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后魔神他慌了》 第1节 ?  和离后魔神他慌了 作者:雪满头 文案 司景行娶苏漾,是为了在沧泽十八境有立足之地。 他原名司寇钧,上古魔神,在诛天一战中落败,元神被撕裂成善恶两半,恶被镇于九幽,善被引导着重化人形,即为司景行。 只有司景行自个儿知道,他才是“恶”的那一半。于是他暂时收起爪牙,伪装成上古之神的善念,伺机而动。 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他在沧泽寸步难行。所以他看中了龙宫的小公主,苏漾——够强,但心软且好骗。 *苏漾下定决心与司景行和离,是因为他不慎弄死了她的小兔子。 其实他们二人成亲之时,姻缘主便说,一为龙一为虎,龙争虎斗,怕是日后不合。但那时苏漾被猪油蒙了心,听不得劝,执意要嫁。 依着龙宫的规矩,和离前要入“重圆梦”,换了身份重新来过,挽回感情。 在梦里,司景行环着苏漾,把着她的手执剑,领着她一步步走到众叛亲离。他俯身吻去她眼角泪珠,带着凉意的手指扣住她下巴,笑着道:“你这样心软,如何成事。” 苏漾醒过来时,彻底清醒了——他为什么能一边嫌弃她心软,一边利用她心软吃她软饭?! 两人的姻缘契当日便被燃作灰烬。 *对于司景行来说,现在还不是和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还能再挽救一下。 于是某日,苏漾在龙宫外捡到了一只白花花毛绒绒的小东西,她抱起来端详了半晌,“你是幼虎,还是白猫?如果是前者,那真不巧,你同我前夫撞种了,现在跑还来得及。” 那只白白的小东西在她怀里,屈辱地“喵—”了一声。 *再后来,他神魂归位,重回至尊,却仍夜夜不得安寝。 他明明拿回了想要的一切,却突然发觉,这一切竟都抵不过她当年望向他的眼神。 司景行看着她直指自己的剑尖,看着她毫不掩饰的澎湃杀意,一时有些恍惚。 ——那样纯粹热烈的爱意,无论他如何祈求,兴许也再不会有了。 本文食用指南: 1.世界观全靠灵机一动,私设如山。 2.境界顺序:炼气筑基结丹元婴化神洞虚破心大乘邀天 3.wb@糖裹玻璃渣祝大家食用愉快!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天作之合天之骄子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漾┃配角:司景行┃其它:he 一句话简介:扮猪吃虎男主x美强不惨女主 立意:追寻善念。 第1章 昨夜一场大雪簌簌而下,云境拥了雪,更像是天上一朵白云,短暂地栖于沧泽之上。 云境以龙族望辰宫为首,虽说面积不大,可四周皆环沧泽,与其余诸境并不接壤。兼之龙族有直接炼化沧泽灵气之能,连带着整个云境的灵气都能自给自足,无需抢了灵脉来汲取灵气。少了对灵气的争夺,云境与其余诸境的冲突自然就少些。 望辰宫迎劫台。 苏浔坐在高台之上,盯着下方迎劫台张开的渡劫结界,慢悠悠地给自己又续了一杯茶。 腰间的传音玉牌闪烁了几下,他瞥了一眼上头浮现的“父皇”二字,划开后颇有远见地拿远了一些。 一道气沉丹田的雄厚声音自玉牌传出:“浔儿!我和你母后这边脱不开身,你看好漾漾,提醒她最后一道雷劫时不要离开法阵范围……” “知道了,”苏浔捏了捏还是被震得生疼的耳朵,“她都要入洞虚期的人了,心里有数。”话说完,他眼疾手快划过去,将传音切断。 耳边终于清静下来。 距离上一道劫雷过去有段时间了。苏浔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结界正上方乌云翻涌,隐隐有闷闷的雷声传来。 沧泽修士渡劫,说凶险倒也未必,但决计不是不凶险。抗不过劫雷的,轻则境界倒跌此后再难寸进,重则殒命当场。而即便渡劫成功,刚渡完劫的修士也气虚体弱,多少须得调息一段时日,方能稳固境界。也正是因此,各境各宫都设了专门的迎劫台,以保万全。 只有一种状况除外——家底足够丰厚的,以法器灵宝相助,再以法阵相护,若是配合得当,可保毫发无伤。如此一来,便可免去调息这一环,稳稳当当步入新境界。 比如他小妹。 苏浔嘴上嘟囔着“渡了这么多次雷劫了,不能出法阵这点事儿还记不住的话,出来真该看看脑子”,却还是写了一张字条。 字条变成一只千纸鹤,被他屈指一弹,摇摇晃晃地向结界中飞去。 最后一道劫雷在头顶聚集,青紫色的闪电劈开浓重墨色的天幕,乌黑劫云被闪电绞碎的间隙,有阳光漏了一丝下来,亮在苏漾眼前。 她身上那件鲛丝织就的窄袖劲服已经被雷劫毁得皱皱巴巴,四周堆着的法器也滚落一地,唯有地上以她为中心布下的法阵还在莹莹闪烁。法阵是她父皇母后合力所绘,两位邀天期大能应对区区洞虚雷劫,必然能保她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掉。 唯独一样,这法阵用在前头怕会引得雷劫反噬加剧,是以只能用来保她最后这道劫雷安然渡过。 那缕阳光在劫云笼罩的结界中显得有些晃眼。苏漾怔了一下,伸手想握住那道光。可劫云迅速压上来,她抬起头,眼前只剩下密不透风的黑。 原来天已经亮了。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得快一点。 雷劫似是察觉到了地上的法阵将里头的人牢牢护住,并不急着劈下,只是慢慢在劫云当中翻涌积聚,酿出浩大声势。 苏漾将手中的千纸鹤团了团抛到一边,低头看了法阵一眼,手中长剑一横,松松挽了个剑花。 下一刻,她足尖一点,从法阵中跃出,直跃出了法阵的奏效范围,却丝毫不收势,只在空中虚虚一踩,手中长剑径直向劫云劈去! “苏漾!”苏浔猛然站起身,渡劫结界将他牢牢拦在外头,只能借不断明灭的雷光偶然窥见其中情形。 几乎是在她跃出法阵的那一刹那,积聚已久的劫雷骤然落下,与她抬手已至的剑意激烈碰撞。爆裂的雷光吞没了她的身影,苏漾动作果决,剑意随她变换的招式磅礴而出,直指劫云而上——既存了心提前引雷下来,便没有后退一步的道理。 难言的痛楚自上而下洗刷过她的筋脉,身上的衣裳彻底焦黑。她最后一道剑意横冲而上,与雷光相撞,又消弭在雷光中。 那道身影自半空坠下,重重落到地上的那刻,渡劫结界骤然消去。 劫云被风吹散,大把阳光洒进焦黑一片的迎劫台。苏漾抬手在眼前挡了挡太阳,灵力刚在体内运转了一个小周天,挡在眼前的那只手就被人拽住,生生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你又犯什么浑?!”苏浔将她拉起来,探她脉象还算平稳有力,这才松了一口气,一道除尘诀劈头盖脸甩到她身上,“让你安生等着,劫雷总归会劈下来的,你这么急做什么?” 苏漾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鲜见乖巧地唤了一声“哥。” 她眼眸亮亮的,装出来的那点心虚根本压抑不住脸上的笑容,“现在你可跟我只差了一个大境界。” 苏浔“哦”了一声,从乾坤袋里拿了件斗篷兜头往她身上一盖,瞥她一眼,冷笑道:“洞虚初期和破心大圆满,确实只差一个大境界。” 苏漾懒得再同他呛声,往他身后看了两眼,奇怪道:“父皇母后什么时候走的?” “你开始渡劫没多久。”苏浔将先前备好的丹药倒进她手里,继续道:“渊境派遣的使者抵达,父皇母后亲去设宴接待。” “不过是来使而已,渊境这排场是不是太大了些……”苏漾嘀咕到一半,才想起什么事儿来,默默噤了声。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她三年前解了同渊境太子陆昱珩的婚约,紧接着转身嫁给了司景行。 自那以后,就算是表面功夫上,云境对渊境总归也是要格外客气些的。 各境境主的子女幼时都要统一去学宫听学,她和陆昱珩听学时便碰到了一处,所以也勉强算是青梅竹马过一段岁月。 苏漾打小悟性就高一些,兼之龙族有直接炼化沧泽灵气的能力,在学宫就愈发拔尖儿。望辰宫唯一的小公主,平日里自然被惯得无法无天,不是什么韬光养晦的性子,去了学宫也还是锋芒毕露,一时风头无两。 也就是陆昱珩,能同她呛上一呛,甚至时不时还要压她一头。 一来二去,她这根好苗子便被惦记上了。后来某日渊境境主提起,说渊境同云境,早年间其实有桩婚约,云境当年送来的订婚书还一直收在宫中,只是一直没有合适年纪的孩子凑到一处,如今看着昱珩和漾漾就很合适。 渊境径直将写好的订婚书送到云境来,白纸黑字,容不得辩白,云境也只得应下。 明面儿上是应下了。 只有苏漾知道,她父皇母后还有兄长是多么不看好这门亲事,巴不得她从云境里挑个看得过眼的先嫁了,躲过婚约,正儿八经的道侣日后再徐徐图之。 不同于云境游离诸境之外,渊境近些年可谓是风头正盛,隐隐有诸境之首的架势——渊境如今手握了沧泽半数的灵脉,境内灵气充裕,一时半会别境难以撼动它的地位。 沧泽中虽蕴含灵气,但除了龙族一脉,其余各族修士并不能直接转化利用。是以其余各族修士修炼,用的一向是灵脉中的“纯灵气”。而灵脉统共就那么多,哪境夺得的灵脉多些,自然就更强横些。 沧泽诸境因着灵脉而起的纷争从来就没断过。眼下渊境虽在高处,但难保日后会如何。以苏漾的身份和实力,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何苦要囿于这些争斗。 再者,就婚制上,不同于云境一夫一妻的习俗,渊境乃是强者为尊,陆昱珩虽是嫡子,可他庶出的兄弟中有能力有野心的也不在少数,日后免不得要为此操心劳力。 总而言之,渊境委实不是什么好去处。 苏漾琢磨着,她当年和司景行的亲事定得那般顺利,根本就跟她的坚持没多大关系,主要还是她父皇母后急着找借口违了这婚约。 而司景行烫手山芋一般的身份,用在这事儿上,却无疑是最名正言顺的挡箭牌。 “排场倒也不算大,”苏浔看着她将丹药塞进嘴里,“毕竟陆昱珩来了,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苏漾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丹药呛在喉咙里,她咳了好一会儿,脸都憋红了,好容易喘上气来问:“陆昱珩?他来做什么?” 苏浔拍了拍她后背给她顺气,闻言眉一挑,“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又没什么大事,他一境太子,好端端地往这儿跑什么?” 同是太子,她平日里也没见苏浔这么勤快。 况且,陆昱珩家里情形同他们又不一样。她上回见他,还是因着望辰宫正式提了解除婚约,他暗地里连夜赶来云境同她确认。 那份儿戏一般的婚约其实他们二人都没怎么放在心上,兴许都在巴望着对方先起这个头,将婚约解了。当面得了她一句准信儿,他便又赶回渊境——他那位子委实有太多人惦念,他没时间离开渊境太久。 以至后来,她大婚那日,给昔年学宫同窗皆递了请帖,平素同她亲近的各境少主都来道了声喜,唯独他,连来喝一杯喜酒的空都抽不出来。 苏漾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时候他倒是有空了。” 苏浔没接她这话,转而道:“这两日我给你护法,你先调息,将境界稳固住,免得父皇母后见了你这样子,又要一顿数落。” “我境界稳着呢,不碍事。”苏漾顺着他的话道,“调息嘛,我回忘忧山也一样的,就先不必让父皇母后见着我这样子了。” 他们要是见了她,发觉她挨了最后那一下,少不得要将她留在这儿两天,给她稳固境界。 她今儿个是必须要回去的。 “这几日我去趟惊天境,取些通天露来,对你稳固境界有好处……”苏浔话音一顿,眉头皱起来,“你刚跨入洞虚期,不在这儿休养几日?你到底在急什么?” “也没什么,今日……”她清了清嗓子,“比较特殊。” 她这么一提醒,苏浔便想起来,脸色更差了两分——三年前的今天,是她成亲的日子。 思及此,他恨铁不成钢地屈指弹在她额头,“司景行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随着你胡闹。” 第2节 “胡说,”苏漾结结实实被他弹了一下,嘴上仍下意识反驳,“当年你们巴不得我不嫁去渊境。” “你平日里做什么事、喜欢什么都只一时热性,怎么对上他你就这么持之以恒了?” 苏浔压低了声,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郑重:“苏漾,他那身份绝非良配,当年拿来当个由头便罢了。如今渊境的婚约已然作废,可以考虑同他和离,另觅良人了。即便不再嫁,就留在望辰宫,也比……” 苏漾抬手捂住自己耳朵,很明显地拒绝再听下去,高声唤了一声“不黑!”,打断了苏浔的话。 一只白鹤自天边俯冲下来,落到她身旁。 苏漾利落翻身坐上去,冲苏浔道:“苏浔,你记得同父皇母后说一声,我过几日再回来陪他们。”话音刚落,白鹤已振翅而起。 眼见着望辰宫在视线里远去,苏漾俯身拍了拍白鹤的脑袋,催促道:“不黑,再快一点。” 她成婚成得略有些仓促,因着先前同渊境的婚约,望辰宫里头并未预备她的公主府,兼之司景行又喜静,她就干脆从望辰宫搬了出去,选了云境最高最静的一座山,将公主府安在了这儿,做他们的新家。 忘忧山间有终年不散的云雾缭绕,可即便如此,苏漾仍隔了老远便一眼望见山门前挂着的长明灯。 还有长明灯下,刚得了消息出来,乌泱泱一大片正等她回来的人。 为首一个身着青绿色道袍,腕间戴了一条咬尾银蛇样式的镯子,是放眼整个沧泽都排得上名号的邀天期大能,也是自小教苏漾术法的望辰宫四护法之一,望南。 两个与苏漾年岁相仿的小姑娘跟在望南身后,捧着灵枝,预备为她跨入新境洗尘。 苏漾从白鹤上刚跳下来,辰满、辰寒便一左一右围上来,拿凝出灵露的灵枝在她身前拍了几下,随身后一众人齐声道:“恭喜公主步入洞虚境!”音色之洪亮,连长明灯上积的雪都震了几片下来。 望南亲手端过盛着灵露的玉盆走到她身前,目光在她斗篷下露出的一角焦黑衣袂上略略停顿,脸上笑容却未改,只道:“公主,先净手净心罢。” “望南姑姑。”苏漾唤了她一声,方伸手进玉盆里湿了湿手——灵露有涤心荡尘的效用,寓意着道心干净地进入新境界。 她手还没来得及擦干,便问道:“司景行呢?” 辰满替她将手仔仔细细擦干,噘了噘嘴,“公主一去就是小半月,回来第一句就惦记着神君。”被苏漾瞥了一眼,才老实道:“神君几日前出去了,一直未归。” 司景行身份尴尬——诛天一战后,魔神司寇钧落败,可他元神太过强劲,沧泽几境怕日后会生事端,便以分魂灯将他的元神撕裂作善恶两半,恶的那半被分魂灯镇于九幽,善的这半借白虎为躯,重化人形,便成了司景行。 他的身份自始至终都不是什么秘密,沧泽十八境也多客气地称他一声“神君”,如此一来,即便是与苏漾成了婚,底下的人也还是各叫各的。 苏漾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眼眸暗了暗。 辰寒见状,立马将毫无所觉的辰满往旁边一拉,“公主刚渡劫归来,想必累了,还是先去沐浴更衣罢,水都备好了,一直用火珠温着呢。” 苏漾沐浴好,换了身石榴红的袄裙出来,便见望南姑姑已经等在她房里。 苏漾心虚地清了清嗓子,“望南姑姑,是有什么事儿么?” 望南慢慢摇了摇头,“公主连我都要瞒着?” 苏漾眨巴了眨巴眼睛,继续装傻充愣:“我哪有什么瞒着姑姑的?” 这么看自然是看不出有什么问题的。望南转了转手上的咬尾银蛇镯,道了一声“得罪”,还未待苏漾反应过来,她手便扣在了苏漾脉门,一道灵力顺着打了进去。 那道灵力顺着她体内灵流运转了一个小周天便退出来,望南眉头紧锁,声音都肃了几分,“你渡劫出什么岔子了?” 苏漾见瞒不下去,才老老实实道:“也没什么,就是最后那道劫雷迟迟不下,我等急了,提前将雷引了下来……” 她一把拉住望南衣袖,轻轻晃了晃,“望南姑姑,我没什么大碍的,父皇母后那边……” 她知道望南姑姑最吃这套,果然,不过晃了两轮,望南便败下阵来,佯装冷着脸把衣袖从她手中扯出来,“公主若好好调息,把境界扎稳,境主境后便不必为这些事劳心。” 苏漾忙不迭应下来,又想了想道:“渊境来使现下还在望辰宫,这些日子我还需调息,山门便先关了罢。” 渊境此次来访不知所为何事,但她境界确实尚不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望南欣慰看她一眼,“公主境界上倒也不是什么大差错,近些日子切记不要大肆耗费灵力,只要好好调息辅以丹药,不出半月,便能稳固好。” 送走望南姑姑时,太阳已近西沉。 苏漾打坐静观了一会儿灵府,刚调息了一轮,脚边突然传来一阵咯吱声,她低头寻着声音看过去——不知何时拱过来一只雪白团子,正奋力啃着她打坐的蒲团,用力到浑身的毛都在震颤。 是只小兔子。 苏漾笑起来,一把将兔子勾起来抱进怀里,“小白,这么久不见,是不是想我了?” 小兔子半眯缝起眼,耳朵耷拉下来,享受着她手揉毛的力度。 辰寒正点了安神的香拿进来,见状也跟着笑起来,“公主真是太惯着它了。” 小白是公主四年前带回望辰宫的,算起来,正是公主同神君刚认识那会儿。公主将这小兔子放在心上,连带着宫中上上下下都不敢怠慢它。可不知为何,这四年间,灵草仙药半点没克扣它的,它却连灵智都未开,自始至终,除了寿元长了些,旁的都只是只平平无奇的小兔子。 天色暗下来,辰寒捏了火诀,将屋里高高低低的灯烛一一点亮。 小白腿一蹬,跳上苏漾面前的案几,自顾自咬着刚被喂的灵草。苏漾腾出手来,拨弄了一下案几上充作灯烛的夜明珠,忽而开口:“辰寒,你说,司景行今天还回来吗?” 辰寒在心中叹了口气。公主是半月前便有迹象要渡雷劫的,为稳妥起见,便回了望辰宫,忘忧山这边留了望南姑姑守着。只是没想到劫雷迟迟不来,硬生生等到前一日晚上。在山门时她瞧见公主一身仓促,就猜想她是赶着今日回来的。 她知道,公主有多看重神君,便有多看重与神君的这些值得纪念的日子。 只是神君对公主有多么上心整个公主府都是知道的,那真真是看眼珠子一般护着,神君总不会连今日这般重要的日子都忘了罢? 辰寒抿了抿嘴,试着安抚道:“公主和神君往后日子还长着,也不急于一时。” 苏漾摸了摸小白,轻声道:“我知道,道途漫漫,以百年计都尚不为过,就算他忘了也没什么。毕竟哪有人会天天惦记着这些日子呢。可他去年答应过,今年这时候会陪我的。” 去年这时候,她正偷偷安排着今日该怎么过,司景行却突然同她说要出门一趟,归期不定。她问他,就非要今日走吗,他只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同她道:“明年的今日,我一定陪你。” 她不是计较司景行记不记得日子,她只是在意他答应过她的事情到底能不能做到。 辰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默默去将床铺好,安神香挪到榻前。她陪苏漾又等了一会儿,见时辰不早了,才劝慰道:“公主今日太累了,还是早些歇息罢?” 苏漾点点头,亲去将小白安置好,才更衣躺下。 辰寒熄了屋里的灯烛,轻手轻脚退出去。 苏漾在榻上打了几个滚,一时半会没什么睡意,索性坐起身,抬手招来自己的传音玉牌。 三年来,司景行出门时,从不会告诉她是要去哪儿,去做什么。他不说,她也不会开口问。 其实最初时候,司景行出门时连知会都不知会一声,常常是苏漾找不到人,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有一回她忍无可忍,对他发了好大的脾气,控诉他说,就连守忘忧山门的人,都比她更清楚他在不在府上。 自那以后他倒是长进了一点儿,若是他出门时苏漾也正在府中,他会特意同她说一声,估一个大致的回来的日子。 再后来,苏漾慢慢也便习惯了。毕竟许多道侣也都是这般,互相会留一些空间,去做自己的事情,追寻自己的道和机缘。 苏漾捏着传音玉牌,忿忿敲了两下。 她本想着,司景行忘了便忘了,等他回来他们再算这笔账,可愈想她便愈睡不着,翻来覆去决定还是再给他个机会。 她还在暗暗腹诽着,却没料到传音玉牌那头很快便有动静,熟悉的低沉嗓音像是掺了几分疲惫,低声唤她,“漾漾?” 她手一抖,差点将玉牌掉到地上。 “司景行,”她叫了他一声,紧接着话音一顿,搭在床榻边的手下意识抠了抠,声音没来由就软了几分:“你今夜回不回来?” 那头似是松了一口气,回了一句“不必等我”,便切断了传音。 这就是不回来的意思了。 第2章 苏漾的传音被切断得突然,她愣愣看着手中归于平静的玉牌,竟被气笑了。 他好得很。 他答应过她的话,果然是忘了个彻底。 既然这样,他干脆别回来了。 苏漾将传音玉牌一扔,算到这时候该是辰寒在外间守着,便扬声唤了声“辰寒”。 辰寒打起帘子进来,却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便听苏漾咬牙切齿吩咐:“不管司景行什么时候回来,都不必为他开山门。” 辰寒闻言一怔,但见她明显是在气头上不欲与自己多说,应了一声“是”就退了出去。 苏漾自己一个人躺在宽大的床榻上,心头火气慢慢消下去。 床榻边错金银螭纹的香炉透出萦萦袅袅的香雾,从帷帐的间隙散进来,轻柔包裹住榻上的人。 她倒是经常一个人入睡,偌大一张床榻,她习惯了只睡一侧,留下一半空来——司景行有时会在半夜回来,为了不吵醒她,他动作一向很轻,若是苏漾不提前留出空来,他就会去书房睡。 就算两人同榻而眠,也是一人睡在一边儿。司景行神魂不全,贸然与他神魂相交,怕会损及她根本。母后在他们成亲前,叮嘱了她不知多少回,在达到破心境,神魂道心稳固前,他们二人不能双修。 苏漾不知道母后有没有叮嘱过司景行,但他确实克己本份得很。 安神香萦绕在床榻间,效力逐渐显现出来。半梦半醒间,苏漾恍惚回到了他们初见时。 司景行身上总若有似无地带着香气,她闻不出是什么香,只是觉得与她夜间时常会点的安神香有些神似。是那种,一闻到就能让她安定下去,一颗心稳稳落地的味道。 她当年第一眼见着司景行时,就在一片血腥味中,闻到了他身上的沉沉香气。 那时她脚下的地面被兽群的鲜血染红,她提着剑浑身紧绷,与最后一只噬兽对峙着的同时,还要分出灵力去抵御剑冢中带了剑气的罡风。 这是兽群中最聪明的一只,趁苏漾与其他噬兽打斗时吞噬了不少同类的尸体,身形已经膨大了好几倍。 那只巨大的噬兽好整以暇地盯着她,混着同类血水的涎液从大张着的口中滴落,正耐心等待着她灵力不支的时刻。 她手里还捏着三颗灵气珠,全部捏碎足够短暂地补充一下灵力。再说,她乾坤袋里还有两三样足够保命的法器。就在苏漾打定主意要破罐子破摔赌一把的时候,一道剑意突然自前方斜切而下,有什么东西切进了噬兽的身躯,又直直飞出来,刚好落到苏漾脚边。 她只听见一道细微的“咔嚓”声,噬兽的妖丹上布满裂纹,而后碎成了一片。噬兽轰然倒地,苏漾不由得往后飞掠了几步避开它溅起的血水,这时才看清,脚边斜插入土的,是一片翠绿的树叶。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随手甩了甩,抬头望向前方那正朝她一步步走来的人。剑冢中裹挟着凌厉杀意的罡风扬起来人的衣角,他一身月白衣袍,似是承了天边那一轮圆月的清辉,不染俗世纤尘,像谪仙一时兴起步入凡世,也像是名剑出鞘时那一瞬闪过的冷冽寒光。 很突然的,苏漾从浓重的血腥气中,嗅到了一丝沉香。那香气沉沉的,却若隐若现着,存在感本来不强,只是在此情此景下,萦绕在鼻尖被捕捉的那一缕香仿佛分外明显,明显到能让她一直紧绷着的心陡然一松。 沧泽十八境中,惊天境是个荒境,也是剑冢所在。整个沧泽,但凡是修剑道的,多少都有个来剑冢选剑的梦想。只是剑冢之中凶险重重,不光有剑气肆虐的不散罡风不说,还有游荡其中找寻机会吞噬闯入者的噬兽,洞虚期以下的修士误入其中,怕是骨头都不会剩。 但剑冢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入口进去的。再说惊天境中虽条件恶劣,凶兽遍布,但也有灵珍无数,这其中便藏了许多机缘,总有人不惜舍命来求一个突破。 司景行在遇见苏漾以前,就被“暂时安置”在惊天境。 苏漾来惊天境,本是为了找个像样些的奇珍异宝,给苏浔做生辰贺礼。她年纪轻轻已是化神大圆满,是沧泽这一代里的翘楚,胆子大得没边儿。 带好装满针对各路凶兽法器的乾坤袋,她就只身这么来了。 一切原本很顺利,直到她看见了一株往生草。 往生草乃是可遇不可求的灵草,极为稀有,若是炼化得当,炼制出往生丹,能从阎王手里抢人回来。 她当机立断,斩杀了正在争夺往生草的两只凶兽,刚回过头来,便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兔子,一口将往生草从根处咬断。 她起手捏诀,想连草带兔一起招过来,但那小兔子似是察觉到了危险,竖着的长耳朵微微动了动,叼着往生草便跑开。 第3节 小兔子身形灵活,上蹦下跳躲过好几个苏漾轰过去的法诀。苏漾眉一挑,跟着它追过去——这一追,不知不觉便闯进了剑冢。 她是在抓住了小兔子,将它丢进了单独的乾坤袋,又将往生草收好后,才意识到周遭环境不太对劲的。 但她开始时,压根没往剑冢上想——多少人一心寻剑冢求剑都不得其门而入,她追只兔子,便能追进剑冢? 苏漾凭着自己残存的方向感,找定一个方向走下去。可走着走着,她便察出异样——风声愈发大了,且这风中,似是裹挟了无尽剑意,吹到人身上便像是被剑尖挑开皮肉劈刺下去般地疼。苏漾张开灵力屏障,手中长剑刚刚警觉出鞘,便见到一群噬兽自四处匍匐接近。 这下子,就算是再迟钝,也该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苏漾看了一圈四处的噬兽尸体,长长出了一口气,朝那人拜了一拜,“道友救命之恩,云境苏漾感激不尽。敢问道友尊姓大名,来日必将备厚礼以谢。” 她话说得十足十诚恳,手心握着的灵气珠却并未收回去——那人方才出手那一下,怕是有邀天期的能耐。他并未朝她施加威压,修为又在她之上,她看不出他究竟是什么境界。 只是,沧泽所有邀天期大能,她不说都见过,多少是都听过一遍的,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位? 云境就只一家姓苏,她这话算是自报家门了。 司景行的视线淡淡扫过她握着的手,“救命之恩谈不上。公主剑意无匹,足够自己应对。” 他绕过了名字的回答。 苏漾眉头微皱,下一刻,眼睛却倏而睁大——眼前这人修为突然暴跌,一路跌下几个大境界,最后将将维持在元婴中期。就连他运转在身周护体的灵力屏障都眼见着单薄下去许多。 而他面色不改,似是毫无所觉。 苏漾下意识上前一步,去摸他的脉门,“你受伤了?” 她一时着急,把他当成了自家人,这动作全然没过脑子,等反应过来时,手已经伸了出去,抓住了他手腕。 修道之人,脉门是不好随便给人抓的。 苏漾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动作一僵,收手也不是,不收手又多少有些唐突。 她也没想到只是下意识地抓了一下,还真让她抓到了。 他都不会躲的么? 司景行垂下眸子,看着她的手。 苏漾清了清嗓子,正儿八经试了试他脉,却并未觉出哪里有灵气淤堵之象。 许是看出她的疑虑,司景行适时开口,声线低沉,“方才那一击用尽了灵力,短时间内会跌到元婴修为,过几日便好了。” 苏漾一怔。 她也灵力枯竭过,但大多是发一场高烧罢了,只要及时将灵力补充起来,不会有什么大碍。 再说,大境界间可谓是天堑,一旦上到新境界,除非道心破碎伤及神魂,不然断不会跌下大境界。 怎么会有人灵力枯竭后,修为一连倒跌几个大境界的? 思及此,她突然灵光一闪,记起一个人来。 惊天境,魔神司寇钧善的那半神魂,司景行。 她在学堂修习不同境界的区别时,司景行曾作为典型例外出现在书上。 司寇钧的修为甚至不能以邀天境来衡量,但司景行神魂不全,就像是个缺了底的篮子,即便原身修为再深不可测,也装不住多少灵气。是以平日里他堪堪维持在破心境,尽全力时短期能达到邀天境修为,但灵力枯竭得很快,枯竭后只能维持在元婴境。 元婴境而已。 猜到了他的身份,苏漾暗暗松了一口气,嘀咕了一句“怪不得。” 司景行似是没听清,抬眼看她,“什么?” 苏漾一挑眉,“怪不得我没见过你。若是见过,轻易不会忘。” 听到这话,司景行轻咳了一声,瞥了她仍抓着他忘了松开的手一眼。 苏漾为了掩盖尴尬,干脆将他的手翻过来,把另只手里抓着的灵气珠一股脑塞到他手心,才收手回来,慢慢道:“我这回带的灵气珠少,眼下只剩这些了,于你而言大概只是杯水车薪,但稍微补充一点灵气,兴许能好受一些。” 司景行深深看她一眼,“多谢。” 苏漾看着他修长的五指捏碎灵气珠,似是又嗅到了那阵沉沉香气。 灵气短暂充盈在他身周,又迅速干瘪下去,像滴水落入干涸开裂的塘底,半点涟漪都未打起。 头一回见到这场面,苏漾难免有些担忧,“你……” 司景行闻声抬眼望进她眼底。 明明是初见的陌生人,就算他刚救过她一回,也仍算是不知底细。可她眼底关心不似作伪,那情绪太过真实,司景行像是被灼了一下,移开了视线,“无妨。出了剑冢,过几日便好了。” 许是两人在这耽搁的久了一点儿,苏漾的耳尖动了动,从远处的风声中听出了些不祥的征兆。 剑冢之中,能大片存在的,唯有噬兽。 苏漾皱了皱眉,噬兽数量本也不算多,她这是什么运气,能接二连三碰上。 司景行也察觉出了周遭的不对劲,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压低了声快速道:“噬兽的尸体在这儿,会不断引来新的噬兽。” 苏漾看他一眼,掂量了一下现下两人的实力,当机立断伸手拉住他手腕,“跑!” 她的神识铺陈开,一面拉着司景行跑,一面寻找着庇身之所,不知跑了多久,她眼眸一亮,指着前方一座山头,回头对司景行道:“前面有个山洞,我们先进去避一避。” 有噬兽追着他们跑了一段,终于意识到与其追眼前不一定能追得上的猎物,不如回头吃同类现成的尸体。 苏漾拉着司景行好不容易跑进山洞里,她撒开他手靠在岩壁上,喘息了好一会儿。 她已经许久没遇到过险境,今日这一日便算是把先前欠下的刺激补全了。心在胸膛里跳得厉害,血液不断冲击着,苏漾笑起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一只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递到她眼前,她抬头看过去,恰恰撞进司景行的眼底。他有双很好看的桃花眼,因着方才被她拉着这一通跑,眼尾微微泛了些红,认真看过来的时候,仿佛能丝丝缠绕住她。 几乎是同时,他身上的香气也跟着传过来,若有似无。 苏漾抬手拉住他递过来的手,任由他将自己一把拉起来。 岩壁确实有些凉。 两个人各自平息了一会儿,苏漾在洞口处设下结界,又用旁边的藤蔓掩盖好洞口。 已是月上中天。 司景行看她做这些,不免带了几分探寻问她:“剑冢的出口在何处?” “我刚要问你,”苏漾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你竟也不知道?” “你不是来剑冢求剑的?”司景行一愣。 求剑之人寻到剑冢入口,只要求剑的心智足够坚定,在剑冢内便会得到指引。 “我一个化神境,哪敢来剑冢求剑?”苏漾眼眸一眯,“你久居惊天境,怎么会不知道剑冢出口?” “我无事来剑冢做什么?”司景行反问道。 苏漾被他一噎,想起来司寇钧是有本命剑的,诛天一战后,那把魔剑坠入剑冢深处,再无人得见。 司景行是以白虎为躯,脱离了原先的身体,本命剑不会再认他,他也无法另寻新剑。 这么说来,剑冢也算是他的伤心地,他不入剑冢,也是情理之中。 司景行见她久不接话,又解释道:“方才没留意,不知怎么就走了进来。” 她点了点头。她对司景行的顾虑防备几乎被全然打消,尤其他如今比她低了一个大境界,不会造成什么威胁,苏漾彻底放下心来。 毕竟他是为了救她才灵力枯竭,那她必然要将人好好从剑冢带出去。 只是眼下当务之急,是怎么度过今夜——这山洞太潮太硬,委实不怎么舒服。 苏漾从乾坤袋里掏出大大小小一堆东西,将山洞填得满满当当。 她拿出床榻时,司景行只是挑了下眉,直到她连浴桶都拿了出来,司景行环顾了一圈四周齐全甚至有些奢靡的陈设,一时无言。 苏漾抛了一把水珠进浴桶,水珠顷刻间便化作一桶清水,她又扔了火珠进去温着水,才腾出空来解释道:“我来惊天境一两日回不去,就提前在乾坤袋里装好了这些。” 其实她的乾坤袋里一直装着这些,出门在外,也断不能委屈了自己。 看出她要沐浴更衣,司景行自觉道:“我出去看看。” “哎!”苏漾叫住他,从乾坤袋里翻出一只通体润白的灯烛,响指一打,白烛上便陡然燃起一簇小火苗。 她将灯烛硬塞给他,只道:“外面太黑了。”——也不知剑冢中还有没有别的猛兽,她这只灯烛看似寻常,烧起来时却有震慑野兽的作用,他眼下没什么灵力,带着它出去她放心些。 司景行的目光在灯烛上一停,从善如流接过来,道了一声谢,便秉烛走了出去。 她沐浴须得一段时间,他一时无聊,便走远了一些。 剑冢中荒草丛生,草窜到半人高有余,最易遮蔽视线——寻常人都会绕着走,谁知道那草丛下藏着什么东西。 可司景行却浑然不觉似的,只选定了一个方向,避也不避往前走,甚至百无聊赖地随手拨了拨身旁草穗。 起了风,噬兽的吼叫声被风远远送来,显得格外瘆人。风过树梢,叶片唰唰响作一片,若有精通音律的修士来听,便会发觉这叶片之声在无形蚕食着听者的理性。 不止如此。 剑冢的夜里潜藏着无数危机,来求剑的修士只消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所以他才这么喜欢夜间来剑冢闲逛。 毕竟惊天境的其他地方都太无趣了些。 司景行垂眸看向手中灯烛。 烛光在这浓稠到窒息的夜色中显得有些微弱,可依然固执照亮了他身周一圈。 在这样的夜里,未免太不合景,显得有些碍眼。 他“啧”了一声,抬手在烛火上一晃,食指和拇指往下一压,生生将火焰捻灭。 四周霎时沉入黑暗中。 这烛火一灭,远处便有异动,草丛低伏下去又迅速弹起——有什么正快速朝他这而来。 司景行一眼都未瞥——算着时间,是时候往回走了。 他身后不远处,一只身躯庞大的噬兽低低吼叫着,盯着他的背影犹豫了片刻,还是伏低身子退了回去——它只有野兽的本能,而此刻它的本能告诉它,前头不远处那猎物的气息极为危险。 谁是猎物,犹未可知。 苏漾动作很快,洗好后便从山洞探出脑袋去叫司景行。 司景行正在山洞前不远处,手执她给他的灯烛,烛光缱绻,映着他侧脸,愈发显得他如天上谪仙。 苏漾换了一身石榴红的留仙裙,垂鬟分髾髻下半散的发丝乖顺披在她肩侧,她从山洞里探出半个身子,冲他招招手,眉眼一弯,“我好了。” 司景行随她进去,扫了一圈四周。 她甚至为他也准备了一张软榻,两张床榻分在山洞两侧,中间摆了碧玉屏风,又设了一道结界。还在她那半边的一处角落里圈了个小结界出来,结界里放了些灵草,还有只浑身雪白的小兔子。 第4节 今夜外头必然会有噬兽出没,既然只能待在山洞里,还不如睡一觉养养精神。 苏漾将配剑放到枕边,躺到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同司景行说了会儿话,便睡下去。 山洞里的蜡烛被吹熄,寂静和黑暗霎时涌上来。 在密不透风的夜色里,司景行翻身侧躺,半支起头,漫不经心地朝苏漾的方向定定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事情至此,似乎比他所设想的,还要顺利。 第3章 “公主?公主醒醒。” 苏漾皱了皱眉,迷迷糊糊地刚抬起眼皮,便被扶着坐起身。辰满将丹药送到她嘴边,絮絮道:“望南姑姑嘱咐,要看着公主按时服用,公主近几日切记不可太耗费灵力,本就虚着,耗费太多,更不容易养起来了……” 苏漾人还没全然醒过来,就着她手恹恹将丹药服下,便又滑进了被子里。 公主刚渡过雷劫,该是还未休养好。辰满噤了声,轻手轻脚收拾好退了出去。 苏漾躺在床榻上,却渐渐没了睡意。 她昨晚睡得并不好。许是日有所思,昨夜她的梦境一个接一个,将她当年和司景行在剑冢中被困的那三个月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乍一醒来,只觉得累。 她起来打坐调息了一日,不知不觉天就又黑下去。 入了夜,山门那终于有了信儿,有人来报说神君已至山门处,问苏漾要不要放进来。 苏漾冷笑了一声,说过的话都能忘,倒也不见他忘了回来的路怎么走。 她虽未开口,底下的人却立马明白了她意思,恭敬退出去的同时,不由得替神君捏了一把汗。 神君平日里待人和善,性子温柔沉稳,对公主照顾得事无巨细,连相貌都是放眼沧泽独一份儿的好看,除了身份有些尴尬,旁的同公主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虽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儿,但他们这些当下属的,自然还是盼着公主同神君琴瑟和鸣得好。 司景行行至山门前,抬头看了高高挂着的长明灯一眼。长明灯照亮了山门前的路,也将他的影子压成脚下的一团。 他本没打算回来,只是昨夜里接了苏漾的传音玉牌后,不知为何,心下总有些烦闷。 他静静站在门前等了一会儿,却只等到有人在上头朝他恭敬行了一礼,神色略有些为难同他道:“神君,公主有令,无论是谁,近些日子一律不开山门。” 这话说得委婉,只在“公主”那两个字上咬了重音,司景行立刻便听出话中之意。 他这是又不知怎么惹了苏漾,她特意传的令,不许为他开山门。 他神色似乎落寞了一霎,继而抬头冲那人笑了笑,道了一声“辛苦”,却在转身离开的那一刹,眸中情绪瞬间平息下去。 天又飘起了雪。 司景行心思飞转,终于记起来昨儿是个什么日子的那一刻,脚下步子一顿,眉微微皱起来。 他大可以回去站在山门外等着,等上一夜,以苏漾的性子,迟早会心软放他进去——但这不是上策。 司景行拿出乾坤袋,在里面略一摸索,找出一只白瓷小瓶。 惊天境有株约莫十人合抱粗的古木,枝繁叶茂上可通天,只消划破一点树皮,便能渗出“通天露”来。 通天露对巩固境界精纯灵力大有裨益,只是通天树上藏着大片鸱鸟,鸱鸟攻击性极强,造成的伤口又难以止血愈合,是以通天露并不好得。 而他手中,恰恰就有一小瓶。 他缩地成寸,几步间转到忘忧山山阴处。 为以防万一,公主府里修了暗道,这儿的山脚下恰有一个暗道出口。只是因着怕被追踪,暗道所用砖瓦上皆缚了符咒,入暗道后便用不得灵力,从公主府中往下走还好,他要逆着回府,便要一步步走过数万级石阶。 暗道的位置除了他和苏漾,也就只有望南姑姑同辰寒辰满知晓了。是以无论如何,这里不会有人阻拦他。 司景行站在暗道口,眸色一冷,抬手往下一压,周身灵力倒转,翻腾后迅速枯竭。倒转的灵力如刀刃般在他身上留下细密的伤口,他力度控制得极好,伤口并不显眼,能被外袍完全遮盖住。 暗道口的灵石感知到被认可的气息,缓缓打开。他抬步走进去,顺着石阶,一步步向上攀爬。 不过两步,身上便绽开点点血迹。 苏漾在房中抱着小白,自己同自己对弈。 辰寒在一旁守着,看见她将兔子揣在怀里当暖炉的样子,一时没忍住笑,“公主若是冷,房里再添一些火珠?” 苏漾下意识道:“不冷。” 辰寒却自顾自取了一大把火珠出来,屋子里霎时便煨得热乎起来。 修道之人,尤其是到他们这个境界,若非身子不适,是不会再有冷到热到的时候了。 但苏漾不同。她尚是一枚龙蛋时,便因先天体弱延误了破壳,即便是后来天材地宝地给补了回来,幼年时也还是体虚惧寒,长大了才好些。 苏漾打小就要强,就算是冷也从来不肯承认,甚至于旁人若是说她冷,她还要气恼。 辰寒摇了摇头,也就是自己从小就一直跟在公主身边,不然真是难琢磨透公主的习惯。 夜深了,苏漾懒懒打了个哈欠,将未尽的棋局推到一边。 辰寒上前一边收拾,一边问她:“山门传的信说是神君早便走了,公主还要等下去么?” 苏漾捋着小白的毛,语气里有种有恃无恐的气定神闲,“再等等。” 他不会真的走的。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同山门那儿知会一声,今夜他若再来,便让他进来。” 外面下了雪,又起了风,她也不可能真的将他晾在外头一整夜。 辰寒刚应了一声,便听见房门外有脚步声响起,低沉的嗓音穿过风雪,“不必传信了。” 司景行走到房门前,他里衣已被血迹点点晕开,像副九九梅花消寒图,任梅花一瓣一瓣染上艳色。好在外头套的是件玄色广袖袍子,乍看上去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 只是一时失血过多,连带着他嗓音都带着虚。他轻轻叩了叩门,唤了一声“漾漾”,紧接着推开了房门。 这一阵儿风雪偏急,他推开门,风雪便跟着灌了一些进去,细碎的雪在门前暖色的灯烛下纷扬开,恰似阳春之时落下的飞絮。 他从暗道出来后,这一路行来,肩上亦落了薄薄一层雪。房里被火珠煨得暖洋洋一片,几乎是进来的刹那,他肩上的雪便消融掉,濡湿了他肩头衣裳。 辰寒见状,默默退了出去,将房门从外头关好。 屋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苏漾揉了一把小白,这才抬头看他。 她正坐在案几旁,一身石榴红袄裙的少女怀中抱着雪白的兔子,夜明珠偏暖的光照亮她的脸庞,她五官本就袭了龙族一惯的明艳,却美得更含蓄一些,更像一幅写意的山水画,多添一笔显得赘余,少一笔又勾勒不出意境。 而她笑起来的那一霎,山水画便灵动起来,摄人心魄。 司景行垂下视线,看她怀里的那只小兔子。 苏漾将小白放下,站起身,“我都忘了府上还有条暗道。” 她慢慢走到司景行身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等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等到他再开口,末了轻轻叹了口气,“司景行,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虽说他解释了她也不一定会消气,但总好过什么都不说。 司景行抿了抿唇,从乾坤袋里拿出那只白瓷小瓶,递到苏漾面前,“你刚入洞虚境,须得稳固境界。” 苏漾定定看着他,他也便一直将瓷瓶举在她身前,两人隐隐僵持着。 他们其实离得很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被风雪吹冷的身体隐隐透出的凉意。那股安神香一般的冷沉香气又萦绕过来,若隐若现着,但这回却好像混进去了什么别的气味——苏漾还在气头上,一时没分辨出。 过了好一阵儿,司景行先移开视线,将白瓷小瓶往一旁的案几上一搁,低声道:“今夜我去书房,你记得把它喝了。” 他将瓷瓶往案几上放的那一刻,一滴血珠顺着他手腕滑下,恰恰滴落在案几上。他动作似是僵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收回手时顺便用袖子抹去了那滴血——他反应极快,一切不过是一抬手间。 紧接着他便转身,急着要走。 苏漾眉头一皱,在他转身的那刻抓住他手腕,不由分说将袖子推上去一截。 露出的手腕处有几道血痕,显然是新伤,连血都未止住。她扯这一下许是用力大了些,又有血顺着淌下来,甚至濡湿了她扣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 司景行只垂眸看着她,一声不吭。 苏漾倒吸了一口凉气,三两下将他外袍扒下来,却在见到他被血渗得斑驳一片的里衣时不自觉停下动作。 她像是怕弄疼了他,轻轻去拉他衣带,拉了两三次都未能拉开。 “漾漾。”司景行低声唤她,用尚还干净的那只手拉开她的手,“小伤而已。” “小伤怎么会还止不住血……”她眼眶已经泛红,抬眼望过来的刹那,似是想通了什么,猛地看了案几上那只白瓷小瓶一眼,“你去取通天露了?” 这伤口瞧着像是鸱鸟造成的,难以止血。何况,他的境界又跌回到了元婴,周身灵气死气沉沉的,该是已经枯竭。 苏漾心一慌,咬紧了下唇,仍去扒他里衣,“我渡灵力给你,先将血止住。” 司景行拉住她手,“不碍事,我去泡一会药浴便好了。” 苏漾终于镇定下来。府上分门别类备了许多丹药,药浴虽是治标不治本,但胜在见效快,他这身伤须得快些止住血。 司景行拿了块帕子,慢慢将她指缝间沾上的血迹擦干净,“本以为能赶回来的,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苏漾一颗心都牵在他的伤上,哪还有功夫听他解释,一把将帕子抓到手里,推他往外走,“我叫辰寒备水备药,先将伤口处理好再说。” 司景行笑了笑,在踏出房门前回头示意了一下案几上的瓷瓶,“记得喝。” 苏漾在房里等他回来,坐在床榻边,拿起瓷瓶在手里摇了摇,打开饮下一小口。 她突然觉得方才是自己太不讲道理了些。怎么能什么都不问,就将人关在山门外?他还带了一身伤,要从暗道一步步走回来……那样远的路,伤口必然会不断被撕裂。 想到这儿,她身上似是也跟着一疼。 她又想起昨夜传音玉牌里他疲惫的声音,顿觉一切都说得通了——他不是忘了,是为她去取通天露,受了伤没能来得及赶回来罢了。 司景行回房的时候,苏漾已经躺下了,听见他进门,立马半支起身子,托腮看他。他换了一身里衣,这回雪白的面料上不再有血渍沁出,她这才放下心来。 司景行躺到床榻的另一边,一抬手熄了满屋灯烛。 紧接着,他便听到身旁一阵窸窣,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覆到他手上,指尖不经意划过他掌心时,带来细密的痒。 苏漾小声同他认真道了一声:“对不起。” 她吸了吸鼻子,态度十分诚恳,“我不该什么都不问,就把你关在外头的……” 司景行反扣回手去,同她十指交叠。 苏漾整个人凑过来,同他相扣的那只手挠了挠他手背,问道:“疼得还厉害么?” 她本想抱抱他的,但怕他身上伤口太多,好容易才止住的血,她一碰,又该裂开了。 第5节 “不疼。”司景行抬手,虚虚抱住她。 这句他倒是没骗她。这点疼痛,与他神魂撕裂日日夜夜所受的煎熬相比,当真不算什么。 “唔。”苏漾应了一声,心里却完全没信——那么多的血,足以想见是多么重的伤,如今只是将将止住血,怎么可能不疼。 何况……她还害他在暗道里走了那样长的路。 她想了想,突然紧了紧同他交握的手,“司景行。” 她将另只手握拳,伸到他眼前,“打开看看。” 司景行十分配合,轻轻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打开,在最后一根手指也打开的那一霎,似有星光自她掌心而出,倏而铺陈在他眼前。 像落进了迢迢银汉,星宿在眼前亮着莹莹微光,随呼吸明灭,触手便可及。 他低低笑起来,“果然是进了新境界,幻术都精进了不少。” 像从前无数次,只要他难受,苏漾便会换着法儿地变幻术来哄他,说是转移了注意力,就不会那么难熬了。 苏漾瞪他一眼,声音里不觉带了两分委屈,“总不能一直变一样的幻境,你会看腻的。” “不会。”他说完,似是觉得没什么说服力,又补了一句:“只要是你变的,看多少遍都不会腻。” 苏漾哼了一声,全然没信。 像只鼓足气的小河豚。 司景行又低声笑了,没忍住抬手捏了捏她脸庞,似喟然般道:“漾漾,我很喜欢。” 司景行那双桃花眼本就显得温柔多情,在一片朦胧的夜色里尤甚。他身上的香气随着热度丝丝缠绕过来,香是淡香,又混了一丝草药的青涩气息,明明并没什么强烈的攻击性,可等苏漾意识到时,他的气息早将她身周一寸一寸侵占了个完全。 苏漾本是望着他眼底,听到这句话后,脸上霎时热得吓人,慌乱移开视线。 他的热度和气息的存在感突然变得明显起来,苏漾咽了一口唾沫,往旁边挪了一点儿,小声道:“睡罢。” 有他在身边,连安神香都省了,她闭上双眼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司景行慢慢从她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半支起身来看她。 他看了许久,才探出手去,手顺着她脖颈向下,轻轻从她衣襟里面拽出颈间戴着的双鱼玉佩。 玉佩上还染着她的体温。 司景行轻轻摩挲了玉佩一下,那玉佩在他触碰到的刹那,竟微弱地亮了亮。 他盯了那枚玉佩一会儿,眸中情绪晦暗。直到玉佩在他手中慢慢变凉了一些,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松开手躺回去。 第4章 苏漾这一觉睡得踏实,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司景行正在榻下蒲团上打坐,见她醒过来,起身坐到榻边,将她抱坐起来。 苏漾靠在他怀里,许是渡劫的劳累还未全然消去,她懒懒散散地还想睡,刚要滑回被子里,便被他箍住。 司景行有些好笑地捏了一把她脸,替她顺了顺乱糟糟的头发,“醒醒,再不起,愈发睡得没精神了。” 苏漾回抱住他,手刚环在他腰上便陡然惊醒,忙收回手来问他:“伤口还疼吗?” 司景行将她衣裳拿过来,一件件替她穿上,“好多了。” 他轻飘飘将这个话题揭过去,问她:“待会儿想吃点什么?” 苏漾配合着穿好衣裳,想了想道:“吃点甜的。” “好。”他声音温温润润,带了些宠纵的意味,将她最后的衣带系好。 其实修士早在筑基期便已辟谷了的。只是她一向嘴馋,兼之小时候体弱,又不爱日日吃丹药,望辰宫里便将滋补养身的灵草仙果换着法儿地做成吃食,哄着她吃,一来二去,便养成习惯了,闲来无事的时候,总要吃点什么打发打发胃口。 说起来,从当年她和司景行被困在剑冢时开始,司景行便能日日给她做这些吃食。她乾坤袋里什么都有,他又好似什么都一学便会做,做得又似乎分外美味一些,在剑冢那三个月旁的不说,她嘴倒是被养刁了不少。 后来两人成了亲,她更是被惯得只愿意吃他做的,只可惜司景行不是日日都同她在一处。 司景行端了刚做的樱桃酥酪进来时,苏漾已经将自己收拾妥帖,乖巧坐在桌案边等着。 酥酪有些凉,又是冬日,他便只拿了一小琉璃盏——总归她吃东西也不是为了吃饱,尝尝味道解馋便罢了。 苏漾接过琉璃盏,舀了一勺酥酪送进嘴里,舒服得眯了眯眼。 她吃到最后一勺时,听见辰寒在外头唤了一声“公主”。 苏漾放下银勺,扬声道:“进来。” 辰寒进来冲司景行福了福身,转头对苏漾道:“公主,外头来人了,已被拦在山门下。” 苏漾眉一挑,“谁?” 辰寒看了司景行一眼,面露难为,支吾道:“只来了一位。” 她这般答非所问,司景行轻轻咳了一声,主动道:“我去书房看看。” 苏漾正因着昨夜没为司景行开山门而心怀愧疚,闻言当即对辰寒道:“直说就是,支支吾吾什么?” 搞得好像她真的瞒了司景行什么一样。 辰寒心一横,径直道:“是渊境太子,已在山门外等了一炷香了。” 苏漾下意识看了司景行一眼,正巧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辰寒继续道:“渊境太子说,”她顿了顿,一五一十将陆昱珩的话学给苏漾听,“将昔日同窗好友拒之门外,这莫非就是云境的待客之道?” 苏漾看着司景行下意识想说的那句“不必开门,他等不了多久,自己便走了”就这样硬生生堵在喉咙里。 私下里,她同陆昱珩是旧友,但陆昱珩先提及两境,这就并非是能随她所欲解决的了。 苏漾又看了司景行一眼。虽说她和陆昱珩之间当真是清清白白,但她拿不准司景行到底是如何作想。 她清了清嗓子,开口气势就先弱了三分,“莫非他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司景行轻轻笑了笑,貌似十分善解人意地询问道:“我先去书房?” 苏漾迟疑片刻,还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既然不是以陆昱珩自己的名义来访,两境之事,还是叫司景行离远些得好。 看着司景行走出去,苏漾理了理衣衫,在外头加了一件披风,领着辰寒辰满去山门迎客。 她亲自带人去迎,给足了陆昱珩面子。 苏漾一路行至山门前,在两旁高塔上守山门的两个元婴期修士远远见了她便下来,对她行了一礼,“属下参见公主。” 她一抬手示意他们起身,“开山门罢。” 两个人却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如实对苏漾道:“公主,渊境太子已经走了。” “走了?!”苏漾心一梗,“什么时候走的?” 她费了这么多劲,还将司景行支去了书房,以为他是有什么正事儿同她说,结果他竟已经走了?! 这么多年不见,陆昱珩还是如当初一般,动辄便能将她气得牙痒痒。太久不见,她都忘了,他惯爱用两境来压她,哪能有什么正经事儿。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恭谨递上一颗珠子,“渊境太子离开前,叫属下将这留像珠呈给公主。” 辰满从那人手中接过来,检查了一遍后交到苏漾手中。 苏漾拿着珠子在手里颠了颠,张开了自己的小领域,才在留像珠上一抚,唤醒了其中的画面。 她本是怕陆昱珩真的说什么正事儿,才张开领域,确保只有自己一人能看到留像珠里的内容,可当留像珠中画面出现,他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时,她便意识到自己又多虑了。 珠子里的影像不过是她山门前,他的声音虽在,但并未将自己的身影录进去。她听见陆昱珩漫不经心地“啧”了一声,继而道:“苏漾,你叫我等了这么久,是想见我的心不诚啊。” 苏漾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她何时想见他了? 似是料到了她现在的反应,画面抖了一下,而后一张大红的请帖在画面里一闪而过,苏漾认出来,那是自己大婚时向曾同窗过的各境少主递去的。 陆昱珩清了清嗓子,并未从头开始念,只念了最后那四个字——唯盼君至。 他顿了顿,似是认真品了品这四个字,带着笑意的嗓音再度响起:“不是盼着我来么,如今我来了,你欠的这顿酒,不打算补上?” 若是他人在她面前,苏漾怕是会敲开他脑壳看一看里头都装了些什么。 陆昱珩一锤定音:“五日后,就选你们云境最负盛名的那座云归处罢,你请我喝酒。” 云归处是云境最负盛名的酒楼不假,年少无知的时候苏漾确实也曾许诺过他,若是他得空来云境,她便带他去尝尝云归处的菜。 谁成想这个得空,一隔便隔了好多年。论起来这次不过是他第二次来云境,第一次来的时候,他是来同她确认是否真的是她自己要取消婚约,他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怕是连云境到底是什么样子都未来得及看清。 陆昱珩在那个“你”字上咬了重音,慢悠悠又补了一句:“你若是不来,我便要去望辰宫讨这杯酒喝了。” 话音刚落,留像珠的光泽黯淡下去。 苏漾撤了领域,有些头疼地捏了捏额角。 陆昱珩好不容易来一趟云境,于情于理,她确实该去陪他到处逛一逛看一看。只是,她毕竟是成了婚的人,而她和陆昱珩之间也确实曾有过一纸婚约。 不过——她转念一想,她和陆昱珩都能坦坦荡荡,她若是在司景行面前遮遮掩掩地拼命避讳,反而让他误会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心里想着事儿,不知不觉便晃荡到了书房。 司景行正在书案前看什么,见是她进来,便又继续低头看下去。 苏漾往他书案前凑了凑,见没吸引住他的注意力,索性强行捧着他的脸,让他看向自己,开口问他:“我和你的书册,哪个更好看?” 她的胳膊撑在书案上,视线与司景行平齐,这样一对视,反倒是她先败下阵来。苏漾刚想收回自个儿的手,没成想双手被他伸手牢牢攥在手中,将她整个人往前一拖,紧接着唇上一软。 他隔着书案倾身,蜻蜓点水般吻在她唇间。 她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 司景行抬手,不轻不重地按了两下她的唇珠。温暖干燥的指腹落在她唇上,带来令人震颤的痒,却不带任何□□的意味。 司景行收手,将眼前的册子举起来展给她看。 苏漾这才发觉,他方才在翻看的,是她的画册。 他常常为她画画,慢慢画得多了,便订成一本画册。 苏漾接过来,随手翻了几张,画中女子神韵当真与她分毫不差。 她赞叹一声,认真夸道:“出神入化。” 第6节 司景行摇了摇头,笑着看她,“画不出你万一。” 他话音一转,似是不经意间随口问道:“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我过去的时候,陆昱珩已经走了。”她顿了顿,试探着说:“他留了留像珠,在里头说我还欠了他一顿酒。” 司景行抬眼看她,只“嗯”了一声,叫人听不出喜怒。 苏漾索性直接说:“五日后,我在云归处请他喝酒,就当是补上了我们大婚时他没来喝的那顿喜酒。” 她刻意将“我们”和“他”说得分明,果然看见司景行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苏漾琢磨了一会儿,期期艾艾问:“你要不要一起?” 她知道这话问得别扭,可她单独同陆昱珩见面,似乎有些不妥——但若是再加上一个司景行,这场面似乎更不妥了。 毕竟他一向不爱同人打交道,成婚这三年,除了他作为云境驸马必须要出席的场合,旁的时候,无论公私,他都是能避则避。 司景行正在低头收拾书案上的书册,闻言眸光闪烁,抬头看她时就只剩下光明磊落的信任,“你们二人叙旧,我去不妥。” 他微微一顿,又补了一句:“记得早些回来。” 苏漾点点头,抱住他一只胳膊,顺着手腕将袖子捋上去,翻来覆去地看他身上的伤。 他胳膊上的伤还算是轻的,昨夜里泡过药浴后,便愈合了薄薄的一层,只是仍泛着紫红的血痕,在他苍白肤色映衬下格外触目惊心,好似戳一下便会再度裂开。 苏漾“嘶”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抬手覆在他伤口上,一团温润灵力顺着她掌心流入他体内,那道伤痕眼见着好了不少。 司景行神魂残缺,于修炼上本就像是竹篮盛水,体内承载不住多少灵力,一旦受了伤,很难自行以灵力滋养伤口,而没了灵力滋养,靠丹药和药浴始终是治标不治本。 他这情况,就算是用灵气珠积聚灵气,没人慢慢引导着灵力走过他四肢百骸,也无甚大用。 苏漾索性拉着他坐下来,同他两掌相合,不断引自身灵力入他脉门,沿着他筋脉游走周身,再慢慢汇入他伤口处。 若是常人,如此一遭伤便能好大半,可对于司景行,这便像是涓涓细流自干涸河床而过,还未及汇入汪洋,便早早渗入河床,消散无痕。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苏漾感知到灵府中的灵力不再能随心所欲地源源而出,才收了手。 司景行睁开眼,颇有些无奈地看她,“就算不用灵力养,这伤也会好的,多费些时日罢了。” “多费些时日,你便要多疼几天,我也要跟着多心疼几天。”苏漾感知着体内灵流,发觉方才一不留神透支得有些厉害,面上却丝毫不显,仍笑着同他打趣道:“就算不体贴自己,你也权当是体贴体贴我。” 司景行站起身,朝她伸出一只手。 苏漾却没接,只道:“我在书房看会儿书,你去瞧一眼小白,这时候该喂了。” 司景行不疑有他,转身走出书房。 看着他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苏漾慢慢撑着书案站起身,眼前陡然一阵晕眩。她眼疾手快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把灵气珠,数都没数,悉数捏爆,扶着书案喘息了一阵。 第5章 苏漾回房时,司景行正抱着小白,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它耳朵。 她已经缓过来那一阵儿,灵力重新充盈在灵府之中,除了有些乏累,并没有旁的不适感,是以司景行也并未察觉。 苏漾看着他怀里乖巧趴着的小兔子,想起来什么似的,开口道:“小白久不开灵智,寿元还是太短,过几日我打算带它去驭兽门,为它洗髓。” 洗髓是将灵兽神魂从躯体里暂时拘出来,而后将兽身灵脉打通,再将神魂引回——相当于是以外力助它通灵脉开灵智,此后便跳出原本的寿元约束。 就算只是针对灵兽,洗髓终究也算是逆天改命,耗费颇大,若无洞虚境修为,难保万全,所以她才拖到现在。 司景行闻言手上不自觉多用了两分力,小白在他怀里不安地蹬了两下腿,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按回去。 他笑着应了一声“好”,顺了两把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的小兔子。 苏漾刚同他说完话,便将自己懒懒摊在床上,连翻个身的力气都不愿使。 司景行蹲下身,将小白放到地上。 小兔子几乎在触碰到地面的那一瞬间便蹦起来,远远跑到一边儿,生怕挨着他似的。 他迅速瞥了一眼床榻上的苏漾,见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并没发觉这边的异样,才放下心来。 司景行走到床榻边,一把将人从床榻上捞起来,“收拾好再睡。” 苏漾没骨头似的顺势倚靠在他怀里,任由他将自己发钗一支支取下,如瀑青丝散落肩侧,被他轻轻拢到一边儿。 苏漾乏得睁不开眼,只感觉到他的手落在自己后颈,轻重得宜地揉捏了几下,而后顺着颈侧滑下去,替她轻轻按着肩。 她靠在他怀里,他身上那股安神香一般的味道充盈在她四周,裹挟着他的热度,心静下去时,还能听见他一声声沉稳有力的心跳。 苏漾回头伸手勾住他脖子,迷迷糊糊在他下颌线上亲了一口。 她肩上按揉的手似是停了一霎,紧接着那只手顺着她脊骨滑下去,停在她腰窝,将她往前带了带。 她同司景行间的距离本就微小到可以不计,被这样往前一带,更是整个人贴在他身上。 苏漾的魂儿早被周公勾去了一半,腰被箍得太紧让她有些难受地皱了皱眉,抬头胡乱在司景行脸侧啄了几口权做安抚,黏黏糊糊在他耳边道:“睡罢。” 司景行半叹了口气,替怀里已经睡着的小姑娘脱下外袍鞋靴,将人塞进被子里,深深看了她无知无觉的睡颜一眼,而后转身去了外间浴池。 苏漾这几日在府上,每日除了同司景行一道打坐调息,便是引自身灵力为他养伤,再背着他偷偷摸摸将自己耗费的灵力补起来——除了第一日她一时心急透支了灵力,伤着了自个儿本就还未稳固的境界,后面她都十分有数,将将能在透支前停下手来。 等到了苏漾和陆昱珩相约的第五日,司景行身上的伤也眼见着要好全了。 要请陆昱珩喝酒这事儿,苏漾是早便同苏浔知会过的,云归处那边儿也做了一应准备。 这日她替司景行养完伤后,才略收拾了一番,往云归处去。 因着是私下见面,她没带人来,只自个儿骑了不黑过去。他们两个身份特殊,云归处上三层被清了场,却仍灯火通明着,在中下三层的喧嚣映衬下,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宁静。 苏漾自认来得不算晚,可当她远远看见窗边那道久违了的身影时,竟诡异地回忆起了当初在学宫,她迟到被陆昱珩抓包时的心情。 窗边那人一身绀青色的袍子,一条腿屈着踩在窗沿,另条腿晃在窗外,整个人懒散倚着窗棂,手上把玩着一把白玉酒壶,远远见她来了,朝她这儿遥遥举了一下酒壶,而后利落翻身进了房间里头。 苏漾被云归处的店家亲自恭敬送到门口时,陆昱珩已在里头将酒斟好。 门在苏漾身后关上,隔音结界包围着整个房间。 他分毫没有许久不见,再见面时应当先客套一番的自觉,十分熟稔同她道:“久等你不来,我便先要了一壶酒来尝尝。” 苏漾走过去,端起酒盏嗅了嗅,笑起来,“眼光倒是不错。” 陆昱珩看她一眼,“我的眼光,何曾差过。” 苏漾坐下来,不过片刻,店家便将酒菜上齐。 陆昱珩是第一回 来,苏漾便将云归处的名菜统统要了一遍,如今在两人面前摆了满满当当一桌。 苏漾耐着性子介绍过两道菜,见陆昱珩还是没有举箸的意思,索性指了指剩下的那一大桌菜,简短道:“剩下这些,如你所见。” 她就差把爱吃不吃写在脸上了。 陆昱珩笑起来,盛了一碗羹汤,放到她面前。 苏漾狐疑看了他一眼。从前那么多年,不见他这样体贴过。 她那视线里的怀疑太过明显,陆昱珩自己夹了一筷子菜,慢条斯理咽下去,才挑眉道:“你不会以为我在找你试毒罢?” “难说。”苏漾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 云归处的水准确实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同司景行比起来,还是差了点儿什么。 酒喝过两盏,苏漾轻轻晃着空酒盏,“说罢,找我出来是有什么事儿?” “无事就不能找你了?” 苏漾将空酒盏放下,慢悠悠道:“能,但你不会。” 陆昱珩此人,表面上瞧起来像是个落拓不羁的公子哥儿,凡事皆不放在心上,万物皆入不得眼,实则不然。 在渊境那么个杀人不见血的地儿,他能坐稳这个位子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是个行事随心所欲,无忧无虑的贵公子。 陆昱珩将手中象牙箸一搁,“找你自然是为你好。” “呦,难得。”她给两人各自斟满酒,抬眼看他:“说来听听。” 陆昱珩坐直了身子,正色道:“试炼定下了,在两年后,地点选在惊天境剑冢。” 苏漾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他口中的试炼是什么。 沧泽的惯例,各境境主的子女,按年龄划分成一批批,同一批幼时会统一在学宫听学十年,而后各自回境,在百年后会组织一场试炼,由学宫的问天石卜定试炼的具体地点。换句话说,参加同一场试炼的,全是当年同窗。 百年,于沧泽众人而言,也便就是刚刚成年而已。是以这试炼,便相当于是摸清了各境未来主要力量的深浅。 倒也不能怪她忘了这事儿,其余诸境兴许还对试炼上心一些,毕竟自家少主越出挑,日后便越有一争之力,但云境不欲相争,一向明哲保身,当年苏浔参加试炼时,便在苏篆启授意下刻意隐瞒了实力,最终排名中不溜地混完了整场。 苏漾抿了一口酒,“按说问天石应当提前一年卜定。” “对。”陆昱珩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按说你一年后才该拿到这个消息。” 苏漾垂眸看着手中杯盏,学宫就在渊境,他既如此笃定,那一年后,问天石“卜定”的也必然是这个结果。 只是她不明白,区区一场试炼而已,渊境为何要执意定在剑冢? 苏漾将酒盏一搁,“一年后知道,也不算晚罢?” “晚与不晚,单看你做的什么打算。” 苏漾挑眉,“我不爱打算。” 陆昱珩往后一靠,“你当年在学宫那张扬做派,树敌可不少。剑冢不同别处,本就危机重重,试炼又无人监管,别的打算不说,全须全尾地回来,总还是要的。” 苏漾笑起来,她本是该随下一批入学宫的,是她吵着硬要去,去了后又因着年纪小丝毫不懂收敛,行事张扬又爱闹腾,偏偏修为拔尖儿,一来二去,自然受人忌惮。 但那是年少时候。如今她是刚踏入的洞虚境,昔年同窗已入洞虚境的零零散散也有几个,更何况面前这人已是洞虚大圆满。 于是她只慢慢道:“枪打出头鸟,现在出头的可不是我。” 同陆昱珩这么打太极似地说话太费神了些,苏漾索性径直问他:“你说定在剑冢,总不至于只是为了让你选本命剑更方便一些罢?” 陆昱珩淡淡瞥她一眼,“只能说剑冢同你家那位脱不了干系,旁的也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司景行?苏漾眉头一皱,剑冢之中若说是与司景行有联系的,只有那把不知所踪的魔神剑。 渊境此举若是冲着魔神剑去的,打着试炼的名号集沧泽之力大开剑冢入口,再暗自摸查魔神剑的去向,倒也勉强说得通——只是魔神剑已经下落不明这么久,为何突然闹这么一出? 苏漾知道从陆昱珩口中再问不出什么来,干脆重添了酒,专注于眼前已用火珠温过一轮的饭菜,“这点小事,值得你亲自来一趟?” 陆昱珩将她动得最多的那道菜放得离她近了些,举杯与她轻轻一碰,“事儿是小事,但这杯酒,不是小事。” 他似是有些感慨般轻叹了一声,“当年你说要请我来云归处,没想到,一晃百年都过去了。” 第7节 苏漾努力回想了一下当年的情形。似乎是她那天从学宫逃课跑出来,没跑多远,便撞上了出来逮她回去的陆昱珩。 她平日里在学宫还算勤勤恳恳,但就是关不住的性子,隔上那么一两个月,必然得偷偷跑出来一回。 那月正巧是陆昱珩轮值,轮值的人主要负责看住被外面的花花世界勾住心绪,一个劲儿想往外跑的各境少主——譬如苏漾。 苏漾本以为他要押自己回学宫领罚,没成想他脚下一转,带她去了酒楼。 那日她尝了点酒,有些醉醺醺的,拍着他肩膀同他说,渊境的菜做得不如云境,若他得空,她便带他去一趟云境,去最好的云归处,请他喝酒。 她酒还未醒,两个人便被学宫的教习找到,带回学宫领了罚——陆昱珩因着是轮值,比她足足多受了一倍的罚。 回想起在学宫那段岁月,苏漾眉眼弯了弯,揶揄他道:“难为你还记得。” 陆昱珩毫不客气回了一嘴:“难为你还认账。” 眼见着气氛松弛下来,苏漾的传音玉牌突然亮起来,悬在她腰间不断震动。 是辰满。 苏漾拿起玉牌朝陆昱珩微微示意,起身走了出去。 她刚划开传音玉牌,便听见辰满焦急的声音:“公主!神君不见了!” “问问山门那边儿,兴许是出门了。” “问过了!山门今日一日都未开,房里还有传送符阵的痕迹……” 她这话越说越乱,苏漾开口打断:“你看好房里,任何人不得出入。我这就回去。” 第6章 苏漾快步走回房里同陆昱珩知会了一声,只说有些急事,并没过多解释,转身召来不黑,急急冲忘忧山的方向而去。 她在路上先给辰满辰寒传了信,叫她们仔细将屋里翻查一遍,又给望南姑姑传音,托她张开领域,将忘忧山从里到外搜一遍。 她赶回公主府时,望南同她传音,说忘忧山并无异常,只是看结界波动,有灵鸽进来过的痕迹。 苏漾心一沉,踏进房中。神识铺陈开,果然捕捉到还未散尽的传送符阵气息。 辰满从一边儿跑过来,手上拿了张焦黑残破的纸条,慌张道:“公主,这上头,好像是您的字迹。” 苏漾接过来,这本是张卷起来的小纸条,上头缚了火诀,本是阅后即焚的设计,却不知为何没能烧尽,留下了残破的一角。 那一角恰是字条最后的那部分,已被烧得几近焦黑,只依稀还能辨认出上头龙飞凤舞写着的两个字——速来。 学她笔迹学了个九成九。连她都微微怔了一下,倒也不怪辰满瞧不出来。 司景行怕是也未能瞧出来。 传送符阵应该是同这字条一起送来的——将传送阵绘制成黄符,在燃尽的瞬间可将持符人送至布阵处。 苏漾神色一冷,起手结印,灵气以她为中心汹涌翻腾而起,而后随她重重往地上一拍迅速激荡开,灵气漫过整个忘忧山,持续向外扩散开。 她结的是追踪印,顺着司景行气息而去,只是残存的气息太微弱,她又太心急,不得已只能以灵力大面积追查过去。 好在传送符阵奏效的距离并不远,她闭目感知了一会儿便锁定了方向。 辰满见她睁眼,急急开口:“公主……” 苏漾打断了她的话,“你和辰寒留守在这儿听我传信,叫望南姑姑马上带人寻我踪迹追上。” 话音刚落,她人已缩地成寸消失在眼前。 苏漾顺着追踪印的痕迹追过去,越追越偏僻,最后脚下一拐,进了一片密林。 月黑风高,树叶沙沙作响的间隙,有兵刃相接之声传来。 还有一丝极淡的血腥味儿远远飘过来。 苏漾心一紧,手中长剑出鞘。 与此同时。 司景行深陷在黑衣人的包围圈中,进不得也退不得。 他的灵力早在开始缠斗时便已衰竭,如今不过是强撑着保有最后两分尊严罢了。眼前这群人修为参差不齐,但于他现在而言,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他微微一哂,他们该是也知道,杀了他这副躯壳并无甚大用,虽步步杀招,却并不为取他性命而来——更像是一场漫长的凌虐和折辱。 或者说,是一场试探。 黑衣人初时对他还有几分忌惮,见识了他现如今的水准,互相递了个眼神,便以一种猫拿耗子的心态,慢悠悠地磨着他,一刀一剑剐在他身上。 哪一剑深深刺穿了他的皮肉时,还能听见持剑人不屑的轻笑。 堂堂魔神,昔年手握翻覆沧泽之能,如今也不过是仰人鼻息而活,生杀甚至握在一群无名小辈手中。 司景行不着痕迹地避开要害,步步受制,挨了一身看似凶险实则未必的伤。直到他听见风声送来远处长剑出鞘时极轻的一声“咔”,脚下微微一顿,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笑,生受了横切过来的一剑。 那一剑自他腰腹切下,虽被他抬手一拦,但也深可见骨,瞬息涌出的鲜血湿了衣裳下摆,滴落在地。 苏漾赶过来时,正看见这一剑切下。 她瞳孔一缩,下一刻,洞虚期修为磅礴而出,她眉眼间俱是杀意,冷冷吐出两个字:“找死。” 黑衣人看清她面容后,立马放过司景行,谨慎同她对峙着,慢慢后撤,却被拦在她方才结下的结界中。 这群人中,修为最高的已达破心境,比苏漾高出一个大境界,见她只是一个人孤身寻来,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没松多久。 苏漾长剑一横,身形如鬼魅,快到黑衣人还未察觉她已动手,便有二人捂着脖颈,一脸痛苦仰面倒下。 明明已入春,林子里却像是数九隆冬,鹅毛大雪纷纷沓沓,衬得天地间极静。 司景行捂着腰腹伤口退了几步,靠在树上,饶有兴趣看着苏漾动手。 他早便听闻,云境望辰宫有套不外传的剑法,问雪九式。 望辰宫多以剑修为主,问雪九式的赫赫威名,沧泽本该无人不知。只是云境低调久了,这套剑法久不见人用出来,慢慢也便被抛之脑后。 他还是第一回 见苏漾用最后三式。 最后三式耗费太大,若非全盛状态下,用不好容易损及自身。况且这三式杀意太重,苏漾下手一向会留一线,与她的剑意并不太相符。 但问雪九式的精髓便都凝结在这最后三式里,最后三式剑剑杀招,结界张开后,可见大雪纷然而下,落下的雪都可化作剑意,分不清是剑意化雪,还是雪染了剑气。 司景行伸手接了一片雪,感知到雪片中肆虐的剑意,两指一捻,将剑意生生捏碎。 他有些可惜地轻叹了一声,她剑法学得很好,可惜还是少了些杀伐果决的戾气。 难以成事。 在问雪九式的加持下,眼前这场缠斗格外耐看起来。 司景行静静看了一会儿,黑衣人中洞虚境以下的已然全部殒命,剩下一个破心,两个洞虚中期以上,因为境界比苏漾高一头,还在撑着。 他们不欲与苏漾缠斗,一心想走,只是一时半会突破不了问雪剑设下的结界,只能不断被迫回头。 司景行掐着时辰,若是再缠一会儿,苏漾灵力耗空,吃了境界的亏,怕是要转为劣势。 正这样想着,便觉邀天期威压沉沉压下,林间霎时一片死寂,连不断飘落的雪花都凝结在半空中。 司景行心里有数,该是望南赶过来了。 苏漾感知到邀天期的威压,索性停剑收手,撑着剑低低喘息了一会儿。 望南一步踏入结界中,腕间的咬尾银蛇镯隐隐闪烁。 问雪结界消融开,苏漾长出了一口气,朝司景行这边儿奔来。 余下的三个黑衣人对视一眼。 一个洞虚期的苏漾都能缠住他们,更何况眼下邀天期大能已至,更是插翅难飞。 望南直觉不好,还未出手,黑衣人已纷纷引灵气在体内自爆而亡。刹那间血肉横飞,连一片衣角都未留下。而方才死于苏漾之手的,尸体早在不知不觉间自焚散尽,痕迹全无。 苏漾扶住司景行,方才眉眼间的杀气早散了个干净,眼眶通红一片,像只红眼兔子。 司景行抬手似是想抹掉她脸颊上溅上的血,一抬手发觉自己两手早已满是血污,便硬生生停在半空,只冲她笑了笑,“别哭。” “方才可厉害了,这时候哭什么?” 苏漾不要命似地往他体内灌着灵气,喃喃着:“怎么还止不住血……” 司景行将她扣在自己脉门的手拉开,她又不管不顾地扣回去,他无奈抬头,“看着严重,其实没伤到要害,失点血而已。漾漾,没关系的。” 他这话说完,人却在她怀中失了意识。 “望南姑姑——!” 望南赶过来,先给司景行灌下一瓶药露,又以灵气珠化成的纯灵气护住他筋脉,简单试了试脉,对苏漾道:“公主莫急,神君只是失血过多晕厥,筋脉并未受损,慢慢养着就是,并无大碍。” 苏漾心下稍定,看着司景行被送回公主府,这才觉出胸口淤塞,疼痛难当,捂着心口咳出一滩血来。 望南神色一凛,不由分说拉过她手,一道灵力打进她脉门,脸色愈发黑下去。 她才刚刚跨入新境界,又不算毫发无损,本该好好打坐调息一段时日,平稳将境界稳固住。若是大肆动用灵力,便会外强中干,一时半会倒看不出什么,等到能看出来时,便不是那么容易养起来了——像她现在。 且观她脉象,显然并非今日一日造成,今日这一剑只是最后一根稻草,将她透支了个彻底。 将公主照看成这个样子,她该回望辰宫请罪。 “我没事,先去看看司景行……”苏漾挣扎了一下,却没挣脱。 望南将灵力慢慢输送进她体内,滋养着她方才过度使用而近枯竭的灵流,沉声道:“公主再这样下去,洞虚期修为不保跌回化神期不说,此后于道途上,便算是走到头了。” 苏漾咬了咬唇,没吭声。 望南退后一步,对她行了一礼,恭声道:“此事属下瞒不得了,公主且自己想好,如何同境主境后解释。” 苏漾深深吸了一口气,“父皇母后那里我自会去说……望南姑姑,再等两天。等司景行稍微好些,我便回去。” 第7章 司景行醒过来时,已是第二日。 府上显而易见地忙活了一整晚,从灵鸽的盘查,到那张没被燃尽的字条,可无论是哪条线索,都是查着查着便断了。 第8节 他醒过来时,苏漾趴在床榻边正睡着。 她昨夜回来该是沐浴过,一头乌发就这样散着,垂在榻边,在日光的照耀下,隐隐有些暖融融的光晕,整个人像是一尊易碎的神女像。 让人想拉她沉沦下去,看她碎在满地的尘埃和灰土里。 司景行不过微微动了一下胳膊,苏漾便醒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过了一会儿才醒过神,抬手试了试他额头温度,又将手搭在自己额间作比较,“你醒啦?你昨夜起了烧,费了好些劲,温度才退下去。” 司景行微微怔了怔。 她不会就这样守了他一夜罢? 修道之人,起烧又不会烧死,就算她不管,他也会慢慢好起来。 何必呢。 她好像总爱做些多此一举的事儿。 司景行莫名有些烦躁,撑着身子坐起来。 他身上的伤昨夜请了专门的医修处理过,而且只是些普通的外伤,并未附着什么咒符,对修士来说好愈合得很,甚至于不需灵力滋养。眼下除了最后那道伤伤得深了些以外,其余伤口好了大半。 苏漾替他倒了一盏热茶,送到他嘴边,“医修说稍稍养两日便好了,万幸没伤到筋脉。” 他本就承载不住灵力,若是伤到筋脉导致灵力运转不畅,以后怕是连短期达到邀天期的那一下都没了。 司景行从她手中接过茶盏,慢慢喝了一口,“我早说没什么事,你偏不听,守了一夜累坏了罢?” 苏漾点点头又摇摇头,“你不知道你那时候有多吓人,整个人像是从血泊里捞出来的,身上哪儿哪儿都在流血,止都止不住。”她紧紧拉住司景行的衣袖,在手中死死攥成一团,“我好怕,最后那一剑就在我眼前朝你挥下去,我好怕是因为我没能拦住那一剑……” 司景行将她紧紧攥着的手打开,松松拥她入怀,笑着道:“怕什么,没那么容易死。” 苏漾怕碰到他腰腹间的伤口,忙不迭从他身上爬起来,闻言抬手捂住他嘴,瞪了他一眼,“呸呸呸。” 司景行又笑起来,拉住她手,“不该让你看见的。” 说到这个,她登时来了气,“那字条分明就不是我写的,这你也能信?我找你的时候何曾用过灵鸽?那传送符阵一看便有问题……” 司景行抬眼看她,只平静道:“我知道不是你写的,但是,万一呢。” 苏漾一顿。 她的火气被兜头浇了个彻底,过了半晌才想起来反驳道:“你但凡先同我传一道音,就不会轻信了去。” 司景行慢条斯理解释道:“你那边情况不明,若用传音玉牌,动静太大,必会引人注意,相比而言,传送符阵似乎更加稳妥。” 苏漾显然是被他说服,想了想转而问道:“你察觉出是什么人了么?” 司景行摇了摇头,“他们做得很小心,半点痕迹都未留。” 这个回答算是意料之中。毕竟既然谨慎,那自然是事事谨慎,半分把柄都不会落下。 司景行继而分析道:“他们显然是冲我来的,好在你出现得及时……” “等等,”苏漾眉头一皱,“他们是冲你来的,又须得找一个我不在的时间。” 她微微一停,“昨夜我同陆昱珩在外头。” 此事若是陆昱珩安排的,便是顺理成章。但陆昱珩为何要针对司景行? “应当不会是他。”司景行的手在袖子的遮掩下,有节奏地叩了两下,语气诚恳,“渊境太子,对我能有什么所图?” 他慢悠悠补充道:“再说,昨夜那伙人并未对我下杀手,不然我怕是撑不到你来。” 苏漾的手一紧。 约她出门的日子,是陆昱珩定下的。 昨夜陆昱珩同她说,试炼定在了剑冢。 她问他为何渊境执着于剑冢,他只说是同司景行有关。 倘若不是要杀司景行,只是想制住他,而后从他口中得知魔神剑的下落呢? 她和司景行在剑冢被困过三个月,她心知肚明,司景行并不知道魔神剑的下落,可旁人却未必。 思及此,苏漾从床榻翻身下来,提笔写了张字条,用灵气捏了一只灵鸽,放它远远飞走。 司景行在身后问她:“怎么了?” 苏漾摇摇头,“有些话要找一个人问问。” 入夜。 苏漾将剩下的通天露饮尽,调息了一会儿,直到灵力充盈在灵府中,才换了身衣裳,背着望南偷偷溜了出去。 她以为自己瞒得很好,没有惊动府上任何人,甚至是从暗道里偷偷走的,却并不知道,在她从暗道出来后没多久,司景行便跟了出来。 她约陆昱珩见面的地方,就选在昨夜那片林子里。 昨夜来去匆匆,她竟没发现,这林子里还有一片湖。 月上中天,月影倒映在湖水中。陆昱珩从地上捡了几块小石片,一片一片往湖中丢。他扔出的石子不经意间皆带了剑气,能在水面上不断弹跳起,一路远远而去。 月影也便随涟漪缓缓碎开,又慢慢合拢。 明月像是沉在湖底,任湖面波涛不断,也对湖面上的一切毫无所觉。让人碎不得,又捧不得。 他听见脚步声响起,便将手中最后一片石片飞出去,“明明是你约我,却还要让我等着……” 他话未说完便止住,视线慢慢下移,看着脖颈间横着的长剑在月色下反射着冷冷寒光。 一时两人皆无话。 过了半晌,苏漾长剑仍架在他脖颈上,人慢慢走到他面前来,“昨夜的事,你不打算给我个解释?” 陆昱珩抬眼,“你想要什么解释?” 苏漾将剑往他颈侧贴近了些,声音便也响在他耳侧,“昨夜的人临死前招了,说是渊境借来使的由头,派他们对付司景行。” 陆昱珩一动不动,“你觉得是我?” “司景行从那人身上扯下的东西,可是只有渊境才有。由不得我不信。” 她语气不似玩笑,剑刃上不断溢出的杀气也带了些认真的意味。 陆昱珩两指捏住她剑刃,“此事非我所为。你若是想从我这儿要一个交代,我可以回去帮你查。司景行昨夜若是受了伤,你可以一剑剑从我身上讨回去。他伤在哪儿,伤了几寸,你大可一一在我身上还回去。” 他顿了顿,半开玩笑道:“他对我没有价值。若是我做的,必然会比这干净得多。你就该见不到司景行了。” 苏漾直直望进他眼底,他丝毫不退,两人对峙片刻,苏漾倏而一笑,利落收剑入鞘。 陆昱珩眉头仍紧锁,“扯下的东西是什么?你拿给我瞧一眼,不然就算要查,这范围也太大了些。” 苏漾却只是笑,他看了苏漾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诈我?” 苏漾耸了耸肩,“兴许是罢。” 陆昱珩笑着摇了摇头,突然抬手自一旁的林子里折了一枝未开的花枝,二话不说冲苏漾而去。 苏漾横剑一挡,剑并未出鞘。 瞬息之间,二人已过了数十招。 只是兴致突至的比试,两人皆未催动灵力,单纯比的是剑招。 苏漾的剑法走得是快,抬剑落剑亦更轻飘一些,剑式千变万化又似乎合而为一,于一动一静中变化万象,陆昱珩显然更稳一些,以不变应万变。 两人交手间,慢慢挪移到了湖面上,踏水而过。 湖面被踩出朵朵涟漪,激荡成片,苏漾因着身子仍虚着,没多一会儿便觉力不从心,一脚踏空,实打实踩进湖水中,湿了鞋靴。 陆昱珩眼疾手快把她捞起来,却不成想,她一手虚扶着他一只胳膊,另只手抬剑横在他颈侧,眉一挑。 “好好好,你赢了。”陆昱珩万般无奈,带她回到湖岸边,抬手用灵力催开了那一枝桃花,把她手中长剑换下来,“战利品。” 苏漾颠了颠花枝,将剑收好。 过两日,他便要走了。这一走,下次再见,怕是两年后的试炼了。陆昱珩在心里叹了口气,从乾坤袋里找了东西出来,刚要说些什么,便觉旁边林子里有人影一晃而过。 “谁?!”他话音刚落,便见一白袍青年从林子里步出。暗金腾龙纹的衣袍在如水月色映衬下流光溢彩,却丝毫盖不过他半分。 那人笑了笑,先是饱含无奈似的,唤了他身侧的小姑娘一声“漾漾”,才转过身来看他,只微微颌首,“渊境太子。” 陆昱珩回了一礼,“神君。” 他身侧的小姑娘霎时笑开,朝那人跑过去,“司景行,不是叫你好好静养么,你跟着我出来做什么?” 只留下青涩的桃花香。 他有些怅然,果然是未开的桃枝,就算催开了,也没有那股甜香气。 司景行熟稔地挽过她手,回头冲陆昱珩微微示意了一下,便要带人走。 “等等。”陆昱珩几步走上前,拿出刚刚在乾坤袋里找出来的一双全新鞋袜,对苏漾道:“你鞋靴湿了,回去路上一路踩着,”他话音一顿,“会冷。” 苏漾刚要婉拒,便觉身上一轻。 司景行将她整个打横抱起,嗓音无端有些冷,“本君替内子谢过太子好意。” 苏漾人还有点蒙,本想从司景行身上下来,察觉到他紧紧箍住自己的力度,又怕挣扎起来会撕裂他伤口,索性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轻轻揪着他衣襟,任由他抱着自己一路走。 苏漾抬头凑近司景行,好奇问道:“你怎么跟出来的?” 司景行低头瞥她一眼,“你连回头看一眼都未看,我跟在你身后,一路便跟过来了。” 陆昱珩看着他们二人身影远去,无端想起三年多前他见苏漾的那回。 那一回他走的时候,也是这样远远看着他们二人身影渐远。 那时他刚接到望辰宫正式提出解除婚约的消息,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苏漾要嫁给惊天境那个早便在沧泽没什么存在感的神君。 倘若是要嫁给旁人,渊境还可能会因着脸面驳回,但偏偏是惊天境那位。 那样一个烫手山芋,能扔进云境去,简直求之不得。 他知道,他父皇出自大局考量,必然会同意婚约作废。 但他没亲耳听到苏漾对他说,就不作数。 于是他一时冲动,连夜赶来云境,在边境见了苏漾一面。苏漾笑得很无所谓,她说,反正他们二人都不是真的想要这纸婚约,如今她先提了,也免了他日后的麻烦。 他看出来,她是真的想嫁给那个司景行,她连提及他名字时,语调都会软上两分。 于是他也佯装无谓,转身回了渊境。 渊境毕竟不比云境。云境与世无争,世外桃源一般,才养得出她这样的性子。 第9节 相比而言,他那边情况太复杂,日日焦头烂额,她不是个拘得住的性子,连在学宫时,冒着被罚的风险都要隔三差五出去溜一趟,如何能嫁到渊境来,步步算计,日日过这样身不由己的日子。 苏漾这人,永不可能做一只乖巧的金丝雀,被锁进渊境华美的牢笼里。 她是该遨游在外的鹰隼,他倾慕她的自由,也该成全她的自由。 他该放她飞走。 那天他在灵兽背上,回望她的时候,便看见司景行从她身后步出,自她身后环抱住她。他们二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他视野里时,他在浑浑噩噩中,唯一的念头竟然是该给她披一件衣裳的。 天有些凉意了,风又大,她穿得单薄,虽死鸭子嘴硬似的不肯承认,但她平素又那般怕冷。倘若他是司景行的话,他会自身后给她披一件斗篷的。 可惜他不是。 第8章 苏漾乖乖挂在司景行身上,只觉他一步步走得沉稳,脚步声和着隐隐的心跳声,让她有了几分倦意。 湿掉的鞋靴早被净水诀弄干,兴许是她身子亏空得厉害,脚上一直冰冰凉凉的,身上的热气传不过去。倒也说不上多难受,只是冷得没了知觉。 迷迷糊糊中她想,方才应该换一双的,换一双暖和干燥的鞋袜,脚就不会这么凉了。 这样想着,她抬眼去看司景行。 从她这个角度看向他,能瞧见他利落的下颌线,轮廓分明的侧脸。她视线慢慢往上滑,却不经意撞破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戾色。 他似是没察觉她在看他。 苏漾微微一愣神,她从未从司景行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再看的时候,便疑心方才是自己错觉了。 苏漾心底隐隐有些不安,下意识抬手勾住司景行的脖子,仰头在他颈间嗅了嗅,闻到了他身上一如既往的沉沉香气后,方缩了回去。 司景行低下头,“累了就睡一会儿?” 她点点头,将脸埋进他怀里。 司景行抱着她回到忘忧山时,望南已等在山门前。 长明灯在风中摇晃,连带着他们的影子也跟着飘摇不定。 看见苏漾在他怀中已然睡熟,望南纵有再多的话也不好这时候将她叫醒,只得侧过身去让出路来。 司景行冲她微微一颌首,抱着苏漾从她身侧走过时,听到望南开口:“神君若是真心为公主好,就该规劝着公主些,爱惜着自己,少让公主为您劳心。” 司景行步子一顿。 她继续道:“明日属下陪公主回一趟望辰宫,等公主醒来,还望神君代为转达。” 司景行点头,不再做停留,抱着苏漾径直回到房中。 他替苏漾脱下外裳,在脱她鞋靴时,终于后知后觉发现她两脚冰凉一片。 司景行眉头微皱,一手扣住苏漾脉门,体内原本因着灵力枯竭而不再运转的灵流竟于瞬息间蓬勃而起,一道灵力悄悄汇入她体内,同她的灵力纠缠在一处。 几乎是同时,他脸色苍白一片,堪堪在她身侧床榻上撑了一下才稳住身形。 他的灵力极霸道,冲撞过苏漾浑身筋脉,才慢慢归于她体内,被她所吸食。 这一试,便试出深浅。 司景行盯着她无知无觉的睡颜,有些好笑:“荒唐。” 她已经外强中干成这样,昨夜就不该出手。不是叫了人跟来么,她只要耐得住性子,等上那么一等,何至于变成眼下这副模样。 她这身子短时间内再容不得差错了,否则怕是要有碍道途。 司景行莫名有些烦躁,他知道她替他养伤已致底子亏空,只是没想到亏空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知是她装得太好,还是他太不用心。 他俯身低头看了她好一会儿,手慢慢抬起,松松扼住她咽喉,一点一点收紧。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烦躁,只是满腔躁意无处纾解,如今感知到她颈侧有力的脉搏,胸腔中的躁动才稍稍平息下去。 苏漾不适地蹙了蹙眉,司景行适时松手,手指自她颈侧一勾,勾出那枚双鱼形玉佩。玉佩感知到他的存在,荧光一闪,只是亮起的光芒都比之以往黯淡了不少。 司景行从乾坤袋里取出一瓶药露,仰头喝下含到口中,而后将苏漾半扶起,俯身吻上她,撬开她唇齿,就这样一点点将药露灌她喝下。 倘若苏漾醒着,或许能认出她喝的这药露乃是一滴难求的仙华露,一滴便价值千金,是滋养灵府调理灵流的上等佳品——千金倒没什么,只是仙华露炼制复杂,原料又净是些可遇不可求的东西,能得几滴已是很了不得——而司景行足足给她用了一瓶。 苏漾第二日醒来时,只觉身上轻快了不少,连这几日灵府内焦灼的干涸感都被熨帖抚平,她以为是昨夜睡得好的缘故,并未在意。 她起来时,司景行并不在房中。她收拾妥当,在等司景行回来的空里,突然想起昨夜那枝桃花——那枝桃花开得正好,团团簇拥着很是热闹,她很喜欢所以顺手便收在乾坤袋里。 苏漾捣鼓了一会儿,找出一只白瓷瓶,将那枝桃花插在里头,连花带瓶摆在书案上。 司景行恰在这时候进来,手上提了一只食盒,看见书案上那枝桃花时,动作顿了顿。 他随手将食盒搁在案上,“还不到桃花盛开的时候,怎么想起摆这个。” 苏漾伸手去摆弄调整了一下花枝,“可我很喜欢。” 她本想退后两步欣赏一下,却不知司景行何时走到她身后,她往后一退,刚刚好退进他怀中。 他双臂瞬间收紧,苏漾紧紧贴在他怀里,微微偏过头去,视线却仍落在桃花上。 司景行的吻落在她颈侧,苏漾一抖,手不自觉抓紧了他箍在自己腰间的双臂。他的吻湿热细碎,在她颈间辗转,倏而含住了她耳垂。 苏漾整个人一震,扒开他手转过身来,却被他拥着往后退了一步,抵上书案。 他吻上她双唇,唇齿纠缠间不断深入,苏漾被迫微微仰起头,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热度,意乱情迷下抬手勾住他脖颈时,不慎碰翻了什么。 碎瓷声显得格外清脆。 司景行恍若未闻,吻一路向下,啄过她下颌,温热呼吸落在她脖颈。 苏漾偏过头去,看着那枝桃花落在一地碎瓷中。花本是开得盛极,这样一摔,便摔散了形。 司景行的手掌落在她腰侧,温度透过衣裳传进来,苏漾骤然惊醒,手抵在他胸膛,急急道:“不行。” 司景行顺势将她抱上书案,慢慢将她衣裳整理好,末了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知道。” 苏漾又看了一眼地上的花枝,“开得这样好,可惜了。” “再过几日,忘忧山的桃花也该开了。漫山的桃花,由着你挑。” 苏漾点点头,从书案上跳下来,马上便忘了这一茬,去打开他提来的食盒,不过低头闻了闻,便笃定道:“加了灵草。” 司景行将食盒里头刚刚煮好的粥和小菜取出来,“熬了一个时辰,灵草都碎在里头,喝不出来。” 苏漾对他的手艺还是放心的,径直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司景行看着她喝完,“望南说今日你们回望辰宫。” 苏漾“唔”了一声,“我本也打算今日回去的。”她并未说是为何回去,只是笑眯眯地看他,“兴许会多住几日,你若要走,记得给我传音。” “不走,”他将她头上发钗扶正,“我在府上等你回来。” 望南早便给望辰宫里传了信,她和苏漾到望辰宫时,已有一群人等在外头。 苏漾甫一踏入宫门,便被抱了个满怀。 抱住她的女子一身绛紫色宫装,以银线捻丝绣出龙凤图,样式简单却不失庄重。从苏漾的眉眼间依稀看得出她的影子——尤其是那双丹凤眸,苏漾随了个十成十。 云境境后,关池央。 关池央捧着苏漾的脸左右看了看,“我们漾漾怎么瘦了?” 苏漾哭笑不得,“母后,这才多久不见,哪就瘦了?” “确是瘦了。”云境境主苏篆启仔细打量了自己的心肝闺女一圈,沉痛地拍了拍她肩膀。 关池央一脸嫌弃地拍掉苏篆启的手,看向一旁行过礼后安静等着的望南,“望南护法昨日传信说有事要报,不如先去正殿?” 苏漾清了清嗓子,弱声道:“我也一起。” 关池央一挑眉,毕竟还在外头,便没说什么,只先往正殿去。 苏漾落后两步,到苏浔身侧,期期艾艾同他确认:“我渡劫那天的事儿,你没同父皇母后说罢?” 苏浔没忍住白了她一眼,“若是说了,你还能等到今日再回来?” 说话间,众人来到望辰宫正殿。 苏篆启关池央刚在上位坐定,望南便一叩,“属下看护公主有失,请境主境后责罚。” 苏漾同她都站在殿中,见状慌忙去拉她,却怎么都拉不起,索性也跟着跪下来,“是女儿自己一时情急透支了灵力,不关望南姑姑的事。” 若只是普通的灵力透支,养起来便是,不至让望南如此。关池央猛然站起,隔空一道灵力打过来,汇入苏漾体内。 苏漾已做好被骂一顿的准备,抬头觑了一眼关池央神色,意料之外她并没动怒,反而还松了口气,走下来亲自将望南扶起,瞪了苏漾一眼。 苏漾听她说:“万幸透支得不太厉害,只是境界不稳。” 不太厉害?她明明已近枯竭了。 望南显然也一怔,试过她体内灵流后面色一喜,“确实好多了。” 苏漾虽仍有疑虑,但巴不得他们将这一茬轻飘飘翻过去,既然自己没什么大问题,就只能归结于兴许是自己愈合休养得快些。 关池央又瞪了她一眼,苏漾见殿里没有外人,便抢在她问之前将自己同陆昱珩喝酒那夜发生的所有事儿一五一十招了。 用这事儿对上灵力透支境界不稳,刚好可以掩盖住她渡劫那日以及先前以自身灵力为司景行养伤的事。 苏篆启只默默听了,并不接话。 苏漾察觉出她一向爱说话的父皇的异样,话锋一转,问他道:“父皇,渊境这般执着于剑冢,是为了魔神剑么?” 苏篆启捏了捏眉心,“兴许是罢。我们云境一脉,一向不理会他们这些事儿,由得他们折腾去吧。” 苏漾明白,他们一境的态度一向是不参与亦不阻拦。只是她想起了另一件事儿,皱了皱眉,“若是这样,那天围攻司景行的……” “漾漾。”苏篆启抬眼看她,“司景行的事情太复杂,你不要沾染。” “但是他……” “没有但是。”苏篆启语带警告,叹了一口气,“父皇知道你与他情深意笃,可他的身世注定了他身边不会太平。” “你们二人,离这些事愈远愈好。” 第9章 第10节 苏篆启和关池央在苏漾面前对司景行的事情讳莫如深,草草几句将苏漾打发了,便叫她回房间调息。 苏漾这几日也确是没怎么休息好,回房后打坐了一会儿,便爬上了床榻。 睡意来得很快,只是这几日习惯了司景行睡在旁边,身边骤然空下来,便显得有些冷冷清清。 苏漾在床上翻了几个身,认命地坐起来,打着呵欠去点了一炉安神香。 香雾萦萦袅袅飘散在房里,她抱了一半被子在怀里,终于安然睡过去。 那枚双鱼玉佩在她胸前闪了闪,一下比一下急。苏漾皱了皱眉,似是极为难受,抬手扯皱了衣襟。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一切太过光怪陆离,让人记不清楚。 她似是在一片废墟之上,脚下处处是焦土,风声猎猎,周遭一片漆黑。但与她感知到的场景不符的是,此地充盈着极为纯净的灵气。 此地灵气的纯净程度远超她认知——无论是龙族一脉吸收转化的沧泽灵气,还是沧泽其余诸境依靠着的灵脉中的灵气,与此地灵气相比,简直都像是掺了沙子的水一般浑浊不堪。 苏漾试着吸收周遭的灵气,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她开始隐隐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 几乎是在意识到的那一瞬间,她胸口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骤然的刺痛让她完全清醒过来。 忘忧山。 司景行骤然睁开双眼。 他从床榻上下来,走到窗边,伸手将窗户打开。窗外正逢日出,太阳自云浪中露了一头,霞光自天幕平铺开。早春的风里仍裹挟着寒意,从窗子一股脑灌进来,房里霎时冷下去。原本在房间角落里安静趴着的小白也竖起了耳朵,警觉了一会儿,才将自己重新团成一个球,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司景行瞥了它一眼,又望了一眼望辰宫的方向,抬手关上窗,眉眼间俱是不耐:“麻烦。” 也不知说的是兔子,还是别的谁。 他起身换了一身衣裳。 那玉佩本不必他天天在其周围的,许是苏漾这一阵子身子亏虚得太厉害,压不过玉佩里的东西。 司景行刚走出忘忧山,便似有所感,随便选了处荒山拐进去。 不过是初春,林子里的花还尚未开开。他停在一株桃树下,随手折了一段桃枝,在地上一点。 邀天期结界隐秘张开。 “神君。”身后跟来的人恭谨跪下,低伏着身:“属下罪该万死,万万没料到渊境竟会这时候对神君出手……” 司景行转过身来,那人骤然噤声,一时只余长袍曳地时的窸窣声响。司景行垂眸打量着手中桃枝,淡然道:“做好你们分内之事。” 渊境这场试探全然如他所料——亦或是说,是他刻意推动了他们来试他。而他也给出了渊境想要的反应。 不然,渊境如何放得下心,将试炼定在剑冢? 司景行的视线从桃枝收回,看了恭敬伏在自己面前之人一眼——有些东西,他们不必知道。 那人察觉到神君的视线,将身子伏得更低,“属下明白。” 司景行转了转手中桃枝,转过身走时随手将它往一旁一抛,桃枝落地的那刻,结界消散,那人也瞬息退了下去,半分气息都未留下。 苏漾将自己收拾妥帖,便自觉坐到蒲团上,开始打坐调息。没过多久,听见门前有人叩了两声,她眼皮都没抬:“苏浔?” 苏浔倚在她房门前,“啧”了一声:“听说那日司景行也没回去。你紧赶慢赶,空空落了一身毛病,早知如此,何必抢那道劫雷?” 苏漾看他一眼,“他回不回是他的事儿。早知如此,我也还是会抢那道劫雷。” “若不是我亲眼看着你从蛋壳里头出来,有时候我真要疑心你的原身不是条龙,”苏浔一顿,“这样犟的,怕得是头驴。” 苏漾顺手抄起案上的小花瓶朝他砸过去,苏浔早有预料,稳稳接住花瓶,反手远远扔过来一只小瓶。 苏漾忙不迭接住,略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打开瓶子一嗅便笑起来,决定短暂地原谅他一会儿,“通天露?” 苏浔往屋里走了两步,将花瓶放回去,“早便取回来了,怕送去忘忧山会被父皇母后察觉,到时候便替你瞒不下去了。” 苏漾将瓶子盖好,佯装关切问道:“可有受伤?” 苏浔冷笑一声,“你隔了这么久才舍得回来,什么伤也养好了。再隔上半个月,这通天露你也用不着喝了。” 苏漾本想说司景行早便替她取过了通天露,她也早便喝过了,但转念一想,通天露这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况且他一向和司景行不对付,若是知道好不容易取回来的通天露都让司景行抢了先,还不定要暗暗刺司景行多少回。 这样一想,她干脆当场喝了一口,果然眼见着苏浔心情好了一些。 她刚将通天露搁下,便见苏浔将什么东西放在案上,朝她这边推来。 是颗泪滴状的鲜红鲛珠。苏漾拾起来对着光端详了一会儿,“鲛人血泪?” “不错。”苏浔坐到她对面,“这滴鲛人血泪里凝结着百年精纯修为,鲛人与我们同属沧泽水系,若能悉数吸收,对你现在这境况是大补。” 昨日听她说试炼定在两年后的剑冢时,他便隐隐有些担忧——苏漾在化神大圆满卡了足足六年,如今终于迈入洞虚境,却也是境界不稳。若是就这样放她进剑冢试炼,怕是难保万全。 “鲛人血泪……”苏漾努力回想着在学宫时看到过的内容,“是鲛人临死之际,有心愿未了遗恨未消,便会凝结毕生修为于一滴血泪。只消进入血泪里的幻境,在幻境中解开鲛人心结或是达成其心愿,血泪消融之际,便可吸收血泪中蕴藏着的修为。” 鲛人一族,天生貌美却不擅修行,于道途上很难走远,又因着泣珠织绡的天赋,常常被人觊觎,极为弱势——弱势到连有遗恨未消都要靠捧出生前的全部来诱惑他人伸出援手。 “鲛人血泪给你,但能不能取到其中修为,便端看你自己的了。” 苏漾将鲛人血泪在手中抛了抛,“一个人入幻境太无聊了些,我等司景行一起。” 提到司景行,苏浔脸色差了三分,“若不是为了他,你何必走到这步田地?司景行当年娶你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这不过三年,他便能把你照顾成这副样子?” “这也怪不得他,”苏漾下意识替他辩解,“他平日把我照顾得很好,再说父皇母后都能放心,唯独到了你这儿,就看不到他半分好处?” “他的好处在哪儿?是让你一个人整夜整夜地等他回来,还是连累你境界不稳?”苏浔叹了一口气,“他终究是司寇钧的一部分,即便是善念的那一半,但那位魔神的善,又能到什么程度?” 司寇钧那时候离他和苏漾都很遥远,诛天之战发生时,他都尚且还是枚未孵化的龙蛋。沧泽对这段过往三缄其口,他们能知道的,不过寥寥。 传言中的司寇钧,抬手间便有翻覆之能,沧泽的一切于他而言,不过唾手可得。可司景行却不同。司景行神魂不全,道途寸步难进,又没了“司寇钧”时期的记忆,失去所有被拉下神坛——这个身份于他如今而言,更像是一种折辱。 司景行在惊天境,名为安置,实则拘禁——各境都并不想安置这么个大麻烦,所以苏漾同司景行成婚时,各境巴不得将这个烫手山芋扔到云境来。他在惊天境限制颇多,苏漾嫁给他,给了他望辰宫的身份,让他能够在沧泽十八境来去自如,至少不必再拘于惊天境。乃至于云境最好的一切,都被送到他面前来。 苏漾现下眼里心里都只盛得下他一个,对这些虽不说是毫无所觉,至少是不愿深究。但他是她兄长,他不得不替她计较着。 他有时甚至疑心,司景行从娶苏漾开始,便是另有所图。 他话音刚落,苏漾还未来得及开口反驳,便听见外头关池央的声音传进来,“漾漾,景行来了。” 苏漾在听见司景行的名字时,便掩不住眉眼间的笑意,立马起身往外走。苏浔看着她欢欣雀跃的样子,便知道方才这番话她是半点也未能听进耳朵里。 司景行跟在关池央身后,见苏漾同苏浔一起出来,先同苏浔见了一礼——若是论在望辰宫的辈分,他与苏浔乃是平辈,若是再论上神君的名头,合该苏浔先见礼才对。但他自打当年踏入望辰宫的宫门,便将姿态放得很低,叫人无可指摘。 苏浔神色冷冷,同他回了一礼,被苏漾在背后偷偷掐了一把,方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你来做什么?” 还不等苏漾瞪他,关池央便先将话接了过去,“他放心不下漾漾,过来陪漾漾住几日。” 苏漾将关池央和苏浔送走,便领着司景行回了房。 案几上的鲛人血泪还摆着,司景行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下,递回给苏漾:“什么时候进幻境?我陪你一起。” 这话正中苏漾下怀,苏漾伸手去接,两人指尖相触的刹那,司景行勾住她手,往前一拉,便将她整个人拉进怀里。 苏漾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端详着鲛人血泪,想了想道:“就这几日罢?” 她自然是越早稳住境界越好。 “好。”司景行埋在她颈窝,声音便显得有几分闷闷。 她一心盯着血泪看,自然无暇顾及到,在司景行贴近她后,她胸前那枚双鱼玉佩像是久旱逢甘霖般亮了一下,一时间连色泽都透亮了不少。 第10章 苏浔第二日刻意等到了日上三竿才去敲苏漾的房门。里面一阵窸窣,过了许久,司景行打开门,一礼后侧身将他让进去。 苏浔见苏漾还未起身,便停在茶室,司景行向他一示意便进到屏风后头。苏漾房里这屏风略微有些透,能影影绰绰看见后面的影子。于是他几乎是一抬眼便看见司景行半跪下,将苏漾的脚搭在膝上,替她穿上靴袜。 苏浔默默将视线移开。 不一会儿苏漾便从屏风后头走出来,眼瞧着精神气儿比昨日要好得多。 她大喇喇往苏浔面前一坐,手上先给他倒了一盏热茶,开口却是:“你怎么又来?” 苏浔接茶盏的手在半空一停,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半晌没好气道:“若不是受人所托,你以为我想来?” 苏漾将茶盏塞他手里,“谁?” 苏浔没接话,瞥了一眼刚从屏风那头走过来的司景行。司景行适时开口:“我去厨房看看。” 他走出去后,苏浔从乾坤袋里拿了一只锦匣出来,“渊境使者是今晨走的,走前陆昱珩托我将这个拿给你。” 苏漾打开匣子。小小一枚桃花状的坠子串在一根黑色细绳上,看起来无甚特别,像是好友之间随手赠予的小东西。 她将坠子拿出来,桃花坠刚入手便觉一股暖流涌入体内,顺着筋脉暖过四肢百骸。 “火妖内丹?” 苏浔点点头,“若是旁的,我也不好替你做主收下。” 火妖内丹既不太贵重,又确实对苏漾有用,陆昱珩这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苏漾勾住挂绳将坠子转了两圈,“火妖内丹本就不易保存,难为他还雕琢成这样子。” 火妖内丹暖身的效用主要靠的是内丹上未散的灵力,因此一颗内丹也用不了太久,这坠子等到再入冬便失了效用,这时节又恰好倒春寒,苏漾想了想,干脆直接套上了手腕。 苏浔见东西送到了,便起身要走,刚走了两步,便听身后苏漾道:“等等。就这么一点事情,你支开司景行做什么?” 他回头,苏漾脸上的疑惑实在是太过显然,苏浔叹了口气,她不该开窍的时候七窍玲珑,该开窍的时候就总欠着一点儿:“就算司景行不会说什么,你也多少避一避他,当真以为他会毫不介怀?” 司景行再回来时,苏浔已然走了。没太长时间准备,他便只做了一碗面,可就是简简单单一碗面,乍一端过来飘出的香味也勾得苏漾迎到了门口。 他单手推开门时,苏漾恰等在门前,还没等他迈步进来,她便整个抱上来,“等了好久。” 司景行将面碗端高了一点儿,有些好笑:“等的是我还是吃的?” “自然是吃的。”苏漾松开他,从他手上将碗端走,一面往桌案上搁,一面补了一句:“等你的话,怎么会嫌久。” 司景行将筷子递给她,她伸手来接时,衣袖向下一滑便露出刚刚戴上的桃花坠子。 司景行听着她的话,目光从那坠子上扫过。 苏漾毫无所觉,本在慢慢吃着面,突然听见司景行淡淡道:“过几日回去,我在山门前种一片桃林,权当赔你上回那枝桃花。” 听了方才苏浔的话,她心里本来就七上八下地在揣度着,如今一听他提到桃花,刚咽下去的这口便噎在喉咙里。 司景行抬眼看她,不慌不忙替她倒了一盏茶,十分体贴地轻轻拍着她后背。 对上他的目光,苏漾下意识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讪讪道:“不过一枝桃花而已。” 第11节 “你上回说很喜欢。” “桃花只能开一时,再说日日这样看,会看腻的。忘忧山上已有的那些就很足够了。”苏漾觑着他神色,却始终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索性伸手戳了戳他心口,径直开口问:“司景行,你不会是……吃味儿了吧?” 司景行整个人显而易见地怔了一下,过了半晌才道:“没有。” “唔,”苏漾了然地点点头,将手腕伸给他看,那枚桃花坠子折射着从窗口洒进来的日光,一霎流光溢彩,“其实我同陆昱珩真没什么,这坠子是他今日走的时候托苏浔拿来的,你若是不喜欢,我取下来就是。” “不必。”司景行将她袖子拉下,“你们多年未见,除了两年后的试炼,再相见怕是要等到他大婚的时候了,我吃什么味?” 司景行将这个话题岔开,“今日便入鲛人幻境罢,你也好早些将境界稳固住。”早日稳固境界,等她不怕冷了,这坠子便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苏漾点点头,语气欢快,“我去准备一下。” 司景行看她转入屏风后头,方抬手按在心口,她方才戳过的地方竟隐隐有些酸意。 他不知自己近些日子是哪里不对劲,但事态慢慢脱出掌控的感觉确实叫他有些不耐烦。他隔着屏风望向屏风后头的人,眉眼间闪过一瞬冷色。 鲛人血泪中的幻境有大有小,全看鲛人心中执念为何,但入幻境者不需以真身亲入,而会从幻境中获得一个相称的角色——因此即便未能达成鲛人所愿,幻境崩塌也不会对入幻境者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幻境的时间长短虽无法轻易断定,但于现实中也不过是一夜间。总而言之,是桩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苏漾同苏浔传了一道信,知会了他一声,便在房中布下结界。 司景行同苏漾面对面而坐,苏漾一手同司景行十指相扣,另只手握着鲛人血泪,以灵力催动,血泪霎时温热起来,恢复成水一般的质感,似乎下一刻便能从她指缝间流下。 灼目的红光自她掌中亮起,一瞬盛极。 周遭一片漆黑。 苏漾先是听到有人在交谈,但那声音远远的,听不真切。下一刻,身上各处的疼痛朝她袭来,她晃了晃头,才意识到自己被紧紧绑着,眼睛上缚了布条,该是刚从昏迷中醒过来。 身下似乎是木板,还在颠簸着。苏漾并不知道她在幻境中用的这个身份是什么,只能试探着凝聚灵力。 聚起的灵力很薄弱,一不留神便溃散开,但观筋脉状态,像是结丹境。苏漾索性沉下心去,静观灵府。 这一观,她便愣在当场。 这具身体的灵府中空荡一片,但灵府中残留的痕迹无不昭示着,就在不久前,这儿还有一颗金丹在运转。 外面人的交谈还在继续,她努力听了听,只依稀听见几句。 一个苍老男声道:“这批货色还算不错,能换不少灵珠。” “如今鲛人愈来愈难捕了,待会儿要价就高些,不怕脱不出手。”年轻些的男声嘿嘿笑了两声,“再说,两只女鲛,碰上达官显贵带回去当个炉鼎,这价格自然低不了。” “还说,要不是你小子没沉住气,掏了那个的金丹,结丹境的鲛人得值多少灵珠?” 那男子啐了一声,“金丹放她身上,半路她跑了,这账怎么算?” 苏漾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怪不得她身上似是要散架了一般疼。 布条将她的视线遮盖了个完全,她凭感觉寻找着马车里另一个鲛人——想必就是那滴鲛人血泪的主人了。 那鲛人与她离得很近,她摸索了一下,便摸到了她鲜血淋漓的双腿。 鲛人在沧泽中是鱼尾,上岸后鱼尾可幻化成双腿,但平白生出的双腿并非没有代价——他们在岸上的每一步都依靠着灵力的支撑,若是灵力不足,这两条腿会日夜作痛,让他们不得安宁。 那鲛人还没有恢复意识,苏漾一时也无法挣脱束缚,索性就这样等着,以不变应万变。 眼前这开局委实有些凄惨。 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司景行并不在这里,不必同她一起受这份苦。 许是刚被挖了金丹,苏漾意识浮浮沉沉的,再度醒过来时,是被眼前过于明亮的灯光晃醒。 “您看看,这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出挑,一千灵珠而已,怕是三个月便能给您赚回来。” 第11章 她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眼上缚着的布条被人粗暴扯下,身后的人扯着她的头发强迫她半仰起头,长而卷翘的睫羽颤抖了两下才慢慢睁开眼。 苏漾被刺目的光晃醒,身后那人半点没惜力,她这一动牵扯着浑身的伤口都在疼,难免心情不好,抬眸时带了几分薄怒,冷冷一眼扫过去,身前打量着她容貌的女人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嚯,还是个性子烈的。” “薛掌柜什么性子的没□□过?何况这个金丹已除,更是任人拿捏。” 女人殷红的长甲点在她脸颊,轻轻一划便留下一道红印,“行,这两个都留下。”她将乾坤袋抛给苏漾身后的男人,转而对身后等着的人吩咐道:“先带去柴房关两天,灭灭傲气。” 苏漾默不作声,任由两人一左一右架着她一路拖进柴房。在她后面被扔进来的鲛人至今仍未醒,但待遇比她好些,身上的伤已简单处理过了。她爬过去探了探气息,那鲛人约莫在筑基后期,年龄也尚小,脆弱得像戳一指头便能背过气去。她小心给小鲛人翻了个身,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身上。 柴房未点灯,又黑又潮又冷,所幸她身上的绳索被除了下来。门前搁了两碗浑浊的水,她怕里头放了东西,没敢碰。 就这样等了一日。 苏漾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鲛人的处境一向艰难,但直至今日,她才隐隐明白这个艰难到底是什么意思。幻境中的一切都被虚化过,依托于鲛人曾经经历过的生活,但又并不是完全还原,一切全凭着鲛人的心结走,是以也分不出他们是在哪境。 而这幻境的主角,此时正躺在她身边,对这一切毫无所觉。 苏漾慢慢琢磨着,可她知道的委实有限,正一筹莫展,门外有个绿衣女子探了半个脑袋进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新来的?” 好容易碰上个能说话的,苏漾凑过去,努力找了找眼下这状况该有的心绪,盈盈抬眼,一双眸子似泣非泣,“姐姐,救救我们。” 鲛人貌美,绿衣女子被她这一看,三魂七魄都跟着她眼神被勾走了一半,愣了愣才回过神,哀叹了一声,“进了惊鸿楼,要再想出去,就只有被赎出去这一条路可走了。” 绿衣女子走进来,趁着开门的空里,苏漾看见门口围着的四个结丹期修士。 “不瞒你说,我是薛掌柜派过来劝你们的。看你也是个明白的,再这样耗下去,迟早将自己耗死,不如服服软。”绿衣女子低声诱哄着,“再说,你们是鲛人,就算在外头也要东躲西藏地过活不是?倒不如在楼里同姐妹们一处,有薛掌柜照拂,也算是安生日子。” 苏漾适时露出一丝犹豫,指了指地上的鲛人,“我怎样都好说,可我这妹妹……” 绿衣女子“嗨呀”了一声,因着两人都是鲛人,地上那个还披着苏漾的外袍,并未对姐妹的身份存疑,只道:“你妹妹灵府未毁,情况倒比你好得多,后日楼里有场拍卖会,她可是压轴的,碰到好的买家,也是好去处。” 苏漾暗暗心惊。她从前也听说过有名的酒楼会不定时开拍卖会,能参加的皆是有些门道能拿到酒楼名帖的,只是她从不知道,人也可以被当做货物供人沽价赏玩——至少云境不会。 那绿衣女子以为她已经松动,伸出一只手来拉她起来,“我叫绿梧,自此后便是一家姐妹了。你叫什么?” 苏漾话音一顿,虽是在幻境中,但她拿不准这些人对苏漾的名字会不会有反应,信口胡诌一个又怕司景行找不到她,索性道:“漾漾。” 绿梧看向地上的鲛人,苏漾正打算随便编个名字搪塞过去,便听地上的鲛人孱弱开口:“明珠。” 她慢慢支着身子坐起来,苏漾忙不迭扶了她一把,抢在她开口前道:“妹妹,你总算醒了。” 明珠虚弱地半靠在她怀里,微微一怔,便接上话:“姐姐,我们是在哪儿?” 绿梧将方才用来诓苏漾的话又说了一遍,只叫她安心养养身子,等着后日被买主领走就是。 苏漾眉眼一低,领走……她得想办法跟着一起走。不然连这鲛人在哪儿都不晓得,又从哪儿给她解开心结? “绿梧姐姐,我们何时能从这儿出去?” 绿梧一拍手,“既然想明白了,现在就成。”她话音刚落,便有人进来引她们两个往外走。苏漾一路留意着,几乎每个出入口都有两个以上结丹期修士守着,闯是闯不出去的。 她和明珠被引去沐浴更衣,最后被一同关进一间下等卧房。绿梧从厨房拿了些吃食进来,特意解释了一句:“这里头没加东西,放心。” 门口依然有人守着。绿梧出去后,苏漾便大喇喇坐在桌前,舀了一碗热汤递给明珠。小鲛人还有些怯怯的,接过汤也不知该不该喝,只看着苏漾吃。 苏漾被她看得不自在,吃得慢了一些,解释道:“我金丹被人挖去,如果不吃东西会饿的。” 小鲛人水濛濛的眼睛看着她,问她:“你不疼么?” 没了金丹便同废人没甚区别,怕是连幻化双腿的灵力都没有,她在岸上的每一刻都要受双腿的疼痛困扰,不得安宁。 “疼,但以后会好的。”她这话说得不假。苏漾停下筷子,突然有些心疼眼前幻境中的小鲛人。对她而言,这不过是个幻境,等她出去,什么都会好的。就算是这其中要发生什么她所不能控的事情,大不了她将整个幻境毁去便是,总归是有恃无恐。 小鲛人看起来高兴了一些,捧着碗啜饮了一口热汤,小声附和道:“以后会好的。” 第二日一早,明珠便被带了出去,说是为拍卖会做准备。她是被半强迫着拖出去的,回头噙着泪喊苏漾“姐姐”。 苏漾终是没沉住气,上前一步拉着她手,附在她耳边快速道:“不会出事的,我很快便去寻你。”她话刚说完,两人便被强行分开。明珠被拉出去,只是这回神色稍稍镇定了些,而她仍被关在卧房。 又过了一日,晚间苏漾刚稍稍吃了些东西,绿梧便进来同她说,她的名牌今夜挂上。今夜恰是拍卖会——能从这间小房子出去,她求之不得。 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绿梧掏出一方锦帕,不由分说死死捂住她口鼻。绿梧修为在筑基大圆满,将她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苏漾一口气吸入,眼前便一黑。 绿梧见手下的人没了意识方收手,淡淡招呼人将她拖出去沐浴更衣。这是他们这儿初次待客的规矩,主要还是防着她搞些小动作。 就算是已成废人的鲛人,单凭这份美貌,也是棵不小的摇财树。 绿梧刚将写着“漾漾”两字的牌子挂上去,便吸引了一众目光。一黄袍男子凑过来看,顺手揉了绿梧的腰一把,“新来的就敢要价这么高?” 绿梧倚倒在那男人怀里,拿帕子半遮着嘴娇笑,“可是条鲛人呢。” 这话一出,众人皆明了。鲛人近些年愈发难捕,偶尔得几条,也都先紧着那些世家带回去当炉鼎养着了,再不济也圈着做织绡之用,能落在他们手中的寥寥。鲛人貌美不说,单是泣泪成珠这一条,在行那事时便别有一番风味。 几个人皆跃跃欲试地看向上头那块名牌,却是一只醉意熏熏的手率先将名牌勾了下来。 绿梧看见来人,当即调笑着用帕子去甩他,“王公子可是艳福不浅。” 那位王公子一身紫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一身叮当作响的配饰却是价值连城,腰间悬了一把短剑,瞧着也像是上阶灵剑,数都没数甩给绿梧一只钱袋子,“告诉薛掌柜,这几日都把这鲛人给我留着。” 绿梧掂了掂里头灵珠的重量,迭声应好,引着他往苏漾那儿去。 出于情调考虑,苏漾今夜的厢房在长廊深处,有林子层层掩映,这一路走下去,人便愈发少了。 王公子摩挲着手上的名牌,嘿嘿笑了几声,“漾漾,这名儿起得好,一听便是个小美人儿……” 绿梧听他那些淫词浪语已然习惯了,只管哄着他把他往苏漾房里带。她走在前头,突然手上沾了什么粘腻的东西,她下意识甩了一把才发觉不对,悚然回头,便见一把长剑自身后将王公子整个贯穿。 立在王公子身后的玄袍男子眉眼冷冽,低笑了一声,从王公子手中抽出那块染了血的名牌,在王公子肩上还算干净的布料上来回擦了擦,便陡然抽剑。 “什么东西,也配叫她的名字。” 他声音刚落,王公子庞大的身躯便向前倒去,死前大睁着的双眼有一瞬同绿梧对上,激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绿梧咽了一口唾沫,两条腿都在抖,却见那男子甩过来满满一袋子灵珠,有意无意露出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那扳指上只一个宋字。 这一行的规矩,或是说大半个沧泽的规矩——生死自负,强者为尊。更何况,这地界上,谁人敢招惹宋家。 察觉到男子淡然瞥过来的视线,绿梧双腿彻底软得站不住,刚要跪下,便听他简短道:“带路。” 司景行推开苏漾房门,满目皆是无风飘摇的红绫,一层层极薄,掩不住后头的景色,却平添了几分暧昧朦胧。斗大的夜明珠装饰在房间两侧,暖色的光晕带来几分迷乱感。他抬眼,望向最深处。 苏漾被黑色布条缚着双眼,两手被红绫吊起,勉强跪坐在床榻上。她身上的轻纱襦裙透得不像样子,里衣紧紧贴在身上,在夜明珠的光晕下,显出玲珑曲线。 司景行眸色一暗。方才下的手,兴许还是太轻了些。 第12章 视线被遮蔽后,其余五感被放大得异常清晰。推门声突兀响起,来人脚步声很轻,一时只有拂起红绫的细微声响。苏漾浑身紧绷,被绸缎层层缠住吊起的右手里握了一支金簪。 第12节 她头仍低垂着,仿佛还未醒,却在听着来人的动静,安静计算着他同自己的距离。 这儿的人修为多在结丹期上下,偶或有几个元婴期的,再往上的凤毛麟角——倘若进幻境的是她本体,这点修为在她面前压根不够看。可眼下这境况,她只有一击之力,倘若一击不中,恐怕就只能将幻境毁去了。 那人走到床榻边,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方才吃的吃食里掺了东西,她体内似有热流在横冲直撞,混杂着幻化的双腿带来的毫无间断的疼痛感,不断冲击着她的神经。一片静默和黑暗里,不安滋长攀升,顺着她脊骨攀爬而上,啃噬着快要绷断的理智。 苏漾咬住舌尖,铁锈气弥漫开。 眼前的人似是叹了一声,带来几分难言的熟悉感,紧接着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抓住她的小臂。 苏漾覆在黑布条下的双眼骤然睁开,右手手腕一转,早被她偷偷扯松的红绫飘落,金簪的尖头滑下来,她紧紧攥着簪头,按着身前人的胸膛使了巧劲儿,力道打在他麻穴上,趁他来不及反应将人死死摁倒在床。与此同时,右手紧握金簪狠狠朝那人喉管扎下,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饶是司景行也一时闪躲不及,又不敢与她硬碰,只能急声开口:“漾漾!” 苏漾猝然被这么一唤,意识到手下压着的是谁,但扎下的力道太大她已收不住,只来得及歪了歪准头,司景行顺势敲在她手腕,她配合松手,金簪脱手而出,“当啷”一声摔出去。 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间,金簪掉落在地的那刻,飘下的红绫方姗姗落下来,覆在二人身上。 司景行抬眼看上去。她被卸了力道后双手撑在他脖颈两侧,将他整个人压在身下,自上方飘落的红绫搭在她肩上,垂落下来的末端就在他手边——他只消两边轻轻一扯,她便会跌进自己怀里。 许是两人一起入的幻境的缘故,他们在彼此眼中还是原本的样貌。苏漾撑在他上方,眼睛上仍缚着黑布条,两颊却烧起不正常的绯红,喘/息/粗/重。她的温度透过那层薄薄的襦裙一点点侵染过来,热得灼人。 司景行喉结微动,抬手绕到她脑后去解她眼前缚着的黑布,指腹间的薄茧有意无意擦过她耳后,苏漾微微一颤。 视线终于重新清晰,苏漾看清身下人模样的那一刹,一直紧绷的神经歇下去,手上陡然便失了力。 她跌落下来,伏在司景行身上,一手揪着他衣襟慢慢攥皱,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司景行意识到她的反常,微微一皱眉,“漾漾?” 但他离她实在太近,他念她名字时,尾音向来很轻,平白便多生出几分缱绻。此时温热的吐息落在她颈侧,像是点起了一团火,一路熊熊而上,将她残存的理智吞噬殆尽。苏漾半支起身,两手分别抓住他的手往上一并,死死按在床榻上,而后俯身低头,与他额头相抵,耳鬓厮磨间一下一下浅啄着他的双唇。 她身上已没多少气力,司景行没费什么劲就挣脱她的手,在她闪过空茫的眼神里翻身将她摁在身下。 往日那双气势凌厉到显得有些摄人的丹凤眸此时溢满了水雾,眼尾洇着薄红,仿佛轻轻一碰便会有泪滴滚落。不自知的欲望沉在她眼底,浮上来的便只有空濛濛的迷茫,像被抛在半空,没有来处也看不到去处。 司景行的指尖划过她脖颈,感受着她颈侧有力的脉搏,她整个人缠在他身上,属于她的气息渗过来,在他身周无孔不入。有那么一霎,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对苏漾的欲望——想将她自云端拉下,亲手将她按进泥沼,想看她永沦欲海,不得彼岸。 就像是拿在手里把玩的一只白玉盏,若是色泽太清透漂亮,就让人想倏而松手,看它从手中滑落下去,碎在地上。不为旁的,就为了听它破裂时玉碎的那一声。 “司景行……我难受……”苏漾一时奈何不了他,只能抬手勾着他,在吻他的间隙盈盈看进他眼底。 司景行清醒了一些,抬手覆住她眼睛,挡住她看向自己的视线,声音仍有些哑意,“漾漾,你境界尚不够,现在还不行。” 不止是她境界的问题。他们二人现在这副躯壳里的神魂还是各自原本的神魂,倘若灵府互相开放,神魂相交,他很难确定苏漾会不会从他的神魂里发现什么端倪——毕竟,他可不是她以为的司寇钧的那半“善念”。 司景行清醒过来,半环住苏漾的腰身,将她带坐起来,一道道温和灵力自她脉门而入,清扫过她这副躯壳的疼痛和疲惫,又凝气为刃,自她指尖切开一道血口,将她误食的情毒逼出,直至逼出的血液从乌青变回鲜红,才替她止住血。 苏漾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尾鱼,浑身脱力地靠在司景行身上。下一刻却察觉出有什么东西填补上了她灵府之中金丹被挖走后的空缺,磅礴灵力自她灵府而出,她隐隐又回到了结丹期修为——是他的元婴。 司景行这副躯壳的修为在化神境,早已炼出元婴,此时将元婴离体送入她灵府,填补上金丹该在的位置,虽不及她自身金丹用起来那般方便,但也勉强可以将她的修为吊在结丹期。 最重要的是她有灵力供给双腿,便不必再受日夜疼痛之苦。 苏漾在他怀中抬头,“你的元婴放在我这儿太久,会不会难受?”元婴与神魂一脉相通,离开他本体太久得不到他滋养,怕是不妥。 “无碍,我能时常在你身边就好。”司景行将她被汗打湿的碎发捋回去,“你稍稍有些灵力傍身,才不至太被动。” 有了灵力滋养,苏漾立马精神起来,扒了司景行的外袍给自己披上,盖住那件仿若没穿的襦裙才自在一些,开口问他:“你怎么寻来的?” “接了惊鸿楼拍卖的请帖,说是有条鲛人,便猜到你也会在这儿。”要说鲛人是这场幻境的主角,那么入幻境的苏漾才是最大的变数,理当会比他更早遇见鲛人。 “唔。”苏漾寻思了一会儿,他只要进来惊鸿楼,便能看见自己挂出去的名牌。这样一想她又有些好奇,戳了他一下,“你花了多少买我名牌的?” “不多不少,一千颗灵珠。” “嘶——”苏漾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夜千金,什么家底经得起他这个折腾法儿,不免有些痛心疾首:“你亏了,那贩子卖我的时候统共才卖一千灵珠。”哪有一天就叫那姓薛的赚回去的道理? 司景行将她身上那件自己的外袍系好,慢慢解释道:“我来得晚了些,你的名牌已叫人取走了,按这边儿的规矩,要截人好事,须得付上十倍截金。” 苏漾暗暗叹了一声,被他截住的那人今日当真是好运气,“得亏你截住了他,不然他进来怕是要血溅当场。” 司景行微妙一顿,“我在外面把他杀了。” “杀了?”苏漾一惊,虽是在幻境里,但他们终究还有任务在身,实在是没有必要节外生枝。 司景行语气平淡,“他叫你名字,我听不惯。” 这种烟花之地,时不时死个把人再寻常不过。不止是幻境中,放眼整个沧泽,光鲜的外表下不知藏着多少这样暗疮一般脓腥腐臭的地方。一把灵气珠就可以叫人俯身做狗,有无上实力的手上沾多少杀孽也不为过,连一句交代都不必给——不过随手碾死几只蝼蚁,何必在乎蝼蚁怎么想? 苏篆启和关池央皆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云境又不需参与进对灵脉的明争暗夺里,因此云境的情况兴许要好得多。也正是如此,云境捧在云端里养出来的小公主才对这些毫无所觉——她生在高处,长于光下,若是一生顺遂,永远都不必被这些污秽脏了眼。 她此刻正垂着头,司景行的视线便肆无忌惮掠过她的眉目。她太干净了,让他很难耐得住将她拉下泥沼的隐晦渴望。 苏漾却捧着他的手吹了吹,抬眼望向他的眼底是真心实意的心疼:“是我不好,是我没考虑周全,无暇自保,才会让你平白多沾杀孽。”好在是场幻境。 司景行呼吸一滞,似乎连心跳都跟着悸了一下。她以为他是司寇钧的善念,她以为,他不愿平白染血的。 于是他收了眼底情绪,再度看她时,似是清风朗月,“与你相关,怎么能算平白?你在光下走,想走到哪儿便走到哪儿,你身后阴影里的东西,有我帮你除。” 第13章 惊鸿楼地下二层。 半圆形的大堂形似一只半开的蚌贝,以明珠照路,金玉砌墙,四周渐渐匿入黑暗中,只中间升起的拍卖台上光线充足些,像是撬开的蚌贝中那颗诱人的浑圆珠子。 客座皆在四周高处,是俯视着拍卖台的视角,一间间设下结界,从外头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只一盏灯台自结界的右上角伸出来——客人若是碰见合心意的,便将灵灯燃起,若是多盏灵灯同亮,唱卖便一段段往上加价,直至灵灯吹熄只剩一盏,这笔买卖便算成了。 明珠被带出来时,这场拍卖会已近尾声,前几件法器本已零零散散没几盏灯亮起。她赤着双足,脚踝上戴着一根极细的金锁链,上头串了铃铛,随她动作一步一响。霜色的坦领半臂襦裙被特意收紧,一朵醒目的红芍自她衣襟右侧起笔,用掺了金粉的朱砂细细勾勒,绽开在她裸露的左肩,一片掉落的花瓣半掩进衣襟里,让人视线也不禁跟着滑下去。 明珠抬头望向四周,直觉告诉她有无数算不上干净的视线紧紧裹缠着她,像是滑腻的蛇攀上来寸寸收紧,勒得她反胃。但从她这儿仰头望上去,所有的客座皆是一片昏暗,结界将她的视线完全遮蔽。唯一称得上明亮的光源,正在自己脚下。 随着身旁唱卖一声“请”,四下里霎时皆点起灯,灯光映照着一旁金玉陈设,整个大堂流光溢彩,刺得她紧紧闭上双眼。一滴泪自她眼角坠落,在半空化作鲛珠,砸在她脚背朝远处滚去。 正中一间客座里,玄袍男子本自斟自饮着,明珠刚被带上来时,他也只是兴致缺缺地瞥过一眼,再抬头时却正对上拍卖台上小鲛人的视线,看清了她的样貌,他微微出神,手中捏着的酒盏不觉布满了裂纹。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光线似是柔和了不少,明珠睁开眼偷偷打量——仍亮着的零星几盏灵灯,就在她抬眼的空里,又熄下去一盏。唱卖仍在一次次抬着她的价,明珠已听至麻木。 司景行半环着苏漾腰身,带着她走进地下二层。两人姿态亲昵,苏漾身上还穿着司景行的外袍,审名帖的人看过司景行名帖便默许了他带着苏漾进去。 甫一踏进去,苏漾便看见了拍卖台上孤立无援的小鲛人。来的路上司景行已将此间规矩给她讲了一遍,眼下亮着的灵灯还有三盏,也便是说还有三人在争。苏漾打量了那三间客座一眼,等着最后成交的那一刹——他们入幻境是为循当年印辙解已结之结,牵扯到小鲛人的事情不能多做干预,倘若偏离原轨太多,愈发找不着心结系在何处了。 “一万灵珠!”唱卖再度抬价,三盏灵灯依然不动。 正中那间客座突然有了动静,一把连鞘长剑自结界中破出,虚浮在半空,明明未出鞘,却有压人的剑意横扫而过,剑柄上系的剑穗在空中飘荡开,露出剑柄上刻着的“宋”字。 苏漾粗粗感受了一下剑意,笃定道:“元婴境。” “不错。”司景行微微颔首,示意她看那柄剑:“宋家少主,宋熠然的配剑。” 苏漾一知半解地点点头——这柄剑一出,另两处灵灯立马便熄下去。唱卖笑着将尾词念过,安排明珠下去,一会儿便送进买主的车驾。 苏漾扫了上方正中的客座一眼,有结界挡着,自是什么都没瞧见。她心里算盘打得飞快,“我若是现在去那宋家少主的客座里自荐,他能不能将我也赎出来一并带走?” 她如今有司景行的元婴,回到了结丹境修为,确实不算差。至于赎出来后,那便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司景行步子一顿,偏过头去看她一眼,“我也可以。” 明珠的去向既已被定下,苏漾不明白他还带着自己往客座走做什么,却只能跟着他一步步拾级而上,“不一样的,倘若宋家少主赎我,我便能同明珠一起,不然我们日后如何才能接触得到他们?”若是连碰都碰不到,这幻境心结便无解了。 司景行没接她这话,领着她的手径直推开了正中那间客座的门走进去。 苏漾始料未及,猝然对上眼前把玩着酒壶的玄袍男子,一时哑然——他手边的桌案上,还搁着她方才见到的那柄配剑。 宋熠然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她一眼,目光长长停留在她身上那件与他款式相似的玄底外袍上,而后朝站在她身侧的司景行一拱手,恭敬道:“师父。” 司景行微微颔首,像是随意开口一问:“你方才拍下了那鲛人?” 宋熠然重拿了两只酒盏,“看她怪可怜见儿的,顺手便拍下了。”他端了一盏酒给司景行,而后一挑眉看向苏漾,“莫说我,师父身边儿这个不也是个鲛人?还带过来了。” 司景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想找你为她赎身。” “师父的人我可不敢招惹。”眼前这鲛人身上披着师父的外裳不说,连周身运转的灵力都带着师父的气息——宋熠然在心里啧了一声,师父从前向来不近红尘,来这楼里不过就个把时辰的空,这鲛人好手段。 “她不愿意跟我走。”司景行意味深长地看向苏漾。 苏漾在他们二人中间插不上话,闻言心思一动,缠上司景行的胳膊,娇嗔道:“郎君折煞漾漾了,漾漾本意只是不忍同妹妹分离,既然宋少主带了妹妹去,便想着央一央少主……”她嘴上娇娇弱弱,瞧见他唇角紧抿着的笑意,缠着他胳膊的手却在袖子遮掩下狠狠掐了一把。 宋熠然似有一瞬失神,但很快便神色如常,“你是方才那小鲛人的姊姊?” “是。” 宋熠然笑起来,“那小鲛人跟我回宋家,你又怎知,师父不在宋家?” 他这话一说完,司景行只觉掐在他小臂上的那只手更用力了些。 宋家势大,多一个鲛人不多,宋熠然便将苏漾赎了出来做顺水人情。 回宋府的路上,苏漾同司景行待在同一架车中,待周围没了外人,苏漾一道结界设下,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司景行,“宋家少主的师父?” “宋止。要论起辈分来,也是他远房六叔。”司景行无辜抬头,指上刻着宋字的白玉扳指一动,“你没问我,我以为你注意得到,猜得出。” 他那扳指确实显眼,苏漾却同他待了一个多时辰都未能发觉,不由得气势弱下去,只问道:“宋家是什么状况?” 沧泽诸境虽皆有境主一脉为首,但境土疆域广阔的,边边角角上难免有地头蛇盘踞,是以多为境主一宫为尊,各大世家并行的局面。 宋家在这地界算得上是世家之首,有数百年基业盘根错节将宋家稳稳托举着,但其中真正奠定下宋家地位的,是宋家一样家宝——咒簨。咒簨握于历任家主之手——换句话说,宋家子弟中谁能将咒簨拿到手,谁便顺理成章接管宋家——掌宋家全部命途运数。 “咒簨与历任家主行血契,能大幅提升宋家血脉的运势,助他们快速跨境,宋家子弟修为皆不低,又占据了这一带最好的资源,所以宋家才受人敬畏到你所见的那个程度。” 听到这儿,苏漾摇了摇头。确实有些法器能助人修行,有事半功倍之效,但道途之上,最怕的便是抄捷径。捷径走得多了,修炼时偷的懒天道一笔一笔皆记在头上,往后走不远的。 宋家这个路数,怕是难出大能——但对已具规模的世家大族而言,枝繁叶茂兴许比一枝独秀来得长远。 司景行简单同她讲了一遍,见她专注盯着自己的模样,不知为何有些心痒,搭在一边的手一动,却在她诧异的目光下只将她鬓边碎发拢到耳后。 苏漾握住他的手,突兀感受到他的元婴在她灵府中动了动。他的气息自内而外包裹住她,无处不在,偏偏这具身体又不是司景行,没有她闻惯了的那股安神香的味道,他动作间不经意带上的侵略性没了香气弱化,便明显起来。 她眼中生出些许茫然——许是今夜发生的一切她还未来得及消化,也兴许是她还没能适应两人现在的身份,她心底有种抹不掉的奇怪感觉。 就像是被恶狼盯上的兔子,在被一爪掀翻在地前,听见了远处风声里携来的不安。 苏漾莫名惴惴,抬眼对上他清润如故的双眼时,心底的不安骤然便歇下去。 他是司景行,就算换了一副躯壳,也依然是君子端方,霁月光风。 第14章 车驾停在宋府门前,司景行先下去,回头自然而然递过手来。苏漾扶着他手下去的动作在看见宋熠然过来后生生一转,将司景行往前一拉,借力跌进他怀里,抬头娇俏一笑——落在宋熠然眼中,便是她先拉住了下去的司景行,借机投怀送抱。 第13节 司景行方才同她说,宋止此人古板,行事不偏不倚,虽是宋熠然师父,却也未曾在宋家的明争暗斗中偏袒过宋熠然半分,反而对他几近苛责。司景行将她从惊鸿楼里要出来本就不合宋止的行事逻辑,细节处再露些端倪,怕是要惹人生疑。不如由她来演这个蛊惑人心的鲛女来得方便些。 司景行立刻便会了她的意,顺势环住她腰身将她往身前带了带。她那一笑里故意带了勾人的风尘气,与她从前有些差别,这神情落在她眉目里却显出几分灵动俏皮,一时竟真叫他挪不开眼。 宋熠然轻轻咳了几声,打断两人间旁若无人的氛围,“师父,这鲛人是安置在您房里,还是另寻处客房?” 苏漾闻声将司景行勾得更紧了些,便听他道:“不必麻烦。” 这是要带回房里的意思。宋熠然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苏漾,方一拱手道:“那弟子先行告退。” 他转身那刹,司景行在苏漾的遮掩下结下留踪印,悄悄打到他身上。 宋熠然回房时便觉房中已然有人来过。 他拐进最里一间,留意着一应陈设有没有被动过,却在看见床榻上多出来的人时一愣,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小鲛人仍是拍卖台上那套装扮,肩头的红芍药艳得像要滴下来,脚踝上的金锁链一头被系在床边,乍见到他,害怕得往床榻里一缩,金链上系的铃铛响作一团。 宋熠然的手在袖中紧捏成拳,又倏而松开,面上只轻叹了一声。他明明叫人给她收拾了客房,下面人也不知是怎么办事的,仍将人给他送了过来。 “过来。”他冲她招招手,明珠咬着下唇犹豫了半天,才试探着朝他那边靠过去。她靠过来后,离他还是有段距离。宋熠然伸手捉住她脚踝,在她惊慌失措的视线下将她往身前拖了拖,却只是低头替她解下金锁。 “明珠是么?好名字。” “谢谢你救我。”明珠怯生生抬头看他,又补了一句:“宋少主。” “叫我宋熠然就可以。”他话音一转,突然有点没好气:“这么早便道谢,你怎么知道我是要救你?” 明珠被他一怼,一时分不清他前后的态度,只好默默噤了声。 “下来。” 明珠以为他是嫌恶自己,忙不迭离开床榻,小声解释:“没有弄脏。” 宋熠然看着她,过了半晌又叹了口气,“我是叫你去洗一洗,”他隔空指了指她肩头的红芍药,“不用洗掉的么?” 明珠飞快点了点头,又想到什么似的,犹疑看向他。 宋熠然只好领着她转过一道雕花木栏小拱门,打起帘子,“这儿是我的浴房,就在这儿洗罢。” 苏漾跟着司景行回到“宋止”的房间,他房间构造同常人不同,进去先是茶座,拐过一道屏风,屏风后是一小片池子,池上有雕成莲花状的玉雕,正中有半浮在水上的一方方石块作路,小路尽头便是他休憩用的床榻。 “沧泽水?”苏漾环顾一圈,看来宋止在宋家地位不低。 “宋止已是化神大圆满,离洞虚一步之遥,只是机缘迟迟不到,雷劫不下无法进阶。后经人指点,说他的机缘藏在沧泽中,才将卧房改成了这样。”司景行解释道,“眼下正方便了。你金丹被取,虽有我的元婴填补,但终归不是自己的。这池子里是沧泽水,你闲暇时便泡进去,会好一些。” 龙族天然就亲沧泽水一些——虽不像鲛人仰仗沧泽生活,但龙蛋孵化之时需要浸润在沧泽水中,兼之沧泽中的灵气可以为他们所吸收炼化,自然便觉得沧泽水亲近。 苏漾蹲下身鞠了一捧水,任水从自己指间流下,打湿裙袂。她望着水面,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有些出神。司景行走到她身后,关切开口:“怎么了?” 他话音未落,苏漾飞快鞠了一捧水,转身泼到他身上,笑得狡黠又带了些得逞的得意,“这么多年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们初识时被困在剑冢,她有时无聊得心急,就常常诓着司景行,要么讹着他背着她走,要么就捉弄他后赶在他还手前躲开,像只警备的兔子般一蹦三尺远,远远看着他笑。 “漾漾,回头。” 他语气温柔又无奈,苏漾不疑有他,一面还在笑着,一面回过头去——身后巨大的水浪朝她扑过来,她回过头时,水浪已近她鼻尖,这样近的距离根本躲闪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水浪打过来,将她当头浇透。 司景行瞬息间已退开两丈有余,除了方才被她泼的那点水以外,莫说身上,连一片衣角都不曾湿。 苏漾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气急败坏地跳脚:“司景行!你用水诀,你玩不起!” 司景行站在池面正中半浮起的石块小路上,好半天才止住笑:“原来不许用水诀的?” “我先玩的,规矩自然是我定。”苏漾莫名理直气壮,站上石块,一步步连蹦带跳朝他走近。 司景行从一旁的水面虚虚捞了一把,一朵由水凝成的菡萏顷刻出现在他手中,花瓣层层叠叠晶莹剔透,漾着水光,细节之处也处理得极好,他将花往她面前一递,“给你。” 饶是苏漾这般挑剔的眼光,视线也停滞了一会儿,嘴上却仍不饶人,“就一朵,你心不诚。” 她话是这样说,迟迟没有伸手接的原因却是藏在身后的手正掐着水诀,等着他放松警惕的那刻。 司景行刚抬手,便觉身后水波动荡,眼前的苏漾往一旁闪避,足尖绷直点着水面飞掠而过——却不过刚掠了一步,便“哗”一声沉进水中,连带着他身后刚凝起的浪潮也陡然退回去。 苏漾一脸愕然,整个人半浮在水面上,下半身已化作鱼尾状,银白的鱼尾在水下一晃一晃。她身上本还披着司景行的外袍未来得及脱下,此时那件玄色外袍浮上来在她身后拖开,匍匐一片。 司景行笑得蹲下去,朝她招招手,“过来我瞧瞧。” 苏漾停在原地瞪他,“鲛人你没见过?” “兴许还真没有。”他看向她死死藏在水下的鱼尾,笑意分毫不见收敛,“过来一点儿。” 苏漾朝他游过去,满心不解:“鲛人是一碰了沧泽水便会变回鱼尾么?” “本来不会,但你体虚。”司景行低头看她的鱼尾,银白的软鳞覆在上面,他一时竟有些手痒——不知是什么手感。这样想着,他抬头探寻地看了苏漾一眼便伸出手去,苏漾看出他的意图,勉勉强强从水面上露出尾鳍来——在他的手离尾鳍只有一指距离时陡然将尾鳍往水面一打,水花结结实实溅了他一脸,她已游了出去,挑衅地回头看他,用尾鳍轻轻拍了几下水面。 司景行有些好笑地看她,朝她举起双手示意认输,“我去换身衣裳。” 明珠在浴房洗好,看着自己穿来的那件轻薄的坦领襦裙,一时有些犯难。她正迟疑着,外头突然扔进来一套女子衣衫,宋熠然的声音响起,“好了就出来。” 是件杏黄色的半臂襦裙,她很喜欢这样鲜嫩的颜色,让她联想到六月杏子天。再过些日子,就又是杏子熟的时节了,只要随手拣些柔软熟透的捏开一两颗,甜糯糯的口感能让她高兴一整天。 她这样一想,便又想远了,听见外头宋熠然的动静方慌忙穿上衣衫,推开浴房的门走出去。 衣裳很合身。 宋熠然打量了一眼,便领着她往外走,指了指不远处一座小院子,“往后你住那里,离我这儿不远,倘若有什么事儿,大声喊我,我若是在便能听到。” 明珠小心看他一眼,“我不用留在你这里么?” 宋熠然步子一顿,回头似笑非笑道:“你想留在这儿,也可以。” 明珠盯着自己仍赤着的脚尖,犹犹豫豫开口:“我被送来前,他们嘱咐我,要好好侍奉你,将你哄得开心了,我才有活路。” 宋熠然却只留给她一句“你在这儿等着。”便走了出去。 明珠分不清楚他的意图,他说要自己在这里等着,她就只乖乖等在原地,一步也未挪动。 宋熠然找了新的鞋袜回来时,便见她安安静静站在那里——静得仿佛这间屋子里没有人。 明明她身后不远处便有案几茶座。 他将鞋袜往她面前一丢,一时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你是根木头桩子么?是被我钉在那儿了?” 明珠抿了抿嘴,看出他这双鞋袜是想给自己的,道了一声谢便就地坐下,拿起鞋袜往脚上套。 “去坐着穿。”宋熠然示意了一眼旁边的茶座。 明珠锤了两下小腿,努力活动了一下仍是宣告失败,索性老老实实道:“站太久,腿麻了。” 她是鲛人,双腿不似鱼尾那般灵巧。 宋熠然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将她抱勒起,放到一旁的座子上。 明珠惊了一下,便乖乖穿好鞋袜,坐在那里缓了缓双腿。 过了半晌,她站起身,宋熠然将她送回她的小院子,刚准备回自己房里,又被她开口叫住。 明珠觑着他神色,小心翼翼问:“你现在高兴么?” 宋熠然被她问得一蒙,转而想起她方才所说,只有他高兴了她才有活路的话,登时觉得有些头疼,抬手按在额角,“你稍稍机灵些,我会更高兴。” 第15章 幻境中的时间并非是一日日过的,若是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日子便像是流水一般,转眼间秋意已重。 明珠刚到宋府时,因着只苏漾这么一个同为一族的“姐姐”,自然便与她格外亲厚,几乎是日日缠着她。如今她似是已习惯了在宋府的生活,比刚来的时候开朗许多。 司景行这日不在,苏漾在房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桌案上昨夜未尽的棋局,突然门前探了只脑袋进来,脆生生喊她:“姐姐!” 被房门半掩住身形的小鲛人穿了身樱草色如意云纹对襟襦裙,在秋意尽处俏生得像草长莺飞天。明珠从身后拿出一只差不多有她一半大的纸鸢朝苏漾晃了晃,“出来放鹞子吧?” 苏漾眼眸一亮,想都没想应了声好。两人拿着纸鸢在宋府后院找了处开阔的空地,试了试风向。 秋日的风不似春天,一阵儿急一阵儿缓的,明珠扯着纸鸢跑,来来回回好几趟都没能成功飞起来,末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看着纸鸢神色委屈:“熠然哥哥昨日才送我的,还一次没飞过呢,放到明年开春颜色就不漂亮了。” 苏漾从她手中接过纸鸢,看她跑出来满头的汗忍不住笑:“这时节他送你这个?” “他前日和我说到他小时候的事情,说每年三月他都会偷偷去买鹞子来放,我问他好不好玩,当时他没说什么,昨儿便将这个送到我手里了。” 偷偷?苏漾一愣,转而便想到司景行当初说宋家对宋熠然管教颇严,该是不许他玩这些的。 说到宋家,她突然意识到从进入幻境到现在,幻境中的时间少说也过了六七个月,所谓的宋家人,除了宋熠然和司景行扮作的宋止以外,她竟没见到半个——平日同他们打交道的皆是宋府的杂役小厮,间或有几个宋熠然的下属,正儿八经宋府的其他主人倒是从来没出现过。 “姐姐?”明珠摇了摇苏漾手中的纸鸢,眼睛里盛满了亮晶晶的期盼,“不若姐姐试一试?” 今日的天气委实不适合放纸鸢,但苏漾一时不忍拒绝她,只好一口答应下来,反过手去趁她没注意将一道风诀贴到纸鸢底,趁着起风的当口,拽着纸鸢倒退着往后跑。风诀招来的风将纸鸢稳稳托着往上飘,她一面抖开手中的缠线,一面往后退,纸鸢乘风而上。 明珠抬手挡住仍有些晃眼的日光,视线紧紧跟着飞上半空的纸鸢,高高兴兴冲跑远了的苏漾喊:“姐姐!再高一点!” 苏漾被她的兴高采烈感染,高声应了一声,松开手中缠线飞快往后退——这一退却刚巧撞到了什么,她短暂地愣了一下,立刻便感知到身后人熟悉的气息。 她结结实实退进司景行的胸膛,身后人顺势将她拢在怀中,他的右手搭在她扯着线的右手上,一点点替她将松松垮垮的线往回收,声音清润,“线太松,收一收能飞得更稳一些。” 手中的线慢慢绷紧,纸鸢在空中的拉力清晰传到她掌中,她半偏过头去仰头看他,因着方才跑动而剧烈跳动的心脏震得似乎更厉害了一些,一颤一颤,似乎能透过她紧贴着他的后背传到他胸腔中。 司景行将线往外拨了拨,纸鸢顺着放出的线飞得更高了些,他微微低头看她,“像这样。” 许是她盯着自己的视线太灼灼,也兴许是她刚跑完这一趟跑得整张脸都有些红扑扑的,愈发显得嘴唇颜色鲜红娇嫩,司景行视线在那儿一滞,回过神时已经吻上她双唇。 苏漾索性转过身去面对着他,抬手绕过他脖颈,仰起头迎上去。 线仍缠在她手中,纸鸢在风中展开,随着风向高高低低浮沉。 “姐……”从远处跑过来的明珠撞见眼前这幕,飞快捂住双眼背过身去,刚想偷偷摸摸离开,便听身后苏漾轻咳了两声。 苏漾走上前将手中的线交给她,“已经飞起来了,拉着线就能玩好久。” 明珠开心接过,打算扯着纸鸢走远一点,将这里留给他们两个。她和苏漾皆是背对着司景行,便没看到司景行视线扫过风中紧绷着的线,而后手指轻轻一捻——恰一阵风急,秋风撕扯过纸鸢,竟生生将线绷断,纸鸢在明珠的惊叫声中随风飘了一段便坠下来。 苏漾瞥了一眼纸鸢坠下的方向,安抚她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找。” 明珠点点头,乖巧等在原地,司景行却几步追上来,只道:“我陪你一起。” 不过找个纸鸢而已,若是顺利的话一盏茶的功夫也便回来了,哪需要人陪?但他既然要跟,苏漾也乐得他在一旁。 两人沿着纸鸢坠下的方向走了一段,这段路看似不长,真走起来却也还是走了些时间,眼见着路越走越偏,明明仍在宋府,周遭却显出几分萧瑟破旧感。苏漾打量了一圈,确认她自打住进宋府后便没见过这里。 她平日没什么事情好做,同明珠也算是把宋府后院能玩的地方皆玩过一遍,怎么从未察觉这里还有这样一条路? 她不信自己迟钝到这个地步,回头挽住司景行,示意他看向四周,“这儿你来过么?” 司景行摇头,“我每日在后院的时辰不长,你不是常在后院逛,也没来过这里么?” 第14节 “我平日同明珠一起从未见过这里还有这样一条路,怎么今日同你随便一逛就……”她话说到一半骤然停住,似是敏锐地发觉了什么,想了想猜测道:“明珠是这幻境之主,难不成是因为她在我身边,我才看不到这条路?” 司景行看了她一眼,苏漾继续道:“若真是如此,这条路通往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话间两人又走了一段,周遭陈旧破败感愈发重起来,终于在一处落了锁的小院子前到达了顶峰。 纸鸢正坠在院子里一棵不高的枯树上,被枯枝戳破了几个洞。 司景行看了苏漾一眼,苏漾点点头,他便凝气为刃,抬手虚虚切下——已有些生锈的锁链应声而断。 他走在前头,推开小院干涩作响的木门,苏漾紧跟着进来。 院子正中间有一口井——同平常的井口不太一样,这口井的井口显然更宽大一些。苏漾凑到井口前去看,竟不是口枯井。她刚弯下腰趴在井边往里瞧,便被司景行一把捏住后颈提溜起来。 苏漾哭笑不得回头看他,“我还能掉进去不成?” 司景行抬手从井中凝出一个水球慢慢浮上来,停在苏漾眼前,“是沧泽水。” 苏漾捻了一滴水珠,不禁皱了皱眉,“是陈水,不知放了多久,里头灵气已然很微弱了。” 院中造了一口井,却不用来取活水,还引了沧泽水灌进去——要么这口井从开始便是一口死井,要么就是填上了活水的水口,硬做成死井,再灌入沧泽水。 但谁会在院中储一井的沧泽水? 苏漾看向司景行,“宋止以前住这儿么?” 司景行环顾一圈,“不会。” 这院子眼下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但是不难看出,就算这院子全新时,也不该是宋止这样的身份该住的地方——过于简陋了些。倒像是堆积杂物的。 时辰已然不早,苏漾看了一眼天色,去将枯树上的纸鸢取下来,“先回去吧,明珠还在那儿等着。” 这小鲛人是个死心眼,认定了什么事儿便非做不可,你若说让她等着,她便能一直等在那儿。 司景行“嗯”了一声,走上前将苏漾打横抱起,往院子外走。 苏漾一怔,下意识单手勾住他脖颈,拿着纸鸢的那只手便放在身前,“我自己走就好。” “你腿不疼?” 苏漾哑然,这一天追着纸鸢跑跑跳跳的,刚刚又走了这样远的路,她体内虚虚吊着的灵力有些供不上,确实隐隐开始有点腿疼。 她乖乖挂在司景行身上,抬头问他:“你怎么知道?” 司景行低头看了一眼她灵府的位置,“你灵府里有我的元婴。” “唔,”苏漾点点头,好奇问道:“这样你是不是就不能离开我太久?” “我何时离开过你很久?” 苏漾感受着灵府中不属于自己的元婴,一时好奇心起,便试着用神识轻轻戳了戳他——司景行步子一顿,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得他呼吸声都重了一些,语带警告:“别乱动。” 他这样一说,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当即安分窝在他怀里,努力忽视灵府中微微有些躁动的元婴。 司景行将她抱回去时,太阳已近西沉,明珠也不在原地,只一道宋熠然的传音传到司景行手中——他说是怕明珠站太久会累,便诓她说他们明日将纸鸢送回给她,将她先带回房了。 苏漾也正打算将纸鸢修补好再还她,闻言便同司景行一道回去。 他们刚回房,苏漾便轻车熟路地钻进水池中,游到中央。 第16章 司景行去了浴房,再回来时,便见苏漾已然坐在桌案一侧,认真修补着那只纸鸢。她显然是刚从水池中出来没多久,身上虽用了净水诀,地上仍拖着一道水痕。司景行坐到她身侧,伸手轻轻按揉着她的双腿,“一只纸鸢,掐个诀补好就是。” 苏漾将腿伸向他那边,横架在他膝上方便他揉,“补结实一点,再说我还在纸鸢下面细细附了一遍风诀,这样碰到无风的天气明珠也能很容易放飞起来。” 司景行揉捏的力度恰到好处,苏漾不由得朝他靠坐得更近了一些,却见他低垂着视线,淡淡道:“漾漾,这不过是个幻境。” “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 “司景行,”她开口打断,伸手环抱住他,“我知道他们都是假的,可我依然希望他们的开心是真的。放心,我有分寸。” 她这话说得绕,但也确实是她能说得出的话。司景行低敛着眉目,莫名有些烦闷。她好像总是这样不设防,又希望身边所有人都能过得好——这样想来,她当年对他,和今日对这些人,并无什么不同。似是沉溺其中,又似是清醒非常,随时都能抽身而出。 苏漾感知到灵府内元婴小人的情绪低沉下去——他的元婴在她这儿放了这么久,她已经学会了从他元婴的细微变化里分辨出他的心情变化——于是她直接问道:“你在想什么?” 司景行难得说了实话:“你当年在剑冢,也常哄我高兴。” 苏漾一蒙,一时没能将两件事联系到一处去,半晌才反应过来,没忍住笑起来,“你和他们不一样。” 司景行抬眼看她,她便继续道:“他们是假的,但你是真的。你的人是真的,喜怒哀乐是真的,喜欢我也是真的。” 司景行动作一顿,不自觉错开视线,但她径直凑了上来,在他唇角亲了一口,笑盈盈道:“等时机成熟了,我们就从幻境出去。但在这之前,让明珠他们过得好一点罢。” 夜色深下去,苏漾重泡进池水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水面,司景行躺在榻上,听她弄出的动静,撑起身子看她,“今夜要在水里睡?” “嗯,想多泡一会儿。”她朝床榻的方向游过去,手搭在墨玉底台边,半浮起身子仰头看他,“但是睡不着,要不,你给我讲个故事罢?” 司景行躺回去,想了想慢慢道:“从前有个小鲛人,原本生活在沧泽中,后来机缘巧合来到岸上,被一家人收留。” 苏漾的尾鳍在身后翘起来,甩了甩水珠。他语调慢条斯理的,讲的故事平淡却胜在温暖寻常,像深秋时节暖融融的阳光,听着听着苏漾就有了睡意。 他讲小鲛人对岸上生活的习惯,讲小鲛人与那家人的相处……正在她瞌睡得往水下沉了一截时,司景行话锋一转,将结局填上:“最后这家人死伤无数,鲛人也不知去向。” 苏漾一个激灵醒过来,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司景行,睡前故事不会讲的话也可以不讲。” 司景行低低笑起来,“可这个故事的开头和结尾,都是真的。” “那中间?” “是我编的。” 苏漾一时无言,只听司景行解释道:“中间发生了什么早已无人知晓,外人能窥见的,也只开头和结局罢了。” 但这结局未免太无情太生硬了些。苏漾叹了口气,顿觉周身的水都有些冷意,“鲛人处境委实太艰难了些,尤其是明珠这样的性子,倘若不是碰上宋熠然……”她的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也不是因为旁的,只是突然想起来,既然这个幻境存在,也就是说明珠到最后依然不是善终。 “鲛人和我们都一样。”司景行淡然道,“有心思简单的,就有居心叵测的。” 他话说完,旁边便挤上来一个人,掀开他被子钻进来,带了湿漉漉水汽的手捂住他嘴,“还是睡觉罢。再说下去,愈发睡不着了。” 司景行身上温热,苏漾虽用了净水诀,但刚从水中钻出来,身上还是略有些冰凉,感受到他的热度便自觉贴了上去。等他的温度渐渐渗透到她身上时,她也睡熟了,往一旁翻了个身背对着司景行。 许是她暖和过来了,不再下意识紧贴着他,这一翻身就与司景行隔了一段距离。 司景行睁开双眼,侧转过身看了她一会儿,末了抬手勾住她腰腹,将她捞回怀里。 怀中人微蜷着身,一起一伏的呼吸紧贴着他,让他无端想起他们刚成婚时。 世人皆知他神魂不全,除了他自个儿,却再无人知晓被分魂灯分魂而镇到底是何感受——像是被万千虫蚁啃噬,从骨头里透出的酸涩疼痛,也像是自灵府之中点了一把火,那火顺着筋脉燎烧过四肢百骸。 司景行夜里是睡不着的。尚在惊天境时,他夜里会打坐,会在心中一遍遍推演,但更多时候是在百无聊赖地放空自己。与苏漾成婚后,睡在一起的夜里,他无聊时会不知不觉地看向她。 她似是天生便戒心低一些,夜里睡在他身侧也毫无防备。她被望辰宫里里外外保护得太好,所以才养成了这样一副性子——这也恰恰是他选中她的理由。 那日他们睡在床榻上,睡前苏漾挤在他怀里,睡着后也乖乖地蜷成一团窝在他身侧,而他习惯性地睡不安稳,浅眠一小会儿以后醒过来,一偏头便看见她安静的睡颜。 看出苏漾早已睡熟,他本想推开她下榻,却不过刚推了一小下,将她推开一点点,她便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一声,下意识地像条八爪鱼一样缠上来,紧紧抱住了他。 那夜本是有些凉意的,可她身上暖和柔软得过分。他整个人显而易见地一僵。那一刹那,他好像第一次没那么疼了。 第二日一早,苏漾就扯着修补好的纸鸢去明珠那儿。她房间布置得简单,但光线充足,显得明媚又舒服,像她的人一般。 明珠拿到纸鸢,在屋里比划了两下,好奇地问苏漾:“姐姐,真的不管怎么样都能飞起来吗?” 她房里桌案上摆着一盘色泽金黄的甜杏,苏漾刚进来,她便递到苏漾手边——这时节上还能有杏子,想必是宋熠然特意准备的——苏漾也没客气,随手拿了一个咬了一口,“你出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明珠眼眸一亮,知道苏漾腿还不太爽利,便给她倒了一盏热茶,“那姐姐在屋里等等我,我很快便回来。这边书架上有些闲书,是熠然哥哥拿给我解闷儿的,姐姐若是等急了可以翻翻。” 看着小鲛人一蹦一跳出门,苏漾慢慢吃完手上的杏子,擦了擦手,左右闲来无事,便去书架前想随手抽一本看看。 她抽的是最侧边的一本,这一层书挨得紧,她这一抽,连带着旁边有什么跟着掉了下来。 苏漾蹲下身,将地上掉的东西捡起来。 是封并未打开的信——信的封口处缠了几道灵力,半分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明珠同她一样,是被捕后卖进惊鸿楼的,紧接着就被宋熠然拍下送进了宋府。苏漾翻来覆去看着手中的信眉头紧锁,明珠从未说过她的从前,苏漾自个儿也来路不明,自然也没什么底气问。 可是什么人会给她写信,且还能知道她人在宋府?她既已收到了信,又为何只搁置在这儿不打开? 她来不及多想,外面明珠轻快的脚步声已经在靠近,苏漾将信揣进怀里,将手中书册放回原位,又换了一层抽出一本,随便翻开。 明珠跑进来,将纸鸢放在案几上,给自己连倒了两盏茶喝下。苏漾状似不经意地将书册放回去,“纸鸢飞得起来么?” 明珠忙不迭点点头,喘匀了气道:“等今日熠然哥哥回来,便能放给他看了。他小时候没人陪他放,如今有我了,我陪他。” 她眼角眉梢的笑意太轻盈,苏漾顿了顿,不由得多问了一句:“书架上的书册,你都看过了么?” 明珠摇摇头,“有些还未来得及看。” 苏漾的手有意无意划过信掉下来的那层,“哪些看过了?” 明珠朝她手的位置努了努嘴,“喏,就是那层书最多的,全都看过了。”她的语气里不自觉有几分想求表扬的意思,苏漾笑起来,顺着她夸了一通。 明珠缠着她又聊了一会儿,好容易苏漾才找到空隙,随便编了个理由脱身。她走时明珠还硬给她塞了一纸包杏子脯,将她送出去好远。 苏漾怀里揣着信,手上拿着杏子脯,回头冲明珠挥了挥手。 她转过身,却见前头不远处养着锦鲤的池子旁,有熟悉的身影穿着杏黄色衣裙坐在池台上。 那人背对着她,只盯着池子中摇曳的红鲤,微微抬手。池中水流紊乱起来,鲤鱼不安地四处逃窜,其中有条半大的红鲤一个打挺间跃出了池子,刚巧落在那人脚边。 红鲤在地上艰难挺身挣扎,蹦了几下后动作微弱下去,渐渐没了动静。那人便一直静静看着它,直到它生机全无,方转过身——她的视线与苏漾隔空对上,苏漾在看清她面容时一惊,不觉退了半步,猛然转头往回看。 明珠仍站在原地,见她回头,又冲她挥了挥手,将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姐姐!明天也来找我玩好不好?” 苏漾胡乱应了一声,定了定心神回过身。 锦鲤池前空空荡荡,莫说人影,连那条红鲤都不见踪影。 苏漾上前摸了摸池台边,确认并无水痕,方抬手按了按额角。 都怪司景行昨夜说些有的没的,扰得她一夜梦境不断,大白天的她竟出现幻觉了。 第17章 第15节 苏漾从明珠那儿回来时,司景行已然在房里。她一进门便将信取出,远远扔给他,转过身将门关好。 司景行在信的封口处一捏,“鲛人一脉的气息,从明珠那儿拿来的?” 苏漾一挑眉,“鲛人一脉?”按说她这副身子也是鲛人一脉,怎么信在她手里这么久她都未察觉出封口的灵力与自己同出一源? 司景行一点点碾碎封口处缠着的几道灵力——封口的灵力只认明珠一人,若是旁人要打开信封,那几道灵力会瞬间暴起将信毁去,是以他只能巧着力道,慢慢瓦解灵力对信的束缚。他手上仔细得很,偏偏神色闲散,甚至偏过头去看了苏漾一眼,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解释道:“你体内是我的元婴,灵力运转时势必会沾染我的气息,分不清原本鲛族的气息也是寻常。” 说话间他已将信封打开,递回给苏漾。苏漾将里头鲛绡般质地的信纸取出,不过草草看了两眼,神色便冷下去。 “怎么?”司景行看出她神色异样,从她手中拿过信来。 苏漾慢慢吐出一口浊气,“还记得刚来宋府时,你同我讲的宋家那样家宝么?” “咒簨?” “不错。”苏漾有些迟疑,似是自己都不太相信,“明珠是为咒簨来的。” 那信是鲛族的什么人写的,只问了她有几成把握取得咒簨,何时动手,还需不需要助力。最末附了张朱砂绘成的符咒,似是什么图腾的画法儿——苏漾从未见过,便多留意了一眼。 司景行将信看完,捏了捏眉心,转而问她:“你如何想?” 苏漾叹了口气,幻境中的一切太平淡美好,一不留神她便忘了鲛人血泪的本质是怨,是未偿的执念。倘若明珠是为咒簨而来,这一切倒有几分合情合理了——咒簨有提运势助跨境之能,相当于道途的一条捷径,若是能被鲛族所获,兴许能对鲛人如今惨淡的处境稍稍有些改善。 她想得很明白,但她仍抬眼看向司景行:“明珠不像。”她话音一顿,继而道:“今夜我去找咒簨。” “不必找了,我知道咒簨在何处。”司景行将手中信装回去,“等入了夜,我带你过去。” 离入夜还有些时辰。 苏漾站起身,去推开窗户,任外头萧瑟的秋风灌进来。带了寒意的风呼啸过面上时,似乎灵台也跟着清醒爽利起来。苏漾刚抱住自个儿被风吹凉的胳膊,便觉身上一沉——司景行不知从哪拿了件斗篷,将她整个儿罩进去,顺势自身后将她抱进怀里,下巴蹭过她肩窝,声音就响在她耳畔:“在想什么?” 许是在幻境里换了一副躯壳,他身上没了一贯的安神香味道。但他靠过来时,她心神仍是一松——苏漾这一刻在想,原来能叫她安心的,从来不是什么安神香的味道,不过是他这个人罢了。 “在想明珠和宋熠然。”苏漾将手搭在他环着自己腰间的手上,“幻境里的一切该是都发生过了的,他们都在过去,唯一的变数只有我们。” 苏漾感受着身后人的体温,感受着他真实的存在,慢慢道:“明明知道有什么要发生了,但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让人很不喜欢。” 司景行越过她抬手将窗关紧,而后将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声音里带着兴许他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温柔,“很快这里的一切就结束了,我们回去后就回忘忧山,我走的时候给小白留了灵草……” 他话未完,苏漾便踮脚抬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眼底笑吟吟的,似呢喃也似喟叹般:“司景行,我好喜欢你啊。” 司景行愣了愣,突然想起她第一次说这话的时候——那时他们从剑冢出来不久,在惊天境漫天的星光下,她面对着他,一路往后倒着走,眸中映着星河万顷,倏而开口道:“司景行,我有些喜欢你。” 她就那般直直望着他眼底,随手比划了一下给他看,“还不太多,只有这么一点点。” 他知道她是什么性子,爱恨来得快散得也快,但听清楚她那声呢喃时,心底仍掀起如狂风骤浪般隐秘的渴望——把她自云端拉下来,看她委顿在地,将她困于掌心,再一点一点拆吞入腹。 苏漾一下一下带着笑意吻着他,终于被他扣住后颈,死死扣在怀中。 他的吻细碎而下,落在她脖颈咽喉处,如掠食的野兽般,可终究没舍得用什么力道。 他隐隐觉得,有什么好像开始失控了——但好在,这只是个幻境。只要从这出去,一切便能回到正轨。 入夜后,两人自住处走出,一路朝宋府书房而去。 这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人,连伪装都省了,苏漾认了认路,压低了声问道:“咒簨是在书房?” 司景行“嗯”了一声,“书房有密道。” 苏漾本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但转念一想,他明面上毕竟是宋熠然的师父,知道咒簨的位置似乎也不算稀奇。 两人顺利进到书房,司景行摸索了一阵儿打开书房机关,密道入口缓缓出现在眼前。苏漾刚要进去,却见到密道口设下的结界,步子一顿。她轻轻将手贴在结界处感知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司景行,“硬要破开结界不难,但设下结界的人必然会感知到。没有办法将结界解开么?” 司景行摇摇头,“这结界若这么好解,还设它作甚?” 苏漾看了看结界,又看了看他,当机立断道:“破开。”从感知到结界被破到追过来还需时间,他们动作麻利一些兴许足够了。 司景行化神境的修为在这儿已是很够看,他随手从笔搁上拿了枝狼毫笔,几笔横划而下,笔下痕迹悉数化作凌厉剑意,一道道轰上结界。 苏漾屏息看着他以笔作剑——平日里司景行出手的时候不多,他又没有趁手的剑用,常常是手边有什么便顺手取过来用,但不管是什么物件,落在他手里化出的剑意皆是锋利无匹,走的是见血封喉的路子,一点余地都不留。 第一次见他出手时她便觉得,他剑意的路数与他的人似是不太相匹。 但眼下……一道道剑意打在结界上,结界却纹丝不动。苏漾不由得疑惑看向司景行,却见他颇为无辜地对她道:“这不是普通结界。咒簨与其主行血契,这是血契所成之界。” 苏漾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先前不知道么?” “算是第一回 见到这密道。” “那你怎么知道咒簨在这里?” “猜的。” 苏漾一时无言。他猜得倒是准——血契所成之界在这,咒簨也必然在这,只是方才这几道剑意下去,必然已打草惊蛇。 司景行将笔杆在指间转了一个来回,“漾漾,后面看你的了。” 话音刚落,一道锐利剑意自笔锋而出,势不可挡直入密道,血契结界破开的那一刹他手中笔亦寸寸碎裂。 司景行面上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净,苏漾眼疾手快去扶了他一把,他才稳住身形。 他是以这幅身躯的全部修为灵力为祭,强行打破血契的联系——虽只能奏效一会儿,但也足够了。 时间紧急来不及多说什么,苏漾扶着他径直进到密道里,没走两步便见到了那样“宋家家宝”。 竹简似的一卷,安然躺在供奉它的神龛之中,四周邪气四溢,连带着一旁长明烛的火光都显出几分不祥的暗红。 能助人在道途上走捷径的本就算不上什么好东西,更何况还需得与其主行血契。果真是样邪物。 苏漾眼底的嫌恶不加掩饰,此刻却顾不上太多,她伸出一只手去飞快捞了竹简在手,便扶着司景行往外走。 她怕密道口的血契结界再度合拢,走得便急了些,自然没留意到那些丝丝缕缕的邪气在她手边缠绕而上,汇成黑色的游蛇,妄图侵染进她神魂——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如潮水般顷刻退下,安分回到竹简中。 司景行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待到走出密道,司景行缓过来这口气,已然不需她再扶着,只是灵力枯竭罢了。苏漾走在他前头,刚推开书房的门便迎面撞上一人。 宋熠然抬眼看过来,神色不辨喜怒。 第18章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宋熠然盯着苏漾手中咒簨,将她的去路全部堵死,手已然扶在了剑柄上。 苏漾退了半步,紧紧捏住咒簨,心思飞转。司景行这一时半会儿是不顶用了,她自己也是半个废人,又同宋熠然差了一个大境界,若是硬碰,她没有半分胜算。但她手中还有一道传送符阵,是为今日特意备下的,传送阵结在她和明珠放纸鸢那块空地,若是能传送过去,宋熠然找到他们再追上,也还需点时间。 只要给她一个能燃了那道符的空隙便可。 “咒簨血契之主是你?”司景行从苏漾身后走出,状似安抚地拍了拍她肩,手滑下时却刻意将明珠那封书信塞进她手中。 宋熠然目光冰冷,视线在他们相错的手上一停,略有几分忌惮地盯着司景行,“师父似乎很意外?” “家主尚安在,咒簨血契却换了人,我不该意外?”司景行上前一步将苏漾护在身后,一挑眉道:“我猜猜,是你弑父夺契,还是咒簨邪气难抑,家主透支太多,被拖死了?” 宋熠然锵然拔剑,剑尖直指他咽喉,“你不是宋止。” 司景行两指夹住剑尖,往旁边挪了半寸,似是看向蝼蚁般不屑一顾:“直到今日才发觉,难怪宋家气数已尽。” 宋熠然少年心性经不得激,闻言眼底通红一片,似有邪气自他周身灵力中窜过,缠绕上他手中剑,随他动作猛然向司景行砍下。 电光火石间,苏漾手中传送符阵燃尽,急急抓住他另只手,两人刹那间消失在宋熠然眼前。 宋熠然刚下意识抬手结下追踪印寻着两人未尽的气息而去,却在看见地上那封被揉皱的书信时微微一顿——是方才“宋止”塞给那鲛人的,许是被不慎遗落在此。 咒簨同他已结血契,就算被旁人取走,寻常法子也奈何不了它。何况咒簨上的邪气自成屏障,圈了整个宋府为供养地,他们带着咒簨根本逃不出宋府。思及此,他心神稍定,弯下腰将书信拿起。 苏漾拉着司景行一步踏出传送阵,一面拖着他往前跑,一面回头瞪了他一眼:“你逼得他那么紧做什么?我若是稍晚一步,他那剑便落到你身上了!” 司景行任由她拉着,不自觉扣紧了同她相牵的那只手,“知道你不会晚那一步。” 苏漾一噎,过了半晌没听他再开口,便又回头看他,“你都不问我带你去哪?” “你故意将那封信落在他面前,他不会不看。”信是写给明珠的,等他理清楚这一切再来追他们,这个时间间隔足够他们到先前那处破败的小院子,司景行继续道:“你怀疑那院子不是幻境中的,而宋熠然是,所以宋熠然追不到那里去。” 苏漾笑起来,“不错。” 她顺着那天追纸鸢的路走,果然没过多久,眼前便是那道破旧木门——木门前闩着的锁链还是司景行那日斩断的样子,这些日子果然没人再到过这里。 月至中天,明月沉在小院正中的井里,看似完好无缺,但甚至不必伸手去捞便知水波一荡,那月影便会顷刻碎开。 苏漾将木门从里头闩好才松下一口气,从乾坤袋里掏了两块蒲团,自己坐了一块,又示意司景行坐下,才将咒簨往地上一扔平铺开。 司景行瞥了一眼她的乾坤袋。苏漾乾坤袋里什么都有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入了幻境换了身份她也能孜孜不倦把乾坤袋塞上这些。屯东西的习惯也不知是从哪学来的。 苏漾全然没留意司景行心不在焉的视线,只专注盯着地上的咒簨。咒簨形似竹简一卷,从头到尾细细写着宋家族人名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宋家族谱——只在正中,以血作墨绘了一幅图腾。 那图腾她虽不识得,却有些眼熟,但她一时记不起在哪看到过,琢磨了一会儿便问司景行:“你方才说咒簨邪气难抑拖死了宋家家主?” 司景行伸手点了点咒簨,“血契换人,可宋熠然仍是宋家少主。” 他话到这儿苏漾便明白过来,若非宋家家主出事且不宜声张,宋熠然怎么也该接过了家主之位才是。 他继续道:“咒簨在神龛中,享宋家供奉,但终归是邪物。如剜肉饲魔,咒簨上的邪气只会愈来愈重,直到血契已无法完全约束它,宋家供奉不起但也无路可退,若是系于一人身便会将人生生拖死,若是系于一族,族人便会渐渐失去理智,沦为咒簨邪气载体。” “怎么能算无路可退?只要上一代家主身亡后,宋家后人不再与它结血契,从此断了联系不就能脱身而出?”苏漾不解,“既是邪物,当初就不该供奉。” “他们最初供奉咒簨时不会猜到今日结局。咒簨邪气滋长是很漫长的过程,照眼下宋家的情形来看,再撑两三代人也没有太大不妥。”司景行意味深长看向她,“只要一朝尝过咒簨带来的力量的滋味,轻易就不会舍得搁下。何况宋家是世家大族,多少眼睛盯着在等分一杯羹,如果骤然势弱,下场不会比死在咒簨下好看。” 苏漾迟疑片刻,又问道:“咒簨如今已是这副样子,鲛族还费这番周折想夺去?” 司景行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语气温柔却答非所问:“有些人一出生便活在一个圈里,总有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情推着他们向前走,周而复始,永无宁日。” 他话音刚落,小木门便被一道灵力震开,登时四分五裂。 “师父说的是。”宋熠然举步进来,苏漾愕然抬头,却眼见着原本破烂不堪的小院自他脚下那块地儿伊始,像回溯到过去一般恢复成原本六七成新的样子,就连院中枯树也顷刻间抽芽吐绿,绽出勃勃生机。等他走到院中,整座小院已全然换了一副面貌。 司景行将地上咒簨收起,却并未起身,只坐在原地。 宋熠然却并未多看他一眼,猩红一片泛着邪气的眼睛死死盯住苏漾,“明珠呢,叫她出来。” 苏漾眉头一皱,他这样子怕是心神震荡间已被邪气所侵。 宋熠然手中紧捏着那封信,用力到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出,“她既能把你们领到这儿来,是从前那些全都记起来了罢?” 从前那些? 小院正中盛着沧泽水的井,拍卖会上宋熠然不惜亮明身份也要将明珠拍下的架势,这些日子来对明珠近乎娇惯的纵容……苏漾抬眼望向他,总觉得有什么呼之欲出。 他进来时幻境才仓促覆上来,足以见得她先前的推测没错,可他为何能走进来?既然幻境能将这小院覆盖,又为何要等到这时候,留下这么大一个破绽? “她人呢?连当年情分都不顾,如今总不至于是不敢见我。”宋熠然环顾一圈,拔出配剑指着苏漾:“你告诉她,她要取什么,要杀谁,亲自来找我。” “杀”这个字让苏漾眼皮一跳。她看向宋熠然手中书信,思索着书信里除了咒簨外还说了什么,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她为何觉得咒簨中那副血画成的图腾眼熟——书信最后附着的朱砂符图,不是旁的,正是咒簨中那副图腾的反画。 第16节 咒簨中的图腾本意是护佑宋家血脉,提升族人气运,那么其反画便是…… 宋熠然眼中邪气愈盛,持剑的手一颤又迅速恢复平稳,“罢了。我先杀了你,再去找她。”话音刚落,他一剑劈下,苏漾修为太低无法与他硬碰,只能侧身躲开。剑落到地上砍出一道深痕,几乎是同时,那处褪去幻境表象,露出干涸已久的地面,又在他抬剑时自觉合拢幻境,甚至连那条深痕都不见了踪影。 苏漾骤然间想通了什么似的灵台一阵清明,躲开他第二剑的同时急急出声:“宋熠然,你已经死了。” 眼见着宋熠然动作一顿,她继续道:“这里不过是个幻境。若我没猜错,你也不是这幻境中凭空生出的虚影,你是宋熠然未散的一缕精魄。” 坐在一旁的司景行闻言挑了挑眉,放下手中咒簨。已被他吞噬化为己用来填补灵力的邪气悉数还回咒簨中,似是极为委屈地窝在咒簨里缩成一团,连一角都不敢再溢出来。 第19章 她这话说完,宋熠然眼底肆虐的邪气偃旗息鼓,他有些茫然地盯着苏漾,慢慢往后撤了一步。 也正是这一步间,数十载岁月于这处院落匆匆而过,树木干枯,土地皲裂,檐下结了残破的蛛网,井台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土——唯有头顶明月依旧是那轮明月,无喜无悲,长久地凝视着这里。 苏漾喘着粗气,仍不敢放松警惕,可看向他的眼神不觉带了两分悲悯,“你的一缕精魄盘旋在此不肯散去,最终阴差阳错凝结在鲛人血泪里,与她蹉跎其中不得超脱。” 她已在心里将当年整件事情的始末大致串联起来。明珠为咒簨刻意接近宋熠然,两人从前似乎是认识的,院中盛满沧泽水的井怕就是为她所造——但明珠已经不记得。她在他身边潜伏着,等到时机成熟便取得咒簨,按鲛族所托将咒簨图腾改画。咒簨反噬宋家族人,宋熠然别无他法,只能凭借血契相连以自毁神魂为代价毁去咒簨。 这个结局是她猜的,但她估摸着该有九成把握猜中——咒簨被宋家供奉得已不容小觑,倘若当年侥幸保留了下来,无论是落入谁手中,都将是一场腥风血雨,不论危害几何,起码阵仗不会小。但她在入幻境前从未听说过这样东西,也就是说咒簨毁在了当年。能有足够立场和能力将它毁去的,只有宋熠然了。 兴许连明珠自己在缔造血泪幻境之时,都没能发觉他这缕精魄也被困在其中。 事情至此似乎已然明了。唯有一点,鲛人血泪是心愿未了,遗恨未消。若真如此,明珠死前的执念是什么? 宋熠然愣愣看着院中那口井,不知觉松手,配剑掉落在地的同时他人已站在井边,伸手摸了摸井台上厚厚的积灰。他从头顶明月在井底的倒影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那些沉溺幻境之中,被幻境搁置封存的回忆纷至沓来。 他记起第一次见到明珠时的样子,记起她在满月夜从井口探出半个身子扯住他的衣角,叫他多待一会儿陪陪她时的神情,记起幼时两人说过的无数的话,记起他亲手将她送回沧泽……也记起他死的那天,在肆虐的邪气尽头,她手持咒簨看向他的视线。 回忆定格在他不惜以自毁神魂为代价,玉石俱碎毁掉咒簨的那一刻,她茫然睁大的眼睛和眼角不知为何坠下的一滴珠泪。 司景行不知何时走到苏漾身后,将手中咒簨拿给她。苏漾伸手接过,隐隐觉得咒簨中邪气同方才有点不一样,但还未来得及深想,便见宋熠然站起身子,冲她摇了摇头,哑然张了张口却只是叹了一声。 他周身邪气退去,整个人回到干净舒朗的少年模样,眼底未来得及消去的猩红底色倒显得像是刚哭过一场般。 “我是心甘情愿陪她留在这里,等她执念散尽的那一天。怎么能算蹉跎。” 他坐到井台上,重新打量了苏漾和司景行一眼:“你们是为解开鲛人血泪来的罢?”他看向四周,笑了一声,“若不是你们来了,这里还是一片混沌。” 他言辞诚恳对他们二人道了一声谢,“如果不是你们,我和明珠连这几个月的时间都不会再有。这段日子过得太平静,总叫人疑心是偷来的,果然如此。” 苏漾略一迟疑,问道:“你不怨她?” 宋熠然却只是笑了笑,转而问她:“想听个故事么?” 宋熠然第一回 见到明珠,是她不慎被人捕获,遍体鳞伤地躺在渔网里。那时两人年纪都还小,宋熠然作为宋家少主被严格管教着,像是活在一张华丽却透不过气来的网里,乍一看见被渔网束缚住奄奄一息的小鲛人,竟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将她买了下来。 宋熠然被看得很紧,父亲和师父不许他有玩闹的心思,也不许他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他幼时曾捡到过一只受了伤的百灵鸟,叫声婉转动听,可他不过养了小半个月便被父亲发现,那只鸟就死在他眼前。 可小鲛人还不会幻化双腿,身上又伤势严重,他只能带她回宋府,寻了处偏僻无人打理的小院落,将院中水井偷偷改造了一番,又灌了沧泽水进去,将小鲛人暂时安置在那里。 小鲛人没有名字,他救她回来的那天是个明月夜,而她在井水里因为伤口疼而哭出的眼泪又化作了一颗颗鲛珠沉在水底,他便给她取名叫明珠。 两人年纪相仿,又都对彼此没什么恶意,没过多久便熟稔起来。宋熠然每天都会找机会溜进小院子里,和她聊天,讲岸上与沧泽中完全不同的生活,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样子,不必记挂修为,不必记挂宋家的重担和那个冰冷的家主之位,可以同她抱怨、诉苦,明珠从不会责怪他,只会静静地陪在他身边听他讲这一切。 明珠变成了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玩伴——即便她只能待在沧泽水中,他只能在小院里见到她。 明珠很喜欢杏子,酷暑里他便常常去偷偷摘了给她送来,又用灵力保存好一些,只是他行动都有人留意着,他不能大张旗鼓,实在不够的时候,就去给她买杏子脯来。 一年后,明珠的伤势痊愈,鱼鳞也一片片长好,本可以回到沧泽。宋熠然一番纠结后,仍决定将她送回她该生活的地方,而不是囿于一口水井中。但明珠不肯。 无边月色下,她从井中探出身子来,扯住他的衣角,满脸祈求。她说她很快就能幻化出双腿上岸,不会永远困在井中,她宁愿一辈子待在井里,也想留在他身边。 宋熠然记得很清楚,那天她说:“你太孤独了,让我留下来陪陪你好不好?” 明珠留了下来。又这样过了一年。 可就算他再小心,宋府也还不是他的宋府,一个鲛人,他又能藏多久? 东窗事发那天,他赶在父亲找到明珠前将明珠送到沧泽。宋熠然很清楚,他这样将明珠送回去,等到她能幻化双腿上岸的那天,势必会不听劝,回来找自己。 可他的身边已经不再安全。他不能冒失去她的风险。 于是他不顾明珠哀求,强行将她这两年的记忆全部抹消,将她远远送走。小鲛人跃进沧泽中头都没回的那刻,是他后来许多年里缠绕不散的梦魇。 他没想过两人会有再见的一日。 直到那天在惊鸿楼拍卖会上,他坐在正中的客座,无意间抬眼,却看见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面庞,像是件任人赏玩的物件般站在拍卖台上。地上很凉,她赤着双足,脚踝上还系着金锁链,有铃铛随着她动作叮当作响。 看清楚的那一刹,他几近失控,甚至生生捏裂了手中杯盏——明明过去这么多年,他早已如父亲所期望的那样,喜怒不形于色,很难将情绪外露出来。 那是他心尖一捧明月光,是他的明珠,他们怎么敢,怎么能,这样对她? 那时候咒簨难以控制,宋家家主油尽灯枯,已由他与咒簨结下血契,宋熠然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新一任宋家家主。他以为,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护住她。 于是他将她带回宋府,只当是重新开始。宋家已经没什么人敢对他的决定说三道四,明珠在宋府来去自由,他心头的明月终于重新照在他身旁,能长久陪着他。 他们在一起足足四年,宋熠然本打算着,等咒簨情况稍稳定些,他能彻底掌控整个宋家,便能力排众议,与明珠结下婚契,风风光光将她迎娶进宋府——等他们大婚后,宋府便只是他们二人的家,不再是谁的牢笼。 可咒簨的邪气愈发难控,分走了他太多精力,以至于他四年都没能发觉明珠的异样。 那天明珠出门玩却不知被什么人伤到,那人对她用了毒,性命垂危之际,宋熠然与她换了心头血,引她的毒入己身再以灵力和修为慢慢消耗排解掉。 她身上有他的血,这四年里他们又无数次神魂相交,她的神魂中也早便有了他的气息。时机已到,她没费多少周折便取到了咒簨。 她将咒簨图腾反画,咒簨邪气开始反噬宋家族人,他赶到时,已经阻止不及。 他其实一向不喜咒簨。幼时总与父亲对着干,也是因为看不起父亲要靠咒簨守住宋家根基,可直到他长大,从走到末路的父亲肩头接过宋家,他才明了咒簨对宋家意味着什么——他不得不靠着它,才能在沧泽的腥风血雨中扶住宋家这棵大树。 从当初选择了咒簨开始,宋家一代又一代,就在走一条注定看不到未来的路,遥遥无期,却又不得回头。 明珠手持咒簨,只冷冷看着他。他是血契之主,咒簨的反噬并未伤及他。 他本该恨明珠,本该亲手将她挫骨扬灰,可他远远回望着她,却只觉得心疼。 明明当年送她走的时候,她还是那样天真灿烂,心思单纯得像白纸一张。是他没有护好她,才让沧泽的那些脏污进入了她的世界。他们分开的那些年,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啊。 咒簨终究是样邪物,他虽唾弃,却又不得不依赖着它——他不想明珠也同他一般,走上他这条路。 何况他虽对斗争不休的宋家族人没什么深厚感情,可他毕竟是血契之主,他不能让宋家这样全部死在自己手里。 咒簨反噬太快,时间已经来不及,他无法再对明珠多说什么,甚至来不及避开她的视线,便以血契为系,当着她的面自毁神魂。他魂飞魄散的那一刹,她手中咒簨也寸寸皲裂,失去效用。 “我应该避开她的。”宋熠然语气平静,讲述着自己作为一缕未散的精魄看到的一切:“许是我死在她眼前刺激到了她,她记起了被我抹掉的那两年时光。” 明珠脸色苍白,踉踉跄跄奔向宋熠然,可就连他的尸身也随着神魂一道点点消散开,她扑过去只重重摔在地上,连一片他的衣角都未能留下。 再没人会在她扑过去时稳稳抱住她。 也不会再有人,将她从昏暗冰凉的地上拉起来。 刚巧那日也是个明月夜。似乎他们之间,所有重大的节点,譬如相遇,譬如死别,都会有同一轮明月照亮。 “你问我恨不恨她?神魂散尽的那一刻我其实对她道了一声谢,只是她似乎并未听到。阴差阳错,她将宋家从注定覆灭的那条死路上拽了回来。我只是可惜,还没能与她成婚,没能陪她再久一点。”宋熠然抬头看了一眼如水月色,“我放心不下她,想看顾着她,这缕精魄便未能散尽,留在了她身边。只是她不会察觉到罢了。” 一抹残魂而已,甚至不会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应着最后的心愿,缠绕在她身周。 明珠后来也没能回沧泽,她简单收拾了包裹,趁乱逃出了宋府。这四年间宋熠然送她的法器实在太多,即便她修为仍不高,凭着这些法器也完全有自保之力。 后来她一个人去看过了所有宋熠然当年同她说过要陪她一起去看的景色。到最后,兜兜转转回到宋府那处小院落。宋家树倒猕猴散,宋府已破败下来。她挑了一个明月夜,选了同宋熠然一般的死法儿,地上只留下一滴鲛人血泪。 而一直停留在明珠身周的这缕残魂,也便顺势进入了血泪中。 司景行叹了一口气,抬手替苏漾抹掉泪水。她这副身子还是鲛人,泣下的眼泪落到他手中顷刻便化作鲛珠。他将一手的鲛珠甩出去,好笑又无奈,只能转过身对宋熠然道:“你死的时候咒簨被毁,她又心神不定,被邪气钻了空子,她身上染了邪气,最后凝出的鲛人血泪里也带了邪气。这院子是她执念之始,亦是邪气盘踞最重之地,所以幻境才未能覆盖到这儿,保留着她死前最后看到的样子。” “也就是说,她人虽不能到此地,但她的执念在,你方才说的话,她都能听得见。” 宋熠然一怔,而后笑起来,从苏漾手中接过咒簨,转身扔进了水井之中。 苏漾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明珠的执念是什么了。” “她想没有任何目的,重新在当初那个时机来到你身边。”她看向宋熠然,继续道:“她想干干净净地爱你一次。” 所以她才那样懵懂无知,收到的信明明就在书架上,她却全然看不到。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将你这段记忆抹去,让你回到她身边。”虽然这里只是个幻境,也不知她和司景行从这脱身后,鲛人血泪解开,这个幻境还会不会存在。 “求之不得。” 苏漾闻言转头看了一眼司景行,司景行无奈应了声“好”,抬手放在宋熠然额头。 苏漾和司景行从小院出来,便觉血泪已近解开,他们可以随时脱身。 苏漾从乾坤袋里拿出明珠送她的那纸包杏子脯,不由分说往司景行嘴里塞了一个。司景行一怔,而后就着她手咬住果脯。 她自己也咬了一个,细腻的果肉香气在唇齿间绽开,含糊道:“甜的。” 她靠得很近,似是身上也染上了杏子的甜香气,因着刚哭过眼睛略有些泛红,抬眼看向他的时候便显出难得的脆弱——这副神态竟让他莫名有些心痒。 苏漾毫无所觉,将剩下的一包都塞进司景行手里,拍了拍手道:“我再去看明珠一眼。” 司景行在门外等她,苏漾溜进明珠的房里,将在床榻上睡得正沉的小鲛人晃醒。 明珠迷迷瞪瞪睁眼,看了一眼外头仍未亮的天色,“姐姐?” 苏漾不由分说将她拖坐起来,坐在她床边,“我方才知道了一些事情,很重要所以等不及要告诉你。” 明珠打起精神来,聚精会神看向她。 “其实你同宋熠然,很久以前便认识的。”她将方才宋熠然讲的那些他们最开始那两年发生的事情统统告诉她,末了解释道:“是宋熠然喝醉了告诉了宋止,我才知道的,他怕是不敢直接告诉你。” 明珠睡意全无,整个人显而易见的惊喜又开心,缠着苏漾又问了好久,直到天边显出了一丝鱼肚白方恋恋不舍地同苏漾作别。 苏漾走到门前,听见身后小鲛人轻快的声音:“姐姐!你要常来找我玩,哪怕像今日这般半夜来也可以的。” 苏漾笑了笑,回头又看了她一眼,应了一声“好”。 天色已亮,不久便要迎来日出。苏漾朝外头不远处等着的司景行跑过去,跳起来抱住他,“我们回去吧?” 司景行任她像条八爪鱼一般缠在他身上,托住她生怕她掉下去,“好,回去。” 两道光芒闪过,原地相拥的两人不见踪影。 下一刻,司景行却以原本样貌出现在原地。 他漫不经心朝明珠那处屋子瞥了一眼,却看向另一个方向,淡然道:“出来罢。”见久久无人应答,他轻笑了一声,“邪气滞留在这处幻境里,凭你的能耐,又能守住这幻境多久?” 第17节 第20章 话音刚落,他眼前景物失形变换,进到一处空白幻境,眼前只一道杏黄色衣裙的女子虚影。 倘若苏漾在,或许认得出,这道身影同她在锦鲤池前错觉看到的明珠一模一样——尤其是那副神情,淡漠得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不像她熟悉的那个明珠,灿烂鲜活。 “你是什么人?” “这重要么?你想要干干净净地同他相爱,想要一个干干净净的幻境,而我恰好需要咒簨滋养出的邪气,我们各取所需。” 明珠久不言语,司景行又道:“当年咒簨并未完全毁掉,你手中的咒簨虽残破,却依旧凝着邪气,那是宋家数代人供奉出的邪气,没那么容易散去。” 这里不过是个幻境,可咒簨上的邪气却是真的——就凭眼前这个鲛人,还不至于连幻境里的邪气都能复原到这个程度。 “宋熠然死后那些年,你表面上是去各处看风景,实则是妄图借用咒簨上的邪气复活他,到各处去寻材料罢了。只是你最后发觉,那样复活的宋熠然,不过是邪气的容器,不会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万念俱灰才选择随他而去。” “你到底是什么人?!” 司景行笑起来,“我说了,这不重要。咒簨留在幻境里,始终是个隐患,不如交给我带出去,不是么?” 两人说话间,这处存在于虚无中的小空间外头的影像显出来——宋熠然去明珠房里,将还赖在床上的小鲛人叫起来,亲手给她穿上衣裳。 小鲛人依偎在他怀里,看着他给自己穿鞋靴,突然开口问道:“熠然哥哥,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是不是?” 宋熠然动作一停,声音里不觉带上了几分惶恐,细听又有几分难耐的欣喜,“你……说什么?” 明珠抱住他的胳膊,“我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姐姐,是她告诉我的。她说的那些恰巧都能对得上,像是真的一样。” 小空间内,明珠重新看向司景行,“好。我将咒簨残片给你,你替我保住这个幻境。” “保住幻境不难,但你要清楚,你寄存在鲛人血泪中,如今血泪已解,你执念已偿,就算这个幻境还在,你也会消失。” 明珠似是想伸手触碰这个空间外宋熠然的身影,可不过刚抬起手,就颓然收回。她看向外面无知无觉简单快乐的那个自己,难得流露出几分向往,也不知是在对司景行说,还是对自己说:“没关系。这个幻境里会有一个单纯干净的明珠,这就够了。” 她抬手在半空中凝出咒簨残片,却仍捏在手中,并未递给司景行,“你从进幻境那一刻,便知道这一切。你能感知到邪气存在?” 司景行挑了挑眉,并不回答。 明珠皱了皱眉,“刚将人从惊鸿楼接回宋府那日,你给熠然打下过一道留踪印,你早就摸出了咒簨的位置。但你却并未同与你一道进幻境的那个女子透露半分。” “她在这儿心情不错。” 司景行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明珠却明白过来。他是看那女子在幻境过得还算开心,就稍稍拖了些日子,没有打破宋府平静祥和的表象。 “那封信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是你提前了它出现的时间?”她收到族中来信决心动咒簨时,已是和宋熠然重逢后的第四年,可他们来这幻境中还不足一年。这里明明是她缔造的幻境,若是面前之人也能操纵,便只有一种可能——他用的是幻境中掺杂的那些邪气。 “破绽迟早会出现,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何区别?” 明珠慢慢理了理他的话,猜测道:“你能感知甚至操纵邪气,早就摸清了这个幻境的一切始末。可你纵着她在这里过了半年有余,又亲自替她铺路,慢慢点拨她发觉这一切。” “她很聪明,发现端倪后几天就解开了幻境。但你既纵了她半年,最后又为何这样急切?” 明珠自问自答道:“你怕她沉溺其中,怕长此以往,幻境中的邪气惑她道心。” 她似是终于想通了这一切,看着他笑起来,足足笑了一会儿才停下,“你爱她。可她那样厌恶邪气,她知道你……” 她话未说完,便被一双手扼住脖颈。她毫不意外他能触碰到自己的虚体,脸上笑容不减,只将手中咒簨残片递给了他。 司景行的眼神冷下来,语带警告:“她对我还有用而已。” 他从她手中拿过咒簨残片,松开扼住她喉咙的手。 “有用?”明珠嗤笑一声,“你能操纵邪气,如今又拿到了咒簨中的邪气,这样多的邪气足够你将她的神魂侵染,把她变成你手中听话的傀儡。” 她凑近他,压低了声笑道:“可你怕是舍不得。” 就像她当年,不舍得用这样的法子复活宋熠然。 她只是未散的执念,所以她不在乎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何身份,也无所谓咒簨落到他手里,自然也不怕他。 于是她摇了摇头,似是叹息一般:“作茧自缚。” 司景行已经拿到自己想要的,又怕苏漾先脱出幻境在外头等太久发现端倪,不欲与她再多说什么,只如约替她将外头幻境加固了一番,确保鲛人血泪融解后这里的幻境依然能存在,便从这里脱身而出。 小空间内只剩明珠一人。 她低头整理好自己的衣裙——自宋熠然走后,她只穿杏黄色这一种颜色。 因为当年两人再见面时,他将她带回宋府,拿给她穿的第一套衣裳便是杏黄色的半臂襦裙。他很喜欢看她穿这样鲜嫩的颜色。 她还活着的时候,无数次午夜梦回,眼前都是那天的场景——许是因为那时候一切都还来得及更改。 她感知到鲛人血泪逐渐融解,她的身躯也逐渐变得透明。 外头那个一无所知的明珠正拉着宋熠然放纸鸢。 她扯着纸鸢,疑惑了一瞬是谁替她补好了它,还在下面加了一圈风诀——也就只一瞬。下一刻,她便雀跃着将纸鸢放飞。 有风诀的加持,纸鸢飞得很高,明珠眯起眼睛,视线紧紧追随着纸鸢走——今日的阳光太好,这样直直望着天有些眩目。 她身旁的宋熠然却只顾着看她,抬手替她挡了挡阳光。 小空间内的明珠轻轻笑了笑。 他看向她的目光,温柔又深情,就这样看了她一辈子。 是他的一辈子,如今,也是她的一辈子。 眼前最后的景象也朦胧起来时,她恍惚看见了小时候第一次见宋熠然时的情形。 那时她被恶人捕到,因着年纪还小没有半分还击自保的能力,只能遍体鳞伤地躺在渔网里,像条搁浅在岸上的鱼一般微弱地挣扎着。 她远远看见一个服饰华贵,长得也很好看的少年朝她走过来,同捕捞到她的那人交涉了一番。 视线里的阳光灿烂到刺眼的程度,少年走到她身前,替她挡住刺目的光线,逆着光朝她伸出一只手,声音清润:“小鲛人,你叫什么名字?” 明珠想哭又想笑,朝身前不存在的虚无里伸出手。 在她的眼中,她的手搭在宋熠然伸过来的手上,同他道:“明珠。” 曾经他手中那颗明珠被尘埃关锁,如今她终于有机会,还他一颗干干净净的明珠。 就做他手心里捧着的,永远不会蒙尘的那一颗明珠。 “司景行!醒醒!”苏漾拍了拍司景行的脸,过了半晌,才见他睁开双眼。 苏漾长出了一口气,“我从幻境脱身后好一会儿你都没有意识,我还以为你没能跟出来。” 司景行闻言抬眼看她,见她神色自然并未起疑才放下心,“鲛人血泪融解了么?” 苏漾点点头,“修为已经被我悉数吸收了,我现下洞虚境已稳,还隐隐有向洞虚中期过渡的架势。” 她神色略有些落寞,“明珠留在鲛人血泪中的修为很精纯。” 听见“明珠”二字,司景行耳畔倏而回响起她那句“你爱她。” 司景行不自觉避开苏漾的视线,神魂深处的咒簨残片不断吞吐着邪气,供给到他当初神魂被撕裂造成的缺口上。 这半神魂的裂隙被填补的同时,因着他这副身躯只是白虎而已,并不能完全消解邪气的影响,邪气不免还是影响到了他的心绪,他只觉耳边一声声回荡着明珠的话语,挑衅,又有些幸灾乐祸之感。 “你爱她。” “可她那样厌恶邪气,她若是知道了,会怎么看你?” “还会是现在看向你的这种眼神吗?” “不对。你只是利用她而已,你何必在乎她怎么看你?”那声音笑起来,低低似蛊惑般的耳语:“她不听话,你就将她神魂侵染,把她变成易于掌控的傀儡不好吗?反正你只是要利用她达成目的而已。” “你猜,你这样在意她,到最后她会不会影响你布了这么久的局?不如,还是杀了她吧?” 他骤然站起,就算极力压抑住,声音里仍掺了几分略显刻意的距离感,“漾漾,你这儿既然没什么事了,我就先回忘忧山。你可在这儿多住几日。” 苏漾疑惑看他,他却已经往外走去,她只来得及“哎”了一声伸手去拉,将将拉住的那一小片衣角也从手中滑落。 转眼间外头已没了人影。 第21章 忘忧山。 司景行端坐于蒲团之上,闭目调息。 一道雄厚灵力自灵府涌出,顺着他周身筋脉一遍遍运转,将他体内四处乱窜的邪气归拢压入灵府——他如今也是能直接吞噬邪气填补灵力的,只是慢了些,咒簨中的邪气又太过充沛,一时消化不及,才叫它影响了心绪。 不断冲击回响在耳畔的聒噪声音终于停歇,司景行面无表情,缓缓睁开双眼。 他的道心竟然有了缝隙——有了邪气可以乘机而入的缝隙。放眼整个沧泽怕是都没人比他更懂怎么调用邪气,他太熟悉这东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反咬一口。 是他近些日子太失控。 他皱了皱眉,局面逐渐脱出掌控的感觉让他不适。他须得找个法子,在局面更不可控之前,把他失控的源头掐断。 苏漾是万万不能杀的。他费了这么多心思到她身边同她结契,周旋了这么久,不是为了杀她而来。 用邪气侵染她神魂制成傀儡的法子也行不通——那样太明显,望辰宫上下都对眼珠子似地护着她,她行为有异用不了多久便会被察觉。 这局面竟无解。思来想去,也只能是他同她疏离一些,离她远些兴许就不会被她所影响,也好让他慢慢理清楚心绪,将咒簨中的邪气悉数内化。 苏漾在望辰宫心不在焉地多待了一日。 司景行从幻境醒来后着实有些反常,她越想越不对,生怕他跟从前一样,是受了什么伤瞒着她,当晚去见了苏篆启和关池央,随便扯了个由头便连夜赶回了忘忧山。 她回来的时辰不算早,本以为司景行已经睡下了,却见房里仍点着灯烛。 苏漾推开房门,司景行换了一身月白广袖长袍,正摆了棋局,执黑白子与自己对弈。 他看起来气色尚佳,这么晚了又还有心情下棋,该是没出什么事。苏漾松下一口气,抬步走进来。 司景行抬头看了她一眼,也正是这一眼,让她原本轻快的步子生生一顿——他似乎并不欢喜她回来,眉眼间甚至闪过一瞬不耐,问她道:“你怎么回来了?” 许是看见她顿住的步子,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不妥,他移开视线,又恢复到往日那副对她温温柔柔的样子上,“好些日子没回望辰宫,一回去又入了一场幻境,没得什么空暇陪父皇母后,怎么不多待些时日?” 他这话说得仿似全然出于为她考虑,可苏漾总觉得哪里不对——也不知是方才那一眼自己瞧错了,还是有什么别的问题。 她实话实说道:“我担心你,就回来了。” 司景行听她说这话,却觉得心下烦躁感愈发焦灼。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苏漾坐到他对面,拿起那盒白子,“我陪你?” 他有时候确实喜欢夜里手谈几局,若是她累了想睡觉便由得他自己对弈,若是她还醒着,便会陪他下两局。 第18节 平日里两人各执一子往案前一坐,都不需再多说什么——顶多是她会拉着他聊天,企图分他的心。 可眼下司景行却伸手将棋盘上已落的棋子拂乱,淡然道:“时辰不早了,你连夜赶回也该累了,睡觉吧。” 苏漾有些莫名其妙,但他话里话外又确实是为她着想,即便是态度冷淡了些,她也不好发作。 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像是两人之间升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不管是说什么做什么,都隔了一层隔阂。 明明在幻境时他们还亲密无间。 她是担心他才连夜从宫中赶回来的,还替他突然不告而别圆了谎,回来以后却是这样。她难免有几分委屈,也不再搭理他,起身去了外间浴池。 苏漾再回来时,房里的灯烛已然熄了,只有几颗高低错落的夜明珠散出的温柔光晕将脚下照亮。 夜明珠光线朦胧,她上榻躺在自己常躺的那一侧,转过身背对着司景行。 明明两人躺在同一张床榻上,可中间还闪出能供一人躺下的空隙。 司景行本是闭目装睡的,听见她窸窣过来躺下的声音,偏过头去看了她一眼。 他知道她性子里多少有些傲气,只要察觉出他的疏离,又自觉问题不是出在她自个儿身上,她就断不会再贴上来。 往常这种时候,都是要他费些心思去哄的——只要他不哄,她就不会先示好。如此一来,他们之间就能保持些距离,来等他理清心绪,将邪气内化好。 第二日两人也是一整日没有讲一句完整的话。 在苏漾眼里,两人冷战得简直莫名其妙。她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之间又没发生什么,他何至于对她这么冷漠? 于是她开始故意去司景行面前晃悠。 譬如辰寒说司景行在书房,她便带着辰满去书房找书,踏进去后看见书案后的人影,还要佯装错愕,问辰满道:“他怎么也在这儿?” 辰满摸不着头脑:“神君不是常常在书房么?” 苏漾偷偷瞪她一眼,辰满立刻改口:“属下也不知道。不过公主过来不是来找书的么?” 于是她去替苏漾找她要的书,找好回来却看见苏漾和司景行两个人明明都在书房,却仿佛看不见彼此,各做各的事,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对方——同先前两人间那股黏糊劲儿全然不同。 再譬如苏漾抱着小白,刻意算好了司景行回房的时间,就在茶座上一边拿灵草逗弄着它,一边同它说话:“小白,你说他为什么不理我啊。他是不是莫名其妙又无理取闹?” 她听见门口脚步声顿了一下,像是在门前等了一会儿,才推开门。 推开门的那刹她便噤声,只抱着小白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可眼前进来的人依然没有分毫同她说话的打算。 这样又折腾了一日,辰寒辰满先瞧出了不对劲。她们不清楚事情始末,只看得出她们公主为此闷闷不乐,但考虑到过去这三年神君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儿,一时只能猜测是两人间有什么话没说开。 本着公主和神君之间感情和睦,整座忘忧山也能跟着沾光少些折腾的朴实想法,辰满去厨房找出神君冬日里酿的梅花酒,端到了苏漾面前。 晶莹的酒液在白玉盏里透着淡淡的粉,有梅花的幽香萦绕上来,苏漾只尝了一口便品出是出自司景行之手。 辰满适时开口:“这梅花酒神君是费了些功夫的,一直窖在厨房里,闻着就好大一股梅香,却又不冲。属下估摸着差不多可以入口了才端来的。” 俗话说吃人嘴短,只要让公主惦记起神君的好,后面就好劝了。 果然,眼见着苏漾略有些松动,辰满趁热打铁:“公主,酒该喝的时候要喝,话该说的时候也不能不说呀。” 苏漾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迟疑了片刻,兴许是因着杯盏中的酒气太香,她点点头应了声“好。”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苏漾在房里自斟自饮着喝完一整壶梅花酒,等着司景行回房。这酒入口甘醇,有丰裕的花香气却不显俗,恰似白雪堆里一株凌冬红梅,偏偏喝起来只觉清甜,忽视了它十足十的后劲儿,这一壶饮尽,苏漾便略微有些醺醺然。 司景行进门时便闻见房里一股酒气,掺杂着清冷梅花香,她一袭白衣,脸颊被酒烧上些许薄红,单手支颐撑在案上,抬眼看过来。 他本是要径直走过去的,看见她身前明显空出来的一整壶梅花酒,不禁眉心一跳,终究还是脚下一转,去给她倒了一盏热茶。 他将茶盏放到她面前案上,转身就要走,却被苏漾眼疾手快拉住了手。 他的视线慢慢移上去,从她拉住自己的手一路向上,看向她红润的双唇,鼻尖,最后停留在那双似凝了雾气的眼里。 几乎是在心口一悸的同时,他回想起被邪气纠缠时耳边那些反反复复的话语,登时神色一冷,将手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他抽手这一下完全在苏漾意料之外,她猝不及防被他动作带着往前一扑,酒气一上头,不免有些气恼:“司景行,你到底怎么了?” 司景行没看她,只淡淡道:“没怎么。” “我们谈谈。” “也没什么好谈的。你醉了,我今夜去书房。” 苏漾怒极反笑,“不必。” 说完,她在他转身出去前,先一步起身推门而出。 她走得很快,是朝着山门的方向而去,身上还带着酒气。 夜色渐浓,司景行望着她身影远去,不禁皱了皱眉。转念一想,她如今已是洞虚境,就算人还醉着,同辈里也轻易难逢敌手,又不会跑太远,整个云境也没人敢动她一根头发丝,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苏漾从山门走出后,一时竟有些迷茫。 她仓促出门,身上穿的很单薄。春夜逢上急风,还是有些冷的。好在腕间戴着的火妖内丹光华流转间释放出点点暖意,她一时也不觉得冷。 望辰宫是不能回的,她若是这个时候跑回去,莫说父皇母后,单单是苏浔这一关就过不去——按她家护短的脾性,司景行怕是要去一趟刑堂这事儿才算完。 她回头看了看山门前的长明灯,立刻摇了摇头。哪有跑出来又自己跑回去的道理? 云境这么大,她是云境少主,哪儿不能去? 再说……司景行,应该会出来找自己的罢? 思及此,她掐了个诀,用障眼法给自己换了一副容貌,又将修为压低到元婴境——一方面怕生事端不想顶着自己原本的脸和修为在外招摇,另一方面又怕司景行来找时认不出自己,就只弱化了原本五官的明艳,变得平常一些,可细瞧还是能瞧出几分她的样子。 她唤来不黑,朝远离望辰宫和忘忧山的方向而去,一路并未掩藏气息,若是司景行出来寻她,结个追踪印就能顺利寻到。 不黑飞了许久,她随便挑了处灯火明亮的地方下去。 是家花楼。她刚一下去,便闻到好大一股脂粉香气。 花楼做的是修士的生意,无论男女自然是都能进去找找乐子,亦或是单纯喝两杯酒听听曲儿。云境又向来管理严苛,都是敞开门做生意的,不会有什么腌臜。 但她先前在幻境里的惊鸿楼待过,连带着对这些地方都没什么好感,便拐进了花楼旁一家酒肆。 夜色已深,但酒肆里的生意极好,她好容易才找了角落里一张空桌坐下,要了一壶酒。 酒肆里本就鱼龙混杂,又毗邻花楼,更显嘈杂。她也懒得听周遭人都在议论什么,只安静坐在那里自斟自酌,暗暗算着司景行拖了多久才来找她。 所以当那个陌生男子坐到她面前时,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男子一身招摇红衣,生得极为俊俏,左眼眼尾一粒红痣,更显得风流多情,勾人万分。他手中折扇一并,轻轻在桌上一敲,“谁家的小姐,如此良夜,竟舍得独自一人买醉?” 苏漾冷冷抬眼,只瞥他一眼,便又给自己杯中斟满酒,没有半分搭理他的意思——她意思很明显,若是识趣的,就该起身离开了。 可眼前这男子显然不怎么识趣,用手中折扇木柄轻轻推开她的杯盏,低声似蛊惑般笑道:“一人独饮多无趣,长夜漫漫,不如……” 他话音未完,苏漾抬手握住他折扇木柄,一道属于洞虚期的灵力自折扇一端传到他手中,将他连人带椅猛然推出去一丈远,直到撞上身后另一桌人的后背才堪堪停下。 苏漾下手是留了几分的——本就只是警告他不要招惹不该招惹的人,作用到了就罢了,他也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举动,倒也不必下狠手。 被撞到的那桌人站起来骂了几句,那男子忙不迭赔了不是,好容易将人摆平,才重新站到苏漾面前,极恭敬地一躬身,“先前不知是位贵人,是在下唐突了。” 苏漾本就有些烦闷,饮了这壶酒后更觉有什么堵在心口上,眼下被他这么一搅,半分兴致也没留下,只觉周遭乱哄哄一片,索性留了灵珠在桌上,起身离开。 她心绪不宁,满心在等着司景行出来寻她,竟未留意到方才握住折扇木柄的那只手指尖上渗出一滴血珠。 红衣男子在她走后慢慢站直了身,唇角一勾,看向她背影的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贪欲。 本以为只是个元婴境,与他相当,但胜在有几分姿色,才让他破例下了勾魂蛊——毕竟双修一事,除了滋长灵力外,快乐也很重要。 没想到,是条大鱼。 洞虚境……可真是可遇不可求。 他略一掂量,下了狠注。 苏漾从酒肆走出,漫无目的在长街上走着。 没过多久,她便觉出不对劲来——体内逐渐乱窜的灵流似乎在渴求着什么,难以言说的欲望开始从深处蚕食着她——这感觉竟有几分熟悉,和在幻境里惊鸿楼那时候一样。 不,不一样。她那时寄居于鲛人体内,金丹被挖,毫无灵力傍身,现在却是全盛期,怎么也能捱过去的。 苏漾扶着墙低低喘息了一阵儿,正巧前头不远处有家客栈。 忘忧山。 司景行低头看了一眼手中不慎折断的笔,叹息一声,将它抛到一边。自苏漾走后,他就没来由地心烦意乱。 外头夜色深重,他等了一会儿,终还是抬手结下追踪印——他只是去看一眼而已。免得她若是跑回望辰宫,他还得费心解释。 苏漾开了一间上房,被小二送上来的一路上还强撑着,等小二恭恭敬敬关上门,她瞬间瘫软下去。 她就地坐下,试图归拢体内乱窜的灵流,用修为强行将中的那东西压下去。可灵力已在她体内运转了三个小周天,灵流也慢慢恢复平静,唯独不断撩拨着她神经的欲念丝毫不见停歇。 那东西……似乎作用在她神魂里,而非是肉身。 方才那红衣男子的身影骤然出现在她脑海中。 她心一凛,酒霎时醒了大半——她怕是遇上了狐族。 狐族盛行双修之法,族人不论男女,皆可四处物色合适的双修对象,若有属意的,便会先打上勾魂蛊,权当做个标记。 勾魂蛊能勾人情动,但也可被灵力强行压下去——可狐族貌美,况且双修算是于双方皆有益,许多人并不会拒绝勾魂蛊。 还有一种例外。 狐族若是动了真心思,就会以己身全部修为做赌注,催化勾魂蛊为噬魂蛊。 此蛊无论是何修为,非神魂相交不能解。 若硬要捱着,就只能生生捱过三天三夜,熬过蛊虫的全盛期,再以修为为代价绞杀扑灭——如此一来,最后修为怕是要倒跌一个大境界。 眼下她中的这道,显然并不能被强行压下。 兴许是蛊虫只作用在神魂上的缘故,她虽被欲念焚烧,可神智却很清醒,撑起身子来在房里布下层层结界。 三天而已。 苏漾在心里安抚自己,那狐族不过元婴境,断不能轻易破开她的结界,她只要撑过去三天,就好了。 她坐到桌案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仰头灌下去。 门口突然响起三声轻叩。 潜藏在她神魂里的噬魂蛊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变本加厉地蔓延开。 苏漾倒吸了一口凉气,死死咬住下唇,手紧紧扣在桌案边,用力到指节泛白。 外头那狐族的声音响起,带了几分调笑,“噬魂蛊的滋味可不好受,何必受这份罪呢。不如解开结界,让我进去。如此一来,你我皆大欢喜。” 听不到里头回应,他也不恼,只拿着折扇又敲了敲门框,似是好声好气同她商议,为她着想:“修到洞虚境可不容易,若是倒跌回去,这笔账是不是划不来?你若是让我进去,修为不降反升,不好么?” 他离她太近,她体内的噬魂蛊能感应得到,偶尔翻腾上来那一股劲儿让她遭不住,她狠狠将手中杯盏朝门那边掷过去,喘着粗气道:“不想死就滚。” 第19节 门口消停了一会儿。 苏漾坐上床榻,将自己慢慢缩成一团——床榻这边离门口最远,她稍稍好受些。 也不是没想过开门出去杀了他,但她拿不准他手里有没有保命的法器,若是不能一击毙命,怕要生变——毕竟她身上的噬魂蛊完全不受控,她不敢冒这个险。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上难言的欲念似是将时间拉得极长。 门外又有了动静:“这可只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还有三天,难道你真的要这么熬下去?” 那人轻笑了一声,“没关系,我就在外面等着。等到你改变心意打开结界的那一刻。” 苏漾将床榻上的被子扯过来,把自己兜头蒙在里头。 她的意识很清醒,不像在幻境中了情毒时那样浮浮沉沉不着彼岸,可越是清醒越是难熬,她能清晰感知到时间流逝,感知到神魂深处近乎干涸的生涩渴望。 她要想点什么来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这个念头刚起,她就突兀想起司景行。 在幻境里时,明明处境比现在更艰难,可她却不觉得有什么。 左不过是因为他一直守在她身边,就好像不管她怎么样都有人替她兜着底,出了什么事也是两个人一同面对,后背有了依靠,人就无所畏惧。 如今只她一个,竟煎熬至此。 其实很久以前,在他还没出现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独自应对一切,从未有过今日这般不安。 这几日司景行冷淡的样子浮现在眼前,苏漾在想,她是不是太过于习惯他的存在了——这样不好。 房门外。 红衣男子折扇在手中一下一下轻轻打着,来回踱步。 他没想到那女子竟能忍得住噬魂蛊。 这样太被动了些——虽然还有三日时间,但倘若她真就熬下来了呢? 他正思索着手里有没有什么法器能破开她的结界,便觉有人自他身后拍了拍他肩膀。 一刹毛骨悚然。 他竟丝毫没有察觉有人近了他身。 他木然回头,只见一玄袍男子站在他身后,身量比他高出一些,容貌俊美无俦,他面上带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见他回头,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嘘。” 下一刻抓在他肩上的手猛然扣紧,像是要将他肩膀生生卸下的力度,他眼前景物飞旋,再回过神来时,人已在客栈后头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黑巷子里。 他直觉不好,虽说在那女子身上赌了全部修为,可也比不过命重要,当即就想跑。 他逃出去两步,便听见“咔嚓”两声,脚踝上的剧痛袭来时,他往前的冲势还未止住,整个人扑到地上。 而他的两只脚,朝后头翻折过去,脚趾紧紧贴在小腿后侧——站在原地低头看他的男子不过勾了勾手指。 “狐族?” 他立刻明白过来眼前的局势,忍住疼朝他爬过去,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不知里头那位贵人是您的人,鬼迷心窍才下了噬魂蛊,但求您能饶小的一命,此后小的甘愿当牛做马……” 司景行捻了捻手指,一道禁言咒死死封住了他的声音,耳边终于清净下来。这个答案并不出乎他意料,他只是没什么语调地重复了一遍:“噬魂蛊。” 他走到那人身前,在那人惊恐的眼神里伸手将人拉起来。 那人虽不能出声,但看起来似是在向他表忠心。 司景行笑了笑,陡然出手,掏进他灵府。 那狐族错愕低头,亲眼看着——他的手穿透他的血肉,直接触到灵府大门!他几乎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就被人破开灵府,将元婴捏在手中。 他被打着禁言咒,一声哀嚎都发不出,只能看着自个儿的元婴被那双沾满血污的手捏着,那双手上有丝丝缕缕的黑气缠绕——是邪气。 他的意识只清明了这么一瞬,下一刻,那双手猛然一捏,黑气骤然切过元婴,竟将他的元婴生生绞碎。 难以承受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 司景行扶着他肩膀,帮他稳住身形,甩了甩手上污血,低笑了一声:“肖想她?凭你?” 话音刚落,他手抵在他头顶,一道黑气霎时自他天灵盖冲下去,将他神魂片片绞碎。 等他收手,放任那具尸体瘫在地上时,那滩血肉已看不出人形。 司景行用随手从那人身上撕下的布条擦了擦手,将那块染了血的红布扔到一边,缩地成寸,一步间走回苏漾房门前。 他刚开了杀戒,声音里有掩不下去的戾气,抬手叩了叩门,“漾漾,把门打开。” 苏漾听见外头熟悉的声音,整个人一震。 她刚疑心是自己被噬魂蛊所扰听错了,便听外头叩门声又重了两分,“漾漾。” 司景行的手要再落下去时,眼前门陡然打开。 苏漾看清门外的人的那刹,情难自禁想像往常一般扑进他怀里,可她不过刚动了一下,便又想起他这几日的冷淡,动作生生止住。察觉到她心绪变化,噬魂蛊叫嚣得愈发热烈,她只觉一把火自神魂深处而起,烧灼而上,连喉咙都干哑起来。 她坐在床榻上往后挪了挪,将后背死死抵住后头带着凉意的墙壁。 司景行抬眼看过去。以他现如今的境界,她的障眼法其实对他没什么效用,是以她落在他眼中还是原本的样貌。此刻她眼尾已氤氲着绯红艳色,明明瞧见了他,明明他看得出她方才是想扑过来的,可她最后却只往后缩了缩。 司景行神色一沉。刚刚调用的邪气未来得及被妥善拘束好,掺杂在他周身灵力中,混着走过他全身筋脉。 他抬步进来,门在他身后轰然合拢,落下禁制。 第22章 苏漾警觉看向他,噬魂蛊在叫嚣着让她贴上去,让她用他来缓解神魂深处的干渴,好在她人还清醒着,尚能同噬魂蛊抗争。 噬魂蛊作用下,她心底有道声音幽幽开口,回响在她脑海之中:“你不是喜欢他么?你们都成亲多久了?神魂相交而已,有他替你纾解,何必自己苦捱着?你费了多少劲才稳住洞虚境,真想一朝不保?” “去呀,过去,抱抱他。” 那道声音低语着,苏漾一霎动摇却立马反应过来,抬手死死捂住自己耳朵,同自己道:“他不可以。”——她这话不觉说出了声。 她还记得母后叮嘱自己的话,司景行神魂不全,她还未到破心境,不可贸然与他神魂相交。 司景行本只停在榻前,闻言眸色深下去,俯身拉过她一只手腕——她方才抬手捂耳朵,衣袖滑落下去,露出腕上系着的那颗被精心雕刻成桃花形状的火妖内丹。 他一时没收住力道,将她腕间攥出了红痕,问她:“我不行?那谁可以?”他虽是笑着的,可声音里像是淬了冰,能将她寸寸冻结在这儿。 他指尖勾住系着火妖内丹的那条黑绳往外一扯,黑绳承不住他骤然发力断裂开,无声掉落在地。 在苏漾视线以外,地上一簇黑色火苗舔上火妖内丹,顷刻将其搅碎化作灰烬。 苏漾被他别着手,一时吃痛,使了力往回抽手——这一抽却像是刺激到了他,他拉着她手腕一扯,将她整个人扯到面前压下,顺势单手将她两只手并拢举过头顶压在榻上。 苏漾挣了挣,没能挣脱,本下意识抬腿踹他,可足尖触到他腰腹那一刹,又怕真的踹疼他,就生生停在那儿。 司景行察觉出她的迟疑,低低笑了一声,另只手攥过她脚踝,将她整个人往下拖了拖。 他俯着身,人虽未完全上到榻上,可贴得她太近,近到他身上那股安神香的味道又明显起来——从前闻到便会安下心去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扰得她更加焦灼。 司景行垂眸看着她已微微失神的双眼,低头在她颈间嗅了嗅,嘴唇不经意碰到她侧颈,立马便感到她颤了一下。 于是他又笑起来,声线低沉,犹如蛊惑:“你还要忍下去?” 苏漾最后的防线被他这句话击溃,她双手仍被束缚着,便用腿去勾他腰身,喃喃着犹如低泣般唤他:“司景行……” 她话音刚落,便觉有什么叩开她的灵府,慢慢进去。 她的灵府从未对外人开放过,如今乍然接受另一个人的气息,一时有些说不出的异样——但很快,便有欢愉感升腾而起,掩过异样,让她整个人酥麻下去,软成一滩。 司景行的神魂全然进到她灵府中。她的灵府倒同她人一般无二,一片纯净。 纯净到……让人想为她染上艳色。用他的气息,一寸一寸侵染这里。 两人神魂交融相缠,两个元婴也一道互相触碰侵占着彼此。 似是在极暗极黑的夜里点起的一捧炬火,火焰吞噬着她,带给她温暖快乐,也带给她濒临毁灭的错觉。 欢愉不断堆叠,渐渐冲上顶峰,极致的愉悦与攀升到顶点的欲念相冲,苏漾神魂深处的噬魂蛊终于偃旗息鼓。 余波未平,一波又起。可兴许是噬魂蛊已解的缘故,这一回她终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 司景行是魔神善念,神魂虽残缺,但也该是极善之体。可眼下她的神魂与他的缠绵相合之际,她却能感受到一阵一阵冷到骨子里的恶念——那恶意显然并不针对她,只像是……他本应如此。 不止。 穿插在他神魂之中的,似是还有丝丝缕缕的邪气。却不像是寻常人被邪气侵染的模样,倒像是借用邪气修补了他神魂的裂隙。 可她刚意识到这些,便有灭顶的欢愉翻涌而上,裹挟走她所有思考的能力,让她像是无际沧泽中一朵浪潮,起起伏伏,触不到岸。 不知过了多久,心神稍定后,她像是来到了一片废墟,只是周遭一片漆黑,她看不清四周,只能感受到空气中充沛的灵气——苏漾恍惚了一下,她似是曾梦到过这个场景。 司景行松开手,看着身侧仍在沉睡的苏漾,突然喉头一甜,唇齿间漫上血腥气,又被他生生吞了回去。 他怕是疯了。 若是平日,他就算同她神魂相交,也有九成把握藏好这一切。可他刚开了杀戒,戾气难抑,神魂深处的恶念几乎掩不住,又正逢邪气未能拘束好,四处散落着,如此一来,她就算不发现都难。 兴许也正是因为这个的缘故,他今日才会这般冲动失控。 身侧的人还在睡着,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微微蹙起。她身上虽衣衫完好,可他还是习惯性地替她将被子盖上。 关池央说得不错,他神魂残缺,以苏漾如今的修为,与他神魂相交很是不妥。所以他方才一直压着自己的修为,万般小心,保住了苏漾,却反伤到了自己。 司景行低低咳了几声,看着身侧人全然不设防的睡颜,将手搭到她发顶。 她发丝柔软,他没忍住揉了两把,才将灵力打进去。 她已经察觉有异,那就断不能让她记得。 邀天期的灵力瞬间没入她体内——本就比她高了数个大境界,刚刚两人又神魂相交,对彼此的气息再熟悉不过,他的灵力十分顺利就进到她灵府,触到她神魂。 司景行将她的记忆一点点抹消,又随便编了一点来填补这块空白——编造的记忆按说很容易露馅,可她这段记忆不长,只区区几个时辰,也就没那么容易发觉。 等苏漾醒来,只会记得自己是到酒肆喝酒喝醉了,才来客栈开了一间房。 没什么噬魂蛊,也没有见过他。 做完这一切,他起身将房里所有不该有的痕迹都掩去,看到火妖内丹化成的那堆灰烬时冷笑了一声。 一阵风起,将灰烬吹散。 司景行去客栈后头的小巷看了一眼。 那个狐族的尸体上还缠着邪气,如今已不见了踪影,小巷子干干净净,同他来之前一般无二。 第20节 他刚站定,小巷的阴影里便走出一人——那人并不是从阴影处走出,更像是同阴影共为一体——走到他身前不远处,恭谨跪下,“神君。” 司景行微微抬手,那人行了一礼站起身,主动解释来意:“属下察觉到此处有邪气,且规模不小,便猜想到是神君出了手。” 司景行看他一眼,“处理干净了?” “是,保准一丝邪气的痕迹都未留下。” 云境望辰宫对邪气深恶痛绝,断然是半分踪迹都不能留下的,以免生变。 那人迟疑片刻,终还是壮着胆子开口,“神君今日本不该出手。大业将成,这时候更是不容半分差错。更何况,云境公主那噬魂蛊,就算是不喜那狐族,神君随便寻人替她解了就是,何必亲自动手,怕是会劳损神魂……” “你是在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邀天期的威压不加收敛尽数倾注他身,那人骤然噤声,又跪下去,“属下僭越了。” “随便寻人?寻你?” 那人重重磕下去,低低匍匐在地,只觉体内灵府都要被威压碾碎,急急道:“属下不敢。神君的意思,属下明白了。” 司景行冷然笑了一声,“你最好是真的明白。” 目送着司景行从小巷走出,那人终于得以起身,被邀天期威压死死压住的身躯一松,呕出一大口鲜血。 他慢慢隐入阴影中,地上那摊鲜血也化作一团影子,倏而不见了踪影。 第23章 苏漾醒来时,天还未亮。 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还以为自己睡了很久,看来并非如此。 她下榻倒了一杯水,喝完后却盯着手中杯盏陷入沉思。 她为什么会觉得这茶壶是配了两只茶盏的?那另一只呢? 只这样一想,头就晕起来。 她按了按额角,兴许是喝得太醉记错了罢。 离天亮还剩小半个时辰了。 她一路痕迹留得很明显,只要有心来找,断不可能寻不到这里。 身上收着的传音玉牌也安安静静的,所以司景行是压根没动过找她的念头。 直到这一刻,苏漾才真动了两分火气。 她倒要回去看看,他到底是在做什么,才一整夜没腾出空来——哪怕是传一道音给她呢? 黎明前的这段时间,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 苏漾从客栈走出来,料峭春风迎面而来,顷刻间将她身上那件白色衣裙吹薄,她微一瑟缩,这才发觉手腕上系着的火妖内丹不知掉到了哪儿去——明明昨夜一开始还在她手上的。 那么小一颗,这时候就算倒回头去找怕也找不到了。 只是可惜了陆昱珩费心雕的那朵桃花,还怪好看的。 苏漾抱住胳膊摩挲了两下,唤来不黑,朝忘忧山的方向而去。 天将亮了,山门前的长明灯在轻轻摇曳,风势弱下来,远远捎来草木香气,本是很清新醒脾的味道,却没将她的火气抚下半分。 这一路的风将她手都吹凉了,她一路上都在琢磨着待会儿跟司景行说些什么,在心里排演了无数遍,火气上头竟也不太觉得冷。 可真站到门前,她却迟疑了片刻。 万一,他正在找自己呢。亦或是真的有什么脱不开身的事情缠住了他,实在腾不出手? 似乎不推开这扇门,她就能为他找到千百个复杂理由,而绝不会是他从来没想找她这么简单的缘由。 苏漾深吸了一口气,将门推开。 房里什么都没动,同她赌气出去前一模一样——也是,不过才一夜而已。 司景行躺在榻上,听到动静半撑起身,倦倦抬眼:“回来了?”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似乎笃定她半夜跑出去也没什么,也会全须全尾地自己回来。苏漾在心里演练过许多遍的对白,在这一刻突然失去了意义。 她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他这样开口,她哪怕多指责一句,都像是在无理取闹。 司景行见她半天没搭腔,才从榻上起身,问她:“又怎么了?” 他语气里的不耐太明显,苏漾看着他,突然觉得同他说话很累。同他吵也很累。 他问她的“怎么了”,不是担心她,不是怕她遇到了什么事儿,而是问她又在闹什么。 许是她对他太敏感,也兴许是,她太惯着自己了罢。 她叹了口气,“没怎么。”这话说完,她却又像是不死心似的,抬眼看向他,“昨晚睡得好么?” 司景行皱了皱眉,没接她这话,只问道:“你身上怎么有酒气?昨夜去了哪儿?” 苏漾低头嗅了嗅衣袖,确实有股浓重酒气——大概是昨夜不慎将酒洒在了身上。 可她已经进来这么久了,原来他才发现啊。 其实细想起来,他一直这样后知后觉。 成婚三年,只要他受了伤,哪怕他遮掩得再好,只要他来过她面前,她一定会发觉。她从前以为是自己比较敏锐,可现在倒看明白了,是因为她眼里心里只有司景行,不自觉会放大他的一切,会关注他的一切。 可反过来,他几乎从未主动发现过她藏起来的伤口。 真的是她装得太像,遮掩得太好吗? 苏浔有一回曾问过她,“你真的笃定,他对你的心意,与你对他的,是同样的么?” 她那时反驳他什么来着? 她似是说了很多,将苏浔说得哑口无言——现在倒有些记不清了。 这三年,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四处搜刮那些细枝末节,来证明他对她怀有同等的爱。 司景行对她,在诸多细节上做得无可指摘,是不论是叫谁来看都要说她这夫婿选得好的程度。 可这三年,同他日夜相处的不是旁人,是她自己。她为什么会时不时觉得,他对她很割裂呢?他确实处处照顾她爱护她,可他为什么又可以不那么在意她? 苏漾有些迷茫。严格来说,司景行是她真心实意爱上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她没有足够的经验去判断,什么算是爱。 苏漾定定看着眼前人,最终只是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往外走,“我去浴房,将这身酒气洗下去。” 卧房的外间是有浴池的,可她不想同他在一间房里再待下去,才去了外头的浴房。 司景行看着她走出房门,渐渐消失在视线里,藏在衣袖中的手才一松。 他的手掌早被自己刚刚抓出了血印,伤口却在他松手的刹那愈合。 因着同她神魂相交时压着分寸,他本就不全的神魂劳损太过,隐隐要收拢不住填补其中的邪气——只要稍不留意控着,怕是就会露出破绽。 可苏漾若是同往常一般,整日整夜同他待在一处,他没有十足把握能一直不露出端倪。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断不能因为她而功亏一篑。 苏漾去洗了很久,整个人一直泡在热水里,心情好容易才熨帖平静下来。 不就是一夜没来寻她而已么,她已是洞虚境,不说能在整个沧泽横着走,最起码自保是绰绰有余。确实没什么好让人担心的。 再说,遇到司景行前,她在化神境就敢到处蹦跶,就能孤身闯进惊天境,如今哪就这么脆弱了? 这样一想,她自己将自己的气消了下去,从水中出来,换了一套衣料柔软的衣裳。 司景行在房里等着苏漾回来。 他倒了两盏热茶放在案上,苏漾一进门就瞧见了——这显然是要谈谈的架势,正和她想到一处去了。 于是她在他对面坐下,拿过茶盏啜了一口,等着他先说。 她原本心情已经好起来,却在听见司景行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时,一颗心再度沉下去。 他说,“我要出去一段日子,暂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苏漾将茶盏搁下,没什么表情:“去哪儿?做什么?” 她从前不会问这些的。 司景行被问了个猝不及防,眉头一皱,正要开口现编。 但从他迟疑的那一下里,苏漾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抢在他开口前道:“你只不过是想和我分开一段时间而已。” 既然她已经看出来点破,他再解释什么也是徒劳。 所以司景行没接话,默然拿过茶盏喝了一口。 苏漾死死咬住舌尖,才没让那句“既然如此,你想分开,不如和离吧。”从口中溜出来。 她很清楚,有的话不能就这样说出口。 倘若说出口,就是不一样的局面了——于她而言,和离二字一旦吐出来,就再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她摩挲了一下茶盏的杯口,想了想道:“这样也好。你不必出去,在这儿就好。明日我带小白去驭兽门洗髓,结束以后直接回一趟望辰宫。” 她刚入洞虚境时就同司景行提过的,要带小白去洗髓,为它通灵脉开灵智。如今她洞虚境已稳,可保小白万全,也是时候去了。 她说这话时,视线只落在茶盏上,便没能瞧见司景行听见后眼里闪过的一瞬锐意。 半晌,他应了一声“好”。 两人又默然坐了良久。 明明从前有说不完的话——多是苏漾起头,缠着他叽叽喳喳,可如今却是再说半句都嫌多。 苏漾从未觉得坐在他面前这样累。 她站起身,去房间里独属小白的那一角,将小白抱出来。 司景行见状,去取了一小把灵草递给她。 苏漾接过来,拿在手中时却微微顿了一下。 她一根根喂给小白,小白卖力啃着她手中灵草,耳朵温顺地耷拉着,半分没设防。她看着小兔子白绒绒的毛,无端想起来之前有一回,她回来时撞见小白在屋子里蹦着跳着,挨到了司景行手边儿——而后便被司景行推到了一边。他半分没收着力。 明明他有时候也很喜欢小白,会取灵草来喂它,也会抱着它给它顺毛。 那一刹,她突然觉得自己也不过是他手里一只兔子而已——喜欢的时候可以百般亲昵,没兴致了就可以弃如敝履。 第21节 她一边喂着小白,一边没头没尾说了一句:“司景行,其实我挺怕冷的。” 他大概从未发现罢。 就像他从来不知道,小白挑嘴,不爱吃这种草根带点紫的灵草。 他刚刚拿给她那一小把里,就有好几根。 司景行没跟上她这话的思路,正要问她,却见她摇了摇头,将吃完灵草的小白放回去,转身对他道:“小白先放这儿,明日我走的时候过来带它。” 这一角一直是小白的小窝,有它生活的一切物件儿,它也在这儿习惯了,去外头还要警戒一会儿才能放松下来。 于是他又只应了一声“好”。 苏漾不想多留,就从这儿走了出去,叫辰寒来收拾了一间卧房。 辰寒见她兴致不高,猜出定是两人还没能和好,便没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多问什么。毕竟府上空房间不少,当初修缮时连客房亦都做得精致非常,找间卧房还是容易的。 苏漾同驭兽门那边打好招呼,回到自己临时的卧房,捱着时间。她一夜没怎么合眼,第二日一早便去接小白。 司景行不在房里,她便直接去了小白那一角。 而后便看见,一只长得同小白几乎一模一样的小白兔待在那儿。 可她知道,这不是小白。 一夜之间,她的小白,不见了。 苏漾闭了闭眼,却听见身后有人推开门——司景行提了一只食盒进来,并不意外她在这儿,只道:“吃点东西再走吧。” 第24章 苏漾没回头,只轻声问他:“小白呢?” 司景行将食盒放下,从里头端出熬煮了一早晨的雪莲粥——粥煮得很稠,又搁了糖,是她喜欢的口味。 他抬头看了那一角一眼,“小白不是在那么。” “在不在你心里清楚。” 她转过身来,眼眶微红,固执地定定看着他,“我养了它四年,会认不出它么?” 其实她从前没有养这些小东西的习惯——若是养了灵宠,便要对它负责,可她来去自如惯了,怕是照顾不好。 之所以养了小白,除却因为在剑冢被困的那三个月里同它有了些感情外,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司景行。 倘若没有小白,她不会误入剑冢,也就不会遇见他。 两人一时皆无言,只看着对方,似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半晌,司景行先移开视线,低头将汤勺摆好,“小白没了。” “没了?”苏漾重复了一遍,“什么叫没了?” 她的卧房,进不来外人。昨夜就只司景行和小白在房里,就连辰寒辰满,都因为她搬了出去,再没进来一步。 他却只淡然道:“小白本就只是一只兔子,寿数有限。”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它昨天还好好的,不过一夜而已,你同我说这是寿数有限?” 不知为何,有一瞬她甚至觉得司景行看着她的眼神,就如同在看因为大人弄丢了她的饴糖而在闹脾气的稚童。 他走到她面前,视线垂下去,似是很认真地在同她认错道歉:“兴许是什么急症,昨夜半夜里我醒来时,小白的尸身已经凉了。是我的错,没能看顾好它。” “我在后山寻了处水丰草美的地方,将小白埋了。” 苏漾听他解释,只觉额角一跳一跳地抽痛着。 她昨天不该把小白留在这儿的。 她万万没想到,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只一夜,小白便没了。 她眼眶热热的发着酸疼,昨天同他对谈时的那种疲惫感又泛上来,她缓了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真的在意过它么?” 看到她涌出的大颗泪珠,司景行下意识抬手想替她抹去,可手刚伸到她面前,还未触碰到她面颊,便被她一把拍开。 极清脆的一声响。 司景行皱了皱眉,放柔了语气哄她:“你若是喜欢小兔子,我再去寻几只来,寻些聪明的已开灵智的,你可以随便挑,也不必再费力领去洗髓……” “小白只是只兔子。”苏漾开口打断他,“所以你是不是觉得,随便换一只,也是一样的?” 她死死盯着他,像是在等什么额外的回答。 昨日那句被咽回去的话如今就哽在她喉咙,吐不得,却又吞不回。 司景行因着那夜劳损了神魂,兼之要费神控着邪气,这两日神魂撕裂的疼痛愈发重起来,饶是他忍惯了疼,也难免心浮气躁。 他长出了一口气,抬手按了按额角,刚要再解释,便听见苏漾如释重负般,极轻巧一句:“司景行,我们和离罢。” 整个房间霎时陷入死寂。 这句话真的说出口时,她竟清楚听见心口有什么声音响起,似玉碎,亦似裂帛。 苏漾闭了闭眼,半仰起头用指尖揩去眼角将坠未坠的一滴泪,而后冲他勉强笑了笑,抬步要往外走。 司景行虚虚拦了她一下,“外头起风了,会冷,我出去就好。” 门被轻轻关上。 苏漾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慢慢坐下来。 这两天一切事情似乎发生得太快,她还来不及反应,他们二人之间就糊里糊涂走到这步局面。 可心里有个角落又总觉得,早晚会是如今这个局面——所以现在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宁感。 角落里那只兔子从方才就警觉地竖着耳朵,这会儿一蹦一跳地凑过来,拱了拱她无力撑在地上的手。 苏漾抬手摸了摸它,将它抱起。 它真的很像小白,就连窝在她怀里时,都格外乖巧。 可她总不能自欺欺人,把它当做是小白。 她的余生还很漫长,总不能一直自欺欺人地过下去。 她唤了辰寒进来,起身将怀中兔子递给她,淡然吩咐道:“找个好地方把它放了罢。” 辰寒拿不准眼下这情形,微微愣了一下,便压下所有疑惑,顺从应了一声“是”,将兔子接过去。 她余光恰好瞥见桌案上那一碗雪莲粥。就连一旁搁着的汤勺,都是她最爱用的那套累丝花纹。 司景行拿进来时还是热腾腾的,雪莲的清香散开,混着若有若无的香甜气。可过了这许久,粥已放凉了,香气凝滞住,粘稠的质地粘在碗里,瞧着便让人倒胃口。 苏漾恹恹转过头去,“桌上的也都撤下去罢。” 入夜。 司景行在书房里闭目打坐,浩荡灵力一遍遍冲刷过筋脉,稳住神魂里的邪气。 他确实想同苏漾分开一段日子,可也只是一段日子——他现在还不能和离。 还不到时候。 但小白也确实不能留——苏漾远比他最初想象的聪明,只要被她发现一点端倪,她怕是就能将先前所有串联成线。 司景行骤然睁开双眼,眸光锐利,却在瞬息之间温和下去。他起身推门而出,料峭春风吹起他衣角,无端便显得他单薄又萧瑟。 他径直朝卧房走去,却被房门外设下的邀天期结界拦在外头。 他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动作,便听见身后有人淡然叫住他:“神君。” 他回身,只见望南着一身月白道袍,转了转手腕上的咬尾银蛇镯子,朝他走来。邀天期的威压笼罩上来,但望南终究是留了情面,只象征性压了压他便劝道:“公主不愿见神君,夜深风寒,神君还是早些回去歇着罢。” 在邀天期大能眼皮子底下,司景行不动声色将体内邪气收拢好,修为又往下压了压,平静道:“我在外面等,等到她愿意见我。”——他方才已探出那结界并不隔绝外界声音。 望南叹了一口气,她是看着苏漾长大的,知道她平白不会下狠心,可也正因如此,她一旦放下什么话,轻易就不会更改。 “公主已下定决心,也已同望辰宫传了信,和离一事已无转圜之机。神君何苦平白折辱自己。” “无妨,她不见她的,我等我的。”他朝望南行了一礼,态度叫人无可指摘,“夜深风寒,望南姑姑也不必一直守在这儿。我又不会做什么,只是在这等一等罢了。” 话虽如此,他不走,望南自然也不会离开,只是回了一礼,便走远了些站在一边。 邀天期威压未撤,他如今状况又确实算不上好,在外头站了一炷香的时辰,便觉喉头又泛起腥甜。 屋里已熄了灯烛,与无边夜色汇在一处。 面前紧闭的雕花木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 苏漾散着发,只在雪白寝衣外披了一件薄斗篷,站在门口看他。 她似是刚从榻上下来,发丝略有些凌乱,胸前的双鱼玉佩也从衣襟滑落出来,露在外头。 今夜月色皎洁,冷冽春风猎猎而过,捎来春寒里的草木香。 他们二人间不过隔了一步的距离。 苏漾半倚在门边,静静看着他。 他头上仍戴着玉冠,半垂下眼时,眉眼间有着说不出的清冷贵气,可当他抬眼专注望过来时,那双桃花眸又让他的视线凭空多生出几分缠绵感,丝丝裹挟着人往里坠去,避无可避。 那是双用情至深的眼。 时至今日,她对上他双眼的一瞬间,还是会微微失神。 她无端想起初见那日,他似是承了天边那一轮圆月的清辉,像谪仙一时兴起步入凡世。 而这一刻眼前的他,因着长久立于邀天境威压下,鬓边发丝早被汗水打湿,唇色苍白,守在门边寸步不离,却也寸步难进。 被缚在这尘网里,着实有些狼狈。 她莫名有些自责。喜欢他的话是自己先说的,要嫁给他也是自己先要求的,是她先把他拖进这凡尘里,却又要怪他不够在意自己。 可她本不是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人。 既然这段姻缘将两个人都推向这样尴尬又难堪的境地,倒不如就此两别。 她轻轻叹了一声,“司景行,我们好聚好散。” 司景行视线自她胸前玉佩上一掠,再抬眼时,眼中尽是茫惑。春风吹薄了他衣衫,他从未在她面前显出这般脆弱的神态,像桌沿没放稳的琉璃盏,一不留神碰到地上去,便碎了。 苏漾心口一滞,别开视线快速道:“忘忧山上的一切本就是为你准备的,也便都留给你,我只带辰寒辰满和望南姑姑回望辰宫。于外,你仍是云境的人,若你不想,便不回惊天境。” 第22节 她抿了抿嘴,“若你有需要,随时都可以去望辰宫。” 苏漾没给司景行开口说话的机会,径直道:“明日我便搬回去。后日,我们去姻缘主那儿,将姻缘契烧了罢。” 她语气柔和,似是在同他商定,话里话外却没有半分转圜余地。 司景行手一紧:“一定要这么急么?” “不急难道还要再等一个三年么?”苏漾笑了笑,“天寒风急,早点歇息罢。” 她转过身去,又突然回头,视线对上他殷切双眼,却只补了一句:“况且,你站在外面,我睡不好。” 话音刚落,她回身将房门利落关上,假装没看见他眼底那一霎的失魂落魄。 第25章 看着面前重归于寂静的卧房,司景行神色一沉。 他知道她喜欢小白,却没料到她竟将小白看得这样重——早知如此,他该更早些处理这件事,做得更没痕迹些。 看来似乎已经没什么回旋的余地。她鲜少有这么狠得下心的时候。 和离……也不是不行。总归他有无数法子能留在她身边。 他抬手按住心口,沉沉吸了一口气。 只是为什么他会这么烦躁? 第二日苏漾早早便收拾妥当,先去了一趟后山。果然如司景行所言,他在一片迎春花的尽头,垒了一座小土包,甚至还立了一块小小的墓碑。 山风吹破晨雾,迎春花微微倒伏,荡起一片片香甜的涟漪。 苏漾将早捡好的一把灵草放在碑前,轻轻拍了拍碑身。 望南姑姑已停好车驾在外头等着,苏漾走出山门,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长明灯依然亮在山门前,同过去三年里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 辰寒辰满见她停下步子,便也跟着停下来。 辰满学着她回头望过去,“公主在看什么?” 苏漾摇摇头,转身往前走。 辰满一脸疑惑,又看了山门的方向两眼,这一看却恰巧看见司景行走上山门旁的楼塔——他显然是来送公主的。 于是她几乎没过脑子便对苏漾喊道:“公主,神君……” 辰寒掐了她一把,冲她摇摇头,她只能将后头的话囫囵吞了回去。 她又看了安静站在塔楼上的司景行一眼——不知怎的,竟觉得神君的身影有几分萧瑟落寞,还……怪可怜的。 大概只是因为起风了罢。辰满收回思绪,转身匆匆跟上苏漾。 司景行紧盯着苏漾的背影——辰满方才那句喊得声音不小,连他在这儿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苏漾也必然听见了。 可她没回头。 苏漾坐上车驾,将帘子放下,又设了道隔音结界,这才拿起传音玉牌。 她昨夜里便同望辰宫那边通过信儿,乍一听见父皇母后的声儿,她哽咽了一下,惹得苏篆启以为是司景行辜负了她,当即便要亲自来忘忧山拿他回去刑堂,传音玉牌那边一阵兵荒马乱。等苏漾好容易将那头安抚下来,愣是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了。 传音玉牌那边很快便有了动静,似是一直等在跟前,关池央声音温柔:“漾漾?可往回走了?” 苏漾“嗯”了一声,问道:“姻缘主那儿怎么说?” 玉牌那头,苏篆启抢过玉牌来,中气十足:“漾漾放心!姻缘主已将你们的姻缘契取了出来,明日你们二人一同去将婚契烧了就是!” 苏漾揉了揉猝不及防被震得生疼的耳朵,将玉牌拿远了一些。 苏篆启继续道:“不过入重圆梦这一道还是免不了的,不然断离火燃不起来……” 关池央狠狠瞪了苏篆启一眼,不待他说完便将玉牌重又抢回来,“这些都不急,等你回来再说罢。路上慢些。” 苏漾应了一声,将玉牌切断。 她打起帘子往外瞧了一眼。这说话的空,车驾已走出很远,忘忧山在视线里已化作一道朦胧山影。 玉牌那头。 关池央切断玉牌,叹了口气。 她确实是挺中意司景行的——若是除却他的身份不看的话。 可今时不同往日。眼下沧泽的局面愈发失衡,渊境一境独大如日中天,这两年却有意无意在频频关注司景行——其实也不止渊境。 司景行的存在,对沧泽大多数人而言,就是哽在喉咙里的一根鱼刺——吞不下,拔不出,似乎没什么太大害处,可他存在一日,就要难受一分。 如此,漾漾能自己看开,主动同他和离,倒是上上策。 苏篆启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将手搭在她手上,安抚似地拍了拍,又紧紧握住。 望南将车驾赶得极快,没多一会儿,便落到望辰宫前。苏篆启一行人早便在宫门前等着,见她们回来,忙不迭迎上来。 苏漾本就时不时回望辰宫小住几日,因此搬回来也不太费劲,只是看着众人对她小心谨慎的样子,便禁不住想笑。 她只是和个离而已,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活不下去了。 苏漾同父皇母后在殿中说了会儿话,便回自己原本的住处。她刚从殿中出来,便见苏浔将她的不黑唤了过来,她一时好奇,以为他有什么正事儿,也便收了声息,悄悄凑过去看。 白鹤收了收翅,稳稳落到他面前。几乎是不黑的爪子刚刚碰到地面的那一霎,苏浔便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枚百年灵果,喂到白鹤嘴边,“来,不黑,沾沾喜气。” 苏漾一哽。她到底为什么会以为苏浔能有什么正经事儿? 在望辰宫这一日过得飞快,转眼天便又亮了起来。 司景行踏入姻缘殿时,正听见姻缘主在同苏浔说话:“殿下,礼不可废。倘若公主不入重圆梦,姻缘契难以作废。” 他脚步微微一顿。入重圆梦也非他所愿——同鲛人血泪那样的幻境不同,入重圆梦后记忆全失,梦中之事完全不可控。 只是苏漾连同整个望辰宫都太急,若是推拒,怕会惹来猜忌。 姻缘契结契时以血相系,毁契时也需由两人滴血其上,再扔进断离火中,将过往一切皆断皆离。从此以后,生死不关,因果相清。 而依着云境的规矩,若想毁契,需先入重圆梦。在重圆梦中,和离的双方可以在一个全然凭空捏出的世界中换了身份重新来过,从头度过一生。倘若能挽回感情自是最好,倘若不能,那便真真是缘尽,经此一遭也算是了无遗憾。 苏浔察觉他进殿,远远抬眼瞥他一眼,转头对苏漾道:“也罢。既然免不了,你就去一遭,我在外头替你守着。已经想好了的事儿,总不至于幻境里走一遭,出来便变卦罢?” 司景行不自觉捏了捏拳,远远望向苏漾。 苏漾笑起来,语气轻快:“怎么会?” 司景行闻言只垂下视线,神色不辨喜怒,一步步走过去。 姻缘主见人到齐了,将他和苏漾二人引入一间单独的小室。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了一张案几。 姻缘主从一只锦盒里取出当年他们亲手所结的姻缘契,放在案几一侧。 姻缘契是卷起来的,上头系了红绳。 苏漾恍了恍神。三年前结完契,姻缘契便被收在姻缘殿中,今日是她第二回 见到。 其实他们当年结契并不顺利。姻缘主例行在新人结契前占卜吉凶时,曾神色凝重对她委婉提过,他们二人一为龙一为虎,龙争虎斗,乃是不合之相。 但她那时听不得劝,甚至特意托了姻缘主不要同旁人——尤其是她父皇母后和苏浔——提及她的卦象,执意定下了婚契。 苏漾记起来,当年这红绳,是司景行亲手所系。 她记得很清楚,烫了金线边儿的姻缘契被卷起来,红绳缠绕其上——他那系法儿很漂亮,她好奇地凑过去,看红绳在他指下交叠,最终变成一个死结。 她伸手扯了扯,问他为何要这样系,他那时说,他希望这份姻缘契,永没有再打开的一天。 苏漾的视线从那卷姻缘契上收了回来。 姻缘主闭目掐了一诀,两人间便升腾起一面水镜。 司景行的视线越过水镜,望向苏漾。 自从他踏进姻缘殿,苏漾便一眼也不曾瞧过他。 不看他,总比对他客气疏离来得好——他想着,不看他,便说明她还未能真正放下,他在她心里或许还留了一线。 司景行心下稍定,先抬手触摸水镜,而后闭上双眼,慢慢坐定。 苏漾紧随其后,水镜震荡了一下,回归平静,只是镜面上依旧雾蒙蒙一片,看不真切里头情形。 梦中的一切,只有入梦的二人知晓。 姻缘主退出小室,向在外头守着的苏浔微微颔首示意,便离了这儿。 苏浔回了一礼,看向已紧闭上门的小室,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他总隐隐直觉,司景行不是小妹良配。只希望,这回两人能断个干净,不要节外生枝得好。 第26章 “二师姐!”一身纯白道服的小姑娘抱着剑从石阶上蹦下来,一头乌黑的长发被一根木兰玉簪挽成半散着的垂鬟分髾髻,发梢随她这一跳,在空中晃了一道弧线,又乖顺垂在她肩侧。 寻竹刚巡查完山门布防,正在检查守山大阵的情况,闻声回头,原本冷峻的脸上显出几分笑意,“小师妹怎么来了?” 苏漾三步并作两步到她身前,张望了一眼山门外:“大师兄同我传讯说是今日回来,我来等一等他。” “你是来等大师兄,还是来等他上回说的要给你带的桂花糕?” 苏漾没有半分被戳穿的窘迫,反而理直气壮道:“桂花糕必然是大师兄带在身上的,我等桂花糕,也就是在等大师兄。” 寻竹笑着摇了摇头。 苏漾将手伸到她面前,手腕一翻,手中竟凭空出现一朵木芙蓉,她将花递给寻竹,眉眼一弯:“猜到今日是二师姐轮值,路过三师叔的花圃的时候,见木芙蓉开得正好,就给师姐折了一朵。” 这朵花一派纯净,不见丝毫邪气缠绕,叫人看着心情都好了几分——此世间邪气肆虐,连土壤都被大幅污染,已经少见如此干净的植株。 寻竹将花接过,妥帖收好。三师叔的花圃不是人人都进得,苏漾为她折了这朵木芙蓉去,三师叔还不知要心疼多久。 也就是苏漾,若是旁人一句话不说就折了三师叔精心培育的花,怕是得被他老人家追着撵上三座山头。 寻竹抬眼看着面前的小师妹。今日天气难得晴朗,阳光毫不吝啬地亲吻在她发间和面庞,许是因着年纪尚小,独属小姑娘的清透娇俏感弱化了她五官里天生的明艳,尤其是微微上扬的一双丹凤眸,含着笑意望过来时恰似一汪秋水,显得灵动非常。 第23节 小师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是一种叫人形容不出的纯粹感,在当今世道里,就像那朵干净的芙蓉花般,极为难得。 小师妹尚在襁褓中时,便被师父自山下捡了回来,师父身为清心宗掌门,每日都有无数杂务处理,可还是将她收为自己的关门弟子亲自教导。 他们这些师兄师姐算是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本身年龄相差也并不太大——看她就如同看自家阿妹般。 也不止他们,整个宗门上下,还当真挑不出一个不喜欢小师妹的。 苏漾见她将芙蓉花收好,手在一旁的石块上一撑,跳上小高台坐下,一边擦拭着自己的配剑,一边时不时抬头望向山门那儿,等着大师兄回来。 寻竹检查完守山大阵,一时没什么旁的事,便在她附近安静打坐,陪她一同等着。 说起来,她打小便同大师兄格外亲厚一些。 她六岁的时候,他们同门师兄弟便拿她打趣,问她最喜欢哪位师兄。 小小一团粉雕玉琢的孩子仔细想了半晌,脆声道:“大师兄。” 被追问到为什么的时候,她刚鼓着腮帮子咽下去大师兄给她的栗子糕,又接过大师兄递过来的水,在他无奈的眼神下冲了冲嘴巴,憋了半天最后憋出八个字:“君子端方,霁月光风。” 小孩子兴许还不太清楚这些词的确切意思,只是听人这样讲过,知道这是好话,用来夸人的——而她的大师兄当得起这世上的所有好话。 这样一等,便等了大半天。 寻竹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大师兄每回要回来的时候,告诉小师妹的都是确切的时辰,就是怕她等他等得太久,会着急——他时间掐得极准,左右不会超过一炷香的误差。还从未如今日一般,让小师妹等这么久过。 于是她抬头问坐在高台上专注盯着山门的苏漾:“大师兄告诉你的是什么时辰回来?” 苏漾摇摇头,“他这回没说,只是问我今日在哪儿,我说自然是在宗门里,而后他便说今日回来。” 还是不太对劲。 寻竹皱了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试探问道:“大师兄同你传音时,语气同平日里一般么?” “他今日不是同我传的音,是用传音玉牌传的消息。” 也便是说,小师妹只看见了传音玉牌上出现的字,而非亲耳听到大师兄的声音。 寻竹骤然起身,“我去看一眼,你先在这儿等着。” 她想去查验一眼大师兄的命魂灯——定魂堂中点着所有清心宗弟子的命魂灯,倘若有弟子遭遇不测,命魂灯便会灭下去。 但她一时不想让小师妹跟着担心,便没明说。 大师兄修为精纯,修的是清心宗正统定魂剑——先炼神魂,再磨剑意,且他根骨奇佳,是不世出的天才,年纪尚轻便有一剑平川之能,若放到百年前,放出去云游个几年宗门都不会担心。 但如今这世道……寻竹捏了捏拳,只能说他们生不逢时罢。 如今邪气肆虐,天下几乎已无净土,各大宗门自顾不暇,只顾得上各扫门前雪,也只各大宗门驻地是清净的,其余地方皆为魔修所盘踞,东都山甚至起了魔宫,供奉着魔君。 多年前这一任魔君以一己之力血洗东都山,淌过尸山血海,造下杀孽无数,方坐到现在的位子上。 据闻他生来便有邪气护体,能随意操纵邪气,偏偏手段狠辣甚于历任魔君,死于他手的修士连一片完整的神魂都留不下。 至强之下,便有信徒。 也正因如此,心向魔道的修士愈来愈多,正道无人问津,歪门邪道却叫修士趋之若鹜。修士之间互相的厮杀、争夺已成为常态,他们这些正道修士出门在外,便是一块块活靶子。 大师兄即便再惊才绝艳,也曾在无数魔修蓄意的接近和包围中重伤,她不得不担心。 何况……小师妹不知道,可她却知道——大师兄这次出宗门,正是奉了师父之命,去东都山。 目送着二师姐走远,苏漾忍不住捏起传音玉牌。 二师姐不会平白这样慌张。 是不是……大师兄出事了? 她等了一阵子,一会儿看看山门外有没有大师兄的踪影,一会儿又回头看看二师姐回没回来——却愈等愈心慌,手指点在玉牌中大师兄的传音符上迟疑了许久,心慌意乱下竟不小心真的触到了。 手中玉牌发着盈盈白光,等待着不知何处另一只传音玉牌的回应。 苏漾心跳得飞快,一遍遍在心中祈求大师兄接起传音。 可直到玉牌灭下去,依旧没有收到回应。 她捏着玉牌的手一紧,愈发心慌,起身想往定魂堂走——二师姐一定是去了那儿的。 可她刚站起身,手中玉牌便震动起来,“大师兄”三个字浮现在玉牌上。 她下意识接起传音玉牌,也正是这一刻,清心钟的雄浑钟声响彻清心宗上下。 清心钟鸣,一下长鸣为召集各处弟子前往大堂议事,两下短鸣为宗门被攻,召集弟子迎战,若是三下长鸣,便是丧钟——有内门亲传弟子身陨。 清心钟的长鸣声涌入她耳中,听得她原本狂跳不止的心一霎沉下去,只觉浑身血液冰凉一片——同时传入她耳中的,还有玉牌那头的声音:“在山门等着就是。” 男子声线低沉,简直像是就贴在她耳边开口,说话时却不紧不慢的,语气轻佻又散漫。 这绝不是大师兄的声音。 清心钟长鸣两下。 三下。 苏漾手一松,传音玉牌跌落在地,“当啷”一声断成两半。 她脑中一霎空白,几乎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只是凭借本能朝定魂堂奔去。 她未来得及赶到定魂堂,半途便撞上二师姐和师父。 她似乎没看懂二师姐通红的眼眶是为何,艰难张口,唤了一声“师父,二师姐”,便期期艾艾问道:“我听见清心钟鸣了三声……” 清心宗的丧钟也并非许久不鸣——内门亲传弟子不止他们这一脉,算来也有百十号人,有些师兄弟甚至都不曾见过几面。这世道下,每天都有名门正派的修士身死魂消,清心宗的弟子自然也不能免除。 苏漾听见自己艰难问完:“是哪位师兄弟?” 二师姐一霎便落下泪来,哪里有半分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模样。苏漾茫然看向她,却听见师父道:“是清洛。” 她足足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清洛……是大师兄的名字。 师父不忍再看她们两个,将视线微微挪开,声音似乎刹那间便苍老下来,“命魂灯是昨夜灭的,昨夜看守定魂堂的弟子被邪气侵扰,失了心智,是以并未及时禀告。” 他是清心宗掌门,可清洛不止是首席弟子,更是宗门,乃至全部正道门派未来的期望。 他一夕身陨,这一代弟子里再无如他这般天生剑骨的天才,这点微弱的希望亦被掐灭,茫茫长夜更不知何时是头。 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他靠近东都山。 苏漾摇了摇头,眼泪一霎涌出,极度的冲击让她几近失语,她本想再多问一句,想确认眼前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可徒然张开口,却半个音节也发不出。 清心钟突兀短鸣,一下,两下。 掌门神色一凝,感应到守山大阵的异动,厉声道:“召集弟子结阵,守山大阵不稳!” 他话音刚落,在各处弟子听见鸣钟后仓促奔向各处防守要塞的嘈杂声中,苏漾抬头。 天色一刹暗下来。 紧接着,一直笼罩在头顶上空护着宗门弟子免受外界邪气所扰的守山大阵显出实体,透明的厚厚屏障上却突兀出现几条裂缝。 不过眨眼间,屏障上的裂缝骤然扩大,整个屏障四分五裂,悉数碎下! “去山门!”苏漾陡然想起传音玉牌中那人的声音。 那是大师兄的传音玉牌,既在他手中,他必然是杀害大师兄的凶手。 何况……能伤到大师兄,这人必然不简单。 几位长老勉力重新张起屏障,护佑住宗门内弟子不受邪气侵染。 随着屏障重新张开,弟子们也找到了各自的位置,一霎回归到往常秩序井然的样子。 苏漾随师父和二师姐赶到山门处,远远便见黑气滔天,无数魔修列于山门外,此刻竟都低俯下身,恭敬让出一条宽道。 不远处,司景行一步步朝山门走来。他身上是件金线暗纹黑袍,长袍随他步子划过地面,却纤尘不染。 无数魔修低眉俯身,他信步闲庭从中间宽道走过,待他站定在山门前那刻,山门处最为坚厚的守山大阵屏障顷刻间化为齑粉,四处消散。 山门内众人终于看清了这位年轻魔君的模样——明明是那样如谪仙再世般的清俊相貌,明明是不染凡俗的高山雪,却披了一身夜色,混杂一身邪气和杀孽。 他慢条斯理一一打量过山门内众人,似是在找寻什么——被他目光波及时,会让人不自觉屏住呼吸,像是垂死的猎物被咬住喉管前的最后一刻。 苏漾看着山门外不远处的所谓魔君,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就是他,杀了大师兄的罢? 可下一刻,她的目光恰恰与他相对,他眉一挑,冲她勾了勾手,笑起来:“过来。” 终于找到了。 第27章 两人视线相接,死死相缠,苏漾避都不避,周身有毫不掩饰的杀意与剑意,皆随着她锐利目光直逼他而来。她双唇微抿,语气里带着浓浓嫌恶和恨意,声音却很轻:“邪物。” 司景行轻笑了一声。 挺有意思。 她看向他的目光里有正道修士对他一贯的敌意和厌恶,不,甚至更甚——简直恨不得食骨啖肉般,可却又少了点什么。 他修为通天,手上杀孽无数,一时兴致起了,屠几个碍眼的宗门也是常事。常年积累下的血孽与威压加身,混杂着滔天邪气,他又丝毫不加收敛,这些正派仙门上至掌门下至外门弟子,见了他无一不是又憎又怕。 而眼前这个小剑修竟没有半分畏惧之色。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抬步,在山门里清心宗众人惊惧戒备的目光下走至她面前——守山大阵早已碎开,如今护在山门处的是五位长老协力撑起的结界,长老们半分余力都未留,结界上光华流转,隐隐有雄厚剑意穿梭其中——这样规模的结界,甚至能挡下天雷。 司景行适时在结界前停下,隔了一层透明结界看向近在咫尺的苏漾,笑意未减,只屈指在面前结界上叩了两下,似是寻常来访般温和有礼,问她道:“你是自己出来,”他望了一眼清心宗主峰的方向,不急不缓接着道:“还是等我平了这山头,把你带出来?” 苏漾他们身后三丈远处,五位长老原本正围坐一圈,作静心打坐状,五人正中有修为汇聚而成的刺目光团正不断吞吐着灵力,供给到结界之中——司景行抬手这一敲,为首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老眉头深皱,强忍了片刻仍是低头咳出一口鲜血。 结界光华黯淡下去,那长老立刻强撑住身形,重新结印对掌,掌心精纯灵力霎时涌入光团,结界方稳定下去。 苏漾察觉身后异动,猛然回头,正看见这一幕。 她回过头来,紧盯着面前的司景行,这邪物修为竟至如此境界?! 几位长老联手都处在下风,他若是真动了杀心,清心宗怕是…… 若真如此,倒不如用她换宗门平安。 她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便被二师姐往身后一拽,牢牢挡在身后。 第24节 “休想!”寻竹大怒,上前一步将小师妹往身后一护,正待再说些什么,一抬眼只见一道阴森黑气毫无阻碍越过结界,直直冲她眉心而来!她瞳孔一缩,濒近死亡的窒息感让她浑身一凉,修为相差如此悬殊,她被威压死死钉在原地,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寻竹下意识闭眼,面前却有拂尘一卷,将那道黑气卷去。 “魔君这是何意?”掌门消解掉那道黑气,手中拂尘一甩,连面色都苍白了两分。他若不拦,这道黑气钉入寻竹眉间,怕是连神魂都保不住。 魔君司景行,果然同传闻中一般暴戾恣睢。 司景行抬眼看过去,将眼前手执拂尘的修士在那段冗长的记忆中对上号。 清心宗掌门,夏轻尘。 方才他想杀了的那个,该是他的二弟子,寻竹。 司景行微不可察地一皱眉。 他万万没想到,吞噬了那个修士的神魂的同时,竟让他趁机将他的记忆也一并留了下来。 如今面对他宗门众人,他的记忆一丝丝浮现出来,一一同他眼前景象对上。 他是昨夜将那个修士的神魂彻底吞噬的。 那个修士神魂特殊,天生剑骨本就磨得神魂坚韧非常,兼之他所修之道是先炼神魂再修剑意,到他那个境界,神魂已近坚不可摧——于司景行而言,这样的神魂是大补。 所以当他在东都山无意从濒死的他面前走过,他如同一条垂死挣扎的狗一般猛然扯住他的衣角,自愿将神魂献给他时,他并未拒绝。 能趁着神魂被吞噬,在他脑海中留下属于他的全部记忆,此人绝非小可。 可惜死得太早,若是让他多活几年,说不定能救一救那些孱弱不堪的仙门。 如今他拥有了他全部的记忆——虽非本愿,但却并不会体会到他记忆中的情感。 他只是如旁观者般,知道他经历过的一切而已,而这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 对司景行而言,那个修士短暂的一生乏善可陈,无非是名门正派那一套,尤其是仙门对他寄予厚望,他的生活便愈发无趣。唯独一样例外——他记忆里有什么东西,对他极为重要,似是发着光一般,照亮了他踽踽独行的大道。 是他那个小师妹,苏漾。 司景行意识到时,不觉嗤笑了一声。但紧接着,他便起了兴致——他想起一出是一出惯了,左右闲来无事,不如将他那个小师妹拘来东都山,让他好好看看。 将区区□□凡胎视作太阳,他倒要看看,这太阳是什么样子。 她这样受宗门庇护,长于明处的虚假金乌,势必照不亮东都山的幽暗长夜,但他很有兴致,将她自云端拉下来,践踏于深渊。 司景行只瞥了夏轻尘一眼,便又重新看回苏漾,“本君今日只为她而来。” 那是野兽打量猎物的眼神。 更像是在撕破猎物喉咙前,猫戏耗子般的玩味。 苏漾一阵恶寒。 他这话虽貌似对师父说的,可却只看着她,言下之意不能再分明——她若是出去,到他身边,他自会退兵,不屑于动清心宗一砖一瓦。 可她不知道自己要迎接的是什么——她体质特殊,不能轻易决定去留。 于是她回望着他,只问了三个字:“为什么?” 司景行似是真的思索了一会儿,却是无谓一摊手,笑着道:“我也想知道。” 他的耐心几乎告罄,见她还没有动作,便站直了身子,抬手往前一挥。 列于他身后的无数魔修齐齐应了一声“是!”刹那间黑云蔽天,战意似有实体般横扫而来,阴森邪气自四处涌来,四面鬼哭声此起彼伏,犹如陷身炼狱。 苏漾身后,无数同门借方才之机已列阵完毕,随着一声“清心宗弟子听令!起阵,迎敌!”整个清心宗四处剑阵大开,上万把幻化出的光剑不断搅破席卷接近的黑雾,挣得一线天光。 但天光微弱,不多时便被黑气遮盖。 苏漾手一紧,下意识往结界处走了一步。 寻竹立马拉住她,警觉问道:“你做什么?” 苏漾抬眼看向司景行,他正好整以暇看着双方法光不断激烈相撞,目光轻飘飘落到她身上。 那一霎她突然看懂了他的眼神——几乎是直觉般,她意识到自己若是再不出去,他会真的动手。 她心下一急,使了巧劲挣开寻竹的手,脚尖自地面一点,用了步阵,身形如鬼魅般闪躲开寻竹不断抓向她的手,周旋了数步后终于找到寻竹破绽,冲结界外冲去——也正是这一刹,一把拂尘拦在结界前,正挡住她步阵的去路。 苏漾心下分明,借步阵这点巧思躲开二师姐还成,但要在师父面前,便是班门弄斧了。可她步子没停,直直撞过去的同时,一道传音传到师父耳中:“师父,徒儿知道自己是极阴之体,正道不会再有这样好的机会接近司景行。” 她方才那样谨慎不肯直接出去,是有缘由的。 其实有桩事情,师父和大师兄都以为她自己不知道,但她那日曾化作一片草叶,偷偷挂在大师兄的衣角——她本意是想偷偷跟着大师兄下山,试探着能不能骗过守山大阵。 同师兄师姐不同,师父总是借口说她年纪尚小,很少应允她出山门。即便偶尔出去,也是在宗门所辖区域内,不会同旁的师兄姐一般,去魔修聚集之地试炼。 她那日是第一次动了心思偷偷混下山,因为曾无意听二师姐说,大师兄这次任务艰巨,她虽年纪小一些,但她半点也不弱,倘若同大师兄一道出去,没准能帮上忙。 可大师兄那日没下山,而是去找了师父。 因着是在宗门内,师父和大师兄都未设防,也便没察觉她的存在。 苏漾听见大师兄问师父,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告诉小师妹,她是极阴之体。 师父沉吟了半晌,只道时机未到,她心志不坚,且再等等。 苏漾听到后一震,差点儿从草叶变回本体。 极阴之体,招邪招怨,是邪气一类的最佳容器。但万事万物相辅相成,极阴之体体质特殊,若引导得当,既承载得了邪气,自然也便借用得了邪气中的力量,可于修行上一日千里——但只要一朝踏错,心志动摇,便会被邪气全然占据,失去自我。 大师兄不忍她一直被蒙在鼓中,但师父不告诉她,是怕她年纪尚小心志不坚,误入歧途。 她今日已经见识过了司景行的强悍,若是正道修行,靠一点一滴的积累,即便如大师兄那般惊才绝艳天生剑骨,怕是也难等到利剑被磨出的那一日。 而她,若有机会活在他身边与他周旋,兴许可以做最快的一把剑,等待合适的时机,见血封喉。 替大师兄报仇。 苏漾能想到的,夏轻尘自然也能想到。 他当年将尚在襁褓中的苏漾抱回,便是看在她极阴之体,怕她流落在外,被邪魔觊觎沦为邪气容器而驱使。 他相信苏漾的心性,也知晓这于众仙门而言确实是难得的机会。 但她毕竟是他最小的徒弟,整个清心宗都恨不得将她好好护在宗门,不要沾染半分外间血污。他如何狠得下心? 只一犹豫,于苏漾而言便足够了。 趁着夏轻尘这一瞬松动,苏漾瞬息移形,已踏出了结界。 苏漾走到司景行身前,不顾身后无数师兄师姐的竭声呼喊,只微微仰头看他,“我跟你走,随你处置。你说过的,今日只为我而来。” 司景行又笑起来,应了一声“自然。” 他一抬手,众魔修立刻停住攻势,重新退回去。 苏漾深深吸了一口气,毅然决然转身,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伏在地上道:“逆徒苏漾,叛出师门,自此后与清心宗因果两清,再无瓜葛。” 第28章 夏轻尘别过脸去,没受她这一拜。 她的意思很显然,是想主动同清心宗划清界限,这样日后她若是闯下什么大祸,也不由清心宗替她背负。 夏轻尘拦住红着眼想追出去的寻竹,掐了一道诀。一道红光自结界内飞出,落到苏漾手腕,化作一条细细红绳。 “清心宗弟子苏漾,无论何时,皆可回来。” 苏漾认出手腕上那条红绳,是师父的本命法器之一,有治愈之效,危难时刻亦可挡致命一击。她不再坚持,只是又拜了一拜,站起身。 她听见夏轻尘叹了一声,“莫怨师父。” 隔了一层结界,苏漾笑着对他摇摇头。她都明白,他的背后是整个清心宗,甚至是整个仙门正派,他不能为了自己的一个小徒儿,不管不顾踏出结界。 她回到司景行身边,貌似乖顺地垂下眼帘,一副听凭差遣的模样。 司景行轻笑了一声,当众扣住她手腕,恰恰扣在那根红绳处——红绳初时还红光大盛,妄图驱逐他,但那点灵力在司景行面前压根不值一提,红绳奈他不得,也便偃旗息鼓。 苏漾眼前飞转,再度看清时,面前已换了一副景象。 十数丈高的穹顶压下,四处光线幽暗,四周像是峭壁山崖一般,周遭只零星点着几盏骨烛。借着这点昏暗光线,苏漾环顾了一圈。 若是仔细去看,便会发觉此处耗尽了天材地宝,一砖一石都是请匠人精心打造,可兴许是殿中过于空旷,又太黑太暗,乍一眼看过去,倒像是个过于庞大的山洞。 这里应该便是东都山魔宫了。 司景行早便松开她,坐到高处的王座上,此刻她打量着殿中,他就打量着她。 半晌,苏漾才收回视线,看向高处懒散倚坐着的年轻魔君。 他的黑袍拖在地上,却并不会同殿中的幽暗融到一处——他的存在感委实太强了些,容不得人忽视。 “魔君不远千里将我带来,究竟所为何事?” 司景行饶有兴味开口,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你不怕我?” 苏漾一怔,下一刻,原本远远坐着的司景行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与她相距不过一掌的距离,苏漾被他一吓,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司景行察觉出,登时有些意兴阑珊,俯身贴近她的同时,一只手掐住她脖颈,缓缓用力。他就俯在她耳边,声音贴着她耳畔响起:“你知道么,有的时候,死得早反而是种恩赐。” 苏漾一时呼吸困难,因为窒息而眼前一阵阵泛黑,被他的威压死死压住而没有丝毫反击之力。 司景行看着手中脸色涨红的苏漾,他知道她无力挣扎,也知道她已近极限,只要他再多用一分气力,甚至可以捏碎她的颈骨。 死在他手上的,被掐死确实是种恩赐了——但她与那些人不同的是,即便到了生死关头,她面上也没有丝毫难堪的慌乱恐惧,更没有丝毫对他的祈求。 若是忽略她通红的面色,她甚至说得上是平静——却又绝不是一潭死水的平静,倒像是某种蛰伏起来伺机而动的凶兽。 司景行骤然松手,从容退了两步,看着她脱力坐到地上,不受控地咳着,直咳到嗓音嘶哑,他才慢慢开口:“你待在魔宫。” 一句话决定了她的去留,他便瞬息消失在她眼前。 苏漾大口喘息着,依旧没想明白他将自己留在身边究竟是为什么——但兴许,那也不太重要。 魔宫里邪气四溢,这一会儿的功夫里,已有不少邪气聚集在她身周,寻找着破绽妄图侵入。 苏漾强忍住恶心,试探着触了一下沉沉积聚起的邪气——她指尖骤然被灼痛,显然是她体内灵力和修为皆在抗拒。 她早有预料。要同邪气借力量,自然不这么简单,倒也不急于一时。 大殿空旷,此时只余下她一人,她绕着大殿走了一圈。 大殿后头,竟有条暗河。暗河对面设了禁制结界,以她的修为,尚看不到对面的景象。 第25节 河水汩汩而过,苏漾静静盯着河水看,方才被接连事变冲击的心平静下来,蚀骨般的悲恸方后知后觉席卷而上。 她慢慢蹲下来,脸深深埋在双手间,无声痛哭。 直到她开始接受大师兄身陨魂消的事实,才有巨大的无力感笼罩过来。因为太无力,救不了大师兄,只能在山门等着他,等来的却是他的死讯;因为太无力,宗门才会任魔修欺辱;因为太无力,才会仇人近在眼前却杀不了他报不了仇…… 苏漾缓了好一会儿,方稍微控制住情绪,从乾坤袋里费力翻出一堆符纸。她咬破指尖,以血作墨,画了许多祝祷安魂的符咒,再将这些符纸一一折成小纸船。 其实她明白,大师兄连命魂灯都灭了,再多的祝祷招魂都失了效用——但她需要为他做点什么。 苏漾将小纸船一一放进河流,看着它们一只只飘走。 最后一只纸船刚要入水,她的手突然被人拦住。 司景行从她手中拿过纸船,翻来覆去看了两眼,抬眼看她:“就这点儿本事?” 苏漾抬手擦去脸上泪水,面无表情冲他伸出手,“寄托哀思罢了,还请魔君还给我。” 司景行并未还她,只径直将纸船放进水中。紧接着,他手中出现了一块传音玉牌,指尖在玉牌系带上一挑,那块玉牌在苏漾眼前晃来晃去,“是为了他?” 苏漾呼吸一滞,下意识伸手去抢,在他再三刺激下,恨意与杀意再掩饰不住,全身灵力汇聚成一击,直直冲司景行而去。 司景行身影一虚,须臾间出现在她身后,抬眼看着她那一击直直轰过去,不知轰到了什么,一阵地动天摇的声响传来,他“啧”了一声。 他一手提着传音玉牌,另只手压在她肩头,压得她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方慢悠悠道:“就这么恨我?” 苏漾咬紧牙关,一声未吭。 他将玉牌又在她眼前晃了晃,“可他真不是我杀的。” 旁的事情他自是不可能对她再多说一句,只是没做过的事儿,他也不想认。 那日她那大师兄,原本就是要死的。 司景行将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将玉牌塞到她怀里,十分可惜道:“东都山是魔宫领地,是他偏要找死过来,结果行踪暴露,被人围攻至死。” “你来东都山,是想替他报仇罢?可连你师兄都惨死于此,就凭你如今的修为,何时才能报了这仇?” 司景行看着面前一身纯白道服的小姑娘,勾了勾唇角,低声似蛊惑般同她道:“不如,洗髓转道,当个魔修。凭你的体质,日进千里不在话下。兴许没过多久,你就能替他报仇了呢?” 她那一身纯白委实碍眼。 她生于正道,长于正道,若是走上魔修的路,待到杀孽缠身,满目血色之际,必然会崩溃自恶,而后便会被邪气趁机占据,彻底沦丧。 单是想想,就让他期待得很。 苏漾抓着怀中冰凉一片的传音玉牌,心中大骇。 他竟知道她的体质。 怎么知道的? 司景行低头,探寻般望进她眼底。 竟没有丝毫动摇。 他心中叹惋,松开压在她肩头的手,改为拎着她后颈,瞬息之间来到暗河对面。 暗河对面竟是他的寝殿。 苏漾小心将传音玉牌收好,却见司景行旁若无人将玄色外裳褪下,随手往架子上一搭。 她立马将视线挪开,一时拿不准他的意思。 司景行只穿着里衣,抬眼看她,“过来。” 第29章 苏漾抬眼看他,他只挑眉冲她勾了勾手,没再说话。 她心里清楚,两人修为天差地别,她除了暂时顺着他的意思,没有别的选择。但她一步步靠过去时,仍将右手挡在身后,悄悄掐了一道诀——不为别的,只求自保。手腕红绳感应到她不动声色的灵力运转,亦隐隐发烫,无声护住她浑身筋脉。 她刚走到司景行身前两步远,还未站定,便见眼前人影一散,下一刻他已站在她身后,将她掐诀的那只手扣住抬起,屈指在她脉门一敲。 她积攒起的灵力霎时被卸掉,整个人如同被抽空,浑身僵硬地钉在原地。 司景行语气寻常,颇有几分嫌弃道:“你穿这身衣裳,晃得我眼疼。” 他扣着她手腕的手没松,反而向上一截截掐着——似是在量她身量。 苏漾浑身绷紧,却一步也挪不开,只能任由他的手自她手腕一路向上,停在肩头。 察觉到她不由自主的抗拒,司景行轻笑了一声,一手扣住她腰身,将她往身前又带了一步。 她几乎是被扯过去那一步,眼下靠得他太近,近到似乎已经贴到了他身上,他的呼吸落在她颈侧,自后背传来一阵阵恶寒,她不受控地抖了一下。 好在他的手还算规矩,只虚虚量了一下,并没有什么旁的意味。 身后不远处那排骨烛的火光袅袅,映得他们二人影子浮现在面前屏风上。他的影子比她高出一截,眼下这个姿势,倒像是他自身后拥住了她,将她紧紧收在怀里。 苏漾的视线落到屏风上,屏风上绘的是幅断崖图,山高风急,黑水呈旋,杳无生机。 她淡淡扫过两人相缠的影子,却没看出半分旖旎意味。 这景象,只让她想到被巨蟒缠住的猎物。滑腻冰凉的触感,嘶嘶的吐信,逐渐收紧的窒息感。 司景行顺着她视线看过去,故意问她:“你猜猜,这屏风是用什么做的?” 半晌没等到她回应,他也不恼,自顾自答道:“有回想杀几个修士,见他们皮相不错,就饶了他们一命,只生生将皮从头剥下来。这一块屏风,就用了十几张完整人皮。修士的皮,不老不腐,用起来刚刚好。” 说这话时,他刚粗略量完,手指有意无意划过她脸颊,而后松开她,“好看么?” “不好看,太闷。”苏漾整了整衣襟,抬眼看他,“下回诓人,起码也编得像样些。” 魔宫虽瞧着阴沉了些,但各处整洁得过分,连一丝血垢都不曾留下——据传,魔君好战喜杀,魔宫常常如血洗一般。何况他身上那件玄色袍子,她眼见着在地上拖了整一日,也丝毫没见染上半分尘土,也没有沾上半分血腥气。 他还……挺爱干净? 他这样的邪物,杀人剥皮不足为奇,可他却绝不会将旁人的皮留在自己寝殿。 她语气嘲讽,但司景行没有半点不悦,只当着她面躺到了软榻上,闭目养神。 她好像只是被他顺手拎来了寝殿,没有半分要安置她的意思。 苏漾下意识想从他的寝殿出去,可他寝殿只与魔宫暗河相连,寝殿外设着禁制结界,她不过试探着伸手一碰,指尖立马被灼伤,血肉溶解,深可见骨,且伤口立马蔓延开,黑气缭绕。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痛呼出声。 好在腕间红绳红光大盛,将黑气逼出,她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如初。 苏漾重新聚了灵力,在犹豫着能不能借红绳之力快速穿出去。 躺在榻上方才一直没有出声的人突然开口,问她:“你猜猜,一只兔子自己跳进狼窝里,会是什么下场?” 苏漾正要再伸出去的手便收了回来。 她身上半分邪气怨气也无,更没有丝毫伪装,一眼便知是正道修士。正邪两道积怨已久,莫说东都山,便是魔宫,在司景行公开容许她存在之前,她若贸然出现在其他魔修面前,便是羊入虎口。 思及此,她转身往寝殿深处走——那里有几间偏房,虽不知是做什么的,但起码足够她栖身。 她回头看了司景行一眼,见他并未阻拦,便推开其中一扇门走了进去。 应该是他小憩的地方。房间不小,有张软榻并一张矮案,不远处还有书案和书架。 但还是显得略有些空旷。 苏漾躺到榻上,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松懈下几分。 即便如司景行所言,大师兄并非是死于他手,他这样的邪物,也不该存于世。 但在此之前,她须得先替大师兄报仇。她要查清那日对大师兄出手的魔修都是谁,才好一一讨回来。 司景行是魔君,应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手下人的动向。 打定主意,哭了太久的眼睛便觉干涩起来,她闭上格外沉重的眼皮,没多一会儿便沉沉睡下。 第二日她醒来时,司景行已不在寝殿中。她昨夜脱下放在矮案上的道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规整放在那儿的暗红衣袍。她上身试了试,竟意外地合身。 司景行不在,她出不去寝殿结界,也就安生待在房里打坐。 她试了好几回,都说极阴之体可以容纳邪气,借用邪气中的力量,可她的身体与邪气分明相斥,莫说借用,便是引邪气入体都做不到。 或许,真如司景行所言,她须得洗髓转道,转修魔道。 这个念头一出,她惊出了一身冷汗——邪道终究为人所不耻,且由正堕邪易,再想回头却难,不到万不得已,她断不会堕落至此。 若到万不得已,等她做完她想做的,也便不必再苟活于世,玷污师门了。 司景行一连好几日没有回来。 他再出现那天,苏漾本已打算睡下,却突然察觉面前结界动荡,他的身影骤然穿过结界进入殿中。 他仍是一身玄色长袍,衣襟却敞开着,松松垮垮挂在他身上。有新鲜血迹顺着他胸膛淌下,显然并不是他自己的血。 他一步步走进殿中,才察觉到比之以往都要明亮得过分的灯火,以及灯火尽处因着闻到浓郁血腥气而紧紧皱着眉的苏漾。多出的那些灯烛想必都是她点起来的。 司景行盯着她,偏过头活动了一下筋骨。她穿这些深色,果然比穿白要顺眼得多。 很适合她。 司景行身上杀意未歇,沉沉威压拢在他身周,苏漾警觉看向他,正怀疑着他会不会骤然对自己出手,便见他低低笑了一声,“倒忘了还有个你。” 说罢,他冲她招招手,“过来。” 他身上血腥气委实太重,杀孽缭绕,让人不自觉抗拒。苏漾不情不愿挪过去,刚站定在他身前两步远处,便见他抬手咬破食指,紧接着将手蹭上她脸颊——他掌心还有旁的血污,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在她脸颊上重重一蹭,她顿觉半面脸都黏黏糊糊的。 唯有他指尖那滴属于他的血,在触到她后便没入她体内。 司景行退了半步,满意地打量了她一眼——这样便更顺眼了一些。 “你有我一滴精血,往后可随意出入此处结界。” 苏漾抬手抹了抹脸上血污,忍了忍才没出声。 司景行却仿佛心情大好,身周杀意都歇下去不少,走去推开最左一间偏房的门——苏漾这几日都转遍了,知道那儿是浴房——没多一会儿里头便传来水声。 苏漾趁他洗的功夫里,去试了试寝殿外结界——果然结界不再伤她。 他洗得很快,她还未来得及再多试几处,便见他从里头走了出来。 他换了身鸦青长袍,除下了头顶玉冠,一头黑发仍半湿着散在身后,抬眼看见她时似是有些惊诧,“你就想这么顶着一脸血污?” 苏漾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从他身侧走过,走进浴房中,反手将门重重关上。 第26节 门虽是关上了,可却并不隔绝外间声响,于是她依然听见了他在外头的笑声。 自那夜后,一连许久他又不曾回来。 司景行平日似是很忙,苏漾转念一想,也是,若他不忙,那浑身的杀孽和魔君好战喜杀的名声也便不会那般重了。 他不在,连带着东都山那些顶尖的魔修都并不出现在魔宫中,倒是给了她方便。 她花了些日子,将魔宫一点点摸透。因着她身上那滴精血,魔宫中的结界挡不住她,一般魔修也并不敢为难她,她也小心谨慎着,并未张扬,都是避着人走。 而后便是东都山——大师兄不会无缘无故来东都山,必是为了什么而来。 可惜她走的那日,没来得及同师父问清楚。等她彻底摸清这里,或许能寻到机会,同师门传讯。 司景行再回来那日,东都山沸反盈天。 苏漾听了一耳朵,说是魔君灭了一大仙门,占据了那处灵脉——听到这儿,她便不愿再听下去。 但她正追查到了一点眉目——在东都山以南,曾有魔修见过斗法,声势浩大,不像寻常人出手,且时间也同大师兄那时候对得上。 她追那魔修的踪迹追了很久,好容易知道他今夜要去东都山南边尸场炼尸,本已打算提前去等着他,若这时候回魔宫,便是前功尽弃,再找机会接近他便难了。 左不过就一个时辰的功夫,司景行说不准已然忘了她还在魔宫,也不见得就会找她,即便找她,时间不长,也好搪塞。 苏漾这些日子观察了许多魔修,包括行为习惯和灵力运转的形态,只要是修为比她低的,看不透她所修之道,她伪装成魔修的样子骗一骗不难。 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跟随司景行出去征战的其中一员大将,也修的是炼尸。大战刚过,尸体受损,正是须得补充一批的时候。 第30章 司景行杀上玉成宗时,因着刚接手新的灵脉,底下无数人都在请示他的意思,吵得他心烦。 恰是秋意浓时,玉成宗的规模不小,下属领地里有几座称得上繁华的城池,也一并归入了魔修领地。 玉成宗主殿,一众魔修低伏殿中。喷洒而出染上柱壁的血迹尚未来得及清理干净,干涸成深褐色,阳光大把洒进大殿,照亮了殿内砖石上因为拖拽尸体下去而留下的一道道血痕。四处都是法光相撞留下的深深刻痕,有几处角落里砖瓦倾颓,昨日尚还金碧辉煌的主殿一夕之间便显出几分破落陈旧。 唯有上头正中一把昆山白玉打成的主座,依旧光鲜如初。 底下正中半跪着回禀完清点好的法器的魔修没忍住,偷偷抬眼看了一眼,他是前不久调任上来的,还未怎么有机会见过魔君真容——魔君一身金线压边玄袍,头上一顶白玉冠,在仙门主座上头一坐,竟丝毫不显有违。只是魔君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倚靠在玉座上,屈指一下下轻敲在扶手上,仿佛浑不在意眼下的一切。 下一刻,他突然站起身。 那魔修一惊,规矩垂下视线,可撑在地上的手却有些抖——莫不是魔君发觉自己对他不敬,要杀了他? 司景行从上头走下,长袍曳地,那魔修眼见着他的袍角一步步近了,不禁闭上了眼——只求魔君看在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赐他个痛快。 可魔君步伐未停,只是路过了他,径直朝殿门而去。 殿中鸦雀无声。众魔修面面相觑,却不敢有什么旁的动作,只原地静默等着。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又回了来,无人知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敢知道。 司景行重坐回去,抬眼扫视了下面一圈,语气不耐:“有什么要紧事儿?” 一纸包桂花糕正揣在他怀里,散出香甜气息。 底下好几个都是跟了他有些年头的,闻言便朝他一拜,各自领着手下人退了出去。 那桂花糕尚还温热着。 玉成宗主峰种了不少金桂,这时节上阵阵飘香,几乎掩过去了新鲜的血气。他方才听底下人回禀,无端想起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儿——她那大师兄,最后一次见她时,曾许诺过她要给她带桂花糕回去。 而后人便死了,桂花糕自然也没有送去她手里。 玉成宗下属的城池繁华,这时候必然有卖桂花糕的。 这样一想,他一时兴起,便去买了一纸包——他做事向来不需理由,想做便做了。 玉成宗的后续事务留人打理后,他便带人回了魔宫。 那包着桂花糕的油纸上附了灵力,让桂花糕一直温热着,不曾变凉。 司景行甫一回到魔宫,便先去了寝殿。 可这回寝殿却不似上回一般明亮——零星几点烛火摇曳,殿中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司景行合眼,借那滴精血感应着苏漾的位置,只片刻便重睁开眼。 他将桂花糕随手扔到案几上。 这时候去尸场,她这是……找死。 千邈这时候必然也要去尸场,碰上她,不可能不起杀心。 不过……生死关头若是能激得她洗髓转道,倒还有些意思。 何况千邈近些日子心术亦不算正,死了也没什么可惜,若她能杀了他,还省了他亲自动手。 尸场。 苏漾正佯装成寻找合适尸体材料的魔修,不动声色接近不远处她追查已久的魔修青焰,同他一道翻拣。 果然青焰并未察觉有异,甚至主动同她搭话攀谈。 苏漾心下一喜,面上分毫不显,三言两语间便引着他话头往那日东都山以南走。 青焰闻言四处看了看,压低了声神秘道:“莫非你那日也瞧见了?也是,那动静那般大,若是路过,多少得注意到。” 苏漾亦随他压低了声,“离得太远,没瞧真切。只依稀看见了个青年,似乎同咱们并非是同一道。” “确实如此。但那人也非同小可,孤身同四人缠斗,都未落下风……” “四人么?”苏漾的手骤然紧捏,却还佯装着镇定,好奇发问:“哪四个?” 那人正欲说什么,却骤然噤声,面露惊慌,“千邈大人来了!” 魔修选尸,不计生死。若是触了哪位大能的霉头,这尸场上的活人亦会被挑中,炼制成尸,供人驱使。 他也没想到今日会正撞上魔君回来,存了几分侥幸,想趁尸场上尸体尚多时多挑几具——但既然那位大人来了,自然还是命更重要一些。 那人在苏漾面前遁地而走,苏漾急急抓了他一把,却只扯下一片衣角。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问出来了。 可眼下此地已不宜久留。 苏漾正欲走,却觉周身温度急速下跌——有结界无声蔓延过来,顷刻间拦住她去路。 结界的针对性很明显,比她高出几个境界的威压落下来,压得她喉咙腥甜一片。 她回身,只见已然没有半个活人影的尸场尽头,有一独眼男子朝她这儿而来。 大概就是方才那人口中的“千邈”了。 他左眼上划着一道深深剑痕,伤疤自额头切到下巴处,显得异常狰狞。苏漾突然想起来这人是谁——传言司景行身边有个能同时操纵上百具尸身的炼尸道大能,因着曾被正道修士刺瞎过一只眼,自此对正道修士赶尽杀绝,半个活口也不会留。 在这样的大能面前,委实没什么伪装的必要。 苏漾抬手召出配剑,独属正道的浩荡纯粹灵力荡开,长剑出鞘的同时,以她为中心,方圆百步内的所有尸身突然暴起,冲她攻来。 千邈手头好用的尸身已被与玉成宗的那场大战消耗得差不多,除了留下的几具用以自保的,眼下召来围攻苏漾的尸身是直接取于尸场,尚未炼化,并不能发挥出十成十的威力。 饶是如此,苏漾也渐觉吃力。 那些尸体虽比不上她手中剑的速度,可数量太多,自四面八方围上来,缠得她不敢有片刻松懈。 她心里清楚,这样耗下去,她的灵力迟早耗空——而千邈是魔修,东都山上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邪气,兴许不必他亲自出手,单单是手下这些尸身,便能耗死她。 在她竭力回身一剑将身后攻来的尸体砍成两半时,有道声音突兀响在她脑海——那声音这些日子她已听熟了,尤其是那总带着懒散笑意的调调——“还能撑多久?” 她飞快张望了一圈四周,千邈只面色阴沉盯着她,没有半分异色,而他结界范围内也全然没看见司景行的身影。 苏漾挥剑斩断不知何时从地下探出妄图抓住她脚踝的鬼手,剑招愈来愈快。 司景行人定然在这附近,不知正待在哪儿看戏一般看着她,他的传音能穿透千邈的结界,让千邈完全察觉不到,直接响在她脑海中,人却并不现身,显然是没有要帮她的意思。 那么她也没有回答他的必要。 她全神贯注,汇聚灵力于剑身,感应着身周一切风吹草动,将这些年所修剑道用至极致,没多一会儿,她身周便倒下无数不能再用了的尸体。 远处的千邈见状,不欲再与她多耗时间,放出了两只他一直收着用以自保的炼尸。 两只炼尸加入后,苏漾立马便显出颓势。 那尸身的指甲青紫,足有三寸长,她一时躲闪不及,左肩肩头被戳出血洞,也正是这时,脑中司景行的声音再度响起:“或许你自己也知道,你不可能赢得过他?” “但你若是此时转道,凭你的体质,兴许还有几分生机。” 苏漾抬剑,将剑刃在掌心一抹,以己身鲜血喂养配剑,剑身登时剑光大盛,她横剑往身前一挡,往后仰身的同时剑身回旋,两道半圆剑光随她动作迸出,挥退了一波进攻。 远处千邈抬手结印,邪气自炼尸上疯狂涌出,尸体苍白浑浊的眼珠子骤然亮起凶光,再度扑上来。 “最多一盏茶的功夫。你连他身都近不了,要撑不住了。” 他声音里盈满笑意,不紧不慢道:“我改主意了。若是不想此时转道,也无妨。” 他似是在同她商量般的口吻,却满是戏谑,“你求我,我便救你。” 苏漾确实回了他一道传音,只两个字——“闭嘴。” 她方才突然意识到,她体内还有一滴司景行的精血。就算初时千邈未能察觉,方才她以血饲剑,他也该感应到了——可他依然对她下的是死手,没留半分余地。 这人,显然已逐渐开始不将司景行放在眼里。 她不信司景行容得下他。 她手中剑光逐渐微弱,显然已近穷途末路,但一招一式丝毫不见慌乱。 司景行看着她手中长剑,叹惋一声。她剑法倒是不错,还算利落,可惜还是少了些杀伐果决的戾气,难以成事。 他正这样想着,便见苏漾横剑挡开身前炼尸攻势,后背空门大开——而她身后那只炼尸五指并拢,一爪掏进了她腹部。 苏漾低头看向身前探出的那只利爪,疼痛后知后觉翻腾上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先催动最后的灵力震开前面那只炼尸,再提剑反刺,将身后那只炼尸死死钉在地上。 可远处,千邈又放出两只炼尸,直直冲她扑过来。 苏漾捂住腹间血洞,腕间红绳红光大盛,她往后退了几步,却一步跌进一人怀中。 他怀里很暖和,也兴许是她失血过多,浑身冰凉带来的错觉。雄浑灵力自他身上传来,护住她心脉,将尸毒逼出她伤口。 那人话音犹带笑意,却无端显出几分冰冷:“就这点儿能耐?” 苏漾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前,只见已扑到眼前近在咫尺的那两只炼尸顷刻间化作齑粉散去,隐隐似乎还听到远处千邈的惨叫声。 她再醒过来时,人已在寝殿。 第27节 腹间伤口太深,尚未好全,被裹上了纱布——也不知是谁包起来的。那纱布上附了灵力,消减掉伤口愈合过程中的酸疼,让她一晃神。 她小时候有回下山时被人所伤,印象中大师兄将她抱回宗门包扎时,就是这般——先用灵力将纱布处理好,再替她缠上。她以为师兄师姐们受伤都是用的这样的纱布,直到没过多久她再度涉险时,二师姐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她脑袋道:“那天就该叫大师兄省些气力,直接给你将伤包起来,你不受点疼就不长记性!大师兄费了那样多的灵力才得了那么几块纱布,全用在你身上,你倒好。” 苏漾眸光一暗,醒了醒神,从榻上起身下去。可她的脚刚沾地,便看见前头案几上有些熟悉的纸包。香甜的桂花香气缭绕过来,往日极为爱闻的味道,现下竟引得她鼻子酸涩。 她颤着手拆开那纸包,拿了好几回,才拿起一块桂花糕。那一霎,她似是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也浑然忘了身在何处,只怔怔盯着手中的桂花糕,直盯到眼睛酸疼。 她张口,咬了小半块,慢慢吃下去。 明明是同以往一般无二的清甜软糯,可为何这回吃在嘴里,竟硬生生品出了苦味儿? 眼泪霎时涌出来。 第31章 浴房的门被推开,司景行带着一身水汽走出来,微敞着的衣襟露出小半个胸膛,玄底滚金边的衣袍衬得他原本便没什么血色的肤色愈发苍白,水珠沿着他发梢滴落,一路滚下没入衣襟交掩处。 苏漾听见身后动静,骤然从过去中醒过来,下意识将手中剩下那半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却听见身后那人笑起来,“有人和你抢么?” 她犹背对着他,趁着将桂花糕咽下去的空抬手擦掉了脸上泪痕,才回头看他,目光里满是审视:“为什么是桂花糕?” “玉成宗的桂花开了。”他耸了耸肩,“可惜染了血,不好闻。” 苏漾听到他提起玉成宗,手不由得一紧。 他身上杀孽比之前些日子愈发重了。 司景行一日不除,天下一日难安。 但是……她低头扫了一眼被缠起包扎好的腰腹,若是单一样,兴许是巧合,可桂花糕和灵力处理过的纱布这两样巧合撞到一起,难免叫人生疑。 “纱布又是为何?” “你昏迷时一直在喊疼,喊得我头疼。” 苏漾皱了皱眉,一时分不清他话里真假,可这一愣神的空里,他已顷刻逼至她面前——被他神出鬼没吓习惯了,她这回倒没什么旁的动作。 司景行单手扣住她下巴,微微用了几分力,强迫她仰起头来。他贴得很近,发间未干的湿意缠过来,微微低着头直视她眼底,神情戏谑:“你在怀疑什么?” 苏漾视线未避,甚至往他身前又凑了凑,冲他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岂敢。” 司景行松手,“你去尸场,是想问出是谁杀了你大师兄?” 苏漾顿时警觉,生怕他是将青焰也一并杀了,“怎么?” “放心,我可没动你的线索。”他的手沿着她肩侧自后背慢慢下滑,停在缠着纱布的腰侧,“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苏漾冷笑了一声,“那都是你的人,你会舍得?” 司景行一手掐在她腰侧,拇指处刚好覆在她伤口,“确实不舍得,”他一顿,“你。” 他话音很轻,又离得她很近,近到似情人耳语,抵在她伤口处的手却骤然一用力——苏漾浑身一颤,猛地倒吸了一口气。 他继续慢悠悠道:“以你的修为,替他报仇,无异于找死。” 她若一心寻死,倒不如死在他手上。 真是不疼不长记性。 说完,他站直了身,将拇指上染上的血迹在她肩头衣裳上蹭了蹭,同时一道灵力打进她体内,将稍稍有些裂开的伤口重新愈合起。 苏漾捂住腰腹,抬眼看他,“魔君似乎,不太想让我死?” “不然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儿?”司景行倒是没否认,只语气轻佻道:“就是想看看,你被逼到什么份儿上,才不会浪费了极阴之体。” “怕是要让魔君失望了。苏漾宁死,都不可能洗髓转道。” 司景行抬指竖在唇前虚虚一挡,“嘘”了一声,“话不能说得太早。” “你体内尸毒未清干净,早些休息比较好。”这话说完,他便消失在寝殿结界前。 苏漾后知后觉地抬了抬胳膊,左肩肩头的伤口虽已愈合,却仍酸疼一片——在司景行出手前,她左肩曾被炼尸抓伤,许是那时候游走进经脉的尸毒。反而腰腹这处,尸毒被逼出得很及时,只是伤口太大一时长不好,养两日也便好全了。 尸毒未清,确实该好好休息。她下意识想回自己那间偏房,才突然意识到——她方才是在司景行榻上醒过来的。 这个认知让她在原地足足愣了一会儿。在她印象里,司景行极少近旁人的身——除却那些下一刻便要死在他手里的,更不会允什么人动他的东西。 苏漾看着案几上那纸包桂花糕,迟疑了片刻,还是将它拿在手里,才转身去了偏房。 虽不知道为何,但他确实对自己有些不同。若是利用得当,这点儿不同也不失为一把架在他脖颈上的好剑。 她将桂花糕放到偏房的矮案上,躺到自己软榻上,不过刚合眼,便有沉沉倦意扰上来。 残留的尸毒尚在筋脉游走,引得她身体极度排斥,没多一会儿便起了烧。 桂花糕的香气丝丝缕缕飘过来,陷入她的梦魇中。 司景行在魔宫正殿,看着底下规矩俯首的一众魔修。千邈这一死,算是敲打了不少人,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眼下他们都在揣度着座上魔君的心思,大气都不敢出,正殿里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当第一个出头鸟——毕竟他们这位魔君不仅对外狠绝,杀起自己人时也向来毫不手软。 远处忽而传来雷声滚滚。 东都山气候如此,与别处不同,东都山秋末冬初总多惊雷。 下一刻,一道闪电撕裂天幕,雷声似是就在魔宫上方炸开。底下众魔修神色如常,不过几声雷而已——却见座上魔君低低叹了一声。 震耳欲聋的雷声远没有这一声轻叹来得惊人。可在他们迥异的心思和惶恐尽头,魔君只草草挥了挥手,“散了罢。” 苏漾身上尸毒劲头正盛,今夜本就有她好受的,又恰恰碰上雷天。司景行在心里叹了一声,虽然他并不想知道,可她怕打雷这事儿,自第一声雷远远响起时,便浮现在他脑海。 他费力从清心宗捞回来的人,眼下还没逗弄腻味,总不能就这般轻易地死在尸毒上。 苏漾在榻上不安地蜷成一团。她梦到自己同往常一般送大师兄出山门,临走前大师兄还说再过段日子便是桂子香时,要给她带桂花糕回来。可她掐着日子,坐在山门前等大师兄回来,等到几度日出日落,都不曾见过人影。 第一道闪电划过时,梦境中的她回到了小时候。 她很怕打雷,但凡碰到雷雨天,都要在房中布下层层消音阵才敢入睡。可小时候她还不会这些,又莫名要强,觉得怕雷声很丢人,不愿意同旁人讲。平日碰上打雷,她一有机会就跑去二师姐那儿赖着不走,有二师姐在,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直到有回恰逢二师姐不在宗门,她在榻上紧紧缩着,用被子将自己整个儿包起来,却还是在雷声炸响时没忍住抖了一下。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头,她从被子里钻出去,见是大师兄,便飞快抱住了他的胳膊。她直至今日都不知道大师兄是怎么瞧出来她怕打雷的,只记得那天大师兄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给她消音阵的布法儿,替她布好阵,留在榻边陪她。 她还不肯承认害怕,死鸭子嘴硬道:“大师兄布消音阵做什么?” 大师兄十分配合,也没拆穿她,只留在榻边守着她,温和道:“是我听着雷声太吵。” 他守了她一夜,其实也远不止那一夜。 司景行回到寝殿,在偏房找到蜷缩起来的苏漾。 她身上温度都有些烫手,司景行“啧”了一声,运了些灵力给她,而后将她打横抱起,往他榻上去。 他那张软榻对疗伤祛毒大有益处,他先前本已将她提溜过去,就刚刚醒了这一回,竟就自己跑了。 他刚抱起苏漾,便觉她在他怀里动了一下。 苏漾深陷梦魇之中,现实和梦境几度错位,分不清今夕何夕。梦中的雷声和再度炸响在魔宫上空的雷声混淆,雷声盛极的那一刻,她窝在司景行怀里突然伸出双手,捂住司景行的耳朵,喃喃道:“太吵了。这样就不吵了。” 司景行的脚步顿住,低头看着怀中烧得迷迷糊糊丝毫不见醒的苏漾。她掌心也热得不正常,紧紧贴在他耳廓上,明明自己那般害怕雷声,紧紧缩在他怀里,却依然固执地伸手捂着他的耳朵,同他反复呢喃安抚道:“这样不吵了。” 他眼底染上些许笑意,却在下一刻听清她喃喃着唤的“大师兄”时,瞬息凝结。 矮案上是她特意带到偏房的桂花糕。 过了这样久,依然有着清甜香气。 司景行眸色冷了一霎,将她抱去软榻扔下。 他抱着她转身那一刹,矮案上的那纸包桂花糕兀自燃起一团黑火,火焰大盛,桂花糕顷刻间便化作一团黑灰,随风而散。 空中只余淡淡的焦糊味儿,哪还有半分桂花的香甜。 他乍一松手,苏漾皱了皱眉,哼唧了两声,自觉去找到他胳膊,死死抱住。 司景行看了她半晌,扣住她手腕脉门,源源不竭的灵力汇入她体内,助她消解着筋脉中四处奔逃的尸毒。 他一直以为她那大师兄是看走了眼,才会将她视作太阳。 他从第一回 见到她,便不能将她跟什么太阳联系到一处——她更像是蛰伏在一旁积聚力量,随时准备着扑上来反咬一口的小兽,张牙舞爪的,骨头硬得很。 有时候那一阵不顾一切的疯劲儿,甚至同他有几分相像。 直到方才那一刻,他才明白,她于她那大师兄,确实如那天上金乌一般,温暖明媚。而今这副样子,不过是因为面对的人是他罢了。 第32章 苏漾醒过来时,外头正下着大雨。还是夜里,寝殿没留灯,黑漆漆一片,外头不断冲刷而下的雨声便愈发清晰。她体内尸毒已被消解,只是烧了大半夜,还发着虚。 她去偏房躺下以后的事儿便记不得了,此时听着雨声,下意识想起身布下消音阵——免得若是突然有雷声,她防范不及。 可她稍微一动,便意识到了什么——她手中牢牢抱着一人胳膊,身下软榻松软宽大,她却只躺在一侧,另一侧平躺着的身影呼吸清浅。 灵台霎时清明。 她意识到自己这是躺在司景行榻上,身侧之人,也正是司景行。 她整个人僵住,可身侧之人已感知到她方才动作,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却并未抽出手,只一道灵力安抚似地打进她体内——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自然非常,似是已经做过多回。 苏漾迟疑了片刻,正在犹豫要不要装作没醒继续这么睡下去——毕竟等她一觉醒来,司景行也该走了——便听面前人开口道:“醒了?” 装是装不下去了。她松开抱着司景行胳膊的手,“我怎么在这儿?” 又是那种充满戒备和敌对的语气。 司景行莫名烦躁,将手抽回,撑起半个身子低头看她,另只手按在她脖颈,没用多少力气,只用拇指一下一下摩挲着她咽喉,“感觉不到?” 司景行动作间本就带着过强的侵略感,遑论此刻她的脖颈按在他手中,叫她联想到荒野之上咬住猎物咽喉的猛兽。苏漾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经他提醒,她才发觉体内尸毒全解,伤口也已近痊愈——这速度显然超出了她的修为范围,该是他出了手,用灵力引着她一遍遍走过浑身筋脉,将尸毒逼出,再用灵力滋养伤口,使之加速愈合。 苏漾抿了抿嘴,默了半晌,还是对他道了一声谢。 司景行一挑眉,“难得。” 苏漾偏过头去,“一码归一码。” 她想起身下榻,回自己那处偏房,可刚往前探了探,他抚在她脖颈的手便向一侧一滑,捏住她肩头,骤然将她重按回榻上:“这儿对你养伤有益。” 第28节 苏漾挣了挣,发觉自己委实拗不过他的意思,索性躺好,背对着他往外挪了挪。 软榻宽大,他们二人之间能再留出一人有余的空隙,苏漾眼不见心为净,就着外头淅沥雨声,没多会儿便沉沉睡下。 司景行眼看着她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睡熟,不禁笑了笑,手捏过她后颈,顺着脊骨一路向下,停在她后心,指尖慢条斯理地打转了两圈。 也只一路顺风顺水,在明亮处长大的她,才会在东都山这样的地方都能轻易卸下防备。 她后背空门大开,毫无警备,上一回敢这样在他面前掉以轻心的人,被他从身后剜出了心脏。 那颗心脏鲜红,乍一到他掌心时,还兀自跳动着。 司景行手抵住她后心,可他指尖方才游走在她脊骨周围,苏漾一时觉得痒,又睡得正熟,便迷迷糊糊转过身来,顺手抱住他的胳膊,整个人无意识贴过来。 司景行垂眸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安静睡颜——这回倒是没从她嘴中吐出什么旁人的名字。 司景行这回在魔宫待得时间很长,就算苏漾白日里刻意避着他走,也会被他偶尔神出鬼没地提溜回眼前,何况自打那夜后,她便一直同他睡在同一张软榻的两侧,躲都躲不开。 这段日子东都山多惊雷,不知为何他的寝殿里布下了消音阵,兴许是嫌吵罢——倒省了她亲自动手。可偏房里是没有的,她也便将就着留在寝殿正殿。 入了冬,天气一日日变冷,东都山的雷声总算消停下去。 因着司景行在,苏漾平日里便不太出魔宫,直到这日魔宫中的人突然少下去,隐隐有热闹的喧嚣声自外头传进来,她才想起来,魔修有个极为看重的冬阴节,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 她已经没有青焰的行踪许久,也不知他那日是逃去了哪儿——但无论如何,冬阴节他是必然会回东都山的。 何况今日人多眼杂,东都山各道关卡严防死守,内部的魔修们都在欢欢喜喜庆贺新冬,不太设防,也方便青焰指认杀害大师兄的是哪四个。 苏漾看了不远处的司景行一眼。许是为了应节,他少见地穿了身暗红色广袖长袍,同她身上这件对襟袄裙颜色倒是相似。 她本是在打坐静修的,此刻却有些心不在焉,想着想着便出了神。等她骤然被惊回神时——司景行方才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伸手朝她一晃——便听见面前人道:“起来,走了。” 苏漾懵懂起身,直到被眼前人拖着一步踏出魔宫,步入东都山此时最热闹的一条长街,才后知后觉——他是带她来冬阴节了。 原本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溜出魔宫便十分不易,这样只消一边慢慢逛着一边留意着青焰会不会出现便好,大不了找个机会暂时甩开他,也还不算太难。何况有他在,被他的气息笼罩住,她不必费心伪装成魔修,也便不怕被人揭穿。 司景行随手拿了只半面面具挡到脸上,一身通天修为被压下,看起来倒像是个气度不凡的寻常贵公子。 苏漾抬眼恰撞上他噙着笑的目光时,竟微微怔了怔。 他将一身杀孽和锐意悉数收敛好,佯装温良如玉时,竟很有几分君子端方的意味。 苏漾别开视线,“没想到,堂堂魔君也会来过这节。” “往常是不过的,外头人声鼎沸,吵得心烦。”他领着她走在人群中,“不过今日若是不出来,你如何寻人?” 苏漾步子一顿,转头看他,“你知道?” 她这话显然问的是他竟知道她今日出来是为了寻青焰,来问清楚那日未问出的话,可司景行只若有所指道:“我从头至尾,都知道。” “那四个人,我倒是也可以径直告诉你——不过,你肯信么?”他说这话时俯身贴在她耳侧,语调缱绻,似这长街之上寻常情人间附耳悄悄讲的情话。 苏漾抬眼,“为什么?” 为什么可以告诉她,为什么明知她是来冬阴节上寻人的,还主动将她带了出来? “你若是知晓仇家身份,却不能手刃仇家,除了去找死,还会怎么办?”他勾起她鬓边留的一缕发丝,自问自答道:“祈求力量,能达成你心愿的力量。” 人心若有所求,执念愈强,所祈力量愈大,甘愿付出的代价便愈大——但如此这般可平心愿的力量是食髓知味的,积土成堆,终有一日,她会被心中欲念所噬。 苏漾神色一冷,“洗髓转道?” 司景行笑起来,“未尝不可。我说过,话不要说得太早。” 两人滞留在原地,待得稍久了一些,便被一处摊主瞧中,那摊主只见他们二人举止亲密,连身上所着衣裳都是相似的款式质地,又气度不凡,只当是过来游玩的一对出身不凡的道侣,便笑呵呵地上前去招呼:“两位不如来瞧瞧这鬼靶,一人一箭,若能中靶心,便能得一盏鬼灯,可许下心愿,放鬼灯顺暗河而下,十分灵验。” 司景行瞥了一眼放在一旁的鬼灯,无端想起最初将苏漾带来魔宫的那日,她折的那些纸船。 苏漾本不想多留,可一旁的司景行却接过了摊主递来的弓箭,她一时走不脱,也便顺手接过来。 所谓鬼靶,便不似寻常靶子那般固定在一处,靶子神出鬼没四处晃动,也没有既定的活动轨迹,顷刻间便变化许多个毫不相干的位置。苏漾正观察着,只听身侧箭矢破空之声——司景行搭箭上弦,半分修为都未用,甚至不曾正眼看过那靶子一眼,便极为随意射出去一箭——正中靶心。 他将弓箭放下,屈指在弓上敲了两下,抬眼看向苏漾——苏漾无端便瞧出两分挑衅。 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再度睁眼时,视线直直向前——这鬼靶神出鬼没的那股劲儿,倒是同司景行在她眼前晃时一般无二。 只这样一想,她手中弓弦绷紧,箭矢射出直中靶心。 两人开弓的空里,这儿便围了许多围观的魔修,见状皆叫好起来。 苏漾耳朵一动,隐隐听见了什么“这对道侣”“天造地设”一类的话。 她眉头一皱,默默从司景行身旁退了半步,在心里叹了口气——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不要命了。 她都能听见,司景行自然也听得清楚。于是她转过头去看司景行,等着看他如何处置那些毫无分寸的魔修——却只见他递给那摊主一袋灵珠,拿了两只鬼灯,却悉数塞进她手里。 仿似浑没听见周遭那些人的话。 直到领着她走到暗河边儿,他都没什么额外动作。 他没说什么,苏漾自然也当没听见,眼下到了暗河边,抱着两盏鬼灯便朝暗河去。 司景行本只是拿给她玩玩的,谁成想她将两盏鬼灯放下去,竟当真双手合十许起愿来。 看着她认认真真的架势,他一时失笑,站到她身边慢慢道:“骗三岁稚童的把戏,也就你才会信。你有什么想要的,与其求神,倒不如求求我。” 苏漾已将两个心愿许完,放下手来——那盏鬼灯既然司景行给了自己,她便毫不客气地也许了。 一愿早日替大师兄报仇,愿大师兄魂归故里;二愿……她能顺利杀了司景行,愈快愈好。 鬼灯已放,她本已打算走,却被司景行饶有兴趣地拉住,“说说,都求了些什么?” “这第一盏,必然是替你大师兄报仇。”他探寻似地看向她,“第二盏呢?” 苏漾抬眼回望住他,倏而笑起来,“第二盏求的是,我能长长久久,留在你身边。” 第33章 暗河水流平缓,那两盏鬼灯的光线柔和,映得那一小圈都粼粼闪着光,在水波推搡下逐渐远去。此处人少了些,不似长街上那般熙熙攘攘,但远处的热闹隐隐传过来,也不至太冷清。 苏漾立于暗河前,金线暗纹绣并蒂莲的暗红裙袂被风稍稍扬起,她笑着望过来时,眼底清润一片,叫人情不自禁地想去信她说出的话。 司景行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她根本不想留在这里——生死垂危之际,都不曾对他说过一句软话来央他,自然不可能许什么想要留在他身边的愿望。 他明知她所言是假,他自然也不会信,但就这般看着她笑靥,他竟真动了两分心思——想把她长久拘在身边,百年,甚至千年万年。 司景行静静看着她,身侧挡在袖中的手勾了勾,以暗河边为中心,整个东都山的邪气悄无声息飞转,骤然汇聚到他手边,亲昵绕在他指尖。 让她改修魔道,倒也不必非叫她自个儿心甘情愿洗髓转道。 他将她这一身碍眼修为悉数废掉,为她重塑灵府,再以邪气浇筑,重引灵流,便可引她入道。 她若是同他在同一条道上,护一护她免受邪气操纵,倒也未尝不可。 恰在这时,有焰火“嗖”一声自司景行身后远处腾空,在天幕绽开,似是燃掉一整片夜空,又稍纵即逝。 这样大规模的焰火,莫说东都山,就算是在清心宗,也是难得一见。 苏漾惊喜抬眼,两步跳过来,因着太高兴甚至拍了拍他一边肩膀,“你看!” 司景行没回头。 她仰头专注盯着不断腾空绽开的焰火,那些瞬息万变的色彩便映在她眸中,他只看向她双眼,便能觑见这天碧星河,火树银花。 不知为何,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藏在袖中的手向下虚虚一压,集了整个东都山邪气的灵流顷刻间便四处溃散而去。 烟花自夜幕垂落,化作冷寂尘埃,天边火光散去归于寂静,苏漾才小小地呼出一口气,眼中欢欣尚未散去,扭头看向司景行,正要说些什么,却在撞上他幽深目光时怔了怔。 司景行抬手将她鬓边碎发捋到耳后,淡然道:“年年都有。” 冬阴节一年一回,她若是留在东都山,往后机会还多得是。 “看过一回也便罢了。”她这话乍听显得有些意味深长,可对上她坦荡笑容时,便叫人疑心只是自己多想了。 司景行的手停在她耳后,她慢慢又补了一句:“这世间好景本就不长留。” 司景行顺手替她整了整衣襟,“长不长留,只看想不想留。” “若是想留呢?”她说这话时,周身往常那同他剑拔弩张的气势被刻意收束起,不经意便带了几分难明的缱绻意味,是存了心思在试探他的反应。 下一刻司景行的手却骤然搂在她后腰,将她往怀里一箍,瞬息间旋身而过踏出十数丈远——而他们原本站着的那地儿,地面上斜斜插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剑,插入地下数寸,没了大半个剑身进去,露出的那半截剑身犹带血,剑柄震颤着,荡出纯白法光。 靠近剑柄的那部分剑身上刻了“玉成宗”三字小篆,一击不中,长剑兀自浮空,飞回不远处一白衣修士手中。 玉成宗首席弟子,秦柯。 他那身白色道服早被血迹和尘土泥垢所染,头上玉冠半斜,发丝被血迹黏成一缕缕,再没有半分往日名门大派首席弟子的矜贵,整个人狼狈不堪。 秦柯找到魔君这一路并不是一帆风顺,中间不可避免地与魔修缠斗过两回,所幸今日特殊,他遇到的都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才能一路闯过来。可饶是如此,一路损耗也不可小觑,兼之方才那一击耗空了他几乎全部灵力,此时他握着剑的手都在微微打着颤。 但他只有这一次机会,退无可退。 若不是他手里还有宗门传下的秘宝,他连魔君的踪迹都寻不到,遑论报仇。 司景行挑了挑眉,“漏网之鱼,倒上赶着送到眼前来。” 他仍环着苏漾,两人间的距离可谓是亲密无间,就连身上衣裳都是极为相似的款式和质地,秦柯死死握着剑,扫视了他们一圈,又看向苏漾,颇为鄙夷地冷笑了一声:“清心宗那个小师妹?清心宗竟自甘堕落至此,将弟子送给一个邪物,”他眯了眯眼,眼神轻蔑继续道:“做炉鼎。” 不过……他本没有把握直接对上魔君,有她在他身旁,若能先杀了她扰乱他心绪,似乎还有一线机会。 司景行察觉到身边人登时僵住,不禁勾起一抹笑意,将她往身前又带了一步,手仍箍在她腰身,姿态暧昧,俯首附在她耳边问道:“认识?” 其实算不上认识。苏漾极少出宗门,与其他宗门的内门弟子顶多是互相有所耳闻,真正见过面的也没多少。 但他能知道自己的身份,说明清心宗有个小弟子留在了魔君身边这事儿,该是传出去了——也难怪,她在东都山这么久,司景行又勉强算是为她杀过麾下一员大将。 苏漾面色一白,他能这样说,证明外间肯定不止他一人这样作想,若是他们都以为苏漾是清心宗向司景行投诚送出的礼物,那清心宗在名门正派中的处境……多少会有些难堪。 但她没来得及想太多,面前的秦柯已经攻了上来,剑尖却是直指她心口,与她所修之道相同的法光逼近的瞬间,她瞳孔紧缩,却始终不曾起手反击——直到那法光只差一线便要触到她衣裳,一股强横的邪气才以她为中心向外震去,竟连冲至她身前的剑身亦一寸寸震碎! 两种截然不同的法光相撞,剑身携来的白光连像样的反抗都不曾有,瞬息便被压制吞没。秦柯被向后震飞出去,半跪在地上滑出数丈远堪堪稳住身形的那刻,当即呕出一大口鲜血。 他浑身筋脉已被毁了大半。 苏漾甚至没察觉身后的司景行有什么大的动作,他自始至终皆是漫不经心的模样,似是完全未将秦柯放到过眼里。 司景行语气淡然说了一声:“自不量力。”紧接着便抬手——苏漾心下一惊,知道他是起了杀心,当即便握住他抬起的那只手,“不要。” 司景行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垂眸看她。 苏漾咬了咬下唇,轻声道:“今日是冬阴节,我们那边儿过节的时候,是不兴见血的。他既已受了重伤,不如就放他走罢?” 第29节 司景行重复道:“不兴见血?” 苏漾点点头,却听他倏尔一笑,抬手捂住她的眼睛,语调温柔:“那不看,不就好了?” 他身上杀意半分未减,苏漾神色一冷,抬手打掉他挡在自己眼前的手,“一整个玉成宗,你杀得还不够么?” 司景行看着她笑起来,轻柔问道:“怎么,这就装不下去了?” 他双臂自她身后缠上来,牢牢拥住她,同时也制住她双手。苏漾挣了挣,却被环得更紧。他微微俯下身,附在她耳边问:“你想救他?你以为,你救了他,他就会惦念你的好,惦念清心宗的好?” 他这动作落到不远处被他威压牢牢压跪在地上的秦柯眼中,便是如情人耳鬓厮磨一般,似是在吻着怀中人的耳朵。 秦柯啐了一声吐到地上,轻蔑一笑:“正道没有你这样的败类!救我?你以为我稀罕?” “玉成宗的血债,必要你们血偿!” 说完,他便闭上眼,脖颈一伸,安然等死。 苏漾垂下目光,似是没听到眼前人的谩骂,只对身后环着自己的人淡淡道:“我想救他,不是为了让他为我和清心宗正名,也不是挟恩图报,叫他去做些什么。” “我救他,只是因为想救。” 他怕是玉成宗仅剩的唯一传承。仙门愈少愈式微,相对的,魔修便愈多愈强盛。再这样下去,兴许就算司景行死了,余下的名门正派修士,也再无力对魔修做什么,仍是砧板鱼肉,任人宰割分食。 苏漾在他怀里转过身,看着他道:“我求你,可以么?” 司景行一挑眉,“求人,是要有诚意的。你拿什么,来同我求?” 苏漾脑中闪过无数片段,那纸包后来不知所踪的桂花糕,寝殿设下的消音阵,格外安稳的每个雷雨夜,睡的同一张榻,以及他明里暗里对她的种种宽纵…… 她从未这样清晰地意识到,她自己就是最好的饵料。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拿我自己。” 司景行笑起来,慢慢贴近她,鼻尖与她相触,彼此的呼吸温热着交缠作一团,却恰恰停在离她双唇只有一线距离的地方。 她紧紧闭上了双眼,身侧的手却紧握成拳,用力到有些打着颤。司景行就这般看着她,看了良久,倏而轻笑了一声。 等了半晌,苏漾疑惑睁眼,却见面前之人站直了身子,松开对她的桎梏,话音犹带笑,应了一声“可以。” 第34章 秦柯仍在谩骂着什么,下一刻却骤然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渐渐没了动静。 苏漾猛地抓住司景行手腕,“你答应了我的……” 司景行竖起食指贴到她唇前,打断她的话:“没死。” 她不安地扭回头去看,抓着他手腕的手不觉一松,他的手往外一抽,顺势便握住她,五指强行挤进她指缝,牢牢扣住她,便牵着往外走:“他会活着出东都山的。” 苏漾被他拉走,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两眼。 她被拉着回到长街上,焰火已过,冬阴节最热闹的一环结束,人群开始三三两两散去。 苏漾脚步一顿,司景行察觉出,侧过头去看她,“怎么?” 她指了指远处一家卖糖人的小摊,那摊主手巧,画出的妖兽栩栩如生,摊前围了一圈围观的魔修,“头一回见到。” “想要?” 苏漾点点头,“那边人太多,我在这儿等你。” 司景行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松开她的手,走向小摊。 长街上人潮散开了一些,虽不至摩肩接踵,但他走出几步后,他们二人之间依旧被来来往往的人群隔开。苏漾估摸着自己被人群挡住,不在他视线范围内,当即转身便跑。 她刚刚看见了青焰的身影——糖人要做出来还需得一点时间,她动作快些便足够了。 青焰正在一家酒肆门前踟蹰,一时酒瘾犯了,可手上灵珠前些日子寻炼尸材料的时候都用光了,现下囊中羞涩,没什么闲钱讨酒喝。 他正犹豫着,便被人拍了拍肩,一回头便看见苏漾冲他摇了摇手中钱袋,“青焰兄,好巧。既然碰上了,不如一起进去喝两杯?” 他立马便记起她是谁——虽时隔已久,但眼前这女修确实美艳非常,叫人见之不忘。那日在尸场,他主动同她搭话,除了同属炼尸道的缘故外,还有几分便是因此。 于是他极为爽快地一口应下,同她一道走进酒肆。 苏漾要了两壶上等佳酿,她没多少时间能拖,在温酒的空里便搭话道:“说起来,上回青焰兄的话讲到一半便被打断,可让我惦念了好久。” 青焰闻言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道:“还说呢,那日幸亏走得早些。想来你也在我之后便走了罢,才没有被波及到。那日魔君在尸场处决了千邈大……罪人,”说到这儿他神情兴奋了一些,“据闻是为一个正道的女修。哎,我们那日怎么就没瞧见那女修是什么模样,竟能引得魔君为她出手……” 苏漾眉心一跳,抬手按了按额角,配合地笑了两声,便将温好的酒倒进酒盏,将酒递给他,趁他喝酒腾不出嘴来说话,开口岔开他的话题,“不过那日东都山以南那青年,到底是被何人所杀?” 青焰一杯酒下肚,熨帖地叹了一声,拿过酒壶自顾自斟满,“说实话,我也不是全都识得,毕竟有些大人,我连见都不曾有幸见过。” 苏漾握紧酒盏,急切问道:“可有哪位是识得的?” 她话音刚落,便听酒肆门前一片骚乱。苏漾似有所感,紧紧抓住青焰手腕,“快说,是谁?” 司景行只身踏进酒肆,一只手还拿了支糖人,看向苏漾的方向,视线在她握着青焰的手上微妙一顿。 苏漾如同被烫到一般陡然松手。 他就站在酒肆门口,一旁有个喝醉了的魔修差点儿撞上他,骂骂咧咧抬头——司景行偏了偏头,单手擒住那魔修下巴,骤然一错,只“咔嚓”一声,那魔修便软塌塌倒在地上,彻底没了声息。 一切不过瞬息间。虽说魔修之间斗法皆是生死不论,可他这样一言不发就突然杀人,还是叫人发憷。 在酒肆喝酒的一众魔修不禁警觉起身,酒肆中登时全是桌椅相碰之声。 司景行扫视了一圈,眉眼间俱是不耐,抬手揭掉脸上面具,往一旁一扔,一身威压再不收敛,悉数压下,邪气与杀孽缭绕,看得酒肆众人一惊,双腿被威压压得发软,便要站不住。当中有曾目睹过魔君真容的,立马跪下伏身,声音都发着抖:“叩见魔君!” 一时间众人皆齐刷刷跪下,低低伏身:“叩见魔君!” 唯独苏漾站在其中,显得异常扎眼。一旁已经恭敬跪伏下的青焰偷偷抬头,扯了她衣角一把,传音给她:“这可是魔君!快跪下!” 下一刻,却见魔君冲他们这边招了招手,语气淡然:“到我这儿来。” 苏漾叹了口气,冲青焰递了个安抚的眼神,便抬步走过去。 青焰怔着看她一步步走到魔君身边,看她那一身同魔君极为相似的衣裳,方后知后觉——他方才口中的那女修,怕不就是她? 直到撞上魔君的视线,他才浑身一颤,将头磕到地上,不敢再抬头多看一眼。 司景行将手中糖人递给苏漾,语带警告:“再有下次,我找回的,只会是你的尸首。” 苏漾接过糖人,尝了一口眉眼一弯,便举着递到他嘴边,似是浑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自说自话道:“好吃。” 司景行望着她双眼,就着她的手微微俯首,尝了一口。 苏漾不动声色用自己挡住青焰,一手举着糖人,一手去拉他,“回去罢?” 她几乎是将司景行从酒肆中拖了出来。好在他还算配合,就这样同她走了出来。 苏漾自知今日再没机会从青焰那儿问出什么——但司景行没动手杀他,已算很不错——日后也只能徐徐图之,便随他回了魔宫。 时辰已晚,司景行径直带她回了寝殿。 他去了浴房沐浴,苏漾便乖觉坐在一旁,举着手中糖人端详——她同青焰套近乎而后将话套出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但见他今日对司景行的敬畏,下回见面她若是借司景行之势压一压他,再稍稍诈一诈,兴许能问出的要更多一些。 她转了转手中糖人,那糖人乍一尝是好吃的,可吃多了,便太腻味了些。可她正打算着偷偷将糖人扔了,便见司景行从浴房走出来。 在他眼皮子底下,她实在不好有什么动作,只能硬着头皮一口口慢慢吃完。 司景行坐到她面前桌案上,懒散侧身看她,似闲聊般开口:“你今日见的那人,若是再出现在你面前,后果你知道的。” “还是上回尸场那个罢?”他俯下身,抬手将她唇角一点糖渍抹去,可用得力度委实大了几分,在她唇角磋磨两下,“替你大师兄报仇,就这般心急?” 苏漾抬眼,平静反问道:“你说呢?” 司景行神色冷下去,语气却犹带着笑意:“你今日求我的代价,你可记好了。从今往后,你的人是我的,命也是我的,你要问什么人,大可问我。但你若是上赶着去送死,不如就死在我手里。” 他的手掐在她下巴,与他今日杀那魔修时是同样的姿势。若是从前,她必然会顿觉身后一阵阵恶寒,可如今也不知怎的,兴许是习惯了,她心中竟毫无波澜,甚至对他笑了一笑,顺着他应了一声“好。” 问他?难保他不会随便拽几个人来搪塞她。就连青焰,她亦信不过——整个东都山,她都不会轻易信了谁去。 最好是能用些法子,直接看见他的记忆。 她的信不过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司景行笑了一声,却掐得她一疼,“信不过我?” “怎么会。”苏漾向后退了两步,躲开他的手,找补道:“我去沐浴换身衣裳。” 她回来时,司景行已躺在榻上,寝殿只在屏风的另外一头燃了几支骨烛,朦胧光晕透过屏风侵染过来,在夜色里晕开。 她同往常一般,躺到床榻的另外一侧,背对着他——却不过刚刚躺下,便听身后人一动,一只臂膀搭在她腰间,勾住她将她往后一拉。 她猝不及防被扯过去,嵌入身后人怀中。 司景行的气息将她周身侵占了个完全,她整个人一僵,所有微弱挣扎却被悉数制住,牢牢箍在怀里。 他埋在她后颈,低头在她肩上咬了一口,力道不轻不重,察觉到她一颤,他心情显而易见地好了不少,只说了句“睡觉”便再没什么旁的动作。 他在身后贴着的存在感太强烈,苏漾过了好半天才慢慢松懈下来,一直等到天色将亮时,才将将闭上眼睡着。 在她身后,司景行睁开双眼。 他拿过苏漾手来,转了转她手腕上那条红绳。红绳本已对他没什么特殊反应,这一刻察觉到他身上邪气,突然警惕亮起红光。 司景行指间邪气溢出,吞没红绳散出的红光,红光再盛,驱逐开邪气——如此循环往复数次,终于那红绳红光渐弱,最后微弱闪了闪,便再没了声息。 无数邪气瞬间倾注其上。 他将她这红绳改了改,其中蕴藏着的邪气依旧能替她挡下致命一击。除此以外,他若是想查,随时能通过它查到她正身处何地——虽说只要他想,就算没有这红绳,天上地下,他也定然寻得到她。 不过那样太慢。 况且,这红绳的邪气上有他的气息,她戴在身上,便像是盖了个戳印一般。 第35章 苏漾这几日发觉她愈来愈躲不开司景行了。 魔宫原本也不算小,她刻意避着走,总能找到几处清净地方。 可如今,他总能出其不意地突然出现在她身边,譬如她某日在魔宫西北角的一株参天古树上——那树枝繁叶茂,是这片土地上难得的绿意,她翻上去后能被完全遮掩住——可她正琢磨着心事儿,一晃神间便看见司景行不知何时立于树下,随手折了一根小树枝,噙着笑看她。 苏漾一惊,身形不稳失了平衡,从树上摔下来——司景行眼睁睁看着她掉下来,却没有分毫接一把的意思,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但她好歹是剑修,即便不用灵力,身体灵活度也非寻常可比,即便是猝不及防摔下来,也是身形如燕翻飞而下,落地前那短短一霎她便调整好,半蹲着在地上极轻巧一撑,便站起身来。 可她也只是刚刚站起身来——那根刚被折下的小树枝瞬息间便探到她咽喉前,凝起的剑意似有实形,让她脖颈一凉。 第30节 她不知道司景行又是抽了什么风,但见那树枝没有分毫停滞的趋势,仿佛不破开她喉咙便誓不罢休,仓促之下她也只能狼狈后退。 他剑意未收,一击不中,便陡然转势,那根平平无奇的小树枝似是裹了万钧之力横扫而过——苏漾旋即后仰,一脚钉在原地保持平衡,另条腿屈起猛然踢向树枝,同时借着这微弱的喘息之间,拔出腰侧悬着的长剑。 她甚至没有碰到树枝。司景行出手极快,一招一式间有种不成章法的散漫感,似是完全没有成型的剑法,每一剑皆是随意而出,在半空中兴许就改了主意,换了方向攻来。 苏漾习惯了正道修士间一套套成熟的剑法,一时摸不准他这样的路数,本就仓促迎战,过了几招更是捉襟见肘,一时闪躲不及,连发带都被挑断,一头青丝滑落肩侧,甚至有几缕被削断的飘落在地。 司景行甚至背过去一只手,只单手执着小树枝,虽是步步杀招,却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大的动作。他没用半分灵力,也没调动邪气,就连那根树枝,也就只是根一不留神便能被她手中利刃削断的普通树枝。可饶是如此,也能逼得她一身狼狈,步步沦陷。 一盏茶的时辰过去,苏漾被他耗得力竭,短暂退开,拄着剑急促喘息了一会儿。 司景行转了转手中丝毫未损的树枝,轻笑了一声,“这就不行了?” “你太弱了,这条命既然是我的,总得教你保得住。” 苏漾闻言抬眼,慢慢站直了身,反手横剑身前,转了一圈脖颈,周身战意沸腾不歇,“谁说不行了?” 她提剑再上时,不知不觉间便弃了过往数年习得的一招一式的剑招,学着司景行的样子,手中剑意瞬息万变随兴而至,诡谲莫测。 司景行见今日已差不多了,便将手中树枝随意在身前一挡——刚好对上她剑尖,树枝脆声断作两半,可她剑势未收,直直冲他咽喉而来。 司景行笑着叹了一声,松手扔掉手中那半截树枝,抬指用两指捏住她倏而已至的剑尖。 剑尖离他喉咙,不过一寸。 他原以为苏漾会抽剑脱身,亦或是拼尽全力将剑往前推,手上便多用了两分力——可她没有。 她想都没想便松开手中剑柄,只抬手在剑柄上往下一压,借了道力,整个人腾空翻到司景行身后,电光火石间抬手,要用小臂勒住他咽喉。 可他身量本就比她高出不少,她踮起脚做这动作时,便像是自身后环住了他脖颈。 下一刻她身子一轻,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往身前一拽——却在她摔到地上斜躺着的那把长剑上之前,及时接住了她。 苏漾被他打横抱在怀里,一时有些茫然。 她心仍跳得剧烈,体力透支之下,不由自主便扶住他肩头,低低喘息着。 她近乎是贴在他身前,强而有力的心跳透过衣裳传到他的胸膛,似是隐隐也牵动了他的心跳。 司景行垂眸看她,过了半晌才慢条斯理道:“这几日我出去一趟。你在魔宫安生待着,不出魔宫范围,便无人能伤你。” 苏漾抬眼,知道他这是敲打她不要去自寻死路的意思,便佯装乖觉应了一声“嗯”。她心里盘算着如何借机联系清心宗,问清楚大师兄当初到底来东都山是所为何事,下意识便环住了司景行,一时竟忘了自己还挂在他身上,是以也未曾注意到他就这般抱着她一路走了回去。 这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魔宫中人,不过是碍于司景行积威甚重,底下人不敢有半句妄议,只规矩俯下身子,佯装不见。 司景行是半夜里走的。 她半夜里半梦半醒地翻身之间,突然觉得身后空落落的,人便醒过来。锦衾被好好盖在她身上,身侧人却不见踪影。 苏漾在心中欢呼了一声,也不再浪费时间,径直从榻上起身。她写好字条,折成纸鹤状,趁着夜色溜出魔宫,去到前些日子她摸清楚的东都山结界处,借司景行那滴精血融开一小圈结界,将纸鹤放出——若是她亲自回宗门,未免动静太大,去的这一路上无人替她遮掩,若是被司景行察觉,还不定他能做出什么来。 她估摸着纸鹤的速度,该是明日便能收到回信。 可就这日一大早,便有一只纸鹤歪歪扭扭地飞到寝殿外,碍于寝殿外那层区别于他处的结界始终不敢进去,只来回徘徊着,拼命扇动用纸叠起的那两只翅膀。 苏漾察觉外头动静,甫一踏出来,便见那只纸鹤急急冲到她面前。 她伸出手掌,纸鹤乖巧落入她掌心,顷刻间便自动展平成一张字条:司景行欲攻清心宗,速归。 苏漾一怔。 司景行若是要对付清心宗,上回来清心宗带她走的时候,那样大的阵势,不就该出手了? 可……她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字条,不觉已将一角攥皱。 可他是司景行,他要做什么,哪需要什么合情合理的缘由? 上回是玉成宗,宗门上下,除却侥幸当时不在宗门中的,无一活口。 那这回呢? 苏漾深吸了一口气,捏了个火诀将字条燃尽,当即便从魔宫出去,去到东都山结界,融开一道可供一人通过的口子,钻了出去。 她御剑而起,直直冲清心宗的方向而去。 只是行到半途,她眼前忽而一阵阵发黑,意识不受控制地涣散开,足下踏着的长剑也东歪西拐,向下坠去。 意识逐渐丧失前,一个念头骤然闪过她脑海。 那只纸鹤上,附了针对修士的迷药——不调动灵力时,便与寻常无异,只消开始动用灵力,药性便会渐渐上来。 她的纸鹤还未传回清心宗,什么司景行要攻清心宗的消息,该是故意诓她从东都山出来的。 若是魔修,诓她出魔宫,在东都山随便什么地方对付她都罢了。要诱她出东都山的,必然是不便随意进出东都山的,那便只能是正道修士。 苏漾眼前彻底黑下去。 第36章 “抓了她真的会有用?” “那还能有假?那姓秦的说了,魔君护她跟护眼珠子似的。” “他人呢?那姓秦的怎么自己不来?玉成宗虽出了变故,但好歹也是名门正派,就算只留下他一个,也是师出有名。不比咱们,皆是散修,清心宗护短,若是找上门来……怕是不好交代。” “找?找什么?清心宗出了这样的弟子,本就该被千夫所指,又有何脸面来找我们?何况,等到阵法开启,事成之后,就算杀不了魔君,能重创他一回,挫一挫魔修的气焰,也是大功一件,到时候什么珍宝灵脉,可不得是随着我们挑?” 苏漾头疼欲裂,聒噪的谈话声闯进她耳中,她缓了一会儿方听明白他们话中意思——秦柯确实从东都山好端端地出来了,甚至联系了一众散修,将她诱来做饵,引司景行入阵。 她明白他们欲杀司景行之心,可这场局却是漏洞百出——司景行昨夜里刚离开魔宫,去向不明,但总之不会是一两日便回得来的,何况……即便他会寻来这里,她也并不认为他会为自己而犯险。 有些不同是有些不同,但她自己掂量着,这点不同还不足以叫他心甘情愿地因她入阵。 若是这点不同便足够他主动送上门来,那她还何必费心去想法子杀他? 再说,她是见识过司景行的能耐的,区区阵法,根本不可能取他性命。 苏漾终于攒了些气力睁开双眼,不过微微一动,便传来铁索相碰的清脆声响。她闻声低头去看,只见一条有手臂粗细的铁链拴在她脚踝,另一头深埋地下,铁链上隐隐有光华流转,该是用了符咒缚上,寻常挣不脱。 她两手被反绑在身后石柱上,用的亦是同样的铁链子。 苏漾试着挣了挣,只觉铁链绑得更紧了一些,没有丝毫松动的意思,索性停下来。背后的石柱冰凉,上头有什么纹路,硌得背疼。她被下了禁言咒,一个完整的字节都发不出。地上用血红朱墨绘着阵法,画法儿晦涩又复杂,她一时看不出是什么阵。 她这边弄出了动静,不远处那十数个散修注意到,一时齐齐看向她。为首一个率先笑起来,“醒得还挺早。” 他走到她身前,用剑柄拍了拍她的脸,“魔君那般疼你,竟没给你转道?这一身正道灵力,在东都山那地界上,可不好过吧?” 话音未落,他剑柄狠狠戳向她腹间,苏漾吃痛往后一缩,死死抵在背后石柱上。 “不如我替你剜了这金丹?” 她身上灵力醇厚,又是自小按名门正派那一套一步一个脚印修行起来的,这样的金丹,若是被他们所用,可助人一日千里,可遇不可求。 此言一出,余下几个散修亦齐刷刷看过来,似打量砧板鱼肉一般上下打量着她。 苏漾骤然抬眼,正对上面前众人眼底贪婪之色。 她原本还打算着,既是目的相同,又是同道中人,与其这般,不如好好谈一谈,互相合作。可眼下看来,他们与她,也并非是在同一条道上。 既然如此,多说无益。 左不过她手上还有师父那条红绳,倘若她从中周旋不出,红绳护她断裂之际,师父亦感应得到她的位置。此处离清心宗该是不太远,她不会出什么大事。 “且慢!先看看她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法宝,免得待会染上血,就不好卖了。” 闻言,她身前那人将她腰间乾坤袋扯下来,丢到后头。 乾坤袋里的法器被倒出来,后头几人翻拣着,低低啐了一声,骂了一句,“果真有不少好东西!再仔细搜搜!” 那把重重抵在她腹间的长剑出鞘,挑破她外裳,在她腰侧一划,再顺着向上一挑,她藏着的小乾坤袋便掉到地上。 方才那只乾坤袋被扯下来时,苏漾眉头都没皱一下,此刻却瞳孔紧缩,一身冷汗涔涔而下——那乾坤袋里什么旁的都没有,只有最初到东都山那日,她从司景行手上讨回的属于大师兄的那只传音玉牌。 她是一直贴身收在身上的。 传音玉牌大师兄随身携带了许多年,那上面早便沾染上了他的气息——是她能寻到的,他遗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物件里,气息最浓最重的一样了。 倘若他神魂尚在世间,借着传音玉牌上他的气息,等到集天时地利之时,便可为他招魂安魄,送他重入轮回——修士跳出了天地法则,跳出了寿数限制,原本是没有轮回一说的。 别的什么都没关系,甚至想挖她的金丹也没关系,唯独传音玉牌,半分差错也出不得! 一众散修察觉出苏漾的紧张,分外期待地望向地上那个小乾坤袋。为首那个将小乾坤袋拾起来,在手中抛了抛,饶有兴味地打开,脸色却在只拿出一只平平无奇的传音玉牌时黑下去。 “就这破玩意儿还得贴身收着?给她碎了吧,免得清心宗通过玉牌找过来。” 为首那人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抬手便要捏碎玉牌。 “唔!”苏漾疯了一般去挣将她牢牢压制住的铁链,铁链登时收紧,将她手腕脚踝压出深紫红痕。禁言咒下她说不出一个字,只能近乎祈求地望着那人,望着他手中那枚玉牌。 那是她最后的念想了。 其实她所谓的报仇,不过是活人的一种慰藉——人死魂消的那刻,管他什么身后事,也都看不清记不得了。 可若是能替大师兄招魂安魄,送他再入轮回,他就能重新来过。 再活一遭,无论是修道入宗也好,还是当个平凡人碌碌一生也罢,总归活着,就有无数希望。 那人低头看了看手中玉牌。她眼眶通红,反应又这般大,显然对这玩意儿极为在意。 不过一枚传音玉牌而已,有什么特别的? 他不假思索用另只手划开玉牌,“清洛”两字骤然浮现其上。 他反应了一会儿,便大笑出声。 一众散修皆看见玉牌上的字,当即便有不明所以的问旁边的人:“清洛是谁?”他身旁的人敲了他一下,“清洛你没听说过?清心宗首席大弟子,少年剑才,天赋异禀,惊才绝艳。可惜——”他故意拖长了音,看向一身狼狈被束缚在石柱上半步都挪移不得的苏漾,“死了。” 苏漾耳边“嗡”一声炸响,一时只顾得上死死盯着那枚被人捏在手里的脆弱玉牌,断断续续听见耳边众人的取笑嘲讽,夹杂着谩骂声。 “他这小师妹,这么久了还收着他的玉牌?留了个念想?” “什么关系,还得是贴身收着玉牌当念想?” “啧,你不会是恬不知耻,心悦于自己的大师兄吧?” “满心想着清洛,贴身收着他的遗物,却还能爬上那邪物的床,伺候旁人,清心宗教出来的弟子也就这副德行,我看这些所谓名门正派,也就不过如此。” “说起来,清洛是不是死在东都山?跟那邪物脱不了干系吧?” 苏漾血气上涌,察觉到她不管不顾调动灵力,身上铁链寸寸收紧,似是要将她生生绞碎在石柱上。 她耳畔仍是一片嗡鸣声,听着身侧众人继续道:“依我看,说是死在东都山,谁知道怎么回事?他这小师妹都能在魔君身侧安安稳稳的,据说还是那日魔君亲去清心宗要的人,谁知道是不是早就私下与魔宫勾结?” 第31节 “魔君亲去的?无缘无故素未相识,就将人要过去?怎么可能?定是早便同魔宫勾结!” “怨不得那个清洛这般“天赋异禀”,正道修炼,怎会同他一般日进千里?原是早便走上邪道。” 他们对清洛尖锐的诋毁一句句撞进她耳中,苏漾只觉头疼得更厉害了一些,眼前隐隐有黑气缭绕。 大师兄终其一生皆为正道奔走,她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大师兄松散一日,哪次接宗门任务出去,不是落得一身伤回来?他剑下魔修同他沿途救下的性命一般,早便难计。 这般好的人,凭什么要在死后被这些宵小肆意辱骂? 苏漾双眸血红,盯着前头那人手中拎着的玉牌。 他一面同后头的人调笑着,一面将玉牌重新握在掌中,猛地一攥——只是这动作落到苏漾眼中,突然便放慢了千倍百倍,她甚至能清楚看见他掌中妄图捏碎玉牌的灵力,是如何运转。 就如同,她也能清楚看出,她一剑要怎样挥过去,才能既留下玉牌,又将他神魂一道砍灭。 杀了这些人,全部杀光,她就再听不到他们诋毁大师兄了。 她就能拿回玉牌,替大师兄招魂安魄。 几乎是瞬息之间,此地邪气倏而聚集,汇聚到她足下,紧接着便升腾而起——浓重黑雾冲天而起,甚至掩过日光,无声吞没了她,却也成全了她。 黑雾尽处,苏漾缓缓抬眼,眸色血红,周身邪气缭绕运转,亲昵地亲吻着她的指尖。她的体质本就可汇聚邪气,如今全然放开接融,如海纳百川,她于瞬息之间便连上几个大境界,高境的威压横扫横铺而去,以肃杀之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自废金丹,引邪气入体,冲刷筋脉,重塑灵府。 以极阴之体,洗髓转道。 第37章 黑气以苏漾为中心,自地面迅速向四面八方铺陈开,此地一刹间便只余肃杀之感,如坠数九隆冬,临万丈深渊,不存方寸生机。 她甚至没用多少气力,只虚虚一挣,身上铁索应声而断,寸寸碎裂。 这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她长剑在手,斜向下一剑挥去时,捏着玉牌那人不过刚刚攥了一下,甚至连玉牌的边缘都未来得及毁去——苏漾的剑意比手中利刃更快,剑意划过那人脖颈,没有丝毫减势,径直划过他小臂。 苏漾伸手一捞,在玉牌掉到地上前将它抓到手中,塞进衣襟里。 她的剑太快,那人犹站着,呆呆望着苏漾的方向,努力张口,却只发出些意味不明的音节。下一刻他的头颅便滚落在地,喷薄而出的鲜血淋了苏漾满身。 她甚至没有抬手抹一把脸,由着鲜血顺着她鬓角滴落,只漠然抬眼,血眸中没有分毫情感,手中长剑松松挽了个剑花。 身侧有人惊呼出声,“她……她她堕道了?!” “即便堕道,也不该有这般修为!” “不,她这样子,更像是用肉身做容器,容纳了邪气借力——她是极阴之体?!” 这些话断断续续的,夹杂着又惊又惧的呼声,紧接着便是四处奔逃的仓促声响。 聒噪。 吵得人头疼。 苏漾皱了皱眉,极为随意向前递出一剑,却有一人痛呼出声,几乎是立时便没了声息。 他们要逃,她也不急,饭后消食一般闲闲抬步,剑锋所指之处,却是见血封喉。 她出剑的路数实在不太寻常,明明剑剑杀招,却又极为散漫,似是孩童玩闹一般率性而至——只有那剑尖所对之人,在死前最后一刻,才明白那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剑底下,到底是何般惊天巨浪。 从第一道杀孽缠上她身时,苏漾便失了神志。此刻她只一个想法——将这些人全都杀了,这儿便安静了。 至于他们拼死也要去打开的阵眼,她不在乎。 这是最后一个。 太弱了。 她一剑刺穿了他后心,踩着他的背,将剑抽出来。 她浑身上下每一滴血都在叫嚣着,渴求着更多杀戮,可不知为何,她竟隐隐有些反感。 反感什么呢? 苏漾将长剑立于眼前,盯着剑身上仍不断汇聚滴下的血渍。血迹滴落,有一小块剑身短暂地恢复了干净,她便从那儿望见了自己的双眼。 血红一片,颜色重得似乎也要滴下来。 苏漾一怔,灵台短暂地清明了一霎,神色惊惧,手一松,手中长剑“当啷”落地。可也只一霎。 下一刻,她双眸恢复血红,面无表情地弯腰想要拾起血泊中的配剑。 可这一弯腰,她衣襟间那枚玉牌便滑落出来——眼见着玉牌要掉入血泊,几乎是本能般,她扔掉手中剑,转而接住玉牌。 她早就像是从血泊里捞出来的,可唯独这枚玉牌,未染分毫血迹,依旧莹白如初。 但她手上血迹未干,这样一抓,自然而然便将血迹沾到了玉牌上。 苏漾举着手中玉牌,察觉上头新鲜的血污时,瞳孔猛地睁大,下意识一松手,又立刻稳稳接住——这片地上早已血流成河,没个干净地方。 她想用衣袖去擦,却发觉自己身上衣裳拧一拧都拧得出血水。 她茫然举着玉牌,像是个做错了事又不知所措的孩子。 她把玉牌染脏了。 在不断刺激下,苏漾意识渐渐回拢。她抓着玉牌贴在胸口,蹲在地上,大滴大滴的眼泪再忍不住,“啪”一声坠入足下血泊。 也正是这时,前头一阵异动,她泪眼朦胧抬头,却见司景行一身玄袍,立在不远处。 他显然是刚刚赶过来,许是察觉此地邪气有变。可不知为何,竟找来得这样快。 司景行望向苏漾,视线扫过她腕间尚还完好的红绳。 她身周横七竖八躺着十数具尸体,血泊没过她的靴底,残留的剑意依旧肆虐,黑气漫天。 她一身狼狈,唯独手上那一方玉牌,莹莹玉白。 眼前这景象,他大概猜得出方才发生了什么。 尤其是前头已经开启的玄雷阵。 司景行轻笑了一声,举步入阵。 他那般逼她,甚至以性命相胁,都未将她逼到转道。而今,只一方小小传音玉牌,就叫她心甘情愿洗髓转道,沾染杀孽。 天幕玄雷聚集,第一道雷狠狠劈下。 玄雷阵,以因果做诱,杀孽愈重,业障愈多,天雷愈强,统共九道。 又一道雷落下。 司景行抬眼,隔着雷光望向血泊中怔怔看过来的苏漾。 算起来,这玄雷阵本也是为他而设,她只是饵。 只是他们没料到,苏漾是极阴之体,会在此时洗髓转道,境界还能飞升至此,就凭他们,根本制不住她。 他们临死前打开阵眼,却并非是为了对付他——玄雷阵甄别的是邪气,苏漾而今这副模样,从中步出时一样会唤醒玄雷阵。 只是没成想歪打正着了,还是引得他入了阵——他若不入阵,苏漾迟早要从这儿走出来,到时候玄雷底下的,便是她了。 又一道雷光闪过。 司景行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须得快些。此地邪气异动,瞒不过周遭宗门,尤其是清心宗离此处不算远。等到他们赶来——若是只他一人,即便是受了这九道玄雷,天上地下,亦是来去自如。 可眼下还有一个苏漾。 她已经受不得旁的刺激,若是这副模样为宗门所见,怕是当场便要自己了断自己。 雷声轰鸣,苏漾却连怕都一并忘了——毕竟还有什么是比她这一身邪气,一身杀孽更可怖的? 电光与黑雾相碰,极亮与极暗交叠反复,她在尸山血海中,本以为已至穷途,却看见他迎着撕裂天幕的道道玄雷,面色从容,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九道玄雷悉数落下,没入他身。司景行完好无损的衣袍底下,早已是一身细密伤口,伤口上隐隐有雷光闪烁,邪气入不得其中,短时间内自然便无法滋养好。 可他神色寻常,一步步走到苏漾面前,朝蹲在地上的她伸出一只手。 苏漾顺着他的手抬眼望上去。 在他身侧,她体内叫嚣不止的邪气已温顺臣服,甚至多生出几分同出一源的亲密信赖感。 就像方才他身在阵中,她本是该祈愿着哪道玄雷能径直劈死他的。 可有那么一瞬,在雷光全然吞没了视线时,她竟有一丝提心吊胆。 该是因为她现在与他同属一道,体内邪气作祟罢。 她半晌不动,司景行难得好耐性,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等着她。 苏漾低头,看向自己掌心缭绕的邪气,低声问道:“我日后还能去哪儿?” 她听见他轻笑了一声,“你哪里去不得?” 苏漾将玉牌妥帖收好,将手搭到他手上,任由他把自己从地上拉起——在站起的那一霎,鬼使神差般,她竟借势飞快地拥了他一下。 他们同属一源的气息让她觉得心安——就好像,不再是一个人面对这一切,在漫漫长夜中踉跄前行时,有人能让她扶一把,歇息一口气,一颗心稳稳落到底。 忘了他是谁,她只沉溺一下,一下就够了。 司景行垂眸看向她。 她已经脱身而出,往后退了半步,同他拉开距离。 他心口不知为何一梗,终究还是将她重新拉进怀里,擦了擦她脸颊已近干涸的血渍,低低道:“回去了。” 第38章 苏漾走前回头望了一眼。 她从未觉得血色如此刺眼,只匆匆一眼便回过头来,跟上前方司景行的步伐。 体内灵流换了运转方式,陌生得让她无法调动,她却没什么不适感,只是偶然注意到自己尚还控制不好满溢出来的邪气时,仍会愣神。 此地离清心宗不远,可她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单是守山大阵,她这一身邪气,若非硬闯,都近不得。 第32节 可堕道是她自己要堕的,是她自己要出东都山,是她自己无用,除了洗髓转道竟没有旁的半点办法,能保住大师兄的传音玉牌。走到如今这步田地,没能守住道心,全是她咎由自取。 她那样厌恶邪气,自以为即便身在东都山,也能守得一身干净,甚至还信誓旦旦同司景行说过,她宁死都不会洗髓转道。可如今她一步踏错,便如滑落深渊,除了直直摔到底,半途如何还能止得住势? 那就摔到底罢。 苏漾抬眼看向身前一步的司景行,她手边隐隐缠绕着的黑气似有所感,悄悄去勾了勾他的衣角。 她身上的邪气像是刚出洞穴的幼兽,步步紧跟在司景行身侧,时不时凭着天生的亲昵感试探着靠近他,却又本能似地畏惧着,不敢放纵。 司景行步子一顿,半偏过头来,苏漾及时停下来,站在他身侧,带了几分疑惑看他。 他没说什么,只是十分自然地向后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苏漾下意识退了半步,体内的邪气却像是受到了某种准许亦或是鼓舞,雀跃着疯狂翻涌而上,一刹间她双目通红,不自觉向上抽了抽手,挤入他指缝间,同他十指相扣。 在他回握住的那一霎,她被体内邪气裹挟,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司景行垂眸看向两人交握的手,似是笑了笑,将她往身前拉了一步。 他的灵力顺着她手打入她筋脉,替她将体内不安分的邪气归拢安抚,直到她双眸血色褪下,恢复清润,周身缭绕着的黑气也偃旗息鼓,乖顺守在她身侧。 苏漾的手动了动,迟疑了一下,一时不知该不该抽手出来。 她被邪气操纵时,情绪会被放大无数倍,却又像是隔了一层薄纱般影影绰绰,感知到的一切都变得毫不真切——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如同陷身梦魇,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你初初转道,体质又特殊,容纳得了邪气,却控制不了它。近些日子,不要离我太远。”话说完,司景行适时松手。 苏漾低低“嗯”了一声,随他回到东都山。 她一脚踏入东都山,高阶魔修的气息便铺陈开。魔修信奉的是能者居上,实力为尊,像她这样横空出世的高阶魔修,必将引起不小的动荡。 司景行一路也并不避人,几乎是刻意把她带在身边,领着她一路走进魔宫。 这一路上遇见的众魔修皆是低低伏身,虔诚叩拜,同往日一般,可苏漾还是看出了些不同。 从前她在司景行身边,那些高阶魔修顾虑她,只是因为忌惮司景行,可如今,她也成了他们或多或少真心拜服的那个。 其实当初司景行说得不错,她若是想要力量,只消洗髓转道。以她的体质,不必受修道点滴积累的约束,若舍了正道,当是日进千里。 但她感受着这片毫无生机的焦土上,此刻本能般让她觉得亲近的邪气,只会想起三师叔花圃里的木芙蓉。 三师叔花圃里的植株都是精心培育的,不沾丝毫邪气,是这世道里难得的干净。 来东都山前那日,她还偷偷折了一朵,送给寻竹师姐。 可她如今这双手,连碰一下当初那朵木芙蓉,她都怕自己染脏了它。 她自个儿都觉得恶心。 苏漾一路回到寝殿,便先去了浴房。 她在里头待了许久,直到天色全然黑下来,方披了件袍子出来。 司景行不知何时出去的,偌大的寝殿只剩了她一人,更显得空空荡荡。 苏漾给自己倒了一盏冷茶,喝了一口,便觉周遭委实太暗了些。 这样的暗沉,让她心发慌——明明从前早便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多点了许多骨烛,烛火连成片,将寝殿照得亮堂一片,她才稍稍安心了一些,坐回到桌案前,端起方才喝过的那盏冷茶。 她进浴房洗了太久,是有些口渴了的,此时再端起刚才喝过的茶盏,却不知为何,迟迟下不去嘴。 她说不出为何,只是下意识地抗拒,就像是端了一盏污水一般,根本送不到嘴边去。 她觉得自己用过的东西脏。 苏漾意识到时,愣了半晌,方将茶盏放下。她垂着头,刚洗过的长发半湿着,散在身侧,过亮的烛光照在她身上,更显得她如一件易碎的瓷器般。 苏漾从怀里拿出那块方才被洗了无数遍的传音玉牌。白玉的质地,本就不藏血垢,过一遍水便恢复原样,可她还是翻来覆去洗过了无数遍,仍觉得没洗干净。 她单手划了一下,玉牌一亮,“清洛”二字浮现其上。 苏漾静静看着,用指尖一遍遍描摹过。 司景行回到寝殿时,先是远远便望见分外明亮的烛光。 寝殿亮如白昼,苏漾已经睡下,整个人在榻上蜷缩成一团,该是被梦魇住了,神情痛苦,有汗珠自她额间坠落,人尚还不安地打着冷战,手里却紧紧抓着那块玉牌,将它牢牢护在怀里。 他眸色一暗,翻身上榻,拂袖间灭了大半骨烛,只留远处零星几盏,昏黄光晕远远透过来,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映在屏风上,像副朦胧剪影。 苏漾沉在血海里,杀孽如同水底的水草般缠上她,自足踝向上,攀缚上小腿,再向上蔓延,缠绕住她猛然向下拽——那些杀孽看不清也斩不断,只是撕扯着她往下沉沦,逼近极限的窒息感下,她恍惚间看见了血海中一张张血脸在她面前凝出实形,冲她桀桀怪笑着。 “你虽然杀了我,可你再也回不去了。” “什么清心宗的小师妹?现在,清心宗还敢认你?” “看看你的样子,邪气满身,杀孽难消,真是令人作呕。” “你就只能永远沉沦在这儿,腐烂在这儿。反正你现在也只是个祸害,你还能去哪儿?天大地大,哪有你的容身之所?” 苏漾想抬手捂住耳朵,将这些声音赶出去,可她双手早被杀孽缠住,动弹不得,整个人一路向血海深处滑去——正是这时,她腰间搭上一双手。 那人像是将她从血海中捞出去一般,搭在她腰间的手往后一使力,眼前的张张血脸突然失了声响,一一融入血海中,她身上一轻,方才束缚住她的杀孽也失了踪迹。 在被捞出血海,接触到空气的那一霎,她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如同濒临溺死的人抱住最后一块浮木般死死抱住身前人,同时大口喘息着,睁开眼来——她这一抱,和司景行挨得极近,是近乎额头相抵的程度。 她错乱的呼吸交缠上他的,本就如鼓擂的心跳一时更没章法了些,她一时僵住。 司景行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怒,垂着视线看向她微微张开的双唇,问她道:“梦见了谁?” 他语气随意,抬手擦了擦她额间汗珠,一道灵力猝不及防自她后心打进去。 他这道灵力本就精纯,又是半点没收势,即便是为了替她安抚心神,平息体内邪气,自后心打入时也仍是来势汹汹,苏漾一时吃痛,闷哼了一声,不受控地往前一倾——可她本就是死死环住了司景行,贴在他身前,这样一倾,最后那点距离也瞬间被抹消,她双唇撞上他唇角。 她刚自梦魇中醒来,浑身发烫,他身上又总是偏凉一些,这一下触碰,便分外明显。 苏漾慌乱坐起身,借方才的话题遮掩过去:“梦见了我杀的那些人。” 说话间,她已顺手将玉牌揣进怀里收好。 司景行看着她动作,抹了一下嘴角,慢慢抬眼,“杀孽惑你心智。” “我知道,”苏漾回望向他,“可我避无可避。” 因为她打从心底就排斥自己,打从心底就知道杀孽是罪,堕道是罪,她不像司景行,生来邪体——一个人即便业障满身,可他若是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就不会被惑了心智。 司景行轻笑了一声,坐起身来,一手扣住她肩膀,“同我一道,有何不好?” 他音色低沉,仿若蛊惑,“你要做什么,要杀谁,再无人敢拦你,也无人拦得住你。有我在,你也不必害怕会被邪气操纵,彻底丧失神智。就这样长长久久留在我身边,如你放灯那日所愿,有何不好?” 邪气与天道相悖,并非正道。她本就不是贪图力量的人,她手中之剑,若不是为了保护在意的人,不是为了守着正道,那么即便再锋利,也毫无意义。 可他不必知道这些。 于是她笑起来,“自然是好。” 她话音一顿,这回是真心带了几分好奇问他:“可你杀孽这般……重,就当真没有片刻被它动摇过?” 这话说完,她像是也知道答案,便又补了一句:“倘若你并非天生邪体,会不会……不一样?” 司景行搭在她肩头的手顺着捋过她肩侧的发丝,闻言眉一挑,“不会。” 她倒是第一个会在他面前问他,若他不是天生邪体,会不会走到今日的。 不会被任何人事动摇,便不会有软肋。他是不是天生邪体,都是这般。 再说,这世上哪有什么若是? 道心坚固至此……苏漾抿了抿唇,“那岂不是半分弱点也没有?” 司景行笑了一声,“命门还是有的,”他拉过她的手,按在他心口,“心脏。” 他似是毫不在意就这般将自身命门告诉了她,神情闲散得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他身上那件玄袍下,仍掩着一身细密伤口——玄雷造成的伤一时半会难以痊愈,受雷者须得日夜受其煎熬。就连心口处,也有着道道伤痕,被触碰时尤其疼。 苏漾毫无所觉,手被他按在他心口,抬眼与他相望。自掌心传来他有力的心跳,连带着她的心跳也一道震颤着。 第39章 苏漾笑起来,直视着他,慢慢屈指作爪状,紧紧抵在他胸膛,指尖甚至多用了几分力,偏薄的衣袍被抓出印褶。 远处骨烛一滴蜡油滴落,干涸在底座。 司景行仍是方才抓着她手的姿势,避也不避,竟真似点拨般耐心道:“以你的资质,再修上几百年,该是有机会的。” 苏漾另只手攀上他肩,突然向前跨坐在他身上,趁他一愣的空里将那只手抽回,顺势勾住他脖颈,伏在他肩侧,声音便恰巧响在他耳边:“我怎么会。” 她语调轻缓,音似叹息,便如情人间私语般,叫人可以不去计较她话里有几分真假。 司景行捏住她后颈,偏过头去,在她颈间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苏漾与他稍稍分开了一点,感受着他呼出的气息自她脖颈一点点上移,吻过耳垂,再慢慢厮磨。 他动作不急不缓,甚至还留了两分方便她挣脱的空间,似是在等着她忍受不下去,主动撕破这拙劣的表演。 苏漾猜透了他心里所想,闭上双眼,主动吻上他双唇。两人唇齿相碰那一刹,她甚至学着轻轻咬了一口。 他的温度,倒也没有她想的那般凉。 后颈那只手骤然收紧。 苏漾搭在他肩上的手慢慢抓皱了他的衣袍。 她很清楚自己的立场,只是她既然已经这样了,于她自己而言,也就没什么不能失去的了。她来了东都山,自始至终都只有两愿,一愿早日替大师兄报仇雪恨,二愿早日除掉司景行。 只要这两愿得偿,她马上就能了结自己。 苏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按回到榻上的,好容易等到司景行稍稍同她分开了一些,她仍勾着他,在喘息的间隙却适时开口:“我想见青焰。” 司景行眸光似是倏而冷了两分,在她衣襟里藏着玉牌那处扫过一眼,抬眼看她。 苏漾松手,解释道:“你先前说过,我从前没有能力杀了那些人,若是转了道,兴许还有几分胜算。” “如今我已经转道了。” 司景行扣着她下巴,力道不重,还带着方才耳鬓厮磨的温柔缱绻:“为何不直接问我?” 苏漾移开视线,“我想将青焰那段记忆提出来,亲眼看一看。” 司景行一哂,拇指在她唇畔重重擦了两下,而后按在她唇珠上,“也罢。但你最好记得,你的人和这条命,早便都是我的。” 第33节 苏漾抓下他手,“我记得。我不会去上赶着送死的。” 司景行轻笑了一声,躺到她身侧,闭上双眼,“明日我替你将人带回来。” 苏漾看出他是起了火气,但她摸不准究竟是哪里触了他逆鳞,索性不再吭声,只安安静静躺着。 他这回竟没对她露出多少杀意。 兴许是因为她转了道,他对她的容忍度才又高了一点儿? 既然应了她要去寻人,第二日司景行果真亲自出了魔宫。 他一走,苏漾便觉魔宫外结界有处细微的震荡。 她顺着找过去,刚融开那层结界一拳大小,便见一只纸鹤跌跌撞撞飞进来。 那纸鹤上有清心宗心法加持,只有收信人感知得到它的存在。它闯过了东都山的结界,一直蛰伏在魔宫外,等着苏漾察觉到它。 纸鹤绕着她飞了两圈,隐约明白她就是收信人,可她这一身邪气又与纸鹤上的清心宗心法相争,它不住盘旋着,竟停靠不到她手中。 苏漾神色一黯,骤然出手将纸鹤捉住。纸鹤落入邪气里,在她手中拼力挣扎着,眼见着就要自燃毁去,苏漾别无他法,只能借邪气碎掉了上头的清心宗心法。 她看着手中终于安分下去的纸鹤,一时间有些恍惚。 若是那日她没被那只纸鹤迷惑,走出东都山,往后应当也没什么机会能激得她堕道。 她如何没有意识到那只纸鹤的蹊跷?但她不敢拿清心宗冒一丝一毫的风险。 手中纸鹤自动展开,却是张空白纸条,她将它揣回寝殿,咬破手指,滴了两滴血在上头,字迹才慢慢显现出。 字条上满是关切,直到后半段,才说到她问的正事。 如她所料,大师兄来东都山确实是有要务。 天机宗不惜一切逆天行卜,耗费十年,牺牲了无数弟子,方卜到一株神木——生于至暗,却能诛杀至邪。 司景行天生邪体,便是这“至邪”。虽说司景行本身便修为通天,即便取到神木,也并不能笃定就能有机会,将神木送入他命门。可有神木在,终究是有丝希望尚存。 至于至暗之地,思来想去,也便只有东都山。于是众仙门合力寻查多年,方在东都山以南找到疑似神木的植株。只是神木竟已被先一步毁去——像是司景行的手笔,毕竟能卜得天命的,也不止天机宗。 但依天机宗卜言,神木非寻常草木,本就是天道为扶正灭邪而生,即便被毁,也仍然留有生机,等到时机成熟,应运天命,自然会重新生发而出。 神木留在东都山,就在司景行眼皮子底下,始终不够安全。 大师兄被派来东都山,就是为了带神木残骸回去,将它好好护着,以便等到天命应召那一日。 神木生来即为诛杀邪气,若非道心稳固的正道修士,是不可能取得下的。兼之此事隐秘,不宜大肆声张,各宗长老出动的话动静太大,会引人猜疑,挑来拣去,这差事便落到了大师兄头上。 只大师兄一人,悄悄潜进东都山,动作小些,取了神木残骸便走,本不该出什么差错。 苏漾深深吸了一口气。 恰在这时,她体内邪气翻腾上来,她怕自己失去神智不慎将纸条在司景行面前露出,索性将它燃去。 青焰瑟瑟缩缩跟着魔君踏入魔宫时,原以为自个儿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东都山都传遍了,魔君前些日子带在身边那女修,自愿洗髓转道,竟一举越过数个境界,成了放眼东都山都能排得上名号的高阶魔修。 他知道他们说的是苏漾,也知道她一直对那日东都山以南发生的事情耿耿于怀,甚至凭那日在酒肆魔君的反应,猜得出魔君似乎不想让她知道得太多。 难办的可不就是他了——他若是说实话,保不准魔君会杀了他,若是有所隐瞒,单凭苏漾如今的实力,碾死他也容易得很。 他正愁着,下一刻便看见一道还算熟悉的身影倏而出现在眼前,却半个眼神也没分给他,径直扑向了他前头隔了几步远的魔君。 冲撞魔君,可是死罪——不管是地位再崇高的魔修,但凡犯过这一条的,他要是没记错,连一片完整神魂都没留下来过。 青焰不禁替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口气吸到一半却陡然停住——魔君不仅没有半分恼怒,反而十分娴熟地将她收进怀里。 苏漾双目通红,看向司景行的眼神却是波光粼粼,像藏了银勾。她体内邪气似是知道眼前这位对自己的纵容,愈发肆意起来,只想顺着本能再更亲近他一些——距离近一些,再近一些,最好是到气息交缠,不分彼此的程度。 于是她踮起脚,将司景行往下拉了拉,抬头吻了上去。 司景行那道正要打进她体内替她安抚住邪气的灵力突然停滞住。 他突然觉得,她能一直像这般模样也不错。 至少她这时候的亲近和信赖都是真的,也不会心心念念着另一个人。 那道灵力还是打进了她体内。 苏漾清醒过来,几乎是同一刹,她下意识便同司景行分开,松开勾着他的手。 司景行神色如常,只静静看着她,在心中讥笑了一声。 可下一刻,她似是意识到这转变太过突兀,抬头瞟了他一眼,踮起脚飞快在他唇上浅浅一啄,便慌乱移开视线,撤开半步。 她本是要说点什么的,却刚刚开口说了句:“你……”便看见了司景行身后努力缩在一边的青焰,声调霎时都高了两分:“青焰?” 第40章 青焰正偷偷打量着魔宫——他修为不高,出身低微,虽一直在东都山,可这还是他第一回 有机会进到魔宫里。 眼前这景象同传言中略有些出入。传言中魔宫幽暗,外头阳光分毫照不进来,十数丈高的穹顶压下,人在其中只觉渺小无力,兼之魔君喜怒无常,葬身于魔宫中的不知凡几,魔宫中气氛便愈发压抑,让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可眼前他所见,在魔君威压下这儿压抑了些是真的,可魔宫里亮堂一片,即便照不进日光来,但骨烛成片地点着,夜明珠铺陈于行道两侧,同外头日光盛极的白昼并无差别。 这样明媚的光线下,魔宫一应陈设精雕细琢的细节纤毫毕现,精致得仿若仙境——青焰自然也没机会见过什么名门正派的正殿,但他总觉着,该是同眼前这样子差不太多的。 被苏漾猛地一叫,他才回过神来,慌忙跪伏下,“参见……”青焰话音一顿。他委实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苏漾得好,她虽已位列高阶,但并未在魔宫供职,先前又是正道修士,身份尴尬,称呼大人有些不妥,可魔君就站在她身侧,方才两人动作他瞧得真切,自然也不敢直呼其名——万一这位日后是东都山的魔后呢? 这样想着,他一慌,没过脑子便道:“参见魔后。”几乎是话刚出口那一刻他便后悔了,深不可测的可怖威压倾注于他脊骨,他似是听见了脊柱咯吱错位的声响。 青焰哆嗦地半个字都解释不出口,索性死死咬住嘴唇,顺着那股力道惶恐低下头。 苏漾本是要去扶他起来的,闻言动作生生停滞住,下意识扭头去看司景行,手在身侧紧张捏起来——他真是什么话也敢说出口,若是司景行起了杀心,这样近的距离,她没把握留得住人。 没成想,她这一扭头正对上司景行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看着她,偏了偏头,慢慢走到青焰面前,大殿一片寂静,唯有黑袍拖曳过地面的窸窣声响。 苏漾紧紧盯着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出手拦一拦,却见他已经蹲下身,抬掌在面前青焰死死叩在地上的头颅上虚晃了一圈,而后屈指一勾——有一团光晕自青焰头顶浮出,被他勾住,与此同时青焰像是骤然失了魂,软趴趴倒在地上没了声响。 苏漾上前两步蹲下,先探了探青焰的鼻息,才松下一口气,又惊又疑地抬眼看向司景行。 她听说过搜神,用术法直接搜刮一人神魂,将他记忆刮出——只是此法过于残忍,又对施术者要求极高,若非出了大事,宗门里是万不会用的。 但司景行方才不像是用了搜神——他太过轻易,如探囊取物般,更像是直接调动了青焰的神魂,将他神魂的一部分分离出来。 能直接摄取他人神魂,此等邪术,闻所未闻。 苏漾不免有些不放心,又去试了试青焰的脉搏,确认人还活着。 司景行看她动作轻笑了一声,将手中那团光晕随意绕了绕,“放心,他这样成色的,我还看不上。” 苏漾眉头一蹙,总觉得隐隐有哪里暗暗搭上了,可却想不出是什么。她来不及多想,司景行便将那团光晕按到她眉心。 她眼前一白,仰面倒下去,意识的最后是被人适时接在怀里。 苏漾环顾了一圈四周。四处雾蒙蒙的,像是在梦中般,诸多细节都瞧不真切。 这应该就是青焰那段记忆了。 她已经在东都山以南的地界上,没多一会儿便看见青焰往这走。苏漾快步上前,在他面前晃了晃,可青焰却浑然看不见她,径直从她身体里穿了过去。苏漾一怔,马上明白过来——这是青焰的记忆,他只看得见他当初看见的那些。包括待会即将发生的一切,都是曾真切发生过了的,没有半点转圜余地。 青焰刚走过来,便听见前头有法光相撞的巨大声响。他谨慎惯了,明白是碰见了大能斗法,立马便寻了处低矮遮身的坑洼藏进去。 法光相撞声久久不绝,一声声愈来愈急,青焰偷偷抬头往那看了一眼。 也正是这一眼,才让苏漾得以看见方才还被笼罩在黑暗中的那一角的情形。 四个黑衣人将中间那个穿了一身鸦青袍子的青年围住,自四角不断靠近。 那人一身装扮偏暗,本不打眼,可他本就生得好看,一身端方气势又是不管穿了什么衣裳都压不下去的。 该是为了低调潜入东都山,他这一身行头简单,唯独腰间系了一枚玉玦,在鸦青的衣料衬托下愈发白润。 苏漾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去岁里大师兄生辰,她送他的生辰礼。图样是她亲手画的,找了块上好玉料,托寻竹师姐去山下找师傅打磨出的。 清洛剑法精绝,即便被四人围攻,面上也分毫不见慌乱,一时间两边竟难分伯仲。 剑意横扫而过,削平了不远处的巨石。石头崩裂的响动连带着脚下的大地都在震颤,有大风起,卷起风沙。 苏漾定在原地,直直望着大师兄的方向。 她有多久没看到他了? 是百日,还是半年,抑或更久? 她竟然记不清了。 那日他下山时,她不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倘若知道,她一定会再同他多说几句话,字斟句酌,牢牢记在心里。 从她来到东都山那一日起,时间便被拉得极长,长得好似已经过完了半生。如今她站在他身前不远处,明知他看不到自己,却竟然还会害怕——他若是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该有多失望。 清洛提剑挡过劈到面前的长刀,精纯灵力震开,他收势时却突然脚下不稳,踉跄了一下,拄着剑方稳住身形。 也正是这一处小破绽,一剑已至他胸前横划而过。他虽当即向后一仰,可仍被剑意划出一道深深伤口。长刀立刻回落,砍向他后背。 苏漾瞳孔一震,想也未想飞扑向前,挡在他身后——长刀穿过她身躯时没受半分阻碍,径直砍落在清洛身上。 血肉绽开,刀上附了毒咒,乌黑的符文立刻攀爬上伤口。 “你早中了药,还挣扎什么?不如将此行目的说出来,爷几个心情好了,说不定能饶你一命。” 苏漾猛然抬眼。眼前四个黑衣人,其中一人带了帷帽,面容藏在黑纱中,也几乎不出手,方才只躲着大师兄的剑意走,像是境界不高的样子。余下三个皆是高阶魔修,有两个她有点眼熟,该是在司景行身边时见过。 她将三人面容牢牢印在心里,双手紧捏成拳,紧盯着戴着帷帽那人。 大师兄行事一向小心,怎么会中了药? 若不是这药,单凭她刚才所见大师兄的状态,虽没太大胜算,但本也是能脱身的。 她站得太近,近到能听见兵刃和法光入体的细微声响。一声一声,反复割在她心口,鲜血淋漓。 他们明明站在一处,却生生隔了阴阳,她不能替他挡伤,不能为他出手,甚至连他灵力不支半跪在地时,连伸手扶他一把都做不到。 这是落在他身上的第四十七刀。 苏漾浑身发颤,极力去记他们的招式和破绽,可眼前总被水雾盈满,看什么都是花的。 清洛半跪在地,他中的那药以灵力为食,一旦发作效力极快,此时他灵力已被蚕食至枯竭,勉力将剑插入土中撑着身子,才没有全然跪下去。 一只脚自他身后踏上他背脊,狠狠一碾,将他踩到地上。 清洛闷哼了一声,腰间那块玉玦恰巧摔在一颗碎石上,碎作两半。 第34节 他已经没什么挣扎的余力,背上还踩着那只脚,将他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于是他只能尽力伸长了胳膊,去够碎开的那半块玉玦。 苏漾跪坐在他身侧,想替他将那块玉玦拿来——可她的手只会穿过玉玦,触碰不到。 第四十八刀。 四十九刀。 清洛终于抓住了那半块玉玦,与此同时,那把长刀自他后心钉入,又猛然拔出。 他咳出一口血沫,气若游丝。 那四人见已经差不多,转身准备走。苏漾死死盯着其中戴着帷帽那个,不知是不是她心中祈求被天道听见,这时恰有大风吹过,刮起帷帽一角——她只看见那人下巴上一颗黑痣。 苏漾转回头看着地上的大师兄。她跪坐在地上,伸手想替他抹去脸上血渍,却又是徒劳。 总共五十道伤,他身上衣袍早被血染透,手中玉玦的系穗也沉甸甸地滴着血,伤口遍布全身,咒毒附骨而上。 她眼前被泪水弄花,可却拼命想多看几眼他。 身后传来四人嬉笑打趣的动静。 她一时忘了此时身处梦中,一时心中只一个念头——五十道伤,凭什么他们还能活着离开?凭什么活着的是他们? 司景行看了一眼床榻上浑身绷紧的苏漾,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她体内邪气运转失常,濒临失控。 她该不会连梦和现实都分不清罢? 她若是在梦中借极阴之体吸揽邪气——青焰的梦中压根没什么真的邪气,只会让自己筋脉受损,再严重些,兴许会筋脉碎尽,邪气失去承载,爆体而亡。 苏漾木然跪坐在原地,梦中的邪气自四面八方归拢而来,在空中形成巨大的黑色涡旋,萦绕在她身周。她体内邪气翻涌,青焰的记忆承载不住,兼之他那日所见也只到这里,看完这一切他便偷偷脱身而出,记忆没有后续,自边缘开始崩塌。 邪气慢慢聚拢,正要聚集成一道洪流没入苏漾体内——清洛忽而动了动。 他只剩了一口气在吊着,此时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朝苏漾这儿伸出一只手。 他的手恰恰停在苏漾面庞的位置。因着他是伏在地上,而苏漾是跪坐着,比他高处一截,他做这动作时便略有些吃力。 空中聚拢的邪气骤然停住。 苏漾愣愣看向他。 他的手仍触碰不到自己——也是,隔了那么久的时光,又隔开阴阳,怎么会轻易触到呢。 可他似是真的能看见自己。 大师兄若是能看见自己……那她通红的双眼,周身缠绕的黑气,他见到的,是不是就是她堕道的样子? 苏漾慌乱看向他,想解释些什么,却发觉无从说起。 兴许,他也听不到。 她突然很害怕,怕看到他的失望,看到他的放心不下,看到他的遗憾。 可她抬眼时,却只看见他冲自己笑了笑。 像往常无数次他看向自己时一般。 像小时候他看见她偷偷上树捉鸟,在树下守着她生怕她摔下来;像她再长大些,他看着她练剑,不许她偷懒;像无数次和最后那次,她送他下山,他站在山门前冲她招手。 梦境的边界迅速坍塌而来,眼前的一切化作飞灰。 苏漾茫然跪坐在一片黑暗之中。 司景行垂眸看向榻上稍稍安稳些的苏漾。她眉心有一滴红点正影影绰绰浮现出——是他先前给她的那滴精血。 第41章 她眉间那滴红点黯淡下去,司景行低头咬破自己手腕,而后将苏漾半拎起来,掐着她下巴迫使她张开口,将他腕间不断涌出的鲜血灌进去。 他血液中邪气浓厚,又裹挟着精纯灵力,苏漾无意识地攀附住他,在他腕间吸吮了两口。 她在一片虚空中迟迟不愿起身。 理智回笼,她知道方才所见的一切不过是青焰的记忆,但她总觉得大师兄方才是真的看到了自己的。 不然怎么会那样巧? 她体内的邪气贪婪渴求着司景行的血,一时吸吮得急了些,被呛了一口。司景行见她面上气色恢复得差不多,抽手回来,顺手拍了拍替她顺过气来。 他喂给她的血中的灵力归拢入她灵府,也正是这时,苏漾突然察觉到大师兄的气息——只短短一霎,稍纵即逝得像是她的错觉。 明知不可能,明知这像是在雪夜里求一把燎原火一般荒诞,她心底仍不可避免地升起了一丝希冀,紧紧抓住面前人的手,强迫自己从梦中醒了过来。 她急切抬头,对上的却只是司景行看不出喜怒的目光。 也算意料之中。 在看清身前人是谁后,她眼底的光一霎熄灭,神情恹恹地松开他手,往后靠坐,声音有些嘶哑:“青焰呢?” 看着她神色变化,司景行心口一堵,面上却分毫不显,只道:“你要看的,不是都看过了么?” “我问的是他人。” 青焰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算是魔修中难得的好人,本也只是无辜路过,不该被牵扯其中。 司景行轻笑了一声,“放心,还活着。毫不相干的人的死活,你倒也记在心上。”他欺近了一些,“你自己的死活,最好也掂量好。” 苏漾抬眼,所有情绪早被妥善收好,只试探问道:“你不问我都看到了些什么?” 就她方才亲眼所见的一切而言,大师兄那日并非是偶然遇害,更像是有人早有图谋。 在东都山的地界上,大师兄又是为了取神木残骸而来。 她刚来魔宫时,司景行是怎么同她说的?他说她大师兄行踪暴露,被人围攻至死。 那这一切,他到底知道多少? “你疑心是我。”他笃定开口,掐住她两侧脸颊,却没用多少力道,指尖浅浅陷进去,来回摩挲了两下。 他既已这样开口,苏漾便没否认,只平静望着他,一寸未退。她原以为凭司景行的性子,是不会同她解释的——不管是不是他。 倘若是他,他不会否认,倘若不是,他虽不会认,但也懒得辩白——他随心所欲惯了,一贯不在乎旁人的想法,是与不是,于他又有何区别? 可下一刻她便听见他喟叹一声,耐下性子同她道:“东都山追随我的不少,有异心的,自然也不在少数。底下那些人做什么,怎么做,只要不折腾到我眼前,我一概不会管。” 真有不怕死的折腾到他眼前,也不过杀了就是。东都山魔修太多,若真要一个个肃清,未免太费心力。 苏漾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这是在认真同她解释。 她也不知是为何,司景行一开口,她便已经信了七分——兴许只是觉得他没什么必要骗她。 再开口时,气势便弱下去,小声问他:“那你为何不问我看到的是谁?” “你自己的事儿,我为什么要知道?” 他话说得轻巧散漫,却像是在等她一个什么回答一般,带了几分探寻垂眸望进她眼底——但凡她肯开口央一央他,他出手帮帮她也未尝不可。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不会多管了。 苏漾不怎么意外,她本也没奢望让司景行做什么,如今知道这事儿他并未牵涉其中,便已是少了最大的阻力。 于是她只点点头,“哦”了一声,又补了一句:“我会尽量小心行事,不会去送死。” 她以为自己这保证已算省心,却莫名见他神色不愉,他掐着她脸颊的手向下,抵在她下颌,拇指用力擦过她嘴角。 她唇边还沾着自己的血迹。 司景行一言不发,不自觉便多使了几分力道——血迹是擦掉了,可她嘴唇也被他近乎粗暴的动作擦得有些红肿。 他莫名有两分烦躁,这些日子面对她时,他都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司景行突然松开她,起身像是要走——苏漾眼疾手快,抓住他衣袍。 可他身上那件黑袍本就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似的,转身之际被她猛地这样一拉,衣袍自襟前散开,露出大半个胸膛。 他身上线条分明,在黑袍映衬下显得近乎冷白的肤色并没有削弱力量感,反而显得愈发凌厉。 苏漾像是被烫到了一般骤然松开手。 司景行慢条斯理看她一眼,抬手整好衣裳,“怎么?”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你手下人里有没有常带帷帽遮掩面容的?亦或是下巴这里,”她比划了一下,“长了一颗黑痣?” 司景行沉吟片刻,“没有。” “哦。”她似是还有什么话要说,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咬住了下唇,没有出声。 她本以为他会走的,可他却忽而上前一步,两手撑在床榻上,身子便低下来,同她挨得极近,视线与她平齐,“还有什么想问的?” 苏漾避开他的视线,略有些不自然,还是问了出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儿?” 方才那一眼,她看到他身上有无数道细密伤口——虽没什么血渍渗出,但也不是痊愈了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伤口上竟隐隐还有电光闪烁。 司景行没想到她要问的是这个,闻言微微一怔,站起身来,“没什么,小伤而已。” 他显然不想多说,脸色又同往常没什么区别,该是的确没什么大碍,苏漾便没再问。 他出了寝殿,苏漾才后知后觉嘴里仍留了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她翻身下榻,去案几那儿想倒一盏热茶清口。 案几上的茶盏已经盛了一盏什么。魔宫寝殿设了结界,除却她和司景行,旁人是进不来的。于是她径直端起来试了一口,是刚好入口的温度,入口清甜,润过喉咙一路熨帖进肚,方才陷在梦中被邪气扰乱心绪导致的焦躁感被抚平下去,灵台一阵清明。 她稍稍休息了一会儿,便从寝殿出去找青焰——倒也不难找,青焰仍在正殿的地上躺着不省人事,连姿势都同他晕过去时别无二致。 司景行怕是都不曾正眼瞧过他一眼,直接将人扔在这儿便不管了。 她蹲下身,拍了拍青焰的脸,“醒醒,我送你出去。” 青焰睡得正熟,没好气地拍掉她的手,“吵什么吵!” 话音刚落,他陡然清醒过来,瞳孔睁大,几乎是从地上跳起来,“魔魔魔……” “嘘。”苏漾适时止住他话头,“你人还在魔宫,谨言慎行。” 青焰发觉魔君不在,稍稍放松了些,但在苏漾面前仍是不敢造次,只偷偷抬手揉了揉胀得发疼的后脑壳。 司景行直接动了他的神魂,她先前从未见过这种术法,也不知对受术者会有什么影响,只能掏出一袋灵珠给他,“回去找些灵草补补罢。” 青焰看了一圈四周,才敢伸手接。苏漾一指勾住乾坤袋的系绳,在手中一颠,“还有一事,不知你清不清楚。” “您尽管问,小的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35节 苏漾将乾坤袋放进他手中,“倘若伤口上有雷电痕迹,且不见愈合征兆,是什么造成的?” 青焰琢磨了一会儿,同她又对了对细节,方道:“若不是中了什么咒毒,还有一种可能。” “玄雷阵。” 苏漾皱了皱眉,眼前闪过堕道那日被困在石柱上时,见到的地上画着的那晦涩阵法。 方才看见司景行身上的伤,她心中便隐隐有所猜测——那日他在雷光中踏过阵法,接她回来,他受的那几道天雷比她从前见过的劫雷加起来还要重,可他神色如常,表现得太云淡风轻,便让她以为那几道天雷并未真的伤到他。 “这阵法算是上古大阵,只是传到如今,威力已经大不如前,业障愈多,天雷才愈强,碰到我这样的,玄雷阵压根没什么威力。但即便如此,要布阵也须得耗费一番心力。” 他喋喋不休继续道:“玄雷阵开启后,是甄别了邪气,方才会真正启动。这阵法只能放在明面上,气息太强烈,压根掩藏不起来。除非是瞎了眼,不然谁会往阵中闯?总而言之,算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苏漾一时无言。 阵法当初就在她脚下不远处,是她要走的必经之路。那地方离清心宗太近,她怕被自己宗门察觉,理智回笼后必然是要尽快离开的。 倘若不是司景行主动入阵,天雷之下的,本该是她。 青焰毫无所觉,絮叨了一通后看向苏漾,试探问道:“小的可以走了?” 苏漾回过神来,替他打开魔宫结界,“走吧。今日之事……” 不等她话说完,青焰便立马接道:“哎,小的明白,自是一个字都不可能说出去的,舌头和命哪个要紧还是分得清的。” 送走了青焰,苏漾站在魔宫结界前,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是何心情才对。 玄雷阵以杀孽做衡,于司景行而言,威力不小。按说司景行受了那九道天雷,这样重的伤,于她而言是好事,她该高兴一些。 可偏偏那九道天雷,是替她受的。 苏漾深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心口。 这些问题多想无益,司景行总归是要死的。 第42章 入夜,司景行回寝殿时,寝殿仍是亮堂一片。 他已习惯了这样充沛的光线,去浴房洗过后到榻上躺下,习惯性地将苏漾从床榻那边抱过来,拥进怀里,方抬手熄灭了殿中骨烛。 苏漾睡得不太安稳,被他拥住时便醒过来。她困倦得很,脑海一片空濛濛的,转过身来看见他,下意识便抬手轻轻放在他胸前,问他道:“还疼么?” 话一出口,她彻底醒过来,第一反应便是将手抽回。 司景行似是刚刚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握住她那只妄图逃脱的手压在枕侧,侧过头去在她颈侧咬了一口,话中带笑,“你躲的到底是什么?是我,还是你自己?” “我没听明白。”苏漾向另一侧躲了躲,却被他将去路堵死。 他屈指点在她心口,轻轻叩了两下,“明不明白,你心里清楚。” 话说完,他心情似是好了些,低头在她唇上吻了吻,便松开她躺了回去。 又过了几日。 苏漾愈发觉得,她该早些同这些事做个决断。 司景行近些日子对她的态度委实耐人寻味——其实也远不止是近些日子。 而这几日,兴许是体内邪气的原因,她竟隐隐觉得,自己有哪里也逐渐开始失控。 于是这日她找准了时机,瞒着司景行,偷偷摸摸寻到东都山以南。 得先找到神木残骸,送回清心宗。 她寻着青焰记忆里的方向过去,路过大师兄遭遇围攻的那块地方时,饶是心中早有准备,脚步仍顿了下。 她这几日早摸清了那三个的身份,唯独戴着帷帽那个,仍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那三个是兄弟三人,程将离、程将影、程将维。程家本非魔修一道,是数十年前叛了正道,投向东都山的。这三人都已修至高阶,偶尔还会出入魔宫,同司景行禀事——这几日倒是恰没同她碰上。 而戴着帷帽那个,她将东都山有名有姓的高阶魔修都排查了一遍,竟没一个对得上的。 苏漾理好心绪,顺着当初大师兄下来的方向逆着往上走,去找神木。 时值隆冬,这儿天寒地冻的,没什么人影。 她不知道神木是什么模样,只能一株株草木试过去——神木诛邪,她用邪气挨个试探过去,总能找到最为排斥邪气的那株。 不知不觉天色已近暮。她不知是试到了第多少回,终于在握住一株枯木时,试探着灌入的邪气被猛然击回,狠狠贯入她身体里。 苏漾一连倒退了几大步方稳住身形,单手撑在地上咳出一口血来。 她看着眼前同寻常草木没什么区别的枯木,倏而笑起来。她抬手抹掉唇角血迹,又试探着触了一下——旋即便被相同的力道击回。 神木枯萎后尚有如此效力,待到时机成熟,神木重新萌芽长成,便可取下制成利刃——只要有机会用它穿透司景行心脏,他将必死无疑。 眼下确认了神木的位置,可她现下这副样子不适合再回宗门,须得挑个信得过的人,将神木送回清心宗。 苏漾一面琢磨着,一面看了一眼天色。时辰不早了,她若再不回去,司景行发觉她不在魔宫,不免要起疑。 她想着心事,便没注意到方才她沾了血的手触到了神木后,在枯枝掩映下,有簇小小的绿芽自枯木底部冒出来。 苏漾往下走了一段,却忽而听见了什么动静,像是女人的调笑声。 魔修平日里一向放荡,此时天色昏暗,幕天席地,倒也不算稀奇。她步子没停,只想快些离开这里,下一刻却听见一道有两分熟悉的声音,男声粗粝嘶哑:“就这了,趴下。” 苏漾垂在身侧的手骤然紧捏成拳。 这道声音即便她只在青焰的记忆中听过一回,但也再忘不掉。 是程家那三个中的一个,程将离。 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步子再迈不动。 眼下他只有一个人——程家三兄弟平日里形影不离,这样落单的好机会少见。 何况,他这时候一门心思扑在眼前的女人身上,她若是找好时机,兴许只需一击,他就再动弹不得,只能如砧板鱼肉,任她宰割。 她该尽快了结这一切,免得夜长梦多。 苏漾心思飞转,趁着没人注意到她,弯腰藏进当时青焰藏身的那处低洼,留意着不远处那二人的动静。 断断续续的□□和喘息声传来,她一遍遍擦着手中长剑,一不留神竟被剑刃切伤了手指。 苏漾吮了吮伤口,抬手挽了个剑花——这时也正是那二人喘息声最烈时。她身形如鬼魅,将同司景行学的步子和剑意运用到了极致,霎时便出现在程将离身后,一剑钉入他后心,再猛然拔出。 程将离闷哼了一声,自云端骤然跌下,一脸不可思议地扭头回去看,手却比他的脑子更快一步,术法已起。 苏漾冷然抬眼,一剑削了他右臂——她手中剑快得看不清剑招,杀意漫天,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渔网,网罗而下。 她堕道后修行本就一日千里,虽她厌恶此道,并不会主动修炼,但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司景行这几日几乎夜夜以精血喂她,单是他血液中的邪气和灵力,就足够她吸纳为己用,稳固境界。司景行的修为积聚在她体内,这样论起来,她同程将离的修为相差并不大。 方才钉入他后心的那一剑,胜负便已见分晓。 但她似是不急于取他性命,只是给他打下了噤声咒,一剑一剑剐在他身上。 苏漾的脸已被喷出的鲜血染脏。但她浑不在意,只一剑一剑数着。 五十道伤,一道也不该少。 她心里绷着弦,不敢将时间拖得太久,五十道伤也不过顷刻间便悉数加诸他身。随着她最后一剑挑破他咽喉,程将离彻底失了声息。 苏漾眼底隐隐翻涌起血红色,她察觉不对,怕自己杀戒已开,被邪气操纵失控,胡乱甩了甩剑身上的血,便要往回走。 地上那个女人只是低阶魔修,方才便被吓傻了,在原地哆嗦成一团,她便没动她。 正是这时,远处传来叫喊声:“大哥!完事儿了没?” 另两人的嬉笑打趣声传来,苏漾握着剑柄的手一紧。 她心里清楚,方才是程将离反应不及,若是正面对上,她断不会这样轻易便能杀了他。 何况,那是两人。 她没有胜算。 思及此,她快步要走,却听见身后那女人尖叫了一声:“救——!” 苏漾回身一道噤声咒打过去,却还是慢了一步。 她再回头时,程将影和程将维已经挡在了她面前,目眦欲裂。 她身后还躺着程将离四分五裂的尸首。 这情形简单到不需要言语解释,那二人也并未废话,径直就攻了上来。 苏漾在他们二人联手下不过走了数十招,便有些捉襟见肘——她虽记下了他们两人的招式,可她的剑再快也有限度,而他们二人暴怒之下攻势更是密不透风,她已经疲于应付。 她没架住的第一刀落在她背脊,砍出深可见骨的伤口时,她倏而想起那日的大师兄。 想起他们三个是如何一刀一刀砍在大师兄身上的。 那时她在梦里,不能替大师兄挡伤,可如今她就站在这儿,能清楚感受到那些伤口带来的疼痛,她还不能替大师兄报仇么? 这一愣神的功夫里,又有数刀落在她身上。 苏漾眼底血红一片,神色慢慢变得空洞。邪气骤然聚集,黑色的涡旋愈卷愈大,天色骤变,隐隐似有雷声轰鸣,似是集了整个东都山的邪气汇聚于此地,猛然冲入她筋脉。 如此大量的邪气一次入体,她筋脉几乎承受不住,剧烈的疼痛让她不禁蜷起身子——可她似是全然体会不到疼痛是什么一般,眼都不曾眨一下。 邪气大规模动荡,司景行有所察觉,在魔宫中抬眼朝东都山以南的方位看了一眼,手上立即掐了一道诀——苏漾手上那根红绳隐隐闪烁了两下。 程将影和程将维察觉不对,对视一眼,谨慎退了半步——那小妮子本是必死无疑,只是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积聚了这样多的邪气。他们直觉不好,替大哥报仇又不急于这一时,当即便转身要跑。 可不过刚抬脚,便觉被一堵见不到实形的墙壁困住。 苏漾缓步上前,双目空洞,只轻笑了一声,“想跑?可以。” 程将影刚心下一喜,以为是有条件可谈,便听她道:“我只在你们身上留五十道伤。” 她话音刚落,第一剑已携雷霆之势逼至眼前!程将影避无可避,勉力提刀去挡,只听一声极细微的“哐当”,他手中长刀竟已断作两半。 五十道?开什么玩笑!这样的剑意,只消五剑,他便必死无疑! 程将维见挡不住,急急开口解释道:“前辈有话好说,我等方才也只是见大哥尸骨曝于此处,一时情急,并非挑衅前辈……” 苏漾神智已近全失,听到他这句话,却倏而笑了笑,眼中有清泪坠落,“你们围攻大师兄时,也是一时情急?” 魔修中少有师兄师妹之称。她这样一说,两人电光火石间便回想起来,那个一身鸦青袍子的正道修士那日是怎么惨死于他们刀下。 说完这句话,苏漾最后一丝神智被吞噬干净,眼中只余血红一片。 第36节 司景行赶到时,她已将三人尸首排成一排,正一剑一剑刮着他们身上血肉。 司景行皱了皱眉。他给她喂了那么多精血,竟也没压得住——她身上邪气浓厚,已不似先前那般,该是一时吸纳邪气过多,丧失理智,沦为只知杀戮的凶兽。 苏漾察觉有人靠近,抬眼看过来。 她冲他偏了偏头一笑,下一刻却眸光冰冷,长剑瞬息已至他身前。 第43章 司景行退开一步,侧身让过她。她一击未中,当即回身一刺,自他身侧旋身而过。她步法虽诡谲,却是在魔宫时受司景行点拨习得,同他是一个路数,对付旁人还成,若对上司景行,便如白纸黑字般,意图都写得清清楚楚。司景行适时出手,单手压在她肩上,屈指自上而下敲过去,卸掉她手中长剑。 威压不留情面沉沉压下,苏漾吃痛闷哼了一声,双目仍是浓重血色,除却那柄剑,看不到旁的东西——她心里清楚,面前之人深不可测,若失了兵刃倚仗,他怕是抬抬手就能碾死她。 于是她硬抗住威压,不管不顾去争他手中的剑。司景行不过刚握住剑柄,剑刃恰朝着苏漾那边,两人交手之际,电光火石间她便撞了上来。 司景行几乎是下意识地翻转剑刃,她撞到他手腕上,那剑刃便借着冲势在他臂上划过。苏漾攥住剑柄末端往外一扯,但他并未松手,她一时抽不出。 她那柄长剑极锋利,只这样一划,他手臂上衣袍裂开,原本被玄雷阵造成的伤口未愈,又突然受了一剑,鲜血顺着长剑滴下,积聚在剑柄处,又淌下来。 两人同握着剑柄,苏漾顺着血迹抬眼,同司景行的目光对上的那刻,血红的双眼中竟闪过一霎茫然。 也正是这一霎,司景行骤然松手,手掌在剑刃上一攥,人顷刻间出现在她身后,用割破的那只手捂住她嘴,将她向后一带,箍进怀里。 苏漾猛然挣扎了一下,但他的血液被她饮下,平息了她体内狂乱的邪气,她挣扎的动作慢慢缓下来,无力靠在他怀里。他血脉中的灵力霸道,克制着她体内邪气,两方相争,苏漾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司景行将人带回寝殿。 受玄雷阵影响,他身上的伤不再似往日般快速愈合,但他也只顺手包了一下,浑不在意。 苏漾睁眼时,第一个看到的便是躺在她身侧的司景行。她身上的伤早在邪气倾注下愈合起,衣裳也已经换过,一身干净。 她莫名有些口渴,想下榻去倒口水喝,便小心翼翼从司景行身上跨过去,可她刚迈过去一条腿,手腕便骤然被人拉住。 苏漾被这样一拉,一时站不稳,跌坐在他腰腹上。 他今日这笔账还未同她清算,她乍一醒过来,竟然还想跑? 司景行冷然抬眼,却正对上她茫然无措的目光——她眼底犹殷红着,不像是全然恢复了的样子。 苏漾手腕还被他扣着,人又坐在他身上,低头看了他半晌,方试探道:“夫……夫君?” 司景行怔住。 苏漾见他没有否认,以为是自己猜对了——倒也不难猜,深更半夜躺在同一张榻上相拥而眠,她又并不排斥眼前这人,那这人多半是她道侣——当即便解释道:“我口渴,想倒水喝。” 司景行松开她的手,苏漾自觉从他身上爬下来,却还没来得及下榻,便见他已经拿了茶盏,送到她面前来。 他身形太快,神出鬼没的,吓了她一跳。苏漾伸手去接茶盏,司景行一面递过去,一面打了一道灵力没入她体内。 苏漾没注意到眼前人若有所思的神色,急着接过茶盏,灌了一大口,才缓过来。 她犹豫了一下,一时不知该怎么跟枕边人解释,半晌只道:“我……好像是忘了些什么东西。”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眼前这人并不意外,甚至平静得过了头,接过她手中空了的茶盏,在手中摩挲了一下,“还记得多少?” 苏漾沉吟片刻,实话实说道:“不知道。” 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可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又遇到过什么人——可她却并不心慌,对眼前这按说该觉得陌生的地方莫名熟悉。 苏漾看了一眼司景行,兴许是她的道侣在这儿,她在此地才会如此心安? 但又有哪里不对劲。 她确实隐隐觉得眼前这人对她很重要,可这种重要却更像是……他是她的什么目的一般。 苏漾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司景行抹掉她唇角不小心沾上的水渍,“忘了就忘了,本也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再睡一会儿?” 苏漾本也浑身疲乏,闻言乖觉点点头,躺了回去。 这回是她主动钻进了他怀里。司景行顺了顺她散开的发丝,“还记得我是谁么?” 苏漾摇摇头,“不记得了。” 他拿过她一只手来,用手指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下“司景行”三个字。 “司、景、行?”她笑起来,红得兔子似的一双眼带着盈盈波光望着他,“名字很好听。” 司景行垂眸凝视着她,没来由地在想,他该早些将她弄来身边的。 早在这一切发生之前。 苏漾突然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她抓住他在自己掌心写字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将衣袖推上去,露出那道新伤。 她轻轻摸了摸,问他道:“这伤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司景行将衣袖放回去,顺手拥住她,“小伤而已。” “还疼么?” 司景行眸光闪烁,看着她没有言语。 这是她第二回 问他疼不疼了。 他方才用灵力探过,她确是被邪气伤到了神魂导致记忆紊乱。所以他是不是可以信她,此时此刻是当真在关心他? 苏漾转过身子来与他面对面,突然将手握成拳,伸到他面前去,“打开看看?” 司景行十分配合,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刹那间,以他们二人为中心,有桃花如雨纷然而下,青草铺陈开,落英一地。魔宫见不到的阳光自树杈间隙洒落,照亮了树下之人的眉目。 司景行一眼便看穿,这是道简单的幻术。 这些日子来他早便清楚,苏漾的剑法很好,无论是转道前还是转道后,都算得上是剑修一道上悟性极高的天才。但她的术法,用得不算好,是以平日也用得并不多。 可她竟意外地很擅长幻术,眼下用的术法虽简单,但处处细致,就连吹来的微风都挟来了桃花的香甜气息,柔柔拂过脸上,叫人心情好了不少。 幻术同旁的术法一样,就算是相同的一道术法,用得愈多愈熟练,效果自然便愈好。 她的幻术这样出神入化,是从前幻化给谁看过? 难道会真的就这样巧,她于幻术上天赋异禀,所以乍一幻化便能到如此境界? 司景行眸色一沉,苏漾毫无所觉,笑着看他,“喜欢么?” 司景行抬手捏住一片坠下的桃花花瓣,眸光晦涩,“喜欢。” 阳光洒落在她脸上,衬得她眸中像是藏了两汪波光粼粼的泉水,“那我以后常变给你看。” 第44章 苏漾足足用了一个月才习惯如今的生活。 她不记得先前发生过什么,司景行似是也不愿多谈,每回她问起,都会被他不动声色地搪塞过去。 这一月来,她知道了他的身份,也知道两人并未缔结婚契——自己先前可能就只是这般不清不楚地跟在他身边而已。 但她心底总隐隐觉得不对劲——以她的性子,她不像是能这样心甘情愿待在他身边的样子。何况魔宫的一切看似熟悉,又陌生得很。 她的体质很适合修炼,可每每她引邪气运转时,只感觉生涩又古怪,身体顺从本能从中汲取着力量,心里却极为抗拒,有时逼自己逼得狠了,还会一阵阵犯恶心。 她在东都山,有些格格不入。 唯独一样,能让她依旧选择留在这里——这里有司景行。 就算旁的都是假的,她同他待在一处时无端加快的心跳,总不该是假的。若非要做个比较,这感觉有点像她练剑对阵时,剑意最汹涌的那刹心底掀起的快意——有时她甚至分不清,缠在剑刃和抵在唇齿的,到底是爱意还是杀意。 司景行远远便望见在魔宫边界处逮着人追问的苏漾。 她对面那个,不过是这两日有公事要禀,来魔宫的次数多了些,在她面前混了个眼熟,她竟就问到了面前去。 她如今修为不低,虽自己毫无所觉,但她随便点到什么人问话时,已少有敢违逆她意思的。 他抬手从魔宫结界外生生扯进一只纸鹤来,看也没看,纸鹤在他掌心顷刻间便被烧成一团灰烬,洒落下去。 这是这月来清心宗给她递的第四回 消息了。 他同她说过许多回,过去的事情便叫它过去,她显然是没听进心里。既然如此,她还是得同从前那些断干净了才好。 只差再推她一把。 苏漾看着眼前恭谨跪地的女修,她扶不起来她,只好微微弯腰问道:“你是刚从外头回的东都山,那在你离开东都山前,就一次没有见过我?” “属下在外已有三年,先前……先前确实从未见过大人。” “那三年前司景行身边可有人?” 女修听见她直呼司景行名字后大惊失色,猛然抬眼,却在看清她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那道身影后更惊惧了一些,忙不迭又低伏回去:“属下拜见魔君。” 苏漾愕然回头,被他从身后环住。 司景行极为自然地低头吻了吻她耳朵,“这些话怎么不来问我?” 苏漾回头,难掩眼中的惊喜,“你怎么来了?方才不是还在正殿么?” “你前几日说想看的那柄上古赤霄剑,我叫他们取了来,拿给你玩玩。” 那把失传已久,正道各派久寻不得的上古名剑被他随意握在手中,递到苏漾手上,仿若真的只是递给她一件寻常玩意儿,让她闲来把玩打发时间。 苏漾兴致勃勃接过赤霄剑,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看,剑柄在手中一转,挽出一道漂亮剑花。 司景行含着笑意的目光越过苏漾,落到她身后那女修身上时,霎时像是结了层层寒冰。女修一哆嗦,回忆了方才自己答的话——只是听说魔君在魔宫留了个人,却不曾想竟宠纵至此,早知如此,她方才该顺着她的话答,绝口不提什么三年。 一道威压骤然落下,她心肺似是被挤到了一处,强撑着才没能当场呕出卡在喉咙里的那口血。好在魔君只略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她连忙跪着往后退了两步,悄声退了下去。 苏漾拿着赤霄剑在手中比划了两下,便听见司景行道:“三年前,你确实尚不在魔宫。我身边除却你,无论是三年前还是十年前,都不曾有过旁人。” 他语调缓慢,声线低着,这话听起来便像是情话般缱绻在耳边。 是以苏漾没多想,只掂着手中赤霄剑,顺着他的话问道:“我先前是在何处?” “不知。” 苏漾抿了抿唇,终还是问了出来:“那你可知道,我那时身边有没有一个叫清洛的人?” 她这话一问出口,司景行眸色晦暗下去,却平静问她:“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名字?” 第37节 “不知道。”苏漾摇摇头,“我贴身收着一块传音玉牌,那玉牌上的名字便是清洛。” 她那块玉牌单独收在小乾坤袋里,贴身放着,她也是这两日才发觉。 他话里仍听不出喜怒,“从前未曾听你提起过,应当不太打紧。” 若是不打紧,她为何要这样小心翼翼地收着玉牌? 但若是司景行都不曾听她提及,兴许真是不怎么重要的人罢?只是这玉牌有些特殊,她才会收在身上? 她说着话,手上动作也没停过,一套剑法行云流水,但兴许是心里想着事儿出了出神,她收势时剑刃恰朝向司景行的方向,直直冲向他脖颈。 赤霄剑剑意雄厚,拂动了他玉冠下的发丝,掠过他咽喉。 苏漾当即松手,任由方才还宝贝得不行的赤霄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扑到他身上紧紧抱住。 她知道寻常兵刃伤不到司景行,可赤霄剑毕竟是上古名剑,方才他又避都不避,剑意蔓出去的那一刹她惊起了一身冷汗。 万一,万一真的伤到了他呢? 她这一抱猝不及防,察觉到她尤未平定的喘息,司景行的手抬起,却在与她后背只差一线时停住,顿了一顿方抚上去。 “这把剑还杀不了我,慌什么。” 苏漾抬手捂住他嘴,“伤不伤得到,你都不躲的么?” 她的紧张和关怀统统都太明目张胆,张扬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司景行垂眸看着她,拿下她挡在自己嘴边的手,倏而道:“那块玉牌不如交给我,我替你去查一查。” 她若能就此放下……他就不必推她这一把了。 她大可以将前尘往事统统忘却,安安分分留在魔宫。 他不在乎她从前都是为了谁,做了些什么,往后甚至可以顺着她的意思来,只要她能如当初所言一般,长久陪在他身边。 “不必。”苏漾下意识一口回绝,却在话说出口后便觉这话说得太生硬。 其实只一块传音玉牌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拿给司景行也没什么不妥,有他去查,应当还会更快一些。可她不知是怎么了,拒绝的话未过脑便直接说了出来。 苏漾正琢磨着说两句什么找补找补,便听见司景行自嘲般轻笑了一声。 他松开她,无端有些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别跑太远”便独自回了正殿。 苏漾送走司景行,便从魔宫里头出来——她本也是打算去东都山的各处茶楼酒肆碰碰运气的,这些地方鱼龙混杂,消息走得最快,稍稍威逼利诱些,能问出不少东西。 她从东都山最边界处的酒肆开始查起,走到第二家酒肆时,突然迎面撞上一人。 倒也不算撞上,酒肆入口狭小,她要进,那人要出,两人将将擦肩而过——那人戴了黑色帷帽,却在擦肩那霎扭头看她,紧接着步子便一顿,竟似是认识她一般。 苏漾略一迟疑,便见他往下遮了遮帷帽,快步从她身侧走过去。 她当即调转方向,紧跟上那人——他步子迈得又急又大,本就带风,偏巧这时候又迎面来了一阵风——他一时慌乱没全然捂好帷帽,帷帽的一角被风掀起,露出他的下巴和嘴唇。 他下巴上,有一颗黑痣。 下一刻他便立刻整好帷帽。 只这一眼,苏漾头就突然开始剧烈疼起来,似是有千万根细针插进去在搅动。 前所未有的澎湃杀意骤然掀起,滔天巨浪仿佛要将她吞没,叫她一时忘了身在何处,眼下只一个念头——杀了他! 高阶魔修的杀意来得汹涌又果断,那人察觉出,一时除了跑别无他法。苏漾的剑意已到他后脊,千钧一发之际他当即抬手结印,打开东都山结界,冲了出去。 苏漾想都未想,径直跟着他冲了出去。 魔宫正殿。 司景行斜倚坐在正上方王座之上,漫不经心听着底下人回禀。百无聊赖之际,他掐了个诀,追寻着苏漾手腕上那根红绳,察觉到她已离开东都山后,不禁笑起来。 倒比他想得还要快一些。 她既然一直囿于过去,那就由他来推她一把,将她从过去彻底推出来,斩断她所有的约束,也断了她所有退路——在他身边,她不需要这些东西。 何况人本就是她失忆前一直在追查的,他只是将人送到了她眼前而已。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也是在帮她。 苏漾一路追着那人,可她失忆后只在东都山活动过,乍一出东都山,多少有些不适,追杀的速度自然而然便慢了一些,没能及时追到人。 不知从追到哪里开始,她竟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倘若她这时候还记得一切,就该发现,这分明是回清心宗的路。 而她追着的这人,逃窜的同时不断用术法避开她的剑意,那些术法,明显是清心宗一脉——只是他用的术法不全,也没什么章法,大抵是外门弟子学的那一套。 第45章 月守涯一路向清心宗的方向奔逃而去,他逃得太急,又要分心避开身后苏漾的剑意,一时捉襟见肘,头上戴着的帷帽不小心掉落在地也顾不上去捡。 他自认动作已算快——今日在酒肆听说程家那三兄弟皆横死荒野,他便心下不安,当机立断从酒肆出来。可还是晚了一步,在酒肆门口撞上了苏漾。 苏漾他是识得的——她是清心宗内门弟子,又是被众人捧在手里的小师妹,整个清心宗怕是没人不认识她。但他只是最不起眼的外门弟子,苏漾这种天之骄子不该记得他才对,又为何只匆匆一瞥就对他生此杀心? 难不成,她知道那件事? 那程家那三个的死,莫非也同她有关? 月守涯心思飞转,脚上却片刻不敢停。他感知得到身后人同他修为上天差地别的差距,一时没拦得住他不过是因为她对魔修的术法仍不算太熟悉,不禁暗暗咬紧牙关。 他们这些天之骄子,竟连堕了道,都要比常人高出一截去。 凭什么? 他确实同程家三兄弟一直暗中有联系,但这难道怪得了他么?他本就是清心宗外门弟子,拿不到什么资源和法器,倘若自己不做出改变,这一辈子也就浑浑噩噩过去了。哪像他们这些内门弟子,从一开始就占据了宗门里最好的一切? 他同程家人联络上也费了一番功夫,若不是他出卖了清洛师兄的行踪给他们,又协助他们给清洛师兄下了药,他连自由出入东都山的资格都不会有。他在外门,拿不到 正道已经式微,东都山才是真正的好去处,他为自己谋求一个前程,何错之有? 他早知苏漾堕了道,外头关于此事的传言其实已经甚嚣尘上——那日在玄雷阵里,冲天的邪气久久不散,遍地尸首压着的,恰有半只属于苏漾的乾坤袋。 乾坤袋烧毁了半截,另半截浸在血泊里,该是未来得及处理干净——按说处理痕迹时,不该出这样的纰漏。 外头猜测纷纭,月守涯虽巴不得将这事儿捅出去,但生怕暴露自己能进出东都山,只能遗憾闭嘴。 但眼下……她可是自己跟出的东都山,被人亲眼所见,清心宗再怎么解释也于事无补。 月守涯心底升起隐秘的快感。前头就是清心宗的山门,他只要再快一点,她怎么敢在清心宗门前对他怎么样? 何况眼下这局势很明了,她是魔修,他只是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外门弟子,被她一路追杀至此,逃回宗门。任谁来看,都不该是他的错。 苏漾察觉到他在往前面那个山头逃去,心念一动,赤霄剑已被她握在手中。 司景行既是拿给她把玩,近些日子必然不会收回去,那她借来杀个人,应当也不算什么。赤霄剑剑意浓厚,应当拦得住眼前这人。 她虽是魔修,可平日里确实没什么杀心,唯独对上眼前这人,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嘶叫,让她不得安宁。 她的身心都在不断提醒她,必须杀了眼前这人。 马上就要进到山门里,月守涯察觉到身后苏漾的步子顿住,不禁勾了勾唇。他就知道,她还是不敢暴露在清心宗眼前的。 可他的笑容在脸上没挂多久——下一刻,一道雄浑剑意横扫而来,他用方才的法子去躲,却只觉身子被定在了半空一般,那剑意极为霸道,狠狠贯穿了他腰腹。 月守涯自半空摔落在地,不顾深可见骨的伤口,当即滚爬起来。 苏漾不急不缓,倒提着赤霄剑走到他面前,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又用脚尖勾起他下巴,左右看了看。 她不记得她与眼前这人有什么过节。但只是看见他这张脸,她便觉戾气太重,恨不得将他一片片剐了,也顾不上想太多。 月守涯大骇,“赤霄剑?!” 苏漾摩挲了一下剑刃上刻着的赤霄二字,将剑随手一掼,却钉透了他半面肩膀。 月守涯吃痛,盯着她道:“这可是山门前!你怎么敢在这儿动手?你就不怕长老们看见?” 苏漾蹙了蹙眉,不太理解:“看见又如何?” 月守涯冷汗涔涔而下,“你不该在这杀我,只要你肯放过我,我保证今日之事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你想从我这知道些什么都行,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苏漾将赤霄剑从他肩头拔出,看着他捂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哆嗦个不停的样子,笑了一声,“我确实不该这样杀你。你还有四十八刀要受,不到最后一道,怎么能咽气呢?” 这话出口,她先愣了愣神。为什么还剩下四十八道伤? 只这样一想,头便剧烈疼起来。 她动作缓了缓,月守涯见有机可乘,立刻扯谎道:“清洛大师兄的事情我都知道!” 清洛?大师兄? 苏漾一阵恍惚,手上赤霄剑却遵从本心,并未停滞,一剑一剑落了下去。 月守涯的惨叫声吵得她头更疼了一些。 不过还好,他在她面前没有丝毫还击之力,她这五十剑也不过几息间,就只剩下最后一剑。 月守涯手脚筋脉全断,趴在地上,却在看见山门前步出的身影时眼睛一亮,用尽全力嘶吼道:“掌门!救我!” 苏漾不禁抬眼看向山门那儿走出的身影。他一身纯白道袍,修为颇深,饶是她这般,竟都看不出深浅。月守涯不过被她吊住了最后一口气,倘若此人出手,那真真是夜长梦多了。 思及此,苏漾不再磨蹭,当即一剑捅穿了月守涯的后心。 也正是这刻,那人的剑意已掠至她身前,她躲闪不及,生生受了这一下,被击退出数丈远,喉咙泛上来甜腥气。 夏轻尘察觉到山门前异动便赶了出来,谁成想第一眼便见到了他牵肠挂肚的小弟子,一身邪气,手上握着那把失落已久的上古名剑,将他清心宗一个外门弟子斩杀于山门前。 即便是外门,那也是她的同门师兄弟。 外头盛传苏漾已同司景行那邪物勾结,为他堕道,同他日夜形影不离,夏轻尘一个字都不曾信过——他教出来的孩子是什么心性,他自己能不清楚么? 但眼前这情形,似乎由不得他不信。 他的剑意扫到苏漾后,他仍是情不自禁握紧了双拳,怕自己出手太重。 兴许……她是有什么苦衷呢? 苏漾抹了一把唇角血迹,赤霄剑在手中一振,一剑势如劈山填海横扫而出。 她这一剑毫无保留,在赤霄剑本就雄厚的剑意加成下削向山门,亦削碎了夏轻尘眼底最后一丝希冀。 夏轻尘勉力接住这一剑,可四散的剑意依旧劈向山门,甚至落到山门前刻有“清心宗”三字的巨石上。 巨石被一分为二,上头那块滚落在地,掀起重重烟尘。 第38节 苏漾看着那块巨石倒下,忽而感觉心里有什么也被一斩为二。 她眼前倏而闪现过许多画面,她幼时在师姐的看顾下跳上这块巨石,却被长老看见,拉去刑堂抄书,稍大些她倚靠在这块巨石上等什么人回来…… 她等的人……腰间似乎就悬着那块传音玉牌。 记忆回拢的刹那,她一口鲜血喷出,心绪剧烈波动下,腕间那根红绳不断闪烁着,她周身邪气却愈发浓郁。 玄袍加身,杀孽环绕,哪有半分清心宗小师妹该有的样子,分明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邪物。 苏漾慌乱抬眼看向师父,想开口解释,却又在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里惊觉不知该从何解释起。 “小师妹?!”寻竹看清不远处的人影,忍不住踏出山门,“小师妹你怎么……” 苏漾那声“二师姐”卡在了喉咙里,她腕间红绳骤然收紧,浓郁邪气自红绳蔓延进她筋脉,一霎夺取了她对身体的操控权,她眼底猩红一片,木然抬手,邪气缠绕上赤霄剑,看也不看就对身前之人一剑挥出! 魔宫。 司景行看着身前燃着的骨烛,抬手绕着那火苗把玩了两圈。 红绳中是他的邪气,他感应得到它的异动,自然也便能在该加火的时候再加一把火。 时机差不多,他轻笑了一声,骤然探手碾灭了骨烛。 第46章 骨烛上空被手指碾灭冒出的黑烟久久不散,司景行捻了捻手指,擦去指上余灰。他还是得亲去一趟,免得她一人招架不住——这些年来,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为了大义清理门户的戏码他见得多了。 但清心宗一向宝贝她,应当不会下重手。 他可以不动清心宗,毕竟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他虽不理解她对宗门那莫名其妙的感情,但既然她看重,他可以顺着她的意思。 只要她同过往断干净了,安分留在他身边。 赤霄剑被灌注大量灵力,发出兴奋的嗡鸣声。苏漾这一剑毫无保留,融合了正邪两道剑法的剑意浑然一体,她体内属于司景行的精血允了她高于她本身修为数倍的灵力,灵力在她体内悄无声息运转过一个大周天,被她全然吸收,仿似二人血脉交融。 这道剑意里属于那位魔君的气息太过浓郁,让人忽视不得。匆匆赶来的几位长老相视一眼,从对方的目光中看见了相似的惊惶。这里头,兴许还掺杂了几分果然如此之感。 那些传言并非毫无根据,这些日子来,清心宗众人也听到了不少。虽初时不愿相信,以至于还会去彻查散播谣言之人,加以惩戒,但日久天长,众口铄金,当流言愈发煞有其事时,心里免不得还是会犯嘀咕。 眼下来不及多想,她剑意已至,五位长老联手合力撑开屏障,同清心宗守山大阵联结,屏障与她剑意激烈相撞,法光一霎弹出,惊飞方圆百里的飞鸟。 苏漾一击未中,赤霄剑当机立断划过她掌心,鲜血顺着血槽滴下,剑身上缠绕着的邪气一时盛极,风云奔涌间朝前方一剑劈下!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寻竹呆愣在原地,一时无法相信对她下杀手的竟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师妹。眼见着剑意冲过来,她已来不及躲避,只下意识闭上了双眼——夏轻尘拂尘一甩,一霎间引着此地灵流绞成涡旋,同那道浩瀚剑意相绞相灭。 可波动出的法光依旧打在寻竹身上,她退了几大步,手中本命剑感知到危险已脱出剑鞘,对上眼前那道身影,却始终挥不下去。 这两剑声势浩大,但苏漾却腿一软,半跪在地,靠赤霄剑撑住身形。腕间红绳上的邪气被她方才借用了个七七八八,此刻便有些后继无力,色泽都黯淡下去。 “掌门!趁现在!”长老一声怒喝,喝退了夏轻尘下意识想去扶自己小徒儿的手。 这几位长老往日对苏漾也是疼爱的,甚至有几分偏爱,但此时宗门就在他们身后,那是清心宗数代人积累的心血,下一代的孩子还在宗门里,那是日后正道的希望,他们除了举剑向前斩破一切,别无可退。 孰轻孰重,甚至不需多加考量。 她方才那两剑,已有出自司景行手笔的架势,若不趁她此时虚弱控制住她,再拖一拖怕是要更难办。 若是控制不住……便也只能当场斩杀。 夏轻尘艰难抬起拂尘。为她师尊,他该替她谋一条生路,但为清心宗掌门,他心知肚明,苏漾极阴之体,一朝堕道,为天地所不容,若不趁她尚还弱小时扼杀,待她一日日长成,便是下一个司景行。再糟一些,兴许她会在这个过程中迷失神智,完全为邪气所纵。 “掌门!不可心软!” 守山大阵光华流转,在五位长老合力倾注下光华盛极。夏轻尘离苏漾最近,由他布阵,引守山大阵诛邪之力入阵,必当重创苏漾。 夏轻尘拂尘握在手中,眼前却透过那个玄袍瘦削的身影看见小小一团的奶娃娃跌跌撞撞朝他跑过来,他蹲下身,她便带着一身草叶子扑进他怀里,脆声喊“师父”。 苏漾扶着赤霄剑,摇摇晃晃想站起来。极阴之体力竭,本能地自四面八方网罗邪气填充入体,清心宗方圆十里一时昏暗不见天光。 “掌门!莫要犹豫,就是现在!” 清心宗附近没什么停滞的邪气,苏漾一时吸纳不到,灵台逐渐清明起来。 随着最后一声暴喝,夏轻尘闭了闭眼,手中拂尘点上阵眼。 苏漾神智回笼的第一眼,便是师父打开阵眼,集了守山大阵诛邪之力的阵法自她脚下蔓开,金色图腾纹路霎时铺满,又陡然升腾而上,刺破密不透风的暗色,耀如天边落日红霞。 天光漏进一丝来。她面前山门紧闭,守山大阵轰然运行,法光滔天。往日同门师友与她对峙在前,看向她的目光里再寻不到往日半分温情,她目所能及,只有如临大敌的猜忌、戒备,或许会有些一闪而过的同情和缅怀。 苏漾在升腾起的灼目法光中四顾了一圈,一时有些茫然。 被法光一寸寸刺透身体绞碎筋脉时,近乎神魂俱灭的疼痛没叫她掉下一滴泪来,反而是她看见寻竹师姐要冲上来,又被身后的同门死死拉住时,掉下了第一滴泪。泪水划过伤口,很快便看不出到底是泪还是血。 他们中有无数人不忍再看,别过脸去。 她奄奄一息跪坐在地上,一身的伤,一身的血。 天边那轮圆日将要落下去,火烧云翻涌不息,泣血般的殷红。 腕间那根红绳方才为保住她心脉,亦断作两半。 她连呼吸都似是要被生生剐碎的疼,却仍强撑着一口气,朝夏轻尘的方向跪下,嗓音嘶哑难明:“孽徒苏漾,自请天刑。” 一叩首。 红绳就在她手边的地上,苏漾看了一眼红绳,想起她被司景行从清心宗带走那日。这红绳是师父亲手所赠,危难时刻可挡致命一击。可谁成想她在司景行身边那样久,招惹过无数高阶魔修,这条红绳都始终都不曾派上过用场。 最终竟是在清心宗的守山大阵前碎了这件法器。 二叩首。 她随司景行走的那日,为了日后不给宗门惹麻烦,自请脱离宗门。那时师父没受她那一拜,还同她道:“清心宗弟子苏漾,无论何时,皆可回来。” 如今她回来了,却也再回不来了。 三叩首。 她额间血迹沁到地面上,苏漾再撑不住,倒在地上,已是气若游丝。 夏轻尘背在身后的手微微发着颤。他自是早就注意到了断开的红绳,稍稍松了一口气——旁的不论,至少性命无虞。 苏漾虽堕道,但观她言行心智尚在,只要没同那邪物牵扯太深,便可先将她带回清心宗,暂时关押在主峰,为她涤清邪气,虽说她这体质始终是个隐患,但也日后再徐徐图之罢。 他毕竟是她师父,旁人可以舍弃她,但他不能。 苏漾已经闭上了眼。她自请天刑,天刑是刑堂最重的一道刑,便是连同神魂一道诛灭,因着太过狠戾,自清心宗开宗以来,还未曾有人动过天刑。 她知道自己方才几度失控,差点酿下大错。如此这般,她也不再奢求宗门能够谅解她——毕竟她一步步沦落到如今的田地,皆是她一步步亲自走下的路。 便是受了天刑,也没什么好争辩的了。 她身上伤势太重,这样一闭眼,神智便恍惚起来。 恍惚中她似是看见了司景行。他依旧是那副旁若无人的神态,轻巧来到她身边。 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虽抱憾于不能除了司景行,此时此刻却也真的因为幻觉见到了他而松了松心神。 她形容不出是种什么样的感受。但她今时今日竟会相信,他是这世间唯一不会舍弃她的人。无论她是正是邪,无论她走上了什么样的路——他不在乎。 倘若……倘若他不是什么魔君,不是天生邪体,就好了。 她被他打横抱起。但痛觉早剥夺了她所有感官,她并没有真切感受到被他抱在怀里。 苏漾以为眼前所见皆是人死前幻觉,既是幻觉,她无甚好顾及的,强吊着最后一口气,用满是血污的手描了描他的眉眼,而后紧紧勾住了他的脖颈。 众目睽睽,她这般对他,又被他抱进怀里。 更何况,她早先那两道剑意里浸着的全是他的气息,似是曾无数次血脉交融一般。 外间本就盛传她是为他堕道,追随他走上邪路,不如就坐实了他们的揣测。 自此以后,什么正道正派,皆不会再有她一席容身之地。 她也不需要他们的一席之地。 她这陡然一抱,司景行动作一顿,原本阴沉得能滴下水去的脸色竟缓和了两分。 是他低估了清心宗——竟连对他们最宝贝的小师妹,都能径直下杀手。 他本想留着清心宗的,但眼下看来,似乎没什么必要。 司景行没什么动作,一直隆隆作响的守山大阵却忽而没了声响。 严阵以待的清心宗众人显而易见地一怔。下一刻,有细微的“噼啪”声自四面八方响起,竟是守山大阵迸出裂隙,寸寸碎尽! 无数光点四散开,司景行漠然抬眼,滔天黑气压上清心宗——失了守山大阵的庇护,邪气大肆侵入,不过眨眼间,有不少修为低下的弟子便被邪气侵入体内,眉心发黑,痛苦滚在地上。 源源不断的灵力传进苏漾体内。她体内筋脉被毁,须得慢慢修补好,兴许要耗上百年之久。但她灵府尚在,灵力充盈进去,依旧能护住她心脉,替她疗愈伤势。 苏漾慢慢醒转过来,却甫一睁眼,便见清心宗全然陷入邪气中,师父同五位长老身上伤势皆不轻,勉力撑住一小块净土,护住年纪小的弟子。稍稍能自己撑住的,都留在屏障之外,但也已是强弩之末。 苏漾从司景行身上下来,一时情急,回头拽住司景行的衣袖:“放过清心宗好不好?你放过清心宗……” 司景行轻笑了一声,将她牢牢箍进怀里,面朝清心宗的方向。他将赤霄剑重新塞进她手中,但她太过虚弱,又筋脉全毁,只将将持得动剑。司景行的手绕到她身前来,把着她的手执剑,深不见底的灵力灌注入剑身,赤霄不断嗡鸣着震颤。 他低头俯在她耳侧,倏而吻去她眼角泪珠,“他们方才设阵杀你的时候,可曾说过要放过你?你是剑修,他们却废了你的筋脉,难道不是就此废了你的道途?” 苏漾拼命摇头,想放下手中剑,却被司景行的手牢牢攥住,“你这样心软,如何成事。” 第47章 赤霄剑在他手中,才真正显露出摄人锋芒。 清心宗众人虽自顾不暇,可也只骚乱过片刻,阵法便勉强重新打开,光芒微弱却也牢牢撑在宗门上空。门中弟子只要还举得动手中剑,便不退半步。真有被邪气伤得太重支撑不住的,立马便有人替下去。 清洛不在后,寻竹作为掌门弟子,此时此刻挡在最前,安排着各峰弟子,右手已经不自然地翻折过去,却半分未处理,只用左手执剑,望向苏漾的目光里褪去了震惊和担忧,连残余的关怀也逐渐被掩在坚定之下。 苏漾太熟悉她,自然也明白,那是对敌的一双眼。她们两个师出同门,受的教诲都一般无二——他们这些人,心中有道,立场早早抉择好,喜怒哀憎便由不得自己。 只是她从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竟会站在师门对立面。她人站在此处,持剑于此处,可手中之剑却非她心中所愿。她心中之道,善恶之分,不会因为她一夕堕道而改。 但总归他们心中的,还是同一条道。即便分走两边,行至末路时,总会彼此了然的。 在司景行挥剑那一刹,她挣开他的禁锢,与他同源的邪气剑拔弩张分列开来与他相抗,她用自己挡在剑刃前,原本擎天撼地的赤霄剑在划破她脖颈后,去势竟生生止住。 司景行眸色一沉。方才情急,他骤然收回已至半途的剑意,免不得会被其反噬。 他抬手抹了抹苏漾脖颈那条细线般的伤口沁出的血珠,意有所指道:“就算如此,你还要护着他们?你早便进不得此处山门,那这山门留与不留,又有何区别?” 第39节 苏漾双眼通红,连带着眼前景物皆似蒙了一层血色——她不确定以自己的性命相胁足不足以拦下司景行这一剑,为了能与他相峙这一刻,不惜借极阴之体广纳邪气,来同他分庭抗礼。可她方才就失控过一回,心神这样一松,神智几乎彻底沦陷,只强撑着残留了一丝清明。 筋脉尽毁,她已经拿不起剑,除了这样,她别无他法。 司景行咬破手指,抬手按在她眉心处,感知到他的精血,她体内邪气争先恐后蜂拥而上,同她血脉中原本就滞留着的他的气息相引。苏漾向他的方向踉跄了半步,堪堪抓住他胳膊才控制住自己没能直接扑上去。 魔修之间的规则简单得很,弱肉强食,她又一向受他庇护,与他同源,体内邪气早已是对他臣服之态。 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倘若理智全失,还不定会做出什么来。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离开清心宗。 于是她只抬眼看向他,“我与清心宗再无瓜葛,司景行,带我走吧。” 她神思已经开始恍惚,只依稀听见他轻笑了一声,应了一声“好”。 离开时,她似是听见身后寻竹急声唤了一声“苏漾!” 还好,她唤的是“苏漾”,不是“小师妹”。 她眼底全是血色,还是不回头得好。 司景行将人抱回寝殿时,她已昏睡过去,手里还紧紧攥着他衣襟。 司景行将她放到榻上,垂眸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抬手将她不安蹙起的眉头抚平下去,指尖仍在她眉目间流连,眸色渐渐暗下去,指尖无端绕上几分深沉欲念。 她没了旁的退路,除了留在他身边,再无容身之处。 但换言之,只要还在他身边,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容身? 有司景行在,她休养了没几日,身上的伤便好了个七七八八。唯独一身筋脉,毁成那样要一点点修补起来,无异于重塑。即便是司景行替她将筋脉通开,也须得耗上百年之久。 司景行同她说这话时,语气寻常,似是他们之间还有数千年岁月可渡。而百年,不过是弹指一瞬,来日方长。 苏漾却只怔了一怔——这身筋脉已无甚用处,她也等不了百年。 可每回她这样想,再对上司景行时,心底就有隐秘的愧疚感。他对她是不同的,她心知肚明,也正是因为知道这点,她才能一再借他的势,才能利用这点不同,谋他的性命。 她在这点上向来不愿深想,只是自欺欺人地想着,走一步算一步罢。 自从那日离开清心宗后,司景行对她便愈发宽纵,完全放任着,就算她惹下什么麻烦,也有他去收拾妥当。 但苏漾依旧谨慎了月余。开春后,她才抽了个寻常午后,去寻了一趟神木。没成想却碰见了熟人。 秦柯潜入东都山也不是头一回,轻车熟路蛰伏在此地,日日在这附近徘徊——这儿是她大师兄出事的地方,她总有一天会再来,他只要一直等着,总能等到她。 他是从听说苏漾与清心宗恩断义绝的时候来的,算来只等了一月,竟比他预想的要短得多。 神木底下的新芽已有寸高,但不算显眼,掩在枯枝下,只一点新绿。苏漾蹲下身才瞧见,初时还以为自己是花了眼,忙不迭用手摘去那几段枯枝——也正是在她的手触到神木之时,神魂撕裂一般的痛感传来的同时,神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芽生长,倏而竟已一片绿意。 苏漾受不住这道力,生生退了两步,好容易将喉间翻腾的甜腥气压下去。 她骤然起身,正琢磨着怎么将神木藏起来——她的体质自然取不得神木,可如今神木复生,司景行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发觉,留在此地太不安全。 身后忽而有人叫了她一声,声音迟疑:“苏漾?” 苏漾一僵,回身去看。 秦柯穿了一身灰袍,见她转过身来,竟一霎有些慌乱。 苏漾还记得他,玉成宗首席弟子,曾在冬阴节时闯过东都山。 兴许不止如此。她堕道那日,被人用清心宗的名头骗出东都山,引司景行入阵,大概也同他脱不了干系。 但她眼下没空同他纠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思及此,她当即转身便要走。 秦柯一时情急,几步赶上来,抓住她手腕,“等等!” 苏漾步子一顿,瞥了一眼他的手,又抬眼看他。 秦柯立马松开手,局促地退开一步。 他没什么恶意,甚至连初见时的杀意都没有半分,看向她的目光里倒盈满了歉疚。 苏漾有几分意外。那日她尚未堕道,他都对她无比厌恶,而她如今这副样子,他竟未发作。 秦柯将腰间佩剑解下,双手奉于身前,低低俯身,“那日之事……错全在我。我本只是想借那些散修试探你在司景行心中地位几何,可那日事发突然,我被缠住不得脱身,没能赶过去,我不知道……他们竟然那样对你。” “但无论如何,大错已酿,是我被仇恨蒙蔽,连累你至此。你本……不该是这样的。” “堕道是我自己选的。” “你若是彻底堕道,那日又怎么会费心费力保下清心宗?这些事情,旁观者清。”秦柯直直跪在她面前,将剑高奉过头顶,“不管怎么说,那日是你救了我,我苟延残喘至今,也无甚建树。秦某这条命,愿双手奉上。” 苏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玉成宗只留下你传承心法,我不会伤你。再说,”她摸了摸那柄剑的剑鞘,笑起来,“我筋脉已废,拿不得剑了。” 但见秦柯依旧不肯起身,苏漾心念一动,对他道:“你若是信得过我,我这有桩事,兴许还得你来做。” 玉成宗也是名门大派,玉成宗首席弟子,不会差到哪里去。何况他对司景行恨之入骨,眼下她再没有能信能用的人,由他来取神木,也算合适。 苏漾回魔宫时,怀里揣了一朵扁竹花。 她同秦柯交代妥当,看着秦柯将神木妥善收好,叫他等神木长成后制成匕首再拿回给她。两人分别之际,他忽而拿出一朵扁竹花——苏漾一眼便认出,这是三师叔花圃里的那种花。三师叔的花都是精心培育过的,不染邪气,同寻常花种不同。 秦柯说是幼时随师父去清心宗拜访,师父替他讨得的一把花种。玉成宗被司景行攻陷后,他偷偷回去看过一回,什么都没带走,唯独从渗了血的土里,扒出了几粒花种。养了许久,终于催开一朵。他同苏漾道:“这花我用灵力温养过,久开不败,能留许久。毕竟是清心宗的花种,也算……留个念想。” 于是她便接了过来。 司景行回寝殿时,她正坐在书案边,一手托着腮撑在案上出神。他随意往案上一靠坐,将她摊开的那本书册拿了过来翻了两下。 苏漾回过神来,却还不等她站起身,他便俯身凑过来,在她颈侧轻嗅了两下,而后停在她耳畔,一手按在她颈窝来回摩挲着,声线低沉:“有花香气。” 苏漾心中一凛,面色却自然得很,顺势勾住他,“兴许是在哪沾上的,没留意。” 司景行就着她的姿势将她抱到案上,松松圈在怀里,“今日都做了什么?” “做了这个。”苏漾从乾坤袋里翻出来一只香囊,暗色金线勾纹,里头装了刚调好的香,与安神香的气味有些相似,香气却更沉一些,若隐若现着,存在感本不强,可偏生叫人忽视不得。 司景行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一圈便笑起来,“你自己做的?” 那香囊针脚歪歪扭扭的,蹩脚得很,中间的祥云纹样甚至勾错了。 苏漾也顺着他的目光又审视了一圈香囊——若不是为了掩过她身上沾的花香气,拿调香当幌子,她本不想这么早将香囊给他的。这纹路,本可以再斟酌着改一改的。 其实这只香囊她已经断断续续绣了月余——每每对他稍有些愧疚的时候,她就掏出来绣一绣——不可谓不用心。 可她委实没什么天分在,绣得再认真,也只能绣成这副样子。 不如还是再改一改。 苏漾探手去抢他手中香囊,“过些日子再给你。” 司景行手一抬,她一抢抢空,整个人挂到他身上,转头时嘴唇恰恰擦过他唇角。 司景行扣住她的腰,径直吻了上去。在喘息的间隙,他将香囊悬在腰间,贴着她耳侧低声道:“不必再改了,这样就很好。” 他再度吻上来时,苏漾看着他合上的双眼,眸光闪烁。 那只香囊里,她藏了一道用以偷听的符咒。 本是道传音符,她琢磨了许多日子,才将符改好,又燃成灰烬,混进香料里。 他竟对那只香囊毫无防备。 司景行将她拉得更近了些,苏漾闭上了双眼。 第48章 夜色深沉,感知到怀里的人熟睡下去,司景行缓缓睁开双眼。 她身上的,是扁竹花的香气。花香很淡,混杂在香囊的沉沉香气里,更是微乎其微。倒真像是调香时,多染上了一味。只一样纰漏——那朵扁竹花的气息一派纯净,不是东都山的水土养得出的。 他的手抚过她的眉眼,顺着一路向下,虚虚握在她咽喉处。她的脉搏在掌下跃动,时至今日,他对她的杀意早被她一点点磨去,于是他只是蹭了蹭她的脖颈,而后又滑下来,停在她心口。 他使了两分力道,指尖按在她心口,看她在梦中不安地蹙起眉头。 她体内已有他不少精血,两人的血脉交融在她体内,难分彼此。 他还能再做些什么,才能把她牢牢留在身边? 神魂交融?还是干脆将她囚锁此处,让她再离不开半步? 第二日天刚亮,苏漾便被叫起来,迷迷糊糊换上衣裳,被司景行带了出去。 一直到进了那间陌生宫室,冷风一吹,她才清醒过来。宫室空旷,四面围着半透光的幕布,光线却意外得充足,司景行扣着她的手,将她牵了进去。 她踏入的那刻,耳边似传来万人祝祷声,四周幕布光线几度变化,最终慢慢暗下去,陷入一片黑暗。苏漾下意识紧了紧同司景行相扣的那只手,下一刻手上却一空——他抽出了手,不知去了哪儿。 苏漾谨慎停在原地,放开神识去探四周,可她神识不过刚刚放出去,眼前便陡然一亮——四下里的幕布重新透出充足光线,上头出现了一只只傀儡,约莫两掌大小,虽无人在操纵,傀儡却紧贴着幕布自顾自活动开。 在光线尽头,正上方一座神龛被打开,司景行站在神龛下,一手拎了一只什么——光线太昏沉,叫人看不真切——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他走到光里那刹,半明半暗间,苏漾才瞧清楚,他是一边拿了一只傀儡木偶——一只男偶,一只女偶,木偶尚没有面容,只是穿着大红衣袍,一派喜气。 直到此刻,苏漾才发觉两人今日皆是一袭暗红装束,这样看起来,那对木偶虽没有面容,却隐隐与他们有些相似感。 幕布上的傀儡木偶仍演着戏,苏漾看着幕布上的傀儡戏,司景行只垂眸看着她。 傀儡戏并不太连贯,苏漾看了半晌,只依稀看出嫁娶的意思,便抬眼望向司景行,猝不及防对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出口的话便卡了壳:“这傀儡是结结结契的意思?” 司景行没有否认,只眉一挑,突然说起傀儡来:“你知道最好的傀儡是怎么做的么?” 不等苏漾回答,他便接着道:“最好的傀儡,还是得用活人做。把她的神魂困于一隅,将傀儡丝一根根刺入灵府,便能操纵如木偶。” 苏漾一时没跟上他的思路,看了一圈四周,“那这些?” “依东都山的传统,结契前当选一对傀儡木偶,”他似笑非笑看着她,将那只女偶放到她面前,“供于神龛。” 大婚当日结契,结契时以心头血点化木偶,木偶便有了面容,傀儡相合,神魂相交,自此便因果共沦。 苏漾微微一怔神,司景行只伸手将木偶放在她眼前,分明并未催促她,可她仍是察觉出他视线中的压迫感。 她大概明白他方才提傀儡怎么做才好是什么意思了。 她今日若是不接这木偶,便是不愿同他结契的意思,他就算当场掐死她,她都不会太意外。 苏漾低头看向那只木偶。她本以为他是心血来潮,毕竟他这人做什么事都只凭兴致惯了,倒真是少见他处心积虑去做什么。 可眼前这只木偶做工精细,雕琢打磨皆是一等一的细致,连身上的婚服也是选了最好的料子,针脚细密,惟妙惟肖,比她缝的那只香囊不知好了多少倍。这些琐事自然不必他亲自动手,可就算吩咐了傀儡师去做,要做得这样精致,也还是需得一些时日的。 苏漾伸手接过木偶,明明他并未问她什么问题,可她还是开口答了一声:“好。” 她随他上前,将傀儡木偶供于神龛。 第40节 那对木偶相依而坐,姿态亲昵,大红的袍角似是连在一处,不分彼此,没有立场,也毫无隔阂。 司景行抬手将神龛合上。 他自己都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这对偶人了。 兴许远在她堕道之前罢。 初时只是闲来无事,不知不觉寻了材料来刻了两刀,也并非就是为了做这结契的木偶——甚至还起过将她神魂拘进偶人中,看她抵死挣扎不得超脱的念头。 后来闲来无事的日子多了,他便逐渐习惯了,得空便会拿出来雕琢两笔,一点点打磨,竟真的做成了如今的样子。 那对偶人在他手中的时间长了,他甚至熟悉他们的每一道纹理。 这些倒也不必叫她知道。 魔君大婚,是东都山一等一的大事。说起来,历代魔君,不论男女,虽身边从不缺相伴的,但正儿八经缔结婚契的委实没两个。因此司景行要结契成婚,没多少先例可循,整个东都山便忙起来。 这样的大事,本是筹备三五年都不为过,偏偏魔君又将日子定在了这月廿九,统共半个月的时间准备,未免有些太过仓促——仓促这话却是没人敢同魔君提的,毕竟魔君喜怒无常惯了,万一不慎触了霉头,怕是要拿命去抵。 大婚的流程和细节皆由司景行亲自定夺,苏漾一身清闲,说是在备婚,实际要她去做的事情寥寥无几——即便有,也多半由司景行替她去做了。是以她就趁着东都山这段时间的兵荒马乱,同秦柯碰了几次面。 大婚前三日,秦柯将神木带来。 他依苏漾所言,以炼器之法,将神木淬炼成一把约莫手掌长的匕首。因着怕神木诛邪之力会伤到苏漾,还特意用淬了他灵力的白条裹缠起来。 苏漾解开白条,拿着匕首比划了两下。神木同她体内邪气天然相抗,单是握着匕首,便有阵阵钝痛袭来,似是要将邪气从她体内一丝一缕刮出去才肯罢休。 苏漾面色霎时惨白,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在衣袖上擦了擦匕首,才慢慢将白布条缠回去。秦柯炼器之术不错,确实是把吹毛断发的利器。 秦柯看了她半晌,欲言又止。他知道她是打算在大婚那日动手——那时候司景行对她防备最轻,最易得手。可大婚时莫说魔宫,就是整个东都山都必定防备森严,她得手后,怕是难全身而退。 看着苏漾将匕首收好,他还是问了出来:“你就没想过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他迟疑片刻,接着道:“我进不得魔宫,但只要你能从魔宫中逃出来,我能想办法将你带出东都山……” “出了东都山,我能去哪儿?”苏漾打断他,微微一笑:“这一日我早想过无数回,不过每回都不曾想过什么退路。我体质本就与常人有异,又得司景行精血,如今几乎已能无限制地容纳邪气。我早该失了神智,之所以堕道后依旧如常,还是要归功于司景行。他死后,我就是这天下最大的变数。” 正道容不得她,连她自己都容不下自己。 “司景行一死,东都山必然生变,你今日就走,等到时机成熟时,想法子通知各大宗门,借机荡清东都山。” 她心意已决,秦柯默了半晌,没再吭声。 事已至此,于公于私,对他而言杀司景行都是头等大事。出不得半分纰漏。 苏漾看向他,“不过我还有一愿未了。” 秦柯抬头,眼神笃定:“不管是什么,只要秦某尚有一口气在,定当竭力完成,以命相报。” 苏漾拿出那方传音玉牌,最后一次摸了摸它。白玉触感温凉,隔了这样久,都不曾变过。 苏漾双手奉上玉牌,认真行了一道大礼:“这是我大师兄的传音玉牌,他曾随身携带了多年,玉牌尚留存着他的气息。” 修士,无论是正道修士还是魔修,皆跳出了天地法则,本无来生,若想重入轮回,只一种法子——倘若修士神魂尚在世间,借他的气息,为他涤净杀孽,择清因果,还他一身干净,便可送他回到天地法则约束中。 秦柯早便听说过清洛之事,闻言了然,没敢受苏漾这一礼,只郑重道:“我会为他招魂安魄,送他重入轮回。” 最后一桩心愿交代好,苏漾笑了笑,同秦柯作别后,看了一眼清心宗的方向,而后抬步走向了魔宫。 司景行兴许还在哪儿等她去选大婚时的物件。 他也不知是为何,大婚诸事皆要亲自过问,上心得很。不仅依着东都山魔修的传统来,甚至还问过她外头的习俗为何,一应安排下去。有魔君亲自盯着,大婚筹备得异常顺利。 还剩三日了。 苏漾摸了摸藏在怀里的匕首,深深吸了一口气,踏入魔宫。 第49章 外头天其实还没完全黑下去,只是魔宫避着光,显得分外暗一些。 寝殿里点了满殿的骨烛,苏漾推门进来时,带起的风吹着那片火苗一晃。 殿中那副屏风换了,本是幅杳无生机的断崖图,她虽不喜,却与他寝殿相称得很。如今换成了双凤图的织锦纹样,喜气一片,虽因着工艺精细的缘故,也不算违和,但她瞧着就是莫名想笑。 她依稀记得,好像是她第一回 来他寝殿时,他曾问过她一句这屏风好不好看。 他从前也没有点灯的习惯,整个魔宫都是黑漆漆一片,他一身玄袍在其中,若是忽视了他的压迫感去,简直能同魔宫融为一体。 其实,她方才骗了秦柯。 她是要杀司景行,可她没给自己留退路,却不全是怕自己体质特殊,日后会祸乱正道的缘故。 司景行天生邪体,杀孽滔天,一朝伏诛,必定是在天雷下魂飞魄散的下场。而她是极阴之体,既能吸纳邪气,那在他死后,赶在天道降下惩罚前,由她去吸纳他神魂中自出生伊始便带着的邪气,将邪气锁在自己体内,再以神木自戕,便可替正道彻底消去威胁。 也能替他搏一线生机——他神魂中的邪气转移到她身上时,他沾染的杀孽也会一道算到她头上,由她去偿。他替她受过九道玄雷,她既要亲手杀他,最后落到神魂上清算杀孽的那道天雷,便当是她还他的了。 他罪孽太重,即便是全然移到她的身上,兴许区区一个她还不足以为他涤净杀孽,择清因果,不足以送他干干净净地重入轮回。 但她可以试一试。她已无愧于心中大道,而他们二人间,结局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不过陪他一道神魂俱灭而已。 司景行有句话没说错,她确实是太容易心软。 她终归是欠了他一些,盘算起来,这条命也确实是他的——那还给他就是了。 苏漾停在屏风前,伸手去摸那对凤凰的尾羽。 司景行不知从何处走过来,自身后拥住她,在她发顶落下一吻,手圈在她腰间,“明日我去偏殿。” 苏漾半偏过头去,“为什么?” “按你们那边的说法,成婚前一日是不能见面的。” 苏漾笑出声来。她听说过这说法,大婚前一日,新人若是见面,对姻缘有碍。无论这说法是真是假,要成婚的新人都会讲究一些,这些忌讳能不犯的自然便会避开。 可他是司景行,他百无禁忌,连天道都视若无物,何时开始讲究这些了? 司景行在她颈边蹭了蹭,倏而埋头在她肩侧咬了一口,力道大得苏漾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两日安分些待在魔宫,等着大婚。” 苏漾要交代的早已交代好,本也没什么事要做,闻言便顺着应了一声,而后抬眼看向面前的屏风。 两人的影子映在屏风上,难分难舍,似是珠联璧合,佳偶天成。同屏风上织锦的那对凤凰一般。 凤凰用的是月锦银线,如承了夤夜月色,稍有些光照,便流光溢彩,似有如水月色跃动其上。而他们的影子将屏风分割明暗,那对凤凰也便一半留在光里,一半隐在影子里,明暗同沦。 大婚前一日,司景行头天夜里已住进偏殿,偌大的寝殿便只留了苏漾一个。过了晌午,有女修将她的婚服送了过来。 婚服虽是赶制出来的,却不见半分仓促敷衍——其实早在三日前婚服便已送到她手里,她瞧着是好看的,便试给司景行看过,是他挑刺,说襟前缀着的鲛珠成色不好,命人去重寻了新的来,又改了改细节,这才又费了两日。 那女修负责将大婚事宜给苏漾过目,确认她的喜好,一来二去苏漾同她也有两分相熟。 苏漾将婚服穿上身,又试过明日的妆容,前后看了看,随口问道:“拿给司景行看过了么?” 她是满意的,可司景行这两日莫名挑剔得很。 “尚未呈给魔君。” “我换下来,你拿去给他看看。”再耽误一会儿,他若是还要改,怕要来不及了。 那女修却虚虚拦了一下苏漾,“魔后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如再试试……” 苏漾看出她在拖着,一挑眉问道:“怎么?他不在魔宫?” 她受司景行耳濡目染,问话时不觉便压下两分威压去,女修一抖,一五一十招了:“魔君在偏殿,只是……此时不太方便。” “孤裳大人刚赶回魔宫,去偏殿觐见魔君,已有……一炷香的时辰了。” 自从魔君大婚的消息传出去后,司景行身边便没消停过。 从前是他积威太重,身边又不曾留过什么人,也便没人敢动这个心思。眼下他大婚的消息传遍了东都山,不免就有人想入非非,妄图替自己搏一把——也不必要坐到魔后的位子上,只要能留在魔君身边,即便是从他指缝间漏出来一点疼惜,也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机缘。 这些苏漾都知道,却无暇在意。其实这两日已经消停得多了——初时自荐枕席的那些个,连能全须全尾从魔宫出去的都没有,一来二去,也就没什么人敢往前凑了。 能留下一炷香时辰的,这还是头一个。苏漾垂眸,语气平和,重复问道:“孤裳?” 那女修觑了一眼苏漾神色,见她面色如常,才解释道:“孤裳大人是魔君初来东都山时,便追随着魔君的。只是这些年被魔君派遣了出去,鲜少回东都山。此次回来,该是有要事相禀。” 谈什么事儿,司景行能将她留下这么久? 她就要动手了,准备了这样久,不能节外生枝。苏漾不咸不淡应了一声,寻了个由头将人打发出去。 寝殿只剩下她一个。她摸了摸怀里藏着匕首的位置,确认拿取自如又不会提前暴露痕迹。而后便燃起传音符——这符咒她改过,同她送司景行的那只香囊里的符咒是一体,她这只燃尽后,便能听到司景行那边的动静。 手中符纸化作灰烬,沾在她指尖上一点。 先传进她耳中的,是道歇斯底里的女声:“那小丫头可以,凭什么属下不可以?!属下追随主上十数年,别无二心,明里暗里为主上做了多少?她才多久?十个月?区区十月,主上怎知,她不是别有所图?!” 司景行声线淡然,苏漾却听出了几分警告意味:“孤裳,认清楚你自己的身份。” “身份?主上的意思是,下回属下见了她,还得恭恭敬敬同她行大礼?她本就不是我道中人,即便转道,也是异心难消!” 她倏而笑起来,音似疯癫,“主上难不成以为,逼得她众叛亲离了,她无处可去,就会一心一意留在主上身边?” “她堕道那日,玄雷阵旁,遗漏了半只她的乾坤袋。凭主上的能耐,若真心想替她遮掩,怎么可能会出这么大的纰漏?清心宗那日,她突然失控出手伤及同门,同她师门之间误会愈结愈深,难道不是主上的手笔,不是主上推波助澜?” “主上厌恶她的道,那便将她扯下来,踩进泥里就是!如今又是为何要将她捧到高处?!” 司景行双眼微眯,单手扼住她脖颈,冷然问道:“这些你如何知晓?” 她在他掌下喘不上气,双脚已被拖离地面,嗓音嘶哑难明却仍笑得尖锐,艰难道:“主上的心思,属下琢磨了这么些年,如何不知?” “在魔宫留你的人,是在找死。” 司景行松手将人甩落在地,高阶威压一霎压下,她被甩上身后石柱,身后立即传来石头破碎裂隙的声响——力度大到石柱上浮雕的碎片牢牢嵌入她背脊。她呕出一口血来,仰面躺在地上无力起身,只觉有邪气自外部钻入她筋脉,寸寸将她筋脉绞碎。 孤裳勉力抬眼,看着那个不紧不慢走到自己身前的玄袍青年,他踩在她手腕命门处,半蹲下身看着她,神色冰冷,似是在看一只不知死活的蝼蚁,“留了你这么多年,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还是不知分寸。” 她知道他向来心狠,也亲眼见过不少次他是怎么处置手下人的。可她那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轮到自己——在这之前,她总心怀侥幸,以为自己对他是不同的。 可笑至极。天下人在他眼中皆如蝼蚁,蝼蚁之辈,又有什么不同? 不,兴许有一个人,于他而言,确实是不同的。 她听说,那人曾无数次将魔君惹怒,却又次次全身而退——魔君从未真正对她下过什么狠手,莫说杀她,便是吓唬吓唬她,也是轻着手脚。 苏漾身上忽然一冷。婚服的面料不知怎的变得有些冷冰冰的,贴在人身上,叫人一阵阵地恶寒。 她还以为,司景行不会在意她是正是邪,不会在意她走上了什么样的路,她还以为,他是这世间唯一不会舍弃她的人。 原来他曾说过的那些话,是骗她的。 原来骗人的不止她一个。 第41节 原来她从清心宗一心剑道的小师妹,走到今日邪气缠身无处容身,她以为是她自己一步步走到这步田地,没成想却是他一局一局替她布好,在她身后推着她走。 也是,若不是他从清心宗带走她,她如今也该还是留在宗门里,日日练剑,一心只想诛杀魔君,替大师兄报仇罢。 她怎么会对这一切毫无所觉的? 苏漾低头看着自己指尖沾上的余灰,捻了捻手指,轻轻笑了笑。 她大概只是他手中一只不怎么听话的灵宠,既然爪牙锋利,他便耐下性子,一点点替她磨去,将她囚住,在他闲暇时供他把玩排遣,在他百无聊赖时带给他乐趣。 第50章 孤裳抬眼看着他,脸上笑容仍不减,“主上的事,魔后可都知晓?” “魔后可知晓,主上对她这般不同,全要归功于她那大师兄?” “若不是她那大师兄濒死之际,恳求主上吞噬了他的神魂,又破天荒地在主上识海里留下了属于他的记忆,区区一个清心宗,怎么入得了主上的眼?” “可是,如此一来,仰仗主上,她那大师兄,可是神魂俱灭了。” 她笑得癫狂,司景行神色一沉,“本想留你一命,看来是不必了。” 孤裳闭上双眼,感知到自己的神魂被他徒手捏住,一点点从躯壳中分割出。 她有一刹竟在希冀,他会吞噬掉她的神魂——这样就算她死,她也会成为他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可她最后只看见他淡然将她神魂捏碎,毫不在意地甩开,又擦了擦手。 他们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是些什么动静,苏漾没听真切。 她只觉得怀里那把匕首的气息刺得她浑身都在疼,细细密密,疼得她甚至有些反胃。 身上的红衣忽而有些刺目。 这样的颜色出现在魔宫中,只像是满眼的血,瞧不出分毫喜庆。 一切忽而便说得通了。 司景行为何指名道姓从清心宗将她带走,为何知晓她一应喜好,为何会替她买桂花糕,替她画消音阵避开雷声。 因为记得这些的,都是大师兄。 她将大师兄的传音玉牌保管得那样好,又托付给秦柯,想为大师兄招魂安魄,送他重入轮回。可原来,从他的噩耗传入清心宗那刻起,他的神魂便荡然无存。 大师兄是先炼魂,再修剑。他那时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才会孤注一掷,赌一把能不能在司景行识海留下点什么东西。 司景行没能承袭他的情感,却取得了他过往岁月的全部记忆。 传音符的效果仍在,那边依旧有声音传来。 孤裳的尸首被人拖下去,司景行身前乌泱泱跪了一地请罪的人。 本以为魔君必要大开杀戒,没成想魔君今日只是不咸不淡吩咐了句:“明日大婚若是出半分纰漏,统统拿命来抵。” 底下人齐齐应是,他又不慌不忙补了一句:“这两日不得动兵刃,大婚之日,魔宫见不得血。” 那边声音弱下去,约莫是退了个干净,最后司景行只留下一人。听声音,是他身边还算信任的左护法。 “同生契可备好了?” “主上的吩咐,不敢有半分闪失。同生契已放入傀儡木偶中,结婚契时自然而然便会结下。只是……”左护法欲言又止,“主上为魔后做到了这种程度,魔后她……” 同生契一旦结下,一方遇袭受伤便会通感——不止如此,同生契,顾名思义,便是同生同死。 同生契护的是弱势的那方,毕竟这天下已没什么伤得到魔君的,而魔后一旦受了什么致命伤,魔君感知得到,便可将她的伤势移到自身。他大概猜得出,魔君是担心魔后这百年筋脉恢复不得,没有自保之力,而她一旦成为东都山之主,必是正道的眼中钉肉中刺。 司景行抬眼一瞥,他立即半跪下身,“属下多言了。” 左护法退下后,司景行闲来无事,在书案展开一幅空白画卷,蘸了朱墨,寥寥勾勒几笔,一袭红衣女子像便跃然纸上。 也正是这时,殿门被推开。 门外残阳半轮,云海重叠,有光自云浪间隙洒落,恰恰映在她背后。 苏漾一袭大红婚服,额间描了一朵落梅,点在唇上的朱红口脂掩过唇色的苍白,面中的胭脂涂得恰到好处,叫本是庄重的妆容不经意间便带出两分娇俏感。 他画中那幅人像,绘得出她八分神韵,却远不及她半分灵动。 苏漾看着司景行,神情自若,抬步进来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大红的裙袂旋过,她抬头冲着他笑,问他:“你看婚服还合适么?” “好看,很好看。”司景行抬手替她理了理鬓边散下来的一缕乱发,语调难得的温柔,“不是说好今日不见面的?就这么等不及?” “因为方才做了个梦,醒过来就很想你,很想见你。”苏漾掩在婚服宽大袖子里的手死死攥成拳,近些日子留长的指甲扣进掌心,竟丝毫不觉得疼。 兴许是心口太酸太涩,像是胀满了,牵动着全身都在疼,抬眼看他的时候觉着疼,对他笑的时候觉着疼,同他说话的时候也觉着疼,这样比较起来,掌心破点皮而已,又能疼到哪里去呢。 “梦见了什么?” 苏漾的视线越过他,看向他身后书案上那幅未画完的画,慢慢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记得了,只是有些心慌。” 她是有话想亲口问问他的,可他阴晴难测,她拿不准这些话问出口,会不会打草惊蛇。 还是不问得好。 司景行本也只是应一应婚前的习俗,既然已经见了面,也就不再在意,低头在她眉心那朵落梅上一吻,“有我在,慌什么。” 她倏而抬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笑着问:“刚刚我过来时,你在画什么?” 司景行闻言转身,去拿那幅画了一半的画。书案的另一边,放着赤霄剑——本是拿给她玩儿的,可她如今已经拿不了剑,赤霄剑便被送回到他这儿。 苏漾迅速抬手,从怀里掏出那把匕首,反手藏在袖中。 匕首上缠着的白布条被她取下,神木诛邪之力波及到她,可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周遭灵流那一霎的紊乱太快,快到即便司景行直觉有什么不对劲,也只是动作微微顿了一下,并未深思。 兴许是这些日子来筹备大婚的喜庆冲淡了他的戒备,也兴许,只是自欺欺人。 他将那幅只画了一半的画卷在她面前展开,“在画你。” 苏漾看了一眼,倏而上前抱住了他,低低唤了他一声,“司景行。” 画卷被放回案上,他回抱住苏漾,在她后背轻轻拍了两下,仿似安抚,温柔得有些不像他,“今日是怎么了?” 苏漾勾住他脖颈,踮脚吻上去。气息交缠间,她看着司景行闭上双眼,右手慢慢将匕首推出,对准了他后心的位置。 他亲口告诉过她,他的命门,就在心脏。 苏漾被他环得更紧了一些,慢慢合上双眼,右手却猛然向下一扎——她用了十足十的力道,半分情面未留,匕首完全没入他后心处。 司景行愕然抬眼,她看着他,右手攥住匕首柄部,猛地拔出——她动作连贯,一切本就是电光火石之间,她拔出匕首的那一刹那,书案上的赤霄剑出鞘,贯入她身体,整剑没入她的胸膛。 两人的鲜血喷涌而出,那幅只画了一半的红衣女子像就在他们二人身后的书案上,此时被血迹打湿,洇出一片深深浅浅的大红。 司景行向后退了两步,神木本就是克他而生,苏漾又是一击直接钉入了他的心脏。何况,他身上还留着玄雷阵的伤。 必死无疑。 他下意识回击那一剑,在刺入她胸膛时,终究还是避开了她的心脉要害。他只是就算要死,也要拉着她一起疼上一疼,在她身上留一道疤,最好是深可见骨,终生不愈。要让她一直疼着才好。 她疼一日,就一日忘不了他。 司景行看着她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咳出了一手的血沫,问她道:“为什么?” 苏漾死死攥着手中的匕首,似乎完全察觉不到胸口的剑伤。她用匕首指了指他腰间悬着的那只已经染上血的香囊,“我都听见了。” 司景行轻轻笑了一声,像是自嘲,“还是为了他,是么?” 苏漾没吭声,将攥着匕首的那只手背到身后。 她的手颤得厉害,几乎要握不住。 司景行看向她,许是生命力流失得厉害,他神色竟是从未有过地脆弱。 原来就算他断了她所有的退路,她宁死也不会愿意留下来。 她所作所为,一切都是为了她那大师兄。 即便他已经是个死人。 在没有他的时候,她兴许可以屈就自己,可一旦知道了真相,就算是冒着再大的风险,她也会杀了自己,替他报仇。 司景行叹了一声,“最初你问我,他是不是我杀的,我没骗你。” 真要算起来,她那大师兄是求着他吞噬了他的神魂,而非是他刻意为之。 苏漾回望着他,轻声道:“结果不是一样的么。” 她在算着他神魂离体的时刻——她只有这一次机会,将他神魂上的邪气悉数吸收,将他的杀孽移到自己身上。 其实她自己都分不清,她提前这一日动手,是因为知道了大师兄的神魂被他吞噬而一时冲动,还是因为……知道了他要在婚契里结下同生契。 同生契结成,他们二人同生共死,她便不能在他死的那一刻,为他涤净杀孽了。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该恨司景行,她的立场,她心中的道,由不得她不恨他。 可一直恨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她的心只有一颗,爱恨又并非黑白一般分明,相交相杂在一颗心中时,如何分得清那样强烈的情感,到底是哪一样? “当初就不该将你从清心宗带回来。”司景行又笑了笑,“但若是重来一次,我依然会带你回来。” 话音刚落,他彻底失了声息——也正是这一刻,苏漾开始吸纳他神魂中的邪气,看着自己周身杀孽暴涨,天色迅速暗下来,天边雷声翻涌。 她站在雷声之中,再没有人能为她布下消音阵。 即便魂飞魄散,也再没有人能适时出现在她面前,替她挡下所有。 因为那个人,方才已经被她亲手杀死了。 苏漾闭上双眼,等待着那道天雷落下。 却在天幕完全黑下来的那一霎间身子一轻,记忆纷纷回拢。 苏漾骤然睁开双眼。 她确实是苏漾。 云境望辰宫,苏漾。 第51章 第42节 苏漾抬眼,透过已经逐渐变得透明的水镜看向案几对面坐着的司景行。 他一身霜色道袍,头戴玉冠,水镜中的画面仍有余波在震颤,她这样望过去,他的面容便荡碎在水镜里,看不太真切。 这通身气度,任是谁,也无法将眼前人同方才重圆梦中那位连名字都几乎要变成一种忌讳的魔君联想起来。 苏漾闭了闭眼,轻笑了一声。他们成婚这三年,她何曾看真切过他? 重圆梦的最后,她以自己魂飞魄散为代价,替他偿还杀孽,送他干干净净重入轮回,虽说重圆梦因司景行身死而破灭,这一切并未来得及,可她能做的,已经毫无保留。 梦里梦外,他们两不相欠。 说起来,过去这三年,又何尝不像是梦一场。 是梦就总会有醒来的那一刻,人醒着的时候,不该总执着于梦中的镜花水月。 她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司景行,是那个对她无微不至,爱她所爱,她远远见一眼就会觉得安心的那个光风霁月的神君,还是那个布下天罗地网,一步步逼着她走到众叛亲离,却还能将她揽进怀里笑着问她心软成这样如何成事的魔君? 不过她也不必再分清了。也兴许他们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是她一直不曾看清。 他们到此为止。 断离火一起,姻缘契一烧,自此天涯海角,再无瓜葛。 日后兴许连面都再见不到一回,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他是不是真的像她喜欢他一般喜欢过,这一桩桩一件件,又有什么好刨根问底的呢。 水镜从两人间渐渐隐去,水镜原本的位置上升起一簇白火。火苗没什么温度,在半空中静静烧着。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苏漾没再多看,站起身去拿案几一侧卷起来的姻缘契。 她的手不过刚刚搭上那卷卷轴,便被他的手扣住手腕,他用力到手背青筋暴出,却下意识地只松松环着她手腕——仿佛生怕抓疼了她一般。 苏漾的视线自他抓着自己的手上淡淡扫过,望进他眼底。 司景行像是被她的目光刺了一下。 她从未用那样的目光看过他——远不是恨,也非厌恶,甚至称得上平淡,如同她在望着的,只是一个原本有两分相熟,却再没什么交集的过路人。 那一刹,有疼痛随着心脏搏动传遍四肢百骸。 仿佛他的后心还插着那把匕首——那把与他相生相克,由她亲手钉进去,一寸寸从他血肉骨骼上刮去邪气的匕首。 其实他时时都在忍耐着神魂撕裂的痛楚,可仍能谈笑自若,忍到自以为这世间已没什么能叫他真的疼上一疼。 原还是有的。 “漾漾。”司景行嗓音无端喑哑,轻声唤她时,莫名便显出几分缠绵的尾音同往常别无二致。 是苏漾听惯了的语调。 他有双分外好看的桃花眼,天生便含情,心无旁骛地看向她时,她总误以为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对上他眼神的那一霎,她无数次动心过。兴许早在他们第一回 相见,在惊天境满地兽血中,他似是承袭了天边月色而来,她抬眼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已经心动——她打小就是这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只消一眼。第一眼就认定的,就算耗费再多,就算飞蛾扑火,她也一定要试上一试。 原来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也兴许,初见时她剧烈的心跳,只是同噬兽缠斗太久体力消耗得厉害,而非是为他。 苏漾直视着他双眼,看着他眼尾泛着的一点薄红,语气客气而疏离:“神君这样怕是不妥吧?” 司景行的手因着这句“神君”一颤。 她在云境没大没小惯了,就连当年在惊天境两人初遇,她都不曾这样尊称过他一声“神君”。再稍稍相熟一些,她便直接叫起“司景行”来。 她这样一叫,他就算是有什么话,也再无法说出口。 司景行慢慢松手,苏漾毫不客气将卷轴拿到身前,另只手凝气为刃,利落挑开卷轴上当初司景行亲手打成死结的那段红线。 姻缘契被保存得极好,同三年前装入锦盒时没有半分区别,仿佛落款处她亲手写下的名字墨迹还未干透。 苏漾咬破指尖,在姻缘契上滴下一滴鲜血——那滴血瞬时便没入纸面,杳无痕迹。 司景行垂眸看着那幅姻缘契,不知是在想什么,过了半晌才凝气为刃,在掌心划过一道,将血滴入姻缘契。 姻缘契吸收了两人的血,似是起了一层水雾,上头的字迹模糊成一片,就连落款处写下的名字也洇成毫无意义的墨团。 苏漾将姻缘契握在手中,平着拿到断离火上方。 感知到姻缘契的存在,那簇白色火苗势大了些。她动作稍稍顿了一下,而后松开手,任那卷书契掉入火中。 火舌舔上姻缘契的银红色勾边儿,迅速烧起来。 苏漾安静看着它烧成一片片灰烬,司景行却只垂眸看向她的双眼。她眸中映着那团愈烧愈烈的火,这场景恰似重圆梦中,他们共同过的唯一一次冬阴节。 那时他只看向她的双眼,便能觑见天碧星河火树银花,那时她看完焰火,再不经意撞上他视线时,眉梢眼角俱是笑意。 姻缘契烧完,断离火逐渐熄灭。 从此以后,生死不关,因果相清。 苏漾长长出了一口气,不再看司景行,转身推门出去。 苏浔一直等在门外,终于见她出来,忍不住往里头看了一眼——看见案几上那摊灰烬后才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来。 苏漾冲姻缘主行了一礼,道了一声谢,刚打算回望辰宫,却倏而想起来什么似的,步子一顿——方才断离火中那卷姻缘契,是银红勾边? 她抬手按了按额角,仔细回想当年的姻缘契。她记得分明,司景行系那根红绳时,手下卷着的姻缘契,是烫着金线边儿。 可这样一想,又不是很确定。毕竟那时她只顾得上看红绳如何在他指下交叠,哪儿顾得上那么多细节? 苏浔察觉到她的迟疑,生怕她反悔,当即挡在她面前,警觉问道:“怎么了?” 苏漾抿了抿嘴,试探问道:“苏浔,姻缘契的卷轴边儿,该是烫着什么纹路?” “云境传统,姻缘契是银红同心纹。”见她没有要反悔的意思,苏浔放心下来。下一刻才明白她在问什么,立即狐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方才烧姻缘契时你自己没见着么?” “倒也不是。”苏漾斟酌了一下用词,“只是有些好奇,姻缘契皆收在此处,有时会不会不慎弄混淆了?” “只要姻缘契上写着的是你的名字,便不会错。解契时同结契一样,双方滴血其上,若双方同姻缘契对不上,断离火是烧不去的。” “也就是断离火一旦烧去,就必定是解了契的意思,对么?” 苏浔明白过来,原来自家小妹只是怕同司景行断得不够干净,当即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是这个意思,放心。” 司景行独自回到忘忧山。 苏漾从这儿搬走后,他便遣散了忘忧山众人。 虽说苏漾的意思是忘忧山留给他,云境依然供他自由出入之便,可他们已然和离,失了这层身份遮掩,他留在云境名不正言不顺,一两日还成,时间一久,免不得要被猜忌。 这时候出不得纰漏。 司景行停在山门前。 忘忧山里一片寂寂。 早些时候他在惊天境时,便是独自一人,兼之时常出入剑冢,身边连个活物都没有,也不觉得安静得过分。 同她在一起不过三年而已,也不过就是这三年,他每次回来时,即便是夤夜时分,山门里也会留着灯火,虽说算不上多么热闹,可总归有人气一些——苏漾不是耐得住黑和静的性子,有她在的地方,都得是一片灯火通明。 不过三年,他竟都快忘了她不在的时候他是如何待在惊天境的。 她不在忘忧山,连山门前那盏长明灯都灭了。 司景行抬手,山门高处悬着的那盏长明灯便落入他手中。灯体冰凉一片,里头燃着的火该是早便灭了。 这三年,她夜夜留灯等着,日日念着的,她口口声声喜欢的那个人,真的是他么? 好一个君子端方,霁月光风。 他演了司景行三年,处处拿捏,如何不清楚她心中的“司景行”到底是何模样? 他虽不屑作比,可他在她心中的样子,大概就是重圆梦中她那大师兄清洛的性子。 她自始至终喜欢的都是同一类人。 而他演了这么久的戏,竟真有些忘了自己原本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过是在没有“清洛”时,她屈就的那个选择。 真正属于司景行的,唯有重圆梦中,她亲手绣的那只香囊。 即便那只香囊里被她藏了传音符,可至少它是真切属于他的。 司景行轻笑了一声,手上没怎么使力,那盏灯便化作齑粉,撒了满地。 当夜,破心境劫云入望辰宫迎劫台。 沧泽十八境当即便传遍了望辰宫少主苏漾同神君和离当夜悟透道心,一举步入破心境的事儿。 整个沧泽一时一片哗然。 是何等的天资卓绝,方能从洞虚初期连跨数个小境界,直接步入破心境? 不过和个离而已,难不成云境的和离对修为大有裨益? 闻所未闻,恐怖如斯。 第52章 从洞虚到破心,打破最后一道壁垒靠的是道心。苏漾得入破心境,主要还是在重圆梦中,即便堕道依旧守住了道心的缘故。 她这机缘可遇不可求,同常人修为早早堆起来只等着最后得悟道心的契机不同,苏漾是道心先至,修为反而被落在了后面。 她道心至纯至烈,她走的那条大道容不得半分侥幸,也正因此,她的破心境雷劫望辰宫不敢贸然插手助她,只能由她自己一道一道劫雷扛下来。 最后一道劫雷落入迎劫台前,苏漾一身狼狈趴在地上,一手死死握着剑柄,另只手撑着地面几度使力,却像是被抽空了气力,几度摔下去。 苏篆启同关池央亲自守在外头,见她连起都起不来,对视一眼,想出手替她拦下最后一道劫雷——漾漾的修为显然不足以撑过去,若是任由她自己扛着,谁也说不准最后这道劫雷落下后,她能否安然无恙。 若是他们出手,就算影响了漾漾的道心,但起码她不会出事——无论她日后在道途上能走多远,望辰宫都是护得住她的。 两人交换了眼神,主意拿定,准备动手起阵将劫雷引来,却被苏浔突然出声打断:“父皇母后!” 苏漾撑着手中长剑踉跄起身,只朝他们这儿望了一眼,坚定摇了摇头,便抬眼望向天幕。 望辰宫过去将她护得太好,不让她见着这世上腌臜,也不必她去处理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 接连在鲛人血泪和重圆梦中走了这两遭,她才明白,很多路需得她自己去走,很多选择需得她自己去做,旁人替不得她。 她的劫雷,也需得她自己去抗。 这只是跨境而已,又不是忤逆天道降下的惩罚。雷劫既然会下,那必然便会给她留有一线生机。 第43节 一道闪电撕裂天幕,最后一道劫雷已经酝酿成形。刺目光芒下,她胸前悬着的那枚双鱼玉佩急促闪了闪也无人察觉。 劫雷以吞天撼地之势劈下,她只一人一剑,顷刻便被吞没进光里。同劫雷迎面正对上那霎,苏漾似是听见身后有人唤她——不止一人,仿佛许多她熟悉的声音汇在一处,一同呼喊着她的名字。 她下意识想回头,胸前玉佩一烫,一双手搭上她双肩,微微用力按着,阻止她转身回头。 熟悉的气息侵染过来,那人右手顺着她执剑的右手向下,同她一道持剑,俯首在她耳畔低声对她道:“往前看,别回头。” 暴烈雷光悉数压下,她手中长剑一寸寸碎裂开,最终只留下剑柄处一小截剑身——她握着残剑,半步未退,残剑断裂处折射着凌厉白光,凭一把残刃,竟当真撕出了一线生机。 她的道就如此,容不得迟疑退缩,只凭心上一抔纯然清澈,只管向前。 雷光湮灭,迎劫台一阵清风拂过,天朗星稀。 苏漾被苏浔扶起来,在一片关切声中回头望了一眼。 迎劫台空空荡荡,哪有司景行的影子。 兴许是她今日见他见得多了,才会有这样的幻觉罢。 两年后。 苏漾闭关两年,闭关结束刚出来没两天,便接到剑冢试炼的消息。 这消息她两年前便从陆昱珩那儿知道了,是半分也不意外。 辰满替苏漾端了一盏樱桃酥酪来,见她正在擦手中配剑,便凑上去看,“公主这把剑比上把要好看一些。” 剑是苏浔替她挑了几把,她从中选了一把最趁手的。苏漾用剑柄敲了下她的头,“好不好看另说,前两日我还同望南姑姑说起来,辰寒这两年精进了一个小境界,你呢?” 辰满捂着头,可怜巴巴望着她:“公主这么厉害,又有望南姑姑守着,我和辰寒照顾好公主的起居,能哄公主开心些就好了,修为嘛,够用就行。” 苏漾瞥了她一眼,将剑收入剑鞘,拿过一旁的樱桃酥酪来尝了一口。 她微微皱了皱眉。 她闭关两年,这两年除了丹药灵露,旁的没入过口。是以她的口味仍停在两年前,两年前被司景行的手艺养刁了的嘴,这两日乍一吃回望辰宫惯常的手艺,还略有些不适应。 不过迟早要适应的。 苏漾又吃了两口,既然已经想到了司景行,她便随口问了一句:“神君这两年可还留在忘忧山?那边人手还够么?” 辰满觑了一眼她的神色——她本估摸着,公主前两日刚出关时没问起神君,兴许是还在意着,往后也不会再问了的,这两日才小心翼翼不敢在公主面前提及神君。 但见公主如今坦荡问起的样子,她又觉得,公主似是真的放下了。 辰满嘀咕了一句:“公主闭关这两年,感觉有些不一样了。” 话音刚落,又立马回道:“神君两年前便回了惊天境,再便没什么消息了。” “望南姑姑先前还担心,说试炼的地点恰恰定在剑冢,神君又回了惊天境,倘若碰上,怕会影响到公主。毕竟公主一举跨入破心境,到时候怕是会有许多眼睛盯着,片刻疏忽不得。”辰满语气轻快补了一句:“不过公主已然忘了神君,这样应当不会影响到公主的试炼。” 苏漾手中银勺顿了顿,勺上乳白莹润的酥酪跌回盏中,她便顺势将银勺搁下了。 其实……她不算是忘了司景行。 闭关这两年,她日夜参悟剑意,将问雪九式从头至尾重新悟了一遍,有时实在是太累了,她心神一松便会睡过去。 往往这时,她就会梦见司景行。 初时梦到他时,她还会抗拒,明知是梦,宁肯伤到自己,她也要挣扎着醒过来。后来渐渐她便接受了一些——毕竟只是梦而已,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关于他的梦境杂乱无章,有时是在忘忧山,有时是在重圆梦中那座魔宫,有时是他们之间真切发生过的事儿,有时又显得有些荒诞。 譬如有回她竟梦见,重圆梦中最后那场大婚进行了下去,他同她结契,礼官恭谨奉上那对傀儡木偶,她不愿伸手去接。 司景行将木偶拿在手中,摩挲了两下,抬头看她,同她说,这对木偶是他亲手雕琢成的,没有半点假他人之手。 苏漾本就知道这是场梦,听到这儿,更觉得荒诞得有些好笑——魔宫中那个司景行怎么可能亲手做这些呢。 他将那只女偶递到她面前,她依旧没有动作,两人便这样僵持住。苏漾不愿再这样耗下去,便想强迫自己醒过来,回到现实中。 他似是看破了她的意图,轻笑了一声,“你也知道这只是一场梦。一场梦而已,接过去,有这么难么?” 他那双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太深,深到似是刺了苏漾一下。她立刻便醒过来。 梦醒时不知为何,她手中竟抓着胸前那枚双鱼玉佩。 不过这两年里,她做梦的频率是愈来愈少的,快要出关时,已经近一个月没梦到过什么了。 “公主?”苏漾久久不出声,辰满没忍住在她眼前晃了晃。 苏漾回过神来,想起那些梦,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于是她拿起一旁的配剑,“我出去透口气。” 她已经许久没出过望辰宫,这样漫无目的地出来闲逛一会儿,心情显然好了不少。 她坐在一株参天银杏下,百无聊赖地凝气去打高处枝丫上的银杏叶子。 打下几片来,下一道气刃击过去时,便是不同的手感——下一刻,有团白花花的小东西自高处坠落下来。 苏漾眼疾手快接了一把,入手触感毛绒绒的一团。 小东西体型不大不小,抱在她怀中刚刚好。 她一时怔然,将怀中窝成一团的小东西举起来左右看了看。 还好,方才那道气刃并未伤到它。 她一向喜欢这些有柔软绒毛的,既然与她有缘,不如就收在身边当只小灵宠。 可就在这时,小东西似是不喜被她这样半掐举着,不满地“嗷——”了一声。 这之前,因着是从树上坠下来的,苏漾以为它是只白猫,可它这样一叫,便有两分像……白虎。 苏漾微微眯起眼睛,“你是幼虎还是白猫?若是前者,巧了,同我一个故人撞种,你现在跑还来得及。” 小东西荡了一圈的尾巴一顿,语气不善地“喵”了一声。 苏漾放下心来,想必它只是只脾气暴躁的白猫。性子不好,连叫声都同旁的狸奴不一样。 她揉了两把它的毛,想了半晌,认真道:“那你以后,就叫嗷嗷吧?” 小东西几乎炸开毛来,苏漾娴熟将它的毛顺回去,没留意到它的爪子在她衣襟前悬着的玉佩上掠了一下。 玉佩急速闪了闪,又平息下去。 月数以来它渐渐黯淡浑浊下去的色泽霎时又重新莹亮起来。 第53章 苏漾将嗷嗷带回望辰宫没多久,渊境便传了信,请学宫这一批的各境少主早日动身前往惊天境,试炼开启在即。 狸奴手感太好,她又刚抱回来,正是爱不释手的时候,想了想便抱着嗷嗷一同去了惊天境——闭关这两年她破心境已稳,在试炼中保全它应该不成问题,再说惊天境机遇多一些,有了上回小白的教训,她这回一定早早给嗷嗷开灵智。 想到小白,苏漾垂下眸子,揉了揉嗷嗷的额顶。 在她手掌下眯着双眼的嗷嗷感受到她的情绪,倏而睁开双眼,毛绒绒的尾巴端儿扫过她下巴。 它的尾巴翘起来,长长的毛绒绒的一条,看起来手感就很好。苏漾一时手痒,不自觉手已经伸了出去——嗷嗷却早有预料似的,尾巴卷了卷就垂下去,巧妙避开她的手。 苏漾遗憾收手,继续尽职尽责挠着它额头和下巴,看着它慢慢眯上眼,尾巴在身后动了动。 她的手也跟着动了动。 下一刻,她眼疾手快伸手顺着从尾巴根一路摸到尾巴尖儿,而后心满意足地拍了拍它。 白猫从她怀里跳出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知怎的苏漾就从中品出了两分忍辱负重的意思。不等她多想,它就尾巴一扫,回过头去走了。 脾气还挺大。 苏漾看着它走远,开始琢磨带点什么吃食给它进剑冢后吃。 苏漾一人一猫被望南姑姑送到惊天境时,几乎已经忘了惊天境里她还有位故人在。 剑冢的入口被渊境派来的几个负责试炼的撑开,只有各境少主能进去,望南姑姑被拦在外头,苏漾领了身份牌和任务书,同望南姑姑挥了挥手示意,便大喇喇抱着嗷嗷往里进,看守入口的只多看了她一眼,并未拦她——不过是只没什么攻击性的普通狸奴,不算干扰试炼秩序,没什么好拦的。 却是苏漾在抬步进去前微微顿了顿。 她不动声色打量了守在入口处的四个人一眼。 眼前这四人中有两个已至大乘期大圆满,离邀天境不远了,余下两个也是大乘期中期以上。 各境的邀天期大能其实屈指可数,除了各境境主境后外,修为能达到邀天期的,大多身居要职,若不是太紧要的事儿,断不会离开,一旦调动,甚至会吸引各境的目光——望南姑姑这样的算是例外,云境统共就她和苏浔两位少主,她又不算叫人省心,望南姑姑才会奉命在她当年成婚搬出望辰宫后专门跟在她身边。 不止邀天期,大乘期大圆满也断不会是什么闲职。 试炼一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但不该会叫渊境重视到派出这样境界的人来负责。 何况,这四位只是守着剑冢入口,大概也不是真正负责试炼的。 渊境对这次试炼,有些重视得过了头。 不过,也兴许是陆昱珩在,而且此次地点是在剑冢——剑冢入口不是那么好寻得的,渊境早了几个月便来剑冢里布置,阵仗颇大。饶是这样,也控制不住原本的剑冢入口一直开着,只能硬生生多撕开一道入口,派人一直守着。 苏漾抬步迈进剑冢,灵力屏障轻车熟路罩住她和怀里的嗷嗷。 她本以为嗷嗷初入剑冢,这里罡风肆虐,多少会有些不适,正小心抱着它准备安抚,一低头却正对上它显得甚至有些百无聊赖的双眼。 一人一猫都愣了一愣。 下一刻,怀里的白猫毛都炸开,寻求安全感似的贴住苏漾蹭了蹭,苏漾顺理成章替它顺毛,心里刚升起的一点怀疑马上被它入手软乎乎毛绒绒的触感抚平。 苏漾替它结下单独的法印,让灵力屏障牢牢罩在它身上,方将它放下,腾出手去看刚领到的身份牌和任务书。 身份牌是块常见的法牌,通体白润,材质更类似玉石,正面刻着“苏漾”二字,反面是“云境”。 这样的法牌各境的幻境试炼中也常用,有传送符阵的作用,只消将法牌捏碎,法牌所关联的那人便会被传送到外头布阵的地方,是种常见的淘汰手段,也算是一道保命牌——试炼中情况复杂,若是应付不来,可以自行捏碎脱身。 寻常比试中,都顾及着分寸,胜者的目标只有这块法牌,只要将法牌抢过来捏碎,将败者淘汰出去便是。可试炼不同,当年陆昱珩特意提醒过她,各境少主从前折在试炼中的,也不是没有。 试炼中的情形传不到外头去,若是抢到了身份牌,却不捏碎,那败者就失了脱身的机会,就算将人杀了,也无人知晓是谁做下的。 苏漾掂了掂身份牌,既然收不到乾坤袋里去,她索性贴身收在怀里。 任务书写得简单,只是在剑冢中寻赤霄剑。苏漾在看见“赤霄剑”三个字时怔了一怔,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司景行把着她手,握住赤霄剑柄的样子。 赤霄剑为上古名剑,却至今无主,他们此行便是要从剑冢万剑中寻到赤霄剑,解开赤霄剑封印。 赤霄剑封印解开后七日,试炼结束,届时赤霄剑在谁手上谁就是魁首,余下的人按照出局时间定排名。魁首的彩头,便是赤霄剑。 苏漾心里有数,将任务书收起,从地上将一直懒散窝在她脚边的嗷嗷抱起来,随意选了个方向走。 任务书上写的很明白,其实这场试炼该是从第一个人找到赤霄剑,并解开封印才真正开始——谁解开的封印不重要,最后剑留在谁手中才重要。 第44节 至于为何是赤霄剑,依她猜测,赤霄剑是渊境替陆昱珩选定的本命剑——毕竟在她入破心境前,这场试炼自然是陆昱珩的赢面最大。 但今时不同往日,从小到大,能给陆昱珩添堵的事儿,她向来乐此不疲。 即便来之前父皇母后都劝她低调内敛些,大不了就中途放弃,全须全尾地回来就好。可她不是藏得住锋芒的人。就如同无鞘的宝剑,不管是被什么缠住,都挡不住剑身凌然剑光。 她既然来了,就必然要争一争这个魁首。 剑冢中仍是荒草丛生,杀机四伏,同她多年前初来的时候没什么不同。 只是她这回运气不错,没像上一回一样,乍一进来便遇上成群的噬兽。 苏漾抬眼看了一眼天色。 天还早,剑冢中最难熬的,当属夜里。 她曾和司景行被困在剑冢里三个月,多少摸清了剑冢的情况,于是不慌不忙地抱着嗷嗷,径直去找她和司景行曾栖身过的山洞。 那三个月里,她拉着司景行搬了好几回,最后选定的那座山洞,夜里声音又小又隐蔽,也不太潮湿,在天黑之前她一时半会找不到比那更合适的住处。 山洞里她曾留下的东西都还在——当年他们寻到剑冢的出口全然是机缘巧合,既没有提前收拾好山洞里的东西,也自然不会为了这些东西再回去一趟。 她的用度自然都是极好的,过了这六七年,这堆物件儿也没什么损耗,只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灰,看起来有些旧。 苏漾带了全套的东西来,对这堆旧的毫不留恋,掐了个除尘诀洗刷干净,便将这一堆悉数堆到山洞角落里——若不是怕扔出去会暴露行踪,她压根不会留这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这堆物件儿司景行多少都曾用过,重回故地,她不可避免地会想起当初。 譬如那张案几上的残局,是他们从剑冢出去的前一夜两人对弈留下的。和离了两年,她是看淡了成婚那三年的蹉跎,可这不代表她忘了司景行的所有。 以至于她只消看那张案几一眼,便会记起他是如何执着棋子,一面笑着同她闲聊,一面在棋盘上布下层层杀机。她有时聊得太投入,不留神便进了他的套,有时一子落下她便意识到不好,央他允自己悔一步棋。司景行那时候对她温柔得很,几乎是有求必应,兼之她哄他哄得极顺手,悔一两步棋这等小事自是不在话下。 想起这些委实惹人心烦。 苏漾索性将那副棋盘倒扣过去,眼不见心为净。 好容易重新收拾好山洞,她特意给嗷嗷带了个小窝,就放在她自个儿床榻边。苏漾将猫窝整理好,蹲着唤它过来。 白猫方才就蹲在高处冷然看着她忙前忙后地将那堆物件堆到一边,统统换上新的,此刻她叫它,它从高处跳下来,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向了她的反方向。 苏漾一头雾水,她知道自己选中的这只狸奴性情不算和顺,可它这脾性,未免太叫人摸不清楚了些。 天色暗下去。苏漾给嗷嗷备好吃食,打算去洞口再加固一遍结界——剑冢的夜里声响太杂,她若是睡得浅,容易被吵醒。 她刚到洞口,便听见外头有噬兽低沉的吼叫,间或有锐利剑意连同法光撕破夜幕。 动静挺大。 她才来剑冢第一天,外头便这么不安生了? 趁着那边交手,无暇顾及周遭,苏漾放出神识去探了探,却在沉稳剑意的尽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陆昱珩?! 外头是噬兽群,夜里动静又显得格外大,容易引人来看。他这样缠斗下去,即便赢了噬兽群,也不免会有哪境的少主偷偷在背后捅他冷刀。 苏漾叹了口气,抬步往山洞外走——不管怎么说,先把他捞回来。 她倒也不是全然为了陆昱珩考量——陆昱珩若是在,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不过半数,陆昱珩若是从开始便淘汰出局,她便极可能成为众矢之的,往后她的路便难走了。 白猫趴在苏漾的床榻上,抬头朝山洞外一瞥,而后紧紧盯着她,看着她快步走出山洞。 白猫——或者说是白虎刻意幻化成的白猫,爪下那床锦被抓得皱皱巴巴,忍了又忍,方没有在她跨出山洞的那一霎,将她的被子抓破。 第54章 陆昱珩的剑法走得是一板一眼的沉稳路子,同他这个人不太搭调。苏漾赶过去时,他身后正有只噬兽冲他咧开嘴,腥臭的涎水滴落,而他正对上面前的那只噬兽一剑劈下,背后空门大开。 破心境的剑意铺陈开,眼见着他背后那只噬兽就要碰到他的肩膀,苏漾一时情急,出手便用了问雪九式。 夜色如墨,天幕空旷,不见星月。风过树梢掀起的一浪浪绿波都停滞下,大雪下得纷然。 察觉到有人接近,陆昱珩立刻警觉起来,多留意了几分背后的动静,连手上正暗暗绘着的法阵都停下来,直到雪片飘下,他才不自觉松了口气。 雪花里藏着无数剑意,随她动作狂乱旋过,她手中长剑携刺骨寒风贯入噬兽体内,反手一搅,几乎没受什么阻碍一般从另侧切出。 噬兽轰然倒下,苏漾足尖一点地,轻巧跃起,躲过它飞溅出的血,贴到陆昱珩背后,同他后背相抵,随手甩了甩剑身沾上的浓稠血痕。 “你这运气,”她扫视了半圈,估量着面前的噬兽数量继续道:“堪忧。” 陆昱珩笑了一声,横剑挡住侧面袭向她的爪子,意有所指:“原本我也这么想,可现在又觉得,其实运气还不错。” 噬兽远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应对的,遇上两三只便足够头疼,何况陆昱珩招惹上的是一群。 所幸她方才那一剑太过利落,问雪九式张开的屏障里剑意纵横,噬兽有着野兽畏强欺弱的本能,见他们现在是两人,又都修为不低,一时皆谨慎伏在原地,小心接近着他们,不敢像方才一般直冲上来。 但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她在剑冢待过三个月,熟悉这些畜生的习性,这儿飘出去血腥气,不多会儿便会吸引来更多噬兽——等它们吞噬了同类的尸体,只会愈发强大。 而他们的灵力迟早会被耗空。 苏漾半偏过头去,视线仍紧紧盯着前面伏着的噬兽,简短道:“找机会走,东南三十里汇合。” “你做什么?”陆昱珩低声问她,手上法阵已经成型。 “这儿我比你熟一些,我引开它们,你去等我。” 苏漾活动了一下手腕,问雪九式的屏障骤然收起的同时她手中长剑剑光暴涨,猛然一剑向前横扫而出! 她正要引着噬兽走,却不成想人刚踏出去半步,便被身后人拉住小臂——陆昱珩一向拿捏着分寸,抓她的时候多是抓着她胳膊,连她手腕脉门那儿都会刻意避开。 “一起走。”他语气笃定,左手往下一压,手中绘了半天的法阵大亮,被隔空按到地上,金黄法光以他为中心铺陈开,顷刻蔓至苏漾脚下。 下一刻两人身形一闪,已经出现在东南三十里地外。 苏漾缓了缓,嘀咕了一句:“法阵这么管用的?早知道我就……” 陆昱珩瞥她一眼,“早知道你也耐不下性子去学。当年在学宫,教习逮着你练法阵练了多久?” 她偏爱剑道,法阵符咒都是只学了个皮毛便自觉足够,再没有耐心学下去。这么些年,对敌时也只仗着手中长剑一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纯粹。 苏漾被他戳破,瞪了他一眼,找补道:“你怎么知道我要说的是早知道就学一学了?我方才明明是要说早知道就不去救你了。” “呦,”陆昱珩往她身前迈了一步,“那真是谢过救命之恩。实在是无以为报,只好——” 苏漾停下步子,饶有兴趣等着他要说什么出来。 她这样一抬眼,陆昱珩猝不及防,视线躲闪过一瞬,再看向她时,便是满满笑意,将手握成拳放在她眼前。 苏漾十分配合地伸手出去,在他手下接着。 他手一松,一条黑色细绳串着什么掉到她掌心。 是火妖内丹。依旧雕琢成桃花的形状,只是技巧精进了不少,这朵桃花比之两年前那朵更加细致,惟妙惟肖。 陆昱珩自然不知道苏漾将上一条不慎弄丢了——火妖内丹并非一直管用,用上一年半载,里头的灵力散尽,也该换新的了。 “你怎么还有?”苏漾拿着仔细端详了半天——火妖内丹不易保存,他到底是怎么还能在上头细细雕琢的? “早就备下了,只是前两年你在闭关,我不好打扰。” 苏漾“唔”了一声,毫不客气将它套到手上,暖流霎时涌入体内。她几乎是熨帖得一抖,嘴上仍下意识辩白道:“我闭关两年,境界早稳住了,又不怕冷。” 陆昱珩立马顺着她说:“对,只是我好不容易雕成的,也不难看,你委屈委屈,戴手上罢。” 死鸭子嘴硬。 幼时在学宫,他便瞧出了她怕冷的毛病——在她身边稍久一些,再上心一点,怎么会发觉不了?也就只有眼瞎得如司景行那般,才会瞧不出她这毛病。 夜风吹过,叶片唰唰作响,若有似无地勾出惑人心智的音律。 苏漾收紧手上细绳,扫了一圈四周,加固了一遍灵力屏障将那些声音挡住,“你进来多久了?剑冢夜里比白日更危险一些,最好找个地方栖身,养养精神,有什么要做的都放到白天去做。” “今日刚进来。” 苏漾寻思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其实你运气还算不错,碰上的是我,先收留你一阵儿。” 这附近刚有噬兽死去,今夜里必然不会安宁,把他一个人扔在外头,不等他找到合适的栖身之地布好结界,怕是就要再遇上噬兽群。 送佛送到西吧。 她抬步朝前方走去,走了两步发觉他没跟过来,便回过头去:“怎么了?” “你就这样直接把我带回你的住处?”话出口,他察觉不妥,便当做是提醒了一句,“我们现在算是竞争关系?” 苏漾不是很理解地皱了皱眉,“两年不见,难道你会蠢到在最开始便同我针锋相对打一场?” 他们俩同为破心境,若真要相争,没谁能全身而退。 陆昱珩笑起来,苏漾脸上几乎是写着“爱来不来”,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陆昱珩望着她背影的眼神柔了柔,快步跟上她。 司景行孤身坐在山洞一角她堆起来的那堆杂物上,看着眼前被她倒扣过来的棋盘,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手中黑白棋子。以他现如今的程度,整个剑冢灵流变化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是以他知道苏漾早已从噬兽群中脱身,也知道她没遇上什么意外,只是不知为何她磨蹭到现在还没回来。 察觉到外头有人接近,他将手中棋子放回原位。 一身玄袍百无聊赖倚坐在那儿的青年转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地上一只白猫,灵巧跃上苏漾的床榻。 苏漾回来时,嗷嗷仍趴在她的床榻上,一如既往地懒散,只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却在看见她身后还多了一个人时眯了眯眼,充满敌意地起身,看那架势,好像下一刹便要扑上来咬断陆昱珩的咽喉。 陆昱珩跟着苏漾跨入洞口结界时,有那么一瞬间似是感应到了极高境界压下来的极致杀意——可也只一瞬。 山洞里被苏漾收拾得井井有条,她向来不会委屈自己,样样件件将山洞几乎占满,却分毫不显乱。 陆昱珩看向她床榻上那只白猫,“你养的灵宠?” 苏漾点点头,拍了拍手唤它,想抱给陆昱珩展示她的嗷嗷有多么惹人怜爱:“嗷嗷,过来。” 嗷嗷显然没给她这个面子,淡淡扫了她一眼,一动不动。 陆昱珩却笑起来,“这名字也是你取的?” 苏漾看他一眼,“自然。” “确实是你取得出的名字。” 苏漾白了他一眼,在乾坤袋里找了半天,发觉自己只带了一张床榻。 来者是客,叫他睡地上,似乎有些不近人情。 于是她张望了一圈,目光落在角落里堆着的司景行曾睡过的那张软榻——原先她的那张床榻自然是不好给他用的。 第45节 她用胳膊戳了戳陆昱珩,指了指那张软榻,“把那个拖出来,今晚你先睡那儿。” 陆昱珩自然是没什么好挑剔的,闻言便在山洞里腾了个空,掐了个诀将那张床榻移过来。 可一旁的白猫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跳上那张软榻,敌意丝毫不减地盯着他。 因着是苏漾的猫,他不便动它,只能无奈看向她。 苏漾过来,弯腰将嗷嗷抱进怀里,安抚着摸了摸它,“嗷嗷脾气不好,你得让着它。” 但嗷嗷虽脾气大了一些,却从不曾对人这样过,陆昱珩算是第一个。 天生不对付? 苏漾抱着怀里仍炸着毛的嗷嗷,有些心疼——还是得早点让陆昱珩自己寻地方住。 打斗过一场,两人都有些累了,稍微收拾了下便各自躺下,中间隔了一道屏风并灵力屏障,却并不隔音,他们互相看不到对方,却还能聊上几句。 这情形……同她当年和司景行在这儿时有些相像。 陆昱珩简单交代了他进来后的所见,说他本是被溟境那对姐弟缠住——倒也不是他们想不开非要在开始就对上他,只是那姐弟两个来得早些,又专修符阵,早便在那儿布下层层凶阵,守株待兔等着,他便不幸成为了那只“兔”。 他一踏进去,阵法便已经启动,由不得那姐弟二人做选择。他虽破了阵,可消耗太大,又因着是夜里,动静大了些,就吸引来了聚集成群的噬兽。 那姐弟二人见势不妙,怕折在噬兽堆里,索性捏碎了身份牌脱身。 是以苏漾寻过去时,就只剩下了他一人。 比起他来,苏漾进来后和平得多。 这话聊完,两人默了半晌,陆昱珩突然含糊问道:“你这两年……过得可还好?” 苏漾愣了一愣,便明白过来他在问什么,也没绕圈子,直接道:“你是说和离?” 第55章 那边轻轻“嗯”了一声,苏漾便笑了笑,“有什么不好?你知道的,我这人来去自如惯了,喜欢他的时候是我要喜欢的,后来喜欢不动了太累了,那就抽身出来。” 抽身出来这几个字,她说得太轻巧随意。她这话说完,床榻边假寐的白猫倏而睁开双眼。 那边静了许久,久到苏漾以为陆昱珩已然睡下了,正准备也睡一觉,却又听见他低声问了句:“那以后呢?” 她没听真切,追问道:“什么以后?” 可他却只说:“没什么。不早了,先睡吧。”便再没了言语。 苏漾也确实累了,闻言闭上双眼,没多久便沉沉睡下。 白猫轻轻跃上她床榻,蹲在她身旁,静静凝视着她的睡颜。 她手腕上系了一根新的黑绳,串了一枚火妖内丹。 样子同他当初在客栈里烧掉的那枚很像。 夜色里它双瞳幽幽亮着,望着她的眼神却不像是灵宠望着主人时的依赖信任,更像是盯上了什么猎物,占有欲和捕猎欲掺杂,在这样的视线下,苏漾不觉皱了皱眉。 她胸前那枚双鱼玉佩闪了闪。 苏漾又梦见了司景行。 她以为是她同陆昱珩眼下这情形同当年她和司景行一起住在这儿时太过相像,她不免会想起他来,也就不免会梦见他。 可这回梦见的他,似乎不太一样。 她在梦境中有意识时便已经被圈进他怀里,牢牢禁锢住,他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畔,似是叹息一般低低唤她:“漾漾。” 他那语气仿佛受了多大委屈一样,仿佛他是被抛下的那个,又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苏漾在心中嗤笑了一声,也不怪她这样梦他,这确实是他的风格,明明只有三分在意,他也能叫人觉得有十分。 他的手按在她后腰,慢慢向上移。 苏漾挣了一下,发觉并不能挣脱也就停下动作,只在他低头吻向她耳垂时偏过头去躲开。 他却像是被她躲闪的动作激到,吻就落在她颈侧,一路滑落至肩头顺势咬了一口,像一滴沸腾的水顺着花茎坠下,灼到了花叶。同时,他反绞过她双手拉到背后再向下一扯,将她按到榻上。 苏漾抬腿屈膝顶在他胸前,将两人隔开一线,似乎看不见他沉下去的目光,气定神闲地越过他看了看周遭。 是忘忧山公主府的装潢。这又是梦见了哪一段? 于是她抬眼,径直问道:“又怎么?” 司景行垂眸,话意里分明带了两分难得的隐晦祈求,出口的语气却强硬得很:“陆昱珩,别再见他,离他远些。” “我和陆昱珩……”她下意识想要解释,话出口却皱了皱眉,不免有两分烦躁——她同他解释什么? 苏漾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只是我的梦,不怪你不知道。可是,我们已经和离了。”她抬眼看他,“我见谁不见谁,还需要在意你的想法么?” 她不太明白,明明自己不是什么拖泥带水的性子,怎么会一遍遍梦见他? 司景行另只手死死捏着她的肩,可因为是在梦中,苏漾感觉不到疼,只是认真望进他眼底,好声好气道:“打个商量,别叫我再梦见你了,好不好?” 司景行闻言倏而笑了一笑,松开桎梏住她的手,“你说我们已经和离?” 苏漾将压在身下的手抽上来,活动了活动手腕,闻言“嗯?”了一声。 “那可未必。” 苏漾睁开眼,天光已近大亮。 她昏昏沉沉的,只记得昨夜好像又梦见了司景行,可具体说了些什么又记不起来。 嗷嗷窝在她手边,她顺手就将它捞过来——却扑了个空,白猫轻巧跳下榻去,毛绒绒的尾巴耷拉在地上拖过去。 苏漾莫名其妙,不知道它又是哪儿来的脾气,索性不管它,起来收拾了下便走出山洞。 陆昱珩不知是何时起身的,已在外面待了许久,见苏漾出来,抛给她一只灵果。 苏漾接过来,想也没想就咬了一口。 嗷嗷不知何时跟过来,蹲在她脚边。 她嘴角沾了点汁液,陆昱珩心念一动,拿了方帕子刚想伸手替她擦一擦,地上蹲着的白猫却突然跳进苏漾怀里,冲劲儿大得苏漾倒退了一步才接稳它。 苏漾抱着突然投怀送抱的嗷嗷愣了一霎,陆昱珩将帕子扔给苏漾,看着她自己擦了擦,似笑非笑道:“你这只猫真是,阴晴不定得很。” 它难得主动一次,苏漾凉凉瞥了陆昱珩一眼,低头时神色便柔和起来,忍不住揉了揉怀里白猫的脑袋,又捏了捏它竖起来的耳朵,软软弹弹的手感让她眉眼间都不觉染上笑意。 陆昱珩看她怀中白猫,一刹间不知怎么就看出几分挑衅,再仔细去看时,它只是懒洋洋窝在苏漾怀里,一只爪子勾着她衣襟。 剑冢的白日显得风和日丽,苏漾和陆昱珩一拍即合——赤霄剑若是留在剑冢显眼的地方,早便被人带走了,不如直接进剑冢深处去寻。 苏漾到底留了一手,没告诉他自己在重圆梦中曾见过赤霄剑——这样一来她省了许多功夫,不必一一去探剑灵和剑气,判断面前的剑是不是传说中那把赤霄剑。 趁着陆昱珩神识一一探过去的空里,她装着也在一把把剑试探的样子,更多的却是在看这附近的新鲜痕迹,估摸着如今剑冢中的情形。 这一看,便渐渐发觉有些不对劲。 剑冢中变数多,就算避开人,也难免要碰上噬兽,只要发生过争斗,多少会留点痕迹在。 学宫中他们这一批的各境少主,修为最高的当属陆昱珩,可连他也只是破心期而已。 她这一路上已经发觉有三四处大乘期留下的痕迹——最多不超过一月,是最近留下的。 其实本没什么好起疑的,整个沧泽来剑冢寻剑的多了去,留下什么痕迹也不足为奇。只是她突然想起来,看守剑冢入口的那几个渊境人,修为就在大乘期。 两年前陆昱珩来云境时,也同她提过,试炼是刻意选在剑冢。 绕了这么一圈,这么多的巧合,难不成真就为了那把赤霄剑?渊境这般,更像是借着试炼的由头在打幌子。 苏漾脚步微微一顿,打量了陆昱珩一眼。 当年她就问过他,可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只说兴许同司景行有关。 那便只可能是魔神剑了,渊境在暗暗排查魔神剑的去向。可是魔神剑下落不明已久——其实就算找回来,就连司景行因着换了身躯的缘故都得不到魔神剑的承认,旁人更是碰都碰不到,又有什么用? 两人已经走进了剑冢深处,狂风四起,搅起漫天黄沙。这儿的剑意深厚又繁杂,叫人不敢肆意将神识铺陈开,是以就局限在身周一点范围内。 剑冢深处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就算只隔了几步远,也是生死不知。 苏漾脚步这一顿,陆昱珩立马停下,回身寻她。 凭他们的修为和境界,撑起的灵力屏障已经逐渐感到吃力——可其实也只陆昱珩一人吃力,苏漾浑然未觉。 她任由嗷嗷趴在她肩上,白猫眯着眼,尾巴在她背后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不动声色修补好她摇摇欲坠的灵力屏障,竟半分也未叫她察觉出。 陆昱珩抓住她胳膊,才松下一口气,“在看什么?” 苏漾大方将发现的痕迹亮给他看,似有所指,“在我们之前不久,有高境修士进来过。” 她看着陆昱珩反应,慢慢补了一句:“但因着试炼的缘故,你们早就派人进来做过布置,又有谁会挑这个时候进来寻剑?” 陆昱珩蹲下身,摸了一下大乘期法光留下的深深刻痕,若有所思。 她这话已经问得很明显,陆昱珩抬头看她,“又在想什么?” “在想,剑冢这一趟,你要的真的只是那把赤霄剑?” 陆昱珩笑起来,深深看了她一眼,“不止。” 苏漾正要再问,他便站起来,“这回你能赢了我,我就告诉你。” “那岂不是迟早?”苏漾拽住他衣袖一角,“既然迟早要告诉我,不如现在就说,万一我能帮上你,不是两全其美?” 她肩上白猫睨了一眼她抓着他衣袖的手,下一刻她手腕没来由一酸,便松开他,转了两圈手腕收回手来。 “好吵。”陆昱珩摇了摇头,语带嫌弃:“你算盘打得太响了。” 他话音刚落,脚下大地忽而开始震颤,不远处有霞光铺了半边天。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是赤霄剑的封印被打开了。 第56章 倒也算是意料之中。 这次试炼并非是同时放他们进来,先来的自然便可以先进剑冢。他们两个怕是来得最晚的。 不过也省了他们去寻赤霄剑的功夫,毕竟封印解开后,试炼才算是真正开始。 第46节 “苏漾?”身后突然有人唤她,她回头去看,陆昱珩下意识往她身前挡了半步,是回护住她的姿态。 那人影自黄沙里头快步走出,是个身量同苏漾差不多的女子,一身纯黑劲服,头发用银色发带高高束起,飒爽干练,全身上下没什么多余饰品,只腕间戴了只碧色玉镯。 棠境少主,叶卿卿。 叶卿卿用手在面前扇了扇,似是被呛到了一般咳了几声,“赤霄剑封印这就解开了?哪个小兔崽子抢的先?” 话说完,她才看见苏漾身前的陆昱珩似的,不咸不淡见了个平礼。 陆昱珩回了一礼,却仍半拦在两人中间。 叶卿卿是个一点就炸的性子,在学宫时她和苏漾两人就没少起争端——倒是没在明面上真动过手。照叶卿卿自己说,她比苏漾虚长几岁,赢了胜之不武,输了……她没说输了如何,自然是认定自己不会输的。 棠境擅蛊,王族一脉以王蛊传承功法,王蛊分子母蛊虫,母蛊的力量是子蛊的数倍,且只能寄生于女修体内,因此棠境的境主只在女儿中选择继承人。 叶卿卿上头还有个长姐叶宛宛,按长幼顺序本该是叶宛宛日后承袭王蛊的母蛊,可叶宛宛生父不详,似是不怎么讨境主的喜,连带着棠境上下都偏捧着叶卿卿一些。 她手上蛊虫无数,虽剑法称不上一流,但御蛊御得出神入化,苏漾从前没少在她身上吃亏。 所以在她熟稔地伸手过来想拍拍苏漾的肩膀时,还不等陆昱珩动作,苏漾便用剑柄隔开她的手,皮笑肉不笑地唤了一声:“叶姐姐。” 苏漾另边肩上趴着的白猫抬头扫了一眼叶卿卿,又懒洋洋闭上眼。 叶卿卿“啧”了一声,将空着的手掌亮给她看,示意自己没藏什么蛊虫在手里,“再叫声姐姐听听,这么些年没听,想念得紧。” 当年两人打过一次赌,为了什么赌的苏漾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叶卿卿用蛊赢了她,站在她面前神情嚣张,忽而凑得很近,盯了她半晌道:“要点什么好呢……不如,你叫声姐姐来听听?” 天道在上,他们立誓有规则制约,自那以后,苏漾见她第一眼,必须称一声姐姐。 想起她之前那模样,苏漾不免有些咬牙切齿,手中长剑“咔”一声半脱出鞘,语带警告:“叶卿卿。” 叶卿卿见好就收,推着她手,将她手中长剑按回到剑鞘里,“我可不和你动手,你们是两个人,欺负我一个说不过去吧?” 剑冢深处委实也不是动手的好地方,陆昱珩示意了苏漾一下,苏漾心领神会,“封印刚打开,试炼还有七日才结束,既然这么久不见,不如同行一段?” 她本以为叶卿卿独来独往惯了,不会同意,没成想她竟欣然应允。 苏漾同陆昱珩对视一眼。 他们俩这眉来眼去默契十足的落到叶卿卿眼里就变了意味。 三人往外走时,她和苏漾走在后头,看了看陆昱珩的背影,用胳膊肘戳了苏漾一下,“哎,你们俩先前的婚约,还作不作数?” 苏漾想也没想白她一眼,“早就不作数了,虽说我大婚那时你没来,难不成我请柬也没送到你手里?” “那时候我在闭关,出来就听他们说你已经成了婚。再说,”她声音小下去一些,却仍是兴致勃勃,“你不是已经和离了?” 她这话刚说完,一直趴在苏漾肩上没什么存在感的白猫倏而睁开眼,叶卿卿手脚没来由地一麻。 她没细想,只是端详了白猫一会儿,看着它一身柔软光亮的毛有些心动,同苏漾商量道:“借我抱一会儿?” 苏漾不想听她再掰扯什么婚约,闻言当即将肩上的嗷嗷抱下来,就要递到叶卿卿手里。 嗷嗷在她手中剧烈挣扎起来,她猝不及防,竟没抓住它,任由它从她手中挣了出去。 白猫回头看了苏漾一眼,没再回来她身边,直接往前走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她竟觉得嗷嗷看她的眼神有些……幽怨? 可是明明只是抱一下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看着白猫跳出去,叶卿卿遗憾地摇了摇头,也没纠结,自顾自回到上一个话题,“陆昱珩哪儿都好,可惜早就被立为渊境太子,渊境……你该是待不下去。不过,他要是愿意放弃境主之位,随你去云境,也还般配。” 她越说越不着调,苏漾径直打断道:“不说这个,你有没有察觉此处的剑意更重了一些?” 她在嗷嗷身上设下的屏障比她自个儿身上的还要厚,应当没什么事。可巧就巧在,几乎是嗷嗷从她身边离开的那一刻起,剑冢的剑意突然倾轧下来,她的修为撑起屏障竟都有几分吃力。 “嗯?剑冢深处不是一向如此?”不然她何必要同他们同行这一段?不就是怕这时候再遇上旁人,不如遇上苏漾和陆昱珩这样知根知底的放心些? 苏漾看了一眼不远不近始终离她五步远的白猫——她刚抱回嗷嗷来那天就探过嗷嗷的灵脉,确认它只是只寻常狸奴。可是寻常狸奴,是怎么对剑冢这般恶劣的环境适应得这般好的? 她在它身上设下的屏障真就那般坚固,能让它没有一丝不安? 他们从剑冢深处出来时,天色已暗。 苏漾收留一个陆昱珩还勉勉强强,再加上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就能在人身上落蛊的叶卿卿就招架不住了,索性一视同仁将陆昱珩也赶了出去。 剑冢旁的不说,空山洞还是足的。 山洞里少了一个人的物件儿,也不见得空旷了多少。嗷嗷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直到看见陆昱珩搬出去,才精神了一些,靠到苏漾身边儿——它刚一靠过来,便被提溜住后脖子拉起来,苏漾将它举到眼前左右看了看,没看出什么玄机,却在对上它乌黑双瞳时怔了怔。 她总觉得哪儿有点熟悉,又说不出。 不过……嗷嗷来她身边这个节骨眼,是不是太巧了一点? 不等她细思,山洞前便有窸窣声响,叶卿卿站在山洞结界外叩了叩,扯着嗓子喊她:“苏漾!出来。” 苏漾走到洞口前,刚撤开结界,便被她一把拽出来,“走,我乾坤袋里刚好有几壶酒,正愁没人喝呢。” 为了互相照应,三人暂住的地方相隔不远,叶卿卿在中间空地里用法器圈起一小块地儿,隔开剑冢杀机,甚至生了一堆篝火,酒壶拿藤条串起来在上头热着。 陆昱珩已经等在篝火前,垂眸拨弄着火势。 苏漾一挑眉,“陆昱珩竟都能被你叫出来?” “我是叫不出他来,”叶卿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可我说是你叫的,他立马就来了。” 苏漾脚步一顿,听出她的意思来,不由叹了口气:“我和他之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是你想的那般。” 叶卿卿瞥她一眼,“一个人的清楚,也算是清楚?” 说话间两人已经踏进法器撑起的范围内,陆昱珩回头看着她们,苏漾便没再提这茬。 酒热好,叶卿卿取下酒壶,先给苏漾斟满一杯递过去。 苏漾接过酒盏,却不下嘴,只看着叶卿卿继续倒酒。 叶卿卿动作便停下来,有些好笑看着她,“你还怕我在酒水里下蛊?我要是真想给你落蛊,你早便中招了。” 她搁下手中酒壶,只勾了勾手指,苏漾亲眼看着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银色蛊虫从自己肩侧飞向她掌心。 陆昱珩神色一沉。 叶卿卿用另只手摸了摸掌心蛊虫,“谁说非要碰到你才能给你下蛊?” 苏漾只愕然了一霎,便神色如常,啜了一口杯中烈酒,“蛊虫都送到我身上了,怎么不落?” “这银甲惑心我用了数十年统共就养成了一对,本就是为你们两个预备的。”叶卿卿将蛊虫收起,“银甲惑心落蛊成功后,我便能操纵你一炷香的时辰。” 若是用在试炼最后,任凭旁人先前拼死拼活拿下赤霄剑,最后也得乖乖送到她手上。 苏漾点点头,确实是个好法子,“这时候就说出来,是不打算用了?” 叶卿卿大方承认道:“这蛊虫养成后,发现它太邪气,我本就不喜,何况就算养了数十年,不曾以精血和修为饲喂,能落蛊的人也有限。你们两个境界与我相当,这蛊虫是直接落到神魂上,偏偏你们神魂也还坚固,落蛊能成的可能太低,还白白折了这对银甲惑心去。” “能径直操纵人?”陆昱珩皱了皱眉,“这是什么邪术?” “邪术倒也算不得。”叶卿卿没忍住回了一嘴,辩解道:“毕竟就算不用蛊虫,元婴入体,封闭原本体内的元婴,短暂夺取灵府,也能暂时操纵人,是一样的效用。” 话是这样说,但蛊虫落蛊无声防不胜防,修士之间气息不同本就相斥,除非日夜相伴气息相合,或是主动打开灵府允他元婴暂居,不然元婴入体哪有那么容易? 叶卿卿话锋一转,对苏漾道:“当初听说你破心境不稳,本还想拼上这对蛊虫搏一把,但你神魂上似乎曾被人落过蛊,再落便更难了。” 苏漾闻言眉头一皱,“落过蛊?除了你还有谁?” 叶卿卿欲言又止,瞥了一眼一旁的陆昱珩,含糊道:“兴许是你前几年落的,你自己记不清了。” 她在蛊术上天资卓绝,苏漾神魂上曾经落过狐族的噬魂蛊她一试便知。 只是噬魂蛊这效用……常用在闺房情趣上,苏漾是成过婚的人,花样多一些自然很正常,但这话当着陆昱珩的面儿,便不好提了。 苏漾也跟着瞥了正倒酒的陆昱珩一眼,没再追问。 酒过三巡,叶卿卿喝醉了,追着不知哪儿飞来的萤火虫跑了出去。 苏漾本还担心她,反手结下追踪印,可叶卿卿回头捏住马上要贴到她背后的追踪印的反应之迅捷,让苏漾马上明白过来——她又不傻,在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放任自己醉倒? 篝火的光暗下去一点儿。 苏漾和陆昱珩留在这儿,叶卿卿一走,两人竟倏而沉默下去。 这样一静,剑冢的风声便大起来,苏漾不免想起叶卿卿那句“一个人的清楚,也算是清楚?” 她抬眼看向陆昱珩,斟酌了又斟酌,问出一句:“试炼过后,你有什么打算?” 陆昱珩回望向她,“能有什么打算?一切照旧罢了。” 他的眼神太坦荡,苏漾顿时就觉得一切只是叶卿卿多想了。 苏漾显而易见松下一口气,开玩笑一般指了指他一直就挂在腰间的那枚身份牌,“你将它一直挂在这儿,也不怕我什么时候顺手摘走?” 陆昱珩顺着她视线解下身份牌,苏漾原以为他要将它收起来,没成想他一指勾住它上头的系带,在她眼前晃了晃。 篝火的橙红光晕映到两人眼中,带着在剑冢这种地方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暖意。 她生怕他将身份牌摔下去,就下意识伸出手。陆昱珩勾着系带,将身份牌放到她掌心,“你想要?” 苏漾不解抬头,他动作却停了一停,而后手指一挑,将身份牌顺着系带收回到他掌心,笑了一声,“不给。” 苏漾深深吸了一口气。 算了,陆昱珩哪天要是着调了,才是稀奇。 那边叶卿卿将萤火虫拢到手中,兴高采烈喊苏漾过去看。 苏漾应了一声,白了陆昱珩一眼,起身去叶卿卿那儿。 她掌心只萤火一点,勉强照破一点黑暗。 苏漾趁着这空儿,问她道:“你方才说我神魂上落过蛊,能看出来落的是什么蛊么?” 叶卿卿一时有些诧异,放掉了手中萤火虫,“你自己真不记得了?不该啊,没听说过噬魂蛊用过后还能记不得的。” “噬魂蛊?狐族的噬魂蛊?” 叶卿卿挑了挑眉,“难不成不是你同神君用过?” 她话音刚落,苏漾眼前突然闪回了什么画面。 客栈,还有被她摔碎的茶盏。 门被骤然打开,什么人闯了进来,门在他身后轰然合上,落下禁制。 她识海一疼,似乎有什么要冲破桎梏,下一刻却有团白绒绒的小东西“喵”了一声,突然跳进她怀里。 回忆被骤然打断,她再回想时,便是什么也记不起了。 第47节 叶卿卿被白猫吓了一跳,拍了拍心口,“怎么神出鬼没的?” 他们三人都在这附近,愣是没人看见白猫是何时跟过来的。 苏漾看着怀里的嗷嗷若有所思,敷衍叶卿卿道:“兴许是用过,不过不是什么大事,我一向记性不好,记不清了。” 夜色已深,三人将余下的酒喝完,便各自回去。 苏漾回去前就醉得有些厉害,却还逞强不许陆昱珩和叶卿卿扶着,自己走回了山洞。 回去后她在榻上一倒,迷迷糊糊翻身时还从榻上滑了下去,似是呓语了两句,不过马上就又没了动静。 山洞潮湿,她又素来怕冷,躺在榻下冰凉的地面上,不自觉就缩成一团。 白猫跟在她身边,轻轻推了推她的脸,见她没有动静,又拍了两下。 叶卿卿拿来的酒比云境平常喝的要烈得多,喝的时候不觉,喝完一见风就会倒。 床榻边放置着的夜明珠的柔和光芒将白猫的影子映得小小的一团,那团影子倏而隐去,又变大。 司景行叹了一声,俯身将苏漾从地上抱起,放回榻上,又替她将鞋靴褪下。 他在床榻边看了她半晌,又低身替她将被子拉上去——被子拉到她脖颈处时,他的手腕骤然被她握住。 床榻上那人睁开双眼,眼底一派清明,哪有半分醉到睡死过去的样子。 第57章 苏漾慢慢坐起身,神情讥诮,“神君可真是煞费苦心,就是不知是为了何事,宁肯自降身份,也要这样……”她顿了顿,似是在想用什么词来形容,接了一句:“死缠烂打?” 司景行垂眸看着她掐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她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将他手生生掰过去,面上虽是笑着的,却满身敌意和戒备。 他无端想起多年前在剑冢第一回 见到她的时候。 那时她下意识抓着他手腕试他脉门,不自觉地关怀又小心翼翼,察觉不妥,便将他的手翻过来,把另只手里抓着的她仅剩的灵气珠一股脑塞到他手心,才收手回去。 他留在她身边三年,到头来竟还不如最初那一面。 他不该在她面前现身的,布了这样久的局马上就要收网,容不得差池——但这儿的地面太嶙峋,也太潮湿,夜里太凉。他若是不动,他怕她要这样躺上一夜。 苏漾紧紧盯着他,半分不敢松懈。司景行能短暂达到邀天期的修为,比她高上两个大境界,对上他,她实在是心里没底。 她怀疑嗷嗷不太对劲后,故意装成醉得不省人事,就是为了给它提供机会,看看它和它背后之人到底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她没想过嗷嗷是司景行原型化身——司景行委实不像是能装作一只狸奴跟在她身边的样子。她以为它只是哪境少主赶在试炼前提前在她身边埋下的暗棋。 两人僵持半晌,苏漾先沉不住气,又问了一句:“神君有什么意图不妨直说,总好过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 他抬眼望过来,淡然道:“剑冢情况复杂,我放心不下你,跟过来看看而已。” 苏漾笑了一声,“神君这话说得,自己会信么?” 他身上依旧有着若有似无的安神香的味道,两年不见,他似乎没什么变化。可她又不是两三年前,他说什么便信什么的时候。 他若真这样在意她,他们又为何会和离? 她被他抱上榻时,腰间佩剑自然而然解下放在一边,离她手边不远。她是剑修,同人正面对上时,手中没有剑心里便愈发没底。 于是苏漾闲下来的那只手便不动声色地向配剑靠过去。她的指尖不过刚刚触到剑柄,司景行便抬手压在剑柄上,喟叹一般低声唤她:“漾漾。” 苏漾骤然出手,想在挡开他手的那一刹将剑□□,司景行看破她意图,屈指一推,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她眼疾手快伸手去捞,被司景行按回到榻上。 “你何必防我到这种地步?” 苏漾挣了一下,又被他重重按回去,她躺在榻上看着他莫名被激怒却又隐忍住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神君何必要问?一直抱在身边的灵宠是前夫化形,被骗了这么久,难道还不许人防一防了?” 她在“前夫”二字上咬了重音,司景行按着她肩膀的手上青筋暴出,面色彻底冷下去,“我若真要动手,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陆昱珩就在这附近,神君要动手自然可以。但神君灵力极易枯竭,还是三思得好。” 他若真要同她动手,动静自然不会小,陆昱珩听见响动,用不了多久就能赶过来。司景行虽说鼎盛可至邀天期,可马上便会因着灵力枯竭倒跌至元婴期,这时候再对上一个刚刚赶到的陆昱珩,胜负便未可知。 司景行猛然抬头看进她眼底,“你宁肯信他,也不愿意信我?” 兴许是光线太昏暗的缘故,那一霎他神情竟脆弱得如同案边一只没搁稳的琉璃盏,只消一口气,便会摔碎在地。 苏漾生生别过脸,避开他的眼神。 司景行闭了闭眼,松开她,“罢了,你既然不愿信我,我解释再多,也只会惹得你心烦。” 苏漾抿了抿嘴,右手本已伸进枕下握住了藏在那儿的匕首,闻言却又松开。 到底还是会心软。 她坐起身往后挪了挪,同司景行拉开一点距离,才叹了一口气:“司景行,我们已经和离了。姻缘契燃尽那刻起,你我就因果两清。” “倘若你当真只是为我来了剑冢,七日后我将你带出去,从今往后,若没什么要紧事,就不必再见面了。我不是摆着好看经不得摔的瓷瓶,用不着谁一路跟着照看。” 她这话说完,两人又是长久沉默。 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苏漾索性将陆昱珩前几日睡过的床榻又挪过来,“这几日你先在这儿待着,等我取到赤霄剑,捏碎身份牌出去时,便带上你一起。” 司景行瞥了一眼陆昱珩睡过的床榻,“不必一直留在这儿,我可以化形跟着你,也省了你回来寻我。” 苏漾略一寻思,她虽是对这次的魁首志在必得,但万一中途被淘汰出局……司景行若不在她身边,她确实来不及带上他一同传送出去。 剑冢的出口不好找,当年他们两个人,也找了三月有余,总不能拿他冒这个险。 于是她点点头,只是想起他化形变成白猫的样子,就没忍得住笑,“同六七年前相比,你……不太一样。” 司景行挑眉,顺着她的话问道:“哪儿不一样?” 苏漾摇了摇头,“有时候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她说的是重圆梦往后,司景行听出她的意思,明明不抱希望,却仍不知怎么就怀了几分隐秘期待问出口:“倘若你甫一开始,碰见的就是那样的司景行,可还会同他成婚?” 苏漾看他一眼,声音很轻,“不会。” 司景行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明明当年在同一处山洞里,隔着屏风和结界,能絮絮上一整夜的闲话,而今两人相对而坐,每句话出口前却都要思虑再三,说不上几句,便失了后续。 时辰已经不早,司景行回到屏风另一侧,看着苏漾那半边的光线暗下去,再没了什么额外的动静。 他坐在桌案前,将角落里那副棋局翻了出来,黑白子无声纵横交错。 他本也没什么睡觉的习惯,神魂撕裂的疼痛日夜如影随形,何曾允他安生睡过一回?除却那三年在苏漾身边时,他为了陪她,夜里能稍稍闭目养神一阵儿,平日里多是像这般自己同自己对弈,亦或是推演上一夜。 软榻被他移到了一边儿,他垂眸盯着手下的棋局。白子形势大好,黑子委顿一隅,似是大势已去。 司景行手中那枚黑色棋子在指尖打转一圈,倏而落定。 只这一步棋,棋局中的情形便是天翻地覆。黑子中一枚落定已久的棋子骤然成了重中之重,联合这一步棋,硬生生将这局死棋生生走活了。 司景行将棋盘上的棋子扫乱,站起身走到屏风前。 他们二人间不仅设了一道屏风,更设了结界,将两边完全隔绝成两个空间,除了能互相听见声音外,旁的半点也瞧不见。 司景行隔着屏风朝她那边儿望过去,入目皆是雾蒙蒙的黑。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手触碰屏风——兴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他姿态轻柔得像是几年前的无数夜里,苏漾沉沉睡下后,他抬手抚过她脸颊。像是身无分文的乞儿,小心翼翼伸手触碰稀世珍宝。 一片夜色中,苏漾抬手轻轻按在屏风上。 她今日下手有些重了,直到最后,她都能瞧见司景行手腕上她掐出的深紫掐痕。若是从前,她定是要替他涂上药膏再揉到红痕消下去的。可如今她做这些,怕是只会引得他多想。既然已经和离,不如就分开两边,再不相扰。 她乍一看见嗷嗷变成司景行,一时火气太急,手上自然没留情面。可是这回,兴许他真的没骗她,真的只是在担心她而已。 第58章 第二日叶卿卿便发觉苏漾和她那只白猫不怎么亲近了。 那白猫本挂件似的牢牢挂在她身上,就算偶尔从她身上被提溜下来,也是套着一层厚实屏障,不会跑太远——苏漾时刻留神着,不会放任它离开自己视线太远。 可从一早开始,白猫再贴到她腿边时,她毫不留情将它推开,灵力屏障也没再帮它加固。 白猫绕着她打转了一圈,想去蹭蹭她的脚踝,尾巴还没挨到,她就径直抬步迈过去走到叶卿卿身侧。 委实是怪可怜见儿的。 叶卿卿看着那一小团落寞离开的背影,看着都有些于心不忍,戳了戳苏漾问她:“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苏漾抬眼瞥了一眼没走多远的白猫,“就是不喜欢了。” 叶卿卿闻言也只点了点头——不过是只灵宠罢了,她们这样的身份地位,能宠它几日已算是它的造化。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那白猫在苏漾说完这话后低沉下去不少。 似乎还挺通人性。 赤霄剑封印解开已经过去五日,他们这几日陆续也曾撞上过几人,但兴许是为数不多的三个破心境组到了一起的缘故,对方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轻易对他们出手,交锋几次都是有惊无险。一切都很顺利,除了他们对赤霄剑的下落依然没有头绪。 看着苏漾和陆昱珩仍是不急不慢的样子,叶卿卿先坐不住,在两人面前晃了晃手,提醒道:“还有两日,试炼就结束了!” 苏漾“嗯”了一声,纠正道:“今日是第六日,明日夜里一过子时便算结束,没有两日了。” 叶卿卿一噎,转头看陆昱珩,“再这样下去,还不等瞥见赤霄剑的影子,试炼便要结束了。” 陆昱珩淡然看她一眼,“这几日我们不是一直在寻赤霄剑的下落么?” 叶卿卿深深吸了一口气,皮笑肉不笑道:“得,我们三个凑在一处,谁也没这个胆子往门上送。不如这样,我们分开,这样找起来也快一些,剩下的各凭造化。” “可以。”苏漾话音刚落,便见陆昱珩从乾坤袋里翻出三只分外小巧的传音玉牌,一人分了一只,解释道:“有什么情况,可以先联络。倘若遇袭受伤,感应到法光波动,玉牌会自动联络另外两只。” 叶卿卿看了苏漾一眼,刚想拒绝,便看见苏漾想也没想直接收下。 两人转头一齐看向叶卿卿。 苏漾眨了眨眼,语气颇为关怀:“剑冢情况复杂,我们那些同窗也不全是好相与的,若是碰上存了别的心思的,身份牌一失,陷入囹圄,便是半点法子也没有了。我们三人好歹同行了这几天,留个玉牌也好相互照应两分。不管赤霄剑最后落入谁手,总也得好好从剑冢出去不是?” 她话说到这份儿上,叶卿卿抿了抿嘴,不情不愿接过玉牌来。 传音玉牌拿到手,她才后知后觉——他们这场试炼难道不是各自为营,生死自负的么?怎么跟他们两个待了几天而已,就成了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送走叶卿卿,苏漾立马将手中玉牌扔回给陆昱珩,“附了定位咒的罢?” 第48节 陆昱珩一挑眉,“你连探都没探过,如何知道?” “你能拿出来,必然是做好了准备,就算存了心思去探也找不出什么破绽。”苏漾摆了摆手,“太熟悉你脾性了而已。” 他怎么会是单纯地好心好意想保持联络,互相照应? 苏漾拍拍他肩,“况且她怕你用玉牌联络她,若是联络不到必然会起疑,连遇袭弄丢的借口都被你堵死,不到最后关头,她是不会将玉牌扔了的。好手段。” 陆昱珩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彼此彼此,你在叶卿卿身上留的追踪印,倒是比我隐秘一些。” 他们这几日距离太近,就像叶卿卿能在不知不觉间给苏漾留下蛊虫一般,她想留点什么在叶卿卿身上,也不算难。 譬如他们喝酒那夜,叶卿卿追着萤火虫跑出去,苏漾结下的追踪印虽被叶卿卿回身拦住,可他看得分明——苏漾同时结下两道印,叶卿卿拦住头一道的同时,里面一道从中破出,已经贴到了叶卿卿身上。 苏漾毫不意外,在学宫那段岁月里,她和陆昱珩明里暗里相争太多回,彼此的手段都领教过,有什么动作确实也瞒不过。 叶卿卿出现的时机太巧,赤霄剑刚在他们附近被解开封印,她便出现在他们眼前——再说,她腕间那只玉镯委实不太像是她平日的风格。 何况她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怎么会突然加入他们两个,还一留就是五日? 倘若赤霄剑的封印就是她解开的,一切便合理得多。这五日同他们两个待在一起,旁人忌惮着不敢贸然出手,便免去了她不少争斗,算着时间差不多,趁他们还没起疑,找借口从他们这儿离开,躲开他们两个最大的对手,再捱上一两日,试炼也便结束了。 苏漾看向陆昱珩,随手指了个方向,“我去那边,你往哪边走?” 陆昱珩皱了皱眉,“赤霄剑十有八九就在叶卿卿手中,你同我分开做什么?” “万一你我猜错了呢?我们不分开走,他们大多只会躲着我们,又怎么试探赤霄剑的下落?” 察觉到脚下阵起,陆昱珩笑了笑,手中剑已出鞘,“你看,即便我们不分开走,也会有人主动找上门来的。” 苏漾同他后背相抵,在看清阵法时忍不住骂了一句,“心魔阵?!” 是离境秘术。离境擅音律,最擅惑人心智,甚至将修士渡劫时会遇到的心魔劫都钻研成了阵法。心魔阵开启后,入阵之人除非破开心魔,否则会被一直困在其中。 若是在旁的地方,困在其中也无妨,毕竟阵外之人也入不得阵,不会趁机伤人。可这儿是剑冢,他们时时都须得撑着灵力屏障,倘若迷失在心魔中太久,灵力屏障破碎,光是剑冢中携了剑意的罡风,便能将人生生剐碎。 苏漾从心魔阵中醒来时,陆昱珩仍紧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地躺在地上。 她和陆昱珩同时入阵,必须两个人都醒过来,这阵法才能解开。 阵法外,离境少主骆晴蹲在那儿看着他们,见她这么快就醒过来不由得讶异了一下,温温柔柔同她打过招呼。 苏漾抬手按了按仍隐隐作痛的额角。 她方才在心魔阵中,是回到了重圆梦里她杀司景行的那天,从头至尾重新过了一遍,直到她依旧将那柄匕首送进司景行的心脏——重来多少遍,她都会在那日杀了他的。她若真有心魔,心魔成于她杀他的那刻,也灭于她杀他的那刻。 “渊境太子至今不醒,不知是在心魔阵中遇上了什么呢。”骆晴叹惋一般摇了摇头,倏而抬眸看向苏漾,“他若是一直不醒,我将你从阵中放出来好不好?免得拖累了你。” “那不如现在就放我出去。” 骆晴笑起来,“也可以呀。不过,你得先把他的身份牌拿出来。” “拿出来做什么?我在里头,找出他的身份牌,可以直接捏碎,送他出局不好么?” 骆晴似是认真思索了一阵儿,而后慢慢道:“我还是喜欢将东西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再说,我还有些话想问一问他呢。” 她身后走来一青袍男子,抱着剑站在阵前,“骆晴你同她废话什么,直接布下绝杀阵,免得陆昱珩出来坏事。” 苏漾认出来,是迟境少主邵奇。 骆晴却只盯着苏漾看,“怎么样?与其连累自己脱身不得,不如将他的身份牌拿过来。只要我拿到他的身份牌,马上就放你出来。” 苏漾适时露出难色,“空口无凭,我如何信你?” 骆晴仍是温声细语,视线却冷下去两分,“信我,总比信陆昱珩要好一些罢?你可知他是为何来的剑冢?他意图远非这场试炼,你同他待在一处,不是白白为他所用?” 苏漾抬眼看向她,慢慢问道:“离境迟境素来与渊境交好,他好歹是渊境太子,二位又是为何要针对他?” 她身后那男子嗤笑了一声,十分不屑,“太子?” 骆晴看他一眼,他没再说下去。 “试炼而已,都是为了争一争,哪有什么针对不针对的。”骆晴眉眼一弯,“绝杀阵马上便要布好了,你再不答应,可就没机会了。” 苏漾看了一眼陆昱珩。身份牌就悬在他腰间,她叹了口气,俯下身将他身份牌解下来。 她站在法阵内,“你先将法阵打开,我出去自然会将他的身份牌给你。” 骆晴打量了她一会儿,面上笑容不减:“苏漾,你当年可不是这么容易低头的人。” “小时候不懂事,现在沉稳了,不对么?”苏漾看了身后的陆昱珩一眼,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腿,“快点。不然他醒过来,他的身份牌你可就拿不到了。” “你出来反悔了怎么办?”骆晴眼中犹含着笑意,却渐渐冷下去,“不如,先把你的身份牌拿来。” 苏漾皱了皱眉,也没再废话,扯下自己的身份牌远远抛给她。 骆晴眼神一亮,如约将法阵打开一角,看着苏漾从中踏出,目光紧紧黏在她手中那块身份牌上。 苏漾勾着系带,将身份牌往她掌心一放——骆晴欣喜握住的那刻,她指尖一勾,身份牌险之又险被她勾回掌心。 骆晴反应极快,抓着苏漾身份牌的手猛然一捏,手腕却在这关头陡然一麻,身份牌掉落在地——不远处陆昱珩坐起身揉了揉被苏漾踢过的腿,刚掷出去的连鞘匕首才“当啷”落地。 骆晴双手被反剪在背后,苏漾手中长剑横在她脖颈,弯腰将自己的身份牌捡起来。 骆晴面上挂不住,不由有些恼怒,可声线依旧是柔着的,还有几分娇嗔,“你们既然已经破开心魔,从阵中走出来就是,何必骗我?” “绝杀阵早就布下了,就在心魔阵外围,我们从心魔阵走出的时候,落进绝杀阵里怎么办?”苏漾手中长剑逼近了一寸,“解开绝杀阵。” 下一刻,站在原地的邵奇身形忽动,有剑光携雷霆之势朝她面门而来,苏漾眼都没眨一下,陆昱珩自她身后出剑,稳稳挡住他剑势。 无论修为还是剑意,陆昱珩都更胜一筹,他这一剑落定,邵奇脸色铁青,手中剑却进退不得。 他陡然松手,将手中剑弃掉,袖中滑落两把袖箭,却没管陆昱珩,直冲着骆晴身后的苏漾而去! 陆昱珩剑势一挑一横,将两箭荡开,身形如鬼魅骤然出现在邵奇面前,淡然道:“不要白费气力,我在这儿,你连她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到。” 他们两人缠斗在一起,苏漾就只管看着骆晴,“解开绝杀阵,我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不然我们就一同死在阵里。”她顿了顿,手中剑已经刺破骆晴脖颈,“不过你们得死得更早些。” “我解开阵,你能放我们走?” “不能。”苏漾笑了笑,“但捏碎身份牌,最起码是全须全尾地出剑冢,总比丢了性命要好些。” 骆晴不情不愿解开绝杀阵时,陆昱珩已经将邵奇压跪在地。苏漾懒得再废话,将两人身份牌直接捏碎,骆晴在身影消失前阴恻恻看了她一眼,轻轻一笑:“苏漾,来日方长,这笔账我迟早要讨回来。” 周遭终于安静下来。 两人都耗费了不少灵力,骤然松懈下来也没什么话好说,只沉默着往前走。 过了半晌,陆昱珩开口解释道:“我来剑冢,确实还有件事儿。” 苏漾“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没指望他会接着说下去,只是微微讶异,原来他醒得比自己想得还要早一点,竟连骆晴挑拨的话都听见了。 那她去摘他身份牌时,他竟然毫无反应?她以为他是那时候还没醒,不然怎么会这么干脆让她摘去他的身份牌? 万一她真将他的身份牌给出去,他岂不是连退路都没了? 陆昱珩停下脚步,苏漾不明所以转过身来,只听他认真道:“我来……找一个很重要的人。他杳无音讯许多年了,前不久我才得了卦象,在这场试炼里,有关于他的转机。” 第59章 苏漾本就没打算问他,她对他的私事倒也没那么好奇,他也没必要同她交代。 她不问,陆昱珩没再多说什么——毕竟只是卦象如此,至于转机在哪儿,他至今仍没什么头绪。 两人默然走了一会儿,找地方先调息灵力。 白猫早就不在身边,不知道跑去了哪儿,但既然知道它是司景行化形,她也没有替他操心的道理。 走着走着,苏漾没来由地胸口一疼,抬手按了按。这一按,便发觉掩在衣襟里的那枚双鱼玉佩无端发烫,倒也不至烫手,只是比她体温高了不少,热热地硌在胸前。 她揪住脖子上的系绳将玉佩扯出来。玉佩毫发无损,同往常没什么区别。 陆昱珩看了她一眼,随口道:“在学宫那时候就一直看你戴着这玉佩。” 苏漾点点头,许是心神紧绷后刚松懈下来话就多些,头一回对外人说起这些来:“我出生时体弱,本不太好养活,望辰宫机缘巧合得了这样一块玉,算是护身符。” 这玉佩确实有作用,稳住了她体内灵脉,才让她从破壳都困难的一尾小龙长到如今。其实她稍大一些,能自己修炼了,玉佩对她也便没多少效用了,只是戴着总比不戴好,小时候是父皇母后一直不许她摘,后来她戴的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同骆晴周旋费了不少时间,剑冢的夜又来得格外早,没多一会儿天色完全暗下去。算起来,到试炼结束也就只剩了十几个时辰。 陆昱珩借传音玉牌锁定住叶卿卿的位置——果然如他们所料,叶卿卿片刻不停地离他们越来越远,一路避着人走,大有寻地方藏起来藏到明日子时的意思。 苏漾同陆昱珩对视一眼,叹了口气,从乾坤袋里找出两只能遮掩自身气息的灯烛来点上,分给他一只。 叶卿卿的速度比她想得还快一些,他们若不连夜追着她走,等到明日就算知道她身在何处,兴许还不等抓到她人,试炼就结束了。 不过……苏漾瞟了一眼仍悬在他腰间的身份牌。她这回跟陆昱珩的想法不谋而合,才一路同行到现在,等到从叶卿卿手中拿回赤霄剑,他们之间就不会这样相安无事了。 叶卿卿看了一眼将要落下去的金乌,抬手挡了挡过于充沛的霞光,满脸的疲惫掩都掩不下去。 她已经有将近二十个时辰没合眼了。剑冢里赶路不同于别处,这一路消耗实在太大,她既要留心噬兽,又要尽可能避开人,更费心神。 她怕陆昱珩留给她的传音玉牌有诈,又不敢扔得太早惹他猜疑,估摸着他们已经追不上她,才在今儿晌午将玉牌丢了。 好在也没两个时辰,试炼便结束了。再熬一熬,马上就好了。 叶卿卿这样想着,放下手转身要走。 可她刚转过身去,便看见苏漾站在她面前不远处,冲她招了招手,笑吟吟唤她:“叶姐姐。” 见鬼。 要命。 叶卿卿当机立断调转方向就跑,但没跑两步,就被陆昱珩挡了回来。 陆昱珩手中长剑未出鞘,只虚虚横剑拦了拦她。 但叶卿卿善蛊,在明面儿上同他们这两个名副其实的剑修直接对上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叶卿卿回头望向苏漾,同她商量道:“苏漾,不如这样,你我先联手将陆昱珩解决,剩下的事儿我们两个再谈,如何?” “好啊。”苏漾点点头,“那叶姐姐先将陆昱珩解决了,再来和我谈。” 叶卿卿又回头看向已经逼近她的陆昱珩,“她个没良心的,不如这样……”话音未落,叶卿卿袖子一抖,细细密密的黑色蛊虫冲着陆昱珩面门而去。 陆昱珩似是早料到她有这手,长剑出鞘,剑光削过虫群——趁这个极细微的空隙里,叶卿卿脚下踩了步阵,虚影一晃,就向外冲去。 大片雪花突兀落下来。 察觉到前方剑意堆砌起的无形结界,叶卿卿脚下急停。 苏漾看了陆昱珩一眼,手中长剑起势,专注望向叶卿卿,嘴上却道:“问雪九式本想给你留着的,谁知道有的人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连人都拦不下。” 第49节 叶卿卿狠狠瞪了她一眼,莫名气恼:“好,很好。我剑术是比你们差了点儿,但也不至于连问雪九式都用不上罢?” 她手上玉镯碧光大绽,光芒弱下去时,赤霄剑已然握在她手中。 苏漾眯了眯眼。赤霄剑收不进寻常乾坤袋里,那只玉镯果然是用来储物的。 占了赤霄剑在手的便宜,叶卿卿率先下手,一剑向苏漾横过,苏漾向一侧避开,剑刃刺到她腰侧便猛然翻转收回。 苏漾提剑去挡,在叶卿卿攻势下不退反进,步步紧逼。赤霄剑同她重圆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剑意凛然一往无前,极为霸道,因着走的路数不同,就连她那时都不能显露出它全部的锋芒。而叶卿卿剑法轻飘,本胜在进退自如,可眼下被赤霄本身剑意所累,反而画虎不成。 乍一交手,叶卿卿便意识到自己胜算不大。她驾驭不住赤霄,方才不该直接拿了赤霄剑来用的——不过如果这时候不用,日后怕是再没摸到赤霄剑的机会了。 何况陆昱珩也攻了上来。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她进退两难。她来之前也没指望自己能夺魁,只是机缘巧合下刚好解开了赤霄剑的封印,就想着兴许侥幸留得住。既已如此,留不住的她不留就是。 再受一身伤,就不划算了。 叶卿卿拿定主意,向后一仰躲开陆昱珩逼近的剑锋,顺势将赤霄剑远远扔了出去——她还是存了点私心,扔的位置离苏漾更近一些。 两道交汇到她身前的剑意一滞。 叶卿卿一时心疼,不想再看扔出去的赤霄剑,索性直接捏碎了身份牌,从剑冢中脱身而出。 早知道她昨夜就好好找个地方睡一觉了,何必捧着赤霄剑跑这样远。 苏漾和陆昱珩互相盯着对方动作,赤霄剑就落在苏漾左手边不远处。 两人僵持片刻,苏漾身形忽动,将赤霄剑从地上捞起——与此同时,陆昱珩一剑向上提砍到她面前被她闪过去,一击不成他当即一反手,剑柄结结实实敲向她手腕,赤霄剑脱手飞出去。 有脚步声。 苏漾同陆昱珩分开,气还没喘匀,便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赤霄剑。 深不见底的灵力灌注入剑身,赤霄嗡鸣着震颤起来,剑意摄人。 司景行。 赤霄剑和眼前的人让她想起重圆梦里清心宗山门前的场景,苏漾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 司景行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下一刻,他的剑意竟直冲苏漾而来! 她见识过他的剑意,撼山填海,似是能行天下一切不可行之事,挡无可挡。 只是细想起来,他从未将剑刃直指过她。 邀天期威压将一旁的陆昱珩隔绝在外,境界相差过于悬殊,陆昱珩和苏漾像是被拉入两个不同领域。 他这一剑太快,又太突然,苏漾躲闪不开,只能匆忙横剑去挡,却只看着自己手中配剑在赤霄剑的剑光下顷刻布满裂纹,四碎开。 胸前的双鱼玉佩触到剑意,“咔”一声裂作两半。 几乎是同时,有什么闯入了她的灵府——它在她身边带了这几年,日夜相伴气息相合,她的灵府潜移默化中接受了它的气息,是以几乎没受什么阻碍。 随着她自己的元婴被强行压制下去,苏漾眼前一黑,意识沦陷前,耳边闪过那天在篝火旁,叶卿卿无意间提及的那句话:“毕竟就算不用蛊虫,元婴入体封闭原本体内的元婴,短暂夺取灵府,也能暂时操纵人,是一样的效用。” “苏漾!”陆昱珩被隔绝在两人之外,提剑一次次挥砍在面前的屏障上。可不管他如何动作,苏漾似乎完全听不到也看不到。 斩断玉佩后,司景行适时停手,只是听着耳边聒噪,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将元婴一直留在苏漾身边,元婴离体太久,骤然操纵也难免吃力。 司景行低咳了几声,看向身前两步远处手中扔握着残剑的苏漾。 她双眸涣散,眼神茫然,呆滞停在原地。就算听见了陆昱珩声嘶力竭的呼喊,也毫无反应。 司景行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只招手唤她,“漾漾,过来。” 她手一松,残剑落地,竟真就慢慢挪到了他面前。 他将手中的赤霄剑塞到她手里,将她转过来半抱在怀里,执着她手,用剑尖点了点陆昱珩的方向,温柔道:“杀了他,然后,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60章 苏漾握着剑的手颤了一下,神色挣扎而痛苦。 “你不杀他灭口,他只要将今日所见一五一十说出去,甚至不必添补些什么,沧泽诸境会如何猜想云境,你难道想不到?”司景行神情讥诮,握住她的手腕,替她稳住赤霄剑,而后向前推了她一把。 苏漾踉跄了一步。 迈出第一步后,似乎就顺理成章起来。 她剑光极快,本身就半步不退的剑意同赤霄剑一往无前的剑意相符,赤霄剑在她手中与在叶卿卿手中全然不同,她挥剑落剑毫不迟疑,招式间快得几乎看不见剑影。 陆昱珩被她剑光逼得退无可退,只能横剑去挡。 她几乎是不要命地以一搏一的打法,她没有神智,陆昱珩还清醒着,自然不可能对她下杀手,不免处处受制,身上不觉已经落了几道伤。 其实他只要捏碎身份牌,便能安然脱身。 但他一走,苏漾会如何? 司景行绝不是这百年间表现出来的这般纯良端方,他既已撕破了最后一层面纱,必不会到此为止。 陆昱珩不禁分神看了一眼司景行。他正在地上画着什么阵法,那阵法不像沧泽一贯的画法,许是古阵。 只这一眼的分心,苏漾抓住他的破绽,一剑刺向他腰腹。 多年习剑的本能让他回手一剑横挑向她腰侧,可剑锋不过刚刚划破她衣裙刺破半寸血肉,他便生生止住去势。 她空门大开,半点回防的意思都没有,这一剑若是实打实砍下去,不堪设想。 赤霄剑贯穿他腰腹,握在剑柄上的那双手却显然顿了顿。 “苏漾!”陆昱珩借机抓住她的手,欣喜看着她眼中的麻木消下去一些,可还不等他探向她的身份牌,她眼底茫然便悉数退去,抬腿踹在他心口,顺势将赤霄剑拔出。 他们两人这场交手结束得极快,陆昱珩翻倒在地,捂住腰腹血洞,赤霄剑意灌入他的筋脉,让他一时爬不起身。于是他只抬头看着她拖着剑一步步走到他身前,偏了偏头,对着他举起了手中长剑。 陆昱珩紧紧盯着她悬在身上的身份牌。 赤霄随万钧之力刺下,却只刺碎了他腰侧的身份牌。 苏漾眼底血红一片,赤霄剑深深插入土中,整个人伏在剑柄上不住地打颤,只来得及吐出一句:“快走!” 陆昱珩甚至来不及有所动作,愕然抬头,身形已彻底消失在她眼前。 她体内司景行的元婴占据了灵府,她能看着自己一切动作——可也只是看着。身躯的操纵权全然握在司景行手中,她拼尽全力,也只能够送陆昱珩出去而已。 挣扎间她跌落在地上,意识再度沦陷,她痛苦蜷起身来。她感觉到有双手将她抱起来,那人似乎还叹了一声。 他在对她说话,可那声音很远,远到她听不太清。他说的似乎是什么“马上就结束了”,还说让她留在他身边,他说他会保下云境,可落到她耳朵里,更像是种变相的胁迫。 再往后她的感知就弱下去。她被他抱进阵中,同他一道传送进剑冢深处。他对剑冢极为熟悉,来去自如,回想起初遇那时,他说他是第一次进剑冢。 她竟就那么信了。 她站定那刻,看见正前方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上缚着层层枷锁,黑气缭绕。 在剑冢深处,这样的剑,只能是传言中那把魔神剑。 她被他操纵,伸手握住魔神剑的剑柄——竟真就握住了。 不止如此,魔神剑在她手下乖顺无比,她几乎没费多少气力,便借它的剑光斩碎了枷锁,将它从中拔出。 司景行是白虎为躯,脱离了原先的身体,魔神剑是司寇钧的本命剑,不会再认他,他连剑都摸不到。 可她竟将魔神剑拔了出来。 一切似乎都在司景行意料之中。 她被他牵走,是比上个阵法更复杂的阵。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看不到也听不到,再有些许感知的时候,她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天是猩红的,脚下的土地皲裂泛着腥气,半分生机都没有。 手中的魔神剑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般震颤着。 直到看见层层封印下的分魂灯,苏漾才想起来这是何处。 九幽,镇压司寇钧另外那半神魂的地方。 诛天之战司寇钧落败后,不知为何,沧泽并未将他诛杀,而是大费周章地借分魂灯将他的神魂撕作两半,善的那半洗去记忆重新化形为司景行,恶的那半留在分魂灯中,镇于九幽。 分魂灯曾是神族所属,神器自然不被凡铁所伤,也唯有魔神剑能破开它的封印。 魔神剑横扫而过,九幽之中天崩地裂。 站在她身后的人倏而失了踪影。 一片飞沙走石中,他的元婴渐渐抽离,苏漾意识回拢的那霎,突然就想通了一切。 为什么她能拔出这把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魔神剑,为什么她记忆里那卷姻缘契同重圆梦出来后断离火烧毁的那卷姻缘契不同。 姻缘主自然不可能弄错,苏浔也没记错,云境的姻缘契确实是银红同心纹。 可若是当初结契之时,他在云境的姻缘契上又藏了一份姻缘契呢? 他是以魔神司寇钧的名义,同她缔下婚约。 他不是司景行,从来都不是。什么魔神善念,什么记忆全消,都是骗人的。 他是司寇钧啊。 他演得这样好,骗过了整个沧泽,自然也骗得过她。 她只是他苦心经营布下的这副棋局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他需要名正言顺地从惊天境先出去,他需要有人替他拔出魔神剑,替他斩破分魂灯。这个人需要一定的身份地位,需要些许剑道天资,需要入得了剑冢,用得好魔神剑。 而她,只是他权衡再三后最佳的选择。她兴许是这盘棋里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也只是一枚棋子罢了。 他肯自降身份,肯只对她温柔体贴,不过是因为他用得到她。 对一颗棋子而已,谈什么用心? 原来月夜里她暗自心动时,他望着她,只是在看着猎物入网。 原来她不管不顾要嫁他时,他真正在意的,只有那卷姻缘契和天道赋予她的,能够触碰到魔神剑的资格。 原来这几年的日夜相伴,并非是因为思念不得解,只是因为她玉佩里的元婴不能同他本体相离太久。 原来他等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刻。 第50节 她先前以为,即使没有善终,但他们至少有过三年。 即使后来她发觉他没那么爱她,即使聚少离多,可他们也曾有过三年的好时光,是真真切切的。 原来只是她一个人一厢情愿的真切而已。 他是司寇钧,他怎么可能有半分爱过她? 他但凡有他口中半分的真情,又怎么会利用她至此? 她从前极喜欢他那双桃花眼,似是能叫人溺毙在其中。被他专注望着的时候,她还以为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可现在细想想,她何曾从他眼中,真正看见过自己? 苏漾低头看了一眼——魔神剑还留在她手中。 司寇钧必然会回来寻她手中这把本命剑。 分魂灯斩破的刹那,司景行神魂归位,白虎化形的身躯承载不住魔神的神魂,他睁眼时,已回到了原本的身体里,那具被称作司寇钧的神躯。 通天石柱前,他背靠石柱跪着,八条手腕粗细的玄铁链死死拷住他,穿过他胛骨,将他锁在石柱前。神族的愈合能力惊人,玄铁却缚着法咒,积年的血痕使铁链和石柱底部都蒙上一层红褐色。 这具属于神族的身躯,就这样被锁在神域中,无声无息供养着沧泽灵脉。 司景行冷然抬眼,身上束着的玄铁链寸寸碎尽。 他慢慢站起身,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被锁了数百年的地方。 他布置了这样久,自然不是回到这副身躯就算结束。 沧泽十八境,除去惊天境、九幽和几处废土,已有近半数落进他手中。 神域里的血,他自然要一一讨回来。 不过眼下,他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他要去九幽,将人接回来。 想起苏漾,他自己都未察觉到他眉目间柔和下去几分。 苏漾在原地没等多久,便看见那人远远朝她走来。 他的长相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神族似乎更加得天独厚一些。一身几近曳地的玄袍随着他步子微微荡起弧度,倒有几分像是重圆梦中那个司景行。 最后几步他走得很急,就好像是久别的爱人再度重逢,开口前要将对方拥入怀里。 可他却只能被迫停在离她一步远处。 因为她手中那把魔神剑,正贯穿他心口。 苏漾抬眼看着他,眼底冰凉一片,毫不迟疑将手中长剑完全推进去,没入他胸膛。 她知道他已经是司寇钧,诛天之战中都未能陨灭的神族,想要杀了他,没有这么简单。 可这也不妨她试一试。 司景行的视线落到胸前剑柄,又慢慢顺着她的手上移,望进她眼底。 神魂归位,曾经如影随形伴随着他的神魂撕裂的疼痛已经消弭。身上的伤,不管再怎么重,都不会重过神魂撕裂。可他为何仍是这么疼? 苏漾握着剑柄,并未松手,甚至倏而转过剑柄,剑身在他胸膛中翻转,绞过血肉。 饶是神躯,他刚刚神魂归位,也一时受不太住,当即便咳出一口血来。 他看着眼前人,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他的神魂完整了。 司寇钧将神智和意念留在恶的那半神魂里,偷天换日,让他们误以为是善的那半,引去重化人形。 他始终都是司寇钧,所谓分魂灯,只不过是将无用的善念从他神魂中分离了出去而已。 所谓爱意,是属于善念的。司景行不会爱,也不懂什么是爱,他只想将她从云端扯落进尘埃里,只想看她碎在泥泞里,想占有她的同时也想杀了她,占有欲与毁灭欲交织已是他能表达和感受的极限。 他的那半神魂本不该,也不会爱上什么人。 可他清楚,即便少了善念那半,在最后,他依然爱上了她。 他的神魂里只余恶意,却还是违背了本能,模糊了善恶的边界去爱她。 如今他终于完整了。 只是,她已经不需要他的爱了。 第61章 陆昱珩出剑冢时,脸色已灰败得没有分毫血色。 试炼本就是渊境操办,如今自家少主伤成这样,守在身份牌联结的剑冢出口的渊境众人吓了一跳,忙不迭将候在一旁的医修请来。 陆昱珩急急抓住来搀他的渊境护法的胳膊,“苏漾——”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话音生生止住,镇定下来再开口时只道:“苏漾受了伤,还留在剑冢中,我怕她出事,得再回一趟剑冢。” 护法满眼的不赞成,却只恭谨规劝道:“殿下,马上就是子时,试炼结束,仍留在剑冢中的各境少主都会传送到此地。云境少主天资过人,不会有碍。倒是殿下身上的伤……” 云境那苏漾天赋卓绝,万一日后成为渊境的心腹之患……若能借此机会除去,岂不是正好? “我的伤自己清楚。”陆昱珩捏爆一把灵气珠,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便是不容商量的坚决,“入口打开,我再进一回。” 司景行所图必然甚大,他了解苏漾,她一心正道,不可能同司景行勾结。可他知道她是被利用的没有用,出了这样的事儿,倘若被人知道她牵扯其中,没人会将她往好处想。 她连活着回到云境都难。 何况云境与世无争多年,望辰宫实力又不容小觑,所以诸境虽眼馋云境这块风水宝地,却没有由头做什么。 若是将这罪名坐实,难保其余诸境不会借着这个由头豺狼一般扑上去。 他甚至不敢带人进去——就算带了人,也不一定拦得住司景行,但苏漾被操纵的样子一旦被人所见,她必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带上先前留在剑冢外的法器,倒也不必同司景行硬碰,只要将苏漾安然带出来就好。 恰是医修粗粗诊过他的伤,利落将他腰腹伤口处理了处理,嘀咕了一句“伤不在要害,不算太重,只是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陆昱珩看向护法,声音冷下去,“入口打开。” 渊境等级森严,他贵为渊境太子,区区一个护法尚拦不住他。 护法咬了咬牙,半跪下去,“殿下三思。云境少主终归同渊境没什么干系,不值得殿下以身犯险……” “谁说没什么干系?”陆昱珩似笑非笑,“我若说她是渊境将来的太子妃,她在剑冢里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可担得起?” 他话已至此,护法自然不敢再拦,自赤霄剑封印解开后便关闭的剑冢入口再度开启。 正是这一刻,天昏地暗,平地狂风起,灵脉错乱,灵流倒灌。 魔神重归,神域有主,沧泽必有异象。 一片慌乱中,陆昱珩朝天边望了一眼,回头孤身入了剑冢。 苏漾知道自己杀不了司寇钧,当即松手弃了魔神剑,往后退开。 他的血溅了点在她方才持剑的手上,苏漾甩了甩手,低头看了一眼仍留着血迹的指缝,皱了皱眉。 司景行抬手握住剑柄,慢慢将魔神剑抽出——这一剑完全贯穿了他,又生生绞过半圈,他这副躯壳也已经耗了几百年,一时受不太住,他只能一点点将它拔出。 他几乎不曾见她下过这样重的狠手。 她从前被云境护得太好,虽张扬任性了点儿,却善良柔软得不像是沧泽中人。所以他才一直嫌她心软。 上回见她这样不留余地的出手,还是两年多前。那时候陆昱珩来云境寻她,她去赴约,他被渊境暗中派来的人试探。 他故意在她赶来那刻受伤,看着她明明境界不稳,哪怕会损及根本,也还是不管不顾地用了问雪九式最后那三式。 如今她眸中寒意同那时相比,倒也不遑多让。 她那时候……明明很爱他的。 明明也只两年而已。 他就从她剑意下护着的那个人,变成被她剑意直指的人。 魔神剑完全拔出那一霎,他踉跄了一步。 鲜血顺着他衣裳滴落——甚至不能说是滴,他失血太多太快,沁透了衣料,血珠从衣角坠落时连成一片,简直像是淌下来的。 他只望着苏漾,似是对身上的伤势毫无所觉,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收紧,又骤然松开。 怎么会毫无所觉呢。 他心口好疼,从未这样疼过。 从前他身上哪怕只半点伤,有意无意被她发现,她都紧张得不行,生怕他会疼,要想尽了法子哄他。 她从未见他伤得这样重过。 许是血色太刺眼,苏漾别开视线。 司景行抬手按住胸口,源源不断的灵力滋长着血肉,他周身气势忽而沉寂下去。 倘若他不曾被她爱过,今日大可转身就走——沧泽此刻怕是正乱成一锅粥,他有太多的事要去做。 可他见过她的爱,甚至曾得到过。他放不过自己,也不可能放开她。 时至今日他不愿强求她,可若是不强求,他又怎么能留得住她? 苏漾是在他出声沉沉唤了一声“漾漾”时动的手。 她方才就一直在揣度司寇钧的心思,她对他该是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他下一步是打算如何? 他若是想杀她,如此大的境界差距下,就算方才她趁他不备得手,也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活到这一刻——魔神剑都不会完全贯穿他,刚刺入他胸膛时,她便会死。 他不想杀她。 因为他刚回到从前的位子上,这时候还不能与整个沧泽为敌——否则诸境联手,就是又一场诛天之战。若是她死在这儿,云境必会第一个出兵。 这样一想,她如今对他也不算是全无价值——她若是落进他手中,今日回不去剑冢,云境必然要被人猜忌是早就同司景行勾结串通,成为众矢之的,自此只能与司景行牢牢绑在一起,同进退。 于是她一直在朝着来时的阵法那儿退。 他唤她“漾漾”那一霎,她身形忽动,径直冲向阵法中心,依着被操纵的记忆里司景行启用阵法的样子将阵法开启。 她只看了一遍,却记得很好,司景行被一身伤势拖累,慢了一步赶到时,法阵已然开启——眼见着他就要追入阵法,苏漾骤然出手,在自己身形消失的短短一刹那毁掉了阵法的一角。 阵法作废,司景行留在原地,方才只来得及抓住她一片撕裂的衣角。 他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布条,指尖还微微打着颤。 第51节 这样的传送符阵,在传送时改阵是大忌——运气好些的没什么大碍,运气差的被错乱的阵法吞没,就此命陨都有可能。 她在学宫那么多年,不会不知道。只是为了不留下来,竟甘愿冒这样大的险。 好在,他抓住她衣角的刹那,以灵力作障护住了她。如此就算阵法错乱,也不会伤她性命。 司景行本就神魂刚归位又生生受了一剑,方才这一下调动的灵力太多太快,他喉头腥甜一片,吐出一口血来。 血染脏了他手中那片衣角,可他依然没松手,仿佛抓着这样一条薄薄布料,就抓住了什么似的。 苏漾跌跌撞撞从符阵走出——阵法骤然被改,多少会伤到阵中之人,没危及性命,已算她运气不错。 她乍一出来,便撞上正要入阵的陆昱珩。 陆昱珩死死抓住她双肩,见她身上没什么重伤,猛然拥住了她。 “我……”她开了开口,又不知如何说下去,怎么才能同他解释清楚这一切,只觉得累,声音不觉哽咽了几分。 “我都明白。”陆昱珩拍了拍她的背,苏漾后背一麻,意识倏而开始涣散。 “剩下的都交给我,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好好睡一觉。” 正到子时,陆昱珩将昏睡过去的苏漾打横抱起,踏出剑冢。 第62章 “殿下!”陆昱珩抱着人刚走出,渊境护法扶蒿便匆匆迎上来,“事出紧急,殿下须得尽快动身回渊境。” 他已猜出大概,却仍装作一无所知,问道:“方才灵流倒灌,是灵脉出事?” 扶蒿不自觉看了一眼他怀中毫无意识的苏漾,顿了顿道:“分魂灯已碎,魔神……神魂合一,重归神域。” 陆昱珩眉头紧锁,“分魂灯置于九幽,寻常毁不去,司景行不是记忆全无么?他怎么能?” 旁边突然远远岔出来一句:“昱珩哥哥这话,可就得问问怀里那位了。”骆晴换了一身鹅黄衣裙,早就休养好,面色红润,半点先前在剑冢的狼狈样子都看不出。而她身后,正是来参加这次试炼的各境少主。 他们本在别处歇息调养,等着试炼结束公布排名,感知到天地异象,便聚在一起,一块儿寻来了这儿。 骆晴步子走得快一些,还没站稳便笑吟吟继续道:“怎么就这样巧,魔神重新临世的时候,刚好她自己在剑冢里。那她在里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有没有里应外合,又有谁知道呢?毕竟,魔神剑可是从剑冢里飞去魔神手中的。再说,苏漾同魔神是什么关系,大家不是心知肚明吗?” 陆昱珩眼神冷下去。 各境中人皆聚于此地,她这番话与其说是说给各位少主听,不如说是说给各境。 况且……有她这般疑虑的,定然不止她一个。 叶卿卿实在听不下去,上前一步怒道:“放屁!苏漾早在两年前就和离了,魔神如何,又同她有什么干系?再说,就你长了眼睛,你是见过魔神剑?都说魔神剑落在剑冢,可这么些年了,有谁见过?”她扫视了一圈四周,“你们谁亲眼见过?” 自然没人答她的话,叶卿卿冷笑了一声,回头紧紧盯着骆晴,“魔神剑到底在不在剑冢都拿不准,你空口白牙就敢说是苏漾里应外合?” 叶卿卿眼里冒着火,骆晴不紧不慢地“唔”了一声,“魔神剑就在剑冢,不是各境共识么?我同魔神又没什么干系,自然是没见过魔神剑的。” “苏漾是和离了。可是,万一是假和离,实勾结,我们这些外人又怎么知道呢?” “你!” “我怎么了?”骆晴眨了眨眼,“魔神临世这样大的事情,沧泽都乱了套,不是更该谨慎些么?不过,要还苏漾清白也容易。” 叶卿卿怀疑地盯着她,她却粲然一笑,望向此处境界最高的渊境护法扶蒿,“搜神。用搜神之法,查一遍她的神魂,看看她今夜的记忆不就好了?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骆晴!你!”叶卿卿双手紧握成拳,却碍于彼此身份不敢在人前动手,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道:“搜神过程有多痛苦暂且不论,强行搜刮神魂,稍有不慎就会毁人道途!她现在还昏迷不醒,你是想逼她上绝路是么?” 骆晴还要再说什么,陆昱珩神色一沉,出声打断道:“够了。” “苏漾是云境少主,除却云境境主境后,谁有处置她的权力?”陆昱珩眼含警告地望了扶蒿一眼,“何况她今日一直同我待在一处,最后交手时又恰碰上了噬兽群,才会不敌受伤。她的行踪我清楚得很,不必你们猜测。” 骆晴被这一呛,面上有些挂不住,转而又道:“放她回到云境,可不是刚好串通一气,怕是明日望辰宫就要随了魔神的姓罢?” 陆昱珩抬眼,“离境少主这话的意思,可是在怀疑整个云境?” 他将这话抬到离境的层面上,骆晴登时心里一抖,可仍强撑着面子道:“云境敢做,就没有不许人说的道理。” 陆昱珩却只看着她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区区离境,也配?” 陆昱珩话音刚落,便有邀天期气息倏而布满整块地界,碍于在场众人身份,威压并不曾真的压下。 不远处一腕间戴着咬尾银蛇镯的女子匆匆赶来,面上却不见慌乱。 陆昱珩怀里还抱着苏漾,冲来人一颔首,尊称了一声“望南姑姑”。 望南回了一礼,转身看向骆晴,声线冷沉,“离境少主的意思,可是整个离境的意思?” 邀天期威压重重落在她肩上,到底是顾及了两境之间的交情,不曾顺着她脊骨压下去。但骆晴本就是音修,体质不算太好,当即腿一软,踉跄了一步才没直接跪下去。 她脸色当即不好看起来,可也分得清事情轻重,对望南行了一礼,“不敢。只是我自己稍有些怀疑而已,断不是父皇母后的意思。” “既然如此,”望南看向陆昱珩,伸手去接苏漾,“公主身上有伤,我带公主回云境调养。” 陆昱珩刚要将怀里的人送到望南手上,他身侧的扶蒿便虚虚拦了望南一下。 两人都是护法,身份算是同阶,又同为邀天期,修为相差也不大。是以望南不好直接发作,只问道:“渊境这是何意?” “护法误会了。”扶蒿行了一礼,“只是离境少主的顾虑也不是全无道理,公允起见,公主还是暂且不回渊境得好。再说,既然公主同我家殿下形影不离,又两情相悦,便先到渊境住一段时日,权当养养身子。” 陆昱珩低声呵斥道:“扶蒿,退下。” 扶蒿恭谨垂首,可虚虚拦着望南的那双手并未收回。 他看似只是虚虚拦着,可若望南硬闯,硬碰上便会发觉自己一时半刻也是寸步难进。 扶蒿在心里苦笑了一声。 监管剑冢试炼,这活儿可不就是吃力不讨好。 他刚得了境主传音入密,不能将苏漾就这么直接放回到云境。 至于太子殿下……毕竟还是有太多不知道的事儿,年少轻狂了些。开罪了便开罪了罢,还是境主的吩咐要紧。 他开口劝道:“今日之事,各境少主都亲眼目睹,护法将公主带回云境不难,难的是这悠悠众口。真为公主着想,还是暂且去渊境得好。公主是客,渊境必然也不会亏待了公主。” 望南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灵力悄然运转,等待着时机爆发——公主尚还人事不省,她万不能就这样让他们将公主带走。 千钧一发之际,陆昱珩怀中的苏漾突然咳了两声,慢慢醒过来。 她抬手按住陆昱珩肩头,陆昱珩低头冲她摇了摇头,神色凝重,她却只笑了笑,声线干哑,“放我下来。” 苏漾脸色还苍白着,陆昱珩虽不赞同,还是依她所言将她放了下来,同时牢牢扶住了她。 苏漾先唤了一声“望南姑姑”,而后看向扶蒿,慢慢道:“我虽体力不支昏睡着,但方才你们所说也都听见了。今日之事事发突然,各境有所怀疑也是难免。就依扶蒿护法所言,我去渊境住几日便是。” 无论如何,她不能连累云境。 她心知肚明,若没有她,司寇钧至少不会如此顺利重归神位。 是她识人不清,倘若事发,由她承担这一切也无不可,但不能将云境推到风口浪尖。她孤身去渊境,对云境更好一些。 “公主……”望南急急出声,却被苏漾打断,“望南姑姑回望辰宫替我禀给父皇母后,请他们宽心。” 这话说完,她又低声宽慰道:“幼时我在学宫便常常逃出去在渊境游玩,这回有机会借住几日,刚好补全了当年遗憾。再说,就算形势复杂,境主境后顾不上这些小事,也还有陆昱珩照看着,不会有事的。” 望南被她哄住,勉为其难应下来,又道:“属下回去就禀告境主境后彻查此事,早日去渊境将公主接回来。” 第63章 渊境月华宫。 叶宛宛被侍从引进来,朝殿中负手立着的男子盈盈一拜,“宛宛见过境主。” 殿中男子转过身来,冲她抬了抬手,“起来罢。” 月华宫正中高处如月辉般的不熄法光倾泻而下,照亮他的面孔。他的样貌看上去虽已近中年,却丝毫不损他眉目间风华——陆昱珩只承了他七分,便是沧泽难得的好样子。 可他久居高位,一身威压太过强横,叶宛宛不敢抬眼直视着他,只规矩垂首看向自己的脚尖。 渊境境主陆踏崖,昔年名冠沧泽的不是修为也不是剑道,而是这张脸。只是后来他问鼎渊境,又一路让渊境成为诸境之首,手段之强横无人不晓,自然也就没人再敢议论这些。 叶宛宛走上前,“不知境主召见所为何事?剑冢试炼已经结束,他们不日便会回来,我不宜久留,须得在叶卿卿回棠境前赶回去。” 话说完,她神色便黯了黯。细想想,她也不必赶着回去,叶卿卿刚参加完试炼回宫,宫中必然是一派喜气洋洋,谁会在意她在哪儿?她可不是她那眼珠子似的妹妹叶卿卿,她就算是死在外头,死讯传回棠境,境主怕是也连眼皮子都不会抬一下。 “不急。”陆踏崖看她一眼,“先前你说的银甲惑心蛊,可养成了?” “养成是养成了,不过……”叶宛宛皱了皱眉,不明白他这时候问自己银甲惑心蛊的意图——她耗了半数修为,月月以心头血饲喂方养成的蛊,是她的底牌。 她可不是叶卿卿那种废物,她养成的银甲惑心,绝无失手的可能。这蛊太重要,她几乎是不计代价地在养着,否则她连投入渊境的资格都没有。 陆踏崖似是没听出她的游移不定,简短道:“苏漾会随着珩儿回来,将那蛊虫种到她身上,剩下的静观其变,听我指令行事。” 叶宛宛眉头紧锁,终是没忍住道:“苏漾?望辰宫那个小公主?境主,银甲惑心极难养成,只这一只,用给她未免有些不值。” “不值?”陆踏崖嗤笑了一声,像看没什么远见的小孩儿一般看着她,“这蛊也只能给苏漾用用,不然,就凭你,还妄想着能直接用到司寇钧身上?” 听了这话,叶宛宛才反应过来,这蛊虫针对的并非苏漾,而是司寇钧。可是就算给苏漾种下了,又能奈司寇钧如何?她这样想着,也就问了出来。 她从前是不会多问的,境主吩咐她去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毕竟境主一向看她年纪尚小,又只是个做事的,从不会对她推心置腹,因着她对渊境的图谋并不清楚。 这种不清楚让她心中隐隐不安——原本握着银甲惑心蛊,心里有底还好些,如今又要她将底牌也奉上,她全无倚仗,为了养蛊又费了半身修为,难免惊惶。 陆踏崖捏了捏眉心,显出几分疲惫,“如今也唯有她,兴许有机会去司寇钧身边,为了这丁点可能,赔上你这只蛊也算值了。” 说完他挥了挥手,示意叶宛宛离开,“记住先前说的,你替我做事,我许你棠境境主之位。不该问的莫要多嘴,只管踏实去做。” 他语气重了些,叶宛宛不敢再多言,恭谨垂首应下,从殿中退了出去。 苏漾随着陆昱珩来到渊境时,就听说已有四境向魔神司寇钧投诚。 这个结果倒也不意外,早在诛天之战前,沧泽诸境便有不少神族附庸,一心效忠神族——最为忠心的两境在诛天之战时便因此被讨伐,以渊境为首瓜分了他们的灵脉,自此这两境沦为废土。余下那几境,虽不至如此下场,但这几百年间也都是夹起尾巴过日子,只分得寥寥几根灵脉,却也不争不抢逆来顺受,在沧泽的存在感极低。 云境是照例置身事外,什么都不过问的,因着这段过往也是苏漾上了学宫才听人讲起。 现如今司寇钧卷土重来,入主神域,那几境沉寂蛰伏多年,终于得见天光,正是风头盛的时候。 苏漾原以为司寇钧会从实力稍弱一些的境开始动手,却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第一个针对的,竟然就是渊境。 陆昱珩奉陆踏崖之命,领兵去截司寇钧的人,以防他们将渊境自四面包抄——司寇钧未亲至,只遣了手下人来。 令下得突然,他动身前夜,苏漾来寻了他一趟。 她带了赤霄剑来——不管怎么说,虽然最后是被陆昱珩带出的剑冢,可按照试炼的规矩,也是她得了魁首,赤霄剑自然便名正言顺到了她手上。 第52节 只是她不爱看见这把剑,一直扔在一边儿不管。 陆昱珩本已打算歇下,听见苏漾的动静,自寝衣外披了件外袍,将门打开。 苏漾毫不客气走进来,将赤霄剑扔进他怀里,“这个送你。” 陆昱珩将剑在手中掂了掂,“你还真舍得?” 他将赤霄剑递回来,“不必,赤霄是把好剑,同你剑意也还相称,你留着用。我总不至于穷到连把剑都拿不出了吧?” 苏漾将剑推回去,“权当是那日你将我带出剑冢又替我解围的谢礼了。再说,我不喜欢这把剑。” 陆昱珩听到这话笑起来,“怪不得这样舍得,不是你不喜欢的,也轮不到我。” 苏漾一挑眉,“比起赤霄来,我自然还是更舍不得你。” 她其实是觉得渊境境主此举不妥。既然已经知道司寇钧意在渊境,那便守好,联络其余诸境相助——司寇钧手里毕竟只有四境,且这四境还蹉跎了几百年,连灵脉都没分得几根,灵气不够充裕,实力还不定不济成什么样。何必要陆昱珩领兵迎出去? 不过这儿毕竟是渊境,一切当凭渊境境主做主,她不好说什么。 陆昱珩拿上赤霄剑,最好是认它做本命剑,剑意能再上一阶,总要比寻常配剑更保险一些。 陆昱珩怔了怔。 他知道她的意思只是让他拿上赤霄剑好好保全自己,可他也情愿听者有意。 苏漾伸了个懒腰,锤了锤肩侧。 也不知怎的,她自从来了渊境这几天,身上总不舒服,要说是哪儿不爽利,她也说不出,但总提不起精神来。 硬要说的话……有点儿像是小时候不慎中了叶卿卿的蛊的感受。 但这关头,各境少主除了她,都老老实实待在自家,叶卿卿更是从剑冢径直回了棠境。 还不等她想明白,陆昱珩便伸手过来,极自然地替她揉捏着那侧肩膀。 苏漾登时一个激灵,方才想的什么全都忘了。 她抬眼看了陆昱珩一眼,他神情专注,只垂眸替她揉按着,倒叫她不知该怎么反应。 他太自然,她要是大惊小怪,反而不妥。 可她想是这样想的,身上却仍不自觉紧绷起来,陆昱珩察觉到,一面放轻了力道,一面不经意开口道:“你还记得在剑冢中时,我同你说我是在寻一个人?” 苏漾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怎么样,找到线索了么?” 陆昱珩摇摇头,“也不知是不是卦象不准,我并未见到什么转机。” 苏漾“唔”了一声,安慰他道:“也说不定是已经见到了,只是还未意识到那就是转机。过些时日,自然就会明了的。” 陆昱珩抬眼望向她,“你都不问是在寻谁?” “你不说自然有你的缘由,我……”她话未说完,陆昱珩便接道:“是我弟弟。” 苏漾愣了愣,不太理解。 渊境境主是稍稍风流了一些,陆昱珩兄弟姊妹众多,也确实有不少弟弟,他要找的是哪个,还需得卜一卦? 陆昱珩眼神柔和下去,“我只在小时候见过他。他那时也还小,只会追在后头喊哥哥。他似是被下了禁制,不能在宫中随意走动,初时是我误闯入了月华宫后院花园深处,刚好撞见了他。整个后院花园父皇都是不许人去的,是以没什么人影,他在那儿就分外显眼一些。” 苏漾听着他细细说过许多,语气却愈发落寞下去,“我们只见了不到三个月。最后一回,我带了糖人如约偷偷去花园找他,却等了一天都没再等到他。” “自那以后就再没见过。无论我问谁,他们都说压根就没有这么大的孩子在宫中,都说是我魔怔了。” 苏漾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你又是如何确定他是你弟弟的?”倘若是别家的孩子偷偷跑进了宫呢? “他同我说起过,他就住在宫中,却被限制不许乱跑,终日不见什么人影,只有一个人会常去看他。他口中叙述的那人模样,便是我父皇。何况,他眉目间也有几分父皇的影子。”陆昱珩神色冷了两分,“这些年陆踏崖做的荒唐事,也不多这一件了。” 苏漾叹了口气。 渊境月华宫的家事复杂她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陆昱珩同渊境境主之间的关系也算不上好。 苏漾拍了拍他,“我会替你留意着,倘若有同你所说相像的,必然告诉你。” 第二日,苏漾同渊境众人送陆昱珩出了月华宫。 可不过又两日,便收到求援的传信。 第64章 陆昱珩传信回来求援时,天色只蒙蒙亮着。可苏漾一直等到过了正午,还不见月华宫有遣人去增援的意思。 她拿不准境主到底做的什么打算,只是战事本就瞬息万变,再拖下去,他那儿的情形怕是更不好预料。 苏漾站在正殿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她来渊境是客人,更何况她如今身份敏感,本不该过问这些事情的。她这几日确实也安安分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疑,几乎不曾离开月华宫安排给她的住处。 可眼下不同——她听说,境主派去率兵驰援陆昱珩的,是陆昱珩的大哥。 因着太子之位,陆昱珩同他几个兄弟素来不合——但这不合也是暗里的,明面上倒是装得兄友弟恭。 他这回被困,几位皇子蠢蠢欲动,毕竟只要谁在这个关头推上一把,他就再回不来,太子之位也便悬空下来。这样的良机,可不多得。 若是将增援一事全权交由大皇子,他接回来的,可不定就是全须全尾的陆昱珩。 苏漾图清净,在月华宫住得极偏,偷偷议论此事的两个宫人就在她住处不远处,被她听了个完全。 她本也知道陆昱珩这个庶出的大哥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再这样听了一耳朵,不免坐不住。 “可是苏漾在外头?” 殿中传来陆踏崖的声音,苏漾一凛,抬步迈入殿中,先行了一礼,“晚辈见过境主。” 陆踏崖笑着亲自将她扶起,声音和蔼得很,“不必多礼。这些日子在这儿可还住得惯?怎么来了也不进来,在外头等着做什么?” “境主安排的一切都好,自然住得惯。”苏漾笑了笑,“方才是怕扰了境主清净,才在外头多逛了一会儿。” “同我不必这么客气。”陆踏崖拍了拍她,“上回见你,还是在学宫时。一转眼,便长这么大了。”他叙完旧,才话锋一转转到正题,“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说。” “晚辈以为,战事变化莫测,为保完全,增援一事不妨请护法同大皇子一道,也好有个照应。”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陆踏崖叹了一口气,“司寇钧第一个拿来开刀的,便是渊境。这于他是初战,不占点便宜不会轻易罢手。珩儿被围困,我自然也挂念得很,可我更要顾虑着整个渊境的安危。护法若是此时去援,司寇钧换了攻势,再将他调回来怕是来不及。” “事发突然,许多事务还未来得及安排妥当,此时正是用人之际,若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我也不会选了澄儿去。” 他这话说完,看了苏漾一眼。 “可……”苏漾起了个头又生生止住,她知道有的话她说不得。 但陆踏崖似是琢磨了琢磨,又道:“不过你说的确也不错。澄儿心浮气躁,若有人从旁辅助着,兴许更稳妥些。只是寻什么人来好?” 苏漾想也没想抬眼道:“不如让晚辈来。” 陆昱珩想了想,慢慢道:“你小小年纪便至破心境,也熟悉珩儿的行事风格,若是愿意,自然是再妥帖不过。” 两人三言两语敲定下来,苏漾赶着出发,陆踏崖亲送她至殿门前,目送着她离开。 她身影刚消失,殿中便传来机关启动的声响,暗室的门打开,叶宛宛从中走出,规矩在陆踏崖面前行了一礼。 陆踏崖看她一眼,“那银甲惑心,可种好了?” 叶宛宛低眉顺目,“万无一失,只等境主发令。” “不急,且再等等,时机未到。” 叶宛宛朝外头望了一眼,终究还是不放心,“境主激她出渊境,司寇钧当真会为她而来?况且苏漾久负盛名,真就这般……单纯?” “久负盛名?是啊,多好一根苗子,苏篆启和关池央生生给养成了这样。不过,心思单纯,是件好事。”陆踏崖望向殿门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至少对我们是桩好事。” 苏漾一路同大皇子井水不犯河水,行至半途,天色似乎有一霎暗了下去。 她觉出不对,打了个手势,整个队伍生生停住。 大皇子本就不满父皇突然派她一个外境人前来协助,坏了他的计划,不禁有几分不耐,“公主向父皇提请提前动身,难不成是为了在路上耽搁的?” 他话未完,只听苏漾手中长剑脱鞘的“咔嚓”一声,简短道:“此处有变。” 大皇子骤然捏紧手中配剑,四处张望了一圈,又用神识仔细探过一圈,手上力道便松下来,嗤笑了一声,“草木皆兵。” 这四周风平浪静,同先前没有半分区别。 苏漾看他一眼,没再理睬,只管传令下去。 大皇子眉宇间不耐更甚几分,“延误了战机,回去父皇问责,你可当得起?” 他这话刚说完,周遭瞬息间天昏地暗,有烈烈风欺来,草木顷刻凋敝,肃杀如数九隆冬。 大皇子立马噤了声。 这阵仗,怕是只要长了眼睛的都要意识到不对。 苏漾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这么大的阵势,只能是司寇钧。 不是说他这次没有亲自出战么?那现在算什么? 远远有一人朝他们走来,玄袍曳地,步伐沉缓。 苏漾自一旁取了弓来,搭箭上弦,以灵力催动箭头剧毒,二话不说,稳稳一箭射向来人。 箭矢破空,她用的箭和弓都非凡品,又给足了灵力,这一箭本是锐不可当的去势,却不过飞到二人中间时便消弭掉,箭矢突兀坠在地上。 远处那人却一步间行至箭矢处,踩过箭矢,有细微的断裂声。 那人明明也没什么动作,灵流都平缓得很。苏漾狠狠吸了一口气。 这里是……他的领域?! 邀天期修士已经可以张开自己的领域,领域中的天地法则皆凭本心做主,只要将对方拉入自己领域中,便抢了极大的先机。 他们带了浩浩两千修士,竟悉数被拉进他领域中,而他们竟无一人察觉? 那人站定,远远望过来。 她身后有浩浩千人,身前有飞沙走石风声不息,可他却浑然看不见他们的存在,在周遭一片沉沉暗色中只定定望着她,倏而抬手,语调缱绻,一如过往无数次唤她的名字:“漾漾,过来。” 身旁的大皇子警觉往后退了一步。 苏漾只瞥了他一眼,便回过头去看向司景行,“魔神好大的手笔。” 司景行抬眼望向她,慢慢道:“你跟我走,今日我便暂且退兵。” 第53节 “今日?暂且?”苏漾笑起来,“魔神真是精打细算,做得好买卖。” 他恍若未闻,抬手捏碎了苏漾先前吩咐身后众人悄悄列起的法阵,才继续道:“你在我领域之中,有些心思,大可省省。” 听到这话,身后众人慌乱了一阵儿,苏漾听到耳边有利刃破空之声,可还不等她避开,那把冲她而来的剑刃便寸寸碎开,她回头时,便只看见一张陌生脸孔,以及他脖颈上那条血红细线。 那人无声倒在她脚下,蔓出的鲜血淌过她脚下,洇进土中,砂砾慢慢显出奇异的红褐色。 不远处那人神色寻常得像是随手碾死了一只蚂蚁,“你看,他们同你也远非一心。” 大皇子握着剑的手便顿了一顿。 苏漾好歹是云境少主,他不可能傻到当众杀她,可他方才确实想过,既然魔神在意她,那他将剑架到她脖子上,假意以她性命相胁,旁的不说,至少能全身而退。 到时候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直接掉头回月华宫,就算将陆昱珩扔在外头,父皇也不好在这事儿上指责他什么。也算是因祸得福。 可他忽略了一点——在司寇钧这样完全倾倒性的修为下,就连挪动半寸,也是他格外开恩。 苏漾漠然抬眼,“魔神到底想要什么?” “我的欲求,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你同我走,我暂且退兵。” 他又向前一步,却始终不曾直接走到她面前来,语调依旧不急不缓,“你心里清楚,你们毫无胜算。今日你不可能回渊境,要么心甘情愿随我走,我如约退兵,陆昱珩那儿也能得一段喘息之机,兴许还回得去。要么,”他面上是笑着的,笑意却未达眼底,“我们就这样耗着,毕竟我有的是时间。但你身后这群人,还有前头的陆昱珩,还有没有这样多的时间,可就说不准了。” 苏漾回头望了一眼。 他境界与他们相差太大,如今又在他的领域中,身后千人里已有人开始支撑不住,在他威压下挣扎着喘息。 眼前一幕幕同重圆梦中的场景重叠交错,苏漾转回头去,“你非要逼我,逼着我走投无路,逼着我恨你,是么?” “能恨我,已经不错。” 苏漾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倏而轻笑了一声,“好。” 她从人群中迈出,踏过风沙,却又携着风沙,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到离他两步远时,司景行下意识朝她伸出手——她微微侧身闪躲过去,停在他身侧,冷然开口:“不是要走么?” 苏漾从他领域中脱身时,才发觉此处不知何时已被他的人占据,乌泱泱的修士皆着灰袍,一眼望过去无边无际。 她忍不住抬眼又看了他一眼。司景行避开了她的视线。 单看他这阵仗,若她不主动答允随他走,他怕是会不惜代价将她强行带回去。 可她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想要什么? 总不至于是在她面前演过三四年的戏,这三四年间对她全无感情,能算计好她的一切利用她,末了他该做的都做过了,进展顺利一切在握之时,才幡然醒悟,发觉自己对她有情罢? 第65章 周遭陈设像极了忘忧山公主府上他们的卧房——只是一应物件儿更名贵,排布也更讲究了些。 司景行确实清楚记得她所有喜好和习惯,替她选的卧房通透明亮,就连夜里都有极好的月色淌进来,再将房里高低错落的灯烛点上,配上嵌着的夜明珠,房里一隅的暗角都找不到。 苏漾是被一个瞧上去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引进来的。司景行没带她回神域,他自己似乎也并不怎么进神域里。过来的路上她坐在车驾里,一路上靠心算方向和距离,猜出他们大概是来了涂境。 涂境这些年存在感一向低得很,她还是头一回来。但她一踏上涂境的疆土,便明白司景行为何选了这儿安顿。 涂境后方是天堑绝险,数百丈高崖下便是怒涛滚滚的沧泽,高崖上密林丛生不见天日,兼之灵流错乱,便是一身修为,闯进去也难全身而退。涂境前头与时境接壤,时境本就是神族附庸,此前更是早早便投向了司景行。因此他选涂境这地儿进可攻退可守,又有他亲自坐镇,俨然是铁板一块。 唯独一样,涂境自诛天之战后只得了两根灵脉,那两根灵脉一根通入皇城,一根可怜兮兮地供给全境的修士,自然不够用。 云境虽没有灵脉供给灵气,但他们龙族借沧泽水炼化灵气,再借望辰宫的大阵反哺境土,完全能够自给自足,云境的灵气虽说不上多么充裕,但好歹从来就没缺过。因着这是苏漾头一回看见失了灵气滋养的土地是什么样子。 灵草不生,脚下的土地干涸开裂,犹如大旱。空气似乎都格外稀薄,让人不敢大口喘气——这情况直到进了皇城才好起来。 皇城有一整根灵脉滋养,显而易见地富足了不少,城中荒地上布满绿意,来来往往的修士脸上也多是喜色,长街两旁有摊贩吆喝着开张,不同皇城外修士间互相抢夺资源的剑拔弩张。 只是比起渊境,还是凋敝了些——渊境皇城,有足足三根灵脉。 饶是苏漾不必从灵脉汲取灵气修炼,周遭稀薄的灵气也还是让她有些不适地咳了两声——她乍从渊境过来,自然还得适应一下。 她这一咳,引得司景行看了她一眼。 好在司景行似是有要事缠身,亲将她“押”进皇城后,便不见了踪影。 苏漾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动作麻利地捣碎灵果冲了一壶茶,规规矩矩奉到她面前,开口时却卡了一下,似是在想用什么称谓,犹豫了犹豫道:“公主一路劳顿,先用盏茶润润喉咙罢?” 涂境灵气稀薄,她这一路过来,喉咙确实不太舒服。 苏漾伸手接过来喝了一口,充沛灵力随着茶水润过喉头,一派清爽。 她用茶的空里,小姑娘偷偷瞄了她好几眼。 这位可是魔神大人亲自接回来的,她好奇得很,先前在茶坊也听到过魔神大人和这位的旖旎传闻,但那时她以为只是传言罢了,当不得真——毕竟那可是魔神大人,她连听见他的声音都要浑身打颤,实在想象不出魔神大人能迁就什么人做小伏低的样子。 她想得远了些,直到撞上苏漾若有所思望过来的目光,才惊惶回过神来,当即便跪下来,“属下无意冒犯公主。” 苏漾扶了她一把,温柔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银屏,奉神君之命来照顾公主起居。”银屏望着她的笑容一时怔了怔。她打从第一眼看见公主,便知道她眉眼是沧泽头一份儿的好看,没成想笑起来的时候更是摄魂夺魄。 公主……脾性似乎比传闻中还要好一些。 “银屏?”苏漾将手中空盏搁下,“我初来乍到,对这宫中乃至整个涂境都不太熟悉,你若不忙,不如给我讲讲?” 银屏自然不会推拒,苏漾没费多少力气,就问清了涂境现今的境况,以及宫中的排布。 知道了想知道的,她话锋一转,问道:“那司寇钧……” 她话还未说完,本在她执意要求下坐在她对面的银屏“噗通”一声便跪在地上。 苏漾话头顿了顿。听见他的名字,银屏甚至打了个寒战。 “你很怕他?” “属下不敢。属下一族自父辈起便对神君忠心耿耿,属下只是……”银屏也发觉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太大了些,努力找补道:“敬畏神君。” 苏漾神情平和,“他重归神位,有敬足矣,是做了什么,才让你有的畏?” 银屏看出她性子和善,自己多说一些也无妨,索性明白交代道:“神君初来涂境时,在大殿召过涂境众人。”她顿了顿,“大殿的血,洗了整三日才洗下去。” 沧泽无神已久——先前的神君只是占了个名号而已,即便是素来拥护神族的几境,譬如他们涂境,也难免有人生出二心。 他们早料到神君初来定要立威,也有不少人是做足了准备去的。可他们太久没见过真神,早忘了神族昔年是如何拢整个沧泽于翻覆之间。 直到那日的血光从大殿一路蔓出来,那些早有异心的大能拼尽全力的抵抗在他面前犹如儿戏一般,轻描淡写便悉数化去。青年那日一身玄袍,脸色苍白,唇上也没什么血色,一手捂着心口处,看起来确实虚弱得不堪一击。 可他就坐在高处王座上,甚至只是半坐在王座的扶手之上,底下跪在血泊中的一众大能便一声不敢出,大殿一片寂静,只有从被一剑插入石柱中的尸首上断续滴落的血滴声,似是滴在众人心头,滴一下,便颤一下。 听银屏仔细叙述了一番当日情形,苏漾竟没什么意外。她早在重圆梦中便见识过他的手段,原来真正的他,同那时在重圆梦中没什么区别。 虚假的只有成婚前后那四年里的他。 她们两个说了这会儿话,夜色便已极深。 银屏感知到阵法变动,知晓是神君过来了,当即便对苏漾说明,退了出去。她走到门前,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小声嘱咐提醒道:“公主有一事不知,神君依旧延用先前的名字,不曾改回去。” 苏漾不想面对司景行,赶在他进来前踢掉鞋靴钻进了被子里,转向床榻里侧。这张床榻很大,她想尽可能离他远一点,便躺得靠里一些。 门被推开的声响,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床榻前,苏漾紧绷着神经,想着他还要多久才会转身离开——下一刻,他伸手掀开了被子一角。 苏漾登时抱着被子坐起来,警觉看向他,“你过来做什么?” 司景行抬眼看了她一眼,“这儿是我的卧房。” 苏漾被他噎了一下,从榻上挪下去,“好,那我走。” 她不过刚走了一步,便见卧房的所有门窗“哐”一声全部关紧,落下禁制。 她自知闯不过他的禁制,索性回身看向他,“你到底为什么非要把我带来?” 她不等他回答,一步步朝他逼近过去,直到脚尖触到他的鞋靴前端才停下来。两人靠得极近,她视线平齐着看向他,刚好落在他喉结处,再向上移,便是下颌,嘴唇……直到撞上他幽暗目光。 苏漾望着他笑起来,听见他呼吸似是都急促了两分,“你不会要说,是爱上我了罢?” 他没开口,只是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抬起又放下,苏漾倏而向后退开半步,面色冷下去,“你处心积虑接近我,算计我利用我,如今大功告成,你又告诉我你爱我?” 司景行置若罔闻,弯腰取来她方才随便踢下的鞋靴,将她按坐在床榻边,抬起她一只脚替她穿上,低声道:“地上凉。” 苏漾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成婚三年,他都不曾发现过她有惧寒的毛病。 而今倒是知道她会觉得凉了。 她抬腿,将还未来得及穿上鞋靴的那只脚抵在他心口,她知道他是神躯,赤霄剑那一剑虽狠,可伤也该是好全了,按上去也不会再疼。可她仍是用了几分力道,碾在他胸口,慢慢道:“如果真是这样,倒也好说。” 司景行猛然抬眼看向她,她凑近他,“你重塑分魂灯,将你的神魂重新撕开,记忆悉数封印。你放弃沧泽,彻底不再成为威胁,什么都不要,只要我一个,我就爱你。” 她看着司景行眸中光芒寸寸碎尽,化作灰暗一片。 他抬手扣住她的足踝,将她的小腿放在自己膝头,将剩下的那只鞋靴替她穿上,平静道:“你不会的。” “时至今日,就算我放弃当下这一切,洗净记忆,”他声音干涩下去,“你也不会再爱我。” 替她将鞋靴穿好,他松手起身,“你在渊境是被我强行带走的,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做不得假,不会牵连云境。” “好好休息。”这话说完,他走出了卧房,门开启又再度关上带起的风吹得烛火晃了晃,连带着苏漾映在床榻里侧的影子也跟着晃了晃。 她默了半晌,甚至都没再伸手碰,只是用脚互相一蹭,将鞋靴甩下去,爬上床榻。 第66章 涂境灵气稀薄,苏漾乍一过来,像是养在水里的花骤然被□□种到了土里,难免不适应,人就格外困乏。 所以在司景行走后,她甚至外衣都没来得及脱下,沾上床榻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睡得不太安稳,走马灯一般做着梦,又像是魇着了,梦境一重接一重,醒不过来。 司景行就是这个时候重又回来的。 他进来的脚步很轻,兴许是怕惊着榻上的人,也兴许只是习惯使然——成婚那三年,他常常半夜回府时苏漾就已经睡熟了,他便轻手轻脚去她旁边,时日一久,已经摸出了她能忍受的动静大小。 他停在榻边,看了她一会儿,俯身轻轻拉起她一只手,扣在她手腕脉门上,精纯灵力源源不断地汇入她筋脉之中,引导着走过一个小周天。 苏漾紧皱着的眉舒展开一些,眉宇间的燥气也渐渐平息下去,看上去总算睡踏实了。 第54节 她还穿着外袍。 司景行的手已然探到她衣襟的盘扣上,转念一想,她明日醒来发觉身上衣裳被换过,定会疑心他夜里来过。 司景行抽手回来,正要转身走时,衣袖却被人握住。 他心跳猛地一滞,顿在原地片刻才回头。 榻上人没有丝毫醒过来的迹象,只是抱住他的衣袖,像是蹭着闻了闻。 司景行垂眸看着她,一时分不清是庆幸她没醒得多,还是遗憾她原来是没醒得多。 梦境繁冗又断续着,苏漾睡得很累,只觉得一颗心沉浮不定地漂泊着,空茫茫一片。只是很突然,她闻到了一缕有些熟悉的味道,像是安神香,又更沉静一些,她忍不住抱住那团香气嗅了嗅。 沉沉香气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像是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的心稳稳托住。 这香气太熟悉,但她一时想不起是在哪儿闻过,昏昏沉沉的头脑也不许她多想,她既然贪恋着,也就迅速沉溺了进去。 那些乱七八糟的梦终于停下来。 司景行在榻边坐下,任由她抱着自己衣袖,就这样看了她半宿。直到天色将亮,他才从她手中一点一点将衣袖拽出来,走了出去。 苏漾醒过来时,已近晌午。 昨夜只刚开始时睡得不太安稳,后面便睡沉了,兴许是睡得好,起来后身上的不适感减轻,连灵力都充裕了不少。 银屏听见她的动静,进来替她梳洗,絮絮道:“公主刚来涂境,想来还没适应,属下叫膳房备了膳,公主多少吃一点,能补补耗空的灵力。” 苏漾点点头,“你这说话的腔调,还真有点像我家中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两个。” 银屏知道各境少主自幼时便会挑选族中合适的孩子相伴着,一面算是作伴,一面也是方便照顾少主日常起居,而他们日后也往往就是少主的心腹。听苏漾这样作比,她两边酒窝立马深下去,“真的吗?这样说,公主还算喜欢我?” 她这天真烂漫的性子确实挺讨喜,苏漾点了点她的头,“她们一个叫辰寒,一个叫辰满,有机会你们可以见一见。” 她话音刚落,司景行端着什么推门进来。 银屏手忙脚乱替她簪好最后一根钗,冲司景行拜了拜,准备退出去。 司景行将端着的东西放到苏漾面前的桌案上。 是碗热粥。香气浓郁,炖煮得稠软,里头应该放了不少名贵东西,单这样放在她面前,丰沛灵气都要随着热气扑过来。 她的嘴曾被他养刁了三年之久,看都不必看,一闻就知道是他的手艺。 与此同时。 渊境境主陆踏崖在蕴灵之地广邀了各境境主,共商对魔神司寇钧的讨伐之事。早已倒戈向魔神的四境自然不会来,云境也照常是完全不过问的姿态,最终聚首的不过七境境主。 蕴灵之地上通神域,下接各境,正是灵脉分流之处。陆踏崖将地方选在这儿,是两层意思,首先一层自然是此地不隶属于沧泽任何境土,又完全处于他们七境的腹部位置,足够安全也足够谨慎,再深一层,便是故地重游,提醒他们诛天之战。 蕴灵之地本如神域一般,宛如海市蜃楼空中楼阁,他们寻不得法门而入,各境的灵脉全靠运气,间或神族垂怜。 诛天一战后,蕴灵之地和神域被控制在他们手中,他们第一回 踏上这片土地,看着灵脉如何自这里分流而去,第一回有了拨弄灵脉的权力。 诛天之战中参与最多的境,自然便获得了最多的灵脉。 如今七境境主坐在一处,心思却各异,说是讨伐司寇钧,可具体事项商议半天也迟迟敲不定——谁会愿意当这个出头鸟?除非是脑子坏了。 他们僵持不下时,忽然一阵风起——风势很大,如剑冢罡风,自含了万般剑意在其中。各境境主慌忙祭法器出来护住自己,风声却倏而停息。 青年一身曳地玄袍,信步闲庭踏入议事厅中。 陆踏崖大惊起身,“司寇钧?!” 他怎么会在这里?外头人干什么吃的?就算拦不住他,连个通报一声的都没有? 青年从案几上拿了只未动过的酒盏,在手上转了一圈,笑着纠正他道:“司景行。” “来人!” 司景行看都没看出声的人,甚至没什么多余动作,那人便被下了禁言咒,捂住喉咙再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众人一时只谨慎望着他,没有人先动手试探,局面也就一直僵持着。 他却仿佛看不见四周人畏惧又恨不得啖他肉饮他血的神情,自顾自低头嗅了嗅手中酒盏里的酒,颇有几分遗憾道:“看来,这儿没我的一碗酒啊。” 话音刚落,他手一松,酒盏应声落地,溅出的酒液甚至没半滴染脏他的鞋面。 几乎是同时,蕴灵之地地动天摇,陆踏崖脸色惨白一片——不止他,各境境主都感知到了灵脉被移动。 原本属于渊境的半数灵脉,被移交到涂境之中。 这里不比神域。司景行神魂归位后,神域尊他为主,他何时想回神域都是轻而易举。蕴灵之地与他之间没有这样强烈的血脉联系,陆踏崖他们将蕴灵之地“锁”上,他便进不来。 难得他们将此地打开,他若是不进来,岂不是辜负了他们一番苦心? 陆踏崖急怒攻心,想也不想抬手结印,法光轰然向前冲过去——站在他们正中的青年只轻笑了一声,便在他们动手合力攻上来前那一霎化作飞烟散去,只在地上留下一只傀儡木偶。 棠境境主将傀儡捡起来看了看,涂着丹蔻的指尖点在上头,“傀儡术?” 陆踏崖话都没接,面色铁青,“他以傀儡身找上门来,不是挑衅是什么?真就叫他扰乱了灵脉,又这样全身而退?” 听他提及灵脉,其余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拨动灵脉可不是动动嘴皮子那么简单。灵脉的移动,哪怕只是动上一尺地,也如劈山填海,须得耗上一个邀天期大能的灵力。 当年他们瓜分灵脉之时,是费了好些年,以全境之力,一点点将灵脉挪动的。 可眼下这情形,各境都如泥菩萨过江,方才又刚刚亲眼见识了魔神的能耐,谁会蠢到牺牲自己一境的灵力,去拨弄灵脉?这关头上,灵力可就是战力。 再说,动的只是渊境的灵脉,跟他们有什么干系? 渊境诛天之战后占了沧泽将近一半的灵脉,如今挪一些出去又怎么? * 看见司景行坐在自己对面,苏漾别过头去,“不想吃。” “想吃什么?” “我想回云境。” 他不答话,苏漾转回头去看着他,可他又是置若罔闻,只将粥碗推过来,“多少吃一点。” 苏漾气急反笑,将粥碗推回到他面前——她用力大了点儿,粥碗被她推翻,“咚”一声滚落在地,粥洒了满桌,粥的香气和里头藏着的灵气登时充盈了整间屋子。 银屏本已经走出去,正回身替他们将门掩上,刚好瞧见这一幕,吓得手一哆嗦。 她关门的动作慢下来,生怕神君发怒,心思飞转着在想该说点什么好替公主求情,却见神君神色如常,弯腰将地上的碎碗捡起。 司景行在将碎碗拾起时,喉头骤然一甜,闭了闭眼方将翻涌的血腥气压下去。 是傀儡挪完了灵脉自毁而去,波动到了他。 那只傀儡是他倾注了无数灵力和心头血进去方制成的——不如此,只一只傀儡,如何能有挪动灵脉的能耐? 傀儡折了,对他自然也有反噬。 苏漾忽而感觉此地的灵气充裕了不少,隐隐有在渊境月华宫时的架势。 可她还来不及细想,面前人便又开口道:“不想喝粥,煮碗面好不好?” 他语调温柔,似是在同她商议,却已经站起身。 苏漾没吭声,看着他走出去。 见神君冲门口这儿走过来,银屏慌忙退出去,规矩立在一旁,面上虽不显,心里却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自己关个门关了这样久,神君不会迁怒于她罢? 神君走出后,果真在她面前停了停,“银屏是么?” 银屏腿一软已经跪了下去,颤颤巍巍正要开口告罪,便听上头略有些疲惫的声音传来,“跟我去一趟,面下好后,由你送过来。” 第67章 银屏将面送进来时,小心觑了一眼苏漾的神色,生怕她二话不说将这一碗也摔了。 这面是她亲眼看着神君从揉面开始,烧水,熬汤,抻面,事事亲力亲为。 她头一回见神君这样的人亲自做这些琐事,从前是想都不敢想的,若是公主将这碗也一并倒了,还怪可惜的。 好在公主只淡淡瞥了一眼,没有要动的意思,自然也没有要摔的意思。 苏漾方才已经放出神识探了探,宫中灵气充裕并不是她的错觉,是通向这儿的灵脉确确实实从一根变成了三根。 不必想也知道是司景行动的手脚,只是不知这灵脉是从何处移过来的,是单给皇城中多通了灵脉,还是整个涂境都多增了灵脉? “银屏,”她抬眼看过去,试探问道:“你刚刚出去可有听说涂境灵脉的事儿?” 银屏立即凑上来,“公主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如今单是宫中就通了三根灵脉呢,跟渊境的月华宫不相上下,比从前整个涂境的数量都多!依我看,是神君不想委屈了公主,才将渊境一半的灵脉挪了过来。” 公主金尊玉贵的,灵气自然没匮乏过,乍一来了涂境住下才会有种种不适,想必神君就是为此才动的灵脉,不然为何就这样巧?挪动灵脉多费事,神君来了涂境也有些日子,怎么就公主一来,神君便动手调了灵脉? 反正她已经亲眼见识过神君在公主面前是什么样的好脾性,神君再为公主做些什么她都不会再惊诧了。 “渊境?一半?” “我是路上听他们偷偷这样议论的,神君是今儿个动的手,听说在七境境主面前如入无人之境,动动手指头的空儿就夺了渊境一半的灵脉来,那渊境境主的脸都青了……” 银屏兴奋地絮絮说着,苏漾却有些心不在焉。 不想委屈她?这样的话也就只有天真到银屏这个份儿上才会信。他将渊境灵脉转移到涂境来,一方面是立威,震慑住沧泽诸境,一方面是挫挫渊境的气焰,顺带挑拨一下他们七境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信任。再者,涂境灵脉富足,将替他吸引大把的修士来。 以涂境皇宫为中心,等他的心腹和拥趸者都聚集此处,她岂不是更不好脱身了? 银屏看着公主起身,却还不等她问有什么吩咐,便见公主坐到桌案前,将那碗面挪到了面前来,先低头轻轻嗅了嗅,才拿起银箸挑了几根送进嘴里。 司景行从前就喜欢在她的吃食里加些滋补的灵草之类,如今更甚。这碗面看似平平无奇,汤汁里却锁着千年人参果的精华,是蕴养灵府的上佳之选。 她得养养精神,才好从这儿逃出去。 银屏暗暗松了一口气,见她没有叫停的意思,继续说着今日发生的事儿。 她讲得慢了些,等她讲完,苏漾已经吃完了这整碗面,看着碗底出神。 他今日明明人在涂境宫中,能去蕴灵之地,想必是用了傀儡当分/身,还不能是普通傀儡,非得是倾注了心头血和修为的傀儡才能迁得了灵脉。只是在七境境主面前,他一个傀儡身不可能全身而退,最后必然是自毁了的。 这样对他必然有反噬。 兴许……反噬还不小。 银屏看着她站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她刚要跟上,房门便在她面前合拢,“我出去透口气。” 第55节 苏漾走在连廊,才发觉外头种了一片桃树,远望过去一团粉白。这本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这片桃树却被人大手笔地用灵力催开,又强行用灵力拘在枝头,常开不败。 她不知道司景行的卧房给她住了后他住在哪儿,只是猜着应当不会离她太远,不然不好看住她。 于是她就沿着檐廊慢慢地走,慢慢探着他的气息。 果然走了没多远,前头就传来一阵咳嗽声。苏漾收了神识,知道他是住在这儿。 她走到门前,倏而一阵风吹过,带过不远处那片桃花格外青涩的香气。 被灵力催开的花,自然不能同天地造化自然花令相比,形再怎么似,也失了神。 苏漾被风吹得清醒了一点,正准备伸出去推门的手就收了回来。 能咳,就是活着。 也是,一个傀儡身而已,他总不至于就这么草率地死了。 她转过身去,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房门被人从里头打开。 那人倚在门边,开口叫住她,“漾漾。” 他声音发着虚,这一阵儿风大,他又低低咳了两声。 苏漾停住步子,转回身去望向他,一言不发。 司景行也就只回望住她,许是桃花被强拘在枝头太久撑不住,这时候风又大,不免被风扫下来几片花瓣,穿过连廊画柱,摇摇坠在两人当中。 半晌,司景行开口,试探又带了些不自知的侥幸,“你来看我?” 他没想到,苏漾竟轻巧点了点头,大方认下,甚至还对他笑了笑,一字一句道:“是啊,我来看你。我来看你今日死了没有?” 司景行似是已经习惯了,任她说什么,他连眉都不会皱一下。 看他站直了身子,朝她这儿一步步走过来,苏漾下意识身子一绷,摸向腰侧——而后才想起来,她的配剑早被他卸了。 她身上稍锐利些的,怕是只有发髻上插着的簪子了。这念头不过刚一转,他已站在她身前,抬手伸向她发髻,轻轻取下那片落在她发间的花瓣。 苏漾退开一步。 粉白的花瓣被他拢在掌心,“左右你在这儿也无聊,去我那儿坐一会?” 苏漾拒绝的话在唇齿间打了个转,出口时便应了一声“好。” 他房中正中就架着那把魔神剑。苏漾刚踏进房中便走上前,抚了抚剑身,下一刻却骤然握住剑柄将剑拔出,利落回身,电光火石间魔神剑便架在了跟在她身后的司景行肩头。 她没起什么正经杀意,剑刃却全然贴在他脖颈,若非他有灵力护体,单是剑意就已经刺穿了他的皮肉。 苏漾抬眼,逼近司景行,抬头直直盯住他眼底,动作是步步紧逼压迫感极强,语气却散漫随意,“看到魔神剑我才想起来,你我之间,是不是还有一纸婚契忘了解?” 司景行抬手,两指并拢挡住颈侧剑刃,微微用力。苏漾力道不减,魔神剑轻而易举刺破他指腹,留下一条血线,血珠坠下,积在他指缝,又顺着手掌纹路滑下去。 他浑然不觉,只定定看向苏漾。两人间的距离有些近,彼此的呼吸交缠在一处,温度便升腾上来。 “想解婚契?这倒不难。”司景行轻笑了一声,“等我死了,这婚契也就自然而然解开了。” 与此同时,渊境月华宫。 叶宛宛借自己种在苏漾体内的银甲惑心蛊感知到了魔神剑的雄浑剑意和杀气,想起陆踏崖交代她的话,她犹豫了犹豫,头一回动了苏漾体内的蛊虫。 蛊虫将苏漾感知到的气息原封不动传递给她。她面前那人的威压感强烈到恐怖,却偏偏对她宽纵得不像话,叶宛宛忍不住放轻了呼吸,明知不可能也生怕惊动苏漾面前那人,将感知慢慢转移到她手里那团剑意中。 怎么会?! 叶宛宛倒吸了一大口凉气,她竟然能触碰魔神剑?! 难不成,她已经同那位魔神缔了姻缘契?可他们不是已经和离了么? 怪不得,陆踏崖将宝押在了她身上。 没有陆踏崖的下一步指示,她不敢轻举妄动——但今日知道苏漾能拿起魔神剑,这个收获可不小,足够她交差了。 叶宛宛小心翼翼切断自己同蛊虫的联结。 苏漾被司景行这句话气得够呛。 可不等她反唇相讥,眼前便忽然一黑,整个人仰面倒了下去。 司景行见她不对,将魔神剑猛然推开,一手扣住她腰——可苏漾早已没了从前对他的信任,他的手刚刚触碰到她的那一霎,她就下意识地攻过来,司景行全然没防备,拉扯间被她拽了下去。 他用没受伤没染上血渍的那只手托住她后脑,两人一齐摔向地面。 司景行压在她身上,刚用手半撑起身子来,想探探她的情况——却正对上她猛然睁开的双眼。 身下的人骤然使力,他被狠狠压到地上,她跨坐在他腰间,局面全然反转过来。司景行抬眼时正对上苏漾错愕的目光,一时有些无奈地好笑。 苏漾完全清醒过来的那刻,她已经跨坐在他身上,一手撑在他胸膛,一手撑在他的头旁边。 她垂眸看向他,一时有些茫然无措。 许是方才自己拽的,他衣袍自襟前散开,她的手也就切切实实按在他胸膛。他身上线条凌厉,这样按着也感觉得到磅礴的力量感。他的心跳自掌心传来,似是比平常快了一点儿。 偏偏身下那人一副好整以暇看着她反应的样子。 苏漾佯装镇定收手回来,可她起身起得太急了点儿,一时没站稳又摔坐回去。 身下那人已经半撑起身,她这样又摔回去,便同他挨得极近。苏漾下意识向后仰了仰,手却被人拉住。 司景行一手撑起半个身子,看了她一眼,牵住她的那只手顺势环住她,就这样带着她站了起来。 第68章 苏漾退开两步,司景行皱了皱眉,环住她的手松开,顺势扣住她手腕,温厚灵力源源汇入她体内,“怎么这样虚弱?是这儿灵气不够么?” 他一下子灌注的灵力太多,竟还不见停下来,本身又虚着,话音刚落就咳了起来。 他这样温柔又专注地看着她的时候,好像在意她在意得不得了的样子,像极了当初那个司景行。 可他不是,没人比她更清楚,他从来都不是那个样子。 苏漾抽回手,声线冷硬,“换了地方没睡好而已。” 她没了同他周旋的心情,索性借着回去补一觉的由头回了自己的卧房。 * 苏漾是在三日后逃出去的。 这三日间,司景行送到她房里的吃食也好法器也罢,她没说过半个不字,面对他时虽还是冷着,但又似乎松动了一些,就连银屏都满心以为公主是逐渐接受了神君。 三日,正是司景行拖着一身伤将灵脉一事处理妥当,又因着一直腾不出空来静养,拖得更虚弱了一些,亟待休养的时候。 她是后半夜动的身。这几日整个涂境都在忙着灵脉的事儿,夜里松散了一点儿,她又靠着这几日天材地宝不计损耗地堆砌,回到了全盛状态,掐准了时机解决几个人闯出去,不是什么难事。 苏漾直直冲着涂境后方的密林而去——穿过密林,只要从崖上跳下去,山崖底下就是沧泽,她本体为龙,龙族幼时养于沧泽水中,自然不怕沧泽的水,从涂境走沧泽一路回云境是最快的。 银屏被她迷晕了,没个两三日醒不过来,只要司景行今夜没发现她从宫中逃了出去,等她进了沧泽中,靠着沧泽水的庇护遮掩气息,他就找不到她了。 密林毒雾蔓延,苏漾只是站在密林入口,那些毒雾就如同活物一般,精准捕获了生人气息,顷刻间纠缠上来,妄图钻入她体内。苏漾支开灵力屏障,密林中远远传来兽类的嘶吼,隐隐似乎还有巨大的藤蔓扫在地上的声响。 她听说,司景行执掌涂境后,从惊天境抓了不少凶兽投入密林中,又以邪气催化密林中的植株,密林生出毒雾,让这片土地彻底成为死地。凶兽在其中不断厮杀角逐,能活下来的绝非善类。再加上这儿本就灵流错乱,若是一个不慎被卷进乱流去,后果比起被凶兽生吞了也好不到哪去。 她只是破心境的修为,要活着穿过密林,远非万无一失。 可她眼下没有别的路可走。 要么进去以命搏一把,要么乖乖转身回到司景行身边,做他金丝牢笼里漂亮的雀儿。 她想都没想,握了握手中从银屏那儿随手取来的剑,踏入密林。 她的剑道,就是不退。 两侧高大的树木将月光全然遮住,毒雾潮湿到似是能在空中凝出水珠来。腐朽陈旧的腥臭气,脚下粘腻的感觉,蛰伏四周的杀意。 苏漾左手执剑,即便尽力掩住了自己的气息,可从她被撕咬下一块肉的右臂上不断滴落的血珠却清晰指示着她的位置。 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已经记不清有多少,银屏的剑经不起她折腾,早已卷了刃。 司景行防着她,别说剑,就连能用来攻击的法器都不曾让她见过,她本来身上带的那些又一并被收走。 在密林之中怕招惹更多凶兽聚集,她根本不敢闹出太大动静,问雪九式更是用都不敢用,可她的剑意本就大开大合,走得不是润物细无声的路子,这种情况下更是处处受制。 失血过多让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手腕上的火妖内丹发出莹莹亮光,暖过她全身——这自然不是陆昱珩送她的那只,陆昱珩送的这两天被司景行换掉了,她甚至不知他是何时动的手,注意到时,手腕上系着的火妖内丹已从桃花状变成了最初浑圆的一颗珠子状。 突如其来的暖意让她晃了晃神。也正是这一晃神,足有手腕粗细的藤蔓偷偷缠上她的足踝,猛地向后方一拽——苏漾眼疾手快将它切断,没成想这藤蔓已经生出灵智,方才只是虚晃一枪,而她身后,长满倒刺的粗大藤蔓朝她脖子甩来!与此同时,一直蹲守在高处的一只豹猫样子的凶兽骤然跃下,冲她咧开的嘴却足有她整个身子大小! 苏漾神色一冷,手中长剑划破掌心,藤蔓和凶兽的攻势一前一后已经贴近她,问雪九式的屏障刚要张开,却有什么更快——一道红光闪过,身前的藤蔓犹如触火一般紧缩,“滋滋”着枯萎在地,身后的凶兽被斩作两半,顷刻间化作一滩肉泥。不止如此,以她为中心方圆十里地肃杀一片,半点生机都未留下。 她腕间系着火妖内丹的红绳断开,掉落在地。 红绳。 司景行。 苏漾当机立断,朝沧泽的方向奔去。 宫中。 司景行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调息,倏而睁开双眼。他留在红绳上对她的护佑方才失效了。 骤然慌乱的心跳迫使他下意识去追寻她的位置,可真探到她位置的那一刻,他心中冰凉一片,眸色沉下来,似是暴风雨将来前的满城黑云。 苏漾知道司景行真要找她,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可她前面不远处就是密林出口,只要她快一点,再快一点…… 密林中突然寂寂一片。凶兽的嘶吼声悉数隐匿,似是臣服于什么更为可怖的存在。苏漾心一沉,密林出口近在咫尺,她不管不顾冲了过去。 藏匿在密林出口处的灵流乱流一闪,她察觉到时已经太晚,整个人不受控地被吸入其中。 被吸进去前的那一霎,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玄衣青年,惊惶失措地朝她伸出的手。她努力想握住他的手,可只差了那么一线的距离——视线的最后,是他紧随着她步入乱流的样子。 苏漾眼前漆黑一片,脑海中却有一个念头闪过——她为了更快通过密林,在甫一踏入密林还未受伤时,便花了不少时间以神识探过灵流,她记下了所有灵流紊乱的地方,可唯独不记得出口这里。 是她一时不察,还是有乱流凭空出现在了这儿? 灵流乱流撕破了时空的一角,苏漾再睁眼时,无数画面在她眼前闪过。 是他冷淡地对她道:“有什么好谈的?”而后放任她在春风料峭的夜里独自负气出走,是她在鲛人血泪中放纸鸢,退着向后跑时撞进他怀中,他自身后环住她,握着她的手教她放纸鸢,是他在她偷溜出去试探陆昱珩的那个夜里抱着她一步步走回忘忧山…… 画面停留在剑冢初遇那天,闪着粼粼波光。似乎只要她伸手碰一碰它,她就能回到那一天。她可以追着兔子,遇见那个一剑惊月寒的司景行,也可以舍了那株难得的往生草,利落转身,自此与他永生不见。 苏漾定定看着眼前的画面,鬼使神差伸出手,下一刻却被骤然打断。 第56节 来人死死抓住她的手腕,望着她的眼中似乎能沁出火星,咬牙切齿地连名带姓叫她:“苏漾!” 司景行用力到在她腕间抓出深紫淤痕,似乎要将她腕骨捏碎一般的力道,“你想做什么?你以为你伸手就能回到那一天是么?痴心妄想。” 他轻笑了一声,却无端有几分森森,“你要是真伸了手,凭你的修为,只会被这乱流绞碎。” 苏漾回过神来,刚刚醒悟过来自己方才差点着了道,却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猛地转头看他,“我看见了小白。”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小白一事疑点诸多,司景行,我只问你一遍,当年……” 她话还未问完,身前那人便松开手,语气散漫:“你猜得对。小白久不开灵智,因为它只是我随手捏出来的玩意儿,只是用来抢走往生草引你进入剑冢。没想到你对它上了心,竟还打算带它去洗髓。” “你怕我带它洗髓发现端倪,索性就,杀了它?” “逆天道而生,它寿数本也不长,算不上杀。” 苏漾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倏而笑起来,“司景行,你真是。” 她话只说了一半,可灵流乱流中不能久留,司景行皱了皱眉,“有话出去再说。我将你先送出去,”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再回头拉我一把。” 苏漾只疑惑了片刻便明白过来。灵流乱流确实凶险,他又旧伤未愈,今夜追出来怕是已是强弩之末,能送一个人出去已经不算容易。 司景行没再废话,咬破手指起阵,竟在乱流中另起暗流,他手下灵气运转之势骤然变强,苏漾正是此时被推入阵中。 密林之中仍是一片寂寂。 乱流在她身后,司景行还在里头。乱流凶险,即便一身修为,也难说全身而退。 可她前面不远处就是山崖,站在这儿已经能听见沧泽拍打在崖下之声,一浪接一浪。 在乱流中见到的司景行的模样一副副闪过眼前,自相识至今。 她早知道他是蓄意接近的自己,可她仍曾经侥幸地以为,他是在剑冢遇见了她,才决定借她的手拔出魔神剑。 原来连初见都是精心设计好的,往生草,小白,剑冢,噬兽。 许是在乱流中待得久了,她隐隐有些头疼。 现在,她只想回家。 将司景行拉出来,他一定不会放她回家的。 苏漾朝前方的山崖走过去。 沧泽近在咫尺。 苏漾站在崖边,沧泽的水汽翻腾上来,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向前倒下去。 沧泽水的包裹,浪花击打在身上微微的疼痛,并没有如预料地那般出现。 她被拢在一个冰凉的怀抱中,寒意太重,又没了火妖内丹暖身,她不仅打了个寒战。 玄衣青年掐住她的两颊,迫使她转过头来,语气森然:“就这么想跑?是不是只有打断了你的腿,你才会安分留下来?” 看着眼前人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和因着失血过多而苍白的唇色,他微微皱了皱眉。 这一身伤,都是为了离开他而受。密林凶险她不会不知道,可就算拿命赌一把,就算从这高不见底的崖上跳下去,她都不愿意留下来。 他强行挣脱乱流,身上也伤得不轻,只捏着她脸颊这片刻功夫,已有鲜血顺着他手臂淌下来,与她伤口处的血迹混在一处。 也算是血脉交融了。 司景行轻笑了一声,“不对,你一身修为,就算腿断了,想跑也跑得。” 话音刚落,苏漾便觉灵府内灵力的运转骤然受阻。苏漾骤然睁大了双眼。 他疯了一样一道道禁制落下,任由禁制反噬,唇角溢出一丝血线。 苏漾体内灵力被悉数封印。失去灵力的支撑,她这一身伤根本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知觉。 第69章 他本没有必要试探她的。 可乱流带来的时空错乱中,他看见的是她两次将手中利刃毫不留情送入他心脏的样子。 即便明知是自己亲手酿下的苦果,他也已经心甘情愿吞了下去,可仍不能免俗,心底到底有些隐秘期许,希冀着她不是真的那么想要他死。 原来终究是他奢望了。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装下去的? 苏漾灵力被封印住,她又是一身伤,身上没过多久就烧起来。 她似是做了梦,梦见自己是一尾被甩上岸的鱼,在烈日炙烤下逐渐干涸,连呼吸都渐渐困难起来。她想回到水中,奋力挣扎了几次——却不期然抓住了什么人的胳膊,只片刻功夫,唇上传来微凉触感,冷得她一哆嗦,她下意识想躲,后颈却被人掐住,紧接着就有水一点点滑入,冲淡了她的焦灼感。 她放弃挣扎,像回到浅洼的鱼,得了片刻喘息之机。 苏漾被呛着咳了两下,人却没醒。 她站在涂境的山崖边,闭眼纵身跃了下去。风声自耳边呼啸,又在一霎归于寂静,所有的声音都远去,沧泽水除了在她跃进来那一霎几乎要撕裂她的冲击力以外,温和清爽得像小时候苏浔带她去沧泽深处玩儿,她坐在苏浔原型的背上,脚一浪一浪地踏过水去时所感受到的足踝上沧泽水的触碰。 她在沧泽中化作原型,银白的龙体上遍体鳞伤,水流一波接一波荡过,血丝也渐渐弥散开。 持续失血让她头脑昏沉,可即便如此,沧泽也是她的主场,她有心躲开谁,除非吸干沧泽的水,否则必然找不着她。 她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同司景行在沧泽中周旋,费尽心神,好在她对司景行的行事风格再熟悉不过,也就好应对一些,最后好容易找到机会闯过司景行围着云境在沧泽之中的封锁,甫一回到望辰宫心神一松,这月余的劳累和身上一直不曾痊愈的旧伤一并爆发,当场便晕了过去。 她虽昏迷着,可却仍能听见外头的动静,她被安置回望辰宫她原本的卧房中,日日都有人守着她,同她说话,给她喂药,盼着她醒。有时是父皇母后,有时是苏浔,有时是望南姑姑或者宫中的其他人,辰寒辰满是一直在的,尤其是辰满,叽叽喳喳没个消停时候。 她有好多话要同他们说,也就日日努力着要醒过来。 终于她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苏漾猛地睁开双眼。 可眼前没有一直担心着她的父皇母后,没有苏浔,没有她住惯了的望辰宫的一切。 她只对上了玄袍青年阴沉的一双眼。 苏漾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梦。 司景行从一旁拿过放凉了一会儿的药,试了试温度才送到她嘴边,语气冰凉却偏偏又温柔着,“你灵力被封,身上的伤不喝药一时半刻好不起来,先忍一忍。” 苏漾推开他的手半坐起来,嗓音嘶哑,“喝这些东西,不如劳烦神君直接把封印解开来得快。” 司景行搅了搅碗里的药汁,“你知道我不会的。” 他似是脾气极好,不厌其烦地又送回到她嘴边,“烧还没退,嗓子都哑了,喝了能好受些。” “那你还假惺惺些什么?!”苏漾猛地将他手中药碗打翻,药汁泼洒在他衣袍上,洇开一大团,药味儿弥漫开,一时有些呛人。 她还虚弱得很,突然动作不免气短,大口大口地喘了一会儿气。 司景行低头看了一眼滚翻的药碗,又抬眼看向她,轻笑了一声,“你对自己的处境,是不是有些误解?” 他叫进银屏来,吩咐将熬着的药重端一碗上来。 等银屏端进药来又退出去,他才慢悠悠开口,“你是逃出去被抓回来的,算是阶下囚。只要我想,从今以后你都不能从这间房中踏出去半步。” “你不会真的以为困得住我吧?司景行,就算是死,我都不可能让你囚在这里。” “我知道,”他将药碗端在手里,闲闲搅着,“所以我不困你。” “你大可以试着再跑,可你跑得掉,云境呢?” 他语气随意,但却分毫不像是随口一说,苏漾盯着他半晌,末了闭了闭眼,从他手上夺过那碗药,仰头一口气喝下去。 药汁还有点烫,她这样生灌下去,原本苍白的唇都被烫得通红,可她浑然未觉,将药碗重重搁到一旁,侧身躺下背对着他,“药我已经喝了,现在累了,神君还请回去吧。” 她等了半晌,却没听见他离开的动静,只觉身下的床榻向下一压,他竟翻身上了榻。 苏漾下意识要起身,却还不等动作,便被邪气凝成的黑线勒住,死死压在榻上。 她挣了一下,但失了灵力,她根本动不了它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拉向司景行。 他身上那件染了药的外袍脱了下来,只穿着薄薄的里衣,她贴过去时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一点点传过来。 苏漾忍不住嘲讽出声,“神君就是这样对待阶下囚的?” 司景行屈指顺着她鼻骨滑下来,指尖抚过她的双唇,一路顺着脖颈而下,长长留在她咽喉处。苏漾几度疑心他是想掐死自己,下一刻他却忽而在她心口上方一寸处用力一按——她那儿有道深伤,极凶险,再偏一些就伤到了心脉。 苏漾吃痛,没忍住呻/吟了一声,死死咬住下唇。 他轻笑了一声,“在密林中受这道伤的时候,想从崖上跳下去的时候,也没见你有多疼。” 话音刚落,他翻身吻上她双唇,邪气凝成的丝线全然制住她的挣扎,他的手扣在她后颈,迫使她微微仰起头,攫取她全部的呼吸。 半晌,司景行松开她,“别忘了,你我婚契还在。神族嫁娶,天地为媒,你还是我的妻。” 苏漾才发觉他身上邪气浓郁——兴许是前两日他将这一身邪气藏得太好,竟让她毫无所觉。 他能操纵邪气,使其为己所用,甚至都不必动用灵脉。邪气无处不在,所以他也就全无限制。 想到这点儿,苏漾低低骂了一句:“邪物。” 他却只吻了吻她的唇角,“比这更难听的我也听过,听多了就不算什么了。” 药里有安神静心的功效,兼之司景行自背后环着她,虽不想承认,可她仍是会被他身上那股安神香一般的沉沉香气影响,没过多久就昏睡了过去。 司景行的手从她身后绕到身前,扣着她的手,十指交握。 他摩挲了一下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下次再跑,我就捏碎你的指骨,跑出十里就捏碎一只。” 苏漾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刚好正朝着他。 她睡颜向来安静,少了醒着时的锐利和张牙舞爪,显出几分难得的柔和脆弱。 司景行的手被她压在身下,他抽手回来,睡梦中的苏漾却皱了皱眉,自然而然将他刚抽出来的胳膊抱住,整个人往他怀里蹭了蹭,下意识找到她习惯的位子,才安分下来。 司景行垂眸看着她,倏而握住她手腕脉门,精纯灵力汇入她体内,顺着干涸的筋脉一遍遍冲刷过。 她身上的伤口愈合了一些,就连方才被他按裂的那道心口上方的伤也好了大半。 他的灵力在她体内游走了大半夜,直到她烧退下去,方汇入她灵府,同被封印住的她原本的灵力汇在一处。 第70章 这之后过了半月,司景行几乎时时都在她身边,可她不咸不淡的,只做自己的事儿,权当看不见他。偏偏他也毫不在意,就算得不到回应也能自说自话。 这中间苏漾试着偷偷同云境传过几次信,信是送出去了,可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音。她本以为是司景行拦了下来,可试探了几回都没什么结果。转念一想,他在自己面前既然已经破罐子破摔,若真是他拦下的,比起藏着掖着,更可能会直接摔到她面前来。 第57节 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她不免开始担心云境的处境。她不信司景行的话,自然也不会直接问他。可她逐渐意识到,继续这样下去,司景行永远也不会将她身上的封印解开。反正他耗得起,可她奉陪不了。 她是剑修,如今既没有剑也没有修为,根本是寸步难行。 可他怎么肯解开她灵府封印?就连上次她受了一身的伤,他也只是一碗碗药逼着她喝,还有什么能叫他解开她灵府封印的? 苏漾心神不宁地摩挲着案几上摆着的瓷瓶,突然想到了一个法子——神魂相交之时,两人的元婴也要相交,那必然是要将元婴从灵府封印中放出来的。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下,手上一重,瓷瓶从案角翻落,摔碎在地上。 司景行刚推开房门,便闻见房中好大一股酒气。 他皱了皱眉,可不过刚抬眼找寻房中那道熟悉的身影,便被突然自一旁冲过来的人影抱了个满怀。 怀中人只穿了件桃红薄衫,双臂圈着他脖颈,醉眼朦胧地望着他,声音也含糊着,“司景行,你回来啦。” 是有多久没见过她这样不设防的样子了?他都快忘了,从前她唤他的名字时,都是尾音上扬着,常是欢喜,即便偶尔生气,也鲜活得很。不像如今,话音里浸满了冰水,吐出口的字片刻便能结成冰刃。 司景行眸色晦暗,低头看向她,不发一言。 怀中人显然对他的无动于衷有些气恼,微微咬了咬唇,猛地踮起脚来凑近他下巴,几乎要贴上去,“你怎么不说话?” 苏漾视线慢慢滑下来,盯着他的嘴唇。他落到自己身上的呼吸逐渐炙热,可身上还是有点凉,不知道嘴唇温度怎么样。这么想着,她腾出一只手去,按了按他的唇角,指尖横着轻轻扫过他的唇,来到另一边的唇角。 下一刻,她忽而将他往下拉了拉,吻了上去。 苏漾后颈被扣住,转身被按到门上,整个人被迫贴得他更近,没穿鞋袜的双足踩在了他的脚上,微微蜷了蜷。 她还依稀记得自己要做什么,迷迷糊糊着伸手去拽下了他的外袍,可她伸进里衣时,手腕便骤然被人攥住,拉到身后。 她眼前一晃,再回过神时人已经被安置在榻上。 司景行俯身将她放下,声线喑哑,“漾漾,你醉了。” 苏漾瞪了他一眼,勾住他里衣的衣襟将他往身前扯,眼神天真里却带着不自知的媚意,“我没醉。” 她勾着的人骤然站直了身,转身要往外走,“我去给你端碗醒酒汤来,你等一会儿。” 苏漾手里一空,不知怎么就心上一涩,赤着双足不管不顾从榻上跳下来,两步间扯住司景行的衣袖,“我也要去。” 看着他视线落到她的脚上,她缩了一下,正要开口辩解地上不凉,身子却一轻。 她被打横抱在他怀里,两脚也就随着他步子晃。苏漾打了个呵欠,也就一晃神的功夫,似是在司景行抱着她出门那刹,看见有道人影自那边儿的窗前闪了过去。 她愣了愣,定睛再看时,窗前花影摇晃,哪儿还有什么人影?再说,若是真有人,怎么可能在司景行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 应该是自己看错了,将花影错认成人影。 苏漾收回视线来,顺带着仰头在司景行下颌啄了一下,就安分窝进他怀里。 司景行步子顿了一下,旋即恢复正常,抱着她进了膳房。 苏漾坐在一边儿的高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腿,看着他煮醒酒汤。 她从前就爱看他做这些,就像是看天上谪仙睁开双眼,步入了尘世间。而这烟火气,独独是为她所染。 可她看着寻常人只用几滴的金贵灵露被司景行倒了一整瓶进去时,还是没忍住开口:“我清醒着呢,不必费这么多东西。” 他却连眼皮子都没掀起来,只淡淡道:“你说你清醒得很,那你分得清我是谁么?” 她急急开口解释:“我没记不清,也没认错。我知道我们已经和离了,也知道你是司景行,也不是司景行。” 她不过是另有所图,但要是说她是酒后忘了先前那些罅隙,倒也不至于。 司景行终于抬眼看了她一眼,却只凉凉道:“婚契尚在,天地因果未清,你我并未和离。” 苏漾半向后撑着身,没头没尾地喃喃道:“这样看起来,当初其实也不全是你演出来的。” 司景行挑眉看她,她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只不过这样的和那样的,都是你罢了。” 锅中在沸腾,司景行望了她半晌,掩在袖中的手骤然紧握成拳:“既然都是我,那你能不能试着,再喜欢我一次?” 苏漾似是认真考虑了半晌,而后皱着眉道:“可我修的是正道,你不算。” 司景行的手慢慢松开,反问了一句:“正道?” 鲛人血泪中脱身后,他因着神魂不全不能完全操纵邪气反被它所扰时反复听见的那句话又突兀响在耳边,“她那样厌恶邪气,她若是知道了,会怎么看你?” 他轻笑了一声,“你真以为,沧泽诸境就是什么正道?” 苏漾“嗯?”了一声看向他,他却只道:“算了,这时候同你说,你明日醒来也全忘了。等你清醒过来,我再说什么,你也不会信。” 刚好醒酒汤被盛出来,苏漾小口小口喝完了一碗,酒劲儿慢慢退下去只觉得困,靠着司景行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她在榻上醒过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她昨儿个晚上的事儿忘了个干净,不过身上没什么不适感,也没有乱七八糟的痕迹,灵府中的封印也没有解开,她就猜出了大概。 她忘了她的灵力被封,身体大不如前,连酒量都同先前不一样。她本只是想借酒给自己突然的转变寻个借口,没想到只喝了从前酒量的一小半,人就迷糊得不知今夕何夕。 苏漾没忍住锤了床榻一下,错失良机!醉酒一次说得过去,两次就未免刻意。 她还能再找什么借口? 可下一刻,银屏便拿了两只乾坤袋进来,欢欢喜喜对她道:“公主,神君将您先前带着身上的东西给您送回来了。” 她伸手接过乾坤袋,拨弄了两下上头的挂穗。 看他这意思,昨夜这一场该是还有些用的——最起码不再严防死守着她了。 不过眼下她拿回乾坤袋又有什么用?没有灵力和修为,她依然用不好剑。 苏漾用手指缠了两下系穗,突然想起一件物什儿。 往生丹。 当年司景行引她进剑冢,便是用了这根往生草。他笃定她会追进剑冢,本就是因着往生草实在是可遇不可求,极为稀有,若是炼化得当,炼制出往生丹,便是生死人肉白骨之效,犹如重获新生,故名“往生”。 往生草本是她赠给苏浔的生辰礼,苏浔这些年费尽心血,竟真将它炼制成了往生丹,在剑冢试炼前塞进她手中。 不过这往生丹听起来玄妙,其实作用也有限——毕竟生死有时只是一瞬的差错,哪儿容得了人将它先嚼碎了吞下去? 但现今不同,她将往生丹稍稍改一改,运用得当,兴许能骗过司景行,以“死”脱身。 这样脱身,司景行必然也不会再寻云境的麻烦,一劳永逸。 第71章 苏漾支开银屏,从乾坤袋里将装着往生丹的那只小瓶取了出来。 往生丹贵重,因此她当初还特意在小瓶上缚了道封印——好在那时候留了个心眼,怕自己用往生丹时已经是穷途末路,灵力枯竭,因此这封印不需她的灵力去解,是借了巧劲儿,除了她自己,旁人不琢磨个十天半月是解不开的。 苏漾将往生丹倒在手上,左右端详了片刻。往生丹看起来也只是一枚黑色丹丸,除了上头分外浓厚的灵草气,旁的都与普通丹丸别无二致。 好在自醉酒那日后,这段日子司景行忙得她整日都见不到他人影,她得了空暇慢慢布置着——假死一事也不好太突兀,须得提前铺垫几分。于是她将司景行命人送来的药全都偷偷倒掉,装着精神一日不济过一日,没过多久,脸色竟当真有几分灰败。 她分不清是灵力被封她又不肯好好吃药,导致在密林中受到的毒雾积聚在体内的缘故,还是装了这段日子愈演愈像入了戏的缘故,但眼睁睁看着她憔悴成这副样子,生怕太闷着她,司景行对她宽纵了不少,甚至允她带人在皇城中逛。 即便只能在皇城中,但只要出了宫,能做的事情便多了。苏漾不疾不徐打点好一切,将日子选在十天后的十五那夜,就只等着月色一点点圆满起来。 无星无月的夜幕下,夜色便显得像是沉沉坠了下来。苏漾捏爆手中一把灵气珠,凭着短暂攒起来的那丁点灵力将手中字条折成的纸鹤点化。银白纸鹤的翅尖在她掌心点了点,纵身飞了出去。 她已经快要数不清这是送往云境的第几只纸鹤了。父皇母后依旧杳无回音,连苏浔都不曾有只言片语传进来。假死一事倘若同望辰宫通口气,有他们在必要时推上一把,必然更妥当一些。 如今只有她自己定主意,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心里总隐隐发慌。 她正想着,窗外忽而闪过一道人影——那道人影身量似是与她相近,乍一看无端还有几分眼熟。苏漾反应已是极快,当即翻身从窗前跳出去,还未站稳就看向方才那人影的方向。 这夜无风,就显得分外静一些。别说人影,就连树影都不曾晃过一下。 苏漾皱了皱眉,夜里凉意重,既然找不着痕迹,她也不想多待,就按原路从窗外翻进去。她一手搭在窗台,脚尖在地上一点,利落干脆,身姿翩然如燕——下一刻却正好撞进某人怀中,燕子自半空折了翅,狼狈跌落。 司景行一手搭在她后腰向前带了带,替她稳住身形,手上一时没控制住力道,勒得她有些喘不动气。他心跳比平日都快一些,声音沉着,“去做什么了?” 苏漾拉下他的手来,退开半步,知道他是刚才进来却没看见自己,疑心自己又偷偷逃了出去。她解释的话只在喉咙里打了个转,话不过刚起头便突然觉得喉咙处哽得生疼,她下意识捂住嘴咳了两下,低头去看时,却发现自己满手的血。 眼前的血色中,司景行神色骤变,好像同她说了什么,她盯着他不断开合的双唇努力想听清,却仰面倒了下去。 苏漾再醒时,人已经躺在榻上,身上衣裳换了下来,司景行正拿了块软布一点点擦她指间血迹。体内筋脉热热的,灵府封印虽未解,但感觉得到灵力比之先前又充裕了一些——怕是司景行方才又给她输了不少灵力入体。 苏漾半撑着身子坐起来,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把方才没问完的那句“你今日怎么这么早”问了出来。 司景行没料到她开口先问的是这个,用擦完她手上血垢的软布擦干了自己手上的水,而后将软布扔回盛满了水灵珠的铜盆中,“这两日见你憔悴,怕回来晚了,吵你休息。” 苏漾刚点点头,脖颈下方突然一凉——他突然俯身,拿了只挂坠自她身后系在她脖颈上,他的指尖无意划过她后颈,系结打得缓慢,似是专注至极。双鱼玉佩微凉的触感让她猝不及防一哆嗦。 是她从小带到大的那枚双鱼玉佩,也是剑冢之中被他亲手砍作两半,放出其中元婴操纵了她的那枚双鱼玉佩。 双鱼紧紧相贴,原本从中间将它们分离的断痕被修补得极好,全然看不出痕迹,浑然一体。 但曾经断裂过的东西,那样彻底的分离,如今强行将它们凑在了一处,又怎么会全无痕迹? 苏漾没说什么,只垂眸将玉佩收进衣襟里。 “你没有灵力傍身,一旦受伤伤势难好不说,若是碰到什么突发情况,怕你应付不来。所以,我将元婴放进了玉佩里。” 司景行紧紧盯着她,可她却只乖顺地点了点头。 他设想过无数种她的反应,最可能的是她当场将玉佩扯下来,摔碎在他眼前。她这样轻易地接受,本该是好事,可她如今的温顺乖巧却更叫他心慌。 他心中慌得发空,下意识自她背后将榻上坐着的她收进怀里,一点点越来越紧,仿佛要将她生生嵌进自己血肉之中。 司景行垂眸看着她不辨喜怒的侧脸,想再解释些什么,可又无从开口。 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还能怎么办? 夜色无声,只留了一盏灯烛的房中愈发寂寂。 他感受着怀中人一下下的脉搏,过了良久,才慢慢将心绪平复下来。 就这样吧。 能将她留在身边,就已经足够了。 苏漾心不在焉地想着事儿出神,似是感觉到了身后人的不安,下意识安抚似的拍了拍他扣住自己的手。 她总觉得哪儿隐隐不对,单是莫名出现又回回在她察觉到那刻便会失踪的人影,便足够叫人起疑的了。能在司景行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放眼沧泽她还真是想不到是谁。 可似乎除她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注意到宫中凭空出现的人影。她甚至有些疑心,会不会是自己灵力被封印后体虚气弱,才会时不时出现错觉? 不过……她马上就能脱身了。他身边的事儿,她何必想这么多。 十五来得很快,苏漾掐着时辰将银屏支了出去,在司景行回房的时辰前,在房中放了一把火。 第58节 她做足了准备,火起得很旺,呛得她又咳了几声。几乎是同时,外头一阵喧嚣,隐隐听见有法光相撞声激烈传来。 苏漾将脖子上系着的玉佩扯断,看都没看,随手抛进火中。 那里头有司景行的元婴,寻常火种虽然奈何不了他,元婴离开她他一定会有所感,过不了多久就会赶过来。不过,他不赶过来,她的戏演给谁看? 苏漾打开往生丹的小瓶,将里头的丹丸吞了下去。 往生丹被她改了改,重配了几样灵草作辅,将它生死人肉白骨的药效往后拖了拖——服下后半个时辰内受一道致命伤,往生丹会先锁住生机,可人依旧是死相,须得五日之后药力才会全然起效,“起死回生”。 五日,足够司景行将她的尸首送回云境了。 苏漾扯乱了一点鬓发,佯装着慌慌张张逃出去——一场火而已,若是她修为未被封印,便跟稚童玩闹一般。可她如今半分灵力都用不出,只能躲着火光走,一时竟露出几分狼狈。 外头厮杀声不歇,远比她设想的声势还要大一些。 沧泽各境心思不一,即便是同一境,也远非一心。司景行入主涂境后,原本涂境的权力架构全然打碎,兼之他行事独断,杀伐果决,有成为他拥趸的,也必然有对他恨之入骨的。她在皇城走动这些日子,先是摸清了他们本营所在——依着司景行的性子,这些人即便是在他眼皮底下,一举一动逃不过他,可只要不惹到他面前去,他是不会专门腾出手来对付的。 她拿到染上司景行气息的东西简直轻而易举,稍微装一装,便有人信她编出来的那套胡话,以为她同司景行之间有什么血海深仇,她潜伏在宫中,能与他们里应外合。于是她说司景行在宫中藏了一位,到时候只要先对付那云境公主苏漾,必能叫他阵脚大乱,他们行事便会顺利一些。 届时她先将他们放入宫中,再以火光为号,在云境公主住处放一把火,他们赶过去,刚好能碰上仓促逃出的云境公主。 计划虽简陋,但苏漾要的不过就是一个“乱”字,只要局面够乱,她便能寻到机会在司景行眼前受上一剑。 头上横梁被火烧断,当头砸下来,她本打算挨上这一下,已经紧紧闭上了眼——下一刻却被猛地按了下去,她听见带着火星的横梁坠落,打在人身上的沉闷声响,自己却只被火光灼了一下。 司景行扣住她双肩,一道灵力屏障牢牢罩在她身上。他按着她肩膀的手微不可察地打着颤,事出紧急,他不过刚刚寻着元婴气息赶过来,便看见横梁已经坠下来而她避无可避的样子,一时竟连什么术法都忘了,只来得及挡在她身前。 苏漾被他拉着急急往外走,微微皱了皱眉——他比她设想的来得还要快。 她心凉了半截,从房中出去后,余下那半截更是凉了个彻底。 她低估了司景行出手的狠辣程度,也低估了这短短几月间他在涂境的积威。 那群人在见到司景行后,先是自乱了阵法,在司景行毫不保留的威压倾注下,更是溃不成军。 莫说是剑,就连法光都近不得她身。她只听见满耳的惨叫声,而身侧人目光沉沉,抬手之间,似是有血肉骨骼被寸寸碾碎的咯吱声远远传过来。 他是真动了火气,下手失了轻重,血腥气满溢。苏漾不想再看,又被他紧紧护在身侧,索性转过身去面朝着他——这一转,她看见有寒芒在司景行身后高地处一闪。 寒芒正对着自己,苏漾瞳孔一缩——那人身形同自己这几日时不时瞧见的那道身影极为相似,应当是同一人。 可还不等她瞧真切,箭矢破空,携着无尽灵力和锐利杀意瞬息而至。 那人收弓,又在一刹间消失在她眼前。苏漾只觉胸口一凉,抓着司景行的手一紧。 那人动手连司景行都未察觉,难不成修为已与司景行相当?! 不等她细想,疼痛后知后觉地翻涌上来。心口太疼,疼得她听不清身侧人在说些什么。她只感受得到灵府封印被骤然解开,无数灵力疯了一般涌入她体内,可这一箭就是直冲着她性命而来,她的生机已被往生丹锁住,再多的灵力此时也无济于事。灵力在她体内已经运转不及,仿佛挨了雪的草木,慢慢干枯衰竭下去,灰败之气蔓延开来。 第72章 苏漾抓着司景行的手,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她来不及想是什么人这么想要她的命,现在最要紧的是让司景行能在五日内将自己的“尸身”送回云境。 于是她抬眼看向司景行,出口的话已是气音,虚弱得像是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司景行。” 环着自己的手一紧,却又生怕是弄疼了她一般松了松,再深厚的灵力汇入她体内也如石沉大海,掀不起波浪。他头一回这么茫然又无措,像是做错了事儿又不知该如何补救的孩子,不敢去拔她胸口的箭,怕她根本受不住□□那一霎,可不将箭拔出,她的血也便止不住——听她唤了这一声才猛地回过神来似的,“你撑一撑,马上,只要灵力在你体内能聚起来了……” 他不该将她的修为封住,倘若她灵力尚在,伤势兴许不会这样重。 苏漾摇了摇头,捏了捏他的手。 她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似乎从初见开始,他就总是游刃有余的,不管是当初那个演来骗她的端方君子,还是后来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魔神,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是胜是败,即便狼狈之时他也从未失过态。 反正,经此一遭,余生是不会再见了的。那有些话,或真或假,就算是为了给他将自己送回云境加筹码,也是能说了的。 “司景行,重圆梦那时候,我本是打算趁你身死那一霎吸纳你神魂邪气,替你涤净杀孽,送你干干净净重入轮回的。只是那场梦在你死后就醒了过来,尚未来得及。” “还有取魔神剑那一次,我杀你,是因为我恨你骗了我,也是因为我知道我杀不了你。” 她话说得急了一点儿,气匀不上来,顿了一下,方将话说完:“司景行,我一直都在爱你。” 话说完,她不再去看他的反应,转而看向外头那片桃树,甚至笑了笑,“我没有那么喜欢桃花,其实我最喜欢的是梅花,只是梅花盛开的时候太冷,懒得去瞧罢了。” 她话音刚落,大雪便骤然纷然在并不相宜的季节里,连廊外那一片桃树开得极盛,花朵本是被灵力强拘在枝头,此刻失了倚仗,谢了满地。 皑皑白雪覆上一地花瓣,青涩的桃花香清冷下来。 苏漾已近失了焦的双眼望向天幕坠下的大雪,话音断续,“司景行,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想家了。” 那位名震沧泽的神君跪在雪地里,抱着没了气息的那具尸身,犹如怀抱着一场轻轻一触就会醒过来的梦,却困顿其中,脱身不得。 心甘情愿,画地为牢。 涂境那夜几近是被血洗了一遍。魔神状似寻常,只是一言不发,可只一晚,魔神剑饮下的血便比从前数月还要多。 唯独放箭那人,除了苏漾,再无第二个人见到,司景行翻遍了整个皇宫都不曾找到半分痕迹。 苏漾醒过来时,以为已经被送回了云境。 司景行答应了带她回家,自然不会诓她。只是她没想到,司景行为她开了聚魂阵。聚魂阵,上极九天下极九幽搜罗已故之人散落的神魂重新聚拢的上古大阵,对布阵者要求极高损耗极大,且是多开一日便多一日的损耗。 沧泽已有千年未见此阵——诛天之战后沧泽无人有能开此阵的能力,诛天之战前,就连诸位神君也不会贸然开此阵,这阵法拖得时间久一些,甚至能将人生生耗干耗死,近乎以命换命。 聚魂阵若有神魂气息作引,阵眼上压三日,聚魂的速度会快上不少。 可她醒过来的时候,满打满算,也只过去两天,而非她提前设计好的五日。 苏漾醒过来时,身上伤口早便处理好,衣裳也换成了她一向喜欢的石榴红的留仙裙,口中含着蕴灵珠,独身躺在榻上,月白床幔放下,隐隐遮掩住外头。一切都似乎她只是睡着了而已。她吐出口中珠子,从榻上坐起,掀开床幔,急急想去找父皇母后——没来得及提前告知他们一声,骤然便接到自己的尸首,怕是吓坏了。 直到床幔掀开,她赤足点在地上,方后知后觉有什么不对劲。繁复的血色纹路自床榻下方蔓延开,隐隐流动着叫人不安的猩红光华,一路铺陈开。她下榻的动作带起了一点微风,床幔上方单独系着的招魂铃便轻轻“叮咚”了一声。 周遭陈设不像是在望辰宫,反倒像是…… 看见不远处盘膝而坐的司景行,她悬在半空的心才算是彻底凉了下去。 司景行合着双眼,脸色苍白,只有脚下阵法的光华愈来愈盛——她这儿这么大的动静都不见他抬眼看一眼。 苏漾没想到自己醒来还是在他身边,计划被打破,一时有些烦躁。他当时明明答应了自己,会带她回家的,怎么就拖到了现在? 他看起来状态似乎不太好,只是不知她这样直接逃走,会不会吸引他注意。若是趁此机会再让他受一点伤……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手边儿不远处的魔神剑上。 苏漾拿起魔神剑,两人间的婚契让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得到他的本命剑。她体内封印已被解开,这些天来她修为不退反增,竟然已至破心大圆满,与大乘就只差一步之遥。魔神剑接纳着她的灵力,微微震颤在她手中。 她看向司景行,他的憔悴太过明显,显出几分毫不设防的脆弱。手中剑突然有些发沉,沉得她就要拿不稳。 兴许……她直接走,他也不会发现。 她正迟疑着,面前人却倏而睁开了双眼。 像是仍在梦里。 他方才在梦中,也曾这样看见过她,可是只一触,梦便碎开了,甚至比不得水中月——至少鞠水捧月,即便月影散开,月还是在的。 他双眼血红,眼中惊喜悲恸交错,苏漾只望了一眼,便仓促收回目光,握着魔神剑的手打了一下颤。 不远处床幔上的招魂铃又响了一声,铃音清脆。 他像是猛地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一切并非是梦。 他突然起身,苏漾下意识朝他横剑——司景行的动作猛地滞住,慢慢抬眼看过来,嗓音嘶哑,“漾漾。” 苏漾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抬眼时眸光坚定,剑刃朝他又逼近了几分,“放我回去。” 剑刃切破了他脖颈,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线。 苏漾没想到他已经虚弱到这个地步,只是这样就伤得到他,可她今日若是回不去云境,往后怕是更不可能了。 于是她只小心谨慎地盯住他,慢慢朝后退了半步,剑刃半分未退。 司景行抬手抹了一把脖颈,低头看了一眼,便捻开指尖自己的血。 这些日子来,他就像是只提线木偶,全仰仗那根细线吊着——聚魂阵聚的不仅是苏漾的神魂,也是拢住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细线。 如今,她既已醒了过来,聚魂阵便不需要了。 脚下阵法的光华骤然黯淡下去,渐渐完全熄灭,与此同时,面前人的面色似是一霎就好了不少。苏漾皱了皱眉,又重复了一遍:“放我回云境。” 司景行抬眼望着她,目光平静,却又像是潜藏着惊涛骇浪,他向前逼近了一步,任脖颈间那把利刃将他的血肉又破开一寸,“你说过,你一直都在爱我的。” 苏漾微微移开视线,“连死都是假的,说的话又算什么真的?” 他轻笑了一声,抬手握住剑刃,鲜血自他掌心滴下,同地上那血红绘制着的繁复阵法融在一处。 “你假死骗我,我耗尽心力为你开聚魂阵,你醒过来第一件事仍是想杀我?苏漾,你嘴里究竟有几句真话?” “不过彼此彼此而已,逢场作戏这事儿,神君又何必谦虚。” 魔神剑饮足了主人的血,震颤尤甚。 司景行目光一点点冷下去,却无端显出几分癫狂,握着剑的手愈发用力,死死望进苏漾眼底,“逢场作戏?你继续演下去,就算是骗我,只要你说你爱我,我就信。” “这一切我都可以当作没发生过,我们重新开始。” “你以为我是你么,能演得了这样久?重新开始?沧泽正道容不下你,你以为我就容得下?” 话音未落,她手中魔神剑一震,将他的手荡开,而后径直朝他攻了上去。司景行抬手一挡,法光轰然撞开,不远处的床榻上那只招魂铃坠落在地,床幔被气刃割碎。 苏漾毫无保留,起手便是问雪九式最后三式。屏障拉开,鹅毛大雪瞬息而至。 司景行眸色深沉,不闪不避迎上她手中剑——魔神剑划破他左臂的同时,他也扼住了苏漾咽喉,猛地将她推到隔了数十步远的墙上。 苏漾的后背狠狠摔在墙上,浑身几近散架,没忍住低哼了一声,被迫微微仰头看向他,手中长剑却已经调转方向,转而向他腹部刺去——司景行一手扼着她,另只手死死抓住剑刃,手掌血流如注,可他却浑然不知道疼一般,连眉都没有皱一下。 他眼底猩红未褪,冷然盯着她,“沧泽正道?我知道我说的话你不会信,不如你亲眼来看。” 他话音刚落,几近暴虐的威压尽数倾注在她身上,苏漾控制不住手上一松,魔神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极度威压的侵占下,她心神一松的间隙里,他的神魂娴熟叩开了她的灵府。 苏漾腿一软,又惊又骇——自己的灵府容纳他的感觉骗不了人,他们,竟不是第一次? 第73章 眼前画面纷杂交错,她的灵府不知算是背叛了她的本意,还是顺应了她的本意,已然无声接纳了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他的气息曾透过那只玉佩与她日夜相守,也曾辗转厮缠过她灵府的每处角落,全无保留。 欢愉之下,她神魂中某处松动,眼前似乎不再是涂境宫中,而是云境那处不知名的客栈,床幔翻腾,噬魂蛊下她似是燃成了一团火,随着他的指尖所到之处燃烧殆尽,像是灰烬被风吹散,又被人掬来聚拢,予她毁灭,又赐她重生。 司景行仍是扼着她的姿势,与她额头相抵,她被死死按在墙上,他的吻细碎而焦灼,像是荒漠上渴水的人,撞进了一片海市蜃楼。 第59节 苏漾抬腿勾住他,在思绪一片混乱中强留了两分清明,“你动过我的记忆。” 她在间隙喘息,嗓音低哑,“为什么?因为你我神魂相交时,我察觉到了你残缺的神魂并非是善?察觉到了你神魂中用作修补的,属于鲛人血泪里那咒簨的邪气?” 那日他们神魂相交,她最后所见的场景,那片废墟,该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既然从未失去过属于司寇钧的记忆,那儿应当是神域——纵为焦土,也有着与沧泽灵气截然不同的纯净灵气充盈其中。 她见过那儿,在梦里。现在想来,怕不就是因为他藏在玉佩里的元婴被她日日戴在身上,他不在她身边时,元婴失去他本源滋养,便会反过来影响她。 可传说中的神域,怎么会是那副景象? 眼前人一个字都没否认,只深深吻住她,堵住了她还未出口的话。苏漾眼前似有白光大盛,神魂深处翻涌而上的极致欢愉攫取了她所有思考的余地。余波未平,她倏而睁开双眼,看着眼前合上双眼的司景行——他扼着她的那只手不知何时便护在她后脑,另只手按在她肩头,他的血濡湿了她肩头的衣裳,本是石榴红的料子洇上一圈暗色。 苏漾看着他,悬在半空的那只手一勾,魔神剑稳稳飞回到她手中。她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动作,眼前人突然一顿,慢慢抬眼望住她。 苏漾下意识抬剑,剑刃搭在他肩上。他们离得太近,彼此呼吸交缠,神魂上都沾染着彼此的气息,这样近的距离,她的姿势用剑并不太顺手,剑意蔓开的那刻伤人又伤己。司景行只望着她眼底,可却不像是在探寻什么答案,更像是海市蜃楼一次次破灭的行人绝望又平静地在等一个无关痛痒的宣判。他抬手去解她的衣带,扯下的外裳半褪在她臂弯,任她倏而逼近的手中剑斩断了他鬓边几缕发丝。 长剑去势止住,苏漾一手死死握着剑柄,另只手却被他牵住,抵在他胸口,他轻笑了一声,胸膛的震颤连同里头鲜红的悸动毫无保留传入她掌心,嗓音低沉喑哑,“已经捅过两回了,再多一回,也不算什么。” 苏漾垂眸看向手中剑,倏而抬眼,握着魔神剑的手一松,任长剑落地,抵在他心口的手却骤然发力,她推着他倒退了几大步,电光火石间将他按倒在那张已被剑意毁了大半床幔的床榻上,屈膝抵在他腰腹,另条腿半跪在他身侧,撑在他心口的那只手半分没惜力,自上而下看着他。 她醒来时头发便是散着的,如今被她随意拢到一侧去,垂下时便恰好扫在他胸前,她看了他一眼,慢慢道:“有什么事,我亲眼看。” 神魂再度相融,衣衫褪落,混杂在榻边被绞碎的床幔中。 外面突然下起暴雨,房里有扇用来透气的窗子没关,雨声便悉数倾泻进来,打湿了窗前一大片的地面,上头以血绘就的聚魂阵被冲刷,血水与雨水交织成一片,难分彼此。 他的灵府对她全然敞开,苏漾依稀看见一片朦胧的光晕。光晕散去,她看见了他做的全部铺垫和推演,从当年剑冢初见的设计,如何一步步引她入局,又如何在她不知道的日夜里暗自排布。他刻意引发剑冢异动,又在她面前受伤,打消渊境顾虑,促使渊境为探查魔神剑之便而将试炼择定在剑冢,让她能够不受阻挠地孤身进入剑冢,为他取剑。 还有那些,包裹在他君子端方的外皮下,不自知的蚀骨欲念。 若非如此,她还真是想不到,曾经无数次他专注又温柔地望着自己时,撕破那层温和表象,他心中所念到底是什么。 可她想看的不止是这些。 她想看的,是两百多年前,那场众人三缄其口的往事,那个她从未见过的他。 司景行力道重了一些,她抬脚踢他,却半道便被他拦下来。 苏漾向着他灵府更深处试探着探过去,兴许是两人神魂太过相熟,她没受分毫阻碍。 神域不属于沧泽十八境之一,早先苏漾并不知道其中缘由。自她出生起,沧泽十八境便是现今的格局,诛天之战已经结束,各境的灵脉数量也已成定局。所以她从未想过,万事万物皆有其源,灵脉自蕴灵之地分流,那灵脉之源又在何处? 天地自有其灵,可除却云境望辰宫一脉能够从沧泽水中炼化灵气外,其余诸境靠的都只是灵脉。而灵脉之中的灵气,便源自神域。 神域转化天地间的灵气,成为能被沧泽诸境直接取用的“纯灵气”,这个过程就像是云境龙族汲取沧泽水中的灵气供给全境一般。神域炼化的灵气,再通过数条灵脉通往各境。 但沧泽修士众多,相比之下,灵脉便显得稀少。初时还只是各境之间争夺灵脉,再后来,灵脉能供给的灵气也显得不足,人们的目光便投向了神域。 神域本就地处诸境之上,像是“漂浮”在沧泽之上,若非神域中人,并不能得其门而入。而大量的灵气漂浮积淀在神域周围,并不入灵脉之中,也就并不能为下界所得。但日久天长,慢慢便有有心人发觉,随着神族渐渐衰落,积淀在神域周围优先供给神族的灵气就稀薄下去,转而汇入了灵脉之中——也就是说,只要神族式微,沧泽诸境的灵气便会充裕不少。 是以,便有了诛天之战。 司景行自身后严丝合缝地拥住她,潮湿的吻落在她耳后,嗓音低哑,“别再往后看了,你我神魂交融,会与我感同身受。” 苏漾摇摇头,掐着他绕到自己身前的手,在半明半暗间闭上双眼。 他们以为这一切是神域的功劳,而所谓神族,不过是运气好一些,降生在神域之中罢了。 直到诛天之战时,他们才发觉,神域运转净化灵气并非是自觉而为,唯独神族存世,神域才会存在,倘若神族凋敝,神域便会随之坍塌。 这也便是为何诛天之战时,在他们有机会的时候,并没有下手杀了司寇钧,反而大费周章将他神魂撕裂作善恶两半,又将他善的那半神魂重化人形,让魔神在名义上还“活着”,神域感知得到他的气息,便会尽职尽责地运转下去。 苏漾的手死死握紧,尖锐的指甲划伤了她自己的手,被司景行耐着性子慢慢掰开,同她十指交扣住。 神族在大道上已是得天独厚,沧泽那通常的境界划分根本约束不住他们的修为,跨境时连雷劫都不必受——这样的他们自然也会有相应的缺陷。只是这缺陷既致命又隐秘,本不该为沧泽所知。神族存在“茧期”。茧期中的神族脆弱不堪一击,而茧期长短不一,长则十数年,短则数月乃至几天。神域不为外人所进,也是为了保护神族,避免有人恰在茧期进入。 而诛天之战发生时,恰是茧期。 神族早非全盛之时,本就已经衰落,又恰恰碰上难得一见的茧期,沧泽诸境势如破竹,可也死伤惨重。 司寇钧是最早自茧期醒来的。可饶是那时候,也已经太晚。 苏漾看着眼前被法光波及而转瞬化为焦土的神域,其上的灵气依然纯净而充裕,似乎那一地的血腥气都淡了不少。低洼处聚了血泊,无数只脚就那样淌过去,似乎看不见脚下的血水,眼里只剩下这片土地所代表的无尽灵气。 他们已经发觉神域的运转须得有神族存世,于是用玄铁链穿透了司寇钧的胛骨,将他铐在通天石柱前。 天色昏沉,犹似将雨。石榴红的裙袂掺了血气,她赤足踩过一地血色,血水溅开在她足下,像绽开的朵朵红莲。 司寇钧被迫半跪在通天石柱前,发丝散乱,脸上犹带着未干的血迹,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旁人的,因着茧期刚过,脸色苍白,像是刚从九幽爬出的恶鬼。明明已是强弩之末,甚至连生死都交由旁人手里,可就算他跪在此地,也叫人不敢轻视了半分。 苏漾行至他身前,他似有所感,倏而抬眼。 天边一声闷雷炸开,电光撕裂天幕。隐隐有嘈杂人声传来,庆幸欢呼着分魂灯的出世。在极暗与极明的短暂切换间,在人声鼎沸的尽头,他们望着彼此,隔了数百年光阴,感知相连。 第74章 分魂灯光芒大盛,飞至通天石柱下,苏漾眼前只余一片焦灼的白。紧接着,剧烈的疼痛从神魂深处传来,似是要将她片片剥离。她腿一软,不由自主跌坐下去,却在触地之前被圈入怀中。 一双手覆上她的眼睛,“听话,从这儿出去。” 她极力适应着不断加剧想将她撕碎的疼痛,摇了摇头却无力出声,只在紧紧抱住他的那刻狠狠咬在他肩头。 不知过了多久,司景行拨开怀中人被汗水打湿的鬓发,灵力温和汇入她体内。她睫羽颤了颤,一滴泪将坠未坠挂在上头,被他俯首吻去。 下一刻她倏而睁开了双眼,环抱住他,一言不发。 司景行屈指绕了绕她发尾,漫不经心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心疼什么。” 苏漾伏在他肩头,摇了摇头,声音含糊,“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他将她的发丝在指间绕了两道,“不管当年之事如何,都与你无关。” 他话音顿了顿,后半句便没明着说出口。 当年那事同她无关,而他后来为了破分魂灯骗她,利用她取剑之事,自然也是另算。 他话不必说全,苏漾也明白他的意思。她同他分开了一点,看着他的手在半空一滞,又收回去,显出几分落寞来。 苏漾别开视线,“我有点……乱,你得让我再想想。” 司景行垂眸将情绪掩下,“嗯”了一声,“我去备水。” 他这话说完,苏漾才后知后觉身上像是被来来回回揉碎过几遍,当即踹了他一脚。 只这一抬腿的动作,便牵着浑身酸痛,她皱了皱眉“嘶——”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刚想开口骂他,便突然被床幔缠了几道裹起来——床幔是他方才随手从榻上扯下的没被气刃撕碎的那部分,她原本身上那套衣裙正委委屈屈缩在地上一角,想来是不能再穿了的。 他将她整个打横抱起,朝浴房走去。 苏漾和司景行之间缓和了几日,她没再被拘着,可也不曾从宫中出去过一步——她在等那个人来寻她。 那个几次三番出现在她眼前,却半点踪迹都不曾留下,出入如无人之境,在她眼皮子底下改动了往生丹,却偏偏并未叫它失了效用,明明知道她服下了往生丹,却又在最后关头一箭直取她性命的人。 她猜不透那人所作所为究竟是什么意图,但有一样很分明——那人不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既然如此,那人已在她面前显露过行踪,就势必还会再出现。 天色渐渐昏沉,银屏进来点起灯。 苏漾咳了几声,银屏紧张看向她,“公主这几日怎么总精神不济的样子?会不会是……前两日伤到了根本?要不要同神君禀一声?” 苏漾摆了摆手,“没事,不许同他说。免得他知道了,逼我喝药不说,又要大动肝火。” 她知道银屏对那日事情的原委一无所知,故意吓了吓她——果然,银屏被她这样一点,想起那一夜神君血洗涂境的样子,霎时便噤了声。 等银屏退了出去,她才闭目审了一遍自己体内灵流。在往生丹功效作用下,那日的伤对她没什么影响,何况……她摸了摸重新系回颈间的双鱼玉佩,司景行的元婴在她身上,她要是真有什么重伤未愈,他早便察觉了。 但她这几日确实不太舒服,又说不上是哪儿不舒服,虚弱得很。 一阵风吹来,苏漾突然咳得更厉害了一些。好容易将气匀下去,余光却蓦地瞥见一道人影自窗外一闪而过。 她想也没想起身追出去。 苏漾从窗翻出去的那刻,眼前画面陡然一转,朦胧的月影黯淡下去,连廊里应她喜好每隔两步便点着的灯也熄下去,四周黑沉沉的,静谧太过,反倒让人心中发慌。 她进过司景行的领域,自然也分辨出,自己是被瞬息拉入了领域之中。 可到底是什么人,能在司景行眼皮底下拉开领域? 苏漾谨慎屏住了呼吸,自她进入这片领域后,那种虚弱的不适感愈发重起来,像是将要起烧,头重脚轻的。她握住身侧的魔神剑——她至今还没一把合适的本命剑,倒是司景行这把用起来趁手得很,司景行索性便将魔神剑留在了她身边。 并没有脚步声,可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哀然似叹的轻唤,“苏漾。” 音色熟悉到有些陌生,苏漾心口一颤,握着剑柄的手一紧,不敢置信地回过头—— 连廊尽处,同她身形极为相近的玄衣女子摘下帷帽,平静望向她。 帷帽下的脸,同她一模一样。 “你是谁?” “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么?”她朝苏漾走过来,手中帷帽被随意丢在一边,“怎么,是不想信,还是不敢信?” 她索性直接全盘托出,“你从涂境密林逃出时,最后拖住你的灵流乱流,原本确实不在那儿,是我挪过去的。你传回家的信,是我拦下的。你几次看见的身影都是我,往生丹是我做的改动,最后那一支箭也是我放的。” 她说的桩桩件件都与自己猜得差不多,苏漾没怎么意外,只手中魔神剑一转,“我倒是不知道自己何时修为竟深厚到如此。” “这不是我的修为。”她抬眼,苏漾这才看清她双眼遍是血丝,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庞消瘦得厉害,目光沉静着,却无端让她自己看了一窒。 “是司景行的。” 她看向苏漾手中那把剑,直直看了许久,苏漾注意到她的右手在抖,她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深呼吸了几次,才挪开视线,将手背到身后,“我知道你不会轻易信我,可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见到的这个我,不是实体。王不见王,这里不能同时存在‘我们’。我身上有司景行的全部修为,比你更强,若是实体此时来见你,你今夜就会死。” 苏漾顺着她的话琢磨了片刻,倏而抬眼,“所以我那次本是可以逃出涂境的,如果没撞进乱流中,司景行就会差一步。” 她没说话,苏漾便接着问了一句:“然后呢?司景行将一身修为全给了你,除非是……”她话音一顿,突然说不下去。 “除非是他死了。” 她轻笑了一声,垂眸看着那把魔神剑,轻轻开口:“我从山崖跳下去,进了沧泽,他慢了一步。我在沧泽中与他周旋了一个月,最后还是逃回了云境。陆踏崖为了逼我回到他身边,开始向云境施压。” 苏漾皱了皱眉。陆踏崖?他逼自己留在司景行身边做什么? “父皇母后好容易把我盼回去,自然不愿再送我去涂境。陆踏崖施压不成,便陷害云境,说我们早便与魔神勾结,是魔神埋下的暗棋,魔神归位皆是我们暗中所为。” 司景行能够神魂归位确实同自己脱不了干系。可云境一向不偏不倚,不过问这些事儿,陆踏崖这样摆了一道,便是逼着云境不得不投向司景行——投了,自己自然便要回到司景行身边,可若是不投,云境便是两头为难,是众矢之的。 “这还不算什么。后来,他杀了棠境境主,一方面是为扶持叶宛宛上位,一方面是为栽赃给望辰宫。” “云境步履维艰,无奈之下,我想了个法子。” 苏漾长眸半眯,“改了往生丹,回到他身边。”确实是她会想的法子。 “不错。因着提前同父皇母后商议过,望辰宫替我筹备好了一切,苏浔将我送回了涂境。”她声音低下去一些,“我在他身边好好待了半个多月。而后,吃下了往生丹,死在了他面前。” 第60节 “因着有望辰宫里应外合,这场戏演得很成功。父皇母后将我的尸身要了回去,没过多久,我就安然无事地醒过来。大葬那日,父皇母后不许司景行来,可我还是在送葬的人群中看见了他。” “他回涂境后,就开了聚魂阵。聚魂阵反转生死,是逆天道而为,反噬极重。何况……我还活着,他又怎么聚得起我的神魂?聚魂阵开得愈久,消耗愈重。他不管不顾地开着,被消耗得很厉害。” 她抬眼看向苏漾,神情讥诮,“你也还未能发觉,自己神魂中被人种了蛊罢?” 苏漾眉一皱——棠境擅蛊,境主身死叶宛宛继位,而不是叶卿卿。 “银甲惑心?可我不曾与叶宛宛接触过……”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是在渊境的时候?陆踏崖扶她上位,那她必然是得了陆踏崖授意。” 她后背冷汗涔涔,“陆踏崖想做什么?” 她笑了笑,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接着道:“我被银甲惑心操纵,回了涂境。司景行……”她略停了停,省过去这一段,“他一直强撑着聚魂阵,灵力近乎枯竭。我回去的时候,是个夜里,他以为他的梦还没醒。他没防备我,可我被蛊所控,夺了魔神剑,还伤了他。” 她闭了闭眼,声音尽量平稳着,“陆踏崖要的就是魔神剑。你已经进过司景行的灵府,见过诛天之战。你知道那时候,他们是怎么找到神域入口,又刚好撞上了神族茧期的么?” “陆踏崖当年曾与一神族女子相恋,但神族茧期一事隐秘,所以不允许同沧泽通婚。神女为他离开神域,去了渊境,可陆踏崖那时候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小皇子,一心只有境主之位。神女为他诞下一子后十分虚弱,恰逢茧期将近,她来不及离开暂避,神族茧期的秘密就这样显露在了陆踏崖面前。” 诛天之战前,神族在沧泽众人心中一向是高不可攀的存在,陆踏崖得知了神族死穴所在,又恰是在急需功绩证明自己的时候。这样大的诱惑,在贪念下他能做出什么,也并不难猜。苏漾抿了抿嘴,“所以他借机找到了神域入口,率军杀入了神域?” “不止。他的野心远不止覆灭神族,重分灵脉。神女认清他的真面目后,携幼子自尽,陆踏崖只来得及救回了孩子。而后他才知道,若是神族覆灭,神域也会崩塌。那孩子不过半神之躯,算不得真神,也得不到神域承认。” “他们留下了司景行,至于那个孩子,陆踏崖一面用封印压着他的神智,使他心智一直如幼童,慢慢丧失自我,一面用天材地宝滋养着他,助他修为飞涨。” 苏漾眉头紧皱,顺着她的话思索,“陆踏崖想要的是魔神剑,所以,是魔神剑能够助那个孩子真正成神?” “他只差魔神剑,就会成为陆踏崖手中操纵如傀儡的真神。陆踏崖借叶宛宛之手操纵了我,将魔神剑送到了他们手中。 “他们造出了一个神族,自然留不得司景行。他们先是屠了没有参与他们核心计划的几境,而后围攻云境,用我要挟司景行。 “司景行本就被聚魂阵耗空,他们又是有备而来……”她停了许久,“死了很多人。父皇母后,望南姑姑,辰寒……” “他们碾碎了司景行的神魂,用他的血肉反哺神域。原本就算是死,他也可以死得更有尊严一些。他若是抱了玉石俱焚的打算,完全可以毁去神域,永闭灵脉,从此沧泽再无灵气飘荡。可神域毁去后,灵气消失,无数修士因为枯竭命陨,下一个众矢之的,就是望辰宫。那样的话,我和苏浔,太难撑起整个云境了。” “所以他什么都没做,只在最后,将一身修为悉数给了我。” 苏漾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魔神剑。 “我知道密林中的乱流偶尔会引发时空错乱,便一遍遍进入乱流中去试。我有他一身修为,总归在乱流中是死不了的。好在天道垂怜,这一遍撞进来时,回到了你进密林的那天。所以我移了乱流,将你拖住。” “我就是你,对自己当然再清楚不过。诛天之战的事情,就算他亲口讲给你听,你也不会信。不如逼你自己亲眼去看。你以为我怎么能在他眼皮底下来去自如?因为我就是你,我是苏漾,我留下的气息与你一般无二,他不会察觉。” “苏漾,”她的泪倏而掉下来,重重砸入地面,“他爱你,从前确实是他神魂不全骗了你,可你——我,我若是肯多信他三分,就不会走到这步田地。” 透过魔神剑,她眼前是他死后的画面。他已经面目全非,一身是血,一切声音似乎都离她很远,陆踏崖松开对她的禁制,任由她拖着已经被废掉的双腿,艰难爬到他身边,两条血痕蜿蜒,像是两道血泪。 她想碰他,伸出手去却又不敢,像是怕碰着了他一身的伤口他会疼一样。 面前之人已经变得冰凉一片,神魂被碎,半分气息都未能留下。可在她靠近的那一刻,有只香囊从他怀中滚落出来。 香囊有半只浸满了血,暗色金线的勾纹染上了血几乎看不出来原本模样,中间绣的祥云纹样勾错了,针脚歪歪扭扭的。 那是重圆梦中,她绣给他的。算起来,竟是这些年她唯一送他的东西了。也不知他是怎么才能把当初“梦”中的物件儿拿出来的。 她一时有些恍惚,下意识去抓住了那只香囊。 而他一身修为,就从那只香囊里,悄无声息汇入了她的体内,温柔又落寞地走过一个小周天,慢慢将她尚在流血的伤愈合起。 香囊中的香料还是当初她选的那几样,与安神香有些相似的气味,沉沉萦绕过来。因着泡了血的缘故,血腥气明明很重,却分毫压不下去它的香气。 就像是他还在身边一样。 第75章 她抬头,向上抹去眼角泪痕,“那些都不会再发生了,也就无所谓了。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查清了陆踏崖安置那个孩子和设下法阵的地方,但那地方在渊境宫中,我虽是能强闯进渊境,但怕是还不等赶过去,就已经打草惊蛇。” “我只来得及查出了这些。至于银甲惑心蛊,我以苏漾的身份偷偷去见了叶卿卿一面,探了探她。她的意思,这蛊除非落蛊人身死,或是主动以精血为引解开,旁人是解不掉的。但叶宛宛被陆踏崖护在渊境宫中,暂且还杀不了她。所以就只剩下一个法子,可能有些凶险。” “你直说就好。” 她看了苏漾一眼,“若不是因为我对你的影响,你和司景行双修之后该是突破了破心大圆满,不日就可以跨境进入大乘期。因为这蛊是落在神魂中,与旁的蛊虫不同,趁渡雷劫时,引劫雷入神魂,可以借机将蛊虫□□。但倘若你挨不过去……” “身死魂消。”苏漾回望住她,“你觉得可能挨不过去么?” 她知道苏漾是完全信了自己的话——许是因为司景行的缘故,当初的自己在那段时间疑心很重,若是她突然出现对苏漾说这些,只会引来猜忌怀疑。等苏漾将一切都查清楚再选择相不相信,怕是就晚了。万不得已,她才用了这么迂回的法子让她相信。 她轻轻笑了笑,“时间不多了,当务之急就是祛除寄居在你神魂里的蛊虫。银甲惑心蛊一除,陆踏崖无法操控你,凭他暂且还拿不到魔神剑。剩下的,就看你了。” 苏漾敏锐察觉到她话中的其他意味,追问道:“那你呢?” “你已经被影响得很厉害了,我再留在这儿,就算不来见你,你也会更虚弱,直到死为止。” 苏漾默了半晌,才轻轻问了句:“为什么?” 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许多话不必问得太明白,彼此也能清楚话中之意。 “既然比你更强,为什么不能将你取而代之?因为你没有亲眼见过他们一个个死在面前,没有亲眼见过沧泽的那个样子。” 而这些她全部经历了一遍,她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都是挥之不去的血色。她没有办法骗自己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她被困在了那一日,永远不可能重新开始。 而眼前的这个自己,尚未经历过这些,也不会经历这些。她是幸福的,她又怎么可能亲手掐灭? “你要走,能走去哪里?” 她忍不住抬手拨了拨苏漾鬓边碎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操心这些做什么?我有他一身修为在身,穿过乱流回去就是。后面的事儿,才有的你操心。” 苏漾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眸一亮,“我若是杀了陆踏崖,你就是我,既然是未来的我,你那里会不会也不一样?” 她笑了笑,没躲苏漾的眼神,轻轻“嗯”了一声,“当然会。” 她目送着苏漾离开,苏漾却突然转身抱住了她。她猝不及防,与自己相拥的感觉委实有些古怪,她愣了一愣,刚顺势拍了拍苏漾的背,却听见一句“辛苦了。” 她看着苏漾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却不知怎么又落下泪来。 原来自己当初有这么天真,一旦信了一个人,便会全盘相信,对她的每个字都深信不疑。 她怎么可能回得去。 乱流撕开的时空裂缝本就不固定,撞上是全凭运气,若是修为不够,连从中走出来都不能够。就算修为足够,也只可能从时空裂缝中出来一次。 从她回到这个时间开始,她们两个中,就只能活下一个“苏漾”。 她的时间已经到了。只是可惜她不知道司景行当初是怎么将一身修为传到自己身上的,她不会,也无人可问。所以此刻她也没什么能送给曾经的自己,唯独这残魂一点,若是能滋养好苏漾被自己影响到的身体,也算不枉。 正急着从领域出去的苏漾颈间忽然一烫。双鱼玉佩的光芒闪了闪,又恢复到往常的温热。还不等她察觉有什么不对,天边陡然一声惊雷便吸引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是渡劫的雷云。 是她的雷劫。 她停住步子,抚过手中魔神剑。 下一刻,却将魔神剑放在一边,盘膝而坐,闭目调息。 要借劫雷洗一遍神魂,将藏在其中的蛊虫拔出,无异于将神魂重融一遍,哪怕是有一零星的分神,也足够魂飞魄散。 第一道劫雷落下,自她头顶劈进去,苏漾颤了一下,灵力运转过一个小周天,迅速借劫雷之力探过一遍神魂。 这是她头一回,没有任何人护法,没有任何法阵兜底,只身渡雷劫。 劫雷过了半数时,她已经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只强撑着一遍遍去探神魂,劫雷刺过去,似是一寸寸将神魂绞碎。 天边有九道劫雷积聚酝酿,汇成一道,猝不及防猛然劈下。 苏漾闷哼了一声,意识一散。 她眼前有朦胧画面闪过去。 望辰宫的石柱上泼了血,杀意和剑意翻涌不息,她提着剑急急地走,一路走一路喊着人。可四处静得渗人,光线昏暗,像是在一场噩梦里。但她醒不过来。 她看见了主殿上父皇母后的尸首。父皇一只臂膀被削断,另只手临终前握着母后的手,不曾闭眼。母后一手与父皇相握,另只手还握着残剑的剑柄。 她的心像是被一双手扯住,狠狠往下一拽——苏漾跌跌撞撞扑过去,眼前景象却陡然一换。 地上有只碎开的咬尾银蛇镯。 “公主快走,望南姑姑没了,这里守不住了!”辰寒猛地推开她,替她挡住了那支从暗处射来的箭矢。 她被辰满拖着,迈出一步。 漫天星宿下,聚魂阵血光闪烁。阵中之人形销骨立,却在侧头看向她时,像是荒漠中将要渴死的人陡然撞见了一片绿洲。 他双眸血红,想拉住她,可也只伸了伸手——他梦到她太多回,多到连在梦中都清楚,只要他伸出手来,还不等碰到她衣角,她就会消失在自己面前。 还不如就这样,望一眼就好。 苏漾想上前去抱抱他,她也确实这样做了——可她抱进怀里的,是具冰凉的尸身。 “漾漾。”“漾漾。”耳边似乎有无数人在唤她,或温和,或恼怒,或疼爱,或冷淡。 她做错了太多事,或有意或无意,或迫不得已,可倘若没有她,司景行不会神魂归位,陆踏崖奢求着的造神也不会成功。大家都还活着,不就足够了么? 就算有一身修为又怎么样?就算司景行将一身修为悉数给了她,她也没能扭转乾坤,她也抗不过陆踏崖手下的那具“神躯”。 她还有什么必要留在这世上? 倘若没了她,陆踏崖取不到魔神剑,沧泽是不是会比她活着的时候要好一些? 劫雷一道道落下,劫雷下的那具身躯似是已经全无生机,连气息都断绝了片刻。 可她突然听到了另一道声音,与她自己的音色一般无二,“就算没有你,这一切也会发生,或早或晚,或许换个样子罢了。” 苏漾怔了怔,已经开始消散的劫云下的那具身躯,忽然动了动手指。 “你死了,只是逃避开这一切。会发生的一样也不会落下。可若是由你终结这一切,沧泽就再无后顾之忧。” 苏漾胸前的双鱼玉佩灼热,将她的理智拉回来一些。 司景行的声音通过玉佩中的元婴,直接落到她识海中,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将她的慌乱安抚下去一些:“漾漾,闭目调息,去杂念。我在。” 她的雷劫旁人进不得,可她身上有他的元婴,最后关头,他的元婴能替她抗下。 苏漾摇摇头,声音坚定,“我自己来。” 劫云重新密集起来。 最后一道劫雷落下时,她神魂传来剧痛,犹如那日感受到的昔年司景行被分魂灯分裂了神魂的疼。 有两只指甲盖大小的银色蛊虫被劫雷击中,凝出实体,落入她掌心。 苏漾闭目调息了片刻,睁开双眼。 可劫云并未散去,又一道劫雷酝酿着,蠢蠢欲动。 第61节 大乘期八八六十四道劫雷,她绝不可能数错。 这已经是第六十五道。 苏漾眼神平静,提起身侧的魔神剑,望向上空。 多几道又如何,蛊虫已除,她既然拿得起手中剑,那么一一斩破就是。 司景行等在雷劫造成的结界外,紧紧盯着结界里的动静。 她先前没有半分要跨境的迹象,早知如此,他该日日守在她身边。 劫云倏而全部散开,苏漾倒提着魔神剑,从天光尽头步出。 邀天期的威压铺陈开,连跨两境,她身上衣衫褴褛,发丝散乱,可依旧夺目得叫人挪不开眼。 她远远抬眼,朝司景行望过来。 下一刻,便陡然出现在他身前,勾住他脖子,不管不顾吻了上去。 司景行回抱住她,将她抵在连廊栏杆前,抱上栏杆。 结界无声落下。 苏漾一言不发,只发了狠地咬他。 花影在眼前摇晃,苏漾死死咬着他肩头,他的吻落在耳后。 情/欲翻涌到极致,她仰起头,脱力挂在他身上,低低喘息了片刻,倏而道:“我要杀了陆踏崖。” 他一声多余的过问都没有,只捏了捏她的后颈,便应了一声“好。” 第76章 大半夜过去,苏漾心神安定下来,犹豫再三,还是将这事儿一五一十告诉了司景行——她不想他们之间再有什么猜疑,若是能早些说开,总比各怀心思得好。 那对银甲惑心落到司景行手中,司景行看了一眼,“这对蛊虫还未死,要杀陆踏崖,倒有个简便法子。” “叶宛宛饲喂它们时用的是修为和心头血,可它只是个联结,一头是你,一头是叶宛宛。”他做了个倒转的手势,“你已是邀天期修为,比她高出两个大境界,她给你落蛊不成,必遭反噬,趁此机会借蛊虫上她的心头血逆转过去,捏碎她的神魂,便能操纵她。” 苏漾将那对蛊虫从他手中接过,按他所说将她同叶宛宛之间的联结反转——却在将捏碎叶宛宛神魂前一刻,被一双手自身后捂住了眼睛,司景行的声音传到她耳畔,“我来。此蛊阴毒,与你道途有碍。” 渊境宫中。 叶宛宛从梦中惊醒,神情惊惶,捂着心口艰难朝榻下爬去,可不过刚触到榻边案几上的传音玉牌,便狠狠从榻上摔了下去,甚至连最后一声痛呼都未能来得及出口。 半晌,她从地上站起来,双眼空洞,打开房门走入了沉沉夜色。 司景行自身后握着苏漾手腕,将她圈进怀里,“想做什么?” 苏漾闭着眼,感受着叶宛宛眼前的景物,分出一点心神应付他,“去找一趟陆昱珩,试一试他。” 听到陆昱珩的名字,司景行将她收得更紧了一些,倏而在她颈侧轻咬了一口。 “叶宛宛”正推开陆昱珩的房门,猝不及防被他这样一搅,当即踉跄了一步。 赤霄剑悄无声息贴到她颈侧,陆昱珩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身上穿着的还是寝衣,冷然道:“什么人?” 苏漾腾出一只手来狠狠掐了司景行一把,他的手却又自她腰侧滑过去,是将她整个勒住的姿态,却小心着力道,在她耳畔呢喃着,“确实像是在做梦,总怕一个错眼,梦就醒了。” 苏漾心口一窒,默默将手覆在他手背,被他倏地握紧。 叶宛宛回过身,灯火照亮了她的面容。 陆昱珩愣了愣,赤霄剑又往前递了一分,“棠境叶宛宛?你怎么会在这儿?” 叶宛宛将剑刃推开一点,“我怎么会在这儿,殿下不清楚么?” 陆昱珩并未收剑,“确实不清楚。倘若叶少主解释不清为何深更半夜出现在我房中,那我便要向棠境要个说法了。” 叶宛宛看了他半晌,突然笑起来,“这赤霄剑在你手中,果然还挺相称。” 陆昱珩怔住,似是有些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叶宛宛”推开他的剑刃,“你一直在找的‘弟弟’,我想我知道他在哪儿了。”她掰了掰手指算了一下,“不过兴许你一直叫错了,他不是你弟弟,应当算是你的长兄。不过一直被陆踏崖封印着,心智和外貌都没有随着时间长起来罢了。” * 第二日,司景行出兵围了离境和迟境,断了渊境的左膀右臂,近乎将渊境与其余诸境隔绝。 苏漾修书一封秘密送回云境,由望辰宫出面,暗中稳住了还在观望局势的几境。 司景行的动作自然避不开陆踏崖,但他法阵已成,只差了那把魔神剑。在他眼中,其余诸境是不是同他一条心根本不值一提——等魔神剑到手,真神出世,其余诸境自然会识时务地俯首称臣。 至于司景行,诛天之战既发生过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因此,当务之急还是魔神剑。 陆踏崖掐着日子,将叶宛宛叫到了面前。 “叶宛宛”在他眼皮子底下,发动了银甲惑心蛊——叶宛宛神魂已灭,只剩下了一副空壳,苏漾才能借她躯壳行动几日,可也撑不了太久,好在陆踏崖也并没耽搁时间。 苏漾携了魔神剑,赶到渊境。恰逢十五,月色圆满。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边圆月,便收回目光,装成心智尽丧,为蛊所控的样子——她幼时被叶卿卿下了太多次蛊,中了蛊后的反应再熟不过。 为防陆踏崖狗急跳墙,他们不好提前打草惊蛇,她思来想去,还是将计就计,自己带了魔神剑,孤身进渊境,直接绞碎陆踏崖不切实际的梦最为稳妥。 渊境宫中有陆昱珩和她,渊境外十里司景行已经布下天罗地网,里应外合,苏浔和望南姑姑已经暗中潜入了渊境接应他们,该是万无一失。 苏漾顺着“叶宛宛”的指引,一路走到法阵处。 听到有动静,陆踏崖回身望过来。 他发丝散着,里头已经夹杂了几根白发,似是几日几夜没合过眼,眼角通红,眉目间那曾经冠绝沧泽的风华已近老去,显得眸中如火一般的痴狂愈发狰狞可怖。 这里极暗,巨大的银白月影浮现在上空,月色却涌不进来,复杂妖异的法阵正中,有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跪坐着,紧紧闭着双眼,神情痛苦。 陆踏崖的视线近乎粘在了魔神剑上,苏漾低眉顺目,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他眸中那把火似是要烧了起来,伸出来的手都在颤着,声音沙哑诡异,“乖孩子,把剑交给我。” 苏漾走上前去,将魔神剑双手奉上。 地上法阵感应到了魔神剑中独属神族的气息,隐隐有暗光浮动。 陆踏崖欣喜若狂,手向剑柄探去——就在这一刻,苏漾抬手握住剑柄,长剑一挑,剑意倏而迸发,直冲着陆踏崖面门而去! 问雪九式的剑意与魔神剑完全相融,灵力屏障陡然张开,鹅毛大雪落似冰锥,邀天期修为铺陈开,将问雪九式的杀意发挥到极致。 “陆昱珩!就是现在!”苏漾大喝了一声,手中剑直冲陆踏崖而去!两个邀天期的法光激烈碰撞到一处,在极暗之地裂出刺目光亮。 在问雪九式灵力屏障的短暂遮掩下,陆昱珩不知从何处闯进来,用剑割破手掌,在地上已经成型的法阵上猛地一划——法阵一角被消融掉,他刚松了一口气,却见那法阵吸食了他的血,竟在慢慢恢复! 苏漾无暇顾及陆昱珩那边的情况,她虽与陆踏崖如今同属邀天期,可她毕竟年纪轻了一些,对敌经验上远不如陆踏崖老道,稍稍落了下风。 她本是想叫陆昱珩早些毁了法阵的——他与陆踏崖怎么说也是血脉相连,由他毁去陆踏崖设下的血阵比旁人要轻易不少,可陆踏崖寸步不离守着,陆昱珩留下的气息虽不会叫他起疑,可陆昱珩的修为根本不可能在他守着法阵时偷偷潜进来。 她渐渐有几分吃力,胸前的双鱼玉佩闪了闪,温和灵力汇入她体内,耳边是司景行有几分焦急的声音,“漾漾,拖一拖他就好,渊境外围已破,我马上就到,万事以保全你自己为先。” 眼前的陆踏崖形容癫狂,发丝被风向后扬起,双眸血红却只痴痴盯着她手中的魔神剑,“你竟已是邀天期修为?能借蛊虫反噬叶宛宛,如此少年英才,不如来我麾下。只要你将魔神剑给我,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不如这样,沧泽分你云境一半如何?” 那些在雷劫中见到的画面再度出现在她眼前,苏漾心绪翻涌,冷然横剑,“我想要你的命。” 她话音刚落,转瞬便又攻上去。陆踏崖却只退不攻,趁苏漾无暇他顾,法光猛地朝屏障外的陆昱珩轰过去! 法光被屏障狠狠一拦削弱了大半,可苏漾尚不足以全部拦住他,陆昱珩被他击中,远远飞了出去。 苏漾握着剑的手一紧,“虎毒尚不食子。” 陆踏崖大笑起来,回头重新看向苏漾,“他们都是废物而已。孩子,我有一个就足矣。” “孩子?你封印他,使他一直行如幼童,利用他他不是你的孩子,只是你的野心!” 陆踏崖捂着腰腹间伤口,艰难爬回法阵一角,发了狠地在其上绘着阵,法阵光芒慢慢弱下去。陆踏崖又要出手,苏漾不等他抬手便又缠上去。 两人剑光纠缠,顷刻间又分开。 陆踏崖本想制住苏漾来要挟司景行,没想到她与他一时间竟难分伯仲,他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下手。 外头突然一阵嘈杂,司景行人未至,剑意已劈了进来,替苏漾隔开陆踏崖斜里刺来的一剑。 陆踏崖自知大势已去,突然止住动作,阴恻恻看了苏漾一眼。 苏漾下意识觉得不对,想也没想一剑砍上去,问雪九式屏障中一时雪下得盛极,雪花中蕴着无数剑意,齐齐淹向陆踏崖——电光火石间,陆踏崖将手中长剑一扔,一把金色长弓突兀出现在他手中。 他生受了苏漾一剑,与此同时,地上法阵的纹路陡然折返,渊境灵脉中的灵气顷刻间被吸聚此地,悉数涌入法阵正中那个孩子体内。 陆踏崖挽弓,却是正对着法阵中的那孩子,唇边涌出鲜血,犹在大笑:“我早就想过,倘若此事不成,整个沧泽,就与我陪葬罢。” 他将毕生修为凝于这一箭,法阵正中灵气汇聚翻涌不息,短时间内聚集在幼童体内,就像是在罐子里头打进去了过多的气——只要这一箭穿过去,轰的一声,整个沧泽,就什么也不剩了。毕竟,他的孩子可是半神之躯,离成神只有半步之遥。 他费尽一生,只为了这一件事——为此,他不惜弑父夺位,不惜亲手杀了所爱之人,将他和她的孩子囚于幼年。他自小习的不是剑道,因此更不受父皇待见。他一向用得惯手的是弓,只是那年他失手射杀她时,用的也是这把弓,所以他将它封藏了起来。 他为这场大业耗尽了一生!他如何输得?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 时间在苏漾眼中似乎被拉长了一霎,她感知到司景行朝她奔来,感知到苏浔冲了进来,感知到陆昱珩奋力去拉法阵中的那个孩子——也感知到自己下意识朝陆踏崖手中的弓扑了上去。 她来不及想什么,她的剑意不退,她的道就是不退。 眼下,她是离陆踏崖最近的人,若要阻止他,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耳边有箭矢破空之声,刺入血肉之声,紧接着,所有声音离她远去,整个世界似乎都寂静了。 她自半空坠下,落进一人怀里。 周遭发生了什么,她分不出心神去管。眼前似乎只剩下了那双哀恸又不知所措的眼,她努力抬手,想再描一遍他的眉眼。 这地方阴邪,他身后有巨大的月影,银灰色的,沉得像是要坠下来。 他们初见那日,也是十五。圆月清辉,剑冢中罡风不歇,来人一身月白衣袍,一剑惊鸿,像是名剑出鞘时那一瞬闪过的冷冽寒光。 即便后来她不愿意承认,可她心里也明白得很——其实第一眼看见他,她就动心了的。 他身上那丝沉沉的安魂香一般的香气围拢过来,她紧绷了好几日的心神慢慢松下去,艰难抬起的手,还没来得及触到他的眉宇,便颓然落了下去。 她胸前的双鱼玉佩灼烫,亮光大盛,又一点点熄下去。 第62节 第77章 渊境月华宫的火,烧了足足一月。 那位沧泽唯一的神君,亲手将渊境境主陆踏崖挫骨扬灰,据闻足足七天,陆踏崖才完全断了气。 现如今的沧泽,已经没了什么灵脉——神君毁去了蕴灵之地,也就是毁去了灵脉的源头,神域净化的灵气不再通过蕴灵之地分流,而是直接撒向沧泽,如春雨一般润物无声。 这对于以前灵脉充足的几境来说,灵气比之从前是稍稍稀薄了一些,可对于从前几乎分不到灵脉的几境而言,没了灵脉的限制,就是能者居上。 诸境之间少了对灵脉的争夺,各族之间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虽然也仍不免有些异样的声音,可惧于神君雷霆手段,都收敛得很。 沧泽这数十年来,要说还有什么变化,便是这些年来出生的女孩儿,名字里都爱带个“漾”字——即便不是“漾”,也多半是同音不同字的其它字。 首要原因,便是数十年前,那位天赋异禀,一朝跨入邀天期的云境公主,与神君订下婚契的神后——苏漾,以一己之力护下了整个沧泽,是沧泽的救世主。沧泽众人尊她敬她,自然也便想让自家孩子多少跟着学一学。 再者……沧泽众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苏漾其实并没死。 她的身躯被神君养在神域中,而神魂则在那日被陆踏崖所伤后,入了轮回。这事儿说来玄妙,大致来说,就是她脖子上常戴的那块双鱼玉佩起了效,据说里头有她自己的神魂碎片,虽算不上完整,但在她被那一箭贯穿时,她的神魂碎片代她受住了陆踏崖的修为,护住了她本身的神魂。 她这样的情况,神魂完整进入轮回,连属于苏漾的记忆都不会丧失,初初降生时兴许会不记得前尘旧事,但随着年龄渐长,她总会慢慢想起来。 如此一来,谁说得准哪家近些年降生的小孩,便是名震沧泽的真正“苏漾”呢? * 苏漾本人这两日很苦恼。 死在司景行怀里,她再有意识时,自己已经是一棵半埋在土里的小灵草。 甚至连朵花都不是。 这五十年间反正她动也不能动,时间大把大把的,思来想去也就大概猜出,自己还活着,是因为曾经的那个“苏漾”骗了她——她并不能通过乱流的时空裂缝再回去,为了保全自己不被她所影响,她抽出了神魂,封在了玉佩里,让沧泽只有一个“苏漾”。 当时她身体的异样全消,甚至能连跨两境,从破心境大圆满一步迈入邀天境,也是因为她封在玉佩中的神魂与自己同源无二,也就滋养了自己。 阴差阳错,没能被她吸收殆尽的那部分神魂在最后为她挡下了那一箭,又救了她一命。 想通这点后,她难过了许久。 但难过也没什么用。 不知为何,她这副躯壳奇差无比,身为灵草时整日提心吊胆着生怕被什么山精野怪一口吞了也就罢了,好容易五十年过去,她勤勤恳恳日夜修炼,终于修出了人形——却还不过是筑基初期! 五十年!筑基初期! 要是被叶卿卿知道了,怕是能笑她一辈子。 不过她还是根灵草的时候,就听说司景行将自己的身躯养在了神域,想来等她找到司景行,应当是可以直接回到从前的身体里去的,也就没人能知道她修了五十年才修出人形,还只是筑基初期的事儿。 说来也巧,她长在涂境。可司景行早就去了神域,这五十年间,只会在神域与云境走动,从未来过涂境。 神域不是随随便便能进去的,尤其她一个筑基初期。于是她拿定了主意,化了人形第二日,便去了云境。 她想得很简单,先去一趟望辰宫,跟父皇母后报个平安,再由他们传信给司景行,叫司景行来一趟就是了。 可直到站在望辰宫前被拦下来,她才意识到——首先她要如何进得去望辰宫? 同她一道被拦下的,还有七八个与她一般年纪的小姑娘,见她还想往里头闯,好心拦了拦她,劝道:“不用这么麻烦。今日少主会出来,我们等在这儿就是了。” 苏漾点点头,便同她们一道等在外头。直等了大半天,才听见一阵嘈杂声,周围人纷纷起身,冲着走出来那人齐齐行礼——苏漾杵在中间,就格外显眼。 数十年不见,苏浔沉稳了不少,目不斜视从她们面前走过。苏漾望着他一时有些怔愣,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已经走出去两步的人突然回头,直直望住她,眉头皱了一皱,冲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苏漾想也没想就走到他身前,抬头看他,一句“苏浔”已经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儿,却想起他们已经数十年不曾见过,也不知他为了她的事儿得操劳成什么样,心下愧疚,出口便喊了一声“哥。” 苏浔眼中那点隐秘期待顷刻间便熄灭下去。他捏了捏眉心,又冲她摆了摆手,“走罢。” 苏漾被他说得一怔,火气突然冒上来,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心平气和道:“走?我是苏漾,望辰宫我都进不去,我走去哪儿?” “苏漾?”他冷笑了一声,指了指她身后那七八个小姑娘,“这儿可不止你一个苏漾。她们都是。” 看着苏浔的视线落过来,那群小姑娘顷刻间沸腾起来,此起彼伏的“哥”“看我啊,我才是真苏漾!” 苏漾没见过这阵仗,只一愣的功夫,苏浔已经从她面前走了过去。 她急忙抓住了苏浔衣袖,“等等!我知道你最喜欢吃的是豌豆黄,耽搁了最久的境界是破心……”她倒豆子一般说了一通,期待地看向苏浔。 “就这些?你去问问她们,她们知道的,比你还多一些。”苏浔从她手中扯出衣袖,转身走了。 他真是昏了头,她一个筑基初期,都敢自称是苏漾。他的妹妹,在这个年纪,已经是名震沧泽的剑道天才。 可是太像了。 眼神,气质,还有不自觉的小动作。 他已经见过无数自称苏漾的人,她们对苏漾的一切习惯如数家珍,知道她身上发生的所有事儿,连她身边人的喜好都能倒背如流。可唯独今日,他第一眼看过去时,会以为是妹妹回来了。 苏浔走后,围着的人群便散开了。苏漾站在望辰宫外,这才意识到证明自己就是自己这事儿,到底有多难。 以她如今的身份,见一面苏浔都极难,更别说父皇母后。或许她应当去一趟棠境,找找叶卿卿,或是去渊境找一趟陆昱珩?说服他们相信,总归要容易一些罢? 她这样想着,却还是踏上了通向神域的天阶。 罢了,她好容易回来,除却望辰宫以外,若是第一个找的人不是司景行,日后被他知道,就不好收场了。 司景行重新入主神域后,留下一座天阶,连通神域与沧泽,若有诚心想要拜谒之人,自天阶一步步攀爬而上,倘若机缘得当,便能进得神域。 天阶似是看不到头,天阶之上也不能用灵力——反正她现在也没什么灵力好用的,对她倒是正合适。 她记不清在天阶上走了几日,初时还有不少人同她一道,后来风吹日晒的,人就少下去,只零星几个,再后来,她往回望时,竟就只剩下她一人。前头依旧是看不到头的天阶,谁也不知道这样走下去,究竟能不能走到神域——只说是机缘得当能进去,那这机缘何时得当,怎么才算是得当,便无人知晓。 反正进了神域也不会怎么样,没了必须坚持的理由,何必耗在这天阶上。 但苏漾不同。这条路于她而言,不一定有尽头,可却能够让她走到他。 可她不过筑基初期,身体又不算好,在天阶上耗得久了,身子难免吃不消。 于是这日夜里,她委实扛不住,便缩在一级玉阶下,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夜里风大,她受了凉,缩得更紧了一些。 天阶上没有灵气,也用不了灵力,不过半夜,她就起了烧,浑身发烫,烧得她睁不开眼睛。 意识朦胧间,似乎有人走到了自己身边。 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却浑身绵软,一点力气都用不上。 安神香一般的沉沉香气倏而包裹住她,她被一件外袍盖住,身子一轻,便被打横抱起——分辨出眼前之人是谁,她终于放心昏睡过去。 第78章 苏漾是被一股药香气熏醒的。 她睁开双眼,看见司景行守在榻边,搅动着碗中药汁,登时有种还在梦里的感觉。 被苏浔之前那样一折腾,她下意识就坐起身,嗓音虽有些嘶哑,话却说得很急,“虽然你大概不会信,但我真的是苏漾,我知道当初给你绣的那只香囊,上头是祥云的纹路……” 她话未说完,唇边便抵上了温度凉得刚好的药汁,司景行无奈抬眼,“我信。” “你要是还不信……”她的话陡然一顿,看着司景行,下意识吞下了他送到嘴边的药汁。 他又舀了一勺,“天阶上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你急着同我证明什么?” 苏漾登时失了言语,只一勺勺将他送到唇边的药喝下。直到药被喝完,司景行将空碗搁下,她才猛地扑进他怀里,死死拥住他,在他颈间深吸了一口气。 司景行低笑起来,抬手揉了揉她后颈,话里却语气不善,“当初抛下我上去挡箭的时候,倒没见你这么舍不得。” 他这话倒也不是无理取闹。 这五十年间,苏漾也想明白了一点儿,她先前对司景行确实是不够信任——其实那时候司景行已经进来了,就算来不及阻止法阵,也该是有法子拦下陆踏崖那一箭的。 毕竟与她所听到的那个苏漾的故事不同,司景行那时候并没有为她开很久的聚魂阵,没有被耗空,他是沧泽唯一的神族,就算陆踏崖计划成功,当时的情形下,怕是也只能与他分庭抗礼。 可她下意识地没有信他,下意识地用自己的命去阻止了这一切,以为若是只死自己一个,能救下所有人,也还不赖。 她算是英勇无畏,可她没有半刻想过,她就这样死了,他该怎么办。 苏漾本就心虚,被他这样一说,眨了眨眼,突然凑到他唇边一啄。她讨好认错的意味太明显,司景行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但总归是没拒绝。 苏漾胆子大起来,吻自他眉间缓缓下落,辗转缠绵,最终吻上了他双唇。他停滞了片刻,倏而转守为攻,苏漾被骤然拉下来,压到榻上。 司景行紧紧拥住她,一遍遍侵入,彻底占有,才渐渐有了她回来了的真实感。 似是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唯独时时刻刻将其握在掌中,才能宽慰两分。 苏漾同司景行一道回望辰宫时,已经回到了自己原先的身躯中。从筑基初期陡然回到邀天期的感觉委实太过美妙,美妙到她直到看见苏浔,才想起来有笔账没同他算。 他们二人自然是先去正殿见了苏篆启和关池央,数十年后终于重聚,苏漾正泪眼婆娑着,抬眼便看见了急急忙忙赶回来的苏浔。 她阴恻恻喊了一声“哥”,苏浔的动作一顿,干咳了两下,才期期艾艾应了一声。 他们虽默契地没在父皇母后面前重提这事儿,但第二日苏漾便借机狠敲了苏浔一笔。 因着苏漾当初“身死”,她与司景行的婚契也已经自动解开。苏漾刚同司景行在望辰宫小住的第二日,司景行便提了亲。苏篆启和关池央自然是只看苏漾的意思,苏浔虽依旧看司景行横竖不顺眼,但也没说半个不字。 两人的婚期顺利定了下来。 他们二人的大婚,是沧泽头等大事。沧泽诸境的宫中皆绑了红绸,放眼望去,整个沧泽都是一派喜气洋洋。 大婚当日,神域大开,祥云铺路,金凤鸣喜,司景行将苏漾从云境接到神域中。沧泽诸境境主皆亲自到了神域贺喜,陆昱珩身为渊境境主,也算是补上了当初没去云境喝的那盏喜酒。 陆昱珩举杯,先是与叶卿卿碰了碰,而后便在她看破不说破的眼神下,遥遥朝远处那抹身着大红嫁衣的身影一敬,一饮而尽。 辰满辰寒一左一右在身前执扇,苏漾缓缓步出的那一刻,满座宾客皆静了一霎,似是无声惊叹。银屏在前头引着她,辰满辰寒却扇,她的视线不受阻碍直直向前,望向立在不远处的司景行。 他也是一身大红,与她相称。见她望过来,他笑起来,开口唤了一声“漾漾。” 满座喧嚣,他唤这一声时,明明并未动用灵力,可苏漾却听得清晰无比。 他唤自己时,尾音总是很轻,无端便多生出三分缠绵。 她一度以为,这三分是他强演出来的,直到许久以后,她才明白,他爱她何止多了三分。 司景行走到她身前,朝她伸出手。 苏漾没有半分迟疑,将手搭在他手上,任他将自己拉了过去,牵着她的手,走向姻缘石。 婚契展开又合上,苏漾靠在司景行臂弯里,看他将婚契卷起系好。 见他系的不再是曾经系的那个无法解开的结,苏漾眉一挑,忍不住打趣道:“怎么换了系法儿?是怕哪日反悔了,不好解开?” 司景行看她一眼,便垂眸继续系完,淡淡道:“你我婚契,生死不解。” 第63节 既然不会抱有解契的心,那系的是死结还是同心结,就都无谓了。 姻缘石在神域殿外,各境的来客尚还在殿中。 婚契收好,苏漾正准备回到殿中,却突然被司景行拉住。 她回头,看见他笑着问她,“想去哪儿?” 她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殿中,他接着道:“你我大婚,自然看你的意思,里头太闷,不想回去就不回。你前些日子说想走遍沧泽,到处看看,不如就从今日开始?” 他曾对她说过,天大地大,她哪里去不得。 可那时的他并不懂得爱是什么,而她也只会用仇恨来慌忙掩盖自己猝不及防的爱意,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 如今她确实哪里都去得,可却突然发现,眼下这一刻,她最想去的竟只有他身边。 神域灵气温柔浩荡,有风吹过,扬起她火红嫁衣的一角。不住有凤凰清啼传来,连带着不远处殿中喧闹一片的觥筹交错声。在热闹的尽头,苏漾望着司景行,突然踮脚轻轻吻了他一下。 大道无边,她兴许倾尽一生也走不到尽头,可能够走到他,也是天道垂怜。 她笑起来,回握住他的手,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