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第三任丈夫杀死之后我重生了》 第1节 《被第三任丈夫杀死之后我重生了 》 作者:阿司匹林有点甜 文案: 世人皆知清宁出生谢家,是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女 可是没人会想到她婚途会如此多舛 第一次嫁人,视为知己的青梅竹马亲手将她送入皇宫 第二次嫁人,如谪仙般的太子殿下睡在殿外,让她空守一夜红烛 第三次嫁人,温和的夫君轻轻告诉她,她只是她长姐的替身 重来一世,谢清宁选择谁也不爱,安安静静自个儿蹲在角落玩 但谁能告诉她,这些自己贴上来的男人是怎么回事? 不是甜文,不是甜文,不是甜文,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重生 女强 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被第三任夫君杀死后 立意:勇敢追求爱情 第1章 人的一生或许很长,也或许很短,譬如朝露,清晨时就已注定了夜晚时的结局。 清宁三岁那年,丫鬟给她念过称骨歌。 二两命途舛,三两多奔波,五两命中贵,六两生显赫,七两功成就。 她好奇问,“那我几两?” 丫鬟忽然卡了壳。 或许冥冥之中早已给她写下结局,她一生婚途波折多舛,饱受冷落慢待与轻视。 十六岁那年许嫁青梅竹马的远房表哥,却被对方以“不堪为大家妇”的理由断然拒绝。 十七岁,她作为弃子嫁给比自己大三十岁的皇帝。 十九岁,昭帝崩,无出,入冷宫。 二十岁,继长子深情握住她的手,不顾朝臣劝阻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 她受尽万千宠爱,盛宠不可一世,饱受来自各方谴责,可是没人知道,丈夫自娶她起就没有一次在她宫殿中休息。 二十四岁,明帝辗转病榻无法医治,崩。临死前下旨要求谢氏殉葬。 她于是三嫁继长子之弟,这是她所嫁的第三位皇帝。 这场她自己强求来的婚姻如同梗在喉咙的骨头无法下咽。婚后相敬如冰,冷冷淡淡。 如是四年,无宠,无子。 深宫里的更漏、烛台上的烛泪像磨豆子的磨盘,当年背叛与磨难也无法抹杀她,可是当她形单影只与影子相伴时,却不得不承认,她输了。 二十八岁,叛军起,大楚军队不堪一击,国灭。她死于那场祸国之难中。因为丈夫只肯带走爱慕已久的白月光,却把她留了下来。 直到头颅被斩落下前,她仿佛还看见丈夫扭曲的脸。 他带着恨意对她说,“你以为我凭什么娶你?你不知道你死掉我多么快活。” 于是这一年她结束她短暂又荒唐的一生,如同开在枝头的花,遇见的男人都是过客,无人为她驻足,惋惜她花期的短促。 在死之前,她手握玉壁,面前依次浮现过许多人的脸。 有那个丫鬟的,她站在窗台旁,看着她躲躲闪闪告诉别人她只有一两七钱的浅薄命途。 还有母亲的,她面容冷淡又寡素,深深皱起眉毛,说着“从一开始就觉得她不讨人喜欢”这样的话。 她心想,如果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她有重来的机会,她定然要走得远远的,走到那漠北,走到那沙漠,做一轮孤独的落日。 她恍惚又想起自己当年身穿骑装骑马从金陵城外秦淮河旁路过时,马匹上挂着杀敌战将所获的头颅,意气风发,满楼飘落而下的手帕。那一刻她曾眯眼许下的愿望,“我以后要做个人人敬仰的大将军。我以后要嫁给一个爱我的人。” 可是她一个都没做到。 她被折断翅膀,一生辗转于那些并不爱她也从未怜惜过她的男人身边,生活在谎言中,深藏于深宫,葬送性命。 在晨光中,她被砍下来的头颅挂在城墙上时,嘴边仿佛还带着笑意。 2. 冬日里天凉萧瑟,院子里的梧桐树上孤零零挂了几片枯叶,小院子里的主子们又关了门在吵架。 这可急坏了一众下仆,当主子的高兴了赏他们几个铜板,不高兴了就得活生生刮下他们一层皮,横竖没他们的好日子过。 众人皆低着头不敢吭气,装鹌鹑似的静悄悄干活。 谢府中潇湘院的姑娘最受宠也最奢侈,冬日烧暖炉非要用最好的银丝碳,用不完的炭火放在院子里煨那泉温泉,大小姐又嫌气味大,非要让人把水舀出来用清水换了,累得人瘦了两圈。 然而此时屋中并不是外间猜想那般喧闹,而是一片清静祥和的氛围。 地上铺着一大块柔软的地毯,地毯上放着漆红木家具,帘幕从上空垂落下来,空气里充斥着淡淡的熏香味,温暖如春天一样。 清宁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里倒映出一张十四五岁少女孤冷的脸颊,这张脸因为过分清高显得不太美丽,一双圆圆的眼睛挂在上面有些桀骜的模样。 现在是清宁回来的第三日,她正好十六岁,是谢家最受宠爱的小姑娘。她没有入宫,也没有嫁人,很多事情从这一年开始,能够回到这时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只是现在她仍旧有些不习惯现在这具年轻的身体,坐在凳子上也会无缘无故摔过去,再加上现在她脑子里多了个莫名其妙的东西时时骚扰她,导致她现在判断力失常。 奶娘不知道这情形,还以为她害病身子不大好,说要让正房那边帮忙请大夫过来。 奶娘用帕子揩着眼泪道,“你爹就你一个儿,你若不好好生生的,我以后怎么有脸见你死去的爹。” 清宁不理她,埋着头翻找面前的木箱子。 脑子里那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古怪玩意儿在喋喋不休说话,“大小姐,你好歹回答我一声,完了,莫不是个傻的。” 奶娘叹了口气,脑子里的古怪东西也在叹气。清宁被这唠叨的双重音骚扰到头脑发胀,恨不得立刻晕过去。 流光一进屋看见她撑着头的样子,连忙把她扶到桌边坐好,小声道,“我的姑奶奶欸,你好好坐着养病就是,生气就扔这个。” 说着递了一匣子珍珠给她。 这珍珠一颗一颗放在木匣子中,每一颗都无比圆润,但在她嘴里却成了随意把玩的玩意儿,不知多少人知道会痛骂纨绔。 见清宁只盯着她手中珍珠却不接,流光误以为她不喜,便又换了一座半人高的观音像,道,“不如摔这个解解气。” 奶娘被吸引了注意力,上前阻止流光动作,道,“放着别动,宁宁身体没好怎拿得动这样的东西,你去取一只玉杵来,我给她敲着听,我听有人说玉观音沾了灵性,敲碎时声音最好听,宁宁怕还没听过。” 流光小声辩驳道,“奶奶,玉观音得摔,摔碎的声音脆而高,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若用玉杵敲则有杂音,又沉闷,忒没意思。” 清宁兴致缺缺看着两个女人忙来忙去,她想起自己在闺中十分娇惯,每每发脾气就喜欢摔东西解气,她舅舅疼爱她,专挑贵的摆件送给她放在库房里,让她心情不好时摔着玩。流光和奶娘作为下人不会劝解,反而任由她任性胡来。 但这也是未出嫁的事情,等她入了深宫,反而变得修身养性起来。 两人正劝说着,忽然齐齐住了嘴,房门打开,只见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妇人被两个丫鬟扶着走进来。 这妇人穿着青灰色的深衣,头发用一根玉簪子挽起,露出一张虽饱经风霜依旧不减美貌的脸。 清宁忍不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这是她母亲谢韫娘,韫娘死得早,清宁第一次嫁人那会子她已经缠绵病榻多时,脸色一日不如一日,哪还有如今的半分芳华? 不过也幸好如此,韫娘是个最古板不过的女人,总是用最苛刻的条件约束、命令她,若是真知道后来的事情,恐怕得气到吐血。 韫娘看了一眼屋内就知道发生什么事情,蹙眉道,“小姐任性都不知劝,她以后非长成个纨绔不可!” 顿了顿,又温声数落清宁,“你可真是被惯坏了,不想喝药就扔去院子里倒掉,家里牡丹不知被你浇死多少。前日里你外婆才说了你,昨日二姑娘的乳母又上门来找我告状,我看你是得活活气死我。” 流光噤声不敢动,奶娘则讷讷替清宁辩解两句。 韫娘等她们不说话才走到床榻旁挨着清宁坐下来,拍拍她手臂道,“自家姐妹哪有隔夜仇,玉珠现在吃足了苦头,躺在床上起来不了,你气也消了,不如去和她道个歉。” 她嘴里的谢玉珠是大房庶女,因说话刻薄常年与清宁不对付,这次二人更是因为赛马结下梁子。 不过这次落水也说不出是谁的错,听流光的意思,这位二小姐眼馋清宁的马好久,想借来骑一骑。 清宁一直不喜欢她,不愿意借,谢玉珠就趁想她不注意把她撞下水出气,没想到清宁眼疾手快躲过去,只摔下马,谢玉珠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落了水。 这下可好,谢玉珠躺在床上就一口咬定清宁推她入水,清宁当然不肯承认,但当时除了丫鬟无人看着,谁都不能证明谁对。 清宁闻言就不客气道,“我也生了病,她也生了病,这事在这里扯平,万没有我上门与她道歉的道理。” 韫娘皱着眉毛看她,“她姓谢,你又不姓谢,若不是我还能护着你,你以为你在谢家有好果子吃?” 她说这话乃是因为她谢韫娘是外嫁女,十多年前死了丈夫,谢家人觉得她可怜就把她接回娘家。韫娘为死去的丈夫守孝不肯再嫁,而清宁就是她被接回来时所带的拖油瓶。在她看来,她们娘俩就该在谢家低头做人,而不是仗着谢家人宠爱肆意妄为。 清宁听完不愿松口,“我肯定不会去。如果我去了,那岂不是说明我心虚才道歉?” 不过说完看韫娘眼神,清宁就知道她肯定不信自己。毕竟她十六岁以前特别能惹祸,三天两头就有人上门告状。 导致后来门房看见有告状的,什么都不问,直接就给送潇湘园来。 韫娘又道,“玉珠还说你又穿了男装偷遛出去玩,我方才还不信,现在看来你可真长出息了。” 清宁骂了声“告状精”。 其实十多年前的事情已经模糊了,谢玉珠性格有些爱计较,又喜欢告状,清宁则性子活泼娇纵,常扮做男子外出玩乐,二人年岁相当,常常被长辈拿来比较,如此梁子就越结越深。 她好奇地看着韫娘,小声问,“谢玉珠躺在床上还有心情告状?” 韫娘警告地看她一眼,“在外人面前可不准这么说。罢了,不去就不去,待会儿我替你挑东西送去赔礼。” 如此就一锤定音,清宁被她说得无可奈何。 还是奶娘疼她,把清宁搂过来柔声安慰。 第2节 清宁顺势懒洋洋趴在奶娘腿上,让她给自己梳理头发。奶娘的手宽厚又软,抚摸在头顶上让她昏昏欲睡,让她感到惬意和舒适。 第2章 清宁因掉进河里又惹了祸事,只能待在屋中喝茶禁足。 她偏偏还不安分,时而跳上横梁坐在上面看画本,时而用鞭子去勾下枝头的雪白梅枝,享受这时候尚无伤病的身体,把站在下面的流光急的团团转。 其实她更想在这时候早早找到舅舅,她上辈子最后悔没有完成的心愿就是自由自在活着,不过算算时间还来得及,所以并不急于此时。 韫娘惩罚清宁绣好一方帕子方能解除禁足,清宁最怕这种精细活儿,奶娘和舅舅宠她宠得太厉害,她连野鸭子都绣不出,又何谈绣花? 这倒让她有时间慢慢理清处境。说来这份重生也着实蹊跷,清宁在书中读过那“重生”的传奇话本,主人公要么身负大恨,要么大忠大奸,唯独她一个闺中弱女子,吃喝玩乐的纨绔,除了一生嫁过三次人之外毫无出奇之处,也不知道怎么得到这份机缘。 她刚想着,脑子里那东西冷不丁开口道,“那你得感谢我。” 声音得意洋洋的,差点让清宁把手里帕子扔出去。 流光见她皱眉,小心翼翼端来茶水道,“姑娘要不先歇会儿?” 清宁看了一眼流光,这张年轻了至少十岁的脸十分娇俏,红扑扑的脸颊上有两团可爱的红晕。 她小声说,“你来替我绣。” 流光紧张后退一步,摆手小声道,“姑娘,上次我用左手替你抄了诗文,夫人就命我从此只准用左手做事……” 清宁不耐烦地把东西拂在一方,那怪异的东西知道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越发肆无忌惮起来,一会儿说着它在帮助她重生上出了多少力,一会儿又命令她以后必须听它的话。 清宁恫吓道,“待会儿我就请大师来把你这妖邪收了。” 脑中声音顿了顿,小声又快速道,“你们没法子对付我的。”它说话语速比奶娘还快,话多又唠叨。 清宁痛苦地皱起眉毛,趴在桌子上准备先喝一口茶再起来。 正在此时,外面一阵风似的进来一个人,若月拦都拦不住,让这人冲进内室。 清宁漫不经心一看,只见进来一个十五六的姑娘,脸上一双大大圆圆的眼睛,穿着一身淡红色衫袍,头发在头顶用珠子束成两个丫髻,分明是她儿时的手帕交崔雪莹。 崔雪莹是个活泼放肆的性子,与爱玩的清宁臭味相投,故而关系一直很好。 崔雪莹进屋之后就走过来坐在她身旁,挽着她手臂极亲昵地道,“你怎的大白日还在屋里?我们说好要去城外的别院里赏雪踢蹴鞠,你是不是忘了。” 清宁有些不适应小姑娘这亲密,扬着下颌道,“我被禁足呢。” 崔雪莹叹了口气,方笑嘻嘻说,“韫姨实在是有些过分,咱崔家谢家姑娘怎么拘泥这些小节。不过你放心,我替你打听清楚了,隔日那位郎君就要出城,你可抓紧时机,万不要耽误良辰。” 崔雪莹是崔家长房嫡女,父亲是大鸿胪,母亲又是楼家女,从小到大受宠得厉害。上辈子清宁与她最为投契,二人不是去偷看隔壁俊俏的郎君,就是去花楼里调戏漂亮姑娘,算是正儿八经的闺秀们口中最深恶痛绝的纨绔子弟。 但时间过太久,清宁不大记得自己与崔雪莹有什么约定,更提不起兴致去做那些事,撑着脑袋懒洋洋道,“我这些日子不大舒服,不若先算了。” 崔雪莹睁大眼睛看她,“那我们还去城外抢人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放得极低,唯恐被旁人听见一样。 流光立在不远处,仿佛并未听见她们这窃窃私语。 清宁十分惊讶地问,“抢什么人?” 崔雪莹学着她的语气说话,“就是那位漂亮郎君,姑奶奶,我的人已经给你叫好了,埋伏在城外,我们等他马车过去就把人抢走,让他给你做个压寨夫君。” 清宁咬着指甲想了一会儿才猛然想起怎么回事儿。 说起来她和第二任夫君的事情也算一段孽缘。 上辈子她第一眼看见太子就被他那容貌迷得神魂颠倒,为了他干过不少离谱的事儿,譬如马上抢亲,逼迫他娶她等等。 其实她不是故意如此,只是当年她年纪小不懂事,与她玩得好的几个世家女皆是嚣张跋扈之人,她难免沾了恶习,偶尔会过分任性。 太子当然不肯依从,清宁把他抢回来之后就将他关在闺房里饿了三日夜,后来放人还是宫里太妃娘娘说的情。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可能是艳福,但对太子这样的人来说,就算折辱了。 这人长着一张神仙脸,却记仇又睚眦必报,婚后就时常罚她抄书,他上辈子直到死还记着这份仇,梦里时不时就要跳出来折腾她。 当年的事已经十分遥远,清宁成年后就已后悔,这时候更加想通,于是玩笑道,“我已经厌倦了,他这性子比茅厕的石头蛋子还硬,远不如楼里的公子知情识趣。” 崔雪莹吃吃笑起来,“楼里哪个公子绊住你的脚?莫非又是那位卖身葬父被你好心救下的杜公子?” 清宁斜睨她,“这话难道不该我来说?” 她记得崔雪莹最是风流,当年青楼楚馆里为她争风吃醋的事情极其频繁。 崔雪莹见劝不动她,只能叹口气,“这就算了,不过钱也花了,退也退不了,不如还是让他们抢一次。” 清宁有些头疼地劝了一两句,暂时按下不提。 - 到第二日清晨,清宁身体稍好一些,正好是给老太太请安的日子。 老太太是谢太公原配,为谢太公育有三子一女,三子分别是谢思霄,谢思远和谢思宁,女儿在幼年去世,于是把身为庶女的谢韫娘过继到自己膝下。老太太年轻时战功彪炳,敢持着扫帚将逛青楼的老太爷打到不敢进门,年老后反倒转了性子,只在佛堂吃斋念佛,在每月重要日子让家里子孙辈请安。 清宁想着就到了翠蕤院。翠蕤院是老太太居住的场所,宽敞而富贵,雕栏画栋,自有一番气度,最为奇特的是廊下挂着各种各样颜色斑斓的鸟儿,有画眉、黄鹂、百灵、鹦鹉等等,叽叽喳喳,扰得人头痛。 伺候的丫头远远看见她们便迎上来,笑语盈盈道,“小姐,大小姐,老太太念叨你们好久。” 因韫娘姓谢,老太太担心她不自在,所以正屋下人不叫她夫人,只叫大小姐。 那聪明的鹦鹉便学舌道,“老太太,老太太。”引得廊下丫头都笑了。 这鹦鹉乃是岭南、交趾一带送来的贡品,难以捕捉,独得了这么一两只,谢思霄见老太太喜欢便私自扣了下来作为生辰礼物。 清宁和韫娘跟着丫头进门,屋内扑面而来的是淡雅的熏香味,堂屋正中间坐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手上挂一串佛珠,两旁坐了一群年龄老少不一的姑娘媳妇儿,皆面带笑容看着她们。 清宁多年不见故人,已经恍惚了,看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恍如隔世一般。 老太太让她上了美人塌,摸着她胳膊道,“生了一场病瘦了许多,幸好也沉稳些了。” 这会儿的老太太还是十分宠爱她的,没有她的纵容清宁也长不成上辈子那无法无天的性子。 她想了想自己年少时的性格,走上去挨着老太太坐下说,“并没有如何瘦,是老太太心疼我。” 韫娘看她不成样子,皱着眉毛,“她整日里乱跑乱走,活脱脱没个姑娘样子,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嫁出去。” 第3章 老太太轻声摇摇头,“谢家的女儿怎么会愁嫁不出去?你实在多虑。” 韫娘又说,“与人争义气,为了一匹马把自家姐妹打下水,还不肯认错,非要把事情赖在别人头上。” 老太太道,“不是已经去道过歉了?” 韫娘摇头叹气,“这是我押着她去的。” 看韫娘把事情全揽在她头上,清宁并不觉得不舒服,反而有种习以为常之感。 韫娘身为外嫁女,在谢家一向非常忍让,遇事礼让三分,从不冒犯他人。 清宁十三岁那年,就被谢玉珠污蔑过“抄袭课文”,乃是因为这篇文章与另一位才华横溢的贵女所作十分相似。 她本欲找出证据,韫娘却觉得这是她自己惹事,逼着她在学堂中道歉。 此事一槌定音,从此之后那位教习课文的先生就对清宁十分不屑,到处宣扬清宁品德败坏,剽窃他人文章。清宁无法辩解,却再也不肯去学堂。如此一来,就荒废了学业,她越发厌恶他人在她面前提起此事儿。 此时清宁听完韫娘的话,便翻着白眼道,“她谢玉珠也配称得上是我姐妹?” 这话就大逆不道了,谢玉珠虽然是庶出,可是也姓谢,不比她清宁一个不姓谢的外人强? 老太太却根本没生气,笑看她,“那谁配做你姐妹?” 清宁不假思索道,“当然是瑛姐。” 她所说的瑛姐是大房嫡出的大姑娘,闺名谢玉瑛,道号妙真,乃是清宁第三位夫君一直念念不忘的意中人。 谢玉瑛今年二十岁,容貌秀丽,举止端雅,出身不凡,又擅诗词,虽然她这人常做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比起谢玉珠来更讨人厌,不过如果非要清宁承认一个的话,那也只有她了。 老太太又笑了一声,开口说,“你这夯货说话也忒直,这话在我面前说也就罢了,可不要在外人面前这么直白。” 虽然这么说,可是谁都能看出老太太一点都没生气。 要知道,老太太当年也亲手整治过叔爷家中闹事的庶女,大概在她心里,嫡出的孩子张狂恣意些无所谓,庶子们则必须乖巧听话。 今日姑娘们都去上课了,热闹的屋中只剩下各房太太姨太们,太太们说话时姨太太是不敢插嘴的,少了年轻的娇姑娘,屋里仿佛空荡许多。 老太太露出寂寞的神色,问道,“瑛娘何时回来?” 大太太笑着说,“还要等几日,说在庙中给您和家里兄弟姊妹们祈福,忙不过来呢。” 老太太叹气,“她这一年见不到面的样子要什么时候到头。” 大太太不说话了,二太太眼神落在清宁身上,轻轻摇摇头。 老太太便叹道,“这家里一年比一年冷清,也没添些人丁,实在不像话,你说说你们,把家里爷们儿拘得这么紧。” 屋里都人精似的人儿,连忙上前劝慰,有些说等瑛姑下山院里又该热闹了,一人说些添丁发财的喜事儿,好歹把老太太劝得心情好些。 唯独二太太道,“今日思远写了信件回来,让我给娘亲请安。” 老太太惊讶地问,“我儿怎么了?” 二太太为难道,“那边出了乱子,今年过年又回来不了。” 清宁露出了悟的神色。 她二伯父谢思远在豫章担任太守,如果她记得不错,今年已经有胡人探子陆陆续续潜入楚国。但二伯父一介读书人,让他耍嘴皮子教书还好,行军打仗实在不在行,把好好的地方弄得一团乱麻,最后还是靠二太太拉了楼家人帮忙收场。 老夫人叹气道,“那真是不巧,连年总遇到这的那的绊住脚,好好的年也过不成,我就说思霄这安排不好,他偏要说我妇人见识。” 二夫人露出赞同的表情。 清宁听得忍不住暗笑。 当初谢家三房官职安排是谢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三兄弟商量后的结果:老大谢思霄坐镇中央,老二谢思远和老三谢思齐带兵各自守好一方,兄弟三人互为倚仗,就算一夕大宋动荡也不惧怕谢家这棵大树倒下。 但无奈二伯父能力平平,每年考评不佳,而豫章当地又不如京都繁华,二夫人每每收到二伯父抱怨的信件,又想起与丈夫常年别离,心里难免生出埋怨。 老夫人絮絮叨叨啰嗦一堆,要么抱怨这里,要么抱怨那儿。二夫人连忙出主意,“不如让三弟去。三弟是个聪明的,从小又有大志向,必比他二哥要强。” 老夫人笑呵呵地说,“二媳妇,老二只是历练不足,又非能力不足,我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且不用担心,过一两年他自然会磨砺出来。” 第3节 三房在江南富庶之地混得风生水起,每年给老太太捎回来的珍玩宝物不计其数,老太太当然不会上赶触霉头。虽说三兄弟都是她肚皮里爬出来的,可她不过一个老太太,哪有伸手干涉朝政的道理。 二夫人看她这装聋作哑的样子气得心中吐血,埋怨二房爹不疼娘不爱,脸上却依旧笑盈盈的说些漂亮话,一时间屋内和乐融融,一片欢声笑语。 清宁记得谢思霄今日正逢休沐,就乖乖在茶室里坐了一会儿,果真等到前院通传谢思霄的消息。 谢大老爷是清宁的舅舅,在她记忆里也是位传奇人物,据说他年少时也爱流连花丛,放荡不羁,但临到成年时忽然遇上突变转了性子,专心读书钻研兵法。 她上辈子一直和这位大舅舅关系很好,都说外甥像舅,谢大老爷也觉得她是最像自己的一个小辈,所以时常带着她骑马射箭,指点她功课。 不过这些宠爱却十分不堪一击,因为他不仅是清宁的舅舅,更是第一大世家谢家的掌权人,功高盖主,权势滔天,赏赐加无可加,加九锡,冕十旒,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1)也不过如此。 谢思霄年轻时放荡不羁,临老了也不是没有心机和野心的人。只是上辈子清宁过分依赖信任他,才会在后来伤心难过。 清宁想了一会儿就吩咐若月替她换上一身骑装去拜见,脸上带出一点笑容。 谢思霄住在缀锦阁中,缀锦阁在前院,十分宽阔明亮,下有伏室,能容纳三百侍卫有余,正室漆瓦、金铛、银楹、金柱、珠帘、玉璧,穷极伎巧(1),足见谢家权势。 清宁到时只见正院外有人在练拳,因谢思霄年轻时曾带兵上战场,为谢家挣下这泼天富贵,他到了这个年纪,依旧时常带兵骑马射箭。 她正要进去,就看见门口有位小姑娘被拦住,不允许进去。 小姑娘正是二小姐谢玉珠,她推开那些人道,“让我进去。” 下人摇头,不肯答应。 谢玉珠发脾气道,“我爹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若见不到他,非得好好收拾你们。” 这些人还是不肯,但看见站在一旁的清宁,却立刻让开了。 谢玉珠不服气,“凭什么她能进去,你们就是看碟下菜。” 侍卫脸上神情有些古怪,“要是小姐也能有宁小姐那般武艺……” 清宁唇边带起一点淡淡笑意。 这些侍卫可不就是看碟下菜,自从她十四岁那年把排行第十的北府军将领揍翻,就再也无人敢轻视她,等到她十五岁,十支箭连发把人头顶红缨全射落,他们就恨不得绕着她走。 清宁朝谢玉珠挑了挑眉走向书房,书房里大舅舅谢思霄正在呵斥儿子,他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谢丛之是个比清宁能玩,武艺又不及她的真正纨绔子弟,现在正低着头挨训,二儿子谢锦之比较文静,喜欢读书,就是脑子笨嫉妒心也强。 这两个表哥都不是什么有才能的人,后来两人在大舅舅死后在混得不好,让旁枝的几位谢家人抢占风头。 看见清宁进屋,大舅舅声音忽然变小,笑着吩咐她道,“你先坐着喝茶,你这个哥哥太不像话,要让他长些教训。” 他是个长得很好看的中年人,长眉细目,唇下一把漂亮的胡须,笑起来眉目舒展开,显得更加温和,清宁这么看着忽然恍惚了一下。 十多年的亲情其实比起他情谊更沉重,谢思霄在她年少时宠她到几乎无所不应的地步,爱在众人面前时时夸耀她,把她养成比谢玉珠和谢玉瑛更骄纵的性子,所以她才会在那件事发生后讨厌他比讨厌韫娘更过。 现在重新来过,因为不抱有期待,反而没那么难过。 谢丛之瞟了一眼清宁,挤眉弄眼让她求情。 清宁问道,“出了何事?” 谢思霄一直叹气。 原来昨日谢丛之好生生突然带着小厮去把某家公子打了一顿,那位公子单拳难敌众手,被打得皮开肉绽,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公子家里人气不过,于是上谢家来告状。 谢思霄拂袖道,“这几日你就在家里闭门思过,等开春我再把你送边疆去磨砺一段时日。” 谢丛之苦着脸,“他好端端非要勾搭崔兄的娘子,要不是如此我怎么会打他?这种事情我们就该给兄弟出头!再说,清宁上个月还不是把陆家那个小娘子打了一顿,你怎么不罚她也去边疆。” 谢思霄吹胡子,“胡说,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怎么去边疆。” 谢丛之嚷嚷,“她比老子都能打,哪来娇滴滴?”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谢思霄按住抽了一顿。 清宁不意事情突然扯到自己身上,放下茶盏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想不起自己十六岁揍的陆娘子是谁,大概又是哪个倒霉的世家女。她年少时十分轻狂,爱仗着一身武艺揍人,路见不平就要出手。那些娇养在家的公子小姐哪是她对手,后来差点到了纨绔子被揍得远远隔着一条街撒腿就跑的地步。 她扫了谢丛之一眼,对谢思霄道,“表哥那是怒气上头下了重手,又是拔刀相助,没考虑那么多事情,舅舅何至于和他生气。” 谢思霄这时候果真宠爱清宁,她一劝就不再骂了,挥挥手把儿子赶出去写,只留清宁在房间里和自己下棋。 清宁想了想,小声道,“我想去南疆看看。” 谢思霄皱着眉毛,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你十四岁才去过,若不是云台在你就要折在那里。况且皇后去世,陛下过几月就要大选,你一个小姑娘家总得先定好亲事,免得来回折腾费神。” 清宁正想摇晃他的手,脑子里忽然一阵烟花般卡住了。 第4章 说不出什么滋味儿刺激她大脑,脑子里那原本无害的东西忽然跳出来嚷嚷道,“警告,脱离剧情,即将脱离剧情。” 一阵一阵的火花在她脑中闪过,清宁强忍住头痛,看见脑海中凭空蹦出一张图画,上面三个空荡荡的黄条儿,各写了三个十分熟悉的男人名字。 她问道,“这是什么?” 声音回答她,“撮合度,你要帮助这三位主要角色和他们的命定cp走完he结局,达到百分百撮合度,不然你无法走出京城。” 清宁不能听懂它话里所有词语,但却认识这三个狗男人,只是如今在舅舅面前,不好过分突兀,便咬牙切齿装作应了。 谢思霄没有注意到她异常,看着自己被吃掉的一圈棋子,无奈放下手中棋子道, “这哪学来的邪门歪道,我可不记得这么教过你。” 不是清宁下棋下得好,而是谢思霄是个臭棋篓子,还总爱夸奖清宁。 清宁皱眉,假装生气起来,“别老让我,一点都不好玩。” 她说着跑了出去,回到自己房中,紧紧关上门。 其实清宁一开始并没有认真注意这个奇怪的东西,只以为此次重生是一次难得的机缘,但到此时,才发现不是如此。 这怪东西笑嘻嘻,“你要答应完成任务,这辈子肯定让你荣华富贵,坐拥三千小狼狗。” 清宁问道,“你到底是什么。” 它似乎想了想,才认真告诉她,“你可以叫我神仙,或者系统。” 清宁依旧不懂它嘴里一些词的意思,和它小声道,“你既无形体,又无法力,许诺也不过空口诺言,我为何要相信你。” 怪东西辩驳,“可是我知道以后的历史啊。” 清宁不说话,它就喋喋不休道,“我知道的历史比你多得多,谢家、元家、整个世界,还有未来的科技,你要啥有啥,不懂我还可以问百度百科,你就帮算我一点小忙,怎么说都是划算。” 清宁心中一动,“你先说一些,不然我不信。” 怪东西知道清宁精明,看她好不容易答应,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慢慢说起来。 等它说完她才知道,原来她生活在一场早就发生过的历史当中,她上辈子第二位夫君元崇德、第三位夫君元崇州、以及青梅竹马的施家表哥施云台是不世出的英雄人物,三人为了皇权、爱情、信仰争斗,最后太子大刀阔斧改革世家制度,成为最后的赢家,与爱人相伴一生,开创一代盛世。 但无奈的是,上辈子有清宁的搅合,权谋线被改得面目全非不说,他们也无法与各自的真命天女走向爱情的终点,使得历史错位,影响后来几千年时光。 自称“系统”的声音总结说,“所以这辈子你要弥补上辈子的错误,撮合这三位人物和他们的官配,不然你永远会被困在这里。” 清宁呆呆看了自己手心掌纹许久,“那我又是什么角色?” 系统轻咳一声,“炮灰………不是,你是与这段剧情无关的人,就像小说里的高人,没什么存在感,也不掺合事情,但是你只要一出手,肯定大杀四方,所以你放着我来,千万别随便动手。” 清宁笑了笑,系统也不懂她笑什么,她又问,“那我存在有什么意义。” 系统说,“没有意义……不不不不,我是说你的意义和奥特曼一样重要,拯救世界,救世主,要没你世界崩塌了,你得好好干,坚持干下去。” 过了一会儿,系统又认真告诉她,“我只有把你送到这段剧情的能力,所以拜托你了,不然会有惩罚。” 她又想了想,最后没说话。 其实她能听懂这些词,她上辈子本来的命运该是一滴水,一粒沙,落在土地里,汇聚入河流中消失不见,而不是……成为三任皇后,二废三立,坐镇中宫,母仪天下。 水化了,所以她该回到自己本来的位置了。 不知是不是这辈子身体素质变差了,清宁这一晚就发起烧来,流光急得不得了,给她灌了一碗姜汤。 清宁怀疑这碗姜汤被掺了水,喝下去发过一点汗后毫无作用,她直到半夜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觉得浑身发烫,可喉咙就像塞了炭火一样发不出声,呼吸都是滚烫的烟雾。 流光急得泪珠子一滴滴砸在她手背上。 清宁想抬手安慰她却无法,迷迷糊糊就这么睡过去。她睡梦之间模模糊糊似乎看见穿着黄袍的殿下,冠冕垂下来遮住他半张脸,他垂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对她说什么,可是等她转头,那人目光中的温情霎那间消散。 清宁勉力撑起来看着他,“我死了你会开心吗?” 他目光沉沉的,床帐上用金丝绣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龙,这龙攀在他肩头,随时倾落而下的是欲来的山雨。清宁又笑,“你死了我必会改嫁,你这呆子……”渐渐就哭了,她总归不甘心。 话没说话被一巴掌拍上来,元崇德那张脸变成韫娘严肃刻薄的脸,她眼神冷冷的,“你别想寻死。” 清宁四顾也不见太子踪影,强撑力气问,“太子呢?” 梦里的韫娘也冷冰冰,她说,“太子这等人也是你高攀得起的?我会送你入宫,你别奢望什么了。” 清宁忽然大笑起来。 她想起自己上辈子以为真实的却是这辈子的虚假,以为是爱情却被背叛,她再来一世的意义实则是为了抹杀曾经的自己,就觉得茫然无力。 病好之后她有时间在院子里闲逛,吃过晚饭,就随意在周围走走熟悉。谢家别院占地足有十几亩,若不坐步撵,走上一个时辰也未必能全部走完。 谢家分为前院和后院,前院是待客的地方,后院是女眷们的居所,清宁在众多院子里独独钟爱那一方养着一池子锦鲤的池塘。 这方池塘里放养各式颜色艳丽的锦鲤,被下人养得圆圆胖胖,乃是因为谢思霄最爱养鱼,下人投其所好,恨不得一日三餐给供上美食。 清宁路过这池子时,居然看见站着一位和周围精美庭院格格不入的老道士。 他生得须发皆白,唯独面色红润如同青年人。 现在周围四下无人,道士用脏兮兮的手把切成段的蚯蚓丢下水里,引得一只只漂亮的锦鲤闻味而来,争抢鱼食。 清宁虽然知道这道士不是上辈子那个道士,但这张熟悉的假慈悲的胖脸依旧能引起她战斗欲望。 “大师怎么还杀生?”清宁说。 长春子一点不生气,笑咪咪看着清宁,“非也非也,自然界一草一木,皆护惜无偏,既不杀曲鳝,饿死的当是这鲤鱼,如此看来,我杀生也是不杀生。” 清宁偷偷翻了个白眼。要不是这臭道士这辈子没坑她,她现在非得当着他面儿骂一声假模假样才好。 长春子挥了一下浮尘道,“施主信我不信都没关系,只是我看你你命里犯桃花,行事当万分慎重。” 清宁已经怔了。 上辈子她第一次见长春子比现在要早得多,那是在她十五岁的时候。 一日她去逛庙会,看见这老道士蹲在角落里,面前放了只破碗。别的乞丐碗里多多少少有几文钱,唯独他的碗中空荡荡的。清宁见他可怜,好心分了一半馒头给她。不料道士却喊住她,盯了她很久。 “施主是注定母仪天下的命,”道士拦着说。 第4节 清宁以为他是招摇撞骗的假道士,没当真就离开了。 但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批语却莫名其妙传得漫天漫地,后来就是谢思霄把她草草塞进宫里。 “母仪天下,命犯桃花”。 昭帝想要谢家女做皇后,他们就送了一位谢家女进宫,恰巧是她这位“母仪天下”的姑娘。 清宁在深宫中想了好多年也想不通,私以为他在报复她当初把他当作乞丐给他半个馒头侮辱他,每逢过节就特意赏赐馒头到青阳观中,当然这已经是后话。 清宁斜眼看他道,“你看相准么?” 道士捞着一条肥鲤鱼道,“准不准不由我定,是天定。” 清宁又道,“那你怎么不看看自己怎么死的?” 道士一时怔住。 长春子上辈子死于入室窃贼之手,此入室者后被枭首于市,正是十年前被他说过“十年后死劫难逃”之人。 显然她这辈子和长春子缘分也颇深,清宁回到居室内吃过晚饭,就见流光急匆匆进来道,“老太太吩咐去她那儿一趟。” 清宁有些意外,这晚上让去的事儿还从未发生过,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连忙问,“可知道是什么事儿?是只叫了我一个人还是一起?” 流光一边给她换衣服,一边匆忙给她涂了口脂,小声道,“这不知道,也打听不出来,神神秘秘的,不过我看见二姑娘她们打院子里出来了。” 清宁放下心来,任由流光动作,一边猜测到底怎么有什么事情。 走到正屋时,诸位姑娘早已到场,这才看见屋子里坐了个慈眉善目的老道士,穿着一身常见的道士袍子,大约四十来许,鹤发童颜,唇色红润,一看就不像普通人。 正是白日见过的那位长春子。 老太太一边和老道士说话,一边招呼姑娘们过来见礼。 姑娘们都乖乖上前去,唯独清宁怔了一瞬。 上辈子长春子大师后来与她恩怨已经很深了,这老道士每日管她闲事,总对她叹气,要不就胡言乱语,要不就反复念叨“我从来没见过命格这么差的人”,气得清宁一度想要赐死他。 虽则这么说,可是当初从谢家传出去的批语却是“母仪天下,命犯桃花”。批命的后半段“身如飘絮,身不由己”仿佛从未出现过。 可是清宁依旧深恨他,她上辈子的灾难似乎全都能够和他扯上关联。 老太太道,“大师擅相术,正好给你们姐妹们看看。” 姊妹们听后乖乖坐在屏风后面,挨个儿等着大师看相。 先是谢玉珠。长春子大师看了她几眼,竖着手指摇摇头。 谢玉珠怔了怔,大师才道,“看你我便没什么好说的,凡事不可争强好胜,顺其自然才好,切记切记。” 清宁不好奇这些事儿,她看了下身侧,只五姑娘紧皱着眉头坐在一边。 她便开口问,“你怎的了?” 五姑娘摇摇头,“我姐姐染了风寒,来不了。” 清宁在众姐妹中按岁数排第三,因大姐不在,说话间已经到了她,清宁犹豫了一会儿,方缓缓走出屏风。 长春子盘腿坐于方榻上,他比前世年轻了十岁不止,双目炯炯有神,一只枯瘦的手抓着一柄浮尘。 她看着这个白胡子道长,总觉得他一双眼睛仿佛什么都能看清似的。 清宁脑袋中极速转着,想起要怎么阻止他说出曾经那句话。 道士看着她笑眯眯的。 清宁正要开口,道士却撩了一下上眼皮,吐出和上辈子截然不同的两个字,“克夫。” 清宁一时怔住,道长狡黠地对她笑起来。 她一时间忍不住发笑,这些人要么说她克夫,要么说她天生皇后命,总结起来就是她生得真不是时候,若她亲娘知道这个,就该憋着再熬一个时辰生她才好。 清宁把手中杯子放在桌上道,“都说瞽者善听,聋者善视。绝利一源,用师十倍。*可见师父必不精通算筹。” 老太太听见她这火药味的话,误以为她得了不好的批语心烦,嗔她一眼道,“快退下吧,先生怎可是街头那些瞎子算命先生可比的?” 姑娘们或得了一个“上签”,或得了“中上签”,唯独清宁是个上上签并一句“克夫”,众人想安慰她也无法开口,最终吃过晚饭皆郁郁不欢而散。 清宁想起自己上辈子的经历,三嫁二死,一位亡了国,可不就是克夫?心里虽然高兴,面上却不显出来,只低落地假装最爱的瓜果蔬菜也少吃了一些。 第5章 清宁不知为何心中十分畅快,前几日的郁气皆一消而散,改天特意换作男子装扮,一头乌黑的头发用头巾纶巾包好,一幅风流公子的模样纵马出门。 谢府坐落在乌衣巷,乌衣巷外就是秦淮河。 此时清宁出门看见门口的繁华有些恍惚,想她曾经也时常骑马逛街,顶着谢家人名号招摇过市,因她还没长开的时候比郎君还俊俏,常引得路边少女扔花掷果。 这时候的楚国还好,没有被鞑靼的铁骑糟蹋,大家该吃吃该喝喝,醉生梦死安然享受。 她想着就一路走到秦淮河边。 清宁年少时最爱逛章台,开心也逛,不开心也逛,楼里姑娘们都知道这位俊俏又多情的谢家郎君。但清宁在诸多姑娘中,唯独对一位温柔体贴的莺莺姑娘钟情。 这位莺莺姑娘爱清宁钱多阔绰,人爽朗好说话,常常推掉其他客人专门来接她。 清宁隐约记得这么个人,因此时不想去酒楼喝酒,按照记忆直上了熟悉的画舫,把马鞭扔给小厮接下披风就道,“莺莺在哪?让她陪我说会话儿。” 只是今日却久不见莺莺下来,只有鸨母却挡在楼下不让她进去,“莺莺今日不舒服,话我替公子传到,不用忧心。烦请公子改日再来。” 这话倒是假话,当年莺莺还未成名时,清宁就曾在客人马蹄下救过她,后来她对她就无有不应,不管遇见多贵重的客人都会推掉。 清宁知道这位鸨母大概嫌弃她给的钱太少让莺莺接了其他人,闻言便十分不悦地皱起眉毛,“嬷嬷可真会开玩笑,我倒要看看什么人敢抢我的人?” 她说着推开老鸨,一鞭子抽开莺莺香闺的房门。 门开了,坐在八仙桌前的二人不约而同转过身来。 清宁惊讶地睁大眼睛,没想到居然这么巧。 原来这两个人都是她上辈子死对头,一个是她那害得她头首分离的杀千刀第三任夫君,另一位是后来朝堂上总爱和她唱反调,还骂她“妖里妖气”的太傅。但与他们的缘分要入宫后才开始,这辈子不知怎的,提前这么久不说,还一见就遇到俩,可见书里说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是假话。 此时四皇子不足十五岁,容貌秀美,长着一双漂亮的杏眼,另一个看起来年岁差不多,但不知为何却一幅老成模样。两个少年虽然还未成人的模样,满身贵气,不大像普通人。 系统惊讶起来,“咦,这是?别走别走,这就是你的任务目标之一,快拦住他。” 但清宁看见四皇子就浑身发凉,摸了一把还好生生长在脖子上的脑袋,骂了一声“晦气”就往外走。 她要走不代表别人看不见她,刚走上船板,一只脚横踩在门上,那人抱着胸口看她。 见清宁看他,四皇子挑着眉毛道,“谢公子,好久不见,怎的见我不打声招呼,莫不是怕了我?“ 清宁不耐烦喊了一声“滚开”。 四皇子一幅和她有仇的样子,“前些日子谢公子好威风,现在怎么落魄起来?” 清宁从记忆嘎啦里扒拉一会儿才想起他们这时候好像确实是有仇,那日里她去赌坊玩儿,她赌术好,眼尖抓着个耍老千的,那千手却是四皇子跟班。 扭送去官府的时候被四皇子得知,这位娇纵的四皇子偏偏说她下了他面子,单方面和她结下梁子。 见清宁不说话,四皇子讽刺,“你家里人是不是都长你这小白脸的样子?” 清宁十六岁时身量不足,面容又白,眼睛又大,别人说她小白脸倒不是埋汰她,而是实话实话。 但清宁是个实诚人,扮作男子时最恨这种话,提着鞭子抽在桌案上,把红木桌子抽了个粉碎,又一卷缠上了对方脖子。 四皇子被吓了一跳,看了地上的碎渣不敢说话。 清宁微微一笑,“你只知道我姓谢,可知道我是哪家谢?” 不等对方说话,她又开口道,“是琅琊谢,真巧了,赫赫有名的瑛娘正是家姊,我们姐弟两长得相像,也不知道你敢不敢在家姊面前说一声我小白脸?” 四皇子脸刹那白了白。 清宁抬眸看他,大姑娘就是长房嫡女谢玉瑛,若她记得不错,这时候四皇子正暗恋着谢玉瑛,时常拿些稀奇玩意儿讨好她,不过现在谢玉瑛追求者甚多,不缺他四皇子一个,他们的缘分要到后来清宁嫁给四皇子之后。 其实上辈子她就知道四皇子和大姑娘之间的勾当,但那会儿谢家已败,她忙于管理谢家,重新整顿家中,无暇顾及其他。 四皇子和她夫妻关系不好她也无法,谢家败落,但落魄的元家依旧不能没有谢家,谢家既然在她清宁手里,他们是绑在一起的蚂蚱,谁都不能抛弃谁。 清宁私以为这是两厢情愿又心照不宣的事情,直到大姑娘大着肚子找上门。 大姑娘怀孕之后依旧不减美貌,当年的谢崔双姝绝非浪得虚名,头上插着玉簪并步摇,一身华贵的绣金纹深衣,比每天埋头于后宫琐事熬红了眼睛的清宁不知美了多少。 “这是陛下唯一的血脉,你说如何?”这是逼她让位。 接着又道,“我也没这么狠心,只要你把谢家还给我,我就放过你。” 可是谢家财富大半已被清宁卖给施家,怎么找得出第二个谢家?清宁断然拒绝她。 大姑娘哭着道,“我谢家鸣钟食鼎,积代衣缨,你说不要就不要,你是哪来的蛇蝎妇人,居然这么狠的心?” 清宁那时候自顾不暇,又记恨他们谢家人匆匆送她入宫时没有半点恩情,心中没有怜惜,直接派人把大姑娘请出皇宫。 然而这就出了事儿,大姑娘肚子里四皇子那个唯一的孩子在出宫那个雨天滑胎,虽然大姑娘勉强保下一条命,但四皇子自此以后没和她说过半句话。 四皇子强撑着道,“原来是谢公子,久仰。” 清宁笑着看了他一眼,“您来逛花楼?” 四皇子狡黠地道,“是陪着阿勉来的。”阿勉正是站在他身旁背锅的冷面少年。 清宁从袖子里摸出扇子打开摇了摇,“家姊最讨厌逛花楼的人。” 四皇子嘴硬道,“我不信。” 他们这些纨绔子弟很少有不逛花楼的,不是好色,只是为了消遣而已,落到别人眼中也得一桩风流雅事。但四皇子对谢玉瑛求爱心切,不辨真假,神色变得有些仓皇。 清宁又慢悠悠道,“你可以这么说,端看别人信不信。” 四皇子不甘心看了清宁一眼,转身走了。 脑中音这时悠悠叹了口气,“怎么不拦住他?若是做好了,我们还会送你大机缘。” 清宁被它勾起一点兴趣,问它道,“什么机缘?” 那唠叨的声音说,“荣华富贵的机缘,当大女主还是享受三宫六院的美男,随你挑选。” 清宁想了想,她现在既不缺钱也不缺荣华,郎君和娘子更是不缺,实在是脑子抽了才会和这玩意儿说话,便又假装听不见了。 等四皇子和崔勉走后,莺莺才从帘幕中转出来。 莺莺住在二楼,她的房间又整洁又干净,常年有香香的气味,故而十分得清宁喜欢。 第5节 她示意莺莺坐了,自己随手抓着桌案上一叠荷花酥吃起来。 莺莺温温柔柔问她,“公子要听什么曲儿?” 清宁又灌一口香片茶,“你随意。” 她这笔墨不通的人并不是真正来听曲的,倒在女子香软的绣花床上就枕着胳膊睡下。莺莺聪明地不去打扰她,静静在桌旁拨琴弄曲。 清宁问她,“刚才那位爷是不是常来?” 莺莺笑着说,“他不怎么来的,他看不上奴婢,奴婢也看不上他,他这小孩子哪有您风雅幽默?” 清宁不置可否,她今年也才十六岁呢,如果说他是小孩,她也不逞多让。 莺莺一首《莫愁乐》弹的疲懒又困倦,清宁不知不觉睡过去,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看见四皇子提着一把剑刺穿她身体,可是她没有死。 四皇子问,“你为何没死?” 清宁笑起来,“你摸摸我胸口。” 四皇子大吃一惊,“你居然没有心跳。” 清宁便说,“那是因为我的心已经挖去扔了。” 四皇子道,“人没有心怎么可能活?你莫不是个死人?” 清宁摇头,“你看。” 他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一只野狗在撕咬什么东西,血淋淋的,仔细一看就能看出是一颗滚烫的心脏。还有心跳。 清宁说完感觉心脏一阵剧痛,仿佛真的被狗撕咬成千丝万段。 她从梦里猛然清醒时还能感觉到真实的窒息感,手忙脚乱抚摸胸口,发现这颗心还安安静静在胸膛跳动,这才放心起来。 抬头时屋内已昏黄,一点烛火跳跃在油灯上。清宁看见莺莺站在床头看她,她似乎颇为无语,“怪我琴技太差,不能让公子满意。” 清宁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说自己最近失眠,就是来听姑娘弹琴助眠的。 好在莺莺和她认识也有一两年,挑琴的动作也漫不经心的,又奏了一曲梅花落。 清宁调笑道,“姑娘怎么弹这样让人伤心的曲子?” 莺莺叹气,“因为这世间全是公子这般负心人。” 清宁看她情绪不高,知道这就是催促她走了,正巧外面天色渐暗,清宁一觉醒来虽然有些忘记梦中情景,但听过小曲依旧觉得神清气爽,收拢好衣服准备离开时,回头看见莺莺欲言又止看着她。 清宁想了想,从钱袋子里摸了些银子给她。 莺莺垂着睫毛道,“不是为了这个,过几日就是评花榜,请公子到时候来捧场。” 清宁记忆力历来和她感情不错,因喜欢她知情识趣,闻言笑起来,“这有何难,但口头说没用,你不如给我留下些信物。” 莺莺给了她一朵绢花,放在匣子里。清宁便拿了匣子又嘱咐她,“如果我没来,你就遣人到谢家,就说找谢家表三少爷。” 谢家只有七位少爷,从没有表三少爷,但她和门房通了气,只要和门房那里一说,就都知道是她。 莺莺神情微动,笑着应了。 第6章 清宁被噩梦搅了心情,也不想继续流连章台,遂牵着马回了谢府。 到前院时正巧遇见大夫人,她穿着一身深红色裙裾深衣,耳垂分别垂着珠光宝气的耳环,四十来岁的人看起来不过三十来许,有大家太太的雍容华贵。 大夫人是谢家大爷谢思霄的原配,十六岁时就嫁入谢家主持中馈,虽然有时候有些小心机但行事还算中正,她对大夫人感情也算马马虎虎。 她上去行了礼,大夫人看了她一眼,十分慈爱地笑道,“上哪玩去了?” 清宁面不改色撒谎说,“去逛了城北那个书局,老先生家又出了几本好书,还有几本不知打哪儿来的棋谱,改日就给舅舅看看。” 她嘴里的舅舅就是谢家长房长子、谢家如今的掌权人、大夫人的夫婿谢思霄。谢思霄如今官居大司马,如日中天,却依旧很宠爱清宁。 大夫人点头道,“你可别一起给他,上次你给那几本什么棋谱,他看入迷居然忘了是休沐日,早上骑马去上朝,等到回来还埋怨我,可把人笑死。” 清宁刚点头答应,大夫人又道,“这书上怎么有脂粉味儿。” 清宁一僵,这些书先是放在莺莺桌案上的,她吃茶的时候翻了几页觉得合胃口,后来顺便揣在怀里揣回来,没想到大夫人鼻子这么灵,顺嘴就揭她的底。 她在心里默默给老先生告了一声罪,小声说,“我从他抽屉里抢走的,大概是他私藏……” 大夫人脸上神情果然变了几分,骂了一句“老不正经”,幸好这会儿她的大丫鬟珍珠走了过来。 珍珠行了一礼,“前院已经修整好,匠人移了些花儿进去,夫人要不要去看看?” 谢家院子足有半条街那么宽,前院住着家里老少爷们儿,时常有初来乍到未租房的客人客居于此。 注意到清宁眼神,大夫人开口道,“家里新来了客人,老爷让我腾间院子。” 清宁好奇问,“是谁?” 大夫人看了她一眼,笑着说,“是施家那小子,他今年要游学,暂且在谢家寄居。” 清宁正兴致乏乏应了一声,却忽然想起一事。 施家是大夫人舅家,与谢、崔等在金陵城中齐名,但施家这两代十分落魄,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施云台,勉强算她的青梅竹马。 可惜这位青梅竹马在她嫁入皇宫后就与她决裂了,清宁后来也常为自己当时的冲动而懊悔。 她好奇问道,“来的可是云台?” 大夫人笑笑,“正是他,你们不是常书信往来?” 清宁听完更加懊悔,没想到他们这时候他们关系这么好……… 清宁回去的时候流光就趴在桌案上,看见她进来,连忙行礼道,“小姐,据说施公子过几日就要到了,他遣人送了些东西来。” 她尤记得施云台十分会玩闹,每每送来的东西也都很如她的意。 于是便颔首道,“拿来给我看看。” 流光便出了门,让几个小厮抬了一个木箱子进来。 众人打开箱子,里面的东西就显露在眼前。只见上层有钗环首饰,玩乐器具,下层则放了一些衣服鞋袜等。 家里人倒不知道施云台总爱送这些东西,只以为这是她自行购置的。因男装十分合身,清宁也就时常穿这些。 流光小声道,“施公子还真体贴。” 清宁拿起那鹅黄色骑装看了一眼,果真十分合身,一点不大一点也不小,于是道,“并不是他体贴,他那说得出名的红颜知己就有三四位,更不要说通房丫头、妾室,他只用动动嘴皮,自有哪位夫人替他备下,就你这丫头瞎感动。” 流光诺诺应了,替她把东西收好。 此时却听见有人通报,韫娘就跨步进来,她进门时面带韫色,一来就呵斥让她跪下,奶娘拦也没法拦住。 清宁暗想难怪刚才大夫人没有出言劝诫,原来是知道她娘这儿等着她呢。 闻言她先是自己认了错,接着又开始哄人。其实都是上辈子那一套,她嘴巴甜,家里长辈只要她开口一哄就不会发火。 脑中声音这时候忽然跳出来道,“你知道你娘、你娘上辈子为何那样做?” 清宁小声对它道,“我当然知道。” 那声音停了一会儿,然后不可思议问,“你知道她不是你亲娘?” 清宁低下头咧了咧嘴不再言语,她抬头看见奶娘在抹眼泪,韫娘却神色淡淡的。 韫娘喝了一口茶,“我不计较你们闹着玩,也不过分拘束你,但流连章台,日日笙歌,这种事情传到别人耳中你怎么嫁?” 清宁想了想道,“那不嫁也行。” 韫娘气得脸通红,怒骂一声“混账”,接着才走出门。 清宁盯着她裙角拖曳过地面,在流光的监视下罚跪发呆。 韫娘惩罚特别折腾人,流光捧着一本《二十四孝》的故事在旁边读,她读得拖里拖沓,什么《卧冰求鲤》、《乳姑不怠》、《埋儿奉母》等等,读得清宁寒毛直竖。 清宁打断她道,“娘亲是不是气得很厉害?” 流光想了想,小声说,“我不知道,前面看着吃了一碗参汤。” 清宁叹了口气。 她娘其实不是自愿被谢家接回来的,当初清宁父亲死后家里败落,韫娘堂堂一个谢家大小姐不光跟着婆叔吃苦,还要因为没有生下儿子忍受婆婆责骂和迁怒,老太太看不过去,就派儿子去接人。 一接二接都没接到,最后谢思霄干脆带兵把妹妹抢回来。 据说回来之后老太太和韫娘母女二人抱头痛哭了好一阵,可是韫娘又不是真正的谢家人,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是寡妇,是外人,谢家人越是娇纵清宁,埋在她心中的隐忧越重。 流光在翻页的间隙小声劝她,“您别生气。” 清宁打了个哈欠,“我不气,只是饿得慌。” 流光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这折腾就到了半夜,清宁抄一本孝经抄得右手发麻,字歪歪扭扭看不清,幸好流光体贴她,去厨房偷拿半只烧鸡和清粥。 烧鸡大概是白日剩下的,现在居然还冒着腾腾热气。 清宁见流光在偷咽口水,便笑道,“是不是白日没吃饭,你也来吃吧。” 以前流光就常因为她挨罚。 流光便小声答应了,一边吃一边道,“今日运气可真好,厨房居然还剩着烧鸡,前几日一早就被那些人抢光了,想来是他们吃腻了。” 清宁调笑道,“看来是馋烧鸡了。” 流光捂住她嘴巴,“别被若月看见了,她今儿个居然没守在外面。” 清宁想起韫娘清瘦的剪影,笑了笑没说话。 - 第二日是庙会,故而清宁被解了禁足,并和家中二姑娘谢玉珠、三姑娘谢玉溪、五姑娘谢玉锦、六姑娘谢玉簪各约了人准备出去一起逛庙会。 大家穿着颜色各异的漂亮衣服,其中谢玉珠穿着颜色最素,一身浅绿色的裙裾,头上也不插花簪玉,就用发带系了,轻飘飘落下来十分仙气。 她晃了一下发带,上面垂下来的一颗颗珍珠就咕噜噜反射出光芒,道,“昨日我去韫姑姑那儿请安,这是她送给我的,可不比之前的珠子好看。” 清宁看了一眼那发带,左看右看都看不出哪里出奇。 谢玉珠又道,“清宁,你不是有个差不多的?” 第6节 清宁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件事。上辈子韫娘心疼谢玉珠没娘疼没爹爱,常常自掏腰包找补。清宁仰慕韫娘,又有小孩子脾气在里面,常因为这件事生闷气。每次生气就找舅舅撒娇,舅舅则会给她更多东西,气得谢玉珠和她关系越来越差。 但清宁这辈子却没法对韫娘投入同样的感情,故而只看了一眼,就好心夸赞一句,“这珠子果真不错,比前几日的南珠也不差,正配你。” 谢玉珠没理解到她话里善意,以为她在讽刺自己,气得眼睛都红了,“你是说我出身卑贱,只配次一等的白色南珠?” 清宁不知她气从何来,无辜道,“也不是这个意思………” 谢玉珠拂袖而去。 谢玉溪在旁边捂嘴笑着解释,“大伯还是宠你,玉珠求了那颗粉色南珠好久都不得,估计在心里记恨呢。” 清宁这才想起这事,但她也不好追上去了,只和大家一起说笑出门。 门外有一匹高头大马,崔雪莹骑在马上等着清宁,看见她打扮,眼睛一亮,“谢少爷这装扮可真比连公子还俊俏,待会儿到了庙会上被小姑娘们看见怕会走不动路。” 清宁握着扇子对她行一礼,“崔公子谬赞。” 崔雪莹还要再说话,清宁已挑了眉毛飞身上马,把马惊得一阵嘶鸣,跑过半条街才稳稳停下来,惹来跟在身后的崔雪莹一阵抱怨。 清宁握着缰绳笑起来,感觉非常痛快。 她那身骑马的本身大概传自她那对便宜爹妈,上辈子十来年不骑马,现在刚一回来就能骑马乱窜,大概等重新捡回那身武艺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两人嘻嘻哈哈打闹着到了南唐寺,寺庙周围张灯结彩挂着各色各样的灯笼,把道路照得仿佛如白昼一般。 街上十分喧闹,路人在街头摩肩接踵,偶尔有货郎挑着担子吆喝个不停,卖布的、卖小玩意儿的、还有卖糖的。 清宁看见卖糖葫芦的老伯,摸出铜钱拦着他买了两串。 那糖葫芦又小又多,崔雪莹小声嘀咕,“怕不是酸得牙掉。” 老大爷吹胡子瞪眼,非要说有人连买了三串。 “你看,那不是?” 清宁面含笑意顺着他的手指往后看,只一眼就呆住。 虽然街道上人来人往,可是清宁依旧一眼看见那二人。 走在前面那男子一身青白色宽大青衫,背着手走在前面,他身后跟着个十五六岁的红衣少女,人来人往的街上他没有牵着她的手,可是隔一会儿就会回头含笑温柔看看她。 少女蹦蹦跳跳的,一手拉着他衣角,一手举着只糖兔子,这只糖兔子小小的,有两只耳朵。 老大爷笑着说道,“这不大像兄妹,反倒像护着未过门的媳妇儿。” 清宁举着糖葫芦,呆呆站在原地。 她想起有一年,未央宫里又热又躁,挂在房檐下的檐铃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提着裙裾跨过门槛,看见陛下书案前的笔筒中插了一串小小的糖葫芦,也如今日手里这串一般又小又多。 她苦夏,还眼馋这串葫芦,便坐上他膝头,搂着他脖子痴缠不放。 可他怎么也不肯点头。 清宁说,“你不爱妙妙了吗? 明帝端坐在殿前摸着她的头发与她亲昵地头碰头。 “我怕你酸坏牙。” 次日送到她桌案上的便是一盘酸枣,她也忘记那串糖葫芦。 可见无纵容的爱与有纵容,她只得到镜花水月和刹那欢愉。 清宁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儿,偏这时候脑子里的东西还添油加醋,“你看看,不该是你的就别奢望,人家早就成双入对,你做什么恶人?” 崔雪莹也探头看见这场景,顿时怒道,“这、这不是那元郎?他怎么这么不守夫道?” 清宁已调整心绪,含笑看她,“人家好好一个男儿,也没凭空给我许诺,我怎么好上去缠着他。” 崔雪莹小心看了她一眼。 元承德姓元,是今上的嫡长子,十三岁时被封为太子。这位殿下容貌生得美丽,俊眉秀目,引得世家贵女竞相追逐。当初清宁只见他一面,就对他一见钟情,百般纠缠,可惜她们不知道的是,这位冷面冷情的殿下看起来不近人情,却只是将所有的柔情留给一人而已。 清宁苦笑一声,收回心绪道,“罢了,我们自己玩自己的,咱谢家崔家的女儿,难道还怕没人要,非要巴巴纠缠着一个心有所属的男子?” 崔雪莹以为她想通,抚掌大笑道,“正是如此。” 第7章 庙会是楚国沿袭已久的习俗,青年男女们趁着难得的节日在街上随意溜达闲逛,路边的树上、小摊上和房檐上皆挂着漂亮的灯笼,女子走过时路边飘过一阵清淡的香气,和朦胧隐约的灯火,人间盛景也不过如此。 南唐寺门口有一棵活了上百年的大榕树,榕树树根如同蟠龙一般扎根于泥土中,遮天蔽日的树干枝干虬结,上面挂满了写着字的红色绸布。 崔雪莹笑嘻嘻地说,“我们去挂红绸签。” 她手上握着一支不知从哪采来的粉红色小花,越发显得人面桃花,活脱脱富贵人家千娇百宠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树下站着些要挂红绸签的青年男女,有人在签上打了一个结,垫脚跃跃欲试。据说把签扔到树枝枝干上,许下的愿望就会实现。 不远处就是个卖红绸签的和尚,闭着眼睛一边收铜钱一边和人打机锋。 清宁说笑着向他买了两支红绸签。 他收下清宁的钱,突然开口,“施主,须知虽是桃花命,但劫也是煞,若心动了,就会像流水一样易变,像杨花一样轻飘,万望谨慎、谨慎、谨慎。” 旁人霍了一声,“什么易变轻飘的,不就是水性杨花吗?” 不等清宁发话,崔雪莹已经怒了,呵斥道,“你这和尚,只听过臭道士算命,怎的你们出家人也打起诳语。” 和尚不辩驳她,只用慈悲的眼神看着她们。 崔雪莹怕清宁生气,连忙拉着她走到一旁。 清宁心中虽然因这莫名其妙的和尚生起不舒服,但也不想坏了气氛。转头看见崔雪莹在红布上一行密密的小字,突然生出些少女心思,作势要抢,“写了些什么,看你这副模样?” 崔雪莹大大方方把布给她看,上面写着些“寿比南山、福如东海、鹤语春秋”等祝福语,并无什么少女心思。 清宁笑起来,“我还记得崔姑娘上次非要让我一起去偷看隔壁书生的事儿呢,现在怎的正经起来?” 崔雪莹绷不住了,一张俏脸气得通红,面颊含春,和她打闹成一团。 她们正说着话,突然听见寺庙里传来清脆的撞钟声,这声音清脆悠远,回声寥寥,伴随念经的梵语,洗涤人心。 清宁抬头去看,长亭中凉风习习,庭院中落满枫叶和细细的白雪,不知何时周围已经站满游人,仰望着钟旁的几位高僧,面露敬仰。 其中最为吸引人的是一名年轻的僧人,皮肤雪白,眼神晶莹,仿佛不像活人。 清宁一时看呆了,除了她上辈子第二位夫君明帝,她还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人。 她正想拉崔雪莹,却见对方只含笑看着那方向,崔雪莹不知做了什么,那和尚一张脸通红,仿佛快要保持不住高人风范。 清宁突然笑起来,“难怪最近南山居的张公子也不得你喜爱了,原来另有知己。” 她隐约记得崔雪莹十分风流,常流连在花丛之中拈花惹草,惹得一众青年俊杰为她争风吃醋,这辈子重新来过,她果真还是一点都没变。 崔雪莹嘴角含笑,又扔了一支签上去。 只是这次不巧,一阵风急促地吹来,吹落树上的树叶,随着一阵惊呼,树干上的绸布摇摇晃晃,居然被不知何处来的雪砸落枝头。 崔雪莹挨得最近,但试图去挽救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用淡色眉黛写着字的红签晃悠了一会儿便掉在亭下丛中,不知去了哪里。 不知从何处传来若有若无的飘渺梵语,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清宁见她神情不对,连忙劝解道,“姻缘终须人定,又何必强求一签。” 崔雪莹勉强笑道,“不必担心,并不是写的什么百年好合。” 两人一时间无话。不远处河上静静流淌着清澈的河水,倒映出树上灯笼柔柔的光。 发生这种事,谁也没有心情继续逛庙会,她们沿着河边慢慢散步。现在正是月牙初升的时候,挂在枝头像一盏小小的明净的花灯。 随着一阵鼓乐声由远及近,一艘画舫缓缓破过河浪,驶到眼前。 大概是哪家贵人出游的画舫,这画舫体积庞大,画舫顶上张灯结彩,梁柱漆成红色,又饰以丹粉,仿佛一座宫殿般华丽。 但画舫因太大无法在河中行驶,只能由数百名纤夫拉动,缓慢像一只蜗牛一样。 这样浩大的阵仗,除了谢家、崔家、施家、楼家这样的世家门阀,恐怕别无他人。 崔雪莹道,“莫非是你我家里人?” 清宁抬起头往上看,画舫夹板上站着一群广袖宽袍的青年男女,或坐或站,捧琴弄谢,吹奏一首不知名的乐曲。 最吸引人的却是二楼一位妙龄少女,她穿着衣服浅淡,不与他人同流般清淡寡欲。虽然看不清那少女的脸,但姿荣翩跹,恍若神仙中人。 “这是……”她小声喃喃。 “是谢家啊!”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谢家玉人!” “也不知那神仙似的谢家玉人家中是怎样一般模样?” “听闻顿顿都有肉,四个碟儿两个火烧,白面馍夹腊肉吃腻了扔给狗。” 众人视线落在他身上,这人讪讪住了嘴。 清宁却有些入神,她当然知道,金陵城传说中的“崔谢双姝”便有一半指的是她。 谢家大姑娘谢玉瑛,谢家人捧在掌心疼爱的掌上明珠,鼎鼎有名的才女,惊才绝艳一代风流人物,京城男子心目中的女神,也是……抢了她第三任丈夫的人。 她如今可比前世年轻多了,少了后来成熟迫人的美,斜靠在栏杆上一张青涩的脸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有人羡慕地道,“她可真美,若是有一天……” 清宁笑起来,她当然知道这些人羡慕什么,她曾经也渴望像大姑娘一样成为众人追捧的对象,可是当她得到以后才发现,有些看起来美丽的东西可能并非表面那么美好。 唯独崔雪莹皱着眉毛十分不满,“你姐姐就这样矫情。咱这样的人家哪家不是有钱,偏偏她做出这副高不可攀的样子,活像只有她才是真正的世家女。” 清宁知道她抱怨的原因,崔家排行第二的嫡女崔凤锦乃是和谢玉瑛齐名的“崔谢双姝”,更是崔雪莹一母同胞的亲姐,有这么个出色的姐姐压在上头,想必她在崔家日子也不大好过。 第8章 她笑着道,“她做她人见人爱的纨绔,我做我人见人厌的纨绔子弟,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你去计较什么?” 崔雪莹眉开眼笑撑着她肩膀道,“正是如此,还是你想得开。” 第7节 她们说完话就要上那清淮桥,当初贞洁烈女林二娘便在这桥上抱琴而死,后人就在桥头立了一墩石像,侧脸含笑指着河水,年年都有鸳鸯来过这桥,寓意生死不离。 庙会上青年男女也多,现在灯火辉煌,桥上站满观河景的行人。 桥又小又窄,崔雪莹不耐烦地准备拽住清宁转身回去,却刚巧看见有富家子弟正在欺负一个姑娘,那位姑娘孤身一身,无法脱身,周围人看这伙人穿着华丽,都不敢招惹他们,远远绕开。 清宁历来有行侠仗义的习惯,因她年少时就被人救过,因而学到些侠义心肠,见此从便抽出鞭子。 崔雪莹也笑道,“敢在本少爷面前调戏妇女?这金陵城居然有敢比小爷还嚣张的人?” 清宁从口袋里取出钱袋子,站在桥上用鞭子一抽,里面白花花的银钱、铜板、银锞子就漫天撒出来,正洒在那群人身上。崔雪莹看得痛快,也效仿她把腰带、宝石、簪子等东西撒下去,正正洒在抢钱的公子们身上,大笑道,“赏你们的。” 围观者先是一愣,接着便一拥而上去抢钱了。知情的不知情的越聚越多,把那群小公子冲散,清宁则趁机把那姑娘拉出来。 姑娘向她行礼,喊了一声“公子”。 清宁顿时有些惊讶,“莺莺?” 这位却是秦淮河上鼎鼎有名的花魁莺莺。 莺莺红着眼睛向她道谢,“多谢谢公子,但刚刚那些钱、我可能暂时还不了。” 清宁摇摇手,“反正也不多,你以后小心些。” 莺莺咬了咬牙,把鬓发边一支簪子送给她。 清宁见不是什么贵物,就是普普通通的青玉簪,便收拢在口袋里。 莺莺看着她,一步三回头走了。 崔雪莹笑眯眯看热闹道,“什么叫妾有意郎无心啊。” 清宁用扇子抬她下巴道,“爷倒更看得上你。” 两人打打闹闹的,没想到正好被一位贵女撞上,对方哎哟一声。 清宁仔细去看,对方站在桥头,看姿势仿佛正在祭拜那位林二娘。 她身后共七八个漂亮的淑女,个顶个美丽,穿着轻飘飘的宽大深衣,其中被她们簇拥着的女子一身浅蓝色衫裙,众星拱月般美丽。 正因为如此美丽,路人竟没有一个敢偷看的。都远远避着她们,唯恐不小心冲撞这群天上下来的仙女。只有崔雪莹和清宁这两个霸道惯了的,恰好和她们撞在一起。 清宁二人没开口,被撞的人反而怒道,“你们怎么走路的?” 清宁没看她,只盯着她身后一人喊了一声“大姐姐。” 谢玉瑛仿佛这才看见她,眼神在清宁身上轻轻一扫,对众人介绍道,“这是我家……表妹清宁和崔家妹妹雪莹。” 挨近了看,谢玉瑛更加美丽,她就像孤冷的天上冷月,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浑身散发生人勿近的气息,这份美丽是世间独有的,清宁上辈子见过许多美人,可没有谁有这份气质,也难怪四皇子多年依旧对她念念不忘,将她视为白月光朱砂,无人可比无人可替。 等谢玉瑛说完话,这群少女才不甘愿地和她们打了招呼。 只是刚才那位被撞过得的紫衣少女打量她们的眼神仍旧有些奇怪,笑着说道,“你们打扮可真不一样。” 崔雪莹解释道,“这么穿方便些,我不爱穿裙子。” 和清宁、崔雪莹玩得好的这伙人就喜欢穿男装,不止因为男装方便,更是因为当年天下闻名的美人师悦就喜欢穿男装,一度引领金陵风潮。 可惜现在爱穿男装的贵女只剩少部分,更多闺秀认为女子着男装不伦不类,有损女子德行。 紫衣少女看了她一眼,却笑起来,“确实方便,不过我爹从来不准我这么穿,因为实在不够庄重,他怕我以后嫁不出去。” 崔雪莹听完,冷笑一声,朝她看去。 今年流行长及地面的留仙裙,这位少女如今也穿着这样的裙子。留仙裙裙角十分之长,因如神仙一般风流得名。但这裙子有一个缺点,在家中时可以让丫鬟们用手托着,到了外面就只能迤逦在地。加上现在刚下了雪,裙角落在雪地里混成糊里糊涂的颜色,不大好看。 崔雪莹淡淡道,“你穿得确实好看,裙子也好看,让我想起今年春天我新得那条百鸟裙,哥哥让人找了一百种鸟给我做的裙子,颜色还挺像的,不知你这裙子是什么做的?” 清宁差点笑出声。崔雪莹最讨厌别人讽刺她,她作为崔家嫡小姐身份高贵,虽说有个崔凤锦压在她头上,可是到了外头,有人敢出言不逊那就是找死。 对方涨红了脸,轻声道,“你是崔家哪房姑娘,怎的说话这么不客气?” 清宁就似笑非笑看她,“难道你不认识我们?” 她们贵女的圈子就那么几个,有钱的和有钱的玩,没钱的又和没钱的玩,而她们这群贪玩的则单独玩在一起,在金陵城里臭名昭著,人见人畏。 少女喃喃道,“莫非是崔、崔家四小姐和谢三?” 这些人一听她们名号一时哗然,像热油泼进滚水里找到攻击方向,叽叽喳喳说她们恶行,一会儿指责她们抢夺某某良家妇男,一会儿又说她们不守妇道,不读诗书,不学人伦,活像二人是什么天上地下大不赦的恶人一样。 唯独谢玉瑛安安静静没说话,高冷像尊菩萨。 清宁抱着手臂在一旁津津有味听着,没想到她少女时期的生活这么精彩有趣,她记得以前她还想过要去北方游学,也不知道后来深宫里那寂寥的十年是怎么熬下来的。 等人说得差不多了,谢玉瑛才抬抬手道,“罢了,都是亲戚姐妹,有些事情不必在大庭广众下说起,闹得不快活。” 众位少女隐隐以她为首的,见她发话就不吭声了。 清宁笑了一下,“前日老太太在记挂姐姐,大舅母说是在庙里给家里姐妹祈福,没想到居然在这儿遇见。” 谢玉瑛蹙着眉毛看了她一眼,“家师让下山来给寺庙里送些东西,恰巧遇见众位姐妹聚聚。” 清宁看着她身上的衣服,笑笑没说话。 她以前出门瞎逛也常这么诓家里人。 两群人相遇都不大高兴,于是就这么别过了。 崔雪莹转过来笑容顿时耷拉下来,哼了一声道,“楼信君不过嫉妒净空只与我好,非要做出这么大义凛然的模样。” 清宁这才知道刚才那貌美和尚名叫净空。 这位净空大师从小到大一直在寺庙中修行,不爱出门,但不知怎的惹上这么几位大小姐,几人就为他争风吃醋起来。 清宁瞥了她一眼,“你莫非真喜欢那和尚?” 崔雪莹捧着脸颊眼神飘忽,“谁叫他长得漂亮。你看上那郎君难道不是贪恋他美貌?” 清宁一想还真是。她上辈子栽了几次可不都是栽在美色里,可见色字头上一把刀乃是世间最诚挚的箴言。 第9章 隔日里清晨居然下了雪,窗外灰蒙蒙一片,盖在院外的竹叶上,雪化的时候从枝头落下来,引得扫雪丫鬟们一阵抱怨。 她清晨梳洗时,流光一边替她梳头发,一边小声说,“姑娘好像长高了些。怕要新裁衣服。” 清宁比了比自己,这个岁数的少年少女长得最快,她衣服袖子果真短了一截。只是家里一年只有四套,韫娘不允许她浪费,所以只能拿施云台送来的衣服暂时充数。 说完,流光又小声说,“还漂亮了些,真漂亮。” 她说话的时候就盯着清宁那双眼睛看。 清宁朝她笑,“是真的吗?” 流光脸有些红了。 要她说,其实她家小姐全天下最漂亮,什么天下第一美人师悦,天下第一才女崔凤锦都比不上。虽然没长成,但偶尔的一颦一笑也足够惊心动魄。可流光知道时下人最爱女子清雅,不喜艳丽,所以时常也会特意在她眼角眉梢处勾勒一两笔,遮掩住那般探在墙头跃跃欲试的春色。 清宁没注意听流光的话,反倒想起上辈子。上辈子她从不知自己容貌如何,直到某日,施云台叫住她。 他含笑问,“你知道一个女人最大的优势是什么吗?” 清宁茫然地问,“是什么?” 手指很凉,点在眼角,睫毛在掌心划过,像蝴蝶的翅膀。 “你的眼睛有些像赵姬。”施云台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愉悦。 赵姬便是导致前朝灭亡的妖姬,总和谢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当年赵姬只是一名普通女子,巧合之下被谢家家主收为义妹。一日赵姬在兄长为她建造的高楼上跳舞,被末帝看见,强取豪夺收入宫中。赵姬不堪受辱,入宫后对末帝使尽手段,最终使得一代王朝倾覆,但也名垂野史。 清宁揣着心事沉沉睡了。等到次日清晨丫鬟为她涂唇时清宁看见镜子中的自己,才恍然发现这张有谢氏血统的脸有多么美丽。雪白的肌肤,似笑非笑的眼睛,她若笑一笑,恐怕天下男人都得为她神魂颠倒。 从前她是个傀儡,是深闺女子,是棋手中的棋子,是对爱人苦苦求而不得的怨妇,她却不知自己有多么蛊惑人心的皮囊。三月春娇七月莲,她若不好好利用这张皮囊,就总觉得不会甘心。 清宁刚换上衣服就听流光道大姑娘昨日夜里回来了,引得老太太好一阵怜惜。 她想了想,让流光替她把头上珠玉簪子换成普通的碧玉簪,衣服却换成略微正式的深衣长裾。 铜镜里倒映出的少女又熟悉又陌生,上辈子的这一年她还年少,不爱施粉黛,常抱怨胭脂浓艳,污了她颜色。家里人也宠溺,顺着她心意,从不说她一声不好。 但其实谁都知道她被宠坏了,被养成既没脑子也没才华的傻瓜。 思忖着却已经到了老太太的正屋,屋里坐着太太和众位姑娘,但最显眼的还是果真看见亭亭站在老太太身边的谢玉瑛,她微蹙着眉毛,一身浅色的大袖衫裙,腰上垂着叮当作响的璎珞。 大部分世家女都爱穿浅淡文雅的衣裙,唯独谢玉瑛能把这样的衣服穿出这般气质。 姑娘们进门时老太太正拉着谢玉瑛唠叨,说她脸色苍白又说她瘦了,要让医官被她把把脉。 谢玉瑛温和又冷淡地谢了老太太的好意。 清宁正巧跨过门槛,谢玉瑛抬头,二人对视一眼,谢玉瑛淡淡看她,又很快把视线移开。 老太太招手让清宁过来道,“清丫头,你也好久不见大姐了,我记得你们姊妹俩以前关系最好,现在难得见面也该好好聚聚。” 清宁知道这是老太太好心。谢玉瑛当年不满六岁就上山带发修行,每年在山下待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与家中姐妹都不亲近,这样说不过为了给她面子罢了。 但实际上,清宁爱骑马打猎,一点都不喜欢读书,也和谢玉瑛玩不到一块儿去,总不能让她和大姑娘这等仙女一样的人讨论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说哪家郎君容貌美丽、举止可爱吧? 幸好有大夫人在一旁打圆场,“瑛娘好容易下一次山,这次时间又短,总得和姐妹们都聚一聚,不如开场赏花宴,如此也不耽搁时间了。” 姐妹们纷纷高兴应了,大姑娘身边的丫鬟春桃就把一个盒子捧出来,盒子掀开来一看,里面装了满满的花儿,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些花全是用轻纱堆的,样子栩栩如生,只是比真花更艳丽一些。 连老太太都忍不住捡起来看了几眼,夸赞道,“这花儿做得精致,正衬你们年轻姑娘。” 大姑娘就笑着道,“是北方送来的,说这些日子正时兴这个,我想着也戴不完,就送来给大家分一分。” 姑娘们在深闺里无聊的时候什么都要比,小到衣食住行,大到穿着打扮,大姑娘因为有大夫人撑腰,在淑女堆里算最体面的,还常把一些多出来的东西给姐妹们分一分。 她率先给清宁挑,清宁就懒洋洋勾了一朵大红的,又选了一朵粉红的,谢玉珠在旁边说,“就知道你喜欢这些大红大紫的,也不嫌俗气。” 清宁把花放在手里,又插了一支在老太太发髻上,对着谢玉珠道,“家里又不是那小门小户的,穿艳丽些又如何?干什么做出小家子气,你看这正红色就正配外婆。” 上年纪的人就喜欢喜庆的颜色,老太太闻言十分赞成,对谢玉珠道,“你们年轻人就要趁着现在年纪小多穿些鲜嫩的衣服。” 这话像在针对谢玉珠,她每天不是穿白色就是穿灰色,家里人觉得这些颜色晦气,连大太太也说过她一次,可惜她丝毫没听进耳朵里。 谢玉珠咬着嘴唇道,“雪月同一色,这本就是贞洁不屈的寓意。” 老太太叹气,“我做什么要你们当贞洁烈女?” 清宁差点笑出声。 老太太是谢老太公的原配,也是一位十分普通的乡野妇人,能教养出三位出色的儿子可见一斑。 第8节 但她从来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妇人,不然也不能以一介寒门身份在谢家夫人的位置上牢牢坐几十年。 如此过了片刻众人才渐渐散去,清宁走在最后,本准备外出,走到半路却见前面一个小亭子里坐着个穿白色裙子的少女,头发挽成丫髻,一幅愁苦的样子。因为刚落了水,又有些害风寒,此时她脸色有些憔悴。 清宁躲避不及,和她正巧撞上,不得不开口喊了一声“二姐姐。” 谢玉珠半垂着睫毛看一本书,闻言头也不抬,问她道,“你去哪儿呢?” 清宁身上换上一身宝蓝色男子衫袍,头发用一根发带高高束起,露出俊秀的眉目。她们这些世家女为了出行方便常做这种打扮,在谢玉珠嘴里就好像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样。 清宁想起上辈子的谢玉珠,又和这辈子青涩许多的她对比一会儿,开口道,“今日天气不错,正好趁着这机会外出逛逛。” 谢玉珠的母亲是谢思霄的妾,也是大夫人的远房表妹,从身份上来说不算太差,而清宁不过寄人篱下的表小姐,两人照理来说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关系。然而当初谢玉珠生母去世后就在韫娘这里寄养过一段日子,在那段日子里两人便结下梁子。 谢玉珠哼了一声,“日日就往外走,你怎么这么不学无术?” 谢玉珠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她的才学,谢玉瑛能七步成诗,谢玉珠虽然做不到,但琴棋书画也是同辈人中的佼佼者,只是在谢玉瑛光芒之下不大明显罢了。 而清宁恰恰与她相反,明明是才女谢韫娘亲女,却只读过几本闲书。 谢玉珠知道她这个缺点,每次吵架就往这地方戳,清宁以前有些冲动,听见一次气一次。 不过清宁到底比以前多活了十几年,很沉得住气,闻言不耐烦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情?” 谢玉珠看着她,“不如我们打个赌,就赌诗词,用你的马做赌注。” 看样子还是眼馋那匹马。 清宁看她跟看傻瓜一样,“必输的赌注我干嘛要答应?” 谢玉珠没想到她这么坦诚,顿了一下才道,“如果我输了就把我的马给你。” 清宁听完这才来了兴趣。 要知道谢玉珠那匹马好歹也是良驹,而且能从她手里赢走东西也值得高兴了。 清宁就抱着手臂道,“可以,你说。” 谢玉珠指着亭外的梅花说,“以梅作诗,谁先做出来就胜了。” 清宁猜测她早就在心里打过腹稿,说不定还在心里反复琢磨好久。不过她此时不想露怯,于是点头应了。 谢玉珠没想到她这么爽快,没多想,提笔就在纸上做起来。 清宁看着她动作,笑了笑,忽然摘了一枝开得正好的红梅放在纸上,抖落花瓣,手一抹,就是一副花瓣落下人在河边垂钓的寒梅图。 谢玉珠刚要写完最后一个字,看这图讶然道,“你什么意思?” 清宁十分温和地说,“以‘梅’作‘诗’,用的是不是梅,作的画是不是可以成诗?” 不等对方反应,她又道,“所以你输了。” 然而等到下午,她再去马厩就看见小厮无措地看她。 清宁看了一眼马厩,发现枣红色的小马没有在平常的位置。 说起来这匹马得来还有几分渊源。 清宁和谢玉珠年纪差不多大,谢思霄记得这事,于是特意带回来几匹小马。这马谢思霄说先让清宁挑的,清宁一眼就看上绿耳,但她不知谢玉珠和她眼光相似,也极其喜欢绿耳。 最后绿耳被谢思霄送到清宁手里,据说谢玉珠因为这件事怄得几日都吃不下饭。 只可惜这匹马在她入宫被作为礼物送给施家作为年礼,后来又因故遗落,但现在还是她的爱宠。 清宁不见平常爱骑的小马,眉毛就皱起来,小厮仓促地跪地解释道, “小姐让人把那马牵走了,奴不敢阻拦,姑娘饶命。” 谢家的女孩们都被叫做“姑娘”,小姐只有一人,就是她那和离的母亲谢韫娘。 清宁笑了一声道,“你是替我养马的人,该听我的话还是别人的话?” 小厮在这母女之间十分为难,唯恐惹祸上身遭殃,再不敢辩解了,只能一个劲儿磕头求饶。 流光看她脸色不好,小心翼翼问,“要去找夫人吗?” 清宁冷笑道,“不去。” 她脑子里那个怪东西幸灾乐祸道,“叫你不听我话,现在吃亏不是活该?要我说,你就该好好整治你妹子。” 清宁不耐烦喊了声闭嘴,流光却以为在说自己,不敢说话了。 清宁在三岁那年跟着韫娘回到谢家,回谢家后刚开始日子过得不太好,韫娘是千娇万宠的姑娘,在闺房时学的是琴棋书画笔墨纸砚,既不会管人也不会管钱,归家后每日里就在房里以泪洗面。 下人看她好欺负,总是克扣清宁吃穿,还是舅舅谢思霄发现才避免清宁被虐待的命运。 所以清宁一开始就和韫娘不太亲近,反而更喜欢作为大舅的谢思霄。 下人们都噤若寒蝉不敢言语,过了一会儿平日多话的若月才不平道, “小姐又头脑不清楚了,您是她亲女儿,玉珠小姐不过在她膝下养过三四年,谁做母亲的不是偏宠自己女儿?” 清宁冷笑一声,“说不定我不是她亲女儿呢?” 这话若月不敢接,差点吓得跪倒在地。 说话间她们已到了了谢玉珠所住的揽春院。 揽春院里种着些春日才开放的迎春花、报春花、玉兰花和桃花,这倒不是谢二姑娘的兴趣,而是院子修建时种下的,如今在冬日,这些花没有开放,揽春院显得萧索萧条。 第10章 清宁入了院子,谢二姑娘正在亭中的石凳上弹琴,看见她来露出一个笑容, “你怎么就来了,我还没谢谢你割爱送的那匹枣红马。姑母派人送来的时候就说是你送来给我赔罪,任凭我处置,我猜猜我怎么处置了?” 清宁定定看着她,直把她看得身上汗毛直竖。 谢玉珠和她目光对视道,“清晨的时候就被我送到屠马场,现在应该被人买下做成马肉吧。” 因谢玉瑛常年不在家,谢玉珠又与清宁年纪相仿,清宁虽然不搭理她,她却常爱把她当做假想敌看待。 清宁看了她一眼,突然抱着手臂古怪笑道,“你可知道长公主下月生辰?” 谢玉珠问,“那又如何?” 清宁叹口气,无奈摇头,“该怎么说你这脑子,陛下为公主祈福,已禁了屠马场等一个半月,你怎的找的地儿?” 谢玉珠一时语塞,却见清宁忽然一挥手,身边人已涌出来,慌忙拦住她,“你要做甚?” 但一行人只听清宁的话,这些人身强体壮的,又跟着清宁练过武艺,谢玉珠身边这些纤瘦的丫鬟妈子根本不是他们对手,居然让人得了逞。 她们也不管其他的,直直进了马厩,拉出绿耳并谢玉珠的小马。 小马被人牵出来,不安地跺着脚蹄子,清宁只看一眼就道,“给本小姐也送去给城南屠夫那儿,我要剥皮做双手套,马肉晒成肉干,马头给我带回来。” 说完扬长而去。出了院门,流光忐忑看她,“小姐,这真送去啊?” 清宁睨着她道,“你就从正院牵出去在城里溜一圈,务必做得大大方方,让人看得一清二楚,再找个人少的时候送进崔府托雪莹为我关照一二。” 流光闻言乖乖去了。 其实按照她后来性格,她非得揍这姑娘一顿,可惜谢玉珠又得哭哭啼啼闹得她头疼,她又烦她到处告状,所以才只吓唬她一顿。 清宁在茶室内枯坐了一会儿,就着茶点下话本,等到下午的时候方听见有人通报谢老爷回来了。 谢大老爷是清宁的舅舅,在她记忆里也是位传奇人物,据说他年少时也爱流连花丛,放荡不羁,但临到成年时忽然遇上突变转了性子,专心读书钻研兵法。 她上辈子一直和这位大舅舅关系很好,都说外甥像舅,谢大老爷也觉得她是最像自己的一个小辈,所以时常带着她骑马射箭,指点她功课。 不过这些宠爱在儿女亲情上显得尤其不堪一击,不然也不至于在上辈子做出那样的决定…… 她正想着,谢思霄就让她坐下来,道,“最近武艺可有荒废?” 清宁摸摸挂在腰侧的鞭子,这正是她十四岁生日时谢思霄所赠,摇摇头道,“不知,还是得试试手才行。” 谢思霄本要点头,却看见清宁眼神,憋不住笑起来,“我这把岁数实在打不过你,不行,不能陪你。” 只留清宁在房间里和自己下棋。 不过下棋是假,指点是多,他说了会儿骑射功课,又给清宁说起宫中皇后去世,陛下将要的大选之事。 清宁听着眉间一跳,差点蹙起眉毛。 不怪她反应这么大,实在是很多事情是因此而起,她本也想着在此之前离开,可惜被系统制止。 当今皇帝是楚昭帝,年近五十,脾气古怪,又在□□上有奇怪癖好,世家里知情的人都不愿意将女儿嫁给这样一位将要入土的老人。 幸好这时候世家权大,本来只敷衍就过了,但没想到上辈子这当口韫娘居然私下提议将女儿嫁入宫中…… 她正想到这里,脑子里那古怪东西忽然跳出来嘲讽说,“这是亲娘干得出来的事儿?你只要听我话,保准让你拳打白莲花,脚踢恶毒养母。” 清宁被吵得脑壳疼,喊了一声闭嘴,对大舅舅道,“这倒不怕,我们谢家乃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这皇后之位想来也不必非得要得。” 第11章 这话就说到谢思霄心坎里,本来他一个女孩子都不想送进去的,当初元家迁都长安,若非谢家给他撑场面,他家连召集朝廷也做不到,现在想选妃,也全看谢家意愿。 他点头道,“还是你明事理,偏偏你大伯母怕得罪……说要送个女孩子去。” 清宁心中好笑,大伯母就大表姐谢玉瑛一个女儿,又带发修行,送谁都送不到自己女儿头上,故而才说这样的话。 倒是二房、三房的几位姑娘进宫的机会大一些。 谢思霄也在想事,说了几句一挥手就让清宁出去了。 清宁给舅舅福了福身,刚出门却看见谢大公子站在门外,似乎正在等她。 谢丛之头发笼在金冠上,穿着绣金的宽袍大衣,一幅绣花枕头的模样。 这位谢大公子和谢玉瑛乃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但感情不太好,反倒和清宁这个纨绔子弟有几分交情。 谢丛之先对她行了一礼,忽又凑上来问,“宁妹,我听闻你手上有一种药,不管多贞烈的男女只要一闻……我想,嘿嘿。” 清宁看他,“你哪得来的消息?” 谢丛之便道,“城里人都知道你那个姐妹、姓崔那个手段厉害,没哪个男人扛得住不上她的香榻,就是因为她有一种秘药……” 清宁听得直皱眉,但对方这话却唤起她一点渺茫的记忆来。 第9节 元承德性格冷淡,不喜他人近身,她因为求之不得似乎也给他下过一种药,但不是什么烈药,只是助兴药而已。 她想到这里,脑子里的东西却跳出来直啧啧,“抢女主的男人,抢不了就给人家下药,你这做法不是炮灰女配还有谁能担得起这名头?” 清宁听不懂它的一些词语,留心听了记在心里才对谢丛之说,“我们是女子,怎么做得出下药这种事情,你哪听来的传言尽给雪莹抹黑。若要找药别找我,去找青楼楚馆自有人给你献上。” 谢丛之挥着扇子道,“拿东西换也不可?” 清宁斜睨他。 谢丛之讪讪叹气。 告别这位公子哥儿,清宁这才慢吞吞回了潇湘院。 院子里韫娘穿着一身婉约的青绿色衣袍端坐于石桌前,手边一本经书,看模样就知道在等着她。 等清宁进门,韫娘就抬头蹙眉看她,呵斥道,“跪下。” 清宁看了她一眼,又看见站在她身边低着头的春鸢。 春鸢是韫娘的贴身丫鬟,却常爱去各处打探些八卦。 清宁走过来坐在她对面,“娘亲,这又是为了何事?” 韫娘愠怒地问她,“早先我就觉得你脾气暴戾,现在才发现果真如此,你和玉珠、玉瑛都是姊妹,本该守望相助,没想到居然为了一点小事把玉珠的马儿剥皮拆骨,如此残暴,可是我们世家女所为?” 清宁看着她,不由想起一些事情来。 谢玉珠当年刚失去母亲,谢思霄又和妻子起了龌龊,就暂时把这个庶女寄养在妹妹膝下。 韫娘性格软弱,兼住在谢家想还哥哥情谊,就对谢玉珠十分尽心,处处照料,恨不得把她当真女儿疼,谢玉珠果真与她亲近起来。 谢玉珠和清宁一起生活过几年,本该有三分情谊,可惜二人性格南辕北辙,反而结下梁子,一直吵闹到如今。 而今韫娘因为养过谢玉珠一段时日,可怜她没娘亲,在处理她们的事情上总有些偏颇。 清宁道,“绿耳莫非不可怜?” 韫娘怒道,“她行事不端是她的事,我管不着,我却不能见你如此恶毒。” 清宁又问,“她可是说了和我打赌的事情,说赢过了我?” 见韫娘神情,清宁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她笑了笑,“我想告诉你,其实是我赢了,不过你大概是不会信的。” 韫娘神色很淡,也很深,她看了看她,转身出去了。 清宁于是又被罚跪,这一跪就是半夜,依旧是照着韫娘的规矩背《女则》、《女诫》,再站起来时清宁一个踉跄,幸好有流光扶着。 但这倒让清宁想起以前的事情。韫娘是个大家闺秀,教导清宁的方式也格外严厉,每每背错一个字就要罚写,作业未完成也得加倍做完。 然而清宁一点都不像韫娘,韫娘柔弱体贴,多愁善感,在诗书上最有天分。而清宁天赋只是一般,性格里有反骨,谁要拘着她她一定就要反着来,被如此多罚几次就越发不想学那些书本,再加上十三岁时发生了被诬陷那件事,她一气之下便不肯再读书,只愿意骑马射箭,最终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离韫娘的期望愈发远。 清宁上辈子十几岁时虽然脾气暴躁,可是生平最佩服的女人就是金陵才女谢韫娘,也因此愧疚好久。 不过这也是以前的事情,在韫娘心中的天平倾向另一个人,以至于她遭遇后来种种后,她就已经能够对她狠下心了。 流光身为清宁身边跟她最久的大丫鬟,十分心疼清宁,低声抱怨道, “不过还赠一匹马的事情,小姐闹得这么大,活像您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似的。” 清宁挥手让她住了嘴,到闺房中正要洗漱睡下,却发现还有一本薄薄的《金刚经》等着她抄写。 流光连忙道,“您先睡下,我来替您。” 清宁挥手笑了笑,“不必,我自己写。” 她不想再让流光用那一手蹩脚的模仿字体使韫娘挑出错来,反正上辈子她嫁给元崇德之时被罚抄书本的事情也不少见,现在才发现这技能居然这么好用,于是在砚台上舔了舔笔,用那静心练过的簪花小楷在纸张上写起来,不过一会儿就抄完整本。 于是和衣睡了,次日睡到日上三杆的情况并未出现,辰时时就听见外间一阵喧哗,朦胧睁着眼睛问,“外间出了什么事儿?” 若月从外间进来道,“回禀姑娘,是施家少爷来了,他过段日子要出门游学,正巧在家中略住几日。” 清宁正撑着脸想这施家少爷是何人,脑子里那玩意儿又不合时宜地跳出来找存在感,“又是你的桃花劫,大小姐,你要不听我的话,你得活活困在桃花劫里一辈子不得翻身。” 若月以为她没想起,就小声说,“是和常常给您寄东西的那位施公子。” 清宁这才反应过来,这位施家少爷却是上辈子害惨她的狗男人之一,她的青梅竹马是也。 若月一边替她洗脸一边说,“施少爷架子可真大,我看见他那车马架了,嚯,六匹马拉着,足足堵了一条街,连谢少爷也被挤得从后门出去的。” 这时候只有天子才六马拉车,她懒洋洋问,“施家果真要造反了吗?” 若月不知道她话里的深意,一时噤声。 她想到施少爷心中就不大愉悦,懒懒散散换上衣服,拿着那份金刚经出门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不爱出门瞎逛,就喜欢呆在房门里和家里几个媳妇太太玩叶子牌,看见她们几个小辈来了,就说起办宴会的事情。 “到时候就把崔家、裴家、施家几个丫头叫来,这冬天里怪冷的,也该让家里热闹热闹。” 大夫人笑着说,“我会让瑛娘去办这个事儿,保准办得漂漂亮亮。” 老夫人点头道,“是该如此,她年纪不小,该学这些事情了,你也别忘了其他姑娘们,免得别人说我们家姑娘小家子气。” 清宁站在一边默默思索。谢玉瑛自四岁就上山修行,至今年的十四年间从未间断,这乃是因为当年惠智大师说她身有大劫,必须在庙中清修至双十才能免去灾祸,但这也不妨碍大姑娘才名和美名传至天下,让无数好男儿为之心折。 不过即便如此,因为她母亲大夫人是大家出身,愿意让女儿出风头。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就道,“不如让清宁帮帮忙,她行事历来利落,能帮瑛娘省下不少时间。” 大夫人和韫娘关系不好,就不大情愿,小声说,“我就怕韫娘不愿意她抛头露面。” 老太太这就叹气起来,女儿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她不好管的。 韫娘是谢老太爷唯一的女儿,备受宠爱,老太爷就把她交给老太太抚养,老太太也算尽心,可惜两人仍然不亲近,她孀居后更是如此。 她正想着,就听见外面突然传来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哭泣声,稍后而来的便是大丫鬟宝瓶错愕的声音。 “玉珠小姐,你怎么了?” 谢玉珠一声哀鸣。 宝瓶不说话了,把一身雪白衣衫的谢玉珠迎进来。 谢玉珠十分狼狈的样子,哭哭啼啼进门,行礼请安。 清宁熟悉她路数,抱着手臂非常淡定看着她。 老太太忙问,“发生了何事?” 谢玉珠哭着把话说清楚,其实主要是告状,说清宁如何抢走她的马,又如何把马剥皮削骨,手法残酷,一点都不顾及她们姐妹间的情谊。 她那狼狈的神情尤其像一朵雨后沾水的小白莲,楚楚可怜,可惜清宁不吃她那一套。 大夫人皱着眉毛问,“可真是如此?” 第12章 谢玉珠凄凄惨惨的地把话说清楚,其实主要是告状,说清宁如何抢走她的马,又如何把马剥皮削骨,手法残酷。 她那狼狈的神情尤其像一朵雨后沾水的小白莲,楚楚可怜,可惜清宁不太吃她那一套。 大夫人皱着眉毛问,“可真是如此?” 谢玉珠抬头看了清宁一眼便快速把目光移开,唯恐被她打一般,小声说,“当然是真的。” 见众人把目光移向自己,清宁懒洋洋说,“二姐姐瞎说什么,我会做这种事情?我做事历来堂堂正正,看不顺眼就打你一顿,怎么会做阴司事?” 这倒是真的,近几年清宁揍过的贵女可不少,隔三差五就上谢家告状,好险谢家有名望又有权势,不然清宁不得被人套麻袋扔金陵河去。 清宁又道,“我又不是外邦人,怎么可能吃马肉。谁知道你的马跑了,丢了,还是被你送人?若是东西丢了就到我这儿找,那我干脆做菩萨把东西全捐庙里算了。” 她一点也不紧张,谢玉珠乃是谢玉瑛头号迷妹,一举一动都要模仿对方,可惜她既没有大姑娘的容貌,又没有对方的脑子,学得不伦不类,只会哭哭啼啼告状,被人欺负就红眼圈。所以谢家六位小姐无论嫡庶谁都不想和她玩。 谢玉珠哭道,“那请母亲做主审一审吧。” 大夫人颔首应了,派了人去两位姑娘院子拿人带来当众审问。 大清早就闹这事情,屋内气氛有些凝滞,二房的三姑娘就翻着白眼说道,“好好的请安就请安,不说些好事反而让奶奶闹心,有人可真不长心。” 其他人没说话,可也没反驳她,可见也觉得如此。 三姑娘谢玉簪又道,“况且我看宁妹性子爽快,不是那样的人,反倒是二姐,心思可不简单,我看她还私下给施表姐的未婚夫送过糕点呢。” 她也是深受谢玉珠告状之害的可怜人。想当初,谢三姑娘就因为私下说大姑娘坏话被她捅到大夫人面前,闹得两边关系不大好。 虽然后来谢玉珠也给她道过歉,但从小没受过什么委屈的谢玉簪一直对此耿耿于怀,逮着空就戳她肺管子,哪儿疼就指着哪儿戳。 谢玉珠顿时涨红了脸,她一直怕大夫人给自己找的未来夫家不好,偷偷给好几位少年英才送过信,可惜都没有回信。 这下被谢玉簪在众人面前拆穿这件事,顿时觉得面上挂不住。 幸好这时候大夫人的丫鬟也回来了,面色十分古怪。 大夫人见此问,“怎么回事?” 丫鬟低声说,“我已打听了,二小姐身边的丫鬟都躲躲闪闪的,说断无此事,我连番追问之下她们才说被清宁姑娘身边的老妈子收拾了,不敢说实话,确有此事……可是,可是。” 大夫人威严道,“说。” 丫鬟就纠结道,“结果我转头就看见那匹马刚从外院跑回来。” 那匹威风凛凛的马谁不认识啊,皮毛光亮一点委屈都未受过的样子,她稍微一想就知道谢玉珠在陷害清宁,只是手段太差,居然没藏好这马,让它不小心溜出来。 谢玉珠一怔,猛地转头看向清宁,却见对方含着笑意慢悠悠看她。 “是你!”她怒声道。 清宁却拉着老太太袖子撒娇,“哎呀,是她弄错了,外婆可别怪她,说不定是马贪玩出去玩了呢。您还是看看这份金刚经,我昨晚上抄了一晚上,特意为您抄的,我没修过行,只能这样替您祈福了。” 这一本金刚经好歹有那么多字,老太太一看就大加赞许,她也知道谢玉珠爱告状,只是没想到她还挺有心机,遂道,“你别替她说好话,让她娘亲接回去好好管管。” 现在说的娘亲就是嫡母大夫人了,大夫人告了一礼,把谢玉珠骂了一顿,说要把她关禁闭,众人这才离去。 清宁走在最后,欣赏沿路美景。 谢家院落之大,几乎占据了整条街道,明明是寸土寸金的位置,还在府内修建了亭台楼阁,不得不让人感叹其阔气。 清宁行路到前院门,就见一个棵十分茂盛的腊梅树,正生出一点怜惜之心,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个高挑男子走过来,身披一身明红色披风,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手上还执着一把画着翠竹的折扇。 他走路时极有风姿,发尾和披风一荡一荡,全然一幅分花拂柳而来的富贵公子模样。 若月“呀”了一声道,“这不是施少爷,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第10节 清宁心里暗骂一声“骚包”,却没上前去迎这故人,只从腰间摘下软鞭,手一抬,沿路梅花树齐齐一震,梅花瓣扑朔朔抖落,来不及躲避的人被落了一身,那明艳的披风忽然染上星星点点的颜色。 岂料施云台也不想闪避,看见清宁,忽而狐狸眼弯弯眯起,亲亲密密喊了一声“宁表妹。” 清宁这才发现他并不是一人,身后还跟着些眼熟或不眼熟的少女,环绕在他身边,莺莺燕燕的十分热闹。 施云台又回头朝众位小姐们一拱手,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我家宁妹已到了,谢谢小姐们好意,告辞。” 众小姐目光从仰慕变成仇视,齐刷刷转到清宁身上,但知道清宁不好惹,只得不情愿散了。 还有人恋恋不舍朝施云台扔香包,“施公子,下次定要把臂同游。” 等人走远之后,清宁才转过头看这位阔别多年的青梅竹马。 施云台秀气的脸上挂着腼腆的笑容,头发上沾了一点落下的雪白梅花瓣,狐狸眼和她对视时就泄出天真可亲的笑意。 他注意到清宁眼神,手指捻下那片花瓣,一点莹白落在他指尖,映着他鲜艳的红唇,活像个吸食人骨髓的妖精。 清宁暗想可不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狐狸精吗,脸上却笑吟吟的,露出阔别多日的热情笑容,“施表哥,容貌不改当日,依旧这么美貌。” 施云台也笑眯眯道,“好久不见,宁妹也风姿飒爽,不知又入了几位美人的眼。我才从北地回来,不知这金陵城有何好吃的、好玩的,宁妹可得带我好好去逛逛。” 清宁却把他的手拿下来,温声说,“既然你我关系如此之好,又何必故意与我如此亲昵。” 施云台道,“咱这什么关系,亲昵一点又何妨?” 清宁只似笑非笑,“可不想做你挡箭牌,你那姓杜的红颜知己差点上门吃了我,上个月又有个姓林的舞姬说怀了你的孩子,这些风流事情可不好让我这未出门的表妹看见。” 施云台回首,一双眼睛在乌黑如墨的发丝下熠熠生光。 他含笑道,“那这位未出门的表妹,你怎么玩姑娘比我还溜?” 施云台和清宁是不打不相识的青梅竹马,二人幼时因为一株珍贵的金瑶牡丹大打出手,又为了推锅打碎的镶玉珐琅互掐,等到清宁长大解锁纨绔属性之后却发现意外臭味相投,每年都要结伴去青楼楚馆、勾栏妓院。若说谢家这些孩子里,恐怕谁也不如清宁与他关系好。 当初清宁也把他当做知己好友,但后来历经世事,现下却觉得滋味难明。 两人转过假山就到了湖畔,湖岸旁边谢丛之正和丫鬟们放风筝,如果谢思霄看见定然会臭骂他一顿,可是如今家中只有管事和女流,故而大家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施云台遥遥在亭中坐下,脱下皮裘,从腰间结下一壶酒,道,“这可是南方来的杏花酒,可要尝尝?” 清宁在他对面坐了,倒在小盏中细细品了,才道,“也不过如此。” 施云台看她一眼,忽然说,“我记得你一直念叨大红色的琥珀珠子,故而从北边送来的贡品里挑了一串,你可喜欢?” 大概是送来那些东西里的一件,可是她让流光收起来了,怎么也想不起,含糊道,“喜欢,怕弄坏了,一直不敢用。” 对方却笑了声,目光冷冷的,“我开玩笑的,并没有什么琥珀珠子。” 清宁一时噤声。 她这倒想起以前,施云台送来的礼物总是最讨她喜欢,所以她拿到手必然会戴起来炫耀。可是她如今重新来过,哪还记得这么多? 于是有些躲闪看他,幸好这冷意也只是一瞬,他已恢复往日温柔多情模样,道,“你为何变了如此多?” 清宁低头不说话,她自觉自己依旧是当初的自己,可是施云台作为最了解她的人之一,当然不会忽略她细微变化。 施家虽然是大家族,施云台却不是清宁什么正经表哥,若说情谊,大概与崔雪莹差不多,只是她清宁自认也不亏欠他,可是后来紧紧逼迫她的人却从来不少他一个。 可见在世人眼里,情谊确实比利益淡薄。 施云台接过杏花酒喝了,眯着狐狸眼兴致勃勃看着谢丛之道,“听闻谢少爷喝醉喜欢脱衣跳入水池里洗澡,也不知是真是假。” 清宁看了他一眼。 她和施云台以前用各种法子把谢家孩子们捉弄个遍,如果没有谢思霄护着,估计又得被套麻袋。 现在施云台看起来温和许多,不过她知道他是锦绣皮囊的内里坏,一肚子坏水能把人折腾死。 清宁唤来若月,把酒瓶递给她后如是吩咐几句,才笑吟吟看着施云台。 施云台道,“挨骂也一起,你看我做甚?” 清宁施施然道,“你听的那些传言是假,丛之表哥喝醉后见男子就直呼我儿,我让若月待会儿把他领过来。” 施云台看了她一眼,一脸无语。 第13章 月上枝头,只要无人时脑子里的东西就会跳出来喋喋不休,清宁日渐免疫,又看它无害,就把它当做吵闹难听的音乐不去理会,默默抄写一本经书。 直到她手指发颤时才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淡定。 因为她毕竟是凡人,不是神佛,抄写一百遍诗书依旧做不到动心忍性。 她刚回来那一段时间常常会想,自己上辈子多失败才会让神仙也忍不住让她重来一次。 脑子里的东西适时地跳出来笑嘻嘻,“你要答应做我的任务,这辈子肯定让你荣华富贵,坐拥三千小狼狗。” 清宁依旧不懂它嘴里一些词的意思,和它小声道,“你既无形体,又无法力,许诺也不过空口诺言,我为何要相信你。” 怪东西辩驳,“可是我知道剧情啊。” 清宁不说话,它就喋喋不休道,“我知道的剧情比你多得多,谢家、元家、整个世界,还有未来的科技,你要啥有啥,不懂我还可以问百度百科,你就帮算我一点小忙,怎么说都是划算。” 清宁心中一动,“你先说一些,不然我不信。” 怪东西知道清宁精明,看她好不容易答应,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慢慢说起来。 其实清宁生活的这个世界是一本正经权谋文,太子元崇德、四皇子元崇州、施家表哥施云台是文中男一、男二、反派,三人为了皇权、爱情、信仰争权斗,最后太子大刀阔斧改革世家制度,与爱人相伴一生,开创一代盛世。 但无奈的是,上辈子有清宁的搅合,权谋线被改得面目全非不说,他们也无法与各自的真命天女走向爱情的终点。 自称“系统”的声音总结说,“所以这辈子你得帮我撮合他们,并且站在太子一边,不要阻碍他,世家该灭就得灭,不然你又要不得好死。” 世家太大了,就像盘根虬结的庞然大物,尽情汲取这个王朝的生命力,如果不斩草除根,大楚迟早像上一个朝代一样,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但是世家人是不知道的,他们恣意享受着比皇族更大的权力和荣耀。 况且上辈子元崇德快死的时候,谢家已经要败了,世家的颓势是无法避免之事。 系统想了想,又小声告诉她,“我只有把你送到这段剧情的能力,所以拜托你了。” 清宁呆呆看了自己手心掌纹许久,“那我又是什么角色?” 系统轻咳一声,“炮灰………不是,你是与这段剧情无关的人,就像小说里的高人,没什么存在感,也不掺合事情,但是你只要一出手,肯定大杀四方,所以你放着我来,千万别随便动手。” 清宁笑了笑,系统也不懂她笑什么,她又问,“那我存在有什么意义。” 系统说,“没有意义……不不不不,我是说你的意义和奥特曼一样重要,拯救世界,救世主,要没你世界崩塌了,你得好好干,坚持干下去。” 她又想了想,最后没说话。 其实她能听懂这些词,她上辈子本该是一滴水,一粒沙,落在土地里,汇聚入河流中消失不见,而不是……成为三任皇后,二废三立,坐镇中宫,母仪天下。 . 不知是不是这辈子身体素质变差了,清宁当晚就发起烧来,流光急得不得了,给她灌了一碗姜汤。 清宁怀疑这碗姜汤被掺了水,喝下去发过一点汗后毫无作用,她直到半夜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觉得浑身发烫,可喉咙就像塞了炭火一样发不出声,呼吸都是滚烫的烟雾。 流光急得泪珠子一滴滴砸在她手背上。 清宁想抬手安慰她却无法,迷迷糊糊就这么睡过去。她睡梦之间模模糊糊似乎看见穿着黄袍的殿下,冠冕垂下来遮住他半张脸,他垂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对她说什么,可是等她转头,那人目光中的温情霎那间消散。 清宁勉力撑起来看着他,“我死了你会开心吗?” 他目光沉沉的,床帐上用金丝绣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龙,这龙攀在他肩头,随时倾落而下的是欲来的山雨。清宁又笑,“你死了我必会改嫁,你这呆子……”渐渐就哭了,她总归不甘心。 话没说话被一巴掌拍上来,太子那张脸变成韫娘严肃刻薄的脸,她眼神冷冷的,“你别想寻死。” 清宁四顾也不见太子踪影,强撑力气问,“太子呢?” 梦里的韫娘也冷冰冰,她说,“太子这等人也是你高攀得起的?我会送你入宫,你别奢望什么了。” 清宁忽然大笑起来。 她想起自己上辈子以为真实的却是虚假,以为是爱情却被背叛,她再来一世的意义实则是为了抹杀曾经的自己,就觉得茫然无力。 这场病来得快走得也快,当夜里若月就请来大夫为她把脉,一碗药灌下去次日就如同无事。 老太太却以为她这是被谢玉珠气到了,下令又延长谢玉珠的禁足时间,反而让谢玉珠受了无妄之灾。 病好差不多是三日后,脑子里系统看见过她生无可恋的样子,暂时不敢招惹她,安安静静缩在她脑子里装作透明。 清宁生完这场病反而觉得舒坦许多,重生而来的恍惚感也消失不见。 谢思霄心疼她,不但遣人送来一些药材、香料,还有一些稀奇的玩物,做得十分精致可爱。 不仅如此,他还亲自跟着大夫来了后院。 他来的时候看见清宁脸色有些病愈后的苍白,眉毛恹恹耷拉着,见到他来就要行礼。 她近些年长得越发像她父亲师昭,谢思霄对她实在又喜欢又无奈。 大夫皱着眉毛把脉,谢思霄看得十分忧心,“这次是不是你二姐又欺负你?你别想这事,改日我就让你舅妈教训她一顿。” 清宁摇摇头,看了一眼谢思霄。 上辈子谢思霄因为胡虏乱华死在战场上,谢思远死于刺杀,谢思齐因贪污受贿自缢身亡,自此谢家一败不起,施家借此上位。 不过施家崛起的时间十分之短,也就两三年而已。 她之所以阻止不了世家倾塌的颓势,是因为这是无法阻止的大势所趋。 可是谢思霄是不知道的,他现在意气风发,权倾天下,在前几年,元家人甚至连要祭祀、娶妻、选官等都会询问他意见,唯恐惹来他的不悦。 谢思霄笑起来,“那难道是上次说起要上沙场胡虏的事情?也不是不可,只是按照你这惫懒娇惯的性子,迟早要得罪人。不过你也莫怕,等过几日你病好,开春之后再让云台带你去看看。” 清宁想想道,“舅舅,我只是在想,盛极必衰,否极泰来,我总倒霉,怕有大好事。” 谢思霄摸着胡子无奈看她,“你总说孩子气的话,你何曾有过倒霉,盛极又怎可能必衰?你看我谢家,世代簪缨,钟鸣鼎食,到如今何曾有颓势。” 清宁想了想,便笑起来,“舅舅说得对,谢家势大,天下门阀无可出其右,是我想岔了。” 谢思霄愉悦地笑起来。 等谢思霄走后,系统诧异问他,“你居然不告诉你舅舅剧情。” 清宁笑了笑,“我为什么要现在说?” 系统搞不懂她脑回路,但它在大事小事上从没说过她,为免被羞辱干脆利落闭嘴。 清宁身子骨健壮,过了一两日果真好起来。 第11节 她尚未忘记廿二是与莺莺约好的日子,当日便换了一身利落的男装,效仿施云台的样子冠上金冠,远远看去就是一副漂亮郎君的样子。 不是清宁自夸,她这身没长大的皮相虽然不像施云台这般掷果盈车,但骗骗小姑娘肯定过得去。 一路打马去了秦淮河,河边早就挤满等着莺莺出来的人。这两年莺莺不知从哪学来一些南曲,又流传出几本闺中诗作,早被文人雅客们捧为“才女”,压了同行不知多少头。 故而今日她的初夜里捧场的人也多,大家不奢求美人一顾,只要见见她那天仙一般的容貌即可。 清宁被老鸨引入二楼雅间,里面正坐着个俏丽的少女,那少女是两日不见的崔雪莹,正揽镜自照着。 她见清宁来,放下手中东西道,“你那个表哥是不是回来了?” 清宁眨眼,“崔姑娘这么挂念我表哥?” 崔雪莹瞪她,“少来,我有个姐妹想要他贴身的荷包,问问你这有没有,也不是白给,赏春阁妙音公子一良夜如何?” 清宁思索一会儿方道,“我也不想要什么良夜,换成一匹马就行。” 崔雪莹笑道,“你真是不解风情。” 清宁摇晃扇子,“我若真体贴了,恐怕又要被骂处处留情。” 崔雪莹抚掌大笑。 当年清宁才十四岁,撞见潜伏入的贼寇二十余人欲对几位贵女行不轨之事,彼时她提枪将那些人当场斩杀于马下,披着红色披挂绕城三圈,枪口还滴着鲜血,马前挂着数十个象征功勋的头颅,白生生的脸蛋上如含冰雪。 整个金陵城万人空巷,阁楼上全是给她掷花掷果、挥着手帕的少女。 不过因为后来不少人得知她女子身份,黯淡心碎下因爱生恨,肆意抹黑她,加上她爱与崔雪莹等人混在一起,名声越发不好。 清宁看了她一眼,“况且万花不入我眼,不如怜取眼前人。” 她们说话的时候外间已喧闹起来,只见对面的阁楼上缓缓走出一名穿着红色嫁衣的女子,被嬷嬷牵着露出一只雪白的小手,虽看不清脸但身形婀娜多姿。 嬷嬷道,“今日出价最高者便是莺莺良婿。” 底下人听完她话皆沸腾起来,唯独崔雪莹撑着脑袋,“我见这莺莺长得也不如何,若是我这般姿色上去………” 清宁没有理会她的自说自话,把写好的帛纸放在侍女手捧的玉盘里。 莺莺的初夜并非拍卖,而是匿名出价,价取高低,价格第二者可得。清宁算凑数的,当初就与莺莺商量好出价几何,算给她捧个人场。 这时候也不能冷落客人们,莺莺在高台上跳一支新编的舞,还有吹笛弹琴的侍女们在一旁应和,恍然一副天上人间的盛景。 但这样的情形对于清宁雪莹这种看惯歌舞的女子并不算如何,二人品茗对坐说话,雪莹却眼睛一亮,指着下面道, “那不是你家二姐姐?” 清宁看了一眼,果真是谢玉珠。 谢玉珠自诩高洁,也不知她怎么会到青楼来,居然还穿着女子衣服。 青楼的客人可不是好惹的,有人看她漂亮干脆上手调戏,谢玉珠左支右绌,十分难堪。 崔雪莹撑头看得津津有味,“这位大小姐好像是一个人,你要不要去救她?” 清宁正想说话,却听闻前面已算出来,莺莺初夜归了谢家表三少爷。 清宁还在想这人是谁,就见崔雪莹眼神古怪看她。 她推了清宁一把,“小少爷,可去吧,这艳福就归你了。” 清宁想躲起来已来不及,有小厮敲着锣鼓一路上了二楼,把一朵红色大花往她身上套,一副牵马疆的样子唯恐她跑路。 她浑身僵硬跟着下了楼,又不好下这位花魁的面子。可巧的是今日熟人格外多,仿佛都聚在一起,施家表哥施云台,她那二姐姐谢玉珠,四皇子元崇州,除去施云台眉眼含笑,另二人目光都不怎么友善。 四皇子身边的崔勉拦着小厮道,“你们也忒不讲究了,以前还要文斗武斗,怎的今日只喊价就把人卖了?” 龟公赔笑道,“相公有所不知,这里请来的客人皆是能文能武的,故而妈妈让不用再比。” 崔勉却不大服气,他也是莺莺的追求者,但众人皆知莺莺只青睐谢家表三少爷,这次说没有内幕他都不信,嚷嚷就要比。 清宁求之不得,她最不擅长写文章,上辈子气跑过三位夫子两任太傅,这位崔勉也是她彪炳的战绩之一。 她道,“比就比,我谢家人也不怕你。” 嬷嬷仿佛看出她所思所想,扬了扬她那写着“两千两”的丝帛就把她推入闺房。 清宁再笨也知道自己入套,根本没什么约好的如意郎君,她才是人家看上的如意郎君。 她不再迟疑,从窗口破窗一跃而下,摸了摸胸口丝帛,不再理会周围人惊呼。 清宁自十岁就跟着家中师傅学习骑马射箭,后来连师傅也逐渐不是她对手,当初若不是因为韫娘,她也不会在宫中落入那般境地。 她这么一跑,后来人果真追不上了。 不过巧的是前面却有人拦她,一左一右,后面是追兵。 第14章 左边的人是元崇州和崔勉,右边是个不太眼熟的富家公子。 那人拦着清宁讥笑道,“小白脸儿。” 他穿着十分富贵,腰带上挂着一串玉佩,看起来家境优渥。 最可怕的是,这人不是自己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一群人高马大的家丁,一看就不好惹。 龟奴一看这架势,连忙笑着打圆场,“两位公子,不是我家莺莺不给面子,只是这位公子出价高。” 清宁心中生出些被算计的烦闷,拱手道,“既如此,在下不久留了。” 但转身时却被对方拉住,那人上下打量她道,“怎么,不会是个甭货吧,被我一说就溜了。” 清宁被激起些气。她十五岁时就遂谢思霄去过边疆,当年也有人因她长得白看不起她,不肯听从她命令,后来被她教训个彻底。 从那时起她就发誓要练出一身腱子肉,可惜天生不足,除了身材高挑些胸大了些无其他变化,沉甸甸出行时十分累赘。 此时想起那时的憋闷,于是转身道,“你待如何?” 那人说,“求我放过你。” 清宁挑眉,“还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不如来试试。” 她抽出鞭子又惹得对方一阵“娘们唧唧”的嘲笑,崔雪莹也怕她受伤,连忙要报出姓名。 清宁把她推到座位上,“你且看着。” 崔雪莹十分不安。 崔雪莹知道清宁厉害,她以前因为脑子笨被人嘲笑,清宁看不过去,就把笑她的人打了,说见一次打一次,打得她们服了气。 可是那些人是女孩子,又不是这样的男人。 她着急道,“你怎的这么冲动?” 清宁笑了一下,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酒杯,“是我最爱的桃花酿,只是这酒需得热的才好喝,你且先喝着,等我回来喝一口热酒。” 崔雪莹对她背影喊道,“你们一个对一个地打,你们要公平,别一个打一群。” 富家公子笑说,“当然是一个一个打,爷今日非要让这不男不女的东西受教训。” 清宁站在那儿,因发育有些细伶伶的,个高而貌美,有种不胜衣的体弱感,任谁初看她都会以为她是个皮面光的绣花枕头,唯独摸过她手心茧子的人知道这都是假象。 清宁从小在武艺上天资纵横,也擅长排兵布阵,在七岁时就能把成年人揍翻在地,只是上辈子时,她却不幸在嫁入宫后 她手中鞭子一挥,第一个扑过来的人顿时扑街,第二人仗着武艺高没畏惧她,结果落了一样的下场。后面的人学机灵了,一齐扑上来。 清宁依旧懒洋洋的,坐在椅子边,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漫不经心把过来的人抽倒在地,偶尔还腾出手来给二人斟酒。 崔雪莹先是看得呆愣,然后就淡定起来,借着酒意一边欣赏一边哼曲子。 不到半刻钟,这些人就倒在地上一个都爬不起来。 富家公子还没走,站在那里腿打结。 他之前就喜欢莺莺,可是莺莺不上道,一味拒绝他,还被这个小白脸当众呵斥一顿,丢了好多脸。如今看见她落单,还以为可以欺负一二,没想到又没讨到好。 清宁摸着鞭子撑着下巴看他,“一个一个来,是不是还缺你?” 对方转身就要逃,被清宁用鞭尾缠住了。 清宁看他一眼,“你还没打呢。” 公子给她赔罪,“我错了。” 清宁叹口气,“说要打就得打,不然你走了,别人还以为我不信守诺言。这样吧,我坐着陪你打。” 她说着,坐在崔雪莹旁边往杯子中倒了满了酒。 那位公子见识了她的暴力,不敢不从,闭着眼睛扑上来,差点扑倒清宁酒杯。 清宁把酒杯抵到他唇边,“喝。” 他以为酒里下了药,一口喝了,喝完到一旁干呕。 清宁摇摇头,觉得这人有些不堪入目。 话说四皇子元崇州是元崇德同母同胞的亲弟弟,可是面容却和他不过两三分像,两人性格也天差地别,一个冷清,一个热烈,所以清宁才会在后来再嫁他的时候没有丝毫愧疚的意思。 不过即便清宁不想承认,她也觉得四皇子感情热烈到有些痴傻的地步。 脑子里声音说,“你懂什么,这是最近最受欢迎的小狼狗,你三次恋爱失败的人没权利和我说这些。” 清宁笑了笑,冲过去甩鞭缠上四皇子脖颈。 她这鞭法乃是师承大名鼎鼎的施将军,普通人都挡不住,更何况身娇肉贵的四皇子,果真这软鞭上身,他就不敢动了。 “你敢拦我?”清宁挑眉问。 四皇子脸上不忿,“崔勉最喜欢莺莺,把她引为知己,你怎么可以这么随意糟蹋她的心意。” 清宁上下打量他,四皇子比她小两岁,这时候还生嫩得很,有少年人的意气和峥嵘,看外表十分担得起“男二”的一职。 她转了转鞭子,颔首,“我姓谢。” 四皇子气势淡了些,强自犟嘴道,“你别辜负这位莺莺,不然崔勉又要痛哭流涕了。” 清宁抱臂,“我姓谢,瑛娘也姓谢。” 四皇子秒怂,侧身一让,“算了。” 清宁看着他这模样反而有些好奇起来,按照书中所说,谢玉瑛和四皇子的缘分算舔狗舔到最后应有尽有的故事。 第12节 四皇子是谢玉瑛追求者,对她百般呵护千娇百顺,等四皇子登上皇位,谢家败落却依旧娶谢玉瑛为妻,还一路舔到底舔到完结大结局he,莫非她上辈子输给谢玉瑛就是因为她没有谢玉瑛冷漠无情? 实际上,上辈子四皇子也对谢玉瑛十分之狗腿,她说左他绝不敢说右,还有传言说他抱怨过不敢追求谢玉瑛只是畏惧清宁的凶残而已。当年这番话传到清宁耳边,让她十分无奈。 清宁忽而收了鞭子,对他颔首道,“你想让我答应也行,先受我一鞭如何?” 脑子那东西连忙嚷道,“你别乱来,元崇州又不是抖m,怎么可能越折磨他反而越喜欢你?” 元崇州认认真真看了她一眼,视线尤为专注落在鞭上,忽然转身跑得没边了,影子都不见,清宁拿着鞭子一阵无语。 因为这场事故,莺莺姑娘这晚上果真没找到如意郎君,据说还写了一封信到谢府,指名点姓埋怨清宁冷漠无情。 信是用簪着大红花的车架抬着送来的,一路吹吹打打,后面还一众看热闹的,那位龟公敲着门问,“哪位是谢家表三少爷?” 连问三声,众目睽睽之下门房哪敢答?只能低头装鹌鹑。结果传来传去传到韫娘耳朵里,韫娘知道来龙去脉气得发抖,取出的戒尺油光发亮。 清宁逛青楼比她兄弟舅父还频繁,以前大家都装作没看见,此事闹得如此之大这下谁都帮不了她,害得她又挨了一顿揍。 其实金陵城里历来以清宁她们几位纨绔女子为害,还把她们恶行一一列举排名弄了与“大楚三害”齐名的“金陵五虎”,她清宁排第二,崔雪莹排第一,她们不以为杵,反而争相攀比。 不过清宁倒知道自己恶名如何传出去的,隔壁就有个虎视眈眈盯着她的谢玉珠,她要前脚多喝一碗雪蛤羹,谢玉珠后脚就敢嚷嚷她“喝一碗倒一碗”。她如果多看哪位郎君一眼,谢玉珠就要编造她又多一位入幕之宾的谣言。 清宁挨了一顿打,手被尺子打得通红还被禁足,幸好施云台体贴,隔日就上门邀请她去赏花品酒。 施云台是施家嫡子,他父亲是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母亲是崔家行三的嫡女,其上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嫡长兄,其下又有兄弟姊妹。只是他天生聪敏,读书能够过目不忘,虽然性格比清宁更顽劣不驯,却一向有“才子”之名。 清宁上辈子也考虑过嫁给他,乃是因为她不想嫁给老皇帝,所以找这个青梅竹马祸害,无奈对方却立刻以她“不堪为大家妇”直接拒绝,逼得她走投无路。不过对他反而不怎么怨恨,因为大概一开始就能猜出结局。 想到这些事情她心中就有些难言的滋味,到如意亭的时候却见施云台一边喝酒一边赏花作画,十分惬意的模样。 他常爱带些侍女同游,如今旁边也跟着不少莺莺燕燕身边,对面更坐了一位面容非常秀丽的小姑娘。 施云台含笑道,“这位姑娘姓张,也喜欢骑射功夫,大概与你说得上话。” 金陵城里说得上话的张家就只有城北那个,乃是个依附于楼家的二流世家。 清宁不大记得了,只随意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却稳稳行礼,“见过姐姐。” 活像个护食的小豹子。 她看得有些好笑。 依照施云台的才华与外貌,少有少女能够不动心。清宁年少时情窦未开也曾暗暗为他对自己的与众不同而生过幻想,可是那时候传言中与他相配的却是谢玉瑛。 一才子一佳人,乃是世间最完美的姻缘,什么事儿只要扯上二人,必然会加上些暧昧。 清宁气不过,便偷掐着他胳膊问他。 施云台笑说,“若说般配,也只有她了。” 清宁活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失落地想起自己的身份。 失去父亲被谢家好心收留的孤女,无才无德,无品无貌,怎么配得上这位施家嫡子? 她此后收敛了心思,反而越发和他相处融洽。 她把张姑娘扶起来,在石桌旁的凳子上坐了。因为施云台讲究又龟毛,如今不光石桌上铺了一层金丝绸,亭内熏了熏香,还挂了一层厚厚的透光帘子,既挡风又能看见外间雪景。 施云台看她们二人坐下就摇着扇子笑起来,张姑娘身为贵女却不计较自己身份,亲手替他们斟茶倒水。 清宁不太在意,“姑娘实在温柔贤惠。” 张姑娘便低头红着脸笑起来,还侧头看人,可惜对方并未注意到,只能无奈退下。 清宁就想起以前,施云台其实最会拿捏人,时而离得近,时而又离得远。 她脾气直,又不懂他心思算计,总在他温柔时忍不住追逐,在靠近时又被他冰冷对待,十分无措。 还是偶然听见大夫人叹息,说云台这孩子连人心都要算一算,才幡然悔悟自己真心多么喂了狗。 清宁看了他一眼,摊手道,“给我你的香囊。” 施云台把香囊取下来,却不直接给她,“可以给你,只是不能白给,不若比一场,赢了就给你。” 清宁撑头。他们以前常常打架,清宁擅使鞭,施云台擅使扇,不过谁也没赢过谁。现在清宁刚回来不久,自觉掌控力不好,大概是要输的,可她又不想在他面前输…… 便问,“你说怎么比?” 施云台视线落在她手上,道,“不如比射箭。” 他说完就取了三支箭直直搭弓上弦,“咻—”一声三箭连发,直直射入前方树干上,三箭距离不差一寸。 清宁也伸手掂了掂这弓,乃是一张紫檀所制的龙舌弓,当年她入宫之后再未碰过利器,但十多岁时她可是金陵鼎鼎有名的纨绔子弟,骑马射箭、投壶斗酒无一不精 她拿起桌案上的箭簇,搭弓连射,箭羽一支快似一支,争先恐后般射在树干上的同一位置。 清宁正要洋洋得意朝他炫耀,忽然听见“扑通”一声,那树后却跌出一个少女来。 那少女脸色惨白,头发湿漉漉搭在额头上,一身碧绿色的衣服挂在身上像夏日初荷。 清宁皱着眉头看她,“你怎的在这儿?” 莺莺仰头看她的目光里带着恐惧,楚楚可怜道,“公子令我在树后,等会儿转出来跳舞,让公子们看看。” 清宁看着她身上被利箭割碎的衣服就知道怎么回事儿,她穿着和树叶颜色相似的衣服,她便没大看清她藏在树后,以至于箭支差点要了她的命。 施云台故作惊讶道,“你怎的不躲一躲?” 莺莺抿着嘴唇没说话。 施云台就拿起桌上作为赌注的荷包递给清宁,“我的箭法确实不如宁妹,这就归你了。” 清宁不接,她自认根本没比出胜负。 可是施云台却弯了一双狐狸眼,一根一根地掰开清宁的手指,再把东西塞她手里。 施云台笑眯眯说,“宁妹可别弄丢了,不然我得生气。” 如果不是他身边还有瑟瑟发抖的莺莺,恐怕这贵公子的做派还更有说服力一些。 清宁摩挲手里香囊上的绣纹,仿佛还透露着上一个人身上的体温,施云台是个有心机的人,他是施家嫡子,却不是唯一的嫡子,施父先后娶过三位正妻,他是第二位所生的次子,在嫡子中排行第五,所以外人历来嘲笑施家“嫡子比庶子还不值钱”。 施云台能够活得如此游刃有余,和他性格不无关系,表面圆滑通人情,肚子里全是坏水,她时常不能理解他的喜怒,猜不透他心思。 但施云台也不需要她理解,大概在他心里,庸人和聪明人并无区别,反正他们都不如他聪明。 清宁正要让丫鬟扶着还在惊恐的莺莺下去,脑中时不时跳出来刷存在感的系统忽然阻止她,道, “等等,你别急,这是反派的真命天女,你别横生枝节。” 清宁皱着眉毛不说话,对它的话有些怀疑。 她记得前世直到死,施云台也未娶妻。那时候他们在朝堂上已针锋相对,她不好询问对方姻缘,只隐约听到一点他为了某人宁愿出家也不肯娶妻的传言。 不过这个系统“预言”十分精准,所以她还是耐着性子听它念叨。 如果说太子、四皇子的故事是甜宠文,那么施云台就活脱脱一部渣男贱女文。 施云台爱上花魁段莺莺,却嫌弃对方身份地位,百般折磨,虐身虐心,纠缠不清,虐到段莺莺心如死灰后才幡然悔悟,又开始忏悔追妻,看得人直叹狗血纠结。 当然,这个故事还是与她炮灰清宁无关的。 系统说完,还当着她的面打开一张奇怪的图画,上面各写了三个名字,下面还各自一根黄色小条。 它小声说,“只要完成这三个进度条,帮我撮合他们,你和我就自由了。” 清宁没理它,只发愁道,“莫非我得单身一辈子?” 系统不好意思说她根本就没姻缘树,要让她当大女主、种田、甚至当女皇都成,就是没法好好谈恋爱,只含糊敷衍了。 清宁则趁着这会儿搞懂剧情:这是施云台与段莺莺的再次相遇,施云台看不起莺莺,就逼着她当众跳舞,只是这个男人极其口是心非,表面对人言语羞辱,却暗地里对人上了心,所以按照剧情走向这会儿她无论如何都不应当出手相助。 清宁上辈子和施云台关系十分只好,好到谢家也曾经考虑过二人的婚事,可惜最后没成,她甚至怀疑过他在她身上得到过好处。 只是现在想来她已经不大怨恨施云台,想了想道,“你既然把她带回来,当然得带走。” 施云台并不看莺莺一眼,“送回如意楼去。你不是喜欢漂亮姑娘?我这次带回个胡姬美人,送给你做丫鬟也不是不可。” 这男女不忌的风气还是她们“金陵五虎”里的长安公主带出来的,长安公主出入常带着美人儿,令其弹琴跳舞助兴,使得贵女们争相模仿,谁外出要不带个漂亮舞女就像落了下成。 施云台说完挥手就从旁边走出一位穿着红色长裙的美人,那美人长相和中原人不大相同,举止妩媚,只是远远跳舞,并不靠近。 但她的美貌却与狼狈的莺莺形成对比,惹得莺莺怨恨地看他。 清宁忽然一笑,对施云台道,“你可别伤了美人心。” 第15章 又过两日就是赏冬宴,无奈谢玉瑛生了大病,只能让清宁替她上山祈福。 清宁在山上需要替大姑娘做她那些未做的活计,例如清扫香炉、念经、大姑娘的师父静闲师太对她不冷不淡的,时常来检阅她的成果,若发现没打扫干净的地方,便淡淡让她重新做过。 都说入乡随俗,清宁也把头发束成大姑娘惯常的样子,换上寺庙中的衣服,如此看来,就像山里清修的小尼姑了。 山中寒冷,又无丫鬟伺候,清宁重新恢复苦哈哈的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 但这还不算难过,寺庙里食物难吃,只有些香油做的素菜,且取暖只有最劣等的黑炭,燃不上一个时辰就熏得屋内乌烟瘴气,不用又十分寒冷,辗转难捱,就这么熬过好几日,仿佛人都枯瘦了几分,她在苦挨里居然对大姑娘生出几分敬佩。 到腊月三十,山中彻底无人了,和尚们一些去山下修行,一些在山上清修,寺庙中不兴过年,众人如往常一般清修、念经,处理诸多杂事。 这日静闲师太让她去天王殿收拾香灰,天王殿在山顶,沿着小路不过一会儿就到了。 殿后是悬崖,清宁站在山上,能看见山下人烟繁盛,而山上四下无人,白雪茫茫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人,她恍惚不知在梦里亦或者在前世。 殿前有棵孤零零的松树,树下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仿佛刺破苍茫的黑夜。 清宁喉头哽咽,喊了一声“陛下………” 可是那人已经转过头,一双冷淡的眸子看着她。 此时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周围只有光秃秃的枯树,那人穿了一身雪白的斗篷,斗篷下青色的广袖长袍,头发用金冠束起,露出漂亮的额头和浅淡的眉眼。 此时天光乍泄,梅落繁枝,天地间仿佛独他一人。 不管看多少次,清宁依旧被那人的美貌所惊艳。 清宁收敛眼中涩意,装作镇定地走上去行礼,学做这山里僧人的模样唤了一声“贵人”。 那人斗篷上落了些许白雪,垂眸问道,“你可是山中修行的人?” 清宁低低应了,小声说了一句,“是俗家弟子,在山上修行,殿下万安。” 第13节 话一出口清宁就后悔了,那人用打量的眼神看她,“你怎认得我?” 清宁低头道,“妾身姓谢。“ 他颔首,“你抬头给孤看看。” 清宁心中一阵讶异,迟疑抬头面见天颜。如今的太子比上辈子更青葱,漂亮得跟玉石做的似的,在雪地中让人唯恐融化。 他目光落在清宁脸上,清宁快要疑心他想起上次的事儿时,他才沉凝道,“你和谢玉瑛什么关系?” 清宁说,“她是我侄女。” 他便说,“怎的这觉明寺中全是谢氏女?” 清宁听不出他言语中喜怒,再看时他已沉默了。 她不敢问,更不敢开口,行了一个礼后提起雪地里的水罐沿着山路慢慢下了山。 清宁不想引火烧身,因而没有提起这件事。但到下午静闲师太就知道清宁撞见太子,有些忧心地问,“可有惊扰到殿下?” 清宁摇摇头,“只请了个安。” 想了想,又小声问,“殿下怎的这会儿上山?” 师太没责骂她好奇心重,反而含糊解释道,“殿下心善,来拜佛而已。” 清宁不想在那人身上多花费心思,可惜情感却由不得她,下午时思来想去总揣摩这人因何上山,又因何在这里,难以静下心思做事,最终从箱笼中取出一幅双陆左右手互搏。 玩了半日依旧打个平手,索性扔了棋子懒洋洋躺在床上不再动弹。 清宁听着门外山林中鸟雀的叫声,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但到了快午夜,突然听见门口轻轻的敲门声,恍惚与落雪压枝的声音混在一起。 清宁就去开了门。 只见施云台站在门口看着她,眼中泄出淡淡的笑容,“怎的瘦了这么多。” 谢、崔二人是金陵城齐名的才女,谢玉瑛能够写诗、擅长清谈,崔凤锦长于绘画、奏琴,二人才华只在伯仲之间,金陵城中女孩子都以接到请柬为荣。 赏冬宴设在秦淮河外的锦华亭里,当日所去不但有画师、歌姬,还有琴师、舞姬,冬雪融融,天光乍暖,穿着暖红色、鹅黄色披风的贵女们或骑马、或乘轿从四面八方而来,让孤冷的冬日稍微有了些暖意。 金陵城里最有名的世家乃崔、谢、施、颜等几家,又各有远亲近戚,弯弯绕绕不少人,有清宁认得的和不认得的,又各有圈子,但大都以谢玉瑛、崔凤锦和长安公主为首分成几派,各有各的圈子。 谢家和普通小门小户当然不同,姑娘们自小的课程和小子们安排到一起,诵读诗书,诗词歌赋,连先生性别也不大避讳,最终成为人人夸赞的才女。 例如大姑娘,她虽然寄居在庙中,仍然因为会春宴上一句“不如柳絮因风起”成为一时佳话,被夸赞“咏絮之才”。后来有一次参加世家宴会,宴会上清谈的都是男子,谢家、楼家、谢家这些家中的才子,个个都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之人。 当时谢家仅长房儿子在场,谢丛之骄傲自负,蛮不讲理,谢锦之嘴笨狭隘,但都不是什么有文采的人,宴席上被人说得十分狼狈,眼看就要堕了谢家名声。 恰逢大姑娘坐在屏风后弹琴,无所事事听了一会儿,见兄长们不争气,便遣了一个丫鬟传话。发一句,驳一句,字字珠玑,针针见血,让在场男子无一不哑口无言。 这些世家公子们佩服她才思敏捷,又看见那屏风上窈窕的剪影,一时间对她惊为天人,大姑娘的名气也是在那会儿传出去的—— 世传谢家嫡女才华绝世,惊才绝艳,是世间少有的才女,恐怕只有崔家大姑娘能够与之比肩。 清宁今日又穿了一身骑射装,身披红色披风,腰带把她腰束得细细的,猎马而来时远远望去仿佛像一朵雪中红梅。 她随手把披风递给一旁侍立的丫鬟,把手放在炉火上取暖,长安长公主便笑着道,“宁妹又俊俏了几分,难怪让我小妹念念不忘。” 清宁一打眼过去,只见周围围着的全是世家贵女、上辈子的熟人,可惜这些人在世家破落后大多被卖成婢女姬妾,如此算来也多年不见了。 崔雪莹在亭子上搂着个俊俏郎君,闻言笑起来,“你别说你妹妹,如意楼的花魁在前两日还被这冷酷情郎伤了心,咱清宁可是软硬不吃呢。” 清宁白了她一眼,才从衣袋里把一个香囊抛进一旁一位少女怀里。这香囊上面绣着莲花,散发出幽幽的莲香,施云台有些装模作样的文雅,非莲不佩,金陵城也有人模仿他的举止,可惜都被笑成东施效颦,徒落人笑柄。 那少女惊喜笑起来,“谢谢清宁姐。” 崔雪莹却道,“这世上也只有你清宁治得住他施云台了。” 清宁含笑不语,心想等再过几年恐怕这个人就不是我。 赏冬宴包括赏梅宴、观梅宴等等,厨子在树下做些时令的糕点供贵女取用,有少女们仿照男子的样子流觞曲水行酒令,或者清谈作诗作画。 不过作画的一拨去了崔凤锦身旁,作诗的一拨则去了谢玉瑛身边,清宁这群人什么也不会,吆喝着去林子里打些猎物烤来吃。 清宁摸着绿耳说起谢玉珠的笑话,长安公主懒懒道,“就你这么宽容,换些人家非得乱杖打死。” 她失笑,“我娘心疼她。” 长安公主无奈,“韫姑姑什么都好,就是心软。” 心软说得还太轻,要长安公主说,分明就是脑子糊涂,不过当着众人面她就不好说出口。 她们正说话,就看见前方一株梅花树下孤零零坐着个被三两丫鬟伺候的少女,这姑娘圆脸圆眼镜,头发从上各分开用红绳子系好,丝带垂落下来,十分可爱的样子。 赏冬宴上大家都有自己的小圈子,这样自个儿坐着的要么是身份低微的,要么是被人排挤的。 清宁正要装作看不见,崔雪莹却大呼小叫道,“这不是那、那位元郎的小娘子?” 这下众人都把目光凝到崔雪莹身上,然后从她口中得知了来龙去脉。 众位贵女们闻言十分怜悯地看着清宁,她们都是情场上战功彪炳的人物,说不得要安慰清宁,给她出主意。 唯独长公主十分冷静道,“原来是这小蹄子。” 清宁看着她,她便道,“宁妹,这丫头的母亲本是微之的乳母,他们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就让这丫头家有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微之就是元崇德的字。 而那少女名为苏青玉,是他的青梅竹马,也是他命中注定的真命天女。 上辈子要不是清宁无意横插一脚,说不定两人连孩子都有了。 她只知道他们之间缘分颇深,却不知道更深内情,闻言细细听起来。 苏青玉母亲是良家子,有幸选入宫成了元崇德乳母,苏氏偶尔会把女儿带入宫里寄放在下人房,但却被小太子撞见,二人相处日久就生了情愫。 清宁不知内情,那时候又发生不少事情,她就又嫁给元崇德。 这时,脑中系统也适时抱怨起来,“他们二人是心机太子和小呆瓜的甜宠文,偏偏你去掺和,导致二人姻缘不成不说,元崇德也英年早逝。” 清宁冷冷让它闭嘴,“若他元崇德明明白白把事情说出来,我会做那样的恶人?” 她好歹是个受尽宠爱的贵女,做不出下三滥的事情,只是元崇德身为帝王,又深谙君王手段,既要江山又要美人,事事算计,才落得心力交瘁而死的结局。 系统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心机太子拿你替真爱挡枪呢,我倒是没料到这个。” 清宁不再理会这东西的胡言乱语,随手拨弄腰间鞭子。 崔雪莹已兴致勃勃出起主意来,“我有心与这位苏小姐交好,只是不知她喜好,颜郎,你去替我问问可好?” 颜郎就是她带来那位十七八的貌美少年,闻言哀怨看了她一眼,才整整衣服走了过去。 崔雪莹抱着手臂笑嘻嘻对清宁道,“宁妹,你怎么看?” 清宁看她一眼,握着鞭子的手放松下来。 这位颜郎生得唇红齿白,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像狐狸似的姿色甚美,清宁知道崔雪莹万年不变的喜好,偏爱这款美少年,这大概也是她对那位高僧穷追不舍的原因。 她驻足看了一会儿,才对崔雪莹说,“你也不怕自己后院起火。” 崔雪莹搂着她手,“颜郎是个知情识趣的人。” 不远处,颜郎摇着折扇走到苏青玉面前,也不知他和对方说了什么,让她羞得小脸俏红,倒漂亮了不少。 崔雪莹就道,“看来这位苏小姐也不是什么不爱美色的人。” 清宁笑笑不说话。 她对苏青玉了解较深,苏青玉虽然在皇宫中长大,但被周围人护得很好,加上天生脑子里少一根弦,和她说话颇为费力。 譬如她曾有一次告诫她小心某太妃,却被这姑娘直愣愣在众人面前捅破,还说是她所言,把她气得够呛。 不过她后来才发现,这姑娘真不是针对她,而是天生脑子不大聪明。 清宁也不知为何心思深沉的元崇德喜欢她,大概是身处黑暗者更容易心向光明。 她想到这里,就见树后转出一个穿着绣金衣服的漂亮青年,把颜郎赶走,还远远朝她们这边行礼,不是元崇德又是谁? 颜郎回来,讪讪道,“这郎君说话还真不留情面。” 清宁看他一眼,问,“他说什么?” 颜郎掩面道,“说我不堪入流,还像妇人似的争宠。” 崔雪莹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长安公主无奈劝她,“我侄儿特别喜欢她,又万事护着她,把她当心头宝似的,我们做长辈的劝了多次也劝不动,只能任由她去了。” 长安公主论辈分是楚昭帝的妹妹,元崇德的姑姑,教训他理所当然。 清宁想起上辈子的事,元崇德喜欢苏青玉,也曾说过要“护她一辈子”的话,所以直到他病死床榻,苏青玉依旧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丧气,觉得重来一世也没那么幸运了。 第16章 冬日里林中飞禽走兽很少,她们一行人转来转去也只猎到一只野兔。清宁在想自己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的,崔雪莹凑过来劝解她说,“男人不都是一张嘴两条腿,你别惦记他,我下次送你十个八个。” 清宁瞟了她一眼,“可饶了我,我还不想像你这么闹得头疼。” 她记得崔雪莹上辈子嫁给那位风流才俊的薛公子,然而她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才两年就厌倦了,想和离对方又不肯,外面养的男人三天两头吵进家里,闹到后宫让她评理。 崔雪莹揪着那只没死掉的灰毛兔子没说话。 她们走得不远,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她们。 清宁和崔雪莹一起回头,就见一位穿着淡粉色衫裙的姑娘看着她们,面色迟疑。 清宁颔首问她,“有何事?” 姑娘咬了咬嘴唇,小声说,“我姓施,排行第五,你们这兔子、兔子可否卖我?” 她也看出清宁和崔雪莹打扮贵重,绝非以钱可以打动的普通人,故而又解释道,“这兔子你们反正拿着也无用,不如卖给我,我、我用翠微楼新出的镯子来换。” 清宁倒好奇起来,“这地方兔子多的是,你拿来做什么?” 施五娘吞吞吐吐说了几句,清宁才知道,原来有贵女知道谢玉瑛在山中修行,特意买了些小动物放生,说替她积德行善,其他人见此纷纷效仿,施五娘孤零零一个人,刚才看见她们的兔子灵机一动才想出这法子讨好谢玉瑛。 清宁倒被她说得生了几分兴趣,道,“不如一同去看看。” 她们就跟随施五娘到了凉亭里。 凉亭中被一群少女围绕着的谢玉瑛依旧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裙,外头罩着一件黑色的大氅,不施粉黛,不戴珠翠,她神色极淡,肤色又白,远远望去如同神仙中人。 第14节 其实谢玉瑛容貌倒不如何精致,就这份气度远胜她人。 清宁到了亭子里,对她拱手行礼,谢玉瑛清清冷冷道,“宁妹。” 旁的人好奇看过来。 谢玉瑛身旁跟着谢玉珠,就解释道,“这是寄居在我家的清宁表妹,她和崔雪莹她们玩得很好,性格很活泼。” 大家都是听过她们“金陵五虎”名号的,闻言打量的神色多了几分。 “清宁姑娘怎么还穿了男装?”有姑娘问。 清宁若无其事道,“若不是这样,怎么方便打猎?” 对方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万物有灵,冬日是它们休养生息的时节,宁姑娘怎么也该生些慈悲心放它们一命。” 崔雪莹在一旁嗤了一声。 那人怒道,“你笑什么?” 清宁好笑看了崔雪莹一眼,“她笑你碟里就是羊脂羊油,身上裹着兔毛,还说要放生。” 接着又道,“况且这是家兔,在茫茫大雪你莫不是以为它们真能活下去。” “宁妹,”谢玉瑛淡淡开口。 清宁看她。 谢玉瑛叹气,用不赞同的眼神看她,“求神拜佛只看心诚,固然曾经有不善,但只要此后行善就可,你何必斤斤计较。” 清宁笑了一下,“姐,那你以后还要不要吃兔肉?” 不等对方答,又问,“穿不穿毛裘?” 有贵女当先道,“有何不可?” 这便脱下身上衣物,现在正值隆冬,北风呼呼朝里灌,虽然有炉子可也抵挡不住这寒意,才一瞬她脸色就发白了。清宁看着她这不大聪明的样子,心里更加怜悯。 谢玉瑛安慰她道,“不必如此,口腹乐甘肥,杀戮充饮食。能怀恻隐心,想念彼惊惧。故当不忍食,以证慈悲行。(注)只要怀有慈悲之心,就不必在系解处介意。” 清宁却笑了一声,指着旁边一只犹带血迹的灰兔道,“瑛姐知不知道这兔子哪来的?正是刚从山上捕来,它本好生生生长在山林里,若不是为了放生,又怎么会遭这样的无妄之灾。” 谢玉瑛却是一呆。 她所住道观每年都有放生法会,信众从集市买来动物放生,她此时无意中提起,虽然知道贵女中和不乏有讨好她的人,但只要结局是好的就无妨。却没想到居然有这样内情……… 她渐渐沉默下来。 走了老远,崔雪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看她们那冻得发抖的样子,可真是笑死我。” 清宁也忍不住发笑,“瑛娘原本是一番好意,她们也只是想讨好瑛娘。” 崔雪莹翻白眼,“我可看不惯她,和我姐一样看人鼻孔朝天,凭什么看不起我?几首酸诗像谁没有读过似的。” 她们正说话,就见一人远远拖着一串东西而来,那位少年郎君生得比颜郎还好看几分,唇红齿白,鬓若刀裁,雪地里朝气蓬勃的劲儿扑面而来,崔雪莹差点看呆了,一个劲儿揪着清宁胳膊不放。 郎君把那串东西扔到她们脚下,才皱着眉毛不满道,“你们故意来找瑛娘茬的?” 清宁这才看见那是串下了迷药的小动物,有小灰兔小白兔,还有野山猫和麻雀,被一条绳子拴在一起,落在雪地里激起一阵灰,毛发也染上雪尘。 不同于发花痴的崔雪莹,清宁看着对方,喊了声“四皇子”。 四皇子今日穿着一身骚包的绣金如意袍,头发用玉冠束起,露出漂亮的鬓角和干净的眉眼。 他比清宁还要小两岁,因为上面有个当作继承人培养的哥哥元崇德,性格被养得有些骄纵和不谙世事,也不如何懂人情世故。 四皇子目光瞟到她腰间的鞭子上,抿唇道,“瑛娘好心做好事,你却非要拆她台,实在过分了些。” 清宁把鞭子从腰上取下来,漫不经心看他,“我们可不如你的瑛娘良善,我最爱吃兔肉,这只兔子我要剥皮取血,做成兔毛围脖。” 她纤长的手指落在灰兔长耳朵上,温热的毛皮在她指尖发颤。 清宁上辈子是杀过人的,气势绝非真正的闺中女子可比。 四皇子脸色发白看她。 脑子里系统连忙跳出来阻止道,“你就算不走感情线也别和重要人物交恶,他们有天命在身,得罪他们你要倒大霉。” 清宁无趣地放开手,她现在算看明白了,他们兄弟两人一个喜欢傻白甜一个喜欢白莲花,她这个性格强势的母老虎根本沾不上边,难怪不得他们的心。 但她看着他苍白的小脸,忽然心中一动。 第17章 四皇子别扭地问,“瑛、瑛娘真会喜欢我这么做?” 清宁含笑看着他,鼓励道,“你别担心,我也算谢家近支,和瑛姐接触颇多,自然知道她喜欢什么。 系统在她脑子里一阵发抖:天哪,它的宿主是个多么恶毒的女人。 四皇子想了一会儿才问,“那你为何要帮我?” 清宁喝了一口杯中茶水,“只是看你可怜,看她可怜,我又不是什么坏人,你干嘛不信我?” 四皇子看她,眼神里明晃晃写着当然不信 清宁就叹气说,“好吧,既然如此我也只能说实话了,其实是因为近来我亲姐想嫁给太子殿下,但是苦于无门,我如果帮了你,那你岂不是正好欠我人情?” 四皇子相信她这个理由,放松下来,“好。” 此时太阳已升起,前边儿的庭院里贵女们正在作诗画画,还有坐在一起清谈的。 谢丛之是个什么都干不好的纨绔子弟,谢玉瑛却和他恰恰相反。当年谢丛之清谈时被一群读书人弄得下不了台,还是谢玉瑛隔着帘子给他撑场子。据说她一人说服整整十二人,从此美名就传扬出去,连舅舅也常叹息“吾家瑛娘非男儿”。 后来清谈就不再局限于男子,贵女们开宴会赏景时就时常效仿贵公子们论些“才性四本”、“声无哀乐”和养生之类的话题。 正说得酣畅淋漓,众人就看见从远及近飞来一只巨大的蝴蝶,蝴蝶在天上翩翩起舞,仔细看才能看见那蝴蝶风筝被拴在马鞍上。 坐在马上的人大声呼喊一声“瑛娘!” 谢玉瑛诧异抬头,四皇子道,“这是从猎人手里买来的,今日替你放生行善。” 他说着打开剪短手中风筝线。也不是风筝上设了什么机关,刚一剪开,挂在风筝上面那个不太清楚的笼子门也被打开。 然后众人就看见笼子中一群鸟呼啦啦飞出去,盘旋在天上,有各种各样的鸟,喜鹊、麻雀、珍珠鸟、翠鸟,黑压压一片,足足几十只,也不知他哪那么大的能耐买来。 然而这些鸟并没有很快离去,冬季少吃食,更何况这些生长在林中的鸟雀。 饥饿半个冬天的鸟儿在半空中边叫边打架,还有聪明的看见地上吃食乱纷纷俯冲下来,一时间,鸟毛、鸟屎落下来,仰头看着这一幕的贵女们躲不及,被淋了满身满脸。 元崇州没预料到这结局,呆呆握着风筝线。 崔雪莹笑得东倒西歪,靠在清宁身上发颤,“那个姓元的是不是傻?” 清宁摇摇头,好笑戳她,“他就是单纯了一点,你不最喜欢这样的公子?” 崔雪莹解气一般又说,“你看看她们,平时不是很光鲜吗?” 清宁跟着她笑。系统却不高兴大声说道,“不是撮合他们吗?你怎么胡来?” 清宁不把它的话放心上,“反正都是做舔狗,舔得可怜一点说不定大小姐还更容易动心?” 她看见谢玉瑛皱着眉毛让丫鬟替她挡在头顶,不远处无人关心的四皇子骑在马上耷拉脑袋可怜兮兮像只小狗。 不过她不觉得这小狗可怜,倒觉得做舔狗的舔狗的自己反而比他更可怜。 白日的宴会众人玩得痛快,夜间就在郊外休息了,梅林里搭了帐篷,外面烧着炭火供大家玩乐,清宁和众人说笑了一阵,快熄灯时被系统提醒才想起白日里隐约的不安因何而生: 按照时间,今日是她和崔雪莹约好抢人的日子! 可是那时候她刚重生,崔雪莹又贵人多忘事,两人居然都把这事忘在脑后,不知那群人是不是已经在丛林里埋伏。 系统慌张说,“大小姐,你别又把剧情搞崩了,谁知道元崇德会不会因此恨上你。” 清宁今生不想和元崇德有什么多的交集,无奈崔雪莹又不知去哪逍遥痛快,她稍一寻思,只能独自骑了绿耳出去。 行得约莫半个时辰,山林里黑漆漆一片,周围没有虫子的叫声,郊外到城里只有一条归路而已,她不想惊动他人,也没点火折子,只用眼睛扫顾周围。 忽然听见一声箭响破空而出,清宁心中一紧,就见一群人在山林中蠕动。 她喊了一声,为首那人眼睛就亮起来,“可是谢少爷?” 这行人走近,清宁眼睛尖,就看见白马上隐约横着个人,似乎被迷晕了,一动不动。 那人道,“不辱使命。” 说着把迷晕的人交给她。 清宁一边恼恨元崇德身边侍卫不中用,一边心里估算要不要把他随意扔在野外。可是现在林中寂寂,了无人烟,又怕他被野兽叼走,以后的皇位便宜那位荒诞的二皇子殿下。 她皱着眉毛道,“你们把他放那棵树下,先照看他一会儿,等太阳出来再悄悄离开,别让他发现了。” 对方摇摇头,“不行,我们只听二小姐吩咐。” 清宁道,“你知道他是谁?他姓元。你听我话,必不会被他发现。” 这崔家人却是个胆小的,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惶恐,也不肯听清宁的话,忽而把人塞到绿耳身上,一瞬不见了身影。 清宁:………… 绿耳初次载别人,有些不安地踢踢蹄子,被清宁安抚下去。 元崇德被横放在马背上,月光下美丽的容貌如同白雪初霁般灼目,其实不怪清宁对他一件钟情,美丽的事物总值得人追逐向往。 他轻轻呼吸着,渺茫月色一般,飘忽如天神一般,幸好这辈子清宁已不是当年轻狂的谢家贵女,见之居然能够心如止水。 她手拍拍马背,绿耳便一声响鼻,踏草而去。 绿耳便悄无声息潜入她们居住的帐篷,像出来的时候一样,周围人根本没发现她短暂的离开,就连流光和若月也站在帐子后面说话打盹。 清宁把人放在床榻上,正在思考要对他说什么借口,就对上一双黑色的眼睛,不知醒了多久。 她差点被吓得叫出声,过了一会儿才问,“你醒了?” 元崇德点点头,眼睛打量周围。 第18章 他现在才二十一二岁,既有青年的俊秀,又有少年人的腼腆,比上辈子他们成亲的时候青涩了许多,目光里没有假装的含情脉脉,也没有把她视为无物的淡漠。 第15节 清宁只能解释,“我在外面看见有歹人劫掠你,就顺手把你捡回来了。” 元崇德沉吟了一会儿,道,“我仿佛听见你和男子说话声?” 清宁笑了笑,随口撒谎,“是和侍卫。” 元崇德不置可否,不知信还是不信。 “不知可否知道姑娘名姓,改日定当登门拜谢。” 清宁不看他,准备上去替他解开手上的绳索,忽然听见外间一阵喧闹,接着是流光的说话声。 “姑娘在屋里看书呢,容我先通报一声。” 对方低声笑起来,“宁妹怎的爱读书了?” 流光小声替她辩解,“施公子,我们小姐并不是不学无术的人,她最近书不离手,还常说些我们听不懂的话。” 施云台又笑道,“怕不是些话本图书。” 脚步声越来越近,清宁心中发紧,对上元崇德清明的眼神,她鬼使神差忽然拿起手边的绣帕随手塞到他嘴里,把他推到床上用被子掩好。 这么一做完她就后悔了,可是流光已站在门口,大咧咧说,“姑娘,施公子来了。” 清宁抚平心神,提高声音道,“进来吧。” 流光便带着施云台进了屋。 施云台现在穿着一身半旧的淡蓝色外衫,不知是不是才从哪里喝酒回来,头发也没好好束起,半披在衣服上,显得越发面如冠玉,风流倜傥。 他也不客气,随便坐在榻子上,把一个青瓷壶放在桌上道,“二十年桑落酒,给你找的。” 世人皆知清宁好美人,好美酒,这么一坛酒放于她面前,酒香味隔着瓶口都能闻到,她差点要站起来拿走。可是想到身后的元崇德,又不敢如此。 施云台不知道这些,便取出酒壶倒酒入杯,传言桑落酒色比凉浆,味同甘露,二十年更是如此,清冽的酒香一时间萦绕在鼻尖。 清宁小口喝了,赞一声“好。”抬头却见施云台眼神奇怪地看她。 她喝得美酒,心情尚好,就问了何事。 施云台道,“只觉你今天有些奇怪。” 清宁心中一跳,“怎么奇怪?” 施云台就道,“屋里熏香也奇怪,人也奇怪。” 清宁不知他这么敏感,偏偏被压在被子下的元崇德仿佛听到什么暗示,踢了一下被角。 清宁下意识不想让施云台看见他,就假装随意用手压住被角,“只是白日里玩得痛快了些,况且我们也有一年未见,说不定你记忆不大准确。” 施云台笑起来,“还以为因为那位元公子。” 清宁感到手下躯体一僵。 施云台道,“崔小姐说你被迷得神魂颠倒,一心把他弄到手好好玩弄。可惜他不记得你,也不喜欢你,宁妹,美人虽然美,不过也要小心有刺。” 又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不过我倒觉得这位元公子并不像我,也不比我更好。” 这句话说完,清拧只觉得手下柔软的躯体先是一僵,随后动作幅度大起来。 清宁不得不加大力气压制身后乱动的元崇德。 清宁这倒想起一件事,当初她看上元崇德,对他施加酷烈手段倒不是因为她性格暴烈,而是施云台煽风点火和从旁撺掇。她年少不懂事,便当真以为驯人当如驯马,恨不得百般折磨将他蜷在手心。然而元崇德天性高冷,被羞辱后越发憎恶她…… 她一边在心里暗暗希望他快走,一边含糊道,“我早就知道他心有所属,并不会怎么样。” 施云台那双狡猾的狐狸眼眯起,像是不信,“表妹别和我客气,我可以再替你出些主意,想必比你那位密友下春.药,房.中.术的法子靠谱多了。” 清宁加大手上力气,说话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不麻烦您,您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譬如怎么折腾你命定老婆,最后让她把你折磨得欲生欲死。 施云台扇子轻轻点在她唇上,微笑道,“真不学学。” 清宁的声音从牙缝挤出来,“滚。” 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清宁才敢小心把被子揭开。青年在被子中不知憋了多久,一张雪白的脸变得通红,衣襟和发丝也乱糟糟的,一副不甚□□的可怜模样。 清宁历来有个好美色的臭毛病,看见这位殿下如此秀色可餐,上辈子的气居然有些消了。 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清宁才敢小心把被子揭开。青年在被子中不知憋了多久,一张雪白的脸变得通红,衣襟和发丝也乱糟糟的,一副不甚□□的可怜模样。 清宁历来有个好美色的臭毛病,看见这位殿下如此秀色可餐,上辈子的气居然有些消了。 她正要把帕子从他嘴里扯出来,忽然听见拉开帷幕的声音,来人未语先笑,喊了声“表妹。” 清宁反应极快,把元崇德压在身下。 施云台的声音温柔可亲,“我忽然记得把纸扇落在这里,故而回身来取………” 话没说话,已经尽数消失。 清宁此时背对着施云台,面前是元崇德红得滴血的脸蛋,心中忍不住暗骂施云台龟毛多事,大声喊了声“出去。” 那人却没走,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 她看不清对方表情,感觉到一阵视线落在背上,不知什么寓意,时光仿佛静默了,她只觉得背上汗毛倒竖。 幸而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施云台不紧不慢道,“难怪今晚上表妹这么急着赶我走,原来是房中有美人。” 语气里透露出淡淡笑意。 清宁不敢让其他人再看见元崇德的脸,勉强说,“你既然知道还不走?” 施云台笑起来,“表妹年纪小身子骨也没长全,可我作为兄长却得做好兄长职责,不如我就在一旁指点,免得你贪美色伤了身体。” 清宁虽然嫁过几次,可是因为某些原因在床.事上尤其笨拙,被他话惊得脸一红,但此时她垂头时是元崇德垂着的长长睫毛,背后是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和调侃的话语,竟感到万分窘迫。 “表哥,”清宁说话时不由自主带上一分撒娇,“求求你出去好吗?” 施云台笑问,“你说呢?” 脚步已近了。 清宁却忽然一抬手,桌边鞭子应声飞到她掌心,鞭尾一甩就是风声。清宁上辈子在宫中未使过一次鞭子,却从旁学得一些不可说的伎俩,施云台猝不及防被她偷袭个正着,被打出帐篷之外。 未几,帐子重新落下,清宁感觉那人还不甘心地站在外间,扬声道,“表哥,若你再不走我去喊人来看看堂堂施公子衣冠不整的样子,你说好不好?” 隔了一会儿,那道身影才离开。 清宁松了一口气,把元崇德嘴里帕子扯出来,喊了声“得罪”。她刚经历这样的事情,感觉有些尴尬,浑身不自在得很。 元崇德脸上红晕已消,看她目光却有些打量,声音低低的,像在咀嚼什么,“宁妹?宁姑娘?你姓宁?” 上辈子他开心时喊她妙妙,不开心时喊清宁,恼怒则连名带姓一起喊,从未叫过她一声“宁妹”,此时这个词从他口中吐出, 清宁不想解释,当默认了。 清宁想想对他说道,“我不是故意折腾你,只是怕人看见你的脸。” 元崇德看她一眼,“唔”了一声,再不说话。 两个“陌生人”相对无言,一时间屋内有些安静。 清宁不可抑制地想起一些事情。她也以为元崇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因为二人一起时他就少有言语,有时是喊皇后,有时是叹气。直到她遇到他和苏青玉在一起的模样,才知道什么叫做“见之则喜”。 系统好心提醒,“这是男主,你别又栽了。” 清宁清醒过来,对元崇德说,“冒犯您,等我表哥走了我再送您回去吧。” 元崇德应了,认真对她说,“宁姑娘,你还是别喜欢我了。” 清宁看他。 元崇德也看她,目光深沉又清冷。 “宁姑娘,我不是什么好人。” 她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所以她真的不会再喜欢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辈子小剧场(一) 大家请元崇州喝酒,席间开玩笑说他怕老婆 元崇州炸毛:你才怕老婆,你全家都怕老婆!!! 清宁听说有人带元崇州去乱搞,遂骑马赶到现场把所有人揍了一顿。 揍完,元崇州骄傲挽清宁胳膊,“谁怕老婆?” 众人:………我、我们怕。 注:小剧场请当平行世界看 第19章 谢玉瑛放生的举动还是被传扬出去刷了一波好感,不仅如此,那日和她一起的姑娘们还特意把那些写好的诗收集起来编纂成一个册子,发给前来的贵女们作为纪念。 崔凤锦不甘示弱,当下捐了一千册佛经给各处寺庙,还准备过几日也办个什么宴,邀请她们去参加。 唯独清宁这群纨绔子弟难得放出牢门,一个个嚷着没浪够还要继续玩。 清晨的雪没有化,沉甸甸坠在枝头,绿耳被人拦住,不满地喷了个响鼻。 崔雪莹笑嘻嘻说,“郎君莫不是来看我们宁妹?” 四皇子在其他人调侃的眼神下坚持不住,硬着头皮对清宁道,“谢少爷,我们去林子里聊一聊。” 清宁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他,少年人站在雪地里,乌鸦鸦的黑发扫过脸颊,居然与他亲哥元崇德有些相似。 在他快要支撑不住时,清宁才懒洋洋说了声“好”。 山林里,站在对面的少年脸皮薄,没说话先红了脸,支支吾吾一会儿才让清宁听清楚他的来意。 清宁含笑看他,“你让我帮你追求瑛娘?” 四皇子期待点头。 下一秒那鞭子已经带着风抽来,四皇子见识过她手上功夫的厉害,躲不及狼狈滚到一边,接着又是一鞭,他发冠被抽落,头发散了一地。 清宁这位丈夫性格懦弱,优柔寡断,她嫁给他的时候确实存了把住他的心思,但后来逐渐相处假意也变成了真心,没想到人家心里一直有个念念不忘的白月光,想要杀了她扶白月光上位。 若说对元崇德是恨,那么对他就是厌。 第16节 元崇州一面躲避鞭风,一面大声道,“我没惹过你,你凭什么三番两次折腾我?” 清宁仍没停手,鞭子舞得虎虎生风,让个漂亮郎君滚得好不狼狈。 等到系统快崩溃的时候,她总算停了手,纤长的手指抚摸过这根羊皮鞭,笑着解释,“喜欢瑛娘的人可不少,我总要试探你是不是真心。” 四皇子这时已浑身泥土,衣服上道道泥土印记,一副可怜的样子。他站起来后却还强撑着身体道,“你现在是答应我了?” 清宁说话时表情十分温和,“不行,我还得再考验你。” 四皇子嘟囔道,“是想法子折磨我吧?” 他从小娇生惯养,上面有哥哥顶着,做什么事情都不大上心,对谢玉瑛的执着大概是他唯一坚持的事儿了。 不过对上清宁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却泄了气,小声恳求说,“谢兄,你要我帮忙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只要你肯帮帮我。” 清宁又扶弄那长鞭,“看本小姐心情好吧。” 系统在一旁着急嚷道,“你别乱来,若是不能完成任务,我们两都会完蛋。” 它说着调出那张曾给清宁看过的画,元崇州和谢玉瑛的名字下小小的黄柱子空荡荡一点进度都无,仿佛一根把他们连接在一起的红线。 清宁吐出一口气,对元崇州道,“看在大姐面子上,这便放过你,” 两人从林中出来时四皇子浑身草屑,衣衫不整。崔雪莹眼神在两人身上打转,十分暧昧,“这个公子长得真不错,不过你们做什么在林子里呆了这么久?光天化日也太荒淫了罢。” 清宁斜睨她,“他喜欢瑛娘,找我出主意求得瑛娘芳心。” 崔雪莹一愣,指着清宁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月施语语的罗裙得给你穿了。” 施语语是她们这群人里很出名的一位贵女,她只要看上谁那人在一月内必然移情别恋的,从未有例外,故而她们常常送她些绿颜色的帽子和衣裙调侃。 清宁面无表情,任由她笑了一会儿方道,“我不如崔姑娘,是让别人穿绿罗裙。” 崔雪莹顿时耷拉个脸,趁她不注意揪着一下她手臂,嘻嘻哈哈骑马跑开了。 大家打打闹闹进了城,城里比城外热闹得多,但清宁却发现长安公主心情不大好,恹恹坐在轿子里,让她把丝绸给她撕着解闷玩,便问道,“殿下怎么回事?” 崔雪莹无奈道,“和我姐吵了一架。” 长安公主是唯一一位愿意与崔雪莹嘴里“那帮人”交好的人,但也仅限于崔凤锦。这乃是因为崔凤锦曾做过公主伴读,二人少年时期就认识,长大后更是趣味相投无话不谈。 但清宁知道这二人以后会为了一个男人大打出手,虽然不知道原因,不过她们的恩怨她身为外人不好说,遂住了嘴。 崔雪莹想想又说,“好像是因为她的马奴放跑了姐姐的马。” 清宁顺着她的手指看,就看见轿子旁边捆着一个瘦弱的小孩,一双眼睛黑漆漆的,面无表情,看着特别瘆人。 她却忽然想起什么,道,“那不是施玄?” 崔雪莹看她,“施家人?我怎的不认得?” 上辈子施玄是继承施家先祖衣钵的少年将军,但清宁也不怎么了解施玄,只知其人未闻其名。 然而他却是上辈子她上断头台时唯一一位愿意给她一碗水饭,一碗清酒的人,可能因为怜悯,也可能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但她却不能不记得这份恩情。 她想了想,对长安长公主道,“我有一匣子南珠,听闻最近崔姑娘要做一件珍珠发冠,苦于没有上好的珍珠,殿下不如拿这个去陪赔礼。” 长安公主丝毫不觉得她堂堂公主给人赔礼有什么不对,眼睛一亮,“多谢宁妹。” 清宁道,“殿下客气了。” 清宁从长安公主手中接过施玄,施玄是个胡姬所生,长相也与汉人有些不同。 他一双眼睛深邃黝黑,但内里并没有光,好像光线无法投入他眼珠子一样。 施玄跟在清宁身后,他话很少,即使换了个主人也不在意,像个任人折腾的傀儡。 清宁有点心疼他这模样,等与其他人分别后便对流光道,“带他换身衣服,再去买些吃食来。” 她记得施玄因是婢生子在少年时受过苦,幸好有身好武艺在军中立足。只是没想到他小时候居然过得这么惨,堂堂施家人沦落到做马奴的地步。 流光应诺,过了会儿拿了些糕点来,递给二人,施玄看着这糕点动了动嘴唇又没说话。 清宁只以为他想道谢,没想到这时候忽然一只不知从哪而来的飞雀俯冲过来,正好叼走一块糕点,在盘子里留下几粒鸟屎扬长而去。 她和流光都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 施玄这才小声道,“我命不好,您别给我这些。” 脑子里好久不见的系统适时解释,“我劝你不要帮他,这人是个倒霉鬼,要倒霉一辈子,你越是帮他他越是倒霉。” 清宁反驳,“你别骗我,倒霉是一时的,要一辈子倒霉那得多惨?” 系统冷哼,“不信你再给他些钱。” 清宁于是把钱袋解下来递给他,施玄呆呆木木接了,既不谢也不高兴,塞在兜里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说不出什么滋味,但少年依旧安安静静的拱拱手,转身走了。 他走出不过三步,一只细犬从旁边巷子冲出来,咬住他的袖子一拖一咬,他袖子里的荷包并几个铜钱一同被吞进那血盆大口。 清宁并丫鬟看得目瞪口呆。 细犬主人已小跑跟过来,看见这一幕讪讪道,“小兄弟对不起,我把这狗杀了刨开肚子取钱。” 施玄看了看那狗,摇摇头,“算了,它也活不了多久,不必了。” 清宁看得有点心酸。这世界上有懒鬼、穷鬼,却从没听过天生倒霉的,看来这碗饭的恩情是真的要欠很久。 清宁无法,只能让人去远远盯着施玄,替他挡些灾祸。 回到谢府时快要正午,前院里大夫人身边的丫鬟杜鹃在送一位穿红衣的妇人,清宁想了想就问,“家里没小姐出阁,怎么连媒婆也上门了?” 流光不解摇头,她性格老实,不像若月这么八卦,很多事都了解得不清楚。 谢家这一辈七位小姐,排行第一的谢玉瑛今年双十,熬到这岁数不嫁人是因为算命先生说她要修行到二十五,在此之前都不宜嫁人。此后就是排行第二的庶小姐谢玉珠,年龄正好,不过谢家大舅看上一位普通读书人,想将她嫁出去。 可是谢玉珠对这桩婚姻不大满意,时而找谢思霄闹腾。 谢思霄心软,看在她死去娘亲的份上不和她计较,但也从来不改口。 第20章 清宁回到潇湘院时就见到一位生面孔,脸蛋十分美艳。 她看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位姑娘是施云台带来的那位胡姬,如今做一副丫鬟打扮。 胡姬本在心不在焉剪花,看见清宁过来,便蹲下身行礼喊了声“小姐”。 清宁饶有兴致看她,问道,“你怎的在这儿?” 胡姬温柔道,“大少爷把我送给了小姐。” 她说话的时候若月气鼓鼓站在一旁,看起来十分不忿。 若月本在屋外修剪枝条,这位美人却凑上来帮忙,把清宁那株海棠剪得乱七八糟,她拦之不及,只能在一旁生闷气。 清宁不知这位施少爷又搞什么鬼,不过送来美人确实是赏心悦目的,她用鞭子把她下巴抬起来,少女深眉俊目,和中原人不同的高鼻梁,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 她含笑道,“到了我这儿,就得听我规矩,你叫什么名字?” 胡姬低头,“我姓胡,他们都叫我胡女。” 清宁看了一眼院中盛放的红梅,道,“七九寒开,□□燕来,你既是冬日来的,又恰逢梅花开得好,就赐你名字为梅花吧。” 胡姬就得了一名叫胡梅花,若月和流光捂着嘴窃笑,唯独她自己因汉语不精懵懵懂懂的,还感激清宁风雅。 清宁风尘仆仆不好见人,换了身衣服才去韫娘屋里。 临进门前,流光小声提醒她道,“小姐在里面看书呢。” 韫娘不爱出门,在家有时候会读书,有时候是刺绣,韫娘身为谢老太爷谢文生唯一的女儿是掌心明珠一样的存在,但她性格温和,娴雅淑惠,不如崔凤锦、谢玉瑛那般张扬自若,但只偶尔露一面也足够叫人惊艳,当年金陵城中就有人写诗夸奖她“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 但是等到丈夫去世,谢韫娘就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姐妹间的宴会都不愿意去,时常穿着一身青褐色的衣服头挽木钗,念念佛教拜拜三清,十分清苦。 老太太常笑她比她这个老婆子过得更了无生趣。 进门时韫娘正在看手中一张单子,见到清宁就放下手中东西,问了她几句近况。 清宁一一回了,韫娘道,“课业写了多少?” 清宁从流光手中接过纸张,放在桌面上道,“做了三道诗,写过几页字。” 她的字不算好看,只是工整干净,诗也是胡诌,韫娘蹙眉用红笔画了点圈道,“这怎的又退步了。” 清宁笑起来,“做不出惊世骇俗的作品,退步和进步也没什么区别。” 见韫娘又要开口,她连忙道,“在前院看见媒婆,不知是给哪位姊妹挑夫婿?” 韫娘不意她会问这个问题,脸上有些不大自在,“大夫人想给你表哥挑个媳妇儿。” 表哥就是谢丛之,他今年二十二岁依旧未娶妻,婚事迟迟无法解决。 如果论家世,和谢丛之最般配的是崔凤锦和崔雪莹,无奈她们姐妹俩一个看不上谢丛之,一个谢丛之看不上,所以只能不了了之,结果一拖就是好些年。 清宁还要再问,韫娘就道,“你祖母家来了人,也要临近年关,你捎带些礼物去看看。” 清宁看了她一眼才答应下来。 清宁祖母是普通躬耕之家,却生了一对绝顶漂亮的儿女,儿子是当年大名鼎鼎的金陵第一美男子,也就是清宁之父,名为师昭。 可惜这位公子不过二十许就去世,留下韫娘和清宁孤儿寡母,连带着与祖母关系也逐渐疏远。 清宁不太记得这位老太太喜好,就让流光收拾了一些吃穿用度装在箱笼里准备寻日子拜访。 恰巧谢思霄知道这事情,就对清宁道,“不如让你施表哥随你一起去,正好护送你,免得车架被人冲撞了。” 清宁笑起来,“舅舅莫不是信不过我?他有他的事儿,何必麻烦呢?” 谢思霄平日公务繁忙,难得有空在家,因谢玉瑛高冷,谢玉珠是庶出,他时常与清宁说话,闻言恨铁不成钢道,“你施表哥和你一起长大,你们关系也好,若有缘份结亲也不是不可。” 清宁差点一口水喷出来,她上辈子已经被施云台拒绝过一次,不想又去自取其辱。 施云台心思叵测,她自认不是多聪明的人,也懒得和这种人勾心斗角过一辈子,就道,“他待我跟他那些兄弟似的,并没有其他心思。何况舅舅你又怎么知道他看得上我这身份?” 谢思霄闻言就叹气,“你以前不嚷嚷着就要嫁给他?” 清宁被他唤起一点十分渺茫的记忆。但这段记忆过了太久,她只能凭意识想起喜欢施云台是件极其痛苦的事情,所以后来,她就再也不想嫁给他了。 她便小声嘀咕,“他那么多红颜知己,看着就烦。” 第17节 谢思霄道,“这倒是,近来我就听说张家不知怎的忽然倒戈到施家,还送了个女儿给云台,据说十分受宠,我看你这丫头耍心机是耍不过人家。” 又道,“不过小妹已在替玉珠寻摸人家,抱怨我给上次给她相看的人家不好,她这丫头,怎的只操心侄女儿不管管自己女儿?” 清宁这才知道韫娘古怪神色因何而来,嘴角泻出一点笑意,撒娇道,“我有舅舅就好,说不定人家也在纳闷为何舅舅就偏宠外甥女,反而不把亲女儿当回事。” 谢思霄摸摸她头顶,“你没娘亲疼,又没了父亲,要是再没有舅舅照顾你,你得被人欺负死。” 这话说得亏心了,谢韫娘管不住她,谢思霄对她予取予求,她活得像个小霸王。 清宁忽然顿了顿,拉着他袖子道,“舅舅,我知道你最近在训练兵马,不如也给我几个士兵,让我在公主面前炫耀炫耀。” 谢思霄看她,板着脸教训,“谁把这事告诉给你?不行。” 清宁才不会给他吓住,拖长声音喊“舅舅”。 果然才喊了两声谢思霄就坚持不住,挥手说可以。 他根本不介意女孩子骑马射箭,更不介意她们抛头露面,这乃是因为当初、当初那人………也是这般,骑着马,穿一身红衣,一笑就让他栽了一辈子。 谢思霄摸着胡子,“你鞭法好马术也厉害,只是不能上沙场保家卫国,以前就时常可惜吾家阿宁不是男儿。” 清宁,“………以前你也是这么对瑛姐说的。舅舅你到底对多少人说过一样的话?” 谢思霄瞬间尴尬放下手,结果又耐不住她的磨蹭撒娇,被讨要走一株新得的墨菊。 第21章 清宁收拾好一车东西出了门,才发现门口有匹漂亮的马,马旁站着一位漂亮的少年郎,翘首像在等谁。 谢家门槛高,即便皇家没拿名贴也不一定能进。乃是因为当初匈奴铁骑踏破京都,元家拖家带口到金陵,金陵当地世家皆不卖皇帝的面子,皇家车驾在城郊外停留三日居然也不能入城。只有谢老太爷好心支持楚昭帝,让他站稳脚跟。 但自此世家权势愈大,从此之后民间也有“元与谢,共天下”的说法。 少年郎看见她顿时眼睛一亮,喊了声“谢兄”。 清宁看他一眼说,“元兄怎么有空这时候登门?” 这少年正是前两日才见过的元崇州。 元崇州闻言不好意思道,“我知道谢兄喜欢赛马,最近北边送了些好马来,想请谢兄参详一二。” 清宁心中有些狐疑,他们关系没好到这地步吧? 她抱着手臂看他,“殿下,前几日我才打过你,你这么不记仇?” 元崇州期期艾艾瞄她,小声道,“谢兄,我回去想了想,觉得还是没必要这么记仇,我们同为大楚臣子,就该好好相处,而且我、我兄长还没定亲,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她想看他到底卖什么关子,于是假装思索片刻应了。 元崇州于是高兴起来,骑上一旁那匹英俊的小白马。 其实清宁早看那白马多次,这马不像她常骑的马,个子不高,眼睛却又亮又大,漂亮的睫毛一眨一眨,像富贵人家养的小宠物一般。 不但如此,这马腿还十分短,似乎是专门给小女孩骑的。他们并排骑行的时候小白马踢踢踏踏地踏着腿,跟在绿耳身边极力迈腿也跟不上。 绿耳不耐烦朝这一人一马打了好几个响鼻,可惜他们似乎都一无所察。 清宁一言难尽看着他,“元兄,莫非你的好马就是这样的?” 四皇子浑然不觉她的目光,骑在马身上高兴道,“不是,这是四川来的川马,皇兄特意送我的,皇兄说担心我骑高马纵马伤人,所以只许我骑矮马。” 清宁心想怕不是觉得你腿短跨不上高头大马,忍了忍没好意思打击四皇子。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城郊的庄园里,只见这庄园中栽种着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前方是个清雅的院子,后方却有一个蹴鞠场。 这蹴鞠场又大又宽阔,有两行人上面踢球,虽然周遭无观众,但也踢得十分卖力。 四皇子驻足看了一会儿,正要带清宁去场边就被人拦住,笑嘻嘻说,“小殿下,你跟班又换了一个啊?” 为首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穿得十分华丽,身上穿玉佩金,头上金冠豁然有两斤重的模样,长相十分清秀,不过清宁看他却觉得眼生,认不出这是什么人。 四皇子看了他一眼,说道,“让开。” 金冠少年收拢扇子,正色道,“不让,除非你来和我们玩玩。” 清宁又看了他扇子画的莲花一眼,心想这还是一位施云台的仰慕者。 四皇子皱眉,“玩什么?” 那人说,“比我们常爱玩的骑射投壶,六博双陆,四皇子受过名师教导,想来比我更精于此道。” 他说的话其实还牵扯到一段典故。元家人这些年一直不受待见,一来楚元帝从前朝魏帝手中夺权,得位不正,二来元家落魄又无兵权,三来金陵城世家盘踞,又好清雅,十分鄙视从北方迁都而来的皇族元家。 楚昭帝无可奈何,就给儿子们四处延请名师,最后竟被人发现四皇子的一位老师是冒名顶替施家人的江湖骗子,闹了好大一番笑话。 四皇子脸涨得通红,“你谁啊,凭什么听你的。” 金冠少年挑眉,“看你俩这土包子模样,还值得知道小爷名讳?” 四皇子憋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话,转头看清宁,满脸委屈说,“谢兄,他骂你土包子,你管还是不管?” 清宁:……… 您可真出息。 她摇头,“不管。” 金冠少年“呵”了一声,斜睨他们。 清宁想了良久也想不起这号人物,她常年混迹在纨绔圈子里,无论姓谢还是姓施的都和她玩得挺好,众人知道她在谢思霄面前说得上话,故而无人敢招惹。 所以想来这就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小人物,而且这是四皇子的事,他越吃瘪她越开心。 遂让开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四皇子回头,一脸怨念,“谢兄,你怎么不肯救救我?” 清宁抱着手臂含笑看他,“正巧臣也想看看殿下风姿。” 四皇子越发委屈,活像个被人踢了一脚又被淋湿的狗崽子。 清宁目光却冷淡下来。 她不是心肠硬的人,这乃是因为她自小在谢思霄悉心教导下长大,又受宠爱,故而从来不会斤斤计较。 当年她新嫁给元崇州,一边替他打理事务一边收拢谢家人,但过了一段时间,宫里宫外就有了流言蜚语。 清宁索性把琐事交给元崇州,只专心宫务。不过元崇州初次当皇帝,又一直被其庶兄打压,于政事上十分无能,几日后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求清宁帮忙。 清宁先是不肯答应,这位天之贵胄居然在她宫殿外睡了整整一夜,外面下着狂风骤雨,他不肯离开,蜷缩在房檐下如同一只被抛弃的小狗。 次日他染了风寒,迷迷糊糊的时候握着清宁手问她,“阿宁,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那时候是一样的眼神。 她为了这样的眼神就甘愿为他遮风挡雨。可是他后来杀她时,明明也是这么看着她的。 清宁忽然整了衣袖,出主意道,“兄台,骑马射覆有什么好比的,我听说四皇子特别擅长作诗,你们不若边骑马边作诗,比文又比武,想必十分有意思。” 大家都知道,四皇子哪会作诗,他就是一绣花枕头,功课作业全靠人操刀。 于是等清宁说完,大家不约而同看了她一眼,目光一言难尽:这人实在太损了! 四皇子一直被人捧着护着,还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差点被气哭。 他们出了门,却看见此时一辆牛车已经从不远处过来。这辆轻便的牛车车身是深黑色,上面立着一把大圆伞,不用人说清宁已知道里面坐着大姑娘。 因这车左右周围拦着许多人,有送花儿的,有送木瓜的,恐怕也只有谢家玉人出行能有这万人空巷的奇景。牛车侧边的帘幕被撩起来,正能看见佳人穿着雪白的轻纱端坐在车中,半张侧脸眉眼弯弯,唇边含笑,似乎有些无奈的笑模样。 清宁再去看四皇子,他已经看痴了。 她不知为何还是有些意难平,小声抱怨道,“殿下让我来就是来这里陪你偷看姑娘们出行的?可真有德行。” 四皇子让清宁看她脚边背篓,里面装了一篮子开得正艳的桃花。他小心翼翼道,“你去替我送送呗,这花儿是我今晨采的,足足采了一个时辰。” 说着就给她看他的手,上面果然有些被枝干划伤的痕迹。 清宁踩了他一脚,“让我这会儿去送,你做梦。”他也不看看牛车左右有多少人,更何况她是谢玉瑛姑姑,她一个淑女可丢不起这个脸。 “若你答应我,我就送你海棠坊的簪子。” 话没说完,又被清宁踩了一脚。 “少废话,”她翻着白眼说。面子可不比一支簪子重要? 他们离得很远,并不能被大姑娘看见。远远看着大姑娘的丫鬟珍珠无奈把人驱逐走,可是他们依旧舍不得走开。 清宁挺奇怪的,据她所知,大姑娘一直被养在深闺中少见外男,要么在觉明寺修行,那么四皇子到底是为何对她如此情根深种呢? 这事儿她上辈子就没闹明白,这辈子依旧想不通。不过既然想到了,也就问了。 四皇子转头不看她,向往道,“这样的姑娘怎么不值得我一见钟情?” 清宁细细咀嚼他的话,慢慢懂了。 这世界上多的是一见钟情见色起意,大姑娘这样的模样,这样的才情,四皇子要不喜欢反而奇了怪了。 两人吵了一会儿就分道扬镳,清宁想着流光说起的桃花露,于是在野外摘了些桃花放在篮子中慢慢走回亭中,亭子里诸位姑娘们正在喝茶聊天,她正要走过去,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呼救声,闹哄哄的声音传来,还有夫人小姐们惊慌的喊叫声。 清宁转过头去看,发现一个姑娘不知何时掉到水中,湖水时不时把她淹没,看起来凶险得很。 她环顾四周,小溪围满了人,但没有一个人下水去救。其实这也不奇怪,这些太太小姐们哪个会游泳?哪个又舍得屈尊救她。 “要不还是喊家丁?” “怎么连一个会游泳的丫头都没有。” 大家讨论好久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清宁看得心焦,趁人不注意把篮子丢在一旁,挽了袖子直接跳下去。 她会游泳,水性还不错,当初住在小桂花胡同的时候,每到夏日她就会去附近的小溪里游泳抓鱼,竹君拦不住她,就任由她去了。 “哎呀,小姐、小姐,”流光眼睛尖,看见她跳下去连忙跑到河水边,可她不会游泳,只能站在岸边眼巴巴看着她们。 清宁跳下去意识到这条小河的水并不深,不过两米有余,无奈长期未清理池塘底积满淤泥,清宁游到河心时看见对方已经陷入泥水中。 她慢慢潜过去,直到抓住那人手臂才发现居然是青玉。青玉已经晕过去了,她一张小脸惨白,睫毛慢慢抖动。 清宁在一刹那间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抓住她的胳膊,慢慢向上浮。 “我欠了你的。”青玉似乎听见她的话,茫然睁开眼,死死抓住她胳膊,就像要把她拖下水一样。 落水的人是没有理智的,清宁把她手臂托在肩膀上,她就像藤蔓一样缠上来,死死缠住她,快把清宁缠到喘不过气。 第18节 清宁咬牙道,“松手。” 青玉意识不清醒,只当她是救命稻草,依旧缠着她。 清宁无法,只能左手托着她的妖,右手手刀把她砍晕过去。 好容易拉着青玉游到岸边时已经过了好久,她摸了一把脸,大口大口呼吸空气。流光慌忙扑过来用衣服罩住她,边哭边给她擦头发。 清宁站在岸边,对流光说,“别哭了。” 流光眼泪止不住,哭得浑身发抖,清宁没办法,只能搂住她无奈地安慰。 青玉被丫鬟接走了,她那丫鬟也是个稀里糊涂的人,问她青玉的事儿,她只能茫然摇头。众人最终也没问出是谁让她 清宁去换了身衣服又在牛车上喝了碗姜汤,浑身上下好多了,裹着毡子在车上昏昏欲睡。 正当她快要睡过去时,突然有人敲响了车壁。 清宁拉开帘幕一看,车前恭恭敬敬站了个面白无须的宫人。她迟疑了一下,跟着那人下了车。 所到之处乃是一个小亭子,亭子周围挂着竹帘,使人看不清亭内光景。 带她来的侍从唤了一声“爷”便退下了,清宁只得自己撩开帘子入了亭。 亭中果然坐着那个光风霁月的青年。他在喝着手中的茶,侧头看着窗外,目光落在前面那棵梧桐树上,树叶缝隙落下来的阳光在地上形成一片又一片。 他的脸色十分白,毫无血色。 他淡淡地道,“多谢你。” 他说话的时候没什么神色,清宁只能看见挺翘的鼻梁和微丰的唇珠。毕竟是多年枕边人,清宁不用抬头也能在脑中描绘他的一举一动。他不看人的时候总是很温柔,毫无攻击力,但目光转过来时却多了几分少年桀骜与意气。 又道,“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千两白银也无妨。” 清宁手指微微屈了屈,原来到底还是把她认出来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什么能毫无芥蒂地救青玉?她只是做不到见死不救而已。 当年清宁嫁给太子时他已经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俊挺青年,老皇帝刚去世,他一边忍住丧父的哀痛一边处理朝堂政事,不到一个月整个人就消瘦下来。 其实那会儿的清宁还单纯得厉害,虽然她是二嫁,但她嫁过去的时候老皇帝已经不能人事,又发生了那样令她心力交瘁的事情,太子在她心中才算真正的夫君。 清宁怜惜他,便让御膳房变着花样儿做食物,但太子是挑食的,蒜不吃,葱不吃,蘑菇不爱吃,萝卜只吃一丁点儿。 然而他要做个仁慈帝君,爱吃不爱吃是不说的,每道菜两筷子,咽下去眼神丝毫不摇晃,吃完又神情恹恹像只生了病的小狗。 清宁心疼他,只能凭借那细微的证据试探他喜好,然后记下来让御膳房按着单子变着花样儿做,御膳房怨声载道,结果她又落个苛责的名声。 可见世间好与不好都毫无根由,只看心中觉得好亦或者不好。 清宁想着,轻轻说,“那要千两黄金。” 太子抬眉瞟了她一眼。 清宁嘻嘻笑起来,眨眼看他,“青玉姑娘的命怎么也值千两罢。” 太子把手边盒子推给她,示意她拿走。 清宁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面前这位漂亮的青年,“你既然喜欢她,怎么不告诉她?” 太子侧脸冷冰冰说,“多嘴。” 清宁憋屈地闭上嘴 第22章 隔两日谢玉珠就被解除禁足,听传言说还有韫娘求情的脸面在。 这次被解除禁足的谢玉珠憔悴许多,一身白衣衬得脸色越发苍白,显得乖巧可怜,跟在大夫人身后乖乖和她道歉。 清宁喝着茶,只和大夫人搭话,仿佛未看到她一般。 谢玉珠怨恨地看了她一眼。 清宁知道她在想什么,无非觉得她们二人明明差不多的身份地位,凭什么她清宁过得潇洒自在,她谢玉珠就得处处小心,事事讨好。 因为这个理由,谢玉珠最爱找她麻烦,上辈子也是,这辈子也是。 清宁看了她一眼问,“大舅母,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大夫人放下手中茶杯,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她不敢。” 清宁“哦”了一声,才道,“我好久未和姐姐交流感情,不如把她留下来好好和我聊天。” 大夫人笑起来,“难得你有这样的心思,当然可以。” 清宁知道大夫人惩治谢玉珠不完全为了她,而是她觉得谢玉珠四处勾搭人不像话,丢了他们大房的脸,借机紧紧她的皮而已。 谢玉珠无法,只得含恨答应,末了又用那种憎恶的眼神看她。 清宁根本不想搭理她,人若要活着,活得好,就该好好清楚自己的处境,而不是想要不劳而获一飞冲天。 她坐在美人靠上看书,这本话本说的是个小姐夜遇郎君,和他私会,最后发现他是王爷的故事,虽然俗气,但她也看得津津有味,直到谢玉珠喊了一声,“清宁!” 清宁回头看她,“什么事?” 谢玉珠含恨道,“你故意让我跪在这里折辱我?” 清宁惊讶道,“你可以坐在旁边,我只是想和你聊聊。” 谢玉珠不说话了。 清宁不想搭理她,背着手去了隔壁。 等清宁走后,谢玉珠却没回自己的小院子,而是去了韫娘屋子里。 韫娘本来坐在屋中绣花,看见谢玉珠进来,连忙站起来道,“珠儿!” 这是当初谢玉珠寄养在她膝下时的昵称。当初谢思霄因一事与大夫人离心,又恰逢某妾室为他所生之子去世,他担心谢玉珠交给大夫人养不长,就将之托付给韫娘。 韫娘养清宁一个也是养,养两个也是养,索性接下这个差事。 那时的日子多好啊。 她想着以前的事情,摸摸扑进怀里的谢玉珠。 谢玉珠抬起头,哽咽道,“娘,我不想嫁给那个林书生,他一介平民,家里平素连个伺候的丫鬟也没有,可是我是谢家女儿啊。” 韫娘因为她这称呼顿了顿,叹息道,“没事,我会替你另寻一户好人家。” 谢玉珠咬着嘴唇,“那比得上清宁吗?我听闻父亲想让她嫁给施大公子,我也能嫁给这样的人吗?” 韫娘语塞,她不过一个深闺妇人,不可能把一个庶女嫁给世家嫡子,更不要说施云台,所以当然无法答应她。 谢玉珠一脸愤懑,“你总这么说,总这么说,可是她师清宁的一切明明都是我的。你说为了我好,你看我现在过得好吗?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她说完就跑了出去。 韫娘如同被重重击打在胸口,支撑不住地跌坐在美人塌上,却想起她罚清宁的时候,清宁也问过她是不是真的把她视为亲女。 其实那时候她就后悔了。 可是她不能回头。 . 隔日清宁收拾好,就押着一车东西到了师家。 不同于谢府的奢侈嚣张,师家坐落在一个普通街巷里,门口连个牌匾也没挂,大门上漆的红漆已斑驳,一副门庭冷落的样子。 其实这是正常情况,师家不是什么世家,只是因为世代读书算个书香门第,近年来也因为那对惊才绝艳儿女之死而凋零。 门房正在瞌睡,看见清宁瞬间清醒,笑着喊了声“小姐”。 以往清宁只把东西送到门口就走,门房也会说出诸如“夫人老爷不在家”的借口,但今日却有些不一样,对方对她讨好笑笑,道,“小姐来得巧,老太太正念叨您呢。” 清宁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既如此,我也少不得给奶奶请个安了。” 师家内里和外边一般朴素淡雅,一个小小的院子一眼就能看到头,院子两边栽种一些十分普通的花草,看得出主人家的窘境。 到了正房,就见一位老太太坐在正屋内喝茶,似乎正在等她的样子。 清宁与这位老太太有十来年未见,每次照面都是来去匆匆,见此便抬眉笑了一下,喊了一句“奶奶”。 那妇人抬头,正要说什么,看见清宁的模样忽然愣住了。 “你是清宁?”她问。 清宁笑起来,“是我。” 未免显得出格,她今日少见穿了一身女装,头发用鹅黄色丝绦束起一束,其余编成辫子垂落在耳侧,穿着一身宽袍深衣,显得十分娇俏。 清宁对自己长相挺满意,出门前就连流光都赞不绝口。 老太太不知想到什么,看着清宁的脸已经呆住了,过了好久才忽然冷了脸色,喊了一声“请坐。” 清宁不介意她态度,因为她知道她并不是师昭和韫娘的孩子,老太太应该也知道,所以不待见她,连个师的姓都不肯给她,更不愿意让她上族谱。 两人多年没见面,没什么话可说,就相对坐着喝茶。 清宁一点都不着急,她知道老太太肯定有事要说,于是默默等待对方开口。 过了好久老太太才指着坐在一旁的一个男孩道,“这是师家远房的一个孩子,父母去世后就被我们收养在膝下,眼看着就到了读书年纪,但这附近也没什么好书院……” 清宁露出盈盈笑意,“取了新名吗?” 老太太犹豫道,“取了,叫师巍。” 清宁没问这小孩上没上族谱,又笑,“我回去会给母亲提一提,奶奶,您就放心吧。” 老太太脸皮薄,觉得求人丢脸,这下又不说话了,只是走之前,忽然对她说,“你、你母亲,就是韫娘,你最好别把她想得太好。” 清宁顿了顿,深深看了对方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明天想修文,所以如果看到晚上九点前的更新不要点开,笔芯~ 第19节 第23章 清宁怕施玄这位少年将军真被他那奇妙的命格折腾死了,只让人稍微照拂他一二,也别给钱给吃的,看着些不要让他惨死街头。 不过过了两日还是出了事儿。 下人刘博以前是个军士,现在常为清宁打点外面的事情,所以很得清宁喜欢。现下这位仆从十分惊恐地告诉清宁施玄快要倒霉死了,然后跪在清宁面前说来龙去脉。 据刘博观察,这位施公子实在很倒霉,而且是时时刻刻在倒霉。例如他前一秒刚要蹲在院子里吃饭,下一秒天上就下雨把他饭菜打湿,比如他“捡到”一件贵人不要的披风,穿上以后蹲在路边发呆,结果被路过喝醉酒的贵公子当做流浪狗踢了几脚…… 如此事情太多,无法一一列举。 清宁看完已经愣住,无法想象换了自己生活成这惨样要怎么活下去。 也难怪对方后来这么厉害。 清宁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系统,“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系统不情不愿说,“没有,你别以为本系统万能。” 清宁咳了一声,“你不是说你文能百度百科,武能知乎贴吧,学贯中西,天下无敌,这点事情也做不了?” 系统卡了几秒,“也不是不行,只是我也得耗费能量啦。” 清宁欺负这个系统很久,知道它现在找到机会要狮子大开口,无奈道,“你说吧,我听着。” 系统发出诡异的嘻嘻笑声。 清宁:………… 施玄住在城外一个破庙里,这个破庙在稍远的地方,清宁恰巧有兴致,便绕到了常去的苏幕遮。 只是苏幕遮并不安宁,她遥遥看了一眼,才发现窗台那里似乎是一群人在堵着一名少女不放。 清宁眼神好,一眼看出这人乃是苏青玉。 苏青玉只有一个人和一个丫鬟,形单影只地坐在二楼,那群贵女却足足七八个,过路人不敢惹她们,远远就绕开了。 清宁走过去看了看,发现被堵着的人果真是苏青玉,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何事?” 说完才看清是几位十分眼熟的女子,但她们不在一个圈子玩,所以大家只是点头之交而已。 唯独带头那个女子咬牙道,“清宁?” 清宁愣了愣,“你是谁?” 那女子眼神更加怨恨了。 清宁想了半天也想不起这姑娘是谁,但她目的十分明确,挑着眉毛道,“这姑娘是我罩着的,我要带走,你放是不放?” 缩在角落的苏青玉讶异地抬头看她。 女子道,“不可能,这贱人勾引太子殿下,我今儿非得教训她。” 清宁笑了一声,“打不打?” 女子咬牙看她,“今天你非要和我过不去?” 清宁不再和她废话,抽出鞭子手腕一动就把那女子发髻抽散,众人一时不敢上前。 女子怒道,“她就一个人,你们一起上啊。” 那些人迟疑了一会儿,才一拥而上。 清宁却不怕她们,不过看在她们都是女子份上也不好下重手,要么把人抽翻,要么用鞭风把人推开,总之怜香惜玉地没有打脸,渐渐大家觉得打不过她就不上来了。 苏青玉跟在她身后,脸上带着一点红晕。 清宁很少和她独处,大概因为以前她那位青梅竹马真把她当掌心宠,唯恐她害了她,从来舍不得她和自己打交道。 她饶有兴致打量这位女主角,她是个非常腼腆的姑娘,说话声音小小的,姿态十分娇怯。 苏青玉飞快看她一眼,低声说,“谢谢公子。” 清宁摆手,“不用谢我,苏姑娘,要谢不如多和那谁谁说说我的好话。” 苏青玉“啊”了一声,抬头茫然看她,“你认识我?” 清宁笑了笑,道,“你一个女孩子外出不方便,我正好顺路把你送回去。” 大概刚被对方救过命,苏青玉此时十分信任清宁,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 苏青玉住在双桂巷,这是一个普通的巷子,周遭来来去去是挑着担子的货郎,吆喝的商人以及赶路的行人,十分之接地气。 她对这里很熟悉的模样,带着清宁穿梭其中。 但返程并不很快,因为苏青玉非常心软,看见卖艺的小孩子会扔点铜钱,看见乞丐就好心买点吃食散给他们。一路上还有只瘸腿小狗跟在他们身后,苏青玉就喊了它一声“阿黄”,然后把剩余一点包子给它。 甚至有和她熟识的乞丐非要她再多给些银钱。苏青玉身上钱早已散完,见对方露出苦楚,连忙找清宁借了些。 苏青玉从清宁手中接过钱,音如蚊讷,“公子,多谢你。” 清宁第一次见这样的人,不知作何反应。 系统在她脑子里呜呜呜大哭,“不愧是我们女主,太善良了,太纯真了。她就像暴君人生中的一束光,照亮他晦暗的生命!” 清宁吓得说话的声音都打了个结。 她忽然有些庆幸上辈子元崇德不喜欢自己,不然就要证明她脑子得有多不够用。 清宁看她温柔神情不似作假,于是问道,“你和这些人都很熟?” 苏青玉点头,“他们很可怜,小虎家里有个躺在床上的奶奶,狗根叔小女儿好多天都吃不上饭,还有阿黄、阿黄它找不到食物,它生的小狗就会饿死。” 清宁目光游移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该告诉她那只小瘸腿是只公狗。 她想想才问她,“今日的事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苏青玉扭着衣角摇头,“我不知,她们总喜欢欺负我,还骂我贱人,傻子。” 清宁想了想说,“其实那位薛姑娘是太子殿下的仰慕者。” 苏青玉惊讶抬头,“那她为何要针对我?” 清宁正疑惑,对方又情真意切道,“微之哥哥说把我当亲妹妹看待,既然如此,她们不是更该来讨好我?” 清宁这次是真说不出话了。 她所看得话本里总有些表哥表妹的故事,还有干哥哥干妹妹的趣闻,只说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之间都有结亲的可能,更何况他们二人无亲无故,一人是太子,一人只是奴婢,身份天差地别。 大概别人就是这个原因看不惯她,但苏青玉似乎看不懂。 清宁觉得这种事还是交给那位殿下去头痛才好,于是转而说起其他事情。 两人说着就到了苏家。苏家外表简朴内里修缮却十分大气精妙,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处处成景,一看便知道不凡。 清宁感叹了一声用心,本要推辞,但苏青玉十分热情邀请她一定上门坐坐,清宁想了想还是答应下来。 不过不巧的是那位平时十分醉心公务的殿下此时居然正坐在苏家正房里慢悠悠喝茶。 看见苏青玉,他脸上露出笑意,但当发现她衣衫不整时,这点笑意就已收回去。 苏青玉走过去喊了一声“微之哥哥”。 元崇德脸色已经沉了,问道,“你去了何处?” 苏青玉不好意思说,“我刚从外面回来。” 元崇德看了一眼清宁,似乎没认出她,又问,“怎么弄成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上辈子小番外(二) 在施云台眼里,每个人都是树。 他父亲是槐树,他哥哥是桂树,他自己是玉兰树,清宁最奇怪,她是一棵桃树,会结果。 他好奇观察这棵桃树,生根、发芽、长大。 不知不觉间他自己也长成大树。 直到某一天,这棵树终于开花要结出桃子,却嚷嚷着想把桃子送给别人尝一尝。 施云台:唔,我的剪子呢?别拦着我,这棵树长歪了,我来帮她修树干…… 第24章 元崇德叹气,“是不是又是………” 苏青玉已惊慌起来,“不是不是,不怪陆姐姐。上次陆姐姐好心给我介绍些朋友,只是她也不知道这些人不喜欢我……” 清宁站在一边看了好半天戏,觉得那位陆姓姑娘可被这丫头坑惨了,她这会儿估计还觉得太子承了她恩情,该好好感谢她呢。 元崇德就道,“你说不是就不是吧。”看起来不怎么相信。 清宁这才注意到元崇德看苏青玉的目光,记忆中他总是很沉稳,很温柔,尤其在外人面前的时候,面面俱到,绝对不犯丝毫错误,唯独只有看苏青玉,他才会露出那种有些孩子气的开心。 就像一个在沙漠中的人,而苏青玉就是他的甘露。 其实系统并没有说错,她清宁是横生枝节的那支枝节。 注意到清宁目光,元崇德这才道,“既然这位公子送你回来,就该好好谢他。” 清宁拱手,“不用了。”挥挥手告别。 到了门口,清宁正要骑马离开,却听见一声呼喊,“宁姑娘?” 她回头一看,只见元崇德手边牵着一匹黑色大马,站在马旁边仰头看她。 他点点头对清宁说,“你一个姑娘家独自离开不安全,我送送你。” 是刚刚她对苏青玉说的话,现在一点不变还给她。 清宁勒住马,好奇看他,“你认得我?” 元崇德笑起来,“虽然只是一面之缘,可是想必见过你的人必不会忘记当日风姿。” 清宁道,“可是当时我穿的不是男装。” 元崇德表情有些犹豫,“其实我还觉得姑娘眼熟。” 清宁忽然大笑起来。 第20节 元崇德怔了怔,才问道,“莫非你觉得我的话好笑?” 清宁摇头,“我不是觉得你可笑。” 元崇德脸上疑惑越发深了,他今日穿了一身华贵的长袍,头发用玉冠束起,长身玉立,风流潇洒,就像一个什么心机也不懂的世家子,踏雨拂花而来。 他太漂亮,漂亮到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脆弱到让人忍不住为之心折。 可是清宁知道,这是假的,是漂亮的假象和幻影。他是一只依靠漂亮皮囊捕猎的毒蛇,她曾是他的猎物,后来很多人也成为他的猎物。 清宁收敛了笑意,“公子以后不要再对姑娘说这样的话,免得让人误会。” 元崇德顿了顿,脸上露出明显直白的羞愧,告礼道,“是我唐突。” 清宁拱手道别,等离苏家远了,系统有些诧异,“姐,你怎么不做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阻止他们了?” 清宁笑了下,“放弃而已,很难吗,而且我也觉得不怎么难过。” 系统听完,发出嘲笑的声音,“你心都没有了,怎么还会觉得难受,你傻。” 清宁冷不丁听到这句话,想起当初梦境,牵着马儿顺嘴回了一句,“你怎知道?” 系统得意洋洋,“本系统亲手封存的,当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清宁听完它话,果真觉得平时心口那片位置空荡荡,落不到实处,可是这话实在颠覆她认知,于是又问,“你不要骗我,一个人没手没脚还能偷生,心都没了,那不得立刻死了?” 系统说话声打了个结巴,“那、那是你们古代人不懂,我们那个时代,有人工心脏,有人造大脑,要不行了,就吧嗒给你安上去,又可以活上几十年。” 清宁有些怀疑,“所以你说我也是那个什么什么心脏?” 她说完摸摸自己胸口,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一颗鲜活而有生命力的心脏在其中跳动,有规律又有节奏,并不是想象中的冰冷。 系统忙不迭点头,趁机表功,“你看我对你多好,在你临死前救你的命,你也顺着我点好不好?” 清宁冷笑一声,“呵呵。” 系统:………… 清宁到了那个破庙才发现施玄住的地方果然很破败,外面一只野狗在打转,院子里长满枯草。 她觉得有些奇怪:这么大一个儿子不见了,施家就真的不管? 清宁推门进去,看见施玄坐在草堆上发呆,见到她,眼神中流露出警惕之色。 她没接触过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不知该如何开口,便问他道,“你过得如何?” 施玄还记得清宁,闭嘴不想和她说话,见清宁要走过来,他就开口硬邦邦道,“你离我远点。” 系统咳了一下,提醒她,“他倒霉,你仔细别靠太近染上霉运。” 清宁这才想起系统的话,转变态度,恶声恶语道,“小崽子,你躲在这儿过得可好?” 施玄抬头看了她一眼。 清宁从怀里掏出几个糕点,但施玄躲得远远的,不敢来拿糕点。 他实在是倒霉透了,从出生时就是这样,遇见丁点的好事就像惊雀一样,更不敢接受别人的好意。 清宁想了想,在掌心放了一张手帕,又在手帕上放了一只桂花糕,颐指气使吩咐道,“要吃就来舔。” 施玄饿了不知多久,脸颊消瘦下去,他不在意别人的言语羞辱,小心翼翼凑过来,隔着手帕舔了舔糕点,舔完之后又顿住,并没事情发生。 清宁松了口气,意识到这样果然是正确的。 清宁道,“你很不错,从此之后,你就是我的狗了。” 施玄喉咙动了动,仰头看她。 他其实非常瘦,尤其是和同龄人比起来的时候,空荡荡的衣服套在他身上,风好像要把他吹得消失不见。 清宁其实不大喜欢折腾下人,乃是因为她天性怜悯弱小,更看不起那些故意折磨人的公子哥儿,说出这话只觉得浑身僵硬,系统反而一个劲儿在旁边摇旗呐喊,“折磨他,羞辱他,让他跪在你脚下摇尾乞怜!” 施玄垂眸不语。 清宁故作恶狠狠问,“你是看不起本少爷,还是觉得本少爷不够格做你主子?” 施玄飞快看了她一眼,把眼神移开。 但清宁依旧注意到那个目光,亮得惊人,让她忍不住想要后退。 这是一匹狼,而不是什么温驯的狗,所以他才能在以后成为赫赫有名的大将。 清宁强制住不舒服,冷笑道,“你愿不愿意?” 施玄沉默着。 清宁又道,“莫非你想挨打?” 他依旧沉默着,就在清宁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不甘不愿发出“汪”的一声。 清宁:……… 第25章 施玄又飞快“汪”了一声,大概他已经倒霉习惯,反而没露出什么屈辱的神色,小声问她,“可以了吗,主人。” 清宁十分不自在,在系统催促下对他道,“你愿意和我回去就得乖乖听我的话,我说一你不准说二,叫你跪着绝不准躺着。” 施玄含糊说了一声,像在答应她似的。 系统道,“你要让他别那么倒霉就得坏些,越坏他过得越好,你可别心软了。” 清宁抬抬手,像招小狗一样。 施玄抬眸看她一眼,走过来把头颅放在她掌心下,轻轻蹭了蹭。 上辈子傲骨铮铮的将军,此时却被逼得不得不低下头。 清宁被这柔软的触感惊得愣了神,更为他难受。 她已经在谢府旁买了住宅,现在正好让他去住,带到宅子外,清宁想想说道,“你既然是我的狗,就得每日乖乖给我看家护宅,若是有东西丢了,或者惹来祸事,我非得扒了你的皮。” 施玄不是什么话多的人,只低头对她说了声“是,主人。” 清宁走了好久,回头时还看见他站在门口,逐渐消失,变成一个小黑点。 因为在路上遇到苏青玉,清宁这一去就耗费了大半日,待回到谢府时才发现前院里站着谢思霄,还脸色不怎么好地等着她。 谢思霄疼爱她,很少朝她发脾气,清宁连忙装傻喊了声舅舅,问道,“舅舅怎么看起来心情不好?” 谢思霄问她,“你是不是又去外面找什么姓元的人?” 清宁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愣了愣,就看见站在一旁的施云台,忽然悟了,“你告我状?” 施云台摇晃扇子,一双弯弯的狐狸眼睛时时带着温和笑意,“表妹,你不要污蔑我。” 假话,当然是假话。 清宁和他快睡过一张床的情谊,知道施云台坑人时就爱露出这么个表情。 她想想快气炸了,他至于么,不就是出去玩没带他,就这么小气吧啦的。 她自觉对他已经够宽容,他和段莺莺以后该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上辈子的事情也不计较,他居然还跑来招惹她。 清宁气不过,一鞭子抽过去,施云台用扇子挡了挡鞭风,只是衣服被抽碎了一点儿,露出手上编着结的红绳。 谢思霄怕两人真在这里打起来把他昂贵的砚台、书架、镇纸弄坏了,连忙劝阻说,“云台也是一番好意。” 清宁冷笑一声,没看施云台。 谢思霄有些头痛道,“你所说的那事我已替你解决,你安心吧。” 施云台就行礼道,“既然宁妹回来,那我就不久留了。” 他告了退,谢思霄有些感慨道,“云台姓施有些委屈了。” 虽然他说话十分轻松,可是脸上的表情也没变好。 清宁看着他,“舅舅怎的看起来心情不好。” 谢思霄皱眉,“其实是为了前几日的事情………” 有时候他也愿意给她讲讲朝堂上的事情,例如此次元家在私下里扶持一个姓张的二流世家许以重诺,楚昭帝身后大概有高人指点,合纵连横,居然让谢家、崔家也栽了跟头。唯独施家因近些年不如往常,反而置身事外并未被牵连。 世家与皇族本就此消彼长,楚昭帝多年来难得扬眉吐气,就要求本次选后各家必送一名贵女。 清宁这就明白谢思霄为何如此愁眉不展。 选妃。 楚昭帝选妃。 一开始谢家并不肯送任何一个孩子到宫里,因为谢思霄根本看不起这门婚事,更不想当皇帝岳父,干脆回绝了。 但发生此时,谢思霄也颇为无奈,据理力争之下只得同意选一位谢家女进宫。 上辈子清宁不大关心这些事情,因为那时候她觉得疼爱自己的舅舅肯定不会送自己入宫,但现在不一样。 她想了想,问他道,“那我们真的要参加选妃吗?” 谢思霄摸她头发,“你放心,不会送你。” 清宁又装作不清楚的样子,“那要送谁?” 谢思霄迟疑了一会儿,小声说,“本来是一个旁系女子,但陛下觉得她地位太低。如果实在不行……就是玉珠吧。” 清宁睁大了眼睛,忽然想通上辈子许多事情。 难怪韫娘非要让她去,原来是为了顶替谢玉珠。 她当时只以为韫娘贪图好名声,舍不得谢家富贵,原来还发生过这些事情。 看清宁脸色不大好看,谢思霄误以为她舍不得自己姐姐,连忙解释道,“不能把嫡女嫁出去,但家里适婚的也只有你二姐姐。若你真的舍不得,到时候舅舅收养一个孤女也可。” 清宁已收回心神,正好听见他这话,忽然笑了笑,“舅舅,不是我们舍不舍得,是要看看玉珠姐自己怎么想。” 谢思霄来了兴趣,问她道,“此话怎么说?” 清宁脑中闪过谢玉珠,又闪过韫娘的身影,便道,“二姐姐她最佩服我娘,我娘为了谢家可以嫁给普通人,姐姐也一样。不说她,即便是我,也可以为了谢家肝脑涂地。” 这说的是谢韫娘与当年金陵第一美男子师昭的婚事,在世人看来,师昭娶谢韫娘简直是谢家做慈善,谢韫娘为谢家利益牺牲一辈子幸福,其品行之高洁,值得世间所有女子效仿。 谢思霄愉快地笑起来,“对,是我谢家女儿做派。” 第21节 清宁抿了抿嘴唇,“二姐姐确实很好,舅舅不如到时候给她多添些嫁妆、婢女,免得她在宫中受委屈。” 谢思霄若有所思点点头。 - 清宁出了书房,就看见施云台在外间长亭内作画。 他画的不是梅花、雪景,而是面前一个捧着花瓶的妙龄少女。 清宁记得施云台最擅长画画,当年他和施家人闹翻,就是凭借一幅《十四美人图》入的仕。 走过去看时,那副美人画果真栩栩如生,绿色裙裾的少女笑意盈盈,活色生香。 见清宁来了,丫鬟对她一福身,然后退了下去。 清宁已经看出她是个难得的美人儿,还没看清她长相,人却已经走了,顿时有些惋惜。 不过转过头时,却发现施云台一双狐狸眼眯起,仿佛在审视她。 清宁呵了一声,道,“又打什么主意?” 施云台吹干纸上墨迹道,“不敢,宁妹,我只是疑惑为什么有时候只是短暂离开,有人就会变得天差地别。” 清宁知道他在暗示自己,不过她懒得去说,让这只狐狸自个儿琢磨也够他头疼,便道,“你画的美人图不错,不如何时替我画一幅。” 施云台含笑,“美人图只画美人。” 不得清宁反应,他又伸出手指去逗弄挂在房檐下那只黄鹂鸟了。 清宁认得这只黄鹂,当初他们去乡下捉鸟,等了整整一日都没有捉到,唯独这只自己撞进笼子里,谁都赶不走。 黄鹂鸟一身羽翼鲜黄,额头和翅膀各一抹黑色,在笼中欢快地跳来跳去。 施云台拿着一柄如意逗着鸟一边问她,“为何自愿入笼的鸟雀也总不肯乖乖听话,动辄捉伤人,脾气暴躁,野性难训。” 又笑着道,“既怕鸟飞走了,又担心缰绳系得太紧勒死它,宁妹,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清宁听得头皮发麻,她知道施云台历来有些神神叨叨的性子,依照她脑子很难理解,不过她以前不能理解时打他一顿就是了。 她想想便道,“要不对它好一点。” 看看施云台脸色,又说,“饿一顿也行。” 施云台笑起来,“你还是不够狠心,若是我,就让它尝尝这世间苦痛的滋味,直到它撞得头破血流,不总得飞回我掌心里?” 这日里清宁忽然梦到和太子的事情。 陛下已驾崩,可她却依旧留在冷宫里,忍受饥饿和嬷嬷的责打。 那日她实在无法忍受,便赤脚逃出冷宫,偷偷爬上花园后面的树上,抱着膝盖树梢上发呆,祈求宫人永远不要找来。 宫人果然没来找,直到月上枝头,她又累又饿,想要掉眼泪。 树下站了一个人,她认识他,是她继子,不,他以后就是新皇帝了。 他仰头看她,突然轻声说,“快下来。” 清宁又饿又渴,趴在枝头摇摇头,“我不敢下去。” 太子想了想,“我让宫人来接你。” 清宁还是摇头,“她们要骂我。” 太子叹气,伸出手道,“那你跳吧,跳下来我接着你。” 清宁依旧不愿意,干脆闭着眼睛不理他,树一阵摇晃,清宁吓得睁开眼睛,他不知何时已在树上看着他。 她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个满怀,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比明月更冷,比孤烟更寒。 不行,她想,清宁,这个人是你继子,下面是悬崖,你不要再走。 可是他脸上却带着胜利者的笑容,在悬崖边俯瞰她,活生生把她推下去。 他说,“清宁,孤心悦你,嫁给孤好吗?” 她摔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那人却轻轻转身,一笑置之。 第26章 清宁跳上墙头发了一会儿呆,墙下有只秋千,可是清宁不爱坐,于是趴在秋千架子上看着外面人来人往。 这还是施云台教她的,起初施云台并后来没有这么圆滑,偶尔会对她露出不屑的神色。但清宁好美色,一直跟在他身后,当他的小尾巴。有次他们一起玩,施云台让她躲在树上,茂密的树叶挡住下人视线,所以谁也看不见躲在树上的人。 结果清宁就在树上藏了一下午,也没等来那位漂亮表哥找自己。 后来施云台就被长辈揍了一顿,性格却因此好了许多。 此时街上很多人,有买东西的,卖东西的,还有一言不合打架的,以前清宁遇见会管一管,可是等到被打的人骂她乱管闲事,或者直接调戏她时,她就变得不耐烦起来。 此时,她津津有味看那群人打架,准确来说,是一群人单方面揍一个人。 只是无论打人那群人还是挨打那个都穿着华贵,看得出出身不凡。 似乎注意到别人视线,揍人的人抬头看了看她,吓唬道,“小娘子别管闲事。” 他恰好移开一步,清宁才发现那位挨揍挨到鼻青脸肿的正是元崇州。 系统紧张道,“不会被打死了吧?” 清宁想了想,丢了块石头下去,“再打我叫人来了。” 那群人不理,清宁就说,“再打我叫施云台来了。” 他们骂骂咧咧了一会儿,慢吞吞走了。 等到人离开,四皇子狼狈从地上爬起来,对懒洋洋趴着晒太阳的清宁拱手,“多谢姑娘。” 清宁听见他称呼,睁大了眼睛,“你不认得我?” 四皇子有些为难,但却十分有礼貌,小声道,“我并不认识你,姑娘不介意就把名字告诉我,我改日定当登门感谢。” 清宁差点怀疑他眼瞎了。她今日只是改穿了一身女装,又不是改头换面,这就认不出了? 四皇子还低着头,一副不敢看她的模样,小声说,“如果不愿意,不用告诉我也行,我会派仆人上门道谢。” 清宁问他,“他们为何打你?” 四皇子有点难堪,“大概因为、因为我姓元。” 清宁笑起来,过了会儿才有兴趣地问他道,“要不你猜猜我的身份?” 四皇子顶着一脸伤痕,却真耐住性子陪她猜起来。 “若我没猜错,这里是谢府,您是谢家小姐,眼睛又与谢大姑娘有些相似……” 清宁打断他,“够了。” 转身跳下墙。 四皇子站在墙下,看见那位粉裙子姑娘忽然不见了,就像她出现时一样,仿佛这些都是他的幻想。 他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那位姑娘再次出现,便慢慢离开了。 等回了院子,系统还在紧张劝她别气,仿佛她是个恐怖的女魔头,随时会毁天灭地。 清宁一边说着没气一边推开房门,就看到韫娘正坐在正屋做衣服,看样子,衣服还是做给她的。 做衣的布匹很硬,但世家人娇气,所以衣服只穿旧不穿新,清宁记得以前在师家也总是谢韫娘亲手给她做衣服,不过那是她两三岁的事情,略过不谈。 韫娘抬头看见清宁进屋,先是一愣,才把东西放下推在一旁。 清宁不习惯她未开口斥责自己,别扭道,“娘亲,你怎么自己做衣服?家里绣娘丫鬟这么多,吩咐给下人就是。” 韫娘笑了笑,“你都快十七了,在家中留不了几年,我给你多做些衣服,到时你可以当作嫁妆。” 这些衣服做得极好,细密的针脚,有些还在衣角袖角绣了纹饰,是时下最时兴的样式。 不过衣服上都有繁复的花纹,看起来适合在重要场合穿。 清宁眨了眨眼睛,“娘亲,不必如此,你身体不好,该多休息些。” 韫娘眼中流露出不舍,“罢了,只是当娘的心疼女儿而已,等到你嫁了人,也不知能不能常常回家看看。” 清宁蹭过去坐在她身边,“要是您舍不得,不嫁也行。” 韫娘顿时笑了,“你瞎说什么胡话,娘怎么舍得你当一辈子老姑娘。” 清宁紧挨着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来那几句想要的话,便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沉默下来。 待到太阳下山,清宁有些倦了,便在塌上休憩一会儿,不过少许,忽然听见有人在撞门。 清宁正喊流光开门,谢玉珠已经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她穿着平时到长裙,但形容狼狈,双目冒火质问她,“是你劝我爹把我嫁进皇宫的?” 清宁转过头看她,“姐姐,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因为家里也只有你可以嫁了。” 楚昭帝并不是良配,不仅因为元家势微,更因为楚昭帝脾气古怪,性格酷烈,据说先皇后就是因为不堪忍受自杀而死。再者,楚昭帝现有的几位皇子都已长大成人, 谢玉珠本忙着结交崔家、楼家几位贵女,忽然听见父亲要把她嫁入皇宫的消息,仿佛一阵晴天霹雳。 等回到家里,看见侍女们正在替她收拾嫁妆,这些嫁妆里不仅有贵重的黄金、首饰,更有一群漂亮的歌女、舞女。 谢玉珠长得一般,胜在气质好,但站在这样一群女人堆里,连脸都看不见了,要说安了好心谁能信? 谢玉珠一问,就知道这些漂亮女子是清宁让谢思霄送的,顿时气不顺,上门找她麻烦。 清宁预想到会有这么一刻,十分淡定等她上门。 谢玉珠听完她的话,脸已经扭曲了,“凭什么我嫁,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在父亲面前说了什么,才让他选了我。” 清宁笑眯眯看她,仿佛没看见她面容上的不甘,“我已说了,因为你最适合。大姐在山中清修,要过几年才能下山,三妹四妹只有十五岁,不到嫁人的年纪。二姐姐,你可是谢家女,谢家辛辛苦苦把你养到十六岁,若是说一句不嫁,你觉得舅舅会怎样?” 谢玉珠不甘问她,“那你呢?” 清宁慢悠悠喝了口茶,眼中泄露出笑意,“可是我不姓谢。” 谢玉珠看着清宁带笑的眼睛,忽然一口气喘不上来。 她想起幼年的时候,父亲和嫡母吵架,嫡母骂她野种、贱货,父亲不喜和女子争吵,常默默走开随她发泄。 第22节 她谢玉珠就成为那个尴尬的出气筒。 嫡母有数不清的折磨人的手段,罚跪、抄书、顶着烈日洗衣服,她小小年纪就受尽周围人白眼。 谢玉珠一度怀疑这已经是最大的痛苦,直到她看见被韫娘牵着手的清宁指着她想要却无法得到的兰花,笑嘻嘻对谢思霄说,“舅舅,我要那个。” 谢思霄毫不迟疑就给了她。可是这株谢玉珠渴求了不知多久的兰花在清宁手中没活过一天。 谢玉珠偷偷去看那株断了枝干被埋在土里的兰花,下人告诉她这是和施少爷打赌时弄坏的。 她视为珍宝的东西,在清宁眼里如同敝帚。 凭什么呢?明明这一切都属于她。 不知不觉,话已经说出口。 清宁睁大眼睛看她,“你说什么?” 谢玉珠一字一句说,“我说,你才是那个野种、贱货,你的父亲、母亲,包括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她已经顾不上说完之后她、韫娘亦或者清宁会遭遇什么,只觉得痛快极了,仿佛十多年的郁气从胸口发泄得一干二净。 - 谢家发生了一件大事,谢玉珠跪在谢思霄面前,说自己不是他的孩子,而是谢韫娘的,她是和清宁抱错的孩子。” 谢思霄一开始以为她说胡话,但谢家自有一套测试方法,试过之后在场众人脸色都变了,连大夫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唯恐自己被杀人灭口。 谢思霄目光落在谢韫娘身上,“她既然已经知道,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谢韫娘在他目光下强装镇定,“对,我知道。”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谢玉珠,垂泪道,“当初、当初师昭觉得在谢家比在师家过得更好,所以换了她们,我一开始不知道,后来与清宁感情深了,便不敢说出口……” 谢思霄冷冷打断她,“够了,师昭是个君子,他真会做那样的事情?” 谢韫娘哑口无言,只能垂泪。 一旁谢玉珠还恳求地看着他,“父亲,我现在不姓谢,那我可以不嫁吗?” 他没有说话,可是临走前的那个眼神让谢玉珠怕到发抖。 谢思霄有些郁闷,又有点恼火,回到庭院时就看见清宁乖乖坐在窗前等他。 她长得越大便越像师家人,只有一双清泠泠的凤眼尤其像他,谢玉瑛也有一样的眼睛。有时候她站在那里,就像一朵即将绽放的花,迫不及待想让人看见她的艳丽逼人与美丽绝艳。 她其实与她多像啊,只是他从来没有发现而已。 想到女儿受了多少苦,谢思霄就有些羞愧,走过去摸她脑袋。 被清宁躲开了,她还用睁得大大的眼睛看他,“她们、娘亲已经告诉我了,可是让我改口不太习惯,还是喊舅舅自在些。” 谢思霄听到这里更加难过,他对不起师悦,他欺骗了她,害得她年纪轻轻去世,现在还对不起她的女儿。 他失魂落魄说,“没事,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只要开心就好。” 清宁抿了抿唇,“是没事,反正舅舅对我就和像父亲一样好,不,说不定比父亲还好。” 谢思霄勉强高兴起来。 第27章 清宁温柔对他道,“你不用担心,舅舅,我嫁。” 谢思霄猛然回头看她,像突然不认识她一样。 清宁跽坐在他对面,脸上却只有单纯的无辜和坚定。 谢思霄沉声说,“你是我亲女儿,是我、是我谢家女,是我大司马谢思霄的女儿,怎么能让你嫁?” 清宁笑起来,“舅舅,我是谢家人啊,我说过,为了谢家,我可以去死。” 谢思霄看着她的脸蛋,她实在很像她母亲,当年一朝成名天下知的师悦。 师昭打马而过时,能引来满楼红袖招,而师悦侧帽风流,从无男女不拜倒于她脚下。 谢思霄说,“算我自私吧,我并不想你去。” 清宁摇头,“舅舅,若是我不嫁,那谁嫁呢?难道让大姐姐去?” 家里适婚的也就谢玉瑛、清宁和谢玉珠三人而已,其他姑娘年纪尚小,不到入宫年纪。 但谢玉瑛的母亲姓楼,楼家与崔家齐名并不是因为楼家人风雅多情,而是实权。在其鼎盛时,甚至“一门四公爵”,唯独谢家能与之抗衡。 而楼夫人之兄楼文则现在也握有二十万大军,楼文利、楼文忠作为副将在金陵内外颇有威名。 若是真选了有这样舅家的谢玉瑛,而非亲母已逝的清宁,就怎么都说不过去。 而谢思霄近来也不想和楼家交恶,故而在嫡出的大女儿谢玉瑛和怀有愧意的女儿清宁之间左右为难。况且在他看来,楚昭帝虽然有些难以启齿的毛病,但他谢家女嫁过去总不至于受到欺负,等几年皇帝死了又可再嫁,实在不算一门太差的婚事。 所以如今她这么说了,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谢思霄十分愧疚地看着她,“委屈你了。” 他没照顾好师悦,到头来也没照顾好她所生的女儿。 清宁微笑,“不委屈,谁叫您是我父亲。” 谢思霄只见她看自己的目光坦荡荡的,没有丝毫责怪、更没有怨恨。 他不敢再看,道,“我让管家多为你备些嫁妆。师……你母亲故去,就记在大夫人名下吧。” 清宁温温和和笑起来。 她记得上辈子的时候,韫娘便是哭着说谢家女儿即便为谢家吊死也是该的,然后让她替换了谢玉珠。 而谢思霄虽然喜欢她,但为了谢楼两家情谊,为了妹妹,依旧认了。 此后,谢韫娘成为谢家人人称道的烈女和表率,谢玉珠也求仁得仁嫁给一个普通人。 清宁自此就懂了,谢韫娘或许爱她,但绝不会超过谢玉珠,她的亲生父亲爱她和她的母亲,但不过如此。 况且,谁又能否认她不是真心想嫁? - 谢玉珠一直在屋子里哭个不停,仆人虽然不耐烦,但谢思霄没下命令,谁都不敢处置她。 谢韫娘没有被限制住自由,就摸着她头发安慰她。 谢玉珠扑在她怀里,“父亲会来吗?” 她心里尚抱有一丝希望,觉得谢思霄会看在多年情谊上放过她们母女一马。 谢韫娘心中也忐忑,但还是安抚女儿,“他会来的,毕竟养育你这么多年。” 不过两人都没猜测到结果,直到谢玉瑛再次上山,谢思霄也未曾来过这里一次,只有大夫人好心捎带来口信。 谢韫娘失落问,“老太太也……不曾过问吗?” 这话没什么意义,因为老太太早多年前就不管事了,更何况谢韫娘只是寄在她名下没什么感情的庶女。 大夫人道,“老爷已下了令,让你们尽快搬出谢家。” 她话已说得十分温柔。实际上,谢思霄因为觉得对不起亲女,又实在被这位疼宠多年的庶妹伤透了心,心中发恨,不仅要求开祠堂把二人名字剔除,将她们赶出去,还要将此时宣告于整个金陵城得知。 “不顺父母,为其逆德也;淫,为其乱族也;妒,为其乱家也。” 此话一出,恐怕谢韫娘会立时身败名裂,再无立足之地。 谢韫娘摇头,跪在地上拉着大夫人衣角道,“求你帮我求求大哥,我不信他这么狠心。” 但大夫人只是怜悯地后退一步。 谢韫娘上半辈子的人生并不复杂。 赏花、弹琴、读书,享受周围人追捧或仰慕的眼神,除了头疼明日衣服不够美,远房表姐总嘲弄她之外,并无任何值得记在心上的烦心事。 但有时变故也只是发生一个刹那、一个念头而已。 教她学琴的老师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长得不错,说话说得跟花儿似的,往她身上流水般花钱。 谢韫娘起先总是不屑一顾,但随着时日久了,水滴石穿,屋外百年不见开花的铁树也打着花骨朵。 然而恩爱并不长久,就像清晨荷叶上的露珠,谢韫娘第二个月不见月事时,她知道,完了。 可是那位老师早已逃之夭夭,她方察觉自己陷入一个陷阱。 她会怎样呢? 金陵城第一才女谢韫娘,最贤良的淑女谢韫娘,被所有世家女效仿的谢韫娘,会被写入《女四书》的谢韫娘,变成一个未婚先孕的婊.子,放荡的.贱人。 只要想到以后其他人嘲弄的目光,想到那位总和她过不去的崔表姐会如何嘲笑她,她便吓得发抖。 “你就是假惺惺,装模作样装成圣人。” 她躲在屋子里,一日又一日,她不敢告诉丫鬟,不敢走出屋子,只要谁看了她肚子一眼,她就疑心他们猜出她的秘密。 幸好她不是走投无路,谢韫娘知道师昭对她神魂颠倒,日日给她送信写诗追求,师昭是个君子,还是个好拿捏的寒门。 谢韫娘威胁了他,还哀求了他。 果然,师昭得知此事不但不生气,反而欣喜于她的信任。 “我不会介意的,只要你愿意嫁给我。” 谢思霄和老太太不知她打算,只以为师昭一介寒门以美色勾引谢韫娘,不肯答应他们的婚事。 师昭于是在谢府门口跪了整整三日,并说出谢韫娘有孩子的事情。 他被谢家打出去,最终如愿以偿娶走谢韫娘。 谢韫娘嫁了人,不足七月诞下一个孩子,谢家和师家却谎称这个生于九月的婴儿生日是十一月。 逐渐地,连谢韫娘也以为她和师昭是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唯一的不足就是那个孩子长得越大越不像师昭。 有时会有人开玩笑,“真可惜,这孩子像母亲。” 谢韫娘疑心这些话里是含沙射影, 藏着秘密的人只会越来越痛苦。师昭看出她的害怕,摸摸她头发,“我总会保护你。” 彼时师悦与谢思霄决裂,战死沙场后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儿,和她的孩子一般大小,临死前将孩子托付给兄长,请求他绝不要把她送回谢家。 第23节 师昭于是换走师悦的孩子,又把谢韫娘的孩子替换了谢府一名刚去世的庶女。 于是现在孩子像他们了,秘密只有他们知道,只要不说,会永远深藏在地底。 然而谢韫娘依旧在怕。 她惶恐于某一天师昭不爱她了,师昭觉得她配不上自己,他会不会利用她、威胁她,让整个金陵人知道她如何不知廉耻。 梦里他时时化作一只魔鬼用言语一般的刀枪反复刺穿她的心脏,使她日夜无法入睡。 只要想到自己可能有一天会身败名裂,她就害怕得发抖。 她一辈子没有行差踏错过,她是贞洁得如同美玉一般的谢韫娘啊。 所以,在他从边关回来,染上风寒的时候她才会在一开始故意装作没发现。 那双一直看着她的晶亮眼睛渐渐黯淡下去。 他临死前握着她的手说,“我总会保护你的。” 谢韫娘泣不成声。可是她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专栏预收可以求个收藏吗?谢谢小可爱们~ 第28章 · 家里无人知道清宁与谢思霄说过的事情, 她自会准备这场婚事。 谢思霄知道事情无法挽回,便让管家开了他私库给清宁做嫁妆,找出些珍珠美玉、挂件把玩、珊瑚摆件, 样样精美无双,世间罕有。 清宁不计较这个, 只让谢思霄暂时不要宣扬出去。 倒不是因为其他原因, 近来她接到长安公主的请帖, 说举办宴会,邀请他们一同参与。长安公主是当今陛下的妹妹,若真的嫁入后宫, 说不定还得做她便宜嫂子。 家中贵女们都准备起来,清宁忙于不过参宴之前又与谢韫娘见了一面。 谢韫娘在收拾行李,准备过两日离开谢家,她穿着朴素极了,不是以前那般身处富贵时安之若素的朴素,而是真实的朴素,脸上一点铅华也无,像个极其普通的乡间妇人。 她到了清宁房里,脸色憔悴看她, “你是不是恨我,所以不愿意帮帮我?” 清宁从前会因为她而难过是把她当作母亲, 在深宫中反复思索,直到她死也纠结于这件事,等到她不再将她视为最亲近的人,她的背叛与偏心就变得毫无意义。 清宁看着窗外, 庭院里一棵腊梅树上雪白的梅花正在盛放,她小声说, “我给过你许多机会,一直在等你……可是,我还是失望了。” 谢韫娘捂着嘴。 谢韫娘临走前最后看了她一眼,说,“我并不是不爱你……” 清宁转过身,不愿意再听下去。 再两日,就是长安公主的宴席,她不如崔凤锦和谢玉瑛等人有面子,好在有人肯给她撑场面,崔、谢、楼等家的姑娘、郎君们应约欣然前往。 这天清宁换了一身低调些的骑装,来到前门时真巧看见谢思霄背着手站在那儿,冲她招招手,似乎正在等她。 她有点不自在,其实是心里生出些芥蒂,慢吞吞走过去,站在他面前。 谢思霄仿若无事地摸她高高束起的头发,问她道,“近来看你总穿这件骑装,可是衣服不够穿了?”他的语气近乎讨好到卑微。 清宁想了想,小声说,“只是特别喜欢这一件。” 谢思霄有些失落,又问,“首饰可还够用?我记得你那袋珍珠做的弹丸用完了,改日再让人买上一箱。” 清宁唔了一声。 谢思霄喋喋不休说话,清宁只偶尔应和他一两句。两人说着就转过回廊,远远就能看见一人跪在亭外台阶上。因这日下了小雪,他白色的衣服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 清宁仔细看过去,才发现那人是施云台,他唇色浅淡,不发一语,往常十分爱笑的狐狸眼中神情冷漠,仿佛此时跪在台阶上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清宁迟疑问,“这………” 谢思霄笑了一下,“狼心狗肺。” 出乎她意料的是,往常非常疼宠他的大夫人也没发话,遥遥看见屋中一个静默的剪影。 谢思霄走过去,拂袖质问,“现在这样子,你可开心了?” 施云台依旧面容淡然,“不开心,只是月有阴晴圆缺,谢家门庭若市百来年,到如今也该够了。” 谢思霄怒骂道,“滚!” 施云台站起来,施施然拉了拉衣服,转身走了。走之前仿佛还朝清宁笑了笑。 清宁并不是傻瓜,仔细想想就想清楚前因后果,“难道与此次谢崔……的事情有关?” 谢思霄笑了一下,“是也,是也,被将了一军,还赔上个女儿。” 说完叹气,“施家生了这么个儿子,也该他们这几十年横了。可惜怎么不生在我谢家?” 摇摇头,背着手回屋训儿子去了。 清宁默默扣着手指,心里有些滋味难辨。 系统笑话她道,“他是大反派哎,你觉得一本书的反派为什么是反派?” 清宁不高兴它高高在上的语气,怼它道,“既然如此,他凭什么还有你说的那个he结局。” 系统梗住,嘟囔几句,悻悻然转移话题,还把那个她见过不少次的进度条拉出来给她看。 三位主要角色的名字下面全挂着黄线,光秃秃一点进度也无。 清宁误以为它催促她,便问道,“这次又有什么事情?” 系统结结巴巴说,“因为、因为之前你特别不配合我们工作,所以我们决定实施惩罚奖励制度。” 清宁来了兴趣,“怎么个惩罚法?” 但这次系统噗呲一声没音儿了,她知道它不是没听见,而是纯粹装傻糊弄人。 等了好久也不见它再次出来,她就把这事儿暂时抛在脑后,默默记在心里。 她骑马到了郊外庄园里。元家虽然没权但仍然有钱,这个小梅林十分开阔,亭台楼阁修得精致奇巧,处处成景,仿佛比谢家庭院更精致几分。 到了庭院里,只见长安公主身穿一身华贵的淡蓝色深衣,额头贴一点花钿,眉毛画得微挑,十分英气逼人。 见她来,就迎上来道,“好容易等到你,再不来还以为你看不起我这宴席不肯来呢。” 崔雪莹也笑嘻嘻的,“你听她瞎说,她最近和一位‘驴公子’十分投契,哪还顾得上你来不来。” 长安公主嗔她,“我只是觉得他有趣而已。” 清宁被她们绕糊涂了,也不知她们所说是何人,等解释过才知道,那位楼家二郎生来有怪癖,喜欢听驴叫,平日醉心于寻找各种叫声。 长安公主觉得他痴傻,就常捉弄他。 她们说笑要入席,长安公主却犹豫一下道,“等等,云…施公子说有事儿和你说,让我代为转告。” 崔雪莹惊讶道,“这两人好得穿同一条裤子似的,说话还需要转告?” 清宁总觉得十四岁的记忆不如后来清楚,大概因为发生的事情少,也不记得这些亲昵事儿,也玩笑道,“我若真和他关系这么好,那还不得让他家中红颜醋红眼?” 崔雪莹笑了一声,“那可不是,你有阵子不是非他不嫁吗?比对这位元公子还执着呢。” 又笑说,“只是后来施公子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还哭骂他狗东西来着,莫非自个儿慎得慌,不肯再提了?” 第29章 · 清宁恍惚不太记得这些事情, 在她记忆里,施云台是个时常不怀好意的人,但有时又会对她很好, 忽远忽近,忽冷忽热, 她十分难以捉摸他的想法。 于是笑道, “本少爷还会有痴恋别人的时候?” 听到这话众人都不约而同笑起来, 笑声十分戏谑,仿佛不相信一般。 长安公主的宴席与别人不同,别人喜欢赏花赏月, 她唯独喜欢赏歌赏曲,让漂亮的郎君和娘子们为她跳舞。 她今年已二十三,依旧未嫁,乃是因为第一任未婚夫捉奸在床被她活活气死,第二任未婚夫在婚前与人私定终身,私奔时夜路太黑摔进茅坑淹死,第三任未婚夫新婚之夜站在一棵树下被雷劈死了,后来金陵城里就有她因为不愿嫁人,故意弄死未婚夫的传言, 自此无人敢招惹这位天之骄女。 入席之后,长安公主看了一眼清宁, 笑道,“以后我们谢元两家又要结亲了。” 清宁想起自己的婚约,不想欺骗她,就说, “听我舅舅说过,估计就这一两个月的事儿。” 长安公主道, “哥哥这两年脾气越发古怪,只希望……不过照理说,这话也不该我提。” 说到这里就住了口,转而说起其他好笑的事情来。 清宁也想起一些事情,不过却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她摇摇头,不去再想。 崔雪莹家里这些日子在给她准备亲事,寻摸到施家最合适,施云台因为年纪相仿反而成了香饽饽。 她十分无奈地坐下来搂着一位俊俏郎君道,“若是这样,就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她们说话的时候,就有歌女上场,转着圈儿跳了一曲《梅花落》,衣袖摇曳间十分美丽。 她们这帮人不怎么兴作诗奏曲,因为没人会这个,反倒是会玩玩投壶、摇骰、斗蛐蛐和斗鸡等。 清宁从侍女手中接过箭随意投了投,几支全部落在细口瓶子里,惹得众人纷纷叫好。 想她三四岁时就能玩闹般练出一身绝佳的投壶手艺,现在过了十来年更不在话下。 座上一女子道,“谢哥哥身手还是那么俏。” 清宁给她说得来了兴致,又接过五支箭,背过身去,这么扔了扔,还是百发百中。 她笑嘻嘻说,“投壶的彩头是什么?” 长安公主斜睨她,“你就算了,哪次投壶射箭你不把我彩头赢个精光。” 话是这么说,可是刚夸奖她那位姑娘依旧给她送了一篮子春天才会开的桃花,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气候下怎样长大的,十分娇艳。 清宁不好拒绝,就在众人起哄下剪下一支簪在鬓发边。 她长得明亮艳丽,年纪小时还不显眼,等越发大了,这种明艳劲儿也显露出来,侬丽的眉目,鸦羽一般的鬓发,生气瞪人也像含情,与鬓发边带着露水的桃花相映生辉,活脱脱一个活色生香的俏郎君。 姑娘顿时看痴了,垂下的颈脖旁染上红晕。 长安公主无奈摇了摇头,小声对她道,“我这侄女儿有些痴情,你别理会她,不然她又得缠着你。” 长安公主这位侄女封号为安乐公主,是楚昭帝最小的女儿,母亲是个身份卑贱的宫女,乃是位腼腆又不大出门的娘子,不像姑姑这么作风招摇,所以知道她的人十分少。 第24节 清宁之所以认识她是因为曾在登徒子手里救下过她。 其实救人不算什么稀奇事,清宁少年时看些画本看得入了迷,三天两头就要在街上救救人,有时候难免救到身份尊贵的大人物。例如元崇州,在前世就被她救过三四次,还有段莺莺,苏青玉,甚至后来有青楼女子知道她这癖好,故意等在谢府门口的小巷子里等她援手,期盼借此登入谢家大门。 安乐公主见她接过了自己送来的桃花,十分高兴,又命侍女给她送了一只龙凤玉佩。 这玉佩隐隐透着碧绿色,雕琢精致,一看就不是凡物,清宁和她关系平平,遂拒绝道,“多谢公主好意,只是某受不得这东西。” 安乐公主垂头看着桌案,“救命之恩难道一块玉佩比不了?” 清宁笑着道,“公主命逾万金,岂是这玉佩可以比得上的?所以断莫用这玉佩自比了。” 安乐公主被当众拒绝,差点哭出来,捂着脸去更衣了。 长安公主叹气,“你狠心好些,早让她绝了这念头。” 清宁笑着应了。其实她一直对安乐公主态度恶劣,时常恶语相向,只是不知为何她却依旧执着地给她送花送草,偶尔还想要上门拜访。 但她和她又不熟,相对坐着看她羞红的脸蛋尴尬,时常推脱自己不在。 等到安乐公主一走,大家就自在起来,长安公主甚至还让公子们奏鼓演乐。席上有美酒佳肴,她们一边听曲解闷一边闲聊,气氛热络,长安公主因喝醉了,脸上染上酒意,还窝进一位少年怀中痴痴念着诗句。 正当此时,忽然听见门外一声响动,大家抬头去看,一位穿着富贵、十八九岁的少女推门而入。 她头发向上挽成留仙髻,上面点缀着璎珞流苏,垂落在鬓发边,在精致的眉眼旁不住晃荡,嘴唇是艳丽的朱红色,既端庄又富贵。 这一声推门声惊扰了迷醉的众人,席间忽然一静。 崔雪莹结结巴巴喊,“姐姐。” 这位正是“崔谢双姝”中的崔小姐崔凤锦。 清宁推着长安公主小声问,“你下了帖子怎么不去接人,我看她似乎不高兴?” 长安公主本还迷迷糊糊的,看见这人影儿吓得一怔,连忙从郎君怀里钻出来,整了整衣襟,装作不在意道,“凤锦,你怎不早说要来,且过来坐坐。” 崔凤锦目光在席间衣衫不整的郎君、娘子身上扫过,又落在倾倒的酒杯、瓜果、染了污渍的书本上,面色让人看不出喜怒。 她以前是长安公主的伴读,性格严厉,导致长安公主一看她就畏惧。偏偏崔凤锦大小宴席还总邀请她来,弄得她有些苦不堪言。 崔凤锦抿着嘴角,斥责道,“不像话。” 长安公主低头看她,“我没做什么坏事儿,就是、就是大家好玩,你别骂我。” 崔凤锦眉毛依旧皱着,过了一会儿才道,“算了,我父母已谈妥与楼家婚事,你好自为之。” 众人皆是一怔,等她走后,崔雪莹才不好意思道,“她之前就说要嫁给楼家公子,我以为这是胡话,所以没和你们说。” 这位楼公子是长安公主的蓝颜知己,入幕之宾,和她好几年的情谊,没想到居然与崔凤锦有段姻缘,众人皆唏嘘起来。 长安公主怔怔看着天,心中滋味难明。 如此一来,众人也没了喝酒兴趣。 流光恰巧这时候进来,小声对清宁说,“我看施公子在外面……” 清宁看她,“他怎么不自个儿进来。” 流光道,“是小施公子。” 清宁顿了顿。 现在家里下人为了区分他和施云台,都把施玄叫做小施公子,她不常去看他,只在看他倒霉的时候偶尔骂一骂,以免影响他做不成大将军。 她吩咐道,“你带他进来。” 过了一会儿,施玄果真被带来。他临时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头发用一条黑色的发带束起,垂落在面颊两旁的头发让他显得有些沉静。 清宁喊了他的名字,“施玄。” 施玄抬眸看她,走了过来。 不知为何,清宁被他这个清冽的眼神看得一个激灵。 但看完她之后,他很快又眼神迷糊起来,就像他平时那样。 崔雪莹本不怎么感兴趣,但看见施玄的脸蛋后却精神起来,笑道,“姓施,难道是施家的公子,怎么也这么漂亮的?” 施玄不理她,盯着清宁手边一枝梅花。 清宁问,“你怎么来了?” 施玄指着梅花,“要那个。” 清宁没在意,随手递给他。他却撕下花瓣,塞在嘴巴里。 梅花又苦又涩,这孩子刚吃了一口就皱起脸,清宁看个正着,差点笑喷了,把手边水被他漱口。 施玄喝完,又一眨不眨盯着清宁头发上的那支桃花看,它动他也动,好像随时想抢下来尝一口一样。 清宁又问,“你怎么找来的。” 施玄歪了歪头,掰着手指,“三、三天。” 清宁不解,流光在一旁对她道,“小姐,您说好三天去一次宅院。” 她恍然,以前她都是三天去一次,忘记就有丫鬟提醒,但这次正逢公主宴席忘在脑后,本想推迟一日,没想到他却一直记着,现下还跟着找来。 清宁摸摸他软软的头发,随他去了。 施玄坐在她身边是十分安分,一会儿玩她腰带上的玉佩,一会儿撑着头发呆,清宁不放在心上,但他不知为何,却看到倒满酒的酒樽,眼睛一亮,拿到手里一口喝下去。 这下就好,他被酒呛得当场落泪。 他哭的时候莫不动声,眼泪一滴滴静静落下,也不说话,木愣愣像个木偶。 崔雪莹没看见全过程,唯独看见施玄睁着眼睛哭,无奈道,“宁妹,你怎么把人欺负哭了。” 清宁有点无奈,她还没说话他就哭了,活像她是个大恶霸似的,就对流光道,“你带他下去擦擦眼泪。” 流光应了是,可是施玄却不愿意,伸手拉住清宁衣角,死死抓着她,指节都要抓白了。 清宁侧头撑着下巴看他,“你不想走?” 施玄说话含含糊糊的,说,“恩……要、不走。” 边说话还边流眼泪珠子。 清宁疑心他有些痴傻,因为上辈子这位大将军虽然不爱说话,可也口齿伶俐,并不像这辈子这么呆拙。 只能无奈带着他去了旁边小房间里收拾。 施玄喝了酒又吃了花瓣,头上还有梅枝上掉落下的雪水,狼狈得像从水中捞出来一样,眼睛又黑,瞪人的时候像只落水的小狗崽。 清宁把帕子丢给他,故意凶恶地说,“快擦,别弄污了本小姐眼睛。” 施玄接过帕子,呆呆把它放在袖子里,然后蹲在地上低着头抖头发,清宁来不及躲,被他抖了满身水珠子。 她差点气笑了,问到,“你故意的?” 施玄仰头看她,结结巴巴说,“不、不故意。” 她清澈的眼睛里倒影出一个瘦小的人影,他一时间看痴了,不再说话。 清宁见他又傻住,非常无奈,对他道,“你头发有些湿,自己拿帕子擦干。” 施玄瞪她,“不能擦。” 清宁问,“那要怎样?” 施玄想了想,说,“晾、晾干,洗衣服晾干。” 清宁差点笑出声了,他却固执得要命,非拉着她的手要去外面。 幸好院子里有懒散的太阳,在这样的温度下不至于着凉。 第30章 · 他在地上蹲了一小会儿, 清宁忽然听见小呼噜声,她提了提自己的脚,没提起来, 才发现施玄抱着她脚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垂落在眼睛上,居然和施云台有些相似。 清宁踢了他一脚, 命令道, “起来。” 施玄被踢得歪倒在地, 睁开迷茫的眼睛,歪头看她。 正巧这时候院子外面有人路过,是几位十分眼生的姑娘, 并不是长安公主常往来那一波,在宴席上也未见过,不知为何会在这里见到。 清宁本不打算理会,但为首那位穿着紫色衣裙的大小姐却停下脚步,惊讶道,“你们又逼迫哪家儿郎,还把他弄得哭了?” 说罢摇摇头,劝说道,“既然寄住在谢家, 就该多多约束自己,不要堕了谢家名头。” 清宁一听就明白, 大概这又是位和她不对头的贵女。 她不耐烦迎合她,对流光道,“去送客。” 那群人不肯走,流光沉下脸道, “这里是公主的地盘,你们想如何?” 这行人不情不愿离开, 唯独剩下一位个子小小的娇弱姑娘。小姑娘眼睛又大又圆,抬头看人时天真可爱,又纯然无辜,十分讨人喜欢的模样,仔细看就是那位苏青玉姑娘。 清宁运气实在不好,明明几日前才和她见过,这下又见了面,真不知哪来的孽缘。 苏青玉垂着睫毛道,“宁……你和我见过的一位公子长得可真像。” 显然没认出她。 清宁看了她一眼,“我没有长得像的兄弟姐妹。” 说完想要转身离开,却被对方出声拦住。 苏青玉抿着嘴唇,她浅红色的嘴唇下面被咬出一圈印子。 “若是、若是觉得玩够了,把这位公子交给我可好?” 她目光落在施玄身上。 清宁闻言停住脚步,意味深长看她,“苏姑娘,在你心里,我是怎么样的人?” 苏青玉十分不安地搅动着手指,看她的眼神里充斥着呼之欲出的恐惧和忐忑。 清宁忽然笑了一下,对她道,“你不如问问他?” 施玄摔倒后依旧趴在地上,束起的头发乱七八糟拂在脸旁,脸上有沙粒和尘土,在旁人眼里十分可怜。 苏青玉又咬了咬嘴唇,在他旁边蹲下,从袖中掏出一张帕子想要去擦拭他脸颊上的脏东西。 第25节 她的动作温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善意,小心翼翼凑近,却被施玄一把推开。 施玄眼神凶狠看她,朝她龇牙,“滚开。” 苏青玉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发出“哎哟”一声,脸上写满震惊和不可思议。 施玄又凑到清宁旁边,眼神中的凶神恶煞瞬间消失。他又变成那只皮毛顺滑,又有点傻愣的小狗崽了。 他虽然懵懵懂懂活了十多年,但天生的直觉却让他意识到在清宁身边更不容易倒霉,所以反感任何对清宁不善的人。 见清宁没看自己,他歪着头想了想,突然“汪呜”叫了两声,又可怜巴巴盯着她。 清宁在一瞬间差点想要捂住脸。 苏青玉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顿时更加惊讶,用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他们。 已至此,清宁挑眉看苏青玉,“你看清楚了?我可有做什么恶?是他自愿做我的狗,我可不是什么逼良为娼的人。” 苏青玉鼓足勇气说,“我说错了,你根本不像那位宁公子。” “他是个好人,不像你,肆意妄为,无恶不作,刚才是我眼瞎,恶人有恶报,你自己好自为之。” 清宁看见她背影,有些无语,系统却赞叹道,“做得对,你就要这样的态度。” 等到下午马场上时,清宁才知道为何会看到这几位贵女。 原来长安公主最近痴迷蹴鞠,特意重金邀请了两队在金陵城里鼎鼎有名的蹴鞠队来比赛,两队人这两年来少有交手,有贵女知道这消息便借机来观战。 长安公主不高兴道,“既看不起我,又非要来这里,这是恶心我呢。” 清宁想起她们之前的言行,笑起来道,“以后我们再请蹴鞠队来比赛,只不邀请她们。” 长安公主面上不悦顿时一扫而空,露出些愉悦来。 马场上蹴鞠队上了场,众人们也纷纷落座。这时候清宁才发现下午的看客比早上多了许多,除了一些不眼熟的贵女,居然还有男客混在里面,嬉笑和长安公主打招呼。 长安公主不喜欢和她套近乎的人,只略略和他们点头,等人走后忽而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道,“我那外甥也要来,宁妹,到时候你可别失态。” 她们圈子里都知道清宁近些日子极其痴迷元崇德的情,长安公主这就是出于好意,不让她堕了谢家人面子。 清宁弯着唇角笑,“他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我失态。”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一齐笑起来。当年长安公主未婚夫私奔时她也这么说过,如今又在清宁嘴里听到,顿觉有意思。 过了一会儿,红队和蓝队骑上马,元崇德果真入了座,不远不近坐在苏青玉隔两个位置的地方。 如今皇权旁落,元家不如何显赫,时常有宗亲或皇子混迹在贵族里,世家人不以为意,也偶尔会露出看不起的神情。 长安公主忽然促狭一笑道,“不如让你家那个狗崽子来。” 清宁想起白日的情,脸上空茫一瞬,才道,“他年纪还小,若是伤着磕着恐怕不大好。” 长安公主斜睨她,“你这扶不起的孬货,这种不是心软可以解决的,你听我话,准可以出个痛快气。” 清宁装作没听见,认真盯着蹴鞠场上两队看。 金陵城里蹴鞠比赛和清宁当年在南疆上比的不大一样,因为都是风流郎君,踢球时也十分收敛,你敬我我敬你,唯独中途单人蹴鞠非常好看,那位郎君用头、肩、臀、腹等位置轮流接球,引来观众阵阵叫好声。 长安公主看她心不在焉,顺嘴道,“宁妹还在想我侄儿的情?” 清宁摇摇头,“倒不是,只是当初去南疆,看人在沙坑里踢蹴鞠,和现在的不同,十分有意思。” 崔雪莹眼睛一亮道,“可打了赤膊?我听闻那里人常年不爱穿上衣……” 她话没说完,后面传来一声嗤笑,“野蛮人。” 清宁转头看去,就看见是那位白日见过的紫衣姑娘。 见她看自己,紫衣姑娘不客气道,“你觉得金陵城蹴鞠不如南疆,但大家都知道,南疆人身高六尺,形容丑陋,若让他们踢蹴鞠,岂不是污了这蹴鞠场。你说踢得好?我可不信。” 长安公主微微笑起来,“你们空口无凭,谁也说服不了谁,既如此,不如宁妹代表南疆,你代表金陵,你们比一比。” 对方一听就慌起来。 清宁的名头在金陵可不是吹的,被她揍到跪地求饶的人串起来能在秦淮河上漂一圈,现在过了两年,虽然不知又如何了,但料想凶残程度是有增无减的。要是对方输了出手,她可受不住。 清宁摇摇头,“我不欺负小姑娘,那个单人蹴鞠的是不是你情郎?让他来。” 紫衣姑娘咬咬牙,看着她腰间鞭子道,“行,但你不能打人。” 清宁笑着答应。 众人知道又有场有彩头的比赛,纷纷兴奋起来,清宁施施然转去后院,准备换件衣服。 转过回廊,就看见不远处腊梅树下站了一个人。 那人在一枝开得正盛的梅枝下,脸色透明如同雪白的花瓣,垂头不语。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她时,有种天光乍泻的感觉,令她忍不住后退一步。 清宁定神看他,“元公子,好巧。” 元崇德笑容温和,“不巧,我在这里等你。” 第31章 · 清宁侧过头, “我没为难苏姑娘,你有事自去问问她,别来问我。” 元崇德看了她片刻, 忽然笑道,“宁姑娘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青玉又小又不懂事, 我一直把她当亲妹妹看。” 清宁僵直一下, 却感到掌心被指甲掐得生疼。 上辈子他可不是这么说,他说苏青玉是他割舍不下的心尖痣,是他毕生所求。 清宁知道他看不得苏青玉受苦, 所以绝不肯多踏出一步,他为她编造了一间遮风挡雨的温室,令她在他死后,也能在温室中无忧无虑。 系统在清宁脑海里也十分茫然,因为按照它所知,这根本不是正常走向。元崇德自少年起痴恋苏青玉,一生无改,也没娶过其他人。 元崇德喊她的名字,“宁姑娘。” 清宁打断他, “我不姓宁。” 元崇德顿了顿道,“我知道, 你姓谢。” 他接着又小声说,“我父皇要选妃了,你别去。” 清宁手紧紧握着双手问他,“为什么?” 元崇德如玉般的脸上升腾起一点潮红, “因为、因为不想你做我母亲。” 他声音轻轻的,眼睛认真看她, 里面含着淡淡的笑。他长得那么美,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清宁看着梅枝,一瓣雪花落在她眼睛里,忽而有些迷茫。 她头上是褪色的朱红色房梁,房梁上结满蛛网,一只蜘蛛在网上爬来爬去,寻觅着下一只猎物。 她想起十六岁那年回城时,遇见元崇德,惊鸿一瞥,看他眉眼含笑,灼灼如华,便误以为是一千次回眸的缘分。 其实那是错的,是假的。 她早为这份错吃够了苦,现在会亲手把它掰回来。 清宁换了一身更为干净简练的衣服去了马场,等到了马场里,才发现来围观的人更多了。 崔雪莹小声对她道,“都是来看你好戏的。” 这里面有被她收拾过的人,还有因爱转恨的小娘子,一个个幸灾乐祸准备见她被好好收拾一顿。 她们知道清宁有天分,但武艺又和蹴鞠不同,精通武艺的人也没见个个都是蹴鞠好手,反过来说,擅长蹴鞠的也不可能人人都擅长打架。 何况这位踢蹴鞠的在各家和宫里都讨过赏钱,足以证明他本事。 果真,在清宁骑马下马场时,对方看着这位纤细的姑娘就先轻视了三分,对她道,“我可以让让你。” 清宁摸了摸垂落在耳侧的头发,含笑不语。 她喜欢穿颜色稍浅的衣裙,因为从母亲那里继承而来的眉眼过分艳丽的眉目让她看起来似乎时时含情,年少时她厌恶这样的脸,会故作高傲不可接近,直到后来她意识到容貌其实并不是错误。 此时她头发束起,唇角含笑,比起对面那位以外貌著称、成为不少贵女入幕之宾的蹴鞠高手更为风流。 崔雪莹“唔”了一声。 见长安公主看自己,她笑着说,“以前大家都说宁妹容貌平平,因为韫……姑姑长相不佳,没想到现在却越发不凡。” 谢韫娘容貌继承自那位生育她的母亲,只能算清秀,真正让她出彩的是她的才华和德行。但清宁在十四五岁时,却除了一身好武艺别无长物,故而才有传言说她空有一身蛮力毫无脑子。 只是没想到清宁根本不是谢韫娘亲女不说,容貌越发皎皎,偏偏她自己没发现。 崔雪莹说完,眼带深意地瞟了一眼周围拧着帕子,不知在为哪方紧张的诸位小姑娘。 这次比赛是单人赛,是以身体各部接球,点、踢、接、撞,球不可落地,当年也有人凭借这份技艺加官晋爵,这位姓赵的蹴鞠高手当然不再话下。 他穿着时下最流行的蓝色宽大敞衫,气度风流,踢球者本就无貌丑之人,他更是其中佼佼者,身姿矫健,矫若游龙,每一个动作都引起场下一阵惊呼。 在众人料想中,清宁可能能踢蹴鞠,但水平比起以此为生者定然不及,让她丢脸实在痛快。 清宁蹴鞠水平确实不如对方,但她有个难得的优点,便是她让连谢思霄都惋惜了两世的高超武艺。 她骑上马,抖着缰绳绿耳就飞奔出去,她顺手用鞭子一抽,蹴鞠就飞出去,众人发出一声惊呼。 鞭子在她手中如同手臂般灵活,又是一卷,蹴鞠落地前被卷起来。这颗小小的球像长了眼睛一般,无论如何惊险都不会落下,上下翻飞,灵巧十足。 众人都看呆了。 紫衣姑娘艰涩道,“这不算蹴鞠,蹴鞠怎么能用鞭?” 崔雪莹说,“你说得极对,蹴鞠怎么能用肩?怎么能用头?怎么能用背,实在是有辱斯文,难看。” 紫衣姑娘咬了咬唇,不忍心再看情郎,因为场上几乎所有人目光都转到清宁身上了。 马场上,陆公子也意识到观众注意力的转变,他艰涩地看着她风姿飒爽的背影。 其实输并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情,他输过很多次,可是如果输给一个外行人…… 他心不在焉想着,未接住球,正巧颠出去,砸在清宁鞭子上。 清宁只来得及转了力道,避免抽中他,可是球却被她打飞出去,直直砸向场外。 外面一阵惊呼,一位姑娘被砸得歪倒在地,半晌起来不了。 长安公主急道,“快让医官来。” 这位不幸被砸到的姑娘就是苏青玉。 清宁本打算骑马过去,可是看了围上去的人,只能站在外边。 第26节 崔雪莹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小声道,“好像是那位姑娘。” 清宁点点头,“若是这位医官不行,就去谢家叫一位。我方才没控制好力度,若是砸出个好歹那就不妥了。” 医官进去给苏青玉把了脉,被砸中的是她胳膊,这颗蹴鞠球制作精美,外面是牛皮皮革,内里塞满米糠,砸中人力道可不小。 她身边站着一个丫鬟,急切问,“我家姑娘如何?” 医官沉吟道,“无大碍,吃两剂药剂就可。” 站在一旁的紫衣姑娘陆春吟嗤笑,“无大碍?看她像无碍?公主要护着谢清宁也行,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不可损害,若是有个好歹,该谁负责?” 苏青玉脸色惨白,果真极其不适的样子,与医官嘴中“无大碍”相去甚远。 丫鬟扶着苏青玉,闻言哭道,“姑娘,我带你走,我们去医馆看看。” 清宁看她们闹得十分不像话,走进去道,“这位医官常年在公主府供职,十分可靠。若是觉得不可,也可等等谢家大夫过来,你胳膊本就伤得重,如果胡乱动加重伤势该怎样?” 但她这话说了也无用,因为这主仆二人依旧警惕看着她,把她们视作一丘之貉。 长安公主只能无奈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何必害你。” 这位医官本是有本事之人,在其他地方也受人尊重敬仰,见她们一群人僵直不下,更甚重还诋毁自己,质疑他医德,气得直发抖,怒得拂袖道, “这方子我便放在这儿,若是有其他人诊断药方不同,就叫他来我杏林李家当面对峙,我自会以李家人身份向他道歉。” 陆春吟没想到这位会是世代行医的李家人,一惊后道,“如此,是我想岔了。只是这颗球怎么别人不砸偏要砸青玉?我记得清宁当年射箭可万里杀一人,失手我可不信。” 清宁看了她一眼,“确实不是失手。” 对方正要洋洋得意,清宁又勾唇笑了笑,“谁能料想她坐在你身旁正巧替你遮挡了?” 气氛一时凝聚,还好苏家人机敏,居然带了医官来这里,把苏青玉扶下去煎了药。只是清宁好歹上辈子在宫里呆过,一眼就看出这位大夫不姓苏,应该是宫里人。 她看了一眼元崇德,他站得远远的,不插入她们话题,垂头不知正在思索什么。 第32章 · 苏青玉痛得要命, 但是大夫说她其实没大事。 她近些年来很少遭受过这样的痛苦,她三岁随母亲入宫,遇到元崇德, 成为这位殿下的玩伴。 太子是个很耀眼的人,他三岁时能识字, 五岁就能利用身份把欺负他们的宫人赶走, 到了后来, 她越来越习惯被他保护。 她其实知道自己很笨,也不够漂亮,但元崇德告诉她聪明和美貌这件事有他来就足够了, 他不需要一个和他一样的人站在他身边。 不一会儿,丫鬟就把煎好的药端上来。 殿下让丫鬟把药给她喂下。 装在青色瓷碗中的棕褐色药汁散发出难闻的味道,苏青玉用可怜的目光看他,“你喂我可以吗。” 殿下叹息一声,“不行。” 苏青玉咬着嘴唇,“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我已经十六了。杜姐姐说以后等、等你娶了妻子,我就会被赶走,那我能去哪里呢?” 杜春吟其实没有坏心眼,她只是嘴巴毒而已, 所以太子才能容忍她呆在苏青玉身边。 殿下这回没惯着她,只是轻声道, “青玉,你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点呢?” 长安公主的宴会只是一日就结束,众人玩得痛快,长安公主更是与一位漂亮郎君勾搭上, 就不怎么在意之前发生的乌龙事件,相约下次再相聚。 离开前是傍晚, 清宁的马拴在小溪边的柳树下,她准备去牵绿耳,就看见树旁不远处的小亭子里坐着两个人。一人是元崇德,另一人则是苏青玉。因为这里偏僻,亭子又用帘幕遮住,故而估计主人一开始也没料想到会有人撞见。 只是耐不住清宁眼神好,一眼就看清那两人。 她垂着睫毛,准备离开,系统却忽然喊住她道,“你别走,刚开始就说好让你去撮合他们,你得去做,要不会有惩罚。” 它话里的东西多多少少有纰漏,清宁不耐烦和它叽歪,解下缰绳就要离开。 系统焦急道,“错了完了,姐你别走,要惩罚了。” 清宁一个激灵,忽然生出一种浑身难受的抽离感,还不等她反应过来,绿耳又变成拴在树上的样子,而她自己则保持着要走过去解缰绳的动作,刚刚想离去的那一幕仿佛没发生一样 系统不好意思笑笑,“老板说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不能实施体罚,所以就回档重读。这是我们新研发的技术,不会伤害人体大脑,” 清宁捏紧手里缰绳,“什么意思?” 系统有些为难,“不知该怎么和你解释,我们有个评判标准,要是你在遇到这种特殊情况的时候做错了,我们就一直回档,直到你做到正确为止。” 清宁沉默片刻,问道,“那评判标准是什么?” 系统无奈地说,“其实为什么出现现在这种状况没人知道,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你搅合在里面。所以想出来的唯一办法就是你使劲折腾,越败好感度越好。” 清宁愣了愣。 系统总结催促,“在他们面前做个坏人,恶人。这就是评判标准。” 她眼前朦胧消失殆尽,抬头看的时候还看见那两人相对坐在那里。苏青玉趴在桌上仰着头看他,太子却执笔画着一幅画。 清宁走过去时丫鬟已通传给两人。 元崇德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十分坦荡地抬起头与她对视。 清宁吸了一口气。 元崇德眼中泄露出一丝笑意,喊了一声“宁姑娘”。 他依旧这么喊她,仿佛忘记之前的对话一样。 清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偶尔也会暴露出一些情绪,才会使得元崇德敏锐地意识到了。 她正准备开口,系统忽然又一声惊叫,“错了,完了!” 于是眼前又是和刚才一样的抽离感,然后画面变得和先前一模一样。 不知系统这到底是使用了什么神仙手段,清宁只是被倒回两三次就冷汗涔涔,越发不能控制自己,如此越做越错,最后,她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咬着牙说,“其实刚才我的确没失手,只是这位苏姑娘我看着碍眼。” 元崇德脸色先是有些阴沉,但也是很快又变得温和起来,“她有时候只是小孩子脾气,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清宁冷笑一声,“麻烦你管好你的人。” 这次她等了良久都没听到错误的提示,证明已经符合系统标准。 她无力再待下去,转身出了亭子。 在亭外,清宁看了看两人的撮合度,其实还是没有变化,她脸色有些不好看。 系统讨好说,“其实这对于你来说就是脱敏疗法啦,我们那里有种说法,比如你在一个厌恶的环境呆久了,自然会不再厌恶,你有没有好受点。” 清宁默默摸着绿耳的耳朵,换任何一个人连续七次看见这样的景象恐怕都不会心情好,更不要说,她最后一次只是喊了一声“元公子”就直接时光倒流了。 系统独自聒噪了半天也不见她说话,一时只能讪讪住口。 小院中栽种着梅树,梅枝上挂着莹白的梅花,金陵城的冬天是白雪红梅琉璃世界,她走了一会儿,仿佛天地间只有她和绿耳。 走了不知道多久,头上忽然砸了一棵果子下来,正正落在她掌心里,她以为是哪只不聪明的小雀儿,抬头却看见施云台坐在树梢上低头看她。他一脚抵在树干上,一只脚垂落下来摇摇晃晃,在雪白的白雪与梅花之间,仿佛一只成精的妖怪。 清宁看着这青涩的小橘子,又看看他,“青的。” 施云台掏了掏兜,扔了个红的给她。 清宁得寸进尺,“还要个大的。” 果真得到个大的,可惜不是橘子。 清宁看着落在掌心中这一叠厚厚的书,脸都要绿了。 清宁仰着头问他,“你在这儿做甚?” 施云台道,“躲人。” 他抬头示意她朝前看,梅林外隐约能看见一群寻找他的莺莺燕燕。 施云台虽然风流但是很受欢迎,因为总有姑娘认为自己能成为拴住野马的枷锁。 可惜的是,他多情又薄情,对任何一位妾室的宠爱最长都不超过三月,后院中不知有多少红颜枯骨。 她“哦”了一声准备捧着这堆书离开,却被一枝长满腊梅的树干拦住,施云台侧过身去问她,“你躲我?” 清宁没看他,其实她只是忘了而已。 施云台突然冷笑一声,从梅树上探出半边身子,冷冰冰的扇子抵在她下巴上,质问道,“你究竟还想闹到什么时候?” 清宁直视他浅色的瞳孔,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睑上,她这时候才意识到他眼睛多么像元崇德。 她脑中一片嗡鸣。 施云台道,“刚刚元、那位殿下留了你?他可打着一手好算盘,娶谢家女他们父子二人谁不是娶,倒是元崇德娶你还更划算几分。” 清宁被他一句话戳破,元崇德上辈子娶她大概也是抱着一样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 可是那时候她什么也不懂,殿下说喜欢她喜欢到不可抑制的地步,即便违背人伦,他也要娶她。 最后殿下真的娶了她,但是自此之后,从民间到朝堂,人人都说谢家为撺掇皇位,故意送了一位堪比前朝赵姬的祸国妖姬入宫霍乱朝堂。 幸好这时候系统及时提醒,“警告警告,你要脱离正确剧情了。” 清宁倒退几步,推开他卡在下巴上的扇子。 施云台问,“你是真的想入宫?” 清宁不知为何不想在他面前退却,咬着牙道,“我想,我想,我要入宫,我只是想离他近一点。” 施云台面容渐冷,“其实不是非入宫不可。” 清宁冷冷说,“和你道歉,跪在地上请求你给我机会?这种事我从来不会做。” 施云台皱眉看她,“所以你还在生气?” 清宁慢慢退开。 施云台看着她背影,忽而展开眉毛,嗤笑一声。 清宁抱着那垒书走在梅林里,一阵风在她面前轻轻拂过,吹翻她手里书本的页面。 她低头,所见第一页是她自己笔迹写着的几个字“中庸之道”,眼睛有些酸涩。 清宁想起她其实早不该与施云台这么亲昵,因为她很早就因为……那件事就和他决裂了,所以他才会笑问她为何这么奇怪。 朦胧中她回忆起施云台写在课本上常常读的一句话,“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1)” 这是中庸之道,是他教给她的君子之道。 第27节 她年少字写得歪歪扭扭时,是施云台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抄在课本上。 她问他何为君子之道。 施云台说,“不过,不及。譬如你讨厌一个人,就不能见天儿折腾他,片刻间就将他折磨死了。而是今天打一顿,明日又安抚,有节有制,权衡中庸。” 清宁鼓着腮帮子看他,“可是我偏偏喜欢一次把他揍服气。” 施云台没说话,使人送了一筐她最爱的橘子给她。 她把那筐橘子藏在自己箱笼里,一整日就吃完了,吃过后生了一场大病,从此再不爱吃橘子。 可是即便如此,她依旧没学会要如何像他一样中正自持。 从别院到谢府骑马不过半刻钟的时间,绿耳载着清宁一路风驰电掣,在谢府门禁前险之又险地赶回来。 但到了家中,才发现前院里灯火通明,下人们忙忙碌碌,不知准备做什么。 她让流光喊住一人问了,才知道家里后院有人要搬进来,家里老爷太太们吩咐他们连夜收拾好。 这可是大事,谢家后院不是那些远房旁支能随便进的,只有谢韫娘这等身份的人才有住在里面的可能。 但清宁并不记得这些年谢家有流落在外的女儿,谢家三房里谢家二叔最风流,但他现下又不在金陵城中。 她问了问那位下人,可惜对方也十分茫然。 清宁在那里站了会儿也问不出来,正巧这时候缀锦阁的大丫鬟看见她,便道大老爷有事要见。 她跟随对方去了缀锦阁中书房,谢思霄正坐在八仙桌后沉思,见她进来,连忙招手道,“我想替你选个字,你来看看哪个合适?” 清宁走过去看,只见桌面上的白纸上写了几行字,有“令姜”,“昭姬”,“蕙兰”等等,上辈子清宁带谢姓入宫,被赐字“妙妙”,乃元崇德所取。但这是闺阁中的用词,十分不登大雅之堂,也惹人耻笑。 她看了一会儿,随意提笔在“令姜”上画了个圈,“就这个吧。” 说完谢思霄却没让她走,只定定看着她,清宁忽然心中一跳,心里升起几分猜测。 果真,谢思霄开口道,“既然你是我亲女,就该跟我姓谢。可是你母亲去世,你又……又遭遇十几年落魄之苦,随意一个庶女的名头实在不好。我便准备将你寄在瑾和名下,开祠堂,写入我谢氏族谱中,永享谢家香火。” 清宁听完却没什么感动的感觉,垂头应了一声,又转移话题道,“我看后院中下人忙碌,也不知为了什么事情。” 谢思霄把这张纸小心折好夹在书页中,才道,“是你爷爷流落在外的外孙女,如今被找回来,安排住在弄玉筑中,挨着你,你们姐妹两也可交流感情。” 清宁记得谢老太爷确实有位前妻,他和前妻生过一位女儿,可惜后来前妻去世,他转娶了现在这位夫人,女儿便怒而出走,不知所踪。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居然还能找回来,也不知这位小姐在外吃了多少苦头。 这时谢思霄又开口道,“玉、她叫玉霜,已改姓谢,与你年纪相仿。” 清宁看着谢思霄的眼睛。 他们眼睛很像,其实脾气也很像,她心肠软,谢思霄同样见不得人间疾苦,一腔孤勇,满怀热血,她的一切其实都来自他身上,所以当年她才会在被遭到背叛时感到如此痛不欲生。 但是现在这双眼睛的主人告诉她,现在,他找了一个人替代她嫁入宫里。 清宁没有半分感动,却有点想笑。 她摇摇头说,“不用了,既然已把我的名字写上去,那还是我嫁吧。” 谢思霄沉默一会儿问,“你在和我置气?” 清宁摸着手边的鞭子,“其实没有,我有想嫁的理由。” 谢思霄道,“因为那个什么太子?还是你觉得自己很厉害,必须为了谢家葬送一辈子?” 清宁想了想,慢慢道,“一个月前,长春子给我批命,克夫。” 她朝谢思霄露出一个笑容,“爹爹,你不想要他快点死吗?你难道不想要……这个天下吗?” 这不是施云台给她选的路,也不是谢思霄选的,而是她自己。 整个第二日谢思霄都有些沉默,特意让侍卫陪着清宁练武。 这位侍卫练得一手好刀法,与清宁鞭法不相上下,赢得周围阵阵喝彩声。只是清宁前几月有些懈怠,力道上不如对方,最终勉强打了个平局。 她正想进书房中报给谢思霄听,却见外面站了个漂亮的小姑娘,长得眼生,十六七的样子,柔柔弱弱的。 清宁迟疑道,“谢玉霜?” 姑娘看了她一眼便飞快离开了。 清宁被打搅了兴致,就用想吃桂花糕的借口出了门。 到门口发现谢府旁边一个赌坊里有人撕打成一团,其中挨打最厉害的就是四皇子元崇州。 清宁顿时觉得有些无语,元崇州不是在挨打就是挨打的途中,她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遭人嫌弃。 不过她救人是救顺手的,以前有青楼姑娘知道她心软,还特意装作被欺凌的样子等在路上被她救,想借机进入谢家,可惜被施云台识破,被羞辱得黯然掩面而去。 清宁心中藏着一股郁火,正愁无处发泄,便使着一手鞭子冲进去,不过片刻就把打架的人全部抽倒在地。 元崇州默默走到她身后,看着四仰八叉的人。 清宁痛快了,元崇州却喊她,“别走。” 系统连忙提醒,“姐,记得你要恶毒,要恶毒,要恶毒。” 见清宁停下脚步,元崇州就别扭地喊了一声“谢谢。” 又小声问她,“你为什么总要救我。” 清宁斜他一眼,“本少爷只是喜欢救人,别说是你,就是一条狗在路边汪汪叫被抢了骨头我也会救。” 话十分刺耳,使得元崇州下意识掐住自己掌心。 清宁道,“刚那些是什么人?” 元崇州低落说,“是瑛姑娘的追求者,他们让我滚远点,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清宁勾起嘴角笑了笑。 元崇州问她,“你笑什么。” 清宁道,“我觉得他们说话十分中肯,该赞同。” 元崇州恨不得伸手抽自己一巴掌。 第33章 · 元崇州作为一个没有继承权的皇子, 每日游手好闲,浑噩度日,唯一的追求就是追着心爱的谢家姑娘跑。 他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 性格也不惹人讨厌,大概这是谢玉瑛无视他的原因。 但在其他人看来, 这已经极其越界了。 清宁拍拍衣服, 正准备离开, 却被元崇州拉住袖子。 元崇州咬牙问她道,“你们世家子弟是不是都像你这样?” 清宁眨着眼睛看他。 元崇州,“不知廉耻, 不近人情,肆意妄为。” 清宁笑了一下,“你误会了。” 顿了顿才慢吞吞道,“不是世家子都这样,是就我这样,不知廉耻,不近人情,肆意妄为。” 元崇州低声说,“崔兄从不这般。” 崔勉是元崇州最好的朋友, 是崔系旁枝的人,和崔雪莹有些沾亲带故的血缘关系, 从小就入宫做了元崇州伴读。等到元崇州登基,他也鸡犬升天入朝为官,最后官至太傅,成为元崇州左膀右臂。 清宁问他, “你既然说这位崔兄这么好,那他可有好好保护你?不过奇货可居罢了, 又哪里比其他人高贵?” 她见元崇州还怔怔的,就知道他不学无术不懂“奇货可居”的意思,冷哼一声甩着袖子离开,随后去了施玄那里。 施玄居住的院落非常简陋,有清宁故意让人弄坏的屋檐,房门口的台阶上长满青苔。野外的麻雀也格外照顾这位小公子,时不时进来偷吃他放在柜中的存粮,吃得肚儿圆,再不去其他人家中,让周围种菜的农户大感欣慰。 清宁推门进去时就看见施玄像模像样划拉一把小剑,动作生涩,但好歹有些样子了。 她记得有人说过,施玄就是不世出的天才,十几岁才开始习武,但短短两三年在金陵城中就少有敌手,到二十岁,他已凭借一支穿云而过的红缨枪名扬天下。 清宁在一旁看得有些心痒,心中升起起为人师长的情绪,便道,“今日我来教教你。” 话音未落就抽出腰上长鞭,她力道控制得很好,恰好在喂招和比试的范围内,可惜她没料到小孩体量,才甩到第三鞭,施玄手中木剑就发出“咔啦”一声脆响。 木剑断成两半掉在地上,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施玄没说话,只抿了抿嘴唇,把木剑从地上捡起来,坐在树桩上用锤子敲敲打打,试图把断剑修好。 清宁没想到他会这么可怜,一把破破烂烂的木剑用坏了还得修好再用。 当年她习武时舅舅怕她一个女孩子伤了手不好看,就杀了一匹千里马用马皮给她做了一双皮手套,又命匠人磨了十柄长鞭一一试过,只要有磨手的、鞭柄粗粝的通通焚烧弃置。后来更是夸张到恨不得在她鞭子上镶上金玉,以彰显她谢家人的高贵身份。 她刚要说话,想起系统之前的提醒,话到嘴边就转了个弯,道,“看你武艺太差,用剑也是折辱了剑,替你折了,不必难过。” 说完施玄就抬眸看了看她,目光沉沉的,没什么情愫泄露出来。 系统呱唧呱唧拍掌庆贺,“姐论扎心还是你在行。” 清宁想了想,又走过去从他手中取走断剑,把一支梅枝塞他手里,“没资格用剑,你就用这梅枝代替吧。” 施玄又垂下眼睛,目光落在手中梅枝上的嫩芽上,小声道了“是,主人。” 清宁摸着下巴,“没听清。” 施玄,“……是,主人。” 接着小小声“汪”了几声,焉嗒嗒的不太讨人喜欢。 清宁摇头叹了口气。 施玄历来有些观察人心的本事,见此转了音调,果真变成活泼又俏皮的小狗叫,让人心中生出喜欢来。 清宁自以为折辱够了,摸摸肚子有些饥饿就走进一旁的小厨房里。这间厨房和它的主人一样清苦窘迫,木柜里放着一点点食材和食物,不过能饱腹。 她扫了一眼,把唯一的熟食半只饼拿出来吃了,饼又干又粗,还割喉咙,清宁吃不惯这东西,于是吃一口扔一点给蹲在脚边的肥麻雀,斜睨着站在一旁的施玄,“中午可有饭食?我今日未带钱在身上,便在你这里将就了。” 施玄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饼,不说话。 饼只剩下指甲盖大小,但它确实是这只落魄狗崽中午的饭食。 清宁看懂他眼里的谴责,忽然更加尴尬了,把这点东西塞嘴里吃干净,道,“没事儿,本小姐特别会做菜,你有口福了。” 上辈子她刚入宫那几年也爱做些菜,乃是因为她心疼某些人,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恨不得摆出贤良的姿态做天底下最好的皇后。 第28节 清宁一边想着一边淘洗好菜米,正准备下锅,忽而举着菜讪讪问,“这炉子怎么生火?” 宫里做菜和外面当然不一样,因她只负责炒,不用洗碗涮锅,更不用切菜生活。 施玄默默坐在灶火旁,用木柴把火升起来,盯着她手中足有巴掌长的菜杆看,眼神有些古怪。 清宁被看得不自在,嘴硬解释道,“大概是今日未看过黄历,诸事不宜,也、也不适合我做菜,倒不是我做不出好菜。” 施玄好奇道,“什么是诸事不宜?” 清宁见他被转移开注意力,连忙又道,“就是什么都不适宜、日子天生和我犯冲的意思。” 施玄若有所悟点头,“如此,那也不适宜吃饭吗?” 清宁被他戳得差点一口气喘不过来,生怕他剥夺她吃饭的权利,又道,“只是不适合做饭、做菜、读书,但吃饭,睡觉也是要得的。” 施玄一边添柴,一边撑着头和她探讨道,“既然如此,那就是不适合读书练武,适合吃吃喝喝,这诸事不宜的日子可真不错,若是我,每个月天天如此都行。” 清宁心虚点点头,“是、是,诸事不宜就是天底下最好不过的好日子。” 清宁在施玄这里蹭过饭才施施然拐弯回了谢家,谢家人雷厉风行,行事利落,不过一夜过去,那位流落在外的遗孤玉霜小姐已被接回谢家,被带到正房与老太太说些体己话。 她正回了自己的潇湘园,就看见施云台赠予她的胡姬胡梅花站在一旁,见她进屋连忙迎上来,行礼道,“姑娘。” 清宁颔首,“你有何事?” 胡梅花道,“少爷让我给你送了些东西来,侍从在外院那边,你可要看看?” 这话引来流光不满,流光瞪她一眼,“你主子到底是咱家姑娘还是你那位少爷?吃里扒外的东西,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胡梅花不敢和流光顶嘴,又不愿得罪施云台,遂小心翼翼说,“公子一片赤城之心,请您一定看看。” 清宁懒洋洋道,“如此你让人带给我看看。” 不一会儿就有健仆抬着木箱子进来,推开箱子一看,里面有施云台送的珠宝、玩具,但到下层就过分了,像什么衣服、鞋袜、还有嫁衣等等。 流光不觉得如何吃惊,因为施云台自清宁七八岁起就会给她送这些东西。 他身为一位世家公子,总是比清宁有品位得多,所制的衣服都是时兴且最好看的,每年清宁穿出去总能惹来其他人艳羡,久而久之,连她这个贴身丫鬟也不觉得过分了。 清宁默默翻了一会儿,就对流光道,“收下来吧,放在我小库房里。” 说完就看见糊梅花欲言又止看她,就问道,“还有何事?” 胡梅花说,“公子说他的旧衣也劳烦姑娘收拾一下。” 清宁道,“哪有什么东西?” 话虽然这么说,但她却从柜子里找出不少男式衣服,袜子,有些是她穿过的,还绣着“施字”,零零总总收拾了一大箱子。 清宁想起以前的时候,大概过分熟稔,施云台和她相处是不大避讳的,他们共用过一只杯子,一床被子,一双筷子。 太亲近了,以至于她误解了这种情愫,以为足可以陪伴她一辈子。 元崇州最近十分倒霉,总遇到各种麻烦事情,他也没个贴身侍卫,只能灰溜溜跑回来。 崔勉不大知道他遇到的糟心事情,只约了他在酒楼里喝酒赏月。 这家酒楼是崔家人自己开的,只肯接待世家人,寻常元崇州也来不了,今日他却不怎么喜悦,入座喝了两口茶叶后小声问崔勉,“你知道奇货可居什么意思吗?” 崔勉被这问题镇住了,愣了一刻才道,“就是觉得一种东西稀奇少见,于是囤积起来,等到昂贵后再出手。“ 崔勉其实不大看得上这位四皇子,元崇州母亲是个庶民,自己不争气,不受宠,又不如二皇子占了年龄大的优势,按理说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坐上皇位。可是世家人精明,总要未雨绸缪,事事算计到最好,所以崔勉这个旁枝的崔家人才会在不到五岁就被送到四皇子身边做伴读。 他以往只是有些嫌弃他,没想到他居然连这种东西都不懂。 元崇州“哦”了一声,又问,“你跟着我,是因为我奇货可居吗?” 崔勉皱眉道,“谁跟你说这种诛心之言?你身上有什么地方值得我花费这么多心思?我们二人一起长大,十多年的情谊你宁愿信那些来历不明的人也不信我?” 元崇州点点头,同意他的话。 元崇州和崔勉都是家里的庶子,又都不受宠,所以元崇州才会在一开始就觉得亲近,然后接纳了崔勉。 但他知道,他和崔勉是有差距的,就像他和那位谢三公子,和……瑛姑娘之间的差距一样。 虽然不是天差地别,但恐怕一辈子也难以逾越。 崔勉见元崇州呆呆看着一丛小小的花叶,就明白他又在想谢玉瑛,于是放缓了声音。 崔勉知道元崇州和谢玉瑛怎么认识的,因为那日他也在场。 那天好巧不巧是七夕节,金陵城里灯火通明,游人如织。谢玉瑛在鹿台上弹奏《广陵散》,有公子看她貌美,上前调戏于她。可是谢玉瑛却不卑不亢当众拒绝这位富家公子,骂他不知人间疾苦,心中只知风月,又谴责他不知尊重女子,其仪态之优美,气势之磅礴,惹得周围人叫好。 元崇州恰好看见这一幕,就一直默默记在心中。 要崔勉来说,无非是少年意气。 元崇州从小生在皇家,不懂风雨,更不知风月。世家奢靡光鲜,谢玉瑛又是锦玉堆里娇养出的一颗耀耀生辉的宝珠,她和无权无势的元崇州相比,就像两个截然相反的极端,她身上有他渴望的一切美好。 所以元崇州爱上她,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崔勉知道内情,却不愿意拆穿,因为他对元崇州的痴情十分乐见其成。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章 · 元崇州有些茫然无措, 崔勉便劝慰道,“你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不必如此,金陵城里又有几个人能和瑛姑娘比肩的, 恐怕只有当年掷果盈车的楼家公子站在她身旁不逊色了。你只要给她看看你的真心,长长久久下去, 总能打动她。” 元崇州不自在“哦”了一声, 小声道, “可是父皇要给我们挑选妻子了。” 崔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家酒店的茶叶是谢家供的,实际上整个金陵城中茶叶全来自谢家, 山南、陕南等地早已落入谢家口袋,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可是谢家威风八面的日子,实在太久了,久到令其他人沉不住气。 他笑着说,“喜欢她和娶其他人为妻,有什么冲突吗?” 清宁在第二日见到这位谢玉霜小姐,她是谢老太爷的外孙女,年龄却和清宁差不多大,长得和谢思霄有些相像, 都是一样的薄嘴唇,非常清秀的模样。 玉霜到之后, 本来排行第三第四的谢玉簪等人就要稍微后移。 老太太对这位前谢夫人之女所的女儿不太感兴趣,只令人稍赏了些东西而已。 倒是谢玉簪好奇道,“可议亲了?” 谢玉霜摇摇头,“不曾, 因母亲身体不好,所以拖到今日。”其实是想等着被谢家找回后再议, 她母亲在病榻上早为年少时的离家出走后悔了。 二夫人点点头,“也可和清宁一并议了,她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早该寻摸一个好人家。” 这几日谢家诸人早得到消息,知道谢清宁和谢玉珠狸猫换太子的跌宕故事,各抱着心思看好戏。 之前谢思霄洁身自好,只有一妻二妾,且并无其他庶子庶女,如今谢清宁冒出来,众人皆在暗暗等着看大夫人笑话。 大夫人点点头,“是,只是老爷嘱咐过清宁的婚事他会留意,不必我们插手。” 二夫人笑道,“大老爷确实最疼爱清宁,只是我看瑛姑娘这么大了,也不能一辈子不出嫁做个老姑娘。” 大夫人表情淡淡的,“即便一辈子嫁不出去,瑛儿也有我楼、谢两家撑腰,没人敢欺负她。” 二夫人十分愤恨。 她给女儿看上的如意夫婿不少,然而她娘家是个二流世家,嫁进谢家就是因为谢家不愿再找个势大的舅家。但别人私下里说宁愿多等大姑娘几年也不肯答应娶她女儿,把她气得不行。 气氛本有些僵了,还好有老夫人。老夫人厌烦地看了她们一眼,道“闭嘴”。 老夫人气势不减当初,如此房间中安静下来,众人噤若寒蝉。 虽说清宁入宫是楚昭帝和谢思霄二人心照不宣的事情,但该走的流程都不可少,应阅年岁,呈报汇报,造册绘像等等,清宁在谢思霄房中看过文书,崔谢几家中眼熟的几位姑娘都不在册上。 谢思霄从小库房里取出金银、珠宝、地契等又给她添了嫁妆,这份嫁妆之丰厚,大概可以比得上国库一年收入,说出去恐怕会令人眼红。 谢思霄想了想对她道,“不如把这支近卫军也给你,前些时候你爷爷也说要给家里女儿陪嫁些侍卫,免得被人欺负了去。” 清宁一应接纳了。 上辈子她嫁人时远没有这么风光,嫁妆是谢韫娘给的,可是谢韫娘本就没什么积蓄,又要顾及谢玉珠,拿出来的东西实在可怜。 谢思霄把笔放下又道,“嫁入宫也不要委屈自己,等……以后自有出宫的机会。我当年既然能把韫娘从师家接走,再做一次同样的事情也未尝不可。我替你选了些漂亮的侍女,你想让谁孩子就让谁,看不惯赶走就是,全凭你做主。” 清宁点点头。 谢思霄话已说完,就直叹气。 他当然不是信仰神佛的人,因他半辈子也没听进去过一句批语,可是此时谢家孤立无援处境尴尬,楼家势大,他妻子楼微和善妒,他与其强留这个女儿,不如暂时让她寄住在皇宫,等到这阵子过了,她再嫁也未尝不可。 清宁不知谢思霄打算,借口绣嫁衣离开了。 转过前院到了后院,才发现这位新来的玉霜姑娘居住的地方离她的潇湘园不远,只一条小径的距离,环境幽深,曲径通幽。 玉霜正在院子里散步,难得她在乡间长大举止却优美动人,见她来,连忙行礼,喊了一声“姐姐”。 清宁和她不熟悉,随口问,“你在此处做什么?” 玉霜腼腆说,“在复习功课。” 说着站起来,让清宁能看见石桌上的七弦琴和香炉。 谢家以诗书启蒙,不要求女孩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以兴趣为佳。如果有姑娘偏爱读六韬军略,也不算惊世骇俗的事情。 清宁好奇道,“你的功课是什么?” 玉霜没什么心机,闻言掰着手指一一给她数出来,有奏琴、厨艺、跳舞、画画等,还有教习她如何保持淑女姿态,保持良好姿态的,甚至有妆容课、一些后宅争宠的手段等等,听得清宁心惊肉跳。 谢家足两百年历史,也有好些擅长这些功课的老嬷嬷,一般会送到贵女身边,帮她们打理后院,协助争宠等。 但送予和教习又有不同,当年清宁入宫无依无靠,很受了宫里嬷嬷一番折腾,所学的不外乎就是这些讨好上位者的东西。可这哪是平头正脸的太太们该学的呢?只有以色事人、祸乱宫闱的不正经女人才会如此行事。 清宁抿唇道,“谁让你学的?” 谢玉霜握着手帕温和道,“是嬷嬷们,她们都听从夫人的话,大概是夫人看我可怜,才命人教习我这么多。” 清宁又问,“你确定?” 谢玉霜笑着道,“是不是她又何妨,我总归感谢这位菩萨肯让我多学些东西,以后嫁了人也有本事傍身。” 清宁听完这话只觉得心中堵得慌,在潇湘园中那株绿梅树下站了一会儿,就看见流光脚步匆匆进来。 流光看见她,十分急切地迎上来道,“姑娘,长安公主有急事儿,请你有空过去看看。” 清宁诧异道,“可知道出了何事?” 流光摇头低声道,“不知,只是公主府中不太安宁。” 第29节 清宁皱了皱眉毛,想起长安公主嚣张的性子,就吩咐流光道,“你去崔府把这事儿告诉崔……雪莹。” 她说完就换了一身简单的衣服,把头发高高束起,再去马厩中牵出绿耳,朝着城北的公主府而去。 长安公主和楚昭帝不是同母所,皇帝对她不太上心,只有逢年过节关心这位妹妹。因为这个原因,长安公主第一次成亲后就搬出皇宫,另辟一座公主府。 清宁去过这座公主府,内里宽阔大方,居所金碧辉煌,庭院中栽种着许多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更令人记忆深刻的乃是她庭院中吹箫、奏曲、吟诗、舞剑的漂亮侍从们,众人都以做她的入幕之宾为荣,以至于这两年长安公主身边的漂亮郎君越来越多。 等她到了公主府,才发现这里不如往日光鲜,“公主府”的牌匾已砸得七零八落,朱红色的大门上有坑洞痕迹,仆人们脚步匆匆,神色仓促。 清宁拉住一位仆人问,“发了何事?” 那人抬眼看见是清宁,小声道,“公主在后院。” 清宁甩开他去了后院,后院比前院还不像样,漂亮的花草落在泥土里,不复往日光鲜,湖边小亭子里有个美人榻,清宁看见长安公主靠在榻上一边打哈欠一边享受人侍奉。 看见清宁,她仓促了一瞬,眼神捕捉道她身后并无其他人,才讪讪喊了一声“宁妹”。 清宁问道,“你怎的如此狼狈?” 长安公主叹气,“丑事,不足为外人道,我这里暂时是住不下去,可否先去谢家暂住一段时间?” 清宁见她不肯说,十分贴心地不去揭她短处,道,“你我关系,有何不可?” 长安公主高兴地从木榻上下来,清宁才看清她脸上有擦伤的痕迹,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伤到底她,还流出一点血渍。 她吩咐丫鬟们将她平时吃穿用度收拾好随清宁出门,但到门外不远处就看见匆匆赶来的崔家姐妹。 长安公主想朝清宁背后躲,可惜已来不及,崔雪莹喊了一声“公主”就走上来。 长安公主不好意思笑道,“宁妹近来闲暇无事,邀请我去她家小住。” 清宁没拆穿她,倒是崔凤锦皱着眉头道,“谢家规矩大,你去了恐怕也住不惯。” 长安公主道,“没事,没事,谢家极其不容易进。” 说完才懊恼地发现自己说漏了嘴。 崔凤锦冷笑道,“莫非又是你家哪位宠儿争风吃醋打坏了你的院子,还伤了你的脸?” 长安公主没说话。 崔凤锦霎时间明白过来,“是我未婚夫?” 清宁看长安公主表情,就知道她猜对了。 崔凤锦抿着嘴唇,“有什么事情先去崔家,我总能替你做主,你记恨我也不用急于一时。” 长安公主摇摇头,“不是和你出什么嫌隙,只是我和宁妹良久未谈心,她邀请我去谢家做客,我总要陪陪她。” 崔凤锦怒道,“你躲了我十日,还要怎样?” 长安公主连忙推出清宁,把她挡在自己身前。 崔凤锦目光落在清宁身上,发出一声讥诮的声音,“你以为她就是什么好人?你的这位好宁妹,你的贴心知己,堂堂谢家人,为了荣华早把自己卖给你哥。过不了多久你就要有个新嫂子,可怜你还被蒙在鼓里。” 话一出其余人齐齐变了脸色。 清宁一开始因为顾及着与长安公主感情想要徐徐图之,没想到这种时候被崔凤锦当面拆穿,不悦皱着眉毛,“你哪里得来的消息?” 崔凤锦逼视她,“你只要答是还是不是。” 清宁看了一眼长安公主神色,忽然笑起来,拉着她的手,“殿下,我待会儿会给你解释,你跟我走还是跟她走?” 长安公主躲闪了一瞬,接着避开崔凤锦眼神道,“你解释,我听着。” 作者有话要说: 第35章 番外.施云台(一)若得阿娇作妇 · 若得阿娇作妇 施云台的母亲不太受宠, 真正受宠的是他那位死去的姨母,施家前夫人。 不过耐不住施母肚子争气,连年给施家生了三个儿子, 施云台是其中一个,既不占长也不占幼, 有时候施父想看看儿子, 从大儿子看起, 还没轮到他就倦了。有时候心血来潮要先看小儿子,又被吵闹的的小孩占去太多心神,忘记他的存在。 总之, 就是不受宠。 但施云台聪明又漂亮,在哪都能混得好。 他母亲怜惜他,就对他说,在施家混不出头,找个厉害点的媳妇也行。 施云台听了,也笑了。但从此之后,他总能特别讨女孩子喜欢,所到之处引得一众莺莺燕燕为他争风吃醋。 十岁那年,他到大姨所嫁的谢家做客。 谢家比落魄的施家有气魄得多, 庭院占了小半条街,姑娘和公子们穿着华丽又好看, 仿佛生来高人一等。 但其实他们和普通小孩也没什么两样,譬如谢大姑娘,除了高傲好胜些性格十分乏味,又比如偷看他的谢三谢四, 他给个笑容她们脸上就遮挡不住绽开的笑意,笑得银铃一般跑开去。 施云台有些兴致缺缺, 直到他遇到一个看不出性别的小孩子。 那小孩趴在树上歪头问他,“你是下人吗?” 施云台摇摇头,看他怎么说。 小孩若有所悟点点头,“那就是客人?喂,你讨不讨厌谢丛之,想不想知道他秘密,我可以偷偷告诉你,一会儿我们一起去捉弄他。” 施云台看他衣着不菲,碍于面子让仆人去了约好的露台。 但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不小心被摔碎的昂贵花瓶。 母亲十分尴尬地和大姨道了歉,施云台想说什么,又没法说出口,头一回尝到百口莫辩的滋味。 施云台第二次见到这个小孩是在谢思霄书房里,他背着手垂着脑袋,看见他进来就冲他挤眉弄眼。 谢思霄呵斥道,“道歉。” 小孩小声说,“对不起。” 谢思霄显然非常宠他,口头上教训了他几句就轻轻放过,施云台很小就会察言观色,便也道自己不在意了。 此后施云台才从别人口中知道,这个小姑娘是谢思霄的外甥女,不知什么原因格外受宠,性子有些骄纵,有时还挺喜欢发脾气,但总的来说不是个难以相处的女孩子。 他心里生出奇怪的感觉,明明他们身份那么相似,都是世家出身的孩子,都有尴尬的身份处境,可为什么她却受尽宠爱,他却要事事忍让兄长,谦和兄弟,做为难自己的事情。 想不通就抛在脑后,施云台在谢家混得如鱼得水,谢公子和他勾肩搭背玩些“不可说”的东西,谢小姐藏在庭院中偷看他,讨论他的多情与温柔。 但他极少见到这位名叫“清宁”的姑娘,偶尔从别人嘴中得知,要不就是又犯错挨打,要不就是闹得整个后院鸡飞狗跳,从不循规蹈矩,仿佛说出口就让人厌烦。 施云台说,“既然如此,为何非要凑到她面前?” 谢丛之上下打量他后忽然道,“我在这个小霸王手里从来没讨到过好。你既然是谢家客人,又讨小姑娘们喜欢,不如你去陪她玩。” 施云台表面温和,实际却十分傲气,改日里换了一身行当,光鲜亮丽去找这位清宁小姐。 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撕扯着一株绿色的菊花,看他来龇牙一笑道,“我们玩游戏,缺个新娘子,你要不要做新娘子?” 施云台眼神落在灰突突的地面,勉强坐了。 清宁就把那朵绿色菊花郑重交给他,“这是新娘子戴在头上的花,你不要弄丢了。” 于是这日施云台在这不识好歹的丫头片子面前干巴巴演了一下午新娘,唯一的收获是那朵干巴巴的菊花。 正是这朵菊花给他惹来第二次祸事。 绿菊当然不是普通的菊花,而是二老爷重逾千金买来的一株名贵绿菊,三年方开一朵,原谅施云台这个土包子看不出,直到众目睽睽下从他袖中掉落。 施云台只能解释了来龙去脉,可是二老爷依旧不大高兴,连带着他在谢家也不如当初受欢迎。 施云台第四次与她见面,则是一次巧合。 她用一只琥珀做的弹弓射鸟,射下一只名贵的鸟雀,吩咐人去捡,正巧指到施云台身上。 施云台看着她手中的珍珠弹弓,就知道她到底多么受宠。 他假装没看见,打算走开。 却被她拦住,用咕噜噜的眼睛看他。 “喂,”她喊他,“你没听见吗?” 施云台想起前几次巧合的倒霉事,就道,“我不是你的玩伴。” 清宁颐指气使说,“没事,现在起你就是了。” 施云台眯眼,“为什么?” 清宁不好意思挠着脑袋,“因为你好看,能陪我玩的,只有长得好看的人。” 施云台因这句话心情愉快起来,他陪着大小姐在庭院里玩了一下午,大小姐俨然把庭院当做野外丛林,带着他上树捉鸟,下湖捞鱼,还有假山怪石被她当做巨大怪物玩得不亦乐乎。 等到晚上,高高在上的小姐才赏了他一只烤好的鸟。 看着这只撒了葱花香喷喷的鸟,施云台心情复杂难辨。 但隔了一日,三夫人的丫鬟来找一只丢失的名贵鸟雀时,施云台心情忽然从复杂变成恼怒。 他从没见过这么讨人厌的小孩子,惹是生非,不肯让他好过。 还好谢思霄早知道清宁性格,让她来道歉 清宁低头咬着嘴唇,把一只绿果子塞他手里。 施云台看着这颗没熟透又酸又涩的果子,在心中冷笑一声。 清宁小声说,“我只是觉得你好看,想把最好的东西给你。” 施云台心里厌烦得要命,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 等清宁离开,谢思霄才撑着额头头痛对他道了歉。 施母最懂这个儿子,一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心思。因怕他说出什么不好的话,频频看向他。 施云台却忽然笑起来道,“没关系,叔叔,我其实最喜欢她,也喜欢她到处捣乱的样子。如果能够娶到她就好了。” 谢思霄愣了愣,用打量的眼神看他。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施云台笑得温和又腼腆,“如果能够娶到她,我愿意用金子铸造而成的房子给她住,愿意像珍藏珠宝一样珍藏她。” 谢思霄表情有些玩味,“我记得你在她手里吃过不少苦头。” 第30节 施云台点点头,“对,我从没在别人手中吃过亏,只有她,她是最特别的。” 他侧过头,窗外那抹小小的身影趴在墙头,仿佛在偷听。 他想,其实驯服一只烈鸟,磨掉她的利爪,将她关在笼子里才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先写个番外放这儿 第36章 · 长安公主心不在焉地上了马车, 她是个脾气不大好的人,她是楚昭帝的妹妹,也是先帝唯一的女儿, 先帝因为老来得子极其疼爱她,不等她成年就给她封号, 又赐了公主府, 任由她肆意妄为。 而清宁与她是不打不相识的交情。世家女没人看得起这位公主, 某次宴会,长安公主被一群人羞辱不同笔墨,被误会成同样看不起她的清宁替她解围。 后来又发生些事情, 两人遂生出许多惺惺相惜来。 清宁让流光上了茶,询问道,“你怎的不多收拾些东西去?” 长安公主声音淡淡的,“本是家丑,不想被外传。” 崔雪莹上了马车,听见这话忽然噗嗤笑了一声,“你哥那德行谁看得上啊?你自己说说,要他倒贴你愿意要吗?非要做出这种样子给谁看?” 说完又皱眉问清宁,“你家什么事儿, 要赔个女儿去。” 清宁摇摇头不想多说,“不是我家的事儿。” 长安公主被刺了一下, 冷冰冰的态度顿时软化下来,她想了想才道,“是我想岔了。家里最近乱糟糟的,崔郎和张郎不对付, 总是在我面前争来争去,凤锦她……算了, 不提也罢。” 崔雪莹点点头,道,“我姐近来脾气不好,其实她一直脾气都不好,也不知那些人怎么眼瞎的,非要说她温婉和善,大度庄重。” 长安公主忍不住辩驳道,“凤锦不是坏脾气的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和人生气计较。” 崔雪莹白了她一眼,“既然如此,就是承认这次是你的错咯?”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都没怎么提清宁那桩姻缘。 倒不是忘了,而是她们一人许配过三次,一人爱流连于章台,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之人,故而也当笑话听听罢了。 因已到腊月,天气越发寒冷,空气中飘散着冷冰冰的气息,马车行驶得慢吞吞的,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到了谢府。 今日谢府极其热闹,门口围堵穿着各异的人,还有人在指指点点,让人不由生出纳罕。 谢家称不上门庭若市,因为世家高门规矩森严,一旦有古怪的人都会被门房侍卫赶走,还未出现过这样的热闹景象。 清宁跳下马车,拉着门房问,“发生了何事?” 门房愁着眉毛说,“好事儿,大姑娘带了个姑娘回来,让她在谢府旁边搭个棚子住下。” 清宁道,“怎么不带进谢府,这样让人看着像什么话?” 门房无奈道,“她不能进谢府,这是个寡妇。” 听完对方断断续续的解释清宁才搞清楚,这位张姑娘和大姑娘是好友,平时玩得颇为不错。然而近半年许了一户人家,还没嫁过去夫婿就死了。张姑娘是个很烈性的人,丈夫死后死活不肯听从娘家安排改嫁,发誓要给丈夫守寡。大姑娘看她可怜,便把她带回来了。 只是她不好进谢家,也不肯过好日子,于是就只在谢府旁边搭了个草棚子,打算自己做些活计度日。 清宁没法子对大姑娘的行为发表什么见解,却听见路人在议论纷纷,大都夸奖大姑娘如何贞烈的,仿佛为亡夫守寡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她一样。 长安公主和崔雪莹历来是对这种行为不屑的,在马车上听见议论声,也道,“做什么弄成这个样子,难道还要守寡一辈子不成?” 崔雪莹笑嘻嘻的,“都是一起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啊,怕不是过三个月又受不了回去过好日子了。” 清宁也纳闷道,“没见过面的未婚夫怎么感情也这般深,实在奇怪。” 崔雪莹嘴巴毒,不客气道,“无非为了钱财名誉,沽名钓誉罢了,有什么意思。” 清宁仔细思索她的话,却又觉得谢玉瑛性格高傲,并不像在乎名誉的人,便抛之脑后了。 她们三人没说几句就绕路从后门进了谢府,回谢府发现府邸中热闹得很,下人皆在为了清宁的婚事忙忙碌碌,行礼后纷纷退下,清宁便径直将长安公主带入潇湘园隔壁的临水居中。 临水居久未住人,三面临水,在客房窗台能看见小池塘中的景色,尤其夏天最省,有接天碧叶和映日荷花,可惜现在是冬日,只能看见几片枯萎的叶子。 带长安公主到了她居住的潇湘园里,才发现庭院前那株腊梅开得正好,一片一片,堆叠得如同云霞一般。 这株梅树和其他梅树有所不同,约莫人高位置有个硕大的疤痕,当年施云台哄骗清宁说树墩中常会住着小兔子小松鼠,清宁信以为真,日日在旁守着。不见什么兔子狐狸踪影,施云台又让人在上面刻了一道门,说门未开时里面的住客不会出来。结果等了许多年,小梅树长成如今参天模样,也不见什么小动物。 长安公主不知这往事,看着顶上的白梅道,“据说江南一带喜欢病梅,估计就是这般模样。” 清宁咧嘴,“那他们得问问施云台,施公子喜欢这种不漂亮的东西,比如丑姑娘,丑树,丑八怪。” 长安公主一听就知道她和施云台闹别扭,指指她道,“别到时候吵嘴生气又来找我。你们二人可真是,又要折腾又要吵架,吵一来一会儿要把黄金台砸了,要一掷千金买个姑娘的笑,要赌一万金,结果等人看好戏,你们又好了,全金陵都有没你们能折腾的,要我说,祸害就该祸害到一处。” 清宁笑着看她说话,也不说,就只笑。 她想起以前学绣花的事情。她手笨,不会绣花画画这些精细活,初学打络子,学了好久学不会,打了一篮子歪歪扭扭的络子没一个能交上去当作业的。 正巧施云台路过,看见她惨样儿,怜悯心顿起,第二日从袖中掏了一只精巧的络子给她去交差。 果真得到她充满佩服的眼神和赞叹。 这件事没完,下次的时候,施云台随信收到一个没绣好的荷包,下下次,他收到一方素色手帕。 施云台:……… 被拒绝之后,清宁叹气颇为失望问,“原来你不会绣花,果真你不是万能的。” 施云台,“你不觉得男人绣花很奇怪吗?” 清宁,“所以你会绣花吗?” 施云台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会。” 施云台抱着些不为人道的心思,时时捧着这位娇纵的谢家姑娘。无奈她娇纵是真娇纵,憨傻也是真憨傻,若换了其他女子被这么对待,早揉碎一颗芳心送上来,只有她这般得寸进尺。 施公子挑着灯在烛台下花了三宿绣好一方松柏常青的绣帕,从此练就寻常男子没有的好手艺,以至于他后来行军时衣服破了只用顷刻就把破洞缝得看不出痕迹,让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落了空。 清宁和长安公主吃过晚饭已到月上枝头,送别了公主,就有小厮报信说有人送了礼物。 清宁命他把礼物送上来,打开那只小木箱。 她平常里见过天南海北的珍奇之物不少,人高的珊瑚,挂满璎珞的发财树,用金玉打的长明灯,但这次木箱里却只放着一套绣本和几只木人。 清宁拿起来看,只见绣本是她最爱的致宁斋的套本,难以集齐,如今整整齐齐放在箱中,旁边的小木人则全按照书中角色所刻,有磊落的大侠,明艳的女侠,阴狠的刺客,个个眉目宛然,栩栩如生,无一不合她心意。” 她拿在手中把玩道,“是谁送来的?” 小厮低着头,“不知,那人手里有姑娘的名贴,我便以为是认得的。” 清宁翻到最后一本书,就看见最下面压了一张纸条,上面大致写着自己多得了几套话本,所以随意送人等话云云。 她捏着这张纸条,看着熟悉的笔迹,不知为何有些出神。 她曾经也会模仿太子的笔迹,乃是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亲手写在书简上的。有时是作画,有时是提诗,但最后都烙在她记忆里让她片刻成章。 清宁忐忑问过,却只被他搂在怀里,漫不经心道,“傻妙妙,你这么傻,别人又这么坏,我总得给你些退路,我把它亲手交到你手里可好?” 这件事以他亲昵地蹭蹭脖子作为完结,可是最终依旧扯出一段祸事。当然这是后话,现在暂且不提。 长安公主次日起给谢家长辈见礼,给小孩子们些见面礼,便暂且在这里住下。临水居院落精美,修缮得当,极得这位公主青睐,只是谢家门规森严,不可在后院中肆意妄为,她平日里最爱的事情都做不得,憋闷一日后便邀请清宁外出游玩。 清宁心中装着事情,又难以拒绝她,干脆跑到施玄院落中暂避。 她算着日子,距离上次见这小孩才两三日,现在去正好。 施玄近些日子聪明了些,但他脾气却变得时好时坏,就像天边的云,忽晴忽雨,令人难以捉摸。 清宁坐在庭院中的一棵枣树上,靠着枝干看他用一把木剑戳来戳去。她看着他拙劣的剑法十分无聊,就顺手从枝头薅下一把叶片,一片一片扔在他衣服上、头发上。 小少年没受影响,依旧慢吞吞练着剑法。 清宁趴在枝头喊他,“喂,陪我去骑马。” 他不理,清宁干脆捡了一颗小石子扔出去,她练了十年箭法,小石子划破空气,十分精妙地打在他手腕上,恰好打落这把木剑。 木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施玄只看了一眼剑,干脆跨过去走了。 清宁呆了呆,喊他道,“你不练了?” 施玄的背影纹丝不动,好像他这个人一样静默。 清宁又喊,“我饿了,想吃东西。” 眼看着施玄要走进屋,清宁才意识到他大抵生气了。小孩子总是这样的,说风就是雨,又有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她略有些心虚地摸了下自己笔尖,跳下枝头问他,“你是不是在生气?” 她难得的好言好语没有得到小少年态度丝毫的软和,反而令她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 施玄没有对她这么不耐过,至少今次前是如此。 清宁唤住他,“你听到没有,我饿了,你去做些吃的来,等到吃完,再陪我去骑马。“ 她自觉语气十分之坏,那人竟真的停住脚步,转头认真看着她。 小孩子眼睛又大又黑,黑黝黝看她,一眨不眨,幽深像一泉井水,一时间让清宁说不出话。 她怔了好久,才“喂……”了一声。 小少年不知何时已握住她手腕,他力气很大,捏她手像捏着一支嫩枝一样,恨不得折断它,将这欲破土的生命掐灭在未见天日之前。 第37章 · 他眼神凶得像饿了几日的小狗崽, 莫名使人心慌,“你是不是觉得我最像他,还最好欺负, 才找到我?” 又道,“若是玩弄那到此就罢了, 你非要如此, 待有一日, 有一日我也总会报复回来,让你尝尝被蜷在掌中肆意玩弄的滋味。” 这番没头没脑的话没有激发清宁任何危机感,反而因为他难得如此顺畅的言语有些发愣。 她不知该做何回答, 那发狠话的小崽子却自己崩不住,一双瞪着她的眼睛通红地留下眼泪来。 他鼻尖红红的,这样一来,更像一只狗了。还像那种在外觅食被被其他有主的狗崽子欺负以后,顶着乱糟糟皮毛蹭到主人身边等着主人出头的狼狈落汤犬,眼神可怜,一旦被主人拒绝,下一秒就会躲回窝中独自舔舐伤口。 清宁等了一会儿,才小心伸出手, 摸摸他垂落在耳边一点头发,小声说, “别哭了,我没欺负你。” 施玄凶巴巴瞪她,这会儿的眼神是假装的,清宁一眼就看穿了。 她问道, “你怎的了?” 施玄扭开头,狼狈地捡起地上木剑, 小声说,“他、他说,我长得你喜欢又得不到的人。” 第31节 一点点和煦的阳光从枝叶间穿透而出,清宁看着枝头那点枯叶,这才想起这一年已快要结束了。 过了晌午,清宁拎着一张坚硬的干饼从小院子中慢慢踱出来,施玄一直吃这种东西,他不是不能享受更好的食物,可是因为他奇怪的霉运,一旦他吃过一次,以后多日里他就会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吃上一顿饱饭。 清宁吃过两辈子最难以下咽的一顿午饭之后,深觉自己才是来受折腾的那一人,心情也低落了几分。 她走到院落外,却看见一人蹲在一匹马旁边,不知蹲了多久,似乎在等她。 清宁顿了顿,装作没看见,掉了个头从巷子那头而过。 偏偏那人不肯放过她,不过几刻她就听见气喘吁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伴随一声恼怒的“谢三!”。 清宁脚步越来越快,元崇州按耐不住,扑了上去。 他这三脚猫武力自然不足以伤到清宁分毫,清宁一闪身躲开,却被他扑倒在院外的水缸里。 清宁刹那间浑身湿了个透顶,她现在又穿了极宽大的大袖,湿透后沾在她身上,冬风一吹,冷得她瑟瑟发抖。 元崇州尤然不觉,压在她身上喜滋滋道,“可算让我抓住你把柄了。” 清宁一个哆嗦,咬牙道,“滚开。” 元崇州又自顾自道,“前些日子外面就有人说你金屋藏娇,现在果真被我逮住把柄,据说你谢家不准子孙婚前有庶子,我看你……” 清宁,“滚开。” 元崇州扣住她的手,“不行,好不容易才逮住你。” 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清宁才不耐烦道,“你抓住我把柄又有何用?” 这话问得好,因为元公子也不知自己为何偏偏要来蹲在这儿,还蹲个好几日,他绞尽脑汁思索好一会儿,目光落在眼前玉雪的颈脖上。 从青色衣襟中探出的一小段脖颈又细又白,旁边有被衣角磨砺出的一点红痕,一朵透明的梅花落在旁边,却未被其主人察觉,玉色与雪色相映生辉,竟不知哪个更白一点。 他视线略微下移,往下是纤细的锁骨,但是……… 元崇州猛抬头,“你为何没有喉结?” 清宁把他推开拢好衣服,湿漉漉的衣服在冬日里冷得她直哆嗦,她唇上已泛出一点青紫,闻言不耐烦道,“谁说过人人都得有喉结?” 元崇州瞠目结舌,“可是,可是……难不成你是天阉?” 清宁冷笑,“可真会猜,我是女的。” 她挺不耐烦和他玩什么游戏,谢玉瑛和他进度进程还遥遥无期,她看着便头疼,抽出袖子准备离开。 元崇州早不顾什么金屋藏娇和把柄了,他只死死抓住他的手,大脑一片混乱。 他很早之前就遇到过清宁,大概是某个世家宴席上。元崇州是庶子,不太受宠,从未参加过这样奢靡的聚会,只坐在角落里和崔勉偷喝甜滋滋的果酒。 一壶果酒被二人祸祸完,正准备叫来侍女,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声“谢兄”。 元崇州顺着声音往前看,就看见烛火下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眉目冷清的人,烛光落在她眼睛里,有些不耐和孤冷。元崇州一时心悸,无来由想去和她搭话。 只是不等他走过去,就有人插在他前面先喊了“谢兄”,还与她开玩笑。 方才的冷清刹那间烟消云散,她无可无不可地笑起来,揽住身前婉约绰绰的姑娘,喝下她执在手中酒杯里的美酒。姑娘不依,非要口对口渡郎君美酒,与她打闹起来,掀乱她的玉衫,又不慎打翻酒盏,倾落在雪白里衣上,不知多少人看呆。 但其中并不包括元崇州,他无端生出愤恨,崔勉又在他耳边说些“纨绔子弟”之类的话,更让他觉得这人平白糟蹋一张好皮囊。 后来他也在这次宴会初次遇见瑛姐,瑛姐是和她全然不一样的人,温柔又不过分平易,守节且守礼,雍容华贵,竟让他混淆当初到底看见谁如同月华一般孤高冷清,高不可攀。 此后他又频频在青楼楚馆中遇见对方,见她总露出不正经的神情,就以为她极为擅长蛊惑女子,让她们为她神魂颠倒。 所以就算有人告诉他谢清宁是个女人,他反而宁肯相信施云台是个女人,也不会听进这样的胡话。 清宁要走,元崇州不让她走,两人在别人院子门口纠缠着不大好看,清宁干脆道,“你已抓住我把柄了,现下要怎样?” 元崇州的眼神还是可怜的,活像被她欺负一般,“我,我手里有你把柄,你不能威胁我。” 清宁道,“你待怎样,可以给你出出主意,想想法子。” 元崇德临近娶亲的年纪,元崇州也差不远矣,但按照元崇州和谢玉瑛的差距,恐怕只能祈求他哥和谢家像上辈子一样折腾,不然恐怕再给他一百年也无法修成正果。 清宁已被折腾得疲惫,问系统道,“他们要怎么才能走到一起?” 系统说,“死缠烂打,我愿称之为舔狗的胜利。” 得,说了和废话一样。 清宁循循善诱,“倾慕我的女子有许多,还有人会为了我争风吃醋,你知道要得到瑛娘的心要怎么做?” 元崇州目光从那小片白雪般的皮肤移开,脸颊略微有些泛红,“要怎么做?” 清宁最近总收到礼,这些礼还来自各种奇怪的人。 施云台送了她一大箱淌着冰渣子的荔枝,太子殿下零零碎碎送些十分用心又不花什么钱的小东西,元崇州每天把进程写在纸上给她送来。小的例如吃喝拉撒,大的有摘了什么花,泡了什么茶,拉拉杂杂三大页,比强命她背书还困难。 清宁让流光拿了谢思霄的帖子去回礼,头痛得练了一会剑,本以为这够烦,结果一转头又看见崔大小姐的轿子堵在谢府后门,一幅要她给个交代的模样。 门房惹不起崔家,又觉得这样难看,一趟趟往她院子里跑,求她让崔大小姐行行好。 她拿崔凤锦无能为力,遂对长安公主道,“你前些天还说我折腾,你们两人吵架不是比我更折腾?” 长安公主狡辩道,“她是得手了我的男宠要向我示威,你看看她,还记不记得我是堂堂公主?一点面子都不给。” 门房快哭了,“殿下,这人再不走我连命都没了。” 长安公主眼神一闪,“你让她别成婚,把郎君还给我,我就此作罢。” 崔凤锦定好的婚事,当然不可能更改,于是事情到这里又僵住。 清宁抚着额头,对门房道,“不是好几个侧门?你去开另一道,我不信她敢派人把谢府围起来。” 门房依言去了,崔大小姐见守不住,果真走了。 只是一日清宁又骑马外出,看见崔府轿子不远不近停着,撩起一个小小的角,一双美目从里往外望,冷冰冰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看得她后背发寒。 清宁实在受不住,骑马过去敲着厢壁喊了一声“崔姑娘。” 崔凤锦又恢复端丽的姿势,话却带着讥讽,“谢公子又要寻花觅草?您可真不嫌累。” 清宁认真看她一眼,“公主说比起你,还是比较喜欢我的温柔体贴。” 把那人气得个仰倒,开开心心离去。 在清宁看来,崔凤锦和长安公主的友谊可真像她幼时在学堂里姐姐妹妹们身上看到的,好得恨不得插不进第三人,一旦有人和别人更好就要吃醋折腾,也不知道这位崔姑娘明明是个大才女,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怎么内里心眼这么小。 她可不嫉妒崔雪莹和别的贵女一起玩。 此次清宁出门,是为了去山上接谢玉瑛下山,临近年关,家里老太太和夫人指望她不要独自待在冷清的山上,多回家与家人聚聚,本要谢丛之前去,可是谢丛之不知去了哪里玩乐,这事就落到清宁头上。 谢玉瑛在山中道观里修行多年,近年来名气越来越大,有人知道她在此处,便要躲在山下偷偷寻觅美人芳迹。谢家知道这事情,派人常年守在山脚,以免歹人不小心混上去。 侍卫是谢思霄身边人,自然认得清宁,行礼后把她放上去。 清宁顺着山往上慢慢走,她往常也钦佩谢玉瑛,山中苦修十年,日日和枯燥的道经相伴,闲暇娱乐是画画和看闲书,如果换了她,或许早就痴傻了,而不是像谢玉瑛一样,磨成这般高洁的仙人模样。 此时还尚早,山间寒冷,薄雾冥冥,四周听不见一点鸟鸣,清宁环顾四周,看见一个小道姑蹲在一棵松树下,低头不知道做什么。 她喊了一声,问她道,“山上路怎么走?” 小道姑抬起头,露出一张圆圆脸蛋。 清宁解释道,“我来找妙真真人,她家中惦记,命我接她下山住一段日子。” 或许少见外人,她说一句话红一下脸,“绕过那棵松树,直往上走,看见一座三清观,再往后走一小段路……“ 她说话结结巴巴的,清宁让她走近些再说,却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抬头就看见谢玉瑛不知何时已从山上下来了,站在她面前,蹙眉打量她两人,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活像看什么百年不遇的祸水一样。 第38章 · 谢玉瑛穿着一身道袍, 头发在头顶束成一个发髻,露出一张冷淡的面容。 清宁和她玩不到一块儿,或许是她成见, 总觉得这位大小姐看不上自己。拿崔雪莹的话来说,“看我们一眼都是对大小姐的玷污”。况且谢玉瑛看人总不拿正眼来看, 垂着睫毛无声一瞟, 仿佛谁都进不了她心。 清宁觉得自己脾气蛮好, 和大小姐招呼道,“临近年关,家里人特意让我接你回家。” 谢玉瑛蹙起眉毛, “今年祈福法会比去年隆重,新春又有信众烧头香,恐怕抽不开身。” 清宁道,“这倒不怕,家里派了下人来观中帮忙,想来师父们也不会过分忙碌。” 她的说辞勉强说服对方,谢玉瑛吩咐侍女为她收拾行李后随她下山。 谢玉瑛在山上生活并不奢靡,她居住的小院子中宁静又舒适,唯一的侍女从小侍奉她, 在居所中不断忙碌。 虽然看起来她气质不俗,谈吐得当, 还是谢家嫡女,但在山中二十年清贫的日子也是实实在在的。这也是清宁佩服她的原因之一。 大小姐坐在一旁思索一盘棋的残局,手指敲在一方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随意回答旁边小道姑的话, “家里人惦记, 你多陪陪师父。” 小道姑瞪了清宁一眼,“你不在山上,师父又要吃不下饭。” 大小姐露出亲昵的笑容,“师父不是最爱吃如意斋的糕点,这次回来我给她带个八层的盒子。” 可以看出她对师父的感情比对父母深厚多了,毕竟从小不在身边长大,疏离也是不可避免的。 等到叙完旧已到了下午,告别山中各位师父,清宁带着谢玉瑛一路下山。 她不知道和大小姐说什么话题好,反倒对方开口道,“你是不是总爱这般行事?” 清宁眨眨眼睛,转头看她。 谢玉瑛看了她一眼,嘴角带着一丝冷笑,“对谁都一副假惺惺的温柔模样,恰到好处地施与援手,欺骗人感情。” 又道,“就像今日静远师妹,若不是我来得巧,又是个被你骗了感情还茫然不知的可怜人。” 原来刚才树下那个小道姑叫静远。 但清宁却更加迷惑,她和谢玉瑛见面机会不过一年几次,若非上辈子她和元崇州的感情纠葛,她会把她看作值得敬佩的才女,虽然敬而远之,却也不会过分厌恶。但不知何时起,谢玉瑛对她的偏见已经产生了。 清宁侧过头摘下一支梅花,握在手心里。 她笑了一下,“瑛娘,你喜欢梅花吗?” 谢玉瑛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颔首表示应和。 清宁点点头,“我也喜欢。世人大多喜欢,可是难道你要因为喜欢它的人太多就让它抛弃它的本性?被喜欢是没有错的,如果说有错也只是追求它之人过分喜欢它,” 谢玉瑛一时无语,不知是被她的话震住还是为她自比寒梅一样高洁的无耻震惊。 第32节 她眼神落在不远处的山林上,“但这是不一样的,例如元崇州,若不是你撩拨他……” 清宁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你觉得我在撩拨元崇州?或者你从不知道他的心思?” 谢玉瑛蹙眉,罕见露出茫然。 清宁缓步走出林间,旁边临着溪水,“你看,就连别人喜欢你你也不知道,又怎么能强迫别人不喜欢你?” 谢玉瑛默默听着,脸上若有所思,仿佛被说服几分。 清宁注意着小声松一口气,谢玉瑛可不大好糊弄。 恰在此时,亭中走出一位聘婷婀娜的少女,俯身向她们行礼, “宁姑娘,少爷请你坐坐。” 清宁表情没绷住,转头看谢玉瑛。 果然,刚被她忽悠瘸的谢大小姐表情淡淡,又露出“你这个祸水”的表情,彰显刚才白白浪费的心力多么滑稽可笑。 清宁走了一会儿也有些冷,遂同意这份邀约。但走到小亭中却蓦然后悔,恨不得立刻离开。 小亭中含笑的温和公子正是良久不见的元崇德。 亭子半悬在溪流上,他手旁放了一根钓竿,钓竿旁的水桶中空荡荡的,连拇指大的小鱼都看不见。 元崇德脸色有些病弱的苍白,对两人含笑示意道,“正巧遇见二位姑娘,天寒地冻,不如先喝温酒暖暖手。” 溪水里的鱼并不多,鱼的颜色非常浅,一尾尾小鱼灵活地在石头缝里钻来钻去。看起来这根钓竿更像一种摆设,她也看不懂这种没有意义的垂钓有什么意思。 御花园也养鱼,养一种漂亮的胖胖的锦鲤,锦鲤只用来装点池塘,上辈子清宁不喜欢,就捉了好多烤来喂马,结果后来才知道被祸害的枯叶是一种昂贵的香料,锦鲤还害得绿耳焉焉拉了几日肚子。 元崇德目光不知落在哪里,眼神中有了几丝笑意,“其实贸然邀请是我唐突,但远远看见宁姑娘,不请姑娘进来坐坐又觉得不甘心。” 清宁现在已经很能理解他笼络人的手段,但这种温柔被识破后对于她来说还是浅薄了些,她闻言笑起来,“只是你好客罢了,虽然萍水相逢,又只有几面之缘,但难得见公子这般热情的人。” 他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是吗?”却在认真看过来时很快转变了脸色,仿佛刚才的轻浮是幻觉一样。 元崇德用袖子拂开一朵不知何时落在他衣襟上的寒梅,撑着下巴温和道,“并不是热情好客,只是宁姑娘对于我来说总归不一样……” 清宁疑心他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要张口阻止,他却话头一转,“姑娘是对我、对……家妹有恩情的人,姑娘美貌令我折服,但品性更让我钦佩,能请姑娘拨冗一起喝一杯薄酒,实在是我之幸。” 说完就不再言语,示意侍女给她们斟酒倒茶。 刨去元崇德坐在对面不谈,此时喝一杯酒确实是不错的选择。小亭四面用薄竹帘挡住风雪,室内燃着火炉,酒被煨热后散发的淡淡香气漂浮在空气中,与寒梅清冷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即便不说话,氛围也非常不错。 而坐在对面的元崇德则怠倦地侧头看着窗外皑皑白雪,一只手愉悦摩挲杯上纹路。他今天穿着极风流的宽袖大袍,衣襟飘飘,头发用金冠束起,好比寒冬腊月里一支独一无二的白梅,漂亮到不可思议。 清宁虽然知道他那些小心思,却不可避免被这样的美色晃了一下神。 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栽倒在这样的陷阱里,所以知道他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作为谢家人,从小到大总有人会用各种各样的方法靠近她。例如使用小手段再接机英雄救美,用小花招令她感动,但这么多次“意外”元崇德却是唯二两个成功中人之一。 还不是因为他过分美丽。他不止一次从她眼中看到她为他美色而动摇,所以才会如此肆无忌惮使用这把利器。 清宁被鱼竿的动静惊扰,示意元崇德。 侍女走过去把鱼竿拉起来,上面挂了一尾巴掌大的小鱼,尾巴是盈盈金色,漆黑的眼珠子格外灵动。 侍女把鱼解下放进桶里,讶异道,“分明没挂鱼饵,怎么骗来一尾鱼?” 元崇德指尖敲敲桌子,“这小东西是愿者上钩。” 清宁好奇问,“莫非是效仿太公忘垂钓?” 元崇德掩住嘴角一点笑意,“不是,只是看别人人作画既有溪水,那必然也有垂钓,所以总觉得临溪饮酒少了钓竿不行。” 这当然是玩笑话,却唤起清宁一点回忆,她想起自己某次饿得不行,用鞭子抽起十来尾鱼做吃食,又恰逢被困,于是把溪里的鱼祸害得一干二净。红烧鱼,双面焦香的煎鱼,烤鱼,炖鱼,煮鱼,把天底下吃鱼的法子全试了个遍。 把这件事和元崇德说了,元崇德没说什么话,难以理解她的兴趣。 “做菜也是种乐趣。” 清宁摇摇头,“不是做菜,就是抓鱼好玩。” 元崇德不说话了,看起来实在无法苟同。 清宁摸摸下巴,“看来我们着实不是一路人。” 仿佛是暗示,又仿佛不是,元崇德疏忽变了些脸色。 喝完一杯水酒,清宁和谢玉瑛从小亭出来,坐上谢家马车。 谢玉瑛一直有些沉默,连勉强的表面友好也维持不住,马车中气氛显得沉闷压抑。 清宁又想骂元崇德,他似乎是看见谢玉瑛在场,才故意邀请她去小坐,还表现得和她很亲近似的。 实际上从她第一次见他到现在,也不过几面之缘。 谢玉瑛很聪明,不难猜出他们之间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她一副想说话又不知如何说的样子,等马车行到一条繁荣小巷时,方道,“这也是欣赏梅花的人?” 清宁心不在焉摇着扇子,“这是假装喜欢梅花附庸风雅的人。” 谢玉瑛没听懂,但不妨碍她厌恶这种行径。 她几岁时上山修行,师父德高望重,性格温和,还教导她许多道理,她觉得这些全是女子在世间安身立命的准则。 包括专一和专情。 第39章 · 她不喜欢清宁, 其一是她不爱读书,不思进取,其二是她看到她的时候, 她总一副风流的模样。谢玉瑛厌恶薄情的人,不论男女, 更何况一个薄情的女子嫁人后能有什么好下场? 以前她懒得管, 现在看见就忍不住多说几句。 清宁听她说“多读些书”却笑起来。 谢玉瑛皱眉, “若觉得哪里不对大可指出来。” 清宁摇摇头,“不是不对,只是专情的标准要如何算?两个月?一年?十年?” 马车已经渐渐走到谢府门口。 清宁又说, “还是一辈子?” 谢玉瑛不觉得一辈子有什么不对。她入了道门,就会一辈子喜欢道法,并不会中途转而钻研其他或者转投佛门。姻缘和爱情照理也该如此,许诺后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清宁道,“或许这是你一个人一厢情愿的想法,而不是其他人的。” 她目光落在谢府门口,那里有个新搭好格格不入的棚屋。 她含笑道,“不如打个赌,赌约……就一支玉簪好了。” - 不知是不是白日一番“谈心”, 谢玉瑛对清宁态度好了许多,夜里特意让人给她送了一个木头箱子。 送东西的丫鬟一边行礼, 一边替自家主子说好话,“是我家小姐一些珍爱之物,因觉得和您投缘,所以送了来。” 清宁有些好奇这些“珍爱之物”是什么, 吩咐流光去打开了。 却看见木箱中整整齐齐放着一叠书,有《道德经》、《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阴符经》等数几本, 书页泛黄有些发卷,上面还有稚嫩的笔迹,可见被持有者反复摩挲阅读,说是珍爱之物没有丝毫夸张。 清宁不好白拿这些东西,但她真拿不出这样批注详细的书本,干脆让流光往木箱里捡了些难得的“三侠传”,“五义说”的话本,和从谢思霄那里要来的珍贵画册,几盒去岁去南疆得到的艳丽首饰等零零碎碎东西放了一箱子。 等到丫鬟走后,流光嘟囔着把东西整理好收拾起来。 清宁有一个硕大的屋子作为库房,专门摆放她从小到大得到的礼物。这个库房里,谢思霄和施云台所赠之物最多,所以各自独占一个博古架,此外还有老太太的、闺中密友的,但大多是昂贵的首饰、布料、小玩意儿,少有送书,更不要说是旧书。 流光不大情愿道,“大姑娘也太埋汰人了,我只听过穷人家穿百家衣,送旧衣服的,这哪有世家人送别人旧书的,又不是没钱买这些东西。” 清宁知道她想躲懒了,看了她一眼,“喜好不同而已,旧书对于她来说好比我用过舍不得丢的旧鞭子,若我送人,那你也要说我吝啬?” 流光被她不轻不重敲打一下顿时老实,但想起她从小到大用坏的几十根鞭子,放在一个博古架上从下到上整齐排列,每逢单月都要取出来精心打理,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不免头疼起来。 自上次说过话,清宁已经有十余天没有见过谢思霄,戳破窗户纸之后两人之间总有些尴尬。谢思霄倒不是忽略她,派来指点她功夫的师傅十分用心,看得出被人特意吩咐过。 再下次见面就是开祠堂上族谱,开祠堂要大年三十祭祖,把清宁名字写上去也有理由。 楼家兄妹不止一次跟着谢思霄出生入死,对外说照顾故人之子听起来也并不是难以接受的事情。 但大院无私事,总有接近真相的风言风语传出,让人心生烦闷。 迫于谢思霄的威势,无人敢去触他眉头,但谢玉瑛和谢丛之是他最宠爱的儿女,谢丛之询问起来也没了自家娘亲那层顾忌。 听完谢丛之的话,谢思霄淡淡道,“皇后娘娘去世,今上要娶一个女孩子,要一个真正的谢家女。” 顿了顿又道,“你觉得让你亲妹去还是让你二伯母家的玉簪去好?” 谢丛之有些小聪明,思索后以为自己看透真相,“如此确实该给那丫头一些恩惠。不过她在谢家养了这么久,她怕是早对我们忠心耿耿了吧?” 谢思霄没回答,挥挥手让他走了。 这话被谢丛之学给大夫人和谢玉瑛听了,和一根筋的谢丛之不同,这两个女人敏锐地觉察到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大夫人没说什么,只有谢玉瑛皱起眉毛记在心里。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就到年关。 选妃是来年开春,不出所料,清宁会在明年三月成婚,照此算来,这会是她在谢家过的最后一个年。 新年里要祭祖,请财神,祭灶,换桃符等,更有二三流世家趁此时登门拜访。碍于过年,谢家遇到不对付的世家也不会拒之门外,例如宫中“赐”御礼的公公,在背后使软刀子的张家。就连施家也得到颇为不错的礼遇。 清宁去请安时谢思霄正巧接待客人,她留在书房中看了一会儿书,就听见有敲门声传来。 她喊了一声“流光”,流光把门打开,看见施家几位公子挨个儿站在门口,一水流光风霁月的公子,好比庭前玉树,让人见之心折。 清宁今日安安份份穿着红色袄裙,做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孩子打扮,单独和这么多陌生男子攀谈总归不太好,于是行了一个礼,准备出门去。 却被其中一个拦住,笑嘻嘻说,“谢家妹妹,谢家伯父借我们些书,我对这里不熟,又怕弄乱了书房,不如你让人帮我找找。” 清宁命一个侍从进来,那人依旧不依不饶道,“这可不成,他区区一个下人,又做不了主。” 清宁确认这人就是找茬来的,一脚踢断了一旁红梨木制成的一个木头架子,冷笑道,“不如先等一等,不然我活动腿脚时踢到什么就不知道了。” 她这手能吓走别人,却没法拦住施云台。 施云台背手持着扇子,自顾自走进书房,打量四周道,“谢伯父这方新砚台可真不错,泸水的苴却砚,也不比我送的那方差多少。” 清宁看他假模假样在屋里转悠两圈,嘲讽道,“来便来,何必故意带人来挑衅我?” 第33节 施云台笑了一声,饶有兴味地问她,“你觉得这就是挑衅?那我可真无趣。” 一旁的流光也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清宁不爱穿女装的原因之一就是总有人借机挑事,有时候是借口她衣裙不够美,有时候是说她年纪小,五花八门什么都说得出来。 这种人她一概归结为看不惯她。 但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无聊的世家子,专门逮着个姑娘家比划拳脚,所以真相乃是调戏,只是没人戳破而她自个儿一直想不到那处去而已。 施云台眯眼看了她一会儿,清宁也没理他,她心中总归有些疙瘩,推开窗户准备纵身跳出去,却被这人一句话拦住脚步。 “我父亲想趁过年商量谢、施两家的婚事。” 清宁转头看他,“谁?” 施云台懒洋洋从兜里抓出个荷包,“我和谢家嫡长女。” 施家最拿得出的男人,和谢家最有盛名的才女,照理说是天作之合了,可是一想施云台吊儿郎当和谢玉瑛不苟言笑,严厉呵斥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想笑。 还没笑呢,隐藏一段时间的系统弱弱跳出来刷存在感,“这是不行的,你知道。” 清宁听见它说话就头疼,忍不住嘲讽坐在对面的人,“或许你配不上。” 施云台笑着赞同,“我认可你的话,比起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还是二小姐发脾气的样子让人吃得消。所以我劝说了父亲。” 清宁分不清他话里情绪,又对这样满不在乎似真似假的言语实在厌烦,正要抛出一些有距离感的言辞,却眼睁睁看见一个东西抛进她怀里。 是他刚刚把玩的那个绣着荷花的荷包。 荷花栩栩如生,这般精巧的绣法一看就是施公子的手笔。 她有次犯错惹来一向好脾气的谢思霄大发雷霆,不敢回家,只好翻墙到施府,躲进施云台院子里。 结果被下人领进房,看见平时风流不羁的施公子在烛台下咬牙绣那方熟悉的手帕。听见声音,他抬起头,通红的眼中登时流下眼泪。 清宁被吓得手足无措,她没想到只是一个手帕而已,他还亲自绣了,不仅如此,堂堂铁血男儿还被欺负哭,实在罪过。 她拿出哄姑娘的劲哄他,差点脱口而出山盟海誓,施云台却把她推开,不咸不淡道,“熬夜太久而已。” 于是清宁又得到施公子完美外表下一个值得嘲笑的秘密。 此时她只是捏了捏荷包,就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一方玉佩。 她把荷包放在桌上,拒绝道,“不用这么贵重的礼物。” 施云台淡淡说,“不是礼物,是压岁钱,去年也给过的。” 他弹了弹袖子出得门去,那方玉佩被留在原处。 - 压岁钱仿佛是件很遥远的事情,清宁和施云台打赌窗外的柿子结果单数亦或者双数,输者要行晚辈礼。 施云台性格狡黠,藏了一个果在袖中,害得清宁输得赌约,不得不唤对方叔叔。 她本身不大服气,结果转身“假叔叔”却从兜里掏了一把弓弩给她作为“压岁钱”。 清宁当下什么气都不剩,喊他“爷爷”,把他喊得直打跌也没得到更多年礼。 这些脉脉温情只存在于过去的记忆中,当她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相似的痕迹,却发现与施云台渐行渐远。 清宁拿起荷包摩挲了一下,发现里面装着的大概是个小鸟的玉佩,玉匠会雕朱雀,雕凤凰,雕孔雀,但没人会想到雕一只猪或者一只麻雀,只有施云台会这么做。 最令人诧异的是,当如意楼很多姑娘得知他喜好后,反而觉得他品味高雅竞相效仿。 清宁把荷包握在手里走出门去。 谢思霄招待完客人,坐在一株梅树下和谢玉瑛对弈。 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围着他们转来转去。 清宁喊了一声“舅舅”。 谢思霄不介意她称呼,招呼她,“来下棋。瑛娘的棋艺又进步不少,我实在有心无力。” 清宁一眼看穿他打算,假作不知道,“观棋不语,我看看就好。” 说完把一个荷包放在桌上。 谢思霄不在意地问,“哪来的?” 清宁道,“施公子送的。” 不等他说话,又道,“以前喊他叔叔,他说给的压岁钱。” 谢思霄胡子摸不动了,眼睛瞪得老圆,“他是你哪门子叔叔?就知道欺负小姑娘占你便宜,以后谁敢让他进门,我非得把他当场杖毙。玉佩你别管,我替你还回去。” 谢玉瑛却慢吞吞道,“今早父亲不是拿着请柬说一定厚待施家人。” 谢思霄被她噎得结结实实,干脆仓促拿了玉佩离去。 他本是好意,想要两个姑娘好好相处,清宁是他女儿,谢玉瑛也是他女儿,按照他想法,两个姑娘以后都要嫁出去,世界上最亲近的关系乃是血缘,等嫁到不同人家,两人还不是得互为犄角互相倚靠。 可是等他走后,气氛却沉凝起来,谢玉瑛甚至连话都不说,一个人左右手互搏,一盘棋下得津津有味。 清宁假装没发现她的心不在焉,也不太明白她情绪变化,只能将此归结于大小姐喜怒无常。 她不想再陪大小姐玩什么温和劝解的游戏,用一颗糖骗来踢踢踏踏闲逛的小枣红马,摸了会儿小马柔软的皮毛,才对大姑娘道,“天色不早,我就不留了。” 谢玉瑛用玉石棋子敲着棋盘,看不出思绪飘到哪里,等到清宁要出院门,她忽然喊了一声,“妹妹?” 清宁心中一动,转头看她。 谢玉瑛冷淡道,“居然猜对了。” 清宁没说话。 谢玉瑛挥手,表情更加疏离,“虽然已这个时辰,但也不好挽留你,还是下次见吧。” 清宁琢磨了一会儿她表情,琢磨不出什么含义,慢吞吞已走回自己的小院子。 今日正是腊月二九,天上挂着一轮不太明显的孤月。 潇湘园中冷冷清清,连烛火都透着单调的味道。 但好在,她已经花十年时光习惯了。 第40章 · 每年过年都是谢家最繁忙的时候, 举办宴席,接待送上拜帖而来的各家亲戚,派人回礼等, 都是需要斟酌考虑的事情。 今年有所不同的是,因为谢思远在南疆节节败退, 兵力损失惨重, 对谢家或多或少造成影响。而年后的选妃会抱有何种态度, 也是其他家人试探刺探的事情。 清宁今晨梳洗后选了一身浅蓝色深衣,还没穿好就被流光瞪了一眼道,“今天年三十, 不说穿大红色,总要穿粉红色才合时宜。更何况府里不是给您新裁了折裥间色裙,这才是今年最兴的式样,您非要挑一件去年的穿,不得被人暗地里奚落?” 清宁摸了下鼻子,见实在插不上手,干脆躲在一边看流光忙来忙去。 确实不是她不注意,她平日穿骑装和男装的时间多,只知道今年最时兴的乃是深蓝色大袖博带, 要让她说女装如何,就说不出一二三来。更何况, 这件去年的衣服没穿过两次,着实像今年新裁的。 被流光拉着梳洗完毕,铜镜里已经出现一位满身贵气的女郎。 清宁抚着袖子走出去,门外其余植物已经凋谢, 只有越来越繁密的白梅。 玉霜坐在一座亭台中喝茶,但似乎在等她。 看见她, 玉霜笑盈盈喊了一声,“姐姐。” 清宁从善如流地与她招呼。 她一直觉得玉霜对她态度有些奇怪,但对她态度奇怪的人多得去了,总有人在心里计较盘算,她一向不放在心上,随意应了,还邀请她一起去正房给老太太请安。 玉霜露出感激的神情,“谢谢姐姐,我与其他姐妹不怎么熟悉,也插不上话。” 她黏在清宁身边,和她扯些无伤大雅的闲话。 走了一会儿,却有个下人过来朝两人行礼,然后对清宁道,“姑娘,有人给您送了东西,说是年礼。” 清宁诧异问,“谁送的?” 下人道,“天灰蒙蒙的,没看清,不过手里有您的拜帖,应该是您认识的人。” 他说着递了一个巴掌大的盒子过来。 清宁有点好奇,把盒子打开,结果这个又破又脏的小盒子的装了一颗小石头。 她差点被逗笑,也不知是谁恶作剧或者装错东西。 正要把盒子塞流光手里,她忽然心里一动,把石子取出来细细打量。 流光紧张道,“姑娘,是不是有问题?” 清宁哼笑一声,“没问题。” 她想了想道,“待会儿你去取库房钥匙,选一把稍小一点的木剑,送到施玄那儿给他玩儿。” 个小屁孩,还惦记被捉弄的事情,年礼都不肯好好送,送一颗煤炭子儿,说自己还记仇呢。 她没法送些更好的东西,送柄木剑足够让他开心了。 她想了想,忽然问流光,“有没有请一位拳脚师父?” 流光莫名其妙,“您没吩咐这事情。” 清宁点点头,“行,那你去找几个瘦弱点的混混,轮着每日在他门口找他麻烦,也别把人打坏了,就当给他练身手。” 流光更加莫名其妙,虽然点头答应,但表情看起来像觉得她脑子坏了。 她们说话的时间已经到了正房,正房外的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红色灯笼,象征过年的喜气,丫鬟和小厮换上鲜亮的新衣,在回廊庭院间穿梭忙碌。 清宁进屋后解下披风交给流光,看见屋里人几乎已经齐了,大房、二房三房的太太小姐们,在烧着炭火温暖如春的房间中聊天叙话,屋里熏香的味道浓烈到快让她眩晕过去。 老太太正在训斥大夫人,“你还要她在山上待到什么时候?难不成真一辈子不嫁?” 大夫人被她当着众人面数落得尴尬,只能连连点头应和。 老太太瞟了清宁一眼,摇摇头不说了。 谢玉瑛挂名修行不算大事,因为每年都有不少贵女出家或者修行,有父母不管事把女儿寄养的,有女儿犯了错送去关紧闭的,谢玉瑛这样的最少。 按照时间来算,谢玉瑛已经到了应该下山看亲的年纪,但大夫人总担心独一个的闺女不小心进宫做了短命皇后,因此一拖再拖,拖到现在。 老太太知道她心思,一直不戳破,现在当着大家面假模假样呵斥两句就算过去了。 第34节 她敲敲桌子,“婚事可看了?” 大夫人道,“看了几家,有楼家的,施家的,崔家的。” 老夫人点点头,“都行,都行。” 接着又道,“接下来是清宁了吧。” 众人的心因她话提了起来,结果她说了这句下面又转到天南海北去了,让人白白紧张。 年三十的请安更加无趣,绕来绕去总是些陈年老话。清宁估摸一会儿就要结束,准备待会儿就去谢思霄书房再躲一阵。 结果坐在她身旁的谢玉簪小声笑问道,“姐姐,待会儿你是不是要出门?我看见长公主的车马停门口好一会儿,如若这样,还想请你帮我给她道个歉,不要记怪我摔碎她东西的事情。” 她话说完,谢玉瑛就垂着睫毛冷冰冰看她们。 谢玉簪嗔目结舌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谢玉瑛道,“不要混在勾栏里给谢家丢脸。” 清宁摸不清她情绪,也不想和她争吵,转移话题道,“你有没有看过那几位郎君?” 然后谢玉瑛脸色更加难看了。 谢玉簪被弄得尴尬又无奈,干脆在一旁装空气。 等老夫人和众人说过话,清宁独自走在最后出了房门。 前院里纷纷扰扰的,似乎是地方来送东西的。每年过年前就有各地世家,或者谢家在外做官的送节礼讨谢思霄开心。 因为谢思霄在朝堂上说一不二,据说每年送进宫的东西还不如谢家所收的年礼多。 清宁眼神好,看见那群人里站了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她还没说话,那群人已经被下人接到客房里。 清宁小声问流光,“宫里每年都要赐下东西?” 流光点点头,“是,只是没今年这么多。” 如今元家已捉襟见肘,但每年依旧要给各家赐下不少御品,勉强维持身为皇家的尊严,只是从谢思霄的表情来看,仿佛十分不以为然。 清宁没想去靠近,但有人走到最后,趁机和她搭话,“谢……谢姑娘。” 清宁现在想装看不见都不行了,假装生疏道,“四皇子殿下。” 元崇州从没见过她这种有礼貌的模样,一时间惊住了,好半晌才问,“你姐姐在吗?” 第41章 · 向往一个人一开始只是向往, 但久而久之也成了习惯,和吃饭睡觉一样改不掉。 她和元崇州好歹有些交情,见此不再避讳他人, 冲他挑了下眉,“我为何要告诉你。” 元崇州虽然不受重视, 但也没什么皇家子弟的架子, 被清宁折腾几次后就摸清楚“相处之道”, 既不生气也不恼怒地从袖中摸出一柄精巧的弹弓。 珊瑚做成弓柄,精妙绝伦,非常适合放在掌心把玩。 元崇州小声祈求, “这总该够了吧?” 他见别人求人就是这么做的。 清宁早过了喜欢这些玩意儿的岁数,也只是逗着他玩,故意笑道,“我听闻前日侍女送进来一箱子信件,全是给瑛娘的情书,昨日又有公子上门拜访,实在不知道瑛姐有没有应人之约。” 元崇州脸色变了变,有点委屈的模样。 “你逗我。” 又说,“我好不容易求到父皇给了我这份差事, 若是见不到她,那又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清宁也是说着玩的, 她脾气不算太好,总有自己的傲气,虽然把系统的要求记在心里,但并不肯循规蹈矩老老实实做事。连系统都笑她吃力不讨好, 绕个大圈子不还得回到原处。 她拨了一下手上的白梅,这才正色道, “罢了,也不骗你,她应当还在。只是你这就上闺房拜访,那也太唐突了。” 元崇州傻笑了一下,“不拜访,知道她在就好了。” 之前清宁说的话被他一直记在心里。 他之前没喜欢过什么人,更不懂女孩子心思,直到被清宁点播才渐渐懂了。 喜欢一个女孩子,就该喜她做喜,悲她所悲,还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了这件事,他苦苦求了母亲良久,才得到这个差事。 就是清宁倒了大霉,上辈子教他做皇帝,这辈子又要手把手教他怎么得到心上人的青睐,怕是他生父母也不如她做得多。 她以前倒不是多喜欢元崇州,只是她辛辛苦苦养出来的人,像栽种小树苗一般去掉枯枝,去除病芽,结果转头被人骗走不说,还回头踩她几脚,难得让她生出不适来。 元崇州小声说,“我特意寻来最珍贵的东西,必然会被姑娘喜欢。” 清宁心中难得生出点好奇,“有什么东西?” 元崇州道,“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些。街道上卖的糖人儿,酒肆里的烧酒,还有些小玩意儿。” 清宁差点被噎到说不出话。 这也不知是多久之前的戏言,她心中有气,说话真真假假,有时说了假话也是随意说的,转头就忘,他还真真切切记在心里。 这东西要真送上门,恐怕不会让人感动,还会被耻笑了。 她思忖后道,“这种东西做礼物轻了,不如你私下送出手。”私下里肯定没法送上门,也就不用担心惹得谢玉瑛不快了。 元崇州没说话,因为一行人已经到了正房大院里。 按照惯例,皇帝赐东西要宣旨和谢礼。 以前来谢礼的都是谢丛之几个小辈,谢思霄不屑向宫里的侍人下跪,但这次他却早就在那儿等候了。 谢家有铁甲骑兵十万有余,把南疆之地守得固若金汤,不光陛下不敢招惹他,就连其他世家也惹不起他。 今次接旨,却是他第一次低头了。 清宁走过去和谢思霄站在一处,十分熟稔地跪下谢恩,陛下赐了一些普通的装饰品,还有把玩的珍珠摆饰等,这是惯例,但下一封圣旨却叫人当场呆立了。 说谢家有女,贤良淑德,堪为皇家妇,速速送入宫完婚。 虽然是早就商量好的事情,但谢家婚礼准备得低调,因为很丢脸,但是皇帝不这么想,他想把事情宣传得越远越好,得意洋洋想要向全天下宣告他的胜利。 清宁十分清楚楚昭帝是什么样的人,对他心思最明白不过。 喜怒无常,无才无德,又非常小心眼和记仇。 当年他得到她以后,就把她当作战利品一样四处宣扬,谢家觉得耻辱,谢韫娘怕丢脸,谢家与她渐行渐远,她只要一想起就觉得痛苦。 不过现在却不会了,因为做错事的是谢家,是谢思霄,而不是她谢清宁。 谢思霄果然一副很难忍耐的样子,“家里还想多留她一段日子,非得现在成婚?” 侍人道,“陛下说越快越好。” 谢思霄点点头。 宣完旨,清宁走出房门,元崇州跟在她身后四处张望,看样子还在等机会和谢玉瑛偶遇。 清宁已调整过心态,好心说,“你若是真心喜欢她,怎么也该做出点事情来。” 元崇州整个人恹恹道,“你怎的变成女孩子也不温柔体贴。” 清宁翻了个白眼给他。 但过了几秒,元崇州又振作起来,“你家这位排行第二的清宁姑娘就要出嫁,你大姐比她年纪大,算算年龄也嫁人了。到时候等这位二姑娘嫁给我爹,我就让她帮忙当参谋。” 清宁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元崇州忐忑道,“你怎的了?” 清宁叹气,实在不忍心苛责这傻子,“二姑娘嫁给你爹,大姑娘嫁给你,你和你爹以后什么关系?” 元崇州听完差点哭起来。 - 清宁等完宣旨自己从侧门出去到了门房。 因为她现在要出嫁,家里更无人管束她了,一则管她也没用,二则有人觉得她可怜,所以她更加出行无忌。 到侧门外,她看见门槛下蹲了一团黑色的东西,乌黑的头发支棱出来,十分不驯服的样子。 清宁就知道他没走,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少年人瞬间惊醒,从地上蹦起来,看清人是她以后,方不情愿地喊她一声。 清宁看着他就想笑,问道,“你怎在这儿?” 施玄低头道,“给您拜年。” 清宁点点头,“拜年为何不进去?” 施玄话多了一点,撇嘴道,“没法进去,他们不肯让我进。我也不想进去。” 门房就在那儿喊冤,“姑娘,真不是我们不肯让进,是这小公子太倒霉了。我们看他可怜,给他一点中午的剩饭,你猜怎么着?被叫花子抢走了,这还不算,他摔了个大马趴,盘子也碎了。这样不吉利,新年头进门撞上主子们让他们不开心怎么办?” 清宁知道施玄那个坏运气,听了也忍不住憋笑道,“行了,拜完年后就成,我也不给你压岁钱了。” 说是这么说,但看见施玄抬头看她,总觉得有点不忍心。 他只比她矮一点点了,抬头眼巴巴看她,像隔壁讨食的的猫猫狗狗。没得到的时候蹭在你腿边打滚翻肚皮,吃饱了就要钻到怀里撒欢发痴,天然的可爱。 这还是上次他发了脾气之后第一次来找她,他脾气有点倔,其实是觉得自己做错事,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向她道歉了。 清宁总不忍心苛责他,虽然他姓施,但性格不像施家人,反而有点像当年的元崇州。 元崇州他哥死的时候他年纪不算小,但被宫里养得天真了,知道兄长的死讯惶惶不可终日。 清宁虽然抱了利用的心思,可是却没有真的下死手折腾他,反而慢慢将他调.教长大,让他足够成为自己的盟友。 她这么想着,就伸手摸了一把他头发,像呼噜狗似的。 施玄配合地蹭了蹭,这才像被喂饱的猫狗一样撒欢跑不见影子了。 新年里总是很忙的,家家户户都在忙,不过都比不过要把一个女儿嫁进宫的谢家。 现在崔家施家和楼家都在嘲笑谢家,又有人想踩谢家趁此上位。 施云台倒不再拜访,据说过年他就要上任做官,这是他家里人举荐的,正五品给事中。因为他一位叔叔过年害病不能出门了,只好又选了个子弟出去当官。 这还算小事,更大的大事在后面:因为他得到花魁莺莺的喜欢,那位花魁的倾慕者,一位世家公子下帖要和他比试才华。 第35节 清宁乍一听有些激动,打开进度条看了看,结果让她大失所望的是,上面依旧毫无动静。 她难受到极点。按照了解的情况,最先修成正果的是男主和女主,那要等到世家玩完之后,至少三五年时间,现在丝毫没有动静。 清宁忍不住问系统,“为何进度条为零?照理说男女主本就是青梅竹马,相互又有感情。” 系统也十分茫然,“我也不知道,大概不以感情来论。” 清宁已经被气到毫无情绪了,又拿这糊涂蛋东西无法,只能自己旁敲侧击去打听一二,勉强知道这几位的感情生活。 日子过得飞快,过了几日就到年十五元宵节。因清宁要出嫁,她是这一辈姑娘里头一个嫁人的,又是嫁入宫里,总该开个好头。大太太和老太太就让下人去城中各个寺庙和道观里烧香拜佛,不管大庙小庙一概被拜了个遍,不下十盏长明灯下压了写着清宁名字的红布条。 此外还需得准备进宫伺候的下人,奶娘嬷嬷等,有擅长调香的,擅长争宠献媚的,种种都有,看起来十分看不起宫廷里的宫人奴婢。 这其中,最空闲的人成了将嫁人的新娘子清宁,她每日里无所事事毫无拘束,没人警告她谨言慎行,也无人让她学习宫规。 清宁借此机会去了之前去不了的瓦舍勾栏中流连,现在这些地方还好,后来谢家倒了,崔家和楼家反目了,就再不见这样的盛况。 她站在台下看了一会儿百戏,忽然看见楼上坐着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的年轻人,面容美得如同玉雕一般,他膝头还趴着一个少女对他撒娇。 清宁愣了一下,假装没看见要走开。但只走了两步,那人就请她上去。 她差点想翻白眼,她现在虽然放平心态不把元崇德看做上辈子那个把她骗得丢心又丢命的人,奈何他总想招惹她。 现在又算什么事情?他和人约会,还要把她叫上来在一旁看着刺她心窝? 清宁想看看他有什么打算,跟着侍从去了,结果到了二楼,他们二人已各自分开,一人在喝茶,另一人不知去向。 清宁坐在对面打量他们,不得不说苏青玉和太子长相就十分般配,太子容貌美丽,只是气质过冷难以接近,而苏青玉柔软可爱,恰好是他软肋。 她只恨当年自己为何眼瞎,明明情谊绵绵的二人她还看不出来,别人说什么她就被牵着鼻子走了。 元崇德让茶博士给她上茶,等她喝了,笑眯眯道,“这是我家里带的茶,不知是否合姑娘胃口?” 清宁喜爱喝甜茶不爱苦,又不好下对方面子,于是敷衍道,“回味甘甜,确实是好茶。” 元崇德道,“和你胃口就好,今日偶遇姑娘,实在有缘。” 清宁把放下杯子,直问他道,“你到底何事?如果是上次的事情,不用再谈,我看不出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元崇德低笑一声,“好处不就是我么?” 清宁被他一笑头皮都差点炸起来,偏偏不知道苏青玉去了何处。 好在她如今已对他的脸免疫了,不过失神刹那就转过来。 她冷笑道,“你也不怕青玉姑娘伤心生气?” 元崇德脸色只冷了一瞬,“你何必用她气我。” 清宁实在揣摩不出他的心思,或者做君王的人总要弯弯绕绕,胸腔里长颗七窍玲珑心,不像她,喜欢谁就坦诚出来,不喜欢便直言拒绝,既不辜负谁,也不至于令人伤心。 她反思了一下,或许这种帝王心态是她该学习的美德。 清宁刚才刺了他一下,不再继续下去,而是转了话题好奇道,“据我所知,世家泰半已知道我要嫁给陛下。我若真的答应了你,你又要如何堵住其他人的嘴?” 元崇德慢吞吞看她一眼,“你答应我了?” 清宁心里对系统藏着不情愿,她本就不是循规蹈矩的好人,要她像贤人一样做好事实在难受。这种难受时不时出来作祟,使得她偶尔故意与正确道路做对。 她假装动了心,“嫁给陛下,等他去世我可再嫁,可是等你死,不知要多久。” 元崇德不在意她的“狂言”,反倒温和安慰,“等我父皇死后,我就让你归宁,你不必担忧。” 他温柔起来十分动人,认真看人像在看最最心爱的爱人。 勾引人仿佛是他生来就有的天赋,他会让你相信他爱你,为你一个人倾心和颠倒。 清宁摇头,“我只想要好处。” 元崇德问,“好处是有我这样的情人,还不够格吗?” 她就知道他只会这样和人甜言蜜语哄骗,她想让他吃点苦头,思索二三假装同意了。 元崇德便与她击掌为誓。 清宁不在意他的誓言,反而注意到他玉佩上装饰眼熟。 她一开始不记在心上,等到出了酒楼才想起,仿佛去岁时在施云台衣带上也见到一样的装饰。 清宁走之后,元崇德让人撤下苦茶,换了清酒。 元家无德,没有世家底气,他小时候从未喝过茶。但到年纪稍长与世家结交时,用来待客的就是各种各样的茶。 不过他还是不爱喝茶。 苏青玉被人带到后面去看了一圈毛茸茸的兔子,回来时兴高采烈的,看见他就跑过来乖乖叫他哥哥。 他一边叹气一边把兔子从她怀里拎出来,果真撒了尿在他身上。 他反倒想起刚才那谢家姑娘很狡黠的模样。 元崇德天性敏感,一开始就注意到对方看自己亮晶晶的眼神。那是仰慕和爱意。 他才会想到利用美色吸引她,但这爱确实很浅,才一二十日就不见了。他知道传说中对方生性风流,心中虽不太舒服,也很快改变主意,以利动人。 只是…… 他想起施云台的话。 他不确定激怒他亦或者祸水东引才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清宁觉得那装饰眼熟,施云台爱好与众不同之物,连一件小小的装饰品也精巧绝伦,世所罕有。 她记得她曾经拿在手中把玩过,不过没和他讨要,也不知道这就是那东西还是施云台又引起一番潮流让世人竞相追逐。 清宁心绪不宁,买了一点胭脂就回了谢府。 结果到自己院子就看见若月急得团团转。 清宁开口道,“何事心急若此?” 若月道,“是施小公子的事。” 清宁心里一个咯噔,想到那倒霉孩子就头疼,“他出了什么事情?有没有让大夫去看看,先派人去看看,不要让他丢了性命。” 结果若月反而镇定下来,被弄得哭笑不得,“姑奶奶,不是这样。” 她解释来龙去脉。 这段日子是若月在照看施玄,听清宁吩咐,离他远远的,不要给他太多财物,他自己就能照顾好自己。 但这次若月心里有事,不小心和他多谈几句,结果就把清宁要嫁人的事情说漏了嘴。 若月愧疚道,“我不知道您未告诉他这事儿。” 清宁摆摆手不怪她,其实她是真的忘了。她和施玄认识两个月,但是要论亲近真不亲近,只因为他对她有恩才留意多照看些。 若月道,“他发了好大脾气,还一个劲儿瞪我,我快被吓死了。姑娘,您要不还是去看看吧。” 第42章 · 若月不知道要不要说, 总觉得这是件小事,但是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施玄发脾气,他不是个脾气不好的少年人, 生气的时候眼神却很冷,还有点吓人。 清宁把披风递给她, 懒懒散散靠在椅子上道, “他一个小孩儿, 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你别管他,过两日他自然就好。” 若月不太安心, 却也觉得清宁的行为无可厚非,站在一旁乖乖替她端来火盆烤干披风了。 冬天里最寒冷的几天已经过去,但还远远未到春日。清宁朝手上呵了一口气,拿出信纸来提笔写字。 若月好奇道,“姑娘,你要给谁写信?” 清宁随口道,“白日那个。” 若月见过四皇子,闻言有些嫌弃,“毛都没长全的小屁孩儿, 也不知道您为何惦记。” 清宁摇摇头,未开口。 她是想起谢玉瑛看婚事的事情, 虽然元崇州大概没什么可能性名正言顺得到谢家嫡长女,但她总要未雨绸缪,免得耽误了两人进程。 信写道到最后又恨铁不成钢指点他,男子汉就要死皮赖脸, 不然怎么让姑娘为你动心? 写完她才觉得松了一口气,趁着手热在庭院里练了一会儿拳。 谢思霄近来更加忙碌, 时常见不到人,只有少许时日在家指点子女和侄儿们的功课,所以清宁被叫至书房时才会莫名其妙。 她行了一个礼,开口问道,“舅舅是不是为了婚事而来?” 谢思霄顾不上纠正她口中称谓,沉沉叹气道,“施家近来在陛下面前很有面子,云台也领了四品中郎将。” 虽说如今中郎将颇多,但照这晋升速度,也不可谓不受崇了。 清宁喝着杯中清茶,听见谢思霄接着道,“他正好名正言顺招兵,不算个白放的头衔。你姐姐婚事未定,许给他正好。” 清宁却想起元崇德手中那个小玩意儿,不知是不是故意给她看到的。 她可不记得上辈子施家站到太子身边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记岔了。 她想了想,对谢思霄道,“只怕大姐不乐意,况且岁数也不合适。” 说完抬起头,却看见谢思霄用一种打量的眼神看她。 清宁一愣,道,“舅舅,为何看我?” 谢思霄笑道,“怕你伤心。” 清宁被逗得好笑,“我何至于伤心?” 谢思霄松了一口气,“我记得以前你们有婚约,不过我不太喜欢他,于是这口头约定当作不存在。你既然不在意,我就不提这事了。” 清宁摇摇头。 这边信被送到皇子府里,诸位皇子都开了府,太子也不例外。只是元崇州的母亲是个宫女,她自己都稀里糊涂的,当然也没法调.教利落的下人给他。 以至于四皇子府中规矩十分混乱,接待错了客人的事情时不时发生。 元崇州从宫中回来刚得到一份去各地安抚军队的新差事,手上还有父亲赐给的信和剑,喜滋滋进门,在崔勉对面坐下,管家就给他送了一份信来。 他顺手拿起,问下人道,“谁送的?” 下人恭恭敬敬的,“是一位谢姑娘。” 结果元崇州打开看后,先是脸红了,然后面色变得很古怪。 第36节 崔勉在他对面看得一清二楚,打趣道,“莫非哪个姑娘向你表达心意?” 元崇州摇摇头,苦着脸说,“要一个人一直追着你打,你觉得她什么意思?” 崔勉顿了顿,玩笑道,“那就是心悦于你。” 元崇州却想起清宁鞭子抽在身上的滋味,打了个哆嗦。 要这么被喜欢,或者被一辈子这么追着被打,他还不如直接自裁于此。 崔勉不知他心思,转移了话题,让他学学他哥的话。 元崇州和元崇德关系一般,元崇德是由一位贵女抚养长大,规规矩矩从不行差踏错,比起他,元崇州散漫多了,以至于看到他就忍不住想躲。 元崇州想起施家送到兄长府上的礼物,知道崔勉关心这些事情,故而一五一十学给他听。 崔勉思索起自家的事情,道,“不想施家倒干脆。” 元崇州不了解他父亲与兄长想法,只含糊说,“还不是为了女人。” 崔勉不信,“天底下的女子没有不为施兄动心的。” 元崇州懒懒散散说,“我骗你做甚?我亲耳听到说什么好好照顾,不要招惹什么的。” 又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要让我那兄长安安心心老老实实听完,恐怕只能企盼做梦了。” 天气稍微晴朗一点时,崔雪莹就约着清宁去郊外赛马玩耍。 清宁一个冬季闷在屋里,也觉得骨头生锈浑身上下不舒服,十分爽快答应了她的邀约。 她在街道上并没有骑马,只牵着绿耳慢慢走,听流光说花楼里新来了个美丽胡姬的事情。据说这位胡姬容貌美丽,世间罕有,连莺莺都被抢了风头。 清宁生出些好奇,“等次日来必要看看。” 不过没等到次日她就见到这位风华绝代的胡女。 画舫上窗户大开着,她在施云台身边,一双纤纤玉手捧着酒杯给他喂酒。 清宁看了一眼就当辣眼睛似的没看见。 然而一只杯子落下来,正正砸她头上。 那女子趴在窗台,一双美丽的眼睛盯着她看,眉目宛若含着春情。 她身边施云台斜靠在窗户上,似在挑衅,“要不要上来坐一会儿?” 清宁差点被他气笑,都这样说了,如果不上去,还不被人耻笑? 她甩着鞭子勾了一下木梁,脚尖点在墙上,就从窗户里翻到二楼。 施云台不紧不慢给她拍手。 清宁忍不住讽刺他,“这又得了一位知心人,不知旧人该如何落泪了。” 施云台莫名其妙看她一眼,忽然说,“莫非吃醋美人冷落你?没关系,青哥,给谢少爷斟酒。” 胡女十分听话,果真倒了一杯美酒,喂到她唇边。 清宁随口喝了,施云台就道,“想起当年你在花楼里不敢喝姑娘们倒的酒,直愣愣盯着人家看,像个呆子一样。” 青哥配合地和他一唱一和,“想不到少爷也会有那般狼狈的时候。” 第43章 · 清宁白他, “这多远的事情了。” 两人本已经有了疏远,但一旦谈起以前的事情,隔阂仿佛都消失了很多。 要说喝花酒, 其实也是施云台教的。 当初清宁不大驯顺,喜欢在外瞎逛。一开始只是去喝酒游玩, 或者斗鸡看戏, 等到知道有花楼这种地儿, 才故意挑在母亲知道的时候去花喽。 但在花楼也做不了什么,只是让个姑娘弹琴,她自个儿听着乐曲喝酒看话本, 实在不太倜傥。 直到某日去红袖楼时被施云台堵住了。 施云台乌压压带了一群人,都是和他一般打扮的年轻公子哥儿,脸上有轻浮之色,身上也有没散去的脂粉味儿。 清宁自己逛妓院本就尴尬了,还撞上熟人逛,恨不得以袖掩面而走。 却被这行人结实堵在楼梯走不了。 施云台含笑问她,“谢兄不如一起?” 清宁听出他语气里戏谑,她骨子里一股莽劲儿,一咬牙跟着上了楼。 而到这时候, 她才懂逛青楼是什么意思。 房间里莺歌燕舞,姑娘们裙带当风, 在人群中穿梭而过,言笑晏晏中给客人倒酒玩笑,温香软语令人沉浸。 可她却没见过这样的架势,又僵又想躲。 施云台便问她, “是看不上这些姑娘?” 清宁目光落在少女们漂亮的脸上,咬牙道, “不是。” 施云台又问,“不想玩儿?让巧儿伺候你。” 那名叫巧儿的十三四岁姑娘伶俐地靠过来,替她暖手,给她夹菜,还依偎到她怀里。 清宁还是第一次和陌生女子靠那么近,一时僵硬住了。 施云台却还不肯放过她,又吩咐了另外两位貌美姑娘连番逗弄。 清宁在众目睽睽下不肯丢脸,气他故意作弄,便假装老手地接下一杯酒喝了,赌气道,“还要如何?” 施云台淡笑,“不如何,谢兄真是生手,不如让我亲自教谢兄品酒。” 他亲自斟了一杯酒,夜光杯里红色酒液泛出波澜,散发的酒香混合他身上莲花的冷香,清宁不查,冰冷的杯口就贴在唇上,让她一个寒战。 清宁误以为施云台眼里的波光是温柔小意,直到美酒沿着喉口滴落在衣服上,才看见他目光沉沉。 她被刺激得一个激灵,下意识想推开那只手。 但却被压得死死不能动弹,一杯烈酒不容拒绝地灌了一干二净。呛在嗓子的酒让她泪眼模糊,睁眼时面前这人还笑吟吟的。 他撑着头看她,“是不是学会了,青楼里好玩的多着呢,姑娘们用樱桃小口喂酒,谢兄且来试试。” 清宁唯恐他亲自上手教她,推拒道,“已会了。” 施云台仿佛有遗憾叹息一声,“既然如此,就罢了。” 施云台性格里的古怪执拗时常暴露,清宁被他盯得不自在,于是假装已学到十成十,在女子间游刃有余如鱼得水。等一次又一次,假话就成了真话,谢少流连花丛天生擅长逗弄姑娘的谣言也就穿了出去。 此时这位青哥温柔小意地端茶喂酒,清宁不意想到这些事情,一时心情跌宕。 施云台仿佛看穿她所想,笑问,“莫非又不知道怎么喝酒作乐了?不如我教教你。” 清宁自然不肯在大庭广众下丢脸。 施云台笑了下,“太子殿下是个温柔的人,大概也是个合适的如意郎君。” 清宁不知道为何他主动提起这件事,遂放下酒杯听他说话。 施云台就把事情缓缓道来,和她所了解的一般无二,大抵是两人在朝堂上有些约定,既无逾矩也无过分之处。只是……… “我请他多照看自己母后,你猜他怎么说?” 清宁微微一笑。 施云台也笑起来,“他仿佛觉得有趣,或许该来招惹你,比规规矩矩划算多了。” 清宁还是不动声色。 这些事情应当是上辈子就发生过的,元崇德一开始就试图利用她身份得到些什么。如果她没猜到,乍然听到施云台说这些话必然难受,但当她没有太多期望以后,就发现其实这件事已经并不那么让她伤心。 她盯着楼下熙攘的人群,“我也觉得他十分有趣。” 施云台捏着扇子的手指紧了紧。 清宁回转头看他,“亦想招惹他,或许比现在有利可图多了,大概这便是心有灵犀吧。” 席间沉默了良久,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青哥打破安静,笑盈盈道,“待会儿楼里有姑娘弹琴奏乐,这位姑娘的琴声可不容易听到,郎君们一定要听一听。” 清宁拱手,“自然。” 她有一搭没一搭喝着美酒,那位奏琴的卖艺姑娘也蒙着面纱走上楼来。她虽然不大懂琴,但也觉得声音悦耳动听,十分难得。 清宁听得愉悦,就要赏银子,却看见一个少年郎从前面一晃而过,她看过去,他又不见了。 清宁愣了愣,喊道,“施玄。” 少年没出来。 清宁不知道这小鬼搞什么,又喊了两声,见他依旧躲在原处,干脆扔了一颗石子儿出去,打在一个地方。 施玄被打得跌落出来,踉跄摔倒在地。 他身上灰扑扑的,就算这样依旧不改性子,倔犟地抬头盯着她。 清宁好久没看见他这样了。只第一次见面时,施玄被充做下人,看人时就这样,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谁来就要撕咬谁一口。 到如今他又不知什么毛病,用这种目光看她。 清宁鞭子缠住他的脚,皱眉,“你做什么跟着我?” 施玄咬咬牙不回答。 清宁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照看这小崽子,饿了喂东西冷了喂水,比养自家绿耳还上心,本以为他不死心塌地吧,总该对她有些眷恋,结果才两三天,他忽然就转了性子,又讨厌起她来。 饶是清宁放平心态,也觉得不大高兴。 她提高音量道,“说话。” 施玄低着头。他倔强得很,当初下人欺辱他命他钻胯他也宁死不屈,更何况只是一句质问。 还是施云台看不过去,温温和和道,“宁妹怎么又好心了,这是你第几次行侠仗义?” 接着又打量了施玄,轻声笑道,“这个倒是最像我。” 第37节 第44章 · 清宁还没明白什么意思, 施玄当下就气得红了眼睛,嘴里发出野狗一般的嘶哑咆哮声。 施云台兴致勃勃道,“现在又不像了。我可没这么粗鲁, 你该好好学一学。” 他手未伸回去,差点被一口咬到, 只好啧了一声。 清宁知道他脾气古怪, 不说施玄, 连她自个儿都时常入他圈套,于是对施玄道,“你先回去, 有事情等稍晚些再说。” 施云台就在一旁添油加醋,“不错,没长大的小孩子,乳臭未干,该乖乖听长辈的话。” 清宁恨不得拿桌上的干果堵住他那张嘴,施玄气得发狠,不肯听她的话,一个劲儿躲着她的手。最后干脆拉过她的手,在上面狠狠咬了一口。 清宁没防住, 手上被咬出一圈牙印,小孩子牙口挺好, 那牙印子又圆又整齐,虎牙处破皮出了些血。 她知道这年龄的小孩最为急躁易怒,因而不与他一般见识。只是对方大概知道犯了错,还不等她发话, 自己就逃得不见踪迹,只剩下一个施少爷在对面心情颇好地摇扇子。 清宁皱眉, “你戏弄一个孩子做甚?” 她虽然不太能听懂施云台话里的意思,但其挑衅之意却能察觉到。 施云台温和问,“有吗?” 清宁怀疑看了他一眼,不再试图从他嘴里套出真话。 她将剩下的酒倒进嘴里,从阶梯上一跃而下。 施云台问,“不喝酒了?你去哪儿?” 回答他的是远远飘散而来的声音,“你家狗发了脾气,不得去哄哄吗?” 她出门时没有骑马,所以脚程不快,但等到她走到租住那间小院儿的时候,就看见发脾气的小狗果然坐在院子里,撑着下巴等人来哄。 清宁一时有点发愁,又颇觉有趣。 她还从来没有哄过人,因为没人真敢和她发脾气,就算有,那也是欲拒还迎。 清宁喊了一声“小崽子”。 小崽子脾气还挺硬,抬头看她,等待她解释。 清宁说,“你别生气,我捡你回来不是为了好玩,而是真心喜欢你。” 小少年哼了一声,“因为我像那谁谁?” 清宁无奈,“我又不喜欢他,你再像他又有何用?” 施玄冷冰冰说,“你喜不喜欢他关我何事?反正你就觉得我是你养来玩的小东西,想来就来,想看看就看看,不想告诉我的事就不告诉,何必来哄我?” 清宁心虚摸鼻子。她当然不是这么想,但当初就是为了还恩情,所以也不那么尽心尽责,也不愿意和他多牵连,但落在当事人眼里,反倒成了挥之即来招之即去,她恩情没报不说,反倒惹来仇恨。 她知道施玄无法理解自己心情,只能哄骗他,“是你年纪小,怕你听不懂。” 看施玄毫无动摇看着自己,只得全盘托出,“告诉你也无妨,我要嫁人了。但嫁的人不太好,所以懒得说。” 施玄眼神变了变,突然冷笑,“果然和那人说的没错,只要装作生气你必然来哄人,实则一会儿哄这个一会儿哄那个,要不逼你还是一句话不肯说,实在可恨。” 清宁被推出去,眼睁睁看着大门在自己眼前关上,也无可奈何。 想来必然是施云台在里面搞鬼,弄坏她名声,现在可好,让人家觉得她是什么花心大萝卜,专门玩弄人感情。 清宁没哄好人,匆匆赶到郊外庄园时宴席已经开始了好一会儿,她挨在崔雪莹身边坐下,喝了一杯酒致歉。 崔雪莹笑道,“你怎么来晚了?” 清宁心里郁闷,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听,听得崔雪莹连连发笑,说她也有今日。 今天的踏青未必算踏青,只是她知道以后嫁了人,恐怕不好再出来到处游玩,所以特意让她暂且多肆意几日,不要辜负了春光。 清宁多喝了几杯酒,有些上头,不由想起楚昭帝,想起这位老迈的皇帝,又想起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她对他倾心,仰慕,又被欺骗,却不得不撮合他的姻缘,可以说是造化弄人了。 朦胧之间,忽然被崔雪莹推了一下,她指着远处道,“快看。” 清宁抬头一看,只见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这辆马车极其与众不到,马车周围插满品种各不相同的花朵,一路跌落无数香气,更有蝴蝶围绕在上面,翩跹动人。 现在还没有开春,许多花还没发芽,也不知道马车的主人从哪里找来这么多花。 清宁看了一会儿,想等一会儿就吩咐下人问问哪来的花。结果马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接着看见一人从车上跳下,喊她“谢姑娘。”却是元崇州。 清宁一看他这无辜模样就知道他喊自己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恨不得咬牙,“什么事情?” 元崇州做出可怜的模样道,“想把这车花给大姑娘看看,可是我却不知道她喜好,更不知道该题什么字。你和她是姐妹,可否替我参详一二。” 清宁上次答应帮他,元崇州就顺着杆子往上爬,恨不得事事向她征询。 清宁酒也清醒了,翻了个白眼,“题字就俗气了,这样最好。” 元崇州很不自信,又说,“不如你陪我一起去吧。万一出了岔子大姑娘该生气了。” 以前元崇州刚做皇帝时也用这么无辜的语气让她教他的,清宁知道自己又倒了大霉被他赖上,当然不肯去,干脆利落拒绝他。 元崇州看劝不动她,在车上挑挑拣拣,最后依依不舍抽了一支牡丹给她。 崔雪莹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你看他那舍不得的劲儿。” 清宁把那支牡丹塞崔雪莹手上,“拿去,你爱送谁送谁,反正别拿到我面前,我看着就心烦。” 但这件事的后遗症很明显,清宁被人当面拦着送了一车花,大家都以为花是送给她的,结果转头这车花到了大姑娘那里。这件事在众目睽睽下发生的,不知多少人看见事情来龙去脉,还添油加醋四处宣扬,一时间清宁成了笑柄,她恨不得把元崇州揪出来打一顿。 第45章 · 清宁被人耻笑了两三日, 元崇州却还不知道内情。他又不是世家圈子里的人,得来消息自然比较晚。 他因带着父亲的差事要去外面,其母仪嫔担心他吃住不惯, 给塞了不少钱,还替他上下打点, 好一番忙碌。 元崇州并不在乎这个, 他一向对权势没什么兴趣, 只是为了求得心爱之人的回顾而尽心尽力而已。 但最近他看过一本话本之后却总一直念念不忘。 说的是个刁蛮大家姑娘和一个小公子打打闹闹的故事,这两人虽然一言不合就要吵架动手,最后却成就一番好事, 结得良姻。 他随口对崔勉说了,问他道,“天底下怎会有这种奇怪的事情?明明这个位公子不喜欢那位姑娘,偏偏要娶她做媳妇儿。” 崔勉笑话他孤陋寡闻,“你不知道有些人就喜欢作弄自己喜欢的人,世间的姻缘就是这样,喜欢的未必真正喜欢,讨厌的也未必真正讨厌。” 元崇州琢磨了一会儿,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 倒是想到一件事情,“那若是有人表面对你凶悍, 实则一直护着你……” 崔勉冲他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元崇州若有所思地看着话本,没再说话。 开春之后就忙碌起来,因为楚昭帝除了想娶后,还准备多选些美人暂充掖廷, 这些都需要世家帮忙。 此外宫中也遣了人来纳彩,彩礼并不丰厚, 当然不是因为皇帝穷。陛下早为了这件事要求加税,但他不肯多出,只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下打谢家脸,给自己出气而已。 谢思霄知道皇帝一向记仇,也挺无奈,劝说清宁两句后在嫁妆里又多塞了兵胄,算给她撑腰。 又是一年元宵节,清宁想起去年元宵节的时候,她和韫娘一同逛到河边,偶遇了生闷气的二姑娘,到今年却早已物是人非,不复当初。 清宁让流光给自己换了身简单的衣服,脚下蹬了双靴子,却见门口有一人提着灯笼笑嘻嘻等她。 清宁想假装看不到,但四皇子已经喊住她。 大概为了不打眼,四皇子穿了一身淡青色的外袍,全身上下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配饰,唯独腰间系了一个青色的玉佩,远远站着,漂亮少年居然有向俊俏郎君成长的趋势。 天气有些寒冷,他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一张脸蛋微微发青,呵出来的白色雾气飘散在空气当中。 但一见清宁,他又恢复了之前那副小孩子的模样,笑着说,“谢公子,你今日可真俊俏。” 清宁不太想带着他一起玩,于是问道,“你不跟着你家兄长,怎的跟到我这儿来了。” 四皇子小声嘟囔,“我那不是不耐烦他们唠叨嘛。”他身后还跟着个默不作声的崔勉。 清宁翻了个白眼,她今天本想着好好到处游玩,没想到又得哄小孩子,实在是倒霉透了。遂不再理会他,自己朝前面走去。 偏偏这人牛皮糖一样不依不饶跟上来,“你别走,我还要跟着你呢。” 清宁假装没听见,环顾四周景色。 元家没什么权力和地位,但却是大宋的吉祥物,每到重要节日都会在高台上祭祀等,讲究一个与民同乐。 清宁和四皇子站在城墙下,看着周围黑压压的人群,遥遥看见城头上灯火通明,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人群山呼着“万岁”,铺天盖地的声音像浪潮一样。 清宁转过头,看见四皇子嘴角带着微微笑意。 她甩了一下袖子,“走了。” 这人就匆匆忙忙挤出人群跟在她身后。清宁已站在一家花灯旁边。路边的店铺挂着各种各样花灯,有兔子等,走马灯,以及一种半人高的莲雾灯,这灯朦朦胧胧转起来,上面的美人也依次摆出不同的舞姿。 清宁看得嘴角含笑,她想起有一年的时候,她偶然得到一种走马灯,灯每面画着个美人,用手拨一拨,灯光便从内里透出来,照得美人栩栩如生。这灯虽然好看,但制作复杂,所以并不多见。 元崇州见她喜欢,便命工匠连夜造了上千盏灯挂在宫墙两边的树枝上,夜里灯明晃晃亮起来,照得道路两旁恍如白昼。 可那已经是她第三嫁了,虽然彼时彼此猜疑重重,但这是她少有的被人宠爱的机会,还十分珍重地用一间屋子珍藏起来。 可惜纸做的灯笼并不结实,下人们偷懒,只一年就全部被虫子蛀坏,她又因为他的事情心冷,干脆将之抛于脑后。 清宁被人提醒才回过神来,抬头看着这盏灯,看到柱子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猜谜得灯,原来这灯不是拿来卖的,而是挂在城头等人夺得桂榜。 这家灯谜不简单,况且付了银子之后要答对十道才能取走一盏心仪的花灯。 有人看了一会儿便闹嚷起来,认为规则设置太难且不合理,店主解释道,“这灯是独一无二的,你去整个金陵城看看可有一样的?可有我这般好看的灯这可称得上是‘灯王’。” 四皇子已看见她嘴角笑意,窥了一眼,就小声道,“你觉得大姑娘会喜欢这花灯吗?” 清宁赏灯的兴致被人一半打断,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敷衍这人。她今天看见他就心情不好,知道又得给人解决感情问题。 “大概是喜欢的,”清宁思索大姑娘的喜好,“她最爱漂亮的玩意儿,一些稀奇的东西她也喜欢,你若送这些给她,她自然开心。” 四皇子点点头,若有所悟。 清宁看了会儿灯谜,摘了几个自认为正确的,把牌子递给老板。 结果老板看了看她答案,遗憾道,“可惜了,刚好答对九道,我可以给你些便宜,只要再花一次钱答对九道………” 清宁不感兴趣地摇手,若是下次她只答对八道,老板是不是又是这个说辞?况且简单的题都被人挑了,只剩下难题。 她想走,四皇子却绞尽脑汁想要那盏花灯,推崔勉去答题,还威胁他要告诉他娘他逛青楼。 崔勉习惯了给人擦屁股这个位置,不情不愿答完题。 第38节 清宁趁机转身走了,崔雪莹还在灯楼上等她,今日可能有烟火,她们约在一处看。 但刚走两步就被人喊住,四皇子已提着灯跟在她身后,花灯的光盈盈照在他脸上,有种莹泽的美,大概是想到什么,目光中还绽放出莹莹亮光。 清宁回头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没理他。 四皇子小声道,“这花灯真好看。” 清宁怼他怼习惯了,顺嘴道,“你可要早些送,不然人家收花灯收够了,你这就不出奇了。” 四皇子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小声道,“如果你实在舍不得这灯,那送给你吧。” 清宁顿了顿,用奇艺的眼神看他。 送给大姑娘的灯被她半路截胡,别人得怎么看她?说她爱慕虚荣,说她争强好胜?还是说她心思深? 她实在忍不住,背过身翻了一个白眼儿。 四皇子没发现她情绪变化,依旧喋喋不休说着话。 转过路口时,清宁眼睛一转,忽然指着远处说,“啊呀,那是谢家的马车。” 四皇子果然转头去看,结果前面熙熙攘攘人群,哪有马车的踪迹?再回头时,清宁早没了踪迹。 清宁告别元崇州之后,就去了城头和贵女们看烟花,是崔雪莹特意为那个和尚放的,让长安公主好一番嘲笑。 长安公主从谢家搬出去之后又住回自己公主府,不过上次那些人打架的事情让她至今心有余悸,因此收敛了不少。 崔雪莹问她,“有什么好笑的,上次你劝架被牵连到的事情你怎么不说?” 长安公主觉得面上无光,顾左右而言他,“我现在就一门心思在家里听听曲儿,没别的事情,” 崔雪莹嘲笑她,“你有那个时间?被我姐逮到又让你罚抄。” 长安公主脸涨的通红,要上去捂她嘴。 清宁看她们打打闹闹,无奈“啧”了一声,结果也被牵连到,被酒水打湿了衣服。 赏玩烟花听完曲儿之后又喝了些酒,喝到微醺时才会谢家,幸好家中人都去了外面赏花灯,与朋友相聚,也不至于被逮住一通责骂。 次日一早,清宁早早被枝头吵闹的鸟雀惊醒,不情愿睁开眼睛。 流光替她将帐子挂起后推开窗户,清宁顺着她目光看过去,便看见自己窗户上挂着一盏莲雾灯,正是昨晚上那盏,此时是白日,在阳光下这灯并不美丽,显现出丑陋的骨架和内里来。 清宁在窗口看了一会儿,欣赏完这灯的美丽,才对流光道,“把这灯拿去扔了。” 流光倏然一惊,不解地看着她,“这灯是今早上四皇子特意送来的,姑娘就算不喜欢也该给他个面子,待过两日再扔也不迟。” 清宁冷冷道,“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清宁执拗起来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流光无法,也不敢说话,只能低着头照做。 她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结果不巧的是夜里出门时又遇到这人。 清宁早知道不是偶遇,问他道,“你有何事?” 他跟在清宁身后问,“灯怎么样了?” 清宁实话实说,“扔了。” 四皇子脸上有一瞬间的凝滞,下一刻又变成那种微微的笑容,“你怎么扔了,不喜欢吗?” 清宁被他吵得头痛,觉得小孩子果真难应付,就对他道,“你不用故意来讨好我,既然说好给你说说瑛娘的喜好,我自然不会食言。” 四皇子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道,“多谢了。” 清宁没注意到他异样,转过身去看路边小摊上卖的一种糖画。 其他家的糖画只能画出平面的画儿,这老板做的画跟个真的一样,从四面都能看,十分有趣。 四皇子问她,“你要吗?” 清宁误以为他小孩子心性,想要这小玩意儿,就道,“给你画个葫芦的吧。” 四皇子问她,“为什么是葫芦的?” 清宁不好说你脑子就跟葫芦一样稀里糊涂的,就说,“葫芦福气多。” 老板收了铜钱,很快做出一只圆圆胖胖的葫芦,递到元崇州手上。 元崇州啃了一口甜呼呼的糖画,在那里直乐。 看见清宁看他的眼神,他又感觉特别难为情,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道,“你看什么看,我就先尝尝,瑛姐必然喜欢这种好玩的东西,待会儿给她带一只送去。” 话说完他就后悔了,果真气氛在刹那间冷淡下来。 本来道歉就能解决的事情,却因为元崇州的差事一拖再拖,最后记得的居然只剩无解的尴尬了。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就是婚礼当日。 不知是不是巧合,去了交州一地的元崇州居然给她送了礼。 元崇州不知道她时谢家二姑娘,又迢迢去了千里之外,清宁自然没告诉他婚礼的事情,只他莫名送了一桩礼,这时节还送得没头没脑的。 清宁坐在桌子旁一边看一本话本一边吃茶点,流光突然手捧个八宝盒进来,放在她桌上。这盒子上镂刻着荷花,荷花用珐琅镶嵌而成,极其富贵艳丽,打开盒子一看,里面躺了一支镶嵌碧绿色宝石的金钗。 清宁不知是礼,看见这钗差点想扔到地上,“满玉堂怎的这么俗气,送个这种颜色的钗来?给退回去,告诉他们掌柜,要下次再做成这样我们就找别家了。” 流光为难地看着金钗,躬身道,“小姐,不是满玉堂的,是四皇子吩咐人送来的礼物,说上次的事情给你的赔礼。” 清宁刚要推开盒子的手打了一个弯儿转回来,把金钗取出来,用帕子托着对着阳光看了一会儿。金钗用料很好,钗头雕了一只小巧的蝴蝶,蝴蝶前是用碧绿白色宝石雕琢成的小花,下面垂着三根流苏,在日光下发出流光溢彩的色泽。 她上辈子就不爱钗,总觉得拖沓而不利落,但四皇子偏偏爱送她这个。生日时送,逢年过节送,平日赏赐也送,送得她不厌其烦。清宁本不知道缘由,收了也就收了,顶多给个虚情假意的笑容,直到听到四皇子派人所做那首《钗头凤》: 春如旧。人空瘦。 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1) 这锦书山盟自然不可能指的是身边人,清宁一猜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于是把那些御赐之物送了个一干二净。 现在他又送这些东西来,清宁没看见依礼而来的信函,便知道是给大姑娘的,随口让流光转赠于她。 流光乖巧应了。 这只是一件小事,清宁更觉得巧的是礼官竟是施云台,而陛下因为身体不适,不能下榻,于是派太子殿下在前接她。 清宁名义上无父无母,父母之事就由谢思霄和大夫人替代。 宫中的嬷嬷替她画好妆容,谢丛之将她背上轿子,一路摇摇晃晃朝着宫中而去。 娶后是大事,吹拉弹唱的宫人快挤了半条街,轿子和车马后面是看热闹的百姓,清宁偶尔还听见有人议论她和皇帝的长相。 因为路途太长,清宁还让流光给她喂了些水和食物,中途停下过两三次,不过没有被阻拦。 清宁无聊又好奇,便问流光发生了何事。 流光无奈道,“是新纳的那几位美人。” 本来不该在皇后入宫的同一天纳娶,但皇帝已下定决心出口恶气,一天都等不得。 刚才清宁的轿子就是遇到从另几条路而来的美人,只是对方不敢挫其锋芒,全部乖乖让开了。 清宁想了想记忆中那个愤怒的老皇帝,不由想笑。 反而流光忧心忡忡,“陛下这样厌恶您,到时候在宫中不好过怎么办?” 清宁笑她,“那就休了他呗。” 流光知道她有那个底气,也被她逗笑了。 到了黄昏,轿子终于从乾清门为尊,因皇宫太大,还要一路过御花园,长廊等地,过如意殿才到正殿。 这本是规矩,不过到如意殿时轿子就停了下来。 清宁不耐道,“何事?” 一路伺候的公公说,“还要探查。” 当然不需要什么探查,因为耽误吉时是大事,她察觉到异样,不管不顾撩了盖头,就看见一位翩翩公子带着一群宫女在哪里, 伺候公公在一旁一句话不说,显然被买通了。 清宁眯了一下眼睛,认出是施云台,冷冷道,“你怎么在这儿?” 施云台柔和说,“我是礼官。” 有个劳什子的礼官,清宁本以为这礼官是他故意求来膈应自己的,结果他还真在这儿,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施家也算有权势,其余被买通的人居然不敢对他作为有所置喙。 清宁便问,“那不知道你这礼官是做什么的?” 施云台慢悠悠说,“当然是甄选。” 平民女子入宫选秀才会甄选,不但要看年龄,性情,样貌,才华,还要仔细筛查出体态、身体等不美者,务必让入宫的美人十全十美。 但世家女就不必,姓氏是天然的保护伞。 清宁看他一眼,“公子是男人,我是女子,怎么选?莫不是选不中,今日我就坐不了这皇后之位了?” 第46章 · 清宁已看出他在故意为难人。 但这实在不用担心, 她若真被拦下来,皇帝还不知道该怎么着急呢。 她眯眼问,“所以要怎么甄选?” 宫女回答道, “请姑娘入内殿。” 清宁微微一颔首,“也行, 我要他。”她指着施云台。 施云台不怎么意外的样子, 跟着她进了小房间里。 这间屋子里放着床榻, 镜子,浴桶等物,一看就是宫女或内官的卧房, 熏了淡淡的熏香,垂下的帘幕有些暧昧。 清宁背对施云台,思索问道,“你到底在搞什么?” 施云台摇着扇子不说话。 清宁在心里暗骂他大冷天摇扇,道了一声“请。” 第39节 施云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鞭子已经从袖口钻出来,灵活得像蛇一样纠缠上他的手臂,此时再挣脱已来不及,他只能挥扇斩断鞭子。 不过清宁手中鞭子也不是吹的, 又是一缠一拉。 施云台没防备她的目标是外衣,霎时间衣服被拉了个粉碎。 施云台:……… 清宁看他瞪自己, 把鞭子收回来,“不是甄选?衣服脱了,就选选吧。” 施云台被这么折腾也丝毫不显狼狈,几缕被弄乱的黑发从发冠中垂落下来, 落在雪白的衣襟上,有几分落魄佳公子的味道。 他抿着唇问, “你入宫也带鞭子?” 清宁细细抚摸鞭柄,“这也是嫁妆,我入宫不得给陛下跳一支鞭舞吗?”这就是吓唬人了,她之前可是用此杀过不少人的。 她正说了,却看见施云台一边拉着腰带一边走过来,清宁眼角一抽,问道,“你干什么?” 施云台大言不惭道,“不是要检查?” 眼见衣襟已经被拉开,就要看到结实的胸膛。清宁不想他如此干脆,被吓得差点摔倒,好容易抓住一旁的美人塌才稳住身体。只是美人塌已陈了,一声脆响掉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外面的宫女听见声音按捺不住,怕里面的人有个三长两短,高声询问起来。 清宁道,“没事。” 宫女迟疑问,“真没事吗?” 她听说这位姑娘揍过不少贵女,有一身真功夫。 清宁无奈只能拉开门走了出去。 跟在她身后是头发凌乱的礼官大人,这位礼官大人进门时还好端端的,出门时已只穿了着亵衣。偏偏这件亵衣乱糟糟挂在身上,仿佛多动一下就能看见内里春光。 众人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毕竟这位姑娘她姓谢,大婚之日就算做了荒唐事他们也不敢阻拦,更不敢说出去。 宫女从旁处找了一件衣服默默给施云台穿上。 清宁不理会这些人,自顾自把盖头掀下来盖好,此间事到此算了结了。 她再次被盖头挡住视线,看不清道路,一只手被流光搀扶着,另一只手被一只修长的手掌抓在掌心里。 这只手有点冰凉,她不久前才碰过。指节分明,执笔替她修改画上美人的眉目。 清宁假装未发现,捏紧了流光的手指。 流光吃痛,偷偷凑过来在她耳边说话。 谢家在宫里有人,什么消息很快就能到流光耳朵里。此时她便在说一段刚打听到的事儿。 原来刚刚从侧门抬进的几位美人不仅仅是抬进宫而已,陛下命人把她们送到淑房宫一并过洞房花烛。 清宁面色顿时冷淡下来。 这不是楚昭帝第一次干荒唐事情了,乃是因为他实在无权,没法朝大臣们撒气,只能做这些事情提高自己的存在感。但世家把他当摆设,他就算表现得再昏庸可笑也无人理会他。 而这次看来,他是铁了心要羞辱谢家。 要换了谢玉瑛这样守规矩的贵女定然会因为这件事生闷气,可惜换了清宁,也不知道谁会不好过。 她想了想问流光,“侍女可都在?” 流光道,“在。” 清宁小声说,“既然如此,待会儿你就将人带进去,好好教教这些姑娘,免得她们不懂宫中礼仪。” 她不知道另一旁的施云台听见她们说话没有,微不可见地侧头看看他,手心上被轻轻骚了一下,那人脚步却稳稳地,不见一点微乱,仿佛搔人手心的人不是他一样。 婚礼还在继续进行,一路有宫人应唱着吉祥话,伴随着喜气洋洋的鼓乐声,这是清宁这辈子第一次嫁人,她却生不出一点期待之感。 到了淑房宫,轿子在门口停下,流光搀扶着清宁的手带她下轿。 清宁交出手中如意和苹果,从宫人手中接过一个宝瓶,被牵着跨过火盆,到了屋里。 施云台把她交到一只手上。 奇怪的是,这只手修长有力,并不属于一个年迈的老人。 清宁忍不住用手指摩挲,因为红盖头,她只看到面前被遮挡住的红色一片,自己的绣花鞋以及那双玄色男靴,只能凭借感觉触摸手上的温度。 这确实是一双令她熟悉的手,因为它不止一次牵着她跨过高高的宫殿门槛。 迟疑的不止清宁,施云台开口道,“于礼不合吧。” 牵着清宁的人开口道,“并无不合适,父皇身体实在不适,我代他行婚礼,等到礼成将人送入宫殿也不迟。” 没有礼官反驳他,施云台也不再开口,看来此事确实得到陛下同意。 其实以前就有弟弟代替重病的兄长完成婚礼,现在改到父子身上,看起来似乎并无不妥。 清宁想起之前的约定,没想到元崇德还想出了办法。 她微微一笑,催促道,“快些吧,不要耽误了吉时。” 施云台默默放开她的手,对元崇德道,“你要记得……” 太子声音不急不慢,“是,我会好好照顾她。” 众人察觉到二人之间的古怪气氛,却无人敢开口多说一句话。一时间,殿内充斥着喧哗热闹的乐声也遮挡不住的尴尬。 幸好有唱和的礼官从旁打岔,接下来就是诸多礼仪。祭拜先祖,拜天地,清宁被牵着手,轻车熟路地跟着完礼。 上辈子清宁也曾嫁给身边这人,只是与现在不同,当年她二嫁时嫁得轰轰烈烈,无人不知。 但后来她才从细微处知道元崇德的脾性:他喜欢的,从来会藏在深处,绝不让人窥见丝毫踪迹。 第47章 · 有人会把珍爱之物藏在柜中, 珍之爱之,绝不令他人多看一眼,有人则沾沾自喜, 恨不得公之于众,让全天下都知道。 说不得谁更好, 只是个人选择而已。 清宁毫无期待跟他拜了堂, 被牵着就进了洞房。洞房里要喝交杯酒, 挑盖头,不过无人敢在这儿闹洞房。 被秤杆挑了盖头,她抬起头, 看见坐她对面的却不是那位老胳膊老腿儿的现任皇帝,却依旧是元崇德。 他温和坐在那里,燃了一半的红烛映照着他的侧脸,在黯淡的灯火下,说不出是不是人比花娇。 清宁顿了顿,调笑道,“怎的,殿下连这洞房也要替了?” 她刚才环顾四周,发现这处并不是记忆中的淑房宫, 而是另一处不知名的偏殿,更何况刚才流光就已说过, 淑房宫还不知道塞了多少位美人呢。 元崇德挥手让宫人们下去,朝她笑道,“不敢,只能想出这个主意, 委屈你假装陪我了。” 不知是不是巧合,他今天也穿了一身大红色的衣服, 元崇德本就肤色雪白,鬓如刀裁,越发显得面如冠玉,如此玉人,令人觉得多呼吸都是对他的亵渎。 清宁环顾四周,装作不解道,“陛下呢?” 元崇德小声说,“父亲身体太差,只能请你多担待了。” 清宁倒想明白他的主意,随便找个借口留她一晚上,等到明日有万般理由也说不清了,传到谢家换个人嫁了也不算大事,确实打的一手好算盘。 可惜她如今另有计较,所以必不会让他如意。 清宁微微叹口气,“怕不是陛下不喜欢我,听闻他今晚召见了好几位美人,为何唯独不肯见我?” 元崇德不想她连这件事都知道,脸色微微一变。 清宁狡黠看他,“殿下,麻烦你送我去淑房宫,免得失了宠爱。” 元崇德无法,虽然百般算计,但奈何人家不配合,心血也只当付诸流水。 看她漫不经心的背影,他忍不住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明明不是这样的,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她眼中的爱慕谁都能看明白,可是不知道何时起就变了。 清宁背对他说,“谁知道呢。” 可惜声音太小,没传到第二个人耳朵里。 她提着裙裾跨过门廊,淑房宫乃是历任皇后居所,离这里不过短短百来步路程。 宫殿门口跪着不少宫人太监,他们看见皇后从其他地方走来,也不敢开口问,唯独流光愣了一下,走过去道,“姑娘,你刚才不在殿内?你去了哪里?” 清宁不想让她担忧,随口说,“去殿外透了透气。” 流光欲言又止。 淑房宫又宽敞又阔气,取其多子之意,居于未央宫内,宫前有双阙,殿内雕梁画栋,玉璧生辉,精妙绝伦。清宁上辈子自十八岁起居于此处,直到去世,对这里每一处都无比熟悉。 她目光从殿内摆设上随意逡巡而过,在流光搀扶下进入内殿。 果然不出她所料,内殿中因为烧着炭炉而十分温暖,但温和却不仅止于此,美人娇怯的笑声更添几分惬意。 流光看她不入内,误以为她生气了,便劝道,“姑娘,陛下只是生气谢家而已,又不是因为你,若你觉得不高兴,我们不进去就是。” 清宁抬手止住她话头,笑道,“我是在开心。” 流光愣了一下,以为她在说笑,可是抬头时,却看见自家姑娘含笑的侧脸,红唇微微扬起,头戴凤冠,珠帘盈盈垂落,半遮半掩,煞气逼人。 她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清宁推开门,门内情景比她想象得还要不堪,身穿龙袍的皇帝坐在床榻上,他靴子踩于木踏,下方是铺得厚厚的毯子。毯上几位衣衫半褪的美人围在他周围,有的将酒杯凑在他嘴边,有的趴在他膝盖上,长发垂落,地上一地的珠帘玉翠,美酒在布料上晕染开来。 最惹人注目的是中间那个男人。 楚昭帝。 清宁即便再看一万次也忍不住对他犯恶心。楚昭帝今年不过四十余,身材高大,目光阴沉,明明和谢思霄差不多的岁数,身上却有坟墓里的沉沉暮气。 元崇德和他长得很像,然而元崇德是英姿勃发的青年,宛如庭院后的玉树,他却不然,他只是皇位上好看的摆设,被压抑十年,二十年乃至更久。 看见清宁进来,他用脚踢开一旁的美人,轻声道,“皇后,你来了。” 清宁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才缓缓朝他行礼,“陛下。” 楚昭帝未再看她一样,摩挲着美人的下巴,不管她容貌如何美丽惊人,笑靥如何动人心魄,也不值得他一次回顾。 清宁又忍不住开始回顾那些狼狈的记忆。 谢思霄以为她嫁人是为了谢家,施云台认为她在和自己赌气,元崇德以为她只是想早早脱身,可是其实都不是,她只是想,只是想……… 流光意识到她的手在抖,暗暗掐了她一下,将她从记忆中唤醒。 第40节 楚昭帝阴沉沉看她,开口道,“皇后刚嫁人,还不懂宫里规矩,绿焰,你来教教她。” 他足下那名穿着绿色衣服的妖娆女子就是绿焰,绿焰生得美丽动人,唇边有一点痣,不过看起来仿佛是青楼女子,而不是什么良家女子。 听了皇帝吩咐,她便柔顺地低下头,跪在地上为他宽衣擦脸,比一个奴仆还要卑微。 楚昭帝阴郁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懂了吗?接下来换你吧。” 清宁知道他在羞辱自己,这是他曾经最爱干的事情,谢家女对于他而言不是皇后,不是珍宝,而是值得炫耀的战利品,以后他每每都会在大庭广众下言语侮辱她,要求她做难堪的事情,以维护他那被世家践踏到泥土里的自尊心。 流光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姑娘们只用高高端坐于蒲团上,喝茶时纤指轻抬,无人敢玷污她们丝毫。她紧张得厉害,扶着清宁的手臂不让她跪下去。 若换成一般女子,定然觉得屈辱,但清宁更难过的事情都遇到过,如此对她而言不过而而。 她一副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快乐呀大家!!! 第48章 · 嫁进宫的是个女人, 即使她姓谢,楚昭帝也不认为她能够翻起什么波浪。 可惜清宁不是其他人,她也不止一次嫁人。 楚昭帝略微警告地看着她, 准备以势压人。 清宁却不避让地走过去坐在他身旁,目光落在桌面上的酒杯上。 喝交杯酒, 喝完就礼成, 楚昭帝娶过三任皇后, 元后替他生下嫡子元崇德,可惜后来被废,第二任皇后与第三任皆因病去世, 清宁是第四任。此外,他还有后宫嫔妃数百人。 作为一位丈夫,他不是良人,而作为一位皇帝,他又太无能。 楚昭帝沉默看她一眼,道,“皇后要与诸位美人同我一起就寝?” 清宁看了他一眼,执起酒杯,“先喝交杯酒。” 楚昭帝误把她的神情认做柔顺, 面色平静了几分,等着这位新皇后把酒杯送到自己唇边。 清宁颔首, “陛下,先喝交杯酒。” 楚昭帝冷冷说,“你让我自己喝?” 清宁笑问,“您要我喂您喝吗?” 看他神态, 显然是如此想的。他虽然只是坐在龙椅上的摆设,但也是一国之君, 从没受过委屈。 楚昭帝利用施家打压谢家后没有攥取谢家的任何权利,而只是要求他们送一位女孩子当他的皇后。 因为他早就想折辱谢家女了,更何况他第二位皇后也姓谢。 让她温柔小意,让她跪服在龙椅下任由他责骂,在她面前宠爱其他的女人,要让她生不如死,才能解除他心中的痛恨。 清宁假装没看懂他脸的脸色,对流光道,“你来喂陛下喝。” 踏下美人看懂了楚昭帝眼色,柔声道,“姐姐,你莫不是没学过宫中礼仪,怎么能让陛下亲自动手?” 清宁目光从她身上扫过,“你叫谁姐姐?我姓谢,你配吗。” 美人听闻“谢”字,打了个哆嗦。 清宁挥着袖子道,“今日不劳烦你们,陛下是我的夫君,自然该让我伺候,你们在一旁学着就好。” 她话音落下,流光就上前去把楚昭帝按在床上。 流光作为清宁的贴身侍女,自小就学过武艺,虽然不如清宁天分出众,但也强过许多人,如今制服一位身体不甚强壮的皇帝实在绰绰有余。 楚昭帝被按在床上,一时惊慌呼喝道,“反了,你要杀人?来人。” 清宁笑盈盈说,“陛下莫急,我来喂你喝酒。” 冷冰冰的酒杯贴在唇边,楚昭帝被烈酒灌下喉咙,却无法挣脱流光的手臂,一时呛咳不已。 而旁观那些美人们,早已经被流光的流氓作风吓得瑟瑟躲到一旁。 清宁想起上辈子和此时截然不同的光景,谢韫娘说她性子烈,怕她入宫后反抗,于是让人在酒水中下了药,哪像现在这么肆意妄为。 喝完酒也不见其他人进来,因为宫殿深深,宫人被清宁带来的侍女绊住了,也没人会想到陛下一个男人居然被皇后这样的弱女子压着打。 等楚昭帝喝完,流光才松了手,楚昭帝坐在床榻上狼狈说,“你居然如此大胆,也不怕我治谢家的罪?” 清宁懒洋洋道,“你治吧,我盼着呢。” 楚昭帝不知道她真心还是假话,但他做过最大胆的事情就是这次的要求了,真要治罪他确实不敢。 他想避过这位新后锋芒,可惜对方不肯饶过她。 清宁冲躲在旁边的美人们道,“今夜是良宵,诸位既然嫁给了陛下,就是陛下的女人,好好伺候陛下吧。” 大家迟疑不敢上来。 清宁冷了脸,呵斥道,“还不上来?” 绿焰当先走过来,哆哆嗦嗦道,“是,娘娘。” 有她开头,其他人也凑了上来。 她们其实都是皇帝从各个地方采买来的妓.女和舞女,从前并不知道那个阴鸷的男人就是一国之君,等知道之后,自然十分柔顺,什么都听他的。 但她们是识时务的人,被清宁用气势压着,又知道承宠与不承宠的区别,自然愿意。 反倒是楚昭帝慌了神,道,“你想让她们做什么?” 清宁催促道,“以后你们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再承宠了,今日若有幸怀了皇子或公主,就不用回去伺候人,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没人经受得住这种诱惑。 可是她们只大概不知道,楚昭帝早十年前就因为他那位谢姓皇后不能人道。 楚昭帝要面子,不肯让人知道自己身体出了毛病,每夜都要翻人牌子,还一次性翻好几个,过一段时间找个罪名把人杀了。 因为这件事,他性格变得越发古怪,最爱些酷烈的玩意儿,把人弄得生不如死。宫中并无贵族女子,也无人敢追究那些死去的宫女,只私下里各世家流传,在他面前掩耳盗铃。 上辈子时,因为清宁与谢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没法像杀掉那些宫女一样杀了她,所以才会不断羞辱她,侮辱她,却从不在她宫中留宿,让她痛苦万分。 而今,众位美人围着楚昭帝,把他弄得衣冠不整,在普通男人看来是难得的艳福,但对于楚昭帝来说,就是羞辱,是众目睽睽之下揭他的伤疤。 他忍着怒火问,“皇后,朕没法治谢家人的罪,但未必不能治你的罪。” 清宁坐在案几旁喝茶惊讶问,“陛下,我这么宽容大度,不计较其他女人,你为何要治我的罪?” 楚昭帝仔细打量她,想知道她是不是知道自己那个秘密,可惜失败了。 美人们开始动手后就唯恐落了后,在皇帝身上胡乱作为,楚昭帝咬牙也赶不走她们。 清宁微微一笑,放下茶杯走了出去,走之前对流光道,“你守在此处。” 大婚第二日,按照规矩皇后要接见宫中各位嫔妃,还要给太后敬茶请安。因为太后去了别宫中修行,所以免去后一项,只用接见嫔妃们了。 早上不过卯时就有妃子来大殿中等候,不过清宁依旧辰时才姗姗来迟,看着一宫殿的莺莺燕燕。 楚昭帝高位分的嫔妃出乎意料地少,居然只有二皇子的母亲庄妃,四皇子的母亲丽妃,还有生下公主的安嫔、柔嫔、淑嫔等等。 清宁注意看了四皇子母亲,发现四皇子果真像母不像父,一双眼睛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 众人等了一会儿,就看见流光从屋里走出来对着清宁耳语。 说是耳语,其实声音大到整个宫殿里无人听不见。 这下大家都知道陛下昨晚染了风寒,现在都还在皇后寝宫中起不来。说的是风寒,但仔细想想就知道有内情,一时间有人心情酸涩,也有觉得这位皇后手段厉害,值得结交的。 清宁知道楚昭帝被折腾得狠了,满意得点点头,让流光等会儿再去请太医,这些美人就留在那里照顾陛下,想必她们十分愿意。 等处理完这件事,众人一一来给清宁行礼。 明明座下全是年纪比她大许多的人,却要顶着满脸厚厚的脂粉和皱纹喊她姐姐,清宁不由产生了违和感,忍不住想脱口而出我没你们这么老的妹妹。 等她们行完礼后,清宁就留下二皇子的母亲庄妃,先后死后,一直是她在管理六宫,清宁昨日才拿到皇后宝玺,自然要和她交接。 说起庄妃,就不得不谈到元崇德的弟弟二皇子元崇英。据说这位二皇子少言寡语,在朝堂上没什么存在感,其母亲和他一样性格柔顺,至于是否真的如传言一般温顺善良,那就见仁见智了。 庄妃朝她行礼道,“娘娘,你初来乍到,不清楚宫里情况,不如让我陪你先熟悉几日。” 清宁颔首,“不用麻烦你,你身体本来就不好,万一累坏了怎么办?” 她那十来个能干侍女个个在谢家从小学到大,可不是吃干饭的,恐怕只要一日就能把事情弄好。 庄妃却又柔柔说,“妾身不怕累,只是娘娘,宫里人惯来会看碟下菜,若是不熟悉里面的弯弯绕绕,被那些人骗了都不知道。” 清宁本想着让侍女稍稍展示武力就可以了,但又想看看这位庄妃娘娘这么热情到底为何,遂赞同了她的话。 和庄妃说完了话,又是元崇州的母亲丽妃,丽妃比庄妃年轻许多,嘴里一句不离自己的儿子。 安嫔温声道,“咱娘娘还没生孩子,你就说这些,知道你性格的还好,不知道还以为你故意往她心窝子上戳呢。” 丽妃讪讪闭了嘴。 安嫔叹了一口气,道,“陛下还真喜欢您,大概是因为您和端静皇后像吧。” 端静皇后就是那位姓谢的第二位皇后,当年元崇德之母为元后,自楚昭帝太子时就嫁给他当太子妃,但是楚昭帝尤其喜欢端静皇后,所以废了元后,改立她为后。 不过端静皇后死得早,死后也没给元家留下一男半女。后来大家都说端静皇后是楚昭帝的最喜欢的人,是他忘却不了的朱砂痣。 清宁放下茶,“那只是我们谢家一个旁枝女,和我可没有亲戚关系。”把安嫔堵得什么话都说不出。 不过也无碍,因为过了一会儿她们就要退下,改成皇子和公主们请安了。 第49章 · 清宁让流光把人送走之后自己就去卧房中休息了一会儿, 待会儿还要见许多人,是一场要打的硬仗。 她靠在美人靠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流光怕吵醒她, 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因为昨夜里睡得不太好,这一觉清宁睡到下午太阳快西斜才醒过来, 醒来时看见流光在一旁撑着头打瞌睡。 清宁皱眉看了下天色, 道, “怎么不早些叫醒我?” 流光拿了一身衣服给她换上道,“看您难得睡得这么好,不忍心把您叫醒。” 第41节 清宁换上之后才发现这是一身绣了翟鸟的衣服, 颜色鲜明艳丽,气质华贵,与她在平日所穿着的那种轻薄服饰大有不同。 不仅如此,流光还将她一头垂到腰间的黑发绾起,梳了一个百鸟朝凤的样式,插上满头珠翠,俨然一位高不可攀的贵人了。 清宁看着铜镜中高高在上,眼神疏离的人,一时间竟然觉得这人陌生到不像自己。 等收拾好, 清宁才慢悠悠到了大殿中,诸位公主皇子能到场的今日都在场, 他们知道这位新皇后姓谢,或许还是个脾气不大好的世家女,因此不敢托大,老老实实在宫殿里等着, 谁都没先行离开。 等到清宁入了座,这些人才一一和她行礼叫母后。 楚昭帝有四子五女, 死了排行第三的儿子,如今还剩下太子、二皇子和四皇子。 这些人里还有比清宁大的,但在这儿都是她的晚辈。 清宁看向太子,这人精神头居然十分不错,脸上挂着浅浅笑意。 她抬手,太子就喊了她一声母后,对昨夜的事情恍若不知的模样。 清宁又扫了一眼四皇子空着的座位,二皇子就解释道,“四弟出行不便,如今不能给母亲请安,请见谅。” 二皇子只比太子小半岁,虽然不是皇后所生,但后来太子的母亲不是被废了么?所以说他出生得十分不巧。 他和他母亲一样,是个温和体贴的人,也没什么攻击性,一双棕褐色的眼睛看起来温柔无害。 清宁颔首,对流光道,“把那些镯子钗子的拿来,也算给小辈们的礼物了。” 元崇德走上前来行礼,清宁盯着他发顶,忽然喊了一声“德儿。” 上辈子没当过的做母亲的瘾,现在还做了个够。 元崇德抬头看了她一眼,低低应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这人表面功夫修到家,不给她看穿的机会。 清宁又道,“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十年修得做母子,我能做你母亲,也是你我的缘分,本宫刚来宫里什么规矩都不懂,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你多多谅解。” 元崇德依旧那副表情,只是目光沉沉的。 二皇子看出气氛不对劲,连忙打圆场,“您说笑了,我们做子女自然全听您的。” 清宁“唔”了一声,侧头道,“那也行,你们都没有娶妻,改明儿母亲就给你们看看。” 等他们请过安,人全部走了,清宁侧头若有所思地问流光道,“我若是让太子把苏姑娘带进来会怎样?” 流光替她整理衣角的手顿住,无奈道,“娘娘,您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清宁问她,“不好吗?若是我直接给他们二人赐婚……” 装死的系统跳出来连连点头,“可以,是个好主意,干巴爹宿主。” 流光白她,“苏姑娘只是一个奴婢,她怎么配得上太子?顶天了做个宠妃,况且这件事陛下也不会答应吧。” 楚昭帝那边倒不难解决,清宁垂下睫毛思索。 这时候殿门却被敲响,清宁怔了怔,让宫女把人带进来。 进来的是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姑娘,清宁打量了她一会儿,才想起这姑娘原来是安乐公主。 小姑娘比几个月前长大了些,胆子依旧很小,此时惨白着一张脸坐在凳子上,摇摇欲坠。 她以前那么喜欢清宁,她从小就不受宠,在深宫中没见过什么男人,就算见到,他们也都嘲笑她的懦弱。 直到遇到这个人,她轻笑着把她从河里救起来。 她以为这就是自己一生的宿命了,即便永远得不到她。 然而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的少女心绪不过是个笑话。 清宁指尖敲在桌面上,对流光道,“给公主上茶。” 安乐公主咬着嘴唇看她,“所以你一直在骗我?” 清宁温和地说,“没有骗你。” 安乐公主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只是你自作多情而已。 她大叫一声,“大骗子!”提起裙裾转身跑出宫殿。 流光知道清宁故意在气小姑娘,无奈道,“您就不能好好和她说话吗,非要做一回哄骗人心的恶人。” 清宁无奈拿起碟中的云片糕来吃,“我是想让她快点失望。” 善良来得无缘无故,只是她在安乐公主身上看见当初的自己。 楚昭帝上了年纪,大婚当日受了凉又受了惊,居然在床榻上连躺三日。 他是个脸皮薄的人,不愿意把那日的事情说出去,唯恐丢脸,在太医面前含糊过去了,又被劝解了一番。 既然皇帝生病,自然该由太子监国,只是这件事也不好做,每日里太子都需要跪在皇帝病榻前给他请安,向他问询事情。 到椒房宫伺候的大宫女翠玉刚来就被清宁的金钱收买了,什么话都肯对她说,见此便道,“陛下是锻炼太子爷。” 清宁把玩着皇后宝玺道,“怕不是忌惮他吧?我听说在宫中二皇子比太子受宠得多。” 翠玉不懂这些,傻乎乎道,“可是太子那样的人,那样的容貌,为什么要喜欢二皇子?” 二皇子体弱多病,虽然看起来脾气好,实则优柔寡断,没什么能力。 清宁微笑道,“你看娘娘们身边是美貌的小宫女多还是长相一般的小宫女多?” 翠玉被问住了,果真思考起来。 太子登基还要几年以后,按照正常发展,楚昭帝是生病去世的,但楚国并不是国力强盛的国家,更不要说这些年世家把持朝政,皇权旁落,诸位大人只重清谈,再过几年,大楚国土就会被鲜卑人铁蹄践踏。 多亏有元崇德二桃杀三士削弱世家,又大量任用寒门子弟与之对抗,才有后来的中兴之治。这件事世家做不到,只有身处局外的元家人能做到。 可惜上辈子元崇德莫名其妙早死,后面才全乱了,史书都被改写,害得所有事情必须重新发生一次。 虽然系统认为是清宁害的,不过她自己觉得这完全是胡扯。她除了比别人多嫁两次,从未做出过出格的事情。 清宁嫁入宫是春天,多住了两日居然等到桃花开了。 淑房宫外爱种桃花,外面盛开的全是烟霞一般的粉红色桃花,流光知道清宁还挺爱喝酒,故而命宫女们在清晨把花瓣摘下来酿酒。 清宁算了算日子,发现楚昭帝已经好久不来后宫,大概被她吓出心理阴影。 不过她的事情却必须要做,管理六宫本就是一宫之主的职责。 清点名录,造册,统帅六宫之人。 不点不知道,清点后才发现无缘无故死去的人有近千之多。 太监不会放出宫廷,但宫女一到摽梅之年就要遣返回家,既然在宫中死得悄无声息,那么其父母家人也只能无望地等待一位不归人了。 知道清宁要查,庄妃娘娘暗示道,“陛下大概会不高兴。” 清宁就是要抓着把柄让皇帝不高兴,故而道,“你又没查过,怎么知道陛下会不高兴呢?不过自己揣测君心罢了。” 庄妃一时间震惊了,她还真是好心提醒她的,没想到人家自己就开心往枪口撞了。 清宁没手软,让各宫把去世之人的名字报上来,又按照惯常的规矩查一查这些人因何去世。 过了一日,她便自行带着这份册子去了甘泉宫。 楚昭帝的寝宫在甘泉宫,宫殿外种了许多梧桐树,宫人来来去去扫着落叶,门口则跪了一个人。 清宁走过去时,裙裾从地面扫过,那人抬头看着她的裙角。 清宁道,“殿下怎么在这儿?” 元崇德丝毫没有被罚跪的窘迫,轻声道,“父皇身体不好,我在这里等着他召见。” 清宁看他一眼,“既然如此,我替你去求求陛下。” 如果换了别人去求还好,要是清宁,那怕是火上浇油,楚昭帝看她一次烦她一次。 元崇德微微侧头,“谢谢母后,不用了。” 清宁微笑道,“那便罢了,只是你们兄弟几个已经长大成人,我想为你们选个合适的妻子,你若有喜欢的,不妨带入宫看看。” 她做出一副慈母的模样,可惜令她失望的是,元崇德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移开视线,“但凭您吩咐了。” 清宁冷哼一声,还和她装,等她把苏青玉嫁给其他人了,看他还能不能这么淡定。 她不再看这人,让流光扶着进了正殿。 宫人知道她是新后,不敢阻拦她,只进去通传。 清宁在外等了一会儿,等到不耐烦,正准备破门而入的时候,小太监才姗姗来迟道,“陛下请您进去。” 她这便进去了,只见楚昭帝坐在正殿中的书桌后面,目光阴沉。 可是清宁不怕,他就是个纸老虎。 楚昭帝问她,“皇后可有什么事情?若不是重要事情,就不要来了。” 清宁没在意他话里的警告,施施然道,“还真是重要事情,只是只能和陛下一个人说,所以还请其他人先退下吧。” 楚昭帝现在根本不敢和清宁单独待在一块儿,便道,“莫非旁人听不得。” 清宁用袖子遮住脸,“我倒不介意让旁人听见,只是怕您丢脸。” 楚昭帝心里一跳,把人遣走了,只剩下清宁一人。 硕大的宫殿里空荡荡,书册落在书桌上的声音格外清脆。 楚昭帝目光落在其上,渐渐从不在意变得警惕。 他翻到最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皇后要做什么?莫非又要羞辱我?” 清宁还真没这个兴致,羞辱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男人,她淡淡说,“不是,只是想问你讨要一件东西。” 楚昭帝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谢家得不到的?” 清宁的话在宫殿中回荡,“我要给几位皇子公主许配合适的人家,您可万万不要插手。” 第50章 · 楚昭帝气得发抖, 但是又不想让她把自己不举的事情宣扬出去,道,“你以为嫁进宫, 就可以随便摆布我元家人?” 清宁道,“陛下怎么这么想我?要没我插手, 他们还不是娶不到世家女子。” 她说的还真是实话, 楚昭帝所娶的元后就是一位二流家族的庶女。 楚昭帝沉默了一会儿, 才道,“至少得让他们母亲答应,德儿……罢了, 你看着办吧。” 第42节 清宁言笑晏晏地行了一个礼,心里觉得这皇帝还挺配合,就让他再多活几天得了。 又过了一二日,宫里热闹起来,因为四皇子殿下就要返回金陵城了。 之前因为天气寒冷,皇帝大婚他也赶不及回来,现在再不回来一次,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为殿下举办宴席,最重要的无非是办到点子上, 让皇帝开心就够了,要怎么让楚昭帝开心?清宁自己觉得无非就是少花钱, 少花他私库的钱。 可是让楚昭帝开心了,她自己又不开心,所以她大度地让人办得隆重一些,倒阴差阳错让人误以为她是个大度的皇后了。 清宁这边管不了这件事, 因为她在忙着给皇子们挑选合适的妻子,元崇德早成年了, 按照惯例也该成婚。 但楚昭帝在皇位上没呆够,装聋作哑地拖延他婚事,导致现在他都还是个孤家寡人。 清宁想了想,对流光道,“改日你让苏姑娘进宫,就说本宫在宫里无聊,让她来陪陪我。” 流光不知道清宁怎么对这人这么上心,不情不愿答应了。 她又让流光去做些新衣,当了皇后以后,以前的许多衣服就穿不了了。 流光应下来,犹豫后问道,“施玄小公子那边……要怎么办?” 清宁觉得她的话十分有趣,于是笑起来,“他又不是卖身给我,当然该如何就如何,他想住那里就有一口饭给他吃,不想住了自己走就是。” 流光总觉得清宁对施玄过分薄情了,可是又无立场置喙,只得作罢。 下午时,她吃过午饭,随意在花园中闲走消食,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个小姑娘坐那儿弹琴。她没有看见她请过安,大概是宫女,或者位分太低。 清宁看了看周围,发现这里既不清净也无什么美景,不知道这人怎么跑这里弹琴。 若月无奈道,“等陛下吧。” 清宁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什么陛下?” 流光道,“争宠啊。” 她们说话的时候,小姑娘就看见了她们,不慌不忙站起来,盈盈对清宁行了一个礼。 清宁看她漂亮的脸蛋,顿时有些无奈,没想到居然有人愿意为了得到楚昭帝的宠爱这么尽心。 姑娘对清宁行了一个礼,喊她娘娘。 清宁端起架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姑娘淡淡说,“赏景。” 清宁好脾气道,“天气冷,赏景也要多穿几件衣服,不要着凉了。” 说着转身走了。 对方没预料到这位比她位份高贵得多的娘娘居然这么好说话,一时间愣住了。 流光无奈对清宁说,“您还记得您入宫做什么的吗?” 清宁漫不经心说,“做什么?” 流光恨铁不成钢,“做皇后的啊,这些小妖精,您不去收拾她们,成何体统?” 清宁,“………” 她觉得那个宫女不像妖精,反而流光最像在恶毒皇后旁边谗言的小妖精。 过了一日,苏青玉就被接到宫中,她家中人还挺纳闷,因为她是个不爱出门的姑娘,家中也没什么权势,不知道自家女儿结识谢家女的事情,问苏青玉,她自己也糊里糊涂的。 这次来的不止有苏青玉,还有不少其他家的贵女,都是清宁无聊之下让人进宫陪她聊天的。 众人出席宴会,不想丢了面子,都打扮得甜美动人,换下春衫后尤其窈窕。 但都比不上这位新后,她不过十七八的年纪,穿着大红色的凤袍,斜靠在美人塌上如同一幅仕女图。 有人嫉妒道,“她倒好,当了皇后,以前不合规制的现在便能穿了。” 这种话当然当不得真,毕竟楚昭帝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一位如意郎君,估计也没人愿意为了多穿点好看的衣服就嫁进宫里。 清宁请人来赴宴,说是赏春,就在椒房宫外花园中的亭子里,有人作诗有人弹琴,大概是考虑到殿中人的身份,淑房宫外的桃花格外多,浅浅的粉色十分醉人。 清宁在上首道,“大家不必客气,今日既然来了,该赏花赏花,该作诗作诗,大家合力评选出个第一名来,来日刊印册子好印在第一页。” 众人听了都很捧场,趁机混进来的崔雪莹还朝她眨眼睛。 清宁等才女们开始作画了,就让苏青玉过来坐在她身边。 苏青玉一张脸蛋依旧嫩得掐得出水,大圆眼睛微微眨动看着她,瞳孔黑白分明,十分讨喜可爱。 若她是男人,说不定还真会被这份纯真弄得丢了魂。 苏青玉纳闷道,“您怎么想到叫我进宫?” 清宁喝了一口茶,“只是随便想想。” 苏青玉露出警惕的神色,她虽然笨,但也被家里人教过,知道宫里最容易被陷害。 清宁看她表情,叹气道,“算了,我就是想和德儿打好关系,你说说他呗。” 她这句德儿实在违和,她比太子还小,偏偏要用这种老成的语气说话,一旁的流光都差点笑过去。 苏青玉愣了半晌,这才说他们的故事。 其实很无聊,就是在宫里惺惺相惜的日子,还有被陷害,照清宁来看,元崇德那脑子被陷害根本不可能,他陷害别人还差不多,估计只是做出那样子让苏青玉心软。 好笑的是,苏青玉真的心软了,恐怕还会继续单纯和心软下去。 清宁看着远处出神,直到被提醒才醒悟过来,问她道,“让你嫁给他如何?” 苏青玉脸通红,“不行呀,他那样的人……” 清宁又不说了,苏青玉失落地低头。 她们说着话,有姑娘却看不惯苏青玉讨好清宁,故意道,“苏姑娘怎么不也作诗?” 苏青玉结结巴巴说,“可,可是我……” 她转头看清宁。 清宁说,“她不用做,就如此吧。” 苏青玉委屈极了,“这人真讨厌,我回去就和太子哥哥说。” 清玉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就这么说吗?” 苏青玉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她已经被宠坏了。 她理直气壮说,“是啊,让太子哥哥收拾她。” 清宁看着她天真无辜的脸,又想叹气了。其实她觉得元崇德不娶苏青玉,恐怕是因为担心她被蠢死。 她们这边莺莺燕燕热闹,那边庄妃丽妃等人也不遑多让。 楼阁上看得远,什么都看得见,包括亭子中吟诗作画的贵女。 庄妃道,“真羡慕这群小姑娘,还这么年轻,以后的好日子多着呢。” 丽妃不想理她,庄妃想让自己儿子当皇帝,还想拉她入伙,她才懒得管呢,反正她儿子就那样,厉害不厉害都只能做王爷。 庄妃道,“我听闻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丽妃轻飘飘看她,“你说。” 庄妃道,“这位新后要给皇子们选妻,陛下已经准备甩手不管了。” 丽妃顿时变了脸色。 谁也不觉得她会安好心,难道还要给他们好妻子吗?开玩笑吧,不塞个农妇都算她有良心了。 丽妃坐不住了,决定去打探情况。 庄妃坐在那里淡淡喝茶,垂下眸子,神色不明。 清宁把苏青玉送走,就得知庄妃娘娘来拜访。 宫里的娘娘上了年纪,大多很安分,除了请安外并不会来找她麻烦。 这时候这人来拜访,清宁心中微微奇怪。 不过等到她说明来意的时候,清宁就恍然大悟了。 老皇帝自己干不过她,干脆把这件事散播出去,让他的女人给她找麻烦。 庄妃温和道,“娘娘,婚事不是小事,您何必惹这件事上身,到时候又惹得陛下不快。” 清宁让流光上茶,“你不用担心,二皇子的婚事我不管,也懒得管。” 庄妃还第一次遇到说话这么直白的人,脸上的笑容快要挂不住。 但她好歹在宫中做过那么多年娘娘,当初谢后死的时候她也能明哲保身,脸上功夫不浅。 很快转了神色,正色道,“那娘娘是疼惜德儿吧,是不是想要给他婚配个世家女?不瞒您说,他……他因为那事情,其实不大喜欢世家女,也可能不想娶世家女为妻,您可别好心做了坏事。” 清宁握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中。 那件事,哪件事?为何她从没听说过。 殿中安静了一刹那,清宁过了一会儿方道,“我明白了,多谢你。” 庄妃露出真诚的笑意,“没事,你虽然是皇后,但年纪小,我总归要照顾你一些。” 等人走后,清宁垂着眸子用杯盖刮茶沫,流光小心翼翼问她,“姑娘,你觉得庄妃娘娘说的是真的吗?” 清宁道,“不知道,你别操心,半真半假的话,或许她只是不想让太子妃地位太高而已。” 第51章 · 元崇德从未说过他是不是喜欢世家女, 清宁猜不透,暂时将之归结为庄妃为了自己儿子故意混淆视听。 她在窗台前坐了一会儿,窗外的柳树发出嫩芽, 颜色青葱可爱,惹人喜欢。 她还是更喜欢现在的椒房宫, 至少有活物, 而不像曾经, 她就像桌案上的摆件,屋檐上的装饰一样,只是这间宫殿的点缀。 楚昭帝害怕被揭穿那件事, 一直不敢来椒房宫,有妃子误以为清宁失了宠,还没受宠就失宠,如此年轻貌美的皇后娘娘,也是足够惹人发笑了。 只是清宁不找事情,事情却要来找她,又过了一两日,庄妃娘娘忽然要她一起去找楚昭帝求情。 清宁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给谁求情?为什么求情?” 第43节 庄妃道, “还是德儿的事情,德儿骑马时不小心惊吓到了陛下的马, 陛下恐怕要责罚于他。娘娘,你到底是他嫡母,怎么都该多帮衬他。” 清宁觉得庄妃不幸灾乐祸都好,还要求情, 也是装贤良淑德给别人看了。 她靠在美人靠上,“那请你稍微等一等, 我还来不及更衣。” 说着就让流光把薰笼上的衣服取下来,衣服依旧是华贵的绣纹,款袍广袖,庄妃装作不在意地看了一眼,实则在心里暗暗嫉妒。 椒房宫到楚昭帝居住的未央宫有不远的距离,于是坐了步辇,步辇路过昨日那处楼阁时,又看见那个姑娘在弹琴。 以前这里是偶遇陛下的好去处,可惜因为淑房宫“失了宠”,秀女和嫔妃们再也没有在此处遇到陛下了。 清宁看柳树下人面桃花挺好看,庄妃却不觉得,她脸色扭曲了一下,问下人道,“怎么不把道路清理干净?” 下人低声告罪,“来的时候没有看见。” 庄妃捏着帕子,阴沉说,“罢了,凡事不能做太过,带到浣衣局去吧。” 清宁看着她,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庄妃年纪不小,和元后差不多岁数,其实一直比元后受宠,所以她嫉妒心很强,只要看见有勾搭皇帝的女人,统统给清理掉了。 那些无辜死掉的女子,不知有多少死在皇帝手里,又有多少死在她手中。 清宁抬手道,“浣衣局有什么,不如送到我宫里,日日惩罚她才痛快。” 她是皇后,庄妃不好反驳她,只能不得劲儿地应了。 清宁坐在步辇上,隔着竹帘看着少女惶恐苍白的脸。 路程有些遥远,但有庄妃絮絮叨叨的说话其实也不太难受,她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依旧很美丽,姿态也很温柔。 两人到了未央宫,就被告知皇帝正在小憩。 过了一会儿,从殿门进去,楚昭帝衣服没穿好,只穿了一件寝衣,宫殿里熏了熏香,但也遮不住这里萎靡的气息,床榻下落着女子的袖衣,被被子遮住一半,另一半若隐若现。 以前楚昭帝就是病死的,他死得很快,传说因为梦到端静皇后忧惧而死,两三天就没了声息,然后就是明帝登基。现在看来,他果真有短命之相。 现在让他怎么死呢?清宁心不在焉想,马上风还不错,应该能让他死后怀恨了。 楚昭帝问道,“何事来找朕?” 之前还对狐媚子怀恨在心对庄妃此时却贤淑起来,仿佛根本没看见床榻下的绣鞋,行礼道,“皇后娘娘听说德儿惹怒了您,心里不安,带我来向您求求情。” 清宁收回思绪,撇了庄妃一眼。 庄妃习惯了这些小手段,在她眼风下纹丝不动。 清宁笑道,“对,我来求情。” 话是这么说,她看人的时候带着威胁。 楚昭帝,“…………” 清宁道,“我来求求情,陛下,你会答应吧?” 楚昭帝怕她发疯把他丑事扯出来,咬着牙说,“对,我答应。” 庄妃在一旁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皇帝最讨厌别人求情,这是吃错了药? 清宁就道,“哈哈,陛下您真好。” 居然没谢就离开了。 楚昭帝等人走后,再也忍不住恨意,把桌上的东西全部拂落在地,提着鞭子狠狠抽在床榻上赤.裸的女人身上,在满殿腥甜味中,他满目阴沉地喃喃,“谢家,谢家!谢家!” 庄妃要给这位新皇后下绊子,不过没成功,她有点狐疑,怀疑谢家和皇帝达成了什么协议,这就麻烦了,意味着以后她那些小手段都要收起来。 清宁摘了一朵桃花,插在鬓发上问庄妃,“你想什么呢?” 庄妃随口道,“想在宫殿里的那位是哪位美人。” 其实按照规矩皇帝白天睡美人是很荒唐的,可是楚昭帝又不是只荒唐这一回,所以大臣都懒得劝了,还把他当笑话看。 两人说话的时候看见迎面走过来一位白面郎君,天气转温,他身上依旧披了一件狐裘,看起来弱不经风的样子。 他走到两人面前行礼,喊她们母后。 这位是一段时间不见的二皇子殿下。 他是听庄妃吩咐来的,这时间不早不晚,和她们前后脚的功夫。楚昭帝喜欢善良的儿子,何况怒火有人先替他承受了。 清宁不冷不淡说,“不用多礼。” 二皇子被她声音吸引住,才发现这位年轻的嫡母鬓发边带着露水的桃花,鲜嫩得就像刚发芽的嫩叶,青翠欲滴,艳丽得如同三月芳菲。 他一时间有些心旌荡漾,谢家,谢家的女人,他父亲何德何能能够娶到手?可是恨这些女人都高高在上,十分看不起他。 他一时间陷入思绪,直到清宁提高音量才唤醒他。 清宁似笑非笑看他,“殿下是想到什么好事儿,我看你满面春风了。” 二皇子连忙整顿神情,做出好学的样子低头道,“想到一首好诗而已。” 清宁怕他真的念起诗来,头皮发麻,连忙道,“你快去见陛下吧,我们就不耽误你时间了。” 二皇子自然不知道未央宫先前发生的事情,还以为自己父皇心情好,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 清宁这边则没有那般阴沉,她随口对流光道,“爱屋及乌,恨屋及乌,我看太子还真是可怜。” 流光看了看庄妃背影,哼道,“这人心真坏。” 清宁道,“还算好的,就口角而已,她心里有顾忌,不敢招惹我。” 上辈子庄妃可是等新帝登基就死了,估计平时没少坑元崇德。 她们主仆二人说着就进了殿,大殿正中间跪着个女人,大家当作没看见她一样,任由她跪着。 清宁还未用午膳,随口道,“带下去。” 那少女不知道误会了什么,忽然挣脱了下人的手,扑在地上磕头求饶。 清宁哭笑不得,“让你下去休息,我要先用膳了。” 少女愣了一下,抬起头看见清宁的脸,忽然愣了一下,“你、你是皇后?” 她当然记得清宁,在亭子里遇见她穿得华贵,还以为她就是个普通的宠妃,在她心里,皇后必然是个面目严肃的女人,不苟言笑,以教训嫔妃为乐事。 谁曾想皇后竟然是这样的? 她低着头问,“娘娘,你要怎么处置我?” 清宁虽然有同情心,但她善良也有限,不可能随便放个陌生女人在她寝宫里,于是道,“随便把你调到哪个偏僻宫殿里,别再冲撞贵人了。” 姑娘喃喃,“我叫黄鹊,你真好,你青春又漂亮,还是皇后,一定很受宠吧。” 清宁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发现她果真是个见识很少的女孩,不然不会干出在她宫殿外等皇帝这种要命的事情。 因为四皇子要回宫,其生母丽妃娘娘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有时候还会和清宁说俏皮话儿。 她和庄妃倒不用,庄妃温柔中带着算计,她性格直爽,有话也不藏着掖着。 譬如对于自己儿子的婚事,她便没有旁敲侧击,而是直言询问清宁。 清宁请她喝茶,“不必担心,我只是一片照顾小辈之心,不会故意害了他。” 丽妃笑了笑,也不知有没有把这话当真。 她对自己儿子没什么期待,元崇州不受宠,这么多年来没显示出太强的能力,她娘家也没有助力,不像太子从小就是太子,也不像二皇子离太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遥,故而对他十分放纵,他喜欢谁任由他喜欢,他不思进取也从不催促。她只希望自己的儿媳妇是个和他志趣相投的人。 清宁又道,“我和他毕竟也相熟。” 丽妃叹气,“以前州儿也和太子关系好,可惜后来皇后去世,太子就自个儿单独搬出来住,兄弟俩也不如当初亲密了。” 清宁听着她的话,心中微微一动。 她状似无意道,“太子和端静皇后关系很好?” 丽妃看了她一眼,面含深意说,“元后死后,太子就寄养在端静皇后膝下,好不好妾身不知道,但既然陛下说好,那自然是好的。何况端静皇后死后,太子也给她守了一个月灵堂,实在是孝心可嘉。” 清宁道,“听你这话,陛下也尤其喜欢端静皇后?” 丽妃道,“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谁不喜欢呢?” 和这人打了一会儿机锋,清宁也觉得累得很,遂让宫女来给她捶了一会儿肩膀,然后沉沉睡去。 第52章 · 虽然外面空气中还充斥着些微寒意, 但椒房宫里并不冷。因为当初建造的宫人在墙上涂上花椒粉,一方面寓意多子多福,另一方面也能使宫殿中更加温暖。 流光和若月吩咐人给清宁做了几套新衣服, 就得知未央宫那里封了一位新美人,不知道名姓, 大约很受宠, 丝绸布匹一应用品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往里送, 位份也升得快。 清宁觉得这人一把年纪挺能折腾,流光就撇嘴,“大婚不过一个月就如此, 是打您的脸呢。” 清宁不在意道,“他也没其他法子发泄了,随他去吧。” 其他宫也不太在意,毕竟宫里多年没有小公主小皇子出生,有脑子的都能猜出七七八八,谁都不会把这些新人当对手。 清宁翻了一遍新做的衣服,才发现里面居然有杭天丝。 这种布匹挺少见,以前在谢家都只给谢玉瑛和大夫人穿,清宁虽然受宠, 但也排后面去了。 她看了看这薄如蝉翼的布匹,问流光道, “宫里怎么有这种布料供奉?” 流光也诧异,等问过才知道,居然是二皇子送的,说是给嫡母的孝敬。 清宁懒懒说, “他还挺乖觉。” 又问,“他是不是还说了些太子和四皇子的闲话。” 流光惊讶于清宁的敏锐, 给她复述道,“你连这个都猜到了,他说太子和生母感情深,很孝顺,又说四皇子连大婚都赶不回来,他替弟弟给您道歉了。” 清宁道,“还算有点脑子。” 她不想牵扯到这些事情里面去,让流光选了一样少见的金蚕丝送去庄妃宫里。 庄妃只道了谢,却没送其他回礼,不知道是不是为她的不解风情生闷气。 清宁也管不上其他,因为家中有人要遣人来探亲。 她没有亲母,只有嫡母大夫人来看她,还带了谢玉瑛以及其他房的几位姐妹。 约莫是谢思霄让人来的,不然按照大夫人那脾气,恐怕一年也难想到一次她。 第44节 清宁和大夫人关系淡淡,只和她说了些家常,大夫人又拿了银钱给她傍身,说好打点宫闱上下,倒是谢玉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清宁问她,“姐姐有什么烦心事儿?” 按照剧情,现在正是她被疯狂追求的时候,她骑马时不小心跌落下马,元崇州以命相救,她虽然表面觉得这人无赖,心中却有些微的感动。 谢玉瑛一身浅色的长裙,耳边垂着明月裆,疏离地看了她一眼,道,“有些私房话和你说。” 大夫人微顿,随后笑道,“你们姐妹俩长大了,说话也不想让我们大人听见。” 她和其他姐妹被流光带到偏殿里,清宁目光落在床帐上垂落下的一枚小小帐钩上,铜质的帐钩镂空成喜字,下面垂落鲜红的穗子,眼熟的样式从头到尾没有变过。 谢玉瑛蹙眉居高临下看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支钗子,扔在桌上,“你的东西,干嘛送给我?” 清宁愣了一下,这是上次送错到她那里的礼物,她好心转交给了谢玉瑛。 谢玉瑛看她神情道,“也不用和我来示威的那一套,你喜欢谁自己喜欢去就是,扯上我是什么道理?” 清宁抓住重点,问她,“你凭什么说是我的?” 谢玉瑛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你居然不知道?” 清宁心中一突,目光落在那支小小的金钗上。 翘着的翠屏,摇摇晃晃的翅膀,富丽堂皇,她其实真的不喜欢,送到她手中之后一眼都没看过。 谢玉瑛叹气道,“你很不必怀疑我们,也不用为了一时意气冲动嫁入宫里。我和他才见过几次面?一见钟情这种事情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也只有那些没见识的姑娘们才相信了。” 清宁一时间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该说什么,她曾经信以为真的东西让她难以辨别真假。 她心中产生说不出的荒谬,忍不住把一直装死的系统拎出来质问,“你不是说他们应该已经惺惺相惜,现在还怎么在一起?硬按马喝水?” 想想也不可能,要不是因为喜欢,现在的元崇州凭什么娶得了大姑娘啊? 系统吞吞吐吐说,“大、大概你的任何行为都会影响到剧情发展。” 清宁皱眉,“不可能,我从前也这么个性格,可是他并没有脱离你说的那个感情线。” 她自己说完,忽然有些愣住,心中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谢玉瑛说完后,觉得自己话有些重了,温声道,“罢了,你别嫌弃我话多,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样猜来猜去,你也不要对我生出嫌隙,我们毕竟是姐妹。” 清宁看见她垂下的眼眸,忽然有些恍惚,上辈子谢玉瑛也是这样吗?也说过这样的话吗? 她竟然有些记不得了。 她只记得自己那时候新寡,穿着素白的衣服给前夫守孝,在灵堂时,忽然有个戴着玉冠的少年人撩开帘幕进来。 他们双双都愣了一下,少年人尴尬地和她告罪。 清宁冷淡说,“没事,还有,你该叫我嫂嫂。” 元崇州脸涨得通红,小声喊了一句“嫂嫂”,声音细如蚊蚋。 后来清宁问他愿不愿娶她,愿不愿意当皇帝。 元崇州很苦恼,“必须都选吗?” 清宁微微一笑,“你可以试试。” 清宁听见他叹气,“可是我不想当皇帝。” 她只当这人没尝过权势的滋味才畏惧不前,其实当皇帝也不难,她只学了一年就会了。以前是偷偷藏在后面看,现在是手把手教给另一个人。 和大臣打太极,怎样不客气,从臣子手里扣出足够的钱和权利。 元崇州学得很快,他很快羽翼丰满,不再满足于只做她的傀儡。 清宁觉得又高兴又有点失落。 可是后来他甚至连后位也要想从她手里抢走。 清宁喝了一口茶,平复着自己的思绪。她早就觉得谢玉瑛和记忆中不太一样,现在仿佛更亲密了一些。 她想了想,问她道,“你的婚事如何了?” 谢玉瑛淡淡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嫁人,也没什么其他意愿,青灯古佛一生也好,若是家中不同意,我便去求求我师父。” 清宁总觉得她有些过分无欲无求了,毕竟她也只比自己大两三岁,算上上辈子,可能还要小一些。 不过劝人是劝不进去的,听的人不在意,劝的人拿出再多大道理也是过眼云烟。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等到时间到了,清宁就让流光去送客。 临走前大夫人忧心忡忡对清宁道,“瑛娘是不是又和你说了些胡话?你不要当真,她久居庙里脑子不清醒了。”母女俩果真已经有了分歧。 众人走之后,系统怯生生和清宁讨主意,“姑奶奶,你说要怎么办?” 清宁逗它玩,“没办法,那就算了呗。” 系统差点哭出来,“不要啊,这样历史又要改写了,求求您尽点心吧。” 清宁看了一眼窗外云锦一样的桃林,默默没说话。 她又忙起来,要请宫外的杂耍、唱戏的、跳舞的进宫,算给元崇州撑场面。 楚昭帝没拨钱给她,算是看个笑话。 清宁也不在意,拿了皇后手书去找内务府,按理说没有皇帝同意不会拨钱,但若刀架到脖子上时恐怕就无人敢不应了。 只是在内务府时还碰巧遇到一位熟人,正是清宁那位认识十多年的故友施云台。 他今日并没有轮值,摇着扇子,一副悠闲的模样。 以前清宁会笑他大冷天用扇子,装模作样。 今天她心情平平,装作没看见这人,对官员道,“你们做官也这么闲吗?” 官员苦着脸道,“不闲,大人是在等下官。” 清宁不相信他这胡话,他们又不熟悉,好端端约他做什么? 在清宁的逼视之下,他只好老老实实说,“上次施大人开宴会,陛下看上宴席上一位绝色美人,可惜那位美人短命,大人觉得可惜,所以又邀请我们去参宴。” 说完惴惴看着清宁。做夫妻的不管是否亲近,该吃醋的时候都会吃醋,他说了就怕皇后责骂他。 结果只看到新后面色淡淡,恍若未闻,唇边还噙着一点笑意。 清宁对官员道,“陛下也真不挑剔,别人的女人都要。” 施云台打断她,“不是我的女人。” 两人目光凝在一起,清宁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里面一丝荡漾也没有,沉沉如水,但是她却有一瞬间的惊悸。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清宁皱眉道,“出来太久了,流光,走罢。” 裙裾拖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音,月麟香转瞬间飘散在空气中。 流光示意小宫女替她提起裙子,皱眉道,“宫里用的香也太不讲究了,既不新鲜,还随便乱用,也不知道哪个教的规矩?” 清宁随意道,“无碍。”反正她也不喜欢。 说着她吩咐流光送了信去谢府,让谢思霄查查宴会的事情。 流光按照吩咐去了,留下清宁沉思了一会儿,准备在未央宫外等等老皇帝。 不过巧的是,老皇帝没等到,倒是等到其他人。 第53章 · 这位其他人正是在太子殿下, 他在皇帝面前没混到好脸色,出来时整个人都是苍白的,一张俊美的脸上写满阴霾。 看见清宁, 他顿了顿才喊了一声“母亲。” 他喊母亲时总带着几分不情愿,就好像一位清清白白的清倌却被用刀架在脖子上卖笑一样强颜欢笑。 但巧的是, 恰好有人看这般逼良为娼的戏码。 清宁驻足看他, 温和说, “太子爷居然不知道行礼?” 元崇德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判断她是否是开玩笑,双方皆缄默不语, 等到一只黄鹊从枝头飞起,惊落一丛花瓣落于人肩头时,元崇德才恍然般赔礼,“我失礼了。” 清宁颔首,做出慈母姿态,“不必,德儿不用见外了。” 等离开时,他看了她一会儿,那目光也琢磨不出什么味道来。 流光扶着她的手一个哆嗦, “娘娘,殿下刚看你。” 清宁哼笑, “面子过不去吧,这狗男人最要面子,谁让他不好过,他当面不会说, 私下里必默默在心里记一笔,等到有机会再讨要回来。”毕竟是枕边人, 她自诩了解他。 流光默默把想要说的“不是吧”咽下去。 楚昭帝所用之人都是从小陪他到大的亲信,是否有见识两说,总归是些忠心人,瞒着大臣陪他磕丹药玩儿宫女的事情没少做,因被吩咐过,见清宁这位皇后时居然也是冷冷淡淡的,仿佛绝不肯为了权势卑躬屈膝。 清宁假模假样提着从御膳房薅来的白玉糕点,问那太监道,“楚公公,何时与我通报?” 楚公公撩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陛下心情不好,烦请娘娘多担待些。” 清宁进了内殿,因天冷此时还在烧炭,屋里弥漫着古怪的香味,桌上香烛未燃多少,帘幕垂落下来显得越发昏沉阴暗。 她叩门而入,看见楚昭帝坐在椅子上,底下跪着一人,在他面前卷着袖子神神叨叨的,仔细一看才发现居然在炼丹。 谢家有些人也爱用丹药,宴会上聚在一起用丹,但清宁看这些人用丹后批发跣足,放浪形骸,十分不雅,故而不愿意参与。 她记得楚昭帝上辈子是没用过五石散的,不是他有觉悟,而是五石散制法只为几家所有,且没有大臣愿意献给他。 楚昭帝闻着五石散的味道,脸上露出陶醉之情,对一旁侍奉太监道,“心加开朗,体力转强,不愧是散。” 清宁稍微一沉思就猜测到怎么回事,大概是参加宴会时得到美人,又碰巧被献散……… 据闻服散后能暂时强身健体,大概对于一位未老先衰的老人来说是十足良药了。 楚昭帝面上神情飘飘,人已迟钝,等了片刻后才意识到殿内有他人,勉强收敛神色对清宁道,“皇后又有何事?” 清宁装作未看见他脸上不悦,随意把那份糕点放桌上,“妾身许久没给陛下请安,内心不安,故而来看看您。” 这话没被当真,楚昭帝不悦道,“你既已看过,也知道朕身体尚好,无其他事情可以跪安了。” 清宁却道,“陛下,臣妾还有一件事要说。” 楚昭帝冷冷睨她,“说。” 清宁顺口道,“其实还是太子殿下婚事,他毕竟已经成年许久,总该给他行成年礼,况且也不知道他身边有无伺候的人,更不知道他是否有一子两女,该封的封,该罚的罚。” 第45节 这件事踩中楚昭帝痛脚,一个逐渐衰老的皇帝总不喜欢看见自己越发强壮而引人注目的儿子的,所以他一直不喜欢早熟而锋芒毕露的大儿子,而喜欢体弱没有威胁的二儿子,以及年岁很小的小儿子。 他脸上因服散服起的古怪红晕散去,面目重回阴沉,“皇后,不该管的事情不要多管。” 清宁添油加醋的事情做完,施施然捻了一块桌子上的白玉糕在口中,转身离去了。 流光看她吃那个糕点吃得有滋味,便笑她,“平日里屋里全是这个,也不见您多爱吃。” 清宁睨她,“这个味道不一样,你不懂。” 她行到竹林时,又突发奇想要吃粽子,这个时节哪来的粽子。但流光拗不过她,只得自己去了。 这片竹林是宫殿中少有的景色,因文人尚竹,附庸风雅为其写诗作画,楚昭帝因用过一道竹筒做过的美食还被笑话过,自此以后命人拔掉所有竹子,只剩下这没被祸害的一隅。 清宁瞅了瞅竹林中的山雀,正要皱眉,忽然眼前一黑,被人捂住眼睛。 她倒也不慌,毕竟在宫里,只捏紧了袖中的鞭炳,冷冷问,“谁?” 那人没说话,但清宁习武后何等敏锐,自然能感觉到目光落在她颈脖上的目光,十分缓慢,仿佛在逡巡一般。 对方如同猎手窥伺猎物,呼吸喷洒在她耳朵上。 “宫里好玩儿吗?”粗哑的声音问。 清宁沉默一瞬,忽然肯道,“施云台。” 捂在眼睛上的手移开,正对上施云台浅褐色的眼睛,里面笑意浅浅流动,仿佛为她的答案欣喜。 清宁总是很难理解他的想法,比如这次莫名其妙地潜入后宫,他就像一个只要自己开心就好的浪荡子一样,实际他又精于算计,步步为营。 她拨开他的手,冷淡又困倦地说,“你别来我这里碍眼,这次潜入后宫的事就算了,我不与你计较。” 施云台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又这么冷淡?” 清宁道,“不是冷淡,只是懒得和你说话而已。” 施云台于是笑起来,眼睛里荡漾起一阵阵波澜,他用那把折扇点了点她嘴唇,触碰到轻柔的触感令施加者忍不住有些流连。 他笑眯眯问,“只是想问你玩够没有?玩够就出宫了。” 清宁似笑非笑看他,“不够,大概一辈子都不够。” 气氛罕见地凝滞一瞬间,施云台叹口气,道,“那等下次吧。”他总觉得可以使出种种手段逼这人认错,实际上却是他自己一次次退却。 话音刚落,袖风拂过她头发,人已不见。 清宁下意识伸手摸了下鬓发边,取下一支犹沾着露水的桃花。 她走出竹林,望了望天际,发现自己在里流连的时间太久,太阳西移些许。 清宁正疑惑流光为何这么久都没有去而复返,忽然看见一人坐在一旁岩石上打瞌睡,正是那位被移到偏殿里宫女黄鹊。 此处离刚才的地方不远,也不知她听到多少,清宁心里一惊,把这姑娘喊醒。 黄鹊迷迷糊糊被叫醒,又迷迷糊糊和她行礼,叫了一声“皇后娘娘。” 清宁心中急切,却又只能装作若无其事道,“你在霜云殿待得如何了。” 黄鹊捏着衣角道,“蒙娘娘挂念,这里很不错。” 确实不错,至少不会因为遇到妃子被打死了。 清宁又问她,“你在此处做什么?” 黄鹊迷茫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被吩咐守在外面。我路上遇到、遇到太子殿下,他就站在这里,仿佛在沉思。奴婢快吓死了,想偷偷跑开,结果被他喊住,让我守在此处不准别人靠近。” 清宁心中渐渐沉下去,勉强安慰黄鹊,“没事,你做得很好,待会儿去我宫里领赏。” 黄鹊笑盈盈答应了。 清宁总是耳聪目明的,因为宫里有谢家耳目,前朝的事情她想知道不过吹灰。 过了一日,清宁忽然听闻太子殿下遭到皇帝斥责,原因是他乳母苏氏一家多蓄庄奴,恣意横暴,夺占民田,元崇德遭受无妄之灾,被暂时禁足在太子府中不准外出。 苏氏照料元崇德长大,又是苏青玉的母亲,但到底只是一位没什么见识的夫人,清宁曾见过她几面,知道她性格贪婪,绝不可能清清白白的,只是这次被人揪住辫子,反而让元崇德吃了苦头。 流光正让小丫头一把木梳子给清宁梳头发,她的头发已经长到极长,谢家有护发的秘方,能让头发足脚踝而入锦缎一般倾泻而下。清宁记得以前元崇德还挺喜欢她这头黑发,临死前也死死抓住不放。 可惜他死后清宁断发发誓,长发变成半长头发。 流光在一旁把事情听得一清二楚,笑道,“这下有人要吃苦。” 清宁道,“说不人家还乐在其中呢。” 笨一点的姑娘总是更惹人怜惜的,若是一位姑娘事事做到极致,无需别人操心,那恐怕就是遗憾了。 她们嬉笑了一会儿,不再多说,因为今日元崇州要回宫,殿下和诸位皇子公主会为他接风洗尘。 清宁让流光给她梳了一个高高的飞仙髻,高髻上插着点翠步摇,耳环在雪白的耳垂上摇摇晃晃。她本身是明丽的长相,因此更适合这样利落的打扮,但因为那双眼睛总显得太艳。 清宁不太满意,把一双挑起的眉画得楚楚可怜了些才点头。 流光来搀扶她,“姑娘,您可别又和四皇子吵起来,到时候总归不好看。” 清宁瞥她,“你别总把我当小孩似的。” 说完两人一起沉默下来,想起前两日谢府又收到元崇州送来那些小玩意儿的消息。 第54章 · 苏氏是太子的乳母, 据说自从太子之母死后一直跟在他身边照料,是比亲母还亲近的人物,太子尊重她, 信任她,在没有清宁插一脚的世界里, 他和苏青玉成婚后甚至将其尊为亲母。 此时苏氏被斥责, 太子若是为她求情, 难免又要挨一顿骂,若是不求情,就会让人觉得他冷酷无情, 实在矛盾。 流光在和清宁说丽妃宫里的事情,丽妃娘娘高兴自己儿子回来,赐下去的赏赐都多了许多,使得阴气沉沉的宫里活泼不少。 若月等到翠玉出去之后,朝流光使了个眼色,对清宁道,“丽妃娘娘想给四皇子先找个妾,已经先说到几家去了,像那张家, 还有她的娘家,奴婢偷偷看了, 都是些可人儿。” 清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她还是不信我,莫非怕我给她找个凶悍的儿媳妇,害得她儿子断子绝孙?” 若月笑嘻嘻说, “哪能啊,娘娘您可是天上地下最心善的人儿。” 她说话嘴甜讨巧, 清宁就当她话是放屁了。 到了宫宴这一天,陛下带着后宫中诸位妃嫔都到了,说是给四皇子接风洗尘。宫里宴会和世家那些大不一样,大概为了撑面子,御膳房里什么菜都敢做,用牛乳养成不足臂长的乳猪,新鲜的鲈鱼,燕子腿、猩猩唇、黑豹胎等不足一,令人眼花缭乱。 清宁乘坐步辇到了宫殿里,被下人搀扶着坐到皇后位置上。 她本该坐在皇帝身边,可是去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位置上坐了人,是个娇气怯弱的美人,就知道是楚昭帝来给她下马威了。 清宁不想坐在这人身边,但被当众人面呼一巴掌的气自然忍不下,便问道,“陛下不如把这人抱上你的龙椅,免得我耽误你们亲热。” 楚昭帝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皇后以后别说这种妇人之言了。不如你暂且让让她,我听说谢家姑娘最是大度,想来也不是大事。” 清宁道,“陛下是天下第一,是天下第一的好人,也是天下第一的大度人,自然比我这小女子强。不如你让她坐我位置,我坐陛下位置如何?” 她话说完,不光楚昭帝,连身旁人脸色都变了变,侍人两股战战,几欲昏厥。 在楚昭帝又要说话时,清宁抢先开口道,“哎呀,看来陛下也不如妾身想象的那么大度嘛,罢了,我坐在庄妃位置上好了。” 庄妃遭受无妄之灾,莫名其妙被挤下一个席位去,只能在心里默默仇视这位被带上席位无法无天的新美人。 这次宴会只是元家家宴,除了皇子和公主外有名姓可以坐在这里的妃嫔并不算多,至少清宁就能把所有人名字给叫出来。 她等着宫人一道道给上菜,四皇子还未回宫,应该在殿外等着宣旨进殿,清宁却眼尖地看见太子蹙眉朝外看,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清宁问若月,“他怎么了?” 流光小声道,“我刚才在门口看见青玉姑娘了。” 清宁恍然大悟,大约是来给自家求情的,只是她高估了她家太子哥哥,他这位置也摇摇欲坠的样子,恐怕不能给她太多承诺了。 清宁不在意这些东西,慢悠悠品尝桌上食物,宫廷中御厨手艺固然不如谢家,但好歹有那么几分意思,钱不要数地往外花,也能做出几道美味来。 她吃得太过投入,以至于差点忽略了接下来的好戏。 等舞女们缓缓离场,就有四个壮汉抬着一个铁笼上来,放在正中央,笼子中装了一只大老虎,全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头上是一个“王”字。 楚昭帝大笑道,“这是州儿送来的?” 其中一位壮汉禀告道,“是,是殿下在西北无意中遇到的,特意献给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种祥瑞可不多见,据说只有尧舜那样的贤君治下才可窥见一二,楚昭帝心情澎湃,吩咐道,“看来这次州儿收获颇丰,要不让他进来?” 他话说完,就看见一位气宇轩昂的少年人带着一只木箱子走进来,虽然只是两三个月不见,可是清宁却能看到他身上显而易见的变化。 少年柔和的轮廓消失了,目光变得更加坚毅,个子高了一点,宽袍广袖在他身上也不显得违和,他渐渐和上辈子那个有些吊儿郎当,正经时又能靠得住的皇帝重合。 楚昭帝问,“箱子里装了何物?” 元崇州低着头,语气轻快回答,“是在乡间得到的一只珍贵的绿龟,因活了千年,背后生毛,臣见之心喜,故而捉来送给父皇。” 清宁听完差点想笑,她记得她和元崇州在一处水潭里见过这种绿毛龟,是被人特意养成这样,她自己就在生气时骂过元崇州是“绿毛龟”,没想到他长进了这么多,也知道拿这些东西讨好皇帝了。 楚昭帝眯了眯眼睛道,“看不清,你拿上来给朕看看。” 元崇州道了一声是,抬头时恰好与清宁目光对上。 清宁来不及收敛的笑意还在眼中没有退却,不能掩面装作不认识,就那么一刹那的时间,可能还要多一点,她说不出什么滋味,但她看见那双前一刻还笑意盈盈的黑色眼睛渐渐变冷,荡漾的涟漪在惊涛骇浪中沉寂成一片孤山。 她忍不住捏了一下指节,觉得自己过分敏感了,他们又不是多么好的情谊,比萍水相逢多一点而已,况且当初也有婚帖送到他那里,只是他恰好不在…… 楚昭帝在一旁,指着清宁道,“州儿,这是你母后,初次见吧,还不行礼。” 他离清宁的座位其实只有一丈之遥而已。 三步,元崇州抬头看着她。 两步,他跪在地上。 一步,元崇州轻轻喊了一声,“母后。” 清宁心中微微一颤,这声母后仿佛落下水塘的石子,在她心里激起一阵涟漪。 他的侧脸,他的眼睛,和上辈子的那人仿佛重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大约是沉默的时间太久,连皇帝也察觉出异样来,他放下酒杯关怀道,“州儿怎的心情不好?” 丽妃替儿子解释,“大概路途遥远,行路劳累,他毕竟年纪小,第一次出远门。” 说到第一次出远门楚昭帝就想起自己大儿子的事情,皱眉道,“太子长这么大也从未出过门,养在深宫中不知民间疾苦,早该出去历练一二了。” 元崇德默默没说话,楚昭帝发了脾气,把酒杯扔地上道,“你做什么一副不肯理人的样子?全天下仿佛就你能耐。” 第46节 他毕竟上了年纪,说了些重话没把元崇德怎样,自己反而捂着胸口呼哧起来。 元崇德无奈跪在地上道,“父皇,臣自然会出去历练。” 宫里后妃各有心思,他生母早死,也没人肯替他说话。 以前时清宁会忍不住心软,那时候她觉得他们一样可怜,像被困在水塘里的游鱼,怜惜来得莫名其妙,就以为他也该同样生出怜惜。但事实证明,她以为的都是假象。 清宁开口道,“罢了,你不要再火上浇油了。” 楚昭帝摆摆手,“不行,今日若不好好治一治这孽子,我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当下召人来选定太子出巡的地方。 清宁知道他大概只是想找个借口把儿子支使出去,但元崇德总不好出去,在金陵城还好,要出去到了庄妃母家那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元崇德不说话,只低头服软。 清宁道,“现在出去怎么行?不如先成婚,生个一男半女。” 她火上浇油还是厉害,楚昭帝只有一点的火星子被她浇成大火,大概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生育能力总是值得在意的。 楚昭帝皱眉,“大男子不立业何以成家?”竟然已是下了决定。 清宁又退回去喝茶,侧头时不小心看见元崇德在认认真真看她,眼神淡淡的,也不知里面有什么意思。 她移开目光,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就好像只是看见什么庭前落花一样寻常。 元崇德道,“确如父亲所言,儿臣改日就去。” 楚昭帝心中舒坦,挥袖让元崇德下去,舞女们识趣地接二连三上来,在宫殿中央翩翩起舞。 歌舞正酣时,门外忽然响起嘈杂的声音,声音太大以至于难以忽视。 楚昭帝皱眉问,“外面什么事儿?” 侍从再也拦不住,只好道,“外间有位姑娘,说自己是跳舞的,不小心错过时间,非要再进来。” 他头痛得很,哪有这么不按规矩来的,可是这位姑娘个小声音却大,他一个失神就让她被里面听见了。 楚昭帝因为整治了自己儿子,心情畅快得很,也不在意什么殿前失仪的事儿,颇有几分兴致道,“带进来看看。” 侍从便带着姑娘进来了。 清宁本尽职尽责坐在远处赏舞,看见这姑娘差点被自己呛住。 弯弯的眉毛,耷拉的圆眼睛,楚楚的气质,隔了半条街都能看见的女主气息,除非戳瞎自己眼睛,否则清宁不可能认不出这人。 清宁转头去看,发现元崇德也一杯酒水端在半空中,一副要上不下的样子。 虽然苏青玉对于清宁来说是熟人,可惜楚昭帝认不得他,他眼睛长在下.半.身,只认识那些漂亮姑娘。 可是苏青玉早已经长大,亭亭站在殿内时,不止让元崇德侧目,连狗屁皇帝也多了几分兴致。 楚昭帝饶有兴味道,“错过跳舞也无妨,朕给你个机会,现在单独给朕跳一曲,若是让朕满意,可以答应你一个愿望。” 苏青玉本是准备混进来给自己父母求情的,太子说皇帝暴戾恣睢,阴郁又难以讨好,她已经不报希望,然而这回峰回路转,仿佛让她看见明灯。 苏青玉跪在地上,“多谢陛下。” 清宁已经不知说什么才好,忍不住问系统,“这又是怎么回事?” 系统结巴道,“没这件事,我不知道,但是女主有主角光环,她肯定能逢凶化吉。” 苏青玉是否逢凶化吉她不关心,但是要是待会儿楚昭帝知道苏青玉是自己儿子的青梅竹马,心里指不定怎么想。 她想撑额头,“这不是猪队友吗?” 系统忍不住辩解,“这是最流行的呆萌女主,性格天真率直,据说和太子这种男主最般配。” 清宁喝了一口水,觉得最难消受美人恩,果然是美人惹不起。 她说了两句话,苏青玉已经抱着琵琶跳起舞来。 小姑娘以前从未跳过舞,大约只学过皮毛,现在显得有些艰难。 第55章 · 小姑娘跳得有些生涩, 一支梅花落断断续续跳完,好在她长得足够清秀,舞不够看人却够美, 若是觉得无趣大可以欣赏美人。 坐在座位上的男子都这么想的,楚昭帝也不例外, 他习惯了国色天香的美人, 偶尔这样的清粥小菜也觉得分外可口。 一支舞跳完, 楚昭帝带头鼓了鼓掌,眯眼笑道,“不错, 自忠,你把这位……姑娘带下去。” 大家都能看出皇帝生出了兴致,只有苏青玉不懂,傻呆呆站在原地道,“陛下,刚才你说答应我一个愿望……” 楚昭帝爽快说,“你说就是,朕是天下之主,有什么做不到的?” 苏青玉正要开口, 清宁忽然看见二皇子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一闪而过, 就像没出现过一样。 清宁想了想,忽然开口,“不急于一时,这些悄悄话私下说不是更好?” 苏青玉也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觉得她说得十分有道理,故而答应下来。 到华灯初上时, 众人谢宴,清宁让人提着裙裾走出宫殿,她走在最后,因喝了几杯酒有些微薰,被搀扶着走在红墙下的小道上,看见天上挂着一轮明月,不十分明亮,预示明日不是个晴朗日子。 清宁看了一会儿,想起元崇德抿唇皱眉的样子就想笑,一时不察差点摔倒在地,幸好被一双手扶起来。 她抬头看了看,发现居然是元崇州。 这人个子窜得飞快,不过三个月,已经比她高一个头,搀扶她时俯身看着她,使得她被笼罩在阴影里。 清宁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紧紧绷着的侧脸,眼神冷冷的,像已经见过血的尖刀,让她瞬间酒醒了大半,忍不住后退一步。 等她再看时,这人已恢复原样,垂眸对她道,“小心站稳,不要摔了。” 他安安静静的,一点当初初见时的张扬都没有,仿佛被另一个附体。 清宁忍不住刺他,“这么晚怎么还在这儿,州儿?” 元崇州这回也没有回嘴,看了她一眼就转回竹林不见身影。 清宁站在小路上被冷风吹着,酒意渐渐清醒,不知道站了多久,等流光再喊她的时候她才缓缓踱步回了椒房宫。 不过回殿后没来得及立刻躺下,流光犹豫道,“外间有您娘家人,要来看看,娘娘见还是不见?” 宫里没有人敢管椒房宫的事情,乃是无人敢置喙皇后娘娘的做法。 清宁犹豫再三,疑心谢家确实有事,还是让流光把人带进来了。 等到人来了,清宁睁眼看见面前站着的居然是施玄并一位丫鬟。 这名丫鬟年纪不大,长相颇为眼熟,见她就笑眯眯道,“大姑娘让我把人给您送来,你们说着话,我去外面守着。” 她说完就好心出了殿。 施玄穿了一身黑衣,头发用发带高高束起,英姿飒爽,露出漂亮的额头,俨然已经有了上辈子那位少年将军的风范。 清宁不知该和他说什么话,也不知道他为何来,只能揪着衣带不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施玄轻声道,“我要走了,来给你告别。” 清宁“恩”了一声,“你去哪儿?” 施玄扭头看着窗前,那里放着一只瓷瓶,桃花在瓶轻轻晃动,“跟我爹去打仗,他说施家不会养闲人。” 清宁感觉嗓子被堵住一样,目光也落在那株风摇晃的花枝上,“挺好的,你乖乖听他的话,以后、以后回了施家,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你娶个好妻子……” 她话没说完就被人抱住了,少年没她高,只能抱住她的腰,毛茸茸的头顶很好摸的模样,他闷闷的声音传来,“不能挽留我吗?姐姐。” 清宁任由他抱着,垂眸却不肯伸手摸一摸他,“我们总归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施玄表情说不出失落亦或者难过,或许他早就猜到这个结局了。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丫鬟在外间催促,清宁才狠心说,“你走吧,等宫里落了锁你就出去不了了。” 她故意背对着少年,以免看见他可怜的表情。烛光下他的头发耷拉下来,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一样茫然。 施玄差点哭出来,“只要你说不要我走……” 清宁道,“你总该长大的。” 等了一会儿,身后再无动静,但回过头时看见那只瓶子的桃花仿佛少了一支,只剩下另一支光秃秃插在瓶。 清宁再问时人已经走了,好像夜里根本无人来过。 流光进屋来替她梳头发,一边梳一边道,“施公子走的时候快要哭了,娘娘怎么不哄哄他。” 流光和若月二人在清宁身边呆得最久,也最了解她的喜好,如此问便是试探。 清宁摇头,“你不懂,他总要长大的,不该为了谁从一只野兽变成家犬,即便……他自愿把脖子上的绳索交到我手上。” 她能理解他,一只流浪狗被人捡走的时候总以为到此为止,但她不能这么残忍,她自己都还一团乱麻,谈何来包容他? 流光知道她有主意,闭上嘴不再说话。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桃花都落在地上,掉落在泥土里消融不见。清宁听着雨滴啪嗒啪嗒落在树叶上的声音,翻来覆去觉得睡不着,心仿佛有事,听见空荡荡的宫殿更漏的回声,又不愿意特意去喊醒流光。 这样的落花,总让她想起昭帝驾崩那日的事情,可是按照她记忆的时间又差得很远。 清宁心神不宁地披上衣服起床,忽然听见外间仓促的脚步声,她等了一会儿,就看见流光手持着蜡烛进来,烛光落在她瞳孔里,显得有些晦涩。 清宁道,“何事?” 流光艰涩道,“外间、自忠公公在外间。” 刘自忠实楚昭帝的身边人,清宁见过他寥寥几次,每次都是不欢而散,现在乍闻对方名字,她心一抽,感觉有大事发生。 清宁脑百转千回,想到楚昭帝的病,又想起他磕的丹药,问道,“是陛下生了病?” 流光含糊道,“奴婢也不知道。” 清宁正要穿好鞋子出去,忽然觉得不对,等见到那位大太监时心里违和感越发浓重。 刘自忠躬身道,“娘娘,陛下要见你。” 清宁眯眼看他,“陛下见我为何不直接召我?非要你鬼鬼祟祟地过来?” 刘自忠道,“陛下不想这件事闹大了。” 清宁冷哼,“我不信,陛下那么讨厌我,有事为何不找庄妃或者丽妃?” 刘自忠被她问住,清宁思索后道,“那是其他人叫我,是谁?太子?” 第47节 刘自忠变了脸色,终于苦笑,“是太子殿下。” 清宁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情,料想他终究舍不得苏青玉受苦。 她拂袖道,“我不去。” 刘自忠叹气,“殿下预料到娘娘会这么说,他只让奴婢问您,还记得……那天竹林里的事情吗,那位姑娘可看得一清二楚。” 清宁想起竹林发生的事情,没想到还是落了把柄在人手里。她虽然对那位少女有恩,但也不想试探人心善恶,思索后对一旁惴惴的流光低声道,“我去看看,若等一个时辰不回,你就……就去找大姑娘。” 流光被刘自忠带来的人拦住,清宁跟着他坐上步辇,悄无声息去了楚昭帝寝宫里。 一路上她脑闪过许多猜测,大约是她愚钝,最终也想不出到底有何事要在这时候让她匆匆赶去。 未央宫外悄无声息,一轮浑浊的月亮挂在半空,照射出院前一排孤零零的柳树,倒映在地上成疏影横斜的影子,寂静到可怕。 刘自忠一言不发,到宫口不肯再进一步,对清宁行礼,“娘娘,请。” 清宁只能调侃,“这次进去了,也不知明日有无机会回来。” 刘自忠并不理会她的试探,缄默地站在外。 清宁提裙进了宫殿,殿内灯火通明,空气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药味,总算让清宁安心几分:既然还能服药,就应该还没有死。 到了侧殿就听见有人低低地哭,一声又一声,砸在人心上,令人生出敬畏。 清宁看那哭泣的姑娘,苏青玉白天穿的舞裙被弄得乱七八糟,一头黑发散开,落在美人靠上,使人看不清她神情。 清宁忍不住问她,“太子呢?” 苏青玉抬头看了她一眼,“在殿内。” 她说完失魂落魄地又哭起来,大约被说过重话,清宁既了解她,也了解太子,苏青玉就像开在温房里最不耐风雨的那株名贵娇花,苛责会令她痛苦。 清宁跨过她去殿内,却被她猛然抓住手腕。 她和那双圆眼睛对上,苏青玉在流泪,“为什么要骂我,我只是、只是想救救娘亲和阿爷啊。” 清宁慢吞吞拂开她的手,她知道有些东西有些人或许一辈子都不能明白,恰好,她也不是许诺她一辈子的人,因此可以毫无顾忌地拒绝她。 内殿比外间更为明亮,烛台上的烛火跳跃着倒映出屋内景象,只是帷幔重重从空悬吊而下,使人快要看不清人的神色。 清宁不动声色走到床榻边,看见白日里还意气风发的楚昭帝躺在龙床上,头发散落于枕头,眼睛瞪直看向床顶,若不是他胸脯轻微的起伏,难以想象这人居然还活着。 元崇德跪在龙床旁,一勺一勺把黑色汤药喂在皇帝嘴里,即便药汁从他唇边滑落,他也一再不厌其烦地用手帕替他擦干净,仿佛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孝子。 清宁在一旁站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做的?” 元崇德那张优美的脸在此时也宛如雕琢般美丽,清宁从未见过比他还美的人,世间人总有爱美之心,就好比她,对待美好的事物忍不住多宽容一点,可是也有人说过,越美丽越不可碰,否则就会如她一样赔上一生。 元崇德低低笑道,“母亲,我不想动手,他在逼我。” 夺走苏青玉,逼他出城,想让他去死,做到这一步,他还不能抵抗吗?所以他才会让人给他下了毒。 楚昭帝还有知觉,听到这话时喉咙里发出嚯嚯声,艰难转头怒瞪着他。 清宁看他,“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元崇德抬头和她目光对上,笑道,“我要做什么?不是我要做,母亲,是你要做,你想做什么现在都可以。” 他的神色如此熟悉,就像那日在桂花树下,她在树上,他哄骗她做她皇后时一模一样,如果换了当初,恐怕一碗毒药她也会毫不犹豫喝下去。 但换了现在,她怕苦,也怕痛,更怕被关在宫里不见天日的绝望。 第56章 · 元崇德想要活命, 还想拉清宁上他的贼船。 清宁却不那么容易上当,拨弄玉佩说,“我又没有好处, 凭什么听你的?” 元崇德目光淡下来,“等元崇英登基, 你大概更得不到好处。” 清宁听他空口许诺, 倒生出一点好奇心, 问道,“那你要我做什么?” 元崇德道,“你什么都不用做。” 清宁一愣, 忽然笑起来。 听起来仿佛稳赚不赔,但她什么都不做就已经有了偏向,谁都会知道她在隐瞒,她难道是那么傻的人? 清宁笑道,“那陛下怎么办呢?” 元崇德道,“让他暂时活着。” 清宁止住笑意,“我不信你,我现在就想让他死。” 元崇德神色微微顿住,良久道, “以后你有机会。” 清宁目光落在床幔的绣纹上,“我不信, 他是你父亲。” 元崇德淡淡说,“也是我仇人。” 清宁不合时宜想起那些从庄、丽二妃那里听来的流言蜚语。 据说楚昭帝为了娶到第二位皇后,把自己的第一任妻子幽禁在深宫中,使她幽囚而死。元后死时身量比几岁小童还轻, 应当是活活饿死的。 后来经过丧母之痛的元崇德又被寄养在这位新皇后膝下,新皇后对他丝毫没有母子之情, 他大约过得很艰难,罚跪挨饿也是常有的事情。 苏青玉母子在那个时候也没有背弃他,依旧默默守在他身边。 清宁很难猜测出,他在说出自己一点都不讨厌娶贵女为妻的时候抱着怎样的心情。 但就是这样,她才感到畏惧,一个善于隐藏自己心思的人,她这种普通人如何才能胜过一筹? 元崇德道,“等一个月后,我随你取他性命,你我结盟岂不是最好的事情?” 清宁却还是一副不信的模样,空气里弥漫着香灰的味道,滋味难辨。 静默了几秒后,清宁忽然道,“我并不是在拒绝你,只是不信。”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落在龙榻旁那盏烛台上,烛火已经燃尽,烛泪冷却后凝固在银盘上,如同枯涸的花瓣。只留下光秃秃的尖锐插器。 元崇德一同看过去。 那一瞬间,她那只戴着碧玺纤细的手却忽然握住他的。 指尖细细,骨节顿挫,仿佛清晨雾霭沉沉时茅屋后的一支青翠的竹。 元崇德很难明白心里闪过什么样的情绪,下一刻,她已经握着他的手,拿起烛台,扬起—— 元崇德的眼眸一缩,可是已经来不及。 血从楚昭帝胸口喷洒而出,元崇德从来想不到,这样苍老的一具身体里居然藏着这么多的鲜血。 楚昭帝喘息着,扭曲着,用怨恨的眼神看着他,渐渐那双眼睛中的神采消失不见,只留下空洞的倒影。 元崇德喉咙中好像被什么堵塞一样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而那个始作俑者,自始至终都站在他旁边,清浅的香味混合血腥味充斥他鼻尖,嘴角带着笑意。 和他对上视线,清宁忽然弯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殿下,你弑父了。” “我们是同盟,我可以相信你了。” 丧钟敲响三万下,金陵城的大小巷落随处可以闻到难闻的香灰味。 楚昭帝这位在位二十三年,一辈子无功无绩,无才无德,死前没有存在感,死后更加悄无声息的皇帝消失在历史尘埃中,除开一个荒唐的名字外并未留下过什么。 清宁刚嫁入元家就逢新丧,本要守丧的,但在灵堂里也不安宁。 前一日有庄妃闯灵堂开棺验尸,后一日又有二皇子哭诉楚昭帝死得蹊跷,哭倒在大殿里。大理寺无法,只能暂时禀着不敬皇帝遗体的罪责追查真相。 清宁一点都不担心,守灵时该吃吃该喝喝,别人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她是凭空胖了一圈。 流光偷偷给她送食盒时无奈道,“娘娘,您要收敛些。” 清宁啊啊呜呜敷衍,“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御厨手艺变好了,大概丧夫时的菜肴别有一番滋味。” 流光不管她歪理,和她禀告道,“大理寺查出来了,是二皇子贼喊捉贼,杀了皇帝想栽赃在太子身上。” 清宁愣了一下,楚昭帝死的时候胸口那么大一个窟窿,她本以为元崇德能糊弄过去就好,没想到他不光做到了,还倒打一耙,让二皇子翻不了身。 她好奇问,“怎查到二皇子身上?” 流光小声说,“楚昭帝是中了毒,中的荷带衣。” 清宁一听就懂了,荷带衣是种古怪的毒药,连服几个月人就会死掉,死后尸骨化为乌有。古书中就有记载,一位信徒误服了毒药,家人将其置放在棺材中,三日后家人觉得不对,打开棺材发现里面只剩下空荡荡的衣服,便以为他被天上神仙召走。 荷带衣难得,因为它必须一种少见的花才能制成。 这种花名叫红信,只在信南李家封地上能够开花,在其余地方只长叶不开花。 而二皇子的亲母庄妃,恰好姓李,是信南李家的嫡女。 果然,流光接着道,“太医院看见棺材里只有龙袍,便猜到是二皇子做的。” 清宁稍稍思索,想清楚来龙去脉,差点笑了。 难怪太子说要等一个月,大概一个月就会毒发,到时候他便推到二皇子身上,而清宁隐瞒那么久,若是没瞒好,也会被治一个失查之罪,他自己又成了那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太子殿下。 但现在嘛……他大概恨自己得厉害。 不知为何,清宁又有些想笑了,不是嘲笑的笑,是终于反将一军的笑。 清宁把清荷糕吃得干干净净,对流光道,“等过一段时间就让舅舅进宫来,就说我召见他。” 流光显而易见开心起来,“让老爷接您回去吗?要我说,这宫里千般好万般好也不如咱谢家,在谢家谁敢欺负您,不像在这里,谁都可以说您坏话。” 清宁被她逗笑,“无人敢欺负我,你就惦记这个惦记那个的。” 流光摇头,“不是那个,您到底是个姑娘家,要嫁就嫁好男儿,嫁给老头子算什么事儿?” 清宁一愣。嫁人,她这辈子居然从未想过真正嫁人。 第57章 · 流光还在畅想, “您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呢?最好要体贴的,要会疼爱人的,但无论是谁都比现在还好。” 第48节 她说着说着居然要哭了, 流光一直陪着她长大,虽然嘴上不说, 但却是把清宁当妹妹看的, 当初要嫁人她比谁都难过。 清宁故意逗她, “还说我呢,不得先把你嫁出去?” 流光瞬间红了脸,讷讷道, “我、我不急。” 清宁叹气,“哪有不急的呢?”流光二十一岁,若月十九,女子最好的年华都在她身边度过,枯燥得很。 说完话,主仆二人一同住嘴,空气里只剩下不知道从哪传来的撞钟声。 谢思霄次日果然进宫探亲,他来的时候只带了小厮,衣服乱七八糟束着, 风尘仆仆,眼睛下还有没休息好的青色。 清宁让下人上了茶, 喊他舅舅。 谢思霄听见这声“舅舅”,先是一愣,继而眼中浮现愧疚之色,“你在宫里过得可好?” 清宁道, “还算不错。” 怕他不信,她还特意对他笑了一下。 谢思霄固然一次都没进宫, 但一直惦记着清宁,只是心中有愧,不敢和她面对面而已。 谢思霄握着茶杯,低声道,“如此就好,我让你……大伯母送了钱物进来,你不要顾惜钱财,家里不会短了你吃的用的。” 清宁见他陷入悲痛中,迟迟说不到点子上,便提醒他道,“我何时和离?” 谢思霄愣了一下,“暂且不要急,现在对你名声不好。” 清宁只是稍微试探,免得谢思霄反悔,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便放下心来,“我都听您的。” 谢思霄见她露出真正的笑容,心中顿时像松了一大口气,温和说,“等和离后,舅舅再给你看个好人家,就当给你的补偿,不会委屈你的。” 他越是这样急于讨好她,清宁越觉得别扭,勉强和他说了些棋谱的事情,便尴尴尬尬让人把他送出宫。 这场探亲本来悄无声息,连一点浪花都无法激起,但下午清宁去灵堂的时候好巧不巧遇上元崇州。 这还是清宁婚后第一次私底下遇见他,少年穿了白色的孝服,脸瘦了不少,线条流利的侧脸让他看起来更像成年人。 或许是印在骨子里的熟悉感,清宁看见这人眼神下意识就想和他吵架,幸好话没出口被她咽了下去,梗了半天变成一句软绵绵的“四皇子”。 元崇州乖乖叫她“娘娘。” 清宁正想在心里感叹这人终于不小孩脾气,下一秒他就变了脸色,挑起眉毛挑衅看她,“几月不见娘娘,居然变成了温柔淑女,想当日娘娘流连烟花之地的风采还历历在目,让我见之难忘呢。” 纵然清宁比他大几岁,也觉得这人性子真古怪多变,一时脾气好一时脾气坏的,实在难以忍受。 她冷笑道,“不如殿下风流多情。” 元崇州不依不饶,“就你这种女人,凭什么当皇后?” 清宁不和他计较,拂袖而去,却又被拉住袖子。 清宁喝道,“放开。” 元崇州不肯,“不行,你今日必须和我说清楚,你凭什么嫁给我爹。你这种人,你这种女人,德行败坏,选谁也选不到你头上,凭什么啊………” 说到最后,他竟然哽咽起来。 清宁被他眼泪弄得一愣,下一秒却听见清脆的巴掌声,原来是丽妃娘娘。 丽妃甩了儿子耳光不够,还让他给清宁道歉,不好意思道,“他脾气坏,嘴巴不饶人,娘娘可不要和他计较。” 清宁本来就没怎么放心上,如此就顺着台阶道,“不碍事,他还是小孩子。” 元崇州冷冷说,“我不是小孩子。” 又挨了丽妃一巴掌。 丽妃唯恐清宁记仇,她娘家是个三流世家,比不得谢家这种门阀贵族。 清宁淡淡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转身走了。 走之前她看见元崇州茫然地站在原地,像一只被淋湿羽毛的无措野鸟。 清宁按照惯例去灵堂给老皇帝烧钱纸,还没到殿前就看见一人素衣白衫扑在门口哭,怎么也不肯进去。 她眯眼看了看,发现那人居然是庄妃。 庄妃被降了位份,二皇子又因为犯了事情被关起来,以后更没有好日子能过,她也只能趁着这个时候哭一哭,博取其他人的同情。 清宁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从她身旁踏过,问守在门口的大太监,“里面有人?” 太监道,“太子在,大司空也在。” 裙裾扫过地面时,忽然被一双手抓住,清宁不耐烦道,“放开。” 庄妃仰头看她,“贱人,是你和太子一起陷害我儿。” 清宁挑眉,“你误会我了,我和二皇子无冤无仇的,有什么立场陷害他?诸位皇子在我眼里都是我的好孩子,我一视同仁,当然不会厚此薄彼。” 庄妃恨恨道,“不会厚此薄彼?你自己看看你看太子那个眼神,我早听说过了,你在闺中就想嫁给他,可惜他不肯要你,你只配倒贴,贱人。” 大殿前空荡荡的,她声音又尖又利,在此处回响,扫洒的侍人、宫女们把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又来不及躲避,只能低着头装作没听见,一片尴尬的寂静。 清宁下意识摸了摸耳边垂着的耳铛,“你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 庄妃愣愣看着她,不知道她话里意思。 清宁不客气地一脚踢过去,她本是练过武,这脚没收力,庄妃又没防备,竟然被她直接踢歪倒在地,大口大口喘气。 她死死抓住胸口衣襟,睁大眼睛,“叫太医。” 清宁轻蔑看了她一眼,“连太子都不敢惹我,你算什么人?” 她转身走了,入殿后居然也无人听从庄妃的话,敢去把太医叫来。 清宁到了内殿,殿中果然跪着太子殿下和大司空大人,崔雪莹的父亲崔胜。 殿里并不太隔音,刚才庄妃的声音又凄厉,清宁摸不透这两人听到了多少,只见元崇德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崔胜嘴角却带着微妙的笑意,仿佛看透什么似的。 第58章 · 崔胜和元崇德皆在场, 殿外的争吵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只是崔胜神情有些微微妙,摸着美须眉,说出的话却客客气气的。 清宁随崔雪莹去崔家时与这位长辈打过几次照面, 知道他大约是个十分心口不一的人,还常假惺惺做出君子仪态让人追捧, 故而言行当不得真。 她对这人颔首, “崔伯父。” 崔胜道, “不敢,我何德何能能够得到娘娘一声敬称。” 清宁清清浅浅笑道,“在闺中时就得雪莹许多照顾, 若没有她我被人欺负时便无人依靠,雪莹与我姐妹无异。” 这就是说瞎话了,她们一群人混在一起时大名鼎鼎,敢在金陵城横着走,崔胜听完果真抽搐了下嘴角,却还要配合她维护女儿体面。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元崇德一言不发,静静续上香烛。 他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未戴冠缨, 披麻戴孝,只一双眼睛有些微通红, 却不见憔悴。玉雪的侧脸在烛火下更显透明,宛若一尊玉人,应当用手煨暖以免失去生机。 清宁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移开,嘱托崔伯父替她向崔雪莹问好。 崔胜老神在在答应了, 等她说完就伸手请她离开。 清宁差点被他气笑了,“你什么意思?” 崔胜道, “娘娘正值青春年少,虽然我等知道娘娘没有贰心,但孤男寡女共处总归不好。” 清宁拢起袖子,不紧不慢走上去给楚昭帝上了一炷香,等烟袅袅漂浮于空中时,才转头对崔胜笑道,“不管我在哪里,姓甚名甚,只要嫁入元家一日我便遵守一日规矩,太子、二皇子、公主们都是我的小辈。” 她说完又道,“不过大人估计十分防备我,既然如此,妾身先告退,把这地儿让给你们。” 清宁说完话时,就看见元崇德微不可测得抬眉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极其隐蔽,像一只体态轻盈的小雀跃起时惊落的白雪一样。但她却察觉到其中隐晦的含义。 如果说从前的时候,元崇德看她就和看庭前的花,院前的树没有区别,逗弄时是漫不经心,算计时的温和流于表面,那么在这一眼里,她看见她的身影总算落在他瞳孔的倒影中。 她在他面前……总算像个人而不是什么物件了。 但这种感觉却不大好受,清宁被这一眼骇到,差点想后退。 还好被流光搀扶住,清宁脸色不大好看,又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弱气,干脆扭过头去看供桌上的花梨木香几。 崔胜抚掌,“多谢娘娘大度。” 清宁得了台阶抬步要走,一声冷冷淡淡的声音让她停留在原地。 “且慢,”元崇德从蒲团上起来,走到她面前。 手伸在她面前,五指张开,里面是一朵惨白的诡异纸花,和如雪的指尖相比竟然分不出哪个更白。 清宁莫名其妙问,“什么事?” 元崇德把这朵花插在她鬓发边,他力气太大,清宁竟然挣脱不开,任由他手指擦过她耳朵。 出了灵堂,清宁皱着眉头把乌黑鬓发边的纸花摘下来,流光接过这朵纸花,一边跺脚一边直喊晦气。 清宁拍怕她的手,“罢了,他也就能出出气的能耐了,回去找个地方埋了,别沾染了灵堂的倒运。” 流光从善如流地用手帕把它包好,小声问清宁,“为何崔大人在这里。” 清宁沉吟道,“不知道,大概在商讨什么事情。” 她奇怪的是既然有事情为何不去书房,现在二皇子已经无缘大统,四皇子年纪太小,他要收服谁不得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流光见她心思沉沉的模样,连忙劝慰,“没事,您不是说了吗,那谁也就口头上出气的能耐。” 话虽这么说,清宁总觉得不安,元崇德不算大度,她疑心他还有后招,却猜测不出他下一步棋会下在哪里。 她出来时庄妃依旧跪在原处,不过是被迫的,嘴里堵了一团帕子被压在泥地上,看起来狼狈得很。 清宁环顾四周,刚才见过那些丫鬟侍从竟然已经不见,在这短暂的一炷□□夫里,悄无声息消失了。 她看了一眼静默的侍从,也不知是不是这人手笔。 清宁下意识又揉了下指节,看见庄妃恼怒地瞪着她。 清宁对流光道,“你说这人活得好好的,何必呢?” 何必呢,皇帝早就死了,谁会来怜惜她?说不定她这番举动还正和某些人的意思,清宁记得崔家可对张家那一亩半分地觊觎许久。 清宁默默坐步辇回了椒房宫,椒房宫外面晾晒着酿酒后剩下的桃花瓣,有小宫女们准备将其做成桃花羹或桃花瓣。 清宁走进里屋,摸到一本写着批注的道德经,自己简单秀气,比之前放在书柜里的还要浅显易懂。 第49节 这是此次谢思霄进宫时谢玉瑛拖他交给她的,谢玉瑛有做长姐的风范,恨不得让她学成文采兼备的大才女。 清宁翻开了几眼,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不知是不是无意放进去的。 清宁不欲窥探他人的秘密,正要把纸条放在旁边,一道风把它掀开,上面居然写了一行小字,“小雀飞空到太行”。 她与谢玉瑛到底不熟悉,不清楚这是不是她的字迹,把这张字条拿出来反复琢磨了几遍也没猜出是什么意思。 清宁随手将之放在窗台上,把在门口的若月叫进来问,“你看这是什么意思?” 若月是丫鬟里最聪明的一个,她以前不爱读书时就常爱叫她捉刀。 若月琢磨后道,“大约是个谜面,我暂且想一想。” 清宁就随她去想了,自己还苦苦挣扎着给老皇帝守丧。 即便不是第一次守丧,她也很难在这一期间咂摸出什么趣味来,不能穿漂亮衣服倒还罢了,御膳房也只送来豆腐白菜汤,素面清汤,一点荤腥也无,不光清宁,连屋子里的小姑娘们也全吃成菜色。 隔日的时候遇见入宫的四皇子和丽妃娘娘,还被调侃“弱不胜衣”。 清宁无奈摸了下腰带道,“今日丫鬟伺候我更衣的时候确实多收了一指腰带。” 丽妃无奈,“我们还好,那些没品级的妃嫔就要送去守皇陵,陛下以前说要陪葬的,还好被殿下拦下来了。” 她是后来嫁进宫的,和先帝感情不深,唯一让她牵挂的就只有一个独子。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元崇州性格总有些骄纵和不谙世事。 清宁违心夸赞道,“殿下仁善又大度。” 她的话勾起丽妃谈兴,丽妃道,“可不是,我还想给州儿讨要一官半职,他年纪到了,到时候能娶个好妻子。” 清宁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暗示自己什么,宫里的人个个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就像之前她明明觉得自己心如止水,但庄妃偏偏从蛛丝马迹里寻摸到不对劲,意图将她推到万劫不复之地。 第59章 · 最让丽妃头痛的其实是元崇州的婚事。 她一开始想把娘家女儿嫁过来, 她对儿子要求不高,安安稳稳过一生就好。但后来又出了岔子,并不能像她设想的一样明哲保身。 丽妃温温和和问清宁话, 眼神一转又落在儿子身上,笑道, “娘娘还说过要替州儿找媳妇的事情, 也不知道我现在能不能当真。” 元崇州并不知道这件事, 听完丽妃的话神色一愣,目光落在清宁身上。 清宁借着低头喝茶的空当错过他眼神,对丽妃道, “不必忧心,我说过的话自然放在心上。” 丽妃做出安心的样子,“我当然信你,做母亲的就是爱多操心,你只要不觉得我烦人就好。” 清宁这些日子和宫里的妃嫔也熟了,知道丽妃有些心机,但又不过分深沉,总归是个还不错的性子,所以从来不过分防备她, 闻言笑道,“没事, 我虽然没当过母亲,但心和你是一样的,哪能够不顾着他们的前途?” 丽妃说了会话,便开始点评职位, 她想让元崇州领个武职,又不想让他离京城太远, 最好就在金陵城里。 只是先帝刚死,世家又要瓜分职位,不知道有没有空缺留给元崇州。 清宁看她确实焦躁,就劝了她几句,让她放宽心,太子刚登基,肯定需要兄弟帮扶。 丽妃叹道,“如此就好了。我是听说他想要把安乐公主送到北魏和亲,又听说有人劝他从西燕迎娶一位女子做皇后,就怕他……” 清宁愣了一下,她以前不记得这档事情,有过安乐公主和亲的事情吗? 她分明记得安乐公主嫁到了崔家,世家虽然不喜欢把女子许进元家,但还挺喜欢娶公主。 不过她知道的事情早歪到不知道哪里,这件事也受到影响也并非没有可能。 清宁于是安慰道,“又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何必杞人忧天。” 丽妃无奈说,“你大约是不知道的,太子一直不肯娶妻是因为……因为他心里藏着事情,谁都管不了他。若是西燕送了公主来,他又不肯娶,那只能让州儿替上了。” 清宁道,“西燕公主也不是不好,起码…你想要的安慰就有了。” 丽妃眼睛一亮,“正是如此。” 她心中放下一大块石头,人也敞亮起来,谢过她之后带着儿子走了。元崇州话少得很,两个女人心思没放在他身上,根本没注意。 清宁坐在窗前托腮想着这件事情,她还蛮奇怪现在元崇德怎么会让安乐公主和亲的,他明明是主战派… 她想得入神,一时没发现平时一直在她窗口扫落叶的小宫女少了几个。 麻雀在枝头琢食,听见声音忽的惊起,飞入桃林中不见踪迹。 清宁抬起头,看见面前站了个少年人,低头看她。 清宁一个人在屋里时不那么注意,衣襟早就散开了,叮叮当当的玉佩散落在里面。 她第一次在元崇州面前如此没有形象,面上有些发红,心里却防备这嘴毒少年尖牙利嘴讽刺她一顿。 没想到元崇州竟然只是顿了一瞬,便对此视而不见,朝她摊手道,“玉佩不小心落下了,我特意回来取。” 清宁道,“派个丫鬟来就行,何必亲自来?” 她只是想怼他而已,元崇州反而红了眼睛,瞪着她道,“你就是嫌我烦对不对?” 清宁被他说得一懵,不知道他这话从何而来。 元崇州怒声道,“还想做我娘,做我长辈,占我便宜,替我找老婆,你别妄想了,这辈子都不可能,我宁愿出家当和尚!” 说完一把把她窗台上的东西全部掀翻在地,怒气冲冲跑掉了。 清宁一时不查,花瓶打碎在地后溅起的清水全沾在她袖子上,白白毁了一件衣服。 她无奈得很,不知道元崇州气从何而来,更不知道他这一遭是为了什么。既没有拿走玉佩,也没说什么事情,莫非就单单是为了撒这通气? 怎么想都想不通,只能吩咐流光进来给她换衣服。 流光见她先前还好好的,过了不到半柱□□夫就落魄成这样,衣服湿了,头发也乱了,笑着调侃道,“您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和人打架了。” 清宁随口胡诌,“一只雀儿贪吃,飞到花瓶里找吃的,被我惊跑的时候打翻了花瓶。” 流光顺着她话道,“那还真是个没长心眼的小东西。” 清宁想起元崇州的模样,嗯嗯应和道,“是挺没长心眼的。” 清宁把丽妃话记在了心里,改日让谢家传了消息进来。 谢思霄在信里先是安抚了她,让她不要太操心这些事情,又把谏言守孝后给元崇德选后的事情说了。 清宁纳闷问,“殿下答应了?” 下人回道,“虽然现在还没答应,但态度也不是特别坚决,估计再劝劝就会答应。他毕竟是年轻人,哪有不念着姑娘好的?” 清宁思索了一会儿,问他,“家里会送人进来吗?” 下人道,“应该会,毕竟现在家里……毕竟三姑娘也该出嫁了。” 清宁听见他语气里的停顿,心里起了疑,“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下人愁眉苦脸不肯说,清宁只能自己琢磨去了。 她想着这件事,一会儿在想元崇德对苏青玉不是矢志不渝,怎么可能答应这种事情,一会儿又在想家里到底怎么了,毕竟谢家这会儿应该没有出事,为什么要把姑娘送进宫里选秀。 一想就想到半下午。 这几日天气越发暖了,换了在宫外的日子,就该穿上春衫踏青或者放风筝。流光和若月见清宁胃口不佳,就偷偷让小厨房里做了些容易克化的食物,例如桃花粥,枣泥山药糕,八珍糕等等,都是从谢家带来的,宫里没人会做,只能口述了让大师傅做出来。虽然和家里味道有些微不同,但也勉强算个慰藉。 清宁随便吃了几口,惦记起城外的香酥鸭,就和流光说了。 流光抿嘴道,“到时候出宫了就能吃上。” 若月也附和道,“到时候我们也被遣送出宫,就陪着姑娘一起去。” 清宁微愣,她是想带贴身侍女出宫,但手段似乎和她们嘴里说的不一样,便问,“怎么遣送?” 流光解释道,“不是选后吗?选后顺便选一批新宫女,我们就会被送出宫。” 清宁沉吟了一会儿,总觉得这件事不大简单。 第60章 · 她觉得这件事不大简单, 选拔宫女是历来都有的事情,楚昭帝时期最为频繁,常常一两年或三四年一选, 因为霍霍的都是良家子,世家贵族们也懒得插手去管。 但这一来惊扰百姓, 二来又要花许多钱, 国库不算充足, 按理说并不应该花费精力放在这件事情上。 清宁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流光却笑嘻嘻和她道,“我刚去到未央宫的时候, 还看见苏氏来了。” 清宁没反应过来,问她道,“谁是苏氏?” 流光道,“就是那位苏姑娘的母亲,坐在步辇上,穿得可气派了,小宫女们说她这段日子每日都来,眼睛放在头顶上,谁都看不起, 其实连殿下面都见不到。” 清宁撑着下巴把玩桌上摆件,桌上象牙雕刻的龙船足足三层, 上面有奇花异草,还有手持各种乐器的仙乐队,大厅中衣袂随风的客人仿佛天人,实际这样一副不像在人间的景象却是谢家宴席上时常看到的。 她随口道, “只是因为要给苏家一点下马威罢了,苏青玉给他带来的麻烦可不小。但也就如此了。” 流光道, “我不信。” 清宁和她打赌,“至多不过再一日,事不过三,多了就成矫情。” 赌约是一把小梳子,但到下午时,宫里人就都知道苏氏进了未央宫。 大宫女翠玉对这些东西最了解不过,替清宁薰衣时絮叨道,“她是殿下的乳母,比亲娘还亲,当初那位先皇后逼殿下在大冬天下水给她捉鱼,捉不到就说他不孝。那日苏夫人穿着单衣在河边陪了殿下一天,殿下没捉到鱼她就不肯穿上冬衣,回去后苏夫人就着凉了,差点没救活过来。” 清宁看她手脚利落的样子,笑问她,“你还挺清楚?” 翠玉眯眼笑得和气,“宫里谁不知道这个?都说苏夫人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慈母,恐怕亲娘也不肯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清宁若有所悟,“亲娘怕就亲自下水替他了。” 翠玉没听清楚她的话,她知道清宁喜欢听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一门心思要讨好她,把下午的事情一骨碌全倒在她面前,“苏夫人这次入宫是做大事的,宫殿门关着,谁都没听见里面声响,就听见她嚎啕了,我们猜她是想把女儿嫁给殿下。” 清宁道,“何必,殿下不会答应的。” 翠玉把一件衣服从薰笼上取下来叠好,“您说对了。苏夫人在两三年前就要把女儿嫁给殿下,做妾也好伺候也好,她说自己女儿傻,以后嫁了别人必定会被欺负,只盼着殿下看在多年情面上照顾。可是嘴里这么说了,转头就在外人面前以殿下岳母自居,不知多让人厌烦。” 清宁把这些八卦当笑话来听,闻言笑道,“殿下不答应未必是不乐意呢?” 翠玉没懂,问她为何。 清宁戳着她额头,“人家是要把最好的留给她。” 第二日天色转阴,天上下起蒙蒙的细雨,椒房宫外的桃花被风雨打落在地上,落在泥土里,化成一地泥泞。 第50节 太子殿下本要给先帝守二十七月孝,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考虑到皇位空悬国无宁日,他在这两日就要灵前即位,等丧期结束再正式登基。 这是第一件大事,第二件大事则是四皇子被封王,并统领虎贲,掌领虎士八百人,遭到朝堂上一致反对。 虎贲和羽林军本由谢家和崔家统领,不过谢家统帅大军的谢思远在和北魏交战时屡屡失利,损失惨重,众臣子都将此次权利交替视为太子对谢家的不满和警告。 但本朝以来一直没有皇子领军的说法,若是打破这一先例恐怕不妙,这才是诸位大臣上书的缘由。 清宁重点放在谢家交战失利的事情上,把流光叫来询问,“你可曾听说过这件事?” 流光整日在深宫里,对此和她一般一头雾水,道,“奴婢不知,老爷从没说过。” 清宁思索后道,“应该是不想让我担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未央宫外的小花园里,元崇州穿着一身官服像模像样练兵,其余人懒洋洋不停他的话,他发了火,干脆提起一把剑把人脑袋砍下来了。 清宁被他脸上溅到的血珠一惊,看他眼神冰冷,剑插在地上,血水浸湿了泥土,众士兵虽然有骚乱,但碍于他身份,无人敢上前质问他。 流光感叹道,“殿下真长大了不少。” 清宁睨她一眼,“不过小把戏。” 她不知为何有些醋,以前她手把手教他时他可没这么大变化,总是这也不懂那也不懂的,但换了只有他自己,他反而进步神速起来,令她十分怀疑自己的能力。 清宁压下心头心思,对流光道,“这些人都出自世家,傲气得很,他靠杀人没用。” 流光懵懵懂懂点头应了,给她杯中重新倒上桃花酒。 喝了几口酒后,清宁再看时人已经散了,元崇州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酒杯上。 这是底下进贡而来的琉璃杯,杯里盛了一汪梅染色的酒,微微透出红色,与握着的指尖的粉色,好像必然要捻弄一瓣桃花才能配得上这样颜色。 他看的目光有些久了,清宁忍不住想把手往回缩,又不肯在这个人面前露怯,便故意喊他“州儿”,询问他有何事。 元崇州这时候才收回心神,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清宁道,“随便走走。” 元崇州讥讽道,“现在是该走走,以后怕你再没这个机会。” 他说得没头没脑,清宁没放在心上,却十分在意他态度。 元崇州自从知道她成为他母亲后应当一直心里不平衡,和她说话语气态度越发古怪起来,每次遇上后非要刺她一两句,转头又跑了,让她一口气吐不出来憋得慌。 历来只有她骂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来笑话他的? 清宁冷笑,“所以你是来故意嘲笑我的?” 元崇州道,“你想多了。” 清宁道,“不过再怎么样你都得叫我母亲。” 她说着就把鞭子扔出去,打在元崇州身上,可惜被他躲掉了。 元崇州道,“你以为现在还是当初吗?我迟早能打过你。” 元崇州松开手里的鞭尾,把一颗头颅扔在地上,这竟是刚才被他斩下那颗,不知他为何一直提在手里。头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惊起一番惊叫。 等这人走了,一园子的血腥味才散去,流光战战兢兢过来给清宁擦手,“您别吓着了。” 清宁沉着脸道,“不会,你看他来做什么的?” 流光愣道,“什么?” 清宁咬牙道,“他是故意来吓我的,这崽子。” 说完话后,刚才被一瞬间抓住鞭尾的不甘也渐渐散去,她练武十年,但后来在宫中不过两三月就荒废干净。这件事也讲求天分,或许他就是天姿卓绝的人也说不一定。 清宁把杯中酒喝干净,身上渐渐暖热起来,又用手帕把手背上溅到的血迹擦拭干净,才去了未央宫。 刚才她是在骗元崇州,她是特意来找太子的,谢家不知为何不肯给她递消息,谢思霄出于保护也罢,忌惮她也罢,她总要琢磨出一分半毫心中才踏实。 到未央宫外时,发现门口伺候的太监又换了一批,但先帝身边那位刘自忠居然也在,清宁以为他早就被送去陪葬了,没想到太子居然还真是个仁善之人。 刘自忠看见她,对她躬身道,“娘娘,里面还有人在呢,烦请您等等。” 清宁问,“谁在里面?” 刘自忠实诚说,“是苏夫人,她疼爱殿下,时常入宫来看。” 清宁没想到他竟然肯说,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才道,“那还真是母子情深。” 苏夫人坐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出来了,恰巧一炷香燃尽的时间,清宁被从侧殿里带出来和她遇上,苏夫人年华不再,眼神和蔼,苏青玉和她只有眉眼相像。 两个人照面时都是一愣,清宁喊了一声“苏夫人”,苏夫人被她声音惊扰到,抬头细细打量她。 清宁极其不喜欢她的眼神,从上到下,仿佛衡量挑剔什么摆件似的。她以前也在大夫人那里看过这种目光,每次家中要买侍婢、买桌椅时她就这么看,从不用正眼,仿佛只要认真看了,她就落了下成。 但苏夫人面前却带着十分敬意,喊了她一声“娘娘”。 清宁颔首,没给她回礼,拂袖就要进去。 苏夫人却道,“且慢,娘娘,您虽然是先帝的嫔妃,但殿下又不是您亲生的,您就这么进去总不太好。您别嫌弃我啰嗦,当初殿下一言一行也有我在旁劝责,若有事不如和我说了,我不说一定答应,但也能做个主。” 清宁还第一次被人这么说话,感觉挺新鲜的,脸上浮现出趣味。上辈子她没怎么见过苏夫人,不知道她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她抬手拦住想要开口的刘自忠,问道,“你知道我是谁?胆敢和本宫这样说话?” 第61章 · 在宫里问这种问题无疑是不理智的, 先帝刚死,登基大典没有举行,一堆的烂摊子等着元崇德处理。但苏氏平日里被世家贵族欺压得太久, 又自诩对太子有恩,恨不得拿出所有精力显摆。 何况她还要给自家女儿扫清道路, 看见有貌美姑娘该打压打压, 该贬谪贬谪, 不能让她们有丝毫机会。 清宁听了好笑,还没开口就见刘自忠忽然出来踢了苏氏一脚,恰好踢在脚弯处, 苏氏直直跪在地上,对清宁行了一个大礼。 苏氏一愣,怒道,“你………” 刘自忠冷冷说,“污言秽语也敢在皇后面前乱说?” 苏氏愣住,满腔怒火被压下去,她以前知道楚昭帝娶了新皇后,但新皇后不是从未被宠信过么?宫里就有人猜测她要么是个河东狮,要么貌若无盐, 不然对自家老婆男人哪有不下嘴的? 没想到看了真人才发现,哪里是貌若无盐, 倒是不太正经的长相,不然她也不至于猜错了身份。 苏氏当众给清宁下跪已经失了面子,但她知道能屈能伸的道理,还顺带着道了歉, 话里话外却有指责清宁穿着不当的意思。 清宁拨弄了下玉佩道,“是吗, 先帝在的时候常说本宫这打扮最合适不过,你觉得哪里不好呢?” 苏氏被说得冒冷汗,清宁懒得去搭理她,也不为难她了,挥挥手让她离开。对刘自忠道,“你还对我挺忠心?” 刘自忠低头道不敢。 清宁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她本来没有下苏氏面子的意思,毕竟是这辈子不会再有交集的人,淡淡略过便是,刘自忠却非要给她出头,还是当着众人的面,岂不是故意给她拉苏氏的仇恨? 清宁从他语气里琢磨不出什么意思,挥挥袖子进了内殿里。 书房是楚昭帝曾经打理政事的地方,现在改归太子使用,但比起先帝时的奢侈华丽,现如今摆设简直简单到可怜。 屏风前有一架书案,书案后曾放了罗汉塌,楚昭帝最爱与人在上面厮混,现在被换成一把交椅。 元崇德便坐在那把椅子上面,手握着一杆玉杆的小毫,在纸上圈圈点点,似乎十分专注。 清宁在他对面坐下了,不客气道,“我听闻你已经搬进你父亲寝宫了?” 元崇德似乎对她的话有不解,抬头诧异道,“有何不妥?” 清宁看他冰凉的侧脸有些心惊。 当初她和元崇德一起把楚昭帝杀死在龙床上,毕竟是自己亲生父亲,又是一起生活多年的人。若换了其他人,怎么都会有些阴影,偏偏他就像完全忘记了一般,泰然自若毫不动摇。,让清宁拿捏的话滞在口中不上不下。 元崇德看了她一眼,忽然问,“你不会害怕了吧?” 清宁淡淡说,“我又不亏心,当然不会怕,何况就算讨债也不会先讨到我这无干系又没血缘的外人身上。” 元崇德“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摆弄手上东西。 清宁有些焦躁,就道,“我在门口看到苏氏了,她惹了我生气,我就让她给我跪下道歉。” 她只是在试探对方,但显然元崇德不如外人说的那样对苏氏尊重到言听计从的地步,他手上动作只顿了顿,下笔不见丝毫凝滞。 清宁便故意道,“外面也不知说得多难听,有说她卖女求荣的,你那位也不知在怎么哭呢。” 她本以为元崇德这么疼宠苏青玉,这该有些反应,他却低低笑了一声。 元崇德用帕子细细擦干净手上溅到的一点墨迹,含笑问,“所以你想要打探什么?” 清宁被他一语戳穿来意,只尴尬了一瞬,就道,“你想多了,我有什么事情好打探的?” 元崇德点头,“也是,谢家要送进宫的消息哪有能够不到你手里的?我觉得飞鸽就不如信使好?” 清宁有一瞬间的悚然,虽然谢家在宫里有不少密探,但外人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像元崇德这般知道得如此清楚的,更是…… 她疑心元崇德在诈她,又觉得他言语温和下带着威胁,一时间心绪纷乱,难以言表。 倒是元崇德先打断她胡思乱想,吹干纸上墨迹,漫不经心道,“你想知道什么,就求我吧。” 清宁脱口而出,“我凭什么求你?” 元崇德依旧那副不温不火的表情,“你总有机会求我的。” 清宁出了殿门的时候还在想里面的事情,恼怒地捏着小指骨节,猜测元崇德的用意。 她比自己以为的要了解这个人,他外表长得好,因为这个很得便利。其实他性格有几分邪门,睚眦必报还记仇,她记得以前有姓崔的故意把他更衣换下来的衣服藏在树后面,以至于他无衣服可穿,然后作诗暗讽他小白脸。 他在得到崔家之后,抄家时故意把人扔在城外,衣服也不给,害得这位崔家公子赤条条从城外走回城,其他的不算,丢了好大的脸。 他这试探来去,又不肯落下最后一刀,总让清宁心中悬着一颗大石,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来。 流光误解她意思,义愤填膺道,“怎么可以这般磋磨您?” 清宁摇头,“我不是烦心这个,你刚才有没有看到在御前伺候的那人?” 流光没注意到这么多,疑惑问,“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太监?” 清宁苦笑,“可不是一个小太监,我记性不差,若没记错,这应当是当初得罪过大爷的人。” 以前谢家大郎谢丛之入宫陛见,有宫里的小太监作为私身伺候他下轿。谢丛之身形甚伟,这小太监过于瘦弱,差点把谢丛之摔倒在地。 谢丛之差点摔个大马趴,恼怒之下一脚踢在小太监心窝子上,差点把人活活踢死。也不知道这人运气好还是什么,现在居然调到御前伺候着,以后也算平坦许多。 这是谢丛之纨绔生涯里不值得一提的一件事,清宁只因为记忆好才把这人从旮旯想出来罢了。 流光听完她的话,嘟囔道,“一个小太监有什么用?记恨就记恨呗,顶多告状,告状的人多着,也没见得损到谢家一时半毫。” 第51节 清宁颔首,算是默认她的话,“现在说不准,我只是觉得,过分凑巧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62章 · 和流光的不以为然不一样, 清宁心中却始终有些不安和忐忑存在。她便让人从宫里传消息到谢思霄面前,想看看宫外动静。 但过了一日,苏氏忽然带了礼物来拜访她, 说为了昨日的行为向她道歉。 清宁一点消息也未得到,本就是最焦虑的时候, 不大想搭理苏氏, 就让人随意把她打发了。 好在下午的时候, 流光带来消息,说谢思霄带着儿子与崔家人一起进宫见驾,等之后自然会来看清宁。 而恰巧此时苏氏还在宫里未走, 她心中不安,多次求见,清宁心情稍好后便接见了她。 苏氏今日穿了一身朴素的青蓝色宽袖衫,下着杂裾,头发梳成单环,上面只配了一支步摇,和普通富家太太并无两样。 作为母亲,她比苏青玉精明强势太多,而在她和太子庇护下长大的苏青玉长成一枚傻妞似乎也无可厚非。 清宁请她坐下, 苏氏就把手上提着的篮子放在桌上,讨巧道, “奴婢在宫外看到花开得好,就特意让丫鬟摘了许多给您。花开得美,只有这种花才配得上您。” 清宁又觉得她聪明了,送玉饰配件在她面前不够看, 难免丢脸,送吃食又顾忌到宫中禁忌, 不如送些有诚意的小玩意儿,反而更让人有好感。 她笑纳这篮子鲜花,吩咐小丫鬟上了银针茶,并端来核桃粘、蜜饯樱桃等作为茶果。 清宁不爱吃过甜的樱桃蜜饯,但流光总爱把这些摆出来招待客人时显摆,毕竟颜色晶莹好看,普通人家中难得。 她看见碟子里花花绿绿的蜜饯,微不可见皱了一下眉毛,对苏氏道,“不如尝尝这个,家里姐妹们最爱吃,据说对女子最好,常吃能使面色红润。” 苏氏夸赞道,“还是娘娘这里的丫鬟心思巧,多谢娘娘赏赐。” 其实清宁肯接见她便是原谅她的意思,苏氏心思却不知歪到哪里去了,对清宁殷切道,“宫里现如今要选妃,虽说选妻要选贤,但还是夫君心思更为重要。我抚养德儿多年,对他喜好最了解不过,他是个仁厚温和的人。” 说完就喝起茶来。 清宁听完,不知应该先对她那句“仁厚温和”发表见解好,还是对她心思感到好笑。 她走这趟大约不是为了道歉,而是听到什么风声,以为元崇德和谢家达成什么协议,谢家女做皇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所以给自家女儿找靠山来了。 清宁默不作声地笑了笑,对苏氏道,“你说殿下是念旧情的人,但旧情的情可不是男女之情的情。况且这份旧情能抵多久?难不成是一辈子。” 清宁这样了解内情的人当然知道一辈子作为限定恐怕还太短,但苏氏并不知道,她肉眼可见地烦躁起来,在心里默默埋怨女儿的不聪明和拎不清。 她知道自己养大的女儿有几斤几两。当初她宠着女儿的时候,只一心让她朝着殿下喜欢的方向长。 殿下不喜欢心思深的,她就故意让她不读书,不识字。殿下喜欢人依赖她,她就把女儿一个人扔在宫里,满心满眼只有殿下。 如今一百步已走了五十步,剩下的却比之前更加艰难。 清宁叹气,“不是我不帮你,是我也为难啊。” 苏氏咬牙道,“但我毕竟是殿下乳母。” 清宁道,“其实我在宫外时与青玉不止见过一次,说是一见如故也不夸张,说怜惜,我比谁都要怜惜她。只是不知谢家如何想而已,不如让她做我的义妹,便不必忧心其他了。” 苏氏转忧为喜,脸上笑容真切许多,不再计较清宁为何如此好说话,连连谢过后才离开。 苏氏刚走,流光和若月就进来收拾东西,流光把桌上的茶果撤下去赏给小宫女们分了,换上清宁一贯喜欢吃的糍团、蔬果等等。 清宁捻起一只咸香合口的饼子吃了,就听流光抱怨说,“这人可真不讲理,茶水都洒桌上了。” 清宁劝她不要计较,道,“何必和她一般见识。” 流光点点头,若月忽然对她道,“我记得你做的面脂晒在院子里,算算日子也该晒好了。” 流光“呀”了一声。 流光近些日子不知为何突然来了侍弄这些玩意儿的兴致,特意选了香料来做成面脂。 清宁道,“拿进来时给我看看。” 流光嗔她,“您可别取笑我。” 但没来得及收回面脂,因为只是半柱香的功夫外间庭院里就忽然下起瓢泼大雨,大风刮在桃林中,把桃树枝吹得七零八落,一点桃花瓣都没有剩下。 往年也有倒春寒,但没今年来得这么迅疾又蹊跷的。 若月怕清宁着了凉,连忙把窗户掩上。 清宁心中隐隐有不安,就披上披风,让丫鬟们取来伞。 流光本劝了她几句,见劝不动,只能面带忧思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出了椒房宫。 椒房宫外有一处亭子,修建在高处,以前楚昭帝会带着美人来此处赏春,这里最高,宫中景色能尽收眼底。 清宁登上小亭时衣角已经湿了,鬓边发丝被吹进来的细雨打湿后沾在面颊上,隐约有些狼狈。 她眺望了一会儿,忽然问流光,“下面那个是不是四皇子?” 流光定睛一看,果然是四皇子。 这人穿着铠甲,手上拿着一把剑,丝毫不顾大雨冲进雨幕中,身后还跟着一群强壮的侍卫。 不知是不是清宁看错了,她觉得那人在离开前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还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说不出什么意味,但让她心底侵染上一点阴霾。 流光察觉她情绪不好,就故意玩笑道,“您怎么和大夫人一般总杞人忧天的,换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是个老太太呢。” 清宁“嗯”了一声,强压下这点思绪: 上辈子时,谢家在三年后才有颓势,不该在这个时候。 世家能够虬根盘结、几百年屹立不倒的根本是人才,可惜几十年来各家族人才凋落,谢思霄这一辈只得他一个,到下一代全是纨绔子弟。 谢思远在军事上毫无建树,只是谢家必须有兵才让他握紧兵权不放,可惜这只能酿成后来北魏铁蹄践踏金陵的悲剧,这就是清宁对此不愿插手的原因。 清宁列举出一条又一条的理由说服自己,此时风势渐小,她有了说笑的闲心,对流光道,“不如你这位管家婆操心多。” 说完被流光瞪了一眼。 她们正要沿着小路下去,忽然看见一名侍人匆匆忙忙跑上来,满头大汗,看见清宁时连忙跪下道,“娘娘,你让我好找。” 清宁认出他是椒房宫的侍从,问道,“何事如此焦急?” 侍从低头,结结巴巴说,“谢、谢,大司马反了!” 第63章 · 清宁茫然了一瞬, 像听天方夜谭一般。 她分明记得谢思霄是进宫来参加宴席的,还说等宴席结束后来看她,为什么、为什么忽然就说到造反之事上? 若月是个急性子, 呵斥侍人,“你居然敢在娘娘面前胡言乱语?小心主子扒了你的皮。” 侍从连连磕头求罪。 清宁捏着小指指节止住脑中晕眩, 声音冷静道, “到底发生了何事, 你一一给我道来。” 然而这位侍从颠三倒四竟然说不清楚,只一个劲儿跪在地上磕头求罪,反复说大司马在长平殿谋反的事情。 长平殿是未央宫外的一个附殿, 臣子不可剑履上朝,入室时就要把配件放在长平殿中。谢思霄虽然有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特权,但他始终未曾逾矩,以免皇帝更加忌惮。 除此之外,谢思霄其实也不是太有野心的人,比起滔天权势,他更在意身后名。 那么这场造反到底是真是假?是谁谋划?最终的胜利者……又是谁? 清宁盯着小道上碾成泥泞的桃花瓣,心脏仿佛被什么死死攥紧,令她无法呼吸。 侍从磕得额头出了血, 满脸血泪混合在一起,清宁打量再三也无法从他面上看出丝毫端倪, 居高临下道,“带我去。” 从椒房宫到长平殿不过一里之遥,雨后的空气如同被洗过一样干净,但丝毫声音也无, 连平日里忙碌的小宫女小太监也不见踪迹,如此安静到可怕。 越往长平殿走清宁呼吸越发困难, 远远一丝血腥味飘来,混杂在桃花香中,甜腻到让人想呕吐。 面前是紧闭的殿门,宫殿外干涸着污浊的液体,看不出是否是血迹,连绵的暴雨也没把正门口的污渍冲刷干净,还有散落一地的铠甲武器,仿佛刚经历一场凶恶的大事。 流光看她脸色不好,忧心地搀扶住她,还要一边忍着恐惧一面劝慰,“姑娘,你别担心,咱老爷又不是做不了皇帝,等他当了皇帝,您不就是公主?” 清宁勉力笑了一笑,在流光试图走上去敲门时推开她道,“走开,让我来。” 早在清宁来的时候已经有侍卫注意到她,见她推门就要上前阻拦,可惜还是来不及。 清宁睁大眼睛看着殿门在她面前打开。 大殿中袅袅升起一股青烟,里面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只有躺在地上一具具尸体。 - 殿里充斥着一阵又一阵低低的哭声,宫女们一边忙碌一边用手帕擦拭眼泪,无心干活。 流光听得心烦,呵斥道,“哭什么哭,你们主子还没死呢,哭丧留到以后去。” 她不说还好,一说居然有人瘫倒在地上嚎啕起来,更有要触柱和自杀的,只盼着一死了之,以免以后再多遭受磨难。 此间只有清宁一人最为冷静,皱眉吩咐人做好事情。 距离上次…宫变不过短短十二时辰,清宁被侍卫带回椒房宫后宫门就落了锁,宫里人出不去,宫外人也进不来。 如此一来,即便再愚钝的人也知道谢大老爷大约不太好,或者已经沦为阶下囚。 流光在给清宁散头发,还要勉强笑着安慰她,“老爷不可能出事,谢家钟鸣鼎食,簪缨世家,谁敢和谢家做对?” 清宁默默听了,问流光,“信送出去了吗?” 流光声音闷闷的,“还没有,您先别急,廿四必能把信送出去。” 虽然被这么安慰,但这么久一点风声都没有,清宁知道廿四应当凶多吉少。廿四在宫里潜伏多年,是谢家埋得最深的一枚棋子,当初入宫时谢思霄就警告过她,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可动用。 她强压住心中烦躁,默默猜测着外间可能的情况。 消息没来得太迟,大约怕她在殿内活活饿死,御膳房的小宫女在午间和晚间各一次给殿内送来膳食,随之而来还有在宫中静养的庄妃。 二殿下被贬谪为庶人后庄妃还留在宫中,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没有人去苛责为难她。 但她也不如当初那么嚣张跋扈,只穿着普通宫妃的衣服,脸上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容貌稍见老态。 见人来了,宫女们竟然无心伺候她上座、给她端茶。 庄妃不在意下人的失礼,施施然坐在清宁对面,四顾后感叹道,“当初我儿刚出事那会儿,我宫里人也都如此。” 第52节 清宁看不出她目光中是否有讥讽,但庄妃的精气神比起二皇子刚出事那会儿确实好上不少,仿佛整个人又有了精气神。 她不冷不淡道,“如果你是想要看戏,大可不必来。” 庄妃用帕子掩着嘴唇笑道,“瞧你说的,我就是来关心你,你不想知道外面到底如何了吗?” 清宁目光微动,手在桌下却攥紧帕子。 庄妃故意吊她胃口似的慢悠悠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顾左右言他地赞叹了几句,才笑盈盈道,“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当然得告诉妹妹你,我过来时从宫门路过,看见那地下血淋淋一片,我抬头一看,哎呀,上面挂着几具尸体,那样子可把我吓坏了。你猜挂着的是谁?是谢家老爷和谢家公子呀。脸都被砍得看不清了,真是吓人,也是活该。” 她话未说完,清宁已经捂着胸口倒在塌上。 清宁设想到的最糟糕的事情都不如现在糟糕。她茫然抬头看着四周,她猜测过谢思霄会病死,会被人刺杀,但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会如此凄惨地死掉,死后还因某大逆的罪名被挂在宫门上以儆效尤。 流光冲上来扶住她,一面喊着太医一面大呼她名字。 庄妃尤嫌不够似的添油加醋,“当初皇帝死了,你们奸夫yin妇合伙推到我儿身上的时候,你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他元崇德是什么好人?与虎谋皮罢了,哈哈哈哈。” 清宁无法思考她怎么知道楚昭帝这件事和自己有干系,面白如纸地拉住流光,对庄妃道,“我告诉你一件事。” 喘了一口气,又道,“陛下、陛下是死在太子手上的,他亲手杀的他。他元崇德,堂堂楚国储君,不顾伦理纲常,亲弑生父,一剑刺入胸口。我亲眼所见,但没有证据,所以你大可选择信或者不信我。” 庄妃听完,愣在原地。 第64章 · 一夜骤雨停, 乍暖还寒时。 昨夜时外间下了一场大雨,把门口桃树的枝桠打得七零八落,树上不见几株完好的花瓣, 宫女们来不及心疼落花,又在春袄里加上一层薄薄的内衫。 好在椒房宫里四季如故, 如此也没有丝毫寒意吹入内殿中, 只是殿中弥漫着阵阵苦涩的药香。 至此也无人敢苛待椒房宫, 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流光怕熏香味道太浓闷住清宁,便命人灭了香炉,只在床榻旁边烧了炭火, 并仔仔细细为她把被子掖好,这才端来汤药来。 清宁头发披散在枕头上,脸颊上有些不自然的晕红,唇色却极为苍白,一双眼睛晶亮,显得极为孱弱,她稍微有些迷糊了,就问流光,“信送出去了吗?” 流光知道她这是有些发烧在说胡话, 昨夜太医来的时候她吐了一大口血,还好只是怒急攻心而已, 并无大碍。 但这样也足以让流光和若月惊怒,清宁身体一向很好,去岁冬至时还能穿着薄衫在雪地里与人嬉闹,若不巧生了什么病, 库房里恨不得把百年老参千年灵芝掏出来给她当零嘴吃,何曾让她受过苦? 可是、可是, 能做她们靠山的人已经死了。 流光忍住泪水小心翼翼来喂药,清宁又问了她一句。 流光哄骗道,“已经送出去了,廿四机灵得很,他现下在冷宫里当差躲避风头,您不必忧心。” 清宁望了会儿头顶的帐子,气喘吁吁笑了一声,“扯谎。” 复又问,“庄妃呢?” 一提起庄妃流光就忍不住迁怒,道,“她现在可惨了,殿下说她不遵圣旨,擅自闯入椒房宫,就命她迁到赏翠阁闭门半年。” 赏翠阁挨着冷宫,是最偏僻的地方,这罪名看起来不痛不痒,但实则做儿子的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万万没有惩罚母亲的说法。 清宁喘了一声道,“不该让她如此,她能进来本就是被人默许。更何况现在我们还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说不定她以后还有用,你应当求求情。” 流光就当她的话是耳边风,装作没听见地又喂了一口苦药在她嘴里。 清宁皱起眉毛小口小口咽下去,抱怨着药苦。 流光默默没说话,她也没说她以为殿下不会给清宁撑腰。她跪在地上时听不到任何动静,更不敢抬头偷看,殿下自始至终没说过半句话。 她本以为这件事只能当苦水咽下肚子的时候,庄妃被关紧闭的消息就传到椒房宫里。 中午下了一场大雨,下午忽然放晴,阳光暖洋洋照射在窗台上,清宁披上一件外衫坐在一旁。 流光看她神态就知道她在忧思,又劝不住她,幸好这时候有人传讯说四皇子来侍疾。 清宁道,“传。” 她病体堪扰,懒得起身梳妆,但又不想在这时候丢了面子让人看笑话,就让流光在她面前放了一架屏风,她自己斜靠在屏风后的美人靠上。 隔着描花绘鸟的屏风,清宁看见一个青年人沉稳地走进来,端坐在屏风前的交椅上。他头上戴冠,穿了一身对襟黑衣,仿佛才从朝堂出来,一身风尘。 清宁一眼竟认不出他是何人,在他转身时看清楚他容貌方能把一颗心重新放回肚子里。 好在下一秒他便开口嘲讽道,“做了娘娘的人就是不一样,这般讲究,藏着躲着连脸都看不见。想当初娘娘可是连青楼楚馆、赌坊酒楼也去得的人,现下也要学人家小娘子作态?” 清宁不知他为何一出口就满嘴火气,沉默一瞬后道,“如果殿下就是特意来讥讽我的,大可不必如此迂回,以后你有的是时间。” 四皇子愣了一下,他因知道清宁牙尖嘴利,不嘲讽他绝不是她性格,他便强撑着先下手为强,免得给她说得狼狈不堪。 她这么说话他反而心中不痛快,静默一瞬之后把手上一个小盒子递给流光,示意让清宁打开。 这个木盒子用黄花木做成,其上雕刻着蝙蝠、鲤鱼等纹饰,再用一只精巧的古铜色小锁锁好。 清宁不甚上心地用小拇指挑开了,里面居然是一支尖角翘起的碧玉簪子,质地细腻,触手如凝脂,是用羊脂玉制成,适合拿在手中把玩,十分精巧。 她只看过一眼就放下去,声音带笑道,“不巧了,哀家暂时在宫中修养,不想见宫外的人,所以你把东西托付给我,我也无法把它交给瑛姐。” 元崇州沉默半晌,艰涩道,“不是送人,是给你的东西。” 清宁手在半空停住,微微可见颤抖。 元崇州看不见里面情景,只能自顾自说,“宴席开始之前我恰巧遇见谢世叔,他便拿着这个盒子,说等到待会儿给你。后来、后来我趁人不注意,便把盒子找出来了。” 清宁视线有些模糊,声音却依旧冷淡,“如此多谢你,那可否烦请你说说宴会上的事情?” 元崇州本就是为此而来的,这场宫变很快,悄无声息,他作为一个局外人只来得及看清来龙去脉。 那日太子宴请几家人入宫赏宴,宴席上有北魏送来的舞女,有秦地美酒,更有后梁的武戏。 诸位大人们尽管见多识广,但也耐不住美人在怀温香软玉,美酒放了近二十年之久,入口甘醇,幽香四溢,喝不过多久便醉倒一大片。 但这时,忽然有人道谢思霄心怀不轨,带了刀剑入殿。 谢思霄欲出列辩解,但一炳短刀真从袖中掉出来。质疑他的人姓崔,他怀疑是崔家人污蔑,在大殿上当场与人起了口舌,小辈们喝酒上了头,竟然打起来。 届时,有人大喝一声“崔、谢二家谋反”,太子大惊,被人护送出了殿后让侍卫入内殿,落了锁趁乱把里面的人杀得一干二净。 如此,崔家死了三人,谢家死了四人,另有些小世家,这些人都是家中顶梁柱般的存在。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无法挽回,也不能洗刷掉他们身上罪名了。 四皇子说完后良久不见动静,试探似的喊了一声。 稍后依旧无声响,他心中一怔,站起身来一脚把屏风踢倒在地,就见那人脸色惨白靠在美人靠上,青丝未束,垂落在地,若不是还有呼吸,他会以为看到的不过是一具尸体。 送走太医和四皇子后,流光愤愤不平地抱怨定是四皇子说话又没轻没重,才让清宁又犯了病。 她把药熬煮好端进屋,清宁已经清醒多了,她刚才只是因为受刺激过度而已。 见流光进来,清宁挣扎着从被中起来接过药碗,一口喝了个干净,喝完才皱起眉毛用帕子擦拭嘴角。 流光看她面色焦急,忙把她扶起来,问道,“姑娘,您有何事?” 清宁抓住流光的手,“你找人把宫中消息送出去。尽快。舅舅死的消息传到外面,有谢家养的信鸽和驿马,最多半个月就到北疆,届时二、二舅应该会带兵入金陵勤王。” 流光愣了一瞬道,“那岂不是正好,也能让二老爷给老爷平反,再不济也能把您带回去。” 清宁苦笑,“你都能想到的事情,元崇德想不到吗?所以他定有后招,你多带上财物,派几人出去,若不行就在未央宫外等施家公子,再去求求他。二舅心思浅,是个莽夫,先找大夫人或者老太太把他劝住。” 流光听完泪水已经落下来,边哭边道,“那以后还能替老爷平反吗?” 清宁默默看她。 流光泪水越流越多,“怎么就这样了呢?怎么敢有人对谢家这样?” 清宁茫然看着窗外,“是我的错,成王败寇罢了,都怪我,我早该想到的。” 第65章 · 清宁怕小宫女们脑子笨, 便把若月一同遣了出去,宫殿门口守着侍卫,就混在御膳房送饭的人里。 等到若月出去后她心中依旧不安, 只能靠坐在床榻上读一本谢玉瑛送来的道经。 外间万里无云,可惜不能扫清她心中的阴霾。 流光在一旁无声息地流泪, 还试图绞尽脑汁给她讲笑话。翠玉是宫里的人, 反倒情绪好上不少, 手脚麻利地替上若月的位置。 见清宁看不进书,她道,“不如给娘娘讲讲宫里的事情吧, 就当打发时间。” 清宁随意允了。 翠玉就道,“我被采买进来的时候才六七岁,那时候年纪小,不过遇到好心人,也没受过欺负。不过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们一直住在宫里,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样,所以很羡慕能出去采买的小太监, 也很好奇您。” 清宁在她话音中渐渐平复心绪,道, “到了年纪你们自然会被送出宫,宫外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好,只是自由罢了。” 翠玉苦笑道,“其实自由也好。” 她说完就去端了些点心过来。清宁晚饭吃得很少, 菜怎么端上来就怎么端下去。翠玉伺候清宁几月后也知道她爱吃清淡不腻的糕点,恰好御膳房里送来茯苓酥和桂花糖藕粥, 她用炉子温了温才放在桌上。 清宁本不想吃,不过被劝过几句后稍稍喝了半碗。 热粥下肚,她心情又平和了一些,想起良久不见系统,便把它喊出来。 她想了想,淡淡道,“到如今这时候,你总该说说实话,譬如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其实清宁早该想到它的言语缺漏,因为无论换了什么时候,元崇德都不可能娶苏青玉为正妻,所以它所说的甜蜜结局必然是假话。 脑内安静了良久,系统才结结巴巴说,“没、没有目的,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哼,读书人的骗怎么能叫做骗,这是言语艺术。” 说完就消失了,任凭清宁怎么叫也不出来。 清宁心里涌起一股苦涩,只恨自己当初被它的言语牵着鼻子走。她落到如今这番境地,它的误导总要占了三分。 但如今多想无益,清宁收拾好心绪,正要吩咐宫女进殿伺候她更衣净面,忽然听见外间一声通禀。 清宁来不及梳头,只能穿了外衣出去见驾。 夜里夜色渐深,她到外殿时太子殿下早已到了,站在大殿正中。他和前几日又有些不同,面容似乎更冷峻了些,眉毛皱起,和前世登基后的模样越发接近。 那时候清宁喜欢坐他怀里,还摸着他下巴取笑过他为何不爱长胡须,是不是在宫里久而久之也成了太监。 结果不言而喻。 但清宁目光却未注视着他,而是落在他身后侍从押着的一名宫女身上。 流光先惊叫了一声,“若月。” 第53节 穿着最低等宫女服饰的若月抬头朝他们惨笑。她衣衫凌乱,头发乱蓬蓬垂下来挡住眼睛,形容狼狈。 清宁这时候要阻止流光开口已经来不及,强忍着心中惧意道,“这是我身边伺候的丫鬟,看了送来的饭菜心中不忿,觉得御膳房慢待才想着去看看。她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殿下仁和宽容,便放过她吧。” 太子身边伺候的侍从曾辅国却道,“娘娘,您的饭菜可是精挑细选过的,譬如中午时的罗汉斋,翡翠豆腐,素排翅,八宝什锦,松仁小肚等,花了御膳房不少功夫。连殿下也只吃了素面和素汤,若真要怪罪御膳房,那可就天大愿望了。” 清宁怔了怔,她中午时只挟了几筷子菜进肚子,更无心注意做了什么菜。 她硬着头皮道,“在家时没吃过这样粗劣的食物,便以为下人不尽心了。” 太子忽然开口道,“无妨,应当是这帮人手艺太差,遣出宫去就是。再过段日子,宫中自然会来新御厨。” 清宁心重重沉下去。 新御厨,什么样资格的厨子才有资格进宫做御厨?又怎样得到这样的新御厨? 元崇德不说话时,她心中就像悬着一把明晃晃的刀,随时会掉落下来斩断她的头颅,等他开了口,她却越发畏惧。 她怕死,怕痛,更怕上辈子被杀死前绝望的滋味。 可是她连求一求的勇气都没有,盖因她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如果他要她的良心呢?他想要借她的手得到谢家呢? 元崇德似乎看出她的忐忑,夜色里他的嘴角上带着些微难以察觉的笑意,“御膳房的人处置完了,可孤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也没有只罚一方偏袒另一方的道理,这个丫头,你说该怎么罚呢?” 清宁愣了愣,目光落在若月身上。 若月一边打着寒颤一边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姑娘,求求你了,不要管我。我父母是谢家奴仆,我从小长在谢家,死后也想葬在谢家,不要让我成为谢家的罪人。” 清宁忍着泪意道,“她有罪,但罪不至死。” 元崇德颔首,便有人把一封信呈上来,在她面前打开,字迹是仿的她的,还有谢家所用印章,一字一句是大逆不道的话,和当初污蔑谢思霄的手段一般无二,只仗着无人敢求证,便肆意妄为无所顾忌。 其实时间过了很久,但清宁觉得那短暂到像一瞬间似的,太子叹息道,“你既然不珍惜她,那便算了,拖下去吧。” 清宁眼睁睁看着若月被隐没在阴影中。 夜色渐深,天气转凉,她看见元崇德身后窗外一轮冰凉的明月升起,挂在枝头上,弯弯如美人眉。 不知何时殿内烛火被点燃,灯火辉煌,下人早已退得一干二净。 清宁茫然睁大眼睛。 元崇德把玩着手上一枚雕成貔貅的玉佩,对她道,“我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只是懒得和你计较,你答不答应也没有干系,只是时间关系而已,你看谢家还能撑多久?” 清宁望着那轮明月,忽然开口,“你不如杀了我。” 元崇德回头看她。 清宁喃喃道,“你杀了我吧。” 元崇德看她良久,忽然一笑,轻声道,“我为何要杀你?当初你拒绝我的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口是心非的姑娘,如此不讨人喜欢。后来你握着我的手,刺入我父亲的胸口,我又想,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 他俯下身,握住她的下巴往上抬,使她直视他的眼睛,他含着笑意的黑色瞳仁中倒映出她苍白的脸,“这深宫里又冷又寂寞,我便想啊,这样又坏又恶毒的女人,怎么可以不陪着我呢?用一辈子陪着我,葬送在深宫里,和我一样。多好。是吗,母亲?” 貔貅玉佩被挂上她的颈脖,是和素色衣服截然不配的鲜艳红色。 裙裾扫落在地上发出簌簌的声音,不知何时殿门已再次紧闭,殿内黑影幢幢,未见明月,未见星汉,如同她看不见光明的未来。 清宁怔怔坐在地上,泪水落下时忍不住凄然喃喃,“窃珠者偷,窃国者侯,哈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 从早写到晚写了一天写了不到五千字,不愧是我,鼓掌鼓掌 第66章 · 清宁浑浑噩噩在椒房宫里度日, 若月照顾她十五年有余,和她比亲姐妹还亲,时常她只是一个抬手亦或者眼神, 若月就能明白大半。 她当初许诺若月替她选一户好人家。若月便说要找个谢家下人,等她生了孩子, 孩子也来谢家做活, 最好能伺候清宁的小孩。 清宁听完还笑话她没志气, 若月丝毫没反驳,但如今这些大约都实现不了了。 清宁要喝汤药,但迷蒙间总叫错人名, 要么把翠玉叫做若月,要么把其他人叫做若月。偶尔还会突然搂住流光说些不要走的胡话,等清醒时又万分内敛冷静,流光只能一边强忍泪水一边劝慰她。 过了几日,应当是先帝下葬、新帝登基之时,殿门口守着的侍卫忽然散了,殿门被再次推开。 她在殿内呆得太久,竟然已经快忘了殿外春光,直到阳光乍然入室时才不适地眯起眼睛。 楚自忠是来宣诏的, 让她去参加登基大典。 清宁看了他一眼,忽然讽刺道, “公公为殿下殚精竭虑,但到如今,也不过落个跑腿的下场。还不如那些会拍马屁的小太监,不是比你有面子多了。” 她说的是曾辅国, 比起楚自忠确实小了许多。 楚自忠笑了笑,依旧躬身谦卑模样。 清宁讨个没趣, 不想再和他掰扯,懒洋洋坐上来接她的步辇,靠在辇柱上昏沉睡去。 她近些日子精神头不大好,夜里常常睡五六个时辰,但太医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只说是春困,等过了这个时节就好。 不过清宁听罢就罢,就当他说屁话,哪有人春困还会时不时呕血的。 去金华殿沿途要经过钟室、月室、太液池等地,路途遥远而安静,草木初长,欣欣向荣,一派宁静祥和之景,几日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如同从未发生过一样。 到了金华殿内,清宁便看见朝堂下的朝臣竟少了一半,谢、崔两家更是无一人上殿。谢家除主支外,旁支做官者也不少,虽说不如谢思霄一手遮天,但也勉强有上朝的资格。 她强压下心中慌乱,把目光投注到太子身上。 今日他神色越发沉稳,目光淡淡,不见喜怒,过分漂亮的五官因为威严的太子服反而多了几分尊贵和肃穆,使人不会只注意他的长相。 如果他一开始就是这般模样,清宁定然不敢上去招惹他,顶多谈笑两句无趣就转身走了。 三公奏后开始登基仪式,因为大司马和大司空已死,顶替上去的是两个眼生的官员,太尉从阼阶而上,在殿中对楚昭帝灵柩礼拜,再将玉玺和绶跪授一同交给太子,稍后礼成。 常年礼佛的太后此时也在殿中,协助完成礼仪。 礼成后宣读第一份诏书,以大赦天下。 清宁上辈子时未曾见过元崇德登基,此时虽然身心俱疲,但也撑着一口气勉力看着,看他换上龙袍时的样子,和她记忆里渐渐重叠。 大赦天下的召令诵读完毕,清宁忽然听见外间一阵喧闹,她心里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看见一个穿着白色丧服的青年人冲进来,一边跪地磕头一边嚎啕大哭,侍卫没来得及拦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闯入殿内。 殿内一阵骚动和议论,但元崇德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问道,“殿下何人?” 这人抬起一张和谢思霄长得十分相似的一张脸,只是眼神比之混浊多了,满脸鼻涕和泪痕。纵然如此清宁也一眼认出他是谢家大公子谢丛之。 可她分明记得当初谢丛之也受邀赴宴,他如何能够逃出来?是他运气好还是谁有意放过他? 谢丛之边哭边道,“家父冤啊,家父一生为国为民勤勤恳恳,从不逾矩,又怎么会带刀具进殿?定然是被人污蔑。” 清宁心中焦急,忽然道,“住口。” 她声音又响又清脆,使得一殿的人都来看这位刚进宫不久就新丧夫的年轻太后。 谢丛之只愣了一下,却没理会她,只自顾自说着。 清宁就算一开始混沌糊涂着,现在也眼清目明,知道谢丛之能入殿必然有其他世家推手,或许也是想借此机会试探元崇德态度。 但元崇德又不是心软的人,更何况他已经手握权势,怎么可能再放手? 果真,等到谢丛之说完话,一旁侍从便道,“谢公子,你现在可是白身,穿着丧服擅闯大殿所欲为何?” 谢丛之怒道,“我谢家乃公卿世家,名门望族,权势于我如云烟,上殿何须官职?” 侍从笑道,“可是谢家大逆不道。” 谢丛之大吼,“都说了是诬陷。” 元崇德忽然抬手,“你说朕污蔑你?朕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谢大人拿出匕首想要刺杀朕,莫非你觉得我看到的是假的?还是说,谢公子觉得你的权力可以比朕还要大,所说的话比朕还要真?” 一通质问之话言砸下去把谢丛之砸得七零八落。 谢丛之是个只学到贵公子皮毛的猪脑子,以前有谢思霄撑腰,他做错什么自然不用上心,但今时早不同往日了。 元崇德看着他灰败的脸色,失望道,“朕现在都还记得谢先生的风姿,所以说看到他如此行事时十分难过,甚至在心里怀疑朕是不是在哪里做得不如先帝。 朕本记得谢先生恩惠和生前功绩,不欲牵连谢府,可是………” 清宁心念电转间想到很多事情,但她只觉得不能让他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便突然开口道,“等等。” 元崇德看她,“母后有什么事情吩咐?” 不知是否看错,清宁觉得他眼中似乎很快划过一点笑意,又消失不见。 清宁略微定了定心神,便道,“我觉得陛下大可不必如此在意。一来今日是你的登基大典,大喜日子见了血总归不好,二来…陛下,谢家有几百年根基,谢公子说出这样昏头的话必定是受惊过度中了邪祟,请法师作法后必然能好。” 她其实是在提醒元崇德谢府有兵,元崇德想要抄谢、崔二家靠着他那点依靠太监得来的虎贲实在不可能,所以他才会在诛九族这件事上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装作仁慈大度的样子,实则谁都知道他不是不可为,而是无法为。 所以此次不管他想利用谢丛之做什么,都不可能办到。 元崇德轻轻看了她一眼,清宁对他何等熟悉,就疑心他有下招,又道,“谢公子如此必然是不爱诵经礼佛,哀家也有错,日后就让哀家在后宫替他日日拜佛,替他洗清冤孽。” 她姿态放得十分之矮,实则理由绝不充分,只是说些软话而已。 元崇德忽而一笑道,“所以母后是求我,是想要朕不计较他的过错?” 清宁不妨他话里到底有什么陷阱,只能道“是”。 元崇德便走过去扶住她的胳膊,做出孝子的模样低着头温和道,“只要是母后说的,儿子绝没有不答应的。” 他非要来和清宁上演一场母慈子孝的好戏,清宁心中微觉不妙,但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只能硬撑着,手臂被他隔着衣襟在底下握住,如被铁钳桎梏住无法抽出来。 清宁心中微惊,她分明记得元崇德手无缚鸡之力,是个柔弱男子,咬牙假惺惺又演了一番。 只是这副场景在她心中以为的后辈孝顺、长辈慈祥不同,朝臣大多觉得万分尴尬。 这位新丧夫的年轻太后脸色苍白,不知为何不施粉黛,头上珠翠玉坠,赤莲盘凤流苏盈盈,却都不及她容貌娇艳。 又有含情目、点朱唇,雪白像一幅曼丽缱绻的美人刺绣,活该勾人心魄的模样。 正当风华的青年男女,站在一起竟然无比般配,两人又不知避嫌,新帝还在她面前万分柔顺,垂头敛目,说出的话明明只是寻常,却像情人温言软语。 不少人已经皱眉,怀疑有这样一位年轻的太后在后宫是否合适,年少慕爱乃常事,太皇太后又是个万事不肯惹上身的人,若是出了丑事该如何是好? 清宁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了他靠近时充斥满鼻的龙涎香,只能借着袖子遮掩抽出来,又躲避过去。 如此登基大典虽然有不看脸色的人前来捣乱,但新帝是宽和仁厚的人,并不计较此事,因此到此为止,再未发生其他岔子。 等大典结束,清宁被人扶着走出宫殿,她看了一眼跪在角落里仍着丧服的谢丛之,默不作声从他面前经过。 裙裾扫过他脚下汉白玉石时,忽然被他拉住。 第54节 清宁高声呵斥道,“松手。” 谢丛之嘴唇微动,清宁盯了一瞬,目光移开,谢丛之手也随之松开了。 只是短暂发生的事情,周围人并未注意到发生了什么,就算注意到也只以为是清宁责骂自家兄弟,不会放在心上。 搀扶的人也如此认为,对她讨巧道,“我家中小辈也是如此,平日里顽劣不堪,必要家规矩家法时时叮嘱,片刻不忘才能收敛一二。娘娘不必介怀,谢公子年纪小,只是被邪祟眯住心窍,等训好就好,往后日子长着呢。” 清宁听了也只左耳进右耳出,不与这极有可能是太子耳目的人说话。 出了外殿,走到林间小道时,清宁忽然被一只手抓住,扯进了林子里。 伺候之人猝不及防一声惊呼,清宁看见四皇子那张脸,冷静对宫人道,“无碍,是殿下。” 宫人还要再说,四皇子喝道,“闭嘴,不准进来。” 宫人果真不敢再进寸步。 清宁突然噗嗤笑了一声,“殿下日渐威风。” 四皇子冷冷说,“不如您身份尊贵,十天半月也难见一面。” 清宁便不依不饶道,“若是殿下有孝心,日日侍奉汤药就能见面了,只是怕你不肯。” 四皇子被她说得哑了口。 清宁见此心情略微痛快了些,在宫里日子过得苦闷,唯独此时和四皇子的斗嘴还算调剂了。 四皇子憋了一阵,才开口,“你真的喜欢上我哥了,还去勾引他?虽然我不想背后说人坏话,但他心思深沉,我从来和他玩不到一处,也猜不到他想什么,你当心上了他的当。” 清宁心里一惊,“你何出此言?” 四皇子以为她不肯认,气急道,“就非要遮掩吗?我记得你在闺中时就对他念念不忘,他可是、可是杀了你亲父的人,你就一点不在意,非要得到他不可吗?你就这么贱吗?” 说到最后竟口不择言了。 清宁脸色一沉,冷笑道,“你在我面前说什么胡话,我是你嫡母,不说让你孝顺伺候,但也不该像个浑人一般肆意妄为。” 她说完就眼睁睁看着四皇子面前的地面被打湿了,他分明是骂人的人,可是眼圈通红到像被欺负了。 注意到清宁眼中讶异,他愤怒地用袖子擦干净脸,转身跑出小道。 宫人在外焦急喊清宁,以为她受了欺负,清宁慢吞吞走出去,无心想四皇子刚才的眼神,只揣测他说的话。 他以为她在勾引新帝,那么其他人呢?又怎么看? 她这么想着,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第67章 · 如果连元崇州都误会了, 那其他人会怎么看? 清宁浑身发凉,忽然有些明白这人的恶毒心思。若是大家都觉得她在勾引太子会怎样?又会怎么看谢家人?谢家女? 谢家百年声望该怎么办?会不会被其他世家耻笑? 像当初那样,都以为谢家出了一个手段高明的祸国妖姬, 先嫁父,再施展手段让继子不顾人伦强娶继母。 谢家便因此闹了大笑话, 本就因为谢思霄去世境况更加难堪, 有自诩清流的世家干脆放话不和他们来往。 外间把她传得如何厉害, 实则她只是一枚铲除谢家的棋子而已。 即便是大白日,清宁也觉得浑身发寒,宫人看见她如此, 连忙喊了几声娘娘,才把她从梦魇中唤醒过来。 宫人叫碧荷,是个脸蛋圆圆的宫女,看她脸色不好,就劝慰道,“娘娘您别和四皇子计较,他脾气就是不太好,但心肠是好的。” 清宁定下心神,问她道, “你这么了解四皇子?” 碧荷笑道,“我在陛下身边伺候了快十年, 宫里哪个殿下和公主我不认识?四皇子和陛下看起来关系平平,其实那只是陛下面冷心热而已。” 清宁暗想能从元崇德那张见人见鬼的画皮底下看出一颗滚烫的热心肠,这位宫人滤镜就有一百层厚了。 流光不在身边伺候时,清宁总觉得万分不自在, 即便碧荷做事手脚利落体贴大方,并不比流光差在哪里。 步辇停在殿门外, 清宁不想立刻回去,就说要在这里四处转转打发时间,碧荷虽说是元崇德派来的,但并不过分约束她的言行和想法,稍稍思索后便搀扶着她去了。 殿外走三两步能够看到太液池,池子中间隐约能看见三座人工铸成的山,池边有二十来丈高的渐台。 清宁儿时随家人进宫时也曾来过这里,不过当时渐池旁边雕刻的大石龟是完好的,后来被谢思远喝醉后不小心用武器敲碎了半个龟壳。 谢思远不肯认错,楚昭帝拿不出钱来修补,又不敢找谢思远要个说法,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成了个笑话。做皇帝做到这个地步也世所罕见了。 碧荷搀扶着她柔柔和她说话,先帝的妃子大多闭门不出,宫女们被当初那场宫变吓坏了,宫里寂静不少,不见春日活泼景象。 碧荷说了些笑话,忽然指着一棵树上的一只灰褐色不显眼的小雀道,“可怜见的小东西,被孤零零留在这里,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食物。” 清宁怀疑她在隐喻什么,但看到那只小雀时却心里一动。 这是谢家特意训来传信的一种鸟雀,不如鸽子显眼,但胜在灵活聪慧,只是因为娇气易死才养得不多,清宁本以为连一只都不能飞进宫,没想到竟然有漏网之鱼。 莫非先前谢丛之的暗示就是这个? 清宁怕碧荷起疑心,故意把视线移开,指着渐台阑干上一道被刀砍过的痕迹道,“这里居然有刀痕。” 碧荷看了一眼,“大约是被娘娘砍上去的,娘娘有失心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温柔体贴,就没有人说不好的,坏起来轻则责骂奴仆,重则对人肆意打杀,更有被她直接推入池中淹死的,陛下当时年纪小,常常因此遭受无妄之灾。” 清宁心思稍微一动就猜测到那位娘娘是谢家出身、被楚昭帝百般讨好的端静皇后,没成想她竟也是一个有病的,和楚昭帝堪称天生一对了。 清宁点头道,“那也过于无奈了些。不如这样,你去拿些贡品和道经来慰藉亡灵,算是尽一份心了。” 碧荷先是不肯离开,但清宁道,“只是一会儿而已,何况还有其他人在呢。” 碧荷看了一眼周围的太监,犹豫去了。 清宁等碧荷走了不久,对这些伺候的人道,“哀家感觉有些乏累,想坐在树下休息一会儿,你们转过身去不准看。” 因碧荷离开了,这群人群龙无首,竟然真的全部乖乖转身不看她。 清宁便从头上取下一根玉簪,转开玉簪的簪头,用手指轻轻一弹,里面的粉末随风而出,小灰雀闻到味道从枝头飞到清宁手上。 清宁环顾四周,见无人发现,便轻轻把小灰雀捏住,笼在大袖里。 她手上有温度,小灰雀不避不怕,反而用翅膀轻轻蹭了蹭她。 碧荷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回来时手里提着一只篮子,打开来看里面有作为贡品的糕点和□□经,以及一份皇帝手谕。 她对清宁笑道,“陛下特意吩咐我给您的,有了这份手谕您也名正言顺一些。” 清宁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轻轻抚弄袖中灰雀的绒顶,柔软的手感令她心不在焉。 匆匆应付完碧荷好不容易回到椒房宫,因碧荷是元崇德赏赐给她的人,清宁不能不管,便匆匆吩咐流光安置碧荷,以不适为借口回到闺房。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手心都湿汗了,幸好小灰雀争气,在她袖子里不吵不闹,被放在桌上时还睁着黑黑的大眼睛歪着脑袋看她。 清宁小心掀开灰雀的翅膀,果真看见一支比玉簪还细的竹管被细绳拴在翅膀下,用信鸽传信时是将竹管系在鸽爪上,这种另辟蹊径的方式也让人难以找到信件。 清宁抽出竹管中的小纸条,上面画着一副图,还用清隽的笔迹写了几个字。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谢玉瑛的字迹,再看那图,怎么看怎么像一张地图,旁边写了两个字,“三更。” 清宁吸了一口凉气,忽然想起当年国破的时候元崇州似乎走了一条密道,莫非正是这条? 她心乱如麻地把地图塞到玉簪里。 约莫是因为她独自呆着的时间太久,过了一会儿,碧荷忽然来敲门,喊她娘娘。 清宁收拾好心绪后吩咐她进来。 流光对待碧荷不冷不热地,对清宁道,“姑娘,碧荷就暂时住在旁边院子里,和我一间屋,您看有什么还要吩咐的地方。” 对于流光来说,若月是她情同手足的姐妹,现在碧荷来抢占了若月的位置,她能高兴才怪。 碧荷对流光道,“我知道娘娘和你关系好,但你喊姑娘终究不妥当,被旁人听去像什么话?” 流□□得竖起眉毛,挽起袖子就要和她吵。 清宁微不可见朝摇了摇头,对碧荷道,“你去看看御膳房送了饭菜没有?” 碧荷知道清宁一是来打圆场,二是要支开她,却没说什么,给清宁留下几分面子,乖乖听令去了外间。 等碧荷出去一小会儿,清宁才对流光道,“日后说话做事都要小心谨慎,免得落人把柄。” 流光低低应了,垂下头时眼圈却是红的。 清宁握了握她的手道,“没事,我们总能给她报仇的。” 碧荷回来时主仆二人已恢复正常,流光脸上看不出哭过的痕迹,碧荷行了一礼,抬头正巧看到小书桌上的灰雀。 清宁把小灰雀笼在袖中时未注意到,以至于翅膀上的羽毛压折了半年,便将之藏在床幔垂落的拔步床上,没想到这只雀儿嫌弃床里气闷,自己钻出来站在妆奁上透气。 碧荷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疑惑,道,“这只小雀和刚才在太液池里看过的那只长得可真像,还一点都不怕人。” 清宁淡定道,“小灰雀不都长这种模样?大概宫里常常有人喂它们,才敢这么大摇大摆飞进我这里。” 碧荷不再开口问,清宁就随意吩咐人找了笼子和一把小米,用墨碟来盛水。 小灰雀不满自己被关在笼子里,就用红彤彤的鸟喙啄了她一下。 想到夜里的事情清宁心情略畅快些,便多用了些饭菜,碧荷误以为是因为御膳房手艺变好,笑说明日就要去打赏。 清宁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打赏就罢了,别趁机去找你前主子就行。” 碧荷脸色微微一僵,呐呐应下。 月上枝头,自时未到,清宁就让流光从靠谱的宫女中选来一位和她身形相似的扮作她,又让人故意和碧荷说话绊住她,自己偷偷从窗户出去。 不知是否是她运气好,出了殿门一路走出院子外的小路,居然也没有被发现。她穿着最低等宫女的服饰,头发在发顶束起来,再从上垂下来分成两束,梳成双环发髻的样子。 所约之地在一处侧殿,因为没有嫔妃搬进来,就逐渐荒废了,殿外还长着人高的野草。 清宁走得小心,提着裙摆免得惊扰到人,但走到一处亭子时依旧不巧遇上巡逻的禁军,清宁手上拿着令牌,便大大方方走过去行礼。 禁军不耐烦问,“这么晚还在宫里闲逛?” 清宁低头要说话,就听见禁军对一旁一人解释说,“殿下,其实平日里没人敢夜里这么走,今日只是凑巧了而已。” 清宁心中一惊,也不知道对方认出自己没有,准备捏着嗓子说话蒙混过去,眼角却扫到腰带上挂着的一只白色玉佩。 这只玉佩极其普通,但其实内里是空的,专门用来放置一种从谢家带来的珍贵解毒药。 平日里玉佩从不离她身。 她如今虽然面上略微掩盖,又低着头,但元崇州早上才与她见过,难免不能借此认出她。 第55节 她心里闪过许多计较,没想到等禁军问完,元崇州目光只略略在她身上停留一刻便转开,似是不耐烦道,“你也太多废话了,一个小宫女也值得你查来查去?爷晚上还有事情,家里还有妞等着你,就你事多。” 元崇州还颇受新帝青睐,禁军不敢开口,挥挥手让清宁走了。 清宁低头离开时只觉得浑身冷汗,心中猜测元崇州是认出她来了还是真就单单厌烦轮值而已。 因为心里忐忑,清宁走得万分谨慎,子时之时才到了那处书房里。 她进了书房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正要喊人,就看见一位少女从屏风后走出来,冷冷淡淡看她。 清宁失声道,“大、大姑娘。” 谢玉瑛仍旧平日里那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穿着一身在夜色里不大显眼的青色衣服,眉毛微微蹙起,对她道,“你喊我什么?连声姐姐都不肯喊?” 又问,“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 清宁以前在宫外时和她关系不亲近,入宫后反而感受到一二分体贴,昔日连那分傲慢仿佛也可爱起来。 谢玉瑛垂下眼眸道,“家里如今不太好,父亲死了,老夫人又有病在身,连个靠得住的顶梁柱都没有,但若你想走,也不是不可。” 清宁问她,“当初书里的纸是你放的?” 谢玉瑛嗯了一声,“我无意中撞见父亲与崔家人密谋什么,疑心是为了选后的事情,就特意提醒你小心些。” 清宁稍微一想道,“你从密道而来?” 谢玉瑛颔首,“当初皇宫是在谢家帮助下修好,这条密道除了我和父亲,没有其他人知道,但只能通行来往一次,一次之后自然毁掉,悄无声息。” 清宁皱眉,“只是来接我?那也太费周折了,何况流光还在殿里……” 谢玉瑛轻轻瞟她,“你觉得现在若是不背水一战该当如何?” 清宁心中大撼,“你是想……” 谢玉瑛颔首。 殿内一片死寂,清宁脑子里转过千万种想法,最终咬牙道,“谢府还有多少兵马?” 谢玉瑛叹气,“这些年耽于享乐,竟是废了,所以只不足七百,你不是与他们很熟?若你也在,出其不意必能成事。” 此时酷爱装死的系统已慌乱地跑出来阻止她道,“别啊,这样你们谁来当皇帝?你们经不起内耗,北魏兵力强盛,要慢慢修养,你想想,万一有一天他们打过来了,你们的人就惨了,你一点都不留恋吗?” 清宁垂着眸子不理会它,对谢玉瑛道,“此事考虑得不周全。” 谢玉瑛见她如此就已知道她动摇了,便道,“那你说该如何?” 清宁目光落在那条密道上。 月上枝头时清宁从殿内走出来,走到一处亭台听见轻微的声响,再看时就看见里面坐了一个人自饮自酌。 这人还穿着禁军衣服,头发散落下来,时不时无聊地用手拨弄垂进亭中的柳枝。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露出一张俊俏少年面。 清宁不能躲避开,和他直直对上,心跳略停了半刻,思索该如何解释自己在这里的事情。 元崇州压根没计较她为难的事情,皱眉抱怨道,“你怎么才来,我也等你太久了。” 清宁慢慢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 元崇州不说话,就自己喝淡酒,喝了几杯后小声对清宁说了声对不起,“我白日不是故意和你说难听的话,我怕你骂我而已。” 清宁道,“你怎么总怕我骂你?” 元崇州因为了良久也因为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掏出一支桃花递给她。 这时候早已没有桃花,那场急促的暴雨把枝头桃花吹得一干二净,也不知他如何找出这样一支开得恰到好处的桃花,像美人的唇脂,隐隐含笑,处处留情。 清宁把玩了一会儿,轻声说,“可惜了。” 元崇州连忙问,“哪里可惜?” 清宁便道,“可惜不知多久能出宫一次,替你把这支桃花送到你心上人手里,若到了那时候,应该也只能做成书签聊以慰藉。” 她说完话,对方许久未言,亭中静悄悄的,隐约有清脆的鸟鸣。 隔了一会儿再看,对面那人不知为何又红了眼圈,泪水还一滴滴往下掉。 清宁愣了一下,把手帕递给他,“我又没骂你,只是说实话而已,你怎么就难过哭了。” 元崇州声音闷闷的,“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个小孩子?” 清宁迟疑,“我没有。” 元崇州又说,“那一定觉得我脾气坏,讨人厌。” 清宁沉默下来,算是默认。她没法味着良心说元崇州是个好脾气的人。 元崇州忽然把帕子扔她身上,又夺过她手里那支桃花,恨恨道,“正巧,我也讨厌你。我们两看两厌,你也别要我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第68章 · 清宁在原处站了一会儿, 只见月亮挂在天正中央,有一条浅浅的白色云絮贯穿天际。 她此时仍旧想不通为何元崇州明明看见她却闭口不谈,她心中隐约有些猜测, 但这个猜测过分荒谬,使她意识掠过去。 因为在亭中耽搁了一点时间, 回到住处时已经过去些时候了, 她本想从后门小道进去, 但到前门时忽然听见有喧哗声,心中略微紧了紧。 她殿中人都知道她夜里不喜欢吵闹,因而做事相当轻巧, 不会为了大事小事烦扰她。 那么今日为何会有异常? 清宁稍微想了想,没入自己的闺房,反而绕到书房窗外翻进去,顺便把那位从谢家带来守书房的宫女叫来,凝眉道,“外间发生了何事?” 宫女看见她,脸上焦急消失殆尽,低头行礼,“好像是宫里来了刺客, 所以禁军就来各宫看看,怕伤了贵人们。” 清宁更觉得奇怪, 刺客早晚不来,偏偏在这时候来,想来实在蹊跷。 她便吩咐宫女把碧荷叫到书房门口。 很快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还有女子的争吵声。 碧荷无奈道, “我没有不信你,但事态如此紧急, 你也不肯让我们进去看一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流光愤愤道,“娘娘闺房进不得,这些粗人身上煞气重,会污了娘娘的东西。” 在书房门口时,争吵声才停来,随之而来的是敲门声。 清宁此时还穿着宫女服,便道,“不准进来,哀家现在形容不整,不想见人。” 门口静了一静,碧荷道,“娘娘,那奴婢便设步障,伺候您移驾。 清宁懒洋洋说,“这事情也得大半夜劳累哀家,可真会折腾人。哀家连夜在书房看书,本来是想抄来经书给先帝祈福,却没想到发生了这种事情。你们不会是觉得哀家好欺负,故意来的罢?” 碧荷立时扑通一声跪去,头磕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奴婢不敢,求求娘娘了。” 清宁忍不住啧一声,觉得碧荷可真不好糊弄,这样一去她再胡搅蛮缠似乎就不占理了。 便道,“既然如此,就让流光进来设步障吧。” 等了一会儿,流光自个儿进来了,进来后朝她耳语道,“您总算回来了,奴婢和她们纠缠了近半柱香,差点就要被识破。” 清宁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 她到了自己殿中,迅速换上一身白日所穿的常服,那名假扮她的宫女也早就换上她自己放在殿中的衣服,两相互换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到外间去的时候,碧荷看见她,笑盈盈道,“扰了娘娘休息,烦请原谅一二。” 清宁漫不经心道,“无事。” 她站在窗户旁边,看见一群禁军进来像模像样地检查,查到廊挂着的笼子时,领头那人说,“这鸟有意思。” 一旁的禁军问,“有什么意思?” 领头道,“让我想起一种递信的鸟,也是这般长相。” 清宁在窗口哼了一声,“大人疑心病可真重,连一只鸟儿也看得出三长两短。” 领头说,“没有冒犯娘娘的意思,只是想到这种鸟的轶闻而已,据说它怕一种花粉,遇到时便化成粉,十分有趣。” 清宁冷冷说,“你既然觉得我这鸟可疑,那便把你说的花粉拿出来试一试。” 其实她早就在夜间出去时把鸟调换了,换成一只普通的灰雀,之前那只被她给了谢玉瑛。 因为做得天衣无缝,禁军什么都没查出来,脸上疑惑之色越深。 这里四处都要查探,宫殿中大得离谱,若是查完不知要花费多久的时间,但还有其他殿要查,也不知道会不会查到谢玉瑛刚才来的那处。 她心里一根弦崩得死紧,试探问道,“你们怎么不早些来,这个时辰才来。” 禁军朝她拱手,“我们人少,其实最早来的就是椒房宫。” 清宁心中略略松气,看见他们要进内殿时忽然又心生一计,皱眉道,“莫非非要你们来查我的宫殿?” 禁军歉意道,“冒犯您了。” 清宁挑剔看他一眼,“我听说武人身上污浊之气重,若是把我的宫殿弄得乌烟瘴气就不好了,还是换别人来吧。” 禁军被她说得恼怒,又不敢反驳,便问道,“那娘娘您想要换什么人来?” 清宁道,“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们。听说龙气最能压住污浊,就派人去请陛吧。” 这已经不是不为难了,陛这个时辰早已经睡,况且要让从未央宫到椒房殿,路途遥远,担忧陛安危,必须得禁军前去护送,这一来一去花的时间可不短。 见他们为难,清宁竖眉道,“你们看不起哀家?是不是觉得我不是陛亲母,所以可以任意欺负?” 一顶大帽子盖来谁都受不住,他们只得留一两人守在此处,另外的人则去了未央宫里。 然而等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元崇德就已经到了椒房宫内,观其穿着体态,虽然风尘仆仆但风姿不减,并不是刚从龙床上起来的模样。 清宁面色淡去,开口道,“陛竟然来得这么快,哀家还怕打扰到您了。” 元崇德淡淡说,“是凑巧,朕在宣德殿内议政。” 清宁道,“那陛真是位明君,有您在是大楚之幸。” 她算盘打空,看见元崇德如此配合,不免着急。 元崇德此时却恰好侧头看了她一眼,似乎看破她心事,勾唇笑了笑,“太后莫非是想说朕和您孤男寡女待在一起惹人非议,须得太皇太后也在场才行?” 清宁心里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她老人家年纪大了,我自然不会折腾她。” 第56节 元崇德在这里时禁军做事更利落了些,飞快搜查着宫内各处,清宁心中焦急,不知该如何给谢玉瑛传递消息。 她抬头看见元崇德站在不远处,落落如同一根修竹,侧脸在烛火半明半暗,如同一块温润美玉,竟让人觉得难以直视。 她想了想,开口道,“更深露重,殿居然还在处理政务,想来是缺少知心人。” 清宁说话的时候就朝着流光使眼色,流光聪慧得很,示意谢府带来的一位极其擅舞的宫女过来。 这位女子名叫柳枝,曾经是舞女,还沦落过风尘,当初谢府采买奴婢的人看见她相貌娇柔美丽,楚楚动人,无比惹人怜爱,便特意把她买来,后来柳枝又因为运气好被选入清宁陪嫁,成了清宁娘家人。 柳枝听了吩咐,就去替流光的位置接过茶壶,袅袅婷婷地走过去,如同一株曼丽的柳树,给元崇德斟茶。 茶壶倾倒时垂落的袖子露出一双皓腕,比雪还白。 元崇德顺手端起茶杯,闻了闻忽然道,“这茶味道倒十分古怪。” 清宁心中一惊,以为他慧眼识破她的把戏,没想到一刻元崇德复又执起茶杯,一仰头喝得一干二净。 第69章 · 清宁侧过脸瞥了一眼香炉, 对元崇德笑道,“陛下看起来有些面色有些不好,不如先去侧殿休息一会儿?” 元崇德手指转着茶杯, 淡淡问了声“哦?” 他的面色让人难以分清他喜怒,但他此时看起来真如清宁所说有些不好。 面色潮红, 如同一块被染得透彻的美玉, 汗水一滴滴从额头滑下, 浸湿了大片衣襟,明黄色衣袍上绣着的九龙越发栩栩如生,如同随时会腾龙跃爪, 遁入云中,以向世人展示一番威严。 清宁不等他拒绝,已示意柳枝去搀扶他。 元崇德皱眉道,“走开。” 然而这药是当初谢家一位老大夫研制而成,药效比坊间所售那些药效用好多了,因此柳枝这样一位纤弱的女子也能搀扶住元崇德,不至于被他压倒。 小太监见此想要去拦,流光挡住他小声道,“陛下一向身强体健, 为何会突然不适?你怎么不动你那猪脑子脑子想想,连我们娘娘都不去拦, 你别好端端坏了陛下好事。” 流光仗着其他人不在肆意糊弄小太监,小太监皱起眉头无法反驳,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进了侧殿中。 等人走了,整个大殿中霎时间安静下来, 独留清宁一个人坐在桌旁饮斟一壶茶水,下人们谁都不敢说话, 垂头在一旁伺候。 禁军们查探完一个侧殿,又要去下一个,但没见到皇帝,便问清宁道,“陛下呢?” 清宁笑吟吟说,“不巧了,陛下有些乏累,想要先歇下,你们若是着急的话不如先走。” 禁军也不是傻子,刚才皇帝还神采奕奕的样子,现在忽然就累了,没有猫腻谁信?顿时一片浮想联翩。 但真要让他们走他们也不敢,椒房宫不如皇帝寝宫把守森严,要出个岔子怎么办? 清宁似乎看出他们犹疑,便体贴道,“不如这样,我让奴婢去找个偏院……” 禁军道,“不敢,我们就守在门口。” 于是去了殿门口,轮流守在远处。 清宁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对流光道,“现在天气还有些冷,你去让人烧些热汤来给将军们送去,万万不要让他们着凉了。” 她虽然说话声音平静,但轻轻敲在木桌上的手指显见她心情十分之好。 流光遂去了,去之前欲言又止看了看清宁。 清宁疑惑道,“什么事?” 流光看了看紧闭的卧室门,又看了清宁一眼。流光从没有违背过清宁的命令,但她也是最了解她的人,所以才会心有隐忧。 她看清宁面上好似真的一点都不在意,才慢慢告退了。 清宁敲着桌子让人抬来几本闲书放在桌上,心不在焉看着,实则心思不知道飘到哪里去。 正当她坐不住的时候,内殿里突然穿出一声惨无人道的女子尖叫,清宁心中一紧,坐直里身体。 穿出声音的地点是柳枝二人才进去的侧殿,清宁疑心里面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吩咐道,“哀家去看看,你们跟着。” 她说完起身去了侧殿,殿内昏暗得很,竟然没有点蜡烛,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熏香味和古怪的血腥味。 清宁知道柳枝不是外表那么柔弱无能,怕她没有轻重赏到皇帝被赐死,轻声道,“柳枝?陛下?” 没有声音,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没有。 清宁眯起眼睛扫视四周,忽然背后一阵风袭来,她被人按倒在桌案上,上面摆放着的书籍、笔洗、摆件等全被叮叮当当拂落在地。 她睁大眼睛,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清宁被这么看着,忍不住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你、你怎么……” 元崇德没说话,清宁察觉到不妙,下意识就要叫人。 但下一秒被捂住嘴,元崇德声音传出去,“不准进来。” 下人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就听见砸落东西的声音,还以为两位主子起了矛盾,但有吩咐即便焦急也不敢硬闯。 脸上手掌松开,清宁刚要开口,又被这只手掌捂住。 元崇德道,“闭嘴,朕不想听你说话。” 夜里空荡荡的房中孤男寡女气氛总是有些古怪,清宁闻不到他身上有没有男女交合后的味道,但幽冷龙涎香的味道却不可忽视,更何况他靠得太近,近到近乎呼吸交缠。 她疑心下一刻他的嘴唇就会落下来,黑暗能够放大人的感官,压在身上的人宛如不可抵抗的高山,扣住她细腕的手指冰冷似铁钳。 目光游移在脸上,脖子上,延伸到领口以下…… 她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自己幻觉,但这一刻清宁忍不住崩溃道,“元崇德!” 下一秒,身上的力气泄去,压迫感也消失不见,身穿龙袍的人退到远处,站在月光下淡淡看她,“你给我下药,不就是想要这个?” 清宁忍不住落了一滴泪,但幸好没被看见她的狼狈。 她垂头盯着脚尖,“所以你没有中药,你骗我?” 元崇德推开门出去,转头含笑看她,“你觉得我会不防你?哼,小把戏。” 清宁呆呆在空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听见姑娘小声在呜咽,转头时看见是柳枝。 她走过去替她解开身上的束缚,道,“怎么回事?” 柳枝不敢看她,朝她磕头磕得满头鲜血,“奴婢无能,奴婢无能。” 清宁叹了口气,颓然走出房门。 元崇德走的时候把一群禁军全带走了,但好在这样一来一回又耽误了许多时间,谢玉瑛那边应当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清宁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第二日早上醒来的时候日上三竿,她惊讶地叫了一声,把流光叫来。 流光吩咐着小宫女给她梳洗打扮,一边无奈道,“奴婢见您太劳累,不好叫醒您。” 清宁知道这不能怪流光,因为是她昨夜忘记吩咐她了。 于是一边催促宫女一边问道,“可看见今日宫里有什么大事?” 流光机灵道,“没什么,大人们在一处树林里抓住刺客,那人已经伏法了。” 清宁松了一口气,如此就不会连累到谢玉瑛了。 她安安静静等到下午,禁军在宫里轮值,申时是最守卫最薄弱的时候。 清宁吩咐流光伺候她在外袍里穿上一身利落的骑装,腰上绑着她闲置已久的鞭子,谴退下人后自个儿朝着椒房殿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70章 · 新帝和楚昭帝习惯不同, 白日里喜欢在太极殿中理政,前一批朝臣被杀了七七八八,他要么把和他们有仇的人提拔上来, 要么直接任命侍从为官,虽然说新帝登基必然有大变动, 但如此安排仍旧让人感到不适。 这些阉奴没有后, 行事无所顾忌, 嚣张得很,根本不怕得罪权臣,以至于有人私下里把他们骂作新帝养的恶犬野狗, 只要闻到骨头的味道就要扑上来撕下一块肉来。 但他们不要脸,世家人却还要脸,端着高傲的架子不屑一顾,还有干脆罢官示威的,有要饿死自己在宫殿门口让皇帝“幡然醒悟”的,这样一来,其实太极殿中以贫家子和侍从居多。 清宁坐在太极殿外的庭中喝茶,这里离宫殿不远不近,视野辽阔, 恰好能看见宫外动向。 碧荷顶替了流光的位置,给她斟茶劝道, “娘娘,现在风大,您身子又没怎么好,如果有事要见陛下让人通报一声就行, 何必自己来?” 清宁挥挥手,“这不是什么大事, 你不必担心,况且陛下这么繁忙,不像我是个闲人,耽误他时间不好。” 她知道碧荷是来监视她的,她至今也看不穿她斤两,但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利用碧荷的这个心理把她绑在身边,避免她捣乱? 碧荷见劝不住,只能不劝,吩咐宫女们把亭子外面挂着的竹帘垂下一半,这样又能挡住微风,又能看见外边景色。 此时已经到了春末,其实宫里并不冷,庭院外的小道上白色的荼靡花散发淡淡香气,只是因为她刚生过一场大病有些畏寒而已。 清宁命宫女们弹琴跳舞,她赏了一会儿,就看见一群轮值的禁军走过来,穿着利落的黑色衣服,宫女们一时间羞红了脸,弹奏声音越发缠绵。 清宁漫不经心用手撑着下巴看着,一手指节在桌面上跟随乐曲敲打。禁军带头的人是轮值的元崇州,他走到亭前却不走了,跪下来和她行礼,喊她娘娘,他身后的人纷纷也跟着喊娘娘。 清宁心思没有放在这件事上,只稍稍和人说了两句勉励的话。 然而元崇州走了不过几步,又行色匆匆折返回来。 清宁皱眉,“什么事?” 元崇州支支吾吾半晌,忽然将一个什么东西抛在桌案上,含糊说了句“给你”就跑了。 清宁凝眉一看,居然是朵刚从枝头摘下的白色荼靡,沾着汁液和露水,花瓣被握在手里都有些卷边儿了。 碧荷不知该如何办,愣愣盯着那朵花。 清宁听见逐渐远去的少年郎吵闹声,默了默,道,“扔了吧,我又不爱这个花,真不懂送我干甚。” 荼靡花刚被摘下枝头又扔进土里,元崇州并不知道。 他红着脸同人吵架,“我就是随便送送而已。” 有和他玩得好的禁军搂住他肩膀,嘲笑道,“那你脸怎么忒红?” 元崇州沉默一瞬,小声说,“我哥至今没有妻妾,那是我…是我嫡母。” 众人皆愣了愣,刚才他们偷偷瞄了人还在感叹这姑娘长得多么美丽,误以为是个极其受宠的宫妃,结果事实比是宫妃还要让人伤心。 他们挨着上去拍元崇州肩膀以示安慰,元崇州低头道,“没事,你们说今日为何非要这么轮值呢?我总觉得事情有古怪……” 第57节 到太阳挂在西边枝头时,清宁看见一大群人从太极殿中走出,最前面那抹明黄色的身影率先上了步辇,身后跟着一长串宫仆和臣子。 从太极殿到皇帝寝宫路程挺远,巧的是若要抄近路,必须从昨日那处偏殿门口路过。 清宁眯着眼睛看,碧荷犹豫道,“娘娘、您为何不上前去………” 清宁呵斥道,“闭嘴。” 长龙一般的队伍像蚂蚁一样缓缓移动,太阳明晃晃倒映在湖水上,像碎了的金子一样。 她心跳得飞快,不知等了多久,远处忽然传来雷鸣般的呐喊声,还有厮杀声、追砍声,清宁看了碧荷一眼,道,“接应的人来了。” 她一声呼哨,绿耳便从花园中冲出来,载着她上马朝最喧闹的地方跑去,风从耳旁擦过,无比畅快。 然而在此时,一人忽然冲过来拉住她的马,大声嘶喊道,“你要去哪儿?” 清宁低下头,看见不知从哪而来的元崇州拽住绿耳缰绳,脸上溅了鲜血,眼睛涨得通红。 清宁冷冷道,“放手。” 元崇州咬牙问,“是不是你把人放进来?你是不是想要逼宫?” 清宁一鞭子抽上去,元崇州手背上立刻起了一道红痕,他却恍若未闻一般死死抓住绿耳缰绳不肯松手,“你别去,我看见有一群人从北门而来,是要包抄,你快跑。” 清宁怔了一下,不信道,“宫里哪来这么多禁军?” 元崇州道,“是施家,是施家的兵!当初就是他们里应外合!” 清宁沉默一瞬,“即使如此,我也不能不去。” 她一鞭子抽下去,绿耳扬蹄人立起来,把元崇州甩在原地,一骑绝尘而去。 元崇州抹了一把脸,环顾四周,发现除了被押在一旁的碧荷,其余宫女皆有所准备的模样,甚至还有不知从哪得到马的,一看就不是宫中养的御马。 他一咬牙上去抢了一匹马追上去。 清宁骑马到偏殿外时已经一片混战,双方谁也看不清谁,她昨日便和谢玉瑛商量,把谢家仆从从密道中带入皇宫,如此便可出其不意杀个措手不及。 但若是元崇州说的是真的,那么她一举一动是不是早在别人算计中? 她眯眼看去,在从从人群看见谢玉瑛的白色衣袍,还看见华盖下被十多名禁军保护住的元崇德,虽然形势向一边倒,但他脸上只有从容和淡定。 清宁对他再了解不过,心中一紧,大喊道,“擒贼擒王!” 谢玉瑛遥遥冲她颔首,两边夹击之下朝着摇摇欲坠的十来人而去。 清宁在这大白日只觉得寒冷,他到底什么时候猜到的呢?他如果猜到了,那么现下这一刻的淡定到底是空城计还是另有安排?还有,施家的援军会有几刻能到,她们能在此之前抓住他吗? 清宁强忍住胸口的腥甜提鞭冲了上去,却从重重血光中看见那双含笑的眼睛。 只是刹那间的停滞,清宁忽然听见破空声,对面的高楼上一排弓箭手从城墙上齐齐而来,正对着这边谢家家奴,训练有素显然早有准备。 谢家军本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忽逢这般变故,刷啦啦被射倒了一大片,连谢玉瑛也愣在原地。 清宁心中一紧,看见谢玉瑛前面的人被射倒,她暴露在人群面前。谢玉瑛没学过一天武艺,此时赶鸭子上架,竟知知道呆在原地不躲不避。 清宁大喊一声,眼睁睁看着一支箭就要射穿她,她心里什么都没想起,甚至连上辈子的那些怨恨也没有,已下意识扑过去挡在她身前。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出现,清宁低头时,看见一个人背上中了箭倒在自己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第71章 · 血温热地喷洒在身上, 清宁大脑中一瞬间凝滞,下一秒,她扑上去抱住那人, 捂住他的伤口。 可是乱箭如乱雨一般射入人群当中,丝毫未见迟疑, 清宁咬牙把人挡在面前大声喊道, “四皇子在我手里, 再射他就没命了。” 她声音传到远处,弓箭手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元崇德看见这一场景, 目光落在处于谢家家奴中的清宁身上,皱起眉毛做了个姿势, “停手。” 清宁见此就知道元崇德不是不在意兄弟性命的人,一边抱着元崇州,一边挡在谢玉瑛身前面朝前方缓缓后退,直到他们一群人退到侧殿中关上大门。 或许因为清宁动作太大,下一刻被她压住的伤口又溢出鲜红血液,顺着指缝滑落下来,温热的触感在手上的滋味并不好受。 清宁此时才能借着角落里的烛火细细打量元崇州的伤势, 这支箭恰好射在他背心正中,应当是他扑过来的时候射中的, 弓箭力道极大,快要贯穿这具身体,伤口狰狞得触目惊心。 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伤药撒在上面,元崇州睁开眼睛, 看见她的脸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嘴里却抱怨说, “你非要这么用力吗,弄得我好痛。” 清宁低垂着头冷冷道,“闭嘴。” 元崇州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唇色白得可怕,只有伤药撒在伤口上的时候身体无意中的痉挛颤抖。 他喋喋不休道,“你好凶啊,你怎么这么讨厌,我都救了你,你怎么从来不对我温柔一点,你对其他人的时候明明没有这样。” 清宁又说了声闭嘴,可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滴落在他手背上。 明明前一刻还对疼痛毫无动容的人,却被这滴眼泪刺得一抖,手像被被火焰灼烧过一般快速缩回去。 元崇州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谢公子,你不会以为我是想救你吧?这也太好笑了,我是看见瑛姐在那儿,你又挡不住她,万一瑛姐在我眼前我却不能保护她,我会伤心一辈子。” 清宁忍无可忍,呵斥道,“你不要再说话了。” 她面容冷冷静静的,泪水却一滴接着一滴掉,元崇州看了她一眼又安静下来,唇角含着笑容抬头任由她削掉箭头处理伤口。 等清宁弄完的时候,他都快要昏睡过去。 他比起这辈子初见时年长了许多,又比上辈子青涩不少,但无论什么时候总有桀骜的少年气和青葱的锐气,使得他和元崇德成为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清宁放轻动作把他放下,下一刻却被他抓住手指。 元崇州半眯着眼睛,“谢公子,以后我是不是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清宁咬着牙道,“放手,你好好休息。” 元崇州撒娇道,“不放,你和我说话。” 清宁把手指从他手心里抽出,“你以为救了我会让我愧疚吗?你好好养伤,以后、以后……” 元崇州叹了口气,“我总是想起以前你和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我问你,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得到心爱之人的心?你说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喜她所喜,悲她所悲,要将世上最好的东西给她,讨她欢心。我做到了,你看到了吗?” 最后一句话轻到几乎听不见了,清宁打断他道,“是为了瑛姐吗?” 元崇州认真看了她一瞬,道,“对,是为了她。” 说完,他忽然笑起来,“清宁,你真自私。” 复又道,“好巧,我也是。” 太阳渐渐从西边垂落,只能从地平线上看见一半,夕阳的余晖洒入宫殿中,将木窗的花纹倒映在地上,显得十分沉静。 她们一群人守在侧殿中,受伤的兵士围在一起互相处理伤口。 侧殿里的密道用过一次已经被毁掉,清宁听见外面守卫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促,似乎有许多兵马围了过来。 清宁知道事态紧急,元崇德能为了兄弟之情暂且饶过他们,但他们守不了太久,不说元崇州伤势严重可以直接耗死他们,万一元崇德趁谢府空虚捉拿谢家人当人质也不是不可。 谢玉瑛咬唇道,“是我的错,我太鲁莽了,我这就去谢罪,请他饶过其他人。” 清宁拉住她,“你疯了。你若认了罪那其他人更是罪无可赦,你想过其他人吗,你想过大夫人吗?” 谢玉瑛红着眼睛问,“那你说怎么办?” 清宁思索良久,还是想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这间便殿当年住着一位十分受宠的妃子,妃子很爱礼佛,每次都从后门去外间院子一处佛龛礼拜,实则是与情郎私会。 但不知道是不是她长年累月抄写佛经感动了佛祖,她的事情败露后竟然没有被处死,反而因为新皇帝大赦天下逃过一命。 后来宫中就传闻那尊佛像十分灵异,无有不应,恰巧苏氏也是很爱求神拜佛的人,时常来此处……… 清宁没把话说死,走到后门看了一眼,发现侍卫还没来得及围住这儿。大概因为前面就是个死胡同,觉得她们就算从此处出去也逃不远。 她先前说过的话本只是为了劝解谢玉瑛,但没想到巧的是竟然真的看到有人来了。 不是苏氏,而是苏青玉。 清宁想了想,没出门去,而是从门缝里扔了一颗石头到她脚下。 苏青玉疑惑了一瞬间,走过来捡起石头,轻声问道,“谁呀。” 清宁温和说,“是我,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苏青玉是个没长心眼的姑娘,她没听出清宁声音,果真乖乖走了过来,顺着门缝好奇朝里看,“你是谁,为什么要让我过来?” 清宁道,“我还想问你,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苏青玉撅着嘴说,“母亲让我来帮忙拜拜,我本来不想来的,可她非要我来,还说让我等拜完顺道看看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吃得好好的,我来看有什么用?” 她穿了一身青色衣服,头发向上梳成两个丫髻,在满殿血腥味的承托下显得格外清白无辜。 清宁神色晦暗了一瞬,才缓缓道,“其实我是个可怜人。” 苏青玉被勾起好奇心,“你是被困在这里的妃子吗?好可怜啊。” 清宁笑笑,“你再走近一些,我要小声告诉你,不能被神仙听去了。” 苏青玉又走过来一点,清宁趁这时候猛然拉开门,把她拽入殿中,压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写完了,估计还有几万字 第72章 · 清宁趁苏青玉没有防备把她拉入偏殿中, 扣着她的手腕把她压在地上。 苏青玉愣了一瞬挣‘扎道,“你是谁?你为什么要骗我,快放开。” 以前清宁只觉得她笨到让人厌烦, 此刻却因此生出几分庆幸来。 她想靠着她这条命带着其他人一起逃出去,当然不可能因为她无辜就放过, 用腰带反缚住她手臂威胁道, “闭嘴。” 清宁把人押到门口, 踢开殿门,一手用匕首拦在苏青玉脖子上道,“通通让开, 敢靠近一步我就杀了她。” 第58节 她说话时感觉到自己手在发抖,因为她无法确定这一招是否有用,元崇德那么心狠,如果他连苏青玉也不要了呢? 此时夕阳只剩下一点余晖在地平线上,灿烂的光辉从后而来,清宁眯起眼睛能够透过重重人影看见元崇德的轮廓,却没法看清他的表情。 宫中禁卫来了近千人,把侧殿团团围住,清宁疑心只要她敢乱动一下就会被砍成肉酱。 想到此, 她的手止不住紧了紧,锋利的匕首刺破苏青玉的颈脖, 鲜血顺着血痕滴在手背上。 苏青玉尖叫道,“你别杀我,求求你了,我帮你说好话, 皇帝哥哥不会眼睁睁看我被杀掉的。” 清宁狠声在她耳旁道,“那你快说。” 苏青玉语无伦次大喊, “皇帝哥哥,你让他们不要动手,我是青玉啊,你不是答应、答应娘娘要好好照顾我吗?小玉真的好喜欢你,你让他们住手好不好。” 她说着哭起来,清宁冷冰冰像一桩雕像,等着号令下来或者停止。 若是苏青玉被杀了,只能证明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情爱对他来说就如同过眼云烟般不值得一顾,以后他有无数时光来缅怀她。但如果苏青玉没被杀……那么她就该承认自己曾经的失败,并且为这一切负责。 元崇德越众而出问她道,“你想鱼死网破?” 他黑色的衣袍在晚风拂动下轻轻撒开,目光好像在笑,又像在嘲笑和同情。 清宁狼狈躲开视线,冷声呵斥道,“不准再走一步,不然我就从她身上砍一条手臂,再走一步,就是小腿。” 元崇德举起手,手上一只铜制的老虎,“你们能逃去哪儿?” 清宁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后绝望涌上心头,“或许暂时逃不掉,但至少还有这个人在我手里。” 苏青玉听完她的话小声啜泣起来,她哭得像只兔子,眼睛通红。她还是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卷入这场无妄之灾,大家让她快乐一点,天真一点,可她不想死,也不想给皇帝哥哥带来麻烦啊。 元崇德叹气,声音一点都不见生气,反而有点宠溺的味道,“既然如此,那暂且让你走吧,记得乖乖回来。” 又对苏青玉道,“我会接你回来的。” 皇帝下了命令,谢玉瑛带着清宁警惕地从宫门出去,他们虽然很疲惫,但此时情况紧急,片刻不容有失,只能强打起精神策马狂奔。 清宁走在最后,她看了一眼马背上的元崇州,咬牙把他放在地上,没再看他就转身离开,因此也未发现他眼角流了一滴泪水。 出了宫门,谢玉瑛茫然问清宁,“我们要去哪儿?是出城还是怎样?” 清宁咬牙道,“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出城也会被逮捕捉拿,况且我看见另一半虎符在他手里,二舅到底出了什么岔子才会这样?” 谢玉瑛摇头,“不然回谢府,谢府被父亲修得固若金汤,如果只有一两千士兵守个十天半月不成问题,到时候我们再等崔家和其他几家联络起来。” 清宁顿了顿,忽然道,“不对,我还是在想为什么施家肯这么尽心尽力,他们既不缺钱财也不缺权势,为何如同走狗一样无所不应?” 谢玉瑛思忖道,“难道是因为他们想更进一步,可是再进一步是哪儿啊,是皇位?还是他们想来个螳螂捕蝉等我们自相残杀?” 清宁捏着手指,沉声道,“这件事连我都能想到,依照我对元、皇帝的了解,他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谢玉瑛蹙眉看着她。 清宁道,“所以不要急着走,我们分头去施崔两家,前路如何还尚未可知呢!” 施云台懒洋洋靠坐在一架床榻上翻书,一只手捧茶另一只手抚弄怀里一只浅色的鸟儿。这只鸟大约是被人训好的,既不肯跑也不会琢人,只会在被逗弄到恼怒时才会用鸟喙蹭一下人手指。 屋中穿梭来去的是容貌美丽的侍婢,脚步飘飘不若凡人。 有位穿着紫色衣服的侍女跪坐着将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放在案几上,仰头问道,“郎君真的不见那位姑娘吗?” 施云台道,“不见,怎么,你看到别人可怜所以心软了?” 紫衣侍女吐着舌头,不敢再为那位看上去高傲美丽的贵女说好话。 但她也十分迷糊,听不懂郎君“让别人来”是什么意思,郎君是想让谁来呢? 施云台不理会她的小心思,颔首吩咐她剥葡萄。纤细的手指剥出的葡萄放金玉碟中,被男人端给怀中小鸟,又被不懂珍馐的懵懂鸟雀玩弄啄食干净。 侍女想了想道,“老爷说让您下午去找他。” 施云台用手帕擦干净手指,才用指节蹭了蹭小鸟软和的腹毛,引来它不满的轻蹭后才道,“不去,说我病了。” 侍女道,“老爷说您不去他就来找你了。” 施云台叹气,“我怎么会有个这么天真的老子,哦,忘了,他不是我老子,难怪这么蠢。你说他骗皇帝的话皇帝会信吗?除非皇帝是傻子,可是皇帝是傻子吗?” 侍女答不出来。 施云台干脆捂着被子装睡,还吩咐侍女道,“你去门口等着,等到看见一位和这茹儿长得很像的姑娘说要见我,就带她进来。” 侍女和那只叫“茹儿”的浑身浅灰、眼睛圆溜溜的小鸟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也没懂这什么意思,只能猜测这位姑娘大抵也发色如此,茫茫然出门去了。 第73章 · 二人商议好由清宁去找其他几家人, 由谢玉瑛找施云台试探。毕竟谢玉瑛面子大,比起清宁来更有诚意。 清宁出宫后去联络了崔、楼等几家,此等大事之前闻所未闻, 故而大家决议召集兵马入金陵城勤王,杀了皇帝后另立新帝。 也有人忧心忡忡道, “调兵恐怕不好调, 上有北魏虎视眈眈, 下有南齐意图不轨,若是楚国先乱了,那岂不是给别人可乘之机?” 却被讥讽道, “攘外必先安内,如果不除掉这位野心勃勃的陛下,恐怕不用我们动手自己楚国就先乱了。” 清宁默默听了一会儿不发一言,楚国重文轻武,武将天然比文官地位低很多,士兵也多以军奴充数,不说这几年在边陲守卫中屡屡失利,就是其疲弱姿态也令人担忧。 她捏着小指指节默默看向窗台上一株白色荼靡花。 系统苦心孤诣劝道,“这位皇帝是最英明的皇帝了, 我演算过,如果换了人来, 最多三月从金陵到楚国必乱。” 清宁懂它的意思,虽然如今皇权已削弱到极点,但只要没人动手弑君那元家还能保持勉强体面,一旦有乱臣贼子通过胁迫皇帝获得权力, 那么其他人就会有学有样,以至于国将不国。 可是…… 她痛苦说, “如果不是他想要我们所有人的命……我不想死,也不想行尸走肉一辈子。” 她还想去看看接天莲叶,想看看秦淮河上的美人,她讨厌谢思霄也从来没想让他去死。 系统已经说服不了她了,用机械音僵硬道,“希望你不会后悔一辈子。” 清宁等众人商议完后从后门出来,撞上崔家大公子崔沉勉,即崔雪莹的堂哥。 崔沉勉见过她,与她行礼道,“谢公子。” 清宁驻足问,“雪莹怎么样了?” 崔沉勉叹气,“小妹不太好,整日郁郁寡欢的,等你有空去看看她吧。还有长姐,长姐那日恰巧也在,逃出去的时候摔断了一只胳膊,幸好救下一条命。” 清宁只关心崔雪莹,不太在意崔凤锦,倒猜出几分崔凤锦逃过一劫的原因。元崇德特意把他们放回去“惹祸”,崔凤锦因为胳膊断了没赶得上,反倒是谢丛之上赶着给递小辫子。 清宁苦笑道,“你让她出院子走一走,她只是暂时想不开而已,时间久了自然想通了。” 崔沉勉冲她沉沉一笑。 如此两人倒了别,清宁没急着走,停在阁楼上看崔家聚集养在府中的私兵。崔家不擅长带兵打仗,兵士看起来个个斯文有礼,穿着铠甲就要先和别人行礼论辈分。 据说在几十年前,就有崔家将军不废一兵一卒,光凭口舌论述自家先贤德行就使敌涕泗横流,退敌百里之外的传言,虽然不知真假,但近年来崔家越发对这些不上心了。 清宁有些迷茫地看了一会儿才牵马离开,料想宫里消息还没来得这么快,也没有来抓捕她们的人。 她准备回谢家时当街被谢玉瑛拦住,谢玉瑛扔了块玉佩给她转身走了。 清宁捡起地上的玉佩看了看,玉佩用是顶好的墨玉做成,却雕成一只怪模怪样的小鸟,背后刻了一个“施”字,便知道是施云台手笔。 她反复看了一会儿,才把它放进钱袋里,叹口气去施家拜访。 施家是此事中唯一没有受到波及的世家,说他们明哲保身也好,说他们趋炎附势也好,清宁总归摸不清缘由。 她与施云台十多年情谊,自认为不十分了解他,也有七八分,知道他即使薄情寡义,但也是位十分称职且重权势的世家子弟,万万没有做好事的闲心。 清宁在门口理了理衣袍,对守门丫鬟道,“求见施公子。” 丫鬟好奇打量她,“请进吧,少爷等了你一会儿了?。” 这丫鬟长得秀秀气气的,说话声音也好听,只是一个劲儿朝她身上打量,仿佛在好奇什么似的。 清宁忍不住道,“你为何这样看我。” 丫鬟吃吃地笑,“我觉得您十分像我们庭院前那棵桃花树上常来造访的山雀,尤其是眼睛,似乎是一样的。” 这却不是什么礼貌的话,甚至有些令人莫名。 清宁不好拉下面子去责骂一位丫鬟,郁闷道,“你看错了罢。” 两人一起进庭院时小丫鬟看见施云台已坐起来,只是仍然在把玩袖中的小雀,忍不住又笑了一声才告退。 清宁不想在这人面前露出狼狈之色,故而在来时的路上已经特意拾掇过自己,揽镜自照时也觉得形容端正,并无失礼之处。 只是对面这人从不是位让人省心的公子,唤人送来点心时自己先用银筷子挾了一块,放在掌心中细细碾碎后搁在一旁。 他怀中灰色小雀闻到味道便乖乖跳下来啄食,还要一边用额头蹭他指节,憨态可掬惹人怜爱。 清宁等他造作完正要开口,却被他抬手拦住道,“宁妹,这只鸟听话又乖巧,不如你带回去养一养好作伴。” 清宁蹙眉拒绝了。 施云台叹了口气,“罢了,我知道你最不喜欢这些鸟和花的,也不想寻常姑娘好哄,你啊你啊。” 清宁莫名道,“你哄我做什么,我又不需要你哄。” 气氛凝滞了一瞬,半晌后施云台才用袖子掩着面道,“是了,你何曾需要过我。” 清宁听不出他语气中情绪,用指节敲了敲桌子,“不与你废话,你若还看在我们昔日情面上能说一说就行,不说也罢。” 她着实是没法子了,手中也无值得交换的筹码,就故意说出这种话来威胁他。 施云台放下袖子垂眸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家父当初就对谢家和崔家不满,但无奈施家势微,只能另辟蹊径谋取一条生路,如此就与陛下做了约定。” 他说完看了看清宁。 清宁道,“何事?” 施云台笑了一声,终究没把她也是约定条件之一的事情说出来。他一开始就太想当然,况且清宁也不是什么关键角色,元崇德反悔后施父选择不追究他便无计可施。 清宁想了一会儿后道,“你骗我,我不信这个原因。” 第74章 · 施云台对她道, “你不信我也无法,家父当初就是这么与我说的。” 清宁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换了副神色, 撑着下巴歪头对他道,“怎么会不信你, 我哪次没信你呢?” 第59节 她垂着睫毛看向手中茶杯, 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似乎是想起儿时的一些事情。 例如没完没了的斗嘴,斗嘴后又和好,有时候是送来的一盆花, 或者一株草,或许并没有男女之情暧昧,但她总能猜到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 就像长在他庭院里的那株海棠花,从凋谢到新一年盛开,他知道她的时节比她自己还清楚。在路过书院时听小孩子读着郎骑竹马来的诗句,就会听得好笑。 但现在似乎已经不一样了。 因为被放出笼子的鸟不可能永远停在枝头,鸟会长大、会飞走,她也会,她如今美得让他心惊, 可是惊讶中又带着陌生,是不属于他留下痕迹的陌生。 清宁的笑声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一支茶花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纤细的手指之间。 她把玩了着手中花儿,忽然侧头对他嫣然一笑,“你觉得我好不好看?” 她朱颜玉面,黑得泼墨一般的头发垂落在肩头, 人面桃花竟然说不出花比人娇亦或者人比花艳,风流恰如画中人。 清宁从未做过如此行迹, 她在他面前总是很粗鲁,连做女装打扮的机会都少之又少,有时候是称兄道弟,有时候是勾唇玩笑,故而她在某次突然露出少女心事说看上一个人的时候他才会觉得不舒服,才会断然决定给她一个“教训”。 然而等到此时此刻,施云台忽然意识到她其实是一个姑娘,还是个正当芳华的漂亮姑娘。 心中像霎那间泼进一盆沸水炽烈得吱哇乱响,施云台一时间竟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来按住胸口,才不至于在她面前失态。 然而此时清宁又漫不经心看他一眼,抬手用花枝轻轻点在他唇上,笑问,“真的不说吗,所以你觉得到底是我美,还是花美?” 施云台看似平静,捏着扇子的指节却快要发白,感受到唇瓣上柔软的触感。 清宁叹了口气,“所以在骗我吧,觉得花更美,也觉得不用和我说真话,因为我总是信你的。” 施云台因她话里的低落生出莫名心思,下意识否认后才发现自己钻进了她下的套,可是话出口后才发现眼前这人刚才慵懒的行径也刹那间消失不见——她又变成他最熟悉的宁妹,仿佛下一瞬就会一言不合抽出鞭子将他面前的桌子抽成齑粉。 她似笑非笑看他,像在看他笑话又不怀好意。 施云台捏着扇子道,“你在故意捉弄我?” 清宁转着手中的花,笑道,“是不是很有趣。” 施云台垂下眼用指尖拨弄啄食糕点的小雀身上的羽毛,不发一言。 清宁与他多么熟悉,自然知道这是他生气的前兆,却轻快道,“其实蛮有意思的,我有时候在想人会不会和鸟一样眷恋主人不肯飞走,后来发现不会,你说呢?” 施云台蹙起眉毛,手中扇子敲打在桌面上,扇尾垂落的坠子随之叮叮当当发出脆响。 清宁叹气道,“可还是挺难受的,因为养在笼子里的鸟和人呆久了也会以为自己是人。” 她说完歪了歪头,冲他狡黠一笑,眼中荡起柔柔的波纹。 施云台心中忽然升起不妙的预感。 清宁道,“云台哥哥,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施云台愣了下,心跳猛然加快,快得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他想什么狗屁,我以前怎么会想到要逼迫她,想要强迫她,其实只要她说这么一句话就好………其实,其实他也…… 可是下一秒,清宁又道,“在很久以前。” 施云台像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满腔柔情化为乌有,细看才发现清宁目光里全是戏谑和嘲笑,含着笑意又柔和又艳丽,但像一柄要刺入胸口薄薄的刀。 他感到自己的心在反复被刺破,偏偏这人还道,“哎呀,其实这也是开玩笑的,我就喜欢说谎话,云台哥哥,你说我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呢?” 她说完一边笑着一边把花扔进他怀里,转身走出房间。 怀中的花还散发着淡淡香气,施云台怔怔看着她背影,忽然意识到她其实是在以牙还牙报复自己以前捉弄戏弄她的仇,她一直不是大度的人,有点小心眼又记仇,并非、并非……… 他捂住眼睛,沉沉叹了口气。 清宁回谢府时谢玉瑛已经把家中人聚拢起来,谢家主枝有三房,旁枝不住在这栋宅院中,偶尔在逢年过节时才会拜访。如此一来,人聚齐后居然也有百余人。 老太太因为谢思霄的死气得风邪入体不能起身,就让人把她搀扶在凳子上坐着听人训话。 清宁先前只听人在说,但等真正看了她才意识到她病得有多重,如今天气稍微回暖,但屋里依旧烧了炭火,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药味,丫鬟伺候在一旁用手帕时不时擦拭她嘴角流下的口涎。 谢玉瑛皱眉坐在案几旁翻阅一本文书,看见清宁过来就招手道,“辛苦你了,可得到了什么讯息。” 清宁在她身旁坐下,避开一些东西言简意赅道,“施家应当是有什么目的,不仅仅是为了站队,但我一时猜不出来,也打探不出情况。” 谢玉瑛点头,“我猜想就是如此,毕竟他们无利不起早,只是我也猜测不出来,或许是施家被握有什么致命的把柄?” 清宁摇头道,“恐怕不止,若真是如此,不如早些杀了那位斩草除根。” 她说完话扫视一圈四周,发现屋中虽然气氛有些沉郁,但居然没有人为此偏激或闹出大动静。想来是谢玉瑛把他们约束得很好,也呵斥和责罚过故意闹事的人。 清宁忽然觉得好奇,为何这辈子的谢玉瑛和以前她记忆中的那人完全不同。 她正想着,就见谢玉瑛点点桌子道,“没事,过不了几日二叔就会到金陵,我怕中途有埋伏,所以去了消息让他绕远路,可能有人会算计我们,但在兵力面前,一点阴谋诡计又有什么用?” 清宁想了想道,“确实有道理,但我总觉得二舅………” 谢玉瑛明白她的意思,谢家看似风光,但上一辈出色之人也只有谢思霄。以前谢思霄是靠山,谢家其他人或许能力不行,但既然有人帮忙擦屁股,那么那点瑕疵就不足为惧。可一旦谢思霄死了……… 她叹口气道,“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清宁思索道,“不如让崔家人去接应,我和崔家公子说过两句话,觉得他是个聪明人。” 谢玉瑛点点头,“也行,若是实在不行崔家也有崔凤锦在一旁看着。” 清宁笑道,“她恐怕不行,她还带病在身。”说完叹了一口气。 她们说完话一起沉默下来,直到过了一会儿管家送来账本请她们查看。 当初谢家人为了在金陵城内养兵特意将谢府修建得如同堡垒一般坚固,现在担忧会有禁军来围困谢家,所以便让人清点了府中存有的粮食和武器等等。 谢家的粮食和武器藏在地窖中,士兵在此次折损一些,但还剩下不少。 等管家说完后清宁在心中默默算了算,便道,“如此守个一两月也不在话下。” 谢玉瑛听完便对众人道,“在这里把事情给你们说清楚,也好让你们安心。” 如今在谢家谢丛之不可靠,老太太不中用,大夫人二夫人等又是女流之辈,谢玉瑛因为性格坚韧反而逐渐成为谢家主心骨,有老太太做靠山,她在谢家竟能一言九鼎,大家也对她心服口服。 听她说完后众人皆松了一口气,行礼后才散去,清宁却还没走,因为谢玉瑛要把她留下来帮忙归整府中的士兵。 谢玉瑛道,“这些事我不大懂,就全部托付给你,若你觉得太累也可以告诉我,我自会让家中人帮忙。” 清宁默默听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我怎觉得你以前不太喜欢我。” 谢玉瑛不想她会问道此事,思索了一瞬才道,“我只是不喜欢不爱读书的人,当初玉珠又说你平时喜欢撕书作乐,父亲又常常夸赞你,我便先入为主对你不喜。 但等后面见了才发现不能偏听偏信,况且你又不避讳当面说出我做过的错事…” 她脸上难得出现一抹羞赧的红晕。 清宁愣了愣,没想到竟是因为如此简单的原因。 她默默把手中文书放下,装作不经意道,“那倒是我误会你了,但你性子也太善变了,谁知道你有一天会不会又转而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憎恶我。” 谢玉瑛笑道,“那倒不会,除非你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清宁道,“比如?” 谢玉瑛淡淡道,“例如,你忘了你姓谢,或者不要谢家了,你会吗?” 她说话时十分冷淡自然,清宁却仿佛听见其中含着的杀意和血腥味。 第75章 · 她们家里刚刚安置好, 过了一阵子忽然有人来拜访,说是清宁的熟人,说要来和她叙旧。 清宁思索了一会儿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 到书房时才看见案几前面站着个红衣服的秀气少年。 少年人一副武将的打扮,身穿铠甲, 腰间系着腰带, 露出颇为结实精干的胳膊, 看见她来时脸上疏忽绽放出灿烂的笑意。 清宁站在门口竟然恍惚不敢认,直到那人连名带姓喊了一声“谢清宁”她才回过神来。 清宁整了整衣袖,道, “好久不见,果真长个子了。” 施玄皱着鼻子看她,小声说,“你怎么还把我当小孩?”明明嘴里一点不服气,但他说话的时候却颇为孩子气地摇了摇手里的长矛,使得一头高高扎起的乌发也晃荡开来。 不等清宁说话,他便迫不及待把手边盒子给了她,小声说,“我在外面看见好看, 所以特意留下来给你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清宁打开盒子一看, 里面装着乱七八糟的玉佩、玛瑙、簪子、珍珠等等,这孩子估计从未送过人东西,才这样把东西像玩具一样囫囵塞在一起。 她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放下盒子时看见他仰头殷殷看着她。 他个子高了一点, 连头发也束起来,其实还是像那个毛茸茸的小崽子, 等主人来摸一摸,若等不到就会生气地汪呜一声甚至咬上一口。 清宁手指微微一动,笑问道,“你是自己回来还是被你父亲叫回来的?” 施玄手指搔了下鼻尖道,“是被叫回来的,家里传了急信说有要事,命我十日之内带兵回来,我便回来了。” 清宁没想到他如此坦陈,微愣后道,“对我说没关系吗?” 施玄低头摆弄手边玉佩道,“我想说就说了,别人就算不高兴也拿我没办法。” 清宁捏着手指节,思索后缓缓问道,“那你知道……你家的事情吗?” 施玄挑眉一笑,“我知道,可是我还不想告诉你,除非………” 他拖长了声音,声音里有细微的紧张,“除非你肯陪我练武,像以前那样。” 清宁叹了口气,看他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忍俊不禁道,“这有什么难的,不过些小事罢了。” 施玄便眉飞色舞地笑起来道,“我就知道你其实心里最喜欢我,总有人在我面前说些怪莫怪样的话,幸好我不放在心上。” 他说罢撒欢儿似的扬起眉毛,可真像一只小狗崽,引得清宁本充斥着阴霾的心情也畅快许多。 等施玄离开之后,清宁去了书房里,看见谢玉瑛坐在书房里翻阅一本写了批注的《道德经》,神情中略微带着严肃,仿佛在思考什么。 她走上去坐在她面前道,“你在想何事?” 谢玉瑛叹了口气道,“我想起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给我许下一门婚事,我那时想起来心中不喜欢,所以断然拒绝了,现在想想却觉得恐怕是最适合不过的。” 清宁糊涂了一瞬,问道,“是施家?” 谢玉瑛苦笑道,“不是,罢了,早是以前的事情,现在再说无益。倒是你,现在匆匆忙忙是为了什么。” 清宁思忖一瞬,把自己猜测和谢玉瑛说了。 谢玉瑛脸色顿时凝重起来,虽然这话不知道真假,但却真比她们之前的想法合理不少。 她垂眼看着手中书本道,“你觉得………真是如此吗?” 清宁道,“总归要试一试。” 第60节 谢玉瑛无言了一瞬,缓缓道,“是如此。” 刚到初夏时节,空气中弥漫着初夏的气息,但今年的金陵城不知为何格外寂寥,往常秦淮河上总有经年不散的脂粉之气,歌女靡靡的低吟浅唱飘荡在河面,至到清晨之时方有闲暇。 驻足在岸边偶尔也会捡到绣了字的绣帕香包,像仓促之间遗落在晚春的落花。 大街两旁的商铺关了大半,有人拖家带口离开金陵城寻求一方安宁,但不知何时起总有穿着铠甲的士兵在街道上悄无声息穿梭,铁甲上反射的寒光让人忍不住心中发寒。 不过今年元家依旧要在五月初五竞渡、踏百草、斗百草等活动与民同乐,据说不仅有世家能参加,连普通百姓也能趁机参与,一睹这些人物的风光。 出乎清宁意料的是,预想中被围困的情景并未出现,谢家甚至接到一份宫宴的帖子,邀请谢家人参加。 清宁敏锐地察觉到这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平静,但因为得到了施玄的消息,她反倒安定许多,一边命人收拾马车一边准备去赴宴。 流光还在皇宫中,伺候她的丫鬟是谢玉瑛新调来的,虽然不知道她喜好,但好在手脚利落,也从不会违背她的意愿。 唯独在梳头更衣的时候有了异议,小丫鬟准备给她梳个闺中少女惯爱的双环髻,却被清宁拦住,换成皇宫中习惯的朝天髻,插了步摇和发钗,叮叮当当雍容华贵。 清宁出了庭院就被蹙眉的谢玉瑛拦住,谢玉瑛扫视她穿着道,“你难道想要穿成这样就出门。” 清宁伸手抚弄耳旁垂落的璎珞道,“姐姐觉得我好看吗?” 谢玉瑛冷冷道,“好看又有什么用。” 清宁笑道,“不穿成这样怎么好去扎别人的心呢?” 她说完让丫鬟搀扶着她上了马车,马车便哒哒在青石板路上行走。 一阵风吹开帘幕,清宁看见街对面施玄骑在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上,马儿不远不近跟在马车后,他看见她,先呆了一下,接着就对她抿着嘴唇笑,穿着风流的广袖长袍也无佳公子的风范,反而像只哼哧哼哧的小土狗。 清宁忍不住放下帘子笑起来。 宴会开在秦淮河旁边有名的沉香亭外,当年谢家一位公子为了讨好心爱的姬妾就用沉香木修了这样一处亭台,亭前种了各种颜色的芍药花,每到花开时便姹紫嫣红惹人心醉。 清宁下马车时看见流觞曲水中各家公子小姐们列坐于溪水两侧,亭台中垂着竹帘,看不见内里情景。 她敏锐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闺中时和她玩得好的那几位姑娘不见踪影,或许嫁了,也或许死于那场宫变。 而座中赴宴之人即使尽量表现得自然,但也遮掩不住行动中的僵硬和不自然。 清宁笑了一下,款款从马车上下去,气氛顿时凝滞了一瞬。 崔沉勉倒十分自然,对她笑道,“谢姑娘今日也来赴宴?” 清宁和他对了个眼神,道,“雪莹身子怎么样了?许久不见她,心中十分想念。” 崔沉勉叹气道,“她小性子得很,不肯来,下次你来崔家见她吧。” 清宁颔首道,“也好,陛下就在那边,我去看看他。” 她说完十分自然地入了亭,一路上有侍从和侍卫看见她,竟然也没有伸手阻拦,还向她跪拜行礼。 清宁入了亭子就看见元崇德坐在案几后面,穿着一身黑色的常袍,金冠把黑发高高束起,露出俊美的侧脸和眉眼。 他本在读着手上奏章,听见声音后抬头看见清宁,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诧异,顿了顿才笑道,“太后居然也来了。” 清宁等丫鬟给她上了热茶后才缓缓道,“陛下请我来赴宴,我若不来岂不是辜负陛下的心意?” 元崇德移开视线道,“不太好。” 接着语含笑意道,“都在传朕是要摔杯为令诛杀重臣,太后是不是也这么想?太后又有什么算计?” 清宁摩挲了下杯子上细细的纹路道,“您可想多了,况且我也从不会做如此明显的事情。” 两人各怀鬼胎地说了一会话,宴会就开始了,挂着大红绸带的龙舟从远处破浪而来,其中最大的一艘在浅水中无法行驶,就令纤夫拉着龙舟在河中缓缓行进。 清宁看见溪边不少人脸色煞变,应当是在猜测这样强壮的纤夫元家从哪儿得来,又还藏有多少。 因为藏着心事,众人看龙舟赛也看得十分不痛快,有自认清高看不起新帝,故意不说话的,也有墙头草赶来烧一口热灶。 元崇德仿佛全然未察一样言笑晏晏,既不因为冷言而恼怒,也不因为甜言放软态度,气度自然温和,若不说他是一国之君,恐怕会有人以为这真是哪家出身的贵公子。 等众人争相来捧场后他才赐下菖蒲酒、雄黄酒和艾酒请众人共赏,连恰好挤来得到一席之地的平民也有份,引来世家子们的皱眉和不满。 清宁听见有人玩笑道,“我还从没吃过这些庶民之食,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陛下真是心胸宽广之人,百年难遇的明君。” 这话说得没什么滋味,也让人琢磨不出是嘲讽还是夸赞,清宁看了那人一眼,发现他面上淡淡的,十分恭顺。 元崇德温和道,“那楼大人应当少识过不少趣味。” 楼大人冷哼一声,“我又不姓元,当然不用尝这种贱民之食。” 元崇德没想到他骤然发难,面色冷下来,一时间气氛有些紧张。 楼大人将手里酒杯投掷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大声道,“摔杯为约,陛下,你莫非以为只有你才有心机?不允许我们先下手为强?” 第76章 · 清宁静静坐在亭后的小长廊上, 一只手摸着手腕上那只翠绿色的手镯,垂眸看向膝上的文书。 施玄坐在她身旁眯着眼睛吃一块饴糖,吃得嘴唇红红的, 吃完就歪着脑袋看她等待投喂。 清宁便问道,“不用过去吗?” 施玄道, “父亲没说话, 我就不能过去, 他说此时时机不到。” 此处藏身的地方不易被人察觉,是沉香亭后转折的一处小长廊,这处小廊修得精巧, 被一株凤凰松掩映后看不见丝毫踪迹,在廊后却能把外间的场景看得一清二楚。 当初沉香亭就是谢家人修缮,所以清宁比其他人更清楚内里的暗道、回廊等自然不言而喻。 清宁一开始就猜测到此次宴会不会善终,几方人各怀心思,她不打算立刻在其中掺合,所以才会先趁乱躲起来。 施玄说完话后看了看一旁的芍药花,兴致勃勃道,“你看这花好不好看?我见父亲在家中种了一大园子,比这里的还多,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就吩咐人摘下来晒干了送给你。” 清宁正在思忖其他事情,顺口道, “不必了。” 施玄皱起眉毛,“为何,你是不是不喜欢晒干的花儿?既然如此,那就采新鲜的好了。” 清宁这才反应过来, 心想若他真这么做了,他父亲恐怕会哭瞎, 便道,“这么多拿来也没有什么用处,不如让它自个儿好好长在花园里,让很多人看见。” 施玄虽然听她劝了,却不大高兴地玩弄着荷包上的穗子,自己鼓脸生闷气去了。 前面酣战正畅,兵戈交接的声音叮叮当当传到耳朵里,有穿着铠甲的禁军,也有装备精良的私兵,一片鲜血飞溅之景,清宁也难以分辨出哪方占了优势。 她正想着何时做这个合适的“墙头草”最好的时候,施玄忽然小小声问她道,“你是不是在金陵呆得不开心?要是、要是我陪你一起离开金陵,你愿意吗?” 清宁笑他说话孩子气,“我怎会不喜欢金陵城?我啊,最喜欢这里了。” 施玄提高声音道,“我不信,除非你告诉我原因,你是不是就是舍不得那谁,那谁和那谁?” 清宁笑道,“你又从哪儿听来了谣言?我为何要跟着你走呢,我又不姓施,我与你萍水相逢,如此缘分而已,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让你陪我。” 施玄愣了一下,忽然眼睛红红地瞪她道,“说什么好听话,其实就是舍不得那个姓元的!你真是薄情!” 又低声道,“你不姓施,可是我愿意姓谢。” 可惜这话说得太轻,他像只被踢了一脚的狗一样窜出去,清宁伸出手也来不及抓住他的衣角,只能眼睁睁看见他消失不见。 清宁默默拧着眉毛,沉默像尊漂亮的雕像,直到小丫鬟担忧地上前询问,她才道,“茶凉了,再上杯茶。” 过了一个时辰这场交锋就到了白热化的地步,龙舟下、假山下等地方都藏着兵丁伺机而动,各位大人们藏在亲卫身后,出口处被团团围住以保万无一失。 世家私兵虽然各有心思,但禁军人数太少,只不过一炷香后就被杀得连连后退,将领见此高喊道,“穿黑衣的是皇帝,抓住他封侯赏爵!万两白银!” 清宁看到这里唇角带起一点凉凉的笑意,过了会儿果然看见施云台带着人冲出来,果真有他加入之后战事顿时逆转,私兵被打得节节败退,施云台让人押着几位大人跪在地上告罪。 施云台便算是元崇德的底牌,也不知为何有人认为此事中施家不会站队。 元崇德颔首道,“不错,抓到多少人?” 施云台一一说了,元崇德笑起来,“谢家竟然没来?” 一旁的侍从低头道,“奴已经查看了,谢家只有太后娘娘赴宴,所以………” 元崇德笑了一下,笑得其他人莫名其妙。 此事毕了,元崇德漫不经心喝了口茶,挥袖准备起驾回宫,仿佛丝毫没有被这场祸事扰乱心情。 施云台跟在他身后行礼道,“如今城内不太平,请让臣护送您回宫。” 元崇德环视一眼周围,拂袖走了。 如此一场混战仿佛如此就平平结束,但清宁现在已经很能知道他一张温和皮囊下藏着的心思,看元崇德仿佛毫无所觉的脸色就知道他心中另有算计,施云台自己也心怀鬼胎,不知最后这二人谁能算计到谁。 她思索一二才道,“待会儿就跟着一起回宫。” 丫鬟迟疑道,“可是大姑娘说………” 清宁笑道,“现在不去做墙头草还要什么时候去?一本万利的买卖恐怕就这一次,你只管听我的就罢了。” 丫鬟迫于她威严犹豫着应下来。 另一边的皇宫中,元崇德的软靴踩在宫道上发出轻微的声音,他脚步微快,施云台要走得略快些才不至于被抛下。 元崇德温和道,“这次你家又立了大功,多亏爱卿了,当初我就觉得爱卿不是池中物,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施云台低声道,“陛下过誉了,这本就是做臣下的份内之事,替陛下分忧,拨乱反正。” 元崇德道,“何必谦虚,既然如此你若有想要什么赏赐的,现在就可告诉我。” 施云台发出笑声道,“陛下,臣的忠心你还不信吗?毕竟………” 他意味深长地暗示,元崇德脸色淡下来。 他的话让元崇德想到一桩以前的事情,实则是一件令人难堪的秘事,当初端静皇后入宫前其实就和施云台父亲有染,嫁给楚昭帝后意图给他戴绿帽子。 楚昭帝一开始只想讨好端静皇后,并未发现不对,但端静皇后为施父守身如玉,始终不肯与他交合,最后她肚子大起来后方才打掉孩子。 楚昭帝是个糊涂蛋,直到几年后在元崇德暗示下得知真相,极度愤怒后便故意睡了施父宴会上带来的一位小妾。 这位小妾实则是施父的远房庶表妹,受了委屈怕失宠不敢说出口,回去后不久就生下一个儿子,也不知是谁的,混着养大取名为云台。 幸亏她也是施家人,所以儿子并没有那么不像施父。 不过楚昭帝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个孩子是谁的,后来也被太子套出这件事。 元崇德就以此为把柄要挟施云台,以换取施家帮助。 他思忖着施家种种,走了半柱香走到大殿前的的长廊上时忽然听见一支箭破空而来,幸好他闪躲得快才避免被一箭穿胸。 元崇德沉了脸,回头就看见施云台站在不远处目光冷冷看他。 元崇德冷笑道,“所以爱卿还是忍不住了?” 第61节 施云台道,“总不能一辈子受制于人,陛下,你是皇家血脉,莫非我就不是?我知道宫廷中的禁军大多被你手下阉人收服,不过经过今日之祸你还剩下多少人?” 元崇德看了他一会儿,才缓声道,“既然如此,你便看着吧。” 他说完拍了拍手,一群弓箭手从墙头出来,箭支直射而下,元崇德身边人眼疾手快地挡住他,施云台却暴露在人群之外如同一只活靶子。 元崇德道,“射。” 施云台躲过一阵箭雨,元崇德又道,“再射。” 这群不知什么时候藏在这里的人训练有素,令行禁止,全然不似禁军那般混乱。施云台虽然已经猜测到元崇德可能早有准备,但也没想到准备如此齐全,仿佛就是为他而设的圈套一般。 他心中正一阵绝望,忽然看见穿着红色铠甲的少年从前面奔驰而来,他喊了一声“施玄”,猜测他是不是听从施父命令而来的。 然而施玄身后只跟了十来人,因为入宫前被拦住进不来,即便是精兵良锐在这面前其实也不够看。 元崇德和施云台一同看向施玄,施玄翻身下马,却跪在元崇德身下道,“陛下,臣奉家父之命前来迎驾,让您受惊了,是臣等不贤。” 元崇德愣了一会儿方冷笑道,“施家主……可真是位能见机行事的良才。” 施玄虽然是初次面圣,但已经能够在皇帝面前面不改色,足见其风骨。 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真的听见了皇帝的夸赞一般。 施云台在一旁愣愣看着二人,等他们说完话之后,他才仰天大笑道,“所以父亲早就准备好退路。亏我还以为………” 施玄道,“元公子,还请您小心说话,不要污蔑家父。” 长廊上一片静默,施云台此次骤然发难本就是趁皇帝不备,想要一击得手,所以被抓也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等这人被押下去后,元崇德才对施玄道,“起来吧。” 施玄依言起来,他至此神态中依旧毫无畏惧,只是看人的眼神十分奇特,仿佛并不把他当皇帝,而是在他身上找什么一样。 元崇德温和道,“既然如此,爱卿想要什么奖赏呢?” 施玄想了一会儿,道,“臣什么都不要,只想陪在陛下身边,瞻仰陛下的英伟身姿。” 元崇德觉得他小孩子脾气,不把这话当真,只是让他跟在身后回宫。 此刻正值初夏,太阳明晃晃在宫墙之上,倒映出人的影子,元崇德头顶的玉冠莹润若流水。 施玄忽然开口轻声道,“陛下,你说她为什么喜欢你呢?” 元崇德未听清他的话,皱眉侧脸看他。 施玄又说,“你说她现在到了哪里,有没有到宫门口,还是正在步辇上准备穿过庭院,看到我挂在树上的绸带。 我真的好喜欢她,为什么她偏偏只喜欢你,什么都只想你,你说,要怎么才能让她不那么喜欢你?” 元崇德此时此刻终于听清他的话,目光落在这少年身上,发现他眉眼中是不解和阴鸷,像一头刚长出獠牙的幼狼一样,绝非他一开始以为的什么家犬。 他和他目光对上后心中一惊,大骇道,“来人,护驾!” 可是已经来不及,施玄一阵风一样扑过来,把他扑倒在地,抽出他腰间剑鞘中那柄利剑。 元崇德滚到一旁,感觉到利风从面前刮过,只能闭上眼睛。 可是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出现,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眼睁睁看着对面少年把剑刺入他自己单薄的胸膛。 元崇德喉咙像梗住一样,“你………” 施玄对他露出一个凶狠恶意的笑,“陛下,你说她看见的话还会不会喜欢你,你输了,你赢不了我的,她是我的,以后都会是。” 他说完,顺势将剑柄递到他掌中,胸口流出大股大股鲜血。 元崇德察觉出什么一样转回头去,他看见阳光下一身紫色长袍的少女奔过来,她白日时插在发髻上那串步摇垂下的蝴蝶在阳光中展翅欲飞。 可是她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地上被刺了一剑奄奄一息的少年。 而刺入少年胸膛利剑的剑柄,还握在他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章就是最后一章啦,接下来是番外 谢谢小可爱们陪了这么久,第一次写这么长的文,开心到转圈圈~也看到大家的评论了,后面慢慢改,下一本见咯,么么哒笔芯 第77章 · 番外一 后记 边关的将领都知道, 谢清宁发誓要一辈子不成亲,施玄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跨进谢家门改姓谢。 两个人吵吵嚷嚷多年没个结论,他们这些人都把这当好戏看, 一碗水从不端成二般平,一会儿哄这个“烈女怕缠郎”, 一会儿骗那个“小孩子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运气好的时候把人劝得服服帖帖, 若运气不好了就得换来一顿男女混合双打, 追得整个西陵城乌烟瘴气满城嚎叫。 清宁却不如外人想的那般理直气壮,她在施玄面前总是矮上一头,有时候看见他一双眼睛她便心虚, 忍不住绕着这人走。 可是时光催人老,也催人长,当初能被她揍得嗷嗷叫,打哭了也不服输,偶尔还要哭着装可怜的小奶狗早变成凶猛野狼,他把缰绳扔在她脚边,等待她伸手驯服他,或者………她拒绝他,然后成为他的猎物。 夏日的天微微有些炎热和苦闷, 夕阳西下,扎着辫子的小姑娘摇着一把蒲扇在街头吆喝着卖糖水。 清宁从一楼翻身上二楼, 看见下面无人才松了一口气,回头看见谢玉瑛坐在桌案前对她翻白眼。 清宁讪讪摸鼻子道,“我今日恰好休息,左右无事所以特意来看看你。” 谢玉瑛看了一眼她空荡荡的手, 清宁尴尬地从袖中摸了摸,摸出一只橘子放桌上。 谢玉瑛道, “你去别人家里就只带一只橘子作为拜礼?” 清宁厚脸皮坐她对面道,“姐姐,你独自在家里也颇为无趣,不如让我陪一陪你打发时间。” 谢玉瑛冷笑一声道,“柳和明就够吵得人心烦,我好容易把他赶走,现在又有你来。” 柳和明就是谢玉瑛的夫君,他也是谢玉瑛的舔狗之一,谢玉瑛挑挑捡捡从众多追求者中挑中了他,他便高兴上了谢家门从此缠着谢玉瑛不肯再走。 清宁知道两人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被这表面抱怨实则炫耀的言语刺得心头一痛,捂着胸口道,“姐姐,你何必如此不待见我。” 谢玉瑛睨了她一眼,“若非你总是把那麻烦带来我这里,我也懒得管你的恩恩怨怨。你就说说你吧,先是那个太子,后又是那个四皇子,还拿我当筏子你们两人吃醋的理由,现在呢?” 清宁听完默默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谢玉瑛鄙夷道,“我从前倒不知道你是这么优柔寡断的人,喜欢就喜欢,不喜欢直接赶走便是。” 清宁呐呐道,“我不会赶走他,我总觉得我在欠他。” 谢玉瑛道,“你就是这样藕断丝连,我不管你,反正你也这个岁数了,难不成还一辈子像小姑娘?” 清宁叹了一口气坐在桌子对面喝茶,顺道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书来翻开读,谢玉瑛偶尔会边弹琴边读书,她的琴技经过几年磨砺更加纯熟,听她奏琴时看书成为一种享受。 只是她刚坐了不久就有人来敲门,敲得又急又响,清宁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瑟瑟发抖的柳和明以及阴沉脸的施玄。 清宁愣了一下,小声道,“你怎么来了。” 施玄淡淡说,“我要不来找你你是不是一辈子不去府衙?你不想遇到我不用这么麻烦,只用和我说一声就成。” 他今年已成了青年人模样,长相略微有些冷峻,因为常年打仗气质逼人,不笑的时候格外有气势。 清宁被他盯着竟然有丝难得的忐忑。 她没来得及说话,这人转身就走,他脚步极快,不过瞬息便没了踪迹。 谢玉瑛在一旁凉凉道,“还不去追?” 清宁只迟疑一瞬便追了上去,此时夜幕低垂,街道人路人行色匆匆,只有脚步声和不知何处而来的虫叫蝉鸣。 清宁一阵恍惚,忽然听到脑海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她以为这个东西早就不见了,没想到它还在。 它小心翼翼喊她,“清宁。” 清宁心中一阵厌恶,装作没有听见。 现在距离她离开金陵城已有三年,她走的时候连带着施玄和谢家的兵一起到了这里,他们声势浩大,无人敢来拦,说是离开金陵实则是裂土为王。 系统也从一开始的震惊绝望到现在的沮丧甚至不言不语。 它又小声说,“你听我说说话好吗。” 也不是不听它说话,而是它说的都是屁话,就算天真的塌下来现在又能怎样呢?如果真的又有下辈子,那就下辈子算吧。 若是她早些明白这个道理,恐怕也不会兜兜转转这么久。 系统说,“你知道为什么施玄……一开始这么倒霉吗。” 清宁停下脚步。 它轻声说,“其实还是和你有关,你早就死了,一剑穿心。被刺破的心脏哪有恢复的道理,所以、所以……” 清宁问它,“所以他用运气?” 系统停顿片刻道,“不是,他剖了半颗心给你。” 一轮明月挂在空中,周围安静到仿若死寂,清宁这才想起明日似乎是七夕。 她用力抓着帕子问,“你为什么突然又愿意告诉我了。” 系统轻柔说,“我只是发现世事如流水,不可违抗而已。” 清宁问它,“所以你曾经说过的那些历史,其实是假的?” “不是,”它否认道,“平行世界而已,但你应该不懂这些。就当我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给你的补偿吧。” 这是最后一句话,清宁试探着喊它,“系统?”没有回答。 又喊,“系统?” 依旧是沉默,清宁就明白,这古怪的玩意儿恐怕真的离开了。 她心头一阵说不明的畅快与轻松,就像束缚她多年的绳索消失不见。等回过神环顾四周才发现竟然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小巷子里。 清宁记得这处巷落,因为她刚来时在这里买过一处小院。 她听见远处不知从何处传来谈话声,忍不住走过去,敲响门。 门后站着梳着妇女发型的流光,笑意盈盈看她,问她,“你来找人?” 清宁“嗯”了一声。 流光让开身子,露出低头靠坐在石桌旁施玄的身影。 清宁轻轻喊他一声,施玄抬起头,一张俊脸上满是泪痕。 不管过了多久,不管他长成什么模样,他依旧是表面上凶狠转身就忍不住躲起来偷偷哭的少年。 第62节 他瞪她说,“不用可怜我,也不用觉得应该必须为我负责。” 清宁笑起来,“我只是害怕对不起你,若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试一试。” 施玄眼睛一亮,小声道,“你等我多久。” 清宁道,“可能,可以很久。” 但她知道不用那么久,毕竟他们的胸腔里,跳动的分明是同一颗心。 第78章 · 番外二后记养了只狗 西陵城都在说谢清宁新养了只狗, 说这只狗是如何会讨好人,如何乖巧会撒娇,风言风语传得飞快, 不到两日家家户户都知道了。 这话还被下人嚼舌根的时候传到施玄耳朵里,施玄听完面无表情,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下属憋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 终于忍不住问, “您知不知道谢将军养了只狗,是只白色的细犬。” 先前还很镇定的施玄突然一脸震惊,“什么, 你们说的狗居然不是我?” 下属比他更震惊:不是,将军,你们私下究竟在玩什么奇怪的y? 施玄变得心不在焉,下属居然在他毫无波动的脸上看到一丝沉重。 巡完城后施玄慢吞吞回家去,前两日他忙着训练新兵无暇顾及家里,现下隔着院子老远就听见狗叫和女子的笑声,他忽然有点茫然。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施玄才敲门,然后听见脚步声, 面前就出现一张俏丽的脸蛋,脸蛋上浮现微微的红晕, 眼睛明亮,长长的睫毛垂落荡漾出柔和的笑意。 施玄被可爱得后退了一大步,明明她比他大几岁,可是他总是忍不住觉得她好可爱。 可是今天他不是来当舔狗………哦不, 不是来当夫君的,不然家里怎么还会有他施玄地位?怕不是谁都能骑在他头顶上撒尿。 施玄板着一张脸直直往里走, 一句话也不肯说。 清宁愣了一下,察觉到他心情不好,但还是温柔道,“阿玄,家里有我昨日新买回来的如意糕,我记得你最爱吃那个,所以买得多了一点。” 她说完又过来帮他接过手上的披风,看他望向院子对面花丛旁一只小小木屋,解释道,“这是下属送来的小东西,可以帮忙看家,你我忙起来常不在家,有这么只看门狗也放心。” 清宁脾气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温和柔顺,偶尔生气时会让人觉得吃不消,但她还鲜少如此温柔体贴,施玄被她一番柔和的话说得心软下来,心中的酸楚也消了下去。 施玄装模作样说,“你养狗怎么不和我说,取名了吗?” 清宁一边把如意糕拿出来放进小盘子里,一边道,“没有呢,等着你来取名。” 施玄接过碟子吃了一口如意糕,点头朝狗招手。 那只小狗看见清宁在旁边就屁颠屁颠跑过来了,小狗全身雪白,腰细腿长,一双黝黑的眼睛水润像水洗过的一样。 但施玄一点都没注意到狗的长相,他目光落在狗叼着的盘子上,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盘子。 他似乎记得,手上这个小盘子是他专属吃糕点的。 所以说…………… 为何它们长得一模一样呢? 清宁心虚地维持不住温柔做派,快速说,“我先回去吃饭了!” 每次施玄和清宁吵架谢玉瑛家就会成为主要受灾场所。 柳和明和施玄抵足而眠,语重心长和对方道,“他们谢家的姑娘不就是这样,咱就是遇到这样不怜香惜玉的薄情郎,又能怎样呢?” 他说着语气中带上一点哀怨,柳和明以前在家里学过唱戏,颇有几分范儿。 结果施玄没接他的话,鄙夷道,“谁和你一样?你在家连那只红嘴鹦鹉都比不上吧?据说连吃饭都是它先吃你后吃,我问你,你们两个到底谁是正房?” 柳和明睁大眼睛捂着胸口,一副被痛击的神色,颤抖嘴唇道,“施兄,你竟然如此狠心。” 那边清宁也在和谢玉瑛说话,谢玉瑛本来在钻研□□经,思考在几日后的道佛辩理中占据上风,这两人就大半夜跑来给她添麻烦了。 谢玉瑛脸色不大好看,冷冰冰说,“早点把人带走,不要在这里妨碍我,柳郎晚上睡觉认人,每次只要你们一来他就睡不好。” 清宁纠结说,“其、其实不是我想要这样,可是每次我凶一点他就要,就要假哭,还问我是不是不喜欢他了。” 谢玉瑛指责道,“所以你就是嫌弃他黏人。” 清宁被她的话说得忍不住一个寒战,想象施玄那么大一团黏人撒娇的样子。 要真能那样恐怕还好,别人撒娇只是撒娇,施玄撒娇他得要命。 明明前一刻还温柔体贴,下一刻要被原谅就非得割地赔款,一退再退,要她以身饲狼才能得暂时安宁。 清宁愁了一刻道,“那还是算了,等他在你家先呆阵子,等到他气消了以后………” 趴在门边听墙角的人听到这话差点炸了,一脚把门踢开,冷冰冰说,“所以你准备不管我了?” 清宁僵了僵,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施玄道,“你今日敢走,明天就不准回家了!去你那个红颜知己,蓝颜知己那里过好了,那什么州儿,阿德,还有你的云台,你休想跨进家里一步。” 清宁觉得在众目睽睽下颇为丢脸,拉着他手说,“我们回去说。” 施玄说,“不准。” 清宁左右看了看,见谢玉瑛装作看天花板,柳和明很认真地低头看地毯,才飞快亲了他一口。 结果被这人反手抓住趁机亲了回来,亲得她气喘吁吁眼睛水润方才住手。 清宁讨好道,“是不是消气了,和我回去好不好?” 施玄低头和她耳语了几番,清宁不知他从哪学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迫于形势只得全部答应。 哄完了施玄,清宁对谢玉瑛告别道,“打扰姐姐了,等过两日再登门拜访。” 却被谢玉瑛拦住,她笑道,“这被踢坏的门总得给点赔偿吧?” 两人回家的时候已月上枝头,周围一片安静祥和,偶尔听见士兵巡逻时踩在青石板上整齐的脚步声。 清宁的手被握在另一双温暖的手里,地上稍小的影子被另一个影子覆盖,她突然觉得心情说不出的畅快愉悦。 开了院门,新养的小细犬冲出来对着两人摇尾低叫。 施玄低头看她,“取了什么名字?” 清宁道,“等你取名,若是我自个儿取了,某些人说不定又要呷醋了。你们俩交流感情,这里风大,我先回屋。” 她说罢转身走了,留下一人一狗。小狗大约也明白自己被确定了家庭地位,冲施玄讨好地叫。 施玄哼了一声,转头看着屋内亮起的烛火,女子长发的剪影投在纸窗上,一片摇曳令人心醉。 他和小狗四目相对道,“哼,管你什么云台、阿州,陛下,还不都是手下败将。论做狗,你还差我远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 变成一只小羊羔 事情发生在早上,施玄起床的时候掀开被子时像往常一样发现娘子不在床上。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清宁早晨起床喜欢遛弯,溜着溜着就到下属家蹭上一顿饭,施玄有时会等她,来不及便自个儿吃了。 但今日不同,他起身时忽然觉得被子一动,掀开来看竟然看到一只卧着的小羊羔。 雪白的小羊,毛卷卷地覆盖在身上,眼睛又黑又大,居然还有覆盖在眼睑上的长长睫毛。 施玄愣了一下,把小羊从床榻上抱起来放在地上,小羊不安分地踢了下小蹄子,用小角抵住他小腿。 施玄把伺候的丫鬟叫来,问她道,“这是夫人抱进来的吗?” 丫鬟看着小羊茫然道,“大概是吧,奴婢刚才在隔壁,并没注意到。” 既然知道是清宁弄来的小玩意儿,施玄就不会随意扔了,虽说近来清宁老爱捡乱七八糟的东西。 施玄把小羊抱到院子里,在厨房找了只碗放在它面前,拍拍它额头说,“你好好呆着自己玩,不要跑外面去,外面有狼狗会吃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只叫四儿的白色细犬也好奇打量他们,看着小羊白白的小卷毛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 小羊慌忙扒拉住施玄小腿,咩了两声。 施玄疑惑道,“你饿了?困了?想玩?” 小羊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泄气地开始蹭着他裤腿撒娇。 施玄想了想,对它道,“你不能进书房和卧室,就在外间吧,四儿会陪你玩的。” 施玄去练武堂练了一会儿,热气腾腾出了一身热汗,便把衣服脱下来打着赤膊喝水歇息。 这时候忽然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他警觉回头一看,一团白乎乎的东西躲在架子后面,露出一双黑眼睛偷看他。 施玄知道是那只小羊,走过去把它抱起来,这才发现小羊身上毛毛全部被弄乱了,像被狂追了十里一样,一脸生无可恋。 四儿是只精力旺盛的狗,清宁不爱拘束它,偶尔打猎也会带上,四儿帮忙逮过猎物也抓过耗子,现在看见小伙伴忍不住亲呢了些,就把小羊吓得飞窜。 施玄撸了把小羊的毛,手感很好,又撸了下,软绵绵和棉花似的。 小羊被他摸得咩咩直叫,湿漉漉的鼻子蹭在他裸露的肌肤上。 施玄道,“和你娘一点都不像,撒娇精。” 不知为何小羊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慢慢从他腿上跳下来,蹄子压在身下,做出一副高冷的坐姿后不动了。 施玄又要摸它,小羊咩了一声躲开他的手。 施玄看天色正好就找了本书来读,这本书是杂书,他翻得津津有味。 男人身上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在微微有些凉的天气里十分温和,小羊不由自主靠近他,贴在他胳膊上慢慢睡着了。 施玄惊醒时已经下午,他感觉到手上毛茸茸的触感,转头一看一团雪白的绒毛卷成一团在他衣兜中睡得正香,小小的肚皮随着呼吸起伏,毛蓬蓬松松。 施玄用指节蹭了蹭它的鼻子,叹气道,“真的和娘子一点都不像。” 他想象了一下像他娘子脾气的动物,那只狗不像,太狗了,追在娘子屁股后面撒娇,羊也不像,或许应该是………狸奴?脾气坏的,其实还不好养活。 上次她换了新口脂,也不知是什么颜色的,闻起来又香又甜,像槐花一样,随风飘到他鼻子里,甜滋滋软绵绵。他便忍不住压着她多亲了几口。 结果次日起床娘子嘴唇便肿了,还骂他只会像狗一样啃来啃去。 施玄看娘子眼波含笑瞪他觉得心里痒得厉害,便跑去脂粉店买口脂。 老板娘问他,“你要什么口脂?” 施玄第一次来,不好意思说,“要槐花味道的,吃起来香香的那种。” 第63节 结果恰好被一个给红颜知己买东西的下属听到,下属嘴巴不严,只过了一日他家里什么闺阁密事都传出来了,还极其离谱,像什么口尝胭脂,气得娘子把他赶去睡了半月书房。 施玄想着想着忍不住笑起来,把脸埋在小羊肚子里,小声呢喃说,“好喜欢娘子啊。” 被小羊一蹄子嫌弃踢开,不怎么疼,只是好玩。 他们玩了一会儿你踢我我踩你的游戏,施玄才缓了一口气道,“已经到这个时辰,娘子也要回家了,我来做些饭菜。” 施玄左挑右选找出了胡萝卜放在竹子编成的小poji却被小羊一蹄踢翻在地。 施玄捡起来后无奈地说,“这点倒和你娘像,都挑食不吃胡萝卜。” 他硬了心肠要做一道胡萝卜丝,小羊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清宁气得要命,明明先前还说最喜欢她,结果连不想吃胡萝卜的愿望也不能满足,她恨不得用羊角抵他,可惜羊太小,抵在硬邦邦的肌肉上先把她自己弄痛了。 不知是不是不想吃胡萝卜的愿望太强烈,下一刻清宁便觉得眼前一白,视野剧变—— 恰巧与转头的施玄对上。 施玄怔愣道,“你何时回来的,也不说一声。” 转头又找羊,“这只小羊怕还没断奶吧,你先送回去等大些再领回来。” 羊当然找不到,施玄找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什么似的恍然大悟,眯起眼睛,“所以你一开始就在这里?” 清宁觉得不妙,倒退两步。 施玄俊脸通红,眼神乱窜,“你听到多少,你是不是………” 清宁转身想跑,被扑倒在地,施玄怒道,“你休想因为我撒娇就不要我!你不想要我,我非要塞给你!” 叫四儿的细犬在院子里刨土,刨到一半听到屋里的动静耳朵抖了抖,又望了望天。 已经月上枝头,它什么时候才能去找小母狗呢? 第79章 · 元崇州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可怜, 从小要别人不要的,连名字和封号都是。 就这么长大,别人笑他是个没人记得住的皇子, 他嘴巴硬,不肯服输, 说日后自己必定要当最厉害的王爷, 娶最出色的世家女。 出色的世家女只有那么几位, 何况是其中的佼佼者,所以只过了一天,就有人传元崇州爱慕上谢玉瑛, 还非她不娶。 自己说的谎硬着头皮也要撑下去,元崇州即便从未见过这位谢姑娘一眼也要装出一副为她神魂颠倒、非卿不娶的模样。 以至于他娘看着他都在发愁:儿啊,你上哪去找个这样的媳妇呢,不得一辈子不成亲? 过了两年,元崇州长大了一些,决心去谢家看看那位他“倾慕”的姑娘长什么模样,免得面对面时认不出丢了脸面。 可惜姑娘没看到,反而被一群同样的倾慕者揍了一顿,幸好一位路过的漂亮郎君看见他, 好心把他救下来。 郎君好奇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元崇州不好意思说明自己真实来意, 便道,“我听说谢家的庭院修得非常美,可惜我身份太低看不到,所以在周围徘徊。” 郎君听完, 非常爽快地把他带进院中参观了一遍。 元崇州不肯死心,过了两日又去了一趟谢府, 结果又撞见那位郎君。 郎君好笑问他,“你这次是来看谢府的什么?” 元崇州被他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脸不由变红。 他忍不住问,“你姓谢吗?” 郎君道,“对,我姓谢,我是谢家人。” 元崇州心满意足走了,他知道有血缘关系的人长相或多或少会有相似,既然这位谢郎君就这般俊俏模样,想来谢姑娘也与他差不了多少。 元崇州便这么混着,又过了几日赴宴,忽然有人在宴会上问他,对谢姑娘单相思了这么久人家到底知不知道。 元崇州嘴硬说,“她当然知道,她还给我说过话呢。” 别人便问他说过什么样的话。 元崇州绞尽脑汁瞎编一通,还顺嘴说起谢姑娘长相如何温柔美丽,鹅蛋脸,俏生生的鼻子,脑子里还浮现对方带笑的模样,走神时不小心把谢公子眉梢那一点棕色小痣也说出来了。 旁人登时大笑道,“哈哈哈,这分明是谢家公子,我就说你吹牛吧。” 话音刚落,忽然有一人掀开帘子进来,笑嘻嘻说,“我听见有人在说我,可是在说我坏话?” 一屋子人登时沉寂下来,这人分明是那位眉梢有颗棕色小痣的谢家公子。 元崇州想起和清宁的纠葛时总觉得难以说清,比如他某些时候连她长相都记不得了,可是一转眼看见一树桃花,却又能清晰想起她站在桃花下笑意盈盈的样子。 他那时候已经猜到她是女孩子了,但不知为何相遇时依旧会吵架,仿佛不争吵几句就无法引起她的注意。 崔勉听完很自然说,“这就是青梅竹马,关系亲近的人拌嘴是很正常的事情。” 元崇州愣了一下,忍不住念叨了几句“青梅竹马”这个词,脸上浮起自己都没发现的笑容。 等某日他路过书院时,听见学童呀呀学语,读着“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心里甜得像滋了蜜一样。 但其实这都是假的,是崔勉骗他,也是他自己骗自己,可是他依旧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他等啊等,等到父亲去世,又等到兄长去世,她成了寡妇,站在面前问他,“你愿意当皇帝吗?你………愿意娶我吗?” - 谢玉瑛找到他的时候他其实已经不那么在意了,年少谁没有轻狂过,何况他的轻狂本来就是假装的。 他有时候会假装自己很笨,清宁就只好叹气,握着他的手重新一笔一笔教他。偶尔也会走神,其实是在偷偷发呆,偷看她挺翘的鼻子和嘴唇。 独处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像踢踢踏踏的小马打着响鼻便不见了。 于是谢玉瑛捧着茶杯对他说,“你不是不肯要别人不要的东西。”的那一刻,他也只是诧异于她居然对这件事如此清楚。 元崇州笑着道,“人是万物之灵,怎么可以将之比为死物呢?分明是她不肯要别人,而非别人不要她。” 谢玉瑛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其实我想问问,你是否知道她为什么在这么多人里面选了你?” 当初明帝死后,朝臣们就更乐意选旁枝小孩,若说成年皇子也有二皇子珠玉在前,元崇州排行第四,分明一点机会也无。 元崇州愣了一下,笑容微微僵起。 谢玉瑛叹气道,“其实你已经察觉到了吧,毕竟只有你和你兄长面容最像,她只是怀念故人而已。” 她轻飘飘来轻飘飘走,轻飘飘一句话如同扔进水池的沸石惊醒一池游鱼。 此后元崇州便忍不住胡思乱想,一会儿想要不要试着亲亲她,一会儿又想若真的说出口,她会不会干脆冷冰冰地要扔给他一纸和离书。 他被这些想象弄得心头大乱,恨不得当面问清楚。 然而总免不了争吵,想亲一亲更是比白日飞升还难以实现的奢望,她总说他年纪太小,可恨不知是否从未把他当做男人看过。 最绝望的是看不清真心,她不愿给出一丝半毫可能,他辗转反侧,苦求不得,譬如身处苍茫天池不得杯水解渴,所做所为全部乱了方寸,故意气她,激怒她,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死死攥住不会失去。 如此换来的只是越发疏远,以至于直到后来国破之时,他被谢玉瑛挟持出密道也没来得及看到她最后一眼。 - 光阴流转不知多少个岁月,元崇州依旧是那个有些小烦恼的小少年。 崔勉走在他身边,嘲笑元崇州的兄长是个不懂情爱的木头。 元崇州抬起头,忽然开口问他道,“你说一个人总和你吵架是为什么呢?” 崔勉沉浸在自己世界中,随口敷衍道,“若是姑娘,那就是喜欢你,青梅竹马不就是吵吵闹闹长大么?” 元崇州似乎想通了,咧嘴笑起来。 崔勉忙道,“你说太子是不是和我说的一样?” 元崇州肯定点头,嘴角荡漾出一点笑意,“不错,我哥是天底下最不通情爱的大笨蛋。” 第80章 · 1. 元崇德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应该娶乳母的女儿苏青玉当妻子。 其实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也是一种突然起来的责任感,让元崇德觉得这简直是大笑话, 因为苏青玉长得平平, 在他童年那段日子里就影子,虽然陪伴他很久, 但是没有人会和影子说话, 因为影子也不会与你说话。 元崇德对此十分抗拒, 脑海里暗示的声音便告诉他,她是最适合他的人,因为她天真浪漫, 他阴险狡诈,她纯白无暇,他身染尘埃,她是光,他是暗,世界上没有比他们更般配的人。 元崇德还是觉得不行,“她那么傻,连我说话都听不懂,万一有一日被害死怎么办?” 声音诱惑他, “你不如替她找个挡箭牌。” 2. 元崇德讨厌一切华丽富贵的东西,包括那些表面光鲜实则惺惺作态的女人。 宫里人都知道原因, 但还是小心翼翼帮他伪装好,让他成为一个正常人。 先不正常的其实是他,而不是他父亲楚昭帝。 楚昭帝试图在谢家人身上发泄而无途径,他则装成正常人的模样寻找猎物。 可惜在第一个猎物身上就失了手, 他被非常直接地拒绝了。 这不是让他产生兴趣的原因,原因是他发现她不是个好人。 穿着光鲜又怎样, 她和他一样,不是个好人,她是个高高在上的世家女,可是这些都掩盖不了她恶劣的事实。 元崇德又问暗示他的声音,“乾必须与坤相对?” 声音沉默一会儿,问他道,“您想要如何。” 元崇德笑着说,“我倒觉得,两个坏的人才更该在一起。” 3. 元崇德又一次诱惑失败,他想不出自己哪里做错了,只能归结于清宁比较傲气。 声音突然说,“我觉得你可能这辈子不会成功。” 第64节 元崇德莫名其妙,“你又觉得了,到底谁才是主人。” 声音也很无语,它第一次见到这种人,告白的时候告诉女孩子,因为你很坏,所以我很喜欢。 莫非这就是千古帝王的自信?? 不懂不懂。 4. 元崇德白日里看了一封密信,下午就觉得不好,太阳穴痛得突突直跳,最后忍不住把一桌子的东西部掀翻在地。 大臣们诧异地看着他,元崇德用手指按着额头歉意道,“失态了。” 去寝宫的时候他叫了御医,其实他一点病都没有,只是有些操劳疲惫罢了,太监小心翼翼问他要不要取消明日的早朝,元崇德冷冷瞪他,“取什么取?别人都在看朕笑话。” 小太监是新来伺候元崇德的,总觉得他应当多去后宫逛逛,可惜他不爱美人,据说是因为心爱的姑娘迟迟不肯嫁他。 小太监第一次听闻这个消息十分吃惊,什么样的姑娘连一国之君都要拒绝? 旁人便告诉他,那是陛下的青梅竹马,是一位温柔善良的姑娘。 小太监信以为真,等姑娘进宫时偷偷看她。 那位姑娘果真如同传言中那般温柔而和善,笑起来时天真烂漫,与陛下的阴沉正好般配的模样,虽然她长相和身世平平,但这些在权势面前也不算很大瑕疵。 小太监心疼陛下苦思不得,便偷偷问姑娘,“您到底还要多久才会答应陛下呢?” 姑娘一愣,然后露出飘渺的笑容,“或许不是我给他机会,而是看他愿不愿意给我机会。” 小太监一直不懂姑娘的话,直到他看见陛下又一次因为密信郁郁寡欢。 这次是在小花园里,赏桃花的时候。小太监前一刻分明还看见陛下淡淡道,“把信呈上来。” 下一刻时他忽然勃然大怒,把茶盏摔个粉碎,怒吼道,“把这林子给我铲了!烧了!一棵树都不许剩。” 天子之威不可违,顷刻间这片密密的桃林被砍得一干二净,连根幼枝都没有留下,昔日如霞云的十顷桃花倏忽不见。 但到了次日,陛下又后悔,命人重新栽种上新的桃树。 陛下平日克己自律,少有如此喜怒无常,小太监是贴身伺候的人,稍微留心便发现他喜怒哀乐常系于这来历不明的密信上。 他年纪小,心肠也软,不像大人们肚子里是花花肠子,有一日终于不忍小心劝道,“陛下,既然信里写了让您不开怀的东西,何必又要去看呢?” 他这话仿佛点醒陛下,陛下怔忪半刻,忽然笑道,“也对。” 小太监自以为做成一件大事,心情都松快许多,但实则好景不长,一日下午,陛下突然犯了头疾,倒在龙床上死死抓住玉佩,表情狰狞道,“信给我,给我看。” 作为贴身侍从,小太监自然不敢忤逆他,把信呈上去了。 陛下只看了三行便哈哈大笑起来,边撕信边笑,虽然在笑,但总让人觉得不仅如此。 小太监后来才知道信里写的是一个人,还是个女人。 他想不通既然这么讨厌一个人,为什么又非要时时刻刻盯着她,这不就是、不就是…… 贱字在舌尖上缠绕了半晌,最终化为无声。 陛下大约也因为过于寂寞,时常会自言自语,某次小太监听完后忍不住又开口去劝了他。 只是这次陛下没有遂他心愿,只淡淡道,“不看着她朕心有不甘。” 小太监迷迷糊糊问,“那您希望她怎样呢?” 陛下淡淡说,“希望她过得坏一点。我真讨厌她。” 为何喜欢一个人却不用相见,为何讨厌一个人却非要一直看着她,这件事藏在小太监心里成了谜团。 苏青玉最终没有成为皇后,陛下的后位空置了一辈子,有人说他是留给最心爱的女人,那个女人姓苏,却因为讨厌后宫拒绝了他。 其实不是,他是把它当作一只囚笼,留给了自己最讨厌的女人。 他讨厌江山,厌恶权势,又深深为它痴迷。他只要想到后半生埋葬在这里就会绝望,幸好他曾经遇到一只同样丑恶的鸟雀,他准备把她藏在这里,并对此沾沾自喜。 可惜它还是飞走了,留下他一个人空空荡荡。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啦,撒花撒花,很开心有大家看文~祝小天使们天天开心,学业有成,拜拜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