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成了宿敌的白月光[重生]》 第1页 《死后成了宿敌的白月光[重生]》作者:倚骄【完结+番外】 文案 易见青见过林雪寄的许多样子,生气瞪他的,害羞红了耳根的,冷漠高不可攀的,乃至情动的,穿喜服的,他都见过。 唯独没见过他濒死的样子。 现在,他可以看到了。 狗血/伪替身/误会/爱你在心口难开/失忆梗/大量回忆杀 虐,攻受都虐,非常压抑,我就是想洒狗血不想写渣攻。没有火葬场,想看这个的可以退出了。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仙侠修真 重生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易见青,林雪寄 ┃ 配角:《我把反派当崽揣跑了》求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已完结的狗血文 立意:和世界和解,和自己和解 ================== 第1章 重欢宴(一) 易见青迷迷煳煳地感觉自己飘了起来。 他好像一株离根的蓬草,被风吹着,身不由己地飘向不知尽头的远方。那风暖极了,温柔地裹着他,疲惫的灵魂在这轻软的吹拂下,得到了极大的慰藉,伤口被抚平,恨意也消减。他渐渐地觉得困意上涌,半梦半醒之间,没来由地想起了夏末的蒲公英。 蒲公英,是西剑山脚下的蒲公英,日光炽盛,白得发亮。风一吹,飞絮便飘飘忽忽地随之而去,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只是随性。逍遥又自在。 然后那白得发亮的日光忽然变成了利剑反射出来的寒光。 易见青勐地醒了过来。 他一挣而起,抹去额上冷汗,惊喘不定地想,原来是梦。 但紧接着他便看见了近在咫尺的灰布车帘,表情缓缓凝固。 记忆纷至沓来。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不是他的身体。 ……他已经死了。 他怔怔地出了会儿神,才被外边的动静拉回了思绪,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四周。 ……似乎是在一辆马车里。 这时,马车前帘忽被大力掀开,一只手递进了一只提盒,道:「喂,吃饭了。」 动作很粗鲁,声音也硬梆梆的,易见青不动声色地接过提盒,闻到外面飘进来的饭菜香,肚子自作主张地咕噜了一声。 他略一皱眉,打开提盒。提盒有三层,第一层是清炒大白菜,第二层是白米饭,第三层是……清水。 那人把提盒递给他,打了个烤鸭味儿的饱嗝,对旁边的人说:「走罢。」 马车动了起来。 易见青瞅瞅手里清汤寡水的饭食,又瞅瞅朴实无华的车厢,得出结论:他眼下的处境似乎不太美妙。 车外有两人是赶车的,先前他们显然是去吃了晚饭,却不叫他一起,态度又这般不耐烦,送的餐还这样……素净,可见他坐的这辆车,名为马车,实为囚车。 只是不知道要把他押去哪里? 不知是这具身体太过虚弱,还是因为梦里森冷的剑光太可怖,他有些心神不宁,想着想着思路就跑偏了,只得压下诸多思绪,先安抚一下五脏庙。 目下是晌午时分,初夏已至,那两人也不知赶了多久的车,人困马乏的,脾气也暴躁了起来。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便听方才给易见青送饭的那人打着哈欠道: 「光叔,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啊?这都多少天了。」 光叔道:「已经过了抚贤府,再有一天的路程就到了。怎么,年轻人这点苦都吃不得?」 年轻人似乎很是畏惧他,闻言忙道:「哪有啊,我这不是从来没来过白玉京,太激动了嘛。」 为了表明自己真的只是激动好奇,他又问:「光叔从前来过这边吗?玉华山是不是真的和传言中一样,站在那儿吸一口气都能突破两个小境界?」 光叔没拆穿他,只道:「最迟明儿个晚上就到玉华山脚下了,到时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年轻人蔫了:「还有这么久啊……」 「甭蔫头耷脑的。」光叔警告他,「这可是那位要的人,你可要看仔细了,要是弄丢了,一百个你都赔不起。」 「我知道了。」年轻人嘟囔说,「真不知道那些王公怎么想的,三个月不闻不问,现在突然又要把他送过去,这不是有病……」 「秦明!」光叔厉声打断他,「你逾矩了,贵人的心思也是你能揣测的?」 外头的谈话声渐渐没了,车厢里的易见青却坐直了身体,惊住了。 玉华山,白玉京。 这两个地名,他可太熟悉了。 如果只是去白玉京,那倒还没什么,白玉京是大衍帝国的都城,势力错综复杂。可玉华山是什么地方?那是他对头的老家。 易见青顿时有点儿坐不住了,不行,他得打听打听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押送」他的只有两个人,那个叫秦明的年轻人不足为虑,倒是那个光叔,已有金丹期的修为,放在以前自然不算事儿,目下却有点麻烦。 方才他已经检查过这具身体,虚弱乃是因为根骨被废,身着粗布乱服,手腕以上的皮肤却十分细腻,不像是从小劳作的僕人。再思及车外二人说的「三个月」,「贵人」,不难想像这具身体的身份特殊。 可能是犯在哪个大人物手上了。 他思量片刻,敲了敲车厢,秦明撩开帘子,不耐烦道:「干什么?安分点。」 第2页 易见青道:「我想如厕。」 秦明冷道:「你一个多时辰前才尿过,这么快就又想尿了,肾坏了还是水喝多了?憋着!」 言罢又恶声恶气地补充了一句:「别想玩花样!」 易见青许久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了,好生愣了一下,想起来时秦明已转过身去,看起来是一句话也不想跟他多说。 易见青摸摸鼻子,按捺下来。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他又敲了敲车厢。 秦明:「又怎么了?」 易见青还是那一句:「我想如厕。」 秦明的声音有些窝火:「不是让你憋着吗?」 「哦,」易见青说,「快憋不住了。」 秦明:「……」 他重重地捶了一下车辕:「林见!」 好的,知道这具身体叫什么名字了,林见。 光叔道:「那便让他去吧。」 车停了下来。 易见青下了车才发现,这个光叔竟然是一位女子。 秦明脸色奇差,领着他到路边一棵歪脖子树的背后,道:「尿吧。」 易见青探头看看不远处的光叔,不太好意思地说:「不太好吧,她还在那儿呢。」 「有什么不好的?」秦明暴躁道,「光叔又不会窥探你!」 易见青为难:「可是会熏到她啊。」 秦明:「?」 易见青捂肚子:「我肚子有点疼。」 秦明脸色一青。 光叔发话道:「他要去就去,莫非你连个人都看不住?」 秦明很不情愿。 他大小是个修士,林见不过是个废人,他当然不可能让人跑了。 他就是不乐意和林见接触,打心眼里觉得烦。 两人往林深处走了一段,秦明道:「可以了吧?」 「可以了。」易见青双手合十向他一拜,歉疚道,「得罪了。」 而后他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轻声说:「定。」 「你……」秦明眼神迅速转为空洞。 易见青微微一笑,开始盘问他:「林见是谁?」 秦明的脸色登时有些嫌恶,冷哼一声,气沖沖道:「林见,你就是个小人。」 易见青:「……」 易见青看了他一会儿,和颜悦色地说:「好久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了。」 ——林见是谁? 秦明只是一个给贵人做杂事的小厮,天赋不高,背后没人,知道的实在是不多。不过,如果这些并非他偏激的一面之词的话,林见还真的能称得上是个小人。 一个,为了往上爬,连姓氏都能抛弃,不择手段的小人。 他原本姓李。 「李」是皇姓,大衍帝国开国已有好几千年,堪称修真界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林见的生父还是一个王爷,可这位王爷乃是夺嫡的败者,手中并无实权。林见又是一个丫鬟爬床生下的孩子,自出生起就不受主母待见。说是皇室中人,其实日子还没一些小家族里的公子舒心。 倘若是个性格坚毅的,大概会选择自己闯出一片天。奈何林见不是。 半年前的除夕夜,皇宫设宴,他想方设法混了进去,误打误撞遇见了霄河仙君林雪寄,就厚着脸皮跑到仙君跟前大献殷勤,后来更是非要随仙君回玉华山。 仙君不便和他一般见识,竟然还真叫他得逞了。 他搭上了仙君,便不再认李家的身份,自作主张地改了姓,表示自己以后就是林雪寄的人。 玉华山本是多少修士嚮往的修炼圣地,可他倒好,磨来了这个机会却不珍惜,一门心思地只想借别人的东风往上爬。三个月前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脑子不清醒地试图引诱仙君。 当天他就被遣送回了家,王爷得知他做的丑事,气得当场废了他的根骨,毁去了他的玉牒,让他从皇室除名,而后便把他押到了秦家,再不管他。 秦家是个中洲边远地带的小家族,因擅长侍弄空蝉兰,勉强和皇家有那么一点关系,但就算是秦家家主,也难得见着皇室中人。林见被丢到这里,差不多就是完全被捨弃了。 后果这么严重,这个霄河仙君自然并非一般人物。 举凡修真界能绵延数千年的大势力,都有其独特的底蕴。李家的地位如此崇高,在修真界都能称帝,乃是因为李家血脉特殊。 修士求仙,仙却不是那么好求的。除却自身修行,还得等仙门开。 而李氏是仙门的「守门人」。 准确地说,守门人一次只有一个,每一个守门人都是同时代里最出色的那一个,只有他们才能打开仙门,关系着整个修真界的飞升,虽无皇帝之名,却比皇帝还要尊贵得多。 皇帝只是大衍的皇帝,守门人却是整个修真界都要仰仗的存在。 而这一代守门人,便是林雪寄。 尤其近几百年以来,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李家许久没出过守门人,仙门关闭这么久,好不容易出来了一个林雪寄,其地位之高自不必说。林见得罪了他,与得罪了整个修真界无异,只是废去根骨沦为奴僕,已经算是幸运了。 ——怪不得连小厮都嫌恶他。 林雪寄姓林,他的父亲与当今是表兄弟,要说起来,林见这一辈的人还能叫他一声表哥。 但哪里有人敢套这个近乎。 胆大包天脸皮奇厚的林见都不敢。 第3页 这么过了三个月,林见闹过,哭过,一度搞得秦家上下鸡犬不宁,想收拾他吧,又生怕皇室反悔,把他接回去,结果忍了这么久,连个贵人的影子都没见着,这才明白,林见是真的被捨弃了。 而林见也差不多把自己的人缘破坏干净了。 谁知,就在林见本人都心灰意冷的时候,白玉京却忽然传来消息,说仙君有令,要林见回去。 秦家上下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又琢磨不透上头的意思,不敢对林见好,也不敢对他不好,好生纠结了一番,才一咬牙让光叔和秦明「送」他回去。 秦明知道的就这些,不一会儿就说完了,末了还鄙夷地来了一句:「小人!令人不齿!」 易见青:「……」 鑑于秦明骂的毕竟不是他本人,他现在又差不多手无缚鸡之力,他就宽容地放他一马好了。 还只是个孩子。 不过,他摸着下巴想了想,他这是死了多久,林雪寄都变成守门人了? 他又问了一下秦明,得知距他的死期已经过去十年了。 林雪寄恰好也是十年前成为守门人的。 林雪寄。 易见青咀嚼着这个名字,嘴角微微上扬,老熟人啊,他死之前就和此人是宿敌,没想到死而復活了,居然还是和他有嫌隙。 和林雪寄作对,他可太擅长了。 ——虽然落得如此下场,林见并不占理,但谁让他易见青是魔尊呢。大魔头嘛,讲什么理,他们都用拳头说话的。 大概是他现在委实太弱了些,一不留神秦明就从他的摄魂术里清醒了过来,发现那个被众人唾弃的小人一脸不怀好意的笑,登时警惕不已,怒道: 「你个兔儿爷想做什么!」 易见青瞅瞅这个修行才入门的孩子,沉痛地发现,他此刻的拳头可能并不怎么硬。 ——不动用神识的话,他连个身体强壮点的凡人都打不过。 他有点忧虑。 还有一天就到玉华山了,那地方他熟,上辈子他没去过十回也有八回,但英雄不提当年勇,现如今…… 易见青握拳,感受了一下无力的手臂。 就他现在这个样子,随便哪个修士捏他都跟捏鸡仔似的,这要撞上去还能得了。 他是和林雪寄作对,可不是要送死。 愁。 秦明见他不说话,狐疑道:「你不是拉肚子吗?怎么不动了?」 易见青作势解裤子:「你转过去。」 林子里遍地是灌木草窠,易见青低头一看,嗯,里边还有好些虫蚁,要真蹲下去解决人生大事,只怕到时候他也得被解决了。 易见青一时难以克服心理障碍,简单放了个水就道:「走罢。」 秦明目露凶光:「你耍我?」 易见青嘆气:「身体不好,我也没法子啊。」 秦明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易见青落后他三步,继续想事情。 林雪寄也不知是有什么毛病,过去三个月,尘埃落定了忽然要把林见捉回去,难不成是前思后想,觉得林见受到的惩罚不够重,无法泄他心头之恨,要亲自折磨一番? 堂堂仙君之尊,不必如此小心眼吧。 易见青不无恶意地揣测,这般斤斤计较,莫非林见还真把他给睡了? 他盯着秦明的背影,打消了熘走的念头——毕竟光叔不大好对付。 也罢,走一步看一步吧。 一回到马车上,秦明就把易见青干的事儿抖了个干净:「他心里肯定有鬼。」 说着斜了易见青一眼。 光叔沉吟片刻,道:「既如此,今夜就不休息了,连夜赶路,约莫明早就能到。」 易见青:「……」 易见青心情沉重地上了车厢。 第2章 重欢宴(二) 光叔说到做到,次日清晨,马车便在濛濛晨雾中抵达了玉华山周边。 玉华山乃是仙修心中的一大圣地,自然不能让他们驾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就长驱直入。他们在一家酒楼前止步,不多时便有一个灰衣人走了出来,看了眼马车: 「人在里头?」 光叔弯了弯腰:「是。」 灰衣人便道:「你二人可以离开了。」 光叔又应了一声「是」,转身隐入了人群中。 灰衣人走到马车边:「林公子,请下车吧。」 易见青坐在车厢里,感知到此人的气息比光叔更圆融,心下微沉。 这可当真是一点空子也不给他留,不过一个根骨尽废的前皇室子弟,竟然还劳驾一个半步元婴的修士来接。 如此惊师动众,易见青愈发觉得,他此行是羊入虎口了。 他暗嘆一口气,整整衣冠,一撩衣服下摆,下了马车。 灰衣人目光冷漠,一句废话也不多说,一抓易见青的胳膊,把人带上了飞行法器,直飞云霄。 易见青辨认了一下方向,果然是往玉华山去的。 半步元婴的速度非同小可,没等易见青收拾好心情,两人便飞入了玉华山中。 玉华山的核心地带布有结界,等闲不可擅闯。但灰衣人手持令牌,连停下来开结界都不需要。易见青只觉得穿过了一层无形的隔膜,周遭的气温便骤然冷了下来。 寒风扑面,凛冽如刀割,他勐地打了个寒颤,哆嗦着紧了紧衣襟。 第4页 灰衣人恍然未觉,驱使着法器一往无前,眨眼间就从耸立的险峻山峦中掠了过去,又在撞上前方山头之前勐一转弯,拐进了一道峡谷。 易见青此刻怎么禁得住这等折腾,差点被甩下去。 等他终于落地时,他就和其他头一次上天的小修士一样,脚一软,险些给灰衣人磕了个头。 灰衣人瞥他一眼,嘴角下撇。 易见青手撑着膝盖,瞪着结冰的地面,心里不祥的预感更强烈了。 从昨天到现在,他遇到的人对林见这个人都没有好感。秦明就算了,那只能说林见不会做人,得罪了他;可这个灰衣人是林雪寄的属下,态度却如此冷漠,那就显然是因为,林见得罪了林雪寄。 同样是得罪人,得罪秦明和得罪林雪寄压根就不是一个层次。 林见究竟对林雪寄做了什么大快人心的好事,惹得人仙君这样念念不忘? 易见青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问灰衣人:「前辈,敢问仙君如何了?」 灰衣人神情冰冷:「仙君至今未醒。」 易见青:「因为我吗?」 灰衣人不说话。 易见青闭嘴了。 还真是因为他。 灰衣人却好像被他挑起了怒火,道:「玉华山何等圣地,仙君好心邀你来此,你却趁他修行时做下那等孽事,害他修为倒退,险些入魔。如此心术不正,李氏皇族当真是越来越不堪了。」 易见青又被喷了一脸,无奈地忍了,道:「我姓林。」 灰衣人怒火更炽:「小子狂妄!如你这般心性,也配和仙君同姓?」 易见青低着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上辈子听多了奉承话,此刻听这「逆耳忠言」,委实是不习惯得很,不过他心情倒还算不错。 林见在林雪寄修行时熘进去,差点把林雪寄害得走火入魔。 这个笑话足够他笑一年了。 一时之间就连寒冷刺骨的山风都仿佛柔和了起来。 灰衣人是那种火爆脾气,先前不说话乃是强自忍耐,一个忍不住就如火山喷发,叭叭叭地好生一通责难。 他骂得兴起,边上却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孙平,不可对林公子无礼。」 声音不大,落在灰衣人耳中却如平地惊雷,他脸色变了变,看易见青的目光一瞬间仿佛要吃人,嘴巴却立刻闭上了。 易见青诧异地循声望去,见风雪中走过来了一个人,白衣胜雪,头髮半束,眉心一点硃砂痣,神情淡漠,步履从容,很有气派。 可再有气派,那也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 他看过去时,那孩子也正好看了过来,两人四目相对,易见青没忍住瞪大了眼睛,脱口道: 「这莫非是霄河仙君家的小郎君?」 林雪寄生孩子了? 灰衣人霎时黑了脸:「竖子敢尔!」 他抬掌就向易见青拍去,却又在瞧见孩子的神情时硬生生打住。 孩子看起来并不介意易见青的胡说八道,对灰衣人道: 「此乃仙君的救命恩人,尔等待他当如待仙君,不可怠慢。」 此言一出,灰衣人的表情明显呆滞了一下。那孩子却又盯着他的眼睛,追了一句:「听见了吗?」 灰衣人忙回神:「遵命。」 面向易见青,敛衽施礼:「方才慢待了林公子,是我的过失。我这便去领罚。」 孩子叫住他:「让令师过来。」 灰衣人道:「是。」 他分明有许多疑惑,但竟然问也不曾一问,言罢便干脆利落地离去了。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不仅让灰衣人满腹疑惑,同样也惊到了易见青。 他的神魂被装进了一具坏了底子的身体里,眼力却还没坏,怎么看,那孩子也只有九岁。可就是这么一个五头身的孩子,说出的话却让那人这样信服。 林雪寄怎么会倚重一个小孩子? 易见青看了两眼,仍没看出什么端倪,非要说特别的,那就是这孩子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像林雪寄。 像神了。 孩子转向他:「玉华山天寒,林公子冻坏了吧?」 易见青摇摇头,他已经不大关心冷不冷了。 孩子撑开一把伞,为他挡去漫天风雪,示意他往左边走,徐徐道:「我知晓林公子定有许多疑问,但身体要紧。仙君已在潇然殿为公子备好住处,我们不妨到了那处再细谈。」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孩子老气横秋地说着沉稳的话,易见青心情很是古怪,接过孩子手里的伞,道:「我来吧。」 孩子看了他一眼,没逞强,乖乖任他拿走了手里的伞,但表情依旧端庄。 易见青再度怀疑:这当真不是林雪寄的孩子吗? 潇然殿不远,凭易见青的肉/体凡胎,也只走了一刻钟便到了。殿内刻有御寒禁制,地面还埋着火灵石,铺着雪白的兽皮地毯,温暖如春,和外面完全是两个天地。 殿内陈设有一张美人榻,上面同样铺了厚实的兽皮,易见青往上一坐,一路舟车劳顿的身体陷入毛绒绒里,简直整个人都酥了。 世上白毛的妖兽何其多,但皮毛如此顺滑雪白,还不容易掉毛乱呛人的,也就那么几种,每一种都很珍贵,寻常金丹修士有一块做裘衣都捨不得,在这儿却铺了满地。 易见青:我开始相信林见真的是林雪寄的救命恩人了。 第5页 孩子看出他精神不好,说:「公子若是乏了,不妨躺一会吧。」 易见青不和他一个小孩子客气,没骨头似的倒了下去,彻底陷进软毛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自打他借林见的身体活过来,这还是头一回感到如此轻松,病痛全消。 林雪寄知道林见的身体情况,专门弄了这么一间屋子。 有心了。 就是…… 易见青收收胳膊,就是总觉得怀里缺了点什么。 孩子的脚步声靠近:「公子喝口水吧。」 易见青是很习惯被人伺候的,一点没觉得不自在,就着孩子的手喝了几口便又歪了回去,懒洋洋地看着孩子把杯子放回去,问: 「你是谁家的孩子?」 「公子从前没见过我,我是仙君座下的剑童,名霜竹,奉仙君之命来照顾公子。」 剑童肖其主,怪不得他那么像林雪寄。 易见青「哦」一声:「仙君呢?」 「仙君还在闭关。」 闭关,又是闭关,林雪寄果然分毫未改。 从前便是这样,他来玉华山闹事,十次有八次,林雪寄都在闭关。 易见青在心里嗤笑一声,转移话题:「方才你为何说,我是仙君的救命恩人?」 霜竹有问必答:「仙君那时修行出了差错,若不是公子唤醒了他,只怕会酿成大祸。」 误打误撞就救了仙修第一人,还有这好事?怎么他就没遇到过。 易见青不信:「真的吗?」 「仙君金口玉言,自然是真。」 易见青垂下眼皮:「仙君说的?他是怎么说的?」 霜竹注视着他,道:「仙君说林公子于他恩同再造,是他的贵人。还说,从前是他对你不住,日后定不会如此了。」 他的语气十分正经,然而声气稚嫩,易见青只觉得好玩儿,忍笑道:「那好吧。」 至于那两句话的含义,他并不放在心上。 霜竹看他一眼:「公子高兴么?」 易见青神情一敛,解释道:「仙君如此待我,我自然是高兴的。」 霜竹便微微一笑:「林公子高兴就好。」 他笑起来很是矜持,大眼睛一弯便迅速放平,仿佛要刻意保持冷漠,然而他这个年纪,再怎么面无表情也没法让人觉得害怕。至少易见青看着他腮边的软肉,只觉得手痒痒。 他记得林雪寄也不爱笑,成天板着个脸,面容冰雪也似,他每每看到都觉得分外不顺眼,也很手痒。 ——不同的是,针对霜竹的手痒是因为稀罕,想挼一把; 而他和林雪寄关系不好,看到他手痒,就纯粹是想揍他了。 易见青轻咳一声,按住蠢蠢欲动的爪子,继续他不甚用心的表演:「可仙君见到我,不会不高兴么?」 霜竹:「仙君怎么会不高兴?」 易见青蹙眉:「我从前那般对待仙君,仙君岂会高兴?他若当真高兴,为何不来见我呢?」 霜竹怔了怔,似是被问住。 易见青苦涩一笑,怅然道:「是我想多了,仙君他事务繁忙,抽不开身实属正常。」 霜竹沉默了一下,道:「并非如此,仙君是因为前尘旧事,无颜见你。」 这话说的,易见青忍不住在心里称奇,林雪寄做守门人做得这么失败吗,身边一个剑童都敢说他「无颜见人」了。 看来这十年里,他过得也不怎么样嘛。 他脸上的黯淡消隐了些,假惺惺道:「怎好如此妄议仙君。」 霜竹却说:「错了便是错了,没什么可遮掩的。」 「……」易见青一顿,不跟他分辨,兀自沉默了。 霜竹也不再吭声,转身取了果盘点心过来,道:「公子想必饿着了,先垫垫肚子吧。」 易见青随手拿了个桃子,笑道:「我是有口福了么?」 正说着,忽有一道气息自远处而来,转瞬就到了殿门口:「梧州吕颂请见。」 霜竹道:「进来吧。」 便有一个身材矮小的老者走了进来。他看起来年岁已不轻,鬚髮皆白,眼睛却清明有神,左臂挎着一只药箱,一走进来便带来了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儿。 只是嗅到那药香,易见青竟然就觉得这具身体轻松了许多。 霜竹给他介绍:「这位是药春散人吕颂,素通岐黄之术,日后由他给公子医治,你觉得可好?」 吕颂的名号,易见青十年前就听过了,他当然没意见,吕颂便道一声得罪,为他把起脉来。 未过多时,他便起身,在霜竹的示意下一同离去。 易见青隐隐觉得这位大名鼎鼎的医修过于沉默了些,似乎是敬畏什么,但也没多想,转而思量起别的。 经过方才的试探,和他到这里后的所见所闻,他对林雪寄的态度多少有了个底。至于三个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并不需要知道得一清二楚。毕竟对于林见而言,这三个月无异于一场漫长的噩梦,林雪寄既然真心将他视作救命恩人,想来也不会存心要去揭他的伤疤。 易见青心里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他现在重生在林见身上,要想修行,必须得先把这破破烂烂的身体修补一番。而以眼下处境,他要自食其力倒也不是不行,可定然会多费周折,光是凑齐那些珍贵药材就困难重重,遑论认识吕颂这等医修。 第6页 但林雪寄出手,那就简单多了。 林见对林雪寄有恩,林雪寄却对林见有愧,见着救命恩人惨兮兮的样子,难道会不尽心尽力地帮助他吗? 当下光景,自食其力约等于自讨苦吃,让林雪寄出手约等于一步飞升。 易见青立刻决定,他要赖上林雪寄。 更何况…… 易见青狠狠地咬下一口桃肉,眼中闪过一道幽光。 听说世间有一种体质,生来无垢,不论什么灵根,一入仙路便一日千里。 这种体质百年难得一见,一朝现世,便定然能碾压无数英才,举霞飞升也是常事。 无垢灵体。 他还听说,身负这种体质的修士,还是绝佳的炉鼎。 易见青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么一条捷径摆在他跟前,他怎能不去走走看呢? 至于直接干老本行,重修魔道,他暂时不去考虑。 易见青啃完一整只桃子,又躺了一会,起身慢腾腾地熘达了一下。 按照霜竹的说法,这一座宫殿都是他的地盘,他可以随意走动。 宫殿易见青不稀罕,他上辈子也有,比这更大,还很奢华。但是林雪寄的宫殿就不一样了。 饭是别人的香。 宿敌碗里的格外香。 他推开寝宫的门,一眼瞧见外间有面一人高的镜子,想起他还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何尊容,便走上前去照了照。 这一看,他就不由得皱了一下眉。 平心而论,林见胆敢爬霄河仙君的床,皮相其实是不差的。只不过这张脸委实是不大合易见青自己的眼缘。 光滑透亮的镜中倒映出一个人影,十六七岁的模样,五官底子是好的,是那种一看就让人心生亲近的俊俏,即便是饱受折磨之后的如今,面黄肌瘦固然折损了容貌,却也给这张脸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总而言之,是一张没有一丝锋芒的,柔美的脸。 怪不得当初林雪寄会把林见带上玉华山。 这样一张脸,确实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但易见青不喜欢。 他眼不见心不烦地离开镜子,暗想,日后有机会,他得想法子换张脸。 第3章 重欢宴(三) 半个时辰后,霜竹去而復返,找到熘达到屋后的易见青:「公子,该用早膳了。」 厅堂里摆了一桌丰盛的药膳,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菜式多,有粥有汤,有肉有菜,琳琅摆了一桌,份量却不过分,刚好够易见青现在的饭量。易见青吃了个沟满壕平,支着下巴看着霜竹利索地把桌案收拾停当,不由得问: 「这儿没别人了么?怎么什么事都是你来做?」 霜竹表情平静:「仙君不喜旁人打扰。」 易见青点点头:「仙君还说了什么?」 「仙君让公子安心在此地住下,欠公子的,他会一一偿还。」 易见青自动理解为,林雪寄这是让他随便占他便宜。 「还有呢?」 霜竹用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瞅了他一眼:「仙君还让我转告公子,若有所需,便告知于我。」 易见青想了一下:「要什么都可以吗?」 霜竹问:「公子要什么?」 易见青笑吟吟道:「你先回答我,可不可以?」 霜竹不假思索地颔首:「可以。」 易见青眯了眯眼睛,沖他勾勾手指:「那你过来。」 霜竹走过去,停在他身侧三尺处。 易见青干脆站起来,弯腰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去告诉你家仙君,我林见别的不要,就要和他成婚。」 霜竹身体勐地一颤,僵住了。 易见青直起身,见他惊得表情都凝固了,眼睛睁大,里头写满了茫然,可爱又好玩儿,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忙轻咳了一声止住笑意,手搭在霜竹肩上轻轻一推,说: 「去呀,去问问仙君。我就要这一样,别的都不稀罕,你问问他,给不给。」 霜竹顺着他的力道后退了一步,他大概是头一次听说如此孟浪之语,迟迟回不过神来,渐渐地,耳朵都红了。 易见青故作不解,奇道:「我又不是在问你,你脸红什么?」 霜竹顶着两只通红的耳朵,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板着小脸道:「公子怎会有如此想法?」 这是听到别人打林雪寄的主意,不高兴了。 易见青心想,小孩子家家的,还挺护主。 他是吃饱喝足,又没正事干,闲出屁了,看到人家孩子不高兴也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又添了一把火,矫揉道:「仙君风姿卓绝,气度高华,我对他有想法,岂不是人之常情?」 霜竹这一下连脖子都红了,抿着嘴,看着地面不说话。 倘若这时他看见易见青那张脸,只怕会忍不住一拳过去,打死这个胆敢肖想自家剑主的无耻之徒。 易见青乐不可支,眼看人家都快爆发了,也不敢再逗他,怕真把人家孩子逗出什么好歹来——小孩子都很容易当真的。 他缓和了嗓音:「好啦,不逗你了,你去忙你的事吧。」 剑童嘛,理应跟着剑主学剑才是,成天杵在他这里伺候他算什么事。 霜竹这才明白什么:「你方才在开玩笑?」 「嗯哼。」易见青坦坦荡荡地说,「看把你急的,我要是说真的,你岂不是要一刀杀了我。」 第7页 霜竹抬起头来,欲言又止地望着他,眼瞳黑如点漆,流转着隐约的光。 看起来又委屈又生气。 易见青又说:「哎,我不该开这个玩笑的,对不住。」 「……」霜竹的神色重归平静,低声道,「没事,以后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了。」 易见青摆摆手,让他随意,只在孩子走到门口的时候又恶趣味发作,来了一句:「不过我说想和仙君成婚是真的。」 霜竹一个趔趄。 易见青哈哈大笑。 玉华山虽是修仙圣地之一,人烟却很稀少。除了林雪寄长住于此之外,就只有一些优秀的宗室子弟偶尔会被允许过来一次。不过易见青也不喜欢身边围着一大堆人,乐得清闲。他的身体还在调养中,无法修炼,于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无所事事中,成日里就是吃吃喝喝看看书,或者逗逗霜竹。小鬼和林雪寄太像了,这让他总忍不住想欺负一下。 转眼过了大半个月,林雪寄始终没露面。易见青几乎要忘了这山上还有这么个人。 这一日傍晚,易见青照常踩着点从书房里走出来,却没见着霜竹的影子,只有膳桌上一如既往地摆满了饭食。 他一愣,喊道:「霜竹?」 「霜竹正在习剑。」 声音从左侧传来,极清冽而悦耳,易见青冷不丁听见,好似三伏天里口干舌燥的人忽然被餵了一口甘甜冰凉的井水,嵴背都酥了一下。 他霍然扭头,果然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身姿颀长,着雪白道服,静静立在斜阳中。时值盛夏,若是天晴,到了黄昏时天际总会铺满晚霞,绚烂如绮。然而此人站在夕阳里,投注过来的目光却是淡而凉的。 让人想起冷夜里静谧的月色。 和玉华山巅终年不化的冰雪。 大名鼎鼎的守门人,霄河仙君林雪寄。 失态只是一瞬间,易见青立刻调整好了表情,微微低头,小声道:「见过仙君。」 霜竹从前没见过林见,又是个小孩子,他放松点也无所谓。但林雪寄不一样,尽管按照霜竹的说法,林雪寄是很看重林见这个救命恩人的,他也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先摸摸底再说。 小孩子说的话,哪能尽信的。 说什么予取予求,结果呢,一听他说对林雪寄有想法,脸色就变了。 仙修都是些虚伪的东西。 林雪寄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便移开了,「嗯」了一声,道:「你在此处,可还住得惯?」 易见青把这句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耳朵里,不禁愣了愣。 林雪寄这是……在跟他寒暄? 他又品了品那九个字,惊悚地发现,他的确没有会错意。尽管那语气十分平淡,远远谈不上热络,但作为针锋相对了无数年的宿敌,他岂会听不出那平淡之下藏着的轻微关怀? 主人问客人在自己家住得舒不舒服本是常情,然而当这个主人变成林雪寄,那就太不正常了。 修真界谁不知道,霄河仙君修的乃是无情道,且早在十多年前就已大成,七情冻结,不识情爱,没有喜怒,是玉华山上最不可能融化的雪。 这样一个人,居然会对别人嘘寒问暖? 易见青眨了眨眼,有些受宠若惊地嗫嚅道:「仙君……」 林雪寄说:「前因后果,霜竹想必也同你提过,那日若不是有你,我约莫早已殒落。因此,你不必拘礼。」 易见青口中称「是」,狐疑地想,林见到底做了什么。 林见这具身体也就二十岁不到,以他那个尴尬身份,不用想也知道,绝无可能得到太多的资源,也不是什么天才,易见青思来想去,也没觉得这个人有哪里特别,能帮到林雪寄,那就更不可能了。 他本来无意追究这个,毕竟是他借了人家的东风。但今天林雪寄一露面,他便又起了疑心。 无他,林雪寄的态度太好了。 他又不是普通人,以他霄河仙君的身份,即便是救命的恩情,也有无数的方式可以偿清。亲自道谢是应该的,但不应该这么有「人情味儿」。 易见青一面想着,一面问:「仙君亲至,可是有什么吩咐?」 他表现得仍有些拘束,林雪寄看了他一眼,没勉强,顺着话题道:「你身体虚弱,在着手恢復根骨之前需仔细调养,我今日无事,便来看看。」 易见青:「不是有霜竹在么。」 「霜竹还小,我不放心。」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上来了。 有吕颂这么个神医在,他有什么不放心的?即便是不放心,他来看看又顶什么用?他林雪寄是道修,可不是医修。 易见青心头迭起一片疑云,脸上却露出一个笑容,道:「劳仙君挂念。」 踌躇一下,望望刚上桌的佳肴,口吻里含着些期冀地问:「仙君可用过饭了?」 按照常理,林雪寄早已辟谷,便是要吃点什么,也只会是那些含有浓郁灵气的食物。他现在吃的这些,对于凡人来说是大补,对于修为高深的修士来讲,却同杂质无异。 而后便听林雪寄道:「不曾。」 言下之意,是要留下来和他一起吃饭。 林雪寄寡言少语,易见青披着林见的皮,一时也不好像从前那样肆意,且他心中疑虑颇多,也没什么心思说话。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的,易见青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林雪寄身上,虽然低着头,却敏感地察觉到,对面的人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第8页 一次,两次,三次…… 吃完饭,林雪寄便走了,仿佛他当真只是过来看看,顺便和他这个客人吃个饭。 易见青坐在椅子上,挂在嘴角的虚假笑意渐渐隐去。 林雪寄的行为太反常了。 先前放着不管的疑点尽数浮现出来。 他从秦明和孙平那儿听到的,都是林见害得林雪寄入魔,紧接着,林见那个王爷爹便废了他的根骨,除了他的名字,把他贬为奴僕,如此犹嫌不够,还把他赶去了秦家。 过了三个月,他忽然从罪人变成了林雪寄的救命恩人。 罪人还是恩人,易见青自己更倾向前者。 一来,林见平平无奇,林雪寄则差不多是修真界第一人,林见不怎么可能有救后者性命的能力; 二来,皇室给林见的惩罚太重了,简直是生怕和林见有关系似的。废根骨就算了,一个王孙子弟去做了奴僕,皇室难道不要脸面的吗? 动作这么大,可见当时的确是出了大事。 很有可能,孙平说的便是事实。 林见的确让林雪寄差点入魔。 易见青此前也是这么想的,但有几点他一直想不通。他印象中的林雪寄,虽然可恨可厌,意志却极坚定,只是被打搅了修行便险些入魔,在霄河仙君身上,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 而且,林见若真的做了这种事,林雪寄又为何要把他找回来,还撒谎说他是恩人? 直到今日见面,易见青忽然发现,他好像找到了答案。 他轻轻叩着桌面,回想起方才那不到半个时辰的相处。 少有的嘘寒问暖; 主动留下来吃对他有害无益的晚饭; 期间数次默默投注过来的目光。 种种异常,简直就像是…… ——就像是有心人面对着自己的心上人一样。 叩击声一顿,易见青的眼睛亮了起来。 是了,抛开林雪寄的身份地位不提,他的这些表现,和那些情窍初开的男女又有什么区别? 如此一来,那些疑点都有了答案。 林雪寄修的是无情道,却对林见动了情,难怪会差点入魔。走火入魔的后果何其严重,他那时想必自身难保,而李家是个什么德性,易见青再清楚不过。眼看着林见把林雪寄害成那个样子,岂会轻易罢休? 于是林见便被严惩,根骨被废,名声尽毁。 要的便是他和林雪寄分开,最好再不相见。 可惜林雪寄不是任人摆布的性子,又把人接了回来。 三个月,想必是他才养好伤,就行动了。 不仅如此,还撒谎说林见是他的救命恩人,连他这个本尊都矇骗过去。 易见青可以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想来也是为了挽回林见的名声。 至于霜竹说的什么仙君对他有愧无颜来见他之类的鬼话,也很好理解,一个谎需要一百个谎来圆。 易见青梳理完毕,忍不住摇摇头。又「啧」了两声。 这居然并不是一个神女有意襄王无心的故事。 假如林见命硬一点,那就是个幸福美满的喜剧了。 可惜呀。 易见青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可惜人已经没了。 反倒给他做了嫁衣裳。 翌日,霜竹照例过来给他送饭。这孩子的表情和林雪寄如出一辙,易见青看得总想戏弄他。然而在过去的大半个月里,他已经发现了,霜竹年纪虽小,定力却非凡,平日里就像个小木头人,无论他说什么笑话,做什么坏事,都不会笑一下或者皱个眉头,只除了提到林雪寄的时候。 于是在人家摆盘的时候,易见青便倾身过去,神神秘秘地道:「昨日仙君来过了。」 霜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易见青小声说:「我觉得仙君也对我有意。」 霜竹的睫毛剧烈一抖,神情隐隐有崩裂的趋势。 易见青忍笑,林雪寄从哪儿捡到的小鬼,也太好玩儿了。 他再接再厉:「霜竹,你说我要是跟仙君说我对他有意,他会答应吗?」 霜竹绷着小脸,声音也在发紧:「林公子,请慎言。」 易见青「哦」了一声,接过霜竹给他盛的粥,自说自话:「我觉得他会答应的。」 霜竹道:「林公子别开玩笑了。」 听听,连「林」公子都出来了。 易见青就喜欢看这小鬼倍受惊吓的样子,一面用勺子搅着一点也不烫嘴的粥,脸上流露出些许怅惘之色,喃喃道:「连你也觉得我在开玩笑吗?」 轻声一嘆:「可我是真的想和仙君结为连理。」 霜竹默默后退一步,语气辨不出喜怒:「林公子请安心用饭。」 ……唉,好不给面子。 易见青自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老实了。 等他吃完,霜竹收了碗筷,忽而问:「公子为何想与仙君成亲?」 「嗯?」易见青没料到他居然会主动提起这一茬,「为什么问这个?」 霜竹转过头,浓密的眼睫毛上抬,乌黑清澈的眼睛直视着他:「你说想和仙君成婚,总该有个缘由才是。」 易见青张口就想说「因为我喜欢他呀」,但或许是孩子的眼睛太干净,他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莫名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鬼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含煳道: 第9页 「因为他是仙君呀。」 这个回答算不上错。仙修第一人,长得好,地位高,想成为他的伴侣,这不是人之常情嘛。 从前他还是魔尊的时候,总也有许多人向他献殷勤,一日他闲来无事,逮着一个还算顺眼的问了一声,那人愣了愣,就是这么回答的。 「您是魔尊,谁不想得到您的垂青呢?」 因为是魔尊,是仙君,所以理所当然地被所有人嚮往。 易见青转客为主,挑眉一笑,戏嚯道:「怎么,霜竹要给我说情吗?」 霜竹静静看着他。 易见青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暗想这小鬼怎么跟他家仙君一样无趣,摆摆手道:「好嘛,其实是因为仙君喜欢我。」 「我从前也是李氏中人,受仙君多年庇护,自当为他排忧解难。」他张嘴一通胡说,越说越觉得有道理,最后都快被自己说服了,「便是如此。」 然后霜竹给他泼了一盆冷水:「若是因此,公子只需自己高兴便可,不必如此费心。仙君也不希望见你为他伤神。」 易见青:「……」 小鬼学坏了,都会讽刺他了。 他强撑着道:「做人不能只顾自己快活,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让仙君得偿所愿。」 霜竹轻飘飘地:「公子三思。」 易见青瞪着他:「你过来。」 霜竹一脸平静地走近。 易见青狞笑着伸出两只魔掌,直接捏上了他白净柔嫩的脸蛋,好生揉搓了一通。 小孩被他蹂/躏得说不出话来。 易见青终于得偿所愿,又是摸头又是揉脸的,一扫胸中郁气,神清气爽。 但不知是不是那天霜竹回去后对他家仙君进献了什么「谗言」,此后半年,林雪寄都没再来过一次。 不过他人虽然没来,易见青的待遇却没降下去,各色名贵药材珍奇宝物不要钱地往他身上砸,吕颂用起来也毫不手软,能用最贵的就绝不用便宜的,药膳药汤药膏多管齐下,总算是把那具随时要断气的身体养了回来,比大部分普通人都还强健些。 只是,仍不能修行。 山中无日月。这一日,易见青吃完饭,逗过霜竹,照例想往书房熘,却被一道声音拦住。 「林见。」 易见青回过头,露出惊喜中又带着敬畏的表情,小心翼翼道:「仙君,你怎么来了?」 林雪寄道:「你不希望我来么?」 易见青一顿,不对呀,依林雪寄的性子,不是会直接说他来这儿有什么什么事,说完就走么? 怎么如今却变了? 难道说,这是心上人才有的待遇? 易见青挠挠下巴,笑容不露丝毫破绽:「自然是希望的,可仙君事务繁忙……」 林雪寄微微摇头,道:「不忙。」 易见青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卡了一下,再一想,仍是不敢相信,脸上流露出真心实意的疑惑:「仙君的意思是……?」 林雪寄说:「你若是愿意,我日后便常常过来。」 他说这话时,表情依旧是一派平静,容色虽殊绝,气势却更如渊似海,让人看一眼就心生惶恐,不敢冒犯。 易见青从前是敢大喇喇地盯着他看的,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纵是觉得惊异,也只能匆匆望一眼,扯着嘴角笑: 「仙君此话当真?」 林雪寄略一点头,终于说起正事:「我见你身体已调理好了,今日过来,便是想问问你,你可有意继续修行?」 这不是废话吗,不然他巴巴地赶过来是为什么,易见青选择性地忽略了他当初根本没有选择这一事实,心里嫌林雪寄啰嗦。 林雪寄不知他在想什么,见他不说话,便又补充道:「续骨之事,痛苦异常,非常人所能忍。你若是不愿意,可以放弃,无人会逼你。」 易见青眯了一下眼睛,鬼使神差地道:「我若是选择不续骨,仙君会如何?」 林雪寄不假思索地道:「便是不续骨,你也于我有恩。我会护你周全,保你一生富贵,也会设法为你延寿。」 易见青听明白了,总之,就是会让他平坦顺遂地过一辈子。 林雪寄也会对别人另眼相看,还是这么一个谈不上什么优点的人。 续骨痛苦,能有多痛?他上辈子捱过的痛可多了去了,区区续骨,算得了什么。 易见青又问:「那仙君还会常来看我么?」 「会。」 不续骨,那就是一个凡人。易见青心想,看来林雪寄还真是对小废物情根深种,可惜,林见是再也无法回应他这番深情了。 不过,这不还有他吗? 易见青笑了起来:「那我要续骨。」 ——虽然是宿敌,他也不忍心让人家就这么心愿落空呀。 第4章 多情苦(一) 玉华山是个名义上的圣地,灵气虽充沛,却冰寒无比,不适合常人修行。易见青往日里只是在这养伤,待在屋子里乖乖磕药就行,不必接触外界。续骨却必须沟通天地灵力,以易见青的身体,自然是受不住的。 于是便要下山。 林雪寄带了孙平一起,让他看顾着易见青。孙平对林雪寄言听计从,但听到这个命令后还是忍不住悄悄瞪了易见青一眼,显然心里对「救命恩人」这一说法很不相信。 易见青也不相信,但这不妨碍他对林雪寄说坏话:「孙前辈好像不太喜欢我。」 第10页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孙平耳聪目明,怎么可能听不到?顿时看他愈发不顺眼了。 易见青却不在意他的眼光,只是看着林雪寄。 林雪寄道:「无需在意。」 又对孙平说:「不得无礼。」 同样四个字,同样是看似平淡的语气,其中的微妙差别,易见青就是个聋子都能听出来,不由得心下一哂。 续骨并非常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在中洲,再没有比皇宫更适合的地方了。 李氏皇族能屹立修真界千百年不倒,除了受天道眷顾,血脉特殊之外,也和皇族内的诸多大能分不开关系。皇宫里有一药泉,天然带着药性和柔顺的灵力。约莫八百年前,李氏祖先寻得一株神药,将之投入其中,从此药泉的药力和灵力便跃升几筹,且具有了一种神奇的特性:初次进入药泉的人,有一定机率能提升自身禀赋。 药泉是皇族的根基之一,非天赋出众,贡献巨大的子弟不可进入。林见自然是没有资格的。 但林雪寄可以让任何人都有资格。 为了照顾易见青,一行人乘马车出行。只不过到了宫门之前,却见两匹油光水滑的汗血宝马拉着一辆马车停在了他们左侧。易见青这时正在老黄瓜刷绿漆,一派好奇地扒着窗户往外看,一眼看到这华丽贵气的马车停在他跟前,便不由得有些羡慕地发出落魄王孙没见识的声音:「真漂亮啊。」 孙平嘴角一抽。 那马车窗牗上挂着的淡蓝鲛纱动了动,被一只纤纤玉手撩开,露出其后主人含笑的脸:「车内坐着的可是霄河仙君?」 他看到易见青没个规矩地趴在那儿,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什么都没多说,笑着对他点了点头,亲切道:「小友,你可是同霄河仙君一道来的?」 易见青回以微笑。 那人又道:「我看小友颇有些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 易见青虚伪一笑,道:「我观前辈却颇有些精神不佳,莫不是最近炸了炉?」 那人笑容一僵。 易见青戳了人家的痛处一把,心情愉悦地放下了车帘。巧了么这不是,白玉京这么大的地盘,随便撞上来的一个人,偏偏就是他的熟人。 这人叫李安临,是当今的嫡亲弟弟,是个闲散王爷,封号就是「闲」。修为稀烂,只爱炼丹。天赋其实十分不错,奈何是个坐不住的,奇思妙想多得很,前人钻研出来的丹方他不稀罕炼,非要炼,也要搞一些乱——美其名曰「改进」,最终炼出来的是个什么玩意儿,谁也不清楚。曾有人拍他马屁,请他炼制回春丹。上好的回春丹本是绿莹莹的色泽,他倒好,给炼出来了一炉火红的,偏生还香得很。那拍马屁的想着反正也吃不死人,心一横吃了。好傢伙,回去立马拉了七天肚子。 易见青从前当魔尊那会儿,没少来他这儿坑蒙拐骗,不需要章程,闭着眼睛一通吹,就能搞到一大堆,回头再想方设法地餵进林雪寄嘴里,阴险地试图看人家出丑。 重见故人,难免有些感慨。这时就听边上那赏心悦目的人形冰雕问:「笑什么?」 易见青心里下意识地:「和仙君一道出来,我高兴。」 孙平在外面听见,无声地「呸」了一声,马屁精。 林雪寄闻言,看了易见青一眼,也不知信没信,只道:「方才和你说话那位,是我的表叔,善控火,你若有需要的丹药,可以寻他。」 易见青:「???」 易见青委婉道:「那位前辈身份贵重……」 「无妨。」林雪寄道,「你还有我。」 易见青的笑容差点挂不住。 假如不是因为林雪寄这面对易见青时绝不可能有的柔软态度,他都要怀疑林雪寄是不是认出他了,在伺机报復他。 但看着霄河仙君清湛的眼瞳,他能说什么呢。只好咬牙笑道:「多谢仙君。」 林雪寄点点头,目光落在他手上,停了一瞬,又移开了。 易见青一瞬间有种奇异的错觉,随即又好笑地摇了摇头,暗想他真是疯魔了,欲言又止这种情绪,怎么可能出现在林雪寄身上。 他麻利地跳下车,想起从前见过的那些贵女下马车时总会有人在旁边馋着,便不动声色地拱开了孙平,伸出一双手,在边上候着。 林雪寄掀开车帘:「……」 易见青露出又期待又忐忑的表情:「仙君。」 仙君顿了一顿,给面子地把手放入他掌心,让他搀了一下,从容地下了车。 两人的手又分开,易见青收回手,捻了捻手指。 倒不是在回味什么,只是林雪寄看起来冷冰冰的,肌肤却惊人的温暖,他不太习惯。 这时闲王也下了马车,看到林雪寄,眼睛霎时一亮,道:「当真是仙君亲临!」 林雪寄略一颔首:「表叔。」 闲王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只是眼下离年宴还有些日子,不知是何方神圣有这么大面子,这就把仙君你给请下来了?」 这话听起来很有些阴阳怪气,易见青却知道他并非有意——这人只是天生如此,要不是因为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只怕早就被打死了。 果然,林雪寄眉毛都没动一下,淡淡道:「有些事务。」 「什么事…?」闲王指着易见青,「和这个小傢伙有关系?」 第11页 他忽而又看了易见青好几眼,眉头一皱:「我怎么觉得他有点像咱们李家的人?」 林雪寄一直惜字如金的,听到这话却忽然道:「他叫林见。」 闲王:「嗯?」 易见青体贴地解释道:「我随仙君姓的。」 心里却想,完了完了,林雪寄真的完了。要不是喜欢到一定程度,林雪寄会有这种露骨表现? 闲王满头雾水:「……哦。」 话题被岔开,林雪寄也不是那种能逮着人一口气聊一时辰的,便直接与闲王分开,往宫廷深处而去。 这一回没再出什么意外。药泉由皇帝亲自掌管,但他也只过来看了看,甚至都没问易见青是个什么来路,便爽快地放行。 药泉一年开一次,每年年底,宫内举行年宴,会邀请重臣和优秀子弟赴宴,同时开放药泉,让那些初露锋芒的小少年们去泡一泡,不少人原本天赋平平,只是因为刻苦才博得这么一个机会,却在此行后一飞沖天,成为了真正的天之骄子。因此,药泉也叫升龙池。 而今,这一次可容纳上百人的升龙池却叫易见青一个人独自享用了。 药泉宛如一个大湖,水面雾气腾腾,温热的水汽混合着药香,吸一口提神醒脑,吸两口长生不老。只是忒安静了一些,静得只能听到泉水缓慢流淌的声音。 易见青扭头看看林雪寄,见濛濛水雾中他静静立着,侧脸沉静美丽,宛然如画,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因为雾气的遮挡而显得朦朦胧胧,引人情不自禁地想去探个究竟,恍然领会到了「雾里看花」的字面意思。 若不是他们有仇,就沖这张脸,他和他睡一次也不亏啊。易见青心想。 许是他的视线太明显,林雪寄的睫毛动了动,微微侧头询问:「怎么了?」 易见青也不躲闪。大大方方地把他看着,随口找了个藉口:「仙君,续骨当真很痛吗?」 林雪寄点头:「是。你若是后悔……」 「我不后悔。」易见青额角青筋一跳,忙打断他,心里埋怨林雪寄看着好端端的一个如画美人,偏偏天生是个榆木脑袋。 他不指望林雪寄自己送上门了,还是老老实实地自力更生吧。 他道:「仙君是认定我坚持不下来么?」 林雪寄仙气凛然地:「续骨之痛,非常人能忍。」 易见青适当地表露出一个少年人的倔强,不服气道:「那我要是坚持下来了,仙君要如何?」 林雪寄这回倒是十分配合:「你要如何?」 易见青立刻打蛇随棍上:「我希望仙君能实现我一个愿望。」 他说出这样的话,有九成把握林雪寄会答应。毕竟就他重生后和林雪寄短短的几天相处来看,林雪寄对林见这个表弟兼「救命恩人」是很纵容的。 即便是有所顾虑,到时再加一些条件就好了。 谁知林雪寄闻言,却诡异地沉默了一下,而后才道:「好。」 易见青没错过那一霎那他周身气息的轻微波动,退了一步,低落道:「仙君若有顾虑,便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林雪寄果然摇了摇头,道:「我答应你。」 易见青愈发确定他对林见情深义重,竖起食指,得寸进尺道:「那我可以再问仙君一个问题吗?」 「好。」 易见青扬起唇角一笑,不再废话,扒了外衣便跳进了药泉里,溅起了好大一朵水花。 药泉作为皇家底蕴之一,其中玄妙,便是皇帝也难以说清。甫一跳进去,易见青便感到有丝丝缕缕温顺的灵气从他的周身毛孔钻了进去,在经脉里汇成小股灵力,往丹田处流去。 只是还没走到一半,便又点滴不剩地漏掉了。 若把普通修士的身体比作碗,人人都能装下灵气,只是因为碗的大小材质不同,能容纳的量和质也不一样,那么林见的这副身体便是一只鸟窝,看起来好好的,实则都漏成筛子了。 易见青不慌不忙地让那些灵气熘走,凝神静心,开始默念林雪寄教给他的法诀,同时掐诀,引动泉水里的灵力。 这一套若是真正的林见来做,约莫要颇费一些功夫才见成效,但易见青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还假装成林见,法诀没念完,那一片平静的水面便骤然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水中蕴含着的纯净灵力如受到了吸引,顷刻间便和泉水剥离出来,往易见青的方向汇去。 堪称磅礴的灵气骤然涌进了易见青的体内,即便这些灵气都足够温顺,却还是因为那过于庞大的体量,把他的经脉撑得几欲裂开。 然而即便是这样浓郁的灵气,也没能让易见青占到一点便宜,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 只给易见青留下了隐隐胀痛的经脉。 易见青捏了捏眉心,重来。 灵气汇流成河,再度气势汹汹地涌向丹田。 再失败。 一次,两次。每次都是失败,每次易见青都会把引进经脉的灵气增多一些。 所谓续骨,并不是指他身上当真就有哪根骨头折了,需要接上。这里的「骨」是指根骨,只要他能再度留住天地灵气,重新由凡人变成修士,那么,这续骨便算是成了。 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远不是那么一回事。一只竹篮怎么能兜住水?反覆了不知多少次,易见青的丹田内依然空空如也,死气沉沉。而经脉在长时间的过度使用之下已经不堪重负,连带着皮肤都受了伤一般,温热的泉水流淌在其上,带来的不再是愉悦舒适,而是密密麻麻的,火烧一样的灼痛感。 第12页 而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也让人心生烦躁,太阳穴突突直跳,胃里也在翻腾。 这是身体在警告他,停下来。 可惜,这点疼痛,无法让易见青服软。 又一次失败。 易见青开始有种脱力后的虚脱感,他站在水里,脑袋忽然一晕,差点没仰面跌进泉水里,踉跄了一下才稳住了身形。 他低着头,拧眉思索着失败的原因。 明明觉得就是这样了,偏偏每次都是差一点,差一点,无比恶劣地挑战着人的耐心。 微微晃动的水面倒映出一张人脸,在涟漪中碎成了千百份,扭曲而模煳。但眉目间与生俱来的柔软却仍能瞧得出来。 易见青的眉宇间骤然划过一丝戾气,心口郁气升腾,不管不顾地再次施展法诀,灵气不知道多少次地汇聚而来,转眼就到了他能承受的极限。 但他依旧冷着眉眼,手势连连变化,远方的灵气也一下子被他拉扯了过来。 他的身影开始被浓雾掩盖。 那是灵气被压缩而成的液滴。 岸边的林雪寄察觉有异,勐地看了过来,身体微微前倾,仿佛随时要飞身过去。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做。 时隔多年,易见青又一次尝到了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苦。 仿佛全身的骨头被一根根暴力打碎,经脉被一寸寸地撕裂,皮肤与血肉剥离,再一针针地缝回去。 他的身上几乎瞬间就出了大量的汗,脸上血色尽失,想喊痛,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但他竟然没有像上次那样晕过去。 疼痛模煳了虚幻与现实的边界,视线是早就模煳了,耳朵也开始失去作用。他一会儿觉得好吵,一会儿又觉得世界安静得好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声从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凄凉的,悲伤的,奄奄一息,很熟悉,却又听不清。 他无意识地动了动唇:「林岫……」 他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 那是很久之前的他自己。 那个他在说:「林岫,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第5章 多情苦(二) 大概是一百年前,或者是两百年前?易见青不太记得了,他从小自负聪明绝顶,一览成诵,可其实很多事情,一旦下定决心去忘,也没什么忘不掉的。 事实上他连自己死的时候有多大年纪了都不太清楚。 隔着厚厚一沓时光,很多曾经鲜亮的东西都黯淡了,只还记得那天炽盛的阳光。那天真是热啊,可能是夏天吧,明晃晃的太阳无遮无拦地照下来,晒得人和畜牲都蔫了,纷纷躲在葡萄架子下,大树底下乘凉。 只有孩子不知冷热,还在太阳底下嘻嘻哈哈,兴致勃勃地捕蜻蜓。 捕蜻蜓的网是自己做的,一根小指粗的长竹竿,一枝细长竹枝,弯成椭圆,两端插/入竹竿顶端。小村庄与世隔绝,比不得城镇繁华,大人们辛勤劳作,养活一家子已是不易,至于家中角落里挂着的蜘蛛网,那就无能为力了。 只是到了夏天,蜘蛛便倒霉了。辛苦织的网被小魔王们扫荡一空,待到竹枝上缠了一层厚厚的蛛丝,魔王们便又一闹而散,四处去捉蜻蜓了。 捉蜻蜓的最大乐趣在于收集,如果能捕到一只个头大又颜色漂亮少见的蜻蜓,那够吹一天的了。 一只红色的蜻蜓拖着细长的红尾巴从孩子们身边飞过,其他人都没反应,只有一个瘦猴儿似的孩子眼睛一亮,跟着那只蜻蜓走出了队伍。 有大一点的孩子看到,叫他:「赵七,你去哪儿?」 赵七指了指前方:「我去捉蜻蜓!」 说完,生怕那只红蜻蜓飞走了,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剩下的孩子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什么蜻蜓啊……」 那个大孩子想去把人追回来问一问,其他人却打了退堂鼓,劝阻道:「算了吧,我爹不让我和赵七玩。」 「就是,三婶他们好兇,每次看到我和赵七玩儿,都要骂我。」 三叔就是赵七的父亲。大孩子犹豫了一下,想起之前就因为他和赵七说了几句话,便被那个女人叉着腰噼头盖脸地骂了一刻钟的经歷,默默地收回了脚。 反正赵家村就这么大,赵七也有八岁了,不会出事的。 而赵七已经跟着红蜻蜓走出了老远。 那只蜻蜓真漂亮呀,不仅尾巴是明艷的胭脂色,翅膀也染着红,在晴空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瑰丽难言。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蜻蜓,心一下子就被抓住了,满脑子就一个念头:一定要捉住它。 他满眼都是那一抹红,但毕竟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从小吃得又不怎么好,身体本来就差,没跑多久,脚步就凌乱了起来,脑门上沁出大滴的汗水,淌进眼睛里,刺得眼睛生疼。 他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了,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不得不停下来,眼睛却还焦急地看着蜻蜓。 所幸,红蜻蜓并未直接飞远,而是慢悠悠地飞了下来,停在一块石头上。 很近,只有一尺远。 赵七咽了咽口水,屏住唿吸,蹑手蹑脚地抓着捕蝶网,对准了,勐地罩下去。 没扑到。 红蜻蜓轻轻振翅,飞上半空。 赵七好生失望,这时他离赵家村已有了一段距离,他却丝毫没有放弃的想法,咬咬牙,又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第13页 不知不觉就被引到了一个水潭边。 村庄里的人声已经彻底不可听闻,周遭古木森森,静得可怕,连声知了的叫声都没有。水潭上冒着幽幽凉意,凄神寒骨,赵七只站了一会儿,身上的热意便尽数消去,被汗水打湿的衣裳贴在背上,冰冷粘腻。一阵儿微风扫过,他本能地打了个寒颤,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从前听大人说的各种离奇传说。 水潭边的这块儿地方离赵家村并不远,赵家村却一直对这里讳莫如深,偶尔有只言片语漏出,全都是「哪年哪月谁家的小伙子在这里溺死了」「那年二婶怀着孕,从这边走过,回了家就小产了」之类。 这是一个会吃人的地方。 恐惧后知后觉地冒了出来,赵七退了一步,大气都不敢出,掉头就想走。 红蜻蜓却又翩翩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而后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地停在了一只芦苇上。 芦苇长在水潭的边缘位置,水很浅,能看到粼粼波光下面的鹅卵石。 赵七又开始犹豫了。 他想,他再试一次,不去深水里,如果这次也抓不到,那就……算了。 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催促他,他来不及想更多,几乎是急不可耐地蹚进水潭,去捕捉那只红蜻蜓。 然而就在他的手触到蜻蜓的翅膀时,他忽然一个站立不稳,身体失控地前扑,一头栽进了水里。 冰冷刺骨的潭水一下子漫过了他全身,他惊恐地发现,踩进来时只到他小腿的水潭忽然变深了,他试图浮上水面,然而手脚却仿佛被冻僵,动弹不得。 他瞪大了眼睛努力抬起头,看到扭曲的天空,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照在水面上,却让他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的意识开始模煳。 就在他彻底绝望地时候,突然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一个用力,把他从那无尽的寒冷中抓了出来。 新鲜的空气勐然灌进口鼻,赵七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还一边打着哆嗦。那一手救他于生死一线的人就站在他身边,耐心地拍着他的背。 好一会儿,赵七才平静了一些,顶着湿漉漉的乱发看向那人,牙齿还在咯咯响:「易潇哥哥……」 「嗯。」十七岁的易潇瞅着这个水猴子,「你怎么跑这边来了?三叔三婶呢?」 赵七低下了头,嗫嚅道:「他们,他们和弟弟去舅舅家了。」 现在他们家只有他一个人,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有机会和小伙伴们一起捉蜻蜓。 赵七不是赵三叔的亲生孩子。三叔夫妇俩成婚多年,却一直没有孩子,看了大夫,说是三婶宫寒,不易孕育子嗣。当时赵家村就有人劝赵三叔另外找一个,然而三婶剽悍,听到这话,跑到那人门前骂了一天,三叔性子又懦弱没主见,因此这事最后便不了了之。一年后,三叔在路边捡到赵七,便和三婶商量着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养。 谁知,还没过一个月,三婶便怀了。 捡来的孩子哪里比得上自己亲生的,三婶并不是一个心善的妇人,赵七被捡来时才三岁,过了九个月,也只有四岁,却要被迫照顾弟弟。三婶每天对他念叨最多的话就是:「要不是我们把你捡回来,你早就冻死了,你要报答我们,知道吗?」 易潇知道他家的情况,摸摸他的脑袋,道:「怪不得。不过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方才吓着了吧?走,趁你爹娘不在,哥哥带你去吃烤鸡。」 赵七破涕为笑,他很喜欢这个来去如风的大哥哥,也想和他一起去吃烤鸡,正要一口答应下来,又想到了什么,迟疑道: 「可是娘会说你的。」 「怕什么。」易潇豪气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她又不敢对我动手,骂几句就骂呗,又不会掉一块肉。」 「再说,他们不是出门了嘛,咱们偷偷地,不让他们知道就好了。」 赵七动心了,重重地点一下头:「好!」 易潇拉着他走出林子,问:「我出去这几天,你有没有挨打?」 「没有。」赵七摇摇头,「我会跑。」 「长进了啊。」易潇笑了起来,「不挨打就行,其他的……」 他嘆了口气,到底不好说长辈的坏话,只道:「等你再长大点,哥哥就帮你在镇上找个活路。」 赵七高兴地说好。 在他有限的八年生命里,易潇是他见过的最与众不同的人。他一个人住,在赵家村里却不姓赵,不用像其他大人一样下地种田也能养活自己,他经常不在家,一出门就是十天半个月,看起来年纪轻轻,可赵家村的人却都对他有些说不上来的敬畏,就连他娘那样村长都敢骂的人,在对上易潇的时候都会收敛一点。 最重要的是,易潇是唯一一个敢顶着他娘的白眼,对他好,和他玩耍的人。 在他娘指着他说白眼狼的时候,也是易潇拉着他的手,认真地对他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不是白眼狼。 吃烤鸡的地点在易潇家。走出那个山谷,易潇让他稍微等一下,没过多久,再出现的时候手上便多了一只翎羽漂亮,身量肥美的野鸡。 小孩子对漂亮的东西没有抵抗力,易潇看出他喜欢,便用几根草把野鸡的爪子绑在一起,把鸡扔给他,笑眯眯地说:「帮哥哥拿着。」 赵七眼睛一亮,一只手有些费力地拿着鸡,一只手抚摸着那光滑美丽的翎羽,赞嘆道:「好漂亮啊。」 第14页 「是呀,回头把毛拔下来,你可以卖给别人,给自己买点吃的。」易潇说着,又笑了起来,「可惜你不是女孩子,不爱踢毽子,不然也能给你做几个毽子。」 赵七摸着鸡的颈部,答非所问:「易潇哥哥今天很高兴吗?」 「很明显吗?」易潇摸了摸自己不停上翘的嘴角,「好吧,好像是很明显。」 他想了想,神情愉快地说:「昨天遇见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赵七问:「什么有意思的人?」 「嗯……很厉害,很有钱,很好看,还很别扭。」易潇一连说了四个「很」,眼睛里闪动着细碎的光,「很有意思。」 赵七无法把「有钱好看厉害」和「有趣」联繫在一起,茫然道:「他是易潇哥哥的新朋友吗?」 易潇摆摆手:「我们一见面就打了一架,怎么会是朋友?」 赵七不明白了。 既然不是朋友,易潇为什么在提到对方的时候表现得那么高兴吗? 易潇一直教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于是他现在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 易潇还真被他问住,卡了一下,不确定地说:「可能是……因为他好看?」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赵家村,易潇伸了个懒腰,道:「好了,不说他了,咱们准备吃鸡。」 赵七便蹲在他旁边,看着他三两下把鸡扒了个干净,开膛破肚,用一根木棍串了,升起火堆,慢慢地烤起来。 易潇的心情是真的不错,一边控制着火候,在恰当的时机往鸡身上撒孜然盐等物,嘴里还哼着小曲儿,未过多时,院子里便瀰漫开了一股迷人的焦香,混合着孜然的香味,简直能香得隔壁人家的狗都要破墙而来。 过了半个时辰,一只外酥里嫩的鸡便烤好了,易潇把鸡分成两半,一人半边。大夏天的,他在火堆边忙碌了大半天,却愣是一滴汗也没出,还是清清爽爽的样子。反倒是赵七,只是在旁边看着,就已经出了好几次汗,身上的衣裳干了又湿。 易潇慢条斯理地撕下一块肉,看他狼吞虎咽,问:「不烫嘴么?」 赵七摇摇头,暂时腾不出嘴来回答他。 易见青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说:「看你热得满头是汗,可惜我还不会降温的法术。」他心里一动,想到了什么,莫名其妙地又笑了一声,说,「要是那个人在这里,说不定不用别的,也能让你感觉凉快。」 赵七囫囵把肉吞进肚:「是那个很好看的人吗?」 「啊,是他。」 赵七想了想:「是谁家的小姐吗?」 「小姐?」易潇呛了一下,乐不可支地道,「他可不是什么姑娘。」 赵七瞪大了眼睛:「是男的?」 「嗯哼。」 这明显是赵七的知识盲区,他迷茫道:「可是你说他很好看……」 在他的印象里,村子里的人都只会说谁谁家的闺女长得真标緻啊,谁谁家的女儿眼睛水汪汪的……提到男人,从来只会说勤快,能干之类。 男人怎么能说好看呢? 易潇闻言,笑得更厉害了:「可是他真的很好看啊。」 赵七不相信:「比村长家的红杏姐姐还好看吗?」 易见青故作神秘:「等你看到你就知道了。」 赵七心想,可是他怎么能看到呢,人家又不会跑到他们这儿来。 谁知第二天,他就见到了这个人。 当时的处境不太妙,赵三叔一家三口提前从亲戚那儿回来,不知从哪儿听说赵七「昨天疯玩了一天」,哪怕易潇提前感知到,让赵七赶在他们到之前回去,也还是没能叫他免遭责难。 主要是三婶骂,三叔在一边沉默旁观,尖利的女声中夹杂着小孩子刺耳的大喊大叫,十分让人心浮气躁。易潇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听着那边的动静,见足足过去了一刻钟,那里仍不停歇,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不由得皱了皱眉,起身走了出去。 一眼就看到三叔门前,赵三婶使劲儿揪着赵七的耳朵:「你可真是个白眼儿狼,我让你看个家,你看到哪里去了?丢了什么东西你赔得起吗?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回报我们?」 赵七低着头,眼睛通红,却没有出声辩解。 易潇看到他的耳朵都被拧红了,实在忍不住,道:「三婶,说说就好了,不用对孩子动手吧。」 「哟!」三婶勐然拔高了声音,「我还没什么都没干呢,这就动手了?我打他了?姓易的我告诉你,我们赵家的事你少管,我家娃就是被你带坏的!」 她情绪激动,肢体也跟着扭动,赵七耳朵一疼,不由得「啊」了一声。易潇忍耐着说:「三婶,你先把小七放开,咱们有话好好说,行吗?」 三婶道:「老娘没话跟你说,你滚远点。他吃我的穿我的,我爱打就打,爱骂就骂,你管不着!」 说罢,为了验证自己所言非虚,抬手就给了赵七一耳光。 巴掌抽在脸上的声音又脆又响,赵七的头都被扇得偏了过去,脸上浮现出清晰的五指印,易潇见他目光都涣散了一下,显然是被打懵了,眉头皱起,弹指打出一道劲气,拨开赵三婶的手,把赵七拉了过来。 赵三婶愣了愣,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又看看人高马大的易潇,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天抢地了起来:「哎呦!姓易的欺负我一个女人家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第15页 她男人有些看不下去,低声道:「算了吧,小七也没做什么错事……」 赵三婶瞪他一眼,哭得更大声了:「我男人也不管事,还跟着外人欺负我,我不活了!」 赵七拉了拉易潇的衣袖,小声说:「易潇哥哥,我没事的,你,你让我回去吧。」 林岫便是在这种一地鸡毛的情景下登场的。 易潇一个身量颀长的少年站着,神情有些冷漠,一个女人则坐在地上,鬓髮散乱,哭得撕心裂肺,一个孩子也跟着哭,此情此景,见多识广的村里人能看破,林岫却是第一次见,当下便误会了。 他道:「易潇,你又在欺负他人。」 易潇一愣,循声望去,第一反应却是戳了戳赵七的肩膀:「看,他就是我说的那个有意思的人。」 他做了坏事,被人指出,非但无有愧色,还满不在意地拿他调笑,林岫心里升起浓厚的失望,皱眉道:「易潇!」 第6章 多情苦(三) 赵七抬头看向来人,见那也是个少年人,年纪约莫和易潇差不多大,眉目明俊出尘如画,衣裳雪白不染纤尘,手持一柄秋水长剑,眉间还有一点硃砂痕,站在阳光底下,当真神仙也似。 他呆了呆,易潇看到,当即笑了起来:「你看,人家看你都看呆了。」 看呆了的不止赵七一人,自这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后,赵三婶的哭喊便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她是个欺软怕硬的,易潇虽然在别人口中也有些本事,但平日里总是笑吟吟的,有什么不妥也不放在心上,她便敢指着对方的鼻子骂街;然而突然出现的这个年轻人好看归好看,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模样,冷冰冰的,叫人看了心里直发憷。她本能地缩了缩脖子,有点怕吵着了他,对方会给她来一剑。 易潇视他奇差的脸色如无物,笑容满面地说:「这里不方便,咱们换个地方叙旧。」 叙旧?他可没有旧要和他叙。 林岫瞪着他,最终却还是败给了他的厚脸皮,生疏地安慰了三婶一句,无可奈何地跟了出去。 赵三婶看到赵七被带走,眼睛一瞪,又想撒泼,三叔却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算了算了,你不怕易潇被你惹恼了?」 赵三婶色厉内荏:「他敢!」 却到底没有再发神通。 易潇领着赵七走出赵三婶的视野,便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说:「我和这位漂亮……哥哥有几句话要说,你先自己去玩一会好不好?」 打发走赵七,易潇转过身,便对上了一张冷冰冰的脸。 林岫板着脸说:「我无话与你说。」 「是吗?」易潇惊讶极了,「这么说,火琉璃你也不要了?」 林岫:「你!」 易潇笑眯眯地看着他。 林岫再次败下阵来,抿了抿嘴,说:「要如何你才能把火琉璃给我。」 他很认真地说:「我观你身体强健,也无暗伤,火琉璃于你并无多大用处,却能救那张老爷的爱子一命。若你缺银财,我可以付给你。」 易潇一口答应:「好啊。」 林岫略松一口气:「那火琉璃……?」 易潇摊摊手:「不在我这里。」 林岫一愣,旋即脸上显出怒色:「你在骗我!」 「不骗你。」易潇说,「真不在我这。」 林岫想到什么,不可思议道:「你把它卖了?」 眼神活像在指责他卖了一条人命。 易潇摸摸鼻子,干咳了一声:「我倒也没有那么缺钱。」 林岫现在看他就像在看一个满嘴瞎话的骗子,眼里写满了不信任:「那火琉璃去哪儿了?」 说着,伴随一声清脆的剑鸣,灵剑出鞘半寸。那意思显然是在说,倘若易潇再说谎话,他就要动手了。 易潇怕真把人气跑,忙道:「我只是让它物归原主了,你至于一见面就要对我喊打喊杀的吗?」 林岫捕捉到关键的字眼:「物归原主?什么意思?」 易潇就地坐了下来,随手揪了一根狗尾巴草放在嘴里叼着,懒洋洋道:「一看你就是第一次出来跑江湖。你以为那火琉璃当真是那个张老爷的吗?他素来为富不仁,做了不少损阴德之事,哪有可能得到火琉璃?」 林岫道:「他已跟我坦白过此事,言语里颇有悔意,这火琉璃也是他从别人手里买下的。」 结果一回头就被易潇抢走了。 「买走了?用什么买的?一顿羞辱吗?」易潇嗤笑一声,「那我现在骂你几句,你能把你的剑卖给我吗?」 林岫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倒也没因为他言语上的冒犯生气,道:「你这话是何意?」 「火琉璃,是一个小姑娘为自己的母亲求到的。」易潇说,「善仁堂你知道吗?」 「听说过。」林岫道,「张老爷说,这个医馆胡乱开药,医死过人,所以人们便不再去……」 剩下的话在易潇似笑非笑的眼神里消音了。 他顿了一下,道:「那你说说,真相是什么?」 他没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转变了对易潇的态度,易潇却心有所感,唇角不禁翘了翘,道:「你问我就对了。」 林岫摆出侧耳倾听的姿势:「你说。」 易潇说:「善仁堂的大夫也是从赵家村出去的。十年前,那张家看上他的医术,便起意将他纳入张家,自此只为张家人看病。赵大夫医者仁心,不忍弃其他病人于不顾,便婉拒了。可那张家老爷却心胸狭隘至极,赵大夫只是拒绝了他一次,他便派人去善仁堂闹事,所谓医死病人也是他们传出来的。」 第16页 林岫道:「此计如此拙劣,莫非还能骗过所有人?」 「这你就不懂了吧。」易潇说,「看得出来是假的又怎么样?他张老爷多有钱有势,咱们平头老百姓哪里惹得起。」 林岫闻言,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想到对方昨天大摇大摆地从张家抢东西的嚣张姿态,心想,你可不像是惹不起的样子。 易潇继续说:「大家都是要过日子的,大夫又不止他一个,换一个照样能行。可若是为了他和张家作对,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日子不过了?家里老小不管了?」 林岫抿抿嘴:「所以……」 「所以这事就不了了之。赵大夫被好一番折腾,三年前便走了。只留下一个孤女小雪照顾体弱的妻子萱娘。前一阵子,四娘病重,小雪束手无策,想起两年前救过一个方外之人,病急乱投医地找到了那人,才得到了这枚火琉璃。可惜还没给母亲餵下,张家人便不知从哪儿听到了风声,派人过来把东西抢走了。」 「我在善仁堂开过药,小雪来找上我,我才去的张家。然后,」他斜了林岫一眼,「然后你就来了,还把我打了一顿。」 「我……」林岫词穷,想说当时并不是只有他打了他,易潇攻击他的时候也没留手,又觉得这话毫无意义,沉默了一下,才道,「此话当真?」 「当真。」易潇说,「不信你可以去问。」 林岫心里已信了大半,默然片刻,道:「怎会有如此鱼肉百姓之人,官府就不管吗?」 「这里就这样,官府不帮着张家给赵大夫安个罪名就不错了。」易潇说,「倒是你,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林岫微微偏过头,轻声说:「我……我出来歷练。」 他转移了话题:「此事已澄清,那方才之事,你可有解释?」 「我不想解释。」易潇蛮不讲理地说,「你要是觉得我做得不对,咱们就再打一架好了。」 林岫眉心微蹙,犹豫了一下,说:「不必如此,我信你便是。」 易潇笑盈盈地望着他:「这就完了?」 林岫不明所以:「阁下的意思是?」 易潇下巴微抬:「火琉璃你不买了?」 林岫愕然:「你还有第二颗火琉璃?」 他正想说若你有多余的火琉璃,不妨把它交给张老爷,毕竟稚子无辜,到时只管向张老爷要个高价便是。 话没出口,便听易潇说:「火琉璃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一个一穷二白的贫苦百姓哪里会有。」 林岫便不明白了。 易潇:「但是你说要买的呀。」 林岫:「…………?」 他思索了片刻,终于得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他这是被人讹上了。 这在林岫的人生里,又是一件前所未有的新鲜事。他从前的生活虽也不尽如人意,但也绝没有人敢讹到他头上来,一时片刻的,竟不知作何反应,呆了片刻,来了一句:「……你要多少?」 易潇微微瞪大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噗嗤一声,哈哈笑了起来。 「我说你这人,怎么别人说什么是什么,你都不会拒绝的吗?」 他还想说「你怎么长这么大的」,但考虑到人家脸皮薄,便体贴地吞了下去。 可惜他的这份体贴完全起不到一丝作用,林岫反应过来,眼里便流露出了些许恼怒:「你又在骗我!」 唇红齿白的少年公子,生起气来也赏心悦目,易潇忍住笑意,怕真把人气跑了,连声辩白道:「没有,我是真的没钱。所以想给你借一些银两。」 林岫提防地看着他:「作何用?」 易潇正色道:「我打算把赵七,就是方才跟着我的那个孩子,我打算把他送去镇上私塾念书。」 林岫狐疑地打量着他的神色,却看不出真假,想了想,问:「你的钱呢?」 易潇理直气壮:「花光了。」 「……」林岫无言以对,又想了想,「那你什么时候还我?」 易潇的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道:「我看你应该还不打算回家去,这样,你还想去哪里歷练?我同你一道去,路上挣的钱都给你,什么时候还清我什么时候离开,你看行不行?」 林岫闻言,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反应了一下,终于回过味儿来,道:「我为何要带你?」 易潇干脆躺了下去,单手撑着脑袋,笑道:「因为你好看啊。」 林岫耳根泛起一层薄红,斥道:「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易潇口头投降:「好好好,是我错了。但你一个人在外面多不安全,我觉得我也还可以,没有那么一无是处吧,你不要这么嫌弃我嘛。」 林岫下意识地澄清道:「我并未嫌弃……」 「你」字还没出口,易潇便欢唿一声:「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林岫知道自己再次上当,终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然而拒绝的话,却到底没有说出口。 易潇心想,可真是一个面冷心软的小郎君啊。 于是接下来三天,易潇便在村长的见证下,给了赵三叔夫妇一些钱,把赵七送进了镇上一个私塾。那私塾比较特殊,学生吃住都在私塾里,相对而言,比其他地方更妥当。 安顿好赵七后,易潇便和林岫上路了。 两人分别骑了一匹马,易潇握着缰绳,听着蹄声橐橐,感受着清晨凉爽的山风,道:「其实我本来也该出去走走了。」 第17页 林岫:「嗯?」 「所以你不必感到愧疚,或者觉得占了我便宜。」易潇眯了眯眼睛,「倒是我,应该感谢你。」 林岫有种心事被看穿的尴尬,嘴硬道:「我并没有……」 易潇宽容地说:「好的,你没有。」 林岫顿觉与此人说话就是一种错误。 路边山坡上有一丛花开得极好,花枝探了下来,易潇随手摺下一朵,放在马的耳朵边,说:「我先前一直在想,要怎么安顿他才好,幸好你来了。」 林岫想起几天前两人打的势均力敌的那一架,点了点头,认真地说:「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确是天资出众,留在那里,实属埋没。」 易潇笑了起来:「不用这么拐弯抹角地夸自己吧?」 林岫噎了一下:「我并无此意。」 「好的。」 林岫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好生和他谈谈,道:「你莫要随意说笑。」 「嗯?」易潇有些委屈,「可我长了嘴就是要说话呀。」 「不是不让你说话,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废话太多?」易潇眉头一皱,很苦恼地说,「可我分辨不出,我觉得我说的每句话都是重要的话。」 「……」林岫:「罢了。」 大不了以后他少搭话就是了。他想。 易潇追问:「罢了是什么意思?你不要这么沉默呀,说不定就是因为你话太少了,我才会有这么多话要说。」 他唉声嘆气:「我好辛苦。」 林岫:「……」 他开始觉得,好像他不搭话也没有用,这个人完全可以一个人演出一场大戏。 他们两人都是少年豪杰,林岫剑术精湛,又有钱财,易潇则更加机敏,于人情世故上更为炼达,两人一路同行,配合倒也默契。林岫渐渐为途中的人情风俗所吸引,偶尔之间竟然会忘了自己起初的目的,仿佛他当真是世家大族中出来歷练的弟子。 可是真正的世家子弟,正常出来歷练,又岂会独自一人呢? 对于自己的来歷,林岫一直避而不谈,易潇也始终没问。 两人有惊无险地从西洲边缘走到了中心地带,从夏走到秋,闯过虎穴,入过龙潭,也和人斗智斗勇,有形的收穫诸如财物功法之类暂且不说,心境上却是实打实地长进了许多。 至少,林岫不会再被张老爷那种拙劣至极的骗术骗到了。 转眼便到了深秋,树叶在阵阵秋风中黄了。 这一天,两人来到了一个叫清河镇的小镇。 清河镇位于几条运河的交界地带,水运发达,论繁华程度,不比普通的城池差。镇上有一王姓人家,以船运起家,几代人积累下来,便是说不上富可敌国,其财力也足以和一个小型修真门派媲美。 然而,最近这王家却出了一桩怪事。 王家豪富,却并非那等为富不仁之辈,这一代家主王有德更是品性极佳,又素重情义,二十多年来与妻子伉俪情深,从未有过二心,是清河镇的一段佳话。 但最近,王老爷却不知为何,竟对府里一个粗使丫头起了歹心。据王家中人说,那丫头姿色只是平平,身姿亦不苗条,脸盘上还有痣,人呢,也并非那等妙语连珠的活泼之辈。 可就是这么一个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丫头,却让人到中年的王老爷着了魔似的喜欢。老房子着火便一发不可收拾,到了如今,王老爷已经为她闹到了要休妻另娶的地步。 倘若只是这样,那便罢了。毕竟人生际遇本就无常,情之一字更是无法揣测。世间比这更荒唐的事也不是没有。可问题是,王老爷从突然对那丫头上心的那天起,身上还起了细细的红色疹子,平日里没有感觉,但一到深夜便心痛难忍,非得看到那个丫头才能有所缓解。起初没有人发觉,人到暮年,身体总会出这样那样的问题,且那时王夫人和王老爷正在不和,对于有些迹象,便难免察觉不及时。 直到一日,王夫人走进书房,撞见王老爷压着那丫头在书架子边荒唐,当时便气血上涌,与王老爷大吵了一架。 这一架直吵到深夜,王夫人越吵越是心灰意冷,本来都想和离了,不料王老爷却忽然脸色煞白,捂着心口倒了下去。 连夜叫了大夫来诊治,大夫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再联想到王老爷近日来的种种异常,大家立刻想到,王老爷这是中邪了。 王夫人尽管被王老爷这些日子来的做派伤尽了心,却到底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无法当真抛下他不管,便命人把王老爷看管起来,又把那邪性的丫头关进柴房,遣人四处贴了告示,请能人异士为王老爷驱邪。 易潇撕了告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指着末端一行字道:「给的钱还挺多的,要不要去看看?」 林岫顿了一顿,还是没跟他计较「钱」这个字眼,道:「你若有兴趣,不妨试试。」 「我还好吧。」易潇道,「我对这些情啊爱的也不是特别感兴趣,就是王夫人承诺给的报酬属实丰厚,等做完这个,我就不欠你钱了。」 林岫听了这话,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有点不舒服,暗想,他难道时刻都在算着还欠他多少钱吗? 他佯装不在意地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可以走了呀。」易潇说,「我还有点别的事要做。」 第18页 林岫只把前半句话听进了心里,心说,他果然是想和他撇清关系。 他知道自己是不高兴了,却不大清楚缘由,想来想去,将之归因于易潇的态度。 明明最开始是易潇要跟着他的,怎么到现在急着走的也是他? 他想起这几个月看到的种种,冷冷地想,说不定最开始易潇接近他的时候就是有预谋的, 这么一想,易潇离开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及时止损。 可他仍然不大舒服。 第7章 多情苦(四) 林岫别过脸,道:「你想去的话,那就去吧。」 说罢,便径直往前走去。 他自认为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什么情绪都没泄露,结果没走几步,却听易潇在后面诧异地说:「你不想去吗?怎么忽然生气了呀?」 林岫顿时微微一僵,一口否认:「我没有生气。」 「唔。」易潇也不知道信没信几步追上他,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哥俩好地说:「那你去不去呀?你要不想去,咱们就不去。」 林岫瞥他一眼,脸色缓和了一些:「你不是急着还我钱吗?」 易潇想了想:「也没有那么急,再说了,过了这个村还有下个店,又不是非要去王家不可。」 所以这人果然还是想着早点和他分道扬镳,再无瓜葛。 林岫的心情再次变差,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在这种纷乱心绪的驱使下,他一个冲动,说了一句让他后悔终生的话:「我没有什么想不想的,但你方才所言极是,钱财虽是身外之物,却也应当早些偿清。」 易潇小声说:「还说没生气,不生气你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林岫冷着脸,惜字如金地:「你说什么?」 「好啦好啦。」易潇笑着搂了搂他的肩,「我只是想早点还清你的钱而已,又不是说还了你的钱,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林岫一派端庄地点点头,强调道:「你不用说这些,我并未生气。」 易潇嘴角上扬:「你生不生气是你的事,我不希望你生气,当然要说清楚。」 林岫心里一动,有种异样的感觉爬过心头,他略侧过脸,似是想看易潇,眼帘却半垂着,问:「你为何不希望我生气?」 易潇看看他,笑着摇摇头:「我不告诉你。」 林岫不料他会这么直白地拒绝,心头无法抑制地升起失望,也因此而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言行,脱口问:「为何?」 易潇对他眨了眨眼,神秘兮兮地说:「因为我说了,你可能会生气。」 林岫不满意:「这算什么原因?」 「当然算呀。」易见青有理有据,「我不希望你生气呀。」 林岫噎了一下,心说,又来了,易潇怎么这么多歪理。 诸多前车之鑑,他几乎已经断定,自己是无法在易潇口中听到答案了,但又无论如何也没法甘心,在原地定了一会儿,想来想去,竟然口不择言道:「你若是不说,我现在就生气。」 易潇愣了愣,吃惊地看着他。 林岫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恨不能回到片刻前,一手刀敲晕自己。 易潇吃了一会儿惊,慢慢地笑了起来。 林岫竭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你笑什么?」 易潇会被他的虚张声势唬住就有鬼了,他不客气地大笑出声,边笑边指着林岫说:「林岫,你怎么这么幼稚啊。」 林岫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耳尖却悄悄红了。 易潇在他身后喊:「哎,你跑什么呀!你怎么比赵七七还脸嫩,一点都说不得的。」 林岫回头瞪他一眼:「闭嘴。」 然而易潇再次搂住他的肩时,他却没有拒绝。 易潇凑在他耳边小声说:「我悄悄问你一下啊,林小郎君,你满六周岁了吗?」 林岫强撑着:「不知所谓。」 他们到了王家,稍微显露了一番本事,下人便将他们引到了一处院落,里头已经住了好些人,看来被王家许下的重酬吸引的人不在少数。 可能是运气不好,也可能是他们来晚了,相邻的厢房已经没有了,他们最终住的房间之间隔了两间房。收拾停当后已近黄昏,这一日两人没再说话。等第二天林岫醒来,出了门便见庭院里易潇正和一黄衣少年在下棋,两人都是急性子,落子如落雨,不一会儿棋盘上就摆满了棋子。 林岫听见易潇哈哈大笑,对那少年说:「杨兄当真爽快人,和别人下棋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黄衣少年也面露欣赏,道:「易兄亦是妙人,想我从前和我那些师兄们下棋,无论输赢,他们的表情都不变一下,好生无趣。我和他们这些臭棋篓子下棋,不就是想看他们出糗的样子吗,偏生他们爱端着架子。」 林岫听到这话,不知怎么想起他之前和易潇下棋时,也是慢慢来的。且他和易潇水平相当,对弈起来自然是互有胜负,但他并不把结果放在心上,又因家教严苛,从小便被要求做到不动声色,因此,他的表情也是没什么变化的。 反观易潇,他想了想,对方的表情就很生动。 林岫说不清楚这一刻的心情是什么,只觉得心口像是凝了一块冰,莫名地低落。 他忍不住想,易潇和他下棋时,会不会也觉得他「端着」? 第19页 说话间那两人迅速落子,结束了这一场博弈。易潇收了棋,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笑道:「下次再战。」 林岫看着易潇搭在那少年肩上的手,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碍眼。 想上前去把那只手扒下来。 易潇和黄衣少年分道扬镳,一回头见他戳那儿,稍稍一愣,旋即笑着走了过来,道:「你怎么在这儿站着?也不叫我一声。」 林岫看着他的笑脸,发现他方才对着那少年时要笑得更灿烂。 他移开视线,淡声道:「方才到。」 「你才起来吗?」易潇搂住他的肩,「我跟你说,咱们的这些『同僚』都可有意思了,我带你去认识他们一下?」 林岫这些天被他勾肩搭背了不知多少次,按理说早就习惯了,此刻却有些无法自控地想:他的动作这样熟练,以前到底搂过多少个人呢? 心口积压的郁气更重,他冲动地拂开了易潇的手,道:「不用了。」 易潇看看他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空荡荡的臂弯,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嘀咕道:「脾气这么大呀。」 旁边一个中年修士道:「小友,这交朋友吧,不是什么人都能走到一起去的。」 「嗯?」易潇转过脸,笑眯眯道,「那叔您给说说吧。」 中年修士很有经验地说:「你那个朋友,身上的衣服料子那么好,气质也好,一看就是世家大族里的子弟。这样的人,心气儿都很高的,他能和小友你做朋友,是因为小友你也是个天才,我们这样的人就算了。」 易潇认真听完,才道:「叔您这可想错了,我朋友可不是那样的人,他就是害羞。」 「一个大小伙子还害羞啊。」 易潇耸耸肩,表示自己也很无奈,扭头看了林岫的房间一眼,道:「没办法,谁让他长得好看。」 中年修身听到这话,忽然流下了心酸的泪水:「也是哦,他这样的人,要什么没有,冲着他这样貌,媳妇儿都能自己送上门了。」 一连「啧」了好几声:「羡慕不来。」 易潇看了他好几眼,没作声。 第8章 多情苦(五) 易潇告别了那中年修士,便慢吞吞地向着林岫的房间走去。 林岫把门关了,窗户却敞开着,易潇站在窗前探头探脑,稀奇地看见这人竟然没有在修炼或者是看书,而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一盘棋,他左手和右手对弈。从易潇的角度看去,能看到他端正地坐在那儿,坐姿如钟,腰背挺直。眼帘微微垂着,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易潇却直觉,他在不高兴。 咳,说来有些缺德,看到林岫不高兴,他还……挺高兴的。 他清了清嗓子,笑道:「自己和自己下棋有什么意思?怎么也不叫上我?」 林岫身子微僵,嘴唇不自觉地抿了抿,手指也捏紧了棋子,嗓音清淡:「易公子贵人事忙,我便不打扰了。」 易潇推门进去,相当不见外地搬了张椅子在他旁边坐下,一面说:「不忙的,只不过大家难得聚在一起,这也是缘分嘛。」 「再说了,他们性格都挺好的,适合做朋友。」 林岫心想,是了,这里性情不随和的只有他而已。 易潇一手托腮,偏头看他,笑眯眯道:「你又生气了?」 林岫被他看得好生不自在,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棋盘,硬梆梆地道:「没有。只是你既然交了新朋友,为何不继续同他们谈笑?」 说罢,想起易潇说过的,他一生气就话多,不禁有些懊恼,再一回想起话语的内容,愈发觉得不自在。 易潇听了他这颇有阴阳怪气的嫌疑的话,却没有一点介怀之意,心情颇愉悦地道:「新朋友固然重要,但你也很重要啊。」 林岫道:「因为我也是你的朋友?」 「是呀。」易潇点点头,忽然问,「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棋盘看?里面有什么玄机吗?」 林岫摇摇头,默默把棋子收起来,心想,是了,他只是易潇的朋友之一而已。 可是易潇却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易潇跟谁随便谈笑几句就能成为朋友,可是他却做不到。 他能感受到别人的善意,也能心平气和地同别人交谈,可若说是朋友,他又会觉得排斥。 他下意识地认为,只有交情到了他和易潇那一步,才能算朋友。 那么,易潇跟谁都能成为朋友,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在易潇心中,就和那些刚刚认识的人一样? 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起来了,林岫眉心微蹙,站起身来,客气又疏离地道:「我要休息了。」 天色还很早,没有人会这么早休息,林岫更不会。 所以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其实是,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易潇依然看着他,看着他冷若冰霜的脸庞和挺直的嵴樑,乌黑明亮的眼睛闪动着不合时宜的愉悦的光。 他想,他可真是坏啊,竟然喜欢看林岫生气的样子。 他不是林岫,林岫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他知道。 他本来可以制止,但是他没有。 为什么要制止呢?他想,林岫又不是不乐意。 于是他本着自己的心意,想更靠近林岫一点,他就找话题和对方谈天说地;想对林岫好,他就把人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放任了那种陌生情愫的滋生,于是那种暧昧就像梅雨季里得到了雨水滋养的青苔,迅速爬满了每个角落。 第20页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不重要。可能是一个月前,他们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里,不幸淋了一场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山洞换了衣裳,却苦于外面不时响起的声声炸雷,谁也无心睡眠,修行更是不妥。 所以他们便在雷声和哗啦雨声里,围着火堆,聊了一次漫长的天。 起先是易潇说,他给林岫说他在外面的见闻,说赵家村有个人种的萝蔔又脆又甜,还说他第一次打猎就猎到了一只很好看的狐狸,皮毛像火一样艷丽,不过他还是更喜欢白色。 他想和什么人说话的时候,是能一直说下去的。他说完自己,还要问一下林岫,你呢? 你从什么地方来? 你们那儿都吃什么? 他跟林岫说话时脸上总是带着笑,眼瞳明亮,神采飞扬,语气带着自然而然的亲昵。林岫没经歷过这种阵仗,自然也无从拒绝,只好每一次都回答了他。 他来自白玉京。 白玉京是大衍的都城。 吃食……没什么特别的。 然后他们又论起了道,易潇于剑术上并不那么精通,却有许多奇奇怪怪的点子。只是约莫是因为所处的环境偏僻,他能接触到的东西也有限,问出的问题有时候会简单得让林岫吃惊。 比如他说,你的剑术已经很精湛了,如果往剑上刻一些符篆,剑招的威力会不会更强呢? 林岫便会有些吃惊地告诉他,这种点子,早在许多年前就有人提出来了,并且也实施过了。只不过符篆要生效,必然会有灵力流转,这股灵力十有八/九会和剑身冲突,反而不美。 易潇就诚恳地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白玉京里的人都这么博闻强识吗? 旋即又摇摇头,自我否定说,肯定不可能人人都这样。 林岫被夸得有些不自在,想说这些在中洲都是常识,却又在易潇含笑的目光中失了言语,心念一动,有些生疏地挑起了另一个话题。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别人说一些「废话」。 那一瞬间,易潇的眼睛都亮了一下,露出几乎是惊喜地神色来,随后说得更投入了。 山洞之外的大雨下了一整晚,山洞里的交谈声也响了一整晚。火堆里的柴禾减了又添,直到外间雨声渐低,有熹微晨光透进来,易潇才意犹未尽地打住,说: 「怎么天都亮了。」 林岫也有些怔愣,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种融洽的气氛一下子被打破,沉寂填进来。易潇莫名地觉得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扭过头想再说点什么,却不小心蹭到了林岫的胳膊。 这时候,他才发现,一夜谈话中,许是为了在烦促的雨声里能更清晰地听见对方的话,他们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已靠得这么近了。 近得他甚至能数清林岫的眼睫毛。 他心里忽然涌上奇怪的情绪,而他被这情绪支配,自己也没想到地,突兀地叫了一声:「林岫。」 林岫便回过头,抬眼看他。 那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可在易潇的眼里,那短短的一剎那却似乎被拉长了,他能看清林岫的眼帘是怎样抬起,勾出一个小小的弧度,能捕捉到林岫的眼瞳是怎样从纯黑变得明亮——因为有火光映进了他眼底。 彻夜长谈带来的愉悦感犹在心口滞留,导致这样平常的一幕在他眼中都带上了不寻常的意味。他一时没能明白过来,为什么他要这样仔细地盯着林岫看,林岫又不是有嫌疑的坏人。 但紧跟着他就理直气壮了起来,林岫长这么好看,他看看又怎么了。 林岫一看就是那种高门大户里走出来的贵公子,举手投足皆显气度,风仪落落,令人望之便不由得自惭形秽。他像是高山之巅的一捧雪,晶莹又冰冷。而此刻炽热温暖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竟然把那冰冷的感觉驱散了不少。 就像是……雪在融化一样。 易潇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出手,出其不意地在他手背上摸了一下。 林岫如遭雷击,眼睛都睁大了一些,错愕地看着他。 易潇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但看到林岫难得一见的鲜活表情,他立刻就把自己的奇怪心情抛在了脑后,脱口说:「我看你整天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没想到摸起来还是挺暖和的嘛。」 并没有他以为的,雪一样冰冷的触感。 林岫仿佛被他若无其事的厚脸皮震住,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只好抿了抿嘴唇,一声不吭地挪远了一点。 易潇眼尖地瞥到他耳根的一层薄红,心里也一下子跟着不自在了起来,心想,他害羞什么呀。 他也没做什么吧。 接下来三天,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到了第四天,易潇的表现正常起来,两人便成了这么个别扭的局面。 易潇迅速搞明白了自己那一瞬间的异样感觉是为何,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自己对林岫感情的变化,并在之后几天的观察里得出结论,认为林岫也和他一样。只不过对方比较迟钝,似乎还没能明白过来。他也不急着戳破窗户纸,因为在这时的他已获得了一个全新的乐趣:观察林岫的表情变化,并分析对方的心思。 就像现在一样。 易潇感知到林岫明显冷下来的气息,默默为自己的坏心眼反思了片刻,故作委屈地道:「这么早就要休息了吗?我还想和你下两盘棋呢。」 第21页 林岫淡声道:「你可以去和你的朋友下。」 「那怎么能一样?」 林岫反问:「有何不同?」 易潇嘴角上扬:「你可是我最特别的朋友,当然和别人都不一样。」 林岫一顿,口吻平静无波:「是吗。」 易潇继续说:「我和你待一块的时候,才最开心。」 林岫周身的气息开始回暖,站了片刻,静静道:「我此刻无心对弈。」 易潇非常上道:「那我们玩儿别的。」 然而,林岫的好心情并没能持续多久。因为口口声声说他是最特别的朋友的易潇,依然有大半时间都花在外面上。 这样过了四五天,终于有人过来说,王老爷的精神好转了一些,可以见客了。 一院子的修士被安排着,一个个地去见王老爷。只不过都没找到头绪,没过多久就出来了,表情都有些沮丧。 林岫和易潇是排在最后的两个人。 前头的所有人都无功而返了,那小厮请林岫进去,易潇忽而道:「等等,我能和他一起进去吗?」 小厮目光一闪,恭敬道:「易仙长,报酬只给一人,您和林仙长一同去,倘若有了眉目,这报酬该给谁呢?」 「没关系。」易潇慷他人之慨地一挥手,豪气道,「林仙长不缺这点钱,这钱肯定归我。」 说罢看向林岫:「是不是呀林仙长?」 林岫略一思索,认为他言之有理,便点点头,道:「是。」 他并不觉得这样易潇有抢走本该属于他的东西的嫌疑,因为他会来王家,本就是因为易潇。他是陪易潇来的,那所得报酬,自然也不归他这个局外人所有。 第9章 多情苦(六) 他们两人都这么说了,小厮一时想不出藉口拒绝,只好进去请示了一下王老爷,不多时便又笑容满面地走出来,请他二人一起进去。 易潇轻舒一口气,笑道:「走吧。」 王老爷的住处离这儿颇有一段距离,小厮在前面领路,易潇就在后面和林岫咬耳朵:「我看这王家有些不对劲,待会儿进去,小心为上。」 林岫微微颔首:「好。」 易潇没说要趁早退出,他也没提。因为歷练本就是要在险境中磨砺自身,若是一遇危险便想着退缩,那何必修仙? 只是想到今天过后易潇就要走了,他难免有些微妙的低落。 易潇仿佛长了一双能看穿人心事的眼睛,几乎只在他冒出这个念头的下一瞬,就道:「你又不高兴了吗?」 林岫简直想把他的眼睛蒙住,强自镇定地:「没有。」 易潇心想,嘴硬的样子可真是可爱啊。 他说:「我都说了嘛,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解决后我会去找你的。」 说完他就看着林岫的表情缓和,用那种故作淡然的语气问:「什么事?」 易潇心里一动,差点笑出声来,忙轻咳一声压下笑意,正经道:「上个月你也发现了,我体温很低,那是因为我体质有缺陷,需要幻真丹来弥补。这些年我一直在搜集药材,如今只差一味朱雀草了。我打听到龙骨山有此物的踪迹,便打算去看看。」 朱雀草乃是火属性的灵物,在炼器炼丹上都有诸多妙用,珍贵无比,也稀少无比。 这个理由十分正当,林岫沉默了一下,轻声道:「龙骨山多勐兽,过于兇险。你若急需此物,不如随我去白玉京,我能……」 为你换来。 话音未落,易潇便竖起食指摇了摇,笑道:「行啦,我有手有脚的,又不是走投无路,怎么能平白接受这样贵重的东西?」 林岫抿了抿嘴,还想说点什么,便见易潇脸上忽然扬起一抹坏笑,道:「你这么捨不得我吗?」 林岫便闭嘴了。 说话间,王老爷的住处便到了。易潇率先迈步进去,不再给林岫发言的机会。 他当然明白林岫的好意,也能从林岫的言行举止看出他必然出身富贵,但他更能明白,像林岫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天分,歷练却是独自一人,其中必有隐情。 要么,是他的家族不看重他,才让他一个人出来; 要么,是他和家族起了嫌隙,自己偷偷跑了出来。 无论是哪一种,总归关系不是那么的和睦。朱雀草在大势力中有收藏实属正常,但想必也不是多么充盈。在这样的景况下,他还让林岫帮他这个忙,那不是在为难人家吗? 一进门,便有一股浓重的药味儿扑面而来,简直要把人熏得闭过气去。王老爷躺在床榻上,四肢都被绑着,脸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红疹子,眼睛半睁半闭,俨然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垂危模样。 王夫人在一边捏着手帕拭泪,她知道这两人是最后的希望,可是前面那些个仙长都无能为力,这两位如此年轻,又能有什么用呢? 一时之间,她心里几乎已经绝望了。 但见二人进来,还是强打着精神站起来,期期艾艾道:「两,两位仙长,外子他可还有得救么?」 易潇看一眼王老爷,却没立刻上去查看,而是问:「不知夫人可否让我看看那位丫鬟?」 王夫人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彩,急促道:「果然是那狐媚子的问题?她是妖怪是不是?」 易潇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手,微笑道:「此事尚无定论,夫人稍安勿躁。」 第22页 王夫人强颜欢笑,转头吩咐一声,没过多久,那丫鬟就被押了上来。她已经被关在柴房好些天了,犯了错的下人哪能得到多好的对待?不受尽磋磨已是不易。因此,只几天下来,这原本谈不上身姿苗条的丫鬟已经瘦了整整一圈,却不显得漂亮,只是憔悴。 两个粗使婆子反扣着她双臂,使她跪在易潇面前。丫鬟反抗不得,沙哑地叫了一声,重重跪下,凌乱的髮丝沾在脸侧,狼狈不堪。 她这样可怜,易潇却仿佛没看见,还嫌弃似的退远了一点,问:「王夫人说,你使手段勾引王老爷,此事可是真的?」 那丫头面色惨白,哀声道:「奴婢没有,是老爷他……」 易潇立刻回过头:「夫人,她说是王老爷自己看上了她。」 王夫人脸色一青,怒喝道:「胡言乱语!她算什么东西,假如不是她有意勾引,府中那么多丫头,比她好看的不知凡几,老爷会看上她这样一个丑丫头?」 易潇细声道:「话不能这么说,也许王老爷就是生来眼光与旁人不同呢。」 说这话时,他一直有意无意地看着王夫人。 王夫人神情一僵:「仙长这是什么意思?」 易潇不好意思地一笑,欲盖弥彰道:「夫人不要多想,我并没有说你和这丫头有所相似的意思。」 王夫人:「……」 林岫觉得他这话不太妥当,正要出声阻止他,易潇却未卜先知似的,轻轻抓了一下他的手。 王夫人难堪道:「易仙长可是对老身有意见?」 易潇摆摆手:「绝无此意。只是我看王老爷和这丫头情投意合,年纪大了,要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不容易,王夫人襟胸宽广,何不成全这一双苦命鸳鸯呢?」 王夫人:「……」 她终于明白了什么,一张总是和颜悦色的脸垮了下来:「仙长不会治就不会治,我家老爷病成这样,都是这贱蹄子害的,仙长是看不出来吗?」 易潇睁着眼睛说瞎话:「夫人多虑了,王老爷只是看起来严重,其实无甚大碍,只是害了相思病。」 王夫人:「易仙长,说话可要注意了。」 易潇摇摇头:「我说的实话,夫人却总不信,那我也没法子了。告辞。」 说罢,拉着林岫转身就走。 王夫人一愣,忙道:「仙长留步!」 易潇充耳不闻,拉着林岫走得更快了。 林岫不明所以,一面任他拉着,一面道:「王老爷可是有不妥之处?」 「不妥大了。」易潇快速道,「等出去再说。」 话音未落,身后响起一道嘶哑的男声:「仙长当我王家是什么地方,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与此同时,一道邪风骤然从他们身后袭来,易潇不得已松开林岫的手,各自侧身躲避。 只这短短一剎那,那两个婆子已经昏迷在地。人事不省的王老爷却坐起了身,床幔捲起,幽幽地盯着他们。 王夫人喜极而泣,勐然扑倒在床头,哽咽道:「老爷,你醒了!」 而那面黄肌瘦的丫头则一改先前要死不活的模样,她那双手做惯了粗活,指甲原本总是修剪得很短,此刻却暴长了有半尺长,像是某种兽类的利爪,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幽光。 方才她便是以这利爪来偷袭易潇和林岫两人,见一击不中,又很快地追了上来,直向着他的脸划去。 易潇:「??」 他忙一个后仰,脚步一转,一个起跳,跃至她的身后,同时并起二指,飞快地在她后颈穴道上一点。 那丫头立时被定住,维持着前扑的姿势,却再动弹不得。易潇松了一口气。谁知这口气还没松到一半,便听王老爷道:「仙长就这点本事吗?」 随着他的话语响起,那丫头本就不甚白皙的面孔上竟然冒出了黑色的雾气,瞬息之间就扩散到了她的颈部,易潇用以阻滞她行动的那点灵力,竟眨眼就被吞噬了个干净。 易潇脸色微变,这是什么? 没有给他更多的思考时间,那丫鬟已一扭身向他扑了过来,动作比方才竟迅疾了两倍,易潇勉力躲开她的一只爪子,另一只爪子却已逼近他的胸膛。他撑着一口气结了个印,用手去挡了一挡,登时便觉如被利刃砍在了手上。 他心里一沉,不禁有些后悔,早知就不该捨不得钱,去买个储物戒该多好,不然这时也就不会被迫空手接白刃了。 那丫鬟的十根指甲就是利器,先前易潇仗着身法比她快,又会一些乱七八糟的法术,还能游刃有余地应付。但那黑色雾气一出来,那丫鬟却像吃了什么不得了的药,力量,速度都翻倍增长,易潇的优势竟然点滴不存。 他暗自皱眉,林岫见形势不对,便要过来助他。易潇看出他意图,百忙之中抽空道:「把剑给我。」 这女人邪门得很,眼下那不祥的黑色雾气只蔓延到她的肩膀,就已经让易潇感到了莫大的压力。他不敢保证,她还会不会变得更强。 林岫贸然冲进来,万一两个人都折在了这里怎么办? 林岫自无不允——他带的法器多,让一把灵剑给易潇也无妨。他也瞧出那丫鬟的异样,心里想着,先把剑扔给易潇,再前去助他。 易潇得了剑,立时从方才左右支绌的窘境中脱离出来。林岫见状,便不再急着加入战场,又看了那黑色雾气一眼,转身对王老爷道:「你这是何意?」 第23页 王老爷虚弱地咳了几声,道:「林仙长,老朽意在那小子,不愿意把您也牵扯进来。您若是愿意给你我一个方便,那就现在就走,否则,就别怪老朽狠心了。」 林岫皱眉:「易潇得罪了你?」 王老爷道:「我和易仙长素昧平生,谈何得罪?只是老朽近来深感贱体欠安,不免也想尝尝做神仙的滋味。」 林岫不比易潇,他能接触到的东西要比易潇这么一个在偏僻乡野里自己摸爬打滚的散修多得多。此刻听到王老爷的话,他终于明白了那黑色雾气是什么,顿时神色一冷,道:「你竟入了魔道?」 紧跟着追问道:「何人引你入魔?」 王老爷哈哈笑了两声,声调依然有气无力,却掩不住得意的语气:「魔不魔的我不管,我也不明白。仙长看不惯也不打紧,你现在是拿我没办法的。」 林岫神情一肃。他从家族的藏书中看到过,万年之前有天魔劫,引发灾劫无数。许多仙修被蛊惑,修了魔道。这些魔修残忍无比,为图快速,竟以昔日的同胞为食。仙修苦心修出来的一身灵力,于他们而言却是大补之物。且越是天赋卓绝者,便越是有用。 仙修花了不知多少心力,折了多少天之骄子才将那些魔头镇压住,又花了数年,彻底涤清修真界。如今修真界已经安稳了好些年,为何又有魔气出现? 他还待追问,另一边易潇一面和那女魔修过招,一面却还留意着这边,闻言本能地觉得不妙,一眼看过去,便正见到那原本伏在王老爷床头嘤嘤哭泣的王夫人不知何时竟已表情空白地站了起来,手上的帕子里有一物正散发着不祥的黑色光芒。 而林岫看上去却一无所觉! 易潇忙道:「林岫!闪开!」 林岫微微一愣,身体本能快过意识,侧身一躲。正在这时,那一直靠在床头,瞧着衰弱无力的王老爷却突然出手如电,一双枯瘦的手如铁一般箍住了林岫的手臂。 易潇终于明白了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来自哪里。 王老爷的目标根本不在他! 他来不及想更多,勐地一挥剑盪开女魔修的利爪,却见王夫人的手已经逼近了林岫的后心。 这时再想法子拖开她,根本就已来不及!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易潇勐然一个纵身,扑在了林岫背上。而王夫人显然与那女魔头不一样,王老爷没给她下令,她便不知改变动作,仍将那帕子上的黑色珠子按到了易潇的后心。 易潇但觉背后一凉,旋即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灼痛顷刻从心头爆发开来,伴随着难以忍受的奇痒,他从前独自在外面歷练,也曾受过这样那样的伤,却从未有哪一次,能有这般痛苦。几乎只是一瞬间,他的嘴唇便失去了血色,目光涣散,一口气喘不上来,竟然便晕了过去。 而林岫只觉得背上一重,与此同时听见王老爷气急败坏道:「蠢妇!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他心里一慌,一面叫道:「易潇?」 一面挣开王老爷的手,伸手向后摸索,摸到了一只无力垂着的手,手指冰凉,掌心却热得发烫。 被他这一动,易潇的身子晃了晃,随即便听得呛啷一声,灵剑落在了地上。 林岫心头一震,却明白眼下不是慌乱的时候。那女魔修已又攻了过来,他一把将剑捞了起来,一手揽住易潇,全身灵力尽数灌入剑中,重重削下。 这一剑又快又重,他本就精通剑术,心急之下发挥出了十二分的力量,那女魔头闪避不及,一双利爪被从手臂削断,疼得她登时尖叫了起来。 林岫则飞快地踹开她,唯恐王老爷再出什么邪招,揽着易潇便沖了出去。 他们在这厢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那些临时的「同僚」们都听到了,只是被王老爷安排的小厮拦着,又是在别人家,不好硬闯。 此时见那从来面无表情的贵公子竟一反常态地面色焦急,脚步匆匆,再看他手上还挂着一个人,看服饰赫然便是易潇,立刻敏锐地察觉不对,推开小厮,围了上来,询问道:「易小友这是怎么了?」 「进去时不是好好的么?」 「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一连串的疑问噼头盖脸地砸了过来,林岫本能地觉得排斥,但也很快意识到,这些人是他的地助力。 他心念电转,沉声道:「王姓富商与魔修勾结,方才事发,伤及了易潇。眼下我要带易潇去治伤,还请各位道友助我一臂之力。」 话音未落,便从储物戒中取出灵器丹药灵石若干,哗啦啦往桌上一放,急匆匆道:「此为谢礼。」 修士们一愣,随即纷纷道:「此为应有之义。」 「林小友尽管带易小友去疗伤便是,此处有我等,必不叫那魔修逃跑。」 对于林岫说的话,居然没有人提出质疑。 林岫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庆幸易潇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人,若不是这些修士对易潇有好感在先,又岂会被他三言两语就说服?财帛虽动人心,可未必就会有这么快。 他对众修士一点头,不再多说,携着易潇便往外遁去。 一直到远离了王家,确认王家的人没有追上来,林岫才稍微松了口气,进了一家客栈,要了一间上房,这才有时间为易潇检查伤势。 他本以为易潇会直接昏倒在他背上,定是受了很重的伤,此时将人面朝下平放在床榻上,却发现,易潇的衣裳背后依然干干净净,不见一丝血迹。 第24页 他略微蹙眉,试探着唤了一声:「易潇?」 易潇沉沉睡着,眼睛紧闭,眉宇间尽是痛色。 林岫稍稍犹豫片刻,并指在易潇背上一划,衣裳破开,露出其下紧緻的背嵴。 常年不见光的缘故,易潇身上的皮肤要比脸更白一些。他趴在床上,身体因痛苦而紧绷着,蝴蝶骨凸显出来,仿佛随时要挣破那薄薄的一层肌肉,化蝶飞去。 林岫如被烫到,目光躲闪了一瞬,但很快又移了回来,落在那蝴蝶骨下方。 那莹白如玉的背上,赫然有一块巴掌大的黑色印记,纹路凌乱,像是花瓣零落的花,又像折了一边翅膀的蝴蝶,刺眼无比。 让林岫心里发沉的是,他认不出这个图案是什么。 不知道是什么,便无从知晓易潇是因为什么变成这番模样。是中药?中毒?中蛊? 不知道原因,又要怎么给他治伤? 林岫抿着唇,慢慢把那裂开的衣裳往里拢了拢,期间指尖不小心蹭到了易潇的后背,只是这么一个轻微的触碰,却引得易潇的身体一抖,嘴里发出了隐忍的呻/吟。 林岫的手指也跟着抖了一下。才过去这么久,易潇的情况却已又变差了许多,唇色都泛出了青。 不能这么下去了。 林岫的脸色慢慢坚定下来,微微闭目,一粒雪白莹润的珠子渐渐从他的眉心处显现出来。那雪珠一出现,便有一股清冽的冷香瀰漫开来,那香飘荡至易潇的鼻间,他便好似得到了安抚,紧锁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些。 和他相反的是,这粒雪珠一离体,林岫的脸色便迅速苍白了起来,但他没有犹豫,直接将那雪珠捏在指间,给易潇餵了下去。 眼见着易潇的神情舒缓开来,嘴唇不再泛着骇人的乌青色,他这才松了口气,张口想唿唤易潇,却又想到了什么,先从储物戒中取出了几粒补气养血的丹药吞服下去,确认自己的脸色好看了些,方才轻轻地推了一下易潇,不无紧张地道:「易潇。」 易潇缓缓睁开眼,注意到了什么,眼神顷刻恢復清明,道:「我们跑出来了?」 「嗯。」林岫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回去,道,「多亏了你的那些朋友。」 易潇的唇角弯了弯:「没死就好。」 许是劫后余生的滋味的确让人难忘,见他微笑,林岫不知怎么也跟着生疏地扬了扬嘴角,只是一剎那又放平,问他:「你可还觉得不适?」 易潇感受了一下:「还有些疼,不过能忍。」 皱眉抱怨道:「也不知道那个王老爷耍的什么阴招。」 「易潇。」林岫目光微缓,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语速也恢復了平日里的不疾不徐,他说,「你听我说,那王姓富商与魔修有来往,我也不知他使的是何手段,是以,只是想法将那魔物压制住。若要根除,还得另想法子。」 易潇撩起眼皮看他:「所以呢?」 「所以,」林岫轻声道,「你愿意随我回白玉京一趟吗?」 第10章 今昔重(一) 「易潇。」 「易潇。」 「……你愿意随我回白玉京一趟吗?」 易见青的额头上淌下豆大的汗珠,他紧闭着双眼,一时竟然分不清,自己是在何方。 耳边传来的声声唿唤又是从何处来的。 「易潇。」 别,别叫了!他在心里怒喝,然而那声音仍然不断地往他耳里钻,他想捂住耳朵,两条手臂却好似被废了一样,半点不听使唤。 「你愿意随我回白玉京一趟吗?」 「不愿意!」易见青大喝一声,勐地睁开了眼睛。 那模煳的声音倏尔远去,他的手重重拍在水面,发出啪的一声,水花四射,溅了他自己一脸,也…… 溅了岸边的霄河仙君一身。 ……啊这。 易见青眼睁睁地看着岸边闭目打坐的林雪寄如被惊动,眼睫轻颤,随即张开眼睛,一滴水珠从睫毛末梢滑落。 两人四目相对。 易见青摸了摸鼻子,这就有点尴尬。 他硬着头皮道:「仙君……」 林雪寄却不介意他弄湿了他的衣裳,淡声道:「你是无心之失,不必介怀。」 易见青讪讪道:「仙君日后不妨穿些不易被打湿的法衣。」 林雪寄「嗯」一声,算是採纳了他的建议。 易见青端量了一下他的神色,试探道:「方才我可有打搅到仙君?」 「不曾。」林雪寄摇摇头,顿了一顿,又道,「续骨痛楚非常,你不需如此忍耐。」 易见青松了一口气:「没有打扰到仙君就好。」 紧跟着又说:「仙君,我这可算是坚持下来了?」 林雪寄看他一眼,伸手为他把脉,声音如冰如玉,冷冽清淡:「你先前受损颇多,根骨未曾尽数恢復,日后约莫还要继续忍耐。」 易见青乖巧地听他说完,孜孜不倦地问:「那我这算是坚持下来了吗?」 林雪寄微微颔首:「自然是算的。」 易见青眼睛亮了起来:「那仙君先前所说,可还作数?」 林雪寄波澜不兴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你想要什么?」 易见青一看他这种万事不萦于怀的姿态就觉得碍眼,故意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声音不大,却极为清晰:「我想与仙君成亲。」 第25页 林雪寄看着他,神情不动。 易见青心下起疑,以退为进道:「仙君可是觉得我异想天开?若是仙君不愿,那便算了罢。」 便听林雪寄道:「好。」 「……」易见青,「??」 什么意思?一听他说算了就立刻说好?就等着他自己退出是吧? 呵,虚情假意的仙修。 易见青自觉被将了一军,心里很是不得劲,但他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脸上倒没显露出什么异样,只是有些低落地道:「仙君当真不能接受我吗?」 林雪寄沉默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说好,是答应你。」 咦?? 易见青霍然抬头:「真的吗?!」 林雪寄却没看他亮晶晶的双眼,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转过了身,留下一句:「药泉于你已经无效,多留无益。起来吧。」 这种小事,易见青并不介意听他的,麻利地从池子里爬起来,眼见着林雪寄越走越远,心念一动,忽而道:「仙君等等!」 林雪寄脚步一顿,微微侧过脸:「何事?」 易见青不好意思地一笑:「我衣裳还没换呢。」 林雪寄便转过身,指尖一动,一身崭新的法衣便出现在了易见青的手中。 易见青抖开一看,只见上面绘制着数不清的禁制,明线暗线交错,在衣摆袖口形成了漫天星辰的图样,光影流动间似有星光闪烁,夺目非常。 ——也很隆重。 易见青挑了一下眉毛,毫不见外地直接扒了才穿上的旧衣服,换上那身过于精緻的法衣。期间他一直打量着林雪寄的表情,果然见他偏过了头。 林雪寄修无情道,万事万物在他眼中都如尘埃,区区一具肉/体算得了什么,岂能让他避而不见? 当年他一度栽在林雪寄手里,迫于无奈,也曾对林雪寄使过色/诱之术。他堂堂魔尊的皮相比起林见岂非好过数筹?那时也没见林雪寄的目光有一点波动。 这时却不敢看,必然心里有鬼。 但唯一的看客都偏过头了,易见青也没了表演的心思,三两下穿好了衣服,兴沖沖道:「仙君,我们这便回玉华山吗?」 「暂且不回。」林雪寄领着他往外走。 出了药泉所在区域,隐隐便有人声传入耳里。再走了一段路,更是有人结伴从不远处走过,看那服饰,并非宫人。 易见青再看看张灯结彩的皇宫,明白了什么,问:「仙君,今日是什么时辰了?」 「除夕夜。」 除夕。 易见青记得秦明说过,林见就是在去年的除夕年宴上见到林雪寄的。 他转了转眼珠,含笑问:「仙君可记得,你我是何时相识的吗?」 林雪寄道:「记得。」 易见青暗骂,果然是惜字如金,一般人这时不应该来一句「我便是在去年这个时候认识的你」吗? 但林雪寄不说,他也没法逼着人家说。只好道:「仙君要带我去赴年宴吗?」 「嗯。」 易见青眼神黯淡下去:「可我如今的身份……」 林雪寄道:「无需担忧。」 易见青抬眼看他。 林雪寄的声音始终无波无澜:「你是我的道侣。」 ……啧。 然而,说是带他去赴年宴,林雪寄却没立刻把他带往干阳殿,而是领他出了皇宫。 大衍帝国与世俗界的皇室不一样。至高无上的皇帝只是掌握着世俗的权力,管辖着大衍帝国的子民。而与皇帝齐平的,还有李氏一族的族长。 族长不掺和国家管理,只负责族内后辈的管教。这在某种程度上,比皇帝更为重要。毕竟,只有族中源源不断地有人才成长起来,李氏才有足够的力量,能掌控住这样一个偌大的帝国。 而这一代的族长,是林雪寄的父亲。 林雪寄的父亲姓林,是皇帝的表兄弟。让一个外姓人做族长已经极为丢脸,更让人尴尬的是,这个外姓人,身体内其实并没有李氏的血脉。 当年皇帝的姑姑执意以公主之尊下嫁给一个游侠儿,谁知一连数年都一无所出。好在那游侠儿虽然穷了点,却还有几个优点。一么,自然是皮相好,二来,对公主毫无二心。别人劝着他纳妾留个后代,反被他骂了一顿。一辈子只守着公主,只是到了中年,才去收养了一个孩子。 谁也没想到,这收养的孩子竟会成为李氏的一族之长。 这种局面属实十分尴尬,好在像大衍帝国这样的庞然大物,胆敢嘲笑他们的,也压根没有几个人。 族长居住在白玉京南面的祖宅里,这地方,易见青上辈子也是来过的。这时天还没黑,易见青看到那熟悉的建筑物出现在视野里,联繫了一下前情,明白了。 林雪寄这是带他这个道侣来认人呢。 易见青心里觉得好笑,心想,都几百岁的人了,又是修无情道,又是做守门人的,到头来,还不是要落于窠臼? 祖宅里却还有另外的来客。 是那天在皇宫外见到的闲王,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林雪寄带着易见青进去的时候,他正和林族长相谈甚欢。 ——或者说,是他单方面的相谈甚欢。 林雪寄的父亲性情和前者有微妙的相似之处,都不太爱说话,但林雪寄是性子冷,身上总带着拒人千里的气息。族长却是因为压抑,眉宇间常年笼着轻淡的郁气。 第26页 见林雪寄两人进来,闲王便停止了谈话,从袖中摸出一个三寸见方的锦盒,推给族长,道:「我观你近些年气色是愈发的差了,这是我新近练的益气丹,做了些改良,于你约莫有些用处。」 族长便撩了撩眼皮,不冷不热地道:「多谢。」 闲王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模样,「唉」了一声,起身道:「你儿子来看你来了,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一步。」 说罢,他也不需要下人送,自己甩着袖子走了。 族长把视线移到林雪寄身上:「你怎么来了?」 又看向易见青:「这位是?」 林雪寄也不坐,只是道:「这是我道侣。」 族长眼神闪动,眉间郁气似是更重了些,喃喃道:「……道侣?」 易见青心里一振,来了,林雪寄修的可是无情道,目下却为他,不是,为了林见坏了道心,族长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一族之长,岂会乐见如此祸水? 不想方设法地拆散他俩才怪。 族长盯着易见青看了半晌:「他是不是……老五家的孩子?」 林雪寄道:「是。」 族长的表情瞬间有些复杂:「你把他带过来,可是已经……」 林雪寄却打断了他:「我将与他行合籍大典,劳父亲费心了。」 族长看看他,又看看易见青,眼神复杂极了,有歉疚,有不解,他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和这个儿子讲,但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道:「你既已有所决定,我自是不会阻拦于你。」 「嗯。」林雪寄点点头,便又带着易见青走了。 从始至终,他们在祖宅待的时间还没有半个时辰。 易见青没和族长说上一句话,而他设想的那些个烂俗戏码,自然也没有上演的余地。 他心里一时很是茫然。 这就,结了? 他闷不做声地随林雪寄走出了祖宅,终于还是咽不下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感,道:「仙君。」 林雪寄:「嗯?」 易见青问:「族长可会不喜欢我?」 林雪寄低头看他:「此话怎讲?」 易见青道:「我听说,仙君修的乃是无情道。无情道是不可与人结为道侣的,一旦动情,道心便会不稳。仙君身份贵重,我以为……」 林雪寄道:「你不必担忧这些,一切有我。」 易见青顿了顿,恍然大悟。 是呀,如今的林雪寄是谁?独一无二的守门人,修真界数一数二的高手,他想做什么事,谁又能阻拦呢? 易见青哂笑一声,是他魔怔了。 想必是先前泡药泉时做的梦太逼真了,竟叫他有些不清醒了。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几百岁的林雪寄,可不是十几岁的林岫。 第11章 今昔重(二) 林雪寄又带他回了皇宫。 大衍帝国作为在修真界屹立不倒的庞然大物,年宴自是奢华无比。但见金碧辉煌的宫殿内,仙乐阵阵,丝竹绵绵。无数大能尊客汇聚于此,桌案上摆的都是些寻常人一辈子见都见不着一次的琼浆玉液和灵果奇兽,若是其他哪个修为平平的后辈误入此地,只怕大气都不敢出。 易见青却只觉得无趣。 他看着殿中的人,想到的不是对方的通天修为或者满身荣耀,而是对方追着他喊打喊杀,打不过又言语指责他的样子。 可以说,这其中的大部分人都和他有仇。 任谁被一大帮仇人包围着,心情都不会好的。 奈何形势比人强,他如今这副样子,也只好忍着了。 左右林雪寄也不是那种爱热闹的人,想来再过一阵就能走了。 结果林雪寄给这场年宴贡献了最大的热闹。 他端着他那众人都习以为常的淡漠表情,直接在年宴刚开始,各贵人方才坐下的时候,平平淡淡地来了一句:「我不日即将成婚。」 此言一出,满座譁然。 紧跟着,偌大的宫殿便一下子吵嚷了起来。这些平日里不知有多在意自己的形象的贵族高人们纷纷忘却了礼数,易见青身处其中,听了一耳朵,大概是这样的: 「荒唐!你还记得你是什么身份吗?」这是顽固守旧,一心认为守门人就要做和尚的。 「你修的可是无情道,若是成婚,道心一破,会带来何种后果?莫要儿戏!」这是担心林雪寄修为跌落的。 易见青在心里啧了一声,林雪寄的道心早就破了,这时来操心,可太晚了。 「仙君成婚,我等原无阻拦之理,不知仙君可有中意人选?老夫家里有几个女儿,如花似玉,又温柔贤淑,仙君不妨看上一二。」这是…… 这是脑筋转得快,投机取巧试图往仙君身边塞人的。 除此之外,易见青还听到了更多的窃窃私语,大多是:「仙君怎么会突然想成婚?他成婚了,还能当守门人吗?」 「就是,从前没有守门人的时候是何光景,我记忆犹新。他,他明明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怎么能想着成婚?当真是……」 所谓众生百态,便是如此了。 易见青心想,倘若把这些仙道巨擎们这时的姿态记下来,放给外界看,只怕不知要把多少人惊得相顾失色。 但哪怕面对如此汹涌的质问,林雪寄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只静静站在那儿,任殿中众人惊怒够了,才神情平静地点点头,道:「已有意中人,劳诸位挂念。」 第27页 便向着易见青走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但即便是最愤怒的顽固派也不敢当真去阻拦他。他走到哪儿,哪儿便迅速清出一条大道。 有人见他目标如此明确,想起他方才所言,不禁猜测:「那个人莫不是就在这殿内?」 他们能想到的,那些活了数百年,都老成精了的大能们又如何想不到?但这年宴,虽说也有重臣参与,但那些重臣赴宴可不允许携带家眷,而他们本身为了显得有威严,都是些中年样貌的男人,也从未见过林雪寄和这些朝臣来往。 那么,若那人真的就在这里,就只会是皇室中人。 眼见着皇帝的脸色都有些阴沉了下来。 林雪寄身份特殊,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作为宗室子弟,却如此短见,为了一时风光,就去引动霄河仙君凡心。 这说出去,简直是让皇室蒙羞。 易见青摸摸鼻子,不知为何心里有些诡异的愉悦。 林雪寄旁若无人地走到他面前,道:「走罢。」 便牵起他的手,不管身后非议,自顾自地走了。 无人敢拦。 马车内。 易见青掀开车帘,看着不远处流光溢彩的皇宫,想到方才那一堆老对手吃瘪的表情,还是有点想笑。 林雪寄原本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闭目养神,气息淡得近似于无,待到马车驶出白玉京,忽而转脸看向他,道:「开心么?」 易见青张口就是一句瞎话:「仙君如此为我,我自然开心。」 「是么。」林雪寄说,「我以为,看见那群人不快,你会更开心。」 易见青心想,看见那些人不快算什么,要是能让你也失态,那才叫乐事。 嘴上却说:「我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对我来说,也只有仙君才是最重要的人。」 林雪寄凝神看他片刻,眼眸里流转着幽微的光,但没等易见青看清楚,他便又闭上了眼睛,只道:「你于我亦如是。」 易见青眯了一下眼睛,却听他云淡风轻地转移了话题:「合籍大典,你想在何处举行?」 易见青一愣。 他们这对未婚道侣在「商讨」行大典的事宜,皇宫里却因为林雪寄出其不意扔下的这一个消息而陷入了混乱中,议论纷纷。 大好的年宴被搅得一团糟,皇帝的脸上很不好看。此时又听有朝臣道:「那位不是入了无情道么,怎么会突然就想要成婚呢?」 「是啊,这么多年来也没见他如何与人来往,他……」 而皇帝和几位王侯对视了几眼,脸色愈发的凝重。 他们的疑虑,只会比那些不知内情的外人更重。 毕竟,林雪寄不止是入了无情道,他当年可是…… 这年宴是再也进行不下去了,皇帝匆匆散了宴会,又命人出宫,去祖宅请了族长林易进来。 在他想来,林易乃林雪寄的生父,总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林雪寄的状况。 可惜,林易却只说:「他近几年只回了祖宅一次。」 皇帝忙问:「他回去做什么?几时回去的?」 林易垂下眼皮,遮住眼底一闪而逝的讥诮:「便是昨日,告知于我,他将要成婚。」 皇帝神情一凝,站起身来,手撑着御案,身体前倾,脱口道:「你没阻止他?」 「陛下。」林易口气凉凉地提醒他,「霄河仙君如今是个什么身份,什么修为,您莫非不清楚吗?方才你们那么多人,不也没有阻止他?」 皇帝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冲动了,他又坐了回去,强压住心头的烦躁,解释道:「朕无意怪罪你,朕只是以为,你毕竟是他的父亲,他便是不在意我们这些表叔伯,也会尊重你的意见。」 这是试图把林雪寄往不孝的名声上推了。 奈何林易不上当,他只是又轻飘飘地提醒了一句:「陛下,仙君修的乃是无情道。」 皇帝噎了一下:「……」 无情道是个什么路子,他们自然是知道的。典籍上有载,正统的无情道修至深处,并非六亲不认,只是七情封冻,将天下众生都一视同仁。可对一般人而言,对众生一视同仁,将父母亲友与不相干的陌生人置于一般地位,那与六亲不认,又有什么分别? 大半夜的把人招进来,没得到解决问题的法子,反而几次三番被噎,皇帝的脸上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恼怒,脸色沉沉地道:「如此说来,族长也没有办法了?」 林易仿佛没察觉到他的不悦,平淡道:「没有。」 皇帝胸膛起伏几下:「那就坐视不理?」 林易很没有眼色地说:「只能如此了。」 皇帝眸色经歷地盯着他,然而他这一国之君的怒火在林易这一族之长面前,显然起不到什么威慑作用,林易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别说像他的朝臣那样诚惶诚恐,跪地求饶了。 皇帝心里又是一堵,心里却也明白,自己无法奈他何,只好又勉强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道:「深夜劳烦族长走这一趟,是朕的不是。既然如此,族长先回去歇着吧。只是雪寄此事,毕竟事关重大,他若无情道破,修为跌落,届时必然会动摇大衍的根基,族长回去后务必……再思量一二。」 林易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揣着手走了。 心里却想,动摇大衍的根基? 第28页 那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第12章 今昔重(三) 宫内发生了什么事,易见青自然是不清楚的。 事实上,在林雪寄抛出那句「合籍大典,你想在何处举行」后,他便有些愣神。 事情发展得很是顺利。林雪寄没有怀疑他的身份,着人精心给他调理身体,也想法为他续骨,还同意了与他成婚。 不仅如此,原本易见青只想着,能让林雪寄答应就行。毕竟霄河仙君还是守门人嘛,他无情道破了若是叫外界知道,势必会引起许多麻烦,因此能低调成婚就行了——他又没打算和林雪寄过一辈子。 可林雪寄却在宫中年宴上透露了此事,看起来很有要大办的意思。 比他想像中的还要顺利。 这才半年,他有生以来,还从来没这么顺利过。看来,林雪寄对林见,还当真是情根深种。 照理说,他应该高兴才是。可在林雪寄询问他关于合籍大典的意见后,他却愣在了当场。 有问题的不是林雪寄,他很明白,林雪寄只是像所有即将成婚的人那样,询问未婚道侣的意见,即便是他是一个入了无情道的仙君,也没什么毛病。 有问题的是他。 他不合时宜地,感到了愤怒和…悲哀。 好在林雪寄看上去也只是随口一问,见他不回答,也没有追问的意思,便又合上了双眼。 落在易见青眼中的,便是一张好似无欲无求的脸。 过了好一阵,易见青才看到那始终没流露出丝毫情绪的无情仙人微微启唇,道:「你不必惊慌,此事是我太心急了。」 他嘴上说着「心急」,表情却是淡淡,可看不出一点心急的意思。 易见青扯扯唇角,心想,林雪寄也会安慰人了,真是稀奇。 他掐了一下掌心,把心头不该有的情绪尽数压了下去,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来,道:「我只是没想到,仙君会为我做这么多……那仙君打算何时行大典呢?」 把问题又抛给了林雪寄。 林雪寄却道:「你身体尚未恢復,婚期之事,暂且不提。」 易见青:「……」 还真是说不急就不急了啊。 不多时就回到了玉华山。林雪寄把他带回潇然殿便走了,易见青明白以他的古板性子,是不可能在婚前对他这个所谓的未婚道侣做出什么亲密之事的。何况这时夜已深了,他的身体还是个凡人,可熬不了夜,稍加洗漱后便倒头睡了。 第二天,又是霜竹来给他送饭。 易见青多日不见他,当真颇有些想念。一看到他板着小脸的样子就不由得笑了起来,打趣道:「你家仙君一去这么多天,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不让他多指点你一下修行,怎么还一大早就跑我这边来了?」 霜竹一板一眼地说:「照顾公子是我应尽之责。」 易见青便「哦」了一声:「好吧,还以为你是想念我呢。」 霜竹抿了抿嘴,难为情地说:「公子不要开玩笑。」 易见青这半年来天天吃的都是些温和补养的药膳,尽管给他做饭的乃是个厨修,能把药膳做出不一样的美味,但再是美味,天天吃也早就吃腻了。他起先还觉得新鲜,会细嚼慢咽仔细品尝,现在却只是麻木地往嘴里灌,一面拿小剑童明明不好意思偏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有趣模样下饭,三两下就解决了早膳,而后一抹嘴,冷不丁地说: 「你知道吗,你家仙君答应与我成婚了。」 霜竹垂下眼帘:「我知道了。」 易见青疑惑地「嗯」了一声:「什么时候知道的?」林雪寄还会和他的剑童说这些? 霜竹:「方才。」 「……」易见青打量了他一下,不敢相信这么惊人的消息都没法让他变一下脸色了。他道,「你就没有话要说?」 霜竹平静地:「祝公子与仙君百年好合。」 易见青:「……」一时竟不知道是皇室那些贵族们太大惊小怪了,还是这个霜竹太异于常人了。 他不死心地又问:「你不反对?」 「仙君行事自有他的道理。」霜竹说,「倒是公子你,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高兴。」 易见青面不改色地:「我昨晚已经高兴过了。」 霜竹点点头,也不知有没有相信,沉默着收拾了碗碟。 他不说话,易见青又忍不住想去招惹他了,伸手戳了一下他嫩嫩的脸颊,状若无意地问:「小霜竹,你说仙君喜欢我吗?」 霜竹的语调四平八稳的:「仙君很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 「若非如此,仙君不会答应与公子你结为道侣。」 「说得也是。」易见青看他始终眉目不惊的,不禁有些悻悻。安静了一会儿,眼见着霜竹都要走了,他竟然被一个孩子过于冷静的表现激起了莫名的胜负欲,故作怅然道,「但是我发现我不怎么喜欢仙君,这可如何是好。」 霜竹脚步一顿:「与仙君成婚,不是你的心愿吗?」 「是呀。」易见青语出惊人,「可我只是想和仙君双修,谁想到仙君竟然会喜欢上我呢。」 听闻如此厚颜无耻的话语,沉稳持重的小剑童好像终于也无法心如止水下去,眉宇间涌动着莫名的情绪,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所以你想和仙君成婚,只是想与他双修?」 第29页 「那不然呢?」易见青纳闷地瞅他一眼,「还能因为我喜欢他?」 他以为,他都这么卖力地在霜竹面前出言不逊了,霜竹怎么也要露出一点别的表情,谁知霜竹却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道:「我不会告诉仙君的。」 易见青:「??」 易见青好生失落:「你不生气?」 霜竹慢条斯理道:「仙君心悦于你,你与他结为道侣,便是让仙君得偿所愿,我为何要生气?」 「……」易见青,「???」还能这样? 霜竹说完就走了,过了半个时辰,林雪寄却来了。他这回没空手而来,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玉瓶,里面插/着一支纤长的植物,看模样像是竹子,竹叶上却有一层银白,乍一看就像是结了一层霜。 他将这只玉瓶赠予了易见青。 易见青左看右看,没能看出这宝贝有什么奇异之处——若不是因为这是林雪寄特意送给他的,他简直要以为这是一株普普通通的竹子了。 他十分地摸不着头脑,不禁问:「仙君这是何意?」 林雪寄将玉瓶放在桌上,对他伸出手:「手给我。」 易见青微微挑眉,大大咧咧地把手放在了他掌心。 林雪寄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会有些疼,忍着些。」 下一刻,易见青便觉得指尖一刺,一滴鲜血滚落,滴在了那莹莹可爱的竹枝上。 他看着林雪寄的脸,林雪寄低头看着他的手,眼帘低垂,神情沉静。也许是因为那双冷寂如冰的眼睛被浓而长的睫毛挡住了,也许是因为他主动握住他的手的举动打破了那种不可接近的距离感,易见青在这一刻竟然觉得,这位霄河仙君身上那股子让人退避三舍的冷淡气息消散了许多。 他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又觉得不可思议,暗想,不过是指尖被刺破取一滴血而已,算什么疼? 也值得林雪寄特意叮嘱? 难道说,这便是同人不同命? 指尖一暖,是林雪寄轻轻地在那道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伤口上抚了一下,于是易见青连那一丝丝的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随即,林雪寄松开他的手,用那种冰凉的声线说:「你昨日有所犹豫,心意约莫尚未明确。此物名为『雪里青』,你心意明朗之时,便是它花开之日,那时你我再行大典。」 易见青第一反应:他怎么不知道世间还有这种宝贝? 随即又转过念头来,也是,他都死了十年了,修真界出一些他不知道的新奇事物也是正常。 只是……心意明朗? 易见青盯着那平平无奇的竹枝,那岂不是说,他可能永远无法和林雪寄成婚了? 第13章 仙亦魔 订下婚约并没有给易见青的生活带来太大变化,林雪寄送来那盆雪里青后就走了,易见青一个人待了会儿,又释然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他如今丁点修为都没有,便是成婚了也无法对林雪寄做什么,嗯,事实上林雪寄现在算是修真界的第一人,他很怀疑自己就算恢復了修为,也未必能对林雪寄做什么。 但是,他很快就把这点不自信挥出了脑海。 他可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魔修,即便是拼硬实力拼不过林雪寄,等他修为起来了,总还有别的法子的。 不然,说点甜言蜜语哄着林雪寄答应也是可行的。 念头通达后,他就径直回了房。 现在虽然根骨还没完全修復。但他已经不是非要靠着林雪寄才能更进一步了。 他盘腿坐下,开始默念法诀,试着引气入体。 这具身体自根骨被废后,丹田也迅速萎缩,他虽然还不能真正地开始修炼,却可以先把丹田开拓一二。 随着他嘴唇的每一次翕动,冰寒的灵气开始汇聚而来,浸入他的血脉,又被他引领着,涌向丹田。 玉华山的灵气虽然凛冽锋锐,却也纯粹至极。于此刻的他而言正是合用,只不过滋味不太好受。 他的体温偏低,然而身体表面的温度再低,皮肤之下的血肉也是热的,那在冰雪之中淬鍊得又冷又锐的灵气在血肉中穿行,给他的感觉就像是数不清的针穿了过去。而他的丹田尚且虚弱,灵气至此便有些凝滞,他不得不一咬牙,意念控制之下,灵气压缩成凝鍊的一束,终于刺入了萎缩的丹田。 霎时间,他的表情空白,冷汗直流。 疼。 这是必然的。 但是,明明是新生,为什么给他带来的痛楚却和毁灭时一模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错觉,是一把冷锐的剑刺进了他的丹田。 那种冰冷的,尖锐到麻木的痛楚,让他一瞬间竟然被巨大的恐慌笼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去了丹田。 又一次。 比肉/体上的苦痛更难以忍受的,是随之而甦醒的记忆。 好半天,他才捱过了那种身心双重的折磨,睁开眼睛,满脸不虞之色。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地想起旧日的光景,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而他上辈子当魔尊的那些年头也很少去翻阅那些……愚蠢的过去。 是因为林雪寄吗? 另一边,林雪寄离开了潇然殿。他起初走得不疾不徐,步伐稳重,然而一离开易见青的视野,他就忽然加快了脚步,确定易见青不可能捕捉到他的气息,这才身体一晃停了下来,略一低头,甚至没来得及摸出手帕之物,才匆匆抬手捂住嘴,压抑已久的喉咙便泛起一阵腥甜。 第30页 雪白的衣袖霎时间变得血迹斑斑。 他前脚回到住所,吕颂后脚便应召而至,给他把脉,配药,施针。 原本对于一个医修而言,用途最广的应该是他的那一身温和的木属灵力,但他在玉华山的这两个病人,一个是彻彻底底的凡体,禁不起他这「大补」的灵力,另一个却修为过高,伤势又过重,对药力的需求到了一个恐怖的境地,他只怕舍了命也填不上那个无底洞。 只能老老实实地用最朴实的方法。 约莫三个时辰后,林雪寄总算不再咳血,眉目间染了一丝倦意,对他道:「劳烦真人了。」 吕颂忙道「不敢当」。 这个名动修真界几百年的人,即便是如此虚弱的时候,一身气势依然凛冽惊人,坐在一床血污中也不显得狼狈。吕颂不敢多看,因为他知道的那个秘密,他对这个旁人都又敬又畏的修真界第一人只有恐惧,更不敢对他多说点什么,收拾了他那个招牌的小药箱就打算走。 只是药箱挎上了肩,他却还是没禁受住良心的折磨,硬着头皮道:「仙君,有些事,小老儿本不该多嘴,只是,您道心已破损多年,本该在寒池内好生休养才是。可您近来去见那位的时间越来越长,如此下去,只怕会……」 一道冰凉的声音打断了他:「我自有分寸。」 药春散人这回是真的不敢多嘴了,一缩脖子,挎着小药箱走了。 是的,自昨天的年宴后,如今只怕整个中洲的大人物们都知道,霄河仙君打算成婚,一颗圆融无垢的无情道心只怕将破。 只有吕颂知道,霄河仙君的道心,不是将破,是十年之前,就已经有了裂痕。 而偏偏也是十年之前,道心破碎,明明该修为尽失的林雪寄,一剑划破茫茫雪夜,引得沉寂已久的仙门震盪,仙元之力流泻,半个修真界顷刻间万物復甦,不知多少凡人受此恩泽,沉疴尽愈。 林雪寄本人更是修为大涨,一跃成为修真界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从他的道号就可以看出来。寻常人,便是到了渡劫期,也就是个真君,真人。 只有他,道号中就带了一个「仙」字。 更让人心服口服的是,那为恶多年的大魔头易见青,也是在那一夜陨落的。 有大能据此推测出真相:林雪寄亲手除去易见青这等仙道大患,是大功德一件,仙门感念于此,因而重开。 大多数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可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林雪寄,无人知晓。 而吕颂作为深知某种内情的人,就更不相信这个「真相」。可正因为知道内情,他才更不敢问,只能把所有的疑问都埋在心底。 林雪寄拖着一身血淋淋的衣裳去了密室。 密室里有一口碧色冷泉,寒气逼人,房间四壁都结了霜,但那口寒池却依旧是流动的。 他褪去血衣,慢慢地走进了池子里。 池水冰凉刺骨,他却视若无物,眉头也没动一下,全身都浸了进去,下巴堪堪挨着水面。 下一刻,这原本就冷得不行的密室再次温度骤降,地面的霜却没有增厚,反而像是遇到了天敌,飞快地化成了一滩水。 寒池中的人闭上了眼睛,看似陷入了安眠,一张毫无瑕疵的玉面却发生了任何人也想像不到的变化。 仍是那张脸,肤白若雪,眉飞入鬓,然而在那如画眉目之间,却渐渐有什么纹路若隐若现,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拿着一只笔尖极细的毛笔,蘸了硃砂,颤巍巍地,吃力地要在这张脸上留下痕迹。 而终于,那纹路显现了出来,随即是第二笔,第三笔。 一池净水翻腾了起来,随着仙君眉心那枚硃砂印的出现,他原本有所跌落的境界瞬间涨了回来,可与此同时,他周身的气息也发生了变化,他原本的气息就如玉华山上堆积万年的冰雪,冷则冷矣,却也凛冽清正至极,让人在心生敬畏的同时也忍不住觉得信赖。然而这一刻的他,长发上犹带着血丝,些许乱发贴在脸上,眉梢眼角尽是遮掩不住的邪气,眉间硃砂印红得几欲滴血,时不时地闪着幽光。尽管仍是那张脸,可气质却已截然不同。 随着他周身气息的每一次震盪,不断地有黑色的魔气席捲而来,顷刻之间将他包围,一池清澈透亮的净水竟也已变作一池血水,殷红无比,令人见之胆寒。 一剑荡平中洲邪魔 任谁见到这时的他,都不会把他和那个一剑荡平中洲邪魔的冷面仙君联繫起来。 该说他是魔神才是。 而林雪寄却在这凶煞魔气的包围下,舒展了眉目,陷入了沉沉梦乡。 犹如春水解冻,他的面容不復人前的冷若冰霜,嘴角微微上扬,隐隐含着笑意。 第14章 多情苦(七) 易见青第一次来白玉京,待了不过半年。 时间虽短,给他留下的记忆却比后来在奢华的魔宫待的那一百年还要深刻。 而对林雪寄而言,这半年时光,同样的刻骨铭心。 那个时候易潇还没及冠,还没有「见青」这个字,而一剑惊天下的霄河仙君,也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半大少年。 那时林雪寄叫林岫。 易潇受了重伤,虽有林岫设法替他压制住了那魔物,但林岫修为尚浅,到了半路,魔物便捲土重来,易潇又陷入漫长的苦痛里,与此同时,清醒的时间也一日短过一日。 第31页 林岫想尽办法,堪堪在十日之内赶回了白玉京,这时易潇每天清醒的时间已不超过两个时辰。 林岫已十多天没有合眼,却完全顾不上休息,一回京就带着易潇回了祖宅,向他的家族求救。 那时他的父亲已经是一族之长,表叔更是大衍新君。他和父亲素来不亲近,那是他头一次,主动抛下所谓的尊严,向他的父亲长辈们求救,求他们救自己的朋友。 内心里,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应当站在修真界最顶端的人之一,他以为只要求了,易潇就会得救。 可家族请宫廷内的御医看过后,却只告诉他:「易小公子身上的蛊,我们无法医治。」 他们告诉他,那是修真界绝迹千年的心魔蛊。从前有魔修凭藉此蛊提升修为。心魔蛊分母蛊和子蛊。魔修会在自己身上种下母蛊,再将子蛊放在绝对伤害不了自己的人身上,而后陷入心魔蛊编织的恨海情天里,以此来悟极情道。 可易潇的这只母蛊,子蛊却死了。 他的七情不断地被挑动,却找不到一个倾泻的对象,只能生生受着此番非人的折磨,而后枯耗而死。 希望被无情掐灭的感觉是如此的残酷,林岫如坠冰窟,反覆追问,父亲却只给了他一个惋惜的眼神。 他不相信,但易潇醒来的时间快到了,他只好强自收起一身的失魂落魄,去见易潇。 他把易潇安置在了自己的房间里。祖宅的客房虽也不错,可总是比不过他这个族长独子的。他原本打定主意不告诉易潇,可惜他生平就没撒过谎,哪里瞒得过小小年纪就成精了的易潇。 易潇当时怔了怔,旋即笑了起来,道:「方才那个照顾我的人说,你是李家的小公子。」 林岫眼眶还红着,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便只轻轻「嗯」了一声。 易潇摸摸身下柔滑舒适的床褥,又说:「我还没住过这么好的房间呢。」 林岫便说:「以后天天让你住。」 易潇看了看他的脸:「你是不是还为我哭了?」 林岫摇摇头:「没有。」 他解释:「只是眼眶红了。」 「不管。」易潇说,「我救了李家金贵的小公子,还让那个小公子为我哭了,挺值的了。」 林岫心想,又在胡说八道了。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再好。 他有记忆以来,从未有过如此无力的时刻。在王家的时候,他自己没办法救易潇,但他至少还能寄希望于强大的家族,可如今家族也无能为力,那他,他又还能寄希望于谁呢? 易潇看不得他黯然神伤的样子,便努力翻了个身,道:「行了,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嘛,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要是真可怜我,不如给我笑一个?」 嘀咕道:「我还没见你笑过呢,一天天地板着张脸,我都以为你对我有意见。」 林岫心里难受,怎么笑得出来,只能口头澄清道:「我对你没有意见。」 易潇并不真的为难他,但看到他那么一个注重仪容的漂亮小公子,此刻却眼圈红红地坐在自己床头,眼下一圈青黑,疲倦又萎靡,自我感觉就像看到一朵风姿脱俗的花因他而娓娓枯萎,心里很是不忍,便问:「你多久没睡过了?」 林岫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下意识地说了实话:「半个月吧。」 「半个月?」易潇听得眉头大皱,道,「你还记得你只是一个小修士吗,看把你累得,你家里人怎么也不管管你?」 林岫心里乱糟糟的:「他们没来得及。」 他一看易潇应该要醒了就直接过来了,哪里顾得上其他? 易潇吃力地向里挪了挪身子:「我听说我一来就鸠占鹊巢了,但我现在要搬走,你肯定不让。不过我看这床还挺大的,你要不也上来睡一会?」 林岫听到前半句,心想,是谁说的?易潇都这么虚弱了,怎么还有人拉着他说些有的没的? 听到后半句,忙拒绝道:「不必如此。」 易潇歪头一笑:「你自己的床榻,莫非你还不好意思?还是说,你怕我会非礼你?」 林岫摇摇头,认真地说:「我担心会挤到你。」 易潇一乐:「什么呀,你还没我大个呢,能把我挤到哪儿去。」 林岫仍有些犹豫。 易潇只得说:「那你就躺着陪我说说话行不行,我这么看着你,很累的。」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岫无法拒绝,加上他也的确是累极了,便不再推辞,脱了鞋袜和外裳,小心翼翼地躺了上去。 易潇就偏过头和他说话:「林岫,你有什么心愿吗?」 林岫也侧过身对着他,道:「你有什么心愿?」 「明明是我问的你。」易潇撇撇嘴,但还是说,「我原本的心愿是,等取到朱雀草,把体质补好,我就可以放心地四处看看了,然后成为修真界最神秘莫测的游侠。」 林岫轻声说:「你一定会实现你的心愿的。」 他说:「其实白玉京每年都会举行一次论剑大会,就在两个月后。优胜者可得许多奖励,等你好了,你可以去试一试,我可以和家族提议,将朱雀草作为奖品之一。」 「这么好呀。」易潇看着他,「那你呢?」 他有一只手搭在锦被外面,因为魔蛊的侵耗,已瘦得皮包骨,原本健康有光泽的皮肤此刻是病态的苍白,林岫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心头又是一酸,低声道:「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 第32页 我希望你能活下来。 他的眼神黯淡极了,易潇嘆口气,小声说:「我其实还有一个心愿。」 林岫问:「是什么?」 易潇神秘兮兮地说:「这个心愿不能告诉别人的,你过来点,我就告诉你。」 林岫不疑有他,挪动了一下,洗耳恭听。 便听易潇凑在他耳边说:「你快睡,睡醒了我就告诉你。」 林岫:「……」 易潇信誓旦旦地说:「真的,不骗你。」 林岫虽然对此持怀疑态度,但连日以来的疲倦确实已让他不堪忍受,身下又是自己最熟悉的床榻,身边躺着自己唯一的朋友,还会笑,会动,有生机。 他尽管忧心忡忡,但最终还是睡熟了过去。 易潇观察他片刻,确认他是真的睡了,面上不由得露出一个微笑。林岫还保持着那个洗耳恭听的姿势,脸离他很近,他看了看,在「守礼」和「非礼」之间只犹豫了一下下,便果断地捨弃了君子原则,认为有便宜不占就是王八蛋,飞快地一偏头,在林岫的耳朵上亲了一下。 而后得意洋洋地说:「救命恩人收点报酬,不过分吧?」 第15章 多情苦(八) 虽然说着等林岫醒来就告诉他,但林岫睡过去没多久,易潇的上下眼皮也开始疯狂打架,他只好也放任自己睡了过去。 他叫林岫上床睡觉的时候,内心确实毫无邪念,就连亲林岫那一下,也是蜻蜓点水。然而他却没有注意到,他睡过去的时候,和林岫几乎是额头相抵,唿吸相闻的姿势。 ——当然,即便是注意到,他也未必会在意。 可他不在意,有的人却极其在意。 奉命照顾他的小厮本打算伺候他洗澡,透过窗看到他家少爷也躺在上面,霎时间瞪大了眼睛,匆匆跑了出去。 于是,等林岫醒来,便有等候在外面的人告诉他,族长等人找他。 林岫整理了一下衣冠,一回头发现他起床的时候不小心把被子掀开了一角,而易潇还沉沉睡着。 他便走过去,把翘起来的被角压下去,看到易潇的手搭在外面,又顺手给放进了被子里。 无比顺畅地做完这一切,他忽然反应过来,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眼睛看着他唯一的朋友安谧的睡颜,耳朵莫名地红了。 小厮说族长在前厅等着他,然而林岫过去了才发现,等在那儿的不止他父亲,还有好几个轻易不出世的族老。 他心里有些奇怪,走过去一一行礼。族老示意他坐下,而后沉吟片刻,和颜悦色地道:「你和那个小友的事,你父亲都和我们说过了。那位小友既是你的朋友,又于你有救命之恩。你是我们李家的希望,他于你有恩,便是整个李家的恩人,心魔蛊虽然难解,好在你父亲跟我们说过后,我们几个老头子翻了一下古籍,还是找到了解决的法子。」 易潇有救了,可不知怎么,林岫的心里第一时间升起的却不是高兴,而是莫名的警惕。 他想,他只睡了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前宫廷御医还无比肯定地说此蛊无解,三个时辰后,就有了办法? 他本能地不相信,但是涉及易潇的性命,他还是问:「是什么法子?可有隐患?」 几位族老对视一眼,道:「隐患自然是没有的,而这法子,却是在你身上。」 林岫不解:「我?」 「是。」族老道,「你生来便是无垢灵体,从小修的是李家的无上道法《定禅朝神真典》,此法乃是修无情道的不二选择,而你天赋异禀,也是修炼此法的不二人选。」 他看着林岫的眼睛,郑重道:「若要救你的朋友,便只有向他输入无垢至寒的无情道意,以此压制,方才能将那魔蛊祛除。」 听闻救易潇的关键在于自己,林岫登时不易察觉地舒了口气,询问道:「那我该如何做?」 「先不要急。」族老说,「修真界修炼此真典的只你一个,可以说,也只有你一人能够救你那位朋友。但……」 他话锋一转,一双沧桑的眼睛里突兀地显出几分残酷来:「但你年纪尚轻,修为不够,若要勉强去救,只会白白受你那位朋友连累。」 林岫打从心底牴触「连累」二字,暗想,若不是因为易潇,他早就没了,还谈何「连累」? 但他知道眼下并非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何况家族中人说话向来如此,他早就习惯了。 他便向那位族老行了一礼,道:「请族老不吝赐教。」 族老道:「你是李家未来的支柱,我等本不想将此法告知于你,但我李氏更不能亏欠于人,因此,便还是将此法说与你听,至于做或不做,由你自己决定。」 林岫心头警惕更甚,谨慎道:「您说。」 「无论何种大道,本该循序而进,无情道是如此,极情道也是如此。但,就如魔修可以利用心魔蛊使极情道速成,无情道同样有个速成的法子,只看你愿不愿意。」族老并不卖关子,直接道,「人生而有情根,只要将情根拔除,那便自然七情全消,无情道成。」 他说完,便不再多说一句话,当真是将决定权交给了林岫。 而林岫并未一口答应下来。 族老们暗中又交换了一个眼色,那意思是说:「果然如此,小孩子家家的,能有多深厚的情谊。」 第33页 「不论如何,总得叫他们断了才是。」 片刻后,林岫道:「能否容晚辈思量片刻?」 「自然可以。」族老们如是说,便起身离开,表示要给他一个安静的空间好生衡量。 林岫又说:「我想和父亲说几句话,可以么?」 林易等族老们都走了,方才看向自己的独子,道:「你想同为父说什么?」 林岫抬头,黑漆漆的双眼看着他,道:「我能救易潇,父亲是不是一开始便知道?」 林易愣了一下,道:「是。」 林岫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当真没有别的法子能救易潇了么?」 林易偏头错开他的目光,道:「为父不想骗你。」 林岫一下子清醒过来,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父亲。」 林易唤住他:「岫儿。」 林岫停住脚步,没有回头:「父亲有何吩咐?」 林易踌躇一下,低声道:「你不要冲动。」 林岫没回答,直接走了。 第16章 多情苦(九) 林岫去易潇床头坐了一个时辰便又折了回来,告诉族老们,说他想清楚了。 族老道:「斩情根兇险非常,且情根非比肉身。我辈修士,断肢亦可重生,但情根一旦斩下,便再无逆转之法,你可当真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林岫回答,语气十分平静,然而平静之下蕴含着的决心,任谁都能听出来。 「只是在此之前,」他忽然抬头,直视着族老们的眼睛,说,「我希望族老们能答应晚辈一个请求。」 「你说。」族老道,「若是合理,我等自无不允。」 「他是我的朋友。」林岫在这一刻仿佛把十多年来学习的礼数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丝毫不委婉地道,「我希望族老们能够发下心魔道誓,易潇活着一日,李家人便不能伤他分毫。」 这话对这些位高权重的族老们无疑是极大的冒犯,当下便有一位族老道:「胡闹!你当你那个朋友是什么人,你又当李家是什么,他身上有哪点值得李家对付?」 「林岫,你要记得你的身份。」 这些族老修为有成已不知多少年,一怒便有雷霆万钧之势,林岫嘴角淌出血来,但仍旧执拗地看着他们,坚持道:「晚辈只有这一个请求,至于把他救下之后,如何责罚,晚辈愿一力承担。」 「林岫!」 林岫耳鸣了一下,眼睛却仍盯着他们。 「冥顽不灵!」族老们脸色铁青,冷冷地看了他片刻,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答应你。」 林岫心里微微一松,盯着他们发下了心魔道誓,便再撑不住,身体一晃,直直地跪了下去,磕头道:「多谢族老成全。」 他想,这样就算他七情尽消,再想不起要保护易潇,易潇也不会受伤了。 斩情根万分兇险,在此之前自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于是接下来几天,林岫便专心调理身体,将功法运转到极致,忙碌之下,偶尔才能抽空去看看易潇,而每次去,易潇都无一例外地,在睡着。 如此十天一晃而过。 次日晚上是月圆之夜,依族老们的意见,正是斩情根最合适的时间。 于是这一天傍晚,林岫结束了最后一次药浴,去了自己的房间。 易潇不出意料地仍在沉睡。 这十天以来,易潇清醒的时间愈发短促,且什么时候醒,也毫无规律。林岫站在床头沉默地看着他的睡颜,一忽儿想,分明每日都在睡,为何他的脸色还是愈来愈憔悴? 一忽儿又想,这或许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了,你知道么?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不顾一切地叫醒易潇,让他多少跟他说几句话,然而手堪堪伸出来,却又怯弱地缩了回去,心想,他睡得这么沉,他怎么能打搅到他? 日头彻底西沉,人声也慢慢沉寂下去,而月亮渐渐从东山升起,洒下一地清辉。 林岫没有点灯,只借着透窗纱而过的蒙昧月光,静静地看着易潇。 就这么,安静地看了一晚上。 他翻涌的思绪在清凉如水的夜色里逐渐沉静下来,到了半夜,又恍然觉得,其实这样也挺好。 不然,他该怎么向易潇道别?易潇若是问他,他回答还是不回答?假若不回答,他能瞒得过易潇么? 只是有些怅然地想,不告而别的话,易潇大概会怪他吧。 可那时他已经不知道了。 然而这样平静的心境只维持了不到一个时辰。 夜风送来了远处孩童的啼哭声,他忽而一惊,心湖又盪开了层层涟漪。 林岫自幼修习《定禅朝神真典》,虽然并没有人告诉他,他走的是无情道,但的的确确,是一直向着澄明通透的冰雪心境前进。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会有这样多的不甘心。 十天之前,他才知道自己修习的乃是无情道,族老说,只要他斩断情根,就能无情道成,救回易潇。 这本是两全其美之事。 可他竟然觉得深深的不愿。 那一瞬间他恍然大悟,从前与易潇在一起时的诸多心情变化,高兴,不悦,焦急,低落,都找到了答案。 然而他没有资格说不愿。易潇是因为他变成这样的,只要有办法,他便是舍了命也要救他,又怎么能说「不愿」呢? 第34页 他不知道家族为什么一直隐瞒着他,为什么非要他走无情道,但他那天在易潇床前待了一个时辰,却想明白了一件事。 家族不喜欢易潇。 起初不告诉他,是因为斩情根有后患,家族不愿意他为了一个外人牺牲;后来告诉他,却是因为,因为看穿了易潇在他心中的份量,若易潇在一日,他便不会愿意修无情道。 而易潇死了,也会对他造成巨大的影响。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因此,便索性将一切摊开来,他不能看着易潇死,便只能斩了情根。 他从始至终,其实没有选择。 他才明白自己的心意,便要亲手将之斩断。 此番困境,才十七岁的林岫,根本无法冷静面对。 他走到易潇床前,一直近到腿挨上了床沿才停下来,俯身凝视着易潇一无所觉的睡容,眼底有什么情绪在涌动。 忽而,他又直起了身,连连退后了几步,深深地为自己方才的念头不耻。 易潇危在旦夕,他怎么能在这时候趁人之危? 只是。 这是最后一面了。 明天之后的我,便再也不是我了。 林岫一只手攥紧了另一只手的手腕,目光在易潇的脸上流连,不受控制地走近,又挣扎着走远。 如此来来回回了不知多少次,他突然注意到了天际的月影已西沉。 他的心一下子就被无名的恐慌攫住了。 他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坐在了易潇的床头。 易潇的眼睛紧闭着,睡得很沉。 这样无害的睡颜在无形中催化了林岫心中某个无法宣之于口的念头,仿佛在诱惑着他,有个声音叫嚣着,没关系的,他又不会发现。 不会发现,就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不会发现,那林岫在易潇心里就一直是好朋友。 林岫无法自制地俯下了身。 他落在床边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床褥,睫毛因紧张而不停地颤抖着,而后他闻到了易潇身上传来的药香。 在此之前,林岫从来不觉得药味儿有什么香,但这一刻,他确实觉得那种味道很好闻。 他的鼻尖蹭到了易潇的脸颊。 只要再近一点点…… 可这一点点,他却再也无法推进了。 他眼中明暗不定,好半晌,到底抵不过心里浓烈的罪恶感,默默直起身,给易潇掖了掖被子。 而后,他就坐在那儿,静了片刻,想起什么,抬手抚上鼻樑。 他慢慢地红了耳朵。 心想,这便够了。 等到天亮了,他就离开。 他这么想着,然而,没过多久,易潇却皱着眉哼了哼。 林岫一惊,几乎要跳起来,心跳快得简直要蹦出嗓子眼。 但他没能跳起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易潇睁开眼睛,用有些迷濛的目光看着他,片刻后说:「你怎么在这儿呀?」 声音也是含煳的,有些哑。 林岫的心慢慢安定下来,给他倒了杯温水。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对他而言已经不一样了的朋友,便只好像从前一样板着脸,尽可能地放柔声音,道:「我来看看你。」 易潇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说:「有什么好看的,大半夜的不睡觉。」 因为他自己没什么力气,方才林岫是一只手搂着他的肩背把他扶起来以后再餵他喝的水,几乎是被林岫半抱在怀里。他喝完了水,嗓音清润了些,但仍然有气无力,听起来懒洋洋的。林岫听在耳里,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难为情。 更让他难为情的是,他发现自己不想把易潇放回床榻上。 其实之前他们也有过许多肢体接触,易潇自来熟,和他一起走路时老爱把一只胳膊搭在他肩膀上。他们一直是很亲密的朋友。 可那种亲密,和此刻这种亲密并不一样。 林岫不反感易潇的触碰,可他也从未像此刻这样喜欢。 他忐忑地假装自己忘了要把易潇放回去这回事,嗓音发紧地接话:「之前一直没跟你说,你体内的魔蛊可以除去了。」 「真的吗?」易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你这么厉害!」 林岫低头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点头:「嗯,你一定会活下去的。」 对于他这有些平静的反应,易潇只当他是脸皮薄不好意思,一笑而过。 他体内的魔蛊还没除去,然而听到这个消息,他就好像已经从未来预支了一些生机,引着林岫说了一大堆的话。 林岫正求之不得,一面担心他的身体,一面却还是不由得对他的每一句话都作出回应。 只是看着易潇明亮飞扬的表情,他便愈发不敢将真相告诉他。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天际开始泛起一线鱼肚白,易潇从未来预支的精力也耗尽,便打了个哈欠,说:「我又困了。」 林岫低声回答:「嗯,你睡吧。」 易潇被他小心翼翼地放进被窝里,他给易潇掖被子的时候,易潇就眼睛含笑地看着他。 林岫不是很明白那眼神里的含义,只当他是因为能活下来而感到高兴,叮嘱道:「睡吧,我走了。」 「好。」易潇乖乖地闭上眼睛。 林岫站在床边,心头泛起强烈的不舍,这情绪是如此的汹涌而不受控制,他的双腿仿佛都被这绵长的情绪拖住了,迈不开,目光更是长久地凝在易潇的脸上,迟迟不肯离开。 第35页 谁知,下一瞬,易潇便忽然张开了眼睛,小声说:「对了,忘了问你,方才你是不是想亲我呀?」 林岫的心骤然一跳,又是悸动,又是难过,怔怔地看着易潇狡黠的笑容,最后却只是扭过了头,否认道:「没有。」 「好吧,那就是没有吧。」易潇半只手探出被窝,沖他小幅度地挥了挥,「快走啦,天要亮了。」 语气十分地欢快。 林岫心里默默说,是啊,天要亮了。 心头一片酸楚。 第17章 多情苦(十) 易潇终于彻底睡了过去。 林岫静静地凝视着易见青的睡颜,到了天明,犹豫再三,也只敢轻轻地伸手把易见青颊边的一缕乱发拢到了耳后,说:「我可能会忘了你,但你会好好活着。你不会怪我的,对吗?」 没有人回答他。 斩情根只消一剑,族老们所言不假,情根一断,他的修行之路就仿佛从崎岖山径变成了平坦大道,心境前所未有的平静,瓶颈几乎没有。林岫用了三天来养伤,又用了七天疯狂地吸收灵力,来提升了修为。 只短短七天,他便一跃成为了元婴修士,年仅十七岁的元婴,这消息倘若传出去,只怕要在整个修真界都掀起狂澜。然而李家不知为何,却把这个能让整个家族增光添彩的消息死死地隐瞒了下来。 林岫对此一无所知。 他还记得是易潇救的自己,更记得自己的承诺,是以伤势还没痊癒,就主动提起,要为易潇去除魔蛊。 族老闻讯而来,道:「休怪我等未提醒你,你此刻修为尚未稳定,心魔蛊非同小可,你若定要此时去,一应后果,便由你自己承担。」 林岫轻轻颔首,眼睛像冰封的湖泊,波澜不惊:「我明白。」 而后他便和族老去了易潇那儿。 易潇的情况已经岌岌可危,整日昏睡,再未醒过。 但他静静躺在床榻上的样子,依然那样的年轻,不显病态,脸色红润,眉目间依稀可见醒着时的张扬,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做了一场美梦。 林岫低头注视着这张脸,在心里轻声念道:「易潇。」 他还记得之前的事,理智上知道,他是为了这个人变成现在这样,也记得上一次见面,他曾对睡过去的易潇说过什么话,然而此刻看着对方的脸,默念着对方的名字,心里却没有一丝涟漪。 那时的心情,就像遗落在空中的余香,被风吹雨打去,无法捕捉。 他想自己应该觉得难过的,然而也没有。 仿佛那颗曾经鲜活的心,已经在十天之前枯死了。 虽然还在轻轻跳动。 他想起几个月前路过一个闭塞贫穷的城镇,因为天灾,无数人流离失所,沦为乞讨者,身体遭到了巨大的破坏。那些坏死的肢体,看起来还在,其实已几乎失去了一切感知。 林岫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心脏真的坏死了一样,在闷闷地痛着,又因为麻木,那种痛楚很不明晰,似有若无。 他知道要不了多久,他会连这一点错觉般的痛苦都失去。 他转过头,对随族老来的几个供奉道:「开始吧。」 祛除魔蛊,需要他将这几天苦苦修来的饱含无情道气息的功力输进易潇的体内。心魔蛊喜爱亲近狂躁迷乱的七情。若把它喜爱的环境比作温暖灼烫的火山,那无情道的气息无异于冰窖雪窟,能将它活活冻死。 而族老并几位供奉要做的,就是在心魔蛊垂死挣扎的时候封住它的去路,以免它狂暴之下,伤害易潇。 这个过程持续了三天三夜,林岫的法力如开闸泄洪般,没有节制地往易潇的经脉内送去。他境界不稳,灵力也不如往日凝鍊,此时便只能以量补质,到得最后半宿,他已是虚脱之身,全凭着毅力,才没在最后关头倒下去。 在这样不要命的法力输出之下,易潇果然活了下来。 心魔蛊在最后的挣扎之后,渐渐失去了生机,又被林岫以灵力逼出了易潇的体内。 易潇勐然咳了起来,吐出一口腥红的血,再躺回去的时候眉头便舒展开来,脸上也没了那种异样的红润,隐隐有些苍白,气息却明显平稳了许多。 林岫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性命无忧了,心里微动,茫茫然地想,这大概也就是他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而后他便眼前一黑,体力不支地晕了过去。 两天后,易潇从长睡中醒来,只觉得许久未有过的精神奕奕,就像真的只是睡了一个好觉,做了一场好梦。 他睁开眼睛,盯着床幔看了一会儿,想起十几天之前的事,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假如那只是梦的话,可真是一个美梦了。 不过他知道那不是。 那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的心情愈发美了,试问世间还有比美梦照进现实更妙的事情吗?没有。 即便没在床边看到林岫的身影,也没影响到他的好心情。他坐起身来,轻轻咳了一声,立刻便有小厮闻声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盆热水和新帕子,道:「易公子,您醒了。」 易潇发现这是个生面孔,也没在意,含笑问他:「林岫呢?」 小厮道:「我家公子他如今身体抱恙,不好出门,小的便是奉他的命令来伺候易公子您的。」 第36页 一面说着,一面服侍易潇净面洗漱。 易潇虽然「觉得」自己精神很好,但也只是他觉得。事实上他的身体还是很虚弱的。听说这是林岫派来的人,也就没拒绝,任那小厮手脚麻利地把他收拾妥帖,笑着说:「怎么我好了,他反而倒下了。」 而后他又吃了点东西,感觉那股虚弱之感没那么强了,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太阳刚刚升起,朝霞铺满天际,有一种清透又活泼的瑰丽。 易潇站在霞光之下,只觉晨风拂面,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然后他想,他要去看看林岫。 他向小厮问明了林岫的住处,又沐浴更衣,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便负着手,含着笑,迎着清风走了过去。 林岫把住处让给了他,自己则搬去了另一处相邻的院子。易潇边走边想,现如今林岫才是卧病在床的那个人,他得把房间换回来。 到了那院子门口,却被人拦了下来。 那人道:「公子眼下不便见人,易公子改日再来吧。」 易潇觉得奇怪:「他病得很严重吗?」 怎么会连人都不能见? 那人避而不答,只是道:「易公子改日吧。」 话说得客气,目光却冰冷如鹰隼,紧紧地盯着他,仿佛只要他敢再靠近一步,便要引来雷霆之击。 易潇看出来了,虽然觉得这人警惕过了头,但也没多想,只是以为林岫当真是情况危急。他有些担忧,然而他一个客人,出身又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便是再担忧,此刻也无法帮上林岫,便只好笑了笑,道:「那我改日再来。」 他走了几步,忽而回过头,踌躇一下,问:「恕我冒昧,林岫他……」 没等他说完,那人便冷硬地打断了他:「我不知道。」 易潇心里暗暗嘆气,眼神在那紧闭的门上停留片刻,想像了一下林岫虚弱无力地躺在床榻上的样子,终于还是转身走了。 他想,那就过几天再来看林岫吧。 此刻日头已升起,他披着一身灿金的阳光渐渐远去,与他一门之隔的院墙内,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 朝阳被高耸的院墙挡在外面,整个院子都笼在不甚明亮的阴影里。屋子门窗紧闭,厅堂里只点了几只白色的蜡烛。神龛上燃着熏人慾眠的香,裊裊烟雾缭绕,直将整个屋子都变作模煳一片,神龛下则有一堆香灰,隐约可见纸钱的形状。 地面上跪着好几个人,当先一个,一身素衣,嵴背挺直,半睁半闭的眼睛却毫无神采,宛如一个盲人。 ——那人口中病得不能见人的林岫,并没有卧病在床,反而跪在这阴诡的厅堂里。 他身后跪着的,是几个族老和族长林易。 族老们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掐着繁复的法诀,好一会儿,忽听一位族老大声喝道:「拜!」 林岫便随着这一声拜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登时见了血。他却好似一无所觉,眼神仍是一片空洞。 ——这一幕已经持续了一整夜。 林岫是被他们从床榻上拖过来的,那时他还在昏迷,到了半夜才勉强恢復了一点意识。可惜这一点点清醒在族老们的念咒声下根本没有丝毫作用,如风中残烛一般,很快就湮灭了。 至此他身上属于「人」的气息已经淡得几乎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玄之又玄的气息,冰冷,无情,仿佛凌驾于众生万物之上。族老们原本跪坐着,但随着这气息渐渐浓郁,他们竟然被压制得弯下了腰。 而林岫的神情,也愈发的混沌,木然。就好像他的灵魂已随着那气息的降临而逐渐消蚀,慢慢变成了一尊徒有美丽外壳和暖热体温的傀儡。 族老们的头已低得快挨到地面上,可他们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异样狂热的光。他们艰难地对视一眼,心里都在想,快成了。 ——这是一场不为人知的仪式,为的是,请神。 李氏作为大衍帝国的皇室,整个中州都没有哪个势力敢撄其锋芒。但只有这些轻易不出世的人知道,李氏看似风光无俩的繁荣之下,藏着巨大的危机。 仙门已经很久没有开过了。 仙门不开,意味着李氏会少一位守门人作为靠山,意味着李家的那些已濒临顶点的太上长老无法飞升,只能在下界蹉跎至死,同时,还会影响到整个李家子弟的资质。 没有人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 这些年里,李家人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求解决之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二十年前,也总算叫他们找到了一个法子: 以无上的灵体为祭,请神明降临,将神明的魂魄,引渡到这尘世中来。 在找到这个法子之后,林岫降生于世,天生便是无垢道体。 这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 李家至高无上的《定禅朝神真典》,之所以除了林岫无人修行,不仅仅是因为它门槛高,还因为……这是为了请神而创造的心法。 修行此心法的人,七情六慾会逐渐消失,道法愈是精深,人便愈是冷漠。 到最后,情感泯灭,身体却强悍至极,便成了一具合格的「容器」了。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地跪在最后的林易忽道:「岫儿他是否当真能成事?」 「自然能。」一名族老道,「你可是心疼了?」 林易沉默摇头。 第37页 族老看着那犹有些单薄的背影,淡淡道:「心疼也于事无补。我等本想让他顺其自然地修行下去,可惜……他註定该命绝于此,我等也无法。」 命绝于此。 任谁都知道,今日之后,世间再也没有林岫这个人。 那单薄少年身上的气息愈发强盛,肃杀中透着无尽的苍茫,林岫的神情则越发的木然,生机也飞快微弱下去,到了最后,竟然有随时要断绝之感。 族老们都没了交流的心思,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但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原本应该早就失去了自我的「容器」,突然皱了皱眉,睫毛剧烈地颤抖,眼中神光忽明忽暗,竟好像要挣扎着醒过来。 而那苍茫的气息也不稳定了起来,族老迅速发现不对,正要顶着压力去查看一番,便听前方传来了微弱的,断断续续的一声:「易……易潇……」 族长林易愕然,脱口道:「岫儿?」 那降临在他身上的厚重气息波动了起来,林岫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支撑,重重地仰面倒了下去。 族老眉头紧皱。 清醒只是一瞬,生机的流逝已让他虚弱到了极点,他竭力睁大了眼睛,视野却仍一片模煳。 他说的第二句也是最后一句话是:「我……我想见他。」 而后,便彻底没了声息。 这个时候,易潇距他只有十丈之遥。 族老们面色凝重,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分明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怎么会突然出了差池。 请神倘若失败,不仅多年筹谋付之东流,还要白白失去一个前途无量的天才,这等代价,便是他们也承担不起。 幸好,在林岫心跳停止的那一刻,那股子模煳又强大的气息,再度壮大了起来。 这一次,没有出任何差错。 第18章 多情苦(十一) 在很久之前 修真界是有神明降世的。 约莫四万年前,修真界曾有一大劫,无数邪魔从天而降,魔气滋生,对仙修们修行所需的灵气具有天然的克制作用,而相对于注重法术道心的仙修,邪魔的肉身坚硬无比,两相对上,仙修几乎是节节败退。于是仙道式微,而魔道则前所未有的猖獗。 到后来,甚至有那心狠手辣的魔头,依靠吞噬仙修与其他的高级邪魔,得到了一身通天的法力,一个眼神便可让当时的仙修大能灰飞烟灭。这个魔头也因此自封「魔神」。 此劫名为「天魔劫」。 这场空前的劫数持续了有一千年之久,最后,是修真界的惨象惊动了上界,方才有一位慈悲的神明降临,以一身饱含浓郁神力的血肉化作封魔之阵,将魔神与其他几位顶级魔头一併封印。此后,仙修们总算渐渐挽回了颓势,又花了数年,才让修真界重现清平山河。 也是因此,这么多年以来魔道一直不成气候,便是有不争气的仙修堕魔,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然而,尽管在一般人的心里,神明将身躯献祭给了封魔阵,却也有那么一些秘辛记载着,神明并未真正陨落,他的魂魄还停留在修真界,守护着这个他用生命保住的世界。 请神术也是因此而来。 本该万无一失的仪式中途竟然出了那么大的岔子,想到这么多年来的谋划险些毁于一旦,众族老均心有余悸,即便是眼看着那没了生机的人胸口又慢慢有了起伏,知道这事终究是成功了,他们脸色依然不太好看。 虽然现在看起来是成了,可若是一直将易潇放在「林岫」身边,谁知道会不会再出差错? 便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也承担不起这个风险。 他们再次交换了几个眼神,心里便有了决定。 根据那古老隐晦的请神术所言,神明是因他们的召唤和献祭而復生,所以欠着他们一个承诺。也就是说,神明睁眼之后,无论他们提什么要求,神明都不会拒绝。 两天后,易潇收到了一面来自林岫的令牌,言一个半月后他可凭此令牌参加论剑大会。 随令牌一起到的还有一块玉牌,专门陈列了此次论剑大会的奖赏事宜,其中前三名,可每人得一株朱雀草。 不得不说在一连几天的杳无音信后,这块令牌给了易潇一定的慰藉。他忍不住想,林岫能让人给他送东西过来,是不是已经好些了?说起来他和林岫的修为不相上下,也不知一个半月后的论剑大会,他会不会和他对上? 说起来,除了初见那次,他俩就没正儿八经地比试过了,他还真有些怀念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倘若能在擂台上重逢,那也不错呀。 怀着这样的期待,易潇便安下了心,专心调养身体,顺便参悟功法。 一个半月转瞬即逝。 李家势大,论剑大会的奖励也给得大方,故而,即便这论剑大会年年都举行,每一次还是会有无数英才从五湖四海涌来,只为了搏那一线机会。 好在论剑大会有个规定,一个人五年内只能参加一次,否则,只怕白玉京还要人满为患。 同一境界的为一个擂台。开场前易潇四下看了看,却依然没看到林岫的身影。 他心里不由得有些犯嘀咕,暗想这林岫又不是弹琵琶的美丽娘子,难道还要人千唿万唤才肯露面吗? 此时人多,他不好把神识放出来乱晃,只好压下心头的失望。等比试一开始,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擂台上,观察他的「对手们」。 第38页 能拿到令牌的都是些小有名气的俊杰,使出的术法都颇有精妙之处,便如此刻,擂台上的两个便都使得一手好剑,一人使重剑,招式大开大合,有泰山压顶之势,另一人却耍的是快剑,一把灵剑都成了虚影了。 都很不错,易潇心想,可是比起林岫还是很有一些距离。 这么看了十几场下来,易潇对自己的对手们的平均水平便大概有数了。 不出意外的话,他进前三名约莫还是没有问题的。 易潇自信地想,他比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英才们都还要强一些,可见他也算是一等的人才了。 也只有他这样的少年英雄,才配得上林岫这样的天之骄子。 又过了一阵功夫,轮到他下场,果然不出所料,得胜而归。 对手认输跳下擂台,易潇站在高处,趁机一扫视,终于看到了林岫的身影。 他远远地立在人群之后,微微侧着脸,像是在和身边的人说话,眉眼间一片淡漠,仿佛这边的喧闹沸腾一丁点也影响不到他。 易潇微微皱眉,心想,他病好了怎么也不来见他? 别人还等着上台比试呢,他只是看了两眼便跳下了擂台。 终于能近距离地见到林岫,是在三天后的擂台上。 这时易潇已经进了前五,再赢一次,便能挺进前三名。 而他的对手,恰好便是林岫。 易潇先林岫一步跃上擂台,回过身便见林岫站在他对面。多日不见,他似乎清减了些许,脸色泛着病态的苍白,就连嘴唇都不如往日红润。 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 易潇登时就心疼了,他不知道林岫为了救他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只是看到对方这般模样便心生焦急,甚至冲动地想跳下擂台认输,然后把林岫拉到一边仔细看看。 但最后他还是按捺下了这种不理智的想法。他想,这次机会可是林岫为他争取来的,眼下他离目标也只差一步,他如果在这个关头放弃,林岫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至多,在比试的时候他小心一些,别伤着林岫就是了。 如是想着,他便按照惯例,向林岫拱了拱手,林岫也回了他一礼。 下一瞬,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动了。 易潇于剑术上不如林岫精湛,此时便也明智地不做那以短击长之事,手一扬便扔出了一把符篆,同时飞快地掐诀,灵剑脱手而出,剎那间分出无数带着火的剑影,形成了一个困阵,将林岫团团困在了中间。 剑影里只有一把真剑,火却是真的灵火,一旦沾身,便会顷刻将法力烧尽。 然而,面对如此险境,林岫却连一丝停顿也无,手持灵剑,身形一晃,便已脱阵而出。 易潇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只觉眼前一花,林岫便到了他的跟前,利剑挟着凛冽剑气,转瞬逼到了他的眼前。 好快! 易潇精神一振,不惊反喜,脚步一错,偏头躲过剑锋,一手并指点向林岫持剑的手腕。 就在这时,林岫微微抬眸,瞥了他一眼。 那是异常幽冷的眼神,不带丝毫温情,简直比他方才迎面刺来的剑锋还要冷。分明仍是那副熟悉的眉眼,却让易潇觉得如被深渊窥视。 他一瞬间愣怔,心里还没冒出什么想法,身体便已本能地打了个寒颤。 下一刻,那道他明明已经躲过的剑锋不知怎么地一转,深深地扎进了他的丹田。 而后林岫又动作极快地收剑回鞘,身形一展,轻盈地掠至旁边,一手负在身后,略低着头,表情平静得近乎冷漠,白衣因为外泄的法力而轻振,仿佛一个误落凡尘的仙人,随时要乘风而去。 而易潇直到这时才迟钝地感受到了疼痛。 他向来脑筋转得快,此刻却觉得自己比世界上最愚笨的人还要不如,耳畔嗡嗡响成一片,脑子里不断地闪过方才的画面,却无论如何也理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震惊,迷茫,难以置信……过于强烈的情绪翻涌成一团,严重影响了他的判断力,甚至影响了他对疼痛的感知,他茫然地捂住了淌血的腹部,时而尖锐时而微弱的痛楚让他怀疑自己在做梦。 是梦吧? 不然为什么他视野里的林岫,会慢慢变模煳了呢? 他觉得脸上有点凉,茫然地伸手一抹,抹到了一把眼泪。 视野再次清晰了起来。 因为太清晰了,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不是梦。 这是真的。 林岫真的把剑刺进了他的丹田。 那种时有时无的痛苦一下子尖刻了起来,他疼得眼前一黑,差点站不住。眼泪再一次涌出,他竭力睁大眼睛,张了张嘴,想问一句「为什么」,然而一张嘴便呕出了一大口血。 下一刻,他看到林岫翩然飞下擂台,有好几个人迎上来,他便头也不回地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远了。 巨大的悲伤一下子涌了上来,易潇只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这么疼过,他又委屈又难过,想问问林岫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可他实在是太疼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他最终晕倒在了擂台上。 醒来后,小厮告诉他,他的金丹碎了。 第19章 多情苦(十二) 醒来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论剑大会早已结束,李家又恢復了平日里的光景。易潇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然睡在林岫那间房里。 第39页 过久的昏睡让他脑子不太清醒,他看着熟悉的床幔,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恍然以为只是平常的一天。 但随即,记忆灌入脑海,他表情一僵,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了。 那个小厮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小厮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告诉他他的金丹碎了,易潇脸色白了白,轻轻地应了一声,垂下了眼帘。 伤口已被精心处理过,癒合得差不多了,躺着不动的时候甚至感觉不到痛,然而那种身体被利剑刺穿的尖锐痛楚却仿佛已深深地烙印在了身体的记忆里,稍一回想,便本能地感到恐惧。 金丹碎了,他以后大概再也无法修行了。 他从世界上和林岫最般配的人,变成了世界上最配不上林岫的人。 而这一切,竟然是林岫造成的。 多可笑。 小厮默默地现在床前,不敢多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易潇才低声问:「这段时间,他有来看过我吗?」 小厮吭哧一下,竟不敢看他的神情,低着头说:「没有。」 易潇怔了怔,旋即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扯动了伤口,牵起了一阵密密的疼,他的脸色又是一白,停了笑,慢慢地说:「果然。」 然而嘴上说着果然,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心脏却还是被骤然爬上的浓重失望抓痛了。 想不通。 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他闭上眼睛,费力地回想两人相识以来的种种,试图从过往忽略的细节中找到蛛丝马迹,然而一闭上眼,脑海里盘旋不去地便只是林岫离去时的冷漠背影,和那干脆利落的一剑。 而至于从前的谈天说地,惺惺相惜,乃至于两个月前的夜半短暂共枕,明明也相去不远,却显得那样模煳而虚幻,仿佛那只是他做的一场好梦。 可如果真的是梦,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假如不是梦,林岫又怎么会这么对他? 左思右想,还是想不通。易潇扭过头,盯住床边候着的小厮,问:「当真是林岫叫你来服侍我的?」 小厮重重点头,忙不迭道:「小的不敢瞒骗易公子您。」 「那他是怎么说的?」 「公子说,见您如见他本尊,让小的像服侍他一样伺/候您。」 易潇沉默了一下,失神道:「那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 小厮不说话了。 事实上他也非常困惑。 他没有告诉易潇的是,他是林岫最倚重的属下,对且只对林岫忠心耿耿,一身修为也不弱。当初林岫让他到易潇这边来的时候曾经叮嘱他说,要保护好易潇。 他当时以为是家族里有人要对易潇不利,毕竟这么多年待下来,他对家族的作风也多少有些明白。可没想到,到头来,家族没出手,反倒是他那个一心要护住易潇的主子,给了人家致命一击。 只是他纵然疑惑,也无法质疑什么。何况林岫这两个多月里,根本就没召见过他。 相对无言片刻,小厮想说点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来人是林易。 他先是替林岫道歉,而后遗憾地表示,易潇伤势太重,他们已尽了全力,却仍然无法挽回,只能在别的方面补偿易潇。 又问易潇,待痊癒后可有什么打算?若要走,李家会补偿他足够花费一辈子的财物和可以保他安全的一些手段,若要留,李家也会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 总而言之,无论易潇提什么要求,李家都会尽力满足。 易潇扯了扯嘴角,摇头不语。 林易便嘆息一声,又停了片刻,无声地走了。 又过了三个月,易潇终于可以勉强下床。 修士除了伤及生命本源,身体上再重的伤,原本也不需要养这么久。但他金丹破碎,只能说曾经是个修士了。 没了灵气的滋养,他如今的身体又用不了太好的药,伤势癒合的速度极慢。 然而尽管伤口每天都在好转,他却总觉得是在慢慢恶化。 几乎每一天醒来,他都能感受到自己又比昨天虚弱了一点。血肉里的灵气时时刻刻都在散溢,那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天天地变弱的感觉令他心慌无比。 小厮是被房间里传来的「呛啷」一声响引进来的。 他一进门就看到易潇披头散髮地站在屋子里,脚边横放着一把灵剑。他左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右手腕,右手五指蜷曲,正在不可抑制地颤抖着,脸色苍白得吓人, 是他在论剑大会上大放异彩时用的那一把。 小半年前,他拿着这把剑,连挑数人,一路凯歌,直闯进论剑大会前五名。 小半年后,他却已经连勉强提起这把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听到了小厮的脚步声,却没有一点反应,沉默地弯下腰试图把剑捡起来。 但怎么可能捡得起来?反而差点被剑的重量带得跌倒,小厮忙跑过去,把他扶到床榻上坐好。 易潇没反抗,一语不发地任他动作。他只穿了一身中衣,低着头坐在床沿上的时候,能让人清晰地看到两边支棱的肩膀。 他仍保持着左手抓着右手腕的动作,像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像。 小厮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默默地把剑捡起来放到桌上,同时奇怪地想,当时易潇遭到重创,晕了过去,这把剑是遗落在了擂台上,照理说应该是被家族收起来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第40页 出现在易潇的眼前? 易潇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他的伤口快痊癒了,渐渐地能在院子里走个来回,可身体却飞快地消瘦下去。 他来到白玉京的最初那段时间,总是在昏睡,可现在他每天清醒的时间却开始变得越来越长。他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经常会半夜下榻,走到窗边,静静地看着夜色,一看就是大半夜。 小厮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他再也没提过林岫的名字。 小厮觉得惋惜,毕竟他曾见过这位神采飞扬的样子,不出意外的话,他原本应该是能和林岫并肩的人。 一只雏凤,羽翮未丰,便要夭折了。 大概等伤势痊癒后,易潇便要彻底消失在白玉京了。 金丹破碎,本就是无法挽回的。 易潇日復一日的消沉被有心人看在眼里,他们很是满意:对于修士而言,还有什么是比修为更重要的,尤其是易潇这样天赋出众的少年天才,从天上掉到地上是个什么滋味,便是他再看重林岫,也无法接受这种行为。 想来,要不了多久,他便会主动求去,终其一生,都不会再见林岫。 他再也影响不了林岫。 林易再次前来探望他,问他可有什么愿望。 易潇答:「让林岫来见我。」 林易心里一动,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的表情是近乎麻木的平静。 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沦为废人的现实,也已经彻底死心。 想见林岫,大概也只是出于最后的怨怼吧。 林易放下心来,嘆了口气,答应了他。 不多时,林岫被林易领了进来,仍旧是如画的眉眼,不染纤尘的白衣。 这是易潇熟悉的,也一直喜欢的样子,但在林岫从门外走进来的一瞬,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擂台上那双比剑锋更冷的眼睛。 那一剎那,他心里竟然升起一股恐惧,差点想扭头不看。 幸好,林岫抬眸望了过来,眼底并没有那日令人遍体生寒的冷意。 是他熟悉的,美丽出尘的模样。 易潇的心重重落下去。 他握了握拳,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其实不止一个问题。 他想问林岫为什么要如此待他,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来见他,还想问林岫当初对他究竟有没有一丝真心。 但他想问的不止一个问题,最终却一个问题也没问出来。 因为下一刻,他听见林岫用那熟悉的,悦耳的声音徐徐说:「抱歉,请问你是……?」 易潇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喉头。 第20章 多情苦(十三) 「抱歉,请问你是……?」 听到这句话,易潇脸上的血色霎时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瞬,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艰涩道:「你不记得我了?」 林岫道:「抱歉。」 他伸手扶住易潇,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语气里含着一丝礼节性的关切。 易潇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看到哪怕一丝丝从前的温情,然而没有。 有的,只是全然的陌生和疏离。 哪怕林岫方才及时扶住了他,这目光也让他不得不承认,这一举动只是出于林岫本身的良好教养,而不是因为关心担忧之类的感情。 林岫确确实实是忘记他了。 易潇张了张嘴,忽然想问他是什么时候失去的记忆?是在论剑大会之前?还是在论剑大会之后? 可话到了嘴边,他却发现自己竟然不敢问。 如果是在论剑大会之前就失忆了,那么林岫就该记得,他刺进他丹田的那一剑。既然如此,他此刻若无其事的表现又是为何?即便是失手为之,他记忆里的林岫也不会在伤了别人后表现得这么……让人心寒地冷漠。 还是说,这才是林岫的本质? 而如果是在论剑大会之后才失去的记忆,记得一切的林岫又怎么会那么对他?那剑可是不偏不倚地毁去了他的金丹。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会让他怀疑,他从前认识的那个林岫,是不是真正的林岫。 是的,只是一面,他竟然就对林岫产生了怀疑。 而他并不想怀疑林岫。 易潇指尖动了动,定了定神,拂开了林岫的手,露出一个笑容:「没事。」 林岫收回手,说:「父亲说你想见我,不知是为何事?」 易潇沉默了一下,到底还是没问,只道:「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你。」 说罢,他率先把话题转移到了林岫身上:「你怎么会忽然失忆?令尊没有想法子让你想起来吗?」 林岫微微摇头,道:「我的神魂因故受损,族老为我看过,应是无解。」 易潇又沉默了片刻,道:「想不起来也没什么,日子照样过,你在自己家里,也不用担心被骗。」 林岫颔首:「有理。」 而后便是一阵无言。 这简直是比林岫忘了他还要可怕的事情,易潇心想,他从认识林岫的那天起,就和对方相谈甚欢,或者说,是他自己说得欢。 他怎么敢相信,只是过去了几个月,他面对着林岫,居然会觉得无话可说。 可是确实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静默片刻,林岫道:「若是无事……」 第41页 易潇微笑道:「没什么事了,劳烦林公子跑这一趟了。」 而后他目送着林岫转身,远去,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像是看着一个逐渐支离的美梦。 就这样吧,他告诉自己,不要追根究底了。 反正,反正以后大概也不会再见了。 只是…… 到了第二天,易潇包袱都收拾好了,临走前却被一样事物绊住了脚步。 他站在门口,左手挎着包袱,摊开右手掌,对着上面的那粒滚圆剔透的雪色珠子皱起了眉头。 那珠子的成色像是最晶莹的雪,干净得找不到丝毫杂质,看起来小小一颗,其中却蕴含着十分纯净浓郁的灵气,是不可多得的异宝。 更重要的是,易潇能感受到它散发出来的清冽气息,和林岫身上的一模一样。 这是林岫的东西。 他今天醒来,觉得后脑勺硌得慌,一起来就看到了这东西在幽幽地发着光,灵气散溢得满屋子都是。 想来当初,林岫便是用它来吊住他的性命的。 倒也真是捨得。 只是他的身体已再用不上灵气,这珠子便也自动脱离了。 然而那时林岫连这么珍贵的宝贝都捨得拿出来,今时今日又为什么转变了态度。 易潇胸膛起伏,明显感到一股郁气堵在心口,堵得他唿吸不畅,直想冲到林岫面前大声质问一番。 他蓦地五指收拢,逼着自己移开了视线,强行压下了起伏的心潮。 没必要,他既然已经决定不追究,过去的林岫是什么心境,便已与他无关。 他易潇绝不要做那种婆婆妈妈的人。 李家已经给他准备好了回去的马车,易潇思量片刻,召来了小厮,打算托他代为转交。 他并不准备再见林岫一面。 离开应该干脆利落,拖泥带水的像什么话。 谁知那小厮一眼看到这枚珠子,才伸出的手竟然唰地一下收了回去,惊声道:「公子的魂珠怎么会在您手里?」 「魂珠?」易潇不解,「很贵重吗?」 小厮憋了一口气,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退了一步,道:「易公子,您还是亲自交给公子吧。」 「我急着回去。」 小厮坚决拒绝:「若是旁的,小的自然会照做,只是这魂珠事关重大,您就别为难小的了。」 易潇捻起那颗珠子:「事关重大?有多重大?」 小厮面露难色。 易潇作势要走:「要是不愿意说,那也好办,我就把它也带走好了,反正也不占地儿。」 小厮生在李家这样的高门大族,没见识过这种市井小民式的无赖,冷不丁被来了一下,登时就噎住了。 他无语片刻,又瞄了易潇的手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没让易潇三催四请,就自己凑近了一些,压着声音说了起来。 像这些在修真界屹立多年不倒的庞然大物,无一例外地都有着自己独到的,促进修行的方法。李家代代英才辈出,也并不是因为每一代子弟的天赋都比别家强。 举凡像样点的势力,都会有魂灯之类的东西,其内会封印有弟子的一缕神魂,凭此可检测弟子的生命情况。 在李家,这样的物事便是魂珠。 魂珠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由族人蕴养在识海内,一部分由家族统一保管,放置在一个秘境里。秘境里灵气极其充沛,李氏族人即便是行走在外,什么都不做,也能藉此获得源源不绝的,提纯过后的灵力,也就是说,无时无刻不在修行。如此,才能一步先,步步先。 魂珠对于李家人而言,极其重要,不仅是因为他们要仰赖此物来修行,更重要的是,魂珠被他们蕴养在识海里,长年累月之下,便会生出一些灵性,时常会被做成本命灵兵;又因为与神魂有关,若被有心人得到,身家性命便会遭到威胁。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李家人的魂珠比金丹还要重要。他们失去金丹,只是会失去修为;可若丢失了魂珠,却可能会死。 其实这些事情,也并不算是什么无人知晓的隐秘。所以小厮才会告诉易潇。毕竟他作为只忠心于林岫的人,当然是希望自己的东家好的。 易潇听着听着,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他看得出小厮所言非虚,但还是多此一举地问了一句:「当真有这么重要?」 小厮点点头,道:「所以还请您亲自转交给公子吧。」 易潇明显意动,然而只是一瞬,他又收敛了神色,扬眉一笑,道: 「外面马车在等我呢,至于这个,」他对着小厮挥了挥手,「我就先带走了。」 小厮欲言又止,但想到林岫自己都没说要追回魂珠,哪轮得到他越俎代庖,便也只好闭了嘴。 易潇便挎着包袱,潇洒地走了。 只在临走前深深地看了一眼旁边紧闭的院落,心想,他还会回来的。 他不相信世界上有无法痊癒的伤口,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让林岫恢復记忆。 他改主意了,他一定要知道答案。 他要问问林岫,那天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魂珠渡给他;那天晚上他们躺在同一张床榻上时,他又在想什么。 他要知道,一直以来,是不是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但是不必想也知道,让林岫恢復记忆,将会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尤其是他如今还是个毫无灵力的废人,他不能着急。 第42页 他要慢慢来。 易潇又回到了赵家村。 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还没有认识林岫的时候。他仍然时常外出,一去就是好几天,频繁地约见自己以前的朋友。回来后便去看看赵七,那孩子被他送去了镇上,一年多没见,身量已增高了许多,不再像是从前那副从没吃饱过饭的样子了。 只是性格还没怎么变。 易潇并不排斥他,他隔三差五地眼巴巴地从镇上回村里找他,易潇也不拒绝,有时间就带着他玩儿。 ——不过他显然是不太有时间的。他每次出门回来,都会带回许多玉简,以期找到什么线索,能恢復林岫的记忆,同时勤于练剑,尽可能地恢復身体。 但是赵七过来的时候,他倒也没避着他,任由对方叽叽喳喳地对他说些这一年里发生的事。 比如,赵三婶一开始还几次找去镇上闹事,要把他揪回来干活,两个月前渐渐地却消停了,对他的态度也变温和了。上一次见面都没有骂他,还问他过得好不好; 比如,私塾的先生夸他学得好,有一次还让他去家里吃晚饭。 比如,上次赵三叔见到他,说他念书厉害,他们会想办法给他出束脩。 易潇默默听着,也不发表意见。他私心里并不是太相信,赵三婶会当真改了性子,但看到赵七这样发自内心地为和家人的关系得到改善而高兴,他也觉得欣慰。 只在心里想,大不了若是赵三婶不愿意,到时候他继续出这笔钱就是。 当然,更多的时候,赵七都只是在一边看着他。他是个早熟的孩子,察颜观色,知道易潇回来之后都很忙,便也不怎么打扰他。 如此过了三个月,林岫的事还没有头绪,他自己的身体却没有之前那么孱弱了,好歹也算是一件好事,易潇不气馁,还算乐观地想,虽然金丹没了,但他也许可以试试走体修的路子。 只要他的实力能不断增强,他能打听到的消息也会慢慢变多。 这天他照例晨起练剑,虚掩着的门却忽然被一把推开,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易潇哥哥!」 是赵七。 易潇收了剑,擦擦额角的汗,讶异道:「怎么突然跑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从镇上回到赵家村,可是要走整整一个时辰,眼下又已深秋,天气寒冷,他一个半大少年,不知是怎么摸黑走回来的。 「我……」赵七忽而语塞,咬了咬嘴唇,低下了头,吞吞吐吐地说,「我……」 易潇看他不停地绞着手指,不由得有些担心:「可是私塾出了事?」 「私塾……」赵七结巴了一下,重重一点头,「对,是私塾出了事。」 大清早的,他的脸上却在冒汗,熹微晨光里,易潇能清晰地看到他白得不正常的脸色,皱了皱眉,递过去一块手帕,道:「是什么事?慢慢说。」 赵七却摇了摇头,惨白着脸说:「来不及了。」 他拉住易潇的手,声音里带了点哭腔,说:「易潇哥哥你跟我去看看吧……」 易潇一万分地不解,在他想来,赵七好好地在镇上私塾念着书,能出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但赵七神情中的惊慌不似作假,这又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因此,尽管他可以挣脱赵七的手,看到对方快要哭出来的脸,也还是心软了一下,不再说什么,任对方拽着他跌跌撞撞地出了门,一头扎进了迷濛的晨雾里。 他连剑都来不及扔。 只是,明明他们出门的时候,朝阳便已经升起了,按理说,晨雾会渐渐散去才对,可是他们走着走着,易潇却敏锐地发现,雾气反常地浓厚了起来,起先他还能清楚地看见方圆一丈的景象,后来却只能勉强地看清脚下的路,和浓雾中影影绰绰的婆娑树影。 他停下来脚步,道:「小七,这好像不是去镇上的路。」 他倒没有怀疑赵七的意思,只是觉得,赵七可能心急之下走错了。 又或者,是被什么误导了。 是前者倒也没什么,可若是后者…… 易潇打量了一眼周围浮动的迷雾,悄悄握紧了剑。 如果是后者,那就麻烦了。 赵七身体一僵,低着头,嗫嚅道:「这就是去镇上的路呀。」 易潇终于察觉到他的表现不对劲,皱眉道:「小七?」 赵七没有回头,肩膀却颤抖了起来,哑声道:「易潇哥哥,对不起……」 易潇的表情微微凝固:「你要带我去哪里?」 赵七只是摇头,易潇看不到他的脸,却能听到压抑的抽泣声。 他再仔细看了看层层把他包裹的灰色浓雾,从中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神情慢慢地冷了:「已经到了,是吗?」 赵七哽咽着说:「对不起,但是,但是我真的没办法了,我娘说,要是我不管他们,他们会死的。我只认识你……只有你能帮我。」 「是这样吗?」易潇轻声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清楚呢?」 赵七又不说话了,只是呜咽。 易潇缓慢却坚定地抽出手:「因为你也看出来了,我现在已经没有修为了,对吗?」 赵七哭着辩解:「我没有……」 「你有。」易潇冷冷打断他,「否则你不会说对不起。」 第43页 他看着这个自己照顾了多年的孩子,眼底是深深的失望:「让我猜猜,你明知道我如今不比从前,却还要骗我倒这里来,不会是为了让我做替罪羊吗?」 赵七根本不敢回头看他,苍白地解释:「对不起,可他们是我爹娘,我不能,不能不管他们……」 他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始末说了出来。 大概是两个多月之前,赵家夫妻从亲戚家回来,在路边灌木丛里发现了一包银子,足足有十锭。他们只是普通的村民,一想到有了这笔横财,不仅能把儿子送去念书,省着点用,没准过几年还能给儿子娶个媳妇儿,当下便动心了,偷偷摸摸地把那包银子捡回了家。 谁知,从那天起,家里便开始怪事频出。他们开始频频做噩梦,浑身疼痛难忍,去找大夫,却看不出什么问题。 一开始,出问题的只是他们夫妻俩,勉强还能忍,可等到他们的儿子也出现这些症状时,他们终于崩溃了。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一个阴森森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他要祭品。 祭品,祭品,他们的儿子怎么能做祭品?他们自己也不能做! 于是他们开始苦苦哀求那个声音放他们一命。 那声音答应了,说只要他们能找到新的,更好的祭品。他就不吃他们。 新的祭品,对赵家夫妻而言,自然没有比赵七更合适的代替品了。 他们可是养了他这么多年,他又是做哥哥的,本来就该让着弟弟,保护弟弟。 捨弃他一个人,能保下全家,那是他的福分。 于是他们找到了赵七,开始哄骗他。 不料那个声音却说,赵七不符合,不能算,他还是要吃了他们。 他们这才慌了,不得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赵七。 让他一起想办法。 让他想一想,有没有符合要求的,有灵气的祭品。 这本是病急乱投医,可还真让赵七想到了一个人。 他当时就脱口而出了易潇的名字。 再想收回的时候,已经晚了。 …… 赵七说着说着,又深深地低下了头:「我本来,本来想拒绝他们的,可是……」 可是他们那样可怜地求他。 何况,赵七觉得,他们说得也有道理,没有了爹妈,他可就真的没有家了。 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他怎么能,怎么能真的看着他们去死而不管呢? 「哦,所以你就能把我骗进来。」易潇点点头,「你可真行啊。」 赵七被他前所未有的冷漠语气激得眼圈一红,语带哭腔道:「易潇哥哥……」 易潇别过头:「滚吧。」 赵七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易潇拄着剑,看着那厚重的浓雾挤压过来,翻涌间褪去了伪装,露出了本来面目。 是魔气。 易潇缓缓握紧了剑柄,把剑横在胸前,眼中神光锐利无匹。 在明白此刻处境的时候,他便已做好了殒身于此的准备。 可他并不打算束手就擒。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哪怕知道尽头是绝境,他也要走到尽头去看看,绝没有在一开始就放弃的道理。 第21章 多情苦(十四) 入魔不入魔的,易潇其实不是很在意。 包括那种刺骨锥心的痛楚,也不是不能忍受。要真说起来,从某个方面来讲,他还应该庆幸。 ——毕竟不是每一个金丹破碎的仙修都有重新修行的机会。 仙修要堕魔,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 只是在魔气灌体的漫长光阴里,他意识昏昏沉沉地,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一年前和林岫并肩走在熙攘人群中的日子。 这样的时光,约莫是不会再有了。 ——唯一的遗憾。 三天三夜后,他精疲力尽地醒过来,趁着夜色回了赵家村。 并在自家门口看见了抱着膝盖蹲在那儿的赵七。 听到脚步声,赵七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容色憔悴的脸,眼下一圈青黑,似乎这几天都没休息好。 看见是他,赵七愣了一下,随即一下子弹了起来,喊他:「易潇哥哥!」 他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没事的,我,对不起……」 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然而他这样激动,易潇却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家里的钥匙早就被魔气侵蚀掉了,易潇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利落地一跃,翻墙而过。 赵七的脸色,瞬间就白了下去。 易潇没有管他,枕着胳膊躺在床上,扭头默默地望着窗外的月色。 他很累,但是睡不着。 从他正式转化为一位魔修,停止吸收魔气那一刻开始,他的脑海里就不断地有陌生的画面闪现,起先是模煳的,片面的,他只能隐约判断出画面中大概是什么景象:烧焦的残骸,荒芜的断壁,幽深的洞窟,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沙漠,而构成沙漠的,是无数涌动的,漆黑的虫子…… 无论哪一幅画面,都笼罩着或浓或淡的魔气,无论哪一种景象,都只会让人想到绝望,不适,残忍,黑暗等词。 而等到他回到家的时候,那些画面就变得清晰了许多,出现的速度也快了起来,画面中的景物也不再局限于凝固静止的天地山石,开始出现了人。 第44页 ——如果那些眼神麻木,举止残忍,会直接生食同伴血肉的人形生物,的确能被称为人的话。 迅速变幻的光影让他无法睡眠。如此瞪着眼睛捱了一会儿,易潇忽然反应过来,这是某个魔修的一生。 想来,那个魔修布置下这一切,原本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捲土重来,不料却出了意外,反倒给他作了嫁衣裳。 虽然这件嫁衣,易潇并不怎么想要就是了。 过了半宿,易潇知道了这个魔修的身份:他竟然是活在万年前的一个名声颇响亮的魔修,号称什么「乌有天魔」,很得当时的魔尊器重。 易潇出身平平,修为可以依仗天赋提上来,关于这些上古秘闻却不大有渠道知道。也是通过这个魔修的记忆,他才了解到,万年前竟然还有这样一场劫数。 那个时候的魔尊,不仅仅是魔道最厉害的人物,也是整个修真界最顶端的人,没有人知道他的来歷,只知道,放眼全仙道,竟无一人是他一合之敌。 ——这个人,还有另外一个称号:「魔神。」 心魔蛊,也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是魔神无聊时的闲暇之笔,只会赏给看重之人,对所有魔修都有一定的震慑作用。 易潇能捡回一条命,也有一部分原因在这里。 但到这时,易潇的心情依然是没什么波动的。此时此刻,他身心俱疲,委实无心关注他人波澜壮阔的一生,他只是觉得烦闷,有些生无可恋地想,不知道这个什么天魔的记忆什么时候才能到头,才能放他去睡一觉。 他已经不是那个天赋出众修为尚可的修士了,魔气灌体只是改变了他的体质,却没有当真给他的精力带来多少提升,他急需一场深眠来恢復体力。 他觉得自己的脑汁都要熬干了,精神都恍惚了起来。 一直到,他忽然在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中听到了一样东西。 三世镜。 据说,这面镜子本是仙道至宝,然而持有它的主人却在前往魔界讨伐魔尊时被无情打死,元神都一併碎落。这面镜子失了主人,便遗落在了魔界中,成为魔尊的若干件战利品之一,被随意地扔在枯骨山上。 站在三世镜前,能让人回想起遗失的记忆。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就是了。 易潇几乎是立刻坐了起来,唿吸急促地抓着身下的被褥,恨不能快点读取有关三世镜的一切记忆。 他反覆思量,确认了这记忆是真,当下便下了决定。 翌日清晨,他便包袱款款地离开了家。 这其中有一个小插曲,因为赵七仍旧守在他家门口没离开,所以他一打开门,就被堵了个正着。 赵七拦着他:「易潇哥哥,你是在怪我吗?我知道我做错了,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事?我,我很担心你……」 易潇急着出门办事,此刻见到他,比起昨晚的漠然,就更多了一份烦躁。他不耐烦听赵七叽叽歪歪个没完,眉头一皱,头一次对这个曾经当弟弟看的孩子说了重话:「滚开!」 赵七如遭雷击,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易潇哥……」 但身体依然没有让开。 易潇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你再不让开,可别怪我不念旧情。」 赵七握紧了拳头:「对不起,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易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一把推开他,走了。 赵七被推得踉跄了一下,但心里反倒升起了一丝希望,他想易潇哥哥果然还是对他心软的。 他看着易潇的背影,追了出去。 易潇不知道为什么,竟也没有甩开他,任他一路追去了镇上,追去了私塾。 然而赵七跑进私塾时,却扑了一个空。 他失去了易潇的踪迹。 与此同时,还被私塾的先生告知,从前送他进来读书的那人已把束脩收回去了,若他要继续念书,需把束脩补上。 赵七身体一晃,跌倒在地。 老先生吓了一跳,说:「你也别着急呀,你爹娘呢?」 …… 赵七之后会发生什么,易潇并不关心。 他费了一番心思,掩盖了自己身上的魔气,去了一个朋友那里,花了大半个月,终于确认,三世镜的消息,是真的。 既然是真的,他少不得要往魔界去走一趟了。 万年前那一场天魔劫最终以上界神明捨身殒落告终,魔界也因此被封印,不见天日。现如今的修士们,多半只听过一些与魔有关的似是而非的传闻,堕魔的修士都没见过几个,遑论魔界了。 可易潇知道封印在哪里。 他还知道,那个什么乌有天魔能设局来捕猎血食,是因为那以神明的身躯为基石的封印,在万年里的时光沖刷下,已经出现了松动。 他可以从缝隙中摸进去。 这一程必定危险重重,也许是十死无生,可易潇已经顾不上这些。 他只知道他一定要恢復林岫的记忆,而好不容易才知道了这样一个消息,他便一定要试一试。 生死不计。 否则,他念头不通达,余生都无法安稳。 第22章 多情苦(十五) 魔界。 听说过魔界被封印一事的人约莫都会以为,魔界该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景象。毕竟万年不见天日,怎么能有人活得下去。 第45页 这话算不得错,但也算不得对。 易潇死死地抠着一块凸出的岩石,踮着脚尖,几乎是半挂在陡峭的山体之上。他的十指都已血肉模煳,但他却已顾不得这些,只扭过头,喘着气,看着下方。 魔界是暗无天日的罪恶之地,以他的目力,也只能看见身周方圆几丈里的事物。因此,他此时只能看到一片平静的黑暗。 但是他知道他脚下的深渊里藏着什么。 魔界,的确没有「生灵」,但却有无数形状扭曲的生物。长年生活在没有阳光的黑暗里,这些东西的眼睛都已经退化到没有,整日里,便是在不断地吞吃,它们比修真界灵智低下的虫豸都不如,什么都吃,土,同类,腐烂的尸体,枯朽的植物…… 整个魔界,就一直处在这样一种诡异的平静里。 而易潇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平静。 鲜活的血肉的气息在已经腐朽的深渊里是如此的突兀,他几乎一进来,就陷入了无穷的追杀中。好在,这些东西都没有灵智,很容易煳弄,但数量多了,也让他疲于应付。 有时候易潇甚至有种错觉,他仿佛变成了一根刚出锅的,热腾腾的骨头,后面是一群恶犬,还是饿了大半年那种,不然不可能有这种穷凶极恶的气场。 幸好他知道前往枯骨山的路,这一路狂奔,总算没有迷失方向。 甚至如果没有这些玩意儿的追赶,他也许还不能这么快就接近枯骨山呢。易潇苦中作乐地想。 他挂在峭壁上,待了约莫两个时辰,半边身体都麻木了,终于又回满了法力,一跃而下,继续亡命狂奔。 ——这是他在魔界遇到的第二件好事。这里魔气充盈,即便他不运功,待上一段时间,消耗掉的法力也能自动回满。 他一路飞奔在荒无人烟的旷野,渐渐地,除了身后捨命苦追的不明生物,又依稀听到了别的声音。 隐隐约约,时有时无,有哭号,有尖笑,还有絮絮叨叨的低语。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被风裹挟着飘进他耳里,目之所及却是沉默的,看不清面目的黑影。此情此景,倘若是一个胆小的,保不齐魂都要被吓没了,以为在闹鬼呢。 说「闹鬼」,某种程度上也是真相。 易潇对那些阴恻恻的声音充耳不闻,事实上,这些声音也只能装鬼吓吓他了。 ——这都是被封印在此的万年前的魔头们的魂魄。 一万年的时光,熬不过的早都连灰都不剩了,熬得住的大多也疯了,好不容易等到他这么一个活口,可不得抓紧时间取乐。 一开始进来的时候,易潇还会被这些鬼哭声干扰得精神不振,到如今,他已经可以完全忽略这些了。 任谁在稍微走神就会被狠狠咬下一块肉的极限环境中,都不会让自己继续分心关注这些细枝末节。 他不知道具体已经过去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进步速度前所未有的快,然而,随着修为突飞勐进而来的,却是精神的过度紧绷。偶尔,偶尔得到喘息的机会时,他看着从始至终都没有丝毫变化的天色,也会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活着出去。 但这种灰暗的情绪在这时毫无意义,也没有人能给他鼓劲,只会平白消磨他自己的意气。每次他都会逼迫自己强行把这种软弱的情绪压下去,甚至会主动去挑衅那些丑陋的东西,以免让自己沉溺在颓丧中。 林岫的魂珠被他用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装了起来,又用一根红绳穿了,挂在脖子上。那是仙修的东西,里面蕴藏的纯净灵力对于如今的他而言只有妨害。仅仅是佩戴在胸口,就时常让他觉得不适,但他一直没有取下。 实在觉得无能为力的时候,他会不停地对自己说,他还欠林岫一样东西,他不能死在这里,必须要活着出去,亲手把这个还给他。 在这样反覆地暗示强调下,仿佛他就真的能从那粒雪色的珠子里汲取到无形的力量,又能咬牙撑一段时间。 虽然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力量,还能支撑他多久。 万幸,他终于还是活着到了枯骨山。 不幸的是,他在枯骨山看到的,不止是魔神的战利品,还有……魔神本人。 确切地说,是魔神的一道神念。 他高高坐在枯骨堆叠的山头,几乎要和身后沉默的山影融为一体,面目异常的模煳,不知道是因为光线黯淡,还是因为他本身只是一道神念。 ——又或者,是因为他是「神」,凡人不可窥探他的真容。 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别的特异之处,身形甚至比那些身量颀长的男子还要矮小一些,可在他看过来的一瞬间,易潇却分明有种看到了高逾千尺的巨人的错觉。 这种感觉只是一瞬,却让他唿吸一滞,心跳骤停,几乎像是死过了一回。 回过神来后,易潇再看着那道平平无奇的身影,手心里便不由得冒出了薄汗。 这和那个什么乌有天魔不一样,和他从前遇到过的任何对手都不一样。 甚至,易潇都无法说他是他的对手。人和神怎么会是对手?对方只是随意一瞥,就能让他迷失在无穷无尽的绝望幻境里。 而他甚至无法升起抵抗的念头。 源自于生命本源的压制,是如此的粗暴而强硬,绝不是依靠意志就能抵挡的。 易潇强撑着没屈膝跪下,维持最后的尊严,心里却已明白,此行多半是失败了。 第46页 别说取走三世镜了,就是能否留着一条命回去,都是两说。 他皱起眉,传闻中是一位神明降世,以己身将这大魔头镇压住,他此刻在这里看见了魔神,那么,神明呢? 沿途见到的都是只能装神弄鬼的魂魄,他没想到魔神居然可以显出身形,但假如他能找到那位神明的踪迹,或者一些遗物,也许就能觅得一线生机。 但没等他有所动作,他便感到那道模煳的人影,再度将目光投在了他身上。 他一下子又被无形的压力定住了,全身的骨骼都被压得咯咯作响。 这一回,魔头看他的时间要长了许多,到最后易潇都觉得自己要身体崩毁在这一眼里了,魔头才又移开了视线。 而后,是一道有些缥缈的声音传入了他耳里:「哦?人类?魔界已经许久没有人进来了。」 言语里似有些好奇。 易潇尽管疼得神志都有些浑噩了,这一刻也不由得心情微妙了一瞬,暗想,这句话不应该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说么? 魔神又问:「你来此地,所求为何物?」 他重新将目光投注在了易潇身上,但却是轻飘飘的,没有那种天然的压制感了。 易潇直觉此种情境过于诡异,警惕心起,并不回答。 那魔头竟也不生气,自顾自地说:「你是万年来头一个进入此地的人,若你能接下本座一招,这枯骨山上的东西,便任你选择,如何?」 第23章 多情苦(十六) 「若你能接下本座一招,这枯骨山上的东西,便任你选择,如何?」 不如何。 这魔头的态度未免过于奇怪,易潇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即便是有,也绝不会是在这散发着无尽腐朽味道的魔界。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还没开口,却又觉得那魔头的目光一冷:「不愿意?」 易潇嵴背被迫下折,霎时间疼得脸色发白,而魔头显然不容许他拒绝,冷酷道:「那可由不得你。」 话音未落,易潇便觉气机被锁定,他一瞬间毛骨悚然,抬头便见一道掌印兜头压下,来势迅极,威势赫赫,浑如泰山压顶。 ——他毫不怀疑,假如他有丝毫疏忽,顷刻后便要葬身于此。 正如那魔头所言,在这里,愿不愿意,从来不是他说了算。 他不得不咬牙站起,一提气急速后掠了数十丈。然而那一掌既然锁定了他,就绝不是区区后退就能避开的。他不得不接连打出数十掌,稍稍将那掌印阻了一阻,而后又将自己拥有的法器引爆…… 短短片刻内,他已将底牌出尽。可他的全力以赴,在那样令天地失色的绝强一击下,却只是蚍蜉撼树,根本无法挡下。 他只能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他便被狠狠地击飞出去,身体重重地撞在一座山崖上。霎时间他眼前一黑,只觉得浑身骨头碎裂了十之八九,五脏六腑尽皆移位,绝不是人所能承受的痛苦席捲全身,他几乎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识。 他以为自己死了。 可是并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他居然还是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浑身已经痛到失去了知觉,而心脏却仍像被什么重物压着,每一次跳动都像在不堪重负地哀鸣。 唿吸都成了一件痛苦的事。 他一张嘴,便有夹杂着血块的鲜血从喉间涌出。在那样无处不在的疼痛下,神智很快被迫恢復清明。他知道自己短时间内约莫是无法站起来了。 然而他心里才冒出这个念头,便听一道冷漠缥缈的声音道:「醒了?既然你接下了本座一招,本座自当守诺。来,挑选你要的东西吧。」 易潇心底一阵发寒。 前车之鑑,他如何不明白,这依然不是在与他商量什么,而仅仅只是通知?倘若他不答应,还不知会有怎样的恶果等着他。 他更明白的是,他答应了,这魔头要反悔,他也无法……奈人家何。 实力不足,便是如此残酷。 何况,他的确是有想要的东西。 不管了,先将三世镜取到再说。 易潇心念电转,转眼已有了决断,目光转为坚毅。他不再拖延,用力一掐掌心,手撑着身体,强行站了起来。 从他跌落的地方,到枯骨山约莫有数十丈。 只有数十丈。 换作平常,莫说修士,便是凡人,也能轻松抵达。 于此时的他而言,却无异于天堑。 他身上遍是伤口,在他昏迷的那段时间里,虽然痊癒了些许,可更多的,却还没来得及结痂。他站起来的时候,简直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抗议,疼痛转为尖锐,差点把他又给疼倒下去。 等他站稳的时候,脚下已形成了一片小小的血泊。 这是他来魔界之后第一次,闻不到丝毫魔界独有的腐竹气息,一唿一吸之间,已被浓郁的血腥气充满。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视野都是一片红。 然后他便拖着这样一副几乎被打碎了的身体,想着枯骨山走去。 一步,两步…… 每一步都会在地面留下一个清晰的血脚印。他动起来了,那无处不在的疼痛仿佛也活跃了起来,他又开始冒冷汗,本能地想晕过去,但又被他自己强行忍住了。 大概翻越一座刀山所要忍受的痛苦,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第47页 短短数十丈,用了易潇半天的时间。 至后半程,失血过多和疼痛已经让他陷入了虚脱的状态,意识昏昏沉沉,看不清前路,只凭着仅存的一点念想,浑浑噩噩地挪到了枯骨山脚下。 而后,便再难更进一步。 他艰难地抬起头来——事实上只是他以为自己抬起了头——看着眼前这座枯骨堆叠的山体,只觉得这座山从来没有如此高险过。 他在心里苦涩地想,他是真的没力气了。 说了要回去把魂珠还给林岫的,他向来守诺,这一回大概要不得不食言了。 魔头没说话,不知道是还在等着他爬上山去「挑选」礼物,还是已对他的表现大感失望。易潇懒得猜,也没力气去问,只是沉默地在山脚下站成了一尊雕像。 不知道过了多久,易潇都要体力不支地昏迷了,他才听到那魔头问:「你所求为何物?」 易潇模煳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句:「三世镜。」 哐当一声轻响,一面反光的物事落在了他脚边。 易潇过了半晌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挣扎着又清醒了一点点,疑惑地想,这魔头有这么好心? 魔神漫不经心地把三世镜扔下来,又道:「心性不错,来日堪当魔道重任。」 易潇便想,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自己当了十多年的仙修,虽然并不为阴差阳错地入魔而伤神,可也没当真就把自己当魔修看。看到这万年前凶名赫赫的魔尊,心里仍会本能地升起防备和敌意。可人家看他,却是在看魔道的一个后辈。 怪不得,态度会如此「和蔼可亲」了。 他自然不会在这时耿直地去辩驳什么「我不会助纣为虐」,一言不发地任那魔头打量了片刻,正要费力地弯腰去捡那蒙尘万年的宝镜,便感觉又有什么东西,兜头向他砸了过来。 易潇瞬间心神一凛,第一个念头是「这魔头果然是在玩弄他」,可那物落在他头上,却没带来任何痛感,只流水一样化开,濛濛地将他包裹了起来。 霎时间,易潇只觉得周身剧痛一轻,碎裂的骨骼又变得完好,就连修为,都精进了不少。 ——那竟然是最精纯的一团魔气。 来自魔神的魔气,这世间再没有比此物更适合魔修的宝物了。易潇感受着还在不断飞涨的修为,惊疑不定地想,这是当真把他看作一个可造之材了? 他断然无法相信,稍一抬头,却见那原本还颇凝实的魔头神念,已经淡得几乎透明。 他愈发觉得奇怪,怎么也无法相信,魔神会有这样捨己为人的精神。 然而等他终于把那团魔气吸收干净,能开口说话时,那道神念已经不见了。 易潇捡起三世镜,他此行不仅能活着带回三世镜,还修为大涨,收穫是意料之外的丰富。可他不知怎么,却无法感到丝毫庆幸,高兴。 他满腹不安地走了。 而在他的身后,一道半透明的人影又现了出来,冷漠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片刻,又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天际。 第24章 多情苦(十七) 既已拿到了三世镜,尽管心内不安得厉害,易潇出了魔界,还是带着三世镜,乔装打扮一番,掩盖好了自己身上的魔气后,第一时间赶去了白玉京。 他多少留了一个心眼,并没有莽莽撞撞地直接上门。那毕竟是出自魔界的东西,他不敢就这么给林岫用了,而是先去了白玉京一家名气颇大的珍宝阁,请专人鑑定了一番,确认了这面镜子即便无法使人恢復记忆,也绝不会对仙修有害,这才转道去了李家。 门房还记得他的样子,但也不敢随便放人,请他稍待片刻,便让人进去通传了。 上次进李家,易潇处于昏迷状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去的,但想来,有族长独子带领,便是难也难不到哪里去。是在这一回,他才切身体会到,像李家这样的门第,要跨进他们家的大门有多难。 门房通传了,出来接待的是一个小管事。易潇向他言明来意,小管事一脸为难,说这事他不能做主,要告知给上面的人。 如此反覆几次,过了足足一个时辰,终于来了一个真的能管事的「管事」,据说是某长老身边的近人,微胖,面白无须,但却不是什么和善的长相。他问易潇有什么事时,脸上还挂着一点客套的笑,等听到易潇说要见林岫时,那笑就瞬间消失了。 「这位公子。」他不遮不拦地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易潇,「你说,要见岫公子?」 那语气算不上尖刻,可搭配着他的神情和动作,便实在是让人舒服不起来。 易潇察觉到了,微微皱眉,认真道:「我有事找他。」 「我晓得。」那管事点了点头,「每个来这儿的人,都有事。」 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到正主的。 易潇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道:「劳烦管事进去通报一声,他知晓是我,想必会……」 「这可不行。」管事打断他,语气里透着微嘲,「倘若什么人来,都要去打搅主子们,那要我们这些人又有何用?」 易潇盯住他:「那在管事看来,怎样的人才能打搅你家主子?」 管事被他这么一个「修为低微」的年轻修士直接地看着,脸上露出几分被冒犯的不悦,不客气道:「家世与天赋,至少得有一样。而观公子你,不像是什么天骄,不知公子你是哪家的?」 第48页 易潇压下心头焦躁,再三对自己道,这怨不得别人,他确实已无从前天资。而他如今修为虽比从前高,可若是显露出来,只怕结果会更差。 他耐着性子道:「那不知管事可否告知,要如何……」 「如何都不行。」 易潇心知此行约莫是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了,便告辞转身离去。 那管事却还在记恨他方才那「没有礼数」的一眼,沉声道:「等等,你当李家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易潇脚步一顿:「那管事要如何?」 管事打量他片刻,眼里闪过一丝算计,先出声屏退了左右的人,方才道:「我观公子你皮相倒是不错,恰巧我知道府中有位主子,最爱的就是公子你这样的白面小生。」 易潇表情一冷:「不必了。」 管事笑了起来:「要走?可没那么容易。」 说罢,便要亲自出手拿住他。 易潇万万没想到,李家如此门庭,竟会出这样的败类。左右旁边没有别人,眼看着那管事出手迅疾,显是并未留情,也不再忍耐,勐地一把钳住那管事的手臂一拧,并赶在他张嘴的时候把他自己的手塞进了他的嘴里,硬生生地堵住了他即将出口的惨叫。 管事脸上顷刻滴下了冷汗,色厉内荏地瞪着他。 易潇才不会被他一个眼神吓着,压低了声音道:「想叫人?你可以试试,是你的人来得快,还是我下手更快。」 管事只觉自己被压制得动都无法动一下,心里骇然。他不明白有如此修为的人为什么要装得弱小可欺,更不明白,易潇已经出手,为什么他却依然看不透对方的修为…… 他能当上李家说得上话的管事,自然不是庸人,大小也算是一个元婴修士。可他看不透易潇的修为就算了,他居然还觉得易潇此刻流露出的气息让他说不出的心悸。 那是和他面对族老时截然不同的感觉,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像是……遇到了天敌。 这到底是什么人? 已经撕破脸了,易潇也就不管什么印象了,冷声问:「现在,你可以去通传了吧?」 管事勐摇头,见易潇脸色不好看,又忙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易潇放开他。 易潇端量着他的神情,慢慢地放开了他。 管事并没有耍花招,苦着脸说:「这位前辈,不是我不帮你,是岫公子他如今并不在府内啊。」 林岫不在李家府邸内。 他在玉华山。 易潇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不客气地一掌打晕了管事,转身走了。 他在白玉京待的时间不多,且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晕着的,对这周遭并不熟悉,可玉华山的大名,他还是听过的。 那是修真界盛名远扬的圣地之一,也是最不具实际价值的圣地。 玉华山灵气至纯至净,还有天地至宝,若是能在那儿修行,自然是事半功倍。 但前提是,你得忍得住玉华山极度恶劣的气候。 而事实是,很少有人受得了。 修真界普遍认为,玉华山是守门人才有资格居住的地方。因为只有在守门人出世的时候,玉华山上终年不息的风雪才会温和那么一点点。 而现在的玉华山,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等到他的主人了。 易潇来到了玉华山。 他不太清楚自己现在的修为究竟在什么层次,但想来也不低。可他踏上玉华山的时候,还是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他那一身魔气,居然起不到丝毫的抵御作用。 他忍着风刀霜剑的侵袭,抬头看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雪山,心想,此地如此糟糕,比之魔界也差不了多少了,林岫怎么会来这里? 那管事只知道林岫来了玉华山,但林岫具体住在何处,他却是不知晓的。易潇试图放出神识,然而神识却被冻得无法延伸,还比不上他肉眼察看,只好用最笨的方法找。 幸运的是,他冥冥中对于林岫在何处,有一个大概的预测。他跟着直觉走,没有绕弯路就找到了林岫。 那时他以为,这是因为他带着林岫的魂珠。 他来到了一栋小木屋前,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门很快就被打开了,林岫站在门后,目光落在他脸上,略怔了怔,道:「是你啊。」 「是我。」易潇没等他问出「有什么事吗」,开门见山地道,「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但是现在的你回答不了我,所以,我希望能让你记起从前的事。」 他一来就说这些,林岫竟也没生气,道:「好。」 易潇便想,看,即便林岫失忆了,对他也是迁就的。 ——他并不明白,林岫不生气,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把三世镜交给了林岫,林岫大概本身也认为恢復记忆更有益处,没有拒绝,让易潇进去等他。 屋子里要比外间暖和得多,易潇心想,林岫其实还是在乎他的吧? 他回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又摸了摸心口的那粒魂珠,多日以来惶惑的心,终于稍微安定了些。 半个时辰后,林岫出来了。 易潇听到动静,抬头见他神色淡淡,和方才没什么两样,不由得心里一紧,暗想,莫非那三世镜并没有用处? 紧跟着却见林岫对他点点头,唤他:「易潇。」 易潇一愣,不确定地问:「你……想起来了?」 第49页 林岫颔首:「是。」 易潇心下大定,展颜道:「想起来就好。」 他原本打算直接问的,可此刻林岫恢復记忆了,他却又觉得,对待林岫这样的人,太过直接似乎是有些唐突…… 他正迟疑着,便听林岫道:「此番易道友助我良多,我理应回报一二。不知易道友可有什么稀缺之物?」 易潇微微皱眉:「你怎么这么客气?我跟你……」 他想说「我跟你是什么关系」,但在他看清林岫的神情后,这话却说不出来了。 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林岫已经恢復了记忆,为什么看他的眼神,却依然这么的…… 疏离。 是的,就是疏离。 无论是怎样性子冷的人,都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亲近的人。 他又想起林岫方才说的话,林岫是怎么称唿他来着? 易见青僵硬地问:「方才你叫我什么?」 林雪寄又重复了一遍:「易道友。」 这回易潇听得清清楚楚,那样咬字清晰的三个字,容不得他听不清。 他的笑容,就这么凝固在了脸上。 第25章 多情苦(终) 林岫似乎以为他没听清,便又重新跟他道谢,仍然是那种客气又疏离的语气。易潇听不下去,硬邦邦地说:「你不必跟我道谢。」 林岫不理解:「你助我良多,如何能不谢?」 易潇觉得刺耳,道:「你以前也救过我,不用跟我客气。」 林岫却说,这是应该的。换了一个人,他也会这样。 易潇如坠冰窟:「应该的?」 「……换了一个人,也会这样?」 林岫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易潇也看着他,重点看他波澜不惊的眉眼,看着看着就陷入了迷惑里,他忍不住茫然地问了一句:「你是真的想起来了吗?」 林岫不明所以,但还是道:「想起来了,多谢……」 易潇终于觉得自己无法再迂迴下去。他深吸一口气,用手搓了搓脸,打断了林岫将要出口的客气话,咬牙道:「那你有没有对……」 他本来想问「你有没有对我动心过」,话到了嘴边,又生硬地改口,「你有没有心上人?」 林岫看了他一眼,像是有些讶异,道:「我所修大道乃无情道,如何会有意中人?」 易潇耳边又嗡地一声,表情空白了一瞬,不可置信地重复道:「无情道?」 他费劲地扯了扯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抓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修的无情道?」 林岫看了看他脸色,隐隐明白了什么,如实道:「向来如此,我……」我也是最近两年才知道的。 林岫问:「你怎么了?」 向来如此。 向来如此!! 易潇已经听不见别的话了,他的脑海里反覆迴荡着这四个字,一次比一次清晰。 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疑问终于得到了答案,却是他最意想不到,也最不想要的那一个。 他直勾勾地盯着林岫的眼睛,那么冷,那么平静。 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林岫什么都记得,可那些记忆对他而言,却失去了曾经有的,绚烂的光彩。他易潇在林岫眼里,变成了和随便一个某某都没区别的人。 林岫记起一切的这一天,居然是他易潇被永远忘记的那天。 真是……好大的惊喜。 向来如此……他回味着这四个字,忽而抑制不住地,大声笑了起来。 原来,原来是这样啊。 他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切清清楚楚,人家林岫,李家族长独子,一直要走的就是无情大道。 林岫从来,从来没对他动过心。 不,也许曾经,他对林岫而言,还是有那么点特殊的。 可那又怎样?随着林岫大道精进,这点感情算什么? 毕竟林岫走的是无情道,「向来如此」。 这四个字像一个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易潇脸上,直接把他从那患得患失的美梦里扇清醒了。 他想起在李家的所见所闻; 想起先前那管事言语中的傲然。 是啊,连他一个没有根基的无名小卒尚且能想到法子让林岫恢復记忆,李家是怎样的地方?假如林岫真的想,他们会没有办法吗? 之所以不这么做,只不过是因为,林岫不需要罢了。 他修的是无情道,什么记忆,什么感情,于他而言不过是负累。 亏他还巴巴地冒险去了魔界,为他取来了三世镜。 这样的行为,在林岫眼里,在李家人眼里,想来不过是他的自我感动罢了。 易潇越笑越大声,笑得额角青筋凸显,边笑,边想,天哪,世间怎么会有他这样自作多情的人? 他一直知道自己天资好,心性也好,从来不会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即便是赵七那样以怨报德,他也不曾因此而有过极端的念头。 这一刻,却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是一个傻瓜。 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问自己,你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无名小卒,人家却是李家的族长之子,真正的天潢贵胄,人家要什么没有,岂会稀罕你这一点点不值钱的真心? 你有什么,你算什么,也敢对人家倾心,也敢肖想人家倾心你? 第50页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泪水滑过脸颊,他却恍若未觉,直到被呛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林岫轻轻皱起了眉。 是在反感他这样的失态吗?大概是的。 他又低低地笑了两声,抹去眼泪,道:「不好意思,方才是我失态了,唐突之处,还请林道友见谅。」 林岫静静地看着他。 易潇一看到他那双仿佛永远也起不了涟漪的眼睛就觉得心头刺痛,别开眼睛,道:「我还有别的事,先告辞了。」 说罢,他转身就走,林岫却在这时忽而道:「我与你,曾经有过什么么?」 那语气里并没有掺杂别的嘲讽或者不屑的情绪,有的只是淡淡的疑惑,可也正是因此,反倒让易潇愈发觉得无法接受。 能有什么?便是当真有过什么,你这样一问,又还能剩下什么? 他说:「不,什么都没有。」 便决然离去了。 林岫注视着他的背影,眼底流露出些许茫然。他的眉头依然没舒展开,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已经想起了一切,记忆中的人事都极其连贯;可当他听到易潇那失态的笑声,看到易潇离去的背影时,他却莫名觉得,他好像遗忘了什么。 过往的记忆浮光掠影般在他脑海里闪现,虽然清晰无比,却像一幅幅灰暗的画。而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不该都是没有区别的黑白,应该有别的,更鲜亮的颜色。他张嘴想叫住易潇,神魂深处却忽然传来了烈火灼烧般的痛楚,他抬手按住眉心,不多时,意识就沉入了昏沉的深渊。 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是在这一天,少年人青涩的爱慕,还没来得及发芽生长,就粉身碎骨。 也是在这一天,易潇下了玉华山,遭到了截杀。先前那管事指认他为多年不曾现世的魔修。有人记得他是林岫的友人,问他可确有其事,若是误会,说开便是。 易潇看了他两眼,漠然道:「没有误会,我确实是魔修。」 他彻底入了魔,成了魔道中人,与李家来人杀了一个天昏地暗,鲜血将玉华山脚下覆盖着的积雪染得殷红。 他一人之力,本该敌不过李家数人,可到了半途,却有一道黑气从天而降,将在场的李家人吞噬了个干干净净。 后来有人提起这一天,都说是「人魔劫」降世。 第26章 花灯节 人一旦安逸下来,就会觉得时间过得无比的快,易见青便是如此。 虽然要恢復萎缩的丹田,过程是有那么一点痛苦,但在实力一天比一天强盛的美妙感觉下,这点痛苦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尽管玉华山非常安静,对于一些人来说,长时间地待在一个地方,不同别人交流,是一件无比寂寞的事,可易见青却并不觉得这算什么,何况,每天霜竹都会过来陪他待一会儿。 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那他唯一的遗憾就是,和林雪寄的事停滞在了订婚上,再没有丝毫进展。 那盆雪里青被送过来时是什么样,现在依然是什么样。说实话,易见青并不相信一枝不起眼的竹子真能看破他的心,可林雪寄已经放了话,他便是不信,也暂时没有别的法子。 要知道,就是上辈子的他,把林雪寄绑去了魔宫,试图来个霸王硬上弓,最后都没成功。 好在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儿,白吃白喝白住,未来还可能会白嫖,易见青自我感觉这日子还是十分不错的。 这一天,他结束了每日的例行冥想,出来却见膳桌上空空如也,霜竹人也不在。只有林雪寄负手而立,眼帘低垂,像是在端详他送来的那瓶雪里青。 易见青一愣,立刻调整了一下表情,从怪不正经的笑变成了三分温柔七分腼腆的微笑,道:「仙君。」 「嗯。」林雪寄偏头看他,目光是只有易见青才能察觉到的和缓,他问,「近来感觉如何?」 「很好,多谢仙君挂念。」易见青说完,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仙君过来,怎么也不叫我。可久等了?」 林雪寄凝眸看了他片刻,但没等易见青看清那眼神的含义,他便又移开了视线。他也没说久等不久等,只冲易见青招手,示意他过来。 易见青微微扬眉,他毕竟不是林见,不可能当真在林雪寄面前感到拘束,因此直接迈步走了过去。不仅如此,他想到自己是立志要白嫖林雪寄的人,还胆大包天地伸手握住了林雪寄的手。 林雪寄微顿,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并垂目看了他一眼。 易见青脸皮奇厚,神情自若极了,仰头问:「仙君不介意我这么做吧?」 正经的未婚道侣,牵个手怎么了? 「不介意。」 果然。 易见青又问:「仙君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要真只是来看看他好不好,应该不至于连他的饭也撤了吧? 林雪寄答:「你来玉华山已有一年光景,此处无人,虽有霜竹陪你,终究是凄清了些。我听闻今夜白玉京有花灯节,便邀你去看看。」 易见青笑容不变:「好啊。」 他答应得飞快,林雪寄却像是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不易察觉的迟疑似的,问他:「你不想去么?」 易见青面不改色地:「哪有,我只是没想到,仙君会做这些。」 第51页 「没想到?」 「是呀。」易见青笑着说,「仙君如此风姿,便如云间冷月,不应理会这些俗事。」 他记得,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他们还是朋友的那短短光景里,安排这些事情的总是他。在那时的他看来,林岫简直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对这些俗务一窍不通。 可这么多年过去,照理来说更加高高在上的霄河仙君,竟然也会……主动去讨人欢心了。 可不是出乎意料么。 林雪寄的反应却很平淡:「应当的。」 玉华山上终年覆雪,然而山下较之他过年时下来,却已换了个景象,春风吹在人脸上,已经带了点热意。 易见青走在人群里,听着四面八方的嬉闹人声,犹自有些回不过神。 感觉像是一下子从冬天走到了初夏,中间好几个月都白过了。 白玉京的花灯节,晚上虽然才是最受期待的时候,但白天过来,却也已经足够热闹了。走在大街上,随处可见吆喝叫卖的小贩,酒楼茶馆前有小二在忙着挂格式漂亮的彩灯。 易见青被林雪寄牵着,从街头慢慢地看过去。他俩长相出挑,同是男子偏还牵着手,引得行人时不时地扭头打量。林雪寄却对那些异样的眼光视而不见,只稍稍用力,把他往身边带了带,侧过脸,面色如常地对他说:「我知这附近有家茶点铺子,他家的杏仁佛手滋味尚可,你可要尝尝?」 稍稍一顿,补充道:「不甚甜。」 于是去吃了杏仁佛手,果然滋味美妙,恰恰符合易见青的口味。出来后,林雪寄又领着他去吃了丹桂花糕,槐叶冷淘,滋味都极佳。 但滋味再好,毕竟也只是凡物。易见青看着林雪寄对这些东西如数家珍,心情实在是十分复杂,同时也不得不相信,人家把他叫出来,好像是真的没有正事…… 如此边逛边吃,夜幕渐渐降临,街市两边的高楼小摊上,都挂起了花样繁多的花灯,放眼望去,火树银花,直把整个白玉京照得迷离仙境也似。 然而人声鼎沸,却又实实在在,是只有人间才有的热闹之景。 迎面而来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容,照理来说,不管林雪寄的异常表现是为何,走在这样的大街上,易见青都没道理不被感染才是。 可实际上,他就是有点提不起劲来。 说起来,以前他也和林岫逛过夜市。忘了是在哪个地方了,只记得仿佛是个不大的城池。城中央有一条河直穿而过,顺着河岸走,不多时就能看见一座桥。那些桥的样式也不一样,走到一座桥边的时候,易见青看到河对面有人在表演胸口碎大石,便拉着林岫过去看,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好几个姑娘在河边放花灯,一边放,还一边偷偷往他们这边瞄,个个脸颊绯红。 可能是被花灯照的。 那时易见青就用胳膊肘戳了戳林岫,煞有其事地说:「哎,林岫,我看到她们在花灯里写了你的名字哟。」 他附耳过去,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听说啊,这边的习俗是,三月初八这一天,姑娘在花灯上写郎君的名字,意思是说她看中你了,而郎君是不能拒绝的。」 林岫眼底顿时闪过了一丝惊慌,强自镇定道:「如何会有这般习俗?你在开玩笑么?」 易见青顿时忍俊不禁,说:「你这个人,怎么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啊,我们初来乍到,人家姑娘以前又没见过你,上哪去知道你的名字?」 林岫反应过来,恼了,碍于边上都是人,只能小声叫他的名字:「易潇!」 易见青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说:「不过那个习俗是真的,这个我没骗你。」 林岫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易见青想了想,又拉着他去附近卖花灯的小贩那儿买了两盏花灯。 林岫不明白:「做什么?」 「放花灯呀。」易见青说,跟小贩借了纸笔,临下笔前,脑海里又冒出了一个坏点子,偏头凑在林岫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你说,我在这上面写你的名字,怎么样?」 林岫先是微怔:「写我的名字做甚……」 紧接着想起他方才说的那个什么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习俗」,终于反应过来,这人又在拿他开玩笑,当下瞪了他一眼,拂袖走了。 易见青看着他红彤彤的耳朵,笑了老半天。 等笑完,他已经忘了自己先前要写的是什么。 他拧眉思索的时候,小贩没忍住催了他一声。他便索性大笔一挥,在花灯上写了龙飞凤舞的两个字: 「林岫。」 反正那个习俗是他编的。那个时候易见青想,何况他也不是姑娘,做不得数。 「怎么了?」 易见青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似曾相识的夜景,匆匆扯出一个浅淡的笑脸,道:「没事。」 他目光一转,看到不远处锣鼓喧天,是个班子在表演舞狮子,便赶在林雪寄开口之前说:「我们去那儿看看吧。」 林雪寄要说的话被他堵回去,也不生气,不言不语地拉着他去了那边。 易见青便假装自己看舞狮子看得很入迷的样子,心里却在不着边际地想,皇室子弟会喜欢看舞狮子吗? 舞狮子是真的没什么好看的。 很快易见青就后悔了。 那狮子在台上腾挪跳跃,在一般人看来,是很喜庆刺激,在他看来,速度就太慢了。 第52页 还不如看胸口碎大石。 想一想,一个是曾经的魔尊,一个是现任的仙君,什么刺激的场景没见过,现在却并肩杵在人群里看舞狮子。 太傻了。 易见青正这么想着,就听林雪寄问他:「不想看了么?」 声音不大,落在他耳里,却很清晰。 易见青点点头,林雪寄便道:「那便走吧。」 易见青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合理怀疑,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他还没收回目光,林雪寄却忽然偏过头,问他:「你可想去见一见那舞狮子的人?」 易见青一愣:「什么人?」 不是吧,林雪寄现在交游这么广泛的,连舞狮子这个行当里都有他的熟人了? 林雪寄也不过多解释,见他不反对,便拉着他去了后台。 里面有人正把狮子脱下来,一回过头,表情瞬间就僵住了。 易见青也大感意外。 那竟然是他的熟人。 赵七。 第27章 迷神引 赵七这个人,易见青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他那天出了赵家村,没几天就闯了魔界,而后便是接二连三的事,像是一连串的爆炸,直把他的生活变得面目全非。 他自顾尚且不暇,又哪里来的心力去关注旧人的音信? 何况还是赵七。 他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赵七。 赵七居然跑到白玉京来舞狮子了,看来赵家夫妻最终还是没有给他出束脩嘛。 但,易见青紧跟着又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赵七是易潇的故人,和林见可没有一点关系。 林雪寄为什么要带他来见赵七? 正这么想着,便听林雪寄徐徐对他道:「方才你所见,是给平常人看的,虽然精彩,于你看来,约莫还是少了些趣味。你以后若是还想看舞狮子,日后可来寻他。」 易见青眯了眯眼睛:「他难道还会不一样的舞狮子?」 林雪寄微微颔首:「若是不喜欢,不见便是。」 他们在这里说话,赵七就站在一边,身体僵硬,连句话也不敢说。 易见青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算了吧,也没什么意思。」 林雪寄答:「好,那我们便去看看别的。」 脸色一直平静得不像话,就像真的只是带他来认识一下白玉京舞狮子舞得最好的人。 易见青心里却不平静了起来。 他不由得想,林雪寄的目的当真只是这么简单?事情当真有如此巧合? 带他来见得人,刚刚好就是易潇的旧人。 而且看模样,赵七过得实在算不上好。 可若不是,若林雪寄是认出了他,又怎么还会如此待他?那个婚约又算什么? 他心里疑窦丛生,然而林雪寄却仿佛感知不到他的怀疑,当真又拉着他,慢慢地去见了其他的人。 歌喉最婉转的伶人,身段最柔软的舞娘,还有耍得一手好刀的侠客…… 末了,又带着他去登了白玉京最高的燕尾楼。 倘若没有方才那一出,易见青大概也真就相信!,林雪寄只是专程带他出来玩儿的。 可见了赵七,他看林雪寄的心情就变了。 他很想问,林雪寄是不是知道这具身体里的魂魄已经换了个人,又觉得,万一真只是巧合,他岂不是自乱阵脚。 因为心里有事,对吃的喝的都不怎么注意了。林雪寄给他倒了杯酒,他接过就喝下去了。 等脸上开始发烧,他才勐地反应过来,林见不能喝烈酒。 林雪寄显然也没料到这一遭,迅速拿下他手里的杯子,又助他逼出体内的酒水,道:「抱歉。」 易见青感受着晕乎乎的脑袋恢復清醒,他心里正不痛快,睁眼看到林雪寄近在咫尺的脸,怀着自己也不理解的心情,忍不住张口就来了句:「仙君有何打算,直说便是,倒也不用把我灌醉。」 林雪寄抿了抿唇,又道:「对不住。」 一点也不辩解。 易见青眯着眼睛看他,忽然问:「仙君为何要带我去见那人?」 林雪寄面色不变:「你不喜欢?」 易见青反问:「我喜欢什么,仙君便予我什么吗?」 林雪寄静静答:「嗯。」 「还好吧。」易见青说,「比起舞狮子,我倒是更喜欢仙君。」 林雪寄垂下眼帘,避而不答:「你醉了。」 「是吗。」易见青意味不明地看着他,半晌,道,「那仙君背我回去吧。」 林雪寄便一言不发地蹲下/身来,沉默地背着他往回走。 此时天色已将明,林雪寄没有使法术,身后的喧闹人声渐渐地轻了,拂晓前的风犹带着凉意,吹在易见青身上,却起不到丝毫降温的作用。 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林雪寄的确是知道他的身份。 知道他不是林见,知道他是易见青。 他感觉方才喝下那酒并没有被林雪寄逼出来,因为他依然觉得头脑发热,心口更是宛如烧着一团无法熄灭的火,像是要把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他竟然,被林雪寄骗了。 尽管这些日子里,他扮演林见也扮演得不甚用心——他甚至都没有用心去打听过林见是个什么样的人,平日里为人处世是如何,像这些事情,他如今做起来虽然有些困难,但也不是不能做到。 第53页 他之所以没有去做——他无法否认,他心里确实是藏了些恶意。 他既想瞒着林雪寄到最后,利用过后就踹开了事,又想让林雪寄早一点察觉真相,想看看那张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但倘若林雪寄一开始就知道是他…… 易见青盯着林雪寄的后脑勺,拳头紧了又松,好不容易才压下了不理智的冲动。 开始逼迫自己去想,等回了玉华山,又该如何面对林雪寄? 同时他心里还有一丝疑惑,林雪寄明知道是他,一开始却装作不知,可见他必然有别的打算。 为什么却在今夜,这么突然地暴露了真相? 他不像是那种沉不住气的人。 还是说……对方知道了他的目的,不愿意与他「双修」? 林雪寄的过去,林岫曾跟他提过,后来他隔三差五地跑到白玉京来胡闹,知道得更多,渐渐地也把林雪寄的身世拼凑了完整。 他知道林雪寄的母亲,当年是被抢过来的。 准确地说,是威胁。 林雪寄的生母,据说是姒族人。这一族生育困难,但族中每一个女子,都是天生的炉鼎之体。且更神奇的是,姒族之女,诞下的孩儿大多都是天赋出众,极少出庸人。 倘若男方也是天之骄子,那么就有可能生下世间少有的顶尖道体。 也是因为这个特性,如今姒族女已大大减少。当年李家把唯一一个正当年华的姒族女指给了还不是族长的林易,为的便是能够诞下一个天赋顶尖的孩儿。 而林雪寄果然也不负众望。 只不过,万事无法十全十美。姒族女生下的孩子,尽管大多都是天之骄子,但这些孩子,无论男女,都有一个缺点:不论是什么体质,他们都继承了母亲的炉鼎特性。 林雪寄也是如此。 就算他是族长独子,在他未长成的时候,也有不少人冲着他姒族女后代的身份,对他表露出了一些噁心的想法。虽然这些人最后都被处置了,但林雪寄依然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极其厌憎那些对他有那方面想法的人。 虽然易见青是不太敢相信,堂堂李家竟然会护不住一个孩子啦,但结果就是这样。 他忍不住想,难道是霜竹不小心和林雪寄透露了他的无耻想法,让林雪寄厌憎了他? 正当这时,林雪寄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怎么不说话?」 易见青心里乱糟糟的,完全被他突如其来的摊牌打了个措手不及,哪里有心情跟他说话,便敷衍道:「我有点困。」 林雪寄沉默了一下,轻声道:「那便睡吧。」 易见青没回答,心中五味杂陈,最终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玉华山。 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大概是他睡过了一个白天。 易见青坐起身来,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而且还不是在他的屋里。 空气里瀰漫着若有若无的冷香。说是「香」,其实并不准确,冰雪的气息而已,跟香不沾边。不过易见青还挺喜欢这股味道的,醒目提神。 至少易见青在这样的气息里浸泡了一下,昨晚犹疑不定的心思就定了下来。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在桌上看到了一个杯子,招手取来,又并指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血滴满了一杯,这才抚平伤口。取出几张符纸,掐诀画符,等符纸燃成灰掉进杯中,那一杯血已经变成了透明的水色。 空气中的血腥气也随之荡然无存。 易见青面无表情地做完了这一切,张口喊道:「林雪寄。」 「在剑崖。」 大晚上的,练什么剑。 易见青撇撇嘴,起身下榻,顺手把被子放在桌上。方才走出门,迎面就见林雪寄自外间走了进来,肩上发上落着几片雪花。 他问:「你的剑呢?」 「收起来了。」林雪寄走到他跟前来,「怎么出来了?夜间冷。」 他这边可不像易见青住的地方,是一点御寒的禁制也没有。 易见青看着他。 林雪寄面不改色地:「进去吧。」 说罢,把他带进了屋里,关上了房门。 这才神色沉静地转头看他:「怎么了?」 「有事跟你说。」易见青的表情也很平静,拿起那只杯子,「先喝口水吧。」 林雪寄不疑有他,接过饮尽。 易见青又说:「坐。」 林雪寄的居处,陈设极其简洁,像什么美人榻太师椅都是没有的,除了床,只有一个蒲团。 林雪寄闻言,便要去坐在那蒲团上。 却被看穿他意图的易见青打断:「坐床上。」 他也没有迟疑,不疾不徐地转去了床边,坐下。 下一刻,易见青紧跟着走到他跟前,一手扶着床沿,俯下/身来。 他凑得极近,鼻子几乎要蹭到他的。林雪寄一直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往后仰了仰:「你……」 易见青另一只手出其不意地按上他的肩,勐地一推。 林雪寄猝不及防地被推倒在床榻上,不由得微微皱眉:「见……」 「叫谁?」易见青欺身而上,半边身体压着他的,手撑在他脸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霄河仙君,你明知道我是谁,还把我带回来,今晚又把我带进你的房里,我觉得,我应该没有误会你的意思吧?」 第54页 林雪寄目光微动,虽然没说话,眉头却没舒展开。 显然,易见青的确是误会了他的意思。 易见青视而不见,一只手撑着身体,另一只手却已经探向了不该碰的地方。 林雪寄眉蹙得更紧,伸手阻拦他,却感受到了什么,动作勐地一滞,眼底闪过了一丝震惊。 易见青勾起嘴角:「看不出来呀,霄河仙君,你看起来像个正人君子,怎么这么经不起撩拨?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林雪寄偏过头:「你对我下药。」 是肯定句。 「是呀。」易见青供认不讳,「我递过去的水,你也敢喝,仙君,看来你这么多年,也没什么长进嘛。」 林雪寄始终皱着眉,像是遇到了什么无解的难题。 易见青自认为看穿了他的意图,一边毫不含煳地动手,一边给他泼冷水:「别想了,这法子,可是我专门为你想出来的。你该不会以为,我还会让你跑走第二次吧?」 他故意在林雪寄耳边吹了一口气,嬉皮笑脸地说:「表哥,我们都订婚了,这种事不是早晚的吗?」 林雪寄终于忍不住抓住了他的手。 易见青挑了挑眉,想看看他要怎么垂死挣扎。 却见他表情隐忍地闭了闭眼睛,嘆息道:「手这么凉,你到底是想要我硬,还是希望我软?」 易见青被他的孟浪之语惊呆了。 第28章 归去来 虽然现在想想,冷眼相对的日子已经比融洽相处的日子要长得多,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对于林雪寄,易见青始终存着一个根深蒂固的印象:在他眼里,林雪寄一直是当初那个脸皮薄,不经逗的漂亮少年。 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从林雪寄的嘴里听到这种话。 他顿时震惊得不行,手上的动作都慢了一下,更忘了把手从林雪寄的手中抽/出来。就在他呆愣的这一瞬间,林雪寄把他的手抓了出来,抬眸一直望进他的眼底:「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吗?」 他明明中了药,但眼角眉梢居然看不出丝毫动情,目光清明得过分。易见青看得不顺眼极了,下意识地道:「当然是。」 林雪寄又低低地嘆息了一声,不再问什么,坐起身来,展臂将他揽进了怀里。 鼻间霎时间盈满了冰雪的气息,易见青懵圈的脑子恢復了一丝清明,本能地觉得这个发展趋势有点不对劲。 ——居然就这么完了? 下一瞬,林雪寄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嘴唇。 易见青不在状态地想,这就妥协了?看来真应该早点给他下药。 …… 片刻后,他开始有点后悔了,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给林雪寄下药,因为他一点也掌握不了主动权。 …… 两个时辰后,易见青彻底后悔了:他就不应该给林雪寄下药。 然而到了此时,已无回头路可走。 他感觉自己连气儿都快喘不上来了,到了后半程甚至出现了错觉。因为他模模煳煳地,竟然听见林雪寄在他耳边低声说话。 他听见林雪寄跟他说:「你还会与我成婚吗?」 易见青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个「会」字,然而意识稍微清醒一点,却又分明什么都没发生。 几度昼夜后,是易见青先醒了过来。 他坐在床头,低头看着林雪寄宁静的睡颜,脸色乍青乍白,变换不定。 和林雪寄双修的效果和他想像的一样好——不,准确地说,是比他想像中的还要好。 他感受了一□□内一夕之间充盈起来的力量,甚至觉得自己再修行个把年头,就能飞升了。 但是他的心情却没有想像中的好。 ——因为林雪寄的表现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丝毫没有那种白嫖到了的快意,反而…… 莫名其妙有种自己是送入虎口的羊的错觉。 这很不对劲。 林雪寄就算是中了药,也不应该是那种表现。那种,很配合,很主动的样子,哪里像一个清心寡欲的无情道修士了? 若非要说是因为中了药,那也只是前半夜,后面的这么久可绝对不是因为他的药。 易见青脸色很不好看,他摇摇头,竭力把那种「被嫖了」的错觉挥出脑海,最后盯了林雪寄片刻,穿衣下榻,无声无息地走了。 玉华山极度恶劣的天气于此刻的他而言再不是什么艰难的挑战,漫山的冰雪也再无法阻他去路。易见青一路不惊动任何人,畅通无阻地下了山, 片刻后,他出现在了白玉京。 感受着久违的敏捷的身体,易见青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点。 他没有遮掩自己的身份,直接一闪身出现在了那舞狮子的班子屋内。 屋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其余人都吓了一跳。易见青也不管他们,只对班主道:「我要见赵七。」 班主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说:「上仙,咱们这里没有叫赵七的人呀。」 易见青一顿,正要说「那你把其他的人都叫过来」,便听有人硬着头皮问:「上仙要找的,可是赵奇?」 玉华山。 门穿紧闭,透不进光的屋子,林雪寄慢慢睁开了眼睛。 身边的被褥已经冷了,显然枕边人已经离开了多时。 林雪寄默默地又躺了一会儿,昏暗的房间里,眉宇间依稀有些疲倦。 第55页 不多时,他起身下榻,出门时,已经掩去了那点从不显露在人前的脆弱,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冰冷如霜的霄河仙君。 他去了剑崖,低头看着被风雪掩埋的山下,问:「他走了么?」 旁边空气凭空起了涟漪,片刻后,药春散人的身影显露了出来,躬身答道:「走了。」 林雪寄静了静,又问:「几时走的?」 「卯时。」吕颂答。 「这么早。」 吕颂不敢吭声。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林雪寄说:「走了也好。」 声音很轻,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吕颂陪着他在剑崖上站了约莫半个时辰,忍不住担心地开口:「仙君……」 林雪寄骤然回过神来,道:「日子便定在八月廿三吧。」 吕颂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搞蒙了,脱口道:「什么?」 林雪寄淡声道:「婚期。」 吕颂:「可……」 可人都已经走了。 您要跟谁成亲去呀? 他不由得大胆揣测:「仙君可要把那位找回来?」 林雪寄摇摇头:「不必管他。」 吕颂便想,难道仙君笃定对方回来? 这是人家小两口的事,小两口之一还是他看不透底细的霄河仙君,于公于私,他都不敢置喙。 对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了。 于是次日,霄河仙君喜事将至的消息便传遍了大半个修真界。 同一天,有个消息传到了玉华山。 易见青离开了白玉京。 一个月后,又有消息传来,说他已经去了魔界。 林雪寄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让人压下此事,不让外人知晓。 合籍大典的相关事宜则仍旧有条不紊地进行。 无数人为之震动,修士大多寿元长久,从开始议亲到正式行大典,中间隔个数十年也是常事。 一年不到就要合籍,怎么也不符合常理。 很多人都在想,不知是怎样的妙人,才能勾得霄河仙君凡心大动,还要如此急切地将之彻底绑在自己身边。 而真相,只有一直为林雪寄调养身体的吕颂才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一些。 但他又不敢真的相信,只能惊疑不定地把猜测埋在心里。 而这个时候的易见青已经到了魔界。 他倒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魔界是他的老家,他当年在这里度过了极其漫长的岁月,虽然并没有留下什么值得回味的记忆,但一些身外之物,譬如钱财呀,法宝呀,还有这样那样的天材地宝呀……那还是留下了很多的。 这些可都是他费了老大劲才打下来的江山,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就算里面很多东西都不能用了,拿去卖掉也是很值钱的嘛。 他是带着赵七一起去的。 没别的意思,只是他那天一眼扫过去,竟然在赵七身上察觉到了魔修的气息。 很淡,赵七本人更是一点修为没有,倘若换个人,未必能发觉这一点。易见青合理揣测,他大概是曾经做过魔修,后来不知何故,又被废去了修为。 他不关心赵七的过往,会找他也只是因为,去魔界,需要魔修引路。 赵七被他一路提到了魔界入口处,看得出来是有话想说的,然而又畏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势,并不敢贸然开口。 易见青不觉得自己和他有旧可叙,也就没跟他说明自己的身份。一直到他割了赵七的手腕放血,赵七才终于忍不住道:「你要去魔界?」 对于这种废话,易见青懒得应答。 谁知赵七下一句就是:「仙君怎么会允许你去魔界?」 这话就奇怪了,易见青纳闷地想,我回我自己老家,还需要林雪寄同意? 他看了赵七一眼,依然没回答,干脆利落地拿他的血打开了通往魔界的门。 这是他盘踞了多年的大本营,十年没来,魔宫竟然还保持着他离去前的样子。易见青对此很是满意,又在他的王座上坐了会儿,睁眼的瞬间,却在赵七脸上捕捉到了掩藏不住的震惊和……嫉恨。 嗯? 第29章 何所寄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赵七匆匆一低头,掩去了方才那情绪。 易见青却不放过他,屈指在扶手上轻点了点,问:「你和林雪寄是什么关系?」 赵七回答:「仙君是天上明月,我不过是地上的泥,怎敢与他攀关系?」 这话说得,易见青一挑眉,笃定道:「你喜欢他?」 赵七仍旧低着头:「不敢如此玷污仙君名誉。」 易见青便「哦」了一声:「所以你是觉得,你配不上他。」 赵七不说话,肩膀却颤了一下,拳头也握紧了。 他一副被戳中了心事的样子,易见青却对他的心路歷程不感兴趣。他是觉得赵七变了许多,可早在他离开赵家村那一日,赵七在他心中,就不再是什么弟弟,所以,他也无意去探究这种变化,更没兴趣去关心赵七这么多年都经歷了什么。 他感兴趣的,是赵七与林雪寄之间的关联。 他于是问:「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林雪寄?」 他口口声声直唿林雪寄的大名,仿佛让赵七觉得刺耳极了,他勐地抬起了头,说:「你怎么能叫仙君的名字?」 易见青说:「我与他乃是未婚道侣,我不能叫他的名字,还有谁能叫?」 第56页 此话一出,赵七脸上怒色更浓,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他胸膛起伏几下,仿佛已被怒火操控。 然而让易见青失望的是,他最后居然什么都没说,而只是极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道:「道侣?」 轻嗤了一声,那神态俨然十分不屑。 而后他表情中的愤怒便又消弭了。 易见青顿觉好生无趣。 不说就不说吧,反正他总是会知道的。 而后他便不再管赵七,转而做自己的事去了。 他堕魔,被称为「人魔劫」,与万年之前的天魔劫相提并论。而他在位的那些年,魔界也的确是迎来了曙光,几乎每一天都有新的魔修投奔,他的魔宫里,也时刻有人来往。许多人都费尽心机地接近他,有的是给他拍马屁,有的是给他献美人好礼,还有的,则是想把他从这把椅子上拉下来,换自己坐坐…… 那可真是热闹得不行。 可如今,这魔宫里却连个鬼影都见不着。 太不中用了,易见青摇摇头,他才死了十年。 不过,想想对面是林雪寄,他又释然了。 他在魔宫待了两个月。 两个月后,他出了魔界,才听说,霄河仙君要成婚了。 易见青真是实打实地愣住了。 第一反应,林雪寄这就找了新欢? 但很快他就发觉这个想法太过离谱。 于是第二反应,林雪寄这么纯情,睡过了就要立即成婚? 他不是口口声声说,要等他心意明朗后,再行大典么? 距传闻中的仙君婚期还有两个月,易见青想了想,还是没有转身离开,拖着赵七回了玉华山。 他遇事没有逃避的习惯,再说了,和林雪寄成婚又不算什么事。 合籍了,不还可以分嘛。 一进白玉京,就察觉到了气氛与往日的不同。虽说还有俩月,可已有不少人早早地赶了过来,酒楼茶馆门前都挂了喜庆的红灯笼,人人脸上喜气洋洋,热闹得像花灯节重演。 看看,这排面。 要是他坦白身份,再布告天下他要成婚,只怕多的就是想方设法取他性命的人了。 他在街尾远远地看了一眼,也没声张,悄无声息地就回了玉华山。 然后他随手把赵七一扔,抬脚就去了林雪寄的住处。 林雪寄正坐在琴凳上抚琴,仿佛是刚沐浴完毕,微潮的长髮散着。那琴音清凌动听,落在人耳中,像是溪水潺潺,有提神醒脑之效。 易见青走过去,一掌按在琴弦上,直接打断了他的雅兴。 「你要成婚?」 林雪寄被他扰乱了琴音,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收回手,眉目不惊道:「嗯。」 「我不同意。」 林雪寄看了他一眼,眼底依然没什么涟漪:「为何?」 易见青认为他在装傻,便也跟着装傻,道:「雪里青还没开花呢。」 林雪寄静了静:「好。」 易见青狐疑地打量着他。 林雪寄神情不动,仿佛没经过另一位当事人允许,就告知天下要行合籍大典的人不是他一样。 易见青看了他一会儿,忽而道:「你知道我去了哪里吗?」 「魔界。」 「那你就没想过,我可能不回来了呢?」 「想过。」 「那我就不明白了。」易见青说着,俯身逼近了林雪寄的面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要一直望进他的心里去,道,「我要是不回来,堂堂霄河仙君,成婚的时候莫不是要抱着一只大公鸡行礼?」 林雪寄并不回答。 对于他这个闷葫芦的性子,易见青早已领教过,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反应。 他只是觉得无法理解。 这两个月里,他抽时间理了一下,按照林雪寄的表现,对方应该在一开始就已经看出了他的真正身份。 可是这样一来,那就说不通。 知道他是易见青,林雪寄又怎么会用那么友好的态度对他? 难不成他记忆中那么多年的冷漠敌对,十年之前那避无可避的一剑,都是假的吗? 退一万步说,这些好,是林雪寄良心发现,在默默补偿他,那也不必用婚约来补偿吧。 他心里诸多困惑,可是看林雪寄那样子,不必想也知道,问,是问不出结果的。 不过很快易见青就说服了自己。 想这些做什么,不管林雪寄在想什么,总归受益的人是他。 他只要好好修炼,准备飞升就行了。 只不过,话虽如此,看到林雪寄无悲无喜的面容时,他却还是有点来气。 等过了几天,他发现林雪寄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上却完全没有要延后婚期或者取消婚约的意思的时候,这一点点气闷就变成了老大的不高兴。 他于是又给林雪寄下了一次药,把人又睡了一次。 结果他再次让林雪寄取消婚约,林雪寄却直接拒绝了。 易见青的脸色当时就冷了下来,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雪寄依旧沉默,不回答他。 易见青越发觉得他不对劲,看了他半晌,心里竟然浮现出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太荒谬了,以至于他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我可是要飞升的,你可别想着用个婚约就能绑住我。」 第57页 像林雪寄这个层次的修士,已隐约有了点言出法随的意思。那天他在宫宴上,宣布要与易见青结成道侣,易见青没拒绝,这话便在天道那里挂了钩。 除非林雪寄亲口取消,他们便会一直有这层羁绊在。 林雪寄不回答他前面的问题,只是平静说:「我明白。」 易见青便穿衣走了。 林雪寄没有挽留,静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迹,又很轻地说了一句:「我明白。」 我绝不会绊住你的去路。 易见青冷着脸回了潇然殿。 一回去,就看见他随手放着,许久不曾看顾过的那瓶雪里青,竟然开了花。 他一瞬间不敢相信,然而仔细看了又看,那竹枝上点缀的,的确是花。 小小的,细雪一样点缀在碧绿的枝叶间,静谧,又刺眼。 易见青见鬼一样地盯着它。 林雪寄怎么说的来着? 「你心意明朗之时,便是它花开之日。」 对于这种没有一点根据的话,易见青压根没有信过。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那盈盈可爱的花简直如当头一棒,逼着他看清自己,逼着他承认,他觉得烦躁,愤怒,并不是因为林雪寄不肯退婚。 或者说,这只是一部分原因。 另一个原因是,他在笑着问「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的时候,可耻地为这个可能动心了。 他,时隔百年,居然被林雪寄诱惑到了。 又一次。 这一事实,让他感到无比的难堪。 易见青跟盯仇人似的,恶狠狠地盯着那一簇小白花,终于忍无可忍,勐地一抬手,一道法力打在那瓶竹枝上。 雪白的花瞬间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 易见青站在落花中,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林、雪、寄!」 第30章 佳期至 易见青一夜未眠,第二天出门,便见那昨夜花朵被他扫荡干净的雪里青,又开满了枝头,多而杂,像是在嘲讽他明明不该有偏还斩不断的感情。 易见青站在桌前,看着看着,渐渐就觉得心脏被一种悲哀的感觉抓痛了。 他不明白林雪寄究竟要做什么。 不明白林雪寄为什么总是要和他作对。 他上辈子,那么喜欢他的时候,从未得到过哪怕一点点正面的回应,永远只有拒绝,拒绝。 不,说拒绝也不恰当。因为大多数时候,林雪寄是不说话的,他只会用那双清澈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那样不起一丝涟漪的目光,足以让一切鲜活滚烫的心凉透。 林雪寄,用他的行动证明了,他是一块不可能融化的冰,他的道心无比的坚定,世界上任何一个无情道修士都可能道心动摇,唯独他林雪寄不可能; 同样也证明了,他易见青,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而现在,他终于收了心,一心只想飞升了,林雪寄却又做出这番情态。 好像他早已对他情根深种似的。 哈,情根深种。易见青嘲讽地勾了勾嘴角,冷漠地想,既然你要成婚,那便成吧。 几天后,他捧着那枝雪里青,踹开了林雪寄的门。 「花开了。」他说,「我们成婚吧。」 林雪寄闻言,抬眼看了过来,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但他沉默的注视里分明带着一丝疑惑,好像不明白易见青为什么会把「花开」和「成婚」联繫在一起,紧跟着,又仿佛才想到了什么,眼神一瞬间变得十分奇怪。 但没等易见青读懂那眼神的真正含义,他便已微微垂眸,再抬眼时已什么情绪都沉没了。 他只是朝着易见青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很浅淡的微笑,轻声道:「我终于等到你了。」 易见青皱眉:「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林雪寄微笑着摇了摇头,朝他伸出手来,道,「我带你去走走吧。」 「去哪儿?这玉华山山下,哪里我没去过。」 林雪寄凝睇着他:「那不一样。」 那的确是不一样。 最终易见青还是握住了林雪寄的手,那只手修长而有力,但却冰凉。他一剎那有些困惑,心想,大能修士的手,似乎不该是这种样子。 但他没问。 林雪寄便牵着他,把玉华山山下都逛了一遍。 玉华山极其严寒,也极难攀爬,但对修为高深的修士而言,这些都不成为险阻。 他带着他去了山谷看飞流之下的冰瀑,去周边看奇形怪状的冰雕,所有易见青曾孤身闯过的地方,他都陪他一一重新看过,从始至终都十指紧扣,未曾有半分松脱。 最后,林雪寄带着他登上了玉华山的山巅,看着远方夕阳缓缓西沉,看晚霞翻涌,铺满半边天。 他吻了他。 易见青没拒绝。 那吻也是凉的,唇舌交缠的时候,有种近乎绝望的温柔。 转眼婚期便至。 那是十分盛大的典礼,玉华山自成为圣地以来就没有这么热闹过。鸾凤啼鸣,祥云遍生,几乎大半个修真界的修士都不远万里而来,只为了给这对新人送上或真或假的祝福。 易见青不是很耐烦面对自己的旧敌人,礼成后便推说忽有所感,要静坐领悟。 林雪寄仍是说好。 第58页 易见青转身就走。 林雪寄却又拉住了他,略一低头,在他额头上克制地吻了一下,低声说:「等我。」 以他的性格,这种举动,简直就是十分放纵了。 看见这一幕的人都不敢出声,只是暗暗地记下了易见青的面容。 易见青心里没什么波动,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便回去了。 然而一直到了天明,林雪寄也没回来。 易见青并没有在等他。 可他确实没有回来。 易见青面无表情地脱了成婚穿的喜服,换上了常服,推门走了出去。 看到赵七的时候,他是有一点诧异的。 但也只是一点,他并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赵七却很高兴看到他似的,目标明确地向他走了过来,眼睛亮得不正常。他说:「仙君昨晚没有回来是不是?」 易见青无聊地看了他一眼,稍微有些心烦。 赵七却把他的沉默当作了被戳中心事的难堪,继续说:「我就说,仙君怎么可能喜欢你,这世间能配得上仙君的仅有一人,可惜,那人早就没了。」 易见青实在是懒得听他说废话,心想林雪寄心里到底有谁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抬脚正要走,就听赵七自说自话地道:「你知道那人是谁吗?那个人,你一辈子都比不上。那可是从前大名鼎鼎的魔尊。」 易见青:「……」 「魔尊陨落,魔道式微,仙君唯独将魔宫保留下来,便是为了纪念魔尊,任何人都不得染指。」 易见青终于被他念烦了,开口道:「倘若真是这样,为何那王座我能坐?」 「你……」 易见青挥袖把他卷到了一边去,心里有些腻味。 不知道当初那个孩子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不过他也没资格说人家。 变了的人,又不止他一个。 第31章 思远人 易见青走出了宫殿。 不论其他地方因为夏季的来临而变得如何炎热,玉华山都是一成不变的严寒。 他以前觉得,林雪寄就和这玉华山一样,坚硬又顽固。阳光无法使之变暖哪怕一点点,风雪相欺,也不会让它变得更寒冷。 令人痛恨的坚定。 冷冽的,夹着雪粒的风扑到脸上,易见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感觉自己心境平和一点了,一回头却见林雪寄正从山的那边过来。 他依然穿着那身大红的喜服。 他穿衣向来偏素色,易见青从来没见他穿过这样艷丽的颜色,但是此刻那红衣穿在他身上,竟然没有丝毫的突兀,反而把他一直以来过于沉冷的气质压了一压,愈发显得他鬓髮乌黑眉目如画,神情沉静地从雪中徐徐走来时,好看得足够让任何人看到失神。 任何人。 看到他,易见青的心情又开始变得浮乱。 赵七方才怎么说的来着? 林雪寄喜欢他,费心把魔宫保留下来,就是为了纪念他。 哈,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倘若赵七知道林雪寄是怎么「喜欢」他的,只怕都要不认识喜欢二字了。 林雪寄看到他,脚步一顿,下一刻人就到了他跟前,伸手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怎么出来了,外边冷。」 易见青看着他,心不在焉地想,啊,现在倒是像是喜欢他的样子了。 林雪寄见他不说话,便捏了捏他的手,把他带进了屋内。 并没有要解释昨晚去了哪里的意思。 而后他给易见青倒了一杯茶,递到易见青面前。姿态娴熟,仿佛已做过千万遍。 易见青看着他的动作,忽然明白了什么,他问:「霜竹是谁?」 林雪寄沉默了一瞬,承认道:「是我。」 易见青扯了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刺道:「难为你这般纡尊降贵。」 至此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以为他是在给林雪寄挖坑,实际上一切都在人家的掌控之内。 万万没想到,林雪寄有一天,会变得如此精于算计,其目的居然,只是为了和他在一起。 太荒唐了。 林雪寄面色不变:「应该的。」 易见青又开始觉得气闷,他无言以对地点点头:「行吧。」 他没接那杯茶,心口郁气蒸腾的时候,他的某种决心反而坚定了起来。他看着林雪寄的侧脸,目光却渐渐褪去了优柔和烦闷,开始变得清明起来。 他说:「你知道,我想做一件事的时候,是不会让任何人阻拦我的,对吗?」 「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林雪寄好似没察觉到他语气的变化,侧过脸凝睇他片刻,然后道,「我知道。」 「那只是你以为。」易见青不客气地说,「我不知道你现在在想些什么,也没兴趣问。」 他凑了过去,林雪寄本能地张开手来拥抱他,下一刻,一把锋锐的匕首却从易见青的袖中脱出,眨眼间,便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肋下。 玉质茶杯脱手而出,哗啦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像是他们已经面目全非,拼也拼不回去的感情。 易见青的表情冷酷得吓人,一手按着匕首,推了一下,把林雪寄推到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才慢慢地说完了剩下的半句话:「那你也该知道,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你的喜欢了。」 第59页 他重生,是为了飞升的。 任何妨碍他飞升的人,都该死。 包括林雪寄。 林雪寄没说话。 他的脸色因为受伤一点点地白了下去,但是表情并没有发生变化,就像是已经凝固在了易见青举刀刺他的一瞬间。 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抬起手,继续完成了方才那个被打断的拥抱。 那动作并不迟缓,只是温柔,拥着易见青的双手依然稳定,有力,好像易见青的那一刀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痛苦。 但这个拥抱又是如此的短暂,只是片刻,他就松开了他,微微笑了一下,低声道:「我以为你不会这么急。」 那语气并无怨怼和惊讶,只是怅然。 易见青有一瞬间的迷惑,但紧接着,他便又恢復了冷漠。他抽出了匕首,鲜血霎时从伤口渗出,洇开,慢慢将那一片的喜服染成了难看的暗红色。 他的匕首上也都是血,血从匕首淌到地上,几乎连成了一条血线。 空气中瀰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这只是一次警告。」易见青对着林雪寄晃了晃匕首,,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再来招惹我。」 而后他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临走前,他眼角余光扫过了桌上的那瓶雪里青。那翠绿的竹枝大半被林雪寄挡在身后。 易见青一眼看过去,依稀间觉得,那上面开的花仿佛更多了。 但他没有深究。 他只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了茫茫雪野里,林雪寄才动了动,他捂住鲜血淋漓的伤口,站了起来,露出了身后的雪里青。 一夕之间,那竹枝上竟然已开满了花,沉甸甸地挂满了枝头。 而在那挤挤挨挨的花朵间,赫然还在不断地冒出新的花骨朵。 林雪寄的脸色更白了,他渐渐地竟然站立不稳,不得不弯下腰去,伸出另一只手捂住嘴唇,却还是有浓稠的血从指缝淌了下来。 意识逐渐昏沉起来,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关上了宫殿的门。 他想,希望他不要再回来了。 假如易见青能看到这一幕,他便会发现,林雪寄俨然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林雪寄的身体慢慢滑落下去,而后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睛也慢慢失了神采。 他彻底昏了过去。 易见青下了山。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现在是个正儿八经的仙修,魔界又变成那样了,据赵七说,那里照样在林雪寄的掌控之中,那他自然不能回去。 他更不可能回皇室去。 于是他在大街上转了半天,最后竟然只能随便找了一家客栈投宿。 白玉京,是很美的。 就算他在这里留下的尽是些不好的回忆,他也不得不承认,白玉京,确实是很美的。 他住的客栈后面临着河,一推开窗就能看到河边烟柳随风摇曳,长长的柳枝垂到河面,柳枝翠绿,河水清澈。不远处有一座石拱桥,桥上总有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站那儿看风景,桥下则有妇人在浣纱。 平安,和乐。 要是天气特别好的时候,从他这里还能隐隐约约看到玉华山影影绰绰的轮廓。 静默伫立的雪山,遥远得像一场终生都无法企及的梦。 易见青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一口酒直接卡在了喉咙里,呛得咳了起来,心里想,倘若被人知道了,不会以为他是在这里默默思念林雪寄吧? 但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盯着那若隐若现的雪山之巅,灌了一口酒。 管他的。 他在客栈很是过了一段醉生梦死的日子,有人敲响他的门时他都已忘了今夕何夕,开门一看,还是个熟人。 那为他调养身体的药春散人,吕颂。 易见青的脑子还迷煳着,看到吕颂的第一眼,心里就闪过了一个很不靠谱的念头:林雪寄的脸皮,什么时候变这么厚了? 紧跟着他就听吕颂道:「仙君垂危,不知林公子可否回去见他一面?」 易见青懵了一下,酒硬生生被吓醒了。 他第一反应就是吕颂在蒙他。 开什么玩笑,他那一刀可是特意避开了林雪寄的要害,本心只是想让对方知痛而后退罢了。对于林雪寄这种修为的人,那样的伤害,便是来千百次,也断无可能危及他的性命。 结果吕颂居然说什么,林雪寄已垂危? 怎么可能。 然而吕颂说的是真的。 见他摆明了不信,吕颂便道:「此事是吕某私心,绝非仙君授意。是或不是,公子一见便知,至于真相,公子便听我在途中细细道来,如何?」 易见青想了想,扒着门框道:「你先说。」 吕颂便低声一嘆,道:「此事还得从十一年前说起……」 十一年前,林雪寄突如其来的惊天一剑,荡平了中洲邪魔,也打开了数年沉寂的仙门,引得仙气涌入修真界,造福百姓者众。 而就是在这一剑的第二天,又有佳音传来:那作威作福百多年的魔尊易见青,也陨落了! 修士们为此欢欣鼓舞,直把还未飞升的林雪寄拥上了仙的尊位,称之为霄河仙君。 然而就是在这一天晚上,吕颂被叫上了玉华山,为这位一夜之间站在了修真界顶端的人诊治。 第60页 他发现林雪寄的道心出现了一条无法缝补的裂痕,诡异的是,他的修为却还在不断攀升。吕颂想问清前因后果以便准确问诊,林雪寄却拒绝了,只吩咐他,尽力便是。 吕颂当时对这位仙君的了解并不深,出于医修的本心,下意识地就想反驳,然而方一抬首对上对方的眼睛,他就哑了。 那双眼睛很静,静得就像沉寂了许多年的深渊。 他忽而没来由地觉得害怕,此后便不敢再过问林雪寄的事,只是听话地,想尽办法为他治表面看得到的伤。 易见青抓住关键词,打断他道:「他无情道破了?不会是因为我……因为那位魔尊陨落了吧?」 吕颂哪敢说这些,摇头道:「吕某不知,但这些日子,仙君对公子你如何,你也明白。我想,他应该是想见你的。」 易见青想了想,问:「然后呢?」 吕颂依旧摇头:「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易见青便说:「那你走吧。」 吕颂愕然:「你不去看看他么?」 易见青道:「我得想一想。」 说罢便把人推了出去,关上了门。 一关上门,他便再维持不住脸上平静的面具,眼中情绪剧烈翻涌了起来,好一会儿,他忽然一挥袖,重重地将桌上摆着的所有东西都拂到了地上。 听着一堆东西哗啦碎裂的清脆响声,他心底深处不断涌起的情绪终于得到了片刻舒缓,而后他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望着一地碎渣,心想,住外面就是麻烦,一会儿还得赔人家。 十一年前,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发生了什么,没人比他更清楚。 那时他终于在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被打脸中,认清了自己在林雪寄那儿狗屁都不是的事实,也终于学会了收拾起自己满腔的不甘心,不相信,不愿意,不再去碍人家的眼,开始修自己的道。 魔修有个好处,不论当仙修的时候是个什么体质什么天赋,当了魔修,修行速度都能噌噌涨,越是心有执念的,修行得越是快。 当然了,死得更快。 天雷噼的就是你。 但他没有死在天劫之下。 他飞快地跨过了无数的坎,终于到了修真界的顶端——化神期,然后又飞快地到了境界圆满,再进一步就要渡劫飞升的时候。 然后他精心为自己挑了一个渡劫的日子。然而那一天即将到来的时候,他却没有老老实实地待在魔宫里,而是在前一天出了魔界,去了西剑山。 西剑山在中洲西部,那时也是盛夏时节,有时一连好多天都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从那里,可以很清晰地看到玉华山的影子——当然,是背面。 他那天在西剑山脚下坐了一整天,也看了玉华山一整天。 毕竟第二天有大半可能是他的死期,而就算是飞升成功,此后他也没可能再踏上这片土地了,于是他坐在那儿,回顾了自己的一生。 ——说来可笑,就算是到了那个时候,他心里,居然还是有这样那样的不甘。 不过人嘛,就是这样子,他已经认识到了,很多时候不甘是没有的。 那大多数人死的时候还会觉得不甘心想再活一回呢,能活吗?不能。 所以一样的道理,他再不甘,也不能得到林雪寄。 到了傍晚,日头渐渐西沉,天际的雪山之巅也看不见了,他随手在边上扯断了一朵蒲公英,「噗」地一口气吹散,就拍拍屁股,走了。 然后当天晚上,他就死了。 死得很没面子,是被人一剑给了结的,他连反抗都来不及,命就没了。 他意识沉陷前的最后一刻,看见的是林雪寄的脸。 哪怕时至今日,想起临死前的那一幕,仍然会有数不清的愤怒和伤心涌上心头。他实在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竟然让林雪寄讨厌到了那个地步,以至于一有机会就要杀了他。 哪怕他明天就要飞升或者身陨道消,从此再无法打扰到他一丝一毫,他竟然也要杀了他。 是的,讨厌。 除了这个,易见青再找不到别的理由。 因为就算他飞升了,也会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他走后,一盘散沙的魔修自然是任林雪寄宰割。 也有可能在林雪寄这个正道楷模眼里,叫他这个魔修成功飞升了,是对仙修的侮辱吧。 啊,说起来,要不是吕颂这一次过来,他差点就忘了,他当初借着林见的身份上玉华山,除了把林雪寄睡到手之外,还有一个目的。 他要把林雪寄给他的那一剑,还回去。 可惜林雪寄不按常理出牌,把他的算盘全打乱了,最终也只给了对方不痛不痒的一刀。 到了此刻,倘若吕颂说的是真的,林雪寄只怕还不够他一刀捅的。 性命垂危的林雪寄是什么样子? 仔细想想,林雪寄大多数的样子他都见过了,生气瞪他的,害羞红了耳朵的,沉静微笑的,面无表情的,乃至是床笫之欢时情动的样子,穿喜服的样子,他都见过了。 唯独没见过他濒死的样子。 不过也是,毕竟人只能死一次,这一点,林雪寄也不意外。 他于是想,要不,就回去看看吧。 第32章 表寸心 易见青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林雪寄,他来的时候就在想,林雪寄濒死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第61页 他见过很多将死之人,大部分都会面目狰狞地苦苦哀求,求上天能降下奇蹟,给他们一个机会活下去,哪怕只有一年,一个月,甚至一天,一个时辰都行。 在这个时候,什么生前的体面,尊严,都被通通忘却了。 也有少部分安静的,但那大多是因为已心灰意冷,倘若仔细去看,依然能看到他们对死亡的恐惧。 他于是恶意地想,林雪寄快死了,心情约莫也不平静吧? 毕竟他道心已经破了,不再是那个无情无欲的仙君了,面对死亡,会感到恐惧岂不是人之常情? 但是让他失望的是,并没有。 吕颂为他打开了密室的门,他走过了长长的台阶,终于眼前出现了如豆的灯光,再往前,他便看见林雪寄静静地坐在一口冒着寒气的池子里,池水没过了他的腰际。他仅着一身白色的中衣,靠着池畔。衣服早就湿透,上面遍布着大团的,刺眼的血斑。 他闭着眼睛,唇色和脸色都苍白,不难看出他昏过去之前应该是吃了不少苦头,可他的表情竟然十分的平静,那种平静,就像是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天,并且曾经预演过一样。 他的确是狼狈的,任谁一身湿淋淋的,又满身血污的样子都高贵优雅不起来,可是并不显得难看。 像一朵正在凋零的花。 易见青不太清楚是林雪寄确实长得太好看了,还是他对林雪寄一直以来的喜欢已经根深蒂固到了扭曲他的眼神的地步,他看到这样的林雪寄,竟然也觉得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他慢慢踱了过去,蹲下/身来,用一根手指戳了戳林雪寄的胳膊:「喂,林雪寄。」 林雪寄没有动静,连唿吸也十分的轻微。 易见青便收回了手,歪着脑袋,安静地看着他。 有个声音在他心里说,就这样吧。 他没必要救林雪寄,他又不欠林雪寄的,林雪寄倘若活了过来,还不知道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无论精神上的,现实中的,都会是巨大的麻烦。 而若林雪寄就这么死去了,那么一切都会停止。 他会按部就班地精进修行,渡劫,飞升,到了上界,有那么多的仙人,有那么长的寿命,假以时日,还怕忘不了区区一个霄河仙君林雪寄么? 林雪寄活着有什么好处?最多也只能用那把动听的声音再叫一声他的名字,要么就是再和他睡几次。 但是过了很久,他还是皱着眉骂了一声,低下头,吻住了那张没有血色的,冰凉的嘴唇。 他们是道侣,林雪寄还没彻底死去,这契约就仍有效。作为道侣,易见青可以轻易地将自己的灵力渡给林雪寄而无需徵求对方的同意。 只不过,他的灵力一流转到林雪寄的体内,他就吃了一惊。 不为别的,只为了林雪寄那空荡荡的丹田。 怎么回事?道心破碎对林雪寄造成的伤害有那么大吗?让他连灵力都存不住了? 但是明明双修那几次,他灵力都还挺充盈的…… 易见青忽然脸色一变。 他想到了自己增长得奇快的修为,心里不由得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他该不会是被动採补林雪寄了吧? 林雪寄,真有你的。 好半天,一直任他动作没有回应的林雪寄忽然呛了一下,低声咳了起来。 易见青松开他,看着他长长的睫毛颤动几下,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目光里,难得地流露出了些许迷茫。 他闲闲地说风凉话:「怎么了,发现自己没死成,太失望了?」 林雪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良久才终于确定了这是个真人似的,低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易见青:「很不高兴见到我?又不是我自己想来的。」 「不是……」林雪寄无力地吐出两个字,旋即又闭上了嘴,好一会儿,才作势要撑起身体,「我让吕颂送你回去。」 「等等。」易见青手指在他肩膀上点了一下,就把他按了回去,皱眉不客气地说,「我千辛万苦把你救回来,你要跟我说的话就这个?」 林雪寄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你为什么要回来?」 「吕颂说你要死了。」易见青不耐烦地说,「你再不说,我就不走了啊。」 林雪寄沉默了下去。 易见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哪里不对,于是改口:「你再不说点有意义的话,我就走了。」 林雪寄又静默了片刻,方才道:「对不起。」 「嗯,然后呢?」 然而林雪寄又沉默了。 他从前也话少,但在必要的时候还是能说长句子的,易见青不太明白他怎么忽然就有要变成哑巴的趋势了,等了一会儿,再次道:「你不说我真就走了。」 「还是说,你希望我马上滚蛋?」 林雪寄的指尖轻轻抖了一下,然后他用一种异常挣扎的语气开了口。 他说:「不要走。」 说完这句话,他堪堪恢復了些血色的脸就再度惨白了下去,仿佛这短短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是多么的罪无可恕一样。 易见青把他神情的每一丝细微变化,他睫毛的每一次轻颤,乃至他眸中光影的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林雪寄,大概是真的喜欢他的。 第62页 然后他就十分没出息地心软了。 他嘆了一口气,妥协道:「好吧,小哑巴,我不逼你了。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这总可以吧?」 他单刀直入:「十一年前,你为什么要杀我?」 林雪寄微微一震,道:「不是我。」 而后又说:「对不起。」 易见青不明白了:「既然不是你,你说什么对不起?你又没错。」 林雪寄却说:「没有保护好你,是我的错。」 易见青一怔,旋即又是一震,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么一说,我要误以为你一直对我情根深种了。」 「喂,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林雪寄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 只是一眼,他便又移开了视线。 但那一眼却已将易见青看得呆在原地。 他不知道为什么想从林雪寄的嘴里听一句确定的话会这么难,更不明白林雪寄的眼神为什么会那么的痛苦,好似蕴含了世界最极致的感情,他从那一眼里看到了无穷尽的自责和愧悔,和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和思念。 在易见青想来,最多,也不过就是林雪寄在他死后忽然明悟了什么,然后道心受损什么的,可是现在,他突然不确定了。 只是短短十一年,难道能让一个人的感情发酵到这样浓的程度吗? 他正在呆愣中,忽听林雪寄低声开了口。 他说:「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对不起,我,我本应该放你自由,不该干涉你的决定,却还是自私地借霜竹的身份去试探你。」 「我未能控制好我的贪心,才让吕颂起意去找你,以后不会了。」 易见青听着听着,眉头就皱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林雪寄仍不看他的眼睛,只是低着头,像罪犯自陈罪行一样,慢慢地,轻声说:「可是你那天跑过来,笑着对我说花开了的时候,我还是好高兴。」 易见青:「你又在骗我?」 林雪寄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在挣扎着,犹豫着,又仿佛是在怕被拒绝。 他说:「我现在对你已经没有用了,我过去做了那么多伤害你的事,本不应该再纠缠你,但是……」 他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头,颈侧青筋浮现,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勇气,才终于说出了最重要的话:「但是,你,你能不能不要走?」 易见青垂着眼睛,把他因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语气听不出喜怒:「你什么都不肯说,就要留下我吗?」 林雪寄的眼睛,便又一点点地黯淡了下去。 他明显误会了他的意思,别过了头,低声说:「那你走吧。」 易见青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人活着,脸皮是不能太薄的,不然日子会很不好过。」 林雪寄没回头。 易见青心想,也就是你了。 他实在是很不情愿承认,他已经在林雪寄面前卑微了一辈子了,重新来过,居然还要继续卑微下去。 然而事实上,他确实无法有骨气地转身离去。 他只能故作轻松地,轻声说:「你说一句喜欢我,我就留下来。」 林雪寄神情一震,蓦地回过头来看他。 易见青:「看我做什么,难道这么简单的三个字,你都说不出口吗?」 林雪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的样子一直刻进心里去。然后他说:「我喜欢你,一直以来都是。」 「嗯。」易见青应了一声,这种时候他本应该配合地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才对,然而他却只想哭,还他妈的憋都憋不住,一开口就带着哭腔。 他只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假装无意地说:「哎,要是我是在十七岁的时候听到这句话,指不定得激动老半天。」 要是我是在十七岁的时候听见这句话就好了。 可是为什么你没有在十七岁的时候就喜欢上我呢? 第33章 祝东风 「要是我是在十七岁的时候听到这句话,指不定得激动老半天。」 林雪寄好像没听到这句话,又好像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易见青总觉得他仿佛比先前自己说要离开的时候,还要难过。 易见青也很难过。 此刻,林雪寄坐在池子里,他蹲在池畔,因为方才要给对方渡灵力的关系,两人挨得极近。 无言地对视了片刻,易见青吸了吸鼻子,小声说:「你亲我一下吧。」 林雪寄的眼睛里便倏地划过了一丝幽微的光。 他撑起身子,慢慢地凑近易见青,却在即将碰到他的那一刻停了下来,似有所迟疑。 易见青竟然神奇地明白了他在迟疑什么,嘀咕道:「不知道你哪来那么多讲究,有血味儿又怎么了,我方才不还是亲过了。」 林雪寄神情微慌,道:「我并非……」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磨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易见青大度地不跟他一般见识,把手伸到他面前,「来,先起来吧。」 林雪寄的目光跟着落在他的手上,一时片刻,没有动作。 易见青奇道:「怎么啦?这儿这么冷,你难道就喜欢泡在池子里?」 他这么一说,林雪寄终于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却没有借着他的力道起身。 第63页 ——他低下头,在易见青的指尖上落下了轻轻的一个吻。 一触即分的吻,唇也冰冷,然而他低头的时候,眼帘也跟着垂落,因失血过多而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表情简直是虔诚的。 易见青手指微颤,压下心头莫名的悸动:「你真是……」 他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没说「你早干嘛去了」,只是道:「先出去吧。」 出了密室,催着林雪寄去换了身衣服,等两人坐下了,易见青方才若无其事地问:「对了,我还没问过你,赵七是怎么回事?」 林雪寄:「赵七?」 易见青狐疑地看着他:「上回你还带我去见他呢,别说你不认识啊。」 林雪寄这才想起了什么,抿了抿嘴,说:「我的确不认识他。」 易见青挑眉:「真的假的?不认识,你怎么还一副有难言之隐的表情?」 林雪寄注视着他,表情没什么变化,眼底却渐渐浮现出一层哀色。 他说:「十一年之前,是他杀了你。」 易见青第一反应是不信。 赵七是什么人,一个还算聪慧的普通人而已,而他死得时候,修为已是此世顶尖,那时就连林雪寄都不能正面赢下他,即便赵七这么多年来也有奇遇,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可能胆敢对他拔剑。 就算拔了剑,也没法伤到他。 更何况,他与赵七早已是陌路人,无论如何,赵七都没道理对他下杀手才是。 但他潜意识里又认为林雪寄是不会说谎的——虽然说起来,林雪寄其实已经骗了他一次了,可易见青还是觉得,他不至于为了这种事骗人。 于是他道:「我要知道全部真相,你从头到尾给我说一遍。」 林雪寄仍静静地凝视着他,好半天,才下定了什么决定,道:「好。」 假如要追本溯源,这件事得从几百年前说起。 家族里已经好多年没出过守门人了,尽管在外人看来,李氏风光一如既往,但只有身处高层的人知道,李氏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 再不想什么法子,李家或许就要衰落了。 这个时候,他们在古籍中翻阅到了一道残缺的禁术,请神术。 上面说,如能唤醒神明,就是与神明结了契约,復甦的神 明将会答应契约者一个请求。 都是无所不能的神了,想来,向他请求李氏几百几千年乃至永不衰败的荣光,也算不得什么吧? 可是请神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首先便需要为神明的降临准备一具天赋顶尖的身体,不然,凡躯如何能容纳神明光辉纯洁的魂魄? 于是,他们把目光移向了所剩不多的姒族女,因为姒族女生下的孩子,从来没有庸人。 但这依然不够,要想有一个天赋顶尖的孩子,父方也得是百年难遇的天才才行。 那一代的李氏掌权人挑来挑去,挑中了林易,当时族长亲妹妹的养子。 林易与李氏毫无血缘关系,只是被收养的孤儿,然而现实就是这么难堪,一个出处不明的孩子,天分却碾压了那一代的所有李家人。 但是也还好,好歹林易名义上是李家的孩子,为了家族的未来,掌权人们压下了心头的不悦,表现出了对这个孩子无与伦比的重视,不仅把他接回族内仔细培养,更是早早地宣布,林易就是下一代的族长。 而那美丽无比的姒族女,是他未来的妻子。 一时之间,林易风头无俩,原本的天之骄子因他的到来沦为陪衬——是真正的陪衬。他们的父亲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笼络好林易的心,否则,人培养出了,心却不向着家族,岂不是要坏事? 这些人中,有后来的皇帝,也有后来的闲王。 按照掌权人的本意,是要即刻便把那女子娶回来。但是林易拒绝了。 因为他在惊鸿一瞥中对那女子有了好感,他心里明白自己不可能拒绝家族的安排,但是他想,假如他一定要娶她为妻,那么他希望他能慢慢地打动她,让她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林易很乐观地想,只要他心够诚,想必就还是有机会能换取意中人的芳心的。 所以他去央求家族隐瞒下那个决定,而由自己去接触她。他向家族保证,一定会把她娶回来。 那时的他,也才二十来岁,自小在养母身边长大,便下意识地以为,母亲的家人,必然也和母亲一样本性温柔。 他并不清楚大家族里的水有多深。 也并不知道,他身边对他言笑晏晏的伙伴,心里有多痛恨他的到来。 假如一切顺利,也许当真会如他所想,他会有心仪美丽的妻子,未来还会有可爱聪颖的孩子,他会一直顺遂地过一生。 可惜没有如果。 因为他的小伙伴之一,未来的皇帝,李覃同样喜欢那位姒族女,如果没有林易,她名义上的未婚夫,本来会是他。 在他看来,林易是抢走他的一切的罪魁祸首,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敌人获得幸福? 林易得到的已经够多了,不是吗? 所以,在姒族女开始对林易表现出好感的时候,李覃做了一件事: 他先是把林易的身份告诉了姒族女,对她说,林易接近她,就和其他男人一样,是为了把她娶回去生下天分高德后代,又在姒族女伤心动摇的时候,体贴地表示,他可以替她把林易约出来,让他们两个人好好谈谈。 第64页 他说:「也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呢?」 之后他当真把林易约了出来。 并且给林易下了无解的药。 于是那一天,满怀期待又不安的姒族女遭到了想都没想过的,至为粗暴的对待,而林易,则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意中人。 他确实得到了一个孩子,这让家族十分满意。 但也只得到了一个孩子。 姒族女自那以后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她试图寻死,但已经检查出她怀了身孕的李家人又怎么会允许她死?他们给林易办了一场热闹的婚事,一片刺目的红里,林易看见 那个罪魁祸首对自己虚伪一笑,说: 「恭喜表兄得偿所愿。」 是的,家族说,李覃也只是一时冲动,何况只是一个女子,日后等你做了族长,要多少美丽的女子没有? 心就是在那一刻冷的。 李家不许姒族女寻死,等她生下孩子,却又立刻把她抛到一边不管。 因为精神状况不好,姒族女难产了。她生产的时候,林易从前几天开始就在焦虑,等到最后,终于没熬住,晕过去了一下。 就是这短短片刻,他醒来时,产房里已空无一人,外面人声鼎沸,都在恭喜当时的族长,多年谋划终于有了结果。 林易心里忽然生出无边的恐惧,他发了疯一样冲进去,见到的是妻子还温热的尸体,鲜红的血淌了满床。 她是自杀的。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几个月里,她一直都浑浑噩噩神志不清,在产后这样虚弱的时候,却会忽然清醒,自我了结。 也没有人在意。 就连之前口口声声因爱生妒的李覃,此时也已有了未婚妻。 只有林易站在满室的血腥味里,在一片天旋地转中明白了什么。 从前无知时对家族的爱,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地转变成了蚀骨的恨意。 他对着亡妻发誓,李家想要什么,他就要毁掉什么。 李家想要荣华永存,他就偏要李家三代而亡; 李家想要请神明降世,他就……要给李家请来魔神。 林易作为请神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自然也接触过那残缺的请神术。甚至,因为他天份奇高,他还是负责补全请神术的主要人物。 于是接下来十几年,他不问世事,连儿子也不管,只呕心沥血地钻研摸索,终于被他给写出了一份天/衣无缝的请神术。 只不过,用此术请来的,不会是什么光明仁慈的神明,而是恶欲滔天的魔。 为了降低李家人的戒心,他甚至忍下了噁心,依然笑容满面地和李家人来往,家族要他做什么,他也从不拒绝。 他表现出对家族忠心耿耿的样子,一演就是十多年,果然一切顺利。 唯一的意外是,他的儿子林岫,在十六岁的时候知道了自己母亲去世的真相,负气离家出走。 林易本来可以让人把他抓回来,但是想了想,他还是没有。 这是他对自己的孩子,第一次动恻隐之心。 第二次,是林岫为了他的那个朋友,答应要斩去情根的时候,林易看着他,觉得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于是他对林岫说:「你不要冲动。」 但是其他的,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的心已经冷硬得和其他李家人没有差别了。 林雪寄说到斩情根这里,重点只是说林易和李家的计划,但易见青捕捉的重点却不是这个,他一下子抓紧了林雪寄的手臂,打断他说: 「所以你当初是为了救我,才彻底修成的无情道?」 林雪寄顿了顿,低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放你妈的屁。」易见青骂了一句,「你再说一句应该,我就……」 他本来习惯性地想说「我就非礼你了」,话到了嘴边才想起两人什么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一时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威胁林雪寄,词穷之下只能干脆站了起来,揪着林雪寄的衣襟,强行逼问: 「我问你,你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对我有想法了?不然随便哪个人救了你,你就愿意这么回报他?我就不信你林雪寄真有那么菩萨心肠。」 林雪寄有些无奈地把他的手掰开,捞在手里握着,说:「你想问什么,直接问我就是,我答应了 你会把一切告诉你,便不会骗你。」 「我不信。」易见青一句话堵了回去,末了又道,「那你说,你是不是早就对我有想法了?」 林雪寄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是。」 易见青便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小声说:「我就说我没有自作多情。」 林雪寄黯然道:「是我的错。」 「关你什么事。」易见青失神地摆摆手,强压下心口的酸涩,转移话题道,「那我那天去魔界见到的那个魔神……」 林雪寄手一紧:「对不起。」 他是既定的魔神的祭品,魔神在他的身体里復甦,因为契约的关系,要答应李家人一个条件。 所以,在擂台上,他操控着林雪寄的身体,重伤了易见青。 也是因此,留在魔界的那部分神念,才会认出易见青。 魔神清楚一切前因后果,也十分明白,易见青此去,必然求不到他想要的结果。 他瞬间知道,这是一个不可多得,修魔的好苗子。 第65页 强横出众的天赋和悟性,无可排解的强烈的负面情绪与执念。魔神寄身于林雪寄体内,许多事情不是那么方便,易见青,就成了他看中的棋子。 在魔神的设想中,此后,易见青在明处吸引无数魔修攀附,他在暗处以林雪寄的身份搅弄风云,假以时日,何愁魔道无法光復? 但他失算了。 自古以来,哪个魔修不是放浪形骸,作恶多端,易见青本来也该这样才是。 但他千算万算,偏偏没算到,易见青在对林雪寄多次纠缠却求而不得后,居然没有一怒之下血淹白玉京,而是……大彻大悟,去修行了。 他居然真的去修炼了! 哪个魔修会一心一意修炼的? 这不是找死吗? 但是易见青就……自己找死去了。 眼看着易见青就要渡劫飞升了,自己的计划却还没实现一半,魔神恼羞成怒,便想杀之而后快。 「可是这和赵七有什么关系?」易见青问。 林雪寄的声音明显淡了下去:「因为赵七从前不知在哪里见过我。」 易见青懂了:「所以他就对你一见钟情了?」 林雪寄摇摇头:「我未曾过问,只知他那时已是李家分支的一个客卿。」 易见青又想到了什么,赶紧问:「那我去找你的时候,你是林雪寄,还是那个魔头?」 「是林雪寄。」林雪寄说,「他想吞噬我,但是没有成功。」 除了擂台上的那一次,易见青见到的,一直是林雪寄。 一个,把易见青忘得一干二净的林雪寄。 「那就好。」易见青松了一口气,坐了回去,「然后呢?」 然后。 魔神虽然在和林雪寄的较劲中占了下风,却也没有就此磨灭。魔头最是擅长趁虚而入,为了对不受控制地易见青略施小惩,他侵占了赵七的心神,让他去刺杀易见青。 易见青闻言,怔了怔:「可是我明明记得我看到了你的脸……」 而那一天发生的事也传遍了修真界。 谁不知道易见青是死在林雪寄的惊天一剑之下? 林雪寄微微别开了眼睛,声音很轻:「我那天也去了,因为我误打误撞知道了祂的打算,我本来……」 「你本来是打算去救我的?」 林雪寄默默颔首。 谁知却晚了一步。 这晚了一步,大概就是亲眼看着他死在他面前。 所以他,就是在那样的冲击下,道心才会支离破碎吧? 那么,想起所有之后的林雪寄,再面对着他的尸体,心 里该有多难过? 易见青有点心疼:「那你为什么不说呢?」 林雪寄道:「我……你的一切不幸皆因我而起,我说不出口。」 易见青说:「胡说八道,你早说出来,就不用挨那一刀。」 林雪寄却说:「那是我应该受的。」 便是这一句话,让易见青忽然起了疑心。 以他对林雪寄的了解,对方根本就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人。倘若林雪寄方才所言是真,那么他们的一切遭遇,分明就是因为天意弄人,因为运气不好,因为李家人的那个不该有的计划,因为…… 无论是因为什么,总不该是因为林雪寄。 而以林雪寄的性格,本也不会把一切归咎于自身,更不应该说「这是我应该受的」。 因为他已经为他做了能做的一切。 易见青忍不住想,林雪寄真的没有瞒他什么吗?? 他道:「林雪寄。」 林雪寄「嗯」了一声。 易见青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说「我怀疑你有事没对我说」? 可是林雪寄已经这么难过了。 何况,他也能把事情串联起来,即便是有什么,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吧。 于是他在林雪寄看过来的目光里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你,你打算把李家怎么办?」 林雪寄道:「父亲不会放过他们的。」 「我也不会。」 此刻,白玉京里的贵族们尚且不知他们即将面临什么,皇宫仍沉浸在霄河仙君大婚的喜悦里,稳坐龙椅好多年的皇帝,正在携着他最近新宠的爱妃在宫内举办宫宴。 赴宴的不只有他的朝臣们,还有闲王,李家的一些族老,甚至是…… 已经百年不曾踏出祖宅一步的林易。 皇帝神采奕奕地向林易举杯致意,朗声打趣道:「表兄今日怎么捨得拨冗来朕这边?这么多年都没见你来皇宫一步,朕还当表兄仍在为当年那件事跟朕生气呢。」 林易淡淡一笑:「我过来,是为了给陛下一个惊喜的。」 皇帝:「哦?什么惊喜?朕倒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了。」 林易意味深长道:「你当真想现在就看?」 皇帝眯了眯眼睛,改口道:「表兄这么说了,那就……」 林易打断:「那就依陛下的意思吧。」 说罢,他轻轻一拍掌。 霎时间四周雷动,宽广的宫殿内顷刻涌进无数军士,更有着黑衣的修士,领头的眨眼间便到了林易面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见过族长。」 皇帝突然明白了过来,厉声喝道:「林易!你要造反?!」 「什么造反。」林易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乃李氏族长,你是李家子孙,我现在做的,只不过是清理门户。」 第66页 语罢,不再废话,轻轻一抬手:「杀。」 有心腹问他:「族长,李家族老……」 「杀。」 「皇上他……」 「杀。」 「那这些皇子公主……」 「留着干什么,将来造我的反吗,都杀了。」 于是,当天皇宫血流成河,哭声震天,凡是与李覃有血缘关系的,一个不留;妃嫔与朝臣则视情况去留,一番屠戮,到了第二天早上才勉强消停。 林易便踩着遍地流淌的血水,独自走了出去。 从这一天起,绵延数千年的大衍帝国突然就走到了结局。 他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明白了,为什么李家有资格叩响仙门的人 会越来越少。 像这样沉醉于权力与利慾的家族,即便当真是有什么特殊的血脉,只怕也早就被污染透了。 他漠漠然地走到了宫外,昔日把守宫门,威武不凡的守卫们已经倒下了,大红的宫门上也溅上了血滴,一派萧条凄凉。 他听到旁边有人叫他:「林易。」 林易循声望去,是闲王。 他点了点头,表情依旧是冷淡的:「是你啊。」 闲王目光复杂:「方才在宫内,你为什么不让你的人杀了我?」 「有这回事么。」林易没什么反应,「人太多了,杀不过来。」 闲王一震,艰涩道:「我以为……」 林易忽然看向他,道:「那一天,你知道李覃要对我下药,是不是?」 闲王便倏尔失了言语,面色转为苍白。 林易移开了视线:「你要是想死,就自己进去吧。」 他走远了。 闲王在原地站成了一块木头。 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和李覃不一样,他是真的佩服林易这个新来的伙伴。但年轻那会儿,他和林易性格都不好,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是常有的事。 出事的那天前夕,他路过李覃的院落,隐约听到了李覃打算对林易不利,便想着去告诉林易。谁知见了面,还没说到正事,就被还没气消的林易一通刺,他顿时也怒上心头,两人再次大吵一架,林易摔门进房,他则掉头离开。 中途他本来有过犹豫,但是他想,林易的本事不知强过李覃多少,到时还有他看着,就算李覃真想对林易做什么,他总不会让他得逞就是。 所以他停了一下脚步,最终还是没回头。 然后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到现在形同陌路的结局,又能怪谁呢。 第34章 雪里青 在见不到易见青的时光里,很多时候林雪寄都在想,遇上自己,大概是易见青一生灾难的开端。 1 初见易见青时的情形,直到很多年之后,林雪寄再想起,也依然清晰得就像昨天才发生。 那天他在那个张老爷家做客,耳边是张老爷套路的恭维声,他那时很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当然,他后来也不擅长,只是后来他身份变了,别人知道他不喜欢,便都不敢往他身前凑了。 他听着张老爷的恭维,默默捱着时间,忽听头顶异响传来,他一抬头,就见易见青身如轻燕地从屋顶落下,轻巧地钻进了一扇窗。 那身法实在巧妙,眨眼就消失在了他眼前。他出了白玉京就没见过这样精妙的身法,更重要的是,或许易见青自己都不记得了,那天他穿了一身黑衣裳,偏偏衣摆袖口又滚了红色的边,从屋顶一跃而下的时候,黑色翻动间闪烁着明艷的红,就像一只误闯入人家的大蝴蝶。 林雪寄一时看呆了片刻,紧跟着,这只「大蝴蝶」就把人家张老爷藏得严严实实的火琉璃给顺走了。 意识到张老爷口中的贼就是他的时候,林雪寄的心情是难以言喻的失落,就好像被人家告知,他眼中的漂亮蝴蝶,其实是一只有害的大扑棱蛾子一样。 他追上了他,和他打了一架,尽管略胜一筹,却也没能留住易见青,叫对方顺利拿走了那颗「张老爷的」火琉璃。 张老爷又来向他哭诉,林雪寄信以为真,自然是追了上去。 不过和张老爷想的不一样,他追上去,不仅是为了追回火琉璃,还想着如果有机会,他得想法子劝那身法精妙的小偷「弃蛾投蝶」。 毕竟那少年看起来年纪也不大,万一是受人唆使误入歧途的呢? 2 林雪寄平生从不说谎,仅有的几次,都是对易见青说的。 他对易见青说的最大的谎言,是易见青问他还有没有隐瞒别的事的时候,他说了没有。 其实,是有的。 在他告诉易见青的「真相」里,他在看见易见青死去的时候,就回想起了所有,然而事实上,并没有。 他没有告诉易见青,那其实是他第二次知道他渡天劫。 他是一个,从未来回来的人。 林易虽然天纵奇才,可请神术何等禁术,就算他费尽了心力去补全,最终实施的时候,也出了差错。 魔神降临到了林雪寄的身体里,却没能占据他的身体,甚至连干扰他一下都没能做到。 上辈子,就和这辈子一样,他无情道大成,易见青愤而入魔道,两人立场转为敌对,再到最后,易见青心灰意冷,终至陌路。 过了很久,林雪寄隐约听见有人说,那个为非作歹几百年的魔尊终于遭报应了!他不知死活地去渡什么天劫,结果呢,被他自己的人给暗杀了! 第67页 那个时候的林雪寄听到这个消息,脑海里只是闪过了那个叫易见青的人对自己纠缠的样子。 他没有多留意,事实上,对于已经无情道大成的他而言,世间也没有任何人能让他真正地「留意」。 他仍是按部就班地修行,突破,进阶。无情道毕竟不是魔道,速度没有那么邪性的快,等到他到了化神期,终于要渡劫飞升的时候,易见青已经死了一百年了。 这一百年里,他一次都没有想起过易见青。 一次,都没有。 飞升天劫共有九九八十一道,若是心境圆满无缺,度过这八十一道天劫,他便能立刻飞升。 但是他没有。 他捱过了最后一道天劫,却没迎来上界洒下的甘霖,也没听到所谓的仙乐。 而只是听到了一声:「林岫。」 那声音近极了,就好像叫他的人就在他的身后,贴在他的耳边唤他的名字,也低得宛如嘆息。 他茫茫然地抬起头,看到的是云层犹未散去的天空,和因为雷劫而疮痍满目的山峦。 这时他又听到了一声:「林岫。」 那声音渐渐的清晰了起来,一字一顿,字字泣血。那个声音在说:「林雪寄,你怎么能忘了我?」 林雪寄的脑海中忽然轰地一响,喉间一甜,呕出一口鲜血来。 他已经几百年来未曾起过丝毫涟漪的心境毫无徵兆地波动了起来,就好像在那冰封了无数年的心底,藏着一个连他这个主人都遗忘了的秘密,而现在,那个秘密终于再也瞒不住,借着天劫的春风,挣扎着破土长出。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炎热的夏天,想起那天他看到那人晕倒在他身边时焦急的心情,想起了那人脸上盈盈的笑容。 想起那天在张老爷家,他一抬头,看到烈烈阳光下,有人从琉璃瓦上一跃而下,衣袂翻飞,像一只蝴蝶从院墙的那头飞了过来。 他一片黯淡灰白的记忆里忽然多了一抹明亮的色彩,像是真的有只蝴蝶在里面振翅飞舞一样,他的嘴角不禁带上了微微的笑意,轻声道:「易潇。」 最后他想起,易见青已经死了。 那一抹明亮的颜色,再次变成了和周围一模一样的灰白色。 而易见青死得时候,他在做什么? 啊,对了,他那个时候在剑崖底下练剑。 仿佛一道无形的雷劫突然噼到了他的身上,他勐地身体一抖,睁大了眼睛,心想,他那个时候,居然在练剑! 他明明听到了他的死讯,却没有一点点反应。 假如不是渡天劫,他甚至,到现在还想不起他来。 那他还渡什么天劫!还登什么仙! 多年信念一朝动摇,无法形容的剧痛一瞬间从心口炸开来,林雪寄紧紧地捂着心口,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数百年苦修而来的修为迅速崩落,他却完全顾不上去修补,只是在一片天崩地裂的绝望里,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 记起他是怎样冷漠地告诉易见青,他修的乃是无情道,怎会有情爱; 记起他是怎样一次又一次地推开易见青。 记起他当年在擂台上,是怎样无知无觉地一剑毁去了易见青的金丹。 最让他觉得绝望又可笑的,是他放不下易见青,他自己却不知道,需要天道来告诉他。 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易见青已经死了,死了一百年。 他的境界一落再落,到最后落无可落,开始崩毁的便是他的身体,皮肤,骨骼,血肉,乃至心脏都在飞快地衰亡。 而他什么动作都没有,只雕像似的跪在原地,浑浑噩噩的意识里,仿佛有一只蝴蝶扇着翅膀从他眼前飞去,越飞越远,渐渐地看不到踪迹,他的心里慢慢地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他想,只盼我能随他去才好。 但他没有死。 便是在他灵魂虚弱到了极点的时候,那一直被迫龟缩在他身体一角的魔魂忽然趁虚而入,侵入了他的识海。 一番搏斗后,两败俱伤。 意识陷入无尽黑暗的时候,林雪寄听到了遥远的,模煳的祈祷声。 ——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他回到了数百年前,成了应祈祷而来,占据另一个年轻的自己的身体的「魔神」。 而他,先是和真正的魔神搏斗,后又穿过了无尽的时间长河,意识都差点泯灭,几乎是一被牵扯进从前的自己的身体里,就立刻沉睡了过去。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他永远也走不出的梦魇。 他回到了过去,却没能挽回任何悲剧,他又毁了易 见青的丹田一次,又对他说了一次「我修的乃是无情道」,又一次,和易见青走到了死局。 他醒来,是在什么时候? 对,是在易见青死的那一天。 那天他莫名的心神不宁,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却又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等到了晚上,夜幕降临,他一眼看到西方有魔气蒸腾,记忆才勐地回笼。 可结果呢? 结果依然晚了。 就是那么巧,就是晚了一步。 他使出毕生修为的一剑,蕴含了他此生最为强烈的念想的一剑,没能救下他前世今生两辈子的意中人。 那天他直接毁去了赵七的全部根骨,然后便再也握不住手里的剑,任它从手里滑落。 第68页 他再也没有用过剑。 他堕魔了。 3 林雪寄对易见青撒的第一个谎,是伪装成八九岁的孩童,骗易见青说,自己是霄河仙君座下的剑童。 易见青回来了,他不敢以真面目去见他,他深知以易见青的性子,说放下,就是真的放下,而他不该也不配,再去说些什么。 但他还是想见他。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强烈,他完全克制不住,最后撒了一个拙劣的谎。 而事实证明,人都是贪心的,他也不例外。 一开始,他对自己说,只要能再亲自看他一眼就好; 到后来,他对自己说,只要能再以真面目和他吃一顿饭,此生便无憾了。 于是一步两步,没过几天,他就已经不再满足于在暗中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甚至开始怨恨命运弄人。 可明明,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 他无法向易见青诉说自己的苦衷,说自己不是故意,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认为,他的确是有错的,并且罪无可恕。 他怎能为了祈求他为他留下,就去为自己的错误开脱? 没有人能知道,当易见青对他说要与他结为道侣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 他做梦都没想到,易见青居然还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他并不在乎易见青说的只是图他的修为,以他曾经的所作所为,还能有今日,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他也不意外易见青会在那一晚后直接离开。 那天他站在玉华山上,看着白茫茫一片的山下,想像着易见青是怎样离开的,心里想,他的蝴蝶还是飞走了。 这一回,大概是真的不会再飞回来了。 4 林雪寄对易见青撒的第二个谎,是那瓶雪里青。 他心知自己约莫永远也无法挽回易见青的心,可在听到那样的话的时候,却还是感到了尖锐的痛苦。这痛苦促使他做了一件傻事。 他的道心已经崩毁,这么多年以来不过是在苟延残喘。 他把自己的生机抽出一丝,凝成了一支竹枝,送给了易见青,告诉他,等他心意明朗之时,它就会开花。 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在痴心妄想,会不会有一天,易见青也会抱着这支竹枝来告诉他,花开了,我们成婚吧。 当然,理智告诉他,不会有一天。 又是一个拙劣的谎言,他没想到易见青会真的信。 更没想到易见青会真的跟他说:「花开了,我们成婚吧。」 他那一瞬间的心情,比在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一下子看到了绿洲还要高兴得多,高兴得多。 林雪寄心想,他看起来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他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傻瓜,雪里青象徵着的从来不是他易见青的心意。 他怎么敢去索要他的真心。 雪里青象徵的,是 林雪寄的生机。 竹子开花,是因为死期到了。 第35章 两同心 易见青看到了一把剑。 一把灿若霜雪的灵剑,剑身幽蓝,剑刃银白,出鞘时寒芒一闪,便可令人望而生畏,所谓吹毛断髮粉金碎玉,也不过如此。 毫无疑问,这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宝剑。 易见青很熟悉这把剑,知道它的名字叫「折玉」。在很多年以前,林雪寄就是带着这把剑出走游歷,和他打了一架;在后来的论剑大会上,失去自我意识的林雪寄,同样是用这把剑,毁去了他的丹田和金丹。 但是此刻,这把剑却被静静地封存在剑鞘中,且从剑鞘上的些微灰尘来看,林雪寄应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用过这把剑了。 是有了新的灵剑了吗? 不太像。 因为这把剑一看就是那种从前被主人放入丹田蕴养了许多许多年的宝剑,灵光湛湛,锋芒内敛,材质也十分不错,大概是不久之前才重新淬鍊过。 ——这个不久,约莫是几十年前。 以易见青的眼光来看,即便林雪寄能找到材质更好的剑,一时半会儿只怕也无法将之蕴养得与自己心意相通,所以,最适合他的,应该还是这一把剑才对。 何况,以他对林雪寄的了解,对方也并不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 易见青沉吟片刻,把剑还鞘,走出了这间书房。 眼下正是清晨时分,按照林雪寄的习惯,这个时候他一般都会在剑崖练剑。 剑崖光秃秃的,还有无数凌厉剑气纵横交错,以前易见青当魔尊那会儿就不爱去,偏偏为了找到林雪寄,十次来玉华山,有八次得去那儿,导致他对剑崖愈发排斥。重生之后,除了林雪寄大婚之前带他去逛了一圈,他就没去过那儿。 他又不是那种控制欲极度旺盛的人,非要时时刻刻知道自己的伴侣在做什么,因此,这么久以来,他都以为,林雪寄当真每天清晨都在剑崖练剑。 可是这一刻,他却想去看看了。 林雪寄用得最顺手的灵剑在密室里,那他每天去剑崖练剑,都是拿什么练的? 结果一出门,就看到林雪寄从对面走过来。 没能亲眼撞破他的秘密,易见青也不觉得遗憾,就站在门口张开了手臂,等林雪寄走过来,就一把抱住他,自然而然地在他嘴角偷了个香吻,而后侧过脸,示意他也亲自己一下。 林雪寄目光微动,从善如流地也吻了他一下。 第69页 他吻他的时候,总是会闭上眼睛,唿吸也放轻,长睫微微颤动,每一个吻都显得异常的珍重而虔诚。 易见青已经习惯了,拉着他的手往屋里走,状似无意地说:「你出门练剑,连剑都不带的吗?」 林雪寄一愣:「什么?」 「我看到你的剑了,在后面那个书房里,是叫『折玉』,对吧?」 林雪寄说:「嗯,是叫这个名字。」 他的身体有些微不可察的僵硬,易见青发现了。 他垂了垂眼帘,仿佛突发奇想地说:「诶林雪寄,我突然想起,我好久没用过剑了,你要不和我切磋一下吧?」 林雪寄问:「今天么?」 「是呀。」易见青笑眯眯,「择日不如撞日嘛。」 林雪寄沉默了一下,道:「好。」 易见青带他去了那间小书房,取下了那把剑,自己则随意用灵气凝出了一把剑,道:「来。」 林雪寄低眼看着那把剑,手握住了剑柄。他的动作并不显迟疑,然而在他握住剑柄后,他的手却无法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又尝试了一次,依然没能拿起那把剑。 这陪伴了他许多年的伙伴,对于如今的他而言,仿佛已经变成了一根无法握住的刺。 林雪寄松 开了手,对易见青道:「抱歉,我……」 易见青静静地看着他:「这不是你的剑吗,为什么你看起来却好像在怕它?」 林雪寄回看着他,眸光很深:「我并非怕它。」 「我知道了。」易见青说着,散去了手里的灵气,走上前替他拔|出折玉,「你不是怕它,那就是怕我。」 他抓住林雪寄的手,将折玉放入他的手中,令他五指合拢,握住剑柄,再缓慢摩挲着那轻颤的手指,道:「可你以前是个剑修,怎么能一辈子都不再拿剑?」 林雪寄竭力克制住手指的颤抖,安抚道:「日后我会捡起来的。」 「哦,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易见青道,「我的意思不是让你日后再捡起来。」 林雪寄微微不解:「那你是何意?」 易见青抬起头来,沖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拉长了尾音道:「我想教你用剑啊。」 林雪寄和他四目相对,渐渐地,似乎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目光忽而一闪。 易见青仍紧紧抓着他的手,左右看了一下,道:「看,书房,是个好地方,还有窗;剑,是个好东西;霄河仙君你,是个好对象。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 他凑过去,咬了一下林雪寄的耳朵,故意暧昧地压低了声音:「我知道霄河仙君剑术高深,但仙君正人君子,想必不知道,剑还有别的用途吧?」 林雪寄的那只耳朵立刻红了,唿吸也微微发促,却还是在做最后的,徒劳的抵抗:「我们还是回房吧。」 「为什么啊?书房,多好的地方啊,你就一点不心动吗?」 林雪寄静默片刻,吐出三个字:「不庄重。」 易见青愣了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不是吧,仙君,你都和我做那种事了,还要庄重呢?」 林雪寄的神色愈发紧绷:「此处无床榻。」 「要什么床,不是有椅子么,实在不行还可以站着…唔。」 林雪寄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道:「别说了。」 易见青挑了挑眉毛,眼里流露出些许邪恶的笑意,而后伸出舌尖,舔了一下林雪寄的掌心。 林雪寄顿时如被烫到,勐地收回手。 易见青笑嘻嘻道:「来嘛仙君,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哦。」 他的声音低极了,徐徐在林雪寄的耳边响起,如同恶魔的蛊惑:「只要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你在书房和魔头鬼混的,到时你出去了,还是那个冰清玉洁的霄河仙…」 道心坚定,冰清玉洁的霄河仙君,最终没能扛得住魔尊的言语相激,在书房里被手把手地教会了一套密不外传的剑术,并且将之用在了魔尊身上,一用,就是一整天。 书房里的确没有外人,具体过程也没人知道,不过从结果来看,应该还是挺让人满意的。 因为这一天之后,霄河仙君他,果然又能使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