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夜微凉》 第1页 《宸夜微凉》作者:人间四月o【完结+番外】 文案: 温柔帝王攻x忠犬暗卫受 he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岭南江北,兜兜转转,一见到底是钟情。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慕宸凌,白枫 ┃ 配角:一系列配角 ┃ 其它:甜文 一句话简介:温柔帝王攻x 忠犬暗卫受 第1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正启三年,中秋夜。 明澜殿。 侍候的人早已退出殿外,偌大的庭院中只剩解忧那股醉人的酒香。 慕宸凌平日里甚少饮酒,也唯有在中秋这天会放肆一回,喝得酩酊大醉,甚至连第二日都早朝都会罢免。 解忧,良城,言贵妃…… 慕宸凌又昏昏沉沉地想起了些往事,半醉半醒地嗤笑一声,端起手边的酒壶。 没酒了。 慕宸凌烦躁地皱眉,将那个精緻的酒壶随手摔到了地上。 「来人。」 没有人回应。整个明澜殿安静得连丝风也没有。 他这才想起,自己赶走了所有的人。现在伺候的人最多也就在殿门外,这个时辰了,怕是仅剩的几个人也在打着瞌睡。 孤家寡人。 还真是个应景儿的词。 慕宸凌心中烦躁,挥手扫落了桌上的酒壶酒杯,还有几个空酒罈,瓷片碎了一地。 地上凭空般出现了一个人,一身黑衣,在月光下显得有些不太真实。 「皇上息怒。」 恭敬的语气,带了些许嘶哑的嗓音,再配上顺从的跪姿。 慕宸凌半阖着眼看了看他,不大清醒却也认得出来。 暗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带着酒,他之前似乎从未见过这个人。 「过来。」慕宸凌语气淡淡的,不仔细听倒是辨别不出其中的醉意。 未得到起身的允许,那人便就着跪姿,膝行。 方才是跪得稍远些,但石桌前都是瓷片。 慕宸凌忽觉不忍,一步之时,出声道:「起来。」 那人微微一愣,回话便慢了一瞬。 「谢皇上。」 现在影阁可真是越发松懈了,慕宸凌不悦地看着他,却在一瞬间有些微怔。 方才跪着倒看不出什么,现在站到了自己眼前,黑色劲装衬着他修长的身材,月光朦胧,慕宸凌倒是看清了他的脸。 不同于宫中侍人的阴柔,那是种很阳刚的,又带着些温润的,让人看着就很舒服的长相。 「暗卫?」 「是,」 「叫什么?」 「属下白枫,」 白枫…… 「今年多大了?」 慕宸凌酒品时好时坏的,现在自己都拿不准自己只是想跟人说说话,还是看眼前这人顺眼想收用了。 ……可能后者居多,不然问什么年龄呢。 但白枫并不知道他的心思,只规规矩矩地回话:「回皇上,属下十七。」 「何时入的影阁?」 「九岁。」 问的简短,回答得倒也简短。慕宸凌嘴角不自觉地勾起,这性子,倒也有意思。 「调来朕身边多久了?」慕宸凌随意地问着,前一刻还懒散地坐着,后一刻冷不防地欺/身而上,不偏不倚,正好将他压/在了石桌之上。 白枫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反抗。 「啧,」慕宸凌缓缓地俯/身,醉了也不影响什么,轻轻巧巧地制住了他的脉门,神色难辨喜怒,「问你话呢。」 白枫紧攥着衣角,试图抑住心中的惊惶,「半……半年…」 慕宸凌居高临下,把人压在身下后倒也不急着下一步的动作,反而逗/弄似的欣赏着他脸上的慌乱,还十分温柔地问了一句:「不愿意?」 ——若不是还维持着把人压在身/下的姿势,白枫都要以为他实在徵求自己的意见了。 白枫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了——至少是不敢明着反抗了,只是要真心接受还是做不到的,只得垂了眸,低声答了句:「属下不敢。」 澜国盛行男风,男宠侍人并不少见,就连暗卫在受训时都被提点过雌/伏之事,为的就是方便主子的各种一时兴起。 至于能不能接受…… 影阁在安排训练时没有考虑过,暗卫在受训时没有考虑过,所以慕宸凌自然也不会去考虑……个屁。 好歹十五年的皇子教养再加上三年的帝王威仪,堪堪地堵回了慕宸凌心中某些不太文雅的词彙。 身下的人气息慌乱,整个人僵硬得似乎浑身都在诠释着惊惶无措的含义。 顺便展示并控诉着自己的行为有多…… 咳咳。 慕宸凌面上勉强维持着平和,利落地起身,离开了那具虽不情愿,却不敢有丝毫挣扎的身体。 还顺便给人理了理被自己扯开的衣带。 慕宸凌又坐了回去,看着他仍旧不敢乱动的样子心里又有点好笑:「起来吧……不愿意就算了,朕还不至于逼你这个。」 白枫心下惶惶然,无措地站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带了酒,至少此时看着这人受惊的样子,慕宸凌多多少少有些心疼。 心疼……慕宸凌玩味地笑了笑,看来是酔得不轻。 「坐。」 第2页 白枫迟疑着,不敢应声。 暗卫本就是见不得光的存在,平日都是隐于暗处,除非主人命令不得现身。只是这次,明澜殿中再无旁人,又见皇上打落了桌上的东西,还以为第一声是唤自己,却不见有人应答生气了,才出现在他面前。那般卑微的身份,哪里有资格与主人同坐一桌。 「坐。」 出奇的有耐性。 「…..谢皇上。」相同的话说了两遍,再加拒绝,真的就是抗命不遵了。想着,终还是谢了恩,坐在了旁边。 「陪朕喝一杯吧。」语气有些低迷,未等他说什么,扬声向殿外道:「再拿酒来。」 殿门打开,几个太监又送来了几坛酒,还有副新的酒具。 看来倒是听见自己砸了酒罈的声音了。 慕宸凌看着小宣子对多出的一个人恍若未见,只是一脸平常的让人收拾着地上的狼藉。 倒也算会办事。 也不过一小会儿,几人无声退下。慕宸凌看着这个显得很是不安的男人,嘴角不自觉地挑了挑:「朕就这么可怕么?」 白枫刚想说什么,却见他正在向自己面前的酒杯中倒酒。脸色顿时变了变,欠身跪在一旁:「皇上…暗卫当值期间,不得饮酒。」 慕宸凌静默半晌:「无妨。」 看着他喝下一杯后不自觉地皱了眉,慕宸凌便知这人之前应是不大喜好这杯中物,没再多说什么,也没再开口让他喝。 只是自顾自地一杯接一杯喝了起来。 慕宸凌方才就已经喝了不少,此时的他真的是醉意朦胧。 「皇上..您别再喝了..白枫稍有犹豫,终还是握住了那正端起酒杯的手。 慕宸凌定定的看着他,似是有些惊讶。 「…属下越距,请皇上责罚。」白枫也觉出了自己这动作是有多么逾矩,再次欠身跪在一旁。 「起来。」慕宸凌到没有计较什么,反而有几分莫名的情绪,「朕总觉得,你也该是经歷过的。」 也应该是明白的…… 白枫一惊,转头再看时慕宸凌已有些不适地皱了眉。 仿佛只是醉后一句不知由来的话罢了。 白枫只得询问道:「夜深了,皇上可要就寝么?」 话刚说出口,瞬间便后悔了。 自己这话,怎么有些惑主求丨欢的意味… 慕宸凌正在迷迷煳煳之际,也没多想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暗卫一向隐于暗处,也为学过服侍他人。此时也是极手忙脚乱的。 刚想离开,慕宸凌突然唤道:「白枫…..」 「皇上?」 「明儿过来吧。」半醉半醒间,慕宸凌看着他,道,「去影阁说一声……以后跟着朕吧。」 第2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 慕宸凌自小也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小皇子,武功本就不低,少有人能近得他身,用不上旁人日日夜夜的守卫。 况且他也不愿一副到哪儿哪儿都有人贴身保护的畏畏缩缩的样子,是以自小就没有收什么贴身的暗卫,到现在也只是由影阁安排暗卫轮值,慕宸凌甚少过问。 伍洛也没想到,这一开口就要个人过去。 认主啊……自己都没能认主啊…… 一脸冷漠的伍统领心里很是复杂。 虽然自己没能被看重…但好歹这个被看中的人也是自己教出来的,也算是老怀安慰了。 「……住在偏殿?」 「是。」 传令的人尽职尽责,丝毫没有照顾伍洛受伤的内心。 身怀家国天下的伍统领仿佛看到了一个祸国妖妃,还险些死谏圣上亲贤臣远小人。 ……不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伍洛虽任了统领,但终归还是暗卫。 身为暗卫,听命而为,本就不容半分置喙。 慕宸凌建这影阁是为了培养自己的势力的,又不是为了给自己添堵的。 伍洛当然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并没有对这已经明显不合规矩的命令表现出半分质疑,效率极高地将勉强算得上行李的贴身衣物连人一起打包送到了明澜殿。 伍统领尽职尽责,却没想到那个小暗卫是个不识趣的,来了明澜殿半个时辰不到,就吞吞吐吐地表示,今日不是自己当值,主人若是没什么吩咐,能不能让自己回影阁。 慕宸凌看了看他手里的包袱,连几件仅有的衣物都带过来了,自己什么意思他还不明白吗? 「不愿搬过来?」慕宸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询问而非质问。 白枫也听出了语气中并无责怪之意,稍稍安心了些,低头道:「属下只是觉得…不合规矩。」 慕宸凌原本以为伍洛会提上几句不合规矩,没想到伍洛虽然知趣,眼前这人却是个死板的。 慕宸凌突然觉得,影阁可能需要重新整顿一下,至少训练出来的人也得明白尊主令和守规矩之间的取捨问题。 上朝的时候一堆老臣一言不合就跟跪廷死谏提规矩,下了朝这人还整日里的「不合规矩」,那可真是人生无望了。 慕宸凌半是玩笑地道:「哪儿来的这么多规矩。别是你在影阁有什么相好的,不肯来吧。」 白枫一惊,一时间顾不得旁的,霎时便跪了下去。 「属下不敢,还请主人明查。」 伍洛治下如何慕宸凌也知道,平日里暗卫间多说句话都会受罚,肯定不会有这种私相授受的事出来。 第3页 慕宸凌随意地笑了笑:「开个玩笑罢了。」说着抬手将人扶了起来。 然后明显感觉到,自己刚碰到他,这人就僵了身子。 隐隐几分抗拒。 ……对这人就是不想让自己碰他。 慕宸凌勉强保持微笑。 昨天夜里自己到底做过什么,他至于这么明显地防备自己吗? 慕宸凌昨儿也没喝断片儿,他记得很清楚,他真的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动作。 顶多也就算调戏了一下,还是在带着酒的情况下。 慕宸凌也不觉得自己哪里表现得像个白日宣淫还逮着谁是谁的色中饿鬼。 「不用这么绷着,」慕宸凌面无表情,「朕还不至于青天白日的对你做什么。」 然后见人小小地松了口气。 慕宸凌:「……」 后宫佳丽三千,个个身娇骨软的,朕看得上你吗? 慕宸凌让他气得够呛,糟心地制止了他终于反应过来的请罪,觉得把他调到自己身边这实在是给自己找罪受。 慕宸凌难得地解释了几句:「不必多想,朕没有旁的意思——昨夜朕喝了点酒,都是无心的,惊着你了……还是委屈了?」 白枫显然没有想到主人会提起昨晚的事,更没想到还能同自己解释,一时心中惶然:「属下不敢!属下身为暗卫,一切以主人为先。属下不敢,不敢委屈的。」 慕宸凌摆摆手:「不是听你说这个的……算了,朕带你去偏殿看看吧,日后你就住在那里。」 白枫更觉惶恐,俯身道:「属下不敢,主人随意赐一处……」 「让你住哪儿就住哪儿。」慕宸凌打断了他,不欲在这件事上再多费口舌,有些强硬地说定了这事,然后颇有兴致地带人往偏殿去转了一圈,还亲自看着他把自己那几件衣裳放进了小衣柜这才满意地点头。 慕宸凌心下暗道,这下,这人总该安安分分待在这儿了吧。 第3章 楼高不见章台路 第七天晚上,慕宸凌准备就寝时,殿门开了又关,白枫慢慢走了进来。 一身侍人的轻薄衣衫,手里还捧了个匣子。 低着头,慕宸凌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周身寂灭。 侷促不堪泼天愤怒几度羞恼后自嘲认命的那种寂灭。 ……难怪方才那个敬事房的太监退下时一脸的深藏功与名。 白枫身上那身衣裳是宫里标准的侍人外衫,跪下行礼时身上几处半露不露的,暗示意味极强。 慕宸凌也不是没开过荤的人,看白枫这幅样子就能明白些。 这是被人或点拨或逼迫的,来自荐枕席主动求欢来了。 慕宸凌难得的有点哭笑不得。 这才第七天…… 自己看起来就这么内什么求不满吗…… 「起来吧。」慕宸凌如常地走过去把人扶了起来,扫了一眼看他身上除了那件衣裳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又尽量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放到了一边。 慕宸凌往常也玩过这些,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自然不会闹出那种出于好奇打开看看的尴尬。 慕宸凌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认命地收拾那几个太监给自己弄出来的烂摊子。 慕宸凌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懂:「这么晚过来……有事么?」 白枫不知究竟,只以为他存心羞辱。幸好方才已经受了半晌,现在心里竟然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剧烈,甚至还有几分破罐破摔的平静。 白枫按着方才教的那个样子,带了些讨好的俯下身:「属下愿为主人侍……」 「你来得正好。」慕宸凌一下子打断了他,然后…… 然后就没了下文。 慕宸凌纯粹是见不得原本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带了一股子风月的味道,更不想让他自甘轻贱地说出那种话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挡了一句。 挡自然是挡住了,但自己这话说出去后才发觉,好像……也不太合适。 太符合语境了点……? 慕宸凌看了他一眼,不出意外地发现那人唇上又添了个牙印。 慕宸凌心知这人自有一份傲骨,不过是被影阁生生打磨了稜角罢了。 慕宸凌不是没想过直接将人收用了——只看那夜见第一面就把人压在桌子上就知道了。 那夜虽是带着酒有些冲动,但也不能排除白枫那样朗眉星目的长相真的有几分吸引力的因素存在。 只是慕宸凌也知道,若现在就真让他做些什么……玉碎什么的倒不至于,只是自己与这人之间怕是就止于此了。 慕宸凌神色几分变幻白枫丝毫没有注意,只满心的屈辱和难堪就够让他招架不住了。 白枫黯然不语,心道自己还是失了规矩,能服侍主人应是莫大的荣幸,自己竟还会在心里暗自不甘……或许该回影阁重新学学规矩了。 那句「来的正好」暗示意味已经够强了,况且,早晚要来的事,拖一分就多一分的羞辱。白枫狠狠地咬着唇下内侧的软肉,借一份血腥气勉强闭了闭眼,再度跪了下去:「属下……」 慕宸凌抬手拦下了他,待他重新做好才皱着眉道:「坐着,等一会儿……别咬了。」 白枫低头敛了神色,应了一声,到底不敢再自伤,只能强忍着一波波不住翻上来的屈辱。 本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受得住的…… 第4页 慕宸凌也没往外叫人,只在殿里取了件披风过来,也不多言,慢慢给他披到了身上。 很薄的一层布料,其实也挡不了多少寒,只是挡住了一身的狼狈。 身上就慢慢暖了起来。 白枫紧紧攥着一角,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谢恩。 慕宸凌又等了一会儿,好容易找了一个不容易让他误会的话题,这才闲聊似的开口:「一直还没问你……偏殿住得还习惯么?」 白枫没想到会问到这个话题上,明显地怔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回主人,还……还好。」 慕宸凌轻笑:「只是还好?」 「不是,不是的,属下……」白枫本就心神紧绷着,一紧张更不知怎么回话才好了。他勉强让自己稳了下来,「属下住得很好……谢主人。」 白枫心下惴惴,一时也拿不准主人方才那句是不是有怪罪之意,只能不安地又补了一句:「谢主人厚爱,属下感激。」 慕宸凌摆了摆手:「不是听你说这的,放松些……朕是觉得,总让你这么待着也怪无趣的——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朕让人给你备些。」 慕宸凌余光扫到了方才那个匣子,担心他再想偏了,又补充道:「书,兵刃?——不拘什么都可以。」 白枫连想都没想:「主人不必费心,属下职责所在,不敢分神。」 「……」慕宸凌只当没听见,顿了下继续道,「我看过你的记录,颇精药理……喜欢?」 药毒香一类影阁有所训,是不论喜不喜欢都要学精的那种训练,也不知这『喜欢』是怎么确定的。 「影阁有三册《药卷》,你若喜欢,朕改日让人找了送来?」 慕宸凌含着笑不紧不慢地开口,满意地看着这小暗卫一脸藏不住的惊喜。 到底还是个孩子……慕宸凌失笑,摆摆手免了他后知后觉的谢恩。 白枫儿时多舛,喜好什么的是想都没想过。倒是后来进了影阁接触了些药方,竟不自觉地喜欢了起来。 只是暗卫要多方涉猎,却并不需要精通到极致,且后面还有数不清的训练和任务,白枫慢慢也就不做他想了。 竟不想峰迴路转至此处,不仅舍了日復一日的厮杀磨鍊,免了日日夜夜的繁杂规矩,去了时时刻刻的生死戒备,甚至听主人的意思,竟还能允自己随着心意研书制药,还能有此闲情逸緻,能有一份自己的「喜欢」。 白枫一阵惶然,不知自己一个普通到卑贱的暗卫究竟是哪里入了主人的眼,竟能得此宽仁爱重。 算不上能人异士,也不必主人费心笼络。暗卫说来也不过是一件趁手的利刃,甚至,若是主人想让这柄利刃藏于枕席,锈于寝塌……自然,也无不可。 不过是十几载日夜勤练就此毁于一旦,不过是一柄洗净了身子却未洗净血气的利剑就此折进内室,不过是自此轻贱,想个玩物一般侍宠承欢……本就算不得人的,若这身子能让主人满意,倒也还算幸事了。 白枫原也是做好了准备的——这几日里主人待他实在太好了些,好到不仅旁人,就连他这样不解风月的暗卫都隐约觉出来,主人对自己,该是有些旁的心思的。 ——其实也该是有的吧。白枫记得清楚,方才主人见了自己那样一副打扮,气息着实是乱了一瞬的。 想来,应是掺了几分情丨欲的。 白枫当时出奇地冷静。他在想,那几位大人说得对,主人对他的身子确实是有点喜欢的,就像是见了个新奇的玩物那样,还肯费点心思的喜欢。 白枫甚至还有点安心,甚至还盼着自己这不通情趣的身子能让主人稍稍满意些。 至少……至少,别让主人觉得那几日的心思太过不值就好。 但主人到底什么也没有做,什么都没有做。 白枫记得后来主人好像还说了些什么,但也只是在闲聊。只是他方才绷得太紧,骤然松懈下来倦意上涌,一时有些抵不住。 白枫小心地掩下,但慕宸凌一直关注着他,自然是注意到了。 慕宸凌并没有和他彻夜长谈再抵足而眠的想法——就算以前有,现在为了不让他多想,至少近期是没法提出来了。 早就过了平日里就寝的时辰,慕宸凌反倒没了睡意,还饶有兴致地执意送他回偏殿。 慕宸凌不欲让他再误会,只把人送到了门口,十足的君子做派。 只是白枫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只以为慕宸凌兴之所至出来走走,见他要回去自然是要随身护卫。 慕宸凌失笑,没想到这人是真的一点儿都没明白,只得耐着性子同他道:「朕送你回来,你再跟着回去……今晚睡是不睡了?」 白枫无措地抠着门缝,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行了行了,」慕宸凌不愿让他再多想,又觉得自己站在门口和人说话的场景莫名诡异,「回吧,早点歇着。」 白枫应了一声,自己慢慢走了进去,却又突然站住。 白枫这才明白过来,主人竟是……专门送自己回来的。 自己竟如此劳烦主人。 白枫自己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了什么似的走到了窗边,向主殿那边张望。 慕宸凌早就走远了,那条路上了无人迹,只遗了一地清辉。 再往远处能看到主殿的一角,在月色下朦朦胧胧的。白枫原先也常在夜色下护卫,夜里的明澜殿不知见过多少次。可此刻再看,竟有些看不真切。 第5页 白枫又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关上窗子,又是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今晚的月色,似乎比往日要好看一些。 第4章 为谁执烛立更宵 伍洛本以为皇上是一时心血来潮,没想到这明澜殿一日日地都因为白枫发生着不容忽视的改变。 本该守在暗处的白枫日日在殿中,要不是慕宸凌平日积威甚重,伍洛都要脑补出他们白日宣内什么来了。 更别提他进到明澜殿时正巧看见俩人同坐用膳时的难以置信了。 伍洛行礼后也不敢擅自起身,见慕宸凌面色冷淡更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想着来都来了,伍洛也没有过多犹豫,尽量自然地开口:「皇上,影阁有任务需白枫前往,请皇上应允。」 慕宸凌按下白枫欲起身见礼的动作,转头看向伍洛,语气不大好,反问:「伍统领觉得,合适么?」 确实是,不大合适。 白枫既已认主,便不必再受影阁调遣而影阁内的任务,自然不必白枫前去。 伍洛也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满,再跪道:「皇上息怒…这次的目标是岭南剑庄的少庄主季云。白枫曾与季云交过手,对他比较熟悉。派他去,胜算大些。」 伍洛倒似乎是习惯了这般说怒就怒的性子,有理有据地道,「此事,月前便定下来了,阁中同安插在岭南剑庄的暗桩已经筹备多时,还请皇上三思。」 岭南剑庄… 慕宸凌闻言顿了下。 岭南剑庄这几年越来越盛,隐隐有些与朝廷分庭抗礼之势。虽是个江湖帮派,却屡次插手朝廷之事,的确是一患,趁早除去自是好的。 一个暗卫,换去一个隐患,怎么看都是合适的。 自己虽身在皇位,也不能随意妄为,当以大局为重…… 慕宸凌一脸冷漠,去他丨妈的大局为重。 「难不成,影阁已是无人可用了么?」 「……属下知错。」 伍洛毕竟身为暗卫,也不敢与自己主子据理力争,见慕宸凌不愿放人,只得想着再另派旁人。 实在不行……多派几人吧。 伍洛伏身:「皇上息怒,属下再另派……」 伍洛还没说完,原本僵坐在一旁的白枫竟擅自开口:「主人……白枫愿往。」 慕宸凌看了他一眼,不悦地皱眉:「别胡闹。」 暗卫最忌擅自做主,若非他已然认主,现在就该绑上刑架了。 伍洛暗自皱眉。这才几日,怎么越发不守规矩了。 慕宸凌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不大放心他。 那季云能坐上少庄主的位置,实力定然不俗。 他一个暗卫,哪里比得上精修武艺还有层层护卫的少庄主。 白枫抿了抿唇,却不像往日似的不再多言,反而顺势跪了下去:「属下知错……还请主人应允。」 竟是下定了主意了。 慕宸凌是主,驳一个暗卫的请求自然不算什么。只是,头一次看这人这么坚持,慕宸凌竟有些不好不答应了。 况且,岭南剑庄…… 岭南剑庄,也着实是一大隐患。 慕宸凌嘆了口气,最后确认一遍:「你去?」 「是。」 「有几分胜算?」 白枫略加思索,认真地估测了自己的实力:「三分。」 最多,也就三分….. 慕宸凌顿了下,似在思索。 「何时出发?」慕宸凌看向伍洛。 伍洛似是早已打算好了一般:「午时出发,申时便可到岭南山庄,最晚明日子时便能回来。」 若回不来,就是出了意外….. 慕宸凌静默半晌:「可以。你先回去。」 「是。」伍洛行礼,却又道:「记得带回天命剑谱和玉寒剑。」 慕宸凌眉头更皱几分。本身杀了季云已是难事,还要带回剑和剑谱…. 玉寒剑是他的佩剑,倒不难寻,只是那剑谱,哪里知道藏于何处。 几分胜算尚难预料,还要人为地添些阻力。 ———————————————— 午时刚过,慕宸凌便到了影阁。 白枫若是回来,定是先回影阁。所以他一离开,慕宸凌便急急地赶了过来。不为别的,只为在他回来时,能第一时间见到他。 所以,终日沉闷压抑的影阁,更添了几分寒意。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此时正坐在主位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主厅的气氛,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可偏偏,伍洛只得立侍陪在一旁。 「现在什么时辰了?」慕宸凌突然开口,语气冰冷,似乎还带了一丝…. …急切?! 「回皇上,现在申时三刻了。」 没有回应。 慕宸凌似是听见了,又似乎根本就什么都没听见,仍是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申时…..他现在应该是已经到了岭南剑庄了吧…. 慕宸凌忽而低低地嘆了口气。 「朕好像……有点后悔了。」 自问过一次时间后,慕宸凌再也没说话。伍洛记得,当年准备夺位的那一晚,安排好一切后,他也是在这里坐着,静静的。 可那时,也没有现在这般,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 慕宸凌眸中明灭不定。 此时尚早。 还不到回来的时候 第6页 还……不必担心的。 ……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 「什么时辰了。」 伍洛略一愣神:「回皇上,再有一炷香,便是丑时了。」 还有,一炷香么…… 慕宸凌觉得自己简直是魔怔了,否则怎会对这不相干的人如此上心。 不相干……慕宸凌出神地品了品这三个字,顿时有些讽刺。 这般上心,还算得不相干么。 慕宸凌闭了闭眼,竟觉得自己这是陷进了什么业障一般。 「拿盏灯过来」慕宸凌突然开口,随后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伍洛连忙提着盏灯跟了过去。 慕宸凌看着他只觉得烦躁不已。 若不是他,哪儿来的这些事。 岭南剑庄……只是一个岭南剑庄,值当得什么! 慕宸凌揉了揉眉心,按下了心中的火星子。 怪不得旁人……终归是自己默许的。 「你回去吧。」慕宸凌接过那盏灯,「朕在这待会儿。」 伍洛还想说什么,慕宸凌已经不耐烦地转过了身。 伍洛一滞,大约也明白自己也许已经被迁怒了。 伍洛默然:「属下告……白枫!」 再转头,身边早已没了慕宸凌的身影。 …… 「回来了?」慕宸凌声音嘶哑,极快地扫了他一眼,大致觉出他并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 但毕竟那是岭南剑庄的少庄主,慕宸凌明白这次该是有多兇险。 「如何?」 白枫点头行礼:「属下,幸不辱命。」 「我不是说这个。」慕宸凌皱着眉打断了他,「可有受伤?」 白枫一愣,这句简简单单的话似乎有着不小的冲击力。 「属下……属下无事的。」 白枫闭了闭眼,努力平復了一下心绪,又重复了一遍:「主人放心,属下没事的。」 「怎么叫没事?」慕宸凌声音有些低哑。与季云交手,能说没事么。 「……属下没有跟季云动手。」 「无事。」慕宸凌反倒低声笑了笑,颇有几分劫后余生的侥倖,「一个岭南剑庄而已,没什么可在乎的。」 影阁若是不放心,让他们再派别人去就是了。 这次,自己可绝不会再放人了。 慕宸凌并不在意。反而把玩起了那把让伍洛惦记着的玉寒剑。 「这剑如何?」 白枫一愣:「很……很好的。」 「那给你可好?」 ——给你可好? 白枫一时间都要以为是自己臆症了。 玉寒剑...... 玉寒剑原本是一大家族祖传之剑,后其一夜之间被灭门,玉寒剑也一度不知所踪。后被这岭南剑庄所得,季麟便凭着这把剑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号。 玉寒剑…… 给你可好? 白枫紧咬着唇,死死抑下那险些脱口而出的「好」。 「嗯?」慕宸凌挑眉,「不要?那我可收回去了?」 这么说着,右手却仍横拿着玉寒剑,递到了他的面前。 白枫下意识地接下。 「拿着吧,刚看你可是喜欢得紧。」慕宸凌含笑道,「确是把好剑呢。」 说着,松开了手。 第5章 浮生长恨欢娱少 慕宸凌并不喜过奢,午膳只简简单单两三个菜,两人用些便足够了。 倒是颇有些家的感觉。 嗯,真温馨。 独来独往冷冷清清空虚寂寞的伍统领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心中…… 心中也不敢腹诽。 慕宸凌丝毫不关心自己备受打击的下属的心理健康,不紧不慢地给白枫夹菜,而后才终于捨得看向他。 「找到了?」 「是。」伍洛说着递上手中的几册书卷,「《药卷》三册,请皇上过目。」 慕宸凌点了点头,颇有些怨念地转头看向身边那个听见《药卷》二字就精神一振的人。 看吧,朕还没个书来的吸引人。 慕宸凌满目苍凉地扫过殿中各人。 呵,还找不到个可以听自己抱怨的。 咳咳咳。 慕宸凌接过那三册书,微微扫了一眼,手下不停,直接推到了旁边。 伍洛:「……」 这恩爱秀得好啊。 伍洛低着头,并不想参观屠狗现场。 然而一把火生生烧到了他身上。 「以后这种事就不必伍统领亲自来了。」 「……???」 伍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砸得有点蒙,一时间都忘了回话。 皇上嫌诸事繁琐,影阁之事一向只让自己来传达,早就已经是既定的习惯了……怎么突然不许自己再来了……? 慕宸凌见他一副呆愣的样子,再看白枫依旧不自觉紧张得绷着身子,不由得再度开口道:「没听见?」 「属下不敢。」伍洛自知此事已定,再无辩驳,况且主人有令岂容他置喙,再有疑惑也只得低头告退。 却是慕宸凌才回过味来,叫住了他:「若是阁中有事…还是你过来吧。」 伍洛被这九曲十八弯的峰迴路转打得措手不及,稳了稳心神才向终于良心发现的慕宸凌行礼谢恩。 当然这时候慕宸凌已经在给自家小暗卫夹菜了。 伍洛:「……」 第7页 这恩爱秀得妙啊。 ———————————————— 「拿着吧,」慕宸凌随手翻了翻,又往白枫怀中推了推,「前几天说要给你的,今儿才找着。」 白枫愣愣的点头,脸上的喜色藏也藏不住。 到底还是个孩子,慕宸凌失笑,平日里看着冷冷淡淡的,见着真喜欢的东西还是会兴奋些。 只可怜自己竟还没这几卷书来得吸引人。 慕宸凌自顾自怜了一会儿,转头发现身边这人依旧兴奋得很,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心中的别扭。 慕宸凌:「……」 这里或许需要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既然喜欢,平日里打发时间也好,」慕宸凌忽略了这句『打发时间』用在一个暗卫身上有多不合适,依旧同他笑道,「偏殿既然拨给你了,想怎么布置自然随你……缺了什么吩咐人就是。」 白枫点头:「多谢主人。」 想了想还是添了一句:「白枫……真的很喜欢这个的。」 慕宸凌:……你反射弧是不是有点长。 咳咳。 「喜欢便好。」慕宸凌顿了顿,才笑道,「本是想过两天再给你的……没想到竟这么快就送来了。」 还偏偏赶在午膳这个增进感情的时候送来。 呵。 白枫不知道为什么要过两天再给自己,但听这么说便觉得不大妥当,当即站了起来,将那《药卷》递了过去,「主人若有他用……」 「没什么别的用处,」慕宸凌打断了他,也跟着站了起来,「本就是给你的,拿着。」 「至于过几天……」慕宸凌笑,「不记得了?」 白枫疑惑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怕自己忘了什么要事。 慕宸凌心中一疼。 竟是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过几日,是你的生辰啊……」慕宸凌嘆了口气,将这可人疼的小暗卫搂到了怀里,「忘了?」 白枫是彻底愣住了。 生辰……他倒也不算是忘了,只是压根就没有这个概念。 小时候没人给他郑重其事地过过生辰,至多是姐姐在那天给他做碗面而已。 白枫自知命贱,也从来都不敢奢求什么,生辰对于他来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哪里被人这么郑重其事地放在心上过呢? 白枫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只是从来没被人这么放在心上过,一时心里发涩,有一点控制不住的贪恋。 真的只有一点而已。 第6章 此时略识情滋味 第二天,白枫试探着问自己白天能不能不过来了,留在偏殿继续研读那三册药卷。 慕宸凌欣然同意。 会提要求了,不错。 慕宸凌欣慰不已,觉得这是个好进展。 然后第二天,寒窗苦读的小暗卫依旧留在了偏殿。 第三天,独守空阁的慕宸凌派人送了碗燕窝粥,企图让那人睹物思人,想起被冷落的自己。 并没有什么用。 第四天,相思成疾的慕宸凌强撑微笑,发觉自己那天送出去的可能不是生辰礼物,是一个情敌。 慕宸凌嘆了口气,撂下了御案上等着临幸的一摞奏章,准备去偏殿会一会那个小妖精。 咳咳…… 都什么跟什么…… 慕宸凌挥退了宫人,自己漫步到偏殿,想看看自己的小暗卫这几天到底研究了什么,竟然能这么入迷。 慕宸凌没什么扒窗户的爱好,要看也自然是大大方方从正门进去。 可惜白枫还没痴迷到连有人进来都注意不到的地步,只是有些侷促地行礼,将人迎了进来。 慕宸凌也不是真好奇那药卷中记载了什么,不过是藉口过来晃一圈看看人罢了,自然也不会随便翻动什么。 只是满案散落的手稿让人难以忽视。 最让人难以忽视记忆深刻的,是那种别具一格的字体。 歪歪扭扭,杂乱无章。 ……有点不堪入目。 白枫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字不太尽如人意,遮掩似的挡了挡。 慕宸凌善解人意地偏过头,随手拿起一册书,示意自己不会乱看别的,让他随意。 白枫小小地松了一口气,继续开始写写……画画。 慕宸凌侧过头看了会儿,忍不住闭了闭眼。 毕竟影阁不是什么私塾学堂,训练的暗卫也不会一个个柳颜之风。 慕宸凌能预料到这人的字不会太尽如人意。 就是没想到会这么……一言难尽。 可能是因为手稿,所以自己看得懂就可以,那字也有些杂乱无章,像是初入学堂的孩童一般。 简直有点……得意忘形。 慕宸凌觉得,白枫他甚至都没分清画画和写字之间的区别。 这人完全是照着书里的字画出来的,不仅对于笔顺这种东西没有什么概念,连到底该怎样持笔都不是很明白。 像是拿着一根树枝,或是一块碳。 慕宸凌能明白,在影阁,写几个字只是为了传递些消息一类,自然是实用为主,不会系统地教些什么。 想到这些,方才那种无奈又想笑的感觉烟消云散。 慕宸凌……有点心疼。 慕宸凌走到白枫身后,伏身:「我教你写,好不好?」 白枫让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挡自己方才写下的字。 第8页 慕宸凌扫了一眼,心中不禁软了下。 能看出来,他在努力写得好一点。 虽然还是不甚如意,却真的比方才好了一些。 慕宸凌笑了一下,伸手取过一张纸覆在了上面。 挡住了先前的不如人意。 慕宸凌手把手地教会了他如何持笔,这才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带着他运笔。 「手要稳……」 「短笔轻捷,轻入重收;长点运笔要慢一点,这样写出的字沉稳些。」 慕宸凌带着他照着药卷上写了几个字,慢慢同他简单地讲解。 「马钱子,生半夏……先不写这些,」慕宸凌说着,将那药卷往一边挪了挪,手下不停,一个「枫」字跃然纸上。 「『枫』……写这个,照我放才说的,自己试试。」 白枫轻轻点了点头。 慕宸凌松开手,在他身后站定。 白枫生涩地运笔,觉得手背还有点发烫。 慕宸凌自顾自回味。 明明僵硬得不行,却又服服帖帖的,软得很。 跟这人似的,明明满身的防备,偏偏对自己又毫不设防。 还有点软乎乎的。 慕宸凌不自觉地笑了下,眼神逐渐下瞟。 可能是对于练字这件事紧张了些,这人全身都紧绷着。 后背腰身处轮廓明显。 不知道手感怎么样。 咳…… 慕宸凌发觉自己想得稍微远了一点,扯回思绪。 纸面上已错落了不少墨迹。 初学分布,但求平正。况且这刚刚开始,还是一时兴起,慕宸凌也没有多高的要求。 只是慕宸凌细看了看,倒是还不错。 单看这个「枫」字,虽算不上什么名家大作,好歹也能小有底蕴。 渐渐也有了些味道。 「已经很不错了,」慕宸凌给人添了杯清茶,「歇歇再练。」 案前正练着字的人闻言停了笔,看了看满纸的「枫」字,踌躇了一下,还是道:「属下还想……想再写一点。」 慕宸凌笑,也愿意随了他的意:「好啊,想写什么?」 白枫从满纸的墨迹中移开视线,低头看向手中捧着那杯茶,脸色微红,半晌才轻声开口。 「宸。」 第7章 情重几分谁堪言 院中,剑影翻飞。 绝世的名剑,配上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即便忽略掉那潇然凌厉的剑招,也足可以算是一道风景。 一炷香左右,慕宸凌出声叫住他:「歇了,喝口茶再练。」 白枫闻声,停下手中的剑,轻应一声,走到了他的身边,极是自然地坐下。慕宸凌浅笑着,递过一杯茶去:「刚泡好的,尝尝。」 「谢主人。」白枫伸手接过,动作已然成了习惯一般自然。 慕宸凌仍是淡淡地笑着,伸手帮他拭去额头上那层薄汗:「寒天剑法并非朝夕之功,不必急于求成,慢慢来便是。」 「嗯…寒天剑法?!」白枫蓦地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身边的人。 慕宸凌似是未觉出自己这句话到底带给了他多大的震惊一般,抿了口茶,笑道:「练了这些天了,连自己练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练是练了不少时日了…可,可自己哪里能想到,练的竟是,寒天剑法…… 寒天剑法,是江湖中唯一一套敢这般狂妄地命名的剑法,其威力可想而知。 然,这套剑法早先年前便被影阁搜得并将其束之高阁。现在,这天下间,也只有慕宸凌一人习得。上位者武功套路被下属得知一向是大忌,往日主人练剑时必是连暗卫一起屏退。 这几日,主人日日与自己对招,又招招皆是指点之意,常常传授几式便让自己练习。自己也只当主人一时兴起,未多想什么。但所传剑法极是精妙,本就是习武之人,自然感兴趣得很。只是没想到,这几日习的,竟是寒天剑法。 就这么…教给自己了? 虽知这几日学会的,最多也就算个皮毛,可这份信任,也实在令自己难以承受。 真的值得么…… 「在想什么?」慕宸凌见他这般反应,倒也未觉诧异,仍是温和地笑着。 白枫咬唇,迟疑地开口:「主人,这剑法是您习的,怎能…」 「不想学?」 「不是!」几乎是本能地摇头,虽是急切,却并非慌乱。 「那便好。」慕宸凌含笑道,「本也没想瞒你什么。 白枫愣了片刻,起身再跪「白枫,定不负主人信任。」 语气中的认真与郑重令慕宸凌亦是一震,原本想制止他跪下的手顿在半空。 这语气,远比他认主那日多了太多的真心。 慕宸凌笑了下,伸手拉他起来,却在他起身之时借力一搂,让他坐到了自己身旁,附在他耳边轻言:「我记下了。」 这样的姿势实在太过暧昧,尤其是慕宸凌附在他耳边时,略高于体温的气息在耳后如同挑/逗一般喷洒着。未经情/事的身体本就敏/感,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撩/拨。 「主人…」白枫略带无措地唤道,却不知这一声轻唤令尚有几分理智的慕宸凌险些把持不住。 ……怎么就这么会撩起自己的火呢。 慕宸凌偏过头去,努力平息着已然出现的情/欲。他尚且记得,白枫对这种事的抗拒。这几日两人之间好不容易不再像先前那般拘谨,慕宸凌不愿再打破这微妙的平衡。 第9页 「我看你剑法招招狠厉,却招招都是拼命的架势。短时间或许能占上风,但时间长了定难以对敌。这寒天剑法本就是攻守相合,凌厉倒也并非极耗内力,你练着正好。」 「是…可是主人,白枫之前练的剑法,并非同源,会不会有冲突?」 慕宸凌本是想着岔开话题,打破这实在有些尴尬的场面,却没想到他的注意竟真的很自然地被转移到了别处。忍不住笑了笑,心道这人倒是真好哄,方才明明还是面色潮红,此时已是极认真地在想着两种剑法是否冲突。是说他醉心武学呢,还是说他不解风情好呢,慕宸凌略感无奈。 自己真就不如一套剑法来得吸引人? 「寒天剑法本就易与其他剑法相融,不会的。」慕宸凌笑了笑,挑起他的一缕黑髮,把玩着,「只是你毕竟练了这些年了,心法套路早已成了习惯,贸然更改只怕也是不妥。剑法你先练着,再过几日再教你心法。」 自然的语气,倒似是早就打算好了一般。只是白枫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剑法或许还可以说略传几式,不足以摸清套路。可若是连心法一併传授,那可就真的再无丝毫隐瞒。一切的一切,对自己来说,都不再是秘密。任何的弱点,也都一清二楚。 这份信任,自己哪里承受得起…… 这份信任,又能维持到几时…… 极为复杂的心情不知该怎样表达。很多想说的话此时却全哽在喉间,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轻轻唤了一声。 「主人。」 「嗯。」似是不愿打破这份难得的温馨,声音都是轻轻的。 「谢谢。」 谢谢这份信任,谢谢这份纵容,谢谢给予自己的一切。 慕宸凌没再说话,就着这个暧昧的姿势,轻轻吻上了他的唇。 几乎是在一瞬间,白枫身子一僵,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其实现在这个姿势,稍稍侧身就能完全避开。 可… 不愿… 许是因为这毫无保留的信任,又许是因为这些时日的温柔相待,抑或是因为这怀抱太过让人安心。原本应是极为抗拒的身体却有意无意地放松着。 慕宸凌原本是一时情/动,本还以为他会像上次那般拒绝,见他如此反应,心中也是略有些惊讶,但也知道他并非心甘情愿,更多的还是感激罢了,遂也只是蜻蜓点水一般浅尝辄止。 「不做什么。」 白枫低着头,心中几番纠结终于开口道:「主人,白枫...可以的……」话没说完,原本就脸红这下更是连耳根都红透了。 原本就是勉强压制的慕宸凌听得这话更是感觉全身的火都被撩了起来,险些便把持不住。 「……再闹,今儿就别出这院子了。」 第8章 平生不解相思意 这几日风平浪静的,过得倒是安稳。上午慕宸凌有奏摺要批,白枫便在一旁陪着,看着自己的书,做着自己的事。安安静静,却也自在得很。下午,几乎是整一下午都在练剑。慕宸凌看得出他是极感兴趣的,自己总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便也由着他。 大概也是恋着那药卷,他日日来得比自己还早。每次下朝回来便见他已是很自然地坐在一旁看着书,不时圈圈点点也不知是来了多久。同他说过多次让他多睡一会儿,但看他坚持最后也只得无奈地随着他,只是晚上总会让他早回去一会儿。 嗯…今日有些不同。 慕宸凌一下早朝便回了明澜殿,只是一进正殿却未发现那熟悉的身影。心下疑惑,问向在外面侍候的人,才知道他并未过来。 这是…睡过头了? 不自觉地挑了挑嘴角,竟是带了几分连自己都未发觉的宠溺。 许是昨晚练剑太累的吧,不然以他这般一向谨守着规矩的性子断然不会如此。慕宸凌想着此时若过去叫人实在不妥,便也未做理会,自去主座看那些已堆积成山的奏摺。 近日,梁国边境愈加战火频发。慕宸凌有预感,两国交战已难以避免。 若论实力,倒也不会输于一个梁国。只是,若交战,百姓势必会流离失所,又该有多少家庭家破人亡。 慕宸凌从来都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但他是一个懂得责任二字的人。既然身为皇帝,就应对百姓负责,对这江山负责。任何人,任何事,都应以江山为首位。 所以,他并不想与梁国开战。 可梁国却一再挑衅,屡犯边境,也的确令他难以容忍。 慕宸凌想到边境之事,愈发烦躁,挥手扫落了案上的茶盏,连那块成色极好的砚台都未能倖免。 几声脆响之后,小宣子领着殿外几个侍候的人静静地进来,收拾干净了一地的碎片,然后静静地退下。不一会儿,又有几个人进来,换上了新的茶杯和砚台。 已是司空见惯一般,似乎皇上这般喜怒无常就是常事。 今日萧公子不在,皇上便又犯了性子。看来,也只有那位萧公子,才能制住皇上啊。小宣子忍不住在心中这般想着,同时更加确定了那日的猜测。 慕宸凌不知道他心中在乱想着什么,只是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幸好白枫不在这里。不然,该吓着了吧…… 其实,在他面前,自己倒是很会控制自己呢。 已习惯了每日有个安安静静的人陪在一旁,此时看着那空空的座位,心中竟也觉得空落落的。 第10页 怎么还没过来…慕宸凌无奈地想着,心中划过一丝疑惑。 即便是睡过了头,也该醒了吧…… 慕宸凌皱眉,心中忽而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放下手中的笔,慕宸凌站起身向殿外走去,有几分连自己都解释不清的急切。 刚走到偏殿,正巧见到几个宫女从偏殿走出。 明澜殿中侍候的人素知皇上不愿见到他们总在眼前出现,更知皇上的性子有多阴晴不定,本还说说笑笑的几个人慌忙跪下。 「参见皇上。」 慕宸凌知道偏殿每日都会有人过去收拾整理,但….不该是等人出去了之后么? 「白…萧公子不在偏殿?」 突然的改口倒真有些不习惯。 这些不习惯在确定白枫已经不在偏殿后连同心中所有角落全都被那份疑惑与担心占据。 不在偏殿,那是去哪儿了? 难不成在这明澜殿,还能出什么事么! 「参见皇上。」 本就着急的心绪被打断,慕宸凌回头,颇有些意外地发现伍洛竟不知何时跪到了自己身旁。 是自己对他太熟悉了,已经不加防范,还是…太过担心他,以至于连有人近身都未曾发现…… 连带着不悦地看向他。 一早白枫便不见了踪影,此时他又过来……慕宸凌忽然就联想起了什么。 一早晨的情绪找到了宣洩点一般,慕宸凌面色不善地问:「白枫,在影阁?」 伍洛低头:「回皇上,白枫他…现在在炼狱门。」 「原因?」慕宸凌面色发寒,「伍洛,朕不记得他做过什么不该做的。」 伍洛俯身:「影阁中有一暗卫私下传递消息,白枫……或有参与。」 慕宸凌冷笑一声:「暗卫?往外传消息?」 慕宸凌看了他一眼,诘问:「你这个统领,是怎么当的?」 伍洛不敢辩驳,再次俯身道:「属下疏忽,请皇上责罚。」 慕宸凌不理会他,过了会儿才淡淡开地问:「『或有参与』?没有实证?」 伍洛简短地说明了经过,又道:「昨夜那暗卫在御花园与人交接,白枫也在当场。——影阁的规矩,有参与之嫌,先刑后审。」 「只是在场,」慕宸凌皱着眉,不大耐烦,「只是在场而已。」 伍洛低声应了句「是」,又道:「只是白枫已经认主,轮值也该在明澜殿,况且深夜,若无要事……」 伍洛不敢反问一句「那他去御花园做什么」,只恭恭敬敬地低头,「还请皇上定夺。」 慕宸凌揉了揉眉心,心中烦躁。 影阁内的事,他并不想过多插手。 先刑后审的规矩他也知道,若是贸然干预,首当其冲的就会落了伍洛的面子。 伍洛虽是暗卫出身,但现在好歹关着影阁。慕宸凌平日不显,但也不想在人前无故驳了他的脸面。 但,白枫…… 慕宸凌犹豫半晌:「若无实证……朕同你过去一趟吧,若无实证,还是别让他遭那份罪了。」 第9章 鞦韆院落夜沉沉 慕宸凌此时也是庆幸,暗卫若受重刑必等到子时,夜深人静,了无痕迹。 至于此时...没什么惨烈的场面,倒是有幸见识了一番相依为命互相扶持的感人画面。 慕宸凌有点想跟伍洛问清楚,他们抓着的到底是往外传消息,还是私通。 影阁明令禁止暗卫私下交谈。这条规矩,还是认主那日他自己说出的。 现在想来,他那时的反应的确有些奇怪。不像是惶恐,倒像是... 倒像是被点破之后的慌乱。 只不过那时自己并没有特意地关注罢了。 慕宸凌闭了闭眼,心里越想越乱。 中秋那日,他对于自己的抗拒可是极为明显。慕宸凌不相信,一个影阁出来的暗卫能做出那般可称之为抗命的举动。即便那时自己的动作对他来说的确算得上辱,即便对人任何男人来说雌伏身下都难以忍受…… 但慕宸凌相信,对于影阁用那些近乎惨烈的刑罚刻在暗卫骨子里的忠诚来说,那些所谓难以忍受的事都会本能地选择服从。 除非,是有其他原因。 比如...这人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特别的存在,特别到足以抵过这份忠诚。 如果,他旁边这个暗卫便是这个特别的存在呢? 换句话说,这人并非不知「情爱」二字,相反地,有人已经是这两个字的代表了呢? 又或者,他们之间的确不曾谈及情爱,但在那个犹如炼狱的影阁,对于两个相互扶持,一路见证生死的两个人来说,这份过命的交情,究竟已经发展到了怎样的地步,不得而知。 在自己问他影阁中可有交好之人时,他可是从未提及的啊。宁可担着欺瞒的罪名也要护着这个人,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慕宸凌懒得再顾忌旁的,叫了白枫出来,直出了影阁,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问道:「方才那人,你认识?」 白枫不敢瞒他,在地上跪了,应了声「是」。 慕宸凌也不叫他起来,压下心中那句「暗卫之间何时会有朋友」或是「先前问你为何从未提及」的质问,勉强放柔了声音:「他是怎么了?」 「结交他人,传递消息。」白枫顿了顿,声音中带了些许请求的意味,「若飞他的确与侍卫说过几句话,但是绝对不会传递消息的!主人...」 第11页 「你又不是他,你怎知他就不会!」慕宸凌打断了他,语气不自觉带了几分怒意,「朕还没问你,你倒先来求情了?——昨夜,你去御花园做什么?」 白枫身形一滞,似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属下……属下知错。」 「问你呢,」慕宸凌没什么耐性,又重复了一遍,「去做什么了?」 白枫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敢瞒他,低声道:「属下去……替若飞当值。」 慕宸凌让他气得胸口发闷:「替他当值?朕让你早早地歇着了,你去替他当值?」 白枫低着头,声音低低地:「属下知错。」 慕宸凌到底不捨得跟他动手,自己忍了半晌,又问:「你替他当值,他去做什么了?」 白枫犹犹豫豫,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白枫,」慕宸凌强压着火,面色冷峻,「我脾气并不好。」 白枫脸上霎时一白,不敢再遮掩:「若飞去……同宫中一个侍卫,小叙片刻。」 「小叙片刻……」慕宸凌重复了一遍,冷笑一时,「叙什么?叙情肠不成?」 慕宸凌也不再同他纠缠这人到底是谁的问题,只问他:「证据确凿,你还为他申辩——就算你们相识,你怎知他就不是为了利用你脱罪?」 白枫又是一愣,一句「不会」险些脱口而出。 「往外传消息……不光是在影阁,放到哪里都是大罪,」慕宸凌看着他,面色冷峻,「与你无关,就别参与这事。」 白枫能听出来,主人这话其实是在替自己开脱。 此时,置身事外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事不关己便作不知,这也算是影阁中的生存之道。 可... 白枫不知旁人会如何,但自己大约是做不到了。 若是之前或许还会权衡一番利弊,抑或是考虑一下自身安危。 如今么...许是这些天太过放肆了吧。 「不会的主人,若飞他不是那样的人,他真的只是和那个侍卫相识,绝对没有多说什么!」白枫大着胆子,向前膝行半步,「求您,救救他。」 求...么? 慕宸凌深知这人心中保留着的自尊有多强烈,也深知他有多逞强,在自己面前甚少示弱。此时,竟为了一个若飞,对自己说出这个「求」字…… 所以,他们的关系,究竟已经到了哪一步呢? 慕宸凌看着他因为那个若飞便这般卑微地跪在自己面前,乞求,当真是用尽力所有力气才忍下那句到了嘴边的「既是心疼,便随他一起」,几番忍耐,终是拂袖而去。 「愿救你便去救。」 第10章 只许庭花与月知 「皇上,方才白枫传令不再追究若飞一切刑责。传递阁中消息是大罪,属下特来询问,可是皇上的意思?」 伍洛声音毫无波澜,只是询问,没有半分不该有的劝阻或猜测。 慕宸凌一愣,一句「不是」险些脱口而出。 他沉吟片刻,这才想起自己似乎是说了句「愿救便救」。 所以,一句气极时说的话,他也真的去了? ……去便去吧,又能将他怎么样。 「是,属下知道了。」规规矩矩地应声,没有任何质疑。 「怎么,不问问原因么?」 「属下不敢。」不该听的不听,不该问的不问,这是暗卫基本都规矩,即便身为统领,也不敢有半分越矩。 「你不敢,你带出来的人可敢。」声音喜怒难辨。 伍洛又跪低了几分:「属下知错。」 至于那句『又不是我惯出来的』大概只能在心里想想。 再便没了声音。 伍洛自然是早就清楚自家主子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只是一向待自己还算宽和,像这般没由来的责难还真是第一次。 ...也不算是没由来,白枫毕竟也是影阁出去的人。 捨不得罚那人,便拿自己出气...伍洛心中暗想。 身为暗卫自是不敢有任何质疑或是委屈,只是心中小小的无奈还是不算过分的。 慕宸凌倒也没真准备罚他什么,方才大概也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在听到白枫急切地救下那个若飞时心中那份怪异的感觉。 「告诉他,既是担心,便让他留下照顾几日吧。」语气依旧是淡淡的。 伍洛一愣,心道前一刻还在意得不成样子,此时便要遣回影阁了? 小心翼翼地开口:「皇上,那之前白枫认主之事,可还作数?」 只是问是否作数,丝毫未提是否按弃奴处置。 影阁中,被弃回的暗卫不会死,但一定会生不如死。伍洛也跟了慕宸凌近十年了,自然知道皇上绝非是上一刻宠到心尖下一刻就弃之不顾的无情之人。 所以,即便是真的不要那白枫了,也绝对不会由着他受遍刑罚。大概,也就是一句不作数罢了。 毕竟,近些日子,因为白枫破了的规矩,也不只这一条两条。 「伍洛。」慕宸凌声音蓦地沉了下去,「朕的事,向来不喜有人猜测。你也不行。」 跪在地上的人先是一愣,而后规规矩矩地认错。不再多问一句。 慕宸凌静了半晌,淡淡地道:「朕能许你比旁人多问一句,但是旁的,...你该知道分寸。」 「是。」本是毫无波澜的声音,却因着这句话中那几分待自己与旁人不同的意味乱了心神。 第12页 本是出身暗卫,一生所求大概也就是主人的一份信任。至于那些许与不同旁人的对待,却算得上是奢求了。 慕宸凌似乎并不知道此时身旁的人心中是何等波澜,依旧是淡淡的语气:「朕只是说让白枫留在影阁照顾那人几日,何曾说过旁的?」 说到最后,语气中已不自觉带了些严厉,「这话,伍统领听错也就罢了,可别传错了。」 「是,属下知错。」末了觉得一句『知错』太过单薄,又补上一句,「请皇上放心,属下定与白枫说清皇上的意思。」 慕宸凌点点头,却又不自觉嘆了口气。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那个若飞,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皇上,那日有当值暗卫看见他在御花园与一侍卫私下交谈。只是同为暗卫,身手相差无几,待靠近时,若飞早已发觉。是以……并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说什么。」 伍洛顿了下:「皇上恕罪,就连...就连那个侍卫,若飞也已掩着他离开了,尚未查出究竟是谁。」 若飞本就是暗卫,且在一众暗卫中算得上佼佼者,一察觉到不对便有了反应,又是拼着性命般地护住了那人,让他先行离开。 那人是宫中侍卫,知道私会他人是大罪,自然做得细緻,影阁又不能光明正大四处查人,查不到...也算正常。 慕宸凌听着,却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愣了一瞬,随即不在意地道:「不必查了。影阁的人,再怎么样也做不出私传消息的事来。」 伍洛难得地愣了愣:「是...谢皇上信任。」 慕宸凌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摆手让人出去,心中却有些纷乱。 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才能让一个暗卫捨命相护一个并不是要效忠的人呢? 若说是为了传递消息,那自然是要拼了命也得护住那人,护住那条深埋的线。只是... 只是影阁出来的人,会是他人安下的钉子么... 不会。 慕宸凌可以确信,不会。 那么,那个让一个暗卫捨命相护的人…… 方才听着那若飞在已是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在护着一个侍卫,便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若是,那两人之间,早已有了些许不同常人的情分...呢? 慕宸凌先前于此事上半分也不通,更是难以理解那虚无缥缈的情爱怎么值得一个人连命也不要。 只是近来,却不知怎的,竟觉得也并非那般难以理解。 大约,情深之下,便是不顾一切了吧。 那…… 慕宸凌突然想起,自己之前还想过白枫为何会那样不管不顾地求着自己饶过若飞。 到底是因为情深之下的不顾一切呢,还是... 还是因为知晓这两人的关系,念着影阁中两人的那份过命的交情,亦是不忍这一对儿就此生死相离,才担着天大的干系来求自己呢。 亦或是,觉得自己待他有几分不同,便拼着那所谓「恃宠而骄」的罪名也想为那两人尽一份人事,顺便... 顺便也看看自己究竟能待他有几分不同呢…… 慕宸凌想到最后,一时间竟有些后悔。 若是真如自己想的这般,那自己的反应,在白枫看来,如何呢? 自从来了自己身边,这还是他第一次对自己说一个「求」字。他骨子里的傲气从来没有被影阁磨消,所以能为了若飞来求自己,足可见两人关系自是好的很。 可是不是,也是因为对自己存了一份信任呢。 影阁出来的人,对旁人有分毫的信任都绝非易事。能让他做出试探自己的事来,已是极为不易了。 自己这阵子是多用心地待他,才换来这一份似有似无的信任。可换来这份信任极难,若是失了,大概...这一次就足以抹平先前所有的一切了。 慕宸凌想着,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这次自己若是真寒了他的心,那日后再想让他与自己交心,怕是难了。 怕是,再无可能了…… 白枫…… 第11章 空将汉月出宫门 慕宸凌看着手中的奏章,面色阴沉,连带着明澜殿外伺候的人都感受到了几分威压。 白枫原本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书,却也在一瞬间便感觉到了好不压制的怒意。 眼前这人虽待自己一向温和,但本也是喜怒无常的性子,白枫自然不会忘记。况且此时殿中再无旁人,白枫一时也不敢确定是因为旁的还是自己无意间做错了什么。 「主人...」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带了些许不安。 慕宸凌一愣,转头看向他,心中的怒意竟因着这怯怯的一声莫名平息了不少。 慕宸凌也知道自己这些日子在他面前从未如此,怕是吓着他了,笑了笑道:「没什么...吓着了?」 「嗯...」白枫未加思索一般应了一声,声音中似乎带了些小小的委屈。 慕宸凌遇事爱往最坏的想,本还想着看来是又吓着他了,笑了笑正想好好哄哄他,却没想到他竟会应着一声,更没想到这个一向紧守规矩的人此时竟会随口回应,还带着几分委屈的语气。 无意也好试探也罢,总归也算是觉出自己待他的这份心意了。 慕宸凌心中暗喜面上却是不显,仍旧是如方才般笑着,伸手将人叫过来,揽在了怀里,忽略了他不自在的僵硬,将那份奏章拿给他看,又取过一旁的地图,笑着道:「坐...无事,没什么看不得的。」说着用手描着两国的分界线,轻声给他讲着:「这是渭江,连通两国的,咱们在上游,澜国在下游。这是燕云九州...」慕宸凌指着边界的一大片土地,冷笑道:「梁国口气倒是不小。」 第13页 白枫原本是自觉守着规矩不敢多看,可主人在细细的给自己讲着也不好不听,到后来就忍不住仔细地听着,又顺着慕宸凌手指着看到奏章上的的确确写着「若予燕云之地,即退兵,或举兵而自取之」,一时间也忍不住惊怒交加。 「梁国要主人,割地?」 慕宸凌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燕云九州依着渭江,自来土地肥沃。呵,倒是会挑。」 白枫本也是血性方刚的年纪,就算被磨去了稜角也不至于磨去了锐气,在这般明显的挑衅国威下自然也难以忍耐,此时又听见慕宸凌这句略带无奈的话,一时气愤也未加压制,话说出口竟带了些不可置信的责问:「主人,您怎么能答应这些?!」 慕宸凌一愣,随即明白这人怕是误会了什么,无奈地笑了笑,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想什么呢,怎么可能。来,看这儿,这是青州,这是幽州...这儿,这是梁国的种城,现在屯兵屯粮全在这儿。」慕宸凌指了指,又比划了一下,「两州出兵合击,定能全部剿杀梁国兵马。」 白枫本是一时气愤,未加思考便脱口而出,冷静下来也自觉失言。主人是何等性情,怎会做出割地这种的事。况且,主人作何决定,又哪里是自己能够质问的。方才的语气,已算得上是大不敬了。 可此时还被搂在怀中,跪也跪不得,想开口请罪,可慕宸凌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先一步开口跟他说起了排兵一事。白枫也隐约觉出主人并不喜欢自己总是认错请罚,索性也不再多言,安安静静地听自家主人耐心细緻地讲着兵法排阵。 慕宸凌心中暗暗点头,这人果然是能懂得自己的心思。这般想着,手丝毫未停下,仍旧在地图上随意却有章有法地描画着,慢慢地给他讲着自己的想法,从地形到双方大致兵力,从运粮讲到调兵遣将,丝毫不设防。偶尔问他几句,慕宸凌发现,他的想法竟与自己出奇的一致,有些地方想得竟比自己还要周全。 这人,竟是在这方面有着超于常人的一份天赋。 这个小暗卫,究竟要给自己多少惊喜。 慕宸凌放下手中的地图,面对面地看着他,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白枫,你愿意上战场么?」 上战场...一个暗卫么? 战场,意味着从此可以在阳光下,而不是在黑暗中执行着一个个见不得光的任务。意味着从此可以在一群热血儿郎中,浴血沙场,保家卫国。 可以...么? 慕宸凌似是看出了他的犹豫,语气郑重地开口:「白枫,执剑挑旗,驰骋疆场,守一方热土,你愿意么?」 浴血沙场,开疆拓土。 本也是纵马任逍遥的年少意气,此时被激起的是连影阁也磨不去的锐气与骨子里对纵马沙场的渴望,已然抑住了所有的不安与犹豫。 「主人,白枫愿意。」 「白枫愿为主人开疆拓土,守澜国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 第12章 甲光向日金鳞开 ---------- 愈近年下,慕宸凌本不想大动干戈,且梁国虽勉强算得上疆域相当,实际上这几年内战不断,国力早就大不如前了。 先前也有过几次骚乱,慕宸凌想着让边境守将出兵教训几次也便罢了,没想到对方竟毫不知收敛,甚至这几年气焰越发嚣张了。 屡犯边境不算,居然开口要边境的燕云九州,并扬言若是不肯割地便要出兵自己夺取。言辞极为张扬,倒像是一句不和梁国便要大军压境直取京都一般。 慕宸凌并不热衷于极力开拓疆土。先不说在澜国疆域已然是他国数倍,自己那个名义上的父皇也是十分好战,然而好战却不知以战养民,这个国到自己手上的时候已经是外强中干了,也是自己这三年稳守基业才又让百姓重新安居乐业。 但慕宸凌也是个男人,他骨子里也有着开疆拓土的热血,也有着自己的宏图伟志,绝不容许旁人觊觎自己的江山。 他不嗜战,可他也好战,他战得起。 更何况,此次,不仅仅是为了这手中的江山,更重要的,是为了那个自己放在心尖宠着的人。 真正宠一个人,绝对不是要将他护在羽翼之下,囚在方寸之内。 那是养金丝雀,是养小情儿,不是养能陪自己一辈子的人。 皇帝身边宠爱的人,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的。即便自己在位时能护他一世,可后人又该怎么看待这个以男子之身被自己这个篡位的皇帝倾天下之力来供养的人呢?不惧御史惧史书,慕宸凌不在意自己这个篡位的名头,但他不能让这个本就毫无过错的小暗卫来承受后世的骂名。 而此战之后,慕宸凌相信,后世的史书上若有他的事迹,一定会有一笔,「与梁战,骁而无畏,有奇功」。 正启三年十月,慕宸凌御驾亲征,力排众议,特封辅国将军于一未见经传之人,从军随行。 ------------------ 既是为了能让白枫能积攒些足以立足朝堂的军功,那自然就不是单纯地带人来游山玩水。 正相反,自出皇城,一切粮草押运,行军调兵,一切关乎核心的事,白枫全在慕宸凌的授意下,借着「初上战场多学多看」的由头掺手了几分。 其实倒也没有真的非要他掺和什么,只是每日例行议事,本该在下首的三品辅国将军却次次立侍在主位,皇上又事事询问。不管是朝中八百里加急的密折还是边关风行军的奏章,皇上看时都是很自然地偏到一个两人都能清楚看到的角度,看完之后还会再细细讲讲当前形式或是稍作更改的计划。 第14页 那待遇,别说帐中几位将军,就算是当朝丞相都是不敢奢想的。 这么明显的立威,即便是一向在沙场的,对于朝廷上的风云变换和揣测圣意没有太对弯弯绕绕的武将也看得明明白白。 军中向来以实力为尊,若是没有足够的拿得出手的能力,即便是再得圣心也不会得到尊重,慕宸凌自然也是知道这一点。 得不到尊重,那就打嘛。 军中大多还是些热血男儿,尚武,尚强者,有不服的,设擂台打一顿就是,暗卫的腿脚功夫还得很拿得出手的。 再就是那些自诩儒将的,讲些排兵布阵,幸的是白枫对于这些原本就是一点就透,再加上这些日子慕宸凌有意的提点,想得到这军中武将的认可,倒也的的确确不算难事。 慕宸凌看着这些人从最开始的不屑到如今的和善甚至敬服,心中暗笑。 自己看中的人,又怎会差了旁人去。 第13章 细嗅蔷薇始觉香 慕宸凌出皇城时带了二十名暗卫,都是影阁千挑万选挑出来的,刺探军情放火下毒临阵对敌各有所长。 既然把人带出来了自然就不是来摆样子的,自出征之日起,慕宸凌便派了人前往边境。两人在境内传递近况,两人派去刺察军情。往来密信不假他人之手,直送御帐。 倒也并非是慕宸凌不信任那边境的守将,只是毕竟不能亲眼所见此时边城中战况如何,那战报写得再平实再毫无隐瞒也是转了一道手,很多情况可能就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两套摺子相对来说能反应得更明晰一些。 况且,梁国实力并非可以令其毫无顾忌,此时又正值动盪飘摇,却突然毫无缘由地发兵...这也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若真是那梁国的新皇狂妄自大也便罢了,慕宸凌早就打算日后要借着开疆拓土的名头带着白枫上一次战场,让他在军队里歷练歷练有些军功傍身,只是原本想着再过几年的,恰巧此时梁国挑起战乱,正像是上赶着来给自家小暗卫送军功一般了,倒是省了许多事。 只是... 慕宸凌捏着手中的密折,眯了眯眼:「不确定?」 那名影卫跪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是...敌营防卫甚严,属下实在无法确定,请皇上责罚。」 慕宸凌冷笑一声,帐中原本就低沉的气氛更添了几分威压:「影阁挑出来的人,旁的不行,解释倒是会得很。」 冰冷的语气让原本就紧张的人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别说皇上向来不喜人辩解,有理有据尚且会不悦。自己连任务都完成得都未让皇上满意,暗卫本就不该多言,更何提连任务都未完成。 再不敢多辩一句,那暗卫立即开口请罪,原本勉强平稳的声音也有些难以维持,「属下知罪,请皇上责罚。」 慕宸凌冷笑,语气颇有几分怒急的反讽:「呵,敌营守卫森严,怎么能怪的了你呢,朕——白枫?回来了?」 后面那句大概就像此时被那一身银甲的小将军掀开了帐帘一般,一瞬间秋日的暖阳洒进了有些昏暗的帐篷,驱散了所有的压抑与阴霾。 ------- 辅国将军进御帐向来不需通传,这是军中人人皆知的事,就连白枫都已经习惯了直接进出。 只是此时,刚刚巡逻回来的小将军站在帐门口,并不知帐中先前发生了何事,只通过那一身熟悉的打扮能认出跪在一旁的是名暗卫,也觉出这气氛有几分不同常日的压抑。 不知主人是不是在交代什么要事却被自己打扰了,白枫一时间觉得自己似乎进来得不是时候,犹豫着是不是该退出去迴避一下。 慕宸凌似是看出了他的犹豫,却是如平常般起身迎了过去。 然后如平常般含笑问了几句累不累之类的家常,顺便帮他脱了衣服。 咳咳,脱了一身冷硬的银甲。 虽然只是脱下甲冑,白枫还是忍不住红了脸。不管怎么说,那暗卫也算得上与自己是一阁所出,一同受训,虽彼此毫不熟悉,但这样子...也着实有些尴尬。 慕宸凌见他红着脸不着痕迹地转过身,背对着那个仍在一旁的暗卫,不由得轻笑一声。这副看不见就当做不在的样子当真是可爱得紧。 慕宸凌看出他的难为情,笑了笑:「没事,隔着屏风呢。」 ...可是屏风什么的对暗卫来说,可能真的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 况且,就算那人不敢乱看,声音总能听到的吧。 白枫原本还只是红着脸,听了这句只觉得自己耳根都要烧起来了。 ……进来得真不是时候。 「看看这个。」慕宸凌递过方才的密折,顺便把站在一旁的人搂到了怀里。 这人一向脸薄,平日里想要在人前这般亲密几乎是想都别想,只是此时... 怀中的小将军紧皱着眉看着手中那张薄薄的纸,被搂住也没反应过来,稍稍挣了挣就顺着力道坐在了一旁,仍是皱着眉,似在思索着什么。 慕宸凌忽然觉得这道干系重大却无法确定的消息,似乎还真的挺有用的。 「似有宗门参与...」白枫沉吟着,分析这条消息的可能性,和因为这陡生的变故该相应改变的策略。 「不能探查明确么?」白枫似乎还在思索着,这些日子习惯了这种边想边问的没有敬称没有小心翼翼地措辞,倒也算随意得自然。 第15页 「嗯,派去探查的人也『不能确定』。」后面那句明显地意有所指,话语间带了些怒意。 白枫看了看仍跪在地上的暗卫,大约也明白了方才自己刚一进来时那有些压抑的气氛是缘何而来。 「主人...」略带迟疑的声音,只是少了最开始的那份小心翼翼。 慕宸凌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寻常军营应当不会防备得如此严密,连暗卫都无法探知...既然能懂得如何防住暗卫,又有意遮掩,大概...真的有什么大宗门参与。」 「嗯...原本梁国突然发难就有些古怪,若是与江湖勾结,倒是可以解释...」慕宸凌顿了顿,冷笑一声,「只是,这事到底如何,还『不能确定』呢!」 听出语气中隐含的怒气,那暗卫自是不敢辩驳,本是准备开口请罚,却因着下一句话白了脸色。 「做事不会做,理由倒是一大堆,这种人朕还真是用不得了。回影阁吧,让伍洛换个人来。」 慕宸凌说得平淡,可一句简简单单的『换个人』代表的是炼狱门中何等的酷刑,大概也不必细数。 可即便知道回阁后要面对的是何等惨烈的刑罚,身为暗卫,也只能听命,断然没有求饶的想法。 「是,属下...」 「主人!」一道略带急切的声音打断了这份涩然的压抑。 慕宸凌微微一愣,却没有丝毫的不悦,只是带了几分不解,「怎么了?」 「...主人,这件,这件事...」白枫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种事,本不该是一个暗卫可以致喙的。 「嗯,怎么了?」慕宸凌语气淡淡的,却又意外地柔和,似乎并不觉得这事有何不妥。 许是被这平和的声音抚平了心绪,白枫心中杂乱的不安竟意外地平復了许多。 「主人,此事若真是与江湖宗门有关,那定然会防着走漏消息的。」白枫顿了顿,确定主人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才继续道,「许多大宗门,实力不俗...特意安排防备的话,怕是暗卫也难以探明虚实。」 慕宸凌自然听出了他的意思,不禁笑了笑,忍不住想要逗他几句:「所以呢?」 「...任务失利,自应回炼狱门受罚。」白枫认认真真地道。 任务失利不过百鞭,再如何也不过伤筋动骨,而若是按方才所说,不言过错,却要『换个人』,那便是见罪主上。 见罪主上的暗卫,从来就没有人能奢求一死。 听来无甚不妥,在炼狱门量刑却是天差地别。 慕宸凌失笑,这人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会说话了。 第14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既然是自家小暗卫开口求情,慕宸凌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任务失利,按规矩来吧。」说完,也不再管那人心中是何样的震惊,自顾自转头看向怀里的人,笑道:「可高兴了?」 白枫低头,规规矩矩:「属下不敢。」 「你还不敢……」慕宸凌佯怒,「胆子越来越大了,什么都敢掺和?」 这就是日常找茬了。 白枫想来也是习惯了,并不像一开始那样慌,只忍着笑意,低着头:「属下知错。」 慕宸凌并不想这么轻易地放过他,只是语气中的玩笑之意怎么也抹不去,索性也就不板着了,只含着笑慢慢审问:「错哪儿了?」 白枫老老实实地认错:「属下不该置喙主人的事。」 「我是说这个么?」慕宸凌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想清楚了啊,再说不对,我就把刚才那人再叫回来。」 白枫不解,想了想,终于又想出来了一条:「属下……不该突然进来?」 「……」慕宸凌一时没剎住车,「你进哪儿?谁进谁?我看你这是很有想法啊……」 可惜白枫接不住梗,根本没发现他在开黄腔:「请主人明示……」 慕宸凌:「……」 ……你让我怎么明示。 ……这可是你让我明示的。 慕宸凌心里邪火顿起,伸手把人往怀里带了带,另一只手不大老实地撩起了他的衣摆,顺着滑了进去,隔着亵裤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 白枫浑身一僵,惊得险些跳起来。 大白天的,还是在军中,慕宸凌也不想撩起火没法收场,只一下便收了手,端端正正地坐在一边,一派的正人君子。 慕宸凌语气关怀:「怎么了?」 白枫连脖颈都红透了,往后缩了缩,生怕他一时兴起再来一下。 「你躲什么……」慕宸凌失笑,「不闹你了,过来。」 一句不闹你了可信度明显不高,只是慕宸凌又伸手拉了拉他,白枫不敢拗着,只得又坐了回去。 「问你呢,」慕宸凌明显不想放过这个话题,「怎么了?突然往外躲?我这儿招不下你了?」 不仅恶人先告状,还十分理直气壮。 奈何白枫实在不敢多说什么,也实在没法用语言描述刚才那一下不可描述的动作,只能小声解释:「您,您刚才那样……」 慕宸凌不紧不慢:「那样?那样是哪样?——辅国将军,说清楚了啊,不明不白的,您这说得我冤枉啊。」 白枫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讨饶地看着他。 「行行行,不说这个了,」慕宸凌今天意外地好说话,「那换一个……谁进谁?」 只能看不能吃,慕宸凌自觉亏得很,好不容易开个黄腔就收不住了:「惯得你,问你话都敢不答了?问你呢,谁进谁啊?」 第16页 好好一句话被曲解成这样还抓着不放,自己还被那样来了一下,白枫脸红地都要冒烟了,偏偏慕宸凌还在边上慢悠悠地来回问,看架势今天他不说出点什么是不肯罢手了。 白枫被逼得没法子,破罐破摔地低了头:「您……」 「我?我怎么了?」慕宸凌今天不知道哪儿来的兴致,含着笑一个劲儿地问,「我怎么着?说清楚……」 见惯了慕宸凌平日里发乎情止乎礼的君子做派,白枫实在是受不住他这份恶劣,可一句主命不可违在哪儿限着,白枫只得忍着羞说了句:「您,您进……」 慕宸凌深吸了口气压了压窜上来的火,还不满意:「进哪儿?问你呢,进哪儿?」 白枫眼角发红,这次是怎么都不肯再说了。 慕宸凌也怕真把自个儿撩起点什么来没法收场,见好就收:「行了行了……真不闹你了,过来。」 这次「不闹你」的可信度比上次还低,慕宸凌也有点自知之明,自己往他那边坐了坐,又把人拉到了怀里,一笑道:「不闹了不闹了……就这么几句话,至于的么?」 慕宸凌自知把人欺负得厉害了点,怕他心里别扭又放下身段哄了几句。 白枫好歹也是暗卫出身,别扭什么倒不至于,只是他脸皮薄,就这几句话都受不住,更别说刚才还来了那么一下,只觉得全身都红了,半天都没散下去。 「我这也没说什么啊,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慕宸凌的自知之明不足以支撑太久,「你这哪行,以后咱们……咳。」 眼见怀里这人脸上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热度再次攀升,慕宸凌到底还是住了声,还伸手端了杯茶来递给他,又是一派的谦谦君子。 开了个不算车的车,慕宸凌身心舒爽,然后忍不住开始秋后算帐:「刚才事儿还没完呢,你这怎么回事?好好的给他求什么情?」 「属下不敢,」提起正事白枫也不敢再乱想旁的,微微坐正了些,低头认错,「属下不该多言,请主人责罚。」 「我是说你这个么……」慕宸凌不大满意,也不跟他绕弯子,直问,「当着我面,你还给别的男人求情?」 白枫并没有闻出帐中一瞬间散出来的醋味,依旧老老实实认错:「是,属下不该多言。」 「我是跟你说这个么?」慕宸凌并不反感他像刚才那样置喙自己的决定,就是有点近乎于无的醋意,顺便藉机跟他玩笑两句,「我是说,你怎么还给别的男人求情的?」 可惜,白枫并没有觉出来「多言」和「给别的男人求情」之间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慕宸凌无奈,跟他细讲:「你当着你男人的面,给别的男人求情,这合适吗?」 白枫下意识地摇头。 「这就对了……」慕宸凌往后倚了倚,语重心长地教导,「别的我不管你,但你这给别的男人求情,这可不行。」 「万一他因为这个,来个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身相许怎么办?」慕宸凌越说越担心,「然后天天缠着你,从此情根深种?」 白枫:「……」 影阁出来的人,又不是未出阁的小姐,哪儿来的情根深种。 慕宸凌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不跟你扯了……跟你闹着玩儿呢,没生气吧?」 白枫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属下不敢。」 「没问你敢不敢,」慕宸凌用指腹蹭了下他的脸,「闹着玩儿的,别真跟我别扭啊。」 白枫又笑了一下,轻轻应了一声,顺着在他怀里倚了倚。 慕宸凌一脸笑意,放纵地任由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搂着。 白枫定然是不认识这人的,刚刚为这人开口求情,大约是不忍那暗卫就此折在炼狱门罢了。 想着这人一开始到自己身边,规矩守得极紧,不该说的话从不敢多说半句,今日却能为了旁人跟自己开口求情,倒也算是不小的惊喜了。 向来待人严苛的皇帝,就因为这个此时正半倚在自己怀里小暗卫,将自己「有罪必罚」的原则抛之脑后,还带了几分不加掩饰的欣喜。 第15章 隔山相看两不厌 机不可失。 还有边角处一个看似随意的一笔图案。 不知来自何方的信鸽悄无声息地飞入层层防守的军营,将这四字一图的密信传到了辅国将军手中。 似乎是毫无根据的一封信,根本无需理会。然而这张小小的字条上被反覆摩擦过的痕迹却显示出了它隐含着的一场难以平静的风云变幻。 还有此时持信人心中的犹豫与挣扎。 良久,军帐中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唤尚未来得及传出就散开在寂静中。 「姐姐...」 ----------------- 酉时三刻,王帐内灯火通明。 军中虽也有宵禁,但军情紧急时众将领连夜商讨也是有的,是以宵禁一事向来宽松。 ——虽然现在仍在行军,没有什么紧急军情,且王帐内似乎也没有其他将领。 慕宸凌身为九五,就算是在帐内歌舞昇平也没人能管得着他,更别说只是费些灯油罢了。 军中有什么怨言自然是不至于的,就是一些知情的不免会心一笑。 今夜正巧不用夜里巡视的辅国将军似乎也在帐中,并且看样子也没有出来的打算。 咳咳…… 第17页 辅国将军自然有自己的营帐,虽然极不合规矩地紧紧靠着王帐,但每夜,是的的确确宿在自己帐内的。 慕宸凌偏心偏在明面上,军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暗卫出身的将军甚是受宠,但再怎么受宠,也只是限于君臣之间的那种。 一时间,众人猜测纷纭。 皇上和辅国将军……再商议什么军国大事呢? 事实上,作为当事人之一,慕宸凌也很想只道,这人到底想跟自己商量什么军国大事。 白枫到现在都没有要走的意思,也不没话找话地跟他闲聊,只在案边收拾着几本随意摆出来的兵书。 ……都已经收拾了三遍了。 往常这个时候,慕宸凌都该沐浴就寝了。 「甭弄这个了,」慕宸凌也不好直接开口赶他,只不动声色地接过了他手里的书,摆在了一边,「放这儿就行。」 白枫手里的东西被接了过去,更显得手足无措。 慕宸凌以为他第一次来军中,心里不安定,想了想,取了张堪舆来,指给他看:「咱们现在在这儿,前面就是分雁林,那块儿不好走,一日能过去就行——白日里的密报你也看了,边境其实还算稳,不急。」 白枫跟着点头,手指无意识地跟着划过地图上的一片林子,试探着问:「主人,这里不好走……可以绕官道么?」 「这里……官道不通。」慕宸凌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沉吟了一下,细细地同他讲,「分雁林被称为天险不只是因为林深树密,往北是处悬崖,往这儿——这是处一线天,险得很,动静大些就有碎石砸下来——这儿是官道,平常商队还行,大军根本过不去。」 白枫在他划过的地方看了半晌,的的确确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必经之路,机不可失…… 白枫有些怔怔然,心念转间问道:「主人您方才说,边境还算安稳,是……是么?」 慕宸凌不明所以:「是,怎么了?」 白枫心里乱得很,一时间也顾不上是否逾矩了,只小声央问:「那,那让大家休整一日,后日再进林子……行么?」 「倒也不是不行,」慕宸凌不愿驳了他的意思,只略想了想,道,「只是行军的粮草补给都有定数,几万人平白耽搁一日要多消耗不少……无缘无故地停军,也有可能惹人猜疑——怎么了?明日有事?」 白枫下意识地说了声没有,顿了下又觉得自己反应太过了些,掩饰性地解释:「没有的……属下只是,只是担心主人安危。」 慕宸凌失笑:「担心什么?军中还能有刺客不成?」 慕宸凌只是随口一说,不成想白枫竟认真地点了头:「主人身边没有暗卫调度,若有意外,您……」 「哪儿就那么多意外了,」慕宸凌不置可否,「再说了,就是真有点什么事……白枫,我记得你现在的剑法还是我教的吧。」 白枫一滞,感觉自己真真切切地掩示了一次班门弄斧。 ……有点不好意思。 慕宸凌随手把案上的笔往笔洗里浸了浸,慢慢地涮净了笔尖,随口问:「我没记错的话,咱昨儿还比了一次来着?谁赢了?」 白枫老老实实地低头:「您……」 慕宸凌又拿手里的笔桿点了点白枫腰间的配剑:「你昨儿用的是这把玉寒剑吧?……我用的什么来着?哪儿捡来的树枝?」 ……随手从地上捡的。 秋日里的树枝,又轻又脆。 对上自己一把传世名剑,胜得毫无悬念。 白枫觉得不只自己是班门弄斧,可能整个影阁都是个摆设。 白枫脸色发红,恨不得现在出去练上一夜的剑,又觉得练上几夜也没什么用。 「是啊,练几夜有什么用,我小时候,整夜整夜地练,」慕宸凌略想了想那十几年的吉光片羽,又懒得回忆什么,止住了话头,懒懒地笑了一下,没有丝毫的善解人意,「难不成过了一夜,你剑术突飞勐进,已经在我之上了?」 白枫好歹有点自知之明,不大好意思地低着头,感觉脸上隐隐烧了起来:「没,没有……主人剑法精妙,属下嘆服。」 「嘆服就行,」慕宸凌慢悠悠地把手里那根紫毫挂了起来,含笑道,「那,辅国将军,可能放心了?」 白枫窘迫地点头:「是……」 慕宸凌看他这样大觉有趣,又问:「不担心哪儿窜出来个刺客,再出点什么意外了?」 白枫讨饶地看着他,明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好好的,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提起刺客暗卫贴身保护来的? 慕宸凌又好像一瞬间重新学会了善解人意,没再多说什么,只笑了一下,随口问道:「好好儿的,怎么想起了说这个了?」 白枫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您今日,把身边的暗卫都派出去了。」 慕宸凌身边本就没带几个人,今日偏接连有几份急报要尽快送回京中,一封封地前后脚,正巧将身边的暗卫全都派了出去。 慕宸凌其实不大在意,要不是看伍洛时常一副无处伸展的不得志的样子,他其实一个暗卫都不想带。 「是是是,你白日已经说了一次了,」慕宸凌从来没被人这么管过,感觉还挺新奇,「那怎么着?现在给人叫回来?——诶也不是,现在他们几个,已经往回赶了吧?」 第18页 慕宸凌记不大清,白枫却算得清清楚楚:「是,现在应该最快的应该到雍城了,明日未时就能赶回来。」 ——但暗卫终究是人,一路疾行,就算勉强赶回来,也需调息一阵。 白枫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再多说什么。 前线京中大小事宜到底是耗人精神,慕宸凌又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慢慢觉出了几分乏意。 白枫这才想起,自己在帐中待了实在太久了。 ……自己怎样都好,怎能扰了主人就寝。 白枫暗自懊恼,不等慕宸凌准备委婉地赶人便起身告退。 正在思考怎么结束话题的慕宸凌:「……我送你回去。」 白枫一愣,连忙拒绝:「属下不敢劳烦主人。」 「就几步,哪儿就劳烦了,」慕宸凌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递给他一件披风,「秋夜露水重——行了,就几步路,就当散散心了。」 「这么晚了,再让你一个人回去,太不像话了点儿。」不等白枫再拒绝,慕宸凌又笑道,「再说了,你这齣去,走路姿势再稍微有一点儿不对,明儿早晨话本子都能出好几个了。」 白枫听得不解,不知道这和话本子有什么关系。 「你不懂,军中这群人贯会找乐子,谁都敢编排,」慕宸凌撩帘出帐,深吸了一口气,感嘆道,「外边儿是真清爽——这月色,咳……」 白枫跟着抬头看,皓月当空,月色如华,只可惜……乌云遮月。 遮得严严实实的那种。 慕宸凌嘆了口气:「明儿怕是要阴天啊……」 这样实在没法感嘆什么月色,慕宸凌也没再说话,只和他慢慢走着,将人送回了营帐前。 慕宸凌在帐前站定,进退有礼,一步都不再往前,假模假样地君子自持:「行了,早点歇着。」 白枫应下,慕宸凌就又含着笑看他转身进了营帐,又等他灭了烛火,才敛了神色,慢慢往回走。 ……还真就睡了? ……我在外边儿等了这么长时间,就不知道叫我进去坐坐的? 慕宸凌摇着头感慨,这人可真是,太不懂事了…… 唉,太不懂事了。 第16章 此恨无关风与月 出征十日,澜军行至分雁林。 这片林子俱是百年老树,枝叶丰茂异常,甚可遮天蔽日。而行于林间,更是小道曲折。分雁林占地千里之广,南邻渭江上游,水势汹涌,水路不通,北靠饮恨崖,地势奇险。 分雁林是澜国一道天险,可同时,澜军通过亦是一道难题。 林中俱是羊肠小道,荒无人烟,极易迷路,大军过林最快也得五日。 行军遇族,偏偏林中树木横生,枝叶交错,无法骑行,就连慕宸凌也不得不下马步行。 踏雪自是不肯让别人牵着,慕宸凌大约是也知道它性子高傲不肯俯就旁人,索性与那些骑兵一般手执缰绳,索性踏雪在他面前温顺得很,又颇通灵性,不仅跟着慢慢走不曾耽搁,还会主动帮忙拨开树枝。 同时千里乌骓,潜渊却不知为何烦躁不已,似乎是进了林子想要撒欢一般,四处乱撞。 六军听令而行,身为将领更是不能引起骚丨动,自然也不能由着它的性子来。安抚许久仍不见效果,白枫也只得扯着缰绳勉强带着它走。 慕宸凌看着自家小暗卫和马暗暗较劲的样子,心中好笑,有意停了停与他并排,「这是怎么了?」 「白枫不知...」一身银甲的小将军堪堪扯住缰绳,「潜渊它,向来是温顺的... 」 向来温顺的千里马曾几何时也是赛马场里上百匹马中最桀骜不驯最让马场众人头疼的小霸王来着。 慕宸凌看着眼前这匹还在与白枫较劲的温顺的马,又想起它曾经在赛马场里踢伤过多少个人欺负过多少匹马踹坏过多少围场栅栏的光辉事迹,闭了闭眼,「是...它一直挺温顺的...」 潜渊:「......」 温顺!老子给你看看什么叫温顺! 白枫一直在试图安抚住这匹烦躁的马,闻言还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颇为贊同,「今日不知是怎么了,有些犯性子。」 慕宸凌心道这才哪儿到哪儿,你是没见过它犯性子的样子,相比之下这最多也就算个草料吃多了撒个欢罢了。 这马不过是认了你,在你面前才勉强算得上一句温顺。 调整了一下自己因为想起了『向来温顺』的潜渊以前的光辉事迹生出的感慨,慕宸凌道:「大军日行八十,潜渊可日行千里,这些日子本就委屈了它了。今日既然进了林子,随它闹便是。」 慕宸凌看了看前行缓慢的军队,「踏雪怕是也闷坏了,任它们撒个欢也好。」 ----------------- 黄昏时分,夕阳西下。 恣意纵马了半日的两人在一条小溪旁,简单地生了堆火,围坐在一旁。 泛红的火光映着斜落的残阳,裊裊烟气混合着江面氤氲的白雾,还掺杂着野物烤熟的香味。 白枫用树枝拨弄着火堆,不时抬头看向四周,倒有些不知为何的心不在焉。 「在找什么?」慕宸凌不经意般问了一句,随手又割下一块烤好的肉吃着,动作自然得很,却又丝毫不显粗鄙,反倒带着些许撩人的慵懒。 白枫恍若回神一般,带了些令人不解的犹豫,但还是摇摇头,「没什么。」 第19页 慕宸凌看了看他,笑意无故淡了几分,语气倒是依旧温和:「在找什么?」 许是因为一句话问了两遍的缘故,白枫眼神竟有些躲闪,低着头掩去了几分异色,而后将手中烤好的野味像方才一般递了过去。 「没找什么...主人?」递过去的烤肉没有像先前一般被接过,而是被一截树枝挡住,而后,纤细的树枝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道将那递到面前的烤肉连同串起的树枝一同被拨到一旁。 「不急,已经吃过一块了,大约也够了。」慕宸凌仍旧是含着笑,只是莫名多了些难以探寻的意味。 「白枫。」慕宸凌顿了顿,看向他的眼神不知为何有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冷冽,「在找什么?」 先不说为何一句三问,往日里慕宸凌对旁人如何暂且不提,对他却是的的确确宠得没边,别说这一瞬间便冷得能凝冰的语气,从那日中秋夜到现在,真真切切是一句重话都未曾有过。 此时,慕宸凌唇角仍是未变的弧度,语气却无半分笑意,甚至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杀机。 与...失望。 这一瞬间的转折都太过突如其来,究其缘由又实在无迹可寻。似乎只能归于一句喜怒无常,可这平日一向是温和宠溺的语气此时竟全然森冷,这便不只,甚至不能用一句『喜怒无常』可以解释得清。 白枫缓缓抬起头,却仍垂眸掩去一切不该有的情绪,似是对这令人措不及防的变化毫无察觉,又似是早已预料一般,竟无半分不解的疑问。 「主人。」白枫只唤了这一声,随后起身再跪,标准的请罚姿势。 一如最开始的驯服。 「怎么,」慕宸凌声音难辨喜怒,「不解释些什么?」 顿了顿,闲聊一般地道:「生半夏,马钱子……这化功散倒确是奇效,该是按那《药卷》上配出来的吧。」 白枫心中一紧。 这便是,再也无法解释了…… 慕宸凌似乎也没有想让他回答什么,依旧是淡淡地看着他,甚至还随手将一旁已处理好的猎物穿在树枝上慢慢烤着。 「不必看了。」慕宸凌甚至带了几分笑意,只是说出口的话却直逼人心魄,「朕没有告诉过你么?寒天心法精纯所在,便是可避世间奇毒。不过一份化功散,还无甚作用。」 「只是,朕没想到...这《药卷》竟是用在了这上面…呵呵。」 「白枫...你说,这算不算,自作自受?」 慕宸凌似是在细细品味这个词,眸中半阖,竟隐隐带了几分杀机。 白枫抿了抿唇,将险些脱口而出的一句「不是」逼了回去。 「朕倒是想知道……昨夜你要朕晚一日进林子,到底是为了什么。」慕宸凌玩味地笑了笑,说出的话不知是真的不解还是故意要刺他,「是还没准备好?没准备好这药还是没准备好人手?——又或者,专门来问问,暗卫何时能调来?」 白枫不言,只俯下身。 能说什么,说自己犹疑不决?说自己想拖到主人身边调来暗卫再行刺?还是说…… 说自己并不想伤了主人性命? 不会信的,主人不会信的。 「做出这幅样子给谁看?,」慕宸凌伸手取了刚才烤好的肉块尝了一口,「味儿还行,这化功散倒真是无色无味——不必这般作态,你还委屈了不成?」 慕宸凌拿手中的木枝挑起了他的下巴,轻嗤一声:「真当朕什么都能容你呢?」 「主人,您...您都知道了,是么。」不是疑问,不必确认,白枫自己也明白,事到如今,不论自己最开始是如何计划的——至少,摆在面前的事实,无可辩驳。 慕宸凌冷笑一声,「不必这般试探...的确还有些朕尚不清楚的。」 「比如——」慕宸凌说着,颇有几分惋惜,「你怎么就没有试试美人计呢?」 语带调笑,竟与平日别无二致。 ……却也天差地别。 白枫不言,心中甚至没有一分被调戏后的窘迫。 ——原来所谓□□,真的是先有情再生欲。 而现下,眼前,所有的情势与气氛,与这两字一点儿都不沾边。 「再者...」慕宸凌看着跪在自己一步之外的人,一时竟有些无法开口。 毕竟,这也是自己不掺杂着其他,实实在在宠着的人,也是自己真真切切在乎的人啊…… 慕宸凌闭了闭眼,再一开口仍旧森然的寒意,「再者,——那人是你什么人?大约,是你姐姐?」 看着眼前人一瞬惨白的脸色,慕宸凌勉强压下心中将要溢出的不忍,面上丝毫不显。 「影阁的刑具,你该是清楚吧。」 说着,伸手将手中一截剑穗递到他面前。 九年未见,却仍旧无比熟悉的旧物。白枫心中最后一丝侥倖也悉数散去,脸上血色褪尽,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慕宸凌残忍一笑。 「将人交给伍洛,还有什么问不出来呢?」 第17章 薄情转是多情累 婵娟初升。 边疆战事算不得吃紧,自然也不必犯着兵家大忌来急行军。大军日行八十里,对于那些二三十的青壮儿郎来说,与平日训练无异。是以日日晚饭后宵禁前,人人照例三五成堆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皇上和辅国将军一向是众人最大的谈资。 第20页 军中本就是个荤讳难禁的地方,又几乎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平日里没乐子还要自己找乐子,有现成的乐子又怎么会放过。 什么「辅国将军与皇上同宿一帐」,什么「将军夜巡皇上苦等」,绘声绘色宛如亲见,七分真三分假,敌军的探子来了怕是要以为皇帝将哪宫宠妃带到了军中。 辅国将军年纪尚小,长得亦是清秀,更重要的是皇上实在是宠得紧,若非那年纪轻轻的小将军在一开始就把他们打服了,怕是传出来的话更是要不堪入耳。 不过虚虚实实的,辅国将军深得帝心倒是众所周知的。 只是今日,关于这位将军简在帝心的话题却无端有些滞涩。 晌午两人还一同策马离军,羡煞众人,可现下又到了例行讲段子的时候,却没有几人主动提起。 不远处,一向受宠的辅国将军正端端正正跪在王帐前,姿态低微温顺,衣衫略显凌乱,脸色...低着头,看不清。 帐前守卫满脸无措,却没有人进帐禀报。 换句话说,皇上定然是知道的。 于是众人悄然传开, 辅国将军,大约是失宠了。 --------------- 天黑得总是很快,方才还是夜色朦胧,似乎转瞬之间便漆黑一片。 行军一日的众将士早已去休息,整片营地中除了巡逻的士兵手中的火把外,没有丝毫光亮,黑沉沉的,让人无端压抑非常。 从黄昏到夜初,时间大概很短。白枫记得方才周围还有人在窃窃议论,乱糟糟得让人心烦。可似乎眨眼之间,四周就已一片寂静。 静得心里发慌。 从黄昏到夜初,时间应该很长。白枫心中一团杂乱,愧与恨挣扎,现下是该留下还是该离开也是难以抉择,偏偏还有这一份焦急的担忧难以忽视。 乱得心中难安。 许是因为地面冷硬不平,又或许是这段时间放松惯了,只跪了不到两个时辰,倒像是跪了两天一般,由疼转麻,不动倒是感觉不到疼了。 白枫苦笑,这大约也算是...熬过去了吧。 说起来,这还是自己认主之后,第一次被罚跪呢…… 不对,应该是第一次被罚呢…… 也不对,这也不算是被罚,毕竟,是自己巴巴地来跪着的,主人他,或许都不知道自己跪在帐外了吧。 白枫越想越乱,越想越理不清思绪。 一会儿想着,主人大约是不知道自己跪在帐外的,若是知道,一定会来拉起自己然后搂到怀里的吧。 不会…… 白枫昏昏沉沉,却也明白,自己即便是跪再久,主人他也不会像原先那般心疼地搂着自己了。 为什么呢...白枫又有点乱糟糟的感觉了。 大概是因为...因为主人不知道自己跪在帐外吧。 慕宸凌知道么……自然知道。 一开始他还能勉强坐在案前过眼不过脑地看些奏摺密报,可等众人散了去休息之后,整片营地都安静异常,尤其是王帐周围,安静得似乎连细微的唿吸声都可以听得到。 不,不是似乎。慕宸凌内力深厚,自然是连唿吸声都听得明晰。 时而微微平缓,时而急促不安...慕宸凌不知怎的,只感觉连心都要被揪起来了。 这哪里还坐得住。 扔开手中那份一晚上都没翻过一下的奏摺,慕宸凌起身走到门口,伸手欲撩开帐门叫他进来。 再哄一哄什么的... 不对……哄什么...? 慕宸凌伸出的手霎然停住。 若是以前自然是要哄的,可... 可现下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意图,又在一个时辰前刚刚经歷了一场虽未成功但的的确确谋划已久的刺杀。 还哄什么哄。 慕宸凌觉得自己现在似乎是疯了,不然怎么现在还在心疼他…… 以前疼他宠他也便罢了,毕竟以前…… 好吧,以前也知道。 慕宸凌承认,从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那为什么还留他在身边,还千娇万宠着…… 自己大约是从一开始就疯了吧。 对,就是从那个中秋夜就疯了。 慕宸凌记得那天自己喝了不少酒,喝得昏昏沉沉的。 可再昏昏沉沉,该感觉到的东西也不会忽视。 比如,杀意。 那种,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隐忍多年不共戴天的杀意。 可惜慕宸凌仇人不少,一时也想不起来这是哪一家,只是觉得……太好了终于有点有意思的事了。 毕竟三年了,慕宸凌这三年过得简直是行尸走肉,实在是太无趣了。乍然碰着一个刺客……的确挺有意思的。 可把人叫出来之后才发现,这个让自己很感兴趣的刺客居然是...自己养的暗卫? 唔,更有意思了。 有意思到突然就不想把人当成一个普通的刺客去解决了。 慕宸凌再回忆自己当时的想法... 嗯……当时毕竟喝了不少酒,思维比较混乱,清醒的时候想顺着那时候的脑迴路去走...有点走不通。 所以不是很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才见第一面就把人压在桌子上…… 慕宸凌闭了闭眼,不知为何想到了兽性大发这个词。 还是一见钟情比较合适一点吧... 其实并没有。 第21页 慕宸凌那时候不过是好奇自家的暗卫为什么要改行刺客这种没前途的职业,又好奇在伍洛的把持下一向密不透风的影阁为何会训出一个兼职刺客的暗卫,还被派到自己身边当值。 再加上确实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件有意思的事,慕宸凌一时冲动便把人要到了身边。 本来是想着给自己添点乐子,刺客什么的...慕宸凌对自己的武功还是很有自信的。 然后就是让人去查那个小暗卫的身世。 慕宸凌也知道自己大大小小的仇人排起队来能绕皇城三圈,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即便是查出了他是萧家一族的遗孤也无甚惊讶,甚至还想着,若是自己对他好一点,能不能让他放下家仇死心塌地。 自然不是什么苦情剧,慕宸凌不过是想玩一个温情戏码而已。 就是那种无聊至极然后想给自己招惹一段相爱相杀的桃花。 看着他深陷其中心中纠结,自己抱臂闲看作壁上观,自得其乐。 原先想得挺好,先将人放在身边养着,若是安分的也就罢了,若是坚持不懈费尽心机也要报仇的话... 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暗卫,什么时候跟自己动手,什么时候把人解决了便是。 可现在…… 慕宸凌紧紧盯着帐门,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全用来控制住那只想要撩开帐门的手。 可现在,后续发展似乎有些难以控制。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暗卫出任务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或死或伤亦无需一国之君来关心。 可那日,自己却不知为何心中慌得厉害,后来更是鬼迷心窍一般提着盏灯等了他半夜。 就跟个等丈夫回家的小媳妇似的…… 慕宸凌闭了闭眼,自己大约是真的疯了。 原本是想着玩玩闹闹,可一再的,在明知他身份的情况下,玉寒剑,《药卷》,甚至连自己习的剑法心诀,一桩桩一件件的,毫不设防。 甚至昨天夜里,明知道他已经有动作了,还想着宽慰几句。 ……到底是谁深陷其中,到底是谁作壁上观。 现在想来,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陷进去的… 说不清。 但越陷越深是真的。 没有一见钟情,却的的确确是日久生情。 慕宸凌隔着帐门,细细描绘那个跪在帐外的人。 帐帘很厚,什么都透不过来。 这描的,大约是心底的模样。 清晰可见。 慕宸凌嘆了口气,自己大约,是彻底疯了。 明知道他的身份,明知道自己与他之间隔着血海深仇,还是一点点动了心。 心动则情动,情动则劫生。 逃不过去了。 帐外夜深寒重,他衣衫单薄…… 会着凉的。 慕宸凌撩开帐门,语气冷淡。 「进来。」 --------------------- 第18章 今宵剩把银红照 白枫到底也没进帐,而是在慕宸凌「出去走走」的提议下走出了营地。两人在林间弯弯绕绕地穿行了一段路之后,又回到了那条小溪旁。 那堆火已灭了,只是生过火的痕迹还未曾被破坏。 慕宸凌很是随意地席地而坐,还顺手拨了拨那堆已冷却下来的灰烬。 除了脸色有些冷,看着倒是温和得很。 「坐吧。」他语气淡淡的,可看着眼前这人,终究还是没捨得让人再跪着。 白枫倒也未推辞,低低地应了一声,坐在了一旁。 气氛无端冷滞。 慕宸凌看着眼前这人,满心的的质问与指责竟都难以开口。 若一切都挑明了,这人怕是再也难留在自己身边了…… 可,该知道的自己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没必要知道了。 现下,与挑明了又有何区别。 本来,这人也是註定了无法留在自己身边的。 慕宸凌垂目片刻,再开口仍是冷冷淡淡。 「你说,还是朕来说?」 白枫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慕宸凌轻笑一声,点了点头:「那朕来说。」 「你是萧施之子。」 「……是。」 「你进影阁,是为了报仇。」 白枫张口,却在瞬间发觉,这不是问句。 语气肯定得不容辩驳。 也……不需要辩驳。 初衷是报仇,被发现时也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 所以不管中间夹杂着多少纠结挣扎,也不会有人在意。 「是。」 白枫左手无意识地攥紧,手中那截剑穗隔得生疼。 姐姐…… 慕宸凌似是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一般,缓缓勾唇,残忍一笑。 「萧玥,是你姐姐。」 白枫勐地抬头,一连串的问题急切地涌出。 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你是不是对她动刑了,她现在在哪儿她怎么样了…… 然而他并未问出口。反倒是慕宸凌知道他想问什么一般,先一步开口道:「你猜,她现在在哪儿?」 「会不会...在影阁?」 「在刑堂?」 慕宸凌每说一句,白枫左手便下意识地攥紧一分,甚至不在乎手中已隔出了血痕,似乎留住这截剑穗,便是留住了至亲之人的一条命。 第22页 「放了她。」 白枫低沉平稳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语气也不知是威胁还是乞求多一些。 慕宸凌不置可否,眸中明暗不定。视线从他身上缓缓滑过,定格在他手中那把剑。 「玉寒剑...」慕宸凌顿了顿,「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吧。」 白枫略带迟疑地应声,恍然间想到了什么一般,目光瞬时尖锐得堪比剑锋。 「您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是。」慕宸凌应得极快,理所应当得让人觉得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白枫竟意外地有些想笑。 若是从一开始就知道...那这些日里的温言以待又算什么? 一场游戏么? 对自己好一点,然后便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看着自己在一份不可与人言说的情意和满门的血海深仇之间挣扎。 白枫自嘲一笑,这倒是真的很有意思啊... 腾身而起,拔剑出鞘。 几个动作几乎是一瞬呵成,一息之间两人已由对坐变成了一站一坐。 站着的人右手持剑,神色挣扎而坚定。若非持剑的手微不可察地有几分颤抖,几乎是毫无破绽。 而坐着的人依旧是慵懒地拨着那丛灰烬,仿佛没有注意到那抵在自己颈边的剑锋一般,神色随意而淡然。 两人一剑,便这般僵持着。 片刻,慕宸凌挑眉一笑:「动手啊。」 慕宸凌似乎是笃定了他不会动手,依旧是一脸的不以为意:「下得去手么?」 语气没有丝毫的惊慌,甚至还带了几分挑衅。 月明星稀,明晰的月华在剑锋聚成了一点寒光。 慕宸凌嘴角噙笑,自己往那剑锋上抵,惊得白枫手腕一抖,下意识地避开了一分。 慕宸凌却不由得他避,又道:「动手啊……不杀了我,你怎么救出你姐姐呢?」 白枫持剑的手微不可查地发抖,一时无措。 慕宸凌缓缓起身,恍若未觉颈间的剑冰寒刺骨。 「最后一个问题,」慕宸凌脸上仍带着笑意,说出的话却是一字一顿,字字郑重。 「你,爱上我了。」 慕宸凌紧紧盯着他,不肯放过一丝一毫。 「白枫,你爱上我了,是不是。」 第19章 忆来何事方寸乱 月已西斜,东方的天更暗了几分,是日出前的徵兆。 白枫站在崖边,持剑而立,眸中挣扎,却又有些孤注一掷。 对峙片刻,慕宸凌敛了笑意,神情冷漠。 他伸手,不容置疑地握住剑锋,冷利的刃顿时嵌入掌心,温热的血顺着冰冷的剑身的纹络染开,而后滴滴答答地坠在地上。 那剑锋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颤了一下。 慕宸凌缄默着,不论伤口已深可见骨,施力将那把抵在颈间的剑硬生生扯了过来,又缓缓抵在自己胸口。 握着剑柄的手又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便尝试着想要将剑尖拨转,却又发现自己的每一分动作都会扯到那握着剑锋的手。 白枫心中不由得惊惶,下意识便卸了几分力道。 慕宸凌自是感觉到了这微小的动作,亦不多言,只看着他在那血海深仇与不可与人言说的情意间拼死挣扎。 到底有几分胜算……慕宸凌想,这大概与那次逼宫相仿吧。 甚至,还要更甚几分。 比起那时实实在在的筹谋与握在手中的权势,这次自己凭的,或许只是自己这一份尚未来得及说出口,更未曾得到回应的情意。 虚无缥缈,仅此而已。 但这并不妨碍他赌这一次,慕宸凌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人,早已忘记何谓权衡利弊,三思而行。 既然是他,那么哪怕输得一败涂地也无妨。 慕宸凌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视线顺着剑身滑去,一剑之隔,便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不过一剑之隔。 慕宸凌轻笑一声,眸中不知何时也染上了几分决绝。 他蓦地向前迈了一步。 持剑的人似是有所感应一般,几乎同时地向后退了一步。然而一来一往之间,终究是有了毫釐之差。 剑尖毫不犹豫地没入,温热的鲜血随即涌出,瞬间便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那握着剑柄的手随即僵住,不敢再乱动分毫。 慕宸凌低头看着胸前的剑,血痕交错的剑身后便是自己不顾一切爱着的人。 终于,离他更近了几分。 他看着这近在咫尺的人,淡然一笑。 而后,握着剑锋的右手不容置疑地施力,缓慢地,坚定地将锋利的剑尖又没入了半寸。 再抬眼,见对面的人眸中满是惊惶。他紧抿着唇,眼眶发红,隐隐可见泪光,只是强撑着不肯落下。 慕宸凌惨然一笑。 「够么。」 低哑的声音中夹杂着颤音。 「我拿命还你,够么。」 慕宸凌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 「我慕宸凌,拿这条命,还你萧氏满门,够么。」 他满身血气,周身狼狈。熹色下,血光中,疯狂而惨烈。 白枫再也强撑不住,持剑的手全然卸了力道,忍了多时的眼泪蜿蜒而下。泪光模煳中,见他将剑倒悬在手中,而后伸出左手。 白枫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是退是进。 第23页 慕宸凌轻启唇,声音沙哑,又意外地柔和。 「过来。」 白枫眼泪更凶了。 两人原本相隔着千山万水,相隔着血海深仇。 而慕宸凌,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将那难以丈量的距离缩至一剑之隔。 而后,拼着自己的命,也要再近上一寸。 现在,于白枫而言,不过一步之遥。 远方的天边,最后一丝黑暗与第一缕亮光正在挣扎着。 命中注定的人,披荆斩棘也要相逢。 「过来,」慕宸凌哑着声音,那份深情几乎要溢出来,「过来。」 「白枫……前事,我知晓并不真切,」慕宸凌强弩之末,只凭一口气硬撑着,「我只要你一句话,那些破事,能过去了么?」 白枫险些哭出声来,只狠命点头。 慕宸凌淡淡一笑,却像是实在撑不过一般,踉跄一步。 白枫却陡然反应了过来,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他,手忙脚乱地撕扯了一块还算干净的里襟,又翻出一瓶伤药,想要替他包扎。 慕宸凌却伸手一拦,紧紧地盯着他:「不急……白枫,这事,上一辈的恩怨,能过去了么?」 白枫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哽咽地点头,生怕耽搁一刻。 「那就好……」慕宸凌低低地嘆了口气,「别怪我逼你,我这也是,没法子了。」 慕宸凌闭了闭眼,顺着就坐了下去,依旧依着那块石头,左手按着胸口处:「不这么来一次,这事儿这辈子都过不去……不这么来一次,咱俩得拖一辈子,别怪我。」 慕宸凌伸手拉了他一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慢慢地道:「别怪我。」 白枫惦着他胸口处的伤,不敢让他使力,只拼命摇头:「不怪您,属下不怪您……」 「那就好,嘶……」慕宸凌疼得轻轻抽了一口气,见他越发担心,也不再做那副虚弱的样子,淡淡一笑,「行了,别看了,没什么事儿。」 白枫自然是不信,只顺着他点头,小声求道:「您先包扎一下……」 「不用,回去再说」吓唬人也吓唬过了,慕宸凌不想让他看了伤处再难受,摆了摆手,「没那么严重,吓你的。」 白枫自是不信,且营帐离着这里实在有些远,就算没什么大事,这么一路走过去,单是失血就受不住了。 慕宸凌拗不过他,又怕自己再推拒反倒让他觉得自己不信他,平白让他多心,便往后倚了倚,任凭他动作。 白枫手还在抖,动作却很稳。他轻轻地解开了慕宸凌沾血的外衣,露出狰狞的伤处。 再偏半寸,就真的险之又险了。 白枫手下动作不停,擦净了周边的血迹,再小心地上药。 这药性温,撒在伤处还有些镇痛的效果,一小瓶百金难求。 ……这还是出征时,主人专门给自己的。 白枫死死地咬着唇,自责得无以復加。 慕宸凌本是习武之人,这样的伤虽严重,却也不至于让他像方才那般虚弱,多半还是为了往狠处逼一逼他,现在看人这么难受,心里反倒不捨得了。 慕宸凌任由他在自己的伤处撒了大半瓶药,感觉也不是那么疼了,又开始不正经地同他道:「盼了多少回你主动给我解衣宽带的,倒是真能有一回,不亏了。」 白枫没应声,仔仔细细地给他包扎好胸口处,又小心地捧起他的右手。 伤处,深可见骨。 这可是惯使剑的右手,若是伤到筋脉…… 慕宸凌看出了他的担忧,开口宽慰道:「没事,伤得也不深。」 慕宸凌说着,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似的,轻轻抓握了两下,惊得白枫连忙拦下了他。 原本就血肉模煳的右手因为这两下动作,血往外涌,更吓人了些。 白枫不敢再耽搁,忙给他上了药,勉强止住了血。 「没什么大事……」慕宸凌不欲让他担心,自己利落地站了起来。 ——然后眼前一阵发黑,险些又坐了回去。 白枫又是一惊,扶着他不敢动作,心中自责得像被人揪着一般。 慕宸凌也没法再逞强,慢慢地又坐了下去:「歇会儿再回去。」 白枫点点头,小心地扶着他坐下,又在他身边跪了下去:「属下万死……」 只这一句,就被拦了下来。 慕宸凌闭了闭眼,伸手拉他起来。 右手。 白枫便不敢拗着他,低着头又站了起来。 「刚怎么说的?」慕宸凌皱着眉,慢慢地道,「以前的事儿,是是非非的太乱了,过去行不行?」 到底是伤在胸口,慕宸凌现在虽然不至于像他最开始表现得那么虚弱,却也慢慢觉出了些不济,唿吸间都撕撕扯扯地疼,说话更是受罪。 慕宸凌不得不伸手按着胸口处,低声慢慢地同他道:「至于今天,我自愿的,本来就同你没什么关系,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白枫垂首,声音嘶哑:「属下伤了您……」 「行了,我说了,自愿的。」慕宸凌方才一时发狠,把人逼成那样,倒是解决了一桩事,却没想到又给自己留了个摊子,心情有点微妙,「你当时也躲不开——白枫,不是我愿意,你能伤得着我么?」 慕宸凌嘆了口气:「过去吧,白枫……这事儿过去吧,咱俩到现在不容易,别折腾我了……」 第24页 第20章 未言江山先言情 营地一处不起眼的军帐内,没有寻常军帐内的杂乱无章,没有三五成群的小兵,却有一副精緻的座椅,甚至桌上还有盏热茶,也算得上雅致。 慕宸凌虽拿她再三逼迫自家的小暗卫,但对她却也真真切切未曾有过丝毫怠慢。 从礼仪,到茶水饭食,没有丝毫怠慢。 除了不让人出帐以外,简直就是奉若上宾。 慕宸凌挑帐而入,正巧见萧玥漫不经心地拭着手中的佩剑。 萧玥见到他,瞬间便拔剑而出,带着寒意的剑锋稳稳地架在了慕宸凌颈间。 ……怎么这姐弟俩都喜欢拿剑指着人。 守着这军帐的暗卫自然是第一时间现身,只是还未等他们拔剑,慕宸凌便摆手让他们退下。 本也没什么实在的杀意,被人拿剑指一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玥挑眉,亦利落地收了剑,回身坐下,一言不发。 慕宸凌:「……」 萧玥仿佛看不见他一般,仍旧低头细细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剑。 慕宸凌看着面前这个明显防备着自己的人,想了想,开口。 「姐姐。」 萧玥:「……???」 慕宸凌低头笑了下,再度开口:「这两日,怠慢姐姐了。」 萧玥并不看他,只淡淡地问:「皇上这是何意?」 「朕与白枫……」慕宸凌顿了下,继续道,「一见钟情,两心相知,特来,求姐姐应允。」 萧玥反手将手里的剑抵在了他颈间。 第二次。 慕宸凌也不恼,仿佛没有看见一样,继续道:「他年少多舛,如今也只有一个姐姐了。朕思来想去,觉得这事,还是要姐姐点头才好。」 「年少多舛?那不知,是谁让他年少多舛的?」萧玥冷笑一声,手里的剑又贴近了几分,又问道,「又是谁让他年幼失孤,颠沛流亡的?」 慕宸凌面不改色任由她的剑步步逼近,解释道:「白枫那时还小,但姐姐应记得清楚——当年那道满门抄斩的圣旨,与朕没有半分干系。」 萧玥不言,仍持剑与他对峙。 慕宸凌不大想多提那些往事,只是这种误会,还是解开的好。他顿了顿,又解释道:「当初是为了什么,你若不知,朕也不多说。只是萧家被灭门时,朕还是个皇子,那些事怎么算,也是上辈子的恩怨。」 萧玥冷哼一声:「父债子偿。」 「朕是弒父夺位,若说家仇,朕已经替你报了。」慕宸凌说起这事来没有丝毫遮掩,甚至还淡淡地道,「若这么论起来,姐姐该谢朕才是。」 萧玥一愣,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当今皇帝弒父夺位是真的,那帮自己杀了自己的仇人……也是真的。 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甚至还挺说得通的。 萧玥沉吟片刻,不情不愿地收了剑:「你要如何?」 慕宸凌一笑:「只求姐姐成全。」 「旁的都好说,」萧玥倒也爽快,多年的仇说放就放,只是涉及到自己弟弟的事,萧玥并不准备答应,「这事不可能。」 慕宸凌不急,只道:「为何不可能?因为我与他都是男子么?姐姐江湖儿女,也会拘于世俗不成?」 「激将法也没用,」萧玥一脸冷漠,「与世俗无关,只要他不跟皇家扯上关系,旁的都随他。」 慕宸凌意料之中,笑了下,道:「姐姐这话,倒想个深宅妇人了——皇家又如何?朕与他相悦,定不会负他。」 萧玥冷笑:「帝王的承诺,皇家的长情,有哪一个能信得过?」 「朕明白你的顾虑,但是……」 慕宸凌面不改色:「 有些事,既然他做了,就该负责任的 。」 萧玥偏过头去:「总之我是不……什么?」 慕宸凌左手似是不经意般覆在腰侧,右手指了指萧玥对面的蓆子:「我能坐这么?」 语气怎么听怎么有种强撑不过的虚弱。 再加上昨夜彻夜未眠,身上还有伤,慕宸凌神情确确实实算得上憔悴。 萧玥愣愣地点头,难以置信般地打量着他。 慕宸凌不动声色地整了整衣领,似是后知后觉地遮住了什么一般。 萧玥方才并没有特别注意过他颈侧,现在看着他这个动作,倒觉得刚才真的看见了什么似的。 她喝了口茶压了压,艰难地开口:「……你什么意思...?」 慕宸凌坦坦荡荡,乖乖巧巧:「大姑姐。」 萧玥一口茶险些呛着。 「别这么叫...」萧玥尚未全然回神,「让别人听见,对...对你们都不好……」 慕宸凌从善如流:「姐姐。」 萧玥:「……嗯。」 实在是,十分上道。 慕宸凌觉得伤处隐隐约约又开始疼了,只是慕宸凌宁可拿这种事言辞模煳地煳弄她,也不想同萧玥讲昨晚那一番险之又险的苦肉计,勉强忽略了胸口处的不适。 只是神情更加憔悴了。 看得萧玥突然有点儿于心不忍。 自己的弟弟若是被欺负了,萧玥自是拼着性命也得给他讨回公道。 只是现在,是自己弟弟把人欺负了。 ……还给人欺负成这个样子。 始乱终弃什么的……不太合适。 「我不反对他...你们这样...但是你毕竟是皇帝,你们两个终究是不能过明面的。」萧玥努力回过神来,糟心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自己弟弟干的这都什么事儿啊。 第25页 萧玥心中闪过一通山河悲壮天下为公,强行把自己不小心脑补到的昨晚激烈的场面清了清,这才勉强冷静下来。 「如果将来有一天你们两个被人觉出来了,你不会如何,可他到时候,该如何自处?」 「食禄朝臣如何看他,天下百姓又该如何看他。」 「若一直太平盛世,他就是媚主祸国,是你,甚至这一朝的污点;若哪里旱涝有灾,那他就是天降灾星,就会受世人唾弃。」 萧玥冷静地叙述着他们终将面对的囹圄局面,「言官跪廷,朝臣死谏,天下万民日日咒骂,有的是人要清君侧。」 「到那时,由不得你有半分转圜。」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帝王心中的深情哪里抵得过江山的分量。 即便是真能一世无虞,可后世史书又会将他传得何等不堪。 慕宸凌端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萧玥只有这一个弟弟,面对此等大事自然是思虑周全,慕宸凌明白,亦早已有了打算。 可自旁人口中说出的这两人的困境,还是令他心中一窒。 一想到他会被那般不堪的流言中射,慕宸凌就有些抑不住地心疼。 若有一日,自己也陷入那样两难的困局...... 慕宸凌一笑,连命都能给他,江山算什么。 可他想得更要长远些。 弒父夺位也好,喜怒无常也罢,今世后世如何评价自己,慕宸凌一向不甚在意。可自己放在心尖上疼宠的人,不仅要一世无忧,还要后世无虞。 「姐姐可知,朕为何要让白枫他随军出征?」 「……建功立业,受万民称颂。」萧玥沉吟片刻,仿佛明白了什么,语气中的防备淡了几分。 慕宸凌点点头,「立不世之功,受万世供奉。」 「他是三品的辅国将军。日后,他会是骠骑将军,会是兵权在握的大将军。」 「等他大破敌军,等他功成名就,天下人提起他,皆会是敬畏有加。」 慕宸凌字字郑重,句句承诺。 「朕会让他位极人臣,让他权倾朝野。」 「朕会与他同受四海朝贺,天下供奉。」 「朕保他一世安稳,更能让他万世清名。」 慕宸凌抬起头,身在方寸却似立于四海八荒。 「朕是天下之主,白枫,他是朕的爱人。」 慕宸凌看向萧玥,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那个仍身在帐中的人一般,嘴角柔和了几分,说出的话不容置疑,却又让人分外安心。 「朕倾天下之力,必不让他再受丝毫委屈。」 萧玥神色微怔,心中暗自松动了不少,却仍紧紧皱着眉,似是仍有顾虑。 萧玥这些年身处江湖,见了太多花前月下,也见了太多薄情寡义。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慕宸凌看着她犹自沉吟,也不由得皱了眉。 他自然可以不顾旁人反对,他也相信即便她再反对白枫也不会轻易离开自己。可…… 可白枫在这世上,只有这一个姐姐了啊。 慕宸凌心中微微思量,而后毫不犹豫地起身,一拜及地。 「还请姐姐成全。」 语气郑重,仿若千钧。 萧玥大约是没想到他会有这番动作,或者是难以相信一代帝王竟能做到这一步,一时间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心中顾虑却早已消了大半。 剩下的,便要看日后如何了。 半晌,萧玥开口,声音竟有些发哑。 「好。」 第21章 旧时情仇难言愁 「你们俩的事,」萧玥顿了顿,勉强组织出一个温和些的说法,「我都知道了。」 「……?!」 白枫尚未从经年重逢的喜悦和各自安好的安心中回过神来,便被这句「都知道了」震得说不出话来。 萧玥毫不掩饰地皱眉。 儿时因着那些甚不顺心的日日夜夜,好歹也磨出了些喜怒不形于色的老成,怎的这些年不见,脸上倒是越发藏不住事了。 一看就是被宠坏了。 啧啧啧。 萧玥心中百转千回,关怀的眼神带着不可说不可说的狭促。 然后, 「姐姐……」 …… 然后,一瞬间,身为长姐与这唯一的弟弟互关互爱相依为命的责任沉重地砸在了她的肩上。 顺便砸灭了燃燃的八卦之心。 萧玥:「……」 勿生邪念勿生邪念。 「白枫,」萧玥敛了神色,一秒正经,「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没有丝毫的疾言厉色,语气甚至可以算得上平和,却仍带着千钧之力。 白枫一怔,脸色煞白。 自己是谁。 是萧氏遗孤,身负灭门之仇,应与当朝皇帝不共戴天。 白枫紧攥着拳,掌心中那截剑穗隔得生疼。 他记得,他当然记得。 「灭族之仇不共戴天,满门血案重若千钧,白枫一时不敢稍忘。」 「只是,」白枫平下心绪,深吸一口气,「还请姐姐听我一言。」 萧玥不置可否。 「白枫前为暗卫,后为人臣,却心存二心,此为不忠;身为人子,全族尽没,反认仇人为主,此为不孝。」 萧玥:「……继续。」 你接着扯。 第26页 白枫见她一脸的古井无波,反倒是心下一松。 尚可转圜。 「军中不可一日无将,因一己之私置十万将士于不顾,是谓不仁;国不可一日无主,因一家之仇置万千黎民于水火,是谓不义。」 白枫起身,手持玉寒剑奉于身前。 「于公于理,衡南萧氏百年望族,世家之后实不可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毁祖上百年清誉。」 萧玥接过玉寒剑,不发一言。 「于私,」白枫顿了顿,不由得想起了昨夜种种,一时间心中酸涩,又险些红了眼眶。 他的爱人,走过千难万险。而后,以江山性命,披荆斩棘,也要将自己拥入怀中。 「他情深如此,白枫实不可辜负。」 萧白枫一路跌跌撞撞,千山万水,歷尽坎坷,从衡南不远万里来到京城,终于找到了命途中的归宿,扫清了前十七年的种种磨难与阴霾,自此,再无漂泊。 白枫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还有些抑不住的发颤。他伸开手掌,递过手中那截剑穗。 而后,端端正正跪在萧玥身前,一字一顿,字字郑重。 「还请姐姐成全。」 萧玥还是一脸冷漠。 ……只是一时没管住自个儿和人家来了个一夜风流,你居然能跟我扯上家国情怀。 真是长本事了。 我还能让你始乱终弃不成。 「随你,」萧玥没想到原来木讷的弟弟几年没见都能随口编瞎话了,一时有些糟心,「你乐意就行,我管你这个干什么。」 ------------- 萧玥这些年在岭南也很有些自己的经营,如今这边的事都算告一段落了,萧玥自然还是要回去的。 许是多年不见已经习惯了,又或者是这些年克制己身不形于色,白枫竟没表现出多少久别重逢后的不舍来,倒是慕宸凌再三地留了留。 特别流于形式,特别敷衍的那种挽留。 「要不是南边真的有点事,」萧玥越看他俩越不顺眼,「我还真得多留几日,权当搅和你们这浓情蜜意的。」 慕宸凌忍笑不言。 萧玥又闲谈了几句,心下一动,对白枫道:「我昨日看你配出的药,那药方可能给我看看?」 白枫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嚮慕宸凌。 ……有了媳妇忘了姐姐。 萧玥勉强保持微笑。 慕宸凌实在忍不住笑了一下,心情大好地点了头,道:「应该是《药卷》上的吧……姐姐若喜欢,朕让人誊一份给姐姐带着?」 萧玥假意推辞:「这怎么使得……」 慕宸凌巴不得她拿了东西赶紧走,甚至连客套都懒得客套,直接点了头让白枫去取。 而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慕宸凌十分洁身自好地退了两步。 慕宸凌觉得胸口处一阵阵地疼,也懒得多顾忌什么礼数,略让了让就自己坐了下来,微微调息。 慕宸凌不跟她扯闲篇儿,直截了当地问:「姐姐将白枫支出去,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萧玥:「……你不能委婉一点儿吗?」 慕宸凌低头一笑:「姐姐江湖中人,自然是不拘这些小节礼数的。」 被强行称赞「不拘小节」的萧玥翻了个优雅的白眼。 「那我也不绕弯子了,」萧玥正色道,「这次梁国敢出兵挑衅,背后是有些江湖势力的。」 慕宸凌点了点头:「朕有些消息,只是还不确切——是姐姐的人?」 萧玥「嗯」了一声,生硬地解释道:「梁国早有异动,我这次也只是……」 「朕明白,」慕宸凌神色不动,只是声音冷了几分,淡淡地道,「姐姐毕竟是澜国人,心中自然是有些底线的。」 萧玥让他明嘲暗讽地噎了一句,偏又自知理亏,反驳不得。 不论原因是什么,蓄意挑起两国战争,还给敌国出人出力的,一个投敌叛国的罪名算是坐实了。 不过慕宸凌似乎并没有难为她的意思,不轻不重地点了一句,就又轻笑了一声,颇为理解地道:「京中守卫严密,刺杀也好报仇也罢,都得把朕引出来才好——姐姐是这个意思吧?」 不自觉被慕宸凌掌控了局面的萧玥只能尴尬地点头。 慕宸凌瞭然地点了点头,只再说了一句「下不为例」就轻轻揭过。 倒是萧玥颇为不安了。 这事说大可大,说小……也是一个心怀不轨,不是一句话就能过去的。 ——就是现在轻轻放过了,日后翻起旧帐来,自己是无妨的,只怕到时候自己的弟弟首当其冲。 「姐姐多虑了,」慕宸凌不由得低低地嘆了口气,「朕还能拿他怎么样呢……」 ……于是护弟心切的萧玥就被生生餵了一口狗粮。 萧玥强撑了一个得体的微笑:「那还真是谢谢您了。」 「姐姐客气了,」慕宸凌又伤春悲秋地嘆了口气,「不论怎样,朕都不捨得动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姐姐什么时候能明白。」 萧玥感觉自己手里的刀蠢蠢欲动。 「不好意思,我已经成亲了,」萧玥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想知道你有多喜欢他,也没有带他走的意思,你可以打住了。」 慕宸凌顿了顿,觉得有点可惜。 白枫已经出去有一会儿了,萧玥担心他随时会回来,不想再跟他扯,正色道:「当初往梁国派了不少人,现在既然也用不着了,我这就把人调回来。」 第27页 「不急,」慕宸凌摇了摇头,拦住了他,「姐姐若是不缺人手,不如让他们再在那边多待一阵子。」 萧玥不解:「这是做什么?——让他们做卧底?」 「自然不是,」慕宸凌并不想玩那些脏的,解释道,「现在要是让他们回来了,这仗还怎么打得起来?」 萧玥更加不解:「当然是不打了,——你还盼着打起来?」 慕宸凌一笑:「自然是,打起来才好。」 「这仗若是不打起来,白枫的军功又该从哪里来呢?」 萧玥一滞:「两国交战,就算胜了也要伤元气的,多少百姓兵将的性命要填进去……」 「朕自会谋划,不会太过折损。」慕宸凌语气不改,「但要立不世之功,除却守疆拓土,没有更好的路子了。」 慕宸凌胸口处伤还没好,又嫌多事连御医都没传,只是草草地包扎了几下。且他从早晨到现在一直没顾上休息,哪怕内力傍身,到现在也有些发虚。 慕宸凌缓了缓,才慢慢地道:「朕要让人受万民敬仰,这话不是虚的。」 慕宸凌右手按着胸口,同萧玥一笑:「姐姐不想看看他,与朕比肩的那一日时的样子吗?」 第22章 莫听穿林打叶声 慕宸凌又大致同她讲了讲自己的计划,不仅成功徵用了萧玥派到梁国军前的十来个人,还成功地让萧玥觉得他们是各取所需。 然后两个人结束了话题,开始相顾无言。 慕宸凌觉得都是有家室的人,也不好聊得太过火热,是以就没再刻意地找话题,任由一股尴尬的气氛在帐内蔓延。 但是萧玥不是这么想的。 「我其实挺想知道的,」萧玥语气十分认真,认真得慕宸凌一开始都以为她是要跟自己谈什么关乎天下兴亡的大事,「你是怎么想的,怎么就让他得手了呢?」 慕宸凌:「……」 萧玥继续道:「白枫也是,不声不响的,就把当今皇帝给压了?」 慕宸凌:「……姐姐真是不拘小节。」 ……就算江湖中人不拘小节,您一个有夫之妇,这么毫无遮拦地当着我一个当事人的面,谈论这种事,真的合适吗? 萧玥摆摆手:「我又没问你细节,就是想听听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慕宸凌心道我当时想的全是怎么才能让你同意。 随口编的我怎么知道我怎么想的。 ……我又没明说,都是你自己乱想的,也不算骗你。 再说了,我们俩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干呢。 慕宸凌想起自己到现在还没把人拐上床,不由得嘆了一口气。 ……能看不能吃,憋屈。 萧玥看他深沉又悲伤地嘆气,更加坚定是自己弟弟酒后乱性一夜风流, 萧玥表示很想听一听那段悽美缠绵又无奈的往事,再添油加醋写成一个话本。 但慕宸凌并不打算编给她听。 虽然也很想再秀上一把,但这种事,多说对错,没准儿哪句就圆不回来了。 慕宸凌巴巴地看着帐门,期待着白枫掀帘而入,救自己于水火。 幸好白枫没有让他等太久,慕宸凌大概又撑了一盏茶的时间,白枫就捧着三册书回来了。 「这是我之前自己抄的一份,」白枫又询问地看了慕宸凌一眼,等后者轻轻点了头,才把自己手里的书递给萧玥,「还有些小註记,姐姐拿去看看……?」 萧玥接过来翻了翻,惊异:「这是你抄的?……你这字儿什么时候练的,倒是有些风骨。」 慕宸凌但笑不语,期待着自己的小将军主动给她讲一讲当时的暧昧悱恻。 但白枫并没有这个冲动。 「嗯,后来练的……」白枫含含煳煳地应了一句就转了话题,「姐姐看看可有疏漏?」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看过。」萧玥还是对他的字更感兴趣,「你这字是真不错,自己练的?临的谁的帖?」 白枫脸皮薄,不太好意思说,求助似的看嚮慕宸凌。 慕宸凌还就等着他把话头扔给自己呢。 「不是临的帖,也没练太久,几月而已。」慕宸凌一副不太想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朕手把手教出来的,——也是白枫他悟性好。」 萧玥平白又被秀了一脸,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只是想借自己弟弟那段英勇往事写个话本,并不想听他们爱情故事的日常。 萧玥面无表情地把那三册书收了起来:「行了我回去了您二位好好儿待着甭送了。」 白枫影阁出身,其实于人情世故并不明了,一时也不知道她这句「不送」是真是假,还是慕宸凌撑着礼数带着懵懵懂懂的小将军把人送出了帐外。 顺便把昨日扣下的暗卫放了出来。 萧玥是来刺杀不是来游玩,自然不是孤身而来——十个随行的暗卫早早地潜入了军营,可惜又早早地被抓了起来。 待遇和萧玥差不多,好吃好喝地供着,就是都圈在了军帐中,寸步不许出。 让萧玥在昨日好好体验了一把孤立无援的感觉。 昨日慕宸凌身边没有一个暗卫,却将萧玥带来的人尽数扣了下来,现在再把人毫髮无损地放出来……实在是有些打脸。 萧玥面上强行带着微笑,挨个把人领了过来:「真是谢谢您留他们一命了……」 第28页 慕宸凌含笑摆手:「姐姐客气,应该的。」 萧玥咬牙微笑。 慕宸凌尤嫌不足,好心提议道:「姐姐宽厚待人是好的,只训练他们时,不妨再严些。」 那十人面有愧色,沉默不言地跪了下去。 萧玥表情僵硬,没理他们,只糟心地看了一眼站在慕宸凌身后的,自己的亲弟弟。 ……都不知道帮自己说句话。 萧玥嘆了口气,又看了看他,越看越觉得自己这弟弟像个不敢说话的小媳妇。 ……就这样的,真能把当朝皇帝给压了? 这怎么看怎么也不像啊…… 萧玥心中疑虑难消,转头看向自己身后这十个精挑细选来的暗卫,暂且忽略了他们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就被擒住的事实,随手点了两个人同白枫道:「姐姐也不知道你现在有什么喜欢的……先让两个人跟着你吧?有什么事让他们传个信儿也好。」 白枫自然不肯应:「不用了姐姐,我不用的……」 萧玥不等他说完,转头看嚮慕宸凌。 慕宸凌闭了闭眼,觉得自己有点头疼。 看这样子,自己不应是不行了…… 慕宸凌嘆了口气:「姐姐的心意,却之不恭了。」 萧玥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慕宸凌索性把话说得再直白些,省得日后麻烦:「姐姐对朕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要不涉及军国大事,两方传信也无妨,朕不拦着。」 萧玥面色一僵。 本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事,偏慕宸凌说到了明面上。他倒是没什么,萧玥却大觉尴尬。 萧玥望向白枫,本来是指望着他帮自己说句话,却见他神色已经冷了下来,同自己对视时,已经满是防备。 萧玥甚至觉得,自己要是再说点什么,自己这个弟弟就该跟自己动手了。 ……还真是里外不是人了。 到底是慕宸凌知道她只是不放心自己的弟弟,没什么别的心思,也就没再多说什么落她面子,淡淡地说了两句场面话圆了过去。 萧玥没再多事,有来有往的几句道别就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 第23章 被荷禂之晏晏兮 等萧玥一行人走远了,慕宸凌才转头对那两个被留下来的人道:「朕与辅国将军有要事相商,二位迴避一下吧。」 那两人面面相觑,只是还不等他们说什么,慕宸凌又不咸不淡地道:「军国大事,不容旁人知晓,望二位体谅。」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两个人也不是留下来找事的,自然也不敢再多言,忙就退下了。 慕宸凌又等他们走远了,这才真真切切地嘆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你这个姐姐啊……」 白枫随着就跪了下去:「属下知错。」 「你又错哪儿了,」慕宸凌摆了摆手,把他拉了起来,自己却顺着坐了下去,「跟你有什么关系,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姐姐这到底是不放心你还是不放心我啊。」 白枫还是低着头,面有愧色:「属下给您添麻烦了。」 慕宸凌仰着头看他,笑道:「行了,跟我还说这个……你坐下,我这么看着你累得很。」 白枫抿着唇,慢慢坐到了他身边。 白枫虽然不大通人情世故,却也感觉得出来,那两个人明面上跟着自己,实际却是有些监视的意思在里面的。 连他自己都觉出来了……主人怎么可能会毫无察觉? 「我知道……你姐姐的心思,都摆在明面上了。」慕宸凌仰着头,长出了一口气,失笑道,「不过——她怎么说也是你姐姐,你这也该帮她说句话才是啊。」 白枫摇了摇头,显然没有要帮萧玥说话的意思。 不仅不想帮她,甚至还有点防备。 ……虽然大姨姐很难搞定,但是媳妇是一直在偏帮自己的。 慕宸凌想到这儿,心里突然有点诡异的平衡感。 这日子还是能过的。 慕宸凌失笑,这都哪儿跟哪儿。 「没事,让那两个人跟着你吧,」慕宸凌心情越发舒畅,还没什么诚意地帮萧玥说句好话,「她怎么说也是你姐姐,总归不会害你的。」 —————————— 「我还以为你这趟去了就回不来了呢,」季麟轻笑,「没想到你是去见弟媳去了?」 萧玥本自顾自看着边境处传来的消息不搭理他,听到一句「弟媳」,再想到自己九年未见的弟弟还算遇人淑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好心同他解释道:「萧家可从来没拿我们这些庶出旁支当过自家人,凭什么现在出事了要让我们搭上性命去寻仇?」 别的当家主母为了显得自己宽和慈善,再厌恶庶出,面子上也须得做得好看些。可到了他们这儿,却是面子里子都不要了。自记事起,姐弟俩就在下人房里被人使唤着干活,萧玥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就是个家生子。 「先前说什么报仇不过是让人能坚持着活下来罢了,如今还提那些做什么。」 再说了,父债子偿本是常理,可这事儿到她自己身上不知道怎么的,兜兜转转仇人竟成了替自己报了仇的恩人。 所以自己这一趟差点恩将仇报……? 萧玥嘆了口气,觉得自己的人生越发扑朔迷离。 当然,更加扑朔迷离的,还是自个儿弟弟。 几年不见,不声不响地就把这个由仇人变成恩人的皇帝给压了……? 第29页 而且看起来被压的那个还挺乐在其中? 这都什么跟什么…… 萧玥随手把信件递给季麟,「我原本以为他真有报仇的心,怕他一人应付不来。如今看他两人情深至此,我还能拆了他们不成?」 季麟不置可否地点头,扫了一眼从边关传来的消息。 在萧玥派到梁军内那几个细作的密切配合下,头一次到军中的辅国将军屡立战功。 半个月内,澜军势如破竹,捷报频传。 一份由疾行兵传回京城。 「辅国将军首战告捷,特升正三品安南将军。」 「安南将军旗开得胜,策正二品镇国将军。」 …… 诸如此类,捷讯传过去的同时慕宸凌还特意找了些说书艺人撒向民间,真真假假乱编一通,一时间天策上将君臣相得的佳话在各大茶楼戏园传得沸沸扬扬,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澜国有一个常胜将军横空出世,第一次出征就立下了不世战功。 这些季麟连都早早就已经耳熟能详了。 还有一份由萧玥留下来的人传到岭南。 「公子领兵,凯旋,无伤,升安南将军。另,昨晚公子独自回帐。月日。」 「公子领兵,凯旋,无伤,升镇国将军。另,昨晚公子独自回帐。月日。」 …… 一连几封密信被萧玥摊开放在案上,诸如此类,简明扼要,除了军衔和日期有变,其他的没有丝毫变化。 尤其是那句「独自回帐」。 独自回帐。 萧玥捏着一张张小纸条,不明所以。 ……好不容易在一起了,怎么一连半个月都不在一起睡个觉呢? ……还能不能行了? 萧玥忧国忧民地嘆了口气,觉得自己应该尽一尽做姐姐的责任,帮他们找两本春宫图什么的助助兴。 季麟:「……」 季麟艰难地看了一眼萧玥,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对自己弟弟的夜间生活产生了这么浓厚的兴趣,更不知道该怎么委婉地提醒她,她这个姐姐,给自己弟弟找春宫图什么的,可能不是很合适。 第24章 催花未歇花奴鼓 但是还没等萧玥找到合适的,那边就又传来消息,大意是战局已定,不日就要班师回朝。 两国交战,竟然三个月内就结束了,说来简直让人咋舌。 不过先前慕宸凌就让人做好了铺垫——军中有位战神,战无不胜。大军凯旋,此役多半赖于大将军。 说来像个神话,但实打实的军功摆在那里,天下皆知,屡次越级晋封反倒没有一人反对。 ……但这并不是萧玥最关心的。 关键是,等他们回了京城,再想往外传信,可能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萧玥也有点自知之明,慕宸凌肯让自己的人留在那里,也只是为了白枫而已——一半是安抚自己,一半是方便和自己安插在梁军那边的人联繫。 而等战事结束,回了皇城,自己再不知好歹明目张胆地安插个眼线……那就真的是不知好歹了。 所以,能和自己的弟弟来往传信,也就这几日了。 萧玥想了想,决定把最重要的事跟他讲一讲。 萧玥提笔,字字担忧:「适当房事有益,你正值当年,不必过分压制……」 …… 白枫收到这份情真意切的书信时,军中正准备庆功宴。 正巧他闲下来没什么事,拿着信回了营帐,启了蜡封,拿出了写得满满的两页纸。 ——往常都是极简短的一段,今天一下子写了这么多,白枫心下一慌,担心自己姐姐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又或者,是突然反悔了,写了一封长信,劝自己离开主人……? 白枫心中忐忑,急急地取了信,却又闭了闭眼,不太敢看,在心中极快地略过各种可能,又飞快地想着各种对策。 ——然后睁眼,只看了一眼,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手就先一步把那封信抓成一团,扔到了一边。 白枫把那两张纸连同信封扔得远远的,坐在椅子上愣了一会儿,慢慢地反应了过来,突然伸手捂着了脸。 但是脸上的热度半天都没有消下去,反倒慢慢延伸到了耳根,甚至连脖颈都红透了。 青天白日的,那里面写的都是什么啊…… 一身戎装的小将军得仿佛偶然间看了一本春宫图。 ……不对,那后面就是附赠了一页春宫图。 多年不见,白枫一时适应不了自己姐姐这份无微不至的关心。 ——但白枫最终还是捡起了那两张纸,又闭着眼把它铺平了。 刚才大致扫了一眼,白枫正巧看见一句情真意切的劝告:「回宫后他有后宫三千,到时候僧多肉少。」 话糙理不糙,这句正踩到了白枫近日来闲时隐隐担心的点上。 白枫犹豫半天,拿了两本书压在上面,准备一行一行地漏着看。 前面还是文绉绉的问候,到了后面简直就像面对面谈心一样,没有丝毫遮掩的,句句劝告,还有萧玥在阅遍春宫后详细的讲解。 萧玥大概已经准确判断出了自己弟弟在床上的位置——他肯定是没有那个能耐把皇上压了的——所以讲的全是白枫用得着的东西。 以至于白枫看完这封信的时候,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羞得冒烟了。 第30页 这封信看的时候的确又尴尬又难以启齿,但看完是真的受益匪浅。 ……只是没有用武之地。 白枫细想了想,从头到尾,主人都没有一次明示暗示过要对自己做什么。 除了自己刚刚搬到明澜殿时那里的掌事太监胡乱揣测圣意后的安排教导——就连那次,主人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过分亲近——之外,他们之间甚至连提都没有提起过这种事。 这就……有点愁人了。 ———— 外面传令兵已经催了两次了,白枫有点心虚地看了看帐门,忙就着帐内的碳火盆烧了那封信,又浸着冷水洗了把脸,等脸上的热度消了大半,才匆匆往摆宴的军帐赶。 虽然是庆功宴,但军中规矩是一样的,点时不到违期不至都是禁律,这都催了两次了,想来自己是误了时辰了。 白枫暗自懊恼,看封信就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偏还是今天,正经儿给自己办庆功宴的日子。 受封的正主儿在开宴前先被按军法处置一通……怕是古来少见。 白枫倒不是害怕那军棍——当然,实打实的包铜梨木,还是有些怕的——只是在军中主人一向看重自己,今天出了这种岔子,怕是要打了主人的脸。 白枫心中正想着,迎面一队士兵走了过来,后面还抬着两坛没开封的酒。 「将军,」领头的那人像是一直在这里等他,「皇上吩咐,请您领着属下等进帐。」 白枫不解其意,但看这几人的确面熟,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差错,遂点了点头:「走吧。」 身后跟着几个人,镇国将军就是再心急也得稳下来慢慢走。况且营地内不准用轻功,而跑两步和走过去根本上差不了多长时间。 白枫到了摆宴的军帐,本想进去先请罪——迟了片刻到底也不是太严重,二十军棍罚完就过去了,也省得让主人难做。 只是刚进去,里面大小将领就一阵欢唿「酒来了」,倒让白枫愣了一下。 接着就是慕宸凌在上首笑骂:「光看见酒了,镇国将军想着法子给你们带了酒,都不知道谢一声?」 白枫不解其意,无措地抬头,正对上慕宸凌含笑的眼神。 便一瞬间明白了主人的意思——这是看自己来迟了,故意想法子给自己递一个台阶。 军中没有特令不得饮酒,这些人怕是早就馋坏了,今日自己带了两坛酒来,简直是把所有人的注意全引到这上面来了,谁还会注意到自己迟了片刻呢。 ——就算有注意到的,或者有人事后想明白了,是镇国将军迟来在先,皇上为了替他遮掩才吩咐人安排了酒,也只会吃惊于皇上对镇国将军的尊宠和维护,就算再不长眼的也不会拿这件事做文章了。 昔日的小暗卫在军中歷练多日也通透了不少,自然不会固执到执意请罪。见众将领嘻嘻哈哈地起来道谢,就很自然地点了点头跟着应了两声,找了自己的位子坐下。 镇国将军的品阶已经很高了,这次又是庆功宴,定然还会有封赏,安排座次的人便十分明事理地将他的座位排在了上首。 白枫坐过去,往前探一探身,慕宸凌再稍稍往他这边凑一凑,两个人就可以避开旁人,在一片喧譁中小声交谈两句。 又隐蔽又方便,十分合慕宸凌的心意。 「怎么来这么晚?」慕宸凌举了举酒樽应付着底下一个敬酒的将领,略抿了一口,低声问道,「干什么去了?」 周围闲人太多,保不齐哪个就在注意着他们这里,白枫也不好多说,只得简略道:「姐姐来信了……」 慕宸凌平日并不过问他和萧玥的书信往来,今天却不知怎么的很感兴趣,随口问了一句,「跟你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白枫犹豫再三,觉得实在难以启齿——特别还是现在这种周围都是人的情况下——便摇了摇头:「没……没什么。」 慕宸凌轻声笑了一下,决定在表面上尊重小将军的隐私,没再多问。 毕竟……两方往来的书信,自己都是提前看过一遍的。 慕宸凌又喝了口酒,心道,小将军脸皮太薄,自己已经提前看过那封夹着春宫图的信的事儿,还是不告诉他了吧。 就是,没见着他在看那幅春宫图时的样子,有点可惜…… 第25章 朕与将军解战袍 十来个三品以上的将军在帐内,两坛酒实在是不够分的,一个人至多也就两碗,怎么喝也是喝不醉的。 但白枫不同,一来这三月他领兵次次凯旋,早就在不少人心中成了战神一般的人物;二来这场庆功宴本来就是为他设的,封大将军的诏令方才也已经宣读了,此时自然就成了众人敬酒的对象。 慕宸凌也有点想看看他喝醉了是什么样子,看众人轮番敬酒也不拦着,白枫自己又不会躲酒,十分实诚地一杯接着一杯喝。 可惜酒总共也就两坛,还不是特别烈,喝到最后也没见他有什么醉意。 慕宸凌颇有几分可惜。 酒喝尽了,围着的几个人慢慢散开各自找相熟的人大声喧闹,白枫依旧坐着没动地方,两人周围再一次静了下来。 「真没醉啊?」慕宸凌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新封的大将军眸中一片清明,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主人不知,影阁的训练中是也要喝酒的。」 第31页 言下之意,影阁是会训练暗卫的酒量的。 慕宸凌瞭然,想来暗卫也是要被派出去做事的,为了避免在酒楼一类的地方出任务时被几杯酒灌倒,酒量自然是要上去了。 影阁一向隐蔽,军中诸将自然是不知情的,慕宸凌为防有人听到什么,只点了点头没再多提。 ——若不然,自然是要感嘆两句他往日的不易了。 影阁中的训练慕宸凌也知道些,且规矩严苛,刑罚也重,能出阁的暗卫个个都不知道受过多少罪。这些日子慕宸凌每每想及心中都忍不住多怜他一些 偏这种暗处的势力得用得很,慕宸凌不能也不会为了心中那点怜惜就废了这些年的苦心经营。 ——况且,废了又有什么用,他早些年受过的罪,也不是散了影阁就能弥补得了的。 —————— 白枫本不是什么矫情的性子,方才众将面前一脸平静地领了大将军印,半句假意推拒都没有。 一则本是暗卫出身,主人赏罚不容推脱是阁训。二来,这般频繁封赏确实有些不太合适,但圣旨已下,自然是不会更改,若自己推脱一番的确显得自己不汲功名,却也会让人觉得皇上有失偏颇,白枫自然不愿将主人置于风口浪尖。 也只能在两人独处时稍劝两句。 慕宸凌倒没有他那么多顾忌。 虽说这些日子能连传捷报,萧玥派到那边的人功不可没,但到底一场场的仗都是白枫打下的,真刀真枪的战场上没有丝毫作假,几场险胜甚至也确确实实受过伤,这军功是实打实的,没有丝毫冒领。 军中按军功升迁,众将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反正有意见的,早就被打服了。 左不过是自己对他看重了些,有些风言风语的中伤,也伤不到自己的小将军身上。 慕宸凌将人揽在身边,「不必担心这些……我这不是看这场仗快打完么。」说着向帐中某个角落看了一眼,低声笑道,「我可是答应姐姐了,让你权倾朝野才好。」 白枫脸色微红,应了一声,偏过头去。 慕宸凌却不算完,依旧跟他笑道:「这可已经是大将军了,再往上该如何才好?」 澜国武官品阶最高便是大将军,再封不过是添个封号以示尊宠,没什么实际意义。 「不如……封后如何?」 白枫偏着头,露在慕宸凌这边的耳根都红透了。 慕宸凌心情甚好地笑着,然后好心地转头冲着帐角:「你先出去吧……姐姐问起就说,先下不方便在一旁看着。」 帐角的人:「……」 远在岭南的萧玥:「……」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遭的什么罪。 「还是让人回来吧,」萧玥一脸冷漠,「我没什么不放心他俩的了,我现在担心我的人想不开寻短见。」 第26章 忧来思君不敢忘 正启四年二月,西梁战事毕,梁国新主割种城等五城重地并金银十万两求和,大军凯旋。 这一次出征,得了五座富饶的城池不说,还横空出世了一位百年难遇的常胜将军,凯歌高旋,苍生之幸。 唯一的遗憾就是……萧玥那封情深义重恳切忠告还附带春宫图的信,丝毫并没有令人期待的后续发展。 准确来说,从慕宸凌看到那封信开始,到现在,半个月了,他的小将军,没有採取任何行动。 这场仗打得时间不算长,但巧的是正好赶上了年关,众将士除夕夜都没能和家中老小团聚,此时大军凯旋还京,心中多多少少有些归心似箭,行军速度比来时还要快些。 再有三五日,可就抵城了。 ……说好的僧多肉少呢?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呢? 长夜漫漫孤枕难眠,慕宸凌睡意全无,披了件衣裳在营地里转悠,不远不近地绕着白枫的寝帐转了三圈。 ……没有人突然点灯,更没有穿着寝衣的小将军掀开帐门邀他进帐一叙。 倒是有一队巡逻的岗哨兵看见了他,过来询问了一句。 慕宸凌背着手,忧国忧民地摇了摇头:「无事,朕出来看看。」 说完,又觉得自己大半夜不睡觉出来转悠不是很正常,又一副十分欣慰的样子伸手拍了拍领头那人的右肩:「夜间巡视,辛苦了。」 那人突然被皇上如此亲近,惊讶又兴奋,恨不得即兴一篇君恩赋,可惜不通文墨,只能颠三倒四地表了一通忠心。 慕宸凌:「……」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什么要听你说这个。 慕宸凌摆了摆手以别耽误了巡视的名头把人打发走了,又糟心地看了一眼依旧没什么动静的帐,嘆了口气。 都这么大动静了,怎么不知道出来看看呢…… —————— 第二天,皇上夜巡营地慰问将士的事传遍了三军,那个慕宸凌连长相都没记清的巡逻小队长俨然成了众人羡慕的对象。 连白枫都来问他:「主人昨夜巡视营地了?」 慕宸凌面色苍凉地看了他一眼,心说我绕着你的寝帐转了三圈,那会儿怎么没见你出来问问呢。 但这话不能说,慕宸凌只能深不可测地点了点头,找了个相对来说合适的理由:「消食。」 白枫:「……是,主人龙体为重。」 慕宸凌:「……」 第32页 不你听我解释我不是吃饱了撑的。 ……大半夜的围着人家的帐子转悠不是吃饱了撑的是什么。 慕宸凌心中一阵憋闷,偏偏环顾四周没有一个可倾诉的人,心中更是不痛快。 皇上心里不痛快了,总得有人跟着一起不痛快。 可白枫现在身为大将军,在军中已经算是一人之下了,慕宸凌要是冷个脸挑个刺儿,他就是首当其冲。 况且,前日刚过分雁林,白枫明面上看不出什么,暗地里总有些闷闷的,想来在心里还是自责多些。 他心里那道坎儿还没过去,这时候再冷着他,那就有点过分了…… 慕宸凌思来想去,觉得能在这时候可以听自己推心置腹并为自己分忧解惑的,只有远在京城的影阁统领。 慕宸凌趁着午间三军休整的时间写了封信细细地说清楚了从他看到萧玥来信到现在的各种情况,并充分又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白枫为什么一直没有採取任何行动的疑惑,然后赶着时间让暗卫尽快送到伍洛手里。 送信的暗卫不知道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只慕宸凌一句「尽快」让他们不敢耽搁,披星戴月地传回了这封加急文书。 可怜远在京城的伍统领子时刚过睡意朦胧就被人急急忙忙地从被窝里叫了起来,一时间以为出了国丧。 伍洛连衣裳都没穿齐就忙拆了信,然后翻来覆去看了三遍也没发现有什么暗语。 ……这的的确确就只是一封,皇上从军中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关于某些不可言说的方面的苦恼问题。 伍洛:「……」 有点想弒主。 第27章 一日心期千劫在 弒主当然是不存在的,甚至连抱怨也是不能有的。 不仅不能抱怨,冗务缠身的伍统领大半夜接了这封信之后,还得思前想后并且尽快完美地回復。 子时将过,万家灯火都早早地熄了,只有繁星点点伴着刺骨的寒风还在唿啸,吹得伍洛心里一片迷茫。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什么要管这种事?还有这封信我到底该怎么回? 说好的从出征之日起白枫就不再是暗卫了呢?说好的他日后一切与影阁无关了呢? 伍洛嘆了口气,认命地回信。 「……影阁有禁令,暗卫不得惑主求欢,白枫出身影阁,必不敢逾矩……」 伍洛回了信,发现那个传信的暗卫就等在门口。 那暗卫低头解释道:「皇上吩咐,明日午时前要看到回信。」 伍洛:「……」 他没记错的话,前些日子战事紧张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紧催过。 ———————— 次日午时,慕宸凌准时接到了回信,匆匆看了两眼,帐外就在通传大将军求见。 ——说起来,虽然白枫在受封辅国将军的时候慕宸凌就亲口定下了他进帐不必通传的规矩,可白枫一向谨慎得很,有外人跟着的时候向来是规规矩矩在帐外等着传召的。 慕宸凌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随手扔在一边的炭盆里,等白枫同几位将军进来的时候,那封信正好被火舌整个吞卷了。 几人也没注意,只简略地汇报了一下粮草和行军日程的事。 慕宸凌大致听了听,没什么差错,就随口打了句官腔贊了两句,又同白枫笑道:「说了多少回了,这些事你查点就行了,次次往朕这儿报,嫌朕事不够多是不是?」 白枫忍不住笑了一下,低头行礼:「军情大事,属下不敢擅专。」 「不敢擅专,倒是敢躲懒,」慕宸凌玩笑了一句,又点了点手,道,「一会儿你留下,朕有件事同你说。」 白枫应了一声,其余几人便极有眼色地告退了。 ——皇上又要和大将军彻夜长谈……咳不对,促膝长谈啦! 帐内没有外人了,慕宸凌也懒得再一副伏案理政的样子,懒懒地倚在了旁边的软榻上:「过来坐啊,傻站在那儿干什么?」 白枫走过去,跟着坐到了旁边。 「懂不懂事儿啊你,」慕宸凌一脸恨铁不成钢,「粮草调度又紧要又不容易出差错,多好的差事,怎么就不知道接着呢。」 白枫低头笑了一下:「属下不懂这些。」 「少来,」慕宸凌瞟了他一眼,「又用不着你干什么,就是听听,有什么懂不懂的?」 白枫便添了杯茶递过去,这才笑了笑:「主人看重,只是属下担不起这些。」 慕宸凌没接,也没说放下,白枫只得就这么端在手里。 有些……进退不得。 慕宸凌起身到案前翻了份舆图回来,铺到了软榻旁边的小几上,看他还那么端着,失笑道:「让你拿着暖暖手,又不是罚你,这是干什么……」 白枫脸色一红,没说话,慢慢把那茶杯捂紧了些。 暗卫习的心法偏寒,常年里体温都低于常人,一到冬日更容易浑身冰凉,白枫自己都习惯了。 不曾想主人竟真的放在了心上…… 一阵温热从指尖慢慢传了上来,着实暖人。 慕宸凌蹭了蹭他的手背,觉得有了些温度,就没再管他,伸手点了点那份舆图,划了两块和都城相连的城池,指着道:「这是旭城,边郊屯兵三万,这儿是丹城,屯兵五万——这两处紧临着京城,算是拱卫皇都——等回京后,还得有一番论功行赏,到时候就把这两处的兵权给你。」 第33页 白枫一惊,下意识就要拒绝。 ——虽说主人赏罚不容推拒,但这八万的兵马,不是他可以掌的。 只是还没等他说出话来,慕宸凌就又道:「别说不要……已经是大将军了,再往上可没的封了——总不能真给你封后吧?」 一直在讨论大事,冷不丁被调笑一句,白枫脸上突然就染上了一层薄红,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慕宸凌这才满意了些,笑道:「别说不要,大将军歷来是可以掌兵权的。况且,这两处给你我也放心些。」 一句直白的信任砸的白枫心头一震。 白枫忍不住出神地想,暗卫也好臣子也罢,多少人穷极一生,想要的不也就是这份信任么。 白枫心神大动:「属下……」 「别属下了,」慕宸凌打断了他,莞尔,「早就是大将军了,你看哪朝的大将军整天自称属下的?自己不嫌掉身价。」 慕宸凌一直觉得他这样自称和旁人不同,显得亲近些,所以没有特意让他改口。只是方才看了伍洛回的信,越发觉得是原先那个暗卫的身份太束缚他了,就有意让他撇开:「早就跟你说了,跟我来军中,以后就不是暗卫了,影阁那一套套的,别总拘在身上。」 第28章 归云一去无踪迹 终于拐弯抹角地让白枫再次意识到了他已经不是暗卫的事实,慕宸凌觉得他应该不会再在意什么影阁的禁令,准备坐享其成守株待兔,等他的小将军主动投怀送抱 然后从午时一直守到暮色四合,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大将军的寝帐熄了灯。 慕宸凌:「……」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其实现在诸事未定,隐情颇多,慕宸凌一直觉得没有真正安定下来,倒不急着就这么要了他。 只是自从看了萧玥的那封信之后,慕宸凌在心里已经想了很多次该如何体贴周到地应对他的小将军突然投怀送抱,然后突然发现他的小将军压根儿没有投怀送抱的打算…… 感觉像是到嘴的肉又飞了,总有些可惜。 又一次的长夜漫漫孤枕难眠,慕宸凌嘆了口气,觉得现在也只有萧玥能帮自己一把了。 「日前看姐姐来信,深以为然,然白枫心性内敛,不肯主动……」 慕宸凌一封信情真意切,中心思想就是让再萧玥劝劝自家小将军主动来投怀送抱。 慕宸凌蜡封了信,找来了那日萧玥留下的两个暗卫,脸不红心不跳地把信递过去:「这是白枫要传给姐姐的信。」 那个暗卫看了看白枫两个时辰前就熄了灯的寝帐,一阵无言。 慕宸凌面色不改:「这是白日他放到朕这儿的。」 圆谎圆得……十分没有诚意。 ———————— 慕宸凌虽然圆谎圆得没有诚意,但写得那封信很有诚意。 比如,一开始就明白地交代了自己看过他们姐弟两方来往的信。 「我写给白枫的信,他……」萧玥面带微笑,仅存的理智克制着她没有撕了这封信泄愤,「我也没指望他不看,可他看就看了,至于说得这么明白吗?」 季麟在旁边忍着笑:「皇上可真是,性情中人。」 「性情个……」萧玥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把即将出口的话压了下去,冷哼一声道,「他们快到京城了,这是提醒我该把那两个暗卫召回来了。」 萧玥把手里的信纸翻得哗啦哗啦响,转头同季麟道:「也好,这趟回信传过去,就让他们都回来吧,我可不讨那个嫌。」 季麟忍笑忍得实在辛苦,转口问到:「那这信,你怎么回?」 萧玥提笔,豪情万丈:「回个滚怎么样。」 「……」季麟真心实意地道,「我觉得不行。」 萧玥翻了个优雅的白眼。 在季麟的苦劝下,豪情万丈的萧女侠终于只中规中矩地回了一句「无能为力」,感到十分惋惜。 季麟生怕她一时兴起再添上个「滚」字,等墨迹稍干就封了起来,让等在一边儿的暗卫再送过去。 到底不是慕宸凌自己的暗卫,来的时候没有被无情又严苛地要求「明日午时看到回信」,萧玥自己又是个不好难为人的,甚至体谅他来回奔波,特意说了句不用太急。 ——反正望眼欲穿的又不是她。 萧玥大致算了算时间,发现等自己的暗卫送到信的时候慕宸凌他们应该已经回宫了,于是吩咐暗卫只在皇宫外递信,不让他们再像在军营一样随意进出。 ——到底算是外人,该有点自知之明地避嫌。 ------------ 再然后,就是那边的暗卫悉数赶回来,并带回来的一份关于自己的弟弟的,令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谋害皇后腹中嫡嗣,身在天牢,生死不明。」 第29章 太平本是将军定 「这件事,确是白枫的错,只是……」 萧玥一顿,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能只是什么。 谋害皇嗣罪名不小,偏偏这又证据确凿,无从翻案。 可她自岭南接到消息赶到京城不过三日时间,这京城民间传言竟从铺天盖地的「大将军居心叵测」中夹缝而生出「苏氏一族结党叛国」一言,后者甚至将成口耳相传之势,铺天盖地毫不遮掩,明眼便知这是谁的手笔。 萧玥心中隐隐一个念头,只是不甚明晰。 第34页 更不敢确定。 「姐姐不必担心。」慕宸凌语调从容,自有几分令人安心的沉稳,「我还能怪他不成?」 萧玥不自觉地就放松了不少,「那白枫现在……」 「白枫他……有些旁的事,」慕宸凌含煳几句,正色道:「事至如今,还请姐姐帮我,在江湖上传句话。」 萧玥本能地觉得此事便是个转机,点头应道:「你说。」 慕宸凌提笔,在那空出的位置书下「宸王」二字,透过这薄薄一层看去,缥远间似是看到了万里江山。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萧玥蹙眉,不太确定地问道:「你是想……」 慕宸凌一笑:「姐姐心思清明,自然是明白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但是……」萧玥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你想清楚……这事儿,还有别的方法。」 慕宸凌的确弒父夺位,但他三年间制衡朝堂论功惩过,安定百姓抚慰孤老,其实已经算得上一代明君了。 不许将军见太平,这话一出,皇帝的名声就要毁去大半了。 此后朝野贤士,边关守将,哪一个还肯为这种鸟尽弓藏的皇上拼死效命,哪一个还肯毫无后顾之忧地建功立业。 萧玥倒也不是全然惋惜慕宸凌的名声,最关键的是,这事多多少少,要关乎自己的弟弟。 现在两人相悦,自然什么都好,可寻常人都有个情分淡了的时候,慕宸凌身为九五,就更加没个保证了。 到那时候再想起今日的事,他不会记得自己当初的不顾一切,只会觉得白枫就是一个惹出诸多事端,甚至曾经间接毁了自己声誉的人。 就像弥子瑕还是那个弥子瑕,桃子还是那个桃子,情深时就是忘其口,情淡后就是啖以余桃。 行未变于初,而前见贤后获罪,爱不过憎之变。情分变淡,埋怨就必然要一点点地生出来了。况且两人身份差距太大,白枫必然是要受委屈的。 到时候,让白枫如何自处。 萧玥忧心远瞻,忍不住道:「这事,想想也有别的法子,不至于这么自损八百的……」 慕宸凌摇了摇头,问道:「姐姐可还有更好的法子?」 萧玥哑然。 谋害皇嗣的事已经无从翻案了,再好的法子,也会有些白枫不得不受的委屈。 只有慕宸凌这样剑走偏锋,自己做个恶人,让天下人都以为是自己容不下凯旋归来的大将军,故意陷害,才能保他毫髮无损。 实在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下策。 「姐姐不必担心,」慕宸凌到底还是开口宽慰了两句,透露了一点儿,「朕以身为饵,自然还要讨些别的好处回来。」 —————————— 鸟尽弓藏向来不是什么新鲜事,歷朝功高震主的大将军都难免于此。 只是不管再人尽皆知,对于一代帝王来说,这也从来不是什么好名声。 慕宸凌摇了摇头,他要着名声有何用。 他想要的,不过是这个人罢了。 「看什么呢?」慕宸凌将人带到榻边,又松松地将人搂了,「姐姐来了…也不去见见么?」 怀中的人仿佛没听见一般,静静地偎着。半晌,才在他怀中轻轻摇了摇头。 慕宸凌也不捨得逼他,只得低低地应了一声:「不见便不见吧。」 白枫轻轻点了点头,復又闭上了眼。 只是眉峰无意识地皱着,格外惹人心疼。 慕宸凌最是见不得他这样,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大军凯旋,举朝欢庆,本是歌舞昇平的欢宴——慕宸凌本打算着封赏三军,还要给自己的小将军再添一份兵权。 这才算得上权倾朝野。 慕宸凌早早让人取来了虎符,只等着他的小将军回来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递到他手中。 只是没想到,不过一个出去醒酒的功夫,竟能生出这么多的事端。 旁人梨花带雨或怨或诉慕宸凌自是不信的,可那夜到底如何,白枫竟一字也不肯多言。 就像现在这样,连句话都不肯说。 问得狠了,就跪着请罪,直逼得慕宸凌连提都不敢多提。 慕宸凌心知这事有异,毕竟再如何白枫也是暗卫出身,见惯了生死的人总不至于因为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就成了这个样子。 只是到了现在,这人虽不似最开始那般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却显而易见是还没缓过神来。 慕宸凌实在不捨得再逼他 不说就不说吧,慕宸凌嘆了口气,又将人往怀里搂了搂。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来解决便是了。 ————————————— 慕宸凌皇位来得并不是正大光明,即便有什么父不慈宠妻灭妾的理由——何况他的生母不过是个贵妃,还算不得妻。且言贵妃是亡国女,其子本就承不得大统。 本就是篡位登基,慕宸凌也懒得理会那些市井流言。当年那句「名不正言不顺」着实口口相传了好一阵子,最后平息也是因为慕宸凌着实治国有方,才让百姓自主自发地转了风向。 但是谈论时政谈论世族皇宫边边角角的丑事秘闻一向是百姓的乐趣所在,再加上慕宸凌放任的态度,先前打破敌军一路凯歌的大将军「谋害皇嗣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刚刚传出,德高望重鞠躬尽瘁的苏丞相「勾结外敌意欲叛国」便不胫而走,不过几日又传出了当朝皇帝不满大将军功高震主,欲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第35页 人们向来都是有些正义之心的,特别是涉及到这种皇帝与功臣之间不可不说的二三事,简直要掀起轩然大波。 只是谁也没想到掀起这场轩然大波的会是风口浪尖上的那个人,被捲入的世家正全力搜查企图揪出这个胆大妄为到连皇上都敢牵扯进去的背后主使顺便邀功表忠心,甚至就连苏氏一脉被雷厉风行地定罪问斩都没顾得上。 也怪慕宸凌动作太过迅速,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菜市场口满地的血都被刷干净了。 当然这并没有平息流言。 英勇抗敌却功高震主先下身陷牢狱的大将军还等着他们声援呢。 再然后,就是民怨依旧难平,皇上无法,只得安抚为上。 正启四年春,大将军战功显赫,受封异姓王,帝特赐封号「宸」。 宸者,帝王也。 ——————— 第30章 红楼别夜堪惆怅 这封号的含义已经违制不说,最让一众大臣惊疑不定的,是这「宸」字,可是今上名讳。 避讳,自避帝讳始,后才有避父讳。避讳一事,向来是极为严苛讲究的。 那此次,皇上赐下这个封号,到底是大将军简在帝心呢,还是…… 还是,捧杀呢。 …… 不过诸位大臣并没有被此事烦扰太久。 因为又出了更令他们困惑不已的事。 圣旨昭告天下了半月有余,却迟迟不见后续。 也从未见大将军在人前走动。 众人猜测半晌,突然冷汗岑岑。 该不会是…… 大将军已经暗地里被处决了吧……? —————————————————— 「别总在窗边站着。」慕宸凌说着关了窗户,提议道,「出去走走?」 意料之中的沉默。 慕宸凌也无法,只得再挑些旁的话来说一说。 不过这次没等到他先挑起话题,怀中这人竟是率先开了口。 「主人,您真的不在意么。」 「……什么?」 慕宸凌愣了愣,才摇头道:「封王么…为何在意呢,本就是要你……」 白枫却一反常态地打断了他,语气颇有些执拗:「那孩子呢?您也能不在乎么?」 白枫目光灼灼,语气激烈,「那是您的骨血,您凭什么不在乎。」 慕宸凌不语,只静静地看着他。 声声质问在慕宸凌几乎凝为实质的注视下一点点偃旗息鼓。 「那你要如何?」 慕宸凌语气淡漠:「要朕为了一个未出世的皇嗣,损这朝中一员大将么?」 「还是,」慕宸凌上前一步,直把人逼到了窗边,「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孩子,便要杀了我爱的人么?」 白枫目光躲闪,身后紧贴着墙,避无可避。 慕宸凌攥着他的手腕,声音发狠:「你这是,要我的命么。」 白枫咬唇不语,强抑着哽咽。 慕宸凌心中一疼,闭了闭眼,突然泄了气。 他哑声道:「白枫……你到底,要逼我到什么时候。」 —————— 庶子向来不被人重视,白枫向来自知,也不曾怨天尤人——更何况岭南萧家多年前便被灭了族,他便是想怨也寻不到人。 再后来在影阁,无休止的训练拼杀更是让他没了怨天尤人的时间。 大约是近来活得安逸了,白枫却时常地想起些从前的事。 从前他身为旁支庶出,艰难度日自不必说——他想起了儿时仅有的一个玩伴。 也是在族中不受待见,在家中受人冷眼。 本是嫡妻所出,却因其父偏宠侧室,便连带着他也受着排挤。 白枫记得最深的,就是那人提起那个受宠的侧室时,恨得咬牙切齿。 他觉得,自己现在与那个被恨得啖肉饮血的妾室……有些像。 他本是暗卫出身,本来也没什么悲天悯人的爱好,那些年所见的事,哪一件都比这些要残忍。 冷宫失宠的女人,未出世的孩子,比起影阁中的暗无天日,或是任务中的刀剑血痕,总不会更让人怜悯些。 或许是这些日子太过安逸,又或者是与儿时某些画面有些重合,又或者是…… 白枫不爱胡思乱想,只是皇后宁愿牺牲腹中子也要除掉他,这样的决绝,背后自然有着相应的原因。 这样的事,由不得他迴避。 他的确,像个佞宠一般,夺了不属于他的东西。 —————— 慕宸凌并不知他心中几经沧澜,见他如此纠结这些事,心中甚至有些发寒。 慕宸凌自认待他不差,不论是私下里的温言相待还是明面上的尊宠,都比旁人不知用心多少。 「白枫,」慕宸凌抬手抚上胸口,隔着衣襟一道疤痕不甚清晰,「我心中如何,你还不清楚么。」 白枫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慕宸凌定定地看着他,语气平静,「后宫三年无所出,腹中皇嗣不知夭折了多少,我难不成要一个个地去纠查么?」 「苏氏一脉早有异心,那个孩子,我凭什么要在乎?」 「白枫,不论孩子还是什么,那都不是你的过错。你不必一味地多想,万事有我给你担着——我只问你一句,」慕宸凌不容他再躲闪,直问,「你到底在别扭什么?只是那个孩子?」 第36页 白枫下意识偏过头去。 ——但慕宸凌左臂抵在墙上,强硬地逼他最后转过头来:「这道坎儿,你到底什么时候能过去?你给我个底儿,这事儿到底能不能过去!」 「还是——」慕宸凌顿了一下,强压下心里的火,「还是有别的事?白枫,你心里到底在别扭什么,别瞒着我。」 白枫紧紧咬着唇,下唇上的牙印几乎要渗出血来。 他觉得自己真的绷不住了,他可能一开口就要说出来,声声质问。 ——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那三宫六院又算什么。 ——她们好歹还在明面上,可断袖龙阳,甚至都见不得人的。 ——什么宸王,表面上霁月风光,私下的藏污纳垢,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脔宠。 但白枫到底什么都没说。 他到底有身磨不去的傲骨,不容他像个深宫怨妇一样撒泼抱怨顾影自怜。 他只能沉默不言,甚至方才明明眼角发红,浑身都止不住地发抖,几息之间,竟又意外地平静了下来。 ——却就是这样的平静,让慕宸凌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 慕宸凌心性偏执,遇上这种事向来是要激化到两方最难堪最无法收场的地步,向来是要把人逼到绝境——像那日在崖边,明明可以好好把话说开,偏要扯上性命。 可现在,慕宸凌看着他这样强自镇定,忽然,就不捨得逼他了。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顾忌什么,」慕宸凌嘆了口气,将人往怀里带了带,语气温和了些,「你只想想,自我将你留在身边,我可曾再与旁人有过什么?」 白枫全身僵硬,被搂到怀里也不像平常那样配合,慕宸凌只好又松开了些,缓缓地道:「你一直都跟我绷着,你一直都不安心……我知道。」 「我以前想,你要是看重名分,我就给你个名分又能怎么样。男子封后至多也就是一时流言,只是我想着,你怕是不愿意。」慕宸凌低低地嘆了口气,「我要真是那么做了,你落个娈宠的名头倒是其次,从此折了双翅困于后宫,实在太委屈你。」 慕宸凌手臂微微收紧了些,还是强硬地把他团在了怀里,白枫这次没有再挣开,只受惊一般摇头,慌乱解释道:「没有的!主人,属下不是要……」 「我知道,我知道,」慕宸凌安抚道,「我知道你没有那个心思……可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啊。白枫,你什么都不肯同我说。」 白枫迟疑着,摇了摇头:「没有……」 慕宸凌就这么搂着他,没再说话,半晌才低低地嘆了口气:「罢了……」 白枫无端地愧疚了起来,觉得自己让主人这样伤神,实在是太过分了些。 可那些像个女儿家一般矫情的话,那些杞人忧天的不安和怨妇般的质问,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了,」慕宸凌不忍看他心里难受,到这时候竟还肯开口宽慰,「你到底有自己的想法,我不会逼你桩桩件件都跟我说清楚,没有必要。」 「我也给不了你名分——你要不要是一回事,但我的确给不了。让外人觉得咱们君臣相得,其实是最好的了,这样不管现在还是史书上,你都是从无败绩的大将军,比担上个佞宠的名头好太多了,」慕宸凌其实心里大概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旁的,皇嗣一事你不用再想,那孩子我一开始也没想留。我做不了慈父,没必要让他跟我似的儿时不顺。」 慕宸凌想了想,又把窗子推开,远眺宫墙外,隐约能看到日日上朝的清澜殿:「前朝后宫都交错着,宫里的大小妃子,多半都是朝臣家中的嫡系……平日里好吃好喝的也就罢了,情分却是半分都没有的。你心里要是别扭,只当没有她们罢了。」 白枫身形一滞:「主人……」 慕宸凌便轻笑一声:「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多少还能猜到些……你没有什么对不起她们的,我以前也很少进后宫,你在我身边守过一年,也该知道。」 白枫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所以,白枫,这一切都与你无关。」慕宸凌也不指望自己说几句话就能解了他的心结,只是试着劝上两句,让他心中疏解些就算很好了,「不论是什么,没有人可以怨到你身上。」 第31章 满目河山空念远 三月初一。 凯旋还朝奈何功高震主反遭猜忌的大将军披银甲执长剑一身戎装再入金銮。 战功显赫,裂土封侯。 慕宸凌手持宸王印,自陛而下。 殿中央,白枫一身玄青色朝服金线暗纹,描麟绣蟒。 他的小暗卫,他的小将军。 慕宸凌亲自将玉印放到他手中,淡淡地开口:「宸王,一字比肩王,在朕面前也不必行大礼的。」 声音不大不小,闻者肃然。 宸王……果真简在帝心。 慕宸凌面上一派威严,执手上前。 稳步而行,慕宸凌指尖触到了他的手心。 微微有些汗湿。 这人大约,是有些紧张了。 毕竟从未亲身经过这样的阵仗,还做不到十分的宠辱不惊。 慕宸凌心中轻轻笑了笑,右手安抚般地在他手心打圈。 白枫抿着唇看向他,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第37页 慕宸凌带着他一步一步往上走,在龙位前一步远处,停了下来。 众人暗自松了口气。 险些……皇上就要将人带到龙椅上去了。 慕宸凌也颇有些可惜。 慕宸凌松开他的手,两人并肩站定。 白枫又稍稍后退了半步。 他知道主人的心意,只是这半步……心甘情愿的。 慕宸凌微微一顿,自然明白。 他的小暗卫啊…… 慕宸凌微微侧身,面向了他。 在金銮殿上,在众臣面前,一字一句,句句掷地,字字郑重。 「萧氏白枫,战功显赫,特封宸王,世袭罔替,与国休戚。」 世世代代,世袭罔替。生生世世,不相离也。 「愿宸王,□□穿云,为朕守开疆拓土,守澜国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 白枫兴致颇高,一直把玩这那枚玉印,无论如何都不撒手。 慕宸凌纵容地笑着看他,自然明白他不是贪图这区区一个异性王。 不过是这份心意,不捨得放下片刻罢了。 慕宸凌心中十分熨帖,将人搂在怀里好一番亲昵。 两人虽已经互通了心意,但慕宸凌顾忌着他年纪尚小,怕他受不住,到现在都还未曾做到最后。 只是今天……心结打开了,朝堂上的事解决了,封王也封过了,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不确定的因素了。 慕宸凌细细地考虑某些事的可能性。 天时地利人和……大约,都具备了。 慕宸凌一只手搂着他,细密地吻着他的侧颈,右手滑向下,解开了他的衣带。 白枫温顺得很,抵在他的胸口处,被刺激得使不上什么力气。 两人都已有些情动,慕宸凌已经伸手在床边暗格摸索。 然后有人在外面叫门。 很急的那种。 慕宸凌:「……」 想说句滚都怕坏了气氛。 慕宸凌不欲理会,奈何门外语出惊人。 萧小姐昏迷不醒。 慕宸凌不记得宫里还有什么萧小姐,没有在意。但白枫缓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那个萧小姐,大约是自己姐姐。 姐姐……?! 白枫顿时心慌,幸有慕宸凌将人拦住,才好歹没让新封的宸王殿下衣衫不整地从明澜殿一路狂奔。 白枫也算冷静了些,理了理衣裳,有些慌张地不知所措。 慕宸凌安抚地向他笑了笑,实则心中也有些担心。 白枫他到底就这么一个姐姐了,有多在乎,他是知道的。 若真出了什么事,寻死觅活倒不至于,但真真切切是要难受好一阵子的。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第32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任谁在某些事的当口被急匆匆地叫出来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更别说还看到一群老太医凑在一堆儿颤颤巍巍。 慕宸凌自小见惯了这些,看得出来这商讨的不是病情,更像是如何善后一类多些——那大约,让诸位德高望重的御医们心惊胆战束手无策的,不是药方,是说法。 慕宸凌面上不动,只点名叫了太医令。 老太医倒算镇定,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 「回皇上,这位夫人……有喜了。」 ……!!! 慕宸凌看着眼前这个低着头假装什么都不懂的太医令,又看了看一旁几个装瞎装聋的太医,明白了过来。 这几位怕是以为,是自己一晌贪欢了…… 想来是怕牵连自身,不好开口。 慕宸凌头疼地皱眉,也知道这种事总是越描越黑的。 且萧玥毕竟女儿家,这事传出去于名声有碍。 慕宸凌心中烦躁,却还得耐下心来处理。 「朕方才未听真切,太医说的什么?」 太医令从善如流:「萧小姐今日忧思过度,一时松懈,身子有些吃不消,这才晕了过去,并无大碍。」 几位太医连声附和,团结一致。 慕宸凌还算满意,将人都打发了出去,只留下太医令吩咐他好生看顾。 都安排妥帖,慕宸凌才进殿探望。 探望……咳,探望一赶到就被叫进来的白枫。 自己的姐姐不声不响有了身孕……别说白枫了,慕宸凌自觉自己摊上这种事都得缓缓。 白枫迎面走了出来。 见慕宸凌正欲往里走,有几分尴尬地拦了下来:「姐姐她……歇下了。」 慕宸凌细观他的脸色,倒还算正常。 ……大约,接受起来没什么大碍。 「主人……姐姐她有身孕了。」 「我已经知道了,」慕宸凌没想到他会先提起,倒让自己酝酿了半天的话无处可使了。 「我还让她这么远赶过来……」 慕宸凌有点心虚。 说到底萧玥能那么快接到那份明显夸大的密报……还是他推波助澜的。 只是慕宸凌没想到,白枫他纠结的居然是这个问题。 倒没有对自己姐姐为何有了身孕这个问题过多担忧。 「孩子很好……太医说只是近来有些心神不宁,修养几日就无碍了。」慕宸凌把人拉到一边,吻了吻他的唇角,轻声安慰,「这件事怎么也怪不到你身上的。」 白枫低着头,显然还是自责。 第38页 「姐姐是习武之人,身子没那么娇弱的。嗯……姐姐可同你说了,这孩子是谁的?」 白枫轻易就被转移走了注意力,闻言点头,面上还带出了几分喜色:「说了——原来姐姐已经成婚两年了,和季大哥。」 慕宸凌不仅对这个季大哥一无所知,连白枫此时的语气都有点陌生。 白枫可从来没这么亲热这么高兴地叫过自己慕大哥。 咳咳咳…… 明显跑题的慕大哥……咳,不是,慕宸凌面色如常,只有几分疑惑:「那是谁?……没听你提过。」 白枫笑:「是季麟,岭南剑庄的庄主。」 「哦……岭南剑庄?」慕宸凌一愣,「那季云是?」 「季云是他嫡兄来着……他们关系并不好。岭南剑庄强者为尊,他们两人从小没少争,只是季云是嫡子,一直压制着他。」白枫看着比方才兴奋不少,「就是那次任务,季云身死,季大哥再没了劲敌,这才做了庄主。」 慕宸凌自然记得那次。 也是事后才知道当时那个小暗卫自知武功不敌,用了迷香将人在睡梦中解决得干净。 季云死法不雅,想来岭南剑庄也是因此未大肆张扬。 慕宸凌当时可没想到,这倒是间接帮上了未来的姐夫。 慕宸凌看了看怀里的人,淡淡一笑。 兜兜转转,倒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 萧玥毕竟习武,身子比常人好上许多。是以稍缓了两日,面色便恢復了不少。 然后简单地收拾了行装,要千里奔波回岭南剑庄。 怀着两个月身孕的那种千里奔波。 萧玥早年伤了身子,本是难以受孕,这孩子简直就是天赐一般。 况且……萧玥也明白,若是自己在皇宫中养胎,不说旁的,但是那些流言蜚语都够人受的。 慕宸凌虽算不上浸淫宫闱,但自己听的见的,知道宫里有些事是瞒不住的,也明白在宫里养胎最是兇险不过,便不多加阻拦,只派了一队暗卫护送。 白枫执意要随行。 被慕宸凌皱着眉拦了下来。 皇城与岭南剑庄相隔千里,来回奔波实在是受罪。 再说新封的宸王第三日就没了人影,朝中纷纭可想而知。 况且……这两日因着萧玥孕像不稳,两人一直担心着,也没能做些什么。 慕宸凌先前因为两人之间有些旁的事,又怕他不愿接受,一直都克制着,颇有些发乎情止乎礼的意味。 这正人君子……做得真的有些久了。 第33章 早知如此绊人心 三月初三。 暮春已至,草长莺飞。 上巳节向来是人们踏春游玩,祓除畔浴的日子。再加上如今正值太平盛世,倒有不少文人雅士效仿先秦曾点那「浴乎沂,风乎舞雩」的恣意。 慕宸凌今年兴致颇高,同白枫换了便服要去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已经知晓慕宸凌上次在宫外遇刺的伍统领拼死劝谏,也没能让罢了早朝一心游玩的皇帝带上两个暗卫随侍。 伍洛退而求其次,叮嘱白枫恪尽职守随驾保护,务必片刻不离。 ……然后被慕宸凌拦了下来。 「伍统领,」慕宸凌似笑非笑,「这是宸王殿下,早就与影阁无关了。」 伍洛:「……」 慕宸凌犹嫌不够,转头同白枫道:「宸王殿下,朕说的可对?」 「属下……」 「宸王,」慕宸凌打断他,语气平淡,「宸王不该自称『属下』,该称『臣』了。」 新封的宸王殿下不知由这句话联想到了什么,脸色微红地应道:「……是。」 慕宸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又看向伍洛:「伍统领,朕说得可对么?」 伍洛强行微笑:「皇上说的是。」 慕宸凌满意地点头。 但是恪尽职守的伍统领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来意,还是试图劝说慕宸凌带上暗卫以防万一。 当然,操碎了心的伍统领最后还是无功而返,只能看着一身便装的皇帝陛下同新封的宸王殿下一路绝尘而去。 白枫低声同慕宸凌道:「伍统领也是担心主人安危,您不如……」 「宸王,」慕宸凌面色冷峻,「朕的事,用得着宸王多言么?」 白枫神色如常,没什么反应。 倒是慕宸凌绷不住笑了出来。 慕宸凌见唬不住他,索性也不再闹他,只随意地道:「没什么必要……我又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慕宸凌内力精深,剑术也算上乘,这点的确无可辩驳。 「况且自从伍洛知道京城出了刺客,这城中都不知查得多严了,」慕宸凌凉凉地道,「再说了……白枫,那次的刺客怎么来的,你不比我清楚?」 那天夜里两人出宫游玩遇刺的事,慕宸凌事后从来没再提过。 今日骤然提起……气氛也没多紧张。 大约是两人之间桩桩件件的事都说开了,现在提起,也不过是会心一笑罢了。 白枫的确是笑了下,语气轻松:「难不成,主人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不是,」慕宸凌看着他,开始回忆曾经,「从中秋那天夜里——你那时杀机太明显了,从那时候就知道,我身边儿来了个小刺客。」 第39页 白枫愣了下,他当时……没觉出那个醉后的皇上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是醉了,可也没那么彻底,」慕宸凌显然觉得这回忆很感慨,「不然怎么一见你就喜欢……」 确实是一见就喜欢,喜欢到当时席天慕地的就想把人要了。 慕宸凌也想到了这里,回忆戛然而止,有点莫名的心虚:「咳……当时就是,开个玩笑。」 白枫没说话。 什么开玩笑,当时……当时自己都被吓坏了。 慕宸凌一笑,见四周无人,把往怀里搂了下,哄道:「好啦好啦,怪我……不过说真的,当时就该真要了你,想来现在就该天天腻着我了,哪儿还来的这么多事……」 话没说完,慕宸凌刚刚搂在白枫腰上的胳膊就被挣开,脸色发红的宸王殿下快步走到了一边。 慕宸凌笑得不行,跟着走了过去:「哪像现在,随随便便就跟我使性子。」 白枫低着头小声道:「没使性子……」 「没有?」慕宸凌低着头在他耳边蹭,「没生气?」 「没……」白枫让他蹭得痒,却忍着没躲,只是有点紧张地看着四周,担心会有人看到。 「没事,这儿没人过来,」慕宸凌含混地道,又轻轻舔了下他的嘴角,低声道,「张嘴……」 第34章 昨夜西风凋碧树 这条路越走越幽,过了一片林子,人迹罕至。 慕宸凌带着他慢慢往前走,停在了一个土丘前。 「白枫过来,」慕宸凌声音轻轻的,「过来……见见我母妃。」 白枫一愣,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个小小的土丘。 他是知道言贵妃的。 原是言国的嫡公主,受宠非常。后来言国被灭,刚刚及笄的嫡公主自请和亲,以一己之力保住了全族人的性命。 一位世人传颂的奇女子,死后……竟是这副光景么。 白枫也隐约知晓言贵妃是因谋害皇嗣被先皇赐死,但并不知道,境况竟是如此悽惨。 白枫心中大不忍,上前一步欲跪,却又被慕宸凌拦下。 「跪她做什么……」慕宸凌心里压抑,面上却不愿显露,「我就是,带你来看看。」 慕宸凌半跪着将一旁的杂草清干净,同他笑了下:「我就是来同她说一声,我终于,也得了个喜欢的人了。」 白枫眼角有些发红。 生离死别的滋味他尝过……不好受的。 正因为尝过,所以能明白,他现在心里有多难受。 「别哭啊……」慕宸凌其实还好,见他这幅样子心里倒更难受了起来,「早就过去了,有什么的。」 慕宸凌轻轻笑了笑:「早知道就不带你来了……平白地惹你难受。」 慕宸凌不欲多留,只待了一会儿就带着人往回走。 「还难受呢?」慕宸凌搂着他笑,「你这几日性子可越发软了。」 白枫顿了下,低头没应声。 可不是越发软了……在影阁的时候这种事见过多少,也没这么大感触。 就连小时候亲眼看着萧家满门抄斩,都没有过这么大感触。 不是不难受,只是经歷了那些之后,已经没有什么精力去撕心裂肺了。 白枫本以为自己算得上一路坎坷,此时却又觉得,这人比自己坎坷得多。 「早就过去了,」慕宸凌低声劝道,「别想了。」 慕宸凌拉着他倚着一棵树席地而坐:「给你讲点前朝秘辛,听不听?」 白枫点了下头:「好……」。 「行,」慕宸凌倚在树干上,「讲讲……我母妃。」 「当年我父皇灭了言国,又要当时那个嫡公主和亲……只是我母妃当时已经有心上人了,可惜了一份好姻缘。」 白枫心中一顿。 他稍稍想了一下,觉得言贵妃当年该是多么难受。 「她?她可没多难受。」慕宸凌冷笑,「她还一心想着出宫和那人人双宿双飞呢……可惜,后来有了我。」 白枫又是一愣,不知道这个女子究竟是该被同情,还是该被唾弃。 「母妃待我倒还好,只是我两岁那年,她与那人通信被人发现了……不过没什么实证,我也的确是皇族的血脉,这事还是不了了之了,就是从那以后,我们两人都不大受待见。」 皇宫里,不受宠的皇子有多难过,慕宸凌算是真真切切体味过了。 所以时至今日,后宫一无所出,也是慕宸凌授意。 他没法做到重视,只好不给他们受罪的机会。 「至于那年宫变……这么同你说吧,母妃被赐死,不是因为旁的,是有人扣下了她同那个人来往的书信。」涉及到言贵妃的名声,慕宸凌声音还是低了些,「为了保全皇室的颜面,才对外那么说的。」 「这算什么……」慕宸凌嗤笑,「原本母妃尾七之后,就该是我暴毙了。」 世人都以为慕宸凌是因言贵妃枉死才宫变,没有人知道当时是怎样不动则死的局面。 白枫一惊,饶是他一向冷静也不由得后怕。 若是当时差了一丝一毫…… 「若是当初差了半分,」慕宸凌语气轻松地同他调笑,「现在,可就没人宠着你了。」 白枫微微偏过头,耳根有点发红,心里却还是难受得不行。 「白枫当时,并没有帮上主人什么……」 第40页 慕宸凌笑着摇了摇头:「当时也没多险……还不至于让暗卫上阵厮杀。」 慕宸凌那时虽是被逼到了绝境,可先前早就有所准备,算不上运筹帷幄,也不至于一丝胜算也无的。 「别想这些了……」慕宸凌把人往怀里带了带,「我是想跟你说说萧家的事。」 白枫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不知道这件事和萧家有什么关系。 「紧张什么,」慕宸凌笑了下,「倒是的确有些关系……当初是萧家的一个人同我父皇引荐的我母妃。」 白枫愣了下,反应过来后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不论当初那个萧家人是出于什么目的……都是他一手促成了这几个人的不幸。 能向当初的皇帝引荐另一国的嫡公主,又牵扯到萧家满门…… 白枫闭了闭眼。 他儿时依稀记得,他那个父亲,的确是做了些什么,让萧家一下子声名显赫。 慕宸凌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只继续道:「后来,我两岁那年,我父皇虽没找到什么实据,但到底是疑了我母妃了……应该就是因为这个,迁怒到萧家了。」 慕宸凌摇了摇头:「其实这事我的确冤枉……我当时还小——就是这些事都是后来查出来的,当初那道让萧家满门抄斩的圣旨,实在同我半分关系……白枫?」 慕宸凌这才注意到他面上一片惨白,心中一惊:「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白枫心绪繁杂,硬撑着跪了起来:「主人……」 却是说不下去了。 原本以为是皇家无义容不下日益做大的岭南萧氏,却不曾想萧家才是这一切的开始。当初贪求的一份荣华,竟造成了这些人的不幸。 白枫一直都认为是自己主动放下了那一份血海深仇,却不曾想他自认为原谅的人,才是真正该心存仇恨的人。 这……这算什么啊。 白枫跪在地上,一时间心里难受得很。 白枫声音发哑:「求您,求您别对白枫这么好了……」 慕宸凌暗悔失言,慢慢将人拉到了自己怀里:「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别动,听我说,白枫……」 慕宸凌低声哄道:「咱们不是说好了么,这事儿早就过去了……怪我,好好儿的提这个做什么。」 白枫只摇头,心中愧疚不已。 「这些事啊,哪儿就能说得上对错了呢。」慕宸凌轻轻抚着他的背,「若不是这样,我哪儿能遇到你呢?」 白枫声音抑不住地哽咽,「您总能遇到更好的,至少不会想着要刺杀您……」 「胡说什么呢,哪儿还有更好的了,」慕宸凌说着倒笑了,「那事儿就过不去了不是?你是不是真有那心我还不知道么,若是真想,早就得手了……」 若是真想,以自己对他那股疼宠劲儿,明澜殿里他想做什么不成。 慕宸凌能觉得出来,他并没有那份心思。 「上一辈儿的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慕宸凌低低地嘆了口气,用曾经轻易就劝服了自己的话劝解着怀里的人,「与萧家……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关系。进献王女保全宗庙这种事,这是最好的法子了。他们,不过是牵了个线罢了。」 白枫竭力平復着心绪,不许自己真的哭出来。 慕宸凌轻轻敲着他腰间的玉寒剑,慢慢同他讲:「况且,我刚不说了么,也不算拆了一对儿鸳鸯……那些事说到底,还是那人的祸源。」 「也是我母妃……识人不清。」深宫多年,言贵妃虽对他不大上心,但终归也有几分母子情分,且言贵妃坟冢只在几里外,慕宸凌说不出太过的话来扰了她的清净。 「那人一开始图的是我母妃嫡公主的身份,后来国破……进献王女一事,可是他撺掇众臣提出来的。」 白枫心中一冷。 他没经歷过,也不知如何设身处地。但只浅浅一想,这其中的绝望就已经铺天盖地了。 慕宸凌轻轻笑了下:「这就听不下去了?」 「怎么,这样啊……」白枫又惊又气,下意识地往慕宸凌怀里躲了下,「怎么能这样……」 慕宸凌心里一丝丝地泛着疼惜。 纵然儿时不幸,纵然经歷了家破人亡,纵然在影阁受训多年,见惯了腥风血雨阴险狡诈,他骨子里还是有一份泯不灭的良善,还是有一份赤子的仁慈与不忍。 他的小暗卫啊…… 「怕什么,」慕宸凌换了一下姿势,让他能更自在地靠在自己身上,「我又不会像他那样,怕什么。」 白枫抿了抿唇,轻轻「嗯」了一声。 这些事已经许多年了,慕宸凌再说起早就能淡然处之:「之后,我母妃进了宫,他又几番联繫,明着是旧情难断,实则,可得了不少实实在在的好处。」 同那深宫中的女子情意款款,借着帮她与家人送信得了贴身的信物,再去当时勉强保住了宗庙的良国旧主那里诉说着皇宫险恶。 良国国君毕竟也是人父,送女儿入澜国后宫本就是无奈之举,愧疚之下又见女儿过得艰辛自然倾力相助。 良国虽然破灭,但毕竟也有不少的积蓄。那人便借着良国宗业积蓄迅速壮大了自己,还两边得了好。 慕宸凌担心白枫听了那些更不舒服,只挑了些小事同他讲了几件。饶是这样,白枫心里还是难受得很。 白枫儿时十分不如意,但好歹也有姐姐一直在努力地护着他。可慕宸凌儿时……不知是怎么熬出来的。 第41页 慕宸凌静了半晌,嘆了口气:「提这个做什么。」 白枫顿了下,隐约觉出自己问的不太合适。 「也没什么……」难得他主动问一次,慕宸凌不想敷衍。只是提起那些事来,总归是心有郁结。 「从我记事起,就已经那样了……也习惯了。」慕宸凌说着习惯了,想起那些事心里却还是一阵阵的暴戾,「……但是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些事因那人而起,但不能在那人死后就终了了……他后半生权势加身享齐人之福,不让他妻离子散半生心血毁于一旦,怕是我母妃在地下都不会安生。」 慕宸凌闭了闭眼。 他自己,才是真的不会安生。 白枫心中暗自思量,莫名觉得这事同自己有些联繫。他试探地问:「那人……白枫认识吗?」 慕宸凌心下一惊,没想到自己只是一时泄了几分情绪,就能让他发觉出些许不寻常。 慕宸凌按下思绪,笑了下:「想到哪儿去了?」 白枫也只是觉出几分异样,闻言也没有再多想,只慢慢坐了起来,往后倚着树干:「那现在……」 慕宸凌不欲让他多想,截了他的话头开口道:「自然是早就了结了。」 「……只是基业还在,妻儿还在,名望还在。」慕宸凌顿了半晌,「他不该得的,都还在。」 慕宸凌看向他,目光游移不定:「我一直想,让你去。」 「但我现在,不想让你去……」慕宸凌闭了闭眼,「我不想让你再沾手这些了。」 白枫却轻轻地笑了一下,神色反倒轻松了些。 他其实,很想帮上一些什么的。 他改坐为跪,一礼及地:「白枫请命,愿为主人分忧。」 第35章 词中有誓两心知 三月三按往年例宫中要由皇后带领各宫妃嫔赏春祈福,在御花园里折春枝献予皇上。而今年后位空悬,皇上若是钦定了这次折春枝的人选,多半也就算定下了后位的归属。是以宫内宫外不知多少人都暗自打听暗自较量。 可惜到了这一天也没等来什么旨意,甚至连皇上都不知道在哪儿了。 外臣无诏不能进宫,后宫里的大小妃子可都坐不住了,摇曳生姿地聚到了明澜殿。 一干人等眼观鼻鼻观心,总领太监站在门口苦着脸应付着。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各位娘娘,皇上带着宸王殿下早早地就出去幽……咳不是,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了。 「现在宫里不定乱成什么样了,」正在体察民情的慕宸凌坐在望江楼雅间里幸灾乐祸,「大大小小的,怕是都围在明澜殿不动地儿了。」 白枫还是有点担心:「可上巳节宫中没有人主持……」 慕宸凌「啧」了一声,用指尖蹭着他的唇角:「你去?」 白枫被他来回蹭得耳尖都红了,偏偏又不敢躲开,只能小幅度地摇头:「不……不去。」 「那你打算让谁去?」慕宸凌并不打算放过他,甚至还浅浅地往里探着指尖,「我这好不容易把那个位子空出来了,你难不成还想让我再立一个?」 白枫抿了抿唇,老老实实地摇头:「不想……」 白枫做不来那种娈童一般含住指尖讨好人的事,再加上闹市上隐隐约约的声音不间断地传进来,白枫身子僵了僵,更忍不住向后退了一下 慕宸凌也只是跟他闹着玩儿,见他不太愿意就停了下来,转手给他倒了杯清茶递了过去,笑道:「还算懂事。」 不知道这句「懂事」指得到底是什么,白枫脸红得发烫,喝了口茶勉强压了压。 「让她们闹去吧……眼不见心不烦。」慕宸凌一点儿也不担心,「这样更好,我要是真定下了谁,才是真的要乱上一阵了。」 许是那些压在心底的事都说开了,慕宸凌心情好得很,也没了往日的顾忌,这一下午把人欺负得不轻。 偏偏慕宸凌还硬撑着最后一分底线,到现在也没真把人怎么着了。 还不到时候……慕宸凌伸手开了窗户,熙熙攘攘的喧闹声瞬间清晰地传了进来。 「过来……」慕宸凌笑了一下,「不闹你。」 白枫抿了抿唇,虽然有点不相信,但还是坐得近了些。 二楼不太高,他们又开着窗户,街上的人一仰头就能看得清楚。慕宸凌也没有作弄他的意思,自然就没再做什么,只是顺手把人往怀里带了带,还给他理了理刚刚潦草系好的衣带:「今儿晚上有灯会,给你买个灯笼提着玩。」 「……那是小孩子才玩的。」 两个时辰后,白枫手里提着一个小孩子才玩的灯笼,目不转睛地盯着另一个小孩子才玩的灯笼。 慕宸凌失笑,给他买了下来,又故意逗他:「买这么多,要送给哪个小孩子不成?」 白枫低着头拨弄着手里的花灯,红着脸不说话。 白枫小时候也听一些下人的孩子闹着要玩花灯,只是小时候没机会玩,后来进了影阁更是都忘了这些东西了,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些精细的小玩意儿。 慕宸凌也知道他平日里是拘着太紧了,也乐得随着他玩个痛快,用自己仅有的经验提议道:「去放孔明灯么?」 白枫点头,小心护着自己的两个灯笼跟着慕宸凌到处找卖孔明灯的小摊子。 慕宸凌其实也是纸上谈兵,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好歹找着了一家,还好围着的人不太多,慕宸凌带着白枫慢慢地挑着,也不着急。 第42页 那摊主见多识广,见他们两人举止亲密隐约就能猜出一些来。 澜国向有南风,这本来不是什么太新鲜的事。况且生意人会看人会说话,看他们衣裳料子就能看出这两人非富即贵,当下指着一只鸿雁样式的孔明灯道:「两位公子看看这对如何?这样式寓意好,还能题字呢……」 慕宸凌心下一动,接了过来,偏头问道:「喜不喜欢?」 白枫没听出那摊主的意思,只看着精緻,点了点头。 慕宸凌一笑,又给了那个摊主一块碎银子,示意他到别处去。 那摊主也是人精,拿了钱也不再过去讨嫌,递过他们要的笔墨之后就到了一旁,给他们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白枫接过有些劣质的墨块,添了水磨墨。 慕宸凌提笔又止,想了想把笔递了过去:「最近字练得怎么样?你来写?」 白枫也没推辞,只是问:「一直在练的……写,写什么?」 慕宸凌笑:「随你,写什么都好。」 白枫想了想,脸上开始发红。 慕宸凌不知道他是想到了什么,却也不催促,只含笑看着他。 白枫抿了抿唇,慢慢写了一个「宸」。 慕宸凌轻轻笑了出来。 这个字不知是练了多少遍,运笔处与自己一般无二,连慕宸凌自己都有些分辨不出来。 「这字,写得比之前好多了,」慕宸凌自然不吝夸奖,但又转口挑剔道,「只是力道还不够……」 白枫闻言有点紧张,只是不等他说什么,慕宸凌就从后面握住了他的手:「我教你写一遍,好不好?」 白枫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点了点头,正想往旁边让一让,慕宸凌直接从后面搂住了他,低声又问了一边:「我教你写,好不好?」 在闹市,周围熙熙攘攘的都是人。在这种地方这么亲近,白枫虽没躲开,但其实……有点不适应。 慕宸凌看出他有几分不愿,也不想逼他,自己往后退了一步,侧过了身子:「不闹你。」 慕宸凌不欲让他乱想,提笔笑道:「看着……教你句诗。」 墨迹未干,丝丝晕染着鸿雁的双翅。白枫偏头看过去,心里一下子又疼又暖。 墨迹未干,丝丝晕染着鸿雁的双翅。 笔锋硬朗,自带一股肃杀,偏偏又柔和了稜角。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第36章 何事当年不见收 那孔明灯到底没放到天上去。 白枫抱着死活不撒手,连慕宸凌诱哄他「放上去心愿才灵」都没有用。 慕宸凌也明白他的心思,自然也愿意顺着他。只是见他一路小心地护着怀里三个怕磕怕碰的灯笼颇觉有趣,故意带着他往人多的地方走。 白枫也没出来玩过,只以为他有什么想买的东西,一路跟着走,根本没觉出他的意思。 到底还是慕宸凌仅有的良知支配他接过连白枫手里一盏之前买的灯笼。 顺便牵住连他的手。 两人一身劲装,不存在宽大的袖口遮挡住牵在一起的手这样的隐秘。周围都是灯,也没什么夜色让路人看不清他们的动作。 事实上,他们一路走过,一般的人都有意无意地打量他们几眼。 倒也没什么恶意,就是觉得两个长相这么好的男子走到一起,实在可惜。 慕宸凌带着他继续往人多的地方走,满意地看着他耳根越来越红,这才带着他往回走。 酉时,宫门早已下钥。慕宸凌不愿惊动太多人,试图避开轮值的暗卫悄悄回明澜殿。 然后被拦了下来。 差点命丧当场的那种。 白枫随身佩着剑,但慕宸凌手边儿能拿的只有一个灯笼,弱不禁风还得小心护着的灯笼。 况且,这几人怎么说也是伍洛好不容易训出阁的暗卫,慕宸凌也不至于下死手。最后还是闹出动静引来了巡视的侍卫亮明了身份才让澜国免于国丧。 慕宸凌头疼地看着地上这些人,想了想还是让人去叫伍洛过来。 每天正事都忙不完的伍统领没想到皇上出去一趟没碰上刺客,倒是回宫后被自己的暗卫围了一通,一时受惊不小,连忙放下手里的事赶了过来。 然后看到白枫一脸喜色地跟两个侍卫打扮的人说着话,慕宸凌一人坐在一旁,身形萧瑟,头顶还隐约带着一抹生态绿。 「没什么大事儿,」慕宸凌倒是好说话得很,「叫你过来就是跟你说一声,今儿这事跟他们没什么关系。」 伍洛也知道这几人是伤不了他的,现在见皇上不计较更是松了口气:「皇上宽和。」 「是……」慕宸凌看了看眼前仍在亲热地说着话的三个人,深吸一口气,面带微笑,「朕一直挺宽和的。」 伍洛:「……」 伍洛目不斜视,生生将话题扯嚮慕宸凌暗示的方向:「若飞犯了阁规,幸得皇上施恩,让他改换身份在宫中做了三等侍卫……此处原本是若飞当值,属下一时未安排妥当,请皇上责罚。」 近半年没安排妥当的伍统领成功将话题引向连原本当值的地方离这里八丈远的若飞身上。 听起来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生硬。 若飞为人通透,再加上本身算是同道中人,见皇上头顶隐隐绿光,自然能明白过来,忙拉着楚岳上前行礼,跟白枫保持了绝对安全的距离。 第43页 绿光顿散,天下太平。 白枫明白过来,忍笑回到了慕宸凌身后。 慕宸凌满意一笑,连带着看眼前这两人都顺眼了不少。 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一瞬的若飞绝地求生,还得了个份保障。 「今儿三月三,有家室的人……咳,」慕宸凌看了看挡在楚岳身前的若飞,意有所指,「不必当值了,歇一日也无妨。今儿去好好玩玩吧。」 慕宸凌设身处地,对这种事格外宽和,甚至不吝一份祝福,还肯给他们俩放个假。 虽然时辰已经很晚了。 但两个人的事,就算是挑明了。 话都挑明了,两人的关系就算在皇上面前过了明路了,以后在宫里,光明正大些也不怕什么流言蜚语了。 两人相视而笑,在众人面前狠狠秀了一把。 慕宸凌:「……」 可惜白枫从不肯在别人面前亲近。 什么时候也肯当着别人的面和自己……咳咳咳。 愁死…… 慕宸凌再看两人就糟心不少,以时辰不早为由赶走了众人。 伍洛临走前递给白枫一个小匣子。 「萧小姐前几日送来的,」伍洛显然是不知道那里装的什么,「上巳节的节礼。」 白枫接了过来,倒是有些重量。 毕竟是人家姐姐送来的东西,慕宸凌也没说要看,白枫自己慢慢打开。 一本书,和一个小圆盒,还带点香味儿。 慕宸凌闻着这味儿有点熟悉,还没说话,白枫翻开了那本书。 一本制作精良描写细緻的……春宫图。 白枫差点一把扔到地上。 慕宸凌也没想到萧玥千里送春宫,还附赠脂膏。 有了身孕的人,都这么善解人意的吗…… 慕宸凌好奇地打开那小盒子闻了闻,明知故问:「姐姐送这个……有什么用意吗?」 白枫脸色红得滴血,拼死挣扎:「这个是……《药卷》中有个方子,姐姐许是按着配出来的。」 「居然还有这个,」慕宸凌惊讶,「那明儿给姐姐捎句话,就说孕中不宜碰药材……你自己照着方子配就可以了。」 白枫:「……」 配什么……他是不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慕宸凌偏偏不肯放过这个话题,拿着那盒子翻来覆去地看:「行不行?」 白枫到底不敢不搭话,挣扎半天小声应了一句。 慕宸凌笑,也不再逗他,慢慢把那两样都收回匣子里,环顾一圈,低头吻了上去。 第37章 雨横风狂三月暮 时隔半年,早已经封了宸王的小暗卫终于第二次在夜里进了慕宸凌的寝殿。 「半年,」慕宸凌神色悠然,「早只道能有这一天,早早儿地就把你办了……这半年我得亏了多少回?」 白枫脸色一点点变红,心里甜得要溢出来。 半年多的时间,直到现在。 旁的不说,在这件事上,慕宸凌一分一毫都没有逼过他。 白枫没说话,又往他身边蹭了蹭。 白枫并不排斥那种事——不是最开始的不得已,现在两人早已经相悦,欲由情起,没有故作推脱的必要。 况且现在,连他姐姐都已经知道认可甚至推波助澜,白枫已经没有一点对于眼下和未来的不安惶恐了。 现世安稳大抵就是如此了……白枫甚至有点惋惜被那些陈年旧事浪费掉到一百多个日日夜夜了。 偏偏慕宸凌一点儿也不着急。 已经等了半年多了,慕宸凌不介意这早一刻晚一刻的事,饶有兴致地打开那个装脂膏的小盒子闻了闻:「味道挺淡的……不知道效果怎么样啊。」 慕宸凌又在床头的暗格里找出了另一瓶,好心解释道:「这是早早就备下的了,不知道哪个更好一点……用哪个?」 白枫脖颈都红透了,偏偏又不敢真的不答话,只能声音小到不能再小地回了一句:「……随您。」 慕宸凌就等着他这一句了,闻言拿过了那本被放到了一边的春丨宫图,随意翻开了一页往白枫那边推了推,意有所指:「随我?」 白枫往那上面瞟了一眼,实在激烈的场面让他只看了个大概就低了头死盯着自己寝衣上的花纹,恨不得钻进去才好。 慕宸凌被他这默许的样子撩拨得心头火起,只是一方面怕自己太急切再吓着他,另一方面半年禁慾一朝开荤,慕宸凌心情大好,越发觉得他这反应有趣,又随手翻了一页递给他,笑问:「真随我?」 白枫被逼得没法子,接了过来闭着眼点了点头,只觉得浑身都要烧起来了。 见人眼角都红了,慕宸凌见好就收,慢慢合上了那册子:「不知姐姐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个……还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夫?」 本朝还算开放,但一个女子寻这种春丨宫图传出去还是不大好听。涉及萧玥清誉,白枫方才就隐隐觉得不大对,听慕宸凌这样说才恍然,也就顺着转了话题:「应该是季大哥,姐姐不会……」 慕宸凌不想在这种时候提起别人,略点了点头,伸手去挑他的衣带,另一只手拿着那瓶脂膏在他手背上蹭:「这个应该是姐姐做的罢?原来这还是两人的礼了……咱们是不是也得送点什么?」 白枫只觉得那瓶身都烫手,忍不住缩了缩,反倒忽略了自己已经被解开的衣带,只下意识地顺着主人的意思点头:「是……」 第44页 「送什么呢……」慕宸凌余光一扫,正巧看到门口处挂着刚才买回来的孔明灯,笑道:「把那个送过去好不好?」 白枫顺着看过去,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不好。」 「有什么不好?再给你买个新的去就是了。」慕宸凌嘴角噙着笑,一边逗他,一边不紧不慢地褪了他的寝衣,让他躺了下去,却依旧拿着那个瓶子,「还是用这个罢?也是一番心意。」 慕宸凌等他窘迫地点了头,却也不着急打开,只低头轻轻吻他,从嘴唇到侧颈再到胸前一路细碎的吻痕。 然后伍洛在殿外有急报,很急的那种。 慕宸凌:「……」 似曾相识,似曾相识。 青阳启瑞桃李同心夙愿得偿春宵一刻,就算是被逼宫逼到殿门口了,慕宸凌也没打算停下来。 伍洛猜也能猜到里面什么情形,心下却更加着急,又怕自己说多了让白枫察觉出什么来,只能拐弯抹角地禀报南边有异。 南边…… 慕宸凌簌然一惊,□□潮褪。 岭南。 他心下本就惦着岭南,略一想便知,能让伍洛深夜多番求见的,除了岭南剑庄外,也没有旁的事了。 而岭南剑庄…… 慕宸凌闭了闭眼,一时间也想不起是哪里出了疏漏,只能一边披了衣服一边尽量自然地同白枫道:「有点事,你先歇着。」 白枫不明就里,但能觉出事非寻常,自然没有异议——却不等他点头回应,慕宸凌依旧急匆匆地赶了出去。 伍洛就等在殿外,心中焦灼竟还能一丝规矩不错地行礼,将手里的剑穗呈给慕宸凌。 慕宸凌没有闲心看这个,也没接,只问:「岭南剑庄?」 「是,」事态紧急又牵扯重大,早一刻决断就多一分转机,伍洛也不敢多做耽搁,简洁道,「刚接的飞鹰传讯——昨日岭南剑庄起火,季麟同萧玥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慕宸凌压了压火,怕殿内的人听到,低声道:「那就去找——朕不是说过把人撤回来,不准动手了么?」 「是,属下昨日已经传令了。」伍洛低头,「是季麟纵火烧了剑庄,重伤了派去的暗卫,然后带着萧玥不知所踪。」 伍洛再次呈上那根飞鹰从千里外带回来的剑穗,「这是萧玥临走前给那边暗卫的,说……」 慕宸凌本就烦躁,见他这样吞吞吐吐更是不耐烦:「说什么?」 伍洛俯下身,语气不知是惶恐还是心疼多一点:「说……世间最悲,生不同衾,死不同穴……您,不妨一试。」 慕宸凌一惊,只觉耳边轰然一声。 萧玥……都知道了。 知道了季家上一辈同自己、同原来的良国、同言贵妃之间的恩怨,知道了自己曾经不死不休,甚至想让白枫了结这一切的念头。 甚至,已经知道了自己前些日子派了暗卫去,想要暗地里毁了岭南剑庄,暗杀季麟的几番动作。 其实也不必知道得太详细,萧家灭门,季家上一辈惨死,同进献王女一事有关联的两大宗一夜破落,猜也能猜出来是自己做的了。 半年前季云悄无声息没了性命,旁人不知,白枫却极有可能同萧玥提起了——是自己,派他去的。 萧玥玲珑心思,定是知道了自己原本的打算,毁尽季家基业,除尽季家后人……还要让白枫去做。 其实原本没什么的……只是慕宸凌没料到,季家二子季麟,已经同萧玥成亲了。 若没有这层关系,萧玥或许还会帮自己的弟弟一把。 可现在,萧玥不仅同他成亲了,还有了身孕。 有了季家的第三代。 而自己要除尽季家后人,就必定不会放过她的夫君,和她腹中的孩儿。 同这两者比起来……要是自己,也会选择放弃多年未见,亲情稀薄的弟弟。 甚至,还要借着自己对白枫的心意,好好回敬一把。 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准备了那些,再送自己一份大礼…… 慕宸凌苦笑一声,大起大落,好生算计。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说自己昨日突然想通了,准备放下这些,准备既往不咎? 萧玥不会信,白枫……也不会信。 慕宸凌知道迁怒眼前这人毫无作用,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着人去寻萧玥的下落……别伤了他们。」 慕宸凌闭了闭眼,疲惫不堪:「别透露风声……去吧。」 伍洛应声,看了看手里的剑穗,到底没再呈上去,自己收了起来。 慕宸凌没管他,转身看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明澜殿,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进去。 自然是要瞒着白枫的……慕宸凌只希望自己能找到萧玥,同她解释清楚——这些事,便能瞒到底了。 慕宸凌心存侥倖,只要白枫一直不知道这些事,等自己全解决了,便能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处了。 他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只安安稳稳地在自己身边…… 殿内,白枫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口,脸色惨白。 慕宸凌见他这样,第一反应竟是,春寒料峭,会着凉的。 可…… 有什么用呢? 白枫脸色白得吓人,声音发哑,带着些压不下去的颤音。 第45页 「您白日说的那个人……是姓季么?」 慕宸凌身形一滞,这才真真切切觉出恐慌来。 他全听到了。 他全知道了。 春夜风寒,凉彻人心。 一阵风吹进了大开的殿门,放在一旁的孔明灯被风颳倒,在地上打了个旋儿。 问世间情为何物…… 情之一字,于萧玥而言,比得过一份多年不见,着实稀薄的亲情。 ……直教人生死相许。 生随死殉还算不上,但于慕宸凌而言,的的确确,在动情那刻起,情之一字,珍过自身。 所以宁肯放下前尘往事,宁肯放过一世的不共戴天,也想让他一世安稳,自此无忧。 可……有什么用呢。 慕宸凌甚至不知道,在白枫心中,自己和他幼时相依为命,离散多年失而復得的姐姐比起来,到底谁更有分量些。 更遑论中间还掺杂着理也理不清的纠葛缠绵。 问世间情为何物……虚虚实实,不抵人间半分烟火。 那盏孔明灯到底是没放到天上去。 第38章 恨到归时方始休 慕宸凌看着眼前这人,寝衣松松垮垮,想是方才听着了他同伍洛的那几句话,心下着急,连襟上的带子都是胡乱地繫着。 ……那还是方才,方才,一盏茶不到的时间里,自己解开的。 方才还在自己怀里予取予求的人,此刻正站在自己面前,一字一句地,质问。 或许下一瞬,就该拔剑相向了。 ……您白日说的那个人,是姓季么? 慕宸凌看着他,心里竟然意外地平静了下来。 瞒不住。 这种事儿,到底是瞒不住的。 慕宸凌嘆了口气,认命了似的,也不打算再瞒他,只点了点头:「是。」 又是一阵风从外面吹进来,带着点儿寒意。 慕宸凌自顾自往里走,回了寝殿,白枫在后面跟了过来。 慕宸凌随意地坐到了椅子上,看着跟着他一路进来的人,面无表情,说出的话平静又残忍:「我与季家不死不休——白日就同你说过了。季麟必须得死,萧玥……萧玥既然已经嫁给了季麟,又有了身孕,自然也逃不掉。」 白枫不言不语,慢慢跪了下去。 慕宸凌偏过头不去看他。 到底是个留不住的人……与其两方折磨,倒不如快刀斩乱麻,断个干干净净,也省得来回撕扯,一遍遍地纠缠不休。 「至于你……」慕宸凌右手紧紧攥着,不许自己失态,「影阁必定全力追查季麟下落,生死无论。至于你……」 慕宸凌深吸了一口气,酝酿半晌,颓然地失了气势。 对他,自己连句狠话都说不出来。 慕宸凌闭了闭眼,强撑的一份狠厉都松懈了下去:「至于你……随意吧,你爱去哪里去哪里。你在影阁早就除了名,他们不会管你。」 「主人,」方才还稳稳地跪在地上的人身形一滞,仿佛受惊一般,急急地抬了头,抖着声音,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您要赶白枫走吗?」 脸色竟比方才还白了几分,看着越发让人心慌。 许是这声音太过绝望,慕宸凌下意识地否认:「不是,我……」 白枫就似得了保证似的,立时松了一口气。 慕宸凌心中又是一疼,霎时有点想什么都不顾了。 不顾最后那点强撑的彼此最后的颜面,哪怕是强留,也要将人留下来。 ——然而慕宸凌并没有这个机会。 两个人之间横着多少血海深仇,慕宸凌再清楚不过。 ……虽然那天夜里在崖边,分明已经说开了,分明已经被他用胸口处的那块伤疤抹平了。 可是没有用,该横在那儿的,还是横在那儿,过不去的。 慕宸凌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白枫膝行着后退了一步,叩首道:「白枫请命,愿为主人分忧。」 一时间,慕宸凌都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慕宸凌着实一愣,一句话不上不下地哽在了喉间。 「——你说什么?」 白枫俯身,再拜:「白枫请命,愿为主人分忧。」 慕宸凌半晌不言,只定定地看着他。 居高临下地,压迫地,看着他。 「你如何为朕分忧?」慕宸凌冷笑一声,「你知道他们在哪儿?」 白枫维持着俯身叩首地姿势未变,低声道:「白枫不知,但白枫可以去找。请主人定下期限,白枫定将季云擒回供主人发落。」 如果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暗卫,说出这话自然无可厚非。可这话从白枫口中说出来,实在太让人惊异了些。 季云是白枫嫡亲的姐夫,白枫是早就知道的。 况且,听他日前对季云的称唿,他们只怕还是儿时的至交。 两层情分在,慕宸凌没有想到白枫竟还能这么毫不犹豫地请命去抓人。 ……是了,他毕竟是影阁出来的暗卫。 可影阁出来的人,难不成都是没有心的么? 慕宸凌也不知这个解释到底是让自己宽心了些还是更心乱了些,但不想在这个时候失态——他往日都好,只在这种时候,总要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把别人都逼到绝境上去。 好像只有把自己,把别人都逼到绝境上,他才能安心似的。 第46页 慕宸凌闭了闭眼,抑下心里的思绪,淡淡地开口:「季云自然是要抓回来的,萧玥身在其中,朕也不会放过她。」 白枫俯身,看不到表情。 慕宸凌犹嫌不够——白枫甚至都没有什么反应——便又补充道:「萧玥本就是季云的妻,还怀了他的孩子。朕要毁了季家祖业根基,也不可能留他的后嗣在世。」 慕宸凌话音落下,明澜殿内便静了下来,一时风声如咽。 白枫仍伏在地上,与方才看不出半分不同,只有手背上绷出的青筋越发清晰可见。 良久,在慕宸凌都忍不住想要低嘆一声「罢了」的时候,跪伏在地上的人再次低声开口:「属下请命,请主人,定下期限。」 第39章 残灯明灭枕头欹 慕宸凌当夜就让人走了,定的三日期限。 连伍洛都觉得他是在故意难为人。 本来已经改了主意准备撤回暗卫也就算了,就算真的要把人抓回来,天高路远的,只派白枫一个人出去,三天够干什么的? 摆明了就是在难为人。 其实轮年岁,伍洛比慕宸凌还要年长些,只是他从来也没经歷过什么情情爱爱缠绵悱恻,一点儿经验也没有,根本觉不出来这两人之间似乎是出了一点儿问题,也觉不出来这其实是皇上在别别扭扭地跟人冷战,只能明显地感觉到自白枫走后,皇上的脸色就没有一时放晴过。 直到三日后,白枫带着两个人风尘僕僕一路赶到明澜殿,慕宸凌一下子就缓了脸色。 伍洛无辜受难,提心弔胆地陪侍了三天,到了现在总算是能功成身退,极有眼色地早早退下了。 ……也省得看见些不该看的。 慕宸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自然又热情地迎了上去:「姐姐来了快坐快坐,还有着身孕呢,这一路舟车劳顿的……」 萧玥似笑非笑:「舟车劳顿倒不至于,怕赶不上您定下的三日期限,都是一路轻功赶来的。」 慕宸凌被不轻不重地怼了一句,一时有点尴尬。 但说起来也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挖的坑,也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平:「那姐姐实在是辛苦了,宫中有金科圣手,不如……」 「用不着,」萧玥懒得跟他来回过话,直白地道,「能带白枫走我早带他走了。他不愿意,我也逼不了他——您呢,就该怎么着怎么着,别在我这儿演。」 突然被点名的白枫无措地看了她一眼,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儿。 慕宸凌被她不留情面的一番话噎得胸口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气氛一时僵持。 「……姐姐姐夫都赶了一路了,好歹歇歇,大人没事儿腹中的孩子也受不住。」 慕宸凌身居高位多年,还真是头一回被人这么下了面子。只是到底是自己做的孽,慕宸凌也自知理亏,勉强一笑,「偏殿一直收拾着,尚可住人,姐姐和姐夫先略歇一歇,旁的事过会儿再说吧——白枫跟我过来。」 白枫应了声是,忙跟了上去,剩萧玥在那儿无奈地嘆了口气。 好在早就战战兢兢侍立在一边儿的小宫女懂事,引着两人去了偏殿,并没有让留在原地的两人觉出尴尬来。 白枫一路跟着进了内殿,余光扫到了被妥帖地放在软榻上的孔明灯,心里顿时一酸。 只是事情桩桩件件压在心里,他尚未来得及仔细体味,只轻轻在慕宸凌身边不远不近的地方跪了,低低地唤了一声「主人」。 慕宸凌没有应他,只伸手把人拉了起来,疲累地揉了揉眉心:「……先换身衣裳,我有话跟你说。」 白枫这三日一直记着主人那句「爱去哪儿去哪儿」,本就心下不安,又见刚才他连应都没有应自己一声,心里一时慌得很,止不住的胡思乱想。 要……要跟自己说什么? 让自己日后爱去哪里去哪里? 白枫虽不大通人情世故,却也能听得出来自己姐姐刚才的话句句夹枪带棒,担心主人是听了那些话才生气的,又怕主人会误会自己也生了不敬的心思,忙解释道:「属下知错,但姐姐刚才……」 「我知道,谁摊上这些事也是要生气的。」慕宸凌显然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说就说两句吧,无妨。」 白枫心里更慌了,急急地要解释,可一着急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翻来覆去也就是一句知错。 慕宸凌心里又烦又乱,实在不愿意听这些,只摆摆手:「好了,我不会动他们,你不用急……柜子里有衣裳,你先换一件,身上灰扑扑的。」 白枫默然。 本来就有罪在身,不敢放肆。现在主人已经明确表示不想听了,他也不敢再多做解释,只好低低地应了一句是,自己去衣柜里取了件平日穿的常服。 白枫原本住在偏殿,但常在正殿待着,这边也就放了几身常服备着,就和慕宸凌的衣裳放在一起,自然得让别人都不敢多言。 慕宸凌一时间还得理理思绪,自己也拿了件衣裳准备先把这一身朝服换下来。接了两颗扣子了才觉出这种平时很常见的场面放到现在好像不太合适,自己抄了衣裳转到了屏风后面。 白枫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动作。 主人……是在避着自己么? 是真的要同自己划清了界线,让自己爱去哪里去哪里吗? 第47页 他顿时更慌了,又不敢公然违拗主人的意思跟过去伺候,只好迅速地换好了衣裳把自己打理好,忐忑不安地在屏风前跪了下去。 第40章 便胜却人间无数 生气倒不至于为了那两句挤兑的话就生气,慕宸凌多半还是不知道该在萧玥面前说点什么,连带着看着白枫也总觉得不尴不尬的,换了衣裳也磨磨蹭蹭的在屏风后头不想出去。 不成想他才刚磨蹭了没一会儿,就隔着屏风看那个迷迷煳煳的人影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突然在屏风前直直地跪了下去。 慕宸凌又勐地被他噎了一口气。 这他娘的是变着法儿地在催自己吗? 慕宸凌也知道这事儿要想解决就该面对面摊开,解释清楚两方仇怨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自己现在也确实已经没有什么不死不休的打算了,不如就这样顺着算了,各自安好。 可打算是打算得挺好,这话到嘴边儿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很可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就变味儿了,好好的化干戈为玉帛都能让自己说成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 自个儿的毛病自个儿知道,慕宸凌越想越头疼,索性什么也不想了,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坐到了椅子上,摆明了一副要谈谈的架势。 宸王殿下往日里一向尊宠非常,明澜殿里伺候的人还从来没见过皇上和宸王殿下这样一坐一跪的相处方式,一边在心里感慨着君恩难测一边人精似的往后退,不等慕宸凌发话就自动自发地退出了殿内,还颇有眼色地关上了门。 殿内就剩他们两个人,白枫自知大罪不敢多言,偏慕宸凌又不开口,两人僵持似的静默了半晌,一时间殿内的气氛几乎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眼见着又要僵住了,慕宸凌嘆了口气,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起来,坐着说。」 白枫之前就见主人脸色不好,心里发虚,现在一点也不敢放肆,规规矩矩地跪着叩首:「属下不敢,属下自知……」 「坐着有坐着的说法,跪着也有跪着的说法。」慕宸凌也不听他把话说完,语气不咸不淡地,「你自个儿选……别给我找不痛快。」 白枫犹豫半晌,到底也没敢起来,只无措地抬头看着他:「属下……」 「既然还自称属下,那就回影阁去,」慕宸凌今天似乎是怎么也不肯听他说话,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朕会跟伍洛说清楚,安排你去别处当值,或者直接让你去做教习,总之他肯定不会难为你。」 白枫本能地摇头:「不……」 「不愿意?那也行,那你就好好地当你的宸王殿下,」慕宸凌想了想,「长安胡同里有处宅子,原本也是一处王府,朕会让人去修缮,然后赐给你做府邸,你可以把季云和你姐姐都接进去,日后娶妻生子,朕……」 慕宸凌顿了顿,自己也有点儿说不下去了。 但话都说到这儿了。 人都逼到这儿了。 慕宸凌深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不去看白枫的脸色,稳了稳心神继续道:「总归朕也没有真对你做过什么,之前的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等你日后娶妻生子,该有的诰命封赏,朕一样都不会少,就当是赔你恩义一场。」 白枫面上血色尽失,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抬手地开始撕扯身上的衣裳:「属下知错,属下可以伺候您的,主人,主人您……」 慕宸凌倏地一惊,忙制住他的手腕,又急又气:「你做什么!」 白枫徒然地挣扎半晌,又突然泄了气,整个人衣衫凌乱,狼狈又颓然。 他到底不曾做过以色侍人的脔宠,到底还有身傲骨,方才情急之下慌不择路,被呵止后心里又不合时宜地羞愧难当。 可的确是不合时宜。 他的主人都不要他了,还要这些羞愧有什么用呢。 白枫脸色灰败,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些什么,只好于事无补地小声唤着主人。 可他的主人并不应他。 白枫心神大恸,偏又不肯就这样死心,绝望地问:「主人,您真的……真的不要白枫了吗?」 慕宸凌定定地看着他,摇头:「不是我不要你,是你自己选的。」 「白枫,这是你自己选的。」 白枫慌忙摇头:「不是,属下没有,属下真的没有……」 白枫心念电转,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站起来坐到了慕宸凌刚才指的椅子上,侷促地坐了下去。 慕宸凌轻嗤一声:「我刚才给过你机会。」 白枫满目惊惶,急忙忙地摇头:「属下知错了,求您,求您再给属下一次机会,求您……」 「知错了?」慕宸凌嘲弄似的重复了一遍,又勐然反应了过来,险之又险地把到了嘴边儿的那句「晚了」咽了回去。 ……这他娘的,怎么又把人逼成这样了? 说好的要好好说话,面对面的把话说开,怎么又闹到这种地步了? 慕宸凌揉了揉眉心,长出了一口气。 「行,那就坐着说。」 慕宸凌语气明显放柔了不少,「长安胡同那套宅子我还是给你,你可以把姐姐接进去养胎,太医院里那几个精于安胎一事的太医你也一併带过去,总归宫里也用不着。」 「至于你……偏殿多少也有些阴冷,刚巧这儿的床也睡得下两个人,一会儿就让人把你的东西搬过来吧。」 第48页 白枫怔怔愣愣了半晌,又确认似的望向了慕宸凌,好半天才勉勉强强安下了心来。 他着实受惊不小,现在又突然被宽恕,一时间也难以真的安心,什么都不敢问,只不住地点着头。 慕宸凌也知道自己刚才是真的把人吓着了,现在也实在不捨得再说什么,只是怕他再乱想,索性一次同他解释清楚:「至于季云……我之前的确是想要你去了结那些事,但后来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必要。」 慕宸凌看着明显又像是惊弓之鸟的白枫,嘆了口气:「你别怕,不吓唬你了,听我说……我早就想着要放下了,毕竟你也牵涉其中,没的让你为难。那日我同你去见我母妃,就是想同她说一声,上一辈人的恩怨,该了结的也都了结得差不多了,就这样算了。」 「那您……」白枫愣了一下,飞快地串了一遍那天的事,心底顿时一沉,「是姐姐她……」 「她应该是觉出了什么,又或者是发现了我派过去的暗卫了。」慕宸凌说起这事来也忍不住皱了眉,同他解释道,「我原先一直是让暗卫盯着岭南那边,前几日本来是要让人撤回来的,没想到就这么巧,晚了一时半刻的,说到底也是怪我。」 白枫下意识地摇头:「不,这怎么能怪您呢。」 不怪我,难道还怪人家萧玥发现了人不成? 慕宸凌没忍住笑了一声:「还讲不讲理了你。」 白枫抿了抿唇,没说话,心里却放松了不少。 幸好,幸好主人还是肯同自己笑一下的。 「行了,该说的我也都跟你说完了,」慕宸凌心里也跟着一松,指了指他身上,「赶紧换身衣裳去,让人看了像什么样子。」 白枫后知后觉地红了脸,忙应了一声。 「一会儿让人把偏殿收拾出来,把你自个儿的东西都搬过来,衣裳跟我放在一处,其他的你自个儿找地儿放。」慕宸凌说着自己也乐了,「这都多长时间了,可算把你骗过来了。」 …… 是夜,明澜殿灯火通明。 …… 后书有载,宸王自征梁一役后简在帝心,常与上同进同出,抵足而眠,掌兵权而不为上所忌,一世荣宠非常。 第41章 番一 封地 异姓王名头说起来好听,其实是个险之又险的活计。自古至今,只要是没有反心想安安分分守一份闲散富贵的异姓王,多半都是早早地交了兵权,回封地上醉心诗酒不务正业,只盼着皇上别有事没事想起自己来就成了。 毕竟他们算不上宗亲,偏又占着块封地,裂土封侯,能操练兵马指定赋税,最是容易为上猜忌的,多半是封赏的时候越风光,过后就活得越如履薄冰。 尤其像当朝的宸王殿下,一字比肩王,还是以宸字为号,上殿不拜下殿不辞,听起来是尊宠无限,可天威难测,任你曾经有多战功显赫,在沙场上斩杀过多少蛮夷,现在总归是太平年间,皇上天天看着他这样权势滔天,谁知道哪天心里就不痛快了呢? 朝中有几位武将是当时一同去边境讨伐过西梁的,跟宸王殿下算得上是军中同袍,一同出生入死过,是过命的交情,自然私下少有那些文官的明里暗里的机锋和见不得别人好的心思,也是在担心他们战无不胜的小将军最终会跟皇上走向君臣不和的局面,还因为宸王殿下一直不回封地的事儿同他私下里提起过。 白枫到底是暗卫出身,虽然现在封了王出入朝堂,有些弯弯绕绕还是看不太通透,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去那个封地就会跟主人君臣不和。 宸王殿下在某些朝政方面还是懵懵懂懂,实在想不明白的事儿也不难为自己,转头回了明澜殿就问了慕宸凌。 慕宸凌简直要被那帮整天闲着没事做胡思乱想还带坏他的小暗卫的武将们气乐了,当即下了旨说京城守卫不足,给他们分了两波操练士兵,三月后还要办一场演练。 好歹是没有这帮大老爷们整天瞎操心了,白枫心里却隐隐不□□定——往日里慕宸凌躲懒不想看奏摺的时候,白枫代笔批过,也在御史台的奏摺上看到过弹劾自己滞留京城不回封地的事儿。 白枫自然也是不想去那劳什子封地的,虽然主人给他的封地离着京城也挺近,一来一回也用不了太久,但到底比不过这样日夜相见。他连长安胡同的那处宅子都不常回去,每日里一下朝就跟着回明澜殿,早就惯了。 但他自己不愿是一回事,要是因为自己的事惹得主人为难,那就实在不应当了。 「有什么为难的,你听他们那些闲碎话做什么?」慕宸凌不以为然,又忍不住逗他,「御史台这帮人管得越发宽了,连你是在京城还是在封地都要管……赶明儿是不是就连宸王殿下在哪个床上睡都要管一管了?」 白枫原本挺认真地在想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去封地上待一阵子,又被慕宸凌这句话闹得脸红,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殿里还有几个宫人伺候着,慕宸凌声音不算大,可也没故意压着,边儿上的那几个小太监肯定是能听见的。 虽然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这种事儿……怎么着也有些难为情。 慕宸凌失笑:「都跟了我多久了,怎么脸还是这么薄……」 说是这么说着,慕宸凌还是摆了摆手让边儿上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这才拉着人往榻上坐:「旁人说什么你都不必信,也不必理会,随他们说去。」 第49页 白枫就点点头:「是,属下没有信他们的话。」 「正该是这样,」慕宸凌看着桌上一摞的奏摺就头疼,顺手分了他一半,又递了支毛笔过去,「我同你到底合不合的,你自己还不知道?」 白枫接过笔来,心里总觉得有些愧意,明明主人这么信任自己,自己却还因为旁人的话就担心那些有的没的,想来也实在有些过分。 「属下知错,」白枫越想越愧疚,「属下不该听旁人说了两句就乱想,还拿这种事来让您费心……请主人责罚。」 慕宸凌倒不觉得有什么费心的,正相反,他还挺喜欢白枫这样心里怎么想的就来同自己怎么说,不藏着掖着,也不故意瞒着自己,无意识的坦坦荡荡,明明都是权倾朝野的宸王殿下了,在这方面还同最开始带在身边的那个小暗卫一模一样。 就是这动不动就请罚的毛病是怎么扳都扳不过来。 慕宸凌嘆了口气:「都跟我了多久了,怎么说话还这么外道?」 白枫敏锐地觉出主人语气间好像有些不快,心里顿时紧张了起来,又因为之前被训过一次不敢跪下,只好小心翼翼地认错。 慕宸凌又没忍住嘆了口气。 之前明明都被自己哄得好多了,自从那回把人吓唬了一顿之后,这人就好像是受惊了似的,平时还好,自己有时候说话不注意带出些不高兴的意思来就能把人吓着,紧张兮兮的,轻易不敢跟之前似的那样放肆。 慕宸凌也知道是自己说不要他了那回把人吓得狠了,也不好说他什么,只能自己琢磨着怎么才能再给人把这毛病扳过来,至少不能一直这样同自己战战兢兢的。 「哪儿就要罚了,有事就该这样同我说才对。」慕宸凌无奈地摇摇头,又顺着他的话一笑「得了,你话都说到这儿了,我也不好驳你——正好,今儿奏摺不少,你都替我批了吧,不批完不准歇着。」 白枫自然也听得出来主人没有什么责怪之意,抿了抿唇应了一声:「是,谢主人信任。」 「谢什么谢?」慕宸凌不吃他这一套,「这是罚你呢,知不知道?」 白枫就沖他笑了一下,轻声应着:「是,属下领罚。」 慕宸凌原本还想吓唬吓唬人来着,故意搁下笔不看他,自己拿了本左传在那看,可没看一会儿自己先绷不住了,放下书就看见白枫在那努力仿着自己的笔迹批奏摺,挺着腰板看着就累人。 虽说白枫是暗卫出身,可到底也不是铁打的。慕宸凌昨儿夜里没少折腾人,今儿早晨白枫下了朝又跟几个武将去了演武场,到现在还没歇一歇。 慕宸凌想着就有点心疼,索性给人推了杯茶过去:「行了行了,也不着急,累了就歇会儿,别硬撑着。」 白枫接了茶,也知道主人是心疼自己,就顺势放了笔捧着茶杯歇了一会儿,又把跟自己有关的奏章全挑了出来单放到了一边。 「都是弹劾你的?」慕宸凌失笑,「不藏好了煳弄过去,你还单挑出来给我看?不担心我真信了他们的话疏远了你?」 白枫愣了一下,挺认真地摇了摇头。 他的确也不怎么担心主人会疏远自己。。 他同满朝文武不同,不是自己十年寒窗考的功名,身后也没有什么宗族世家。兵权也好异姓王也罢,都是主人一手提拔上来的,生死荣辱全在主人一念之间,说白了与影阁里的暗卫也没什么分别,不过是人前更显贵罢了。 白枫有时候甚至觉得,这宸王的位子说起来,还不如个暗卫来得方便。至少后者能名正言顺地守在明澜殿,成了宸王殿下后反倒要被朝臣一封一封奏摺的逼着回封地。 他又没有什么所求,钱财权势对他来说也无甚所谓,无非是主人赏的就接着,哪儿还能有什么君臣不和猜忌疏远呢。 自古至今,有被皇上猜忌的异姓王,但从来没有被主人猜忌的暗卫。 第42章 番二 舞娘冠冕堂皇,有理有据。 从□□皇帝开始,本朝的每一位皇帝在开疆拓土这件事儿上目标都挺一致,子承父业的东征西战,祖宗基业一代比一代昌盛。 但一朝一代的赋税也很难经起连年的战争,当朝皇帝多半也都是把人打得称臣纳贡,取了人家的堪舆图,算作是附属国。 按礼节,年后就是附属国觐见纳贡的日子,但各国的使臣一般都会来得早些,在京城里过个春节,既是仰承教化,也是为了向宗主国表示自己的诚服恭顺。 慕宸凌年节的时候照常不理会他们的,放任他们在京城里四处走动,只是派人盯死了不准跟朝臣走动,以防内外勾结。 能被派来出使的哪个不是人精,但凡是没有反心的都知道要规规矩矩的,每日只在驿馆附近走动,出去得稍远一些都会层层上报。 直到过了年节,宫里那一套宫宴家宴祭拜祈福都做完了,礼部才会安排使臣在干元殿觐见皇帝。 四海同会,九州纳贡。□□上国,万国来贺。 当天晚上干元殿丝竹阵阵,文武官员各国使臣列坐两排,论排场确实不小。 一如外界所传,皇上废后未立,宸王殿下与皇上君臣相得,连宣见使臣这样的正式场合都坐在了皇上旁边,两张桌子微微错开一点,差一点儿就要连上了。 宸王殿下果真尊宠非常,简在帝心。 第50页 简在帝心的宸王殿下像是染了风寒,时不时的偏过头去咳嗽两声。 前几日慕宸凌借着个年节不行房事要提前找补回来的名头把人折腾得狠了点儿,白枫到现在嗓子还有点哑,又碰巧染了风寒,可连歇都没法歇,就得陪着他强捱在这儿,时不时地压着声音咳嗽两声,慕宸凌心里总惦记着,越想越觉得心疼。 但宴席刚开始,他一个宗主国皇帝就带着宸王殿下离席总不太合适,闹不好让底下这些使臣以为自己心里头不满,大过年的闹得人心惶惶,实在没必要。 慕宸凌好不容易劝住了自己,按了按眉心,端着个琉璃酒樽欠着身跟白枫指着认人。 「这边儿往下第三桌是高泽使臣,来的是朝中的右相,」慕宸凌想了想,压着声音给他解释得详细了点,「规规矩矩的,没什么野心……他们那儿临海,年年都带着些海味儿来,明儿晚膳让御膳房供些酥姜鳗鱼——你之前尝过没有?」 白枫想了想,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没有……主人恕罪,属下不记得了。」 高泽一路山高路远,往年贡来鳗鱼之后也鲜活不了几日就得挂在檐上晒干了存着,像酥姜鳗鱼这种用料讲究新鲜的菜式一年里也做不了几回。 「你应当是没吃着,我记得去年高泽的礼单子上是没有鳗鱼。」 宸王殿下一年了也没能跟着吃上一回,慕宸凌觉得挺可惜,补偿似的推了碟子蟹肉海棠果过去,「不妨事儿,明儿就让御膳房做了来……你也尝尝,要是爱吃我就让他们多贡些来。」 这话说得,活像个为搏美人儿一笑千里送荔枝的昏君似的。 白枫自小也没学过文人圣贤那一套,也没的跟那些个御史台里的谏官似的逮着这点子小事儿就劝谏,只偏过头咳了两声,接过那碟子菜谢了恩。 他这两日咳得嗓子疼,没什么胃口。原本活得最不娇贵的人这几年也被惯出了些,恹恹地,不大吃得下去饭食。只是到底是主人赏下来的,不动筷子就有些亵渎天恩了,白枫试着夹了一点尝了尝。 御膳房的人会做事,知道宸王殿下身子不爽快,特意做了这道蟹肉海棠,顺口易克化,酸酸甜甜,意外的开胃。 白枫尝了一口,觉得还不错,又吃了两口才放下筷子。 「合口你就再用些,一晚上了都没见你怎么动筷子。」慕宸凌好不容易见他吃点东西了,自然不捨得拘着他,「没那么多讲究,你吃就行,喜欢就让御膳房明儿继续做了来。」 大约是怕他不自在,慕宸凌也自己动了筷子,一边在自己桌上的莲蓬豆腐里挑骨头鸡丝吃,一边继续给他指着认人。 」你右手边儿这个,是波斯来的。」慕宸凌挺隐晦地指了指,语气带了点儿不太正经的玩笑,「波斯专出美人儿,穿着大胆,性子也辣,跳支舞下来……啧。」 白枫一时没压住,又是一连声的咳嗽。 这一连声的咳嗽其实挺引人注意——当然宸王殿下坐的这个位置本身就很引人注意,一时间殿里不少人都往这儿看了看,又顾忌着怕被扣上一顶「藐视天恩」的罪名,忙不迭地低下了头。 正巧殿中一曲终了,波斯的使臣从坐席上行了个礼站了起来,说他们带来了波斯最好的舞娘,要给皇帝陛下和席上的各位跳一支舞。 他人精儿似的,从刚才就看见坐在上首的皇帝跟据传很得盛宠的宸王殿下在指着他们桌席的方向谈笑,但又不太清楚这位皇帝和宸王殿下到底是什么关系,只以为是这两位主心里头惦记着他们波斯的舞娘,面儿上又不好说出来,忙趁着刚才弹唱的几个乐伎退下的空当要插一支舞蹈进来。 波斯的舞在殿中各位使臣和陪坐的大臣心里也有名号,金髮碧眼的异域美人本来就不多见,穿着又半遮不露的,往年能看一场舞也是不少大臣愿意来陪宴的一个原因。 毕竟私下里大家都心照不宣,带来跳舞的波斯美人儿也是一种贡品,皇上看中了就自己收用,没看中的就赏给大臣,算是一种荣宠,也是一桩风流事。 慕宸凌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看了看波斯的使臣,没说准不准,只笑吟吟地看向白枫,带了点儿狭促的笑意:「宸王殿下以为如何?」 宸王殿下险些又是一连串的咳嗽。 唉—— 几位陪宴的大臣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嘆了口气,大概也能预料到今年的眼福是没有了。 宸王殿下规规矩矩:「席中各位大臣府中都有家眷,臣以为不妥。」 冠冕堂皇,有理有据。 慕宸凌心里闷笑,面上倒是四平八稳的,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宸王殿下所言甚是。」 嘁—— 今天的宸王殿下管住皇……啊不是,直言劝谏了吗? 劝谏了。 慕宸凌坐在那儿闷着声儿地笑,直笑得刚才还冠冕堂皇的宸王殿下红了耳根,才攥着拳抵到嘴边咳了两声,「成,不错不错,今年可算是知道该拦着了。」 可不知道了么,白枫抿了抿唇,去年就是因为主人说要看波斯舞娘跳舞的时候自己没有拦着,散了宴席后被拽着在床上一宿没能歇,第二天起来嗓子都哑得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白枫一直都不觉得主人要临幸谁这种事是自己该管的——他说到底也不过是主人收下的一个暗卫,不管被封到什么位置上了,总是不该放肆的。 第51页 但主人好像总不是这样觉得。 主人不仅不这样觉得,还总会在这事上生自己的气。 他怎么能惹主人生气呢。 白枫又看了一眼波斯使臣带来的那几个舞娘,面色越发冷淡。 不论是谁,怎么能惹主人生气呢。 第43章 番三 公主 当年西梁举兵压境,本来是借了些阴私势力想要讨些好处,却不想慕宸凌御驾亲征,三个月不到就被打得七零八落。此后西梁内乱,新主上位,退兵百里割地称臣,一时间元气大伤。 但到底是邻国,一直这样交恶下去对两方都无益。慕宸凌也自知国力还没强盛到足以支撑起一场毁了人家宗庙的灭国战争,那该打的仗都赢了,该修復的关系就得慢慢修復。 虽说是要修復关系,可毕竟西梁已经呈了称臣文书,只能算是个附属小国。慕宸凌自然不可能放低宗主国的姿态,只是在年后诸国觐见的时候把西梁使臣的位子排在了靠前些的位置,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西梁也识趣儿,知道自己刚刚同澜国熄了战火,没准儿朝中还有哪位武将心里头气还没消,规规矩矩的,除了呈礼单的时候,几乎都在夹着尾巴做人,一点风头也不肯出。 ——直到他们那个随行的河阳公主站起来之前。 带着公主出使宗主国,意思就挺明显的,生怕宗主国看自己不顺眼,又没什么能拿来讨好的,只好往龙床上送个闺女来讨个好。 慕宸凌其实一直都挺厌恶这样的事儿。 毕竟他母妃就是这么被送来的,偏偏又旧情难断,遇人不淑,一辈子全糟蹋上了,也没落下个什么好结果。 慕宸凌看着殿中那个满脸喜色说着要联姻的使臣,还有站在他身后那个含羞带怯的河阳公主,一时间又烦躁又心虚。 其实他也没什么好心虚的。 西梁使臣刚进京的时候慕宸凌就知道他们带了个公主过来,也猜到了他们是想走和亲的路子,懒得周旋应付,早早地就派人去提点了他们一句,让他们少费心思。 没想到这使臣太不懂事,私下里的提点根本没用。 慕宸凌嘆了口气,先转头同白枫道:「你安心——我之前就让人跟他们说过少打歪心思,他们不听。」 白枫跟着点了点头,接了小内监的活儿给慕宸凌满了杯酒。 冷静得有点过分。 慕宸凌皱着眉,总觉得他还是不上心,连人家自荐枕席到自己面前了,他还是连点紧张都没有。 这时候不该直接站起来让人把西梁的公主和使臣全打出去吗? 点什么头啊? 慕宸凌又急又气,刚想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一下这个安安稳稳坐着不动的宸王殿下,底下的使臣又胆大包天地开了口:「上皇陛下,臣此次带公主前来,不敢奢求让公主入后宫,只求能让公主跟在宸王殿下,出入随侍。」 慕宸凌:「……?」 什么玩意儿? 你他娘的说什么? 慕宸凌勉强压着火,看向坐在旁边的白枫:「西梁公主要和亲……宸王殿下怎么看?」 语气不怎么好,白枫被他吓得一激灵,忙就要跪下请罪。 人前教子,背后训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的,真让人跪了,他倒是没什么,但宸王殿下的面上怕是不好看。 慕宸凌心念电转,又暗地里把人按下,面上还是四平八稳的,也看不出来喜怒,只问他:「西梁公主情真意切……宸王殿下意下如何啊?」 白枫心中警铃大作,只想跟主人解释清楚自己和那个什么公主素无相识,但好歹也知道现在还是得过个场面话的时候,连忙拒绝:「臣无意成婚,皇上恕罪。」 慕宸凌故作苦恼:「可是西梁这位公主,一心想要嫁你啊,你若不应允……难道要两国为此再起战事不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西梁派来的使臣又不是傻的,就是再不明事也听得出来坐在上面的皇上和宸王殿下都不喜这个和亲,连忙打了个圆场,拉着自家的河阳公主退了下去。 慕宸凌犹不解气,看着西梁那桌都觉得碍眼,恨不得让他把他们打出去才好。 一顿晚宴好不容易才没起什么大波澜,在一旁陪宴的几位文臣武将提心弔胆了一顿饭,这才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请辞回府。 挺有眼力劲儿,慕宸凌点头都允了,又带着白枫回了明澜殿,等宫人都退出去了,这才准备秋后算帐。 白枫也自觉今天这事儿挺大,还没等慕宸凌开口就先跪了下去:「属下知错,请主人责罚。」 他先开了口,慕宸凌反而不好说什么了。 况且白枫本来也是无辜受难,原本好好地吃这东西,突然就被点名要和亲,说到底又不是他自己招惹的,自己真怪他也不合适。 慕宸凌一边在心里劝自己,一边生着闷气,好一会儿才敲了敲桌面,又指了一下旁边的椅子:「行了,少来这套,过去坐着去。」 白枫心里正发慌,闻言也不敢多推辞,挺听话地应了声「是」,坐到了椅子上。 「那个西梁公主是怎么回事?」慕宸凌心里不大痛快,「指明了要跟着你……你们之前认识?」 白枫一惊,又慌得跪了下去:「主人明鑑,属下不认识她。」 慕宸凌也觉得他们两个没有什么机会认识,多问这一句也就是想听他亲口解释一句,现在听到他否认心里还算舒坦了点儿,摆摆手:「问一句而已,你急什么……坐。」 第52页 白枫低声解释:「暗通款曲是大罪,属下不敢的。」 慕宸凌不说话,只盯着他看。 白枫抿了抿唇,又道:「属下,属下也不知道西梁公主为什么会指名要同属下和亲,但属下真的不认识她。」 「估计是你之前在西梁带兵的时候被传得太神了,连闺阁里的姑娘都听说了。」 慕宸凌冷静下来之后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可你是去打他们的,她怎么也算一个敌国公主,就这么春心萌动了?」 慕宸凌顿了顿,「要么就是听说了我无意后宫,转而来找你?」 白枫愣了一下,忙道:「主人明鑑,属下真的无意成婚。」 「我知道我知道。」慕宸凌安抚了他一句,「今晚上这事儿不赖你,吓唬你的。」 白枫这才安了心。 慕宸凌又嘆了口气:「你无意成婚,可这事儿到底算是我对不住你。」 白枫忙摇头,急急地解释:「不是的,属下没有……」 慕宸凌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个,可到底也是怪我。」 这事儿慕宸凌心里其实一直都惦记着,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提。今天话都说到这儿了,慕宸凌也不打算再拖着,跟白枫商量:「成婚,封后,这样昭告天下,给你个正当名分也不难,只是我思来想去,那反而对你不好。」 白枫到底是暗卫出身,对这些朝政民心一类的事总是看不大透彻,慕宸凌就慢慢跟他解释:「你现在是手握兵权的宸王殿下,又身有战功,在朝中在民间,甚至在史书后代,都会是个忠臣良将。可若是封后……我在位时还好说,等再过几十年,你的名声怕是不好听。」 白枫确实不太懂这些,他想说自己不在乎什么名声,可那样好像就是在逼着主人给自己名分似的,怎么说都不合适。 所幸慕宸凌也没有非得逼着他决定什么,只是挺感慨地对他道:「我以前其实也不在乎什么身后名声,可现在,也不知是怎么,倒是越来越在意这些了。」 「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可你……要是我疼了你一辈子,后世却把你视作脔宠奸佞……」 慕宸凌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他也是这些时日才觉出来,原来他也不是不在意什么后世名声。 原来对一个人真的在意了,不仅连他的喜怒哀乐要在意,就连他身后的名声都要在意。 他的宸王殿下,分明该是个无双国士,战功赫赫的小将军,若是被后世冠上佞宠的名头,该有多难过呢。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连载文《独钟》 靖王殿下风流成性,常年出入秦楼楚馆,直到有一回摸进官家教坊寻乐,看中了一个小伶人,从此青楼的姑娘们再也没能见着心上人。 第44章 番四 病重 前朝败亡,乱始奸臣专权,故本朝自□□打下天下后就给后世子孙定了君王勤政的铁律,日日五更临朝,逢十日还有大朝会。 臣子尚且七日一休沐,慕宸凌身为皇帝却是活得最累的一个,不仅连休沐都没有,每天下了朝收上来的奏章在御案前摞得就像是要把人埋起来一样,虽然有宸王殿下每日为主分忧,还是要耗去不少时间。 临近年关,朝中大大小小的事本来就比往常要多,慕宸凌还得赶着腊月二十六封笔前把朝中大臣和地方上的官员呈上来的请安摺子和述职奏章都批完,忙得一连几日都没能得空歇上一会儿。 也不知是这几日累得有些心力交瘁,还是因为夜里受了风着了凉,慕宸凌封笔当天突然就染了风寒。 慕宸凌自小习武,身子底子也算不错,这些年没怎么着过凉,这回突然染了风寒自己都没放在心上,一开始连太医都懒得叫,只说歇一会儿就好,没想到这回严重得很,烧得昏昏沉沉的,躺下就再也没醒过来。 白枫原本心里就惦记着,被慕宸凌按到被窝里也没敢真睡,夜里探了探慕宸凌的额头只觉得一片滚烫,一时又惊又急,连夜召了当值的太医来。 圣躬违和不是小事,明澜殿里伺候上夜的宫女和内监都被惊醒了,进进出出熬药送水,一时间殿中灯火通明,人人心里都慌得没底。 病来如山倒,几位太医颤颤巍巍地围在龙床前,一时无从下手。 退热的药也餵了,凉水也吩咐宫人去备了,真要施针强让皇上醒过来,那是朝中大乱逼不得已才要做的事,现下又没出什么大乱子,实在用不着请老太医来颤颤巍巍提心弔胆地把皇上扎成个刺猬。 白枫冷静下来之后也知道太医现在在床前守着也没什么太大用处,又担心主人一时病情有急再没人看顾,也不敢让人回太医院,只好言好语地把几人请到了偏殿休息,自己守在慕宸凌床前,就跟一只圈了地盘的小兽似的,头一回强硬得近乎胡闹一般赶走了殿中伺候的所有宫女和内监,不肯再让旁人近身。 不论是曾经的小暗卫,还是如今位高权重的宸王殿下,这些伺候人的活计其实也都没做惯,却分毫不肯假手他人。 他往日里还是暗卫的时候也常守在一旁,曾经见过不少回小宫女做这些事,多少也学会了些,磕磕绊绊地拿汗巾子浸了凉水拧干,贴到了慕宸凌的额头上。 太医院的太医也不是吃干饭的,一碗药下去,再有白枫在一旁不眠不休地伺候着,慕宸凌在烧了一宿之后终于退了热。 第53页 人还没醒过来,但好歹有了起色。 众位太医在偏殿也没人真敢睡实着,好不容易听见这个消息,跟宸王殿下都齐齐松了一口气,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还没等他们彻底放下心来,慕宸凌身上又突然滚烫了起来,摸着甚至比之前还要吓人一些。 这场病去而復返又来势汹汹,一下子就叫所有人都慌了神。 偏偏正值年下,礼部和内侍局的人大清早就在明澜殿外求见,有的是大大小小的事需要皇上出面定夺。 其实原本也都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需要慕宸凌过个目点个头,可现在慕宸凌染了风寒昏睡不醒,这事就有些不太好办了。 慕宸凌虽生来天潢贵胄,到底过得不甚如意,甚至连个自小陪自己长起来的内监都没有。就是到了现在,明澜殿里这位正经的司礼太监都是登基时他随手点的,平日里与他多是敬畏有余亲近不足,事关朝政半点不敢多言。以至于现在皇上昏睡不醒,几位尚不知情的大臣在殿前要面圣,这位司礼太监也不敢做主回绝,只好来请示现在唯一能主事的宸王殿下。 其实现在事情还没闹大,最好是先把皇上昏睡不醒的消息捂住,面上敷衍过去,只说是偶感风寒不宜见人,再私下里悄悄地让太医诊治,别闹出太大动静,省得在年下闹得人心惶惶,出什么大乱子。 但白枫到底没遇上过这些事,也不知道皇上身子不大好的消息传出去会被一些有心人抓住掀起轩然大波,见礼部的人来回禀的都不是什么要紧事就直言皇上从昨夜就昏睡未醒,这些小事让他们自己看着往年的先例来办,其他的一概不理会,只派人去宫外请昨夜没轮值的太医一同进宫,还把京中几位有名的坐堂大夫全请了进来。 「事关重大,多个人也能多一分保障,」白枫语气淡淡的,例行公事似的解释,「各位大人别多心。」 众位太医忙道不敢,白枫也没有刻意吓唬他们,但宸王殿下毕竟跟在皇上身边这些年了,恩宠如此,自然也该养出了些威势来。 他点点头:「诸位辛苦,在皇上醒来前,还是先住在明澜殿吧。等皇上病癒,本王自有谢礼。」 白枫说着,抬手让人呈了两盘的金锭子上来,摆在了偏殿。 宸王殿下圣眷优渥,于金银上实在不缺,可两大托盘的金锭子,若是当作赏钱,还是要多了些。 尤其在这种时候,多得让人心慌。 且宸王殿下虽说着是谢礼,可语气清清冷冷,客客气气,委实没有多少温和宽慰之意。再加上这些赏银,细想下来,各位太医都不免一身冷汗。 皇上病癒自然是万事都好,可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几位太医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些惶然不安。 外头都传宸王殿下性子冷淡,但又过于宽和温厚,不通御下之道,可今日一看,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分明是个恩威并重,寻不出一丝错处的。 第45章 番五 逼宫 前朝到底是乱起来了。 白枫虽然几乎是被慕宸凌带在身边手把手教的政事,但到底也不是有意非要他精于权术,教给他的多半还是赋税民心,从来没告诉过他如果皇上突然病重,最紧要的是捂住消息,尤其不能大张旗鼓地召集所有太医来,否则恐会有大臣趁乱闹事。 白枫根本就没想到这一层,不论是礼部尚书来面圣,还是召太医来明澜殿,一点儿也没遮掩着,就这一早晨,皇上病重的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宫内宫外人尽皆知。 明澜殿的司礼太监到底也是从先皇时候就在宫里伺候着的,就算这些年分毫不敢参与政事,多少也看了些,隐约觉得出来这消息传出去恐怕会出大乱子,只是心里在犯嘀咕,总觉得这事闹得这么大,不像是皇上真的病重,倒像是皇上和宸王殿下两人做了个挺疏漏的局似的,就为了看看朝中有谁心里不□□分。 朝中一开始也有不少人是这么想的,都安安分分的不敢生事,连聚在一起喝个酒都不敢,生怕被皇上扣上个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罪名。 明澜殿里伺候的宫人一个比一个嘴严,朝臣们想暗地里打探消息也打探不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连三天,一直到了腊月二十九,皇上都没露过面。 年前杂事繁多,并不是随意就能推掉的,皇上若是真想做个局看看朝中是否有人心有不臣,那平日里什么时候做局不行,实在不必选在年下这种琐事缠身的时候。 朝臣心中个个泛着嘀咕,到底还是有些人坐不住了,小动作频出。 皇上至今并无子嗣,自然也没立过储君。而先皇当年虽然四处留情,儿女众多,但那几个儿子都在夺嫡之争里折损了大半,慕宸凌又不是个肯给自己留后患的,登基之初就把仅存的几个皇子发配的发配,处置的处置,放眼望去,近亲宗室里竟然都找不出一个能在这时候被朝臣们拥立为储的。 但毕竟富贵险中求,皇上病重,看明澜殿里太医会诊的架势怕是不太好,那若是想让自己和身后宗族能在京中屹立不倒甚至更上一层楼,就得想着法子给自己挣上一个从龙之功。 众位朝臣差点翻烂了玉碟,终于找出来了一个瑞安郡王的世子。 瑞安郡王是先皇的十三子,母族出身不高,连带着他也不被受重视,再加上胎里不足,生来体弱多病,一向低调行事,并没有参与到当年的夺嫡之争中去,竟意外地保住了一条命,算是慕宸凌硕果仅存的一个手足兄弟。 第54页 这位瑞安郡王常年缠绵病榻,但好歹早早就成了亲,还有了嫡子,一出生就被封了世子,今年才五岁,刚刚开了蒙,还看不出资质。 主少则臣盛,与其跟随一个正值当年,行事果决的君主,倒不如扶持一个懵懂幼童。若是能讨得一份辅政大臣的旨意,那来日无论是要做什么,都要更方便得多。 几个动了心思的朝臣们正是打着这样的心思,但心里也都知道这位瑞安郡王生性温吞懦弱,必然不敢和他们一起做这样大逆不道形同谋反的事,就是天大的利益摆在他面前也不肯冒这种一着不慎就会万劫不復险。 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的朝臣好歹都是些脑子还算灵光的,索性另闢蹊径,让家中的夫人去拜见了瑞安郡王的郡王妃。 瑞安郡王自来不受宠,娶的王妃自然也算不上高门大户。她母族式微,一向是指着瑞安郡王过活的。可瑞安郡王身子孱弱,今年自入冬起身子更是每况愈下,能熬到现在已经是油尽灯枯了,内务府早早就备下了一应的棺椁白布。 瑞安郡王妃原本就在盘算着她们日后孤儿寡母的该怎么过活,如今竟有个天大的机缘摆在了眼前,虽然前路兇险,可一旦事成,那可就不只是泼天的富贵和权势了。不仅她的儿子从此身登皇位,就连带着她的母族都能兴起。 瑞安郡王妃一个妇道人家,本身就很难接触到政事,又没有人教导,自然只有些后院家长里短,没有什么大格局。她虽然知道这事兇险,却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兇险。再加上那几个朝臣家眷在旁怂恿着,竟就动了心,瞒着瑞安郡王点了头。 这些私下里的小动作白枫一概不知情,但影阁毕竟不是摆设。 当天,几位朝臣的内眷刚从瑞安王府出来,她们说的每一句话就被清清楚楚地记在了纸上送进了明澜殿。 「他们这是想拥立新皇,怕是已经要有动作了。」伍洛忧心忡忡地捏着那张纸,向内殿里看了看,「皇上今日还没醒么?」 白枫抿着唇摇了摇头。 伍洛嘆了口气:「那该如何应付,你想过没有?这不是小事,闹不好要出大乱子的。」 伍洛是当年跟着慕宸凌从夺嫡之争中拼杀出来的,这些事上多少懂一些。只是他身份说到底有些尴尬,尤其是面对着白枫时,不论是问他是否有应对之策还是问皇上有没有醒过来,他都算是僭越了。 他实在不知道该拿白枫当自己曾经手下的一个暗卫还是如今的宸王殿下来看,毕竟白枫虽身在亲王之位,可在这种事上实在没什么经验,伍洛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帮狼子野心的朝臣趁着皇上重病就造了反,只能硬扛着僭越的罪名给白枫出谋划策。 「你先给我透个底,皇上病情到底如何了?」 伍洛心里担忧,想进去看一眼,无奈白枫现在看谁都带着防备,整日里死守着在殿内,除了每天让那群太医一同进去会诊以外谁都不放进去,生怕会有谁对主人不利。若不是伍洛对自己阁中出来的暗卫心里有底,怕是都要怀疑就是白枫把皇上挟持囚禁要藉机来谋权篡位了。 可白枫这样死守着殿门谁也不放进去探视一眼的架势着实不妥,伍洛尚且能信他没有二心,可朝中的大臣们,不论真真假假,都开始借着此事发难,就跟约好了似的围在了明澜殿前。 一开始还算温和,只是说实在忧心皇上龙体,要进殿看一眼请个安,可没想到白枫根本就不理会,甚至都没有去殿外见他们一眼。 众朝臣在殿外等了一天也没能见着宸王殿下一面,就连准备好的一腔情真意切的说辞都被冷嗖嗖的西北风生生刮散了大半,颇为凄凉。 第二日,众臣齐齐发难,直接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甚至在皇城中贴了檄文,直言宸王殿下挟持皇上意图谋反,甚至调了京中的禁卫来,一路兵刃交接喊打喊杀,闹得宫中诸人四散逃窜。 事发突然,宫中禁军都有些措手不及,一路且战且退,直被逼到了明澜殿前。 殿门紧闭,宫中禁军手持长刀,刀尖滴血,衣角染红,死守住了明澜殿最后一道防线。 这几个朝臣敢逼宫,个个也是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只是真的要在明澜殿前动手,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犹豫。 他们是想给自己挣上一个从龙之功,不想把自己变成什么被后世唾弃的乱臣贼子。 但到底事情都做到这一步了,退是不可能退了,几个朝臣互相看了看,咬了咬牙,正想让人冲进去,殿门就轰隆一声,从殿内缓缓打开。 宫中禁军原本都已经做好拼死抗敌的准备了,冷不防殿门一开,宸王殿下一身便服,手持长剑。 众人都愣了一下,又缓缓让开了殿门,仍旧持刀护卫在两侧。 一连几天,几位朝臣终于见着了宸王殿下的面,略踌躇了一下,才冲着他拱了拱手:「宸王殿下,皇上多日圣躬违和,臣斗胆,请见圣颜。」 白枫看着他,点了点头:「陈尚书,诸位大人。」 白枫顿了顿,指着他们身后个个手持兵刃的禁卫军:「诸位,带着京中禁卫擅闯皇宫,是为了面见皇上?」 几个大臣互相对视了一眼,面上都不大好看。 这话说得太刻薄了些,就差把他们要造反的事说到脸上来了。 陈尚书一咬牙,冲着明澜殿拱手扬声喊道:「宸王谋逆,挟持圣上,臣等今日带兵入宫,清君侧——」 第55页 众人原本还想跟着唿和两声,可陈尚书话音刚落,一把长剑破空而出,反着日光划过了刺眼的一道痕。 当胸一剑,陈尚书冲着明澜殿拱起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人已经被那柄剑带着后退了两步之远,砸到了地上。 众人都没想到宸王殿下说动手就动手,心有余悸地看着那柄泛着寒光的长剑,一时间竟没有一个人再敢站出来说一句话。 宸王殿下走出殿门,也不管殿前那群从宫外杀进来的,禁卫军有没有给他让路,迎着还在滴血的刀尖往前走,一直走到了陈尚书的尸体前。 众人鸦雀无声,只有那个被带过来的瑞安郡王的世子不合时宜地大哭起来。 白枫神色未变,将长剑拔了出来,也不擦上面的血,就这么插回了挂在腰间的剑鞘。 宸王殿下平日里温和寡言,可曾经也是仅用了三个月就大败西梁的镇国将军。 再往前,也是血海里拼杀出来的暗卫。 哪一样,都不是一群只念着从龙之功的文臣能□□得了的。 「世子殿下请回吧。」 白枫冲着那个还在哭闹不止的孩子略施一礼,「皇上还需静养,听不得哭闹。」 瑞安郡王府跟来的两个下人心惊胆战,一时间什么也顾不上了,急急忙忙行了个礼,抱着孩子沿着刚才来的路往外跑。 没有一个人敢拦着。 「至于诸位大人。」 白枫手扶在剑柄上,转过身,挨个看了他们一眼,好言提醒,「军中都是些大老粗,念着诸位都有家眷在府,担心冲撞了,都在府外围着呢,诸位大人……还是先回府吧。」 第46章 番六 遗诏 丹城旭城这两处是宸王殿下的封地,紧挨着京城,又有屯兵,算是京城一处防线。 昨夜白枫取了兵符,影阁派暗卫连夜分赶去丹城旭城调了兵来,就驻扎在京城外,等那几个朝臣带着京城里的禁卫进了宫,他们就拿着令牌进城围了这几个朝臣的府邸。 不论是谋反还是想挣一份从龙之功,有几个是真为着自己的,多半都是为了后世子孙,宗族门楣。现在直接把他们的家眷控制住了,釜底抽薪,一下子就解了一场逼宫之难。 看着是运筹帷幄,私下里多狼狈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丹旭两地虽然紧挨着京城,但到底也有段路程。影阁里的暗卫带着兵符和军令过去,军队临时整装再连夜赶到京城外,风尘僕僕精疲力竭,围到那几个朝臣的府邸也就是装装样子,真要是打起来根本就没有几分胜算。 但到底是唬住了那几个朝臣和朝中其他蠢蠢欲动的人。 宸王殿下到底是被皇上带在身边教导了这些年,虽然算不上胸中自有邱壑,但做事格局也算开阔,调兵遣将大开大合,原本一场逼宫谋反就这么压了下来。 只是伍洛在一旁看着,心里总觉得这事隐患太大。 白枫原本就有军功在身,手里又有军权,在民间也有民心,人人都知道这位平定西梁的常胜将军,怎么看怎么是一个功高震主,随时都能谋反的心腹大患。 只看这一回,皇上病重未醒,白枫亲王之身,居然能一力把持明澜殿,不许一个朝臣进殿探望,甚至还能调兵入京。 这也就是没有造反的打算,但凡有一点想要造反的心,早就能成事了。 皇上心里若是不疑他自然万事都好,可要是一旦起了疑心,白枫这样的身份,登高必跌重,只怕难得善终。 —————————— 慕宸凌醒过来的时候是转过年来的正月初二,年前的家宴和年后的祭祖都没能出面,也幸亏白枫调来的兵在京城里镇着,竟也没再出什么大乱子。 慕宸凌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乍一醒过来只觉得浑身酸疼,也幸亏有白枫每天都按着太医说着按揉穴道,才没有觉出太大的不适。 慕宸凌一边伸着手腕让太医把着脉,一边偏着头看白枫:「脸色怎么这么憔悴,一晚上没睡是不是?吓着你了——等会,我睡了几天?」 白枫眼睛通红,死死盯着慕宸凌伸出来的那一截的手腕,好一会儿才出了声:「七天了。」 声音发哑。 还有点抖。 慕宸凌在心里嘆了口气,心说这回怕是真把人吓着了,没那么容易能哄好。 屋里几个太医互相对视一眼,都觉得皇上和宸王殿下之间好像有点说不清的别扭,暗潮汹涌,不是他们这几个太医能多听的。 太医院的院首硬着头皮开口:「禀皇上,殿下,皇上已经醒过来了,烧也退了,身子并无大碍,微臣再去开个方子,只要再吃几副药好好将养着,过几日就大好了。」 白枫仍在盯着慕宸凌露/出来的那截手腕,一直等到慕宸凌又笑吟吟地打着官腔冲着他叫了两声宸王殿下才缓过神来,克制地点了点头:「几位大人辛苦。」 一屋子的太医劫后余生似的,齐齐松了一口气,忙道不辛苦,颇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慕宸凌等他们都出去了,才忍不住同白枫笑:「怎么都跟见了猫的耗子似的……你是怎么吓唬他们了?」 白枫想起自己让人送进偏殿的那两盘金锭,耳根子也有点发红。 他这些个手段多半是跟主人学的,现在却要在主人面前提起来,怎么看怎么像在班门弄斧似的。 第56页 着实尴尬。 慕宸凌就笑:「难为他们做什么……一会儿让人好好地把人都送回家去,省得人家惦记着。」 白枫「嗯」了一声,自觉自己做的这事有些不当:「属下思虑不周。」 「不是怪你。」慕宸凌摇了摇头,「我也不是什么良善人,只是一直觉得,悬壶济世者,有救命之恩,无害人之心……就是我真出了什么事儿,也是命数不济,不该怪他们。」 白枫点头:「属下受教。」 「受什么教,我又没训你。」慕宸凌看着他这个样子有点头疼,伸手拍了拍床沿,「过来坐这儿。」 白枫也不推辞,乖乖地坐了过去。慕宸凌又伸手去够他:「怎么了啊,真——」 他的手刚伸过去就被白枫反手捏住,紧接着那一截刚刚就露/出来的手腕也死死地握在了手里。 劲儿使得挺大,锢得慕宸凌都有点疼。 慕宸凌也不恼,还跟他玩笑了一句:「怎么着?这是要趁我刚醒,身上正没劲儿的时候吃了我不成?」 白枫一言不发,手上力道一点也不肯松。 慕宸凌慢慢敛了笑,看着他,突然就嘆了一口气,借着他手上的力道慢慢坐了起来,用另一只手把人搂到了自己怀里。 白枫僵着身子,额头直挺挺地抵在他的肩膀上,一声不吭。 半晌,慕宸凌肩头湿濡一片,明黄色的布料晕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皇上一朝病重,朝中大乱,群臣谋反,流言四起。宸王殿下分明忧心至极,慌乱无措,却不敢让人看出分毫,只能挺直了腰在明澜殿中苦苦强撑。直至此时,终于能卸下心神,被搂在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七天了。 这七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慕宸凌放任他趴在自己怀里哭了好一会儿,白枫自己克制地住了声,从他怀里出来,还往边上坐了坐。 用完就丢,着实无情。 慕宸凌原本还想打趣两句,又觉得不太合适,只递了个帕子过去。 不仅眼尾,连眼睛都红了。 也不知道是哭的还是这几天熬的。 白枫一连几日不眠不休,就跟绷紧了的弦似的,现在心神一松,原本强压下去的所有疲倦心慌惊惧不依不饶地翻了上来,饶是白枫这样暗卫出身的人都有些受不住,强打着精神同慕宸凌讲了这几日的事。 病重,昏睡,瑞安郡王的世子,檄文,清君侧,逼宫。 还有连夜调兵入京。 还有他自己心里也拿捏不准的,自己调兵这事在主人看来会不会成为一个隐患。 小暗卫一腔赤子之心,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直白得不能再直白地问慕宸凌会不会担心他要造反,还执拗地看着慕宸凌,非要等到一个回答。 慕宸凌差点儿被他逗笑了:「哪有你这么问的……不会,我要是连你也不信,还能信谁去?」 同他打什么官腔实在没必要,把他当个孩子哄一哄也不合适。 慕宸凌嘆了口气,绕了几绕也不知道还该说什么,最终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了,剩下的我来处理,歇歇吧。」 —————— 宸王殿下在龙床上睡得安安稳稳,皇上偷偷摸摸下了床。 慕宸凌一睡就睡了这么多天,骨头都躺软了,好不容易下了床活动了两下,又回头看了看白枫。 他一向睡得浅,平时自己有点动静就能醒过来,今天自己摸摸索索磕磕碰碰,竟然还没吵醒他。 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熬的,累得这样心神俱疲。 慕宸凌没忍住又嘆了口气,趁白枫还在睡着,自己到桌前磨了墨,写了一份遗诏。 「我这回病得突然,倒是给我提了个醒,」 慕宸凌自己揉着太阳穴,反思道,「我一向不忧心后事,总觉得时日还长……可谁也说不准,我会不会突然就跟这回似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白枫皱着眉,不贊同地道:「您说这些做什么。」 慕宸凌摇摇头:「得说,省得哪天真出了什么事,那才是大乱了。」 慕宸凌给他指了指床头那面墙上的暗格:「这里面我放了一道遗诏。无事最好,若我真出了什么事儿,你记得拿出来。」 白枫又惊又怒,一时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差点儿冲着慕宸凌吼了出来:「好好儿的,您写这个做什么!太医不是都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慕宸凌好脾气地沖他笑,「别恼别恼,你先听我说,行不行?」 慕宸凌被他吼得莫名有点心虚,跟自己干了什么特别过分的事儿似的,顺着人哄了好半天,才慢慢同他解释:「这回的事你也看见了,我这才病了几天,就有人惦记着要逼宫……要是下回真出了什么事儿,你怎么办?继续调兵来围他们的府宅?」 白枫其实知道那只能算是权宜之计,根本撑不了几天。要是再过几日属国朝贺的时候主人还没醒过来,调来的那些兵怕是真就没什么用了。 就算朝中没有人造反,那些虎视眈眈的邻国也会举兵。 「我没有子嗣,宗亲也多半凋零,说起来,还真是只有瑞安郡王的那个世子在血脉上能勉强过继过来。」 「瑞安郡王的性子我多少也知道,造反的事儿他必然不敢,甚至都不知情……多半是那个郡王妃胆大包天。世子也还小,心性未定,接过来养着,慢慢会同咱们亲近的。」 第57页 白枫抿着唇不说话。 他心里实在不情愿听这些,但也明白这些事都是要早做打算的,只能跟着点了点头。 「再过一阵子我就安排着过继的事儿,等给那孩子上了玉碟,也算是名正言顺了。」慕宸凌见他听进去了,又伸手指了指那处暗格,继续道,「我虽是立了遗诏,但到底那孩子资质未定,我也不说给你添堵了吗……过几年再看吧,实在不行,我就拼着朝臣上奏过继一个远亲,到底得要个心性资质都好的。」 「至于你……」 慕宸凌顿了顿,温和一笑,「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不难为你。我给你留足了后路,可你要是实在捨不得我,那就都随你。」 「到时候,你想活着就好好活着,想跟我一起,咱们就葬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再也不分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番外也都发上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