他的话,许多事情会没有头绪的。」 「你刚回来,去休息吧,晚上还要和很多叔伯见面,有你忙的。」 他小睡了一会儿,换上了军装,晚宴开席的地方离家很近,是重庆着名的「特楼」。等人齐了,戴农亲自发言致辞,底下一片掌声,都在议论傅世钦能力非凡,青年才俊。 袁天沛在这种场合必然不会缺席,他站在阳台上朝着傅世钦的方向举了举手里的酒杯示意了一下。 借着酒力,傅世钦只觉得心里有一股火气升腾了起来,忽然走到了台上,提高了声音说:「很感激各位长辈今天到这里来,我不胜荣幸。然而这一次急着回到重庆来,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各位,在上海的时候,我们的人不顾危险地潜伏到伪政府的高官身边,竟然发现党国内部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将军,和日本人勾结,商议卖国!」 他的话音一落,四下譁然,所有人都左右观望,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谁。 傅南山皱了皱眉头,兹事体大,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实在欠妥。 「世钦,不要说胡话,你有什么情况应该私下向戴局长和我汇报。」 「父亲,原谅我没有忍住。作为一个中国人,当我知道了那个人所犯下的罪孽的时候,我只想把他做的那些事情公布于众。我们多少同志,百姓,因为他的一己私心,因为他的贪慕虚荣命丧黄泉,这些命债,他必须要偿还!」 傅世钦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盯着袁天沛:「袁将军,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坏事做多了,总有翻船的那一天,你说对吗?」 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傅南山手里的酒杯,应声而落。 92.看不穿 宴会因为突发事件提前结束,夜幕下的通远门外枣子岚垭处「漱庐」大院此刻灯火通明,这里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如今军统局的总指挥部。 在这外表安静古朴的深幽大院,一股压抑的气氛在慢慢散开。二楼的中央会议市里,傅世钦把从上海带回来的那个被他们捉住的男人给压了过来,袁天沛的罪行也因此一一列了出来。 「之前在上海,我弟弟李君则奉命潜伏进了伪政府的特工总部七十六号,成为了中央政治部部长章时平的手下,不久之后在枣阳战场上,中国的军队因为被敌人侦破了行军路线,大败而归。紧接着重庆遭遇空袭,机场损毁,后方几近瘫痪,百姓死伤不计其数,这一系列的动作让我们的作战情绪低迷。而在这个时候,上海的一群卖国份子却盛宴狂欢,令人痛恨厌恶。君则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在庆祝当晚,和一个神秘来客见面,他想办法偷听到了两人的谈话,才知道原来党国里一直都有那么一位将军的存在,联手日本人把作战计划透露,妄想顶替汪干崎的位子,坐拥江山。」 傅南山打断他:「单凭他听到的几句话,和这个被你们抓到的人的所谓供词就把所有的罪责怪到袁天沛将军的头上,我并不认同,也许这还有可能是有心人故意抹黑,制造内讧。」 「父亲,证据远远不止这些,你听我说完。那晚和章时平见面的人,被称为谭公,此人正是前不久被认为自杀的袁将军的贴身秘书,谭辉。而他所谓的自杀,也其实不然,君则回到重庆以后,因为怀疑此人的身份,找人试探,谭辉在听到章时平的名字是,十分熟稔。后来谭辉知道自己可能身份暴露,不知道是在袁天沛的授意下上吊,还是直接就被谋杀。难道诸位就没有一人怀疑过,一个正值壮年,前程大好,家庭和睦的男人,为何会突然就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呢?」 …… 袁天沛已经被秘密看押,如今身在「漱庐」的特别办公室里,外面站满了一队巡逻警卫,虽然一切还没有下定论,但是他相当于已被软禁。 戴农让人把门打开,进去以后在袁天沛对面坐下来,给自己点了根烟:「袁将军对于方才傅世钦的话,不知道怎么看?」 「荒唐至极。我毕业于黄埔军校,跟着委员长打天下已经许多年,这么多年来,哪一次不是不顾危险地出生入死,现在说我是叛徒,实在可笑。」 「然而党国内所有人都知道,袁将军和傅将军情同手足,可是如今他的两个儿子都有证据证明你是有罪的,若非不是你真的犯下罪孽,我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那两个孩子不知道是从哪里得到的虚假消息,很有可能是受了恶人蛊惑信以为真。但单凭他们的一面之词就要定我的罪,我绝不承认。」 戴农话锋一转,把菸头摁灭在烟缸里:「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谭辉真的是自杀吗?」 袁天沛眉头微皱,有些犹豫,戴农做了几十年的特务,把人的表情拿捏的向来到位,一看到他这幅样子就知道袁天沛一定是有所隐瞒。 戴农勐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桌子拍得震天响:「给我说实话,谭辉到底是怎么死的?」 袁天沛思忖良久,终于开口:「那天晚上,谭辉说想要见我,要向我请罪。我觉得他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就去了他那里,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谭辉对我说,他私下偷了我的私人印章,从我们一贯採购军方武器材料的地方,以我的名义调出了数十吨的蓖麻籽和甘油。」 「那是什么东西?」 「甘油可用作炸药,至于蓖麻籽,就要看具体怎么用了。然而谭辉调用这些东西,并不是为了用作我们军工厂里的火药制造,而是因为有人拿他妻女的命作为威胁,让他一定要弄到这些东西。我问对方是谁,连谭辉自己都不知道。他自知犯了大错,愿意认罪,但是恳求我不要把这件事情捅出来,怕连累他的妻女。谁知道我离开那里不久,他就上吊自杀了。他的妻子是我的内侄女,我也是存了私心,想把这件事情给盖下去,才会不让人深究他的死因。」 「一派胡言!那你怎么解释这些文件?」戴农把何杏从章时平手里当时偷到的文件摔在了桌子上:「你睁大眼睛看看,这就是当时谭辉去上海的时候,给章时平的东西。末尾的那个黑梅花印是不是你的?什么军用材料,畏罪自杀,分明就是你搪塞我的谎话,和日本人勾结卖国才是真吧!」 「谭辉的确去过上海,但那是他的亲戚在上海生病了,他前去探望,这件事我是批准的,怎么就成了勾结日伪了?」 戴农冷笑:「这就要问你自己了。这件事情我会向委员长请示的,袁将军,我的丑话说在前头,如今证据确凿,你当初存有异心的时候就该想到现在的结局,但凡是卖国者,绝对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等傅南山他们回到傅家,李君则也一併被叫了过来。傅南山还是不能相信:「袁天沛的为人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他对我有过救命之恩,现在我的儿子竟然告诉我他是一个卖国贼,还找出了那么多的证据,让我怎么相信?」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难道您想包庇他?」李君则微微嘲讽:「再说这世上道貌岸然的人太多了,尤其是某些做将军的,平日里看起来就是正人君子,背地里还不知道做过什么龌龊事。」 「李君则,你少说两句吧,父亲已经很难过了。」他们正说着话,外面忽然变得很吵闹,傅南山提高了声音问:「外面怎么了,突然这么吵?」 有人进来汇报:「将军,是袁将军的夫人在外面,吵着非要见您,不知道……」 「赶快请她进来。」 傅世钦皱眉:「父亲这个时候见她并不合时宜,毕竟她身份特殊,估计很快她的人身自由都会受到限制。」 「做人要懂得感恩。况且袁将军的事情上面还没有下一个定论,在有结论之前,他会一直是我傅南山的朋友。」 很快袁夫人就走了进来,谁知道她一进门就砰地一声往地上一跪:「傅将军,求求你救救我丈夫。怎么昨天还好好地,傅大公子一回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老袁的为人你是一向知道的,那可是叛国罪啊,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在他的头上,不是等于要了他的命吗?」 「你这是做什么,你快点起来。这件事情也是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啊。」 可是袁夫人怎么都不肯起来,反而对着傅世钦和李君则跪着:「二位公子,我也求求你们手下留情,我丈夫年纪大了,经不住那样折腾的,什么勾结日伪,谋杀谭辉,这样的事情他做不出来也没有那个胆子做。我们夫妻做了一辈子的老实人,怎么年到花甲的时候经歷了这么一遭啊。」 傅世钦淡漠开口:「您老还是起来吧,我们是晚辈,受不起您这么大的礼。至于袁将军的事情,所有的证据都放在那里,您一句老实人就让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敢问袁夫人,老实人就不会做坏事了吗?老实人就没有野心没有狠心了吗?我们兄弟对事不对人,这件事情查到最后就是你的丈夫做的,我们也没有办法。」 「这是诬陷!栽赃!我知道,一定是我们家老袁哪里让你们傅家的人看不顺眼了,你们父子三个合计着想要弄死他才甘心。傅南山,你好狠的心啊,我们夫妻多年来一直都敬你护你,老袁曾经更是为了救你差点把命给丢了。现在你们却泯灭良心恩将仇报,一定会有报应的!」 李君则被她这番话说得心烦意乱,对外面的人说:「来人啊,把袁夫人给送出去,时间不早了,我们这里就不多留她了。」 袁夫人更是提高了声音:「你们一定会有报应的,等着吧!」 傅世钦嘆了一口气:「我觉得心里挺难过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她把一切过错怪罪到我们头上又有什么用?」 月色笼罩下的重庆,因为一个始料未及的变故而多了些沉重,自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黑暗中慢慢推动。 袁夫人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却发现了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些警卫,她苍凉一笑,自言自语:「都把我们当成贼了,真是可笑啊。」 她慢慢地回到房间里,看着只有一个人的房间,心里的悲伤如同嘉陵江的流水一样翻滚绵延。她把自己和袁天沛过去拍的一张合影拿在手里看了许久,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 房间里的灯却忽然被人给关了,一个人影从黑暗中显现出来,她张大了嘴巴想要惊叫出来,这人轻轻地「嘘」了一声。 「你是谁?」 「你想救你丈夫吗?我可以帮你。」 …… 93.始料未及 清晨起床的时候,何杏见李君则在穿衣服,而且着装十分正式。平日里他鲜少会穿西服,今天这副模样惹得她诧异:「莫非是有什么重要事情?」 「今天袁天沛会被公审。」 「公审?」 「委员长暂时人不在重庆,戴农说已经向上面请示过了,决定临时开一个小型的调查会,到场的除了我和傅世钦以外都是少将及以上军衔的官员,他们会在今天集体讨论,最后给出一个统一的结论交给上面定夺。」 何杏点点头:「这样也好,今天过后大概这件事情就能够尘埃落定了,到时候我们就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在背后搞破坏了。」 「希望如此吧。」 李君则去的比较晚,这里其实不是法庭,因为袁天沛的身份特殊,这次涉及的事件又影响非凡,所以并没有走普通的司法流程。开会的地点还是在「漱园」的会议厅里,到场的人无一不显得神情凝重,颇觉为难。 毕竟袁天沛曾经为了战争做出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他一贯为人直爽,性格豪气不拘小节,党内交心的朋友也不在少数。今日的决议,很有可能就判定了他的性命去留问题。 与会人员一一入座,李君则和傅世钦坐在第一排,方便随时提问。 戴农把傅世钦收集到的关于袁天沛叛国罪的证据尽数列举了出来,让众人讨论。期间不时地有人提出疑问,傅世钦和李君则一一作答。 就在议论激烈不休的时候,会议室的门被人敲开了,戴农的秘书快步走了进来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戴农想了想开口:「她既然强调自己有话要说,就让她进来好了,我倒要看看她还想给袁天沛狡辩什么?」 请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袁天沛的夫人。她一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不为别的,而是因为她的双手上拿了一块白布,上面用黑色毛笔写了一个大大的「冤」字。 戴农问:「袁夫人写这个字是为了什么,倒是让我不懂了。」 「有冤之人才会喊冤,今日我到这里,就是为了替我的丈夫叫冤来了。」 「袁夫人,这里可不是妇人家哭哭啼啼的地方,你看清楚了,你丈夫的罪行昭昭,哪一样不是摆在眼前的,你如今说他有冤,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袁夫人忽然伸手指了指傅南山:「在座的各位若是信了傅家人的话,那才真的是天大的笑话。我的丈夫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党国的事情,现在所谓的一切罪行都是有人强行地加在他的身上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傅南山傅将军和他的两位公子!」 「休要胡说。傅将军素来心怀国家,怎么可能会故意栽赃陷害?你不要为了给袁天沛洗脱罪名胡言乱语,你要是再这么胡搅蛮缠下去,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袁夫人没有接这话,而是径直地走到了李君则的面前,直直看着他:「敢问傅二公子,你说当时潜伏在汪伪政府的七十六号里,在章时平手下做事的时候无意中偷听到一位叫『谭公』的人和他说到党国的某位将军的事情,我就想问问你,你是亲眼看见了那个人就是谭辉吗?」 「那个时候因为我藏在柜子里,虽然不是亲眼看到,但是我后来回到重庆对谭辉的身份起了疑心,派人装成章时平的部下去来试探他,他的反应看得出来他和章时平是熟悉的。」 「不知道二公子派过去的那个人是什么人?」 李君则微微皱眉,因为熊三是阿母的外甥,他私心是不愿意把他的身份暴露出来的,生怕给他引来灾祸。 「袁夫人这么问是什么意思?自然是我手下的人。」 「二公子如果实在不想说具体是谁也没有关系,那好,我想再请问一下你,当时从章时平的家里偷出来的那个文件上有黑梅花印章,如何就能断定是我丈夫的那一枚。在座的将军里,除去不在重庆的那几位,有同样印章的不在少数,其中甚至包括了傅南山将军,凭什么只断定是我丈夫的?」 李君则刚要开口,被袁夫人生硬打断:「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谭辉自杀的事情,你说是我丈夫授意让人害了他,可他从偷了私章调用材料是不争的事实,这一点大可以从供应处查到记录。而且供应处的负责人我也一起请了过来,现在就在门外。」 戴农问了在座其他人的意见,让警卫把那个负责人带了进来。 「各位领导好。」 「我问你,谭辉有没有从你那里调用过材料。」 「有的,就在不久之前,一般情况下我们给军工厂供应原料,制作炸药等以备军需,而那些都需要一定级别的将军私印授权才能拿走的,不然都是严格控制取量的,这是当时谭辉拿给我的领料单,上面有袁将军的印章。」 这个单子被当众传阅,的确如此。 袁夫人继续开口:「所以谭辉的死在我看来,就是畏罪自杀,绝对不是因为我丈夫!至于二公子说的在上海见到他和章时平的秘密接触,根本也是空穴来风,并不属实。谭辉在上海有个年迈的老姨,住在广慈医院里已经病危多时,他有孝心就过去探望,而且因为他身份特殊,不敢被更多人知道行踪,所以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医院里,绝对不会去别的地方。他身边一直有亲戚跟他在一起,这点他们可以证明的。」 「袁夫人,你们家和谭辉有亲,他的亲戚自然也是你的亲戚,肯定会向着你们说话的。」傅世钦不置可否。 「那我又要问一句了,查到这些所谓的证据的,不也都是两位公子所谓的手下吗?傅家的手下都是替傅家做事的,只要傅将军一句话,让他们说什么谎言都不在话下。二公子说找手下试探了谭辉,大公子又说在上海的时候抓住了一个跟章时平接触的人,严刑之下他说出实情是我丈夫派过去的,倘若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天大的谎言,目的就是把我丈夫给推到一个千夫所指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从头到尾你们的证据,都是由你们自己人提供的。」 她的话一出,四下譁然。 戴农伸出手做出安静的手势:「袁夫人,照你的意思这一切都是傅将军和他的两位公子一手策划了?可是谁人不知你们家和傅家的关系十分亲密,傅将军和袁将军又没有任何的利益冲突,他为何要设法加害袁将军?」 「利益冲突。戴局长这话倒是提醒我了,说到利益冲突,恐怕还真的有。我还记得在数月前的某一天,傅将军去我的家里做客,他和老袁在书房里讲话,我送茶过去的时候,在门口不小心听到了两人在里面起争执。我没敢进去,却隐约听到傅将军提到什么化学武器,老袁似乎很反对。我就是个女人家,对这些东西不太懂,但是那天之后傅将军就再也没有来过我家了。」 傅南山在这个时候终于开口了:「袁夫人,你说什么化学武器,我听不懂你的意思,数月之前我的确是去过你们家,但是我并没有和老袁提到过关于任何关于化学武器的话,你一定是听错了。」 「是我听错了,还是你不敢认啊?现在联想到谭辉的死,和他生前的时候利用老袁的私章偷偷调用但后来不知去向的材料,不禁让人想到是不是和傅将军一心想制造化学武器产生关联呢?说不定那批材料现在就在你的手里!」 「荒唐。重庆的军工厂是我和老袁一起管理的,向来只会生产普通火药,化学武器危害巨大,我没有那个兴趣碰。」 傅世钦这个时候提高了声音:「各位叔伯,我父亲的为人大家是很清楚的,且不要说他和袁将军一向交好,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利益冲突,就算真的有,又怎么可能勾结日伪一起陷害袁将军,太真是太荒谬了。」 「说到傅将军的为人……大公子倒是自信,可你莫要忘了,你是最没有资格说这番话的,大家可否还记得傅将军的原配妻子是谁?当年那位风华绝代的李大小姐红颜早逝,死后不久傅将军就把外头的女人和儿子给接了回来,原配的尸骨未寒,就做出这种事情,也算为人耿直吗?再有,谁都知道其实那个时候李大小姐的父亲重病住院也是被自己的女婿给气病了的,咱们这位傅将军处处跟岳父作对,把岳父的一切都给抢了过去,老人家最后在医院里还遭遇了毒手,是谁下的狠手还说不清呢?」 傅世钦被她说得怒火中烧,一气之下竟然拔了配枪对着她:「你给我闭嘴!」 「干什么,被我说重了,所以恼羞成怒啊。你以为我怕你手里的这把枪吗,今天你傅世钦就是开枪又如何,你傅家的人就是把我们夫妻都给逼死了又如何?人在做天在看,傅南山,报应这种东西,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而已!」 94.水落石出? 李君则这个时候却开口问方才被带进来的人:「你说谭辉在你那里私下拿走了一批材料,是什么材料?」 「甘油和蓖麻籽,尤其是这些蓖麻子既可以被用来制造知名的生化制剂蓖麻毒素,也可以用来制造无毒害的制动液等,如果和甘油配合使用,可能是为了制造胶状成品。但是我当时提供给谭秘书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太多,后来袁夫人找到我,我才开始觉得不对劲。」 「傅二公子,当年你外公还健在的时候,除了做军火生意,也不是没有研究过化学武器的,后来众所周知他的化学工厂被你父亲给强行关闭了。可是奇怪的是,你外公当年是死在了化学药品的手里,身体受到严重腐蚀,这么大的事情却被你父亲给压了下去,不让人调查具体的死因,你不会觉得很奇怪吗?」 袁夫人的那些话本来就是李君则心里的隐痛,如今被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堂而皇之地提出来,他只觉得更是压抑的怒火蹭蹭往上冒。 再看傅南山的脸上,始终是面无表情的,丝毫没有愧怍和伤感,李君则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转身就要往外走。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傅南山也站了起来声音沉沉地叫住他:「李君则,你给我站住,干什么去!」 戴农让人拦住他,李君则头也不回:「让开,别逼我发火。」 见前面的人没有动静,他勐地一推,把门给打开了,径直地走了出去。 何杏见他从外面回来,连忙站了起来迎接他:「事情都办完了吗?怎么样,袁天沛认罪了没有?」 李君则摇摇头:「我先回来了。」 「为什么会先回来?」 他没说话,只是坐在院子里发呆,隔了好一会儿才问:「阿母在哪里?」 「在后面的菜园里,我去叫她吧。」 阿母洗了手过来:「小少爷是饿了么?我这就去给你做饭?」 「阿母,让熊三过来一趟这里,我有话要问他。」 熊三到这里来,李君则给自己点了根烟,又递给他一根。 「我姨说您有话要问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李君则让他坐下来:「那天我请你帮忙,去和谭辉交涉,试探他听到章时平的反应,你的确是听到了他说了认识章时平是吗?」 「您上一次不是都已经问过了吗?怎么现在又问了一遍,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想再确认一遍。你最好不要骗我,熊三,你是阿母的外甥,对我来说阿母就像是亲生母亲一样亲近,所以我也把你当成兄弟。现在我对所有的事情有些怀疑,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希望你能够如实地把一切都告诉我,这很重要。」 熊三坑着头不说话,李君则微微皱起了眉头:「抬头看着我。」 他还是没有把头给抬起来,忽然勐地往地上一跪:「对不起啊少爷,我上一次其实并没有跟您说实话,那天从这里回去以后,在您安排我跟谭辉见面之前,傅将军找过我一次,问了您找我有什么事情,我就如实说了。后来他让我在跟谭辉见面以后,无论如何都要告诉您,谭辉是认得章时平的。从前傅将军待我大姨十分友善,他的话我肯定是要听的,所以才会……」 李君则露出不可思议地神情:「你的意思是说,谭辉其实根本就不认得章时平,而你只是听从了傅南山的话对我撒了谎,是不是这样?」 熊三的头从始至终低着,李君则闭上了眼睛:「出去,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何杏担心地看着他们:「君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熊三会骗你呢?你爸又为什么要那么做?」 「傅南山利用了我,原来从头到尾他才是幕后的那个人。现在想一想,这一切似乎都是一个局,我早该心有怀疑的,为什么当初我被收录进入七十六号那么顺利,章时平丝毫没有出难题为难过我,还会对我那么信任?后来又故意演了一齣戏让我上当,误导我让我对谭公这个称唿印象深刻。回到重庆以后,他把我安排在袁天沛身边做事,不小心认识了谭辉,就顺理成章地对谭辉产生了怀疑。再导演这场戏,让我确信谭辉就是谭公无疑,所有的矛头于是都指向了袁天沛。」 「你的意思是,莫非你爸才是那个卖国贼吗?他勾结章时平一起设套骗你,让你们替他除掉了袁天沛。可是他和袁将军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做到这个地步,君则,还是你误会了什么,我并不认为你父亲会是那种小人。」 「我不知道,何杏我什么都不知道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弄明白我妈妈和我外公到底是怎么死的,可是始终没有头绪。现在想一想,我妈当年为什么要自杀,又为什么连一封遗书都不曾留下来,到处都是疑点……」 他们正说着话,在一旁的阿母忽然声音不大不小地插了一句话:「小少爷,其实有一件事情我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说,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讲的。」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当年夫人死的时候,其实是留下书信的,我曾亲眼看到过将军打开看完了那封信,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后来把信给藏起来了,还让我不要告诉您,除了他以外,再没有别的人看到过那封信了。」 李君则抓住她的手:「你说的可是真的?我妈是留下了遗书的,可是傅南山并没有给我看,后来还告诉我她什么话都没有说过。如果是这样,那封信里面一定是有什么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东西。能有什么东西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呢?一定是对那个人不利的东西,又说不定,我妈的死就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喃喃自语:「傅南山,你好狠的心。」 …… 袁天沛的夫人强烈要求找到那批失踪的化学材料:「这件事情关系到我丈夫的清白,所以我希望能够搜查当年傅将军已经查封的那一家他岳父的化学工厂。」 傅南山一口否决:「那个地方已经被封锁了多年,里面的很多材料都有剧毒,我之所以要查封那里也是怕会因为化学战争给士兵带来痛苦。你要找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在那里?」 「傅将军永远都是满口的仁义道德,不过在我看来恐怕是心虚了吧,如果东西不在那里,不是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吗,可就怕东西就在那里!」 「如果袁夫人执意要查看那个化学工厂的话,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把话说在前面,那里必然是什么都没有的,你莫要再诬陷我说是我故意指使别人来设计了一切。」 既然傅南山首肯,戴农很快就成立了一个临时的调查小组去调查那个在缙云山下的工厂,果然因为年代久远,许多年不曾有人进入这里的原因,里面蛛网遍结,灰尘覆盖,颇显得沧桑。 调查组的人扫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这里存有那批所谓的化学材料,于是决定赶紧离开回去跟戴农復命。谁知道走得好好地,忽然有个人指了指身边一排架子上的瓷器:「你们看,这排架子上的第二个陶瓷罐子很奇怪啊,旁边的都是灰扑扑的,只有这个很干净,看起来很干净。这么一个多年没有人来过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干净的东西?」 于是他想要拿起来仔细看看,可是怎么都拿不动。其他人也很奇怪,都围了过来想一看究竟。他试探性地把这个陶瓷转了一圈,竟然转动了。正在他们不解为什么会这样的时候,就忽然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没想到后面的这排柜子竟然慢慢地移开了,所有人都诧异了起来,才知道这里居然藏了一个地下室。 他们小心地往下面走,顺着楼梯到了地下以后,才发现原来下面有一个十分大的实验室,而且跟上面很不一样,这里似乎经常有人过来,没有任何的灰尘和杂絮,显得整洁异常。甚至在实验台下面的笼子里,有微微的动静,他们俯身一看,是一群小白鼠在笼子里关着。 再往里走是一个大的仓库一样的门,打开以后,一代代的材料堆积在里面。有专家过去鑑别了内容,大声地喊了起来:「是蓖麻籽,果然是在这里!」 所有人都震惊了。 这所化学工厂在李君则的外公生前已经被查封,至今那么多年都过去了,表面上无人问津,实际上地下一直都有人在秘密工作。这就意味着,傅南山一直在秘密研制化学武器,袁夫人说的话没有错。 在试验台的两侧,还分别放了一些中等大小的瓶子,他们即刻让人把这些瓶子带了回去,连夜查出来里面的成分。 显示结果出来以后让人目瞪口呆,这里面竟然是胶状的芥子气混合物。如此有大杀伤力的东西,因为手段残忍一直被党国内明令禁止使用和研究。 日本人在中国的东北成立了毒气室,就是在做关于芥子气的研制,极其不人道。它有很强烈的腐蚀性,一旦沾染,皮肤会被严重腐蚀,人也会很快丧命。 当李君则知道这些事情,回忆起那个时候自己的外公在医院里死后尸体的悲惨模样,心里一阵心悸。 再联想到后来在上海,何杏父亲身边的那群*人的死;阮振涛的死……所有的线似乎都连到了一起来。 外公对他成见颇深,两人暗中对立已久,傅南山于是痛下杀手除了外公;他在上海耳目众多,或许是他发现了何夕怀的身份,所以秘密地对那群*人下了手。至于会对阮振涛下手,很有可能是因为阮振涛曾经对傅世钦动手,差点要了傅世钦的命,所以傅南山额也没有放过他! 那个李君则一直想不明白的隐藏在背地里的第四股力量,如今终于浮出了水面……他们所有经歷的事情,皆在傅南山的掌握之中。 95.因为你不配 「傅将军,缙云山下的化学工厂私藏的那些东西,您怎么解释?」 「我不知道为什么东西会在那里,但那必定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地下的实验室一直以来都在运作,和表面看起来完全不同,您说不知道,这说不过去吧?」 傅南山强调:「那个地下室的存在我根本不清楚。让谭辉准备材料的人也不是我,我更没有教唆两个儿子把所有的事情给推到袁将军的头上。你问我再多遍我的回答也始终是一样的。」 …… 成立的调查小组多次和傅南山谈过话,每一次得到的结果都并没有什么突破。如今和袁天沛的事情牵扯在一起,里面有太多的疑点,两方都有自己的证人,相信哪一边都显得比较草率。 嘉陵江畔的宅子里,何杏担忧地看了看关着的房间。 阿母端着新做好的饭把窗台上之前做的饭给换成了新的,颇为焦急地看着何杏:「少夫人,现在要怎么办啊?小少爷已经在里面整整两天不出房门了,也不肯吃饭,他的身体怎么受得了?」 自上一次熊三从这里离开以后,李君则就一下子沉郁了起来,对何杏说自己想要独处一会儿,就一个人在隔壁的客房里待着,谁知道她再怎么劝,他就是不肯开门。 何杏心想,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要是一直想不通的话,不喝水不吃饭哪能撑得下去?所以她在外面使劲地敲门,用了十足的力气喊他:「李君则,把门给我打开,听到没有。」 里面始终没有动静,她对阿母说:「既然从外面开门的钥匙找不到了,就想点别的办法,帮我找一根铁丝来。」 她把铁丝插进钥匙孔里左右拨动,总算提高了嘎吱一声,门就轻轻地开了一条缝。何杏推门进去,看到李君则背对着门口坐在床边上,因为是阴天,房间里显得光线阴沉,她慢慢地走过去,伸手抱住了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听我说,就算真的是你父亲的错,那也不是你的错,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良久才开口,声音沙哑:「这并不是什么小事,总要被下定论,勾结日伪,私通卖国,制造违禁武器,无论哪一件事情都能他被枪毙处决了。」 「可毕竟还没有下定论,如果实情不是这样呢?君则,你要对你爸爸有一些信心?」 李君则茫然地抬起头:「信心?熊三是阿母的亲外甥,他的话你没有听到吗?阿母自己也亲口说了,当年我妈妈是留下了遗书的,后来却被傅南山销毁没有被我看见,何杏,你让我对他有信心?我拿什么有?」 她在他身边坐下来:「虽然我知道熊三和阿母应该不会骗你,可是那个人毕竟是你的父亲啊,他才是跟你最亲近的人,你们有不可磨灭的血缘关系,为什么你宁愿相信外人,也不信他?」 他伸手又想去摸烟盒,被何杏一巴掌拍了过去:「不要再抽菸了。你看看自己成什么样子了,短短两天的时间,憔悴了好多。」 「你让我相信他,那我问你,我妈和我外公是怎么死的?我已经骗了自己好多好多年了,这么多年来我无时无刻地不再安慰自己,他不是兇手,他不会那么狠,可是何杏,如今证据放在眼前,我还要自欺欺人多久?我受不了了!」 「那你要怎么做?给你妈和你外公报仇吗?对你的亲生父亲下手吗?那太残忍了。」 他站起来,目光清冷无情:「你错了,最残忍的人是他。既然做错了事情,就要付出代价,谁都不能例外。」 何杏看着他的样子,忽然心里升起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她皱着眉头:「你要干什么?」 「这两天调查组的人是不是来找过我?」 「我没有让他们进来,每次都说你不在家里,我想你并不愿意跟他们讲话。」 「我要出门一趟。」 「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君则一边穿起外套一边回头看她:「把所有的事情告诉调查组的那些人。」 何杏几乎是从飞奔到他身边一把拉住他:「李君则,你真的要怎么做吗,可他是你爸?」 他把她的手从胳膊上掰开:「你记住,他不是我的父亲,他是我的仇人!」 「我希望你冷静一点,或许可以先跟他见一面,亲自当面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做过那些事情。万一冤枉了他,你会后悔的。」 「杀人犯会承认自己杀人吗?窃贼会承认自己偷东西吗?他们不会的。何杏,你不要再管我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李君则说完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快步地走了出去,何杏呆呆地坐在床上,无措地把头埋在了胳膊里。 阿母在外面听到且看到了这一切,抬头看了看天空,心里默默地说:「夫人,您在天之灵可以慰藉了。小少爷要给您报仇雪恨了,坏人一定会被抓住的。」 警卫向调查组的人汇报:「傅家二公子在外面,说想要把他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快请他进来。」他们疑惑地互相看了看:「之前一直去他那里,他太太都推辞说他不在家里,我还以为李君则不愿意见咱们,没想到现在主动找到我们这里来,你们猜他会说些什么?」 「李君则很聪明的,说不定这一次过来是想到理由给他父亲开脱了,我们最好多一个心眼,别被他给骗了。傅南山这回罪证确凿,虽然当事人怎么都不肯承认,但是大家都是明眼人,如果不是当时我们在他的化工厂里面把那个地下暗室给找到了,恐怕想定他的罪比登天还难。」 「可不是嘛。」 李君则进来,在沙发上坐下来,调查员问:「一直想找二公子聊一聊,可惜您公务繁忙,之前我们没有机会跟您见面。想不到现在您会亲自过来。」 「我并没有公务繁忙,各位去我家里的时候,我就在楼上,对不起,我只是单纯地不想见客而已,现在自己找上门,就当是给各位赔罪道歉了。」 「不知道您想说些什么?」 「傅南山……一直都是幕后的那个人,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在上海的时候,他设法把我调进了伪政府的特工总部七十六号,引导我注意到谭公这个人。回到重庆以后,我怀疑谭辉就是谭公,找人去试探他,傅南山让我派出去的人骗了我。谭辉根本就不认识章时平,至于那天晚上他为什么会死,可能也跟傅南山有关系。剩下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就像袁夫人说的那样,他就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心狠手辣,对亲近的人也不会放过。」 李君则的一番话让办公室里面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过了好久才有人开口:「二公子,您不是在开玩笑吧?还是我们听错了?那些事情真的都是傅将军设计的吗?」 「你不信我吗?还是从我的口中听到我说他没有做任何的坏事,你们才能相信。」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实在是没有想到您竟然会站在了袁将军那一边。毕竟傅将军可是您的……」 他站了起来:「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完了,你们要怎么做我不想管,我先走一步了。」 「二公子,到时候还必然需要您到场重复供词,我们会再联繫您的。」 李君则点点头,从这里出来,想了想还是去了一趟傅家。 因为傅南山被捲入了这宗案子,所以傅家大宅的警卫都被换了新的一批,明面上戴农的意思是请傅将军在家里好好休息,近期就不要处理公务了,实际上相当于是把他监禁了起来,傅家上下的人都不能随意进出。 所以警卫一看到李君则,就拦住了他:「您不能进去。」 有熟悉他的军官知道李君则的身份,到底放行了。 傅南山在书房里,看起来是老样子,并没有因为外面的变动而显得焦躁不安。李君则没有敲门就直接开门进去,他抬起头来:「怎么想起来到我这里看我了,真是稀客啊。」 「我妈的遗书在哪里?你是不是烧毁了。」 「什么遗书?我不知道。」 「你还装蒜,我都已经知道了,当年我妈死的时候明明留下了遗书,可是你没有给我看,她说了些什么,你告诉我!」 傅南山低头写毛笔字,只当做没有听到。 李君则快步走到他的面前,把砚台一下子打翻在地上:「告诉我,她最后说了些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那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是你杀了她。也是你害死了我的外公。」他一把抓住了傅南山的衣领:「你这个杀人犯,你把我妈妈还给我!」 傅南山一下子甩开了他的手:「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胡说八道,你妈不是我的杀的,她是自己上吊死的。」 「我不信你,你从来都没有爱过她,这么多年来也没有把我当成过自己的儿子。在你的心里,只有傅世钦和他妈,我和我妈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 「你又何时把我这个做父亲的放在眼里过?」 「因为你不配。」 96.我自横刀向天笑 门外忽然有人步伐急促地走近,随后就听到了傅世钦敲门的声音。傅南山应了一声让他进来,他没有注意到李君则也在这里,只是很着急地说:「爸,外面调查组的人和戴局长都来了,还带了一队警卫过来,看起来情况不太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君则冷笑了起来:「你看,你的报应这么快就已经来了,挡都挡不住。」 「是不是你说了些什么话?」 他一摊开手:「我又没有撒谎,只是把我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而已。私通卖国,傅南山,你罪行累累,这一次是插翅难飞了!」 李君则的话音刚落,傅南山一巴掌就啪的一下打在了他的脸上:「混帐东西,你知道什么就跟他们瞎说,你会害死我们傅家的!」 傅南山的手劲大,这一巴掌下去,李君则的嘴角一下子就见红了,他伸出手指擦了擦嘴角:「我就算跟你同归于尽了,也一定要报当年你杀了我妈妈和我外公的仇。」 戴农很快带了人闯了进来,一看到书房里的情景就已经能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上前一步:「傅将军,今天戴某带兵进了傅家的门,多有得罪了。不过还请您不要让我们为难,跟我们走一趟吧。」 傅南山看了李君则一眼,最后什么话都没有说,跟着他们出门上了车。 傅世钦母子一直追到了门外,但是被警卫给拦住了,不让他们踏出傅家大门。 「妈,您怎么样,没事吧。」傅世钦看着他妈的手捂着胸口,脸色很难看,心里十分担心。李君则始终站在那里,冷眼旁观。 她看着他:「君则,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亲手把自己的父亲给拉下地狱,你当真是半点父子的情分都不念及了啊。」 「在他的眼里,唯一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我和我妈什么都不是,你跟我谈什么父子之情,真是可笑极了。」 「你在国外留学,他派人暗中照料,你得了肺炎的那一次,被人送进医院里,护士日夜照顾,还不都是他安排的?后来你回国却不肯回家,人在上海,他想见你,但是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藉口说是公干冒着危险私下去了一趟上海,名义上是去跟你哥商讨事宜,实际上就是想偷偷看你一眼。你回重庆当日,他高兴地晚上喝了两杯酒,平时没有人陪他喝酒的时候,他是滴酒不沾的,原本等着你第二天就能到这里来,谁知道等了两天不见你人影,他跟自己怄气,每天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嘆气,到底没忍住让秘书去接你们过来……」 李君则提高了声音打断了她的话:「闭嘴,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你的话,我也不会信。」 「你自小聪明,观察细微,能通人心,我是不是在撒谎,你未必看不出来,只是非要把自己禁锢在假象里,不肯承认这些事实。你伤害你自己,也伤害了爱你的人。」 月姨摇头:「我知道你至今无法接受你生母和你外公的死,可是人死不能復生,走不出那些阴影你一生都不能解脱。从来我都把你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对待,这么多年来我对你什么样子你感受不到吗?可我也感觉到,你表面跟我客气,叫我一声月姨,心里始终对我存有芥蒂。原本以为时间久了,能够把所有往事沖淡,却不想如今愈演愈烈,终成祸患。」 李君则闭上了眼睛,再缓缓睁开:「你不要以为说这些话,我就会改变供词。你们素来是最好的演员,既然大家现在已经撕破脸,就不要再虚情假意地说话了,只会让我觉得噁心。」 他快步往外走离开了这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停下了步子,一拳打在了墙上,手背上赫然划出了一道血痕。 傅南山实际是被软禁了。 这里不是深牢大狱,相反环境清幽,除了警卫无人进出。蒋寒丰其实已经回到重庆了,但是任凭傅南山怎么要求见他,得到的回答都是:「委员长刚回到重庆,手里的事情太多太忙了,暂时没有时间见您,再等一等吧。」 蒋寒丰不肯来,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傅南山在军中的威望甚高,如果贸然定他的罪,宣布判刑,到时候军中恐怕会有震动,尤其是西南军区二十万的兵,都是傅南山一手带出来的,说傅南山是卖国贼,部队那边必定不信,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如今战事吃紧,正是稳定军心的最关键时期,傅南山这件事情自然要能压则压。 政治家做事素来是考虑大局,蒋寒丰是什么人,傅南山的事情一出,他肯定留傅南山不得,但是明着杀不可取,只能先以他病重为理由,让他把手里的权利都放下,再趁着傅南山渐渐淡出视线,不被那么多人关注的时候,再通过其他方式不着痕迹地要了傅南山的命。 然而傅南山这么多年来跟随着蒋寒丰打天下,老蒋存了什么心思,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几次在警卫那里碰了壁,他就知道恐怕日后再无机会解释清楚了。 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如今大祸临头了,可能连活着从这个大院子里走出去都是一种妄想,可他竟然心里出奇地平静。 年过花甲,人生本来就步入到了暮年,生死对于他来说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只是遗憾还有太多,儿子的怨恨未解,党国的误会未破,说不难过也是不可能的。 被关的时间越久,他的心就越冷。一个人的时候,时常就会陷入到回忆里,和袁天沛一起并肩作战,和蒋寒丰一起商榷对策,过往的情分统统殆尽,心里的烽火从未熄灭过,仿佛提醒着他,那些冲锋沙场的日子是多么的豪迈激昂。 他不信是袁天沛故意陷害自己,只是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其中周转,他已经想不通,也不愿意再去想了。 傅南山问警卫:「有酒吗?」 警卫说:「每日的饭菜都是按照规定送来的。并没有酒。」 「小同志,我想喝酒了。难得开口给你们提这么一个要求,就满足我一次吧。」 警卫犹豫一会儿,到底答应了。第二天果然送了一壶酒过来。 他自己慢慢地喝完了酒,趁着附近没有人,把酒壶打碎在了地上。然后拿起了碎片对着自己的手腕动脉就划了下去,血液瞬时喷涌了出来。他靠着墙站着,手指沾了自己的血,在墙上留下了两行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崑崙。」 用尽力气写完了这两句话,只觉得身体的力气慢慢抽离,人一下子栽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过。 傅南山拿谭嗣同临死之前的诗来当做最后的交代,却并没有留下更多的遗言,其实心里是有很多的话想要说出口的,多少次拿起笔想写,也都放下了。 警卫不定时地过来查岗,在房门外敲了许久都无人回应,打开门想看看傅南山是不是睡觉了,谁知道被里面的情状给吓得差点晕倒了。他们连忙打电话通知上级。 蒋寒丰最终如傅南山所愿地还是踏入了这个院子,可惜的是,到底没有在他活着的时候见上一面,再相见已经是天人相隔了。 他盯着墙上的字看了许久,皱眉头,眼里有泪水,但是没有落下来。半天才说:「去通知傅家的人吧,让他们过来这里一趟。」 傅世钦接到电话的时候心里一颤,在听完对方说了些什么的时候,只觉得脑子里头被人掏空了一样,心里也空荡荡的,什么想法都没有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哭了出来,对着外面喊道:「妈,妈不好了,爸死了!」 他们飞速地感到了现场。 蒋寒丰还没有走:「傅夫人,这件事情我很遗憾。」 「委员长,你看到他墙上写的字了吗?他想告诉你,自己是冤枉的啊!我傅家的客厅里挂着『浩然正气』四个大字,这辈子就没有做过对不起这个国家的任何事情。」 「我没有冤枉谁,结论还没有下,他却等不及先走了。」 「还不是被你们给逼的,你若信他,他就不会落到这个下场。我丈夫一生戎马,跟在你左右立下了那么多战功,如果真的有异心,还会等到今天吗?」 她流着泪跪坐在地上:「老傅,你这辈子不值得啊。」 傅世钦忽然就往外走,开了一辆车就冲到了李君则那里,车才刚停稳他就快步进去,一把把坐在院子里的李君则拉了起来,对着他就是一拳。 何杏在边上愣住了,出手阻拦:「傅先生,您这是做什么,快住手。」 「跟我走!」他对李君则喊:「你知不知道,爸死了,他死在了被软禁的地方。都一切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要把他往火坑里推啊!」 李君则似乎不信:「你说什么?他死了?」 「他是被逼死的,他是被你给逼到了这一步的你知不知道啊!李君则,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你告诉我现在你开心了吗,啊?」 「他死有余辜。」李君则慢慢拨开了他的手:「你不要再来找我,和傅家的任何人,我都不想再有瓜葛。」 97.外公 傅世钦嘭地一下把门给关上了,何杏走过来刚想再劝劝李君则,谁知道他突然双腿一软往地下一跪,手撑着地面,面上似有隐忍,万千愁绪皆凝聚在他的眉目之间。 何杏心里担心,也随即蹲了下来扶着他,开口轻轻唤他:「君则……」 李君则茫然地抬起头来,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看向了别的地方,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双目看着何杏的眼睛,眼里不知何时竟然蓄起了粼粼泪光。 「他真的死了吗?」 「你去见见他吧,至少能见到最后一面,君则,我怕你以后都不会快活。」 「他死了我不是应该很开心才对吗?我妈妈和外公在天之灵终于可以得到慰藉了,更何况他是国家的罪人,本来就要为那些事情付出代价的。可是何杏,我为什么会觉得心里很堵,好像有一块沉甸甸地大石头压下来,让我喘不过气来。」 她握住他的手:「你去见见他吧。」 李君则慢慢地站起来,往外面走。何杏心想他应该是会去那里的,就并没有跟着他。 谁知道李君则并没有去傅南山那里,他只是自己一个人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万家灯火渐渐点亮。 如今的陪都不再是过去那个封闭阻塞的山城,而是一个越来越繁华的城市。全国各地有许多人陆续到这里来寻找庇佑,其中多大的商贾,把沿海的洋派生活作风一併给带到了这里来,所以到了晚上,不少店铺开张迎客,酒吧舞厅盛行。 他走进店里,并不是为了寻欢,只是为了喝酒。心里的郁结不得纾解,仿佛只有醉了,才能忘掉这些逡巡在心的烦恼。 有美艷的女人走过来,姿态亲近:「这位先生一个人喝酒多么无趣,不如我陪陪你,也好多一个人讲讲话。」 李君则头也不抬,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走开。」 这女人讨了个没趣,见他态度不善,也不敢再过来搭讪。李君则浑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多少杯酒下肚,桌上已经放了好几个空瓶子,他已然有了醉意,脑中嗡嗡作响,十分晕眩。 正想着不再多留离开这里的时候,忽然有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李君则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眼熟,但并不是熟悉的人。 他没打算搭理这人,谁知道对方老早就认出了李君则来,这人本是谭辉的好朋友,谭辉的死是他心里的一个痛处,后来又得知了傅世钦和袁天沛的恩怨,更是把所有的罪责和抱怨都加在了傅家人的身上。 今天他偶然得知了傅南山自我了断的消息,只觉得心里畅快极了,此时见到了李君则一个人买醉,更是有心羞辱李君则。 所以他拦住了李君则的去路:「呦,这不是鼎鼎有名的傅家二公子吗?怎么晚上独自一人在这里喝酒啊,看起来你心情不怎么样嘛,不过也难怪,毕竟刚死了爹,任凭是谁心里都不高兴的。」 李君则冷眼看着他:「好狗不挡道,你给我让开。」 「想不到你们傅家气数已尽,都到了如今这个份上了,你还把自己当成不可一世的少爷呢?敢跟我怎么说话,信不信我现在对付你,就像是对付一只小蚂蚁……」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李君则一拳就已经挥了过来,这人捂着嘴巴开骂:「妈的,敢打我,看我今天不收拾你!」 说着两个人就厮打在了一起,边上的人也不敢靠近了,李君则本来就满腔不快没有地方发泄,再加上喝了那么多的酒,那股劲儿上来了,他一改平日里的斯文气质,动起手来丝毫不含煳。 虽然他不是军队出身,但是毕竟生在傅家,从小也是练过些拳脚的,此时拳拳带了狠绝,把这人给打的都要爬不起来了。 这男人却不是一个人来的,提高了嗓子喊那群跟着一起来的三朋四友,让他们赶紧过来帮把手。 于是又有几个人围了过来,想用力把李君则给拉开,谁知道李君则就像是疯了一样,死活不肯松手。也不知道慌乱之中是谁拿起了桌上的一个酒瓶砸了起来,对着他的头就是勐地一下。 李君则只觉得眼前的景象慢慢地变得模煳了起来,再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张床上躺着,后脑上之前受了伤,此时还是会有阵阵疼痛。他伸手摸了摸后面,才发现不知道何时已经被人给包扎好了。再挣扎着坐起身来,四周围看了看,也实在是不认得这里是哪里。 虽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可李君则总觉得这个屋子里的摆设隐隐相似,好像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他狐疑地从床上下来,走了出去,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人,院子里种了黄白两色的菊花,这浓秋之际,盛开地格外肥美怡人。 他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自己会对这里有一种熟悉感了,在上海的时候,他住的地方是外公的老宅子,和这里竟然出奇的相似。 无论是房间里的各种花瓶古董的摆件,还是外面院子里种的这些花草。他心里于是更加疑惑,隐约有记忆自己当时在酒吧里和人争执,后来被人打晕了过去,怎么会现在身在这里? 他喊了一声:「请问,有人在吗?」 并没有人答应,只是在不远处的亭子里,忽然有火光一闪,李君则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他快步走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背景是个老人。 李君则问:「老人家,之前我晕过去了,是不是你当时也在场,所以好心救了我,还让人给我处理伤口?多谢了。」 这人还是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抽菸。李君则靠的近了,可以闻到他吞吐出来的烟雾的味道,竟觉得这味道也非常地熟悉。 他想起从前外公从前嗓子不好,却偏爱抽菸,抽完了又总是咳嗽不止,后来他的一个门生就想了个偏方,把枇杷叶捣碎了卷在他的菸草里,他抽菸的时候,枇杷叶能止咳化痰。 李君则看着眼前这个人的背影,不解地问:「你到底是谁?」 抽菸的人终于把烟给灭了,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子来。 李君则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外公,怎么会是你呢!」 他说完用力地掐了自己一下,嘴里还不停地说:「我一定是喝多了,脑子不清醒。莫非是在做梦吗?」 「君则,你没有看错。外公的确还活着,你不开心吗?」 「不可能。您分明早在多年前就不在人世了。当时我还亲眼看着您火化入土,不可能的。」他似乎是不信,找了半天才看到亭子里的灯线,伸手一拉头顶的灯泡就瞬时亮了起来。 李君则仔细地又看了眼前的老人许久,摇摇头:「外公,真的是你吗?到底怎么回事,我一直都以为,是傅南山他当初在医院里害死了你。」 「当初在医院里死的人并不是我,所以你们看到的尸体才会面目全非,只是胸口带了我的玉佩而已。死的另有其人。」 「我不懂,您为什么要那么做?」 李博台轻哼了一声:「君则,你自然不会明白当时的形势,如果我不那么做的话,傅南山也还是不会放过我,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他以为我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跟我站在对立的一边,他想要抢走我的军工厂和化学工厂,几乎让我众叛亲离,一无所有。」 见李君则不讲话,他继续说:「更何况,你妈妈被他害死是确凿无误的事实,这点毋庸质疑。」 「我妈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不是不知道,他为了早日把傅世钦母子名正言顺地接到傅家,早就容不下你妈了,不然她怎么就会突然地自杀了。你妈一死,他更是毫无节制地对付我李家,我当初会选择走到那一步,也实在是有万不得已的苦衷。」 「那么这么多年,您究竟是到哪里去了,孙儿日夜思念您和母亲,一直都以为您已经不幸过世,悲怆难安。为什么您不来见孙儿?」 「外公一直在暗中看着你,不过傅南山为人狡诈,他也许会派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如果我贸然找你的话,万一被他发现了踪迹,后果不堪设想。这些年我养精蓄锐,为的就是早晚有一天能让他付出代价。现在他终于死了,你母亲的仇,当年我李家基业毁于一旦的仇,也都总算是报了!」 「可万一、我妈不是他害死的……」 「不可能!当初是我瞎了眼,以为他前途大好,把女儿嫁给他,谁知道后来却葬送了女儿的命。他傅南山死一万次都不够赎罪的。」 李博台转身拍拍他的肩膀:「君则,嫁给谁和娶了谁都很重要。你妈当年就是嫁错了人才会酿成悲剧,而今你却娶了一个*的女人,万一她心存歹心,和你在一起只是有所企图,那么岂不是重蹈了上一代的覆辙。你是煳涂了!」 98.当年的遗书 李君则微微提高了声音:「不,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何杏是我的生命中的宝贝,也是因为有了她的陪伴,我才会在最辛苦的时候都能撑下去。外公,希望你放下成见,如果你跟她多有接触,一定也会喜欢上她的。」 李博台并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挑了挑眉毛,颇有些不以为然。继而转开了话题:「只是这一次便宜了傅世钦那个小子,傅南山以死谢罪,蒋寒丰那个人素来好面子,肯定不会再对他的妻儿下手,我恐怕这一次傅世钦最多被革职,不会再追究别的责任了。」 「说起来他一直都有把孙儿当做弟弟,平日里也比较照顾我。傅南山的错其实也不能完全怪到他的头上,如今既然傅南山已经死了,也请外公放下过去的仇恨吧。」 「君则,你莫要同情他们傅家人,那傅世钦从你手里抢走了一切,你还这么替他说话,倒叫我心寒。好了,不说他了,你的伤口还疼吗,以后不要喝那么多的酒了,醉成那副样子,叫旁人笑话。」 「外公教训的是,孙儿以后不敢了。」 「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吧。以后不要随便到我这里来,也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还活着的消息,既然在他们的印象里我已经死了,那就让他们一直那么认为好了。毕竟傅南山虽死,他在国民党内部的党羽并不在少数,要是让他们知道了我还活着,恐怕我以后的日子也大多不得安宁了。」 「孙儿明白了。外公,那…孙儿以后偷偷地来看望你,你一定保重身体啊。」 「去吧。」 李君则被人从庭院的后门送了出去,等到了家里,何杏在床边看书等着他回来,可能是因为时间太晚了,所以她的书还在手上,眼睛已经忍不住闭了起来。 他摸了摸她的脸,何杏揉了揉眼睛:「你回来啦?咦,怎么头上多了一道伤口了,是不是傅家的人对你动手了?」 「不是,我没有去那里。」 「那你去了哪里,还去了那么久?好重的酒味,莫非你是出去喝闷酒了。」 「算是吧,然后不小心摔了一跤,磕破了头。」 何杏嘆了一口气:「你呀,什么时候才能让人放心呢?好了,我不跟你计较了,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早点睡吧。」 他在她身边躺下来,忽然翻了个身一把把她搂在怀里。何杏窝在他的手臂弯里:「怎么了,有话对我说?」 李君则犹豫了一下,到底决定对何杏说出实情。虽然外公说了不能让外人知道他还活着的消息,可是何杏对于自己来说从来不是外人,所以他开口:「何杏,有件事情也许你听到了会觉得很诧异的。因为莫要说你了,就是我自己,都被吓了一大跳。」 「你且说。」 「我跟你提起过外公的死对不对?当初他病重住在医院里,半夜的时候被歹人用化学材料夺了性命,但我今天才知道,其实不是那样的。他还活着,我外公并没有死。」 「什么?」何杏在他的臂弯里抬起头来:「你确定吗?这不可能啊,已经过世多年的人竟然还活着,那么当年死的另有其人了?」 「是这样。他说傅南山有意加害他,为了防止等着被人杀死的那一天到来,他自己先行部署,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才因此保住了性命,青山再来。」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看来你今天晚上见到他了?」 李君则点点头。 何杏在心里把这件事情掂量了一番,斟酌着开口:「可是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君则,你可还记得当初化学材料的事情,你说你上海法租界的巡捕房里面看到了关于和我父亲一起的那些*员们死在了化学材料的手里,还有那个阮振涛,也是因此丧命的,你把它们都归结到你父亲的头上去。可如今你外公并非死在他的手里,会不会另外两件事情也是另有隐情的。该不会,是你外公下的手吧?」 「不准乱说。」他轻声制止她,可是心里却也起了疑心。 他原本以为,外公,那些*员和阮振涛都成了傅南山试验化学药剂的试验品,可是现在很明显不是这样。化学药剂是出自外公之手的,莫非他才真的是和另外两件事情有关联的人? 再有就是当初的化学工厂也是外公所有,后来被莫名封了才名义上受到傅南山的管辖,为什么如今又突然地变成了一个一直被使用的实验室?而傅南山也因此被牵扯进来,无法辩驳?这一切会不会是外公设计出来,就是为了让傅南山落下罪名和骂名? 他越想越觉得心惊。再回过头去回忆慢慢找到卖国贼的过程,每一个细节似乎都变得耐人寻味,他甚至不敢再去想这件事情,只是反覆安慰自己,不会的,一定就是傅南山无疑了,外公不是那种人。 因为心里有事,他睡得并不好,天才刚亮就又醒了过来,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 忽然楼下有动静,似乎是阿母在和谁讲话。 李君则并没有听错,这里的确是有客人来,正是傅世钦的母亲月姨。 阿母多年来对她也是心存芥蒂,但是面子上还是恭敬的:「夫人您怎么来了?可是找小少爷有事。」 「不错,李君则在哪里?」 「小少爷还在睡觉,现在天才刚亮,他自然醒不得。您若是在这里等,恐怕要等很久了,不如先回去吧,我会转告他的。」 「亲生父亲被自己给逼得自尽,如今尸骨未寒,他竟然可以在这里高枕无忧,他对得起将军多年来为他默默承受的一切吗?把他给我叫起来!今天我就要替他的亲生父母好好地教训这个孩子!」 「夫人,这我可做不了主,您也还是不要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为难了。」 阿母的话音未落,李君则已经从房间里出来,下了楼梯:「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们傅家的人真是可笑,昨天傅世钦来找我,今天你又过来,是不是听不懂我说的话,我分明说过,不要再来烦我,我不想跟你们再有瓜葛!」 「混帐东西!」月姨平日里对李君则都是十分温婉,如今态度陡转,看出来真的对他很失望:「倘若你母亲还活着的话,见到你这幅样子,还不知道该有多伤心。」 「你不配提起我的母亲。你还好意思说她的死,若不是你们,她怎么会死?」 月姨摇头:「你不是一直想要问将军要你母亲当年的遗书吗?好啊,我现在就可以给你,昨天夜里我收拾将军的遗物,翻箱倒柜无意中看到的这封夹在旧书里的信。」 李君则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怎么?他还留着那封信吗?那为什么不给我看,果然是做贼心虚不敢给我吧。」 「他还留着,却不是因为做贼心虚,而是恰恰相反,他为遵守一个承诺,多年来从来保守如瓶,所有的非议和责难都一人承担了下来。信我给你,你看了一定会对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情后悔的。」 他一把从她手里把信封拿了过去,信封上写了「将军亲启」四个字,且果然因为年代久远,纸张显得发黄老旧。 「将军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些年将军的仁义,雪函没齿难忘,中国有句老话,大恩不言谢,几多感激尽在心间。 当年将军迫于压力迎娶雪函,又不计较雪函心繫他人,依旧宽厚待我。这些年来,除了替将军生下君则这个孩子,雪函从未尽过妻子本分,惭愧至极。今日雪函与将军诀别,作此决定全因无颜面再苟活于世,从来我只知我父亲性格霸道,重利轻义,但至少尚存善恶之辨,不是大恶之人。 岂料人世事非你我能通透,父亲之野心愈烈,恶意愈长。几日之前,我无意中窥得他的来往书信,竟然发现惊天秘密。父亲秘密建造工厂,生产武器服务战争,然并非是想发战争横财,以壮实力,而是因为他实为日本国人。 日寇侵华,罪行昭昭,自晚清以来侵犯不断,国土凌乱,民不聊生。父亲不顾伦理,助纣为虐,实属大恶。雪函痛心疾首,却无力回天,只好以死谢罪。求将军能及时制止父亲此举,切莫让他一错再错! 君则年纪尚小,加之我对他的教管甚少,实在愧为人母。雪函斗胆恳求将军,不要把我父亲的事情让他知道,在君则心目中,素来外公为人忠义,伟岸正直,如若知晓其如此恶行,恐怕孩子会一生困窘。我平生无甚夙愿,只求吾儿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雪函生命轻微,不足挂齿,今生能与将军相识,已是人生之大幸,特此绝笔,与君绝别。祝君安好,守国家疆土,佑百姓安宁!」 这封信其实并不很长,但是李君则看了很久很久,一滴眼泪没有忍住落在了纸上,紧接着又是一滴。虽然是这样,他还在挣扎:「我外公不会是日本人,你不要伪造书信来欺瞒我。」 「你母亲的字十分清秀,功力极深,非常人能模拟,你应该是认得的。你父亲一生从未对你开口说过你外公的半句坏话,只因为遵从了你母亲的遗愿,让你不会难过,却没想到让你误会那么多年。君则,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父亲,这一次,你真的大错了。」 99.菊 李君则回过头来看阿母:「阿母,那日熊三在这里分明跟我说,之所以会告诉我谭辉跟章时平认识,是因为傅……」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阿母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跪:「小少爷,求您原谅老身和熊三吧,我们不是故意骗您的,当时也是因为,因为……受到了有心人的蛊惑,这么多年,我和您一样以为,夫人的死是将军一手造成的,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您找到熊三托他办事的时候,从前李老爷子身边的童秋来找过我们,安排我们演了一齣戏,他说这样就可以替夫人和老爷子报仇,谁知道……」 童秋是李君则外公过去最信任的门生,李君则也多年未曾见过此人了,还以为他早就离开了重庆去了别的地方,岂料还在暗地里部署一切。 阿母他们应该是不知道外公还活着的事情,加上对李家忠心耿耿,会对他欺瞒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如今酿成大错,李君则此刻心里翻江倒海,飞沙走砾,十分痛苦。 月姨慢慢地摇摇头:「想不到你外公过世那么久了,他手下的人还对将军怀有如此深重的仇恨,竟然这般算计他,非得如愿以偿地要了他的命才甘心。君则,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了,将军已死,人死不能復生,你纵有千万般的过错,我想他若在天有灵也会原谅你的。所以我不再多说什么,明日一早将军出殡下葬,作为儿子,你有责任『谢孝』和奠基,话我已经带到了,去不去由你自己决定。」 看着月姨离开的背影,李君则忽然捂住了胸口,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出来了一样。阿母紧张地过来扶着他,被他轻轻地推开了。 过了良久,他才问:「这封信里提到我妈妈曾经心繫他人,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人?」 「那个人曾经是老爷子的一个旧部下,跟夫人相识多年,算得上青梅竹马吧。他们两人本来感情很好,谁知道后来老爷子让夫人嫁给了将军,夫人本来很不情愿,谁知道那个人忽然暴毙死了。听说是喝酒喝得太多了,中毒身亡的,那之后不久夫人就答应嫁到傅家了。」 李君则闭上了眼睛:「一个人怎么会好好地就喝酒身亡了呢,我想这应该也是外公的手笔吧。」 「这点我就不知道了。」 「所以我妈妈才会在以后的日子里,郁郁寡欢,身体也不好。然而她又是傅家的太太,有责任替傅南山传宗接代,就为他生下了我。傅南山也知道她心里有别人,所以从不勉强她,也不主动跟我们母子亲近,是不是这样……」 阿母低着头:「对不起小少爷,我原本以为,是将军因为夫人不爱他,所以心怀恨意,才会痛下杀手,想把老家的女人孩子接过来取而代之,真的没料到将军是如此大义之人。」 李君则慢慢地往回走:「罢了。你有什么错,错的人分明是我。」 何杏在睡梦中听到楼下的动静已经醒了,他进入房间的时候她也随即坐了起来。看到李君则的脸色很不好看,关心地问:「这是怎么了?方才这里是来客人了吗?」 「月姨来过了。」 她和衣起身:「月姨来这里是不是又骂了你,唉,难怪你心里不舒服了。」 他在她身边坐下,忽然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有眼泪顺着他的脸流淌在她的脖子上。何杏心里一紧,身子却没有动,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何杏,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我一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我外公是日本人,傅南山是无辜的,从头到尾都是我外公一手策划的一个局,一步步地引导我往里面钻,把我的亲生父亲给推下了地狱。」 何杏不敢置信地捂住了嘴巴:「不会吧,怎么会这样呢。所以傅将军根本没有犯罪,和日本人勾结的是外公,哦不,他本来就是日本人,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他自己的国家。你这么多年来都不知道吗?」 「不要说我了,连我妈妈都是后来才发现的。我以前听外公自己说,他在日本留学了一段时间,后来才回到国内。因为他精通汉族文化,从未有人怀疑过他的身份。人说十年磨一剑,谁曾想他竟用几十年的时间来步步为营。」 「这难怪了,难怪你外公连家里的钥匙上面都刻上了菊花纹。」 「菊花纹?」 「是啊,这是你给我的钥匙,我一直都把它挂在脖子上,每次无聊的时候就看看它,时间久了我发现钥匙最上面的这个花纹其实是一个稍微扁平的菊花,你看,像不像?」 李君则拿过来仔细看,重重地嘆了一口气:「果然如此。这也是为什么,他住的地方的庭院里,总是会种满了菊花。要说起来,菊花是日本的国花。」 何杏点点头:「不错,我听我爸爸说过的,日本皇室的家徽是16花瓣的菊花,日本武士道的象徵是刀,菊花与刀,两种意象,内涵其实是完全相同的:菊花的凋谢,意味着刀的拔出。看似矛盾,但刀拔出则人死亡,那种瞬间的形态恰好照应了菊花的凋谢。菊与刀,向死而生,为死而生。」 她说完又感慨地加了一句:「那真是一个太可怕的民族了。」 李君则让她把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拿了下来,忽然打开了窗户,一用力把这把钥匙扔到了外面:「为什么我没有一早发现这些迹象。」 「你也是没有想到,毕竟谁能想到那么多呢。君则,你承担的太多了,我真怕你会垮掉,振作一点好吗?」 「傅南山明天要出殡入葬了。」 「你去吧。去见见他,最后一面。跟他说说话,你一定有很多话想说的是不是?」 「他不会原谅我的。」 「他会的。」她伸手,慷慨且温柔地抱住了他。 第二天却是下了雨,不知道是不是老天都想要替傅南山送行,这样的天气,更是显得伤感断肠。 出殡的队伍从傅家出发,傅世钦一身孝服站在队列,月姨看了看时间:「你说,君则会不会过来?」 「我不是他,我怎么能知道?」 「不然再等一等吧。」 傅世钦摇头:「不等了,他若有心,应该一早就来了。走吧。」 虽然许多人都不太清楚傅南山突然过世的真实原因,但是蒋寒丰从头到尾没有露面,甚至没有派秘书送来花圈,下面的人自然是晓得其中的利害关系的,也不敢再和傅家有什么交集。 树倒猢狲散,从来如此。 送行的人并不多,大多都是傅南山从前的心腹,一路他们也是十分低调,加上天又下雨,路上行人稀少,傅世钦的心情一如这天气一般寒凉。 按照老习俗,长子双手捧持灵牌。棺材在抬往坟山的路上,不时地停放,雨水打湿了每个人的脸,和泪水混在一起,已然分不清楚。 没有人看到站在高处的李君则。他知道这是去往坟山的必经之路,就一直在这里等着,却始终没有下去。队伍路过的时候,他跪了下来,对着傅南山的棺材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爸,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上一次叫一声「爸爸」是什么时候?似乎是那日带何杏回家,为了逼他承认何杏的身份,故意气他的。可是真心实意地叫这么一句,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他想起从前不爱念书,傅南山拿戒尺吓唬他,把尺子在桌上打得啪啪响,可是却始终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过;他把邻居家里的鸡放跑了好几只,受到告状,傅南山罚他在小黑屋里面壁思过,不准吃饭,天黑的时候下人却偷偷来把他放走了,那个时候他没有想太多,现在回忆起来,那间房的钥匙除了傅南山,其他人怎么会有? …… 这些回忆都太过零碎,距离的时间也太长,李君则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那么久远的细碎的片段此时都涌了上来,如同一根根缠绕的藤蔓,把他束缚到过往里去。 他越想越觉得心里疼,身上冷,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从前他有父亲,那个男人像是一座大山一样巍峨厚重,默默无闻地庇佑着他,可是他看不到这一切,心里只有仇恨,把所有的关爱都当成虚伪,而今他终于知道了一切,却亲手把最爱自己的人给害死了。 山里有成堆的野菊花,山花盛放,绝代芳华,这是外公最爱的花。 李君则对着满山的金黄心里蓦然生出一把火,他用尽力气大喊了出来:「为什么!」 外公,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同一时间,在鹅公岩的一处看起来寻常暗淡的老旧房子里,一个男人问何杏:「你说的可是真的?傅南山不是卖国贼,反而李君则的外公才是坏人?」 「没错。他不会骗我的。」 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不久之前刚被秘密派到重庆来的陈旭。他第一时间和何杏取得了联繫,何杏并没有跟李君则说这件事情,毕竟他不是*的人。 「把你知道的关于他外公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我会向上级汇报。」 …… 100.扛得起 天又冷了一些,只是一如既往地潮湿,阿母不久前从台阶上摔了一跤,腿脚有些不便,家里的油和米吃完了,李君则就没让她多走动,自己出门了一趟。 他嘱咐了阿母惯常去的那家店铺的老闆按时把东西送过去之后,又折身去了一趟诊所,想给何杏开一点润嗓子的药,她最近大概是受了寒气,说话多少带了些沙哑。 才刚走出门,有两个衣着寻常的年轻人就靠近了过来,对着李君则拱了拱手:「请问这位兄弟,枇杷山正街怎么走?」 「从前面这条小巷子穿过去会近一些,不过可能会记错出口,不赶时间的话可以走大路,前面那一课老槐树路口左拐,一直走就能看到路牌了。」 「我们有些赶时间,能不能请兄弟帮帮忙,带我们走一下小路,不会耽误你很久的,只要找到出口就行了。」 李君则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想借着让我带路的名义让我跟你们走还真是一个好藉口,说吧,你们是谁派来的,想干什么?」 这两人对望了一眼:「既然李先生已经洞察了我们的意图,那我们就直说了,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有人想见见你。如果你实在不情愿,我们也不会强迫的。」 他嘆了一口气:「走吧,反正我的命如今丝毫不值钱,你们就算想要对我有什么不利,恐怕也没什么意义了。」 李君则大步走在前面,毫无任何惧意。经歷了那么多事情,生死对他来说,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从前执着于对错,执着于真假,但是他以为的对也许全部都是错,他以为的真也都成了幻影泡沫。纵然有一双明澈慧眼,看似能把万事万物察觉通透,却也敌不过人心叵测,看不真切。 到达的地方是一个裁缝店,一个老婆婆戴着眼镜在缝纫机上不停动作,看起来熟练利索。见有客人来,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对他们说了一声稍等,就起身站了起来往后面走。 过了一会儿她又慢慢出来,对着李君则说:「你跟我进去吧。你们两个先走,没别的事情了。」 李君则跟着她往里走,这是一个宽敞的大院子,中心有一口水井,院长两边都是低矮平房,老婆婆指了指左手边的一件屋子对他说:「你过去吧,有人在里面等着你。」 他听了她的话走近,听见了里面有人用留声机在听戏,放的是杨小楼的名戏《连环套》。李君则推门进去的时候,里面坐着的男人正在跟着哼唱,一字一板,腔调圆润。 见李君则进来了,这男人把声音关了,起身站了起来对李君则伸出手:「二公子,见到你很高兴。」 他回握:「你是什么人?」 「不妨猜一猜。」 李君则环顾一下四周,发现这房间墙上正中间挂了一幅字,写道:「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兴。」他轻声重复:「饮冰?这句词出自哪里我不知道,倒是听过昔日梁啓超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饮冰室』,大有忧国忧民的心意。」 「不错。梁任公当年正是受了这句话的影响取名『饮冰室』,这句话语出《庄子·人世间》,讲一位叫沈储梁的大臣在上朝时接受了皇帝交给自己的重任,事关国家安危,心中万分焦急,回到家里就用冰水来结心中的烦恼。」 李君则抿了抿嘴:「你是*的人?找我是为了何事?」 「我姓胡,大家叫我胡公。傅将军枉死一案,我们也十分悲痛,如此忠义之士却并没有死得其所,颇让人觉得遗憾。然而这中间的曲折经过,我也略有耳闻。二公子,你父亲倾其一生守卫正义,却没有得到公道的结局,想必你作为儿子,心里也不会好过。」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胡公。又听见对方说:「你外公还活着,国民党内部的人却无一得知此事,他瞒天过海这么多年,处心积虑地做了那么多事,你当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告诉你的?何杏是不是?」李君则虽然这么说了出来,倒没有什么怒气,他并不怪何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和立场,何杏对他有感情,并不意味着会纵容一切。 「不错,何杏同志是一名优秀的*人,她把一切告诉我们,还希望你不要介意。」 他轻嘆一口气:「我知道又如何,你们知道又如何,哪怕蒋寒丰有一天也知道了我外公活着的消息,那也都是无济于事的。他的目的在于报復我父亲,且踪迹神秘,不落把柄,我从来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也不愿意再见他。」 「你当真以为,他的目的仅仅只是报復你的父亲而已吗?他是日本国人,在中国安身立命多年,野心勃勃。早前就已经涉及军火和化学武器,为的就是服务战争,后来被你父亲即使制止,金蝉脱壳,隐忍数年,再次捲土重来岂能只是报仇那么简单。不瞒你说,我们的人最近在长江一线察觉到几艘巨型轮船,来往运送大量的化学材料,我们怀疑这些材料就是用来制造生化武器的。然而运送的人十分狡猾,在不同的港口,由不同的商船公司调动,变化频繁,毫无规律。且时而和水泥钢材等建材一起装配,很难察觉。」 「你是说,这些很有可能是我外公的手笔?」 「目前只是怀疑,但是说句也许让你不高兴的话,你外公的嫌疑很大。可惜调查太过困难,安插眼线进去也很难,如果可以,我们目前最大的目标就是找到他手下的工厂在哪里。很明显,你父亲查封的那个化工厂只是一个小的导火线,想把傅将军拉下水。可是实验室里的东西是真,在运作也是真,可见绝非偶然。」 李君则突然问胡公:「你有烟吗?我想抽根烟。」 「我这里有自己卷的手捲菸,没有过滤嘴,你恐怕要嫌弃。」 「没关系,请跟我一根。」 他用火柴点燃,味道果然很纯重,李君则起初有些不适应,轻轻咳了两声,待一根烟抽完了才再开口:「你找我,是让我去外公身边卧底?」 「你是他的外孙,他为了你肯现身,说明心里还是关心你的,所以由你卧底,会比其他人胜算大很多。你外公疑心很重,一般人恐怕难以煳弄,要不是因为事态这么严重,我们也不愿意让你来做这件事情,毕竟他是你的亲近的人,叫你和他立场对立,的确也残忍了些。」 见他犹豫,胡公接着说:「如今傅家失去势力,蒋寒丰对你们兄弟也再无信任,想借国民党之手深入调查你外公,一定十分困难,所以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李君则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我外公知道何杏的身份……所以他很多事情一定会避讳我。」 胡公点点头:「不错,这是个问题。我们其实也考虑到了,如果可以,你也许能和何杏同志演一齣戏来骗一骗你外公。设法让何杏暂时离开你,这样或许能够获得他的信任。」 「演一齣戏?」李君则把烟摁灭:「你太不了解我外公了。他绝对不会轻易相信的,一定会派人随时跟踪,哪怕一个很小的地方不对劲,他都会产生怀疑,到时候何杏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 「那你可有别的打算。」 「这件事情我想再考虑一下,不过请答应我暂时不要让何杏知道。你今天找我到这里来,她提前知晓吗?」 「何杏同志并不知道。这是高级机密,不过我们原想,如果有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告诉她实情。」 李君则摇摇头:「先不要说。这样吧,我先跟外公接触一下,探探他的口风,之后再来找你。」 「也好。」 从这里离开,李君则的心里格外沉重,胡公说的没有错,外公处心积虑那么多年,不可能仅仅报復了傅南山那么简单,一定还有别的打算。 一旦那些化学武器被制造成功,运往前线,对于中国的军队和百姓来说,无疑会是一场严重的浩劫。 而他自己,在无形中竟然成了帮凶。 他年幼渴望亲情,可惜母亲性格寡淡,父亲又不常在家里,反而是外公一路伴他护他长大。不曾想有朝一日,他会面临这样一个抉择。 李君则忍不住去想,如果父亲还活着会怎么做? 傅南山要是知道了一切,一定会极力彻查,阻止外公的恶行。想到父亲,他心中的愧疚感再次升腾,亡羊补牢,是否晚矣? 方才在那房间里提到了梁啓超,他少时被傅南山要求背过梁公的《少年中国说》:「老年人如夕阳,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潴为泽,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 他已经过了少年时代,再无凌云壮志,一腔热血也被生活磨得冷冰冰。可是突然记起过去这些铮铮铁骨的言语,一字一句似乎都重新燃起了他心里的那把火。 李君则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做了决定,他快步地回到了刚刚离开的地方,越过了老婆婆直接走到了后院,敲了敲胡公的门。 在他开门的那一瞬开口:「我要接受任务。」 「这不是容易的事情,会有什么样的危险,谁都不能预料的到。扛得起吗?」 「扛得起。」 101.你不该在我身边 李君则回到住的地方已经很晚,却是只字不提自己见过胡公的事情。他把给何杏买的药递给她,见她似乎是有心事。 「你这是怎么了?」 何杏有些担忧:「今天我去后山想采一些草药捣碎了给阿母敷在伤处,谁知道一个人去后面的时候,总觉得有人跟着我。」 「真的吗?可确定,或者知道来人身份吗?」 何杏摇摇头:「我并没有见到谁,不过我隐约有听到脚步声,虽然很轻,可还是能被察觉。君则,我们在重庆应该没有再多仇家了吧,真不知道今天跟踪我的人是何用意。」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心里一下子蹦出来的却是李博台的脸。 因为没有胃口,李君则只是随便吃了一点东西就回房间了。明月当空照,时间并不很晚,何杏推门进去的时候,李君则已经推门侧身睡觉了。 她轻手轻脚地熄了灯,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躺下来,也不敢乱动,生怕吵醒了他。很快她也安静地闭上了眼睛,进入了梦乡。 李君则听到她清浅平和的唿吸声,不着痕迹地翻了个身,在黑暗中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并没有睡着,此时借着照进窗户里的月光看着何杏的脸。如此安然平静,世俗的纷扰仿佛全都被她的睡颜轻巧融化成水,洗涤着他烦躁的心。 他隔空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脸,却不知为何又放下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和胡公的对话似乎还在耳边。 如若要潜伏在外公身边,何杏的身份是个大忌讳,如果有她在,外公绝对不可能放心地相信自己。可是让何杏离开,他怎么能狠得下心? 她是老天赐给自己的一个宝贝,开朗可爱,如同一朵怡人的解语花,伴随着他度过那些苦涩苍白的时光。何杏早已是自己生命里的一部分,就像是身体上的一个烙印,她离开,他的皮肉骨骼也大概失去了一块。 然而外公多疑,心思细腻深沉,绝非他们合伙演一场戏做给他看那么简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游戏规则,由不得半点含煳。 毕竟再逼真的一幕戏,终究不是真实,早晚会露出破绽。除非本身就是真实,才不会让人怀疑。 更何况,正如胡公所说,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谁都不会知道。他即将面对的人,不再是从前和蔼可亲的外公,而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侵略者,用一双冰冷的手,把战争推到一个毫无人性可言的制高点。 外公可以为了战争在中国沉浮几十年,可以为了利益把女儿嫁给傅南山,又因为利益流失步步设局地要了傅南山的命,在他的执着面前,亲情只是一道浮光掠影。 即使他是如今外公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若有一天外公知晓他接近自己的目的是为了找到工厂,摧毁阴谋,恐怕到那个时候,他也会成为一个该死之人。 胡公问他,扛得起吗?他说扛得起。可是他不敢在这个承诺里加上何杏,他死不足惜,甚至在答应胡公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只是何杏如果因此受到牵连也丢了性命的话,他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李君则凝视她孩童般纯真的颜容,在心里轻轻说:「我不该让你再留在我身边。」忽然有眼泪落下来。 天一亮的时候他就醒了,阿母在河边洗衣服,见他要出门:「小少爷怎么起的这么早,这是要到哪里去?」 「出去转转,你不用管。」 他是去了外公那里,上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是昏迷的,醒来之后被人送走是从后门离开,且夜色暗黑,路上的风景都看不真切,不过他记忆力十分好,勉强能记得这条路,独自一人摸到了那座宅子里。 李君则敲了敲门,没一会儿有人开门:「你找谁?」 「我外公住在这里。你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是李君则,想见见他。」 「这里没有什么你的外公,我也不认得你,你认错地方了,还是赶紧走吧。」 他随手要关门,李君则一下子把门给抵住了:「我绝对不会认错地方的。你进去通报一声,他一定会见我的。如果他不见我,我就在外面等着。」 开门的人犹豫了一会儿:「你先等下,我进去问问。」 说着就把门给关上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来开门,这一次出来的正是他外公身边的亲信童秋。童秋恭敬地朝着李君则鞠了一躬:「小少爷,您怎么来了?」 「秋童,我想见外公,我想他了。」 「老爷子并不在府上,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外公在哪里?」 「出去游山玩水了,也不知道何时才会回来,这样吧,等他老人家从外面回来了,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他您来过这里,到时候自然可以见面了。」 童秋说话的时候并不稳重,说话的时候也目光有些游离,李君则慢吞吞地说了一句:「是吗,那好,那我就等外公回来了再过来吧,你不要忘了告诉他我来过这件事情。」 「那是自然。」 等门再关上,李君则一脚踢开了脚下的石子,掉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宅子,知道其实李博台是在里面的。 然而外公却并没有见自己,很明显,李博台一来是怕和外界有太多交集会被其他人发现行踪,最重要的还是,外公打心底来说并不放心他。 一连数日,他都为此心情抑郁,想着该怎么样才能逼外公主动提出来见自己。 很快,就是傅南山头七的大日子。 傅家拆了人送信来,让李君则晚上务必过去一趟。他想了想,只当做没有看到那封信,始终在家里没有出门。 傅世钦在家里等的很着急,连带着上一次下葬的时候李君则没有过去的事情,沉淀在他心里。 月姨也一直嘆着气:「怎么会这样呢?我当时把翻找出来的他生母的遗书已经交给他了,君则看过了以后分明是有情绪波动的,我看得出来他是相信咱们傅家其实没有做出那种事情的,照理说他应该已经明白了你父亲的苦心,为什么现在仍然不肯露面?」 「太不像话了,他是要父亲泉下有知也不得安心吗?我亲自过去一趟,非要他给一个交代不成。」 说着傅世钦让人备车很快地到了李君则那里,连敲门都忘记了,一脚把门给踢开了。谁知道就看到李君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半睡半醒,看起来悠哉自若,丝毫没有纪念父亲的意思。 傅世钦心里的怒火腾腾,见此情景一下子握紧了拳头,三两步走到他面前,对着李君则就是狠狠地一拳:「在你眼里何时还有过父亲,他被你害死,我和母亲都念在你是无心之过,不愿意跟你再多计较,可如今三番两次地让你给父亲送行,你就是这个态度吗?」 「我从前就说过,他是你一人的父亲,与我李君则无关。这么多年来,只有你一人备受他的关心和爱护,我一直是被忽略冷淡的那一个,凭什么让我缅怀他?」 「你真是没有良心。李君则,你的心是被狗吃了吗!果然你是随了你外公的样子,冷血无情,说起来你的身体里还流着日本鬼子的血,难怪这么不是东西。」 李君则冷笑了一声,漠然地推开了他:「你不准侮辱我的外公,我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好,他都是我从小到大最敬爱的人。相比傅南山从来对我的漠不关心,我外公才是我最亲近的人。」 「你眼里难道没有是非吗?你外公就是个不折不扣地叛国者,他身上的罪孽,死一百次都不够来赎罪的,事到如今了你还如此不明道理地向着他说话,实在是太可笑了。」 「你给我闭嘴。」李君则忽然从椅子下面拔出了枪,指着傅世钦:「从我这里滚出去,以后不准再来。否则别逼我开枪了。」 何杏本来是站在楼上,乍一看到这一幕吓得花容失色,连忙大声喊了起来:「君则,你在做什么,快把枪放下。」 李君则的手依然维持原来的样子,何杏从楼上匆忙下来,就要夺过他手里的枪,却被李君则一用力一把给推开了,她没防备,一下子跌在了地上,手上的皮都磕破了一层,很快见了血。 傅世钦万没有想到李君则对自己不客气也就罢了,连对何杏他都是这样不留情。他心里对何杏的情分虽然说已经极力压制,但毕竟仍未曾磨灭,所以此时心里一抽,下意识地就蹲下去扶起她:「何杏,你没事吧。疼吗?」 她摇摇头,面朝着李君则:「君则,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为什么要对你哥拔枪,你之前明明有跟我说过,你后悔了,你对不起你父亲。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若知错能改,他们都会原谅你的,可现在这般模样是干嘛?」 102.你打我? 「我承认,刚开始知道傅南山死讯的时候,我心里的确不舒服,毕竟如果没有他,也不会有我的存在,可是人死都已经死了,让我为了一个跟自己没有感情的父亲伤心那么久,我还真是做不到。」 何杏失望地看着他:「莫说你是他的亲生儿子,就连我都替傅将军的死感到扼腕嘆息,他含冤而死,你本该替他洗脱冤屈,重振你傅家的威望才对,现在竟然说这样的话,君则,这真不像你。」 李君则似有挑衅地看着她:「何杏,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让你觉得可以随便左右我的决定?我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不会承认自己是傅家的人,你们说再多的话都没有用,所以傅世钦,你最好趁着我没有真的发火,赶紧离开这里吧,否则我手里的枪,可是不会留情面的。」 傅世钦怒目盯着他:「当初在上海的时候,你也为党国搜集情报的工作做了很多的事情,我还因此感到欣慰,觉得你并不是一个是非不分的人。怎么反而到了现在,愈发过得荒唐了,明明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你却不能分辨。你可知道你外公是日本人,是我们的仇人!」 「顺应时局的才是英雄,如今中国的军队节节战败,无能至极,而日军活力旺盛,势头兇勐,我看建立一个新的政权是大势所趋。从前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多少有些不能理解,现在也是多亏了你们把我母亲的遗书给翻了出来,让我知道了原来自己的身体里留着日本人的血液,细细算起来,我也许应该是个日本人才对。晚清以来,军阀割据混战,至今国共面和心不和,打了那么多年的仗都没有一个定数,要我说不如把这个江山拱手让给外人算了。」 何杏被他这番话气的身体都在发抖,半天才说了三个字:「你混蛋。」 李君则冷笑了一下:「你以前不是也说过,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的吗?那我更应该要感激我外公才是,你可知道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给我的,无论是这座大宅子,还是他留给我的巨额的财富,没有了这一切,我就会一无所有,你让我对我外公心存恨意,简直是做梦。」 她的眼泪慢慢凝结在眼眶里:「为什么,为什么从前那么正直善良的李君则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明明前几天还是好好的,作为我的丈夫,你一直都是我的依靠和后盾,如今的你,我已经不再认得了。」 傅世钦对何杏说:「他的心已经扭曲黑化了。能把那么大逆不道的话说的理所当然,简直是无药可救,何杏,如果早知今日的话,我当初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把你给带走的。」 李君则拍拍手:「大公子真是演的一手好戏啊,当初是谁为了所谓的不容背叛给何杏用刑,差点要了她的命。那个时候如果不是我带走了她,她说不定连气都没有了。怎么?现在你又旧情復燃,假惺惺地说这些话,实在是太过可笑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傅先生,他可是你哥哥。」何杏忍痛看着他:「君则,你变得好可怕。」 「我不能这么说他吗?你这么帮着一个外人干什么,我可才是你的丈夫,而他不过是我的一个手下败将而已。」他慢慢靠近傅世钦:「当初你多风光,什么都有了,明明是一个外面乱七八糟的女人生的孩子,偏偏我母亲去世以后,你和你妈就被接入了傅家,她成了光鲜亮丽的傅夫人,你成了堂堂傅家大少爷,独占了傅南山的宠爱和一众人的尊敬,而那些东西,哪一样不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哪一样不是从我手里抢过去的。那个时候我就发过誓,日后一定要把你最珍惜的东西都一样样地夺走,看到你痛苦,我才高兴。」 何杏张张嘴巴,好半天才开口问了一句:「那么对你来说,我算什么呢?从傅先生手里抢过来的东西,因为傅先生心里有我,所以你一定要把我从他身边给抢过去,变成了你的妻子?」 「我可没有这么说过,是你自己非要这么想。」他摊开手,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何杏只觉得万箭穿心一样的痛苦,一股洪流般的悲伤和委屈汹涌而来,让她被携卷着进入这巨大风浪,一起沉入无边海底。 傅世钦看何杏脸色苍白,手掌捂着胸口看起来十分难过,更是恨不得狠狠地把李君则打一顿才好。他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看着李君则说:「原来你对我成见这么深,那好啊,你有什么事情冲着我来就好,不要把何杏牵扯进来。她是无辜的。」 「还真是感人肺腑,不过可惜,她现在是我李君则的女人,怎么样我说了算,还轮不到你来逞英雄。」 傅世钦忽然想到了什么:「当初我的保险箱里的文件被人动过,是不是你让人做的?其实跟何杏并没有关系。」 李君则笑了一下:「没错。的确是我让管家在你的柜子里动了手脚,放了一根长头髮进去,还在之前给何杏送了一杯加了安眠药的茶水,让她昏睡了过去,一无所知。不过真是可惜,你到今天才发觉到这件事情的不对劲,还真是后知后觉。」 「我早该想到的,何杏在我身边那么久,我的保险箱从来没有出过状况,为何偏偏那一次就出了事情。原来真的是你。李君则啊李君则,你跟你的外公果然是如出一辙,为了达到目的从来都不择手段,枉我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把你当成最亲的兄弟对待,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幸好如今你外公已经死了,若是还活着,你们祖孙二人还不知道会掀起什么狂风大浪来。」 而何杏已经全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无措地望着他,她从来没有想过一步步地引导傅世钦当初怀疑起自己身份的人,竟然会是李君则。 可笑她过去那么的傻,还以为他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男人,能替她保守秘密,保护她免于灾祸,庇佑她于肩膀之下,想不到,从前的一切就是一个笑话,她成了别人棋局里的一枚棋子,还以为找到了毕生的幸福,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何杏看着傅世钦,慢慢地说:「不,那个人还活着。」 「谁还活着?」 「他的外公还活着,那一年死在医院里的另有其人,根本就不是李博台。他金蝉脱壳,只为了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才好日后实施报復。而傅将军会落到如今这个下场,其实都是李博台一手策划好的,他设计了你们所有人,只为让傅家成为众矢之的,受千夫所指。」 傅世钦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君则,一下子把李君则的领口给提了起来:「何杏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你外公还活着,他在哪里,告诉我,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把那个魔鬼给亲手杀死!」 李君则狠狠地推开她,随即一抬手一巴掌打在了何杏的脸上:「谁让你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的,我分明跟你说过,这件事情一定要保密,你还真是翅膀硬了,我的话当做耳边风了是吗?」 何杏捂着脸茫然地看着他:「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谁敢对我外公不利,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不管那个人是谁,你也好,傅世钦也好,跟我外公作对,就是我李君则的敌人。」 傅世钦拉着何杏的手腕:「何杏,跟我走,不要再留在他的身边。他就是一个疯子,败类。他不值得你再留恋了,跟我去傅家吧,不要再受到这样的屈辱了。」 何杏仍然没有从方才的震惊里回过神来,李君则居然对自己动手了,跟他在一起那么久以来,他们几乎没有发生过矛盾,每一次他都主动让着她,还好言好语地讲话。可是现在,就因为她把他外公还活着的秘密告诉了傅世钦,他就扇了自己一巴掌。 她脑子一片空荡荡,该何去何从一概不知,傅世钦拉着她往外走的时候,她也如同一个游魂一般。 李君则看着傅世钦要把何杏带走,在他们身后缓缓地抬起手。他的手就放在手枪的扣板上,胳膊都在发抖,另一手垂在腿边,指甲几乎就要掐进了肉里。 到最后,他咬了咬嘴唇,把这扣板摁了下去,一枚子弹蹭地一下从膛里蹿了出来,直直地射进了傅世钦的小腿上。 傅世钦勐地承受了骤然剧痛,只觉得退下一软人就跪坐在了地上,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弹头大部分陷进了肉里,血流如注。 何杏也一下子被这剧变给拉回了现实中来,惊叫了一声:「傅先生,你怎么样!」 她回过头和李君则四目相对:「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你真是一个魔鬼!」 李君则只当做没有听到何杏的话,反而走过来蹲下来对着傅世钦说:「你不是要去杀了我外公的吗?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能站得起来吗?还妄想伤害我外公,简直是痴人说梦。」 103.不检点 何杏扶着傅世钦,因为着急眼泪一直流,也不再抬头看李君则一眼。 傅世钦的脚不能沾地,使不上力气,她在他面前蹲下来:「我背着您到车上去,我们去医院。」 他还不肯,何杏几乎哀求,子弹不能在骨骼里停留太久,不然伤得会更严重的。 到底是央不过她的恳求,傅世钦只能靠在她的背上,何杏用尽力气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李君则并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就这么看着何杏背着傅世钦的背影。 她佝偻着腰板,就像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婆婆。 他的眼眶在一瞬间就湿润了,眼泪毫无意识地一直往下落,可是他连擦拭都忘记了。他不愿意擦干,因为并不担心她会回过头来看一眼自己,他知道不会的,她不会再回头看他了。 路上石砾杂多,这条路并不平整。她身负那么重的一个男人,只觉得摇摇晃晃,愈发支撑不住,偏偏踩到了一块湿漉漉的有些打滑的石板砖头,脚下没有定住,一个踉跄就往前栽了个跟头,膝盖扑通往地上一跪,双手一下子就擦出了一片血。 傅世钦也摔到了地上,但因为何杏在下面垫着的关系,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他关切地问:「何杏,你没事吧,快起来。」 却只见她低着头,维持着方才的姿势那么跪着,泪珠一滴滴地掉在了地上,可是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压抑地无声在哭泣。 傅世钦轻轻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对不起傅先生,我没想到他会真的开那一枪。真的对不起,让您受伤了。」 「一枪而已,死不了人的。何况这件事情与你何干,轮不到你来跟我道歉。你站的起来吗,这样吧,我在这里等你,你去叫人,我的车停在这条路的尽头,让司机过来接我。」 何杏点点头,把司机叫了过来,两个人合力将傅世钦给扶到了车里,车飞快地开到了附近的医院。 医生在第一时间给他做了手术,因为射击的距离并不远,幸好这种型号的子弹威力不是很大,没有在腿部留下太多的残留弹片,不过还是伤及了骨头,傅世钦右腿上的一大块骨头粉碎性骨折了。 月姨收到了消息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到底是谁开的枪?」 傅世钦躺在床上并没有说话,何杏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是,是李君则开的枪。」 「君则?」月姨摇了摇头:「他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明白。难道我们劝说了那么多的话,在他看来都是没用的吗?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傅家,让他们兄弟相残,好狠的心啊。」 「他助纣为虐,颠倒是非,自此以后,我不会再当他是我的弟弟。我们傅家门里也不会再有李君则这样一个人,母亲,他是一条冷血的毒蛇,无需再给他更多的温暖,因为我们付出的再多,他也不会承情心软,他是没有心的。」 窗外忽然乌云密聚,遮天蔽月,却迟迟没有雨落下里。 李君则在宅子里待了数天没有出门。天空始终不放晴,他住的地方地势很高,云层低低压下来,连唿吸似乎都变得不顺畅。 他每天在院子里练习射击,枪口瞄准了位置,扣动扳机,子弹射出来的那一瞬间伴随着浓浓的火药味道,刺激强烈。他从小眼力就好,枪法也不过,只是现在偶尔才能打到中心,更多的时候偏向边缘,他心不在焉。 门外忽然有汽车开过来的声音,紧接着门外有人敲门,他没有回应,在外面的人忍不住自己推开门进来是那一瞬间,连发几枪,都是正中靶心。 来人连连拍手:「好枪法啊,小少爷。」 他微微一笑:「童秋,你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老爷子从外地游山玩水回来了,您不是一直想要见他吗,我第一时间告诉了他,老爷子这就派我过来接您去府上。」 「那真好,走吧,许久不见外公了,我甚是思念。」 童秋也笑:「车在外面候着了,不过小少爷,您手里的枪可得放下,要是随身带着过去让老爷子见到了,可就不好了。」 李君则随手把枪扔到了地上:「那是当然。」 他们进屋的时候,李博台正坐在餐桌前,桌上的饭菜似乎是刚端上来,还冒着热气。 他让李君则在自己对面坐下:「看看这些菜,都是你从小就最爱吃的,咱们祖孙两个人很多年没有再一起吃过一顿饭了,这一次外公特意让厨房里做了这些,应该没有记错。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换了口味?」 「当然没有换,外公有心了。孙儿也许久没有吃过这几道菜了,还记得这也是妈妈生前最爱吃的,可惜妈妈死后,家里的厨房里再也没有做过这些,如今还能够记得孙儿口味的,这世上恐怕只有外公一人了。」 「你还记得你妈妈的样子吗?」 「当然记得,她永远都是那么美丽动人,她喜欢盘着头髮,插一根青铜雕花簪子,即使不爱涂抹妆容,依旧皮肤白皙。平日里没有事的时候,她喜静,只一个人在屋子里看书,孙儿永远都忘不了看到的那一幕,书房里的窗户半开,外面就是一树玉兰花,母亲就坐在窗边,她的脸衬着那些花儿,像是一幅画。」 李博台似乎也陷入了回忆里:「是啊,她那么美好。跟你的外祖母很像,没想到都是一样的薄命,只活了短短几十载就香消玉殒了,可怜如今这世上只剩下你我祖孙二人相依为命了。况且外公老了,想来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等我日后去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李君则握住他的手:「您不要这么说,您一定会长命百岁,寿比南山的。」 李博台又笑了起来:「不过我也是多虑了,你如今有了家室,自然不会一个人。」 「外公还是不要提到她了,孙儿一想到她,心里就觉得烦闷。」 「哦?这是为何?」 李君则心里明白,李博台其实把所有的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此时不过是想试探自己,于是眉头深锁:「几日前是傅南山的头七,傅世钦去我那里让我拜祭傅南山,我不肯去,何杏和傅世钦联合起来对孙儿冷言冷语,他们还辱骂了外公,孙儿一气之下就对傅世钦开了一枪,何杏从始至终都是站在傅世钦那一边的,之后也是一连几日不回家,都陪在他身边照顾他,孙儿对那个女人也是耐心全无,随她去了。」 「我记得上一回见你,你还对我说,何杏她对你很重要,现在你这般态度,变得倒是很快。」 「明明已为人妇,还为了别的男人跟自己的丈夫反目,这样的女人不要也罢。何况她语出诋毁外公,让孙儿厌恶非常,更是后悔从前娶了她回来,徒添烦恼。」 「想不到我在我外孙的心里这般重要,君则,外公很欣慰。」 「外公,您是我最亲近的人,当时得知您还健在于世的时候,我真的高兴坏了,就像是一场梦似的,怕梦醒了您又离开我了。」 李博台见他说话动容,竟然眼里隐有泪光,心里也是被轻轻地触动了。李君则毕竟是自己的亲外孙,从小由他看着长大,血脉相连,抹不掉的。 他亲自给李君则夹了几道菜:「多吃点,最近看着瘦了。阿母是怎么照顾你的?每天的饭菜做的恐怕不合你的胃口啊。」 「当然不是了,只是孙儿最近心里有气,吃不下饭,不关阿母的事情。」 「这样吧,从我这里派一个下人到你们那里,阿母年纪大了,手脚不方便,砍柴挑米的做事也不利索,有他在这些事情交给他就行了,再说你伤了傅世钦,万一他心里愤懑心存报復,到时候反再伤了你,有人在身边保护着,我也能放心。」 「也好。」 …… 从这里离开,李博台让一个叫钱叔的中年人跟着自己回去,他心里有数,这就是李博台放在自己身边的人,随时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到门口的时候发现门没有关,阿母也不在院子里,李君则喊了一声:「阿母,你在哪里?」 往里面走,却听见了有人在哭。 原来是何杏在这里,阿母一直低头抹眼泪:「您怎么就要搬出去了,前些日子跟小少爷不是还好端端地相处嘛,怎么如今就闹成了这个地步了?」 何杏也面露悲伤,一抬头却看到了李君则站在门口,身后还跟了一个陌生男人。 他们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如同一把刀刻在他心上,李君则没有忍住,先一步错开了视线,冷冰冰地看着她:「怎么?是来收拾东西的,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跟自己的新相好生活在一起了,果然是一点羞耻心都没有了。」 「傅先生被你所伤,行动不便,我出于道义照顾他,到了你的眼中,就成了这般不堪了。」 「明明是我的太太,却跟别的男人朝夕相处,还口口声声说什么道义,分明就是不检点!」 大概是这些天眼泪已经流干了,何杏此时竟然没有哭,反而愈发镇定了起来。她从手里慢慢地把那枚祖母绿的戒指拿了下来,平放在摊开的掌心。 「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从始至终,你有没有真的爱过我?」 104.试探 李君则垂眸看她掌心的那枚祖母绿戒指,那日他求婚之时说过的话他一字不差地记在心里:「慈禧生平最爱祖母绿,我听人说,是因为它寓意平安,健康,还有忠贞的爱情。所以我把它送给你,我要你一辈子都幸福。」 那个时候她轻声说:「男人说起情话来真是要命,也不晓得是不是真心的,却能让人忍不住想哭。」 他承诺过:「以后我不会让你哭的。」 「说过的话可要算数,你千万别说到做不到。」 …… 谁会想她一语成谶,那些他亲口说过的话,到底没有真的做到。 李君则转过身去,面上一片清冷,似乎是真的认真思考了她的问题,半天才开口说:「我最初见你,你是傅世钦身边的秘书,我一眼就清楚你在他心里分量不轻,对你难免另眼相看。」 她看着他,把手心慢慢收拢,那戒指生硬地抵在皮肉表面,又冷又硬,磕地她的手生疼生疼的:「所以你果然没有真心对过我。可是李君则,你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要骗我!」 这些天沉淀在她心里的苦楚一併流出,何杏一贯自知自己是遇到大事反而愈发冷静的性子,傅世钦腿负重伤,傅夫人郁结病卧在床……如若她再倒下,再无人可以照顾他们,所以她收敛情绪,克制哀恸,每日保持冷静地去面对傅家所有人。 只是如今听到李君则的回答,她拼命想要维持的平静一下子崩塌,她多希望他能够回到自己从前熟悉的样子,把她搂在怀里说一声对不起,说一句我知道错了。 再不济至少他还记得昔日夫妻的情分,至少不要说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假象。 何杏朝着李君则歇斯底里地吼着,因为太过用力,嗓中仿佛有血丝堵塞,到后来居然一下子声音都变得沙哑了。 他心里疼,说虫蚁吞噬,百兽撕咬都不觉夸张。但是老钱就在身后不到一米的地方,他纵然想流泪,也只能把酸涩硬生生地吞回去,再怎么心如刀割这场独角戏也要演下去,不然就只能功亏一篑。 所以李君则仍然是那副冷淡厌烦的表情:「何杏,你还要我说的多清楚才能真正地明白呢?我对你好当然是有自己的打算,你看你不是果真爱上我了吗?我从傅世钦手里把你给抢了过来,他挫败无奈却也无能为力,每每想起他那副样子,我就十分解恨。」 他走过去用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其实如果你老老实实地不要管我和傅世钦的闲事,兴许我可以让你一直跟在我身边。只是可惜,你非要跟我作对,还出言折损我外公,只会让我对你难得的那点兴趣都消失殆尽了。」 何杏勐地拍开他的手:「不要碰我!李君则,今日你的话我记住了,我何杏从前是瞎了眼睛才会爱上你这样的男人。」 说完她伸手把窗户推开,态度决绝地把手里的戒指一用力扔进了江水里,回过头来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我的情分就如同这枚戒指一样,从此坠入江底,不见天日。从今往后,我们恩断义绝,再也不是什么夫妻!」 他看着窗外,江水滔滔,一往无前,终是点点头:「好。那么现在从我面前滚开,这里就不再是你能随便进出的地方了。」 何杏拿了自己的东西,走到门边又折了回来看着他的背影开口,声音也是诡异地平静:「我也不想再见你,倘若日后你安分点,我只当你是陌路人。但若是你再跟着你外公一起兴风作浪,做有损我们国家的任何事情,那你就是我何杏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再见你之时,一定亲手取你性命。」 阿母一直低着头抹眼泪,等何杏走了终究忍不住说:「小少爷煳涂,当真是一点都不在乎少夫人的感受了吗?」 「有什么好哭的?女人如衣服,若是这件衣服有一天不合身了,丢了就是。对了,以后这位老钱就跟我们一起生活,你有什么做不来的事情,只管吩咐他就行了。再替他收拾一间房出来。」又对老钱说:「你跟着阿母过去看看吧,也把自己带过来的行李收拾收拾。」 老钱应允,跟着阿母往外走,走到半路却又停下来:「我落下了东西再客厅里面,回去拿一下。稍后就来。」 阿母不疑有他,只管自己先去收拾客房,老钱放慢步子靠近客厅,悄悄地躲在墙壁后面观察李君则的表情。只见他神情并无异常,丝毫不见痛苦忧愁,只是手里拿了今天的报纸随意地翻看,看来刚才何杏的事情在他心里无甚波澜。 老钱暗自点点头,又匆忙往阿母那里去,李君则瞥了一眼门外,手指生生地把报纸给戳破了。 午后的阳光正好,李博台年纪大了,愈发喜欢晒太阳,在院子里摆了一张竹编摇椅,身边的矮案上放了一杯茶,想起来的时候,就端起杯子小酌一口。 老钱把此前发生的那一幕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李博台没摇头也没有点头,半天才恩了一声。 「老爷子,依我看啊,小少爷跟那个*的女人这一次是彻底断干净了,以后也不要再担心他们会有联繫了。」 「你想知道这茶水的真正味道,光喝这么一杯是远远不够的,只有反覆沖煮,才能把它最内里的味道给品尝出来。对人对事也应该是这样的。中国是一个歷史厚重的国家,有歷史就有教训,自古以来常听说帝王将相轻易信了一个人,落得一无所有的下场。你知道为什么吗?他们正是觉得至亲的人不会伤害自己,可父子尚能反目,兄弟尚能相争,祖孙又岂能不防?」 「您是说,小少爷有可能只是在做戏给咱们看?」 「是或不是,还要再试探才能知道。君则这个孩子太聪明,他若真的有心帮我,他日必然是我的左膀右臂,能替我日本的繁盛立下大功,可若他想要害我,那只会是一个大的祸患,到时即使是我亲孙子,我也不能够放过他。」 「属下明白了,属下会警惕盯着小少爷的。」 李博台摆摆手指示意他离开,又把童秋给叫了过来:「你替我做一件事情。」 「您请吩咐。」 「那个叫何杏的女人,你找人把她给绑架了,先不要伤害她。」 「您是想看看小少爷的反应?」 「嘴上的话说的再狠绝都有可能是假的,可是当在乎的人生死攸关的时候,人的反应才会是真实的。我倒想看看我这个外孙,会不会因此担惊受怕。」 「是,我这就让人去办。」 …… 傅世钦已经出院,他的伤自然还没有好,只是傅夫人如今也病倒了,傅家一团散沙一般,他在医院里待不下去,执意要回府。 何杏只好依了他,却尽忠尽职地在他身边照顾着。府上的佣人也走了大半,剩下的就是一直被傅夫人收留的无处可去的孤儿,人手并不够用。 无意闲聊中,也不知道是谁提起来,说是重庆老城区里有位老中医医术了得,他亲自制作的膏药效果奇妙,对付骨折跌打之类的损伤更是有对策,只肖贴上几张膏药,不出数月,骨骼就能恢復从前。 何杏决定亲自去一趟那老中医那里,她是午饭后出的门,叫了一辆人力车,约莫半个钟头的功夫就到了地方。 她把傅世钦的情况和那中医言明,得了几副膏药离开,又坐上人力车折回去。 只是她渐渐觉得这条路并不是来时的路,颇有些疑惑地问拉扯的师傅:「你是不是走错路了,我怎么记得不该是这样走的。」 「小姐别担心,我这是走的小路,绝对会把你送到府上的。你就放心吧。」 她对重庆的大街小巷虽然不熟悉,过了一会儿却觉得更不对劲,分明是离傅家越来越远了,于是让他停下来,谁知道这人停是停了,手里却不知道何时多了一块沾了迷药的布条,瞬时捂住了她的口鼻。她一阵晕眩,昏了过去。 再醒来她什么都看不见,眼睛上蒙了一层黑布,手脚都被粗实的绳子捆紧了,挣脱不得。 她喊了一声:「有人吗?为什么要抓我?」 没有人回应。 傅世钦看了看墙上的时钟:「都这么晚了,何杏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呢?」 派出去的人也回来禀告:「大公子,方才我去了那位老中医那里,他说记得有位小姐来过,还带了几副膏药离开的,听他说的时间,本该日落前一定回来的。我恐怕,何小姐会出事啊。」 傅世钦听了这话心里一紧:「她在重庆没有亲戚朋友,会不会是去了李君则那里?」 「她和二公子彻底闹翻了,岂会再回去。」 「无论如何也要过去一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说不定李君则能知道她在哪里。我亲自去找他。快备车。」 「您的腿脚不便,山路难走,还是不要……」 「备车!」 105.又入危局 李君则在二楼的房间里看书,与其说是看书,倒不如说是睹物思人。 手里的这卷宋词本来是他母亲生前留下的,何杏在这里的时候也喜欢翻一翻,有时候还在边上写点东西。她的字并不算好看,一笔一划,像是孩童的字体。 因为是用钢笔写,手上用了力气,纸张都会有微微的凹凸感。他的手指轻轻地抚摸这些字迹,闭上了眼睛,如同握住了她的手,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 原本安静的院子里忽然有人敲门,他疑惑地站起来开门出去,就看到阿母已经披了衣服在开门了。他站在二楼看,一眼瞥见老钱住的屋子里的门也不很明显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来人却是傅世钦。李君则在心里嘆了一口气,这段时间十分关键,其实他是不愿意傅世钦常来找自己的,当初那一枪还以为情分真的断绝了,此时又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他又寻思,莫非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情,见傅世钦敲门的时候声音如此急促,难道是何杏出事了? 正想着,果然听到楼下他问阿母:「何杏今天有没有到这里来?」 李君则的心勐地往下一沉,下意识地就想下去问问他到底怎么了。可是又忍不住朝着老钱的房间看了一眼,硬是忍住了。 他站着没动,傅世钦抬头看到他,大声地喊了一句:「李君则,何杏不见了。」 「何杏不见了,你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她下午去帮我买东西,结果迟迟不见回府,现在已经要入夜了,她一定是出事了。」 「既然是出事了,你就该去别的地方找人,还留在我这里耽误时间干嘛,你也看到了,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傅世钦气的指着他:「再不济她也曾经是你的髮妻,如今下落不明,你就用这样的态度来敷衍我。当真是一点都不担心她的死活吗?」 「那个女人如今已经和我毫无关联了,所以无论她现在怎么样,我都不会关心。时候不早了,我还要休息,阿母,让他出去。」 阿母为难地看着傅世钦:「大公子,您还是回去吧。少夫人今天真的没有来过这里,您去别处再找找吧。」 「阿母,不要乱说话,何杏已经不是什么少夫人了,你最好记住了。」 傅世钦两只拳头握地紧紧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你个李君则,对我下得了毒手也就罢了,连对何杏都毫不留情,你果然够狠,够绝。枉费何杏这些日子以来为你流了那么多眼泪,换来的就是你的心如铁石,我真是替她不值得。」 李君则没等他说完就折身回到了房间里,傅世钦拄着手杖愤然离去。 熄了灯,李君则躺在床上却是睁着眼睛,此刻心乱如麻。 「何杏,你到底在哪里?谁会把你抓走呢,难道是外公做的吗?」 如果真的是外公下的手,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李君则翻了个身心里想,莫非是为了进一步地试探自己的反应。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来何杏还会得罪什么人,他在心里嘆了一口气,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把自己的情绪给稳定住,不能露出端倪来。 清晨露水沾湿树梢,天大亮了以后白云稀疏聚散,更衬得天色蔚蓝。 他其实一夜睡得很不踏实,一早起来却洗漱干净,让自己尽量看上去很精神,下楼的时候伸了个懒腰,笑起来大声说:「这样好的天气,让人心情都愉快了起来,若是能到江面上划船捕鱼,也是人生一大惬意之事。」 老钱在院子里噼柴,此时附和着说:「小少爷要是想,我立即去准备。」 「好啊,最好再带上一壶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说完又扫了一眼院子:「咦,阿母去哪里了?」 「她从一早就进了最里面的房间,一直没有出来。」老钱答道,又加了一句:「似乎是在拜观音,说是想替何小姐祷告,希望菩萨保佑她能够平安无事。」 李君则心里有一股暖流缓缓淌出来,面上却愈发冷静:「阿母真是老煳涂了,那个女人有什么值得她惦记的地方。如果她不幸死了,那也是她自己命不好。」 …… 何杏的衣袖里藏了一枚刀片,这是从很久之前就养成的习惯,当初也正是因为这个刀片,在上海的时候把她从那个幽灵部队的女人手里救了一命,没想到现在又派了用场。 她不着痕迹地把手上的绳子给隔断了,却又听到有脚步声,她没敢再有动作,仍旧把绳子缠在手里。 对方是来给她送饭的,拿下了她蒙在眼睛上的纱布。幸好屋子里并不亮,她一下子就适应了室内的光线,来的只有一个人,矮个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替你把手上的绳子解开方便你吃饭,不过你不准乱来,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何杏嗯了一声,趁着他走到自己身后的时候,忽然挣开了绳子一下子勒住了这人的脖子,他无声地挣扎了很久,终于倒了下去。 她低头给自己的脚上也解开,放轻步子往外走。发现这里很像是一个很大的仓库,有不少人在门口巡逻,她躲在箱子后面渐渐往门口走,发现了前面有一个很大的实验室,而自己身边的一些铁桶都被焊封了,里面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不过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李君则外公曾经的那个化学工厂,又想到陈旭他们最近一直在查这件事,所以留了心眼。 因为门口守着的人很多,她观察了一下别的地方,只有窗户能够爬出去。不过窗户很高,她趁着没有人注意搬了一个铁桶在下面,踩着铁桶,两只手伸到了边缘,双臂使劲力气终于是慢慢地踱了上去,外面就是江水,且水流比较湍急。 幸好两边有高树,她一跃而下,一把抱住了树干,贴着石壁往前走,因为有树木掩饰,她匍匐着前行,到底是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李君则果然兴致勃勃地去江上钓鱼,回来的时候倒是有不错的收穫,其中还有一条很重的黑回鱼。他让阿母做了鱼头汤,自己尝了尝觉得味道很好,坚持要给李博台送过去一些。 大概是对李君则的怀疑减淡了不少,他进出李博台那里也已经不再困难。 「外公,这是我亲自钓的鱼,这鱼汤十分鲜美,而且很补身体的,孙儿特意盛了一些带过来给您喝。」 「你有心了,放着吧,方才我午饭吃了不少,这汤留着晚上再喝。」 「也好。」 「到我这里来,除了是给我送汤来的,可还有别的事情?」 「没有别的事,孙儿只是想看看外公,上次您说腰不好,这几日可舒坦些了?」 「人老了,毛病也就跟着多了起来,不碍事的。我想休息一会儿,既然你没有别的事,就先回去吧。」 「好,那外公您保重,我下次再来看望您。」 李博台看着他神色无常地走到门边,眼看着就要离开了,果然没有半点想提起关于何杏的意思,这才放了心,又出口叫住他:「对了,君则,傅世钦应该找过你了吧。」 「外公如何知道?」他回身:「的确是,听说何杏不见了,他倒是着急的要命,大晚上的跑到了我那里去要人,真是可笑,我怎么能知道那个女人在哪里。」 「唔,若是外公说,她在我手里,你会如何?」 李君则露出诧异的神情:「咦,莫非是她又私下有什么动作惹了外公?果然是个不省油的灯。」 「我要是杀了她,你会不会对外公心存芥蒂?」 「自然不会。她辱骂您在先,我不杀她已经是顾念情分了,而且她是*的人,留着也是一个祸患,外公要了她的命也是情理之中。」 李博台笑了笑:「她的命不值钱,杀了反而更没有价值了,我抓她自有别的目的。这一回我不仅会让她设法逃脱,还会让她颇有收穫的离开。」 「哦?外公为何这般大费周章?」 「你想知道?」 「孙儿当然想知道,不过如果外公不便告诉孙儿,孙儿也就不问了。」 「告诉你也无妨。据可靠消息,*的人私底下一直想要找到我的秘密工厂位置,但是始终没有头绪,如今何杏被关的地方正是在一个很大的工厂里,我在那里设置了一个假的实验室,还放了许多密封的铁桶,其实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化学材料,只是水而已。不过如果她有心,逃出去之后就肯定会把这个情况告诉*的其他人,到时候我在工厂里设下天罗地网,说不定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 李君则露出赞嘆来:「外公果然是足智多谋,这样一来必能把那帮人剷除,日后也不用担心他们再有对您不利的动作了。」 李博台示意他坐下来:「君则,外公是什么样的身份,你已经知道了吧。」 「孙儿知道。那日傅家把我妈妈多年前的那封遗书交给我,上面说到,您是日本人。最初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孙儿不是不震惊的。」 「哦,我原本还担心,你会因此怨恨我。」 「孙儿的身体里流着和外公一样的血,自然是外公立场一致。况且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江山是强者得到,没有什么可以质疑的。」 李君则的话果然让李博台开怀了起来:「好一句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没错,世界变动有它自己的定数,我们不过是推动它变得更快而已。」 …… 106.该死心了 从李博台那里出来,老钱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盯着自己,他心里自然清楚原因,外公想设法把*的人一网打尽,那么何杏那条线就不能断了,如果他涉嫌告密,必然会让他的算盘落空。 李君则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十分着急,如今他联繫不到胡公,也不好让他们做好提防。一旦真的上当了,后果不堪设想。 而自己为了避嫌,跟任何人接触都有可能被引起怀疑,除非是,再有其他人代为传话,而这个人,只能是阿母了…… 他于是写好了书信摺叠好,在一件旧衣服上剪开了一个小口,把信塞到了里面,又走到外面对着楼下喊了一声:「阿母,给我泡一杯茶上来。」 阿母应了一声,很快把茶水泡好送了上去,李君则趁着老钱在楼下洗菜,没有提防他们的动静,立即小声吩咐:「阿母,等会儿你设法出去一趟,替我找一个人,把这件衣服递给他,切记不能让任何人注意到你,尤其是老钱。」 「这是为何?」 「不要问,只管照我说的去做。等会儿我说衣服破了让你补一补,你就说自己眼睛不好没法缝补,拿出去找缝纫店的人帮帮忙。我让你去的那里,就是一家缝纫店。你速去速回,千万不能耽误了。」 阿母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见李君则这么避讳老钱,猜到一定很严重,所以她郑重地点点头。 她拿了那件衣服下楼,故意当着老钱的面说:「唉,怎么好好的衣服划破了这么大的一道口子,我看想补好不容易啊。」 老钱问:「怎么了这是?」 「小少爷不小心勾到桌角的一个洋钉子上面了,你瞧,勾了这么大一个洞,我自己是没法子替他缝好了,现在年纪大了,头昏眼花的,我看还是拿到店里请人家师傅缝好吧。」 老钱不疑有他,继续做自己手里的事情,阿母还顺便提了菜篮子出门,临走的时候又问:「老钱,你想吃什么菜跟我说,我一併买了中午回来做给你们吃。」 「阿母,您尽管买,我不挑嘴的,什么都吃。」 出了门,她就按照李君则交代的地方摸索了过去,果然见到了一家不挂牌子的老裁缝店,一个老太太坐在门口脚踩着缝纫机不紧不慢地工作。阿母四周看了看,里面的人也注意到了她,推了推眼镜问:「你找谁啊?」 「我来缝衣服的。」 「进来吧。」 阿母把衣服给他:「我们家小少爷的衣服坏了,让我一定送到这里来给你们。」末了他又加了一句:「我家少爷姓李。」 这句话果然引起了注意。这老太太嗯了一声,在衣服里摸了摸,感觉里面藏了东西,一点点地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发现是一封信。 她让人把信给递到了后面,让阿母坐下来等一等:「很快就能缝好了,喝茶吗?」 「不用客气了。我还想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跟我家小少爷有什么关系呢?」 她没有吱声,后面的人折回来在她耳边嘀咕了两句,她对阿母说:「有人想见见你,你有什么问题,不如去问问那个人。」 阿母点了点头跟着往后面走,胡公坐在井边打水:「老人家您好啊,您就是阿母吧。」 「你怎么知道的?」 「李君则身边最近是不是多了什么人?」 「有一个叫老钱的,前段时间突然搬到了我们那里去,这一次我送信过来,小少爷还让他避开他。」 「怪不得他会让你送信过来,除了你大概也没有别的人能做到了。是这样的老人家,你最近可能觉得,你家小少爷有一点不一样了,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仍然是你熟悉的那个好人,之所以会变得冷漠了,也是另有苦衷的。你既然被牵扯到这件事情里,说明他对你非常的信任,为了他的生命安全,你绝对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李君则和我们之间的来往。」 「你们是什么人啊?」 「这点我不能告诉你,不过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做的是救国救民的好事。那个老钱,你要提防,他是李君则的外公安排盯着他的人。」 阿母震惊地应了一声。 「不过你千万不能表现的明显惹人怀疑,那也会让李君则身处险境的。听我说,刚才那封信我已经看了,转告李君则,多谢他的提醒,让他自己也万事小心,毕竟我们没有动作的话,他就有可能被怀疑是泄密的人。」 「好的,我这就回去跟他说。」 「以后他在有什么事情,你不要频繁地到这里来,次数多了会让人注意的。你每天不是在后面的那块水田里浇菜施肥嘛,那块田边有一棵小杉树,你若有什么急事,就把信埋在杉树下面,我们的人自然会看到了。」 阿母连连答应。 她走到前面,老太太把衣服叠好递给她:「缝好了,保证你家小少爷满意。」 「多谢了。」 何杏好不容易从那个工厂逃了出来,连傅家都没有来得及回去,就赶紧去找了陈旭:「我好像知道我们秘密要找的工厂在哪里了。」 「怎么说?」 「我被绑架的地方,正是一个很大的化工厂,还有实验室,有很多桶里的材料都是密封的,我觉得不会错的。现在我逃出来了,他们说不定会有防备,把那里临时撤走,我们动作得快。」 「好的,我立即向上级请示。」 从陈旭这里离开,她又匆忙回到了傅家,傅世钦看到她的那一瞬心里的那块巨石终于落下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你到底去哪里了,我甚至请了从前警察署的熟人帮忙来找你都没有找到。」 「我被人绑架了,然后逃出来了。」 「是谁做的?」 何杏摇摇头:「不知道。」 傅世钦一下子抱住了她:「无论如何,回来就好,以后不准再一个人出门了。」 她伸手推开了傅世钦,又觉得气氛尴尬,只好说:「真是丢人,说起来我也有两下子功夫,竟然就那么被人给抓了。」 他心里一阵失落,没再说什么。 「您一定很着急吧,到处找不到我的人影,真是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他的司机一直嘆气:「何小姐,您是不知道啊,那天晚上大公子从金刚碑回来,走小路的时候拐杖不小心卡在了石头里,他没防备从石阶上跌了下去,脚上的伤更重了些。疼的脸都发黄了。」 何杏心里一紧,又问:「怎么去了金刚碑,你去李君则那里找我了吗?」 傅世钦点了点头。 她咬了咬嘴唇:「他也知道我失踪的消息了吗?那……他说什么没有?」 「何杏,他说跟他没有关系,让我到别处去找你,不要再打扰他了。」 早该知道的答案,她又为何多此一举地问一句,徒增伤心罢了。 何杏强忍住内心的悲怆,甚至对傅世钦还笑了一下:「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一会儿。」 「去吧。」 一转身,却有眼泪掉下来。 原来说得再决绝的话,都敌不过心里最后的那点期待。而现在,她终究是不再心存幻想了。该死心了。 陈旭把何杏带回来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了胡公,本来以为胡公一定会跟自己一样兴奋,毕竟终于有了一些线索。 谁知道胡公表情平常:「这件事情我知道了,不过那里不是我们要找的地方,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这是为何?」陈旭想不通:「何杏冒着生命危险逃了回来,她的情报不会有误的。我觉得我们需要尽快派人去那里查看清楚。」 「陈旭同志,不要再问原因,你得服从上级的安排,我们做事都是有自己的考虑,绝对不会出错的,回去吧。」 因为李君则的身份特殊,属于高级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胡公不宜告诉陈旭更多的消息。 陈旭一贯是听命令行事,只是这一次从胡公那里回来怎么都想不通,他的一个很好的兄弟在秘密调查那间工厂的时候被人盯上了,当晚就失踪了,第二天尸体在荒郊被人发现,这一直是他的心里大恨。 他想不通为什么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现在好不容易有些头绪了,还不採取行动。越是想越是会觉得心里憋屈,当下决定自己偷偷带几个人去打听清楚。 这个素来冷静的男人却为自己难得的冲动付出了代价。 陈旭一行一共四个人,因为不敢从路面直接过去,所以选择了划船走水路。他们把船拴在了石壁上,从江岸的石头上翻过去,接近了那家工厂。 躲在树木后面,拿望远镜可以看到有几辆卡车停在路边,似乎正在把里面的东西往车上搬运。 陈旭对身边的人说:「看来是因为何杏逃走了,怕这里会暴露,所以他们紧急换地方了,走,我们得想办法跟着他们,你们两个从左边跑过去,想办法把门口这些人引开,小勤你跟我设法趁乱跑进工厂里。」 107.紧要关头 听了陈旭的安排,那两个人从左边不着痕迹地跑了过去,故意点燃了一棵小树,顿时冒出了一阵白烟。 守在工厂门口的人果然都被吸引了过去,大喊了一声:「那里怎么突然着火了?」就全都沖了过去。 陈旭对小勤点了点头,两个人飞快地冲进了工厂里,然后趁着里面的两个工人不注意,把他们都给打晕了,然后躲在了不会有人注意的地方,换上了他们的衣服,把帽檐压低了,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把这些工厂里的铁桶给一个一个搬了出去。 陈旭看到了外面的一辆货车被装满了即将开走,就对小勤说:「你想办法把里面两个晕了过去的人给弄出去,别被人发现了。我现在跟着上车和他们一起离开,看看这些东西会被送到哪里去。」 他很快就跳上了车,躲在了铁桶堆里,侧身蜷缩在车上,果然没有人发现他,没一会儿车子就发动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又停了下来,随后后面的舱门被打开,又有工人过来把货物一件件地搬下去。陈旭趁机又装模作样地也把东西搬了往里面走,顺便四处观察想要记住这附近的样子,方便日后能即使找到地方。 可是没有想到他才刚把东西放下来,一转身就已经有两个人靠了过来。 陈旭故作镇定地想要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谁知道他的帽子一下子就被人给拿了下来。 「老大,就是这个小子刚才一路跟着我们过来的。」 他心里勐地陷了下去,却还在佯装不知:「有什么事吗?我就是个搬货的。」 「小子,我们盯了你们好久了,你另外的几个同伴可都在我们手上了。」 陈旭握紧了手,想要趁他们不注意掏出手枪,谁知道被人眼疾手快地发现,一脚踢开了他的枪,他也随后被扣了起来。 …… 李君则看着李博台不紧不慢地用烧开的水浇在紫砂壶上,这样反覆了几次,方才把壶里的茶水倒在杯子里,递给他:「尝一尝,这样煮出来的茶味道清冽,回味无穷。」 「谢谢外公。」 他一饮而下,李博台笑:「君则,你喝的太急了,是品不出来这其中的精妙的。」 「孙儿性子急,外公见谅。」 「不碍事,年轻人都是这样的。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样,急功近利,只在乎结果,往往忽视了过程。」 李君则点头,又用不经意地口吻问道:「对了外公,这一次那边的工厂里可有收穫?想必您一定把那帮*的人都给抓了吧。」 「并没有,他们很狡猾,只派了几个人过来。所以这次的成效不大,如今只有从这几个人嘴里撬开点东西,看看能不能摸清他们的最上级是什么人。」 李君则听了一阵懊恼,分明自己已经把话都交代的很清楚了,怎么说好了不要让他们派人过来还是有那么几个落网了?不过面上还是附和着:「哦?只才有几个人,真是叫人失望。外公,孙儿从前跟他们的人共事过,说不定里面有孙儿熟悉的人,孙儿想帮外公分忧,说不定能问出什么东西来。」 「也好,我就把这里面一个为首的男人交给你来审。」 李君则万没有想到那个人会是陈旭。 陈旭在见到李君则的时候也是大为诧异,随即呸了一声:「卑鄙小人,何杏说的没有错,你果然一直在骗我们。从前我还当你是个有道义的好人,不想竟然成了一个卖国贼,我陈旭再没有你这种兄弟。」 李君则在他面前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不要跟我扯那些没用的东西,说吧,谁是你们在重庆的负责人,是谁派你们来的。」 「想让我开口,你做梦。」 「好啊,不肯说是吧,那就打到你肯说为止。老钱,给我狠狠地打,我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老钱听到他的话,拿了鞭子果然不留情地打在陈旭身上,很快他衣服上就多了好几道血口。 李君则别过脸去,有人端了茶水给他,他端起来,拿开茶杯盖的时候,手却在不停地发抖。 好不容易克制住情绪,那边陈旭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了。 「老钱,你先停一下,给他一点时间考虑清楚。别一下子就把人给打死了,我留着他的命还有用呢。」 「小少爷,这鞭子可是最没有威慑力的东西了,咱们这里要什么没有,要我说这个时候得给他尝尝什么叫真正的骨头他才肯说,就是再硬的骨头也叫他软下来。」 「其他东西你别给我拿上来,我觉得瘆人。」说完又站起来:「陈旭,我劝你好好想想,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说出来,不然今天你恐怕要走不出这里了。」 「你死了这条心。」 李君则点了根烟:「你这又是何苦,只要你肯合作,看在我们从前相识的份上,我可以跟我外公求求情让他不再为难你,说不定能让你在我们身边谋一份好位置,比你在*里清汤白水的做事可舒服多了。」 他说着,朝着陈旭眨眨眼睛,示意他可以先随便说点东西来煳弄一下这里的人,可是陈旭哪里根本不知道李君则是好意,压根没有在意他的提示。 身边又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李君则不好多说什么,只能任凭老钱继续动手。 天渐渐黑了,李君则让老钱停住:「这里这么多兄弟,大家累了一天了肯定都饿了,你去外面买点吃的回来,对了,记得再带一壶酒回来,我今天喝了一天的茶,太清淡了,没有酒实在是难受。」 老钱应允走了出去,等回来的时候果然带了吃的和一大罈子酒。 李君则把酒打开,先给自己倒了一碗,復而又凑在酒罈子边上闻了闻,还用袖子挥一挥让酒香散了出来:「闻起来很香啊,看来是好酒,大伙儿都来尝尝看。」 殊不知,他藏在袖子里的另一手已经把一小瓶无色无味的迷药给倒了进去。 按照李君则的吩咐,老钱给这里的人都倒上了一大碗,也有个说自己一喝酒就会长红疹的,怎么劝都不肯碰酒,李君则说不用管他,和他们吃饭干杯。 没过一会儿就有人感觉到不寻常了,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头晕,随后喝了酒的都感觉到很难受,一个个地倒了下去。 那个没沾酒的人吓了一跳,大声喊:「你们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李君则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老钱的佩刀给取了出来,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在这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把刀插进了他的胸膛里。 这人瞬时咽了气。他手上沾了血,却不急着擦干净,而是把血迹抹到了老钱的手上,然后用布条沾上就把自己的手背擦干净。 陈旭看着他:「你……」 「快离开这里,我现在想办法把你的手铐和脚铐给弄开。」 「你为什么要放了我?」 「白痴,我分明警告过不要到这里来,你非要过来逞什么英雄?」 陈旭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你告诉胡公的,你是我们的人。」 「出去以后,不要告诉何杏。她暂时还不能知道。」他找了锯子过来,用力地锯开了他手上的东西,手心磨得生疼:「妈的,这玩意儿怎么这么难断开。」 「其他几个人在哪里?」 「我目前不知道,我会想办法打听到的,你先别管他们了,先保住自己的命再说。」 他蹲下来又要锯开脚镣,谁知道外面忽然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他和陈旭四目相对了一下:「糟了。」 说着他手里的动作更加快,似乎是要拼了命把这东西给锯开似的,陈旭紧张地看着他:「来不及了,外面听上去不止几个人,你别管我了,要是让他们看到了你会有危险的。」 「不行,你会死在这里的。」 「李君则,别弄了,你赶紧也装睡,别再弄了。」 李君则咬了咬牙,就差把嘴唇给咬破了,听到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他绝望地扔下了锯子,也装作被下了药的样子趴在了桌子上。 陈旭朝着外面声音不大不小地喊了一声:「老钱,你快装睡,有人来了。」 李博台本来是带着人过来想看看审问的如何了,结果一直没听见里面的动静,冷不丁地突然听到了这么一句,心里一动。 他们慢慢地靠近,就看到屋子里的人都倒了下去,地上还有个死人。 而陈旭的手镣已经被人给弄断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我刚才听到你说,让老钱装睡?是他要放了你?」 「没有,不是老钱。我不认得什么老钱。」 「还狡辩,我都已经听到了。」说着李博台一脚踢在了老钱的身上,他往地上一栽,仍然是闭着眼睛的。 「演的还挺像啊。来人,拿冰水来,把他们全部都给我弄醒了。」 随即他又蹲下来看了看地上那个死的人胸口的刀,一把把刀拔了出来,咒骂了一声:「该死!」 一盆冰水从老钱的头上浇了下去,他被突然的刺激给弄得清醒了,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就看到李博台的手里拿着自己的刀,有些诧异地问:「老爷子,您怎么……」 「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我身边当卧底,要不是我今天突然过来,还真是让你把人给放了。」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啊。」 「看看你的手,想磨灭证据也要把手上的血迹先给擦干净!说,你跟*的人是什么关系!」 108.心如冷窖 老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这么一片血迹,再看到地上躺着的那个死人,和陈旭手上被人弄断的手镣,顿时一阵胆战心惊。 他瞬时跪了下来拉住李博台的衣角:「老爷子,不是我做的啊,我在你身边那么久了,怎么可能会做出这般对不住您的事情呢?这,这一定是有人在陷害我,我们这些人里面,一定是有中共的奸细啊!」 李博台对着童秋做了个手势,其他人也都被冰水给一一浇醒了。李君则揉了揉眼睛懵懂地看了一眼屋子里的情况,诧异地问道:「咦,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我会突然睡着了,分明之前还是不困的。」 「君则,你们太大意了,有人在你们喝的酒里面下了药,把你们都给弄晕了,好趁机把这个人给放走了。」 李君则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来:「我的天,谁敢有这么大的胆子,我一定不放过他。」又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老钱:「难道是你做的?好你个老钱,矇骗了我和外公这么久,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老钱连连求饶:「真的不是我啊,小少爷,这酒是您让我去买的,提议喝酒也是您的主意,这要算起来,您也有责任啊。」 「外公,他竟然想把罪名给扣到孙儿头上,来挑拨我们的关系,的确孙儿馋酒贪杯是有错,可是只有他一人有机会下药啊。」李君则又看了一眼陈旭:「你来说,老钱跟你是什么关系?」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认得什么老钱老赵的,这个地方所有人之中,我只认得你李君则一个人,要说有人念在过去的交情份上来救我的话,我看也只有你会救我。」 老钱连连说是:「老爷子您听听,他说了不认得小人,我真的不是什么奸细啊,要说到可能性更大的,小少爷恐怕……」 李君则委屈的看着李博台:「外公,这,这简直是血口喷人。」 李博台冷哼了一声:「好大的胆子,你以为把罪名栽赃到君则的头上我就会信了你吗,我告诉你,今天你是逃不过去了。你不仅杀了我的人,想私下里放走这个中共的人,还有意离间我们祖孙关系,实在可恶,该死!童秋,给我毙了他。」 童秋应了一声,老钱还想再说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他所有没来及说的话,都在一声枪响之后成为了永远的秘密。 等老钱的尸体被人拖了出去,李博台指了指陈旭问李君则:「审讯了一整天,可是问出了什么东西来没有?」 「回外公,这个人嘴巴很硬,目前还不肯说什么,等孙儿再想多加言行拷问,他总有撑不住的时候,想必不会太久就能够松口了。」 「不必了。」李博台冷不丁地开口:「既然审问了那么久都毫无收穫,恐怕他就是死了都不肯把自己知道的告诉我们了。与其留下一个废人,不如杀了他来的轻松,君则,这个人刚才联合老钱一起诋毁你,妄想要破坏咱们祖孙的感情,就交给你亲自动手,给我杀了他。」 李君则心里一惊,但还在争取:「可是外公,我们好不容易才抓到他,如果不问出点什么来,孙儿总有些不甘心,不如外公再给孙儿一点时间,孙儿到时候一定可以……」 「怎么了,你是不想听外公的话吗?君则,还是说你心里对他有同情,不忍心对他动手?」 「同情他?外公真是说笑了,只是孙儿……」陈旭见状知道其实李博台对李君则也不是十分的信任,可能是藉此来试探他是不是对自己仍旧念及情分。他从落到他们手里之时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看这情景也知道想要活下来更是不可能,倘若李君则再犹豫不决,恐怕他也要被人怀疑了。 所以陈旭哈哈大笑了起来:「李君则,有本事你杀了我啊,你这个败类,国家的叛徒,今日我陈旭死在你手里,可是总有一天你和外公都会有报应的。」 「你给我闭嘴!」 「怎么?莫非你不敢杀我,胆子这么小啊,就你这样的懦夫还想打败我中华大地上的不怕死的英雄,简直就是做梦。」 李君则一脚踢在他的身上,手使劲地抓住了他的头髮,让他昂头看着自己:「陈旭,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了你。你三番五次地触及我的底线,我岂能容得下你。」 因为是背对着外公,李君则用唇语对他说:「不要轻举妄动。」 可是陈旭不愿意再连累他,方才那一幕已经让人胆战心惊了,就算之后他寻到机会放了自己,只会让他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所以陈旭趁着李君则挡在了自己面前,也用唇语说:「杀了我。」 李君则的眼里慢慢地湿润了起来,手上的力气越发地重,几乎是在发抖。 陈旭露出哀求的眼神。李君则逼迫自己把眼泪给压了下去,回过身来对着童秋大声地说了一句:「拿枪来。」 童秋把枪上膛递给了他,李君则把枪口对着陈旭的胸口,手指放在了扳机上,不忍再看陈旭一眼,别过头去扣动了扳机。 砰地一声。 他迅速地低下了头,却只看到了陈旭脸上的一抹轻松的笑容,丝毫没有畏惧。 李君则把枪扔了下去,面目表情地转过身来,他的身上沾染了一大片的血,浓浓的血腥味道让他的胃里翻江倒海。 「君则,你做的很好。」李博台亲切地拍了拍李君则的肩膀:「对待这种人,就是不能心慈手软,否则的话,最后害的就是自己了。」 「我明白的,外公。」 李博台点点头,又想起来什么:「对了,老钱如今去了,我需不需要再派一个人到你身边照顾你?」 「暂时不要了,阿母能把我照顾的很好,况且这一次我有心理阴影了,我对老钱那么推心置腹,他却竟然这么背叛我们祖孙两人,我实在很是伤心。」 「也好,有什么需要随时跟外公说。」 「时间不早了,我今天一天也累了,又弄得一身都是血,外公,我就先走一步,回去洗洗澡睡觉了。」 「去吧。」 车把他送到外边,李君则自己走山路回去。 却不知道为何,每一步都轻飘飘的,如同行走在云端里。 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阿母听到动静掌灯出来迎接他,李君则看着阿母,手无力的扶在门上,靠着大门大口地喘着粗气。 阿母紧张地看着他:「小少爷,您这是怎么回事?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该不是生病了吧。」 他摇摇头,忽然捂住胸口,心里一阵绞痛。阿母扶着他:「你跟我说说话,不要吓唬阿母啊。」 李君则伸手一把抱住阿母:「阿母,我该怎么办,我撑不下去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再这么下去我觉得自己就要死掉了,我好孤独,好痛苦。」 「好孩子,我知道你不容易,别怕,你还有阿母在身边陪伴着你的,别怕。」她如同母亲一般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看到他这个样子心疼极了。 「小少爷,这些事情真的不能让何杏小姐知道吗?如果这种时候她能够陪在你身边的话,你一定会好受许多的。现在她对你的误会太深了,我真的很担心你们两个没有回头的余地啊。」 「回头,回到我身边……」李君则绝望地笑了笑,这笑容如同手里的一把沙一样零落无形:「阿母,我回不了头,我亲手杀了她如同哥哥一般亲近的人,她这一辈子到死都不会再原谅我的。」 「就不能跟她说实话吗?」 「不能说,不可说,说不得。我当初选择了这条路就应该要知道的,每一步都险象环生,错一步,步步错。」 「小少爷,你这个样子让阿母很担心。振作起来,未来一定会是好的,中国人讲究因果报应的,坏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未来,未来是什么样子我真的不知道。已经太多的人在这条路上牺牲了,死的人还不够多吗?阿母,我真怕自己会撑不下去,这条路真的好艰难,好辛苦。」 「怎么老钱没有跟您一起回来呢?」 「他也死了。被我弄死的。以后我们身边不会再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了。」 「你看,事情还是往好的方向发展的,你要有信心。」 他摆摆手:「时间不早了,你去睡觉吧,我也回房间了,我想一个人静静,不用担心我,我不会做傻事的。」 他一个人上楼,开窗站在窗前,月光皎洁纯白,江水伴着风声激盪,晚风习习透着丝丝凉意,他的心却如同冰窖一般冷峭。 李君则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烟雾裊绕里面,何杏的面庞时而清晰时而模煳。方才亲手开的那一声枪响仍然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如果何杏知道,何杏一定会知道的。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滚烫的菸头摁在了手臂上,这蓦然的疼痛让他心里的痛苦有一阵短缺的忘却。 109.他也会怕吗? 像往常一样,李博台每天清晨都会在院子里打太极,以求强身健体。今天他起得早,一套动作做完,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唿吸也变得有些急促,不似平时那么平缓。 他皱着眉头坐下来,只觉得更加不舒服,忽然捂住了胸口喊人:「去请大夫来替我看看。」 童秋去请了医生过来,仔细查了一遍身体,医生说:「您这很有可能是贫血啊,最近是不是吃东西没有食慾,消化不良。」 「的确有一点这样。」 「那看来是了,平日注意一下饮食,多吃动物肝脏,可能您年岁大了,咀嚼消化能力下降,可以吃一些比较容易入口即化的东西,这样吧,我去开个单子交给您身边的人。」 童秋送医生出去,李博台躺在床上休息,又底下的人进来汇报:「老爷子,我们在安徽池州订购的那批氟化钠已经准备完毕,只等着从池州用货船运过来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找人一路跟着才好,以前这种事情都是老钱在做,现在他出了事,不如我来跟?」 李博台犹豫了一会儿,胸闷的症状仍然不见缓解,半天才喘了一口气,对他说:「我自有人选,你去把李君则给我叫过来,我有话跟他说。」 李君则来得很快,看到他躺在床上快步走近了握住他的手:「外公,方才在来时的路上,我听人说你身边不太舒爽,现在可好些了?」 李博台摆摆手:「到了我这个年纪,时常会有这样的情况,我也已经看得开了,不再强求什么别的了。如果有幸,我能看到仗打赢了,那是最好的。」 「您别那么说,您会活长久的。」 「先不说那些了,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事情让你去做。君则,外公这一辈子效忠于战争,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日本能够有更多的胜算,我毕生心血都在一个化工厂里,如今我老了,精力有限,日后工厂里的很多事务都需要交给你来打理,你一定能做好的对不对?」 「外公,孙儿必然不负所托。不会让你失望的。」 「好,很好。是这样,过几天你往池州走一趟,我们有一批很重要的货物会从那里运送过来,只要有了那批货,投入到我们现阶段的成果中,很快就会研发出致命性的武器送到前线去。所以你要想办法让那批货秘密送达重庆,这个任务很重要,千万不能有任何差错。」 「孙儿明白了,我会小心谨慎的。」 「回去准备准备吧。」 从李博台那里离开,他去找了胡公。 胡公听到消息很震动:「君则,这是我们的一个机会,这批货千万不能让它到你外公的手里,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你是说毁了这批货?」 「没错。」 「我觉得不然,这一次没有了,他还会想别的办法再弄到,下一次再想破坏就更难了。与其用这样的办法来拖延时间,还不如做的彻底一些,直接趁这个机会毁了工厂。毕竟时间紧迫,再拖延下去,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那该怎么做?」 「我们这样……」 窗外风雨剧变,厚重的云层黑压压地落下来,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回去的时候已经开始落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雨滴越来越大,风景都在大雨里变得模煳了起来。 阿母在走廊下面放水盆接水,独自一人坐在廊檐下发呆,见李君则回来了忙站起来:「厨房里的水已经正在烧着了,等会儿开了我就叫你,好让你洗澡,干净衣服都放在你房间的衣柜里了。」 他点点头:「好的。」 「我先去后面给你拿干毛巾擦擦头髮上的水。」 阿母前脚刚走,李君则本来准备进客厅里喝杯水,门外却有人冒雨进来。 他慢慢转过头,一转身就看到了何杏站在雨里。 李君则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似乎这样的情景从前也出现过,他冒雨晚归,她撑伞站在远门边远望,在看到他的身影之时快步走过去迎接他回家,时境过迁,往昔的温存都在雨里变得凉薄如霜。 「你来干什么?我不是说过,不想再见到你吗?」 何杏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自顾自地说:「陈旭死了。我连他的尸体都没有见到,就被告知了他的死讯。」 李君则没有说话,这是他心里的一道疤,他只能暗自克制情绪,不让悲伤泄露。 「我的上级告诉我,他是因为私下去查一家化工厂的时候,中了对方的圈套才会被抓走审讯致死的。我问他,对方是什么人。没有人告诉我答案。」 他靠近她:「你想说什么?」 「他们不告诉我没有关系,我能猜到,是你外公,哦不,或者应该说是你们,我说的对不对,是你们害死了他。从一开始绑架我,就是为了放我走,放出假消息引我们的同志上当,再被你们一网打尽。能够知晓我的身份,还有化学工厂密切相关的人,除了你和你外公,还会有谁?」 李君则低下头,他离她那么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在发抖。也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 「回答我,是不是你做的!」 他没说话,眼神越过她望向门外。他本该说一句不是,或许她还会有可能相信他,可是话到了嘴边,又怎么都没法说出来,只能一直保持着沉默。 何杏用力地扯着他的胳膊:「你说话啊,你告诉我,他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你说话啊!」 他把她的手从身上扯下去,认命似地转过身去冷冷开口:「没错,他的确是死在我手里,是我亲手开枪杀了他的。你又能如何?」 「我之前说过,如果你做坏事,我一定杀了你。」 他回头:「所以呢,你是来杀的我吗?」 「你以为我不敢吗?对我来说,陈旭就是我的家人,你三番两次的伤害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我跟你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何杏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枪,两只手握紧了对着李君则:「你的命,我留不得。今天我就要杀了你,替陈旭报仇。」 「你不能杀我。因为我不想死。」他不是不想死,这段时间,他承受着非常人能够体会的那些痛苦,有那么多次都恨不得死了算了。可是好不容易取得了外公的信任,他也想到了好的对策,这种紧要关头,他是不能死。 「那你为什么要杀陈旭,他是好人,你是坏人,你现在说你不想死,可是你才是那个该死的人。」 何杏给枪上膛:「李君则,这辈子你的罪孽太深,如果还有来世,我希望你做个好人,别再错下去了。」 阿母拿了毛巾出来,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吓得大惊失色,连忙跑过来挡在了李君则的面前:「何小姐,你不要冲动啊,快把枪放下。」 「我今日不杀他,日后他还会做出更多天理不容的事情来。阿母,你退下,我不想伤及无辜。」 「可是小少爷他也是有苦衷的,他……」 「阿母!」李君则冷冷开口:「你听着,如果今天何杏敢杀我,你就通知我外公,让他取了傅世钦的性命来陪葬。」 何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你竟然……」 随即她苍凉一笑:「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不敢开枪了,如果你李君则一定要一命抵一命的话,九幽我陪你一起下地狱好了!」 说着,她又重新举起了枪,李君则眉头深锁,想着上前去抢她的枪,谁知道阿母抢先了一步,她们两个人纠缠在了一起,阿母大喊着:「小少爷你赶紧走。」 李君则听了这话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往门外快步走,谁知道身后勐地一声枪响。 他错愕地回过头,就看到何杏的腰部中了一弹,原来是在和阿母的对峙中手腕被牵制住,慌乱中按到了扳机伤到了自己。 阿母吓得往后退了几步,颤抖地喊了起来。李君则上前一把抱住了何杏:「你怎么样,你不要吓我。阿母,快,我们得送她去看医生,老钱是不是留了一辆车在外面的库房里。」 「是。」 他抱住何杏,疯了似的从山路上去。何杏觉得疼的厉害,如果不是雨这么大,这么冷,她想来已经晕了过去。 她虚弱地看着李君则,他似乎很急,他走地那么快,他也会怕吗? 怕她死了?他为什么会怕,他不是从来没有爱过她吗? 好不容易找到了车,其实他并不会开车,只是在国外的时候驾驶过一次,可是现在顾及不了那么多了。 如果何杏出事了,他也活不下去了。 李君则把车开到了门口,把后面的车门打开,抱着何杏把她平放在后面。阿母随行跟着,紧紧地握住何杏的手,嘴里一直说对不起。 他把车开的飞快,浑身湿透了,不停有水从他的脸庞上流下来。何杏被疼痛牵扯,眼睛睁着,侧过头看他,从镜子里看到他的脸,不知是车里太暗,还是天冷,他的脸看起来苍白隐忍。 他忍不住从镜子里想要看她一眼,却又发现了她的注视,不经意地错开了视线。 她觉得他有话说,却什么都不说。 110.不顾生死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附近的诊所。他抱着何杏冲进了诊所里,连里面的医生都被这情形给吓到了。 李君则沉声开口:「快救人!她中弹了。」 医生赶紧让人准备手术,李君则把她在床上,何杏已经撑不住昏睡了过去,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她却下一秒被推进了手术室里。 阿母满脸都是泪:「对不起小少爷,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摇摇头:「不关你的事。」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让我对何小姐说实话呢,现在老钱也不在了,咱们身边不该再有眼线了不是吗?老爷子也不会再像过去一样对你不信任,派人处处盯着了。」 「你不懂。她不能知道。我永远都不会让她知道。」 手术持续了很久,有护士出来安抚他们:「看情况虽然伤得比较重,不过因为不是要害,应该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等伤口缝合,休息一段时间就可以康復了。」 李君则借了电话打到了傅家,是傅世钦亲自接的电话。 「是谁?」 「到观音峡以北通往国道的路上来,这里有一家临江诊所。」 「李君则?你搞什么鬼?」 「何杏在这里。」 「她出什么事情了?」 「你来就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看着手术室的门,只是默默地发呆。 傅世钦来的很快,看到李君则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对何杏做了什么?」 「她中了一枪,不过没有生命危险,你放心吧。」 「又是你,你连她都不肯放过,你究竟想怎么样?」 李君则并没有闪躲,硬生生地受了他一拳。 「我有些话对你说,我们找个没有人的地方。」 傅世钦狐疑的跟着他进了一个走廊里的空房间,等门关好,李君则开口:「等她的伤过些日子好一些了,你就带她走,离开重庆。我记得你在四川还有亲戚,实在不行去周南的老家,去哪里都行,总之离开这里。」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到了新的地方,就把在这里的一切都给忘了吧。我知道你一直都对何杏有情,所以我不会担心她跟着你吃苦,你会把她照顾好的。」 「李君则,把话说清楚。不然我不会照你说的做。」 他隔了好久才开口:「我在替*做事,任务就是找到我外公的化工厂,然后毁了它。眼下有一个机会,也许赌上一回我就能够做到,再耽误下去,等那些害人的武器送到战场,就真的来不及挽回了。」 傅世钦惊讶地站了起来,指着他:「你,你怎么会?所以你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得你外公的信任,怪不得,怪不得你才会变得那么冷血无情。」 「国雠家恨,总要有个人做出了结。要不是我的错,父亲也许就不会死,我亏欠的那么多东西,现在想偿还了。」 「你连何杏都不肯告诉吗,任凭她这般恨你,又是何苦?」 「我外公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不知道的,如果被他看出来任何破绽,谁都会有危险。再过不久,工厂出事,我可能也活不了了。到那个时候,我希望你已经带着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过平安稳定的生活,答应我再也不要让她陷入险境了。」 「李君则,你休想我放任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瞒着我做了这么多事情我还没有跟你算帐,现在你又想不顾性命地去做干什么?总之我不管,我要留在这里盯着你,我也会把一切都告诉何杏的。」 李君则看着他,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傅世钦被他这一动作吓到了:「快起来,这是做什么?」 「哥,之前那一枪伤了你,真是对不住了。我这辈子没有开口要求过你什么,现在算我求你了,不要再管我了带何杏走吧,走的越远越好,也永远不要告诉她这些事情,我宁愿她恨我一辈子,恨一个人总比为了一个人伤心抑郁一辈子要好。求你了。」 「你起来!」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傅世钦的眼里渐渐蓄满了眼泪,他是军人,哪怕一桿枪顶着自己脑袋都不愿掉眼泪,可是现在,看着这样的李君则,他却忍不住想哭。 他这个弟弟似乎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年少时背井离家一个人去国外念书,后来回上海在他身边做事,我行我素,仿佛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他真正关心的。 但其实不是这样,他从一出生,背负的就太多了。 父亲的冷淡,母亲的寡言让他比同龄的孩子成长快了许多。他如此孤独寂寞。 懂事的时候,母亲自缢身亡,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他心怀怨恨,隐忍伪装,把自己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世界里,谁都无法靠近他的内心,去窥探他真实的想法。 后来父亲出事,他不是不恨李君则的,何况李君则一直表现的那样淡漠,叫人恨得发痒。 可是现在,当他知道了真相,却无力挽回这一切。李君则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从来不跟任何人商量,横冲直撞,不管不顾。 这一次,这个人连何杏都不要了。 傅世钦用了好久才做了决定,他蹲下来扶起李君则:「我答应你,我带何杏走,我会瞒着她。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你要活下去,哪怕再难,你也要想办法给我把命留着,不然我会记恨你一辈子。」 「还有一件事,如果可以,帮我把阿母照顾好,不过不能让她跟你们一路走,不然何杏会起疑心的,你找个熟悉的人照顾她,也想办法带她离开重庆吧。」 「好,我都答应你。」 「谢谢你,哥。」 何杏醒来的时候李君则已经离开了这里,只有傅世钦陪在床前。她挣扎着要起来,可是伤口很疼,傅世钦制止她:「不要乱动,好好休息。」 「他在哪里?」 傅世钦知道她所说的「他」就是李君则。 「他已经走了。」 「我想杀了他,给陈旭报仇,可惜没有得手,反而伤了自己,我还真是没有用。」 他没有接这话,只是想到李君则的脸,心里很酸。 隔了好久,傅世钦握住何杏的手:「我想离开重庆了,等过几天,你的伤不那么重了,我们就走,永远都不要回来了好吗?」 「为什么要走?」 「因为这里有太多不好的回忆,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来说,都是一个伤心地。重庆如今太乱,日军经常空袭,并不安宁,我妈妈的身体越发不好,我的腿脚如今也不方便,如果离开,或许活的更自在一些。何况我想你也不愿意再留下,你终究对他下不了手,如果做不到杀了他,又何苦再留在他身边呢?」 她掩面,呜咽着哭了起来。 何杏并不知道,此时李君则已经动身去了安徽。 货物装船,从水路出发,沿着长江一路运往重庆。 却不知道为何,货船行至岳阳的时候,方向助力泵似乎出了问题,方向盘变得很重,发动机点火后也会多出一种嗡嗡的噪音。 李君则提议停泊在岳阳港找一家修理厂来看看船。 「这位老闆,你让船上的人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们很快就能处理好问题的。」 李君则让跟着的人去吃饭,有人担心:「咱们的货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能有什么问题?」李君则不以为意地笑:「杞人忧天,人家只不过维修设备,还能动了货不成,况且只是一些化学药品,不是我们那种有特殊用处的,谁会把它们当成什么好东西?走吧,跟我一起去吃饭。」 临走的时候,他嘱咐厂长:「一定要快些把我们的这艘船给修好了,我们急着回去有事呢。」 厂长连连应声,让他放心。 等人一走,厂长低声吩咐:「到船上去把炸药装到每个桶里,切记要铺在最下面,上面仍然放氟化钠,防止他们的人查货,会发现不对劲,我们动作要快!」 船再发动入江,已经是另一番情景。 行船数天,终于是抵达重庆,李君则也终于知道了为何每次这些严控的货品会在关卡出从未被盘查。因为他们根本不是按照正规航道行船停船,所停靠的「码头」是一个早已废旧的不再使用的停靠点。 且连夜停船,第一时间转移船上的货,速度之快,效率惊人。 李君则一路随行,跟着把货物全部运送工厂里。这里果然位置隐蔽,怪不得胡公他们几乎翻了整个重庆,都没有找到。 他知道炸药就在这批货里,耽误不得。一旦天亮的时候有人来仔细验货,投入使用,就会暴露,所以引爆炸药是刻不容缓的。 然而想把其他人混进工厂里,比登天还要难。童秋对每个人的检查十分严格,根本没有安插自己人的可能,所以那一把火,除了他之外,再无人能点燃。 除了他。 代价是什么,他不是不知道的。可这代价说重十分重,说轻也不过就是一条命。 而在他心里,生死早就不算什么。 从他做了决定开始,其实这一天早就有所预料了。 111.好久不见(大结局) 犯下的过错,牺牲的人命,他的一双手沾满了鲜血,如今拿命来抵偿,并没有什么不妥。 只是仍然有些遗憾,这辈子他唯一爱过一个女人,却伤她至深,亲手推开了她。如果有来世,但愿她不要再遇到他了,最好离他远远的,就不会再有经歷这样的痛苦,再被亏欠一生。 趁着没有人注意,李君则打开了其中一个桶,拿出了藏在身上的一个手雷,拉开了拉火环,第一时间扔进了桶里,然后飞快地往外跑。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身后忽然轰隆一声,所有人都被这一声巨响给惊呆了,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很快火星蹿了出来,那些装有炸药的桶都被一一炸开了,热浪翻滚,接二连三地引爆,火舌吐着浓烟,化工厂的上空腾起一股蘑菇状的高大烟柱。 整个重庆的夜空似乎都能看到烧亮了半边天空的火光。 几尺厚的水泥盖被击碎、拱起,手指般粗的钢筋和水泥浇铸的墙壁被炸得变形倒塌,强大的气浪把锯齿形房盖的玻璃沖成碎渣,连同窗框飞到百米之外,比邻的房顶在烈火中坍塌。 火球在车间腾飞滚动,把一切可燃物质点着,顷刻间,所有在这工厂附近的人陷身一片火海。 李君则被巨大的气流推进了地沟里,他最后的意识,是看到离不远处的童秋被大火迅速吞噬,烧成了黑乎乎的一小团。 这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博台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地听完身边人的汇报,忽然勐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挣扎着要起身:「我的工厂,带我过去,我要过去看看。」 院子里却站满了其他人。 胡公带着人包围了这里,李博台精神失常一般,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在院子里来迴转圈,嘴里不停地喊着:「日本帝国万岁。」 「开枪!」胡公一开口,一时间子弹齐刷刷地正中李博台,他倒在了血泊里,再也没有起来过。 何杏已经出院回到了傅家,她是在半夜被噩梦惊醒的,其实已经许久没有做过噩梦了,却不知为何突然梦到骇人的画面,一睁眼就坐了起来,额头全是虚汗。 她起身想去客厅里倒一杯水喝,打开门的时候又被吓到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朝着坐在沙发上的人嘆了口气:「怎么在这里坐着也不吭声,真是吓死人了。」 她摸索着开了灯,屋子里明亮起来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傅世钦的脸,他的脸上全都是眼泪。 何杏快步走过去:「您没事吧,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难道是腿又疼了吗?」 傅世钦摇摇头,忽然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压抑地哭了出来。 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敢动,任由他抱着自己。可能是他的悲伤感染到了她,也可能是冥冥之中有谁在提醒着她什么,她心里特别慌,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 「何杏,我们明天就走,明天就离开这里。我已经让人安排好了,你什么都不用带,只要跟我走就可以。」 「要走的这么急吗?」 「我怕自己再待在这里,会撑不下去的。」 …… 何杏去跟胡公辞行,陈旭死后,胡公找到了她,她才又重新找到了组织。却没想到,傅世钦坚持要走,他腿脚不便,傅夫人的身体又很不好,她实在是不放心跟他们分开。 胡公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她,又嘱咐她照顾好自己。在何杏即将离开的时候,胡公忍不住叫住了她:「何杏。」 她回过头:「您还有什么事交代我?」 「其实,其实……」终究他只是摇摇头:「没什么,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走吧。」 何杏狐疑地离开这里,去和傅世钦会合。 火车已经进站,他们随行的行李极少,傅世钦先一步上了车,伸手要拉她:「慢一点,伤口好不容易好些了,不要再太大动作。」 「我没事的。」 他们坐在座位上,窗外是成群的前来送别的人。她靠着窗沿发呆,不知道为何,脑子里却想到那一天大雨夜,她中了枪被李君则抱着,他疯了一样地带她去找医生。 那是他们最有一次见面,而今她在远走的火车上,这一别也许就是再不相见。 这样也好,再也不用为那个男人感到伤心了,所有前尘的伤痛,但愿时间能慈悲抚平。 可不知为何,她的脑中忍不住回想起的记忆,全部与他有关。 他的柔情,他的专横,他的孩子气,他的狠绝,他的隐忍。李君则有千万面,哪一个才是最真实的他,她其实从来都没有看透过。 傅世钦轻轻咳嗽,何杏回过神来,倒一杯水递给他:「您喝点水吧,润润嗓子。」 他说好,接过去的时候手却在发抖,越抖越厉害,竟然差点把杯子打翻了。 何杏摁住他的手背:「傅先生,你到底怎么了?」 他低头,不敢看她一眼,深怕四目相对的时候,不该说的话就全部说了出来:「我没事,要走了,有些捨不得而已。」 她却慢慢感到不对劲,有些无措地看了看周围的人,又想到方才跟胡公辞行的时候,对方欲言又止的神情。 为何所有人都对她说这样一句话:「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何杏勐地站了起来。 傅世钦伸手拉住她:「怎么了,火车快要开了,你坐好。」 「你们有事瞒着我,一定是这样,你们肯定有什么瞒着我。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什么都没有,你不要多想。」 「不会的。」她摇头:「莫非是,和那个人有关?」 傅世钦眼里有泪光闪动,何杏往后退了一步:「他在哪里?他怎么了?」 「何杏,你听我说,你先冷静下来。」 「他到底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 火车鸣笛,即将开动,她快步走到门边,傅世钦来不及拿拐杖就追过去跟着她,何杏勐地跳了下去。她的伤口其实还没有好,重重地从火车上摔了下来,只觉得腰上撕心裂肺地疼。 只是她来不及顾及那些。 她想见他。哪怕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还是那么坏,她也想见见他,至少也是最后一面。 然而到了那个她熟悉的房子,却发现这里已经空了,他不在,阿母也不在这里。何杏跌坐在院子里,心跳的那么快。 她想到了那个无端的噩梦,想到了傅世钦莫名的眼泪,想到了胡公的欲言又止。 恐惧几乎在一瞬间把她淹没。 李君则,你究竟在哪里? 傅世钦也没有走,他一路追着她过来,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明白什么都瞒不住了。 他扶起何杏:「你听我说,我什么都告诉你,但就算我求你,不要想不开,不然他为你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 她安静地听傅世钦把一切都告诉了自己,出乎意料的,她竟然没有流眼泪,只是觉得心里空空的,仿佛从前充盈着胸口的东西,一下子都没有了。 「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工厂爆炸死了很多人,也有部分人倖存了下来,但是都有烧伤。我让人在很多医院里都找了他,可是并没有找到。」 「他不会死的。结婚的时候,他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他绝对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何杏,他活不了的,火是他亲手点燃的,很多人被烧的尸骨无存了,所谓的失踪都是骗人的。他是我的弟弟,我比谁都希望他平安无事,可是我心里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信!他一定会活着回来找我的。」 「跟我走吧,这是他交代给我的任务。他让我带你离开这里,就当做是完成他的最后一个心愿,听他这一次吧。」 何杏闭上了眼睛:「我不走。我会在这里等他回来。哪怕等上一辈子,我也会等下去的。」 她做的决定,傅世钦再怎么劝也无济于事,他只能帮着找李君则。 院子里的花又盛放,一岁一枯荣,时间在指缝里不动声色地熘走。 她的头髮留长了,认真盘起来,手上戴戒指,一副妻子模样。 恩断义绝的那一天,她曾经把这枚戒指从手里脱下来,下了决心要扔了,窗户打开后,勐地挥动了手臂,却终究没捨得张开手掌。 没有人知道,她也以为,这枚戒指会像真的沉入江底一般,永远被隐藏在她的柜子里,不被人发现,成为一个讳莫如深的秘密,把自己的错付的爱情一併封锁。 命运捉弄,她以为自己没有得到,原来从来没有失去过。 这终究是幸运,还是不幸? 天又暖和了一些。 四季交替,周而復始。 她在院子里睡觉,躺在阿母从前最喜欢的竹椅上,微风浮动,空气里有怡人香气。 有人推门进来,慢慢地走近她。 阳光被人遮住,何杏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想看清楚来人。 手里的动作却在看清他的脸时停滞了。 只是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的一张脸,这是她魂牵梦萦的心上人。 来人缓缓笑了起来,还是老样子:「好久不见,何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