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 第1页 [gl百合] 《孤城(gl)》作者:三月图腾【完结】 文案: 我踏进一座孤城,在这座城里遇见一个姑娘,她告诉我她被困了两百年,只为等一个前生弃她而去的负心人。 阿鬼,若我前生负了你,今生愿意拿命来偿。 cp:白安寻x阿鬼 (三万字的小短篇,任性更新,放飞自我,虐的飞起,毫无逻辑,虐点低慎入) 内容标籤: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虐恋情深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安寻,阿鬼 ┃ 配角: ┃ 其它:女扮男装 ☆、第一章阿鬼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诗文里的大漠永远是热血男儿神往的神圣之地,恨不能有朝一日亲赴前线,上阵杀敌。醉卧沙场君莫笑,简直是破釜沉舟一般的风流豪气,怎能不令人嚮往。 我也曾有些热血,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只想杀尽犯我国疆之蛮夷,奈何自幼习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连书生都算不上。 我虽仿着男子的打扮束髮戴冠,天地可鑑,我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只因当年有个算命的老道士在我家骗吃骗喝半月,替我卜了一卦,具体的卦象记不清了,他只道爹娘要将我做小子养,否则活不过三十。我那偏听偏信的爹娘真就让我着男装上学堂,直至行了弱冠之礼,竟还要给我娶一房娇妻,当真胡闹。 于是我便逃婚出来,跟着书里的字句走到了漠北。 漠北是个凄凉地方,漫无边际的黄沙,偶尔能在沙丘附近遇着几株枯黄坚韧的野草,眼前的景致全笼在风沙里,稍不留神便迷了眼,和古人口中那个沙如雪月似钩之处全然不是同一个地方。 我骑着骆驼从沙漠深处走出来,荒凉的戈壁滩上没有遮挡,放眼望去不见一个活物。水囊里的最后一口水也被饮尽,我在饥渴交加之时寻得了一处村落。 漠北之人以放牧为生,住在厚重的毡包里。这处村落有十来户人家,每一户的毡包都挨得很近,和我在别处见到的大不相同。 我在其中一处毡包前整理好仪容,抬高音量道:「敢问有人在家吗?」 明明里头亮着烛火,我这一问,反倒让里头微弱的烛光顿时熄灭。我又问了几户人家,竟然户户均是闻声灭光。 这漠北人,未免也太不热情了。 我嘆口气,牵着骆驼继续前行。今夜怕是又要露宿荒野了,好歹村子附近就是水源,我赶紧将骆驼背上背着的几个水囊悉数取下来灌满,未来几日总也不用为了水费心。 往村子北行两三里,戈壁滩里矗立起一座孤城。 城墙约莫三丈高,常年经风沙肆虐,墙体昏黄斑驳,大风吹过,偶尔还能吹落两片砖瓦,整座城池摇摇欲坠。城楼上竖着的旌旗早腐烂了干净,只剩一根铁棍孤零零地杵着,生满铜锈的城门歪歪斜斜地半开,它身后是刚升起来的一轮满月,冰凉的月光照在古旧的城楼上,阴森可怖。纵然我素来不信鬼神之说,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此地阴气甚重,乃是不祥之地,不宜久留。 我赶紧牵了骆驼往回走,无奈那骆驼死犟的脾气,偏偏要进城门去一趟究竟,僵持不下之时,城里突然传来歌声。 女子的吟唱从风沙里倾泻而出,古老嘹亮的漠北唱腔,却是江南的曲辞,广阔里带着些江南儿女的婉转悲凉。 这曲子我熟悉,从我记事起,它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也是这样宽广的唱腔婉转的调子,南辕北辙的荒漠和水乡藉由这一曲小调诡异又和谐地交融。我只以为是幼时乳娘哄我入睡时哼的小曲儿,哼的多了便记在脑子里,却不想这零落的一段曲调原来出自此处。 好似受了蛊惑,我推开锈迹斑驳的老城门,踏入了这座凭空立在大漠里的孤城。 城内早已破败了,断垣残壁埋在黄沙里,稍微一碰就碎成一地砂石。唯一完好的建筑是一座高塔,它屹立在城中央,塔顶几乎与那一轮硕大的圆月比肩,塔尖上只勉强见着一个白衣人端坐,那人口中传来的便是我梦里的曲调。 我只觉唿出的气里都带着灰尘,那女子的白衣却在高处飘动,半点沙尘都不沾染,像说书人口中蟾宫里住着的嫦娥。我看得痴了。 许是发现了我这个不速之客,歌声戛然,女子立于塔顶之上,隔了远远的距离问道:「这位公子姓甚名谁,为何来小女子这破落之处?」 她说话如同她唱歌一般清冷凄切,我好像一辈子都在等这个声音,不知怎的,眼泪便顺势而落。 她取笑道:「公子真有意思,我不过问你一句,还把你吓哭了不成?」 哭了?我伸手摸摸自己的眼眶,冰冷的水迹,果然是哭了。 多少年都没掉过眼泪,怎么如今竟然哭了? 我赶紧擦干净眼泪,对她拱手:「小生姓白名安寻,本是江南人氏,误入姑娘宝地,扰了姑娘清净,还望姑娘莫怪。」 「白安寻,白安寻……」她口中念叨着我的名字,从十几丈的高塔上飘下来,顺着月光落在我跟前,古怪地打量我。 她一头青丝几乎垂到地上,只用一根白色丝带缚在脑后,面白如纸,脸上粉黛不施,素白色裙摆摇曳地拖在地上,身上不染一丝凡尘俗气。 莫不是真是天上的仙女? 第2页 她打量我一番,又抿嘴偷笑,「公子姓白,怎的穿了一身黑衣?实在有趣。」这么一笑,那一张悲戚的脸上表情都生动起来,在微弱的月光底下,如同画里走出来一般好看。 这漠北漫天盖地除了沙就是土,黑衣耐穿,我要如她一般着一身白裳,怕不到半日便给染成土黄色。 「姑娘见笑。」我尴尬地退后半步作了个揖,「不知姑娘芳名?」 她负手思虑半晌,为难道:「我一个人在这破地方呆的久了,名字早忘了,白公子叫我阿鬼便好,公子,我也唤你安寻如何?。」 「只要姑娘不嫌弃就行。」 阿鬼,阿鬼。 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这个姑娘当真诡异,孤身一人独居在这荒城之中,仿若歷经了人世间所有沧桑一样悲凉,对人却无半点防备戒心,如同任何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阿鬼让我跟着她一同去找住处,路上她又问我:「安寻是江南人氏,怎的跑到这鸟不生蛋的大漠戈壁来?」 「这……」我犹豫片刻,想想还是如实相告,「姑娘见笑了,小生到此其实是为了……逃婚。」 「逃婚?」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阿鬼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阴狠,「公子年岁不大,不想已经婚娶,可惜了。」 「阿鬼姑娘莫要误会!」我也不知为何我要如此急忙地解释,话就这么不自觉脱口而出,「小生不愿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故而逃了出来!我爹娘还未来得及去那姑娘家下聘,不算……不算娶妻!」 那张脸变得如此快,我尚未作出反应,她面上又是桃李般的笑容,「我说嘛,安寻哪是那等负心薄倖之人。」 我只觉冤枉,三媒六聘都还未下我便逃了出来,怎样也算对得起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妻了,怎么就成了负心薄倖之人了?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真要跟了我才怕是一辈子的不幸。 越往城里走阴气越重,我身上衣裳单薄,冷得发抖,忍不住问:「阿鬼姑娘,还有多久才到?小生没那些讲究,随便找处遮风挡雨的地方窝一晚便也知足了。」 阿鬼踮起脚尖娇俏地转身,狡黠地笑道:「安寻,我们到了。」 总算是到了。 我冷得打了个喷嚏,抬头看去。 原来这孤城里还藏着如此辉煌磅礴的建筑,纵使被大漠狂风侵蚀多年也依稀可见它曾经的庄严厚重。门楼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两个大字,风吹日晒,匾上字体脱落,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在这荒凉之地能寻这么一出别致的地方休憩,倒称得上一桩美事,何况,我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阿鬼,还有美人在侧,这趟漠北之旅倒是不亏。 可我一踏进门内,看清里头的陈设,腿一下软了。 那里头放着的不是别的,正是一具木棺。 「阿、阿鬼姑娘……莫非你住在这里?」我腿肚子直打哆嗦。 实非我胆小,半夜荒城,突如其来的女子和棺木,越想越像那些传奇话本中专门勾引男人吸人阳气的山精鬼怪。我虽不是男子,可我怕死,就怕这位不知是什么的妖怪恼羞成怒把我生吞活剥吃下去。 阿鬼未曾搭理我,她从进来的那一刻开始全身心只在堂中央那副棺木上。她趴伏在棺木上满足地喟嘆,「语岚,你当初弃我而去,这一晃竟过了二百年。」 「是啊。」阿鬼的表情不再娇俏动人,她转过头看向我,眼里流出血泪,那副好看的皮相脱落成赤裸裸的白骨,白森森的牙在夜里泛起寒光:「我住在这里,柯语岚,我在这里等了你二百年。」 「你好狠的心,竟生生把我困在这孤城二百年才来见我。」 她后头还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因为彼时我已吓晕过去,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想说的都在文案里,短文,放飞自我任性虐,我就想看看我能写多虐 ☆、第二章黎台城 「语岚,我空长这些年岁,竟从未踏出过大漠。你总道江南好,何时带我去走一遭?」 「语岚,你若不是女子,我定央着我爹把我许配与你。」 「语岚,你带我走吧,我今生只愿跟你一人。」 是谁? 我眼前漆黑一片,一个陌生的女子在我耳边诉说些什么,等我回头,她便不知所踪。 四周净是女人的哭声,她边哭边质问自己的心上人,「柯语岚,你怎么还不来……」来来回回重复这一句,沙哑的哭腔传入我耳中,字字泣血,撕心裂肺。 我的胸口不知为何剧烈的疼痛,如同心头有一柄尖刀,一下一下细密地剜剐。我勉强捂着痛苦不堪的心口问道:「你是谁,为何在我梦里哭?」 她只顾哭诉抛弃她的情郎,对我的问话置若罔闻。 语岚。这分明不是个男子的名字,莫非这位姑娘的心上人却是个女子? 「这位小哥?小哥你醒醒……小哥……」 我只觉得被人大力摇晃,晕晕乎乎睁眼,发现天已大亮,我第一眼见着的是几个牧民,他们见我醒来,俱是一脸安心的表情,「谢天谢地,总算是醒了。」 我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赶紧检查自己身上的衣物是否完好,生怕女儿身露了馅。 还好还好,穿戴整齐。 我放下心来,这才发现自己躺在沙土地里,来时那一头倔强的骆驼早已不知所踪,大概是昨晚我昏迷时逃走了。 第3页 昨晚?我赶紧起身环顾四周。 没有,除了荒漠还是荒漠,昨晚的那座破败孤城早已无影无踪。 昨晚的一切歷歷在目,我明明进了那座城池,里面有一个会唱歌的白衣姑娘,温婉又带点娇俏,打趣地问我为什么穿一身黑衣。这么清晰明了的记忆,难道是做梦? 后来如何了?我仔细回想,竟然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何事,只记得女子说她叫阿鬼,要带我去找一个能住一宿的地方。 「小伙子,你看着不像大漠里的人,为何会独自一人躺在这么个荒凉的地界?也不怕被狼群叼了去。」一个年级大的牧民蹲在我旁边问道。 我理好衣冠对他行了个礼:「老人家见笑,小生本是江南人氏,只因着年少好玩,告辞了父母一路游歷,不想误打误撞到了此处。可是昨夜小生明明是进了一座古城里,却不知为何一觉醒来竟然躺在此处。」 他们听了我的经歷,个个都是脸色大变,一个年轻人睁大眼睛问我:「你真进了那鬼城?」 「鬼城?」我不懂他们的意思,那座老城虽然破落,怎就成了鬼城?阿鬼姑娘如此好看的女子,就算她叫阿鬼也不可能真的就是鬼了,仙女倒差不多。「这位兄弟说笑了,那城里的女子怎会是鬼,我昨晚是见过的,仙女一般的美人,就是天上的嫦娥仙子下凡怕是也比不过。」 「你这傻书生!」那人一脸的怒其不争,「那女鬼若是难看,怎能引诱你们这些好色之徒?」 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是爱慕阿鬼的容貌,可也未曾有过半点非分之想,怎个就成了好色之徒了? 我心里不痛快,粗声粗气地回他:「兄弟说她是鬼,你且说说她若真是鬼怪,我如何能好端端在此和你斗嘴?」 「公子,我这侄子说的不错,那确实是座鬼城。」老牧民不急不缓道,「那女鬼怕是盯上你了,此处是个是非之地,公子还是快些离开吧,切莫意气用事丢了性命。」 「老人家何出此言?」 「公子有所不知,那鬼城原唤作黎台城,城中家家户户都姓黎,从前是漠北第一大城池。约莫二百年前,黎台城一夜之间被屠了城,城中数千人,上至城主下至奴僕,无一人倖免。 老头子我幼时听祖上的人提起过,黎台城被屠城之后血流满地,护城河都是红色的血水,方圆百里的秃鹰豺狼全都聚在那处吃城中百姓的尸体,几个月都不曾离去。城里的腐臭味飘了几百里。」老牧民说起这些长嘆一口气,「作孽啊,之后黎台城附近的居民悉数搬走了,再也没人见过这黎台城。」 「不是没人见过。」和我争吵的年轻人阴阳怪气道,「是见过的都死了。」 「怎会如此?满城几千条性命一夜之间全部丧生,难道朝廷不管么?」我倒吸一口凉气,如此惨无人道的行径竟然无人过问? 老人嗤笑,「此处乃我朝边陲,天高皇帝远,如何管?再说了,传说黎台城的惨案都是当年城主的报应。」 「此话怎讲?」 「公子昨晚在鬼城过的夜,想必已经见过城里的女鬼了。」 我不愿承认阿鬼是女鬼,只好道:「昨夜在城中的确见一女子,窈窕动人。」 「她便是那厉鬼。」老人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你能回来算你命大。那女鬼当年是黎台城普通人家的一户女子,被好色的城主看上了,硬要强行霸占,新婚夜里吊死在了新房的房樑上,据说死后她怨气太重不得超脱,化作厉鬼残害了黎台城几千人的性命。 我在此地活了六十年,每年都听说几个过路的旅客或者放牧的小伙被女鬼骗进城中吸食了阳气,都是过后被找到的尸体,一个个都成了干尸,恐怖得很。」 我只当他在吓唬我,拱手跟他拜别,「多谢老人家的好意,小生告辞了。」 阿鬼的一曲小调在我梦里萦绕了二十年,就算那孤城真是鬼城,我也要闯一闯。 ☆、第三章娶你 我在这漫天黄沙里寻了月余,再不曾碰上那座城池一次。 那座摇摇欲坠的孤城,连同里头住着的穿白衣的姑娘一同消失在这茫茫荒漠之中,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于是我想那天那老翁定是拿话哄我,否则他说女鬼盯上了我,为何偏偏不来找我?不仅不找,只怕是还故意躲着不见。 阿鬼阿鬼,你不愿见我,我却偏偏要把你找出来。 大漠虽荒凉,也自有它的妙处,譬如夜晚这一轮硕大明亮的圆月,我长到二十岁也是头一次遇见。 天空这么低,似乎抬手就能碰到天边那一条银河,在里头摘几颗星星。我不自觉地抬手,身后传来熟悉的调笑,声音就如我上次听到的那般清脆悦耳,「安寻想要这天上的星星,阿鬼替你摘下来可好?」 我的手尴尬停在半空中,讪讪地收回来,转身看去,果然见阿鬼立在不远处。 她这次着了身红裳,面白如纸,唇色却如将要燃起来的火焰,巧笑倩兮,在冰冷的月光里明媚异常。 「阿鬼,你来了。」我嘿嘿地傻笑。 好歹读了几年圣贤书,我本应该更矜持些,别吓着她,可阿鬼这么好看,我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 如果爹娘为我找的新娘是阿鬼,我一定高高兴兴娶了,没半点抱怨。 第4页 阿鬼走近我,踮起脚尖转了个圈,「安寻,我穿这身衣服美不美?」 她转圈时衣带翩跹,宽大的裙摆散成层层叠得的弧度,想我当初路过洛阳城,城中开的最美的牡丹花也及不上阿鬼的万分之一。 「美,美极了。」 白安寻啊白安寻,你空读一肚子的迂腐书,事到临头,竟连一句称赞的话都蹦不出来,果真愧对夫子的教导。 阿鬼攀着我的肩膀,她从我身后抬手,细嫩的手指捂住我的眼睛,皮肤冰凉,声音缥缈:「这身嫁衣是我娘给我做的,她说了,只能穿给我的夫君看,安寻,你看了我的嫁衣,就得娶我。」 「语岚,你看了我的嫁衣就得娶我。」 「阿雪,可我是女人啊。」 「我不管,语岚,我非你不嫁。」 我一个激灵推开阿鬼,眼前是刺目的白光,头痛欲裂。 语岚是谁,阿雪又是谁?这些记忆不属于我,为何要往我脑子里钻。 我抱着头在地上打滚,脑袋像是被一百匹马拉扯,眼前的白光里走出来一个红衣女子,端庄地盘起头髮,金簪子玉珠帘,提着裙摆在我面前转圈,头饰撞击的声音叮叮噹噹,一下一下刺穿我的耳膜。 「别转了别转了!停下来!快停下!」我绝望地抱头大喊,恨不得把头埋进一地黄沙里。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刺耳的声响,比万箭穿心还叫人痛苦。 「安寻?安寻你怎么了?」阿鬼跪坐在我身边,冰凉的双手贴在我脸上,「安寻你醒醒,我是阿鬼,你不记得了吗?」 阿鬼?阿鬼。 是了,她是阿鬼。 我意识逐渐恢復清明,狼狈地起身拍干净沙土,「小生方才失了神志,冒犯了阿鬼姑娘,姑娘别放在心上。」 阿鬼抿嘴轻笑,「傻安寻,说了别叫我姑娘,怎么又不听?」 我尴尬地站在原地,赔了两声干笑,只听阿鬼又道,「既然如此,你什么时候来跟我提亲?」 「什么……什么提亲?」 阿鬼柳眉微蹙,鼻头生气地耸动:「我刚才说了,谁看了我的嫁衣谁就要娶我,你这狡猾的书生莫不是想抵赖?」 「不行不行!这……这……这万万不可!」我连连摆手,后退了好几步,被身后一根枯树干绊了个大跟头。 我不远万里逃到此地就是为了逃婚,想娶阿鬼也不过一句玩笑话,我是个女人,女人当如何娶妻? 「有何不可?」阿鬼步步紧逼,弯下身子凑到我跟前,挺直的鼻尖块戳到我的脸上,「难道你嫌我难看?」 「绝对没有!阿鬼你美若天仙,若你难看,只怕这世上再无好看的女子了!」 「那是为何?」 「因为……因为……」我心一横,咬牙道,「因为我是女人。」 阿鬼眼神微动,「你说什么?」 「我是女人。」我看着阿鬼,一字一顿道,「你若不信,便自己来验证。」 阿鬼的手灵巧地滑过我的前胸,竟然朝着我的小腹探去,我连忙拉住她还要往下的手,惊惶道:「你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阿鬼意味深长地笑,「不是你让我验证的么?」 「可我……」我只以为你要验我的胸,谁知你…… 我这些年虽作男子装扮,可娘亲私下里也和我说些女儿家的体己话,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那处是能随便让人碰的么?莫说碰,提起来都是羞耻之事。 阿鬼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从我手里挣脱了出去,还欲继续,我情急之下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倒在沙土地上,「你别欺人太甚!」 阿鬼仰面躺着,笑得开怀,「安寻,你真有趣。」 她的手顺势挂在我脖子上,突然吻住我的嘴唇。 那一瞬间,我的四肢僵硬了。 阿鬼的唇没有温度,冻得我打了个寒颤,可那两张唇瓣的触感又是如此之好,柔软缠绵,带着不知名的香气,温润又甜美。 我忍不住抱紧她的肩膀。 阿鬼笑意更深,不知谁先主动,也不知什么时候舌尖开始纠缠。 我觉得自己定是受了阿鬼的蛊惑,不然为什么刚离开阿鬼柔软的嘴唇,又急不可耐地埋首在她修长白皙的颈项里? 「安寻,你看也看了,抱也抱了,亲也亲了,这下该娶我了吧?」 难怪史书里的帝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如今我算是知道了。 我喘着气道,「娶,阿鬼,我娶你。」 阿鬼长长的睫毛刷过我的耳根,「语岚,太迟了。」 ☆、第四章厉鬼 「语岚,太迟了。」 阿鬼悠长地嘆了一口气,我只听见她红唇里吐出一点气音,却没觉出半点气息喷在脖子上的湿润,这才注意到阿鬼离我如此近,我竟察觉不出她的唿吸。 果真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阿鬼推开仍伏在她身上的我,凝视着冰凉的圆月,嘴角往两边咧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两排整齐的牙齿白森森的和月光交相辉映,衬得唇上的胭脂颜色鲜红明艷。她虚浮的声音悠悠地飘进我耳朵里:「太迟了。」 仿佛累积了几百年的遗憾孤寂,她等的那人已经迟到了几百年。 我学着阿鬼的姿势仰躺在她身侧,衣衫凌乱唿吸不匀,分明什么也没做,倒像是真和阿鬼有了一场露水情缘。 第5页 并非什么也没做,我侧头看着阿鬼,舔舔嘴唇,回味方才从阿鬼唇上偷来的一个吻,舌头上似乎还残留着阿鬼凛冽的香气。 得美人香吻本是件幸事,可我不高兴。阿鬼吻的不是我,她在透过我吻另一个人,她的爱人,语岚。 语岚,平平常常两个字,这几日上蹿下跳地敲打我的脑子,扰得我不得安生。这也罢了,哪知它阴魂不散,不仅缠着我,更是让阿鬼心心念念惦记着,吻的是我,想的却是它。 我胸中郁结,冷笑道:「阿鬼姑娘认错人了,小生白安寻,扬州白氏族人,从未听过这位『语岚』公子的名号。」 我知「语岚」是女子名,有心气阿鬼,故意称此人一声「公子」,逞完口舌之快便后悔了,空读这么些年的酸腐书,夫子教的礼义廉耻悉数餵了狗了,为了一己私愤中伤毫不相干之人,实非君子所为。 转念一想,我本就不是「君子」,便也坦然。 阿鬼非凡不生气,反而乐出声,「你这个假书生,学问没学会,倒学了一肚子酸话。」她转身对着我,调皮地眨眨眼,「语岚,咱们非得躺在地上说话不可么?」 我拉着她起身,拍干净身上的沙,认真看着她道:「我不是语岚。」 我是白安寻,堂堂正正的白安寻,不是其他任何人。 阿鬼在地上滚过一圈,身上竟没沾上一粒沙子,嫁衣依旧光鲜如新。起风了,风鼓起那件宽袍大袖、繁复精緻的嫁衣,连带着阿鬼要一块吹走。 她笃定道:「你是。」 可我知道我不是,我是白安寻,只是白安寻。 不是吗?我动摇了,从稚童至弱冠,那些跟了我二十年的噩梦,还有那曲唱了了二十年的调子,究竟是梦还是记忆? 我陷入极度的自我怀疑,阿鬼轻蔑道:「我早知你不肯相信。」 「你这人一根筋,又迂腐又倔强,不管转了多少世,这是刻在你魂灵上的恶习,当然改不掉。」 阿鬼广袖轻挥,不远处的平地上居然无故出现一座城。 砖瓦脱落的城墙,锈迹斑驳的城门,还有突兀立着的旗杆,不是我上次见着的孤城还是什么?现在我知道它的名字了。 「黎台城。」 阿鬼言语讥讽,本来好看的脸上现出几分狰狞,「柯语岚,你这负心人把什么都忘了,倒是独独记住了这座城。」 我终于顿悟,那日遇到的牧民所言非虚。 「你果然不是人。」 惨白的皮肤,冰凉的身体,没有唿吸,不染凡尘,阿鬼就是黎台城中住着的女鬼,还是个厉鬼。 我早该清醒,多明显的证据,只怪色慾薰心蒙蔽了双眼,等她自个儿现了本事方才知晓。 我想起来了,第一次见她,她便在我面前现了原形,挂着腐血烂肉的骷髅脑袋,两个眼睛黑洞洞的只剩眼眶,一口森森的白牙嘎吱作响……她确实是个厉鬼,我都想起来了。 披了这么一张美人皮,原形是那么个吓人玩意儿,我的大脑叫嚣着逃跑,双腿却哆嗦得迈不动步,只得硬着头皮道:「你……你这女鬼!今日我落到你手里,要杀要剐随便!」 阿鬼惨笑,眼里泛着水光,下一秒泪珠子就要落下来,「柯语岚,好……你好……好狠的心肠!」 她气到极点,牙齿咬得咯咯响,脸颊控制不住地抖动,扼住我的咽喉,双目通红,「世人都道男子薄倖,殊不知女子无情起来比男人更胜一筹!柯语岚,我便挖了你的心看看!看看那颗薄情寡义的心究竟是不是红的!」 她说着,另一只手五指骤然长出足有四寸的尖利指甲,抵着我的心脏处,生生穿透几层布料,刺进皮肉里。 我被她掐住喉咙,挣扎着发不出声音,胸口一阵尖锐的刺痛,温热的液体顺着皮肤向下流动,浸湿了内外几层衣裳。 阿鬼拔出刺在我胸口的手指,指甲上鲜血淋漓,血一直流到她的手腕,又沿着腕子隐没在那件红色的嫁衣里。真不知是衣裳染红了血,还是血染红了衣裳。 她瞠目欲裂,连眼白都布满红血丝,桀桀地笑,笑声诡魅,染血的指甲递到嘴边,灵巧地伸出舌头在上头舔了一口,带了一点血沾在嘴角,不折不扣的厉鬼,我却没来由一阵心疼。 若是能选,谁不愿好好投胎去,非得凭着一口怨气化成勾魂索命的厉鬼永世不得超脱?我想起那老牧民的话:新婚之夜,吊死在了新房里。 阿鬼珍而重之的一身嫁衣,终究没能为自己的爱人而穿。 「柯语岚,原来你这么薄情的人,心头上的血竟然也是热的。」阿鬼舌头一勾舔干净嘴角沾的血迹,还是那张狞笑的脸,我却不怎么怕了。 她就算是厉鬼,到底也是阿鬼,是那个娇俏动人的女子,只是…… 她的一只手还捏着我的脖子,我抓住她的手腕,拼尽全力挤出几个字: 「我是……白……安寻……不是……柯语岚!」 我是白安寻,就算我有柯语岚的记忆也不是她。 ☆、第五章记忆 「好,好……你说你不是柯语岚,那你便亲眼看看!看看你究竟是不是柯语岚!」阿鬼松了掐我脖子的那只手,反手攥着我的前襟,拖着我进了黎台城。 她把我带到一处破院子前,院子不大,围墙塌了大半,樑柱腐朽,几间瓦房也被沙土埋了,只有门前一块黑色的大石头,上了釉一般锃亮。 第6页 阿鬼在门口站了许久,迟迟不进去。我胸前还有阿鬼留下的五个窟窿眼,寻常伤口不过片刻便可结痂,这五道伤口甚是奇特,半刻钟过去仍是血流不止,血浸湿了我大半身衣裳,动一下犹如刀割。我的眼前渐渐开始模煳,就着阿鬼的手臂作支撑,勉强不让自己晕过去。 「这里曾是我家。」阿鬼抚着门口的大石头嘆道:「我踏遍这城里每一个角落,唯独不敢来这里,语岚,你可知我在这城中枯等了多久?」阿鬼轻笑着问我,她的面色恢復如常,看着我往外冒血的伤口,好似在看什么有趣的事。 我双腿已经没了气力,虚弱地靠着她道:「两……两百年……」开口时胸腔震动,扯着五道伤口,像被一只野兽狠狠地撕咬,我能坚持到现在,大约是疼得厉害,连晕过去也不能。 「从前这城里进了人,我只当他们是送上门的鱼肉,吃干净他们的魂魄便扔出城去,可是语岚,你毕竟不同。」阿鬼指尖沾了我身上一点血,擦在那块黑亮的石头上,「两百年,哼,两百年……」 普普通通一块石头,沾上献血的那一刻发起光来,淡淡的柔和的微光,范围不断扩大,把整座宅院,连带着阿鬼和我悉数拢了进去。 阿鬼手若柔荑,贴在我胸口上,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我心上盘旋,伤口的疼痛逐渐减弱,最后竟然消失无踪。我惊愕地摸摸胸膛,沾了满手未干的鲜血,五个窟窿已经痊癒,连个疤痕也不曾留下。 「你负了我两百年,这么死了,岂不可惜?」她执起我鲜血淋漓的手,眼睛笑得弯弯的,「语岚,两百年,你终于回来了。」 不知为何,我眼眶酸涩,摇摇头退后几步,「我不进去。」我胆怯了,我不敢进去,不敢窥探阿鬼的痛苦。 还是被阿鬼拽了进去,不算进去,只是站在门口而已。 「爹,娘,我带了客人回来!」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姑娘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另一个女子,半新不旧的白衣,衣服下摆染了风沙,赧然道:「阿雪,这么去见令尊令堂,有失礼节。」 被唤作阿雪的女子背着手转身,歪着头嘲笑:「什么尊啊堂的,语岚,你说话真好玩。」 她们只顾着做自己的事,对近在眼前的我和阿鬼视而不见。 阿雪转身,我倒吸一口凉气,这分明就是阿鬼的脸! 阿鬼在我耳边道:「语岚,两百年前的我好不好看?」 我全神贯注的盯着那个叫「语岚」的女子的后脑勺,希望她赶紧转过脸来,又害怕看到她的真容。那不是我,绝对不是。 我和阿鬼依旧站在门前,那两个女子却已经走到房门口,进屋之前,白衣女子突然转身了。 她的脸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每日对着铜镜梳洗,总能见到。 「这是幻觉。」我笃定道,阿鬼是鬼,凭法术做一个幻象困住我易如反掌。 「这是记忆。」 阿鬼不再与我纠缠,院子里画面一转,我和她站在一间房中。 女子的闺房,薰香淡雅,梳妆檯上胭脂水粉和珠钗首饰琳琅满目,柯语岚从屏风后面出来,换了一身浅粉色的干净衣裳,阿雪眼睛亮了。 阿鬼跟着她一起开口,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重合在一起,「语岚,你穿我的衣裳真好看。」 一个欢快,一个冷淡。 我转头看阿鬼,她也看我,浅浅地笑道,「语岚,瞧我记得多清楚。」 阿雪和柯语岚,连同房间里的摆设一併消失,暖光散去,我和阿鬼仍旧站在夜色里,那个院落的门边。 一阵狂风颳过,摇摇欲坠的小院轰然倒塌,成了一堆废墟,破砖烂瓦飞快的风化成沙砾,扬起一片尘土,偌大的院子霎时间消散在风中。 阿鬼伸手在空气中抓了一捧沙,又张开五指,让沙从手指缝里漏了出去。 我记忆里的某个角落被填满,心里的某一块却随着阿鬼手中的沙土一块流走了。 是了,我是白安寻,也是柯语岚。 「那件衣裳,后来我悄悄带走了,可惜再没机会穿上。」我想抱抱阿鬼,手抬起来又放下去,自嘲道:「于我不过二十载,原来已是两百年了。」 阿鬼道:「你终于想起来了。」 她不叫阿鬼,她本名黎雪,父母从商,是黎台城中的富户,我走那年,阿鬼说要等我,一等便是二百年。 我以为她会好好生活,原来她早就死了,和我死在了同一年。 「阿雪,等我回来,我一定带你一起走。」城门口,柯语岚抱着黎雪承诺,两只手握在一处,互相抓紧对方,怎么也松不开。 黎雪抬头吻了柯语岚的唇,泪珠从眼角跌落,「语岚,我等你。」 阿鬼说的没错,我负了她,我没有回来,也没有带她一起走,我让她被困在这里两百年不得超脱。 柯语岚走了,我想告诉她别走,走了你要后悔一辈子……不,不是一辈子,是两辈子。可这只是记忆。 黎雪站在城门边唱歌,江南小调,我教给她的。 「语岚,你教我唱歌吧,唱你家乡的歌。」 于是我便教她唱歌,江南很多哥哥妹妹的婉转调子,不似漠北民歌唱腔嘹亮气势恢宏,都是些凄凄切切的儿女情长,黎雪却很喜欢,她唱惯了漠北民歌,缠绵的郎情妾意也能唱出豁达豪迈来,我从前笑她,好好一首曲子,被她唱的像打仗。 第7页 阿鬼跟着黎雪一块唱,嗓音里再无从前的清凉,凄切又悲壮。 我哽咽道:「阿雪,我回来了,柯语岚回来了。」 阿鬼止了歌声,城门口的黎雪也消失无踪。 「你不是柯语岚,我也不是黎雪。」 「黎雪死了,柯语岚也死了。」 「我是这城中的厉鬼,手上沾满冤魂。」 作者有话要说:  弱攻啊弱攻……啧啧啧…… ☆、第六章死亡 我死的那日,府里装饰一新,房梁屋顶、角角落落,每一处都是吉祥喜庆的大红色,江南最有名的戏班子一早在花园搭台唱戏,半座城都张灯结彩。 那一日是我新婚大喜的日子,和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 前一世的母亲用重病骗我回去,只因家里债台高筑,那男人富甲一方,母亲说嫁给他,家里的债务就能解决。 「语岚,你是个女子,总要嫁人,成天在外头跑叫什么事?安定下来才是正经。」母亲在绣成亲用的盖头,鸳鸯戏水,她的绣工出了名的好,一对鸳鸯栩栩如生。 「娘,哪怕他是个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也无所谓么?」我不甘心地问。 「什么纨绔不纨绔,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的事,你看看你爹的那几房姨太太。」她捏着一根细如髮丝的绣花针上下翻飞,彩线在空中穿来过去,好不热闹,话里的语气习以为常,「你现在过门,那是正经的大夫人,就算他有再多的小妾,还不是任你揉圆搓扁么?」 「我不嫁,我已有所爱,断不会嫁给一个陌生男子。」 爹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身后更是跪了一大片,那些平日里不来往的姨娘兄妹个个哭的死去活来,我被他们硬生生逼上花轿。 绣工繁复的锦袍嫁衣,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我的阿雪还在千里之外等我回去娶她。 我坐在铜镜前掀了盖头,镜中的女子妆容艷丽,眼神悲戚。 我的好阿雪,我回不去了。 等不到我带你走,你爹娘会不会也给你许一门素不相识的亲事,毁了你的一生? 新房外唱戏打鼓热闹非凡,隔了老远还听见有人说恭喜恭喜。 恭喜,哪来的喜。 镜中的女人拔了头上戴着的金簪子,毫不犹豫刺进自己的心脏。 「我叫黎雪,我娘说生我那天天上下了好大的雪,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你叫什么?」 「语岚?这名字真好听。」 「语岚,我好像爱上你了,怎么办?」 阿雪,我也爱你。 阿雪,我还想教你唱歌,带你看江南风景,和你共度一生呢。 阿雪,来世好不好?来世我定要投胎做个男人,光明正大娶你为妻。 阿雪,再给我唱支歌吧。 …… 我睁开眼,天还是黑的,可我觉得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浑浑噩噩二十年的一场梦终于完整。 「你终于醒了。」 阿鬼道。 我们在黎台城最高的高塔顶端,离月亮很近,今天的夜晚格外漫长。 「我怎么睡着了?」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扶着昏沉的脑袋起身,眼前天旋地转。 「我哪知道,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阿鬼腿朝外坐在栏杆上,她又换了一身衣裳,是我们初见时的那身鹅黄色襦裙,这衣服大漠是不常见的,她献宝似的对我说,这是她爹爹在中原做生意时带回来的。 「什么时辰了?」 阿鬼瞥了我一眼,「未时。」 我看了一眼天色,夜黑风高,哪是未时,戌时亥时倒差不多。 「别想了,黎台城没有白天。」 阿鬼跳下围栏,堪堪浮在空中,对我伸手,「安寻,我带你下去。」 我低头看看几十丈开外的地面,咽了口唾沫,又看看阿鬼。她依旧对我伸着手,眼里满是期待。心一横,我把手交给阿鬼。 她真的带我飞起来,飘然落地之后我才意识到,她不再叫我「语岚」了。 她说过,黎雪死了,柯语岚也死了。 新婚之夜,柯语岚一根金簪刺穿了心脏,黎雪三尺白绫吊死在房樑上。柯语岚解脱了,黎雪却永远地困在了那一刻。 「痛么?」我问。 阿鬼愕然,「什么?」。 我斗胆上前,伸手摸了她的脖子,依旧没有温度,也没有伤痕。 「死的时候痛么?」 阿鬼眨着眼想了想,也摸摸脖子,「刚开始挺痛的,脖子上梗着个东西,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后来就没感觉了。」她掐着自己脖子,吐出舌头做了一个口歪眼斜的表情,「然后我的魂魄从尸体里分离出来,那具尸体就是这个样子。」扮的滑稽,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阿鬼见我不笑,收了表情讪讪道:「真无趣。」 一时无话,我们俩都沉默下来。 黎台城里没有活物,除了风就是沙,连声虫鸣也难听到,不知阿鬼这二百年是如何捱过来的。 过了一会儿,阿鬼自嘲地笑道:「还以为死了就解脱了,难怪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是我负了你。」 阿鬼看了我一眼,正要开口,突然神色一凛,冷笑道,「又有客人来了。」 一个道士装扮的人走进城,身上丁零噹啷挂了好些武器,站在我们面前,对我道:「白公子,白员外特意让贫道带你回去。」 第8页 我一眼就认出来,她就是当年在我家骗吃骗喝的假道士。 这个假道士让别人管她叫无真道长,给我算过命之后就赖上了我家,隔个三五年便要来看看,后来我才知道她也是个扮作男装的女人,荤素不忌,专爱在我家骗吃骗喝。 原来除了骗吃骗喝她还有些本事,能进得了这黎台城。 「她欠了我的债还没还干净,走?走得了吗?」阿鬼轻蔑道。 无真扫了阿鬼一眼,淡淡道:「你这鬼祟倒有些本事,竟然能撑到今日。」阿鬼脸色煞白,她又道:「我若是你,今日必要找个僻静处藏好,以免被别的鬼祟盯上。」 我一时听不懂假道士话里的意思,「道长,你说找个僻静地方藏好是什么意思?」 「白公子有所不知,这厉鬼……」 阿鬼打断无真的话,倚在我的肩头故作轻松,「道长果然是高人,好眼力,只是白公子已经是小女子的人了,小女子奉劝道长一句,莫要夺人所爱。」 「贫道只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姑娘,人鬼殊途,不如早日放下恩怨洗清罪孽,少受些烈火焚心之苦。」无真掐指一算,眼神暗了下来,「时辰到了。」 趴在我肩头的阿鬼突然咬紧牙关,捂着心口跪倒在地上。 ☆、第七章天谴 「阿鬼你怎么了?」我惊得跟着蹲下去搀扶阿鬼,她只单手捂着心口并不答话,另一只手的五根指头用力扣住我的手臂,手指几乎要刺进我的皮肉里,可她突然又松了手,死死攥住地上的沙子。 她是怕伤了我。 我恨她到这个时候反而心软起来,我宁愿她伤我,让我和她一起痛,好过我一人束手无策。 她单薄的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牙缝里偶尔溢出几声破碎的低吟。 我慌了,阿鬼那么痛苦,看上去似乎要再死一次。 她已然是阴魂,再死一次,那岂不是魂飞魄散? 不行!她为我受了两百年的煎熬,我怎么能再眼睁睁看着她痛苦! 可是我不知怎么帮她,我连替她痛都做不到。我看向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假道士,她能进得了黎台城,想必也是个有本事的,她肯定有办法救阿鬼! 「道长!道长你救救阿鬼!算我求你了!」我跪在地上给她磕头,脑袋还没叩到地面,被一只鹅黄色袖子的手臂拦住,「我的事不用……不用你管!」 一句话耗费了阿鬼所有的力气,她靠在我身上,嘴巴一张一合地急促喘气,像濒死的鱼。她眼眶周围浮现出不正常的青黑色,嘴唇煞白,身体扭曲地蜷缩在一块。 我回手把她抱在怀里,这才发现她本该没有温度的身体热得发烫,不,不止是热,阿鬼身上烫得好像快要烧起来! 一动不动的假道士终于开口了:「七七四十九日一次的地狱冥火焚心,寻常鬼怪受不得百十次便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你这厉鬼居然生生坚持了两百余年。」 「道长……你说……你说什么冥火焚心?您知道怎么救阿鬼的对不对?我求求您救救她!阿鬼的错罪责在我!是我对不起她啊道长!阿鬼她是无辜的!无辜的……」 阿鬼的一切因我而起,是我害了她。若不是我,她本该嫁人生子,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若不是我,她何至于连投胎也不能! 无真道士摇摇头嘆息道:「无辜?她无辜,这城中的数千百姓便不无辜?这厉鬼身上缠的不只是她自己怨气,还有几千的冤魂,受烈火烧心之苦是她的罪业,旁人救不得。」 阿鬼冷笑,嘶哑着嗓子悲鸣:「那数千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他们都是刽子手!如果不是……不是他们苦苦相逼……我又……又怎么会有现在的下场!」阿鬼拼了最后一点力气说完这些话,软倒在我怀里不省人事。 「阿鬼?阿鬼!」 阿鬼再听不见我说话,也再不给我回应,她的身体仍旧发烫,不停地颤抖抽搐,可她再没醒过来。 我抱着她,试图给她的身子降温,不知过了多久,那些灼人的温度退下去,阿鬼又重新变得冰凉。 我抱着她一动不动,心灰意冷地问:「她这是……死了吗?」 问完连自己都觉得好笑,她已经鬼魂,又如何会再死一次。 无真道士果然也笑话我:「她倒是想死,还死得了么?」 「鬼魂在阳间待不过七日,她采了那城中数千平民的生气,两百年来又残害无辜补充魂魄残缺,这才有了今日的法力,修炼了实体,可以触碰阳间事物。」无真从她腰间挂着的坡葫芦里倒出一粒药丸,塞进阿鬼嘴里让她强行咽下去,「可此法有违天道,必遭天谴。」 「每隔七七四十九日一次的冥火,玄铁都能炼为灰烬,何况是个小鬼。」道士的口气轻松自在,有一种事不关己的从容,「就算她再怎么有修补魂魄的法子,能赶上冥火毁坏的速度么?顶多再过四十九日,下一次受劫之时,便是她魂飞魄散之时。」 我的心跌落谷底,「难道真的没办法救她?」 「有。」 「什么办法?」 「解铃还须繫铃人,她的执念是你,只需用你心头的热血修补她残缺的魂魄,销了她的罪孽,放她转世投胎。」 原来这么简单,我笑了,「我愿意。」只要能救阿鬼,我什么都愿意。 第9页 「你可想好了,此法虽能救她,怕是你永世都不得再入轮迴。」 「想好了。」世上若无阿鬼,莫说轮迴,就是长生不老又有什么乐趣。 无真长嘆,「我当初算得你命中有此一劫,终究躲不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果然写不来虐文啊……好干瘪……活着不好么,为什么要难为自己(手动再见) ☆、第八章命数 「如此说来,你早知我与阿鬼的缘分?」 我问无真,可无真并不答我。 她将她那个装了丹药的葫芦挂回腰间,又在腰带上摘下另一只葫芦来,拔了塞子,仰起头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酒,哈哈大笑,「漠北的酒到底与江南的不同,痛快!」又喝了几口,手背粗鲁地一抹嘴唇,递了酒葫芦过来,「白公子,你尝尝。」 我接过她的酒葫芦,也勐灌了一口下去,辛辣浓烈的液体从喉管一直划入五脏六腑,烧心烧肺的刺激,果真与扬州温润清甜的米酿花酿不一样。 「什么『公子』,假道士,连你也来取笑我。」多亏了她,这才叫我扮了二十载男子,多亏了她,连爹娘都将我作小子养,多亏了她……多亏了她,我才阴差阳错遇着了阿鬼。 不是阴差阳错,是缘分正好。 阿鬼仍在我怀里昏迷,我握着她纤细的手指,怎么捂也捂不热,再也捂不热了。 「让你尝尝,你倒好,尝去我半葫芦酒!暴殄天物!」无真夺过她的宝贝葫芦在脑袋边晃晃,心疼地塞好塞子挂回原处,「当年我路过扬州,受白员外恩惠,时逢白夫人诞下千金,便替这女婴卜了一卦,不想竟是个大凶的卦象。」 「本为女儿身,奈何女身男命,还欠了前世的孽债,能否活过二十都尚未可知。按说凡人命数天註定,贫道不该插手,可白员外中年得子,白夫人为了生你更是去了半条命,他们二人于我有恩,白公子,你说我帮是不帮?」 「帮不帮的你也都帮了,再说这些又是何意。」俗话说天机不可泄露,无真虽是修道之人,到底没能参透红尘,为了报恩,竟然想了这么个法子强改我的命数。 「可惜,我只猜到了你命里欠了债,却不知是情债。天下之大,唯有情债最难偿还,我想改了你的命数,却偏偏正好应了这一劫。」 是了,前一世我死之前发愿,来世定要做个男子,娶我的阿雪为妻。 我终究没能成为男子。还好还好,若真投胎做了个男人,阿鬼哪里还能认出我来? 我从前对无真是不屑的,总以为她不过是个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如今我对她心服口服,「道长,是安寻从前有眼无珠不识泰山,之前多有得罪,安寻在此给您陪个不是。」 无真摆摆手,「抓紧和她的最后四十九日吧,下一次冥火重来之时,就是她的重生日,你的死期。」 她转身走出黎台城,我大惊,「道长你去哪?你走了阿鬼怎么办?」 无真嗤笑,「贫道孤家寡人,可看不得你们一人一鬼情情爱爱,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你自然会做到,四十九天之后我再来见你。白公子,贫道劝你慎重考虑。」 「我心意已决,道长无需多言。」 无真带着一身叮铃桄榔的破烂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黑夜里。 「臭道士果然不是一般人,竟然能找着出去的路。」昏迷不醒的阿鬼突然道。 我低头一看,只见阿鬼睁着一双大眼与我对视,两只瞳仁中倒映的全是我的影子,「阿鬼!你终于醒了!」 阿鬼从我怀里起来,整理好她瀑布一样垂下来的长髮,瞪着我道,「呆子,我早醒了。」 「你……你觉得怎么样?还痛不痛?」我激动得手足无措,我想抱抱她,又怕她嫌我轻浮,手尴尬地举在半空中等着她的发落。 不管怎样,只要阿鬼没事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呆子就是呆子,过了两世也还是个呆子。」阿鬼伸手与我交握,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嘆气,「我怎么偏偏爱上你这呆头呆脑的女人。」 我使劲眨眨眼,这……这不是梦吧?阿鬼方才说什么? 「阿鬼,你能不能……能不能再说一遍?」 「什么?」 「就是……就是你……你……」 阿鬼笑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在我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说你呆你还挺机灵的,占便宜占到本姑娘头上了。」 她这一笑,我仿佛又看到了前世的黎雪。大漠没江南那么多繁琐规矩,黎雪想哭想笑从来全凭心意,我见过她为了一只死去的羊羔哭泣,也见过她为了我戴在她头上的一朵野花笑弯了眉眼。 就是这样的笑容,连黑夜都能照亮。 「阿雪,你真好看。」我情不自禁道。 阿鬼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她不自在地挽了挽头髮,轻声道:「我是阿鬼,黎雪早就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了任性更新就是任性更新,日更、隔日更、周更,都不算任性更新。 甜一下,下章继续虐。 ☆、第九章生死 黎台城没有白天,我在黎台城待了不知多久,偌大一座城,除了我和阿鬼再无旁人。这些日子是我二十年来最快活的时候,缠绕了二十年的噩梦消失不见,日日有阿鬼相伴在侧,阿鬼似乎又变成了二百年前不谙世事的少女,所有的阴霾消失不见,一颦一笑都是灵动。 第10页 阿鬼带我飞上那座高塔,我们坐在塔顶上,她靠在我的肩头唱歌,嘹亮又熟悉的江南小调,随着风声传遍城里每一个角落。 「真好听。」我闭着眼,搂着她的肩膀暗暗地想,如果岁月能永远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阿鬼止了歌声,抬头看着我:「安寻,我害怕。」 我笑着亲吻她的发顶,「阿鬼不怕,有我在。」我从前护你不得,让你平白受了这么多年折磨,如今总得把你护住了,否则怎么对得起你的深情。 阿鬼拿起我的手,像孩童一般掰着指头把玩,许久才道:「安寻,我是厉鬼。」 「我杀了人,黎台城上上下下几千条性命,一夜之间死在我手里……甚至还有尚在襁褓的幼童。 「我杀了那些人,吃了他们的魂魄,于是我便能碰阳间的东西,我把他们的尸体堆得高高的,引周围的野兽去啃食。 「那么多的死人,遍地的血迹和腥臭,他们死时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要找我索命……可他们拿什么索命呢?他们投不了胎,我吃了他们的魂魄……」 「别说了!」我抱紧阿鬼冰凉的身体,「是我负了你,是我对不起你,别说了,别说了……」 阿鬼却继续道:「他们罪有应得啊……为了讨好城主,生生拆了我家的围墙,把我绑到了新房里……爹娘跪在地上央求他们,那些人……那些人踩着我爹我娘的身体踏平了我家! 「爹娘是被他们活活踩死的,死的时候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安寻,你说人心怎么能那么坏?」 我以为阿鬼哭了,摸摸她的脸颊,冰冷的脸上一滴泪都没有,阿鬼也抬手摸我的脸,继而轻轻地嘲笑我,「安寻,你怎么哭了?」 我就着她的手摸自己的脸,果然是湿的,还有些温热。 「安寻,你不用难过,我杀了那些人,报了自己的仇,也报了爹娘的仇,一点也不后悔,你该替我高兴。」 我握着她的手贴在颈窝里,哽咽着问她:「阿鬼,你想不想变成人?」 「想啊。」阿鬼自嘲地笑,「从前总觉得做人苦,成了鬼才懂当人的好。只有成了人才能和爱人白头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安寻,这是你曾经教我念的诗,我终于明白它的意思了。」阿鬼与我十指交握,「安寻,我已经执了你的手,可我不能陪你白头了。」 不是你不能陪我白头,是我不能陪你白头,我抱着她想,阿鬼,你下辈子一定要投个好胎,寻一个能爱你一辈子的人,然后一辈子在一起。 「安寻。」阿鬼满眼恳求地看我,「你以后爱上了别人,别忘了我好不好?」 「傻丫头。」我曲起手指颳了一下她的鼻子,「我不会爱上别人的。」 柯语岚一辈子只爱一个黎雪,白安寻一辈子也只爱一个阿鬼。人心那么小,已经被一个人填满了,怎么还能装得下他人? 阿鬼怅然道:「要是我还活着多好。」 阿鬼,你会活着的,这是你该得的。 黎台城中不分昼夜,没有时间,可我知道,无真道士该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抽空写点,本来以为能写三万字,目前看来大概还有三四千字完结 ☆、第十章情债 无真道人来得准时,悄无声息地在我与阿鬼身后显了形,腰间别着的拂尘只剩一撮灰不熘秋的细毛,她手执拂尘,趁阿鬼不备,在她眼前只轻挥了一下,阿鬼倏而失了神志,软倒在我怀中。 「公子,别来无恙。」无真重又把那拂尘懒懒散散挂回腰间繫着的扣上,单手立在胸前,道了一声无量寿佛,眉宇间俱是严肃,与我上次见她那副邋里邋遢的样子大相迳庭。 「道长,你来了。」我对她露出些许笑容。 人之将死,我原以为我会不舍,会害怕,谁知真到了这日,我却出奇的平静。能同阿鬼相守这四十九日,已是莫大的福报,人人都道扬州白氏大公子白安寻是个不知享乐的书呆子,我只是比他人更懂得知足。 「公子,撇开你今后享不尽的富贵不谈,令尊令堂还在扬州苦苦盼你回去,你……当真想好了?」 我抱着阿鬼起身,「道长,无需多言,动手吧。」 生而为人,在世上走一遭,总要亏欠他人这许多的感情债。上一世,我欠黎雪一个未完成的承诺,这一世,我欠爹娘一个共享天伦之乐的孝顺。一边是等了我两世的情人,一边是父母的生养教导之恩,人生自古难两全,这一次,我只能对不起爹娘了。 忤逆也好,不孝也罢,我怀中的女子已经等了我两世,她再等不得了。 我站在黎台城的高塔尖上,举目四望,沙漠戈壁平坦辽阔,却也空荡,偌大一片荒原,竟是一只虫蚁也未曾得见。阿鬼说过,黎台城中怨气太重,活物入城,必死无疑。 便是这不见天日的死城,阿鬼枯守了二百年。 我推开通往塔底的木门,门框吱哑,二百年,城中一切均是垂垂暮已。 「道长,与我一道走下去可好?」 无真点头,「好。」 百多级的木质阶梯,多数已经朽了,依稀能看出阶梯上的刀口痕迹,新旧深浅均不一致,密密麻麻,倒似台阶本就自带的雕刻花纹。 无真的破草鞋踏在那些刻痕上,啧啧称奇,「怪哉,怪哉。」 第11页 我笑,「怪从何来?」 无真俯身,在满是灰尘的朽木台阶上摸了摸,「那女鬼经年累月刻的痕迹戾气尚且不得消散,新刻的刀痕却是戾气全无,岂不怪乎?」 「道长可知,这黎台塔中阶梯几何?」 无真摇头。 我道:「三百六十五层。」 这是阿鬼告诉我的,她说这话时和我十指交握,带我一层一层走这些台阶,然后停在某一级上,用法术刻下一道口子。 「又过了一日。」她道,「安寻,你从前教我,逝者如斯夫,是不是这个意思?」 她的手柔弱无骨,通体冰冷,握在手中,怎样也捂不暖。 她数过黎台塔有几级木阶,数过一捧沙子有多少粒,数过城墙有多少块砖,其中几块是半块的,几块是破损的,还有几块是完整的。 「黎台城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阿鬼一脸自豪。 要多寂寞才会一遍一遍数这些东西,数得自己能全数记下来? 阿鬼说她最爱数塔里的木阶,因此不敢数多了,怕数得太快,一下子数完,只好每过一日,便在台阶上刻一道口子。 「台阶拢共也只得三百多层,如果刻完了该如何是好?」我逗她。 「那就从头再刻一遍罢了。」 言语轻巧,压在我心上,重如泰山。 也不知三百六十五层台阶,她一层一层从头再来过多少回,刻了多少遍。 我正在神游,怀中阿鬼突然捂着心口嘤咛一声。 无真道:「她虽昏迷,煎熬尚在,终究是顶不住了。」 我加快了脚步,下了一层,推开塔中一间古屋的门,不似塔中尘土积厚,屋内干净,只有一张木床,是我在黎台城里的栖身之所。 我把阿鬼放在床上躺平,对无真道:「道长,快些吧。」 无真摇头嗟嘆,「红尘苦恼,七情六慾,凡人终是看不透。」 我只是笑,并不言语。若是没有了这七情六慾,生与死又有何不同? 无真的拂尘变作一把利刃,我闭上眼,等着刀尖入肉的痛楚,却迟迟未曾等来。 睁眼,只见阿鬼表情狰狞地靠在床沿,手攥着刀尖,喘气声如老迈的风箱,唿唿作响。 「白安寻,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就是魂飞魄散不入轮迴也轮不到你来施捨我!」阿鬼桀桀冷笑,「你以为这样就算还了你欠我的情债了?白安寻,你以为这样你就解脱了?你休想!」 阿鬼言辞尖酸锐利,身子却支撑不住地倒了下去,细瘦的手仍攥着利刃不放。 「对,我是想求个解脱。」我负手冷哼,「黎雪,你敢如此,不过仗着我白安寻上一世欠你的情,你不让我还,我偏要还个干净。」 我突然上前迎上了面前的金刀,噼手从无真手里夺过刀柄,照着心的位置剖开一道口子,我看到了阿鬼眼里的惊惶。 刀口锋利,刺进皮肉里并没有料想的疼,从伤口里喷薄涌出鲜红温热,管它心头血肺头血,混在一块早分不清了。 无真眼疾手快,蘸了我的血画出一道符纸,口中念念有词几句,符纸吸饱了鲜血,飘然飞到阿鬼身边,任她如何抵抗,还是贴在了她的心口上。 「不……不……啊啊啊——」 阿鬼周身白光耀眼,她全身像要炸裂开,悽厉地尖叫:「白安寻——」 我只觉得心口的血流尽了,倒在床上阖起双眼。 阿鬼,我爱你。 只愿你来生莫要再投胎做女人了,这样的世道,做女人太苦,生死全由不得自己,何苦来哉。 周身温暖,好似沉浸在一汪柔和的泉眼里,我想,魂飞魄散倒也不算什么苦痛之事。 ☆、第11章平安喜乐 我以为我会死,但却没有。 我醒来时,身下是一堆沙,后脑勺硬邦邦枕着一个物件,撑着手肘起身,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段干枯的木头。环顾四周,净是单调死寂的土黄色,遥远的沙坡不知连绵到何地才止,近处凌乱长着些耐旱的野草,小而坚硬,叶片俱是针刺状,扎手。 无真道士坐在我身侧,拿着她的宝贝葫芦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时辰临近正午,日头高悬,沙漠变成了一个巨大熔炉,快要晒化了一般,所以她戴起了一直挂在身后的破斗笠,斗笠檐上好几个窟窿眼,其实也遮不住多少热浪。 「公子醒了。」无真未曾看我一眼,仍旧喝她的酒。 我摸摸自己的心口,那儿有一道口子,手碰上去疼得分明的真实,「我没死?」 「没有。」无真塞上她的葫芦塞子,递来一个白玉瓶子,玉瓶隐隐散发着温润的光亮,我打开瓶塞一看,里头空无一物。 我疑惑:「这是……?」 「天心补灵丹,我炼了四十年就练出这么一颗,原打算留着救命的,便宜你了。」 「阿鬼呢?」我四处看了看,阿鬼没有了,黎台城也没有了。 我不在黎台城,黎台城里没有白天。 我抓着无真的肩膀问:「阿鬼呢!」 无真手背一抹,擦干嘴边的酒渍,一双眼睛从斗笠下面略微抬起,眼珠子向上斜睨着我,眼仁漆黑,死水一潭。 「阿鬼呢!?」我惶恐不安地逼近她又问了一遍,她不疾不徐地把酒葫芦重新挂回腰间,「公子,七情六慾一切皆空,何不就此放下。」 第12页 「不……不……你骗人!」我推开她跌坐在地上,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无真她说了,她说阿鬼能得救,她说阿鬼下辈子会投胎找个好人家…… 「白安寻,你该回扬州了,白员外和白夫人还在等你回家。」无真道。 「可是阿鬼呢?」我茫然地看着一片黄沙,再去哪找那么一座没有白天的黎台城? 不会有了,怕是再也不会有了。 「回去吧。」无真道,「回去吧。」我原以为她向来吊儿郎当,难得的正经,我竟然有些不习惯。 我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对她深深作了个揖,「烦请道长给家父家母带个口信,只说安寻不孝,今生再不能侍奉左右。」 「你要去哪?」 「去找黎台城。」我左心上的伤口还在火烧火燎地疼,阿鬼分明昨夜还在我身边,怎么今日便消失无踪了?我怎么都不肯信,无真准是在诓我,她只想着我父母交代她的事,尽早把我弄回去罢了,阿鬼没有消失,她定然还在沙漠的某处,一定是无真在骗我。 「我要去找阿鬼,我要去找阿鬼……」我双腿发软,也不管方向,晃荡不稳地往前走,阿鬼一个人,那么黑的黎台城,她该多怕啊。 她在那地方待了两百年,困了两百年,我不能让她被继续困下去了,我得救她。 我得救她。 「白安寻。」无真一把拽住我的手肘,她手上沾了沙,握在衣袖上就是一个明晰的印子,「你清醒点。」 「我要怎么清醒!」我挥袖甩开她的桎梏,崩溃大喊,「我要怎么清醒?」 阿鬼没了,化作一缕青烟飘散在了沙漠里,天上地下再没了这一缕游魂,我要怎么冷静。 脚下的沙土漫漫传来热气,从脚底板一路炙烤上来,人站在这地上几乎被烤成人干,我眼眶酸涩难受,闭了几次眼,一滴泪都没掉下来。 「吵死了。」突然,离我极近的某处传来一句话,说话人声音尖细微弱,我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的错觉。 「谁在说话?」我问。 无真道:「什么说话?」 仿佛在回答无真似的,尖细锋利的声音又响起,「吵死了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说话人就在我耳边,我惊得转了好几个圈,别说人了,连个苍蝇也没有。 无真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笑开了,对着我的右手努努嘴,「别找了,在那儿。」 我抬手一看,原来是无真给我的那个描金白玉小瓶,瓶身忽闪忽闪地发光,我把瓶子凑到眼前细细打量,凸起来的瓶肚倏忽变成了半透明的模样,方才空无一物的瓶子里分明出现了一个小人,小小的,不过半根手指长看不清面容,趴在瓶子内壁尖叫:「吵死啦!」 「道长,这……」 「这是阿鬼。」 「可你不是说……」 「我说什么了?」无真笑盈盈道,「我几时说她灰飞烟灭了?」 无真用她的没剩几根毛的拂尘柄子伸到后背上挠了挠痒痒,笑嘻嘻又道,「这个丹药瓶子是我当年下山的时候从我师尊那处偷过来的,没想到还有聚魂养魄的妙用,这个女鬼被冥火打散了魂魄,须得在瓶子里将养几年,到时修出元神,断了前尘孽债便也罢了。」 无真说的轻巧,想必这是她修行的宝物,「道长,你把师尊的宝物给了我,那你……」 「少废话。」无真拂尘一甩,一副心烦模样,「就当报了你父母当年的恩了,快给我滚回扬州去,从此贫道和你们白家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道长恩情,只怕安寻今生无以为报。」 我端着玉瓶,手指点着里头娇小的阿鬼,「阿鬼,我带你回家。」 你前世没见过的江南风景,今生我陪你看,看杨柳依依菡萏绿荷,看雪白梅红明月青松,还有数不清的小吃听不完的小曲儿,红尘那么多牵挂,我带你一一欣赏。 …… 时逢盛夏,扬州城里除了各个酒家茶肆有零星茶客和弹琵琶说评书的卖艺人,街道上空无一人,城门口的大树郁郁葱葱,树叶遮蔽之间传来吱吱蝉鸣,城门大开着,半日都无人经过,突然,从城外进来了一个穿着破烂的瘦瘦高高的乞丐。 那乞丐身上衣服颜色已经看不清了,只能分辨出深浅不一的黑灰色,肩膀裤子都破了好几个洞,胸前打满了补丁,能隐约看出这件破衣裳从前应该是一身道袍,不知他从哪个道观里偷来的,看着倒也合身,他脚上穿了双草鞋,两只脚的大脚趾都从挤破的鞋头处冒了出来,后脚踩着鞋跟,邋里邋遢的。 乞丐进城之后,紧随他进来的是一位文弱书生,一身黑色长衫不像乞丐般破烂不堪,却也皱皱巴巴,看上去饱经风霜,脸蛋倒是白净,长相清秀周正,脖子上用红绳挂了个精雕细琢的描金白玉瓶子。 「就到这吧。」乞丐在城门口停了脚步,懒洋洋靠在城墙根上,对书生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白公子,你我有此一遭缘分,如今缘分已尽,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书生道:「道长不随我回白府么?你对我有再造之恩,白家理应重谢。」 「算了吧,我可受不了你们凡人迂腐的那一套。」乞丐挠挠屁股,指了指书生胸前的玉瓶,「对了,当时你的心头血滴在了这个小鬼身上,她如今和你血肉相连,你一旦有了不测,她也难逃劫难。另外她魂魄散了,须得每隔七日餵一滴你的血,切记。」 第13页 「道长放心,安寻一定谨记在心。」书生抱拳弯腰,深深鞠了一躬,再抬头时,乞丐已经消失无踪。 书生捏着栓了红线的玉瓶,面容柔和,低垂着眼微笑,「阿鬼,我们到家了。」声音如清风拂过,听得人几乎溺死在里头。 …… 一年后。 热闹的街市上,挨着河边榕树有一个竹制的小茶棚,因着依何傍树而建,招风散热,在盛夏时节炎热的傍晚格外清凉,引得不少人来此纳凉喝茶,靠近河边的茶桌上,两个本地人正在嗑瓜子闲聊。 「哎,听说了么?」灰衣男道。 「听说了什么?」褐衣男问。 「白家的大公子,一年前丢了的那个,回来了!」 「白家大公子?就是那个一年前跟李家小姐订了亲又逃婚的?」 「就是他,」灰衣男吐了口瓜子皮,不屑道,「李家小姐沉鱼落雁之姿,家财万贯,配得起白家了,偏那傻小子读书读傻了,竟然闹了个逃婚的笑话。」 「什么小子。」他们邻桌有个年龄大的妇人也来嚼舌,「她可不是什么小子,她原是个女娃,白员外当年煳涂,把她办成了个假小子,一装就是这么多年,只怕白员外自己也分不清他养的到底是姑娘还是小子了,竟让还好意思祸害别人家的好闺女。」 另外两人听得起劲,瞪大了眼珠子问:「真的?」灰衣男又啧啧嘆息起来,「我说嘛,那个大公子生得如此清秀貌美,扬州城里多少姑娘对他魂牵梦绕?莫说女子,就是男人也有不少不惜背上断袖之名和他春风一度的,原来却是个女人,难怪如此好相貌。」 「男人?」褐衣男调侃道,「这个想和他断袖的男人就是你吧?莫兄,原来你还好这一口,哈哈哈……」 褐衣男话音未落,不知受了什么怪力袭击,突然腹部遭到重击跌进篱笆外头的河里去了,他惊慌失措地扑腾几下,好在岸边水浅,脚踩了实地站起来,并无性命之忧。 「哈哈哈赵兄,让你嘲笑于我,遭报应了吧……」灰衣男幸灾乐祸之际,背上感觉被人踹了一脚,也载进河里。 「活该!」褐衣男在河里哼道。 「你说谁活该!」 「说的就是你!」 「!」 两人就着清凉的河水扭打成一团,岸边很快聚集了不少看戏的人,茶棚里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一位蒙着面纱的素衣女子结了帐,打起白色的油纸伞悄然离去。 「姑娘,今日天气晴朗,并无雨水。」小二提醒道。 素衣女子但笑不语,轻提裙摆摇摇曳曳地离去了。她的发梢随着清风飘来一阵暗香,小二深吸一口气,隐约听见女子和人谈笑,可是定睛看去,白纸伞下只有女子一人,哪还有旁人? 大约是听错了吧,小二甩甩抹布擦干净桌面,干活去了。 「阿鬼,下次不许再戏弄别人了。」素衣女子轻声责备道。 唤作阿鬼的是个妙龄少女,她身姿轻盈,飘忽地趴在素衣女子肩头,皱着小鼻子娇俏道:「活该,谁让那两个臭男人觊觎你的?」 阿鬼咬了下女子的耳朵,「安寻,你是我的,谁都不能惦记你,肖想也不行!」 「好好好,阿鬼,我们明日去哪儿玩?」 「去……」阿鬼思考半晌,道,「不如去游湖吧?我想吃莲子!」 「就依你,去游湖。」 素衣女子远远地走了,路过行人看去,女子有说有笑的自言自语,疯疯癫癫的,大晴天打着伞,伞里除了她自己一个人也没有。 离茶棚稍远的酒肆里,又是另一群人的闲聊嘆息。 「听说白家大公子疯了!成天自言自语,中魔怔似的,可真吓人。」 「白家大公子?就是那个才子白安寻?」 「什么才子,她是个假男人,扬州城里都传遍了……」 「可惜了……」 「……」 远处,素衣女人撑一柄白色油纸伞慢悠悠走过小巷,推开某处不起眼院落的门,进了院子,紧紧关上门,把一路流言蜚语尽数关在外头。 夕阳西下,岁月正好。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大概成为了我又一个黑歷史了,本来只是想练练写古风小说技巧,写完之后回头看……这是什么鬼?? 不过总算写完了,啊,古风小说好难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