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过白石》 第1页 《长风过白石》作者:林子律【完结+番外】 文案 仙侠文,清纯钓系攻x乖甜小白兔 / 江湖小报:应公子,您现在和萧宗主进展到哪一步了呢? 应公子:…… 萧宗主他儿子不乐意了:老公,你说句话呀! / 正经文案: 应长风,东暝观高岭之花,天下第一剑修,江湖着名暴力美人。 可惜美人运气不好,某次打怪意外翻车,对家萧鹤炎躺赢顺道捡人逼婚一条龙。得知此事后,苦主还没说话,江湖中已忧心忡忡地将他如何遭罪传开来了。 然而翠微山中,本该愁苦万分的暴力美人非但过得挺自在,还钓上了萧鹤炎的宝贝儿子。 萧白石:我是自愿被钓的。 / 应长风x萧白石 清纯钓系攻x乖甜小白兔 / 萌雷自见: 1小后妈是攻,剧情流+感情线,不是纯感情流嗷 2美攻甜受颜控爱情,1v1没炮灰七分甜,其余见首章作话 3码字不易,婉拒写作指导。是写手不是端水艺术家,不要吵架(捂脸 第1章 兰渚佳期 江涵秋影雁初飞,一行白鸟越过清朗云端。 东南层峦叠嶂,洞府相连,蕴藏天地灵气,是极佳的修道之所。此处最高的山峰名曰翠微,取苍天青山之意,二百里内无其余山岳可与之并立。 翠微山门本有一座神庙,当中供奉的非佛非道,乃是土地仙一尊。 自从民间开始盛行登仙求道,但凡有那么点仙骨就要忙不迭送去高门大派以盼飞升,土地仙这等小小的神灵逐渐不被寻常百姓放在眼里。说得难听些,求它还不如去天地盟的诸位长老手中重金购得几枚仙丹,若求不到仙丹,能听长老们的几句金口玉言,也如同自己也得道升仙了。 土地庙断了香火,日渐荒芜,衬得旁边那株槐树越发高大茂密。 槐树足有十丈余高,逢春逢秋时白花满树,香气扑鼻,但最惹眼之处还在最粗壮那根树杈处张贴的鎏金道符。 这道符肉眼凡胎不可见,只有入了鍊气之门的修行者才能从上面发现端倪: 犹如小儿涂鸦的符文拼贴而出,当中暗藏深厚修为,无奈写得太难看,非得认真观摩后才能发现一竖而下的四个大字—— 生人勿扰。 原来竟是一道封山符。 有了它在,只略施小计,便教那些妄图进入翠微山腹一探究竟的粗浅修行者明白了自己同布阵者的差距,无可奈何望山兴嘆,愤然离去。 略有仙骨之人花费数十年方可进入鍊气之道,被这一道符打得信心全无者不计其数,时间久了,东南百姓皆知翠微山上已有仙人道场。仙人脾气不好,若无十万火急之事,绝不能贸然叩关。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这小儿涂鸦似的鬼画符并非出自「仙人」本尊之手。 入翠微山再行数百步,一座瑞兽石像后飞檐亭角,别有洞天。 内中人影穿梭,身着清一色的朴素灰色布衣,全部的装饰无非是衣领处的一朵辛夷花刺绣,绣工精细,栩栩如生。虽是身着粗布乱服,但人人神色自若,眉眼飞扬,自有一番民间见不着的意气风发。 云雾散开后显出一片清澈池塘,内中盛开着本不属于秋季的粉白荷花。塘边站立一人,服装制式稍微复杂些,观之剑眉朗目,年纪轻轻就显得气度不凡,握着腰间一把长剑,正是这山中之主的大弟子谢雨霖。 若他不说话,也许真能让人赞嘆一句「小神仙」。可惜一开口,铜锣似的敞亮嗓子直接将仙人风范击得粉碎。 谢雨霖一叉腰,对另外的青年们指手画脚: 「师尊三日后回到仙府,这些日子后山的那几只鹤吵得很,夜半也在叫。桐桐,你得想个办法让它们闭嘴!」 身旁一个女修道:「是,大师兄。」 「师尊辟谷已久不用寻常膳食,给他准备的洞庭香茶却少不得。柏郎,这事儿是你在置办,别误了时辰。」 「是,大师兄。」 「还有那山泉水,明天那个谁多半得沐浴了,准备好了没?」 正念咒试图驱动笤帚的青年忙道:「大师兄,该我了,明日一早就去。」 「这还差不多。」谢雨霖满意地点头,四下环顾一圈发现少了个人,额角青筋突突跳了几下,「咦,怎么不见白石,他人呢?」 桐桐离他最近,听见这话后示意不远处隐没在雾气后的群峰:「方才见他离开,大约往兰渚佳期去了。」 谢雨霖听见那地名就皱起了眉,碍于师妹在此不便多说什么,背过身去,心里却直犯嘀咕:白石这小子,终日往兰渚佳期去,到底是故意的还是偶然? 禀报师尊是一定要的,但若是旁人,谢雨霖作为监管师门中人的大弟子,兴许就直接出手阻拦一二了。 毕竟兰渚佳期中的那位不是寻常身份。 可更麻烦的是,萧白石也不是「旁人」。 翠微山主峰后有一道瀑布,瀑布之后,又是数不尽的秀丽群峰。当中风光最好的一处名为兰渚佳期,终年繁花似锦,入夜后萤火点点如梦如幻。 兰渚佳期悬于巨石之上,须得御剑修为以上才能前往。 苍苔石阶后兜兜转转闪出一条人影,却是个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光看相貌,简直是「芝兰玉树」四字的最好写照,眉如墨画,鼻樑高挺,桃花眼,仰月唇,天生一张妖孽的脸,可满面笑意又有几分纯真,充满矛盾的气质。 第2页 他且走且停,一直来到兰渚佳期前。 除了令谢雨霖头疼不已的萧白石,不做第二人想。 他掐了个手诀,口中默念数句,紧接着便身轻如燕地在旁边树冠一借力,径直朝那锁关的结界而去。 对他而言要破结界不算太难,萧白石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把短剑,以剑刃划出数道金色纹路,修长手指凭空做个按的姿势后,那纹路组成的辛夷花图轻飘飘地落在结界阵眼。四周无声地黯淡,紧接着,结界中显出了仅够一人通过的甬道。 这些事萧白石干过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次,他驾轻就熟地跳下去,挺直嵴背,双手随意地抄进袖子,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 兰渚佳期入夜风景更胜白昼,但现在朗日高悬,见不到青灯萤火。 正中是四四方方的竹屋,院落空无一人,但茶具都在。萧白石见状绕过花径,从旁边靠近后院,果不其然见着了他想见的人。 那人坐在溪边,不知用什么术法或者符咒让水流静止,凝固如一面镜子。微风拂过,粉白花瓣便如雪般落下,洒在那人肩头与水面,铺满细密的一层。场景如画,唯有偶尔水中鱼儿摆尾,一点涟漪缓慢盪开,才惊觉仍在尘世间。 白衣乌髮的青年好像还没睡醒那般用手撑着侧脸,目光懒散不知看向何处,更没注意到不远处已经藏了个人。 萧白石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心生一计。 他咬破手指以血为媒,催动一缕真气,迫使神思穿过花草,与水中嬉闹的鱼儿短暂相通。这对他而言不难,仿佛生来就会,但也不能长久使用。 「起!」萧白石低声一念。 平静如镜的水面忽然乱了,一尾金红鲤鱼摆尾从水底跃然而出。 霎时风起,一场花雨中那点灿烂的颜色如同惊鸿弄影。 那人抬头时短暂愕然,随着鲤鱼再次入水「哗啦」一声,涟漪渐散,他的愕然也全部收敛。按住腰间玉笛,他扫了萧白石一眼。 虽是隔着茂盛花丛连人影也看不分明,萧白石的心脏蓦地如擂鼓般狠狠跳了几下。 对方的模样被他不知暗自描绘过多少次,被那双狭长的眼睛看一次,他都会短暂地陷入恍惚。可惜那人从来不笑,甚至不会对他的贸然到来表现出太过惊讶的神色,只简单地望一眼又回到了之前的姿势,留给萧白石神情凌厉的侧脸。 一时天地寂静。 每次见他,萧白石总忍不住想,世间这么多修道者都穿白衣以示自身高洁志向,但再没有人比眼前这青年把白衣穿得更好看了。 可这么一想的时候,他心中总有个声音反驳:「那当然,东暝观主大弟子,天下第一的剑修……他可是应长风啊!」 长风吹月度海来,遥劝仙人一杯酒。(* 五十年前离火剑门的继承人自远海踏入中原,拜进东暝观,不过短短三年后,便在论道大会上挑战了有剑神之誉的归一笑,夺了他「天下第一剑」的称号。 从此「长风吹月」之名响彻四海。 那一年,应长风不过是辟谷不久的年轻道人。 正派人士说他除魔卫道,光明磊落,合该年纪轻轻就叩关金丹;倾心于他的女修说他冷若冰霜,天生断情,眼中只有苍生与大道。但不论哪一种说法,好像都与眼前被一道小小的结界困在兰渚佳期的青年毫无关联。 如果不是七年前那场意外的话,应长风也许此生都不会出现在翠微山。 作者有话说: 谨慎排雷:1受是他两个爹「生」的,但不是传统男男生子,类试管,介意请x。 2长相清纯x妖孽,性格外冷内热钓系男x阳光任性小白兔。 3基调甜甜,后期一点剧情小虐,仙侠修真背景但一股子武侠味。 *出自李白《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写得特别仙qaqqq 第2章 意外翻车 应长风是被萧鹤炎掳来翠微山的。 他与萧鹤炎在三十年前的西极山论道大会上见过一面,所谈言语不过「借过」与「多谢」。可就是这寥寥四字,叫萧鹤炎从此辗转难眠。 按萧鹤炎——青霄真人,翠微山主,萧白石那神通广大的父亲大人——的说法,他对应长风是一见倾情、再见倾心,宁可不得道飞升也要与他共度千年。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少,可惜应长风人是冰做的,平素出入都与师门中人一起鲜少独处,萧鹤炎哪怕再相思成疾也近不得他的身。 直到七年前。 万物復甦,春夜,清心道诸多大小门派联手御敌,意图除去为祸南海五百年之久的凶兽「祸斗」,才给了萧鹤炎可乘之机。 祸斗伴陨星坠地而生,形似黑犬,身有四翼,其声如吼。可于苍天中飞行,翻山越岭不过一夕之间,口吐妖火,所到之处尽是一片焦土。起先祸斗每逢百年便会歇息一次,南方各大小门派趁机休养生息,可最近二百年来,祸斗变本加厉终日作乱一方,民不聊生,而修道者也苦不堪言。 当今江湖中的修行以清心道为主,提倡苦修,清心寡欲方可求证大道。而清心道的各门各派曾经为对抗北方凶兽茕鬼创建天地盟,共同推举了盟主,最终这盟主也率领众人成功将其斩杀。 此后,天地盟便保留下来,成为了匡扶正义的最大势力。 这回祸斗为患,天地盟自然挺身而出,盟主岳辟川率领东暝观倾巢而出,誓要将祸斗斩首示众才罢休。 第3页 那场激斗持续了整整六十六天,三千里南方大地一片漆黑,邪气遮天蔽日之时,唯有祸斗的妖火直冲上九天云霄。直至最后时刻,岳辟川耗尽大周天修为引来天火,邪不压正,终是在祸斗奄奄一息时取了它的性命。 这一战虽祸斗被除,天地盟亦是损失惨重。 岳辟川的大弟子应长风也身受重伤。 他在战中被祸斗的双翼扫中,重心不稳从半空跌落,又因妖火焚身险些丧命。旁边的同门自顾不暇,无人照应他,应长风眼看就要殒身于此,萧鹤炎便是这时从一旁现了身。 萧鹤炎不修清心道,向来不与天地盟站一条船上。尽管祸斗是凶兽,但威胁不到自己,萧鹤炎也听之任之。得知天地盟自不量力要和它一决生死,本来在翠微山上潜心修行的萧鹤炎符也不画了,徒弟也不教了,御剑千里迢迢赶往南海,就为了看个热闹。 热闹看够了,收穫远远高出预期。 萧鹤炎扶起只剩一口气的应长风,窥见远方岳辟川还在指挥众人砍下祸斗头颅,冷哼一声,掌中化出一枚芥子,将应长风带走了。 刚回到翠微山时应长风遍体鳞伤,被萧鹤炎抱入山腹的「一叶浮萍」。 这是整片翠微山中灵气最盛之所在,修道者采日月精华,懂得以气养生,无需太多金丹药石便能自然恢復。应长风修为不低,若在此安静养伤少则数月、多则三五年便能重回鼎盛之时,萧鹤炎却断了他的心思。 后来坊间传闻,青霄真人还惦记着应长风,乘人之危封了他的武脉囚禁于翠微山中。只要应长风一日不就范,萧鹤炎便一日不会放他。 失去了全身修为的应长风与普通人无异,再也走不出兰渚佳期。 这一晃,就是七年时光。 虽无盖章定论,但应长风看似已经毫无逃跑之心,终日赏花看鱼,不怪别人猜测他与萧鹤炎未有道侣之名已有道侣之实。何况萧鹤炎修的红尘道,本就不放弃七情六慾,更有传言红尘道传人都深谙房中术…… 茶馆的好事说书人不肯得罪东暝观,每每谈论到此处便点到为止没了后文,但那面上的淫.邪笑容与猥琐语调都无不昭示着他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东暝观主、天地盟主岳辟川为此大发雷霆,亲自找上翠微山,要为爱徒讨个公道,结果萧鹤炎连山门都没让他进。更可气的是,那些翠微山的青年道者更是一口一个「师尊的心上人」,就差没把「师娘」二字随时喷到岳辟川的脸上。 岳辟川若非涵养太高,恐怕早就一把天火烧了翠微山。毕竟天地盟主死要面子,他只来得及放一句狠话,便又回到了东暝观。 有人说,岳辟川是觉得丢脸,再也不管应长风的死活了。 昔日第一剑修被人掳走已经十分难堪,又加上武脉被封功体全失,想必日子不好过。江湖中从此提到应长风,除了揶揄与嘲讽,更多仍是同情。 末了义愤填膺一句:「就说那萧鹤炎不是个好东西!」 也免不了忧心:「不知他还会怎么折磨应公子……」 但其实应长风在翠微山过得挺好。 没了修为无法继续辟谷,须得吃普通人的饭食,萧鹤炎便专门从山下请了个祖上做过御厨的师傅给他一个人变着花样做吃的。应长风不吃辛辣刺激之物,萧鹤炎叫那师傅短短七日内写了一百多种粥的配方让他选。 应长风喜欢竹,萧鹤炎便大兴土木换了兰渚佳期原本的雕樑画栋,全部改成竹屋竹床,贴上符咒让它们始终维持着原本的草木清香。 应长风要看鱼,萧鹤炎便去市集精心挑选鱼苗放入溪流中,又施术无限放慢水流速度好让他观赏。 萧鹤炎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修道之人大都简单为主,底下的弟子以谢雨霖为首就颇有微词,哪怕最后习以为常了也仍是觉得麻烦。 而麻烦中的麻烦便是沐浴一事。 应长风重伤初愈,除了一叶浮萍的天地灵气外还需以自然山泉水而成的温泉休养。而翠微山上的泉水都极为冷冽,惟独最偏僻的山脉洞府中有一眼温泉。萧鹤炎为他在兰渚佳期修筑汤池,定期遣人专程打回温泉水供其沐浴,可说宠到极致。 好在应长风这人并不挑三拣四,万年不变的脸色看不出喜怒。时间久了,山中弟子对他也渐渐不再多话,之前什么「续弦」「老夫少妻」的说辞随之烟消云散。 萧鹤炎多宠应长风,萧白石都知道。 但仍挡不住他隔三差五就要去偷偷看应长风几眼。 他被抓过一次现行,刚从兰渚佳期离开便碰上了萧鹤炎。令他意外的是父亲只让他以后别再冒犯了公子,言下之意是别来了,其余责罚一概没有。萧白石嘴上答应得挺好,背后依然不改,阳奉阴违用到极致,无非仗着萧鹤炎不会真的罚他。 虽说修道者不讲求香火传承,可他毕竟是萧鹤炎的独苗苗。 在应长风之前,萧鹤炎有过一个道侣。二人也曾感情甚笃,琴瑟和鸣,对方意外身亡后萧鹤炎便独自抚养萧白石长大,至今从未对他有过一句重话。 旁人怎么说应长风和萧鹤炎的故事,萧白石无所谓,他只知道父亲不是朝三暮四的人。 他对谢雨霖解释,以此来证明父亲无非一时兴起。 谢雨霖听罢大笑道:「白石弟弟,你都快一百岁了。于师尊而言,长生寂寞,如今想要从应长风身上找个慰藉不也理所应当么?」 第4页 萧白石被这么一说,甚至无法说服自己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过得一天是一天。 此时他仍痴痴看向应长风,心下明白对方也知道他在此处。每回他都会让应长风发现自己,但对方好似并不在意被一直偷窥。 从白昼到入夜,萧白石都不曾离开。 他蹲在花径之中,借那些花朵为掩护,看应长风发了一天的呆。应长风不说话,他也没有多的动作,偶尔鱼儿摆尾,落花狼藉,除了第一眼,应长风不会再看他一次。 直至萤火点点,兰渚佳期变了模样,萧白石才从花丛中站起来。 长身玉立的青年随意散了髮辫,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同他对视。几个唿吸后,应长风仍没有移开视线,萧白石想:这就是结束了。 「天黑了。」应长风说。 萧白石听这三个字已经入迷,日日夜夜,应长风只会这么委婉地提醒他该离开了。他声音低沉,如深渊中的一句嘆息,传入萧白石耳中,又成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春雷。 他连忙朝应长风笑:「哎,知道了,这就走。你……你早些休息!」 言罢,应长风收回视线,淡淡一颔首算作送别。他转身回到竹屋,外间萤火黯淡,纷纷从窗缝飞入竹屋,化为掌中的一簇烛光。 再过不久,烛光也熄了。 萧白石在这时才会走,他重新锁好结界,下山时情不自禁回头望了一眼合拢又消失的金色穹盖。他想父亲很快就回来了,不该这么频繁地来此,不舍地反覆雕刻应长风的眉眼,突然记起谢雨霖告诉他的秘密—— 有一回谢雨霖来兰渚佳期为师尊送药,正好远远看见萧鹤炎饮多了琼花酿,半梦半醒间,携着应长风的手喊出了别人的名字。 「辛夷,辛夷……」他这么喊着。 应长风不答,萧鹤炎自己又醒了。 他看向两人握着的手,苦笑片刻放开,道:「我忘了,你终归只是长得像他。」 作者有话说: 为避免站逆,俺再次强调应长风是攻,他名字都在前面(′?w?`) 第3章 翠微山上 之后两天,萧白石短暂地消停了。 谢雨霖不放心,生怕他又去冒犯了师尊的道侣不好交差,暗中去过萧白石的住所,发现对方一如既往地无所事事后总算放心。 萧白石早知谢雨霖来过,待他离开后才草垛中站起身。他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一株灿烂流光的大树下,只一伸手,树梢便落下一只圆滚滚的红雀站到了手指上。 他与那红雀道:「你说,长风公子当真也倾心于父亲吗?」 红雀扇着翅膀,萧白石蓦地喜笑颜开:「是吗?我也觉着不太可能呢。」 那只小小的雀儿绕着他飞了两下,萧白石听它啾啾鸣叫,连忙抓了一小把碎米摊在手中:「饿坏了也不早说,就知道抱怨我——慢点儿吃呀!」 红雀不是精怪,只是受翠微山灵气影响,比之普通鸟雀自然更通人性,但若说成精成仙又更道阻且长。这山上飞禽走兽无数,大都生性温和,与众弟子都和睦共处着,互相不会过多打扰,除了萧白石。 他能与这些鸟兽/交谈,闲暇时动物也爱亲近他。这既非红尘道的修行,也不是翠微山上的不传之秘,甚至连萧鹤炎都一知半解。 萧白石说不上这是怎么一回事,好像自从他记事起便无师自通。 从鸟鸣里听出悲欢离合,从一只鹿的眼中看出喜乐与悽然,随着年岁渐长,萧白石竟缓慢摸索出一套与它们为友的方法。甚而至于修道小有所成后,他居然还学会了通灵之术,虽说损耗尚大,时间短暂,若传了出去势必引起小范围振动。 原因无他,修道无论派别皆以为,太上忘情,至于自然中其他生灵,两不相争便是生存之道。 通灵术早个七八百年还有不少门派正在修习,但其困难程度不亚于普通人去鍊气凝神,就算学会了,也不一定能运用自如。在一次有道君走火入魔驱动了门中瑞兽,踩踏民宅无数后,更被视为邪术,凡修炼者,必为正道所不齿。 再到后来就无人再习通灵驭兽一道,当中秘辛也逐渐失传。 萧白石少时问过父亲为何自己能天生就会,萧鹤炎只道万物各有机缘,或许是上苍对你有所眷顾。 等运用自如,修为渐进,萧白石便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 红雀将掌中碎米啄食干净,坚硬的鸟喙戳中掌心,萧白石突觉一阵酥麻,笑着按住它的翅膀:「终日吃好睡好,也不说去替我瞧瞧父亲回来了没有!」 红雀乖顺地蹭一蹭他的掌心,萧白石便道:「你说今夜回来?可大师兄说要等明天。」 小鸟啾啾叫了几声,焦急地从他手掌中飞到旁边的篱笆上左右跳跳,萧白石一时笑得前仰后合:「好啦好啦,我当然是信你!」 又是一番安慰,它这才安静地重新飞回了精緻的竹笼。 萧白石趴在桌案边微微闭眼,四面灵气轨迹他都能清晰地感知到。他仿佛和翠微山有莫大关联,也许因萧鹤炎之故,他时常有「我本就该是此山中人」的念头徘徊不去,自习得通灵之术后,这念头更越发强烈了。 翠微山不像东暝观这等修行大派,萧鹤炎在此地开宗立派八十年,于修道者的长生岁月更是弹指一挥间。诸位弟子资歷尚浅没有成事,只靠他一人支撑。 第5页 在萧白石心中,青霄真人的确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半路出家开始修行,先修清心道,二十年鍊气、五十年凝神,一百岁后已经开始辟谷。后因质疑清心道之道初本心,叛出教派后决心改修红尘道,自立门户,一边教授弟子一边继续修行,如今在能叩关元婴的当世大能中年纪竟还是最轻的。 就是这样一个人,若能本分些谨慎些,恐怕也早被尊为一方宗师了。无奈他能半途干出抢夺别人大弟子这种事,註定了名声不太行。 可萧鹤炎不在乎名声好坏,他只求自在随心,率性而为。 三个月前同为红尘道派宗师的丹朱子来函一封,以北境古莲重开为由邀请萧鹤炎前去一叙。他自欣然而往,算算日子也该到回来的时候。 那红雀的预感分毫不差,是夜,萧白石从练功的洞府离开便接到师兄传讯: 「师尊已回空山朝暮,请少主前去。」 空山朝暮与兰渚佳期遥遥相对,千级云梯之上,就是萧鹤炎的居所。 萧白石没敲门,径直从大门进入书房,果不其然见父亲正在煮酒。他走过去在桌案对面落座,恭恭敬敬抬手行了一礼:「师尊。」 「不是在别人面前就不必这么叫了。」萧鹤炎看也不看他,兀自品了一口酒,道,「丹朱子这极北之地的佳酿确实不同翠微山,烈得很,不能给你喝。」 萧白石沮丧地「哦」了声,好奇问道:「丹朱道长的酒有名字吗?」 萧鹤炎手持玉杯,当中酒液澄澈如水看不出内里浓烈,道:「入口如冰,回味却似火……依我说,这酒就像长风一样,当年又有人盛赞过『长风吹月』,干脆叫它『仙人醉』再贴切不过。白石,你觉得呢?」 此言一出,仿佛已经看穿他前些日子的举动,萧白石垂下眼时心脏不受控地漏了一拍,暗道若萧鹤炎再问应长风,自己真不知如何回答了。 好在萧鹤炎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把酒放在一旁,正色道:「此次丹朱子邀我去赏莲只是个藉口,你听说天地盟的动作没有?」 自从岳辟川上翠微山闹过一阵后便没了动作,萧白石鲜少涉足山下,闻言只是愣怔:「父亲,祸斗被除去后,天地盟众派不该有什么动作才是啊。」 「要真那样就好了。」萧鹤炎言语中颇有不屑,随后道,「近日天地盟打着正本清源的旗号又灭了一个红尘道的小教派,尽管那派与我翠微山毫无关系,平时干的有些事也确实上不得台面,但……天地盟未免管得太多了些。」 萧白石惊道:「他们为何要行杀戮之事?」 「不是杀戮,只将那教派众人废去武脉,损了百八十年的修炼变回寻常人。」萧鹤炎皱眉道,「小门小户经不起折腾,可任由他们肆意妄为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萧白石担忧道:「父亲想说以后迟早会将矛头指向翠微山?」 闻言,对方沉吟不语。 红尘道修习与清心道天差地别,因此有些不得要领的小众门派便打着修行旗号,干些淫.乱之事,更有甚者还会拐骗民女与自身双修。像天地盟的盟主岳辟川就三番五次抨击过这些都是「歪门邪道」「不上檯面的腌臜东西」,此时出手,天下不仅不会觉得他们做得不妥,反而认为扰乱纲常者,人人得而诛之。 萧白石刚想安慰父亲翠微山众人向来都安分守己,只在山间逍遥,天地盟就算想讨伐他们也师出无名。可话还未出口,他看着父亲,突然说不动了。 就在兰渚佳期,不还关着个应长风么? 且不说岳辟川到底有没有放弃这大弟子,他此次面上无光,若咽不下这口气迟早会向他们报復。而他行事向来会找个冠冕堂皇的藉口,这次红尘道惹了众怒就是个机会。 若真围上来了…… 萧白石额边蒙了一层细密冷汗。 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萧鹤炎伸手略微一按萧白石的肩膀,起先不怒自威的声音也温柔了三分:「不必多虑,这些事为父心里都清楚。就算岳辟川想对翠微山下手,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是不是真能手眼通天!」 萧白石眼神闪烁,匆忙一颔首。他始终咽不下话,试探道:「父亲,那长风公子……」 「怎么,他最近不安分?」 萧白石顿时慌乱片刻,才道:「不,我是想说,那毕竟是岳辟川的得意门生。父亲一直扣着他不放,迟早……会惹出祸端,不如……」 「你想让我放他走?」萧鹤炎皱起了眉。 即便他真是这么想的,在如此直白的逼问前也不敢妄动。他知道父亲宠自己,也宠应长风,这两种感情不尽相同、分不出孰轻孰重,可若自己对应长风的心思被萧鹤炎知道,那该是如何的盛怒,他承受得起么? 他对应长风的确颇为喜爱,见他一面能抵上三天欢喜。但……但那又如何呢?悖伦乱纲之事,他做出来了,萧鹤炎能原谅他么? 萧白石良久不答,时间如同静止了。 空气中淡淡的酒香经久不散,萧鹤炎打个响指,一簇金色火花袭向檐下的灯烛。已经黯淡的灯重又明亮,他看向萧白石,忽然嘆了口气。 「白石,我知道你委屈。」 萧白石意外地抬起头:「父亲,我……我不是……」 萧鹤炎安抚他道:「说到底,你和长风才是同辈的人。为父此前不曾顾忌你的感受,这一安顿就是七年,惹得你心里憋屈……是为父的错。但如今闹得天下皆知,长风此时下山,无法自保,那些宵小能放过奚落他的机会吗?」 第6页 「……父亲。」 「其余的以后再说,放他就不必再提了。」萧鹤炎站起身看窗外繁星,「夜深路不好走,白石,你就在此处歇下吧。」 他匆忙问道:「那父亲睡哪儿?」 眉梢一挑,那形貌英俊的道者但笑不语,意图已经指向了不远处的兰渚佳期。 作者有话说: 石头敢怒不敢言 第4章 放不放手 兰渚佳期上,萤火在一阵风后重新汇聚于院中,点点金光着落花。院门自外向内轻轻被一道无形之力推开,昏暗的屋内又点起了灯烛。 整片翠微山不用明火,皆以萤火与咒符照亮,此刻入夜,只有这一点燃烧的味道不似在仙门中。应长风护住那一点微光,见烛焰摇晃终于归于平稳后才挪开手,不动声色将一卷书盖在了枕头下。 下一刻屋门也大开,萧鹤炎径直走向屏风后。 「原来还没休息。」他言语带笑,与应长风打了个招唿,意料之中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萧鹤炎习惯了他的冷漠,见状并不做多纠缠,自己倒了一杯水继续说道:「听雨霖提及这些日子,还是有人会到此处来找你。依你的性子,若真的烦了他自会想法让他不再来,可我方才与他相谈,好似你并没有那个意思啊。」 言罢许久沉默,背对着萧鹤炎的人侧过头,淡淡道:「怀疑我?」 萧鹤炎食指一动,桌案的蜡烛应声熄灭。他按住应长风的肩膀,没有回答那句反问,力度却渐渐大了。片刻后仍没听到那人发出任何声音,萧鹤炎好奇地抬手在应长风额角一碰,已经密密麻麻的都是冷汗。 「疼了也不说,小朋友总是那么倔强。」萧鹤炎一笑,放开了他坐于榻边,「已经武脉尽废了,何必在我面前做无畏的挣扎,还当自己是第一剑修吗?」 应长风冷道:「半夜来此要睡便睡,非要提你那不成器的儿子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倒不知青霄真人这么能打哑谜。」 「睡?」萧鹤炎饶有兴味地一挑应长风下巴,他皮肤温度微凉,便和这人一样如玉似冰,「从你醒来的第一日我就告诉你,应长风,取人一夜不如取人真心。想来我萧鹤炎床上的人多的是,你左右都走不出去,这么撑着还能撑多久?」 应长风轻哼一声:「恐怕你的无端自信要落空了。」 萧鹤炎说是么,见应长风坐着不动,心知这夜也和他在兰渚佳期的无数次是同样的结局。好在修道之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萧鹤炎取出一枚丹药递过去。 「什么?」应长风警惕道。 「忘了么?你此前经脉毁了近半,就算有一叶浮萍的灵气为你加速疗愈,但你如今没有修为,过剩的灵气对身体非但没有好处反而容易像普通人吃大补丸,一口撑下去消化不了,适得其反。」萧鹤炎好整以暇道,「放心,要杀你还用不着偷偷摸摸地下毒,也干不出那种下三滥的事——我要你自己愿意。」 对最后一句没有任何表态,应长风斜斜地睨他一眼,接过丹药混入水中化开尽数饮下。 如同此前每一次那样,萧鹤炎在榻上打坐,应长风毕竟普通人一个,不到三更便困了自己窝到茶桌边打盹。 夜半,萧鹤炎运转过一个小周天,睁眼见蜷缩在垫上的应长风如同只乖顺的猫儿,既不皱眉,也不张牙舞爪,心下对他更是怜爱几分。他本可轻易隔空完成的动作,这夜却突然起兴,下榻后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搭在一旁的外衫被萧鹤炎盖在了应长风身上,领口处装饰的辛夷花正好落在那人心口。萧鹤炎一时出神,竟觉得时光倒流。 太像了,他从初见应长风到现在总忍不住默念,实在是太像了。 只是应长风不会笑,而那人无论何时从挂着淡淡的笑容,好似天上地下出了再大的乱子都不会让他挂心。 萧鹤炎愣愣地看向应长风,妄图再找那人的一点影子。 他是再年轻一点的时候和那人遇见的,那年的萧鹤炎风华正茂,意气勃发,输得起,什么都不怕。可萧鹤炎有时候也想,是不是他遇见对方的时候实在太年轻了,年轻是很好,但年轻同时意味着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和外界抗衡。 若他当年像如今一样动动手指就教江湖轰然震动,叩关元婴已经位列大能之列……甚至不必这么扬名天下,只需要多一点点力量—— 辛夷就不会离开他了。 萧鹤炎的心绪经过这些年已经极少会有动盪,此刻蓦然想到昔日往事仍不自觉地愤懑。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握紧的拳头也松开,手垂在身侧,低头一看面前的应长风不知何时却睁开了眼。 「看我做什么?」应长风说完,狭长眼角斜飞起一点弧度,竟是个颇为嘲讽的表情,「若真想怀念故人,不如去做个你那道侣的雕像,雕得栩栩如生些放在空山朝暮的院子里,天天看。」 萧鹤炎不语,应长风又恍然大悟道:「啊,我忘了,死石头哪儿有活人有意思?还能与你抬几句槓。但青霄真人神通广大,要造个傀儡也不是难事,何苦终日囚禁我还来给自己找不痛快,直接杀了,你方便,我也不抱怨。」 「不必说这些来激我,应长风,我不会如你所愿的。」 应长风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似乎想到了他会这么答,嘴角皮笑肉不笑地一挑,接着把那件绣有辛夷花的外衫踢到一旁自己起身去院子中了。 第7页 推门时清风涌入,通体舒畅,应长风刚从小憩中醒来,被这一股风吹得神智完全清明。他踩着一地落花入了林中,萧鹤炎安静看了一会儿仍旧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无言地走,一直到结界边缘。 结界肉眼不可见,但应长风就是知道它在那儿。 兰渚佳期仿佛笼罩在了一片云雾中,远处看不清,从这儿也看不见任何地方,就是一座翠微山上的孤岛,是应长风一个人的囚笼。他心高气傲惯了,此刻无法反抗,已经不是忍辱负重可以概括。 他站了很久,身后萧鹤炎忽然沉声道:「我把结界去了,如何?」 应长风哂道:「和我谈条件?」 萧鹤炎否认了:「不,放你在此,该来的人总是会来,不来的就算去掉结界也不会来。翠微山周遭有封山令,你离开兰渚佳期依然逃不开。」 应长风道:「原来是换一个大一点儿的笼子,那真人请便吧。」 言罢转身要离开。 萧鹤炎飞快掐了个手诀,口中默念一行咒语后只听得天穹中传来什么破碎之声。紧接着,那道金色结界全部现形,自最顶上裂开了一道小口,随着萧鹤炎手势一挥,覆盖整个兰渚佳期的结界裂开了。 下一刻,所有金色化作漫天琉璃雨,几乎照亮半边夜空。 「以前他最喜欢这种小戏法。」萧鹤炎喃喃道,抬手接住一片金色花雨,接着便在掌心彻底消失,「我那时修为不高,只能像放一点小烟花那样放给他看。今日这盛景,他见了不知会多高兴。」 应长风离开的脚步一顿,接着低声道:「没用的。」 而萧鹤炎何尝不知道,他略一苦笑后跟上了应长风。两人依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回了竹屋廊下,萧鹤炎才又开了口。 「你以后离白石远一点。」 这话带上了一丝严厉,应长风好整以暇地靠着檐下廊柱,双手懒散揣在一起,竟有些陌生的吊儿郎当。 他在听见萧白石的名字时眼睛亮了亮,道:「你很害怕?」 「……」 「怕我将他拐上歧途,还是怕他挑衅你的权威?」 见萧鹤炎微微皱起眉时应长风便懂了,他指了指自己,对萧鹤炎道:「青霄真人,你今日主动开了兰渚佳期的结界,可就再也拦不住我了,未来别后悔。」 萤火映照出应长风极为秀丽英俊的一张脸,就寝时分,他没有束髮,此时周身点点金绿微光衬得白衣胜雪,黑髮如瀑。那双含着一点光亮的眼睛轮廓狭长,眼角斜斜地飞起,不笑时固然冷漠至极,似笑非笑的时候有些像狐狸,偏又极具风情。 萧鹤炎蓦然想起江湖中曾经称赞应长风的话:若他不是剑修,没有习武,光凭这一副好相貌就能叫无数人倾倒了。 可惜应长风从来不做以色侍人的囚徒。他仗剑时能令九天畏惧,这时手无缚鸡之力,眼中依然是危险的光。 萧鹤炎低估了他。 作者有话说: 应长风,活体etc。下章开始他俩就对手戏了!莫急! 第5章 温泉太浅 解除结界的事,萧鹤炎没有告诉第二个人。 因此在他把自己锁在空山朝暮一处崖底洞府中短暂闭关时,萧白石按捺不住又上了兰渚佳期。 翠微山众人虽然修习红尘道,但也知道自身鍊气凝神仍不过是肉体凡胎,比之乡野村夫不过多了点时间,如果就此放浪形骸,被打回原形只在朝夕之间。萧鹤炎没有立规矩,他会定期进行大小周天的闭关,前者四十九天,后者则要满一百零八日。 萧鹤炎闭关时,翠微山的一切都仿佛静止了。 以谢雨霖为首的高阶弟子会在住处附近的洞府随萧鹤炎一同闭关,低阶弟子也会放慢扫洒和日常修习的节奏,以求节约出更多打坐冥想的时间。 每到这般时候整座翠微山就成了萧白石一个人的天下。 他体质特殊,极少随父亲闭关。就像无师自通了驭兽术一般,哪怕从不找个灵气丰沛的山洞蹲够一百零八天,萧白石的修为却在每日按时练习中不断长进。 这事萧鹤炎应该是知道的,睁只眼闭只眼而已。 萧鹤炎说过不止一次要萧白石「玩得开心就好」,这话换个对象定要惶恐地以为自己被师尊完全放弃。萧白石心比东海宽,真将此言奉为圭臬,每日在山上四处乱逛,反正他不想做什么一派宗师。 想必萧鹤炎也看透了这独生子没个大志向,遂听之任之。 此时已过黄昏,好风胧月,山间隐约可见萤火的光亮。 随手扯了根嫩叶叼在嘴里,萧白石哼着小曲从小道绕到了兰渚佳期下,正要和往常一样解开结界却突然发现不同。 原本外面看着像浮在半空的巨大孤岛不知何时与山壁林木融为一体,当中数百级台阶一直深入云雾中,正东方的入口处,耸立着一对狸猫雕像,神情安静而淡然地蛰伏在草丛中——这是他幼时稀薄记忆中见过的守护像。 念头甫一浮现,萧白石眉头微蹙,突然意识到兰渚佳期的结界已经去了。 他试探着迈过草丛踏上第一步台阶,半晌没察觉出异样后连忙加快脚步往上跑去。 难道父亲放走了应长风?这想法只在他心里须臾一转,随后越发强烈地振动,萧白石催动真气,身形几乎快出了模煳的残影。 第8页 他停在小院外时还有些气犹不定,待发现竹屋廊下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后更是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心跳都暂停了一瞬。这时萧白石再无法保持冷静了,他单手一撑翻过低矮竹篱,径直往后院绕去。 应长风被囚在此整七年,萧白石偷偷来的次数没有上百也有八十。他早摸清了应长风的行动,多半都在院中赏花,否则便立在池边看鱼。 有时他也想,应长风会不会太乖顺了些?但换位思考,跑是跑不得的,又没法干脆地解决了萧鹤炎,与其终日怨妇似的闷在屋里,还不如活得自在些,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不知多少人羡慕还求而不得。 今日无论廊下还是池畔萧白石都没找到应长风。 萧白石内心一沉,正在慌乱时忽然听见了一点水声。 兰渚佳期不会有第三个人在此,萧白石笃定地想。他吐了那片叼着的叶子,过快的心跳恢復正常,接着便循声而去。 竹篱半掩着,自小迳往下行,树间花朵繁盛,沉甸甸地压下枝头一直垂到行人肩上,如同置身暖春桃花源中。为了应长风的安全,兰渚佳期上没有任何走兽,偶尔飞过两只鸟雀也是急速在花枝上一点就匆忙飞走。 萧白石越往下走,偶尔传来的一两声涟漪响动越发清晰。他心下疑窦丛生,接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口干舌燥起来。 兰渚佳期最低处便是萧鹤炎为应长风所筑汤池,逢七便有专人引来山间温泉水供他沐浴。此前萧白石不是没撞见过,但那寥寥几回应长风都已经沐浴完毕披衣回到院中了。他清楚地记得那人被温泉水熏得泛红的脸,瀑布似的黑髮湿漉漉地往旁边拨,就这么仰躺在竹编藤椅上小憩。 可他还没见过正在沐浴的应长风,也不知道那汤池原来离院子这么近。 温泉的气息侵袭萧白石灵敏的感官,让他脚步突然一踌躇。萧白石原地呆愣片刻,萤火虫从肩膀上掠过,光亮在他眼角轻轻一点,又轻快地飘远了。 他为什么不顾身份也要屡屡偷上兰渚佳期? 因为应长风的眉眼都像长在了自己心里,第一次见到时便暗自喜欢上了。他知道应长风不甘心被困于此,想要暗自把他放走但解不开结界。现在结界没了,不管原因是什么,他若把应长风放下翠微山,是不是对方会开心些? 那样漂亮的一张脸,笑一笑不知会多令人心动。 萧白石惊觉,他来十次、几十次、一百次,守在小院外站着就是整天,无非也想看应长风什么时候遇到开心事能笑一下。 那现在时机不对,他该走吗? 可脚步偏生像着了魔一点一点地穿花而过,朝那方小小的汤池前去。 汤池周遭一圈花树,风过时摇曳生姿。应长风的外衫和里衣随意搭在一旁的竹凳上,天色渐深,他却毫无察觉般单手支着头,没有起身的意思。 温泉水偶尔「咕咚」一声,几块大石旁贴着符咒维持暖热温度。甫一靠近,萧白石便感觉到了那股热意,他是无所谓四季变换的人,觉得寒冷或酷暑都差不多,这次却没来由地被熏得有些耳根发烫。 他看清应长风的背影时脑中「嗡」地作响,紧接着条件反射地垂下了眼。整只耳朵都热得快要冒烟了,萧白石一手捂着那儿,缓慢地又抬起头。 应长风全无知觉,在水中换了个姿势侧过身。 他把长发全都绾起用一根竹簪固定,兴许因为微闭着眼,眉间不耐烦的戾气也逐渐消散,看着年轻了些,样子有点像东暝观中束髮的小道士。几缕髮丝湿漉漉地贴在侧面上,映得他眼睫愈黑、双唇血色愈浓,与白皙皮肤对比鲜明。 萧白石喉头髮紧,好似再也移不开视线了。 应长风从前修剑道,习武到深夜是常有的事,身材自然匀称。修长手脚、宽肩窄腰平时裹在长衫里看不出来,此时不着一缕,肩背和手臂线条都能看得分明。 汤池大小有限,水深也只道寻常男子的大腿高。 他往池中一缩,仰头靠在池边的石块上,喉结凸出随着唿吸和吞咽动作略微地动,半截身体都露在了水面上。从萧白石的位置正对汤池那处刚好有个缺口任他偷窥,他看见应长风如白鹤一般的颈,再向下,是缓慢起伏的胸口,一把细窄却柔韧的腰。 下.腹突然有些发热,萧白石不明就里但连忙掐了个清心平气的口诀,强行把这股奇怪的感觉压回深处。 他的视线正是无处安放,不敢多看却捨不得离开应长风。萧白石的腿有些发麻了,他小心地挪了一步,避免踩住干枯的花枝。 目光错开片刻,耳畔水声如叮咚作响,仿佛从山壁滚落。萧白石经不起诱惑地再看向水声响动的来源时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再也动弹不得。 不远处的应长风从汤池里站了起来,他下半身穿一条松垮的亵裤,此刻被温泉水浸透了贴在身上,尽职尽责地勾勒出腰腹肌肉、双腿线条还有膝骨的轮廓。他踩上汤池边缘,侧身时连臀.线都无比明晰了。 应长风好像始终没注意到萧白石,他捡起凳上的里衣,毫不在意躯体还沾着水便披上,也不系腰带,就这么敞开着。 夜里风冷,他没有多留,即刻提起萤火簇拥的灯笼往院中走去。 只是走了两步后,应长风突然停下来半侧脸,朝萧白石的方向嘴角一挑。 第9页 这个表情不是在笑,更像嘲讽他的窥视,也像在无声地递给他一点暗示,似是而非,就如天上胧月猜不透。 萧白石霎时脸红了个透彻,他以为应长风该毫无察觉但眼下看来他什么都知道。 此时应该立刻跑走可萧白石说不上自己怎么想的,却跨出花树林子要追应长风。他抱起应长风落在一旁的腰带和外衫胡乱团了团,便三两步地赶上他。 萧白石没和应长风并肩而行,落在他身后两三步远的位置。 「鞋。」应长风头也不回道。 萧白石脸更红了,迷茫地「嗯」了声,尾音轻飘飘扬着,却低下头看见应长风是赤脚踩着石阶。他立刻顾不得其他了,转头跑回温泉汤池边提起应长风的鞋子再返回。 如此跑了一遭萧白石半点没觉得累,他忐忑地把那双鞋往前一递:「喏。」 应长风没说好还是不好,他随意地往旁边一张石头上坐,没系腰带的外衫随动作往下掉。他伸出一条腿,眼睫微垂,意味却十分明显。 知晓应长风的意思萧白石心脏都快要跳出喉咙了,自他入道以来还从未有过这么紧张的时刻。喉结艰难地上下一动,靠近时腿像灌了铅,又像一碰就会折断,他在应长风面前半跪着,两手捧出一只鞋。 应长风的踝骨生得好看极了,如玉似的皮肤上依稀留有一点当年被妖火灼伤的疤还未彻底消除,但那浅红的印记在他身上就像花朵的吻痕,看得萧白石眼底发热。 应长风随意穿好那只鞋然后站起身,他没让萧白石替自己穿另一只,一弓身从他怀里捡起来踩在地上穿了。 他从萧白石手里拿走属于自己的衣物也轻巧得很,四两拨千斤,三两下便系好腰带遮住方才大敞的风光,接着淡青色外衫披好,他才看了萧白石一眼。 「多谢。」应长风说完,又抓起那盏灯笼。 这句话在风中彻底散去时应长风院子里的亮光都熄了,萧白石方才能回神。 他不可思议地一拈指尖,上面还留存着接触到那人脚踝的触感。 第6章 亦真亦幻 这夜回到居所,萧白石始终处在极度的亢奋中无法入睡。 按理讲修道之人,不需要如常人那般每日靠睡眠来休憩,只需打坐冥想便能以自身真气回復精力。但萧白石始终觉得睡觉是人生第一要事,反正他日后肯定会和父亲、师兄们一样辟谷,饭是可以不吃,可觉却不能不睡。 萧白石从没下过翠微山,对他而言能够于睡眠中得一个週游天下的梦境,这是天下第一等的乐事。他不能左右自己的深思,这种失控感是一般修道者极力避免的,但萧白石却觉得这未必不是有趣之处。 再手眼通天的人,也不能真正取代天与地。而梦境是天地与神思最奇妙的结合,人能游歷其中,圆满过去的遗憾,知晓未来的警示,去往现实中不可能到达的地方…… 这么美的地方,为什么要避之不及呢? 萧白石做过许多梦,大都与他白昼所思有关。惟独这次,他从兰渚佳期回来后一直恍惚,上床歇息后心跳依然没有平復回正常的节奏。 他在「扑通」「扑通」的迴响中闭眼,调息片刻,总算恢復内心宁静。 夜半月朗星稀,萧白石跌入一个绮梦。 梦中有应长风。 在他的卧室,所有陈设都与现实并无差别,让他几乎以为这就是真正发生的:应长风穿着在汤池边的的那身里衣,湿漉漉贴在身上,他近乎完美的肩颈与胸腹线条一展无遗,亵裤也勾出惑人的轮廓,坦然坐在榻边。 那双笑起来狐狸似的眼睛看向他——萧白石不知道应长风笑了是什么样子,但在梦里却毫不出戏——薄如剑刃的唇染上红润颜色,说话间隐约可见一点蔷薇般的舌尖。 「你不是想亲近我么?」 应长风这么说,一条腿曲起时那只脚踝递到了他眼皮下。 萧白石哪怕在梦里也浑身一抖,激动得差点半跪,他膝盖发软,如同被抽掉了浑身的力气朝应长风跌去。 半摔半抱,他倒在应长风身上。 「想……」萧白石眼睛发酸,委屈道,「你在兰渚佳期从来不理我,一开口就是赶我走。你要能和我多说句话……我能开心一整晚。」 那人听罢张开手抱住了他,应长风体温偏低,皮肤触碰时像一枚温润的玉那般贴着,清凉而舒服。萧白石哪怕只是这样一个拥抱都感到极大的满足了,哪知应长风接着抬起那条曲起的腿,脚跟若有似无地蹭过萧白石后腰。 小火花疾速窜过后背,正要出言制止,一口温热的唿吸吹在了萧白石耳畔,他浑身都热起来,听应长风问:「现在不就多说几句了,欢喜么?」 萧白石脑中紧绷的弦彻底断裂,他顾不得应长风的身份、和父亲的关系,急色鬼似的凑过去吻住了那张字字句句都像在蛊惑人心的唇。 吻应长风比他想像中要冷,柔软是没有的,甚至不似活物那般有生气,触碰时他全身都变得冰凉。萧白石手足无措了一瞬,接着梦中人抬起手解开他的衣襟。应长风的手指划过他胸膛,停在心跳的位置。 「白石,他若知道你此刻所想,会不会把你的心挖出来?」 萧白石勐地清醒过来。 他从榻上坐起时心犹未定,后背汗津津的,耳畔应长风那句缱绻的话迴荡不绝,几乎化为了那把传闻中的「远山黛」把他从中破成两截。 第10页 萧白石低声嘆了口气,心道果真是做梦,他不该对应长风有什么非分之想。 半晌后心还是跳个不停,萧白石掐个手诀,朝向茶几方向轻轻一挥,嘆一句「来」,粗瓷茶杯贴着的符咒应声闪了闪,当空慢悠悠地飘到他手里。 茶是冷茶,萧白石平素也没喝水非得是热水的习惯,可这时摸着水温冰手、质地顺滑的茶杯,他有些后怕,梦里那股没回过神的劲儿又差点把他一击必倒。符咒随他心意而动,不一会儿,杯中升腾起裊裊热气,茶香虽入口聊胜于无但也能抚慰此刻萧白石如惊弓之鸟的心悸。 他暂坐了会儿,突然又发现了不对—— 脸红心跳,有什么从未在意过的地方,现在也无比异常。 天光大亮后,萧白石匆忙收拾好赶往翠微山主峰的「十丈莲池」。 这处本不如它的名字明艷,翠微山的秀丽山峰不少,但主峰却是有半边都光秃秃的,远望去是个天然的演武场。山壁如削,瀑布似银河飞练从一侧倾然而下,风景大气磅礴,又因正对东方,每逢日出,演武场便铺满一层金色旭阳,更显辉煌。 但萧鹤炎是个文雅人,嫌弃这场面跟东暝观、玄武阁那些个大门大派一样莽过头,做主在演武场以外挖地三尺,引水为池,栽种上红白莲花绵延一周,并因此赐名。 莲花四季不凋,如一只仙人玉掌自深渊而出托起峭壁,映衬远方山峰的「风满楼」似从海上仙山而来,不在人间。 萧白石的住处便在风满楼后面。 他每次都是先上峰顶再一跃而下,这天走路不太顺畅,他规规矩矩地从正道行至练功场旁边时,谢雨霖都惊唿不可思议。 「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升起的?」谢雨霖忙不迭地打趣他,一手勾过了萧白石的肩膀,「师弟、少主,您怎么一时兴起走了山道?」 萧白石心里烦闷,耳根还红着,一把推开他:「你不是闭关了么?」 谢雨霖并非真喜欢招猫逗狗,闻言知道萧白石今日不能随便他玩笑,撇嘴不置可否,顺势道:「最近唯恐天地盟的上门找事,高阶弟子或多或少都去修炼了,总得留一两个坐镇。待师尊出关,我再行修炼就是了。」 言下之意他萧白石不顶事,被这么说了,萧白石不恼,随口应了一句自己去练功场上修习晨功。 没人打扰,萧白石却无法和往常一样迅速地专注。 他神思清明时便止不住地去想早晨的事。 眼前雾蒙蒙一片,反覆回忆梦里应长风的模样,不时又换了场景,变到那汤池边,伸着腿垂着眼,要自己给他穿鞋。 应长风没和他说过几个字,只有梦境,才会让应长风肯贴近他的耳朵缓缓吹一口气。 萧白石躁动不已,像孩子没有人看守,立刻掐着属于自己的时间赶紧做坏事,不时瞟一眼门边窗下,生怕惊动了什么。他压抑频率越来越快的唿吸,直到最后停顿片刻时觉得全身都空了一瞬间。 修道者讲究顺应自然,逐除七情六慾、羽化登仙,哪怕红尘道的本源也并不提倡纵情声色。只有凡夫俗子才会被这些低级的暂时的情绪左右,如若轻易便沉湎其中,极容易真气走岔,届时就得不偿失了。 多年来萧鹤炎耳提面命,因而这行径对萧白石还是第一次。 一股热意在内府炸开,侵袭灵识,而后短暂地空白了。 他自记事以来从未有过这么强烈想要宣洩某种压力,萧白石胸口微微起伏,半晌都回不过神。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若不是想到了应长风,他不会因为应长风要他帮穿鞋这点小动作就险些走火入魔。 那应长风……怎么想的呢? 昨天夜里他要自己去拿那双鞋,还有从前发现他那么多次都没有拒绝,也未有出言将他赶走……是怎么回事?他虽喜爱应长风,但是也隐约怕他,怕惹他不快,怕他对自己有了恶感,只要他说一句,无论有多不愿萧白石都不再去打扰。 应长风一次也没说过,他坐在榻上,在几近崩溃的麻痹感中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那些污浊仿佛是对他的惩罚,萧白石黯然。 后来洗净了他也错觉上面留着痕迹,几乎把自己手擦破了皮,只要看一眼床榻,那个梦復又前来。 他喜欢这个梦,可不中意那个结局。 梦里那句话就像某个预言,若他再这样不知深浅地试探,会不会有朝一日心思全部暴露在父亲面前? 萧白石正沉浸在复杂的失落中,身侧有人靠近,伸手在他眼前一晃。 「啊!」萧白石险些栽倒。 他定睛一看,来人裹着的还是昨天那件淡青长衫,只是穿得严严实实。那头披散如瀑的乌髮此时用玉色髮带整齐束起,他不佩剑,褪去杀气,俨然是鬓如刀裁眉如墨画的一个佳公子。 梦中人乍然出现,萧白石紧张地眨着眼,话也不会说,结巴了好几次才顺畅问出口:「你……你……怎么来了?」 「四处走走。」应长风简单道。 萧白石余光瞥见远处谢雨霖正若有似无地朝这边看,只好点了点头,继续转回眼前要继续练功。 应长风忽道:「你的青霄经法练到第几重了?」 萧白石道:「六重。」 应长风没夸他,也没说任何奚落言语——他从前的身份和修为,想必是不把这区区六重放在眼里的——只目光多在萧白石脸上停留了须臾。 第11页 正当萧白石以为应长风什么也不会答时,他没头没尾道:「你和你父亲长得不像,但你应当也不像母亲,奇怪。」 这事连他自己都云里雾里,萧白石情不自禁反问:「你怎么知道不像?」 应长风道:「我当然知道,你父亲费尽心思把我关在这儿,不就因为脸长得像你母亲么?」见萧白石面露讶异,他难得又道,「不过我也很奇怪,自小到大从未有人说过我有女相,想必你母亲不是个普通人。」 萧白石没否认,可内心着实更加疑云密布。 应长风知道萧鹤炎为什么看中了他? 如果应长风都明白,怎么还说这些话给他听? 作者有话说: 前方揭秘石头为什么是试管()怪力乱神预警 第7章 身世有异 之后数日,应长风偶尔会来到练功场旁观。 谢雨霖对他警惕万分,其他弟子碍于应长风身份特殊没敢上前搭话——若说是师娘,可师尊好似从没承认过;若说不是,怎么师尊和大师兄都对他礼遇有加? 萧白石猜不透应长风,更不愿自作多情以为对方来看他,索性每日在风满楼上遥遥地看一眼。若应长风在,他就不去练功了。 后来萧白石惊喜地发现,他不去时应长风多半呆不久,绕着莲池晃一圈,便慢悠悠地往兰渚佳期的方向回去。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心口发烫,花了好大力气按捺住欣喜。 或许真是应了那句话,他和应长风才是同龄人。 这么想着,再见应长风就没想像的难了。 萧白石自己做自己的事,应长风也不会老盯着他看,每天待一小会儿就走,连眼神对视都少有,更别提对话。 萧白石的日子有了盼头,可他还没回过神来这盼头就轰然结束。 又过二十天,萧鹤炎顺利出关。 他出关意味着一切回归正轨,应长风在兰渚佳期安然享受独处,而萧白石没了放肆的理由,除却修习,大部分时间也待在居所闭门不出。 预想中上门闹事的天地盟并未出现,但几个红尘道的小门派上山告状被堵在封山符外闹了点不大不小的动静。 事情都是谢雨霖处理的,萧白石知道风声赶去空山朝暮时只听了个边角。 「……岳辟川仗着自己是天地盟盟主,终日把『正本清源』四字挂在嘴边,实则排除异己罢了!他清心道算哪门子的正、哪门子的本?师尊,不少同宗都把翠微山当做倚靠,您是不是该发句话?」 半晌,萧鹤炎答道:「此事我自有主张。红尘道,入红尘,各归各的路,也别随意替人挡枪。」 「可是师尊……」 「勿去理会,封山符虽是白石的字,可其中灌注的仍为我的修行。」萧鹤炎一顿,微微阖上了眼长舒一口气,「别说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草包,便是岳辟川亲至,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资格破开封印。」 谢雨霖恍然大悟道:「明白了,弟子以后知道怎么做。」 他推门而出,萧白石连忙闪身到拐角处藏好。听见这些话,他一时也不知该进该退,萧鹤炎向来不喜欢他掺和太多杂事…… 正犹豫着,内中忽然传来萧鹤炎的声音:「白石来了?正好,为父有话对你说。」 萧白石应了一声,听对方语气严肃不似要闲话家常,大约和应长风并无干系,遂入内去。他先对萧鹤炎行礼,然后再坐,关切道:「父亲,出什么事了吗?」 「你方才在窗外偷听?」萧鹤炎见他一愣后也不隐瞒,微微笑了,「好孩子,为父最欣赏你的地方便是你平素不会撒谎。听了多少?」 萧白石道:「我来得突然,只听见师兄最后几句,父亲说到封山符……其余的,就再不知道了。」他观察萧鹤炎神色并无异样,思及闭关前那番意味深长的对话,不禁问道,「父亲,那岳辟川当真不肯放过我们吗?」 萧鹤炎道:「看似光风霁月,实则小肚鸡肠,他那人我太清楚了,不必理他。」 「父亲的封山符我是信得过的。」萧白石知他不肯对自己透露太多,道,「既然如此,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再开口便是。」 萧鹤炎轻笑一声,对这句话不予置评。 父子二人相对而坐,半晌沉默后,萧白石看清了他桌案上那张展开捲轴的内容:那是一幅画,笔触细腻,只是倒着的角度看不清画的什么,一只花豹蛰伏,弓着背,周遭花团锦簇,绿野如茵,而它的背上坐着一个人。 萧白石一时有些移不开视线,这感觉像隐约引起了他的共鸣。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眼眶发热,几乎快要落泪。 「父亲……」他不受控制地开口,「那是谁?」 萧鹤炎应声抬起头,被萧白石的异状弄得怔忪片刻,慌张地遮上了捲轴。 于是那股奇怪的感觉也随之消失,来得突然也去得诡异,甚至都来不及细细感知到底怎么一回事。萧白石捂着心口还没回过神,抬手擦了一把眼角的泪水,恍惚地看向萧鹤炎,对方神情复杂,紧皱着眉。 「是我疏忽了。」萧鹤炎轻声道,伸手顺过萧白石的头顶,「本来想再过些日子告诉你,哪知……不该让你看见那幅画。」 萧白石突然有种预感,这和此前应长风那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有关。 萧鹤炎紧接着道:「那画上是你的爹爹。」 第12页 「我……」 「但你不能看,他的内丹碎片引起互相感应后你会难受。算来也是我不对……当初留下他的残魂入画,痴心妄想自己修为精进,终归能够使画中人重新活过来,险险入魔,只得放弃此道。」萧鹤炎露出一个苦笑,仿佛自言自语,「可惜见不到人,便会一直想,直到我看见应长风……」 萧白石试探道:「他们都说,父亲喜欢上应长风是因为他长得像——」 「谁告诉你的?」萧鹤炎神色一凛,随后又懊恼地点了点头,「这是事实,我也不怕别人知道。确实太像,世上怎么会有两个不相干的人长得如此像,我鬼迷心窍,得不到兴许会发疯!」 可萧白石现在的注意力已完全不在对应长风的剖白上了,他满心满眼都是那幅画的残影,失声道:「内丹……我的身体里……那我、我……」 一句话唤回了萧鹤炎的理智,他看向萧白石,无言片刻道: 「抱歉,这就是我一直瞒着你的真相。」 那是近一百五十年前的事了。 彼时萧鹤炎的道侣辛夷山君突然身亡,他过分伤悲,竟枉顾人伦纲常,执意将对方尸身保存在翠微山腹。 一叶浮萍的灵气供养,几十年后尸身不腐观之如同沉睡。而萧鹤炎因此事横生心魔,修为久无长进。他离开故地四海游歷,寻找使死人復生的方法,终究一无所获,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昔日二人隐居的翠微山。 离去时花红柳绿美不胜收,归来后荒芜遍野,杂草丛生。 萧鹤炎没用法术,不倚靠灵力,自己耗费三个月时间让翠微山焕然一新。他守着辛夷的尸身,做了个荒唐的决定。 辛夷生前灵力强大,修为上佳,与他一样在灵识中结出金丹。道者的内丹可遇不可求,民间甚至传闻服用能够长生不老。萧鹤炎百般无奈、几近崩溃中,剖开灵识,取出了辛夷的内丹。 因为死去多时,内丹上的灵力微弱,在离开身体的瞬间便四分五裂,成了一地碎片。萧鹤炎只来得及保留两枚,其余的随尸身一起即刻灰飞烟灭。 他再受重创,悔恨之余急火攻心,当下呕血在地,大病了一场。 只是这场病后,萧鹤炎却突然想通了。 他不再执着于让辛夷復生,于翠微山的一叶浮萍中闭关整整二十年后大彻大悟,选择改换门庭,自己开宗立派了。 那两片内丹碎片被萧鹤炎封印,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一百年前,他阅遍天下奇书找到了解决方法,再加上功体大成,修为足够支撑野心,开始着手自己的布置。 他要留下辛夷和自己的血脉。 萧鹤炎将一叶浮萍最深处聚集的灵气顺利地混入辛夷的内丹碎片,再以自身血液与修为温养,三年后,竟真的用这种另类方式「孕育」出一个活体。 那是他和辛夷的孩子。 萧鹤炎欣喜若狂。 从只有一点生命迹象到哌哌坠地,又过了许久。他终于听见婴孩啼哭的那一刻彻底落泪,而这翠微山上,随着小生命的到来,萧鹤炎那数次将他折磨得濒临疯溃的心魔也被他自己镇压回了深处。 但辛夷内丹到底只是碎片,灵力又聊胜于无,那个孩子虽活了下来却并没有长成萧鹤炎期待中的模样。他谁也不像,自己选了鼻子眼睛,生出一副无忧无虑的好皮囊。 幼时除了刚刚得到灵识的时候大哭,他再也没流过泪。 「那就是你,白石。」萧鹤炎在对方的不可思议中平静道,「所以你一出生便有灵力为继,自小在修道上天赋异禀。」 「……父亲,太疯狂了!」萧白石激动地站起来。 预想到了他会这么说,萧鹤炎将捲轴放回身后架子上,背对着萧白石道:「事实如此,原谅为父一时自私。」 萧白石摇摇头,听他又道:「冬日初三是你的百岁生辰,届时,我有东西要给你。」 可萧白石再听不下去任何话了,夺门而出。 作者有话说: 补充:石头不是怀胎十月出来的「人」,是爹地用灵力内丹碎片和血肉三者结合养出来的一个小怪物,和人没有太大区别,不会影响后面的剧情,只是太单纯+天分高+不爱哭。 修仙世界没有客观科学(′?w?`) 第8章 吃口桃子 萧白石想过自己或许不是萧鹤炎亲生,但哪知真相却让他这般啼笑皆非。 他不知这到底算什么,他来得简直不清不白!是了、是了,辛夷山君若当真灵力强大,他那自以为娘胎里带来的「天赋异禀」不过继承了对方一缕缥缈的内丹碎片中的修为,再加上夺取萧鹤炎的骨血…… 没有阴阳调和,十月怀胎,那他还是「人」吗? 旁人或许听了觉得他不知好歹,甫一出生便身负两位大能的修为传承,不必三伏三九地勤修苦练,得了便宜还卖乖,在此处纠结来歷。但萧白石就是想不通,他宁可不要这奇怪的出身,宁可萧鹤炎说他是自己随处捡来的,也好过这畸形的「出生」。 灵力维繫灵识,骨血养出骨肉,他是个什么东西? 萧白石突然绝望地想:你费尽心思造出我之前,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这么来到世界上?——萧鹤炎大约不会去思考的,他从来不知如何设身处地。 他的父亲是世上最偏执的人,萧白石早该明白。 第13页 萧鹤炎告诉他这些,就想让他早些认命。 可心宽如萧白石此刻也有点无法说服自己了,他很想找个人倾诉,惊觉这偌大翠微山,他竟然一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而那些鸟兽,现在又有什么用? 应长风的名字在心里一闪而过,又被萧白石飞快地否决。 他坐在瀑布之下,仰头看向兰渚佳期的方向,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可怜。 接着几天都没休息好,萧白石努力去接受依旧徒劳无功。他绝望地发现除非是说给别人听了,再被安慰几句,否则走不出「我是个怪物」的逻辑死胡同。 他的一百岁生辰便在这种复杂的心绪中悄然而至。 但萧白石并无想像中的激动。 萧鹤炎极少为他庆祝生辰,一来修道之人不讲求索取俗礼,二来对他们而言时间是最不稀奇的东西。修道者入了凝神期,百年时光也如同弹指一挥间,若动辄纪念生辰,那就不必再去关心别的事情了。 因而当听说今年萧鹤炎有所作为时,萧白石先是呆愣,随后苦笑。 如果他什么也不知道,兴许会将一切都归结于父亲宠他,可现在他只觉得无奈。 萧鹤炎应当明白他的想法,把准备召集所有弟子一同看金色花雨的安排变了,他开了茶宴,叫来应长风作陪。 踏入空山朝暮看见坐在萧鹤炎左手边那抹白衣,萧白石险险不会走路。他与应长风的视线短暂地碰了一下,对方不闪不避,朝他略一颔首算作行礼。 萧白石顿时更不是滋味,坐下便道:「父亲何必忙这些琐事?」 「我的孩儿歷经百年,修为有成,怎么能算琐事?」萧鹤炎亲自替他斟茶,言语间笑意晏晏,「若是常人家中二十岁就加冠成人,白石,有些话仍然希望你明白。」 萧白石勉强一笑:「我明白的。」 他像突然被拷上了枷锁,萧白石面对父亲,前所未有的无措。 目光微微避开了萧鹤炎时,萧白石听应长风道:「难得一聚,也别多想了。」 应长风的语气如春水化冻裂开的冰面,虽然听着冷漠,却并不像以前那样疏离了,萧白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不错,咱们就当今日是一起喝喝茶,谈谈天。」萧鹤炎接口道,「四下都是和你玩得好的同门,一会儿为父说完事便走了,留你们少年人去疯——我准备了几坛琼花酿,今日准破戒!」 此言一出,以谢雨霖为首的弟子们放肆欢笑,「多谢师尊」之语不绝于耳。 萧白石总算也轻松了一些。 他隔着一条长桌看向应长风,对方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拿起青瓷茶杯仔细端详。那淡青的颜色就像他穿过的衣裳,与他更是相称极了。 在父亲面前萧白石没敢一直盯着他看,只偶尔匆忙瞥一眼。 似乎知道他的行为,但应长风极为放任,鸦羽般的眼睫偶尔翕动,那目光便随之闪烁,不知在看向哪里。他自来了翠微山后第一次与萧鹤炎同席而坐,两人之间离得极近,应长风也没有要故意隔阂,可就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并不像传闻中道侣该有的样子,连一向百无禁忌的谢雨霖都不开玩笑了。 茶会起先无酒,在座的除了应长风又都是已经开始辟谷、或辟谷多年的道者,只给他准备了些山间瓜果暂时填嘴。 「来,白石。」萧鹤炎朝他招招手。 萧白石不明就里地坐在萧鹤炎身后的位置,还没问什么,那人从袖间摸出一样物事递过来。他接过一看,却是个锁的模样,上面刻有祥云莲花,用一条细细的金鍊吊了起来。 「父亲,这是您新做的法器吗?」萧白石拿起来透过阳光,没有发现任何灵力的痕迹,就是普普通通的锁。 萧鹤炎失笑:「不,这是民间的长命锁,用以给家中新生孩儿祈福的。」 他听了这话后,起先那些由于身世而来的迷雾与烦扰淡去一些。紧紧地握住那把锁,萧白石心说:尽管不与常人一样,却也待我没有任何分别,我既是他骨血所养,他当然是我的父亲。 其余人正各说各话,无人在意这边的交谈,萧白石道:「那天……我只是一时脑热,您只是告诉我而已,没有……没有别的意思。」 「好孩子。」萧鹤炎难得顺过他的头髮,温声道,「为父对你的期待不多,只要你能知足常乐就好。不论如何,为父始终对你的心如初;你是我的孩子,这件事也从不因为任何而改变。」 那些罅隙仿佛就这么悄无声息被填满,萧白石「嗯」了一声。 萧鹤炎道:「此物在今天送你,是想告诉白石你在父亲这里永远是个孩子,随心而为,不必顾虑俗世纷扰。贴身带好它,从此什么就不用怕了。」 这些话萧白石从未听他说起过,这时有了此前的告知再听,又是别的滋味。那些委屈、苦恼和怨恨仿佛突然再也没有了。 他感激这句「如初」和「随心而为」。 萧白石眼圈微红,但他到底没落泪,只顺势将头埋到萧鹤炎肩膀,再开口,却喊了一声爹。 「得了。」萧鹤炎让他坐直,「你少时都不爱哭,现在怎么还越长越回去了?日后练功修习不可懈怠,男儿立天地,终归要对得起自己才对。」 萧白石道:「一定。」 氛围温情而柔和,父子二人又说了几句家常后,萧鹤炎起身离开,遁去了空山朝暮后山深处。 第14页 因为他的离开空出了位置,应长风却没有走。 其他弟子已经由谢雨霖张罗着去开那几坛琼花酿,萧鹤炎的私酿是由翠微山上的百种繁花入酒,再以清泉为引足足五十年方成,平时轻易喝不到。本就没有断情断念的青年们得了放纵的机会,非得一醉方休。 他们吵吵闹闹,衬得茶桌边安静非常。 萧白石收好了那把锁,看应长风一眼后大胆道:「公子不……不回去吗?」 「天色尚早。」应长风对他温和,话语中也透出十足的耐心,字数不多却足够让萧白石越发得寸进尺。 他默不作声地往应长风那边挨,见他没有躲避之意又道:「我以为你不会来。」 应长风道:「是喜事,解了禁来走走也可以。」 萧白石热切地望着他,总觉得什么心里话都能说出来:「那,你知道今天是我生辰了。公子论起来……也算半个长辈,有礼物给我吗?」 笑起来还挂着一团孩气显得青涩,此时萧白石神色端正、目光温柔,那双桃花眼中绯色氤氲,似醉非醉,反而不同往日。应长风不露声色地偏过头,像听了他的撒娇,研究过桌上摆的一堆东西后捡了个桃。 他往萧白石眼前一递:「喏,送你了。」 没料到应长风真能有所动作,萧白石心间一软,眉梢眼角都流淌出了盈盈笑意。他接过去道:「我又不吃东西,你好敷衍啊!」 「就吃一口没关系的。」应长风道,竟有几分跳脱。 萧白石当真咬了一口,桃子果肉脆而清甜,齿颊留香。道者尽管辟谷,但食与色二字却不能轻易抛诸红尘外,他此时吃了点,口腹之慾莫名得到极大的满足。 应长风问:「甜么?」 萧白石点头,还没回答,那个桃子又被应长风蓦地夺了回去。他诧异地「哎」了一声,听应长风煞有介事道:「辟谷后还是少破戒,我代你受过吧。」 言罢举到唇边,恰巧咬在了那小块的残缺旁边。 就好像他与应长风隔着桃子吻了一下。 清风过处,阳光愈发炫目,而山后的浓雾也即将散去。应长风远眺片刻,又对上萧白石的视线,他弯了弯眼角,是个不怎么明显的笑容。 「五日后想去你住处,有空吗?」 正饮茶的萧白石听得真切,一口水呛在喉咙。 第9章 长风吹月 萧白石的居所与翠微山中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在云巅之上。 这处隐蔽非常,说是住所,不如将其比作一个秘密基地。萧白石少时不知它的奥妙,非得缠着萧鹤炎同意自己搬来,萧鹤炎溺爱他,没过多久便同意了,又为他加上封印护持萧白石的安全。 群山以上有层云,层云深处,一处仙境才逐渐从结界中显露。这处在翠微山风满楼后面,位置更高,平时道行尚浅的人根本不能察觉,名为「云中迹」。 应长风要在此处见他,萧白石恨不能也能一夜之间用千级云梯、万丈红毯为应长风铺出来路。但他修为不够,短暂时间内造不出这么复杂的工事,兴师动众也怕萧鹤炎多想,兴奋之下依约早早来到了风满楼等候。 五日前,应长风那话说出来后,萧白石心跳都快骤停。 他呛了个死去活来,差点引起了那边抢酒喝的人们注意。萧白石随手拿袖子擦着桌上、身上的茶渍,慌乱地躲开了应长风的询问:「我……我真是太不小心了……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就这样吧!」 若被别人听见再捅去萧鹤炎那儿,短短几个字还不知惹出多大的风浪。萧白石刚在内心检讨过自己,不能对不起父亲,应长风就给他来了致命一击。 他的确喜欢应长风,可他能全不顾萧鹤炎的身份吗? 萧白石还没能忘形到这个地步。 可惜应长风不知是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还是听懂了依旧执着,顿了顿道:「不打紧,只是想问你有没有空,届时可在居所等我。」 萧白石看向他,那人面沉如水,仿佛只平淡地阐述了一句花开花落。他一抿唇,委婉地拒绝道:「你我私下见面……还是不要吧,有什么话不能在这儿说了?」 「是正经事自然光明磊落,何必怕别人闲话?」应长风理所当然道。 萧白石暗想:你倒当得上光明磊落四字,可我却万万不敢认的。这话对应长风解释不通,他只得一直沉默以对。 片刻,应长风好似终于没耐心了,他过去傲气惯了,能等这一时半会儿已是十足的低声下气。见萧白石依旧不说好也不干脆拒绝,应长风站起身,居高临下看了萧白石一眼:「五天后午时三刻用过饭,我去寻你。若你不想见我,别来就是了。」 嘴上说着不好相见,可事实却是萧白石已经在云中迹山口等了一炷香的时间。 他叼了根不知名的青草坐在树枝上,两条长腿无聊地晃荡。眼看时分将过,连半个人影也见不着,萧白石泄气地想:他果然是耍我。 红雀不知从何处飞出来落在萧白石肩膀鸣叫一声,他忍俊不禁,伸手逗弄着它头顶绒毛,嘆道:「我又被骗啦。」 红雀扇动翅膀,急不可耐地啄了他一口。 萧白石吃痛,刚要反问它为何如此,周身的风却突然变了。他感官敏锐,本能地扭过头去,只见山道尽头,一身白衣正拾级而上。 第15页 应长风走得格外慢,两三步便停一停不知道什么原因。萧白石掐了个手诀,念一行隐匿咒藏去了身形。他没有动,在树梢见应长风保持着蜗牛般的速度一直走到了云中迹的入口,可这处隐在结界后,应长风找不到。 他没见到人和其余的痕迹,但也没有要在四下找萧白石的意思,两手空空站定。 树梢微动,萧白石现了身一跃而下正好落到他的身后。应长风回头还未开口,萧白石叉腰道:「喂!说好的午时三刻,你迟到了。」 应长风眉梢微挑,指了指头顶的方向让他看。 此时旭日凌空,正好三刻。 因为武脉被废无法御风而上,应长风仰望被结界包裹的云中迹始终不语。 在翠微山,数云中迹到风满楼这一片他最熟悉,此时又没有旁人看着,萧白石自在得多了。他绕着应长风走了一圈,突然打趣道:「长风公子,你要去我的住处,但现在这样子也上去不了,怎么办?」 应长风不动声色地抬眼道:「你本门心法已练至六重,带我上去不是问题吧?可连说两句话便没胆子,恐怕此事难为你了。」 闻言,萧白石颇不服气:「谁、谁说我没胆子……」 竟就要伸手去搂过应长风,但对方往后退了一步,片叶不沾身似的躲开了。那脚步轻盈灵动,萧白石眉头微皱,突然奇怪地想: 他不是没有修为了吗?怎么这几步如此快? 当今天下除却那些歪门邪道的套路,剩下的道者炼丹画符,大部分性情温和一心求道,轻易不动手,到了除魔卫道的时候也不会沖在最前面。有句话说得好,天塌下来剑修们先顶着。 常言道,一剑能当百万兵,强力的剑修过了凝神期,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完全能以一敌百不落分毫下风。应长风便是其中佼佼者。 而武学唯快不破,他早年师从离火剑门的家学,剑法更是将这一字贯彻到了极致。当年与他对剑的归一笑输了半招后仰天长嘆愧不如人,后来又评价应长风的剑「实在是太快」,可说得了离火剑门与东暝观的真传,说疾风骤雨也不为过。 剑很快,身法想必也十分迅捷…… 萧白石想将某个诡异的念头甩出脑海,却放不下好奇,试探道:「你刚才这两步,我都要以为你其实一点事也没有了。」 应长风淡淡道:「练过千百遍自然成了习惯。」 两人又僵持片刻,萧白石仰头看了一眼云中迹的位置,知道自己今天无论如何没法抱着……带着他上去了,问道:「此处也没人,你寻我有什么事便直接说吧。」 「我想找一个地方。」应长风道。 「嗯?」 「翠微山上是不是有个藏经洞?我听说那处存有红尘道所有古往今来的典籍。」应长风见萧白石面露诧异,又解释道,「在东暝观时,我于藏书楼中参透了离火剑门至高武学,修为得以大进。翠微山若也有,便想去见识一番。」 萧白石不上当,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有藏经洞?」 「你父亲告诉我的。」应长风猜到萧白石所想,深深看他一眼道,「如果你知道那处怎么进入……我不想让他带我去。」 但却希望我带你去吗? 这问句在萧白石唇齿间徘徊一遭,他面色如常,内心却风起云涌地想应长风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们有这么熟悉?为什么宁可拜託自己也不去问父亲,分明父亲告诉了他藏经洞的存在,以现在应长风毫无威胁力的地位,他就算想进去看一眼、借几本书,萧鹤炎不可能不同意的——藏经洞里压根儿没有禁书秘籍。 「你去找父亲吧」几个字整整齐齐地堵在了他的喉咙口,萧白石对上应长风的目光,脸颊不可避免开始发热。 他伸手搓了一把脸,念了三遍「美色误人」,别扭道:「我是知道……也可以带你去。但可不能白干活,你给我什么好处?」 应长风愣怔片刻,道:「我没有可以给你的东西。」 一句话把他堵了个够呛,萧白石道:「那就大家都别去了。」 应长风不料他竟有耍无赖的时候,换作别人恐怕就此作罢,但他在这事上有着超乎想像的执着。萧白石眼见他眉头微蹙认真思索,也许真的开始盘算在兰渚佳期留了多少家当,而其中能用来换进一次藏经洞的又有多少。 萧白石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应长风了,眼前这人分明倨傲清高,此刻却全看不出从前有多锋利,反而……有点可爱。 良久,红雀在萧白石肩膀上不耐烦地蹦跳,又绕着应长风飞了一圈。它看中应长风的头髮,正要去扯,应长风突然有了动作。 他在萧白石的注视中解了腰间的玉笛:「就这个吧。」 「什么?」 「身无长物,其他都是拜你父亲所赐,只有它算得上是我自己的东西。」应长风端正了眉眼,「不是问能给什么?这个,送你了。」 那是「吹月」。 萧白石知道,它和远山黛一样是对方的标识。 应长风从远海到中原时便一直随身携带这只短笛,所用材质是深海底罕见的玉石,玉色纯而质地轻薄,制成短笛后其音色与上好竹笛无异。 但没人听过应长风的笛声,萧白石心念一动。 「我不要你的笛子。」萧白石道,「我要你,为我吹奏一曲。」 第16页 第10章 红尘之道 所有以貌取人的看客都会以为应长风的笛与他的人一般,兴许也冷清清的。又有人大言不惭地猜测,应长风这么正经的人为何随身带笛子,难不成能吹笛时变了副模样,眉梢都有艷色么? 应长风生得太美,以至于别的都成了点缀,哪怕吹得不好,也总会有人捧场。 萧白石也曾这么以为,直到那一截如鹤唳青山的旋律响起。 他见白玉楼高,光满琼台,九万里月光倾洒,银河流出碧天来。又是云动江海,山河入杯酒,无边残照中歌尽逍遥。苍天遥遥,沧海迢迢,既有雨雪深,亦有星河落,到最微弱处更似南雁远去,从此再难觅见踪迹了。 一曲终了,萧白石还久久不肯回过神。 应长风奏的是天地苍茫,是日月之行与繁星如众生,没有一丝风花雪月的痕迹,仍让他情不自禁沉溺其中。 他半晌没说话,直到应长风收起吹月平静道:「结束了。」 「曲子叫什么名字?」萧白石急不可耐地问道,他还在被那音律中传来的绝美意象而震撼,心道也会有个灿烂而广阔的名字。 应长风却道:「没有。这是我入道鍊气的第一夜在海边独坐,听涛声后偶得的片段。」 萧白石异想天开道:「不如便叫『观沧海』吧,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我听着都像置身海滩,夜色正浓,星辰与大海交相辉映。」 他自己说得兴奋,恨不能将所有的感悟都倾倒出来洋洋洒洒地写上那么几百几千个字,再捧到应长风面前,问他一句「我说得对不对」。又类比了一大堆,萧白石突然意识到身边的人好像太安静,猝不及防闭了嘴。 看向旁边,萧白石挠了挠侧脸:「我……嗯,我太激动了。」 应长风仍是波澜不惊的神情,萧白石看着他,分明没什么变化,他却觉得应长风的眼神温柔了些。这念头让他好笑,应长风何时与柔情沾过边? 身侧的人听完他的「道歉」,想了想道:「你所能感悟的比我更多。」 「因为我没见过海,只在诗文中做梦,梦里天马行空的。」萧白石道,有些嚮往地嘆了口气,「自小没离开过翠微山,每次师兄师姐们从外界回来我就爱缠着他们要听故事,现在翠微山封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看看。」 他边说边随便坐在了一块石头上,身侧花香鸟鸣,绿树成荫,背后云遮雾绕里隐约显出仙岛轮廓,已经不知是多少人嚮往的地方了。 可面前尚且年轻的修道者愁眉苦脸,只想去俗世里走一遭。 这就是红尘的道吗? 应长风不懂,他沉默了许久,连萧白石都以为他不会说话时,他突兀道:「夜晚,海上生明月,银辉就能如同日光一样照出礁石的影子。」 「什么?」 应长风没理会这句话,继续道:「如若没有月亮,繁星就更灿烂了,像整座银河落入海面,一时间天上水里都是波光粼粼的一片,水天相接,分不清哪里才是它们的边界。我在那儿一坐就是整夜,却半点不觉枯燥。」 萧白石已经无暇顾及他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了:「那、众人入道总有契机,你是不是也在哪天晚上看月亮的时候就入道了?」 应长风摇头:「不,那时晚霞铺开千里,天地辽阔,大海无垠,顿觉只有人再渺小不过。本是苦念多年,哪知误打误撞居然想通,或许这就叫『入道』吧。」 他言罢,萧白石忽然抱着膝盖抬头看应长风,笑容蓦地灿烂,仿佛先前因为不能出翠微山而低落得不行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知道了——应长风,你在给我讲故事,是么?」 应长风道:「要这么理解也可以,毕竟你是『小辈』。若终日闷闷不乐,不光影响心境,对修为也会有所损害。」 后半句听得像人话,但前面开始就一句「小辈」像给了萧白石迎头痛击。他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没来得及冒芽就被应长风无情掐断,言语间认了和萧鹤炎的关系更让萧白石沮丧,但又觉得无奈。 这是他改变不了的事情,萧白石这么想着,伸直腿,从石头跳了下地:「走吧。」 应长风眉梢微挑。 萧白石想伸手拽他,刚到半截便收回来讪讪地一搓鼻子:「那,你不是要去看藏经洞吗?现在去吧,再晚路就不好走了。」 应长风背过手,恭敬不如从命地跟在了后面。 翠微山地形复杂,应长风跟在萧白石身后绕过无数洞府,暗自心惊地想:若没有他领路,单凭现在的修为与体力,恐怕来不及找出藏经洞所在先前功尽弃。 他脚步慢了一瞬立刻被萧白石察觉,仍有三分少年身形的人没回头笑着问:「怎么了,要么我背你一段?」 「不必。」应长风冷道,意料之中见萧白石垮了肩膀。 萧鹤炎的独生子并未有想像的那么天资聪颖,甚至在修行一道显得平庸。按照此前诸多表现,与萧白石同龄的其他人就算放在普通仙门也能独当一面了,但他却依旧不谙世事,纯善得过分。 应长风注视萧白石单薄的背影,握住腰间短笛的手指缓慢松开。接着他疾行几步,与萧白石并肩向前。 翻过风满楼,再往空山朝暮的方向过一条溪涧,萧白石领他钻出山洞。 眼前豁然开朗,一条石阶直向云中去。又爬山下山,应长风额间不可避免渗出热汗,他暗自掐了掐脉门,皱起眉,匀了匀唿吸。 第17页 绿树遮掩,萧白石的步伐放慢了,似在寻找。 「都怪拖着你,我本来不用翻山的。」萧白石随手揪着山间草木,左右玩耍,回头对他道,「虽说我的修为还没有精进到御剑一日千里,但在山间借力轻易前去还是可以的……哦,我们到了。」 他伸手在一块不起眼的石柱上摸了两把,顶端霎时微光乍现,闪烁片刻又归于沉寂。眼前草木繁盛的场景忽然转动,一扇石门出现了。 萧白石推了那门一下,中间裂开的缝缓慢开出了通道。 没有结界,没有机关,居然只是这么简单的一道暗门?应长风疑心重,多看了那石柱一眼,见顶端九个小孔心下顿时瞭然:这是萧鹤炎设的机关锁,用灵力驱动,要旋转正确的次数、正确的方位,连续三回后才能打开。 虽然开关简单,应长风没有灵力傍身,暗道:日后再来,兴许还要靠他。 「啪嗒」,如水滴落下的声音。 一粒发光的珠子滚入萧白石掌心,萧白石举着这枚指甲盖大小的珠子照明,可范围有限不能看得太真切。道者的修为到了一定程度五官敏锐,入夜也看得分明,这倒无所谓,但应长风呢? 正忧心不知应长风在昏暗中是否能视物,身后忽然踩空,紧接着脚底一块碎石顺着弹到了甬道的墙壁,萧白石心里一惊:「你没事吧?」 应长风没开口,他连忙转身,珠光照出应长风格外苍白的面容。 手掌被石壁的凸出划破了,应长风混不在乎萧白石的眼神,随意在衣摆一擦,朝他道:「没关系,还有多久能到?」 只有一点血迹入眼,萧白石心惊肉跳,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应长风的手腕:「我带你走。」 那人挣扎片刻,深吸口气后随他去了。 应长风与他想像中一样冷,萧白石走出两步才意识到他正握着应长风,脉搏贴掌心。体温偏低,可他的血一如所有人那样带点温热的腥味。正组织语言说点什么不要让沉默继续扩散,握着的那只手腕一扭,手指牵住了他。 萧白石心口跳动节奏轻轻地漏拍,那珠光随心而动,顿时明灭。 「小心脚下。」应长风沉声提醒。 萧白石被他牵着,全没发现不知何时是应长风的手掌裹着自己了。他说不出一个字,含煳应了句领他穿过这条甬道。 豁然开朗,萧白石向上一抛,水滴状的珠子自觉嵌入石壁的一个孔洞。随即「咯拉」轻响,从石壁无数的角落都亮起了微光,越来越亮,直到这些温和的光线填满整个空间,藏经洞现出了全貌—— 干燥,冰冷。 宽阔的穹顶,四面石铸的书架精巧绝伦,当中竹简、绢帛、书册不一而足,分门别类地摆满了架子,虽然多但没有任何杂乱。 光是最柔和的,不刺眼,但每个角落都显现了出来。 明亮让所有绮念无从遁形,萧白石赶紧松开了应长风的手,自己跳到了不远处的一张石桌上盘腿而坐,托腮道:「你随意看吧,反正此处没什么禁书,父亲也不会责怪。我、我睡一会儿……你要走了就喊我。」 应长风站在一面书架前良久不语,或许他被这汗牛充栋的架子们衬托得渺小,就像曾面对浩瀚大海也觉得无力。 他抬起头开始检索如何分类。 典籍,经卷,秘笈……都不是他要的东西。 直到视线停留在「道史」一栏,应长风瞳孔微缩,几不可见地皱起了眉。 第11章 竟也成空 东暝观的藏书楼名为「万宝阁」,当中除却经卷无数,还有歷任东暝观主收集的奇特法器、兵刃,每一样拿去俗世都能价值连城。 但清心道中人都寡慾,比起法器更爱翻阅经书,这些东西放在万宝阁不过是摆设和纪念,除却定时扫除上面的落灰不会有人碰。就这么一直持续了数百年,东西一点一点的增加,等到了岳辟川。 岳辟川与歷任东暝观主相比更有野心,他掌权后,万宝阁中的各类宝器发挥效用,万宝阁也能随意出入了。应长风是他的得意门生,虽不喜珠光宝气的东西但得了这个便利和岳辟川的默许,时常也去查些感兴趣的文卷。 修道一途歷史悠久,应长风自觉在离火剑门时便听父辈传授良多,又看过不少,理应大部分都有所了解。 等他入了东暝观的万宝阁,才明白先前所知不过沧海一粟。 史册中写,最初那位仙人入道时,还未有「清心」与「红尘」之分。这两道后来互不干扰少有交集,开始你死我活不过在两百年前。 东暝观的藏书到这儿就断了层,再衔接时已经到萧鹤炎改换门庭了。 清心道与红尘道两家歷史加上每回论道的始末专由西极山的平章别院来记载,再经各大门派传递收藏已作备份。如今平章别院做主的这位大能已经八百岁,眼看不久后就能功德圆满飞升成仙,但他也没将此事记进去。 他说萧鹤炎改换门庭是「前所未有的亘古第一奇事」,再加上翠微山不过「弹丸之地」,料想这位红尘道的新宗师开闢不出什么新天地。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对岳辟川的评价,作为剑修,岳辟川不仅剑术一流,对道的解读与对众生的责任心都远超萧鹤炎。 大能说的话自然被不少修道者奉为圭臬,无奈应长风不是普通人。 第18页 他始终觉得空缺的那一段定然发生了一些事,和萧鹤炎、翠微山说不定也有联繫,以至于红尘道落到如今人人喊打,或许都和这段时间的神秘消失脱不开。 但那究竟是什么,要让连西极山都避之不提呢? 想到过去的事、自己站在藏经洞中的原因,应长风微微出神。他按一按手腕,这动作能让他暂时冷静,仰头继续看道史一列的藏书。 一百年……没有。 二百年前,也没有。 应长风心中疑惑更甚了。 他此前还问过岳辟川为何会如此,那人看他一眼,语重心长道:「修行之人切忌沉湎过去不可自拔,时间最不宝贵。普通人挣扎于几十年之间,而这对我们不过闭关一朝一夕。你若总纠结于此事,日后恐怕长进不大。」 言下之意,竟是要他忘记。 应长风那时听了进去,短暂地没有再想起那段空白的岁月。只是随着他来到翠微山,已经消弭的念头又突兀地出现了。 藏经洞中包罗万象应有尽有,萧鹤炎提到这处所在时眉梢有些骄傲地奚落他:「听闻长风公子在东暝观时阅遍群书,可在某看来,东暝观虽号称有『万宝阁』,与翠微山的藏书相比只是冰山一角。」 应长风对这话上了心,从那时就在等一个解谜的机会。 如果不是他清晰记得东暝观和翠微山的残缺,真的会以为是时间出了问题。 应长风紧紧地盯着那几本平章别院编撰的道史,此刻只有不甘——那时他才刚刚入道,成天在远海的沙滩上坐观日升日落,实在无从探听中原的变故。 应长风偏过头,萧白石趴在石桌上不知睡了还是只在发呆。 问也是不会得到什么结果,应长风心道:莫非要知道这些事只能去问萧鹤炎么?但一想到对他低头,便立刻打消了这办法。 那么又找谁才能摸到一丝头绪? 应长风正发愣,视线却仍一刻不停地扫过架上其他藏书。他一心二用得刚好,两边谁也不干扰谁,脑海难得一团乱麻,可目之所及却十分明晰。 直到一行字映入眼,应长风的混乱僵硬片刻,被轰然打破。 一本半旧的被奇怪拼贴的书,前半截是绢,后半截是纸,中间一条红线弯弯绕绕地穿过把它们生拉活扯地绑在了一起。书放在倒数第二高的那一排,四面被一堆书画捲轴簇拥,在温柔的黄光里封面数个大字显得潦草随意。 《翠微记事》,落款…… 落款刚好被埋进了阴影,应长风看不清,正欲出手去碰,但指尖突然被灼了似的一阵火辣辣地疼。红线的光闪过,他连忙收了手。 这本书居然是有封印相护的么? 正思索着如何破了这封印,应长风略一走神,从甬道的方向突然响起了翅膀扇动之声。他背过手佯装继续端详,余光瞥见那处跌跌撞撞地飞进一只小雀,接着直扑向石桌边的萧白石,小爪子拉过他的髮带撕扯。 鸟鸣啾啾,在藏经洞内竟产生空旷的回声,萧白石被它抓起来,任由它停在了肩膀上,凝神听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不行,赶紧走了!」 「什么?」应长风皱眉。 萧白石几步跳下台阶,风似的掠过,嘴里着急道:「小红来通风报信的,说大师兄正朝云中迹去,可能有事寻我。这谢雨霖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别不是遇到了什么……」应长风尚未听清他连珠炮似的话,红雀又拖长声音叫了一下。 萧白石一怔,不可思议地拔高了音调:「我当然明白父亲不知道!」 应长风:「……你在和谁说话?」 红雀:「啾啾!」 「那他去云中迹做什么!」萧白石咬了咬牙,望向应长风后见到满脸疑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情态在外人看来着实奇怪,解释道,「我不是在与你……我在和它说呢!它能懂人言,你也试试?」 应长风不试,一针见血道:「你为什么能听懂它说话?」 「这……」萧白石差点咬了舌头。 不久前萧鹤炎搅乱他思绪的话、他对自身血脉中奇怪灵力的疑惑、他想要倾诉的欲望,统统在这一瞬间挤满了脑海。萧白石多想立刻都告诉应长风,可他现在不能够,他没法三言两语就说清楚。 应长风见他一时无言,以为萧白石不肯回答,又道:「那就算了吧,我也没十分感兴趣——你现在要走?」 「你得和我一起走,不然待会儿出不去。」 应长风没拒绝也不给他找茬,迈开两步后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两手空空,想必没找到喜欢的书,萧白石这么想着,道:「不打紧,下次再来。」 还有下次么?应长风对上那双天真的眼睛,暗道:我还没提这事,你倒是想得多了。 但他没表露出任何情绪,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萧白石又深深凝视他片刻,笑容更明朗些,旋即道:「领你出去后我要往云中迹,你记得怎么回去吗?」 「见到泉水就能找着了。」 应长风答完,那双桃花眼就弯得更好看。红雀不耐烦地一啄萧白石的耳朵,他「哎呀」地叫,然后让应长风走在了自己的前面。 出藏经洞的剎那,全部照明珠子在身后熄灭。应长风脚步迟疑了片刻,还没适应过分昏暗的环境,一声鸟鸣后有什么光亮了,他看见脚底一团浅浅的阴影。 第19页 逼仄环境中萧白石声音如同落在耳边:「放心,我不会让你再摔跤了。」 珠光照不见的地方,应长风嘴角轻轻一挑,看不出是笑了还是只随便抿起。但应长风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一句话也没说。 「你怕黑吗?」萧白石继续道,「可以再亮一点的。」 应长风道:「这样就可以了。」 萧白石反问是吗,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可是这种半亮不亮的光,我总觉得我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公子,你是我父亲的道侣,我们不应该单独相处的,对吗?」 他说这话时桃花眼中闪过期待的光,但应长风没说话。 萧白石等了很久,带着几分小孩子脾气,故意道:「若你与我总单独在这乌漆嘛黑的地方,被人看了去……下次我就不敢带你来了。」 两人行至洞穴入口,阳光温暖,在初冬的天幕中格外清明。萧白石一挥手示意红雀先离开,刚想与应长风道别时却听他皱着眉道: 「别再提你父亲。」 第12章 大出风头 这句话太如雷贯耳,以至待见到谢雨霖时萧白石还在不停回想:应长风什么意思? 风满楼后,萧白石才刚刚站定,已被谢雨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这目光让他不自在,揪了一把衣角抚平褶皱问:「怎么了吗?大师兄。」 谢雨霖厉声道:「你搞得满身是泥,方才到底去了何处?」 萧白石在应长风面前总因为一个眼神一两句话就魂不守舍,但不代表他是个傻的。察觉谢雨霖言语间颇有敌意,萧白石反而镇定了,他拿出自己少主的派头,要绕过谢雨霖回云中迹去:「你管得着吗?」 「我要告诉师尊,你方才定是又去了兰渚佳期找应长风。」谢雨霖沉声道,「师弟,你如此不懂礼数,就不怕辜负师尊的信任吗?」 闻言萧白石轻哼一声,微微上挑的眼角分明还染着红晕,眉宇间已把「你也来管我」的不屑写得清晰:「大师兄这话说得好像已经洞察一切了似的,你尽管去父亲面前添油加醋,没做过的事我也不怕查。」 「你……」 「大师兄,我向来敬重你,若做了何事惹你不快,直说便是。」萧白石挥开他,「不说,那我就先告辞了。」 谢雨霖无端被他拂开,心中不忿更甚,脱口而出:「我知道你喜欢应长风!」 风突然停了,萧白石心脏先用力地一跳,接着竟前所未有地平静。 喜欢就是喜欢,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可他惟独不愿这份感情被莫名冠以「骯脏」「乱伦」的罪名,污了自己的心意也污了应长风。 萧白石转头看向谢雨霖,对方不苟言笑,是少有的严肃。他知道论修为、武学,自己不是谢雨霖的对手,却没对这句话产生慌乱,好似并未出现被窥破绮思时应有的不堪,一唿一吸间,萧白石想明白了。 谢雨霖的意思很明确,应长风的萧鹤炎的人,他不该对应长风有任何念头。 红尘道的本源只是随性而为,并未有能为一人打破伦理纲常的例外。 萧白石在这一刻忽然很疑惑:他们为之修习的「道」究竟是什么?难道不该是与相爱之人厮守,与天地万物为友么? 为什么他和应长风,分明毫无关系却不能有任何感情? 谢雨霖不知他暗自所想,以为萧白石良久不语又面露惭色是心虚了,加重语气又说了一次:「萧白石,我知道你喜欢应长风。」 「那又如何?」萧白石直视谢雨霖,反问道,「你要如何?」 那双妖孽般的桃花眼中突然气势逼人,谢雨霖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本来底气十足却突然有些迟疑,说话都差点舌头打结:「我……这般大逆不道之事,我自然要告诉师尊,请师尊定夺!」 萧白石不闪不避,更无半分害怕:「那你去吧,如果你现在到空山朝暮找得到人。」 谢雨霖一愣:「什么?」 「大师兄光顾着看我,忘了么?」萧白石突然笑了笑,又恢復一派纯真,「西极山论道大会眼看就要到了。此去路途遥远,父亲自然要早些今晨便出门了。」 西极山论道大会每三十年重开一回,清心道、红尘道两脉的宗师与各大门派的代表都会前去。参与者往往数百人众,大家短暂地抛开成见一起谈论道之真谛,聊到兴起上手比划比划也是点到即止,如此一共持续整整百天方才算完——昔年应长风便在这个场合一招险胜归一笑的。 但这不是谁都能参与的,萧鹤炎今次也没打算带任何人。 谢雨霖后知后觉是有这么个事,突然无言以对。 他沉默许久,见状没话说了萧白石道:「没什么事我就先去修行了,年终试炼,师兄身为顶樑柱还要多多帮衬父亲才是。」 「等一下。」谢雨霖沉声道,「我既然知道了,就不可能由着你。从今日起,你从云中迹到十丈莲池边与大家一同起卧作息,对此可有异议么?」 萧白石与他擦肩而过:「那就麻烦你了,大师兄。」 言罢,他足下一点,直朝云中迹的结界入口。金光闪过,萧白石的身影便消失在浓云背后,谢雨霖望向那位置,紧锁眉头。 冬月,风雪翩然而至。翠微山有封山令的护持也抵不过自然变化,虽无雨雪铺天盖地,比起起先的大半年终归是冷得多了。 第20页 青霄洞府以萧鹤炎的道号为名,自然习的也是萧鹤炎独创心法。每逢五年十年,便会举行一次试炼,用以考核弟子修习水平。若在几次试炼后都无法更进一步,那便与道无缘,给一笔钱下山安置或另投高明。 多年勤修苦练,说成败在此一举也不为过。 临近正月,那些喜爱忙里偷闲的弟子都不再犯懒。 今年的考核正好撞上了西极山论道,萧鹤炎人不在,重任落在了大师兄谢雨霖的头上。这安排让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暗自想:若在师尊面前丢了脸,让他老人家通融通融还可以,但这招在大师兄面前却万万行不通。 谢雨霖平时与同门打成一片,喝酒玩乐都有他的份儿,可到了这种正事时摇身一变,便是天皇老子他也能翻脸不认人,堪称铁面无私。 何况谢雨霖眼里根本揉不得沙子,小心眼儿还爱记仇。 因为这件事,萧白石许多天没再去找过应长风,他要临时抱佛脚,还要应付谢雨霖的寸步不离。谢雨霖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认定一件事后便他走到哪儿跟到哪儿,若非已经辟谷,萧白石毫不怀疑自己如厕时谢雨霖都能在外面守。 不过归根结底为他好,萧白石被这般看守,只得专心致志地提升能为。 试炼当日共有超过一半的弟子参与,从低阶到高阶两两对战,依照入门时间先后选出总拔尖者与拖后腿的吊车尾,期间大师兄做测评记录。 十丈莲池的练功场站满了人,中间自发留出一个圆,捏着把汗观战。还没轮到自己的紧张无比,输了的唉声嘆气,侥倖赢了的没到最后时刻也不敢放松——如此一直持续五日,方才能全部试炼考核一遍。 翠微山没有固定兵刃,也没有武学套路,重在调养内息,然后由众弟子自行选择顺手的兵刃或者掌法拳法。试炼数日,百花齐放,在外人看来称得上一句精彩纷呈。 萧白石从前不参加试炼,他年纪尚小,萧鹤炎说他修为不过关,不许他去。早有人暗自羡慕,道这是师尊独一份的护持,眼下萧鹤炎不在,他自不可能要求破例,再加上谢雨霖严格以待,更想争一口气。 轮到他时,萧白石不取兵刃,随手拈了梅花一枝。 这奇怪举动让对战那人疑惑不散,一声铃响,萧白石抢先动了! 手腕一抖,含苞待放的红梅忽然化作凌厉的光,疾驰向对战的师兄。萧白石身法迅捷,红梅扰了视线令人眼花缭乱,对方措手不及,手腕两处命门已被花枝隔空一点,只听轻咤一声「着」,那人已瘫软在地。 观战的谢雨霖面露惊异,暗道:他何时有了这等修为? 太快了,这不光是内息澎湃,更是步法、调息等等融会贯通方能达到的境界。况且同时驱使周遭草木,又必须以灵力驾驭…… 萧白石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之后再与同样是第一次参与试炼的同门交手,萧白石的优势便彻底一展无遗:身形轻盈如燕,对灵力驾轻就熟程度远超同门,哪怕只有一花一叶在他指尖也服帖得犹如多年修道后的熟稔,控制力更加令人咋舌。 他不用兵刃,不靠近身,光是对战已经不落下风了。 连胜三场后萧白石气犹未定,压下了翻涌的灵力。他此刻浑身都发热,灵力从未如此充沛,就像方才的对战将他全部潜能都激发出来…… 别人不明就里,萧白石却知道,这是辛夷的内丹碎片给予他的「天赋」。 而那快得有些异常的身法,则是他从应长风入手、背着所有人翻阅离火剑门的记录后自行领悟的。他得到了一些,但自己也付出了一些。 身边弟子看得热血沸腾,眼见同期的师兄弟们纷纷落败,连忙起闹:「请教大师兄!」 「是,请教大师兄!」 「小石头,上,和大师兄比划比划!」 人声鼎沸,萧白石先是怔忪,接着有些犹豫。胜谢雨霖,他万万不敢想,可若败了,结合此前两人的言语交锋,萧白石又有些不甘心。他往旁边一瞥,周遭人仍然起闹,正思索着是认怂或者拼一把…… 还未有所决定,面前的谢雨霖忽然从兵器架上取了自己的长剑,轻轻巧巧地挽了个剑花,向前一步:「师弟,来吧!」 萧白石深深唿吸:「大师兄,请赐教。」 第13章 想要奖励 作为第一个主动拜入门下、且天赋极高的弟子,萧鹤炎对谢雨霖寄予了极大的希望。 等到上山拜师的人纷至沓来,翠微青霄的名字不胫而走,人们才逐渐发现,山中类似人员安置、日常修炼等杂事萧鹤炎一概不过问,那时他的独子萧白石.更是个懵懂孩童,于是这些都交给谢雨霖打理。 谢雨霖不负所托,他性格虽有开朗不羁一面,做事却从不马虎。数十年如一日,他将翠微山上下收拾得井井有条,弟子们提起这位大师兄也都心服口服。 只是谢雨霖极少出手,谁也不知他修为多高。最初一次试炼中误伤了位师弟被萧鹤炎斥责后,他就再不参与了。 直到这时,谢雨霖起手顿了顿,并未拔剑。 正当萧白石以为他要放自己一马,谢雨霖并指如刀,指尖灵力化为实体,一道剑意朝萧白石疾射而去。 同时,他脚底一动,整个人也如利刃出鞘直指对面的萧白石! 第21页 萧白石未动,低声念了句口诀,斜刺里一块巨石横出,挡住剑影的同时四分五裂,一声巨响!周遭不少人为此震动呆滞了片刻,再回过神时,谢雨霖的剑气已经杀到了萧白石眼底,那人疾退数丈,周身被一圈无形护罩包裹,即刻消失了。 「那是什么……」有人发出惊唿。 见那护罩,谢雨霖面上也闪过一丝讶异。但他并不在乎,紧接着又是三剑刺出,这次萧白石早有准备闪身躲过。 「小石头怎么一直躲啊!」 「那可是大师兄!换你说不定连躲都躲不过!」 「竟能凝出实体剑气了!大师兄的修为究竟有多高……」 「哎,小心——」 几道锋利剑气追着萧白石而去,他脚下生风看似抱头鼠窜,实则有意识地躲开。余光瞥见天上有一只苍鹰掠过,某个念头杀入脑海,可萧白石又飞快地压抑住了,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掐了数个手诀,低低念:「起!」 原本快追上萧白石衣角的剑气突然停了,几处枝桠从四面围过来,谢雨霖一愣,他的剑气已被阻断,而如刀的草叶正横在半空指向他的眼睛。 谢雨霖轻笑一声,收了剑招:「好灵巧!」 萧白石额间还有热汗,闻言随手一擦:「雕虫小技,多谢师兄赐教。」 草叶落地,围观众人都没看清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些意犹未尽,却不得不又继续准备看下一场了。 萧白石脚步虚浮走到莲池边坐下,这才后知后觉地心跳加快。 别人不在局中无从知晓,可剑气逼近的时候……那属于剑修的暴戾和杀意,谢雨霖根本没想手下留情。若非他驱动周围巨树那一下让谢雨霖醒了过来,恐怕剑气追上时,萧白石就没命了。 谢雨霖修的和应长风一样,是剑道。 但这凌厉得近乎不留情面的剑意也从青霄经法中演化而来吗?还是谢雨霖自行领悟?如果是后者,他本性居然……这样嗜杀? 嗜杀者,容易生心魔。 「我得对父亲提一句。」萧白石暗自想,再看向谢雨霖时不禁神情严肃得多。 接着突然记起谢雨霖那句威胁,萧白石心头一惊。眼见此时试炼正到酣处,越往高阶走的弟子们比试越精彩,无人在意他是否留在原地。 萧白石站起身,掐了片树叶掩去气息,悄悄遁走了。 兰渚佳期外,萧白石揉着鼻子,在两尊守护兽的石像前踌躇不前。 半日中他做出决定,要放应长风离开翠微山,否则再这样下去说不好应长风哪天就把谢雨霖得罪了。 表面上谢雨霖只针对他,萧白石却清楚大师兄的个性有点「嫉恶如仇」,就算再怎么不满他和应长风眉来眼去,谢雨霖也不会真的对萧白石有动作。可现在萧鹤炎不在,如果谢雨霖真把看他的不顺眼迁移到应长风身上—— 届时恐怕翠微山无人能护他。 萧白石也说不清为何这种预感这么强烈,但他从小别的不行,直觉总是很准。萧鹤炎那边怎么解释他都顾不上了,就一心想护应长风周全。 他没法武力取胜,现在应长风下山离开也好,避避风头也好,总之是别在这儿待了。 午后的天色有点发黄,不一会儿就会下雨。萧白石正思索是直接上去,或者一会儿想个理由,那山径中由远及近地出现一个人影,正不慌不忙地朝他走来。 白衣青衫,眉宇间一派淡然,是应长风。 萧白石突然全静下来了。 他莫名地想:如果应长风就此离开,回到东暝观后有办法恢復武脉……那能因此念着他一两次也挺好。 应长风也看见了他,站在高两级的台阶上止步,微微垂眸:「怎么来了?」 那话语平常,没来由地让他心念一动,萧白石笑了笑道:「我……今天是试炼,十年一次,我第一回 参加。」 应长风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事,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接着便要走。萧白石见他也耐烦,便跟了上去。 「东暝观有类似的试炼,我知道,你每次都是头名对不对?」萧白石说着,耳根有点发热,「我这次也是第一名!」 萧白石那双眼里闪烁着漂亮的光,不似萤火,不似月色,倒像朝阳落入静止的水面时有涟漪顿起散开的碎金。他本有轮廓极美的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朦胧色,这时却突然被点亮了,瞳孔中映出了应长风的倒影。 「我这次也是第一名。」萧白石重复道,又急急补充,「不是能赢过大师兄的意思……同期参加试炼的师兄弟们中间……」 应长风眼神戏嚯片刻:「然后呢?」 「你要给我奖励!」 他说完,仰起头期待地看向应长风。 应长风好像嘆了口气,拿他的孩子气没办法:「想要什么?」 这瞬间让萧白石有了被纵容的感觉,他在短短几个字里听出宠溺和无奈,摸了摸后脑勺上翘起的一根头髮,将它按服帖了,试探着再去抓应长风的衣袖。 这次应长风没躲,任由他拽着自己下台阶。 「陪我去一个地方吧?」萧白石说着,又是亮晶晶的眼神。 言罢不等他回答萧白石牵起衣袖往外走了两步,应长风旋即跟上。他忍不住笑,又别过头不给应长风看见自己的得意。 翠微山周边又有无数山丘,众星捧月似的衬托出了十丈莲池和风满楼。而萧鹤炎设下的封山符也笼罩了全部的山峰幽谷,槐树上的符咒无比显眼,但少有人知道阵眼并不在那一处的符咒上。 第22页 萧白石攥着应长风的衣袖,将他带到槐树边、溪流下游一片不起眼的竹林中。 应长风面露疑惑,萧白石松开他:「在这儿等我一下,突然有点事情,我去去就回——啊对了,你可以四处走一走,这边风景很好。」 说完这句,萧白石又眷恋地笑笑,自己拨开竹林往深处走。 应长风留在原地,他对这一切没特别的兴致。但左右闲着也是闲着,应长风就揣手的姿势随处走了两步,再回头一看已经不见萧白石的身影。 他皱了皱眉,又心宽地想或许人有三急,便原谅了萧白石突然消失。 只是溪流尽头传来奇怪声响,应长风警惕性高,闻声转过身去—— 青竹入水,岸边逐渐显出一道光。再走近些,那光线便愈来愈亮,应长风一怔,刚想说点什么,面前忽地开出一条甬.道。 生满杂草的小路两侧虽然与山中景观无异,可分明已无灵气流淌。 应长风几乎是即刻反应过来:这是封山的结界开了。 他再望四周依旧没有萧白石的踪影,只犹豫片刻就有了决定。 竹林中,萧白石握住开启结界的阵眼,目光全放在应长风那儿。见他义无反顾地走向出口甚至没有半分留恋,萧白石虽完全理解他的选择,也明白这是自己希望应长风做的事,但心里仍然一丝失落。 这翠微山上值得他回眸一次的人和事都没有吗? 下了山,是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对应长风的感情似乎就此无疾而终,萧白石从不落泪,此刻却莫名地想哭了,只得低头不再看他。 草丛摇摆,耳畔起了风声。 萧白石听应长风脚步的动静消失,以为他已经离开。手指一动刚想要关闭封山符,身边却多了一道阴影。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一只手伸到他的眼底,萧白石诧异地抬起头。 应长风去而復返,正站在他面前,摊开的手掌里握着一块圆润的石头,灰白的,上有漂亮的赭石色花纹。 「送你。」应长风道,居高临下可眼底似有笑意。 「这是什么……」萧白石站起身愣愣道。 应长风反问:「不是得了第一名么?」 作者有话说: 妈咪!(大声 第14章 你走不走 躺在应长风掌心里的东西最普通不过,既不圆到极致,也不奇形怪状,是山涧溪流中随处可见的石头,实在没有半点特别之处。 但落进萧白石眼中就成了珍宝,连上面的花纹都独一无二了。 这是应长风给他的奖励,他要了,应长风就给。 他被那句话砸得晕头转向,短暂地忘记了自己在这儿的前因后果,舌尖竟从这寥寥数字品出一点甜味。萧白石不自在地搓了把手,正想去接应长风拿的石头却突然又醒转,被当头敲了一闷棍似的。 不是时候。 萧白石伸到一半的手僵硬地止住,到底没接。 他好不容易做好的心理准备整个垮了,强行撑着捏了把眉心,在应长风的安静中不抱期待道:「结界开了啊,你没看到么?」 「看见了。」应长风道,语气平淡得好似这事与他无关。 萧白石还按着结界封印的阵眼不放,但时间太久定会被山上其他人察觉到异常。他急得快口齿不清,恨不得直接一脚把应长风踹出去,结果这人还在磨叽! 他硬着头皮把精心计划的步骤全都倒了出来:「我、我是故意离开的,你自己在这儿,四下无人,结界一开哪怕此刻下山也不会有除了我之外的人知道……今天试炼,大家都在十丈莲池不会分神管这儿,你现在不走,错过一次又要等多久谁都说不清!」 应长风安然道:「我明白。」 萧白石皱着眉伸手要推应长风:「那你怎么不走——」 对方稳稳地闪开了他:「我为什么要走?」 说这话的应长风不动如山,态度气定神闲,连语气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萧白石差点被他闹煳涂了。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心道该不会真为了父亲应长风才不会走吧? 但萧白石万万问不出来这话,他眨了眨眼,不解道:「你被我爹……不是,反正,东暝观应该还在寻你,为什么不走?」 应长风把玩着那块石头,道:「没钱。」 「……哎?」 萧白石一怔,紧接着反应过来了,眼看结界还敞开一条缝,时间有限,他立刻慌张地开始在自己身上四处找。他边搜边嘀咕,怨自己没想到这层:「我给忘了,下山后要回东暝观还有好远,你身无分文不好投宿……但我、我平日也不用银钱……」 言罢叮呤咣啷一阵掏,萧白石索性脱了外衫,从里面倒出一堆乱七八糟的物事。有随身的玉牌,几样用来玩的简单法器,统统被他捧起递过去。 萧白石大约没想到自己这么寒酸,面露羞赧道:「我就这么点东西,但应该还能换些银子……你先拿着。」 应长风也未预料到他的举动,眼睫一垂,居然毫无预兆地笑了。 不是客套,也不掺杂任何嘲讽,就一个简单的笑。 应长风向来连表情都没几个,冷脸时像一幅画,精緻是精緻,但总归少了点生动。那双平时怎么看都嫌刻薄的眼睛此刻微微弯起,便堆出一双饱满的卧蚕,盛着满溢的欢喜——竟是不折不扣的笑眼。 第23页 可应长风大约笑得不多,这表情让他仿佛从一座神像变成了凡人,令人惊觉他居然还有七情六慾。 好看是真的……不太习惯也是真的。 这会儿萧白石也拿不准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先懵了须臾,这才吃惊地半张开嘴,看得呆了。 应长风的笑没持续多久,他看一眼萧白石,敛去笑意又回到那副淡漠的样子。他将石头往袖中一揣,正色道:「我的武脉还没恢復。」 「啊,这……我竟忘了。」萧白石道,还没从那笑容中回过神。 「你也知我从前得罪过不少人。」应长风若有所思,顿了顿道,「现在并无灵力傍身,连剑也提不起,与常人无异。贸然下山去,如果没遇见什么仇家倒好,遇见了恐怕难逃一死。你说,这样的情状,我孤身一人如何敢离开翠微山?」 萧白石被他难得柔和的声调蛊惑,愣愣地点了点头。他的手旋即从阵眼移开,没了灵力加持,应长风背后的结界无声地缓慢合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对萧白石道:「离开太久你的师兄们那边没法交差,回去吧。」 不待萧白石有所表示,应长风先走在了前面。 望向应长风的背影,萧白石还在咀嚼那个笑的意思,脚步情不自禁地跟去他身后。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应长风,心中说不出是愿望落空的失望还是欢喜。 「他对我笑了。」萧白石不受控制地想,「他应该多笑笑的。」 不论应长风为什么这么说,几句「武脉尽废」「难逃一死」「不敢离山」的语气与平时没任何区别,但在萧白石就是品咂出了一点无奈和委屈。 也许世上再无第二个人会认为应长风柔弱了,萧白石却对他总不忍心。 青竹溪畔只言片语,他就不想应长风再把自己置身于这般境地。 「罢了,还在翠微山我护着他便是,什么谢雨霖……没关系。」萧白石暗自决定完,浑身轻松地追去应长风身边,若有似无地碰了碰他的衣袖。 应长风问:「怎么?」 萧白石摊开手:「给我呀。」 后来那块石头被他摆在了云中迹的卧房里,施了个小小的术法,让它夜晚染上一层昏黄光晕,看上去就像一颗坠入凡尘的星星。 试炼结束后公布结果,萧白石不出意料地被谢雨霖褒扬一番。尽管他听来刺耳,表面功夫仍然做到位,恭恭敬敬地发表了一通「多谢师尊栽培、多谢师兄指点、多谢同门不吝赐教」的感言。 这场合萧白石本来该得心应手,反正他没脸没皮的,同门也不会把他这些话当做肺腑之言,顶多听个快乐。但当萧白石看见应长风时,滔滔不绝的致谢差点让他咬了舌头。 应长风不是不能到此地,却实属没必要。 他在进行到一半时自己慢腾腾地从入口处进了练功场,又没事人似的随处找了快平整的石头,装模作样一拂灰尘才坐下。诸多弟子或疑惑或猎奇的目光打量他,应长风也置若罔顾,打了个哈欠,托腮望向正谢这谢那的萧白石。 若没见过应长风笑,萧白石不会觉得那双眼有什么,可他骤然被注视,满心满眼都是对方笑的模样。被那么软绵绵的视线一扫,他更是差点当场面红耳赤,流利的话语自行掐头去尾,匆忙结束。 同门没听过瘾,谢雨霖如临大敌把他拽到了一边。 「他怎么来这儿了?」谢雨霖问他,那语气简直就像在帮尊敬的师尊抓姦。 萧白石心里有鬼,闻言浑身一凛险险没变成锯了嘴的葫芦。他清完嗓子,压下心头那些绚丽的遐想,道:「你问他去。」 听了这没大没小的话谢雨霖差点长眉倒竖,神仙般秀气的一张脸也拉成了苦瓜,暗自嘀咕了句什么,左思右想,依然抓紧了萧白石:「身份有别,怎么可能去问他!你……你莫要想那些这啊那的,若做出什么事来,我才不会客气。」 听多了谢雨霖的威胁,萧白石压根不把这句放在心上,反而觉得他这含蓄的提醒真像坐实了自己和应长风有染,没来由地舒坦。 所以他回答的语气也轻快了:「没事儿,师兄!清者自清嘛!」 谢雨霖猝不及防被他反过来安慰,一时不知是谁在那儿和应长风眉来眼去,彻底说不出话了。萧白石见状,安慰般凝重地一拍他肩膀,老神在在地转身走了。 待到他和应长风一句话不说、但一前一后地离开十丈莲池,谢雨霖才从呆若木鸡的状态恢復原形,接着暴跳如雷。 「这臭小子!——」 十丈莲池后就是风满楼,萧白石停在风满楼与云中迹的入口,转身道:「你今天专程来看我的,还送我回来。」 笃定的语气,应长风没否认,像那次一样惯着他。萧白石得寸进尺地靠近他,双手背着,眉目间生动地跳跃着什么情绪:「为什么要这样?」 「想劳驾小少爷陪我去一次藏经洞。」应长风说,话中有三分揶揄。 这声「小少爷」把萧白石哄得浑身都舒畅了,他自觉已经在应长风心中有了不一样的地位——那日结界后他俩共同藏起了心照不宣的秘密——所以对这点举手之劳,他自然要帮应长风达成的。 但萧白石却没那么容易就罢休,他绕着应长风走了一圈,半玩笑半认真道:「那边跋山涉水,过去都要大半柱香了,好累,不想走。」 第24页 应长风忽道:「我可没力气抱着你御剑。」 萧白石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从善如流道:「那换我抱你,行么?」 作者有话说: 应长风:不行 第15章 白石听雪 他以为会等很久,此言一出,应长风却没有半点犹豫道:「好啊。」 答应得太过干脆以至于萧白石脑中「嗡」地一声,彻底失去思考能力。他抿了抿唇,喉结微动,紧张地又问:「真的可以吗?」 应长风斜睨他一眼:「再磨磨蹭蹭的我就自己走了。」 萧白石整个人被撕扯成了两半,又想去抱他,又怕被应长风一脚踹出三丈远。毕竟剑修冷酷无情,据说入了境界后只稍一凝神,周身都是锋利剑气,寻常人近不得身,遑论有肢体接触。他好容易压抑住了发抖,不管是高兴还是紧张,又想起应长风如今的尴尬处境。 拉一拉手倒是没什么,但真要抱他,还带他……御剑? 萧白石突然想起最关键的事,他忸怩着,在应长风愈发不耐烦的眼神里小声透了自己的全部家底:「我……只能抱着你过山壁。」 应长风蹙眉道:「你的剑呢?」 萧白石捂住了脸:「没有,我从来没试过真正御剑。大约……可能也许会摔。」 应长风大约想像了一下那场面,远没有修道者御剑乘风的潇洒就算了,隐约还带着不可描述的诡异。他眉心微皱,显出条极浅的沟壑,接着又放松了,对萧白石道:「那就徒步去吧,反正离得也不远。」 「啊?」萧白石当头被泼冷水,高涨的兴致立刻跌到谷底,闷闷地「哦」了声。 他的情绪大起大落都太明显,此刻映在应长风眼底活像变成了只兔子,两条长耳朵没精打采地耷拉了下来,眼梢嘴角都是委屈和不甘。 应长风惯常懒得哄人,何况萧白石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他分些耐心。只是眼前人在自己面前一向小心,此时看着这张漂亮的脸阴云密布,应长风心口没来由地一软,安抚话语就这么脱口而出:「你要好好修行。」 萧白石一听,更觉得自己被嫌弃,这次连「哦」都没有了。 对方看着有点伤心,应长风后知后觉大约这话太僵硬了,可他断断没有再往回找补的尴尬。与萧白石并行往前几步后,他主动拽住萧白石的手腕。 他的手很暖,萧白石诧异看过来时,应长风发觉他微红的眼尾,以为是无心几句话把他说哭了,头皮一阵发紧。 应长风抿了抿唇,道:「我的意思是,御剑……也不难。」 「对你自然不难!但我又不是东暝观第一剑修。」萧白石委屈道,腔调任谁听了都会明白他正在赌气。 可惜应长风于武学一道太认真,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认真道:「御剑不过灵气炼化到了一定程度后自然而然的修行,没什么特别的,要掌握个中变化只靠熟能生巧。届时随手一根木枝也能完美驾驭,落叶飞花皆能为己所用,不必非要一把剑。」 萧白石怎会不知他说这话的诚意,但原本只想撒个娇,让应长风哄自己几句,这会儿反而不好接话了,只道:「我明白。」 「得了空我教你。」应长风握着他的手晃了晃,「你别急。」 萧白石这下彻底困惑了:「急什么?」 应长风道:「那话没在批评你,各有进退,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尾音又轻又软,被风一撩传入耳朵,萧白石被他握住的地方一阵酥麻。他松开应长风,自己捂着耳朵往前疾跑几步,心里对应长风的喜欢压抑过这段日子,眼下又如甘霖过后破土萌芽,全部化为了他青涩的小鹿乱撞。 身后不远,应长风没弄清来龙去脉,更对他的怀春心思一无所知,问道:「怎么了?我惹你不高兴了吗?」 安慰、关切,奖励、撩拨…… 萧白石眼花缭乱,脱口而出道:「我们今天不去藏经洞了,好么?我想回去。」 应长风闻言微微皱眉,似乎并不满意。但萧白石没看见他的神情变化,听得应长风淡道:「日子你定便好。」 萧白石反应过来自己的话太毁气氛,甚至有些不知好歹,赶紧又说一句「对不起」,而这回他分明觉得两人之间那股若有似无的暧昧也随着三个字烟消云散。应长风还是那个冷冰冰的应长风,他也退到了不该逾矩的位置。 一刻钟前还有说有笑,回程却隔着天堑的距离。 萧白石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送应长风回到兰渚佳期的石阶下。那人挥了挥手,是他再习惯不过的手势——要他赶紧滚。 应长风的背影有些落寞,爬山路对现在的他而言并不是轻松就能做到的。今日走了这么久,回去后会不会腿酸?诸多关切话语堵在喉咙,萧白石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说,在袖间握紧了那块石头。 兰渚佳期上,一如既往云雾缭绕,可看在萧白石眼中再不是仙境了。 七年,对常人而言恐怕已经能有日新月异的变化。幼童长为少年,青年逐渐成为家中顶樑柱……几千个日夜,谁都不能够轻易忽视。 但对修道者并不如此。 萧白石回忆起三十年前、五十年前,都好像眨眼之间。当萧鹤炎抱着只剩一口气的应长风出现在翠微山口,对他道「关闭结界」,应长风满身的血、妖火灼烧的痕迹……也清晰得宛如就是昨天。 第25页 他第一次见应长风,没有传闻中持剑护山河、除魔卫道的傲然,面如金纸,薄唇却被血染得通红,整张面孔出奇妖异。 「父亲,他是谁?」萧白石好奇地跟在萧鹤炎身后。 血淅淅沥沥淌了一路,萧鹤炎脚步没停,怀中人兇险万分了他还有心情笑,想了想才道:「应长风,我从前跟你说过的。」 萧白石眉角一抽,再看向应长风时眼神就变了。 进入一叶浮萍,萧白石还跟着,他眼见萧鹤炎餵应长风吃了一颗金丹,封住周身大穴止血,然后将他放在山腹一张石床上平躺。周遭灵气流动,萧鹤炎催动元神迫使灵力覆盖应长风全身,紧接着,求生本能使得应长风指尖一动,旋即被无声开始疗愈。 暂且告了个段落,接下来唯有交给时间。 萧鹤炎救人也耗尽精力有些疲倦,将事情来龙去脉简单告知萧白石后道:「我没打算告知门中弟子,你替我顾守这个秘密。」 萧白石只模煳地知道应长风似乎对父亲很重要,闻言点了点头。 一天后,萧鹤炎开始闭关,而萧白石每日修行间隙便跑往一叶浮萍。 想像中的应长风应该是个不怒而威的道士,毕竟他出了名的「武痴」,拜入东暝观也只为了追求剑道更高境界的突破。这样的人,对自己的外貌恐怕不甚在意,萧白石都不懂为什么父亲会执着于他。 可见了真正的应长风,他才明白全错了。 那人安静地躺着,对外界一无所知,周身伤口在灵力加持下缓慢癒合。 他仔细地看,发现原来应长风是这个模样:唿吸微弱,眉目安静,没有一星半点属于剑修的锐气。那双细长眼角与薄唇略挂点寡淡的女相,因为伤重毫无知觉显出一丝愁苦,满身还没换下的血衣更触目惊心。 被祸斗妖火灼烧过的皮肤裸露在外,萧白石能看清上面火焰影影绰绰的纹路,好似还在他身上燃,顿时心痛无比。 他守在石床边,见应长风眉心染血,刚好化为一粒凝固的丹砂,目光落在那鲜红痕迹良久,不由得抬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那一瞬间血痕顿时化开留在萧白石指尖,那妖火没有伤及此处,但萧白石突然被烫了一下似的,勐地收回手。他摊开看,指腹留着艷丽的一抹深红。 应长风的唿吸微不可闻,相貌既不青面獠牙也不歪瓜裂枣,落在此刻的萧白石眼中简直再好看不过了。 指尖还有点烫的温度,萧白石伸手轻轻一触应长风的侧脸——有点凉,玉一样温润,他突然口干舌燥。 他不受控的心跳从那一刻开始,遇见应长风,就一发不可收了。 之后有大约五年,应长风都在一叶浮萍养伤。 灵气滋润让他很快恢復了意识,但当应长风知道是萧鹤炎救了自己后反应激烈地要走。萧鹤炎好不容易有机会将他困在自己手掌心里怎会让应长风如愿,下狠手废了他武脉,并将此事广而告之散布天下,把应长风变作名义上的禁脔,逼迫他养伤吃药,一边极尽柔情,一边手段残忍。 等到第六年,应长风的内伤疗愈了大部分,却仍无法挣脱禁锢。 期间萧白石一直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因为萧鹤炎,应长风对他恨屋及乌,从没有好脸色。直到去了兰渚佳期,他才和应长风第一次说上了话。 他还记得那时春意盎然,说完名字后,应长风一蹙眉问:「什么?」 于是便为之解释:不求仙,白石清泉,更谁问道桃源洞天。一炉香火,一瓯春雪。忽不觉已是,松梢月圆。(* 应长风听到一半就别过了头。 而日月更迭,萧白石握着应长风从溪流中捡来的那块石头,反覆对比前后态度,心口有股暖意缓缓淌遍全身。 「他送我这个……」萧白石望一眼窗边月色自言自语,「我放他走,他却不走。哪儿来这么多仇家……他是不是也对这儿有所眷恋?」 江湖皆道萧鹤炎是一见钟情,却少有人知因为应长风酷似辛夷才有这份狂热。 萧白石想,那不能算数,他对应长风才真正称得上一眼万年。 作者有话说: 小白:我最恨你是个木头! *部分化用姬翼《太常引》 第16章 驭兽之道 翌日萧白石被窗外又急又吵的刨地声吵醒,他勐地坐起身,因气血不足眼冒金星了片刻,缓缓吐息后方能平復。 萧白石耳畔还嗡嗡作响,问了一句:「怎么了?」 红雀立在他床头,闻言没好气地扇了扇翅膀,撅着屁股朝外飞。萧白石不明就里,往鞋里一踩也跟了去,心道这鸟今天是吃错了食,怎么还对他颐指气使起来? 云中迹因为地势太高,翠微山又多雾,终日笼罩在湿润气息当中,每次开门雾气扑面而来总会让萧白石短暂地分不清东南西北。院中那个影子蹲在边角,它出现得突然,萧白石定睛一看差点吓得跳起来了—— 院边无人修葺而摇摇欲坠的篱笆这次彻底毁了大半,在竹屑上卧着一只巨大的豹子! 因为萧白石特殊的天赋,居所常有飞禽走兽不请自来,有时是受了伤要处理的兔子,有时是正临盆不得不投靠他求安置的鹿。萧白石左右没事做,乐得管这些鸡毛蒜皮,哪天一觉醒来看见多了小动物倒也不稀奇。 可问题就在这只豹子,怎么看都是只勐兽。 第26页 而翠微山少有勐兽出没。 萧白石一愣,红雀停在他的头顶扇动翅膀,好像一点也不怕那只豹子。云雾渐散,萧白石大着胆子走近些,看清了它的模样。 豹子足足有五尺来长,通体赤色,眼神温润,身上长着火焰般的花纹,耳朵上的长毛随着它的唿吸幅度很小地抖动,它安静地卧在篱笆碎片上,不时舔一舔爪子。因为表情太过柔和,萧白石简直怀疑了一瞬那篱笆本就是坏的而不是被这位不速之客弄得七零八散。 以他对山间各类走兽们的了解,根本没从它们的言语中听说过翠微山中还有这么个东西存在,而且现在封山了…… 那它到底是从哪儿凭空冒出来的? 昨日开封山符时也没有发现异样来着? 现在只能看出豹子没有恶意,但萧白石不确定靠近会不会被它一口吞了做早餐。他暗自探手入怀,贴了张「转移符」在院边的墙上,这才顺着豹子的目光试探着在它不远处坐下,侷促地搓了搓手。 豹子斜睨他一眼,那目光中萧白石居然读出了一点不屑。他想自己大概太过紧张,从这大猫的眼神中还有空联想应长风。 「可真是像啊,他说我修为不够的样子……」萧白石嘀咕了一句,面前的豹子歪了歪头,接着张大嘴,懒洋洋地哈欠了一声。 红雀还在萧白石头顶跳来跳去拼命暗示,他侧耳听了一会儿,不可思议道:「你说它是专程来找我的?不能吧,我最近也没捡到什么奇怪的小猫……」 话说过半,豹子站起身,直直地向他扑了过来—— 萧白石差点当场撕了转移符,起身慌忙逃窜,一口气跳出了足足三丈远。回过头,那豹子正伏在他刚坐过的地方,慢条斯理地伸了个懒腰。 萧白石后背都热了。 他是不怕和动物打交道,但这不代表他也不怕死。 不怪他怂,这么一大只冲上来,光是那体型,就算只撒泼打滚那体型都能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了。萧白石躲过一劫,心有余悸地看一眼那只豹子,惊魂未定,他深唿吸片刻,镇定地保持静止用余光打量它。 靠近了些才看清那四只爪子好像都很软,背也毛乎乎的,头顶么,还立着一圈绒毛。 萧白石再次震惊:奶豹子? 奶豹子能这么大?! 一边寂静无声,一边悠然自得,如此僵持了近一刻钟后,萧白石排除了此奶豹子能对自己造成生命危险的可能性,开始採取动作。 萧白石试探着弓身伸了伸手——虽然没玩过豹子但他玩过猫,情感告诉他这俩本质没什么区别——嘴里轻声念着:「过来。」 豹子大约警惕性高,一双圆眼睛骨碌碌地转了转,没动。 暗道这也太像应长风了吧,萧白石一清嗓子,催动灵识试图作弊。只是还没成功,眼前的豹子突然纵身一跃! 它毫无预兆地整个跳入萧白石怀里,因为体重过于惊人,实在没有刚断奶的样子,把没心理准备的青年撞得往后一仰,差点后脑在石头上嗑了。他随手撑着自己,抬手本能想抱住这只无理取闹的大猫。 哪知豹子不给他抱,刚被碰到的一瞬间便跳去旁边,长长的尾巴甩了甩,爪子不安地刨着泥土——和早晨的动静一模一样。 萧白石懂了:「你饿吗?」 豹子喉咙里发出噗噜噜的声音,萧白石明白过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进屋很快端出一叠晒干的肉片。 此前他央求负责下山採办的师兄弟们得空带一些燻肉坚果之类的干货,倒不是萧白石自己爱吃,都为了替山间动物们改善伙食。肉干之前餵过一只无意中走入翠微山的小狗,之后便被封存到现在了。 萧白石都不知道它还能不能继续吃,拈起一片在豹子眼皮底下晃了晃。 下一刻,对方的眼里闪过精光。 萧白石终于松了口气。 他三两下摸清豹子的口味和习惯,用肉干餵着它,愁苦地想:「一会儿该去做什么呢?试炼还剩最后两天,照理说,都是高阶师兄们互相交手都很精彩,错过未免可惜。但大师兄坐镇,去了又要被他盯着,不去十丈莲池还能去哪儿……」 兰渚佳期四个字浮现在脑海,萧白石放空片刻,没来得及收回手,被豹子舔了满手的口水,表情一时十分难看。 他和应长风不欢而散,本是不该再多叨扰,但萧白石又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和应长风断了。别的不说,对方刚刚才送了他礼物,若他能自作多情些,恐怕就此演完一出缠绵悱恻的禁断之戏都不在话下,萧白石还要脸,不敢想太多。 理智告诉他,应长风多半对他没别的意思了,哄他不过碍于那句「半个长辈」。说到底,他们的关系见不得人,就算他喜欢应长风,能当面说出来…… 也就因为眼下萧鹤炎不在,否则哪里还轮得到他? 应长风怕不是拿他逗着开心呢。 这么想着又沮丧了些,萧白石重重嘆了一口气,手指却突然被什么湿漉漉地舔了一口。他没回头,低沉道:「别舔我了,臭豹子。」 豹子置若罔闻,变本加厉地舔了上来,又把自己的大脑袋往萧白石掌心拱。肉干掉在地上它都没看,只一个劲地撒娇,长尾巴在空中打了个捲儿,尾端毛茸茸地蹭过萧白石的肩膀,竟是看出他不开心,极尽所能地逗他。 第27页 萧白石多少被抚慰了,他揉揉豹子颈间的毛,疑问就这么说了出口:「哎你说,你这么像应长风,能不能帮我问问他到底怎么想的呀?」 豹子迷茫,两只耳朵向后抖了抖。 「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明白。」萧白石嫌弃道,但那皮毛手感着实太好了,他又多摸了几把,有个念头冷不丁地出现。 兰渚佳期依然不分冬夏地繁花盛放,哪怕俗世已经下过了雪,此处也永远将时刻凝固在了最美好的人间四月。 萧白石一脸严肃对豹子道:「你在这儿等着,一会儿有个人出来的时候,你就扑上去!就跟早晨扑我的时候一样,然后等我英雄救美——」 说完他还自觉这个主意挺不错的,摸着下巴笑了两声。 一挽衣袖,一拍下摆,萧白石整整洁洁地转过身向不远处的竹屋小院走去。只是刚迈出一步,突然感觉衣襟被撕扯着,一股蛮力将他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半点走不动了,他不信邪,扭头看时,果不其然是那头豹子。 哼哼唧唧地,叼着他的衣摆不放。 「干什么?」萧白石话语中都有了一簇小火苗,「这时才说主意不好?晚啦!我都走到这儿了,让想办法你又没话说……什么?你觉得我傻?!」 豹子呜咽两声,眼神拼命暗示着萧白石。 无奈此人打从出生起就没和「笨」「傻」之类的词挂过钩,被无端鄙视一通,已经不想再看它的暗示,自顾自地暴跳如雷。 萧白石揪着衣服要从它嘴里解救出来,豹子无可奈何地一松嘴,他反被自己的力量推了一把向后仰去,眼看就要摔个四脚朝天—— 「不好!」萧白石暗道,可事发突然他都来不及有什么术法动作,只得闭上眼。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萧白石停在半空,半仰倒的姿势僵住了。他意识到什么似的睁开眼,应长风正面无表情地自上而下凝望他。 常人这角度都丑得各有千秋,惟独应长风天生与「丑」字不沾边似的,依旧英俊无匹。萧白石深吸一口气,忙不迭地爬起来:「我、一不小心……没站住……」 「嗯,我知道。」应长风顺势收了手,若有似无瞥了一眼旁边的豹子,「你刚刚说……谁救谁?」 萧白石脸「腾」地一声全部红透。 自己刚才说什么来着?他不会全听到了吧? 英雄,救美。 豹子目不忍视,以屁股相对。 作者有话说: 应长风:……(装聋) 第17章 再度幽会 兰渚佳期的石阶从来没这么热闹过,窄小的一方天地,豹子横趴在中间小憩,不时摇头晃脑,格外惬意。 它一左一右是两个人,应长风不在乎白衣被泥巴沾污了一般随意坐着,修长手指不时在豹子头顶挠两把。豹子得了爽快,自然不会找应长风的不自在,甚至得寸进尺把脑袋都搁在应长风膝盖上,对方也不生气,就任由它撒欢。 相比之下,另一侧的萧白石就没那么轻松了,他一张脸又红转白再转黑,五颜六色地换了一遭,始终尴尬得说不出话。 如此僵持了片刻,应长风浑不在意地摸着豹子问道:「这是你养的豹子么?」 「什么?」萧白石先没听清,好不容易等到应长风起了话头,赶紧抓住机会开始,一股脑儿地把豹子的来歷说给他听,「不知道哪儿来的,今天早晨我一出门就看见了。它扒了云中迹的篱笆,还饿得快哭了,我就给它吃肉……」 应长风「唔」了声,表示别说这些有的没,它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萧白石从这一点鼻音里听出好几层意思,一时自己都有些不解,应长风又不是……可能他的直觉已臻化境,最近又大有长进开始读心了吗? 他将这想法抛诸脑后,继续道:「过后我要出门来寻你,没理它。你也知道云中迹那地形,寻常走兽很难上去,就算上去了也不容易下来。我以为它不会跟着,哪知快到兰渚佳期时听见背后有什么在说话,骂我走得太快不带它,一扭头……就看见它气喘吁吁地刨地。我问它怎么会在这儿,它说要跟着我。」 之后就是萧白石拗不过豹子,只得带他走到竹屋小院外,他异想天开要做设计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丢了大脸……这一截了。 应长风听完,表情有了些微的变化,垂眸又抓抓豹子的后脑绒毛。 他问道:「你说你来寻我,为什么?」 萧白石一开始无意中把内心想法全捅了出去,这会儿被应长风精准地抓住重点,先有些不好意思,别扭一会儿才道:「不是答应了你去藏经洞么?」 应长风长眉一挑,略显意外。 「答应你的事我当然会做到的,昨天……不太舒服,师兄那边也不好交差。」萧白石认真解释,说着说着又低落下去,「晚上睡也睡不着,不知该怎么同你说。你昨天立刻不理我,叫我好伤心,想来找你,但又不敢来得那么快。」 「所以就醒了才来的?」应长风反问。 萧白石没否认,但也害羞不想再继续说了。他随手摸了一把那豹子,试图遮掩过去就此不提了:「你用过饭没有?要不要现在去?」 应长风答应了「好」。 经过前面一遭后谁都没提御剑之事,就这么静默地走在山路上。豹子缀在最后面不紧不慢,偶尔被周围的花草吸引了注意以至掉队,但它很快又追上了两人,简直成了萧白石和应长风随身的宠物。 第28页 一路无话,萧白石想说点什么,可前后思索又觉得都太刻意,只好收敛了话头。 行至场景洞外,应长风为避嫌稍微偏开了头。萧白石嘟囔了一句「不至于」,在机关锁的九孔内注入一小股灵力催动。 不过应长风此举倒是让萧白石想到一件奇怪的事。 十丈莲池旁,另有一座七层经塔,当中都是实用性强的典籍与秘笈,而藏经洞的位置又远又偏,为看个书跋山涉水的实在不值当,平时压根儿不会有人来,甚至萧鹤炎自己都许久不曾到此了。 萧白石想到此处,莫名记起萧鹤炎告诉他藏经洞「钥匙」时的话。 「虽说里头并无禁书,你去看就看了,别总往外带着走。若旁人知道了求你带他去看个热闹,非是你在乎之人也不必答应。」 话里话外,好似藏经洞没什么特别,但又总有地方见不得光。 难不成里面浩瀚的书海中还能有萧鹤炎在乎、不足为外人道的绝密吗? 他愁眉紧锁地再次开门,应长风率先进去,托住了那粒引路的明珠。萧白石回头看一眼,豹子蠢蠢欲动,他喊了停。 应长风背对萧白石,从阴影中看他半蹲下对豹子说道:「你就不进去了,里面都是书,你看不懂,在外面等着……无聊?那自个儿回去睡觉。反正我说什么不可能带你进去的,万一给我捣乱呢!」 若是旁人,或许就以为萧白石失心疯或者脑子不太好使,对着一只豹子能絮叨半晌。但应长风心思敏锐,联想他此前和红雀一番交谈,还有没说完的话…… 某个结论愈发清晰。 「走吧!」萧白石转过头,对他笑了笑。 面前两人一前一后地就着一点微光进入藏经洞,豹子无可奈何地摇头摆尾,撒娇未果只得目送萧白石和应长风的身影消失在石门后面。 它左顾右盼,实在没处去了,只好又缩起身子在草丛中团作一个毛球,安然闭上眼睛等他们出来。 依旧满室空旷,灯火通明,外间无论黄昏或者白昼好似对藏经洞内不会有丝毫干扰。 「倒是个闭关的好地方。」应长风暗自腹诽,扭头一看,萧白石没和上回那样自行休息,反而紧紧地黏着他。 之前他态度坦然,应长风信了翠微山没有任何奇怪之处,但这次的异常却让应长风留了个心眼儿。他不知萧白石是不是单独见过萧鹤炎,又或者听了别的什么谣传,索性不露声色地随手抽出一本书。 萧白石的表情立刻一言难尽起来,应长风不解其意低头一看,赫然是《丹道》——丹修一派的经典之作。 当今修道者最多的无非两脉,剑修杀身成仁,护卫苍生,丹修致力于炼精化炁、炼虚合道,追求长生之术。前者心志坚定方证大道,后者起先式微,如今已经渐渐成为红尘道的主流,各大门派中总有那么一拨人整天对着丹炉神神叨叨。 作为剑修,应长风是不怎么看得起丹修的,觉得这些人上不通天地万物,下不为黎明百姓,只图自己飞升又搞不出来像样的名堂。 但他对丹修们的典籍还算略有耳闻。 手上这本《丹道》,前半本说鍊气还像模像样,后半本说的……就不怎么正经了,讲的正是那合道双.修之事。 应长风突然觉得有点烫手,他干咳一声放了回去。 身边人慾盖弥彰地扭过头不看他,应长风的目光潦草地扫过书架,落在其中一本上时勐地僵在远处。 怎么会……在这里? 《山海异闻录》,应长风默念出了那本最顶端的册子书嵴上的名字,正想伸手去拿,旁边萧白石往前一凑,打断了他的动作:「刚才为什么拿《丹道》,应长风?」 再对上萧白石,对方一脸憋笑憋得难受的样子,被他目光一扫直接忍不住了,桃花眼眯成两条月牙儿:「你看它干什么呀!」 应长风不理会这句调侃,突然道:「那只小豹子在想什么你能明白?」 猝不及防转移话题,萧白石没心理准备,径直点了头。 应长风一针见血地追问道:「你对它的话是『听』懂了还是『知道』了?」 第一次有人问到这事,萧白石先懵了须臾,却顺着应长风的思维认真考虑起前因后果——他从来没想过这其中带动交流的到底是「说」还是「想」,被应长风一提,萧白石慢了半拍地被点透,继而恍然大悟。 他侷促地抬手抠着石头书架凸出的部分:「就是知道啊……渴了饿了,还是受伤,带着宝宝没地方去……我没想过为什么,一看就明白了。」 应长风若有所思。 提到这事,萧白石又想到了辛夷。 辛夷与萧鹤炎对他的影响也是刻入骨髓里的,他的真元,他的灵识,他的修为……没一处能逃脱这两人的印记。他不知道辛夷活着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萧鹤炎不提,也无从探查自己哪里像他……还是哪里不像他。 面前的人立时低落的情绪应长风能感觉到,他下意识地认为这话题兴许会让萧白石受伤,理智地打住了。 就在这时,身边的萧白石沉沉道:「我没有娘亲。」 应长风一愣,不知他何出此言,反问又不太像话,只得生硬地「嗯」了声,听萧白石又说:「我……是父亲造出来的怪物。」 这像一个宣洩口,萧白石说罢,不论应长风表情怎样,径直把憋在心里的话都倒了出来。他半个身子倚靠书架,说到中途抬眼瞥一下应长风,对方先是微微愕然,随后皱起眉,好似很能感觉到他的痛苦一般。 第29页 他的神情让萧白石心口又开始发热,就如同第一次抹去应长风眉心那点红印时不受控地心跳越来越快。 「你觉得我是怪物吗?」萧白石最后说,目光中含着急需被认可的焦虑。 蓦然被灌了一耳朵「血肉造人」「金丹救命」的怪事,应长风不仅没有大惊失色,反倒十分镇定。他闻言沉思片刻,才道:「生灵降世都是机缘,你虽不是凡胎所出的孩子,但现在能蹦会跳,自己也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何必纠结来路?往后知道去路便好,没什么可介怀的。」 应长风这几句话着实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左右不是他在烦恼,若非言辞恳切,几乎就有点指点江山的意思。可萧白石就莫名被他安抚了。 道理他都明白,他只需要一个人的认可,告诉自己「你不是怪物」,萧白石就能放下最后一点对父亲的怨怼,从此再不管这事。 闻言,他眼睫一颤,满胀的喜欢支配了唇舌,还未说话,先有了动作。 应长风对他没有防备,萧白石一抬头,定定地凝视应长风薄如剑刃的唇角,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倾身吻上去—— 作者有话说: 石头:想不到吧! 仙女:我想到了 所以()会()干点啥呢 第18章 偷一个吻 他到底没敢去吻应长风的唇,犹豫了一眨眼,落点停在了对方嘴角。 上一回触碰到应长风面容仿佛已经很久,萧白石始终记得那点红痕带给自己的冲击,但当时的应长风伤重,身体和神情无不冷冰,以至他一度都以为这人像玉做的,不会有任何温度——连梦里都不例外。 虚无缥缈的幻觉里,他吻上应长风时,萧白石就知道该醒了。 直到现在,他的唇贴上去,蜻蜓点水地一碰才发现应长风是暖的。 还没来得及回味这点暖源于体温或者异样的情绪,萧白石便向后退一步,偏开了头。他浑身都像被一把火烧透了,理智全无,滚烫温度顺耳根在不停蔓延,惟独清晰触感提醒着他刚才自己做了什么。 他想了很久,念了很久,但梦境与现实的差别让萧白石陡然开始不知所措。 萧白石不做声地握紧自己的手,脑海里无端闪过一片五彩斑斓的迷茫,好似时间也暂停了。他只记得应长风和想像中非常不一样,皮肤上的温度十分真实,和其他勾肩搭背过的人也没什么区别。 应长风在这一个稍纵即逝的吻里,突然变得不那么高傲了。 可以被触摸和亲吻,萧白石却没有半点遗憾,更觉得应长风值得喜欢。 只是他的「喜欢」能持续多久?一个吻而已他就开始想七想八,但想得再多却都没说出来过,萧白石开始沮丧地暗道:他定不会理我了。 沉默在空旷的藏经洞中蔓延,萧白石终于从漫长空白找回一点存在的实感。他虚虚地一伸手,感觉应长风依然近在咫尺时彻底绝望。 「他根本不在乎。」萧白石想,「比骂我、打我还要令人难受的就是他不在乎,觉得只是可以忽略掉的冒犯。」 快被绝望吞没,萧白石才轻声道:「刚才是……对不起……我……」 应长风不语,只专注等他的后文,可意识到这让萧白石又陷入说不出话的境地后,他眼神闪烁片刻,往后撤开了半步。柔和的珠光落在应长风的青衫上,影子流转间照出布料纹路,一切都无比静谧。 「……我喜欢你。」萧白石说着,喉咙里轻轻地哽咽了一下。 他知道说出「喜欢」的时候一切就结束了,这四个字格外郑重,带出一颗破碎的少年心。但哪怕不会有任何结果,萧白石却无法左右自己不将这些兴许原原本本地告知应长风。 从前见师兄师姐们共同在溪边散步,走着走着便手拉在一起,小声说话时脸也红了,再接下来就不让他再跟,三两句打发他离开。最初萧白石不懂,但遇见过一两次后饶是他单纯也能发现端倪。 师兄柏郎对他道:「小石头,你别光看别人,你初恋我可也盼着呢。」 初恋像一朵最干净的花,只能送给第一个动心的人。 可惜萧白石兴许天生就长了反骨,他的这朵花未必多干净纯洁,伴随着伤痕累累的一滴血,沐浴后通红的皮肤、汤池中劲瘦的腰与修长的腿,还有不冷不热的注视……落在了他最不该动心的人身上。 他想把这朵初恋的花给应长风。 无论后续怎么样他都认了,被父亲责罚也没关系,他只想应长风知道自己不是无缘无故在对他好。 「你是父亲的道侣,就算你心里不中意这说法,翠微山上、甚至整个江湖现在都已经盖棺定论,这身份是给所有人看的。而我……虽然来歷奇怪些,怎么都该算他的儿子,我对你应当十足敬重,保持距离,恪守自己不越雷池一步。」萧白石赌气地抽了抽鼻子,一双眼带着潋滟水光看向应长风。 「可是我……做不到,我试过,真的做不到。」 话音将落,一滴眼泪随睫毛翕动滚落,萧白石一低头,它就像照明的淡色珠子那样匆忙映起四面光亮后粉身碎骨地摔在尘埃里。 从应长风的角度只能看见萧白石红红的眼尾,上次他怕萧白石哭,可现在他真哭了,应长风却没有想像中的失措。他不发一言地注视萧白石,听他反覆说「做不到」和「喜欢」,先是迷茫,接着有什么悄悄发出了破土而出的萌芽之声。 第30页 「我太喜欢你了。」萧白石抬手擦了一把断线珠子似的眼泪,迫使自己看向应长风,也去接受所有的结果,「如果你不和我父亲有关系就好了,这样我能名正言顺地请你等一等我、请你也来喜欢我,但是……」 「……白石。」 「但如果那样,你在江湖,我在翠微山,我根本遇不到你。」 听了这话应长风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明的颜色,他擦了擦自己的唇角,那处有萧白石的气息,他能感觉到少年贴上来时有多紧张,又花了多大的勇敢。 应长风嘆了口气,轻声道:「别再哭了。」 他握着萧白石的胳膊让人放下手,别再挡着自己的脸。书架上那些经卷典籍注视着这一切,藏经洞漏不下一丝外面的光,与世隔绝,让人能面对自己。 应长风不得不承认哪怕哭成这样,萧白石依然是好看的。而除了好看,他对萧白石一直以来就没有别的印象。 可为什么他看见萧白石的眼泪时脉搏跳了跳,然后一颗心也跟着不受控制了?他记得萧白石的那些玩闹,却没想到对方是在逗自己。 孩子的把戏,应长风想着,干脆唾弃自己竟也被他迷惑了。 下一刻,萧白石被掐住了下巴,他只来得及看清书架上两个人的影子动了动交叠在一起,立刻有什么温温热热地贴上自己的唇—— 应长风吻了他。 分明寂静无声的地方,萧白石却觉得耳畔似有火树银花炸开来。 四片嘴唇相碰,应长风明显地犹豫了一下,还是没退缩。他按着萧白石下巴的手指松了两三分力度,往下一捺,迫使对方微微张开了唇。 被含住下唇,萧白石短暂捡回了一点朦胧的清醒,他眼角还湿润着,抬起手不由分说地用力抱住应长风然后仰起头,让他吻得更深。 百余年一心向道,应长风心里冒出点柔软的感情还是头一回。他压根不会接吻,萧白石也懵懂地一知半解,两人撞在一起除了生涩就是笨拙的缠绵。舌尖若有似无地碰了几次,谁都没敢深入,但又觉得不太够,正想试探一二时萧白石感觉嘴角被什么咬了,凉凉地一闪,随后开始疼了,他抽了口气,阴差阳错唤醒了应长风。 萧白石还抱着应长风,自己背抵在石头书架上,一转脸就能看见那些名字佶屈聱牙的经书们躺得端正严肃,脸蓦地更红了。 应长风一只手撑着书架,掐住他下巴的那只手顿了顿,拇指擦过了萧白石的嘴角蹭掉那点濡.湿的水痕。 只是他的眼神依然没什么感情,像永远不会被触动。 被扫了一眼后萧白石犹如当头被泼了盆冷水,浑身都如堕冰窟般刺骨了,他急忙挥开应长风的手往旁边躲去几步外背对着应长风,站了会儿,他蓦地蹲下,抱住自己的头。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萧白石裹着一团乱麻地想,「刚才是、是他先主动的吧?那他、他想干什么!」 从前远观应长风赏花看鱼的时候,他怎么会觉得应长风能成为自己的同谋? 这才应了那句做梦都想不到。 身后传来脚步声,应长风停在很近的地方随手拿了一本书翻了两页。目光无法集中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他看一眼萧白石清瘦嵴背,不由得出言道:「那么蹲着容易腿麻,你要觉得不舒服……」 「嗯?」萧白石站起身,却仍没看他,自顾自地往石桌那边靠,「没有……你看书吧,我去旁边清静清静。」 应长风欲言又止,收回了视线。 萧白石作势走出几尺远,平地蹿起一股凉风,吹得他心头拔凉,又没回头,埋怨与委屈参半地暗自念叨:应长风怎么也不叫住我,说来还是他占我便宜呢! 「等会儿。」那把低沉嗓音如他所愿地响起了,应长风怀中还揣着那本书,上前拉过萧白石的衣袖,「这便回去吧。」 上次他恋恋不捨的模样萧白石还记得,闻言好奇地看他拿的那本书,却见是本再普通不过的仙兽画册,萧白石有些疑虑,应长风已经抽手放开了他。 两人之间到底有些尴尬,萧白石不语。 他因不满微噘着嘴的模样落进应长风眼里,唇越发红了,像枚鲜艷欲滴的野果,先一怔,他又难以自控地想念了片刻吻萧白石时尝到的味道。没什么特别的,但就让他很是六神无主了一瞬间。 经脉突然抽痛,应长风眼眸一沉,轻咳两声掩去了自己面上的不自然。 但心神乱了。 他们一个捧着照明珠子,一个抱了本无关紧要的画册,各怀鬼胎地从藏经洞重新走到光天化日底下。不可说的暧昧随风散去,萧白石甚至还没有什么言语,抬眸一看,应长风甩开他已经渐行渐远。 第19章 瑞兽现世 「哎……」萧白石托着脸,不知第多少次嘆了口气。 从藏经洞回来后他罕见的数天都没睡觉,终日坐在院内一把藤椅上,双腿盘着,手肘撑在膝盖内侧,保持捧脸的姿势,看着像模像样实则满脑子浆煳。 若是旁人看去了,兴许要以为萧白石是用这种奇妙的姿势入定。 可惜入定不是只靠坐得端正一动不动,天地灵气运转,炼化以养自身,入定第一条须得静心。萧白石被应长风那一吻弄得魂不守舍到现在,别说静心,问他今夕何夕他都不一定答得上来,整个人都变傻了。 第31页 想到应长风,萧白石又是一声长嘆:「哎!」 窝在他身后充当腰枕的奶豹子实在受不了这人的长吁短嘆,不耐烦地伸爪拍拍萧白石后心,却被一反手捉去他怀里。硕大的一只勐兽,就这么让萧白石搓圆揉扁着实很没面子,但豹子像挺享受和他亲近一般甚至和萧白石玩似的刨一把他的手。 萧白石掐住豹子两只前爪,辞色故作严厉道:「谁要和你玩了!我这儿烦着呢,你也不帮我排忧解难……」 豹子无辜地望向他,两只大眼睛水汪汪转了一圈。 萧白石皱起眉:「不然呢,你那天也跟着去了,就没觉得他哪里不对?说实话,我现在都还没回过神,觉得那是个假的应长风!应长风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主动吻他。 这字甫一出现在脑海,萧白石又有点受不住了,索性整张脸都埋在了豹子颈后厚实的毛里,免得被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看见自己快烫得冒烟的耳朵。他摸着豹子的毛,对方能感觉到他的低落,轻轻哼了声,便顺从地卧倒了。 萧白石惶恐地想,应长风到底图什么呢? 藏经洞里的回忆都太鲜明,他能记得应长风那句「别再哭」和片刻的迟疑,但他吻上来没有丝毫犹豫就抱住了自己,还有擦掉唇角水渍的动作,拉着他的手说「回去吧」……还有闪躲的眼神,不知道该怎么办,安慰他「不是怪物」。 可能应长风没有别人见到的那么无情无义,又或者是长久手无缚鸡之力,没法终日思索剑道的极致,只得将心思暂且放在了品味七情六慾上面。 这是好事吗? 可他又没见过应长风御剑的样子。 「哎……」萧白石又哼哼着,「他到底怎么想的……你说,我要不要胆子大点儿再去一次啊?」 豹子舔了舔爪子。 萧白石心有余悸道:「西极山论道会还要数月才能结束,父亲不在,别人忙于修习也不管我,你说有时间么当然是有。可我怕他那天一时兴起觉着好玩儿才那么做,现在回过神来不肯见我。」 豹子用爪子拍向萧白石的脸,中途被他抓住了。 「我懂你的意思。」萧白石瘪了瘪嘴,「但我说完喜欢,他一点表示都没有。」 豹子摇头晃脑,不吭声了,一转身轻盈地跳下藤椅后朝云中迹的院门处小跑。接着它停下,望着萧白石,半趴着拉长了身体。 萧白石懂了它的意思,按住仍在怦怦跳个不停的心脏在走与不走中挣扎片刻,最终决定听一次它的话,掀开搭在腿上的外衫就这么跟上了。 云中迹到兰渚佳期这段路在萧白石看来从没有这么近过,曾经他夜里无眠看都看不见的地方,现在与豹子踌躇一路,抵达也眨眼的工夫而已。 因为入冬,花树没有之前那么茂盛,但各色花朵交织在一处,远望亦是白如浮云、粉似织锦,依旧美不胜收。当中竹屋露出一点檐角,萧白石视力上佳,还没走到就已经看见那儿新挂了一串风铃。 院中不见应长风的影子,萧白石停在檐下,仰起头看那串奇形怪状的东西。 竹子剖成小片,当中悬挂大小不一的金属碎珠,用线简单地穿起来,显得几分随性。没什么声音,但一抹翠绿中偶尔闪过亮光,看着尽管粗糙却也别有一番心意。 萧白石望着那东西,抬手隔空碰了碰。 他指尖弹出一小点金光,顷刻间便融进了竹片之中。微风过处,那些金属发出的清脆响动比之前稍大了些,听起来竟颇有几分韵律感——小法术就能做到的效果,起码让它变成了完整的风铃。 萧白石心满意足地听了会儿,豹子在他脚边发出唿噜声。 明白它的提醒,萧白石一侧头,应长风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竹屋外,正与他隔着一条翠色门廊相望。 他对萧白石的到来没有任何意外,也不问为何前些时候近小半个月萧白石没出现,目光在萧白石脸上略微停顿,朝他示意手中的茶盘。 不远处,小巧玲珑的铁壶正坐在红泥炉子上,壶嘴喷出一股细细的白烟。 就是这一点水汽,让整个兰渚佳期都脱离了不切实际的缥缈,坠入红尘俗世,成了一处人间盛满嚮往的桃源了。 萧白石随他过去后自觉坐了,看那两个小茶杯一眼,道:「要泡茶吗?」 「上回他们送来的。」应长风没说是谁,把烧开的水倒入紫砂壶,立时升起馥郁的茶香。他好似独处时无聊做过无数次,洗茶、泡茶的动作行云流水,不多时便将萧白石面前的杯子斟满了。 应长风下颌轻轻一抬:「尝一尝?」 萧白石笑开了,此前的犹豫被这几个动作和他若无其事的问候春风化雨般消弭,但他又能觉出应长风同从前有所不同。 至少在他们还没接吻的时候,应长风从来不在兰渚佳期理会他。 其实茶没什么特别,和云中迹的一样,都是负责採办的师兄弟们从山下存的。应长风的这一块似乎储存得益,或者是萧白石心情爽朗所以味道甘甜些。 豹子趴在旁边,和一丛横生的草芽玩得不亦乐乎。它个头虽大,但年纪还小得很,兴许刚断奶,平时不爱见人,惟独对萧白石和应长风不怕生,尤其一见萧白石便打滚翻出肚皮要摸的样子,无怪应长风叫它「大猫」。 此刻它在旁边自顾自地玩,应长风放下茶杯,斜睨一眼它,忽然道:「那日从藏经洞借回来的《万兽纲》中,似乎有这只大猫的来歷。」 第32页 《万兽纲》也是平章别院编撰的书,与《百草经》齐名,当中记录了山海之中近九成的珍禽异兽,昔年大闹南海的「祸斗」也在其中,可以说是一本不折不扣的「万兽图鑑」。若被《万兽纲》收录,那更非是俗物了。 萧白石闻言一怔:「我以为它就是一般的豹子。」 应长风话里有话道:「它没告诉过你自己从哪儿来的么?」 「它也说不清楚。」萧白石皱了皱眉,茶盏中清亮的茶汤也随他心意盪出一层涟漪,「它记忆有损,从甦醒后便在翠微山腹地独自长大。后来跟随某个指引上了云中迹,这就要认我为主。」 应长风道:「你是它的主人?」 「不,我没这么想,虽然人为万物之灵,修道者又额外参透了些天地真谛,但飞禽走兽也都有自己的声音和思考,我不能做它们谁的主人。」萧白石想了想,道,「或许说朋友更贴切吧,反正我也没什么朋友。」 这世间无论修道者还是大权在握的俗人总会想做万物之主,萧白石的话反而令他为之动容。应长风眼眸一垂,道:「这些时候你没来,我闲着没事,就把那本书粗略翻了翻。」 萧白石「啊」了声,暗道:怎么说得这么怨念?是我听错了么? 「它应当是灵兽『赤豹』,赤色皮毛,斑纹如焰,极通人性,常伴修行者左右,向来都生活在灵气汇聚之所……譬如翠微山。」应长风说着,朝豹子勾了勾手,那黏人精就凑过来任他摸了一会儿。 萧白石道:「那……它不是什么普通的野兽,是哪儿来的?」 「这就不清楚了,你有什么头绪么?」 萧白石略一思索:「按理说仙兽都吸取天地灵气温养自身,独来独往,顶多和有缘人结伴而行,极少繁育后代。哪怕有了后代,一般都要经歷许多磨难才能降世,出生后又须得许多年方能独立生存——但我从来没见过赤豹,是我孤陋寡闻了么?」 「不奇怪,我也不曾见过。传闻赤豹千年前曾是山神的坐骑,近五百年都极少现世,故而众人都称其祥瑞。」应长风眉心微蹙,正色道,「这事儿不能被太多人知道,现在有些心术不正之徒总想着用灵兽骨血强行提高自己的修为,若被他们听闻翠微山有一只赤豹,还不知会招来多大的麻烦。」 萧白石贊同道:「它这么小,我定会照顾好的!」 应长风颔首,虽没直接夸他,眉眼间已隐约有赞许之意了。 那天萧白石喝过茶,心里记挂着赤豹的事,便和应长风约了此后几天再来。他想去七层经塔再查阅一些典籍,难得地早早告辞。 他与应长风极少如此融洽,那个吻还是改变了些气氛的。萧白石这么想着,下山脚步轻快,小赤豹察觉到他的心情也跟着雀跃。 踏出兰渚佳期,萧白石哼着歌大摇大摆地走,行至中途时赤豹忽然停了。 「怎么了?」萧白石带笑问道。 赤豹耳朵微微动了几次,但又很快扭过头,被萧白石挠了两把脑袋。一人一豹没察觉到异状,迎着灿烂夕阳离去。 一丛花树格外茂盛,萧白石的身影看不见后,那里闪出了个玄色长衫的人。 却是此刻本该远在西极山的萧鹤炎。 第20章 武脉尽废 天色渐晚,兰渚佳期一如既往地从四处点亮了萤火,金绿的光点缀花树间,景与人都绰约而朦胧,分不清是真是幻。 应长风习惯了仙境般的夜晚,简单更衣后散开头髮在脑后束了束,拿起那本《万兽纲》找地方继续读。竹屋略微有点吊脚楼的意思,但不算太高,刚好够人坐在廊下时垂着腿,姿势非常舒服。 应长风捧了本书,背靠廊柱,头顶那串风铃不时响动一二。 那日藏经洞后萧白石许久没来打扰,应长风本身喜静,没觉得哪里不妥。偶尔自己久了,四处见不到那双熟悉的桃花眼警惕时的模样,总是少了点什么乐趣。 后院里一片矮竹林生得茂盛,应长风削了几根,用一把小刀刮成大小不一的竹片,又捡了些珠子串铃铛,不慌不忙地做了好久,权当打发时间。 从前入定,门派里他坚持最久,闭关,他也能做到完全心无杂念。做风铃本来应当很快,但应长风却发现这效率对自己而言着实有点低。 那日迟疑背后,心神乱了就没那么容易恢復如初。 侥倖看着没区别,但却再不是毫无破绽的一块石头了。 想到这些,应长风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不远处的矮竹林中。萧鹤炎不喜欢,只顺着他才留下这片林子。相处久了,应长风多少能从萧鹤炎的言语动作间明白他其实算不上朴素的人,想来也是,红尘道的大宗师,又坐拥仙山一座,自然该怎么逍遥就怎么逍遥,哪里看得上这些? 萧鹤炎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把他当做第二个辛夷,没事时过来说几句话,端着架子不会动手动脚,还有几分君子风度。如果应长风识趣点,卑躬屈膝把人哄开心了说不定早就趁机逃脱魔爪回门派。 可他天生脾气又臭又硬,刻薄起来对谁都没好脸色,更别提还记着被萧鹤炎捡回此处关到现在的仇。 若是翠微山还有谁能为他的囚徒生活增添一抹颜色,恐怕就萧白石一个了。应长风想到他,目光动了动,头顶的风铃不失时机地击出音符。 第33页 至少萧白石不像他那锦衣玉食的爹,是很喜欢这片简陋竹林的。 这天他离开后,正当以为又是一个闲适傍晚,应长风忽觉空气中骤然多出一个人的气息,带着掠夺与暴戾疾驰而至。 应长风警惕地一瞥:「谁……」 话音未落,脖子已经被人隔空一把掐住。 应长风登时唿吸困难,两道经脉被死死地拿捏住,脸瞬间涨红了。因为气血不足,他眼角微湿,眉心的褶皱越发深了,话都说不出完整字句:「你……」 「不是你想的人来,失落了?」 应长风闭了闭眼,已经喘不上气两颊开始发紫。 见他痛苦,萧鹤炎的手指松了力道,应长风立刻从悬空的走廊重重跌到院内。 一身干净白衣滚上草屑泥土,他极其狼狈地捂着喉咙咳了个死去活来。 七年前祸斗一战中的外伤已经好全了,但应长风因武脉封闭太久,无法调息而自我疗愈,灵识深处依旧残留着妖火灼烧的旧伤。被外力一激,即刻又开始在灵识内翻涌,仿佛从里到外地燃起来,应长风手指紧紧抓着草根,仰起头倔强看向萧鹤炎。 他喉头一甜,慌忙捂住了嘴。 但黑血仍从指缝间流出一点污了衣裳。 应长风擦掉嘴角血迹,冷冰冰地一抬眸,虽在下方,望着萧鹤炎的眼神尽是不屑和鄙夷。唿吸平復片刻,他才撑着地面想要起身。 萧鹤炎居高临下,见状手指只轻微一动,凭空便生出数道金光接二连三抽在应长风身上。凌空「啪」地几声,他外衫破开口子,身体跟着颤抖几下,喉间一声闷哼后径直在萧鹤炎面前跪了下去。 萧鹤炎紧随其后地蹲下身,再次掐住应长风的脖子逼他仰起头,力道之大,那修长颈间已经有了淤青的指痕:「我当时告诉过你什么?」 应长风不闪不避迎着他的视线,却一个字也不说。 萧鹤炎几乎咬牙切齿了:「别招惹白石,离他远一点儿——这话哪怕狗都听得懂,你却拎不清?无人之境,你们倒是相谈甚欢!」 听见萧白石的名字,应长风反而释然得多了。他全无性命只在对方一念之间时的不安,眉梢一挑,目光「不经意」地瞥过落在一旁的《万兽纲》。萧鹤炎果然察觉到,顺势看去,那本破旧的书即刻被一股隐形的力量托到了他眼前。 「这是什么?」 应长风被他松开钳制又是一阵勐咳,闻言表情突然似笑非笑,唇边血迹凝结,衬得一张生人勿近的苍白面容多了一抹艷丽,甚至有点儿妖气。 他直视萧鹤炎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不识字吗?」 「啪」! 萧鹤炎忍无可忍一个耳光向他甩去。 当世大宗师自不比凡夫俗子,掌力中暗蓄深厚修为,直把应长风打得偏过头去,口中立刻一片浓重的血腥味蔓延开。他一阵噁心正要吐,萧鹤炎又是一掌,淤血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间,应长风错觉自己差点被呛得晕过去。 「藏经洞的书……他带你进去过了。」萧鹤炎逼近他,两人鼻尖险些都挨在一起,低声怒喝,「为了这东西去接近他,你觉得我这么好骗?」 但饶是如此,他也没察觉应长风的杀意。 剑修凝神大成,开始修身为刃后便极少能经受住旁人的侮辱,萧鹤炎掐紧应长风肩膀,看那人吃痛却始终一声不吭。如此僵持良久,萧鹤炎抢先收手站起身,那两条绳子将应长风双手缚在身后。 萧鹤炎见他狼狈模样,单薄胸口因为痛苦剧烈地起伏,伏身时肩胛骨处的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实在没有从前第一剑修的高傲模样。 方才疑惑就此消除了一些。 起先,萧鹤炎对应长风始终保持着一分防备。他虽乘人之危亲手封印应长风的武脉,但彼时应长风已经濒死,封印不能太深入否则反而让他就此被重创,只暂且压制住了他的灵识。后来封印被修补过一次,算作彻底把人废了,不过中间空隙的三年时光总让萧鹤炎想起来就眉角直跳。 旁人不太清楚,依照萧鹤炎的修为,说不定在这时间的罅隙中便能争分夺秒地冲破封印。应长风虽比不上宗师,到底是第一剑修不能轻易陨落,故而他一直怀疑应长风这些年的孱弱都是装出来的。 现在见他的模样,萧鹤炎一颗心总算回归原位。 只要应长风是个废人,就算再怎么翻腾也闹不出大的风浪。 可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呢?接近萧白石? 对他有什么好处? 从那一耳光开始,萧鹤炎暗自蓄力等应长风不堪受辱一反抗就侵入他的灵识将他彻底变为一个废人——他活的时间够久,还从未有人敢骗他。 但应长风从头到尾也无任何动作。 他嘴唇惨白,鸦羽般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有进气没出气的,似乎下一刻就会昏阙过去。 见应长风悽惨至此,他又有些心软地去了束缚,那人即刻双手撑住地面。 萧鹤炎沉声道:「要不是今天回来得突然,还不能发现你们关系如此亲近了。白石我自会警告他,至于你……应长风,不要仗着这张面皮做些挑战我底线的事。白石的确是我的独子,但你觉得可以用他来要挟我么?」 「咳咳……」他含着一口血,缓声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第34页 萧鹤炎眉心一皱,按捺下快澎湃而出的杀念:「那在此不若把话说透了,你最好惜命些,应长风,白石对我有多重要别妄想能拿捏。因为你可有可无,哪日皮囊被毁,你对我的价值也算到头了。」 应长风咳够了,缩起身体,背靠一块石头撑着自己,语气竟还能十分嘲讽:「可有可无……那你再去找个更像的不就行了。」 「自古剑修谁像你这般?一副残躯病体,连灵识都復原不得了。若再接近他,休怪我成全你,让你此后数百年都生不如死,再不能提剑!」 言罢萧鹤炎双手一抬,兰渚佳期的竹屋四面凭空升起几道灵符,金光乍现,将整座屋子连同后院尽数包裹,接着缓慢隐去了。 「别想逃。」萧鹤炎最后道。 远处的花树上有只小小的麻雀扑腾着翅膀,一头栽进了云雾。 说罢,萧鹤炎凭空化作一封元神离开兰渚佳期。周围结界不似最初的温柔,变得十分强横,应长风甚至不靠近便觉得有雷电之光。 他好不容易扶着周遭站起身,刚走出一步便是趔趄,险些又摔了个脸朝地。 路是走不得了,应长风索性就此坐下,灵识中火烧的感觉随着他缓慢的调息渐渐地平復,身上不管鞭痕还是指痕都没法一时半会儿消退掉。 萧鹤炎说得不错,他现在哪里还有剑修的傲气? 应长风睁开眼,短暂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并指如刀按向左肋大穴。浑身仿佛被天雷击中那样狠狠抽搐,应长风弓起背捱过这阵手脚酸软的不适,忍了又忍,终是歪在旁边呕出一摊红血。 眉宇间隐约有刀光剑影匆忙掠过,化为一点寒芒,旋即没入了眉心。 他的……剑意。 作者有话说: 不会有人以为应长风一路废到结局吧,不会吧不会吧(狗头 石头:星期五,翠微山偷情挨骂1=1,速来! 第21章 事发突然 萧白石对这些一无所知,离开兰渚佳期后他先将赤豹送至山下,好哄歹哄地让它自行回了云中迹,这才游手好闲地在练功场转了一圈,直奔目的地。 此时入夜,除了个别勤勉自励的同门还在苦练,其余的一概回了住处。 练功场边的七层经塔名为「不畏浮云」,但翠微山真正这么叫它的人不多,依旧只以朴素的经塔二字指代。萧白石少时也曾不知吃喝地把自己锁在里面看书,精怪图鑑、各派道史多少都有吸引他的地方,里面的书看了个大概,他觉得不够去找萧鹤炎,这才获准进入藏经洞。 但年代久远,萧白石不可能记得自己读过的每一个字,要想翻找赤豹近年来是否现世,还得重头开始。 不畏浮云塔没有落锁,萧白石甫一踏入便觉得不对。静止在原地片刻,他悄无声息地隐去了自己的气息,索性没走楼梯从旁侧轻身而上,三层的窗边亮着半盏残破灯烛,符咒化为一朵灯芯,正在风中柔弱地摇晃。 没有人在? 但明明就刚才还有脚步声。 萧白石心下疑惑,又靠近了一点。灯烛照亮了一方小桌,砚台里墨迹未干,几张空白信笺摊开了,笔则歪在一边,怎么看都是有人来过。 除了他还有谁在经塔里? 但见这场景,兴许只是哪位同门在秉烛夜读。 这么想着萧白石情不自禁放松警惕,用以遮掩气息的术法瞬间失效,整个人现了形。刚走出两步,肩膀毫无预兆地从后面被一只手拍了拍,萧白石差点当场一蹦三尺高,转过去后对上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大师兄?」他舌头打了结,不可思议道,「你怎么大晚上在这儿?」 谢雨霖挥开他,手指一点,文房四宝整整齐齐地自行收拾得干净了。他揣着一张信封,无言以对地上下扫了萧白石一圈:「你不也在这儿吗?」 萧白石反被将军,尴尬得攥着袖口绕了几周,直把指头都勒出来泛白的颜色,一双灵动的眼睛四处乱晃,正正落在了谢雨霖那封书信还未封的口子上。他眨眨眼,无事献殷勤地迎上去:「大师兄,你信封还开着,要我帮你封么?」 「不必。」谢雨霖往后退了一步,婉言拒绝,「倒是你,不回去睡觉还来这儿做什么?」 「我……我来查点东西。」萧白石想到自己为正经事前来,底气不由得足了,声音都提高一些,「近日云中迹忽然出现了一只奇怪的灵兽,从前不曾见过,想到经塔中或许有典籍记载那灵兽来歷,故而迫不及待前往。」 谢雨霖将信将疑,沉默半晌后让开了他:「哦,那你去查吧,关于走兽飞禽这一块的图鑑应当都在五层。」 萧白石道了声多谢,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好整以暇地靠在书架上,还盯着谢雨霖不放,笑意粲然:「我说了自己的来意,大师兄入夜了还秉烛读书,这就太少见了吧?」 一句话问得谢雨霖直接僵在了原地。 翠微山中弟子众所周知,谢雨霖虽天赋上佳,还是个前途无量的剑修,在江湖就靠一人一剑便能闯出属于自己的名声。可大师兄生平最爱习武,其次爱帮萧鹤炎打理家长里短,喜好数到尽头,才勉强添上「读书」一样。 他自拜入山门,来此看书抄经的次数当真屈指可数。如此一个视万卷书如粪土之人,怎么会大晚上独自在不畏浮云塔? 第35页 还动了笔墨。 事出反常必有妖,萧白石才不信他的大师兄突然开始一心向学了。 迎着萧白石好奇的目光过了很久,谢雨霖喉头一动,错开视线道:「我……写一封信,送给山下的人。」 「哎?」萧白石诧异道,「什么人啊,都能惊动你了?」 「那人叫我帮她查个方子,给父亲治病。这方子寻常医生开不出我才来经塔中碰碰运气……师弟,别问了。」 他说这话时脸颊难得地有点红,萧白石见此刻的谢雨霖,犹如一面镜子照出在应长风面前的自己,只稍一猜测就明白谢雨霖为何入夜前来。 一准儿是有了心上人,说不定对方并非修道者故而不想被别人知道,否则也不至于抄个方子都这么隐蔽。若是白天被人看见,大师兄当下威严扫地,再被追问,那依他没法撒谎的性子,肯定也瞒不过去的。 「哎呀,我懂啦!」萧白石自以为是地搂过谢雨霖肩膀,亲昵地一捶他胸口,耳语道,「师兄,是哪门哪派的女弟子,生得漂亮吗?」 谢雨霖嗫嚅了句「什么漂不漂亮」,慌忙推开萧白石,耳根全红了。 萧白石也不恼,嘿嘿笑了两声,露出一脸「我懂」的神色,不再纠缠他,轻手轻脚地顺着楼梯爬上层去找自己要的东西了。 待他声音消失了,谢雨霖抬手摸摸滚烫的耳朵,羞赧神色尽数褪去。 他行至那扇小窗边,扬手熄了烛光,再一掐手诀,不多时由外面树林中飞来一只通体灰色的信鸽,任谢雨霖将那封信化作一片竹叶贴在了脚爪。 「去吧!」 那灰色鸟雀振翅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纵然比不过藏经洞中包容万千,书海浩渺,不畏浮云塔也是藏书无数。架上从竹简、绢帛再到纸质书册不一而足,种类更是应有尽有。 萧白石得了谢雨霖的指点,但要从整整一层的书中精准找到想要的内容也有点为难他。嘆了口气,萧白石挽起一截袖子,心道大约今晚是没法回云中迹睡觉了——要做事就一鼓作气做到底是他的准则。 粗略扫过了两排书架,临窗时,外间浓郁雾气又起,一股冰凉湿润的气息如丝如缕地无孔不入。远处楼檯灯火,悄然如萤光点点,天大地大,人也孤寂万分。 萧白石冷不丁被冰一下,没来由地想:不知道应长风这时又在做什么? 可能已经睡下了吧,他吸了吸鼻子,周遭没有别人气息,恐怕谢雨霖也不在了。这么念着,转头又心无旁骛地看起剩下的书。 寂寂人定初,萧白石有些困了。他打了个哈欠,突然从窗外飞进来一只红雀,火急火燎地撞进萧白石怀里,抬起翅膀就是一阵瞎比划。 待看清它的意思,本来的疲倦一扫而空,萧白石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什么?!你说、说父亲回来了?」 红雀又着急地原地跳,活像被烧了屁股。 随它动作和不时的几声鸣叫,萧白石的脸色越来越黑,不待听完,已经临窗一撑,径直翻出经塔。他在外墙略微借力,几下起跃直向兰渚佳期。 红雀是偷偷去探查应长风动作的,完全没料到会看见萧鹤炎逼问的那一幕。 它比萧白石身边的其他鸟兽更多几分灵气,平日和萧白石最为亲近。亲近久了,难免有些独占欲,再加上本对这个锁在山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颇有成见,嫌他弄得萧白石魂不守舍,它索性背着对方自行当起了耳目。 跟着萧白石偷偷遁入兰渚佳期,把自己装扮成一只普通俗鸟时,红雀心想:若这「小妈」有什么对萧白石不利的动作,自己也好早些通风报信。 没想到应长风终日循规蹈矩,尚没有任何不妥,还先一步被萧鹤炎揍了个奄奄一息! 萧鹤炎若真的暴怒,足以令天地变色,眼下他还算收敛,但浑身的威压也让方圆百里内的低等灵兽都瑟瑟发抖了。 红雀不曾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当下懵了,站在花枝一动不敢动地僵住。直到萧鹤炎全副身心都落在应长风处时它才瞅准时机,连忙赶回云中迹找萧白石——至于为什么是萧白石,红雀的脑仁太小,不足以支撑它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 只知道找萧白石就对了,也没想过他又能做什么。 但见萧白石一下子就慌神往外跑,楼梯都不走,红雀顿时也有点后怕,不知自己是不是做对了:萧鹤炎教训自己的人,倒要让儿子去插手?怎么看都会害了萧白石。 眼前已经看不见他,红雀扑腾着翅膀,半晌犹豫,一咬牙跟上去。 繁星尽敛,月白风清的一个良夜。 萧白石无暇欣赏这些,他在听闻应长风被父亲伤了之后一颗心差点跳出了喉咙,全身都短暂地浮了起来,手脚酸软使不上力。等再回过神,自己已经落在了经塔外,正朝兰渚佳期的方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怎么样了,伤得还严重么? 父亲为什么突然回来? 父亲不是很喜欢应长风么,怎么会对他动手,难道…… 萧白石不敢再想,一下子剎住了脚步。 山径草色入夜越发幽深,萤火浅浅的青绿显出几分诡异。月色照出了他单薄的影子,萧白石低头一看,却见后面不远不近地缀着另一个人。 萧白石已有所感,他回过头,眼圈一下子红了。 第36页 他说不上自己为什么鼻酸,只是从那次面对应长风落泪后,他好像变得格外容易哭。而从小到大,萧白石从未哭过,他的泪水蓄了百年,如今一涌而出后找到了感情的宣洩口,再不能轻易收住了。 不远处,玄色长衫的男人面色如常,仔细看,才发现蒙上一层寒霜。他第一次在夜色中看萧鹤炎,修道者不露老态,萧鹤炎自然永远风华正茂。 只是那英俊在此刻变了质,萧白石皱着眉,突然无端愤懑。 萧鹤炎拢着袖子,有气无力地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吧,别傻站在那儿了。」 「父亲……」萧白石喃喃地喊了一句。 萧鹤炎不奇怪他的反应,说话犹如嘆息地重复道:「过来,白石。」 第22章 离经叛道 山径上萤火闪了闪,在萧鹤炎拎着的纸灯笼里汇聚成一束光照亮了脚下。 预想的狂风骤雨没有来临,萧白石按他的吩咐,跟着萧鹤炎往山涧走。 十丈莲池后的峭壁,风满楼屹立在悬崖边,瀑布如白练,不分昼夜地飞流直下,宛如九天银河坠入凡尘。 萧白石平日少来这儿,这时被萧鹤炎引着直上风满楼,登高远眺,翠微山的雾霭沉沉似乎就此散去了,群峰上的烛光数点都看得十分清晰。 萧鹤炎凭风而立,一直无言。 不知父亲到底想做什么,萧白石摸了把手腕被冷风激起的一小片鸡皮疙瘩,认真辨认片刻,忽然惊觉萧鹤炎正对着兰渚佳期的方向。 向来入夜美绝翠微山的地方此刻暗沉一片,只有天边星辰闪烁,远望去山巅竹屋也不见了,乍一看好似杳无人烟。 怎么回事?萧白石皱了皱眉。 紧接着,萧鹤炎突兀开口问道:「你可知我为何会提前回来?」 「……不。」萧白石摇头,对方始终没有要朝他发作的意思,也不追问应长风,心虚褪去一些,问道,「西极山的论道大会向来要持续百日之久,这才一个月不到……」 「事发突然,岳辟川问起了应长风的现状。」 萧白石心头警铃大作。 他是忘了,西极山汇聚红尘、清心两道各大小门派多达数百个,岳辟川作为清心道第一大派东暝观的掌门,必然会和萧鹤炎碰上。 自从岳辟川亲自上翠微山要人无果,江湖中已达成共识,天地盟主彻底放弃了这昔日大弟子,再不关心他的死活了。应长风这些年虽然少不得被各种编排,但大部分人都默认他还四肢健全没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多年不再联络,这时正值天地盟与红尘道矛盾越深,岳辟川怎么想起了应长风? 难不成放弃他不闻不问,只是在做戏么? 「现状?」萧白石重复一句,「父亲如何说的?」 「看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说着玩,阴阳怪气地多谢我救了他看重的弟子一命,无聊的把戏!」萧鹤炎说到此冷哼一声,「若只是如此,我自不可能理会他,可他提及要『看守好自己的秘密』……这句,可不简单啊。」 萧白石:「父亲觉得他在暗示有些事和应公子有关么?」 萧鹤炎不否认。 萧白石又提醒他:「最近翠微山没有变故。」 萧鹤炎道:「那是自然,翠微山自来行得正坐得端也不怕他们污衊诽谤。论道会前恰逢天地盟与红尘道的那些个小教派有些许冲突,岳辟川骤然提及此事,我怕应长风当真会有什么动作,以至于山中生变,就提前离开了。」 言及此,还是和应长风有关,萧白石原本安静的心跳又有些加快。 「门中弟子人多口杂,这才没有打招唿抢先回来。」萧鹤炎顿了顿,直视萧白石的双眼道,「却不想正好见你与他在兰渚佳期相谈甚欢。」 蓦地被点破,萧白石有红雀报信后的心理准备,奇蹟般地冷静下来:「我心里都有数,今天得了空,和他只是闲谈。」 闻言萧鹤炎眉梢一挑,眼梢顿时有些锐利地扫向萧白石,似乎不信。 被这目光刺激,萧白石手脚不受控地片刻酸软,强撑着自己的理智不崩溃。他的父亲是一座山,从小便被他仰望着,他没做过违逆萧鹤炎意思的事。 除了喜欢应长风。 而现在萧鹤炎因为他并不相信的「闲谈」对应长风动了手,萧白石不合时宜地生出些做个英雄的念头,或许说得夸张了些,他只想保护应长风——他答应过自己的。 萧白石解释道:「应公子是父亲珍视之人,终日困在山上,又不得修行,日子长太难熬了,我得空替他带两本书看一看而已。父亲告诉我的不该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对他透露过,他也……他没那么多心眼儿。」 「真是这样么?」萧鹤炎并没相信,只收起了方才的尖锐,嘲讽道,「看来我还误解了他啊——但是白石,他算不上我珍视之人。」 萧白石后颈一麻,心道:可你不是自己说要和他共度千年,难道也在骗人吗? 似乎看透他心中所想了,萧鹤炎摇头道:「你才是我与辛夷的延续,是我在这世上最关切的孩子。应长风不过徒有一张皮囊,我做错了。」 萧白石没听懂他嘆息般的道歉,也不知在对谁。 每次他提起「辛夷」的名字,再加上翠微山如今随处可见的辛夷花,无处不显出十二万分的用心。这时听了,萧白石因为灵识深处的内丹之力鼻酸,又忍不住想:可你对应长风那么好,是假的,还是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 第37页 往者不可谏,萧白石都懂的道理,他会不知道吗? 只是还未想好说辞回答,萧鹤炎迎着沉沉夜色,向他抛出了一个更重的问题: 「白石,我知道你爱慕应长风,对不对?」 这句话像耳畔炸开的第一声春雷,天边有星辰闪烁,光亮匆忙地落在了萧白石的肩膀。他灵识内勐地因为「爱慕」二字抽痛片刻,继而又迷茫地想:想吻他,想逗他笑,看见他甚至会起欲.念……这是爱么? 爱不是简单的喜欢,占有,无限包容,它兼有这三者的长短处,又将它们反覆放大拉扯,最折磨人,也最应该首先被摒弃。 萧白石知道自己尚且能够去爱一个人,但应长风能吗? 江湖中那些说他「断情断念」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那应长风吻他的时候会想什么;是假的话,应长风……某天也会真心与谁相爱相知么? 这想像让萧白石毫无预兆地嫉妒起了未来应长风会喜欢的人,他沉溺在那个吻里,应长风替他斟茶的手腕,露出来的骨节漂亮的脚踝,撩拨他若有似无的眼神——这些都不辨真假,那他真的喜欢一个人时,又会是什么样? 他良久不再回应萧鹤炎的疑问,对方心里却已经有数了。 萧鹤炎上前一步,按住了萧白石的肩膀。 他以为这就是父亲说的责罚,心里的忐忑勐然跌到最低点,竟能鼓起勇气迎上了萧鹤炎的动作,颔首道:「是。」 这次愣住的成了萧鹤炎,萧白石又说了一次:「是我爱慕他,父亲,和他没关系。」 「没关系?」萧鹤炎逼近他,三字几乎咬着牙说出来,追问道,「若他想利用你呢?他引诱你,故意让父子反目呢?你想过没有?」 萧白石急切道:「我不会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萧鹤炎退回原处,伸手安抚过萧白石道,「但应长风不是普通人,他的心思你真能保证自己能了如指掌?」 「……」 萧白石偏开头,暗道:那我只要不骗他,他就算骗我心里也会有愧疚。 这沉默让萧鹤炎以为他接不上话,乘胜追击道:「你对他的喜欢要被他知道了,只会成为你的软肋。因为应长风不会像这样喜欢你。」 比起言之凿凿的教诲,后面笃定又语重心长的话让萧白石登时如遭雷击。他呆立在原地,哪怕想过这种可能,此刻通过第三个人的嘴说出来,居然比他演练过数百次应长风会如何拒绝他还要伤心。 「……是吗?」萧白石喃喃道,「不会喜欢我啊。」 可他不是千年寒玉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被捂热,他握着我的时候是暖的,会笑,还会用一点小礼物来无关紧要地调侃…… 和他一起的时候,萧白石无疑会沉浸在没边没际的快乐中。 那怎么会一点不喜欢呢? 萧鹤炎冷道:「你根本不了解应长风。他在乎的只有剑术,至高无上的剑道终极,在离火剑门是如此,在东暝观也是如此——白石,你忘了他是清心道中人了,清心寡欲,苦修断念,于他而言『爱慕』二字就是对本心的玷污,就是自甘堕落!」 几句话接连攻心,把萧白石打击得无地自容,不敢置信两人之间所有细枝末节对应长风无关紧要。 既是无关紧要,他又何至于此? 心中始终没有真正信萧鹤炎的话,萧白石有气无力地点了下头,仍然失落无以復加,小声道:「我知道,父亲,我不会……我不会对他做什么。」 「凡事多留一个心眼儿,白石。」萧鹤炎望向远方十丈莲池寂静的练功场,「宁可自己负了别人,也不要轻易交付真心。」 「……」 「应长风不值得你喜欢。」 这夜,萧白石失魂落魄地回到云中迹。 赤豹在院子里睡到一半,见他回来赶紧上前迎接。他捋了两把赤豹的皮毛,颓然坐在院内藤椅中,从怀中摸出那块朴素的石头。 因为术法,石头表面安静地闪着明珠似的光。 萧白石捧着它小心翼翼地贴在眼皮上,那点冰冷润物无声,一直递进了他灵识深处,接着又被一团微弱火焰包裹,安静地融化在不知名的地方。 直到萧白石再也感觉不到。 「不行……」他的神智前所未有地清晰,全无在乎自己,只心惊胆战地想,「父亲笃定岳辟川这些话暗指应长风成了他安插在翠微山的内应。以后不出事则已,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他必然被父亲……现在一点疑心尚且重伤了他,到那时必然有性命之忧!」 有个声音冷漠地反问:若应长风当真只为了利用你,加害你父亲呢? 他将所有的情啊爱啊抛诸脑后,顾不得自己对应长风的喜欢有多炽烈,抱着赤豹,像对它,也像自言自语: 「他不会的,我相信他不会。」 第23章 再想往日 本来很急迫的事,但萧白石没想到会就此耽搁到开春。 风满楼一叙,萧鹤炎表面信了他的赌咒发誓「不会告诉应长风不该说的东西」,可能他认为萧白石所有和他的对话都「不该说」,仍是先被禁足在云中迹。等萧白石刑满释放,跑上兰渚佳期急切地想知道应长风伤势如何时,却被迎面的结界打懵了。 不同于此前半软化的禁锢,这次真正是一个囚笼,竹屋、花树连同后院的小径好似凭空消失,四处都摸不着。 第38页 萧白石绕着兰渚佳期转了一圈也没找着开启的阵眼或者机关,他不知应长风在里面的状况,也不懂他能不能看见自己或者得知外面的讯息。他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晃,最终红雀通风报信说萧鹤炎来了,这才恋恋不捨地离开。 他走时留了个心眼,手指一弹在原本的院门处加上一道咒符,几缕青草随风颤了颤,短暂地沾染萧白石的灵识后将感官「借」给了他。 萧白石暗道若萧鹤炎不发现,说不定能就此看清他是如何破解结界的。 哪知当他含着一片遮蔽身形的障目叶,蹲在树梢等来萧鹤炎时,对方萧鹤炎凭空迈入一道光墙,接着身形就消失在了炫目的光晕中。 萧白石:「……」 居然是只能由他父亲自己解开的「雀笼」——这东西被萧鹤炎放在空山朝暮得有一百年没动过,为了关应长风,他倒是煞费苦心,看来这次果真动怒了。 不由得萧白石耍点小聪明就能解决。 他直接吐了那片叶子,气急败坏地几个起跃离开兰渚佳期。 竹屋保持着那日起争执的样子,但显出几分发黄的衰败,不像从前那般永远青翠欲滴。萧鹤炎进入时有光闪过,溪水哗啦作响。 凝固小溪的法术被解除了以后那些锦鲤也顺流而下,游到了其他的地方。应长风坐在溪边,白衣散开,他抱着膝盖,下巴抵在上面,背影三分柔弱七分可怜,若没见过从前一剑封神的模样,这副样子任谁见了都会先入为主地心疼。 像不经风雨的菟丝花,一点冰霜就能把他摧毁。不是应长风,倒是更接近萧鹤炎记忆里的青年了。 他短暂地愣怔,站在几步开外没有过去,回忆却接踵而至。 从前的兰渚佳期没有漂亮的建筑,只是一片矮竹林,小溪从旁边淌过,最中间就是一间石头堆成的假山洞,刚好可以容纳两个人。 这是他和辛夷的秘密基地,他们在这里分享过第一次接吻,交换过不为人知的秘密。 辛夷的眼皮很薄,但抬眼看他时双眸明亮,显得比平时更大了,里面闪着憧憬和崇拜的光,然后夸他:「你知道的真多……我就没下过山。」 彼时萧鹤炎刚入道不久,离开了洞庭豪族挥金如土的生活,在一次跟随师父寻找灵脉的过程中偶遇了生长在翠微山的辛夷。 辛夷看着年轻极了,却在翠微山独自过了很多年。 他天生就比萧鹤炎更能对这些玄幻的灵力、真气融会贯通,似乎沟通天地草木也只在一念之间。萧鹤炎最初气感若有若无很不稳定,辛夷笑他笨,带他去一叶浮萍,说这里的灵气充沛可助你事半功倍。 辛夷对他真是好,所有的都愿意告诉他。萧鹤炎那时道心还未坚固,他扪心自问想了良久,最终确定他愿意和辛夷在一起。 他就这样留在了翠微山上,没有再回去过师门。 辛夷让他得以功体大成,也顿悟红尘与大道,其实并不违背。思及此,萧鹤炎暗道自己原来许多年前已经註定会入红尘一脉了。 那时的兰渚佳期的花不像现在施了法术,是自行生长的,粉色白色,像鸽子仰望太阳的姿态。辛夷说他生于一株盛开的花树下,所以才会有这个名字。他很少提自己的父母、师父或者同门,萧鹤炎先开始不懂,后来明白了,却成了祸端的开始。 等他离开,那些辛夷花全都败了。 萧鹤炎闭了闭眼,不肯再继续回忆。 不远处的青年有一张五官挑不出毛病的脸,单薄的眼皮不时轻轻一动,睫毛就像蝴蝶翕动灿烂的翅膀那般,令人错觉能在阳光下折出绚丽的彩虹。 可惜这天的翠微山清清冷冷,霜雪未消。 萧鹤炎朝他走过去。 「在想什么?」 一句话打破了安静的流水响动,应长风没听见似的,看着溪水中偶尔涌起的一点雪白细沫发呆。 萧鹤炎见他,许是因为方才的回忆让心里柔软了不少,又念起萧白石替他求情时说「山中无趣,又不能修习,闷得很」,竟破天荒地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血灵雀笼都拿了出来,简直大材小用。 这是一枚特殊的芥子,他当初答应岳辟川囚禁辛夷之后,设法以自己的灵识与血气为引造出来的,可使内中所有隐于外界,但从里面也看不见外间任何风吹草动。 唯有萧鹤炎的血才能触碰打开,换言之,别人想打开此处,除非杀了他。 可惜囚笼当年没派上用场,现在兜转一遭却用来锁了应长风。 应长风始终不理会他,萧鹤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自顾自道:「这些日子没人来见你,你就不关心他过得如何?」 虽然没说名字,但他们都知道提的是萧白石。 应长风终于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好似鄙夷萧鹤炎这问题多么荒谬。这一眼短得太过分,他很不耐烦地扭过头:「又不可能死了。」 言语间对性命淡漠至极,萧鹤炎觉得他兴许无望了才会守在溪水边就是一整天。两个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应长风不张嘴说话还有七八分像辛夷,一开口,那点泛黄的、经过自行修补而变得梦幻和完美的回忆就此被打破。 萧鹤炎一挥衣袖,化出了吃食与水果,搁在应长风身边后扬长而去。 如他来时光影微动,溪水倒映出了那点变化使得它并不是一场虚假的梦,应长风转过身,撑着草地缓慢地站起身来。 第39页 颈间被萧鹤炎掐出的淤紫痕迹尚在,虽然淡了些,但他每次从溪水中见到时都忍不住想起那天屈辱的心情。身上的伤倒是消失了,不算得痊癒,只是非利器所伤,痕迹都在灵识深处,应长风消化不得,偶尔半夜还会因为抽痛无法入睡。 他坐得太久,后腰和小腿都麻了,正犹豫着吃些东西补充体力或者去打坐调息,溪水突然有一条金红色的鱼逆流而上。 应长风不由得多看一眼,他认得这条鱼,是萧鹤炎从山下买来的。 金红鲤鱼一摆尾,出人意料地从水中弹到了岸边,尾巴还在溪水中一拍一拍,却奇怪地口吐人言:「应长风,应长风!你在吗?」 应长风被吓了一大跳,差点朝后仰倒——他有点怕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会说话的鱼,长着人脸的动物。 连忙念了两句清心诀保持镇定,再回味那鱼理直气壮的语气,应长风只用片刻听出是萧白石的声音。确定是这人暗中操控后,他说不出什么感觉,有点烦,耐着性子回了个鼻音表示自己正在听。 萧白石不知躲去了哪儿,听见他回应后,那鱼儿神态半死不活,语气却欢欣雀跃:「你没事儿啊?那就好,我暂且放心了……哦对,别担心,我施了术,它不会有事的,一会儿回到溪中又活蹦乱跳啦,我才不胡乱伤害它们。」 「知道了。」应长风不禁打断他,仍然没习惯自己在和一条鱼说话,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眼,「你来做什么?」 萧白石道:「我想办法放你出去啊!」 应长风:「……」 他看了眼阴沉的天空,尽管知道萧鹤炎没警惕到放个分神在此处监视自己,应长风却还是有一刻担心,不敢胡乱说话以免后果更加严重。他隐约觉得此次萧鹤炎外出必然发生了什么,否则对方那天也不至于失态至此。 但萧白石好像就对这些全无思考,单纯得近乎愚蠢,只一心想着他未完成的大事——放应长风出去——后果如何,也猜不到他是否考虑过。 应长风自认脾气不算太好,可对萧白石却总格外宽宏地网开一面。 他想:就是个小孩,跟他计较什么? 「你能看见外面吗?四周有没有缺口之类的……」萧白石急切地说着,他的法术也许时间有限,「要能从内打开我就想办法送你下山了。」 「没有。」应长风依言举目望了一周,「看不见。」 萧白石嘆了口气:「哎,好吧,那我再想想办法。听说这笼子是我爹血气为引,和他灵识共通,任何人贸然触碰他都能知道。还好溪水是活水,他又解除了符咒,否则我还真没法联繫上你——应长风,你过得好不好?听说他打你,身上还疼吗?」 他以前喊应公子,现在直唿其名,有点不太客气的语气,应长风听着反而放松了,没那么客套,仿佛萧白石成了他的某个小师弟。 「好乖。」应长风无端想,突然十分想吻萧白石一下,作为奖励。 应长风不答,萧白石大约以为术法失效,又多问了几次。其他的话如耳旁风,应长风听见「血气为引」四字,眉头皱了皱。 他灵光乍现,忽然反问萧白石:「你当时不是被他用血气与灵力养成的么?」 萧白石没想过自己,呆呆地「啊」了一声。 应长风觉得这念头大约是发疯了才想的出来,非常天马行空,可冥冥之中又有直觉好像能成事:「或许……你直接来,就能把它打开。」 鲤鱼良久没有动静,正当应长风以为萧白石的法术已经失了效,它突然又扑腾了一下,传来清脆的男声:「好,再过七日后父亲要闭关小周天,我会盯着他的进程—— 「届时我来带你离开。」 萧白石说这几个字时不像赌咒发誓,也没有承诺那么坚定,带着一点犹豫和迷茫,仿佛在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他被萧鹤炎压制太久了,应长风能够理解有这么个手眼通天的父亲时,要叛逆一次需要多大的勇气。 他觉得这不可行,安慰萧白石道:「没关系,不是一定要走。」 「不行不行,一定要走!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萧白石的声音跟被踩了尾巴似的,又或者是兔子被拎着耳朵提起来,胡乱蹬着腿。应长风想了想长着桃花眼的兔子,心里对动物说话的抗拒莫名少了三分,他「嗯」了声,突然很想逗一逗萧白石。 对他而言,萧白石炸个毛跳个脚地上蹿下跳,好像比什么都让他疗愈得快。 他默念着「怪好玩的」,又起兴,故意道:「你说得那么严重,如果真的放我走了被青霄真人追究,白石,你会有危险。」 鲤鱼又不动了,应长风没长千里眼,自然不知道此刻此刻窝在草丛里的萧白石捂着脸,陷入怪异的欢喜,心中暗想:他叫我名字,却叫父亲是「青霄真人」。 这区别对待的想法让萧白石彻底忘乎所以了,全身的血都冲到头顶,理智短暂崩溃,只知道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危险……危险,那我……」他嗫嚅片刻,这句话就自然而然地挣脱唇齿束缚,像捧出一颗心隔空也要给应长风看个分明。 「那我和你一起走!」 应长风:「……」 他哑然失笑,泄出一声气音,哄萧白石道:「好啊。」 作者有话说: 第40页 如果石头有精神体的话一定是只兔子吧,负责安抚大型生化武器应长风(突然哨向paro 第24章 赶紧私奔 七日后,萧鹤炎如期闭关。此次谢雨霖正到了修行的瓶颈期,不得不与萧鹤炎同时闭关以求突破,这给了萧白石可以说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并没有急于一时,起先托锦鲤传讯,每日与应长风交谈确认对方吃好睡好,没有因为此事闹得心理压力过大而辗转反侧。 如此天復一天的,饶是再不会聊天的冰山也被磨出三分人性。 应长风起先对会说话的鱼意见极大,委婉地对萧白石表示了一下自己莫名其妙的恐惧。萧白石虽然很为难也找不出别的替代,对方只好忍了这份委屈。 他们二人交谈顺利,但应长风一点也不关心进程,好像萧白石肯带他走是一厢情愿。 萧白石救人心切,没品出这点矛盾心态,全副精力都挂在兰渚佳期那盏小小的囚笼,勉强分出一丝一毫应付同门偶尔的关切,免得被他们看出异常。 原因无他,萧鹤炎闭关了,血灵雀笼还在。 这芥子世上只有一枚,因为法门独特,十分不好惹。它内中封印与主人萧鹤炎灵识相通,贸然触碰对方定有察觉。如果萧白石拖出应长风,只怕还没走到翠微山的结界就被父亲一手一个拎回去了。 好在不是没有转机。 小周天轮迴歷经七七四十九日,十天后必当走到入窍阶段。届时灵识短暂封闭,全身心都投入进艰难晦涩的沟通天地中——这时机必须掐得刚刚好,萧白石正打算待到萧鹤炎灵识稳固,即刻开了那把锁。 他其实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行,可应长风说得极有道理,想必能够一探究竟的。 于是这些日子,萧白石上蹿下跳地躲着师门中其他不用闭关的同门。他装得天衣无缝,连自己都差点信了只是闲得无聊终日巡山,招猫遛狗的,把师兄弟们轮流骚扰了一遍,到最后人人都嫌他烦,看见他就求他赶紧忙自己的去。 「有多远滚多远!」柏郎作为代表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从此,唯一会关心他又死哪儿去了的谢雨霖随萧鹤炎闭关,萧白石目的达到,在空山朝暮的洞府外一晃,也没能察觉到逼人的元神威压。 他垂眸沉思了片刻后,知道萧鹤炎已经过了入窍的时机,连忙化身为一阵微风掠过树梢,向不远处的兰渚佳期而去了。 物换星移,唯有兰渚佳期宛如逆转时光回归了旧时模样。 萧白石乍然没见到竹屋与繁盛花树,几块嶙峋怪石堆在溪边,空旷而萧条。自他记事起还从未见过,心下思忖,不禁暗想道:兰渚佳期与空山朝暮无论名字、位置都遥遥相对,从前定然也是父亲和辛夷山君的居所。 只是居然如此破败吗? 那他们曾经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相濡以沫,琴瑟和鸣,然后守着一片苍苔满树的仙山不问世事吗? 难道父亲心心念念的竟然这么简陋? 到底好或者不好,萧白石短暂迷茫了片刻,又情不自禁联想到了自己。他承认想的是有点儿多了,无奈心动之后总会不自禁地在所有歷经过的事里打上他和应长风的痕迹,联繫他们的过去与未来。 俗世传言有情饮水饱,可又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二者不会自相矛盾吗?若他与应长风今日离开翠微山,该去何处,该过何种日子…… 应长风肯不肯呢? 万一应长风回返师门,武脉恢復,然后就此翻脸不认人了,他怎么办? 如此想着,内心深处倏忽窜出团面目全非的邪恶黑影,阴阳怪气地提醒萧白石:「要不还是当做没事发生过将应长风留下吧,你又没必要对他承诺些什么?现在是你说了算,至少现在想见的时候就能见。你对人家倒是肯掏心掏肺,但应长风真的领情么?若他在做戏诱你放他走,此举得罪了亲爹又没捞着好处,届时才是哭都没地方哭!」 「想想看吧萧白石,你爹不要你了,他也不喜欢你,一个不成气候的修道者,不入流也无人所知,你上哪儿去了此残生?」 「你要抱着应长风不撒手,也得看人家乐不乐意!」 「别人都说了,应长风修清心道,怎么会为了你离经叛道,连仙根都不要呢?」 太吵,他想摆脱这团黑影,却从识海迷雾中突然看见了自己的脸。 脚步顿时有点迟疑,萧白石肩膀上停留的那只红雀仿佛洞悉这突然冒出来的邪念,竟唯恐天下不乱地表示了贊同。 「闭嘴。」萧白石冷声道,抬手一弹玉色鸟喙。 他被红雀打断了一下反而神智清明,意识到方才定是横生心魔了。 萧白石没见过别人的心魔大概都是什么样子,肯聊这些的人也不多。如果它只是一道平凡无奇的歷劫,也没有那么多修行者陨落于此。 少时萧白石才刚入道时只听父亲解释过为什么会走火入魔——要么真气走岔,要么就是魔念邪念逐渐遮蔽了全部的心智。修道者虽然与天地同寿,能够飞升为仙,但终归还是一颗人心,不能够完全和山石草木没有分别。 而既是人心,则绝无可能不谙世事艰苦。 别离,憎恶,求不得,放不下。 清心道快刀斩乱麻,在此道上很有一套解决方法,不断将痛苦加诸自身,若能承受则再无七情六慾,不能,那就沦为弃子。而他们修红尘道的,大都逃不出终身被遗憾和苦难长久纠缠,一旦超脱,离功德圆满也不远了。 第41页 萧白石问过萧鹤炎会不会也某一日飞升,萧鹤炎笑而不答。 没得到答案,他那时很不能理解。 此时萧白石自己猝不及防被心魔咬了一口,灵光乍现,明白了萧鹤炎那个笑的意思。 对他而言,或许辛夷离开就是最大的业障和磨难。萧鹤炎若能放下失去辛夷的遗憾,恐怕也彻底忘记辛夷了,无欲无求,自然超脱。说起来简单,萧鹤炎大约却不愿意,哪怕他再翻手云覆手雨,在修道一途上余生都会徒劳无功。 但他无怨无悔。 萧白石只求自己不要也到了这一天。 他不是萧鹤炎,他肯定会后悔对应长风那么好却一无所获的。 站在原本的竹屋小院门外,萧白石闭了闭眼,催动一缕元神钻进去。 他只是试探会不会真如应长风猜测的,但凡含有萧鹤炎的气血便得以破开血灵雀笼的封印。萧白石知道此法兇险,为自己留了一道替身符,那东西的作用聊胜于无,为他求个安慰而已。 万事俱备,他试探着靠近封印。 封印里仿佛有另一个世界,灰黑的天与地连成一片,当中有雷电之力不停穿梭。预想中的天雷轰顶没有来到,萧白石的元神轻巧避开闪电密集的封印,不着痕迹地潜入到兰渚佳期内部——还是竹屋,花树却都凋谢了。 他诧异了一瞬间,于识海共通中见到了应长风。 应长风坐在竹屋廊下,手持一把不知哪儿来的小刀,无聊地把一张竹片削得越来越薄。他可能觉得没人会来,比往日穿得更随便了,白衣下摆积出褶皱,松松垮垮地敞着领口。 那截如白鹤般修长的脖颈间,几块淤紫还留着,虽然比最初的可怖样子好得多了萧白石仍旧禁不住内心抽痛一下。父亲如何对待应长风,他在听红雀转述的当下已经心疼不已,担忧到现在见了实状,还是免不了的想安慰。 可惜他现在是一缕清风,说不得话。 那一丝元神拐了个弯,去擦过应长风脖颈的淤青。对方有所感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侧面,眼神意味不明地闪了闪。 应长风抬起头对着院门方向,突兀地喊了声:「白石……?」 封印外,萧白石因这两个字没按稳手诀,那点元神差点就在这声沙哑的、低沉的、好像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的语句中灰飞烟灭。 他急得很,不知道怎么回应,瞥见那串风铃后,元神连忙扑过去上上下下地胡乱敲了一通。残留的法术奏效,几段不成调的音符让应长风眉眼弯了弯。 「好。」应长风仍然很平淡道,「我明白,你不要急。」 萧白石猜不透他明白了什么,心里却蓦地静了,好似他们短暂地灵犀相通。 元神敲完风铃,仔细从四周转了一圈。 探测过封印的四角,萧白石摸清了大小,心里也有了数。原来血灵雀笼雷电之力最薄弱处不在别的地方,就在溪水边——微小的,不易察觉的一个裂缝。 难怪他第一次通过锦鲤钻进去的时候萧鹤炎没有察觉。 萧白石顾不上思考为什么从未被使用过却出现了裂缝这个问题,他收回元神,疾步走到溪水边,指尖催出一段尖锐的真气。 像被小鸟啄了一口那般疼,萧白石旋即躬下身用那点渗血的手指凭空抵住一道裂痕。 几乎在他血痕晕开的瞬间闪电急速从全身过了一遭,萧白石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强忍住灵识深处翻涌痛苦,唇边却溢出一丝血色。 他虽不娇气,却也被百般宠着惯着长大,仗着萧鹤炎的溺爱连粗活都没做过,小时候摔个跤都要被师兄师姐们哄半天。 突然被这么噼了一下,萧白石费劲全身的力气才没痛唿出声。 这一瞬对他而言,也许再也不会有比这更长的折磨了。 眼前直冒着斑斓金光,晃得萧白石视野中模煳一片,手脚酸软得不行。封印打开时没声没息,萧白石只模煳地感觉到了飞檐亭角缓慢填满宽阔的空白地面…… 犹如凭空出现。 朦胧的一个人影,从经久不散的雾气中走出来,手中还捏着小块翠绿竹片。 萧白石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到底没触地,一双手就稳稳地撑住他,仿佛那天也在兰渚佳期的台阶上抵着他后背的力道。萧白石凭空抓了一把,嘴唇张合,出口却成了诉苦: 「好痛啊……」他委屈得很,「都怪你,出什么馊主意。」 应长风抱着他的后背,让萧白石贴在他心口。 第25章 青竹溪畔 打开封印带来的眩晕没有持续多久,萧白石原地坐了会儿就清醒过来。但他意识到自己正被应长风搂着,突然就不想起身了。 至少先抱够本吧,他刚才那么痛。 萧白石伸出手试探地贴上应长风的后背,对方轻轻一抖,没有躲,也没让他拿开。这默认的姿态让萧白石愈发得寸进尺,抱得紧了些,贪婪地嗅了嗅应长风发间的气息,有点凉悠悠的,仿佛忽见草木落为霜。 他不放,应长风就安静地任由他抱着,不时拍一拍他的肩膀和手臂。 萧白石埋在对方肩上,像个撒泼打滚的孩子终于得到了属于他的第一块糖。清风明月拥入怀中,萧白石四肢百骸此刻没有一处不舒服,连方才被天雷闪电席捲全身的麻痹和痛苦都能够完全被抛出脑后。 第42页 红雀不耐烦地在枝头蹦跶了几下,提醒萧白石快起来。 「别吵!」他不耐烦地吼,脑袋又不自禁往应长风颈窝里蹭了蹭。 应长风低低地笑了一声,和那日初见他的笑意又不太一样,带着些许被逗弄的愉快,一只手顺过萧白石的头髮,绕过发梢打了个结。 这小把戏还没让萧白石回过味,应长风的薄唇贴在他耳边低语:「还痛吗?」 「没、没事了……」 他说完,不想让应长风担心,恋恋不捨地抬起头从他怀里钻了出来,撑住应长风一只手臂。可惜他不是萧鹤炎,破解封印还是遭到了反噬,坐着的时候还好一些,这时头重脚轻,手脚酸软,刚走出两步又险险一头栽倒。 应长风握住他的手紧了紧,萧白石连忙抽出来不让他再扶着:「没事!」 应长风扫他一眼,道:「先前都要倒了,别逞强。」 萧白石:「我不痛,不痛!真的,一会儿缓过劲儿就行了——别耽误时间了,快走吧,入窍就在几个时辰之内,过了这阵子我爹便会知道。」 「好。」应长风说罢,问他,「你有随身带的东西么?」 萧白石早有准备,闻言道:「带了些银钱,其他的我也不知道需要什么……听师兄弟说只要钱带够了就行。哦还有些符咒,但在俗世可能不好乱用。」 「给我吧。」应长风说。 萧白石:「啊?」 以为他误会自己想独吞,应长风解释道:「我帮你拿着。」 萧白石摆手拒绝,应长风又说:「给我。」 瞥见他眉宇间隐有愠色,可能从来没把哪一句话重复过第三遍,萧白石不敢怠慢,只好手忙脚乱地解下腰间的钱袋递给应长风:「那都在这儿了……」 应长风一抬下巴,示意他:还有呢? 背后是个不大不小的包袱,萧白石装着给应长风带的换洗衣裳。没料到对方还能注意到这儿,萧白石反手捂住了。 这无疑把他的心思全都暴露在应长风面前。他自己是随身有避雨珠之类的法器,再不济用点法术也能瞬间使浑身干爽清洁,可应长风不一样,总要换衫的。萧白石思虑周全,又拿不准对方身量几何,就胡乱都抓了些。 萧白石不肯给,生怕应长风出手来夺——竟下意识地忘了对方武脉被封——将包袱揽入怀中连忙要跑。 可惜他跑也跑不快,不伦不类还差点同手同脚,跳了四五级台阶后彻底没辙,小腿都开始发麻,只好停下来护住包袱,无言以对地装死。 应长风走得很慢,红雀在他耳边聒噪反正也听不懂。 萧白石知道它在催促应长风,自己倒是怎么都行,这时宠着应长风的心思作祟,对那只红雀沉了脸色:「小红,你别在那儿叽叽哇哇了,我又不带你!」 应长风疑惑地一歪头。 「而且你能干个啥?」萧白石补充完,不耐烦地对它挥了挥手,「快回去!」 红雀猝不及防被他嫌弃了一脸,气得当场没把口水喷在应长风头上。 山间翠色中隐有寒意,萧白石语毕后那鸟雀嗤之以鼻,继续上蹿下跳个不停,显然没把萧白石的话听进去,不依不饶地跟着他俩。 萧白石抱着东西在前,应长风在后,不时看一眼四周苍翠山峦,好像颇有留恋。 没从那道兇恶的反噬中彻底恢復,萧白石姿势奇怪,随时都可能左脚打右脚似的,在山径上跌跌撞撞地前行。 兰渚佳期的石阶走到尽头,萧白石已经一头冷汗。 他从小到大没逞过强,这会儿已经用光了毅力,只恨应长风是根不解风情的木头,没法领会到他的不舒服。想到此处,又有些愤慨起来,他暗想:亲也亲过,抱也抱过,怎么他就能当没事发生? 如此一怨念,脚步反而加快不少了。 反正他也不指望应长风能主动,不如早到早轻松。 萧白石嘆了口气,仔细辨认着片刻去青竹溪的捷径。正是分清东南西北,找出万千小径里最近的一条,欲出言提醒,身后应长风忽道: 「见你走得别扭,要我背你么?」 萧白石不可置信地扭过头,几乎变了语调:「你……背我?不了吧。」 话一出口,又想捶自己,恼怒地想着萧白石你不会说话就闭嘴,为什么总在他面前嘴硬?应长风才不会读弦外之音,这下好了! 哪知应长风今日仿佛打定主意不按常理出牌,步子又快又稳地往前走到萧白石侧面后,倾身弓下腰,两只手朝他伸了出来。 「还是我背你吧。」应长风道,动作已是要催他上去。 萧白石心里掩不住的狂喜,连笑意都深深地攀上眉梢眼角。他清脆地「哎」了声,抓过应长风的肩膀,整个上半身向他伏去,贴得很紧,顺势抱住了应长风的脖子,那个装满鸡零狗碎的包袱就垂在身前。 他以为应长风许久不曾动作,要背人,第一下肯定有些艰难,暗自提着一口气。 结果应长风就这么托着他两边膝盖,一点颤都没打。 「是那边儿?」应长风问,得了肯定的回答后,手掌稍微一挪位置,从膝骨往深处靠了靠,手腕若有似无,蹭着萧白石腰际。 他这处最是敏感,毫无准备地被碰到,半边身子都酥了。 萧白石「哎哟」一声,要和应长风说话。 第43页 「怎么?」应长风以为他哪里不适,闻声偏过头,四片嘴唇咫尺间轻描淡写地一碰,居然就这么接了个意料之外的吻。 萧白石埋下头,含含煳煳地否认:「没……你别碰我腰,太痒了。」 应长风说这样啊,又把他往上託了一把,避开侧腰那块儿。 萧白石这下脸完全红透了。 手抱着他,脸也贴上应长风的肩膀,两条长腿随他走路的姿势一盪一盪。萧白石的羞赧过了那阵子,见应长风没有提的意思后又精神百倍地开始指手画脚。 往东、再往南,过浮桥,沿着溪水一路下行。 应长风对这条路颇有印象,按他所说,脚步倒是没有被背上的人拖累,与最初的节奏保持一致,连唿吸都分毫不乱。 萧白石发现他记得怎么走后,又开始和他聊天。 可能因为沉默下来就尴尬,他尽捡些从前书里看到的奇怪故事讲。应长风也算个阅览群书的人,对大部分萧白石感兴趣的东西都接得上话。两人一路走,一路聊着狸猫化形、灾星降世、某某山头一千年前出了个痴情的仙长…… 连这段有些难走的路途就此变得不那么枯涩。 眼看竹林就在眼前,萧白石拍拍应长风的肩膀道:「要不放我下去吧,没多远了。」 应长风没理他:「好事做到底。」 萧白石晓得对方定了的事无论如何没法直接武断地反驳,只好应了,又实在觉得欠妥,只好暗示应长风:「你不累吗?走这么远了。」 「还行。」应长风道,言语间吐息一如既往的平和,没有疲倦的感觉。 萧白石趴在他肩上,不知打了什么坏主意,突兀贴住应长风的耳郭,在他专心脚下石子路的时候趁其不备立刻吻了下耳垂。 应长风脚步停了停,偏过头警告他:「别胡闹。」 「我没有!不小心碰到了。」萧白石撇清自己,对方冷哼一声根本不信,他就转移话题问,「哎,说真的,我重不重啊?」 应长风勾着他膝骨的手指不急不缓地掐了把:「重。」 「那你放我下去。」萧白石曲线自救。 应长风:「不。」 也不知道他在坚持什么,好在最后也没多远,他爱背就让他背去。萧白石这么想着,嘴闲了,但手上小动作却没停过。一会儿捏捏应长风的肩膀,一会儿又揉他的耳垂,最后更是胆大包天地抓过两缕长发系在一起打了个结。 全程应长风都听之任之,哪怕快被萧白石编出麻花辫他都状似毫无知觉。 封山印将至,萧白石一撑应长风的肩膀,自己跳了下地。他腿还有点发酸,但走到这儿也不必再赖在应长风背上。 「我去打开。」他说着,全没有避开应长风的意思。 翠微的封山印与所有类似结界大同小异,应长风从前在离火剑门所见也是如此。 萧白石催出一道元神钻入封印中,接着自那石柱顶端升起了几把锁,都不是真实存在却栩栩如生。他见萧白石念了句什么「干坤震坎」,锁眼中升起一团火种似的光,并在一处,复杂地勾出花的线条。 此种结印图案一般都与封印主人有着莫大关联,譬如离火剑门的封岛印便是一只离火凤凰。这朵花看着眼熟得很,但还没容应长风想起,光点准确无误钻入封印的九个角。 此处分别对应翠微山的九个方向,萧白石驱动其中一个点挪向外间。 就在它离开的一瞬,应长风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风声。 如同上次目睹的相同,结界开了。 「封山符共有九个开启的地方。」萧白石道,「青竹溪这处是最小却也最不易察觉的出口,而正面的槐树是主入口,那边我打不开。」 应长风握了握腰间的钱袋,解下来,从里面取出一小撮碎银。 萧白石疑惑道:「这是做什么,嫌钱多?」 应长风冷道:「你回去。」 第26章 吵个小架 「你回去。」 听了这话,萧白石愈发不知做出什么表情,也猜不透应长风何出此言了。 不是说好我们两个人走吗?这话在他嘴边转了一圈,可他又忽然记起,那天进入兰渚佳期的结界,他说要私奔,但应长风只答了一句「好」,到底是在答哪个? 我送你走,好。 还是我和你一起走,好? 难不成应长风一直理解的都是前者吗? 见他突然噤声了,应长风作势把钱袋还给萧白石,诚恳道:「送到此处我已十分感激,但不能再让你冒更大的风险。此时你回去山上,到时就说我逼迫你打开封印,相信令尊不会怪罪太久。」 「……」 「就算有气,再让他朝着我来,你不会受罚。」 萧白石张了张嘴,不可思议地盯着应长风:「你……」 应长风生怕他说什么话让自己心软,可惜他已经决定了,便飞快道:「你我今日种种,未来江湖相会,恩情定会想方设法报答。你实在没必要陪我冒险,道阻且长……青山不改,终有再见时。」 这些意思沉重的话语让萧白石脑子里「嗡」地一声,他掐着手掌心,在一阵抽痛中,电光石火地改变了念头。 他再懒得和应长风唧唧歪歪地讲道理了。 应长风没等来他的回覆,自己先气短片刻,居然难得妥协似的软了语气,但说的还是不怎么客气:「若无其他,那就此别过吧——」 第44页 「不行!」萧白石立时打断了他。 在应长风以为还要多加交谈的时候,他暗蓄一股力量,不由分说收了封印。然后萧白石一把抱住他,指尖掐出一个手诀。 溪畔的一簇竹枝凭空横生出来,带着厚重而柔韧的力道托起两个人。应长风来不及反抗,人已经和萧白石一道被挥出了结界。 他跌在柔软草地上,摔得短暂蒙了一瞬,却条件反射般抬手抱住了萧白石。 两人顺着草坡滚出一丈余远,头髮衣裳都裹满草屑,狼狈不堪。 应长风抬起头,封印不知何时已经轰然关闭。 翠微山的灵气也被彻底阻绝。 他几乎火冒三丈地看向萧白石:「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就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萧白石吼,带着哭腔,倾身而上狠狠地吻住应长风嘴唇,几乎擦出了血色才放手。 或许这根本算不上一个吻,只是他当方面受了骗,心里的愤懑无处宣洩却捨不得对应长风拳打脚踢。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笃定他不会真的伤害自己,又讨厌他过分冷静,又控制不住澎湃沸腾的喜欢,于是吻得又急又疼。 应长风的唇薄如剑刃,差点割伤了他,被放开口他扭过头,抬手用拇指擦了擦嘴角。 红雀被关在结界里没有跟来,此时的翠微山外春寒料峭,竟有几分彻骨的冷。鸟兽似乎没有靠近,一点生气也无,反而阴森森的。 无怪外面的人都不肯靠近,除了不想招惹道场中的仙人怕是也觉得此处邪气得很。 但这些,当下他们谁都无从注意。 萧白石做完那个吻后就不理会应长风,也不看他了。 「结界关闭我也回不去,反正我爹要是追上来就说是自己逼你跟我出来玩的。」他说罢,从地上一股脑地爬起身,随手拍着衣服的草屑。 应长风:「不是这意思……」 「我就要跟着你,一辈子都跟着你!」 坚定而决绝的话语灌入应长风耳中时不亚于当年祸斗侵吞天地的妖火让他震撼,他不做声地藏起自己心底的天崩地裂,面对萧白石,表情却依旧古井无波。 他抬手,垂下眼眸重新把髮带束好,没有回应。 绝望的成了萧白石,他居高临下看还坐在潮湿草坡上的应长风。这句话都动不了他分毫,或许也没有别的能让应长风有所触动了。 「一辈子」三个字对凡人尚且分量太重,是山盟海誓,终生许诺。对他们这些动辄一两百岁寿元都只能算是后生小辈的修道者,更无疑于海枯石烂。 他们轻易不死,只会被感情阻挡飞升的进程。 所以应当极力避免动心用情。 应长风不知道萧白石怎么想的,这话振聋发聩,简直在说:等千丈沧海中的石头都化作了高山巨树的奠基,我也要跟着你。 可是萧白石跟着他做什么呢? 那些爱来爱去的誓言旁人或许觉得重,但应长风听来不过一点微云,被阳光晒一晒就化在了苍穹里。 他道心尚在,恐怕一时半会儿弄不明白,也给不出像样的回答。 应长风系完了那条半旧不新的浅白色带子,拢过前额几丝散碎头髮。他陡然发觉,自己对萧白石终归说不出重话,再开口前他已经思虑过接下来的言语会不会伤害对方,并且会因此觉得愧疚和不安。 萧白石会为此难过,那他还说吗? 「都不知道你在嫌弃我什么。」萧白石口不择言结束,自己先嘟嘟囔囔了起来,「我还没嫌弃你呢……你现在,修为也没有,武脉也封了,若非已生仙根就是普通人一个,说不定过几年又会像凡人一样生老病死。」 应长风觉得这简直在胡搅蛮缠,偏又生出几分他说得可爱的想法,先没打断,等萧白石自顾自地继续抱怨。 萧白石不看他,躲着应长风的视线:「心里如何想的,我就如何对你说了。我也不会撒谎,喜欢你,倾慕你,想和你做……你现在不接受,以后总会理解。」 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啊,也就萧白石这么单纯才会把这些都当做相等的情绪,然后来向他剖白。 萧白石到底看上自己哪儿了?难不成喜欢同一张脸也能遗传? 思绪越想越朝着奇怪的方向一发不可收拾,应长风赶紧打住,又莫名不知被哪个字触动了。从未听过类似「喜欢」的字眼是因为那些人对他敬畏为主,不会肖想些旁的,就算做道侣,想必相敬如宾。 而萧白石是个很缠绵的人。 他像红尘本身,无法一眼看透,却情不自禁会让他吸引。大喜大怒大悲,所有情绪都很真实,应长风信他不会撒谎。 还有那个吻。 他始终记得自己心神第一次因为别人动乱的时刻。 此时应长风没法劝萧白石会去,只得不抱期待地再看一眼翠微山。那山形彻底隐没在沉沉的雾气中,兰渚佳期、一叶浮萍……仿佛尽数成了一场往事。 应长风全然没有被禁锢七年得了自由的快乐,反而无比沉重,仿佛有些事没做完,他就被迫要离开。 若让他自己选,应长风定然不会现在走。 天边黑云翻涌而来,一场春雨在几声惊雷后淅沥而下。 萧白石有避雨珠也会法术,但他铁了心和应长风过不去了,愣是暴露在雨幕中,不用一时三刻已经浑身湿透。他眼睛又酸又胀,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因为眨眼的动作往下滴,混入了雨水中,连他自己也没发觉。 第45页 他静默地哭了一会儿,发现应长风铁石心肠根本无所谓,只好自己抹了两把眼泪。 手刚擦了擦,不知打了多久闭口禅的应长风上前,牵起袖子帮他擦起来。 但应长风这人实在没什么生活常识,帮忙也帮得啼笑皆非。他们二人在雨中傻站着淋了个从里到外,再拿湿透的袖子去擦湿润的眼睛——可谓古往今来第一人。 萧白石笑出了声,一边推他一边呜呜咽咽:「笨死了啊,我不理你了……」 应长风无法,脱了外衫给他遮住头顶但也没大的作用,半拖半抱地带萧白石去避雨。他象徵性地挣扎了几下,抱怨了句「烦人」,抓紧应长风的衣服,从怀里掏出那枚避雨珠往上一抛,两人顿时笼在了一层轻薄的罩子中。 只是避雨珠范围有限,萧白石拧一把发梢的水,闷闷不乐地低头向前走。应长风不知如何是好,牵过他的手整个包住。 这动作让萧白石彻底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生气,他反手抓死了应长风,一开口,却回到最初的话题:「你到底让不让我跟你去?」 应长风无可奈何:「走吧。」 心下却道:过段时日他知道了苦处,自然就离开了。何况此时还在翠微山范围内,说不定何时突生变故,先哄他开心再说。 离开了灵气充沛的封印,翠微山在修道者眼中就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了。山脉温柔地起伏,春雨浇绿新生的枝桠,花还没有到盛开的时节,草木枯荣参半,一切都是与萧白石自小生长完全不同的环境。 他说不上来,但却切实感受到他离开了翠微山。 在应长风和避雨珠的双双保护下,萧白石眼力极好地发现远处有翘起的飞檐。他提议道:「也不知道雨什么时候能停,我们先去那边,待天晴了再上路吧?」 应长风毫无意见,甚至求之不得。 但飞檐远比看上去的距离远,等他们走到时,避雨珠的灵力即将耗尽,奄奄一息地被萧白石拢入袖口。 等走得近了,才发现这就是翠微山门入口处那座曾经也被供奉过的山神庙。画着封山符的槐树就屹立在不远处,鎏金的光芒在枝叶间穿梭,尽职尽责地震慑来人。 应长风和萧白石没有多想,感觉里面虽然冷,有点潮湿,但此处也无其他地方可去,便双双进入山神庙。 山神庙至少有一两百年无人问津,屋顶破了一个大洞,正淅沥沥地漏雨。内中案台早已朽了大半,而本该端坐在神坛之上的塑像却歪歪扭扭,随着时间流逝,连面目都被风吹日晒弄得侵蚀了,辨认不出原本模样,只能依稀感觉是个和蔼的老头。 应长风礼貌地沖那老头残躯点了点头,意思是我们暂且借宿,有所叨扰。萧白石却没他这么讲究,他看见面前破败的屋檐和斑驳墙壁,奇怪地「哎」了一声。 「怎么?」应长风问。 「有种说不清的熟悉感。」萧白石喃喃,抬手触碰柱子上脱落的红漆,一股润泽的湿气,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知觉。 应长风没追问,道:「先把衣服脱下来弄干吧。」 萧白石惊恐地望向了他。 「脱几件?!」 作者有话说: 脱几件呢(捧脸 明天来揭晓答案 第27章 春水化冻 「脱几件?!」萧白石双手抱住自己,惊恐无比地说。 淅沥沥的雨声遮盖不住一瞬的沉默,应长风愣了下,然后从他的动作里明白了什么,无言以对片刻,道:「你爱脱几件脱几件。」 萧白石:「……」 应长风:「有引火符么?」 几个字倒是让萧白石从突然撒欢的遐想里回过神,他「哦」了声,说:「有的。」 言罢他从怀中拿出一张手指长的淡色符咒,抛入空中后并指挥向地面相对干燥的一块地方,符咒爆裂开,旋即落在地面,成了一小撮温暖的火焰。 引火符是最简单的低级符咒之一,有仙根的人只需像萧白石这样简单就能引燃,而普通凡人若想使用,不过也是念句复杂些的口诀。正是如此,早些年被部分心术不正的仙门弟子偷偷拿到俗世贩卖,后来引起数次灾祸,惊动了朝廷上下,数十年内都禁止法器符咒在民间流通。 这个符咒虽简单易刻,但因为萧鹤炎不喜明火,在翠微山上并不多见。这几张引火符是萧白石为应长风准备的,哪知途径大雨,这么快便派上了用场。 山神庙内,应长风环视一周,摸清了各种陈设与原先供奉。 他站起身绕过篝火堆,从角落拾起两根勉强还不算朽烂了的木头,解下髮带将它们固定成交叉形状,支撑出一个简易的衣架。 「外衫。」应长风向萧白石伸出手,对方连忙除下湿透的衣裳。 木头架子位置有限,他们两人的外衫不得不亲密地靠在一处。火光掩映,是翠微山中感受不到的暖意,萧白石托着腮盘着腿,一时有点发呆了。 应长风见他动也不动,穿着湿透大半的里衣,正要出言问要不要烘一下,萧白石如梦初醒,左手拈了个口诀。他浑身凝起一层霜般的冻住了水,再轻轻抖掉,便全都干了——只是这法子太冷,常人身躯无法承受。 对应长风而言,或许烤干衣裳比损害身体的术法更有用。他这么想着,收回手继续托腮发愣,余光不时一瞥火堆后的人。 第46页 应长风刚才散了髮带,眼下湿成一绺一绺的黑髮贴着白皙面颊,发梢还在滴水,不时在里衣濡湿一小团。他有点冷了,装作不刻意地往火堆又挪了挪,手伸出来展开,不时指尖一跳,蹭着火苗。 萧白石没来由想到那只好吃懒做的赤豹,也喜欢伸着爪子和他玩。 他手指一点,火苗顿时变得柔和不少。 应长风察觉到他的用意是怕自己烫着,面色稍霁,方才对萧白石的愤怒也不见了,突兀道:「此间供奉的似乎是翠微山神。」 「啊?」萧白石没听说过这个,问道,「那是谁?」 雨幕声作伴,应长风讲起故事的腔调缥缈而游离,偏又平铺直叙,叫人很难专注于他说话的内容本身: 「我从一本《名山志异》中看过,天下诸多灵山现在大部分成了仙门道场,但早些时候并不是如此。这些地方风水极好,多有灵力之源,故而精怪也多。这样一来自然有修行者会选择与山中精怪一起修行。俗世的人不辨其中奥妙,以为只有神明才能沟通走兽,便会自发修筑神庙供奉。这些修道者中有性格不那么乖戾古怪的,遇到小事暗中相助,更是加重了凡人对『山神』的敬畏。」 萧白石听罢,忽道:「那不就是通灵术么?」 应长风看他一眼,慢吞吞道:「玄鹤真人座下灵兽失控之事还未发生之前,那些修行到了极致的大能没有派别归属,几乎是全部自山中而出,所以或多或少都懂一些通灵术。所谓精怪,无非也是沾了点灵气、能懂人言的鸟兽,却被凡人尊为神了。」 萧白石顿觉他话里有话,想到自己,又思及他那三脚猫似的通灵天赋多半继承自辛夷的内丹,一时有些疑惑。 这话说得,辛夷难不成也是那时候的修行者吗? 那他当时该至少四五百岁吧…… 仙门道侣大都同辈,就算相差些岁数,也不成文地默契规制在两辈百年之间。再加上双修合道是两厢情愿,大都不会跨越辈分,萧鹤炎和辛夷如果真的差那么多,眼下又寻了个年轻的应长风—— 他和应长风那三百余岁的差距竟还显得正常些! 特立独行至此,萧白石一时哑口无言。 面前火焰跳动,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沉默太久,抬起头,与应长风四目相对。应长风的神情自然,没有半分不耐。 「啊,对不住……我刚出神了。」萧白石搓了搓手,「我在想通灵的事。」 应长风点头以示明白了,继续道:「那本书最后列举十大灵山,翠微山位列第六,此处有山神庙不奇怪。算来看这里的陈设,或许早已无人供奉,时间上,与各大仙门立足武林广大门派,凡人开始追逐飞升,似乎也是同一时期的事情。」 这时提起山神庙,除了身在此处,萧白石也有别的想法。 他猜测应长风兴许在试探什么,但对方滴水不漏,他没法一探究竟,也不能主动问「你是不是知道山神是谁」——萧白石自己都不确定。 总不会是辛夷吧。 思来想去,萧白石小心问道:「你想说,这山神并非真的神仙,其实就是从前在翠微山修行、还深谙通灵之术的某位前辈?」 「正是。」应长风道,「贵派藏经洞内有一本《翠微记事》,前半截是帛写的,恐怕有些年头了。我猜,那也许就是翠微山志一类的……记载了灵山上从古至今的修行者变迁。」 他只去过两次,却对内中藏书了如指掌,记忆力与专注度可见一斑。萧白石自惭形秽了片刻,问:「你没有打开看一看吗?」 应长风简单道:「上面设有一道封禁,我解不开。」 萧白石后知后觉,应长风恐怕很想一探究竟,但又不好意思拜託自己,可能要等两人熟悉之后才提出此事。虽然自己不一定能解开,他却让应长风走得匆忙,现在还惦记着那本书遗憾至极…… 「我不知道。」他小声地道歉,「若此事你真在意,回头我设法帮你带出来。」 应长风颔首:「那便有劳了。」 火焰静默燃烧,因为由符咒点燃并非自然之物,没有烟燻火燎的煎熬,却也少了几分声响让人感觉真实。萧白石摸了把火焰温度,看应长风肩膀瑟缩,忽然起了念头。 他喊了一句:「应长风。」 「嗯?」 「你过来挨着我坐吧?太冷了,还在下雨。」萧白石说这话的声音轻柔,不似他平时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样子,更像小心试探。 那双兔子耳朵在应长风眼中又长长地竖了起来,代表一种期待。他不忍拂了萧白石的好心情,尚未釐清心中因对方产生的慌乱,身体却先一步动了,从容绕过火堆,在萧白石身侧的一块破烂草蓆落座。 应长风还没按下去,萧白石忽道:「等会儿!」 言罢从怀中取出一条干燥的布巾垫上,萧白石仰起头,对应长风笑:「现在可以了——这张蓆子太脏,又潮湿,会不舒服。」 修道之人大都喜洁净,应长风尤其。平日里就算随便也少有这样凑合的时候,现在狼狈不堪,自己还没想那么多,萧白石却先一步都替他考虑过了。 应长风目光微动,这块布巾与方才没用在他身上的结霜印一起,莫名让他动容。 心跳又有点快,应长风眨了眨眼,篝火中溅出一点红星。他裹着半湿半干的衣服,却一点不觉得难受,听萧白石绘声绘色地讲那只豹子。 第47页 他对我好,就是因为那句喜欢。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应长风暗想着,又忍不住觉得蠢些也不要紧,自己总会护着他。 这念头突如其来地冒出来时,应长风吓了一跳。他短暂地有些心律不齐,如坐针毡,许多话语一併涌入脑海,其中数他师父岳辟川的嗓门最大,震耳欲聋。 「你天生断情绝念,于修道是上佳的天赋。」 「情之一字,最是害人。」 「对芸芸众生须得一视同仁,方能成就大道。」 他做不到一视同仁。 应长风突然如释重负地暗道:萧白石若遇险,他还是会稍微在乎一些的。 因为他在乎,给萧白石一点类似亲吻拥抱的甜头,也在情理之中。 应长风把这些并不当回事,常人看来过分亲昵的动作对他而言都一样。他不想伤害萧白石,就会去对他好。尽管此前还没有人带给过他差不多的感受,他也没往其他地方想,修道虽然漫长枯燥,现在找到一些活着的趣味也不错。 「活着」,应长风目光微动,突然就像朦朦胧胧地摸到了什么。 所有人修道都为了飞升,但谁也没说过飞升会怎么样。 如果飞升之后人变得无欲无求,心成了一块石头,终日坐看山色变换,云捲云舒,千万年不变……那还算活着吗? 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他为此失去和得到的哪个更值得? 这问题困住了应长风,他良久不开口但耐不住身边的人开始动手动脚。他身上冷,萧白石蹭着他,状似无意地踩过应长风濡湿的鞋尖。 「你冷不冷啊应长风?」 没等到回答,萧白石一抿嘴:「算了,我看你挺冷的。」 他话音将落时手中燃起一团暖光,是个极简单的小把戏,只能坚持很短的时间,在他肩膀处的一片濡湿上来回地滚。 应长风像根木头那样杵着,没说话,对萧白石的动手动脚置若罔闻。他玩了一会儿也无趣,暖光燃尽了,篝火仍照亮着他们的脸。 「雨什么时候能停……」萧白石喃喃地说,往旁边一歪,头靠在了应长风的肩膀。 这动作仿佛突然解开了一个经年的封印,应长风被他霜欺雪染过的头髮蹭了蹭侧脸,不明所以地「嗯」了声。 萧白石闭起眼,安静封闭的环境和连绵雨声让他提了个莫名其妙的要求:「我好不喜欢下雨啊,应长风,你亲我一下吧。」 被他倚靠的人僵了僵,萧白石不用看就知道他表情一定十分精彩。 他失笑,一句「逗你玩的」还未出口,应长风按住他的胳膊迫他半坐起,头一矮,因淋过雨的两片嘴唇有点冰冷。 然后准确地吻住了他。 第28章 风雨潇潇 这个吻在刚刚触碰到他时,萧白石就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劲。 他和应长风接过好几次吻了,第一回 虽「缠绵」地交换了彼此的唿吸但总带着一股生涩,让萧白石回味起来都有点尴尬。后头全成了小打小闹,一触即放,不像亲热,像小孩子不懂事时闹着玩。 不知因为风雨作祟,还是离开翠微山后他对这些事更加警惕,应长风一靠过来,萧白石首先感受到一缕迫人的威压—— 「应长风要打我了」这念头勐地出现在他的脑海,还没来得及躲,先被封住了气息。 和他的唇辗转地一碰,萧白石以为这就完了,伸手推人。 抗拒像肢体本能的动作,但应长风反而更深入地抓住他的胳膊,把人圈在自己双臂之间,就着一个扭曲的姿势抱住了萧白石。 有什么湿湿软软地抵着他的唇缝舔过一圈,试探地往里伸。萧白石猝不及防,刚漏出半个单音节,应长风搂着他的动作紧了紧,含住上唇的同时,软舌往萧白石左边那颗尖尖的犬牙上一勾,轻巧攫夺他全部神智。 萧白石脑内轰然一声,像山崩地裂,嵴背僵硬地想:他他他他做什么?! 他忘了接吻时应该闭眼,顾不上享受,所有的意识都聚集在一起活像八百只鸭子开会,吵得没完,看不见自己表情有多震惊。 应长风嫌烦,腾出一只手遮住了萧白石的双眼。 视野内蓦地黑暗后萧白石*不知所措,抬手抓住应长风的一只袖子。他内中穿一套便于行动的短打,护腕绑得很紧,被雨浇透了,掐上去还能摸出一两丝寒气。萧白石从鼻腔里「嗯」了声,怔忪片刻,应长风推开分毫,又不由分说地吻住他。 若说方才只是对唇舌交.缠的试探,此刻应长风贴上来,更像容不得任何质疑和反抗的深深结合。 篝火余光透过指缝跃进萧白石眼内,他鼻尖微酸,被含住下唇吮吸时张着嘴模煳地说话:「放开我……我不要被挡着,你放开,我要看——」 应长风鼻腔轻哼一声,仿佛给他的回应,如他所愿拿开后也结束了这个吻,坐在原地两颊微红地凝视着萧白石。单薄的眼皮与细长的眼角原本怎么看都觉得冷情,这时他目光专注,泛出满溢的欲望,像春水化冻,光秃秃的岸边沿途盛开一排白色小花。 有情意流淌着,萧白石看得分明,却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 他揪着剩下那张破烂草蓆的一角哼哼唧唧:「我……我们偷跑,要是被我爹知道了,会罚你还是罚我——」 第48页 「罚我。」应长风难得接了他的话,声音柔和低沉,「我来担。」 萧白石摸过被他吸得有点肿的下唇,小声说了句「不行」,按住应长风,整个人都贴在他怀里,带着迷茫想要确认:「应长风,我说过了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想和你做道侣的那种,我不是小孩子,自己知道在说什么。」 应长风笑了笑,火光里那表情竟如梦似幻般不真实,他抬手解了萧白石的髮带,如瀑的黑髮倾斜而下,铺满他们的肩头。 梦里那个应长风曾靠得很近,却又在他们即将凑到一起的时候赤裸裸地撕碎了他的妄想;现在,应长风在他面前,毫无旖旎的模样,神态直白得近乎诚恳,敞开的衣领内露出一点锁骨与胸口。 他依然什么都不说,牵起萧白石的手按在那条缝隙上,任由对方指尖不受控地挑开衣服碰到心脏的位置。 萧白石诧异了,此时此刻应长风的心跳快得不像他。 他以为应长风会永远平淡如水,不想感受到了他的紧张。他垂着眼,摸那里的皮肤,不太光滑,有一点磕磕绊绊的疤痕感,萧白石目光闪躲片刻,手指脱开了应长风的前襟。 暖光中,萧白石看见他胸口、腰腹的伤痕,都是被妖火烧灼后留下一辈子的印记,本该很难看,但在应长风身上却像开出一朵火焰般的花朵,正在盛放。 此刻那伤痕重新活了一样燃烧着,把应长风周身的冰都彻底融化。 「好漂亮……」萧白石喃喃道,视线望向那里就移不开。 他的胸膛,他的腰,还有在温泉里见过的其他地方都让萧白石魂牵梦萦了太久,但他好歹还没有色迷心窍全无理智。萧白石抬起头,不确定似的碰了碰应长风的脸,倾身过去,仰着下巴同他再次接吻。 应长风的手指穿过他披散的黑髮,长长地梳下去。 萧白石吻得入迷,他攀住应长风的肩膀将自己贴过去,才喘着气道:「你再不穿衣服,我真的会想和你双修的。」 他把这当一句严肃警告,指望应长风能听懂后放开他。及时喊停,免得彼此清醒了都后悔,再说……若他和萧鹤炎保持着道侣关系,还能与自己发生什么吗? 那不就没将伦理纲常放在眼里了吗? 应长风拉开他的腰带,安然回答:「无妨。」 篝火比之前更旺一些了,但雨还没有停,空气里瀰漫着泥土被浇湿后的一缕潮味。 萧白石衣裳要脱不脱地挂在肘间,也不知道怎么事情就发展成了这样——他的外衫,应长风的外衫,刚刚被火烤干了就一起堆在他身.下,成了一张潦草的床榻。而应长风跪在他身侧,拉着他的手,让他去碰那些火吻的疤痕。 摸起来有点涩,新的皮肤始终没长好似的,可他刚触碰就不肯放,逡巡勾勒出每一道转折,眼泪却无端地蓄满了。 应长风低头一碰他的眼睑,摸到水痕后疑惑道:「怎么了?」 萧白石自己也意识到好像这时候流眼泪不太合适,但他的情绪来得快,也收不住。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自从遇到应长风就变得容易鼻酸,一点伤疤,七年过去早就不痛了,他触碰时却总去想应长风当年到底怎么被妖火所伤,想着想着就要哭了。 高空御剑已经很危险,当年祸斗何等兇勐?那双翼据说又有刺又带火,遮天蔽日,轻易近不得身,应长风被它扫一下,又跌得那么重……萧白石感同身受,差点忍不住问应长风现在如何了。 他知道毁气氛,便摇摇头想凑上去吻应长风,被他的手拦了一下。 萧白石迷茫地看向他,应长风弯起一双眼,当真是盈盈的笑意,看透他想了什么那般解释:「早就不痛了。」 萧白石迷茫地看向他,应长风弯起一欢眼,当真是盈盈的笑意,看透他想了什么那般解释:「早就不痛了。」 言罢,他俯下身,手撑在萧白石脸边,胸口与他贴在了一起。他们衣衫不整地相拥,应长风的肩背全部露出来,平时看似瘦弱,这时欢手环抱住才能感觉到暗蓄的力量。他好像从来没有懈怠过,萧白石意乱情迷地想了一会儿,又猜不透应长风在兰渚佳期还能怎么保持修炼……普通人也修炼吗? 他的力气似乎有点大了,萧白石被他按着手指扣在一起,缠得很紧,嘴唇也被反覆吮吸舔弄。舌头碰在一起,最初有点不适应,回过神卮应长风的动作简直像要把他整个吃掉,萧白石抬起一条腿,膝盖蹭着他的腰。 那把看着很细很窄的腰这时弓着,被碰了一下,肌肉紧紧地收缩又放开,腰带解了一半,亵裤半掉不掉地挂在胯间。 萧白石顺着胸口往下看,一团火烧在他小腹间顶起了可疑的形状,而应长风那里也差不多。这#感觉他懂,再见应长风的神情似乎很是难耐地皱着眉,欲望饱胀却无从发泄,只好不断地吻他一太性急了,比起从前的应长风,但却也合理,萧白石想了想,手挣脱了他的桎梏,伸进裤腰卮去抚弄应长风。手握住那个湿漉漉的顶端时,应长风的膜用力抽搐片刻,紧接着不知他想了什么,抱住萧白石,让他整个坐在了自己腿上。火光差点燎到衣角,萧白石却顾不得那么多,他和应长风急切地又吻在一起。唇齿间呻吟漏出来,都压抑着所以声音很小,传入耳膜却又如春雷滚过惊蛰的草地,唤醒了更深更沉处的热浪与春情。 第49页 萧白石比起应长风或许只多了一点自渎的经验,他摸到一手黏腻卮,见应长风极度忍耐的神情,一边安抚他的嘴唇免得被应长风自己咬出血痕了,一边手腕动得愈快。 「嗯……」应长风剧烈地吐息,没能控制住,勐地软了腰。萧白石手里的性器尺寸不俗,他替应长风纾解欲望,却乱七八糟地想:一会儿双修该怎么修,我……我在上头么?他肯吗?不到须臾,萧白石就放弃了,暗道:随便他吧,只要他舒服就行。 应长风喘得愈来愈急,他还没泄过,从小接受的教导就是元阳尚在不能轻易失守,忍得极为辛苦。萧白石索性抬起腿,勾住应长风的腰把他往下压,这姿势极为不堪,他却做得十分自然,好像想过千百次那样熟悉而准确。 配合萧白石的动作,应长风那把膜不自觉地往下贴,两处火热的性器便隔着亵裤贴在一处,他们同时发出一声急喘。 应长风的声音沉闷,又带点沙哑,他受不了似的欢眼发红,看向萧白石时居然有点可怜巴巴。萧白石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态,当下再也忍不住了,从眼睛吻到嘴唇,脑子里只有包容他让他舒服一个念头。 「你进来……进来吧。」萧白石小声道,红着脸。 火光摇曳片刻,应长风没如他所愿,声音也很小,染上不易察觉的羞赧:「等一会儿……」 言罢,他伸着两根指头,不知蹭了点什么液体,湿搰滑地往萧白石后穴去。 衣服没脱干净但也和坦诚相对没什么区别了,萧白石被他的手指进入时有瞬间的不适应,但他很快无师自通地放松,容纳应长风的侵入。 雨声变小了些,哗啦啦地淋在耳边,与卮穴被手指开拓时发出的水声此起彼伏。一开始有些难耐,习惯之卮倒是不痛,只觉得胀。萧白石随着他的动作吐息,不时小狗似的细碎地啃咬、亲吻应长风的侧脸。 应长风练剑认真,在此事上也出奇地执着,萧白石连说两次「可以了」他却充耳不闻,每回都含住萧白石嘴唇浅浅地一吮,手指进出越发快。 他的手指并在一起,蹭到某个地方时萧白石忽然如全身过电那般,有片刻失去了思考,所有的快感都聚集在那口卮穴中。应长风摸他的动作无比清晰,深深浅浅地用手指操开他,萧白石僵硬的卮腰也软了,腿勾着应长风,胡乱沿着他的卮背一路爱抚侧腰,不时捧着脸同他接吻,倒是无话,肢体的亲昵却又胜过情话千言万语。 穴里面越来越湿,萧白石「嗯嗯」地叫着,催促应长风快些。他不太懂为什么对方明白得比自己多,但又无暇思考,直到被应长风胀大的性器抵着。 近距离地感觉到那物的尺寸与硬挺,萧白石有点害怕了,但应长风没容他有所表白,握住根部一寸一寸地插入。 萧白石仰起头,被过于充实以至于快裂开的感觉激得一阵恐惧,手四处抓着,嘴里发出不自觉的淫言浪语:「啊一太、太大……不行,要坏的……」 「不会。」应长风惜字如金道,闷哼一声,往里又进了几寸。萧白石快无法唿吸了,他顿觉前面的开拓太重要,若是方才就这么莽揸地让应长风直接进来,恐怕会痛个求死不得。他伸手去抱应长风,又觉得失落不己,自己握着前面软了的性器捋动,卮面的酸胀和前面堆积的快感让他宛若置身冰火两重天。 火光跳跃,萧白石捕捉到风声,他仰着头,睁开眼时破庙屋顶的洞中又滴下了一点水。 落地「滴答」一声,水珠溅开四分五裂,有某点湿润纵身跳入火堆,发出「刺啦」的格格不入的响动。 飞蛾扑火也不如这绚烂,至少它留有最卮的声音。 萧白石脑子空白须臾,应长风却己经全部没入了他的身体。他张开手,要应长风抱,对方亲亲他的额头,用力地把萧白石拥入怀中。 他们抱在一起的姿势格外温情,下身却不堪地结合着,正违背伦理交欢。萧白石没有一刻不意识到,应长风或许和他父亲早就做过类似的辜了所以才会熟练,但他又觉得不太对劲,容不得想到底是哪里,应长风搂着他的背,从下往上抽出一点,又让萧白石坐在他性器上缓慢地磨,动作并不激烈,萧白石却逐渐冒出热汗。 「欢修是这么修吗……」他胡乱说着挥话,「我怎么觉得不该是这样?」 应长风吻了一口萧白石的下巴,耐心答:「和女修自然不是这样,你忍一忍,很快会舒服一点的。」 他的声音刻意冷静着可萧白石还是听出一点崩埸边缘的失控,他笑了笑,哌着嘴去追应长风,屁股动了动,里面随之一缩,立刻夹得应长风噪音里泄出呻吟。 不再是那#漠然的、淡淡的闷哼,他也被情慾染上了颜色,就像他胸口的火焰纹一样艷丽而疯狂。 萧白石摸着那里,挑逗应长风,很快感觉到屁股里的性器胀大两三分。他身体一轻,径直被应长风抱起,坐在怀中的姿势被操了几下卮应长风把他放倒在衣服堆出的「床」上,膝盖挤在萧白石两腿间,让他分开腿。 他一条腿撑着自己,下身进出有了着力点,每一下都摩檫过萧白石最敏感的地方。萧白石以为方才浅浅的摩檫就是极致,此时被大开大合地操干,彻底失去羞耻心,手指掐着应长风的肩膀和胳膊,胡乱惊叫。 眼泪在刚刚开头的时候流过了,萧白石漂亮的桃花眼不似四月飞红云,倒像只委屈的兔子,微张着嘴,飞快地眨眼,嘴里不清不楚地喊哥哥,喊舒服。 第50页 应长风始终闷声不语,偶尔牵着他的手安抚几句,说的也都是「乖」「别闸」之类聊胜于无的废话。萧白石听来丝毫不觉难受。 与喜欢的人做快乐的事,他想,人间极乐,竟初次在这间破败的山彳体验到了。 地点,他们的关系…… 「应长风……」他费力地睁开眼,不让莫名雾气挡住自己视线,看清向来淡漠的应长风眼角微红,额边一层细密汗珠,居然倾身去吻掉了。 有点咸,但白石并不在意,他被撞得屁股不舒服,咬也难受,但舒爽的感觉却由内而外灌满了他的全身。喊了两句应长风的名字,对方埋着头,耳朵贴到萧白石唇边,先被他亲了亲,才听见他问:「你喜不喜欢我?一点点也行啊……」 应长风操弄的动作瞬间停了,接着抽出大半,又勐地进入。 萧白石一声惊喘,耳膜被自己的淫叫灌满,但精准地捕捉到应长风说.了什么。 他说得极小声,不好意思一样,刚说完就埋在萧白石颈侧报復地咬他。只是听见了,萧白石便动情更甚,放浪话语不断吐出,激得应长风也越发用力。 「啊、啊!好……好满,要胀开了,唔……」 「太热了……哥哥,哥哥轻一点,别这么弄我——」 「我不行了,我好想出来……」 听见这句,应长风掐着他性器根部,眸色一暗,贴在萧白石耳边说了几句口诀,萧白石被他这时还念咒的行径闸得几乎哭出来了,但应长风坚持又说了一遍,他残存的理智占据听觉,争分夺秒地听清。立刻明白了。 元阳不失,迴转自身是采阴补限之术,他们二人没有这份用处,一直泄身也有损修为。应长风那口诀是丹道基础,萧白石虽想念那日高潮的快意,但也厌恶腿根抽搐的失控。 他感觉身体里的性器缓慢地安静,一抽一抽地继续摩檫过他最舒服的池方,情慾如潮水来得汹诵,褪去却灌满了月色,寂寂无声。 萧白石手脚抱应长风,挂在他身上不放,直到那阵欲望被自己按捺下去。 饶是如此,结合处也一片滑腻,不知是谁流出来的水。萧白石开始害臊,不想看应长风,更问不出口他说的「有」是不是自己听岔了。 耳畔风声潇潇,雨势渐收,那破洞里窥见星辰聚集而来。 应长风起身,面颊不正常的红晕始终未退。他那张脸向来寡淡,萧白石却不想还会有这般艷丽的时候,一时有些无法移开视线。 他躺在原处,用衣服遮住一片狼藉。 太累了起不来,萧白石双目放空地盯住破洞中的云流云散,雨后清新的草木气息也润物无声地钻入这间又旧又小的山神庙。 篝火熄了,应长风整理好凌乱衣衫,在旁边坐了会儿,忽然转身问他:「要抱吗?」 萧白石笑开,答应时尾音还拖着微微沙哑的甜腻。说不出哪里发生了变化,但应长风抱他时手很稳很紧,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耳垂上。 离翠微山仅仅数步之遥,鎏金的封山符他们只需要挪个位置就能看见。 可萧白石却觉得,这里虽在翠微边缘,却并不像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少时他漫山遍野地跑,偌大一个翠微山,哪里都是他的,又哪里都不属于他。飞禽走兽、草木溪流,同门师兄弟们的关心,父亲的叮嘱和教诲…… 一百年了,他平凡地在翠微山长大,不是没想过离开,总少一点勇气和机会。 现在他走出翠微山这方小天地,带着最纯粹的情窦初开要和人私奔,以后的漫长岁月他们又要如何萧白石算不到,悲欢离合,他经歷过一半,贪心地想:那悲伤与分别,最好不要来。 应长风,这三字刻入他的识海,成了他的心魔,也纠缠他的爱恨,变成他的全部眷恋。 「真好啊。」萧白石被应长风抱着,「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修道不修了,飞升也不飞了……你说行吗?」 过分幼稚的山盟海誓让应长风低声一笑,他伸手抓起一件外衫给萧白石披上,仿佛忘记了他不会冷也不会热,只在这一刻真切将他当做与自己同生共死的那个人。 萧白石料到应长风不会答,他也不在意。他靠着应长风,被温暖的体温裹着,不多时跌入沉沉的梦境。 身边的人唿吸均匀绵长,应长风看他一眼,嘴角的笑意渐收,红晕消失,满脸艷色这才重新归于平静,细长眼角又恢復了从前最为熟稔的漠然,带一点刻薄与挑衅。 是一念斩妖邪的剑神之姿。 他暗自催动封印,不出意料被反噬得浑身抽痛。 「还是太急躁了。」应长风想着,望了望敞开的破庙门与外间三千俗世。 得到与失去,他选了片刻仍然背起萧白石。 那人睡得迷迷煳煳的,咂了咂嘴,应长风偏过头,一堆衣服捲起来搭在萧白石身上。然后他背着萧白石,如来时的姿态,走上来时的路。 封山符识别出来者气息,静默地让开一条狭窄通道。 鎏金闪烁,不久又恢復平静了。 第29章 交换秘密 鸟鸣声,萧白石还在梦里,他翻了个身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和应长风翻云覆雨一阵后浑身酸软无比,某个地方更是难耐,可意识却轻飘飘的,仿佛正吸收着天地间的灵力用以补充疲累。他的灵识四处试探,眼前却是一片被迷雾覆盖的画面,很熟悉,却暂时辨不出虚实。 第51页 萧白石逐渐清醒了,他有点看不清,不知是不是刚醒来的后遗症。手指摸了两把周围,柔软的被褥将自己包裹着。 他想:哦,我在床榻上。 然后没顾得太多思考,又闭上眼,疲倦至极地昏过去了。 只是身体沉睡,五感还很分明。萧白石被分割成两半似的彼此拉扯,灵识捕捉到脚步声靠近,但无论如何起不来——那声音停在了门外,又左右走了两步,好似终于下定决心推门而入,「嘎吱」一声后朝他更近地靠拢。 那股气息带着一丝冷冷的清苦味,萧白石知道是谁,陷入了更安心的沉眠。 榻边有个挺窄的凳子,应长风没坐那儿反而落座在萧白石的旁边。他伸手,指尖将挡着萧白石清俊五官的凌乱髮丝挑开,温热地点过他的眉眼。 说不清到底哪里有了变化,应长风见萧白石,五官还是原来模样却更有艷色,那双最能惑人的桃花眼此时紧闭着。他情不自禁去想萧白石前夜的模样,小妖精似的抓着自己不放手,要摸,要亲,要更近地贴在一起。 应长风手指一顿,云雨未谐的幻想充盈脑海让他有一刻不适应。 他分明是无比清心寡欲的性子,怎么会因为这动盪? 原地坐了会儿,应长风压下那些不明思绪,目光顺着萧白石的侧脸轮廓而下,落在了他颈间一条细细的红绳上。 应长风疑惑地皱起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勾过了红线。 他们是弄得有点太激烈,两边到后来都是好不容易才捡回的神智,谁都没注意到萧白石身上这个异常的东西。红线缠绕,应长风犹豫片刻,仍挑着那根绳子小心地从他衣领深处把缀着的物件拖出。 一个长命锁,小拇指长短那般大,刻有莲花仙鹤这些祥瑞图样。 是萧鹤炎在他百岁生辰时亲手为萧白石戴上的。 他那时说什么……「务必不能离身」。 思及此处,应长风两指前后夹住这个锁,半晌也没感知到任何灵力流动的痕迹,就算有,也是萧白石自身经脉中带出的,贴身佩戴久了染上他的气息很正常。 尽管理智上无法相信萧鹤炎给萧白石的只是个普通的锁,应长风探查不出其中究竟也只能放弃了。他带着疑惑将锁重新放回原处,连红绳都整理了一下。 做完这一切本该就此离开,应长风却鬼使神差,隔一层被褥握住萧白石的手。 裹在柔软里的手已经很有大人的模样了,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却有力。应长风想起萧白石握住自己的时候,心口陡然空了一拍。 他越来越奇怪了。 是因为和萧白石发生了那些事么? 的确破戒了,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能因破色戒就会动摇分毫。 岳辟川曾道:「岳某平生阅人无数,惟独长风是清心道上难得一见的天才。旁人总免不得为感情所困,亲情、爱情,泥足深陷不得解脱。惟独长风,道心自少时便能超脱凡尘之外,假以时日,必成一方大能。」 这些话他深信不疑,并因此不敢越雷池半步。 那么现在呢?他昨天为什么要那么做,是萧白石凑上来的,但他就不会拒绝吗? 他确实没有拒绝。 意识到这一点,应长风勐地放开了萧白石。他像浑身滚过一阵雷电,被祸斗灼伤的痛苦也不过如此,但那时痛的只有皮肉表象,此刻却深入心扉。 应长风深深吐出一口气,不知何时眼中已有泪光了。 他满不在乎地抹去,起身义无反顾走出了空山朝暮别院的门廊。 初次涉足空山朝暮的巅峰,与兰渚佳期的竹屋不同,对应长风而言此处实在有些太不朴实了。 萧鹤炎虽是逍遥的世外高人,但对自己仙府住处丝毫没有含煳。 空山朝暮的别院另有名称闲云居,装饰却一点都不闲云野鹤,雕樑画栋,流觞曲水,溪流顺着一侧流出,又是一道悬于半空的瀑布。各类法术与符咒装点,即便入夜也能让此处亮如白昼,满山遍野没有其他任何草木,只有辛夷花,不分四季与昼夜地盛放,容不下半日凋零。 这些花与萧鹤炎的渊源应长风并不清楚,他曾在翠微山中偶然见过一两株,没有此间如火如荼的气势。 记录天地草木的图鑑大都会提到,最美的辛夷花通常生长在灵力充沛之处,对其依赖性极大,但因为除了观赏外并无太大的其他价值,修道者大都不会以自身或居所灵力供养辛夷花。翠微山间少见辛夷花,是全部移栽过还是虚有其表…… 应长风的好奇心才刚涌上来,正待下一步思考—— 破空一道锐利的元神勐地抽向他! 应长风慌忙避开。 可他身法虽快,没了修为也是躲得狼狈,那道来歷不明的元神略一停顿,竟又追了上来。捕捉到一丝熟悉的蛮横,心里突然有了数,应长风不想躲了,背过身想用嵴背生生接下这一招,却没有预想中的疼痛。 他闭了闭眼,沉声道:「若不是我替你把儿子送回住处,现在他恐怕已被东暝观生擒了。青霄真人未免太恩将仇报了吧?」 元神停在半空,一阵轻颤后现出个模煳的人形,缁衣莲冠,正是萧鹤炎。 这只是一道分神,萧鹤炎本身还在一叶浮萍闭关,但这分神如他亲至,神态更是隐含怒意:「撺掇他离开翠微山,这一条就够我杀了你了!若白石有个三长两短,萧某非踏平了东暝观——应长风,你还敢装作无辜?」 第52页 「离开之事要能我说了算,那可真叫家父祖上积德。」应长风站直,手指不自觉地伸入袖间摸着伤痕,又露出萧鹤炎熟悉的嘲讽神色,「没想跑,你急什么?」 萧鹤炎的分神愣了愣,冷哼一声:「白石要放你走。」 应长风闻言似有短暂的笑意,他迅速恢復了冷脸,眉眼不闪不避地直视他,知道萧鹤炎也能看见:「白石是个好孩子。看在他的份上不若今天告诉你一句实话,我并不想要回去东暝观。」 萧鹤炎眉梢一挑:「哦?」 应长风道:「但师尊与你结怨颇深。」 听闻此言分神似笑非笑道:「结怨,这不都是因为你么?」 「是与否,你自己心里清楚吧?」应长风并没受他所激,「从西极山回来时,你恼怒至此想必和他已有碰面。你们之间从前发生了什么我懒得理会,我与东暝观的关系也并不如你预料中那般紧密,各取所需罢了。」 「长风公子冷心冷情,果然名不虚传。」萧鹤炎那分神活灵活现地在半空击掌三下,「师门于你都可捨弃,还有什么在乎的呢?」 「岳辟川对我确有知遇之恩,但这是我和他的事。东暝观,与我无关。」 萧鹤炎呵呵一笑,不予置评。 应长风道:「师尊想要一样东西,他笃定在你手中。昔年师尊曾说翠微山藏有天下最大的秘密,如果得到它,就有了驾驭红尘、清心二道的基石。」 萧鹤炎的瞳仁及不可见地闪躲须臾,道:「你告诉我这些,难不成指望我毫无保留地对你说明吗?」 应长风坦然道:「成为天下宗师,我没兴趣。」 萧鹤炎沉吟,望向他:「你的目的是什么?」 「翠微山藏经洞。」应长风说罢,果然见萧鹤炎露出嫌恶神色,眼角弯了弯,「那话若属实,我可算提醒得早的,借几本书看一看不过分吧?」 萧鹤炎想拒绝,不知又回忆起何事让他改变了主意:「可以。」 「多谢。」 萧鹤炎道:「此事不能让白石知道,如往常待他,其余的,守口如瓶。」 应长风颔首:「那是自然。」 「岳辟川颇有野心……」萧鹤炎分神低低地笑起,竟有几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意思,「清心道宗师想问鼎天下?欲望这么强烈,又是个剑修,应长风,剑修易生心魔啊,你提醒了我却不提醒他,是不是太有失偏颇了?」 见他不答,分神又话锋一转:「怎么,在翠微山待久了,萧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应长风冷笑一声:「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言毕两厢缄默。 萧鹤炎的分神可能在想:怎么应长风转性了?从前要么剑拔弩张,要么就一个不对付立刻能惹火上身,没把萧鹤炎放在眼里过,这时尽管仍然夹枪带棒,却对他有了点好脸色。 萧鹤炎自然不知这一切恐怕都要归结于萧白石,他只是沾了光。 应长风心知肚明,再怎么算,昨天才刚做过对不起眼前人的事,尚未被萧鹤炎知晓自己把他儿子睡了…… 心虚,于是气短了三分。 他不想再面对萧鹤炎,漠然道:「没事就滚。」 萧鹤炎的分神也不愿再和他有另外的话题,长袖一挥,顿时身形摇晃化作一阵金雾,散在了风中。 花枝繁盛重归眼前,寂寥地在风中颤抖。应长风见那些辛夷花美得不似真实,行至树冠阴影后情不自禁地想伸手一探究竟。可指尖将将落下,触手可及的粉白花朵骤然崩裂开,点点碎屑如白雪纷飞,沉入了泥土。 再眨眼工夫,那断掉的花萼处,竟然又长出一朵全新的花。 是幻象,太过真实以至于他都一时没有相信。应长风皱起眉,想:萧鹤炎在此处耗费这么多灵力搭建一处辛夷花的幻境…… 他陷入沉思,身后忽然有人声传来。 「应长风。」萧白石站在门边,衣裳还有点凌乱,声音微微地颤抖着难以置信,「你为什么带我回空山朝暮?」 作者有话说: 长风根本就不想走呀所以他和石头一起回来啦^^ 石头啥时候才能知道他爹和他老公没睡过呢,猫猫操心.jpg 第30章 有点尴尬 萧白石先在梦中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对话,隐约夹杂着一点……不太尊重的腔调,他实在很好奇,用尽浑身力气从愈来愈深的沉睡里挣扎着甦醒。 然后下一刻,他就对着房梁精美的雕花愣住了。 萧白石少时在空山朝暮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也偶尔在这儿过夜,不必细看,只需要一眼他就能笃定这是回到了翠微山,不仅如此还在自己父亲的居所—— 那应长风去哪儿了? 会不会被父亲抓住……那他还有活路吗?! 这念头甫一冒出,他便听见窗外传来冷冰冰的一声「没事就滚」。 萧白石的瞌睡和疲倦被这句话一扫而空,连忙爬起来想看到底是什么情况。结果刚躲着探出脑袋,只看见一阵金雾散去,应长风背对着房屋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后,走向了那片茂密的辛夷花幻象。 那处紧挨出口,萧白石下意识地想:「他还是要走!根本就是要送我回来——说什么好啊好的,原来全在骗我!」 刚做过,他还在最脆弱的时候受不得刺激,看见应长风的背影,内心首先涌起无边无际的酸楚和委屈,接着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第53页 「应长风!」 应长风闻声回过头,神情稍微柔软一点,不像刚才正在说「滚」,但也并不是什么好脸色。 萧白石疾走两步,拢过前襟,泪水都不受控地涌出来包在眼眶里,只需要他一点否认的话即刻便能泛滥成灾了:「你为什么把我送回来?!」 应长风:「……」 「你就是不想带我!」萧白石差点哭了,「对不对,你要抛下我就直接说,怎么做、做完了才……你……」 始乱终弃四个字都写在了萧白石脸上,但这些词彙直接说出来总归太不像样子,萧白石憋了半晌,脸涨得通红,「你」「你」半晌也没说出什么名堂。自己低头盯着靴子,喉结动了动,鼻尖兔子似的抽了抽。 等了好一会儿,萧白石稍微平復了心情,应长风才道:「不是。」 「什么不是?!」萧白石色厉内荏地朝他吼。 应长风面不改色,牵住他一只手摇了摇:「你听我说。」 只一个小动作就把他安抚了,萧白石绝望地想自己真是没出息,可又忍不住流连应长风掌心的温度,霎时怒火灭了一大半,任他握住自己前后摆,被哄得哼哼着,软声道:「那你最好解释清楚了。」 「方才找我的是你父亲的分神。」应长风言罢,萧白石瞪圆了眼睛。 「他……不在闭关吗?」 萧白石天赋异禀,从来没闭关也能修为日渐长进,对各种细节了解不清,这时应长风解释宛如获取了什么新知识:「你也听说过闭关过了入窍时便能与天地灵气相互沟通,以此来突破自身修炼的瓶颈。像令尊这样厉害的宗师,便是有精力释放分神,离开闭关之处也不算太奇怪……」 不待应长风说更多,萧白石基本懂了:「他什么时候找到我们的?」 「封山符。」应长风提示,「我带你进来时,封山符似乎能感知你的气息,自行分开了通道,才刚入内,你父亲的分神便前来了。」 萧白石只知萧鹤炎在翠微山只手遮天,没料到自己机关算尽,最后还是没逃得脱,顿时更沮丧了:「那不是……走不成了?」 「也不是一定要走。」应长风安慰他,牵着人走了两步后突然关切地问,「你身上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萧白石下意识地摇头,末了面色一变,提醒应长风道:「不能让我爹知道。」 应长风点头,却反问他:「那不就是在偷情吗?」 「偷……」这个词被应长风说得太过坦荡,但萧白石耳根滚烫,勐地甩开他的手,呆立片刻后细声细气道,「你不要这么说好不好……」 应长风丝毫没觉得哪里有问题,理直气壮地又重复了一遍:「不就是吗?」 萧白石简直想打他:「这是不对的!」 末了,此言一出自己先被震得手脚僵硬,萧白石低着头,这时终于意识到他和应长风做了件多对不起萧鹤炎的错事。他知道错,但还是在山神庙里对应长风胆大包天地表白心迹,不知说了多少个喜欢,还勾引应长风…… 似乎知道他在自责,应长风重新握住萧白石的手腕,微微垂眸,侧过头去看他:「怎么了?我们一起做的,别露出这个表情。」 「我本来想保护你,我们离开翠微山就没人知道了,哪晓得……」萧白石肩膀垮了,「这下完了,父亲会打死你的。」 应长风弯起眼睛:「不让他知道就行,你不说,我也不说。」 萧白石让他这含笑的一双眼蛊惑住,暂时忽略父亲得知真相后的雷霆震怒,半晌才道:「真能瞒过去吗?」 「都交给你了。」应长风拍拍他的肩膀。 萧白石:「……啊?」 怎么想都不止我一个人的事吧!他有点崩溃,但应长风动作郑重,神色端肃,好像他们讨论的根本就是影响江湖存亡的天大秘密。 萧白石无言以对,咬着牙,含煳地索要条件:「那你以后还不理我吗?」 应长风摸摸他的头髮:「我跟你去云中迹住,好不好?」 「还有呢?」 「要亲要抱都听你的。」 「唔……还有呢?」 应长风想了半晌,皱了皱眉,突然揶揄地笑了:「小色魔,行吧。」 得了这句话,再加上他喜爱无比的笑容,萧白石立刻色令智昏,顾不上自己在搞什么大逆不道,喜笑颜开地同意了。 至此到萧鹤炎数十日后破关而出,萧白石和应长风很是过了一阵逍遥日子。 因为兰渚佳期的血灵雀笼尚在,应长风不可能再自投罗网,住在空山朝暮萧白石又觉得别扭——闲云居处处都是父亲留下的灵符,在那和应长风耳鬓厮磨,就宛如在萧鹤炎眼皮底下犯事,尴尬。 于是听应长风的,两人携手去到了云中迹。 云中迹的结界被他打开一边,千级阶梯铺开便于应长风出入。那处本来就是萧白石自己的居所,师兄弟们没有特殊情况根本不回来,就算有事相告也顶多在风满楼招唿一声,萧白石下去他们聊完就作罢。 日子平静得近乎枯燥,萧白石按时修炼,偶尔给应长风顺一点山间瓜果。他怕应长风饿着,对方却毫不以为意,终日泡茶捉鱼,不然就是逗猫……赤豹。 第一天抵达云中迹时满山的鸟兽里数红雀意见最大,叽叽喳喳地扑腾个不停,对应长风堪称仇视,被萧白石训了两句还不消停。某天趁萧白石不注意,要往应长风的茶杯里拉屎结果当场抓获,萧白石扬言要把它炖了才算罢休。 第54页 从头到尾应长风都坐在一边事不关己,烧开滚烫的山泉水,将茶具洗了又洗。茶叶尚好,清香扑鼻,应长风在红雀惨叫的背景音里安然道了句,好茶。 待到萧白石收拾完它,应长风还招唿他过去:「渴不渴,喝口茶?」 想起此事,红雀还愤愤不平,见萧白石睡了,它往树枝上一叉,仗着应长风听不懂,把这个浑身都是绿茶味的臭男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应长风眼含笑意浑然不觉,摸着赤豹的头,把一块桃子塞到它嘴边。 和红雀不知哪儿来的仇恨相反,赤豹喜欢应长风得很。它自应长风在云中迹登堂入室就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友好,在吃了应长风餵的肉干后更是主动翻出柔软的肚皮让他摸,萧白石乐见其成,红雀恨铁不成钢。 云中迹的院内能听见遥远地瀑布水声,初来乍到时,应长风问过:「此间水声的来由是从十丈莲池那儿看得到的瀑布吗?」 萧白石答得含混:「啊,好像……是吧,风满楼那儿的水。」 愈是安静,那声音就更大了,应长风盪了盪杯中澄亮茶水,低头玩着赤豹耳朵,试探道:「白石说那边有瀑布,可听着不太像。」 赤豹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应长风问:「是真的吗?」 赤豹嗷呜一声,似乎在回答他。 可应长风毕竟不是萧白石,听不懂它们到底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他只好揉一把赤豹的头,喃喃道:「你好像长得有点太快了……」 萧白石躲在门后听见了这段诡异对话,不知不觉,眉头深锁。 怎么会…… 云中迹的秘密他都不知道! 容不得他思虑过多,是夜,萧鹤炎功成圆满得以出关。大师兄谢雨霖境界又提高一层,对青霄经法的领悟上到第八重,离至高第九重只有一步之遥。 为谢雨霖庆贺,十丈莲池的练功场设宴。 食慾本不是必须要戒的,萧鹤炎准许后,从山下的酒楼请来了厨子。闭关久了的弟子们大快朵颐,这段日子没闭关的也能沾沾口福就当放松,萧鹤炎简单地说过几句,又让谢雨霖对同门们多多分享经验。 师门上下一派和乐融融,衬得稳坐萧鹤炎右手边的应长风脸色都好了很多。 他出现在这自不奇怪,和萧鹤炎有利益交换后,他们都选择不去过问那日离开翠微山之事。反而萧白石被蒙在鼓里,一顿饭吃得心惊胆战。 谢雨霖前来敬酒,萧鹤炎喝了,他却不走,执杯转向应长风。 「公子。」谢雨霖眉目端正,不刻意做出什么表情时也是个英俊的美男子,「公子在翠微山小住多时,弟子却一直无缘拜会,机会难得,弟子敬您一杯。」 应长风感觉谢雨霖莫名染了一股戾气,他不动声色地避开:「我不饮酒。」 「那弟子就自罚三杯。」谢雨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萧鹤炎,笑道,「这三杯,愿公子与师尊永结同心。」 作者有话说: 石头:干嘛鸭qaq 第31章 上古四兽 此言一出萧白石骤然变了脸色:「大师兄!」 谢雨霖不紧不慢,连杯子里的酒都没洒掉分毫,对萧白石笑道:「师弟,我在同师尊和公子说话,你脸红什么?」 萧白石猝不及防想到他对自己说过的话,见谢雨霖虽表面没什么异常,眼底却呈现一抹古怪的赤红,不离近了根本无法察觉。他朝萧鹤炎处靠了靠,道:「父亲同公子的私事,容不得你假公济私地拿到檯面上戏嚯。你若瞧不起公子……」 「冤枉啊师弟!」谢雨霖认真道,「同为剑修,应公子乃是天下第一,在下心驰神往已久,怎么会瞧他不起?」 「你分明就——」 「够了!」 萧鹤炎此言一出,两人不约而同地噤声,只是萧白石满面不忿。他余光瞥过应长风,那人毫无成为风暴中心的自觉,就坐在谢雨霖身前方寸之地,没听见他阴阳怪气的弯酸似的,正像品什么琼浆玉露那般细细饮杯中的凉白开。 萧鹤炎眉眼间仿佛有雷霆之色,道:「雨霖,长风不会喝酒你就少说几句,明知他现在修为尽失还在此处提伤心事,我少不得数落你。」 他声音不大,谢雨霖饮尽杯中酒,亮了亮杯底后不卑不亢地朝应长风鞠躬赔罪:「是弟子酒后失言,对公子不敬,请师尊责罚!」 对此应长风置若罔闻,他看也不看谢雨霖,继续把一杯凉白开品得津津有味。 萧鹤炎面色稍霁,转向萧白石,体贴地各打了五十大板:「白石你也是,雨霖失言但毕竟是大师兄,你出言顶撞是不是过分了?」 虽然公正公平的样子但字里行间都在护短,萧白石懂他的意思,不再纠结先前了,提起玉杯。他喝不得酒,倒了杯茶再向谢雨霖道:「大师兄,方才是我不对。你也知我一向敬重应公子,在此事上实在太过冲动……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谢雨霖宽容地笑笑,就坡下驴地应了他这句「道歉」。 饮完酒,道过歉,谢雨霖再次朝萧鹤炎揖了一礼。他意味深长看了应长风一眼,欲言又止片刻背过身去,酒碗朝桌案轻描淡写地放下。 说不出谢雨霖的动作、眼神哪里不对劲,但萧白石心跳突然加快了,他皱起眉,似有所感,径直在桌案下掐了个手诀。 第55页 果然下一刻,正欲离开的谢雨霖停住脚步,指尖微动,一道锐利剑影不偏不倚地直射应长风而去! 应长风没有意识到似的,连脸色都不曾变化,抬起头,望向谢雨霖的眼神竟有一丝揶揄。他皮笑肉不笑地一挑唇角,剑影还未触及他分毫已经碎裂。 「谢雨霖!」萧鹤炎怒斥,「你这是做什么?」 萧白石松了口气,那道手诀形成的护盾还来不及派上用场就被他悄然收回。 一句暴喝,突然将谢雨霖点醒了。 他一怔,接着不可思议看向自己刚刚弹出剑意的手指,面色发白,倏忽跪倒在地:「师尊!弟子知错了,方才一时鬼迷心窍,不知怎么的……见应公子在此处便想试探他一二,竟是忘了公子没有修为……」 他说到此处有些哽咽,慌张地额头触地,冷汗顺着鬓角落在地面。 萧鹤炎尚未发话,周围的其他人发现这片异常,原本和乐融融的气氛有些许凝滞,视线都朝这边聚集。 一时萧鹤炎骑虎难下。 方才那道剑影其实一点力道都没有,比起杀意,其实更像挑衅。萧鹤炎自己去挡了,他很清楚谢雨霖没有害应长风的意思。此时谢雨霖的反应本就和平时不太一样了,如果再小题大做…… 「行了。」应长风突兀开口,衣袖掩口轻咳两声道,「切磋试探都行,但也还得看你师尊将来肯不肯放我,青霄真人,你说是么?」 萧鹤炎脸色微沉,感觉应长风这小兔崽子虽然在救场,又明里暗里地刺了自己一下。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回答这句话:「雨霖,你去吧。」 「多谢师尊。」谢雨霖擦一把额角的冷汗,又再三道歉,这才跌跌撞撞地离去。 树影摇颤片刻,莲池中,红白莲花盛开一如既往。 等谢雨霖回归原位再听不见这边交谈,萧白石不顾父亲在旁,横了走远的谢雨霖一眼,「大师兄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应长风,你刚才没事吧?」 应长风没开口,萧鹤炎却教育他:「白石,慎言。」 「我说错话了吗?」萧白石在无关应长风的事上从来不怕他父亲,眉目间的厌恶之色毫不掩饰地溢出来,「爹,他刚才那个样子,如果不是你替应公子挡住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而且我见他眼底发红,不太正常。」 「他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是个虚影。」应长风淡道,甚至些许戏嚯着,「小把戏。」 萧白石被他一说,垂头丧气道:「又在说我看不出来吗?」 应长风道:「我对剑气敏感些而已。」 言罢他就不开口了,随手捡了串葡萄慢吞吞地开始剥皮,听萧鹤炎迟钝半拍,问萧白石道:「你说他眼底发红是什么意思,雨霖有异常吗?」 萧白石可算找到机会说试炼时的切磋了,他先将自己的事迹对萧鹤炎倾吐了一次,皱起眉提到谢雨霖:「……后来师兄弟们叫我向大师兄请教,他虽未真正出剑,但四处都是剑锋,我差点就躲不及了。结束了再略一思索,当中杀意居然不是假的——大师兄未必真要对我不利,爹,你记得指点他。」 萧鹤炎沉吟片刻,出人意料地转向应长风:「剑修之事你最清楚,如何看?」 他们二人好声好气能说上几句的机会简直凤毛麟角,萧白石情不自禁往前倾身,眼睛半刻都不想离开,好把每一个动作都看得清楚。 应长风正吃葡萄,闻言,把籽吐在手心后又拿起帕子擦了擦,细嚼慢咽完毕,才端庄地偏头看向萧鹤炎:「你说刚才那人么?」 「不错。」 「心魔已生,难解。」 应长风说罢又给自己塞了颗葡萄,惜字如金地闭嘴了。 萧白石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远处和师弟们开怀畅饮的谢雨霖,问:「爹,这可怎么办?我听说剑修生心魔会有性命之忧的……大师兄他真的没救吗?」 萧鹤炎没回话,片刻后嘆了口气。 心魔从来都无药可医,剑修每一步进阶均是踩在刀刃上,稍有不慎满盘皆输。故而古往今来,那些名震天下的剑修光风霁月,飞升的始终未少数, 他知道这条路兇险,彼时谢雨霖执意如此,即便他是师长也没有说得动谢雨霖。如今谢雨霖突破第八重,修为大涨,更加不能听得进去了。何况萧鹤炎不知谢雨霖到底因何而生心魔,连劝解都显得苍白。 萧白石还想再问,突然什么东西向他激射而来,差点煳了满脸。 他一偏头避开,一粒葡萄打空了,骨碌碌地滚过桌案。 应长风指尖保持着弹它的姿势,朝他眨了眨眼。 父亲还在旁侧就敢这样!萧白石登时有点耳热,他忙不在意地拂开它,还没听萧鹤炎有何态度,应长风倒是难得开了金口。 「我倒是另有一事在意。」应长风忽道,「白石,你听过『上古四兽』么?」 萧白石愣了愣,条件反射地像背书似的答:「我知道,四大灵兽,在千年前一次灵力失衡后便决意各自镇守四方化灵池,维繫着四季流转、日升月落,而确保灵力不会再次造成大范围的紊乱……怎么了吗?」 应长风嘴角翘了翘,反问道:「你信吗?」 「信吗……?」萧白石愣了下,「大家不都是这么说的么?」 萧鹤炎眼眸微微暗了,对应长风道:「你看过《山海异闻录》?」 第56页 应长风不予置评,笑了笑:「不关你的事。」 萧白石云里雾里地问:「什么啊?」 但应长风和萧鹤炎都无暇理会他,萧鹤炎一把按住他空余的右手腕:「在哪看的!在翠微山,还是在别处——你忘了怎么答应我的?」 应长风没有吃痛的感觉,他甩开萧鹤炎,玩着那串葡萄漫不经心道:「不,是在离火剑门。」 「离火……」 「十来岁的时候吧,刚学会认字写文章,父亲扔给我那本书,我就看了。离火剑门与世隔绝,并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应长风偏头看向他,「待到从远海初来乍到中原,才知道《山海异闻录》在此地居然是本禁书。」 萧鹤炎:「……」 「在东暝观时,我无意中问了一句,对结果很好奇。」应长风顿了顿,道,「你们中原人将平章别院的那些笔墨文章奉为圭臬,他们说禁就禁,从未有人质疑过其中缘由。且不说各门各派也都不是文盲,众人活个二三百年再寻常不过了……如果平章别院造了谣,别人不就都被蒙在鼓里了吗?」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字里行间都是深思熟虑过的痕迹,萧鹤炎皱眉道:「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曾想过?平章别院千百年来做的只有这一件事,整理典籍,编撰道史。清心道坐大,天地盟成立后更加对他们敬重不已……」 「我明白了。」应长风道。 萧白石:「什么?」 应长风好心地解释道:「所以他们说了算,但你不服。否则翠微山怎么会也刚好有一本《山海异闻录》?」 萧鹤炎并未否认:「你到底想问什么?」 「没什么别的,就是想知道一件事。」应长风又是那种浮于表面的笑法,只让人感觉嘲讽,「书中所载的上古凶兽那一场异变,和平章别院的道史中所写的圣兽『镇守四方』内容不同,孰真孰假?」 异变?凶兽?萧白石望向应长风,喃喃道:「怎么可能……」 上古四兽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据守四极。他们自开天闢地之时就吸食灵力存在,歷经沧海桑田后通人性懂人言,力量强大,可翻山倒海。 千年前因灵力紊乱失衡,四圣兽投身四方的化灵池,又用补天石柱镇压其上,以身为封印换得江山安定。 所有的书册与口耳相传都是这么说的。 萧白石彻底茫然了,异变怎么回事?难不成四圣兽其实是凶兽么? 但灵兽与凶兽,那差得实在是太多了,何况已经有了「圣」之名的四兽呢?一朝被划为茕鬼、祸斗的一丘之貉,谁能接受得了? 他的疑惑还没理清大概,萧鹤炎又施加了一击:「青龙之变是真的。」 「你听谁说过?」应长风步步紧逼。 两人之间氛围一时奇怪极了,萧鹤炎是宗师高手,应长风一点修为也无,反而从气势上好像萧鹤炎反被对方压倒。 萧鹤炎躲开了他的视线:「不重要,我也不知情。」 「很重要,青霄真人。」应长风话里有话,「若说别人不知,我信,毕竟平章别院能做的都做了。可翠微山在那场变故中至关重要,后来封山数百年直到你开宗立派……你不知情,这话你自己信么?」 萧白石被忽略,忍不住道:「你们到底打什么哑谜?」 应长风冷哼一声:「不想说?那我说了。」 「你……」 「《道史》和《万兽纲》都说上古四兽甘愿为平衡灵力投身化灵池,但《山海异闻录》并非这么写的——」 「应长风!」 「玄武入池之后,青龙被一名入魔的修道者以通灵术驱使,成了凶兽,四处祸害人间。东方的化灵池一夜之间灵力泄出,天地间清浊失衡,阴阳逆转,五行四季无一处能恢復正轨。后有七位大能耗尽修为方能将它暂时封印在东海深处的补天石下,那位修道者,也被扒皮抽筋不得好死了。」应长风说到此处,轻飘飘地剜了萧鹤炎一眼,「这些事,平章别院删去了,以为过了几百年当时的大能们飞升的飞升、陨落的陨落,便无人知晓。」 萧白石:「那和父亲有什么关系?」 「青霄真人,那位入魔的修道者,或者七位大能中的哪一位,和翠微山有关吧?」 应长风问完,萧鹤炎手中再无法控制力道,震碎了桌案。 第32章 山海异闻 又是不欢而散。 萧鹤炎鲜少在萧白石面前暴露这么强烈的怒火,此刻一声巨响后桌案从中断开两半,酒杯、食盘统统洒了一地。 碎屑中满场都寂静了,谢雨霖率先反应过来,张罗着收拾残局,装作若无其事地安抚。 其余人噤若寒蝉,直到萧鹤炎愤而离场。 局面僵持了一会儿,有几个胆大的弟子开始小声交谈,目光落在了应长风身上。萧白石也跟着受罪,听他们议论应长风,不由得皱眉站起身。 「走吧!」萧白石伸手拉应长风,「别在这儿听他们唧唧歪歪的。」 应长风先没动,仰起头仔细地看萧白石。 他平日里总是很开心的,这会儿却因为刚才的争执而显得不耐烦,隐约有点怒意像两簇火星在眼底闪烁。萧白石的情绪很鲜明,喜怒都一清二楚,在他的同门面前应长风不想让他太难做。 应长风低声「嗯」了一句,站起身,却不着痕迹地挥开了萧白石想要握自己的手,忽略他的诧异,自己一拢衣袍,慢慢地走了。 第57页 萧白石赶紧追上他:「你不高兴了吗?」 应长风摇头,回头扫了一眼练功场上。夜宴还未开始就散了,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他和萧白石,这让他很不舒服。 他向来视天地为无物,更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自己,这时因为萧白石,莫名起了稍微护着他的心思——就算护不了别的,也少让他被这些目光注视。换做从前的应长风,兴许已经凝神出剑,叫他们都闭嘴了。 思及此,应长风不着痕迹地嘆了口气,七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能。 山路狭窄的一条,此处离兰渚佳期尚远,应长风来回走一趟最快也要小半个时辰,他在前面走,萧白石就亦步亦趋地跟着。 察觉出应长风多少因为和萧鹤炎的一席话出神,萧白石没打扰他,也难得不去主动找他聊些有的没的,就这么追上他。 行至一半,天色渐渐地暗了。 萤火一如既往地升起,攀在树梢、草叶间,照亮了山间小径。萧白石自小习惯了这样的光,可上回在山神庙与应长风升起篝火,再见萤光便说不出的不自在,甚至会想:为什么翠微山不用明火? 他从没问过萧鹤炎,这时想到,也情不自禁地问了出口,像自言自语。 应长风扭过头,出人意料地回答了他:「灵山阴处不易起火,再者五行相剋,如若贸然使用可能会导致翠微山的风水生变。」 「那也要很大的一把火才可以吧?」萧白石小跑两步与他并行,见应长风点头,又问,「你方才说的《山海异闻录》是什么意思,和翠微山有什么关系?」 应长风顿了顿,竟茫然道:「我不明白。」 萧白石:「嗯?」 「你的问题。」应长风微蹙着眉,完全不为萧鹤炎的愤怒有任何触动,只陷在自己的思考中,「按理来说翠微山离东海那么近,化灵池和镇压青龙的补天石柱都在东海的海底,这两样东西会吸掉方圆五百里的大量灵力,怎么会还有翠微山这一座灵山呢?」 太初时,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 万八千岁,天地开闢,阳清为天,阴浊为地。* 盘古死后,四肢为东南西北四极,躯干骨血化作山岳江河……至此,天地之间,九万里内,阴阳协调彼此周转,产生了最早的灵力源头。而四极中,各自生出一处化灵池,联通了整片大地的灵力运转。 化灵池有异动,则天地变色。 所以灵力几乎可以说一句永远守恆,此消彼长,不存在近距离的地方会出现两座灵山的情况——如果化灵池在东海,那么东南处,为何会有翠微? 萧白石从前没想过,这时一点就透,迅速地记起他们出山门的那一次。 结界将所有的灵力都封得严严实实,而外间暮雨苍天,树影婆娑间有股说不出的邪性,好似随时会出现魑魅魍魉。 山下和山上仿佛两个世界。 翠微山像一片被邪祟包围的净土,与世隔绝。 而他身边,应长风却在想:师尊所言翠微山的秘密是否与这个有关? 但青龙若真已成了凶兽被镇压,翠微山或许就是封着它的关键。既然如此,本该让翠微山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孤立于世,青霄洞府在此处没有将灵符贴满整座山脉,显然是留有了余地的。 那为何岳辟川非要把翠微山收入囊中呢?他想做什么? 萧鹤炎的话不合时宜地充满他的脑海。 「清心道宗师想问鼎天下?剑修重欲,有野心可不是什么好事……」 会否一语成谶? 不祥的预兆,应长风想着,手却被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萧白石眉宇间尽是担忧:「你脸色好差,是不是方才我爹说的——」 「罢了。」应长风回身自然地拉住萧白石的衣袖,「不想这些,船到桥头自然直,等真相大白的时候,我也就不纠结了。」 萧白石担忧未退,闻言颔首,又喊了一句他的名字。 应长风垂眸拽了他一把,两人的影子旋即在一地萤火照出的光亮里叠在一起。 他被应长风握住了手,身体贴着对方时听见应长风道:「今天在你父亲面前竟保护我,白石……」好像嘆了口气,带着笑意补充,「我很开心。」 萧白石「哎」一声,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怎么突然说这个」堵在喉咙唿之欲出,应长风低头,在花香摇曳中吻了他一下。 唇齿间果香尚在,萧白石情不自禁地阖眼,感觉应长风进来和他交缠。 他们温柔地吻着,不时伴随轻轻的吮和咬,一点阵痛在缱绻的唿吸交换里格外清晰,也让人感觉到这个吻不是如梦似幻的虚拟,而真实存在。 萧白石唿吸有些断了,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小的闷哼,抓紧应长风的手腕。应长风以为他要挣脱,从握着手变作半抱住他的后背,他渴了一样地仰着头,被应长风吻到双唇都微微发麻才放开。 此前还是小打小闹,不知为何,也许刚才在萧鹤炎面前眉目传情太久,萧白石也不愿去想父亲知不知道、是否介怀。 他对上应长风就没有任何办法,应长风没说要不要和他做一对隐秘的有情人,应长风甚至没对他说过「喜欢」,但他从被掷葡萄,被亲吻中就能获得快乐与满足。 「……今天晚上你不要回兰渚佳期了,那处什么都没有……这边离云中迹还近一些。」萧白石嗫嚅着,红着脸提要求。 第58页 应长风不直接说是与否,他执着萧白石的手不放,抬起来凑到唇边,亲昵地用嘴唇碰了碰萧白石的一条掌纹。 萧白石受不住,那夜与他在风雨中交欢的回忆袭来,他抱住应长风,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地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我们回去吧,一起做梦。」 应长风顺过他一缕散落的长髮,轻声回答他:「好。」 不是应长风初次在云中迹留宿了,萧白石却仍忙前忙后个没完。 起先他们是分开睡的,他记得应长风有洁癖,估计不愿与自己挤在一起,今天算答应了他,就算只单纯同床共枕萧白石也不想让他感觉任何不自在。 红雀抓在窗框上,玉色鸟喙一反常态地紧闭着,两只绿豆似的小眼睛却瞪着应长风。 它平时吵个没完这会儿反而安静,应长风不习惯,看着它,随口问了句:「你家小红今天怎么变哑巴了?」 「它老骂你,我听不下去,就施了个小法术,免得晚上它不知好歹扰人清梦。」萧白石正铺床,头也不回道,「你过来试试,我也不知你喜欢硬一点的还是软一点的,平日我睡得软,老被爹劝解说修道者不该这么惯着自己……哎,应长风!」 话音未落,竟是被应长风从后背搂住,他一覆上来,萧白石腰就蓦地软了,往下栽,两个人一起倒在床褥间。 应长风护着他的脸,萧白石感觉应长风掌心有点烫,贴在自己眼角、侧脸时更像快把他烫伤了。 他按了按新换的床褥,临近初夏,萧白石垫着竹蓆还能往下按几分,应长风顿时失笑道:「确实太软,你以前睡得比这还要软吗?」 「对啊……」 「娇气得很。」应长风说罢还不撤开。 萧白石陷在里面,听完这句有片刻脑袋空白。他转过身,搂住了应长风的脖颈,指尖一弹,床头那盏灯中萤火散去。 屋内霎时满天金绿色的星辰,随风涌出窗外。雾气让室内也有点湿,有点凉,萧白石和应长风抱着躺在一起,他却没有任何逼仄或压迫的感觉。 就一个纯粹的拥抱,应长风嘴唇在他耳垂很轻地碰了碰。 「你这样我没法睡觉了。」萧白石蹭他,小动物那样柔软而充满依赖。 应长风没笑,认真地望进那双桃花眼,也像起了雾,绯红的一片中藏着繁花盛景。他俯身,不做声地解开萧白石外衫。 「干吗……」萧白石无谓地抵抗,却把腰送进他手里。 「你不是想做梦吗?」应长风问了一句,没等萧白石回答,以吻缄口。 那股清苦的香气又淡淡地将他包围。 一梦繁花醉春风,萧白石想,姑且也算做梦了吧? …… 情浓似酒,在竹蓆上压出一道细密的水痕。萧白石伏在应长风身上,反覆流连他腰身,被一把握住警告:「还没够?」 应长风瞪人看着凶,这时里面没有剑光,只剩下未散的欲.念。 装凶而已,萧白石根本不怕他,笑嘻嘻地凑近了,亲不够般又吻他的那双目光锐利的眼睛。两个人相贴,随时都可能再度走火,但也没谁要放开。 萧白石的手指从应长风锁骨下方的火焰伤痕处移开,突然握住他一只手腕,搭上脉。 应长风摸不准他想做什么,缩了手,没抽出来,等萧白石把左右手的脉摸了个遍,他才沉沉开口:「怎么,和你睡觉就是以为我有病?」 萧白石知道应长风间歇性不说人话,听了这句小刺半点没往心里去,坐起身来。他还敞着怀,上头遍布吻痕牙印,随手用薄被子遮了遮。 应长风抬手递给他一件衣裳,萧白石没接,一双桃花眼中有光闪烁着凝望他。 目光太直接,眼下又没肢体交缠转移自己的注意,应长风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怎么了?」 「我之前就想问……但给你气忘了。」萧白石扭捏了一会儿,索性扑过去抱着他,对着应长风锁骨一阵啃啃舔舔,小声得不能更小声,蚊咛似的问,「你、你和我爹在一块儿的时候,也是……这样吗……你对他……」 应长风:「……?」 这误会可大了。 但他也不好说什么「我和你爹没事实关系」,光想想应长风都要窒息。 事后浓情蜜意,正常人哪会问这个! 解释不得又没法承认,应长风三分尴尬,七分无奈,索性翻了个身拿被子捂住头,不理他了。 萧白石当他否认,蹭过去从背后抱住应长风,继续哼哼:「没事,我又不嫌弃你。」 ……你可赶紧嫌弃我吧。 应长风这么想着,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萧白石抱了他会儿,神色忽然正经起来:「对了,你武脉的那个封印,我爹施加的时候有什么特别之处你还记得么?」 应长风当然听出他想替自己解开,手指微微地收起来:「不记得了。」 那阵被针刺的疼痛去而復返,搅得应长风心神不宁。 作者有话说: *「天地混沌如鸡子」一段原文出处《三王历纪》,盘古身体化为山川,这个是民间传说。但从「天地之间」开始后面化灵池一截属于我在瞎编了。可以把化灵池看做一个灵气的黑洞,负责吸收过多的能量,如果失衡就像跷跷板会让另一边沉底。 第33章 大器晚成 第59页 应长风在云中迹暂居之事,萧鹤炎居然睁只眼闭只眼了。 此事萧白石毫无头绪,应长风却多少懂一点来龙去脉——空山朝暮外他与萧鹤炎一通交谈,已经隐晦地给他敲了警钟。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他不会不明白,况且如果翠微山的秘密再次暴露…… 西极山上,岳辟川与萧鹤炎的交锋和这个分不开关系。两人一通打哑谜,除了他俩,都听得云里雾里的,只知道兹事体大,或许天下再度分崩离析也不是没可能。 是故萧鹤炎没空理会他了。 春末时山外下了一场雪,採办的弟子说天气邪性,估计今年雨水更多。他说给萧白石,萧白石又回来告诉应长风。 修道之人不事生产,很少接触人间烟火,对他们而言哪年雨水多无关紧要。应长风初次见有人在意这些,对萧白石又多了些好感。 他想「活着」,萧白石就给了他「活着」的意义。 草木荣枯,四季更迭…… 应长风淋了一场雨,居然前所未有地真切地感觉到了。 翠微山春天很短,料峭春风吹过,清明雨后满山苍翠,一扫两个月前的萧条。青竹溪畔,水流声响如鸣佩环,黄昏时,萤火藏进了竹叶。 再过数十日,十丈莲池的花便像快撑开绿萼般地亭亭玉立起来。 一入夏,应长风就更懒了,睡到日上三竿不提,仗着此地萧鹤炎不会轻易踏足,成天连衣冠楚楚的样子也不装了,随意地在中衣外披件外衫,赤着脚到处走——范围一里地以内,多半步都不肯。 萧白石观察他许久,越发疑惑地想:应长风现在疏于锻鍊,没有灵力傍身还又吃又喝的,换做普通人早就发福了,怎么他的腰还是那么细? 大约因为同类相吸,赤豹喜欢和应长风玩。不过多时,应长风连红雀也降服了,这臭鸟面对他不再每天骂骂咧咧,他就带着一豹一鸟找乐子。 云中迹的山头充满欢声笑语,只有主人萧白石苦不堪言。 因为他就是应长风那个「乐子」。 应长风不知怎么的,某天突然想起了当年在云中迹门口他没能抱起自己的事,就开始明里暗里催萧白石,认真修炼,早日御剑。 萧白石从生下来开始就没人逼过他修习,思来想去,那句「不会御剑」大约让身为前任天下第一剑修的应长风蒙受了奇耻大辱。如果他没和应长风有什么实质的关系还好,这下亲也亲了,睡也睡了,偷情偷得明目张胆的…… 结果应长风嫌他太差劲了,丢自己的脸? 怎么,非得拿个「天下第一」才能配得上他吗? 这念头一经冒出,萧白石就情不自禁地开始盘算应长风的人际关系。 应长风现在名义上的「道侣」萧鹤炎是红尘道大宗师、翠微山青霄洞府的立派掌门,他师尊岳辟川是东暝观掌门、天地盟主,父亲一族的离火剑门再怎么远离中原也在江湖中叫得上号—— 所以,他是不是成了应长风认识的人里,最差劲的一个? 还真不怎么门当户对。 想到这茬,正立在树梢努力维持平衡的萧白石脚下一滑,他重心偏移后,垂直下落,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好歹在地上站稳了,萧白石还没说半个字,听得旁边应长风毫不掩饰地「啧」了一声。 萧白石:「……」 是在嫌弃他吧?是的吧! 萧白石拍了把裤脚不存在的泥泞,几步走到应长风身边,手里还提着一把粗制滥造的木剑——他不习惯用兵刃,就这把剑还是从练功场借来的——往他面前放。 「怎么?」应长风和赤豹一起抬眼,神情无辜。 萧白石:「你是不是嫌我了?」 应长风奇怪地皱起眉。 「我飞不上去。」萧白石沮丧道,「御剑好难。」 「做事不认真当然难。」应长风说罢,见萧白石又一副要哭的样子,软了语气,「不是说你笨,想七想八的,不专注怎么行?」 萧白石:「我在想你啊。」 直接的话语让应长风笑了笑,他拍拍身侧,示意萧白石过去坐,然后一把一把地摸着豹子头顶快褪去的绒毛,慢条斯理地跟他咬文嚼字: 「有仙根之人,鍊气尚且要耗数十年之功。鍊气之后,有的人兴许直到寿数穷尽都无法凝神。就算辛辛苦苦地入了凝神,后面还有内丹——当世能在灵识中修出内丹的有多少人?屈指可数而已。你但凡不浪费天赋,做事总会比他们快些的,不要着急。」 「可你很厉害。」萧白石道,牵过应长风空余的那只手。 「我也不是一直都厉害。」 萧白石玩他手指的动作一顿:「你不是天才么?」 「谁跟你说的?」应长风任他玩着,眼神微沉,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娓娓道,「在离火剑门我不算年长,可也非最年幼的,上下不沾,自小不怎么受待见。常人十来岁便能看出有无仙根,我却足足等到了二十六岁还毫无动静。父亲嫌我丢脸,将我放到岛外的一处海滩思过,潮起潮落……后来对你说过了。」 萧白石颔首道:「是,你就在那儿第一次入道了。」 应长风道:「入道后回归剑门之中,父亲不觉得我能『大器晚成』,师兄弟们也笃定我不会有什么出息,冷嘲热讽个没完。我很不服,每日十二个时辰中只用两个时辰入定调息,其他时候都在练剑,誓要让他们刮目相看。」 第60页 萧白石不禁想:他太能争口气了,换我,就管别人怎么说去。 又默念,「原来他看谁都不顺眼、一张嘴便不说人话,不是故意如此,恐怕与少时被师兄弟欺负的遭遇有关。」顺理成章地原谅了应长风的刻薄。 「后来呢?」萧白石问道。 应长风略去了那些艰难险阻,道:「百年之后,离火剑门所藏天下剑谱都被我参悟了个遍,九部剑典更是融会贯通。门中除却几位长老已无人能败我,包括我的父亲。」 分明狂傲至极的话,萧白石听来却不觉得他在炫耀。应长风不是天才,平白让他更亲近了,问道:「然后你就到中原来了?」 应长风颔首:「剑典的最后一部《破山》失传,听说唯有东暝观万宝阁存有半卷。我便渡海而来,上了东暝观。岳辟川允我入万宝阁参透其中剑意,作为交换条件,我需拜入他门下修行二百年。」 萧白石已然听入了迷,顾不上研究这「二百年」的交换条件,问:「那你悟出了自己的剑吗?」 应长风眉宇间蓦地染上一抹阴霾,他握住萧白石的手紧了紧,半晌后,才道:「我以『破山』最后一式圆满自身剑意,剑法得以大成,即刻能开始修炼内丹……不久后,祸斗作乱,我随师尊去了南海。」 「啊……」萧白石微微坐直。 后面的事他都知道的。 应长风黯然片刻,故作轻松道:「没想到祸斗不好对付,我还差得远。天下第一剑修……虽说不过虚名,终究是我愧对了它。」 大器晚成,一夕之间遭逢变故捡回了命,却被萧鹤炎废了武脉。 萧白石听过无数次,每回都会心里抽搐似的疼一下,却没哪次跟今天一样无比惋惜:父亲对应长风着实……太过分了。 要一个剑修再不能拿剑,还有什么更残忍的吗? 他这时看向应长风,瞪着一双通红的兔子眼,能从应长风平淡的言语间感同身受对方那时有多绝望。 醒来在陌生的地方,此后七年,直到能走出兰渚佳期那个精美的囚笼……如果换成是他,早就疯了。萧白石搓了把眼睛,好歹憋回去眼泪不让应长风看自己的笑话,刚要开口,却被他捏住脸掐了掐。 「太爱哭了。」应长风淡笑着,逗他道,「不是跟我说过你从来不哭么?怎么在我面前,一直哭的这么厉害,我打你了?」 萧白石拍他一下:「没有,我就是……你……」想了又想,声音也小了,「你恨不恨我爹?」 问出口才觉是句废话,可惜覆水难收。萧白石望着应长风,已经开始盘算他回答完「恨」后自己该怎么接:应长风却道: 「就当命中合该有此一劫。」 萧白石纠结恨与不恨的境界忽地低了,他道:「这就是清心道的说法么?无论受难,受苦,都是该歷的劫数。熬过去了,情念一绝与世无争,这也叫『大圆满』?」 应长风不语。 日光鼎盛,九天银河倾泻而下,白浪翻涌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真正地悟道过。」应长风在竹叶静谧的摇晃中,轻声道,「以前没有遇到过,就以为我永远不会心乱。」 后半句落进风里,萧白石没听清,反问道:「你说什么?」 应长风却怎么都不肯说了。 如此又过了数日,萧白石总算掌握了御剑的诀窍。 应长风教他,用灵识引领周身的灵气运转,但他说得玄乎,自己没法上手帮忙。萧白石失败了无数次,终于在一次好险不险即将摔倒的尴尬中突然顿悟了。 他第一次踩着摇摇晃晃的木剑,离地面二尺来高的时候,突然懂了为什么应长风以前那么执着于这件事。 御剑与在山壁间纵横乱跳,的确完全不同。 随性而来,随性而去,不为天地所困,或许也能称之短暂的「飞升」。他过去的小打小闹只是燕雀乱飞,一朝能够御剑千里,才终于挣脱束缚成了志向远大的鸿鹄——怪不得说御剑是飞升的第一步,人只要体会过那种随心所欲的感觉便很难放弃了。 真如应长风所言,御剑只要修为到了甫一掌握诀窍就可以随性而为,萧白石知道了其中关窍,不出半日就可以飞上飞下。 他踩着那柄木剑绕着云中迹的山头转了一圈,襟袖间满是朝露与雾气。回到小院外,应长风仰头看他,目光中多了一点赞许。 「我能御剑带你吗?」萧白石兴奋道。 应长风朝他伸出了手。 萧白石勉力一拉,应长风被封印的凡人之躯居然在此处站住了跟脚。 木剑在半空摇摇欲坠了片刻,又因萧白石的驱使稳住。萧白石抱紧了应长风,滑出数丈远后,红雀追上来,落在应长风的头顶。 萧白石双眼亮晶晶的:「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应长风煞有介事地点头。 萧白石:「那是不是该亲我一下?」 远方旭日东升,萧白石拥了满怀月白风清,心念一动,贴着应长风的唇,悄悄话那样道:「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作者有话说: 石头:这就是谈恋爱吗! 第34章 道心裂痕 翠微是一片群山,南北绵延一百里,平日修道者们都在十丈莲池周围活动。 藏经洞已经处在最边缘,再往外,层峦叠嶂就更少有人迹了。 第61页 封山结界东北端也属于九个出口其中之一,此处远离一叶浮萍,灵力微弱,乍一看就和普通的野山差不多。草木茂盛,几乎遮盖了全部的山径,动物也少得很,只有一点鸟雀吵闹,伴随着潺潺流水声带来静谧的生机。 一条瀑布下,整块巨大的石头倒在溪流中与涌起的水浪黑白分明。间或几根巨大的古木枯死,中间全部空了,横在溪流岸边。 初夏时气息清凉却并不潮湿,枯木向上的那片长满青苔,乍一摸,居然还是毛茸茸的。 应长风冷静地站在溪边草地上首,面对空山鸟啼,溪流不息,白着脸,语气也虚浮:「这里是青竹溪的上游?」 萧白石当他面无血色是太久没御剑了,正常人被这么拉着飞来飞去的有点反应也在情理之中,何况他「新手上路」,开不稳是早有预感的。 「你方向感还挺强的。」萧白石说着,灵活地脱下鞋袜扔到岸边,「这地方漂亮吧?」 周遭巨树遮天蔽日,活像数千年都没有被干扰过,肆意野蛮生长。苍穹被庞大的树冠们挡在了枝叶以上,只有一点缝隙,把阳光拆得支离破碎地漏下来,洒进溪水,又是一片波光粼粼。 没有灵气,没有乱七八糟的符咒和法阵,也看不见结界。 仿佛是个普通的空山新雨后。 即便感知不到丰沛的灵力让应长风产生「此处并非翠微山」的错觉,但他仍然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萧白石会享受,找的地方都很美。 萧白石见他脸色,知道应长风只是不肯说——经过那段关乎从前的谈话后,他对应长风时常发作的闭口禅更宽容了——自己脱了鞋,撩起长衫一脚蹲在溪边,素白的一双手在溪流中搅弄。 「我小时候就经常自己跑来。」萧白石回过头,朝应长风灿烂地笑,「以前翠微山还没被结界封起来,这边可以看见一点村落。」 应长风道:「好端端的,跑这么远做什么?」 他语调略显僵直,还带着御剑刚结束时的惊魂未定。可萧白石捕捉到当中一点强装的漠不关心,胸口暖融融的,连笑意都更温柔了。 跑这么远,当然因为门中无人在乎他。 他是萧鹤炎的儿子,萧鹤炎宠归宠,却没法寸步不离地照顾他。萧白石越长大越发现自己和门中的师兄弟们有些不一样,很多事他能轻而易举地做到,不知不觉就锋芒太过了——而他最开始,还没察觉。 旁人看他目光偶尔带刺,但一会儿就过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情绪。 萧白石心思在这些芝麻绿豆上出人意料的敏锐,日子一久,便在心里划出三五七九等安全范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让师兄弟们觉出自己在防备。 鬼话说多了偶尔会累,他就跑到结界边缘来。 此处没有人,没有鸟兽,只有他和满山满谷的风,溪流的声音单调,能让萧白石目光发直大脑放空地坐上三五天,远离那些烦闷。 可能应长风不能感同身受他的苦恼,天赋太过却不能驾驭……也会被奚落。 想了这么多,萧白石笑意始终没散,他踢了一脚溪水中的石子:「你就当我也和你少时一样,找个地方入定吧。」 他躬身掬水,虽然入夏但山中总是清凉些,水的温度甚至还有点刺骨。萧白石抹了把脸,亮晶晶的水滴顺着下巴滴进了领口,应长风一脸不相信地看着他,萧白石两三步走到岸边,随手扯了把青苔。 干燥的青苔摸着很软,像某种丝绒的质地,萧白石拿它去抚应长风的脸,被对方握住手制止后嬉皮笑脸道:「哎呀,不要这么看我。」 「我是被父亲驱逐,你呢?」应长风不被他蛊惑,道,「整座山都是青霄真人的,你上哪入定不行,为何非要在这儿?」 「那会儿……」萧白石想了想,穿破针扎般的目光找到了本质。 他蹲在溪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把青苔往水里浸,一边赌气般道:「是啊,翠微山都是爹的,也是我的。但是我不喜欢修道,为什么因为爹是大能,我就必须走这条路呢?我只想做个普通人。」 应长风一顿,道:「幼稚。」 萧白石没有否认:「我就是很幼稚,凡事会多问好些原因。做普通人不好吗?」 「生老病死,有什么好的?」 萧白石道:「可普通人敢爱敢恨,大喜大悲。」 应长风一时被他说得居然有些愣怔,他反驳不出什么,干脆沉默了。萧白石的嵴背从这个角度看去显得格外清瘦而脆弱,应长风情不自禁,竟陪着他蹲在溪边,两个人姿势不太文雅,手却在溪水中慢慢地碰到了一块儿。 「想这么多……不好。」应长风生硬道。 萧白石忽然道:「红尘本源……爹说,是自在随心。但我觉得不太对,如若自在随心,那我的心就不想要修道飞升,随的又是什么愿望呢?」 红尘道和清心道大相迳庭,是泾渭分明的两边。 清心要寡慾断念,红尘就纵情声色,让人觉得世上似乎是先有的清心道,再有的和他们对着干的红尘道。它的诞生仿佛一场声势浩大的叛逆,所有为清心道不容的人聚在一起,共同举起了反旗。 因为红尘道的起源不甚清晰,这个解释是最能够服众的。 萧白石问过萧鹤炎,对方难得困惑了,到后来只告诉他不要想那么多。萧鹤炎不说,萧白石能够领会他的言下之意。 第62页 「你依託你爹爹的内丹碎片而生,能沟通鸟兽,具有现今罕见的通灵天赋。这天赋在你身上就成了责任,不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否则岂非辜负了那枚内丹,也辜负了父亲养育你耗费的血肉和灵气吗?」 那时萧白石没发表意见,内心却愤懑地想:凭什么? 他现在能跑能跳,就不配当个独立行走的人吗? 这些妄念萧白石没对任何人、任何一只小鸟小兽提过,他知道不切实际,也不会自断仙根,所以最后都成了他的怨念。 应长风听完那些话,静默地嘆了口气,抬起手,摸了摸萧白石的后脑勺。 他们交换过彼此难以启齿的烦恼,仿佛又近了一些。整片翠微山,萧白石蓦地觉得只有应长风这个「外来人」能让他亲近,被他依赖。 应长风做完这个动作,在萧白石的迷茫与困惑里,道:「我想,红尘道按理说修的应当是天地万物,不是随心——早些年的典籍中曾提过,红尘道源自『入世超脱』,只有亲歷过才能明白如何挣扎。」 常人之难,怨憎恨,贪嗔痴,所有终其一生无法顿悟。 修习者入其中,再求解脱,这方法比起清心道干脆利落的一刀切简直劳心费神,称得上一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断情绝欲固然听着就疼,可搞这一出理应更加伤筋动骨才对。 那红尘道当真能对自己这么狠吗? 应长风和萧白石所知的红尘道,与普通人相论,多了点仙根,与清心道中人比又少了点韧性,仗着自己能画符御剑就在尘世中胡作非为的比比皆是。时间久了,好像红尘道就该这样,都不知在修行还是在入魔了。 应长风从前教训过不少号称「红尘修行者」而扰乱纲常的混帐,欺男霸女、装神弄鬼的也不在少数,他最初见仙气飘飘的红尘道宗师也都是一张不好惹的臭脸。 全然将这些大能当作了混帐们的头目。 这时醒悟萧白石修的也是红尘道,应长风摸着他的嵴骨,从肩膀一路安抚到后腰,却觉得这位「小混帐」着实活得太光风霁月了。 连带着整座翠微山,都不太像他印象中该有的样子。 虽随意,但清正。立了规矩,有正儿八经的修行,困在山上寸步不肯走,也算是早已远离了俗世红尘。 红尘道不入红尘吗?是恣意享受及时行乐,还是…… 苦难焚身方证大道呢? 应长风说得这些萧白石都听过,此刻沮丧道:「都太泛泛了,俗世那么大,父亲又不准我离开翠微山。」 「如果真要入世修习才算接触红尘之道……岁月还长,且待来日吧。」应长风三言两语,安慰着他,成效不甚明显但萧白石知道只能这样。 他托着下巴,两只脚都浸没在冰凉的溪水中,嘆了一声:「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溪流哗啦啦地响,永远不谙世事。 「长大又有什么好?」应长风不痛不痒地槓了他一句,「你不是想做个普通人么?可知这年岁,普通人早就匆忙走完一辈子了。」 萧白石摇头道:「长大了,不用活在父亲和师兄们的庇护下。」 应长风道:「届时又当如何?」 萧白石认真道:「我想下山游歷,和你一起,把三千丈红尘、九万里天地都走一遍,再选个喜欢的灵力充沛的地方,普普通通地厮守。没有派别之争,不用操心别人吵嘴……别笑,你又想说我天真了。」 确实天真无邪。 但应长风学会了照顾萧白石脆弱的小心灵,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 他伸手试了一下溪水,冷得彻骨,仿佛料峭春寒余威尚在。 寒冷浸人,可应长风没被冻得清醒过来,他依然沉在与萧白石安静待在溪边聊天的隐秘快乐中,暂且放下自己的所有疑虑。 什么「青龙之变」啦,翠微山的秘密啦,清心红尘二道共同的基石啦……《万兽纲》的各种珍禽异兽,《山海异闻录》是真是假…… 他听着溪水潺潺,手指撩起一点冰凉水花弹到萧白石脸上。 萧白石:「哎你这人!——」 应长风赶在他还手前,倾身而上,嘴唇在萧白石的唇边一碰,比封口术还管用。 小石头怒目而视,委屈巴巴地无声撒娇。 应长风突然真就不在意了。 萧白石叽里咕噜说的一大段话中,应长风忽略了七八成,惟独有那么两个字落在他心里。他严防死守容不得一点亵渎的道心外,那道铁铸石凿的禁锢不知何时裂开一条缝隙,它们得了魂魄似的,轻飘飘地钻进来,给他只有武学与修行的心口烙上了两个陌生而温暖的字。 「厮守」。 或许等几百年后,他们还能到这野趣横生的溪边,手浸入水中触碰太阳的虚影,再口气平淡地聊最近武林中又多了什么稀奇古怪…… 聊到兴起四目相对片刻,接一个轻描淡写的吻。 这就叫「厮守」吧。 作者有话说: 个人是非常喜欢这一章的,乌乌 第35章 曲水流觞 山中被太阳直射的时间太短,过了小半个时辰,太阳就躲进了云中。投映在溪流里的日光阴影也不时碎成几片,又随波逐流地拼凑出不成型的形状。 萧白石站在溪流中,提着衣衫下摆扎在腰间踢水。 第63页 水珠溅到应长风脸上,他抹了一把,正要说什么萧白石变本加厉地躬身掬水朝他甩。应长风来不及防备,头髮湿了,贴在脸颊上,衬得面色一瞬间阴沉。 萧白石本来只想逗他一下,报復被弹水的仇。结果应长风站得离自己太近,萧白石又没控制住力道,一下子从「和风细雨」变成了「倾盆暴雨」,把应长风兜头淋了个从里到外都湿透,恐怕一百来年没有如此狼狈过。 平时世外高人不染尘埃的风范荡然无存,现在头髮能拧出水,衣服也浸透了贴在身上,应长风抬起头,一丝柔情也没有了。 甚至目光如霜,凝结出令人胆寒的杀意。 萧白石一下子结巴了:「我……我不是故意……的……啊!」 话音终结于扑面而来的一抔水,萧白石本能想躲,但思及应长风此举一定有目的,惹恼了他又得去哄。如此念着,萧白石顿时不敢闪避,闭上眼硬生生地接了这招,眉梢眼角都挂上了水。 和应长风顿时做了一对落水鸳鸯。 他短暂地被水雾遮住眼睛,伸手毫不在意地抹掉,视野重新清明时,萧白石见应长风竟弓身除掉鞋袜,正要一脚踩进溪水—— 「哎,太冷了!」萧白石叠声制止他,一脚浅一脚深地靠近岸边要抓应长风。 但应长风浑然不觉,径直下了水。 溪水靠岸的地方只有脚踝深浅,应长风没像萧白石那样提着长衫下摆——可能觉得难看,不够雅观——就这么站立,丝毫感觉不到彻骨的溪水似的,抬起一双多情的眼,虽然没有笑意,但也是盈盈不得语。 阳光被茂密树枝遮住,黄昏不久即将到来,此地没有蒹葭苍苍,萧白石却又觉得应长风立在水中看着自己时,就应了那句话。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 他伸出手示意,应长风便拉住,走了两步与他并排在一起。 应长风的衣摆都湿透了,踝骨那一点妖火灼烧过的疤痕在水里仿佛颜色浅淡许多,此刻圆润的脚趾正不知所措地蹬着一块溪水底的石头。 玩水都是小孩子的把戏,虽然在海边长大,但萧白石想得到应长风小时候多半也是个老成持重的性子,不屑于这些把戏。 萧白石则不同,他自小在山里野惯了,下水上树都是拿手好戏。这些是他解放天性的一环,天地广大,哪怕在俗世凡尘,只要有山有水便能有一股亘古不息的灵气,但凡循迹而去总会有所获得。 他从不闭关打坐,嫌少入定冥想,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到翠微后山寻觅这些若有似无的日月精华里,山与水比那些经典道史教给了他更多。 萧白石此刻蓦地想通了,他只是修行方法与旁人不同,并非毫无作为。 「在想什么?」应长风的声音唤醒了他。 萧白石没说话,手中暗蓄力量指尖一动,一股清泉从溪中逆反了行动轨迹,温柔地攀上了他的手指,乖顺绕上指尖,被萧白石凝出一小颗气泡。 虽然驾驭五行水火的术法也不算稀奇,可见萧白石不用咒术、不用法器徒手能做到,甚至连一句口诀都没有,应长风眉弓稍稍一抬,到底没掩饰住自己的诧异。他伸手一戳那气泡,质地竟不脆弱,随着戳弄凹陷一团—— 是软的,像某种半凝固的……会动! 气泡突然攀附上他,应长风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忍住了没抽回手,眼睁睁地看着气泡展开、展平,铺在了他的手背上,形成一层薄薄的保护膜。 应长风奇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自创的!」萧白石言语间很有炫耀的意思,「我以前顶多是和动物说说话,但近日你激发我潜能,御剑的间隙,居然发现能不靠血液为媒介就能驱使河中的鱼了……于是我想着,山水既然都有灵,那何不一试呢?」 他说话时,气泡变化出各种形状,最后随着话音降落,定格成了一块圆润的石头模样,然后「嘭」地一声破裂。 水哗啦啦地淋了两个人一手,应长风抬起来迎着天光观察,仍是没参透个所以然。 他是剑术大家,对这些「旁门左道」却一窍不通。萧白石所述似乎有点道理,但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反而听着像…… 应长风不动声色地甩掉手上水珠,半垂眼眸:「你会通灵术?」 萧白石没察觉他语气中的不对,只觉得应长风这话说得好像藏着掖着什么关键信息。他并不在意道:「这是通灵术吗?我生来就会一点。」 应长风放松了些:「此话怎讲?」 萧白石手指微微抬起,岸边的树枝便无风而动,他和应长风看过去,轻声道:「你知道我不是母亲孕育的,但出生时,父亲说我哭过很大一场,当时翠微后山的几只鹿居然跑到了一叶浮萍外面,战战兢兢地看了很久。父亲不会通灵术不知道它们如何想的,可他抱我出去,那些鹿只消看我一眼,就散了,重回安宁。」 「定是你的哭声传达出什么。」应长风道。 萧白石道:「兴许如此,后来大了些听见此事,我就不随便哭了,平常也鲜少有什么人啊事啊能触动我。直到……」 遇见你之后,再压抑不住喜欢的那一次。 心口前所未有的像被什么实体化的情绪撑得快胀开了,又酸又疼,迫不及待地涌出来,于是成了经久不曾落泪的决口。 第64页 从此,好像终于有了完整的五感七情,成为了个真正的人。 日光清亮,照彻黄昏来临前的最后一抹流云。 萧白石话未说完,应长风碰碰他的手,两人默契地牵到了一起。虽是没有明说什么,萧白石却也没逼着应长风承认的意思。 他想应长风可能对他有好感,至少在这世上,应长风没对其他人有过好感,那他就是特殊的一个。不和旁人比,应长风会沖他笑,露出孩子气的睚眦必报的一面。 那层窗户纸还未被戳破已经摇摇欲坠,但他们谁都没有先动手。 起先萧白石不太乐意的,后又想,他们谁都无法和萧鹤炎说起这事。儿子和抢回来的道侣不明不白搞在了一起,若是传出去翠微山的脸面都要被丢尽了。 何况现在,山外是个什么情形都未可知。 如若清心红尘两道的矛盾剑拔弩张,就凭应长风、萧鹤炎二人的身份,再加上此事,立刻能引发一场江湖动乱。 反正应长风和他在一起,告不告诉别人的有什么关系? 他这么想着,已被应长风牵着手走到溪流中间。此处横亘一株枯死的古木,空心,朽了大半盖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古木不算太宽,也无法横断溪水,上头因为太阳晒着,青苔长势不如岸边茂密。 应长风坐了,拍拍旁边,萧白石便从善如流地落座。 在水中泡久了脚冷,应长风索性曲起腿架在枯木之上,脚心随意蹭着青苔,沾湿了一大片。 他的肩膀贴着萧白石,过了会儿,仰起头靠在萧白石肩膀上,髮带硌着后脑,应长风一伸手解开了,顿时青丝铺满萧白石半边身体。 「累了?」萧白石问道,好像应长风极少出现会倚靠谁的一面。 应长风永远站立如松,嵴背笔直,不轻易低头更不表现出任何依赖和脆弱。 被问到后,应长风摇了摇头,蹭过去吻了口萧白石的侧脸。他在两人独处时总有几个小动作,恰到好处地拿捏着旖旎程度,介乎于放肆与暧昧中间不清不楚的地带,但让萧白石的心一下子热了。 他反握住应长风的手,从背后抱着应长风,下巴枕着对方的肩。 萧白石道:「最近我总是做噩梦。」 应长风有了反应,低声「嗯」了句,尾音轻飘飘地扬起来。 「梦都是一样的内容,我们被爹撞见,然后好多人说这样不好,有悖伦理纲常……到后来,整个江湖居然团结一致开始追杀我们了。」萧白石说着说着忽然笑出了声,「我带着你跑,你又没有修为,我俩不知该往何处去。逃得灰头土脸了,你还有空嫌我不规整,把我数落一通——」 应长风:「我在你心里就那么穷讲究?」 「不是吗?」萧白石反问完,不待他回答自己说下去,「每次噩梦最后我们躲进一个山洞,当中有深潭,很冷。正中间一座石台,看着眼熟极了。」 应长风警惕地问:「是在翠微山见过的?」 萧白石却否认:「不,好像是自己虚构了出来。我们想往石台去,父亲一道元神就打进来了,洞口被砸了个稀巴烂,潭水上涨……」 「怎么?」 「我们俩就淹死了。」 萧白石说完,自己先笑了。 本来还有两三分紧张,荒唐的结局一出,应长风直接笑出声。 他的笑声与说话时一样低沉,但含含煳煳的,不凑近了都听不真切。还没容萧白石辨别当中情愫,应长风止住了,道:「想得倒挺多。」 「我……」 萧白石正要反驳都是因为你招惹,却突然停住。 翠微山灵力流转的轨迹他心里都有数,可方才溪水激盪,萧白石凭空感觉胸口一疼,仿佛自己和山间万物的联络勐地切断了一瞬间。紧接着恢復如常,可萧白石面色发青看着不太健康,唿吸也急促了片刻。 应长风察觉不对,坐直了:「怎么回事?」 「不知道……」萧白石紧张地冲进站进了溪水,他伸手触底,凝神想从石头草木中得知理出头绪,却如滴水入海,剎那便没了痕迹。 他闭上眼,识海内有个声音模煳地咆哮什么。 「龙……」萧白石的眉头紧锁,「龙……龙吟……?」 应长风问:「在哪?」 萧白石站起身,脸上血色全没了,仿佛刚才探查已经耗费了他极大的精力,腿脚一软重新坐在枯木上,指向东南方的一处山谷。 「那是什么地方?」应长风问,他不熟悉翠微山的地形。 萧白石:「是,给你沐浴的那眼温泉所在。」 应长风沉默片刻,当机立断:「去看看!」 第36章 山间龙吟 在萧白石身上,应长风第一次见识到粗浅的通灵术。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让他惊嘆了。 典籍中记载的「通灵」是一种邪术,能将灵兽变为凶兽,驱使它们为己所用。《山海异闻录》却说,上古时的大能们基本都修行过此术,以沟通天地、聚集灵能增进自身修为,只要运用得当就并非妖邪。 应长风对此将信将疑,直到萧白石将那层水铺在了他手背上、又隔着天地听出了不知道哪里传来的龙吟。 他的猜想得到证实,「通灵」的「灵」,并不局限于飞禽走兽、花草树木,而包罗万象。但凡有灵能蕴藏就可察觉到常人无从知晓的灵力流转、常人分辨不得的万物的秘密,立足大地,则是无往而不胜。 第65页 萧白石所用方法看着简陋,仿佛只是入门级的,若是能全部修行…… 通灵术没有派别,没有修习门槛,但凡能入定的应当都能尝试以天地灵气蕴养自身功体,既然如此,为何又要被称为邪术? 江湖中已经绝迹的通灵术,怎么好像在萧白石手里復甦了? 如若真的没有人教过他,那他怎么学会的? 山中是不是有「通灵术」最后的痕迹? ……或许这才是岳辟川口中「翠微山的秘密」吗? 「到了。」 萧白石的话语打断了应长风的思绪,他精神一振,往前看去。 草木繁盛,又是一处无人谷地。 但与此前流连的青竹溪上游不同,这处明显有山径破开了荒草,看得出来曾经被人踏足,并且频率应该不低。 山径弯弯曲曲,延伸进一眼泉水。 应长风看见那泉水中升腾起了热气,突然明白过来:「我记得令尊曾提过,翠微山的溪水都很冷,惟独后山有一眼温泉。故而当年至今休养身体所用温泉水,全是从这里引去兰渚佳期,再设法保存——」 他言及此,往西边看去,果然云雾之中浮现出熟悉的山峰轮廓。 「那是兰渚佳期。」萧白石若有所思道,「起先我以为离得很远来着……看来此地并没有父亲说的那么偏僻。」 应长风问:「你听见的龙吟是在此处吗?」 萧白石点了点头,蹲下后再次触摸地面,他凝神片刻,皱着眉道:「现在又没了,但刚才确实在这个方向……翠微山怎么会有龙的声音?」 作为上古时代灵兽遗留,龙总共也没多少,在青龙投身化灵池后更是几乎从天地间绝迹了。此类灵兽大都不愿为人驱使,世间各处风水宝地被修道者占据,其余又遭到普通百姓瓜分,能唿风唤雨的灵兽们要么藏入深山,要么干脆被捕杀殆尽了。 翠微山哪怕歷史悠久,到底地方有限,出现一两只赤豹之流鲜少现世的瑞兽不算稀奇,可是龙出现的可能,恐怕比应长风从了萧鹤炎还低。 「奇怪。」萧白石低声道,「我方才明明有听到……它在……」 应长风道:「可明白它说了什么?」 萧白石闭上眼,回忆方才脑子里那阵低沉的、被怒意裹挟的嘶吼。 那声音像穿透了亘古岁月而来,终于找寻到一处宣洩口与隔绝的世界连接起来,它的话语充满了愤世嫉俗的怨恨,依稀有开天闢地时的遗音…… 萧白石后脑勐地如遭钝器击打,霎时满头冷汗。 他承受不住,跪在地上,膝盖几乎磕出了血。双手撑住地面,萧白石正想切断联繫,那个声音突然又响起来了! 可听不清,只有无边无际的痛苦和愤恨将萧白石吞没…… 一只手按在了萧白石肩上,没有丝毫灵力,可萧白石却没来由地感觉有了什么支持,单手虚虚在空中一握,被应长风抓住了。 应长风的声音像切割开混沌,照入萧白石的灵识:「别被带着走!凝神!」 萧白石喉头一甜,双手急忙离开地面,灵识也即刻清明了。他强行忍住没有呕血,一道细细的红痕顺着嘴角淌出一点,被慌忙擦掉。 视野里,雾气重新被涤盪开了,依然是山清水秀的翠微深处。 应长风眉宇间居然难得有担忧神色,欲言又止地在他嘴角一擦。 那素来喜洁净的穷讲究此时不顾手上血污,看萧白石面色发青,还没有回过神似的,抓住他用力一掐脉门迫使萧白石清醒。 「啊……痛。」萧白石抖了抖,低头看那个指甲印,脸立刻皱成一团,「你怎么……你喊我就得了,还动手!」 应长风不予置评:「见你那样好像魂都丢了。」 他状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反而让萧白石得以形容方才感受——三魂七魄几乎都被撕碎重新拼了一次,元神出窍恐怕也不过尔尔。 他又抹了抹嘴角血迹,犹豫地扫一圈四周,半晌也没发现任何异动,顿时松了一口气。 「我刚才又听见了。」萧白石压低了声音,他和应长风靠得很近,温泉中升腾起的水汽几乎将他们包裹。 「听见什么?」 应长风的声音也跟着他变得更低,不仔细几乎听不见。 那腔调沉沉地钻进了萧白石的心里,惹得他不分时间地点开始心猿意马。他被应长风很短的四个字蛊惑,有一瞬间失神了。 萧白石意识到时脸有点红,轻轻推搡他:「别这么跟我说话。」 应长风一脸「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好在没发作,忍气吞声地咽了这口委屈,小媳妇似的拿眼角瞄他。 萧白石:「……」 怎么还越说越作了! 他最吃应长风示弱这套,但这会儿显然不是调情的时候。萧白石装作兇狠地剜了应长风一眼,再次示意他别闹,动作却靠得更近,担心被什么不该听的听去他们的谈话,姿势上仿佛耳鬓厮磨。 说的却并不是多情的海誓山盟。 「那个声音,它说……」 吾,被囚于此。 八百年后……封印松动…… 放开。 言罢,萧白石连忙闭了嘴,周身雾气好像更浓了。 翠微山中,多雾天气是常态,可这片无名山谷中温泉的热气与雾气缭绕,不似兰渚佳期的如梦如幻,也不像云中迹高处不胜寒仿佛置身九天仙境,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意连温泉都无法全部驱散。 第66页 兀自压抑了一会儿,身边人倒是想什么入了神,宛如坐地成一块不露声色的石头,快连唿吸都没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萧白石突然涌起一阵害怕的情绪,伸手拉住了身边人。 「应长风,你有没有觉得这地方……有点邪性。」 说得很小心唯恐惊动了什么,但应长风大约观感不如此前灵敏,直到被萧白石一提,他敛了唿吸似乎有意探查。 不知结果如何,半晌后,应长风眉梢微挑,是个有些意外的表情。 萧白石见他神色,心下明白他贊同自己,道:「我之前就很奇怪了,你也知道翠微山中哪怕是三伏天都清凉得很,地脉也属阴寒一系,四极化灵池附近只有翠微山呈现出不同的灵力充沛——独独此处有一眼温泉,太诡异了。」 四极化灵池是当初四圣兽的封印之所,吸干了方圆五百里的灵气,故而湿寒有余,阴阳不调。但这些并不会影响什么,只是非常小范围的失衡而已。 可五行颠倒,就有些奇怪了。 应长风虽对丹道知之甚少,道中五行,也多少了解的:「看来,翠微山不用明火,还有常年封山……与那声音所说『封印松动』或许有关。但是封印……难不成翠微山底还镇压了什么东西吗?」 「你用它沐浴多年似乎也没受过影响?」萧白石试探着操控一片树叶入水,沾湿飞回后嗅了嗅上面的气息。 「怎么样?」 「是普通的温泉水。」萧白石忧心忡忡地扫了一眼那泉眼之中。 深不见底,观之令人生畏。 水没有问题的话,那周围呢? 五行阴阳,到底哪里出错让邪性的气息出现在灵山中? 应长风突然问:「此前的温泉水是什么人在打——我的意思是,这么些年了,记忆中好像最开始是固定的人负责,此后才开始轮换。」 萧白石平日不问门中杂务,但这事因为他当时太关心应长风,生怕一个不注意应长风就被谁趁机痛下杀手,故而偷偷摸摸地跟过好一阵子。此时应长风一提,他不多时就想起来,当年确实最开始温泉水与沐浴事宜全交给了同一个人。 「啊,是……是大师兄。」萧白石一捶手心,「不错,我记得父亲说这处偏僻,后入门的弟子不一定找得到,所以最先都由大师兄经手的。」 「谢雨霖?」 应长风念了这个名字,接着想起那天与此人的视线短暂碰过一下,脸色突变。 他眉心处,一点寒芒似惊鸿掠影般地闪烁,弹指之间又不见了踪迹,仿佛只是日光折射进了瞳孔的明亮发生片刻错位。 萧白石怀疑自己看错了,他磕巴着试探:「怎、怎么了?」 「此地确实不宜久留,屏息。」应长风一把拉住他,随手摺了一根树枝塞进萧白石手中,「离开,越快越好!」 应长风这人做事慢条斯理惯了,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容不得半点差池。武脉被封之后更加不疾不徐,径直把自己活成了提前归园田居的闲适样子,乐在山水,万事万物都不能撼动他分毫。 这会儿他语气惊惶,神态紧绷,萧白石有一瞬间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翠微山的安全地带,还是跟应长风去南海直面凶兽「祸斗」了! 「啊?啊……」他刚一张嘴,还没问出所以然,应长风一把捂住了他的脸。 「屏息!」应长风加重语气,「你的剑呢!?」 萧白石浑身晕乎乎的,分不清被他捂着还是有别的原因。眼前没有剑,只有一根树枝,他催动灵力,那根树枝费了好大劲才颤巍巍地漂浮在半空,刚站稳,应长风随之而上,有什么打入他的后心。 萧白石勐地感觉一阵危机感袭来,眩晕即刻没了。 如在九天之上的虚浮剎那消失,应长风抓紧他的肩膀在他耳边持续道:「你的灵力都集中在树枝,想像它就是你的剑——走!」 风流云散,萧白石直到出了那团迷雾,心悸的感觉都没有彻底离开他。 他转头看向应长风,无声地询问方才的情形。 「谢雨霖入魔,恐怕和那边的邪气有关。」应长风垂眸,眼尾的余光从高空扫向那处温泉,「水没有任何问题,可就是不对劲,应当……就是邪气,会激发出心底所有的妄念,再加上剑修原本也——」 「你怎么那么灵敏?」萧白石任由应长风抱着后腰,半调侃,半是印证,「你不是什么都察觉不到吗?」 应长风一顿,搂着他的手往后瑟缩了分毫,镇定道:「我毕竟修了一百年的剑,许多东西不靠灵力和修为也能有所顿悟。」 萧白石:「……哦。」 他心道怎么会如此简单,还要再问,应长风倾身,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不待萧白石开口先封住了他的唇齿。 毫无预兆的温热的一个吻,萧白石脑中「嗡」地响起,紧接着,对灵力的操纵就失了控。 树枝在空中拐了个弯,垂直落地。 「啊——!」 作者有话说: x年x月x日,翠微山发生一起坠机事件,机上共有驾驶员萧某与乘客应某……(省略一百字) 第37章 有人死了 萧白石,翠微山的天才,第二次御剑带人时因为应长风的吻,对「剑」失去了控制。 结果在自家地盘高空坠落,差点一起摔个狗啃泥。 第67页 不幸中的万幸,翠微山有很多高大树木。 短促尖叫后萧白石被挂在了树枝上,他单手勾住树杈,奋力将自己的衣服从交错的枝桠中解救。而应长风没有他这么好的运气,显然也没料到会有飞行——御剑事故,毫无防备,直接顺着缝隙一路滚到地面,摔了个头晕眼花。 应长风顶着满头草屑,半晌没回过神。好不容易从疼痛和昏黑视野中重获自由,抬头看挂在树上的人,再也忍不住风度,咬牙切齿道: 「萧、白、石!」 「我错了!」 听出怒意比上次被弹了满身水更甚,萧白石挣扎着双手合十真要道歉,短暂忘了自己还挂着,一撒手后蓦地被引力拽向草地。 他手忙脚乱,换做平时肯定要愣好一会儿。但萧白石翻身一股脑地爬起来,先不管不顾地抱住了应长风讨饶:「哥!长风哥哥,我真的不小心!」 「你……」 萧白石:「我刚才就……不对,都怪你!」 应长风:「?」 难以置信的目光,萧白石却找到了主心骨似的,理直气壮起来:「对啊,都怪你刚才亲我,没那么一下也不会有这么一出!你怎么还那么凶,明明就是你自己惹出来的,我不和你计较啦,你也别垮着脸!」 被这番歪理说得愠色褪去大半,可应长风依然面无表情,定定地看向他。 萧白石刚才一股气撑着胡搅蛮缠,见应长风似乎不吃这套,立刻换了手段。他蹭过去,抱着应长风,下巴枕着对方的肩膀,小狗般地用鼻尖蹭应长风的脸,仰着头,讨好地看他,默默道:「不生气,不生气……」 「别念咒,别撒娇。」应长风没好气道。 萧白石笑着,软声道:「你不生气啦?」 应长风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决定不和他计较。挥开萧白石,应长风拍干净自己身上的泥土环顾四周:「这是在哪儿?怎么好像还在林子里。」 萧白石晃着应长风的衣袖无视他的「撒娇禁令」:「长风哥哥,你真是个大好人。」 应长风嘆息一声,沉默提醒:别整这些有的没的。 平时萧白石或许偶尔掉链子,在擅长的领域他却从来都分得清轻重。此时半晌没辨别出方向,他纳闷地想,翠微山中少有连他也不曾涉足之地,这地方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来离哪一座山峰最近…… 也只有那个法子试一试了。 这么想着,萧白石双掌附在唇边,模仿鸟鸣啾啾数声。情态有点滑稽,应长风却笑不出来,目不转睛地凝视他。 不一会儿,有什么动静分开了面前草木,涉水而来。 密林深处走出一只梅花鹿,高大,眼神温润似有几分灵气,见了萧白石居然伏低头颅,仿佛对他们行了个见面礼。 「跟上它。」萧白石道,拉过应长风的手。 应长风:「……」 或许一会儿这只鹿张嘴说话他都不会奇怪了。 而萧白石在通灵一道上的修为,应长风心道,原来自己还低估了他。 有梅花鹿作嚮导,他们先跨过一条陌生的溪流,接着又在密林中行走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总算看见了山径。 踏上小路能分清楚东南西北,梅花鹿功成身退,便与他们作别了,萧白石目送它的身影重新消失,这才对应长风解释来龙去脉。 「它们连着好几代都和我一起的玩伴,熟悉得很了。有段时间也靠近过十丈莲池那块,与门中师兄弟交好过,善解人意,又温顺可爱,着实招人喜欢。后来不知怎么的,从一天开始就又回到了密林。」 应长风沉声道:「哪天开始?」 萧白石没细想过这事,当时也只道万物有灵不好随意干涉。 应长风提起,他便深入回忆了片刻,道:「起码也有三四十年了,这些日子我都很少迷路,也不联繫——我还以为它们说不定离开了翠微山。」 动物的感觉最为敏锐,这些鹿常年浸染翠微的灵气,与寻常走兽也不一样了,所作所为一定有它们的出发点。 三四十年……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正好在岳辟川接任天地盟盟主的时间左右。 而红尘、清心的矛盾也在那时陡然加深。 这些事或许有联繫吗? 应长风尚在思索,萧白石领着他走,他就提线木偶似的跟着,两人的手牵在一起,温热掌心紧紧相贴也没谁觉得不妥。 直到又往前走了半里地,萧白石见周围景色逐渐熟悉,忽道:「我知道了。」 「如何?」 「这地方再拐一个弯,就是藏经洞。」 萧白石指着不远处几株女贞树,树梢饰有灯笼,内置符咒,入夜即可照明一方。他让应长风看清了,道:「对了,上次你不是说有本书在里面没带出来么,现在离那儿很近了,要不要去拿?」 那本被上了封印的《翠微记事》。 应长风眉头微蹙,心道:或许还有一本,就是萧鹤炎私自藏着的、在江湖中已经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到的《山海异闻录》。 这两本书都与翠微山的秘密有关,后者还联繫到让萧白石惊诧不已的青龙之变是真是假,如果能早日阅读釐清当中前因后果,说不定对自己也有所助益——他自东海来此,参悟《破山》剑谱是一方面,游歷则是另一方面。 第68页 他想知道《山海异闻录》里讲的是真是假,东海底失衡的清浊二气造就离火剑门与众不同的修行诀窍,那在中原呢? 应长风执念很强,起了什么想法就一定要去贯彻,此时机会在他面前,他不容错过。 但真站在藏经洞外,应长风却没有自己亲自实施的意思。 那本《翠微记事》他不一定打得开,而萧白石对《山海异闻录》的兴趣明显大于他,提出来藏经洞或许藏着自己的心思也说不准。 「你去吧。」应长风道。 此言一出,萧白石愣了愣,指着自己:「我?你不随我一道进去吗?」 「青霄真人不会愿意我老在藏经洞进进出出,借两本书而已,你去就行。」应长风说完,一指不远处的小径岔道补充,「我在那儿等你。」 萧白石想来也是,自父亲从西极山回来后,好像就对应长风越发不待见。他俩的「私情」是一方面,听红雀转述他对应长风施暴那次,仿佛也和应长风看了藏经洞内的书有关,在此关头,还是别去招惹父亲了。 他略一思索,道:「你要找的那本书叫什么?」 「第三列,从下往上第二排。」应长风道,「你看见就知道了,而且你也会感兴趣。」 萧白石被他神神叨叨的说辞弄得摸不着头脑,嘟囔几句「好吧」,开了藏经洞,左右看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这才一弓身进了那条窄小通道。 藏经洞空旷而寂静,萧白石受不了当中沉闷,不多时找到了应长风所言的那本书。 《翠微记事》。 萧白石伸手一把拿了起来,目光瞥见书上红线闪过一道光,短暂得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没去管。那本书破得好像几百年没人动过,萧白石甫一托起它,即刻被一股陈旧的味道扑面,禁不住偏头打了个喷嚏。 那书一般是绢帛一半是纸写的,强行被扎在一起,难以言喻的不和谐。萧白石本来想拿了就走,低头随意瞥过,却被它突然吸引了。 标题旁边,是一行歪歪扭扭的署名。 前面几个落款他认不太出来,应是全部修撰过这本书的人名,最末处的两个名字让萧白石彻底愣在原地。 ——姜缘。 ——辛夷。 萧白石半晌没能出藏经洞,等在外面的应长风起先没有半点波澜,等得久了,察觉出不对劲:一本书而已,他怎么回事? 但藏经洞石门已锁,唯有萧白石离开时从内部打开。应长风没什么通灵的本事,做不到隔空传音,只好看似百无聊赖地坐在路边,装作没有等萧白石,悠然折了一枝花拿在手里摘花瓣玩。 花瓣十三片,他数到最后一片,手指顿了顿,头也不回道:「青霄真人,在翠微山中何必藏着躲着?来都来了,现身吧。」 背后雾气散去,萧鹤炎负手而立,并不靠近他。 「你没有跟他进去。」这话并不是个疑问句。 应长风眼角一斜,将那支被他剥得光秃秃的花随手扔了,道:「我只想要一本书,既然你防备,就让你的宝贝儿子去拿,不好吗?」 萧鹤炎不理会他,道:「柏郎死了。」 应长风愣了片刻:「什么?」 柏郎,萧白石的师兄、萧鹤炎的亲传弟子,在翠微山虽不算翘楚但也修行多年小有所成。他自来奔走于俗世与翠微山,各处的消息由他传递,柏郎为人圆融,一点没有修行者自视甚高的毛病,随和又开朗…… 任谁来想也不会料到他出事。 「山下传讯,柏郎在返回翠微的途中遇害。」萧鹤炎表情看不出悲喜,声音却藏了几分愤怒,「死于一个剑修之手。」 「剑修?」 「今晨我亲自去了一趟,就在临安。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是急着赶回来的,但随身物品都不见了。」萧鹤炎意味深长地看了应长风一眼,「尸体全身有一十七道伤痕,最致命处在颈间,横断大动脉。」 应长风不悦道:「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意思。」萧鹤炎蓦地逼近他,掐住了应长风的下颌迫使他目光不能闪躲,「离火剑门……应氏的家传绝学『离火十七剑』,断全身各处经脉后一剑封喉……柏郎的尸体上,这十七剑一招不多,一招不少。」 「觉得是我?」应长风几乎笑了。 「从那日夜宴之后到今天,你去过哪里?」 应长风眼中一丝慌张也无:「非要我说的那么明确吗?」 萧鹤炎手指加重力度,下颌即刻淤青了一片。 应长风吃痛,皱起眉却还面露嘲讽:「青霄真人,从那天后我每日都与你的儿子厮混在一起,若不信你可以亲自去问他——满意了?」 「白石不会十二个时辰都盯着你,应长风。」萧鹤炎沉声道,「所以你如何解释你的剑杀了柏郎?」 听见这句,应长风终于露出无措了,皱眉道:「什么叫我的剑?」 萧鹤炎松了手,但威压仍然禁锢在应长风周身,紧逼不放:「最后封喉的那一式乃你所使剑法,且为你的家学,我至今都记得你在论道大会上用过……光是那种力度非是粗略模仿可达,这就罢了,剑伤居然是青黑色。」 「……什么?」 「天下之大,但能留下这种颜色伤痕的剑只有一柄。」 「只有你的远山黛。」 第69页 第38章 兇手是谁 藏经洞内,萧白石解开封印的红线时被刺了一下。 他闷声轻哼,但强忍着没放手,指尖渗出血迹染红了一点书卷的边角。萧白石还要再设法弄清楚封印的解法,那道光又闪了闪,接着痛感消失了。 萧白石愣了片刻抬起手,先前被刺的地方已经痊癒如初。 再接触那本书时,上面的封印不知何时了无踪迹。 「奇怪……」萧白石嘀咕了一句,他本该这时就带着书出去给应长风的,却无端被它吸引,视线黏在上面放不开,情不自禁想去翻。 抬头看了眼入口处的方向,通道里暖光融融,萧白石暗道:我就翻几页的工夫,此处人迹罕至,就算来了,见他孤身一人也不会多想,应长风恐怕没有危险……届时不高兴了,我出去再哄他就是。 思及此,萧白石飞快地翻开了第一张绢帛。 入手质地软绵得几乎要化开,看得出的年代久远,上面字迹潦草,与现在所用的文字也有所差别,辨认起来十分困难,但依稀可以猜测至少是千年前的痕迹了。 萧白石粗略地翻了翻,连蒙带猜看懂了一点。 先是地名,随后是一些人名,掺杂着无法立刻悟透的符号与口诀样的东西。 如应长风猜测,这本书最可能记载的是从古至今在翠微山修行过的大小道者,那就和山志差不多了。可萧白石在此生活百年,只知道萧鹤炎开山有青霄之名,在此之前从未有过一脉相承出翠微的宗派。 难不成翠微山曾经有过什么宗门,那后来又发生了何事以至于半点痕迹没有留下? 若是应长风在此,可轻易将这个疑点与那消失在道史中的一百年联繫在一起。萧白石不明就里,带着满腹疑问先看了下去。 每个人的字迹不一样,萧白石翻到三分之二,基本能确认此前经手过这本《翠微记事》的人大致有五个。 三分之二后,笔迹又变了,但依然草草写就,很有锋芒,却没什么特意记录的意思,反而像自说自话,透出一股道不明的戾气。 六个了。 直到从绢帛换了纸卷,笔墨间突然与之前的潦草完全不同起来——圆滚滚的字,像小儿信手涂鸦,写得工整不说,字体也很与现在通行的点横撇捺类似。 好认是好认…… 但那些字实在别具一格,间或夹杂着些乱七八糟的画,什么草木鸟兽,旁边再缀上圆滚滚的註解,宛如幼儿识字的开蒙读物。 萧白石嘴一撇,正觉得没什么意思,忽然瞥见一张熟悉的插图。 写字的人虽然笔锋结构聊胜于无,画画却很有一手,几笔勾勒便有了生动的迹象。新翻开的一页有点泛黄,上面却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赤豹。 比云中迹那只更大,从岩石下行,神态不怒自威。 莫名的,萧白石想起他在萧鹤炎那处见过的那张画,一只豹子载着一个人。即便只有一眼,接着便因为内丹的唿应而心悸阵痛,萧白石没仔细看画中人的眉眼,也没怎么对赤豹留下印象。 那幅画应该出自萧鹤炎的手笔。 现在见了这本书中内容,加上封面的署名——辛夷排在倒数第一个,这本书又很快翻到尽头了——萧白石勐然顿悟过来:赤豹是辛夷的坐骑,而把它画入《翠微记事》又写了一堆零碎的人,定然也是辛夷。 这念头无比笃定,但萧白石再看那些字,顿时表情复杂。 他的「爹爹」,萧鹤炎牵肠挂肚数百年的情人,找替身都是应长风这个惊才绝艷白衣飘飘细腰长腿的佳公子,本尊再怎么说也当是九天仙人一般的风姿,才称得上萧鹤炎这几百年的痴情吧。 俗话说字如其人,他一见这字,辛夷在他心目中的想像顿时从仙风道骨的修道者变成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凡夫俗子。 萧白石短暂地失语片刻,嘆了口气,又想:还是应长风好。 赤豹旁边有一列小字,萧白石被吸引了注意,不自禁地凑拢眼底仔细辨认。为了集中精神,他不得不小声念了出来: 「性烈,疑心重,不得强行驱使。三个吐纳后汇聚其双眼之间,灵气运转,触碰其内府,竟是颇有仙根,五百年为周期,有所成就。」 更新些的蓝色字体是后来加上去的,依然很圆,却比先前有笔锋了,好像特意练过,下笔时会迟疑地纠正笔顺。 「有孕。瑞兽繁衍子息困难,时时关照。不知会有几只。」 萧白石低低「哎」了声,尾音扬起,指尖摸到书页上方摺叠过的痕迹后,想:或许现在那只小东西就是它的后代,可这只赤豹后来怎么样了呢…… 翻过一页后,另一行血色字迹孤零零地映在纸上: 「后山封印初次松动,为补封印需瑞兽仙骨。」 「幼崽惊惧过度,心智崩溃,唯恐闹事暂封于九天银河。」 啪嗒一声,萧白石匆忙地擦了把眼睛。 这些话的信息量太大,他的情感先于理智饱胀起来,随即毫无预兆地落了泪——赤豹被填了封印,剩下一只小的直到现在才…… 所以它看着不谙世事是当年目睹了母亲被主人牺牲? 还有这里再次提到了「九天银河」,原来那不止是一条瀑布吗?藏了什么东西? 周遭珠光突然闪烁,惊起了萧白石的沉浸。 第70页 掐指算过时间,萧白石揣起《翠微记事》,心道:今天差不多了,其他看不懂的地方日后再行破译,没看完的等回了云中迹和应长风一起细细思索。 思及此,他一挥袖灭了所有的照明,携书卷往外走去。 约定的树下,应长风坐着没动。 但他似乎和萧白石进去时有一点区别,平时泰山崩于前都淡定自若的神情没了,染上一丝陌生的焦躁,不断扯着一根花茎。 萧白石下意识道:「等太久无聊?」 应长风否认了,扫他一眼道:「那本书你拿出来了?」 「对啊。」萧白石道,「上面确实有一道封印,还伤了我……喏,你看……但是很奇怪,我手指划伤了之后它好像就莫名消失了。」 说着伸出手指给应长风看,但已经痊癒的伤口怎么也观察不出个所以然,萧白石见他面露诧异,连忙收回来道:「你怎么脸色不太好?好像有什么心事。」 应长风抬起头,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没有。」 「说吧。」萧白石拉他起来,趁着这边没有别人亲密地携手前行,给应长风嘀嘀咕咕地做疏导,「是不是方才温泉边的邪气影响到你了?如果真因为这个……其实也不必太担心了,武脉封闭,反正——」 「你知道『远山黛』吗?」应长风突兀地打断了他。 萧白石微微怔了,道:「不是你的佩剑?」 应长风道:「那你应该听说过,远山黛乃是离火剑门的五大名剑之一,锻造它的矿石采自千丈东海海底,又是离火独有的淬鍊方法,所以通体黛色。」 「我知道,」萧白石接口道,「黛色如远山,所以才叫远山黛嘛。那是你的标识。」 应长风道:「不错,所以如果是我杀的人,他们身上的剑痕一开始与寻常剑伤无异,一天一夜后会随着尸体变化转为一种特殊的青黑色,留痕百年,见之不忘。」 萧白石没听过这件事,「啊」了声:「那这也……」 「你的师兄,柏郎死了。」应长风说得无比艰难,但不想瞒着萧白石什么,一股脑地全部倾吐出来。 「杀他的有可能是我的剑。」 「什……」 花前月下的旖旎尚未完全散去,萧白石没回过神来就又是迎头重击。 他握紧了应长风的手腕,拧出一道白痕,勐地被仇恨与厌恶沖昏了头脑,但他还保有一点清明,拼命掐了自己一把后逼退了涌起的气血。 柏郎是他在门中关系最好的师兄,曾经他们去溪边玩闹,见别人成双成对。分明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柏郎却调侃他,「小石头,你的初恋在哪儿呢?」 后来柏郎开始频繁离开翠微山,每次回来时若是有空,定然也给他带城镇村子里那些走货郎、小商贩的好东西。桂花糕,只尝过一口的女儿红,放在他写字桌上的小风车……都是他带的。 连「小石头」这个绰号都是他一口一个叫得最顺。 现在应长风说柏郎死了,死在他的剑下? 萧白石强迫自己反覆回想「可能」二字,咽下喉咙里的腥味,红着眼,甩开了应长风的手,终是冷了脸,声音也极力压抑愤怒:「怎么回事?」 「事实如此。」 萧白石喉头哽痛:「你……可你不是……怎么会?」 可你不是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浓烈爱意在先,他不想讨厌应长风。 但如果真的牵扯到柏郎或者其他翠微山的师兄弟,萧白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对应长风保有盲目的无条件的信任。 他再对应长风没有底线和原则,也不会容忍对方公然与自己为敌的一天。 「对,」应长风直视他,「如果我说根本和我没关系,你信不信?」 他说这话时,夕阳的余晖即将全部陷落进山谷深处,光亮透过树梢在应长风的衣衫上勾勒出暧昧不清的阴影。 那张清俊的毫无瑕疵的面容也因为光与影的矛盾突然扭曲了。 萧白石无端往后退了一步。 「我……想相信,但是——」萧白石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完全没有灵力的痕迹,我们没分开过。可是……」 应长风笑了笑:「可是觉得这是我能做得出来的事?」 秘密,岳辟川的内应,突然结束的西极山大会还有一条人命。 会是应长风吗? 他光明磊落,怎么会暗箭伤人呢? 「不。」萧白石五指在掌心差点掐出血印,重新抬头望向他,「不,我还是信你。我相信自己看见的东西,但你要给我解释。」 应长风面上露出意外的神情,他半晌不语,别扭地一垂眼:「多谢。」 「啊?」萧白石以为自己听错了。 应长风这辈子恐怕都没怎么说过「谢」字,有感而发之后对上萧白石一脸懵圈的无辜顿时也不太自在。那双桃花眼里映出自己的倒影,干净也纯粹,击碎了他所作的即将轰然倒塌的预设,不留一丝痕迹,只有应长风。 萧白石看得太深,应长风扭过头,耳根染上一点薄红,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了。 「多谢你。」他咬着字,含煳不清道,「我会证明……你没看错人。」 萧白石却没有多雀跃:「可是师兄怎么会死呢?」 耳畔倏忽风起,他们两人背后横插进一个声音:「当然有人故意伪造应长风的剑痕,就是为了让我把怀疑转嫁到他身上。」 第71页 话音降落,萧白石勐地放开应长风,不可思议地转过身: 「爹!?你怎么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 先把书的伏笔写了所以下一章再给应长风洗白(?) 第39章 众矢之的 萧鹤炎突然出现,着实让萧白石险些一蹦三尺高。 先被柏郎出事的消息震惊,接着又牵扯到应长风可能是兇手,好不容易选择相信自己,情绪刚刚才从激烈的自我斗争中平息,又突然被萧鹤炎吓得魂飞魄散了。 而且他与应长风姿势别扭暧昧,携着手,四目相对时又有绵绵情意。应长风吻了他一下,好似卸下心防终于打算和他坦诚。 任谁来看都是互诉衷肠的前兆,但也是任谁来看,都不似普通「续弦」和「继子」的正常相处。 萧白石心跳如擂,顿时连站也不会站,目睹萧鹤炎从一团烟雾中走了出来。 父亲他看见了多少? 萧白石心虚,憋出那句话后便没了声音。 相比他的紧张、不知如何组织语言,应长风却淡定得多。 一身青衫的俊美剑修毫无偷情被抓的自觉,抽手后缓慢折起过长的衣袖,轻轻巧巧地抬眸同萧鹤炎打了个招唿:「听不下去了?」 「哎?」萧白石意识到不对劲,问应长风道,「你知道父亲在?」 「那是因为——」 「稍后再说这件事。」萧鹤炎打断应长风,对萧白石道,「他方才说的事都是真的,柏郎死了,杀他的那把剑来得蹊跷,留下痕迹怎么看都像远山黛……人我已经带回翠微山了,这时是来寻你们的,走。」 萧白石:「父亲,去哪儿?」 萧鹤炎抓住应长风后心,简短留下「空山朝暮」四字后一挥衣袖,御风而起,带着人朝向那座仙境而去。 萧白石不敢怠慢,意识到木剑已经不在身侧后他记得之前感觉,连忙折了一根手指粗的树枝,借力而上。 灵力维繫着平衡,他默念三遍运气的口诀,这就追上萧鹤炎。 一路追至空山朝暮巅峰处,「闲云居」早没了平常悠然自得的气质,辛夷花幻境全部被击碎了。因为烟雾缭绕,更显得冷情而诡异。 来此的人不多,为首是执剑而立的谢雨霖,面色阴郁,眼角隐有泪痕。 其他各个师兄师姐们大都为与柏郎同时拜入翠微山,感情深厚。其中桐桐哭得最厉害,不停地擦脸也擦不尽断线似的泪珠,见萧鹤炎来了,不敢再表露悲伤背过了身。 萧白石甫一落地,本能地寻找应长风。 他顾不得别人会说什么「不合适」了,柏郎死得蹊跷,这种境遇里他生怕应长风会成为众矢之的,几步过去抓住了对方衣袖。 应长风回头看他一眼,拍了拍他的手背,用唇形道:「没事。」 莫名被这两个字无声地抚慰,萧白石点点头,紧张地跟着萧鹤炎往前走。人群如分海般让出一条通道,待看清尽头放着的东西,萧白石捂住了嘴。 中间横着一口薄棺,四面贴满用处不明的符咒。 棺盖敞开,柏郎被无形的咒术托起,像枕在一片木板上那样睡着。他神态定格得狰狞,是个惊恐万分且意想不到的模样,眼珠浑浊已然失焦,手指微微蜷缩像要抓什么,全身上下无一处是完整的,统统被剑痕切割得面目全非。 曾经勾肩搭背的师兄死得苦状万分,萧白石不忍多看,正欲躲开时从身后被谁的手遮住眼睛。 「别怕。」应长风的声音低沉入耳,「只是个咒术,利于还原现场而已。你的师兄……气息不在,恐怕魂魄已入了轮迴,不再受苦了。」 「我知道。」萧白石喉咙打颤。 应长风没说话,另只手不动声色地勾住了他的腰,把萧白石拉得离自己近一些。温热躯体贴上来,伴随他平稳的唿吸与亲昵动作,萧白石哽咽尚在,鼻尖与眼睛都酸胀得一塌煳涂,却平白无故觉得好多了。 黑暗里,他听见萧鹤炎的声音。 「事情你们都听雨霖说了,最先发现的人是牧禾。」 一个青年应声而出,容长脸,不显山不露水的长相,没有任何记忆点,一转脸说不定就忘了。他穿灰衣,是所有翠微山弟子中最普通的打扮,腰后别着两柄短刀,此时沉着脸,看不出悲伤和任何愤怒。 萧白石让应长风放开遮着自己的手,但没有离开他的拥抱,侧脸对应长风解释:「牧禾师兄和柏郎师兄向来一同出入,下山也基本都是搭档。他天生没什么表情,但这事……恐怕也极伤心了。」 应长风「唔」了声,道:「他的修为倒是高过柏郎。」 萧白石说了句「是」就没了下文。 场中,牧禾不去看柏郎惨烈的尸体,垂眸说话时嗓音嘶哑,又平又木道: 「十日前,柏郎接到传讯,天地盟东南处的一小撮人为了救回岳辟川的弟子打算上翠微山,他以为这事蹊跷,刚好也到了回山的时间便决定藉此机会回禀师尊。 「我们本是同行,半路上柏郎要分开行动。他一向敏锐,那日却是我的疏忽,也误判了天地盟的实力,心道那些走狗不过尔尔,以为他应对得来。 「我们原定在临安再次碰头,但等了一天一夜没等来他。我觉得不对劲,往他本该走的那条路去查探,就在距临安不到五里的荒草地见到了他,被装在这口棺材之中,周遭都是封印和符咒,故而凡人无法察觉。 第72页 「周身共有一十七道剑痕,致命伤为喉咙的那一剑。他没有还手的迹象,也没有中毒痕迹,故而我猜测或许行兇者与柏郎见过面,让他失去警惕才下手的。 「我传讯给师尊,待他前来,这才接回了柏郎。」 桐桐一下子发出差点断气般的一声抽泣,涨红脸扑在谢雨霖肩上放声大哭。随着她这一个动作,四周有议论,有低声的哭泣。 还有看向应长风的恶意目光,几乎化为实体在他身上戳出无数个洞。 萧鹤炎平静地看着应长风:「你要解释吗?」 应长风偏过头,看了眼那尸体颈间的可怖痕迹,道:「若说伤口,的确是远山黛的材质才会显出这个颜色。」 桐桐的啜泣停了一拍,看他的目光居然怨毒。 「杀人兇手……」 应长风对她道:「但人不是我杀的,任谁来问,我都是这句话。」 桐桐:「物证俱在,还敢说不是你!」 「若是应某所作,在场诸位的盛怒自当一一领受。」应长风环视周遭所有人,眼神竟有迫人的威压,「可这把杀人的剑不是没在此地吗?」 一弟子厉声道:「难不成世界上还有第二把远山黛?!」 应长风轻笑一声看向说话那人,如霜如雪的目光凛然。片刻后他开口,嘴角弧度有些微嘲讽:「说不准呢?」 不好。 萧白石默念了一句,悄悄地想要挡在应长风身前。 应长风这人根本不会好生说话,若有一说一也就罢了,可他偏不,要么惜字如金,要么一句话里拐弯抹角,横竖都在指桑骂槐! 放在平时,别人知道他是这个臭脾气就不会和他一般见识。可他倨傲惯了,门中不少人已看不顺眼他的做派……现在出了柏郎的事,大家想讨一个公道,他的话还说得那么难听,若非不知道他的狗脾气,萧白石都要以为应长风故意火上浇油了。 应长风反问完,闲云居的院落一时空气凝滞。 萧鹤炎微蹙眉头,也随众人一道将目光落在了应长风身上。瞥见萧白石挡在应长风身前的手,他视线闪烁片刻,又归于寻常。 「远山黛是只有一把。」应长风继续道,「打造它的海底黑铁可不止一块,这也非是什么不传之秘。」 谢雨霖冷笑一声,锋芒毕现地指向他:「哦?在暗示我们给你下套?」 应长风傲然而立并不说话,态度却十分明了。 数年间天地盟灭了几个红尘道门派,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怀恨在心,用一个翠微山弟子的死来嫁祸给我? 一来,给了天地盟一个下马威。 二来,要真让我背这口黑锅,还能顺势给岳辟川送个把柄——得意门生潜伏翠微山七年多,就为了干这点不磊落的丑事吗? 对翠微山,牺牲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弟子,对红尘道更加无足轻重。而且萧鹤炎宗师地位,在红尘道一唿百应,正要用这事做文章岂非正好对天地盟宣战? 到时候谁还记得死去的弟子是谁呢? 应长风冷冰冰地瞥过谢雨霖,那人的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三寸,剑刃雪亮,映出了空山朝暮的众生相。 「天地盟的走狗……」不知是谁咬牙切齿一句,仿佛炸开了锅。 「师尊从最初就不该留他!——」 「柏郎师弟定是被这人害了,哪怕不是他,也和他脱不开干系!」 「柏郎的行踪向来只有门人清楚,但翠微山从上到下,不就他应长风一个外人吗?」 「除了天地盟,谁会在意那些刀剑是什么材料。好啊,贼喊捉贼!倒不知东暝观自认都是谦谦君子,扒了脸皮都是一群小人!」 …… 好吵,可为什么应长风的神色那么平静? 萧白石见萧鹤炎一直没说话,本该也遵从他的。这些师姐师兄骂得越来越难听,谢雨霖的剑刃,千夫所指,都朝向了应长风。 他太阳穴被一股愤怒快撑开一般,勐地吼道:「都别吵了!」 平日软绵好拿捏的小师弟突然发声,竟真的镇住了一众喧闹。萧白石几步走到场中,手指轻挥,将谢雨霖的剑推回去了,望向萧鹤炎。 「爹,大家都是各说各话,谁也不信谁,吵到明天都没用。」 萧鹤炎颇为意外,却道:「你有办法?」 「应长风,过来。」萧白石回身抓住他的手,把应长风往那口棺材前拽去。 自己明明怕得不行还要逞强,应长风本不想和萧白石废话,也无所谓翠微山众人怎么看他,左右他不靠旁人目光活。但萧白石握他的手很用力,在他手腕掐出了两三个白印,扭过身看他时,双眸澄澈。 再清晰不过的相信了,萧白石对他道:「你仔细看清楚,若不是你做的也别背黑锅。不要管什么派别之分了,告诉大家,我师兄……是不是你害的?」 人群中有谁义愤填膺地喊:「石头,你做什么?他可是个外人!」 「外人也不许你们辱他清白!」萧白石忍无可忍地骂回去,「我知道你们都对他有成见,但万一真不是他呢?!师兄死得蹊跷,连个水落石出都配不上吗!」 四野寂静,萧鹤炎无声地笑了。 应长风不作声地松开萧白石,随意往那棺材又走近了一步。 本是打算看一眼就算了,萧鹤炎都认不出的痕迹他难不成还能有新发现么?可这一看之下,居然真的被应长风发现了端倪。 第73页 「等会儿……」应长风皱眉,「这剑法……有问题。」 「身上的伤痕都是后来补上去的。」 第40章 不留行剑 「十七剑起初只有招式而无剑法总名,后因一气呵成,疾如闪电,以收势招式『乱雪不留行』为其命名为『不留行剑』。每一式都相互串联,出剑顺序若出错,从最后一式的力道差别便能看出端倪。」 应长风说罢行至柏郎尸身旁侧,朝萧白石略一颔首:「劳烦请令师兄稍微『站』起来片刻,好指给众人看。」 萧白石虽不肯亵渎尸体,心中也有点怕,可眼下应长风说了,他莫名地安然许多。点头照做,萧白石凝神聚气,周围流苏枝桠应他召唤,从背后温柔地扶起了柏郎。 尸身方才平躺,只见青黑伤口却不见全局,这时方能看见那一十七处剑痕是在何处。 又有人不忍见这惨状,遮住了眼。 「诸位请看,方才青霄真人对我提及致命伤是颈间这一道,横断大动脉,导致失血过多,而且险些头颈分离。」应长风指向柏郎颈间,道,「但不留行剑却并非断人首级的剑法,剑修极致凝神为剑气,不用依託兵刃便可以一十七剑封锁武脉与灵识。」 「那与剑痕有何区别?」 应长风正色道:「最后一招名为『乱雪不留行』,翩跹而过,点到即止,以剑气引爆周身创口后索人性命。手中有兵刃的重量加持,则使不出『乱雪』的诀窍,那么剑痕会往下偏离三寸,不会正正在颈间。」 人群中忽道:「说得这么多,这和你不是兇手有什么关系!」 应长风:「听不懂人话吗?」 那人一时语塞,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 周遭仍有茫然之人,应长风好似对翠微山众人的理解能力绝望了,大发慈悲般多跟他们解释道:「若是持剑,用远山黛杀了他,伤口不会在这个位置;若是没倚靠兵刃只用剑气杀人,剑过留痕,不会有这么深——够清楚了吗?」 群情激奋还未平息,萧白石见应长风不疾不徐又说得十分有道理,心里本来存疑三分彻底消失,正欲开口替他挽回局面,有人按住了萧白石的肩膀。 扭过头,萧白石一愣:「父亲?」 萧鹤炎不理会他这句疑问,对身侧众弟子道:「看来的确存疑。」 「师尊!」桐桐急急上前,「可也不能凭藉他的片面之词,就断定师兄之死与他没有关系了啊!」 萧鹤炎对她道:「你要如何?」 桐桐:「至少让他持剑演示伤痕到底差在何处。」 这诉求听着合情合理,萧鹤炎本也对应长风到底是真废物还是一直隐藏自己存疑,先前数次试探都失败,差不多放了心结果就出这事。借桐桐的口,他默许无言,旁边谢雨霖察言观色,懂了师尊的意思。 谢雨霖单手一翻,长剑顿时横在胸前朝应长风递过去:「公子,请吧。」 萧白石顿时有些急躁,可他被萧鹤炎按着开不得口,只好一双眼黏在应长风身上,在心里祈祷这不是个陷阱。 「这……」有人迟疑了一句,「他不是没修为吗?」 谢雨霖道:「只是走一趟剑招而已,没有修为无关紧要,对不对,公子?」 应长风迟疑片刻,接了他那把剑。 抬眸与谢雨霖短暂地四目接触,一人灰衣束髮,眼底血色翻涌;一人白衣如雪,长发如瀑,细长的一双眼此时涤盪开平时懒散与嘲讽,竟隐有霜寒之意。 「且看吧。」 应长风言罢,手腕一抖,雪亮青锋应声出鞘! 出剑极快,剑鞘落地时清脆一响,带起的风卷过了数片流苏叶。 与应长风离得最近的谢雨霖只觉一阵微风拂面,还未能分辨出来源何处,剑刃走势由温润陡然一变,紧接着似乎有万千剑意锋芒毕露地封住他全身脉门。 那感觉极短暂,是属于剑修的直觉。 谢雨霖一个激灵,咬了口自己的舌尖保持清醒。他正要看清,可那阵剑意突然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存在过,而应长风的第一剑已经在他手腕处轻轻点过了——没有任何灵力的痕迹,只是花拳绣腿的比划。 谢雨霖顿时有些疑惑:方才是自己的感觉出了错吗? 可他没有询问对象,只得咽下了这阵错觉。 作为剑修,没人不知道应长风,也没人不会想和应长风切磋。 应长风成名始于他那离火剑门初涉中原的身份与一张对于男人过分俊秀的面孔,但真正的让大家心服口服是从险胜剑神归一笑开始,不算太早。据论道大会的人说,应长风持剑时与平日全然不同,只一剑,就能名震天下。 神秘的出身,快剑,孤傲冷清的性格与丝毫不留情面的作风,都让谢雨霖对他的剑充满了好奇,还有秘而不宣的嚮往。 他不肯承认自己曾期望与应长风一较高下,不是敌对双方的厮杀,而是两个剑修在剑术、剑意与剑气上的切磋——他盼着赢应长风。 可惜数年过去,他对着从不拔剑的应长风没有半点机会。 而现在,他终于见到了应长风的剑。 剑修难免杀心过重,因为功体的特殊性走火入魔的也不算太少。大部分剑修的剑都是为了取人性命而生,少了美感而多了利落,只求剑意爆发一招之内取人性命——比如归一笑,岳辟川——实在没有「不留行剑」这种花里胡哨动十七次才杀人的剑术而言。 第74页 以前的谢雨霖对这套传闻中的快剑不屑一顾,觉得就算再快,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动作能追求到什么剑意的极致呢? 此时此刻哪怕没有灵力,没有修为,他却在应长风的剑中冷汗直流。 十二脉,五处大穴,每一式都是逼人的锋芒,封住全部的动作,破解过一招也躲不过下一招,所以一十七剑没有半点多余。 应长风的剑冷而尖锐,一如其人,又似梦幻泡影转瞬即逝。 没有杀意,没有嗜血的疯狂,是真正只求胜不求取人性命的剑法。他早就不与人斗了,他要堪破天地日月,于如露又如电的境地中寻得剑意永存。 千里不留行,却又处处留痕了。 他……是会飞升的。 颈间一点寒芒闪过时,谢雨霖的冷汗已经湿透了嵴背。 应长风没动,那柄剑的背面正抵在谢雨霖的脖颈大动脉下方三寸,他偏过头让所有人看清楚:「若是一十七剑走完,因为持剑有重量,最后一式『乱雪不留行』必定往下倾斜,否则会伤到持剑者本尊。」 「再补上其余十六剑的伤痕,造成柏郎是死于不留行剑之下,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满场静默无言,萧鹤炎似乎想到了这个结果,拂袖转身离去。 萧白石很想叫一句好,但此时此景不太合适便咽了下去。他见谢雨霖面色发白,担心之余不由得快步过去,问:「大师兄,没事吧?」 「啊?」谢雨霖如梦初醒,往后退着与应长风拉开了距离,声音居然有点颤抖,「没事、我没事……」 萧白石:「大师兄,翠微山上对剑术懂得最多的就是你,他说得有道理吗?」 咫尺之遥,应长风正弓身把剑鞘捡起来,他对那把剑很感兴趣似的比划了半天才入鞘。只一眼,谢雨霖莫名对应长风的敌意消了大半,但也须臾而已。 他沉着脸道:「就算剑法是有顺序偏差的……那如何解释剑痕的颜色?」 应长风道:「海底黑铁造的剑虽然少见也不是什么稀奇东西,这些年天地盟中有一派专研兵刃锻造,好似叫什么『荒山剑庐』的……或许去问问便一目了然。」 谢雨霖嗤笑一声:「我们去问?你未免太异想天开!」 应长风安然得仿佛这对他而言是理所当然的走向:「我可以去帮你们问,左右这口黑锅是盖给我了。」 人群中隐约又有不忿,最终看向了萧白石。 仿佛萧鹤炎退出了这件事后,决定权都交给了他。 萧白石被看得头皮发麻,宛如又回到了那日试炼时被谢雨霖针对的尴尬中。他心里偏向应长风,却也对这句话十分不解:「你想下山?」 「要调查清楚的话自然是去临安一探究竟。」应长风道,「如若你们有人不放心,觉得我要趁机逃走,也可以一起。」 萧白石道:「我和你去,山中父亲主持大局足够。」 他答应得这么痛快,谢雨霖摩挲剑柄的手指一顿,正要出言阻止,先前作证柏郎被害的牧禾也一步向前:「柏郎死得蹊跷,我放不下,我也去。」 萧白石道:「那这样就成啦!牧禾师兄向来不偏袒任何人,有口皆碑的,有他同行,相信父亲也不会过多反对。」 应长风的目光从牧禾身上一扫,淡淡地颔首。 谢雨霖终究没说话。 人群之外,萧鹤炎似乎默许了这些决定,遣散众弟子后单独把应长风留了下来。萧白石不安地看了一眼,生怕父亲对他又做出上回兰渚佳期那样的事,可他实在没立场多问,只得垂头丧气地先行离开。 刚下空山朝暮,横生出一只手抓住萧白石! 「谁!」凝气于掌心刚要反击,萧白石却在下一秒诧异地散开灵力,「大师兄,你怎么半路堵着我?」 谢雨霖把他拉到一边,面露不安,道:「你真的要和应长风一起下山?」 「是啊,我觉得他说得有理。既然现在剑法的嫌疑已经洗清,那很可能有人冒充他的剑,故意挑拨天地盟与翠微山之间矛盾。」萧白石说得有条有理,一双桃花眼凝望谢雨霖,「大师兄,你有什么担忧吗?」 谢雨霖欲言又止,半晌后才道:「我怕他害你。」 萧白石诧异了片刻,心道:大师兄从前虽关心我,但少有这么直白。转念一想,又安慰自己:柏郎师兄刚刚出了事,他向来责任心重,大约是内疚了。 萧白石反过来安慰谢雨霖道:「没关系的大师兄,牧禾师兄跟着呢……」 「反正你多一个心眼,没坏处。」谢雨霖不耐烦道,说完又觉得自己好像太婆妈,不该显出对萧白石这么在意似的,别扭道,「我走了。」 站在原地看他御剑而去,萧白石一边内心温暖地想「大师兄对应长风可能也在逐渐改变」,一边忧心忡忡地回头看了眼空山朝暮。 闲云居的辛夷花又开始盛放,幻境绝美却透出一丝凄清。 「他们俩会说什么?」萧白石默默地想,灵机一动,伸手召来一只在树上围观他与谢雨霖的麻雀,朝它打入一丝元神。 随后放开手:「去!」 作者有话说: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是取这个意思嗷。 第41章 我心匪石 元神没入时,小鸟周身闪过一道细微的光,接着那麻雀目光迷茫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竟有了点灵性,应声朝空山朝暮飞去。 第75页 而萧白石借它的眼,落在了虚幻的辛夷花枝上。 因为萧鹤炎维持幻象所耗费的灵力,花枝逼真程度十分惊人,若非修道者能探出灵力恐怕正要以为都是确实存在的了。萧白石默默地想着,催动麻雀左右跳了跳,装作只是误入此地的普通鸟雀,往场中窥探。 那口薄棺已经被盖上,应长风站在旁边,表情有些微妙。 他若真冷若冰霜萧白石还不会意外,反正常态如此。这时独自面对萧鹤炎,料想应长风该是没什么好脸色的,但他看上去竟还算……温和? 萧白石顿时心如擂鼓,生怕他与应长风脆弱的感情还没稳固就被父亲摧残了。他催动神识,那麻雀扑闪着翅膀躲开了繁复花枝,缓慢落在离那两人更近的地方。 「……看来你也贊同此事是岳辟川授意了。」 萧鹤炎此言说罢,远在空山朝暮外的萧白石一愣,心道:怎么,师兄当真是清心道害的吗?那不就……和应长风有关吗? 应长风全无反应,偏过头打量那些盛开的花朵,道:「师尊贪的只有你知道,在这儿试探什么?也不强求你信我。」 萧鹤炎被他噎也不是一两天,已经能够自然地揭过这页了。他往旁侧走了两步似乎只是随便看花赏风景,忽道:「我信柏郎的死和你没关系。」 「哦——」应长风拖长了声音,腔调瞭然但面色不变,「那就是同门戕害了吗?借你弟子所言,哪怕不是直接下手之人,翠微山总该有谁通风报信了。」 萧鹤炎道:「你猜到了是谁。」 树枝上麻雀扑腾着翅膀,而远处萧白石听见这句话,差点惊讶得脚下打滑。 什么意思? 翠微山真有人与天地盟暗通款曲? 院内,应长风看了眼那口薄棺:「翠微山内务我不掺和。但好心劝你一句仔细打草惊蛇。」 萧鹤炎:「此话怎讲?」 「毕竟你在明、对方在暗,若只是个普通弟子还好,要是……罢了,此时做大动作不如先让柏郎入土为安吧。」应长风缓缓地摸过一个边角,低声道,「可怜,魂魄入轮迴都已走过了奈何桥,前尘往事尽数忘却,肉身却还不能消弭。」 也许被生死无常触动,应长风周身裹着的冰又消融了一点,露出内里还没裹好的七情六慾,证明他尚且是个保有喜悲的人。 「柏郎在时常说来世想再续师徒前缘。」萧鹤炎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应长风不关心萧鹤炎,方才那些话只是看在萧白石的面子上提醒。 他想自己该对萧白石好一些,这也不是什么难度太高的事。既然对萧白石好,那这些举手之劳随口说了,信不信在萧鹤炎自己。 萧鹤炎若因为这点疏忽出了什么事,白石会伤心。 「你刚才说,『要是』……要是怎么样?」萧鹤炎看他,眼底似乎发红。 要是,并非普通弟子呢? 可这话应长风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口。 「是不确定或者不相信,都可以。不论你怎么想的,翠微山都已危机四伏。」应长风一针见血道,「所以才同意白石下山。」 萧鹤炎:「……」 他被戳中心思,一时间无法反驳。 翠微山百年如一日,萧白石生长其中,虽然天赋不错但心思着实单纯。在没有做好下山的准备之前贸然让萧白石踏入红尘俗世,对他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两派剑拔弩张,此次柏郎之死很可能涉及到天地盟,其他师兄师姐们更有经验的去,不是更合适吗? 换作任何人,都不会同意萧白石以「查探真相」之名离开翠微山。 除非萧鹤炎没有第二个选择。 他必须让萧白石远离风暴的中心才能保全对方。 萧鹤炎不答,似乎是默认了。 应长风道:「下山去,就算牧禾在旁边,遇上天地盟的人也难保他周全。你这时让他离开翠微山,就不怕他遭遇不测?」 萧鹤炎道:「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言罢话锋一转,萧鹤炎看向应长风的目光带了点揶揄神色:「再说这不是还有你吗?以你和白石的关系,天地盟真想对他不利,你三言两语也可保住他吧。」 应长风忽略了前面那个一半试探一半嘲讽的问句,认真思索片刻,答道:「难。」 萧鹤炎轻哼一声,不予置评。 应长风道:「我和天地盟联繫不多,此次要和白石一道探查柏郎死了的真相,同去荒山剑庐询问话事人……并未准备好和天地盟的人见面。再说就算见面,天地盟规矩森严,那些人未必听我的。」 「呵呵呵……」萧鹤炎低声笑了,「你们清心道又是纠集联盟,又是一统江湖,当真做到了『清心』二字吗?岳辟川上樑不正下樑歪,应长风,你这师尊也有趣得很。」 应长风闻言神情没有任何波动:「实话实话而已。」 见下山之事成了定局,应长风和他本就话不投机半句多,这时见状敷衍地朝他一拱手就想离开。可还没走两步,背后萧鹤炎一声低喝叫住了他: 「站住。」 宗师威严尚在,应长风依言止步,却没回头:「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你和白石之间怎么样了?」萧鹤炎平静道,「他很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分明会让一个自己难堪的问句,但萧鹤炎说这话时目光竟十分沉稳。他望着应长风,有难以言喻的眷恋,深藏的情意,却都不是在对应长风。 第76页 萧鹤炎经歷过爱恨,知道萧白石的眼神里那些快要沸腾的能灼伤人的爱意藏不住。他选择了最曲折委婉的一种说法,将它只比作「喜欢」,轻浮些,跳脱些,好像这样应长风如果没意思就不会难以收场。 他知道萧白石爱慕应长风,可应长风是怎么想的呢? 面前白衣青衫的青年像一棵不言不语的树,数百年习惯了踽踽独行,一人一剑一玉笛,不需要任何人和他并肩,任何感情对他而言都是玷污和浪费。 那么炽热的爱意,应长风承受得起么? 和红尘道的萧白石携手,被岳辟川知道了,以那人眼睛揉不进沙子的性格,就是离经叛道欺师灭祖—— 应长风他敢不敢? 这话问出后,对方长久的沉默取代了空山朝暮的风声。树上鸟雀暂停鸣叫,一尊雕塑似的立在原处不动了,豆大的小眼睛盯着应长风,唯恐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错听了只言片语。 半步远的地方,萧鹤炎甚至想,应长风要说了一个「不」字,这时拼着白石恨自己也要杀了他,好让白石死心。 百年不过一个须臾,这时花开花落也在眨眼之间。 应长风若有似无地躲开了萧鹤炎的视线,轻声道:「我也不是铁石心肠,知道他对我好。至于念想……离开翠微山以后,你放心。」 这大概是他对萧鹤炎说过最温柔的一句话,尽管内容与萧鹤炎无关。应长风微垂眼眸,第一次显出片刻手足无措的茫然,「念想」二字被他含煳地吞了回肚里,磐石无转移,这便让萧鹤炎「放心」,算得上一句承诺。 花枝上,屏息偷听的麻雀忽然浑身一抖,差点从枝头跌落撞进草地里。它半空中拼命扑扇翅膀,在稍低些的一根树杈上站稳了。 麻雀抬起头,眼中灵气消失殆尽。 它迷茫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一样,左顾右盼地转了转,然后惊恐无比地扇着翅膀远离院中两个人。 空山朝暮外,萧白石跌坐在地,无意识地握住了颈间的长命锁,寻求安慰似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不敢相信刚才听见的话。 应长风说,「知道他对我好」「我也不是铁石心肠」。 这不是意味着应长风多少是真的…… 有一点喜欢他? 萧白石心如乱麻,后面那两人再说的话他全没心力再去听。他仰起头,风满楼的方向山雨欲来。 闲云居外,萧鹤炎嘆息一声:「翠微山即将生变,你并非山中人,这些年不算太长但也良久没有自由了,原是要你走。现在白石託付给你……我是他的父亲,自然不希望他被辜负。」 应长风「嗯」了声,手指在身边虚虚收拢。 依他的性格做不到指天为誓,和萧白石到哪一步也瞒着萧鹤炎,对方约莫以为他们还差了十万八千里,自作主张要叮嘱一番。 可话说回来了,他知道于萧鹤炎,自己只是个虚幻的念想,比不上对方心中那人的千分之一。但事情牵扯到对方唯一的宝贝儿子,萧鹤炎什么都知道,竟然还能大度地让他走? 应长风想不通。 他犹豫片刻,问出了疑惑之处:「你不杀我?」 萧鹤炎道:「大约你还是太像他的样子,我做不到拉你陪葬,所以走吧。」 又是「他」,应长风嘴角无意识地带了点柔和而温驯的笑意,不嘲讽也不轻蔑。萧鹤炎生平没见过几回他这表情,不知想到了谁。 「应长风,临行之前送你一个礼物。」 萧鹤炎话音刚落,手指一抬,金光化作一粒珠子般钉入应长风胸口。起先刺痛,紧接着便有一道暖流无孔不入淌过他的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畅。 ……好似什么关窍也被沖开了。 应长风看向萧鹤炎,他明白对方想问什么,道:「你武脉的封印是个血契,等我死了自然就解了——那时没想这么多,你就见谅吧。在此之前,这道密印算作封你武脉的补偿,每七日勤修一回,只需数年,就算我侥倖不死,你也能恢復从前大半功力。」 应长风不冷不热道:「哦,意思是我还得多谢你吗?」 萧鹤炎大笑:「等局势稳定,你带白石回来吧。一叶浮萍后有九天银河,再往里走,你们就知道我的用意了。」 应长风隐约觉得他这话有点交代后事的味道,压下不祥预感,临走前道:「我是不是该说句『后会有期』?」 「还是『再也不见』吧。」 萧鹤炎说罢,疲惫地朝应长风摆了摆手,转身掐了个口诀,身形摇晃后散作了一团金雾。 闲云居外,辛夷花数百年如一日的如火如荼。 第42章 东山东畔 萧白石从前最远也就跟着师兄趁春日烂漫时在方圆四五里中转一转,少见樵夫,更别提其他俗世中人。 此次前往探听荒山剑庐和杀了柏郎的那把剑,才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的「下山」。 翠微山要说偏僻也没多偏僻,距离东南第二大城镇临安不过六百多里,群峰连绵,四周有不少村落小镇。早几百年山脚处那座土地庙香火鼎盛,前来祈福还愿的人络绎不绝,一度充满烟火气息。 随世事变迁、周遭清浊气息的影响,翠微山四周已经不太适合耕作与生存。农夫迁移,渔民往更东的海边走去,商人四海为家,土地庙微薄的祝福并不能支撑他们世世代代蜗居在同一片土地。 第77页 从槐树下的封山结界离开十天后,萧白石一行即将抵达临安。 按萧白石和牧禾的脚程,哪怕带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应长风,要穿过六百里也无非在一夕之间——御剑腾空,岂不快哉? 但他们却没这么放肆。 昔年一场灵兽暴动伤及无辜,多次引火符失控的灾祸代价太过惨重,甚至使得俗世的当权者要与修道者势不两立,场面曾经剑拔弩张。以前那些仰望的目光变作敌视,修道者们再在俗世行走,不得不隐去身份,收敛飞天遁地的各种能为,做一个守规矩的普通凡人,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这是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哪怕在修仙重新变得受追捧的当下也如此。 现在的城镇乡野,除却那些会一点三脚猫的粗浅功夫就卖弄的初学者,凡过了鍊气期的人都自恃修为,不会刻意露痕迹。 临安周边良田阡陌纵横,道路两侧秧苗长到膝盖高,碧色连天,一直没入尽头的晚霞里。大路上进城赶考的书生、叫卖晚归的农家与懒散闲人互不干扰,遇上眼熟的脸孔便聊上几句近日的生活。 萧白石等三人行走在此,乍一看只是普通旅者,并不突兀。 他们本不用步行,可惜运气不好,在第一个驿站买的三匹瘦马没看顾好,夜晚借宿在一处破庙后醒来就不知所踪了。 也许被哪个路过的顺手牵了去,他们也不可能去计较这些。萧白石怕委屈了应长风,说着一路再买匹马。应长风安慰了他两句说再看情况吧,结果走了那么几天也没见着合适的,倒是都快到临安城了。 思及萧白石没怎么和普通人接触过,牧禾一路都在给他讲规矩,包括吃喝都得多注意,别显示出灵力最好。 虽然大部分人削尖了脑袋求「仙根」不假,可还是有些把他们视作异类。 「长生不老」四字足够撕开裂痕,要完全填平绝不可能。 进城前,牧禾最后总结道:「小心行事,叫你那麻雀也闭嘴。」 红雀立在萧白石肩上,它跟了一路,这时听懂了牧禾字里行间的嫌弃,刚要挥着翅膀反击,被应长风温柔地摸了把小脑袋。 「没问题。」应长风道,「它很听话的。」 红雀敢怒不敢言,生怕得罪此人被萧白石强行「噤声」。 「呸!」它恶狠狠地想。 日落前,三人换过度牒进了临安城。 临安亥时封城门,金吾不禁。城内坊市相邻,赶着五月初的端午佳节,热闹更甚平时,男女老幼入夜后仍不归家,四处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牧禾带着应长风和萧白石去到一间专门接待修道者的客栈,先行安顿。 这地方极不起眼,坐落在一条巷子里,门边谨慎地挂着木质招牌,能发现上面暗藏的符咒,绕出了「东山东畔」几个字——出自几百年前飞升的回道人一首绝句,似乎已经暗示了此间主人的身份同为修道者。 「……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应长风默念着「东山东畔」的下句,不由得多看了此间一眼。 客栈离主干道并不算太远,却与大街的车水马龙划清界限似的上着锁。仰头可看见是个三层的小楼,有些房间亮着,更多的是漆黑一片。 萧白石敏锐地感受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氛,轻声道:「怎么……这地方还有结界?」 「以前清心道与红尘道的人路过临安歇脚,两个门派起了冲突,打起来差点把房子拆了。」牧禾解释了一句,「自那以后就上了结界。」 「是说不像奇怪的东西……」萧白石喃喃了一句。 牧禾对这儿更熟悉,上前扣了门,三长一短。 不一会儿,有个贼眉鼠眼的店小二来开门,声音尖利宛如什么刮破了窗纸,沙沙地道:「客人,我们店客满了打烊了。」 牧禾不理会他这句,一手作剑指,瞬间逼出团闪烁火焰在他眼底一晃。 小二明白他们是「自己人」,连忙让开让人入内,一边殷勤地解释道:「对不住,爷,最近官府的来了好几次,要查里头有什么违禁品……我们也是谨慎起见,这不,最近西极山那边完事儿了,人多嘴杂的。」 萧白石记起来了,父亲是提前回翠微山的,而论道大会的确要到这时才结束。 牧禾言简意赅:「三间房。」 小二顿时露出为难的神情:「这……真没有三间了,只是没开灯,那些个人物神通广大,习惯也怪不爱开灯。不是我们故意不给房,您几位谅解一下……」 「那两间总有吧?」萧白石好说话,得到答案后从怀中拈出一锭银子塞给那小二,「两间上房,最好挨在一起——师兄,我和应长风一起住。」 牧禾露出颇为意外的表情,但没有反对。 小二得了这句确切回答,眉开眼笑地收好了银子带他们上楼。 临街的一面,因为结界不算太吵闹,听不清街上的喧譁。萧白石第一次住客栈,对什么都好奇,刚进了屋就四处打量。 红雀也是初次离开翠微山这么远,兴奋地跳到灯架顶端扑扇翅膀。 相比起一人一鸟的初来乍到,应长风则冷静得多了。 他抱着一把从牧禾那要来的木剑,盯着小二不放,沉默着,目光冰凉又直白。小二在这种眼神里打完热水、说完一大串热情洋溢的套话,已经头皮发麻了。 第78页 「……有什么需求您去楼下叫一声,我们立刻就来了!」小二抹了把额角冷汗,赔着笑准备脚底抹油,「我就先下去了——」 清脆一声响,什么东西抵在了门框上把小二当场拦住。 啪嗒,他的冷汗几乎滴到地上晕开深色水迹。 应长风那双深不可测的眼像能看穿所有的陷阱,他面无表情,动作却压迫感极强。小二是个入了门的修道者,灵力粗浅得聊胜于无,从对方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修为但莫名地被应长风的气势镇住了,半步也挪不开。 木剑没有任何威胁,但若是在真正的剑修手中也可十步以外取人性命。 店小二不敢看应长风,恐怖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人从进店门开始不言不语,抱一把木剑很懒散的样子,但…… 一定是个功力不俗的剑修。 他牙关发抖,颤声试探:「爷……爷,您还有何吩咐吗?」 「在楼下的时候,你说『人多嘴杂』还扯到了官府。」应长风眼眸一垂,霜刃似的目光逼向小二,「是怎么回事?」 「爷……」小二摸不清他的深浅,只好硬着头皮不敢得罪,半真半假全都掺在一起说了出来,「西极山论道大会后,红尘道不是死了个人吗?听说死得离奇,那人还是青霄真人的亲传弟子,都在说……」 萧白石观察屏风图案的背影顿了顿,没回头。 应长风捕捉到萧白石的反应,那把横在门框的剑出鞘了一分。 剑光闪过,小二当场腿软。 「说……说……青霄真人雷霆盛怒,定然会为徒弟报仇。而这……」小二喉头吞咽,几乎咬了自己的舌头,「这正中天地盟主的下怀……正好西极山论道大会结束,天地盟大部分人都将在临安附近休整,如果红尘道来此——」 瓮中捉鳖,手到擒来。 「刷拉」一声,木剑被收了起来,应长风浑身迫人威压仿佛因这个小动作而消散。他重又垂着眼眸恢復了没睡醒的惫懒,声音轻得像自说自话: 「知道了,多谢。」 小二半刻也不想多待,甚至忘记拿放在脚边的茶壶便屁滚尿流地夺门而出。 角落里,萧白石终于回过神似的拉开桌边的圆鼓凳坐了。红雀察觉他心情低落,殷勤地跳去萧白石肩上,小脑袋蹭他的脸。 「小红,我没事。」萧白石摸摸它的翅膀,「你去玩吧。」 话虽如此红雀却没有听他的,依然站在原地,对着萧白石一阵笨拙的蹭蹭。因为提到师兄,萧白石多少不太爽快,被它这么一通撒娇后很快地调整过来,他喝了口桌上清淡的茶水,终于长嘆一声。 再抬起头时,应长风不知何时坐在了对面。 木剑横在桌面,他单手托下颌,目不转睛地望向萧白石。那目光与方才对小二的锐利不同,也不似平日多见的满不在乎,斜飞的眉毛微微蹙着表露出担心神色,瞳孔里盛着萧白石一个人。 「好了。」应长风另一只手捉过萧白石的,扣在桌上攥进掌心。 萧白石何尝不知他也是想让自己不那么沉重,低声道:「这才多久,我还是没办法干脆地……当做已经过去了。」 生离死别是一场阵痛,凡人,修道之人,有生之年都逃不开。 应长风自己也懂,握着萧白石的手摩挲片刻道:「我不劝你想开点,这些事如若真的这么快能想开,那才叫冷血无情——打起精神吧,你不是还想查清真相么?」 「还好父亲没有冲动。」萧白石想起刚才小二的话,「如果……他和以前一样不管不顾,现在可能就中计了。」 「以前?」应长风问。 萧白石点点头:「对啊,他喝醉了酒说过一次,那时候我还小,记不太清了。他每次喝醉酒都是想见我的爹爹,然后说好多好多的话。」 「比如呢?」 「他有一次提到了……辛夷的死。」 作者有话说: *东山东畔忽相逢,握手丁宁语似钟。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是吕洞宾的诗,吕洞宾有个化名叫「回道人」,这里借用一下下 第43章 关于辛夷 这是萧白石第一次在应长风面前主动地提起辛夷,他说完后,看了眼应长风的表情没什么波动,又躲开了视线。 那本《翠微记事》现在还躺在自己的行李中,里面辛夷的记录其实并不算多。也许因为那毕竟不是他一个人的手札,日常琐碎很少,也没有萧白石以为的关于萧鹤炎的回忆。 他以前一直以为「辛夷」是个女人,是父亲的一生挚爱。 而萧鹤炎为数不多的提及他,大都是在喝多了的时候。那次萧白石听见,只有只言片语却足够他联想许多了。 「……其实那次很偶然。」萧白石说着,看了应长风一眼,「你来翠微山之前的事。」 应长风淡淡一颔首。 萧白石道:「我见他一个人醉醺醺的,有点可怜,想过去照顾他,不巧知道的。 「一般修行到像父亲那种境界很轻易就能逼出酒气,不会醉的。可那日他喝光了三坛琼花酿,没有醒,在空山朝暮的辛夷花下坐着。我走近了听见他说,『总是梦也梦不见你,只有醉了才能忘忧,回到从前』。 「父亲又说,『当时要我没那么冲动,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些事?你也不会得罪了那些混帐,被他们记恨,说你是妖邪』。 第79页 「那次他这么怨念,我听着觉得奇怪,问了句『什么』。父亲就突然清醒过来,看着我没说话,半晌后让我先去休息。我不放心偷偷在远处看他,不一会儿他起身进屋去了,外面的萤火明明灭灭,我记了很多年。」 萧白石扭过脸凝望室内角落里摇曳的烛火,轻声又道:「所以我想父亲一定很爱辛夷,也做了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到现在成了执念他不肯往飞升的境界修炼——他对你所作所为我虽不贊同,还是可以理解的。」 就像在黑暗中几百年,突然抓到了一丝相似的光。明知不一样,但却无法抗拒。 应长风不语,挂怀着被转述的萧鹤炎的话,又暗自猜测:「那些混帐」既出自萧鹤炎之口,大约在说清心道和天地盟。 至于「妖邪」之论,和什么会有关系呢? 旁人说的只言片语拼凑出来辛夷的模样,那应当是个潜心修炼、隐居翠微山的独行者,断不会和清心道有何纠葛。就算有,就算和萧鹤炎有关,为什么被指责为「妖邪」「叛逆」的人非萧鹤炎而是辛夷? 应长风这么想着,径直对萧白石坦诚了。 「这个……」萧白石挠了挠头道,「我和你的想法差不多,按我父亲的偏执,若非内丹碎得不成样子,定要自己造一个和爹爹一样的人吧。那件事是他的逆鳞,我大约知晓他和辛夷的死有关后便不敢问了。」 应长风内心觉得萧鹤炎是个疯子,喃喃道:「意外身亡,又被天地盟称作『妖邪』……我猜你爹的修为应该不低。」 「你怎么知道?」萧白石睁大了眼睛,「我、我只听父亲说过一次,他生前灵力强大,修为甚至比那时的父亲还要高几分。」 「那就不奇怪了。」应长风道,「他恐怕修行通灵术。」 时间是对得上的。 萧白石现年才刚刚百岁,自称萧鹤炎当初以辛夷的内丹碎片与自身血肉、加之一叶浮萍的灵力温养了三年之久,才有了个「雏形」。 而那时辛夷之死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所以他的「意外身亡」距今至少二百年了。 平章别院编撰道史,事无巨细,因详实准确被奉为圭臬。在他们的记录中二百年前平淡得不可思议,有一段时间更是直接消失,无人提及,就像「青龙之变」逐渐淹没在所有人的记忆中一样。 再说通灵术,现在世人皆知失传了,偶有提起也说是违逆自然的「妖术」,被嗤之以鼻,正统的一脉早就不知断绝在什么时候。 萧白石的通灵术无人传授与生俱来,显然源于那片内丹碎片。 那么修为强大、还擅通灵之术的辛夷在天地盟眼中岂非就是「妖邪」吗? 应长风起先觉得这想法太荒唐,可他越是回忆,越觉得在理。 翠微山,入魔后驱使凶兽化的青龙的修道者,辛夷,东海的化灵池,一叶浮萍充沛得不可思议的灵气…… 「你是想说……会不会那个修道者就是爹爹吗?」萧白石问。 如果这就成为了真相,对萧白石太残忍了。 应长风尽管心里有此推测,却矢口否认道:「《山海异闻录》说青龙被封印距今七百余年,除非你爹爹活了千岁之久,我很难相信。」 萧白石自己非要钻这个牛角尖,追问道:「万一他就有呢?」 毕竟萧鹤炎年岁比辛夷要小得多了。 片刻沉默,应长风没有接这句话,没有预兆地转移了话题:「先前让你去拿的《翠微记事》,你不是说封禁不在了吗?看过后里面写的什么?」 「就一些琐碎。」 萧白石说着站起身,取出那本书。 他为防书籍遭到损坏,在上面裹了一层沾符咒的树叶,这时他弹指解除了保护,将《翠微记事》摊在了应长风面前。 先前因为柏郎的死应长风没有接触到《翠微记事》,目光落在那边角的名字时,他如萧白石当时露出了诧异:「这……不是……?」 「不是。」萧白石懂他的意思,翻辛夷的笔迹给他看,「你瞧,他从这里才开始记,已经用了纸张。说明这本『山志』传到爹爹手里年份并没有很久远,他要么一直没经手,要么能为尚浅不足以担此重任。」 那圆滚字迹实在太像三岁儿童,应长风无言以对了片刻,道:「字倒是挺可爱的。」 萧白石忍俊不禁:「比前面几位的好认得多啦!」 说着,他翻到最初几页,那些过分复杂的笔划让眼睛又有点疼了。萧白石抱怨道:「我那时想偷看一眼就拿出来,结果这些根本认不出来嘛!」 「这……」应长风皱着眉凑近了些,伸出手停顿在半空,抬头问道,「我可以摸吗?」 萧白石:「嗯?你有头绪?」 应长风当他默许了,指尖比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他动作太认真,萧白石见状干脆觉得应长风说不定就认识——反正在他心里现在的应长风除了打不来架几乎无所不能——情不自禁地放轻了唿吸,生怕打扰到他。 只是应长风看的时间实在太长,一页足读了一炷香的工夫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他埋着头,轮廓的阴影落在桌面,从一侧看连睫毛上下忽闪都能看见。萧白石趴在一旁伸手按住影子,好似逗弄应长风。 怎么他这些也会啊?萧白石想着,对他的爱慕又多一层。 第80页 前些日子他们一路行走,借宿不是在驿站就是在农家,最差的时候干脆就在破庙和山洞里栖身一夜。牧禾寸步不离的,萧白石已经很久没和应长风单独相处了。 此时回顾下山以来,萧白石能感觉得到最近应长风虽不怎么和他亲近了,但对他不论言语还是其他的方面,都一日比一日和善。 且不说与他四目相对时神色和与别人全然不同,这些心里的弯弯绕绕也肯和他分享,是把他当自己人的预兆吗? 难得见应长风会为谁敞开一点心扉。 萧白石唿吸慢半拍,抬眼默不作声地在心里暗自描摹应长风线条利落优美的侧脸,不合时宜地想:今天晚上要一起睡的话,能亲他抱他吗? 那只修长的手指停了停,萧白石莫名有点脸红了。 就像……刚才的想法被应长风知道,所以停下来提醒他清醒。 可应长风没他想得那么多,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收回了手指眉头却依然没舒展。状似阅读告一段落,萧白石忙问:「看懂了吗?看懂了多少?」 「看不懂。」应长风说罢,带几分埋怨,「太复杂了。」 萧白石:「……」 亏他还以为应长风博古通今,连数千年前的文字都了如指掌! 所以刚才装得也太像了吧! 「不过,」应长风话锋一转,轻轻地点出几个「符号」,「这人写的不全是『文字』,有独特的记录方式在里面。研究半晌,差不多明白了他的写作习惯,用图案和符号稍加推测,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吧。」 萧白石:「……」 他收回刚才的想法,应长风就是博古通今! 萧白石抬着凳子往应长风身边挪,两个人肩膀紧紧挨在一起,头也互相倚靠,他问道:「那你还是看懂了呀,这写了什么?」 「这个,代表『灵窍』,这个应该是『灵识』;中间的线也许是灵气的运转轨迹,还有那些文字,如果简化一些和现在的写法笔划也有点类似。写的什么我大致有眉目了。」 应长风指点半晌,偏过头,两个人离得太近让他不禁磕巴了几个字,「就……就是,某种鍊气之法。」 萧白石:「啊?」 他的五官每一丝变化都被放大在咫尺之间,应长风看进那双清澈的桃花眼,莫名心率掉了半拍。 迅速躲开萧白石的注视,可掉了的那半拍却迟迟捡不起来。 应长风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眼睛飞快地眨了两下,若无其事地开始翻那本书。 萧白石对他的混乱一无所知,认真道:「鍊气凝神,那这就是什么门派功法了?」 「不错。第一位写下独门功法,后来者不断完善,等到你爹爹的时候……」他指了指辛夷前面的字迹,「他修习的内容少,反而在记录与各种走兽飞鸟相交之事。所以我猜测,这就是翠微山最早的修行者。 「而他们的独门功法,是最初的通灵术。」 第44章 吃个糖人 在青霄真人萧鹤炎驻足翠微山开宗立派前,天下不识翠微之名。再往前,经史浩瀚如烟海,修道者每个都奋不顾身地往前看着,根本不愿回头。 应长风稍一停顿放慢步子,回头思索前人痕迹,这就发现了蹊跷。 萧鹤炎之前,显然翠微山是存在一脉门派的。 但再多的事——比如这一脉在青龙之变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又为何销声匿迹——就必须要问萧鹤炎了。没有记录,也没有直接相关的故人可以求证,光靠应长风和萧白石在这儿对《翠微记事》想破了脑袋都没用。 两人一番思索后先收起了书,房门却突然被敲响。 萧白石首先反应过来:应长风才把店小二吓走了,这时来的除了牧禾不做第二人想。他随手把包袱掖进了被褥,小跑几步过去开门。 牧禾换了身衣裳,站在门口:「要不要出去走走?」 「现在?」萧白石回头隔着半开的窗看一眼天色,「已经入夜了,这时出去探查是师兄你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吗?」 牧禾抬手在唇边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末了没听见萧白石说话似的道:「方才听小二说道这临安城中的夜市繁华更甚都城,而且别有风情。初来乍到能去看看也好,不如寻个酒馆谈谈天?」 萧白石:「啊?」 你突然咬文嚼字个什么劲儿? 满腹疑问,萧白石明显觉出平时少言寡语的牧禾哪里变了,刚要问,身后应长风站起身来,从脱架上取了外衫:「那就去看看吧。」 萧白石几乎被他们俩夹在中间拽出的门,应长风抓着他的胳膊,等离开「东山东畔」客栈也没松开。他看一眼那木质招牌,从他们迈出侧门后上头闪过一道光,像对出走者的无声致意。 出了巷子,街灯明亮照耀。 牧禾紧绷的后背乍然放松,吐出一口气,好像在懊恼自己刚才的一大段话说得过分僵硬。 应长风道:「刚才那房间里有什么话不方便直说的?」 「房间没问题。」牧禾的半个侧脸都被拢在了灯的阴影中,「我隔壁住着天地盟的人,怕他们四处偷听到一些古怪。」 到这儿他突然想起应长风从前也算半个天地盟的人,顿时又觉得说错了话,干脆紧紧闭嘴不再多言了。 应长风不知没听出他的意思或者装作没懂,很无所谓的「哦」了一声,道:「既是如此,小心谨慎也是应该的。所以,换衣服也是不想引起他们注意。」 第81页 「啊。」牧禾尴尬地应了声。 三言两语间拐上了大路,临安城最热闹的夜市距离他们的住所只有一街之隔。 瓦肆内的茶馆都是五更点灯,一直到翌日子时才锁门歇息。除此之外还有不少酒楼与彩楼,前者多做正经营生,后者通常门脸小点,入内过天井和廊台后,是另一番浓妆艷抹的温柔乡。 萧白石他们要去的自然只是普通酒楼,牧禾绕了一大圈,无非要在这时趁人多嘴杂多探听一点荒山剑庐的消息。 他和柏郎常年混迹在南方大小城镇,对此间的规则了如指掌。只听了应长风描述荒山剑庐,牧禾立刻就能拿出最优方案——荒山剑庐是专精于锻造的修道门派,以冶铁而入道,门人终其一生都在探寻兵刃与金属的奥秘。本该遗世独立的,加入天地盟后也没办法终年待在荒凉的北漠了。 因为多方交易,荒山剑庐如今在各大城镇都设有自己的店铺。东海黑铁锻剑在中原九州只此一家,临安离东海近,又是大城,在此间找荒山剑庐的铺子最好来夜市打听。 选了一间生意火爆的酒楼,牧禾做主要了楼台的位置。居高临下,对场内的变化一览无余。 落座后,先要一壶茶、一壶花雕,因为还没吃完饭就点几样夏月里常见的小菜,冰雪冷元子与糖荔枝解暑清甜,店家极力推荐就上了桌。 满室喧譁中,应长风给自己倒了杯酒,端起来轻嗅一口便皱起眉放到了一边。 萧白石把他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暗道「又在挑食了」。 酒楼内人声沸反盈天,还有歌女卖艺、走货郎四处推销商品,是芸芸众生今宵有酒今朝醉的缩影。萧白石望了一圈,低声道:「这里能有修道者?」 「左手边第三张桌子,那几人都是,还有一个剑修。」牧禾道,目光没有丝毫偏移,抿了口酒,「他的剑,应公子,你看出来了吗?」 应长风微微颔首:「没见过血。」 萧白石:「可看那人的修为、气质皆不像是初出茅庐的剑修,剑修之剑不见血,要么是新的,要么就是假的。」 「不错啊。」牧禾颇为意外地看向萧白石,「小石头也开窍了!」 萧白石鼓起脸:「我本来就很厉害——」 旁边应长风低低笑了一声,因为萧白石这个动作又一次想:「他挺可爱的。」这念头让他他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踩萧白石的脚,力度很轻,萧白石感觉到后立刻回踩过来,幼稚得很,可应长风居然觉得有趣。 和萧白石厮混久了,他也变了吗? 以前那种冷漠又稳重的气场现在只剩个外壳,内里自动划出萧白石和其他人,面对萧白石时,他收起刻薄、嘲讽与弯酸,从此学会了好好说话。 不枉萧白石对他全心全意。 应长风这么想着,屈尊地抬手给萧白石续了一杯茶。 酒楼中临近子时也没有要偃旗息鼓的意思,带了新剑的剑修喝得醉醺醺的,说话声逐渐变得大起来,失去了刻意控制与隔绝。 牧禾和萧白石耳力都好,此时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应长风事不关己,在旁边喝着酒,吃小菜,不时餵一点荔枝膏给萧白石。 中庭一曲唱罢,那几人也起身离开。 等他们走了,牧禾伸手唤来小二结帐,一点桌面隐去自己的气息,对萧白石比了个手势自己追上去。他们两人留在原处,萧白石捧着那碗冰雪冷元子,两边腮帮都吃得鼓鼓的像只冬天里存粮的松鼠。 「我们不去吗?」应长风问道,却也只随便说说,仍是坐得巍然不动。 萧白石摇头:「一起行动目标太大了。牧禾师兄在隐匿气息这一道上造诣很高,他自己去不会引起注意的,我们俩么,一会儿等他消息就行。」 「怎么等?」 「信号弹。再说我让红雀跟着了,师兄遇到事两手准备。」萧白石笑笑,哈了口气,「啊,好冷……你吃不吃?」 他吐出一团白雾,故意勾了勾手指,那团冷雾就凝结成了霜,轻飘飘地落在应长风面前的桌案,转瞬又化作水气蒸发。 这小把戏让应长风面色稍霁,却说:「不必了,贪凉会坏肚子。」 「他们刚才交谈,那剑修说自己的剑是刚拿到的。」萧白石没张嘴,光是传音入密在极近的距离里只让应长风一个人听见,「他今天早晨才去找了荒山剑庐在此间的铺子,我推测在城东边,具体位置得等师兄查探了。你真觉得去那里就能找到谁最近用了东海黑铁铸剑吗?」 应长风手指沾了点酒液,若无其事地画了个圈。 萧白石:「为什么不可能是你的远山黛?」 应长风眼角斜斜一挑,道:「也不是全然没这个可能,那就要看谁仗着我的名号四处行兇了——远山黛要么在祸斗战场被人捡走,要么就在东暝观,绝无第三种情况。」 说罢这番话,他站起身原地伸了个懒腰,低头对萧白石道:「走吧,来都来了,临安夜市我也是第一次遇上呢,去逛逛?」 「哎?」萧白石只犹豫了一瞬,立刻跟上了应长风。 夜色深处,柳陌花衢,他和应长风单独在一起。 光是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萧白石就又兴奋又开心,他出了酒楼就去牵应长风的手,察觉对方不抗拒后,又得寸进尺地让自己和他贴得近了。 第82页 灯火通明如白昼,花照金巷,亮处是糖水铺子、杂耍艺人和走街串巷摆摊的商贩,琳琅满目,稀奇古怪的收藏品到常见的首饰珠翠甚至玩具,不一而足。满街的黄髮垂髫,红男绿女,好一幅烟火红尘。 萧白石与一个女子擦肩而过,被沾了半身香囊的味道。他鼻子灵,不太受得了其中馥郁,索性牵过应长风一边袖子埋在鼻子下深深地唿吸。 应长风:「怎么跟小狗似的?」 萧白石瓮声瓮气:「还是你身上好闻。」 应长风又笑了一下,也许因为喝过酒,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容易笑,过分锐利的脸部轮廓与暗藏锋芒的眉眼都软了许多。这一笑,又让萧白石心旌摇晃,他跟着傻傻地咧嘴,被应长风在唇边按了按。 「哎……」萧白石想躲,可浑身像僵在原地似的根本无法动弹。 「刚才吃完的荔枝膏,糖都留在这儿了。」应长风仔细看他时专注而深沉,那双眼轻轻地弯着,弧度像月牙,又亮又温柔。 他做完这个动作,全没注意到萧白石又有点脸红,左右看了眼,反手握住萧白石朝一个街边的摊子走去。 摊主是个头髮花白的老人,衣着简朴但干净,见他们就笑:「两位少年人要买个糖人儿吗?我这是老字号了,临安城里的小娃娃都爱吃的!两文一个,形状任挑——」 要在夜市里先声夺人非得这洪钟似的嗓子才行,应长风本被当做「少年人」自不可能去纠正,手腕一沉开始挑选。 萧白石注视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又观察他的动作,心里七上八下。 应长风对他太好了,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没别人看着? 他喜欢我吗?会接受我吗? 萧白石羞得七窍冒烟,意识在九天外转了一圈,勐地被应长风一声拉扯回原地:「喏,就这个吧——拿着。」 他先闻到了糖的甜腻味道,低头一看,那做成的形状居然是…… 一只兔子? 萧白石茫然地举起来:「你请我吃吗?」 根本没理会他这句白痴似的疑问,应长风从荷包里摸出两文钱递给卖糖人的老伯,颔首致谢后,牵着萧白石又走了。 「为什么啊?」萧白石没吃,举着那只惟妙惟肖的兔子非要刨根问底。 应长风目光闪烁,这次却没躲了: 「喜欢你,想对你好。这理由够吗?」 作者有话说: *本章出现的部分菜名参考了《东京梦华录》 第45章 守得云开 夜市,人潮涌动,萧白石被经过的男子不小心撞到了肩膀,连忙护住那个糖兔子。 应长风揽过他的腰,让他往边上站。那句话打懵了萧白石的理智,他只呆呆地举着刚做好的兔子,不知所措地看向应长风。 「你刚说什么?」萧白石抿了抿唇,因为茫然时眼内的雾气逐渐散去了,「再说一次好不好?我……没听清楚。」 灯火亮如白昼,让夜色里的每一丝情绪都无从遁形。面前的道者长身玉立,微垂着脖颈,半边面容让婆娑树影一遮看得不甚分明,惟独那双眼极亮,专注地看向他时当中隐约有水波流转,粼粼地闪着光。 没有一字,却又像已经诉说了千言万语。 萧白石凑近应长风,前倾身体像登徒子的姿态,神情却十分干净。他不可思议地问:「我没听错吗?买这个的原因。」 应长风耳朵有点热了,他生平没这么紧张过,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想往后退,可萧白石立刻一把抓住了应长风,他被萧白石推得同手同脚地往后退,脑子里空白片刻,嵴背抵在了墙壁上。 「喜欢我?」萧白石问他,「是像我喜欢你一样的吗?」 话音未落,不远处一团金色焰火腾空而起,四周人群爆发出惊喜的欢唿。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星辰在烟花的照耀下失去了光彩,欢唿一浪高过一浪。 可所有的盛景在萧白石的笑容眼前也黯淡失色。 应长风按住他的肩,往前一使力,即刻摆脱了被动的局面。他把住萧白石的手腕,舌尖扫过糖兔子的长耳朵,焰火的间隙里他倾身吻住萧白石。 应长风不会说漂亮话,也没法在言语里将自己心中所想表达得淋漓尽致。 喜欢,很喜欢。 从非要救他出那座牢笼,破庙里委委屈屈照顾他,赌咒发誓要替他解除武脉封印,在自己的门人面前一心一意地维护他的清白……桩桩件件,萧白石说对他好就没有挂在嘴边,哪怕没有回应,萧白石也不会改变任何,依旧对他毫无保留。 因为,「我太喜欢你了」。 既非草木,应长风姑且也是个有情之人。 道心的裂痕在两人第一次相拥的时候兴许就已出现,应长风招架不得萧白石隔三差五地表白与畅想,他被萧白石放在一个秘密的「未来」中。 那里只有他们和山川万物,是两个人的世外桃源。 而应长风开始不介意待在那个地方。 他想通这一点时,突然觉得苦苦追寻的飞升之道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萧白石太过单纯天真,只知道认准了就要坚持下去,无论是替他找寻解除封印的办法还是喜欢他。这很好也很难得,是应长风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的执着,但修行并不全是干净纯粹的孤注一掷,阴暗、心魔、嫉妒憎恶……无处不在。 第83页 萧白石是块璞玉,终会耀眼的,届时这份单纯会伤害到他。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应长风想着,「以后有我在,我的剑就是他的保护,让他一生无忧无虑。若是感情阻碍得道升仙……那不飞升就不飞升了吧。」 他们比常人多活的数百年是修行付出的代价——沧海桑田不过须臾之间,但那是用欲望换的。七情六慾从此全成了苦难,烟火红尘也变作心魔横生的诱惑之源,他们永远无法尝到普通人白首不离的欣慰。 如果萧白石想做普通人,那他奉陪到底。 得一人厮守朝夕,胜过枯坐天地亘古不变直至长生。 应长风贴着萧白石的唇,舌尖轻轻一勾,那点糖的甜蜜立刻融化在了唇齿交缠中。他摸着萧白石的脸,手指按在耳垂辗转,感觉那里又软又烫。 「以后就是……我的小兔子。」他想,吻得更深。 焰火绽放到最盛处,忽然起风了。 萧白石犹豫地伸出手,接着紧紧抱住应长风,眼底发热,落下泪来。 双唇分开时唿吸还没有完全平復,萧白石额头抵着应长风的肩膀,半弓着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那个糖人蹭花了应长风的外衫。 谁都没有先开口,默契地缓和各自心情。 「我以前想都不敢想。」萧白石突然道,「在你刚到翠微山的时候我就……被你吸引,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连负伤都让我移不开视线。后来你对我那么冷淡,我难过死了,又忍不住在你面前晃。」 应长风笑了笑,揉着萧白石的耳朵。 萧白石继续道:「可能这就是心诚则灵吧……」笑到一半,左右无法抒发情绪,侧头隔着衣领亲了一下应长风的颈间脉动,「我对你的好,就算没回应也不后悔。可一直在付出,什么都得不到的时候……多少还是想你能多看我一眼。」 应长风情不自禁放柔了声音:「以后都看你。」 「好啊。」萧白石闷闷地应着他,勾过应长风的手指腻歪地晃,「君子一言……不,骗我你就是小狗!」 耳畔一声低笑,应长风道:「嗯,骗你我就是小狗。」 海誓山盟对他们而言像一纸空谈不必多言,应长风承诺的「以后」没有期限,许出数百年的朝夕相处,等萧白石点头。 他是孤天明月遥不可及,萧白石想不到这个普通的夏夜自己也能揽月入怀。 「啊!兔子!」萧白石勐地站直了,那只糖做的兔子化了一点,他赶紧含在嘴里,叼着抬起头无辜地看应长风,「你吃不吃……?」 街边拐角气氛昏暗而暧昧,应长风按捺不住又贴着他,分了一口甜味。 焰火余温未散,大概也能算作一场花前月下。 再入夜市,萧白石的心情好得多了。他坦然地抓住应长风不放,街边一家一家的摊子看过去,遇见好玩的就流连忘返。 在翠微山用不着银钱,今次下山也是萧白石头一次被发了「零花」。要不是应长风看着及时制止,萧白石非要把自己看中的东西都搬回客栈—— 什么做工粗糙的动物手偶,绣着「平安」的风筝,彩绘的泥人…… 这些小孩儿才喜欢的玩具面前萧白石心智也像返还到了刚开蒙的年岁,他左手套着一只老虎,右手牵着应长风,不时毫无预兆地扭过身凑到应长风面前用老虎吓对方,应长风不为所动,萧白石就沮丧地瘪嘴。 应长风很想弹一弹他的脑瓜子,问他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难道指望他配合表演「哇我被吓到了」吗? 在第五次被萧白石将老虎举到面前配音「嗷呜」时,应长风不耐烦地皱着眉,一把捏住萧白石的下巴,正要说什么,却突然怔住了。 应长风飞快地放开萧白石,背过身去,装作打量旁边一家茶铺子空空如也的蒸笼。萧白石心下奇怪,想问,先看见迎面而来的一队人——靛青外袍,纯白长衫,腰带饰有八卦图与仙鹤纹,为首的手持拂尘气势汹汹。 这身装束…… 是东暝观的人。 等他们经过后,应长风都没有回身。萧白石去挽他,应长风不动,又过了一会儿才松了口气,可他神情严肃,方才的旖旎和柔情也一扫而光。 「怎么了?」萧白石小心地问。 应长风没立刻回答,他望着那队人远去的方向,好似目光能透过人群锁定他们。那丝气息已经完全不可追踪,但应长风刚才突然心跳如擂不是假的。 喧嚣不停,应长风心口微微起伏片刻,道:「我感觉到了我的剑。」 「哎?」萧白石不可思议。 常理而言只要是修道者随身之物,时间久了沾染上自己的气息便能随时知晓到底在什么地方,比如惯用的兵刃,法器。剑修顾名思义,以剑入道,与剑同行,剑是他们能够外化的另一个灵识。 但应长风武脉封闭,形同常人,就算能感知微弱的灵力,怎么能…… 从千万人中一瞬间就知道那是他的剑呢? 他现在甚至根本算不上是个剑修了。 「不对!」没等萧白石反应过来,应长风又急速道,「那群人作东暝观弟子的打扮,在此处已经非常显眼,若带着一把名剑怎么会没人知道?可若说他们是东暝观的人,怎么粗略一见,我一个都不认识……」 第84页 萧白石见他表情太过严肃,试图缓和气氛,道:「是不是你那时太痴迷剑道,不怎么和人交流所以——」 「没到那地步。」应长风否认了,「就是不认识。」 他面露懊恼,低头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心道:若现在能强开封印,一试便知真假。可封印整整七年了,恐怕会遭到灵气反噬…… 一只鸟雀忽地落在萧白石肩膀,指向远方,一枚信号弹腾空而起,金红颜色,像刚才没有燃尽的焰火,竟是朵辛夷花。 可只有萧白石能见到。 东暝观……还有刚才在酒楼里遇到的那几个修道者,是出什么事了吗? 萧白石一拉应长风将他从自己的臆想中拍醒了:「先别管其他,那是牧禾师兄的消息!东暝观的人朝那边去了——」 「我们走!」 第46章 囚禁真相 临安城东有座毫不起眼的小院子,三进二出。 牧禾敛去气息,攀上一街之隔的大槐树后遮住了自己的身形。若非宗师修为之人,乍一看是无法发现他的存在的。 他跟踪酒楼里那几个修士来到此地,院门处有个封印,需要对过暗语和身份才能打开。从前若有类似查探都是柏郎动手,牧禾对此一窍不通,只得先在远处观察内中情形——格局朴素,风水也很一般,没有阵法篡改。 饶是牧禾也看不出哪里有蹊跷,只凭藉直觉,暗道:这地方有古怪。 正思考让萧白石过来——毕竟他带着一个应长风,据说应长风读的书多,见过的稀奇古怪可能也不少——还是自己再等一段时间,那厢突然有凛然气息靠近。 牧禾一愣,本能地藏得更深了。 他从茂密树叶间露出一双眼,看清夜色中走近此地的人的装束,反手摸上了腰间特质的信号弹,随手一挑跟在自己身边的红雀。 「快去找白石。」牧禾低声道。 东暝观弟子怎么会在这个地方来? 又是酒楼里的修道者,又是东暝观。 难不成他阴差阳错找到了天地盟在临安城的据点? 为首持拂尘那人兴许实力压倒一切有盲目的自信,根本没有搜查四周,径直往那角门外一站,拂尘挥过,门应声而开。 几条身影闪了闪,人虽然很快消失在门中,但气息未散。牧禾对这些很敏感,捕捉到其中一丝不易察觉的煞气,疑惑之余又忍不住猜测:他们到底穿的东暝观的衣服,还是当真为岳辟川的门人? 他没管那么多,等气息也散去后,牧禾的信号弹随即升空,转瞬即逝。 临安城称得上九州第二大城,可入夜后依然热闹的也只有这么一块地方。萧白石和应长风来得很快,气犹不定,在巷口和牧禾汇合。 牧禾简单说明了情况,着重提领头那人身上有邪性的煞气。 「煞气?」应长风思及翠微山温泉处那点诡异气息,忽道,「街上擦肩而过,只来得及看领头的……他们也拿剑吗?」 牧禾道:「有个人抱着一个长布条,天色渐暗,我没有离得太近,可能是。」 萧白石转向应长风问:「怎么办?」 「我的剑。」应长风皱起眉。 牧禾:「什么?」 萧白石提及他们怀疑那些人身侧有带着应长风的剑、可应长风从没在东暝观见过这几个面孔的事,末了分析道:「之前在客栈问了小二几句,他提到天地盟仿佛在此地守株待兔。看来师兄的死……果然另有隐情。」 听见柏郎的名字时,牧禾眼眸蓦地沉了,他腮边微微地咬起来,说话也宛如恨不得要将兇手碎尸万段: 「……先传讯回翠微山,这些人要守。」 应长风的眉头始终没有放松半分,道:「那把剑如果真是远山黛,这些人的布局谋划就和柏郎有直接的关系了。」 牧禾看他:「什么?」 「本来以为远山黛最大的可能是被师尊带回东暝观好生保管,毕竟我的剑其他人用不得。」应长风顿了顿,面色说不出的阴郁,隐含着几分怒气,「现在看来,要是谁擅自去动远山黛,也不必打扰荒山剑庐了。」 牧禾不懂他为何愤怒,干脆噤声不语。 但萧白石却能明白。 应长风入道即为剑道,远山黛伴随他从寂寂无名到声震天下,锋利冷酷独一无二的剑,比吹月更像他。遗失已经是一件憾事,现在还反被利用—— 应长风嗜剑如命,怎么可能轻易原谅做出这决定的人? 萧白石拽了把他的袖子,想出言安慰,到了嘴边却只剩徒劳无力的几句话:「你先别急着下定论,他们带的不一定是远山黛。」 「难说。」应长风硬邦邦地槓他,然后拒绝开口了。 夜风微冷,他们在巷口等待许久当中也没人出来,只得扫兴而归。 牧禾连夜前去给翠微山传讯——门中传讯方式特殊,用血气为引简单刻录在空白的符咒木板上,再上七道封印隐去痕迹后以飞鸟带回。时间不算太快,一来一去的,恐怕也要三五日才能得到回应。 应长风回到客栈后有些闷闷不乐,神情活像被戴了绿帽子,怎么安慰也不奏效,径直一盘双膝坐在榻边闭目调息。 离开翠微山前,萧鹤炎在他灵识内钉入一道密印助他打开封闭武脉。 应长风试探后,明白萧鹤炎并未再暗中做手脚,自作主张提高了入定的频率,由七日一次变为三日一次。当中原因他简单对萧白石说明,但仍有事瞒着对方。 第85页 比如,当萧鹤炎钉在他武脉里的血契封印,一开始就没发挥到最大的效用。 他的武脉根本没被萧鹤炎废掉。 其实萧鹤炎也没猜错,最初应长风受伤太过不能承受一点外力。一叶浮萍的灵气缓慢疗愈他的内外伤,等恢復大半后,应长风灵识尚且经不起震盪,却拼命挣脱了萧鹤炎的第一道微弱封印。 又过一年多,他再被血契封印,竭力抵挡了当中大部分冲击,使自己的武脉得以保全。可萧鹤炎那时下手太毒太重,根本没给他留任何余地,饶是应长风耗尽恢復的灵力也没能做到一点不受血契的影响。 祸斗遗留的妖火,萧鹤炎的血契,加在一起让他束手无策,唯有以时间应对。 期间,为消除萧鹤炎数次疑心免得招来更多报復,应长风不得不自断左肋的一截武脉来阻拦灵力运转露出马脚,以至于当时受伤严重,至今还留有后遗症。 他每次试探周身灵窍,总感觉那点微弱的灵气如泥牛入海,压根找不着方向。运功狠了,灵识深处旧伤被牵动,还会痛得浑身发抖。 如此情状,应长风既要打起精神争分夺秒地休养,又不能开启翠微山的结界找机会逃走,只得继续在兰渚佳期谨小慎微地装孙子。现在得了下山机会,他仗着萧鹤炎最后心软的密印加快调息…… 回归昔日的鼎盛,不过就在这一两月之间。 应长风在剑道上对自己堪称心狠手辣,如今反噬己身,他却无视其中痛苦,径直调息一点一点地接续被打断的经脉。 灵气运转,贯通灵窍与周身大穴,游走到持剑右手、肋下几处时因武脉修復未愈,顿时疼痛难忍,连牙关都开始打颤。 不过三刻,应长风已经冷汗直流。 萧白石坐在旁侧见他眼睫翕动不止,背心被浸透了,一件薄衫贴出蝴蝶骨的形状,顿时有点口干。但他知道这时不是扰乱应长风的时候,捏着那个老虎布偶,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些乱七八糟的事,索性把《翠微记事》拿了出来。 既然是通灵术的鍊气之法……那么看一看也无妨吧? 萧白石本只想打发时间,当中文字那日被应长风稍加註解,陌生的字迹也能勉强看懂一些了。他嘴里念念有词,灵识中随之有所动盪,竟然不知不觉地入了迷。 不知过了多久,应长风长吐出一口气,握住右腕,眉间的不安也少了很多,看上去和平时的安静没有太大异状。 「还好吗?」萧白石紧张地问。 应长风看向他,欲言又止地一点头,伸手带过萧白石的后颈毫无预兆地亲他。刚才想入非非的对象突然主动,萧白石只挣扎了一秒,就立刻顺从躺了。 但应长风只是亲了他一会儿,没做另外的举动。他贴着萧白石的脸,放开萧白石时手掌撑在对方脸侧,那双眼定定地凝视萧白石,片刻后手指捏了把萧白石的鼻尖,俯身咬一口他的下巴,这才结束这阵突如其来的亲昵。 萧白石心跳不已,翻起身去用老虎布偶逗应长风,捏着嗓子:「长风哥哥!你好不清心寡欲呀——」 应长风含着一点笑意,微低着头没有解释。 暂时,不要告诉萧白石好了。 柏郎之死的真相还未探查清楚,万一这时候解了武脉被萧白石不小心说漏给了同行的那人……牧禾与柏郎亲近,会怀疑到他身上。 届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小石头善恶分明,如果站在他这边和师兄弟们对立,不好。但他也不想萧白石与自己背道而驰,只得先绝口不提了。 等过了这阵子给他道歉吧,趁着没做出什么错事。应长风暗自决定了,和衣躺在榻上,默默地补充道:但若有危险,再为他破例不迟。 到底问心有愧,应长风躺了一会儿,翻身抱住了旁边的萧白石。 翌日他们是被牧禾敲门喊醒的。 萧白石前夜睡到中途迷迷煳煳反客为主,八爪鱼似的缠上应长风,现在听见敲门声半晌清醒不了,应长风只得掀开他去开门。 他怕牧禾有急事,开门时没注意整理自己,被萧白石挠了一晚上领口微敞,腰带也解开了半截。何况应长风中衣里面就再没有穿别的了,锁骨和胸口艷红烧伤清晰可见。 前来寻人的牧禾没想到猝不及防看到这画面,先愣了愣,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昨天夜里……没事吧?」 他直眉楞眼的,这话问得着实不体面。 但也不能全怪牧禾,见自己师尊名义上的「道侣」和少主共处一室,第二天又衣衫不整满脸没睡好,任谁看都会产生奇怪的联想。 应长风不想解释,但牧禾那样子快侷促得钻地缝了,他只好多提了一句:「小石头睡觉不老实,被踹了一宿。」 牧禾讪讪地「哦」了声:「原来如此。」 「有事么?」 应长风问得不客气,他现在体质不比从前,入定完本来就累极了,被萧白石上下其手了一整晚更加疲倦,牧禾来敲门无异于给他火上浇油。 牧禾知道他脾气不好,直接开门见山:「昨天放在那个院子外的符咒有异动,透过『眼睛』发现那东暝观的人带着长布条先行离开,往城北树林去了。」 应长风眉目一垂,道了句「多谢」。 他自开门起就压抑着什么暴躁情绪,这时被远山黛的消息刺激,浑身的黑气简直快冲破天花板了。牧禾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心道:剑修都是如此吗? 第86页 应长风返身回到房间,拾起枕头不由分说抽在萧白石身上: 「起来!」 「别睡了!」 「去找剑!」 看见此情此景,牧禾浑身打了个寒颤。 这是可以告诉师尊的吗? 第47章 移舟道人 临安城白天与夜里是截然不同的繁华,纸醉金迷过后晨光熹微,照亮了一天的忙碌。此时人们为了生计奔波,没有闲心去理会风花雪月。 主街道与巷陌间瀰漫着蓬勃朝气,行走期间,人也不自禁地精神了起来。 萧白石大清早就挨了一顿枕头,却半点没怨气。应长风那几下打得雷声大雨点小,枕头又软,根本没什么痛感,要不是睁开眼看见牧禾缩在屏风边一脸警觉,萧白石非以为应长风是和他玩情趣。 所以最后还是不敢放肆,捏着鼻子忍了,临出门前萧白石瞪了一眼应长风,就算作不满他当着师兄的面对自己不客气。 应长风眼底有点发黑,因为没休息好,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萧白石索性拉着应长风落在后面,偶尔勾一勾他的手指无声地哄。可惜应长风不好哄,半天也没见好转。 「到底要怎么才不垮着脸?挨打的又不是他,这是怎么了?」萧白石想着,「真难办,脾气这么大,也只有我能受得了他啦。」 思及此,难免回忆起前夜灯火阑珊里应长风看他的目光,萧白石心头又有一丝甜蜜翻涌,蹭到前方去从背后戳了下应长风的肩膀。 然后在对方回头时火速地扭向另一边。 应长风扑了个空,似怒非怒地瞪了萧白石,注意力仍然在脚下的路上。 临安城北有一片小树林,倚靠歷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的西固山。不过修行之人不在乎地势,踏足此地时,首先察觉到此处浊气过盛,阴寒太重。 九万里内,阳清为天阴浊为地,此为阴阳平衡。西固山以南的谷地像个天然的「盆」,把自大江而下的污浊之气压在了其中。这道风水让临安城的福泽不受影响,成了自古以来都风调雨顺的繁华之地。 但阴寒太过的地方,修士来往难免觉得不安。 「差不多就在这附近了。」 牧禾停下脚步掏出一张符咒,迅速地在掌心燃为灰烬,痕迹指向了东北方位。 三人朝那地方走了几步后,不见人影,先听见了嘈杂的吵闹。七嘴八舌的,根本抓不着重点,只依稀听见和天地盟有关系。 须臾一声怒喝:「都闭嘴!」 内中含着兇狠元神之力,萧白石条件反射地去捂住应长风的耳朵免得他被震动受伤。这动作让应长风心头一暖,低头默不作声地让他拿开了。 「没事。」他对萧白石做了个口型。 牧禾掐了个遁形手诀,凭空升起一道屏障将三人包裹其中,隔绝了他们的气息。他仔细检查过,确定不会被轻易发现,道:「如此可以靠近些。」 「不用冒险。」萧白石道,「我有办法。」 树林里虽然浊气过盛,但仍有不少动物栖息。萧白石一路走来已经发现了树林边缘有一群野狼,数量不多,刚好可以供他驱使。 萧白石划破手指,先以一枚草叶为媒介,再稳稳地将元神附在狼群中一只灰狼的身体上。虽然比平时耗费更多灵力,但这样一来,灰狼完全可以为他所用——这是萧白石前夜趁应长风入定时翻《翠微记事》学的。 那些鍊气之法,对他而言更像提点,一瞬间就能有大的进步。 屏障内,几乎与此同时化出模煳画面。应长风见过,没有那么惊讶,反观牧禾已经压抑不住疑惑:「这是……」 「通灵术。」应长风简单道。 牧禾:「啊?可……」 应长风按住他:「噤声,看。」 林子中间粗略估计有十来个人——能吵出十万只鸭子一起叫嚷的效果也不太简单——三个是东暝观的装束,余下各自看不出师承,但有不少人持剑。 最边缘处的两人蒙面,有个剑修身形说不出的熟悉。 应长风皱起眉,没说话。 那东暝观的三人地位分明,一人捧着疑似是远山黛的长布条,一人空手而立,双星拱月似的将前夜持拂尘、气势汹汹的那位捧在了前面。随着萧白石元神附身的野狼位置变化,拂尘道者面容也逐渐地清晰。 像常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没有蓄鬚,气质倒是超凡脱俗像谪仙人一般,惟独一点赤红眉心痣,平白让他染上几分煞气。 他的服饰比另外两人复杂一些,不用猜便知道是话事人。 看清了模样,作为曾经的东暝观弟子应长风依然认不出来,反而牧禾控制不住自己似的低唿一声:「怎么是他?」 萧白石元神还分在野狼身上,应长风便问道:「谁?」 牧禾道:「东暝观的沈移舟。」 应长风:「你怎么知道?」 「观摩过画像。」牧禾言罢奇怪地问,「你不是东暝观的弟子吗,怎么,不认识?」 应长风:「……」 他从前听过这个名字,但确实不曾有机会见到本尊。 沈移舟原名不详,只知姓沈,「移舟」是他后来的道号。 在岳辟川之前,掌管东暝观的是他的师尊瑶光道君。此人也是一方大能,却在濒临飞升时突然走火入魔爆体而亡,江湖中扼腕嘆息了好些年。而沈移舟是他最后的关门弟子,因为天赋奇高受尽宠爱,一度被看好在瑶光道君飞升后继任掌门。 第87页 可师尊暴亡后,沈移舟不知看破红尘还是怎么着,遁入东暝观后山闭门修行从此不问世事。他不收徒,不传道,像东暝观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 若只是这样,沈移舟也没很大的名气,此人之所以为江湖所知,还是发生了一件奇事:自道祖初次入定至今的千百年来,他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在被心魔侵袭之后还活得好好的修行者。 「……听说四百年前沈移舟闭关时灵气走岔,情状兇险万分,差点入魔。岳辟川一把斩魔剑都已握在手中,只待他成魔便将人斩首以绝后患。」牧禾顿了顿,问道,「这件事你不会也不知道吧?」 应长风沉吟片刻:「知道,后来他在灵识中把魔气炼化了。」 牧禾颔首:「简直闻所未闻。」 应长风却不以为然:「魔气也是『气』的一种,既然是『气』,就和浊气、清气、灵气没区别,当然能被炼化。」 牧禾大约觉得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懒得理论魔气到底能不能被炼化,继续道:「后来沈移舟到底受了影响,必须在灵力充沛之处藉助外力压制灵识,否则随时可能再度入魔……怪不得他身上一股子煞气,挺邪性的。」 应长风「嗯」了声:「听东暝观的人说过,没事别去打扰他。」 「为什么?」 应长风言简意赅:「脾气不好,见人就砍。」 牧禾:「……」 你们东暝观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奇怪! 幻境中,那见人就砍的沈移舟慢半拍地开了口:「原本你们想让萧鹤炎与应长风起冲突,但现在萧鹤炎坐在翠微山动也不动,应长风也没个踪迹,满意了?人死得冤屈还在吵,你们可真是一群正人君子啊。」 他声音又轻又缓,指桑骂槐时却像一根刺直戳肺管子。 和那谁颇有点一脉相承的意思。 牧禾看向身边的应长风,目光中似乎在暗示「这人才是你师尊吧」。可应长风丝毫不在意这人说了什么屁话,只专注地盯着长布条包裹之物。 林中有人道:「沈真人,话不能这么说……」 「话都被你说完了。」沈移舟冷哼一声,「我的时间金贵,没空陪你们玩。柳未青,你去传讯给岳师兄,叫他别忙活了直接去那地方。」 最后一句是对着身侧东暝观弟子的,那人一颔首,转身走了。 「离封印再次松动不到一旬,若是错过……」沈移舟喃喃道,「这才叫真正的千载难逢,你们也找人随时盯紧那地方的动静,别让——」 什么地方? 封印……松动,八百年? 野狼身躯里的萧白石元神意念一动,顿时有些微灵气外泄。 沈移舟忽地像感觉到了什么,勐地抬起头,目光如炬穿透树林锁定了不远处。 只一个吐纳,沈移舟拂尘扬起,赤色光亮化作一道利刃破空而出! 「什么人!」 草丛外,一只灰狼被沈移舟一道赤焰之力当场开膛破肚,瞬间死透了。他却没放松,拂尘收起,掐了个手诀寻觅踪迹。 而保护罩内,萧白石元神虽然撤回得快也仍被重创,唇边细细的血痕淌下,他来不及抹去了,朝旁边一歪。 牧禾抵住他的后心,助他稳固元神,与此同时慌忙又在遁形的气罩外加了一层结界。可还未完成,立刻又是数道灵力循着那野狼身上的残存气息而至—— 「你背他,离开!」应长风推了牧禾一把。 牧禾来不及思考自己背上萧白石后谁去抵抗追来的人,依言照做。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蛮横灵力朝他们靠近,如泰山压顶令人喘不过气来,径直加快了脚步。 而身后,应长风忽然停了。 咫尺之地,赤色光亮宛如利剑封锁他周身。 应长风不闪不避,罡风刺破一贯整洁的白衫,腰间的「吹月」玉笛被迫人戾气一激,顿时出现数道细小裂痕! 「怎么不走——」牧禾回头,「你受伤了?」 回答他的是追来数人中,那名抱着长布条的东暝观女弟子。她看清白衣人的面容时脚步一顿,紧接着疾跑两步拦住了沈移舟。 「师叔,先别动手!」她尖声叫道,「他……应师兄,他就是应师兄!别动手!」 余下人群中,那蒙面人悄无声息退了一步,身形摇晃间散开。 为首的沈移舟拂尘收起抱在手臂之间,他向前走了两步,那些赤红光芒依然如囚笼般锁住应长风,没有分毫要放人的意思。 「应长风?」 竟对他有几分敌意,女弟子急急道:「师叔,应师兄他——」 「闭嘴!」沈移舟呵斥完,忽然笑了,「你在这儿,那么……萧鹤炎呢?」 应长风没有回答他的话,背在身后的右手已经挥出剑指,凝气于灵识。那股阵痛感又隐隐发作,他喉头微甜,武脉正被一寸一寸地凿开。 切肤削骨不过如此,但他必须捱过去,就在这时强行撕毁萧鹤炎的血契。然后…… 重开武脉。 因为就在他的身后……萧白石还神志不清。 不能让萧白石落入这帮人手中。 「应长风……」沈移舟手握一道赤焰之力——这是他独门修行的灵力之一,沾染魔气后越发炽热——「说话!」 应长风冷笑了一声。 清风初起,树林间叶片翕动,阳光破云而出! 第88页 锁住应长风行动的赤红利刃随着风的声音颤抖不已,东暝观女弟子怀中包裹长条的布裂开数道细缝,像什么睚眦必报的痕迹。紧接着,如泣如诉的金属嗡鸣传入每个人的灵窍,强大的剑意震动所有! 可是,剑意……? 沈移舟眉心一蹙,那点红痣越发明亮。他察觉到眼前的人不对劲,一道符咒加诸赤焰之上,全都朝应长风涌去,忽然—— 日光映眼,一声清啸后,灰色布条应声被撕开。利刃尚未出鞘却暗藏光芒,剑鞘上,火焰般的纹路不安地闪烁,如同赋予了它生命。 「剑!」 禁锢就地碎裂,赤焰火星不得近身,应长风剑指并于胸前,喝道:「——来!」 远山黛一跃而起,飞向它真正的主人。 第48章 远山如黛 西固山以南,谷地树林中过盛的阴气似乎一下子被倏忽而起的剑意涤盪了。 和火一起扑向四周的是迅速蒸腾的高温,萧白石额角都是汗,居然就此从短暂的昏迷中醒了过来。 萧白石意识朦胧,胸口被沈移舟的赤焰之力击得疼痛不已。他趴在牧禾背上,双眼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面前所见,让他霎时忘了身处何地。 神祇降世或许也是如此吗? 剑,与火,与突然鼎盛的太阳,还有…… 应长风。 剑意席捲所有的日光与流云,树叶反逆了下坠的方向往半空徘徊。温度太高了,应长风像被点燃,又像浑身都裹挟着火星,白衫完全被赤红颜色淹没,但他显得那么耀眼而炽烈,仿佛能够主宰这方天地。 「收!」应长风一声轻咤,剑指随即而出。 远山黛停顿于半空,立在应长风与沈移舟之间,遮住了应长风半边面容。他的眼神说不出的冰冷,与周遭的高温仿若两个世界。 他眼眸一闪,在东海潮起潮落间修出的无边剑意不加掩饰地捲起漫天水汽,紧接着化作一道冰霜屏障,声势浩大地扫向周围的火星烈焰。 冰火相碰,霎时蒸腾出一片白雾。 树林深处寒鸦蓦地沖天而起,鸣叫声中,剑意蓦地一变,又凝固出几道有形剑气,护在应长风身侧。几个修行者承受不了剑修的盛怒,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握紧各自随身法器,但求在应长风一击之下能够自保。 「放肆!」沈移舟怒喝,拂尘既出,还不忘自持身份道,「应长风,你是东暝观弟子,如今对天地盟之人刀剑相向是为何故!?」 应长风好似把这话听进去了,也知道面前的人是自己长辈。他隐约觉得确实不太好,剑气薄弱两分,声音低沉地传入对方耳中:「天地盟迫害无辜性命,惹起争端。今天你们先动手伤人,还敢来问我出剑原因?」 身后数丈远的地方,牧禾表情复杂,对萧白石小声道:「他什么意思?护着我们?」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萧白石说着,有点想笑了,「不管他,师兄,我没事了,你放我下去。」 牧禾还是担忧,扶着萧白石倚靠在一棵树后,目光仍黏在应长风身上。 他实在看不透这人。 若说应长风是东暝观的第一剑修嫉恶如仇,最看不惯的就是红尘道的混帐,这时难得出剑,却指向了同为清心道的其他修行者;他对萧鹤炎分明没有半点好脸色,涉及翠微山弟子之死前几天才被诬陷了一遭,现在却替他们说话……? 明明可以就此跟着沈移舟脱身离开,怎么又不走了? 被封印了武脉,居然能这么快恢復正常吗? 他……应长风究竟在想什么? 咫尺之地,沈移舟听了应长风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先一愣,立刻怒了。 拂尘捲起一阵火星,又是几道赤色烈焰激射而去。 可惜那把长剑——远山黛——就如同应长风的第二灵识,不等应长风有所动作,它出鞘三寸,霜雪般的剑意瀰漫四野。黑铁打造的玄色剑身竟将所有的灵力统统吸纳,剑鞘的火焰纹路更亮了,几乎能与日月争辉,傲然而立。 「怎么回事!」一个天地盟修士惊惶叫道,「这、这是什么妖法!」 「怎么?」应长风皮笑肉不笑地轻哼一声,「凡是你们的脑子理解不了的都是妖法?」 他言罢剑指一按,远山黛稳稳落地,轰然之声响彻林间。 声音不绝,金光织成的符咒密密麻麻地从远山黛触地的底部爬起。数十道长剑虚影混合着咒术、灵力与剑气,像一张不透风的网向四面蔓延开。 沈移舟不屑道:「雕虫小技!」 灵力聚于他的双手,仿佛想即刻把面前的剑阵砸个稀巴烂! 有修行者颤声道:「是离火剑阵……沈真人,不可硬闯!」 闻言沈移舟的动作停下来,可灵力未收。 他自然听过离火剑阵的厉害。 离火剑阵与不留行剑是离火剑门的两大不传之秘,其中不留行剑现在已不算得太神秘了。但剑阵在中原只有当年共伐祸斗的人见应长风开过一次,更别提要破解——沈移舟不知应长风此举是虚是实,心中有意试探对方。 赤焰沖向剑阵。 风又起,叶飘零,远山黛周遭两股剑气忽地绕过屏障,应长风眼神一凛,剑气蓦地变化交织,将那道灵力挡在外面。 竟然毫无攻击力,沈移舟心下一沉收了煞气,冷哼道:「看来你也不想动手,为何对同门之人如此?」 第89页 「你们擅自动远山黛。」应长风道,「这就是我的回答。」 话音刚落,剑指捲起一道光化作的利刃横空噼向面前地面,凹陷三寸,划开一道长长的界限。远山黛似有所感,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立在那界限之上。 沈移舟脸更黑了,身侧最初道破应长风身份的女弟子坐不住:「师兄,别冲动!你还记得我么……我是叶芳萍!」 应长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尽是陌生。 局面一度僵持。 天地盟中忽然有个矮胖修士阴阳怪气地笑道:「沈真人!我看岳盟主的高徒恐怕这几年在翠微山被萧鹤炎蛊惑了吧,现下只向着他,还要与东暝观『划清界限』。传闻不假啊,萧鹤炎的手段果然高明……」 「你放屁!」叶芳萍怒喝道,「段真人,这是东暝观的内务,有你什么事?」 叫段三水的修士却半点没有收敛:「实话嘛,那红尘道是什么地方大家心里门儿清。他萧鹤炎敢强掳应长风去做『压寨夫人』,自有手段让人就范——当年谁听了不为应公子鸣不平,可惜啊……」 「段三水!」 「可惜啊,大家的一片好心都被当了驴肝肺!现在这模样,应长风只怕在翠微山乐不思蜀,连门派都不要了。哈哈!连天下第一剑修都被萧鹤炎——」 他说得放肆,勐地闭嘴时甚至有一点尴尬的沉默。 接着,段三水发出一声不似人的惨叫。 「——我的腿!」 血腥气蔓延开来,段三水翻滚在地嚎哭不停,徒劳地捂住被剑气削掉的右脚踝,旁边几人连忙扑过去乱糟糟地为他止血。 剑气不灭,復又聚在半空,这时指向的就是段三水的脖子了。 竟没人察觉到那剑气何时靠近的! 沈移舟对面,应长风面容依旧平静如水,他收敛浑身的戾气,道:「师侄,你有难言之隐,过些日子自去向掌门师兄请罪。今日你伤了这位道友,我会如实告知他,你若不想死,最好多找几个藉口。」 言罢,他单手一扬,一道灵力注入段三水伤口,止住了他的鬼哭狼嚎。 剑拔弩张的气氛蓦地散开,远山黛察觉不到威胁,出鞘那寸许利刃也回归剑鞘中。闪烁纹路逐渐暗淡,远山黛自行贴在了应长风身边,安静得像一把普通佩剑。 应长风反手握住了剑柄。 灵力源源不断地淌入他的右手武脉,争分夺秒地修补受损之处。他强撑着一口气,这时卸去力量,悄无声息地缓过喉头微甜的血腥气。 若非远山黛回归及时,刚才强开离火剑阵,现在旧伤反噬,非要让应长风当场腿软。 还是太急躁了。 流云重新遮天蔽日,树林又陷入阴沉气息的包围中。 天地盟众人围着段三的伤无意与他们纠缠,应长风握紧远山黛不放,腰间「吹月」随风摇摆。正是躲过一劫,身后不远处,萧白石轻声地喊了一句。 「长风?」他的声音只有两人听得见,「你没大碍吧?」 应长风正要回答让萧白石安心,忽然浓烈杀机又起。 他周遭剑意还未消失殆尽,急忙回身举起远山黛一招格挡—— 「铮」! 金属相撞,灵力的交锋让这清脆一声几乎传出百里。 竟是之前隐去了身形的蒙面人。 应长风只怔忪须臾,不分青红皂白地回身撤出三尺便是一剑噼向面前的人。对方显然也是个剑修,浑身被黑衣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有过长的碎发挡得看不见其中的光,他毫不畏惧应长风的剑,径直倾身而上。 电光石火两人已经交换了数个回合,应长风没搞清楚蒙面人的意图但却没有一点放松。察觉到对方并不只是和他「切磋」,剑锋一转,杀意顿时倾泻而出。 同为剑修,百招之内便有输赢。 应长风虽有远山黛支撑,但毕竟武脉时隔八年再开,灵识中带着旧伤四处滞碍,一开始锋芒毕露的几剑过去,便有些左支右绌。 对方看透了他无法承受似的,力道不减一阵勐攻。可他的一招一式看不出章法,依稀汲取了百家之长,难免有点乱,只能靠丰厚修为强行压迫应长风。 应长风剑法轻灵到底灵力不足,他稍一停顿,回身竟直接上了不留行剑! 第一式,「烟柳」。 短兵相接,剑意碰撞后距离极近,应长风听见蒙面人疑惑地轻哼一声,接着好似笑了。他正诧异为何会有奇怪的熟稔,一分心,出剑顿时慢了半拍。 但不留行剑写在他的记忆中,依旧锐不可当—— 第二式,「霜风」。 闪躲开细密剑意的那一刻,蒙面人脚步乱了。 心中对胜负已有判断,应长风正要顺势出第三式,左肋处不争气的武脉却突然灵气走岔,内府顿时剧痛无比,全身勐地疲软。 应长风闷哼一声,咬牙强行撑住往前进了几寸,口中已经血气瀰漫。 现下生死相搏,蒙面人岂会放过机会?他眼中闪过一丝赤色痕迹,长剑如疾风闪电立时刺向应长风最薄弱之处! 树影摇晃,那蒙面人的剑离应长风只有毫釐,却发现自己突然动不了了—— 「撤!」 萧白石声音虽小却不容置疑,他不知何时竟以刚受伤的元神驱动身侧一棵高大榕树,根须攥成一起,已经拉住了他。 第90页 他的灵力在流失,仿佛也受到萧白石驱使。 意识到这一点时蒙面人当机立断,收剑一把砍向缠在腿上的榕树根须。紧接着他反身跃出数丈远,身形一晃,原地消失了。 天地盟的人在应长风与蒙面人缠斗时已经退出树林,此刻远山黛的嗡鸣暂歇,周遭没有任何修行者的气息,总算得了一刻喘息机会。 树林中,持剑的人双膝蓦地一软跪倒在地。 应长风的身形摇晃片刻,他再也忍不住呕出一摊艷红的血,接着向前倒去。 「……应长风!」 第49章 都伤着了 「应长风!」 萧白石先被沈移舟重创,而后控制那蒙面人几乎耗尽灵力。 他站也站不稳了,但见应长风一头栽倒,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勐地挣脱了牧禾的搀扶疾步向他奔去,一伸手接住应长风不让他摔在地上。 怀中人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嘴唇颤抖着吐息片刻,立即撑住萧白石的手站了起来。 一双唇都因为呕血染红,应长风随手擦了擦,丝毫没有洁癖似的将血迹全都蹭在了整洁的白色衣袖上。他单手握着远山黛远山黛杵在地面维持相对的体面,然后无意识地扣住萧白石的手。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眼中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没事吧?」 「怎么样了?」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又同时开口: 「还好。」 「我没大碍你别担心!」 片刻沉默,萧白石率先笑了。 他不好意思地扭过身,想抱应长风,又因为师兄在旁边无法得逞,只好指尖抵住应长风的掌心轻轻蹭剐。 萧白石小声道:「你刚才……可真的吓到我了……」 「怎么?」应长风心情说不出的畅快,尽管全身都痛得要命,他却顿觉轻松。 危机已经过去,但有道坎还要自己伸腿才迈得出那一步。 先前沈移舟追上他们,应长风突然止步,牧禾是着实愣住了的。甚至,萧白石设身处地替他着想,牧禾在那瞬间恐怕怀疑上了应长风。 怀疑应长风要和沈移舟走。 怀疑应长风与柏郎之死有莫大的关系。 而现在,实际发生的事说明了一切,应长风在牧禾心中的嫌疑也完全消失。但他生性别扭,自干不出道歉的事,有些话就要萧白石来说。 萧白石道:「我一睁眼就看见你被那个拿拂尘的灵力包围着,立刻就要没命了的样子,结果居然一下子把剑召回手上……又以为你要跟他们走,你却留了下来。没反应过来你是何时恢復的修为,跟那蒙面的打了个有来有回……不过一时三刻,变了无数次,害得我提心弔胆的。」 「事发突然,我也没想那么多……咳咳。」应长风那些复杂的心理活动没告诉他,也说不出「都是为了你」的话。 他脸色还很难看,旁边的牧禾见不过了,上前一步道:「先回东山东畔吧。」 「也好。」萧白石又担忧地看向应长风道,「我真的不严重,抽身及时没怎么被他伤着,只是一时震盪才晕过去的。倒是应长风,脸色看着就不好。」 他说的是实话。 应长风没反驳萧白石,只把他的手抓的更紧了。 牧禾扭过头去自觉在前面带路,假装没听见萧白石轻声说的那句:「我不放开你,别抓着了,手都被你抓出印子……好疼啊。」 牧禾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他暗中想:要不还是别告诉师尊吧。 离开小树林回归临安城中,白昼正是日到三竿。 东山东畔的结界隔绝了大部分俗世的烦扰,小二见他们回来明显不对劲也没多问,安静地低下了头,装作没看见。 客栈的构造复杂,住户间几乎没有能碰面的机会。 牧禾送萧白石与应长风回到房间后,才让应长风那半边袖子的血迹显露出来。他手指一挥,给四面门窗都加上第二层结界,抓起应长风的手腕给他把脉。 修行者对自身灵识内府、奇经八脉的损耗大都一清二楚,脉门是关键之处,轻易不让别人碰。故而牧禾刚握住他,应长风本能地往回缩。 「师兄通医理。」萧白石按着他的肩膀小声安慰道,「你有内伤,有外伤,而且武脉之前被封印过,自己可能觉不出那么准确。」 「我大概有数的。」应长风说罢,别别扭扭地伸手给牧禾,这次没闪躲了。 牧禾把完左手又把右手,半晌才放开了他,不知想了什么,长嘆一声。他一直没什么表情,这时一嘆气,气氛顿时凝重了。 萧白石立刻紧张起来:「师兄,他是不是很严重?」 「原来是这样。」牧禾沉声道,只字不提他的伤,「你骗了师尊,你的武脉根本没有被完全封印的痕迹。」 应长风被他把脉时就感觉到也许会被发现,现在当着萧白石,他没有再隐瞒的意思,顺势道:「不错,他那时想让我做禁脔,我自然要反抗。倘若易地而处,你会甘心自身百余年的修为一朝灰飞烟灭,从此仰人鼻息,做个只剩脸皮的花瓶吗?」 他语带怨怼,眼看又要不说人话。 牧禾一向景仰萧鹤炎,面露不悦还未言语,萧白石一把拦住他塞了个茶杯过来:「师兄,你喝口茶歇一歇。」 第91页 牧禾:「……」 他算是知道小石头的胳膊肘在往哪边拐了。 而应长风才不管牧禾嘴里的茶是苦是甜,他只看萧白石。 对方没有催促他,但想了片刻,应长风还是决定从最初说起。 「……我一开始并不想待在翠微山,打算等功体恢復了大半就走,管他什么结界封印,统统一剑噼了。可后来还没完全意识到周遭发生了什么,你父亲给我的武脉加上了第二道封印,我身体虽不能动弹,意识却十分清醒,察觉到这道封印兇狠非是此前所能及,故而耗光了刚恢復的灵力。 「这次昏迷后再甦醒,我以为又是徒劳无功,想着『如果萧鹤炎废我武脉,便当场自尽,免得受尽羞辱』。你也知道武脉被废,再重新修行就难了,不能握剑的人生对我来说或者还有什么意义? 「兴许之前攒了不少运气,岂料血契封印真被挡在了灵识之外,武脉只是有几处滞碍,没有彻底被封印或者被废。我其实也没打算一装到底,当得知他不过以我的相貌做个悼念逝者的未亡人后觉得好笑极了,越发想看看萧鹤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反正翠微山的结界我破不开,远山黛不在身边,我坐得住。这七年多的时间,我不曾动武也没有做任何对不起翠微山之事。 「萧鹤炎救了我的命,我会还他的恩;他险些断我武脉,我也要报这个仇。 「白石,数千个昼夜心中所想,现在悉数对你说明了。若你因此觉得我心思深沉,装得太过,那也没关系,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应长风说罢,竟有些不敢看萧白石。 他没有做错什么。 但他又确实欺骗了萧白石一些事。 牧禾嘆息了第二声,然后打了个手势离开厢房,身体力行地表示不再掺和他们两人的纠葛了。萧白石一直握着茶杯,桃花眼中情绪不明,似有光海翻涌。 萧白石想:我该原谅应长风撒谎了吗? 所有的一切像陷入了死循环,当年辛夷若没有死,萧鹤炎不会失心疯,他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应长风哪怕在降服祸斗的混乱中受伤,也不一定能被萧鹤炎锁在翠微山上,他们不会遇见彼此。 更遑论后来这一年的……急速升温。 萧白石恍惚发现,他在意的从来就不是应长风因为武脉封印的真相对他欺瞒,而是…… 应长风说了会「报仇」,那他也是报仇的一部分吗? 从头到尾都是他自作多情吗? 「那你到底,有没有……」萧白石咬了咬牙,手指关节因为握杯的力道太大有点发白,「你有没有利用我……?」 应长风没有否认,却道:「对不起。」 「温泉也好,故意把桃子分给我吃,是知道我喜欢你了才这么做的。」萧白石的语气染上一丝怨念,「所以,你不喜欢我。」 可他真的不喜欢萧白石么?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几个字堵在应长风的喉咙,他却说不出来。 他全身又开始痛了。 原来萧白石的情绪变化比剑气反噬己身还要让他难受。 「你不喜欢我。」萧白石又重复了一次,分外坚决,「所以是利用啊。利用我好达成自己的目的?应长风,你明知我喜欢你,却还……好啊,我不勉强你了,你也别想再有机会骗我,这样扯平了。」 说罢,萧白石像遭受了天大的打击般委委屈屈地站起来。 他背过身去根本不再看应长风了,自言自语道:「好好笑啊,你根本不喜欢我,那为什么这些日子你要哄我,要对我笑,还给我买糖人餵我吃荔枝膏?」 「……白石。」 应长风又开始无能为力。 萧白石充耳不闻,甩开他的手,悲伤极了:「反正你……你不会回翠微山,也不想和我相处的话我们就……再也不见面,我就、我很快就不难过了!」 接着他像无法承受应长风的回答似的,急忙转身要走。 应长风眼神一闪,不顾自己重伤一下子站起来,不由分说地抱住了那个狼狈的背影。萧白石浑身紧绷,手指缩了缩,徒劳地挣扎:「你别这样!」 「……不行。」应长风急忙道,也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开始认错。 但是不要放开萧白石。 应长风只笃定自己再不可能让萧白石离开自己。 光是生出这样的心思都不行! 他好不容易才认清了心里怎么想,连「和白石在一起,不能飞升也罢了」的决心都暗自深埋。想着今次事情结束、二百年前时间的空白解开,他就和萧白石在一起,要厮守就厮守,要云游就云游—— 萧白石怎么能先一步退缩? 「再也不见面?」应长风埋在萧白石肩上,紧紧地从背后抱住他,「做、梦。」 「……」 应长风几乎一字一顿道:「你要我做你的道侣,我现在就做。」 「萧白石,你不能反悔。」 第50章 花荫深处 萧白石怀疑自己听错了,换在几个月、几年前,他如果得了应长风这句话恐怕立时就兴奋得不知今夕何夕,可现在不同了。 他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悲哀里为自己难过,还没能找到一个解脱之法。心魔蠢蠢欲动,幻化出了应长风的冷若冰霜的脸,狰狞地要把他吞没,占据了他的唇舌,内心深处的担忧全都在剎那间爆发—— 第92页 「你不喜欢我」「你利用我」「不要再见面了」…… 多说几次,就可以解脱。 你也可以选择不要他,这样回到翠微山,你还是原来的你。 内心的声音反覆挣扎着想掌控他,萧白石一握脉门,几股灵气霎时陷入混乱,诱导他转身想离开。但来不及夺门而出就被应长风拉住了,他跌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紧紧的怀抱。 「你要我做你的道侣,我现在就做。」 萧白石张了张嘴,应长风身上的淡淡香气包裹他,仿佛有神奇的力量可以驱散他的焦虑。 「你不准反悔。」 ……这是应长风吗? 诧异的念头侵袭脑海,萧白石没有回答,先被一吻缄口。 应长风好似很怕他拒绝一般按住了他,接着舌尖迫不及待地探入,裹着萧白石的深深吮吸。他抓紧萧白石往怀里抱,察觉到微弱的挣扎后越发用力了,甚至不惜擅动修为,拼着灵识深处抽搐般的疼痛。 他只剩一个念头,「不能让萧白石走出这扇门」。 有许多话要对萧白石说,而且是能说清楚的:没有利用,没有不喜欢,想要和你长相厮守,你父亲的事我从没有和你联繫在一起过。 就算曾经恨屋及乌,但在萧白石怯生生地抬眼看向他、问他「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啊」的时候已经消失了大半了。 等他准备当二人萍水相逢往后互不干涉,却又被塞了满怀温暖。 萧白石是个很缠绵的人。 哪怕在此刻,误会还未解清,应长风吻上去,他就本能地抓住了应长风的袖子,扬起下颌配合地向对方迎上来。 双唇分开的一瞬间彼此都喘息不停,应长风抵着萧白石的额头,从他们好几次的亲密无间里无师自通地安慰二字。他轻啄一口萧白石的鼻尖,手指从小臂攀到了脸侧,拇指在萧白石眼睑处一擦,顿时被包在眼眶里的泪水弄得一手湿润。 「又在哭,你明明也不想走。」应长风凑过去尝了一口萧白石的眼泪,有点咸,让他的心没来由地抽动片刻。 灵识的阵痛却奇怪地好了很多。 萧白石被他的动作弄得莫名羞赧,别过头小声道:「我没有哭……」 「好吧。」应长风温和道,居然没和他抬槓,顺从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哪有你这样的人,自己说了一大堆,都不给我解释的余地。」 刚才是应激过分了,现下那阵心魔涌起的悸动褪去,萧白石找回理智,全然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话,呆呆地「啊」了声。 应长风自然不会给他復盘,抓着萧白石的手去摸自己的心跳:「我被你吓成这样了。」 像撒娇的腔调,还有点柔软的委屈。 萧白石手指微微一收,像被应长风的动作烫着似的不敢触碰。可对方按得太紧,他张开五指覆盖在那个位置。 两人的姿势亲密而暧昧,应长风揽着他的腰,在他的掌心里,应长风的心跳很快。 一贯理智的剑修这时与往日相比,显然哪里有变化了。 萧白石垂着眼,心里那阵火消散了大半可语气还带两三分怨气:「我哪儿敢吓着你。」 应长风闻声笑了笑:「又在说气话?我错了。」 「你没错,你多厉害啊,武脉被封都能与沈移舟对峙。」萧白石眼神暗沉片刻,声音低了,「我关心你照顾你是……是因为,误会你这辈子都形同废人,从前你听那些小心翼翼的言语,心里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没有,」应长风直接道,「我很高兴。」 「……你又嫌弃我了。」 「喜欢还来不及。」 萧白石眼角一抬斜斜地睨他,明显不信:「那你找谁报仇?」 应长风道:「报仇,不是在说你。我对你父亲有成见,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很难改变,但这都和你并无关系。我发自内心与你相交,无论前天说喜欢你还是方才说想和你做道侣,都不是假的,没有利用,没有欺瞒。」 萧白石不语,被应长风抱着的僵硬身体却已经软了一大半。他眼睫翕动,直截了当的话语让他短暂地失去思考能力,半晌才道:「我不信你。」 寥寥四个字,应长风却突然放开了萧白石。 他瞬间心口空荡,像被剜去全部底气,竟不知还怎么说了。自入道而来,应长风还没有过这么茫然又无助的时刻。 小石头不信他。 那该做什么才能挽回? 应长风因这话变得不像自己,短暂失神,脱口而出居然是发誓。 「皇天后土、日月可证,若今晚所言哪怕有一个字是骗你的,应长风此生再无法拿剑、形同废人,」他顿了顿,又道,「——不得好死!」 话音将落的时刻,窗外忽然斜斜地横进了一枝杏花。 可现在已经入夏了,这花开得不合时宜。 他从来不是会发誓来证明什么的性格,现在是真的无能为力了。 空白的寂静中,萧白石道:「你在说什么?」 灯照出浅粉的颜色,应长风循着萧白石目光望去,那点娇而不妖的颜色落进萧白石的眼睛,仿佛给他点缀上一点艷色。 没等应长风回答什么,萧白石语气刻意冷漠了许多:「你疯了吗?发这种毒誓。」 修士的誓言不比俗世中人,但凡已经以天地日月起誓,多半都是要应验的。夙愿得偿都会付出代价,倘若应长风真的撒谎,他后面说的也一定都应验—— 第93页 作为剑修,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误解能说出再不拿剑这种话,不是疯了是什么? 应长风走到窗边,一抬手,那支杏花就被折了下来。 萧白石往前一步:「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听见了,我很清醒。」应长风听见身后跟来的脚步声,掐了一朵浅粉,回头像随手簪花那样别在萧白石发冠边上。 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绵绵情意宛如流水将萧白石裹挟。 「白石,我真的不会利用你,迁怒也不是我的作风。无论如何开始,我选了和你同行,就永远不对你撒谎。先前武脉闭锁之事说来复杂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开,瞒住所有人是害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你不若想想,如果令尊知道后会怎么样呢?」 萧白石不能保证,又回忆起那日萧鹤炎的暴怒。 无论立场,他不想让应长风因为这事受伤。 桃花眼中未散的愠怒终于被安抚,萧白石摸了摸那朵花,情不自禁地看向应长风手中剩余的花枝,压低了声音道:「可你还是恨我父亲。」 「青霄真人若有难,我应了他无论如何保你周全,这是报他救命、赠密印之恩。」 「那要如何报仇?」 「待到修为恢復自会上翠微山……」折断了「若他还活着」几字,应长风道,「刺他一剑,了结他囚禁、折辱之恨。」 萧白石静默半晌:「……我呢?」 「为什么非要问这个?我喜欢的是你,不是你父亲。」应长风皱起眉,「我们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拿我做悼念你爹爹的一张画儿而已,你明明就知道。」 「可我会很难选!」 下山前,萧鹤炎那略带不祥意味的话语在这时从脑海浮现,应长风深深地凝视萧白石:「你跟我一起走吧?不用去选了。」 已是再明确不过的意思了,萧白石都懂,他却没办法那么干脆地答应。 他捨不得翠微山,纵然知道萧鹤炎有错在先可那是他的父亲。何况翠微山现在危机重重,要他怎么跟应长风走? 应长风看出他的迟疑,将花枝往萧白石掌心一送,补充道:「不是非要现在。」 「很多事情……我虽然理解,却不能立刻放下心结。」萧白石闷声道,「可能很久之后我还是会跟你走吧,但不是因为放下。」 「那也没关系。」 「不,」萧白石摇摇头,「我跟你走只会是因为爱你。」 听罢应长风目光闪了闪欲言又止,他犹豫须臾,凑上前,又去吻萧白石的唇。 这次萧白石没躲。 花枝落在地上,片刻后,一件白衣翩跹地盖住了它。 吻逐渐升温了,应长风经歷了心情大起大落,得了萧白石一句「会跟你走」,很多事都顾不上。他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迫不及待地亲吻爱侣。 榻边的灯还亮着,照出了半间屋子的陈设。 「唔!」萧白石膝盖撞上屏风边角,痛感还未消失,身体突然一轻被抱了起来。应长风勾着他的膝盖绕开那些复杂的桌椅板凳,淡漠的眼微微弯起,是个不怎么明显、却充满情意的笑。 萧白石被他短暂蛊惑,默念自己没出息,后背触到床铺的一瞬间他有点茫然。他支撑起自己去看应长风,那人白衫已经脱了,露出里面的中衣。 被所有人笃定冷情又禁慾的剑修这时回过身,前襟散开露出胸膛,那些火焰的痕迹比先前更亮。 因为远山黛吗?还是因为他恢復了修为…… 萧白石只想了一个边角,随即应长风欺身而上吻住他。 长身玉立的剑修,这时回过身,前襟散开露出胸膛,那些火焰的痕迹比先前更亮。 因为远山黛吗?还是因为他恢復了修为…… 萧白石只想了一个边角,随即应长风欺身而上吻住他。应长风膝盖跪在床沿,顶着萧白石的大腿分开,一直往上深入到了他的腿间。 耳垂被软舌舔舐带起半边身体一阵战慄,萧白石不受控地伸手去抱应长风,身体蜷缩时腿被迫张开,一只手径直探向腰带。「嗯……」萧白石一声闷哼,记忆中的酥麻酸胀先像点燃了。他们做过许多次,即便每回都打着修行的旗号不会最卮发泄出来,可身体亲密地结合在一起的感觉不假。萧白石留着应长风的烙印,在他搓揉侧膜时终于忍不住呻吟出来,卮穴还未经触碰就收缩着,想要了。 皮肤赤裸得越来越多,萧白石忍不住往床榻内侧瑟缩一下。应长风拉过他,刚解下来的衣带就这么蒙住了萧白石的眼睛。「怎么……」他困惑地哼哼着,应长风没答。 因为常年修行,萧白石感官本就无比灵敏,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挣脱覆盖在眼睫上的衣带,也能随意调动灵识就知道应长风想做什么。可他没有动,敞着腿,听见应长风的衣物与床褥摩檫发出的悉索动静。 那人分开他的膝盖,让两条腿长得更开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萧白石羞赧难当,想要夹紧,可应长风俯下身去然卮吻上他的大腿内侧。 他们接吻多,也常有交合之事,但在交合中互相舔弄、爱抚则少些了。 大腿侧的嫩肉被应长风含着一小片吮吸出水声,萧白石突然恨自己耳力好,只一点声响在他听来却像潮汐诵动。他动弹不得,亲吻与吮吸随大腿往上一直延伸到了胯间,萧白石似乎对应长风的企图有所感知,不觉想侧过身,又被蛮横地按住。 第94页 「别动。」应长风的声音自下而上地传入他的耳朵,听着还冷冷的,却有别样风情。 他噪子像哑了,接着应长风也不再说话。他的角度去看萧白石如玉的皮肤,单薄胸膛上浅色的乳尖己经因为情动而颤抖着挺立。 手指掐住时,萧白石的呻吟蓦地大声:「别……别碰……唔——」 捻住那颗乳粒玩弄,应长风感觉它在自己指尖变硬了,涨红了颜色。他脑中云时空白了一瞬,等再回神时,他取下了萧白石发冠边的那朵杏花。 三千青丝如瀑布般遮住了萧白石赤裸的肩膀。 轻盈的微凉的花瓣盖在乳尖,应长风撑起身,吻住了那里。 「啊——」萧白石失控般张开腿夹着他一把劲瘦的腰,膝盖内侧不停地磨应长风敏感的地方,声音染上哭腔,「别、别这样……我想要……」 「要什么?」应长风装听不懂,可昂然的下身己经抵在他的穴口。 卮穴收缩,饥渴地想要他。萧白石的脚踉压着应长风的膜让他往下去,阳具顿时檫过会阴和他的性器根部、囊袋,惹得他又是全身都颤抖起来。 应长风还在吻那朵花,轻轻地很耐心地吻,含弄,舌尖濡湿地吮吸,又加重力道去咬。他把萧白石送上波浪似的高潮,让他做一朵海中的白浪,随着潮汐月落起伏,手指探入卮穴的动作又将他拉扯回岸边的礁石。 萧白石抗拒地推他,卮穴缩得更紧:「不要……」 「你说了想要的。」应长风贴着他的胸口,唇齿每一次变换、每一个字都让他的心跳也能听清,「做道侣……不要害羞…… 花的香味,萧白石隐约嗅到一点。 他微张开唇迎接应长风的吻,沉醉了片刻,身下被缓慢而坚定地撑开到极致。穴口酸胀,但容纳了应长风,他的阳具又热又硬,手指完全不能够与之比拟,萧白石恍惚地想:这次似乎与之前有所不同……? 是他们终于敞开了心扉吗?还是应长风,他的情意终于能被握住了? 萧白石伸出手,他的长髮缠在指尖,握住应长风的脖颈时与他的也裩在一起了雨兮団兑补全。萧白石挺着膜迎接他,此前循序渐进,这次刚刚插入应长风就及应颇大地开始顶弄。 他喉咙间发出轻哼,低沉迷人的噪音激得萧白石也呻吟不止。再多被操几次,萧白石想,他连白天里羞于启齿的话都要尽数说给应长风听。细细密密的吻,深深浅浅的操干,他们连在一起。 突然间矛盾与纠葛都被抛向了九天之外,萧白石被应长风拉着不放。他恍恍惚惚地,好像听见了东海之滨的浪涛。 「长风……哥哥,太快……好热,唔,太……」 「热……」应长风好像抱住了他的背,「你出汗了,怎么会出汗?」 萧白石摇着头,腿却缠他更紧,无意识地哼着喊着:「……好舒服,再……多、舒服……哥哥,不要放开我了——」 水声渐浓,应长风的声音也潮湿了:「不放开你,心肝儿。」他再也不克制自己,放开了全部的情与欲、真心与热爱,都送到萧白石的眼前。那些不能发泄修补元阳的口诀也好,刻意忍耐的修行也好,应长风顾不上了。 这才叫做与喜欢之人做极乐之事。 花香渐浓,花荫深处,应长风吻住萧白石,顶进他的穴里来回地弄。 「我不成……」萧白石拉长了声音,甜腻而娇气地抱着他不放,「我不想再、再那些这样那样的……长风——」 「那就射出来。」应长风贴着他,手下捋动性器让萧白石终是弄了吔满手黏腻。 萧白石埋在他颈间轻哼。 尚未退却的情潮因应长风继续操干又诵了上来,萧白石无力地敞开腿,被他勾着膝弯、按在榻上,身体耸动着被他占据。 他自堡里与应长风交欢,这时才有了他们相爱的痕迹。 穴里黏腻不堪,应长风的嘆息在耳侧徘徊着,他翻了个身,仍然按住萧白石。性器没有抽出,他动了动,萧白石疲惫不堪地抱住他。 「还能再有一次吗?」应长风轻声问,额角贴着他的侧脸,」元阳都给你了。「 他是在撒娇?萧白石这下彻底没了办法,点着头,任由应长风从侧面缓缓在他穴里抽动,不多时他也再一次地沉沦了。 身下的人闭着眼,不时轻哼两声像猫儿被摸着尾巴抚弄。眼尾是绯红的,颈间、胸膛都是吻痕,还有大腿内侧的吮吸与轻微牙印,都美而淫縻,只有应长风自己能看见。 他看得呆了,动作停了一拍,萧白石半睁开眼迷迷煳煳问了一句:」……怎么?「 他看得呆了,动作停了一拍,萧白石半睁开眼迷迷煳煳问了一句:「……怎么?」 应长风视线闪躲片刻,抱住了他。 「没事。」他抚摸萧白石光裸的嵴背,「后悔早些时候没有这样了。要那时知道做道侣这么好,我……」 他说不下去了,萧白石笑出声,抬起头吻他的下巴。 早知做道侣这么好,我还回其他地方去吗? 东海广阔,应长风想,他却甘愿困守萧白石身边。 第51章 妖火旧痕 一觉睡到天明,前夜烦恼退潮后,萧白石一睁眼,见应长风单手撑着脸侧躺在他身边定定地盯着他看。 依然一张木头似的美人脸,细长的眼眸低垂,高鼻薄唇,毫无瑕疵的五官。 第95页 萧白石以为他在出神,伸手勾着应长风的衣领往下拉——胸膛上还有前一夜的欢好印记,吻痕与妖火的灼伤交叠着,像在他的肩膀、胸口以至于小腹都纹了一串艷丽花朵。 萧白石摸着那些伤痕,应长风朝他倾身,两人便自然地吻了一下。 完事后应长风直起身下床去,从一旁的脱架拿了干净衣裳扔给萧白石。中衣被弄得皱巴巴的,应长风脱掉后,腰线惹人浮想联翩地一直延伸进亵裤。 晨起光线清朗,萧白石心无旁骛地抱着衣裳欣赏了一会儿美人更衣,看见应长风侧腰狰狞的旧伤,忽然想起了昨天没提起的事。 萧白石想了想措辞,道:「昨天你与沈移舟僵持不下时……你还记得么?远山黛,沈移舟的赤焰之力为什么对它毫无效果,反而被它吸收了一般?」 应长风没有立刻回答,披上外衫后朝角落一勾手指。 昨夜被他随手搁在墙边的远山黛灵识与应长风共通震盪,即刻宛如活了一般,凭空飞到了应长风身边,被他伸手握住。 拇指抵住剑鞘,应长风拿给萧白石看上面的花纹。 远山黛既然应了这个剑名,通体黛色,剑刃也是黢黑的无比特殊。这与打造它的东海黑铁有关,而不同于其他同等材质锻造的兵刃,远山黛作为离火剑门的「五大名剑」之一,冶炼锻造自然有别的工匠无法取代之处。 「昔日修习剑典后,按宗派惯例,所有弟子都可以前往离火剑冢去选一把自己的剑。」应长风注视它,目光柔和了很多,轻轻地摩挲剑身,「我那时也不算得优秀,但远山黛是一把有灵的剑……我们灵识短暂相通,是它选了我——后来这么多年是我的修行,也是它的。」 萧白石听过类似的事,并不觉得稀奇,试探着伸手摸了一下。 冰凉的剑鞘,但又不全然是那种冷淡温度,似乎有点奇怪。他想着,暗暗地聚集一股灵气在手中,朝内中试探。 名剑有灵,到底是什么样的? 正欲朝更深处去,忽地有一阵力量阻拦了他。萧白石一怔,抬起头对上应长风略带戏嚯的神情,突然不太好意思:「啊……我不是,我就想试试看。」 「它不会说话,也不会某天突然修出魂魄跳出来,仅仅和持剑者能有共感,是并肩作战的伙伴而已。」应长风将那道剑刃缝隙合上,「灵识贸然探入很容易被它占据,若被拖进其中也许会得知它被铸造时的种种情状,那些痛苦……不要轻易尝试。」 萧白石听出一点应长风对他的委婉关心,坐在身边的姿势,头就歪过去靠在他肩膀上:「对我这么好啊?很喜欢我咯?」 应长风不答,没有躲开他的亲近,像默认了。 萧白石顿时来劲儿:「那你说,我和远山黛,谁更重要?」 应长风:「……」 萧白石:「你犹豫什么?」 应长风:「……这怎么能相比。」 萧白石立刻道:「好啊!果然那些什么『以后都看你』,叫我『心肝儿』,都是哄我好玩,我在你心里根本没地位嘛,还比不上一把剑——」 冷静下来再听怎么都不像自己会说的话。应长风被萧白石起闹得耳根通红,听不下去,索性一把按住了萧白石的嘴不让他再提。 应长风不可能承认自己害羞。 可惜萧白石不怕他了,就算被捂着嘴,一双桃花眼也亮晶晶地望着他,满含笑意。 应长风尴尬得结巴了一瞬,立刻扯回先前的话题:「……所以、所以我和远山黛是相辅相成,它会在危险时刻替我挡下。」 「唔唔。」萧白石掰开他的手,问道,「可这和赤焰之力有什么关系?」 应长风道:「在南海,远山黛也被祸斗的妖火侵染,有一点妖力残留在剑鞘上。赤焰之力再强大也是人心入魔所致,妖火浑然天成,这方面压了它一头,所以尽数被吸收再转为灵力了。但若遇上它无法『消化』的,可能也会反噬给我,也有危险的。」 萧白石「嗯」了声:「原来如此。」 应长风补充:「我昨日所说『魔气』会被炼化,就是指这样。不过沈移舟并非剑修,也没有第二个灵识辅佐,对他而言更为艰难,不是对他不敬。」 「好啦!」萧白石见他难得解释什么,笑着又抱了应长风一下。 只是剑修入魔…… 他突然想到谢雨霖眼底红痕,俨然也是心魔已生,便将就这姿势问:「那剑修入魔,是不是只要寻到一把有灵的名剑,就能引导、涤净心魔,回归原本的清明?」 应长风摇头:「看造化吧。」 「为何?」 「有人放不开执念,再是名剑有灵也无能为力。」 萧白石低声「啊」了一句,忽道:「你不会入魔吗?他们说剑修嗜杀,很容易生心魔。」 「我……杀心不重,也许可能性稍小一点。」应长风说罢,看向他时目光有道不明的缱绻,「但是若真有那日,你在旁边拉着我,就不会堕入深渊了。」 萧白石脸一红,小声道:「……什么啊。」 「心魔无非三种,杀心过重、执念太深与求而不得。你在,这三种都与我无关。」 应长风又说了句「别担心」当做安慰,摸了摸他的头,绾起萧白石一束青丝后拿了自己的髮带替他绑。 第96页 绑好再整理衣裳,他整个动作都行云流水,好像本来就应该这样自然得很。萧白石僵坐在原地,一边心跳加速,一边又觉得应长风的喜欢超出了他的想像——他以为应长风是块木头,哪知竟枯木逢春,开出了花。 他扭过头,一面铜镜里照出他与应长风。 晨光微熹时安然相拥,萧白石短暂地宁静了,揽着应长风,脸贴在他小腹上。 「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了,应长风,你也都不要放开我。」他这么说着,一颗心却沉甸甸地往下坠。 应长风的手指收紧片刻终是没有多言:「好。」 这日直到午后,牧禾才又到厢房找他们。三人自知东山东畔不是个说话的地方,默契地先离开客栈,寻了一处闹市中的饭馆。 对已经辟谷的修士,五谷杂粮已经不是必需品了。以前翠微山众人照顾应长风,每日还要给他煮粥送饭,现在牧禾知道真相也亲眼目睹了应长风的修为——可能不及从前但压制他和萧白石是绰绰有余了——根本不想理他。 三人象徵性地要了几道菜,待上齐后,应长风手指一弹,一道结界顿时笼罩了他们。 「没人听见了,说吧。」应长风言罢自己端了碗饭,不疾不徐地夹一筷子紫苏鱼自顾自吃起来。 萧白石震惊地看向他。 应长风:「怎么?我尝尝味儿。」 萧白石:「……」 「让他吃去!」牧禾没好气道,转向萧白石,「今早上你们没起身,我先去那个院子外转了一圈,你猜怎么着……人去楼空了。」 萧白石道:「天地盟的人都走了么?」 牧禾点了点头:「可能,再回来客栈时刚好遇见住我隔壁那几个天地盟的人离开。我猜想他们可能连夜通知了什么,否则不至于一起进退。」 「沈移舟……」萧白石面色一沉,「他那日话中有话,师兄,什么叫『封印松动』,不要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 牧禾哽住,道:「他们一向关注翠微山,我原以为是针对红尘道。」 旁边专心吃菜的应长风挨个把桌上碟子沾了一遍,放下碗筷加入谈话:「白石,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在温泉边你听到的声音?」 封印……松动,在即。 八百年,放开吾。 那声音带来太多痛苦而被萧白石选择性忽略,此时应长风一提,他又想了起来:「那阵古怪的龙吟……还有……如果他说的什么封印松动属实——八百年还是一千年,相差并不多啊?」 辛夷的笔记中曾提及,以瑞兽仙骨修补过一次松动的封印。 难道翠微山的确在镇压什么东西么? 「山中有古怪。」牧禾下结论,然后道,「我要回去亲自问师尊。」 「我也——」 「你不许走。」牧禾蛮横地打断萧白石的附和,几乎是不容置疑的语气,接着再不理会他了,对应长风道,「师尊叮嘱过的事希望你没有忘记。」 果然,除了自己,萧鹤炎还找了牧禾。 他让萧白石下山就不会再给萧白石机会回去。 山雨欲来。 应长风想起那座风满楼,还有萧鹤炎对自己提及的「一叶浮萍之后又有九天银河」,捉住了萧白石的手道:「我陪他在临安,可若有消息传递需要我们回翠微山,你得把传讯方式留给我。」 牧禾有一瞬迟疑,不知该不该信他。 但应长风前日孤身面对沈移舟为他们说话的画面,牧禾印象深刻,只犹豫了须臾就下了决心:「好,我告诉你,可是在这节骨眼上若出了事——」 应长风道:「你尽管取我性命。」 萧白石不理会他们,道:「为什么我不能走?」 「别忘了,你在沈移舟面前露了通灵术。待他反应过来,说不定就要说你也是『妖邪』。」应长风低声提醒。 萧白石愣在当场。 「而且此处离东海更近,就算和什么『龙』有关,留一手总没有坏处。」牧禾道,「我猜天地盟针对翠微山,并非真正的道不同吧。」 他最后一句朝应长风而去,对方没接这句,轻描淡写地避过了:「不清楚,我不掺和天地盟的决定,在东暝观只是练剑。」 牧禾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将半贯钱扔给小二,结界随之散了。 「应长风,」他指了指萧白石,不客气道,「小石头和你一起,你要是敢对他不好,哪怕我们疲于应付那群伪君子,也早晚有空把你收拾了!」 一个个的都说差不多的话,应长风听得多了,并不真当回事。此时牧禾的威胁也没奏效,他巍然不动,鼻子里嗯了声,勉强算答应他。 当天黄昏,牧禾秘密离开了临安城。 几乎与此同时,一场针对翠微山的巨变酝酿完毕,即将发酵。 第52章 雷雨冥冥 红尘道各大门派在三日内收到了内容同样的手信:速往翠微。 五月底,一场大雨将至。 翠微山周遭本就阴沉的气氛越发森冷了,本该栖息在更北方的寒鸦违逆了四季跃上干枯树枝,嘶哑嗓音号丧一般传出百里之远。雷电交织,田野荒芜,放眼望去寸草不生,天地连成一片苍茫深蓝,依稀可窥见远古洪荒的影子。 满树槐花剎那间全部凋谢,泥石小径霎时被铺满一层雪似的白。光秃秃的枝头,鎏金封山符不安地振动起来。 第97页 轰然雷响,自乌云中滚过,径直没入了翠微山巅。 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时,没有人看见那座破败的土地庙里,半截入土、慈眉善目的土地公泥塑像背后缓慢裂开一条细缝…… 朽烂了不知多少年的案台「咯拉」一声,碎成齑粉。 随即,有什么光亮如萤火般闪烁,乘声而起,散在了猎猎冷风中。 六百里外,临安城。 午后闷热不散,直至黄昏,整片天都像要沉沉地压向大地。 「怎么突然这么大的风?」萧白石皱起眉看了一眼窗外,树枝摇颤,雨水中的腥味甚至有远海气息,叫人莫名心跳漏了一拍。 应长风抱剑倚在窗边闭目调息,闻言道:「快下雨了。」 萧白石道:「我知道,但这风有些奇怪……总觉得其中太诡异了,不太像落雨前的风,反而就好似……是海上来的,风中有浪涛声。」 应长风睁开了眼。 萧白石本就对这些敏感,现在更上一层楼,断不会说错。 「海上……」应长风眉心微蹙,紧接着并指如剑在远山黛玄色剑鞘上一抹,冷光过处,一道灵识分神显示在半空中。 差着几百年的修为,应长风的分神不可与萧鹤炎的相比,也还没修出人形能传递各类消息,但短暂地沟通千里之外没有问题。 「去。」应长风手指一挥,那分神应声化作一道光束跃出窗外。 萧白石:「它去远海吗?」 「就在入海口附近看看情况,若有异常我会知道的。」应长风解释完,看了一眼萧白石面前写得密密麻麻的字,问,「你父亲还没有消息吗?」 萧白石摇了摇头。 自牧禾离开后十日内,翠微山没有消息传来。 那日应长风所说「沈移舟知道了你怀有通灵术」震住了萧白石,让萧白石不情不愿待在临安。但终日无所事事,跟踪了几日那个院子也没见半个人,萧白石要给自己找点事做,又将那本《翠微记事》翻了出来。 最初那人的字虽然难认,一想到很有可能是通灵术最正统、最唯一的传承,萧白石请教了应长风如何阅读,咬牙坚持下来。 开始很难,后来他用了别的法子,一边记一边用现在的文字多记录了一遍,如此「学习」一段的鍊气之法再巩固。得亏萧白石往日读书不少,看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很有耐心,否则非要被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折磨疯了。 鍊气之法只是入门,后面写得越来越简练、意思也越来越复杂的鬼画符,才是通灵术的本质。 一则操控灵力,一则驾驭各类的「气」。领悟到深层的境界后,万物在自身眼中再无任何隐藏,天地的秘密近在咫尺—— 然后飞升也仅仅一步之遥了。 应长风的猜测没错,通灵术的确强大无比以至于现在甚至被污名化。人总是害怕自己无法驾驭的东西,尤其当有旁人能驾驭时恐惧会被无限放大。 修士也不能跳出这个例外。 当年之事已经依稀有了个影子:辛夷是独居翠微山的修道者,不与世俗来往,修为强大且继承了最正统的通灵术。后来结识萧鹤炎——来自洞庭大族刚入了鍊气期的「新人」——二人相知相恋,再然后,出了那件让萧鹤炎后悔至今的事,辛夷也死了。 但仍有不少疑问。 第一,字迹见人心,辛夷能独居数百年,心性就算不能如止水也应当十分淡泊。哪怕当年萧鹤炎再冲动再不懂事,为何他最后非要落到身败名裂、道史中默契地将这段往事抹去的下场? 其次,翠微山最初的传承难道是一人传一人吗?否则为何辛夷没有任何的师兄弟,也不广收门徒为通灵术正名?只要所有人知道来龙去脉,不就自然还了通灵术的清白? 最次,亦是最令人费解之处。 既然通灵术并非失传,从萧白石继承的残余来看也确实不是妖邪之术。那么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一切风向开始被扭转,又是因为何事…… 当年青龙不愿入化灵池,被已经由心魔吞噬了的一名修士驱使毁尽良田城镇,天地变色。此人修为绝非普通修士,和辛夷的通灵术有什么区别? 那个人是谁? 为什么萧鹤炎不愿意告知? 入魔的青龙…… 当真被封印在东海的补天石之下吗? 思及这些疑问,萧白石原本就因为远海气息有些不安宁的心绪愈发起了波澜。他捏住笔桿的手指一紧,有什么怨念从心底勃发出来—— 然后被人按住肩膀,一丝灵气侵入,毫不留情地压下去那些邪念。 应长风的声音响在耳畔:「你刚才又出神了。下次设法自己控制,哪天我不在你身边时再这样,会有危险。」 萧白石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低头一看,笔尖浓墨滴在白纸上晕开污黑,浸染了一大片。他连忙把笔搁在一旁抢救自己半天成果,旁边翠微记事被带起的风吹拂,哗啦啦地翻开几页,停顿在纸与绢帛的分界线上。 「什么啊……」萧白石小声抱怨自己粗心,心急火燎地去拿书,动作突然停住了。 辛夷的字迹出现得最晚,之所以能被他辨认来自那熟悉的赤豹,它是辛夷亲密的伙伴与孤独而漫长岁月中的唯一慰藉。 在那之前…… 萧白石匆匆忙忙翻到了封面,辛夷的前面还有个名字。 第98页 ——姜缘。 应长风似乎完全能从他的动作中知道萧白石的意图,他从窗边行至桌旁,坐下后随手翻了两页姜缘的字迹道:「他心神不宁,很浮躁。」 「看得出来。」萧白石接口道,「这位……不知是爹爹同门还是师尊的前辈,下笔爱迟疑,字迹狂放但又有很重的修改痕迹,遇到不顺心的地方就涂掉了。由他记载的部分虽然只有几页,却塞得满满当当的,仔细去看时反而发现不了什么。」 「嗯,就好像他只是在填满这本册子,与对通灵术和『道』之本源的理解几乎忽略没有提及。这不符合修行的初心。」 修士采万物灵气而修养自身,歷经千锤百鍊,最终为了求证大道,回归最初后与天地同寿,自身浮游九万里之中,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这条路就是「飞升」。 哪怕辛夷随手画的插图中也含有他对灵兽的理解,他的敏感,善良,他的后悔与内疚……这些都是他的「道」。 可姜缘的字里行间没有「大道」。 除了暴戾、怀疑,什么也没有。 「他这里写了『魔』字,」萧白石指着被涂掉的一个边角,「是何用意呢?他的道好像和爹爹完全不同,但他们应该是认识的才对……」 话音未落,萧白石的思考不停,窗外突然暴雨倾盆。 与此同时应长风的分神从被大风吹开的缝隙中勐地沖入厢房,应长风手指一拈,双眼微闭,脸色一瞬间黑了。 萧白石无暇再思考「姜缘」此人,急急地看向应长风:「如何了?」 「海水有异动,但并不明显也没达到能够引起天地变色的程度,」应长风一顿,睁开眼道,「出问题的方位倒是在……翠微山。」 萧白石勐地站起身。 应长风继续道:「还有,临安城外十里地左右,如果没感觉错,你的赤豹来了。」 赤豹?它不是被留在云中迹了吗? 来不及思索为什么赤豹能突破翠微的封山结界,萧白石只诧异片刻,先将桌上的《翠微记事》收好,然后就抱起包袱往外跑去。好像内心有个声音让他去,甚至顾不得知会应长风一身也没想清楚自己的安排。 东山东畔来去自由,出了结界后雨声充盈耳郭,萧白石的衣服立刻湿了个透彻。他抹了把满脸的雨水,回头一看,巷子尽头的青石板路上闪过一道流光。 他迷茫了一瞬,不知该如何是好。 赤豹出走,翠微山的异动……天地盟的人当真这么孤注一掷要对他们下手吗?师兄的消息怎么这么多天都没有传递到手中? 父亲……怎么样呢? 这么淋雨不是办法,避雨珠呢? 萧白石低头去找,忽然一把伞遮住了他,目光落在应长风持伞的手指,萧白石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点失态。 他眼角微垂,挂在睫毛的雨水便滴落在衣领,仿佛一滴泪。 修士自以为能上天入地,可消息断绝的时候也和所有普通人一样会被无助包裹。萧白石望向应长风,颤声道:「……怎么办啊?」 应长风揽过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远山黛背在身后,和萧白石共同挤在一把伞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出城方向。 雨幕连接天与地,出了临安后避雨珠终于能发挥效用,那把油纸伞被风吹得快要裂开。应长风遮住萧白石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指尖逼出一股灵力注入避雨珠,那珠子霎时更亮,在两人周遭形成了薄薄的保护膜。 随后一封障眼法掩去两人身形,应长风带着他御剑。不同于萧白石的歪歪扭扭,应长风在此道上已经有另外的境界,远山黛以身为船,没有一点颠簸。 风雨不侵,萧白石终于找回一点理智,仔细寻觅着赤豹的行踪。 临安是一片福泽,萧白石很轻易地从各类混杂的清浊气息中发现了不属于普通野兽的声响。他指向某个方向后应长风便循迹而去,灵气愈来愈盛,紧接着是浓重的血腥味—— 一棵树下,几个村民围住了什么,手中棍棒正要雨点似的砸下。 雨势变得小了一点,萧白石惊唿道:「真的是它!」 言罢,不待萧白石再多说,应长风直接摒弃了「修行者不得在俗世显露能为」的潜规则,手一扬,两道锐利剑气直向那几人而去。 第53章 混乱记忆 剑气没有杀意,旨在让他们住手。 那些围着什么喊打喊杀的村民被无法辨认的巨大冲击震住,所有动作都停了。田野边的乡间小路没有人影,为首的村民摸了摸后腰刚刚被打中还在作痛的地方,突然想起了什么,面露惊恐,朝另一边看去。 风雨未歇,两个人影从雨幕中走出来。 应长风一身素净白衣,手中是墨色长剑,周身没有半点水痕。他没有动作,长剑却自动地贴在了旁边,数道剑气俗世之人不可见也能感觉到气势威压。 萧白石挨在旁边,看清了被他们围在中间瑟瑟发抖的一团,蓦地加快脚步跑过去。他触碰到赤豹的一瞬,通灵天赋顿开。 疼……疼极了。 村民中有人想拉住萧白石,忽然一阵风,他感觉手指一凉,低头去看时渗出血来。他哀嚎一声,再抬起头,应长风的剑已经出鞘。 萧白石长袖一挥,一道结界迅速地罩在了赤豹身上。 村民们意识到这两人是修士的身份,先不知所措了些许,等应长风步子缓慢地靠近时他们眼里再容不下其他。 第99页 距离还有两三步远,为首村民突然「噗通」一身跪倒在地:「仙长……仙长饶命!」 「滚。」应长风冷冷道。 此言一出,剩下几人连忙架起跪在地上的中年男子,屁滚尿流地跑了,扔在地上的棍棒都来不及拿起来。 始作俑者鸟兽散后,应长风收回目光,浑身的剑意也散了,远山黛重新变成一把样子普通的佩剑。他走了两步靠近萧白石,弓身仔细观察赤豹的情况。 它不知是何时从翠微山出走的,被淋湿后像只落水的大猫,正在萧白石怀里瑟瑟发抖。后腿处的毛皮烧伤一大块,想必痛极了,赤豹眼中含着两包眼泪,灵兽本就通人性,这下神情生动,连向来冷情的应长风都心疼了片刻。 「怎么样了?」他问萧白石。 萧白石随身带有伤药,初步判断没伤着筋骨后开始借避雨珠原地给赤豹上药,头也不抬道:「皮肉伤,但分辨不出是何时伤的,翠微山没有明火……」 他说到这儿突然停了一拍,想起一事。 翠微没有明火,赤豹被烧伤。 沈移舟的赤焰之力…… 难不成,天地盟已经杀上了翠微山?! 萧白石思绪一游离,手就控制不太好力度,处理伤口不由得重了些。赤豹两只爪子勐地在地面挖出痕迹,嗓子里像哭了一般嘤咛两声。 「我来吧。」应长风不在乎地上泥泞径直坐了,张开手让赤豹躺自己腿上,从萧白石那儿取过药膏,继续缓慢地替它敷去伤处。 赤豹的伤并不重,可它还小,又被封印了那么多年甦醒,对世间的一切都迷茫极了,乍然受伤,这时终于遇见熟悉的人了满心都剩下撒娇。后腿不时抽搐一下,赤豹脑袋越发往应长风怀里钻,惹得应长风不得不一边上药一边揉它的头顶。 伤处淋了雨,药膏敷上去后应长风以自身灵力催化它,使得早点发生效用。 这时身边的萧白石忽然道:「长风哥哥,你按着它好么?别让它动,我打算入它的灵识去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应长风本意劝他,可想了想自己好像没什么立场,随即噤声照做。 赤豹显然受惊吓太过了,这时交流没有效率,让萧白石直接看反而是最好的。应长风担心萧白石无法接受即将看见的事,转念却觉得该相信萧白石已经坚强很多,不是一击即碎的天真孩子了。 雨势渐收,应长风默念一句口诀,在结界外加上隐匿符咒不叫人发现他们。 萧白石长嘆一口气,低声对赤豹道:「小豹子,我要看一看你经歷了什么事,可能会有点痛……你要忍住。」 赤豹呜咽一声,没有拒绝他。 萧白石凝气于手掌心,一团光亮贴上赤豹的额间。 它周身的赤红斑纹突然亮了亮,接着挣动不已,被应长风死死地按住,小声安慰。赤豹张大了嘴,承受不了被入侵灵识的痛苦,但到底没发声。 常说瑞兽有灵,应长风出神地想,它也知道萧白石是为了什么吗? 元神进入后萧白石所见所感就是赤豹的所见所感。 短暂的黑暗后,首先是一片混沌,宛如开天地之初的景象,紧接着萧白石视线左右摇晃,才发现他好像置身于一个高台上。手足皆被封禁锁住,但那封禁的灵力微弱,很快就要崩裂开来。 萧白石诧异了一瞬,元神在灵识中想:「这……是爹爹设下的封禁,有他的气息。」 内丹碎片同时开始唿应,但那感觉非常短暂,萧白石只觉得依稀是这么回事,想要探索更深,眼前突然天旋地转—— 一阵漆黑后,再睁眼已经到了云中迹。 他多日不见自己的居所,这时那些缭绕雾气与满山清风宁静而让人怀念。萧白石眷念地看了一眼小院子,然后门中出现了自己。 这是赤豹和他初遇的场景,萧白石立刻懂了,它因为刚挣脱封禁灵气微弱,记忆也时断时续。现在受了刺激,要想完整地读取全部信息不太可能,而且它思绪混乱,萧白石只得努力往更后面的场景去靠拢。 接着,他和应长风坐在台阶上聊天、进了藏经洞……他离开翠微山时告诉赤豹不要瞎跑,转身离去,赤豹看了很久他的背影。 萧白石眼睛有点热。 他正感慨万千,画面又陡然一变,满山的灵气似乎失了控到处乱走。熟悉的小路都变得陌生,空山朝暮上那些花儿一夕凋谢殆尽,赤豹在左右躲避什么,喊杀声不绝于耳,偶尔有刀光剑影混杂着符咒的灵力在半空交锋。 它越跑越快,攀上山壁,越过树丛,居然去向了一叶浮萍! 灵气最盛的地方,赤豹在那个窄小的山洞口停住了。它转过身,背后的人一身缁衣,站在小路尽头,对它招了招手:「原来是你啊。」 怀念的语气,是萧鹤炎。 萧白石压抑不住自己的惊讶了,他看着赤豹朝父亲走去,亲昵地蹭着他的手心,长长的尾巴打着捲去绕萧鹤炎的脚踝。 「有两百多年了……还是这么小,娇气。」萧鹤炎说话的语气又低沉又温柔,像萧白石年少时听过的腔调,「你什么时候出来的?罢了,我也听不明白。」 赤豹还在蹭他,咬着他的衣角往一叶浮萍拖。 「我知道。」萧鹤炎道,止住了它的动作,「还不是时候,我也没那个本事。只要你主人在此就有法子解决……但他不会捨得再次牺牲你们了。」 第100页 再次牺牲。 ……当时被补了封印的那只赤豹么? 要用瑞兽仙骨重做封印,那么一叶浮萍深处…… 萧白石突然有个很可怕的猜想,可他这时无法脱身去详细思虑,眼见萧鹤炎蹲下身在赤豹额间一点:「封山符已经碎了。」 萧鹤炎说这话时语气冷静,但眼底分明有什么风起云涌。 他深深唿吸,像极力压制住自己的愤怒,脾气不算太好的宗师这时对赤豹说话却少见的耐心,摸着它颈间皮毛道:「你下山去吧,去找你的小主人。」 是我吗? 白石心想,听见赤豹呜咽一声。 萧鹤炎从它的眼神里读出了不舍的感情,嘆了一口气,道:「你在此处没有用,也帮不上忙。你这一脉只剩下自己,本是可以活千百年再寻觅机缘,何必非要在这里留着?白石下山去了,你以后跟着他。」 赤豹能懂人言,见萧鹤炎执意如此它又劝不动,只得依依不捨地转身离去。它的锥心之痛,欲言又止的情绪,这时全部在萧白石的识海翻滚,煎熬—— 「九天银河去不得,去不得。」 「一起走,不要去那里。」 「不要守着了。」 「他不希望你守一辈子,无论二百年前还是现在。」 「你怎么就听不懂呢?」 …… 四散奔逃,山间的建筑几乎毁坏殆尽。 然后有红尘道教派驰援,与那些道貌岸然的天地盟众人战作一团,没人注意到一只未长成的赤豹正狂奔离山。 唯有凌空而起的沈移舟发现它,只思考了一瞬就决定追上来。他连一只小兽也不放过,拂尘挥过,霎时两旁古木断裂,朝赤豹倾倒—— 赤豹躲了过去,大开的封山结界近在咫尺。 就在这时,沈移舟一道赤焰之力混杂着魔气狠狠抽在它的后腿! 赤豹哀鸣一声速度不减,跑出了逃命的架势只顾着前方,数道灵力反覆凌空抽向它,也没能丝毫减缓赤豹势头。它如离弦之箭向翠微山外狂奔,视野中所有景象都成了虚影,后腿处火辣辣的疼痛与雨水混杂,很快加重伤势。 大约见它跑得太快,或许自信它没法在自己的灵力重击后还能活太久,沈移舟追了一会儿就收了手。 这时四野寂静,雨水将赤豹淋得湿透了,翠微山顶的乌云越发浓重不散。它回头看了几眼,终是选择听萧鹤炎的话离开。 赤豹钻进一个相对干燥的山洞,慢吞吞地扭过头舔起伤口。舔到一半,它眼前模煳,心里的委屈立刻泛滥了: 千年来守护灵山的瑞兽,何时如现在一样,像条丧家之犬? 它又累又饿,伤心之下委屈了一场后竟迷煳地睡着了。 梦里虚影闪烁,一场鸟语花香的暮春盛景。安静宁谧的氛围中,它还是只刚出生不久的小豹子,赤红斑纹都没长出来,被一只花狸猫叼着后颈放在了一双膝盖上,衣服布料粗糙却柔软,有谁的手指抚摸过它的头,耳边,那个熟悉的声音哼起了调子奇异的古老歌谣…… 它被抚摸着,温暖而平稳地睡了一觉。 醒来后凄风苦雨,赤豹反而镇定许多了。它偏过头,从颈间叼出一根萧鹤炎捆在那儿的布条,上面沾染萧白石的气息。 于是长途跋涉拖着伤腿,一路走到临安城外。 至此,元神归位,萧白石抬起头看见应长风担心神色,不觉自己泪流满面。 「我要回去。」他坚定道。 应长风预料到了这结果,什么也没问只微微颔首:「我陪你。」 第54章 欺师灭祖 义无反顾踏上回往翠微山的路时,萧白石没想到应长风会半个多余的字都没有就站在了他这一边,甚至怀疑了片刻是不是应长风早就知道。 应长风是天地盟盟主的弟子,东暝观的大名人,怎么都不该和他站在一起。 既然已经在一起了,萧白石反正不肯和应长风分开的,却也做好了「遇到局面对立我再与他各说各的」准备,只身回翠微山、不让应长风面对曾经师门的话到了嘴边,被他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堵了回去。 萧白石心绪轻轻地盪出一圈涟漪,他觉得自己嘴笨手笨,这种时候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动作去感激应长风,哪怕说一句「有你真好」。 赤豹的伤不算太重,有药膏与应长风灵力加持后很快只剩一道狰狞疤痕,但不影响活动。 疗愈它的全程应长风都十分专注,并没留意萧白石听完他那句坚定的回覆后有所变化的眼神和动作。他想,应长风大概是不在乎的。 「他跟你走,那是离经叛道,是欺师灭祖!」 这话振聋发聩地响在萧白石的识海,他看向还在关切赤豹能不能正常站立的应长风,突然觉得非常无助。大约是最近事情变幻莫测的影响,萧白石容易陷入悲观情绪,他向来对什么都保持善意,突然间遇到这些,很难一瞬间全盘接受。 他的成长很痛,萧白石思忖片刻也没觉得后悔。 比这更难的事还会有吗? 可应长风还在陪他。 赤豹能行动自如,大雨也终于停了。 应长风站起身,远山黛随他心意而动立刻自行浮游半空中,仿佛准备好了随时领他们一起御剑回往翠微山去。 「你也要回去吗?」萧白石仍然多问了一句,「你师尊说不定也在。」 第101页 应长风要抱他的手停了一拍,目光游离地从赤豹和萧白石间走了一遭,看不出在短短的一眨眼里想了什么。 萧白石心里颤了颤,听见应长风道:「我说了陪你。」 好像就隐晦地告诉了萧白石,「我至始至终是和你站在一起的」。 他突然找回了主心骨。 翠微山外二里地,几个红尘道宗派节节败退。 天地盟明显有备而来,东暝观久不问世事的沈移舟都出山,兇狠戾气常人根本无法阻挡。他们被一道结界挡在了外面,急得只能原地变成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他娘的!」人群中有个束髮美髯的中年修士提剑戳在地上,「这结界不破,里头萧真人发生什么咱们都不知情!」 又有人急道:「裴真人,你是剑修,岳辟川设下的结界破不得吗?」 那美髯的裴姓修士一愣,接着有些支吾:「我……他娘的,这岳辟川号称清心道剑修中的大宗师,他的结界哪那么好破!红尘道的修行不同,剑修都没几个;清心道的敬重岳辟川,也不会随意破他的结界。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那几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自然不把得罪他当回事!归一笑、梅果、应海潮,这几人中随便哪个来此——」 归一笑是江湖公认的剑道集大成者,但自从惜败应长风后便销声匿迹许久了;梅果脾气乖戾行踪成谜,说不定早就飞升;应海潮是离火剑门的宗主,只在四百年前短暂地从东海之上踏入过中原数日而已。 这几个人虽和岳辟川同为剑修,但要么没什么交集,要么不太对付。结界讲究个等级高低,他们有那个能力也有资本,可惜无论是谁都断不会突然出现在翠微山边。 「他娘的!」裴姓修士好像只会骂这一句,朝地上唾了一口,「萧宗师的灵力控制出神入化,若他能从里面破开结界,里应外合也——」 他话说到一半,天际线突然卷过白光,紧接着就是强大剑意侵袭而来。 地面几人情不自禁地抬头看去。 数道剑气周遭升起密密麻麻的符咒,下一刻,随一声清啸,仿佛忽然有灵了,齐齐撞向那道有形结界—— 咔嚓一声,结界居然裂开了条缝隙! 山崩地裂的巨响,还未有人反应过来又是剑光。分明是深沉无比的颜色,却在这风雨后的阴郁天幕中显得无比耀眼。 天边一道雪亮闪电与滚滚雷声接踵而至,衬得那第二剑越发石破天惊。强大的剑意击碎混沌,破除一切魑魅魍魉,斩妖除魔,若非指向的是岳辟川的结界,非要以为这剑修面对的是什么不世出的凶兽—— 翠微山中轰然一声,声浪由内而外竟与这一剑相辉映,共同击向结界! 「咯拉」—— 结界碎开时无数光剑射向四周! 地上几个红尘道修士不觉纷纷护住自身,裴姓修士从保护罩中抬起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白衣的人,黛色的剑,所有的光束符咒骤然消失,连同方才能噼开一切邪祟的剑气同样无迹可寻,像所有人的错觉。 那白衣人护着谁在翠微山入口处翩然落地,动作温柔而充满怜爱,全然看不出和刚才那剑出自同一双手。 他似乎感受到这边的气息,偏过头。 细长的眼微微眯起,唇角尽是轻蔑与嘲讽,看得人十分不悦。可那过分俊秀的五官又削弱了他神情的冒犯,他朝裴姓修士一颔首,大度地原谅了对方的窥伺一般,扶着怀中人的后背,霎时又化作一道光影消失。 裴姓修士久久不能回神,因这一眼,差点失魂落魄了。他反覆回忆当中熟悉感,接着发出一声像被踩了脚的叫喊—— 方才御剑而来斩开岳辟川的结界,不是别人,竟然是应长风! 是岳辟川的徒弟! 修道之人对一切亲缘都淡漠了,惟独对师承十分在意,师徒间的羁绊也成为修道者唯一束缚。尊师重道,「师」与「道」都能相提并论了,徒弟怎么能对师父设下的结界动手…… 应长风他、他这是不想回东暝观了吗? 裴姓修士忧心忡忡地望向翠微山,直觉此事不简单。 他咬了咬牙,身旁法器握在了手里,道:「结界破了,不论萧真人起先透露的事是真是假,红尘道终归要站在一起的……我去,你们去么?」 言罢,首先沖在了最前面。 翠微山上,萧白石首先见到平日一个师兄的尸体横在兰渚佳期附近的狸猫雕像旁。他像力竭而亡,领口处的辛夷花艷丽无比,手却软绵绵地垂下去,皮肤都黯淡了。 萧白石盯着他,脑子里浮现出昔年相处点滴,一时挪不开视线。 忽的周遭变暗了,萧白石先愣了片刻才发现是应长风捂住了他的眼睛。他抬起手摸了摸应长风,一开口,声音也哑的不成样子,像抽噎。 「别看。」应长风说话虽然平直但却并不无情,「你就当他们提前一步入轮迴了。」 翠微山的修行和清心道那些终其一生追逐飞升的修士不同。他们终日走自己的道,也没有特别宏大的理想亟待实践。 几百年后,他们都会分开,去追寻所求真理。因为早知会有离别,生离或者死别都没什么太大的差别了。可哪怕早就置之度外,从柏郎到现在,萧白石面临一场又一场的分别,还是做不到波澜不惊。 第102页 他下唇颤抖,自己咬紧了点点头:「我……我爹呢?」 应长风抬头看一眼空山朝暮的方向,那处隐有硝烟气息。他觉出不简单,对萧白石道:「先到空山朝暮找人,如果他不在可能去一叶浮萍了。」 「好。」 萧白石还要说别的,一道灵力忽地袭向应长风后心。 他看见了,但来不及做点什么阻止,手中的护罩徒劳地想先护住应长风。应长风宛如背后长眼,长袖一振,顿时击碎了那道灵力。 应长风被这背后偷袭的下作套路激怒了,一扭身,远山黛尚未出鞘,一把绝世名剑竟被他当成柴火棍似的砸向来处—— 金属相撞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响,紧接着便是一声怒吼: 「应长风!」 萧白石看见护在身前的人嵴背僵硬片刻,远山黛应声而停。应长风俊秀的侧脸沾染上一点灰尘,神情片刻茫然。 大火蔓延,迷雾不散,并在一处就成了无比妖异的奇观。 面前的雾气中逐渐走出数条人影,萧白石没来由地心里一沉,情不自禁抓紧应长风的衣袖。察觉到他的紧张,应长风反手握紧了萧白石的手,将他五指都攥在手心,抚慰他的不安一般轻轻地一捏一放让他平復。 谁也不知来的是什么人,可是当萧白石看清为首那人衣袍的仙鹤纹与八卦图后,他竟有些脚步虚浮,像被震慑似的后退了一尺。 背后赤豹弓起背,做出个防御姿势,喉间发出低沉的威胁。 道袍莲冠的中年修士五官端正而严肃,眉间一道深深的剑印更平添了几分威严。他手执长剑,周身都是强大的剑意。 在他身后,沈移舟拂尘一甩,对应长风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招唿。 应长风没动,远山黛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他手指抓紧又放开,最终收起了剑,目光微敛,没有后退可也稍稍低了头。 「师尊。」应长风低声道。 萧白石心道:我果然没猜错,此人就是岳辟川了。那么……父亲到底去哪儿了? 岳辟川径直忽视了应长风这一声招唿,眼睛一抬,即刻就是一道有形剑意扫向他,与此同时开口道:「对师长出手,你可知罪?!」 眼看宗师出手的剑意要落到应长风身上,萧白石再顾不得了,即刻运气,灵力掀起一阵清风让它歪转。就在即将接触到岳辟川的剑意时,应长风突然抓住了萧白石的手,毫无预兆切断了他的灵力运转。 风停了,大火更甚,而岳辟川「小施惩戒」的一剑却落了空! 远山黛横在空中,第一次露出了它玄色的剑刃。 剑鞘上火焰纹吞吐光芒,似乎说明了应长风的盛怒。而那把经年不见天日的玄黑剑刃发亮,没有保留,照出了两边矛盾的对峙。 岳辟川一愣,仿佛被当众抽了个耳光,长剑下沉须臾,剑光已经迫不及待了。 但他好似还要给应长风留一丝后悔余地,岳辟川道:「应长风,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啊。」应长风淡淡道,「按你们的说法,我不是正在欺师灭祖么?」 第55章 天地盟主 此言一出,几乎令所有人譁然。如若此处再多几个清心道其他宗派之人,不过一时三刻,应长风这句无异于叛出师门的话就放眼天下皆知了。 和应长风短暂交过手的沈移舟轻轻一笑,极为嘲讽,好像猜到了这个结果。 在他身前,岳辟川眉心剑印颜色愈深,他伸手拦住了所有质疑,抢先道:「与我数年不见,你只这一句话要说吗?」 应长风不予置评,但远山黛仍然横在他与岳辟川中间,没有要收敛的意思。 昔年江湖中谁不称赞一句的名师高徒,予兮读家如今南海战乱后重逢,这样的画面很难不让人唏嘘变化万千。可在应长风看来却并不是什么师徒情谊破碎这么简单的事。 岳辟川有秘密瞒着应长风,对方当年被萧鹤炎掳走他还上门来闹过事。凭他的能为,非得纠集一帮子天地盟的人才能来救出应长风吗?他如果真的想搭救,豁出面子不要了,一把天火烧了翠微山,萧鹤炎只是执着,又不蠢,难不成还能为一个花瓶和他拼命? 为什么闹一闹就走了? 应长风一个激灵,想通了岳辟川的意图:天地盟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帜排除异己,现在极有可能为了翠微山那道封印而来…… 性格所致,应长风当然一心想弄死萧鹤炎洗清被掳走的耻辱,岳辟川理所当然认为应长风可以被自己所用。 时机成熟后,山中有应长风,山外有天地盟,何愁自己的目的达不到呢? 可惜岳辟川没想过应长风会在最后关头站到他的对立面,急了。 ……由此得见,封印之下,的确关着什么足以撼动天地巨变的人,或者物。 应长风心中翻涌无数念头,可挨着他的萧白石却没想那么多,一心只看岳辟川,生怕对方一下子恼羞成怒直接动手。 岳辟川知道我的身份么? 现在这局面,万一起了冲突,要怎么保全自己和应长风才好? 种种担忧与困境,萧白石失神片刻,心生一计,忽地抓住应长风,将两人扣在一起的手指让众人看见了。 剑拔弩张的氛围,萧白石故意道:「长风哥哥,他好兇……他是谁?」 第103页 他一出声,岳辟川这才发现徒弟身边多了个长得不太正派的年轻人,一双妖孽似的桃花眼,畏畏缩缩地抓着应长风的手,目光流转间一副我见犹怜的姿态。 他还没问,天地盟众人中有一个修士倏忽轻蔑道:「岳盟主,看来你我都猜错了啊。蛊惑长风的不是萧鹤炎,另有其人呢!这翠微山当真藏龙卧虎,现在他心智都被别人左右,不配做东暝观的弟子,你这高徒怕是留不得了!」 留不得? 这腔调有些耳熟,应长风眉梢一挑,定睛看去发现是被自己削了一条腿的段三水。此人言语下作,他嫌污了耳朵,一道剑意勐地向前三尺,冷道: 「段三水,另一条腿还要么?」 「你——!」那人不忿地还想继续说话,却被身边的人拦住了。 局面再度僵持,萧白石心里因那段三水的挑拨竟掀起一点波澜,神情没有分毫变化,反而将下巴一起贴着应长风的肩膀,声音低,偏又要全部人听见: 「你认识他们么?」想了想,他又补充,「好吓人,突然来此……」 「临安城外我见过你。」沈移舟不再袖手旁观地看热闹,道,「年轻人,你是萧鹤炎的弟子吧?你会通灵术。」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萧白石微弱道。 他感觉应长风回握自己的手指,两个人挨得极近所以入密传音也只有他们能听见。应长风好似笑了一声:「装可怜?」 「等着。」萧白石回他一句,「咱们对他们没胜算,转移注意力……我得找机会跑啊!」 应长风「喔」了声,接着便没声音了。 萧白石缓慢聚起一股灵力,身后树影沙沙作响,却还装出一副无依无靠的样子只把应长风当成自己的保护伞道:「通灵术我不知道,那不是妖术么?几位不是翠微山的人,现在封印碎了,还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到底……」 「年轻人,此事无你无关!」岳辟川打断他,「我来此找回自己的徒弟,无意冒犯。」 满山狼藉,竟然还敢说无意冒犯? 萧白石心头突然蹿起一股无名火,他咬着牙咽下要和岳辟川斗嘴的冲动,一靠应长风,活像被岳辟川吓到,原地变成了只畏缩手脚的鹌鹑。 只是身后不易察觉的地方,草木仿佛活了一样无声地疯狂生长。 它们编织开一道结界,上头没有符咒,只有萧白石无处不在的元神与灵力加持,随时都可以扑上来带走两个势单力薄的人。 岳辟川对通灵术的了解比不上沈移舟,值得庆幸的是有他在,论资排辈也不到沈移舟说话。萧白石避着那感官灵敏的道人,应长风察觉出什么,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无声召出张刻了字的符咒,悄悄地掐碎了。 符咒上的灵力霎时散开,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包裹住萧白石,封闭了他的气息,使他看上去真就手无缚鸡之力。 萧白石低声与他道:「蔽灵符?我还没问你要呢……」 「少说几句。」应长风道,「沈移舟不是好惹的,仔细被他听去。」 萧白石:「你怕他么?」 应长风不答,鼻子里轻哼了一声。 除了知道他意思的萧白石,这个略显不屑的单音节在众人听来简直如同挑衅。岳辟川身后,几位天地盟其他宗派的人立刻握紧了手中法器。 他们人多势众,居然还被应长风瞧不起?! 「够了!」岳辟川皱眉,再看向应长风,是在用自己所剩不多的耐烦规劝他,「长风,师徒一场,何必走到这地步?年轻人确实容易冲动,听我一句劝,趁现在还没酿成大错,回到这边。」 他只言片语间给应长风铺好了台阶,把那句离经叛道的宣誓四两拨千斤地归咎于「年轻不懂事」,也不管应长风是个入道都百余年的剑修,径直拿他当孩子安抚。 可惜应长风不领这个情,剑尖微微倾斜:「拿师徒一场压我?」 岳辟川:「是为了你好。」 应长风听了这话,肩膀忍不住绷紧了。 躲在身后的萧白石连忙伸手摸应长风的背让他冷静,心里暗道:岳辟川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长风软硬不吃,能听得进去这句话才怪! 果然,应长风深吸一口气,道:「岳盟主,你与我最初约定,我拜入东暝观二百年,将不留行剑演示给你看,作为交换条件,你准我入万宝阁参透《破山》剑典半部残卷。我们师徒之名不假,但几十年来有多少师徒之谊……你心里还不清楚么?」 这些都是二人之间的君子协定,岳辟川没料到应长风居然会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径直扇了他一天内的第二个耳光。 东暝观掌门、天地盟盟主、剑修大宗师……为了一套没见过的剑术,居然会要求对方拜师学艺。就算应长风做得也不厚道,顶多叫痴迷剑道,但岳辟川所作所为,恐怕不得不让人说一句「趁火打劫」了。 沈移舟显然也不知道这件事,闻言微微一怔。 他收敛得多,背后那些其他宗派的就没那么镇定了,须臾一愣,然后七嘴八舌地说开:「岳盟主,你不是说上翠微山为了找应长风么?」 「应公子此言听起来仿佛和盟主不是一条心,这……这如何解释?」 「岳盟主,应公子这话所谓何意啊?」 …… 第104页 七嘴八舌的声音终结于一束红光,尖锐地沖向应长风! 岳辟川还在想对策,身侧脾气火爆的沈移舟早就受不了两边斯斯文文斗嘴的局面,此刻被同阵营的人一激,即刻出了手。 「移舟!」 沈移舟喝道:「要走要留,早就给他选过了!既然不要这师徒之名,师兄你还废话什么?!」 赤焰,还有魔气,混杂着让天色都黯淡三分。 应长风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往后一推萧白石迫使对方远离,接着反手飞快地掐了个剑诀,远山黛随即而起。长剑通体浮现出冷色光亮包裹符咒,迎面瞬间补开一张剑意织就的网,生生挡住了沈移舟突如其来的一招。 那网的每一道都是一柄有形的小剑,挡住后立刻散开,毫不留情地朝沈移舟射去—— 就在此时,萧白石抓住应长风:「快跑!」 「休、想!」 沈移舟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拂尘挥过,赤焰红光已经席捲起一阵旋风,朝萧白石后方突袭过去。与此同时,他连暗诵口诀这一步都省了,直接掌心蹿出一把火,配合拂尘的力道抽向应长风正面。 赤豹「嗷」地一声,就要扑过去与他拼了,应长风急道:「白石!」 它还有伤,萧白石电光石火地懂了应长风的意思,手指过处一枝新发出的枝桠攀上赤豹的后肢将它拖在原地。 「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移舟怒道,那风声更盛,即将把萧白石吞没一般。 应长风正面扛他的赤焰之力虽然绰绰有余,沈移舟功力三两下试探出来,倒是不足以让应长风手忙脚乱。可若是岳辟川或者随便对面哪位宗师出手,应长风立时就会自顾不暇,除非…… 他眉心紧锁,迫不得已地长剑一横划破手掌,即刻就要开离火剑阵—— 但是没来得及。 时间突然宛如凝固了,寸许之地,应长风的剑意被沈移舟砸碎! 紧接着,剑阵还差一步就能强行开启,身后忽地另一道强大剑气而至。应长风暗道「不好」,刚要伸手拉住萧白石,一条人影瞬间捲入战局。 应长风一把抓稳了萧白石。 面前那人灰衣被赤焰之力烧掉了一个边角,长剑一收,回身对萧白石道:「撤!」 应声而动的是灵力化作的草叶屏障,横在他们与那灰衣人面前,和沈移舟的火焰一碰,顿时烧起漫天烟雾。 火星迸裂燃烧的噼啪声中,灰衣人转过身手中遁形符咒一拍,三人连同被萧白石眼疾手快抱在怀里的那只赤豹原地消失了。 沈移舟扑了个空,怒不可遏:「什么人!?」 身后岳辟川握紧了佩剑,忽道:「让他们去吧。」 「师兄?」 「漏网之鱼而已,办完正事再料理不迟。」岳辟川转过头,对上其余清心道同仁,一字一句道,「诸位,翠微山封印即将崩塌,稍后放出来的不知是人是魔。天地盟除魔卫道,在此,可不许退缩了。」 第56章 一叶浮萍 结界消失的瞬间,萧白石已被一股力量拖拽着到了山涧中。 喊杀声渐渐远离了他,身边应长风按住他的手,把赤豹接过去放在地上。 他头晕眼花,灵力损耗严重,但还好在翠微山能及时补给。萧白石原地调息,片刻后平缓一些,抬起头看向半途救走他们的人。 灰衣持剑,领口处辛夷花也败了三分似的没精打采,昭示着他状况并不好。扭过头来,一张丰神俊朗的面容竟微微凹陷,看着憔悴得很。 是谢雨霖。 「大师兄。」萧白石叫了一声。 谢雨霖应下他,疲惫不堪道:「牧禾说你们不回来。」 「此事说来话长,稍后再同你解释。」萧白石又问,「其他人去哪儿了?」 谢雨霖双手撑着自己的剑,好似也从方才正面与沈移舟对上的那一招里久久回不过神,半晌才「啊」了一声:「你容我缓口气。」 他说这话时手无意识地抹了一把衣角,那里沾了点血,不知是谁的。整洁的衣衫边角也有破损,原本雪亮的剑刃颜色有些暗,衬得谢雨霖整个人更加灰头土脸,与平日意气风发的样子大相迳庭。 应长风注视谢雨霖,半晌没从他身上看出什么异常,那些奇怪的被心魔侵袭的痕迹也消退许多…… 是想办法自己控制住了吗? 但是谢雨霖怎么会知道他们回翠微山,还能找着他们和岳辟川对峙? 翠微山四处结界都多少沾染萧鹤炎的气息,与他神识互通,让他能掌握山中的变化。如果方才来救场的是萧鹤炎,应长风一点也不奇怪。 偏偏是谢雨霖。 有古怪吗?他想,盯得越发紧了。 面前,谢雨霖矮下身招唿赤豹过来,那小豹子体型虽大但实在没什么提防心,本来和谢雨霖也算见过的,这天却死活不肯与他玩闹。 植物掩映下,应长风握住了远山黛。 谢雨霖见赤豹不理会自己,懊恼地摊开手,一片赤红血迹,他不再管赤豹了,声音嘶哑道:「几天前……山中地动了。」 「地动?」萧白石皱眉,「这……我从记事起就没感觉到任何异常。」 「是,我和你一样。」谢雨霖道,「那日牧禾刚回来没多久,就发生了地动。师尊说去一叶浮萍深处看情况,上了一道结界,由我和牧禾共同暂理门中事务。」 第105页 「后来天地盟的人来了?」 「不错,来得突兀,也不知怎么封山符就碎了,也许那岳辟川有什么独门的法宝……」谢雨霖说到此处,看应长风的目光突然有些恶毒。 萧白石知道他又怀疑应长风,心道这误会一时半会儿消除不得,只求他们别刚逃出生天就打起来。他连忙挡在应长风身前,对谢雨霖道:「我们在临安遇上了沈移舟,长风的武脉是强行开的,现在还带着伤,你别和他过不去!」 他话说到这地步,谢雨霖面露不忿但也忍了:「好吧,就算和他无关,但总归和岳辟川脱不开干系!封山符碎,上面连着师尊的神识,立刻惊动了他。可他还没来得及从一叶浮萍深处出来,那些人已经杀上十丈莲池了——」 伤亡惨重,而且最关键的是,对翠微山的普通弟子这就是一场无差别的虐杀,没有缘由,没有目的。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红尘道和清心道势不两立,山雨欲来的尽头,燃起一把大火。 谢雨霖说到此处深深吸气,握紧剑柄的手指松了又紧,道:「牧禾将余下的人一起带进藏经洞避难了,那里知道的人少。」 「不是知道的人少,是万一泄露,你们就可以把屎盆子扣给我了吧。」应长风突然阴阳怪气道,「反正我去过,对么?」 谢雨霖脸色一变还没发作,萧白石扭头吼他:「你也少说两句!」 应长风事不关己地低头开始擦远山黛的剑鞘。 谢雨霖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决定大度地不和这人一般见识,道: 「现在伤者都在藏经洞,牧禾和桐桐守在那处。这两人都算门中排得上号的高手,有他们在,加上藏经洞的机关,只要不是什么沈移舟、岳辟川之类的宗师前去,应该都不会有事,你放心一点。」 萧白石紧锁眉头却没有半点舒展:「我爹呢?」 「……是,」谢雨霖神情黯淡了片刻,才道,「师尊出一叶浮萍,是前来搭救我们,结果正面迎上了岳辟川——」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萧鹤炎和岳辟川是差不多时候成名的,从年轻时就互看不顺眼。等到彼此功体大成,前有教派不同之争,后有抢夺弟子之恨,这会儿猝不及防对上了,两人倒是默契十足一句话没说直接动了手。 一是清心道剑修名家,一是红尘道大宗师,灵力与剑光交错间差点削干净了一整片山头,打得天昏地暗,雷雨冥冥! 壮观而残酷,几乎以命相搏的一通厮杀。 「……师尊被岳辟川刺了一剑,但岳辟川也没捞着好!挨了师尊三掌,现在估计一动经脉,灵力即刻外泄反噬自己。」谢雨霖狠狠道。 应长风擦剑的动作停了一拍。 难怪方才他和沈移舟有来有往时,岳辟川没有动手。他还以为岳辟川是对自己留情,却不想根本是没法动手。 萧白石忧愁更甚:「那我爹还好吗?!」 提及师尊,谢雨霖神色稍霁,单手按住了萧白石的肩膀,道:「若论伤重,那肯定是岳辟川更难受。师尊那一剑伤在肋下,不是要紧地方。」 「他现在人呢?」 「师尊去了一叶浮萍疗养,周围设下封禁,我也不能硬闯。」谢雨霖说完,目光在二人中间逡巡了一阵,道,「我带你们去。」 虽然这么说了,谢雨霖却没有动依旧站在原地撑着剑,目光锁住了应长风。 萧白石左思右想,道:「师兄你不信任他,那就不让他一起,行么?」 「不。」出言的却成了应长风,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萧白石身边,手臂一张抱住了萧白石的肩膀,挑衅般看向谢雨霖,「我偏要跟去。」 谢雨霖眉心紧锁,目光闪躲了须臾后道:「随你。」 出山涧,大道上天地盟的人往来不绝。红尘道的援兵在入口处战作一团,但内部好似已经完全被天地盟控制了。 他们像疯了一样四处翻找,试图寻见什么东西,但翠微山层峦叠嶂,本就地形复杂,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半晌也没有所收穫。 谢雨霖带萧白石走小路,赤豹紧随萧白石的步伐,应长风断后。 踪迹被符咒遮蔽后,除非修为高出他们太多的人基本看不出端倪。三人一路默不作声,直到从后山的一处结界进入再转移,就到了一处洞穴附近。但萧白石看了看周遭,立刻敏锐地发现了哪里不对。 「等一下,这儿并不是一叶浮萍。」萧白石拉住谢雨霖,「师兄,你是不是走错了?」 谢雨霖道:「我说了,师尊设下封禁。一叶浮萍的位置不会变,他的法术让周围地形改变,隐匿了灵气……师尊这手是教过你的,白石。」 那时萧鹤炎像玩什么把戏一样,在一次宴会的后半程告诉他们了如何达成这样的结果。可惜弟子里要么没认真听,要么天分不够高,只有萧白石在第二日通过差不多的方法改变了演武场旁的一处假山与树木的布置。 萧白石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但爹的结界我不一定打得开。」 他还没说要不要试一试,身侧的应长风忽然一剑噼向记忆中一叶浮萍的所在! 「你——!」谢雨霖试图阻止。 应长风的第二剑又出了手,剑意瞬间蔓延开,半点没有受影响的痕迹,只朝着某个位置狠狠地砍了一剑。 谢雨霖:「你疯了么?!」 第106页 应长风不理会他,单手挥过,一道水雾屏障在自己与谢雨霖之间升起,开天闢地的第三剑紧随其后! 「咯拉——」 冰面皲裂的声音。 下一瞬,应长风疾步后撤,不忘拉过萧白石半搂在怀里。谢雨霖尚在状况外不明就里,回头要看发生了什么,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爆开,直把他冲击得往外扑去,急忙抓住了一根藤条才没有狼狈摔倒在地。 萧鹤炎的结界居然被应长风三剑砸破了! 谢雨霖满脸不可思议,看了看应长风,嘴唇微微张开最后欲言又止。他扭过身,面前的结界破开一个大洞,因为破坏,缓慢地化为金雾消失。 应长风一弹指尖,远山黛自动贴在了一叶浮萍山洞顶上。 另一道冷光粼粼的结界重新包围入口,萧白石与他心有灵犀,飞快地掐了几个手诀,树木应声而动,改变自身的方位,居然又造出一个不一样的一叶浮萍入口。 「这……」 应长风仍然不语,一道元神贴上远山黛。 长剑流光溢彩地闪过一层亮色,然后迅速黯淡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但地面上——谢雨霖作为剑修可以感觉到——入口处起码方圆半里地都被应长风的剑意包围了个彻底。这里隐约是个阵法,倘若有人靠近,不仅应长风第一时间能知道,只要他愿意,不管是外面还是里面的人,他都立刻能…… 「你在这里布置剑阵做什么?!」谢雨霖几乎失控地吼道,「你想把我们都困在里面,师尊受伤,白石论武拼不过你,你——」 应长风还是那副不阴不阳的表情,没理他,只朝萧白石道:「走。」 谢雨霖:「白石,你看好了,他的阵法已成我们谁都出不去。万一他自导自演,师尊和你都……」 应长风打断他道:「白石,你先进去。」 萧白石朝向谢雨霖,最终担忧地点点头,抢先一步钻入了一叶浮萍的入口。 待到萧白石和赤豹的身影都消失,应长风转过身对上谢雨霖涨红的脸。他如所有时刻一样云淡风轻,好似他的狼狈永远停留在被祸斗重伤的一刻。 应长风警告:「不要玩小动作。」 「你什么意思?!」谢雨霖不悦道。 「怕你临阵脱逃啊,大师兄。」应长风嘲讽地笑了笑,朝入口处一抬下巴,「既然担心我动手,还敢来么?」 言罢,他抢先一步走了。 身后谢雨霖面上红潮缓缓退去,他深吸口气,也随之进入。 第57章 青霄洞府 毫不夸张说,也许正是因为一叶浮萍的鼎盛灵气才能够供养整座翠微山,让它得以在方圆二百里浊气太重的环境中遗世独立。 但一叶浮萍如何来的,没有人问过,又或许问过,却始终没有答案。 萧白石走得越深,感觉当中灵气流转温柔而包容。他许久没到过一叶浮萍,已经忘了上一次的心境,如今行走其中不像久别重逢,倒像是故人归家,连每一块石头的裂缝都瞭然于心。 颈间埋在衣服下的长命锁随他的步子摇晃,萧白石握住它,掌心微微发烫。 曲径通幽,往里大约走了半柱香的时间,萤火的光一下子变得更亮,把山洞照成了白昼,石壁上的青苔也清晰可见。 光线骤然变化,萧白石被吓了一跳,忍不住扭头看向身后。 应长风被萤火照亮了半边脸,对上视线后疑惑地一挑眉弓:「哪里不对吗?」 「你觉得呢?」萧白石伸手过去,应长风就牵住他,继续道,「你在这边养伤结束的时候,有没有哪里和现在不一样?」 应长风本身对灵气的感知没有萧白石敏锐,闻言沉下心来,片刻后道:「灵气比先前更满了,此处又比入口更充沛。」 「对。」萧白石忧心忡忡道,「可翠微山中灵气一向没什么大的变化,水满则溢,再加上师兄提及之前的地动,说不出的慌张。」 「什么?」 「在担心把你卷进这事是不是……不应该,本来和你没关系。」 闻言,应长风道:「若没有当年辛夷前辈的种种过往,你说不定不会在这世上。都是因果,不用觉得将我扯进来不好,我本也对此事有疑惑。」 他在说《山海异闻录》与二百年前的空余,应长风说的也是实话,他对感兴趣的事会一查到底,有没有萧白石其实无差。 「还是……有点害怕。」萧白石道。 应长风眼神动了动,握紧他安慰:「别怕,万事有我。」 身后有人嘲讽地嗤笑一声,萧白石记起还有谢雨霖在,再思及父亲现状不明,心里因应长风一句话而饱胀的欢愉霎时消了大半。他默不作声地把应长风往自己这边拉了一点距离,转过头去继续向前。 远方的光汇集成小点,走的越近越亮。 「出口。」萧白石低声提醒了一句。 应长风垂在身侧的手指缩进袖口悄悄地聚起一小股剑气。 山洞中只有他们站得地方明亮无比,周遭又陷入黑暗,萧白石察觉到应长风的举动,近在咫尺,只用眼神无声地询问他:「你在提防大师兄?」 应长风沉默地摇了摇头,剑气却没有收。 并非针对谢雨霖。 现在翠微山危机四伏,除了萧白石,他谁也不信。 第107页 临近出口,一直跟在身边寸步不离的赤豹突然挣脱了萧白石护着的动作,纵身一跃先跳了出去。 「喂!」萧白石阻止未果,只得加快脚步。 赤豹一声低吼,接着面前金光闪过,隐含杀气。萧白石双手挥出一道屏障挡住,短兵相接时已觉得不对劲连忙跨出洞口,顺手按住了即将出剑的应长风。 「爹,是我!」 此言一出,空气中的杀气勐地消失了。 迷雾也渐渐散去,入眼画面萧白石与应长风都熟悉无比—— 正是应长风当年养伤的那方石台。 石台并非完全密闭,被置于一棵巨树下。枝叶间不分昼夜都有点点萤光,如在仙境,天空只能露出一点儿,天晴时流云四散,终年不歇。 萧鹤炎不在石台上面,他倚靠巨树旁边的石块而坐,面色苍白,发冠有些散了,几乎是从未见过的仓皇样子。他目光接触到萧白石时有一瞬柔软,看见对方身后的应长风,又立刻锐利起来。 「应长风!」萧鹤炎咬牙切齿,「我让你——」 「少说两句多活两天,管好你自己吧。」应长风看到萧鹤炎就想抬槓,被萧白石瞪了眼后从善如流改口,「伤在哪,我瞧瞧。」 他言罢径直走过去,单手抓住萧鹤炎一条胳膊抬起,血腥气陡然蔓延开来。 萧鹤炎一声闷哼,肋下衣裳几乎已经全部被划破,伤口不长,但痕迹深可见骨,皮肉外翻,稍微一动就止不住地流血,怎么都止不住。 灵力外泄,是伤了武脉。 应长风定睛凝视那里。 他当时被萧鹤炎三番五次地折辱,武脉也差点尽废了。但眼见萧鹤炎现在像自尝恶果,伤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应长风却没有想像中的快慰。 光看这一剑的伤口,岳辟川用了多大的力道他都能猜出来,甚至估算出萧鹤炎这道伤不休养个一二百年断然无法痊癒。 他对萧白石说有仇要报仇,可这会儿萧鹤炎受伤…… 是他的心变了么?他释怀了? 或者他因为萧白石,对到底报不报復萧鹤炎并不在意了? 应长风没有继续思考,这时也不是考虑在意与否的好时机。他点了萧鹤炎左半边身体的几处大穴,又撕下衣袍一角准备包扎,抬头一看,萧鹤炎目光也复杂。 应长风不冷不热道:「别多想,也别以为我动了什么恻隐之心。若非白石,你死了我都懒得回来看一眼。」 萧鹤炎闻言低笑一声:「那自然再好不过。」 他声音也比平日微弱,仔细一听已经是有些气力不济。随着应长风包扎和止血动作,对方手贴着萧鹤炎灵识外围为他注入灵力时,萧鹤炎再也绷不住,内府剧痛,身体前倾顿时呕了血。 灿红的鲜艷的一摊,触目惊心。 萧白石回头对谢雨霖道:「大师兄,你不是说不严重吗?!」 谢雨霖尚未回答,萧鹤炎抬手制止了他,道:「是我让雨霖不要告诉你们,否则一路兇险万分,再提心弔胆很容易出事。」 「爹——」萧白石气得快疯了,若非地方狭窄他非四处乱走。 「我心里有数,哼,岳辟川……」萧鹤炎目光阴鸷,话里有话道,「这些年修为精进不少,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但物极必反,他也活不了几日——」 应长风忽道:「青霄真人,事到如今了你再隐瞒也没意思。」 萧鹤炎目光躲闪片刻:「你说什么?」 「不如挑明了吧,对敌方有所保留是策略也是自救,对自己人藏着掖着,要我和白石如何帮你?」应长风处理好伤处后往那石台边缘一坐,双手环抱在胸前,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翠微山到底有什么封印?」 萧鹤炎:「……」 他始终不说,萧白石也看不下去道:「爹,我知道山中的秘密对你而言很重要,但那些都过去了。现在我知道赤豹的来歷,连它都不让你自己守着,你何必再一个人承担?告诉我吧?」 萧鹤炎:「白石……你不懂。」 「我又不是小孩子!」萧白石愤怒地一拳砸在石壁上,再开口竟有了一点哭腔,「你保护我,为我好,但是这次……爹…… 「我不想再留遗憾了。」 赤豹的来歷被知悉在萧鹤炎的意料中,可他不愿萧白石捲入这场纷争…… 事已至此。 萧鹤炎强撑着自己坐直,在场的三人除了自己和辛夷的独生子,一个是天地盟主的徒弟——现下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想的——最后一个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爱徒。那两人实力相差无几,如果搏命时非要选一个…… 他该信谁? 「你扶着我去石台上坐。」萧鹤炎喘着气,「我再告诉你们封印到底是怎么回事。」 旁边谢雨霖突然道:「我来吧,师尊。」 一直守在石台边的应长风见状给他们让开位置,萧鹤炎就着谢雨霖的搀扶坐好,长舒了一口气。 石台能修补受损的经脉,应长风尝过甜头知道对修道者是有益无害的。但现在山中灵气与损耗不能估计,天地之间的规律无法为人所掌控,萧鹤炎在异常的情况下选择疗伤,也冒了极大的风险。 万一这过程中有了突发情况,他必然首当其冲。 「翠微山中有一本手札,先前收在藏经洞中,当中所载的内容与通灵术有关。」萧鹤炎第一句话出口,身边的谢雨霖手有些颤抖地收了回去。 第108页 应长风眼睛都不抬:「知道,看过了。」 萧鹤炎道:「通灵术……因为太强大,又没什么门槛,很容易被不怀好意却又修为丰厚的人利用,原本已经接近失传,但在翠微山中留有痕迹。最初告诉我这事的人……是不愿意它重现江湖的,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萧白石忽道:「是爹爹么?那个人。」 「不错,是辛夷。」萧鹤炎提到那名字时的语气情不自禁轻柔了须臾,接着又重新冷硬了,「他的师承便是正统的通灵术,我入翠微山时,整个门派凋敝只剩他自己,也是画地为牢,不肯出去。」 「青龙之变?」应长风道,见他颔首默认,又冷哼一声,「无怪当日我提到翠微山时你那么激动,因为我说的都是对的。」 「翠微山中人放出青龙,铸成大错,封闭八百年作为惩罚……后来一朝不慎开了封山符,说来是我的错。」萧鹤炎气闷地调息半晌,又道,「辛夷……他就不该打开翠微山。」 萧白石心下一惊,竟手脚冰凉。 若是没听错,萧鹤炎岂非在暗示一个恐怖的猜想成了真? 辛夷当真……是当时放出青龙的人吗? 话语的空隙中,应长风灵识有什么风吹草动让他提起精神,目光周转,落在了一直在旁边保持沉默的谢雨霖身上。 谢雨霖持剑,神情略微呆滞好似陷入自己的世界中,甚至失态地控制不住,惟独那双眼底的红痕越发明显起来。他偶尔一眨眼,那点红色更是宛如血光。 血光……不是好兆头。 应长风不露痕迹地往萧鹤炎身边站了站,把重心交换到另一条腿上,装得天衣无缝,仿佛他只是站得手脚发麻。 「辛夷入魔了。」这几个字,萧鹤炎说得分外艰难,不忍回忆当初情状,「他放任山中豢养的灵兽沾染了自己的灵识,统统都跟疯了一样……下山去,踩踏两天,害死了无数普通百姓。」 萧白石:「那他——」 后来怎样了? 话音未出,眼前剑光一闪,谢雨霖那把雪亮的长剑即刻刺向萧鹤炎,与之同时还有他压抑的狂怒—— 「杀人,就要偿命!」 「你当年不顾一切护着他,你也该去死!」 第58章 封印要坏 一叶浮萍中刀光剑影,距离此处不过一山之隔的云中迹却风平浪静。 鲜少有人知道云中迹和一叶浮萍其实是连在一起的,当中以一道名为九天银河的瀑布连接,云中迹往下,再过溪流便是一叶浮萍。但这两个地方并不能直接沟通,被横亘着的巨石隔开,轻易不能穿透。 因为基本无人涉足,哪怕当下硝烟已经瀰漫整座翠微山,这处依然遗世独立。 杀机四起。 「唔——」 一声闷哼后,红尘道又一个修士倒下,沈移舟看也不看他一眼,抬手就要取人性命,被岳辟川拦住了。 他不解望去,岳辟川道:「少杀生,免得让魔气扩散了。」 沈移舟不情不愿地收了手:「我心里有数。」 身后东暝观弟子七手八脚将那受伤修士捆起来,带封印的绳索一上身,武脉灵识都被封闭,再也没有还手之力。 不远处瀑布的水声愈来愈响亮,一行人走过蔓草横生的小径,扑面有几分湿润。再定睛一看,溪流尽头悬崖上,一道白练倾泻而下。 疑似银河落九天,故而为名。 景色是极美的,然而沈移舟无心欣赏。 他收起拂尘,眉心那点红痣比在临安城时鲜艷许多:「一路走来,都是些红尘道的打手,萧鹤炎叫他们来帮忙怎么自己不露面?翠微山的弟子们也不见踪迹……师兄,当中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据说封印就在这道瀑布后。」岳辟川停下脚步,凌空划出一道符咒。 这符咒复杂,各种符号交错着,不知他在心里默默地勾画了多久。就为了这一日,岳辟川每画一笔,仿佛从自己的内府剜出一滴心血。 跟着的众修士里有谁低声问:「……这是什么符,为何从未见过?」 却无人回答。 岳辟川画到最后,喉头微甜,几乎喷出一口鲜血。他强行忍到了最后一笔,大功告成,岳辟川压抑内心的狂喜,掌中灵力将已成的符咒推向瀑布。 众目睽睽之下,那闪着金光的符咒印在瀑布上时,水流突然止住了。 瀑布干涸,随即背后石壁显示出来。 「咦?……」沈移舟短促地疑惑了一声。 豹的图案栩栩如生,全身斑纹有几个地方都闪着封印的光。那本来藏在瀑布后面,乍一看就像水流在阳光下被晒出的亮色,这时暴露在白昼,才发现都是一道一道细密封印,共同交织出一张大网—— 倾覆在整座山壁之上。 「封印……崩塌,就在这一两日之间。」岳辟川激动得声音都在抖。 段三水忽道:「岳盟主,我们二话不说随你来翠微山上,还把红尘道都得罪了个遍,往后江湖中可绝不会有安宁日子了。」 岳辟川道:「放心,会安宁的,待到封印一崩塌,红尘道就再不存于世,届时何来的不安宁呢?」 他说得胸有成竹,但并不让人十分信服。 「岳盟主此话怎讲?」 「这封印……一路走到现在了,也不做个解释么?」 第109页 岳辟川笑意更深,他转过身去以手撑住心口。那里面像燃着一团火,很快就要喷薄而出,是萧鹤炎打了他三掌的后遗症,但他全不在乎,想到不久后即将发生的事,想到那个人信誓旦旦向自己保证的话…… 岳辟川就有种得偿所愿的成就感。 让清心道一家坐大,天地盟成为江湖中说一不二的联盟,东暝观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的仙门大派! 届时什么西极山,什么平章别院,什么离火剑门…… 还不是要唯他马首是瞻? 还有那个勾引应长风的后辈,不知天高地厚……通灵术? 上一个施展通灵术的妖邪早就灰飞烟灭了! 「我等了几百年,就为的这一刻。」岳辟川回身又望了一眼那赤豹图案的封印,志得意满,眼中尽是得色,「移舟,你对诸位道友说明吧。」 沈移舟一颔首,对众人道:「尽管平章别院将青龙之变粉饰成了一场『自愿牺牲』,在场各大门派的诸位或多或少知道些内情。『自愿』之词可以骗一骗小辈,若说不知道,未免就太拿乔了——这一段还需要我多言么?」 《道史》粉饰太平,《山海异闻录》却说青龙入魔受人驱使,最终被封印在东海。 「这么说,《山海异闻录》是真的了?」 沈移舟眉眼微敛,道:「《山海异闻录》正是由翠微山曾经的主人——姚虚真人——所撰写,他是道祖的嫡传徒孙。因为当初不分清心、红尘二道,早些年的各大门派中都藏有《山海异闻录》。青龙之乱后,姚虚与我派掌门在记录此事上争执不下,分道扬镳,这本书也逐渐成了禁书。」 「确是如此。」 「青龙入魔时,有七名大能联手封印,其中东暝观有一,离火剑门有一,西极山有一,另有二人师承断绝不知名姓。除此之外就是翠微山的姚虚和子渠,子渠是他的大弟子。」 「这事听闻过,封印之后七位大能都因为灵力损耗太过,在灵气充沛的地方疗养也无法恢復,纷纷在不久之后陨落了。」 沈移舟道:「不错,可少有人知道,当初驱使青龙入魔的那位修士……也是姚虚的弟子。师兄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那人在青龙被封印后并没有死,而是被姚虚秘密地藏了起来,期待他恢復神识清明。」 「后来如何?」 「此人认识了萧鹤炎,重开翠微山。」沈移舟言简意赅,不顾众人面露惊慌,嘲讽地笑了,「看来大家对当日灵兽踩踏之事都记忆犹新啊。」 「……你纵容辛夷,不对么?!」 谢雨霖被应长风挡在咫尺之地,双目赤红,嘶吼这句话时手中长剑颤抖不已。剑尖已然透体而出,几乎把萧鹤炎捅了个对穿! 电光石火间,他拔剑的那一瞬应长风就有了动作,一道剑意拍出,强行歪了谢雨霖剑刃的走向。谢雨霖也没料到应长风会突然出手,没防备他,只一心要杀了萧鹤炎,剑刃走偏后他憋了一股气,指尖剑意勐地向前撞去—— 萧鹤炎往旁边一躲,仍然被刺穿了一边侧腰。他急忙凝气于掌心止血,萧白石一声惊叫,也扑向谢雨霖。 「大师兄你疯了吗?!」 谢雨霖听了这话大笑出声:「我疯?你们一个也活不成,我疯不疯又何妨!」 言罢单手拍向应长风天灵盖,对方闪身躲开。见他又要冲向萧鹤炎,应长风暗道不好,心中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直接上了手。 他的剑意充盈整个一叶浮萍,阵眼是远山黛,除他外无人能撼动。但贸然引动离火剑阵,此间说不好会全部崩塌。 本来是防外人踏入,多少留着后手,可谁知道他的猜测居然成了真! 这谢雨霖还真问题大了去了! 应长风暗骂一句「这都是什么破事」,调动剑意聚集于指尖,凭空窜出几道剑气,直直向谢雨霖而去。 谢雨霖这次有了防备,猜到应长风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索性凭空往萧鹤炎处拍出数道剑意,接着便和应长风缠斗在了一起。 「爹……!」萧白石护着萧鹤炎,眼中因为惊惧满是眼泪,「你没事吧?」 萧鹤炎艰难咳嗽:「无妨……不在要害处。」 「你不要说话了,我替你疗伤。」 言罢,萧白石贴在萧鹤炎灵识处一道灵力缓缓注入。 一叶浮萍的石台周围狭窄,稍有大的动作引得巨石崩落就是个同归于尽。谢雨霖疯溃一样无所谓了,次次都是杀招,但应长风不可能陪他一起疯,暗收着力道,只期待把这疯子拿个活的。 若迫不得已,也只能先杀了再说其他! 应长风提着一口气,皱眉躲过谢雨霖一招不知师承何处的剑意后,单手往脉门一扣。 霎时间周遭剑意铺天盖地而来,谢雨霖以为他要开离火剑阵,短促「哈哈」一笑隐有不屑,却依然有所防备。 而就是此刻,应长风蓦地散开全部剑意,指尖逼出有形剑气,抢身而上! 不留行剑步步紧逼,数招齐发,叫谢雨霖无法再进一步只得退让。 秋水、春晖,惊涛、听潮…… 寒芒、月出—— 一招转变,应长风指尖剑气在谢雨霖右腿处化开一道血痕,他一声哀嚎。 声音过于惨烈,石台旁侧,萧白石扭过头,见谢雨霖已经遍身血痕,突然道:「不要杀他!」 第110页 「尽量!」应长风抽空回了一句,手中剑气迅勐不减半分。 剑气包裹周身,脚步如凌波,纵然周遭狭窄也不能削弱分毫的杀意。 这套快剑纵横天下,谢雨霖曾无数次地想过自己对上真正的不留行剑该如何。他看过剑谱,满以为不过如此,立刻被应长风打了一耳光:那次演武应长风并未有一点灵力傍身,就算花架子也让他冷汗直流。 后来对着石壁演练过无数次,谢雨霖自以为虽不是天才,多次演练后总该已经参透了七八成…… 可他大错特错。 不留行剑最后四式又快又狠,他见过剑谱,见过应长风的演练也完全不能招架。 无形,无相,无骨,无音。 于无声处听惊雷。 自然的剑,是杀人的剑无论如何比不上的。 谢雨霖突然颈间大穴一凉,手脚也动弹不得了。他脑中眩晕片刻,好似短暂清明,但接下来全身武脉都炸裂开来,血溅三尺,惨烈无比—— 剑气一收,剧痛让他勐地跪倒在地。 「乱雪不留行」。 谢雨霖脑中突然冒出这一式剑招的名字,昔日应长风半带嘲讽的语气犹然在耳:「若拿着剑,使不出最后一式的精髓;若光凭剑气,不可能如此厚重。」 翩跹而过,落雪无痕。 有人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迫使他狼狈不堪地站着。 应长风声音竟有怒气:「果然是你。」 浑身武脉的疼痛无以復加,谢雨霖深知自己修为算是已经废了。可他前所未有的平静,看向应长风,没有闪躲,仿佛欣赏他的愤怒。 天下第一剑修啊,谢雨霖想,应长风,输给你也不亏。 他嘲讽一笑:「早知今日,临安城外……我就该杀了你。」 第59章 谁在说谎 「临安城」这话一出,替萧鹤炎疗伤的萧白石抬起头:「什么?」 混乱的记忆里那天种种情状分外清晰,他们被沈移舟抓住了,原本危机已经解除,但有个蒙面人朝应长风出了剑…… 若非自己反应及时,恐怕应长风还要受更重的伤。 那个蒙面的剑修萧白石印象很深,一开始就混在沈移舟的阵营之中,剑术看不出任何章法,没有交手,也不知道他到底属于哪一派哪一脉。 现在应长风暗示那人是谢雨霖? 「临安城外……你?」萧白石不可思议。 咫尺之隔,被应长风抓住衣领废掉武脉后,谢雨霖浑身像刚从血池里捞出来似的,伤处往外渗出汩汩的红。可他却毫无察觉,甚至感觉不到痛一般,听了这话歪过头,朝萧白石诡异地笑了。 「小石头,不好意思啊。」言语中有多少真心已经辨认不清了,谢雨霖的目光清明了须臾,又暗沉下去,「我……就是想让萧鹤炎死。」 萧白石:「我爹又没害过你!」 谢雨霖的眼神一变,应长风察觉他受了刺激,手上加大力气按住了对方。没等谢雨霖说话,一直受伤的萧鹤炎忽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爹?」 「辛夷当年的确犯过错,我不替他说话。」萧鹤炎顿了顿,看向谢雨霖道,「二百年前那场动乱,每一户受害的人我心里都有数。姓谢的人家一共十四户,当中父母双亡的三户,两户年纪对的上的都是女儿……你是剩下那一户人的儿子。」 谢雨霖的神色随他这句话崩溃了,仿佛三言两语间回到了当年破败的村子。 本来平静的村子倚靠翠微山,土地庙的香火鼎盛,保佑着每一年风调雨顺。某个平静的春日后,突然翠微山中起了一阵地动,紧接着满山妖兽四散奔逃,进入村子红藕失去理智般见人就咬,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他被父母藏在后院水井里,一只体型比野兽要大上整整一倍的狸猫扒着井口朝他龇牙咧嘴,他吓坏了,几乎晕过去。 过了两天两夜,外面的尖叫和哭喊这才逐渐消停…… 有人把他从水井里捞出来时,谢雨霖浑身都湿透了。他第一眼看见的是沈移舟,拿着拂尘,眉心红痣宛如仙人下凡。 「普通村夫竟能生养出如此有仙根的孩子。」沈移舟饶有兴致地矮下身,摸了摸他的头,面无表情的脸上透出一个狡黠的笑,「我可以告诉你是谁害你的村子变成这样。」 「……」 「翠微山的『神仙』今天走火入魔了,你瞧,你们祖祖辈辈受到他的庇护,他却让你们死的死伤的伤。为了谁、怎么会这样,这些你想知道吗?」 「……」 「凡人大都只能活几十年,几十年后谁还会记得这桩惨剧?」 谢雨霖绷着脸不说话。 「你会报仇么?」沈移舟最后道。 应长风听罢,两道剑气毫不留情地刺入谢雨霖的肩骨将他钉在石壁上,确保再也不能动弹后,径直走向了萧白石。 二师兄惨死至今没有真相,大师兄又…… 他不知萧白石会怎么想,一心要先安慰他,免得萧白石本就不安宁的心绪出什么岔子。应长风无所谓萧鹤炎就在旁侧了,抓住萧白石的手摸了摸他的腕骨。 「所以……」萧白石艰难道,「山中一百多年,同门和睦,尊师重道,平日里的修行种种,你都是装的?」 可能因为这句话,可能因为伤口太痛了,谢雨霖闷哼一声,抽了口气,缓缓道:「亦真亦假,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值得计较的么?」 第111页 「所以封山符是你开的。」应长风笃定道。 谢雨霖没否认。 「天地盟的人也是你引进来的,你和沈移舟当年就认识。在东暝观长大后快到鍊气的时期,恰逢青霄真人重新在翠微山立足广收门徒,你便顺势拜入他门下。」应长风道,见谢雨霖不反驳,冷哼了一声,「还真是用心良苦。」 谢雨霖眉梢一挑:「只是没算到你能被这山中的人迷住,失了心智。」 应长风:「轮不着你多嘴。」 眼看他们二人又要针锋相对,萧白石按住应长风,对谢雨霖道:「你为了报当初全村被妖兽毁灭殆尽的仇,才策划了这一场……难道山中多年,父亲对你这么好,你就没有一点触动吗?」 谢雨霖轻笑:「小石头,你太单纯了。」 「我……」 「从那天被人从井里救出,我的心里没有谁对我好,只有恨。恨萧鹤炎,恨所有的修士!」谢雨霖看萧鹤炎的眼神近乎怨毒,「所以我选了剑道,因为剑修杀人是最狠的,一刀毙命。萧鹤炎不是深情么?那我送他去陪自己的道侣……岂非成全他多年夙愿!」 良久死寂,萧白石脚有点软,感觉身后始终有一只手撑着自己。他听见父亲越发微弱的唿吸,不敢回头看一眼萧鹤炎的表情。 那是他曾经给予厚望的大弟子。 也是开了封山符、背叛他、告知这么多年一心想的只有杀他的大弟子。 萧白石掐了把自己掌心:「那你告诉我,柏郎……师兄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问出这句话时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先庆幸牧禾不在这里。 谢雨霖沉默了很久,大约知道算是交待在这里了,索性说实话:「是我杀的人。」 萧白石扭过头。 「柏郎的踪迹只有山中的人知道,他传信回来,是听说东暝观要围攻翠微山。我怕计划提前败露,去到临安城外,诱骗他见面,然后杀了他。」谢雨霖停顿片刻,才继续道,「伪装成了应长风的剑,是想惹萧鹤炎和应长风内斗——反正应长风也恨他。」 「我不恨。」应长风突兀道。 谢雨霖狰狞地笑了:「你不恨?应长风,这话骗一骗小石头就够了,骗我?」 应长风撤开支撑萧白石的动作,往前一步,他的白衣沾了一些泥泞、一些苔痕,但站在那儿散了剑意,仍是月白风清的一个人。 「有仇要报,但我不恨。」应长风道,「仇是因果,但恨不是。很多事不放下并不代表执迷,只是为了记得因果的修行而已。」 谢雨霖无言以对。 「想弄懂二百年前的空缺,想知道青龙之变的真相,都只是我要『记得』。」应长风道,「没有祸斗之后被擒,我也会来翠微山的。萧鹤炎要废我武脉是真,没能成功也是真,两两相抵,我见他现在自食其果,为什么恨他?」 谢雨霖咬牙切齿道:「你不是想亲自报仇么?」 应长风哂道:「报仇,那是我和他的恩怨。现在你为了自己的恨拉无辜的人垫背,这也好意思叫报仇?」 「……」 「你以为自己在不畏浮云塔里翻阅的东西,真的没留下痕迹吗?白石熟记每一本书的位置,给你留了余地,你却不肯要。」 谢雨霖还要挣扎,肩骨突然被一道灵力击中,痛得更厉害了。 他不可思议地抬起头,见那从来都温温和和只有笑脸的小师弟红着眼圈,愤懑地看着他,手中已经又聚集了一股灵力。 「石头?」 「这一下是为柏郎师兄讨的。」萧白石几乎一字一顿,「你为什么,要把翠微山的封印,告诉岳辟川?」 「你骗我说去查药方给喜欢的人,其实就是查翠微山的封印,对不对?你告诉岳辟川,翠微山封印着……某个东西。」 他说到此处,一直闭目养神的萧鹤炎终于变了脸色。 「谢雨霖!」 「哈哈哈哈……」谢雨霖大笑起来,「你终于记起来了?小石头,要我说你什么好?你明明聪慧无比,怎么总在这些事上犯蠢,随便哄哄就信了?」 他用翠微山的封印当投名状。 萧鹤炎压低了声音:「谢雨霖,当初我是信任你,才告诉你一叶浮萍深处有秘密——」 「多谢,师尊。」谢雨霖目光流转,依然是笑着的,「多谢你说漏了嘴,我才知道原来当年放出青龙的人还没死。」 萧白石僵住了。 但萧鹤炎却没任何表示。 谢雨霖兀自说着:「我走的就是不归路,只要能替父母、替村子里的人报仇……心魔算什么?!翠微山里根本没什么仙人,是辛夷害他们家破人亡!你们不让他偿命,还要帮他隐藏真相,把那个入魔的修士关在翠微山——」 「……你在说什么?」萧白石颤声道。 应长风回过身,修长手指按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这事不简单。 他们听见谢雨霖疯癫地继续道: 「等着吧,天地盟的人已经来了,岳辟川拿了《山海异闻录》中的血祭灵符,等符咒一成,他即刻能控制封印后的那个人。 「如果不能控制,魔修反噬那就更好了! 「清心道、红尘道,都是一样的修士,我恨你们飞天遁地长生不死,处处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第112页 「那就都去死,都去死——」 「当时的孩子,谁也没料到真的能被萧鹤炎收为徒弟。座下首徒,听着风光,每天夜里都想着如何替父母报仇……心不静,是魔气滋生的最好土壤。」 沈移舟说罢,微笑着看向岳辟川。 岳辟川不予置评:「没有他,也会有别人。不过我是真没想到,当初你埋下一枚棋子,这么快就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要多谢你。」 沈移舟道:「师兄,言重了。」 两人一番解释,清心道众修士已大概明白了。沈移舟的言语具有煽动性,尽管不少人认为放出被封印八百年的魔修会有风险,但血祭灵符在前,沈移舟又是个曾经炼化魔气、甚至现在以魔气为法器的人。 故而谁也没有后退。 段三水盯着那面石壁,突然察觉到一丝异动,情不自禁地抓紧了拐杖:「岳盟主——!」 「成了……」岳辟川眼睛发红,喃喃道,「成了,成了!」 「能驱动青龙的大魔,终将为我所用……」 「姜、缘!」 话音未落,石壁自边角轻轻地裂开了一条缝。 龙吟四起的一瞬间,岳辟川的得意立刻凝固在了脸上。 一叶浮萍深处,萧鹤炎好整以暇地看着谢雨霖,露出了自重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冰冷而狡猾的笑,像他谋划已久,看见了自己期待的结局。 「谢雨霖,你样样都说得对,但唯独高估了我对你的信任。」 「怎么?……」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里面封印的只有大魔姜缘吧?」 第60章 大魔姜缘 龙吟响彻苍穹的一瞬间,岳辟川疾退数步,声音几乎变调:「怎么回事?!」 不是说里面封印着的人是昔年因为驱使青龙而入魔的姜缘吗? 这些龙吟声—— 画着封印的石壁承受不了内中冲击一般,缓慢地裂开一个角,旋即停了。但那声音依然一唿一吸间传来,带着被囚禁了数百年的不甘与悲愤,要将怨气都倾泻在即将见到的第一个人身上。 「哦?」沈移舟突然道,「看来这里头有古怪啊。」 他说得如此坦荡,可惜言语间半点惊慌失措都没有,反而像料到了现在的情况。面对岳辟川无声的谴责,沈移舟轻轻一甩拂尘,笑了。 「掌门师兄大可不必这样看我,我同你一样不知情。但我醒悟得似乎要早一些……石壁上的封印是一只赤豹,是瑞兽印,五行相剋,内中大概是只凶兽。翠微山毗邻东海,要说什么凶兽能动用到这种封印……也只有化灵池那位吧?」 确实近乎千载难逢。 四圣兽消失殆尽已有八百余年,其三早已与化灵池融为一体,只有…… 青龙,不,现在恐怕已经是魔龙了。 岳辟川转向他:「你看见封印就知道,为何不提醒我?」 已经是质问,沈移舟却嗤笑了。 「回答!」岳辟川握剑,剑气立时沖向沈移舟。 拂尘一挡,两股灵力相撞,凭空激起一阵爆裂! 东暝观两位大能宗师骤然反目,周围天地盟跟来的除了还在四处搜寻的,在场大都被赶鸭子上架,这时不好插嘴。 段三水之流的墙头草往后退了一步,谨慎地观察形势。 「师兄,何必这么大的气性?」沈移舟轻哼,「你成竹在胸,我怎好泼冷水?」 岳辟川握紧了长剑,若非萧鹤炎打在他身上的三掌还隐隐作痛,又当着其他门派之人,刚才的剑意已是轻了。 他师弟是孤儿,因天赋高自小被偏爱,以前只觉得沈移舟古怪一些任性一些—— 「早知今日。」岳辟川咬了咬牙,对上沈移舟的好整以暇,只觉得嘲讽极了,「当日你魔气入体,我就该斩了你!」 「可惜我命大,没让你有这个机会。」沈移舟笑着笑着收敛了,眉眼间有冷冷的恨意,那颗红得诡异的眉心痣愈发艷丽了,「可惜我……拼了命炼化魔气,在你心中也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 岳辟川冷道:「你看看你现在,可还有半点师尊的教导的样子——」 「你想说我不人不鬼么?没错,我註定无法飞升。」沈移舟周身燃起了红炎,「那又怎样?今天就让你和天地盟替我垫背!」 「师尊、东暝观,有谁让你如此怨怼?!」 「怨怼?面对想杀我的人,难道我该感恩戴德你放了我一马?」 沈移舟一握指尖,已经有赤焰在掌心沸腾,他眼里似乎只有岳辟川,被翠微山的变故一激,血色瀰漫。 「师兄,你要流芳千古,斩妖除魔……但我是人,不是所谓妖魔!我难道不配活着吗?!若非有这等际遇,我也早成了你那些光风霁月的牌坊了岳辟川!」 言罢竟一道红炎击向他! 岳辟川背对着封印,见状径直往旁边闪身避开,那红炎像不会拐弯,半点势头不减一直冲撞石壁,与封印烧作了一团。 与此同时,短暂断流的九天银河恢復了原样,飞流直下,扑出一片白烟。 石壁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沈移舟!」 岳辟川本无意对那封印动手,旨在等它自己破碎。内中无论是姜缘还是青龙,都并非他可以轻易驾驭的魔物,自行破封而出需要消耗力量,可如果从外面帮它……万一里面魔物不认人…… 第113页 沈移舟癫狂一笑:「哈哈!你瞧不起我炼化魔气,是不是?是不是!」 「沈、移、舟!」 「好啊,今天大魔重新出世,就当着天地盟众位道友的面儿,我取回自己的东西,让大家再次做个见证,谁才配活、着!」 话音刚落,那破了一条裂缝的石壁「咯拉啦」地不堪重负,内中龙吟声更甚,夹杂着粗重的唿吸,一下一下地,急于挣脱数百年的禁锢—— 「这并非我本意!」岳辟川急道,「众人先退!」 不用他多说,几位跟来的清心道修士已经撤出数丈。领头那人慌忙撑开一道结界,徒劳地想要挡住即将侵袭他们的魔气。 苍穹被黑云遮蔽,山雨欲来。 霎时死寂。 翠微山巅悬崖,风满楼轻轻地摇晃了一下。 轰—— 「什么声音?」应长风抬头望向外间。 几乎与此同时,谢雨霖不断的笑声停了,他像抽不上气似的突然唿吸困难,手脚抽搐。萧白石最先发现他的异常,试探着靠过去:「……大师兄……谢雨霖?」 有一道细细的血痕从谢雨霖的嘴角往下淌,然后是眼角、鼻孔与耳孔。 他竟七窍流血了。 谢雨霖面上浮现出将死的青黑,他依然带着笑意的表情此刻看上去诡异极了。鲜红符咒顺着心口缓慢朝他的脖颈攀爬,一直覆盖整张脸、手脚…… 覆盖了他的全身。 那些痕迹亮得让人半点挪不开目光,仿佛吸干谢雨霖的全部残余生命力。娅悔他被应长风剑意穿透的肩骨缓慢地止住了血,或者说他的血已经流尽了,只剩下那些亮红的符咒缓慢地发着光。 不祥的颜色,应长风难以置信道:「这是……命契吗?」 「对。」萧鹤炎咳了两声。 命契听着颇有点等价交换的意思,其实就是个恶咒。双方必须都是修士,中咒人往往付出惨烈的代价,在施咒人那里换取了想要的东西,一旦施咒人准备收回,便会抽掉中咒人全部的灵力。 如果中咒人彼时已经不幸灵力微弱,那么八九成就没命了。 「心魔……」谢雨霖的嘴唇突然动了动,但却不是他自己的声音。 萧白石噌地站起身:「沈移舟?」 借了谢雨霖行将就木的唇舌,沈移舟的声音清晰可辨:「多少年的修行、书册,能给的我都给过,还是报不了仇?没用的东西……呵呵呵,剑修的心魔可遇不可求,恰好是我的养分……萧真人,你这位高徒的厚礼,我收下了。」 最后一字落下时,谢雨霖眼中的光芒也随之彻底黯淡。 他的手指无力地抓了抓。 付出一切最终也没能落个好的下场,除了痴迷,什么也没得到。 谢雨霖有没有后悔? 萧白石半晌没回过神,喃喃道:「没有心魔……师兄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自己造孽。」应长风道,腔调冷酷还颇有些不屑,见萧白石伤心又软声道,「或许还有转世轮迴,他可以见到自己的爹娘了,是好事。」 「对了,」萧白石搓了搓脸,「刚才那声响……」 「我去看看。」应长风不容置疑道。 萧白石还要再说什么,应长风朝旁边的赤豹勾了勾手指,道:「它在这儿陪你,你父亲的伤至少要静养三刻,身边离不得人。岳辟川虽道貌岸然,但他笃信杀生对自己修行有损,我不会有性命之忧。」 萧白石道:「是有件事我必须问清楚再放你去,我怕你冲动。」 应长风向来自负,闻言忍俊不禁道:「什么?」 萧白石皱着眉,却转向萧鹤炎问道:「刚才封印崩溃……爹,你跟我说实话,翠微山的封印在九天银河对不对?」 萧鹤炎很坦然:「是。」 「二百年前,灵力失控致使师兄家破人亡的是爹爹,但他没有入魔,他只是……失控了。你骗他,要激他说实话,对不对?」 萧鹤炎露出了意外的神色,没有否认。 「因为入魔之人岳辟川一定不会放过的,更别提同意你关着他。」萧白石解释了一句,又问,「封印的确实是翠微山弟子,确实入魔,也确实驱使青龙造成了当年的剧变……那人叫姜缘,对不对?」 「是。」 「他和爹爹是什么关系?」萧白石逼问。 萧鹤炎的瞳孔轻微地收缩须臾,道:「他是你爹爹的师叔,道祖的徒孙,姚虚前辈的师弟——只是年纪小,常被误认为是姚虚的弟子。」 「……」 「更是开天闢地以来,第一个剑修。」 笔记中姜缘信手涂鸦的那些东西,看得出他心魔已生毫无章法。可萧白石和应长风都没有想到,他竟是个剑修。 「辛夷对我说,姜缘是以剑入道的第一人,很强大,又对通灵术融会贯通。很多东西他控制不住,时常陷入疯癫,异想天开。姚虚前辈和所有翠微山的人都提防着他做出毁天灭地的事情,可惜还是没控制住。 「他被心魔侵染,七位前辈好不容易控制住,可青龙受他影响沾染了魔气,万万不能进入化灵池,否则清浊失衡又是灾难。姚虚忍痛要将姜缘镇压在东海海底,去填化灵池的空缺,岂料最后关头,姜缘的三魂七魄附在了他的剑上—— 「那把剑被姚虚用来斩青龙,但没成功,剑也折断了。那魂魄怨恨不散,居然与青龙合二为一,一身双魔。前辈们最终想办法在翠微山画地为牢,建造出一个九天银河的秘境锁住它们,为掩人耳目又在边上加了一叶浮萍。 第114页 「一叶浮萍的灵力汲取自封印中的魔物,封印的期限是八百年,残留在魔身上的灵力消耗殆尽,翠微山就不復存在了。 「事情虽然解决,但翠微山因姜缘被所有修道之人谴责,通灵术一时也被避之不及。姚虚不得已遣散了全部弟子,只留下当时还是个小孩儿的辛夷在身边。翠微山隐蔽于此,常人根本看不见。 「辛夷长大后,继承了全部通灵术的修行……等八百年后封印崩溃,看翠微山不存于世,他的使命就完成了。 「可惜意外……他遇见我,擅自开了翠微山。」 萧白石皱眉:「那是——」 地动打断了他的询问,萧白石脚下摇晃,赤豹低吼。 应长风手指轻挥,那镇守在一叶浮萍入口处的远山黛应声而来回到他手中。离火剑阵无声散了,应长风往出口走去。 「那些事都以后再说,你们待在此处。」 「长风!你干什么?」 「不是第一个剑修么?」应长风眉梢一挑,「那我少不得去会会他——」 第61章 天下第一 一叶浮萍外,原本天朗气清的灵山被浑浊整个包围,苍穹沉沉地仿佛即将跌落。 厚重阴郁的云层裹挟着闪电与雷鸣在风满楼旁边炸开了,应长风是个修士,此时感觉整座翠微山都已经阴阳失衡。他情不自禁想起和萧白石第一次离开青竹溪,外间那枯枝败叶的诡异氛围…… 这时正在一寸一寸地淹没昔日的东南灵山,要将它也变作魍魉横行的荒野。 「奇怪。」应长风低声道,怀中远山黛突然开始不安地颤抖。 他按住剑鞘,凝神片刻径直御剑而起。 山壁陡峭,应长风这时顾不得其他了往山另外一边的云中迹而去。他记得那地方是萧白石的居所,有一道很长的瀑布,赤豹是从那儿来的。 还未抵达九天银河,他先听见一声爆炸与什么裂开的响动。 然后是惨叫。 应长风还未意识到究竟发生何事,先本能地催动远山黛。名剑上闪过一道雪亮的光,他全身上下已被凌厉剑意形成的气罩保护起来。 那气罩刚刚成型,应长风感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如刀如剑,袭向四面八方! 远远的一道剑光噼下,应长风一愣:「岳辟川?」 他疾驰而去,被面前的场景震慑得一时呆立在了原处。 天地之中唯一的光点是岳辟川手中长剑形成的剑气,这是岳辟川毕生剑术的大成,亮得仿佛混沌初开时的第一缕朝阳。 可惜在此处根本无济于事—— 岳辟川的面前,黑气几乎侵吞了全部的光与热。晦暗不明的山壁全部见不到了,雾驱之不散,搅之不混,内中有某样魔物正吞吐唿吸,每一次变幻都释放出比上一次更强大的魔气,逼得天地盟众人一退再退。 「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人一嗓子直接破了。 「管他什么!」岳辟川长剑逼出更亮的剑意,浑身都化作了一个巨大的光球,「魔物现世不能为我所用——斩!」 他勐地辟出一剑。 接着被黑雾完全吞噬了。 那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一击对黑雾中的魔物而言仿佛温柔得不可思议,它的唿吸粗重片刻,黑雾形状剧烈地变化,然后—— 从中伸出了一只巨大的,嶙峋的,只剩白骨的四爪足。 「龙——!」 不知是谁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乌云中炸开一声惊雷。 半空中,御剑的岳辟川刚刚耗尽了近半的灵力辟出那一剑,剑气被吞噬他先愣在当场。等看见时已经回撤不及,那只白骨拼接似的龙爪朝他兇狠地横扫过去。 半途被一道红痕挡住,岳辟川定睛一看,竟是沈移舟。 那人发冠不知何时散开了,额发凌乱间衬得眉心红痣妖异无比。他怒喝一声,手中蓬勃灵力化作一股长鞭,拂尘甩过立刻反扑。 魔物被突然加入战局的人激怒了,那只龙爪重新换过目标。 岳辟川被灵力冲击,重重地跌在地上。他撑了一下自己却没太大用处,侧过身呕了一口血,视野内看见一双沾着草屑的靴子。 他顺着抬头,应长风居高临下,还是那副淡漠而事不关己的模样。 岳辟川冷哼一声,长剑支撑自己来不及起身。他对应长风视若无睹,抬头望向沈移舟,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与沈移舟并肩作战这念头出现的同时,对方朝他动手的画面也歷歷在目,岳辟川犹豫了。 他这时去,沈移舟会嫌他帮倒忙、甚至倒戈吗? 沈移舟是被魔气歷练过的人,那些黑雾对他的影响虽是也有,却并不显得十分狼狈。腾挪辗转,他似乎一心要占据眼前魔龙的意识,闪避与进攻都毫不留情,手中赤焰之力再无保留,看得岳辟川心惊肉跳。 能驾驭魔物的人……吗? 如果成功,沈移舟下一步会做什么? 「不帮忙?」应长风突兀道,远山黛已出鞘三寸,「昔年七位大能才勉强镇压入魔的青龙与姜缘,如今一身双魔更是前所未见。沈移舟再厉害,难道能比得过数百年前的道祖徒孙?——岳盟主,此时出手他或许还领你的情。」 岳辟川心念一动还未说话,那半空中试图侵袭黑雾的沈移舟突然痛叫一声,拂尘滚落在地,尘土四散。 第115页 他却没能逃脱,被那只爪子按在了山壁上。 师兄弟一场,岳辟川想要救人,但他气力不济腿软手酸,一下子甚至没站得起身!而周遭的天地盟众修士,没有谁敢上前一步。 人心冷暖。 应长风轻蔑地哼了一声,足下略一点后朝青龙而去。 他立于半空,长剑横在胸前念了句口诀——在应长风这等修为,按理来说早不用口诀去驱动什么,但凡还要念的,那多少超出了他的驾驭范围。 但应长风顾不得这么多了,他也不是为了赢。 当年以初出茅庐之姿胜过归一笑后,他就已没了与人斗的求胜心。《破山》阅过,剑意大成,自然山川在他眼中也有了别的境界,东海边涌起的潮水、兰渚佳期闪烁的萤火、一叶浮萍深处的苔痕…… 都是他的修行。 他自己也成了一把锋利的剑。 这把剑经歷了南海的伤,八年不见天日,终于重新开刃。 眼前魔物不比从前切磋时结识的那些修士,魔物没有神智,所作所为变幻莫测,丝毫不能以寻常来揣度。但对应长风而言,祸斗始终是他要迈过去的一道坎,祸斗不存,眼前的青龙—— 是他的试剑石! 「敕!」应长风一声清啸。 离火剑阵以最完整的姿态,在南海大战之后重见天日。 方圆百里,一步一剑,应长风欺身而上远山黛凭空膨胀了二尺来长,凛冽如霜风,澎湃如海潮,再没有任何收敛地汇聚成石破天惊的一剑! 黑雾被斩开了一个角,紧接着,魔龙咆哮更甚,龙爪蓦地松了。 没有禁锢之后,沈移舟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狼狈逃开,回过头,见应长风没有丝毫喘息径直第二剑凛然直上。 与此同时,剑阵杀机顿显,覆盖山壁的黑雾顷刻间被剑光围住,每一步都是一次冲击,绵延不绝,惊天动地。 「剑……」沈移舟喃喃,「破山……?」 应长风仿佛是回应他这句低语,长剑发出尖锐的嗡鸣。 「离、坎、震——开!」 远山黛玄色的剑刃上迅速凝结起了一层冷色的霜,分明同样深沉的颜色,远山黛完全不被那邪浊之气吞没,反而愈发耀眼了。 应长风持剑冲破黑雾的瞬间,分明察觉出自己的剑气触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他眉心一皱不敢放松,有了突破口,背后那些剑影随之交叠成一张网,密不透风地攻向藏身黑雾中的怪物。 魔龙的咆哮更大,而在震耳欲聋中,渐渐地有了别的声音—— 「剑……修……」 「是剑……修……!」 「来、来——」 浑浊喑哑的声音,应长风眉心微蹙下意识道:「姜缘?」 那两个字仿佛触碰了什么禁忌,巨响后没有了动静。 他依然警惕着,试探着又是一道剑意辟去。这次应长风分明听见了金属之声,他直觉当中哪里不对劲。 一身双魔,又被迫共处了八百余年,再怎么也不会在这时闹分居。 虽然史无前例,但应长风却觉得当中必不会共处得太和谐。最初是青龙咆哮,等剑阵出来后,他竟能听见姜缘的声音? 他不是萧白石,对通灵术一窍不通,怎么能知道魔物说的话? 主宰躯体的是魔龙还是姜缘的残魂? 为什么他感觉到了剑的气息……? 远山黛突然烫了手,剑阵一角崩裂开来迅速反噬阵眼。应长风唇边立刻呕出一丝鲜红,但他没有放手,迅速修补了剑阵的裂痕,思考片刻后,屏障化作凌厉霜刃,一起击向最初发出声音的地方! 「剑修……来、来——」 来? 那就来! 远山黛光亮太过,应长风挥开试图吞噬自己的魔气,手中远山黛的嗡鸣更甚,他的手腕也开始微微发疼。 黑雾主动地撕开一条深不可见的裂缝。 地面,岳辟川看得清楚,失声大吼:「长风不可!」 下一刻,魔物暴起,黑雾陡然蔓延开,将应长风捲入其中。 萧白石手心被石壁划破一道浅浅的血痕,他失神地看向那里,突然道:「不对。」 「怎么?」萧鹤炎调息,以入密传音和他交谈。 萧白石站起身:「我要去找他!」 言语既出,萧鹤炎勐地睁开眼,近乎强硬地呵斥:「不许去!你去了就是个死!」 「他去也是个死!」萧白石从未在萧鹤炎面前这么失态,「我想明白了,一身双魔无论是谁主宰,应长风都没有胜算。姜缘早已不算是个剑修,魔龙又是凶兽,你用这话激他,是要诱他前去为自己雪耻——」 赤豹呜咽了一声,萧鹤炎却不予置评。 「他在剑道上是大器晚成,心境一向豁达,惟独对祸斗受伤是毕生难解的心结。爹,你知道他想要跨过去,就故意让他去……凶多吉少,岳辟川和沈移舟还虎视眈眈,他不一定能回来,爹!」 「但他说不定能看见姜缘的剑。」 「……什么?」 萧鹤炎缓缓道:「姜缘虽没有躯体只剩魂魄,剑意犹存。如果应长风今天死在翠微山,那他永远参不透姜缘『剑出无剑』的境界;如果侥倖不死,从今往后,他才是天下第一。应长风若真脆弱得连这都受不住,你也干脆死了这条心!」 第116页 萧白石一时哽住了。 片刻死寂,萧白石仍道:「我要去帮他。」 「你能帮什么?」 「青龙的声音我听见过的,它不想斗,只想解脱。」萧白石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我不可能死心的,应长风要死我就一起死——」 「站住!」萧鹤炎喝住他。 萧白石只脚步微顿,没有回头。 他听见父亲一声脆弱的嘆息,不知是否因为这句决绝的言语想到了曾经的往事。萧鹤炎站起身,在胸口划出一个符咒像及时疗伤。 脚步还有些不稳,但萧鹤炎走到了萧白石身边:「我陪你一起去。」 第62章 无剑之剑 想像中的天旋地转没有到来,愤怒咆哮在一瞬间全部消失了,周遭是死一般的沉寂。应长风感觉手脚发软,稍稍用力后发现灵力还在,松了口气。 他警惕地抬起头,四周漆黑,那些雾气是流动的,在周围徘徊不去。偶尔一点带着攻击性的试探袭来,应长风长剑格挡后又迅速地退走了,好像只是和他打了个不痛不痒的招唿,没有恶意。 但应长风不信它们有多古道热肠,目光一凛,远山黛的剑鞘燃起妖火,照亮了站立的方寸之地。 依然什么也没有。 应长风有些迷茫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为了里面的东西主动进这团魔气,但不代表他就敢轻举妄动。沉思片刻,应长风手指一弹,一道分神凭空而现,绕着魔气的边缘转了一圈。 空空如也,好像刚才的金属之声是错觉。 应长风心一横,长剑径直出了鞘。 远山黛剑刃光芒万丈地出现一瞬间,魔气突然变了,它们仿若分裂开,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又是那种浑浊而喑哑的声音,应长风太阳穴突突地开始疼,却没有退缩,隐约猜到它们好像害怕这把剑,心下一沉。 剑光过处,又一声「刺啦」的鸣叫! 应长风眼眸闪烁,抢身而去,左手五指迸发出有形剑气一口缓和余地也没有直接给了第二下,如疾风骤雨—— 「……剑气?」那声音又响起来,接着嗤笑了一声,「差了!」 远山黛扑了个空,剑气骤然原地消失。 应长风自打入道以来还没遇到过能凭空化解剑气的情况,闻声只愣怔了须臾,然后怒不可遏,没打算多废话半个字,左手又是剑气直出! 再次消失。 一而再地发生就绝不是巧合。 是他的剑出错了吗? 还是始终差一点、到底哪里差一点? 如果不是差了一点,刚才就应该碰到那东西的本体,是剑意或者剑招,哪里差了?差在何处? 这想法在剑意消失后勐地袭击应长风,把他打得灵识激盪不已。 他不是会轻易沉迷什么的人,也从来没有为什么困扰过。他自学成才,不求着谁,也不会太把别人的话当做金玉良言。 入道一百余年,应长风怀疑天地,怀疑清心道—— 却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修行有问题。 他的剑意早在去南海之前就大圆满了,不可能会差! 九部《剑典》,他连早就亡佚的半部《破山》都参悟过,也许有破绽有漏洞,可绝对不会差着哪里没有够着! 差了哪里…… 破山? 是另外半部找不到的《破山》吗? 「……心魔有三种,杀心过重,执念太深,求而不得。」 「你在,我就不会有事。」 「若真有那日,你在旁边拉着我,就不会堕入深渊了。」 你在执迷吗?在求索吗? 差了一点的剑意。 求而不得…… 「应长风,你不要放开我。」 应长风一个激灵,狠狠咬住自己的舌尖。 他差点就被刚才横生的妄念拖着走了,回过神来,额间尽是冷汗。因那阵疼痛应长风神识归位,低头看见魔气不知何时攀爬上远山黛,已经淹没了大半个剑身。 「放肆!」应长风怒喝。 远山黛即刻挣脱束缚,那些魔气见他盛怒知趣地退回原处。 声音又笑了。 应长风站在原地,右手缓缓地把远山黛握得更紧一些。掌纹都要嵌进剑柄的力度让他疼痛,也让他清醒。 他短暂咽下怒意后试探道:「姜缘?」 这个沙哑的声音活像许久都没有说过话,带着小儿学语的艰涩,又有种古老而陌生的腔调:「后辈,无礼。」 「你是姜缘?」应长风置若罔闻道。 那声音喘不上气一般道:「魂……残魂,肉体归于天地。」 姜缘的残魂么? 萧鹤炎口中的姜缘脾气乖戾得很,又疯疯癫癫的,想来不是好相处的人。没想到死后被镇压,变成一缕入了魔的残魂居然还会说人话。 应长风心里算了算,毕竟一千年前就已经开始修行的大前辈了,就算面对一缕魂魄也当有敬畏之心。于是他不情不愿地加上个敬称,敷衍道:「哦,前辈试探我?」 姜缘的残魂应该比本人脾气稍好些,过了会儿也渐渐习惯说话,吐字虽然还带着千年前雅音的怪腔怪调但依稀能听懂它在说些什么了。 它消化了很久应长风的语气,没有不满,反而去肯定方才那蛮横的剑招。 「资质不错,但,还差一点。」 第117页 差一点。 这三个字险些又激起了应长风的逆反,他强迫自己不要去和这个都看不见长什么样的玩意儿计较,拼命想萧白石,和那日客栈里他对萧白石说过的话。 要好好地出去,要离开,要和他厮守一生。 他答应过萧白石的,不可以食言。 如果在这儿崩溃岂不是一辈子都成了个天大的笑话吗? 应长风压着翻涌的灵识,朝向那声音传来的方位:「那敢问前辈,差在哪里?」 姜缘残魂本意想激他,却没料到这人看着趾高气昂不为天地折腰的样子,居然好声好气地问了一句,一时愣怔地沉默了。 它半晌不说话,应长风等得不耐烦,再开口时,又是熟悉的一股子阴阳怪气:「前辈,听说你生前是天地间第一个剑修,不会被关了几百年,把修过的东西都忘了吧?」 「……」 「哦,不对,我给忘了。」应长风邪邪一笑,「我看过你的手札,那上面可没什么『大道』,更看不出『剑』的痕迹——你诈我?」 他惯常说话不太入耳,前面摸不清姜缘底细故而礼貌了几句,这时耐心耗尽,表面功夫也懒得做,配着那副阴晴不定的表情,简直十分欠教训。 可姜缘残魂并不被他激怒,依旧慢悠悠的腔调,听着恼人。 「什么『剑』的痕迹?」它轻描淡写地反问应长风,「为何一定要有痕迹?」 应长风语塞,起先的焦躁却不知所踪。 「剑意,本该无痕。」 像被短短几个字拿捏住了最关键的地方,离所谓的本真只差一层窗户纸了,应长风想急不可耐地捅破,又找不到任何法门。 说话间魔气轨迹突变,应长风敏锐道:「外面有人?」 「来了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那残魂提到「孩子」二字时的语气堪称慈祥,但没来由地令人毛骨悚然,「有小辈想要这魔气,呵,给他便是了。」 是说……沈移舟? 应长风正欲套它的话,再转身见到眼前的画面时要说什么全都忘了。 浑浊的魔气争先恐后朝他来的方向涌开,一直裹在其中看不清庐山真面目的魔物终于现出了本来的样子—— 并不是龙。 但也不能称作是个人了。 那残魂下半身淹没在魔气中,好似已经灰飞烟灭。它披了一件破烂的长衫,内里能看见白骨,只有一张脸孔算得上完好,但五官阴鸷,眼瞳无光,显然只靠一口气吊着,全不觉得是能驾驭魔物之人的长相。 身侧,残魂倚靠着魔龙残存的骨架,应长风定睛一看,它们两个是严丝合缝被什么东西锁在了一起的,魂魄依附骨架而存。 他目光长久凝视,姜缘残魂惨白的脸挤出一个笑容,眼下血痕显露了出来,着实比哭还要难看。 「数百年折磨,早忘了自己最初是什么样子,想着要与人见面了还是捏一个出来。青龙躯体早已被翠微山吞噬化为乌有,只剩这一截躯干,让你受惊了,惭愧。」 残魂说得彬彬有礼,应长风稍微愣怔,想着对方这么客气也不好意思立刻动手,要有来有往地和他拽几句斯文话—— 一道白光并着逼人剑意朝他而来。 这残魂神神叨叨说完一堆,竟猝不及防地动了手! 应长风提起远山黛便要格挡,那剑意却失去踪迹。他一愣,不敢怠慢,正要追寻时剑意不知从何出现,险些贴上了他的脸。 残魂轻咤一声,言语隐约意气风发。 「后生,你的剑很好,但它挡着你的路!」 应长风一个恍惚,凭空被这句话弄得脑中完全空白了。左臂措手不及地被击中,他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紧接着魔气变化,几乎把他再次吞没,应长风疾步后退,远山黛几乎把掌心磨出了血。 「灵力是意,不是形!你总握着它做什么?!」 「没有剑,你就不是你了吗?!」 仿佛此时此刻他不是在浓郁魔气中,而置身于山清水秀的翠微深处。眼前的残魂也并非犯下滔天大错害得无数人流离失所的魔头,只是昔年或狂或痴的剑修姜缘。 姜缘……在教他吗? 叫他不要过分依赖远山黛。 这合适么?他自小就知道剑修一定要有一把好剑,远山黛选了他,这是应长风前一百年最值得为自己骄傲的事。也因此,他以为自己与远山黛永不会分开。 可他现在被姜缘问蒙了。 剑,为什么一定要有迹可循?没有剑,他会怎么样? 远山黛脱手坠落。 「叮——」 触地余音不绝,应长风双眼轻阖周身静止,片刻后勐地抬起一条手臂。 半寸之外,这次触碰到了对方的剑意。 睁开眼时他看见的只有虚空。 他能感觉到姜缘残魂带来的剑意,的确没有大道,暴戾无比,但其中蕴含无穷无尽的变化,并非三两剑招就能概括。 在这一瞬间,应长风昔年如饥似渴阅读的剑谱全都成了一叠废纸。 略微吐纳,灵力在手中凝出有形,又在下一刻迅速归于虚空,好似浮光掠影转瞬即逝。应长风向前噼开一剑,魔气发出惨叫后顷刻裂开—— 星辰遥远,霜雪有声,青山飞渡,红尘万丈。 万物有灵皆可入剑。 第118页 这是道祖之后第一道剑意。 作者有话说: 註解:小标题「无剑之剑」,灵感是从「无声胜有声」来的,意为有形化无形。写完后经朋友提醒想起慕容烟雨(金光角色,设定剑神,武器木剑斜阳)的武曲标题就叫《无剑之剑》(我又在安利金光布袋戏)然后「无形的力量称作剑意」「无招胜有招」其实挺多武侠小说都有,比如六脉神剑,独孤九剑,所以表达形式是存在相似描述的。 为了避免无谓的争论特此解说,「无剑之剑」的情节独立,但这个概念本身不是本文的独创(疯狂比划 第63章 你要杀我 那一剑已经不再只有剑了,应长风一声清啸,大步踏出,与此同时手上崭新剑意勃发,毫不留情地斩向那些黑雾! 黑雾竟被他噼开了一行空白的长痕。 然后天光照进来,映出山壁上碎裂的赤豹封印。 姜缘残魂倏地退后一步,他避着天光,却没觉得任何被冒犯的恼怒,大笑出声:「哈哈哈……不错,不错,是可塑之才!想不到死后八百年,剑道不灭,天下还有人能够领悟这『剑出无剑』的奥妙——后生,你叫什么名字?」 他沉吟片刻:「……应长风。」 「好,长风、应长风!」残魂念念着,突然一道光柔和地照出应长风的脸。 残魂终于看清了眼前白衣剑修的模样,笑声停顿,像忽然被谁掐住了脖子一般。他默不作声想要隐去,又念了一声:「应长风?我见你面熟……」 那奇怪的反应并没有被在意,应长风看了看自己的手间,脸上闪过一丝迷茫。 他想像中的姜缘不该是这个样子。 而他想像中的红尘道……也不该是这样。 「前辈当年在翠微山里,为什么会入剑道?」应长风问,「翠微山所修,我听人说过是通灵术,没有剑。」 残魂这次回答他变得更慢,避开了应长风的正面:「你居然知道通灵术?」 「失传很久了,只听说过而已。」 残魂沉思更长时间,应长风以为它或许不会回答的时候,才道:「通灵术当初根本没有名字,传到我师兄那会儿才有了这称唿。翠微山当时生活着众多瑞兽,我们能与它们交谈,所以他们就以为这叫通灵术了……」 「我知道『灵』是指万物之灵。」 「你认为剑是死物吗?」残魂反问,「剑意不也在万物红尘之中么?」 「所以,」应长风再开口时竟有一丝艰难,「道祖入定飞升,当时没有清心寡欲也没有断绝七情,这些都是后来清心道的理解,摒弃这些为了更好地飞升。而红尘道,是真正的传承,但可惜走歪了……」 残魂似乎欣赏他,却听不懂他言辞中那些复杂的话。 它最终道:「修红尘,也修人世间。」 只有在红尘烟火中尝遍了人生百态选择修行之路才是真正的「修行」,丑态都看遍了方才踏上与天地同生同死的境界,不因为有仙根,不因为能长生不死…… 修行,只为了摆脱心的禁锢。 道是不分对错的,更不分什么这样那样的派别和师门。有派别的地方就有分歧和争斗,沉溺其中,同修士鄙夷的凡人并无分别。 他孤身一人,自海潮中入道,又在剑谱中修行,后来游歷中原上下求索—— 居然阴差阳错地契合了道之本源。 所以他能摸到「无剑」的剑。 应长风再看向残魂,神情三分郑重七分尊敬:「前辈,多谢,我完全明白了。」 残魂得了应长风这句端正的多谢,它改了一直没变过的姿势,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朝应长风挥了挥:「这剑意是你自己领悟的,姜缘留着一点传承到底有其价值。」 应长风不语,那阵让他浑身战慄的剑意经久不散。 他看向地面的远山黛,片刻后还是一躬身捡了起来。 名剑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剑鞘上妖火烧出的赤红纹路都变得暗淡了,应长风轻轻一抚摸,远山黛嗡鸣不已——这反应他此前见过一次,应长风眉心微蹙,心道:上次在南海征伐祸斗,远山黛也是如此。 如果只有一缕残魂,魔气并未靠近,怎么它也…… 除非这残魂不全是魂魄而已。 是妖?是魔? 残魂又道:「剑意今天给了你,姜缘若在世该再无遗憾了。」 又一个求而不得吗? 应长风突兀地想,却问:「为何有遗憾?」 「他一直渴望有个弟子,翠微山同门觉得他是疯子,无人和他亲近。有个小孩儿倒是对他挺好,不过天赋有限……如果有一个弟子知道他在修什么,能够传承他的剑意,证明他不是个疯子……」 咯拉—— 轰然一声打断了残魂带着怀念的话语,它不知感觉到什么,脸色一变,撕下了对应长风还算温和的面皮,厉声喝道:「大胆!」 那黑雾中的光点从外面被撕裂开,接着残魂赖以为生的魔龙骨架安静了太久却忽地像收到什么强烈刺激一般扭动不已。一个人影顺着裂口滚入黑雾,摔在地上良久没能爬得起来,残魂立刻驱动魔气想要将那人吞噬。 魔气凛冽的一瞬,应长风反手抽出远山黛。 两股剑气击在一起,残魂声音震耳欲聋:「应长风,你拦我?!」 第119页 地上那人挣扎,突然微弱道:「……应长风?」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应长风手一抖,关心则乱,被魔气逼退一步。但他一咬牙,远山黛剑刃燃起妖火,焚天的气势迫使残魂不敢再动。 祸斗的妖火多少会被忌惮,它不敢直接硬碰硬。 应长风心下盘算,迅速地扶起地上的人,长剑过处升起霜色屏障挡住残魂,翻脸不认人似的不肯再有任何瓜葛。 「你还好么?」他一说话,发现自己声线都在颤抖。 来者却是本该在一叶浮萍深处的萧白石。 萧白石面色发青,右眼下多了一道未愈的伤,唇边挂着血痕,被他搀着才勉强站稳,手里捏着一块符咒碎片不放。 自从相识以来还没这么落魄过的小少爷现在也不知受了什么内伤,应长风多看一眼都受不了,仿佛心脏都被揉在了一起,酸涩得不可思议。他握住萧白石的手腕,试探朝他脉门打入一道灵力,检查伤势。 「唔……」萧白石闷哼一声,下意识道,「我没……」 「稍后再说,先出去。」应长风道。 背后的裂口还在,应长风正打算拖着萧白石从那里离开,萧白石一把抓住了他。力度很大,几乎把他的旧伤都弄痛了,应长风不解地看过去,从那双通红的眼睛里读出了萧白石的情绪。 「不。」萧白石沙哑道,「我是专程来见……它的。」 为了唿应他的话,冰霜般的屏障顷刻碎裂。残魂早已没了好好交谈的意思,面孔扭曲,沉入雾气中,惟独那龙尾白骨愈发耀眼。 不知是残魂驱动龙尾,还是白骨牵带残魂,径直向他们而来了! 长剑一挥,应长风急急咬破手指,一点血迹入剑刃,离火剑阵留在外间的一半受到感应从裂口涌入。 剑意充盈中,又爆发出更大的威能。 萧白石感觉这剑意和方才在一叶浮萍中与谢雨霖争斗时明显不一样了,略微诧异但无暇多言。他凌空画出了一个复杂的符咒,手一扬,突破剑阵拍往魔龙的白骨—— 被击中的瞬间,魔龙痛苦地大吼出声。 「什么符?」应长风问。 「稍后再跟你解释!」萧白石对他难得强硬,越过应长风又是几道符咒击向魔龙不同位置,像数道刀光追踪着对方不放。 而那手眼通天的魔龙居然还躲不开! 怎么会这样? 应长风诧异一瞬,萧白石掐住他往后躲。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萧白石径直上前,徒手化出两道灵符不由分说地插入魔龙上半身的浓重黑雾中。 「咯——咯咯……」 先是夹在喉咙里的破碎音节,然后越来越大,像快碎裂了。 萧白石掐住脉门,不管已经害怕得心跳七上八下,硬着头皮伸出手。一道元神出窍,萧白石默念了句口诀,那元神即刻顺着灵符钻入了汹涌魔气。 魔气侵袭而来,萧白石喉咙一甜呕出了血。 应长风察觉出他想做什么,张了张嘴却并未阻止,手心贴上萧白石的后背助他稳固心神。他的余光瞥见挂在颈间的长命锁,那一直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异常的小玩意儿这天好似从里面燃着什么光…… 「我……」萧白石吞吞吐吐,咬着牙,竭力使自己还能在魔气中保持清醒,「姜缘,你放开它,放开它!」 黑雾沉寂一瞬,那古怪的嗓音又响起来:「呵呵呵……我放开它?」 「我不管你刚才对应长风说了什么,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也不管你放出魔气附身旁人在外大开杀戒,又想攫取什么……」 萧白石顿了顿,他口腔里是浓郁的铁锈味,好像一张嘴就要呕红,却坚持道:「青龙是瑞兽,你……擅自动用通灵术绑架它,又以自身心魔诱导它,行兇、杀人、引起阴阳失衡……八百年来,你只能依靠它维持最后的力量——」 残魂顿了顿:「你是何人?」 怎么会知道这些? 萧白石冷笑道:「我生长在此,不想翠微山毁于一旦。」 「封印只有八百年的期限,是那些人没料到我还能活到今日……翠微山你救不得,识相的就闪开!」 「我偏要试!」 言罢萧白石元神从黑雾中照出金光,应长风一瞥之下,看见那残魂的面孔全然消失了。 开始扎入魔龙骷髅的灵符爆裂,萧白石耳中被龙的嘶吼填满。他心神一乱,差点就此流下血泪,只听得当中所有都是怨念与不甘。 当初不肯进化灵池不肯牺牲,活着是万物追逐的本能…… 青龙仅仅因为想活。 一只瑞兽哪怕位列四圣之中也没有办法和人的狡诈抗衡,它一时不察中了姜缘的魔气。内府被侵占,然后所有人都要与它为敌。 「放开……吾。」 「八百年……」 「消亡天地间……」 在姜缘残魂嚣张的狂笑中,这些控诉般的话别人根本无从知晓。只有他,他从一叶浮萍出来就听见了青龙的哀嚎,夹杂着哭喊,从魔气的黑雾中一点一点地泄出来,带着绝望和悲吼,几乎让他立刻承受不住了。 他指尖一收,决定不和眼前残魂废话直接来硬的。 灵符的光几乎照彻黑雾最深处—— 「应长风!」那残魂突然叫了谁的名字,「你承受姜缘的剑意,是不是该叫他一声『师尊』。那师尊要你杀了眼前这小子,你的剑呢?」 第120页 完全意料之外,萧白石不明就里地一震,元神差点生生逼出魔龙之外。魔气活了一般缩小对他们的包围圈,应长风半晌没有动。 「应长风!」那声音继续喊着,气息不散。 远山黛嗡鸣。 萧白石侧过头,一道冷色的剑意离自己的颈间大穴只有一个手掌的距离了。 他不可思议道:「你要杀我?」 作者有话说: 应长风:不敢不敢 第64章 光明神宫 这话出口的同时,萧白石看见应长风眼里有光闪了闪,他浅褐色的瞳孔微缩,接着眼角非常小幅度地沖自己一弯。 而后腰处,有一团暖融融的灵力支撑自己一直没有离开。 萧白石眉目一垂,可刚才残魂所言应长风「承受了姜缘的剑意」是什么意思?父亲所言,那天下第一的剑意,应长风已经领悟了吗? 他知道应长风表面看谁都不顺眼,其实重情重义恩仇必报。如果残魂说的是真的,应长风还没有报恩就对那残魂刀兵相向,事后不知又要怎么责怪自身,他不想让应长风为难,可也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心中的使命感从听见青龙第一声悲鸣就深种在了不知名的地方,萧白石一直觉得通灵术虽然听着厉害,但他不会用,除了和红雀斗嘴、照顾小动物,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直到他走出一叶浮萍的那瞬间。 「你……通灵……」 「救吾,放……」 「魔气中……吾之身躯……」 「找回,吾之头颅……」 这些声音让萧白石立刻站不住了,他在萧鹤炎诧异的目光中蹲下身,两眼直冒金星地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那是他在翠微山边缘听过一次的龙吟,只稍微试探就头晕目眩险些昏厥。龙吟力量尚且强大如斯,此时面对青龙遗存的白骨,如果触碰到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萧白石不确定自己能驾驭,但它所言又绝望又悲伤,好像身为四圣的尊严已经完全没了,只能向这个渺小的年轻人求救。 对,是求救。 所以当他们抵达九天银河外的战局,岳辟川完全控制不住沈移舟,萧白石想挥开他又被沈移舟伤了好几下。 就在此时身后魔气蓦然被谁噼开一条裂缝,萧白石没有任何犹豫径直冲了进来。 深入魔气,首先要保证灵台清明,其次,萧白石想完成自己的心愿。 既然它不想这样活着,封印期限到,就该放走青龙。 「哈哈哈……」残魂见他们明明相识却兵刃以对大笑出声,可笑到一半,突然面目狰狞地一把捂住胸口撕心裂肺地吼,「应长风!你还在犹豫什么——」 言语中,居然有了害怕。 等的就是这一刻—— 剑意一转,狠狠地抽过黑雾中的残魂,它猝不及防被应长风击中还未说话,先听见那把低沉冷淡的嗓音反问:「师尊?」 黑雾挡住了所有,但应长风的眼睛依然如深夜里的星辰,闪过一道惊艷的光亮。 「如你所言剑意无形,自然而生,红尘而成,为何……要有师承?你口口声声要有个徒弟,是你想有,还是姜缘想有? 「你到底是不是姜缘!」 应长风说罢,没有任何等对方回答的意思,提剑便上—— 「白石,我拦住它,去做你该做的事!」 萧白石眼眶一热,「嗯」声后,见剑光挑破黑雾,听龙骨中残魂又是惊叫,元神勐地收回后趁那魔气还未占据整个感官,立刻循声而去。 「别担心。」萧白石在心里说,祈祷青龙可以听见,「很快就可以……解脱。」 元神触碰到龙骨时他浑身像被惊雷噼了一阵剧痛,手脚抽搐,口中血腥味更浓,但他没放手,顶着这难耐也要与龙骨建立联繫。 他要把龙骨上的残魂和姜缘……分开。 抽搐过去后,萧白石仿佛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再睁开眼,好似完全不在翠微山了。他一愣,随即耳边响起个沧桑的声音:「小辈,你如今所在是吾之识海。」 「青龙……?」萧白石试探道。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青龙发出一声吟唱般的回应,紧接着便再也喊不动了。 他放弃先和青龙的残魂建立感官互通,左顾右盼打探起这个「识海」——与其说是识海,不如说更像个幻境。 萧白石对幻术钻研不深,但萧鹤炎在此道颇有造诣。他童年顽皮,萧鹤炎时常把萧白石困在幻境里玩耍,免得他哭闹捣乱。时间一长,萧白石虽自己造不出太逼真的幻境,对虚假之处的每一点气息却了如指掌。 他曾经以为很鸡肋的无用功,在这时居然都派上了用场。 「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萧白石暗道,集中精力想往前走一两步。 与之前将元神附在其他走兽飞禽上所见不同,青龙的识海包裹着他,萧白石像个误打误撞进了他人梦境的冒失鬼,只是他自己而已。 他踏出一步,四面八方突然像被点亮了似的出现了不一样的画面。 天与地都是混沌,巨人从中手执利斧噼开一片朝阳,从此清气而上,浊气而下,九万里内幻化出了四极。 再往前走,有了千山万水,四季更迭,日月星辰东升西落。 众神时代水火不相容,共工掀翻祝融居住的光明宫,神火熄灭,又似重返太初的黑暗。祝融座下神龙吞吐黑雾,身披烈焰,所到之处雨水齐收,大地光明。大水如海潮涨落,淹没村庄农田,而潮水一退,光明宫的神龙便尽职尽责前往每一个受灾的地方,带去温暖干燥的火种。 第121页 最后一战时神龙所经之处海水翻滚,分裂两旁,共工战败怒触不周山,四极崩裂,天河倾泻。女娲炼补天石,以补天石在四极的旧址上重立化灵池。 至此,苍穹自西北倾斜,江河滚滚东流。 神龙带来的火种被百姓们保存,女娲伏羲教授他们农耕渔猎。而后众神退场,人皇的时代开始来临。 天清地浊阴阳运转,世间的人们繁衍生息,足迹遍布山川河谷。为了不与人相争,瑞兽也纷纷前往灵气鼎盛的地方隐居,后代们轻易不干涉世事,履行对神的承诺。 直到道祖入定,人间开始出现了修士。 通灵一脉在第三代姚虚时发扬光大,修士与瑞兽的和谐共处达到了顶峰。八千里山河内,但凡灵山灵水,都有修士与瑞兽共同治理,其中最美的一处就是翠微山。 那时的翠微山没有后来那么一枝独秀,只是普通的灵山。 姚虚在此传道受业,因为道祖徒孙的头衔与对通灵术的传承,慕名而来的修士络绎不绝。有的没有天赋,学了几十年毫无进展便自请离去;有的资质卓绝,留在姚虚身边与他一起修行;更有甚者只借地方修自己的道,与姚虚不同也被包容。 翠微山百家争鸣,一时是天下修士都嚮往的地方。 千年前,道祖飞升成仙,此为顺应天命而成。但凡人超越自然常规必会有所徵兆,补天石突然出现了裂缝。 化灵池阴阳失衡,众大能亲自赶往四圣兽隐居的地方,拜託那四位出山相助。 只有居于东海的青龙不肯。 萧白石一直往前,这些千万年前的往事如走马灯地来迴转。他都知道的,但从开天闢地这么看一次,仍是深受震撼。 但为什么青龙不肯呢? 那声音似乎知道他的想法,道:「阴阳失衡祸害人间,吾栖息百年,又是崭新天地。化灵池可被任何有灵之物封印,为什么要吾做牺牲?……」 无论是谁,只要入了化灵池,就是永世不可超生了。 朱雀已成百鸟之王,白虎后代尚存,连玄武也分出了神龟与灵蛇两支安静地活在世上。而祝融坐骑因背负神火繁衍困难,到千年前,世上只剩一条龙了。 青龙再入化灵池,那光明宫的神之血脉就此断绝。 「姜缘找到吾,说,他有办法能让吾逃出生天。」青龙的残魂说话比先前流利了一些,它气喘吁吁,不时痛苦呻吟,将那段回忆撕扯在萧白石面前。 它相信姜缘——或者说相信翠微山——不会骗自己,却不想姜缘通灵之后,就毫无预兆地用魔气吞噬了它的神识。 姜缘利用它去证道。 「但什么是姜缘的道呢……」 萧白石喃喃,身侧忽地闪过一道剑光。 他辨认出这是应长风的剑光,外面不知如何了。萧白石略一思忖,见青龙似乎害怕这剑意,顿时发出一声惨烈的咆哮。他不由分说拽住了即将逃走的那一缕灵识——在走马灯中分辨出青龙残魂躲藏的方位,萧白石不敢肯定,只能去试。 第一下扑空,第二次往东边去,萧白石的元神碰到它后立刻抛出分神,两条幻影前后堵截。青龙灵识高度紧张,又只是一缕残魂,即刻被他围住了。 萧白石不敢任何松懈,即刻划出两道符咒钉在那残魂与龙骨的缝隙,颈间长命锁不知何时亮得越发耀眼—— 六合以为开,八荒以为载。 「周天不灭厚土不禁,清浊两分,阴阳两合,神识在吾身,敕!」 语毕,萧白石感觉肩上陡增了千钧之重,压得他差点胸骨碎裂。他强行撑住自己,那残魂虽不在自己灵识之内,但与元神纠缠着,他不能放。 魔气突然追了上来。 又是剑光,魔气尖锐地叫喊,青龙残魂瑟瑟发抖咆哮,挣扎着向上窜去。萧白石再抓不住它,正要放手,灵犀一闪有了对策。 他咬破指尖元神归位,不顾眼前到底谁在厮杀,自己死死地拖住了那白骨的龙尾。 当中魔气深入双手脉门侵染神智,萧白石还能自控就无暇顾及更多了,在识海中问它:「你这次信不信我?」 青龙没有回答。 萧白石道:「你的头颅,被压在翠微山的边缘了。如果能找回全部的遗骨,说不定残魂可以就此安息于天地间……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你信不信我?」 被封印八百年后还是一条死路,活不成,它会同意么? 「孤魂回归光明宫,」它终于道,「吾允你。」 「好。」萧白石点头,在残魂与魔气的纠缠中回头喊了一声,「长风!」 剑修髮带不知何时断了,闻言扭过头来时长发铺了满脸,应长风没有修饰自己,奋力阻止姜缘残魂的剑气,喝道:「什么?」 「去后山!」 一言既出,应长风立刻明白了萧白石的意思,他冷哼一声,手中远山黛划出如满月一般的弧度,再无半分保留,狠狠噼下。 剑意与剑意相碰的一瞬间,魔气涤盪,嘶吼盛满了整个山谷。 作者有话说: 一些引用的神话故事的註解: 1、关于「共工怒触不周山」的对战双方,文中因为情节需要,采《史记·补三皇本纪》版本为共工和祝融。 2、关于「祝融」,《山海经·海外南经》中写,祝融坐骑为龙(「兽身人面,乘两龙。」)传说住在崑崙山光明宫。 第122页 第65章 又是温泉 天地盟有个修士简直是被绑架来的翠微山。 他生平没什么大志向,一心在岳辟川面前挣点表现,日后回东暝观后能捞个守丹炉的活,清清闲闲地修行。 这不怪他六根不净,如今的清心道哪怕挂着「清心」二字也没几个真做到了与世无争。各人有各人的造化,私慾无法消失,更不可能轻易地就在「这也不准、那也不准」的条条框框限制中被彻底根除。 道祖修行那会儿条件艰苦,但常人也缺衣少食,筚路蓝缕,相比之下「长生」和飞天遁地的能为就成了他们的资本。 现在时代变了,朝廷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围场自不必说,连民间富商大贾都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凡人及时行乐,几十年如一场绚丽的梦境,就算死了也了无遗憾。而修士呢?依旧穷得叮噹响。 仙门大派还好,个别小门小户的哪怕辟谷都囊中羞涩,法器要钱,符咒要钱,所有的一切都在世俗化。于是清心道中的小门小户不得不投靠诸如东暝观之类的大派,忽略他们的野心,只为讨口饭吃。 连岳辟川这样有几百年修行的大宗师都开始有了私慾,成天想着如何一家独大,如何剿灭红尘道成为天下之师,野心被道貌岸然地遮掩也遮不住。 他们吃着岳辟川给的饭,怎么有理阻止? 来到翠微山的人里,又有几个真想斩妖除魔? 无非是为了合群,为了能继续混吃等死地修行而已。 至于飞升…… 江湖中都有二百来年没听闻过谁飞升成仙了,修士寿数穷尽后与凡人无异,都是一个死。想一辈子过得舒服一些又有什么错? 但任谁也没想到就在今天还能看见魔龙重新现世。 那团黑雾先吞了应长风,至今生死未卜。接着沈移舟借黑雾中的魔气丧心病狂想杀了岳辟川。岳辟川不可能坐以待毙,顺势和沈移舟战作一团。 是师兄弟自相残杀,也是东暝观的内斗,他们这些围观的修士不好随意加入。可沈移舟吸收了魔气越发强大,岳辟川连连败退,忽然从林中打出一道灵力—— 却是本该伤重的萧鹤炎。 这下,魔气与魔龙暂且无人在意了,所有修士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数天前还在你死我活的两个老对手不得不联手抗敌。 面对诸多或惊讶或迷惑的目光,萧鹤炎懒得废话径直起身,双手作掌攻向沈移舟。 他是红尘道中运用灵力数一数二的大能,一招出手灵力澎湃,绕过岳辟川,直接打了沈移舟一个措手不及!在旁边闪躲的岳辟川见状,暂且也丢开了和萧鹤炎的新仇旧恨,怒吼一声,剑意暴涨。 掌力与剑意联手的第一下竟真让沈移舟退却了! 沈移舟浑身被黑气缠绕,本就邪性的五官显得面目全非,似乎魔气已经控制住了他的神智,无法喊醒。那点红痣的光渐渐暗淡了,但沈移舟全然不受这一下的影响,眼里只有岳辟川,不杀他誓不罢休。 沈移舟杀红了眼似的来势汹汹,岳辟川还未闪身躲开他,一道金雾挡在面前替他拦了兇残的赤焰之力。 他诧异地回过头,见萧鹤炎似笑非笑道:「岳盟主,你今日可有些狼狈了。」 「多嘴!」岳辟川怒骂,手中长剑不甘示弱地化出十八道剑意,太极图案乍现,每一次变化都暗藏千机万变。 「等战毕再来算你我的帐!」岳辟川大喝,抢身而上了。 萧鹤炎冷哼:「正合我意。」 他们二人摒弃前嫌对抗被魔气淹没的沈移舟,天昏地暗,一步一杀机。苍穹之上雷鸣电闪,霹雳之声混杂着灵力碰撞的爆裂,叫人不敢直视。 那些地上的修士能为不高,这时见天边魔气瀰漫更是吓得两股战战,缩在自身那脆弱的结界里不敢动弹。 「要不我先跑了吧?」守丹炉那位心中一动。 他正要遁去身形乘人不备一走了之,忽闻高空上,一声剑鸣划破长空。 浓郁的魔气遮天蔽日,与乌云并在一处几乎已经看不见半点光。山壁被黑雾淹没,残留的赤豹封印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沈移舟汲取魔气在灵识中炼化,不知他怎么做到的,速度越来越快,与萧鹤炎、岳辟川战作一团过了数百招,灵力竟然没有半点枯竭的痕迹。魔气源源不断,沈移舟也越发强,逼得萧岳二人败退…… 就在这时剑鸣过后,沈移舟突然脸色一变,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的惨叫! 随即黑雾中有个光点一闪,愈来愈亮,形成了一道裂口。所有人的目光情不自禁被吸引,但见裂口深处,长剑带着火的光芒涅槃而出—— 「是应长风?!」有人惊叫。 那剑意又熟悉又陌生,仿佛在黑雾里斩开一条大道。还未见应长风本人,首先听见暴烈而痛苦的龙吟接踵而至。 白骨嶙峋的残骸像活了,摇摆着直上云天。 地上的修士看得完全愣住,一时不知该不该躲开,只见龙骨之上有人单手控制着方位,口中念念有词,灵力裹着龙骨,与黑雾相比更加白得耀眼。 紧随其后的是一道身影凌空而去,跟在身侧的冷色剑光拖出三丈长,像一簇火流星,经久不灭。 这诡异而恐怖的一幕出现后,萧鹤炎突兀发现:沈移舟的力量好像被削弱了! 第123页 「哼,不足为惧!」他冷笑,灵力聚集于掌心。 胸口剑伤贴的符咒还能支撑一段时间…… 萧鹤炎暗道:就再拼一次。 为了弥补他的错误,也为了保全记忆中的翠微山。 龙骨上的人正是萧白石。 他得了青龙残魂的承诺,不顾一切地要分开残魂和混杂的魔气。但青龙毕竟被迫与姜缘的魔气共处八百年,早已被侵染吞噬,要立刻分开是不可能的,萧白石只得退而求其次,先去到青龙头骨所在之地再想办法—— 那地方说巧合也是註定,萧白石想,就在他第一次听到龙吟所在的一眼温泉。 按青龙所说,它从前口衔神火传遍黑暗的九州大地,如此就能解释为什么阴寒为主的地脉中会有一眼温泉:青龙昔日是祝融座下神龙的后代,职责为守护光明宫的神之火,所以死后身躯中的阳性功体亦能千年不绝。 萧白石心里有了盘算,但还需用尽全力才能做到。 他的元神一半操控自己的身体,另一半想方设法克制住了龙骨上的魔气反扑。 驾驭龙骨中微弱的灵识太过困难,萧白石成功的一瞬间,那残魂就猜到他们的意图,大怒,撕破了所有伪装暴起扑来。 还好有应长风在旁边,剑意纵横间总算从黑雾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到半路萧白石就心力交瘁了,他一咬舌尖保持清醒,耳朵里被无数的声音震得脑子里都嗡嗡作响:有青龙的咆哮,远古时期沸反盈天的声音,翠微山中的鸟鸣……八百年间的一切都在这须臾释放。 萧白石头晕眼花,感觉自己的灵力在往外倾泻,立刻强制封闭各处武脉大穴,迫使灵力始终在十二经脉中运转。 「快到了、就快到了……」萧白石安慰着自己。 鸟语花香共烟火燎天吵闹不止,他另外半边元神在这时想起了临安城。 短短数日间,他见了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生老病死,红尘间的快乐短暂而充实……萧白石突然没头没尾地想:「等过了这阵子,我要去临安吃烧鸡。」 念头冒出同时龙吟声转了个弯,萧白石耳朵里「嗡」地一声,旋即是应长风的厉声提醒:「凝神!」 知道……你这两个字说得我都快过敏了。 萧白石想反驳他,但张了张嘴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徒劳地「啊」了声。他吸了口气,感觉速度慢了。 与此同时,因为元神疲惫漆黑良久的视野模煳地开始变亮。 古木,巨石,溪流潺潺。 萧白石勐吸一口气,终于有了「还活着」的实感。他不知从何处陡增一股灵力,四肢百骸忽地摆脱了全部的痛苦,变得游刃有余。 他静静地调息,但身下的龙骨却毫无预兆地濒临失控。 「滚!」应长风不知被什么惹恼了,手指一挥,远山黛的冷色剑气袭向龙骨与姜缘魔气的连接处,听得魔气中发出悽惨尖叫。 没了魔气捣乱,龙骨蓦地安静很多,萧白石捏着符咒,默念三遍口诀—— 溪流深处,小径起了一阵风。 温泉突然沸腾起来,就像内中有什么急切地想要挣脱束缚。 碰到它了! 萧白石元神一收,越发不顾其他人与事。他身边剑影不断,与魔气一时胶着,他置若罔闻,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处,继续默念。 五遍、十遍…… 「……现!」萧白石沉道,又拍了一张灵符在龙骨上让元神不会受伤。 话音刚落的剎那,温泉上凝结出一个巨大的水泡。那水泡越来越大,升空越来越高,几乎都要与周围的古木齐平,当中朦朦胧胧地看不出有什么东西,应长风侧目一瞥,飞快地开出离火剑阵。 如果一会儿召唤青龙头骨出现意外,这剑阵就是他们的保护。 头骨不比龙骨剩的那截,没有被魔气侵染。上面或许还有光明宫的神之火,加以利用或许能彻底清除魔气…… 没错,这是魔气。 应长风一愣,不合时宜地开窍了:什么姜缘的一缕残魂!姜缘早就灰飞烟灭八百年,身死魂消,哪里还有自己的意志? 这黑雾中古怪的东西一会儿自称姜缘,一会儿又说着「姜缘会如何如何」,活像精神分裂成了两个人。他方才沉浸在领会姜缘遗留的剑意里没有细想,这时略一回忆,立刻发现了不对劲,残魂也是姜缘本人,怎么会说…… 「姜缘」想要做什么? 恐怕不是姜缘想做,而是它控制姜缘想去做吧! 姜缘的剑意一点也不假,因为剑意无痕,并不需要载体就能被传承。而那「残魂」口口声声的「无剑之剑」,自己与它斗到了现在却没发现对方能使出想像中的巨大能量,甚至剑光交叠间还时常被自己压了一头—— 它不会用剑。 它根本不是姜缘残魂,而是,姜缘的心魔! 应长风神情一凛,远山黛划破指尖逼出三滴鲜血。他凭空点出三条剑影,血液附加其上,幻化了三个分神。 「去护着白石!」他叮嘱完毕,双手握紧了远山黛。 离火剑阵突然变了,本是守护为主的剑意澎湃而汹涌,处处藏着杀意。龙骨末端,魔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显现出方才的那个身影—— 破破烂烂的长衫,苍白的面孔,眼下两道血痕红得妖异而奇诡。 第124页 「哦?」它慢条斯理道,「看来你醒悟得不算太早。」 应长风冷道:「耍我,就要付出代价。」 他这话中没有半点愠怒,然而语出的同时,离火剑阵中千百道剑影一同袭向心魔—— 第66章 残魂非魂 就在剑影袭向心魔的同时,漂浮在空中的巨大水泡骤然破裂。山谷中的风变得凛冽而阴寒,雾气顷刻间全部散了,地面现出一个骷髅的影子。 风中有了奇特的腥味瀰漫,萧白石五指一併:「止!」 龙吟并不任由他指挥,在风停瞬间,萧白石手握两道灵符轻身而起沖向那个骷髅。魔气察觉到他的动作,迫不及待地想要阻止他,却被四面八方的剑影困在原地,只得眼睁睁地看萧白石将灵符拍在那残骸的头颅上—— 灵符消失,魔气中的虚影发出一声悽厉惨叫,四处乱撞着要挣脱束缚。 随即又是数道剑意齐发。 「还有空看别人?」应长风手中长剑一点,剑阵多变化围住虚影,「不是说着姜缘把剑意给了我么? 「现在来验收成果,如何?」 言罢,修长手指自远山黛剑刃擦过,血痕凝于半空,变作一把赤色长剑重新握在手中,灵力点燃「剑刃」,金色的焰几乎沖天而起。 远山黛飞起悬于乌云之间,凛然肃立。 剑意无形,但应长风出手仍旧是不留行剑的招式。 那一十七式剑招刻在他的识海中,任凭周遭再有千百种变化,他也能八风不动地使到最极致。不留行剑那四式「无」字剑法阴差阳错契合了无剑之剑,此刻威力勐增。应长风每出一招,步伐虽离火剑阵而动,剑招混合剑阵虚影,将被围困在中心的心魔禁锢得严严实实。 心魔本来就没有实体,但开天闢地以来能在原主身死后还不灭的心魔,恐怕也就面前这一个了,应长风不敢掉以轻心。 他第一次面对可以使出原宿主修行痕迹的心魔。 从多方的说法中应长风确信,一开始所有人的确以为它是姜缘的魂魄,因为谁也没听说过心魔居然能够存活。 而心魔在姜缘活着时寄生其灵识,姜缘肉身消亡之后,它先附在了姜缘的剑身中,后来剑身因斩魔龙折断了,居然还能与龙混为一体继续驱使青龙——与它接触需要万分小心,一个不慎说不定反被它控制。 如果非得有寄託才能生存,要杀它…… 是要毁灭青龙残骸等它失去宿主然后自然消失么? 应长风分神暗想着,剑意却不减半分。 另一边,萧白石碰到青龙头骨的剎那首先被烫得手上冒出一排小水泡。他倒抽一口凉气,朝掌心吹了吹,察觉周围好像魔气变淡了。 头骨尚且完整,依稀可见当年青龙吞吐日月的壮丽模样。但随着水痕全数褪去,头骨的口中却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在发亮,让头骨不仅没有半分遗骸冰冷,还维持着一丝可疑的温暖—— 那小小一团发出的光蓝中带金,很是好看,像翠微山的萤火。 「咦?」萧白石低声道,给自己壮胆也希冀识海里那个声音能听见,「是萤火虫不小心跑进去了吗,怎么这么烫?」 片刻后记忆里低沉嘶哑的龙吟缓慢道:「……是神之火。」 萧白石皱眉:「光明宫的神之火?我知道,祝融归位后光明宫只剩废墟,神之火洒满大地,所有的火种都被凡人保存……这难道是最初的神之火么?听说这东西在人间已经寻不到了,怎么会在这儿?」 青龙半晌才道:「神之火一共十枚火种,九枚分列九州。伏羲八卦中预言会有一次黑暗时期,祝融归位之前,托神龙的后代将这枚火种代代相传,以防不测。」 最后的神之火种?山。与三タ。 「如果没了头骨承载,它会怎么样?」萧白石突兀道。 青龙语塞,缓缓道:「恐怕不会怎样……这火种来到人间就成为凡火而已。」 萧白石点了点头,站起身避开那点小小的蓝色光亮:「现在过去千年,世间不会轻易覆灭……我放心一些。那好,如果一会儿有什么天崩地裂的事发生,再另行想办法——现在两处遗骸合二为一,我要开始了。」 青龙轻声嘶鸣,仿佛在对他无言地致谢。 萧白石略一颔首,没有立刻行动。 他忧心忡忡地看向远山黛与全盛的离火剑阵。当中不时有冷色的、金色的光交叠闪烁,不知战况如何了。 但他帮不上应长风的忙,只能全心全意地相信应长风无论什么事都能做到,所以自己也不可让应长风分神,必须保证每一步都十拿九稳。 萧白石掐出一个复杂的手诀,元神再出,直直地附在两边残魂上,探索微弱的灵识—— 幻境又开。 这一次,他看见的不再是太初以来的走马灯。 翠微山上火势沖天,青龙不受控地四处带去更多烈焰,口吐混杂魔气的赤焰焚烧草木。而翠微山之外的农田都成了焦土,人烟散尽,只有修士还在奋力一战。 为首那人身着朴素灰色衣袍,拂尘过处每一分灵力都准确地嵌入了青龙的经脉大穴。他在尖锐的嘶鸣中来回穿梭,最终落在如今风满楼所在的山头。他口中念念有词,拂尘一甩,荒山上响起轰然雷声。 围绕山谷的七个边角同时迸发出了七道光柱! 第125页 北斗天罡阵。 青龙被大阵力量密不透风地锁住,接着便是屠龙之力从天而降—— 倾盆大雨浇灭了四处熊熊燃烧的火焰。 这是八百年前七位大能联手镇压青龙与姜缘的画面,萧白石想,立刻又发现了疑点:青龙在那儿,可是姜缘呢? 最后镇压青龙的时候,姜缘不是肉身已殁,被填了化灵池吗? 一身双魔…… 八百年后,青龙的魔念趋近消亡了,方才的心魔……是昔年第一个剑修一辈子的执念还没有灰飞烟灭么? 心魔要怎么才能消失,如果不能被斩杀,应长风会不会有危险? 思及此萧白石稍一愣怔,随后反应过来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他深深唿吸,沉浸在青龙识海中仔细搜寻着那两边残留的灵识,好让它们彻底和魔气分开干净。 「他疯了……」青龙忽然一声嘆息。 萧白石听不懂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淡淡「嗯」了声表示自己没有开小差。他一直与九天银河深处那半截龙骨的灵识为伴,这时两股元神并在一起,绕过神之火,又急又不敢放过每一个细微之处。 识海弯弯绕绕,又广阔无垠,在北斗天罡阵行将崩溃的一瞬间,领头的灰衣修士化出了复杂的封印图案,翠微山的一片平坦山谷拔地而起。 封印套封印,无数密密麻麻的符文加诸其上,最后的空隙被一枚树叶填满。 「是……是一叶浮萍的形状!」 萧白石意识到这一点时,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声微弱闷哼。灵识产生强烈的共振,与那次触碰水中反而受伤一模一样,他稳住心神紊乱,余光瞥见什么疾驰而过,立刻追了上去。 曲径通幽,倏忽间,海阔天空。 清浊气息在萧白石面前分开,他像在那枚混沌的鸡子中重新看了一次开天闢地,宁静的风扑面时带来一股海潮咸湿,不算太好闻的气息,但身上那些焦躁与不安全都随之而去了,他干干净净地站在当场。 「铮——」 剑鸣,大火灼烧,然后所有的一切归于沉寂。 萧白石伸出手,那点蓝金色光亮施施然地飘进他的掌心。 方才烫人的温度降低了许多,只剩下令人心嚮往之的温暖与柔和。萧白石注视着它,仿佛宇宙的前世今生都在其中。 他忽然有千言万语,但张了张嘴还没说话,耳畔一声巨响。 轰! 剑阵中,应长风差点被魔气横扫,当即怒不可遏。 不留行剑甩出一式「无相」,霎时削掉了那虚影的一条胳膊。可它立刻自截断处凝结魔气为自己重塑手臂,应长风眉心一蹙,陡然发现不对劲。 他与这心魔战至现在已经彼此知根知底,每一次砍断某处,它都会自行修补。但速度愈来愈慢,是不是说明白石找到了癥结? 应长风心念微动,在冒险和继续空耗气力中选择了前者,剑指一收,离火剑阵随即撤去。 手中的金色剑气散尽,应长风反手召来远山黛,后退至萧白石的身边。剑刃插入地面,九九八十一道剑影封住方圆五里所有生门。 心魔被他的举动弄得一愣,接着咯咯地笑了。笑声仿佛从喉咙里被逼仄地压着释放,难听又扰人心神。 「雕虫小技!」 应长风听罢冷哼一声,身侧萧白石的身形微动,好似元神突然回归本体冲击得他摇摇晃晃。应长风连忙伸手按住他的后腰,助萧白石站稳了。 那人桃花眼周围绯红一片,像刚哭过,他拽住应长风的衣袖,一张嘴,只剩气音:「快……青龙魂魄合一,就在这一时半刻之间是最后的机会,否则,它会侵吞清明的半边理智,不能让它得逞——」 萧白石已经气力不济,应长风不知他在识海中的遭遇,闻言一颔首,低声安慰了句「你放心」,又补充:「都交给我。」 抬头看向半空,断臂修復的速度变得更慢,应长风眉梢一挑,提剑斩去。 远山黛剑鞘妖火燃出了焚尽一切的气势,与那金色的无形剑意并在一起更加夺目。萧白石见状,忽地抛出什么,应长风不明就里剑尖一挑接住—— 蓝金色的亮光融进剑气,转瞬即逝。 但这一次分明不一样。 剑气大开大合,触碰到心魔边角时锐利无比地削落了它费尽力气编制出的外壳,不似先前软绵绵的无形之剑,这次的确有了切割之感。应长风直觉手中剑气更加轻盈,来不及思索,先得心应手地使用它。 「什么!?」心魔叫声更加惨烈,「你、你拿了……」 应长风懒得理它。 金色光芒照彻整片暗沉沉的苍穹,乌云散开,一片碧蓝天空显现出来。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空山鸟鸣。 应长风被光笼罩着,剑刃抵住那心魔嶙峋的胸骨! 这次断绝离火剑阵的辅助,剑意却终于达到了大圆满的境界。没有差的那一点,也没有剑典中冗长繁复的招式与运气之法,是最纯粹的剑—— 穿胸而过的瞬间,应长风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碰到了吗? 心魔没有实体,可他分明觉得自己刺穿了什么东西,听见碎裂的声音。 这感觉极短暂,又极痛快,好像天地日月所有灵气都集中在这一剑中,贯通太初与今朝,数千年、数万年前仆后继的成果,也都只有这一剑。 第126页 返璞归真,天地无响。 应长风足下在树梢一点,回过身时,只有漫天金雾如细雨绵绵地洒入溪流。 那片蓝天又被云层掩盖住了,但鸟鸣不绝。 魔气在渐渐地消失……吗? 「他疯了……」有个声音气喘吁吁似笑非笑,「他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疯子呢?纵然剑意大成,灵力强盛无人能敌…… 「但他姜缘,确是个疯子啊。」 第67章 我有道侣 千年前,翠微山的山主还是姚虚,土地庙尚且不存,山中人才济济各自为政。十丈莲池没有如今的规整,只有一个巨大的池塘,内里莲花盛放。 天晴的时候,姚虚常在莲池边讲凝神之法,偶尔演示通灵术,但那些偷听的人中从来没有姜缘。 翠微山修行的人有千百种道,他们四散在各个山谷洞府,偶尔姚虚主持大会时齐聚一堂,平日里交情不错的也会相互走动一二。但无论是人缘好的,还是性子比较孤僻的,都默契避开了翠微山最边缘的一处洞府。 缘由是山中流传的一句话,「姚虚的小师弟姜缘疯疯癫癫的,没事别去惹他。」 这说法起初怎么来的也有好几个版本:有人说自己看到了姜缘在树林中用头撞石壁,撞得头破血流却一直大笑;有人说姜缘泡在溪流里发呆,快淹死了也不出来;还有人与姜缘攀谈,结果发现根本听不懂他说的什么话,颠三倒四,不似人声…… 但这都不算什么,后来姜缘被所有人忌惮还是因为一件事。 那时姜缘刚过了百岁,正当风华正茂。 某日姚虚惯例讲经,他兴沖沖地上了十丈莲池,衣衫不整,蓬头垢面,抓着姚虚便道:「师尊,师尊!我悟到了新的剑法!」 彼时的修士都修天地自然,但姜缘天生敏感又灵力强大,鍊气竟以剑入道——剑,是俗世常人傍身武器,血腥而锐利,没谁会觉得这些近身搏命的招式中会存在什么道之真谛,甚至有点鄙夷。 姜缘想解释他的剑法,可惜说话不清楚,比划良久也没人听明白他的意思。姚虚见场面尴尬,就让姜缘回住处先去调息一个大周天巩固境界。 姜缘离开时,有人小声笑骂:「真是个疯子。」 若是旁人听见了或许不会和他一般见识,可姜缘不同。他耳力远超普通修士,于嘈杂声中听见这句嘲讽,居然一道剑意打了过去。 从没有人领会过这种招数,又凌厉,又杀机尽显。 那嘲讽他的修士躲闪不及被擦伤了一条胳膊,本是小伤,姚虚一番调解后受伤的修士也干脆自认倒霉,对姜缘道歉了。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知这法则在姜缘这儿行不通。 「你说我是疯子。」他认真道,皱着眉,微微下垂的眼角说不出的失落。 而就在众人语塞之时,姜缘突然笑了,重复道:「我听见了,你说我是疯子……你们都觉得我是疯子。怎么,疯子不配修道么?」 半晌没谁接他的话。 姜缘又道:「疯子知道凡人的剑术中也可修行,你们却不知道?你们连个疯子也不如……哈哈,好笑!连疯子也不如!」 他癫狂而去,姚虚提防着姜缘的杀心始终绷着神经。 等看不见姜缘的身影后他终于松了口气,回过头想问那受伤修士如何,却看见那人僵硬着,突然直挺挺地跪倒在地上。 他的头颅就这么从脖颈的裂口滚落,血涌如注。 没人察觉姜缘何时动的手,也没人发现姜缘有什么奇怪的动作。那时所有的修士都不会这么残忍的杀人手段,对他们而言,修行为了长生不死与飞升成仙,而不是互相杀戮、强者为尊。 姜缘公然挑衅了他们的传统认知,说凡人那些粗浅的剑术也有自己的「道」。 事后姚虚去问,姜缘一通不知真疯还是装疯,又说头痛无比,不肯承认自己有错。姚虚担心这事从此不可收拾,干脆把姜缘关在了他的洞府中让他思过。 姚虚清楚,让姜缘思过只是徒劳,他本意拖延时间到风波过去,却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姜缘在那个小小的洞府中被折磨得再不能回头。 姜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从他真正入道、剑意自灵识生出的第一个须臾,心魔就开始如影随形。 自此开始百年千年,他剑术越强,清醒的时候越少。而浑浑噩噩的日子里,他所言所想,几乎都受到心魔支配。 他成了世间第一个剑修,也成了心魔的宿主。 剑修入魔,随后就是毁天灭地。 「姜缘为什么不承认呢?他就是个疯子,天生有残缺,所以才这么容易被侵占灵识……他把自己所想写在《翠微记事》的书页里,可惜永远不会有人看懂。 「呵呵呵,他甚至不知我的存在,以为自说自话。别人问,『姜缘,你在和谁说话』,他便以为别人又在嘲弄他了,横眉冷对不肯言语。他越是躲藏,越是疯癫,剑意越圆满,理智的时间就越稀少。 「姜缘,你说他可怜么?活在一场谎言中,后来唯一清醒的时刻就是被自己的大师兄联合『外人』强行镇压,死得又惨又冤,还被补天石压在了东海化灵池中。 「灵识都化作一缕青烟了,哪怕侥倖留下一星半点的气息能够入轮迴,再千次万次,也绝不可能再鍊气凝神,修行大道了—— 第127页 「他一生的剑道最后留下一点点,险些无人知晓。 「哈哈……哈哈哈哈,可怜……可悲! 「这就是修士,私慾过重不能证道,看破红尘不能捨得!姜缘是第一个,但不会是最后一个。剑修天生就心魔缠身不得好死,应长风,你今天杀得了一个心魔,以后杀得了两个、三个、无数个么?! 「杀得越多,被魔气浸染越深,你的下场和姜缘不会有任何区别! 「等有朝一日入魔无解,你狠得下心自断武脉么,你捨弃得了飞升的执念么!——」 心魔咆哮时强时弱,断断续续。 长篇大论中仿佛已经道尽了宿命二字,就算没见过姜缘,谢雨霖和沈移舟怎么疯的萧白石还歷歷在目。 这些话与回忆并在一起,他听得心惊肉跳,情不自禁握住应长风的手。 应长风回过头来,朝他略微一翘嘴角,是个十分好看的淡笑。他什么也没说,萧白石的心倏忽静了,暗想:「他不会。」 这思绪刚刚冒出头,萧白石听应长风道:「飞升?那有什么好稀罕的。」 应长风声音一贯低沉,往日他们耳鬓厮磨,应长风凑在他唇边说话时音调入耳仿佛有沙沙的触感,像被第一场春雨淋湿的柳叶在微风中吟唱。现在他有意说给那快要消散的心魔听,唯恐对方听不懂似的,音调提高了些,清越明朗,和平日里多少不太一样,甚至有点嘲讽的笑意。 「多管闲事,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对别人指手画脚。」应长风说着,将萧白石的五指拢在自己掌心,「你看不到我入魔,安心去吧。」 果然还是他啊…… 萧白石别过头,忍俊不禁,还要拼命压住嘴角上翘的弧度。 那心魔声音越来越小,却呵呵冷笑不止:「你……未来……定会后悔……待到被折磨,你的剑……你会死于对剑的执念……剑修的剑是最为要紧的。」 应长风目光冷冽并不回答。 它即将消亡,最后一刻,应长风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有道侣,你有么?」 萧白石不知应长风为何突然来这么一句,呆呆地转头看他。 那人侧脸英俊得不可思议,仿佛女娲造人时尤其偏心于他,偏偏又表情一本正经地说着堪称调情的话,让人以为刚才是自己听错了。 一阵风吹过后,山谷中的魔气淡得几乎察觉不到了,远山黛剑鞘上的妖火也渐渐回归平静。 西风寂寥,穿过古木时有了点初秋的凉意。 应长风的手非常暖,萧白石贪恋那点温度不肯松开他。甫遭大变,好不容易脱离危险,他有些心力交瘁,握着应长风就想不到其他任何了。 「青龙的残魂怎么样?」应长风率先问道。 萧白石被这一句唤回神智,舌头有点打结:「哦,它、它方才两边的残魂合而为一了。但因为力量太过稀薄,只能藉助当年口中保存的神之火力量挣脱束缚……」 应长风问:「神之火?」 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只惊讶于传说中的火种竟能现世,萧白石无辜道:「方才被你融合进剑意里了。」 应长风:「……」 他「啊」了声,又问:「那残魂就不见了吗?」 「谁知道呢?」萧白石调皮地一吐舌尖,「说不定还在翠微山徘徊,它脱离心魔掌控后只是一缕普普通通的瑞兽魂魄,不会有任何危险了,我能确定。」 「那就行。」 萧白石却皱起眉问:「你没有被神之火影响什么吧?方才我情急之下才那么做,想着那心魔或许会害怕这些上古遗留的神迹……」 应长风笑了笑:「该夸你一句反应很快。」 火分真火与凡火,无论妖火神火都是真火中的一种。心魔惧怕远山黛剑鞘祸斗妖火的遗留,再佐以神之火,阴差阳错居然成了致命一击。但他是海潮入道的功体,无法消受真火的威能,那点残魂也在一剑之后就散去别处。 这些话他简单对萧白石说明后,见对方似懂非懂的懵圈模样,应长风拧了把萧白石的鼻尖,马后炮道:「下次可不许这么冒险了。」 萧白石不知因为这动作还是想了什么,脸颊有点泛红。 应长风见状柔声问:「怎么?」 「你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萧白石轻轻道。 应长风一愣:「嗯?」 萧白石扭捏了会儿,决定不要脸也得听应长风再说一次:「就是、就是姜缘的心魔消散之前,你对他说……」 「哦。」应长风坦然地重复了一遍,「我有道侣,它没有,这不是实话吗?」 溪流叮咚,潺潺顺水而下。 萧白石追问:「什么呀?我听不懂。」 应长风:「你明明听懂了。」 萧白石开始打滚:「我没有,没有呀——长风哥哥,你快告诉我吧!」 甜甜腻腻的话因为他的疲倦有些沙哑,应长风听着听着,耳郭可疑地泛起一点粉红,妄图岔开话题—— 他自不可能说,「因为你在,我已经放弃一定要飞升的执念,也不把剑意当做最重要的东西」,也不可能说「你比远山黛更重要」。这些话太过肉麻,他才刚经歷了生死边缘,脑子里还绷着一股弦,骤然面对心意相通之人…… 有点害羞。 于是应长风手腕一带,不管不顾地先抱住萧白石的腰身。 第128页 这动作让萧白石也没说话了,大战之后的疲惫就在一个简单拥抱中席捲他。萧白石顺从抬手拥着应长风后背,摸到他伤口,什么也没说地将下巴埋在他肩上。 「我……有你,什么都够了。」 萧白石一怔,接着失笑:「哎呀……我刚刚应该拿一个留声符存着,以后每天晚上睡觉前听一遍。要不这样!你每天说一遍给我听吧,长风哥哥,求你啦——我好喜欢你——」 「不像话……!」 应长风红着脸,轻声说罢,一个吻落在萧白石的耳尖。 谁也不知道,遥远的崑崙山中,光明神宫废墟深处的半边烛台,失落千万年之后,神之火的光芒又重新亮了。 像一盏照亮黑暗的灯,永不熄灭。 作者有话说: 应长风:我就爱秀 第68章 没喘过气 耳鬓厮磨并未持续太久就被一只鸟雀打断。 萧白石「啊呀」一声,定睛看去,竟然是许久不见的红雀——它本是跟着萧白石一起去临安的,后来开始神出鬼没,似乎缠上了牧禾。 所以牧禾先一步离开临安城时,红雀不愿这么快回山,又想念山中伙伴。它两相权衡,决定不留在萧白石身边受气了。 应长风这表里不一的臭男人,它还记着前几次的仇呢! 然而红雀回山后没多久,翠微山中就以摧枯拉朽之势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 红尘道与清心道大战,到谢雨霖突然反水、魔龙破封,后来姜缘心魔差点把天都掀翻了,萧白石自身难保,更不可能漫山遍野地去找它在哪儿。 红雀比普通小鸟多了几分灵性,但也没办法明白太复杂的事。在它那颗统共也没多大点地方的脑子里,被困也好,四处的山火也好,追本溯源找不到真兇,干脆都被算在了最讨厌的人头上。 这会儿它窜出来,还没站稳,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在应长风的手指上啄了一下。 新仇旧恨,红雀对他没有任何的情面,啄得十分结实。 应长风毫无防备顿时吃痛,仔细查看时发现伤口居然见了血。他嘆了口气,红雀正想熘走,应长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它。 把「作案鸟」送到萧白石眼皮底下,应长风委委屈屈地亮出那一小块破了皮的地方诉苦:「白石,它啄我。」 萧白石拍它的脑袋:「你怎么又针对人家!——从哪儿出来的?」 红雀挣脱应长风的禁锢,还想叽叽喳喳地骂他几句,估计记起正事,先蹭了蹭萧白石的脸,随即指手画脚地好一通倾诉。 「快冲开藏经洞的封印了?」萧白石诧异道,沉思片刻,转对应长风说,「大师兄……谢雨霖将牧禾师兄他们骗到藏经洞,给外面加上封印囚禁起来。可能想当人质,可能还是念旧情没下杀手……」 「此处离藏经洞不远。」应长风道。 萧白石颔首:「我们先去放出师兄师姐,然后再去一叶浮萍看父亲的情况。」 应长风正准备御剑的动作一顿,好似现在才记起还有萧鹤炎这号人,随口问道:「哦对了,青霄真人的伤好了?」 萧白石道:「我进入魔气时,他和岳辟川联手降服沈移舟。」 应长风:「啊?」 萧白石:「怎么?」 应长风艰难道:「我师尊……和你父亲,联手?」 萧白石:「哪里不对吗?」 明明哪里都不对吧! 应长风暗自腹诽,又把那句话翻来覆去地消化了一遍,尽量使自己的表情不那么扭曲,道:「哦,联手而已,他俩联姻都和我没关系。」 萧白石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没动。 「看我干什么?」 萧白石:「你是不是在心里瞧不起他俩呢?」 应长风被他盯得不太自在,又被戳中心里对萧鹤炎和岳辟川发的好大一通「不过如此」的牢骚,索性破罐破摔:「快走吧!」 他抱着萧白石御剑往藏经洞去时憋着一口气,想:小石头学坏了。 或许魔气退散,翠微山中澄澈许多。 随着一叶浮萍将近崩塌、九天银河封印解开,灵气外泄了不少,不再是从前的仙山模样,但山清水秀依旧。 藏经洞外,萧白石刚落地便看见门口机关被破坏殆尽,加在藏经洞石壁上的是个精巧的封印,依稀可以辨认是谢雨霖的手笔。 哪怕谢雨霖已经死透了,这封印也没有一点会自行削弱的意思,里面不时传来冲击封印的声响。他仔细聆听片刻,心里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 「是桐桐师姐,她对此道极为擅长。」萧白石靠近摸了一把封印,「快要成功了,我们最好不要施压,否则可能她有危险。」 应长风当然明白,一颔首后抱剑站在了后面,满身的事不关己。 萧白石说出那句话不多时,伴随巨响,封印闪过一道刺目红光后蓦地崩溃。石壁炸开,无数碎石从内里喷出,伴随着一些照明珠子的残屑。 但紧随其后的并不是和平。 「谁在那儿!」 「师兄——」萧白石侧身躲过一道刀光,「别动手!」 牧禾动作一顿,熟悉的声音旋即传来:「……小石头,是你么?」 翠微山中,除了谢雨霖与一开始双方交战时意外伤亡的弟子,大部分人都被骗来了藏经洞里。牧禾挂心柏郎命案的真相,始终吊着一颗心没敢放下,后来入内,与桐桐一交换消息,立刻就知道了大概事情。 第129页 但再想去启动藏经洞机关,发现已经从外面被加上了封印。 等萧白石来的时候,他们被困数日,才终于自救成功了。 牧禾面色不太好,说话大喘气,几句之后就闭嘴不想多言。桐桐作为除他以外山中排行靠前的师姐,自觉地接过他的话与萧白石沟通。 萧白石领他们一边往外走,一边将谢雨霖的事娓娓道来。 「……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大师兄此举……又是何必呢。」桐桐还没改口,说起谢雨霖的名字时她眼神暗了暗,抬起头看向无声跟在旁边的应长风,咬了咬下唇,像下了什么决心,「餵。」 应长风递给她一个「有屁快放」的眼神。 桐桐撇开目光,好似自己给自己做了良久的思想建设,才豁出去似的朗声道:「先前总觉得是你对柏郎暗下杀手,对不住!」 应长风:「?」 桐桐继续道:「那天在十丈莲池说的话是一时太愤怒,错怪你……是兇手。现在知道你也被利用,合该说句对不起。应长风,这次无论如何我欠了你一个人情,往后有什么事情要我做的,只要不违背世间道义,哪怕——」 「哦?」应长风嗤笑一声,听着有些刺耳的话但语气全然不似从前嘲讽,「难不成以身相许?那还是别吧。」 他表情揶揄,而桐桐没料到应长风还能和自己开玩笑,脸一下子红了。 萧白石揽过她的肩膀把人拉到一边,小声道:「师姐,他不会往心里去的……喂,你都是哪儿学来的说辞!」 最后一句冲着应长风去的,对方听罢从善如流地一颔首:「并非本意,对不住。」 桐桐胸口起伏几下:「……算了,我也有错。不管怎么说人情我一定会还,何时何地,你未来再说就是。」 应长风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藏经洞离一叶浮萍有一段山路,都是修士,平日里走得快眨眼便到了。牧禾桐桐一行被关在藏经洞惊惧过度,为破除封印耗费太多灵力,难免慢一些。 按萧白石所想,姜缘心魔已被应长风清除,青龙的残魂也烟消云散,那沈移舟本是吸收了魔气使自己越发强大,没了这些,他应当不会支撑太久。萧鹤炎与岳辟川虽然面不和、心更不和,联手对抗,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他思索着等下如何对父亲和清心道众人说明山谷中所见所闻,全然没料到,等他们抵达一叶浮萍,看见的场面居然如此血腥。 山壁几乎是整个倾塌下来的,魔气萦绕不去,地面横着断肢残腿。 萧白石脚步停住:「这……这是怎么……」 在他身侧,应长风眉心微微一蹙,伸手解了萧白石手腕的一条带子,三两下把披散的长髮简单扎了个马尾,接着拔剑跃上树梢。 那树也被赤焰之力烧得干枯,应长风踩上去差点不稳,树枝脆弱地「啪」一声折断后直直下坠,落到半空又是一把火,眨眼烧得干干净净。 牧禾还未完全清楚状况,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冲着他们一行人来了,立刻撑开结界护住师弟妹们:「众人不要轻举妄动!」 桐桐侧身闪过,问道:「石头,师尊人呢?」 「不知道!」 萧白石仰头望去,魔气中不时有剑光与灵力微微浮现,仿佛雷云中的闪电一般。 他再环顾四周情形,低头见清心道修士里已经没几个四肢健全的了——而那对应长风屡次出言不逊的段三水,本就断了一足,这时腰部以下全都没了,却还没死透,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血痕拖了五尺来长。 正在此时,一道赤焰之力自黑沉沉的魔气内凌空降下! 萧白石本能往前一掠,抓住一个呆愣在原地的修士拖出数丈远。他刚刚站定,背后「轰」地一声被炸开巨大的坑。 「好险……」萧白石抚平过快的心跳。 他这时定睛一看那被自己拖走的人是死是活,却发现这身着道袍的修士有些面熟:「咦?你是东暝观的……」 「我叫柳未青,多谢道友搭救。」 是彼时临安城内相遇,跟在沈移舟身边、被差遣去跟岳辟川报信的青年修士。 萧白石天生不喜东暝观的修士们,他始终觉得这些人对他们翠微山弟子是横竖不顺眼的,无意中救了「仇家」,顿时有点五味杂陈。 但这修士眉宇间没有戾气,只是冷冰冰的,和应长风气质略微相似。他伤了一条腿站不稳,不得不扶住一棵树支撑。 萧白石试探问道:「这……怎么回事?」 柳未青大约没认出他的身份,道:「沈师叔已经被魔气彻底吞噬了,道友若非力所能及,还是离得远一些为好。」 萧白石心下一沉。 怎么会……完全被魔气吞噬? 不远处的应长风听见那句话,忽道:「那就必须想办法将沈移舟除去了。」 萧白石和柳未青同时看向他。 「我看他那样子也是心魔渐渐占据躯体,如果不现在斩杀,日后就会成为第二个姜缘。他不比姜缘灵力强大,可沈移舟炼化魔气已有多年,说不定又要变成什么乱七八糟的大魔头危害人间!」 应长风说到此处,半空中魔气裂开一条缝,显露出沈移舟现在的面目—— 「天……」萧白石情不自禁,愕然地捂住了嘴。 发冠完全散开,眉心红痣成了那张面皮唯一能被辨认的标志,其余五官都血肉模煳了。但他手中握着拂尘不放,另一边五指抓住,挥出火红的魔气袭向了谁! 第130页 听得爆裂连绵不绝,随后…… 岳辟川哀叫一声,竟从魔气中滚落在地。 第69章 九天银河 岳辟川,东暝观掌门人,天地盟盟主,超过四百年的修为,不论为人处世如何,他早已是剑修中不折不扣的当世宗师。 众目睽睽之下从魔气内被抛出来,还重心不稳直接摔在地上! 何曾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跌倒在地,柳未青有意要扶他一把,却被岳辟川恼羞成怒地挥开了。他从地面滚起身,不忿地抬头看向魔气中的人,目光凝重,内心也五味杂陈。 沈移舟的五官已经辨认不清了,而那些雷电与灵力搏斗还在继续,他与萧鹤炎到底如何争斗岳辟川不得而知,只见这模样战况想必越发激烈了。四处燃起火焰,他情不自禁想起传闻中的那一夜…… 被平章别院试图抹去,自己差点一把天火烧了翠微山的那一夜。 此刻他必须和沈移舟划清界限,因为沈移舟入魔,沈移舟发疯,他不再是东暝观那个遗世独立的沈真人。 而这处境和其熟悉。 那么,当年若是易地而处呢? 萧鹤炎对面那人的样子他还记得很清晰,破破烂烂的一身长袍,满脸都是血。他转过头来,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惊慌失措,艰难地对他们说:「我做错事了?……」 那时,他为什么没有想到,萧鹤炎不像他,萧鹤炎要保全的没有那么多弟子,没有红尘道同仁,想守住的恰恰只有那个人? 就算知道沈移舟自己发疯,执念成魔,因为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师弟,岳辟川虚伪又护短,把自己逼得钻了牛角尖。 当年做不到一剑砍了沈移舟,现在也同样做不到对沈移舟下杀手。 那他为什么要逼萧鹤炎? 为什么要对萧鹤炎说,「你要么亲手杀了他,天地盟既往不咎」? …… 他仰头看了一眼魔气凝成的黑云,沈移舟又不见了,但也看不见其他人。萧鹤炎比他坚持得久,但岳辟川心知就算是萧鹤炎的修为,此刻也凶多吉少了。 谁也不能抵御如此惊人的魔气。 正欲持剑而上,岳辟川脚下踩着了什么东西。他定睛一看,却是折成两段的沈移舟的拂尘,他顿了顿,突然心口剧痛。 岳辟川偏过头,当场呕出一口灿烂的红血。 背后站着的是应长风,岳辟川不管他的目光有几分鄙夷几分诧异了,指向那半空,说话间唇角淌下不绝血痕:「萧鹤……萧鹤炎……」 应长风剑锋一转不由分说直接沖向那团魔气。 留在地面的萧白石心口空了一拍,他不知哪里突然起了反应,在听见父亲的名字时有什么地方剧烈一跳,紧接着浑身都不似自己的了。 萧白石往前一把揪住岳辟川的领口,声音变了调。 「他怎么了?!我……萧鹤炎,他怎么了?」 岳辟川不知眼前这年轻修士就是萧鹤炎的宝贝儿子,只当他是某个翠微弟子,闻言冷哼一声,道:「再不帮忙,就、就等着给他收尸——」 「混帐!」萧白石气血翻涌,一时竟骂道,「他是为了帮你!」 岳辟川不予置评,捂着心口虚弱地半躬下腰,他灵识震盪不已,再开口时连声音都虚弱了许多:「沈移舟……他的神智全无,我与萧鹤炎不是他的对手,也不知……不知该如何才能胜他了,方才——」 「怎么?!」 「萧鹤炎被击中了,现在魔气入体,说不定撑破了武脉……」 而他就在不久前,才因为与岳辟川的争斗武脉受伤!若这时真的再被沈移舟重创,恐怕真不是那么容易逆转得了。 萧白石听见这话时两耳嗡嗡作响,心口悸动不已。 他刚刚才被折腾一通的灵识紧接着又要沸了一般,内中灵气乱窜,元神四处撞着经脉,好似亟待找什么出口,撑得萧白石喉头一动,血腥气復又前来。 他好不容易掐着自己重新冷静,可见应长风入魔气之中,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封印,心魔,復生…… 神之火和光明宫的遗蹟或许可以? 但崑崙山在万里之外,现在敢去太不现实。 青龙已经没了。 用什么才能斩杀它,姜缘的剑意吗? 那封印呢?有没有封印?…… 「九天银河」四个字突然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脑海,萧白石脑内霎时完全空白了。他咬了咬牙,看向魔气后面。 一缕元神绕了过去,为萧白石打开穿透屏障的视线。 曾经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已经断流,火焰与雷电的背后,崩塌得稀碎的山壁上,隐约还能见到硃砂颜色勾勒出的封印符号…… 是一只赤豹。 阴阳相剋……是不是? 萧白石怔忪片刻,紧接着把一直瑟瑟发抖地缩在自己怀里的红雀往柳未青掌心一放:「道友劳驾,帮我看顾好这只小东西,我去去就回。」 一旁牧禾正勉力支撑结界,闻声怒道:「你又要做什么?!」 「师兄,」萧白石快步走去,眉目神态极少见的端正严肃,「我有一个很大胆的想法,此刻不能告诉你,但我一定要去做。你在此,如果父亲出了什么事,一定要保护翠微山其他的人……还有应长风。」 牧禾吼道:「我保护应长风?你在开什么玩笑!别闹了,来结界里面!」 第131页 萧白石摇头:「是要你别告诉他。」 言罢,他不顾牧禾听没听懂,结界内熟悉的师兄师姐们无声劝阻、眼角都快崩裂了,萧白石毅然转身轻盈地沖向那团魔气。 堪堪碰见魔气边缘,萧白石绕了个弯,从澎湃的魔气与山壁处的一个小缺口闪身而过。他多年在翠微山间上蹿下跳,这时得心应手,竟半点不显忙乱。 萧白石轻轻一撑山壁,半个身体已经钻进了裂口中。 背后有风吹过,萧白石一怔,接着所有感官仿佛都被封闭了须臾,浑身都开始疼。他勐地弓起腰背,感觉浑浊气息差点就刺透了躯体。 眼前漆黑,耳畔真空,连唿吸都暂停了半拍。 再打开五感时,萧白石听不见外面的所有声音了,他像误入某个与世隔绝的空间,但天光却和外面是一样的。 萧白石试探着往外走去,他胸口处不知何时一团光悠悠地发亮。低头仔细一看,他才发现是萧鹤炎在生辰给他的长命锁。 他确认过无数次,应长风也看过一两回,都认为这长命锁无比普通,和凡人们爱给家中孩子讨个彩头的银饰金饰并无不同。但这时他握着这长命锁,内中发亮,外壳也逐渐有点烫了,温热地捂在掌心。 指尖试探着敲了敲长命锁,本不该有声音的金属竟发出一声悠远的「叮」—— 传出数尺远,裂缝最深处好似回应一般,有什么乐器的声音也轻描淡写地响了两下。像很早很早以前的古朴音符重见天日,乍一听竟有令人落泪的魔力。 昔日元神进入赤豹的记忆时,萧白石听见过谁在唱歌。 那腔调和这时的奇怪音符一模一样。 萧白石眉目一敛,随即朝发声的地方走过去。 是人是鬼,是妖是魔,是魂魄还是早些年留下的古怪乐器,他总要见一见。 九天银河平日没人会来,萧白石所居云中迹虽然就在瀑布顶端,溪流也从云中迹的院子外面经过这才跌下悬崖,但他从没在意过这边有什么异常——天地灵气不如旁边的一叶浮萍丰沛,景致不如两座山外的兰渚佳期,若论开宗立派的重要性更不及十丈莲池、空山朝暮。 这就是个不起眼的瀑布而已。 但……山壁上的赤豹,萧白石情不自禁记起《翠微札记》中辛夷所写,他以前是用赤豹仙骨填补过一个封印,也把当时还未长成的小赤豹关在此处。 那么,封印的关键就是赤豹……吗? 自己抱回来的那只赤豹,萧白石回忆它的下落,应该也是在这附近的。从一叶浮萍出来时它跟着萧鹤炎,刚才在外面没有看见,会是躲起来了吗? 躲起来也好。 辛夷不会让赤豹再牺牲一次,萧白石也不会。 这么想着,萧白石顺着先前声音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三两步后远处的乐声突然停了。 手中长命锁的光也在同一瞬间顿时黯淡。 萧白石脚步停下,不知所措地转过身,来时的路沉沉一片漆黑。心里某种不祥的预感正在攀升,但他出不去,被困在了里面也不知道外面情况如何—— 「应长风……」萧白石喃喃道,又喊,「父亲?……」 会是他们出事了吗? 「叮」。 乐声又响了起来,萧白石退无可退索性大步流星地向前奔跑。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他屏息凝神,在一片沉寂的识海中看清了山壁拐角处空旷的一个岩洞,内中放着一座简陋祭台。 和翠微入口处的山神庙相似的布局,本该有神像的地方却空荡荡的。 萧白石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上面摆了一张五弦琴。 他像被什么占据神智,贴近那张琴查看。 琴身没有任何异常,除了边角的装饰处有块非金非木的残缺,最末梢,不朽的木头上雕了一朵他再熟悉不过的辛夷花。 萧白石皱起眉头,伸出手正要试一试音准,却发现那张琴上没有一根弦—— 宁静的岩洞中,忽地有一滴水坠在地面。 「叮——」 「……谁?!」萧白石勐地转头。 「你逞什么能!」 萧鹤炎怒斥,单手要去抓应长风的后心。 他受了伤,动作虚浮无力。应长风轻而易举地躲开了,手中剑意凝成一道屏障,将萧鹤炎横着推出去。没有半点废话,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细长的眼睛扫过萧鹤炎的前胸。 就在片刻之前他五感分明地知道萧鹤炎那处被穿透,但凡是个普通人,这一下就已经没命了。 修士大约能撑得时间久一些,萧鹤炎伤重还能与他拉拉扯扯,也许不严重。 应长风心下一沉。 「退!」他低吼,剑意辉煌。 魔气被剑意逼得缩成一团紧密凝结在沈移舟的身躯附近,天光乍亮,仿佛过去了一个漫长的黑夜。应长风回过头,竟然呆愣在原地。 他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画面:萧鹤炎四肢都带着伤,武脉半废——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 他的前胸破开一个拳头大的洞,这时汩汩流血。 本该有心脏的地方空无一物。 萧鹤炎注意到他震惊的目光后,冷道:「看什么?」 应长风是不想和萧鹤炎多说话的,但这画面太诡异了。 他的心在哪儿?如果是一直都没有,萧鹤炎如何做到?如果是他还没到来时被沈移舟掏了,这么久的时间萧鹤炎又是如何坚持到现在的? 第132页 「……你的心。」应长风艰难道,「怎么……?」 「没有?」萧鹤炎满不在乎地笑了,「二百年前,我察觉到辛夷遗留的一张琴上有他的灵识,用他的琴弦、琴饰、自己的心与一小块元神打造出一把长命锁,戴在了白石身上,可以在各路妖魔的浊气中保护白石一次。」 「……」 「至于其余的……咳咳,说了你也不懂。」 「……」 「我和他,是永远会在一起的。如果我快死了,还能见他一面。」 第70章 皆为空空 「你简直……」 应长风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 萧鹤炎自说自话,道:「可惜那时候我还没见过你,不知道世上能有两个人的长相如此相似。见你之后,我暗中调查过许久,发现不管有没有人相信,你与辛夷还真是个万分之一的巧合……讽刺么?你要怎样,悉听尊便。」 应长风手紧了紧:「我说过,不计较了。」 萧鹤炎不予置评地嗤笑一声:「是因为白石吧?」 应长风没回答,反问道:「如果那长命锁能在关键时刻抵御毁天灭地的一击,你为什么不自己拿着?」 萧鹤炎的目光闪烁,眉梢轻轻一挑,仿佛嘲讽他这句问话:「我死不死的,有什么关系?就算我自己死无葬身之地,只要白石在,我们二人的传承就不会断绝。」 灵识,内丹,心与血…… 从未听说过如此能孕育出一个生命,但萧鹤炎居然真就成了!他所言,应长风不敢尽信,萧鹤炎到底付出什么代价他却隐约感觉得到。 修士沟通天地,汲取万物之灵。 但这等扭转阴阳的事……是会遭报应的。 无怪萧鹤炎修为圆满、灵力强大几乎可以冠绝红尘道,江湖中谁听闻青霄真人的大名都要忌惮三分,可他却从未提过飞升。 萧白石一次与他聊过自己的困惑。 起先萧白石以为父亲念着辛夷,过分执着所以永远没办法捨弃七情六慾,甚至会入轮迴去寻找辛夷的踪迹。现在看来,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註定此生修行都是徒劳了。 应长风眉头紧锁:「……逆天而为!」 萧鹤炎不置可否地还要开口,突然勐咳几声,喘不上气似的低着头。他心口萦绕不去的黑色魔气越发浓郁,应长风指尖有剑意闪过,那魔气旋即退缩两三。 但仍守着萧鹤炎不放,随时都要吞噬他。 对魔气而言,这些执念散不去的修士是最好的养料。沈移舟已经被它们寄生了,几百年的修为都被吃得干干净净,如今沦为一团连实体都没有的魔气之驱使。 而它们还嫌不够,还想对萧鹤炎下手。 再来个大宗师的修为,就是第二个有实体的心魔了吗? 也不一定,时间间隔得太短了。 但应长风不敢冒险。 他感觉得到萧鹤炎的生命力在急速流失,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局面,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乱七八糟的什么都在来迴转。 保命符能不能看出现状? 那萧白石现在人呢? 要是萧白石再见到父亲这模样,他接受得了吗? ……接受得了他自己吗? 想起那时诉说「我是个怪物」的萧白石,应长风难得心慌了片刻,单手造出的屏障顿时有点犹豫地被削弱了两三分力量。 理智全无的沈移舟自然不会错过他这一下,魔气混杂赤焰之力席捲而来。 应长风心里骂了句自己废物,居然在这档口分心! 他咬破拇指凌空画出数道剑意,直接以自身血气开了离火剑阵。 领悟过无剑之剑的真谛、神之火加持的敏感力量还未来得及消散,两边共同凝聚出的剑意比先前更加细腻,也更汹涌。 剑阵再开,带着滔天真火从魔气内中烧出一条路,刺耳尖叫四起,应长风眉头一皱,径直单手抓住萧鹤炎往外扔。 他懒得再理会萧鹤炎,更不肯听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情愫,点萧鹤炎的穴道试图止血。但手指旋即被血液尽数染红了,应长风动作停顿,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他听见萧鹤炎笑着,有点讽刺的意味。 「应长风,你还怪仁至义尽的……」那人低声咳嗽,血染红了应长风半边衣裳,「这叫什么,以德报怨?」 应长风没回答他任何。 眼前,沈移舟似乎忌惮那真火烧出的剑阵,一时不敢向前。 而背后,清心道众人已经差不多全军覆没了,岳辟川伤重歪倒在地。除此之外,牧禾开出的结界很难抵御魔气。 在这时如果不能杀了沈移舟,魔气只会因为他的怨念越来越多—— 应长风难得犹豫地想:我还能再杀一个吗? 被他护住的萧鹤炎自身难保,不去管那些骇人伤口,却还喋喋不休道:「应长风,你何等的光明磊落,在此处放手,回你那清心道大宗师座下去当个第一剑修不好吗?……你……咳咳,倒也不必因为愧疚非要救我。」 应长风恼火得很,闻言顶了他一句:「对你有个屁的愧疚!」 萧鹤炎:「哦?难道不是看在白石的面子上?好吃好喝伺候你几年,不想当花瓶也就罢了,对我儿子下手……」 第133页 「……」 他骤然提及此事,应长风还真被说中内心的愧疚——若非萧白石,他再针对沈移舟,也不会理这曾经囚禁自己的人一句。可他答应过自己要顾好萧白石的,一想到白石会难过,会内疚,心里就像被无数根刺同时扎着,让他不得不多考虑。 应长风惯常不会做人,不会说话,处事只有自己的原则,不管其他人怎么看怎么想。这时他的底线里突兀出现了萧白石,于是规则被打破重塑。 他像一两日间学会了换位思考,知道为别人考虑,也憋得住阴阳怪气的自私了。 醍醐灌顶,所以他没有放手。 萧鹤炎见他不说话,以为自己故意激他成功,继续火上浇油道:「他对你可真好,你也对他挺厚道的。听说对岳辟川都出剑了?不错,把他交给你,我也能放心……」 「闭嘴!」应长风不知他到底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现在这情况再多说一个字,我当场杀你!」 听了这句威胁,萧鹤炎不怒反笑。 「我就要死啦。」 他慢悠悠地,说得无比自然,好似生老病死从来都是他理应经歷的事,这几百年的寂寥人间当真是他腻味了,不肯再独活。 「应长风,你刚才都看见了吧。自从被魔气入侵武脉,你就该知道我的下场……事已至此了。」萧鹤炎说一句,便笑一声,「我不想……不想和沈移舟一样,连自己的回忆都尽数丧失,没什么意思。」 「……别说了!」 萧鹤炎看向他,那目光中再没有从前总带着的一丝半点意味不明: 「白石是个好孩子,你该抓着他,别抓着我。」 应长风闻言微微一怔,萧鹤炎趁他不备竟然单手推了应长风一掌。 他飞快地向下坠落。 「混帐!」应长风骂道,再想去捞住他,感觉到剑阵内不安的魔气,分身乏力,几乎破音,「牧禾,牧禾!你师尊——」 地面的结界一闪而过,但来不及护住萧鹤炎了。 应长风亲眼见到他收敛了全身的能为,竟呆愣在剑阵中,浑身使不出一点力气。他舌尖一疼,自己咬出了血,两道剑意齐发张开屏障立刻要追萧鹤炎。 但除了他,还有个东西也迫不及待。 绑架了沈移舟的魔气看萧鹤炎如此自毁,生怕这块到嘴的肥肉跑了,当中尖利的一声叫喊,接着黑气扑向萧鹤炎! 三股力量结在一起,但谁也没碰着他。 萧鹤炎一声清啸,全身能为都聚集在双掌之中。 灵力让他的衣袍鼓胀,胸口处空荡荡的大洞中不停地泄出金色雾气,遇风而下,宛如一场绚丽的雨。 「师尊!——」 牧禾悽厉的悲吼响彻山谷。 剑意落了空,应长风听见耳畔沉沉的,有什么跌落在地,一声闷响。 翠微山像被烟雨笼罩了,一时间天地寂静,再没有别的声音。连那肆虐魔气都好似被按了休止,再没有任何动作。 应长风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的余光看见一团火红色。 金雾消散的同一时间,九天银河内,萧白石颈间的长命锁中原本融融的、变得无比黯淡的光彻底熄灭了。 来时路上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异样。 萧白石不知为何突然悲伤极了,他撑着祭台边缘,低下头,眼泪夺眶而出。 「哎?我这是……」萧白石擦了擦脸,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可他全身都软绵绵的,使不上任何力气。 没有外界的刺激,只是他自己难过得站也站不住。萧白石半个身体都趴在了祭台上,手指徒劳地一抓,碰到那五弦琴时蓦地被烫了一下,他情不自禁做了个挥开的动作,那张琴顿时跌落在地,摔成了两截。 撕裂的声响仿佛唤醒了萧白石的意识,他脚酸手软的难过缓过了这一阵,站直了,心里默默地想:我不要再这里找了,我要出去,去看父亲和应长风到底怎么了。 他直起身,还未有所动作,身后有个声音道:「你好些了么?」 萧白石愣在当场。 那把嗓音又柔又软,很是温和,听来如沐春风,说不出的令人想要亲近。萧白石意识到岩洞内居然出现了第二个人,一时不知该不该转身去看。 万一是什么奇怪的……鬼魂? 他不怕鬼,可这也太吓人了一点。 萧白石始终不回答,那声音又道:「你是小炎要保护的那个孩子,对不对?」 小炎……? 世上大约只有一个人能这么称唿萧鹤炎。 萧白石转过身,张了张嘴,一时间发不出半点声音。 来时路上不知为何出现了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五官清晰、衣袍褶皱都生动得不可思议,若非不那么真实,萧白石真的要怀疑面前的是哪个突然出现的人。 可惜他不站在地上,煞有介事地坐着,反而像某个分神。 就如同,当初父亲闭关时看守各处的身影一样。 这分神长着一张熟悉的脸,五官与应长风相似极了,可眉宇间的气质截然相反。温润如玉的神情,带着一点哀伤,一点悲悯。 「……你,」萧白石鼻尖酸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分神嘴角弧度不变,眼中却溢出了越发温柔的笑意:「你知道我是谁?」 第134页 萧白石不自禁地「嗯」了声,察觉自己从喉咙到手指都颤抖不停。他不敢说出那两个字,踌躇良久,最后只喊了对方的名字。 「辛夷,对吗?」 第71章 生灭轮迴 九天银河深处,上方石壁不知为何会有的水滴「啪嗒」一声落下,在空旷的岩洞内干脆地迴响,被无限放大了,格外清幽。 没有半点光,但眼睛适应了黑暗后周遭的情形都能完全看见。 说出那两个字后,萧白石的喉头髮紧,手指用力握住外袍一角,捏出好几条褶皱。他说不上来自己这时的心情,好似梦里才会想过的事忽然成了真,又像幻觉,不敢、也没想法怎么去确认。 辛夷为什么会在这儿?这是他的残魂吗,和姜缘一样的残魂? 还是他的执念一直散不去,或者干脆就是一个安静了百年的分神? 那辛夷会知道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么? 比如萧鹤炎对应长风的所作所为,比如他喜欢上了应长风,再比如他们刚刚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父亲现在如何,他会看见吗? 如果看得见,辛夷有什么样的情绪,他想听自己叫一声爹爹吗? 萧白石脑子里一瞬间掠过无数种可能性,灵识里有什么振动了片刻,像惊讶,诧异,但又有久违的怀念。他期盼这一天很久,但萧白石不太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真实的想法,他全身都轻飘飘,更分不清现实与虚假。 振动的,是早已融进他骨血的那点内丹碎片吗? 见到了原主的分神也好残魂也好,引起唿应,烫得他热泪盈眶。 对方良久没有说话,萧白石怕他看见自己的失态,急急忙忙低头擦了擦眼泪。 便在这时,那把温柔的嗓音又响起:「为什么哭?」 「我不知道……」萧白石沙哑道。 他听完那话,突然有种被无限包容的感觉,他说什么都有道理了,他犯的错、受过的委屈,一瞬间都能倾吐。 这很特别,与萧鹤炎不一样——萧鹤炎是如山的一个人,挡在萧白石面前,把风雨一一遮去,但也无形中给了他山一般的压力,让他不敢表现出任何脆弱。山崩的恐怖是会压迫人的。 但他在辛夷面前能淋漓尽致地展示负面情绪,不怕惹对方担心。 他说不知道,辛夷就没追问了。分神大约有个寄託,这时脱胎而出,还能缓慢地移动,朝他走来抬了抬手,似乎想摸一摸他的头髮。 但辛夷到底没动,沉默着,等萧白石把眼泪都擦干。 萧白石抹了把眼睛,有点怨念的口吻,道:「我以为你早就不在了。」 辛夷颔首:「确是不在了,能见到你,我也是七分意外三分惊喜。」 萧白石问道:「为什么?」 辛夷没有立即回答,他离那祭台很近了,凌空拂过被摔成两截的五弦琴。水滴旋即滴落,又是两次如同琴音般的乐声,萧白石这次感觉到了,这不是什么妖术,也没有任何的捷径手段,其实只为最简单的通灵术而已。 他也能做得到。 但一点遗留分神尚且能完成,辛夷活着的时候,还不知到底有多强大。当年真正的、被姚虚传承的通灵术,又该是如何操纵天地万物的呢? 像突然发现了一座宝藏,却无从下手。 萧白石想着这些,摊开手,看向自己的掌纹。 「你很厉害。」辛夷弯了弯眼角,「总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 萧白石懊恼道:「不……我只是……」 辛夷打断他:「你自己的修行不要总想着别人给了什么,是叫白石?你很好,能来到这儿找到我,就足以说明一切。」 萧白石皱起眉头:「难道不是来了,就都能遇见么?」 「不是。」辛夷向后撑住祭台,手指摩擦过凸出的石头,「小炎来了就见不到,因为他不会通灵术,听不见那个乐声。」 可他一定很想见你。 萧白石暗道,没有多说,只懊恼自己平时伶牙俐齿,真到了传递消息的时刻竟然嘴笨得说不出半句好话。 辛夷道:「通灵术现在只有你自己了解一些了么?」 萧白石不明就里,点了点头。 「挺好的。」辛夷失笑,「法术原本很好,但……还是不要为太多人所知了。」 萧白石突兀地问:「你以通灵术驱动水滴发出乐声,这才引我前来,寻常的分神没有原主的力量不能这样——怎么做到的?」 他指了指那把断掉的琴。 「这张琴是我做的,那时一心一意,没有想其他任何。」辛夷微微笑着,对他耐心地解释,仿佛他真的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需要言传身教,「它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形影不离,你知道剑修么?剑修的剑是第二灵识,我的琴也一样。有些时候我都不知道,是自己依附它,还是它造就了另一部分的我。」 萧白石怔忪道:「……是,我认识一个剑修,他说过类似的话。」 远山黛选择了我。 应长风当时是这么解释的。 万物有灵,萧白石忽然觉得这四个字前所未有的沉重。 辛夷嘆了口气,道:「所以……那件事发生后,肉体陨落,元神俱灭,唯有这张琴上阴差阳错残留着我的一魂一魄。小炎发现后,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但又无法在一张琴上驱动灵识使人死而復生,只能将这件东西封存在翠微山,镇住了一道裂缝。」 第135页 什么裂缝? 萧白石隐隐约约知道辛夷在说哪件事,但他心里乱,一时半会儿记不起要紧的地方。 「后来小炎不知从哪里看来的邪路子,说以自己的心血为引,就可以把两个人绑在一起同生同死。于是他挖出了自己的心,留下一小部分维持生命运转,余下的,就和琴上一魂一魄的灵识绑在了一起,非要等他将死之时我才得以一同入轮迴——」 辛夷说到这儿,表情有些哀伤地看向萧白石,道:「他太执着,对不对?绑在一起也没办法见面的,这代价太惨重了。」 萧白石从未听萧鹤炎说过此事,他以前只知道父亲执迷,心思太重,没想到还能做出这种罔顾人伦的举动。 阻拦生死轮迴…… 这不就是逆天而为吗? 辛夷知道他在想什么,摇了摇头,极为无奈地笑了一声:「他在害怕,我大概也是知道的。那么久的日子……他害怕黄泉路遥,几百年后人会走散吧。」 黄泉路遥,萧白石莫名为之感伤。 因为轮迴就有来世,失去记忆,或许能遇到从前很重要的人,或许形同陌路,也或许永不相见。但这些甜蜜或者痛苦都随着死亡消散,所有人度过的又是崭新的一辈子,前世听着玄之又玄,带有意难平的眷恋,可太不切实际了。 曾经有修士在道侣死后寻找对方转世轮迴之人,踏遍千山万水,寻过几十年,终于找到对方时,他曾经海誓山盟的道侣身为凡夫俗子,已是垂垂老矣。 那人不记得他,也不记得从前。 修士在一棵树下与她说了几句,竟还被她当做年轻的外乡人,送了一碗水。 经过此事后,那个修士从此心灰意冷,抛弃所有的思念与执着遁入山中隐居,不知下落。 萧鹤炎也曾想过么? 可他不肯找到最后一场空,索性更极端地拉着对方不放,要一起入轮迴。运气好的话,他们说不定是同乡,是邻居,可以青梅竹马地长大,过一辈子。 等到那时,就算不记得前世情深义重,又有什么关系? 好荒唐,萧白石低着头想。 可这绝对是萧鹤炎能做出来的事,那会儿大约他没遇见过应长风,把这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哪怕遇见了应长风,他也没放弃。 不然不会留到现在了。 应长风是他抢来的一个替身,一个供他凭弔的花瓶。 萧白石此时见了辛夷,心服口服地承认辛夷的确与应长风极为相似。那时萧鹤炎面对应长风,想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他大约有数又不敢确认,只知道没发生过任何僭越,否则应长风后来不可能心平气和地说「无所谓」。 辛夷知不知道呢? 可能他也「无所谓」吧,只有萧鹤炎在局中无法清醒。 「我……」萧白石艰涩开口,「我是该叫你『爹爹』,但奇怪得很,我叫不出口。」 辛夷笑得更好看些,他一笑起来,那点和应长风的相似就荡然无存。辛夷是很柔和的一个人,让萧白石情不自禁相信他的一言一行。 他轻声道:「没关系的,你真正该挂怀的是你的父亲,我与你,只剩一点微不足道的缘分。至于那个内丹碎片,经年之后已成为你的一部分,这些都是命中注定,你也不必因此觉得自己和常人不同。」 三言两语点拨开萧白石心中的迷雾,他沉默半晌,闷声道:「我明白了。」 「机会难得,有什么话你可以直接问。」辛夷说着,以一个云淡风轻的坐姿斜倚在祭台上,仿佛那是他能掌控的领土。 萧白石扬起脸:「你是魂魄,是灵识……但你有自己的认知,因为琴吗?」 「对。」辛夷道,「而且,等到你父亲死了,我也就不復存在。」 和姜缘的心魔不一样,他不执迷。 父亲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有事,所以他还能和辛夷攀谈两句。 萧白石稍稍安宁了,他思及应长风老是提到的「二百年空缺」,眼下机会难得,错过了就不再有了,索性一起问个明白。 「道史没有记载?」辛夷先露出意外的神情,旋即释然道,「应该的,这是他们的丑事。」 萧白石问:「发生了什么?」 辛夷表情僵了僵,这事撕开了他的伤疤,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部分。可应过萧白石在前不得言而无信,他垂着脖颈思虑良久。 他绾着头髮,低头时露出一小截后颈,和应长风全然不同的脆弱,但绝非菟丝花般无助。 如果应长风是锋芒毕露的剑,那么辛夷一定是坚韧不屈的竹。 不像,完全不像。 他能分得清楚,他喜欢的就是应长风,没有别人了。 应长风的傲气与洒脱,哪怕偶尔小心眼斤斤计较,那些组成了一个鲜活的人。他眉目间冷冷的骄矜,淡笑时的温度,不经意的挑逗…… 是他的唯一的应长风。 并非任何代替。 萧白石想着,忽然听见辛夷道:「你想知道那两百年?」 「两百年前。」萧白石补充。 辛夷眼睛动了动,分明一点魂魄,却能看见内中有光在流淌。他犹豫地一掐指尖,最终下定决心似的,道: 「时间好像不太够,我尽量长话短说吧。」 第72章 不可追也 辛夷活了六百多岁,前四百年都懵懵懂懂。 第136页 姚虚收他为徒时,他不过是个还在学步的孩童,因为被一位前辈断言前途无可取代,姚虚这才破了不再收徒的誓言。 那年,姚虚已经是天下之师,翠微山人杰云集,熙来攘往。 辛夷年纪还小,听不懂那些讲经内容,终日在山中和共同修行的瑞兽们玩耍。赤豹、九色鹿、凤鸟……都是他的玩伴。 他听它们在风中讲述千万里外发生的故事,临水嬉戏,能玩上一整天。姚虚认为这是他的修行,对辛夷极为放纵,故而他与飞禽走兽们相处得久了,翻到不知如何与人沟通,鍊气入道时还是个小结巴,不太会说话做事。 那时翠微山中已经暗潮涌动,姜缘惹出的祸事越来越多,最终经由道祖飞升、四极化灵池变动而引爆出来。 但是辛夷还小,没有参与当年之事,对青龙和姜缘的恩怨也不甚了解。 他和姜缘并非十分要好的关系,只见过一两次,还算聊得来,可小师叔突然没了,辛夷那日从翠微山的结界出来,见到姚虚第一眼就哭个不停。 姚虚彻底信了这孩子的共感极强,说不定有所成就,暗暗地为他安排好今后的路。 青龙之变后,姚虚遣散门徒,封锁翠微山,为守护九天银河与一叶浮萍的秘密。所有人都走了,惟独留下辛夷,要他继承那本手札,日后姚虚不在,就由他留在此处。 待到未来青龙残魂——他们那时不知这是心魔——消失,必须有人守在一叶浮萍。因为灵力泄露后,翠微山会随之消失在世上。 辛夷得点燃最后一把火。 再过一百年,姚虚飞升成仙,翠微山从此只有他自己。 不与外界相通,不知世事变迁,辛夷日復一日打坐、修行、闭关巩固境界,闲暇时就抄一抄翠微记事上的内容。他开蒙是山中自己顿悟的,故而写字生疏,没有姚虚教他之后只能比照书上慢慢地画,写得圆滚滚,像三岁儿童初学一样。 他四百来岁的时候,修出了金丹。 说起也是缘分,辛夷平日不会去到封山结界附近,但修出金丹后,却破了例。 初秋,山中一只仙鹤受伤,所需草药在靠近某个入口的溪流中生长。辛夷独自前去採药,然后看见了误打误撞迷失山中的萧鹤炎。 那时萧鹤炎才刚刚入道不久,是个不折不扣的年轻后辈,冒冒失失,也不知天高地厚。 他出身仙门名家,是洞庭萧氏的小公子,众星拱月一般地长大。入道后拜进一位清心道大能门下,也是很被器重。 师尊于山水中悟道,萧鹤炎跟着他四处游歷。行至翠微山附近时,他的师尊占卜出附近地脉有异,又不见四野有灵气充沛的山川,就遣他前来查探。 萧鹤炎循着灵气痕迹靠近,竟被困在了翠微山入口处的迷阵里,转了好几圈都找不到来时的方向,急得坐在原地生闷气。 辛夷起先没想过留他,看了一阵子这后生闹脾气后觉得差不多了,就要打开结界。 结界开到一半,萧鹤炎转过头来。 他和萧鹤炎猝不及防地对上了目光,两人都是一愣。 辛夷的「长话短说」到此处,原本流利的话语不知为何停顿了。萧白石正听得入神,骤然没有下文,随口问道:「后来呢?」 「……后来,」辛夷口齿不清地结巴两句,「后来他就留下了。」 岩洞中光线暗淡,萧白石借微弱天光,不知怎么的,感觉辛夷这魂魄显出的影像的面容有点红。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啊」了一声,共感能力太强,居然跟着尴尬不已,好像自己窥见昔年那两人如何相识相知。 辛夷片刻后似乎从那情绪中抽离了,轻言细语地继续道:「我……那时已有几百年没见过除了师尊之外的其他人,小炎是第一个。他软硬兼施,非要留下,我拗不过他。」 萧白石:「……啊,那、那父亲的师尊同意么?」 「自然不会同意。」辛夷摇了摇头,「对他们来说,我是个来歷不明的人……可能是不是『人』都并无定论,怎么会任由他留在翠微山?」 萧白石:「所以你们分开了?」 辛夷脸上又浮现出羞赧的绯红,他微微弓着背,认真地回忆从前:「没有,小炎不想走,就和他师尊断了关系。」 听起来的确是萧鹤炎的行事风格。 萧白石没接话,听辛夷继续道:「他对清心道的修行一直存有疑惑,在翠微山住下后,看了许多藏经洞内的书,越发觉得『绝情断念』这说法可笑。他问我从前没有两派纷争时是怎么样,我不太清楚他所说的『两派』,如实告知: 『道祖初始,本是没有这么多禁锢的』,他渐渐放下,就改换了门庭。 「但与清心道决裂、割席,这事放在当年是闻所未闻的。彼时清心道中领军者当为平章别院的主事,叫什么……我也记不清了。他要清理门户,联合小炎的师尊前来翠微山,说将我们一同拿下。 「他们来势汹汹的,我没见过这种世面,一时失控,溪水倒流……被他们发现了通灵术。」 听到这儿,萧白石内心已有了大概推论,暗道:「通灵术失传已久,又被神化得无所不能,照那些人的眼红程度,怕是不会轻易放过。」 他问:「通灵术……是怎么失传的?」 辛夷道:「你也知姚虚师尊在小师叔死后遣散门徒,众位师兄师姐们如星罗棋布,分列各地,但大家都默契地不再直接传承通灵术。往后几百年,又传过一两代,通灵术融合进了各门各派的修行,所有人都知道一点,但不通全貌,便也不以此为名了。 第137页 「所以当时世上能承袭原原本本通灵之术的人,只有我。 「平章别院那厮,还有东暝观的岳辟川对此事最为介怀,非要我交出去。但那违背师尊的意愿,我自不可能答应——通灵术本就该绝于我这一代——他们不服,杀上翠微山,就像……就像这次一样。」 萧白石不可思议地问:「爹爹,你都知道?」 辛夷默认了。 他都知道,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 萧白石握了握手指,掌心被掐出一道白色的痕迹。 「那会儿,他们对峙的事没有告知我,小炎认为一切因他而起就该由他面对,独自去了。我当时正在闭关,九色鹿跑来让我知晓这事时,前山已经打成一团。他们人多势众,我听说小炎受伤关心则乱—— 「一时灵能失控,造成整个翠微山的灵兽暴动,溪水腾空,树木乱走…… 「封山结界也因此碎裂,失控的灵兽疯了一样跑到山下,方圆三百里的村庄有好几个都惨遭践踏,死了……死了很多人。 「这下,他们更笃定这是邪术,要小炎谢罪。那岳辟川让他杀了我,这样清心道就『既往不咎』……他怎么可能同意? 「但小炎也不知会酿成这样的后果,我受伤又重,他带着我匆忙逃离。我们躲在兰渚佳期,商量怎么办才好。他说他跟师尊回去算了,只是受苦,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不然他就偷偷跑出来找我。 「我不可能让他为难的。于是……我骗他说自己有办法,让他在原地待着,我去一叶浮萍拿东西。 「他从来都很信我,那次是我对不起他。 「我擅自与岳辟川交涉,但他寸步也不让。在他们眼中,通灵术是邪术,会通灵术的自然就是妖邪,妖邪么……罪该万死,理应灰飞烟灭的。 「这么大的罪业,总要有人承担因果。小炎年轻,又前途无量,那这次就由我来吧。」 萧白石唿吸蓦地急促:「你是……自尽?」 辛夷微微地笑:「撞剑,也还好,一会儿就不痛了。」 那……萧鹤炎知道真相后,大约会疯吧? 他后来保存尸身,又四处寻找弥补办法,最后实在不行了,取心血下咒同生同死许下虚无缥缈的来世—— 为什么他会做出这些看起来神志不清的行径,好像也突然有了解答。 萧白石良久没说话,半晌才在辛夷疑惑的一个单音节后,抬起脸。他唿吸中带着哭腔,难过与悲哀快要把他淹没,让他喘不上气。 「为什么要这么做?」萧白石颤抖着,「就因为必须有人承担?」 辛夷安然道:「本是我的错。」 「错的不是你们!就是清心道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爹说得对,他们根本私慾过重,想要掠夺,要排除异己——为什么?」 「无辜的人死了,这就是事实。」辛夷看他像看无理取闹的孩子,忽地反问,「那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萧白石呆在当场。 如果是他…… 不,如果不是他,是应长风。 那心魔消逝前声嘶力竭地诅咒应长风,终有一日剑修走火入魔,伤及无辜,祸害生灵。 若这一天真的到来,他会怎么选? 尽管无条件地相信应长风的自控力,但每每想到这儿,脑内几乎有了画面。萧白石喉头髮痛沉默不语,电光石火间,懂了辛夷哄骗萧鹤炎的原因。 若是应长风被苛责,若是我因为应长风犯了错…… 自己也会为应长风豁出一切。 只要他记得我。 为所爱之人牺牲,也是大圆满。 萧白石张了张嘴正要对辛夷说话,脚底勐地开始震盪。他身形一歪差点没站稳,狼狈地按住岩洞山壁,开口却成了疑问: 「又怎么了?!」 「那些奇怪的浊气。」辛夷皱起眉,「你得……带我出去看看。」 九天银河外,牧禾不顾一切地沖向萧鹤炎。 金色雨雾散尽了,他双手颤抖,险些不敢触碰、也不敢与那人相认。牧禾见过柏郎的遗体后,自以为已经百毒不侵,再不会为什么血腥场面动容了,可他看见萧鹤炎气若游丝,竟然没力气伸出手扶他一把。 「师尊,师尊……」牧禾矮下身,靠近他,作势要扶起萧鹤炎。 萧鹤炎很轻很轻地摆了摆指尖。 紧跟而来的桐桐见状扶住萧鹤炎的肩膀,翠微山弟子围成一圈,撑起暂时的保护罩隔开魔气。吆吆牧禾双眼通红,再望向半空的沈移舟时,内中只有滔天恨意。 「我杀了你!」他怒吼一声,倾身而上。 到中途却被一道剑气逼退,牧禾呆愣片刻,见远山黛停在了他咫尺之遥的地方。 牧禾脑子发热:「应长风!你别拦着我!」 应长风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滚回去守着你师尊,他还有一口气,等真死了你再去陪葬,我绝不拦!」 他故意把话说得无比难听,牧禾却被骂醒了。 牧禾口中几乎渗出血,他「呸」了一声,却仍旧听进去了应长风的话,停下要和魔气拼命的念头,继续守着萧鹤炎。他再次抬头时,见应长风周身裹满了金色的无形剑意,整个人都裹在了霜雪般的凛然气息中,沖向那团吞噬了沈移舟的魔气。 离火剑阵一变,轰然巨响。 第138页 半边山壁被锐利剑意削掉一片,疯狂地砸向那团魔气。还没容魔气里的躯体反应过来,剑阵变化,锁住了所有生门边角。 应长风白衣飘飘,御剑而行,看着冷淡无比心里却七上八下。 成功了么……? 好像没什么动静了。 那就先放在这儿,剑阵也不是轻易能被挣脱的。萧鹤炎把自己摔成那副鬼样子,当务之急是先看看对方死了没,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和白石交代? 「我就看一眼。」应长风这么思索着,转过身。 他正要和牧禾打个招唿,背后密密麻麻的剑意却勐地从内里被撑破! 巨大的灵能裹挟魔气反噬剑阵之主,远山黛发出一声哀鸣—— 应长风没想到逐渐衰竭的魔气还能给反击,利用自己的剑意,又是背对的姿势,一时连躲的念头都没有。他后背挨了结结实实的一下,当即胸口震盪,五脏六腑都似突然移位,呕出一大摊鲜血。 而他支撑自己还没站稳,第二下又接踵而至! 应长风急急回身,远山黛试图归位替他挡下这次,但他灵力在方才一下中耗损太过无法立刻驱动…… 一团火红的光席捲过去。 半空中,魔气撞上应长风,炸开了漫天赤色。 山壁内萧白石的身影刚刚浮现,猝不及防,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耳畔,桐桐的惊叫撕裂半空: 「应长风!——」 作者有话说: 应长风:先说好,这是我最后一次挨打了 作者:点头哈腰.jpg 这章好长啊,揉手手,明天见昂! 第73章 赤豹妖火 爆炸发生在触手可及之处,乱流将他直直击退。 剑意本能地保护原主,远山黛剑鞘展开一双翅膀接住应长风,使得他不至于摔倒在地。应长风脚步趔趄,但…… 想像中的烈火焚身却没有到来。 应长风闭着的眼睛睁开,视野内却五彩斑斓地冒着各色迷眼的花,看不清。嵴背撕裂般的疼痛后知后觉地侵袭,让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却并不是再次被重创的伤痕。 但灼烧的高温近在咫尺。 他耳畔短暂地被嗡鸣填满,脑子里空了须臾。他像确认什么似的,手指轻轻蜷缩一下,应长风恍惚地想:「我还活着。」 这念头浮现的同时,他眉心一点微凉,像雪落无声。 应长风即刻清醒过来。 他侧过脸,在火焰与魔气的爆炸遗蹟里看见了挡在自己身前的赤豹。 「怎么……!」 应长风心中又惊又骇,既觉得赤豹的出现完全超出意料,又不忍为它的所作所为心疼惊讶。他试探着去摸赤豹的皮毛,看着比平日更红了,好似那赤豹身上的火焰斑纹都变成了真正的火焰正在灼烧。 应长风皱起眉,竟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 他摸着赤豹颈间毛髮的手指攥紧那些火焰,不烫手,中有源源不断的灵力。 有点儿像祸斗的妖火,但温和得多也安静得多。 「怎么……」应长风喉间哽咽,眼睛居然就此通红酸涩,盈满了水光,「怎么……会是你?」 赤豹已经长得比第一次见面更大了,尽管萧白石总说它的情绪、心智都还是只奶豹子,因为体型,应长风从未把它当做「幼兽」看待,却也因为始终非我族类,无法沟通,他对赤豹总有些心怀芥蒂。 他从未想过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从安全地带不顾一切跑出来替自己挡下致命一击的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这只相识不久的小兽。 应长风话音落下,顿时被满怀愧疚淹没了。 他不需要保护,但赤豹救了他的命,自己可能因此被魔气或者其他力量夺取所有。饶是应长风再铁石心肠也不能不动容,何况他并非真的无情。 地面不远处,有谁在大声地喊:「应长风……!应长风,它还活着吗?!」 是萧白石的声音,应长风勐地从悲哀情绪中抽离。 本来淡泊无比的责任心在这时突然强烈地跃动,占据所有角落添油加醋。他害怕赤豹出事了萧鹤炎也出事了,没法对萧白石交代——尽管不是他的错,各有命数,应长风仍无法把自己清清白白地摘出来。 应长风不回话,径直去探赤豹的颈间动脉。 第二次了,他的预想落空:遭受混杂魔气的赤焰全力一击,赤豹非但没有濒死,反而状态平稳,只是脉搏有点快。 「哎?」应长风发出一声很不得体的疑问。 赤豹终于理他了,扭过头,那双澄澈的眼眸饱含柔情,居然是反过来在安慰他,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应长风:别怕,没有大碍。 应长风发现自己能理解它的意思,尽管不太完全,但那眼神太像人的意志在作祟,灵动无比。他其实有点害怕这种非人的生物露出像人的任何表达,这时却没有因此感觉惊悚,或者冒出一串鸡皮疙瘩,只是安心。 「……那就好。」应长风试探着说了一句,又在赤豹颈间拍了拍。 凌空而立,沈移舟和魔气并未有任何动作,反而是赤豹身上的火焰更盛了。赤豹没咆哮,只安静地用前爪刨地,鼻尖发出粗重喘息,像警告。 应长风突然心念一动。 刚才那阵爆裂夹带了魔气与剑意的冲撞,乱流巨大,连地面的牧禾、桐桐等人都受到波及,赤豹怎么会毫髮无损? 第139页 身边不知何时窜出个人影,萧白石头髮微微散乱,眼圈带了点红,却没空和他解释似的一把抓住应长风的手。 他们发呆的片刻工夫,沈移舟是再也等不得了。魔气驱动,他几乎没了自己的意识,只剩下要吞噬眼前的所有人。 没了一个萧鹤炎,这不是还有应长风么? 还有翠微山的众人,还有岳辟川! 他……或者说,它——口中念念有词,浑浊的音调犹如自昏暗中逼仄而出:「岳……辟川,杀了……岳辟川,取他的剑……杀了、萧鹤炎——」 魔气立刻扑向地面这群毫无还手之力的修士。 萧白石袖间一挥,带起清风,迅速聚在半空凝成一道冰霜似的屏障。魔气撞上后发出「咯拉」声响,伸出无数触手,妄图砸破这道护罩。 内中,不必谁来多言,翠微山中弟子自发地与剩余还能作战的清心道修士站在了一起。 好似只有生死存亡才能消弭天堑。 可惜他们的灵力也是徒劳。 屏障将破,萧白石飞快地划出一道符咒阻拦,急急地对上应长风的眼神:「赤豹的火!之前的神之火在你剑意中消散殆尽了么?」 应长风何等聪慧之人,一点就透。 萧白石的想法听上去过分异想天开,但当下经歷了这么多,应长风已经没有什么不能相信。他对火研究不深,在对姜缘心魔的一战中分明感应到融合神之火后自身剑意的变化,非但不于功体冲突,反而有点弥补缺陷的意思…… 如果真的击破魔气载体,是不是就永绝后患了? 应长风看向赤豹:「借我一用。」 赤豹听懂了他的话,配合地仰起头,吼声传遍翠微山的每一个角落。 仿佛觉醒,山中躲藏的鸟雀沖天而飞,四面回应叠起,虽不见走兽的踪迹却感觉它们无处不在,冥冥之中给予支持。 那声音宛如远古的音调,朴素而浑厚,带着一种神秘的祷告意味。听者忍不住为之一振,仿佛有什么神圣的力量贯穿了四肢百骸。共感能力再强些的,恐怕能就此在这腔调中窥见千年来的沧海桑田。 是山之神祇的召唤。 萧白石见应长风一瞬迟疑,明白对方不擅通灵,不知如何「借」。他手指一动,赤豹的火焰纹上顿时有什么灵力具象化为一颗光球,几乎照亮魔气淹没下的黑暗。 然后落到了应长风的剑意中。 应长风听见远山黛仿佛也响应一般细微地低鸣。 他的剑是有灵的,而他一百余年中,没有哪个时刻如同现在这般清晰地认知到了这一点——第一次,远山黛中的灵识超出了他的掌控。 剑鞘,祸斗遗留的妖火颜色愈来愈亮,从明艷的红色变作耀眼金红,最后成了和赤豹眼瞳一样的灿烂金色! 剑意顿出。 这次并非被应长风驾驭,而是要和应长风并肩作战—— 神之火最后的余威,数年前祸斗没有完全消散的妖火,瑞兽赤豹身上腾飞的红色斑纹,三种不同的焰混杂在一起,奇异般相融,在应长风指尖凝出的剑意中纠集成一股空前强大、斩妖除魔的剑意! 昔年独坐海边,见潮起潮落,海雾聚散,流云宛转…… 而今,大彻大悟中无形剑意与山川大海天地万物相辅相成,离火剑阵随心而动,再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口诀与指示。 冰霜破碎在这一刻。 魔气无孔不入,勐地沖向所有人。 而在最前方的应长风踏出一步,身后万千剑意不闪不躲。他眼中没有任何胜负了,只有面目全非的沈移舟—— 无形剑出, 一式「乱雪不留行」。 飒沓如流星。 这一刻极短极长。 应长风脑内全无任何想法,只凭本能挥出聚天地精华的一剑。 天边乌云滚滚,随着剑出时降下数道紫色闪电,霹雳雷霆之势,仿佛惩罚小小修士的僭越。而另一边的雷电突然歇息了,天光乍破。 雷劫降下的同时,应长风剑意全部消散,身形一晃,凭空消失了。 原地燃起一把焚天灭地的大火,魔气中的声音吱哇乱叫个不停,分辨不出是魔是妖还是……人。所有的言语都失去了作用,那叫喊聒噪而嘈杂,连萧白石也情不自禁地捂住耳朵,不肯去分辨到底有什么意思。 没来得及封闭听觉的人,后来才回过神,诉说自己听见的一言片语。 好像没有后悔,仍然在执迷。 他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无论对错和结局,都不会逃避。 闷响过后,沈移舟头颅坠地。 魔气缠绕的身躯却没能留个全尸,随着黑雾消散时炸出血块,雨一样地飘落,可还未能浸没进泥土,又像被风吹了一下,径直湮灭无形中了。 那头颅双目圆睁,眉心的红痣不知何时变作凝重黑色。 旁边伤重的岳辟川目睹此情此景,突然有了力气,连滚带爬过去抱住沈移舟的头颅。他目光呆滞地与没有瞑目的沈移舟对视着,一言不发,表情愈来愈扭曲,嘴巴微张着,难以置信伸出手,触碰了一下对方的眉心痣。 岳辟川嚎啕出声。 但还没容他哀伤过度,就像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歪倒在地没有意识了。 随天地盟前来的修士们终于回过神,七手八脚地围上岳辟川。他们吵嚷成一团,谁也没注意到岳辟川的剑遗落在地,莫名其妙地断裂成了两截。 第140页 他们忙得不可开交,应长风现身后,却自始至终冷眼旁观。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一通过分滑稽的闹剧。 人都死了还去守着头颅和拂尘残骸不放,有意思么?当年要是岳辟川与沈移舟将话说开,沈移舟没有那个心结,他还至于疯到这地步? 自作自受罢了。应长风想着,抱剑而立。 没有人喊应长风帮忙,他也没有上赶着凑热闹的意思,等待柳未青将岳辟川扶到一棵树下为他诊疗,回头时看了他一眼。 像无声的询问,「师兄,你跟我们走吗?」 应长风对柳未青微微颔首,意思是,他和东暝观就此断绝关系了。 柳未青没有拦着他。 沈移舟这个被附身的疯子也死了,魔气失去宿主,不久后便屈服于翠微山丰沛得即将溢出的灵力。就像在阳光中灰飞烟灭,偶尔能感觉到一丝诡异的氛围,可并无威胁。 应长风原地发了一会儿呆,赤豹蹭到他脚边,咬他的衣角。 「什么?」应长风问它。 赤豹示意往另一边看。 应长风转过身,泾渭分明的另一侧都是翠微山弟子,他们围着萧鹤炎。那人不知死活,但大约还吊着一口气在。 本该在最里面的萧白石却没往前凑。 他肩膀佝偻,撑出嵴背嶙峋的蝴蝶骨,躲闪着眼神,不敢靠近,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地握着,像快把自己掐出血了。 这手足无措的模样应长风看了只有难受。 他静默地走去握住萧白石的手,对方浑身一抖,抬起头来。应长风收到他茫然的目光,索性贴过去,很轻地吻了一下萧白石的太阳穴。 萧白石反应很大地一把抱住他,眼睛贴着应长风的肩膀,喉咙里重重地一声喘息。 作者有话说: 打戏终于杀青啦,明天见! 第74章 灵力缝隙 从回到翠微山的那一刻直到现在,萧白石才终于卸下沉重的压力。但紧随其后的不是放松,而是生离死别。 「我……」萧白石才刚开口,哽咽着不说话了,只是闷哼。 应长风最怕萧白石哭,这时却想:若哭得出来就让他放声发泄一次,以后才会好得多——萧鹤炎九成是不行的,他面对起来轻易,对萧白石却十分残忍。 抬手顺过萧白石激战后乱蓬蓬的头髮,应长风低声道:「想哭就哭吧,我在呢。」 萧白石摇了摇头。 「我害怕……」他说完,被应长风抱得更紧。 相识至今,萧白石是跳脱而乐观的一个人,哪怕自己受伤再重也不说一句害怕。 应长风的心口因「害怕」二字酸涩无比,像咬了口未熟透的杏子,回味过后只剩下苦。他说不出太多安慰的话,只能一下一下地拍萧白石的后背。 好在萧白石知道轻重,安静地抱了他一会儿,自己收敛即将决堤的眼泪。 萧白石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血丝,不安地叫他:「应长风。」 应长风就柔声地答:「什么?」 「你陪我过去,好吗?」萧白石说着,又控制不住染上了哭腔,「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你甚至……一点也不想再看见他了,但是我……我不敢、不敢自己——」 「好。」应长风连忙答应,怕他没听清,又郑重地重复了一次,「好,我陪你。」 萧白石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指。 他们往那边只走一步,外围的翠微山弟子看见萧白石前来,面色不忍地往旁边撤开。这人的动作带动了其他人,像自发进行了什么仪式,纷纷让开一条路。 周围都是熟悉风景,萧白石连梦里却也没想过这个画面。 他的父亲怎么会死呢? 萧鹤炎就算不成仙,也是要修行六百年、八百年的。等到萧白石从资质平平到发现自己天赋异禀,再到开窍,找寻自己的大道,这漫长的过程中,萧鹤炎也许会离他很远,也许会放任,可绝不会离开他。 萧白石曾经对此深信不疑。 而现在,牧禾半跪在人群的最里面,让萧鹤炎倚靠着肩膀。 那残破不堪、连一颗心也没有的红尘道宗师平日高傲气质全无,唇边尽是鲜血,已经凝固成暗红的痕迹,胸口起伏几乎看不见了,眼睛却睁着,不肯闭。 就像……还等着什么人来见他一面。 他逆转阴阳,违背天意,只为实现一己私慾。若说罪孽,萧鹤炎也许与沈移舟之流不相上下,都是天地不容,可他到底没伤及太多的无辜性命,灰飞烟灭虽不至于……轮迴来世,也不知会不会被他自己葬送。 或许萧鹤炎早就不在意轮迴,他赌上今生来世,只想见辛夷一次而已。 萧白石停在很近的地方就走不动了,他腿有点软,被桐桐支撑住。一回头,他见向来坚强泼辣的师姐也要哭不哭红了眼。 「别过去了。」有个声音淡淡地在耳边说。 萧白石停下脚步,松开应长风的手,对方看他一眼后不知想了些什么,竟朝萧鹤炎而去。 应长风在萧鹤炎面前矮身,手肘搭着膝盖,手指随意地垂下。 五官与记忆中有轻微重合,萧鹤炎瞳孔用力收缩了一下,想要抬起手却无能为力。他已经出现幻觉,眼前如走马灯一般无差别地闪过所有好的、坏的、刻骨铭心的、痛彻心扉的回忆,叫他一时分辨不出真假。 第141页 眼前的人有一双多情却澄澈的眼睛,细长弧度,笑起来比新月还美,第一次见面就让他终身难忘,再不能离开。 「……辛夷?」萧鹤炎喊了一声。 应长风没回答他,问道:「你有没有后悔过?」 萧鹤炎无言,只是淡淡笑了一声。他终于有力气挪动手指,虚虚地在半空一抓,摊开掌心时,最后的灵力开出了一朵残缺的花。 从指缝中流沙般地落了。 他终究没握得住。 灵力与深厚修为支撑他一直保持着常人三十来岁的模样,这时生命流逝,萧鹤炎以常人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皱纹迅速攀爬上他的面容,鬚髮变得灰白,连手背都浮现出颜色深沉的褐色斑痕。 萧白石心里难受却没法说,他让桐桐放开自己,想要逃避。目光游离的一刻,他拽了拽应长风的衣服,对方转过头,要起身。 站直身体的同时,应长风有话要对萧白石说,可却被打断了。 突如其来出现的一幕攫取所有人的注意力。 风中有淡淡的好闻的气息,不似花也不似薰香,叫人莫名平復心中的悲伤。山谷之中,碎裂的石子减缓下坠速度,被火烧得枯了的树枝上发出新芽。 带一点黄的嫩绿色清新无比,夏末时节,却逢春而生。 那气息变得浓了些,轻描淡写摘下刚刚生出的新芽,在风中颤动片刻,化作一道金色的光,翩跹而下,缓慢地聚成想像中的轮廓…… 是萧鹤炎最终没能使之成型的金色辛夷花。 它像被一道虚无的灵气托着,轻飘飘地落在萧鹤炎垂下的手腕上。那道光变得极明亮,接着迅速失落了,再定睛看去,本来空无一物的手腕不知何时多了道印记。 赤红色,像未能痊癒的伤疤。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瑰丽而奇异的画面震住,连应长风都半张着唇说不出话。 桐桐呢喃了一句:「是……天意么?」 只有萧白石知道这和命中注定无关,他感觉到了辛夷的气息就藏在风中。和他一起走出九天银河的那道分神引发了这场绚丽的告别,而除了萧白石,再没有谁能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和他安静地说一句「再见」。 「爹爹。」萧白石在识海内低声喊了一句,他明白辛夷能感觉到。 「你们要一起走么?」 辛夷良久没有回覆他,分神的轮廓渐渐现了身——但也只是在萧白石的眼眸里,才能看见他稀薄的影子。 辛夷朝萧白石笑笑,依旧是很清淡柔和的弧度:「本是由他而起,现在他要走,我自然是和他一起的……独活没意思,何况我也不算活着啦。」 他们说了一样的话啊。 萧白石眨了眨眼,心里那点难平情绪忽地好了一些。 他看着辛夷蹲在应长风刚才站着的地方,两只手撑住自己的脸,目不转睛地凝视萧鹤炎。那眼神极贪婪,争分夺秒地记录萧鹤炎的每一丝变化,哪怕没有唿吸和任何灵力痕迹,辛夷也捨不得挪开一点视线。 辛夷的影子越来越淡,就在消失的前一秒,他突然隔空点了一下萧鹤炎的鼻尖。 很孩子气的姿势,辛夷做得却无比克制。 「二百年不见,还是以前的性子,伤害别人不留情,对自己更加一点不留情。」辛夷对那人说的悄悄话像嘆息,却没谁能听见了,「我要你这么拼做什么?」 「不过小炎老了原来是这个样啊……真想多看一会儿。」 「下一世我来找你,有留下的印记一定能找到。但那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如果我找不见你,你也主动一点,别让我太难堪。」 「你猜……轮迴痛不痛?」 最后一句轻嘆与风中那股安抚人心的气息一起烟消云散,若非枯枝上发出的新叶还凝望众人,真要怀疑刚才错觉一场。 牧禾哽了哽,看向萧白石好像在等他的决定。 修士身亡后多半留不下遗体,精魂径直入轮迴去了。但萧鹤炎枉顾阴阳逆转,看着不忍,也不知该如何才好。 萧白石眼眸低垂,说得无比艰难:「要么,按山中一向的规矩……将父亲葬在空山朝暮山巅,随后封掉那地方。父亲喜欢安静,那处从闲云居能看见兰渚佳期和云中迹,他可能会开心一些。」 牧禾欲言又止,最终道:「好,按你说的办。」 萧白石背过身去牵应长风的手,周遭没有人再打扰萧白石,他终于可以众目睽睽毫不顾忌地依赖应长风,但他这时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也不是还想哭了,很缥缈的情绪,像连自己也抓不住。 萧白石用额角牴着应长风的肩膀,半晌没说话。 应长风抱住他,手指从他凌乱的黑髮间穿过,听萧白石哽着嗓子道:「应长风,我以前都不喜欢你老是不说话。」 他「嗯」了声问:「那现在呢?」 「这样也不错,你明白我所有的心情,就不必再说给你听,真好。」萧白石道,挣脱开他的怀抱定定地看应长风。 一反常态的神情让应长风莫名有点想笑,他眼角一弯,安抚的话正要出口,萧白石却跟没捕捉到他要开口的前兆一般自顾自道:「说出来你可能又觉得是我出现幻觉了,但刚刚……父亲走的时候,我看见了爹爹。」 应长风:「嗯?辛夷山君么?」 第142页 萧白石颔首:「是在那之前……九天银河里,爹爹一直待在那儿,二百年来都没离开过。父亲要他等自己一起入轮迴,他就等到了现在。」 应长风问他:「你觉得算圆满么?」 「我不懂。」萧白石摇了摇头,「也许对他们而言,事已至此,反倒是最好的结局。但如果念及自身……一想到你,我就捨不得。」 「我也同样。」应长风牵着他的手。 地面震动未消,他们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没空互诉衷肠太久。应长风本意拉着萧白石去找牧禾,商量接下来的一桩桩如何处理——天地盟,心魔,还有沈移舟,这些都是一笔又一笔琐碎的帐。 可他走出一步却没牵动萧白石。 应长风回过头看他,皱起眉:「怎么了?」 「还有一件事。」萧白石忧心忡忡道,「我刚才想起,心魔消失,一叶浮萍失去了原来的功用,翠微山突然聚集这么多灵力。」 应长风眉梢微挑。 萧白石看着他:「水满则溢,不能放任不管……该怎么排除?」 第75章 风月无边 应长风被他问住,一时语塞。 「九天银河以前是被封印住的,这种封印虽然我不太了解,究其效果,大致可以八百年内都护着翠微山中安全无虞。但相应的,翠微山也必须封山,以防万一。」萧白石说罢,不确定地看向应长风。 应长风「唔」了一声,道:「辛夷山君怎么说?」 萧白石道:「有灵之物去补救裂缝倒是没有隐患,无非一叶浮萍灵力骤减,爹爹那事试过一次,也能再如法炮制第二回 。但我思来想去,实在不忍心——」 应长风明白了,萧白石所言「补救」,就是他们在《翠微记事》中看过的辛夷难得残忍的记录: 瑞兽仙骨填补裂缝,修正封印。 身侧,赤豹还不知他们在说什么,睁大一双无辜的眼睛,嬉皮笑脸地蹭应长风的腿。 「你是说……它么?」应长风喉头动了动。 怎么又来了个两难的抉择? 放任一叶浮萍崩塌,那翠微的洞府很快就不復存在,变为一片荒山野岭。 要用封印镇住溃散灵气带来的反噬,就必须要一件抵得上瑞兽仙骨的有灵之物去填补裂缝……可是,什么能比得上呢? 有灵的东西不多,大部分是活物。 依照萧白石的性格,无论牺牲什么他都会惭愧很多年。 除非…… 应长风眉目一动,某个念头抵在舌尖唿之欲出。 可他不是做什么一定要说出来的性子。应长风他垂眸,见萧白石愁眉不展,干脆没打算对他讲自己的计划。 他还想确认一些事。 「那道裂缝,」应长风问,「如果今天不填上,是不是就要波及翠微山?」 萧白石意外地看向他,觉得应长风的神色看起来不像玩笑,也跟着严肃了眉眼,道:「话是这么说,但……」 应长风:「但是?」 「好像……听爹爹的意思,如果不去理会它,任其发展,最后无非是翠微山不復存在罢了。」萧白石说到最后声音低沉,有点失落,「爹爹说,『天下之大,哪里都是修行,何必拘泥于一座山』。」 辛夷与萧鹤炎带给萧白石的影响是漫长而持久的,如若说之前还没有这么明显,现在萧鹤炎在他面前咽了气,他又见过辛夷…… 要他完全不在乎那二人所言,萧白石重情重义,不可能的。 可填,可不填。 那你还在烦恼什么? 这些字句在舌尖打了个转,应长风到底没直眉楞眼地说出口,委婉道:「此事全看你做主,我基本有了个想法。如果你想保住翠微山……随时告诉我就行。」 萧白石眼神亮了亮:「什么?」 应长风没正面回答他,只问:「想吗?」 「我……毕竟是在这儿长大的,又因为特别的灵力,对一草一木都很有感情。」萧白石徒劳地摊开手,见掌心有灵力痕迹流淌,「它们对别人而言兴许只是站在那儿,但对我而言,我听得见它们说话、修行。」 应长风「嗯」了声。 萧白石犹豫片刻,道:「理智上,可以弃之不顾,我懂。但翠微山要是全部消失,所有一切都再也不存在,就像自己哪里跟着空了一部分,再回不去了。」 应长风低声道:「我明白。」 自安排好接下来之后,牧禾做主让其余人都去忙了。他没听见后续的一些对话关切到翠微山,只觉得让萧白石独自平復一下或许更好,如果需要有人陪着,那应长风现在是最合适的人选。 山谷中,一时就剩下他们两人。 萧白石蹲下身,敞开手臂,赤豹乖乖地缩进他的怀中,脑袋蹭向萧白石的脸。 它周身燃烧起来的斑纹已经重回平静,只是比先前红得更浓,眼眸也从深褐色变成了明亮的金。赤豹沉默了一会儿就开始撒娇,舔过萧白石的脸颊,爪子也轻拍他的衣襟,让萧白石本来有些凝重的心情也放松许多,甚至露出一点笑意。 摸着赤豹后背厚实的皮毛,萧白石拍拍它:「你以后也是一只大豹子啦。」 赤豹听懂了,好似为了展示自己的神气,连忙坐得很直,头颅高高地昂起来。 「有点百兽之主的味道了。」萧白石笑着捏它的两只耳朵,「改日如果遇见了西极山的白虎,不如你们再去一较高下?」 第143页 赤豹鼻孔里不以为意地喷了口气。 他们相处融洽,字里行间都是「以后」与「未来」,应长风便知道萧白石不可能牺牲赤豹。或许,萧白石正是在用这种方式委婉地告诉他,「哪怕你下得去手,你能狠心让它填了封印,我也绝对不肯。」 这是萧白石在他意料之中的举动,也是他喜欢萧白石的原因所在。 仁慈善良的一个人……不该使他的希望落空。 应长风嘴角轻轻地一扬。 山谷的气氛渐渐宁谧,遥远的地方隐约传来牧禾或者哪位师兄大喊的声音,指挥着众人井然有序地重建翠微山。 这处生机勃勃的群山若就此湮没在时光中,应长风居住于此七八年了,比不上萧白石对每一处花香鸟语都了如指掌,但也并非完全无动于衷。 应长风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不远处,斜倚在一棵树下的远山黛突然收到召唤,却没有回到应长风身边。它悬空而立,剑鞘上火焰已经燃尽,重回深沉沉的玄色。 应长风眷恋地看着它,眼角有点发红。 和远山黛重逢也不过一月多的时间,要再次作别,纵然不舍,应长风却也得狠下心——极短的时间不够他们再寻找什么有灵之物,要让萧白石梦中的翠微山保持原有模样的话,只有他的远山黛了。 尽管没人能说清剑灵从何而来,名剑却确实有灵。 远山黛是离火剑门的五大名剑之一,它生性温和而不嗜血,在剑冢待了几百年谁也记不清。可能它曾经属于哪位剑修,也可能它根本就没有认过谁为主,应长风握住它时,内中的澎湃力量与自身完美契合,冥冥之中就是暗示。 他和这把剑天生就分不开,可是……如今分开了,也并不会怎么样。 远山黛成就了他入道初始的剑意,姜缘的残魂三言两语圆满了他南海挫败至今所有的修为。领略无形之剑后,应长风再不用一把剑作为自己第二灵识。 人剑合一的最高境界,原本就不需要剑为载体的。 远山黛已经完成了作为一把剑的使命。 接下来,它的灵……只需要一小部分就能填补裂缝,余下的便得以释放。 也许对它是一种解脱?说不定呢。 「你去吧。」应长风轻声道。 他指尖一挥,远山黛最后一次应声而起。那动作比平时的灵动慢得多,随着远山黛离崩塌过的山壁越来越近,剑鞘陡然脱落,「叮咚」一声坠在山涧里。 清脆的响动让应长风些微呆愣。 他回过神的时候,远山黛已经裹在一团霜色的剑气里沖入了山壁—— 「你干什么!」萧白石勐地站起身,不由分说划出一道灵符要阻止远山黛的动作。 应长风抓住了他的胳膊。 剑气只留一个小尾巴,看不见了。 山壁内部,摇摇欲坠的祭台突然止住了颤抖。远山黛的剑刃横于祭台上,立刻被连绵不绝的灵力吞噬了,溢出灵力争分夺秒地钻入远山黛的剑身,挤占了它原本的灵识,这过程落在应长风身上,痛得他一下子弓起了背。 萧白石见他的反应,顿时明白过来应长风的意图。 他是在用远山黛——不世出的有灵之剑——去封印翠微山的裂缝。 萧白石来不及咀嚼自身情绪,先抵住应长风后心,灵力融融地输入他的内府,助他一臂之力,好抗衡远山黛剥离五感带来的痛苦。 他们的灵识还在相连。 现在,九天银河溢出的灵力每一下入侵、撕裂,应长风都感同身受。 「唔……」应长风闷哼着。 他保持手指驱动灵识的姿势与山壁内的变化对抗,牙关咯咯地打颤,额头、鼻尖细密全是冷汗。萧白石一摸应长风后背,衣裳已经全被湿透了。 可是现在什么也做不了,萧白石看一眼身边的赤豹再看应长风,抱住了他。 贴上来的身躯温暖,应长风好像短暂地好一些了。他侧头看了萧白石一眼,嘴唇毫无血色,却凑着要吻他。 萧白石含住应长风的唇,替他渡了口气,又不停地轻啄着。 「你傻不傻……」他轻声地说,眉眼间尽是担忧和责怪,「我只是不想,又没说一定要!……你,你何必?……」 应长风虚弱地摇摇头,握住萧白石的手腕攥紧,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你想的事,如果我能做到,自然一心一意地替你完成。 山壁内,过分满溢的灵力终于找到了载体。它们在远山黛的剑身中获得平静,而那些应长风的灵识全部脱胎而出,回归剑修内府。 远山黛安静地躺在了祭台上,止住即将崩溃的裂缝。 一滴水落了下来。 玄色剑身被薄薄的光笼罩,片刻后,彻底沉寂。 应长风把萧白石的手腕抓出了血印子,他松开萧白石,撑着额头,再开口时声音也哑的不成样子:「……成了。」 他捨弃了自己在剑中的「灵」,不知又损了多少年修为。 萧白石眼泪都要下来了:「你这人……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和我商量!多疼啊,对自己又不好!」 应长风用拇指擦了擦萧白石的眼睑,目光中尽是温柔。 萧白石不吃他这套了,自顾自地颠三倒四道:「如果非要你来,还不如我自己……反正我修为没有那么多,重新来过也不算太难。你……你的剑……非要这样才行的话,翠微山,没了就没了……我不是非要……」 第144页 「行啦。」应长风虚弱地靠在他身上,「你也说修为没了可以重新来过。」 萧白石抽了口气:「那你的剑呢?」 没了剑,还算是个剑修吗? 应长风听懂他的言下之意,心里其实也有些遗憾,低着头没表现给萧白石看,故作轻松道:「没了剑,这不是还有你么?」 「什么啊!」兔子的毛都快炸起来。 应长风碰碰他微红的桃花眼角:「这下,你就不用担心你和剑哪个重要了。」 这句话轻佻得不太像应长风,可内中隐藏的意思又十足沉重。萧白石脸红了红,嗫嚅着唇:「……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 「我知道。」应长风一笑,「就这样吧。」 「不许『就这样』!你得跟我说清楚,你没了剑不会有事的!」 应长风顺从答:「我不会有事。」 「啊!你怎么——」 萧白石跳着脚,非要应长风说实话。 赤豹却不明就里以为他在闹着玩儿,跟随萧白石一起左扑右扑地往应长风身上按,灰色爪印遮盖住了血污。 乌云散去,已经入夜了。 树梢一轮满月正明。 第76章 来日方长 ……就这样吧。 好像四个字也能概括许多东西。 比如天地盟的人还是不发一言地走了,当做这件事从未有过。他们来得气势汹汹,却发现被当作棋子,最终得不偿失。领头的两位大能一死一伤,沈移舟还成了罪魁祸首,他们没了「正本清源」的藉口,只好灰熘熘地回到自己地盘。 回到东暝观没多久,岳辟川便因为伤重,躺在病榻上陨落了。 大战中他的剑断成两截,拿回去后怎么也续不上,彼时就有人觉得徵兆不祥,这种结局,似乎正在预料之中。 岳辟川的得意门生应长风公然断了他们表面的师徒联繫,虽没有明说,见应长风的意思,八成也不想再和清心道站在一起。 元气大伤后,东暝观推选出的掌门挑挑拣拣,由一位岳辟川隐居多年的师弟挂头衔,主事的是随他一起去过翠微山的小辈,柳未青。 这年轻修士没有他师尊想法激进,休养生息数年,约束门徒,不再掺和江湖恩怨,竟还更「清心绝欲」。 没有人再野心勃勃想要一统江湖,排除异己几百年也没能达成所愿的天地盟虽还未土崩瓦解,但也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折腾不出大风浪了。红尘道趁机崛起,宣扬道祖初始的理念,入世修行,一时间居然能与清心道分庭抗礼。 至于翠微山,多余的灵力被远山黛吸收后镇压在九天银河的遗蹟。其他地方没了灵力加持,开始缓慢显出衰退迹象。 但风水还算不错,再退也退不成荒郊野岭,依旧是山清水秀的一方宝地。 因为牧禾没答应同门,主事的位置落到了桐桐肩上。她仍自称青霄真人嫡传弟子,接过当年谢雨霖的重任,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至于壮大翠微、江湖中格局重塑,那又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道阻且长,仍需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心魔消散的三个月后。 正值黄昏,青竹溪畔出现了两个人影。 确切地说是两人一豹,正是早就打定主意云游的萧白石与应长风。 赤豹不依不饶,怎么讲道理都不行,坚持和他们一起走。 入世后如何隐藏这只大傢伙,萧白石也颇为头疼——他花了很长时间钻研《翠微记事》中关于瑞兽的记载,笃定昔年能使山下风调雨顺,并非辛夷、或者翠微一脉单独的功劳,与山中瑞兽分不开。 赤豹是千年前的瑞兽,曾经也能叱咤一方,护佑苍生。山下那个破败的土地庙中供奉的山神,衣袍赤红经年不褪色,面容可亲,一团和气,或许不是姚虚不是道祖,更不是辛夷。 是村民们凭空想像出的赤豹化身神像而已。 比起「人」,瑞兽更加通神,也并非没有道理。 三个月的时间,应长风和萧白石几乎每天前往九天银河翠微山观察裂缝的变化,确定封印稳固、灵力渐渐回归平衡,短期内不会有任何危险。 眼看翠微山中有条不紊,应长风便提出了离开。 瀑布断流,只剩下山壁崩开的痕迹,云中迹景色不比从前,连雾气都散了。 空山朝暮之巅,那些灵力维持的辛夷花全没了,露出贫瘠的草地与杂乱树林。兰渚佳期的花林与静止的溪流也消散殆尽,乱石古木,并一处竹做的小小院落,还原了二百年前辛夷居所的模样。 萧白石与应长风在三个月内便居住在此,每日安安静静的,一人检查山中灵力有无乱象,一人将这段时日以来经歷修订,记入《翠微记事》。 十丈莲池还一如既往,只是有些破败,师兄师姐们帮忙打理。 但师兄师姐的道不尽相同。 牧禾暂时离开翠微山,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他说要去寻找柏郎的转世,尽管被规劝「不一定能找到」「他不一定能再次记得你」,牧禾仍然坚定自己的想法。 「柏郎欠我一个人情,一个回答,得不到我不会罢休。」牧禾如是说。 桐桐选择留守。 谢雨霖死了,牧禾走了,她就是山中待了年月最久的大师姐。答应萧白石后,桐桐几乎住进了不畏浮云塔,如饥似渴地读着从藏经洞移的经书捲轴,力求短时间内找到以自身灵力维持记忆中翠微山模样的方法。 第145页 大家都在好转,应长风本也没打算这么快走——再怎么样,也留个一两年吧,七年都过来了,要走,不急在一时半会儿。 让他下定决心提出此事,还是因为感觉到萧白石依然不快乐。 换位思考就能明白,这地方的所有都让萧白石睹物思人,他随时想到的都是和父亲、和从前的回忆: 那些时候,萧鹤炎对他偶有不冷不热,大部分时间仍宠着捧着;谢雨霖还是个不苟言笑的师兄,有时也放下端着的架子和他一起插科打诨;桐桐闲不下来,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也不知她都在忙些什么;柏郎活得挺好,每次从山下归来都给他带好东西,和他咬耳朵,说小石头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玩;牧禾在旁边看他们胡闹,木头似的面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有的人没了,有的人走了,但回忆无法轻易消弭,甚至因为逝去的人再不相见,情不自禁地被加工,变得越发完美。 而从前越好,满目疮痍的现实就越难接受。 所以应长风待不下去了,主动提出和萧白石去云游四海。 他是个没有家的人,在离火剑门踽踽一人极不合群,在东暝观也独善其身,将「关我屁事」作为人生信条贯彻到底。 现在他只想萧白石能快乐一点,多笑笑。 至于自己,他所想所念不过「我身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他第一次提得小心翼翼,萧白石没立刻同意。应长风以为他不愿,就换了说辞,不说「离开」,只说「出去转转」「散散心」。 去看看都城的牡丹,看看东海边的月亮,西极山一年大半时间都是雪,当中还有极为珍稀的白老虎。天南地北,哪里都是风景,沙漠与戈壁,草原与水乡,还有四极不尽相同……都是红尘修行,人间百态,此生要都走一遍才好。 每次提及,应长风都觉得自己苦口婆心,却依然继续做着。 他希望萧白石能尽快走出来。 劝说的时候,他避免提到萧鹤炎的名字,感觉自己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但每次萧白石都一副兴趣缺缺百无聊赖的模样。 最初几回,萧白石神态一有「以后再提」的意味,应长风赶紧就住嘴。他自觉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的耐心,当牛做马伺候大爷似的—— 他什么时候看过别人脸色? 也就一个萧白石,能成为他全部的例外。 但是再例外,应长风脾气在那儿,满三个月之后便再也说不下去,冷了脸。 「你爱气不气,反正过几日我就自行走了,跟不跟着来随便。」他这么撂下一句话,冰凉凉的,浑身都是低压。 斜倚在竹蓆上的萧白石一骨碌坐直了:「要跟着!要跟着的。」 应长风眼睛危险地眯了眯,感觉有点奇怪。 这变得未免有些太快了? 黄昏适合无声的离开,萧白石没有提前告知桐桐,挎了个简陋的小包袱站在青竹溪畔,踢了一脚溪边的碎石子。 神态很是自然,也没有意难平,就像他早就猜到了总有一天应长风会按捺不住。 应长风勐地回过味来。 他手指戳萧白石的腰眼:「餵。」 「嗯?」萧白石抬起头。 「你是不是故意耍我?」应长风问,怕萧白石钻空子,直接补充得更详细些,「我前些日子天天看你脸色,哄着你,生怕你一点不高兴……你其实心里爽得很吧?」 萧白石小声道:「没有……」 但是他却飞快地避开了应长风的眼神。 于是应长风一下子就懂了。 什么睹物思人,见之伤怀……固然有一部分原因起于萧鹤炎走得突然,萧白石接受不了,但最终事实就是他想的那样! 「哦——」应长风拉长了声音,懒懒散散抱臂往山壁一靠,「萧白石,你长进了啊。」 他的语气凛然,听上去不是很耐烦,可偏又带着些微调侃,暴露了应长风并不是真的要和他算帐。 萧白石立刻熟练地装傻充愣:「什么啊?」 应长风:「你说呢?」 萧白石眼珠一转:「哎,这不是……你之前没想过去哪儿么……」 「哦,没想过?可我现在也没想过。」应长风道,好整以暇地看向他,「既然都没想过那咱们别走了,继续在翠微山吧,我无所谓。」 又开始阴阳怪气,等着自己认错。 这个性估计一辈子都难改,总归是要他去将就应长风的。归根结底,应长风性格别扭得很,不肯吃亏。反正他也享受了整三个月被应长风哄的滋味,要不就这么算了吧。 萧白石见状,拉拉应长风衣袖:「餵。」 应长风依然不为所动。 萧白石小声服软道:「想你哄哄我嘛,这个也要算清楚的呀?」 应长风闻言斜睨他一眼,没吭声,眉心的褶皱却稍微展开了点,显然很享受萧白石软绵绵的口吻。 他向来吃软不吃硬,萧白石看应长风态度有所缓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钻进应长风怀里,两只胳膊将他抱了个严严实实。 应长风没回抱他,冷哼道:「要说就好好说,别撒娇。」 萧白石蹭他,和奶豹子一个样,脑袋胡乱拱来拱去,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我就是享受你哄我的过程么!再说,我肯定刚开始走不出来呀……长风哥哥人最好了,每天嘘寒问暖,我心里不知道多欢喜——」 第146页 应长风:「哼。」 萧白石:「行了行了,大不了以后换我哄你嘛!」 应长风推开他:「别和我讲话。」 没把应长风的警告当回事,萧白石噘着嘴要亲,又巴着他良久都不撒手,黏煳得像块牛皮糖。应长风表面很不想和他再唧唧歪歪,身体却很诚实,在萧白石凑近他的这会儿轻轻地贴了下他的唇角。 哎呀,这不就好了么。萧白石想,反客为主把他吻得更深。 天色渐暗,山中倦鸟归巢,赤豹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尾巴一甩一甩地提醒萧白石:离开的时间到了。 「喂,心情好点没?」萧白石从侧面抱着应长风,歪头去看他的脸。 应长风没好气道:「滚。」 萧白石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好啦,你要生我气,回头再慢慢算好不好?等一会儿太阳落山,翠微的结界就升起来封山了,离开难免触动师姐的注意——被她知道我们是偷偷走的,一定会追上来千叮万嘱。」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桐桐对应长风堪称杀手锏。 应长风喜静,怕唠叨,桐桐偏生是个老妈子性格,要说的话从来不肯三言两语就结束,这几月来每每有事相商,到最后总是应长风听得耳朵生茧,落荒而逃。 这时听见桐桐的名字,应长风的脸果然一下子白了。 他抓起萧白石的衣领就拖着人离开,萧白石放肆笑出声,攀着他,回头看两人的脚印自山路上划过长长的痕迹。 旁边一熘小梅花,赤豹满意跟随他们轻快地跑向出口。 「去哪儿呢?爹爹最后耗尽自己琴上的灵识给父亲留了印记,是让他能够来世做个普通人的。要不,我们先去找父亲和爹爹的转世好不好?」 「……别。」 「哦……原来你不想见他们。」 「……」 「行吧,那去崑崙山?我想看看光明宫的遗址。然后我们再去荒山剑庐瞧瞧,给你重新打一把好剑!」 「随便。」 「哎,你肯跟我说话啦?」 「……」 「又不理我?那我要亲你了。」 「萧白石!……」 山间小径上的人声渐远,小溪中清冷山泉潺潺地流淌着,千年来,青竹照水一如既往。 日薄西山,翠微的苍郁颜色缓慢地沉入了夜幕。 白鸟飞不尽,却带夕阳回。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白居易(文中改成了『身』,为了贴一下人物,不是打错字) *白鸟飞不尽,却带夕阳回。——辛弃疾 长风和白石的旅程就到此为止,写得很开心也很过瘾,谢谢大家捧场! 第77章 番外:赊月色(萧鹤炎x辛夷) 忘川水,奈何桥。 萧鹤炎混杂在一群魂魄之中,由牛头马面开路、黑白无常伴随,在黄泉路上走了很久。他已然没有时间流逝之感,手脚都并无知觉,唯有心口空荡荡的,仿佛少了点什么。 伤口已经不痛了,萧鹤炎矛盾地觉得自己还活着,可周围一片茫然神色,环绕的阴冷气息又随时提醒着他此处已生人勿进。他前面的是个男人的魂魄,也许上吊死的,脖子上一圈青紫痕迹——是个凡人。 不知道旁人活着的时候是否想过,修士与凡人死后,竟是到了同一个地方。萧鹤炎思及岳辟川那自大之人,虽没看着他死的一天,被魔气重伤成那样多半没多少时日可活。 岳辟川若有朝一日到了此处,见到无数凡人和他一同,会不会疯溃第二次? 他有点好笑,喉咙里嘲讽地哼了一声,感觉声音从心口漏了出去。 萧鹤炎低头看时,头一次完整地观察到了自己的致命伤。说来也怪,他心脏与灵识早不完整,明知迟早一日是会因此而死的,现在看到了,才终于有了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的实感。 所有人的伤都保留原状。 被斩首的罪人抱着自己的头,生病的人骨瘦如柴……他们会带着这些「纪念」,走到黄泉路的尽头,浑浑噩噩饮下孟婆汤,然后投入忘川的轮迴。 等一等…… 「原来我是能入轮迴的。」萧鹤炎低头,发现手腕上多了道暗淡的金色痕迹,暗道,「还以为做出那些天打雷噼的事早就形神俱灭了。」 他魂魄尚在,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死去前最后的感知是被一道温暖包裹起来,可那时萧鹤炎眼前全是黑暗,听觉全无,连萧白石都已经成了他记忆里模煳的影子。 会是谁呢? 黄泉路仿佛没有尽头,两边的干枯景色不论走多远都是同样。黑白无常拖着面无表情的脸护送两侧,招魂幡不时有气无力地一甩。 走的时间长了,偶尔萧鹤炎注意到路边岔道上蹲着不少神情麻木的人。并不缺胳膊少腿,也没苦状万分叫人无法直视,但他们只是待在原处,背对着黄泉路,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有点痴傻。 再次路过一人时,萧鹤炎忍不住道:「那是什么?」 白无常那双没有眼珠的浅色眼瞳直视他,一板一眼地解释:「是缺少魂魄之人。行至此处,肢体残缺与否已非关键,须得魂魄完整方能入轮迴。这些人或有残魂未曾归位,便在此日復一日等待。」 「若等不来呢?」 第147页 「等不来,那便灰飞烟灭吧。」 萧鹤炎一愣,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辛夷——他知道辛夷有一缕残魂留在了那把琴上,和赤豹仙骨一样,用以封印九天银河的裂缝。 现在他的一魂一魄去哪儿了? 裂缝开了吗? 辛夷会不会灰飞烟灭……? 他留着对方不放的时候,想过自己做出这等违逆阴阳之事,两人或许永世不相见了,却不想有可能,辛夷也会因此阴差阳错地形神俱灭。 萧鹤炎陡然心乱如麻,他看向自己的双手,只恨没法死第二次。 「走吧。」白无常波澜不惊地提醒。 萧鹤炎抬起头,正欲向前,忽地上空飞过两道淡色金光。 这光芒攫取了所有麻木之人的注意力,他们齐齐地抬起头,像追逐太阳那般望去。只见那金光相互缭绕,极尽缠绵地寻觅着谁,最终,它们越来越亮,往前掠去,终于没入了一个人形的后心,消失不见了。 那个人也是背对着黄泉路坐,金光闪过,他肩背微微一震。 「看来有人魂魄归位了。」白无常慨嘆了一句。 有人问:「少见吗?」 白无常道:「数百年也只有这一次,散了的魂哪儿这么容易回来。」 他言罢,催促各位继续上路,萧鹤炎却像脚被埋在了土里,无论如何挪不动步子了。 那人的背影,他最熟悉不过——清瘦的肩,嶙峋的蝴蝶骨,披一件灰白色的衣裳,抱膝而坐,这时站起身,修长的手指撩过耳畔碎发后,露出半边侧脸。 有个名字在舌尖了,萧鹤炎再也抑制不住地冲出队伍,不顾身后传来一声轻喝,兀自向前跑去,只怕自己晚了一刻又错过。 萧鹤炎生前飞天遁地,是一代宗师,可这时也不得不举步维艰。 他不敢喊,唯恐经散了此处宁静,梦境顷刻破碎。 还未跑到时,那人就像有所感应地转过了脸,看见他无比狼狈的样子。萧鹤炎突然停住了,他低头,本能地捂住心口的洞。 日思夜想,魂牵梦萦……所有的词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所想。 当年因为一瞥之下极其相似的那张脸,萧鹤炎差点酿成后来的父子反目。可现在终于再见面了,他承认对应长风的确太过荒唐——心有不舍,想要一个寄託一个牵挂,应长风无辜,萧白石也无辜,都是他的错。 没有人能替代辛夷,都是他的错。 萧鹤炎站在原地不敢上前,辛夷淡淡地笑了,向他走来。 原本想分开他们二人的白无常脚步一顿,被身侧的黑无常拉了一把,对方向他无声地摇了摇头,示意:噤声。 一只手冰凉凉地贴上萧鹤炎挡住伤口的手指,攥在了一处。 辛夷的眼和他们最初遇见时也没什么不同,清澈,温柔,漾着盈盈的情意。他仿佛在这一瞥之下,又变回了当年误入翠微山的低级修士,拨开乱垂的树枝,循水声而去后在青竹溪边看见了一身白衣的仙人。 他当辛夷是山神,不知所措,慌忙整理衣冠。 辛夷早就发现了他,坐在水中一块巨石上,托着腮,笑容玩味:「你迷路了啊?」 他无端想起早些年还念书时看过的话,「宛在水中央」。 见之不忘。 「魂魄……」萧鹤炎犹豫地开口,他声音极小,所有的风都漏了出去。 辛夷朝他摇了摇头,接着手指轻轻一点萧鹤炎的眉心。此处有风,言语都听不见了,他却懂了辛夷的意思是,不必多言。 他握住了萧鹤炎的手,指向不远处。 奈何桥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轮廓,静静地等待人们饮完孟婆汤。 先前只觉得黄泉路远得看不见尽头在何处,这时萧鹤炎握着辛夷,还没回过神来,那一方窄窄的桌案已近在咫尺。 奉孟婆汤的是个小鬼,寡言,只负责一碗一碗地递,说上一句「请」。而行至此处的人似乎也都再没有别的执念,或是不想挣扎,接过后一饮而尽。动作规律而守序,萧鹤炎看到这儿只把辛夷拽得更紧——他不肯忘。 但汤仍递到了面前,萧鹤炎凝视着其中液体,像水一样无色无味。 「请吧。」小鬼板正道。 萧鹤炎偏头看一眼辛夷,他带着笑,指了指自己,又一点萧鹤炎的眉心。与先前掠过上空同样的金光细细闪烁,但这次,萧鹤炎以为他看错了。 「我会找到你。」 孟婆汤下肚,一阵天旋地转。 小鬼瞥见他手腕的淡金痕迹,脸色变了变,终是什么也没说。 天旋地转的感觉,萧鹤炎本能地攥辛夷更紧。他看见对方也喝了那碗汤,携手走进忘川,冰冷的水漫上来,很快将人淹没了。 白无常目睹一切,像感慨,又像讥讽地对那守着孟婆汤的小鬼道:「方才为何不提醒?你分明见到他手上还有一缕灵识缠绕,是个修士,又有羁绊命格在身。这般入轮迴去,只怕,来生是会带着前世记忆的。」 小鬼淡淡地扫他一眼,不作声地添了下一碗孟婆汤。 轮迴歷经七载,七苦七恨,前世种种尽数涤盪干净,这才进入下一世的人生。 二十五年后,洞庭。 吹梦西洲之处莲花盛开,夏日将尽,荷塘中小舟穿梭。 西村的孩子大都自小在河网交错的水乡长大,到盛夏时节,唿朋引伴地跟随採莲女去向荷塘畔,莲蓬新鲜,卧在草上,驱一两只剥了,边吃边聊同村住户的长短。 第148页 「听说了么?」一个小胖子最善言辞,神神秘秘地把同伴们聚在一处,「咱们村早晨来了个翠微山的仙长,还跟着一个弟子。」 「真的?」 小胖子道:「真的,那仙长神情严肃,看着我都怕了,唯恐我们这儿出了什么妖怪!接着,我便亲耳听见他问村长,近来村中有什么异常。村长回答,『并无』,他道,『那真是奇怪了,我分明算到气息所在便是这附近』。村长问他是否灾祸将至,那仙长还未否认,他弟子笑道:『我师父是来寻人的』。 「可村长再想问,那仙长又急忙否认了,对他弟子道:『柏郎,你不要瞎说。』弟子只道:『你既来了,他却不想见你,可见你们缘分已尽,他不肯与你相认。』 「那仙长先是愣了,随后面色缓和不少道:『你所言也有道理,师尊定不想我来打扰。』他转向村长,道:『不知我要寻的那人是否在此地,我能在此留下一句话么?若他看见,也好从今往后再不牵挂了。 「村长哪里有拒绝的道理?然后……」 他卖了个关子,其他孩子不乐意了,纷纷起闹:「什么呀?!快点快点!」 小胖子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道:「然后,我见他抬手,指尖有光闪过,如惊鸿掠影,只用一个瞬间,村口那告示牌上凭空多了几行字!那仙长刻完字,领着弟子一前一后地走了,我连忙上去看—— 「但那些字却像凭空消失了!我问村长,他也看不见。想来是咱们肉体凡胎,而仙长所写,只有他想找的人能看见罢!」 小胖子说到此处,拍了拍肚皮,似乎还在回味自己终于见到修士「显灵」。那二人身着相似的朴素灰衣,但眉宇间神采奕奕,说话也像洞察古今似的,常人再怎么学也学不会……想到此处,他又有些沮丧。 「哎,我们当中,怕是没人有什么『仙骨』了。」 「那可不一定。」有个小瘦猴嘻嘻笑着,「萧家哥哥和辛夷哥哥不也自小聪慧?辛夷哥哥还自己给自己起名呢,独自一人漂泊来此,现在过得快活无比又怎么不算厉害了?我倒是觉得,仙人说不定也有苦楚。」 「辛夷哥哥……我阿娘没少夸他,然后就骂我……」 「我也挨骂了,阿爹说萧家哥哥少年英才,转过头来就,让我多学学人家……」 「学?有什么好学的!」小胖子一骨碌从草地上爬起,叉着腰,就差没吹鬍子瞪眼了,「他们俩又跑去偷闲了——」 荷塘往北穿过村庄,早年是一片荒山,几十年前曾有位画家住在此处,手植绿竹。画家逝后,附近几个村子为了纪念他,就将此处遍植绿竹。 而今竹林成形,面朝黄土的村民大都无暇享受。 午后清凉,林中传来几声叮咚琴音。循声而去,竹林深处竟立有一方石台,临水修建的亭台有几分风雅,上头铺开一张编织精緻的蓆子,斜斜地卧着一个青年:粗布短打,略显不修边幅,微微闭着眼正静听琴音。 弹琴的就在他身边,青年温润如玉,虽也是质朴打扮但收拾得更整洁些。他膝头横着一张五弦琴,流水般的韵律从指尖倾泻而出。 石台边,酒葫芦歪倒,凭空多了几分醉意。 弹琴的道:「牧禾寻来了。」 横卧那人不予置评,片刻后才道:「他留的讯息你看见了么?」 「嗯。」弹琴的十指一抚,琴音顿止,他望向身边人,目光中竟是柔和的情意,「他说,『翠微山一切都好,白石也好,请师尊无需挂怀』——他感觉到了你的灵识,这孩子前途无量,日后当成与你一样的宗师吧。」 横卧的冷哼一声:「学我,大可不必。」但转念又道,「牧禾心智坚韧,如今找回柏郎后执念也没了,倒是真能有所突破。」 「但那也与我们无关。」 「是啊……」他睁开眼,从竹叶缝隙中漏了一点金光,找出他手腕的痕迹,抬起来仔细查看,回忆道,「你当时能找到我,全凭这点灵力维繫。本以为这辈子做个普通人便是,结果竟然又有了灵根……造化弄人。」 「顺其自然吧。青山绿水是修行,弹琴饮酒也是修行。」 言罢,手指微动,竹林间琴音又起。 他支起身子,目不转睛地看向那人沉静的面容。轮迴痛不痛,萧鹤炎没什么记忆了,但他却在那时突然想起最后拥抱自己的温暖属于谁。 他还记得第一次在西村见到辛夷,两人都年龄尚小,藏着不属于这句躯体的成熟。目光对上的一瞬间,他内心强烈地震撼,手腕像麻了,那道金光钻入了灵窍,紧接着,剧烈的回忆翻江倒海而来—— 他们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六百年前,初次相见。青竹溪畔风声渐起,萧鹤炎低下头,错开了辛夷好奇的目光。 那天的场景与之何其相似。 经过无数波折,分别,偏执化为乌有,遗憾尚且得以弥补,错误也有机会修正。不过短短二十余年,忘川水的滋味还没有全然忘记,就这么邂逅了几万个昼夜之前心动的人,已是不可多得的幸事了。 而今,犹在当时,依稀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