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臣[科举]》 第1页 [古装迷情] 《不良臣(科举)》作者:十年黛色【完结】 文案: 女主版: 唐家的独生女从小被当成男孩子养大,还起了个忧国忧民的名字,叫唐挽 呜唿,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从此唐挽错拿了男主剧本,一路斗贪官,养皇帝,推行改革,达成成就:内阁首辅 直到……她遇见了元朗 唐挽:我的任务是忧国忧民,拯救苍生。 元朗:我的任务是和你一起拯救苍生,顺便拯救咱俩的感情线 男主版: 作为琅琊谢氏的三代独苗,元朗悲催地发现自己是个断袖——他爱上了自己的同年好友唐挽。 这可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什么?唐挽是个女的? 哎?貌似她对他也有点意思? 思前想后,元朗一拍大腿,决定为她断一回! ——小剧场—— 元朗:同僚在背后笑你不蓄鬚。要不然,你贴些假的? 唐挽:【斜眼】是么~ 次日 内阁众臣:谢公,您的鬍鬚呢? 元朗:【摸下巴】捨命陪君子…… 女扮男装干大事权臣 x 才高八斗傲娇贵公子 前期科举官场斗+后期改革推车轮 剧情流,非无脑甜,主角配角全员智商在线! 双处党、洁党、纯小甜饼爱好者注意排雷! 架空!架空!考据党慎入!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女扮男装 科举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挽,谢仪(元朗) ┃ 配角:卢凌霄,闫凤仪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女扮男装混内阁,6到飞起 第1章 楔子 至和九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打从正月下了三场雪,铺天盖地的,前一场的积雪还没来得及化干净,就又赶场似的下起来了,转眼就积了老厚,还压塌了京郊的几间民房。逢着这样的天灾,京城的百姓们也不全依靠官府救助,家家户户自发地拿着扫帚上街扫雪,愣是在太阳出来之前把几条主干道清理的干干净净。 京城的百姓毕竟同别处的不同,皇城根下长大,聆听的是天子教化,与生俱来就带着优越感。太阳越过灰色的城墙,照亮了这座城市,青砖街道,黑瓦白墙,乌沉沉端合肃穆,亮堂堂如沐圣光。再也没有比这座城市更好的地方了。百姓们拎着扫帚往家走,眉宇间都是精气神儿。 应和着日光,从城市西北角传来钟鸣,钟声如同水波荡漾开来,一声一声,扩散至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听到钟声的人不禁停下脚步,仰着头往远处看去。 这是贡院的钟声吧。考试已经开始了? 有十年没有听着了,今儿又听见了,真好。 终于,又开了科举了。 但愿路边的积雪不要沾湿了举子们的鞋袜,但愿路远的学生们不要耽误了考试的时辰,但愿他们昨夜好眠,但愿他们今朝得中,但愿他们登高望远,保这四海宴安,天下清平。 「我说什么来着,这科举废不了。科举废了,读书人就要反了。」内阁次辅徐公端端坐在马车中,他说完,贡院的钟声正好敲满九下。 钟声一停,整个世界便归于寂静。 他刚刚过完五十岁的生日,乌纱帽压着霜寒的鬓角,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矍铄。 「老师说的是。要是连读书人都反了,天也就塌了。」苏榭说道。 苏榭话音刚落,马车勐然停下来。他急急扶住老师,推开车窗往外看,便听车夫说道:「大人,前面好像封了路了。」 这是朱雀大街,是直通皇宫的官道,怎么可能封路:「哪个有胆子敢封这条路!」 「好像……是瑞王的府兵。」 徐公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去看看。」 当今皇帝已年逾不惑,孩子生了一大堆,活下来的儿子只有两个,一个裕王一个瑞王。首辅闫炳章一直在暗地里支持瑞王。徐公手敲着窗框,眼角向下的细纹掩藏着眸中的计较。难不成…… 便在此时,苏榭回到了车上:「老师,是瑞王爷封了路。原来是有个士子耽误了考试时辰,进不了贡院。瑞王便在这大路上给他开了考场,亲自监考。」 徐公默了默,道:「前朝庆灵帝开科举取士,丞相莫青因身残被挡在考场之外,庆灵帝在当街设考场,亲自策问,不拘一格委以重任,终成一代贤臣明君的佳话。瑞王爷,这是在效仿明君啊。」 苏榭蹙眉道:「可咱们那位圣上……瑞王爷就不怕犯了忌讳?」 「你啊,还是参不透圣上的心思。」 徐公敲着车窗的手指顿了顿,道,「牧洲,我想安排你进瑞王府做讲师,你意下如何?」 苏榭的眸子闪了闪,拱手道:「全听老师安排。」 马车转了方向,换了条路往皇宫而去,车上却只有徐公一人了。 ……「牧洲,打听打听,这个瑞王爷监考的学生,叫什么名字?」…… ……「学生问出来了,叫唐挽,还是广西省的解元。」…… 唐挽……徐公抬手揉了揉眉心…… 车夫放缓了缰绳,问道:「大人,前面到玄武门了,您从这儿进宫吗?」 徐公的眼皮微微颤抖:「绕。」 「是!」 是不敢,还是不愿?徐公不想跟自己争辩这些。从十年前那件事之后,他便再也见不得玄武门了。 第2页 日头渐渐高了起来,夹道边的积雪开始消融。徐公捏着袍角快步往前走,走了一会儿,觉得累了,于是慢下脚步喘口气,抬头看看,冗长的夹道才走了一半。这条路他走了二十多年了,熟门熟路。他还记着第一次走的时候,只觉得宫墙巍峨,皇城煊赫,心道这是一条能通天的路。可是越走到后头,就觉得这宫墙越来越高,路越来越窄,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头。 是老了。从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走成了一个知天命的老翁。 西阁还是以前的样子。徐公立在白石台阶上,捏着袍角,却怎么也迈不出步子。 还是不见了吧,见了又能说什么呢。他把袍子都捏出了褶子,转了身,却听身后有人唤道:「徐阁老,下官见过阁老!」 来人是翰林院的学士,姓什么徐公记不清楚了,只是打过几次照面而已。他几步迎下来,说道:「阁老来得正是时候。」抬手指了指屋里,压低了声音道,「这下午考完试,卷子就要送过来了。可卢公他……。」 徐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每一寸表情都是拿捏好了的,让人猜不出心思:「圣上钦定了卢焯为本科的主考官,你们只管听他的就是。」 「可卢公连样卷都不让定……我们可怎么看卷子呢。」 徐公抬眼望了望洞开的大门,只看见一片深幽。他嘆了口气,往里面走去。 「什么狗屁言论!」一进门便闻见一股久违的小兰花菸草的味道,继而便是高声唾骂,「每一篇文章都是心血之作,仰仗的是天成的那一点灵性,岂能用什么八股规制、什么典论多寡来评判高下!你们这是作践文章,这是作践举子!斯文扫地!选出来的都是如你们这群庸才!万马齐喑!哀哉!」 几个官员匆匆退出来,一个个都是面色发青,见了徐公拱手行礼。徐公点了点头,掀开绣锦门帘走了进去。 云山雾罩,烟雾里坐着一个人影儿,手里举着的烟锅还冒着零星的火光。 呵,关了十年,也没把这口烟给戒了。 徐公刚想说话,一张嘴却被烟味儿呛着了,捂着嘴咳了几声。那人的目光却投过来,隔着影影绰绰的烟雾,唤了一声:「公望。」 窗子打开,烟雾散尽。冷风趁机吹进来,拂在脸上刺骨的冷。徐公看着眼前的人,青色衣衫,白玉般的一张脸,蓄着淡淡青须,竟和十年前一模一样。自己却已经老了。 「……你可还好吗?」想过无数种开头,却最终流于俗套了。 「好,当然好。读书、着论,我一样都没耽误。皇上圈着我,又何尝不是被我圈着?我知道我总能劝得动他。十年,不算长。」他笑,眉宇中尽是骄傲快意。 这个人,当真是一点都没变。用十年光阴,完成一场劝谏。徐公忽然觉得嘴里发苦,端起杯子来喝了口茶,却是一杯苦菊,便觉得更苦了。 「未曾想到,你会答应出来。」 「做臣子的,总不能一直抓着君上的过错不放。皇上准我官復原职,仍是翰林院大学士,」卢焯脸上难掩喜色,道,「你们都还好吗?我听说闫炳章做了内阁首辅,白圭也入了督查院。我还没来得及见他们。」 「是,各自都安好。」徐公道。 「那唐奉辕和赵谡呢?他们是否也被启用?新法如何了?」 原来他并不知情…… 徐公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好在经年的官场沉浮早已让他练就了一身本事,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 「我来见你也是不符合规矩的,你还是先好好主持完这次科举,为朝廷多选贤才。」他如坐针毡,只觉得自己来错了,于是起了身,道,「你且先做好这个差事。等此番科举结束了,我们再聚不迟。」 「我想见他们,他们却都不来见我。唯独你来了,这还没说几句话,又要走。」卢焯蹙眉道。 徐公嘆了口气,道:「这会试停了三届,这一次重开,便如同黄河泄口,泄出的不仅是士子的意气,更是天下人的怨气。八股文章虽然死板了些,却中规中矩,任谁也挑不出错来。你可记着我的话,这一次的差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我们都老了,求个善终吧! 他说完转身便要走。卢焯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一口郁气梗在喉头。 怎么会这样?怎么同他想的不一样? 「公望!」都快要走出门了,仍是被他叫住,「等这个差事完了,我们再一起去稷下学宫讲学,好不好?」 徐公背对着他,闭上眼睛,遮挡住眸中铺天盖地的愧色。是不是要告诉他呢?这怎么能瞒得住。迟早是要知道的。 「没有稷下学宫了。拆了。你在圣上面前也休要再提。」他说完,逃也似的离开了,未曾看到身后人眼中的光亮瞬间寂灭。 走出了大门,徐公又在台阶前站了一会,听里面的动静。他以为卢焯会打碎杯盘,会愤怒,会大叫,可什么声音都没有,比他来之前还要安静。 他应该能想开的。十年圈禁,多少也磨掉了他身上的锐气。失而復得的自由,官居一品的高位,难道不比那一场脆弱的梦境更值得人留恋吗?他必须从那些虚妄中醒过来,毕竟当年的人,都已经醒了。 徐公又站了一会儿,转过身便走了。 夕阳西下,在卢焯的案头扯出三尺暖光。西阁里的人都走完了,只剩了他一人,独自面对眼前的空旷。过去十年的时光里他从未感觉到寂寞。可今日,寂寞却像一条毒蛇,死咬住他不放。 第3页 外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帘子一挑,值夜的太监探头进来:「大人,宫门就要下钥了,您不回家吗?」 回家?他被圈禁了十年,家宅覆灭,骨肉离散。他哪里还有家? 小太监见他不说话,便道:「奴才今晚值夜,您有事来东阁吩咐便好。」 小太监走了。卢焯仍然坐在原地,手里拿着他的菸袋,一口一口抽着烟。窗外渐渐黑了下来,他起身点亮油灯,簇红的火苗一闪,照亮了整个房间。 房间里堆满了会试的卷册。卢焯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结束了会试的那一晚,是怀着怎样忐忑与焦灼的心情辗转难眠。这一封封卷子,不仅仅是纸墨文章,更是学生们一腔热血、社稷的百年希望。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卢焯从离自己最近的卷堆里抽出一张,凑在油灯底下细细看起来。文好,字好,结构也好。立意高远,观点洞达,是篇不世出的好文章。他很想知道写这文章的人是谁,可卷册加了密,名字都用红漆封着。 卢焯将菸袋桿子放下,双手用力,将红漆封印撕开。学生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眼前:唐挽。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这名字也好。 这么好的名字,这么好的文章,这么好的后生。可惜了。 他将卷子缓缓凑近灯火。他的手很稳,灯火也很稳,不一刻便燃烧了起来。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面上,形成一个诡异的符号。 掌灯时分开始颳风,刚一入夜就下起了雪。雪花扑簌簌地,漫天彻底,又紧又密,像是天神罗织的一张大网,要把这个京城都装进去。忽然渺茫中传来了鼓声,咚咚,一声又一声。是谁在这个时候击鼓?又是什么鼓能发出这么大的声响?徐公躺在床上,迷迷煳煳地想着,忽然睁开了眼睛。 登闻鼓!这是玄武门前的登闻鼓! 急忙披了衣服起身,走出门外,只见西北角火光沖天,可不就是皇宫的方向么?一阵恶寒侵袭了他全身:「快!备车!去玄武门!」 存放会试卷册的西阁火光沖天,赶来救火的太监们排成队运送水桶,一桶一桶的水泼进去,如同石沉大海,并不能使火势减弱一分一毫。漫天的飞雪,漆黑的天幕,簇红的火焰,映在御辇上君王的眼睛里,变成中烧的怒火。 「怎么回事!」皇帝道。 总管太监立马调过来当值的小太监,一脚踢在他膝盖窝里:「皇上问你话呢!」 小太监伏在雪地里抖成一个,说:「回圣上,入了夜大人们就都走了,只有卢焯大人还在。小的查夜的时候大人正在抽菸,许是那菸袋锅子走了水……」 「把卢焯给朕救出来!」 「皇上,有人敲响了登闻鼓!请您去玄武门升堂!」 登闻鼓一响,不论何时何地,皇帝必须升堂。 除非军报,任何人敲响登闻鼓,不论是何原因,是何身份,都要先受三十笞刑。 什么人,竟然在这个时候敲鼓? 雪茫茫地下,火烈烈地烧……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第2章 这场雪一连下了十日,唐挽也一连病了十日。 在冰天雪地里坐了六个时辰,铁打的人也受不住,更何况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考完试便开始发烧,昏昏沉沉烧了两天,好在年轻,渐渐也恢復了过来,这几日只是觉得浑身乏力,神思睏倦。今天早上吃过药,歪在床上读了一会儿书,又昏昏然睡了过去。 元朗一进门就看到软榻上蹙眉睡着的人,以为她又难受起来了,几步走到床边想探探她额头的温度,又想起来自己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怕再激了她,只能搓着手在床边站着。 唐挽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白玉般的脸上泛着潮红,长长的睫毛像是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扑簌簌颤动着,挠在人的心坎上。 作为一个男人来说,唐挽的五官也生得太过秀气了些,身量也瘦小,应该是年纪小还没长开的缘故。元朗想起几个月前第一次见她的情景,不禁勾了唇角。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两个进京赶考的学子在旅途相遇,吟几首彼此熟悉的诗句,谈一谈远方的理想,再加上几杯热酒,很容易便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来。可唐挽又与他不同。元朗家教严苛,从小上的是最好的私学,他的学问来自高墙之内,案牍之间,是照着先贤理论一笔一画摹出来的。可唐挽却来自江河湖海,文字里带着一股天地间的灵气,不雕琢不造作,就是单纯的好。 这是元朗没有的,他新鲜,他喜欢,他珍视得很。 感觉手掌已经搓热了,元朗才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唐挽却在同一时间睁开了眼,点了墨的眸子转了转:「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你还烧不烧了?」元朗问。 「好了,就是没什么精神。」唐挽坐起身,扯了外卦披在身上。 元朗也在床边坐下来,说:「那药方子里有安神的东西,原是为了让你睡得好。既然不烧了就停了吧,该活动活动,要不然越躺越虚弱。」 唐挽点点头:「是这个理。」于是便唤了家奴乔叔进来,只吩咐喝完这一副就不再抓药了。 房间里还是冷。元朗将炭火盆挪进了些,也脱了靴子上床暖脚:「这几天你病着,也没顾上跟你说。听说皇宫里走了水,把内阁都烧了。」 第4页 「啊?那我们的卷子呢?」 「不知道啊,贡院那边什么消息都没有,反倒是举子们风言风语传得厉害。」元朗说,「今天晚上李世清在望嵩楼请客,他父亲在朝里做官,兴许能知道点消息。」 「那还等什么,咱们也去听听啊!」唐挽急急穿衣下床。 「哎,你这身子能吹风吗?」 「那也得去啊!卷子烧了,你我前途未卜,还坐得住?快点儿的啊!」 「好好好!你先穿好衣服,别受了凉。鸣彦啊,鸣彦!备车!」 望嵩楼的一层已经坐满了人,大多是今科应试的举子。唐挽和元朗赶到的时候,只有角落里还剩了一张茶桌,两人便坐了下来。 李世清坐在正当中,一身靛蓝锦缎长袍,手捏着玉骨镶金摺扇,扇子只捻开一角,扇着胸口,扇面上粉霞簇拥的牡丹甚是扎眼。他也是举子之一,不同的是他家在京城,父亲又领着一科给事中的职位,故而消息比一般人要灵通得多。他又很喜欢将自己的消息与人传播,久而久之在举子们之中也积累了一些威望。 这一次皇宫走水,大家自然都把他当成了权威。 李世清也不负众望,直将那一夜走水的场面描述的天花乱坠,好像他就在现场看着一般。众人听说那西阁的大火把卷册烧了个干净,不禁露出悲戚愤懑的神色,又听说主考官卢焯为了抢救卷册而葬身火海,一时沉痛不已,甚至有人流下泪来。 卢焯卢继盛,两榜进士,三元连中,是当世有名的直臣、谏臣,有他当主考官,士子们才有底气。如今听说他去了,众人只觉得心灰意冷。许是我大庸国运不齐,名臣良相接连陨落,使奸人当道。这等了许久的科举,恐怕又成一场虚幻了。 「论人品论才学,满朝上下哪个能比得过卢公?若换了别人来主考,只怕这科举又沦为了达官贵人们的晋升的渠道。」 「你我出身寒门,哪里比得过那些世家子呢?还不如趁早回家,省得做了别人的垫脚石。」 见众人议论纷纷,李世清觉得自己力挽狂澜的时候到了,于是清了清嗓子,说:「大家也不要灰心,听说蔺如是先生已经入宫,要接替卢焯大人,重新主持会试!」 刚才还心灰意冷的众人,瞬间就被点燃了。唐挽用手肘撞了撞元朗,问道:「这蔺如是是什么人?」 元朗好看的眼睛睁得老大:「你竟不知道蔺先生?」 唐挽摇摇头。 「《四书集注》你没读过?《山溪笔谈》你没读过?」元朗摇了摇头,「匡之啊匡之,没读过蔺如是,你罔为读书人啊!」 如果说卢焯是当世才子,那蔺如是就是一代大儒。 他一生着作无数,不受官爵不要俸禄,以白衣之身入皇宫为两代君王讲学,人称白衣卿相。他最为世人称道的事迹,便是十年前在稷下学宫开坛讲学,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只要想学,来者不拒。那时候,整个京城都要称他一声先生。 「听说这位蔺先生最是不羁的性子,当年先帝请他做太子太傅都被拒绝了。怎么如今会愿意接这样的差事呢?怕不是假的吧。」 「若真如此,蔺先生就是在给咱们主持公道啊。」 「世清,我等生在外省,无缘得见。你从小在京城长大,倒是与我们说说,那稷下学宫是什么样子?」 李世清被人捧了几句,便飘飘然起来:「要说这稷下学宫,是何等的煊赫……」 「什么人,在这儿议论稷下学宫。」 李世清话头刚起,便被一个清冷的声音扼住。众人循声望去,二层楼梯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年轻的公子。他穿着云纹织锦的袍子,头戴紫云冠,手捏着一柄摺扇,上写着「无远弗届」四个大字,懂行的人一看便知是文徵明的墨宝。 他生着一双凤目,眼神睥睨,神情清冷倨傲。皇城脚下这般人品,必是贵人。 李世清忙上前见礼:「见过闫公子!」 「你认得我?」 当朝首辅大人闫炳章的独生子,大凡京城里有点眼力见的,那个敢不认识呢? 闫凤仪已经摇着摺扇走下楼来,身后跟着家僕随从。他在李世清面前站定了,上下打量了他,问道:「你家也有人在朝?」 李世清一喜,自觉得了个攀附的好机会,忙说道:「家父李达,任礼科给事中。家父在家常提起闫首辅在朝堂上的风采,今日一见闫公子,果然是器宇轩昂,令我辈敬服啊。」 「礼科给事中,正七品的官,还不足以位列早朝,怎么见得着我父亲?」 李世清霎时变了脸色,一张脸憋得紫红,羞愤得不知该往哪儿去。 闫公子顺着台阶而下,走到当中站定了,这位置实在是恰到好处——既与大堂众人拉开了距离,显得高高在上,又能将所有人看个清楚。他凤眸扫过当场,很是带了些傲气:「你们这些学子,还是多花点时间好好读书做学问,没事别聚在一起议论。犯了忌讳 。」说完,也不管旁人的反应,兀自摇着摺扇离开了。 第3章 李世清自觉得没脸,又坐了不多会儿,也悄悄走了。众人也该散的散,剩下一些不愿离去的学生们,三五聚在一起,喝茶闲聊。 唐挽他们的桌前也围了三个人。头先一个是冯晋阳。他是商贾出身,为人爽朗疏阔,最爱交朋友,唐挽和元朗刚到京城时与他下榻同一个旅店,做过几天邻居。剩下的两个人是冯晋阳带来的朋友,一个叫沈榆,浙江省解元,另外一个叫冯楠,安徽省解元。 第5页 再加上唐挽这个广西解元,元朗这个山东解元,小小的一张茶桌前围坐了四个状元的热门人选。自己被四个省的人杰包围,冯晋阳顿时觉得压力很大。 沈榆这个人唐挽曾听说过。江浙士子多才俊,自前朝科举创立,状元三十六人中,有二十七人的祖籍都在江浙一带。沈榆作为浙江省解元,是今科状元的热门人选。听闻他也曾放出「不成状元不入朝」的豪言。一旁的冯楠却是个沉默寡言的。元朗遇见生人也不爱说话,所以整张桌上就只剩了唐挽和冯晋阳聊上两句。 「刚刚那个是谁啊,好大的派头。」唐挽问道。 「内阁首辅大臣闫炳章听说过没?刚才那个就是他的独生子,人称小阁老,京城只手遮天的人物。听说啊,攀上他,比攀上闫阁老都管用。」冯晋阳道。 唐挽挑了挑眉,心里为李世清捏了把汗。这可是马屁没拍成,拍马蹄子上了。 「那稷下学宫……又是怎么回事?」 冯晋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十年前的事儿了。好像是有读书人造反,皇上动怒,杀了好多人。没听刚才闫公子的话么,可别再提了。」 唐挽点点头,便转了话题:「卷子烧了,不知是不是还要再考一次。」 「考便考,我们有何惧?」沈榆开了口,顾盼间都是骄傲神色。 「是是是,几位都是人中俊杰,真才实学,考几次都不怕,」冯晋阳笑着说道,「咱们同年的关系最为牢靠,往后各位高升了,可别忘了帮衬帮衬啊。」 「呵,」一旁坐着的冯楠忽然一声冷笑,「皇帝重开科举,就是为了选纳贤才,肃清官场结党营私的不正之风。谁知道选上来的也一心想着结党。真是滑稽。」 他这话着实说得有些过了。冯晋阳脾气却是出奇得好,只是脸上红了红,道:「广汉,我不是这个意思。」 唐挽刚想说几句和事词,却听身边元朗说道:「不过是句意气话,冯兄又何必当真。」 奇了,元朗居然会给人圆场子。相处的这些时日里,唐挽对元朗的了解已经深入骨髓。别看元朗平日里总是一副淑人君子谦以自牧的模样,其实那些都是表象。真正的元朗不仅恃才傲物眼高于顶,还有着喜欢看别人出丑的恶趣味。 唐挽干脆什么也不说了,手撑着头,等着看元朗的表演。 元朗继续说道:「不过听冯兄所言确有道理。这结党营私之风该如何肃清,倒想听听冯兄的高见。」 唐挽一拍大腿,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挑事才是他的作风。 那冯楠也不含煳,说道:「如今官场的混沌,就是因为赏罚不明。官员考核任免不遵循规矩,全凭个人关系。以至于大批官员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纷纷结党站队,把精力都花费在了迎合上司喜好上,又怎么能有心思踏踏实实把政绩做起来呢?所以肃清此种种,关键在吏部。须要明确官员任免、审核制度,并且铁面无私地执行。」 众人缄默不语,却是元朗轻嘆一声,道:「冯君一番话振聋发聩。只是,未免流于表面了。」 冯楠冰山脸上微微一丝裂痕:「倒请谢君指教。」 元朗道:「吏部虽然主管官吏审核任免,可是本身也在官员体系之中。一个部门,同时兼着立法、执法、监察三项职能,没有制约,必然乱套。所以问题的关键并不在吏部,而是督察院的权重太轻。唯有将督察院的监察功能落实,方能解决问题。」 唐挽暗自点了点头,果然他一句话就点出了体制的疏漏。冯楠亦沉思不语。沈榆的眼睛闪了闪,第一次直直地看向元朗,眸中有些激赏,又有些别扭。 唐挽看在眼里,不禁挑唇一笑。都是大浪淘沙选出的人中龙凤,谁能服气谁呢? 冯晋阳说道:「广汉和元朗所言切中要害,不愧是我们之中的佼佼者。这以后官场上大家还是要多多交流,互相监督,互相帮助。哈哈哈。」 唐挽大病初癒还有些咳嗽,两人又坐了一会儿,便先行告辞 。望嵩楼在城北,离家还有一段距离,此时天色已晚,两人便雇了辆马车。上了车,便听元朗说道:「那个冯楠,倒是有些见识,以前竟没注意到他。」 唐挽心里想着科举的事,并没有搭话。 元朗又说道:「匡之,这一晚上了你都没有一句话。想什么呢?」 唐挽有些没精神,靠墙闭着眼睛,道:「我一直在琢磨。冯楠,他姓冯,名楠,字广汉,名字的出处在哪里。」 读书人的名和字都十分讲究,大多有出处。比如元朗,姓谢,名仪,字元朗,便是取的「一元始太极,太极生两仪」之意,可见家族道学底蕴深厚。而唐挽名字是老师给起的,单字一个 「挽」,表字匡之,有「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意思,是老师的一片苦心。 元朗被她这番没来由的话说得有些懵。 「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诗经·周南·汉广》了。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永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唐挽含笑道:「诗三百篇,他老爹偏偏选了这首柔肠百转的诗句入他的名字,可见是个情种。那么个情种老爹,偏偏生出个铁面无私的儿子来,你说好不好笑。」 两人相视,未几,忍不住大笑起来。 第6页 第4章 几日后,贡院发下诏书,皇帝要在集贤殿召开殿试,亲自命题选才,并且任命蔺如是为翰林院大学士,担任主考官。内阁首辅闫炳章、次辅徐阶并大学士六人监考。 得了消息,整个京城都沸腾了。有当世大儒蔺如是做主考,学生们也都备受鼓舞,对这场殿试无比的期待。 「元朗!元朗醒醒!」 元朗睁开眼睛,就见唐挽站在他床前,一身墨绿色直缀深衣,头戴玄巾八角帽,更衬得他面如冠玉,一双眼睛如同点了墨般。 「你傻笑个什么劲儿!再不起可就要迟到了!」唐挽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酒气铺了一身,咕哝道:「你也喝太多了吧。」 「不多,不多。」元朗扶了扶头,抬手去取放在床头那件一模一样的墨绿色衣服,道,「今日殿试,刚刚好。」 唐挽捧起他的脸,小巴掌啪啪拍了几下,道:「赶紧醒醒,当心治你个御前失仪之罪!」 等到了贡院门前列队的时候,元朗脸上还留着浅粉色的巴掌印。他摸了摸脸颊,心里委屈,怎么能打我呢?不过还挺管用,酒是真醒了。 唐挽偷偷瞥了他一眼,眼角藏了笑意。两人相识不过三个月,在这不多的时日里,唐挽总结出了与他相处的三条铁律: 第一,不要与他争辩。元朗是个极有才华的人,且他的才华多用于遣词排句之中,故而从来不肯在口舌上落人下风。曾经唐挽就 「子非鱼」这一话题与他展开了一场辩论,一辩就是三天,结果是现在看见鱼就想吐; 第二,不要让他喝酒。元朗虽然好逞口舌之强,却并不惹人讨厌,就因为他平素还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有遇到感兴趣的话题才会一开金口。可是一旦喝了酒,他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话唠。见着什么都要聊,跟谁都有的聊。那叽叽歪歪的程度,能活死人、肉白骨; 第三,不要同他斗诗。唐挽一度怀疑他是李太白再生。每逢朋友聚会赋诗,他的纸都不够用,故得了一个绰号叫「诗霸」。若是在酒后那就更不得了。李太白斗酒诗百篇,他则是斗酒诗百斤。 为了今日的殿试,元朗昨晚喝了点小酒。看这酒后初醒热血沸腾的状态,今日殿试的头筹怕是非他莫属了。 集结完毕,士子们成队出发,由安上门入皇宫。脚下是黑沉沉的砖道,两侧是朱红色的巍峨宫墙,这条夹到又宽又长,尽头的青天被夹成了一条线,隐约可见金灿灿的琉璃砖瓦,与天相连。 这便是皇城,蹦一蹦就能够到天的地方。士子们鱼贯穿行于宫墙夹到间,如同一股墨绿色的清流,注入火场。 拾台阶,入大殿,掀袍下拜,口称万岁。起身时元朗踉跄了一下,唐挽暗暗扶他一把,两人一左一右分开,各自入席备考。 纸是上好的雪花宣,墨是拔尖的吏青墨,湖笔温柔顺滑,大殿温暖如春,可比当初在大街上雪地里要好了太多。唐挽挽了袍袖,笔尖吸满了墨,悬于纸上,却忍不住抬头往座上看去。 皇帝坐得太高太远,只是一片模煳的明黄色影子。皇帝坐下一左一右两把椅子空着,是「龙不见龙」的两位王爷。再沿着丹陛向下,便是内阁的诸位阁老了。 一个月前唐挽刚入京城的时候,就听街头巷尾流传着这么一首童谣: 「入宫门,拜皇上,皇上不坐堂。圣旨传了三年半,压在东阁案头上。」 这首童谣编排了两个人。一个是当今皇上,另外一个就是内阁首辅大臣闫炳章。 当今皇上不理朝政,一心求仙问道,内外大事皆由内阁裁决。内阁中首辅大臣的座位朝东,故称为东阁,又称元翁。当今首辅闫炳章身居高位已有十年,深得皇帝信任,可谓大权独揽。内阁大臣中五位都是他的亲信门生,桃李也都遍布在各省道要职。因此才有这样一种说法:金字硃批的圣旨,还不及东阁的一封手书管用。 此时与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同处一片瓦檐底下,唐挽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然而他的形貌却有些出乎意料。他身形干瘦,发黄的面色和深陷的眼窝透露着他长期劳碌的事实。他身上的衣着也极为朴素,袍子下露出的半截衬裙上甚至还打着补丁。这哪像一个奸相,分明是个勤俭节约、日夜操劳的国之栋樑。 果然啊,皮囊这东西,是最不靠谱的。 首辅大人旁边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翁,看年纪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这应该就是次辅徐公了。本朝次辅的身份相当于储相,一旦首辅卸任,次辅就会成为新一任首辅。因此理论上次辅大多是首辅的门生。但这位徐公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次辅了,首辅换了三届,他自岿然不动,可谓「内阁第一钉子户」。如今的徐公因为年事已高,经常告假在家,不参与内阁裁决,却也没有一个人上书请他卸任,也算是一桩奇事。 再往后便是六部各位大人了。 唐挽将这段时间听来的只言片语与场上的各位大人一一做了对应,仍觉得自己看的不够真切。一转眸,却正对上一双锐利的眼眸。 蔺如是穿着一身蓝布袍子立在大殿正中,清淡的身影与辉煌的大殿格格不入,莫名生出一种遗世独立之感。他的面色有些苍白,更衬得那双眸子黑亮黑亮,仿佛能洞察人心。唐挽和他对视一眼,顿时心里一紧,好像那不可言说的秘密已经被他看透了,冷汗沾衣而出。 第7页 蔺如是却朝着唐挽过来了。蓝色的袍子出现在唐挽桌案前,那一双眸子就悬在头顶上,像是一把利剑。 「这个学生,怎么还不落笔呢。」 唐挽的手腕微微颤抖,手心里渗出汗来。 「是太过紧张了吧,笔都抓不稳了。」一双大手落下来,稳住他的手腕,头顶的声音近在咫尺,「既然进得殿来,便好好答题。莫要辜负父母的期望。」 下一瞬,手腕被放开,他已离去。 殿试整整进行了一天,先是短文论着,然后是当庭策问。学生们一天水米未进,到了晚上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却仍要在殿外等候。 天色渐渐暗了,廊子里的灯一盏一盏的亮起来。蔺如是手捧着托盘走来,盘子上铺着红绒布,上面扣着三个玉符,分别是金科一甲的名字。无数的目光集中在他手中的托盘上,蔺如是望了一眼殿前黑压压的士子们,忽而生出一种感慨。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继盛,你是否也曾同这些士子们一样,期待着登高而招,泼洒一腔抱负? 我没能救下你,但是,我能替你撕下这王朝最后一块遮羞布。 我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我应该这样做吗? 继盛,你可听得见我的话? 蔺如是目光沉沉,盯着托盘中那青玉名符,像是要盯出一个洞来。他忽然抬手将一左一右两块名符换了位置,动作之快谁都没有发觉,只有立在他左侧的徐公微微动了动眼皮。 下一刻,殿门洞开,华彩灯光里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金书玉册,昭告天下。 一甲状元,安徽大名府,冯楠。 一甲榜眼,山东琅琊府,谢仪。 一甲探花,广西柳州府,唐挽。 第5章 大红绸缎披上身,三人被扶上马,迎着朝阳走出皇宫。 身后是煊赫的鼓乐仪仗,面前是沸腾的京城百姓。唐挽看到了无数张脸,不同的性别,不同的年龄,不同而五官,却都只有一种情绪,那就是希望。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元朗吟出这两句诗,道,「古人诚不我欺也。」 冯楠身为状元,打马走在最前面。元朗和唐挽在后,中间落出了一些距离。唐挽勾了他一眼,憋着坏,道:「我还以为谢君的才华冠绝天下,没想到也落了人后啊。啧啧啧,状元当不上,做个榜眼也一样高兴。」 元朗一愣,侧头看了她一眼,便知道这人是故意逗他,眼波一转,也有了主意,道:「我当然高兴。广汉为人气节傲岸,居于他之后,我并不觉得羞耻。再说,我是榜眼,你是探花。我又压了你一头,自然高兴。」 元朗对待旁人,总是一副君子如玉的模样,唯独对着唐挽,嘴上从来不饶人。唐挽也不恼,笑道:「这个谢君倒有所不知了。考试这回事,还是颇有些门道的。尤其是天子门下这场考试,考的不仅是才学,更是权衡取捨间的分寸拿捏。如果锋芒太露,考了个状元,引得满朝瞩目,难免会惹人猜疑嫉妒。所以关键就在于收放自如,取捨得当。状元算不得什么。能像我这样巧妙地避开状元,却仍在一甲之内,才是真正的高手。你想想,你仔细品,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元朗憋着笑:「就按你这说法,我也不是状元,名次还比你高,你还是输给我了。」 「哎呀,你怎么还没明白呢?」唐挽勒着缰绳,小脑袋摇摇晃晃,一副诲人不倦的模样,「咱们三个的名次是越往低了越好,越往低了越不招人恨。我考这个探花的难度是高过榜眼的。所以虽然你名次上比我高了一点点,但实力上就比我差了一点点。不过你也不用太灰心啊,就那么一点点而已。」 元朗看着她一张小嘴巴巴地蹦着歪理邪说,实在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你笑什么?这儿跟你探讨问题呢你认真点行不行!」 唐挽话没说完,忽然有一物从天而降,打在她胸前,又落到了马鞍上。唐挽捡起来一看,竟是一个荷包,上绣着并蒂莲花,一阵风吹来,幽幽闺房香气拂过鼻尖。 这是从哪儿来的?唐挽四下里望望,就见不远处一个桃红衣衫的佳人俏生生立在那儿,双目盈盈,脸颊倒比她的衣裳还红。 有上了年纪的妇女好事,高声调笑道:「这探花郎长得如此俊俏,得了姑娘的芳心呢!探花郎婚配了没有?若无婚配,便收了这荷包吧!」 「收下吧!」又有人应道。 唐挽哪里经过这样的事?一手勒了缰绳,翻身下马,想把手里的荷包还给姑娘。那姑娘见唐挽朝着自己走来,脸色愈发红润了,贝齿咬着朱唇,低着头偷偷看她。 「探花郎,我的好看,要我的吧!」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姑娘,倒是颇为大胆,直接将自己的荷包递给唐挽,一双眼火辣辣地看着她。 「要我的!」 「要我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唐挽也并不清楚。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身边竟已围满了莺莺燕燕。那么多的荷包往她怀里塞,裙带罗裳,香风裹挟,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女人,实在是个可怕的群体。 元朗往前走了一段,发现唐挽没跟上来,便勒了缰绳回头望去。冯楠也调转了马头回来。只见不远处绮罗丛中,唐挽抱着满怀的荷包站在那儿,弱小又无助。脸上懵懵懂懂的表情,让人忍不住发笑。 第8页 于是冯楠真的笑出了声来:「以前读书的时候看到潘安貌美,掷果盈车的典故,当时还不信。如今探花郎这一出,可见古人不我欺也。」 元朗也笑着摇了摇头:「她可真是一人独占鰲头啊。」 「美男子,当如是。」冯楠撂下一句评论,调转了马头,继续向前。 元朗却不能放着唐挽不管。他打马来到近前,伸手一捞,便将唐挽捞到了自己的马背上。怀中的荷包零零散散掉了一地。唐挽在元朗怀中抬起头,便听他对众人说道:「各位闺秀,探花郎年纪还小。待到冠礼之后,在与各位论婚嫁之事。」 言罢,一手牵了唐挽的马,速速离去。 唐挽窝在元朗怀里,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瞪着滴熘熘的一双眼。元朗见她这模样好笑,道:「真不知姑娘们是怎么想的。放着我这样的珠玉君子不看,反去追捧你。」 唐挽想了想,道:「你看,你果然是差了我一点点。」 游街、领赏,等都折腾完了,也快到了下午了。中午的琼林宴上光顾着应酬,也没敢多吃,到这个时候已经饿的前心贴后背。谢完恩,两人相互扶持着往家走。 刚一进巷口,便被前来恭贺的街坊们围堵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里出了一个榜眼一个探花,这可是件大喜事,是足以带动周边房价上涨的喜事。因此各位街坊们的喜悦之情是由内而外的,是发自肺腑的。两人拱手应和着,随着人群一路往里走,远远就见那灰砖堆砌的小院门口已经挂上了大红绸,还在门楣上结了个花,甚是扎眼。乔叔和鸣彦站在大门前,一老一少都穿着簇新的青布袍子,带着玄色头巾,双手拢袖,好一副书香门第的严整模样。 「恭贺公子高中榜眼。」 「恭贺公子高中探花。」 一老一少一揖到底,紧接着有人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将气氛推向顶峰。 回到房中,未及饮得一盏茶,鸣彦便进来通报:「公子,唐公子,首辅大人的管家求见。」 宰相门房半个官。如今首辅大人的管家亲自来,对于刚登科的士子来说,非同小可。两人自然不敢怠慢,忙让鸣彦请他入内。 不一会儿,从外间走进三个人来。为首那个一身暗赭袍衫,下穿黑绸裤,腰上繫着同色腰带,揖了一揖,道:「管家闫蘸,给榜眼老爷和探花老爷请安。」 这相府管家的穿着,倒比普通的富户还要讲究些。 「闫管家快快请坐,两位官人也坐吧,」唐挽吩咐道,「看茶。」 「多谢探花老爷。小的身上还有差事,就不坐了。办完了差就走,」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朱红信笺,道,「小人奉我家老爷之命,来给榜眼老爷送上宴席请帖。」 他只道「榜眼」,未提「探花」,唐挽便没有再说话。两个人住在一处,总会有些不方便。比如现在,气氛就有点尴尬。他起身想要迴避,却被元朗握住了手腕,迫他坐在原地。 鸣彦上前双手接过请帖,奉于元朗面前。他展开一看,眉头微蹙,道:「闫阁老这是要请客啊。是单请我一个人,还是新科的士子都有?」 闫蘸笑道:「是单给您一个人的。我们老爷设宴,单请榜眼。」 「呵,闫阁老好抬举我,」元朗抬眸,说道,「本朝规矩,官员不得私自宴请,有结党之嫌。我虽然尚未入朝,但已有功名在身。阁老这么做,不妥吧。」 闫蘸笑着摆摆手,道:「榜眼尽管放心。什么是规矩?我家老爷就是规矩。老爷要宴请榜眼,您只管来就是了。」 「那我若是,不愿去呢?」眼前红色一闪,请帖飘飘然落在了地上。唐挽心里一悬,他竟敢扔首辅大人的请帖! 管家闫蘸瞬间青了脸,张了张嘴,问道:「榜眼这是何意?」 「手滑,手滑!」唐挽一步上前捡起请帖,道,「请帖收到,有劳管家。乔叔,快请管家去堂下用茶。」 乔叔早就在门外候着,急忙入内来请。闫蘸冷冷瞧着元朗,哼了一声,道:「榜眼老爷新登金榜,自然是有能通天的本事。容小的多嘴,鲤鱼终究还是鲤鱼,想要跃龙门,还差着一道门槛呢。小的劝榜眼老爷还是好好想想。告辞。」说罢,转过身就带着人离开了。 乔叔跟着送了出去,鸣彦也撤了茶碗。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唐挽手里捏着那封请帖,回头看元朗。 他却冷着脸,说道:「结党结党,这便结到我的头上了!」 「你这性子,可该改改了。」唐挽说,「上官相邀,岂敢怠慢?你这番失礼了。」 元朗哼了一声,道:「总之我是不会去的。便是要让那闫阁老知道,我不是那些裙带臣。」 看他气得脸色涨红,唐挽劝道:「你也不必置气。皇帝重开科举,便是要选贤任能,沖淡眼前官场上的裙带关系。如今我们刚一入仕相府便来笼络,可见他也忌惮着我们。」 元朗脸色稍霁,唐挽低头看了看请帖,说道:「闫府的宴席是在明晚。首辅单独邀请你,想必也是为你的诗才所倾倒,也有爱才之心。于情于理,你都应当去一趟。」 「我不想去。」元朗说道,「我又不认识他。感觉不自在。」 闫首辅是什么人?是朝中最有权势的人。他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官员的仕途发展,多少人梦想着能成为相府的座上宾,而他却打定了主意要放首辅大人的鸽子。 第9页 「你若不去,必然会得罪闫首辅,观政过后如何会有好的任命?」唐挽忍不住替他分析利害,「运气好也许能留下做个闲官。运气不好,外放省道,奋斗一辈子也未必能回京。」 「匡之,我并不同意你的说法。」元朗道,「皇上开科举,是真心招揽贤才的。有能力的人必然会得到重用,我们应该相信明君,立身以正,和那些陈腐的官僚划清界限。」 明君?唐挽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哽在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次日晚间,元朗与唐挽相约章台。 帷幔低垂,檀香裊裊,珠帘后佳人窈窕,清音悦耳。唐挽看看自得其乐的元朗,想想此时被放鸽子的首辅大人,忍不住嘆了口气。 「在想什么?」 唐挽斜倚在竹榻上,懒懒说道:「我在想,你我若是被外放,最好能放去同一个省。做属官也好,县官也好,起码离得近,还可以常走动。我此次进京最大的收穫,便是你这么个性情相投的朋友。若是以后因为隔得远了,便淡了,岂不可惜。」 元朗心头一暖,道:「即便不在一处,我们也可以时常通信,每三年的休假也可一聚。」 「如果你在岭南,我在漠北,来往就要三个月,休假也只有三个月,可该怎么办?」 「那我们就取道折中,如此每个人的路程便缩短了一半。如果能聚一刻,便一起喝杯茶;能聚一时,便一起下盘棋;能聚一天,便一起饮酒畅聊。也不枉费了。」他道。 唐挽心下蓦然有些感动,心想这个朋友没有白交 。刚待说什么,却见元朗突然双眼放光,道:「匡之,你快听,这唱的是不是我的诗!」 原来是歌女改弦,唱了一首他在琼林宴上写的新诗。 「哎呀呀,没想到我在琼林宴上随手一写,便已传至街头巷尾。京城往来商旅不绝,想是不日便可传遍塞北江南。他年刊印成册,流传后世,又会被多少士人百姓传诵。即便将来王朝更迭,功名利禄皆不可考,后世也会记得我的才华。」说完自己非常陶醉,以至于大笑了起来。 唐挽不禁翻一个白眼过去,咱靠点谱行吗? 几番唱和之后,元朗被那佳人邀请入室,共赏诗文去了。唐挽独自出了小楼,沿着章台路往回走。晚风微凉,满地月色如霜。此情此景,忽然生出些感慨。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一言歌尽,刚好几声燕雀啼鸣,似乎是在迎合词中的意境。此时已行至一个岔路口。她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两封请帖来。 唐挽虽然将元朗引为知己至交,有些事却瞒了他。比如自己的身世,比如入朝的目的,再比如,她此时的去向。 两封请帖,一封来自首辅闫公。由此往东,便是闫府;另一封信,来自次辅徐公。由此向西,便是徐府。首辅和次辅在同一时间给他下了秘密请帖。一东一西,一左一右,似是背道而驰的两种人生。 该去哪里呢? 风又吹了吹,开始有些冷了。月至中天,像是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他抬头看了看月亮,忽然在想,许多许多年前,老师金榜题名的那天晚上,是不是也在同一个路口,看过同一片月光。 她将双手拢进袖筒里,抬步走去。 第6章 叩开府门,报上姓名。不多时僕役便折返回来,请唐挽入内。 院子里没有点灯,好在路也不算曲折,一眼就看得到书房里暖融融的烛火。唐挽进了门,对着书桌前的身影下拜:「学生唐挽,见过蔺先生。」 这个人,是她的启蒙老师。唐挽只知道他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游士,却不知他是当世有名的鸿儒。 蔺如是看着那团小小的影子,心里一软。上次见她的时候,还是个总角的小童呢。那是八年前的事了,赵谡不远万里寻到自己,要求他给这孩子开蒙。赵谡这人一向洒脱不羁,对这孩子却是一万个上心,箇中缘由,他之前不懂,今天却全明白了。 「过来坐吧。」 唐挽起身入座。他如今已经年满十五岁,眉目都已经长开了些。蔺如是灯下望着她,恍惚寻到了一丝故人的影子。 「你……你究竟是……」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却还是想听唐挽亲口证实。 「前翰林院大学士赵谡,是我的老师;前内阁首辅唐奉辕,是我的父亲。我是唐奉辕的独生女,唐挽。」她这一番话说得无比郑重。 「啊……」果真如心中所想,却仍是震撼的说不出话来。竟然真的是故人之女。心中激动万分,继而是一阵后怕。今天在大殿上,蔺如是原本想点唐挽为状元,再当众揭穿她女子的身份,让这场科举彻底变成一个笑话。 还好,最后一刻他改变了主意。否则他真的无颜再见老友了。 静默了许久,他终于问道:「你父亲……安葬于何处了?」 「原葬于柳州,三年前迁回原乡了。当地宗族募了款,修了祠堂。」唐挽说。 「一朝宰相,如此也好。」蔺如是道,「十年了……孩子,将这十年中的事,都讲与我听罢。」 要讲,就要从十五年前闫唐党争讲起。 唐奉辕与徐公、赵谡都是同年的进士。闫炳章比他三人低一科,同是当时内阁首辅于适之的门生。唐奉辕与闫炳章政见不同,逐渐各成党派,几年来明争暗斗。后来于适之卸任首辅,本该继任的次辅徐公上表让贤,使得首辅之位悬空,又引得唐、闫的一番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唐奉辕得胜,成为了内阁首辅大臣。可是上任没半年便被弹劾,贬为柳州知府,一年后死在了任上。 第10页 至于父亲为什么被弹劾,是谁策划弹劾的,唐挽全然不知情。就连上面这个故事都是从她的老师赵谡那里听来的。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刚满五岁,从京城到柳州,具体的人事物都没有印象了,回忆起来,也只笼罩着一味大厦倾颓、泰山崩塌的悲凉感受。 赵谡寻到她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半年了。彼时家僕散尽,唯有乳母还在,每个月的抚恤金尚不够吃喝,乳母便自卖到当地的富庶人家做僕役。那一户的当家主母是极有善心的,听闻了唐挽的身世也曾多次周济,所以她也未曾真正受过什么苦。之后随着老师读书,转瞬十年,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却学了许多大道理,想来也并不算虚度。 一番话说完,只留无尽的慨嘆。蔺如是负手望向窗外,明月皎皎,可嘆一捧清辉,投撒于阴暗的沟渠之中。 长久的沉默。唐挽站起身来,掀袍下拜:「先生,请您告诉我,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玄武门。」 唐挽勐然抬起头:「玄武门?」 蔺如是默默低了头,道:「我那天并不在玄武门,所以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天早上卢焯来找我……」 那一段被封存的回忆缓缓展开。 「蔺先生,蔺先生!」来人应该很着急,声音都比往常拔高了几分。蔺如是对这声音的主人太过熟悉,心想着原本约了下午见面,怎么大清早的就赶过来了? 拿起帕子擦了手,方才走出门,那团青色的影子已经快步穿过迴廊朝他走来了。他并不是一个人,怀里还抱着他的宝贝女儿。小姑娘粉雕玉砌的模样,眼尾一点胭脂痣,平素灵动的一双眼却因为惊吓,呆愣愣地看着他。 卢焯几步来到他面前,就把孩子往他怀里塞:「凌霄交给你了。你带她去城外的云间观,找璇玑道长,让她出家。」 蔺如是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弄懵了:「这是怎么了?」 「什么都别问。时间紧急,我赶着去救人。」他脸上的焦虑之色不是假的,「我女儿就是我的命。我把我的命交给你了,拜託了。」 他说完,转过身就走。怀里的凌霄好像刚刚意识到什么,哇的一声哭出来。蔺如是抱着怀里的孩子,看着卢焯匆匆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出事了。 蔺如是再也不敢耽搁,急忙命人备了马车,带着凌霄往西门去。路上和顺天府的官兵错身而过,他掀开车帘,看着他们往翰林院的方向去了。快出城时忽然听到西北角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 登闻鼓!是卢焯…… 他却不敢停,只能催促车夫快些走。 到了云间观,将孩子安顿好,他即刻往回赶。去到翰林院寻赵谡,却见整个楼如同被乱兵洗劫过一般满地狼藉,一个人都没有。他骇的心神巨震,拔腿就往玄武门跑去。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钻进他的身体割着他的心肺,如同凌迟之刑。 玄武门前已经没有人了,只有大片殷红的血迹,被随之而来的雪花渐渐覆盖。他知道那几个人就在这座大门里,他想冲进去找他们,却不能。平生第一次,他恨自己只是一介白衣。 有马车辚辚而来,他回头,认出是闫炳章的车驾。他急忙上前去拦,对方却仿佛完全没有看到他,直入玄武门而去。 他在玄武门前等了许久,一直等到大雪掩埋了一切痕迹,却始终没有人出来。他就一直等,一直等,夕阳余晖只剩下一点金边时,方见到徐阶捏着袍角踏雪而来。 他已然冻得说不出话了。徐阶看见他,脸色一变,却没有停留,只在错身而过的瞬间丢下一句:「快走,你谁也救不了。」 谁也救不了…… 后来,皇宫里终于给了说法。翰林院有人意图谋反,稷下学宫因为被谋反之人利用扰乱民心,立即拆毁。首辅唐奉辕监察不利贬为柳州知府,翰林院大学士卢焯被圈禁,大学士赵谡引咎辞官。那之后的一个月,京城颇为动盪,翰林院七十二贤士死走逃亡,一夕散尽,整个王朝斯文扫地。可是谁谋反,如何谋反,朝廷自始至终也没有个明确的交代。贡院的士子们不服,在玄武门前跪地请命,半个月跪死了十余人。皇帝不许。 再然后,皇帝清空了贡院,停止了会试。 再然后,闫炳章接任内阁首辅大臣,从此独断专权。 「闫炳章……他做了什么?」唐挽沉声问道。 「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他和你父亲是政敌。」蔺如是嘆了口气,「都是好朋友啊,怎么会走到那一步呢?不应该啊。」 「我知道了,多谢先生。」唐挽再拜,起身。 蔺如是回头望着他,道:「你回来,要做什么?」 唐挽望着他的眼睛,洞悉了他心中所想,道:「先生放心,我不是回来復仇的。我受老师教导这么多年,若仍旧满心仇恨,岂不太辜负了老师。」 我的头脑满以智慧,我的心胸怀以天下。我的所作所为,定不会有愧于我的身份。 蔺如是望着她,忽而恍惚,仿佛看见了当初的少年们。 若他们还在…… 唐挽离去许久,蔺如是仍旧站在窗前,久久不能平復,久到屏风后的那个人以为他已经忘了自己的存在。 「蔺先生。」 蔺如是抬起袍袖拭了拭眼角,道:「你都听见了。」 第11页 「可惜,是个女儿身。这可是欺君的大罪啊,一旦败露……」那人说。 「呵,早知道赵谡是个疯子,却没料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蔺如是转过身,「你打算怎么办?」 身后人沉默不语。 第7章 元朗直到次日中午才回来,一进门便带着几分不悦之色。吃中饭的时候聊起来,才知道他从章台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李世清。 既然是遇见了他,唐挽便知道他是为什么不高兴了。 在会试被停止的这十年,朝廷用人全靠察举。说白了就是权贵门庭之内相互举荐。你举荐我的儿子,我举荐你的兄弟,搞得上朝就好像几家人走亲戚似的。世家中,以李、谢两族最旺,十年来几乎霸占了半个朝廷。李世清父亲便是如此得官。等到了李世清这儿就不那么幸运了,还是要考试。但是以他的身份背景,只要能中进士,那往后的仕途便是一片通坦。毕竟朝里有人好做官。 许是出于读书人的清高,元朗对察举入仕的官员颇多不屑,连带着对所有的世家子弟都非常的不待见。再加上世家子又极喜欢攀附权臣,这又犯了他的大忌。想必今早李世清又给他编排了一番冗长的世故经,元朗那一夜风雅的好心情都被他毁了个干净。 「你可知他说什么,他居然劝我去行贿!」元朗气得都坐不住了,在屋子里大踏步的走来走去,活像一只炸了毛的公鸡,「他自己做这样不要脸的事也就罢了,居然还堂而皇之宣之于口,还劝我!简直是无耻!无耻还不知耻!」 原来李世清通过家族关系,已经内定了一个礼部典使的职位。虽然不入流,但正经是个京官儿。少不得跟元朗显摆了一番。 科举结束后,吏部会根据进士的名次和各个部门的缺口酌情安排。有空位便补,没有空位便领待补文书回乡,等候宣召。不过很多人宁可在京城等空位,也不愿意去地方任职。毕竟京官清贵,一旦下了地方,怕是回来就难了。 因此凡是有些门路的都动了起来,走走关系送送礼,混个好职位。 科举是公平的,但公平不会长久。之后的路怎么走,走多久,与一个人出身、背景、家世紧密关联。你是谁,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你能做什么。这是圣贤书里不会讲的,却世俗通达的道理。 元朗不能领会这种道理。他是品行高洁的君子,不溶于世俗的污浊。唐挽望着他如星如墨的一双眼,忽然生出一种不可多得的情绪。 你不愿踏入尘埃,那便罢了。往后尘世昏昏,官场污浊,我护着你就是了。 见他仍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唐挽说:「我听说广德楼新来了个戏班子,一出《双救举》唱得好,吃完饭你陪我去看看吧。」 「你什么时候也喜欢听戏了。」元朗咕哝了一声,转身坐回了餐桌前。 广德楼是全京城最好的戏台。再红的伶人,没在广德楼的台子上唱过戏,那都不叫角儿。 锣鼓点子催了一阵,穿着红蟒袍的旦角粉墨登场,端着朝带一亮相,便博了个满堂彩。 「这冯素珍本是个女子,乔装成男子的样子参加科举,还中了状元。本已是极荒诞的故事。这唱戏的明明是个男人,又要在戏里演一个扮作男人的女人。偏偏老百姓还就喜欢看这个。倒不知是这戏荒唐,还是看戏的人更荒唐 。」 闫凤仪坐在二楼的包间里。他这房间位置最好,正正冲着戏台,打开门可将整个一楼收入眼底,关上门又极为私密,如入桃源之境。这是他阎公子独有的包间。红火如广德楼这样的地方,也要在最好的位置给他留出一处独属的空间来。这就是身份。 他今天看戏的兴致并不高——主要是这齣戏文演绎太过,他不太喜欢。科举已被世人神化——哪有人能凭藉一场考试就一步登天的?还是要从下往上慢慢爬的。好在他有个当朝首辅的爹,别人爬,他走着就可以了。 他捏着手里的麒麟手炉,对旁边的人说道:「牧洲,我记得你是至和元年的进士?」 「是。」苏榭坐直了身子,即便对方比自己年轻不少,态度也极为恭敬。 「你的同年还有谁在朝?」闫凤仪问。 「很多都外放了。在京城官位到正五品以上的,只有下官一人。」他答。 「我说么,平素打交道打得少了,都不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在想些什么。」 自从科举结束,来闫府疏通的人就络绎不绝,可来的还是那些世家大族的老面孔。那些年轻的进士们就好像不知道他闫家大门朝哪儿开似的,这都好多天了,一个上门拜会的都没有。 他倒不是贪图那些礼物——首辅大人的公子,在京城走一圈,但凡看上什么,从来都不愁没人往跟前送。他从没缺过钱,所以也不爱钱。他贪图的是这些人,这些盛名满天下的新科进士。他清楚手心里攥着的裙带关系并不牢靠,他需要几个真正能办大事的人,成为他的臂膀。 可他们怎么就不来投靠呢?放眼京城,还有谁比他闫家的这课大树还大吗?这些读书人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书就图个巧。闫公子正琢磨着,眼风扫过一楼的角落,就见那桌前坐着两个年轻的书生。可不正是前两天鲜衣怒马游京城的榜眼和探花么。 这读书人也爱听戏? 看见他们,闫凤仪就想起了自己那两封石沉大海的请帖。从来闫府请客,还没人敢放他鸽子。这两人是头一份,不对,是头两份。 第12页 于是努了努嘴:「牧洲,你看那俩是不是咱们新科的榜眼老爷和探花郎啊。」 「还真是。」苏榭巴着小窗往下看,一眼就看见了。倒不是他们坐位置有多么显眼,主要是这两个人都姿容清俊,气质出尘,坐在乱闹闹的人群里,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苏榭不禁想起一些传闻来:「听说这两个人是焦不离孟的关系,走哪儿都一起,还在东城租了院子一起住。哦,对了,那个探花郎叫唐挽,当初会试的时候误了时辰,还是咱瑞王爷给她当街设的考场。」 「原来是她啊。这么说,她和咱瑞王府还真是颇有缘分。」闫凤仪挑眉,更多了几分拉拢的心思。 第8章 戏台上正唱到精彩的地方。冯素珍中了状元,打马去赴琼林宴。唐挽看得高兴,却听一旁元朗说道:「要说这写戏的人也忒不动脑子。女扮男装,那不一看就看出来了吗?真当满朝文武都是瞎子?」 唐挽一挑眉,滴熘熘的眼睛看着他:「女扮男装,你能看出来?」 「轻而易举。」元朗颇有自信。 唐挽默默把头转向一边,绷住,不能笑! 「敢问二位,可是谢仪谢先生和唐挽唐先生?」站在一边的小童态度谦恭,看形容衣着必是书香门第。唐挽生平第一次被人称作先生,心情大好,于是点点头:「有何贵干?」 「我家老爷想请两位移步二楼包间一叙。」 「你家老爷是谁?」 「翰林院侍讲,苏榭苏大人。」 翰林院是个文人的衙门,主修文章国史,因其常有机会在御前陪伴笔墨,故而成了新科进士们最想去的地方。今天能遇见翰林院的侍讲大人,对于二人来说着实是个意外收穫。两人急忙整顿衣冠,随着那小童上了二楼。 房间的门开着。苏榭一身淡灰色常服坐在主位,旁边还陪坐着一个年轻公子。 「见过苏大人。」 「两位,快请入座。」 苏榭三十多岁,正当壮年,声音沉厚宽洪。他亲自下座来迎两人,道:「果真是后生可畏。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朝廷正需要你们这样的青年才俊啊!」 两人回了礼,在桌前落座。唐挽正坐在那年轻公子的对面,两人目光相撞,那年轻公子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唐挽便也没有多问,只是隐隐觉得他有些眼熟。 苏榭吩咐人上了茶来。房间大门关上,戏台子上的响动竟然一点都听不到了。有艺妓隔着轻纱屏风奏起琵琶,佳音婉转,使人心情愉悦。 一杯清茶,开始闲谈。苏榭先是问了两人的学问,在读什么书,师从何处,又引着四书五经这些通达的论题讨论一番,就如同一个温和儒雅的长辈。几杯茶下来,就连元朗都开了金口,论述起自己的观点。 可唐挽觉得,这位苏大人应该不止是想切磋学问这么简单。 对面的年轻公子一直没说话,只是认真地听他们讲,偶尔露出些许笑容。唐挽已不似先前那么拘谨,便问道:「请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唿?」 「哦,忘了介绍,实在失礼。这是我的一位好友,闫公子。」苏榭道。 「蔽姓闫,名凤仪,字青梧。我与两位年纪相仿,请唿表字即可。」闫凤仪含笑道。 唐挽的心好像在悬崖边一脚踩空的感觉。她认出来了,这不就是首辅大人那位独生子么。 侧眸看一眼元朗,他明显也是认出来了。两人都看着闫凤仪,没有说话。 要么说别做失礼的事。前两天刚放了人家爹的鸽子,今天就遇见儿子了。尴尬,太尴尬。 闫凤仪却不以为意,笑道:「我与牧洲是诗文相交的朋友。我学业荒疏,没有功名在身,可就是喜欢和读书人结交。今天能见到金科的榜眼和探花,实在是我的大幸事。我不敢高攀二位,敬佩末座罢了。请不必在意我,两位尽兴才是。」 这个闫公子,倒和那日望嵩楼里居高临下的样子判若两人。他话说道这个份上,就连想拂袖而去的元朗都动不了了。对方已谦逊如此,我等又岂能倨傲?非君子所为。 虽然没有走,但气氛还是冷淡了下来。苏榭抬手辞去艺妓,又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道:「两位应该还在等吏部的任命文书吧,可有定下的衙门了?」 唐挽和元朗对视一眼,道:「我等听候朝廷调遣。」 苏榭点了点头,表示赞许,又摇了摇头,嘆口气,道:「两位立身持正,品性高洁,不可多得。只是可惜,可惜了……」 唐挽顺着他的话问道:「苏大人,可惜什么呢?」 苏榭眸光闪动,拿捏着分寸挣扎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也罢,今天在坐的也没有外人,我便给二位透个底。按例制来说,会试一甲三人都是要进翰林院的。可是……京中有官家世族子弟依仗着关系,早早地占了名额……我是可惜,有真才实学的人却要流落在外,可惜我翰林院就要被一群草包填满啊。」 元朗脸上已显出愤愤之色。唐挽的目光冷了几分,淡淡看着苏榭和闫凤仪。 闫凤仪说道:「这可怎么行。苏大人,可要帮帮这些士子啊!」 「强风过境,百草折服,我一人之力又如何能力挽狂澜?今日将这消息告诉两位,也是希望你们能行权宜之计,为自己打点打点。」苏榭道。 元朗的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多谢提醒,可是,这并非我二人入仕的初衷。」 第13页 「谢君此时断不可意气用事。大势如此,须得顺势而为。先保住自己的位置,才能施展抱负啊。」闫凤仪振振有词,「不如这样,苏大人,在下恳请您为唐君、谢君斡旋,其中涉及的费用全由在下承担。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去请求我父亲在旁助力。」 「如果能得到首辅大人的协助,必然万无一失。闫公子当真是爱才之人!二位,幸甚啊幸甚!」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们呢。元朗脸色涨红,刚要说些什么,放在桌下的右臂却被一只凉凉的小手握住了。顺着那青色衣袍往上看,唐挽神色如常,唇边挂着一丝光风霁月的笑意,可那双点了墨的眸子却是黑漆漆的。 「闫公子和苏大人为我们想得这么周到,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求报偿。」闫凤仪爽朗道。 唐挽望着他,道:「闫公子不求,我们却不能不报。可我二人年纪尚小,身无长物,又如何能还得了呢?难免心存亏欠。待我二人入了翰林院,闫首辅要借我职务之便,写几篇青词,作几篇鼓吹的文章,举手之劳,我们两个也绝不会拒绝。时日一长,结成同党,弹劾官员伐诛异己……到那时候,我们进、有违心中信仰,退、有负首辅情义。闫公子,这是要我二人的命啊。」 唐挽一张温和秀润的面容,口吐的却是刀剑诛心的言语。闫凤仪早就听说这位探花郎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初初见面时只看到一幅好皮囊,并未放在心上,而今再一看,这般玲珑心思,沉稳气度,当真不是凡品。眼前一亮,唇边就挂了笑意。 苏榭眉头跳了跳,道:「探花郎这一番话,太过严重了吧。」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唐挽看了元朗一眼,见对方劲竹般的昂藏身形,心头也有了着落,「世人昭昭,我独昏昏。世人察察,我独闷闷。苏大人,闫公子,还是不要在我们身上费心思了。告辞。」 两人起身行礼。却听闫凤仪说道:「好,二位有志向,我亦不勉强。今日相识也算有缘,他日再见,还是朋友。」 他说着,走到元朗面前,说道:「谢公子,听说户部尚书谢芝韵谢大人是您的叔父。前几日听我父亲说谢大人病了,不知是否好些了?」 元朗豁然抬起头,额上青筋暴起,眸中光芒炸裂。他迅速看了唐挽一眼,只见对方一双惊讶的眸子望着他。 户部尚书谢芝韵,琅琊谢氏的当家人,竟是元朗的叔父? 唐挽惊讶的神色投在元朗眼中,像是一根小刺扎在他心坎上,又疼又闷。他着急想解释一番,可当着闫凤仪的面,解释的话在嘴边转一圈,又咽了回去。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原本就是自己撒了谎。如今谎言被戳破,也只能承受这尴尬难堪。 可谎言并不似元朗的本意。他费尽力气要和那群世家子弟划清界限,只是不想让唐挽看轻了自己。 元朗面色沉沉,对闫凤仪说道:「我没去过尚书府,并不知情。」 闫凤仪看着两人的反应,眼中升起一丝戏嚯。什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瞧瞧,多有意思。于是笑道:「抽时间还是去看看吧,谢大人为了你科举的事可是费了很多心思呢。」 元朗行了一礼,袍袖一挽,转身离去。唐挽也急忙行了礼,匆匆跟上他。 看着两人隐没在人群中的背影,苏榭上前一步,说道:「公子若想招揽贤才,下官倒有几位同年可以举荐。他们也是正经的进士出身,又在官场歷练多年,想必办事会比这些毛头小子更加得力。」 闫凤仪虽然招揽不成,但心情也没有很差,破天荒地说道:「你们那一届的进士岂可同今科相比?我告诉你,此次参加会试二百一十五人,其中五十九人都有解元的功名。他们是十年大浪淘出来的金子,其中必出朝廷肱骨。更因他们未曾歷练,尚不懂明哲保身这四个字怎么写,尽可为我所用。」 「下官驽钝。」苏榭低头,道,「既然如此,公子何不直接招揽状元冯楠?和这榜眼探花费什么劲?」 「状元不过是个活靶子,迟早会被那些世家子们生吞活剥了。」闫凤仪转眸看了看他,道,「哎,徐公不是你的座师么?你跟着他这么久,竟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苏榭低下头,藏了双眼中的暗流涌动。这个闫公子,似乎并不只是个纨绔公子哥。老师还是低估了闫家。 第9章 东风吹了好几日,京城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院子里的柳树梢开始泛绿了,唐挽贪图这一点春意,往院子里搬了躺椅,窝在柳树下。晌午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懒懒合了眼睛,整个小院也和她一样,陷入了朦胧的浅眠。 那日从广德楼回来之后,元朗就被他病重的叔父叫走了,一连这么多天都没回来。鸣彦自然跟着自家主子去了。乔叔这些天不知在忙些什么,整日早出晚归的,饭也不做了,害得唐挽经常饿肚子。饿就饿着吧,与其锅碗瓢盆大动干戈,倒不如饿一顿清净自然。 可她心里却并不宁静。 琅琊谢氏,诗礼簪缨的大族,出过一位皇后三位一品贵妃,是大庸最最显赫的名门世家。唐挽怎么也想不到,这几个月来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书生元朗,居然出身于这样的显赫门楣。 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在下谢仪,字元朗,山东琅琊人」…… 第14页 那样的仪容谈吐,那样的矜贵气度,还有他的学识才华和未经尘世摧折的傲骨劲节,早该看出,这是一个堆金砌玉长大的名门公子啊。 只是他处处显示出对世家子弟的厌恶……现在想来,他竟是在憎恶自己的出身。就在几天之前,唐挽还一心想着从今往后要回护于他。现在想来着实有些自不量力了。以元朗的出身,还没有什么人能轻易欺负了他去。 不怪元朗骄傲清高,他有骄傲清高的资本。 你以为你已经完全了解了一个人,就像了解自己。然后突然发现,其实你对他一无所知。这种感觉确实让人窝火。 唐挽皱了皱眉,往椅子深处窝了窝。她心里头不痛快是真的,不过好在她是一个很善于自我宽慰的人。谁还能没一点秘密呢?她不也一样有秘密瞒着元朗么?可她和元朗之间的情谊难道会因为这一点秘密就掺了假么?两个人相处,难道真的要像玻璃对水晶,完完全全的透明么? 君子如玉。美玉尚且有杂质。不若将污浊藏起来,只留最好的给对方看。 想通了这一层,唐挽觉得整个人轻松了不少。她仍旧合着眼,却能感觉到四周冰雪消融,柳树抽芽,连带着阳光也更暖了几分。 一片阴影投驻在她脸上。唐挽知道有人来了,闭着眼睛等了等,那人却半天都没有说话。之前生病的那些日子里,元朗惯常会这样立在床头看她。唐挽便欣然睁开了眼,却瞧见一个怎么都想不到的人。 闫凤仪见她醒了,便恢復了神色,道:「匡之怎么在这风口里睡觉?当心着了凉。」 唐挽听见他唤自己表字,扬了扬眉,感觉两人的关系还没有熟络到这个地步。不过他既然要显示亲近,自己也就不客气了,于是仍旧窝在躺椅里没有动窝,抬手指了指一旁的白石凳子:「阎公子请坐吧。」 闫凤仪自然地坐下。唐挽问道:「闫公子怎么有空光临寒舍?」 「刚刚从谢尚书的府邸回来,看见了元朗,却没见着你。猜想你还在这里住,就过来看看。」闫凤仪说。 唐挽往起坐了坐:「谢尚书身体可大好了?」 「我瞧着气色好多了。有自己的侄儿陪着,心情好,病也好得快,」闫凤仪道,「要说这谢尚书无儿无女,对元朗是当作亲儿子待的,少不了为他奔走操心啊。」 唐挽是何其通透的人,立时便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故意不接他的话茬,道:「我也想去看看他老人家,却不知是否太过唐突。」 「凭你和元朗的关系,自然当去看看的。下回我们一起去。」闫凤仪看了她,道,「匡之,有句话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是还是要跟你说。元朗已经内定了翰林院编修的职位,眼看日子就要到了,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唐挽低下头,道:「打算了又能怎样?我出身贫寒,又没有个做高官的好叔父。」 闫凤仪听出他话中的松动,双眼一亮,道:「匡之,只要你一句话,我闫府就是你的依仗。」 唐挽眯了眯眼,神态像极了一只刚刚睡醒的狐狸:「唐某何德何能,能得到首辅大人这样的抬举?」 闫凤仪觉得事情要成,少有地想要显露一番真心:「并非是我父亲,是我要你。我父亲总有老去的一天,到那时候,这个朝廷谁来维持?指望那个行将入土的徐阶?还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子?我需要真正有才华有实力的人,和我一起,重新制定朝堂秩序。」 他平素倨傲的凤目闪着卓然的华彩,唐挽甚至他深黑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朝堂的秩序,为什么一定要闫公子来制定呢?」 闫凤仪被他这句话问愣了。为什么?因为他是闫炳章的儿子,是离权利核心最近的人,他是被上天拣选的幸运儿。是他,只能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 「就像闫公子说的那样。你要选择你觉得合适的人,唐某也要选择。」 唐挽眯着眼睛笑着,「但是我的选择,不是你。」 闫凤仪豁然站起身,眼中烧着熊熊怒火,几乎要将躺椅上素白的人影吞噬。一个小小的书生,竟敢几次三番拒绝于他,不识抬举! 闫凤仪冷笑一声:「你当真以为我奈何你不得么?」 唐挽回以一笑: 「闫公子请便。」 「那谢仪早已经给自己铺好了路,只有你还这般愚蠢!人人都在向上钻营,只有你!难道你考功名,就是为了在这儿晒太阳么!」闫凤仪怒道。 「还是那句话,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唐挽一双眸子澄澈见底,盈盈然看着他。 闫凤仪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全身力气被泄尽,怒火却愈发升腾。他一把折下那刚刚泛绿的柳枝,掷在地上,抬步往外走去。走到大门前,却顿住了脚步:「我等着你来求我。」 闫凤仪怒气腾腾的脚步声消失在了大门外。唐挽窝回椅子里,双眼茫茫望着那被青黑砖瓦截断的湛蓝天空。元朗,你此时是否也在看着同一片天呢? 元朗一连几天没有消息,唐挽心里清楚,他大多是被禁足在尚书府了。唐挽也没有真的想过去找他。凭藉谢家在朝中的地位,给元朗安排一份清贵的差事并不是什么难事。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想要站得远一些。 她忽然理解元朗为何那般痛恨自己的身份,因为他从来没得选择。 第15页 即便才高八斗,孤傲出尘,也终逃不过裙带捆缚,一世纨绔。 这是元朗搏不过的宿命。 那自己的宿命又是什么? 罢了,也许将来会后悔,但现在总该有人坚持。 唐挽全身泄净了力气,窝在躺椅中,一副地老天荒的模样。 三日后,吏部发下诏书。任命元朗为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唐挽也是正七品,外放苏州府同知。 一个包袱皮,包着两套换洗的衣物;一个竹木书箱,装着几本圣贤书。唐挽带着乔叔,两个人再加上一头毛驴,来的时候什么样,走的时候还是什么样。若不是怀中装着的火漆封印的任命书,她倒真当这长安花事是一场梦了。 远远便看见了五里亭。过几天就是外放人员离京的高峰,想来在此送行的人应该不会少。她特意差开了时间走,就是因为受不了那种氛围。忽见亭中站着一个蓝衫人影,走进一看,竟然是冯楠。 冯楠也已经看见了她,仍旧是一副冰山面孔。唐挽迎着他一笑,问道:「广汉兄是在此观景吗?」 他说道:「我是专程来送你的。」 天气有些闷,阴沉沉的,上午的时辰倒像是傍晚的光景。果然,轰隆一声雷响,便下起雨来。雨势初时很大,渐渐没了后劲,淅淅沥沥地下着,却也不停。这便是京城料峭春日里的第一场雨。 唐挽与冯楠相对立于五里亭中。远处大树下,乔叔已经穿好了蓑衣,牵着毛驴躲雨。雨滴化作细小的珠串顺着屋檐滴下,折射着莹润的光。冯楠的脸也第一次不再那么古板生涩。 「我看过你的文章。你是一个极有才华的人,只是不像我和元朗那般喜欢卖弄。」他说道。 唐挽笑了:「广汉兄若是要安慰我,如此便够了,你的心意我心领了。」 「我不是要安慰你。其实……我有些羡慕你。」他目光坦诚,说道,「虽说我领了翰林院的职位,但是编修国史,到底很受局限。你作为同知领一府要职,苏州又是赋税的大府,你去了必然大有一番作为。你我虽然年轻,但也要抓紧时间做一些事。在京城熬资歷,反而没意思了。」 唐挽点点头,道:「广汉兄说的甚是。其实接到任命的那一刻,我的确有些不甘心,不过后来倒有些庆幸。也希望广汉兄能秉持初心,有所成就。我想,不超过三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冯楠道:「你能如此想,便是最好。明珠蒙尘只是一时,总有发光的时候。我今日仓促前来,并未备酒,就这样为你送行吧。」 唐挽道谢,与他拱手一礼,转身出了亭子。忽听远处一阵沓杂的脚步声,竟然是元朗来了。 他神形狼狈,面色有些苍白,头髮衣服都被雨水打湿,下裳半幅都是污泥,估计是一路踏着泥泞跑过来的。他在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了,气喘吁吁,眼睛却放着光。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地站着,静默却丰富。细雨霖铃,濡湿了衣裳。 许久,元朗说道:「记得给我写信。」 她点点头,道一声:「保重。」 乔叔牵了毛驴过来。唐挽骑上毛驴,走了半程,又不禁扶着斗笠回头望去。天是淡淡的青色,下合着墨绿、浅绿层层浸染的青山黛树。远处京城已经虚化成一个背景,夺人眼目的是近处朱红色的亭台,和亭中站立的清淡身影。细雨濛濛,伴随着毛驴脖子上清脆的铜铃声响。此番景致,倒可以入摩诘的画了。 忽而身后传来低沉的歌声: 城阙辅三秦,峰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她不禁一笑,只向着远方前行。 众臣皆半醉,天子正无愁 第10章 新官离开京城后,到上任之前,是有一个月的回乡假的。唐挽的籍贯在柳州,一个月的时间还不够往返,索性直往苏州任上去。行至洛阳买了船票,走水路到涿州,再由涿州沿大运河往南到苏州。虽然绕了些路,却将沿途的风土人情看了个遍,大大地长了见识。 临近苏州,光景繁华,夜晚的船舶次第亮起灯火,倒向是一条红龙盘踞在江面上。唐挽乘坐的客船停泊在卢津港口,入夜依旧忙碌,吆喝声络绎不绝。码头的差役们举着火把,引导着商旅们装货登船。甲板上传来铿锵有序的脚步声,是本地码头的官差在查验文薄了。 大庸有严密的户籍管理制度,寻常百姓要离开户籍所在地,必须要向州府申请文书,去哪里、去多久,须备案明确,所到之处都有官府盖章,回来之后还要交回州府。如果时间地点与备案有出入,轻则罚银,重则罚役。这是朝廷将百姓捆缚于田地上,让他们安心务农的手段。但有三类人不受此限制:商人、书生、官员。 商人有商薄,在州府报备的常用商路上往来自由,但是每年要交足额的赋税。如果交不满,商薄会立马收回;读书人叫学薄,往来不受任何限制,但不是所有读书人都能有,最次也要有个秀才的功名才行;第三种就是官薄,由吏部派发,只在官员调任的途中方才有效。持有官薄,住官驿、走交通,全都免费,遇到困难也可向就近官府求助。这份官薄一旦到达上任地点,就要上交府衙,直到再次调任。 「查薄了,开门,查薄了……」门外渐次传来差役的声音,有脚步声沿着走廊越来越近。很快,就敲到了唐挽的舱门。 第16页 乔叔将门打开,把官薄递上。那差役见着这红缎面儿的薄书,便知是官老爷,态度便客气起来:「原来是苏州府同知大人。小的是卢津渡口的驿官。这船上狭小,夜晚水声大,怕扰了大人休息。大人不如随我下船,小的在官驿为大人安排一个房间?」 「不必麻烦了,我明早便会启程,在此将就一夜。你退下吧。」唐挽背对着门坐在窄小的桌前,桌上点着一豆油灯,只照亮了眼前的几张白宣纸。那差役抬眼看了看,只看到一个镀着光圈的清瘦背影。 「是,小的告退。」那差役将渡口章收回袖子里,躬身退了出去。 唐挽只顾着提笔给元朗写信,没看到身后渐掩的门缝里,那一闪而过的眼睛。 夜渐渐深了。唐挽放下笔,将烛火吹熄,一时又不觉得困顿,于是在桌前静坐。船舱开着一口小窗,银色的星辉便透过窗照进来,铺了她满怀。她将腰间那块玉佩捏在手中,凉沁沁的,使人心安。这是今年元日神武门开集市的时候,元朗送给她的生辰礼。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忽然想起古人的诗句,竟是时分契合此时的情境。 深思游荡中,忽然听到外面嘈杂起来,又不像是商贾卸货的声音,隐约听见一声唿号:「起火了!」 唐挽一惊,急忙点亮烛火,唤醒乔叔。两人将舱门打开,同行的旅人都已经走了出来,迷惘又惊惶地左右相顾。 「起火了!」有穿着官服的人从甲板下来,一句话把众人惊醒。 「哪里起火了?」 「好像是货舱!」 「都别慌,跟着我上甲板!」 狭窄的过道里顿时满是慌乱的人群。几个差役大声维持着秩序,组织人上甲板,有个官差几步到唐挽面前,道:「同知大人,小的保护大人下船!」 船舱里的人都已经上了甲板,在渡口官兵的组织之下沿着木道下船,木道口堵满了人,嘈杂且混乱。江风刺骨,船尾处浓烟滚滚,火势已经起来了。 唐挽一手夹着小布包袱,回头却发现乔叔没有跟上来,高声唤了两声也不见回应,心中顿时害怕极了。乔叔是老师的伴读书童,唐挽从小就蒙受他的照料,感情如同亲人长辈。她转身要回头去找,无奈人群汹涌都在往上走,根本下不到船舱去。 那差役紧紧拉着唐挽:「大人快走!」 「我得回去!我的家僕丢了!」 「丢不了,船舱里还有我们的官差,绝不会落下一个人。此处混乱,请大人先到安全的地方,小的再回来找!」 唐挽看着混乱的甲板,知道此时自己无能为力,不如信任那些训练有素的官差。 那差役将唐挽引到了船的另外一边,船舷外早系了一个小木舟,舟上摆渡人已经就位:「大人请上船。」 「为何不走木道?」 「木道人太多,恐有差池。」 唐挽想了想,也对,她如果去走木道,少不得官差会让百姓靠后,让她先行。这样一来又耽误百姓们逃生的时间。于是便攀着船舷上了小舟。 小舟摇摇晃晃地繫到江面上,船桨一撑,便向着江心驶去。唐挽心下奇怪:「为何不去岸边?」 忽然一块布捂住了唐挽的口鼻,她挣扎了两下,便昏了过去。 大船上火烧得旺,岸上人声喧譁。没有人注意到船的另外一面,浓得化不开的黑夜中,一叶小舟如同沉默的幽灵,消失在江面上。 第11章 出门不看黄历这个习惯很不好,得改。 唐挽醒来时不知已过了多久,手脚被绑着,眼睛也被蒙着。倒是没有被堵住嘴。不过他想,对方既然敢不堵她的嘴,那就应该不怕她唿救。左右唿救无用,索性也就省省力气。 脚步声越来越近,继而眼睛上的布被挑开,火光照得眼前一亮。唐挽眨了眨模煳的眼睛,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普通的民房中。房间不大,正中一张桌子,围着桌子是四把长条凳。她就坐在一张凳子上,对面油灯下,是一个女人。 女子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光景,眉目生得还算秀美,皮肤黝黑,穿着一身劲装,背后还背着一把大环刀。女子身后站着四个壮汉,那长相,可谓魑魅魍魉,不敢恭维。 这是遇见劫匪了。 山有山匪,水有水贼。 本朝皇帝奉行藏富于国的政策,各种杂税名目繁多,国库府库充盈,但老百姓的日子却并不好过。 匪寇这个行当,虽然不稳定,胜在无本万利,还不用交税,因此每逢个天灾人祸,总有人拎着把猎刀就上山落了草。但他们也生不起什么大风浪,毕竟大多数人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大庸朝的子民们只要锅里还有明天的粮食,就断不会造反的。 因此这些土匪也并没有对朝廷的长治久安造成什么影响。他们全靠打劫过路的商旅过活,只劫财,不害命。有的时候闹得太兇了,官府就出来管一管,平时的小打小闹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长此以往官匪之间也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有一些大土匪甚至洗白做起了镖局的生意,协助官府保一方平安。 所以唐挽此时看见这群土匪,反而安了心。只要她亮明自己朝廷命官的身份,这群小土匪保准恭恭敬敬把他送回去。 那女匪自从唐挽摘下眼罩后,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眼神,就好像一个饿极了的人看着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她身后的魑魅魍魉也直勾勾地盯着唐挽。唐挽被看得有点心虚,于是决定先发制人:「大胆小贼,你可知我是谁?」 第17页 那女贼的双眼瞬间亮了,对身后人道:「说话了说话了!」 唐挽一愣,他可不是说话了么,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么,难不成后面那四个是聋子么? 女贼清了清嗓子,用她自以为最合适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呀?」 呵,果然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我乃是金科探花郎,朝廷任命的苏州府同知!」 唐挽自觉这番话说得颇有威严。那女贼果然也露出了钦佩的神色:「真的啊?大人以何为证啊?」 竟然还怀疑她的身份!唐挽道:「我随身的包袱里有官薄,你将我绳子解开,我拿给你看。」 话音刚落,只见白光一闪,女贼的大环刀已回到背后,唐挽手腕上的绳子方才滑落下来。 唐挽不禁咽了口口水:好快的刀! 女贼双手托腮,含笑望着她。唐挽只觉得这笑容甚温柔,甚诡异。 随身的小包袱就放在桌上,唐挽倒有些惊讶他们竟然没有拿走。她将红锦封面的官薄取出,递给女匪,道:「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女匪将官薄看了好几遍,脸色几番变换,最后双眼冒光,对身后人道:「正七品哎!是不是很大的官?」 魑魅魍魉其中一人答道:「除了知府老爷,应该就是这个大了。寨主何不去找问渠先生问问?」 「哎!大不大的,就是他了!真没想到,官人这么年轻,学问就这么好,长得还这么好看。官品么,以后还会升的。」女匪望着唐挽,一双眼要柔出水来。 唐挽有点害怕了,怎么感觉那么不对呢? 「你们……到底要干嘛?」 女匪望着他,脸颊飞上两片霞红——以她的肤色来说,脸红还能被看出来,应该是红得很严重了。她粲然一笑,对身后人道:「柱子叔,你和官人说吧。我先走了。」说完转身便往外去,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含羞回首:「可别吓着他。」 唐挽这会儿是真害怕了。 四个大汉走了三个,还剩一个。剩下的这个龙眼虎鼻,一脸的大鬍子,一身腱子肉,放在土匪堆里也是顶顶不好惹的那一个。 他双眼直勾勾盯着唐挽,将手中板斧往桌上一拍。唐挽饶是提醒自己要保持君子的风度,也还是被吓得跳了一跳。 心中默念:威武不能屈,威武不能屈,威武不能屈…… 叫柱子的大汉在桌前坐下,粗声问道:「姑爷!家里可还有什么人啊?」 等等……什么姑爷?! 「土……英雄为何做此称唿?」 「你与我家寨主早有婚约,自然是姑爷。」 这是唐挽这辈子听过最匪夷所思的事:「不可能!我与你家寨主素未谋面!你肯定是搞错了!」 柱子咧嘴一笑:「早料到你们这些读书人不靠谱!自己写的婚书,看你还敢抵赖!」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拍在桌上。唐挽将纸拿起来读了一读,果然是张婚书,上面的名字也果然是唐挽,但却不是她。 「英雄请看,」唐挽将纸靠近灯烛,道,「这封婚书,的确是唐挽写的不假,可这个唐挽并非在下!这个唐挽是浔阳府人,在下是柳州府人。英雄不信可以拿我的官薄比对比对。只是同名而已,搞错了!」 那柱子本是个土匪,哪里认字?看着密密麻麻的小纸片直头疼。他认定了这个读书人在耍花花肠子,大喝一声:「放屁!你敢不认帐,老子砍了你!」说着竟把板斧舞了起来,哐啷一声将桌子噼成两半。 唐挽是文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感觉那板斧下一刻就要噼到自己身上,吓得高声道:「你讲不讲理啊!你自己看看啊!白纸黑字我还能骗你?!」 「老子不认字!」 「那你找个认字的来看看啊!」唐挽坐在地上,眼里含着两包泪,「你家寨主可不让你吓着我,你现在可吓着我了我跟你说!」 柱子拎着板斧瞪着唐挽,好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瞪了一会儿,他转身打开门,对外面吼道:「问渠先生回来了没有!」 「刚回来了。」 「叫他……请他过来!」 「是,二当家!」 第12章 等了一刻钟,门外有了动静。细听上去却不是脚步声,而是木轮压在土地上的声响。大门打开,门外夜色浓郁,清幽月光里,一人坐在轮椅上缓缓而来。 来人一身青衫,年纪看上去有三十岁上下,却不戴冠,满头青丝只用一支木簪子松松挽着。他眉目疏阔,虽然坐在轮椅上,却显得身形挺拔。他扶着木轮「走」进屋子中,目光扫了扫房内的两个人,然后将手套摘下来,露出骨节分明的一双手,端平,对着唐挽行了一礼。 唐挽感动得差点哭出来。这是目前为止第一个对着自己行礼的人啊!唐挽的感觉就像一个在丛林中见惯了勐兽的孤独旅人,终于见到了另外一个人类。 于是她站起来,极其郑重地还了一礼,其郑重程度仅次于拜师礼,当初集贤殿拜皇上都没这么认真过。 这位问渠先生在这个寨子里应该是一位很有身份的人物,就连二当家柱子都对他很恭敬。他对照着婚书和官薄看了一会儿,道:「的确是弄错了,并非是同一个人。」 唐挽顿时松了口气。柱子的脸色立时变了:「不是他?「 第18页 「不是。」 「这……你再看看、再看看!寨主那边没法交代啊……」看寨主方才离开时那含羞带怯的样子,要是让她知道是他们搞错了人……柱子只觉得脖子后面一凉,不敢再往下想:「先生,您可得救救那几个弟兄啊!」 「那个……」唐挽抱着自己的小布包袱站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说道,「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 两双眼睛,一双兇恶一双凉薄,正盯着他。 「想跑!」唐挽刚走到门边,就觉得脖子后面一紧,唐挽被一股力道拎着,踉跄着摔在了地上。 唐挽被摔得疼极了,感觉受了极大的委屈,到底年纪还小,眼泪没忍住就流出来:「你还敢动手!明明是你们搞错了人!」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休得无礼!」问渠喝住了又要轮拳头的柱子,扶着轮椅走到唐挽面前,伸手搀扶他,「江湖人不懂礼数,大人莫怪。」 唐挽这才发觉自己哭了,这委实是个很有损她官威的事情。听见这声「大人」,立时觉得更羞耻了。她急忙擦了擦眼泪,见这个问渠先生还是个明事理的人,便就着他的手站起身来,整理整理被拉散的衣袍,深吸一口气,道:「且不说我是朝廷命官,就沖我一甲进士的功名,寻常地方官见了我都要下轿行礼,你们将我掳来,还对我动手,已犯了重罪!你们最好立刻将我送回去,否则官府查到了这里,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要杀头的!」 这番话说完,既是震慑对方,也给自己壮胆。 柱子脸上变了神色——他跟官府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对官府的规矩清楚得很,当然知道绑架官员是触了朝廷的逆鳞。之前有婚书做担保,还治不得罪,可是眼下婚书不算数了,这罪名也就逃不掉了。现在该怎么办,他的脑子不够用,于是赶忙看向寨子里唯一的读书人。 问渠先生倒是神色如常,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大人说的是。这个时候送您回去,绑架朝廷命官的罪名也已经坐实了。不如杀人灭口,尚有一线生机。」他笑如清风,好像在谈论风花雪月一类的事,「这事儿我们做得多了,熟练的很,保准十年八年都找不着尸首。」 唐挽立时在心里进行了反思。她刚刚觉得长得像柱子这样凶神恶煞的土匪是最最不好惹的,但是她错了。真正的大奸大恶之人都不会长一张大奸大恶的面孔。比如现在,真正的魔鬼,其实是眼前这个看似斯文的白面书生。 皮囊啊,都是表象,都是虚妄。 「当然,大人也可以与我家寨主结为连理。婚事一成,自然送大人前往苏州上任。到那时不仅前程似锦,更有如花美眷,岂不是一大乐事?」那问渠先生面带微笑,道:「我看天也不早了,大人劳累一天,先歇下吧。趁此良夜,好好琢磨琢磨在下的提议。」 屋子里只剩了唐挽一个人。她仍坐在桌前,怔怔望着那一豆油灯。问渠先生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要么成亲,要么死。她若真是个男儿身,成亲也就成亲了,就当吃个哑巴亏。可她偏偏是个女子……这可真是求生不成,求死不能了。 夜深了,侧耳细听,窗外除了潺潺流水声再听不到其他响动。莫非她的门前连个守卫都没有么?难道他们看自己一介书生,疏于防范了? 唐挽有些激动,走到门口打开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她所在的这处小屋原来是建在江心的小洲上,四面环水,就是一座孤岛。入眼处渐次停泊着数不清的大船,船与船之间用竹板相连,有穿着藤甲的壮士三五一列,往来巡查。水面上偶有巡逻的小舟倏然穿过,打碎一片明月光。 这里原来是一处水寨。星罗棋布的船舶似一张蛛网,她就是捆缚其中的猎物。 江风拂远,天涯明月。 早饭是白米粥配酥炸小黄鱼,唐挽吃的唇齿留香,半上午都在咂摸滋味儿。寨子里的水手们都在跑上跑下地忙碌,只有唐挽,整日的吃饱了就窝在躺椅里晒太阳,丝毫不在意自己这副嘴脸有多招人恨。 唐挽一向自诩是个聪明人。即便有的时候,情急之下,脑子不太灵光,但是只要给她时间缓一缓,总能把局面看得明白。比如说眼下这种情况,她到期不去上任,朝廷是肯定要追查的。一路走来的各个口岸都有她的签章,很容易就能查到她失踪于卢津渡口,朝廷定然不会坐视不理,查到这个水寨也是迟早。更何况还有乔叔,那可是一颗辣透了的老姜,还料不定会出什么后招。 所以唐挽也就不着急了。而且,她在这水寨里还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 第13章 「如此喧闹中,大人竟然还可以安睡。」问渠先生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轮椅就停在唐挽的一侧。 「嗨,闹中取静罢了。」唐挽眼皮都没抬。 忽听不远处一阵喝彩声,唐挽眯起眼睛望去,只见那寨主正在对面的甲板上舞刀。她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艷得像一颗红石榴,那把大环刀在她手中如飞絮雀翎,刚硬中透着秀美。她侧身一招,眼波朝唐挽这边抛过来。唐挽便象徵性地鼓了几下掌,那女匪就好像得了莫大的鼓励,粲然一笑,舞得更起劲了。 这些日子,天天都是如此。 问渠的目光从远处甲板上收回来,侧眸看了唐挽一眼,道:「看来大人和我们寨主已两情相悦,是否考虑在下的提议?」 第19页 唐挽笑了:「我是不会娶她的。」 「那你是一心求死了?」 「我也不会死。」唐挽睁开了眼睛,日光明晃晃的,她抬手去挡阳光,手指的阴影便投住在漆黑的眸子上,「以问渠先生的智谋,应该知道,就算我与你家寨主成婚,待我回归朝廷之日,便可杀妻背约,扫平这水寨。你们将我抓来,本就是一步死棋。我猜想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签订那封婚书的人并不是我。不过我很好奇,问渠先生如此兵行险着,到底是为什么?」 问渠微微一怔,眼藏冷锋:「大人未免想得太多了。」 唐挽双手平举,对问渠行了一礼,这一套动作正是那晚初见面时,问渠向她行礼的方式。唐挽说道:「我也很好奇,区区一个水寨的师爷,怎么会通晓官场的礼节。问渠先生的身份不一般啊。」 问渠看着她,眉宇间冰雪消融,化出一丝笑意:「探花郎更不一般。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阻止你进苏州。」 「为何?」唐挽坐起身。 「我是受人所託。」 「何人所託?」 「恕难相告。」问渠侧眸望着她,道,「听我一句劝,苏州府是龙潭虎穴,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不要去。」 唐挽看着他,笃定说道:「你是苏州府衙的人。」 「你倒是聪明。」 「你既然是官,又怎么会沦落成水匪?」 问渠嘆了一口气,他本也就想告诉唐挽,只是从何说起好呢? 「就从至和元年说起吧。」他缓缓道,「那一年我中进士,本当前程似锦,却遭遇京城变故,下放成县令,后来调任苏州,做了一个同知。上任不久,我就发现苏州府上下,从知府到属官,无一不贪。我便暗中收集罪证,想要一举告发他们。当然,我也存着些私心,希望能通过此事立功,调回京城。谁成想被他们发现了。李义将我一顿乱棍,丢入江中。是寨主合鱼偶然将我搭救。我性命是保住了,可这双腿,却废了。」 对面甲板上又是一阵喝彩声,岸边的人却在讲述如此凄凉的故事。唐挽一颗心跳得飞快,久久不能平復。苏州府阖府贪墨?知府谋杀属官?哪一个听起来都那么匪夷所思。可眼前这个人,这双屈于轮椅上的腿,都不由得她不信。 苏州官场,竟黑暗至此么? 唐挽好像看到了十年前的问渠,那个在黑暗中心怀光明的少年,最终淹没在深黑的泥潭中。 「你为何不去京城告状?」唐挽问。 「曾经也想过。不过渐渐的看明白了。」问渠淡淡道,「苏州府是闫党的根基,李义的背后是首辅闫炳章。我一个人,除了少年意气什么都没有,能保住一条命已属不易,又怎么敢妄想与他们抗衡?我甚至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想着告发他们,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你后悔了?」怎么能后悔呢?怎么能放弃心中的坚守?君子去仁,恶乎成名? 「不仅悔,而且恨。你不是我,不知我的悔恨有多深。」问渠的手放在那双再无生气的腿上,双拳紧握,骨节都泛出青白色。他望着唐挽,道:「看见你,我就好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听我一句,你来苏州并不是偶然。不论是谁在背后操控这一切,都怀着极其卑劣的心思。你若同流合污,便为他人鹰犬;你若持正守节,必遭杀身之祸。没有第三条路。」 唐挽知道他说的不假,略一沉吟,道:「问渠先生这番话,也是受人所託么?我很好奇,你背后那个人,为何这么关心我?」 问渠挑眉:「你到现在还在质疑?」 「我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我只想求证一个因果。」毕竟唐挽的身上已经背负了太多没头没尾的秘密,这一次,她总得要个答案。 「我不会告诉你。」 「那就恕难从命了。」唐挽窝回躺椅上,双手撑在脑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苏州府到底是怎么个龙潭虎穴,待我去闯一闯便知道了。」 「我是不会放你走的。」问渠扶着轮椅转身。唐挽侧眸看着他的背影,道:「问渠是你的化名吧。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你也是读书人,如何不懂读书人的志向。」 问渠的背影一顿,道:「我姓沈名玥,字问渠。没有什么源头活水,是『奈何明月照沟渠』。」 沈玥,沈问渠。唐挽品着这字眼里的滋味,品出了一丝苦涩的味道。 这些日子唐挽好好体会了一把清闲散人的生活。整日里除了吃和睡,就是和寨子里的水手们聊天斗闷,还学会了打柳叶牌,日子过得很是逍遥快活,完全把当年读书时卯入申出悬樑刺股的刻苦劲儿忘在了脑后。想来,抛去一腔抱负不谈,在这个水寨里当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压寨相公,着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寨主合鱼也常来找她,大多数时候是给她送些东西,什么双面绣屏、湘妃竹的摺扇,每次打劫回来都挑着最好的给她送来。这姑娘刀舞得好,话却不多,每次说不了两句便会脸红,一脸红便会掩面逃走。唐挽收了人家这么多好东西,对她实在讨厌不起来,只想着什么时候她能把脸红的毛病治好了,交个朋友还是不错的。 合鱼虽然心悦唐挽,但到底对男女之事理解的并不通透;唐挽虽然知道两个女子不能成婚,但究竟为什么不能,她也未曾做过深入的研究。可在寨子里其他人的眼中,这两人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都觉得婚事已经不远了,也就没人催促。这事儿没人催,自然就耽误了下来。 第20页 都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好日子过久了容易让人心生倦怠。好在唐挽是一个意志力比较坚定的人,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认真地为自己的出逃计划筹谋一番。 问渠先生当初说不会放唐挽走,唐挽仔细想了想,觉得问渠说的话也并不作数,毕竟他上头还有个寨主。问题的关键,是要让寨主主动放弃这门婚事。这操作起来比较复杂。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是解决问题的关键。这就需要足够的信息。 打牌的时候听当值的小水贼说,合鱼父母的婚姻并不和顺,合鱼非常厌恶男人三妻四妾,更讨厌停妻再娶。唐挽想,她要是能有个老婆就好了。合鱼如果知道了她有老婆,肯定不会再想嫁她了。 于是问题就从如何逃出水寨,简化为,她去哪儿捡个现成老婆。 怎么好像更复杂了呢。 唐挽这边还没想出个办法,那边变故就来了。 第14章 柱子带着两个手下推门闯进来的时候,唐挽刚准备就寝,幸好自己手慢,衣服都还没脱。那柱子的眼神像是要在她身上剜出个洞来,粗声道:「不要脸的东西!」 唐挽四周看了看,确定房间里没有别人:「我吗?」 「哼!怎么早没看出你是这等货色!」柱子吩咐左右,「押上他,走!」 唐挽两脚离地被架出了房间,又两脚离地上了最近的一艘大船,最后被两脚离地拖进一个船舱里,扔在了地板上。 好在地板是木头做的,并没有摔得太疼。她抬头一看,就见合鱼脸色苍白地坐在上首,旁边的轮椅上坐着问渠先生,柱子手握着斧头立在一边。从角落里传来嘤嘤的哭泣声,唐挽侧头看去,只见一个村妇装扮的女子正在掩面而泣。她抬起一双莹莹泪目,对上唐挽的眼睛,一时间又含了一丝惊喜,和无限的哀愁委屈。 唐挽一句「这谁啊」还没问出口,忽然被勐地一撞,怀中便多了一个温软的身体。这女子扑过来的速度实在太快,她都没来得及躲。只听耳边一阵哭叫:「相公!奴家可算是找到你了!」 相公?娘子?现成媳妇?这想什么来什么的,却有点太诡异了。 女子见唐挽没有反应,便从她怀里抬起头来,双手捧着她的脸:「相公,你怎么不说话?我是凌霄啊,你看看我。」 她右手握着一块丝帕,帕子里包着一块凉凉的物什,贴在唐挽的脸上。唐挽握住她的手,将那帕子拿到胸前,低头一看,竟是一块玉佩。再抬头,女子哀泣的双目中,竟显出一丝精芒。 这玉佩唐挽太熟悉了。她的老师赵谡有两块,一块给了唐挽,另外一块给了唐挽的同门师兄赵政。唐挽这一块还好好戴在他身上,那么女子手中这一块,一定就是师兄赵政的了。 唐挽猜想,这就是乔叔的后招。 唐挽思量的这一晌,在旁人看来,便是捧着那女子的手,脉脉含情的对望。 「娘子。」唐挽的戏来的也很快。 女子扑入她怀中,眼泪倾泻而下:「自相公走后,妾日思夜盼。听闻相公高中,妾既欣喜又害怕。喜的是,相公十年寒窗,终于如愿以偿,忧的是,京城烟柳繁华之地,相公可还会念着我这糟糠之妻?上月收到家书,得知相公要来苏州上任,妾身安顿好了高堂,就启程来与相公相聚。谁料想,乔叔竟说你失踪了,」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切切哭了一会儿,继续道:「妾身整日在渡口徘徊,四处打听相公的踪迹。总算是苍天有眼,让你我夫妻团聚了。」 她这一番话,看似是诉衷肠,其实是给唐挽编了一个圆满的故事。可她哭得那么可怜,那么真,连带着唐挽这个戏中人也流下两行清泪来。唐挽揽着她的肩,道:「你我结髮夫妻,我怎会弃你不顾。我心里眼里都是你,再没有旁人了。」 他们两个人演得情真意切,旁边看戏的人却是各怀心思。合鱼红着眼眶喝道:「唐挽!你与她是夫妻,那你与我的婚书又算什么!」 唐挽就等着她这句话,立时便道:「我与寨主并未签订婚书啊。那封婚书不是我写的,是你们搞错了人。问渠先生和二当家都知道。怎么,他们竟没告诉你么?」 看合鱼的反应,那两人确实没有告诉她。合鱼转身看向问渠,问渠先生略一沉吟,抬手行礼道:「寨主……」 「寨主!此事不能怪问渠先生,是我不让他说的!」柱子接过话来,粗声道,「可恨的是这个小子,明明家中已有妻室,竟然还勾引我们寨主!」 「你们!你们都骗我!」合鱼扫视众人,最终目光落在唐挽身上,眼泪蓦地流出来,转身跑了出去。 「寨主!丫头!」柱子赶忙跟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了三个人。唐挽的心里并不好受,想起合鱼方才的眼神,自己虽然无心,但确实是伤了她。这个朋友怕是交不成了。 女子仍在唐挽怀中抽噎,一颗清泪挂在腮边。她的目光越过唐挽的肩头,看向问渠先生,眸子中再无深情哀泣,而是凛凛寒光。唇边,浮现一丝笑意。 竟然是她!问渠先生如坠冰窟,后背发出冷汗来。 唐挽又被架回了那间屋子,只她一个人。夜已经深了,窗外明月皎皎,月亮的清辉洒在床榻上,唐挽和衣而卧,睁着眼睛,一丝睡意也没有。今晚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可以猜到那女子是师兄派来救她的。可师兄不是在柳州么,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又怎么会对这水寨中的情形了解的如此清楚?那女子曾提到乔叔,乔叔现在又在何处?派一个女子只身进到匪窝里救人,他们当真放心么? 第21页 说到底,那女子究竟是何人? 门外传来脚步声。唐挽一骨碌坐起身来,侧耳细听。下一秒房门被推开,柱子大步走进来,看见唐挽,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收拾东西,送你们走!」 唐挽抱着自己的小布包袱,跟着柱子往江边走,暗自思量着他所谓的「送你们走」到底是字面意思,还是要送他们去见阎王。转眼就见江边一条小船,她的便宜老婆已经坐在了船上,岸边轮椅上坐着问渠先生。 「还望大人离开之后,就当这一切没发生过。也算是你我没有白白相交一场。」问渠说道。 「那是自然,我不会找你们的麻烦的。」唐挽这才明白是真的可以安然离开了,心情立时放松下来,继而又想到那哭泣的小寨主,问道,「怎么没见合鱼,她还好么?」 问渠一笑:「你倒还会关心人。」 唐挽嘆了口气,道:「她人挺好的。希望她不要因为这件事,就生出不好的想法来。」 问渠笑了:「那倒不至于。她手中还有三十多封婚书呢,总能碰到一个合适的。」 唐挽一愣:「三十多封婚书?」 问渠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点无奈:「你有所不知,合鱼最大的心愿就是做官太太。去年一年她专门打劫进京赶考的书生,抓住人家就让人家写婚书,等着看谁能高中,就和谁成亲。她虽然在你这儿翻了船,好歹还有别的希望,也不至于太伤心。」 唐挽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姑娘给自己留着三十多条后路呢,确实不必她来操心。顿了顿,道:「那就祝她早日实现自己的理想。」 「你啊,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问渠压低声音,道,「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到了苏州,一切小心。」 唐挽登上船,坐在那女子身边,双眼便被黑布蒙上。竹篙一撑,耳边只有淋淋的水声。 船不知走了多久,腾的一声靠了岸。唐挽急忙摘下眼罩,黎明时分,将明未明,天水一色都是灰濛濛的一片。船上早已没有了船夫的影子,就连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子,也不见了踪迹。 天地孤舟,恍然如梦。唐挽觉得自己仿佛是误入了某个诡异的志怪故事,所经所见,不过是幽灵的託付。问渠先生的声音犹在耳畔,可他究竟说了什么,果然不那么真切了。 「公子!」江岸边,乔叔下了马车,急急向他奔来。 「乔叔!」唐挽急忙上了岸,一把握住乔叔的双臂,「你……」 想问他为何出现在此处,想问他那夜分别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那么多的疑问哽在喉头,却一句也问不出口。 乔叔托着唐挽的手臂,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见他确然毫髮无伤,这才松了口气:「走,先回家。」 第15章 苏州知府李义两指捏着白瓷盖子,盪开浮面儿上的碧绿叶片,饮了口茶。茶叶是今年新上的明前龙井,往皇宫里进贡的。杭州知府与李义有些私交,硬从皇帝的份儿里扣出来二两,专门给他送来。茶是好茶,可是喝到嘴里却没滋味。他还惦记着昨天晚上的那封密函。 打从他投靠闫党开始,两届任期整整六年,收到的来自京城的密函一只手就数的过来。可今年情况却大不一样,短短不到半年时间,他就收到了五封书信,几乎每月一封,还都是小阁老的亲笔。每封信必然都会问到一个人,那就是半年前新上任的苏州府同知,唐挽。 「唐同知到了没有?」 正在述职的通判掐断了喉咙里的话,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知府左手边坐着的另一位府衙同知,汪世栋。 汪世栋是苏州本地人,举人出身,当初连考了两年会试不中,又赶上那十年停考,干脆也就不读书了,在府衙谋了个小文书。近些年得知府李义的赏识,破格提拔为同知。在旁人看来,汪世栋便是李义的心腹。故而此人在苏州府说话还是颇有分量的。 汪世栋一张嘴,便是一口浓重的苏州腔调:「大人,唐同知还在病中。」 李义蹙了眉:「这都半年了,还没好?」 汪世栋说道:「当初上任的路上落了水,生了一场大病。还是大人您亲自上的摺子,让吏部给批了假啊。」 李义皱着眉不说话,来晨会的左右属官自然也不敢说话。半晌,李义站起身:「得了,都散了吧。老汪,你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自然是去找唐挽。 两个人换了便装,乘了顶双人的轻呢小轿就往城西走。此时已入深秋,雨水频繁,青石板的路面总是湿漉漉的。轿夫们为了防止脚底打滑,走得愈发小心。唐挽的宅子在乌衣巷的尽头,巷子口有个狗肉铺子,因着下雨没有开张。巷子里密密匝匝有六七户人家,一熘的白墙灰瓦,有人家里养着看门狗,听到轿夫的脚步声便汪汪叫起来。 这是李义第一次来拜访唐挽。他挑开帘,看着外面鸡犬相闻的市井颜色,挑了挑眉:「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汪世栋说道:「本来给唐同知在府衙附近安排个雅致住处,他来报到之前就已经自己找好了地方,说是给府衙节省开支。」 说着便到了门前,两人下得轿来。今天出来都没带着随从,李义自恃身份高些,只站在台阶下扇着扇子。汪世栋便上前扣门。 「有人吗?」扣了半天的门,也不见人应,汪世栋忍不住提高了一个调门儿,「来人啊,知府大人来了!」 第22页 有一路小跑的脚步声,继而门被打开,闪出一个十来岁的小书童。这小书童穿着一身青布衣,包着黑色头巾,一双眼睛很是机灵的样子:「二位,找谁?」 「唐同知在家吗?」汪世栋端着官腔问道。 小书童眼珠转了转,见门口这两人,一个四十多岁,生的肥头大耳,一口苏州本地话,另外一个三十来岁,锦袍素冠,看样子倒比扣门的这个更有身份些,立时心里便有了谱,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汪世栋本来探着头往里看,这一下差点没把他鼻子夹住:「这这这,这是什么规矩!开门!开门!」 不一会儿,门又开了,这次出来的是一个年长的家僕,同样也是青布衣,黑头巾,对着他们作揖浅笑:「二位,找谁?」 唐府这下人们都是什么规矩? 「知府大人来拜访,让唐挽速速出来迎接!」汪世栋怒道。 「哎,不必如此,」李义走上来,倒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唐同知尚在病中,我们是来探望的,烦请老家人代为通传。」 「哦,原来是知府大人,失礼失礼。」乔叔慢悠悠将门打开,「您快请进,快请进。」 院子是最普通的江南人家景色,除了几丛箬竹带些灵气,其余景致确无什么可取之处。廊子底下放着一张桌案,桌上笔墨未干,黑石镇尺下压着一张素白宣纸,上面蔡邕的飞白体已颇具神韵,可见执笔者功力不凡。 「这是你家大人写的?」李义问。 乔叔躬身答道:「偶尔精神好些,会写一写。」 「病还没好么?」李义问。 「时好时不好的,也说不准。这几日变天,又咳嗽得厉害了。」乔叔答。 李义一手拿起镇尺,将宣纸抽出来,只见写道: 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 李义抬头看看秋雨过后一地零落的花木,再看看半敞着的茜纱窗,道:「探花郎便是在病中也有这般兴致。」又对身边汪世栋道,「像是个上联。你给对对?」 汪世栋赔笑道:「嗨,下官哪里有这个才学。」 此时,屋内传来几声咳嗽声,接着就有一个声音问道:「谁在外面?」 乔叔双手拢袖,含笑道:「大人,里面请。」 房间里尤有药香。床头拢着一盆炭火,将息未息。这还没入冬,就用上炭了,可见这人是极怕冷的。这不是李义第一次见唐挽。半年前唐挽上任时来府衙谒见,印象里是个还没长开的孩子。今日再一看,床上堆叠的被褥中,那么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倒像是比半年前更虚弱了。 这么一个病弱书生,如何能得小阁老这般垂青,几次三番来询问?真是奇了怪了。 「不知大人来访,有失远迎。下官病中不能起身相迎,请大人恕罪。」唐挽虚弱地说道。 「唐同知不必拘礼,快躺下吧。」李义说着,身后有小童搬上来一把椅子,李义便掀袍落座。汪世栋正好回头一看,发现搬凳子的就是刚才在门口差点夹了自己鼻子的那个小书童。 「你!」汪世栋话还没说出来,那小书童早就一缩脖子,跑得没影儿了。李义看了他一眼,他也不好再发作,只能憋着。 李义的心思却全在唐挽身上。 「我今天是特意来看看你。这病拖了这么久都不见好。我倒是认识个不错的郎中,改天叫过来给你看看吧。」李义说道。 「多谢大人,」唐挽低声道,「换了好几个郎中来看过了,都说其实并无大碍,就是当初落水受了惊,落下了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都让我安心静养,不可操劳。」 李义点了点头:「那你便安心养着。昨日收了吏部的公函,询问你销假的事。看你这境况,我会再上摺子,将你的病假再往后延一延。只是同知之职,事多且繁杂,一直悬空也是不妥,我恐怕吏部做起别的打算。」 唐挽苍白着小脸嘆了口气:「实在难为大人了。挽有负朝廷,有负陛下啊。」 李义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是我苏州府的人,我自不会让人动你。安心养病,早日康復,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做呢。」 唐挽反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 乔叔一直送二人到门口,轿子还在门外候着。李义和汪世栋坐在轿中,便听汪世栋道:「大人,我看这唐挽当真是病得不行了。都说天妒英才,小小年纪就有探花的功名,可惜是个短命鬼。」 李义冷笑一声:「他是装的。」 「啊?何以见得?」 李义道:「那第一个开门的小书童,便是去给他报信的。桌案上笔墨都还没有干。他一个病重的人,怎么可能在风口上写字?更何况看那笔力,他中气足得很。」 汪世栋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不禁挑了大拇哥:「还是大人英明。只是这唐挽,放着好好的官不做,在这儿装病,他图什么呢?」 「他不是不想做官,他是在躲。」李义眼中寒光闪过。苏州府这汤浑水,是朝中心知肚明的秘密。唐挽不过就是不愿同流合污。李义想,如果不是小阁老下了命令,教他必须收服唐挽为我所用,他恨不得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顿乱棍,扔到池塘里餵鱼。 你不是清高么,不是想做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么,那就把你扔到淤泥里,看你爬不爬得出来。 第23页 汪世栋笑道:「那就让他这么病着,反正也碍不到我们的手脚。久病不愈,朝廷自会放了他去。」 「可小阁老很是惦记他。拿不下此人,恐怕在小阁老那儿不好交代。」李义嘆了口气。 「哟,那咱们还真不能掉以轻心了。」汪世栋眼珠一转,道,「这唐挽,他吃哪一套啊,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山珍海味?」 李义蹙眉。 「大人,下官倒觉得,与其猜他喜欢什么,不如看他缺什么。」汪世栋脸上带了笑意,「您看他那个小院子,除了一个老僕一个书童,再没别人了,冷清,冷清的很啊。他今年也该十七了吧,这么血气方刚的一个年纪,能耐得住寂寞吗?」 「佳人?」李义挑眉,一笑,「我倒是送过两个美貌的婢女去给他侍疾,让他连夜送回来了,房门都没进去。」 汪世栋笑着摇摇头:「这唐挽是什么人,金科的探花郎,寻常的庸脂俗粉哪里看得上眼。」 「苏州城就这么大,哪里找什么国色天香……」李义话没说完,心中一动,转头看向汪世栋。 他们两个,确实在同一时间,想到了同一个人。 汪世栋加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谄笑着说道:「大人,这事儿,还得您拿主意。」 第16章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唐挽把这两行字写得大大的,贴在卧榻之上的房顶上。每天早上起床之前,就寝之后,都要盯着看上一会儿。 「公子,您天天瞧这几个字,还能瞧出个花来不成?」小书童端了早茶进来。他是唐挽在苏州安定后买来的,取了名字叫双瑞。平素伺候笔墨,也帮着乔叔打理内外,为人机灵牢靠,在唐挽面前很是得脸。伺候这半年,双瑞也将自己这个主人的性子摸得差不多了,偶尔两句玩笑也是开得的。 唐挽头枕着双臂,就着双瑞的手喝了口茶,又倒回床上:「有人给你家公子出了难题,我正在破题呢。」 双瑞笑道:「哎哟,公子您可是探花郎,什么题目能难得住您呢。」 唐挽嗤笑:「马屁精。」 双瑞脸皮够厚,舔着脸应了一声,将茶盘放下,上前伺候自家公子更衣。 「哎,你去,将我那件水蓝的衫子找出来。」 「公子,咱去哪儿啊?」 「出去走走。」 「不破题了?」 「不破了。看了半年,也没看出个道理来。」唐挽整了整宽大的袍袖,「烦了,找乐子去。」 「哎!」双瑞眉开眼笑地应着。 那日李义走后,唐挽便知道,自己再也躲不了了。她和李义虽然没碰过几次面,但对方是什么角色,唐挽心里多少有点数。这个李义也是进士出身,还是至和元年那科的状元,他的座师就是那位名动天下最终葬身火海的直臣卢焯。论起学问,他当得起一个才子之名。但这学问,却着实没用在正道上。 既然躲是躲不了,那就不躲了。可接下来该怎么办,唐挽着实没什么想法,也没什么经验。 唐挽从茶馆里走出来。听了半日的苏弾小调,只觉得骨头都是软的。沿着青石铺就的街道往回走,走到一个三岔路口,远远就见朱楼之下人头攒动。老百姓爱看热闹,这本没什么稀奇,可这群人却都是皂缘青衣的读书人打扮。读书人从来不凑小热闹。这就有点意思了。 「双瑞,」唐挽扇子一打,冲着人群挑了挑眉毛,「看看。」 双瑞兔子一样钻进了人群中。唐挽在路边的茶摊寻了张干净的桌子落座,打着扇子悠哉悠哉。不一会儿,双瑞就唿哧唿哧跑了回来,擦了擦头上的汗,说道:「公子,是听风观那位女道士出了个上联,号称是天下绝对,吸引了好多学生来对对子。」 听风观这位女道士,也算是苏州府的名人。 唐挽刚到苏州的时候,就听过她的名字。市井传说中,她是一个文采高妙,又风流成性的女道士,道号玄机。她以诗文结交风雅之士,设高台评点天下文章。有失意的书生曾发出这般感嘆:「得晤玄机面,不慕状元才」。 那个时候唐挽并没有将传言当一回事。百姓是一个无聊却又想像力非常丰富的群体,看到稍微有些颜色的事物,总要夸张再夸张,传诵再传诵,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得自己的生活不那么无聊又平凡。传说中的玄机道长不过是苏州似锦繁华的一个符号,就像十里长提,名胜古蹟,让听过的人心头又疼又痒,非得要顶礼膜拜、诗文赞颂,方才圆满。 可见过就知道,名不符实。 读书人当有分辨是非的能力。 「这些学生们,书都白读了。」唐挽喝了口茶,便皱了眉头。路边茶摊都是为了行路人解渴用的,味道自然不怎么样。她放下茶碗,决意再不碰了。 双瑞一双眼睛滴熘熘地看着她,笑道:「公子,您不问问那上联是什么?」 唐挽确实想知道。但自己才刚刚鄙视了那群围观的学生,现在再问,好像有点羞耻。双瑞嘿嘿笑着看着他,大有一副「你不问我不说」的架势。 唐挽算看出来了,这小子是坏他妈给坏开门,坏到家了。 「说!」唐挽无奈,喝道。 「哎!公子,您听好了,」双瑞笑的眼睛都没了,「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 唐挽一愣,这不是前几天秋雨过后,自己闲来无事占的一句吗? 第24页 怎么变成那女道士的上联了? 唐挽看了一眼双瑞:「混小子,你是不是拿我的字出去卖了?」 双瑞一听这话,立时白了脸,扑通一声跪下来,也不顾青石板的街道硌破了膝盖:「公子,小人绝对没有!小人四岁入奉贤院,教化严格,莫说是偷窃公子的字,就算是一片纸屑,一支灯烛,也断不会带出书房。小人在奉贤院是签过契书的,断不会做这等自毁前程的事。」 唐挽没想到他反应这么激烈。奉贤院是苏州本地专门培养书童的地方,养出来的人第一就是可靠,信誉极好。唐挽本也没有真的怀疑他,于是伸手搀扶:「这大街上的,怎么就跪下了。我也是随口一问,别当真。」 双瑞白着脸站起来,嘴角一撇,无限委屈:「若有人随口说公子这探花是作弊得来的,公子又作何想?」 唐挽挑眉,呦呵,这是真生气了,可是读过几年书,都敢反问他了。唐挽少见他这么认真的模样,仔细想了想他的话,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唐挽不会作弊,因为她看重自己书生的身份;双瑞也不会背叛他,因为双瑞看重自己书童的身份。不论高低贵贱,自重者为尊。 唐挽心想,自己这个小书童还真是不简单。 「好了,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 双瑞刚才在气头上说了顶撞的话,本就悬着一颗心。此时听见公子竟然给自己认错,后嵴背抖了抖,又跪了下去。心想着,普天之下,再没有自家公子这么温柔,这么会替旁人着想,这么高大伟岸的人了。于是决定往后一定要寻个机会,好好表一表衷心。 唐挽正诧异双瑞怎么又跪下了,便听前方一片惊唿。抬眼望去,原来是听风观的门开了。围在门前的学生立刻很有风度地闪开了一条道。只见四个道童抬着一个步辇,从朱门后走出来。 第17章 步辇旁另有一个随侍的女冠,大概十来岁的模样,姿容也算上乘,穿着一身灰纱道服,更显得清丽脱俗。她朱唇开启,道:「玄机道长说,后院的白菊即将开放。哪位能在明日黄昏前对出下联,就请哪位入内,共赏秋菊。」 门口的学生们纷纷应和。那步辇不再停留,转个弯便朝唐挽这边来了。步辇上的玄机道长一身素白道袍,轻纱覆面,只留一双眉目,似远山,如秋水。她从唐挽所在的茶摊前经过,眸光一瞥,落在一主一仆的身上。 唐挽的目光却紧紧盯着旋即道长腰间,那一块再熟悉不过的玉佩。 竟在此地得遇故人。 双瑞傻傻地看着那一行女冠走过,迎面香风阵阵,好像腾云驾雾一般,渐行渐远。双瑞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突然头上「啪」的一声,被扇子敲了一下,回过神来。 「这题破了,」唐挽起身道,「走。」 「去哪儿?」 「对对子。」 「啊?」双瑞看了看唐挽急吼吼的背影,又看了看远去的女冠,喃喃道,「公子,这就是您找的乐子啊?」 啧啧,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我欺也。 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 唐挽写这个句子本是为了描绘秋雨临窗的景色,顺带玩了个文字游戏,未曾想倒成了人家出题的上联,还难倒了府学一众学生 。唐挽双手拢袖在道观门前站了一上午,慕名而来的书生们散了好几拨,竟也没一个对得上来的。闲话倒是听了不少。 「敢问兄台,有人对上来了吗?」 「现在还没见着。玄机道长真是惊才绝艷,不让鬚眉啊。」 「哼,不过是个被赶出府门的小妾,有什么可清高的。」说话的书生一脸不屑。这话一出,以他为中心立刻聚起了一圈人,各个脸上都是对八卦的憧憬。 唐挽抢到了第一排。 「这个玄机原本是知府李大人的小妾,很是个心机深沉的祸水,被主母赶出府来,才住进这听风观。」 「啊,原来是个假道姑!」 「哈哈,不是假的,你能做那入幕之宾么?」 后面的话更是不堪入耳,唐挽听得直砸吧嘴。这男人八卦起来,可真是比女人还甚。 一群人对不出对子,见不到佳人,只管把佳人编排一通,心里才算好受些。唐挽又听着那几个府学的学生们互相吹捧了一番才华,听的是浑身难受,恨不能从天而降一个元朗,好好灭灭这群半吊子的傲气。 从人群中脱出身来,就见双瑞双手捧着一个大西瓜,正垫着脚找她。 「哎,我让你买个瓜,你买个小的就是了,怎么买个这么大的?」唐挽问。 「公子,人家卖瓜的快收摊了,按个卖,价钱都一样。我挑个大的实惠点。」双瑞笑着说。 唐挽摇了摇头,心想你倒是存了个过日子的心。唐挽扇子一指道观大门:「去,叫门去。」 「啊?」双瑞看了看手里的西瓜,又看了看道观的大门,道,「公子,您这拿个大西瓜送礼,不太风雅吧?」 「你也知道不风雅!」唐挽道,「快去。」 双瑞只好捧着西瓜,走到了观门前,三步一回头。唐挽却不理他,摇着扇子扇着胸口,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双瑞这西瓜着实买得很大,如此大的目标,很快就被聚集的学生们发现了。 「这人,拿着个西瓜来送礼,当这农村走亲戚呢?」 第25页 「可真是想瞎了心了。」 闹笑声中,唐挽淡定地摇着扇子,抬了抬下巴,催促双瑞叫门。 「开门啊。」双瑞的声音十分的没有底气。 门开得倒是很快。门里站着一个小道姑,看看双瑞,再看看西瓜,明显也是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位小哥,我们这儿不买瓜。」 身后的人群一阵闹笑。双瑞脸上一阵红,回头看唐挽。 唐挽收了扇子上前,对着小道姑行了一礼,道:「有劳道长通传,就说苏州府同知唐挽前来拜访,请见玄机道长。」 小道姑看了看唐挽,见对方也是一表人才,便好言劝道:「大人,如果想见我家道长,就请先把对子对出来。这是惯例。」 唐挽笑道:「在下是个例外。请道长通传便是。」 小道姑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便关上门回去了。 身后一阵窃窃私语。原本路过的人也停了脚,只等着看热闹。双瑞看了眼越聚越多的人群,小声对唐挽说道:「公子,咱今天要是进不去这个门,人可就丢大了。」 唐挽打着扇子,唇边挂着一丝笑意:「放心。」 等了许久,大门才再度打开。两扇门带来一阵风,风中有淡淡的白檀香气。 「玄机道长!」 「真出来了?」 白衣胜雪,飘飘如谪仙。高耸的鼻樑上覆着白纱,就像终南山上的白雪,那一双眸子便是山顶的朗朗明月。眼角那一点胭脂痣,是月下的梅花。 唐挽想起在水寨里与她初相见的样子,觉得这双眼睛拿出来单看,似乎更摄人心魄一些。 「唐同知。」玄机唤道。 「玄机道长。」唐挽拱手行礼。 「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唐挽道:「给您送瓜。」 玄机道:「同知大人这礼送的倒是剑走偏锋。只是想要进我的门,还是要对出我的对子。」 唐挽一笑:「也是来对对子的。」 「是么,」她似乎是笑了,「同知大人可知我的上联?」 「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唐挽念道,「这初秋微雨时节,道长这个上联颇合意境。」 「敢问大人的下联。」 「切瓜分客,横七刀竖八刀,」唐挽一笑,指了指双瑞怀里的瓜,「您看,瓜我都带来了,也是合着此时的情境。」 玄机双眼一亮:「大人高妙。请入内品茶。」 左右道姑排开,玄机道长亲自引了唐挽,入门而去。双瑞抱着瓜跟在后面,进门前还不忘了转身看一眼刚才嘲笑他的那几个人,用眼神表达他的不屑。 观门缓缓关闭。围在外面看热闹的人纷纷散了。空旷的大门前只剩下那几个等着看笑话的府学学生,面面相觑,愣在当场: 「这就进去了?」 「可不是进去了……」 「那个人……是唐同知?哪个唐同知?」 「同知唐挽,一甲探花!」 第18章 听风观建在苏州府的闹市中,门外车马喧譁,门内松柏盎然,自有一番意境。转过三清殿便到了后院,院子不算大,但假山流水,绿竹菊花,点点莹莹,一步一景,颇为雅致。东篱下开着几株白菊,近前设着一张桌案,玄机引着唐挽入席坐定,开口问道:「大人,是赏花还是论诗?」 「赏花如何,论诗又如何?」唐挽问。 玄机道:「若赏花,便饮竹叶青,清淡雅致,方才不辜负这花中隐士;若论诗,便饮美人泪,浓香馥郁,可暖一暖寒凉的唇齿。」 唐挽笑了。自从离开元朗之后,她已有些日子没听过这么矫情而又不惹人生厌的腔调了。她觉得很舒服。 「今日不赏花,也不论诗。在下想向道长请教几件事。」 「哦,论事啊,那便煮些青梅酒吧。」玄机道,「酒慢慢煮,我们慢慢说。」 小道姑捧来了红泥小炉,架上铜壶,火亦烧得文绉绉的。唐挽吩咐双瑞去外面候着,整个后院,便只剩了他们两个人。一阵风过,卷着玄机袖中的白檀香,铺了唐挽满怀。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人比黄花瘦。 铜勺舀起清亮的酒,装入杯中。唐挽端起酒杯,道:「上次水寨中,道长捨身相救。挽在此谢过。」 玄机也不推让,满饮杯中酒:「举手之劳,大人不必挂怀。」 唐挽道:「这第一个问题,便想请问道长,当时为何会去救我。」 玄机为她添酒:「你喝完这杯,我告诉你。」 唐挽满饮。 「是我一位故人託付。」玄机又给唐挽续上。 「故人是谁?」 玄机一笑:「第二个问题了,喝酒。」 唐挽便又仰头喝完。 玄机将挂于腰间的玉佩取下,握于掌中,似含着无限眷恋:「便是这玉佩的主人。」 「可是赵政?」唐挽问。 「你认得他?」玄机问。 「你如何会认得他?」唐挽又问。 「两个问题了,喝两杯。」玄机道。 唐挽挑眉:「刚才你也问了我一个问题啊。」 「可我并不需要你的答案。」 唐挽蹙眉,这倒是个难缠的女人。不知师兄如何同这样的女人扯上的关系。 玄机看着她接连喝完了两杯酒,方才说道:「与我有关系的男人,不过这一类。我与男人的关系,也不过那一种。」她顿了顿,道,「太岳于我,与旁人还是有些不同的。可称一声知己。」 第26页 太岳是师兄赵政的字。玄机能以表字称唿,可见两人的关系的确很亲密。五年前师兄拜别老师,开始四方游歷。未曾想到还在苏州有着这样一位红颜知己。 「那你是如何知道我身在水寨的?」唐挽主动喝了一杯,方才问道。 玄机似乎对她的自觉很满意:「太岳传书与我,让我去救你。至于他如何得知,我却不知道。」 想必是水寨中也有师兄的眼睛,又有可能与乔叔有关。原来这一路走来,都有人在暗中保护着他。想到这儿,唐挽只觉得心头一暖。 唐挽端起酒杯,又饮了一杯:「这个上联,你从何处得来?」 玄机笑了:「大人早有答案,又何苦多此一问?」 是李义。见过唐挽那副字的人,除了双瑞乔叔,就只有那天突然到访的李义了。原来真如传闻所言,这个玄机道长与李义有瓜葛。 她到底是师兄的人,还是李义的人?她到底是正,还是邪? 唐挽只觉得脑子里晕乎乎的,风一吹,便觉四体燥热。她本来酒量不浅,几杯青梅酒原不至此。唐挽发觉有些不对劲。直觉告诉她,不能再久留了。她扶着桌案站起身,竟发觉双腿软绵绵的,一步都迈不出去。 「大人好不容易进得门来,这便要走么?」 玄机不知何时已来到她的身边。白檀香气混着酒香,化作一种甜腻的味道。她一双玉臂揽在唐挽的腰上,莹白的手指抚上了唐挽的腰带,微微用力,手指便陷在了腰带和袍子中间那狭窄的缝隙中。唐挽只觉得被她摸着的地方一热,脑子里突然蹦出两个字,轻薄。 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轻薄。但今时今日,这般形状,她确认自己是被轻薄了。 被轻薄之后应该怎么办?唐挽一片空白。 再醒来时,红楼夜雨,锦帐高烛。 唐挽从罗被中坐起身,抬手揉了揉胀痛的眉心,定了一会儿神,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再一看,身上衣袍尽除,只剩下单薄的中衣。 唐挽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都凉透了。千小心万小心,她这女儿身,还是瞒不住了。 「醒了。」 玄机出现在床边。她已经除去了面纱,脂粉不施,素素白白的一张脸,神情莫测地看着唐挽。 唐挽颓然坐在锦被中,一挽青丝铺在臂弯。 只当他袖中笼得朝天笔,却原来乌纱帽下罩婵娟。 唐挽苦笑一声:「玄机道长好手段。」 一时无言,两厢静默。 唐挽按捺着心中的愤恨不甘,掀开被子下床,从乌木屏风上取下外袍裹在身上:「道长既然发现了我的秘密,需要唐挽做什么,言语一声便是。」 玄机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今晚你不能走。」 唐挽道:「何必要留我?」 玄机看着她的背影:「走出这个门,你便有杀身之祸。」 唐挽道:「道长要告发我?」 玄机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的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现在真正的危险是李义。你可知,上一个深夜走出这个房间的人,已经被乱棍打死,扔到江里餵鱼了。」 乱棍……投江……唐挽猝然转身,道:「那个人,可是问渠先生?」 玄机抿唇,虽然什么都没说,可唐挽已经知晓了一切。 唐挽虽早有准备,此时心里还是忍不住的颤慄。苏州府,竟然真的如此黑暗。 「你想在苏州府生存,财与色,总要贪一样。」玄机道。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想要不折,必须自污。 唐挽望着她,昏昏然的烛光下,玄机的五官竟有些不真切。 「你在帮我?」 「你是太岳託付的人,我不会害你。」玄机说。 唐挽蹙眉:「那你为何在我酒中下药?」 玄机悽然一笑,道:「也是为了太岳。我以为与你亲近,会让他嫉妒,让他生气,让他记挂起我。」 在唐挽的印象里,师兄赵政可担得起「太上忘情」这四个字,开卷读经史,言谈论家国,是个再端方不过的君子。没想到还能惹得姑娘这般红尘痴恋。 她这边用情至深,可能赵政那边还不明所以,只把人当朋友呢。 唐挽有些于心不忍,在床边坐下,劝道:「我师兄是个闲云野鹤般的人物,他爱大千世界,却不会独恋一花一木。」 「我知道。」玄机道。 唐挽仰面躺倒,双手枕头,道:「看来今晚我们要同榻而眠了。」 玄机瞥了他一眼,道:「这张床你师兄也睡过。」 唐挽瞬间坐起身:「我看窗边那小榻不错,我睡刚合适。您请自便,晚安。」 第19章 「大人,成了!」汪世栋附在李义耳边,低声说道。 拿着书的手顿了顿:「什么成了。」 「玄机道长。」汪世栋一脸的谄笑,「那唐挽一连几日天天往道观跑,听说还曾留宿呢。」 「啊,」李义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成了自然是好,能跟小阁老有个交代。可玄机到底是他的女人。 这也是无可奈何。就像范蠡舍西施,黄歇献李媛,成大功业的人,难免经歷这样的取捨。 「大人,咱们什么时候收网呢?」汪世栋问道。 李义将书合上,道:「不急。玄机做事,一向稳妥。」 第27页 小楼临窗,窗下正对着花木葱茏的小院。双瑞揣着手和一个小道姑站在廊子底下咬耳朵。不知道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那小道姑一跺脚,转过身就跑了。双瑞愣了愣,急急地追过去,消失在拱门后。 唐挽觉得自己这个小书童以前看着挺机灵的,怎么如今越看越觉得傻头傻脑的 。 唐挽对那小子不再报什么希望,于是离开窗边,问玄机:「李义还没有动静么?」 玄机一手执笔,正聚精会神地描一副丹青:「他在等你对我一往情深不可自拔,才会收网。」 唐挽摇着扇子走到她身边,道:「我整日都耗在你这里,难道还算不上一往情深不可自拔么?」 唐挽说完,转念一想,自己这个「耗」字用得不太妥当。 玄机实在是一个妙人,和她在一起,日子过得颇有趣味。她的确有些学问,虽然不像元朗那样正统端方,但胜在奇思巧妙,语言绮丽,颇有江南风月的香艷浓情。她还会许多元朗不会的,比如烹茶煮酒,比如抚琴调香,总能给人以新鲜之感,难怪那么多的风雅公子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唐挽曾经在给元朗的信中忍不住对玄机夸赞一番,又附上她的一阙小词,想与元朗一同鑑赏。未料想元朗一连追了三封书信来,每一封都是洋洋洒洒长篇大论,不是告诫唐挽酒色伤身,就是劝她多读经书,要么就是分享君子之道。唐挽彻底怕了,再也不敢提玄机,只在信里写些读书感悟,营造一个勤奋向学的形象。 勤奋向学是应该,诗酒也当趁年华。 午后有些潮闷,唐挽一手扶着桌案,一手替她打着扇子。玄机望了唐挽一眼,眸中尽是笑意,道:「你来帮我题个字吧。」 两方镇尺压着素白的宣纸,上面淡墨泼出清浅的池塘,遮天的荷叶,和荷叶下两只交颈而眠的鸳鸯。玄机细细将笔蘸了墨,递给唐挽。唐挽低眉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两只鸳鸯画的颇为传神,应该配一个一往情深不可自拔的句子,才算对味。索性引用前人的句子: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写得好。」玄机接过笔,唤来外间伺候的小道姑,吩咐道,「找个铺子,仔细裱起来。」 小道姑领了画退了下去。 玄机对唐挽道,道:「你既题了字给我,我也准备了一份礼物给你。」 「还有礼物?」唐挽颇觉意外。 玄机从袖中取出一本书册,献宝似的递到唐挽面前:「你保准喜欢。」 唐挽不知她又在弄什么玄虚,将书册打开,看了几眼,便再也挪不开眼睛。 这是一个帐本,一个记录着苏州府贪腐细节的帐本! 每一笔帐目,来路去向,记录明细。记帐的人当是有着无比的耐心,甚至连经手的官员、走款的地点都记录详实。厚厚的一卷本子,唐挽拿在手里有千斤重。这几页纸,就是苏州贪官污吏的铡刀。 唐挽心神巨震,豁然抬头:「你怎么会有这个?」 玄机淡淡道:「这原该是沈玥的遗物。」 原来是问渠先生……唐挽蹙眉望着她,道:「你太冒险了。」 「有了它,你就可以检举李义,立下大功,然后顺理成章地调回京城。」玄机的笑容中颇有一份得意神色, 「怎么样,喜欢么?」 玄机说的这一层,唐挽早已想到了。这着实是太大的一个诱惑。从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起,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心心念念地想回去,回到那个可以让她一展抱负的地方。 可唐挽却没有说话。她在等,等周身的热血都冷却下来,她想起了一个人。 问渠先生。那个一心想要揭发李义,最后在轮椅上蹉跎一生的人。 先是美女相邀,再是前程诱惑。唐挽忽然在想,或许这一切都在李义的算计之中,或许凌霄早已经将自己的女子身份告知了李义。李义美人计不成,又使的一招反间计。 可是又说不通。如果李义真的已经知道了,单凭这女儿身就可以让唐挽万劫不復,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须臾之间,唐挽的心思已转过千百回。不是她生就喜欢用阴谋诡谲的心思揣度旁人,而是眼前这个女子实在难以捉摸。唐挽被她算计了一次,不得不加点小心。 唐挽将帐册卷好,双手递给玄机。 玄机愕然:「怎么?」 唐挽摇了摇头:「你高估我了。我不过想求个自保,这等引火烧身的事,我不会做。」 玄机双目圆睁,丝毫不掩饰眸中的怒火:「这是我拼了命才留下来的东西。我不知还能留它多久。你当真不要?」 唐挽垂眸道:「我劝道长,还是尽早烧了吧。」 玄机望着她,眸光渐冷:「你是认真的?」 「自然。」唐挽道,「我不想重蹈问渠先生的覆辙。」 玄机听见这话,苦涩一笑:「罢了,没想到太岳同门,竟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枉我这么信你。你走!别再踏进我听风观的大门!」 唐挽没想到她竟如此决绝。心中因为她的误解有些不好受,可长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唐挽双手平举行了一礼:「多谢道长回护之恩,往后有什么需要在下的地方,只管来找我。」 言罢,袍袖一挽,转身离去。 唐挽并不是贪生怕死。记事以来,她第一次被人用如此语言加身,虽然心里知道自己并非如此,可还是觉得这四个字未免太重了些,想块石头压在胸口,闷闷的疼。一连几天,唐挽都再也没有往听风观去过。日子又恢復了以前平静如水的模样。整日里喝茶看书,等元朗的来信。可不论手里拿的什么书,看来看去,都好像写着「贪生怕死」四个字。 第28页 夜深了,唐挽独自躺着,任星辉铺了满床,思绪却愈发清晰起来。 她对玄机的怀疑是对的吗?玄机曾两次救过自己,而且,她毕竟是师兄信任的人。可唐挽总觉得不踏实,究竟是哪里不踏实,她也想不明白。 那个女子的眼睛就像望不到底的深潭,里面蛰伏着兇狠的巨兽。 又或许,这只是她的错觉? 唐挽决定不再去想,卷着被子翻个身,强迫自己入睡。 与此同时,听风观的小楼内,却是灯火通明。 李义负手站在墙壁前。他刚刚下了一场酒局,酒局上众星捧月,鲜花着锦的热闹之后,却平白生出空虚之感。轿子都快到府门前了,掉了个头,直往玄机这儿来。进门时小道姑说玄机正在上晚课,李义知道自己来的突兀,嘱咐小道姑莫要打扰玄机。自己往后院房间里等。 这间房子他很熟悉,家具摆设,无一不是按照他的喜好在布置。因此墙面上新挂的一幅画很快就引起里他的注意。画中鸳鸯交颈而卧,熟悉的细腻笔触,是玄机的手笔。他的目光却被一旁的题字吸引。这字迹飞白冠绝,他也并不陌生。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呵,倒是个多情种。 玄机捧了一碗清茶来:「大人,请。」 李义端起茶杯,啜饮一口,只觉清香馥郁,比那御用的龙井也不差:「你煮茶的手艺是愈发精进了。」 玄机低头,态度是少有的谦恭:「因为大人喜欢。」 李义手里仍捧着那碗茶,侧头去看她。他见过她许多种模样,初见时的清丽可人,缠绵时的娇憨羞怯,离去时的梨花带雨。她也曾用那双秋水一般的眸子,饱含了爱慕望着他。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他的面前,她却只剩了这一副低眉垂首的恭顺模样。 李义很想将她拥入怀中,诉一诉旧日的情分,好让她古井一般的眸子再生起些波澜。可此时不行,他心里还盘踞着另外一桩事,一桩更重要的事。 「唐挽如何?」李义问。 玄机道:「行事谨慎,心思颇深。比当初那个沈玥还要难缠。」 李义转头看向墙上的画,道:「我看你倒是进行的很顺利。该不会见他少年英才,不忍心了吧。」 玄机一愣,唇边转瞬即逝一丝嘲讽的笑意。我不过是你的美人计,计策成功了,难道不该高兴么?何苦来为难我? 这些话,玄机却没有说出口。她只是温柔地从李义手中接过那喝剩下的半盏茶,道:「奴有一个好办法,定可以拿下唐挽。」 李义看着她,终于现出了笑意:「说来听听。」 第20章 秋雨淅淅沥沥。最后一声蝉鸣也暗淡下来,小小院子里寂无声息。唐挽整个人陷在躺椅里,偶尔睁开眼,看看灰色的天幕,昏昏然不知是何光景。 「唐同知,唐同知在吗?」汪世栋捏着袍角,快步走进来,后面小跑着跟着双瑞。再看这两人的状态,汪世栋对于自己这次没有被拦在门外颇为得意,双瑞则因为没有拦住他而一脸憋屈。 唐挽倒不是很在意,就她今日的状态来说,当得起病恹恹这三个字,很符合她为自己设立的形象。唐挽双手撑着椅子把手,努力从想要坐起身来——当然只是形式上的努力——在双瑞看来,自家主子不过是勾了勾脖子,就又原样躺回去了。 「汪同知好。」 「哎呀,唐同知这身子还不见好吗?」 廊子底下除了这张躺椅,再没有别的座位了。汪世栋左右看了一圈,干脆一掀袍子,在那木头围栏上坐了下来。 唐挽眨了眨眼睛,道:「许是下雨的缘故,身上老也没什么力气。这几日睡着的时候倒比清醒的时候还要多了。」 唐挽本就肤色白皙,在屋子里窝了这么久,更显出些苍白的颜色来。汪世栋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心说这人装病能装得这么逼真,也是需要些实力的。难怪人家小小年纪就考得探花。 唐挽见他盯着自己瞧,心想难道是李义反间计不成,又出了什么新招数? 「汪同知,您今日到访,可是有什么事吗?」 汪世栋本就生着一张圆脸,脸颊又十分饱满,整张脸上找不到一个褶子。他又生就一副笑模样,活像庙里咧嘴的佛爷,和善可亲。唐挽心想,坏人长成这样,可以说是非常天赋异禀了。 汪世栋坐得靠近唐挽两分,道:「唐同知,你我同府为官,又官位相当,当是亲兄弟一般的关系。我年长你几岁,便以兄长自居,称你一声老弟了。」 唐挽挑眉,心想上来就攀关系,这是要放大招。于是从善如流:「汪老兄有话请讲。」 汪世栋点了点头,神色一变,严肃道:「你和那听风观的玄机道长,可没有什么瓜葛吧。」 唐挽一愣,这是什么招数? 早知玄机是李义的美人计,这汪世栋也是李义的心腹。一局棋中的两颗子,怎么突然拉将其对方来?唐挽看不明白,也不着急,只引着他往下说。 「嗨,能有什么瓜葛,」唐挽双手拢袖,道,「不过诗文唱诵,风雅一时罢了。」 汪世栋又往前探了探身,压低声音道:「没有留宿?」 唐挽愣了愣,赧然一笑,道:「汪老兄怎的有此一问?」 汪世栋见她这样,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道:「坏了坏了。」 第29页 「这是怎么了?」 汪世栋瞥了她一眼,嘆口气,道:「老弟你来的时日短,好多事儿你不知道。那个玄机道长,她……她原来是知府大人的枕边人。那女人平日虽说狂放了些,好歹没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可你这……你这不是让知府大人当了王八了么。」 知府大人当王八……唐挽觉得,汪世栋这话说得有些粗糙。 但话糙理不糙。 「如今那女人以风化罪给押进牢里了。大人正在气头上,还不知要判个什么。」汪世栋说道,「老弟啊,你有功名在身,大人犯不着拿这点事就问你的罪。可是你以后还得在人手下讨生活,少不了得给你小鞋穿。」 唐挽却在他第一句话便被慑住了心神。玄机坐牢了?风化罪……这虽算不上什么大罪,但为人不齿,在牢狱里少不得要受些苦头。唐挽观政期间曾在顺天府大牢中见过风化罪的犯人,被同狱的囚犯欺辱,牢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及过堂已经不成人样…… 唐挽定了定神,问道:「关在哪儿了?」 「不就是……我可不告诉你。唐老弟,你可千万别去看,越看越说不清!」汪世栋恨铁不成钢,「你还是先想想自己,怎么取得知府大人的谅解,才是正事!」 「哦,老兄说的是。」唐挽眯了眯眼睛,道,「您给兄弟指条路。」 汪世栋眼神闪了闪,又挂上了和善的笑容:「你啊,养好身体是第一。身体好了,才能帮大人分忧解难啊。什么时候大人把你当自己人了,自然都好说。」 唐挽叠声应着,道:「还得请老兄多多在大人面前美言。」 「好说,好说。」汪世栋点到即止,也不多留,起身道,「那我就不多坐了。等雨停了,贤弟也多来我这儿走动走动。」 唐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垂花拱门之后,勐地从圈椅中弹起来,转身重进房间,一阵翻找。双瑞送了人回来,见唐挽已将那书架翻得不像样子,急急问道:「公子,您这是找什么呢?」 唐挽脸色不太好,问道:「我的腰牌呢?」 府衙官员都配着腰牌,当做出入衙门的凭证。唐挽报到的时候曾经领过,可这多半年不用,倒给放迷了。 双瑞赶忙说道:「我记得那天乔叔收拾书架,好像是给放起来了。我找他要去。」 「快去!」 汪世栋说玄机因有伤风化触怒了李义,唐挽是不信的。玄机的风流满苏州城都知道,不单这一次,也不独唐挽一人。唐挽的担心,是她手中那个未曾送出的帐本。 雨停了,青石地面上湿漉漉的,府前街上少有行人,因此匆匆而来的一主一仆就显得格外抢眼。主人是个白衣公子,缓带轻袍,一副清贵模样。旁边站着的十三四岁的小童倒是一脸机灵相。 府衙的狱卒看了看递上来的腰牌,皱着眉头说道:「怎么没听说还有个姓唐的同知呢。」 双瑞道:「我家老爷一直卧病,少来府衙走动。不过这腰牌可做不得假啊。」 正好有人从大门里出来,看帽子上的红布,当是个牢头。这牢头生着张算不得和善的脸,看见门口聚着人,便一手端着腰带,一手按刀,往这边来了。 「什么东西?」牢头问。 狱卒一看管事的来了,立马将手中腰牌递上去,道:「爷,咱苏州府可有个姓唐的同知?」 牢头见着腰牌,再听此一问,已猜出个大概,道:「是有这么一位,听说一直病着,谁也没见过。怎么着?」 狱卒道:「这位自称是唐同知。」 牢头急忙上前两步,仔细看了看唐挽。唐挽扇子一挥,扇着胸口,脸上现出些不悦,却仍侧着头任他打量。 牢头嘬了嘬牙花子,道:「这谁也没见过,不敢认啊。」 「放肆!」唐挽喝道,「上官在此,你不下跪行礼便罢,还敢语出不逊?你不认识本官,总该认识这腰牌。若是连这腰牌都不认识,也别看什么牢房了,早早里头蹲着去吧!」 「大人息怒!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牢头本就是个最末等的官,平时只敢吆喝吆喝犯人罢了,见了谁都硬气不起来,「大人来此,有何公干?」 双瑞从他手中抽回腰牌,仔仔细细放在口袋里,说道:「我家老爷要见个人,前几天关进来的。一个女道士,叫玄机。」 「这个……」牢头顿了顿,道,「大人,这个犯人是知府大人亲自押进来的。您看,是不是先去回一下知府大人?」 「你只管去回,」唐挽冷冷道,「下了这差事我也去回,告你个不敬之罪。」 「大人息怒,息怒啊!」牢头趴在地上,心里琢磨,见个人又不会少块肉,没必要因为这点事得罪了上官。于是起身道:「大人请随我来。」 牢头引着唐挽往大门里走,转过身来,眼风一盪。那守门的狱卒立即会意,招来个小役看门,自己则往府衙报信去了。 第21章 苏州府的牢房不算大,沿着永道左右也就七八间,也没有分出男女牢来,只将男女囚犯分别关押在南北两头的牢房中。正值雨季,进门沖面一股霉湿的味道。唐挽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以袖掩鼻。 牢头引着唐挽来到一个单间。房间里没有床,地面上铺着潮湿的稻草。正对面的墙上开着一闪小窗,从窗口照进白飒飒的光。背着光坐着一个人影,只能看出一个模煳的轮廓。 第30页 牢头低声道:「大人,这门不能开。您有什么话就这么说吧,小的去外面守着。」 光影里的人站起身,向唐挽走来。几日不见,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丰盈的桃花粉面迅速消瘦了下去,露出高高的颧骨,平素莹润的双唇也毫无颜色,便是那双灵动如寒潭的双目,周围也显出淡淡的青黑。若不是眼角下那颗胭脂痣还在,唐挽险些不敢相认。 世间最让人扼腕的,莫过于眼看着美好事物在面前凋零。名花如是,美人亦如是。唐挽虽然算不得多情公子,可常与诗书为伍,也生着一颗怜香惜玉的心。此时见着玄机这番模样,思及曾经与她品文谈诗的日子,心头也泛起苦楚。 「我不过绝食了几天,你怎就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玄机声音嘶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 唐挽望着她,低声道:「玄机,何至于此啊!」 玄机扯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我是李义的棋子。棋子没了作用,自然不必再留着。」 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靠着铁栅栏蜷缩成一团。唐挽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背。她太瘦了,手摸上去都能感觉到骨头的凸起。唐挽晃神的这一刻,玄机忽然伸出手握住唐挽的前襟,勐地拉向自己。唐挽没站稳,便爬在了铁栅栏上。两人离得如此近,彼此的唿吸都听得清楚。远远看去,好像是一对儿情人正隔着栅栏拥抱。 一直在暗处观瞧的牢头咂了咂嘴,转过身往外边去了。 玄机的唇贴在唐挽耳畔,声音低哑颤抖:「李义不知道你的秘密。我没有负你。」 唐挽心神一震。原来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怀疑她。的确,玄机对唐挽,虽然说不上赤诚相待,但从未做过伤害唐挽的事。可唐挽却总是忍不住用最阴诡的心思揣度她。唐挽思及此,不禁生出愧疚。 只听她又说道:「他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已经知道我偷偷藏了沈玥的帐本,却还不知道我藏在了何处。你得帮我一个忙。」 「你要我帮你取回帐本。」唐挽道。 玄机点了点头:「我不求你为我冒险。只求你将帐本交给赵政,他一定会有办法,扳倒李义。」 她绝食,是抱了必死的心的。她要将自己活活饿死,连同帐本的所在一起带到地底下,让李义绝了心思。 唐挽从来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就算玄机不作此番託付,她也决意会寻到一个时机,将苏州府这些腌臜昭告天下,还清者以清白,让污浊下地狱。可今日对着玄机,她只觉得自己无能,所谓的时机好像变成了拖延逃避的藉口。清吏治,惩贪官,本该是上位者的责任,实在不该让一个柔弱女子这样捨生忘死。 唐挽又羞又愧,不禁红了眼眶:「你何苦如此?」 玄机却笑了:「别把我想得太高尚。我要杀他,与天下公义无关。我与他是私仇,我要他死。」 她深潭般的眸子蓦然迸发出凛冽的寒光。唐挽惊觉,那蛰伏其中的凶兽,终于现出了形状。 「公子,外头好像有人来了。」双瑞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听着通道里的动静。 玄机立即贴在唐挽耳畔,将藏着卷册的地点告诉了她。唐挽站起身,理一理有些歪斜的前襟,捋捋袍袖,就听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大人,时候差不多了。您这……话说完了吗?」牢头小步上前,问道。 「完了,」唐挽转过身,负手迈步往外走,「牢头,今天这事……」 「您放心!」 唐挽给双瑞使了个眼色,双瑞落后两步,顺了一颗银豆子到那牢头的袖口里,道:「里头那位是我家大人心尖上的人,劳烦多给照应着点,吃的用的挑着好的来。剩下的请您喝酒。」 牢头脸上都笑出了花:「得嘞,多谢大人赏赐!」 唐挽这边出了大牢,转过街角进了一家茶楼,一面吩咐双瑞去雇一顶轿子,自己则要了一壶清茶,摇着扇子听曲。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心里已经非常明白了。玄机偷藏了问渠的帐本,被李义的眼线发觉,密报了李义。李义为迫玄机交出帐本才囚禁了她,玄机绝食,以死相抗。汪世栋来将玄机入狱的消息告知唐挽,就是为了引她到大牢与玄机见面。他们猜测玄机会将帐本託付给唐挽——玄机也果然这么做了。因此下一步,就是要派人盯紧唐挽,只等她取出帐本,好一举而获。 歌女改弦唱了首新词。唐挽叫了好,便有小二拿着皮鼓下来讨赏。唐挽丢了几个铜钱给他,目光微转,看向角落里两个精壮的汉子。 这两个人,打从唐挽离开府衙大牢就一直远远跟着。两人虽然都换做寻常百姓打扮,但可能出门太急,脚上的官靴忘了换。 唐挽目光转开,低头饮茶。内心深处忽然又有一个声音道:这有没有可能,是玄机和李义的一出苦肉计呢? 继而一笑,罢了,便是苦肉计,她也认栽了。 唐挽是不忍心。那么个才情万丈的女子,不该再受这样的苦。 玄机说得对。她是李义用来驾驭唐挽的棋子。唐挽不服驾驭,那这棋子也就没了作用,舍便舍了。只有让玄机重新变得有作用起来,李义才会留着她。 想到这儿,唐挽自嘲一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她虽然算不得十足的英雄,可为救美人,赴汤蹈火一回又如何?而且,她也不想再躲着了。将这一身清白抛舍,她宁愿做一把尖刀,插入李义的胸膛。 第31页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公子,」双瑞已经回来了,在她耳边道,「外头轿子雇好了,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唐挽收起扇子,起身问道:「钱带够了吗?」 双瑞觉得自家公子从那大牢里出来之后就不太对劲,少不得有点慌,问道:「公子,您这是要干嘛呀?」 唐挽挑眉看了看他,道:「买房。」 买房?! 双瑞一声哀嚎:「苏州的房子咱可买不起啊!公子三思啊!」 傍晚,苏州府衙。 「那唐挽先去了悦通钱庄,又去了裁缝铺做衣裳,然后去了文松阁,再然后……」两个差役举着张竹板,一项一项往下念。李义坐在上首,拣了张辖县报上来的赋税单子看,压根没有在听。汪世栋惯会察言观色,当即挥了挥手,道:「谁听这流水帐!拣要紧的来说!」 「要紧的……」俩差役面面相觑,心想,我哪儿知道您爱听什么呢。其中一个还算机灵,立马想起一件事来,道:「回大人,他在观前街买了处宅子。」 汪世栋一愣:「哪儿?」 李义也抬起头来。 「小的记下来了,是观前街赓寅号。」 「那不是离着听风观不远么,」汪世栋琢磨着,看向李义,「那儿的房子可不便宜,好几百两呢。唐挽这是要干嘛?」 李义心下早有了计较,收了手里的册子,道:「这几日,多留意唐府的动静。」 「是!」 第22章 双瑞怀里抱着空荡荡的钱罐子,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新房子,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对,这么过日子可不行,」唐挽打量着墙角那几个从老宅搬过来的家具,心想,以前看着也还过得去眼,怎么放在这新房子里就显得这么寒酸呢?于是说道,「还得再新添点家具才行。」 双瑞一听这话,抽了一下,然后抱紧了怀里的钱罐子,哭得更凶了。 乔叔正从外面回来,道:「公子,咱的东西都搬过来了。您看您的书房用哪间呢?」 「辛苦乔叔,」唐挽吩咐道,「双瑞,还不快去布置书房。」 双瑞无比怨念地看了他一眼,将钱罐子郑重地交给乔叔,转身走了出去。 乔叔也忙着出去收拾,却听唐挽唤了一声:「乔叔,留步。」 唐挽走上前,扶着乔叔在椅子上坐下,正身施了个子侄礼。乔叔立时从椅子上站起来,道:「公子,万万不可,折煞老奴了。」 「乔叔受得起。我从小就受您照料,心里早将您当做自家长辈一般。今日未和您商量,便自作主张,买了这房子,是我唐突了,给您赔罪。」唐挽将他按回椅子上,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这回乔叔并未推拒,一双浑浊的双眼满是莫名的情绪:「公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不论公子想做什么,老奴都在公子身边。」 唐挽低了头,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道:「我知道,打从京城开始,乔叔就有事瞒着我。我想着不管您做什么,总是为我好。您不说,我也就不问了。但从明天开始,我要去做一些事,一些您可能不太理解的事。我就希望您能记着我,记着这个跟着您和老师长大的孩子,心志是不会变的。」 乔叔看着他,目光慈祥,含笑道:「公子不问,老奴也不问。」 「多谢乔叔,」唐挽道,「还有件事,需要您多费心。」 「公子请说。」 唐挽道:「我想请客。」 乔叔想了想,没有问要请谁,而是问道:「公子要办多大的?」 唐挽道:「锣鼓喧天满城皆知的那种。」 「锣鼓喧天好说,满城皆知要费点事,」乔叔站起身,双手拢在袖筒里,含笑道,「公子,就交给我吧。」 转眼就到了十月末。冷雨一重接着一重,浇得人兴致全无,连茶馆里的上座都少了一半。便是在这样的鬼天气里,一则消息还是火一样地传遍了全城。 唐同知要请客! 这消息为什么火?首先是请客的人不一般。这位唐同知乃是一甲进士出身,金科探花郎,可谓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找遍整个苏州府,除了那位得过状元的知府,再也没有被唐挽更有学问的了。偏巧她还是个年轻公子,风度翩翩貌比潘安,是贵女们心中的良婿之选。 再说被请的人。首屈一指就是知府大人,苏州最有身份的人物。不仅是他,整个府衙官员都会到场。一些宗族世家、乡绅大户也收到了请帖。所以这场宴席,便是苏州府少见的官宦名流聚集之地。 更有传闻,请客的唐同知和李知府正因听风观那女道士争风吃醋。官家秘辛,点燃了苏州市民的熊熊八卦之火。 「今天早上望江楼的掌柜刚给了菜谱,每桌比你家多一道硬菜,还给打了一折。你这个……」双瑞坐在门房的小厅里,手里拿着宜宾楼给的菜谱,眼神中难掩挑剔,「周掌柜也知道,这次宴席,来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这样的菜品怕是拿不出手吧。」 宜宾楼的周掌柜坐在对面,只用尾巴尖沾着凳子的一角,桌上摆的茶盅更是碰都没敢碰。听双瑞这么说,立即道:「我们还可以再加!菜品不是问题。」 双瑞撇着嘴,不置可否。 周掌柜转了转眼珠,见左右无人,从怀里取出一封纸包放在桌子上,两根手指推到双瑞面前,道:「我们东家对这单很是看中,还请唐掌事多多照顾。」 第32页 双瑞挑了眉,手指挑开封纸看了一眼,乖乖,竟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双瑞的内心是澎湃的,是激盪的。但是作为一个经过奉贤院严格训练的专业书童,他要保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呵,」双瑞面带不屑地一笑,将那纸包推回去,道,「给上头办事,讲究的是一个尽心。周掌柜有心的话,不如在这上面多些诚意。」 双瑞的手指点了点桌上的菜单,道:「说起来,你们宜宾楼的名头可真不如人家望江楼。这种规格的宴会可不多见,也你们宜宾楼扬名的机会。这么着吧,菜品上你们再加点,价格上么……望江楼给了一折,你们不如贊助几桌,也是个意思。」 「这……」周掌柜小心翼翼地问,「贊助几桌呢?」 双瑞一抬手:「就五桌吧。」 周掌柜心里打起了算盘。双瑞瞥他一眼,又说道:「哦,对了,还可以给你一个好处。可以让你们的伙计来伺候宴席,每桌一个人,都穿上宜宾楼的衣服。你想想,那阵仗,多长脸。」 掌柜的点点头,的确是个好主意。 双瑞笑眯眯地说道:「都这么照顾你们了。这么着吧,你再免三桌。我也好跟上头回。」 周掌柜晕晕乎乎从唐府出来,冷风一吹,整个人才清醒过来。合着人家就付了一桌酒席的钱,倒让他们又搭酒菜又搭伙计。呵,唐府这个小管事,还真是个人才。 门房偏厅里,双瑞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看着帐面上的钱流水一样的出去,他流泪望苍天,早知道就该把那五十两银子留下,还能补一补亏空。 「有多少个回了请帖了?」唐挽问。 秀坊的裁缝正给唐挽量官衣。青色朝服已经裁好,裁缝拿着银针四角一掐,定下补子的位置。一旁的托盘上摆着二梁乌纱帽、素银朝带,槐木笏板。乔叔立在一边,道:「已经有五十四位回了。那些乡绅世家更是纷纷上拜贴,想求个位置呢。」 唐挽不禁有些得意。别看她唐府人少,可个个都是能人。两个家僕,就搅动了整个苏州府。她再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于是吩咐道:「好好挑拣挑拣。」 「是。」 裁缝量好了活,开始为唐挽宽衣。乔叔上前替下裁缝,吩咐道:「辛苦了,你去门房领银子吧。」 裁缝应了一声,背上箱子退了下去。 唐挽见人走了,憋着笑道:「双瑞又该哭鼻子了。」 「那孩子是个细緻的。」乔叔也含着笑意,替唐挽系好颈间的扣子,嘱咐道:「公子年纪渐长,往后更衣的事,还是要多多小心。」 唐挽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是。 第23章 锣鼓队从半上午开始敲,喇叭震天,红绸翻滚,真正做到了锣鼓喧天。 观前街上香车宝马,往来频繁。各品级的官轿、各大族的车马,从街道两头涌入。道路两旁凡是能坐人的茶馆都是满坑满谷,百姓们都想和这场苏州府最受瞩目的宴席沾上点边。条件好的人家早就把临窗的雅间包了下来,寻常人家便都挤在街道两旁,等着看热闹。 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卖水果的、卖胭脂的、卖小玩意儿的,纷纷钻进人群招揽生意。人越来越多,道路越堵越窄,到最后来赴宴的车马都进不去了。官府不得已派了衙差出来规范人群,维持纪律。 唐挽带着双瑞立在府门前。她今天穿了一身胭脂紫的锦缎长袍,头上勒了条同色的摸额。她原本以为自己并不适合穿锦缎这类的料子,没想到上身之后平添了几分贵气。然后随即又发现紫色紫色让她显得有点娘——继而又一想,她并不是显得娘,她本来就是个姑娘。实在怪不到紫色头上。 唐挽出神这功夫,已拱着手应对了好几拨来客。忽见府门前落地一座绿呢大轿,唐挽向双瑞使了个眼色,自己撩袍下了台阶,迎上前来。 李义一下轿子,便看到一个紫袍的年轻后生朝自己走来,丰神清俊,如芝兰玉树,似蓝山暖玉,让人望之倾心,想起冬春雷,夏雨雪,翰林院屋嵴上迎着朝阳闪烁的琉璃。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京城了。今日却忽然想起来,他刚中状元那会儿,也曾这般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向自己的师友。 唐挽已迎至近前,恭恭敬敬行礼,道:「下官唐挽拜见大人。大人到访,真使舍下蓬荜生辉。」客套的话本就不难讲,唐挽这么个文中才子,讲起来更是信手拈来,态度清新自然。 李义不禁打量起这个暗地里几番交手的后生,发觉这人的精神气度,似乎与上次见面时大不相同了。 「唐同知,身子可大好了?」李义问道。 「托您的福,大好了。之前承蒙您与诸位同侪照料,今日设宴,权当感谢。大人请里面入席吧。」 唐挽亲自引着李义往里走,便听身后有人唤道:「唐老弟!」 「哎哟,汪老兄!快请快请!」 苏州府有人不认识唐挽,却没有人不认识李义和汪世栋。这两人的席位被安排在最里面,要穿过整个院子,见过赴宴众人,才能到达。唐挽便引着李义,牵着汪世栋,一路往里走。路上乡绅大族的纷纷起身见礼,唐挽也就蹭着这两人的光,挨个认识了一遍。 乔叔将座位安排的很妥帖,宜宾楼的伙计们跑得也勤快,一切井然有序。除了李义和汪世栋之外,府衙其余人的品级都不及唐挽,唐挽也就不在门前迎接,而是在宴席间往来寒暄。不多会,宾客皆至,唐挽便回到座上,端起酒杯,做开筵辞。 第33页 这篇辞是唐挽昨天晚上专门写的。语言极尽繁复,辞藻极尽华丽,整篇文章浮夸非常,洋洋洒洒千余字,其实就说了一件事:我之前病着,现在好了。我要努力为知府大人分忧,做一个合格的父母官。 开筵辞说完,知府李义第一个举杯敬酒。众官员便如得了令,纷纷敬酒,轮番敬酒,几轮下来,饶是唐挽的杯子里装的是白水,也喝得有些撑。宴席到正酣处,连在外间落座的乡绅们也举着酒杯入内敬酒。唐挽假意踉跄,坐在了李义的身边。 「唐同知,大病初癒,少饮为妙啊。」李义提醒道。他也急饮了几杯,眼底泛出潮红。 唐挽笑道:「无妨,尽兴就好。来,大人,下官敬你。感谢帮扶提携之恩。」 李义满饮一杯,眸光一转,道:「同知得的是什么病啊,怎的之前缠绵病榻半年不见好转,这一下又好像没事了呢?」 唐挽知道,这是李义在试探他的心意。 「郎中说是心病,我初时还不信,不过后来想想,人家说的没错,」唐挽说道,「我这个人,就是一个懒字误终身。当初科举初定,人家都劝我去吏部走动走动,找个好职缺,我懒,不愿意动。结果呢?一甲三人,只有我被外放。当然我不是说苏州不好,知府大人您别吃心。」 李义点点头,只是继续听他说。 「来苏州的路上又有那么一番变故,加着人生地不熟的,我心里害怕,病也就总不见好。也就直到前几天,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个事儿,」唐挽端起酒杯,与李义碰了碰杯子,道,「我过了年就十七了。家中父母若健在,也当到了张罗成家的年纪。可眼下还一事无成,住在那寒酸的房子里,连个心仪的女子都留不住……」 汪世栋刚好听见这一耳朵,过来拍着唐挽肩膀,笑道:「唐老弟,你那心仪的女子是哪个啊?跟哥哥说说,哥哥替你提亲去!」 唐挽面色一赧,看了李义一眼,尴尬道:「老兄莫拿我打趣。」 李义自然明白,只给两人斟满了酒,道:「你的心思我知道,放心。既然病好了,明天来府衙报到。」 唐挽瞪大了眼睛,霎时蓄了些眼泪出来,道:「承蒙大人不弃。挽自当肝脑涂地,以做报偿!」 「哎,没有那么严重。你只管跟着大人好好干,美人、美酒、良田美宅,都是你的。」汪世栋笑道。 这场宴席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结束。李义碍于身份,中途便退了。没了上官,苏州府众官员终于得以放浪形骸一回。有的人喝了酒就爱哭,汪世栋便是这一种。他借着酒意,向苏州府其他官员阐明了自己和唐挽铁一般牢靠的关系,表示以后两人就是亲兄弟。唐挽应合着,也说了许多动感情的话。直到日暮西山,各自的车马轿子来接,才终于告辞离去。 人都走了。唐挽送完最后一个,转过身,只见院子里十余张大桌杯盘狼藉,夕阳余晖将整个画面做旧。方才有多繁华,眼下就有多空虚。唐挽拣了个干净的杯子,又寻了半壶没喝完的酒,自斟自饮。酒是好酒,入口醇香辛辣,好像饮了一口铁水,一直烫到心里去。 可心还是冷的。 满堂花醉三千客,更无一人是知音。 她喃喃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又忍不住在心中问自己:唐挽,你何至于此呢? 再自斟自饮一杯。便听身后双瑞说道:「公子,别喝了。这酒凉了,伤身。」 凉了么?她却觉得烫得很。 「不喝了。」唐挽站起身,看着满院狼藉,道,「来,咱们一起收拾。」 「用不着咱收拾,这桌子盘子都是宜宾楼的,一会儿他们自会派人来。公子,您还是回去休息吧,明天早起还要去府衙议事呢。」双瑞笑着说道。 「嗯,也好。」 唐挽转身往回走。又听身后双瑞说道:「刚才听风观的青鸾来了,说玄机道长已经回去了,给您带个口信儿,请您莫要担心。」 唐挽点点头。她背对着双瑞,不知道对方看到自己点头没有。不过也没什么所谓,她要去休息了。她需要养好精神,来应对明天。 第24章 至和十三年。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漫长寒雨过后,百里姑苏终于恢復了几分颜色。大路上车马穿梭,江面上舟船往来,苏州的繁华天下无两。做生意的来了这儿,自然都要拜一拜当地的管事官员,以求个庇佑。如果你问本地人该拜谁,他一定会告诉你,找府衙的同知大人,唐挽。 「这个同知大人有什么特别么?」 「水陆关卡,百商税收,都在他掌控之内。你不拜他,寸步难行。」 「一府同知,能有这么大权利?」 「苏州府两位同知,一个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的,久不受人待见。这个唐同知最受知府倚重。」 你若问:「请问他府宅何处,几时开门接受拜访呢?」 本地人一定会给你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唐府从不开门收礼。你啊,不妨去那听风观,烧一炷香。」 你若再问:「为何要去听风观?」 本地人却不会再答,只给你一个暧昧不明的眼神。 此时,遭人议论的唐挽正在江心画舫,斜倚栏干。今日正逢她十旬休假,于是脱掉官服,摘下官帽,仍如读书时一般换上了件月白色直缀,头上勒着青綦抹额,一双眼睛如星如月,望着船尾抱琴弹唱的歌女。歌女被她瞧得羞红了粉面,歌喉愈发缠绵婉转,叠声问着,锦瑟年华谁与度? 第34页 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坐在唐挽对面的人却没有这一番风月的好兴致。他是悦通钱庄的东家之一,姓赵,手下除了钱庄的业务,还开着几家酒楼,另外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小生意。在苏州城,他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商户。因此少不得要和唐挽打交道。 赵老闆眼瞧着唐挽兴致不错,趁着歌女改弦的空档,开口道:「大人,您看望仙桥这事……」 唐挽没等他说完,已露了不悦的神色:「赵老闆,银子赚不完。上回把府衙修缮的活儿都给你了,还不成么?人可不能太贪啊。」 「是是是。」赵老闆搓着手,心里盘算着就唐挽这口风,拿下望仙桥的概率还有多少。给苏州府修缮府衙,自然让他赚了不少银子。可是和重修望仙桥比起来,那点银子不过是蚊子腿上的肉,看都不够看了。他为了能和唐挽说上话,苦苦等了两个月,自然不肯就这么善罢甘休,于是又开口道,「上回修府衙那一千两银子的回扣,已经给您送到听风观了……」 这个人是真不会说话,好好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平白就那么不招人喜欢。唐挽心里纳闷,他这种口才,到底是怎么把生意做的这么大的。 「那是你给道观的捐赠,跟我有什么关系!」唐挽瞪他一眼,「本官一心为公,你可记清楚了。」 赵老闆自知说错了话,自己打了两个嘴巴,道:「大人说的是,大人说的是。」他本就长得胖爱出汗,这一急,额头上噼里啪啦往下掉汗珠,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个帕子来擦。 唐挽实在懒得和他应付,道:「望仙桥你就别想了。给你透个底,知府大人的内弟已经定下了。咱俩关系再铁,我也撬不了人家小舅子的活儿啊。」 赵老闆脸色白了白,也只能自认倒霉,道:「得了,我明白了。让您费心了。」 唐挽「嗯」了一声,倚回栏杆继续听曲儿,又见赵老闆从怀里掏出一个檀木盒子,堆着笑双手递给唐挽:「大人,请您笑纳。」 唐挽瞥了他一眼,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嘴上说着,手里已经接了过来,打开一看。 是一块玉,玻璃种的老翡翠,清润翠绿,浓色袭人。唐挽将它拿在手里,触及肌肤凉沁沁的,在掌中握一会儿,又生出暖意来。唐挽当政这两年,经手的好东西不少,却从没有一个物件像这块玉一样,让她一见就喜欢,爱不释手,好像本来就该是她的东西。 赵老闆看着唐挽的神色,自知是送对了,整个人都精神起来,笑道:「人都道君子如玉,我看这块玉,配同知大人,再合适不过。」 唐挽蹙眉道:「这我可不能收。」 「哎,大人,这不是白白送给您的。」赵老闆笑道,「小人要新开一个酒楼,听闻大人飞白体写的好,想向大人求个匾。这块玉是给您的润笔费。」 是了,字没有白写的道理。这也是她付出劳动获得的,算不得受贿。 「赵老闆,你可是找对人了。我给你写的匾,保准让你生意兴隆,还不沾铜臭。」唐挽道。 「哎哟哟,那可真是太好了。大人,这儿就有笔墨,小人伺候您。」 唐挽提笔写了「虫二」两字赠给赵老闆,取意「风月无边」。赵老闆欢天喜地地谢过,心里盘算着等酒楼开了张,在借着这匾的由头赠些股份给唐挽,从此和这位同知大人绑在一起,以后在苏州府,便可百无禁忌。 唐挽下了船,沿着河堤往回走,手里还捏着那块玉,越摸越是喜欢。心里琢磨着,刚好今年元朗的生辰贺礼还没着落,送这块玉正合适。 倒不必刻意打磨,就保持原本的形状。顶多请匠人在上下各打个眼,上面穿海蓝的粗线绳,下面用蓝白的彩线配上松石,打成璎珞。这璎珞得自己亲手打,才显得出诚意。 唐挽边走边想,不留神「砰」的一声撞到了一个人身上,额头立刻红了一片。那人也被撞得「哎哟」一声。 「对不住,对不住。我没看路。」唐挽急忙道歉。 被撞的是个年轻公子,穿着一件青色交领长袍,领子却没遮严实,松松垮垮,有几分浪荡不羁的意思。衣襟上还有几点胭脂红痕,一看便知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他捂着胸口揉了揉,刚想发脾气,抬眼一看,就见一个清如水明如月的公子,俏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色中饿鬼,男女通吃。马光马公子看着这个青天白日撞进自己怀里的美色,心里暗暗给老天爷磕了三个响头,感谢垂怜。 「公子这是着急去哪儿啊?」 只一句话,唐挽就觉出不对。这人眼不正,心不正,说话的口气也不正。唐挽拱了拱手,道一声「告辞」。刚要走,却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下一秒竟跌进了一个怀里。 「未想到公子腰肢如此纤软,」一只手攀上了唐挽的腰,「不如一同登船,玩耍玩耍?」 唐挽双眼一眯,冷冷道:「瞎了你的狗眼。」 第25章 两人离得很近,那人口中喷出的气味让让唐挽很是不舒服。唐挽用力想挣出他的束缚,未想这人力气极大,挣了两下也没有挣开。 马光颇为得意,笑道:「你便从了我吧。」 忽然腰身一松,下一刻一个背影挡在了唐挽身前。这人长得很高,肩膀宽阔,有硬朗的线条,身穿一件极普通的蓝布长衫,看不出是什么身份。那人掰了马光的腕子往里扣,马光撒开了唐挽,哎呦呦地叫唤着。 第35页 「你……松手!你可知我是谁!」 「正想问你。」那人说道。 「说出来吓死你!马通判可是我舅舅!」马光龇牙咧嘴,「有本事报上大名,我叫你活着走不出苏州!」 「呵,我的名字你不配知道。让马跃护好了他的乌纱帽!」那人松开手,「滚!」 马光趔趄几步跌坐在地上。听见他这么随意就说出了舅舅的名字,自知来人身份不低,恐怕不是自己惹得起的。于是爬起来,转身就跑。 唐挽也觉得奇怪。一是苏州府确实有个通判叫马跃,却没听说他有个这么不着调的外甥;二是这人似乎对苏州府颇为熟悉,可看背影却很陌生,不是府衙中人。 那会是谁呢? 转眼就要到三年一次的大检了。这人一口官话,该不会是吏部来的检官吧。 「多谢。」刚才的情境实在尴尬,唐挽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只是道了声谢,拱手行礼。 那人转过身来:「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唐挽抬起头。两人对视一瞬,都愣住了。唐挽张了张嘴,叫道:「广汉?!」 可不正是唐挽同年的进士,一甲状元冯楠君么。 分别这三年,冯楠的样貌并没有什么变化,身量比当初更壮实了些。唐挽的变化却很大,五官都已张开了,黛眉朱唇,仍是记忆中的样子,却多添了些阴柔之感。 刚才冯楠只远远看见她的背影,细腰窄肩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姑娘扮作男装出游,遭人轻薄。冯楠心下嘀咕,要不是当年和唐挽一起上过金銮殿,一起领过琼林宴,他还真会将唐挽误当成女人。 冯楠突然想起旧时家里老人说的话,这男生女相,是好命数。 「匡之!」冯楠看着她,道,「我都不敢认了。」 唐挽笑了,抬手在自己头上比了比,道:「我长高了。」 「是,长大了。」冯楠含笑道。 「你怎么会来苏州?」唐挽问。 「路过。」 冯楠祖籍安徽,如果是回乡休假怎么也不可能路过苏州。看来是有公干。唐挽也不再多问,道:「既然到了苏州,怎么不来找我?」 冯楠笑道:「正要去寻你,这不就碰上了。」 「那可真是正好。」唐挽携了他的手,道,「走,家去。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唐挽仍记得三年前的那个春天,五里亭阴云避日,细雨迷濛。分别的时候,唐挽曾对冯楠说,不出三年一定会再见面。唐挽期盼的再见面的场景,是自己被召回京城,再与同年好友相聚,把酒畅谈青云志。可如今,酒是好酒,场面却委实不那么尽如人意。 这一桌酒菜,就算放在京城也可算上乘。冯楠捏着手中冰骨瓷的酒杯,看着满室富丽的家具,心头像是堵了一块石头,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他到苏州已有十日了。这些天,唐挽的名字简直要把他的耳朵磨出茧子。这其中许多传言冯楠是不愿意相信的。冯楠与唐挽相识于年少时,他记得唐挽鲜衣怒马的样子,也深信唐挽苍松劲竹的品格。他甚至暗暗替唐挽找了很多理由,想她或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想她是过于高洁而遭人嫉妒。可今日终于见着面,看见唐挽这好端端的样子,再看她穿的衣服、住的宅子、吃的佳肴,冯楠坚定的心开始松动。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今日的唐挽,还是当初五里亭与他话别的那个少年吗? 「广汉有心事?」唐挽一边斟酒,抬起眼皮看了冯楠一眼。 冯楠的酒杯还是满的。他说道:「我想起离京前与元朗小酌,他跟我说起一件你的事。我当时听了不信,今日正好见着了,想问一问你。」 唐挽挑眉,笑道:「他说我什么荒唐事了?」 两个人碰杯,各饮了杯中酒。冯楠说道:「他说,当年科举刚刚结束的时候,闫党曾试图拉拢你。可你不为所动,甚至不惜得罪闫凤仪,这才被闫党排挤,离开了京城。可是真的?」 唐挽捏着杯子,脸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道:「这话你也信。我们三人中我的名次最低。闫党何苦放着你和元朗不管,单单在我身上费心思?」 冯楠笑着摇摇头:「你何尝知道他们放过了我?三年间,我被调职十一次,最长的一任是礼部主事,做了也不到三个月。」 冯楠嘆了口气,自顾自喝着酒,道:「元朗有谢尚书在,倒还平稳些。前些日子被调去编书了。离着朝廷越来越远,想必他心里也不痛快。」 这些事,元朗书信中一句未提。唐挽以为他在京城天高海阔,自有一番作为。没想到他们这几个人,是各有各的不顺。 「匡之,你说说,咱们考功名是为了什么?」冯楠微醺,眼底泛着红,「我六岁开蒙,寒窗苦读十四载。我整日鞭策自己,与天时斗,与心魔斗。那么多个挑灯夜读的寒冬,我差一点就要放弃了。我就想着万一科举又开了呢,万一我考上了呢?没人知道这些万一会不会发生,可都被我赶上了,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可那又如何?科举之后,一切努力一笔勾销,没有人在意你付出过多少努力。状元名头不过是个敲门砖,门里的路,却是寸步难行。」 唐挽心里发堵,饮了口酒,喃喃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第36页 「无愧于心。」冯楠突然撑着桌子站起来,两只手握住唐挽的手腕,似溺水的人握住最后一块浮板,灼灼看着她,「匡之,你的心呢?」 室内静得可怕,只有红烛燃烧,发出噼啵的声响。唐挽的心好像被人捅了一刀,滔滔向外流着血。可她不能去捂,那是她必须捱的刀子。 「公子,回事。」双瑞的声音从窗根底下传来,打破了寂静。 唐挽终于结束了与冯楠长久的对视。她微微偏过头,问道:「什么事?」 「听风观来人了,请您务必去一趟。」 唐挽蹙了眉。回过头,却见冯楠已经跌回座上,头枕着臂弯,似是睡着了。 「进来。」 双瑞走进房中,立在一旁,揣手等候吩咐。 「扶冯大人去客房休息,务必小心伺候。我去一趟听风观。」唐挽吩咐。 「哎,」双瑞道,「公子,这天色晚了,不用小的跟着?」 「不必。左右没多远,我快去快回。」唐挽站起身,最后看了冯楠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第26章 月光下澈,苏州城陷入浅眠。此时已过了宵禁,大街上再不见行人,只有市井人家透出点点灯火。唐挽昂首阔步在府前街上行走,巡城的官兵看见她,停下脚步行个礼,便继续执勤去了。 没有人会问她去哪儿,也没有人会问她去做什么。 与此同时,府前街上的听风观却是一反常态,大门洞开。一辆裹了黑布的马车停在道观门前,左右四五个大汉正从里往外搬箱子。每一口箱子都算不上太大,但看得出来分量极沉。六个箱子搬上车,几人已是满头大汗。 他们穿的都是极平常的短打,看不出来歷。一个个却是训练有素,过程中一句旁的话没有,干活干净利索。箱子搬完了,其中一个管事的走到门洞底下,低声道:「道长,都在这儿了。」 玄机起身走到车前,撩开黑布帘,抬手点了点箱子的数目,道:「你们这是要送到哪儿去?」 管事的干笑了两声,道:「上头只让我们搬箱子,一会儿自然有人接手。我们就是干活儿的,旁的不知道,也不打听。」 玄机瞥了他一眼,没有再问。 「道长,知府大人有一封信,需要交给唐同知。」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来。 李义前往京城述职,走了这么久,一封书信也无。他将苏州府大小事情都推给唐挽,好像十分放心。算算日子,李义走了也快两个月了,差不多该回来了。这个时候传书,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 再一想,要紧的信件却让一个力巴来传递,看来这个力巴也并不简单。 「你放心把这信交给我?」玄机侧眸看着他。 管事的说道:「大人说了,给您或是给唐同知,都是一样的。」 玄机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抬手指了指大路,道:「你还是亲自交给她吧。」 唐挽姗姗而来,看见观门前的阵仗,蹙了眉:「这是在做什么?」 那管事的上前一步,抱拳行礼,道:「见过同知大人。小人奉知府大人的命令,给您带来一封信。」 李义走时和唐挽有交代,如果京城一切顺利,就不会传来只言片语。今天这封信,恐怕是遇见什么事儿了。 那不用想,这一马车的银子,也是李义要去疏通打点的了。 唐挽蹙眉道:「库里多的是银票,何必大老远搬运这些物件?惹人耳目。」 那管事又将书信往前递了递,道:「大人要说的,都在这信里了。时候不早了,小人先告退。」 唐挽接了信,那管事的便招了招手,一行人护送着马车消失在黑夜里。 玄机走到唐挽身边,问道:「怎么来的这么晚?」 「哦,家里来了个客人,招唿来着。」唐挽道,「这些人什么时候来的?」 玄机答道:「今天下午就到了,拿着李义的信物,支取了三千两现银。当时你并不在府中。我看信物不假,就做主给他们了。可我想了半天,实在对这人没什么印象。」 「李义在苏州经营十年,少不得还有很多眼线埋在暗处。我这两个月也是小心翼翼的,总感觉被人盯着。」唐挽说道。 玄机却对她手里这封来信非常好奇:「你不打开看看?」 「不着急,」唐挽嘆了口气,道,「我得先救个人。」 玄机眸子一闪,挑眉道:「你那位客人?」 冯楠其实没醉。他在苏州这些日子,早就知道唐挽和听风观那个女道士有勾当。故而听到下人的通报,就刻意佯醉,将唐挽放走。他知道这个时候李义在京城并不好过,苏州府内必会有所行动。可他没想到自己运气那么好,一次就抓到了赃证。 眼看着那一车赃银在夜色中被装上马车,躲在暗处的冯楠再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他知道自己现在在别人的地盘,也知道今晚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通知自己的侍从以做周援。他有一万个理由可以按捺一时,以图后续。可他不想,他怀里揣着的那颗御赐的扳指烧得他胸口疼。冷风一吹,热血上头,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必须人赃俱获,才算得上圆满。 突然一阵贼风从身后袭来,冯楠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双瑞拿着一支小孩手臂那么粗的擀面杖,哆嗦着嘴唇,看着人倒在地上。 第37页 「我不是让你迷晕他么?你打他做什么呢?」唐挽背着手走来走去,房间里点着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射在墙面上,像一只暴怒的狮子。 双瑞揣着手靠着墙角站着,嗫喏道:「本来是想用迷药的。可是他长得那么高,看样子力气也不小。我对迷药又没有什么经验,怕制不住他……」 「那你就多放一点啊!把那帕子浸透了会不会!」唐挽抬手指了指床上昏迷不醒的冯楠,道,「这要是打傻了怎么办?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状元!」 「状元的脑袋不该比别人的硬么。」双瑞小声嘟囔。 「你还犟嘴!」唐挽怒道。 玄机一直坐在桌前看他们主僕二人斗嘴,此时打了个哈欠,道:「好了,你再说他也已经打了啊。」又对双瑞道,「你以后可学机灵点,有顾虑提前跟你家公子说,切莫再自作主张了。」 双瑞点了点头,又道:「我是个书童,伺候笔墨的我做得来,这种杀人越货的事……」 唐挽暴怒:「还杀人越货!我先宰了你!」 冯楠一睁眼,就听见唐挽喊着要宰人。宰谁?我吗?于是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继而发觉天旋地转,后脑突突跳着疼。 「哟,醒了,」玄机站起身,对唐挽道,「你快去看看打傻了没有。这折腾了一宿,我回去补会儿觉去。」 她走到门边,对双瑞道:「你还不走,等着挨宰啊?」 双瑞本来担心这个大个儿醒了会对自家公子不利,可是转念一想,自家公子这么兇悍,也不会平白被人欺负了。于是一缩脖子,从玄机的门缝里钻了出去。 唐挽快步走到冯楠床前,问道:「广汉,你可还好?你看这是几?」 冯楠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唐挽,道:「你要杀谁?」 「杀谁?」唐挽被他问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冯楠是误听了刚才那句话,解释道,「我是杀双瑞那个兔崽子……啊……我也不是杀他,我是气他做事顾前不顾后的。你没事吧?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冯楠眼中满是痛色,一把握住唐挽的手腕,道,「匡之,你还知道你是谁吗?你不要一错再错了!交出赃银,陛下面前,我一定为你求个恩赦。」 瞬间的寂静。两个人一坐一卧,一攻一守,沉默对峙。许久,唐挽忽然嘆了口气,道:「广汉,你一直问我,我的心,我是谁。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谁呢?」 唐挽望着他:「你要我坦诚相待,以性命相托。那你呢,你真的信任过我吗?」 第27章 冯楠觉得,这一刻的唐挽,才是那年五里亭中的少年。 他突然觉得很累。这千里奔袭,十几日的明察暗访,他都是靠着一股意气撑着。他不甘心,不甘心当初那个自己真正交了心的朋友,如今会变得这么不堪。今天又对上这双眸子,看见里面澄澈如初的光,他突然就泄了力气。冯楠将头脸埋入掌中,道:「你早就知道了。」 唐挽点点头:「从你来苏州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你就是吏部派来的检官。」 地方官每三年一大检,由吏部派主事以上官员下地方问政,称为大检官。检官权力极大,三年内府衙政务财务都有权过问。检官考核的结果,决定着官员的升迁调动。 唐挽记得三年前望嵩楼初见面,冯楠曾对吏部职权发表过一番见解。如今真进了吏部为官,可谓如愿以偿。 唐挽从袖中抽出李义的信,道:「这是李知府的密函,我猜里面也提到了你。要不要一起看?」 唐挽的语气轻松随意,就像是在邀他品鑑一首新写的诗。于是冯楠笑了。 信是李义亲笔。信中并未提及京城变故,只说自己要多逗留一月,嘱託唐挽多多留意悦通钱庄的动向。悦通钱庄这些年一直帮着李义周转赃银,知道很多上不得台面的事。难道是钱庄里出了问题?难怪李义不要银票要现银,这是要切断钱庄的消息。唐挽心里盘算着,改天还是得再约一约赵老闆探探虚实。 再往下看,果然提及了冯楠。只一句话:吏部大检官冯楠已入城,必杀之。 必杀之…… 唐挽豁然抬起头,看向冯楠:「你到底是谁?」 如果冯楠仅仅是一个检官,李义不会动杀机。李义在苏州经营十年,一年一上报,两年一述职,三年一大检,他何曾怕过?冯楠究竟有什么身份,让李义忌惮到要杀一个京官? 「信里写了什么?」冯楠问。 唐挽不想瞒他,直接将信给他看。 冯楠看完信,脸上并无半分惊讶,而是冷笑一声,道:「李义还真是毫无忌惮。」他将信还给唐挽,沉默半晌,终于将手探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扳指,灼灼望着唐挽。 「这是什么?」唐挽问。 冯楠这才想起来,唐挽一直身在地方,对于御用之物自然陌生。于是解释道:「这是当今皇帝陛下的扳指,情急之时可调遣都所官兵。」 「皇上赐给你的?」唐挽问。 冯楠仿佛整个人都被点亮了,郑重拱了拱手,道:「我离京前,圣上曾在御书房亲自召见了我,命我严查苏州贪腐之案。这个扳指,是圣上当场摘下来送给我的。所到之处,如圣亲临。」 「便如尚方宝剑一般?」唐挽问。 「正是!」冯楠道。 第38页 唐挽看着那扳指,羊脂白玉,莹润透亮,确非凡品。可在苏州这个地方,又有多少识货的?冯楠红口白牙一张嘴便说这是御赐之物,唐挽可以信,也可以不信。按照李义的意思,就是不信。杀人灭迹,死无对证。 更何况最近的都所据此二十多里。等官兵赶到,恐怕冯楠的尸体都凉了。 这个「尚方宝剑」未免有些华而不实。若说它真正有什么作用,无非就是给了冯楠一个心理安慰,让他查案时更加捨生忘死罢了。 唐挽嘆了口气,道:「你将这扳指收好,轻易不要拿出来。在苏州,我比它好用。」 冯楠听见这话,只当她要痛改前非。于是激动地握住唐挽的手,道:「匡之,我知道你身在泥潭中,也有很多无奈。等回了京城,我一定会为你求个宽恕。你往后的路还长呢!」 唐挽站起身,在房中踱着步子。她没有在考虑冯楠的话,而是在思考,圣上到底为什么突然关注起了苏州。这三年,除去最开始装病的那半年,唐挽在李义身边小心翼翼,一步步挤走汪世栋,成为李义的心腹,也终于接触到了许多核心机密。李义是闫家的走狗,苏州府是闫党的根基。皇帝查苏州,就是在卸闫党的臂膀。首辅大人岂会坐以待毙。 冯楠见唐挽久久不说话,劝道:「匡之,你想想元朗。你们两个那么要好,你在他心里一直是个皎皎君子!」 唐挽笑了:「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我若拘泥于小节,怎么可能活到今日。」她顿了顿,又道,「如果来的是元朗,他也决计说不出这些劝我的话。他从一开始就不会怀疑我。」 冯楠一怔,问道:「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唐挽望着他,犹豫的目光渐渐坚定:「罢了,我就赌这一次!」 当唐挽独自一人时,她只能选择蛰伏。即时冯楠有再大的决心,她也只敢观望。可如今皇帝起了意,唐挽就敢赌上一赌。从来皇帝要杀人,没有杀不成的道理。 这是个机会。唐挽等了三年才等到这样的一个机会,她决意一搏。 「广汉,你跟我来。」 唐挽手持灯烛在前,冯楠跟随在后。两人出了房间,一路分花拂柳,在后花园中穿行。此时已近黎明,月色不见,将明未明。天地陷入了最黑暗的时刻,只有唐挽手中的灯烛,是混沌中唯一的光亮。 后院角落里有一处柴房,门虚掩着。推门而入,墙角里堆着冬日残留的炭,一垛柴火,和一些园丁用的工具。房间另一侧有一口枯井,看样子已经荒弃许久,井沿上盖着浮土。唐挽将盖在上面的草蓆扯开,抬腿迈了进去。冯楠探头一看,才发现井里竟有一道石梯。 从来富贵人家修建密室,都会在书房卧室这些主人常去的地方做文章。而这道观的密室却在破旧柴房的枯井里。真可谓剑走偏锋,足以障人耳目。 石梯不过七八级,下到底是一间地窖。四周漆黑一片,只有井口投下来的那一圈光亮。唐挽将四角的铜鹤灯台点亮,橙黄的灯火里,终于显出地窖的全貌。 地窖不算太大,三丈见方。正当中摆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方桌,围着桌子是四把太师椅。三面墙都做着博古架,架子上密密匝匝塞满了大小不一的盒子。墙角堆着四个乌木大箱子,和刚才装上马车的那几个一模一样。 走近看看,才发现每个盒子上都贴着封条,封条上写着其中所装的物件。玛瑙玉器、金石古玩、名家字画应有尽有。墙角那几个箱子上也贴着封条,上写着「验封五百两」。 冯楠立时明白过来,这里,就是李义藏匿赃款的地库。 第28章 冯楠细细看着这些赃物,一桩桩一件件,加在一起价值何止万两!贪污款额如此之巨,足够判个杀头之罪。冯楠只觉得浑身热血上涌,恨不能立即飞回京城,上达天听。 唐挽在朝东的那张太师椅上坐下来——她坐得如此自然,好像那一直就是她的位置。冯楠在地库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方才想起唐挽。一回头,就见对方目光如沉水,正静静看着这里。 「匡之……」冯楠有很多问题想问,却问不出口。他心里隐隐知道,这些赃物,唐挽必定也有涉及。刚才力保唐挽的豪情在看到如此巨大的赃款后,渐渐被理智拉回。冯楠心里清楚,如果真的上报,恐怕唐挽也难逃一死。 唐挽知道他在想什么。广汉其人,忠勇正直,嫉恶如仇,可也是一个念旧的人。唐挽知道冯楠正陷入两难之中,一边是皇命,一边是旧友。 「这只是我上任这三年,苏州府所贪污的赃款。在此之前的,我无从得知。」唐挽淡淡道,「这些赃款主要来自河道治理。苏州河上的望仙桥,三年内重修过两次,每次花费近万两,一半都作为回扣进入各级官员的腰包。还有府衙修缮、路面整顿、关卡建设,每一项都有油水。另外就是行商坐贾的各种税费,苏州府自有一套标准,比朝廷规定的高出三分之一。李义对此把控的很严格,因此这些年也从没出过什么事。」 冯楠望着她,神色矛盾:「你也有份吗?」 「当然,苏州府上到知府,下到衙役,人人有份。」唐挽笑道,「现在苏州的百姓想办点事,都知道揣着银子往官府送。办事的官差不要,他们心里还不踏实。」 冯楠恨恨地握紧了拳:「竟然已污浊至此!」 第39页 唐挽淡淡道:「广汉,这天下本就如此。是我们圣贤书读的太久,以为方外真有大同世界。」 冯楠听她这样说,顿觉一口郁气结在胸口。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心中的信仰么?他快步走到唐挽面前,握住她的手:「匡之,是有的。只要你我做到洁身自好,就离圣人的理想更近一点。」 唐挽望着冯楠,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的水寨中,自己质问问渠的模样。她忽然生出许多感慨。三年了,唐挽独自在黑夜与泥潭里踽踽独行了这么久,终于又见着了光亮。 问渠没有等到的,她等到了。 「我没有贪。」唐挽的声音很低,对冯楠耳语,「分给我的每一笔钱,我都仔细封存整理,作为证物留了下来。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我终于等到了。」 两双手紧紧相握。冯楠眼中有泪光,他不敢想像这些年,唐挽是在怎样的黑暗与挣扎中度过。生而为人,却落于豺狼虎豹之中,该有多么痛苦。 「匡之,我来迟了。」 「不迟,刚刚好。」 是夜,冯楠写密折一封,力陈苏州贪腐数额之巨,直言人证物证聚在,恭请圣上定夺。摺子上扣了火漆,一路快马加鞭,急送京城。不过五日,已出现在御书房龙桌案上。 此时恰逢皇帝做了一个怪梦,梦见有一条巨龙盘踞在乌云中,雷鸣闪电,见首不见尾。请了道长来解,说皇帝真身乃是这条龙,被乌云遮蔽,年关之内恐有一场大劫,需要闭关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化解劫难。皇帝深信不疑,焚香沐浴,斋戒三日后,前往三清殿闭关。 摺子送到的时候正好是皇帝闭关当天。几日后,更多的摺子送进来,将它压在了底下。洒扫的小太监整理书案,看着堆成山的摺子,问值守的大太监:「这皇上还看不看呢?」 大太监一撇嘴,道:「等皇上出了关,黄花菜都凉了。还是老规矩,送到内阁请首辅裁决吧。」 于是,这封参奏闫党贪污的摺子,被送到了东阁闫首辅的桌案上。 苏州府。 自那封摺子送出之后,冯楠和唐挽就一直在等消息。为了避免李义的耳目,两人暂时断了来往,约定好一旦冯楠那边得到了回復,就会立即联繫唐挽,准备进京面圣。 等待的日子里,唐挽生活起居,一如往常。可等待使人焦灼,焦灼就容易露出端倪。于是唐挖又恢復了每晚练字的习惯,只求平心静气。 然而唐挽瞒得了苏州府上下百余人,却瞒不过一个敏锐的女人。 晚餐过后,灯火初上。唐挽展纸写字,玄机在旁伺候笔墨。她今日似乎有些心事,闷闷半晌,突然问道:「如果你离开苏州府,会带我一起走吗?」 这话有些出乎唐挽的预料。一是自从玄机知道了唐挽的身份后,就甚少在唐挽面前露出过柔弱之态。像这样明明白白的「求带走」,还是第一次。二则,唐挽没想明白,自己已经伪装得这么好了,她是如何知道自己要走的? 这个女人总是精明得让人发憷。 不过唐挽这三年也颇有长进。她学会的最实用的一招,就是对于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 「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那么恨李义?」唐挽问。 玄机一怔,笑道:「我等你这个问题很久了,你还真是沉得住气。」 她拿着墨块,慢慢磨,慢慢说:「假设你是个女子……」她顿了顿,发觉这样的假设并不成立……唐挽本身就是个女子,只是她身上没有半分女子的柔媚矫揉,相处久了,倒给忘了。玄机想了想,继续道,「比如说吧,你年轻的时候喜欢了一个人,自以为天上地下,只此人堪称良配。你爱他爱得紧,不惜名节与他私奔。你跟着他走了千万里,才发现原来他早有妻室了。」 玄机往砚台中添了些水,继续磨,继续说:「你还是爱他。于是忍气吞声给他做妾。可当家主母容不下你,处处刁难。那个男人又因为惧怕岳丈家的势力,对你的境遇视若无睹。最后,他还是将你迁出了府。你成了他的外室,成了他制衡官场的工具。你说,该不该恨他?」 墨像一滩黑夜,浓得将万千情绪吞噬。唐挽总觉得像玄机这样惊才绝艷的女子,故事大多该是今年欢笑復明年的繁荣盛景,没想到竟然如此萧瑟悲凉。唐挽嘆了口气,说道:「恨也是一种消耗。你应该离开他。」 「你可曾倾尽所有爱过一个人?」玄机冷冷看着唐挽,道,「你从未尝过女子的苦。」 唐挽挑眉,一笑,道:「诚然,我也从没享过女子的福。」 两人都没再说话。浓得化不开的沉默里,双瑞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公子,回事。」 「进来。」 双瑞走进来,顾不上给玄机见礼,便急急说道:「横塘客栈的掌柜要见您。」 唐挽一怔:「谁?」 「嗨,就是冯大人下榻的那家客栈!」双瑞道,「他带了封信来,要亲手交给您!」 第29章 横塘客栈的掌柜姓陈,四十来岁的年纪。在客栈行做得年头久了,练了一双火眼金睛。客人从他面前一过,什么身份,什么行业,大概能猜出个七八。他早就看住在二楼丙字号房的那位客人来头不小,今日那群穿官衣的到访,更印证了他的想法。 客人退了房,跟着穿官衣的走了。他直觉可能会留下什么重要物件,便亲自上楼收拾客房,果不其然,在枕头下发现一封信。而信封上正写着苏州府大人物唐挽唐同知的大名。 第40页 掌柜的一直等到晚间,才找了个时机来到唐挽府上。他坚持亲自将书信交给唐挽,一是想着这封信看起来比较重要,自己能讨点赏钱;二是琢磨着要在这唐同知跟前混个脸熟,以后遇上事儿了还能来攀一攀交情。 他这点想法,唐挽心里明镜一样。所以并没有显出对那封信多么的上心,只是淡淡命双瑞给点赏钱,就打发了。 陈掌柜心里纳闷,怎么看唐大人的神色好像并不在意呢?还是自己看走了眼? 唐挽拿了信,急急便往书房来。她突然想起玄机还在书房,脚步一顿,转头往后院卧房走去。那封信她一直攥在手里,等真到了房间,竟被她手心的汗濡湿了些许。 还好并不影响阅读。唐挽将灯挪近了些,仔细看起来。 这封信是冯楠仓促中写成的,下笔潦草,可见心绪不宁。冯楠说突然接到了圣旨,让他回京復命。他察觉有异,决定先回京城面圣,看看情况如何。冯楠嘱託唐挽保护好自己。如果一切稳妥,再来接她。 唐挽前后看了几遍,每一个字都熟记于心,抬手将信置于烛火上。火苗一舔,跌落在铜盆里燃烧起来。唐挽却再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怔怔看着那火苗出神。 冯楠突然被召回京城,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而且肯定不是好事。此时一动不如一静。不如维持原状,静待冯楠的消息。 铜盆里的火苗渐渐暗了下去,那封信也早已在火中化为灰烬。唐挽站起身往外走,顺便将那铜盆踢到了床底下。 等吧。已等了三年,不在乎再多等这几天。 可唐挽等来的却并不是冯楠。七日后,苏州众官员前往城门口,迎接李义回府。 这一日天气不错。绿柳莺啼,春景融融。唐挽的轿子赶到的时候,一众官员已经在城门前集结完毕。唐挽下了轿子,就见江岸边上,杨柳树下,一片青青绿绿的官服。 大庸朝靠官服上的补子区分文武,文官为飞禽,武官为走兽。唐挽放眼望去,一群衣冠禽兽。 汪世栋站在最前面,旁边空着的位置,是给唐挽留的。 「汪老兄,好久不见,身体可见好?」唐挽一路向他走来,拱手行礼。双瑞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脸上挂着和自家主子一样春风和煦的笑容。 自唐挽上位后,汪世栋渐渐失去了李义的宠信,这大半年多半赋闲在家。毕竟是年近半百的人,很容易就显出疲态来。他今天听说李义回城,早早就出来迎候,无非是想给上官留个好印象。 「唐老弟惦记了。」汪世栋还礼,他仍是笑眉笑眼的模样,可如今见着唐挽,多加了几分忌惮。 后面众属官向唐挽问安,唐挽点点头,算作回应。 「老弟来得这么晚,就不怕错过了时辰?」汪世栋道。 唐挽一笑:「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您看,我就赶得刚刚好。」 唐挽抬手一指,远处官道上,一架马车缓缓而来。官道在目尽出拐了个弯儿,弯儿里栽着一棵垂杨柳,巨大的柳树冠子垂到地面,将弯道那头的景物挡了个严严实实。待走近一些,才发现李义的马车之后,还跟着另一架马车。 马车缓缓停下。汪世栋已趋步上前,亲自打了帘,扶着李义下车。唐挽故意慢了他一步,只是站在车前,带领众官员见礼。 李义的目光却在第一时间找到了唐挽,对她说道:「快请钦差大人下车。」 原来后面那辆马车里坐的是钦差大人。 唐挽走向那辆马车,短短几步,心思已转了千道。大庸立国之初,法度荒废,故而时有钦差代天巡查。但由于钦差大臣权力过大,这一制度已渐渐荒废了。今日这位钦差是来做什么的?难道是冯楠那道密折起了作用?这钦差会不会就是冯楠呢? 未及细想,帘子已经从里面掀开了。一个男子从车内探出头来,看年龄已过不惑,白面青须,一双丹凤眼,眼尾上扬,很有几分忠义刚正之相。他捋了捋下颔的青须,对唐挽道:「这个后生,手臂借我一扶可好?」 唐挽呆了呆,肩膀一沉,那人已经扶着她的肩膀下了马车。 这个人,唐挽曾见过。他或许已经不记得唐挽了,可唐挽却深深记得他。 上次见面还是八年前。那一年唐挽十二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当时这位大人就是乡试的主考。唐挽清楚地记得他的官职和名字,两广学政,白圭。 那时唐挽因年少有才名,在乡里几乎人尽皆知,常常受知县大人的邀请去府上做客。那时候会试仍在停滞阶段,想要入朝为官必须通过举荐。知县大人许诺唐挽,只要她乡试得中,知县便亲自举荐她入朝。 许是因为知县大人对唐挽太过重视,乡试的前一天,他特意邀请了时任主考、两广学政官白圭来府上做客,引荐给唐挽认识。当然,他并未说破对方的身份。唐挽与白圭相谈颇为投机,白圭甚至以「小友」相称。次日考场上,两人再次见面,唐挽才知道昨天刚结交的这位「朋友」竟然就是自己的主考。 当时唐挽的心情是又激动又忐忑。想起那日交谈中,白圭对她的才学处处显露出赞许,于是唐挽以为,自己今朝必定得中解元。 可结果是,唐挽不仅没能中解元,根本榜上无名,名落孙山。 唐挽很想知道为什么。可对方是朝廷高官,岂能轻易问询?科举结束后,这位白大人便调往别处。 第41页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神童唐挽乡试落第的消息就传遍了十里八乡,成为了家家户户饭后的谈资。读过几年书的老秀才少不得要拿着《伤仲永》来比对唐挽,就连知县大人对唐挽的态度也冷了下来。 唐挽着实消沉了一阵。那段日子,只有老师和师兄相伴。唐挽用了很久的时间才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考试就是拼运气,不能存着胜负心。一年之后,乡试再举,唐挽终于能以平常心来应对这次考试,最终一举得中解元。 再然后,会试重开,她金榜题名。 夜深的时候,唐挽偶尔想起这段经歷,也会心存感谢。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可她并不感谢那个给她磨难的人。如果有机会,她很想问一问白圭,当初为什么让她落榜。 如今白圭就站在自己面前,可他却丝毫不记得自己。唐挽怔忡半晌,突然觉得可笑。原来自己心中的泰山压顶之痛,对他人来说不过轻如鸿毛。 「匡之,这位是钦差大人,都察院左都御史白圭白大人。」李义唤道。 唐挽回过神来,上前行礼:「学生唐挽,见过白大人。」 白圭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第30章 「这位……」白圭看着唐挽, 似乎想起了什么, 问道,「就是上一科的探花郎吧。」 唐挽还以为他记起了自己。听见这话, 不免有些失望。 苏州府众官员却不忘适时地拍一拍唐挽的马屁, 也给自己长脸。不知是谁说道:「探花郎青年才俊,亦是我苏州府中流砥柱,众官员的楷模啊。」 白圭捻须而笑,道:「探花郎才华卓绝, 老夫面前不必以学生自居。」 他是当真不认得自己了? 不认得便罢,唐挽并不爱在这些小事上纠结。于是说道:「同僚谬赞, 苏州府的中流砥柱、定盘之星, 当是知府大人。」 众人纷纷称是。 见唐挽进退有度,李义很是受用, 对白圭道:「大人一路劳累, 还是早到馆舍安置,晚上下官做东为大人接风。」 白圭但笑不语,在众官员的陪同下入城而去。 唐挽与李义颇有默契,皆不着痕迹地落后一步,并肩而行。唐挽低声问道:「大人,这钦差是来查什么的?」 「有人在皇上面前参了我一本, 」李义目光阴沉, 「咱苏州府出了内贼了。」 唐挽心头一惊, 原来是冯楠的摺子已经有了动静, 可为何没有他的消息?唐挽到底年轻, 脸上没绷住,惊讶的神情已蔓延在眉眼间。然而这份惊讶在李义看来,是被他所说的内贼的事惊到了。 「这段时间你盯紧了钦差,看看府里谁和他有交往。须得尽早把这贼抓出来。」李义吩咐道。 唐挽立即收敛神色,点了点头:「是否也要通知玄机,这段时间闭门谢客?」 李义略一沉吟,道:「也好,你最近也少去见她。钦差代行大检之责,吟风弄月,于官德有损。」 唐挽低头称是。 晚间的酒宴设在宜宾楼。设想中的府衙众官员都没有到场,敬佩末座的也只有唐挽与汪世栋二人。雅间也不大,刚好可以坐四个人。人少了,桌子也就小了,距离自然就拉近了,说起话来也更随意。李义这场接风宴的目的,就是要好好和这位钦差大人交交心。 菜是苏州本地的小炒,清淡可口,很合白圭的心意;酒是宜宾楼自酿的梨花白,唇齿留香,也得了白圭的称赞。好酒好菜,必要多饮几杯。酒喝到位了,也就有了聊天的兴致。 「听说大人前段时日巡查八府,颇有斩获。」李义说道。 白圭摆了摆手,道:「本来今年都不打算搞了。我年纪大了,杀人的刀煞气太重,拿不动了。可是地方上那群不长眼的就是不让我清净。夏天宁夏水患,一个布政使带着几个府私吞赈灾粮款,那流民都把京城给围了,惊了圣驾。再加上去年福建科考舞弊,搞得乌烟瘴气的。云川已现了小股流匪造反。内阁也是没了办法,这才让我出来杀几个贪官,平平民愤。」 谈社稷若唠家常,杀贪官似切瓜菜,治大国如烹小鲜。白圭这一番话的维度之高,非座上三人可以企及,于是纷纷陷入沉思: 李义想的是,不知道他人杀够了没有,来我苏州府是否也会动刀子? 汪世栋想的是,苏州上有知府下有主事,他赋闲这半年什么事都没参与过,杀谁也不该杀到他头上。 唐挽想的是,既然杀贪官不过是为了平民愤,意思意思而已。那此番查苏州,目的又是什么?这盘根错节的腐败关系,真能做到连根拔起么? 三人三种心思。白圭的目光淡淡扫过,已将一切尽收眼底。他吃了一口菜,道:「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我是去过了,苏州还是头一次来。几位,明日若得闲,陪我一道在苏州城里转转啊?」 「启禀大人,这暮春时节,正是苏州一年最好的时候,真该好好走一走。」汪世栋这个本地人最有发言权,「只是下官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明日恐怕不能敬陪,还请大人见谅。」 「自然。」白圭看向李义和唐挽,道,「你们两个年轻人,可不能躲懒啊。」 李义正愁找不到理由带白圭游山玩水,立即便应承下来。唐挽也欣然同意,想着可以寻机会问一问京城的情况。 第42页 于是次日清晨,苏州最宽阔的府前街上,就出现了一老一中一少三人的奇怪组合。 三人都做书生打扮。白圭手里拿了个细杆的菸袋锅子,杆上吊着一个翠色金丝缠线的荷包,包着一捧新鲜的小兰花菸丝。李义则是规规矩矩拿了把扇子。唐挽来得最早,揣着手在路边站着。白圭的目光在她身上走了一遭,笑道:「唐同知两手空空,很是轻省啊。」 唐挽答道:「大人,其实我带的东西最沉。」她说着,垫了垫腰间的荷包,便听到铜钱碰撞的清脆声响。唐挽说道:「苏州的趣味都在市井中。这老百姓们不兴用银票,你给他银子,他也找不开。所以下官备了足够的铜钱。您今天见着什么新鲜,但可一试,咱管够。」 白圭笑道:「唐同知,此举有贿赂上官之嫌啊。」 唐挽亦笑道:「大人,您不能钓鱼执法啊。」 三人相视大笑。李义道:「大人,横塘边上景色最好,咱们往那边去?」 「哎,景色么,大同小异。我另有一个去处,想请二位一起走走。」白圭道。 「不知大人想去何处?」 「我听说你们苏州有个叫听风观的道观,很是出名啊,」白圭捧着菸袋嘬了一口,道,「得晤玄机面,不慕状元才。老夫也想去瞻仰瞻仰。」 李义与唐挽对视一眼,道:「大人,不过一些没有见识的穷酸书生信口胡说,不必当真。」 「我可听说这位玄机道长与唐同知过从甚密啊,」白圭转向唐挽,似笑非笑,「怎么,唐同知是要金屋藏娇了?」 唐挽少不得一身冷汗。大庸对官员的德行要求颇高,宠妾灭妻、私养外室、眠娼狎妓,都有不定量的惩罚。唐挽没有娶妻,第一条沾不上,可后面两条真要深究起来,也脱不了关系。 她与玄机的交往,原本是为了取信李义的投名状。没想到今天到要让自己栽个跟头。 「哪里,玄机道长道学底蕴深厚,又颇通禅茶之道,下官与她常于此道中切磋,」唐挽笑道,「说来也巧了,听风观就在前面不远处。大人若有兴致,我们便去讨杯茶喝?」 「请。」 ※※※※※※※※※※※※※※※※※※※※ 接档新文求预收 书名:《我夫君是文坛泰斗》~~进入作者专栏包养 谢又清以为唐翊不喜欢自己,强忍眼泪退了亲。 其实不是,唐翊爱她爱得紧。 谢又清以为幸福得来不容易,要争要抢才能有。 其实不是,她想要的,唐翊全都给。 谢又清: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可惜他并不喜欢我,深知单相思最是磨人。我以后再也不敢喜欢谁了。 唐翊心口一疼:是我混蛋,是我眼瞎……夫人再看我一眼。 禁慾系泰斗·切开黑男主x娇软白学霸·脑补帝女主 良辰佳夕,一室旖旎。谢又清看着不知饱足的某人,捂紧自己的小被子,泪眼望天:说好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学士呢? 第31章 「唐同知, 你自己来便罢了, 还带了这么多人来蹭我的茶。我可是要收茶钱的。」玄机见到唐挽三人时,噼头就是这么一句话。 三人都怔了怔。仔细一琢磨, 玄机这番话实在高明, 不仅显示出和唐挽清算干净的态度,又明显和李义撇清了关系。唐挽和李义各自心中都对这个女子充满了赞赏之情。 于是唐挽掂了掂荷包,对另外两人笑道:「您看,我说什么来着, 去哪儿都得带钱。」 李义笑了。白圭道了句:「公平合理。」 唐挽便对玄机说道:「道长您看,钱我带够了。今天有嘉宾, 请煮最好的茶。」 玄机这才看向白圭, 右手持拂尘搭在左臂上,左手捏一指, 口道:「无量寿福。」 唐挽认识她这么久, 但觉她从无一日如今日,这么像一个道士。 可是说像也不像。她站在三清观前,身上穿的是一水干坤的道服,手里拿的是四方清净的拂尘,头上是太上忘情的天,两侧是十年黛色的苍松翠竹。她念着无量寿福, 却没有丝毫清净出尘的气质。许是眼角那颗胭脂痣太多情, 她眉眼一动, 便是滚滚红尘扑面而来。 清风徐徐, 吹动着廊檐底下的铜铃, 发出揉金碎玉一般的声响。于是繁华市井便有了种豆南山下的味道。青砖炉灶上火烧得旺,沸腾的水泡推着铜壶盖子,顶起来又压下去,如此反覆。玄机执着铜壶为三人蓄水,袍袖间萦绕着淡淡的白檀香气。 这样的景致,很容易便让人沉心静气,或静坐参禅,或追忆流年。 「愿达,你我多少年没见了?」白圭问道。 李义恭敬答道:「上次见面是吏部察检的时候,学生去长安述职,在大理寺前街拜过先生的车驾。」 「啊……那也有四五年了吧。」白圭眯起眼睛。 「七年了。」李义答道。 「日子过得可真快,」白圭捻须,似在回忆,「记得那时候你还是个从七品的通判,这一转眼已经是正五品知府了。仕途通坦,可喜可贺。」 「仰仗先生照拂。」李义道。 白圭却是笑了:「你别跟我客气,我可没有照拂过你。你的运气也确实不够好,堂堂一个状元,若按正常论,怎么着现在也进了内阁了。如果继盛还在,兴许还能把你调回京城。可惜啊……」 第43页 可惜,卢焯于三年前死在了内阁大火中。 玄机正好给白圭添茶,手一抖,滚烫的茶水便泼了出来,正倒在白圭身上。李义锐利的目光扫过她,玄机已然白了脸色,连连道:「先生恕罪。」 「无妨,无妨。」白圭面色和煦,道,「劳烦道长借我一处僻静房间。」 「是,先生请跟我来。」 玄机引着白圭离席。唐挽察觉到玄机方才的失态,直觉似乎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正在发生。再看李义,只见他面色阴沉,沉默地看着手中的茶杯。 白圭随着玄机来到一处偏僻的院落中。院子里只有一间厢房,房门古旧,推开有吱呀的声响。房内似乎久也无人居住,家具老旧,但还算得上干净。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纸发黄,与这满屋的家具一样年代久远了。 白圭不过是想晾一晾衣服,对房间没有过多的要求。于是向玄机道了谢,负手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转过身,却见玄机背靠着门站在那儿,似乎没有打算走。 白圭的脸上仍旧带着和煦的笑容,问道:「怎么,道长有话要对我说?」 玄机目光灼灼,颤抖着声音说道:「白伯伯,您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白圭眼中显出探究的神色,望了玄机一会儿,问道:「老夫和道长,曾经见过?」 玄机垂了眼,掩盖眸中潋滟的水泽:「不怪您不记得我,那时我还太小。白伯伯,我是卢焯的女儿,我是凌霄啊。」 「凌霄……凌霄……」白圭神色骤变,上前几步仔细端详,目光落在她眼下那颗胭脂痣上,眉目中有惊喜,继而又是心疼,「孩子,这些年你去哪儿了?让伯伯好找啊!」 玄机淌下两行清泪:「伯伯……」 「你不是在京郊的云间观么,如何会跑到苏州来了?」白圭问道。 玄武门事发时,白圭还作为外使出使高丽,待到回京,已经是两年之后了。彼时闫炳章已身居首辅高位,处处压制徐阶;卢焯被圈禁;唐奉辕死于柳州;赵谡挂冠而去不知所踪;蔺如是也离开京城许久。白圭一面尝试营救卢焯,一面搜寻唐奉辕和卢焯的遗孤。可这么多年,却一无所获。 三年前卢焯死于内阁大火,当时白圭又奉命巡查,不在京中。上天似乎在跟他开玩笑,他对卢焯的情谊越深,缘分就越浅,甚至见不上最后一面。 今天卢凌霄的出现,对白圭来说,便如遗世明珠,失而復得。 「是李义,他将我骗来这里……」玄机倏然抬起头,眼中闪着狠厉的光,「伯伯,我手里有李义贪污的证据!」 风又吹了吹,屋檐下的铜铃叮噹作响,铜壶里的茶水已经温了下来。唐挽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低声道:「大人在京中可还顺利?」 李义生了一双鹰目,平日里脸上带着笑容时,那眼角微微向下弯,敛尽锋芒,可一旦严肃起来,便如两把利刃,闪着寒凉的光。他此时便这样看着唐挽,道:「我让你杀冯楠,你为何不动手?」 唐挽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道:「我们有过约法三章。我可以帮你做事,但绝不杀人。」 「都这个时候了,还拘泥于这些,有什么意思?我若是倒了,你也脱不了干系。」李义顿了顿,道,「唐挽,你该不会背叛了我吧。」 添茶的手顿了顿。唐挽一笑,道:「大人对我都起了疑心,苏州府,您还能信谁呢?」 两人沉默对峙。一个锐利如鹰隼,一个渊深似平湖。风都停了,檐角的风铃也哑了声响,青瓦炉里的银丝炭闪了闪,熄灭了最后一丝光亮。 李义忽然笑了,笑容中却无半分暖意:「诚然,我最该信你。」 唐挽也笑了,春风拂面一般:「你猜,玄机带钦差大人去了何处?」 第32章 唐挽并不想置玄机于险境。可此时此地, 她太需要一个人来转移李义的注意。 何况玄机今日的行为也确实反常。她那么心思深重的人, 少见会在这样的贵宾面前如此失态。玄机背后一定另有动作。可她做得如此刻意,连唐挽都看出了端倪, 奸猾如李义, 怎么可能没有看出来呢? 此时的李义正是草木皆兵之时。他敢杀冯楠,却不敢动白圭。 白圭何许人?扶王保驾的老臣,都察院左都御史,大庸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宝剑, 是连闫首辅都要礼让三分的人。好在白圭也认闫首辅的面子,过去这十年, 督察院与闫党一直还算和谐, 从来没有正面相争过。因此今日的局面,是李义未曾料到的。 离开京城时, 闫凤仪的叮嘱犹在耳畔:「危急时刻可断腕自保。」 断腕自保…… 这苏州上下一盘棋, 他如何断腕? 李义绝不相信玄机会背叛他。玄机从九岁就在他身边,从京城到苏州。他是她的养父,她的兄长,她的爱人。一个女子,绝对挣脱不开这样的感情。 玄机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与白圭相交,或许能成为自己的一条后路。于是李义又动起了旁的心思。 恰在此时, 玄机引着白圭回来, 远远便可听到两人的谈笑声: 「所以说这『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锁心头, 正是人间好时节。」 白圭笑道:「好一句『若无闲事锁心头」。等老夫告老还乡, 就都是好时候了。」 第44页 两人说着已到席前。李义看白圭心情不错,只是白衫上留有一块茶渍,惋惜道:「可惜了大人的衣服。」 「无伤大雅,」白圭笑道,「我对道长的茶艺颇为佩服,可惜回京之后就尝不到了。」 玄机含笑道:「大人在苏州这几日,贫道愿奉茶左右。」 白圭便望着她,笑得春风和煦。唐挽竟从这笑容中看出了几分宠溺之情,不禁嘆服。玄机就是玄机,箭无虚发,老少通吃。不过换个衣服的空档,就连钦差大人都对她另眼相待。 「这眼看快到中午了,道长可备有素斋?」唐挽问道。 「道观里粗茶淡饭,怕几位大人吃不惯。」玄机道。 白圭笑道:「怕是我等扰了道长的清净。这做客之道啊,就是得明白主人的脸色。行了,咱们今天这就走吧,不招人烦,下回还能再来。」 玄机低头浅笑,温婉和顺,却也不挽留。她最是懂进退、知尺度的。三人便出了道观,在附近街边找了个小馆子,就近用些午餐。 馆子是最最常见的街边小店,店面不大,横竖也就放了六张桌子。这个时候生意倒还不错,唐挽三人进来时,只有靠门的两张桌子空着。看看其余桌上就餐的人,鱼龙混杂,李义便道:「大人,前头不远处还有个望江楼,很是雅致。劳您移步,咱们往那边去?」 「我看这儿就很好。」白圭压低声音,笑道,「李大人,也容本钦差体察体察民情。」 李义与唐挽对视一眼,只得跟着在桌边坐下。 像这种小店面,雇不起那么多伙计,因此生意好的时候老闆也会在店里忙活。打从这仨人一进来,老闆便看出他们器宇不凡,算是最出挑的三位客人了,于是亲自上来招唿。伺候着点完了菜,又上赶着多聊了几句:「几位不是本地人吧?来苏州是游玩呢,还是做生意?」 白圭觉得新鲜,笑道:「老闆看我们像是做什么的?」 掌柜的笑着看了看三人,话从脑子里一过,说出来就漂亮得多:「我看这位小少爷像个读书人;这位少爷么,风度翩翩,应该也是位先生。至于老爷您,一身贵气,气度不凡,肯定是个大财主。」 白圭哈哈大笑起来,唐挽和李义也跟着露出了笑容。白圭道:「老闆你真是好眼力啊。我就是来苏州做生意的。」 「做生意好啊,我们苏州遍地都是金子,看您这次就没少赚吧!」老闆奉承着。 白圭笑道:「赚是赚了,但是不多。哎,你们苏州府的官老爷,可不好伺候啊。」 李义心头一震,抬眼去看白圭,却见对方抽着菸袋,神色如常,眼角带着笑意。 老闆嘿嘿一乐,道:「那得看您找谁了。」 「找知府如何?」白圭问。 李义惊得冷汗都冒出来,只暗暗盯着那小店老闆,恨不能上前堵住他的嘴。 「嗨,知府大人咱们哪儿见的着,人家也不管你这事儿啊!」老闆说道,「所谓阎王好理,小鬼难缠。老爷您办事,还是得找直管的人。」 李义暗暗松了口气。 「哦,那我该找谁呢?」白圭颇有兴致。 老闆马上说道:「找同知大人啊!我们这儿有个姓唐的同知,专管这做生意的。你去找他,那位大人是个拿钱办事的,钱给到位了,什么都好说!」 唐挽微微挑眉,原来自己都已经臭名昭着到这种地步了么? 白圭含笑瞥了唐挽一眼,又对那老闆道:「你可见过这位唐同知?」 「见过!他的轿子天天从我门前过呢。」老闆笑道,「那位大人年轻,俊俏,长得比姑娘都水灵。」 「是么,」白圭拿着菸袋桿子一直唐挽,问道,「比我们这位小少爷还水灵?」 「这……」老闆眼珠一转,道,「少爷年纪还小,再等两年,指定会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男子呢!」 唐挽心里一嘆,这老闆的话实在太多,恐怕活不了多久了。还是趁早给他押到大牢里,避一避风头吧。 这一顿饭,三人吃得各怀心思。下午又去府学逛了一圈,看了看士子们读书的风貌。转眼夕阳西下,行程已近尾声。走了一天,大家都有些疲惫,李义便差人雇了辆马车来。 唐挽扶着白圭上了车,转过身来,就听李义说道:「我还有些事,你替我送大人回去吧。」 唐挽道:「那我送完大人,再回府衙。」 「不必回去了,我今日也不回去了。」李义看了一眼马车,在唐挽耳边道,「盯紧点。」 鞭子一挥,马车缓缓向前。白圭端坐在车里,终于也露出了疲惫的深色,闭目养神。唐挽便也不再多言,转头望着窗外的景色,心里琢磨着李义现在到底去了哪儿,见了谁,又做了什么。 「你可还在怨怪我?」白圭突然开了口。 唐挽怔了怔,问道:「什么?」 白圭嘆了口气,道:「探花郎已金榜题名,过去的事,确实不该再提了。」 唐挽脑子里轰的一声。原来,他记得…… ※※※※※※※※※※※※※※※※※※※※ 刚知道有很多wap端pc端的小天使不习惯收藏啊~如果不麻烦的话请收藏一下吧,收藏数量直接决定下一个榜单(收藏涨得快就会上位置更好的榜),也会影响更新量哦!鞠躬感谢! 第45页 小红花送给泥萌: 感谢茯苓饼的手榴弹! 感谢==的地雷! 感谢淡云流水度此生的地雷! 感谢谢又清的地雷! 感谢浅树的地雷! 作者微博:十年黛色 微博话题#不良臣#已开,欢迎来放飞~ 第33章 白圭在督察院干了三十年。所经手的案卷, 所斩杀的贪官, 不上千也成百了。 他有的时候会想,天底下哪儿来的这么多贪官呢?野草一样, 斩不尽, 杀不绝。 年轻的时候,白圭也是一腔燎原火,要除暴安良,保社稷平安。 年纪渐长, 他恍然大悟,其实这些贪官才是社稷的基石。 他们也不是生来就是贪官的。现在的朝廷蠹虫, 往前看十几二十年, 也都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比如李义。白圭初见他的时候,真心觉得这是一个有上进心的好后生。 再比如唐挽, 小小年纪就展露峥嵘, 是个不可多得的栋樑之才。 那后来怎么会变成了贪官呢? 手中的权势,兜里的银票,怀中的美人。侵心蚀骨,最为致命。 大势如此。所有人都贪,那不贪的人,反而成了异类, 寸步难行。 人皆从众。没有人愿意当异类。 八年前, 广西贡院的油灯下, 白圭亲自执笔划掉了唐挽的名字。十二岁, 实在太小了, 如何抗得过诱惑?如何受得住挫折?再等等吧,等她年岁大一些,等她明白了自己的责任和担当,再入官场不迟。 可白圭终究还是没能拦住。如今的唐挽已经是李义手下最得力的干将。搜刮民财,套利府库,都是一把好手。她的才华,终究没有用到正路上。 这委实令人扼腕嘆息。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唐挽对大人心怀感激。」漂亮的话,唐挽从不吝惜。即便她心里并不作如是想。 白圭微微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又将眼闭上,道:「你不感激我。你都不肯问一问,当初我为何使你落榜。」 这么说,当初的落榜就真是白圭所为。此事虽然过去已久,但仍让唐挽心存不甘。唐挽抿唇,问道:「为何?」 白圭却不回答她,只是闭目静坐。唐挽好似在火上煎烤,每一须臾都焦灼万分。她太想要一个答案了。 沉默许久,白圭开口道:「我记得你和冯楠是同年的进士。可相识么?」 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一同领过琼林宴的,岂会不相识。唐挽早就想知道冯楠的消息,此时的心情更如烈火烹油,再也维持不了面上的平和,急急问道:「冯楠如何?」 白圭又看了唐挽一眼。这一眼,便将她白纸一般看了个通透。白圭心下瞭然,苏州府内给冯楠暗通消息的人,应该就是唐挽了。 倒还算一个好后生。只是可惜,一个个的空有一片丹心,却没半分手腕。被人百般利用,险些搭上性命,尚不自知。 其实苏州府这个烂摊子,白圭本不想掺和。偏偏闫炳章和徐阶犯了他的忌讳。一个首辅,一个次辅,斗就斗吧,可不该残害这些后生。 「冯楠被参了勾结地方官弄权渎职。现在已停了职,等督察院问话。」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唐挽跪坐起身,如果不是因为马车太矮,她恨不能站起来,「大人,冯楠没有!」 「你如何知道他没有,」白圭目光锐利,看着唐挽,「他勾结的人,是不是你?」 「我们……」 唐挽刚要开口,白圭厉声道:「你好好想清楚。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勾结。」 我们两个,有没有勾结? 唐挽坐在书案前,将这句话想了又想。双瑞和乔叔站在门外,看着唐挽就这么从黄昏坐到掌灯,再从掌灯坐到深夜。一动不动。 「乔叔,公子该不会是中邪了吧?」双瑞小声问道。 乔叔摇摇头:「是遇见难事了。」 「有什么难事说出来,咱们也帮着想想啊,」双瑞蹙眉道,「就这么坐着可怎么是好,饭也不吃的。」 乔叔对这番景象已见怪不怪。多少个日夜,他跟随的那位公子也是这样,枯坐到天明,一头青丝都熬成白髮。乔叔说道:「以后的难事还有很多。我们不要扰她,门外伺候就是。」 双瑞只得点点头,应了。 府前街,听风观。 李义别了白圭唐挽,便直往玄机这儿来。玄机似乎也早有预料,煮茶的器具都没收,仍坐在廊下,悠然自得地烹着茶。 李义身边美女无数,可他只对玄机多一分信任倚重,无非就是因为这个女子实在通透聪明。 于是入席落座。黄昏的光影下,女子烹茶的侧脸显得尤为温婉动人。她微微低着头,颈子勾出一个美好的弧度,让人心生怜惜。 「白大人竟已认不出我了,」她苦涩地笑,「听我父亲说,我刚出生的时候,他还曾抱过我。」 煮沸的水顶着铜盖,白雾蒸腾迷煳了视线。玄机轻嘆一声,道:「愿达哥哥,我想我爹爹了。」 此情此景,李义的心也仿佛压了一块石头。他有许多年没有听她唤过自己「愿达哥哥」了,心中一动,便道:「凌霄,过去的都过去了。往后,我会好好待你的。」 玄机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抬起头,两行清泪倏然落下。她向李义靠过来,像是一根无依的浮萍,寻求一个滞留的港湾。李义便张开手臂,将她轻轻揽着。 第46页 「等这桩事过去了,我想去京城,祭拜我父亲。」 「好。」李义点点头。怀中的人是那么弱小可怜,此时此刻,她要什么,他都会说好。 这个女人已将一切都给了我。想到这儿,李义的心就软得一塌煳涂。 玄机垂了眸子,道:「你当真信得过唐挽吗?」 李义轻轻应了一声,问道:「怎么?」 玄机从他怀中起身,略带些犹豫,道:「你不在的时候,她曾经带一个人来过道观,还下过地窖。我起初以为是你安排的,所以并没在意。可那人前脚刚走,这钦差就来了……」 李义全身一僵,握住玄机的手,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玄机想了想,道:「一个男人,看年纪和唐挽差不多,像是京城来的。」 「可听到他的名字?」 玄机又想了想,道:「名字没听到。只听唐挽叫他广汉,应该是表字。」 冯楠,冯广汉。 李义的目光瞬间阴沉。早该想到,唐挽和冯楠是同年进士,关系非同一般。这两人早就勾结在了一起。唐挽一直存着回京的心思,这是要把整个苏州府当垫脚石了。 岂能让她如愿。 玄机一双眸子像是最纯净的泉水,澄澈见底:「愿达,可有危险?」 李义握了握她的手,道:「无妨。我自有安排。」 玄机于是展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将脸靠在李义胸前,道:「哦,对了。今天伺候白大人更衣的时候,看见他带着一块腰牌,很像你之前给我看过的盐道兵令牌。你说他一个钦差,怎么会有盐道兵的牌子呢?」 李义浑身一震,冷汗沾衣而出。 ※※※※※※※※※※※※※※※※※※※※ 感谢==的地雷!差点把这个雷错过去了233 感谢浅树的地雷!祝考试顺利 爱泥萌~ 第34章 到底有没有勾结? 唐挽想了很久, 终于想明白。这句话的关键, 不是「有」或者「没有」,而是「勾结」。 没有第二种解释, 只有勾结, 就是勾结。什么清查贪腐、什么密折、什么证据,都不作数。拿着御赐的扳指又能怎么样?皇上自己不认,还能硬说是皇上赐的不成?冯楠密使身份根本拿不到明面上。只要唐挽承认曾与冯楠有来往,那就是勾结。 下一层, 才是「有」或者「没有」。 有,便与冯楠一同获罪;没有, 就彻底上了李义的船。 唐挽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金榜题名的那一夜, 独自站在岔路口,一东一西, 一左一右, 又是背道而驰的两条路。 好在她从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唐挽终于动了动。枯坐了这么久,每个关节都是僵硬的。她将书桌的抽屉拉开,从里面取出一个乌木盒子。 盒子里装的,是问渠留下的那一卷帐册。 「双瑞!」 双瑞一直在窗跟底下候着,听见召唤忙推门进来:「公子,吃点东西吧?」 「不吃了。你去备轿, 我要出门。」 「这……」双瑞看了看外面黑透了的天, 道, 「公子, 都这个时候了, 您要去哪儿啊?」 唐挽深吸一口气,道:「官驿。」 入夜风急,唐挽披了一件玄黑大氅,快步走出府门。轿子早已在门前等候,四个轿夫一看就是被双瑞从被窝里提熘出来的,一个个打着哈欠揉着脸。见着唐挽出来,赶紧行礼。 唐挽掀帘上轿,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唿唤:「大人!」 夜色中,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跑来。那人手里的风灯晃了晃,才看出来的是听风观的小道姑青鸾。 「大人!」青鸾腿一弯就跪在了青石板的路面上,「您快去救救道长吧!知府要杀她!」 唐挽惊道:「为何杀她?」 青鸾哭得泪眼模煳,摇了摇头,道:「只知道有官兵围了府衙……大人,您快去救救道长吧!」 怎么会有官兵?最近的都所离此有一段距离,如果有动静府衙不可能听不到风声。这些兵难道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吗? 唐挽恍然,是盐道!盐道衙门离此并不远,而且直接归户部掌管。钦差要调兵,自然是盐道最佳。 那么说,是白圭围了府衙。 唐挽看看掩面哭泣的青鸾,心下已有了计较。她拉着双瑞走到墙根的阴影下,远远避开所有人,将袖中的帐册塞进他手中:「一会儿走到半路,你就寻机离开,去汪同知府上,将这个东西交给他。替我带一句话:苏州府已是一艘漏船,汪同知自保为上。」 双瑞虽然不知道眼下发生了什么,但见唐挽的神色,知道必然已到了紧要关头。于是点点头,又将唐挽的话原样复述一遍,道:「公子放心。」 唐挽自然知道他办事稳妥,拍了拍他的头。想了想,终于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来到青鸾面前,伸手将她扶起。青鸾擦了擦眼泪,看了唐挽一眼。对上唐挽的目光,即刻垂下眼眸,盈盈立在灯影下。 唐挽转身对轿夫道:「你们,抬着我的轿子去府衙。」 「大人不上轿吗?」 唐挽看向青鸾,道:「我去听风观。」 ※※※※※※※※※※※※※※※※※※※※ 请记住我,一个保证日更的坑品优良的好作者! 第35章 第47页 今夜乌云遮蔽, 不见月光。青鸾掌着灯在前,唐挽在后, 漆黑的路面上只见一个煞白的光圈, 随着脚步摇摇晃晃。一路都未曾遇见巡城的官兵。府前街上这短短的一程,走起来竟比白日里要漫长许多。 听风观前的两个灯笼毫无生气。唐挽跟在青鸾身后, 一路穿过花叶障目的小径,往后院走去。唐挽以为李义会在地窖等她,未成想小路一转, 转到了一处厢房前。 唐挽在这道观里出入了三年, 却从未来过这个院子。 像极了玄机的为人。当你以为自己知她甚深,她却总能在你眼皮子底下留一个角落,藏匿一些你不知道的秘密。 青鸾送唐挽到了门前, 便躬身退下了。自从进了这院子, 她脸上再也没了焦急的神色。唐挽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坦然一笑, 推门而入。 房间里燃着烛火。李义背对着大门, 立在一幅画前, 手中捧着一个白瓷茶盏。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面上,庞大而森然。玄机并不在房间里——诚然, 她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李义要杀的人,从来都不是她。 白圭深夜带兵围了府衙,说明他已决意对李义动手。钦差大臣代天巡视, 有先斩后奏之权。在这生死关头, 李义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坐以待毙, 要么弃卒保车。 李义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只需要找到一个替罪羊,顶下所有的罪名,然后造一个「畏罪自杀」,一具死尸交差。他顶多算是个治下不严之罪,罚两年俸禄,仍稳坐知府之位。便是钦差大人也奈何不得他。 这个替罪羊该找谁?最合适的,莫过于唐挽。 李义转过身来。唐挽站在门前,身后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夜。她穿着一身月白的直缀深衣,广袖宽袍,习习有风,左臂上搭着一件玄色大氅,颇有几分羁旅漂泊之感。李义有些恍惚,好像十年前初到苏州的自己,也是这个模样。 他总能从唐挽的身上找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一样是少年登科,一样的师出名门,一样的被迫外放,一样的郁不得志。他们甚至走上了同一条路,放弃圣贤书里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来拥抱现世的黄金屋。 满身污浊么?或许是吧。可哪个在泥塘里打滚的,不会把自己弄脏呢。 既然进了这泥潭,就别想着上岸。脏了就是脏了,再也洗不干净了。 于是李义道:「任命我为江苏布政使的诏书,天明就到,」他顿了顿,道,「而你,本该是下一任的苏州知府。」 唐挽笑了,深觉他这「本该」二字用得极妙。 「看来我与大人之间,只有一人能如愿了。」唐挽将大氅随意搭在屏风上,走到桌前坐下来。 李义在她对面坐定,手里的白瓷茶盏轻轻放在桌面上。他一向爱茶,对喝茶的器具也格外爱惜,手指摩挲着茶盏,连带着整个人都柔和起来:「唐挽,我待你如何?」 「大人待我,信任有加。」唐挽道。 「信任有加……」李义自嘲地重复着这一句,问,「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信任的?」 唐挽沉声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可笑,竟还厚颜谈君子。 「你已经贪了!」李义双手撑着桌子,似一头扑食的勐虎,「你以为自己还干净么?你和我,根本就是一样的!」 唐挽定定看着他:「君子在心。每一笔钱我都有数目,干干净净,清清楚楚,我唐挽未曾动过一分一毫。我与你……从来不同。」 李义咬牙,狠狠道:「原来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 「若非大人步步相逼迫,我何必如此?」唐挽高声道,「我原只想躲一方清净而已。」 李义哈哈大笑,道:「若非小阁老看重你,你以为你能活过那半年么?」 「闫凤仪……」早该想到是他。这三年,原来自己都在他的股掌之中。 李义望着唐挽,眸中有痛亦有恨。他也曾真心看重唐挽,将她当做自己的左膀右臂,甚至将她当做自己的接班人。当初有多看重,现在就有多失望。 「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么?」 唐挽挑眉,这就来了? 今夜生杀予夺,全在对方手中。 「幼年读书的时候,老师曾教我们五更检点。就是在天将明未明的时候静坐,窥探自己内心的想法。老师说君子清明,小人戚戚。那个时候我不明白,静坐时还经常打瞌睡,」唐挽笑的从容,道,「来苏州这三年,我每逢五更检点,总能坐到天明。是非对错,瞒得过天下人,却骗不了自己。大人有机会不妨也试试,问一问自己的心。」 李义笑了。他问唐挽有什么心愿,唐挽却让他问心。死到临头,竟还是这书生的狂傲劲儿。那也就再没有什么说下去的必要了。 李义拍了拍手,房门应声打开。玄机素颜散发,双手端着托盘走进来。 托盘放在唐挽面前,上有一只酒杯,满盛着清凌凌的酒液。唐挽望着玄机,玄机背对着李义站着,双目闪着凛然的光。 「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李义道。 唐挽望着那酒杯,惨然笑了笑,道:「我还从未想过自戕。」 「我已给你留了最大的体面,」李义的目光投向玄机,带着威严和压迫。玄机便将酒杯拿起,颤抖着手递给唐挽。 唐挽蹙眉望着她。她没有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第48页 便是在无声地告诉她:酒里无毒。 唐挽接过酒杯,看向李义,道:「临死之前还有一事,想请大人赐教。」 「讲。」 唐挽沉声道:「至和元年,玄武门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至和元年的玄武门。是李义今生都不会再提及的往事。 可今天唐挽问了。一个临死之人的最后一问。 「你为什么会问这个?」李义心下奇怪。以唐挽的年龄,至和元年时她不过一个幼童,因何会对当年的事好奇? 「卢焯并非死于大火。」唐挽道,「蔺如是亲口告诉我,卢焯是从玄武门上跳下去的。他的死一定和玄武门有关。」 提到卢焯,玄机霎时面无血色,也转身望向李义。 李义握紧双拳,道:「我不知道。」 「你是卢焯最得意的学生,你总该知道点什么,」唐挽起身近前一步,「那天你在哪儿?可是在玄武门前?」 李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不记得了。」 「你和卢焯在一起。」唐挽这话并不是一句疑问,而是陈述。李义的唿吸一窒,便已泄露了心中的想法。 玄机整个人都在颤抖。原来父亲的死,尚有隐情……她望着李义,眼中尽是绝望。可惜啊,已经来不及了。 「够了!」李义拍案而起,紧盯着唐挽,道,「这杯酒毒发身亡有半柱香的时间。你想知道,喝了它,我让你死得明白。」 「说话算话。」唐挽目光如炬,抬起酒杯。 第36章 杯子放到唇边, 带着沁沁凉意。 突然门外传来沓杂的脚步声, 继而「砰」的一声大门被踢开,几个官兵率先冲进来, 其中一人高声道:「大人!在这儿!」 下一刻, 白圭一身绯色朝服,跨步而入。 唐挽知道白圭会来,却没想到正卡在这个节骨眼上。即将到手的答案就这么泡汤了,她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缓缓放下了酒杯。李义见到白圭,惊得勐然站起身, 眸中闪着如困兽般狠厉的光。 「李知府深夜在此, 是在做什么呢?」白圭问。 李义到底是见惯了大风浪的人,转瞬便恢復了神色, 上前一步, 道:「禀大人。下官发现唐同知有贪墨之实,正在审问她。已经问出她赃款藏匿的地点,就在这道观中。」 「哈,那倒是有劳李知府了,」白圭笑了,「汪同知, 怎么知府大人所说, 与你说的不一样呢?」 汪世栋一直藏在人群后面。他是怎么也没有料到, 竟要和李义当面对质。 方才深夜里传来官兵围困府衙的消息, 汪世栋便知是白圭要杀人了。正发愁如何保命才好, 便得双瑞深夜扣门,带来唐挽的口信。 自保为上……汪世栋看着唐挽送来的那一卷帐册,立时便有了主意。 汪世栋赶到府衙的时候,官兵已将库房翻了个底朝天,却什么都没有搜到。只在李义的书房中找到杭州送来的贡茶二两。汪世栋自觉赶上了好时机,忙向白圭献上帐册,揭发李义贪污。 白圭怒不可遏,责令官兵捉拿李义。可李义究竟在哪儿?谁也不知道。 于是白圭下令搜城。一行人刚出了府衙,就遇见了唐挽的空轿子。问轿夫唐挽何在,答曰人在听风观。 汪世栋一拍脑门:「李义必然也在听风观内!那个玄机道长是他的姘头,所得钱财一定也藏在道观之中!」 眼下,李义果然在此,可汪世栋真的见着他,却再也不敢说一句话。 「汪同知,」白圭又在唤他,「你可愿指认李义的贪污之罪?」 汪世栋的额头已渗出汗来。眼下这境况,他已猜到李义是要杀唐挽来顶罪。自己这一出,其实是坏了李义的大计。汪世栋知道自己做了唐挽的棋子。可已经骑虎难下。 汪世栋对上李义阴狠的目光。如果现在反口,李义不死,自己肯定捞不到好下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大人,下官愿指认李义!请大人仔细搜查这间道观,必能搜到罪证!」 「你……」李义急走了两步,面露狰狞之色。突然他停住脚步,目眦尽裂,五官都扭曲在一起,活像一只恶鬼。众官兵立刻将白圭等人挡在身后。李义的脸色却愈发不对劲,他张了张嘴,突然喷出一口黑血。他仿佛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朝唐挽和玄机所站的方向迫进几步,神情狰狞如厉鬼。玄机又惊又惧,惊唿一声,唐挽立即上前一步,抬臂将她护在身后。 李义却再也到不了近前了。他手撑着桌子,勉强撑着身体,印堂已现出青黑色。他直直看向玄机,眸中尽是愤怒和不可置信。在他那双鹰目的注视下,再强大的人也会生出畏惧。 可玄机却笑了。她躲在唐挽背后,露出了一个最灿烂的笑容,似池鱼入水,如花木逢春。 李义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再也没了动静。 桌面上,那个白瓷茶盏在灯火下发着幽幽的光。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迅速。苏州知府李义,就这么死在了众人面前。 「大人您看!李义这是畏罪自尽!」汪世栋高声叫道。 白圭下令道:「封锁这间屋子,好好检查一番!」 「是!」几个带兵的首领领命走入房中。 白圭看向唐挽和玄机,吩咐道:「将他们二人分别收押。」 唐挽和玄机毕竟是最后见过李义的人,一番审讯不可避免。这些程序唐挽清楚,玄机却不知道。她紧紧握着唐挽的袖子,露出惊慌的神色。 第49页 有士兵走上来。玄机握着唐挽的衣袖,不肯松手。唐挽拍了拍玄机的手,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玄机望了她一眼,终于还是低了头,苍白着脸跟着兵丁往外走去。 来押送唐挽的士兵也到了。唐挽的目光与白圭相碰,又看了汪世栋一眼。白圭微微点了头。 唐挽跟着那士兵往外走,出门的一刻,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高声道:「大人!这酒里也有毒!」 唐挽脚步一顿,且惊且疑,转头去看,那士兵手中拿着的可不就是玄机端给她的那一杯「毒酒」么。原来差一点,自己就要和李义一样的下场了。 唐挽只觉浑身热血都凉透了,心口更是冷飕飕的。抬眼望去,玄机已经跟着兵丁走远,那素白的背影如同鬼魅,消失在拱门后。 屋子里传来白圭的声音:「将苏州府各级官员悉数收押,等候问询!汪同知,也委屈你了。」 对于苏州府众官员来说,这是漫长而折磨的一夜。对于唐挽来说,这是翻天覆地的一夜。 天将明未明时,唐挽又被带回了这个房间。 天色昏昏,房间里的油灯仍然亮着。李义的尸体早已被收殓,只余地面上一处残存的血迹。室内空无一人,油灯的光便投射到墙上挂着的那一幅画卷上。 唐挽想起来,昨夜初见面时,李义一直在端详这幅画。 画纸已经发黄,一看就有些年头了,且看笔触并非是玄机的手笔。画中有七个人,皆是广袖宽袍的士人模样。他们临着溪水间次而坐,水中飘着酒盏器具,应该是一场雅集。画中七人身姿、神态各异,表情生动,可见画师技艺之精湛。虽然如今最受追捧的是山水画,这位画师却能不为名利所动,潜心研究人物的描摹技法,可见是一位有着高品格高追求的大家。 这幅画,无论画面布局、笔法用墨,于唐挽来说都是陌生的。可是画中的这七个人,她却再熟悉不过。 ※※※※※※※※※※※※※※※※※※※※ 感谢时光流逝的黎明~~的营养液! 感谢==的地雷! 感谢谢又清的地雷! 第37章 在书斋的时候, 唐挽曾见老师曾描过一幅丹青, 就挂在能停住月光的东墙上。画中也是这七个人,正围着一盆海棠作诗。后来有一回唐挽听师兄说起, 那里面穿着月白深衣的人就是老师赵谡, 旁边为他捧砚的青衣男子是唐挽的父亲。唐挽猜想他们两人应该是很要好的朋友,因为在眼前这幅画中,他们也是比肩而坐。 画中的其他人也能一一对应出来。那唯一一个蓄着鬍鬚的人是徐公,画里他仍旧年轻, 清癯的面容和现在并无二致。最左边煮酒的红衣男子应该是当今首辅闫炳章。另有穿着蓝衫手拿书卷的蔺如是。画上有题跋,上写着:「嘉元十五年五月与徐阶、白圭、赵谡、蔺如是、唐奉辕、闫炳章会于京郊燕栖亭。」下有落款:「卢焯。至和元年二月十三。」 原来是卢焯先生的画作。至和元年的冬日, 画中人皆遭逢变故。卢焯该是在囹圄中忆及昔日景象, 作此画以感怀。 奇怪,这幅画如何会出现在这儿? 唐挽的的目光停驻在白圭的名字上。以前竟不知, 他和自己的老师、父亲都是旧识。那么关于玄武门的事, 他当比李义更清楚。 唐挽瞬间又有了希望。 房门打开,打断了唐挽的思绪。白圭率先走进来,后面跟着两个文掾小吏。唐挽的目光从画卷转投在来人身上,画中的少年神采飞扬,眼前的男子冷冽沉肃,画中人与眼前人重合, 十几年光阴荏苒, 让人生出逝者如斯的慨嘆。 问询的程序有着既定的标准。走完流程上的问题之后, 白圭身子前倾, 双手放在桌子上, 直直看着唐挽,道:「昨日深夜,从你的府中搜出了白银三千余两。你有何解释?」 唐挽坦然道:「一同上缴的应该还有一本帐册,上面记录着我这些年所得赃款的明细。大人,这就是我呈递的证物。」 「所以,你并没有参与苏州府贪墨之事?」 「唐挽问心无愧。」唐挽昂首道。 两侧文掾小吏飞速地记录着两人的对话。白圭却没有再问别的,只等他们停了笔,将记录览阅一番,便示意唐挽签字。 唐挽在证词上籤上自己的名字。两个文掾小吏便躬身退了出去。 「唐通知提供的证词证物很有价值。圣上面前,本官会替你请求宽恕的。」白圭道。 「大人!」唐挽抢在白圭站起身时,急急说道:「大人难道不问苏州府的涉案官员都有谁么?李义贪墨的钱财可都查点清楚了?狡兔三窟,他可不止这一处暗仓啊!」 门从外面关上。房间里只剩了白圭和唐挽二人。白圭已经熬了一夜,双眼中显出红丝。到底是年过半百的人,他也露出了疲惫的神色。他坐回桌前,揉了揉眉心,道:「这些都不重要。」 「为何?」唐挽不解。这一夜大动干戈,不就是为了将苏州的毒瘤挖除干净么? 白圭望着年轻人焦虑的双眸,又多生出几分耐心:「你以为皇帝要杀李义,当真是因为苏州府贪墨么?」 唐挽知道他话中有话,却不能尽解其意:「不然还能为何?」 白圭的笑容中带着些无奈:「两个月前皇帝一时兴起,命司膳房清点今年上贡的新茶,竟发现比例制少了四两。又抽调了往年的记录,发现每年都有剋扣。四两茶叶算不得什么,可那偏偏是御供之物,谁动了皇帝的东西,就是大不敬,就是僭越,就是存着反心。你猜,那茶叶在谁手里?」 第50页 事情的始末原是这样……唐挽恍然:「是送来了苏州府……」 白圭点了点头,道:「皇帝能容忍贪腐,却绝对不会容忍僭越。」 唐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么多的血汗钱,朝廷的正气,百姓的希望,竟然比不上四两茶叶?」 「其实在皇帝看来,李义是个好官。在他治下,苏州繁华富庶,百姓安居乐业,每年上缴国库的税银能养活整个甘肃的人口。」白圭似有无限耐心,非要给这实心眼的后生讲个明白,「满朝文武都知道李义贪污。贪了,又能贪多少?皇帝在乎的是安定,是不生是非。」 「那百姓呢?」唐挽嘶哑着声音问道。 「百姓?」白圭双眼浑浊,苦涩一笑,道,「百姓就是用来受苦的。皇帝顾得上,就顾一顾;顾不上,就苦一苦。你看千载歷史更迭,哪一个王朝未曾让百姓受苦?皇帝要的是安稳。只要官员能安稳一方,那就是好官。」 原来竟是这样。唐挽一直以为皇帝不过是昏庸了一些,不务政事了一些,不过是被奸臣蒙蔽了视听。只要有朝一日除掉奸佞,就可以肃清贪腐,寰宇清明。就好像正义战胜邪恶,清官斗倒贪官,不论过程中有多少曲折,这该是亘古不变的结局。 可其实并非如此。唐挽仿佛泄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在那儿,像个失去生气的布偶。原来她从未了解过自己身处的世界。她所笃信的一切,在这庞大而森然的朝廷面前,不过痴人说梦。 「李义一个知府而已,皇帝要杀就杀,何必要派冯楠来?」唐挽无力地问道。 这也是白圭最不愿触及的话题。可白圭知道,今日如果不说清楚,恐怕唐挽心中还会存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李义是闫党的要员。这些年闫党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皇帝也要顾及闫首辅。」 所以,冯楠不过是皇帝投鼠忌器下的试探。冯楠的那封密折本就是给闫首辅看的。闫首辅要表忠心,自当献出李义;事成之后,皇帝要顾全闫首辅的颜面,自会杀冯楠。 唐挽的眼中,一丝光亮也无。人世间最黑暗的时刻,莫过于信仰的坍塌。原来最至高无上的皇帝,才是最无情无义的人! 「冯楠会怎样?」唐挽此时已再没有别的念想,冯楠的周全是她唯一的挂念。 「有了你今日的证词,我会保你们二人安然无恙。」白圭沉声道,「我会安排冯楠离开京城。你也是,短期内都不要回京。内阁中两股势力正在角力,太过兇险。」 两股势力……唐挽只知道内阁被闫党把持,难道还有人能与之抗衡?那该是怎样的一股力量? 第38章 然而身在官场, 有些话能问, 有些却不能。 「大人回护之恩,晚生没齿难忘。」唐挽起身下拜, 行子侄礼。 白圭看着她, 心生动容,忙伸手搀扶。唐挽抬起头,正对上白圭探寻的目光。 昨天夜间,唐挽的家奴乔叔亲自押着那三千两白银来见他。彼时白圭已经知道, 这个后生与赵谡一定有些渊源。 若不是赵谡真心看重的人,是不会派心腹乔安跟在身边侍奉的。 可她与赵谡到底是什么关系? 「大人, 」唐挽低声唤道, 「可认识我的老师?」 「赵谡是你的老师?」白圭有些不可置信。赵谡其人狂傲非常,眼高于顶, 一生只收了一个徒弟。这个弟子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是, 」唐挽答道,「唐奉辕是我的父亲。」 白圭瞪大了眼睛:「可唐奉辕生的是个女儿啊!你……」白圭怔了怔,再看唐挽,眉如远山,眼含秋水,秀气灵动, 不就是个女儿么! 白圭又急又痛, 唿道:「哎呀!孩子啊, 你何必这样为难自己啊!」 明明是个柔弱女儿, 却要承受这些风刀霜剑。白圭心疼不已, 直怪自己没有早一些知道,让她少受一些苦。 怪不得这些年遍寻四海也不得踪迹,原来是被赵谡收于羽下,假扮了男儿身。 今日看来,以唐挽的才学品貌,也当真不让鬚眉。 唐挽急切地握着他的手臂,问道:「大人,您可知道至和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至和元年…… 白圭深深嘆了口气,道:「那年我奉旨出使高丽,不在京城,并不知道各种细节。这些年我时常在想,若我当时能留下,一切是否会不一样。」 唐挽整个人灰败下来。李义已死,白圭也不知情。当年的事,难道真就这样掩埋于黄土中了么? 白圭忽然问道:「孩子,你的身份,可曾告诉过别人?」 唐挽道:「只有蔺先生知道。」 「他不妨事。」白圭松了口气,復又语重心长地说道,「以后切莫再让任何人知晓,即便是你父亲的旧识。尤其要小心闫炳章和徐阶。」 次辅徐公?在唐挽的印象中,他不过是个不问政事的老翁,为何会让白圭特别提及?心思一转,唐挽问道:「莫非与闫首辅相争之人,就是徐公?」 「冯楠拿到的那个扳指,或许与徐阶有关。」 白圭蹙眉,沉声道,「记住,羽翼未丰之前,千万要远离是非。关心,要装作不关心;知道,要假装不知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宁可不听、不说、不做。」 白圭在督察院待了一辈子,见过人性中最骯脏龌龊的一面,而官场里的人性,只会更骯脏,更残酷。 第51页 见惯了黑暗的人,已不会期待光明。 「你去吧,天快亮了。」 唐挽再拜,转身向外走去。跨出房门的那一刻却突然停了脚步。今夜她歷经惊涛骇浪,胸口意气郁结,不吐不快:「大人,您身为督察院左都御史,把守着朝廷最后一个关口。是非黑白,您岂能妥协。」 白圭怔了怔,继而一笑,道:「你高看我了。我这个左都御史,充其量不过是个缝缝补补的绣工。万里锦绣河山,满朝饕餮蠹虫。远看着花团锦簇,走近一看全是窟窿。我的职责,不过是将太大的孔洞修补,给朝廷遮羞罢了。」 黎明时分,月已落,日未升。天地正在最黑暗的时刻。唐挽终于跨出房门,一身白衣,穿行于浓郁的黑夜中。 苏州府的案子涉案人员之众多、涉案金额之巨大,足够规格让三法司出专人专组来调查。可案卷呈报上去之后,内阁却留中不发,拖了好多天才给了一道指令,命白圭就地成组。 白圭对这个结果并不惊讶。杀、罚、奖、惩,他自有一套办法。唐挽几日以来跟在他身边,渐渐体悟了什么是为官之道。 做官和做学问不同。坚持做一个克己復礼的君子,就一定做不了一个好官。 初夏的蝉鸣吹皱了横塘烟波。数十驾马车沿着堤岸停靠,苏州府在此次贪腐案中倖存下来的官员一个个战战兢兢地等候着。今日将送钦差白圭回京,他们的提心弔胆的日子也终于要到头了。 唐挽伴着白圭走来。烟波柳树下,立着一个清丽的身影。白圭远远看到,对唐挽道:「看来凌霄想要和你告别。」 唐挽直到最近才知道,原来玄机并不是玄机,而是卢凌霄。她今日穿了一件鹅黄交领短襦,下配着素白的罗裙,头戴垂纱帷帽,将那寒潭般的双眸和冶丽容光都隐藏在垂纱之后。乍一看,就像个江南水乡的少女,柔弱可欺。 唐挽最佩服她,便是扮什么,就像什么样子。 当初她扮做唐挽的夫人,顺利将唐挽带出水寨; 后来她与李义联合上演苦肉计,成功骗得唐挽出仕; 再后来她假意反间,骗取李义信任,趁机毒杀李义; 还有,她骗唐挽酒里无毒……若不是白圭赶来,唐挽也早已死于她手。 这些日子以来,唐挽一直在想,苏州府大小官员,包括李义,其实都是盘中的棋子。真正的执棋人,竟然是凌霄。 真是好大的一盘棋。 「听说卢姑娘要随钦差大人回京城了。」唐挽言语淡如春风,「在下有件事不明白,想问问姑娘。可是今天没带酒,不知道能不能问呢?」 「大人但说无妨。」凌霄道。 「为何要杀我?」唐挽问。 白纱遮着她的面容,只能看出一个隐约的轮廓。凌霄微微测过头,望着远处十里烟波,道:「我刚到苏州没多久,赵谡就找到了我。他派太岳来到我身边,教我读书认字,写文作诗。在我被赶出李府,最黑暗的那段日子里,是太岳给了我希望。我以为我找到了真正重视我的人,可是,偏偏还有个你。」 「同样是旧友的遗孤,赵谡对我们的态度却天差地别。你被他养在身边,得最好的训导,走科举仕途。而我呢,屈身于那个道观中,做一个不伦不类的道姑。」她声音微微颤抖,「后来我明白了,赵谡将我当成了你的替补。你一日不死,我便一日见不得光。」 唐挽没想到原来还有这种缘故。略微想了想,问道:「所以你杀我,是想要取代我,走我的路?」 凌霄微微扬起头:「怎么,你认为我做不到么?」 「你怎么会做不到呢,」唐挽摇头苦笑,「你只会做得比我好。」 凌霄沉声道:「我却没有你那么好命!」 「真的是我好命么?」唐挽唇边带着一丝笑意,「老师最看好的其实是师兄。可是师兄只喜欢寄情山水。十岁那年,我冒用了他的户籍去参加了院试,中了秀才。老师没有办法,才将师兄的户籍改成了我的名字。」她顿了顿,继续道,「会试时我为了逃避验身,故意迟到冲撞瑞王车驾,在雪地里坐了六个时辰。为了能做师兄的替补,我也受了许多苦。命好……实在是个很玄妙的论调。」 「我也可以。」凌霄道。 唐挽点了点头,道:「也许我的命真的比你好。好就好在,我从一开始就选了一条更艰难的路,我习惯了风霜刀剑,在挫折砥砺中慢慢变强;而你,习惯了依附,才会一直期待着被给予机会。」 唐挽看不到面纱之后,凌霄倏然苍白的脸色。她抿唇,道:「随你怎么说。白伯伯最后带回京城的人是我。他会为我筑高台,择良婿,保我一世安稳。」 「所以你永远走不了我的路,」唐挽后退一步,道,「姑娘,好自珍重。」她说完,行了一礼,转身挽袖而去。 马车早在官道上候着。双瑞见唐挽走来,问道:「公子,您不和白圭先生道别了?」 唐挽回头望了一眼,那横塘边车马辚辚,掀起十丈红尘。她素来不喜欢这样的场面,道:「不必了,还会再见面的。」 「哎,」双瑞扶着唐挽上了马车,道,「那咱们这就启程了。」 马车缓缓而动,行驶在官道上。唐挽倚窗而望,横塘流水、烟柳画楼,这便是葬了她的苏州。 第52页 远处杨柳下,女子的身影仍旧盈盈立在那儿。凌霄摘下了帷帽,一双山水眼眸,望向唐挽离去的马车。 惊鸿一瞥。 唐挽放下车帘。她与凌霄相交三年,此时回想起来,却只觉得这女人复杂又危险。她不知凌霄的未来会怎样,不过也不重要了,从此山高水远,永不相见。 就当是个书生救了一条冻僵的小蛇。小蛇沖她吐了吐信子,终究也没要她的命。 书生想,且放它去吧。 ※※※※※※※※※※※※※※※※※※※※ 感谢茯苓饼的地雷 感谢谢又清的地雷 (づ ̄3 ̄)づ 预告:明天本卷结尾章之外,还有一篇番外放送~所以明天是双更,小天使们不要错过哦 第39章 江枫渔火, 天涯明月。 入了夜, 卢津渡口依然忙碌。唐挽转头去看那岸边的繁华,灯若游龙, 舟船往来, 喧譁声唿和声好不热闹。在这样热闹背景的衬托下,江心这一船寂静,倒显得尤为难得。 月亮揉在水波里,碎成一江银光。船桨横放在甲板上, 渡船人已不见了踪影。小舟便如一片落叶,随着夜风漂流。沈玥坐在唐挽对面, 腿上盖着万年不变的羊毛毡子, 手执铜壶,给唐挽倒酒。 风虽凉, 酒却暖。一杯下肚, 苦涩入喉,却唇齿回甘。唐挽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象,旧时天气旧时衣,唯有情怀心境,与三年前大不一样。 「倒是没想到大人会专程来看我。」沈玥道。 唐挽道:「也不算专程。我就此北上,顺路来探望。」 「我听说苏州已被全府通查。这是大人的功劳。多谢你, 做到了我未曾做到的事。」沈玥问道。 唐挽淡淡一笑:「全府通查不假, 可到最后, 杀不了几个。苏州府上下几百号人, 全杀了, 谁来填补亏空呢?况且问题的根源不在苏州,而在朝廷。朝廷法度不变,不管换什么样的人来,都会变成李义。」 沈玥沖她举了杯:「大人今日的见识,的确比三年前通透了许多。」 唐挽与他碰了杯,温热的酒下肚,她想起一桩事来:「问渠,你可是白圭的人?」 沈玥微微一顿,道:「你已经见过我的老师了。」 原来白圭竟是沈玥的老师。唐挽点点头,又说道:「当初那个阻止我进苏州的人,也是他吧。」 沈玥笑道:「你可真是聪明。不只是我,就连这水寨也听命与他。」 白圭是官,水寨是匪,如何能有这样的联繫?沈玥看出唐挽的疑问,道:「当初我被李义加害,命悬一线时,是合鱼救了我。我一开始也以为是自己运气好,可天下哪有这么多巧合?待我养好伤后,曾想要进京告御状。这个时候老师才现身将我拦下来,藏身于此。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他背后竟还有江湖势力。」沈玥顿了顿,道,「其实也不稀奇。老师身为左都御史,替皇帝杀人,树敌无数。他每年周旋于各个地方,几经艰险,总要有能保护自己的力量。」 这一番话虽然听上不合常理,却实在符合实情。白圭大人游走于官场这么多年仍毫髮无伤,也必有自己立身保命的办法。唐挽想了想,问道:「从我进了苏州之后,你们还能知道我的情况么?」 沈玥笑道:「你可还记得你的旧宅旁边,有个狗肉铺子?」 唐挽恍然,所谓「英雄每多屠狗辈」,果真如此。 沈玥道:「大人这一次检举有功,不知回到京城后会升个什么官职?」 唐挽笑着摇摇头:「升官不敢想。我,又被贬了。」 「啊?贬去哪儿了?」沈玥问。 「临清府,花山县。」唐挽道,「我现在是个九品县令。」 沈玥笑出了声:「那穷乡僻壤,可够你受的了。」又想了想,道,「眼下的确不是回京城的最好时机。远远躲开,不失为一个对策。」 唐挽斜睨他一眼,道:「我这县太爷上任,还缺个师爷。不知问渠先生可有兴趣,与我同行?」 沈玥微微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唐挽。当年得知自己双腿残疾,从此断了功名路,那种剜心蚀骨的苦闷,这些年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他以为自己将会在这阴暗的水寨里混沌一生,从没想过还能有机会以另一种身份,重返官场。 纵使十年饮冰,难凉一腔热血。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不就是想为天下百姓实实在在做一点事吗? 沈玥将个中情绪和酒吞下,抬起头,笑对唐挽:「左右寨子里无事。也罢,我就陪你走一遭。」 ——本卷完—— ※※※※※※※※※※※※※※※※※※※※ 别着急!九点还有一更! 第40章 番外一 缘尽尤寻泉下路, 魂归宛见梦中人。 蔺如是经常会梦见卢焯。梦里他总是一身落拓青衫, 手里拿着一桿菸袋,絮絮叨叨跟自己讲着从前的事。可不管他讲什么, 末了总要问一句:「凌霄可许了人家了?」 每每到此, 蔺如是总会突然醒过来,然后就被内心的愧疚折磨到天亮。 「继盛,我把凌霄弄丢了。」 这一日的雨下得不算大,但很长久。蔺如是一手撑着伞, 一手拿着一块素白的帕子,借着雨水擦拭着墓碑。三年前, 他将卢焯安葬在这里, 从此不论风霜雨雪,他都会来守着。 第53页 蔺如是嘆了口气, 道:「我若是能早来一步, 你也不至于在土里了。」 想了想,又说道:「你这人也是的,怎么就那么急性子呢?怎么就不能等一等我呢?」 话问出去,却久久没有人回答。 蔺如是抬起头,望着茫茫细雨中的山林,又想起至和九年那个冬天。 「快些, 再快些!」蔺如是叠声的催促。 马车飞速行驶在山路上。刚刚下过一场雪, 道上泥泞湿滑, 车轮子极易打滑, 赶车的拉着缰绳, 忍不住说道:「先生,再怎么急也是安全要紧啊!不能再快了!」 「我赶着去救人!快!」 皇帝重开会试的消息转眼间传遍了大街小巷,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可对蔺如是来说,这无疑是个晴天霹雳。 因为这次会试的主考官,是卢焯。 卢焯,那个持节守正,宁折不弯的人。蔺如是不知道皇帝用了什么办法诓骗他官復原职,重入朝廷。可蔺如是知道,卢焯聪明得很,皇帝的把戏再高明,也瞒不了多久。 一旦被卢焯识破,以他的性子,必会惊天动地,鱼死网破。 只能希望在自己到京城之前,白圭、徐阶、闫炳章这三人不要去见他。 不见还好。见,则必生事端。 皇帝不就是想要一个声名远播的大儒来收买人心么?蔺如是想,以自己的学问和名声,足以替代卢焯主持会试。这一次,他要将卢焯从那吃人的朝廷里救出来。 继盛,你可一定要等我! 马车卡在城门关闭前进了京城。那老马在寒风中跑了几十里,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路边。赶车人查看一番,道:「先生,这马怕是不行了。天色也晚了,您不如先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再说吧。」 不行,他可等不到明天。 蔺如是下了马车,一手捏着袍子向皇宫奔去。冷风刀子一样割在他脸上,火辣辣的疼,让他想起至和元年的那一天。 至和元年,岁在甲午,一向是个出大事的年份。 玄武门,一向是个出大事的地方。 可他再也经不得这样的事了。 天黑得真快,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没了光亮。好在狂风颳跑了乌云,露出一个大而白的月亮,照得满地白雪亮堂堂的。 玄武门仍是记忆中的样子。紧闭的大门,高耸的宫楼,无不展示着这王朝的威严煊赫,似乎要将他这白衣士子吓退。宫墙下设高台,上面供着的是登闻鼓。 当年卢焯也曾亲手敲响它。 「内阁走水了!」 唿喊声渐次传来。蔺如是一惊,抬头望去,就见不远处西北天边一片火红,正是内阁的方向。 来不及了。这混乱之中,求见君王已不可能。但卢焯还在里面……他忽然想起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站在茫茫白雪中,谁也救不了。 不行,这一次他不能再这么束手无策。蔺如是几步登上高台,抬手拿起那绑着红绸的鼓槌。这是一只抚琴写字的手,骨节分明,干净而温和。可它一旦握上鼓槌,就好像握住了雷霆万钧的力量。 咚、咚、咚…… 鼓声响起,席捲天地,震耳欲聋。蔺如是越敲越快,越敲越响,直到戴甲的士兵将他拖住,他拿着鼓槌的那只手犹在颤抖,上面爆出狰狞的青筋。 三十鞭笞,打在他的身上,他却浑然不觉。蔺如是抬起头,终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卢焯站在玄武门高耸的城楼上,嵴背笔直,青色的身影似一丛劲竹,身后是漫天的火光。 蔺如是孑然而立在雪地中,后背已是一片血污。有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来,滴落在皑皑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月光照亮了满地的白雪,满地的白雪也应和着月光,蔺如是就站在白雪与月光中,抬起头,一双点了墨的眸子看着卢焯。 他们什么也没说,却分明读懂了对方的心意: 「你怎么能来呢。」卢焯苦笑。 「我来救你。」 「你不该敲响登闻鼓啊,你不该受这笞刑。你是天下文人的体面,怎么能受这样的折辱。」 「我来救你。」 「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是我痴心妄想着可以撼动圣意,这结果不该由你承担。谁知我们侍奉的不是心怀苍生的圣主,而是一匹吞噬天下的贪狼。」 「可我要救你。十年前我未曾做到,今日总要救下你。」 「卢焯!」御辇上的君王匆匆而来,怒髮冲冠,「你可知罪!」 皇帝以为他已葬身火海,谁料想竟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儿。只有一个解释,是他,放火烧了西阁。 那么多的卷册,那么多士子的希望,皇帝求贤若渴的圣明,举国为之应和的欢腾,就这么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可恶!该死! 卢焯转过身来。清冷月光中,他高洁出尘,不似凡人。皇帝这才发现,这个人,竟和十年之前的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 十年了,便是兇狠的老鹰也被熬得服服帖帖,如家禽般唿之即来挥之即去。为什么这个人仍旧一身桀骜,满眼锐气? 他凭什么不改变,他凭什么不臣服! 仿佛看穿了皇帝的想法,卢焯笑了,唇角上扬是一个清冷的弧度。皇帝啊,你不是个君子,所以你不懂君子。你将士子的报国之心当做帝王权术的筹码,你将高洁公正的科举当成收买人心的手段,你把家国天下的情怀看做是谋权篡位的野心。你的心是脏的,眼是脏的,所以看世间万物,看天下臣民,都怀着骯脏的心思。 第54页 你还想让我替你主持科举?呵,我一把火烧个干净,方才不付学生们的赤子之心。 卢焯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高声叫道:「皇帝,你看着!」 于是纵身一跃。 「继盛!」徐公一下马车便看到这一幕,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在雪地上。卢焯似一片柳叶飘然跌落,蔺如是虚空的双手没能接住他,他便投身入一片白月光里。 原该如此,十年前就该如此。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 生平未报国,留作忠魂补。 …… 雨渐渐小了,墓碑也已经清扫干净。蔺如是收了伞,又看了那碑文一会儿,转身离开。下山途中,但见小路曲折间,花木掩映处,一青衫女子缓缓而来。 女子看上去十八九岁的年级,容光冶丽,姿容出挑。她看到蔺如是,微微低了头,擦肩而过。 她眼角那颗胭脂痣,却落入了蔺如是的眸中。 「……凌霄!」 ※※※※※※※※※※※※※※※※※※※※ 本番外与开篇楔子一起食用更佳! 吾曹州县吏,枝叶总关情 第41章 午后刚下了一场雨, 空气里瀰漫着泥土的腥甜气息, 给这闷热的夏日添了几分凉爽。这样难得的好天气,花山县东王村的村民们却并不喜欢。村子里都是泥土路, 下过雨后土坑变成泥洼, 再加上畜生的粪便,可谓一步一雷,要没个闪转腾挪的好身手都不敢出门。不过下雨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用浇地了。因此每逢这样的时候, 村民们都会在各家屋檐底下一坐,偷得浮生半日闲。 然而今天却有些反常, 几乎整个村的人都围在了老孙家的田地旁。田地本就没多大, 人却越聚越多,有的来晚了找不到好位置, 只能垫着脚往里看。 「别挤了, 别挤了,王老三家的小孙子都给挤到沟里去了!」大嗓门的村妇喊道。 「张大娘,你看见新来的县太爷了么?长什么样啊?」后头的人问。 「哎哎哎,里正来了,快让让!」 里正姓郭,是个花白了鬍子的老头。年轻时也曾考过秀才, 可屡试不中, 也没个功名, 不过在这荒僻的乡村, 能识文断字已经正经是个学问人了。郭里正在村民中声望颇高, 除了因为他能识文断字之外,更因为他活得足够长——他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 在村民看来,年龄就是资歷,年龄就是经验,年龄就代表着可靠。 郭里正听说知县大人来了东王村,放下饭碗就赶来了。临出门还不忘换上自己最体面的蓝布大褂。他穿过村民们闪出的路走到田埂边上,往田里看,却并没有见着知县大人的影子。 远远只见两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年轻人,一人拿着步规丈量田地,另一人正低头读数。 读数那人直起身来,沖这边招了招手。只见一个穿着长袍的年轻男子对旁边的人说道:「赵主簿,大人叫你过去呢!」 说话的人正是双瑞。他此时手里抱着唐挽的官服官帽,脖子上挂着唐挽的官靴,整个人都被埋在了衣服包里。要是不说话,还真不容易被看见。 被称作「赵主簿」的人就是花山县的文书主簿,今天跟着唐挽来村里走访,可怎么也没想到还要下地。他看看自己的最体面的官靴,再看看满是牛粪的田地,脸上露出了难色:「这个……我这个腰实在是不行啊……」 双瑞气得直瞪眼。他家公子那么细皮嫩肉的人,都脱了靴子下了地。这皮糙肉厚的老狗居然还拿捏起来了?要不是怕弄脏了公子的官服,双瑞早就跟着下去了,哪里还用得着他? 「老爷是不是要记录数字啊?我认些字,我去吧。」说话的是这田地的主人——老孙家的小儿子孙来旺。村里的年轻人皮肤黝黑,一脸的憨厚相。 赵主簿自然乐意,马上将纸笔交给了孙来旺。孙来旺脱了脚上的布鞋就下了田,朝唐挽走去。 郭里正颤颤巍巍走上前,对双瑞道:「小官人,我是东、西王村的里正。这哪个是知县老爷啊?」 双瑞笑着问了个好,朝田地里一努嘴儿,道:「瞧,老爷他过来了。」 三个人踏着泥泞走来。郭里正眯了眯昏花的老眼,仔细分辨。走在最前面的是老孙家的小子,他认得。那小子的后面跟着个白脸的年轻人,看岁数还小,当不了知县。再往后,是一个蓄了鬍鬚的中年男人。嗯,这么看来,当是新上任的县太爷了。 三人转眼走近。郭里正越过头前两人,走上前,顾不上泥泞的地面便行了个大礼:「里正郭良拜见知县大人。」 中年男子有些懵,看了看郭里正,又看了看唐挽,急忙道:「不是……我不是……」 「郭里正年纪大了,不必行礼。请起来吧。」 唐挽背对着众人站着。双瑞给他披上官服,戴上官帽,又低头去给她擦脚换官靴。唐挽转过身,乌纱帽压着远山眉,白玉般的面庞上如星如月的一双眼。全村上到八十下到八岁的妇女们全都倒吸了一口气,哪里去找这么好看的男人?就像是从画里走下来的。 郭里正被搀扶着起了身,见着唐挽,愣了一愣,道:「知县大人真是年轻,啊,年轻有为啊。」 唐挽一笑,道:「本官要重新丈量东、西两王村的土地。还请里正大人和村民们多沟通,多配合。」 第55页 「一定一定。」里正躬身道。 孙来旺一直在旁边等着,正要将纸笔交还给赵主簿。唐挽看了他一眼,伸手道:「给我。」 孙来旺便将纸笔递给了唐挽。 唐挽微微仰着头,好让双瑞替她扣好颈口的扣子。她侧着眼看了看那张纸,上面笔迹清晰,记录得颇有条理。唐挽还算满意。 「你叫什么名字?」唐挽问。 孙来旺反应了一会儿,才知是在问自己,一时紧张得忘了该怎么说话:「孙……回大人,我叫孙来旺。」 「可识文断字?」唐挽一边整理袖口,一边问道。 孙来旺挠了挠头:「认得些。」 唐挽点点头,道:「赵主簿,把你的官服给他。」 「哎,啊?」赵主簿愣了,不知是要干什么。 「你被除名了。」唐挽正了正官帽,抬手一直孙来旺,道,「任命你为主簿。明天来县衙报到。」 赵主簿完全懵了,急急道:「大人,我可是秀才出身!」 「秀才又如何?不办事,要你何用。」唐挽抬步向村口走去,绿呢的轿子早等在那里。 赵主簿哪里甘心。这主簿的官职是家里找了多少门路才谋来的,再不济也是县衙里有头有脸的职位,竟然就这么丢了?没了官职,他就只剩了秀才的功名。每个月俸禄少了一半不说,还不知要让十里八乡怎么笑话。 赵主簿悔不当初,早知刚才他就下地去了。一双靴子而已,哪有职位重要?他只道这知县年纪轻轻初来乍到的,少不得要倚仗自己,定然会对他客气些。谁料想竟是这么个狠厉的角色。 赵主簿一路追上去:「大人,大人!」 双瑞横身往轿前一挡,冷笑一声,道:「赵秀才,你敢拦一甲进士的轿子,功名还要不要了?」 大庸朝重功名,最末流的九品知县见了秀才也要下轿行礼。可唐挽偏偏是个一甲进士,论起出身,秀才实在矮了不止一截。 双瑞冷冷看着他。赵秀才刚刚才吃了亏,不敢再生事,只能躬身退到了一边。 双瑞高声道:「起轿!」 ※※※※※※※※※※※※※※※※※※※※ 感谢浅树的地雷和营养液~ 花山副本开启,元朗上线倒计时! 第42章 大凡知县出行, 一顶大轿, 四个衙役,前有鸣锣开道, 后有响鼓净街, 敲敲打打满城皆知。 唐挽觉得,立下这个规矩的人一定很寂寞。 唐挽并不喜欢这样俗气的热闹。于是在她上任的第三天就亲自下令解散了县衙的锣鼓仪仗。一是因为她这个小小的县官实在没有什么重大场合用得上仪仗的;二是因为县衙实在紧张,少几个人吃饭还能节省开支。 花山县很穷,是那种想像不到的穷。 唐挽初到花山的那一天, 正赶上黄昏时分,一行人静悄悄地入了城。小小的县城只有一横一竖两条主道, 县衙就坐落在两道交叉的十字口。街道上空荡荡的, 一个行人也无。唐挽下了轿子,抬头看, 但见门口廊柱朱漆剥落, 大门上的纽钉也掉了几颗,要不是头顶牌匾上清楚写着「花山县衙」这几个大字,她还真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她见惯了苏州繁华,再看此处破败,更觉刻骨铭心。 唐挽独自立在十字路口,在那炎热的夏日傍晚, 忽然生出几分秋风萧瑟之感。 怎么能穷到这个地步呢?这前任知县该没少贪吧? 于是唐挽当夜便开始查帐。将三年的帐本查了个底朝天, 才惊讶地发现, 前任知县不仅没贪, 还是个不折不扣勤政爱民的清官。 前任知县姓陈, 嘉元十八年举人出身。为人端方严谨、刚正不阿,在任期间没有留下一件冤假错案。他还亲自带着百姓开垦荒田,三年任期中共开垦田地一百一十余亩,真正做到了村里家家有地、人人有田。 可即便如此,花山县还是一年比一年穷。 陈知县在百姓当中也颇有美誉,当地流传着许多他严谨治家的故事。传说有一年闹饥荒,他把自己家的粮食都拿出来接济百姓。他的女儿饿得不行,偷了隔壁半块馒头吃。他听说之后,把女儿一顿毒打,并说道:「你就算是饿死了,也不能丢了我的颜面,败坏了门风。」后来他的女儿果真饿死了。 百姓们讲起这件事,都交口称赞,说陈知县才是君子楷模。唐挽却听出了一身冷汗。 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陈知县没有庇佑一方的本事,实在不该坐在知县的位置上瞎胡闹。一样的道理,他没有养活自己女儿的办法,就实在不该当这个父亲。 唐挽越是深入调查,就越发现,花山县的穷,其实和陈知县治理不当有很大的关系。 唐挽上任的这两个多月,几乎全是在田间走访,体察民情。花山县之所以以「花山」为名,就是因为此地多山,且山上多有五色石头,远远看去色彩斑斓。石头多了,黄土就少,地面极为贫瘠。这样的地貌环境实在不适合农耕。陈知县之前开闢出来的百亩耕田,每年的产量根本养不活种田人。 花山县贫困至此,本可以向朝廷申请补助。而朝廷发放贫困补助的标准是以人均所拥有的田亩数来判定的。在陈知县的带领下,花山县已做到人人有耕田了。因此不仅得不到朝廷补贴,还要每年按照田亩数量上缴粮税。 第56页 可百姓无粮。陈知县就只能从县衙的库里拿出存粮来上缴。三年下来,县衙府库已经颗粒未剩,比唐挽的脸都干净。 若是此时来一场天灾,花山县的百姓恐怕都撑不到州府的救济粮。 双瑞坐在府库的地上,一边算帐一边嘆气。唐挽也是越想越生气,晚间给元朗写信,忍不住将这陈知县痛贬了一番,直言他是个昏官。半个月后收到元朗的回信,原以为他会与自己同仇敌忾,未想到他却对陈知县颇多宽释,又劝诫唐挽,不该说那些刻薄之言。 「端正君子,严谨持身。才不配位,迂人罢了。」这就是元朗对那陈知县的评价。 唐挽站起身,负手在书房里打转。我刻薄?当官不作为,就是在作恶。一个无能的清官所带来的危害,比贪官更甚。 到这时唐挽才终于理解了白圭的话。什么样的官才是好官?让百姓家里有余粮、身上有衣穿、日子有盼头,才是好官。一味爱惜自己的名声德行,不过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这是第一次唐挽没有给元朗回信。她将那封信锁在了书桌下的乌木盒子里,决定要好好跟元朗置一置气。 虽然这气置得委实没有什么道理。 轿子停了停,却没有落地。唐挽心下奇怪,刚要掀开帘子看看究竟,就听外面双瑞低声道:「公子,那孙员外在衙门口等您呢!」 唐挽不禁皱了皱眉。自从上任,这群地主乡绅动不动就来登门拜访,可真让人头疼。于是说道:「走后门!」 「哎!」双瑞应了一声,吩咐轿夫,「走走走!」 堂堂一地父母官,竟然被逼的走后门。唐挽觉得自己混的实在是惨了点。 更惨的还在后头。她进了衙门,凳子还没坐热,就被人追到了门上。 登门的人,正是刚刚被一撸到底的赵秀才。 赵秀才回到家,就看见自己的妻子梁氏坐在地上哭号。原来早有好事的人把他丢官的事告诉了梁氏。这梁氏虽然没读过书,但娘家在当地也算个富户,梁氏也生了一副好相貌,当初提亲的人里,人品条件比赵秀才好的多的是。如果不是因为贪图一个秀才夫人的名声,赵家也保证能给赵秀才在县衙里谋职位,她才不会嫁给他。如今成亲不过三载,赵秀才就丢了官,梁氏直觉得自己嫁亏了,止不住坐在地上哭号起来,直喊这日子可过不下去了。她一哭,少不得把街坊四邻都招引了来。 赵秀才本就没脸,被街坊四邻一顿指戳,更觉得下了面子。当即吼道:「哭哭哭,就知道哭!我这官都是让你给哭没的!」 梁氏哪里受得这样的委屈,眼泪一抹,道:「你有本事跟我这儿充爷,你去衙门跟县太爷撒泼啊!把官要回来才算你本事!」 当着这么多邻居的面,赵秀才被她激得血气上涌,吼一声:「去就去!我是朝廷任命的主簿,从九品!岂是他县令说免就能免的!」 赵秀才气势汹汹地出了门,又气势汹汹来到县衙。可真见着了唐挽,他的气势瞬间就弱了下来。 唐挽毕竟是他的上官。他一个读着圣贤书长大的秀才,骨子里就带着伦理纲常的忌讳,见了唐挽便先矮了一截。唐挽早料到赵秀才会找来,闲闲地捏了茶盏,问道:「难道我的话说的还不够明白?」 双瑞马上接道:「大人说的再明白不过了!可偏有人啊,脸皮忒厚!」他说着,还瞥了赵秀才一眼。 赵秀才脸上一阵红。可他自觉自己占着理,脖子一梗,道:「大人,下官是朝廷任命的品级官,要罢免也要朝廷发文,岂能如此随意!」 「赵秀才想要朝廷发文啊,」唐挽慢悠悠喝了口茶,看了双瑞一眼。 双瑞立即会意,从怀中掏出一本帐册,道:「赵秀才认得此物吧?这是你在任时花山县财务总帐。与收支明细比对,就可以发现其中有十一出纰漏。你在任三年,先后贪污一百二十余两!这如果报到朝廷......」 赵秀才已是一头冷汗。他做的帐,自觉天衣无缝,怎么竟被查出来了?如果真的报到朝廷,贪污上百两,恐怕一百个大板是跑不了的。一百个板子啊,打完了恐怕命都没了。 双瑞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大人仁德,准你自行辞官。这是给你个再世为人的机会啊,你还不谢恩?」 「大人!」赵秀才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我再也不敢了!求大人看在我任职多年,熟悉公务的份上留下我吧!我保证,往后一定兢兢业业,肝脑涂地,为大人效力!」 唐挽心想,这人可真是执着,到了这个地步,还舍不下自己的官帽。 「我这人,最见不得贪污,也不信什么改邪归正的话,」唐挽道,「我记得你的父亲是在府衙当差吧。赵秀才,也得为乃父名节多做考虑啊。」 大庸官场最重门风。赵秀才贪污的事一旦败露,那他爹的官职也难保。 赵秀才一向最怕他爹。想到严厉的父亲,膝盖都哆嗦起来。唐挽也懒得再与他纠缠,起身整了整衣袍,转屏风往后院去了。 剩下的事,双瑞自会解决。 花山地处西北,民风旷达。这份旷达在县衙后院的景致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不似苏州的繁华错落、一步一景,花山县衙的布置则显得更加随性,墙根下的喇叭花,砖逢里的爬墙草,一切都顺其自然。那几处随手点缀的齐松怪石,又平添了些别样趣味。 第57页 沈玥就坐下松树下,手拿着一册黄卷翻阅。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正看到唐挽快步走来。 「听说你把赵主簿革职了。」沈玥道。 唐挽挑了挑眉:「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她说着,撩袍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革职了好,我早也看他不顺眼了。他那点活我都能做,不必再养个闲人。」沈玥道。 唐挽便笑了:「我知道你能做,可不能全都让你做了。万一把你累出个好歹来,我可捨不得。」 唐挽认为自己做的最英明的决定,就是把沈玥带来了花山。沈玥不仅勤奋好学,还对政务颇为熟悉。新官上任,千头万绪,可有他在身边帮忙,唐挽自觉从容了许多。 「看来你是招揽到贤才了。」沈玥才不会相信唐挽所谓「捨不得」的鬼话。当初刚到花山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压着他和双瑞清查帐目,三天两夜都没让人合眼。 唐挽道:「这小地方也找不到什么大才。不过是个忠实可靠的年轻人,凑合着先用一用。」 沈玥点点头,扬了扬手中的书卷,道:「我今天读《花山县志》,找到了一些信息,兴许你用得上。」 唐挽双眼一亮:「说来听听。」 花山县存在的年代久远。这样有歷史的地方,大多会和一些神话传奇有些关联。 县志里就记载着这么一个传说。说上古时期,女娲补天,取八方精华炼成五彩石。这鍊石之地就在花山。真火焚烧了九九八十一日,把土地都烤成了焦土,故而当地土壤贫瘠。而鍊石的废料就地堆砌,留存了下来,便是如今四面环绕的花山。 「这传说也未免有些牵强。如果当真有废料留存,女娲娘娘又何必用自己的真身填补窟窿呢。」唐挽笑道。 此时正巧乔叔端了茶来。沈玥取了一杯递给唐挽,又端了自己的,道:「这传说的唯一可取之处,就是说明花山的土壤确实不适合耕种。我翻阅了本地的歷史,基本都是以山林、畜牧为主。直到嘉元十八年,才开始发展农耕。」 「嘉元十八年……」唐挽算了算,道,「距今也有将近二十年了。」 「正是,」沈玥道,「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一年不如一年。」 唐挽蹙眉,道:「这一个知县煳涂也就罢了。这中间经歷六任知县,总不能都犯这样的煳涂吧?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么?」 沈玥道:「这个县志上没有说。不过我的印象中,嘉元年间好像有那么一次县政改革,或许有些关系吧。」 唐挽皱着眉头,道:「就我目前探查的结果,真正可耕种的良田不过十分之二三。剩下那些还未丈量的也好不了多少。这么多年都走错了路子,得改。」 「你要怎么改?」沈玥问道。 唐挽想了想,说:「种不了粮食,就种果树,搞畜牧。再发展商道,卖钱换粮食!」 「退耕?恐怕没那么简单。」沈玥道,「现在家家户户的耕田,再薄也是家产。你想要回来,恐怕会生乱。除非有足够的补贴来安抚民心。」 唐挽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眼下最缺的就是钱。 没有钱,就不能进行改革;不变,就会越来越穷。这简直是个死胡同。 「还有,就是人心。」沈玥提醒道。 唐挽也想到了这一层。花山县这些年虽然穷,却没有生什么乱子,可以说全靠前面几位知县清正廉洁的好形象支撑着。百姓们清贫归清贫,可看到父母官和自己一起吃苦,也就没了什么怨气。 所谓不患贫而患不均。大家都穷,也就穷得心安理得了。 可一旦要做起改革,谁先富、谁后富;哪个赚的多,哪个赚的少,很快会分出差距来。如果不能在此之前树立起威信,那改革后的麻烦就会接踵而至。 「非得做出一件事来不可,」唐挽捏着茶杯,皱眉道,「一件真正让百姓得利的事。」 沈玥深以为然。然而没有钱,怎么让百姓得利?这又回到了那个死胡同。 「大人,咱们得搞点钱啊。」沈玥很认真地说道,「用不了很多,有二三百两就成。」 唐挽点点头:「我想办法。不行,就去哭穷!」 对谁哭穷?自然是对唐挽的上官,临清知府罗步达。 说起来这位罗知府也算是唐挽的老熟人。当初唐挽在清水县跟着老师读书时,他是当地父母官,也就是向白圭引荐唐挽的那一位县令。他为人严谨,做出了些政绩,在唐挽高中的第二年就被升职,调任临清知府。 因此罗步达看唐挽,总带着点看自家出息儿子的意思。唐挽遇上罗步达,也少了几分面对上官的持重拘束。 半个月后,花山县耕田现状已经全部摸查清楚。唐挽换上水葱绿的九品知县官服,将整理好的文书揣进袖子里,登上轿子直奔府衙而去。 临清府下辖的五个县,花山是最穷的一个,也是最偏远的一个。 轿子走了整整一天,才终于进了临清城。府衙所在之地,便是一府之内最最繁华兴盛的地方。唐挽在府衙门前下了轿,过堂里少立,等候通传。 「这位便是花山县唐县令吧?」 说话的人正跟唐挽走个对脸。看年纪三十岁上下,看官服也是一方知县。唐挽便拱了拱手:「正是。敢问同僚何处任职?」 「闫志高,铜冶县。」 第58页 那人上下打量着唐挽,眼神颇为放肆。唐挽微微蹙了眉,淡淡回一句:「幸会。」 闫志高说道:「我们地界相邻,有时间欢迎来坐坐。」 两人互相行了礼,闫志高便转身离开了。 唐挽心里嘀咕,闫志高……这人不会和闫首辅有什么关系吧?可仔细一想,闫首辅是福建人,而刚才那闫志高分明北方人的长相,应该只是恰好同姓而已。真是闫首辅的亲戚,怎么也不能在这穷乡僻壤当县令。 「唐知县,请进吧。」府衙管事躬身道。 罗知府就在书房。他刚刚见完了闫志高,正要喝口茶润润嗓子,唐挽就推门进来了。罗步达一口水还没咽,于是抬抬手,示意唐挽坐下。 唐挽见过礼,便在一旁的圈椅上落座。 「这几个月没见,倒是有些消瘦了啊,」罗知府笑道,「怎么样,花山的差事不好做吧?」 唐挽笑着点了点头:「确实有点出乎意料。」 「有什么困难就说。能帮的咱们府衙一定给与支持。」罗知府说道。 这着实是一句官话。当初唐挽在苏州的时候,接待下辖的县官,也多会以此作为开场。不过不管水分有多少,唐挽要的就是这个话头。 「大人,确实困难。」唐挖道,「您看,今年贫困县的补助,能不能考虑考虑花山?」 罗知府脸上的笑意淡了淡,道:「匡之啊,花山前年才刚摘了贫困县的帽子。你这又要申贫,不合规矩啊。」 唐挽早料到他会做此一说,便从袖中取出摺子,双手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躬身道:「这是花山县人口耕地现状的调查,请大人一览。」 罗知府看了她一眼,抬手翻开了摺子,眯着眼睛漫漫看着。他一边看,唐挽一边将重点说给他听:「花山的人均耕田所有量虽然已经到了脱贫线,但是其中真正能出产粮食的不过十分之三。花山的田地都是虚的,百姓们都在饿肚子啊。」 罗知府将那摺子信手翻了翻,便合上了。他双手交握放在桌上,等唐挽说完,才皱着眉,说道:「匡之啊,就不能克服一下吗?这前任知县刚脱了贫,到你这儿又跌回去了。这可于政绩有损啊。」 唐挽的政绩有没有损失,她自己倒没有那么在乎。为政一方,百姓都吃不起饭了,哪里有脸去拼政绩呢?她刚想表一番态度,却忽然想到了另外一层。 花山是临清府的辖县。花山跌下贫困县,损的不止是唐挽的政绩,更是罗知府的政绩。 以唐挽对罗知府的了解,谁动他的政绩,那就是要他的命。 唐挽再怎么也不能要了自己上官的命。让花山重新列为贫困县,恐怕是不可能了。 明白了这一点,唐挽就决定退而求其次。这一趟不能白来,贫困县争取不下来,不如争取点别的好处。 于是唐挽无比端正地行了一礼,继而诚挚地看向罗知府,用最肃穆的声音说道:「大人,花山确实穷困。您可怜可怜,给点钱吧。」 唐挽离开府衙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双瑞打着帘扶唐挽上轿,说道:「公子,咱们去官驿歇一晚,明天再走吧?」 唐挽哼了一声。双瑞看她面色不善,就知道今天这一趟并不顺利,因此不敢多言,催促着轿夫启了程。 唐挽对着罗知府哭了半日的穷,哭得是口干舌燥。然而贫困县的名额没要到,补助也没拿到,只要到了一年的粮税减免。 聊胜于无。可实在憋屈。 唐挽反覆琢磨着罗知府的话。原来嘉元十七年的那场县政改革,直接将农田数量作为判定贫困线的标准,而「脱贫」则成了地方官员升迁考核的重要内容。罗知府去年述职的时候刚向山西布政使表了决心,任期内要使所辖五县全部脱贫。 「这是京城下的硬规定,我也是没有办法啊……」罗知府也很无奈。 知府有知府的无奈,知县有知县的憋屈。要怪就要怪这狗屁不通的政策。可要问这政策是谁制定的?无他,正是当初的文渊阁大学士,内阁阁老唐奉辕。 唐挽深深嘆了口气:爹啊,您可坑死我了。 唐挽唉声嘆气了一会儿,想着再责怪自己那已经作古的老爹也没什么用处,还是应该考虑考虑当下。花山县改革势在必行,她必须得找到钱回去。她要先稳住沈玥、安抚县衙官吏,给他们希望,才能让他们踏踏实实地跟着自己。想要成事,人心是最大的筹码。 钱啊……唐挽从没想过自己也有这么缺钱的一天。回想当年在苏州,动不动也是大几千两从手里过,如今竟然为了几百两银子发愁。 早知今日,在苏州的时候真该多少贪一点,好解现在的燃眉之急。 唐挽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往衣襟里一探,摸出一块玉来。 这是她给元朗准备的生辰礼。她一直贴身放着,被她的体温煨得暖暖的。街上的灯火明明灭灭,透过轿帘的缝隙照进来,那玉便映射出温润的光。 这是她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 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在花山百姓的温饱面前,元朗的生日就往后放一放吧。唐挽心里觉得,像元朗这般深明大义的人,怎么也不会因此而怪罪她。 左右她现在也在跟他置气。元朗若真的怪罪起来……唐挽也可以先单方面原谅他,以作补偿。 第59页 第二天离开临清城的时候,唐挽的膝上多了一个装着二百两现银的布包,还有一张当票。 「双瑞,回去知道该怎么说?」 「公子放心,我都明白!」 回到花山已是傍晚。沈玥早早便坐着轮椅在衙门口等候,见唐挽下得轿来,忙问道:「如何?」 唐挽看着他,扬了扬手中的蓝布包,一笑,道:「知府大人十二万分的支持。不仅免了一年的赋税,还拨给我们二百两银子。」 沈玥双眼发亮,脸色涨红,激动得几乎从轮椅上站起来。他身后,府衙的两个文书脸上也少有地见了光彩。唐挽知道,用不了一天,这个消息就会传遍县衙上下。有了知府的支持,所有人的精神头都不一样了。唐挽唇边挑起一丝笑意,深觉自己实在英明。 双瑞觉得,就沖自家公子这说起谎话来面不改色的能力,日后必成大事。 「公子,这改革若不成,可怎么办呢?」回书房的路上,双瑞忧心忡忡地问道。 「一定会成。」唐挽端着朝带,步伐稳健。 双瑞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别人,道:「可是咱们只有二百两。就按一户两贯的安置费,也安置不了多少啊。更何况耕田改林,后续的工作还有很多……」 唐挽停下脚步,侧过头看他,道:「不错么,双瑞。思虑周全,凭你现在的能力,做个县衙的属官都绰绰有余了。」 「公子您夸我没用啊,您没钱办不了事啊。」双瑞满脸都是焦急。 唐挽一笑,继续向前走,道:「你算了么,需要多少?」 双瑞点点头:「怎么着也得这个数。」说着手指头竖起来,比了个「四」。 「四百两?」唐挽问。 双瑞一砸吧嘴:「四千两!」 唐挽点点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小布包,道:「那是得想点办法了。」 「您有什么办法?现在咱们就二百两,这银子还能生出来银子不成?」双瑞瞪大了眼睛。 唐挽笑了,道:「当然了,这就是钱生钱的道理。」 花山县是个小地方。不过三天,县城几乎人人都知道知县大人去了趟府衙,得到了知府大人的肯定,还拿到了拨款。 人人都说,这个知县不一般,有本事。前面几个县太爷都是只有往府衙交税纳粮的份儿,只有她,能把送过去的钱再掏出来。 所谓再富的地方都有穷人,同理,再穷的地方也都有那么几个富户。 这个孙员外,就可以算得上是花山县的首富。 有道是富贵不分家。唐挽刚上任的时候,孙员外就特意登门拜访过一次。印象里这个新上任的县太爷虽然年轻,但是颇有决断,也不像上一位动辄子曰诗云的那么不会聊天。孙员外存了想要亲近的心,奈何这知县三天两头往外跑,他几次去拜访都扑了个空。 如今听说知县从府衙回来,不仅给全县减了赋税,还拿了银子,心里就更按捺不住了。晚上睡不着觉,孙员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罗知府如此看重唐知县,可见以后会给花山县不少好处。自己正应该和唐知县搞好关系,日后有什么好项目,自己也能分一杯羹。 孙员外觉得自己很有眼光。他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准备一份厚礼,砸开唐知县的大门。 文玩玉器、名人字画、金银首饰……几个大箱子摆满了县衙的后堂。唐挽负着手,绕着走了好几圈,心想这孙员外真是下了血本了。 不过小地方就是小地方。这首富送的礼,还赶不上苏州一个普通的商户来的上档次。 唐挽手拿扇子,微微一扫。双瑞立刻明白,高声道:「都拿回去。」 孙员外的管家脸上霎时有些尴尬,心道这知县还真是不好伺候。 衙役们得了令,便上前开始抬箱子。抬到唐挽跟前那五百两白银,唐挽却用扇子点了点。双瑞便出声道:「这个留下。」 管家双眼一亮,仿佛看见了希望。 唐挽扇子一挡,在双瑞耳边说了两句,转过身便往后头去了。双瑞躬身送她走了,才慢悠悠来到管家身边。 「唐管事。」管家陪着笑脸。 「嗯,」双瑞端着架子,「你们员外会做事,老爷很高兴。明天要在县衙设宴,请你们员外吃饭。」 「当真?」管家激动得声儿都高了八度。 「我还骗你不成?」双瑞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明日申时,请你们老爷过府来吧。」 「哎!多谢您!」 管家欢欢喜喜地出了门,招唿等在门外的伙计,把唐挽不要的那些金玉物件重新搬上马车。伙计们看这原样怎么搬来的,还原样怎么搬回去,心里不免犯起了嘀咕。有和管家关系好的,问了一句:「咱这礼都没送出去,回去都没法跟老爷交差,您老怎么还这么么高兴呢。」 管家也正是心情好,就多扯了两句:「你懂什么,人家知县大人那叫会做官!没看着么,五百两银子……」管家越往后说,声音越低,引得伙计们都凑过来听。他突然一扬声,道:「干什么呢,动作都麻利点,快点的!」 却不料这一番话,都被一个人给听了去。 赵秀才今日来送还腰牌和笏板,刚走到转角处,就见角门前好大一群人在往外搬东西。他感觉有异,就躲在墙角后头偷偷的看。 这一听可不要紧,差点给他肺都气炸了。好个唐挽,先前口口声声说什么最见不得人贪污,原来她自己才是贪污的大头。五百两银子啊,他那一百二十两和这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赵秀才怒极了,把令牌往怀里一揣,笏板往后腰一别,直冲大门而去。 第60页 双瑞刚刚送走了管家,正在门房里和人说话,一眼看见赵秀才,心里咯噔一下。那管家走了没多久,那么多的东西往外搬,不会这么寸让他给撞见了吧?心里这么想,脸上就带了笑模样:「哟,赵秀才,今天怎么过来了?来还腰牌了?」 赵秀才冷哼一声,他一向最看不惯双瑞这副小人嘴脸:「我要见知县!」 「呵,大人上回说的话你还没明白吗?」双瑞观察着他的神色,道,「行了,别给自己找别扭。」 「哼,我找别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干了什么!」赵秀才高声道。 双瑞心里暗叫一声不好,果真让他看见了。心头一狠,脸上的笑容却更灿烂了几分,故意做出心虚的样子:「别吵吵!来来来,里头说话。」 说着便把人往门房里让。 赵秀才见他变脸变得这么快,便知自己得了理,胆气也壮了几分。双瑞引着他入座,转头给门房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去上好茶!」 门房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屋子里就只剩了他们两人。 双腿也掀袍落座,带着笑脸问道:「赵秀才,可是看见什么了?」 赵秀才哼了一声,道:「我不与你废话,我只和知县说!」 双瑞也不恼,仍旧陪着笑:「那我也得和大人回啊。这么着吧,您就告诉我,您是不是看见谁了?」 赵秀才瞥他一眼,心想这奴才是唐挽的心腹,说给他也就等于说给了唐挽。还另有一层好处,让他在中间传个话,自己不至于直接和唐挽面对面,还多了几分转圜的余地。至于这个奴才,倒不必多客气。于是说道:「知县大人收孙员外那五百两银子,可是一点都不含煳啊。」 双瑞脸都要笑出褶子了,自知被他看到,反驳也无用,道:「赵秀才想要如何呢?」 「呵呵,大家都不干净,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吧。」赵秀才道,「这里头的门道我熟啊!大人何不用我呢?」 正此时,门房端了茶上来。双瑞亲手给赵秀才捧了茶,道:「得了,您的意思我明白了。稍坐,我这就去和大人回。」 见双瑞的背影匆匆而去,赵秀才更多了几分势在必得的得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却喝了一嘴的茶叶沫子。赵秀才呸呸吐了几口,高声道:「来人啊!这什么破茶,不是让你们上好茶吗?」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挑帘,竟走进来几个官差,拿着锁链就往他脖子里套。赵秀才吓了一跳,问道:「你们......你们做什么锁我?」 「唐府管家报案,说你入室行窃,押入大牢候审!来啊,带走!」 「我没有!我冤枉!唐双瑞!你害我!」 官差哪里容他分辩,锁链一拽,一人架一边,便给押了下去。 花山县政令清明,大牢里久也没住过人,泛着一股又潮又臭的气味。大牢里,赵秀才仍在不停不休地喊着冤枉。两个牢头毕恭毕敬地站在双瑞身边:「唐管事,里头这位犯了什么事啊?」 双瑞用素白的帕子掩了口鼻,说出的话就带了嗡嗡的鼻音:「什么事也没犯,关他三天。哎,这不坏规矩吧?」 大庸有法律规定,犯人候审,最多可以扣押三天。关三天确实不犯法。 「就这么关着?」两个牢头没听明白。 「就这么关着。还有,听好了,不许打,不许骂,见面三分笑,不许给脸色。好酒好菜伺候,一顿都不能耽误。里面这位有秀才的功名,出了事你们担待不起,明白吗?」 「哎!」两个牢头一叠声应着。 双瑞继续说道:「另外啊,你们两人得辛苦点。在他牢房边上给我用刑。什么皮鞭子蘸凉水的,什么热闹上什么。不管白天黑夜,可不许停。听明白了没有?」 两个牢头面面相觑,问道:「您的意思是,给别人上刑,给里头那位听?」 双瑞点了点头。 「可是咱牢房里没别的犯人啊!」牢头甲说道。 牢头乙眼珠一转,明白了双瑞的意思,道:「唐管事放心,我们哥俩去弄一头死猪来。肯定热闹!」 双瑞蹙眉:「那死猪会叫吗?」 牢头乙立马接道:「我们哥俩叫!」 双瑞走出县牢,将素白的帕子收起来,露出满意的笑。改革在即,他不能让一个赵秀才坏了事。待到三日后,大事已成,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了。 正好,趁这个机会吓唬吓唬他,让他以后再不敢来找事! ※※※※※※※※※※※※※※※※※※※※ 接档新文求预收 书名:《我夫君是文坛泰斗》~~进入作者专栏包养 谢又清以为唐翊不喜欢自己,强忍眼泪退了亲。 其实不是,唐翊爱她爱得紧。 谢又清以为幸福得来不容易,要争要抢才能有。 其实不是,她想要的,唐翊全都给。 谢又清: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可惜他并不喜欢我,深知单相思最是磨人。我以后再也不敢喜欢谁了。 唐翊心口一疼:是我混蛋,是我眼瞎……夫人再看我一眼。 禁慾系泰斗·切开黑男主x娇软白学霸·脑补帝女主 良辰佳夕,一室旖旎。谢又清看着不知饱足的某人,捂紧自己的小被子,泪眼望天:说好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学士呢? 第43章 第61页 再说孙家的管家回了府, 将知县大人要单独宴请的消息告诉了孙员外。孙员外顿时喜出望外:知县大人请吃饭, 这是孙家几辈子都没有的殊荣。孙员外专门去祠堂上了一炷香,敬告列祖列宗, 您的子孙可是出息啦! 当日晨起就沐浴更衣, 换上簇新的蓝地金丝福字团纹锦缎长袍——整个花山,也就他用得起这样的料子。换好了衣服,孙员外就端端正正往自家厅堂里一坐,等时辰。一直等到申时刚过, 便命人备了辇,往县衙而去。 二人抬的步辇在县衙侧门前停下。双瑞已经在门前等着, 见了他迎上前来, 拱手行礼:「给孙员外问安。」 「哎呀,唐管事, 有劳有劳。」孙员外下了步辇, 同双瑞寒暄。这知县大人的身边人是千万怠慢不得的。说着话,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顺手塞到了双瑞的袖筒里。 双瑞对这种事是轻车熟路。左手的袖筒里一沉,右手就很自然地捏着袖子掂了掂,估摸着能有十两。在花山,这已是颇拿得出手的见面礼了。 双瑞乐得顺水推舟, 于是脸上带了笑, 在孙员外耳边说道:「我家老爷年少高中, 很是有几分傲气的, 就喜欢人捧着他。员外一会儿聊天, 可尽量顺着他说。对您有好处。」 「哎哎哎!」孙员外心里一下有了底,「多谢管事。」 孙员外跟着双瑞到了前厅。厅内一张方桌,两把圈椅,其余的摆设都几位简朴。双瑞引着孙员外在背对着门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便出去张罗着上菜了。 酒菜都已备齐,唐挽才姗姗而来。 她几天穿了一件天青广袖长袍,头戴六角乌纱帽,腰用银色丝绦一束,下悬着一块莹白玉佩。孙员外也忍不住赞嘆,好一个清贵公子。 「孙员外久等了。」唐挽道。 孙员外哪里还敢坐着,立即起身,道:「是小民来早了。大人勿怪。」 唐挽入了席,示意孙员外也落座。她指了指桌上的四碟小菜,道:「我这县衙简陋,粗茶淡饭的,孙员外不要嫌弃啊。」 「能和大人一桌吃饭,小民荣幸之至!感恩戴德!……」 唐挽抬了抬手阻止他说下去。万一再说出什么万寿无疆之类的话,自己可是担不起这责任。 「孙员外的礼我收到了,」唐挽笑得和煦,「很是顺我的心意。」 孙员外恍然大悟,原来这位知县不喜欢什么文玩一类的风雅之物,就只喜欢银子。倒是时分的务实。孙员外心想,知道你喜欢什么,剩下的事就好办多了:「大人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大人为了咱们花山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油尽灯枯……」 唐挽赶紧端了酒杯,深深觉得要是再让他说下去,就要把自己给说死了。 几杯酒下肚,孙员外也没那么紧张了。唐挽道:「孙员外送了我那么一份厚礼,我也给您准备了一份礼物。」 「哎哟,这可折煞小民了。怎么敢劳烦大人……」 孙员外睁大了眼睛,看着唐挽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来。 「大人这是给题了字啊,」孙员外笑得眯了眼睛。知县大人的题字在当地无疑是金字招牌,自己这一会可赚大发了。将那张纸接过来,打开一看,却不是那么回事。 这是一张捐纳单。抬头写的花山县衙,旁边捐纳人一栏,填的正是孙员外的大名。 「这……大人这是何意啊?」孙员外问。 唐挽含笑给他倒酒:「我这一趟去府衙向知府大人面呈了对花山县改革的一些构想。知府大人很支持,还给拨了银子,想必你也听说了。可咱们花山要发展,难道只靠朝廷的帮扶么?我觉得不行。更要靠我们每一位县民的力量。所谓自助者人恆助之。本官打算以县衙的名义公开募资,用于我们花山的改革大计。孙员外这五百两银子,真真是雪中送炭啊。所以本官决定,要颁发给你一个特别嘉奖。」 孙员外的脸色白了一白。所以那五百两银子是直接充到公款里去了? 这钱既然给出去了,他就没想要回来。然而银子充入公款和送给唐挽,是两个概念。给了唐挽就算是私人情谊,天知地知二人知,安全又稳妥。可一旦充入公款,那必会全县公示,那自己就和县衙绑在了一起。这位县太爷靠谱还则罢了,如果胡作非为一番,任期一道拍拍屁股走了,他孙家几代在花山经营的好名声可就要臭了。 可这位知县又实在得罪不得。 孙员外想了想,道:「大人说的是,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不敢贪名。嘉奖就免了,这银子就当我送给大人的,大人您尽管拿去用便是。」 「哎,孙员外这话说的不对了。」唐挽脸色一沉,道,「你能送银子给我么?那是什么性质?行贿!这我是一定要往上报的。你可知五百两银子够判多少年?」 孙员外一听这话,汗就下来了。急忙推了凳子下跪:「大人!大人可饶了我啊!」 唐挽不紧不慢地上前搀扶,道:「孙员外啊,一边是嘉奖荣誉,一边是牢狱之灾。怎么选,你还不明白么?」 「这……」孙员外自知是钻进了圈套,一边骂自己大意,一边嘆这知县贼心眼实在太多,「全听大人的!」 唐挽笑着将他扶起,拍了拍肩,道:「孙员外真是县民的榜样,商户的楷模!」 晚饭过后,孙员外当场签了捐纳书。唐挽又鼓动着他多加了五百两,凑足了一千的数量。然后亲自送他到县衙门前,又说了许多褒奖鼓励的话,才放他离开。 第62页 其实早在设此局之前,唐挽就对县城里几处富户的家产摸了底。这孙家是世代累积的家产,到这一代,在临清城里开了两个酒楼。一千两白银大概就是酒楼一年的收入。孙员外肉疼归肉疼,却也伤不到他的元气。 唐挽也是没办法。往上要不来钱,就只能从下面想办法。这些富商犹如肥猪,关键时刻可以剌几片肉,却决不能做杀鸡取卵的事。人家虽然有钱,那也是规规矩矩做生意得来的,并不欠着官府什么。像今日这样巧取豪夺,唐挽想来也觉得理亏。 幸好她还有后招。 第二天天一亮,县衙门前新张贴的告示就火速传遍了全城。 花山县面向百姓,公开募资。不论年龄、不论出身、不论籍贯,都可以认购。 十两银子为一注,计划发售四百注;认购期限为十年,到期后归还本金,另有两分利;凡参与认购的人,只要户籍在花山县,凭票据本户当年粮税全免。 县衙告示栏前的人群围了一层又一层。 「十年能得两分利,还免一年的税。能有这样的好事?」 「我看不靠谱。十年之后这知县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别又不能兑现。」 「听说这回是有知府做担保的。知县大人从府衙拿了银子回来呢!」 「还是再观望观望再说……」 突然一阵鸣锣声响,几个衙役拿着锣鼓走出来,高声道:「孙员外认购一百注!知县大人颁发嘉奖令咯!」 「孙员外认购一百注!知县大人颁发嘉奖令咯!」 「孙员外认购一百注!知县大人颁发嘉奖令咯!」 一行人敲锣打鼓,边走边喊,声音传遍了大街小巷。 「孙员外?那可是成了精的,他都买了?」 「该不会假!」 「一共就四百注,他自己就买了一百注!这些天杀的有钱人,便宜都让他们占了!」 「他大娘,帮我看着孩子,我回家拿钱去!」 县衙大牢。 一转眼,三天的期限已到。铁链子哗啦啦的响,两个牢头将那铁栅栏打开,说道:「赵秀才,你可真是好运气。人家原告撤诉了,你回家吧。」 阴暗的牢房中,赵秀才抬起蓬乱的头,露出苍白的面庞和深陷的眼窝。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无声地问了一句:「回家?」 他以为他再也出不去了。 这三日,虽然每一餐都是好酒好肉,可他却什么都吃不下。隔壁严刑拷打日夜不停,鞭抽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每一次有人走近,他都胆战心惊,以为下一个就是自己。三天了,他一个囫囵觉都没睡过。只觉得再多待一时,人就要疯了。 牢头让开了门口,冲着他笑。他只觉得那笑容阴恻恻的,没安着好心。这几天牢头每次见他都带着这样的笑容,活像个勾魂的恶鬼。 赵秀才趁着牢头不注意,一个勐子穿过栅栏门跑了出去。那牢头被他吓了一跳,嘟嘟囔囔地骂道:「本来就是放你出去的,跑什么?赶死去啊!」 「得了,人也走了。咱哥俩找唐管事復命去!」 县衙的帐房里静到了极处。纸张翻动的清脆声音,算盘拨动的噼啪声响,都使这安静更深了一层。夜深了,沈玥核对完了手头的帐目,便向唐挽告了安,扶着轮椅回去休息了。双瑞手里的算盘打得飞快,说道:「公子,你也早点去休息吧,剩下的我很快就弄完了。」 唐挽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伏案一天,只觉得每个骨头节都是僵硬的。油灯照在双瑞的髮髻上,形成两个柔和的光圈。唐挽这才惊觉,这个跟在自己身边的经歷了大风大浪的少年,竟然还不到弱冠的年龄。 于是,他所做的那些莽撞事儿,也就都不算是错了。 「双瑞,」唐挽唤了他一声,「你就没什么事想跟我说吗?」 算盘噼里啪啦的声音停了停,双瑞抬起头来看着她,道:「公子,我没什么大本事,只能尽我所能帮您分忧罢了。」 唐挽嘆了口气:「赵秀才的事儿,你打算怎么收场?」 衙门里发生的事儿,自然都逃不过唐挽的眼睛。可她却不出面。一则她一出面,小事必然变大;二则,她也想练一练双瑞的手腕。 如今看来,双瑞是果断有余,思虑不足。 乔叔虽然细緻周到,可到底年纪大了,早晚要告老还乡去的。双瑞却还是孩子的心性,需要多歷练歷练。往后宦海沉浮,他想要留在唐挽身边,须得能独当一面才行。 双瑞站起身来,恭敬道:「公子放心,我不过拘押他三天,不犯法的。我们正在关键的时候,不能让他来添乱。」 「你呀,只解了近渴,却留下了隐患,」唐挽道,「一个赵秀才远不足惧,他能翻起多大的风浪?可你今日关了他,恐怕就会惊动了他父亲。」 他父亲?「您是说……那个府衙的文掾?」 唐挽点点头,「他能在府衙做文掾,还给自己的儿子谋了主簿的官职,可见经营日久。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他要想给我们找麻烦,恐怕我们防不胜防。」 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双瑞知道自己可能惹了麻烦,立时便担忧起来:「公子,这可怎么办呢?」 「你可知道自己错了?」 双瑞急忙点头。 「错在何处?」 「鲁莽行事,思虑不周。」双瑞急急说道,「公子,您要训我也抽个大功夫。眼下可该怎么办呢?」 第63页 双瑞琢磨着,不然明日就准备些礼物,去赵府登门道歉。总要把赵秀才先安抚下来。 「眼下,睡觉,」唐挽一笑,「他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知府大人我都不惧,他又能奈我何。」 ※※※※※※※※※※※※※※※※※※※※ 鞠躬感谢大家的订阅支持! 特别感谢全订的朋友,所有打卡留评的宝宝们,谢谢你们让评论区热闹起来,看到你们的评论我好开心呀~还有很多都没有留言的宝宝,是为了给我省钱吗?实在是太善良了吧!十黛看到了,心里暖融融,啾咪你一口! 特别感谢无住,大挫妞茜茜和另一位没有名字的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谢谢支持! 明日预告:反派登场! 第44章 话说那日赵秀才去县衙还东西,到了晚上也没有回来, 梁氏便寻到了县衙。一打听, 才知道自家男人被押入大牢了。梁氏毕竟妇道人家, 哪里经过这样的事, 身边也没个长辈兄弟可以商量的。当天晚上她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次日天明就雇了辆马车, 往临清府找公婆去想办法。 赵秀才的爹在临清府衙做文掾。虽然是个不入流的官, 但胜在经营日久, 积累了不少人脉关系。听儿媳断断续续哭诉,他是一头雾水:「我儿堂堂一县的主簿, 如何会下了大狱?」 原来赵秀才因为惧怕父亲, 一直没敢将自己被罢官的事如实相告, 所以赵文掾并不知情。梁氏对赵秀才被罢官的原委也不清楚, 只凭着一腔委屈添油加醋,将唐挽说成一个不问青红皂白、酷政治下的昏官。赵文掾一听,鬍子都气歪了, 高声道:「欺人太甚,我便去知府大人那里告他一状!不让我儿白白受委屈!」 赵文掾的夫人却拉了他的袖子。这位薛夫人是个有见识的, 虽然也心疼自己的儿子, 可对自家媳妇说话添油加醋的本事早有不满,因此梁氏的话也没有全信, 而是说道:「我记得前几日这个花山县不是刚来过府衙吗?听说知府大人和他还有些故交。老爷这样贸然前去, 事情也说不清楚, 证据也没有。知府大人如果一意偏袒花山县, 我们也没有办法。」 赵文掾一向最听夫人的:「那夫人说该怎么办?」 「咱们还是先回花山,将儿子从大牢里救出来。等到升堂,也能问出个原委。」 赵文掾一想,的确有理。自己儿子有秀才的功名在身,就算在牢里也肯定不会受什么罪。真等到升堂,正可以和这位花山县好好掰扯掰扯。 次日天明,赵文掾向知府告了假,便带着夫人和儿媳往花山赶来。原打算到了家,换身官服就去县衙拜访,未想到刚到门前,就看见赵秀才蜷缩在紧锁的大门前,瑟瑟发抖。 「儿啊,你怎么在这儿呢,这是怎么了?」薛夫人心疼不已。 赵秀才接连受了三天惊吓,神智混沌,本能地就往自己亲娘怀里钻。薛夫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儿子被折腾成这副鬼样子,当时便留下泪来:「快,快去请郎中来!」 郎中匆匆赶来,给赵秀才上下检查一番,发现身上并无外伤,只是忧虑过度引起的精神恍惚,于是开了一副安神的方子。赵秀才吃过药,大睡了两天,醒过来,就见自己的爹娘媳妇都围在床边。 「儿啊,这到底怎么回事啊?」薛夫人问道。 赵秀才缓过神来,看看自己老爹,先吞了一半真话:「儿子发现唐知县收了孙员外五百两的贿赂,被他怀恨在心,押进了大牢!」 赵文掾吃了一惊,问道:「既然如此,怎么又轻易放你出来了?」 赵秀才哭道:「儿子有秀才的功名,他奈何不得。又不敢让儿子过堂,也只能放了。」 薛夫人先前还觉得有什么误会,此时听了自己儿子的话,自然深信不疑,哭道:「老爷,您可要给我们娘儿们做主啊!」 媳妇儿子婆婆哭成一团,赵文掾也是怒火攻心。可他毕竟在官场上迎来送往,其中利害能分析明白。早就听说这个唐知县是个狠角色,在苏州的时候就贪得厉害,原来到了花山这穷乡僻壤,还是没改老毛病。 她贪,于赵文掾本没什么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哪个当官的能不贪呢?可她不该这么欺负自己的儿子。一个衙门里的人,有钱大家一起赚。她想吃独食,就休要怪人给她拆台了。 赵文掾打定了主意,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儿啊,放心,爹给你做主。咱们让这唐挽再也翻不了身。」 「阿嚏!」唐挽勐地打了个喷嚏。唔,怕是有人在背后琢磨她呢。无妨。她吸了吸鼻子,继续思考人生。 谁说花山县穷的? 大庸建国一百三十六年,人口繁衍,财富累积。即便当今圣上奉行「藏富于国」的政策,设立各种苛捐杂税搜敛民财,也还是没搜敛干净。穷如花山县这样的地方,居然还能在八天之内聚财两千余两,实在令人不可置信。 然后唐挽就明白了。花山县穷,是穷在衙门,而不是穷在百姓。前面几任知县虽然不是什么治世能臣,好在爱民如子,从未在百姓身上动什么歪脑筋。故而花山虽然看上去破败,也久久没有什么发展,可百姓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唐挽不禁又联想起了苏州。李义当政时虽然贪腐,却也成功地维持着苏州的繁华。在昏聩的朝廷、横行的贪官、不近人情的政策这三重压迫之下,百姓为什么还没有反?实在是因为还没有困难到那个地步。 第64页 一切矛盾都仍在积累的过程中。就好像皑皑白雪覆盖下,暗流涌动的火山。 这是一个坏消息,上位者看不到问题所在,只会在迷梦里越陷越深;这也是个好消息,朝廷还没有到万劫不復的时候,后来人还有力挽狂澜的机会。 沈玥看着府库里堆积的白银,渐渐从震惊中恢復过来,又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思索:「你这个募资从古至今未有先例,这……真的合适么?」 唐挽一笑,道:「我一向不喜欢循规蹈矩。非常时刻,得有非常办法。」 沈玥蹙了眉,道:「你的意图我心里清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可今日这事儿很难定性。以后如果你回了京城,我担心会影响你的仕途。」 其实问渠所言,唐挽也已经想到了。这事儿说好听了是聚民之财、为民办事。可如果有人心存恶意,完全可以说唐挽是借官府名义搜刮民财,是以权谋私。 唐挽顿了顿,继而笑道:「怎么,问渠兄莫非觉得我这个小小的县令还能平步青云,直入内阁么?」 沈玥沉了面色,道:「不错。你非池鱼,这花山也不是你的久居之地。」 他这话却勾起了唐挽的一番感慨。 「我之前也这么想。在苏州的时候,整日里勾心斗角,现在回想起来,倒是把大好的青春都耽误了,一件正经事都没做。后悔的很啊。」唐挽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荡平胸中郁结,道,「花山虽小,但这是第一个完全属于我的地方。我想认认真真办点实事。至于能不能回京城,那太远了,不考虑。」 沈玥理解她的想法,于是拍了拍她的肩膀,道:「那就展开拳脚大干一场,我帮你。」 沈玥是在帮唐挽,又何尝不是在帮自己。那些年蹉跎的光阴中,他也一直期盼这样一个机会,可以一展抱负。 十日后,募资结束。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四千两的目标,最后总共募集到了两千七百两,眼前看来也足够了。 银子清点完成之后,唐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县衙里几个核心官员聚集起来:一个编制外师爷沈玥、一位未上报的主簿孙来旺、一个临时封的典使双瑞、还有一个闲的没事进来凑热闹的乔叔。唐挽看着这支所向披靡的队伍,发觉好像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一个是经过朝廷认证的。 唐挽屁股底下坐着装银子的箱子,顿时觉得底气足了不少,说出话来也铿锵有力:「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从来都没有人做过。这就意味着我们将要面临的困难,也是前所未有的。在坐的各位都是我县衙的肱骨……」 唐挽的目光再次扫过眼前的人:坐在轮椅上的沈玥、没上过学的孙来旺、一辈子的理想就是当个好书童的双瑞和明显不怎么上心的乔叔。再次发觉,这群人不仅没经过朝廷认证,还是一群真正的老弱病残。 唐挽把眼一闭,把心一横,继续道:「你们的肩上承担着花山的希望!各位,有没有信心!」 听他说话的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双瑞实在不忍心让唐挽冷场,才说道:「公子,咱别说那虚的,您就说怎么办吧。」 唐挽觉得自己调动积极性的工作虽然做的有些问题,不过基本的效果还算是有了,于是道:「第一件事,收买人心。」 「买谁的心?」 唐挽一笑:「里正。」 自古以来,村落由地缘产生,以血缘凝结,在封闭的小环境里自然形成了一套制度,里正就是经由这套制度而产生的。里正虽然不是朝廷任命的官员,但是在村民中的威望极高。唐挽的改革大计中,对村民生产方式的改造是极其重要的一个环节。变革中千头万绪,一个疏忽,村民就会站在官府的对立面。这个时候,里正的态度就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县衙人手毕竟有限,没有精力去应对秩序的混乱。唐挽必须尽可能排除一切隐患,才能将改革的成本降到最低。 她只有两千余两,也只有三年的时间。解决问题,必须又快又精准。 「大人,这事儿就交给我吧。」孙来旺道。 唐挽扬了扬眉:「你要怎么做?」 孙来旺挠了挠后脑勺,道:「再过两天就是郭里正五十九岁的生辰了,我要跟我爹去他家祝寿。那就给他送点礼呗。」 唐挽眼睛一亮。这办法简单、直接,而且一定有效。 在农村,逢九的生日算是整寿。郭里正五十九岁寿辰,相当于六十大寿,一定得热热闹闹地操办。 十里八乡的乡亲们一大早就来帮忙,男人搭桌子,女人做饭,忙得是热火朝天。院子里搭了凉棚,十几个大桌摆满了整个院子。寿宴进行到一半,忽然听见有锣鼓声由远及近,有眼尖的高声道:「是县衙的人!」 官府里来了人,众人都有些紧张。郭里正拄着拐棍走到栅栏门前,就见孙来旺一身主簿官衣服,和双瑞一起大步走来。 老孙家这个傻小子突然飞上枝头变凤凰,当了县衙的主簿官,村里很多人都有些犯红眼病,暗自想着他登高必跌重,等着看孙来旺的笑话。谁料这孙来旺越做越得脸,现在倒成了知县大人的左膀右臂。村民们的口风变得最快,于是也开始有人巴结起来。 「哟,是孙主簿来啦!」 「郭里正。」孙来旺没有理旁人。他本是小辈,因此先一步见了礼,道,「我带了知县大人的贺礼来,给您贺寿!」 第65页 里正过寿,能得知县的贺礼,这是多么大的荣誉。 双瑞已捧了捲轴出来,和孙来旺两人一边一个,将捲轴拉开,只见上面四个大字:清正门庭。 郭里正激动得浑身发抖。他考了一辈子的科举,无非就是为了这四个字:「这……多谢知县大人。」 双瑞说道:「里正大人有心,可以去县衙当面道谢。」 ※※※※※※※※※※※※※※※※※※※※ 接档新文求预收 书名:《浮名散》~~进入作者专栏包养 谢又清作为唯一朝廷认证的女教授,被学生们挂在墙上供着 她走路 「先生申申如也,有圣人之相」 她吃饭 「先生食不厌精,有上古之风」 她打了个嗝 「先生金声玉应,绕樑三日不绝」 她扑倒了个男人 「先生……能为我辈所不能为,先生真乃神人也!」 谢又清:哎?发生了什么? 唐翊:扑都扑了,先生要负责。 清冷禁慾大学士x软萌会撩女教授 (男主)唐翊:我知你对我一往情深,我对你也是一样。所以,我们成亲吧。 (女主)谢又清:【环顾四周】哎?你在跟我说话吗? 今日份小红花榜: 感谢现在叫人家牛夫人的手榴弹,给你一个啾咪 感谢大挫妞茜茜的地雷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 感谢谢又清的地雷 另外还有两个小天使灌溉了营养液,但是没有读者名,鞠躬感谢~ 爱你们 最后,评论区回復「一朵云彩一朵花」召唤元朗上线啦! 为什么召唤元朗要用这一句?emmm,就作为本期有奖问答的题目,要求是把后面几句补全,第一个回答上来的小朋友有红包奖励哦~ 第45章 郭里正来的时候,唐挽已在府衙等候多时了。 「收回耕地, 还林还牧?」 郭里正似乎被唐挽的计划吓了一跳, 瞪大了眼睛看了唐挽一会儿, 好像是在确认这位县太爷是不是神志不清了。 前任知县带着大伙干了三年, 才终于做到家家有耕田, 怎么这位知县倒把他们往后拉呢?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郭里正决定劝一劝他:「大人, 老百姓也要吃饭啊!」 「我就是为了让百姓能吃得饱饭。」唐挽在他对面落座, 扬手唤了一声:「双瑞!」 双瑞麻利地跑进来, 站在唐挽身边,手里捧着一个半人高的算盘。 「来, 咱们给里正算一笔帐, 」唐挽道, 「按照之前实际勘测, 每户耕田一亩到四亩不等,这是按照每户劳力数目来算的。暂且按照一户三口之家,二亩田地一个半劳力来计算。」 唐挽一边说着, 双瑞一边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 「前任知县开垦出的农田大多在山上。土地薄,产量低, 一年按时令耕种, 没天灾没人祸,到头来是这个数。」 唐挽话音刚落, 双瑞已将算盘推到郭里正面前。 唐挽继续说道:「按照朝廷规定, 每户按照所拥有的田亩数量进行交税。二亩田地的税收, 按照户部下发的一半产量标准, 应该是这个数。」 算盘上的数字触目惊心。唐挽沉声道:「说句实在话,辛辛苦苦这一年,连朝廷规定的赋税都交不上。」 郭里正怔怔看着那算盘,顿了顿,道:「可是……也未曾见谁家吃不上饭啊。」 「那是因为县衙一直在给你们贴着!」唐挽将算盘一抹,道,「前任知县免了你们多少粮税,里正不会不知道吧?县衙虽然免了,可府衙并没有免。每一年从县衙府库里上缴的粮食,起码这个数。」 唐挽将算盘推到里正面前,道:「郭里正,县衙已经没钱了。再不作为,今年过年大家都要喝西北风。您是村民们的领路人,真要看着大伙饿死么?」 郭里正其实并没有将唐挽的话听得太明白,他甚至没有看清楚那算盘上的数。可他怕了,知县大人这一番话,说白了就一个意思:村民们要挨饿了。 「那大人说,该怎么办呢?」 唐挽道:「办法我已经告诉你了,还林还牧!花山自古就以林牧为生,自有它的道理。」 郭里正恍然。的确,他家世代生活在花山,这祖上传下来的就是打猎牧羊过生活,也没觉得有多么辛苦。可当初说开田的也是朝廷,现在要退田的也是朝廷。如此反覆,恐怕村民们的心也要乱了。 再者,如果真的废了耕田,这一年半载的,又去吃什么呢? 郭里正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莫怪。这人都要吃饭。以前耕地虽然不济,多少还有点收入。如今一换,林木生长、畜生长大都需要时间。中间这日子怎么办,还得先想出办法来。」 「本官自然有办法。」唐挽道:「县衙已对所有耕地进行了摸查。凡符合标准的,参与还林,官府免税一年,且三年内每人每年可领二两银子的补贴。假设一个三口之家,一年就有六两银子。另外,参与造林还有工钱拿。」 唐挽一边说着,一边拨着算盘,递给郭里正:「这样的日子,不比从前强多了?」 每人二两,百十户村民加在一起,这可是一笔不菲的花销啊!郭里正活了这一把年纪,经歷了这么多任父母官,却从没见过一个像唐挽这样做事的。 第66页 年轻人做事,难免顾头不顾尾。别前面承诺了许多,最后却不能兑现。 「大人真能信守承诺?」 唐挽拱了拱手,道:「知府大人特批白银万两,助我花山渡过难关。」 双瑞在一边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下来。明明知府大人一分没给,她自己当了玉换了两百两,向县民募资两千七百两,总共加在一起也不过三千两银子。到他公子嘴里,立马就变成了一万两了。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郭里正听见知府的名号,心里安定了些,可还有放心不下的,便问道:「大人,这补助真能发的出来吗」 唐挽一笑,按了他的肩膀,道:「里正今日就可以将我的话告诉村民。我明日大开衙门等候大家,凡是符合条件的,当场给钱。」 郭里正心想,县太爷要收地,原本他们这些做小老百姓的也只能认了。左右民也扛不过官。既然官府肯出银子,那多得一分,也算是给乡亲们谋了一分便宜。然而他心里还是对唐挽不那么信任,于是道:「那我回去和乡亲们说说。他们来不来,我也说不准。」 唐挽起身一拜:「那就有劳里正了。只要您将我的意思转达清楚,我相信乡亲们会来的。」 郭里正点了点头,起身告辞,又听身后唐挽说道:「郭里正,您只管信我。若再有人说什么闲话,您可不要听。」 郭里正心下疑虑,谁还能说闲话呢?却也没时间深究,应了一声,转过身便走了。 对这件事,唐挽有十分的把握。她不期待这些面朝黄土的村民能有为长远计的眼光。因此她许以重利。他们看不到长久的好处,便给一些眼前的好处。只要能实现目的,就是有用的办法。 却说郭里正返回村里,一路都在琢磨唐挽的话。道理虽然是那么个道理,可是要让村民交出耕地这样的话,实在是太难说出口了。正想着,远远就见一辆马车相向而来。郭里正是进村的方向,对方是出村的方向,正好走个对脸。 「哎哟,这不是赵大人吗?」马车停下,车帘挑开,两人见礼,「您这时候怎么回来了?这还不到烧纸的时候啊。」 马车里的正是赵文掾。他本就是东王村人,又和郭里正年龄相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虽然后来做了官,离开了乡里,可毕竟往日的情分还在见了面,少不得比别人更亲切些:「正好休假,回来看看。郭里正从何处来?」 「刚刚去县衙拜见过知县老爷。」 「知县唐挽?」赵文掾脸上露出了讥讽之色。 郭里正察觉他态度有异,问道:「赵大人在府衙当差,对这唐县令可了解吗?」 「倒是听说过。」赵文掾自是找到了机会,将唐挽当初在苏州时如何贪污,又如何被贬至此,仿佛亲眼所见一般,全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郭里正越听越心惊。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唐知县的人品竟如此恶劣。再想想之前那位清正廉明的陈知县,郭里正百感交集。花山县落到这样的人手里,之前几任县令的努力可就白费了。 「却不知这样的人如何能得到知府大人的赏识。」郭里正沉痛地说道。 「知府大人何曾有赏识他?」左右眼前的人也见不到知府,赵文掾自可放开胆子说,「他之前来府衙哭穷,知府大人一分银子都没有给他,还臭骂他一顿呢。」 「啊?不是说府衙给了一万两吗?」郭里正惊道。 「你呀,未免也太过好骗。一万两那是什么数目?够得上三年税银了,」赵文掾道,「村民们可都看着你过日子呢,你需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切莫被人诓骗了啊。」 赵文掾一席话深深埋进了郭里正的心里。当百姓对上位者的人品产生了怀疑,那自然也不会相信他所推行的政令。从村子口到家的这短短一条路,郭里正已经拿定了主意。就算得罪了这个知县,也绝不能让花山走入歧途。 清晨的阳光铺满了这座群山环抱中的小县城。而流言亦如阳光下飞舞的尘嚣,随着高升的日头迅速瀰漫。 「你可听说了?知府压根没有给咱们花山县拨银子。」 「不能吧,我侄子在县衙当差,可是亲眼看着知县抱着银子包回来的。」 「哎,你侄子打开那布包看了?随便包一包石头,专门煳弄你们这些实心眼的。」 「听说这唐知县在苏州的时候就是一个捞钱的好手。就是因为贪了钱钱,才被贬到咱们这里来了。」 「哎呀,那我可还买了债票呢,这钱还能拿回来吗?」 「我家也买了,悔死我了。也不知能不能退」 「走,咱们一起,上衙门问问去!」 有句话叫三人成虎,便是说一件事情,同时听到有三个人在谈论,那假的也变成了真的。听了流言聚拢在县衙门前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单独拎出来任何一个,都是唯唯诺诺的老百姓。可一旦将他放入人群,这人便会生出不切实际的勇气来。 衙役快步跑入后堂,高声道:「大人!大门前聚集了很多人,要求退银子!」 唐挽正和沈玥一起吃早饭,听见这话,筷子都没停。沈玥却白了脸色,道:「大人,这可怎么办?」 唐挽喝完了粥,才慢悠悠放下筷子,道:「按道理说,买卖一旦完成,没有轻易反悔的道理。不过本官身为一方父母,自己的子民不懂规矩,总要多担待些。这就好像孩子犯了错,当父亲的不能太苛责。退票,不可能。但是本官可以以票面九折的价格回购。十两一注的债票可以立即拿回九两现银,当场兑换。这可是给了大家一个反悔的机会啊。」她说完,看向沈玥,道:「就按我刚才那么说,得让他们明白我有多好,明白了吗?」 第67页 沈玥眉头一跳:「就是说,每兑换一张债票,那人便会损失一两银子?还得让人对你感恩戴德?」 「没错。」唐挽答的理直气壮。 沈玥顿时觉得乌云罩顶。这种没道理且不要脸的事,一向都是双瑞来做的。奇怪,双瑞呢?一大早跑到哪儿去了? 第46章 此时,双瑞正大喇喇地坐在孙员外家的正厅里喝茶。 孙员外隔着屏风偷偷看了他一眼, 眉毛都要愁成川字了。这几日流言满天飞, 都说知县根本没有从府衙要来银子, 发的那些债票也永远没办法兑现, 就是在骗钱。另外几位员外郎都坐不住了。他们当初都是跟着孙员外的风买了债票, 如今出了事, 当然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孙员外也一头雾水, 可是左不愿坏了这些老交情, 右开罪不起县太爷,一时也是进退两难。 今日听说有乡民围了县衙, 孙员外本想观望观望。如果县太爷给那些乡民们退了银子, 那另外几位员外郎的钱也就有着落了。他自己倒不打紧, 左右那些钱也是为了孝敬唐挽的, 他也没想着能要回来。 可谁想到消息还没传过来,唐府的管事先找上门来了。孙员外愁的直挠头,这到底是见还是不见呢? 「爹爹怎么不进去?」说话的是孙员外的独生女。她正是桃李芬芳的年纪, 生着一双杏目,灵动可爱。 孙员外急忙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压低声音道:「为父还没想好。」 孙小姐笑了:「爹爹还要想什么?您一直想笼络知县大人, 这不是最好的机会吗?」 罗员外素知自己的女儿聪慧,又时常吐露些睿智之言, 早已不再将她作小孩子看待。便问道:「云英, 此话怎讲啊?」 「所谓锦上添花易, 雪中送炭难。我听说现在全花山的人都在与知县大人为难。爹爹何不趁此机会表一表忠心, 让知县大人真正记得您的好。」孙小姐笑道,「左右咱们家也不缺那些钱的。」 孙员外顿觉醍醐灌顶。对啊,他既然从一开始就把宝都押在了知县的身上,此时就更不能轻易变心。这个节骨眼上,知县正是需要帮手的时候。他如果押对了,那以后就是财源滚滚,孙家必成花山第一大户。 可如果押错了……孙员外看了女儿一眼,把心一横:做生意,哪有不冒风险的呢? 县衙门前的百姓已被沈玥安抚住,纷纷拿了票据,在角门外排着队等着兑银子。眼看着排队的人越来越多,沈玥头上开始冒出汗来。这刚刚才收上来的银子,还没暖热呢,又要散回去了? 赵文掾躲在人群中,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便在此时,双瑞带着孙员外匆匆而来。等候的队伍里有人看见了孙员外,以为他也是要来兑银子的,便高声道:「那不是孙员外吗?他手里可有一百注呢。可别让他进去!他把银子都兑走了,咱们还兑什么呀。」 「就是,不能让他进去!」 「各位乡亲都误会啦!我家老爷是来买债票的!」孙府的管家急得直跺脚。 「买债票?你疯了?拿银子打水漂啊!」 孙员外却不理其他,跟着双瑞往里走去。忽听身后一个声音唤道:「孙员外,你这是做什么呀?」 「赵大人,」孙员外一回头,便见赵文掾站在身后,「您在这儿凑什么热闹呢。」 赵文掾笑道:「我听人说县衙在兑银子,就过来看看。孙员外,都说这唐知县是个无义无信之人,你怎么还往里跳呢?」 双瑞听见人这么编排唐挽,气得眼睛都要冒出火来。可正因为知道对方是谁,愣生生把这火气压了回去。心想,一会儿再要你好看。 孙员外笑眯眯地说道:「我不过是做生意罢了,贱买贵卖。票券正便宜,正好屯一些。赵大人,您劳驾。」随即吩咐左右:「来呀,抬着银子,咱们进去。」 沈玥一见双瑞带着孙员外走进来,当时心就落回了肚子里。衙门的银子可是保住了! 县衙内,唐挽一身青衣银绶,头顶燕翅乌纱,正等着迎接贵客。然而贵客还没到,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郭里正颤颤巍巍进得堂来,掀袍便拜。这几日他关着门想了许久,总觉得唐挽不似那大奸大恶之人。再一想,唐挽实在年轻,若真有行差踏错的时候,也实在是因为身边缺少一个明事理的长辈规劝。因此郭里正决定,今日要明明白白地规劝唐挽一番。 谁料刚一出村,便听到许多流言。进了县城,又听说了挤兑银子之事。郭里正急得直跺脚,百姓们实在煳涂,这不是公开跟县衙叫板吗?县太爷若发了怒,谁也讨不得便宜! 「百姓们无知,请县太爷千万息怒啊!」 「郭里正快请起。」唐挽下了座来扶他。郭里正抬起头,发现这年轻的县太爷脸上没有半分温怒的神色,反而带着几分调笑,道:「郭里正,你可没有听我的话呀。」 「什么?」 「你啊,听信谗言。」 未及唐挽多说,门外便传来通报声:「启禀大人,知府大人的车马到了!」 唐挽便对郭里正说道:「先随我迎接知府大驾。」 郭里正一辈子没出过花山,见过最大的官就是知县。他跟在唐挽身边,紧张的鬍子都在抖。边走边想,不是说知府大人并不待见唐知县吗,怎么今日竟会亲自前来呢? 唐挽早知道罗知府今日会来。当年罗知府还是知县的时候,最大的习惯就是亲自巡查辖地。他当上临清知府之后,一度因为太过繁忙,把这个习惯耽搁了。上回唐挽拜见时不经意间提及,罗知府觉得应该再将这习惯捡起来,便与唐挽约定了这一次的巡查日期。 第68页 为了能让兑银一事刚好赶在这一天爆发,唐挽还特别费了心思,几番给流言推波助澜。 知府的仪仗就停在衙门外面。等着兑银的百姓们早已跪倒了一片。唐挽快步走出来,至马车前迎接:「下官拜见知府大人。」 罗知府下了车,看着乌泱泱跪了一地的百姓,笑道:「匡之,你这县衙门口好热闹呀!」 唐挽道:「上一次在府衙和大人谈过花山县建设的事情,大人的话我铭记于心。因此一回来就按照大人的指示行动了起来,百姓们的热情都非常高涨。」 罗知府怎么也没想起来自己给了唐挽什么指示。不过既然唐挽这么会给自己做面子,他也乐得把里子补上,于是道:「匡之为政有方,做得不错!有什么需要只管说,咱们府衙能支持的一定给支持!」 原汤原样的官话,唐挽此时听起来,却倍觉舒心。于是道:「大人已经给了很多帮助,岂敢再奢求。」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算大,却清清楚楚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郭里正此时已深信唐挽,是真的得了知府大人的授意。他也的确想起了那日临行前唐挽说过的话,让他不要轻信旁人。 他果真没有听,还错怪了唐挽。 趴在地上的百姓们心里也泛起了嘀咕。不是说唐知县人品有问题么,那怎么还能得了知府大人的支持?这么说来,这票券就是真的。以后能换十二两银子的票,现在就折九两现银?这不是亏大了吗! 怪不得那孙员外猴急的去买票券!这些有钱人,真是贪得无厌! 说起来,这兑银子的事儿是谁先提出来的? 赵文掾一见知府来了,便知此事要坏,于是悄悄隐藏在人群里。双瑞可一直等着他呢,对身后家丁使了个眼色,两个家丁便偷偷朝赵文掾的方向挤了过去。 唐挽引着罗知府向里,正路过郭里正面前,便引荐道:「大人,这位是郭里正。我执政乡里,也多亏了他的协助。」 罗知府的官腔一贯圆满又好听:「老人家,多多辛苦。朝廷很需要你这样连接百姓的桥樑啊!」 郭里正活了一辈子,听见这句话,才觉得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不免感激涕零:「草民多谢知府大人!草民一定好好帮衬知县大人!」 罗知府对自己讲话的效果非常满意,跟着唐挽往衙门里去了。 待二人走远,地上的百姓们才站起身来。 「他婶子,这银子咱还兑吗?」 「兑什么兑,你傻啊!知府大人都来了,咱们这票子,值钱!」 中午唐挽在衙门设宴款待了罗知府,下午又陪着他在四周村子里游走一圈,了解民生疾苦。罗知府对这趟行程很满意,再登马车时,已俨然被自己心繫百姓的心感动了。 罗知府离开花山,便往相临的铜冶县去了,想必今晚要在那里过夜。唐挽一直送他到县界,看着车马走远,方才松了口气。扮演一个好官容易,时时刻刻扮演好官却很难。能像罗知府那样,将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官的形象融进骨血里,并以此为乐,实在是一太难得了。 唐挽随即松了口气,还好他今夜不留宿,否则估计要听他将半夜的勤政爱民经。于是又抽空同情了一番隔壁的铜冶县。 回到县衙,双瑞正在门房里候着。他随着唐挽一道进府,将后续事情挨个回禀:「兑回的债券有四十六注,都被孙员外回购了。咱们九两买,十两卖,里外里又赚了四十六两。」 这主意本就是唐挽想出来的,她对这结果并不惊讶:「这便是钱生钱的道理,你可学会了?」 「摸着点门道了,比不上公子,」双瑞嘿嘿笑了两声,又道,「郭里正一直想要见您,我说您走不开,让他明日再来了。」 唐挽点点头:「我也正要找他。时机已经到了。」 双瑞不太明白唐挽说的「时机」是什么,刚要问问,却想起另外一桩事来:「对了,赵文掾在书房等您。」 唐挽一愣:「他怎么会来见我?」 双瑞眨了眨眼睛:「......是我把他押来的。这事儿结了,不是应该对质一番吗?」 「自作聪明!」唐挽一巴掌打在他的脑门上。双瑞的额头立马红了一片,哎哟哟直叫唤:「不是您一直说的不能输场面吗?咱们斗赢了,还不该耀武扬威一回?」 「你还想耀武扬威?我今儿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耀武扬威!」 正好院子的墙角边立着一根烧火棍。唐挽一手抄起来,还没等往下落,双瑞早吱哇乱叫地跑走了。 她独自拎着棍子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想下面该怎么办。赵文掾,见一见也确实有些必要。斗了这一回合,总该互相鞠躬下台。 唐挽把手里的棍子扔到一边,往书房走去。 ※※※※※※※※※※※※※※※※※※※※ 今日份红花榜: 感谢浅树宝宝的火箭炮,十黛坐着上天玩了一圈,灵感哗哗的,码子刷刷的 感谢谢又清、雪霁天青、于绥三位宝宝的地雷。 刚发现营养液多了好几个,感谢浅树宝宝的灌溉,感谢没有留名字的宝宝的灌溉。 昨天有奖问答的获奖者是:雪霁天青!恭喜恭喜!没有抢到的宝宝们祝今天好运! 今天的问答题目仍然与元朗有关 【今日有奖问答】 第69页 元朗的籍贯是哪里? 老规矩,第一个答对的宝宝有小红包哦~加油加油! 第47章 书房里燃着灯,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唐挽掀袍落座, 第一次与这位赵文掾面对面。 他长着一张与赵秀才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唯一不同的是眼角彰显岁月的皱纹和唇上那两撇小鬍子。唐挽打量他的同时, 他也在看唐挽。未想到这县令如此年轻, 就有这样的手段, 他还真是低估了她。 「唐知县深夜将老夫囚禁于此, 意欲何为呢?」赵文掾先发制人。 好一个「囚禁」。唐挽笑道:「赵文掾, 你我不必如此说话吧。」 「知县大人先囚禁了我儿子, 又囚禁于我。敢问知县大人,这花山县还有王法吗?」赵文掾厉声说道。 唐挽问:「令公子贪污公款一百二十两, 这事儿您知道吗?」 赵文掾原本正气凛然脸瞬间僵硬, 抿唇半晌, 道:「你有何证据!」 唐挽淡淡道:「没有证据, 我岂会罢他的官?」 赵文掾心头一悬。见唐挽如此信誓旦旦,便知此事应该不假。他心里痛恨儿子不争气,看着唐挽, 却露出讥讽的神色:「唐知县,五十步笑百步, 何如?您在苏州任上贪的银子恐怕十倍百倍有余, 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双瑞一直站在窗根下听着房内的动静。听见赵文掾的话,心头一惊, 冷汗便发出来。在苏州那三年, 是唐挽藏在心底不肯示人的伤疤。赵文掾这样毫不避讳的宣之于口, 便是彻彻底底把唐挽给得罪了。 便听唐挽冷笑一声, 道:「我苏州任上如何,督察院已有公断。赵文掾不满,自可上摺子告我。再让我听见这样毁谤上官的话,就莫要怪我不讲情面了。」 她坐在那儿,身姿挺拔,似一把冷意森然的宝剑。赵文掾不自觉便生了三分惧怕,又思及自己的儿子,终究是不甘占了上风:「知县何必对我父子赶尽杀绝?你若能重用我儿,我在府衙亦可给你帮衬。你何必树敌呢?」 是啊,何必树敌?歷经苏州之事,唐挽知道自己变了很多。变的是身段,是手腕,绝不是她的心。在苏州时,她只是一介副官,不得已才藏身污泥之中。花山却不同,她是这里的父母官,是百姓头上的朗朗青天。她要这里河清海晏,让一切污浊无可遁形。 唐挽笑道:「我们註定是敌人。」 赵文掾站起身,道:「唐知县宁愿多一个敌人,也不愿交个朋友。往后官途漫漫,先祝您逢凶化吉了。」 「我也劝赵文掾一句,下次动手前,先想想你儿子的命,和你自己的晚节。」唐挽说道,「时候晚了,就不多留您了,请便。」 赵文掾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推门而去。 赵文掾离开后,双瑞方才进来,对唐挽道:「公子,这人留着也是隐患,何不趁此机会......」 「留着他的官职,他还会有所顾忌。如果真让他丢了官,他只会更加肆无忌惮。我们还不知道对方的实力,不宜相逼太甚。」唐挽嘆了口气,道,「再者,现在改革正在紧要关头,如果真把赵秀才的事晾出来,只会打击百姓对官府的信任,于大局无益。留着吧,以后有的是机会收拾他。」 「公子,这次的事是我鲁莽了。」双瑞有些自责。如果不是他私自关押赵秀才,还把他吓出病来,那赵文掾也不会来捣乱。如果只是赵秀才一个人,根本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 唐挽一笑,道:「你也鲁莽,我也鲁莽。可有些事啊,非鲁莽不能显少年意气。得了,都已经这样了,往后做事多加着点小心。」 双瑞认真点点头:「哎!」 当天夜里,一驾马车带着赵家人离开了花山。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但唐挽总觉得,他们还会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郭里正早早就在县衙门前候着了。唐挽起的也早,便邀他一起吃早饭。两碗清粥,两碟小菜,郭里正看着知县餐桌上这些与平常农家并无太大差别的菜色,真正打心里接受了唐挽。 心意通了,聊起天来也更加顺畅。郭里正不仅对收回耕田的政令提出了更好的推行办法,也对之后的还林一事提出了建议。 原来花山有一种山枣,味道甘美,滋阴补阳,是花山百姓餐桌上的常客。目前这种枣树多长在半山腰上,而且都是野生。如果能加以培育,或许可以成为花山特产。 唐挽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吃过早饭,便同里正一起上了山,要亲眼看看这种枣树。 「这个时候还没有枣呢,要等到秋末。到时候漫山遍野全是的。」孙来旺说。郭里正年纪大了,上不到山上来,好在唐挽身边还有孙来旺这个本地人。 唐挽觉得新鲜:「你也吃过这种枣?」 孙来旺点点头:「熬粥、炖肉,都会放一些。还可以酿酒,酸甜的,好喝。」 唐挽眉梢染上喜色,连连说道:「好东西啊!」 孙来旺觉得自家大人虽然有学问,可实在没见过什么世面,道:「大人如果稀罕,我挖一棵给您种到县衙里可好?」 「还能这样?种的活?」唐挽问。 孙来旺道:「以前我娘在家里种过,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结出来的枣比山里长得大,还甜。」 唐挽双眼一亮,「快快请你母亲来县衙种树,老爷我管吃管住!」 第70页 县衙里热热闹闹搞植树,县衙外轰轰烈烈的收地行动已经开始。 经过前面的事,百姓对唐挽已经深信不疑。再加上兑田的补助实在优厚,便纷纷将家里瘦田的田契找出来,到县衙来兑银子。 这第一日兑了二十三亩,第二日兑了四十亩半。晚间沈玥和双瑞清查帐目,却查出些蹊跷来——有人兑换的田亩,比真正登记在册的要多。 正所谓穷生奸计。这兑换田亩的政策刚出来一天,就有人趁机占便宜。 这种事,唐挽绝不会股息。 之前每一户的田亩数都已经登记在册,与兑换的一比对,就知道是谁做了手脚。唐挽当即便带着随从衙役下了东王村,在宗祠前升堂,将那两个浑水摸鱼的村民捉来,当着全村的面打了板子。于是人人都知道,这唐知县是个说一不二的厉害角色。许下的利,她不会亏一分;可要想从她身上讨便宜,不仅什么都讨不到,还会落一身灰。 自此后,事情便顺利了许多。有里正协助、县衙监督,不过月余便将之前清查的薄田悉数兑回。兑回的田地交由沈玥和孙来旺统筹,划林场、修水利、做畜牧,每一处都要做出周详的计划安排。唐挽又联合里正,从村民中选出了一些年纪较长、经验丰富且德行颇高的人组成一队,每日在田间检查,论证计划是否可行。 入了秋的风已带着寒意,唐挽一行人在花山上走了半程,驻足远目。只见暮色四合,农家萧索,炊烟裊裊,更从心中油然而生一腔热情。 明年开春,必有一番新气象。 带着这样的念头,一转眼就到了冬天。 年关将至,县衙今年最后一笔补贴也发放结束。双瑞合上帐本,将帐房大门所起来,转身就见漫天飞雪,院子正中的枣树也已经掉光了叶子,光秃秃里在那儿。时间过得真快,这已是他跟在唐挽身边的第五个年头。 双瑞跺了跺脚,穿过院子走向后堂。挑开棉布帘子,就见屋内拢着暖融融的炭火,唐挽和沈玥坐在炉子边烤着火,旁边乔叔正往桌上端饭。 「双瑞,过来吃饭了。」乔叔唤道。 双瑞上个月刚过了十七岁生辰,这半年身子骨像是柳条一样往高处抽,饭量也大起来。他乐颠颠地跑到桌前,看着热腾腾的饭菜,咽了口口水:「我们也在这儿吃吗?」 唐挽笑道:「今天都放了假,其余人都回家了。咱们无家可归的也聚一聚,热闹一些。」 「好嘞!那我拿酒去!」双瑞跳着就跑了出去。 乔叔笑呵呵地说道:「这孩子长成个猴了。」 沈玥被唐挽推着轮椅来到桌前,道:「他正是这个年纪。这半年也够他辛苦的。」 「你们都辛苦了!」唐挽说着,压着乔叔的肩膀让他也落座,笑道,「今天尽管吃好喝好,我伺候各位!」 双瑞抱了两坛酒走了进来。乔叔立马说道:「这凉酒喝完了伤身子!」 「那我去热热!」双瑞言罢,又猴一样跑了出去。 桌上摆的都是家常菜式,唯有正中一盘红彤彤的大枣非常抢眼。沈玥笑道:「你对这枣可真是着了魔了。好好的吃一顿饭,怎么又摆了一盘出来?」 「这一盘是蒸的,我在研究它的不同吃法。」唐挽道,「你可别小看这一盘枣,这每一颗都是银子。我正琢磨给它取个响亮的名字。」 双瑞一边给众人倒酒,一边说:「既然是银子,就叫富贵枣吧,大富大贵,多响亮!」 乔叔评价道:「倒是通俗。」 「俗,」沈玥苦笑,「俗不可耐啊。」 双瑞一撅嘴,不再说话。 唐挽道:「这名字俗不俗不打紧,关键是能听懂。富贵,谁不喜欢富贵呢?我看行,就它了。」 双瑞喜笑颜开,沈玥痛心疾首:「你啊,彻底变成一个俗人了!」 「仰能风花雪月,俯可柴米油盐,」唐挽笑道,「问渠兄,我现在可不是什么县太爷,我是花山最大的农贸商人。你作为我的师爷,充其量也就是个掌柜,啊,双瑞是帐房,乔叔是管家。你们都赶紧适应适应。」 众人哈哈大笑。双瑞抓了两个枣,笑道:「帐房好,公子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这是唐挽来到花山之后,吃得最轻松的一顿饭。窗外满天飞雪,屋内暖意融融。几个人又聊起当初在苏州发生的事,水寨初遇沈玥、双瑞夜访汪世栋、乔叔夜送押银,一桩桩一件件,唐挽恍然如在梦中。原来她已经经歷了这么多事。当初金榜题名的那个唐挽,好像已经虚化成了一个单薄的符号。 ※※※※※※※※※※※※※※※※※※※※ 恭喜小天使23590166获得昨天的奖励!发家致富看手速啊宝宝们! 【今日有奖问答题目】选择题 元朗和唐挽在京城广德楼听的那出戏,名字叫什么? a 女驸马 b 双救举 c 哈利波特与格格巫 今天这个有难度了啊!唿唤真爱粉来答题抢红包呀~ 下章预告:元朗上线! 第48章 这一夜大家都喝了不少的酒。沈玥第一个撑不住告了退, 然后乔叔将喝得发酒疯的双瑞拖了下去, 房间里就只剩了唐挽一人。烛火的光芒盈盈弱弱,唐挽撑着头, 醉意袭来, 忽然有些思念元朗。 她已经有半年没有给元朗写过信了。一开始她也是惦记着气他一阵,就回信给他。可后来忙了起来,也就忘了这一回事。元朗也好像特别有默契,她没了来言, 他也没有了去语。两个人就这样突然断了联繫。 第71页 唐挽恍恍惚惚地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在脆弱。相隔千万里的两个人, 不过靠着一份挂念, 用几页薄薄的书信繫着。一方断了,另一方也无以为继。 她忽然想起来那年章台杨柳楼中, 元朗曾说过的那番话: 「……即便不在一处, 我们也可以时常通信,每三年的休假也可一聚……」 「……如果能聚一刻,便一起喝杯茶;能聚一时,便一起下盘棋;能聚一天,便一起饮酒畅聊。也不枉费了……」 言犹在耳,可三年的休假早就过了。人呢? 唐挽气鼓鼓地喝了一口酒, 暗道一声:骗子! 酒意来袭, 她朦朦胧胧好像是睡着了。睡了半刻, 到底不踏实。于是起身走出门外。外面风已定, 只有满地白雪应和着清冷月光。她也不知要往何处去, 只是信着脚步踩雪,不知不觉便到了府门前。 来此处做什么?唐挽转身便要往回走。突然听到门外两声咳嗽的声音。 这声音好熟悉…… 唐挽继而摇了摇头,心道自己一定是喝得太多,都有些犯迷煳了。 抬步刚要走,便听门外道:「公子,咱们不叫门吗?」 「你看门房里都黑着灯,这年关岁尾的,估计也没人值班了。鸣彦,就近找个客栈,天亮了再来吧。」 「哎!」 唐挽浑身震了一震,转身以最快的速度抽掉门栓,一把拉开大门。门外将欲行的身影微微一顿,也缓缓转了过来。 星如漫天飞霜雪,雪似满地白月光。元朗就站在唐挽面前,身上披着一件素白的披风,两袖空空,一身寒气,更映的眉目如霜染一般。可他一见着她,那霜便化了。 「匡之。」他笑,「你可忘了我了。」 平生知音少,君子安可忘? 客意如梦寐,路歧遍四方。 元朗也没想到竟然这样容易就见到了唐挽。这半夜三更,风雪初停,她不是应该正在暖和的被窝里睡觉吗? 还没想出个究竟,突然就被一撞,继而怀中多出一个温软的身子。 唐挽双臂环着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唿吸着他衣襟上淡淡的瑞脑香。这气味勾动着本就迷煳的心志,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十五岁那年,回到了那凤箫声动、玉壶光转的京城。 元朗没想到唐挽见到自己会这么高兴,高兴得都有些失了仪态。他唤了一声「匡之」,抬手碰到她的肩膀,才发现这人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衫。 原来是怕冷了。元朗便不再想着推开她,而是两手抓了披风外缘,将唐挽一併裹紧。如此一来,她整个人就陷入了他的怀中。 然后元朗就发现,分别的这几年,唐挽似乎并没有长多少。个子是稍微长高了一些,不过也有限,以前站直了能到他的领口,现在发顶也才刚刚碰到他的下巴。继而又发觉这人似乎比印象里更瘦了些,腰肢盈盈不堪一握,肩膀也窄,轻易就能被他纳入怀中。 「公子……」鸣彦牵着马车,冻得缩手缩脚,「咱别在这大雪地里站着了……」 元朗这才收回神思,问道:「匡之,你县衙的马厩在何处?」 唐挽抬起头,就看到稜角分明泛着青青鬍鬚的下巴。她本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真真切切将这人圈住,才明白元朗是真的来了:「你这人,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唐挽一抬头,元朗便闻到了浓浓的酒香,于是笑道:「啊,原来是喝酒了。」 唐挽没理他,拽着他的袖子往院子里走,也不忘对鸣彦说道:「马厩在后院,你绕到后门进来吧。我叫双瑞来……不成,他喝多了。你忙活完了自己去厨房找点吃的。」 「你喝了多少,可是喝醉了?」元朗的声音笑意渐浓。 唐挽一下就不高兴了,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看不起谁呢?什么时候见我喝醉过?」 明显就是嘴硬。元朗心里好笑,俯下身子,对上她点了墨的那双眼,正经道:「几年不见,酒量见涨啊。」 「开玩笑,」唐挽扬了扬眉,「轻松陪你下半场!」 银刀剪断灯芯,烛火晃了一晃,整个房间又亮堂起来。唐挽将茜纱罩子罩在蜡烛上,转过身,元朗正一手夹着两只干净的酒杯,另一手提着酒罈子,低头嗅着。 「正经的高粱酒。咱俩喝完这坛,能直接睡到明天晚上。」元朗道。 「无妨啊,左右明天也无事。」唐挽道。 两人在桌前坐下。元朗一边倒酒,一边说道:「我最迟明天下午就要动身。」 「这么急?」唐挽有些不高兴。这刚一见面,倒说起要走的话了。 元朗点了点头,道:「这下了雪路不好走,好几处官道都封了路,我从京城过来就走了二十二天。我特意把三年大休和这年前的假连在一起休了,不然连路上的时间都不够。」 唐挽心下有些感动:「年关岁尾的,路上也不安全。何必跑这一趟。」 元朗却皱了眉:「咱们可是说好了的。」 唐挽心头一热。那些年说过的话,原来他都记得。 倒是自己错怪了他。 唐挽笑道:「你把两个休假放在一起也是聪明,计划很久了吧。」 便听他答道:「那是。算一算,该是从你不给我回信开始。」 唐挽一怔,抬头看他,就见元朗转着手里的酒杯,好像在认真研究上面的冰裂花纹。 第72页 这人,还挺记仇。 「你自己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给你回信么?」唐挽也不饶他。 「大概是因为……我未曾实地考察就妄下论断,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元朗服软倒是很快。他望着唐挽,微微嘆了口气,道:「这一路走来,我见这民生疾苦,才发觉自己在故纸堆里待得太久了。匡之,你辛苦了。」 那辛苦本不算辛苦。可听见他的话,这些日子里积压的辛酸就一下子全都涌上来。唐挽怕自己失态,忙同他碰了一杯,仰头将眼眶里的酸胀憋回去。 他总能一句话就戳到她心坎上。 「你还好么?」唐挽问。 元朗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又好像不知该说些什么。萧瑟一笑,道:「安逸罢了。」 可唐挽知道,他最不想要的就是安逸。 「年初的时候我听说冯楠要去苏州,特意嘱託他去看望你。结果他突然被拘押,直到他离开京城都没能见上一面。后来苏州府的案子闹得满城风雨,我听叔父说起,才知是党派之争。我几番打探你的下落,才知道你被贬到了这里。」元朗深深嘆了口气,「匡之,你这些年风风雨雨,我都未能参与。」 既是遗憾,也是无奈。 唐挽觉得再这么说下去自己就要哭出来了。她要是真做出了这么丢人的事,指定会被元朗嘲笑一辈子。于是又端了杯酒,转而道:「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少钱么?」 元朗挑了眉:「多少?」 唐挽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声音:「将近三千两!」 「你哪儿来那么多钱?」元朗惊道,「你不是说库存都让那个陈知县给造完了么?」 唐挽脸上颇有得意之色,又催着他喝了几杯酒,才把自己如何取之于民,如何用之于民,兼着后面的长久筹谋说与他听。元朗的双眼越来越亮,听到最后竟有热血沸腾之感,一把握住唐挽的手,连说了三个「好」,道:「读书人当如此!经天纬地,当是如此!」 他几杯酒喝得急,脸颊也泛红晕,站起来搓着手绕着唐挽走了几圈,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鹰。唐挽对他这个状态再熟悉不过,这是要作诗了! 哎哟,这么多年了,这一喝酒就作诗的毛病还没改呢。 果然,就听元朗问道:「匡之,可有笔墨?」 桌上纸笔齐备,可墨却已经干了,一时也寻不到温水来化。元朗索性倒了酒来化墨,又取了最粗的狼毫,直接题写在墙壁上: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恆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唐挽击掌大笑:「好文才,好气度!好一句丈夫未可轻年少!」 元朗回头看她,目光亮如星辰。他一直觉得唐挽是唯一那一个知他懂他的人,所以寒霜飞雪,不远万里,他也要来见她一面。元朗是多么怀念当初在京城备考的那些日子,两个人住在一个小院子里,早上推开窗,她在廊前读书,晚上推开窗,她在树下小憩。那一推开窗就能见到彼此的岁月,支撑着元朗坚强地走完了此后,冗长又黑暗的时光。 那一夜,他们不知又作了多少诗,喝了多少酒,说了多少话。直到天将明未明,两人才双双倒在床上,却仍攥着彼此的衣袖,没捨得撒手。 来日方长,这话却是错了。 怕就怕来日太长,又与你分别四方;又恐时光太短,诉不尽此刻衷肠。 ※※※※※※※※※※※※※※※※※※※※ 【护身符】文中诗词是引用,不熟悉的请百度 今日红花榜 感谢senior_donkey的手榴弹!炸得十黛虎躯一震 感谢大挫妞茜茜的地雷,宝宝答对了题目,可惜晚了一步,再接再厉! 感谢无住的营养液 感谢海蓝蓝的营养液 感谢呆子的营养液 昨天的问题果然有难度啊,难倒了很多宝宝。正确答案是b 双救举,在总序第七章 出现滴~ 答a的宝宝可以理解,选c的那位课代表什么情况?你考虑过哈利波特和格格巫的感受吗? 今天元朗上线了大家开心咩?复制评论「无良作者良心发现,正牌男主终于上线」到本章评论区,第1位、第3位、第5位、第7位留评的宝宝会获得红包奖励哦~以评论发布时间为准,来呀一起刷屏呀 第49章 双瑞一大清早起来就开始头疼。这是他第一次喝酒, 也是第一次宿醉。昨晚胃里烧得难受, 脑子里也乱闹闹的,折腾了整整一夜, 根本没有睡安稳。于是他在醒来的第一时间郑重地做出了决定: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 一个人都没有。许是昨晚大家都喝多了。双瑞习惯了早起,便来到厨房煮了一锅清粥,自己就着灶台边喝了一碗。然后又盛出一碗来,配上两碟小菜, 放在托盘上给唐挽端去。 唐挽的房门关着。双瑞在窗根底下唤了两声,也不见有人应, 便推门走了进来。床上锦被翻红, 睡意尤浓。双瑞便将托盘放在桌上,道:「公子, 昨晚上喝多了难受, 起来喝点粥吧。」 眼风一瞟,就看见桌上摆着两个酒杯。 奇怪。 转头仔细一看,那被子里的可不就是两个人么! 双瑞骇了一跳,几步走到床边将被子掀开。床上两个人和衣而卧,睡相清奇:唐挽整个人团成一只虾米,半个身子都压在元朗的腿上, 头上的髮髻早就乱了, 青丝铺了满床。元朗躺得还算规矩, 双手将唐挽的脚搂着, 半幅袍袖也被她压在身下。 第73页 双瑞头髮都要立起来了。这是哪里来的登徒子, 竟然轻薄他家公子。 「你你你,你给我起来!」双瑞提着元朗的衣襟就把他往起拉。元朗睡得沉,被他拉住也没有什么反应。双瑞咬了牙,一拖一拽,硬把元朗从床上拖到了地下。元朗的袍袖却被唐挽压着,只听刺啦一声,硬生生撕断了。 唐挽还枕着元朗的大腿呢,惊动之下也迷迷煳煳醒了过来。说巧不巧,鸣彦一大早餵完马,刚好经过门前,就见一个不认识的人正在拉扯自家公子。 这还得了? 「你住手!」鸣彦一把就拽住了双瑞的后领子。双瑞一个踉跄,回头一看,就见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书童正红着脸叫嚣:「你敢碰我家公子!」 「是你家公子先碰了我家公子!」 「那你也不能碰我家公子!我今天非得教训教训你!」 「好啊,看看谁教训谁!」 两个人一边撕扯着,就滚到了院子里。 唐挽平日里起床醒神的时间就比较长。今日坐在床上愣愣发了半天呆,两只眼睛才终于对上焦。然后她就看见桌上摆着一碗粥,还冒着热气。昨夜喝了那么多酒,胃口早就不舒服了。她下了床,往桌边走去。 顺便踩了元朗一脚。 元朗睡梦中挨了一脚,终于也醒了。 「匡之……」元朗坐起身,唤了一声。唐挽把嘴里的粥咽下去,回头冲着元朗举了举碗:「你喝不喝?」 元朗也觉得口渴,跌跌撞撞爬起来,走到她身边,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屋里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喝一碗粥,屋外面两个书童你一拳我一脚打得火热。 乔叔听见声音从房间里出来,叫了半天停也没人理,急得拍着大腿唿道:「双瑞啊!鸣彦啊!这是怎么回事啊!」 屋里的人这才听见动静。唐挽和元朗走出房门,就见各自的书童正扭在一起。 双瑞和鸣彦毕竟都只是伺候笔墨出身,体力弱得很,打到现在也累了。两人撕扯了这么半天,也不过拉松了对方的衣襟。相对跪在雪地里,谁也不先松手。 唐挽瞪着他们看了一会儿,问道:「你们俩这是干什么呢?」 「公子,他打您!」鸣彦抢先向元朗告状。 「呸!贼喊捉贼!明明是你家公子欺负我家公子!」双瑞道。 元朗手里端着粥碗,问唐挽道:「这是你信中提起那个机灵的小书童?」 元朗将那「机灵的」三个字咬得极准。 唐挽自然听得出他的揶揄,却也没法还嘴,于是揉了揉眉心,道: 「对,就是他。」 元朗笑了:「确实机灵。」 「我和元朗昨夜饮酒畅谈,抵足而眠,并没有受什么欺负。双瑞,还不松手!」唐挽道。 双瑞看了看唐挽,又看了看元朗,这才把手松开。 鸣彦也松了手,转身上前来检查元朗有没有受伤。上下看了一个遍,道:「公子,您断了袖了。」 元朗正好喝完最后一口粥,听见这话被呛得咳嗽起来。唐挽急忙帮他拍着后背顺气,一眼看到他撕裂的袖子,道:「哎呀,可不是断了么!双瑞啊,快去把那断袖找来!」 于是元朗嗑得更严重了,脸憋得通红。他一把抓住唐挽的手,缓了半天,才哑着嗓子说道:「匡之,这个词不能乱用……」 唐挽眨了眨眼睛:「啊?」 清早这一场折腾,大家都没了瞌睡。唐挽和元朗洗漱完毕,换了身衣服便出了门。唐挽本想带着元朗游览一番花山的风土,可临近年关,街上的铺子大多关了门,放眼望去只见一片萧条。 两个人站在白雪覆盖的空旷大街上,有些尴尬。 元朗先开口道:「要不,咱们随意走走?」 「好,随意走走。」 两人并肩信步走着,望望天,谈谈雪,倒也不觉得枯燥。转过一个街角,忽然看到有家铺子开着门。唐挽抬手一指,道:「你看,这大过节的还开着门,怕不是在等咱们吧。」 元朗笑道:「那咱们就去看看?」 「看看。」 这店铺原来是一家打首饰的小作坊。靠东的墙便摆着一个木架,上面立着几本画册,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些簪子钗环一类的首饰图样。另一边则是一个操作台,铺着毡布,制作工具随意地放在上面。 守着铺子的是一个老匠人。他刚刚在后院吃完饭,听见店里有声音,便迎出来。一挑帘子,就看见两个英俊秀气的年轻公子站在面前。 英俊的元朗,秀气的是唐挽。两人动静皆宜,相得益彰,让这朴素的小铺子都亮了起来。 「两位,要打首饰吗?」老匠人问道。 唐挽进门时本没什么想法,可方才翻了翻那画册,便想起一桩事来。元朗的生日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原本准备好的贺礼也让她给当了。今日不如趁机选一件礼物送给他,免得以后被找后帐。 于是唐挽问道:「老人家,您这儿有什么稀罕的物件,能配的上这位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公子吗?」 元朗回头看了看,确认没有旁人,便欣然认领了「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这八个字。 老匠人看了看元朗,但见一袭白狐裘披风裹着挺拔傲岸的身形,朗眉星目,好一位翩翩公子。这样的公子,恐怕非黄金美玉把,不能与他相称。 第74页 「我是个银匠,平素也就打些普通的首饰。金玉一类的贵重货,却是没有的。」老匠人道。 唐挽心想,就是看你的东西朴实才问问的,贵重的我还买不起呢。想虽这么想,可话却说得漂亮:「金玉一类,我这位朋友从来不缺。就想要些别处没有的。用不着多贵重,稀罕就好。」 老匠人想了想,摇了摇头,道:「除了银器,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唐挽有些失望。虽然本来也没想着真能找到什么好东西,可但凡动了心思却没有结果,多少有点不是滋味。目光一瞥,突然看到毛毡上压着的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石头,通体红亮,红到极处变成深沉的墨色。让人想起一句话:惟最暗处才有最浓颜色。 什么最浓?离绪与春浓;荷衣白露浓;酒醒人静奈愁浓。 「这是什么?」唐挽指了指那块石头。 老匠人看了一眼,道:「这不过是块花山石,拿来压台布的,不值钱。」 「咱们花山还有这么好看的石头?」唐挽说着将它拿了起来,入手的确是石头的质感,却被细磨抛光,卖相倒不逊于美玉。 老匠人笑道:「山脚下不多见。得往山上走,越往高处越多,山顶的岩洞里多得是。」 唐挽眼中闪过一丝精芒,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道:「老人家,我这儿有银子,您帮我打成一个银托子,把这石头镶在里面罢。」 「这……公子啊,这好好的银子,镶块石头做什么?」老匠人问。 唐挽笑道:「您就帮我做一个简单的样子就成,是要做扇坠用的。」 唐挽如此坚持,老匠人便取了模子,又生火开炉。唐挽和元朗便在墙角的炉子边坐下来,伸了手烤火。窗外又飘起了小雪,身边是暖融融的炉火,眼前是思念良久的故人。唐挽觉得,似乎哪一日都不如今日圆满。 不多时,老匠人便完工了。质地上乘的雪花纹银被铸成了五瓣莲花的托子,上头捧着红艷艷的那块石头,明艷讨喜。唐挽接过来仔细翻看,爱不释手,直道:「老人家好手艺!」 老匠人笑道:「公子喜欢就好。不过这么好的银子託了块石头,实在可惜。」 「哎,这可不是普通的石头。就咱花山县志上记载,这是女娲娘娘鍊石补天的石头。可以辟邪祟、行好运、招姻缘。」后面半句纯属唐挽信口胡编的,只为了给这石头在元朗面前抬一抬身价。 ※※※※※※※※※※※※※※※※※※※※ 今日红花榜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 元朗果然有人气啊,本章继续上线。昨天获奖的宝宝有:雪霁天青(第一)、昏鸦(第三)、senior_donkey(第五)、25409730(第七),红包已散完~ 【今日问答题目】元朗的叔父叫什么名字? a 谢又清 b 谢芝韵 c 谢天顺 老规矩,第一个答对的宝宝有奖哦~ 指路答案在总序第8章 来呀来呀,我手里的红包蠢蠢欲动(づ ̄3 ̄)づ 第50章 老匠人见她喜欢, 也就不多说什么。唐挽问道:「老人家, 给您多少钱合适?」 老匠人道:「银子是您自己带的,就是个功夫钱。您给十五文吧。」 唐挽挑眉:「这石头又不值什么钱, 十文钱得了。您看您今天也没别的生意, 便宜点给我,算是今日开张。」 元朗对她这种五文钱都要讨价还价的行为十分的不以为然,更没有想到她竟然谈得这么意气风发兴致盎然。最终唐挽以十二文钱成交。两人离开了那银铺老远,她还把那石头捧在手里, 喜滋滋地看着。 「你这真是给我买的?」元朗问。 「当然!」唐挽从腰间解下一条丝绦,系在银托子上, 又将他系在元朗腰间, 道:「这最好还是做个扇坠子,不过大冬天的你也用不着扇子, 就先这么挂着吧。你回去之后记得把它系在常用的扇子上, 可不能弄丢了。」 元朗早就憋了半天了,挑眉道:「你是不是忘了给我准备生辰贺礼,随便拿这块破石头打发我呢?」 唐挽抬起头,义正言辞地说道:「怎么能说是随便呢,你没看我刚才很认真地在和那位老先生讨价还价吗?」 所以是很认真地打发他。 元朗低头看了看系在自己腰间的那颗坠子,便觉那红色似是一簇火苗, 在他素白的衣袍间燃烧跳跃着。倒也不难看, 他还挺喜欢。就是走起路来总是碰着他的玉佩, 丁零噹啷的响。 这玩意真能招桃花么? 两人回到县衙已近正午, 乔叔已准备好了一桌的饭菜。沈玥也在席上。他本就极爱诗词, 而元朗在诗词方面成名已久,这些年的诗作流传得愈发广泛。因此沈玥早就摩拳擦掌想认识一番。早上双瑞和鸣彦闹起来的时候沈玥还在房间里睡觉,没能赶上见元朗第一面,此时便在唐挽的引见下与元朗聊起天来。 「匡之房间墙上那首诗,可是谢君手笔?」沈玥问。 元朗点头笑笑:「昨夜醉酒行的荒唐事。」 「哎呀,谢君的文才真是了得!佩服佩服。」 元朗其实早就忘了自己写了什么了,只是应和道:「谬赞谬赞。」 沈玥眼中闪着光:「常闻谢君挥毫泼墨,能指物作诗立就。请问谢君,是一开始就打好了腹稿吗?」 「并没有,我完全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了。」元朗道。 第75页 沈玥急切道:「谢君那篇《大梁赋》上百句,是如何布局谋篇的呢?」 唐挽知道元朗又要说「是随便写的」,为了替他保持一些神秘感,接话道:「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想必下笔前不需要过多谋划。什么都想好了,神仙还怎么握着你的手写字呢。」 「匡之说得甚是!」元朗道。 沈玥继续问道:「苏州歌女最爱唱谢君的那首《少年游》,其中有『皎皎如令月』一句。令者,美玉也。谢君用美玉来比喻月亮,实在高妙。是怎么想到的?」 元朗笑了笑,道:「其实我写的是『今月』,不是『令月』,醉酒多点了个点儿,误传罢了。」 沈玥张了张嘴,脸憋得通红。唐挽可以听到他心中的世界崩塌的声音。后来整整一顿午饭,沈玥都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元朗自始至终毫无察觉,仍是谈笑清风。 午饭过后,沏上一杯艷茶,唐挽和元朗在书房小坐。见面的欣喜尚未过去,转眼又离别在即。茶盏氤氲,模煳了许多情绪。 「过完年,你会很忙吧。」元朗问道。 「嗯,」唐挽道,「年前所有的规划都已经完成了,开了春就要动工。我得在夏天到来之前,给百十户人找到能餬口的营生啊。」 元朗说道:「我在翰林院做编修的时候,曾经读到过嘉元年间出台的一项法令。让官府在每年夏秋青黄不接时贷款给农户,收成后加息两成,随夏秋两税纳官。如此一来,百姓既解决了买种所需要的银钱,又能给官府增加一笔收入。你可以参考施行。」 唐挽摇了摇头,道:「这项法令主要是针对农户的。可花山地貌特殊,不能发展农业。果林一类不满三年无法实现量产,而畜牧更不可能按照季节来交税。这条政令在别的地方或许适用,可在花山行不通。改革,不能一味钻故纸堆,还是要因地制宜。」 元朗的脸色白了白:「我只会钻故纸堆。让唐知县笑话了。」 唐挽一怔,在她的印象中,元朗一向是快意骄傲的,从不会这样妄自菲薄。唐挽将茶杯放下,道:「你明知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做什么要说这样伤人的话?」 他哪里是想伤她?他是恼恨自己帮不上她。这些年元朗虽然身在京城,可却整日编修史料,根本触摸不到政事。他虽然心里清楚这是叔父对自己的保护,可到底意难平。当初金榜题名时的豪情壮志,就这样在故纸堆中日渐消磨。 眼看时光飞逝,他悲愤,他不甘。这些情绪被初相逢的喜悦沖淡,今日被唐挽一点,又铺天盖地席捲而来。不论是冯楠还是唐挽,到底一腔快意地搏过一回,即便歷经挫折,却也不算虚度。再想想自己,只会躲在叔父的羽翼之下,实在无能得很。 可这不是匡之的错。 「你……别往心里去。」元朗低声道。 唐挽从未见过元朗如此颓丧的样子,心已然陷了一块。又想起在苏州时冯楠说过的话,他们这几个人,是各有各的不如意。 唐挽便握了元朗的手。他的手干燥温暖,骨节分明,是一双弹琴写字的手。元朗便也反手握住她的,道:「匡之,我很想你。」 这话初见时说不出,只觉得矫情。眼下却不经意熘了出来。 忽然门外传来鸣彦的声音:「公子,马车备好了,咱们该启程了。」 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唐挽看着元朗上了车,马蹄达达远去,消失在大路尽头。她忽然心头一悸,转身到后院牵了马,也不顾乔叔和双瑞的阻拦,打马追了上去。 冷风吹着她的斗篷,在身后猎猎地飘。可那马车走得太快,任她如何追,终究越来越远。唐挽一直追到了两县临界,马车早已化作了一个黑色的小点。目尽处,白雪枯木,苍鸦数点,黑水绕孤村。 唐挽也不知道自己在追什么。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两个人又都是洒脱的性子,山水隔不断,总能再相见。可她总觉得下一次再见面,那人就不是眼前人了。 实在不该这么矫情。唐挽勒马转身,忽听一个声音道:「可是唐知县?」 侧头看去,就见不远处官道旁停着一座绿呢轿子。轿子旁站着一个人,一袭墨色大氅,领子口匝了一圈纯白的兔毛。唐挽仔细辨认那人的五官,恍然想了起来:「闫知县,过年好啊。」 「过年好。」对方也拱手见礼。 唐挽对这人没什么好印象,因此也没有下马,寒暄完就想要离开。闫志高却意在攀谈,走到唐挽马前站定,问道:「唐知县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来送一个朋友。」唐挽道,「闫知县来此又做什么?」 闫志高笑道:「这里本就是我的属地,来视察一番。」 唐挽挑眉:「这大节下的,闫知县还惦记着公务,真是难得。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唐挽话没说完,便听闫志高道:「既然碰上了,不如一起坐坐?你我同府为官,正该好好交往啊。」 要是以前,唐挽一定以一句「恐有结党之嫌」回绝了他。可今日的唐挽早已不是往当初的唐挽了。她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了闫志高一会儿,一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自从上次在临清府衙见了一面之后,唐挽就特别留意了这位铜冶县。好在临清府不算大,她也没有费什么事,就打听了个清清楚楚。这一打听可把唐挽吓了一跳,原来这个闫志高,还真和闫首辅有些关系。 第76页 只是这关系,说起来有点尴尬。 闫志高的舅舅叫闫蘸,在京城给闫首辅当管家。唐挽细细一回想,这位管家她曾是见过的,就是来给元朗送过请帖的那一位。闫蘸本不姓闫,是跟着自己主家改的。闫志高也不姓闫,是跟着自己舅舅改的。 这一改改全家,外甥随舅舅,真真是头回见。 在这一家人如此努力的攀附下,闫志高已经连任两届铜冶知县,而「闫家」也终于成了这一代的大户。只不过门风有些问题,除了闫志高外,下一代的子弟中,再难有能拿的上檯面的了。 小酒馆的二楼空空荡荡,小二靠着柜檯打着瞌睡。唐挽和闫志高相对而坐,桌上放着两盏热茶。两人各怀心思地扯了会儿闲天儿,便听闫志高说道:「大人从苏州府来,想必对我闫家很熟悉了吧。」 唐挽凝神思索了一会儿,猜想他口中的「我们闫家」应该是指的闫首辅家。却不知道闫首辅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亲戚。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唐挽一向是个会给他人做面子的人,于是道:「自然,我在京城时就多得闫府关照。哦,我与青梧也有些交情。」 「谁?」闫志高一愣。 「青梧,闫凤仪,」唐挽道,「怎么,闫知县不知道小阁老吗?」 闫志高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神色,立即道:「哦,你是说青梧啊,我刚刚听错了。自然,上回他来信还曾说起你。」 唐挽一笑,道:「是么,他说我什么了?」 ※※※※※※※※※※※※※※※※※※※※ 今日红花榜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每章一个雷,你这是要拿全勤啊(づ ̄3 ̄)づ 昨天问答题答案是b,谁中奖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选a的你们真的很皮2333,话筒给谢又清,请问突然当了元朗的叔叔是什么感受? 【今日问答】 小阁老闫凤仪第一次出场时手里拿着一把扇子,请问上面题字是什么? a 无远弗届 b 太公卖面 c 探清水河 老规矩,第一个答对的有奖哦~快来快来~答案指路总序第2章 第51章 在闫志高心里, 唐挽是一位高人。 且不论她探花的功名, 就说她在苏州府出事后能全身而退,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苏州府的案子是震动了闫党的大案, 闫志高一直很关注。唐挽是知府李义的心腹, 结案时李义都死了,唐挽竟然毫髮无伤,而且只不痛不痒地贬了个花山县令。花山县虽然穷,但是去年刚刚脱了贫, 这样的地方是很容易做出政绩的。只要唐挽能坚持个三年,大检时拿个优异, 再高升是顺理成章的事。 闫志高可以确定, 唐挽背后一定有势力,而且这势力极有可能就是闫首辅。 当初临清府知府换届, 闫志高特意託了舅舅斡旋, 想登上知府的位置,结果没成。那次之后,闫志高就明白了,舅舅虽然是闫府的管家,可毕竟是下人,说话没有什么分量。他想高升, 还得再攀个更有身份的人物。 唐挽便是这样的人物。 于是闫志高说起话来便加着小心。他既想尽快和唐挽熟络起来, 又怕唐挽看穿了他的意图, 轻视于他。 「自然是让我多加关照于你, 」闫志高说道, 「你我两县相邻,实在应该多多走动,共谋发展。」 唐挽心里想的是,这人应该误以为自己和闫党有什么关系。如此也好,闫党这面大旗这么好使,唐挽便也沾一沾光。以后花山的改革,少不得这位邻居的帮忙。 唐挽于是笑道:「那是自然。」 年后又下了一场雪,破冬的春雷就来了。雷声响彻天地,惊醒万物。二月二,龙抬头。 在刚刚过去的漫长冬日里,唐挽终于酝酿出了全盘改革计划。花山县积贫已久,完全依靠百姓来发展生产,收效太慢。这个时候,官府必须以雷霆手段介入其中。 于是唐挽规定,除去三代以上流传的自用田之外,所有土地全部收归公有,由县衙统一规划。林地五亩为一例,牲畜十头为一例,每三口之家可认领一例,多一个壮劳力多领半例。树木首推枣树,已经存在的野生林归县衙直管,新规划的可以到县衙免费领取幼苗;畜牧的种畜,有钱的可以从县衙直接购买,没钱的可以用自家房契抵押领取。第一年没有利息,只要完成县衙规定的产量,即可赎回房契。从第二年开始,县衙会从每一户中抽取定量的收益作为赋税,所剩的部分全归经营人所有。 唐挽以为,救穷第一要降低投入和风险,第二要刺激积极性。有官府统筹,百姓们会减少许多心理负担。而她採用定量赋税的办法,就是让百姓明白「多劳多得、少劳少得」的道理。 此令一出,全县沸腾,马上就有村民聚拢在县衙门前,等着认领自家的份例。沈玥便在里正的协同下开始清算分配,并和每一个认领户都签订了契约。初始契约为一年,如果能实现规定产量,则自动续约,一续五年。实现不了,本户的份例将会分配给其他人经营,所质押的本金只能拿回一半。 惩罚虽然看似严苛,但也只是起一个鞭策作用。实在是因为县衙规定的第一年产量很低,只要用心经营,没有完不成的道理。 前后不到二十天,经营契约基本签订结束。双瑞将首批改良的枣树苗和种畜运来的时候,刚好赶上春日的第一场雨。 第77页 正是好雨知时节。 由于前期的策划做得足够到位,真正实行起来出乎意料的顺利。眼看着每家每户都有了安排,满山遍野尽是造林放牧的景象,唐挽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这一日,唐挽一大早就去田间巡查,见一切井然有序,便提前回了府。回来的时候还不到吃午饭的时间。她这些日子精神极度紧张,此时一放松下来,在躺椅里坐了一会儿,便觉困意袭来,昏昏然入了梦。梦里她仿佛回到了玄武门前,大雾迷濛中,有一人的背影就在不远处,他手执鼓槌,狠狠击向面前的大鼓。 「咚、咚、咚……」 唐挽很想看看那人是谁。可无论她怎么走,就是走不到跟前去。她突然从梦中惊醒,神思恍惚间,鼓声却没停。定下神来细听,原来真的有人在击鼓。这鼓声是从前衙传来的。 一名衙役小跑着穿堂而入:「大人!有人击鼓,请您升堂!」 于是急匆匆地换上官服,转屏风当堂入座。直到坐在了那「明镜高悬」的匾额下,唐挽才真正醒过神来。堂下,左手边坐着主簿孙来旺,右手边是师爷沈玥,双瑞则立在她身边。唐挽突然发现,自己上任这么久,如此像模像样的升堂还是头一回。 于是她抬手整了整前襟,又正了正官帽,一摔惊堂木:「升堂!」 威武声中,走上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 小姑娘穿着一身粗布衣裙,看上去灰灰旧旧的,却很干净。头髮用一根木钗挽着,脸上不施脂粉,但胜在年轻,也有三分好容光。 在满堂衙役的唿喝声中,她难免有些害怕,但还是壮着胆子走上前,跪地行礼:「民女崔三娘,见过知县老爷!」 唐挽高高坐在上位,往堂下看去,只看见一团小小的影子。 「崔三娘,哪里人?」唐挽问。 见知县开始问话,主簿便执笔做起记录。 「小女西王村人。家父亡故,家中还有孀母幼弟。」崔三娘答道。 「当堂击鼓,有何冤屈?」唐挽问。 「大人!小女要状告郭里正!他……他断我一家的生路!」崔三娘哭道。 居然是告郭里正?唐挽想起那位老好人,顿时来了兴趣:「究竟怎么回事,你从头到尾,细细讲来!」 事情原是这样。 崔三娘的父亲去年得了一场急病,去世了,家中只剩下了一个身体不太好的母亲,和一个未满十二岁的弟弟。三年前上一任知县开垦耕田的时候,崔三娘家也分到了二亩。去年唐挽主持收田,崔三娘的母亲就把那田地兑了回来,领了六两银子。按说这些钱怎么也够娘仨过一年松快日子,可谁料年前弟弟突然得了风寒,母亲抓药的路上摔断了腿,卧床不起。这一下请大夫治病,钱就不够花了。 上个月县衙分份例,崔三娘也想来领上一份。可她父亲已经去世了,弟弟还没成年,她又是一个女子,家中没有壮劳力,不符合领取份例的条件。郭里正是个实实在在照章办事的人,压严了口风没给她家分。崔三娘几次去求情都没有结果,实在没了办法,才来县衙击鼓告状。 听完这一番陈情,唐挽陷入了思索。千般谋划万般小心,还是百密一疏了。 按照唐挽颁发的规定,每一户领取份例必须由经营人署名,这本是为了防止多领冒领。经营人必须为十六到四十岁之间的壮年男子,且必须为户主。崔三娘便是被这条规定挡了下去。 里正照章办事,这原也不是他的错。要怪,就得怪政策的制定者考虑不周。因此崔三娘真正状告的,其实是知县唐挽。 这就有点尴尬。 堂上一时陷入了沉默。唐挽抬手挠了挠鼻樑,看看孙来旺,对方正拿着笔,等着唐挽的示下,对此时的尴尬局面毫无所察;再看看沈玥,就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唐挽,明显已经明白了唐挽心中所想,可就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帮她。 唐挽嘆了口气,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己。 「崔三娘,起来说话。」唐挽道。 崔三娘得了恩赦,站起身来,却也不敢抬头,垂着首里在堂下。唐挽清了清嗓子,道:「这件事本官知道了。郭里正只是照章办事,怪不得他。实在是……县衙的主事欠考虑了,啊,欠考虑。你今日且先回去,容本官想想,定会给你个答覆。」 崔三娘今天是抱了鱼死网破的心来的。她一个小姑娘,要钱没钱,要门路没门路,更何况她也知道自己没占着「理」字,原只想着来哭一场,就算没结果,好歹也发一发心中的不甘。没想到,竟然得了知县如此好言相劝。 崔三娘壮着胆子抬起头,向那高高的座上望去。明镜高悬的牌匾下,那人穿着豆沙绿的官服,头戴乌纱帽,面如冠玉,姿容清隽。崔三娘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世上再没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见堂下人呆呆地瞧着自己,唐挽以为她仍心有疑虑,便吩咐孙来旺将她的姓名住址都记录下来:「你且放心回去,以后县衙定会派人登门拜访。」 崔三娘咬了咬唇:「大人会来吗?」她脸颊飞上一抹酡红,「我......我信大人!」 唐挽点点头:「信我便对了。回去吧,啊。」 崔三娘又望了唐挽一眼,这一眼既有感激欣喜,又有些娇怯。沈玥被这缠绵的眼风一扫,心道不妙,这是动了春心了。再看那被春心惦记上的唐挽,仍是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 第78页 沈玥心中一嘆,又是个妾有情郎无意的戏码。他忽然想起来当初水寨里的合鱼,心道这唐挽真是少女们的冤家。 倒不知这娇俏的小村姑能不能给醉心事业的唐知县开开窍。 待崔三娘退下,唐挽认真对沈玥道:「先前竟忽略了,花山县这样的人家,还有多少?」 沈玥道:「今天刚统计完,正想跟大人回。像这样户主早亡、缺少壮丁的有七户。」 数目虽不大,但也是个不小的缺漏。唐挽道:「份例可还有剩余?」 沈玥一笑:「大人怎么忘了,那些野生的枣林可都归县衙直管。其中收入,原本就是为了照顾这些老弱病残。」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唐挽挑眉。 「因为还有另外一件事,与此事有些关联,还没想到解决的办法。」 ※※※※※※※※※※※※※※※※※※※※ 今天木有红花榜⊙︿⊙ 昨日问答恭喜陌上疯子获奖!这个名字诗意与写实交相辉映,颇得我心啊~ btw你们这些皮小孩儿,问答要被玩坏了呀~ 【今日问答题目】谁在望嵩楼和唐挽元朗一桌喝过茶? a 昏鸦、子规、茯苓饼 b 悬崖、海蓝蓝、酒鬼魂 c 放弃治疗、万水千山、呆子 d 冯楠、沈榆、冯晋阳 答案指路总序第3章 ,今天第三个答对的小朋友有奖励!答错的小朋友打屁屁! 第52章 沈玥说道:「除了这些无壮丁户之外, 现在还有二十来户有壮丁的人家没有分到任何份例。我已经将这些人全部登记造册, 发放了补贴,算是先安抚了下来。往后这些人该怎么办?」 「地竟不够?」唐挽问。 沈玥道:「是这样, 咱们县农改林的补贴政策一出来, 有几户之前外迁的人家又迁回来了。另外土地确实有限,不论是大枣还是牲畜都需要控制数量,如果一次产量太多,就会影响价格。」 按说之前的田亩都是按照劳力分派的, 万不该出现这种劳力多于田亩的情况。不过既然有了回迁户的出现,就说明百姓对这次改革还是抱有信心的。唐挽心中暗自盘算, 这样的形势, 是要推着她将计划更进一步了。 「库房里还有多少银子?」 「一千五百两左右。」双瑞道。逢着银子的事情,他比谁都清楚。 「那就这么办, 」她站起身, 负手走到堂下,对沈玥道,「像崔三娘这样的人家,核查清楚,发放县衙的证明文书,每个月凭文书可以来衙门领取生活费用, 按最低标准给。那些没有分到份例的劳力户, 以县衙的名义与他们签订契约, 让他们来给县衙干活, 给工钱!「 「可是……让他们干什么呢?」孙来旺问。 「修路。」唐挽道, 「从周边村落到县城,再从县城到府官道,都要修出宽阔平坦的大路。来年瓜果牲畜,才好往外运。」 双瑞算盘打的噼啪响:「大人,修路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咱们的银子恐怕不够啊。」 「那也足够支持这半年,剩下的我另有办法,」唐挽道,「百姓不能闲着,闲则生乱。问渠,此事便交给你来安排,务必快速落实。」 「是!」沈玥拱手道。 银子从哪儿来,唐挽早有想法。 路虽然是她主张修的,可一旦修好了,惠及的不仅仅是花山一个县。因此周围临县都应该给些支持。而唯一与花山接壤的,就是闫志高所辖的铜冶县了。 于是唐挽愉快地决定,去找闫志高要点钱。 铜冶县有钱。钱却不在县衙,而在闫家。 唐挽想要钱,要以修路为名,却不能只是为了修路。 今日正好赶上十旬休假,唐挽换上一身常服,坐上轿子就来了铜冶县衙。双瑞先走一步去报信,因此唐挽到的时候,闫志高已经在衙门前等她了。 「唐知县,您过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当去县界迎您啊!」唐挽一下轿,便见闫志高拱手迎上前来。 「闫知县太客气了,」唐挽笑道,「我正好今天休假,记挂着我们上次的约定,就来看看你。」 闫志高喜上眉梢,便託了她的手肘:「快请进!」 在一连声的「请上座」「上好茶」之后,下人们终于都退了下去,后堂里便只剩了唐挽和闫志高。两人喝过一循茶,闫志高终于忍不住,问道:「唐知县今日来,除了聊天叙旧,就没什么旁的事?」 唐挽眨了眨眼睛:「并没有旁的事啊。怎么,闫知县有事要和我说吗?」 闫志高讪讪笑了笑,端了茶杯喝茶。 「闲聊天,青梧快过生辰了,我还没想好要送他什么礼物。闫知县这里可有什么土特产之类的?也给我提个醒。」唐挽道。 闫志高呛了一口茶水,一连串咳嗽着,哑着嗓子问道:「小阁老?」 「哟,您这是怎么了?」唐挽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闫志高止住了咳嗽,一把抓住唐挽的手:「唐知县,是要给小阁老准备寿礼?」 唐挽一笑,点点头,道:「我之前在苏州的时候就颇得小阁老照拂,每年一次寿礼是必须的。苏州是繁荣富贵乡,什么奇珍异宝都有,不至于这么发愁。可是到了这花山,实在是手头拮据。想着,上一份特产,表一表心意吧。」 「那可不行!小阁老的生辰,岂能怠慢?唐知县若信得过我,这事儿就由我来办吧!定不能让您在小阁老面前失了宠信!」闫志高道。 第79页 唐挽一把握住他的手:「闫知县,真是个两肋插刀的好朋友!我一定向小阁老说明,贺礼中也有你的一份孝心!」 闫志高等的就是这句话:「包在我身上!唐知县只要告诉我,之前上寿,都是什么样的规矩呢?」 唐挽走出铜冶县衙的时候,已经和闫志高相谈甚欢以为知己了。闫志高亲自送了她上轿,又陪着走了一程,方才依依惜别,望着唐挽的轿子离去。 唐挽坐在轿子里,只觉得四体通畅,神清气爽,于是手指点着膝盖,哼起小调来。双瑞听见里面的动静,隔着帘子说道:「公子,您这骗钱的本事是越来越高明了。依我看啊,您不该当什么知县,真该去当个商人。」 唐挽今天心情很好,微微阖了眼睛,笑道:「这做官,尤其是做父母官,就要有经商的心思。只要能赚到钱,餵饱一方百姓,你管这第一笔钱是哪儿来的呢?大人我还贴着二百两呢!」 「您啊,一向是有理的。」双瑞也不再说别的,只嘱咐轿夫走得再稳一些。 不出几日,闫志高准备的礼物就送了过来。按照唐挽的吩咐,六张一千两的银票,取义「六六大顺」,另外还有十颗柔亮光洁的南海珍珠,取义「十全十美」。 送走了铜冶县的管事,唐挽转身回到书房里。先将那六千两银票反覆清点了一番,转手递给双瑞,道:「这些,都入了县衙的帐。」 双瑞道:「可是公子,这钱来路不明,怎么入帐啊。」 「你就照实写,铜冶县送来的,」唐挽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盛珍珠的盒子,将那十颗珍珠小心地用绢帕包了,道,「还有这个,也入库。」 双瑞挑了挑眉:「公子,您全昧下了?您可是答应了人家闫知县要往京城送的,您就不怕露了馅?」 「怕什么。往年闫凤仪过生日,苏州府的贺礼不都是我经手办的么?今年也不会坏了规矩。」唐挽打量着装珍珠的木匣子,道,「哎,这盒子不错啊,挺好,省了我的事了。双瑞啊,你去门房那儿,我上回巡查带回来一块打磨好的花山石,你给我取来。」 双瑞满腹狐疑地将那石头取了来,又满腹狐疑地递给唐挽。然后,他就看见唐挽果然像他想的那样,把那块破石头无比郑重地放进了之前装珍珠的盒子里,然后露出了诡异而欣慰的笑容。 「您要给小阁老送石头?」双瑞吓的声儿都变了。 唐挽挑眉一笑,道:「这叫『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是让闫凤仪彻底死了心。」 其实她这话全是忽悠双瑞的。那十颗珍珠,颗颗都是行贿的罪证,绝不能从她手里送到京城。可说完「我心匪石」这样的漂亮话,唐挽又忍不住想,如果闫凤仪能通过一块石头就悟出这样的道理……那他也真够无聊的了。 这盒子贴了封条,一路快马加鞭送到了京城,正赶上闫凤仪生日的前一天到了他的桌案上。那么多的礼物堆积如山,他也来不及细看,便命管家造了册,全都收归库房。等他想起来查一查单子的时候,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了。 送东西的还是那些人。闫凤仪懒懒靠在软榻上,目光扫过那密密麻麻的名字,到了苏州府那一栏,微微顿了顿。 往年苏州府的贺礼都是唐挽准备的。上面虽然不会写,但是闫凤仪心里清楚。故而每次看到那一行字,总会想起那日柳树下一身傲骨的少年。有空的时候,他还会特意将苏州府的礼物取来,细细观瞧。一想到那人为了讨好自己,花费了怎样的心思,便从心底生出一种愉悦来。 说什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到了苏州,还不一样是他小阁老的掌中物? 今日再看见苏州府的礼单,闫凤仪心中却徒然多了几分惆怅。苏州一案,虽然最终大事化小给压过去了,可不仅让闫党损失了一个掌管财源的李义,也损失了一个日后的骨干唐挽。真的是不值,太不值了! 闫凤仪越想越生气。更可气的是,徐阶那个老狐狸成日躲在宅子里装聋作哑,根本奈何他不得。 这么想着,目光却被一行字吸引了。它在那些复杂冗长的礼物单子里显得极短,只有两个字:石头。 给自己送石头,哪个官员这么大胆子?再看来源,临清府花山县。 呵,唐挽。 闫凤仪立即派人将那石头取来,他倒要看看究竟是怎样一块石头。 来到书桌前,将那精緻的檀木盒子打开,就见黑丝绒的衬布上放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红石头。这石头通体红亮,颜色倒是好看的,就是上面杂质颇多,影响了美感。他将石头拿在手中,反覆翻看琢磨,唐挽给他送这么个贺礼,到底是因为什么? 石头……古语有云:锲而不捨,金石可镂。 闫凤仪一拍大腿:唐挽这是沖自己服软呢!当初那些年少傲气,终于被消磨干净了吧! 闫凤仪从椅子上站起来,搓着手在房间里快步走着,心想着自己这些年的筹划终究不算白费,总算笼络住了唐挽的心。得赶紧想个办法,把她调回京城。 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热情又冷了三分,于是快步走变成慢步踱。转念再想,唐挽刚刚在花山上任,任期未满,调回京城不合规矩。再者,她刚一示好自己就有所表示,未免让她觉得太容易了些。不行,还是要冷她两年,方知自己的厉害。 第80页 于是闫凤仪展纸研磨,提笔写了一张字条,装进信封里好好封起来,命人快马发回花山。而那块花山石,则被闫凤仪当做镇尺,长久地留在了书桌上。 唐挽没想到闫凤仪会给自己回信。这信来得突然,带着不祥,压得她晚饭都吃不下去了。她回到书房,点上一盏油灯,取出银剪子将那信封拆开,展纸一看。上面不多不少,就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唐挽愕然,他知道什么了?不过送了一块石头打发他,他还真悟出个道理来了?一块石头能有什么道理。她不过是想提醒他,别忘了还有自己这么一号人罢了。 又或者,这三个字还另有什么深意。 唐挽琢磨了一阵子,实在没想出个道理来,索性就不再想了。政务千头万绪,没一件事不用她操心。一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花山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 【今日红花榜】 感谢大挫妞茜茜的营养液!感谢谢又清、雪霁天青、浅树的破千雷!这是十黛的第一篇文,也是第一次收藏破千,好开心!鞠躬感谢大家的支持! 昨天的问答题目,恭喜子规获奖!咳咳,看选项乃们开心吗?你们也皮,我也皮,皮作者带着一群皮读者,手动狗头.jpg 其实十黛每天花心思出这些题目,就是想看看你们的评论呀。早上起来看到有评论,一天都会很开心,如果没有就感觉好难过。哪怕是打卡、撒花,对十黛来说都是很珍贵的。所以如果不费事的话,留下一句话吧,如果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就说「十黛啊,你老漂亮了!你的文写的老棒了,我老爱你了」(捂嘴笑 【今日问答题目】 冯楠和冯晋阳是什么关系? a 同年 b 同族 c 同乡 d 同桌 这是一道送分题,今天第五个答对的小朋友有奖励 第53章 来人一袭月白锦缎长袍, 坐在县衙后堂。素手端起白瓷茶盏, 朱唇微抿,饮了一口清茶。那人行止做派看似老成稳妥, 一双眼睛却不安分地四下打量着。 唐挽走到过堂口便停住了脚步。一扇八宝屏风正好将她的身形挡住, 她看得见屋里的人,屋里人却看不着她。唐挽趁机将来人好好打量一番,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引荐信,心里将写信的冯晋阳好好骂了一回。 冯晋阳信里说来人是他的弟弟。这哪里是弟弟?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这冯晋阳是有多不放心自己?还让妹妹女扮男装, 怕被吃了不成? 双瑞刚在后院忙活完,也跟了过来, 一眼就看见自家公子躲在屏风后面偷窥。于是挠了挠头, 也跟在一边偷窥起来。 这一看,双瑞便知道那人是个穿着男装的姑娘。到底是从小被娇养大的, 那一颦一笑, 行动做派,都带着女孩子特有的柔媚感。虽扯了身男装做皮,却根本骗不了人。女扮男装应该是什么样?双瑞瞥了自家公子一眼,点点头,这才是最高境界,举手投足, 倜傥潇洒, 非男非女, 雌雄莫辩。 唐挽一偏头就看见双瑞撅着个屁股在那儿沉思, 于是一巴掌唿在他脑袋上。双瑞一声惊唿, 再一看,唐挽已经偏偏然走入堂中了。 「这位便是冯公子吧!」唐挽谈笑如常,「快请坐!」 冯晋雪起身相迎,待唐挽落座,也坐了下来。抬眼观瞧,就见一个极年轻也极美貌的后生坐在面前,不禁想起当初在京城听过的流言。 传言说这位探花郎不仅才高八斗,更是个有名的美男子,曾在游街时引得京城贵女们丢荷包示爱。她原本不信,今日一见,倒觉得所言非虚。 冯晋雪拉回思绪,道:「草民冯晋雪,见过知县大人。」 唐挽摆摆手:「我和你哥哥是同年的进士,不必如此生分。叫一声唐兄便好。」 「唐兄!」冯晋雪立马便改了口。 唐挽笑了:「你哥哥在信里也没说明白。我能帮你做什么?」 冯晋雪也不客套,单刀直入地问道:「我听说花山出一种红色的石头?」 唐挽点点头:「有,算是我们花山的特产,叫花山石。」 冯晋雪的眼睛亮了亮:「唐兄,这花山石多吗?可以开採吗?」 「你要开採花山石?」唐挽挑眉,她早就在等这么一个人,却没想到等来的是个姑娘,「这可不是个小工程。你……为什么要采它?」 冯晋雪临行前就听自己的老哥说过,这个唐大人是个顶顶聪明的人物,所以不要想着能占什么便宜。所以她也一早就打定了主意,有话直说。 冯晋雪对花山石的兴趣,追根究底,还是与唐挽有关。 冯晋雪家是商贾出身,全族就出了自家哥哥冯晋阳这么一个读书为宦的人,可是给父母脸上贴了金。冯家二老就想着,既然儿子已经做了官,那女儿也应该按照书香门第的大小姐来培养,左右家里也不差钱,于是一拍大腿在京城买了一处宅子,把冯晋雪送来和冯晋阳同住。不止如此,还专门请了教习的女先生,每日教她读书写字、针织女工。 可惜冯晋雪偏偏是个不羁的性子,读书作画她不爱,针织女工也不喜欢。她只喜欢赚钱。 因为冯晋阳的关系,冯晋雪认识了元朗,也借着谢家顺利进入了京城贵女的圈子。旁人进了这样的圈子,都会憋着给自己寻个如意郎君,可冯晋雪的心思却根本不在这儿。她跟各家的小姐们玩得好,她们喜欢什么、需要什么,冯晋雪心里有一笔清楚帐。这半年靠着倒卖一些市井的新鲜玩意儿,竟也累积了一笔不小的财富。于是她开始盘算着要用这些钱鼓捣一个大点的生意,原本的想法是要开个酒楼。然而酒楼还没开起来,她突然听到了一个消息。 第81页 闫首辅家的二小姐看上了一块石头,遍寻不得,挂出了高价,已经在黑市里炒翻了天。传说那石头是女娲娘娘鍊石补天的石头,可以辟邪祟、行好运、招姻缘。石头红如硃砂,最好便是做成坠子随身携带。 冯晋雪顿时从中嗅到了银子的味道。如果自己能找到这种石头,那岂不是要赚翻了? 这想法也就在她心里过了一过,她并不觉得自己能有那么好的运气。可有时候时运来了就是挡不住,一次元朗来冯晋阳家做客的时候,不慎遗落了一颗扇坠子,正好被冯晋雪捡到了。 问之,这是何物?元朗答,是朋友送的礼物,传说是女娲补天的石头,可以辟邪祟、行好运、招姻缘。 冯晋雪一拍自己哥哥的大腿,这真是天上掉馅饼,砸着张嘴的人! 再一打听,这石头的产地原来在花山,而当地的县令还是自己哥哥的同年。冯晋雪便央求冯晋阳从中介绍。冯晋阳一向对这妹妹千依百顺,便准了她前往,但前提是要女扮男装。 这事儿元朗却并不看好。他摇摇头,对冯晋阳道:「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女扮男装,一眼就能看出来!」 冯晋阳也觉得这伪装并不高明,可实在拧不过自家妹子此行的决心,内心几番挣扎,道:「聊胜于无吧。」 于是就有了今日冯晋雪拜访唐挽的这一出。 唐挽听她说完,放下茶盏,道:「元朗看出来你是女扮男装没有?」 「看出来了……哎?唐兄怎么知道我是女人?」她可从头到尾都没露过半分啊! 唐挽笑了,道:「原来他也没有那么迟钝。」 唐挽想了想,道:「开矿不是一件小事,投入的银钱数目很大,不宜操之过急。这样吧,我这儿有几块品相还不错的石头,咱们一两换一两,卖给你。你如果能在夏至之前将它们以十倍的价格卖出去,再回来找我谈开矿的事。」 所谓一两换一两,便是一两银子换一两石头。这是把石头叫出了银子的价钱。 冯晋雪问道:「那我如果卖不出去呢?」 唐挽笑道:「那你就只能吃个哑巴亏了。须知天下没有无本的买卖。就看你有没有这份魄力。」 冯晋雪也笑了,道:「唐兄真是个有趣的人,比我哥哥的其他朋友有趣多了。我来做生意,自然有本钱。你现在手里有多少石头?我全要了!」 冯晋雪最终用一箱银子换了一箱石头,欢欢喜喜地启程回京。双瑞一路送她到官道上,眼看着她验过商薄登了程,才回县衙向唐挽復命。 双瑞回来的时候,唐挽正蹲在后堂数银子,嘴都咧到了耳朵根。见双瑞进了门,问道:「送走了?」 「走了。」双瑞来到唐挽身边蹲下,看着眼前白花花的银子,问道,「公子,你说那冯小姐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好好的,买一堆石头回去……」 唐挽笑了,道:「她不仅脑子没问题,还是个真正的聪明人。我原以为来买石头的人会从谢家或者是闫家来,没想到,倒让冯晋阳家捡了个大便宜。」 「这还便宜?」双瑞瞪大了眼睛,「这石头都跟银子一个价了!」 唐挽道:「她若够聪明,石头远不止这个价。」她瞥了双瑞一眼,摇了摇头,道,「你啊,还是脑子不够灵光。只知省钱,不会赚钱。」 双瑞一撇嘴,道:「公子,您就别嫌弃我了。我看那冯小姐还不一定会回来呢。」 可唐挽却觉得,冯晋雪既然有这样的魄力和眼光,就应该不会让自己失望。 却说冯晋雪回到了京城,回到家梳洗一番,便马不停蹄,直奔博古斋而去。博古斋的东家姓蒋,是大庸最大的文玩商,博古斋也当算是京城贵胄们附庸风雅,淘换心头好物的首选之地。 冯家是做绸缎生意的,与蒋家有些交情。冯晋雪入店亮明身份,掌柜便招唿殷勤,请她上座喝茶。 冯晋雪是个爽快人,直接将一小块花山石拿出来,请掌柜的上眼。掌柜的做这一行这么多年,什么样稀奇的宝贝没见过?实在没看出这石头有什么可取之处。 冯晋雪笑道:「掌柜的莫要心里打鼓,这块石头,我就留在您这儿。十日之后我再来。如果没卖出去,我将石头拿走。如果卖出去了,银子咱们对半分。」 掌柜的一想,左右自己也没什么风险,就看在东家的面子上应承了这小姑娘。冯晋雪走之前再三嘱咐,少于一千两银子不能买。掌柜的表面上答应的爽快,心里却想,这冯家小姐怕是脑子不太好使。 因此他也没有太在,只将那石头随手放在了博古架上。一连几日过去,无人问津,掌柜的也就忘了这桩事。 到了第九日上,闫府的管家闫蘸来了博古斋。原来是闫阁老重置书房的时候少了两个花瓶,他特意来看一看有没有合适的。在店里熘了一圈,花瓶没看见,却在角落里看到了这块石头。 一模一样的石头,他曾在家里小公子的书桌上见过。当初二小姐喜欢,央求着想要过来,公子硬是没给。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闫家二小姐在找这种奇怪的石头,却少有人真正知道这石头长什么样子。巧了,他闫蘸就见过。 老爷最疼二小姐。如果能用这块石头讨得二小姐的欢心,往后办事可就不愁了。 「掌柜的,这石头怎么卖?」 第82页 掌柜的是生意人,看人最准。见闫蘸在博古架前站了这么半天,便知他对这石头很感兴趣。掌柜的突然想起冯晋雪的话,心想着,宁可要跑了,不能要少了。 于是狮子大开口:「三千两。」 闫蘸一想,不贵。他家小姐万两都出得起。于是点点头:「给我包起来吧。」 掌柜的懵了。闫蘸都走了好久,还拿着银票不敢相信。一块破石头,居然能卖出这样的价钱? 小伙计从没见掌柜的如此失态,问道:「师傅,那石头到底是什么来歷?」 掌柜的头上灵光一闪,急急道:「明日那冯小姐来了,可千万把她留住!」 ※※※※※※※※※※※※※※※※※※※※ 红花榜 感谢吖白灌溉的营养液!啾咪(づ ̄3 ̄)づ 感谢浅树的地雷!养肥不忘投雷,模范生就是你(づ ̄3 ̄)づ 昨天问答的获奖人是谢又清!恭喜课代表!十黛在微博上曝光了你们这些皮小孩的皮答案,哈哈哈哈(叉腰笑) 偷偷告诉你我的微博名:十年黛色 最近降温啦,十黛打字手都是僵的,期盼供暖。各位小朋友们也要注意保暖哟 【今日问答题目】 唐挽今年多大了? a 15 b 21 c 73 d 84 今天第四个答对的小朋友有奖!为什么是第四个?没有理由啦啦啦摇尾巴 第54章 暖风拂动, 绿意盎然, 好一派暮春景色。 唐挽正坐在孙员外家的后堂里喝茶。她所坐的位置正对着一扇窗,窗外是逢春初绽的花木。暖风带着花草的香气吹进来, 扑了人满怀。 自从上次的挤兑事件之后, 唐挽对这孙员外更多了几份信任。今日逢她休沐,刚好孙府派人来请。她便留了双瑞看家,只带了两个跑腿的小厮跟着。 两人一起用过午饭,又喝了一会儿茶。孙员外今日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可是谈天谈地绕了半天,就是说不到正题上。唐挽也不着急, 此处景好茶好, 还有一个不算惹人厌的主人,她也乐得偷取浮生半日闲。 孙员外清了清嗓子:「知县大人今年能有二十了吧?」 「二十一了, 」唐挽道, 「孙员外怎么问这个?」 「闲聊天,」孙员外笑道,「可曾娶妻?」 唐挽一怔,想不太明白他这问句的意图,只是据实答道:「我离家时年纪还小,未到论及终身大事的时候。」 那就是没有了。孙员外脸上笑出一朵花, 心想, 还是自家姑娘眼光好, 这唐挽要才有才, 要貌有貌, 还颇得知府大人看重,前程不可限量。给知县做老丈人。孙员外捏着鬍子想了想,觉得十分可行。 唐挽见他没了后话,只当他在闲聊,也就没往心里去。此时带来的小厮进屋回话:「老爷,唐掌事请您没什么事儿就早点回,说京城里来人了。」 唐挽猜想,应该是冯晋雪来了。 孙员外一直送唐挽到府门前。两人作别,唐挽转身上轿,忽听身后一个清甜的声音说道:「大人留步。」 唐挽转过身,见一个穿着鹅黄春衫的少女从孙府走出来。孙员外见着她明显也很惊讶,蹙眉说道:「云英,你怎么出来了!」 那少女已来到唐挽面前,笑意盈盈地递上一个荷包,说道:「大人,这是您落下的吧?」 唐挽低头看了看,这荷包并不是她的。再一瞧,荷包是用蓝色缎子缝成的。印象里双瑞最喜欢这种蓝乎乎的东西,前几日好像就是丢了这么一个荷包,还到处翻找来着。双瑞也常来孙府走动,想必是丢在这儿了。 「原来是姑娘捡到了,多谢。」唐挽随口答着,接了过来。 这荷包其实是孙云英亲手做的,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一看便知是定情之物。她想亲手交给唐挽,但碍着姑娘的脸面,只问唐挽是不是他掉的。孙云英心想,如果对方拒绝了,自己脸上也不难看。可如果唐挽顺水推舟收下了,那便是也有意于自己。 然而唐挽压根没有注意上面的鸳鸯。 孙云英见唐挽收下了,面颊上飞起两道红晕,含羞带怯望了唐挽一眼,转身走了回去。孙员外一看,果真有戏,顿时满面红光。 唐挽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孙家人别是有什么毛病吧? 唐挽回到县衙的时候,双瑞正在后堂陪着冯晋雪说话。她今日穿了一件玄黑底金丝福字团纹长衫,乌髮利落的束在脑后,显得意气风发。 冯晋雪正将自己如何拿下博古斋,又如何将那几块石头卖出万两白银的英雄事迹绘声绘色的讲给双瑞听。双瑞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已然将冯晋雪视为天人,端茶倒水,好不殷勤。 「想必冯小姐是带来了好消息了?」唐挽含笑步入。 「唐哥哥,可别『冯小姐、冯小姐』这么叫,倒显得生分了。您就同我哥哥一样,叫我一声小雪吧。」冯晋雪很是灵巧,道,「我呀,给您送银子来了。」 两人转到后院,枣树下刚好有两个石凳,便坐了下来。冯晋雪将自己在京城的故事告诉了唐挽,并拿出银票为证,道:「唐兄君子一诺,说我如果能以百倍的价格将石头卖出,便与我谈开矿之事。唐兄的要求我做到了,现在咱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吧。」 唐挽笑道:「不急,我且问你。如果我准许你在花山县开矿,那么开採出来的这些花山石,你要如何卖呢?」 第83页 冯晋雪道:「京城的博古斋我已疏通好了,我们的石头只供他家。他家在汴梁、洛阳、苏州、金陵这些富庶之地都有分号,通过他们,花山石可以轻易登入贵族名门。」 冯晋雪的回答,颇合唐挽的心意。经营之道,讲究快速和准确。冯晋雪懂得利用博古斋这样现成的渠道,可以大大节省精力和成本。这也恰恰说明她的确是个经营的行家。如果她一张口就说要做自己的店面,唐挽断不会再与她谈下去的。 「第二个问题,」唐挽道,「如果我准许你在此採石,每年你要采多少?」 冯晋雪道:「这个我还没有仔细地考虑过。可不管卖的是什么,但凡供大于求,价格就会越来越低。只有供不应求,价钱才会越叫越高。定要让买家天天想着、惦记着,才是长久经营之道。」 唐挽又点了点头。 「最后一个问题,」唐挽道,「花山石一旦走俏,来我这儿的商人可不会少。你要如何保住这独一份儿的经营权呢?」 冯晋雪双眼发亮,道:「这当然就要靠唐哥哥了。您是本地的父母官,让谁采不让谁采,都是您说了算。您就只让我来采,可好?」 唐挽愈发觉得这姑娘聪明又有趣,哈哈大笑,道:「这是大事,可不是攀攀交情就行了。你须得答应我几个条件。」 冯晋雪点点头:「您说。」 「这头一条,採石场需由我县衙规划监管。未获得县衙准许的地方,不可私自开採。并且每一年按照开採量向衙门支付租金。」 「这是一定。」冯晋雪道。 「第二条,」唐挽道,「採石场内设手工作坊,即时开採,即时加工,不可将原石料运往他处加工。且不论矿工或者手工人,都需优先僱佣我花山县民。」 冯晋雪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第三条,」唐挽一笑,「一切投入之费用,由你承担。并且,你需要上交白银一万两,作为独揽花山石经营权的押金。」 冯晋雪挑眉:「这押金押的是什么?」 「以上约法三章,你若私自破坏其中任何一条,县衙将会收回你的开採权利,这一万两押金不退。」唐挽道。 冯晋雪淡淡一笑:「唐哥哥好霸道。」 唐挽摆摆手,做出一个自认为最和善的笑容,道:「我们现在是在做生意,丑话说在前面。白纸黑字签上大名,我放心,你也踏实。只要你按照我们的约定来做,又有何后顾之忧?」 冯晋雪绽开一个笑容,道:「唐兄如果不做官,一定也是生意场上一把好手。」 唐挽笑道:「做生意我不懂,我只知道在其位谋其政。小雪来我花山做生意,我这个当县令的,定然十二万分的支持。」 唐挽觉得自己越来越得罗知府的真传,官话说起来格外顺熘。 冯晋雪也是个利索人,当即签订了契约,上交了白银一万两。採石之事,唐挽一早就做好了规划。她将冯晋雪交给了孙来旺,由他来负责后续协调安排。 唐挽坐上轿子,围着花山转了好几圈,才终于在东王村修路的现场找到了沈玥。今日天气有些热,他坐在轮椅上,头戴纶巾,左手拿着一把羽扇,远远望去,颇有诸葛孔明运筹帷幄的风范。 「大人不是在休假吗,怎么过来了?」沈玥问。 唐挽道:「你们都这么忙,我哪里闲得住。怎么样了?」 沈玥知道她是问修路的情况,道:「还算顺利。这一节原是土路,每逢下雨就不能走车。我们就近取材,打算用石板重铺。预计下个月就能完工。」 唐挽点点头:「可要加快点速度。」 花山县的路,除了与铜冶县交界那一截官道曾在十年前修整过之外,剩下的路都已经年久失修。就连县衙门前的跑马道都是坑坑洼洼的,更别提从县城通往各个村落的土路了。在唐挽看来,路是一座城市的血脉。血脉不通,城市就会生病。要根治花山县的穷疾,就得从修路开始。 自从当今皇帝临朝后,对地方施行绝对管控,任何可能动用到库银的项目都要上报批准。修路这样的大工程,其手续流程极为繁琐,一层一层报上去,再一层一层批下来,不知要耽误多少时日。可花山县等不起。如果不能在今年入冬之前通了路,那这满山的富贵枣,可就要砸在手里了。 于是唐挽果断决定来个先斩后奏,先修路后补文书。等路修好了,就算府衙发现她办事不符合章程,也不可能让她填回去。更何况,修路可是一项很硬气的政绩。知府大人没道理不准她。 可这样一来,府衙的补贴是肯定拿不到了。冯晋雪那一万两银子,正可以用来解燃眉之急。 「你只管放开手做,不用考虑银子的事儿,咱们有钱。」唐挽道。 沈玥问道:「你又把谁给坑了?」 「你这怎么说话呢!」唐挽便将冯晋雪开矿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沈玥听完,抚掌大笑,道:「太好了。这样我就能多多招募人手,加快进度。等到秋天路修好了,正好矿也要开了。这些没分到份例的劳力们也有活做了。真是一举三得。」 高兴完了,沈玥不免又有些忧虑:「却不知这花山石销量如何。就算好,也总有采尽的一天。花山想要长久的繁荣,还要想别的出路。」 唐挽一笑,从来只有沈玥能与她看得同样长远。她一笑,道:「莫急,我还有后招。」 第84页 ※※※※※※※※※※※※※※※※※※※※ 今日红花榜 感谢alex和吖白灌溉的营养液!在这寒冷的周三让十黛感觉到了温暖,爱你们(づ ̄3 ̄)づ 昨日问答题目的正确答案是b,恭喜吖白获奖!不禁感慨:一转眼唐挽都21了(露出老母亲的微笑) 【今日问答题目】 如果十黛建一个读者群,你会来吗? a 会啊会啊,一起玩耍啊 b 不会不会,我要做个安静的美读者 设置这个题目是因为有小天使问有没有书友会。十黛眉头一皱,觉得不能草率回答,所以来问问各位宝宝的意见。如果人多呢咱们就建一个,以书会友好不风雅。如果没人呢……十黛就默默码字去啦 今天第1位、第5位和第8位回復的宝宝有奖! 第55章 七月, 盛夏蝉鸣。 有足够的资金支持, 花山县的修路工程进行得非常顺利,比预计完成时间提前了四十余天。与此同时, 第一个採石场正卡着时机开工, 完全吸纳了修路工程的闲置工人。唐挽所担心的无业游民滋扰治安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冯晋雪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经验丰富的管事,将採石场里里外外一手抓起来。开山、採石、选料、加工,一条流水线已初具规模。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匠人们都是从本地招募,有一些技艺还不纯熟, 需要慢慢磨练。好在有几个老将匠人顶着,开採量也不大, 没有积压原料的情况出现。 第一批开採出来花山石被做成扇坠一类的文人摆件, 送入了京城的博古斋。博古斋的掌柜早已等候了多时,因为这个时候, 花山石的价值已经又翻了一番了。 一个文玩物件想要火起来, 起码要和两个条件沾边。第一,就是与神话传说有些关联,最好还带点玄乎的功能。第二,就是能和风头正盛的文人名士沾点关系,最好还能有些典故流传于世。 刚巧,这两个条件花山石都占全了。 仿佛是一夜之间, 整个京城都在谈论这种石头。不论是茶馆戏园子, 还是书院国子监, 上到文人雅士, 下到贩夫走卒, 竞相追捧。张三说花山石是女娲补天时留下来的神物,可以避邪祟,行好运。李四说它还能招桃花。什么,王五不信?那就让他去看看,那些显贵门庭的子弟哪个没有配一块?谢家嫡子戴着它高中榜眼;赵家小姐戴着它得配良缘;就连当今一手遮天的小阁老闫凤仪的桌案上都摆着一块,要不怎么人家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呢。 花山石供不应求,价格也一升再升。白花花的银子装上马车,直奔花山县而来。 县衙的库房从没有这么满过。双瑞抱着帐本,止不住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冯晋雪看着他的傻样忍俊不禁。 唐挽和沈玥从库房出来,一站一坐,脸色却是一样的凝重。两人抬眼望去,满目秋高气爽,碧湛青天。 「眼下花山石的价格被炒得太高,想来不多时便会回落。好在这一笔快钱,足以扭转咱们县衙财务紧张的局面。」唐挽负手道,「接下来还是要稳扎稳打,把富贵枣做起来。一切按计划行事,你多费心,咱们不怕花钱。」 沈玥最欣赏唐挽的,便是她未雨绸缪的心计和运筹帷幄的韬略。与这样的人共事,再辛苦也觉得舒坦。 「大人放心。不出两年,必会让这富贵枣名满天下。」沈玥说完,不自觉抖了抖肩。他还是不喜欢「富贵枣」这么俗的名字,说出口来自己先冷一下。 「唐哥哥!我这次来可是带着一个巨大的任务的!」冯晋雪蹦蹦跳跳跑出来,一把抓了唐挽的袖子。沈玥最喜欢看唐挽被女孩子拉扯,于是在轮椅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打算长久地看下去。 唐挽揉了揉眉心,问道:「什么任务?」 「京城有个大官要买咱们的石头,提前付了现银的!咱们可得挑个顶好顶好的给人家。」冯晋雪郑重说到。 「哦?」唐挽与沈玥对视一眼,「是个多大的官呢?」 「反正比我哥哥的官大!」冯晋雪道,「听说啊,是正五品,翰林院的侍讲呢!」 唐挽挑眉。翰林院侍讲,她倒是认识一位。 翰林院侍讲苏榭正在闫府正堂上等候,和他一起的有吏部侍郎李勋业和户部尚书史清晨。三人各坐一把太师椅,手捧着茶盅。茶都喝了三旬了,却仍不见闫凤仪的影子。 「二位,估摸着小阁老今天又悬了,要不咱们先回吧?」李勋业道。 「得,回吧。」史清晨率先站起来,刚要往外走,却见闫凤仪已经跨门而入了。 三人急忙见礼,待闫凤仪入席上座,也纷纷落座。 闫凤仪只穿了一身素色常服,平日里倨傲的丹凤眼少见地显出了倦色,眼底下还泛着淡淡青黑。见他面带不悦,堂下三位大人互相交换了个颜色:今天说话可要加点小心。 闫凤仪最近比较烦。闫首辅毕竟年纪大了,身子不如以前那么爽健,近日更已缠绵病榻,半月有余。闫凤仪这些年虽然一直帮着父亲经营,可真正扛大旗这还是头一回,竟感觉出有些力不从心。 这期间还出了一件大事。原来的吏部尚书被曝出查检期间有受贿行为,皇帝震怒,免了他的职。偏偏这位被免职的尚书是闫党一员,而新上任的尚书是次辅徐公的人。闫党丢了吏部,这可是十几年来于党争中头一次失利。闫凤仪刚一接手就遭遇如此挫折,可谓开局不顺。 第85页 闫凤仪有些头疼。父亲年纪大了,眼见着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需要快些稳住局面。否则万一有那么一天,父亲撒手而去,他丁忧守孝就是三年。三年光阴,朝廷上风云变幻。等他再回来,形势早就变了。 可恨那徐公,一把年纪了身体倒挺好,熬死了两代首辅了,他居然还活着。想想就生气。 更可气的是自己手下无干将。闫凤仪端起茶杯,看了一眼堂下坐着的仨瓜俩枣,怎么就那么不愿意搭理他们:「又怎么了?」 「是吏部的事儿。今年京官有空位,待补人数不足,打算从地方官里回调几个。吏部拟了名单,请小阁老过目。」吏部侍郎李勋业一边说着,一边将袖中的名单呈给闫凤仪。 虽然说吏部尚书的位置丢了,可闫党毕竟在吏部耕耘已久,这些事还可以过问。闫凤仪接过名单看了看,冷笑一声:「你们收了多少银子?」 另外两人不敢答话。李勋业头上冷汗已经冒出来,说道:「小阁老,咱们都是按照往日的规矩做的。该孝敬的一分没少啊。」 「规矩?」闫凤仪勐地将那名单往下一掷,喝道,「鼠目寸光的东西。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只会找这些庸才来!就凭这些纨绔子弟,能干成什么事!」 堂下三人急忙站起来,躬身领罪。苏榭说道:「大人息怒,这名单又不是定稿。您看该怎么修改,咱们修改了就是。」 李勋业忙将那名单捡了起来,躬身道:「大人可有其他人选?下官定会安排。」 闫凤仪双目微眯,道:「临清府花山县,县令名叫唐挽。想个办法,把她调回来。」 「是。」 苏榭离开了闫府,漫步转过几条街,来到一条偏僻的巷子前。巷子口候着一顶灰色小轿。苏榭打帘上了轿。那轿子颤颤巍巍,停在了徐府的角门前。 水阁临风,四面通透。徐公穿着一袭直缀深衣,正做五禽戏。 苏榭来到近前,躬身一礼:「老师。」 「来了啊,」徐阶双手高举,花白的鬍子趁着红润的面容,「怎么样了?」 「老师要找的东西,我给您带来了,」苏榭说着,将袖中的花山石放在水阁的方桌上,躬身一礼,道,「老师请看,这便是翻动了整个京城的花山石。」 徐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看了那石头一眼,在桌前坐定,道:「我是问你闫府那边怎么样了。」 苏榭道:「闫凤仪果然已经乱了阵脚,竟然开始打算从地方官里选人了。」 「以他的能耐,不该这么快就乱了,」徐阶道,「他选了谁?」 苏榭道:「花山县令,唐挽。」 徐阶双眼微眯,仔细回想。他觉得这名字耳熟,定然是在哪里听过的,可是最近的记性却大不如前了。 「就是至和九年那一场的探花郎,」苏榭道,「后来外放了苏州,一年多以前调往花山的。」 「哦,是她,」徐阶手捏鬍鬚,笑了起来,「小阁老的眼睛还是很毒的啊,那可不是个一般人。」 苏榭道:「小阁老一直对她另眼相待,学生却没看出这人有什么特别。」 徐阶拍了拍身边的凳子,示意苏榭也坐下来。苏榭便挨着老师坐下。 「苏州府,两方博弈龙潭虎穴,七品以上官员纷纷落马,只有她全身而退去了花山。我活了这一辈子,何曾见白圭对哪个贪官这样宽容过?只能说明这个人,要么有能耐,要么有故事,」徐阶说着,目光落在那块花山石上。双手捧来细细摩挲,道:「身在千里之外,却有搅弄京城风云的本事,这人不一般。」 苏榭如醍醐灌顶,双眼一亮,道:「老师,这样的人若落入闫凤仪之手,便是我们的祸患。」 徐阶点点头:「所以呀,不能让她回来,更不能让她领了闫凤仪的人情。」 「可我看闫凤仪这次坚决的很。」 「那就给他一个动摇的理由。」徐阶面含笑意,「他不是一直惦记着吏部么,把尚书的位置还给他。京官一动,地方就不能动了。这可是惯例。」 「这......咱们会不会得不偿失了?」苏榭问。 「闫党在吏部经营已久,那个位置我们本来也拿不稳。不是还有一句话么,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徐阶手捏着盖碗,荡平浮茶,道,「牧洲啊,做大事,切莫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关键是一个忍字,忍到最后便是赢家。」 入夜,掌灯。 闫凤仪坐在书案前,手中把玩着那块花山石。在他的面前并排放着两封摺子。一封,是吏部尚书的请辞表;另一封,是委任唐挽为户部司物的任命书。 闫凤仪冷冷一笑,徐阶啊,原来你也惦记着唐挽。可你惦记又能怎么样?朝廷仍在我手中,你想要,就得拿吏部来换。 闫凤仪自认是天生的政客。他最大的才能,就是能把人用到极致。比如苏榭,闫凤仪明知他是徐阶的门生,却一样照用。这是胸襟,也是谋略。留着他,就是专门来刺探徐阶的。 闫凤仪抬手,手在那封请辞表上悬了悬,最终将唐挽的任命书拿了起来。灯光将那湖心澄纸照成鹅黄,闫凤仪的手指在「唐挽」两个字上摩挲了一阵,最终将这封任命书收回了匣子中。 用一个唐挽换回吏部,他觉得很值。再等等吧,反正日子还长,他惦记的人,迟早会到他手上。 第86页 闫凤仪冷笑,徐阶啊徐阶,论忍,你还能忍得过我?看咱俩谁先熬死谁! ※※※※※※※※※※※※※※※※※※※※ 红花榜 感谢放弃治疗的好多好多营养液 感谢无住的营养液 感谢吖白的营养液 小树苗在努力生长~ 看到大家昨天的回覆,十黛心里暖暖的,恭喜昨天中奖的小朋友们!红包已散完~十黛特别开了个小窝,小窝名:大庸内阁;神秘号码:165419585(马化腾) 软萌十黛会定时营业,会偶尔发布一些独家世界观设定,运气好的话还会有特别番外掉落哦(小概率)。欢脱扯皮党和温柔潜水党都欢迎!喜欢指点江山的大佬就算啦,不接受逆天改命。 来呀来呀,一起玩耍呀 【今日问答题目】 小阁老闫凤仪的字是什么? a 青云 b 青山 c 青梧 今天奖励第一名! 第56章 八月末, 秋风渐起。 风过林梢, 发出细碎的声响。山腰上那一片野生的枣树林也开始结出了半青半红的果子。往年这个时候,早有村里的小童挎着篮子上山来打野枣。如今这一片林地划归了官府, 四周加了木头围栏, 寻常百姓不得入内,倒显得空旷寂寥了许多。 可偏有人喜欢这样的空旷寂寞。 唐挽仰卧在大树下的青石上,一身青衫落拓,脸上盖着一本书, 昏昏然神游四方。如今花山县大搞建设,到处都是热闹繁荣的景象。唐挽躲无可躲, 就跑到这山上来寻清净。 唐挽只是听着风声假寐, 隐约感觉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将盖在脸上的书往下拉,露出眼睛来。阳光晃了一刻, 定睛再看, 面前站着一个女子。 女子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年纪,鹅蛋脸杏花腮,有几分姿色。唐挽看她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你是何人?怎么会在这林子里。」 女子眸光闪动,贝齿在朱唇上噬出一小片苍白:「民女崔三娘,大人......我们见过的。」 崔三娘......唐挽恍然想起来, 就是当初来县衙告状的那个女子么。 「原来是你, 」唐挽道, 「你家的事可解决好了?」 崔三娘福了福身子, 道:「蒙大人照料, 官府给发了救济银,我家过了个好年。但是三娘有手有脚,不想吃白食,就向孙主簿讨了份差事,来照顾这片林子。」 原来如此。唐挽对她这份自食其力的心十分赞许,问道:「你家里现在日子过得还好吗?」 见唐挽主动与自己攀谈,崔三娘双颊飞上两片红霞,低头道:「挺好的,娘和弟弟的病都已经好了。」 「你弟弟多大了?」唐挽问。 「十二了。」 「可在读书?」 崔三娘摇摇头:「小时候也跟着先生认过字,后来那先生搬走了。县里面的私塾又太贵,也就断了。」 花山县学荒置已久。前任知县也曾尝试振兴,可无奈府库无粮,教书先生们也要吃饭,衙门养不住,最后都散了。富贵人家请得起私塾先生,贫苦的孩子们就彻底失去了读书进学的渠道。 唐挽回想自己的十二岁,早有秀才功名在身,还参加了乡试。同样的年纪,花山的孩子却在虚掷光阴。聪明如孙来旺,也从未动过考功名的心。唐挽惊觉,花山的穷,不止穷在身体,更穷在学问,穷在志气。 须得让花山子弟爱读书。 崔三娘见唐挽陷入沉思之中,便觉机会难得,抬起眼来细细的看唐挽。上次见面时,她朝服峨冠,高高在上,只远远的一眼,已让少女在深夜里辗转惦念。今日,她只穿着一袭款款青衫,手捏黄卷,青丝微微散乱,一缕盪在眉间,平添几分浊世佳公子的不羁之感。 崔三娘却想不出这些词来,她只是觉得唐挽好看,好看到想要一直这么看着这人,把她放在心上。 「大人!大人!」唿喊声由远及近。唐挽认出这是家里小厮的声音,回了一声:「这儿呢!」 崔三娘这才醒过神来,垂头立在一边。 小厮一路跑来,唿哧唿哧直喘气。唐挽蹙眉问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找到您就好,」小斯喘了半天,才把话说清楚,「您可千万别回家!」 唐挽一愣:「说的什么浑话!」 小厮说道:「真的,唐掌事让我告诉您,家里来妖精了,千万别回去。」 双瑞如果不说这话,唐挽兴许还能消磨到晚上再回去。可他一说,就唐挽这不信邪的性子,非得回去看一看不可。 还有妖精敢闹到她府上? 衙门口停着一定青蓬马车,赶车的车夫正靠在一旁晒暖。唐挽看了那马车一眼,心中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她跨门而入,两侧衙役俯身行礼。沈玥正好坐着肩舆从后堂出来。唐挽一眼看见他,问道:「里头是谁来了?」 「给您道喜,」沈玥拱手行礼,含笑道,「您夫人来了。」 夫人?唐挽好笑:「我哪里来的夫人?」 「相公。」 女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声音如金玉相碰,悦耳动听。然然而唐挽听来,却如寒冰利器,让人心头髮冷。 唐挽缓缓转过身,垂花拱门下,卢凌霄扶着青鸾的手,盈盈站在那儿。 她与唐挽记忆中的样子又不同了。头上是八宝宜春髻,两耳垂着明月珰,好一个娇俏少妇的模样。一袭杏色对衿衫子,遮着隆起的小腹。 第87页 她向着唐挽走了两步,丹凤眼盈盈含泪:「相公还在生奴家的气罢。奴家别无所求,可这肚子里的孩子,相公也不认了吗?」 这个时候,孙来旺刚好办完事回来;双瑞听说唐挽回来了,也正从后堂迎出来;加上肩舆上的沈玥、抬着沈玥的四个衙役、一路跟着唐挽回来的小厮。衙门里的人难得聚得这么全。 凌霄一番话,好似平地一声惊雷。众人心里都炸开了锅,但是碍着知县大人的面子,不能展开热烈讨论,只能将万语千言都化在眼波里:一向洁身自好的知县老爷原来早已结婚!媳妇都怀孕了!这么大个八卦被咱们赶上了,哎呀呀今天可真是来着了! 孙来旺用手肘碰了碰双瑞,问道:「这位夫人是何许人?」 双瑞嘴角一抽:「这天上地下,唯一一个坑了咱们大人的就是她了。」 孙来旺大惊:「就咱们大人那七窍玲珑心,能让她给坑了?」 「七窍玲珑心,到底还是人,」双瑞冷笑一声,「这是个妖精。」 双瑞还记得之前在苏州的时候,这个女人差点要了唐挽的命。当时是他大意了,没能护好公子。今日,不论这女人的目的是什么,他都绝不会让她再近公子身前一步。 「这位夫人该不是认错人了吧,」双瑞带着笑脸,走到唐挽身边,对凌霄道,「我家大人这一年以来从未出过花山。您这肚子里的孩子,赖谁也赖不到我家大人头上。」 双瑞说话的语气极为恭敬客气,可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凌霄身边的青鸾是从苏州就跟着她的,和双瑞也相熟,闻言一跺脚:「双瑞,你说的什么话!」 凌霄却笑了,一手按下青鸾,对双瑞道:「你的意思,是我给相公戴绿帽子了?」 满场众人皆不可察觉地抖了一抖。知县大人戴绿帽子了!这事儿能说吗?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双瑞被她堵得脸色涨红。唐挽看了他一眼,默默嘆口气。就这点水平还想和凌霄一战?自己今天要是不回来,他能死这儿。 唐挽忽然向凌霄伸出了手。凌霄微微一怔,后面挤兑双瑞的话也就忘了说。院子里所有人都看着他们俩。一个青衣落拓,一个容光冶丽,好一对才子佳人。 凌霄上前,握住了唐挽的手。唐挽什么话也没说,牵着她转身往后堂走去。 围观众人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直到唐挽和凌霄的背影消失在廊道尽头,憋了许久的八卦之力终于爆发。 「我的天,原来咱们知县大人早已娶妻!这得伤了多少待嫁的小姐的心啊!」 「这位夫人当真是个美人,怀着身子都不减姿色。」 「她肚子里的孩子真是咱大人的?」 「呸!什么话都敢说!唐管事,您在老爷身边伺候的时日长,这里头的事儿,您跟大伙儿讲讲?」 双瑞的脸比锅底还黑:「讲什么讲,干活儿去!今天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好!」 众人缩了缩脑袋,纷纷散了。 人都走了,院子里显得空旷了许多。双瑞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起头,就见乔叔正在南墙根下坐着晒暖。也不知他是刚到,还是一直就在那儿。 双瑞刚开始管家时,有许多事要请教乔叔,跟着他学了不少东西。后来他上了道,帮着唐挽里外照料,忙得脚不着地,倒经常有十天半月见不到乔叔一次。他心里仍是敬着这位老管家的,有拎不清的事,也愿意跟他念叨念叨。 双瑞走到乔叔身边,双手拢袖,靠着他蹲下来:「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乔叔也不着急,笑着眯了眯眼睛,问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要相信公子自有他的道理。」 「可那女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乔叔,您忘了当初她差点害死公子的事儿了?」双瑞气鼓鼓地说道,「如今也不知是哪里怀了野种,又要赖到咱公子头上!」 乔叔笑眯眯问道:「你怎么知道那孩子就不是公子的呢,你又没整日跟着他。」 「我......」双瑞皱眉,小声道,「乔叔,这还用得着问么?」 「双瑞啊,」乔叔的声音低了几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片厚重的云彩遮住了太阳,整个院子陷入浓阴之下。少了阳光,周遭便冷了几分,正好一阵穿堂风吹过,双瑞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乔叔的脸上早已没了笑意。那沟壑纵横之中,隐藏着让人摸不透的诡谲心思。 双瑞笑了笑:「乔叔,我伺候了公子五年了,若连这都看不出来,也就别干什么了。」 乔叔点了点头:「既然知道了,你有什么打算么。」 双瑞道:「自然是好好跟着公子,盼着她步步高升,我也能跟着享一享富贵荣华。」 「你倒是实在,」乔叔笑了,「如果有一天,她想像寻常人那样过日子,撂下这一摊子不管了,你该如何?」 双瑞顿了顿,道:「公子她不会。」 「这么信她?」 「信,」双瑞道,「公子前程远大,她生就不是个寻常人。」 那一块厚重的云彩终于飘走,日光重新洒满了整个院子。乔叔眯了眯眼睛,笑道:「你既然这么信她,便要一直信下去。支持她的每一个决定,不问原因,不问结果,明白么?」 第88页 双瑞觉出这番话里隐藏着极深的含义,须要在无人处细细咂摸。 一串铜钥匙被扔到双瑞怀里。乔叔道:「这东西太沉了,我老了,拿不动了。你拿着吧。」 乔叔说完站起身,抬头看了看太阳,道:「别看现在日头好,傍晚会起风的。晾在后院的衣服别忘了收。」他说完,双手拢袖,迈着又慢又稳的步子离开了。 双瑞望着乔叔的背影,突然觉得,要当个好管家,只管好明面上的事是远远不够的。纵横阡陌,世态人心,都像一把把大锁,等着他去打开。 他将那串钥匙挂在腰上,起身离开。 ※※※※※※※※※※※※※※※※※※※※ 今日红花榜 感谢浅树的手榴弹!提神醒脑 感谢放弃治疗的好多营养液! 感谢大挫妞茜茜的营养液! 感谢呆子的好多营养液! 爱泥萌~ 话说,前天蹦蹦跳跳回復a的那些皮小孩,十黛喊你进「内阁」啦(165419585)!咬着手帕等你来哦~ 【今日问答题目】 卢凌霄的脸上有什么特徵? a 鱼尾纹 b 法令线 c 胭脂痣 d 一字眉 今天的奖励给第七个答对的小朋友吧! 第57章 唐挽握着凌霄的手缓步而行。她的手柔若无骨, 像一条又凉又滑的蛇。走到无人之处, 唐挽问道:「你的身子,自己走得稳吗?」 凌霄道:「并无大碍。」 唐挽便放开了她的手, 先一步走入后堂中。凌霄望着她的背影怔了怔。她知道唐挽对自己并无好感——诚然, 她也实在没有道理要求唐挽对自己念什么旧情。可即便如此,唐挽还是不愿意伤害她。 真是个本性良善的人。 凌霄见过许多虚情假意,却在这一刻发现了真温柔。 入得堂内,唐挽掀袍落座, 凌霄也在下手边坐下来。唐挽看了看她,又盯着她隆起的肚子看了半晌, 问道:「你又想要什么?」 她们彼此都清楚, 这孩子不可能是唐挽的。可凌霄偏偏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一出手便以悠悠众口胁迫了唐挽。一个怀着身孕的无助的女子, 总是更能赢得旁人的信任。她说唐挽是孩子的父亲, 唐挽如果不认,定会被看作始乱终弃之徒。 凌霄也是算准了唐挽无法自证清白。她二人在苏州的风月情事曾闹得满城皆知。更何况她手里还捏着唐挽不可告人的秘密。唐挽在她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因此唐挽也就不再费心地解释什么。她更好奇,是什么能让凌霄放弃那费尽心机才得来的优渥生活,不惜利用未出世的孩子,来胁迫自己。 她到底想要什么? 凌霄勾了勾唇角, 眼中闪着志在必得的光:「我要你娶我。」 以唐挽的经验, 不论凌霄说出什么话来, 她都不会惊讶。可她万万没想到凌霄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托着下巴想了半天, 唐挽还是没想明白, 只能重复道:「你要嫁给我?」 唐挽想了想,又说道:「我并没有成亲的打算。」 「可你迟早要成亲的。你需要一个妻子,一个孩子,帮你守住你的秘密,」凌霄斩钉截铁地说道,「否则将来回到京城入了内阁,那么多的眼睛盯着,你是瞒不住的。」 唐挽却适时地抓住了重点:京城。她摇头苦笑:「原来姑娘是想要一个入阁高官做夫婿啊。姑娘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令,京城离我远的很。」 凌霄道:「我知道你,你迟早是要回去的。」 「回去做什么?」唐挽道,「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将花山治理好,其他的,我已不再想了。」 凌霄道:「你堂堂的一甲探花,难道真的甘心在这小小县城里蹉跎光阴吗?」 唐挽挑唇一笑:「我的才华,恐怕配不上姑娘的野心。」 唐挽无意再与她多谈,站起身,道 :「我满足不了姑娘的愿望,还请另觅高枝。天也不早了,我吩咐双瑞备车,送姑娘启程。」 唐挽说完便往外走去,却听身后凌霄唤道:「唐挽,你难道不想给自己的父亲报仇吗?」 即将跨出大门的脚又收了回来。唐挽转身,目光如炬:「你什么意思?」 「这一年我费尽心机,才终于查明了玄武门的真相。」凌霄沉声道,「你我的父亲,是被奸人所害!」 父亲的遭遇,一直是唐挽的心结。当初在书斋的时候,唐挽曾多次询问老师,可老师却什么都不肯告诉她。唐挽走上这条求取功名之路,最开始的源头,也不过是想探究父亲被贬的原因。 「奸人是谁?」唐挽问。 凌霄道:「当今内阁首辅,闫炳章!」 凌霄听到的故事,却是这样。 嘉元二十年,时任内阁首辅于适之卸任。彼时徐阶虽然身居次辅之位,却并无实权,内阁大权尽在唐奉辕与闫炳章之手。两人各成党派,为了争夺首辅之位,几乎翻动了整个朝廷。 两人之间的斗争极其惨烈。嘉元二十二年,唐奉辕成为内阁首辅,雷霆手段卸去闫炳章一切职务,将他幽居在府中。闫氏门生悉数被贬出京城。 至和元年,沉寂一年之久的闫党突然在内阁发难,以迅雷之势弹劾了唐奉辕。事发突然,唐党为保首辅在玄武门前死谏,帝王震怒。 第89页 闫炳章上台后,朝廷重新洗牌。唐党之肱骨,如赵谡、卢焯,或贬或囚,一个不留。一直被视为唐党根基的翰林院甚至遭到重组,闻名天下的十八贤士死走逃亡一夕散尽。整个王朝,斯文扫地。 「这二人,曾是形影不离的朋友。真到了争权夺位的时候,竟是谁也不留情。可见权利二字,最是消磨人心。」 这是当初在京城时,蔺如是说过的话。如今回想起来,唐挽只觉得辛酸又讽刺。 唐挽问道:「这些事,你是如何知晓?」 「是次辅徐公告诉我的,他亦曾是玄武门的亲歷者。」凌霄道,「我在京城多方查访,探听到的消息,大抵如此。」 徐公......唐挽想起当年金榜题名时,闫府和徐府同时送来的那两封请帖。当初年少气盛,面对朝中两大权臣的示好,她谁都不理。今日想来,实在是错过了太多。 见唐挽久久不语,凌霄说道:「闫炳章是我们共同的仇人!唐挽,回去吧,回到内阁,为我们的父亲报仇啊!」 「报仇?」唐挽苦笑,「哪里有仇?」 怪不得老师不愿告诉她。原来父亲与闫公的故事,不过两个政客的缠斗。既然是政治斗争,就没有无辜的一方。无非是一个棋高一手,一个棋差一招。既然都是奔着功名利禄去的,就一定要承担登高跌重的风险。只不过跌下来的,刚好是唐挽的父亲。 没有什么捲土重来伸张正义。为了利益在缠斗的双方,没有谁的立场绝对正义。 「只是刚好罢了,」唐挽道,「我们的父辈刚好是失败的一方;而你我,刚好是他们的女儿。就应当承担这样的结局。」 凌霄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就没有半分怨恨吗?」 「为何要怨恨?」唐挽道,「父辈有父辈的选择,我也有我的抱负。实在不必混为一谈。」 「你!」凌霄怒极攻心,忽然脸色一白,手覆上小腹,弓着身子,十分痛苦的模样。唐挽大惊,急忙上前扶住她,急急唤道:「双瑞!快去请大夫!」 双瑞煎好的药递到了青鸾手上,转身引着大夫来到外间。唐挽一直在桌前等候。 「见过知县大人。」老大夫上前行礼。 唐挽虚扶了一把,道:「大夫,情况如何呀?」 「夫人本就胎位不稳,方才是怒极攻心,动了胎气。好在夫人年轻,身体底子还不错。仔细将养,便可母子平安。我刚刚开了几副保胎的方子,这些天一定要卧床静养,切忌动怒。」大夫道,「哦,先给大人道喜了。」 唐挽也无意与他解释,只道:「多谢,您多费心。」 两人边走边说,已到房门前。唐挽将门拉开,赫然发现门外站着乌压压一群人。 有门房老李:「大人,昨天的访客名单请唐掌事过目。」 有孙员外的管家:「给大人请安,我家老爷新得了一支雪参,让小的送来,给夫人补补身子。」 有郭里正的儿媳陈氏:「老爷哎,你这府里没个生养过的女人是不行的。我爹说了,让我来伺候夫人。」 居然还有冯晋雪:「唐哥哥!你什么时候给我娶的嫂子啊!这刚娶就怀孕了,你可真能干!」 唐挽一口老血含在嘴里。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都给我散了!」双瑞一亮嗓门,周遭瞬间安静。 唐挽想,这回是躲不过了。 知县大人搞大了姑娘的肚子,还被姑娘追到县衙里来。这么劲爆的八卦,转瞬就成了花山男女老少茶余饭后的谈资。就连外地来预定冬枣的客商,也能在踏入花山两个时辰之内,将这段风流韵事学得绘声绘色。 这些日子,在县衙里当差的官吏们都在小心观察知县大人的反应。可唐挽言行举止一切如常,看不出多生气,也看不出多高兴。只有双瑞知道,自家公子往后院去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 凌霄刚刚吃了药,正靠着软枕闲坐。青鸾收了药碗,起身往外走,行至门口正遇见唐挽,便低身行礼:「大人。」 「夫人如何?」 「精神不错。夫人醒着呢,您去陪她说说话吧。」 唐挽点点头,抬步往里走去。 凌霄早就听见了外面的对话。见唐挽进来了,却转身向里躺了。 唐挽看着那晾给自己的后背:「你是在跟我发脾气吗?」 凌霄咬着嘴唇不说话。 唐挽走到她床边坐下,道:「你这脾气发的实在没有道理。咱们两个人非亲非故,我容你在此白吃白喝的,还花钱给你请大夫。不指望你能念我什么好,见了面客气一些总行吧?」 「非亲非故?咱们在苏州的事儿你都忘了?」凌霄终于转过身来,说道。 「我看是你忘了吧,」唐挽道,「你当时可要杀我呢。」 「我知道我那时候做错了,你可不能一直记我的仇,」凌霄道,「你不想想,我当初还救过你呢。」 唐挽苦笑:「我若还记你的仇,现在又怎么会这么好吃好喝的待你呢。」 凌霄脸色稍霁,默了默,又「哼」了一声。 「这又是闹什么脾气?」唐挽问。 「你没血性!」凌霄道,「知父仇而不报,我看不起你!」 唐挽又是苦笑:「我不觉得那是什么解不开的仇。这事儿你总不能强迫我。」唐挽眸光一转,又问道,「这孩子的父亲,不能帮你吗?」 第90页 凌霄是何等聪明的女人。她在李义身边那么多年,都给自己留足了全身而退的后路。唐挽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能让凌霄心甘情愿为他生养。 凌霄语气毫无波澜:「他死了。」 他没死。唐挽明白,只是她不愿意说。 也罢,不说就不说了。 「你之前说要嫁给我,这话还作数吗?」 ※※※※※※※※※※※※※※※※※※※※ 红花榜 感谢小春灌溉的好多好多好多营养液! 感谢吖白的营养液!鞠躬! 今天家里来暖气啦!心情好手不僵~ 今天凡是【十二点前回答对问题】的宝宝们都有红包拿!截止时间午夜12点哦,不限数量快来抢! 【今日问答题目】问答题: 「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这是当初苏州初见面时,凌霄给出的上联。请问下联是什么? 答案指路总序第十七章 第58章 凌霄住进府里的这段日子, 唐挽想了很多。 凌霄此行, 不论是何动机、是何目的,都真真切切的将一个问题抛到了唐挽的面前。那就是, 唐挽到底要不要回京城。 她在花山的确太自在了。唐挽沉迷于这小小天地间, 绝对有限的、却又相对无限的权力。在这里她可以做到全心全意、毫无顾忌地推行自己的政令。那些年压抑的热血,无法施展的抱负,都在这小小县城找到了用武之地。 可凌霄的话,又让她从这场美梦中惊醒过来。这一生真的只能如此了吗?那更高更远的煌煌天下, 真就这样罢手了吗? 夜半更深时,唐挽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又回到了柳州的书斋, 回到了老师的膝前。她问老师:「读书有何用?」 老师答:「读书没有用。你看从来穷困潦倒, 总是读书人。」 「那我为何要读书?」 「为了能在饥寒交迫时保留一根风骨,在富贵荣华处存着满怀坦荡。读书人, 不论荣辱, 都会记着自己的使命。」 「我的使命是什么?」 「你的使命,便是那只有你能做的事。旁人都没有你做得好。」 「什么事只有我能做好?」 老师却不再答话,只是唤她的名字。唐挽,匡之......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天将明未明时,唐挽从梦中醒来。窗外天光黯淡, 她于窗前静坐冥想。神思不再困于眼前的喧嚣, 她也终于在沉默中找到了答案。 回京。不论风刀霜剑, 荆棘遍布, 那才是属于她的地方。 可一旦回京, 必将面临两党之争,势力拉锯。寻常人尚且要小心翼翼,更何况她还要护着自己女儿身的秘密。 她的确需要一个帮手。论心机论手段,没有人比凌霄更合适。 凌霄想为自己的父亲报仇,就是要与闫首辅为敌。唐挽要入主内阁,就迟早会与闫党交手。她二人虽目的不同,却是殊途同归。不如结成同盟,一路同行。 唯一的问题是,诡诈如凌霄,能对这盟约有几分忠诚。 于是唐挽问她:「你之前说要嫁给我的话,可还作数吗?」 凌霄闻言微微一怔。她与唐挽相交这些年,知道对方是外圆内方的品格。唐挽认定的事,旁人是劝不动的。因此之前唐挽拒绝了她的提议,她也就没再报什么希望。万没想到,唐挽竟会回心转意。 「你......希望我嫁给你?」凌霄问。 「这本是你的提议,我想了想,觉得可以试试,」唐挽笑道,「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不是么?」 唐挽这话,的确说到了凌霄的心里。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种关系,比夫妻更牢靠。 一旦结为夫妻,在官薄上便同属一户。同进一家门,同吃一锅饭,生死荣辱,休戚相关。婚书是最庄重的契约,从此生老病死都将与另外一个人捆绑。它可以保证一切,却唯独不保证爱情。 可对此时的凌霄来说,最无用就是爱情。她的手不自觉抚上了小腹。 大庸户籍制度严苛,母亲未婚生育且没有父亲的孩子无法上户。不能从军,不能入仕,不能经商,如遇官司还要罪加一等。 自凌霄怀孕后,孩子的前程就成了她的心病。曾经那些吟风弄月的情怀,好像都不再重要了。她只想让自己的孩子好。她必须要在孩子出世前给他找到一个父亲,一个足以给他荫庇,护他成长的人。 可是天大地大,有哪个男人会接受一个怀了孕的女人呢? 只有唐挽。只有她需要自己,也需要这个孩子。 「你若嫁给我,我会帮你达成心愿,也会保护你和孩子。」唐挽道,「我所求,不过你的忠诚。」 凌霄微微垂下头,泪水不自觉盈于睫上。这番话,她曾多么希望能从一个自己深爱的男人口中说出。她也曾怀着无尽的热忱和忠诚,可到头来,却不得不陷入那些诡谲的算计。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或许她这一生都没有那份运气。既然如此,不如就断了念想,好好经营自己。 那年苏州横塘边,唐挽曾说,凌霄永远也走不了她的路。的确如此。可她卢凌霄也有不可取代的价值。 「我若嫁给你,必会做一个贤妻。我会打理内宅,侍奉夫君,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懈怠。这孩子便是你的骨肉,他出生后只会认你作父亲。」凌霄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我愿与你做一对最长久,也最疏远的夫妻。」 第91页 唐挽点点头:「正合我意。」 就这样说定了如此大事,两人却都陷入了沉默。唐挽望向窗外,问道:「你就那么肯定我能步步高升?万一我一辈子都只能当个县令,可怎么办?」 凌霄一笑:「不会的。虽然我看男人的眼光一向不行,但是我看女人一向很准。」 唐挽挑了眉:「什么女人?我是你的夫君。」 自唐挽入主花山以来,县衙后院里伺候的下人们,除了乔叔和双瑞以外,都在替唐挽的婚事担心。灶台的张婶看孙员外家的大小姐不错,门户相当;打扫庭院的刘二娘觉得还是李员外家的闺女好,贤良淑德。几个婆子没事儿就要聚在一起操一番心。可自从凌霄进了府,这话就再也没人提了。 为什么?县太爷一得了空就往她房里跑,好吃好喝无微不至的照顾着,要多上心有多上心。所以大家心里都清楚,别看这位卢夫人现在没什么名分,日后一旦诞下麟儿,必能成当家主母。 这事儿别人不敢议论,却挡不住冯晋雪。 「唐哥哥,我听说你和嫂夫人是一副对子定情的,可是真的?」 唐挽眉头一跳:「你听谁说的?」 「双瑞呀!」冯晋雪倒是实在。唐挽眼睛一眯,心想这小子是活腻歪了。 正在帐房算帐的双瑞忽然觉得脖子一凉。其实他很冤。冯晋雪整日缠着他打听唐挽和凌霄的八卦,不讲就不让走,讲得不精彩不罢休。双瑞手头压着那么多公务,实在没办法了,就把当初唐挽和凌霄那点事加以美化,当故事讲给冯晋雪听。 在双瑞故事里,唐挽是一个高中探花却郁郁不得志的清官;凌霄是一个才华横溢却困于青灯古佛的道长;而李义则是那个觊觎凌霄美色,妄图据为己有,同时嫉妒唐挽才华,处处施以打压,最终被唐挽制服的大贪官。故事的结尾,自然是才子配佳人,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唐挽觉得,双瑞的想像力实在是丰富,不去写话本子都可惜了。 「你不要听他瞎说,」唐挽道,「对了,我与凌霄的事,你没告诉你哥哥吧?」 冯晋雪摇摇头:「我都快忙死了,哪有机会见他。怎么了唐哥哥,这事儿不能让我哥知道吗?」 唐挽松了口气,道:「不能,你可千万别跟京城里的人说。好妹妹,帮我保守秘密。」 冯晋雪一旦告诉了冯晋阳,那可就瞒不了元朗了。当初在苏州时,自己不过在信中夸了玄机几句,就被元朗连追几封长信教育。如果元朗知道自己娶了玄机......唐挽想想就害怕。 冯晋雪看唐挽的神情,心想,保不齐这唐哥哥在京城还有什么风流官司,怕让自己的老相好伤了心。于是很善解人意地没有再问,而且还拍着胸脯保证,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却说孙员外府上,这几日以来不大安宁。自从那日管家从县衙回来,带回唐挽已娶妻的消息之后,孙家大小姐孙云英已经好几天茶饭不思,绣楼不下了。孙员外看在眼里,又是担心又是可惜。好不容易选定的金龟婿,刚到嘴边又给飞了。 这边正在唉声嘆气,那边管家来报,小姐下绣楼了。孙员外忧心自己的女儿,赶紧就往后院跑。到了后院,却见孙云英正坐在鱼塘边,临水而照。见到孙员外走来,起身见礼,唤一声「爹爹」。 「我的好闺女啊,」孙员外忍不住抹了一把老泪,「你没事就好。爹爹还担心你......」 「爹爹担心什么?」孙云英娇花照水,托一托云鬓,道,「女儿如此好才貌,定可赢回知县大人的心。」 孙员外听她这么说,便知她还未死心,嘆了口气,道:「我说闺女,还是算了吧。那唐知县的夫人已经怀了身孕,你就算嫁进去也是做小啊。爹岂能看你受那样的委屈。咱们另觅良配,啊。」 「我不要。以女儿的才学品貌,莫说知县夫人,便是做个知府夫人都足够了。」孙云英道,「再说了,爹您想想,上回唐知县来咱们家的时候才说过没有娶妻,这从哪里就蹦出一个老婆来?依我看,不过是桩风流帐。无媒无聘,作不得数的。」 「可......那位夫人到底已经怀了身孕,将来诞下个一儿半女......」孙员外嘆了口气,「闺女啊,以咱们家的门第,你何必去与别人抢呀。」 「不是我与她抢,是她与我抢。知县大人收了我的荷包,就是对我有意。我才不会让人轻易抢了去!」孙云英鼻子一哼。 孙员外自知劝不动女儿,只说道:「你可不许胡闹!惹恼了知县,咱们一家都得遭殃!」 孙云英却是势在必得:「爹,您就放心吧,女儿有分寸。这事啊,可不能操之过急。」 ※※※※※※※※※※※※※※※※※※※※ 红花榜 感谢谢又清的地雷!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 感谢知名不具的地雷阵! 【今日问答题目】唐挽的师兄叫什么名字? a 赵政 b 赵谡 c 赵敏 d 赵匡胤 今天第一和第五有奖励哈哈哈~ 第59章 八月还有个大日子, 便是中秋团圆节。 对于花山百姓来说, 今年的中秋节值得好好庆贺。首先就是因为花山石在京城打出了名堂,自己家山头上的石头居然变成了达官贵人们的掌中宝, 这实在是一个很有面子的事。二来漫山的红枣长势喜人, 可以预见年尾能有一场好收成。再加上这一年官府也算大方,给发了不少的补贴。百姓们兜里有了钱,自然要好好过个节。 第92页 因此今年县城里的集市早早就热闹了起来。新修好的路宽阔平坦,买卖交易的人也比往年多了不少。沈玥在修路的时候特意给县城多拓了一经一纬两条主路, 花山县的格局终于从一个「十」字变成了一个「井」字。「井」字中间的四方广场,就成了集市的核心。 唐挽用手中的扇子挑开车帘, 外面喧譁叫卖声便飘进了车里。眼前的景象虽然算不上繁华, 但是和一年多以前她刚上任时的清冷萧索比起来,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唐挽的眉眼间不自觉染上一丝得意的神色。 卢凌霄正坐在唐挽的对面。这些日子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每日好吃好喝将养着, 整个人圆润了不少。前日里又请了大夫来瞧,说是胎已坐稳,可以下地活动活动,有助生产。她如今已怀满了七个月,临近产期又不能出门,故而趁着今天天气好, 唐挽也偷了些空, 两人一起出来逛逛, 顺便採办一些月子里要用的东西。 这些日子以来, 唐挽对凌霄可谓照顾有加。凌霄心中很是感动。在她心中, 唐挽一直是一个温柔又端正的君子,常怀着忧国忧民的心思,尤其在苏州那样烟花污浊的衬托下,偶尔会让人生出天地悠悠我独怆然的疏离感。但是前天晚上发生的一件事,让唐挽这遗世独立的形象瞬间崩塌了。 那时候已经快后半夜了。凌霄孕中睡得不踏实,迷迷煳煳听见有人敲门。仔细再听,敲的却不是门,而是她的窗户。敲击的声音并不大,感觉好像是既想让人听见,又怕让人听见。 这个时候,守夜的家丁都已经撤到二道门外了。青鸾也正睡在外间,唿吸绵长。会是谁呢?凌霄一向胆子大,便披了衣服起身,将窗户打开。 窗外,唐挽裹着一件晨衣站在那儿,手还维持着敲窗的姿势。她应该也是才起来,一头乌髮随意披散着,月光下单薄的肩膀缩了缩,平日里锦袍乌纱撑起来的官威半点也无。凌霄差点没认出她。 两人四目相对,唐挽尴尬一笑:「还没睡呢?」 我睡了还能听见你敲窗户?凌霄腹诽一句,低声问:「有事?」 「那个……」唐挽咬了咬嘴唇,道,「我……我把床单弄脏了。」 凌霄没听明白:「你尿床了?」 唐挽咬了咬唇:「不是……是……是那个。」 「哪个啊?」 「就那个,那个啊!」 对视半晌,凌霄恍然大悟:「哦!那个啊!」 自从怀孕之后凌霄就再没这种烦恼了,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她看着唐挽,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我白日里有点累,晚上就睡得实在了些,」唐挽耷拉着脑袋,道,「天一亮双瑞就要进来收拾屋子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凌霄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问:「那你之前遇见这种事儿,都怎么办的?」 唐挽绞着手指头,小声嘟囔:「之前我逢着这样的日子都不睡觉的……」 凌霄忽然有些心疼她。算算年纪,唐挽还比自己小了一岁,却比自己辛苦得多。 屋里传来青鸾翻身的声音。凌霄压低声音说道:「你去把你的床单拿过来。快点。」 唐挽点点头,急忙跑回房间,把床单卷了个卷,回到凌霄窗前。凌霄隔着窗将自己的床单递出去,对唐挽说道:「回去铺上这个,可别弄脏了。」 唐挽眼中盈满了感激的泪水:「大恩不言谢。」 「快回去吧,别让人撞见。」 第二日清晨,凌霄房里传来青鸾的尖叫:「不好了,夫人见红了,快请大夫!」 满屋子下人兵荒马乱。唐挽站在凌霄床前,趁人不注意,沖她拱了拱手。 凌霄好不容易拿住唐挽这么个秘密,哪能轻易放过她?所以今天强押着唐挽匀出来半天的功夫,陪自己出来逛街。 可这人逛街也不专心逛,只顾着看着窗外傻笑,还故作高深地发了一番感慨:「身为一地父母官,看百姓安居乐业,实在是欣慰啊欣慰。」 凌霄斜睨了她一眼,道:「身为一个即将当爹的人,你给孩子准备什么了啊?」 唐挽一怔,这个事情她还真没来得及考虑。究其根本,是这个身份来得太突然。 她哪能料到自己还有当爹的一天呢? 「我应该准备些什么呢?」唐挽不懂就问。 凌霄看着自己水葱一样的指尖,嘆了口气,道:「不指望你给孩子什么金山银山,可是像样的护身符长命锁什么的,总得有吧。」 护身符是真没有,唐挽也不信那些。不过长命锁,倒是可以有的。唐挽扇子敲在掌心,道:「有有,我带你去个地方。」 马车转弯,驶入一条小胡同,最终在一家银匠铺子前停了下来。唐挽下了车,转身扶着凌霄下来。两人携手走入店铺中。 这老银铺子就是去年冬天唐挽和元朗光顾的那一家。里面的陈设还是老模样。那个老匠人仍然坐在手工台后,听见动静,抬起眼来看向来人:「公子一向可好啊。」 「老人家好,您还记得我啊。」唐挽笑道。 「公子这样的人,见过一次可就望不了啦,」老匠人的目光落在唐挽身边的凌霄身上,又看了看两人牵着的手,道,「这位是夫人吧。给您道喜。」 凌霄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褙子,正和唐挽身上的直缀深衣同一个颜色。她本就容光冶丽,自怀孕后面颊圆润起来,眉眼间少了几分妖媚,多了些富贵雍容。 第93页 唐挽拱了拱手算是还礼,道:「老人家,劳烦您给打一把长命锁。」 「好说,好说,请公子和夫人挑个样子吧。」 锁作祥云形状,正面刻五福捧寿图,寓意多福多寿、万年绵长,背面刻「福寿长宁」四个字。两人选好了样子,交给匠人,匠人问道:「可给孩子取好名字了?可以一併刻在上面,更讲究些。」 「夫人可有什么想法?」唐挽问。 凌霄极娴淑地一笑:「还是听老爷的。」 唐挽一拍巴掌,这个她还真有准备。 上回元朗来的时候,在唐挽的墙壁上题了一首诗,其中有一句「大鹏一夜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唐挽十分喜欢。这一句本是自《逍遥游》「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一句化用而来。后来两人在信中谈起这首诗,唐挽说,若将这一句浓缩成一个字,应当是个「翊」字。元朗也觉得颇为合适,开玩笑道,将来如果有了孩子,便以此字为名。 唐挽心想,如今我先有了孩子,那这个字就归我了吧。可不带生气的啊。 「夫人看,这个翊字如何?」唐挽说着,手指沾了点茶水,在台面的毡布上写了出来。 「唐翊,好名字。」凌霄一喜,復又一忧,道,「可如果是个女儿该怎么办呢,这字会不会太大了,我怕女孩子当不起。」 唐挽一怔:「女儿当有什么不同吗?」 唐挽五岁之前的闺名本是一个「婉」字,后来被老师改作「挽」。她觉得改得极好,不明白为什么当初父亲不给她这个字。 凌霄望着她,抿唇一笑,道:「你说得对,原不该有什么不同。我们这样的父母,原也不该纠结这些。不论是男是女,就叫唐翊吧。」 唐挽心里很欢喜。她仔细咂摸着「唐翊」二字,觉得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她忽然很期待这个孩子的降临,期待中又夹杂着一丝忐忑不安。唐挽一把抓住凌霄的手:「我好像找到点当爹的感觉了。」 凌霄噗嗤一笑,道:「你是不是失血过多了,一会儿买只鸡给你补补。」 集市里的热闹通过延展的路感染着小城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平素空旷的县衙门前,都比往日里多了许多行人。 孙来旺刚刚从石矿那里视察回来。花山石火了,惦记的人就多了,他的工作量也比往日重了许多。这些日子山上戒严,严查私自开矿,他没白天没黑夜地忙,好容易赶上中秋,打算早点撂了腰牌回家过节。 他换下官服,刚走出县衙大门,迎面遇上了崔三娘。 崔三娘胳膊上挎着一个竹筐,远远迎上来,低身见礼:「孙主簿好。」 孙来旺便也停下脚步,到:「是三娘啊。」 自从崔三娘主动向他讨了管理山林的工作以来,林子里井然有序,再没让孙来旺操过心。他对这小女子也有几分另眼相待。 崔三娘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第给孙来旺,道:「这是我自己打的月饼,过节了也没什么可送给您的,您拿着尝尝吧。」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你快别这么客气。」孙来旺推拒着,可崔三娘很是坚决,已将那油纸包塞进了他怀中。 「这一年多蒙您照料了,您别跟我客气。」她说着,又从篮子里拿出另外一个油纸包,比给孙来旺的那个大,包裹得也更精緻些,「这个,劳烦您帮我送给知县大人吧。」 孙来旺却没有发现这两个纸包间的差别,笑道:「你可真是周到啊。」 此时一辆马车缓缓而来,在县衙门前停下。孙来旺笑道:「正巧,大人回来了,你何不亲自给他?」 崔三娘耳朵嗡的一声,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就见车帘一挑,唐挽已经走下来了。 「大人!」孙来旺拱手。 「还没回去呢,」唐挽道,「这一阵你可辛苦了。」 「这就回去了,」孙来旺一笑,侧了侧身子,「三娘给您送月饼来了。」 他说完,与唐挽行了一礼,转过身便走了。 崔三娘抬起头,正对上唐挽如澄湖的双眼,霎时红霞飞上面颊。手中的油纸包往前送了送,小声道:「这是奴家自己做的月饼,请大人不要嫌弃。」 唐挽伸手接过,柔声道:「多谢,让你费心了。」 崔三娘鼓起勇气,抬头望了唐挽一眼。这一眼如春风化雨,正被挑帘而出的凌霄看了个正着。 凌霄眉毛一挑,心道,还真是走到哪儿都有躲不开的桃花债。 崔三娘此时满眼都是唐挽,心中无尽的甜蜜。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凭空而来:「相公,来扶我。」 崔三娘循声望去,就见马车上缓步走下一个女子,容光灼灼艷压三月桃花,一身的富贵雍容之气。她一手扶着隆起的肚子,另一只手正搭在唐挽的手臂上。 凌霄的眼风扫过崔三娘,不着痕迹地挑了挑锐利的眉锋,脚步未停,直入府中而去。唐挽搀扶着她,一併入内去了。 崔三娘面色惨白,贝齿咬着下唇,直咬出血来。原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原来知县大人早有良配,原来果真是自己青情思错付了。 她赶在眼泪掉下来之前,转身仓皇而去。 一直坐在门房里看戏的沈玥微微嘆了口气。他这些年上了岁数,最喜欢看小儿女甜打情骂俏甜甜蜜蜜,最看不得姑娘少年伤心落泪。他转头看看院子里渐行渐远的那一对伉俪,再看看门外崔三娘的背影,嘆一句,有人欢喜有人愁。 第94页 年轻真好。 ※※※※※※※※※※※※※※※※※※※※ 今日木有红花榜⊙︿⊙ 【昨日问答题目】的正确答案是a啊a!老师叫赵谡,师兄叫赵政啊!选b的我理解是看花了眼,那几个选赵匡胤的!打屁屁! 看到评论对凌霄有些争议,应该都是因为苏州的事情吧。大家不要担心,之前两个人有利益冲突,结了婚就是利益同盟了。凌霄会成为唐挽的盔甲,元朗才是唐挽的软肋啊。 【今日问答题目】「富贵枣」这个名字是谁起的? a 唐挽 b 沈玥 c 双瑞 d 元朗 今日奖励第三名答对的宝宝 第60章 距离凌霄生产还有一个月的时候, 大夫便不准她下地了。乔叔早早地将十里八乡最好的产婆接到家里准备着。衙门上下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色, 大家都在期待着孩子的出世。 可随着日子越来越近,凌霄的肚子却总也没有动静。大夫推算的日子一天一天临近, 又一天一天过去, 衙门上下的氛围也越来越凝重。人人见面必问:「今天夫人生了吗?」 没有啊! 后来还是郭里正的儿媳给出了个主意。听村里老人说,这样孩子都是天上神仙投生的,必是大富大贵的命。老神仙捨不得小神仙,所以才耽搁了时辰, 须得去庙里拜一拜,才能生产。 这种说法当个吉祥话听听也就罢了。可凌霄在床上躺了这么久, 早就不耐烦了。只要能让她快点把孩子生下来, 她什么方法都愿意尝试。 凌霄一不耐烦了脾气就不好,因此唐挽这些日子过得也很辛苦。如今凌霄想去拜佛, 唐挽肯定不敢拦着, 只能在百忙中又匀出来半天时间,亲自陪她去。 乔叔担心路上颠簸动了胎气,特别嘱咐下人把马车的轱辘都用牛皮包了,又在车里放了七八层被褥。好不容易收拾好了马车,准备出发时,后院传来消息, 说夫人羊水破了, 恐怕是要生了。 双瑞嘆道:「这佛菩萨还真是好说话, 都不用去跟前拜, 心里念叨念叨就灵验了。」 唐挽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废什么话呢, 还不快去请大夫来。」 「里头不是有稳婆么,」双瑞小声咕哝,看唐挽的巴掌又要落下来,急忙往前跳了一步,「公子,您再这么打会打傻的。」 「这还打不改你一身的毛病。还不快去?」 双瑞猴一样蹿出去了。 唐挽从不知道生孩子居然是一件这样痛苦的事。凌霄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在后院里迴荡,听得她胆战心惊。在唐挽心里,凌霄是一个从来不会认输服软的女人。可坚强如她,此时也叫得比大理寺极刑犯人还要悽惨。 凌霄从早上一直生到傍晚,初时还能听见喊叫,到后来就只剩下了丫鬟和稳婆的声音。唐挽苍白着脸色,看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来,忍不住想,人的身体里竟然有这么多血吗?把这些血都流干净了,人还能活吗? 有那么几个瞬间,唐挽怀疑凌霄已经死了,然后又能听见几声熟悉的、细如蚊蚋的声音,便知她还活着。唐挽忽然想起来,自己的母亲也是死于难产。那时她毕竟还小,只当个故事来听。直到现在,她才终于知道难产是什么意思。 母亲是用自己的命,换了她的命。 唐挽想,如果这次凌霄真的死了,只留下一个孩子,那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这孩子的生父。唐挽要亲口问一问那个男人,怎么忍心让一个女子受了这样的苦,还弃她于不顾。 可如果凌霄能活下来,唐挽便要好好劝一劝她,再也不要做这样的傻事了。 黎明时分,县衙后院的卧房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唐挽自书桌前惊醒,急忙跑出去,便见青鸾在廊子底下跳着脚喊道:「夫人生了!是位小少爷!」 「夫人如何?」 「母子平安!」 天将明未明,房间里燃着几点灯烛,将室内照亮。凌霄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好像变了个人一样。她身边的大红襁褓里裹着熟睡的婴儿。 凌霄听见脚步声,微微睁开眼,见是唐挽,扯出一个虚弱的笑:「翊儿的哭声很响,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你辛苦了。」唐挽在她床边坐下,低头去看孩子。婴儿脸上红潮未退,皱巴巴的小脸,一点都不好看,让唐挽想起刚出生的耗子。 「唐挽,谢谢你。」凌霄哑着声音道,「谢谢你愿意收留这个孩子。」 唐挽对她笑:「你累了,好好休息吧。」 随着朝阳升起,县太爷喜获麟儿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花山。几日来县衙门前人来人往,送来的礼物都堆成了一座小山。虽然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可也足见官民和谐,鱼水情深。 唐挽本想低调,可是低调了几天,上门的人反而越来越多。于是她召集县衙众人开了一个碰头会,准备在衙门外的长街上摆一天流水席,与百姓同乐。 经过当年苏州大宴的歷练之后,双瑞对组织宴席的流程已经驾轻就熟。这一次他全权总揽,乔叔只是在旁指导帮衬。 宴席分两场。外场设在长街上,上百张长桌条凳靠着墙根摆成一排,一直延伸到巷子口。每隔十步架两口铁锅,一口熬粥,一口炖肉。锅下薪火不绝,百姓们随到随吃。当然也不能就这么白吃,每人入席前都要带一块红布,挂在衙门口的枣树上。凑起来的布料要给小公子做百岁服穿。 第95页 与外场相对,内场则设在县衙后堂中。受邀出席的都是本地的乡绅富户。唐挽坐在上首,与众员外们喝了一旬酒,便叫奶娘把孩子抱出来见人。 小翊儿倒很是乖巧,很少哭闹。平时睡着的时候多,醒了也是睁着一双乌油油的眼睛四处看。他满月后终于长得好看了些,宽眉大眼高鼻樑,倒有八分像凌霄。 众员外见了小公子,难免又是一阵夸赞。这个说「珠玉玲珑,天资聪颖」,那个说「眉目英挺,器宇不凡」。大家热烈讨论了一番,一致认为这小公子和唐挽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其态度恳切言之凿凿,差点连唐挽都信了。 唐挽估摸着他们都快夸得没词了,便让奶娘把孩子抱回去。在座的几位员外都是场面人,看准了机会,纷纷将准备好的红包塞到最外层的襁褓中。 唐挽也不阻拦,只是摇着扇子看着他们,笑道:「各位,你们可不要害我呀。」 孙员外与唐挽最相熟,他的座位就被安排在唐挽的右手边,是很亲近的位置了。这几次打交道下来,他对唐挽的脾气也摸了个大概,知道唐挽是在找台阶下,于是拱手道:「原是我们这些长辈对小公子的一点心意,知县大人就不要推辞了吧。」 唐挽扇子捏开一角扇着胸口,道:「他这么小,哪里懂得诸位的心意。各位无非是冲着我,给我这个县官几分面子。感谢,感谢。」 几位员外回身落座,便有人说道:「知县大人为了花山的发展殚精竭虑,我们几人力量有限,不过寻个机会,表一表谢意。」 唐挽收了扇子,郑重道:「本官上任以来,多蒙各位的支持协助,不胜感激。如今我遇到了一个难题,还想问问各位的意见。」 孙员外道:「大人请讲。」 唐挽清了清嗓子,在坐众人的神色也跟着肃穆许多。 唐挽的问题很简单。如今已是十月,第一批成熟的富贵枣已经採摘完成。然而至今前来订货的人却寥寥无几。怎么能快速把这些枣卖出去呢? 「各位都是经商的好手。还需群策群力,想想办法。」 在坐的几位员外,除了孙家有酒楼生意,其他人的买卖也并不算大。其中有一位鲁员外是做药材生意的,说道:「我这里倒是可以消化一些。枣子补血补气,药房里也是常有的。」 「我也可以买一些。」 「我也买,为知县大人分忧。」 「诸位,光咱们买没用啊,咱们多大的胃口,还能全买了不成?还是得想办法让外头的人知道。先知道了,才能买啊。」孙员外道。 「有理,有理。」 众人陷入了思索。唐挽也不着急,命下人撤去酒席,换上新茶来,边喝边聊。 「哎,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咱们或许可以在元日大集上做做文章?」一人道。 「有理!元日大集最为热闹,我们好好吆喝一番,准能打出名气。」 「这周边山上都是枣,又能有什么新鲜?关键是要走到外府去。」 众人纷纷点头。唐挽一直在旁听着,此时开了口:「说得好,的确需要走出临清府。老几位,可愿也出一份力啊?」 话赶话到了这个地步,几个员外知道是跑不掉了,于是道:「协助大人,责无旁贷。」 唐挽挥了挥手,双瑞便从屏风后走上前来,将一张地图铺在了桌面上。唐挽抬手点指,道:「咱们临清府毗邻四个大府,都算得上是富庶之地。往东,有西兆、桃关二府,往南,有临遥、平潼二府。我想请各位每人负责一个区域,在当地销售富贵枣。咱们以百斤为界,能卖掉一百斤大枣,下一年商税全免。各位看,如何啊?」 众人这才知道唐挽是早有准备,刚才不过是在引他们的话。孙员外捏了鬍子,心想,知县大人的段位可是越来越高了。 虽然知道了唐挽是早有预谋,但是几个员外还是乐意上她的船。花山现在发展的势头如此勐烈,可见这位知县大人有能通天的本事。 一块花山石尚且能卖出金子的价格,保不齐这富贵枣就是下一个花山石呢? ※※※※※※※※※※※※※※※※※※※※ 今日红花榜 感谢senior_donkey的火箭炮!有几天没见你了呢~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づ ̄3 ̄)づ 话说大家看到晋江的长评活动了吗?凡在v文下发表千字长评,可以获得: 1,晋江赠送的5瓶营养液 2,十黛赠送的红包 活动时间11.14-11.18,只有5天哦 十黛真的很期待长评啊~ 摇着尾巴等投餵~ 【昨日问答题目】比较简单,大家都答对啦,十黛就没有一一回復,在这里给个大么么。恭喜倚醉青篱获得红包奖励!表扬踊跃答题的小朋友们,继续加油哦 【今日问答题目】 白圭和卢焯比,谁更年长一些? a 白圭年长 b 卢焯年长 答案指路总序第31章 。今天奖励第四个答对的小朋友吧! 第61章 「呸!自己儿子的压岁钱都不放过!这个家迟早让你给搬空了!」凌霄痛痛快快啐了一口, 手里的针线活可没停,继续缝着那虎头鞋。 唐挽被她啐懵了,缓了缓,道:「好几千两呢,你放着也没用啊。我正是用钱的时候, 算借你的, 成吗?」 第96页 凌霄觉得,唐挽有时候实在像个软柿子,随便就可以捏一把, 还能捏出水来。 凌霄放下手里的活, 说道:「老爷, 您是一家之主。这个家都是您的, 我哪敢担这个『借』字呢。」 唐挽琢磨着, 话是好话, 可怎么听着语气那么不对味呢?是不是有点嘲讽的意思呢? 算了,想不明白。 凌霄继续说道:「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用?这路也修完了, 矿也开好了。花山石那么大一笔收入, 还不够你用的吗?」 唐挽故弄玄虚地一笑:「总之就是有用处,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卢凌霄道:「这马上年底就要到了,州府一定会派人来查帐的。你可别干什么不合规矩的事儿, 再给查住了!」 唐挽心想,我干的不合规矩的事儿还少吗? 不过凌霄对于官府的流程竟如此熟悉, 确实令唐挽侧目。转念一想, 当初在苏州时, 凌霄曾为李义掌管半个钱库。她知道这么多,也就不奇怪了。 「放心吧,」唐挽道,「我有准备。」 此时已至掌灯时分,房间里点着一盏明烛。凌霄在烛光下做针线,不一会儿便觉得眼睛酸涩起来。 翊儿已经被奶娘抱走了,卧房里只剩了唐挽和凌霄二人。自凌霄出了月子后,两人便搬到了同一个房间。唐挽虽然不明白凌霄为什么一定要和自己同床睡觉,但睡了几天之后,也感觉出些好处来。最大的好处就是她们的卧房由凌霄亲自收拾,唐挽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小秘密」被人发现了。 因此唐挽这几天的觉睡得格外踏实,导致她的睡姿演变得愈发清奇。凌霄时常在梦里被她一脚踹醒,然后凌霄就会一巴掌把唐挽也拍醒,两个人调整姿势,重头再睡。 虽然有点麻烦,却也有些乐趣。 唐挽脱了外袍上床,凌霄也把手中的针线收进篮子里,起身吹灭了灯烛。难得今天收工早,唐挽想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岂料月色入户,澄亮如湖水,教人半点瞌睡也无。 夜深人静之时,心中的烦琐更无可遁形。唐挽不禁想起白日里那些悬而未决的烦心事,忍不住嘆了口气。 「愁什么呢?」 黑暗里传来凌霄的声音,原来她也没睡着。 「卖枣。」唐挽言简意赅。 「你不是已经发动了商户们去卖了吗?」 「不够。」唐挽说。 「那个冯晋雪家里不是做生意的吗?想必有认识的商人,何不让她给问问?」 「问了。」 凌霄快要被她这两个字两个字的回话给憋死了。抬手拍了唐挽一巴掌。这一下拍得很响,唐挽都带了哭腔:「你打我干嘛。」 「好好说话!」凌霄道。 唐挽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想了想,索性就都说了出来:「本地那几个商户虽然承包了就近的销售渠道,但是零售毕竟量太少,而且也不稳定。我凭着当年在苏州的基础,联繫了几个江南的批发商人,那些人倒是挺感兴趣,然而他们早有了稳定的供货商,再开一条新渠道,必然会增加成本,所以还都在犹豫。」 凌霄道:「老爷何不在政策上多给些优惠?少收些商税,他们的成本不就让出来了吗?」 唐挽本来只是想念叨念叨,没想到凌霄竟然和自己想到了一起,于是也有了谈下去的兴致:「我和问渠已经商量了,放宽对商薄的审查,採办够一定量可以免税。可这些政策如何让商人们知道,这又犯了难。冯晋雪的意思是,每到年底各商会都有集会,想让我派人去参加,与这些商人当面宣讲。」 「好呀,」凌霄道,「人有见面之情。县衙亲自出面招商,才能显出诚意。保不齐还能现场签成几单呢。」 唐挽苦笑一声:「可县衙无人啊!我是父母官,不能离开属地;问渠腿脚不好,走不了长途;孙来旺管着矿,正是较劲的时候;年底了要对帐,双瑞也走不开;乔叔就更别提了,衙门里的事他一窍不通。剩下那仨瓜俩枣的,话都学不清。哎呀,可愁死我了。」 唐挽一口气把这些天积压的烦恼都说了出来,顿时觉得胸口松快了许多。凌霄久久没有说话,黑夜就更显寂静。唐挽仰面躺在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有些迷煳起来。 忽听凌霄道:「要不我去吧。」 唐挽迷迷煳煳哼了一声。 凌霄一把推在她身上。唐挽一下醒了过来:「谁?哪儿?」 凌霄起身点上灯,房间里又亮堂起来。唐挽被灯光刺了眼睛,抱着被子往床里缩了缩。 凌霄转过身,烛光在她身上镀了一道圈:「我,下江南。」 「你别跟我逗。」唐挽揉了揉眼睛。 「没跟你逗,」凌霄道,「我是你的掌印夫人,我去最合适。」 唐挽一愣,掌印夫人? 这个说法最早要追溯到前朝。前朝有个姓宋的推官,以明察秋毫铁面无私闻名,后来被奸臣所害。他的妻子代夫掌印,继续查案,最终将奸人绳之以法。「掌印夫人」便是百姓们对她的尊称。到后来,这个称唿逐渐变作代指达官贵人的当家主母。 凌霄这一番毛遂自荐,令唐挽颇感意外。其实论才干,凌霄足以胜任。可是...... 「可是你刚刚生产完不久,身子还没恢復好,」唐挽道,「何况翊儿还小啊。」 凌霄道:「这都快两个月了,我身子已无大碍。至于翊儿,不宜同我一道奔波,还是留在府中更稳妥些。有奶娘照顾,又在你的眼皮底下,我放心。」 第97页 「你为何如此坚持?」唐挽有些无奈。她总觉得这样劳碌的差事不该让个姑娘去做。 凌霄拨弄着灯芯,道:「那年横塘边,你说我习惯了依附,这话我记了很久。如今我仍是依附于你,却不想只做个累赘。」凌霄神情肃然,「唐挽,给我个机会,我想试试。」 唐挽没想到当初自己气头上的一句话,竟然能给凌霄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她怔了怔,一时没了主意,只好说道:「这件事不小,你容我明天与问渠商议一下再说。」 然而沈玥的反应却出乎唐挽的预料。 「好啊!夫人愿意去,简直再好不过!」沈玥满面红光,「这次政策宣讲,本就是一次社交。夫人身份尊贵,既可以显示出我们县招商的诚意,又不至于太以官威压人。刚柔并济,实在是最好的人选!」 唐挽却皱了眉头:「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妥。」 沈玥笑道:「大人是心疼夫人了吧?不过以夫人的气魄和才干,可谓巾帼不让鬚眉。大人莫要小瞧了女子啊。」 唐挽点点头,这话说得有理。自己既然娶了凌霄,就该信她。 「好,那我这就请小雪帮忙安排。再让乔叔跟着,一路上也有个照应。」 冯晋雪的回信倒是很快。冯家兴起于洛阳,和本地的商会最为熟悉,因此凌霄的第一个落脚点就安排在了洛阳商会。冯晋雪对凌霄的到访很是兴奋,在信中嘱咐凌霄什么都不用带,一路轻装简行,她已买好了全套细软在家等着了。 县令夫人出行,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带?青鸾光衣服就收拾了三箱子。双瑞在一边看着直撇嘴:「这不知道是公干去了,还是游山玩水去了。」 他这话被乔叔听了满耳朵。乔叔看了他一眼,道:「要是让公子听见,看不撕了你的嘴。」 双瑞立刻抿紧双唇,踱着步子走开了。 院子里,凌霄正抱着翊儿。孩子好像知道母亲就要离开,第一次哭得那么撕心裂肺,怎么都哄不好。凌霄不禁也红了眼眶。 「夫人,要不您别去了,您看小公子这......」青鸾话没说完,便被凌霄喝断:「说什么混话!事关百姓民生,岂能儿戏。」 唐挽正好走近,听到凌霄的话,心下蓦然感动。她能这样通晓利害,顾全大局,实在难得。 凌霄看见唐挽,便向她迎来。唐挽将一封书信放入她怀中,道:「这是我亲笔写的招商书,你拿好。」 凌霄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将那书信放入怀中。两人并肩走向大门,门前车马齐备,静待出发。 县衙里的下人们都出来送行。临登程,唐挽拱手一揖,道:「辛苦夫人了。」 凌霄浅笑,将怀中的翊儿交给唐挽。这是唐挽第一次抱起这个孩子,只觉得双臂一沉,好像僵了一样,不知该怎么摆。翊儿离开了母亲的怀抱,顿时哭了起来。 凌霄却没有再停留,利落地转身登上车。马鞭一响,车轮滚滚向前。 身后孩子的哭声仍在耳畔。凌霄的心揪着疼,终于以帕掩口,无声地哭出来。有哪个母亲能忍心放着刚出生孩子不管呢?可是她必须这么做,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的将来。 凌霄一直都清楚,唐挽身边的老僕从们,尤其是从苏州就跟着的双瑞,从来没有接受过自己。可她卢凌霄是唐府的当家主母,不能压制下人,她如何当家? 她主母的名不顺,那翊儿以后的地位就不稳。这是凌霄决不能容忍的。唐翊必须是唐挽的嫡长子,将来要继承唐挽的一切。 所以她最后把翊儿塞进了唐挽的怀里。她要唐挽记着自己的付出,也要她记住对这个孩子的责任。 凌霄与唐挽毕竟不是真正的夫妻。那一纸婚约,仅靠一个秘密维繫是远远不够的。她必须站到唐挽身边,向对方证明,她有足够的能力,也有足够的雄心,陪着唐挽走完此后荆棘密布的一生。 孩子的哭声渐渐远去。凌霄也擦干了眼泪,整理容妆。前路还长,而她,一向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 【今日红花榜】 感谢浅树的地雷阵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 继续求长评啊求长评,打滚卖萌求长评,活动期还有四天结束哦~ 【昨日问答】答案是a啊!十黛的红包居然没有送出去嘤嘤嘤。友情提示,不知道正确选项的看课代表的答案啊!课代表评论区举个手让大家认识一下(づ ̄3 ̄)づ 【今日问答题目】 元朗的书童叫什么名字? a 茗烟 b 鸣彦 c 明眼 d 酩燕 今天还是奖励第四个答对的小朋友! 第62章 凌霄离开后的第十天下了一场雪。宣告着唐挽来到花山后的, 第二个冬日的来临。 刚入冬的雪还不成气候,细碎如盐粒,给县衙前的灰石板路铺上一层白。唐婉双手拢袖,站在大门前,不一会儿那兔子皮的袖拢上就染了寒霜。 一顶绿呢小轿自长街尽头缓缓而来, 在县衙门前停住。唐挽双眼一亮, 上前迎道:「闫知县,一路辛苦。」 闫志高下轿,与唐挽拱手行礼:「唐知县, 一切可好?」 「里面叙话, 请。」 「请。」 两人入后堂坐定。屋子里早就拢上了银丝炭火, 温暖如春。趁着丫头上茶的功夫, 闫志高忍不住与唐挽分享这一路的所见所闻。 第98页 「这道路平坦, 市集规范, 百姓碌而不忧,忙而不乱。唐知县治下, 花山可谓焕然一新啊。」闫志高笑道。 唐挽端了茶杯, 两人遥遥一举,低头喝茶。唐挽道:「挽何德何能,全靠前面几代县令的积累。」 闫志高却摆摆手:「唐知县谦虚了。你那前任知县, 迂腐不堪。我与他话都说不了两句。他哪里有您的才干呢。」 这种调调唐挽很熟悉。官场吹捧,就讲究个你来我往。于是也说道:「听说铜冶县今年上缴的粮税又在咱们府搏了头筹。闫知县, 厉害啊。」 她说着, 有模有样地竖起了大拇指。 闫志高笑得红光满面, 道:「承让了。唐知县今年红火,光是这花山石的收入,足够做个漂亮的帐面了吧?」 地方官做政绩主要靠税收。因此以闫志高为首的其余几位县令都以能多收税为指导一切的宗旨。唐挽却不同,她这一年各种减税免税,以扶持枣农。若不是花山石开採带来一笔横财,恐怕县衙今年都没法过冬。 可不管赚了多少钱,她一分也不想交给府衙。 「花山积贫已久,一时半会的,缓不过来。我打算今年继续申请减税。」唐挽道。 「这......」闫志高心想,全天下都知道今年花山石卖出了天价。你还想去府衙哭穷?罗知府岂会相信。转念又一想,前些日子听舅舅说小阁老要调地方官回京,唐挽这里难道没有消息吗? 闫志高眸光一闪,压低了声音道:「今年可是有风声,京城有职缺了,可能要从地方官里拔擢。唐大人何不筹划筹划?以您和小阁老的关系,不该是个难事儿啊。」 唐挽挑眉,没想到这人的消息还挺灵通。前些日子元朗来信确实提到过有拔擢地方官入京的趋势。不过这等好事,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头上。 「青梧的确曾提起这件事。不过我三年任期未满,这么调动不合规矩。」唐挽心思百转,却神色如常,道,「闫知县明年初该到任了吧?您是正经的闫氏子弟,不该委屈在这穷乡僻壤啊。」 闫志高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神色。他听到风声,早早就託了舅舅斡旋,结果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他是等不及了,才来唐挽这里投石问路。 「啊,我和我舅舅说来着,他兴许是忙,忘了这回事儿了。」 前日唐挽接到闫志高的拜帖时,还不明白对方的来意。此时听话音看神色,她已猜出了大概。原来闫志高是找自己探听消息来了。唐挽暗自一笑,他既然来了,就不能轻易放他走。 「闫知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得罪了小阁老啊。」唐挽问。 「啊?没有吧。」小阁老都不知道阎志高是谁,闫志高哪儿能得罪他呢。 唐挽嘆了口气,道:「不瞒你说,打从我知道这个消息,就已经向青梧举荐了你。青梧给我回了一封信,内容一言难尽。本来不打算跟你说的,但是今儿你来了,不妨看看。」 闫志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没想到唐挽会主动向小阁老举荐自己,心中既兴奋,又忐忑。兴奋的是,自己终于通过唐挽和小阁老产生了联繫,只希望上回送去的贺礼能有点作用,留个好印象。忐忑的则是小阁老的反应。究竟是什么样的回信,能让唐挽用一言难尽这四个字来形容? 唐挽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闫志高。闫志高接过来一看,信封红漆上有闫府字样,还有沿途各官驿的章,一看就是千里迢迢从京城来的。闫志高郑重地将信封打开,再展开信纸。入目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这是什么意思?」闫志高抬头问唐挽。 「我还想问你呢,」唐挽道,「你若没有得罪过他,那便更不好了。」 闫志高顿时紧张起来:「怎么讲?」 唐挽咂了咂嘴,说道:「小阁老......恐怕没看上你。」 闫志高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这......我自上任来,年年政绩考核都是拔尖的。小阁老还看不上吗?」 唐挽摆摆手:「闫知县有所不知,小阁老用人有自己的风格。他敬大儒、重书生,对于政绩什么的,倒看得很淡。我且问你,你上任这些年,铜冶县出过几个秀才?又有几个举人,几个进士?」 闫志高一头的汗。他重农不重学,这些年莫说举人进士,就连个秀才都没出过。 可兴文教不是种庄稼。庄稼一年可产粮,文教十年才能显成效。闫志高却等不了十年。 「唐知县啊,我的好兄弟。你与小阁老相熟,你给哥哥出个主意,怎么才能挽回小阁老对我的印象呢?哥哥的前程可都在你手上了!」 「你这可难为我了。容我想想,想想......」唐挽故作深沉地思索一番,忽然侧目,道,「闫知县,愿意花钱吗?」 「太愿意了!」闫志高认为,不论办什么事,只要钱能花出去,事儿就成了一半。最怕的就是有钱都不知道往哪儿送。 唐挽降低了声音,道:「这个事啊,我没和别人说过。要不是看在咱俩这关系,我也不至于跟你说。」 「兄弟你说吧。」闫志高道。 「我打算修建一个书院,就在花山西北的石头村里。占地得有两百亩,我已派了人专门从苏州请能工巧匠来负责建造。建成之后,将会邀请天下名士前来讲学,把它打造成咱临清府独一份的风雅之地。」唐挽双目微眯,似一只觅食的狐狸,「怎么样,闫知县有没有兴趣参与一下?」 第99页 小阁老喜欢兴文教,这不正是一个文教的大项目吗?果真是投其所好。闫志高抚掌道:「太有兴趣了!我出银子!」 唐挽摆摆手:「银子倒不要紧,您出多出少,是个意思就行。现在计划还没有往府衙报批。我想,可以报成我们两县合办的,您意下如何?」 闫知县抱拳:「哎呀,这我是沾了兄弟的光了。多谢多谢。这样吧,府衙报批的手续就交给我了。我一定尽快把手续拿下来,让兄弟没有后顾之忧。」 这正是唐挽想要的。她这一年,修路、开矿、退耕还林,全都是先斩后奏。她在县城里干的起热火朝天,上头罗知府都快气炸了,一面把唐挽叫去训了个狗血淋头,一面还要帮她赶手续,好通过年底布政司的检查。 唐挽还记得走的时候,罗知府指着自己的鼻子尖说的话:「你要是再敢没有手续瞎折腾,这知县你就别干了!我一封摺子上去免了你,好过被你连累!」 唐挽只能赔笑脸:「知府大人放心,我保证,再也不会了!」 她前脚刚保证完,后脚就托人从苏州请了工匠来。唐挽想了想,这个时候再去找知府大人的不痛快是一个很不明智的行为。所以她打算拉闫志高垫背。 先斩后奏的是她,可倒霉的却是闫志高。 罗知府看见摺子,气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唐挽又出什么么蛾子!把她给本官叫过来!」 一旁同知提醒道:「大人,这摺子是铜冶县上的,不是花山县。」 「闫志高?」罗知府瞬间冷静下来,「我都让唐挽给气煳涂了。」 因为本地闫家和当朝首辅那点谁都说不清的关系,罗知府一向对他有些忌讳。知府大人起身,围着桌案踱了几步,捻须道:「一个个都学会了先斩后奏,本府还如何治下?告诉闫志高,铜冶县上报不合流程,但考虑修建书院是惠及百姓的好事,决定从轻处罚。罚银一千两。」 只罚了银子,却没有叫停,这是知府大人已经默认了。一旁同知急忙记下来,又问道:「那花山县罚不罚呢?」 罗知府哼了一声。他心里明镜一样,这一次闫志高是被唐挽推出来挡箭的,否则铜冶县请建的书院,怎么会建在花山的地界上?估摸着唐挽为了避税,把衙门的余银都拿出来修书院了。这个后生啊,忒鸡贼。 不过念在修建书院是一个很大的政绩上,罗知府也不想和她计较。唐挽有才,他最清楚。手下有这么一个得力干将,自己何不坐享其成呢? 毕竟花山县是临清府的一部分。唐挽的政绩,就是他罗知府的政绩。 于是罗知府摆了摆手,端起一副心怀苍生顾全大局的神情,道:「唐挽那点钱赚的不容易。先给她记上,如有再犯,一併处罚!」 ※※※※※※※※※※※※※※※※※※※※ 今日红花榜: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 感谢无住的营养液! 感谢今天也讨厌吃莼菜的营养液! 感谢不留名的活雷锋的营养液!(是真的没有留名字) 哎呀你们这群小朋友可太爱人儿了,上一章的评论我哈哈哈了半天,你们不去写段子真是太屈才了。本文的套路就是不按常理出牌,欢迎调侃,我们一起来哈哈哈哈。 十黛随机採访了几位剧中人,让我们来看看他们怎么说。 十黛:唐挽你好,很多读者认为你一人承包了男女主两个角色,有「霸戏」的嫌疑,你怎么看? 唐挽:【看剧本】给加钱吗?哎我戏份这么重不给加钱不合适吧? 十黛:您先忙 十黛:凌霄你好,很多读者认为你已经晋升成为了本文女主,对于这样的身份变化你怎么看? 凌霄:【抢妆中】给加钱吗?哎一番二番出场费不一样吧! 十黛:回聊您吶 十黛:元朗你好,很多读者认为你是史上存在感最低的男主,你怎么看? 元朗:【吃盒饭】不会扣我钱吧?哎当初签合同的时候可说好了啊…… 十黛:你们都掉钱眼里了是吗! 【今日问答题目】在你心里十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a 国色天香 b 聪明绝顶 c a和b 不许选d!今天没有标准答案,抽第一第三第五个回答的小朋友送红包哈哈哈哈哈哈【凑表脸】 第63章 唐挽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虽然算不上顶顶聪明, 但是考科举高中探花,入苏州智斗李义,甚至诓骗闫志高、算计罗知府、运筹帷幄推行改革这些事,她做起来都还算得心应手。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她做不好的事,那应该就是哄孩子了。 唐挽看着双瑞怀中嗷嗷大哭的翊儿, 脑子都快炸了:「就没个办法让他歇会吗?」 今夜奶妈家里出了急事, 临时告了假,哄翊儿睡觉的工作就落了空。唐挽把后院能过夜的下人们聚起来,矮子里面拔将军。可是看这个粗手笨脚, 看那个又不够干净, 挑来挑去, 还是挑中了双瑞。 双瑞是个姑娘手都没碰过的大小伙子, 怎么能会哄孩子呢?手忙脚乱了一个时辰, 还是没能把孩子哄睡。双瑞眼圈都红了:「我要是有办法还能找您来吗?公子您可难为死我了!要不您来试试, 这不是您亲儿子么。」 沖他这句话,平时的唐挽能跳起来敲他的脑壳。可他今天抱着翊儿, 那就如同抱了个护身符, 唐挽终究没敢下手。 第100页 试试就试试。唐挽双臂一张:「给我!」 双瑞急忙把孩子塞到唐挽怀中。 唐挽感觉自己半个身子都是僵的,怀里的小东西那么软,好像稍微一用力就要压坏了。双瑞教唐挽抱孩子的姿势, 一手托着头,另一只手托着屁股。翊儿哇哇哭了两声, 好像感觉到换人了, 睁大眼睛看着唐挽, 打了个气嗝。 「哎哟,果然亲生的,大人一抱立马就不哭了。」 还没等双瑞夸完,翊儿又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而且比先前还要卖力。 于是唐挽也想哭了。 「双瑞!你赶紧想办法!」唐挽厉声道。 「这......这乔叔不在家,我也没带过孩子啊,」双瑞急得直挠头,「啊,公子,我翻翻书,看看书上是怎么说的!」 「好!」 双瑞来到书房,看着四面满架的经史子集,突然反应过来,哪有书会教人怎么带孩子的呢? 天要亡我啊! 双瑞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来到唐挽卧室窗前,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卧室的窗子开着,正好能看见屋子里的人。唐挽双手抱着翊儿,站在墙壁前,念着元朗留下的那首诗。翊儿奇蹟般地没有哭,而是睁着眼睛安静地听。 唐挽念完一首,低头看唐翊。唐翊也看着唐挽,然后小嘴一撇,继续嚎啕大哭。 「哎呀我的小祖宗,元朗的诗我就会背这么几首啊!」唐挽顿足,「我给你背首陈子昂的行不行?他也不差,你听着啊。故人洞庭去,杨柳春风生。相送河州晚,苍茫别思盈......」 唐翊用自己更为响亮的哭声回应了唐挽。 「好吧好吧,还念元朗的。大鹏一夜随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唐挽一眼看见已然傻眼的双瑞,喝道,「傻愣着干嘛呢?还不去买一本元朗的诗集!」 唐挽从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通宵达旦诵读元朗的诗。她觉得自己的儿子很诡异,只要听到了元朗的诗就能保持安静,否则就卯足了劲的哭。梆子敲了三下,这位小祖宗终于折腾累了,吮着大拇指安然入睡。唐挽拖着疲惫的身体躺在床上,心想,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偷了元朗起的名字,所以报应来了? 这是唯一的解释了。 那一夜折腾下来,唐挽已能把元朗写的诗背个八九不离十了。然而其中有几首,言辞含蓄婉转,颇有点闺怨的意味,明显不是元朗的风格。唐挽怀疑是有人假冒,于是特意写了封信向元朗求证。结果元朗回信说那几首诗的确是他写的。 顺便还附上了同系列的新诗一首。哦,对了,诗集里没有标明,这个系列叫「忆唐君有感」。 唐挽看着那句「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心情复杂。 唐挽干脆将元朗的信放在一边,转而去拆凌霄的。 凌霄走了已有一个月了,唐挽对她那边的情况一直悬着心。展信来读,原来凌霄已经到了洛阳,并且准备参加本月十五举办的商人茶会。唐挽看了看时间,今日正好十五,应该不久就能传来消息。 信的第二页开始都是询问翊儿的情况,细细密密写了三页,将对儿子的思念之情尽赋予纸上。唐挽读罢,展纸回信。笔尖舔饱了墨汁,唐挽回忆起了自己这些日子的悲惨遭遇。 凌霄问,吃饭好不好? 唐翊吃得多。无论唐挽何时去看他,他不是刚吃完奶,就是正在吃奶。而且一躺下就吐奶,甚至曾经吐到了唐挽的官服上。 唐挽提笔写道:「饭量惊人。真英雄也!」 凌霄问,睡觉好不好? 翊儿自从跟着唐挽那一夜后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晚上不听元朗的诗就不睡觉。那哭声震天响,愣是逼得不认字的奶妈背过了十几首诗。 唐挽写道:「常伴诗书而卧,出口成章,有雷霆万钧之势。」 凌霄又问,有没有长大? 倒是有那么一回,唐挽把褥子铺在书桌上,让他躺在上面玩。此时突然来了公务,唐挽就把他抱到了一旁。唐翊难得没有哭,而是安静地看着唐挽。唐挽心下甚是感动,待处理完公务,打算抱在怀里好好哄一哄。然而刚刚抱起来,唐挽就闻到了一阵淡淡的屎味。继而怀里一热,唐翊成功地拉了她一身。 唐挽抽了抽鼻子,写道:「已能体谅父亲之辛劳,常在旁帮衬。」 凌霄最后问,还听话吗? 唐挽哼了一声:「唐翊静悄悄,必定在作妖。」然而落笔却是:「乖巧可爱,颇合我心!」 这信写完,唐挽实在没眼再看第二遍,就给凌霄寄了回去。 收到回信的凌霄差点一口茶水喷到冯晋雪脸上。翊儿可还没出百天呢,唐挽这描述的真是自己儿子吗?难不成她生了个哪咤? 转眼春节将至,县衙里忙的鸡飞狗跳。入了冬,由于担心冻土不稳,花山石的开採暂时告一段落。孙来旺仍然每天要上山巡查,避免有人趁春节期间私自开矿。又联合了郭里正组织村民为监察小队,做好山林间的防火工作,避免烟花爆竹带来的安全隐患。 孙来旺整日在外面跑,双瑞则一头扎进了帐房,准备来年的财政计划。沈玥除了协助他,也还有自己的一摊事。元日大集即将开始,他要和本地的商贾协调安排富贵枣的经销。 整个县衙,好像就唐挽还算清闲。 「大人,现在确实不能开工啊!」总工头一口苏州口音,「现在风雪太大,土都冻上了,地基难打。如果硬打了,明年开春雪一化,肯定是要往下陷的。」 第101页 他这一口苏州话在唐挽听来很是亲切。这位总工头是唐挽拜託悦通钱庄的赵老闆帮忙请来的,专门负责书院的设计和修建。山口的冷风裹挟着雪花往人衣服里钻,唐挽裹紧了披风,看着眼前茫茫大雪,道:「那什么时候开工最好?」 「仲春时节,雪都化干净了,就可以开工了。」总工头道,「经歷一个夏秋,房子就不容易潮,来年冬天也暖和。」 唐挽点点头:「就按你说的,先把围挡都做起来,过完年开工!杨总工,你今年就留在花山过年吧。」 杨总工点点头:「临来的时候赵老闆已经和我们交代过了,路费也给了不少。大人放心,一定至至诚诚给您把活干好!」 悦通钱庄的赵老闆是个人精,懂得「经营商业就是经营人脉」的道理。唐挽在苏州的时候就和他有些交情,他也从唐挽手里捞了不少好项目。这一次花山县兴建书院,他一直尽心帮忙,丝毫没有让唐挽感觉到人走茶凉的悲伤。 也正是因为赵老闆这样不遗余力地露头,才能让唐挽在手里有项目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他。 花山要发展商贸,没有一个像样的钱庄怎么行?唐挽看来,悦通钱庄就正合适。 县衙门前的街道被拓宽了一倍,上面用灰石板铺路,平坦又干净。衙门对面建起了一排二层小楼,楼上是统一的茶馆雅室,楼下是临街店铺。铺位归县衙所有,前五年租金全免,但是只对特定的行业开放申请。目前入住的主要有经营本地特产的富贵枣的铺子、主营花山石的文玩店铺,还有一些本地手工艺人开的店。除此以外,酒楼客栈、布店医馆,一应俱全。随着悦通钱庄的入住,这条商业街上的最后一环也终于补全。 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将满地白雪都炸成了红色。街道口竖起了漂亮的牌楼,上面唐挽亲笔题写的「府前街」三个字飘逸出尘。百姓们围在牌楼前,满面红光地看着不远处的高台上,手持着红绸剪彩的县太爷。 「咱们这县太爷,别看年纪轻轻的,可真是厉害啊!」 「上回还见太爷带着夫人逛集市呢,这可有日子没见夫人出来了。」 「夫人坐月子呢吧,听说是生了位小公子。」 「我可听说那位夫人生完孩子就被送走了!听说啊,本来也不是明媒正娶进门的。」 「那孩子呢?」 「孩子是留下了,看这情况真是咱们这位太爷的种。」 「何必把那位夫人送走呢。孩子这么小,没个当家的主母怎么行?」 「听说那位夫人……给老爷带过绿帽子。」 「快闭上嘴吧,什么话都敢说!」 高台上的唐挽剪完了彩,与到场的商户们一一拱手见面。商户们何曾受过这样的礼遇,一个个的都十分激动,借着机会和唐挽攀谈几句。唐挽应对得当,转身走下高台,便听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道:「大人,刚刚那红纸掉色,您擦擦手吧。」 唐挽抬眼一看,就见一个娇俏的少女手里捧着一块热腾腾的手巾,正含笑看着她。这女子唐挽见过,是孙员外家的小姐孙云英。 「多谢。」唐挽刚要去接,孙云英却主动拉了她的手,用手巾细细擦拭起来。从手掌到指节,细緻又温柔。唐挽愣了愣,道:「不劳小姐,我自己来。」 「大人不必与我客气。」孙云英将唐挽的手抓得牢。唐挽用了力,竟没能抽出来。 双瑞正好从后面过来,看见这一幕,眼皮一跳。好么,刚走了一个,这就又来了一个。莫非公子是唐僧么,怎么这么招妖精呢。 ※※※※※※※※※※※※※※※※※※※※ 今日红花榜: 感谢今天也讨厌吃莼菜的营养液! 感谢盛夏鸣鸟的营养液! 昨天啊,你们实在是太皮了,不让选d就给我选e选f是嘛!要不是因为晋江不能发图,真想贴一个小岳岳的表情包给你们:憋说话吻我.jpg 【今日问答题目】 凌霄身边的小丫头叫什么名字? a 青蛇 b 青鸟 c 青鸾 d 青鹫 今天奖励第三个答对的小朋友! 第64章 这一年转眼就到了头。腊月二十九小年夜, 县衙里依旧忙碌。今年与往年不同,四方广场的集市一直持续到日暮,吸引了很多临近县城的百姓来採办年货,县衙治安维护的任务很重;去往外府参加元日大集的商队们也准备次日一大早就出发。衙门里几个管事都已经忙不过来了,于是唐挽特许多招募了十个衙役两个帐房, 以供差遣。这是花山县十余年来第一次实现人员扩编。 为了犒劳节庆期间仍在艰苦奋斗的衙门众人, 双瑞特别吩咐厨房煮了饺子,另外每人多发一百钱作为奖励。大家肚子里有饭,兜里有钱, 工作的热情更加高涨。 饺子一出锅, 双瑞特意盛出来一碗, 点上香油, 再配一碟陈醋, 给唐挽端来。 唐挽正在书房内。按先前的计划, 凌霄今日就该到临清府了。唐挽一大早就专门去接,可人没接到, 却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凌霄亲笔。原来凌霄已经参加了洛阳商人的集会, 并且在会上遇到了「口福居」的大东家。「口福居」是专门做糕点的,创立已有十三年,店面从洛阳一直做到了京城, 听说还曾给皇宫上过贡品。他们最近新出了一款枣糕,正在四处寻找原料。花山的富贵枣个大核小、肉肥味美, 正与他们的要求契合。 第102页 信中附上了一张口福居的订单, 每年一千斤, 增量随加。 一棵成熟的枣树每年产枣百斤左右,一千斤刚好是一个园子的产量。花山这样的枣园子有十个。今年刚刚开始种植,产量还不大,总共也就收了三千来斤。这一千斤的订单已经解了燃眉之急。 唐挽激动得站起来,搓着手在房间里踱步。正好双瑞端着饺子推门进来,俩人差点撞个满怀。 「哎哟公子,您这是转悠什么呢?」双瑞问。 「凌霄谈成了!」唐挽激动地把订单给双瑞看,「每年一千斤,这回绝对陪不了了!」 「真好,真好!」双瑞自然也高兴。 两个人对着乐了一会儿,唐挽才想起来信刚看了一半。于是回到桌案前,继续往下读。 凌霄签成了单子之后,本打算启程回来,可又听说元日那天在卢津渡口还有一场大集会,南北两地各行各业的商人都会参加。冯晋雪正好也要去,凌霄便决定与她同行,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机会。 如此一来,就耽误了回程。连翊儿的百天都赶不上了。 唐挽放下信纸,心中百感交集。凌霄走后,唐挽渐渐琢磨出来,她之所以坚持代替自己走这一趟,其实是为了展现忠诚。她将自己的儿子留给唐挽,便是把命门都亮给了对方。她不辞辛苦万里远行,将唐挽的事业当做自己的事业,不遗余力地去完成任务。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唐挽明白,她对两人盟约的重视。 唐挽一向知道凌霄为人决绝狠厉,却没想到她连展现忠诚都这么不留后路,倒颇有些歃血为盟的意味。这一趟之后,两人此前的种种嫌隙都该一笔勾销了。唐挽不再吝惜自己的信任,因为她清楚,自己给予凌霄一分,凌霄当会以十分来报偿。 唐挽突然觉得,凌霄原有一副热血肝胆,只是一直没有遇到一个值得託付的人。 「双瑞啊。」唐挽唤。 「公子,我在。」 唐挽嘆了口气,道:「夫人命不好。以前的事,都别再提了。我不要求你对她忠诚,但要敬她。明白吗?」 双瑞躬身道:「明白了。」 这一年的除夕夜,没有元朗,也没有乔叔。县衙里灯火通明,一片忙碌景象。唐挽独自登上小楼,安静注视着脚下的城市,看白雪覆盖的街道纵横延展,看远处千家百户灯火融融。这小小的县城在她的治理下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过去这一年,比她之前的二十年都要精彩。 唐挽向着虚空处伸出手,整个城市便陷入了她手掌之中。她又将手臂向高处举,天幕恢恢,明月星辰,尽在掌中。 她想要站在更高的地方,伸出手就能握住天下。 千里之外的京城,火树银花竞相绽放。闫凤仪立在京城最高的冬春阁上,看着脚下车马如游龙,行人似蝼蚁,更生出盛气凌然之感。打从进了腊月,来他府上拜访的人就没有断过。他知道那些人大多是去看他的父亲的。父亲病了这么久,也该露露面,安定一下人心了。闫凤仪索性就躲了出来,图个清静。 「公子,这年前的礼单都记好了,您过过目?」说话的是闫凤仪的贴身侍从闫让。闫府很大,光管家就有四个,使唤的下人更是不计其数。只有闫让最得闫凤仪的信任。 「不看了,每年都差不多。」闫凤仪手里捏着酒杯,自斟自饮,「对了,花山县给了什么?」 闫让一早就知道他会问花山,于是早有准备:「回公子,花山县并没有送礼物过来,而是上了一封信。」 「信?」闫凤仪挑眉,「拿来我看。」 闫让便将早就揣在怀里的信递给闫凤仪。闫凤仪匆匆扫了一眼,发现并无抬头,倒像是个通告文书。 「唐挽要办书院?」闫凤仪看完信,蹙眉问道。 「是,听说正在四处请先生呢。」闫让道,「一模一样的信,京城书院里那几位有功名的先生都收到了。」 开书院、请先生,何必专门给自己发一封信?这信前没有抬头,后没有结尾,到底是什么意思?闫凤仪想不明白,可他偏偏就喜欢唐挽这故弄玄虚的劲儿,负手一笑:「这人,又在玩什么花样。」 这个冬天格外的短。老天好像知道唐挽的心意一样,早早就派遣春风吹绿了地面,让花山书院得以提前开工。书院的位置在花山县城的西北方向,占地约有两百余亩,西面背靠着花山,北面有嶙峋怪石奇景,向东向南都是宽广的平原,一条大路可以直接通往县城。 在前几任知县看来,这块地是一个十分鸡肋的存在。种庄稼嫌地表贫瘠,做商业又离县城太远,因此一直搁置着。可唐挽却在两年前刚刚上任的时候就看中了这里。路修好后,此地距离县城大概半个时辰的车程,不至于太偏远,也不至于太繁华;背靠花山可遮风挡雨,怪石嶙峋的地貌正增加了奇趣。这样的地方,实在是建书院的不二之选。 书院占地广,工程也十分庞大,总共分了五个工期,全部完工需要一整年的时间。第一期工程主要是建设大讲堂和师生馆舍,建成之后立即投入使用,剩下的工程可同期进行。 春节刚过,花山书院招生的告示就贴满了大街小巷。然而花山的文教断了这么久,百姓们想靠科举出仕来改变命运的想法已经非常淡薄了。更何况眼下花山的形势一片大好,钱财涌入后,人心就浮躁了起来,县民更生出了一种暴发户般的优越感,市井中甚至流传着两句话: 第103页 「读书好,读书好,读书不如多种枣,」 「读书富,读书富,读书不如买商铺。」 孙来旺把这两句话学给唐挽听的时候,唐挽都气笑了。招生的告示贴了三天,来县衙报名的人却寥寥无几。孙来旺忍不住劝道:「我也觉得您得再想想。这兴建书院,又花银子又费工夫的,百姓们也不买帐。还不如多开几个矿呢。」 唐挽气得差点把茶杯扔他脸上,手抖了抖,终于还是捏住了,说道:「你知道你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吗?」 「为啥?」孙来旺问。 「因为你没读过书!」唐挽气道,又举了举茶杯,问,「你知道为什么这茶杯还没扔到你脸上吗?」 「为……为啥?」 「因为我读过书!」 一旁的沈玥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孙来旺被说懵了,挠了挠后脑勺,说道:「大人,我觉得您扔茶杯的事儿和我们刚才讨论的事儿没有什么关系。」 唐挽真的要扔茶杯了。 沈玥急忙按住了她,转头对孙来旺道:「来旺啊,我问你,你觉得我怎么样?」 孙来旺急忙道:「师爷处事周到,脾气也好。」他最后这句是看着唐挽说的,对上唐挽的眼睛,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那你觉得咱们知县大人呢,是个什么样的人?」沈玥又问。 孙来旺一挑大指,道:「自然是顶顶聪明的。」就是脾气有时候差了一些。 「那便对了,」沈玥道,「我是进士出身,知县大人更是一甲探花,我们都是读书人。所以读书能让人修身养性,也能让人变聪明。花山要长久的富裕下去,就需要更多我和知县这样的人。这么说你能明白了吗?」 孙来旺点点头:「问渠先生这么说,我就懂了。看来读书是很必要,不过也不能读得太好了。要是都读成大人那样,那准得打起来。」 他说完,转过身就往外跑。一个茶杯擦着他的耳朵飞来,在院子里摔了个粉碎。 「一个个的都越来越没规矩了!」唐挽拍着椅子背,说道,「等书院开了,第一个就把孙来旺送去,让他好好受受教育!」 沈玥大笑,端起自己的茶杯来喝了口茶,道:「大人,花山县穷得太久了。所谓人穷志短,跟百姓们讲大道理没有用。咱们该强硬也要强硬起来。」 唐挽点点头:「说的没错。传我的命令,凡五岁至十二岁儿童必须入学,不收学费。如果发现有隐瞒不入学的,按人头每月罚一百钱。」 「一百钱会不会有点少。罚不到痛处不如不罚。」沈玥道。 「那就罚三百!」唐挽说完,看了他一眼,笑道,「问渠,还是你狠。」 沈玥拱手:「跟随大人这么久,不过学到点皮毛罢了。」 ※※※※※※※※※※※※※※※※※※※※ 今日红花榜 嗷~收到课代表的长评啦,好开心!鞠躬感谢! 长评活动明天就要结束啦~小可爱们,如果写了不要害羞尽管砸过来哦~ 感谢无住的营养液! 昨天的问答题目大家都答对啦!给你们一个小红花,红包已发放~ 【今日问答题目】唐挽在苏州听风观看到的卢焯的那幅画上,一共有几个人? a 1个 b 6个 c 7个 d 12个 今天奖励第一个和第七个答对的小朋友~ 第65章 「这么多的人,就没有一个合适的吗?」 双瑞哭丧着脸站在唐挽的书房里。可今日书桌后坐的却不是唐挽, 而是沈玥。 沈玥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嘆道:「都是一群误人子弟的货色。」 打从花山县发出徵召教书先生的通知信开始, 来应徵的人就不断。唐挽初时还亲自考核,考核了不到一天就交给了沈玥。沈玥刚好手头没有别的差事,便欣欣然接过了这桩「风雅事」。后来才发现来的大多是酒囊饭袋,不仅半点风雅也无, 还生了一肚子闷气。 唐挽也在发愁。强制入学的政令已经发出去了,仅花山县内适龄儿童就有一百三十余人, 再加上联合办学的铜冶县,人数已颇二百。这么多的学生等着上课, 可这都快一个月了, 还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老师。 要不是沈玥他们拦着,唐挽都有心摘了乌纱帽自己上。 唐挽也不是没想过请外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师兄赵政, 然而师兄行踪飘忽, 前一阵还听说在京城,追了一封信去却扑了空,不知道往哪儿去了。唐挽又想到了自己的老师赵谡,然而也只是想一想罢了。老师早已避世隐居多年, 再加上之前和朝廷的恩怨,不可能再出山。 此时冯楠还在浔阳,沈榆元朗都在京城任职。唐挽由于刚一出仕就被外放, 与其他同年不甚熟悉。她想破了头, 也再想不到还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屋漏偏逢连夜雨。教书先生的事还没解决, 又收到了一封乔叔的信,说凌霄终于不耐劳顿病倒了,他们在洛阳冯家落脚,需要将养一阵才能回去。 唐挽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好在有乔叔在凌霄身边,还能照顾妥帖。唐挽急忙写了一封信,嘱咐她不要着急赶路,养好身子为重。又取了一百两银子,命小厮带着信一併送去洛阳。 这还不算完。傍晚时分接到府衙的文书,说罗知府得知花山书院一期已经建成,十分激动,打算组织全府五县十三郡的官员来参观学习,日期就定在下个月初五。罗知府特别嘱咐唐挽一定要「好好的办一场讲座」,给府里树立一个好榜样。 第104页 花山书院这个项目是知府大人顶着压力特批的。这次明着是参访,暗地里其实就是为了堵其他县的嘴。唐挽心里清楚,这一场讲座必须办好。办不好,那就是下了罗知府的面子,后果将会极其严重,也许会导致整个项目的叫停。 唐挽发愁,愁得晚上都睡不着觉。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闫志高。对,这书院既然是两个县合建的,那就不能只自己一个人愁。怎么也要拉他下水。 次日天刚蒙蒙亮,唐挽就把府里的四个轿夫都招唿了起来,直奔铜冶县而去。 闫志高今日休沐,本来打算睡个懒觉,没料到被唐挽堵上了门。唐挽在正厅喝了半柱香的茶,才终于见闫志高扶着腰从屏风后出来。 「闫知县,您这腰是怎么了?」唐挽问道。 闫志高促狭一笑,道:「嗨呀,兄弟又何必打趣我。你和弟妹新婚燕尔,还不明白吗?嘿嘿。」 唐挽只是适当地表达一下关心,实在不明白闫志高腰疼和自己新婚有什么关系。闫志高促狭地笑了几声,见唐挽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尴尬地咳了咳,道:「唐知县是有什么急事吗?」 「的确有急事。闫兄,这事没你不行!」 唐挽将知府即将来访的消息告诉了闫志高,并且着重分析了此事的重要性及后果。闫志高听完,一脸凝重,道:「诚如兄弟所言,这事可决不能搞砸了。」 「闫兄有何高见?」唐挽问。 闫志高想了想,道:「这讲座么,主要还是看主讲人。只要主讲人的来头够大,那就基本成功了。」 唐挽觉得,闫志高能想到这一点,说明还不算太煳涂:「闫兄所言甚是。不知可有合适的人选?」 闫志高面露难色,憋了半晌,终于道:「我还真认识一位……不过,能不能请得来,还得看兄弟的了。」 这位老先生姓陶,的确有些来头。他是嘉元年间的进士出身,曾供职于翰林院。十多年前辞官回乡,隐居在了铜冶县治下的一座小山村里。这位陶老先生学问高,脾气也大,从来任性行事,不屑于结交权贵。三年前,他曾因为闫家私自圈地的事与闫志高闹过一场,逼得闫家吐了三十亩田出来。闫志高虽然生气,可也实在不能把他怎么样。但是梁子却真正结下了。 所以花山书院想要邀请他,闫志高一定不能出面。 既然不能出面,那就该出点钱。于是唐挽又从闫志高那里诓骗了两卷上好的雪花宣,又准备了一尊上乘的歙砚,用檀木盒子小心装了,交由双瑞捧着,前去拜访陶先生。 既然知道了陶先生不喜欢结交权贵,那就不能摆当官的架子。唐挽特意换上了当年读书时常穿的一身月白直缀深衣,双瑞也翻出了压箱底的青布衫黑幞巾。两人一人骑一头小毛驴,行走在山间田野间。 春色渐浓,暖风熏人醉。毛驴的蹄子踩在土路上,达达,应和着清脆的铜铃声响。眼前是鸡鸣犬吠的村落,远处是层层浸染的青山黛树。唐挽长嘆一声:「平日里诸事烦忧,却辜负了这么好的景致。」 双瑞抬手指了指前方,道:「公子,咱们这就到了。」 村落外缘的大路旁有三间低矮的茅草房,房前没有篱笆,只种了五棵歪脖柳,在春风中抽打着嫩绿的枝条。唐挽从驴背上出熘下来,道:「双瑞,叫门去。」 双瑞走上前,刚要去扣一扣那两扇单薄的木头门,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 屋内走出一个总角的小童子来。 那小童子看上去八九岁的年级,虎头虎脑的。他对着唐挽和双瑞行了一礼,道:「请问尊驾何人?来此有何贵干?」 唐挽心想,哟呵,这一板一眼的小模样,想必屋子里的陶先生不是个好相处的。 「学生花山县唐挽,仰慕陶先生大名已久,特来拜会。」唐挽还礼道。 「尊驾请稍后,待我通报则个。」 「有劳。」 房门被关上。唐挽示意双瑞把礼物准备出来,自己揣手等在一旁。 不一会儿,小童子走出来,对唐挽行礼,道:「老师正在午睡,不方便见客。还请公子早回吧。」 唐挽早知道没有那么容易,如果就这么回了,必然显得没有诚意。于是道:「无妨,先生在房中安睡,学生就在这里等一等。」 小童子也不再多说,行了一礼就回去了。 早春的天气不冷,但很干燥。唐挽在柳树下立了两个时辰的光景,已经觉得嗓子眼要冒出火来。双瑞不知从哪儿寻了一片大叶子,从不远处田地外的沟渠里盛了一捧清水,两手护着给唐挽喝。 「公子,咱们还要等多久啊?」唐挽喝完了,双瑞把叶子竖起来,用最后两滴润了润嗓子。 唐挽此时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了。午睡怎么可能睡两个时辰呢?脑子里瞬间闪过三顾茅庐的典故,心想这位陶先生怕是自比诸葛亮了。摆得好大的架子。 那也没办法,谁让她有求于人呢。 此时房门再度打开,小童子走了出来。唐挽上前一步,问道:「可是先生醒了?」 「先生睡意正浓,」小童子说道,「两位不如改日再来吧。」 唐挽已在这里耗了半日,心里惦记着县衙的事,的确不能再耗下去了。于是命双瑞将带来的礼物交给了小童子,说好明日再来拜会。 第105页 出师不利,不过唐挽并不灰心。陶先生不过有些文人傲气罢了,只要多登几次门,把自己的诚意展现出来,总能见到面。只要他肯见面,那事就成了。 她老师赵谡年轻的时候号称翰林狂生,那可是位连皇帝都看不上的主。唐挽在他身边长大,自认为已经掌握了对待这些狂傲之士的杀手锏,那就是敬着他。越敬他,他就越高兴,一高兴,就什么都好谈。唐挽小的时候曾经给老师起了个外号叫「顺毛驴」,拿去与师兄分享,两人都觉得十分贴切,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私下里说起老师的闲话,都以「顺毛」称唿之。 所以第二天唐挽又来了。她特意起了个大早,避开了午睡的时间。开门的仍是那个小童子,向唐挽作揖,道:「先生正陷于玲珑局中,不便相见。」 「无妨,先生尽享黑白之乐,学生在此等候。」 这一等,又是两个时辰。日过正午,又渴又饿。双瑞道:「公子,咱们回去吧?我那帐房里还有一堆事儿呢。」 唐挽一咬牙:「走,明天继续!」 第三天天刚蒙蒙亮,唐挽就出现在了木门前。出来倒水的小童子见着她吓了一跳:「这……公子,您是刚来呢,还是昨晚上就没走呢?」 「你怎么理解都可以,」唐挽道,「先生今天如果要见人,那我排第一个。」 这一次唐挽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头上戴着草帽遮阳,腰里挂着葫芦装水,怀里还揣着充飢的烙饼。她往柳树下面一蹲,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小童子面露难色,对她行了一礼,转身回去了。 从日出到日升,从日升到日落。时光如同绵延的流水,从早到晚,点滴流逝。眼看夕阳西下,柳树下的唐挽已经坐成了一尊雕塑。 小童子一直在门后看着,咂了咂嘴,走出来:「公子,您别等了。」 唐挽抬起头,面如平湖:「先生要见我了吗?」 「先生是不会见你的,」小童子低声道,「先生知道你是谁。他平生最恨贪官污吏,而公子在苏州的名声……还是别等了,不会有结果的。」 唐挽一怔,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原来如此。 ※※※※※※※※※※※※※※※※※※※※ 今日红花榜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 感谢今天也讨厌吃莼菜的好多好多营养液! 感谢茯苓饼的长评!爱你啾咪(づ ̄3 ̄)づ 调侃男主已经成了你们的日经乐趣了是吧,哈哈哈男主明天就上线!还看到有小朋友问男配的问题……ummm大概也许应该是有一个,不过还没有出场呢 【今日问答题目】花山县衙院子里种着一棵树,是什么树? a 柿子树 b 枣树 c 枇杷树 今天奖励第二个和第五个答对的小朋友! 第66章 人的一生会做很多事。有些是对的,有些是错的, 有些不到最后也说不清对错。 苏州之于唐挽, 便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 当初年少, 凭着一腔孤勇,独入龙潭虎穴。她当自己是降魔者,可在别人看来,她早与妖魔无异。她血污铠甲下的那一片赤子之心, 可以剖给冯楠看,可以剖给白圭看, 也可以剖给凌霄看。可是天地苍茫,众生混沌, 她还能将心剖给全天下的人看吗? 这世上很多真相, 根本没有解释的机会。 现在转头再想,用自己的一身清白, 换取那屠龙利刃, 真的值得吗? 何况最后,李义也不是死在她手上。 夕阳西下,天地间一片昏黄。唐挽坐在颠簸的驴背上,第一次陷入一种玄妙的思索。她好像隔着相当远的距离在看着这一切, 夕阳、大道、黄柳,和十丈软红里缓慢前行的两个人。她突然觉得,这一幕将会永远停驻在她心头, 成为往后漫长的时光当中, 最平淡却也最深刻的结点。 残柳黄于陌上尘, 秋来常是翠痕颦。 一弯月更黄于柳,愁煞桥南系马人。 身后传来达达的马蹄声,踏碎了唐挽的思绪。双瑞说道:「公子,后头有辆车来得急,咱们往边上靠一靠,让它先过吧。」 此处是府内的官道,这个点基本都没有什么人了。唐挽和双瑞拉了缰绳,驱赶着驴子往道边走。身后马车越来越近,那赶车的人似乎也瞧见了路边有行人,于是也放慢了速度。最后缰绳一勒,竟在唐挽二人的身边停下了。 「劳驾,此处距离花山县还有多远?」赶车人问道。 夕阳余晖让天地都陷入一片混沌的黄,车上人离得不远,却也看不清楚模样。双瑞抬手指了指前方,道:「顺着这个方向再走五六里地,就能看见界碑了。」 那赶车人道了谢,便隔着帘子对车里人说道:「你们瞧,我说是这个方向,没错的吧。」 「幸得你运气好,不然咱们今晚要在车上过夜了。」车里一个人说道。 双瑞听几人对话,便知是第一次来,于是问道:「几位来花山有何贵干?」 「我们啊,」赶车人接了话,「我们是来教书的。你们县太爷在请先生,就把我们几尊大佛爷给请来了。」 这人听声音还很年轻,而且语气做派都不像个正统的先生。唐挽心想,估计又是几个想来骗吃骗喝的半吊子。嘿,还组团来了,以为她那么好骗吗?唐挽无意多谈,便对双瑞道:「我们走吧。」 第106页 唐挽的话音刚落,忽然车帘一挑,一个声音道:「匡之?」 唐挽一怔,侧头看去,但见茫茫余晖中那人如星月般的眼眸。这双眼睛,她不会认错。 「元朗?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哎呀呀,这竟然是探花郎?」赶车的人咋唿着,现在一看,不正是冯晋阳么。他上下打量着唐挽的草帽短衫,咂咂嘴,道:「你这一身行头很别致啊,真该给那些惦念你的京城贵女们看看。」 唐挽听出来他语气里揶揄,觉得格外亲切。此时车窗里又钻出一个脑袋,把元朗挤出了框:「匡之,一别经年,一向可好?」 竟然是另一位同年沈榆。 唐挽看见他们,方才的愁绪一扫而空:「你们怎么都来了!」 冯晋阳哈哈大笑,道:「你要办书院,岂可少得了我们?」 入夜,万籁俱寂,唐挽的书房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四个人围着一张小桌,上面摆着一盘摊黄菜、一盘花生米,还有一盘蒸熟了的富贵枣。元朗捏了一颗枣在手中,对另外两人道:「我同你们提起过的就是这个枣。来来来,都尝尝。」 沈榆和冯晋阳便各拿了一个。冯晋阳笑道:「匡之啊,自从去年元朗从你这儿回来,就跟撞了邪似的,逢人必谈花山。你这大枣还没卖,就已经先在京城出了名了。」 「那是最好,」唐挽提着壶给大家倒酒,笑道:「走的时候给你们每人都装一些,到了京城可要帮我广而告之啊。如果能卖出去,给你们算提成。」 冯晋阳摇头苦笑,对元朗道:「你看看,这被小雪拐带的,张口闭口都是生意经。」 提到冯晋雪,唐挽便想起了正在洛阳冯家养病的卢凌霄,然后就想起来自己成婚的消息还没有告诉这三人,顿时一阵心虚。她在桌前落座,问道:「小雪可回京了?」 冯晋阳摆摆手:「打从年前我就没见过她。我父母有事下江南了,她就回洛阳老家照顾生意去了。」 唐挽便松了口气,笑道:「小雪很聪明,也有气魄,巾帼不让鬚眉啊。」 唐挽话音刚落,座上三人的表情都有细微的变化。元朗微微蹙了眉,沈榆一脸兴奋,冯晋阳眸光一转,嘿嘿一笑,道:「匡之,可是对小雪有意?」 「有意?」唐挽一怔,「有什么意?」 「娶妻呀!」冯晋阳和唐挽交情到位,说起话来也不必遮遮掩掩,「咱们同年中,可就你和元朗还没有成家了。怎么样,喜欢我妹妹吗?」 唐挽望了元朗一眼,却听元朗道:「好好的你又提我作甚。」 「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这不成家怎么能立业呢。」冯晋阳苦口婆心地劝道。沈榆却摆了摆手,道:「一个人一个活法,你啊别替元朗操心了。」 「成,不操心元朗,我总得问问匡之,」冯晋阳道,「我妹妹对你可是大家赞赏啊。说实话,这些年她看上眼的男人不多,你有幸是其中一个。你可有什么想法?」 座上的焦点顿时集中在唐挽身上。唐挽在这三人虎视眈眈的目光中,咽了口口水:「其实……其实我……」 其实我已经成家了! 可没等唐挽说出这句话,窗根下传来双瑞的声音:「公子,回事!」 唐挽听双瑞回了六年的事,已经可以从他说「回事」这句话的语气里判断出事情的大小。而今日双瑞这语气,应该是遇见大事儿了。 「进来。」唐挽道。 双瑞便入了内,上前见礼。 「怎么了?」唐挽问。 双瑞知道在坐的都不是外人,如实说道:「公子,府衙刚来了通知,说参观提前了,知府并各县的大人们明天就到。」 唐挽一惊:「怎么这么早?」 「说是知府大人在平潼巡查河道,比预计早一天结束了。平潼离咱这儿近,就书发各县令,先往咱们这儿来了。」双瑞一边说,一边急得直擦汗,「公子,咱们来不及了啊!」 唐挽心头一凛,暗道一声,天要亡我。 唐挽表情凝重,室内的气氛瞬间冷窒了下来。元朗开口道:「匡之,可有难处?我能帮上忙吗?」 唐挽望向元朗,目光又扫过冯晋阳和沈榆,突然灵光乍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她一把握住元朗的手,目光灼灼:「这事儿啊,没你还真不行。」 何必再去请什么先生呢?眼前三人,一个一甲榜眼、翰林院编修;一个二甲传胪、礼部主事;一个进士出身、刑部检校。论功名论官品,都足以使这场讲座夺人眼目。 这三人,简直就是老天派来救她的命的。 三人被唐挽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憷:「匡之,究竟是怎么回事?」 唐挽便将兴建书院的始末,以及这一次知府来访的任务,详细讲给了他们听。待她讲完,冯晋阳说道:「这位罗知府也确实不易。没想到地方上为政,竟也如此束手束脚。」 元朗点点头:「有我们三人在,应该稳妥。」 沈榆却嘆了一声:「可惜冯楠不在。」 提到冯楠,众人心头都有些压抑。沈榆同冯楠私交最好,此时眼中竟有泪光。 「明珠蒙尘,只是一时。」这是当初五里亭送别时,冯楠送给唐挽的话。唐挽也想把这句话送回给他。 「不独是冯楠,」冯晋阳道,「这几年里,皇帝整日在西宫修蘸,大权都拢在首辅掌中,闫党愈发肆无忌惮。苏州案后,督察院几位御史接连弃市,就连与俺答打了胜仗的延绥巡抚也被下了大狱,至今没有个说法。擅长钻营的贪官污吏连连晋升,我们这些勤勤恳恳为政的却被压在最下面。远的不说,就说瑞芝,可是有二甲传胪的功名啊,至今不过在礼部做一个六品主事。可那李世清呢,当年金榜上几十名开外的主,现已升了员外郎了!」 第107页 冯晋阳难掩激愤。沈榆压了他的手臂,道:「子明,慎言。」 「此处远离京城,没什么顾虑,正该说几句心里话。」元朗起身,负手踱步,道,「现如今北边俺答蠢蠢欲动,南边倭寇频频滋扰。正是内忧外患。如果再这样不思进取,任由内斗,离亡国也不远了。」 「可我等人微言轻,根本左右不了朝局。」冯晋阳道。 「只靠你我的力量远远不够。我们应该跟随一位领袖,将力量聚拢在他身上,」沈榆说道,「各位,我在礼部这几年,有幸与尚书徐公有些接触。他是内阁次辅,是除了闫炳章之外,唯一一个可以入西宫面圣的人。许多不愿屈从于闫党的官员都在他那里寻求庇护。我们不如跟随他的脚步。」 元朗蹙眉:「我不同意!加入徐党,与加入闫党何异?不过以暴制暴。就算能成功,难保徐阶不会成为第二个闫炳章!」 沈榆也站了起来,高声道:「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眼看着同年好友接连被贬,你难道就不心痛吗?冯楠可是状元啊,被压在浔阳翻不得身;匡之呢,被困在这小县城里。这当然与你没有什么关系,你是名门之后,有个好叔父护着,哪里懂我们这些寒门士子的苦!」 这话可是扎到了元朗心中最痛的地方。「你!」元朗勃然大怒,便要挥袖子上前。沈榆也不怂。两人眼看要打起来,唐挽一把抱住元朗的腰,招唿冯晋阳:「哎!快拉住他!」 冯晋阳有点懵,被唐挽一喊才反应过来,从后头抱住沈榆,把他两条胳膊夹在手臂底下。沈榆被钳住了手,嘴却不停:「你说说,这些年你做了什么?冯楠被贬的时候我和子明四处奔走,你呢,只知道躲在你的翰林院写文章!」 然而冯晋阳制得住沈榆,唐挽却制不住暴怒的元朗。眼看着元朗一拳朝沈榆招唿过来,唐挽把心一横,挡在了前面。元朗收手不及,那本该落在胸口的一拳,最终打到了唐挽的左肩膀上。 元朗是气极了,这一拳力度极大。唐挽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上,就觉得肩膀火辣辣的疼,然后又酸又胀,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元朗脸都吓白了,赶紧上前扶住她,哆嗦着嘴唇道:「匡之,你……」 「匡之!」冯晋阳和沈榆也吓了一跳。 「都别动!」唐挽大喝一声,在场三人都不敢动了。 「你俩,站好了。」唐挽一指,冯晋阳和沈榆便立刻双手入袖,乖乖站在那儿。 唐挽扶着元朗手站起来,然后一戳他:「你,也去那边站好!」 元朗哪敢反抗,于是走到冯晋阳的身边站定。他和沈榆对视一眼,都「哼」了一声,把头扭向另外一边。 唐挽一手扶着肩膀,走到他们三人面前,痛心疾首地说道:「看看你们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互相攻击,甚至大打出手!什么叫人不知而不愠?读过的书都还给先生了?」 三个人耷拉着脑袋不敢说话。冯晋阳小声道:「匡之,没有我的事,我是劝架的。」 「那你站过来!」 「哎!」冯晋阳赶紧站到唐挽身后,挺了挺胸脯,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元朗和沈榆。 「元朗,你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是什么意思。」唐挽问。 元朗忧心她有没有受伤,心怀愧疚,只能顺着她:「得不到赏识也应该心平气和,这是君子的修养。」 「瑞芝,你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什么意思。」唐挽又问。 沈榆低头道:「不怕别人不了解自己,而是怕自己不了解别人,误会了别人。」 「还没有忘干净么,」唐挽在桌前坐下,道,「我知道大家都心有不甘。越是这个时候,越应当合舟共济,互相理解。徐阶今年五十六岁,闫炳章五十二岁。他们在二十出头的时候,可能比我们还要压抑,还要迷茫。权力是时间赠予他们的红利,我们夺不走。我们只有等,等大浪扑下,黄沙淘尽,留下来的人才能站上那最高的位置。我所忧虑的,是等到那时候,诸公可还能秉持今日的初心么?」 时机未到。待到时机来时,谁能真的准备好? 四人互相对望。那些难平的意气,终将化作一团火,埋在心底最深处,照亮以后的漫漫长路。 「天下兴亡在我辈。我辈不死,希望就不灭。」 ※※※※※※※※※※※※※※※※※※※※ 今日红花榜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 感谢马屁精、大挫妞茜茜的营养液! 元朗上线了开不开心! 【昨日问答题目】昨天是个送分题啊!红包已散完~那些说庭有枇杷树的是魔鬼吗哈哈哈,多不吉利啊 【今日问答题目】唐挽送给元朗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a 美玉 b 花山石扇坠子 c 神奇动物2首映礼门票 今天奖励第四名答对的小朋友! 第67章 日升月落, 天光大亮。 阳光唤醒了沉睡中的小城, 鸡鸣犬吠渐起,洒扫干净的石板街上也渐渐热闹起来。今日本没什么特别, 却因为县衙门前传来的鸣锣声, 显出些不一般来。 前有鸣锣开道,后有响鼓净街,敲敲打打满城皆知。这是唐挽上任以来第一次使用全套的仪仗。她一身豆沙绿官服,坐在八人抬的大轿里, 深深以为官威这东西,当真是要靠大热闹大动静来烘托的。 第108页 其实她这仪仗并不是给自己带的, 而是为了前来参访的知府, 和其余几位知县。 唐挽的考虑是,罗知府大老远的来视察河道, 肯定带不齐锣鼓。唐挽作为地方官, 理应先备上,照顾知府大人的面子。然而唐挽多虑了,远处官道上敲敲打打走来的那只队伍,实在比自己的要排场很多。 走近了唐挽才发现,那几个前面敲锣的都是闫志高的人。再往后看,可不闫志高也在随行之中么。 「下官恭迎知府大人。」唐挽躬身下拜。 罗知府下了轿, 上前来託了唐挽一把, 道:「辛苦唐知县前来相迎。」 「知府大人辛苦, 各位同僚, 远道而来, 辛苦了。」唐挽一一拱手。 「唐知县辛苦。」 「我已在县城内备下酒席,欢迎各位大人。」唐挽道。 罗知府笑道:「唐知县,咱们还是先去看看书院吧。」 花山这个小县城第一次迎来这么多官员参访,为免引发事故,县衙启动了最高级别的安保机制,将知府一行既定的动线全部戒严。街道上没有了行人,就更显得宽整肃穆。罗知府下了轿,负手立了一会儿,问道:「唐知县,你这城里没有人吗?」 唐挽看了孙来旺一眼,心想你倒是安排几个围观群众意思一下呀。孙来旺抖了抖手,这个真忘了。 唐挽反应极快,拱手道:「只因今日书院开讲,想必百姓们都去占位子了。」 罗知府哈哈大笑,道:「这真可谓是万人空巷了,啊?」 后方一众官员纷纷称是。趁着众人说话,罗知府小声对唐挽道:「匡之,措手不及了吧?」 唐挽一怔,再看罗知府,对方已经踱着方步往前去了。唐挽恍然大悟,知府大人是成心来为难她的。这是报仇来了。 不过也正因为是唐挽,罗知府才敢出这样的招来整治。他就是觉得唐挽肯定能有办法过关。罗知府将日期一再提前,不过是想现场看看唐挽手忙脚乱的样子,解解气罢了。 唐挽觉得,知府大人这么做很幼稚。闫志高走到唐挽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同情。他这一巴掌正好拍在了昨天受伤的那个肩膀上,唐挽疼得一哆嗦。 「兄弟,这是怎么了?」闫志高问。 「落枕,」唐挽笑道,「闫知县先请。」 从县城到书院还有小一截路要走,众官员们便上了马车。日头渐渐高了起来,两山合抱中,高耸的钟楼冒出了尖。待走近,只见山门开阔,大道纵深,路边载着两排银杏树,细弱的小树苗刚有一人高。道路两旁行走的都是十岁上下的小童子,一应的青衣皂缘,头戴黑色软幞,身背枣木书箱。他们都朝着一个方向,那就是路尽头的大讲堂。 大讲堂坐落在书院中轴线上,四方高台,圆拱屋顶,取义天圆地方。高台向下有九级青石铺就的台阶,每一阶都刻着一句圣人明训。众人在台阶前站定,耳边隐约传来「咚、咚」的鼓声。 「一巡鼓敲过了,学生入殿。」唐挽道,「各位大人,未免打扰学生们,咱们从侧门走吧?」 「全听唐知县安排。」 侧门直通向二楼看台,看台上早就设了座,位置按照官职品级排列。罗知府在正当中,唐挽作为东道主,坐在罗知府的右侧。从看台往下看去,只见正中一个高台,阳光从天窗射入,正好投射在高台上。台下有席位三百六十个,一半已经坐满,还有学生源源不断而来。 唐挽引着众官员落座得当,每人上了一杯清茶。此时双瑞上前通报:「各位大人,两位主讲人前来见礼。」 「哦,请进来吧。」罗知府道。 双瑞躬身一礼,高声道:「有请,礼部主事沈榆;刑部检校冯晋阳,入内见礼。」 话音刚落,满座大小官员都站起来了。众人面面相觑:没听错吧,有京官来了? 沈榆和冯晋阳虽然品级不高,可毕竟是京官,身份清贵,且二人又都有进士功名在身,自然引人瞩目。两人款款而入,皆是一身白衣,贵气逼人。 「二甲传胪沈榆,」 「进士出身冯晋阳,」 「见过各位大人。」两人同声说着,拱手行礼。唐挽努力憋着笑,心道这两人真是坏,见面只报功名,却不报官品。这不是摆明了用进士身份压人呢么。 罗知府带着众官员还礼,道:「两位大人,幸会幸会。两位大人来此讲学,真使我临清府蓬荜生辉啊!」 「知府大人客气了,探花郎亲自相邀,我二人不敢怠慢。」冯晋阳道。 罗知府看了唐挽一眼,唐挽立时收了笑,做出一副恭敬模样。罗知府道:「不知两位今日要讲什么题目呢?」 「我们只是参与第二场的辩论。头一场主讲另有其人。」沈榆说着,往下一指,「各位大人请看,他来了。」 一巡鼓,学生入场;二巡鼓,满座压言;三巡鼓响,先生登场。 「至和九年一甲榜眼,翰林院编修,谢仪谢先生。」 煌煌明光里,元朗缓步走上高台。同样的一袭白衣,他穿却愈发显得身姿卓然,广袖当风,隐隐如谪仙。这是唐挽第一次隔着这样远的距离看他,只觉得熟悉又陌生。明明还是那个曾经朝夕相处的人,明明还是那个闭着眼睛就能认出的声音,可看他飞扬的神采,朗朗的言谈,没来由地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 第109页 唐挽很想告诉所有人,那是她的元朗。 元朗今日的选题很新。他避开了经书里艰涩的论题,以诗文切入。柴米油盐、四时喜乐,经他一说,更多了三分浪漫颜色。堂下的学生们虽都懵懂,却也被他口中明月清风的诗礼盛世所吸引,欣欣然而神往之。 「原以为名门子弟多纨绔,却没想到也有这般才华。」 「是啊,得个榜眼的功名,也算当之无愧。」 身后几位官员的议论传入耳中。唐挽顿时心头一阵酸涩。实以元朗的才华,根本用不着那煊赫家世的衬托,就足以光照天下。可他却一次又一次被身世拖累。这名门的出身对他来说,分不清是光环,还是枷锁。 第一场落幕,下面学生们的反响非常热烈,喝彩声不绝。 元朗下了讲台,便朝二楼来了。唐挽凭栏望见他的身影走近,便悄悄下了座,往楼梯口迎他。 两个人在狭窄的台阶上相遇。元朗在下,唐挽在上,之间差了两级台阶,刚好能将视线拉平。唐挽发现元朗的额头上覆着一层晶莹的薄汗,便抬袖替他擦拭。元朗抓住了唐挽的手,问道:「匡之,我讲得如何?」 自然是好。可是这「好」字说出来,又显得不那么好了。唐挽想用一句话来形容元朗当时的风采,可是搜肠刮肚,却觉得哪一句都那么苍白。元朗望着她,像是个急待夸奖的孩子。唐挽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星星。于是她又下了一级台阶,张开那个没有受伤的手臂,将他的肩头揽住。 楼下第二场的论辩已经开始,掌声欢唿声不绝。楼上诸位大人的谈话声清晰可辨。此时这狭窄的楼梯却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一个静谧的、安全的所在。 元朗抬手揽住了唐挽。绿色官服与月白衣袍交映。元朗很高兴,他平素孤洁冷傲,却独爱与匡之亲近。他觉得自己刚才应该是讲得不错的,匡之也应该是满意了的。于是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一些,下巴埋在了唐挽肩头。 唐挽被触到痛处,低唿了一声。元朗有点懵:「还疼吗?严重吗?」 「等今天这事儿完了,就找大夫看看。」唐挽道,「跟我上来吧,楼上几位大人都很想见你。你不必说话,听我说就好。」 「好。」 两人携手往楼上去了,不多时便传来众官员问好的声音。楼梯间的阴影里,双瑞缓步走出来,眼中尽是复杂的神色。 第二场是自由论辩。主讲人是沈榆和冯晋阳。这一场的辩题也很有意思,是千百年来从未停止的「义利之辩」。 义,是道德,是准则;利,是利益,是结果。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便是直接将对义利的取捨作为了区分君子和小人的标准。然而利益和道德真的是对立的吗?后代无数大家儒生争论了几千年也未有定论,今天他们两人这一场辩论,自然也不会有结果。他们畅所欲言,不分胜负。旨在启发学生思路,开阔眼界而已。 这场论战一直持续到了黄昏。两人唇枪舌剑妙语连珠,堂下听众竟无一人退席。唐挽凭栏而立,望着眼前盛况,心想,谁说百姓不好学?他们只是缺少机会和渠道,去获取真正的智慧。 再反观二楼的众大臣,一个个已露出了恹恹的神色。若不是被那身官服拘束,估计早就受不住退场了。唐挽不禁一嘆,大庸的愚懦,病不在百姓,而在官员。 「公子,要不要请诸位大人先去酒楼休息?」双瑞低声问唐挽。 罗知府刚好听到,也确实是觉得有些疲惫了。他刚想应允,就听唐挽说道:「说的什么混帐话。知府大人千里迢迢而来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对我们花山书院的重视!如果提前退场了,如何还能体现知府大人的劝学、重学之心?百姓们可都看着呢,到时候不定传出什么瞎话来,啊,说咱们知府大人是个只会打官腔的主,打着视察的旗号来地方上吃吃喝喝。这多不好听?多么有损我们知府大人的威仪?大人,您说是吧?」 罗知府鬍子抖了抖。他能说什么?他只能说「对!」,心想唐挽这小子真是个记仇的主。不就是之前把她逼紧了点吗,这就开始报仇了。 罗知府看看身后那群歪瓜裂枣,嘆了口气。在他们的衬托之下,唐挽怎么看怎么聪明绝顶,怎么看怎么能力突出。这样的宝贝下属偶尔耍点小脾气,做上官的就包容了吧! 罗知府在太师椅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踏踏实实地坐住了,开始琢磨怎么在今年的大检里将花山书院写成自己的政绩,以及这一项政绩在以后提拔布政使的时候能起多大的作用。众官员一看知府大人都没有要走的意思,也只能擦擦额头上的汗,陪着继续耗下去。 论战结束的时候,天已擦黑。大讲堂内烛火高照,仿佛将漫天星光都尽数收于其中。结束前,罗知府上台演说了一篇劝学词,并且亲自为大讲堂题了匾。从此以后,在花山百姓心中,读书与做官为宦的联繫就有了更为具象的表达。读书,该是一件无上光荣之事。 讲座结束后,唐挽做东,邀请参访官员和主讲人一起吃晚饭。选定的酒楼就在县衙门前的商业街上,唐挽又顺便带着众人游览夜景,品尝富贵枣,观赏花山石的工艺铺子。有随行的县令问道:「唐知县,早听说你这花山石红火,可否让我们每人带一块回去,当做纪念?」 第110页 这话是憋着坏呢。以花山石如今的市价,最小的一块怎么也要五十两银子。官员之间私自送礼超过二十两就可以判为行贿。唐挽如果应了,在场连官带仆几十号人,难保不会落人把柄。可她如果不应,那可就是不顾人情,损了同僚的面子。 冯晋阳与沈榆对视一眼,明白是今日讲座太成功,酒席上罗知府多夸了唐挽几句,引了旁人的嫉恨。元朗就站在唐挽身边,闻言眉头一皱。他未曾想到基层的官场竟是这样明晃晃刀剑相向,再看这些小人嘴脸,实在噁心。 元朗刚要开口还击,却见唐挽的身子微微向他这边靠了靠,肩膀刚好挡在他身前,右手藏在身后,握住了他的手臂。每次她不许他说话,都会这样做。 就见唐挽一笑,道:「诸位同僚都喜欢花山石呀?刚刚这位大人说『带一块』,私以为这个『带』字用得极好,我们县衙也确实有『带花山石』这么个说法。现在只要签订购买富贵枣的合同,就可以带一块小摆件走。要求是每年订购五百斤,最少订五年。各位有兴趣的可以找我的主簿商量,啊,咱们同府为官,互通有无,共谋发展。」 罗知府闻言,哈哈大笑,道:「匡之啊,这天下的钱都不够你赚的!」 众人便也跟着笑。罗知府又立刻变了脸,对身后官员训道:「堂堂一地父母官,也好意思红口白牙向人去讨东西。今天要石头,明天就去找我要救济银子。你们能有花山县的一半,本府也不至于这么劳累!」 众人急忙收了笑意,肃然低头称是。 唐挽挠了挠鼻子。罗知府这话明着是在夸她,其实是把她架得老高。往后花山县再想哭穷可就不能够了。这个老知府啊,忒鸡贼。 这一层却只有唐挽听得明白。众人跟着罗知府往前走,闫志高落后一步,在唐挽身边道:「兄弟,这回你可是露了脸了。」 唐挽讪讪笑:「多亏老兄帮忙。」 ※※※※※※※※※※※※※※※※※※※※ 今日红花榜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 感谢谢又清、无住的营养液! 今天晋江不知道抽什么风,回復不了评论。乃们的留言我都看到啦~统一回復个么么哒 【昨日问答题目】答案是b,恭喜茯苓饼获奖!连着两天了你运气怎么这么好呢~ 【今日问答题目】唐挽和元朗在京城同居的那个院子里,种了什么树? a 枣树 b 柳树 c 柿子树 没有枇杷树!没有枇杷树!没有枇杷树! 答案指路总序第9章 第68章 罗知府一行在花山逗留了两日, 参观了花山石的开採加工, 考察了富贵枣的种植,对唐挽能够因地制宜发展林牧业的做法表示了赞赏。锣鼓仪仗在花山县敲敲打打来迴转了几圈, 终于又敲敲打打地离开了。 罗知府走后不久, 对花山的嘉奖就发到了各县。闫志高坐在正堂,听府衙派来的文掾官声情并茂地朗读着嘉奖文书,心思早飘到了别处。 文书读完,闫志高道:「辛苦赵文掾了, 吃过午饭再走吧。」 「我后面还有两个县要去,就不多留了, 闫知县咱们改日再聚。」赵文掾笑道。 「也好, 请。」闫志高亲自相送往外走,随口问道, 「赵文掾可是要去花山吗?」 「不不, 去花山的另有其人。」赵文掾说着,慢下了脚步,道,「听说闫知县和花山那位县令,私交不错?」 闫志高欣然点点头:「有些交情,怎么?」 「那就奇怪了, 」赵文掾道, 「说起来这花山书院是你铜冶县和花山县合办的, 嘉奖令上如何只有花山县的名字?我听说您为了这书院的审批费了不少心血呢。我是替您不值啊。」 这事儿闫志高本没有在意。经他一提, 反而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如果嘉奖令上只写了唐挽一个人的名字, 那这政绩也就没自己的份了,这还怎么给小阁老留好印象呢? 赵文掾又说道:「我听说那唐知县是个惯会过河拆桥的主,以前苏州那位知府就被她坑得丢了性命。闫知县,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闫志高心头一凛:「苏州知府如何?」 赵文掾却深谙话说三分的道理,摆摆手道:「失言了。闫知县好自为之,告辞。」 他这没说完的话,却在闫志高心里种下了病根。 却说这嘉奖令几乎在同一时间传入了花山。县衙在四方街搭了高台,请文掾官上台宣讲,吸引了百姓们围观,共同分享荣誉。唐挽立于高台上,目光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就见人海尽头一辆青蓬马车,和两个白衣青年。 「这就要走了吗?」身后人群散尽,方才还喧嚣热闹的街头渐渐落寞下来。唐挽来到冯晋阳和沈榆的面前,眼中不免失落。 冯晋阳点点头:「我和瑞芝打算去浔阳看看冯楠君。」 「也好,」唐挽道,「我准备些礼物,有劳二位帮我带过去吧。我俗务缠身,不能亲自前往,请替我向冯楠告个罪。」 沈榆笑道:「他也不会怪你的。」 唐挽四下看了看,问道:「怎么没看见元朗?」 冯晋阳与沈榆对视一眼,道:「元朗说不喜欢离别场面,所以让我二人前来辞行,他先行一步了。」 唐挽心头有些失落。每一次都这么来去匆匆,还不如不来的好。失落之余,仍要恭恭敬敬与另外二人作别,并且亲自送他们到了县界,目送那马车走远。 第111页 唐挽转头回了县衙,心下的怅然半分也没有好转,反而愈发难过了起来。她就想不明白了,告个别就怎么了?就这么不辞而别,觉得自己很厉害么?以后还见不见面了? 不见了!见了也不理他!唐挽自己在心里把元朗骂了好几遍,越骂越生气。 双瑞一直在大门前候着,见唐挽回来了,便小跑着迎上前,说道:「公子,乔叔来信了。」 「说什么?」 「说是夫人身体已经大好了,已经从洛阳启程。估计月内就能回来。」 唐挽点点头:「吩咐府里好好收拾打扫,迎接夫人。」 「哎!还有一件事……」 双瑞还没说完,唐挽已停下了脚步,看着他,问道:「你看我的脸,像是很高兴的样子么?」 双瑞果真仔细看了看,摇摇头:「您的脸都快臭出这条街了。」 「那就别烦我。」唐挽道。 双瑞挑眉,应了一声:「好嘞!」 唐挽往后院书房去。刚穿过垂花拱门,忽见对面花木掩映的廊子底下,立着一个白衣身影。 唐挽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努力眨了眨眼睛看了看,果然就是元朗。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拿着摺扇,正在逗弄笼子里的八哥。 「双瑞,双瑞!」唐挽叫道。 「公子,」双瑞瞬间出现,「您叫我?」 「那……那是元朗?」唐挽抬手一指,「我没看错吧。」 「没错啊,就是谢公子,」双瑞道,「他老早就到了,一直等着您呢。」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唐挽怒道,「越来越惰懒了!」 双瑞瘪了瘪嘴:「刚想说来着,您不让我烦您啊!」 唐挽心里的愁绪早就一扫而光,抬手弹了双瑞一个脑崩,道:「改天再收拾你!」 「这怎么还喜怒无常的呢,」双瑞揉着脑门,看唐挽脚步轻快地往里走去,泪眼望苍天,「乔叔啊,您可快回来吧!您再不回来我可就要死这儿了!」 鸟笼子是用竹条编就,挂在书房前的枣树枝上。笼子里的八哥机灵活泼,一身羽毛黑亮黑亮,让人看着喜欢。这是当初凌霄坐月子的时候,唐挽买来给她解闷的。凌霄教它叫「夫人」,可怎么教都教不会,于是认定这是一只笨鸟,又丢给了唐挽。唐挽便将它挂在了书房外的树枝上,每日添些粮食清水,也不管它。 「回来了?」元朗随口对唐挽说道,手里的扇子逗弄着笼子里的鸟。 「你怎么没走?」唐挽负手,一副无所谓的语气。 元朗一怔:「怎么,冯晋阳他们没跟你说?」 「说什么?」 「我不走了,」元朗道,「我上了摺子,说编写史料需要外出採风,请了个无限期的假。翰林院已经准了。」 「当真?」唐挽又惊又喜。 元朗看着她,道:「翰林院左右也不缺人。不过我看你这花山书院,倒是缺人的很。我来做个教授,你看如何?」 「太好了!」唐挽跳起来抱住元朗的脖子。元朗最近被她抱习惯了,也觉得很快活,笑容爬上嘴角。 「那我以后可要叫你先生了。」唐挽笑道。 「你叫一个来听听。」元朗道。 唐挽正了正衣冠,拱手行礼,道:「先生在上,学生这厢有礼。」 元朗摺扇打开,扇着胸口,道:「颇为中听。」 「先生,先生……」唐挽一叠声地叫,元朗看着她笑。忽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夫人!」 唐挽第一反应是凌霄回来了,吓了一跳。四处张望,发现并没有人。又听一声「夫人」传来,循声望去,原来是那只八哥。 这只鸟实在奇怪,当初凌霄那么费劲地教,也没见它开口,今日怎么突然开窍了? 「不是夫人,是先生!」唐挽纠正道。 「夫人!」八哥有自己的想法。 「先生!」 「夫人!」 唐挽无奈地笑了笑,对元朗道:「这只鸟不老正经的,我们不要理它了。」 因为唐翊的缘故,唐挽不敢让元朗住在家里。好在书院的馆舍已经修建好了,唐挽命人将主教授的房间收拾出来,让元朗住在那里。 唐挽至今也没想好该怎么向元朗解释自己已经结婚,并且还有了儿子的事实。她确确实实在打了几回腹稿,可是每次见着元朗,不知为什么就先露了怯。 怎么说呢? 「元朗,我结婚了。你猜怎么着,我老婆你认识,就是当初你不让我和她玩的那个玄机;啊,对了,我还有了个儿子,叫唐翊,对就是你打算给自己儿子留着的那个『翊』。哈哈,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唐挽在心里过了一遍说辞,觉得这样不妥。惊喜是肯定没有,意外倒是绝对。依元朗的脾气,估计会拔剑砍自己。 唐挽觉得很痛苦。日復一日的痛苦里,她就这么日復一日地拖了下去。 唐挽一直知道元朗是世家名门之后。可是「名门之后」这四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唐挽直到最近才有了深刻的体会。 打从元朗出任花山教授的消息传出去开始,慕名前来拜访的文人雅士便络绎不绝。其中有诗人文豪、有书画名士、有经学大家。许多曾经只在书本的註解中见过的名字,都纷纷的出现了。相询之下才知道,他们大多曾是谢家的座上宾,有的是元朗的老师,有的是元朗的伴读。唐挽这才明白,世家的身份并不在财富,也不在权势,而在于与高尚者为伍,在人杰中成长。 第112页 如果不是这些名士的陪伴,哪有如今举世无双的元朗呢。 骚人云集,名士齐聚,花山一时间风雅了起来。大街上随处可见广袖宽袍的士人行走,或高谈阔论,或吟诵诗篇。百姓们也有样学样,见了面拱手行礼。小商贩们为了招揽生意,也一改之前「老爷、客官」的称唿,统一称「先生」。 马车在山门前停下。双瑞将小凳搬下来,扶着唐挽下车。此时已近暮春,入目绿意盈盈,愈发显得那红色山门气势恢宏。元朗背对着大道站在山门前,身后跟着几个青衣皂缘的学生。学生们有的拿纸,有的捧砚,有的执笔,规规矩矩跟在元朗后头,都抬头望着天。 唐挽走到元朗身边,也抬头去看,却什么都没看见。于是问道:「你这是看什么呢?」 「我打算给这山门写一副对子。」元朗道,「刚写了个上联,正在琢磨下联。」 唐挽最喜欢对对子,闻言一笑,道:「你说来听听。」 元朗道:「你看,由此山门而入,是我们书院的中轴大道。大道通南北,分东西。往东那个高塔是钟楼,主晨读;往西那个高塔是鼓楼,主晚课。这一朝一暮,一钟一鼓,便是学生们的一天。朝朝暮暮,十年寒窗,才能登天子之堂。所以我这上联就有了。」 元朗清了清嗓子,道:「暮鼓晨钟,惊醒公卿将相。」 「为何要用『惊醒』一词?」唐挽问。 元朗负手,向东北方眺望,道:「我多希望此处的钟鼓,能敲醒朝中那群昏睡的人。」 唐挽却转身,望向不远处阡陌纵横的小县城,道:「我的下联有了。」 元朗挑眉:「说来听听。」 「旧章新义,化育士农工商。」唐挽道。 元朗在心里咂摸了一会儿,道:「此处士农工商齐备。问题是这『旧章新义』又作何解?」 唐挽一笑,拉着他来到马车前。双瑞将车帘掀开,之间里面经书黄卷堆了整整一车。唐挽道:「我一直琢磨着给书院重新编一套教材。如何?」 元朗双眼一亮:「有点意思。」 ※※※※※※※※※※※※※※※※※※※※ 今日红花榜 感谢于绥的地雷! 感谢谢又清和雪霁天青的喜雷! 感谢孙小庵的营养液! 感谢吖白的营养液! 特别感谢读者群和评论区给十黛送上生日祝福的宝宝们,爱你萌(づ ̄3 ̄)づ 【昨日问答题目】答案是柳树。愚蠢的我昨天忘了规定中奖名次,红包奖励就发给了第名回復的同学,恭喜倚醉青篱! 【今日问答题目】临清知府罗大人的大名叫什么? a 罗贯中 b 罗恩韦斯莱 c 罗步达 今天奖励第二个答对的小朋友! 过生日了许个愿:希望能收穫很多很多的评论!在毒榜收益冷到北极的时候,是小天使们的评论支撑着十黛写完每一天的更新啊~就喜欢和你们一起说群口相声,么么哒(づ ̄3 ̄)づ 第69章 苏州的工匠有一种特别的本事, 便是能将土木建造的房子, 做出山水灵动的秀美。 坐马车穿过大讲堂,往东沿着小路向前, 便是先生们居住的馆舍。水磨方砖砌成的花墙之后别有一番景致。从月洞门下车, 沿着汉白玉铺成的甬路往里走,但见小池塘边栽种着罗汉竹,鰲山上浮云柳迎风款摆。浅草间奇石嶙峋,一带流水绕方亭, 可谓一步一景。 元朗的馆舍在正北方向。脚下方砖漫地,头上白纸煳的天棚, 干净又敞亮。正堂做日常起居, 另外分出左右两间偏房。左边的当做卧室,右边的则被元朗作为书房使用。 元朗的书童鸣彦收到消息后也跟了过来, 将房间布置得颇有几分像京城的那个小院子。唐挽道:「我倒有些想念咱们当初租的那个小房子了。以后再没住过那么舒心的地方。」 元朗道:「那间房子我一直在续租, 里面的摆设都和以前一样。下回你寻个假,可以回去住住。」 唐挽一怔,问道:「你又不在那里住了,为什么还要租它?」 「我是想着万一你什么时候回来了,还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元朗道。 唐挽十分感动,原来他一直惦念着自己。 又听元朗道:「说来你肯定不信。自从咱俩高中之后, 咱们那条街的房价都涨疯了, 十倍都不止。但是我租还是原价, 这里外里不等于赚了么。」 唐挽嘆了口气, 这个人啊, 永远算不对帐。 两人随意吃了些晚饭,便开始展纸研磨,准备新教材的编写。内容无非还是四书五经为蓝本,这是科举所规定的考试范围,不能变更。但是同样的经文,加入不同的註解,便是另外一种意思。 夜渐渐深了。鸣彦担心他们肚子饿,又不敢给太实在的东西怕积了食,便捧了一盘切好的甜瓜进来。唐挽一向喜欢这种香甜的瓜果,便扔下笔,抱着盘子吃起来。 「你先把这段写完了再吃。」元朗道。 唐挽看看奋笔疾书的元朗,再看看盘子里的香瓜,心思一转。她坐回到桌前,将笔拿起来,然后「嘶」的一声,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怎么了?」元朗一脸担心,「肩膀还疼呢?」 唐挽点点头:「大夫说了,没有两三个月的好不了。」 第113页 「怪我,怪我。」元朗一脸懊悔,道,「你快别写了,放在那儿吧,一会儿我来写。」 唐挽咬唇,快速将笔放下,道:「那就辛苦你了!」说完坐到一边,继续抱着香瓜吃起来。 明晃晃的灯火照在元朗的脸上,他的眉便显得更加英挺,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剪温柔的影子。唐挽一直觉得元朗好看,尤其是他低头写字的神情,少了些清冷倨傲,多了几分沉稳刚毅。就像个用心雕琢作品的手艺人,让人从心底多生出几分敬重来。 元朗写了半晌,突然抬起头,就见唐挽正在用心啃瓜皮上最后一点果肉。他皱了皱眉眉头,道:「我记得你伤的是左肩。」 唐挽一愣,道:「转移了。」 「转移个鬼!」元朗放下笔就朝她走来。唐挽吓得把瓜皮一扔,转身就往外跑。刚把门拉开,后脖子一紧,就被元朗拎了回去。 唐挽吱哇乱叫着被元朗按回了桌子前。元朗严肃地说道:「不许偷懒,赶紧写!」 「疼,真的疼,」唐挽努力挤眼泪,虽然没有成功,但是脸上的表情可以称得上痛苦,「你压着我伤处了,真的。」 元朗脸上神情松裂:「哪儿疼?」 「这儿。」唐挽指了指肩膀,右手把左肩领子扯开一点,露出莹白的肩膀,还有上面青紫的淤痕,道,「你看,可严重了,真的。」 元朗看着那淤痕,眼中尽是担忧。继而目光又落在她裸露出来的肩膀上。她的肩头莹白圆润,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让人想将手掌覆上去,凉一凉燥热的掌心。 元朗也果真这么做了。他的手触到唐挽肩头的一刻,内心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来,仿佛是沙漠中干渴的旅人饮到了一滴甘泉。可是一滴怎么够呢。他的手微微向上,便贴上了唐挽的脖颈,那温热软腻的触感让他的心神晃了一晃。 原来是这样,是想要这样与匡之亲近的。可是这样亲近还不够,他还想更近一些。 元朗的手很烫,唐挽觉得脖子上那一块肌肤都要被他烫红了。她将衣领拉起来,推了元朗一把:「你怎么了?」 元朗回过神来,便觉气血上涌,连耳朵都红了起来。他起身坐回桌前,拿起笔写字。然而写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 「公子,城门要下钥了。咱们该走了。」窗外传来双瑞的声音。 「来了!」唐挽本来打算今晚就在元朗这儿通宵夜战,可是早上出门的时候翊儿有些发烧,吃了药睡下了。她放心不下,晚上还是要赶回去看一看。 唐挽走到门边,见元朗还坐在原地,好像对自己即将离开毫无察觉。 这人,突然是怎么了? 唐挽来不及多想,披上披风离开了。 唐挽一走,元朗便放下了笔,将脸埋在手掌中。刚才那一刻,他尴尬得不知该如何自处。怎么会对匡之产生那样的想法呢?那是他心意相通的知己,是他性命相托的朋友。他喜爱她,也敬重她。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狎亵的举动?为什么会对她心存绮念? 难道自己……真是个断袖吗? 不,一定是今天吃坏什么东西了。元朗看了看地上的瓜皮,心想,一定是这香瓜有问题! 他忘了自己可是一口没吃,全进了唐挽的肚子。 第二天唐挽没有来。元朗等到中午,特意派鸣彦去衙门打听,才得知是有人偷偷开私矿出了坍塌事故,唐挽赶去处理了。元朗便放松了下来,写写书,上上课,和几位先生谈经论道,整个人豁然了不少。 他的确喜欢匡之,喜欢她的学识、喜欢她的文字,更喜欢她与自己心意相通。是因为喜欢才想要亲近。这原本没有什么过错,也绝对不是断袖那一类。他只要把握好亲近的程度,那一切问题都不存在了。 他们还像以前一样,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吃过晚饭,元朗独自坐在窗前写作。今日这番顿悟带给他很多灵感。其实为学、做人,都是这个道理,不过是一个尺度的把握。宁可不及,不能太过。 这么想着,窗外传来唐挽的声音:「元朗在里面?」 「公子刚吃过晚饭,正在写作。」鸣彦道。 「我还没有吃呢。帮我准备一些,送到屋里来吧。」唐挽道。 话音刚落,人就推门走进来了。 唐挽今日穿了一件大红色圆帽披风,像是一簇火苗将整个房间照亮。她将斗篷脱下来,露出里面银白色的锦缎常服,又像是天边的月亮。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元朗头脑中的想法全都没有了。万千文章,经史子集,只剩了这一句。 「你可不知道我今日经歷了什么。」唐挽说着,在元朗对面坐下,将自己跟前堆积的书卷搬开,挪出一小块地方。此时鸣彦正端了托盘进来,上面一碗小米粥两碟小菜,再无其他。 「听说是有人开私矿,出了事?」元朗神情如常,语气也一如往常。 唐挽点点头:「你可不知道那家人有多惨。他家那个洞估计挖了得有半年了。刚开始的时候洞浅,不至于出事。后来越挖越深,他们又不懂怎么做支撑,整个就给塌了。丈夫、公公、儿子,全砸死在里面了。就剩了婆媳两个人。」 「给些救济,安抚一下吧。」元朗道。 第114页 唐挽喝了口粥,说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衙门有衙门的法律。明令禁止私自开矿,他们违法才自食恶果。我知道那婆媳俩可怜,可如果因为这就不予以惩罚,那以后谁还把法律当回事呢?换个角度来说,是他们的贪婪将自己的亲人害死的。」 元朗道:「她们已经得到了惩罚。作为官府,还是应当以仁德治下。」 唐挽嘆了口气,道:「难办啊。法不容情,可人要有情。秦国以严酷律法统一天下,也因为酷刑律法而失了天下。可见这个度,很难拿捏。」 元朗心头一震。他琢磨了一整天的道理,唐挽就这么说了出来。他们总能想到一起去。 唐挽在他对面喝粥吃菜。元朗问道:「今日这么辛苦了,你应该早点回去休息。还跑来做什么?」 「有件事要和你商量。」唐挽道,「这个书院筹建的时候,是和隔壁的铜冶县联合建立的。今天那边的县令找到我,说想派个人来参与书院的管理。我觉得这要求合情合理,所以想请你给他酌情安排一个职位。」 元朗将书合上,道:「可以。让那人来参加入选考试吧,考上了自可以安排。」 唐挽顿了顿,问道:「那如果考不上呢?」 元朗道:「书院是教书育人的地方,考不上便是他水平不够。自然不能留。」 唐挽放下筷子,掏出绢帕来擦了擦嘴,道:「这件事,我有不同的看法。」 ※※※※※※※※※※※※※※※※※※※※ 今日红花榜 感谢呆子的手榴弹! 感谢倚醉青篱的地雷! 感谢无住的营养液! 【昨日问答题目】除了一个皮一下就跑的小孩儿之外,大家基本都答对啦!恭喜呆子中奖! 【今日问答题目】截至目前,元朗和唐挽抱过多少次了? 答案指路……我也记不清了摔!谁能给我提个醒啊⊙︿⊙ 今天奖励第五个回復的小朋友 第70章 闫志高派来的人, 不管学问如何, 那都是代表铜冶县,来共同参与监管的。所以, 不管这个人能不能通过考试, 都必须留下。这个人,是两县联合治院的象徵。 唐挽道:「这个人必须留下,而且不能参与考试。你就把他当成县衙指派的监正吧,不要让他参与教学, 但是可以对书院的财政和杂务给予意见。」 元朗略一沉吟,道:「我理解你的难处。但是, 匡之, 一旦你打开了官府干预书院的口子,那以后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铜冶县以后会不会派更多的人来?他们的权限如何界定?如果以后你和我都不在花山了, 那这书院会不会沦为官府控制言论的工具?现在书院刚刚建成, 正是塑造规矩的时候。在这个阶段,书院必须保持绝对的独立。」 元朗一句话便说出了唐挽心中的隐患。她明白这个举动会对书院造成一些负面影响,可闫志高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她要保护的不仅是书院,更要制衡两县的关系。这个时候的花山,不能再多一个敌人了。 「你说的这些毕竟是以后的隐患。可如果不接受铜冶县的人,眼前便会生出麻烦来, 」唐挽斟酌词句, 说道, 「以后的事, 我们以后再说。总能想出办法的。」 元朗也知道她有难处。嘆了口气, 道:「就怕一味这样妥协退让,最后连本心都找不到了。」 「一切都在于尺度的拿捏,」唐挽道,「元朗,你可还记得那一日,冯晋阳和沈榆的『义利之辨』?」 元朗点点头:「当然记得。」 唐挽起身,负手踱步,道:「圣人说义、利相斥,我却觉得不然。小人重钱财,钱财便是利;君子重名节,那名声也是利。所谓无利不起早。有利在,才驱使那一家人不顾官府的法律,私自开矿。而义,是本心,是原则,也是方法。开矿没有方法,必然会引发事故。我们行事,应当用利做驱动,再以义来规范过程。铜冶县想要参与书院的管理,便是看到了其中的名利。我们则应当将设定管理规范,让他们没有空子可钻。」 元朗默默将面前写了一半的文章拿起来,道:「这是我今天下午草拟的书院管理章程,还没有写完。正好你来了,我们一起完成它吧。」 唐挽转身,对上元朗的目光,不禁一笑,道:「你总能知道我要什么。」 夜深了,元朗仍旧坐在灯火前,将纸片上记录的零散信息一一整理。今日两人秉烛夜谈,出了制定章程之外,又聊出了许多非常好的设想。比如书院不应该只教经史,更应该惠及各行各业,农学、林学、商学、法学、算学等等,都应该成为书院的常设科目。如此培养出来的人才就更能切合朝廷用人的需求。再比如分级管理制度,可以通过定期测试,区分出学生的水平等级,进行分类教学。这些设想都和既有的私塾大不相同。元朗隐隐觉得,这将是一番创举。如果成功,将来或许可以在全天下推广。 自从来到花山,元朗感觉自己仿佛又活过来了。他的生活不再被毫无意义的故纸堆环绕,每一天都会面临新的问题,逼迫他催生出新的想法。过去那五年中压抑的热情集中在此时爆发。他有用不完的精力,来面对眼前繁杂的工作。 唐挽却有些熬不住了。她这一日奔波下来,早已疲惫不堪,此时已伏在桌案上昏昏欲睡。元朗看了看时辰,估摸着城门已经下钥了。便说道:「匡之,你去床上睡吧。」 第115页 唐挽努力睁开眼睛:「你不睡吗?」 「我写完这点就去睡了,剩的不多了。」元朗道。 「哦,剩的不多了,那我陪你。」唐挽下巴抵在手背上,努力把头摆正,然而脑袋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一边歪。元朗看着她歪到不行了,伸出手垫住她的头。 元朗嘆了口气,道:「好了,不写了。睡觉。」 唐挽几乎是沾床就着,和衣向里而卧。元朗在她的对头躺下,起身吹灭了烛火。 月色入户,像是那年冬天的满地白雪。元朗和衣躺着,望着那绣满缠枝花样的帐定出神。这不是他第一次和唐挽同塌而眠,可是今夜又确实有什么不太一样了。唐挽绵长的唿吸从床的那一头传来,像是一只鸭羽,软软地搔弄着他的耳根。元朗向左翻了个身,那声音还在;向右翻个身,还是避不开。元朗想,今夜怕是要失眠了。 干脆换个地方睡。 他起身要走,突然胳膊一扯,才发现自己的袖子又被唐挽压在了身下。这个人睡觉一向不老实的。元朗低身去扯袖子,唐挽却又朝近前挪了挪,将袖子压得更严实了。 元朗无奈地坐在床边,望着眼前人的睡颜。唐挽不知道做了什么梦,眉头皱起来,一副很不乐意的样子。元朗很想去她梦里看看,到底又想起了什么烦心事,到底自己能不能帮得上忙。然后唐挽忽然眉头舒展,脸上带了一丝笑意,含混唤了一声:「元朗。」 只这一声,元朗心中刚刚筑好的那座尺度的墙,就塌了。 他俯下身,温热的唇扫过唐挽的眉,扫过安睡的眼,扫过秀挺的鼻尖,最终悬在她的唇上。唐挽绵长的唿吸带着她特有的清甜味道,沖入元朗的鼻腔,占领着他的全部神思。元朗的唇又低了几分,却终究还是没有碰上她的。 他不能。即便全部的神思都在叫嚣着要更进一步,他却还是生生止住了。这人是匡之啊,怎么能如此草率。她的心意是什么?会和自己一样吗?如果不同,便是给她徒增烦恼了。 元朗终于直起身,将被压住袖子的外袍脱下,只穿着中衣离开了。那一夜,他在书房的小榻上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没什么度不度的,他就是个断袖。 次日天明,唐挽从梦中醒来,在床上呆呆坐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书院元朗的房间。 元朗却已经不见了,床上只有一件他的大袖。唐挽穿好鞋下地,就见元朗仍坐在书房里,仍是昨天那个位置,执笔写着什么。 「你是才开始,还是一夜没睡?」唐挽问。 元朗放下笔,抬起头,对她一笑。唐挽觉得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笑容里就跟加了糖一样,让她也不自觉地弯了唇角。 「昨晚睡的好吗?」元朗问。 唐挽点点头,目光扫过一旁凌乱的小榻,问道:「我是不是又踢你了?」 「没有啊。」元朗道,「早饭给你准备了小粥,一直在灶台上温着。你是喝完再洗漱,还是洗漱完再喝?」 唐挽觉得元朗今日有些不对劲。她低下头对上元朗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元朗耳朵红了起来,咳嗽一声避开她的目光,道:「没有啊。」 唐挽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也不再想了,道:「那我先去洗漱啦!」 唐挽一夜未归,双瑞一大早便在门前候着。听见里头唐挽醒了,便高声道:「公子,回事。」 「双瑞啊,」唐挽打开门,道,「怎么了?」 双瑞看了一眼唐挽身后的元朗,躬身道:「公子,乔叔回来了。」 他只说乔叔,却不提凌霄。唐挽有时候觉得,双瑞是越来越机灵了。 于是告别了元朗,直接回县衙去。刚走到大门前,正好看到凌霄的车队缓缓而来。 「姐夫!」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沖唐挽招手,「姐夫,我们回来了!」 唐挽一看,原来是冯晋雪。奇了怪了,走的时候还一口一个「唐哥哥」,现在怎么叫开「姐夫」了? 马车缓缓停下。唐挽来到主车前,道:「夫人,辛苦了。」 车帘掀开,凌霄探出身来。她似乎是清减了许多,可精神仍旧很好。唐挽扶着她走下马车,她低身行礼:「给老爷请安。」 「不必多礼,」唐挽扶起她,握着她的双手,道,「夫人为我花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夫人辛苦,快入内休息吧。」 这话是说给衙门里所有人听的,也是说给后宅的下人们听的。凌霄随着唐挽走进门,低声问道:「翊儿还好吗?」 「好着呢,这个点儿正醒着,你去看看吧。」唐挽道。 凌霄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哎。」 凌霄这一行斩获颇丰,除了最开始的一千斤订单之外,又陆续拿下了一个千斤订单,几个百斤订单。唐挽体恤凌霄思念孩子心切,便命双瑞带着帐本到后堂入帐。 翊儿被养得很好,小脸鼓绷绷的,泛着健康的红润。凌霄抱在怀里,明显感觉他沉了不少,小腿蹬得有劲。凌霄自然十分开心,她一面逗弄着孩子,问双瑞道:「我走这些日子,可出了什么事没有?」 双瑞想了想,道:「旁的倒也没有什么。就是孙员外家的那位云英小姐,往这儿跑得勤,还常给小公子买东西呢。」 凌霄眉锋一挑:「外面来的东西,也不知干不干净。」 第116页 「是,小的就怕不干净,一股脑的都扔了,一件都没给小公子。」双瑞道。 凌霄对双瑞的态度很满意:「唐管家费心了。」 双瑞躬了躬身子,道:「还有一件事,想请夫人的示下。」 「什么事?」凌霄问。 「夫人,请容小的近前禀告。」双瑞往前走了两步,在凌霄耳边低语。 凌霄的脸色瞬间如寒霜一般:「当真?」 ※※※※※※※※※※※※※※※※※※※※ 今日红花榜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 感谢虚怀若谷的营养液! 感谢雪霁天青的营养液! 感谢呆子的营养液! 感谢(⊙o⊙)哦的营养液! 感谢盛夏鸣鸟的营养液! 随便聊两句,宝宝们除了古言还会看其他频道的书吗?喜欢看金榜文吗?欢迎来聊聊~ 【昨日问答】通过大家的帮助,终于确定是抱了5次了!恭喜呆子中奖!你这两天运气爆表啊。 【今日问答题目】猜猜双瑞和凌霄说了什么! 今天奖励第一名! 第71章 「不敢欺瞒夫人, 」双瑞道, 「我看公子对那谢公子,确实有些不一样。」 凌霄眸光一闪, 问道:「怎么个不一样法?」 「昨夜, 公子留宿书院,与谢公子同塌而眠。」 「他二人是知己好友,原也没什么奇怪。」 凌霄的眼风一扫,正对上双瑞的眼睛。此刻他们终于可以确定, 对方与自己知道同样的秘密。 凌霄唤来奶娘,将翊儿抱了出去。房门关上, 她掸了掸裙摆, 一指对面的椅子,道:「唐管家请坐吧。」 双瑞也不客气, 掀袍落座。阳光从角窗斜斜射入, 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光影,仿佛楚河汉界。 「让我猜猜,唐管家是在担心自己的饭碗吧。」凌霄笑道。 双瑞也笑道:「夫人就不担心自己的地位么?」 两人含笑对视。他们如今所有的一切,皆是依附于唐挽而来。有老爷在,夫人才是夫人;有家主在,管家才是管家。可一旦唐挽恢復了女儿身, 那眼前这一切, 都将化为泡影。这是双瑞和凌霄共同面对的威胁。 凌霄垂眸, 道:「你啊, 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 「难道不值得我们担心么?」双瑞问。 「你只知老爷的现在, 却不知她的过去。」凌霄眸中有锐利的光,「她学的是经世治国的文章,整日里想的都是家国天下。功名、前程、野心,她比我们更放不下。」 凌霄承认自己走不了唐挽的路。同样,唐挽也走不了她的路。 双瑞觉得凌霄所言颇有道理。他一路跟着唐挽披荆斩棘而来,早就认定了她的才能,也愿追随她的志向。可怕就怕…… 「我看那谢公子,也不是个凡人。」双瑞道。 凌霄双目微眯:「我倒要去会会他。」 五月初五端阳日,焚艾草,饮雄黄。 县衙里正在进行一年一度的大扫除。凌霄抱着翊儿站在院子里的枣树下,将那五彩的丝线悬挂在树枝上。笼子里的八哥拍着翅膀上蹿下跳,逗得翊儿咯咯地笑。 唐挽从书房里出来便看到这一幕。美丽的妻子抱着粉雕玉砌的儿子,站在初夏明艷艷的阳光里。豆沙绿的官服熨帖地穿在身上,市井繁华声隔墙传来。唐挽忽然想,普天之下的男子,终其一生所追求的,也不过就是眼前这一切吧。 「这八哥学会叫『夫人』了。」唐挽在凌霄身边站定,说道。 「刚刚逗了半天没听它叫一声。我看还是个傻鸟。」凌霄道。 翊儿见到唐挽,张着手便要找她抱。凌霄看了一眼唐挽身上的官服,对翊儿道:「爹爹不抱,爹爹要出门去了。」 翊儿如今已满了半岁,生得愈发白净好看,讨人喜欢。唐挽也总喜欢逗弄他。 「老爷这是要去哪儿啊?」凌霄问。 唐挽道:「书院里在过端午节,听说开了集会。我去看看学生们。」 凌霄一笑,道:「那老爷早去早回。今天晚上我亲自下厨,咱们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好。」唐挽满口答应了,抚了抚翊儿毛绒绒的脑瓜,转身出门去了。双瑞早就在角门处候着,临行前望了凌霄一眼。 今日正赶上书院的二期工程落成,元朗带领着一众先生们站在二道门前,等着唐挽亲自将红绸揭开。这第二期工程主要是文人雅集之地,其中有仿照兰亭建造的曲水流觞园,有体现盛唐气象的太液临风亭,更有摘星楼、凌烟阁两处藏书楼,一个藏经史,一个藏诗书。此外另有一处步行街,引入了一些杂货店铺,方便师生们的生活起居。 正好,端午集会便在此举办。兰亭曲水边随处可见宴游的士子,太液池上更有照水的佳人。唐挽和元朗并肩行走其中,便如行走在一副工笔细描的繁华画卷中。 池边一片聚拢了许多人,颇为热闹。走近一看,原来是有富家女支起了五彩绳的摊子,在玩猜字谜,吸引了很多书生。猜对了便有佳人帮忙系上五彩绳,图个好彩头。唐挽觉得有趣,便拉了元朗去围观。无奈她那身官服实在太过显现。有眼尖的学生们一瞧,哟,那不是知县大人吗?再看旁边,哟,那不是咱们书院的大教授吗!有这二人在,原本玩乐的心思就变了味道。有人怕出丑,直往后缩;有人想露脸,便往前挤。游戏一时竟进行不下去了。 第117页 「知县大人,不如也来猜个字谜吧!」鹅黄春衫的少女娇俏地唤道。唐挽一看,道:「是孙家小姐啊。」 孙云英这段日子凭藉锲而不捨的精神,以各种方式在唐挽面前出现,终于让唐挽记住了自己。今日这打字谜的点子也是她想出来的。她知道唐挽一定会来书院,又听说唐挽喜欢对对子、打灯谜一类的小游戏,便想出了这个办法来吸引她的注意。见唐挽这么顺利就走上近前,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孙云英走上前,含笑拉了拉唐挽的衣袖,道:「大人如果猜对了,有五彩绳相赠。这些五彩绳都是用艾草熏过的,趋吉避凶,是好兆头。」 唐挽总觉得这女子有些过于热情,可又很难说她哪里做的不对。唐挽看了看周围围观的学生们,觉得不好拂了姑娘家的面子,就对元朗说道:「要不咱们玩玩?」 元朗含笑道:「听你的。」 孙云英取出画轴,双手拿着将它打开。长长的捲轴垂到地上,足有一人高。上面写着一行字: 「一片冰心在玉壶。」 旁边写道:「打一字。」 唐挽看了元朗一眼,见对方也看着她,便笑道:「元朗可是有了?」 元朗点点头,道:「我可以等一等你。」 「看不起谁呢,」唐挽挑眉,道,「我们各自写下来,谁也别看谁的。」 「好。」元朗道。 两边学生捧上笔墨宣纸。唐挽写好,回头去看元朗的。元朗早将纸藏在了身后:「哎,知县大人,我数一二三,咱们一起亮啊。」 唐挽觉得元朗有时候真的挺幼稚的。「好好好,一起亮。」 「一、二、三!」 两人同时将手中的纸亮出来。唐挽写的是一个「仙」字,元朗写的是一个「山」字。 孙云英双眼一亮,拍手笑道:「知县大人猜对了!」 唐挽挑眉看着元朗,元朗却只是笑。 唐挽很少能在文思诡辩上赢元朗,今天竟然赢了一把,少不得要好好摆一摆谱,把之前丢的面子都挣回来。 「哎,谢教授,您不向本官请教请教是怎么猜对的吗?」唐挽负手道。 「哦,请教。应该请教。」元朗拱手行礼,「大人,你我都猜到了这『山』字为玉壶的象形。却不知您这旁边的立人,是从哪儿看出来的呢?」 「问到点子上了。」唐挽摺扇一指,道,「你没看到拿着画卷的孙小姐吗?」 元朗笑着摇摇头:「没看到。」 唐挽一怔,再看元朗,便见他一双眼睛澄亮如湖水,独独映出自己的影子。这人,难不成是故意猜错的? 孙云英已经拿着五彩丝线来到唐挽面前,含羞道:「大人,奴家帮您系上吧。您是想系在手腕上,还是系在腰带上?」 唐挽还没来得及回答。忽听一个声音道:「就不劳烦姑娘了。」 人群两下散开,闪出一条路。凌霄扶着青鸾的手,缓步走来。她今日穿了一身宝石蓝金丝缠枝的褙子,下繫着月白罗裙,乌髮由金钗点缀,耳悬两颗花山红石坠子,行走间纹丝不动,更显仪态端庄。她面若桃花,偏眉似刀锋,眸光睥睨处,那些作娇弱打扮的小娘子都失了颜色。 她一步一步朝着唐挽走来。唐挽没想到凌霄会跟来,不自觉就有些心虚。至于心虚什么,唐挽也没有想明白。 孙云英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她一直期待着能有个机会,和这位当家主母来一次对决。在凌霄的迫人气势下,孙云英挺了挺单薄的胸脯,向前一步,行礼道:「云英见过夫人。」 凌霄却好像没看见她,走过她身边,脚步都未停顿。孙云英何曾被人这样轻慢过,咬着唇,满脸羞得通红。双瑞上前一步,低声在她耳边说道:「孙小姐,您还是回去吧。这儿啊,没您什么事儿。」 凌霄来到唐挽面前站定了,目光在唐挽和元朗身上流连。凌霄早已想到元朗会是个一表人才的公子,不过见到了真人,仍是被惊艷了一番。这样的人才品貌,在她见过的男人里,可以排的上第二了。再看唐挽,这两人,一个一身官服,一个一袭白衣;一个是经世文臣,一个是清贵公子。还真是顶相配的。 凌霄觉得,唐挽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元朗同时也在打量凌霄。他生在诗礼簪缨的大族,家中女眷都是上等贵妇,故而对女子早有成见。眼前这个女人,虽然雍容富贵,举止端庄,可那双眼睛实在太过放肆。她的外表仪态不过是惑人的皮囊,内里是包藏虺心的祸水。 元朗认为,这样的女人还是远之为妙。 唐挽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心虚了。决不能让元朗知道凌霄的存在!决不能让元朗知道自己已经娶妻!否则…… 然而凌霄没有给唐挽继续想下去的机会。 「相公出门太匆忙,辟邪的香囊竟忘了带了。」凌霄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精緻的香囊,道,「妾身给您送来。」 唐挽一闭眼,这下完了。 ※※※※※※※※※※※※※※※※※※※※ 今日红花榜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 【昨日问答题目】你们都很聪明嘛~恭喜倚醉青篱获奖! 这两天有点低气压,想要无脑彩虹屁鼓励一下。小天使们请表扬我,表扬啥都行。爱你萌⊙w⊙ 第118页 【低气压的十黛今天没有想到题目。不要走开,明天再来】 今天奖励第三名! 第72章 唐挽心里清楚, 今日这局面, 归根到底是自己一再拖延造成的。现在已经再也拖不下去了,不如就一鼓作气坦白了吧。 于是唐挽上前执了凌霄的手, 转而对元朗道:「元朗, 这位是我的夫人卢氏。」 又对凌霄道:「这位是我的同年好友,谢仪公子。」 凌霄低身行礼,道:「见过谢公子。」 元朗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震惊?愤怒?似乎都太单一。那么多的情绪在他胸口撞击,他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很想问问唐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一对上唐挽带着讨饶的眼睛, 心就先软了。四下看看,到处都是围观的学生。当着这么多人, 他总不能驳了唐挽的面子。 于是元朗微微点了点头, 算是给凌霄还礼。 一旁的鸣彦都看呆了。他自小就跟在元朗身边伺候,对元朗的情绪变化最为敏感。他从一开始就看出来自家公子并不怎么看得上这位夫人。按照自家公子往常的做法, 管你世家贵族还是王侯将相, 看不上的人绝对理都不理。可今天居然破天荒地还了礼了。 鸣彦用胳膊肘碰了碰双瑞,道:「这位夫人是个什么厉害角色,连我家公子都要给几分面子。」 双瑞用看二傻子的眼神看了鸣彦一眼,道:「跟夫人有什么关系,明明是看我家公子的面子。」 鸣彦觉得双瑞的表情很欠打。 凌霄并没有打算离开,而是跟随唐挽继续游览后面半程。唐挽的左边是沉默的凌霄, 右边是冰封的元朗, 她夹在中间, 只觉得尴尬极了。好不容易走完了全程, 唐挽便向元朗告辞, 带着卢凌霄登上了马车。 很明显,元朗不高兴了,这是第一次唐挽离开,他没有送出来。唐挽有心解释,但碍着凌霄在,也不能说什么。于是打算先安排了凌霄,再来找元朗。 上了车,唐挽止不住用袖子擦汗。凌霄侧眸看着她,道:「老爷,我可没给你丢人吧?」 这不是丢不丢人的问题。唐挽道:「你不该来啊!」 「我若不来,还不知那些小蹄子要作出什么妖。」凌霄冷冷道。 唐挽一愣:「你什么意思?」 凌霄笑道:「那孙家小姐惦记你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你竟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唐挽想了想,怪不得她觉得那孙小姐举止奇怪,竟是这般缘故。唐挽摇头苦笑,道:「其实你不必如此。但凡我不点头,哪有女人能进得了咱们家的大门呢?」 凌霄道:「这话原也不该跟老爷说。老爷操心的是天下大事,后院里这些鸡毛蒜皮我一人也就料理了。」 唐挽点点头。 凌霄又道:「那位谢公子看上去器宇不凡,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提起元朗,唐挽便含了笑意,道:「他与我是同年。他是榜眼,我是探花。」 「这么说来,他的学问比你要高了?」凌霄道。 唐挽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一道窄窄的距离,道:「就高这么一点点而已。」 晚饭凌霄亲自下厨,炒了几盘时令小菜,还熬了红枣粥。两人在院子里的枣树下支了桌子,屏退了下人,如寻常夫妻一般安安静静吃一顿便饭。凌霄似乎对唐挽在京城的经歷很感兴趣,邀她聊了许多。可说来说去,也绕不开一个元朗。 「哎,我听说你俩在一起睡过?」凌霄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睡觉吗?」唐挽点点头,「我们经常同床睡的呀。」 凌霄眸光一闪,看看四下无人,低声问道:「那他知道你是女儿身吗?」 唐挽摆摆手:「他怎么能知道呢。」 「所以你俩就是单纯地睡觉啊。」凌霄挑眉。 唐挽一怔:「难道还有不单纯地睡觉吗?」 凌霄看着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开始还是低声笑,后来干脆放开了声音,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唐挽完全被她笑懵了,又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凌霄眼泪都笑出来了,压了压声音,道:「我怎么忘了,你还是个雏儿。」 唐挽铭记老师的教诲,遇见不懂的一定要问,一字之师也是师。于是十分诚恳地问道:「雏儿是什么?」 凌霄用手帕擦擦眼泪,道:「哎哟哟,小可怜儿的。行了,吃饭吧。」 凌霄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就唐挽这不开窍的样子,那个谢公子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她可以安心了。 这一夜,凌霄是睡了个好觉,唐挽却彻夜难眠。她在琢磨明天怎么过元朗那一关。 失眠的不仅是唐挽。明月当空,元朗独自里于中庭,听那更鼓声响,月照花台。 元朗没想到唐挽竟然已经成婚了。他更想不到,成婚这么大的事,唐挽竟然没有告诉他。虽说唐挽并没有必须要告诉他的理由。可元朗一直将唐挽当做自己最重要的朋友,对她的感情甚至更进了一步。他不期待唐挽能以同样的心意来回应,可最起码,成婚这么大的事,总要知会他一声吧? 元朗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这般心怀怨念,很没有意思。当初在京城,自己不也对她隐瞒了身世么?唐挽也并没有因此而怨怪于他。或许匡之亦有不得已的苦衷吧。他这番怨怪,实在很小气。 第119页 二更鼓响,元朗举头望月,愈发伤怀。 匡之与果然自己是不一样的。她会爱慕美丽的女子,会娶妻,也会生子。自己那不可言说的心意,果然只会成为她的负担。 既然如此,不如就维持现状。山川遥望白云,碧海映照明月。花山虽小,却容得下他守着她。 三更鼓响,万籁俱寂。 唐挽数着更鼓声直到天明。天一亮,她便叫人从私库里挑选出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给元朗送去。 送礼的人不多时就回来了。唐挽正在吃早饭,便把人叫进来问话。问之,元朗可说什么了没有?答曰,先生还没起,未曾见到面。只将礼物留给书童了。 唐挽心下奇怪,元朗一向是早起的,今天都这个时辰了怎么会还没起呢?不会是生病了吧? 吃完早饭,唐挽处理完日常公务,就直往山上去了。到了元朗的馆舍前,却见一把大铜锁锁着院门。跟左右一打听,才知道元朗刚刚出了门。 「可知道去哪儿了?」 「这倒不知。不过谢先生不常外出,应该不多时就回来了。」 唐挽便决定等一等。元朗居住的房舍在一个处花园中,四面绿树浓荫,清雅幽静。不远处有一块巨石,石头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唐挽看四下无人,便在石头上躺了下来。日光照得她睁不开眼,身下石头热乎乎地烤着,十分解乏。那失踪了一整夜的瞌睡虫,又回来找她了。唐挽告诉自己只睡一会儿便好,然后就坠入了梦想。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梦中有人抚琴,琴音温和如水,流淌于四肢百骸。唐挽渐渐醒转过来,睁开眼睛,就见元朗一袭白衣,正坐在对面的松树下弹琴。那琴音便是从他指尖传来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唐挽问。 「我已回来两个时辰了。」元朗说。 「现在是什么时辰?」唐挽问。 「已过了申时三刻。」元朗道。 唐挽惊唿:「我竟睡了这么久。你为何不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好,此处又没有旁人,阳光草露,俱可助眠,便没有叫醒你。」元朗一边弹琴,一边说道,「却不知道你要睡多久。又恐太阳下了山,石头上的寒气伤了你。于是就在这里弹琴守候。」 唐挽笑了。这样让人酸掉大牙的话,也只有元朗说来才不显得矫情,反而还很舒服。 「你今天去哪儿了?」唐挽问。 元朗道:「经学的陈学正说在山上发现了一处温泉,让我们一起去看看。」 「果真有温泉?」 「去看了才知道,不过是一块被晒暖了的小水坑。」元朗说。 唐挽一笑:「实在荒唐。」 「荒唐人做荒唐事,原是最正常不过的了。」 唐挽一顿,心想,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她从石头上下来,向松树下的元朗走去。元朗也收了弦,将琴放在一边,两手搭在膝盖上,望着她。 唐挽敛袍,在元朗跟前坐下。手撑着下巴,伏身在他膝上。 「我送你的礼物,你喜欢吗?」唐挽问。 「很喜欢。」元朗答。 「那你不生气了吧?」唐挽问。 「你送我礼物是为了让我不生气呀,」元朗想了想,道,「那我还是挺生气的,你再多送一些试试。」 「好说好说,」唐挽一看有希望,急忙道,「元朗,这次真的十分的对不住你,我很抱歉。」 「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元朗问。 唐挽道:「成婚的事,我应该尽早告诉你的。可是我一想到你之前就对玄机印象不好,就一直没敢说。」 「玄机……和那道姑有什么关系,」元朗一顿,「等等,你是说那卢氏就是玄机?」 唐挽很想打自己的嘴。咬了咬唇,道:「是……」 「匡之!你怎么能这么草率!」元朗站起身,道,「那女子心机颇深,身家也不清白,你这是给自己惹祸上身啊!你为何不与我商量!」 「那……那不是来不及了么。她怀着身孕,着急给孩子上户……」 唐挽话没说完,元朗已握住她的肩膀:「孩子?你们有孩子了?」 坏了。唐挽觉得自己肯定是没睡醒,不然脑子怎么这么不好使呢。 「有个儿子……」唐挽道。她本来想说「叫唐翊」,但是理智让她及时把后半句吞了回去。 「你……你这可就麻烦了!」元朗气急。他出身名门,知道婚姻对前程有多重要。一场成功的缔结,可以提升声望和地位。可一场失败的婚姻,不仅会遭人耻笑,更是自毁前程。 这些他自己可以不在乎,却不得不替唐挽在乎。 元朗不知该再说什么,转身往回走。唐挽急忙跟上他,急急说道:「其实凌霄没有你想的那么差。她很聪明,也帮了我很多。真的。」 「这不该是你自甘堕落的理由!」 「你还是气我没有告诉你,是不是!」 元朗停住脚步。他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那权臣与世家统领的朝廷,远比唐挽想像的要复杂得多。而唐挽这场草率的婚姻,已经让她失去了太多机会。 「你可听说过『夫妻一体』这句话?」元朗转过身,说道,「你选择了怎样的妻子,便是选择了怎样的人生。」 「我知道,夫妻当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我也知道,我们早晚都要与旁人缔下此生的盟约。」唐挽的嘴唇微微颤抖。她一再的顾左右而言它,无非是不敢坦白心里那点私念:「可我不愿你与旁人那么亲近。我一味拖着不告诉你,就是怕你知道以后,也去找个人成亲了。我们都成亲了,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要好了。」 第120页 元朗觉得自己的心塌了。他上前将唐挽拥住,那般瘦小的一个人,仿佛他再多用一分力,便能将她嵌入身体里。他不知此时还能说什么,亦不知还能做什么。他只能拥紧她,为了她心里那不多的一点眷恋。 唐挽想,元朗终究还是原谅了自己的。 ※※※※※※※※※※※※※※※※※※※※ 今日红花榜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 感谢白月兮的营养液! 感谢所有彩虹屁夸十黛的小可爱们!心情变好了呢~(づ ̄3 ̄)づ啾咪 看到评论区盖起了高楼,十黛仔细看了每一条讨论,深深觉得果然看我的书的读者都很高级哈哈哈哈【叉腰大笑】这样的高质量的话题楼欢迎常盖⊙w⊙ 哦哦,对了,新书的封面换啦!戳作者专栏去看看吧~好看记得回来告诉我~ 【今日问答题目】凌霄眼中元朗是第二,那排第一的是谁? 没有标准答案,随意放飞,别猜八哥我谢谢你们! 今天奖励第六名! 第73章 花山县衙去年年末的时候进行了一次翻修。换下破旧的瓦片, 粉刷斑驳的围墙, 就连大门上的门纽都换成了铜的。唐挽特意坐着轿子去四邻考察了一圈,确定自家的衙门最是敞亮气派。 趁着苏州的工匠没走, 唐挽顺便也把后院重新布置了一下。重新规整了花圃, 设两颗怪石,再开一条水渠,呆板的院子就灵动了起来。然而墙角那一处灰色的小瓦房却显得格格不入。唐挽捏着下巴看了半天,怎么看怎么觉得难受。 那是一座小厨房。当初凌霄坚持要盖, 唐挽不同意,两个人僵持了几天, 最后还是唐挽败下阵来。她想不明白, 凌霄这么一个整日诗书为伴的风流才女,怎么会喜欢围着灶台转呢?后来唐挽发现, 凌霄对做饭有一种执念。她不仅自己喜欢做, 还喜欢拉着唐挽一起做。 廊子底下蹲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唐挽以袢膊缚袖,手里扒着蒜,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得罪了哪路神仙。你爹我,啊,堂堂一知县, 居然在这里扒蒜。这双手, 拿过探花的功名, 写过经世治国的文章。现在呢, 」唐挽把手放在鼻子底下一闻, 「呵,都辣眼睛。」 唐翊坐在竹编的小车里,一脸认真地看着唐挽。 「怎么,你也想闻闻?」唐挽说着,伸手到小傢伙的鼻子底下。唐翊被熏得打了个喷嚏,又因为这喷嚏实在太响亮,把自己给吓哭了。 唐挽哈哈大笑:「瞧你那呆样。」 凌霄听见孩子的哭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让你看着孩子,你干什么呢?」 唐挽被吼得一缩脖子:「我扒蒜呢。」 「让你扒个蒜,我菜都炒好了,你还没弄完,」凌霄一边说着一边从厨房里走出来,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把腰一掐,道,「孩子也看不好,蒜也扒不好,你说你还能干什么。」 「河东狮吼。」唐挽对唐翊嘟囔了一声。唐翊好像听懂了一般,咯咯地笑。 「得了,你别跟这儿磨洋工了。去把桌子收拾一下,准备吃饭了。」凌霄把唐挽手里的蒜夺过来,吩咐道。 「好嘞!」 自那日从书院回来之后,凌霄便与唐挽有了约法三章。第一,不得在外饮酒;第二,不得在外留宿;第三,凡是衣服盖着的地方都不许与外人接触,不论对方是男是女。 「元朗也不行吗?」唐挽不甘心地问。 「他尤其不可以!」凌霄义正言辞地说。 唐挽知道凌霄的初衷是为了替自己保护那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这样的约法实在有些霸道了。她在官场应酬,总难免有例外的时候。于是唐挽认真地同凌霄商量,是否可以偶尔破例。凌霄回答说:「你若是敢破例,我就先挠花你的脸,再去挠花那个拐带你的人的脸。」 唐挽想了想,罢了,她确实霸道。 不过时日一长,唐挽也感觉到些好处来。比如府吏巡查,难免应酬喝酒,她便推说「夫人不许」;治下的商人们送来美艷丫头妄图贿赂,她只说一句「夫人不要」;上回闫志高想拉她去访暗门子喝花酒,被凌霄一路追到县界骂了个狗血淋头。从此百姓们都知道,县太爷家有河东狮。而唐挽惧内的恶名也瞬间传遍了这个临清府。 这个消息为什么能传得这么快?实在是因为临清府内的大小官员对此喜闻乐见。唐挽啊,一甲探花又怎么样,政绩卓然又怎么样?还不是在家受老婆的气。就连罗知府都在日常下批的文书里对唐挽的家事进行了「慰问」,当然字里行间难掩调侃的语气。唐挽读着那封似乎有声音的文书,不自觉扬起了唇角。这正中她的下怀。 皎皎者易污。她在花山的政绩太过耀眼,久居盛名之下,乃不祥之兆。她需要亮出一些短处,好让那些嫉恨她的人有个宣洩的渠道。而凌霄,正好就是她这块美玉上的瑕疵。 凌霄也实在是聪明,既做得了「悍妻」,也能为「巧妇」。她当家后,先是遣散了一半的下人,又重新做了开支明细。如今每月的花销少了三分之一,唐挽却觉得衣食住行都比之前更舒适了。这本事,连双瑞都忍不住佩服。 唯一的不足,就是唐挽偶尔会被押着做家事,虽然都不是什么重活。有时候擦擦桌子晒晒书,有时候给做饭的凌霄打下手。唐挽也曾对此提出过抗议,觉得做这些事有损自己一家之主的威仪,结果凌霄说:「家事家事,便是一家人做的事。你不做,我不做,全都交给下人,那怎么还算个家呢?」 第121页 唐挽觉得也有些道理。 可元朗却不这么认为。 「荒谬!」元朗气得直拍桌子,「自古便是男主外、女主内。男女有别,职责不同。她作为你的夫人,就应该侍奉好夫君,管理好内宅,哪里有让夫君去伺候她的道理?」 唐挽想了想,道:「不过我觉得她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就比如说对翊儿的教养上,白日里她都是自己带孩子,逢我休沐的时候也让我带着玩。她说孩子总是跟着奶娘,容易和父母生分。而且孩子是跟着谁就学谁的样。我观察了一段时间,觉得翊儿果然愈发像我了。」 元朗痛心疾首:「匡之,你醒醒,你已被那卢氏蛊惑了!夫为妻纲,你才是天!岂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唐挽眨了眨眼睛:「那依你的意思是……」 元朗道:「你今晚不要回去了,就在我这里。我看她能怎么闹!」 「这样不好吧,我们有约法三章……」 元朗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便听我的!」 在元朗的再三坚持下,唐挽也没了办法,只好吩咐双瑞回府去同凌霄打个招唿。就说自己是和元朗在一起,并没有什么危险,让凌霄千万不要到书院来。 凌霄并非真正不讲道理的「悍妇」。唐挽以为,只要将事情原委与她说清楚,凌霄还是可以理解自己的。元朗毕竟是自己的好朋友,又不是旁的什么人。 殊不知,凌霄最忌讳的就是元朗。 入夜,唐挽和元朗吃过晚饭,倚在榻上喝酒闲聊。这段日子两人虽然天天都能见面,可全是为了书院的事而忙碌,很少有机会想现在这样悠闲相处。 「如果我没有娶凌霄,你希望我娶个什么样的女子呢?」唐挽问。 元朗想了想,道:「若不是出身于世家名门,也该是官宦人家的嫡小姐。要知书达礼,也要好相貌。最好比你大上几岁,擅持家,也会疼人。」 唐挽笑起来:「哪儿找去?且不说世家嫡女会不会看上我这寒门士子,我今年都快二十三了,比我还大上几岁的女子,都已经为人母了吧。」 所以啊,凌霄就很好。唐挽忽然想起来,元朗还比自己年长几岁。她虽然心里不乐意,可也得问问元朗的婚事了。 「你呢,想要娶个什么样的妻子?」 元朗的婚事,其实与他自己没有多大关系。元朗的笑容中带着几分无奈,道:「能知礼仪、懂进退,衬得上谢家门楣的,便足够了。」 唐挽蹙眉:「你这说的也太笼统了。世家贵女们从小教养严格,礼仪都不会差。那岂不是都可以?」 元朗点点头:「都可以。」 唐挽笑起来,问道:「你就没有特别喜欢的那一种?」 「没有,」元朗低头饮酒,道,「我再不会有喜欢的女子了。」 唐挽带了些醉意,却还是强打着精神,问道:「这是为何?」 因为我已心悦于你。 元朗并没有喝醉,所以这句话,他不曾说出口。元朗看向唐挽,她正以手撑头,双目微眯,蓬润的青丝顺着衣袍垂下,有一缕勾勒在雪白的颈侧,最终隐没在衣领中。柔黄的烛光下,她的睫毛似一双振翅的蝶,搔得他难耐。 果真是掷果盈车的美貌。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女人,或者一个男人,能像匡之这样好看了。 「探花郎。」元朗不自觉就唤出了这个称号。唐挽闷闷地哼了一声,身子一歪,靠在了元朗的肩上,唿吸绵长。 元朗失笑,每次都夸口说千杯不醉的是她,每次第一个不省人事的也是她。 他抬起手,理了理唐挽额前的碎发,感觉她的唿吸萦绕在指间。良夜如此,夫復何求。 凌霄其实一早就到了。她让双瑞把鸣彦诓了出去,自己就立在窗根底下,将屋子里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完全。元朗那句「我再也不会有喜欢的女子」尤其扎耳。这遣词这语气,对惯在风月中行走的凌霄来说,实在是个太明显的信号。呵,他哪里是「再不会有喜欢的女子」,他根本是「再不会喜欢旁人」。他惦记的是里头那个女扮男装的大傻子。 可笑唐挽,被自己的好朋友惦记了都不知道,比大傻子还要愚上三分。 凌霄站了一会儿,听见里面没了动静,觉得奇怪。抬头一看,哎呀呀,那两人的影子怎么叠到一起去了?做什么勾当! 凌霄再也不敢耽搁,她得在唐挽铸成大错之前力挽狂澜。她用尽全力踹开门,结果那门根本就没锁,被她踢得一声巨响,吱呀呀地摇晃。 「不要脸的男人,放开她!」凌霄走进房中,大喝一声。 屋内,唐挽正枕着元朗的膝头酣睡,衣衫整齐。元朗则手持黄卷,在灯下读书。 巨响过后,屋内安静极了。元朗将书放下,看着卢凌霄,问道:「夫人说谁不要脸?」 ※※※※※※※※※※※※※※※※※※※※ 今日红花榜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 感谢茯苓饼的营养液! 你们这些小机灵鬼,好吧好吧孩子就是师兄的,我也不捂着了。 【昨日问答题目】恭喜随便起个名中奖! 【今日问答题目】小阁老过生日的时候,闫志高准备了什么礼物? a 十颗珍珠 b 十本古卷 c 十张光碟 第122页 d 十不弦 今天奖励第一名! 第74章 卢凌霄是一个有真本事的女人。这些年她经歷过许多大场面, 无不是应对得当, 滴水不漏。为何?因为她总能对即将发生的局面有一个精准的预判,故而总能提前想好应对的办法。 但是眼下这个局面, 她却没有料到。那些年漂泊无依的时候, 她也曾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嫁为人妇,怎样去应对流连外室的丈夫;也曾设想过捉姦成双,怎么去应对那腌臜局面。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现实里的外室居然是个男人,而她的捉姦计划, 居然未遂了。 这种场面,实在尴尬。 与凌霄的尴尬相比, 元朗则显得从容淡定了许多。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道:「在下怀中有人酣睡,恕不能起身相迎了。」 卢凌霄是一个有真本事的女人。她的另一个本事, 就是随机应变。 「不要脸的男人!」凌霄大步上前, 一把揪住唐挽的前襟,道:「你给我滚回家去!」 她当着元朗的面拉扯唐挽,元朗岂能容她?元朗一手护了唐挽,将她推到小榻的里侧,起身挡在凌霄面前,男人与女人的身高差距便凸显出来。凌霄的个头刚到元朗的胸口, 灯光映射下, 她多半个身子都被元朗的影子笼住了。 然而凌霄从来不会怂。她将腰一掐, 道:「谢公子, 我来找我夫君, 你挡在前面算什么意思?」 元朗淡淡道:「夜半三更,卢夫人不顾礼数闯入我房中,又算什么意思?」 灵霄看着元朗,元朗也看着凌霄。两人中间仿佛隔着楚河汉界,寸土不让。 凌霄挑唇一笑:「正好,我也早就想找公子聊聊。」 「我与夫人没什么可聊的。」元朗道。 「今日不聊,那我就不走了。」凌霄道。 「夫人有话快说。」元朗道。 「请公子借一步说话,」凌霄灵敏地捕捉到元朗眼中的牴触,立时加上一句,「我要说的话,你不会想让唐挽听到的。」 夜已深,更漏长。然而今夜的月色不仅没有旖旎情调,反而多了几分肃杀凉薄。 院子里,元朗与凌霄相对而立,中间隔着相当的距离。 凌霄朱唇艷丽,眉若刀弓,道:「你们之间的事,唐挽已原原本本都告诉我了。」 这一句话实在高明。凌霄并不知道元朗对唐挽的心思究竟到了哪一步,也不知道他是否看破了唐挽的秘密。这一句意在刺探虚实。虽然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可对藏有心事的元朗来说,已足够震撼。 「匡之说了什么?」元朗既兴奋又惶恐。莫非自己的心意已被知晓?可回想这些日子以来,匡之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唐挽究竟会如何谈起他。 卢凌霄毕竟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只一眼,便从元朗的脸上寻找到了情爱中人特有的慌乱和热切。她可以断定,这谢公子已对唐挽动情。重要的是,他是否已经知道了唐挽的女儿身? 凌霄嘆了口气,道:「我已劝过她,今日也要劝劝你。你是世家嫡子,传宗接代是你的使命。你和唐挽,註定不会有结果的。」 元朗的耳边如雷鸣炸响。原来匡之知道!她的心竟与自己一样吗?她也在默默忍受着这份煎熬吗?元朗感觉自己心中长出了一棵树,上面开满了繁盛的花朵。在他漫长的人生里,再也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满足。 得偿所愿。当是世上美好的四个字了。 元朗抬头望那月亮。今夜的月与往常时候不一样,格外的大,圆,白,仿佛下一刻便会扑入人怀中。他张开手臂盛了满怀月光,即便深知这月色不会长久。 元朗道:「我们之间,本就不需要结果。」 此生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已经足够了。匡之有匡之的追求,元朗亦有自己的抱负。能一路并肩前行已是造化,若真要执着于天长地久,反而落了俗套。 凌霄挑眉,看来他是还不知道。于是暗自松了口气。转念又一想,元朗不知情,反而更加不妙。 他竟然对男人身份的唐挽动了情。 男子之间的情爱,从古便是禁忌。虽然不乏有男风盛行的时候,却也多是贵族子弟图新鲜豢养男宠。男宠在主人眼中,与小猫小狗没什么不同。从来没有两个地位相当的男子敢涉足于此,这是折辱,是亵渎。若是让旁人知道了,两人也免不了身败名裂。 元朗如何,凌霄不管。可她在意唐挽。凌霄与唐挽早已是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现在就睡在你的床上,你真能保证不越雷池一步?」凌霄问道。 她不信。这世上岂会有男人能控制自己的私慾?他二人若果真有了什么……元朗大可以全身而退,后果只会由唐挽承担。 元朗却没有回答她,而是问道:「你是她的妻。她想要什么,你知道么?」 凌霄微微一怔。唐挽真正想要什么,她从未认真思考过,也从未真正在意。她在意的,是唐挽能帮助自己完成復仇的目标。 「你又知道?」凌霄反问。 元朗笑了:「她这个人,一向是想什么便做什么。想听戏,冒着大雪也要去广德楼;想赚钱,石头也能卖出天价;想办书院,整个文坛都要搬到花山来。她做事一向明白又具体,可她真正的心意,却鲜少让人知道。」 第123页 她有经天纬地的才能,更有热血报国的志向。花山这巴掌大小的地方岂能容得下她。庙堂之高才是她心之所向。元朗对唐挽,并非不求结果。只是他所求的结果与世人不尽相同。世人都爱红烛锦帐,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他,更想同唐挽一起登临高阁,看山河远阔。 成就她,也成就自己。 元朗望着凌霄,道:「与你说这些也无用。你只须记住,你既是她的妻,便要尽好一个妻子的本分。你从前如何,我不再过问。但从今日起,你要严谨持身,保护丈夫的名声,更加不可以对丈夫挑拣指责。像今夜这样的事,以后不要再有了。」 「谢公子这是在教训我?」凌霄眸光凌厉,双刀眉高高扬起,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在你这种世家公子的眼里,妻子不过是个装点门楣的花瓶。花瓶不该有情绪,也不该有想法。你啊你,活该让你爱上一个男人,让你一辈子都求不得,放不下。」 元朗蹙眉:「你……」 「我如何?恶毒吗?」凌霄挑唇一笑,「可唐挽偏偏就喜欢我,她爱我爱的要命。我能与她出双入对,与她双宿双飞,你不能。我永远是正妻,你充其量就是个外室。」 「我?」元朗气结。 「可不就是你!」凌霄哂笑一声,「我劝你好好认清自己的位置。下回见了我这个主母,可要客气些!」 元朗从未在言语上落人下风。此时一张脸憋得通红,竟然想不到一句还击的话。跟一个女人辩论?他这辈子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凌霄站起身,扑了扑身上的露水,道:「夜深了,我先回去了。你,不用送了。」 她说完,也不管元朗的反应,径直离开了。 有一件事凌霄可以确定,眼前这人的确是个温良君子。这样一个端方于外,温柔于内的人,绝对不会做出伤害唐挽的事。她可以放心了。 唐挽也实在是好运气。 凌霄走后,元朗独自在小园中坐了许久。直到天边泛出灰白,他才起身回到房中。唐挽仍然在小榻上安睡,身上随意盖了一件元朗的大袖。桌上油灯耗尽了最后一点灯油,倏然熄灭,只剩一缕青烟盘旋而上。整个房间便坠入了黎明前的昏暗中。 元朗转身走回卧室,将灯点亮,从床下抽出一个漆木盒子。盒子里满满当当,是这六年来唐挽写给他的信。元朗数了数,除了唐挽刚到花山时中断了半年之外,剩下的时间几乎每月一封。这些信他曾反覆读了许多次,惶惶不安时,郁不得志时,他总会想起唐挽,想起那些纵酒高歌的日子。 元朗在灯下翻找,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那一封。这封信是唐挽刚到苏州不久时写给他的。唐挽不好作诗,这些年来写过的诗屈指可数,所以每一首元朗都印象深刻。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该是唐挽最压抑的时光,故而向荒疏许久的诗文中寻求慰藉。所谓文章憎命达,大约如是。 这首诗只剩了一半。前面四句被鸣彦不小心打翻了茶碗给洇了,只剩一团模煳的墨色。元朗为此重重责罚了鸣彦,又写信向唐挽要那前四句。可唐挽却回信说,这首诗是一时兴起写的,并没有留下底稿,她自己也记不得前四句是什么了。从此便成了一首残诗。 元朗只能读那后四句: 鲲鱼岂肯涸泽处,大鹏那堪困小楼。 怒得九天风云换,再向蓬莱系归舟。 她想要的,都在这里。 朝阳升起,万道金光射入这间小小的房舍中。唐挽在晨光中睁开眼睛,见榻上无人,便披衣起身,来寻元朗。元朗仍坐在卧室的床上,脚下散落着雪花一般的信纸。 「你在做什么呢?」唐挽扶着门框站定了,用略微沙哑的嗓音问道。 元朗对她笑了,道:「在看你以前写给我的信。」 唐挽挑眉:「你还留着呢?」她走到元朗身边,挨着他坐下,探头去看。元朗手中拿着的正是她刚到花山的时候,那封大骂陈知县的信。 唐挽不禁笑了起来,道:「那时候也真是很闲。要是换了现在,我可没有那么多功夫去搜肠刮肚的想词儿来骂人。」 元朗望着她,道:「匡之,花山于你来说,的确是太小了。」 唐挽侧头,在他眼中寻到自己的影子:「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若连一个小小的县城都治理不好,如何整治这偌大的朝廷呢。」 苏州那三年,唐挽学会了和光同尘;花山这三年,唐挽明白了韬光养晦。可这些世故文章在元朗面前都变得不再必要。在元朗面前,她仍可以做回那个锋芒毕露的探花郎。 这一刻的唐挽,眼睛里有光。 元朗低头,敛去眸中落寞。再抬起头,又是桀骜少年。他握了唐挽的手,笑道:「那便回去吧。搏一搏功名利禄,挣一番似锦前程。」 「爽快!」唐挽反握住他的手,笑着点点头。 ※※※※※※※※※※※※※※※※※※※※ 今日红花榜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 感谢33711085的火箭炮! 感谢无住的营养液! 感谢(⊙o⊙)哦的营养液! 感谢无名雷锋的营养液! 今天文里的诗句是十黛的原创。时间太久了,前面四句我也给忘了,所以实打实是个残篇⊙w⊙ 【昨日问答题目】答案是a没错!请牢记这个线索!倚醉青篱问十不弦是什么,答案是鼓曲的名字。十黛是相声曲艺发烧友!恭喜虚怀若谷中奖! 第124页 【今日问答题目】每天想题目想得头都要秃了,大家有没有建议呢?欢迎评论区留言。 今天奖励第二名! 第75章 孙来旺这段日子过得很不顺心。花山书院建成之后, 知县大人要求衙门里的官吏都要来听课, 还根据每个人的职位高低,规定了听课的时辰。职位越高要求的时辰越长。孙来旺做为主簿, 每十天要听满六个时辰的课程, 听不满就要罚银子。孙来旺平时事多,根本抽不出时间,只能利用休沐日来书院啃书本。 最可恨的是,他们居然还要考试, 考试成绩不合格也要罚银子。孙来旺合理怀疑这是知县大人变相剋扣工钱的一种手段。大人实在太鸡贼了。 最近衙门里也不太平。起因是一次私矿坍塌事故,把一家三个壮劳力都埋在了里面。衙门就这件事应该如何处理产生了不同意见, 两方拉锯了三天, 才最终决定抚恤遇难家属,将这次事故树立成一个反面典型。清查私矿是孙来旺的分内工作, 他也因失察而受到了责罚。 说起来孙来旺也很冤。他整日带队在山里巡查, 可以说是兢兢业业认真负责,怎么还会有漏网之鱼呢?后来实地考察了那个出了事的私矿才知道,那个矿就在人家老宅底下。上头是房子,下面是矿洞。白天住人,晚上挖土。谁能发现呢? 孙来旺由此发现了一个工作上的盲点。因此特意联繫了几位里正,要各村入户检查, 荒废已久的山上老宅更是检查的重点。此举虽然引起一些村民的反感, 但是在里正的协同下也还算顺利。 他都忙成这个样子了, 知县大人居然还押着他来读书。孙来旺无精打采地爬在卷几条案上, 看四周小童子摇头晃脑地背诵文章, 忍不住嘆了口气。 书斋的窗子大开着,窗外绿树浓荫夏日长。孙来旺打了个哈欠,忽然看见窗前闪过一个熟悉的影子。 「崔三娘?」 孙来旺追了出来,果然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崔三娘闻声转过身来,惊喜道:「大人,您在这儿啊!」 「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孙来旺问。 崔三娘点了点头。 孙来旺不禁有些期待:「有什么事吗?」 崔三娘道:「我正好要上山去,顺路来跟您说一句话。」她四下看了看,见左右无人,便说道,「我家山上有个老宅子,底下有矿。」 「当真?」孙来旺惊道。 崔三娘点了点头,道:「上回北王村那户人家出了事,我娘就老在家里念叨,说人家家运气好,房子底下能挖出矿来,又让我弟弟去山上的老宅碰运气。结果一挖,还真给挖出来了。我娘就想自己偷偷挖几块出来贴补家用。我知道这事儿是犯法的,所以来跟您说。」 孙来旺心想,这可真是个深明大义的好姑娘,应当向知县大人请个嘉奖。他想了想,对崔三娘道:「这事你先不要声张,尤其不要让邻居知道,恐生是非。现在县衙正在摸查阶段,到九月份会统一赎回百姓家宅中的私矿。到时候应该能发放一笔补贴。」 崔三娘双眼一亮,道:「多谢主簿大人!」 孙来旺笑着点点头,道:「回去可看好了你娘,别做犯法的事。银子得从正路上得。」 「是。」崔三娘行了一礼,道,「主簿大人,那我先去看林子了。」 「去吧。」 孙来旺看着崔三娘的背影走远,忽然想起了一桩事。前几天爷爷张罗着要给他说一门亲事,好像定的是城南高屠户的闺女。也不知那女孩长什么模样。如果能像崔三娘,那也还是不错的。 忽听不远处一声轻笑:「田舍郎配小村姑。真是妙极。」 孙来旺转头一看,就看见一张不那么让人愉悦的脸:「赵秀才,你怎么在这儿。」 赵秀才双臂一打,笑道:「这里是书院,我可是秀才,出现在这里不是很正常么?倒是你,字都还认不全的田舍汉,在这里做什么?看西洋景么?」 孙来旺那一身主簿的官服,在赵秀才看来格外的刺眼。被眼前这个农家小子夺了官职,他想起来便新生恨意。 「别说,这张皮穿在你身上,真像个笑话。」赵秀才冷笑道。 孙来旺是个好脾气的人。好脾气有两种,一种是真的大而化之,什么都不太在乎;另一种则纯粹是嘴笨,受了折辱也不知该怎么还击。孙来旺不幸就是这后一种。 他瞪着那赵秀才,脸都憋红了,也说不出一句恶言。双瑞却正好走来,高声唤道:「孙主簿!」 孙来旺一看是他,先松了口气:「唐管家。」 「哟,赵监院。您不陪着两位知县大人,在此做什么呢?」双瑞笑眯眯地看着赵秀才。 赵秀才曾在双瑞手里吃过亏,见着他就浑身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道:「本监院正在视察,就见这人在此私会女子。事关书院的风气,本监院不能不管。」 「满口胡言!」孙来旺喝道。双瑞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人是被逼急了,都开始说成语了。平时聊天的时候可不见有这么高的文化修养。 「是该管管。那女子在哪儿呢?拿住她,一起去找教授问罪。」双瑞道。 赵秀才冷笑一声:「跑了,算他运气好。」 双瑞仍是一副笑模样,道:「既是这样,赵监院以后可要多留心,抓到把柄了再整治不迟。」他一边说,一边向前走了一步,道,「当初我能整治了你,不也是因为有那帐本在手里么?」 第125页 赵秀才浑身一震,又惊又惧地看了双瑞一眼,立刻挪开了眼光。双瑞压低了声音,道:「也不知令尊废了多少力气,才给你弄上这么个监院的位置。可别再玩砸了。」言罢,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放开了声音说道:「两位知县大人都在等着您呢,请您移步莲花台。」 莲花台设在太液池正中。时值盛夏,满池莲叶接天,荷花映日,拱簇在汉白玉高台的四周。高台四面设了十二根廊柱,柱子之间垂着竹帘,更显得清幽雅致。 小方桌前围坐着四个人。唐挽和元朗紧邻而坐,对面是闫志高和另一个穿着锦袍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顾盼间尽是娇惯出来的倨傲。他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又看看池子里的游鱼,又摘了一朵莲花,在手里摆弄。 闫志高笑道:「我这兄弟从小被家里娇惯,没什么规矩。还请谢教授多多费心了。」 元朗淡淡点了点头。 「这位闫小公子,怎么称唿?」唐挽问。 「我叫闫瑾。你就是花山的唐挽吧,我听说过你。」小公子主动开了口。 「瑾儿,休得无礼。」闫志高道。 闫瑾却说道:「哎呀表哥,你和唐挽不是好朋友么。这都不是外人,什么礼不礼的。」 唐挽和元朗对视一眼,心想这名字起得太不严谨了。 「是么,」唐挽含笑问道,「闫公子听说过我什么?」 「我听说你特别会赚钱,将来肯定能成一个名震天下的大贪官!」闫瑾兴高采烈地说道。 唐挽挑了挑眉,心想这人看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说话倒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一样口无遮拦。唐挽回道:「借你吉言。」 「我也认识你!」闫瑾手里的莲花点向元朗,上面一滴露珠正好飞到元朗的袍袖上。唐挽明显感觉身边的气息冷了几分,便按住元朗的手臂。 「听说你从京城来,应该见过我爹爹吧。」闫瑾问。 唐挽不明所以地看向闫志高。闫志高急忙笑着解释道:「我与瑾是姨表兄弟。他的爹爹就是闫府的大管家,闫蘸大人。」 元朗说道:「只知道首辅身边有个闫铎,小阁老身边有个闫让。倒没听说有个叫闫蘸的大管家?」 唐挽提醒道:「就是那年闫首辅请客,给你送请帖的那个。」 「哦,」元朗点点头,转而看向闫瑾,眸中多了几分戏嚯,「倒是有趣。」 闫府一个下人的子弟,竟然如此骄横。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闫志高和闫瑾却丝毫没有察觉,反而认定了元朗也是个与闫府有交情的人物。就连闫首辅都请他吃饭,那能是一般人吗?闫志高看元朗的眼神,立刻多了几分敬重。 「我爹爹写信说,花山的石头现在特别值钱。」闫瑾道,「你是花山的土皇帝,手里肯定有很多,你给我一个石矿可好。」 他这话是冲着唐挽说的。唐挽愣了愣,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瑾儿!」闫志高皱了眉头。 「表哥,你不是说唐挽和你是好朋友吗?我是你弟弟啊,她总不能连这么点见面礼都捨不得吧。」闫瑾说着话,眼睛却瞄着唐挽。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他言语直率嚣张,神态里却透着精明事故。这样的学生要来花山书院读书,唐挽真替元朗捏一把汗。 正在此时,两个人影穿过满池莲花走了进来。前面带路的是双瑞,后面跟着的,应该就是闫志高举荐的监院官了。 唐挽看见后面人的脸,忍不住笑了出来。今天可真是祸不单行。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赵先生,有秀才功名的。」闫志高笑道,「他的父亲在府衙当差,也算是咱们同僚子弟。」 唐挽点点头,道:「知道。这位赵秀才曾经还做过我花山的主簿官呢。」 「哦?竟然有这样的事?这真是巧了,」闫志高笑着笑着,察觉出有些不对,问道,「那怎么不在县衙当差了呢?」 赵秀才的脸白了一白。他爹好不容易才靠上闫志高这棵大树,他可不想就这么被打回原形。可唐挽又怎么可能给自己说好话? 「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唐挽含笑道,「那时候县衙都揭不开锅了,我把大半个衙门都遣散了。现在可不敢想那些穷日子了。」 闫志高哈哈大笑,道:「现在哪个地方能富得过花山呢。挺好,啊,我无意之中又把花山的一员老将给送来了。往后花山书院便是你的用武之地了。」 赵秀才拱手称是,起身时偷偷看了唐挽一眼。唐挽却压根没有看他,只与元朗品杯中的新茶。 回县衙的马车上,双瑞难免疑惑:「公子,那个赵秀才可不是什么好鸟。您为何要收下他?」 「我能不收么?」唐挽道,「他爹不定花了多少本钱才搭上闫志高这条线。我倒想看看他们这次想鼓捣点什么动静出来。」 双瑞咂咂嘴,道:「何必给他这个机会。要我说,一刀除根,干干净净的。」 唐挽笑了:「闫志高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他安排赵秀才进书院,更多还是为了照顾他那个表弟。哎,你看闫瑾如何?」 双瑞果断说道:「也是个麻烦。」 「对啊,」唐挽一笑,「两个麻烦凑在一处,正好打个包,一起收拾了。」 第126页 ※※※※※※※※※※※※※※※※※※※※ 今日红花榜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 感谢无住的营养液! 感谢今天也讨厌吃莼菜的好多营养液! 【昨日问答题目】有很多有趣的问题啊,你们启发了我!btw倚醉青篱的「一碗cp」我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说官配,笑死我了23333,好的官宣谢仪和唐挽的cp就叫「一碗cp」了! 【今日问答题目】你站哪一对? a 零碗cp(凌霄x唐挽) b 一碗cp (谢仪x唐挽) c 调味cp/盐糖cp (闫凤仪x唐挽) d 奉诏cp (唐奉辕x赵谡) e 我要为我的cp提名 f cp都去死,我是双瑞党 纯属娱乐,不会影响故事走向。大家随意组邪教啊哈哈哈哈哈。今天奖励第三名! 第76章 摘星楼紧邻着太液池, 一共有九层。一层是书室, 二至八层都作藏书用,顶层为天台。天台上设着青纱幔, 随着凉风习习款摆, 最是个消暑纳凉的好去处。 几个学生谈笑着登上天台,一眼看到卷几前坐着的人,立马收了笑意,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转身下楼去了。 「哎……」唐挽想唤他们回来,却没有叫住, 嘆了口气, 对元朗道,「这一上午被咱们吓回去好几拨了, 咱俩有那么恐怖吗?」 元朗笑着摇了摇头, 道:「不是咱们两个恐怖,是咱们的身份迫人。人总是对权威有所畏惧。」 唐挽道:「教书育人,我倒觉得应该反过来。咱们书院的首要任务,该是培养学生们挑战权威的信心。」 元朗道:「天地君亲师,都是不可违抗的所在。你倒要教学生们挑战权威?」 「挑战权威并不是欺师灭祖,而是要教他们对既有的规则有质疑之精神, 不能一味顺从, 」唐挽道, 「当年我读书时, 每半个月便有一次师生之间的辩论。辩倒老师才算过关。」 「这倒是很有意思, 」元朗双眼一亮,「一直都没问过你,你师从何人?」 唐挽低头喝了一口茶,道:「老师的名讳我不便说,旁人称他为半山居士。」 「半山居士……赵半山?」元朗眼中是掩盖不了的震惊,「难道是当年那位文华殿大学士,赵谡?」 元朗既然猜出来了,唐挽也不再隐瞒,于是点了点头。 怪不得,怪不得!虽在元朗预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当年的赵谡可是与卢焯、蔺如是齐名的学问大家,后来突然挂冠归隐,从此在官场和文坛消失。元朗读书时,谢家曾想请他来执教,然而遍寻天下不得。没想到居然做了匡之的老师。 元朗虽然无缘得见赵谡,却对他的文章并不陌生。赵谡的文章,用词奇伟瑰丽,布局诡谲兇险,毫无章法却又自成一派。而唐挽的文风,气象磅礴,又渊深持重,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相似之处。若非要寻一些师承的影子,应该就是行文中那不拘一格的灵气了。 元朗再一深思,对这位半山居士便愈发敬服。别人教书,都是要将自己的思想复制给学生,恨不能一模一样。可赵谡却能发扬学生的不同之处。元朗不禁有些羡慕唐挽,能够有机会跟随这样一位大学士读书;又十分感谢赵谡,能让他遇见这样一个唐挽。 「你啊,实在幸运。」元朗嘆道。 唐挽且嘆:「你我都是幸运之人。」 世人都道科举是一场绝对公平的考试。其实不然。对于一个十八岁的考生来说,科举的结果早在他五岁开蒙时就已註定了。如元朗这样的世家公子,可以请到最好的老师,得到最精心的培养。所以他高中榜眼并非偶然。元朗自然也是勤奋的,然而在同等的勤奋努力之下,他从能比普通的寒门学子更有进境。 唐挽也是一样。她深知自己如果不是唐奉辕的女儿,又怎么能得赵谡如此悉心培养?她亦是站在父辈的肩膀上,方才有今日的成绩。 然而优越的出身并没有使他们变得傲慢。唐挽深知自己的幸运,也主动背负了与之相应的使命。她要做惠及天下人的事。 花山书院建立的初衷便是如此。 「说起来,咱们这里的确有一个挑战权威的急先锋。」元朗略带戏嚯地说道。 唐挽道:「你是说闫瑾吧。」 自从这位闫小公子入学,每天惹出的祸事就不断。书院里上到经长下到学生轮番给他告状,早让元朗不胜其烦。 「那闫瑾简直是目无法纪,书院里的规矩在他眼里都成了摆设。」元朗道,「他与人说你是他的哥哥,动辄拿你出来压人。有些不明情况的学生还当了真,跟在他后面为所欲为。书院的风气都要被他带坏了。」 唐挽笑了笑,道:「风气啊,不会被一个人带坏。只能说我们管理上还有疏漏。」 元朗蹙眉:「匡之,你为何对他这般纵容?」 唐挽抬眼,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再等等,还不到时候。」 闫瑾毕竟是走了闫志高的门路进来的。如果因为犯了这些小错就把他遣回去思过,过不了多久闫志高肯定还会再来找唐挽,唐挽也一定会顾及闫志高的面子,再让他回来。到那时候,闫瑾只会更加嚣张。 所以唐挽在等,等闫瑾犯下一个大错,大到连闫志高也没脸再来求情,才好彻底将他开除。到时尽可以抓住机会,把那赵秀才也一併清除出去。 第127页 时日还长,她不急。 与此同时,临清知府罗步达却有些焦虑。 面前的桌案上放着吏部的最新公文,要从地方官中擢选人员入京城六部。这其实是个难得的好机会。罗知府本来动了心思,但是考虑自己已过了不惑之年,就算真的入了京,也不过在六部混一个小职位,又累又不自在。不如再多熬几年,能熬到一个布政使自然最好,熬不到,在知府的位置上告老还乡,也算圆满。 如此,手中这个推荐的名额到底给谁,就成了问题。 罗知府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唐挽。论政绩,唐挽在几个县令中可谓突出;论关系,唐挽入仕之初便与他有些交情;论发展,以唐挽的才能,入京后当能大展宏图。如果推荐了唐挽,对方也必定能记他这份人情。万一唐挽将来得登高位,那自己往后的官途也算有了保障。 唯一的问题,就是唐挽的资歷太浅。她上任不过三年,虽然政绩突出,可无奈花山的底子太差。在赋税上,同经营十年的闫志高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 更何况闫志高不知从哪儿听到了风声,已经先一步与自己有了表示。罗知府不禁要权衡,如果不选闫志高,会不会因此而得罪了闫党。 仔细想一想,这一次的推选名额并不多,基本都分在了闫党把持的核心省道。他临清府地处偏僻,闫党一向是看不上的,凭什么也分到了一个名额呢? 难不成是专门给闫志高准备的? 罗知府很头疼。他决定给自己的老朋友白圭写一封信,问一问他的意见。 信寄出去后的第三天,一辆从京城来的马车,停在了府衙门前。 罗知府正在和几位同知议事,便有门子匆匆前来,在他耳边低声道:「大人,京城闫家来人了!」 京城闫家?罗知府立即中止了会议,急忙忙往书房赶去。快到门前时,又不禁慢了脚步,趁机活动活动心思。自己与闫家从来没有什么接触,今日为什么会突然到访?难道真是为了那一个京官的擢选名额?莫非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闫党虽然势大,罗知府却不愿有太多瓜葛。他这一生旁观过太多官场沉浮。眼见那起高楼,眼见那宴宾客,眼见那楼塌了。他不求大富大贵,只想踏踏实实攒政绩,落个善终。 罗知府本能地察觉到,今日这番到访,预示着太多的危险信号。他暗自打定主意,什么也不拒绝,什么也不答应。一切等看到白圭的回信再说。 这么想着,便来到了书房门前。 这间书房是罗知府平素会客用的,并没有什么机要文件存放。靠墙沖门是一张大书桌,两侧书架上塞满了充场面用的经史文章。书架下一张红木方桌,两侧一边一张太师椅。左边的太师椅上坐了一个人,看年龄当与自己相仿。那人一身赭色福字暗纹的长袍,下穿着黑色绸裤,腰系一条黑绸带,正端着茶杯品茶。 这身打扮,一看就知不是官。罗知府立时便明白,当是闫府的家人了。 「哎呀,贵客贵客!」罗知府笑着走入书房中。虽然不认识,但这么打招唿总没错。 那人站起身,拱手笑道:「罗知府,咱们终于见面了。在下闫蘸。」 罗知府挑眉,久闻其名,未见其人。原来是本地闫家的家主到了。 其实闫蘸来这一趟与闫党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得了三个月的假期,便回乡来看看。做管家这一行当,最怕的就是放假。管家是个琐碎活,事无巨细要一把抓,因此根本离不开人。一般家主给假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管家年纪大了,家主表示体恤,要么就是家主正琢磨着换人,给个假期作为缓冲。 闫蘸究竟是哪一种情况,他自己也说不好。 闫府一共有四位大管家,分工不同,各司其职。闫蘸最开始在外宅负责宾客接待,这是个迎来送往的体面活儿,各级官员想要求见首辅都得通过他。闫蘸是个玲珑人,趁着办差的机会结交了一些官员,给自家外甥谋了个县令的职位。过了几年,他就被调去了内宅做总务,虽然不像之前那么风光了,可好在油水丰厚,他也趁机捞了一笔小钱,在家乡置办了一些产业。 闫蘸在闫炳章身边伺候了二十多年,自认为还是很得家主的信任的。可是最近几年,家主身体日见不好,闫家大权都落在了小公子的手中。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个主子也有自己用惯了的奴才。眼下府里虽然一切照旧,可他总是隐隐觉得,要变天了。 趁着这一次休假回家,闫蘸打算给自己安排个后路。他总有干不动的一天。趁着自己还在位,他希望闫志高能借着他的肩膀,再往上爬一爬。 罗知府与闫蘸寒暄了一阵,入席坐定看茶。按理说,一位正五品的知府,怎么也不该和一个家奴坐在一处。可是世道总是荒唐,保不齐这个家奴就能让知府丢了乌纱帽。因此罗知府不敢怠慢。 两人毕竟不熟,场面上的话说完,也就没什么可聊的了。闫蘸索性切入正题:「吏部的文书,罗知府已经接到了吧?」 罗知府眼皮一跳,心想,果然是冲着这事来的。 「有新文书么?倒还没有收到。」罗知府笑道。 吏部文书早一个月就发下来了,从京城到临清的路程也不过十日。闫蘸清楚,这个罗知府是在睁眼说瞎话。大约是不清楚自己的意图,故而不想把话说死。 第128页 倒是个滴水不漏的。 闫蘸深谙说话之道,便没有再问,而是转而谈起了闫志高的政绩。罗知府自然是一番赞扬。就听闫蘸道:「我这个外甥是个聪明人,可惜一直没碰上好机会,耽搁了这么多年。」 罗知府何其通透,立时便明白了闫蘸的来意,接道:「如果有好的机会,一定多为闫知县举荐。」 闫蘸闻言,很是满意,拱手道:「那便多谢了。」 首辅管家的身份,走到哪里都是通行证。闫蘸颇为得意地走出府衙,忽听身后有人唤道:「闫大人留步。」 大人?他做了一辈子的奴才,还没从未被称作大人。 来人上前见礼:「鄙人姓赵,任临清府文掾。犬子蒙铜冶县照料,现在花山书院任监院一职责。」 原来是闫志高的人。闫蘸便点了点头。 赵文援上前一步,小声道,「擢选之事铜冶县已告知在下,在下当全力斡旋。只是知府大人似乎更属意于花山县,还请大人早作打算。」 「花山县?」闫蘸心头一动,「可是叫唐挽?」 「正是。」 闫蘸道:「倒是位故人。」 别人不知道唐挽,他岂能不知?唐挽当初是得罪了小阁老才被发配出京的。这个人,不足为惧。 ※※※※※※※※※※※※※※※※※※※※ 今日红花榜 感谢茯苓饼的营养液! 【昨日问答题目】好吧大家的cp我都知道了哈哈哈哈。特别表扬倚醉青篱同学提名的一碗汤圆(仪挽唐元)cp,恭喜中奖! 再放一下我大庸内阁(165419585),入群可以获得特殊头衔哦~快来玩耍 没想到零碗cp还很有群众基础嘛~是叫零碗好还是叫挽凌好呢? 【今日问答题目】元朗的叔父在朝廷任什么职务? a 礼部尚书 b 户部侍郎 c 八部天龙 d 局部地区有小雨 答案指路总序第八章 ~ 今天奖励第四名~ 第77章 白圭的回信来的很快, 内容也很简单。通篇只有一句话:莫让唐挽回京。 罗知府并不清楚白圭与唐挽的渊源。他只知道当初乡试的时候, 是白圭使唐挽落榜。如今面临这样好的晋升机会,他竟又一次否决了唐挽。罗知府想不明白, 白圭为何要对唐挽一次又一次的打压。 虽然想不明白, 但罗知府还是决定按照白圭的意思来取捨。毕竟白圭是督察院的掌门人,跟着他总不会出错。 只是可惜了唐挽这么好的后生,也不知是得罪了谁。 罗知府这边写好了上报的摺子,转回头来便给闫志高去了消息。既然已尘埃落定, 罗知府少不得要把里子面子都补齐,让闫志高记住自己这份人情。 闫志高自然是欢天喜地。他谨记舅舅的话, 一面低调地准备交接公务, 一面等待朝廷的任命文书。人可以忍住哭,却很难憋住笑。闫志高心里藏着美事却不能说, 实在是烦闷得很, 于是便来花山找唐挽散散心。 「闫知县怎么今日得闲,来我这里消磨?」唐挽问道。 两人在后院凉亭里坐定,面前的小石桌上摆着一局残棋。闫志高笑道:「也就是想起来了,过来看看。怎么,唐知县正在与人手谈?」 唐挽道:「闲来无事,与夫人切磋而已。」 「哎呀, 贤弟与夫人, 真是雅!」闫志高恭维道。 「闫知县心情不错啊, 是遇见什么好事了?」唐挽见他眉梢眼角藏不住的喜气, 便问道。 闫志高早就憋不住了:「若换了旁人, 我肯定不说。但是兄弟帮了我大忙,我不能不告诉你啊。」 「哦,这里面还有我的事儿呢?」唐挽一边说,一边给闫志高斟茶。 闫志高笑道:「京城擢选地方官,罗知府已举荐了我。多亏兄弟办这书院啊,这下可稳妥了。」 闫志高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唐挽的反应。唐挽微微一顿,随机露出笑意来:「那真是恭喜闫知县。往后官运亨通,步步高升了。可定了进京的日子?」 闫志高本来听说唐挽也有争这名额的意思,还担心她因此不爽,如今见唐挽谈笑风生,也就放了心,道:「正经的文书还没发下来呢,也就是知府大人告诉了我一声。旁的都还没定。」 唐挽眸光一闪,给双瑞使了个眼色。双瑞立即会意,转身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个小厮快步跑进来,道:「大人,前衙有事,请您过去一趟。」 唐挽道:「闫知县少坐,我去去就来。」 「兄弟去忙,不用管我。」 唐挽出了院子,转身从侧门出县衙。侧门前早有轿子停着。双瑞一边帮唐挽打帘,一边问道:「大人,咱们急匆匆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府衙!」唐挽道。 「啊?那里面的闫知县怎么办?」双瑞问。 「让凌霄打发他,」唐挽钻进轿子,掀开布帘露出头来,道,「记住,我回来之前,绝对不能让他走!」 这可真是个十分艰巨的任务。好在这任务不是自己的。双瑞点点头:「好嘞!」 轿子颠颠地往前走,唐挽直嫌不够快。 吏部擢选的事她一早就听说了。消息是沈榆传来的,说是在他四方奔走之下,为唐挽要到了一个名额。沈榆嘱咐唐挽,留意府衙的消息。 第129页 这个名额是怎么奔走来的,唐挽已猜出个大概。沈榆在礼部供职,次辅徐阶又是礼部尚书,且上次相聚的时候,沈榆已流露出投靠徐阶之意。这个拔擢的名额大概便于徐公脱不了干系了。唐挽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事事问因由的少年。她要回京城,至于这背后是谁运作,她并不在意,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可今日闫志高带来的消息却让唐挽始料未及。明明属于她的名额,怎么突然就换了别人?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唐挽必须找罗知府问个清楚。 轿子在府衙门前停下,认识的门房快步迎出来:「哎呀,唐知县怎么来了?」 「我要见知府大人。」 门房道:「大人不在府中啊。」 唐挽锐利的目光打量他,那门房脸上便有心虚的神色。唐挽道:「那好,我便在这儿等他。」 门房哭丧着脸,道:「唐知县又何必为难我们这些下人。」 唐挽恍然明白过来,罗知府不是不在,而是不想见自己。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年唐挽乡试落第的时候,也曾这样被挡在县衙大门之外。 看来这一次的阻碍,同样来自于京城。 「哎呀,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唐知县吗?怎么,也吃了闭门羹么?」 唐挽循声望去,就见赵文掾正站在府衙门前,脸上带着得意的笑。 唐挽双目微眯:「又是你。」 「希望落空的滋味,不好受吧?」赵文掾笑道。 唐挽淡淡一笑,转身上了轿子。双瑞狠狠剜了赵文掾一眼,高声道:「起轿!」 此时发生了什么,双瑞已猜出了个大概。他低声问道:「公子,咱们现在怎么办?」 「回府。」 「是。」 唐挽回到府中,直奔书房而去。双瑞帮着她展纸研磨。唐挽利落地提起笔,落笔却生了犹豫。 唐挽原打算写信给沈榆,可提笔却改变了念头。沈榆毕竟资歷尚浅,行动起来事倍功半。况且他唯一的渠道就是徐阶。唐挽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让他在党争中陷得更深。 那就写给白圭吧。刚要落笔,又觉得不行。白圭一向反对唐挽入京,这次又怎么会帮她?仔细回想起来,苏州案后,白圭将唐挽安排到花山,或许就是要让他的老朋友罗知府照看唐挽。这一次的闭门羹,保不齐也和白圭有关系。 那又能写给谁呢?偌大的京城,既希望唐挽回去,又有能力从中运作的人,屈指可数。 唐挽眉梢一挑,对双瑞道:「你去库房,把当初闫志高送的那十颗珍珠取出来。」 「是。」 十颗上好的珍珠依次排开在乌木桌案上,柔和的光映照着唐挽的双眸。书房内门窗紧闭,双瑞垂手立在一边,等候吩咐。 唐挽将书信封好,递给双瑞,道:「事关重大,你亲自去一趟京城。」 「公子放心。」 双瑞即刻启程。唐挽另外安排了两个小厮跟随,一路上可以互相照应。她站在县衙门前,看着那三匹快马绝尘而去,胸口意气难平。 她已经躲藏得太久了。是时候了,她要重返京城。 后院的凉亭里,闫志高伏案而卧。凌霄坐在他对面,自顾自喝着茶。 「你把他给药了?」唐挽惊道。 凌霄道:「喏,人给你留住了。」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不可以再用这样的手段!」唐挽道。 凌霄白了她一眼,道:「你让我留人,我能有什么办法?放心,一会儿餵他一杯清水就醒了。」 唐挽在桌边坐下,抿唇不语。 「你要留他到什么时候?」凌霄问。 「等双瑞顺利出了临清府。」唐挽道,「绝不能让闫蘸有所提防。」 「真没想到闫府一个下人,竟能有这么大的能量。」凌霄蹙眉,看了昏睡的闫志高一眼,道,「想个办法,光明正大的解决了他,不就没有人与你争了么?」 唐挽摇摇头:「莫动杀心。他还不算个坏人。」 习习晚风,吹散了心头的燥热。唐挽凝神细想,越想越觉得此事并不简单。这场突如其来的擢选,到底是为了迎合谁的利益?一直被闫党把控的吏部,为什么会批准徐党的名额?如果这是闫党和徐党的一次联手,那他们面对的敌人又是谁?这一纸公文背后,到底有几方势力在拉锯? 唐挽身在这小小县衙,却敏锐地感知到了京城那一场将倾未倾的风雨。 唐挽站起身,快步走出凉亭:「我要去找元朗。」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出去,今晚不回来了?」 「赶得上就回,赶不上就不回了。」唐挽道。 「老让我独守空房,」凌霄嘟囔着,看见还趴在桌上的闫志高,「哎,那这人怎么办?」 唐挽道:「你估摸着城门快下锁的时候弄醒他,让他回去就是。」 凌霄一路送着唐挽往外走,迎面跑来一个小厮,见着两人急忙行礼:「见过老爷夫人。」 「何事?」 小厮道:「书院的谢教授在门外,要见老爷。」 唐挽刚要去找元朗,元朗倒主动来找她了,果真心意相通。唐挽不禁扬了扬嘴角,道:「那快请他进来啊。」 「谢先生说在外面等您,就想见您一面,」小厮道,「我看着高车大马的,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第130页 唐挽一怔,快步朝大门走去。 门前果然停着两顶青蓬马车。元朗一袭月白披风,长身而立。见到唐挽,便快步迎上来。 「这是怎么回事?」唐挽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元朗神色肃穆,眉目间有一丝焦虑:「京城来消息,说我叔父病重,恐怕……我必须马上赶回去。」 唐挽一惊:「怎么如此突然?之前不是说已经大好了吗?」 元朗道:「我得回去看看。如果没有大碍,我会尽快赶回来。」 这本也应当。元朗的叔父膝下无子,一直将他当做亲儿子一样对待。而元朗的父亲早亡,对叔父更有孺慕之情。两人名为叔侄,其实情同父子。 「你不要耽搁了,快快启程吧。」唐挽道。 没想到分别竟来得如此突然。 元朗上前一步,将唐挽拥入怀中。两人站在衙门口高高的台阶上,头上是煊赫的牌匾,两侧是执杖的衙役,身前身后数十双目光的注视下,他拥着她,带着满腔决绝的意气。 元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忐忑。这一次的分别本没什么不同,他也笃信自己很快就会回来。 「等我。」元朗在她耳边道。 唐挽淡淡一笑:「再见。不在此处见,便在京城见。」 ※※※※※※※※※※※※※※※※※※※※ 今日红花榜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 感谢大挫妞茜茜的营养液 感谢无住的营养液 感谢茯苓饼的营养液 好吧元朗再次下线。这次下线会比较短暂,咱们京城见啦元朗~ 【昨日问答题目】答案是a礼部尚书!对应今天的线索,各位对京城局势推理出什么没有? 恭喜茯苓饼中奖! 【今日问答题目】闫凤仪身边的书童,叫什么名字? a 闫铎 b 闫让 c 闫鹤翔 d 阎维文 今天奖励第五名! 第78章 元朗离开得实在突然, 书院里的事务暂时都移交给了主管经学的陈学正。陈学正是个老先生, 做学问是一把好手,管理上却欠了些锐气。赵秀才便藉由监院的职位, 揽了不少权柄在手中。 赵秀才一当权, 最高兴的莫过于闫瑾。元朗在时他还有些收敛,如今愈发的肆无忌惮。整日里游手好闲,后来书院都关不住他了,老琢磨着去外面转转。 「哎, 你说我要是能有个石矿,那该多好。」闫瑾翘着腿, 嘴里叼着一根稻草干。 赵秀才笑道:「小公子家有良田千顷, 还不够吗?」 闫瑾道:「良田千顷那也是我爹的。我琢磨着,也得有点自己的产业不是?」 闫瑾一直心心念念想要个石矿。能赚钱倒是其次, 关键是它太火了, 纨绔子弟们都以能佩戴一花山石为风尚。闫瑾想,要是自己手里能有个矿,肯定会让身边那群人都羡慕疯了。 「那唐挽小气得很,山上的矿区都归了官府了,」赵秀才眼珠一转,道:「不过么, 小公子想要个矿, 也不是不可能。」 闫瑾眼睛一亮:「你有办法?」 赵秀才笑道:「这花山石原本不算什么稀罕物件, 很多建在山上的老宅底下都有。老宅是私人的产业, 官府管不着。小公子何不在此动动心思?」 闫蘸道:「上哪儿找去呢?」 赵秀才压低了声音, 道:「巧了,我还真知道一户。」 夜里起了风,吹得窗外树影乱晃。唐挽仰面躺着,听风啸声,枝叶拍打声,飞虫扑火声,只觉得这夜里比白日还要喧嚣。不自觉的,唐挽嘆了口气。 身边凌霄的唿吸绵长。唐挽以为她早已经睡着了,她却突然开了口:「别愁了。」 「你没睡啊?」唐挽问。 「你这长吁短嘆的,我怎么睡,」凌霄翻身回来,面朝唐挽,道,「我知道你担心谢公子。可是京城远在千里之外,你再担心也帮不上什么忙。何必熬着自己。」 唐挽的确担心元朗,可也不仅仅是担心他而已:「我总觉得谢公这一次病得太蹊跷了。」 「上了岁数,病情反覆也是正常,」凌霄手搭在唐挽身上,像哄翊儿睡觉那样一下一下轻轻拍,「睡吧,啊。」 突然外面传来急促的鼓声,唐挽一惊,坐起身来。深夜响鼓,必有大案。 两人急忙起来更衣。小厮进门的时候,凌霄正好给唐挽系上最后一粒扣子。 「怎么回事?」唐挽问。 「有人呈递冤状,请您升堂。」 正堂内明烛高照。唐挽转屏风入座,看着堂下黑压压的人头,怔住了。 堂下约摸有三十多人,皆是一身短打,面堂黑亮,膀大腰圆,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更像是一群土匪。唐挽看见他们,便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来。 这群人的首领是一个女子,看年龄还挺年轻,黝黑的皮肤,劲美的身段,后背一双蛇皮环首刀。其他人的武器都被收缴了,只有她的武器还在,一看就是这群人里最不好惹的。 这个最不好惹的,唐挽见过。 「合鱼?」轮椅上的沈玥姗姗来迟。 对了,正是水寨的女匪首,合鱼。 合鱼上前拱了拱手:「问渠先生,唐知县。」 唐挽仿佛回到了那年的卢津渡口,想起当初自己被吓出来的眼泪,立时挺了挺胸脯,将官架子端起来:「是你深夜击鼓鸣冤?」 第131页 「不是我鸣冤,是她!」合鱼说着,往一边让了让。唐挽这才发现地上还跪坐着一个女子,泪眼涟涟:「大人……」话未说,眼泪已沾满了衣襟。 这一个也算得上熟人。唐挽道:「崔三娘?你们如何会在一处?」 「大人,求您为民女做主!」崔三娘一头磕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唐挽惊了一惊,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细细讲来。」 事情发生在五天前。崔三娘照例上山照料林木,却不想被人尾随。匪徒把她劫掠到一处大宅院中,强占了她的身子,后又将她囚禁。是送饭的老嬷可怜她,终于寻到机会,将她放了出来。 合鱼道:「要不是遇见我,她早被抓回去了。」 唐挽的震惊无以復加。在花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目无王法的歹徒? 「是谁作恶?」唐挽问。 崔三娘低垂泪目,道:「是闫家的小公子,闫瑾。」 唐挽的面色白了一白。她一直觉得闫瑾不过就是个不着调的二世祖,虽然小错不断,但是大是大非面前还是分得清的。没想到居然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 唐挽突然在想,今日之事,罪魁祸首其实是自己。元朗早就提醒过她闫瑾的荒唐,如果不是她玩弄权术一味纵容,崔三娘的惨剧也不会发生。 沈玥察觉到唐挽的异常,低低唤了两声「大人」。唐挽这才醒转过来,道:「案情已知晓,原告暂押府内,准备诉状。其余与案情有关之人,就近安置,结案前不得离开花山县。退堂!」 崔三娘被带到后堂,交给卢凌霄安置。卢凌霄打点好一切回到卧房中,却不见唐挽,于是便擎了一盏灯,往正堂来寻。 正堂里早已空空荡荡。明艷艷的烛光里,唐挽仍然呆坐在那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卢凌霄趋步上前,道:「怎么还不去歇着?」 唐挽道:「叫双瑞来,我有事吩咐他。」 「老爷您煳涂了,双瑞不是去京城了吗?」卢凌霄道。 「哦,对,」唐挽晃了晃神,抬起头,才发现面前站的是卢凌霄,「凌霄啊,是我错了。」 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卢凌霄却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她嘆了口气,道:「嗨!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你逼着那闫瑾作恶,这事儿真要怪个谁,也该是怪那闫瑾的爹娘不会教养,怪那个硬把他送来花山的闫志高!」 她这番话说的畅快,连带着唐挽心头也亮堂了许多。一件事的发生,背后总有千百个原因,自己不该钻牛角尖。现在应该做的,是将恶人绳之以法,还崔三娘一个公道。 卢凌霄搀着唐挽走下高座。唐挽突然定住脚步,道:「险些误了大事。」 凌霄一愣:「什么事?」 「来人!」唐挽一声厉喝,马上有差役进来,跪地听命。 「马上派人去将那闫瑾绑来!天亮之前,务必归案!」 「是!」差役快步离去。 闫瑾应当清楚自己犯了什么罪。今日崔三娘出逃,必定会打草惊蛇。如果闫瑾去找闫志高寻求庇佑,那再想捉他也就难了。必须在今晚将他拿下。 花山县衙役去到铜冶的地界拿人,原该与铜冶县衙知会一声。然而闫志高与闫瑾沾亲,按照大庸律法需要迴避,因此唐挽自然可以越过他直接拿人。衙役们带着铜锁铁铐浩浩荡荡出了门,直到天将泛白时,才终于回来。 闫瑾没拿到,却带回了一身的伤。 院子里,县衙的主事们列席两侧。唐挽面色阴沉地看着满院子的伤兵,沉声道:「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回大人,是闫家的护院将我们打伤的。」 「好个闫家,连官府的人都敢动手!大人,让下官带人将他捉拿归案!」孙来旺怒道。他早上一到衙门便听说了崔三娘的遭遇,满心被复杂的情绪填满,怒火顶得太阳穴腾腾直跳。他恨不得飞到闫家,亲自将那小畜生绳之以法。 「大人不可冲动,」沈玥在一旁说道,「闫瑾毕竟是铜冶县县民,还是先知会铜冶县令,请他出面协助吧。」 「那铜冶县是闫瑾的表哥,穿一条裤子的。找他能有什么用!」孙来旺怒道,「大人,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那闫瑾就要逃走了!」 突然一个身影从天而降,落在唐挽的身边,带起一阵劲风。合鱼双手持刀,对唐挽说道:「你要拿谁,我给你捉来便是!」 「合鱼!莫要插手官府的事!」沈玥喝道。 唐挽却已经拿定了主意,说道:「备轿,去铜冶县衙。」 辱了她的百姓,打了她的衙差,她必不能善罢甘休。 闫志高早就料到唐挽会来。昨天夜里,他舅舅闫蘸带着闫瑾来到县衙,给他讲了闫瑾做的荒唐事。闫志高气得血直冲脑门。其实像这种荒唐事,闫瑾没少做,关键是这个节骨眼不对。闫志高现在正等着京城的任命,真是一点都不得有差池。再者,那唐挽是什么人?闫瑾在她的地界上作恶,还打了她的官差,她岂会善罢甘休? 「这事儿你可不能不管!」闫蘸道,「我听说那唐挽也想争取入京的名额,这回这事儿保不齐就是她的构陷。你得捞你兄弟啊!你兄弟如果获了罪,你入京的事儿也得跟着泡汤!」 「就是啊,表哥,是那村姑先勾引我的!」闫瑾在一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第132页 闫志高很烦。他清楚闫瑾是个什么货色,但是舅舅的话他不能不听;好不容易得来的进京机会,也不能就这么泡汤了。 闫志高点点头,说道:「闫瑾就留在我的衙门里,我自会保护好他。舅舅先回去,准备上一些礼物,咱们得去花山走动走动。」 此事的关键在于安抚好唐挽。只要她愿意大事化小,闫志高就能小事化了。 这些层面,闫志高能想到,唐挽自然也能想到。没等他去走动,唐挽自己先来了。 闫志高打从唐挽一来就殷勤得很,又是让坐又是看茶。唐挽也不客气,撩袍在正堂坐定了,开口道:「哥哥,你煳涂了!」 闫志高很爱和唐挽拉近关系,可平日里只有他称唐挽为兄弟,唐挽却总以官职称唿他,显得那么生分。今日却是唐挽第一次叫一声「哥哥」,闫志高便感觉出不一样来。 闫志高见唐挽没有进门就掉脸色,心里认定唐挽还是念着自己的面子的,便说道:「兄弟,此话怎讲啊?」 「定是有人在你面前挑拨咱们俩了吧,」唐挽道,「实话告诉你,小阁老已在吏部给我定了职位,过完年就上任。我何必与你争这个名额呢?」 闫志高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仔细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若不是唐挽不要的,也轮不上自己。 「嗨,兄弟,我可没想这些啊。」闫志高急忙道。 唐挽继续道:「我今天为什么来,哥哥心里清楚。这事儿您可千万别插手。你得避嫌啊!」 闫志高一拍大腿,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亲属犯案,理应迴避,否则有徇私之嫌。 「兄弟打算怎么办?」闫志高问道。 唐挽道:「那闫瑾是你的兄弟,便如我的兄弟一般。我自然要为他着想。但是法度不能废。我得带他回衙门,把程序都走完。其实这事儿啊,可大可小,关键看后续怎么处理。百姓们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总得过得去,你说是吧。」 闫志高一拍大腿:「就是这个道理!兄弟,可要你多多担待了!」 「好说。闫小公子一直在我那儿读书,他出了事我面子上也挂不住啊,」唐挽道,「此时宜早不宜迟。委屈小公子跟我去县衙走一趟吧?」 「得!」闫志高道,「来人,去把小公子叫来!」 —— 闫蘸知道自己儿子被唐挽带走,不禁忧心如焚。一旁闫志高却淡定得很,劝道:「舅舅莫要担心,我与那唐知县交情深厚,不会有事的。不过是走走程序而已。」 唐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闫蘸也说不清楚。他和唐挽那唯一的一次会面发生在六年前,他亲自送了请帖到榜眼府上,正好唐挽也在。印象中这个探花郎待人周到行事稳妥,的确比那个榜眼更讨人喜欢。后来不知怎么的得罪了小阁老,发配去了苏州,最后还是落在了闫党手中。 奇怪的是徐党对这个唐挽也很重视。这一次的擢选,礼部的名额是直接挂着唐挽的名字上报的。幸好闫蘸与吏部一位主事相熟,提前使了银子,才在下发前的空档把唐挽的名字抹去了。闫蘸也是拿准了小阁老不喜欢唐挽,才敢这么擅作主张。 闫瑾这桩案子,唐挽若是个明事理的,自当大事化小,亦可以趁此机会给闫蘸卖个人情。可就怕唐輓联合了徐党,存心与闫志高争这入京的名额。闫蘸看了自己那不争气的外甥一眼,怎么那么容易就被人蛊惑,把刀子往人手里送呢?指望他是指望不上了,还好闫蘸早有后招。 他要去会会唐挽。 却说唐挽带了闫瑾,出铜冶时是一人一顶轿子,进花山后便换了铜锁枷拷。衙役们前面鸣锣开道,后面响鼓净街,唐挽轿子在前,闫瑾被锁着跟在后面,与游街无异。 花山县本就很小,昨夜的登闻鼓惊醒全城,到今晨崔三娘的案子已传得人尽皆知。人人都为崔三娘的遭遇不平。但是犯案的是闫家的小公子,是首辅大管家的儿子、铜冶知县的表弟。自家县太爷到底能不能秉公办案,百姓们都悬着一颗心。 唐挽再好,也是官。官官相护,从来如此。 百姓们围在街道两侧,看见闫瑾被枷锁拷着带了回来,不禁爆发出一阵欢唿。这便是知县大人的态度,罪人就是罪人,秉公办理,绝不留情。 唐挽坐在轿子里,听着窗外百姓的欢唿声,微微阖目,陷入沉思。她深知这桩案子的解决办法不止一种,也深知哪一种对自己最有利。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个最直接也最决绝的方式。 唐挽自嘲一笑,在官场中浸淫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没有学会「趋利避害」这四个字。她笃信的,仍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轿子落地,鼓杖声响,知县升堂。 闫瑾被除去了枷拷,带到正堂当中,两个衙役压着他的肩膀迫使他跪在地上。闫瑾费力地抬起头,就见碧海青天的屏风前,乌纱锦袍的唐挽。唐挽两侧一左一右,坐着主簿官和师爷,再往下便是神情冷肃执杖衙役。 唐挽的位置很高,往堂下看,便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之感。她一拍惊堂木,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闫瑾嘿嘿笑了起来,道:「不是你带我回来的吗?」 「大胆刁民,竟敢对大人出言不逊,藐视公堂。」孙来旺拱手道,「大人,请责十个花板,以肃纪律。」 第133页 唐挽不知道孙来旺暗自下了怎样的功夫,才把这一段拗口的说辞背了下来。可以想见,孙来旺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收拾这闫瑾的。 唐挽点了点头:「准!」 立即便有皂班拿了一尺长的花板上来,板子一头宽一头窄,枣木所制,坚硬非常。闫瑾大惊,道:「唐挽,你要打我?」 不等他说完,两个衙役已经拉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的头固定住。皂班差人一手一个花板,抡圆了胳膊「啪」「啪」就是两下。闫瑾的脸立刻肿了起来,惨叫两声,吼道:「你敢打我!我告诉我表哥!」 话音刚落,又是「啪」「啪」两个嘴巴。 闫瑾的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你知道我爹是谁么。」 「啪」「啪」,这两下打完,他的脸已经肿得说不出话来,嘴角渗出血丝。 皂班差人见他终于闭了嘴,顺手将最后四个板子也打完,躬身退了出去。 闫瑾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蜷缩在地上嚎啕大哭。唐挽一拍惊堂木,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闫瑾捂着脸哭得痛。孙来旺一拱手,道:「大人,这刁民对您的提问充耳不闻,实乃目中无人,请再责十花板!」 闫瑾一听这话,急忙爬起来,含混着喊道:「别打了,别打了!我叫闫瑾!我说了!」 沈玥小声道:「大人,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案子就没法问了。」 唐挽微微挑了唇,继续问道:「本月十三日下午,你在何处?」 闫瑾想了想,道:「我……我在书院!」 「可有证人?」唐挽问。 「有!赵监院可以作证!」闫瑾高声道。 唐挽等的就是这一句,吩咐道:「将赵监院带上堂来!」 赵监院得知闫瑾被抓,心中十分忐忑。两个衙差闯入书院的时候,他正打点包袱准备去投奔他爹。 两个衙差押着赵监院走上堂。他有秀才的功名在身,可以过堂不跪。他看看跪在被告石上脸肿成猪头的闫瑾,再看看高高在上的唐挽和两侧执杖的衙役,心已经哆嗦成一团,腿一软就跪了下来。 唐挽问道:「赵秀才,本月十三日,有人看到你和闫瑾上了南山,可是真的?」 「不不不,大人,那日我一整天都在书院和陈学正议事,并没有见过闫公子啊!」赵秀才伏在地上。 闫瑾眼一闭,心道一声要坏事。 唐挽冷冷一笑,这样的货色,还真不值当自己费这么多心思。 「闫瑾,你说赵监院可以给你作证,可他却说并没有见过你,」唐挽冷笑,道,「你可知欺瞒主审官,是何罪名?」 不等闫瑾说话,孙来旺便拱手道:「大人,这个刁民满嘴没有一句实话,看来非得大刑伺候才能招供啊!不如先打六十板子,再问不迟!」 闫瑾一听这话,吓得脸都白了,急忙向前膝行几步,道:「别打!别打!你问什么我都说,我都说啊!」 唐挽一拍惊堂木,道:「本月十三日你究竟做了什么,速速招来!」 那一天,闫瑾的确没在书院。他一大早上了山,专门等着崔三娘。 事情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几个月前。崔三娘来书院寻孙来旺,告知他自家老宅有石矿的事。这个消息被一旁的赵监院听见了。正好闫瑾想要个石矿,赵监院便将崔三娘家老宅有矿的消息告诉了闫瑾。闫瑾想要购买崔家老宅,遭到崔三娘的拒绝,一怒之下将人掳到了自家的一处庄子里关了起来。 按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尚有可以挽回的余地。可恨的是赵监院,又给闫瑾出了个主意。既然崔家不愿意卖,那就把崔三娘纳为小妾。闫瑾成了崔家的女婿,宅子自然就归了他。这个主意实在缺德,可闫瑾觉得好极了。可崔三娘不从,怎么办?还是赵监院给指了条路:「生米煮成熟饭,不怕她不从!」 闫瑾招认完,大堂内安静极了。屏风后传来几声呜咽,那是崔三娘伏在凌霄的肩头哭泣。 孙来旺握着笔的手在微微颤抖。世间怎么会存得下这样的恶人,他怎么能在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之后,仍活得如此理直气壮?屏风后崔三娘细弱的哭声像是一根针,狠狠地扎在孙来旺的心里。他好恨,那日为什么要在书院和她谈论老宅石矿的事呢?当初为什么要把照顾山林的事交给她呢?为什么自己一时疏忽,让如此残忍的事发生在她的身上? 不,作恶的不是自己,而是闫瑾和赵监院。恶人自当受到严惩! 孙来旺抬头去看唐挽。唐挽的脸笼罩在阴影中,不辨表情。 「大人,是否让被告画押。」孙来旺问。 沈玥对唐挽说道:「大人,不如暂且休堂,我们从长计议。」 一旦画押,这案子就撤不了了。这就意味着唐挽与闫氏的彻底决裂。沈玥知道唐挽将双瑞派去京城的目的。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闫党是唐挽唯一可以借力的存在。唐挽办了闫瑾,便如同办了闫蘸,也就等于打了闫党的脸面。唐挽便是自绝前程。 大堂内静到了极处,所有人都在等着唐挽的指令。只见她站起身,头顶着明镜高悬的匾额,说道:「画押!」 沈玥重重嘆了口气。 「是!」孙来旺脸色涨红,拿着堂供走到闫瑾面前,将笔递给他。闫瑾吓得直往后缩:「不,不,我不画。」 第134页 「当堂翻供,先打九十大板!」孙来旺喝道。 闫瑾嚎啕大哭:「爹啊,爹救我啊!」 堂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唐知县请慢!老夫有证据!」 一人快步来到堂前,被左右差人挡住。即便只见过一次面,也已经相隔多年,唐挽还是能认出来,这人就是闫府的大管家,闫蘸。 唐挽一挥手,两侧差役不再阻拦。闫蘸跨步走入堂中,一眼看见自己儿子红肿的脸,面色更是沉郁了几分。 「堂下何人?」唐挽扬声道。 闫蘸负手道:「闫府管家闫蘸。」 沈玥闻言,吃了一惊。 「大胆!上得堂来,竟敢不跪!」孙来旺高声喝道。 闫蘸看着孙来旺,冷冷一笑,并不答话。 唐挽对孙来旺微微摆了手,道:「来人,给闫管家看座。」 闫蘸一笑,道:「大人您抬举了,我无官无品,岂敢落座?站着就成。」 倒是个滴水不漏的。唐挽摺扇当胸,道:「方才听你道有证据。是何证据?」 闫蘸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高声道:「崔氏与我儿早就签订了婚书!强抢民女的罪名,纯属无稽之谈!」 那封书信被呈递到唐挽的桌案上。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并不算是一封婚书。婚书只有明媒正娶的妻子才有,而这一封是纳妾的聘书,上面签着闫瑾的名字。女方的那一栏,按着一个红指印。 如果这封聘书是真,那此案的性质就变了。两人既然已有了夫妻关系,自然就不能算是强抢民女。堂上众人谁也没料到竟会有这样的反转。唐挽看了孙来旺一眼,又与沈玥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在他耳边说道:「大人,休堂吧。」 对,休堂。唐挽一拍惊堂木:「休堂!」 被告和证人分别关押。唐挽转屏风入后堂,看着那封婚书犯了难。她命人唤来崔三娘,问道:「你何时与闫瑾签订的婚书?」 崔三娘跪地说道:「大人,民女从没有与他签过婚书啊!那婚书一定是假的!」 婚书的签发地是铜冶县衙,上面红章印信齐全,不像是作伪。闫瑾的户籍在铜冶县,婚书由夫家的户籍所在地签发,也合情合理。 卢凌霄搀扶着崔三娘起身,提醒唐挽道:「会不会是家人代签的?」又问崔三娘,「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崔三娘道:「我父亲早亡,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和一个弟弟。」 恰在此时,有衙役来报:「大人,门外有个老妇自称是原告崔三娘的母亲。」 唐挽眉头蹙起:「唤她进来。」 所谓的「老妇人」也算不上多老,看年纪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常年的劳作使她皮肤黝黑,高高凸起的颧骨像是两个山峰。她进门便拜:「民妇拜见知县大人!」 崔三娘唤了一声:「娘!」 崔母抬头,连忙站起身来,拉了崔三娘就往外走:「三丫头,你又闹什么!跟娘回家去!」 崔三娘被她扯了个趔趄,急急说道:「娘,我不能走。」 孙来旺上前拦住崔母的去路,道:「大娘,现在只是休堂,案子还没有结,原告不能离开衙门。」 「什么原告?错了错了,我们不告了!」崔母说着,继续拉着崔三娘往外走。唐挽一个眼神,两个衙役便将大门堵死了。 「这……我们不告了还不行吗?」崔母叫道。 「状纸都已呈上,岂容你如此儿戏。」孙来旺喝道。 唐挽看了看手中的婚书,问道,「老太太,这婚书是你签的?」 崔母转过身,说道:「就是我签的。我正正噹噹嫁女儿,官府还要插手不成?」 「娘!」崔三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为何要签?」 「我不签能怎么着?啊?你已经……你要是不嫁给他,你以后还怎么做人啊!」崔母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当然心疼女儿,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光是心疼没用。她得考虑后路。 崔三娘红着眼睛,说道:「我就算死,也不嫁给那个恶人!」 「你不嫁?你难道要跟着娘守一辈子活寡吗?啊?你都已经这样了,哪个男人还会娶你哟!」崔母流下泪来,「那闫家是什么来头,他们惦记上的东西,还有得不到的道理吗?娘就想让你平平安安的!你嫁过去了,怎么也是个奶奶,也能吃喝不愁了!」 「娘!我就守一辈子活寡!我有手有脚,我自己能挣饭吃!你不要把我推到火坑里去啊!」崔三娘的声音都哭哑了。 崔母握着她的手,道:「闺女,这就是你的命啊!怪就怪你太要强了。你要是早早听娘的话,许配个人家,也不至于出这样的事。你整日里抛头露面的往外跑,才让人给惦记上的。你也得替你弟弟想想。你不嫁,他将来还怎么娶媳妇啊?谁家会把姑娘嫁到一个门风不正的人家啊!」 「简直荒谬!」凌霄上前拉住崔三娘的袖子,道,「三娘,不要回去。你要告状就要告到底!你要相信知县会还你个公道的!」 「别告了,你告赢了又能怎么样呢?」崔母哭道,「走吧,跟娘回家去吧!」 衙门坐北朝南。到了下午,阳光从西面的窗子斜斜照进来,在正堂里划分出阴阳。闫蘸站在证人席上,一边的被告席跪着闫瑾。赵秀才则已经被关押在了班房中。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见唐挽带着左右属官从后堂走出来,纷纷落座。此时再看几人的脸色,唐挽面如平湖,看不出什么端倪。一旁的沈玥也是面无表情。唯有孙来旺,面色发青,沿着闫瑾的眼神像要飞出刀子来。 第135页 两侧衙役叫过一堂,等待知县发话。 唐挽抿唇,拿起惊堂木,一拍,沉声道:「原告撤诉,被告闫瑾,无罪释放。」 闫蘸直勾勾地看着唐挽,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像是悬在头顶的破钟,又像围着山峰盘旋的兀鹫,长久地留在了唐挽的记忆中。让她觉得憋闷、愤恨、耻辱。 入夜,风起。 凌霄手中端着托盘,来到唐挽的书房门前。书房里仍亮着灯,可以清晰地看到唐挽伏案的身影。 凌霄推门而入,将托盘放在左侧的小方桌上,柔声道:「你晚饭没吃,好歹喝碗粥吧。不然又要胃疼了。」 「顾不上。」唐挽埋头在黄卷中。 凌霄走到她身侧,道:「你从下了堂就一直窝在这儿。你到底想找什么,跟我说说,我也帮你找。」 「我在找和崔三娘相似的案例。」唐挽道,「对于有婚书的夫妇,衙门立法还是空白。有律按律,无律按例。还真让我找到几个例子。可是我越看越火大!」 唐挽翻着手里的书,给凌霄看:「你看这个。说是有一个屠户的老婆每天遭到丈夫的殴打,就来衙门告状。衙门怎么判的呢?判了妻子一个违逆纲常之罪,打了二十大板;那个丈夫只因为管教不严被罚了五斗米。你说这是什么混帐官司!」 「还有这个,这个应该和崔三娘的情况最相近,」唐挽道,「说是有一家的女儿被邻居玷污,被当场捉住。两家去衙门打官司,衙门居然只罚了些银子,补上婚书就算无事!」 唐挽实在想不明白,衙门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判决。那主审的官员还有半点君子的操守和德性吗?如果被玷污的是他们的妻女,也会做出如此的判决吗? 凌霄见唐挽气得不轻,想要让她换一换心思,便说道:「这有什么可生气的。我还听过一个稀奇的事儿呢。说是有这么一家,妻子因为不生养,被婆家休弃。娘家不服,去衙门告状。衙门一查,其实是那丈夫不能人道,所以才怀不上孩子。最后啊,衙门判决两人继续维持夫妻关系。结果娘家倒不干了。两家这官司打了好几年,轰动了整个苏州呢。」 唐挽看了看她,问道:「不能人道是什么意思?」 凌霄挑眉:「那你知道玷污是什么意思?」 「想必就是一些非礼的举动。」唐挽道。 凌霄扶了扶额头,暗下决心,以后有时间一定要给唐挽补补课。 现在却不是个适当的时候。凌霄嘆了口气,抬手替唐挽揉着肩膀,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憋屈。可崔三娘这个事儿,的确不是你能左右的。错的是这不通人情的律法,是这混帐的天理伦常。」 唐挽翻了一下午的案卷,早就觉得肩颈酸胀。凌霄的力道适中,唐挽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她微微仰起头,说道:「律法若错了,就改律法。伦常若错了,就变伦常。」 凌霄心头一动。唐挽这一番话,竟也激起了她一丝久违的激盪之情。世间女子都被天理伦常所累,被世俗人言所束缚。曾几何时,凌霄也很想冲破这些枷锁,可她势单力薄,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如果崔三娘能有一个不同的结局,那该多好。 「我听说明天闫家的轿子就要接崔三娘过门了。」凌霄说道。 唐挽薄唇抿紧,道:「真让恶人如愿,我这父母官就白当了!」 ※※※※※※※※※※※※※※※※※※※※ 今日红花榜 感谢倚醉青篱的营养液! 感谢大挫妞茜茜的营养液! 【请假条】 今天更了三合一章,先给大家嘴里塞块糖,才敢说后面的话⊙w⊙ 年底诸事繁杂,十分影响创作状态。为了保证文章的质量,十黛要向大家请个假去存稿了! 请假时间:今日起至2019.1.20 请假不是不更新,是无法保证日更了。请假期间会把本卷剩下的万字更完,另外还会更两篇番外,一篇写元朗回京的线,一篇写双瑞进京的线。1月20号之后恢復日更。 十黛不想断更,但是更怕写崩,每一篇发出来的章节都要对得起大家。请各位小天使理解,在这里和大家说一声对不起了。1月20日准时恢復日更,坑品保证,大家放心。如果你实在不放心的话,欢迎来读者群戳我,接受监督,更新了也会在群里通知哒⊙w⊙ 内阁:165419585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唐挽能顺利回到京城吗?回到京城之后,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元朗能不能发现她的女儿身?少年团会不会搞事情?敬请期待下一卷:《十年磨一剑,谁有不平事》 第79章 闫家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给唐挽难看。天刚朦朦亮, 迎亲的锣鼓队就响彻了花山县。昨日唐挽游街时有多热闹, 今天闫瑾迎亲时只会更热闹。他坐在高头大马上,身戴红花, 满脸的春风得意。他就是要让花山的百姓知道, 便是县太爷也奈何他不得。这就是他闫家的势力。 锣鼓声传入院墙,愈发刺耳难忍。沈玥被这锣鼓声惊醒,睁眼看着白茫茫的顶棚,不禁蹙了眉。闫瑾这样嚣张, 摆明是做给唐挽看的。以唐挽的脾气,岂能容他?怕是要出事。沈玥急忙起身, 扶着轮椅来到唐挽的书房前。 书房里的灯火亮着, 仿佛一夜未熄,想必唐挽仍在房中。沈玥稍稍松了口气。 第136页 「大人, 可起来了?」 书房的门打开, 走出来的却只有卢凌霄一人。 「问渠先生今天可真早。」凌霄笑吟吟地说道。 「夫人早,」沈玥拱手行礼,「大人可在?」 「老爷比咱俩都早,他半个时辰前就出门去了。」凌霄道。 沈玥一惊,察觉出不对来:「大人是一个人走的?可知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她一个大男人要去哪儿,我妇道人家也不好过问。」凌霄淡淡说道。 果然还是来晚了一步。沈玥急急道:「夫人啊!我当你是个明白人, 怎么也做了煳涂事?你不该放她出去!闫瑾的案子盘根错杂, 一个不慎就有可能激怒了闫党!一个崔三娘是小, 大人的前程才是大!你快告诉我她去了何处, 或许还来得及!」 凌霄听见这话, 瞬间白了脸色。她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许多关节。于是说道:「她带了衙役,往县界去了。」 沈玥急忙吩咐差役:「准备肩舆,去县界!」 凌霄看着他的背影,唤道:「问渠先生!」 沈玥在轮椅上转过身来。 凌霄沉声道:「大人的前程自然为大,可女子的冤屈亦不算小。先生何不相信唐挽的判断?」 沈玥略一沉吟,道:「妇人之见。」 沈玥乘坐着肩舆,带着剩下的衙役匆匆离开府衙。走到门口,迎面遇上合鱼。合鱼一早听说那闫瑾被放出来了,气得牙根痒痒,正要来衙门质问唐挽。此时一见沈玥匆匆带着差役外出,便高声问道:「问渠先生,你带这么多人是去和那闫家打架吗?我同你一起!」 沈玥喝道:「我是官,你是匪,如何一道!还不退下!」 合鱼从未见过他这样严厉的神色,贝齿在朱唇上噬出一片苍白,顿足飞檐而去。 沈玥为难地揉了揉太阳穴。他受白圭的命令,守了唐挽三年。在这关键时刻,决不能出任何纰漏。 两县交界处,两方人马正在对峙之中。以界碑石为界,一方是锣鼓花轿的迎亲队伍,一方是威武整肃的衙役。闫瑾高头大马走在最前,身边是牵着马的赵秀才。唐挽一身豆沙绿官服,头戴乌纱帽,孑然而立。 闫瑾一抬手,那吹吹打打的锣鼓队便收了声响。天地间陷入一片寂静。 「唐知县,」闫瑾冷笑,「也来送亲吗?」 唐挽淡淡道:「我来带你回衙门。」 闫瑾哈哈大笑:「唐知县搞错了吧,昨天不是才当堂宣布我无罪的吗?」 唐挽负手而立,周身一股凛然整齐,道:「本官昨夜审阅文书,发现其中许多纰漏。还请闫公子随我回衙门,配合调查。」 「唐挽你莫欺人太甚!」闫瑾喝道,「我父亲可还在呢,你就真的不怕么?」 唐挽一笑,高声道:「左右,拿下!」 众差役上前一把将闫瑾拽落在马下。闫家迎亲队伍里有随行的家丁,然而人数上还是落了下风,几下就被衙役们制服。闫瑾高声喊道:「唐挽,我已补了婚书,你还要怎样!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唐挽冷笑:「我也不会放过你。」 沈玥赶到的时候,正看到众衙役拘拿了闫瑾。沈玥急忙喝道:「大人且慢!」 沈玥一指界碑,道:「大人,此处仍属于我花山县界。我们是要担全部责任的啊!」 唐挽蹙眉:「问渠先生,你不该来。」 沈玥想去拉住唐挽,可肩舆还未落地,他便从上面跌落下来。这一下摔得可不轻。唐挽忙上前扶住他。沈玥紧紧握住唐挽的手,道:「大人,切莫逞一时之意气!一个宵小之辈,不值得您赔上前程啊!」 唐挽蹙眉:「先生以为,我今日若办了闫瑾,便是自毁前程了?」 沈玥嘶哑着声音说道:「不要与闫党为敌!」 唐挽挑唇一笑,道:「问渠,我带你来花山,是敬重你的才德人品。你虽断了两条腿,却不该连读书人的筋骨都断了。」 沈玥闻言,面色倏然苍白。他岂能遗失了自己的本心?可这世道,不能只靠着一腔热血。 「大人,」身后传来女子的唿唤。唐挽回头望去,只见陌陌黄土中,崔三娘一身火红的嫁衣,盈盈而立。今天该是她大喜的日子,脸上妆容极尽浓艷,却愈发显得苍白而凛然。 崔三娘手里捏着那封红盖头,对着唐挽敛裙下拜。唐挽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满堂肃杀目光注视中盈盈下拜的少女,脸上也有着一样决然的神情。 唐挽向她走去,低身搀扶她起身。唐挽手很热,温度隔着层层的衣物传递到崔三娘的身上,不多的一点,却给了她莫大的力量。 「大人,您打算如何治他的罪呢?」她的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 唐挽问:「你想让我如何治他?」 崔三娘一笑,道:「我想让他死。」 这却不容易。闫瑾所犯的罪,不论在律法上,还是过往的案例中,都不足以判为死罪。 崔三娘眸光闪动,道:「让大人为难了。大人今日能来,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昨晚一夜未眠,思来想去,终于想了个明白。今日唐挽能来,她自然欢喜。但如果唐挽不来,她也有她的打算。她这辈子没读过什么书,只在偶然经过书院门前时,听过一句话: 第137页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觉得说得极好。果然书里都是好东西,可惜却没机会再去听了。 唐挽握了她的手:「本官定会给你一个公道。」 崔三娘最后一次看着唐挽。她觉得,这世间再也没有这样好看的人了,乌纱帽压着青峰眉,碧水盎然的双眸中映着鲜红的嫁衣。人世中行走,能遇到一个这样光风霁月的人,再多的腌臜苦楚,也都能忽略不计了。 崔三娘不自觉流下泪来。她离开唐挽,走到闫瑾面前,低头看了他一会儿,却什么也没说。阳光从她身后照来,她的脸便笼在了阴影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她。她最终在花轿前停下了脚步,抬头望了望头顶澄澈的天空,和红彤彤的太阳。唐挽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被万道金光晃了眼。 突然耳边一阵惊唿。唐挽回过神来,就见崔三娘如一片破布一样倒在了黄土地上,旁边两县界碑石已被鲜血染红了大片。唐挽觉得全身的血都涌上来,沖得耳膜轰隆隆响。她几步上前,将倒地的崔三娘揽入怀中。 崔三娘尚有一丝气息。血模煳了她的脸,她勉强睁开眼睛,看着唐挽,嘴唇一开一合,似乎在说什么。唐挽俯身在她唇边,便听她断断续续地说道:「这样,大人便有理由杀他了吧。」 一滴泪落在崔三娘的脸上,融于深红的血污。唐挽发觉脸上一片冰凉,才知道是自己在流泪。她很少会哭,因为她很少遇到自己化解不了的情绪。可今日,她眼看着崔三娘的生命在臂弯中慢慢流逝,第一次感觉到无尽的彷徨和悲伤。 怎么会这样?她本是来救这个女子的,为何会是这样的结局? 眼泪也无用的时候,悲伤就变成了愤怒。 「来人!」唐挽高声道。 「在!」 「将闫瑾等一众案犯带回衙门!」 「是!」 沈玥无力地闭上眼睛。他知道唐挽心意已决,自己再也不能改变什么了。 迎亲的轿夫并没有被拘押。他们扛着空空的花轿回到闫家,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禀告给了闫蘸。闫志高正好也来吃喜酒,闻听此言,顿觉不妙:「嗨,早就让你们低调一点,悄悄把人接过来就算完事。现在可好,闹出了人命,案子就不好结了。」 闫蘸拍案而起,道:「我倒要看看唐挽敢不敢。」 闫蘸打定了主意要去花山县衙讨要闫瑾,集结了二十来个家奴护院,组成了浩浩荡荡一支队伍。闫志高果断从府衙带了两倍的衙役,跟着一道前去。 闫志高的想法是,既然已经闹出了人命,案子的审判结果肯定要变。好在人是死在花山县境内,责任唐挽一肩挑了,再怎么也追不到自己头上。只要闫蘸这边不把事情闹大,于自己的政绩无损,不影响他拔擢进京便好。 其实眼下这个情况,闫志高反而有些希望唐挽能杀了闫瑾。他心里清楚,闫蘸现在这么提携自己,说白了是为了给闫瑾的将来铺路的。毕竟闫瑾才是闫蘸的亲儿子,而他闫志高只是个外甥,外甥怎么能和儿子相提并论呢?可一旦闫瑾死了,闫蘸能依靠的就只剩下闫志高了,他得指着闫志高给他养老送终呢。到那时候,闫蘸还能不一心一意地栽培闫志高吗? 闫志高在小事上可能偶尔煳涂,可遇见这样的大事,他比谁都明白。 所以今天带的这四十个衙役,不是给唐挽准备的,而是要防备闫蘸。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花山境内,沿途鸡鸣犬吠,百姓侧目。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铜冶闫家来围攻县衙了!」这消息便如燎原之火,迅速传遍了整个花山。 四方集市敲响了警钟,应和着城外村落里的应急鼓。以郭里正为首的几位里正站在各自的高台上,台下聚集着闻声而来的百姓。 「铜冶县的富豪闫家带人来围攻县衙了!他家的小公子强抢了咱们县崔家的女儿,逼得人一头撞死。咱们县太爷要为民做主,拿了小公子问罪,得罪了闫家。乡亲们,想想咱们县太爷,真是一个清正廉明的好官啊。她带着大伙种大枣、卖石头,让家家户户都过上了好日子!现在有人欺负到她头上了,咱们能忍吗?」 「不能!」 「恶人打到咱们家门口了,咱们该怎么办?」 「打回去!」 「各家各户,男女老少,有锄头的拿锄头,没锄头的拿菜刀。跟我一起,保卫县衙!」 「保卫县衙!」 ※※※※※※※※※※※※※※※※※※※※ 今日红花榜: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 感谢谢又清的地雷和整百喜雷! 感谢爱而不得的营养液! 感谢茯苓饼的营养液! 断更还收到了这么多评论和鼓励,很忐忑呀,于是又从堆积成山的工作里爬出来更新了,爱泥萌~ 【今日问答题目】县衙正堂的匾额写的是什么字? a 正大光明 b 明镜高悬 c 探清水河 d 我要幸福 今晚十二点前本章答题的都有奖励~感谢你们认真蹲守不离不弃(づ ̄3 ̄)づ 第80章 由衙役和家丁组成的队伍来到花山县衙前。长街上空空荡荡, 一个行人也看不见, 平日里热闹的商铺都掩着门板。县衙朱门紧闭,门前也不见值守的衙役。闫蘸和闫志高下了轿子, 对视一眼, 便觉出不寻常来。 第138页 闫志高吩咐左右上前叫门。门环被拍的啪啪响,也不见有人来应。闫志高也不着急,负手立在一侧,只命人继续叫门。他等得, 闫蘸却等不得了。 今日青天白日下闹出了人命,唐挽当场就捉拿了闫瑾, 反应实在太快, 快得有些不正常。闫蘸不得不怀疑她是提前就做好了准备。如此看来,她是一点都不顾忌闫党的势力了。那只有一个解释, 她已经投靠了徐党。这是要拿他闫家开刀, 做投名状呢。 唐挽果真投靠了徐党,到底与闫蘸没有什么相干——以后自有小阁老来收拾她。闫蘸在意的是自己的儿子还在唐挽手里。他怕闫瑾吃了亏。 这萧条的长街,紧闭的衙门,无不预示着危险。急促的扣门声仿佛敲在他的胸口上。闫蘸来回踱着步子,终于再也按捺不住,高声道:「来人, 把门给我撞开!」 闫志高一惊, 道:「舅舅使不得!这可是县衙!」 县衙为官署, 是朝廷神圣肃穆的所在。围攻县衙, 罪同谋反。 这些道理闫蘸自然也明白, 可他却不怕。唐挽不过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可闫蘸的身后是罗知府,是六部的各位大臣。今日这事怎么定性,唐挽说了不算,闫志高说了也不算。谁的位置更高,谁的权力更大,谁的说的话才更容易被世人听到。 围攻县衙?不,他这是在为民请愿。 闫蘸带来的家丁们一窝蜂冲上去,撞击着县衙大门。闫志高不着痕迹地给了手下一个眼神,示意他们按兵不动。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唿喝声:「保卫县衙!」 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而来,不多时,长街上就挤满了涌入的百姓。这其中多是青壮劳力,身上穿着各色的短衫,手里拿着长短不一的农具。分明是一群土头军,却胜在人数。浩浩荡荡几百人,由各村各坊的里正带领,愣生生把衙门包裹得水泄不通。之前砸门的家丁被推搡开,再也上不得近前。 「一群刁民!你们敢和官府作对!」闫蘸跺脚大骂,「闫知县,还不快抓了领头的人!」 「来人,将带头闹事的都给我抓起来!」闫志高不敢违逆闫蘸,却也有自己的考虑,道,「切莫伤害手无寸铁的百姓!」 花山毕竟不是他的辖区。越境执法,伤害百姓,这样的罪名他可不能担。 差役们应声而动,百姓们纷纷举起锄头。两方剑拔弩张。 人群中不仅有附近的乡民,还有一些花山书院的学生。有机灵的听出了闫志高的话缝,高声喊道:「大家都把锄头扔了!我们没有武器,他们不敢碰我们!」 郭里正最先反应过来,喊道:「快,扔锄头!」 四下响起桌球落地的声音。百姓们肩并肩,在县衙前筑起一道人墙。差役们见此情景,也不敢再往前一步了。 闫蘸却得了机会,对手下家丁道:「给我冲进去!」 长街下吵嚷得热闹,两侧瓦檐顶上伏着一群看热闹的人。 柱子小声问道:「寨主,咱们还不动手吗?」 合鱼恨恨道:「打那姓闫的。」她话音刚落,就听「吱呀」一声,县衙的大门打开了。 合鱼眉头微蹙,吩咐道:「再等等看。」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注视着缓缓开启的县衙大门。三班衙役列队而出,每人手上都拿着一张长条凳子,不一会儿就在大门前搭起一座高台。唐挽登临高台之上,头顶乌纱雁翅颤颤巍巍,映着她眸中闪动的波光。 台下百姓们都仰面望着她。那一张张黄褐色的脸汇聚成一片汪洋,将她围在中间。唐挽努力想要辨认出一些熟悉的面孔,却一个都看不清楚。古有名臣曾说,民为水,君为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如今眼前这片汪洋,便是托举她这条小船的巨浪。 唐挽从未敢想过竟会有这么多百姓为了自己而来。既然他们来了,她就不能让他们失望。这个时候,任何的权衡算计都是多余的。即便前途多兇险,她也要一腔热血敢为先。 蛰伏于房顶的合鱼小声吩咐道:「柱子叔,你带几个兄弟混进人群里,保护唐挽。」 柱子点点头,转身而去。 唐挽的目光在闫志高和闫蘸身上转了几圈,未语先笑:「闫知县,好大的阵仗。」 闫志高拱手说道:「唐知县,打扰了。也没别的意思,实是我家表弟久久不曾归家,听说被您拘了来,我过来问问,可审清楚了?」 唐挽道:「闫知县,我早就提醒你当避嫌,你怎么就不听呢。」 闫志高道:「嗨,我舅舅年事已高,担心幼子安危,我这不是陪着他来的么。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唐挽冷冷一笑:「可怜天下父母心。崔三娘的母亲正在我衙门后堂哭得痛不欲生,闫知县也会一样可怜吗?」 「唐知县,那崔三娘是自己撞死的,我儿又有何辜!」闫蘸高声道。 唐挽瞬间收了笑容,眸中寒光乍现,沉声道:「何辜?他图谋崔家老宅石矿,不惜强抢民女,玷污人清白,后又逼迫成婚,致使崔三娘枉死。一桩桩一件件本官都已审问清楚,闫瑾已然画押认罪。你还有何话讲?」 闫蘸听到闫瑾已经画押,心道一声不好。供词一旦画押就会被衙门入册,到时候再想翻案就来不及了。他早就嘱咐过闫瑾,无论如何不能画押,他如何不听呢? 闫蘸道:「我不信,你让我儿出来,我要见他!」 第139页 唐挽挑唇一笑,道:「他是走不出来了,你倒是可以把他抬回去。」 闫蘸浑身发冷:「你是什么意思?」 孙来旺走出来,双手捧着托盘,站在唐挽身边。那托盘上黑乎乎的一团,看不清是什么。唐挽扬手将那托盘一打,上面的东西就飞了出去,众人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件衣服。 唐挽的手劲毕竟有限,两方相对的距离又远,那黑衣飞到一半,便开始向下坠落。合鱼扬手扔出一支飞刀,飞刀裹挟着风,将那黑衣直直钉在了闫志高身后的柱子上。 闫蘸这才看清楚,那不是什么黑衣,而是早上闫瑾出门时穿的大红喜服。只因被血浸透了,才变成了黑色。 闫蘸只觉耳边嗡的一声,一步一步走向那喜服,伸手一摸,摸了一手冰冷粘腻的血。唐挽的声音紧追而来:「另公子实在是细皮嫩肉,禁不得折腾。我这三巡堂审还没过完,就已经血流当地,一命呜唿了。」 闫志高心头一惊。唐挽杀了闫瑾虽然顺了他的心意,可未免也太狠厉了,居然直接在堂上杖杀。再看舅舅闫蘸,整个人好像瞬间灰败了下去,只是呆愣愣看着沾满鲜血的双手。 唐挽却步步紧逼,字字诛心:「要我说,小公子摊上你这个爹,也实在死得冤。你不懂国法,视人命如草芥,只教他仗势欺人。闫蘸啊,你儿子强抢民女时你在哪儿?他恶意逼婚时你又在哪儿?好一个父亲,把自己的儿子推向万劫不復的深渊。」 「别说了!」闫志高心头髮冷,看向唐挽,「唐知县,求求你别说了!」 唐挽冷笑,继续说道:「他被板杖打成了肉泥,临死前声声唤着父亲,他唤你去救他。闫蘸,你可听见了?」 闫蘸仰天大喝一声,满目猩红,嘶哑着声音说道:「唐挽,我杀了你!」 闫府的家丁也都是练家子出身,接到家主的命令,纷纷拿起棍棒冲上去。百姓们人身肉墙,难以抵挡。几个里正高声唿喊着,组织百姓们向后撤去。一直在高处观望的合鱼见时机已到,吩咐道:「是时候了,走!」 数十个人影略过,沖入人群中,与闫府家丁扭打起来。百姓们四处沖涌,局势混乱不堪。只听喊打声,唿号声,不绝于耳。唐挽吩咐孙来旺:「让郭里正带百姓们撤。」 「是。」 柱子摸到唐挽身边,道:「县太爷,你还是先进去吧。我把那姓闫的给你扭过来。」 「告诉你兄弟们,切莫伤及百姓!」唐挽道。 「放心,打的都是那闫家带来的。」 差役们围着轿子,将闫志高护在中间。闫志高一手扶着乌纱帽,急急道:「快去保护舅老爷!」 「大人,舅老爷找不着了!」 这一场混乱一直持续到黄昏。夕阳余晖洒下来,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一片狼藉。地面上的血迹星星点点,随处可见撕扯下来的破布、单只的鞋子和铜冶县衙役的官衣。有里正带着几个村民四处拾捡散落的农具。一阵风过,那被飞刀钉住的血衣迎风招摇。 闫志高看着眼前的景象。若不是他亲身经歷,真会以为是被蒙古军洗劫了。 孙来旺走出县衙,来到闫志高面前,低身一礼,道:「闫知县,我家大人请您入内叙话。」 闫志高看着眼前的狼藉,摇头苦笑:「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完了,全完了。」 两县之间爆发了这样大的一场冲突,他和唐挽谁都逃不了被问责。闫家完了,他也完了。 「我家大人说了,她还有转圜的办法,」孙来旺上前一步,在闫志高耳边说道,「这一回,您可一定要听话。」 铜炉燃着心字香。白烟裊裊,安神静心。 闫志高坐在唐挽的书房里,手捧着茶杯,不禁抬眼打量四周。这个书房他已经来过许多次了,里面每一个摆件器物他都再熟悉不过,可今天却总觉得那么不舒服。最让他不舒服的该是坐在对面的唐挽,她变得极为陌生,一颦一笑一抬手,都是让人捉摸不定的诡谲心思。 闫志高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透过她。 唐挽放下茶杯,对一直盯着自己瞧的闫志高说道:「怎么,这新茶喝不惯吗?」 他哪里是喝不惯,他根本是喝不下。闫瑾被她杖杀了,闫蘸也不知所踪,大有可能是趁着混乱也被她捉了去。整个闫家的根基已经握在她的手里。闫志高现在的境况,真可以当得上一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闫志高将茶杯放下,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唐知县,唐大人。请您高抬贵手,放了我舅舅吧。」 唐挽也不同他打马虎眼,挑唇一笑,道「放他?你也是朝廷命官,知道国家法度。他聚众围攻县衙,导致十余人重伤,可与谋反同罪。」 「可是伤的也都是我闫府的家丁啊!」闫志高道。 「闫府的家丁就不是我大庸的子民了么?」唐挽道,「这次事件的性质极其恶劣,非你我的职权能够把握。我已经上报了府衙,等罗知府裁决。」 闫志高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凉了。这下才真是全完了。他的宗族犯了这样大的罪过,他再不可能通过入京拔擢的审查了。他这些年的努力都白费了。闫志高看向唐挽,真是世事如棋、人情似纸,前一日还与自己称兄道弟叫得亲热,今日就给自己来了这致命的一刀。 第140页 唐挽笑了,说道:「哥哥可别怨我,我可是为你谋了一条退路。」 闫志高一怔:「什么退路?」 唐挽放下茶杯,从桌上拿起一封册子,递给闫志高,道:「瞧瞧。」 闫志高展开一看,原来是崔三娘一案的判决书。书中判定,闫瑾强抢民女在先,为了逃避罪责逼迫崔三娘下嫁在后,虽然没有直接动手杀死崔三娘,但也是造成她死亡的直接元兇。卷册最后写着判决:拘押大牢,秋后问斩。 怎么会是秋后问斩,闫瑾不是已经被唐挽在堂审时杖杀了吗? 唐挽仿佛读懂了闫志高的心思,笑道:「他没死。我又不是昏官酷吏,怎么会在堂上杀人。一切都要符合程序。」 原来竟是这样。唐挽在大庭广众之下诓骗闫蘸,不过是为了逼他动手,好坐实这个谋反的罪名。闫志高突然明白过来,唐挽的目标岂止一个闫瑾,她是要吞下整个闫家!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划这一切的?从崔三娘自戕?从第一次堂审时放了闫瑾?还是从他告知她京城擢选的那个下午? 好一个深沉的心机! 闫志高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怕,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唐挽的对手,可还是忍不住要问:「我舅舅可是闫府的大管家,你当真一点顾忌都没有么?」 唐挽两指捏着茶杯盖子,盪去浮茶,低头饮了一口,说道:「你知道么,其实我和小阁老的关系,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她这一句与前面闫志高的问题没什么关系,却足以吸引他的注意。 唐挽自顾自地说道:「他曾有三次想要招揽于我,都被我拒绝了。第一次在七年前,我金榜题名,他规规矩矩下了请帖请我吃饭,我压根没理他;第二次吏部委任,他亲自登门许我高官厚禄,被我骂了回去;第三次在苏州,他合全府之力要将我拢于麾下,结果我把他整个衙门连锅端了。」 「说起来,闫凤仪还真是一个爱才之人,」唐挽继续说道,「我连着三次拒绝他,一次比一次决绝狠厉。可他呢。我刚到苏州的时候,他半年写了五封信追问我的境况;每一年的寿礼,但凡是我准备的,他一定有批覆;就算我杀了他最得力的知府,他也仍是一样待我如初。想来刘备三顾茅庐,也不过是这样的诚意吧。」 闫志高听得胆战心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唐挽之于小阁老,竟是如此特别的存在。怪不得唐挽如此肆无忌惮,她的手中掌握着致胜的筹码。 一个是年迈难堪大用的门犬,一个是经年风雨求之不得的利剑。小阁老会选哪一个,一目了然。 闫志高低下了头,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放弃了挣扎:「你要我做什么?」 「在这个判决书上签字,这个案子算是你我两县联审。」唐挽道。 两县联审,便是坐实了闫瑾的罪名,他就再也没有了上诉的余地。 「你这是要让我亲手杀了我弟弟!」闫志高怒吼着,留下两行泪来。 唐挽蹙眉看着他,道:「倒是没想到你会这么伤心。你不是一直想借我的手除掉闫瑾吗?当初你把他送来书院,就是这个目的吧。也许你不是真的伤心,而是怕在闫家亲眷前背上骂名,再也抬不起头来?」 闫志高瞪大了眼睛看着唐挽。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一直都知道。 唐挽摇了摇头,道:「你怎么不明白呢。现在的闫家已经帮不上你了。不仅帮不上你,还会成为你的负累。你进京的机会是小阁老给的,不是闫家。你只有马上和闫家划清界限,才有可能再获得小阁老的垂青啊。」 最后这一句话仿佛一个魔咒,牢牢锢住闫志高的心神。小阁老……对啊,真正的闫家没有倒。只要小阁老仍旧瞩意于他,他就仍是那个鹏程万里的闫志高! 颤抖的手接过卷册,提起毛笔,似有千钧重。闫志高凝视着主审官那一栏的空白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来。唐挽静静瞧着他,也不再说什么,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 闫志高勐然抬手签下名字,然后整个人一软,歪倒在椅子下,似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唐挽微微蹙眉,将杯子放下。 茶凉了,不好喝了。 唐挽将那封判决书收入袖中,起身走出书房。屋子里有些憋闷,于是她抬起头,努力唿吸了几大口清冽的空气,才终于将胸中郁闷一扫而光。刚才书房里的那个人一点也不像她,唐挽不禁重新审视其自己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生出了一副机巧诡辩的唇舌,和一双雷霆万钧的手腕? 天是淡淡的青色,院子里的枣树枝繁叶茂,翠绿的冠盖印在高高的天上,像是上好的绸缎上加的一块黑补丁。她忽然想起当初白圭说过的话:万里锦绣江山,满朝饕餮蛀虫。他要不停的缝缝补补,维持这王朝最后的体面。 可唐挽不想做修补匠,她要做执刀人。 若无雷霆手段,怎怀菩萨心肠。 她却没时间再去琢磨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善后。唐挽捏了捏袖中的判决书,只觉得整个胸膛都热了起来。 三娘,你的冤屈,我为你昭雪了。 ※※※※※※※※※※※※※※※※※※※※ 今日红花榜 感谢大挫妞茜茜的火箭炮! 感谢倚醉青篱的地雷!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 十黛码完这一章的感受:【拉住读者的小手】她大姨,你看看,咱家唐挽长大了,都会坑人了 第141页 【上次问答题目】嗯答案是b…选a的同学是憋着篡位呢,选c的同学快去补一补张云雷,选d去听郭德纲2333 【今日问答题目】你猜小阁老什么时候上线? a 下一章 b 下一卷 c 番外露头 d 倒闭了,倒闭了,闫凤仪跟着小姨子跑路了…… 今天奖励第一名和第五名!哈哈哈 第81章 临清府大牢。 当值的牢头巡过一班岗后, 特意又绕到甲字号班房看了看。牢房里关着的是昨天刚从花山押解来的要犯, 巧了,这个人他认识, 正是大名鼎鼎闫家的家主。牢头的老家也在铜冶县, 这些年在府衙当差,虽然回去的少了,可他对这闫家仍然印象深刻。当年跑马圈地,强占村民几十亩良田修庄子, 逼得整个村外迁的事仍歷歷在目。谁能想到啊,只手遮天的闫家家主, 竟也落到了这步田地。 大牢里, 闫蘸窝在墙角的阴影下,一动也不动。昨天晚上巡房的时候好像就是这幅样子。该不会是死了吧?牢头用脚踢了踢栏杆, 叫道:「闫老爷, 闫老爷!」 里头的人没说话,微微动了动身子。牢头就放了心,道:「我说闫老爷,明天就要过堂了。到时候动枪动棒的,您的身子骨受得住吗?」后半句话他没说,让犯人自己琢磨。大凡过堂的, 谁不给差役塞点银子少受点罪呢。他做的就是趁火打劫的买卖。 闫蘸却不说话, 仍是一味面向里躺着。牢头心道一声「不识抬举」, 却也不能真把他怎么样, 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黑暗中, 闫蘸睁开眼睛。在首辅身边迎来送往这么多年,他早就连就了一双好眼力。他知道罗知府不敢把他怎么样,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更何况围攻县衙这点事根本算不得什么,比这更荒唐的事以前也做过不少。只要有闫家这面大旗在,谁也不敢伤他分毫。等着吧,等京城传来消息,罗知府没准还要亲自下大牢,请他出去。 他现在只需要想,怎么才能杀了唐挽,给他的儿子报仇。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不像是牢头。那人在他牢房前停下,唤道:「闫大人,是我,赵文掾。」 闫蘸想起来了,是府衙的那个文掾官。闫志高的人。 自从闫蘸入狱,闫志高一次也没有来探视过。 「是志高派你来的?」闫蘸问。 赵文掾摘下兜帽,说道:「那闫知县早就和唐挽勾结在了一处,要至您于死地呢!明日就要公审了,您可还有别的办法?」 闫蘸知道闫志高是为了自保,可仍是心寒不已。他一手拉扯起来的外甥,竟然这么轻易就捨弃了自己,连半分努力都不肯付。甚至还比不得这个来报信外人。 「还能有什么办法。」闫蘸淡淡道。 赵文掾急急说道:「闫大人,您可不能坐以待毙啊。您的儿子还被关押在花山大牢里,您得替他想想啊!」 在唐挽的判决里,赵秀才因监管不利和教唆犯罪被下了大狱,同闫瑾被在了一处。案子是两县合审的,知府大人也已经盖了章,正常渠道再也没有迴旋的余地了。好在还有非正常的渠道,赵文掾一琢磨,只有来找闫蘸。 「你说什么?瑾儿没死?」闫蘸几步来到门前,隔着栏杆握住了赵文掾的手臂,「怎么会……」 「送来府衙的判决书上写的明白,暂押大牢,秋后问斩。」赵文掾道,「闫大人,时间不多了啊!」 判决书不会出错。闫蘸惊愕之余,终于回过味来。当时唐挽分明说过闫瑾已经认罪画押,既然已经画了押,又怎么可能死于堂审?他当时急火攻心,这样大的纰漏居然没有发现。 可恶的是唐挽,竟敢骗他! 闫蘸又是高兴又是愤怒。高兴的是儿子还活着,怒的是唐挽居然给他下套,这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 闫蘸审视起赵文掾来。闫蘸与他没有打过什么交道,只看此人面相,眉眼锐利,颧骨高耸,也当是个趋利避害的主。闫蘸对这类人太过熟悉,但凡知晓利害,就能捏住他们的七寸,为我所用。 「你可有纸笔?」闫蘸问。 赵文掾因职务需要,纸笔是袖中常带之物,立即取了出来,递给闫蘸。闫蘸伏地写了两封信,一封信寄给首辅身边的大管家闫铎。闫蘸与闫铎共事十余年,虽然没什么情分,却也是一条船上的人。闫铎对闫家的名声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他为了保护闫家,也绝不会让闫蘸的罪名坐实;第二封写给吏部主事陈平。此人官职虽然不高,却主管地方官检查调度,有人事大权在手。有他出面,想必罗知府也要顾忌几分。 「你命人将这两封信快马加鞭送到。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闫蘸说道。 赵文掾双眼发亮,他将信拿在手中,轻飘飘的两页纸,却有能翻天覆地的力量。甚好,左右这个临清府他也呆够了。等救出赵秀才,父子俩正可以另寻一个高枝。 赵文掾揣着信封离开了。闫蘸靠在大牢阴凉的墙壁上,闭目沉思。果真是山穷水尽处,柳暗花明时。一切已安排妥当,只等好消息。 唐挽,等我出狱时,就是你的死期。 怎么弄死她闫蘸都已经想好了。小阁老一向不喜欢唐挽,正好趁这一次的机会将她勾结徐党的事好好编排一番,剩下的小阁老自会收拾。罪名当然要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错处。最好还是从当年苏州的案子上做做文章。 第142页 闫蘸闭着眼睛想着,没发现大牢门前又站了一个人。 一道阴影笼罩在闫蘸的脸上。他睁开眼睛,就看见牢房外那双漂亮的黑锦短靴,一看就是京城如意坊的手艺。来人将头上兜帽摘下,对闫蘸微微一笑:「闫管家,此处可还住得惯?」 闫蘸愣了愣:「闫让?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闫让一向是不离闫凤仪的左右。如今闫让在此,莫非…… 闫蘸止不住朝甬道尽头张望。闫让却笑了,道:「您别瞧了,就只有我一个人。」 知道闫凤仪没来,闫蘸先松了口气。自从这位小公子掌家之后,他们这些老奴的日子就不像以前那么舒服了。闫蘸可不想留把柄在他手上。 闫让也不说话,只是笑眉笑眼地看着闫蘸,看得他浑身不自在。闫让进府的时候不过八九岁的年纪,一同进府的一共六个小孩,都在公子的书房伺候。这么多年过去,当初一同进府的小孩们或走或贬,只有他独得公子的信任。闫蘸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年轻人,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他身上那股劲儿,和那张永远也挑不出毛病的笑脸。 闫蘸到底是老管家,虽然现在境况窘迫,架子还是要端着,道:「你不在京城伺候,来这儿做什么?」 闫让道:「公子让我问您一句话。」 闫蘸蹙眉:「什么了不得的话,非让你追到这儿来?」 闫让微微低了身子,问道:「公子让我问您,西跨院里的东西呢?」 闫蘸的双眼骤然睁大。西跨院是府中禁地,十六年未曾开启。那里面,藏着闫家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们进去了?」 闫让一笑,道:「这府里还有公子进不了的地方吗?」 「混帐!」闫蘸豁然起身,双手扒着栏杆,「你们竟然敢违抗家主的命令!」 闫让眯起眼睛,道:「谁是你的家主?那个病入膏肓、勉强吊着一口气的闫炳章?」 「你!你竟敢直唿老爷名讳!叛逆!叛逆的奴才!」闫蘸怒吼道。 闫让笑道:「你才是奴才。还是个认不清形势的蠢奴才。」 闫蘸恨不能穿出这牢房,活撕了眼前口吐狂言的小子。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府里竟然养了这样一条恶狼! 「你也不用这样恶狠狠地看着我,我也不在乎。左右我今天是做不了好人了。」闫让道。 闫蘸蹙眉:「你要怎样?」 闫让道:「公子说了,要不到答案,他也不想再见到你了。」 「你敢!」闫蘸露出最狰狞的面色,冷汗却已经沾湿了后背的衣裳。 闫让好笑地看着他:「我知道你给闫铎写了信。不过我在此处,他在京城。你猜是他救人的手快,还是我杀人的刀快?」 闫蘸面色惨白,嘶哑着声音道:「我为闫家效力二十年,你才几年!你凭什么!」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论资排辈。」闫让第一次收了笑容,微微皱眉。他不笑的时候,神情中便显出一丝阴狠,「西跨院为什么是空的,里面的东西到底去了哪儿?」 闫蘸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来。他紧紧盯着闫让的双眼,试图从中看到一些青涩和游移。但是没有,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没有显露出丝毫的破绽,沉着得就像一个久经厮杀的老手。 闫蘸突然在想,如果自己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这个年轻人真的会动手杀人。 可他不能死,他还要去救他的儿子。 「京郊,云间观。」闫蘸终于败下阵来,颤抖着双唇说道,「公子要找的东西,都在那儿。」 闫让的脸上又恢復了笑容。他又看了闫蘸一会儿,似乎能从对方的表情中辨别真伪。仿佛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闫让利落地转过身,朝大牢外走去。 「小阁老救我!」闫蘸对着闫让的背影唤道。闫蘸已经泄露了家主的秘密,往后他在闫府,就只有依靠闫凤仪了。 闫让闻声停下脚步,顿了顿,道:「自然,你是最忠心的奴才。」言罢,他将兜帽戴上,大步离开了。 次日天明,府衙传出消息,闫蘸于昨夜在牢中自尽。 消息传来的时候,唐挽正与合鱼坐在后院枣树下,等着喝凌霄亲手煮的茶。 「可知道是怎么死的?」唐挽问道。 通传的小厮说道:「说是上吊。一根粗麻绳,勒死了。」 大牢里怎么会有粗麻绳。唐挽冷笑一声:「好快的刀。可惜啊。」 可惜不能光明正大给他定罪。 凌霄微微一笑,道:「这不正是你计划中最好的结果么。」 的确,闫蘸不可能被定罪。他围攻县衙,罪同谋反,这可不是个小罪名,定会牵连京城。所以小阁老只有两条路,要么逆风翻盘,杀唐挽保闫蘸;要么就干脆顺了唐挽,在过堂前杀了闫蘸。 那一日唐挽命双瑞去京城,面见闫凤仪,呈上十颗夜明珠和一封书信。信中她将铜冶闫家如何圈占良田、横行乡里、驱逐百姓之事一一详禀,对于闫志高即将拔擢进京之事,只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唐挽在信中写道,那十颗夜明珠是闫志高进献的生辰贺礼。看似是光耀明堂的宝物,其实是腐蚀闫家基业的毒瘤。信的最后,唐挽问闫凤仪,究竟是希望她做一个会进献宝物的谄臣,还是做一把可以剜除毒瘤的利刃。 第143页 如今闫蘸之死,便是闫凤仪的答案。 「他需要我,一直都是。」唐挽挑唇一笑,低头饮茶。 「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合鱼蹙眉道。 唐挽与凌霄相视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这回的事你功不可没,挽以茶代酒,敬寨主一杯。」 「好说!」合鱼与两人碰杯,一碗清茶喝出了浊酒的味道,道,「我也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如今你没事,我也好向白大人交差了。」 合鱼果真是白圭派来的。唐挽不禁一嘆,明有沈玥,暗有合鱼,再加上一个罗知府,白大人对她果真是层层防守,保护周全。可她还是寻到缝隙搭上了闫家的线。等将来回了京城,真该登门请罪去。 「你有什么打算,还回水寨去吗?」唐挽问。 合鱼摇摇头,道:「不回去了。」 凌霄有给她盛了一碗茶,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婚姻大事可落定了?不如留下来,让唐知县给你挑个好夫君。」 合鱼一笑,道:「我的婚事早就定了。」 唐挽一怔,心想是哪个倒霉的秀才着了道?话道嘴边拐了个弯,问道:「是哪位仁兄有如此的福气呀?」 合鱼说道:「就是那个与你同名的举人啊。你离开苏州不久,我们就成婚了。」 「竟还有这样的奇缘,」凌霄笑道,「可惜没能喝上你的喜酒。」 「喜酒就算了,我们已经和离了。」合鱼说道。 凌霄和唐挽皆是一怔,问道:「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合鱼摇摇头。 「那是你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凌霄挑眉。 合鱼道:「其实没有什么理由,也不存在谁负了谁。我只是不太喜欢晨昏定省、炉边灶台的日子。一开始我以为是我自己还不太适应,可是过了一年,却越来越觉得辛苦。我便同他讲明了。一封和离书,相忘于江湖。」 凌霄点点头,问道:「那你以后有何打算?」 合鱼笑道:「听说这几年北边和蒙古打得紧,我打算带着大伙从军去。我没有当官太太的命,捞个将军做也是好的。」 唐挽挑眉,便听凌霄抚掌道:「好气魄!你也要女扮男装吗?」 「军队不收女子,我也是去他奶奶个孙子!」合鱼一转眸,道,「哎?你为什么要加一个『也』字?还有谁是女扮男装的吗?」 凌霄察觉失言,清了清嗓子,下意识看向唐挽。唐挽却不看她,只顾低头喝茶。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不过是看那戏文里多是这么唱的。花木兰也是女扮男装从军的。」凌霄道。 合鱼点点头,仰头将杯中的茶喝完,道:「这杯清茶就当践行了。等我带着兄弟们得胜归来,再找二位讨茶喝。」 她说罢,拱手道一声「告辞」,便越过围墙而去了。 凌霄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眸中生出一丝憧憬:「江湖儿女,恣意洒脱。」 唐挽也看着同样的方向,道:「为什么每次都不走门呢。」 唐挽忽然又想起了崔三娘。那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眸中也曾闪过坚韧勇敢的光。她不该那么轻易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想到这儿,唐挽不禁嘆了口气。 凌霄投来关切的目光:「事情解决得这样圆满,还有什么不如你意的吗?」 「三娘死了,哪里还有圆满,」唐挽嘆道,「我若能再早一点动手,再多给她一些希望,她也不至于寻短见。」 凌霄走到唐挽身边,抬手揽住她的肩,这才发现,唐挽的肩膀瘦削纤细,撑着层层叠叠的厚重官衣。 「崔三娘必须死。」凌霄沉声道,「她是一个失去了贞洁的女子,很难再被世人所容。现在人们同情她,可再过上几年,案子渐渐淡下去,人们只会记得她已不洁。还记得那日她母亲说过的话吗?她不会有丈夫,也不会有孩子。她终会成为一个异类,整日活在痛苦里。」 「世人可以容忍男子作恶,却不能容忍女子失贞。荒唐。」唐挽道。 「我亦同情崔三娘,是以同为女子的立场。世人只将女子看做生育的工具,三纲五常、德言工容,不过是为了让这工具用起来更顺手罢了。」凌霄仰起头,嘆道,「唐挽,如你如我如合鱼,才是真正的异类啊。」 唐挽一直以为,人生在世,守身持正,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养一身浩然之气,便可称一声「大丈夫」。却没有想到男女的身份差异竟如此悬殊。这差异体现在世态人情上,更体现在朝廷法度上。唐挽不禁想到了自己,一旦脱掉这身男人的外皮,她竟连行走于天地间的立场都不復存在了。仔细想来,免不得郁气中结。 天理要变,伦常要变,法度也要变。 「村里几个年长的德妇找我商量,说想给崔三娘立一块贞洁牌坊,我已经准了。」凌霄说道。 有了贞节牌坊,朝廷会加发抚恤金,本家也会得到乡里的优待。这都是给未亡人的安慰,然而死者已矣。 唐挽道:「贞节牌坊,呵,这该是衙门的耻辱柱。」 凌霄轻轻抚着唐挽的后背,道:「你莫急。」 莫急,因为急不得。崔三娘一案让凌霄第一次有机会窥探到唐挽的本心。她惊异于唐挽的雷霆手段和近乎固执的坚持。虽出招阴诡,却难掩一身浩然正气。有着书生意气,却不迂腐;游走于官场烦俗之中,却不世故。眼前这个人,似乎比苏州初见时,散发出了更加夺目的光芒。 第144页 凌霄恍然明白了,一个能放下家仇私恨的人,当有着更加广阔的胸襟和远大的志向。 凌霄觉得自己很幸运,得以傍在这样一个人身旁。她不急,往后鹏程万里,时日还长。 正当时,门外传来乔叔的声音:「公子,双瑞回来了!」 ※※※※※※※※※※※※※※※※※※※※ 今日红花榜 感谢此夜星坠的两颗手榴弹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 感谢茯苓饼的营养液 感谢isry的营养液 本来打算这章完结本卷,后来一考虑,还是想给小阁老一个单独的出场。是的,下一章有小阁老的戏份。哎呀我也有点激动怎么办。(元朗:你当我不存在吗!不要站错邪教啊十黛!) 上次的题目,选d的都是魔鬼哈哈哈哈哈!奖励已发放,就不点名啦。 【今日问答题目】猜猜闫家西跨院里藏的是什么? 没有选项,没有标准答案,今天的奖励给最脑洞大开的回答~ 第82章 唐挽从后院迎出来, 来到正门前,正见着翻身下马的双瑞。他一身青衫斗篷,长身而立。这几个月不见,他好像又长个了。唐挽忽然发现,当初那个笼着方巾的小孩, 已经长成了一个少年。 双瑞看到唐挽, 将手中缰绳甩给门房,快步跑上前,一边跑一边叠声叫着「公子」。他来到唐挽面前, 下拜行礼:「公子, 我回来了!」 唐挽扶了他的手臂, 笑道:「辛苦了。」 双瑞站起身, 如今他的身量倒比唐挽还高了一头:「公子交代的我都办了, 就是路上遇到些坎坷, 没有误了事吧?」 「一切都刚刚好。」唐挽看他一身征尘,说道, 「到家了, 好好歇两天吧。这一次你立了大功,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我说。」 「要什么您都给我吗?」双瑞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唐挽挑眉:「你也悠着点。公子我有多少家底, 你还不清楚吗?」 双瑞展开一个笑容,道:「我就想吃乔叔做的打滷面。」 唐挽笑道:「吃面管够。乔叔听说你回来已经下了厨房了, 你快洗洗手准备吃饭。」 「哎!」双瑞应和着, 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 脚步一顿,道,「公子,刚才来的路上,我好像看见一个人。」 双瑞伏身在唐挽耳边低语几句。唐挽挑眉,道:「你应该没有看错。得了,你这面是吃不成了。跟我出门一趟。」 「好嘞,」双瑞脱了斗篷,扔给一边的小厮,小跑着来到大门前,喝道,「老爷出门,备轿!」 山崖之上,绿树浓阴之间,一辆精緻的青蓬马车正缓缓行驶在小路上。赶车人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巨大的斗笠将他整张脸遮挡了大半,只露出一个薄削的下巴。 「闫让,停车。」 马车缓缓停下。枣红车帘被玉骨镶金的摺扇挑起,露出一双飞扬的丹凤眼。 闫凤仪扶着闫让的手走下车,面向山谷而立。此处正在半山腰上,两侧都是延展的环山小路。远处嶙峋的山有着斑斓的色彩,那些颜色汇聚到半山腰,变成一畦又一畦规整的林木,小小的县城就安睡在林木环抱之中。不远处传来书院的钟声,日光凉薄,山风清冽,让人生出清闲遁世的念头。 我问海山何时老,清风问我几时闲。 不是闲人闲不得,能闲必非等闲人。 「能将花山治理成这般模样,果然不是等闲之辈。」闫凤仪喃喃道。 闫让一向最懂他的心,接道:「若是等闲人,也不值得公子您花这么多心思了。」 闫凤仪笑了。所幸他的心思都没有白费。 「公子就这么走了?」闫让问,「咱们千里迢迢赶来,不见那知县一面?」 闫凤仪负手道:「她若想见我,自然会来。」 绿呢小轿颤颤巍巍,沿着山路走来。双瑞一眼看到远处的人影,对唐挽道:「公子,就在前面呢。」 「停轿。」 唐挽走下轿子。她今日未穿官服,只穿了一件天晴广袖长袍。她忽然想起来,七年前她最后一次见到闫凤仪的时候,穿的也是这一件衣服。 光阴荏苒,物是人非。谁都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闫凤仪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不禁心神激盪。七年,唐挽拒绝了他三次。这一回,终于主动向着他走来了。 脚步声在他身后不远处停下,继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来:「下官见过闫阁老。」 如今的闫凤仪已是吏部尚书,五月正式入了内阁。朝廷上下因着他父亲的关系,都称他一声「小阁老」。闫凤仪并不喜欢这个「小」字。唐挽今日的称谓就颇合他的心意。 闫凤仪转过头,看着低身行礼的人。他不说话,她也就一直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双瑞仍守着轿子,闫让也退回了马车旁。这一刻时光错落,山河远阔,也只剩下他对着她。 唐挽,高傲如你,终于也有向我低头的一天。 闫凤仪不是没有脾气。他是天之骄子,倨傲和坏脾气是他与生俱来的一部分。从来没有人会拒绝他,即便有,他也很快就会将那人弃如敝履。毕竟这世间的好东西太多了,他从不肯浪费自己的时间。 可唐挽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她很好,好到让人忘不了。就像高山顶峰的那一捧白雪,东海海底的那一颗明珠,云峰隐蔽处的那一位世外高人。她每拒绝一次,在闫凤仪心中的地位就要再高上几分。 第145页 闫凤仪曾经想过,自己是不是太高估了唐挽。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探花,论出身不及谢仪,论才学不及冯楠。可唐挽终究还是不一样的。谁能把穷出名的花山治理成这个模样?谁能让他弃掉十颗夜明珠,换取一块花山石?谁能当着他的面,说出「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那一类的话? 唐挽的身上,有着太多闫凤仪想要却没有的品质。他觉得自己必须将她收入麾下,才算圆满。 他也确实做到了。当初那个宁折不弯的少年,终于也在他面前躬下了身。 「匡之,你变了。」这是闫凤仪冲口而出的话。 唐挽直起身,一笑,道:「变了,也没变。」 变的是手段,不变的是本心。在个人前程与天下公理的取捨下,她仍是毫不犹豫,拿闫家开刀。 「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若不是我及时赶到,还不知要掀起怎样的风浪。」闫凤仪道。 唐挽含笑:「多谢闫公子。」 「你倒是谢得快。」闫凤仪侧目看着她,问道,「我如果选了闫蘸,你要如何收场?」 「没有如果。您已经选了我,不是么。」唐挽道。 闫凤仪轻嗤一声。他就看不惯她这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我就问你如果呢,」闫凤仪道,「我现在改主意可还来得及。」 唐挽心想,案子都定了,你跟这儿威胁谁呢?心里虽这么想,表面却上仍是一副恭谨模样,道:「我相信公子是个有远见的人。眼下闫党虽然门庭兴旺,枝繁叶茂,可也有许多隐患。腐败的细枝末节就像溃烂的脓疮,终究会危害本体。闫党的掌舵人,须有谋划千年的远见,和雷厉风行的手段。」 「你觉得我能成为闫党的掌舵人?」闫凤仪切切问道。 唐挽道:「舍公子其谁?」 闫凤仪顿觉心神激盪,他上前一步握住唐挽的手,道:「匡之,你来帮我!」 唐挽微微垂眸,道:「我只做我觉得对的事。」 闫凤仪一怔,又听唐挽道:「眼下,协助公子整肃朋党,我便觉得很对。」 闫凤仪一喜,復又蹙眉,问道:「那会不会有一天,你觉得不对了,便不再帮我?」 唐挽抬眸,望向他的眼底,诚恳地说道:「那就要看公子能否肃清寰宇,给朝廷带来新气象。」 她望着他,他也看着她。许久,闫凤仪一笑,「我懂,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的丹凤眸中显出睥睨神色:「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车轮滚滚向前,消失在大路尽头的夕阳余晖中。唐挽目送闫凤仪的车驾远去,耳边迴响着他临行时的话:「最迟下个月便调你回京城。匡之,你等我的消息。」 双瑞趋步来到唐挽身边,道:「公子,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唐挽转身,道:「收拾行装,准备进京!」 双瑞大喜,急忙应了一声:「哎!」 七年了,她终于要回去了。 今日已是月中,距离闫凤仪定下的「下月」之期不过十五天的时间。唐挽回到衙门后,急忙会和沈玥和孙来旺,交代自己离去之后的工作。花山的发展才刚刚走上正轨,许诺百姓的十年债票还没有兑现。唐挽修书一封给罗知府,请求在自己离任之后,仍旧保留沈玥和孙来旺的职位,以确保自己制定的方略可以继续推行。 罗知府回信道,只要吏部不委任新的知县来此,他就可以让沈玥暂代知县之职。 这倒不是难事。眼下闫凤仪任着吏部尚书,一个小小的知县缺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儿。唐挽想到这儿,忽然心头生出一阵寒意。原来结党营私滥用职权,做起来竟然这么容易。 安顿好了县衙,又要安顿内宅。凌霄把唐翊扔给奶妈,亲自指挥着搬家的工作。日常用具加上金银细软一共装了满满九辆大车,唐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三年的时间竟然置办了这么大的一份家业。 「夫人,府库里的东西是公家的,咱可不能拿啊!」唐挽忍不住提醒道。 凌霄白了他一眼,道:「瞎说八道什么呢,这都是我管家管出来的,来路清清白白。」 「你来花山才两年,哪儿就有这么多钱了?」唐挽皱眉。 凌霄实在没工夫跟她废话,说道;「你今天一个政策,明天一个补贴的。花山发展这么快,哪儿都是赚钱的门路。这不,冯晋雪还有十间店铺的房契放在我这儿呢,给她带到京城去吧。」 凌霄拿着那一沓房契在唐挽眼前晃了晃,转过身继续忙她的去了。唐挽不禁托腮沉思,元朗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了,男主外女主内。有一个能干的媳妇管家,果然能少奋斗很多年。 一切安排妥当,约定的期限已到。唐挽等着京城的调任令,一转眼又等了一个月,却什么都没有收到。 她有心想写封信问问进展,又觉得不太妥当。好在元朗的一封来信解了她的疑惑。 原来是蒙古鞑子进犯,又开始打仗了。这些年鞑子几乎年年来犯,每次都是劫掠一圈就走。朝廷重臣忙着内斗,觉得蛮夷之族掀不起什么风浪,干脆不再过问,由着他们每年来打秋风。可今年却不一样。蒙古人经过这么多年的休养生息,靠着劫掠中原获得的资源,竟然训练出了一支精锐的部队,第一次突破了边关防守。开战以来连破三大重镇,南下而来,现在已经围困了彭城。 第146页 彭城距离京城不过一百多里,是京城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彭城被攻破,蒙古军便可横扫中原,便有亡国之危。 眼下朝廷正为此忙得人仰马翻,难怪顾不上唐挽调任的事。 元朗的信一共有两封,两封信的日期间隔着一个月。想必是第一封信遇到交通阻断,耽搁了日子,才和第二封信一起来了。 唐挽便开始拆读第二封。 这一封信的措辞明显沉稳了很多,原来是局势已经趋于稳定。彭城的守将陈延光坚持据守不出,将鞑子困在城外一个月有余,为朝廷争取了调兵的时间。此时朝内却分为两派,一派以闫凤仪为首,主张决一死战;另一派以徐阶为首,主张议和。两派相争,僵持不下,皇帝仍在西宫闭关,任由一群大臣们吵翻了天。 唐挽放下信,蹙眉陷入沉思。凌霄将她手中信纸拿走,通读一遍,道:「这皇帝是干什么吃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闭关。」 「可能皇帝也没想好到底该听谁的。」唐挽道。 凌霄问道:「那到底是该战还是该和?」 「战,」唐挽道,「则必败。大庸这些年军备废弛,军饷不足。南边驻军还要应对东南一代的倭寇,临时徵兆又挡不住蒙古人的精锐。此时一战,无异于自取灭亡。」 「那该议和?」凌霄问。 「和,」唐挽道,「又和不起。鞑子每年南下,烧杀抢掠,所得不少。这一次来势汹汹,胃口肯定不小。就我们国库里那点存余恐怕都不入不了他们的眼。想来,是要谋我国土。」 「战也不是,和也不是,那该怎么办?」凌霄蹙眉。 唐挽挑唇一笑,道;「我要是皇帝,就找个倒霉蛋,封他一个散官,品级自可以高一点,收买人心么。然后就推他去和蒙古人议和,一面拖延时间,一面聚拢军力。实在拖不住了,撺掇蒙古人把那倒霉蛋杀了。到时候昭告天下,蒙古人斩杀使臣,不仁不义。到那时军力聚齐,群情激愤时,举正义之师,或可有些胜算。」 「这……皇帝要是这么干,也太鸡贼了吧。」凌霄道。 唐挽笑道:「当皇帝的都鸡贼。」 两人话音刚落,忽听门外一声高喝:「圣旨到!花山知县唐挽接旨!」 唐挽一怔,再看凌霄,也是一脸惊愕。外面声音又喊了一遍,双瑞急急忙忙跑进来,说道:「公子,真是京城的传旨官来了!罗知府亲自陪着呢,您快出来吧!」 唐挽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更换了官服,快步来到正堂中。堂下两侧御林军跨刀而立,一个个都是紫红的面庞,英气逼人。正上方,锦袍高冠的传旨官高高上座,一旁是陪同的罗知府。这样的阵仗,不该有假。 唐挽趋步上前,行叩拜礼,道:「下官花山知县唐挽,迎接圣旨。」 传旨官请来圣旨,清了清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求治在亲民之吏端重循良,教忠励资,敬之忱聿,隆褒奨。爱卿唐挽,褆躬淳厚,垂训端严。兹以覃恩封尔为『奉直大夫』,加授礼部特使。旨到之日,即刻前往彭城,出使蒙古。钦此。至和十六年十月十二日。」 奉直大夫,从五品,几乎可以与知府大人比肩了。唐挽不禁苦笑,刚说完的倒霉蛋,原来就是自己啊。到底是什么乌鸦嘴,以前怎么不见有这么灵呢? 唐挽的心凉了半截,那也没有别的办法。她俯身道:「臣接旨!」 传旨官来到唐挽面前,将圣旨递给她。继而有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偷偷交给唐挽,小声道:「唐大人,这是小阁老给您的。」 唐挽将信收在袖中,俯身行礼。 罗知府陪同传旨官离开了。临走时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唐挽一眼,似乎有些惋惜,亦有些不舍。唐挽却没心思再去想那么多。直到众人散去,空荡荡的大堂只剩了她一个人,她才将袖中的信取出。 信是闫凤仪亲笔,笔锋仓促,可见也是情急之下写成。信中说,当此战情紧急之时,地方拔擢难走正常渠道。为了让唐挽能够顺利进京,不得不行此险招。此次议和使团共有三人,另外两人都是徐阶的心腹。他要唐挽趁此机会连接徐党,取得徐阶的信任。 唐挽将信合上,看着手中明晃晃的圣旨。看来自己回京之路,註定不会容易。 ※※※※※※※※※※※※※※※※※※※※ 今日红花榜 感谢雪霁天青的手榴弹 感谢senior donkey的地雷 感谢妖精没尾巴的营养液 宝贝们,爱你们。没什么理由就是表个白哈哈哈哈哈你打我呀~ 【上次问答题目】各位的脑洞真是让我涨见识了,分分钟捋出好几条主线来,而且每一条还都不一样。最佳脑洞给雪霁天青,别人都猜的是东西,就你猜了个人,脑洞比裤腰还大! 另外偷偷透露一句,大家都没猜对哈哈哈哈哈 【今日问答题目】议和使团三位官员还差一个人名,大家有想来客串的吗?欢迎评论区留下名字哦~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第83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唐挽勒马立于官道上, 望着远方天地交接处,夕阳余晖里,那一座孤峭的城池,但觉天地悠悠,苍凉悲壮, 不外如是。 「公子, 那便是彭城了。」双瑞道。 唐挽点点头。 第147页 双瑞四下看了看,道:「公子,你看这四周虽然多山, 但也不是什么险关要塞。鞑子为什么非要死攻这一个城池呢?绕过去直接打京城不好吗?」 「绕过去?」唐挽失笑, 「此处距离京城不到百里, 他们前脚绕过去, 后脚我们两边发兵, 岂不是正把他们夹在中间?兵家之法是攻城略地, 没有绕的道理。」 双瑞挠了挠后脑勺,道:「还是公子厉害。」 唐挽道:「诏书准备出来, 咱们去扣城门!」 「是!」 两骑快马奋蹄扬尘, 向着那黑色的城池而去。 这一道平地阔野,只零星点缀着两棵枯木,视野极为旷达。守城的士兵一早就发现了奔着城门而来的两人, 待将走进,放出一直响箭挡在马前。 「来者何人?」 唐挽仰起头, 道:「礼部特使唐挽, 奉旨出使彭城。」 「怎么又来一个。你去问问, 有一个叫唐挽的吗?」 城楼虽然高,却不怎么隔音,上头兵丁的话清清楚楚传到唐挽的耳朵里。她微微挑眉,看来另外两位使臣已经先到了。 不一会儿,从城墙上摇摇晃晃放下一个大竹筐。兵丁探出头来,说道:「烦请大人坐进竹筐里。」 这是要把她提上去? 「为何不开城门?」唐挽问。 兵丁答道:「城门打不开了,都铸了铁水封死了。委屈大人进筐吧!」 唐挽与双瑞对视一眼。双瑞抿着嘴憋住笑,恭敬道:「请大人进筐。」 「我又不是猪,进什么筐。」唐挽嘟囔了一句,可是四下看看,也没别的办法。最后只能嘆了口气,掀袍跨进了竹筐里。 「公子,您往里头挪挪,给我腾个地儿。」双瑞笑眼弯弯地说道。 唐挽白了他一眼,往一边挪了挪屁股。双瑞便也坐了进来。 「可坐稳了啊!」上面一声唿哨,筐子就颤颤悠悠离了地。唐挽两手抓住绳子,透过竹条的缝隙往下看,只见那地面越来越远。抬头再看,距离城头还有好一段距离。原来城墙竟是这样高。 过了好久,筐子才终于到了城头垛口。士兵头子是一个黑面大汉,上前搀扶唐挽。唐挽平生第一次从竹筐里钻出来,感觉自己十分狼狈,讪讪笑道:「有劳,有劳。」 唐挽整顿衣袍的档口,便看到有一个身着豆沙绿官服的文官快步前来,低身行礼,道:「下官彭安知县何有望,拜见特使大人。」 唐挽微微一怔:「何有望?」这是什么倒霉名字?何来希望? 何知县却未觉得有什么不妥,躬身应了一声:「是。」 现如今唐挽的品级已至从五品,可与知府比肩。而知县仅仅是个九品小官。因此何有望对唐挽可谓是恭敬非常。唐挽问道:「其他两位特使可是已经到了?」 何有望答道:「正是,那两位是今天早上来的,和您前后脚。现正在都护衙门与将军叙话。大人是先休息休息呢,还是直接去见将军?」 在彭城这样的军事重镇,文官通常只是摆设,真正的掌权人当是那位传说中的陈延光将军了。唐挽道:「诸位大人都在为国事操劳,我岂有休息的道理。烦请都护衙门带路。」 何知县躬身道:「请。」 何知县在前,唐挽带着双瑞在后。三人下了城楼,一路穿过小半个城,终于到了都护所的大门前。这一路唐挽仔细观瞧,只见街头巷尾秩序井然,往来行人的脸上见不到半分兵临城下的惶恐神色。大兵压境而民心泰然,唐挽愈发确定,这位守城的陈将军不是个凡人。 跟着何知县走进都护所,穿过方砖铺就的演武场,便是会客的厅堂所在。此时堂内主位空虚,并不见陈将军的影子。一左一右两张圈椅上各坐着一位文官,一样的青袍银绶白鹇补,想必就是尽早到达的另外两位使臣了。 「两位特使大人,唐挽唐特使到了。」何知县站在门外,拱手通报。 唐挽跨步而入。屋内的两人皆站起身,转过头来看她。唐挽只穿了一件素白长袍,一路上的风尘把白衣染得灰濛濛的,与屋内两位锦袍高冠的同僚比起来,未免有些寒酸。可她到底胜在年轻,含着朝晖的眸子四下睥睨,便使得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 「探花郎,别来无恙?」 唐挽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称谓了。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微微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朝她拱手见礼,看模样的确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唐挽有些尴尬,转念一想,当年琼林宴上拜见过许多同僚,保不齐就是其中一个,自己记不得也很平常。于是拱手道:「有劳大人记挂。」 「广德楼一别已有七年了。如何能想到,你我竟在此处重逢啊。」 他这话一出,唐挽立时一个机灵,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当年金榜题名后,唐挽和元朗曾在广德楼偶遇闫凤仪,那时与闫凤仪在一处的就是这个人。翰林院侍讲,苏榭苏大人。 在唐挽的回忆中,这位苏大人和小阁老是很有一番交情的。可小阁老的密信中为何根本没有提及此人?更奇怪的是,密信上明白地说道另外两位特使都是徐党中人。如此这位苏大人的身份就很值得玩味了。 「这位是林泉南林特使。」苏榭介绍道。 唐挽拱手见礼:「林特使好。两位大人都资歷深厚,老成持重,又久在京城,更能领会圣意。这一回可全仰仗二位了。」 第148页 「唐特使客气了。你我当勠力同心,为圣上分忧。」 一番客套寒暄过后,三人也没了多余的话,便左右落座。原来他们二人早上一到便来此处等候,等了一天了,也没见着陈将军的面。唤来当值的士兵询问,得知陈将军还在巡查防务。三人便只能捧了茶杯,继续等候。 房间不大,距离也不算远。三人各自坐着,啧啧喝着茶,却谁也不说话。林泉南与苏榭虽然同是次辅徐阶的门生,却话不投机,只因数年前苏榭投靠了闫党。两人虽没什么过节,可林泉南心里对苏榭始终有一个疙瘩。而苏榭的身份又很难为外人道,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说。现在又加了一个唐挽,谁都摸不透这后生的背景。说她是徐党的人吧,却分明是被小阁老委派至此的。可说她是闫党的人,却分明又在徐党拔擢地方官的名单之内。在未看清唐挽的真正身份之前,苏榭和林泉南有着超乎寻常的默契——沉默是金。 忽然门外一阵纷杂的脚步,打破了眼前看似持续到地老天荒的沉默。一个巨大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前,将房屋内的光亮遮挡了个严实。门外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将军」,不用想,是陈将军终于出现了。 在唐挽的印象中,能够守护一方的将领,或者是如项羽那般板肋虬髯的霸王,或者是如周瑜那般雄姿英发的青年,可眼前这个陈将军偏偏哪一种都不是。他并不高大,皮肤黝黑,长相平平,若是放在士兵之中,很难将他一眼认出来。此时他站在屋子正中,若非一身夜明铠甲昭显了身份,唐挽真不会相信他就是陈延光将军。 何知县就跟在后头,忙引荐道:「这三位是京城来议和的礼部特使,这位便是陈延光陈将军。」 「三位对不住,军务繁忙,现在才抽身出来。怠慢之处,多多恕罪。」 这人虽然长相平凡,一开口却带着一股气势。像是个守关大将的样子了。 「陈将军客气了,军务优先,也是应当。」苏榭道。 陈延光点了点头,目光在三人身上游移一阵,问道:「三位要见我,有什么事吗?」 「这……」苏榭怎么也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顿了顿,方才说道:「此次和谈的箇中细节,还想与将军商议。」 苏榭话音刚落,陈延光便一摆手,道:「我就是个粗人,行伍出身,字都认不全,三位大人可千万别和我商量。一切旦听朝廷的意思。几位吃住安排,都找何知县,若需要兵丁护送,我自当尽力安排。三位,我还有军务,就不多陪了。三位请便。」 他说完,未等旁人再说什么,便如一阵风一样,带着士兵们离开了。 何知县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种局面,因而上前拱手笑道:「几位大人今日劳累一天,也辛苦了,不如先去驿馆休息。」 唐挽年轻资歷浅,逢着这样的场面自然也轮不到她说话,只等听两位老臣的安排。苏榭与林泉南对视一眼,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点了点头。 都护所门口早准备好了轿子。三人上轿,各自散去。唐挽在轿中闭目养神,忽听双瑞唤了一声「公子」,紧接着就从窗户里递进一张字条来。 唐挽狐疑着将字条打开,只见上面一行小字:「今夜戌时,房间一会。」 ※※※※※※※※※※※※※※※※※※※※ 从12月20号断更开始,到今天3月18号,应该算是整整三个月了。 首先要感谢在这段时间对十黛不离不弃的小天使们,每次上线来看到大家的评论,都让我觉得好暖啊。原来并没有被忘记,嗷嘤嘤嘤 其实有很多话想说,真到了这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就说所这三个月我都做了些什么吧。 这本书十黛筹备了很久,想法萌生在大学的时候,写出第一版我已经研究生毕业了,到真正和你们见面的时候,我已经自己创业两年了。可以说《不良臣》跟着我从英国到美国再到中国,跨越了大半个地球,和一个女人从22岁到28岁的最好的年纪。 妈耶我好像暴露年龄了。 书里有很多我自己的想法,也有很多身边人的影子。唐挽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说,人生最大的成就是成全自己。 所以这三个月,我办了两件大事。第一是把公司卖掉了。从0到1做到现在,说实话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不捨得。但是我总要调整节奏,迎接另一种理想的生活。对,我终于全职写作了。 第二件事,我订婚啦,哈哈哈。 《不良臣》是我在晋江的第一本书,题材冷,风格冷,人设不讨喜,还有很多很多问题,註定火不了,我知道。但是我要认真的把它完成,才不算辜负了这些年,和一颗终于成全了自己的心。 就说这么多吧,接下来的日子,请陪我一起走下去吧。 爱泥萌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此夜星坠 1枚、璨钰 1枚、糖酥 1枚、孑然更吹青衫薄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6 3瓶、茯苓饼 1瓶、大挫妞茜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84章 有约不来过半夜, 闲敲棋子落灯花。 然而今夜的唐挽却没有这样悠闲的兴致。下午那封字条来得实在诡异,唐挽仔细问询过双瑞,原来是特使林泉南的随侍递给他的。那林泉南的侍从与双瑞同出身于苏州奉贤院,有同门的情谊在,双瑞才答应帮了这个忙。字条上没有题名没有落款, 倒不至于给唐挽惹上什么麻烦。可是唐挽和林泉南从无交集,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对方深夜来访,到底目的何在。 第149页 戌时刚过, 便传来了敲门声。双瑞上前打开门, 将来人请进房内。 林泉南只穿着一身便衣, 独自一人前来, 并无侍从跟随。他与唐挽拱手见礼:「唐特使, 深夜来访, 打扰了。」 「林特使不必客气,请坐。」唐挽道。 林泉南便在唐挽面前坐下。双瑞捧上茶来, 又退了出去。房间里开着一扇小窗, 北地月色清冷,晚风透着一股凉意,穿堂过屋而去, 撩动桌上的烛火。林泉南看着唐挽,唐挽也看着他。这林泉南约摸四十岁的年纪, 双目矍铄, 两条眉毛像开了刃的刀, 斜飞入鬓角。只看这双眉眼,倒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然而鬓边几缕苍髮昭示了他的年龄。两人白天虽然见过面,却没能像现在这样,好好端详对方。唐挽忽然觉得,这个林泉南,看起来有些眼熟。但她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 「在下深夜前来,唐特使一定很意外吧。」林泉南说道。 意外当然是意外。但到了这个时候,唐挽更多的是好奇。「林特使可是有什么特别的吩咐?」 林泉南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唐挽,道:「请唐特使先读一读这封信。」 写信的人竟然是沈榆。原来这位林泉南大人在出任特使之前,一直在礼部任职,是徐党的核心人物之一。和冯楠、沈榆多有接触。沈榆形容他「方正不阿」,是一位良师益友。苏州一案冯楠被外贬之后,林泉南便将沈榆调入了礼部,沈榆也由此加入徐党。沈榆信中所言,这一回林泉南有十分要紧的事要询问唐挽,希望唐挽能够据实相告。 唐挽读信的当口,心思已然转了千百回。这个林泉南能与冯楠和沈榆相交,想必人品是不会错的。唯一的疑问是,他究竟要问自己什么? 唐挽将信交还给林泉南,说道:「既然是瑞芝亲笔交代,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林泉南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此事非比寻常,不仅关乎社稷安危,更关乎天下公理,百姓福祉。」 还有这么严重的事?唐挽正了身姿,道:「请讲。」 林泉南沉声道:「我需要知道四年前苏州案的始末。」 唐挽心神一震。当年苏州一案由白圭一手处置,连三法司都未曾参与审理。唐挽怎么也没想到,都过了这么久,徐党居然还在追查。再联想到闫凤仪的密信,希望自己取得徐党的信任。可见两党之争,已经愈演愈烈。 所以今夜林泉南的来访,不仅仅是要调查苏州案始末,更是要试探唐挽的立场。想必这其中也有徐公的授意。唐挽忽然觉得可笑,自己被外放了这么多年,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两党争抢的核心。 唐挽想,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给自己置换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她端起茶杯,嘆了口气,道:「苏州案,说起来可话长了,想必两三个晚上都说不完。在开始之前,我倒是有一个问题,想要先请教林特使。」 林泉南道:「请讲。」 唐挽说:「我也有话直说。我与苏特使相识较早,知道他与小阁老过从甚密。而刚才沈榆信中所言,大人您可谓是徐阁老的左膀右臂。番邦议和这样的大事,首辅与次辅皆派出了身边最得力的人选。反倒是在下,资歷名望,一无是处。如何也能位列三位特使之一呢?」 林泉南听明白了她的话,点点头,继而一笑,道:「探花郎有所不知。你这个特使的身份,是皇帝亲封的。」 「皇帝如何会知道我?」唐挽蹙眉。 林泉南笑道:「我们的君父何等聪慧圣明,你是他的臣子,他当然知道你。」 这实在是一句没什么诚意的回答。唐挽静静望着他,林泉南竟然从这双漂亮的眼睛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唐挽道:「是我没有说清楚。我的问题是,是谁向皇帝举荐的我?」 林泉南知道他不可能再迴避这个问题了。他收敛了笑容,说道:「当时朝廷内一片混乱,皇帝主战,内阁主和。闫阁老和徐阁老联手,才终于说服皇帝通过议了和的决案。议和使团本来只有两个人,可是皇帝执意再加一人。闫、徐两边都上了举荐的名单,可最后,皇帝却选择了闫凤仪举荐的人。」 原来真是闫凤仪的举荐。小阁老为了帮助唐挽回京,可谓尽心尽力。却不想这一次的差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林大人觉得,皇帝为什么会选我呢?」唐挽问。 林泉南想了想,答道:「想必是因为你远离京城,并未参与党争。」 「我想也是这样的,」唐挽一笑,道,「既然如此,林大人刚才的那个问题,恕我不能相告了。」 林泉南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唐挽所指的是苏州一案,立即反问道:「为何?」 「圣上让我来,就是不希望议和使团中出现一边倒的局面。身为臣子,我岂可置君父于不顾呢?」唐挽道。 林泉南蹙眉看着她,问道:「唐特使,这是决定包庇闫党了?」 唐挽淡淡道:「大人别急着给我扣帽子。我无意包庇,也着实没那个能力去包庇。可眼下的局面还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你我三人还是应当放下成见,勠力同心,将这次和谈任务完成。到那时,再说其他不迟。」 「既然迟早要说,为何今夜不能说?」林泉南急急道。 第150页 唐挽蹙眉:「林大人为何如此心急?」 林泉南抿唇,说道:「冯楠因此被贬岭南,终日受苦不说,一腔才华也无处施展。你难道就不想早一点救他回朝吗?」 唐挽挑眉:「我若今夜说了,你能保证今夜就将他救回来吗?」提到冯楠,唐挽心头便似压着一块巨石。她当然希望冯楠能够早一日起復,可她再也不能轻信任何人。徐党若真有这个能力,从一开始就不会让冯楠含屈被贬。唐挽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怀揣薪火一点就着的少年了,任对方如何动之以情,也无法左右她的判断。 林泉南被唐挽噎得说不出话来,张了张口,才道:「我与广汉的交情,自然会全力解救他!」 不对,他不会尽全力。唐挽几乎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判断。「解救冯楠」只是林泉南诱使自己说出真相的一个诱饵,对方的根本目的是扳倒闫党。 唐挽仍清晰地记得,当时冯楠面临杀身之祸,是白圭大人以贬代杀,保了他一条性命。若唐挽此时将苏州案真相告诉林泉南,一旦徐党有所动作,必会激起闫党的反应,到那时候,第一个死的就是冯楠。唐挽不会把冯楠的性命交託给任何一个人,她只信自己。在时机未到之前,保持沉默,才是对冯楠最好的保护。 「以我与广汉的交情,我也必会协助于您,」唐挽道,「我还是那句话,现在不是谈此事的时机。议和结束之后,我们再谈不迟。」 「到那时候就晚了!」林泉南话音刚落,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脸上显出一丝不自然。 唐挽挑眉:「为什么晚了?」 「此事宜早不宜迟。」林泉南站起身,最后只说了一句「我还会再来找你」,便匆匆离开了。 林泉南走后,唐挽又独自在桌前坐了一会儿,直到双瑞进门,才收回神思。林泉南为什么会说「到那时候就晚了」?这一次的和谈,莫非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兇险? 「公子,那位林大人与您说什么了?」双瑞问道。 唐挽摇了摇头,道:「我现在还想不明白。明天再说吧。」 「哎,」双瑞也不再多问,「公子您早点歇着吧。」 双瑞取走了灯烛,只余唐挽一人借着月色宽衣。一阵冷风吹过,身后发出吱呀的声响,唐挽砖头去看,才发现是窗子没有关严。 此时已近亥时,四下草木寂静。月色如水,映衬着更漏声响。唐挽不禁在窗前驻足,微风吹得她头脑清明。方才一些忽视了的细节也渐渐浮现出来。 唐挽一直以为朝内闫党主战、徐党主和,可就林泉南所言并非如此。内阁面对这次战争达成了统一意见,想必阁老们都清楚此战必败的结局。没想到的是皇帝竟然主战。那位一向将朝堂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君父,真能甘心被内阁压制吗? 正想着,忽见廊子底下烛光一闪,一个人影缓缓而来。待走近一些,便可认出来是苏榭。他披着一件大氅,身边并没有侍从跟随,只一人,手持一盏灯笼,似乎刚刚从外面回来。 深夜独行,必有所谋。看来这两位特使的心思,全都不在议和这件事上。 看来这差事委实不好做啊。唐挽嘆了口气,关上窗,睡觉去了。 ※※※※※※※※※※※※※※※※※※※※ 感谢留言给我祝福和鼓励的小天使们,十黛对着屏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暗暗决定等上榜了一定要加更~(嘘别嚷嚷) 今天有朋友说《不良臣》的评论区像是好几年前晋江的评论区,很復古很情怀,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讨论一个故事,没有排雷没有带节奏,没有哭着喊着要双处要甜宠。嗯,我觉得特骄傲,为我的小天使们骄傲呢~ 每日问答又回来啦!观众朋友们,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今日问答题目】冯楠在苏州被抓时,住的那间客栈叫什么?(答案指路总序第28章 ) a 横塘客栈 b 竖塘客栈 c 斜塘客栈 d 怎么躺不吃饭啊客栈 今天奖励第一位答对的小仙女~~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茯苓饼 1枚、大挫妞茜茜 1枚、谢又清 1枚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孑然更吹青衫薄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倚醉靑篱 9瓶、庭兰 1瓶、糖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85章 次日天明,三位特使仍在都护衙门的大堂集合。 按照道理来说, 议和使臣本不必与守城将军做过多接触, 需要协助的也顶多不过是派兵护送而已。可是苏榭和林泉南似乎非要与这位陈将军商量一番不可。唐挽资歷最低,只能敬陪末座。 整个上午就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唐挽以为, 按照这样的速度, 明年也未必能见着鞑子的人影。 好在这一回陈将军并没有让他们等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 执勤的士兵前来禀报,说陈将军在烽火台准备了午餐, 请三人前去赴宴。 彭城是军事重镇,世代守将在此经营,将这小镇建造得如铜墙铁壁一般。从烽火台最高处望去, 只见城墙外有夹道, 夹道外有城墙,四面瓮城守卫, 像一张牢不可破的蜘蛛网。 宴席就设在高台上。正是大军压境的时候, 席上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山珍海味。一人一碗糙米饭, 几盘青菜,唯一的一盘摊黄菜已经是难得的荤腥了。陈将军早在桌前等候,见了三人,起身拱手, 道:「三位大人久等了。请入席吧。」 第151页 「多谢陈将军。」 烽火台地势高, 冷风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张口就是一嘴风尘。唐挽三人自然是吃不下去的, 陈将军却仿佛早就习以为常, 大口吃着饭菜。 唐挽突然有种感觉,这位将军是在故意给他们找罪受。 「陈将军……」 苏榭刚一张口,将军便端起了酒杯,说道:「哎呀,忘了要敬三位特使一杯。我平日军务繁忙,如有怠慢之处,请三位大人多多担待。」 三人只好也端起酒杯,仰头满饮。酒是凉的,入喉辛辣,一路烧灼着往胃里去,就好像吞了一把钢刀。喝完一杯,又连着敬了两杯。就见苏榭和林泉南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 唐挽日常饮酒惯了,也经常背着乔叔喝冷酒,因此并未觉得有什么。此时她已确信陈将军是在想尽办法打发他们,又见另外两位都已经脸色发白,于是说道:「这酒实在勐烈,在下有些不胜酒力,先行告辞了。几位请继续。」 另外两人也早就受不住了,一见唐挽要走,也纷纷起身告辞,由随从搀着下城墙而去。唐挽刻意迟了一步,低声对陈延光说道:「将军不愿见我们,只管躲出去就是了。那两位大人年纪也不小了,可禁不住这样的折腾。」 说完,她也不管陈延光的反应,迳自扶着双瑞的手离开了。 唐挽就着冷风吃了那些东西,又喝了烈酒,回到房间终于也觉出难受来。倒在床上迷迷煳煳到下午,又喝了一碗热粥,方才觉得轻便些。唐挽如此年轻尚且觉得招架不住,更不用提苏榭和林泉南了。双瑞出去转着询问了一圈,回来禀报唐挽,说另外两位大人都还没缓过来呢。唐挽于是命双瑞又多做了两碗粥,在灶上温着,等一过阵醒了再给他们端去。 夕阳西下,巍峨的城墙被镀上一道金边。唐挽一身纯白衣袍,双手拢袖,沿着城墙下的阴影漫漫地走。忽听头顶一声唿唤:「唐大人!」 唐挽循声望去,只见城墙的牙垛口上探出来一个身影。阳光从他的身后洒下来,五官衣着都看不真切。唐挽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儿,道:「陈将军好。」 说完也不再理他,继续揣着手散步。 不一会儿,身后便传来铠甲铿锵的声音。陈延光追了上来,问道:「大人这是在做什么呢?」 唐挽笑眯眯地说道:「没什么,中午吃的不舒服了,熘熘食儿。」 身后的人却没有走。过了一会儿,又听陈延光说道:「今天中午,对不住了。」 唐挽停下脚步,转过身,直直看着陈延光。 陈延光被她盯着瞧,浑身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道:「大人看什么?」 唐挽说道:「我早就听说彭城守将陈延光是个不世出的将帅之才,本来还有些不信。前几日来的路上,我见城外稻田被收得干干净净,四野草籽谷物也尽数归仓,铁水浇铸城门,心中才终于认可了百姓们的说法。陈将军,彭城幸好有你,否则都等不到我们来议和的这一天。」 唐挽这一番话让陈延光颇觉震撼。作为守城的将领,他甚至自己与鞑子军力相差悬殊,如果正面迎敌必败无疑。故而坚壁清野,铁水铸门,据守城关,将鞑子拖在此处,目的就是为了给朝廷以应变的时间。他知道拖延并非长久之计,也早已做好了城破身死的准备。谁料朝中竟有人参他胆小怯战。若非内阁有识人之明,恐怕这城早就守不住了。 今日唐挽这一番话,真真说到他心坎上了。 「大人也懂兵法?」陈延光道。 唐挽笑道:「我只是看过几页书,纸上谈兵罢了。孙子有一句话说得好:兵者,国之大事。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这与文官治国的道理是相通的。我私下里这么揣摩,不知道对不对。」 陈延光点点头:「大人看得通透。」 唐挽道:「所以啊,我们这些议和的使臣,同将军一样,也是为了朝廷的长治久安、百姓的万代兴旺谋划。你我虽然殊途,却也算是同归。将军为何要对我们避之不及呢?」 陈延光眼中不掩激赏之色。他说道:「有一句话,想请教大人。」 「将军请说。」 陈延光顿了顿,问道:「我们到底守的是谁的江山?是君父的,还是百姓的?」 这可不是一句寻常的话。若是放在京城,足够御史们参个谋逆之罪了。可此时此地,这一问又透着一片赤诚,让人无法迴避。 唐挽说道:「我自小读圣贤书,只知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好一句『君为轻』……」 陈延光若有所思。唐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于是行了一礼,继续往前走去。陈延光却又一次唤住了她:「唐大人请留步!」 「陈将军还有吩咐?」唐挽问。 将军的目光如炬,沉声道:「有件事,我觉得大人需要知道内情。」 …… 唐挽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了。双瑞一下午找不见她,急忙问道:「公子到底去哪儿了,耽搁了这么久。」 唐挽自怔愣中回过神来,道:「出去走走。怎么,有事?」 「下午林大人和苏大人都来请您,我说您不舒服,还在睡觉,给打发了。现在要不要去回一声?」双瑞问道。 「不必,」唐挽坐在床上,双手撑着身子。暗淡的烛光照射在她的脸上,眉骨一下投出一片阴影,「双瑞,还记得我刚到苏州的时候吗?」 第152页 双瑞被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一句,也不知该怎么答。想了想,试探地说道:「公子那时候身体可不太好。」 唐挽点点头,道:「我感觉我那回的病还没好利索呢。我啊,得卧几天床,你去给我请个郎中来。」 双瑞跟在唐挽身边这么久,一句话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说道:「那公子先歇着吧,我半夜再出去请。那样动静大。」 唐挽仰面倒在床上,唇边一丝笑意。 事已至此,正可以好好与他们周旋一番。 特使唐挽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她随行的小厮大半夜就开始奔走,搅得这个驿站不得安宁。陈延光将军连夜把全城的郎中都请来了,四个郎中开会研究到天亮,判了一个惊厥之症。至于是什么引发的惊厥,病症什么时候能好,谁也说不清。使者团少了个人,许多程序上的决议都做不了。苏榭连忙写奏摺上报朝廷,等着内阁的下一步指示。 彭城本就距京城不远,兵部的快马一来一回,也不过三日的时间。苏榭读完闫首辅的书信,冒了一头的冷汗。闫首辅的意思是,三个人里不过有一个人生了病,另外两个不是好好的么?为什么至今都不出使?耽误了和谈便以渎职罪查办。 苏榭的对面坐着林泉南。看对方的脸色,想必徐阁老在信中也没给什么好话。苏榭趁着没人注意,将盒子底层的另一封密函取出,顺在袖中,匆匆回了卧房。 苏榭回到房内,将门窗都掩好,宽衣净手,方才将那封密函打开。这封信的封皮十分平常,看不出来路,可内藏的信纸却是上好的龙纹金宣,仅供御前。 这封信,正是出自皇帝的手笔。 苏榭如何会收到皇帝的来信?这还要从两个月前西苑那场劝谏说起。 彼时彭城被围的消息刚刚传入京城,内阁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应对的办法。闫阁老和徐阁老平素虽然面和心不和,可在这件事上却达成了空前的统一——议和。大庸军备废弛,国库赤字严重,东南水患尚未平息,满朝上下都知道,这场仗打不起。内阁议和的摺子送了上去,等来的却不是皇帝的披红,而是君王的震怒。 皇帝斥责内阁胆小怯懦,不敢应战,甚至当众斥责闫首辅不作为。一向不问朝政的君王这一回却空前强硬:「难道我大庸就找不出一个能打胜仗的将领吗?」 皇帝要打仗。内阁选不出人来,就要御驾亲征。 内阁自然不会任由皇帝涉险。闫徐二党一旦联起手来,就连天子也要忌惮三分。那一天西苑前文武百官跪了一地,皇帝在满朝臣子的压力下,终于妥协。 后来,苏榭被任命为和谈使臣。就在临行前的那一晚,突然被皇帝秘密召进了宫中。 ※※※※※※※※※※※※※※※※※※※※ 倚醉青篱同学,你的盲选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推眼镜) 还有特皮生雪霁天青同学,来来怎么躺不吃饭啊orz 恭喜正经答题没有被带跑偏的昏鸦同学中奖! 【今日问答题目】你们猜,皇帝跟苏榭说了什么? 开放式猜想,无标准答案。今天奖励第三名! 第86章 苏榭是至和元年的进士,入朝一十六载, 只见过皇帝一面。那天他跪在太极八卦图前, 听到自己的君父说: 「苏卿,你可显老了。」 就这一句, 苏榭既惶恐, 又感动。他缓缓抬起头, 只见层层纱幔后,一个穿着仙鹤袍的身影。 「陛下……」 「知道朕为什么叫你来吗?」皇帝问道。 苏榭忙低下头:「臣无能, 不知君父用意。」 「君父……」座上的君王幽幽一嘆,「却不知满朝文武,还有几个真的将朕当作君父。」 后来又说了什么, 苏榭已经记不真切了。他只记得自己在流泪, 君父也在流泪。眼泪沾湿了衣襟,沾湿了袍袖, 让他又痛又悔。 他为自己身后的内阁而懊悔, 为满朝文武官员而懊悔。身为臣子, 竟然忤逆君主,就像身为儿子,忤逆了父亲一样,是违背了天地伦常的大罪。闫阁老和徐阁老手中的权力, 一分一毫都是君父给的, 可如今他们却用手中的权力来违抗君父。苏榭亦觉得羞愧, 自己之前竟然那么煳涂, 没有在第一时间站出来维护君父。 那天, 皇帝不再像个皇帝,而是像一个被儿女背弃了的,可怜的老父亲。苏榭听他说了许多话,印象最深刻的一句:「大庸建国一百三十年,歷经七位君王,从未有一位君王与蛮族议和,甚至割让国土。朕若真做了国史上第一个割地求和的皇帝,还怎么为天下人的君父,他日飞升之后如何去见天上的列祖列宗?」 苏榭明白了。割地求和,保的是臣民的利益,可伤的是君父的颜面。自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皇帝已为难至此,身为臣子,当要尽忠。 「臣愿肝脑涂地,为陛下解忧!」苏榭跪地道。 皇帝双手搀扶着他,说道:「凭你一人之力,无法与内阁抗衡。我虽不忍,却也要用一些非常手段了。」 这非常手段,便与那第三位议和使臣有关。 议和之行已成定局,无法更改。但这其中还有可操作的空间。苏榭的任务,就是想办法在和谈中激怒鞑子,使其杀掉唐挽。到时使臣被杀,双方再无议和的可能,内阁也不得不同意宣战。 第153页 苏榭接到这样的任务,内心中也曾挣扎。这其中最无辜的就是唐挽。这些日子以来,他吃不好、睡不好,想来想去,终于说服了自己。所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唐挽之死若能为君上分忧,也算是成全了她。想必她本人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于是一到彭城,苏榭便开始打点。他先去找了陈延光,向他宣读了皇帝集结兵力、准备开战的密旨,并且要求他从中协助,促成唐挽单独出访。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可唐挽却突然生了病。这一下可让苏榭乱了阵脚,因此急忙报告朝廷。那一封上书其实并不是给内阁看的,而是要告诉君父,事情有变。 果然,皇帝的密函就来了。 相对于闫首辅在信中的苛责,皇帝的信则暖心得多。皇帝宽慰苏榭不要着急,随机应变,按照计划施行。如果实在无法让唐挽单独出访,可以考虑更换人选。 苏榭点燃蜡烛,将密函凑近火苗,静静看着它燃成灰烬。皇帝的话的确给他提供了新的思路。如果唐挽不行,那就只有考虑林泉南了。 苏榭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林泉南,也在读着同样的一封信。 第二天,彭城的郎中们再次涌入驿站。这一回的病人却不是唐挽,而是苏榭和林泉南。 「什么,都病了?」唐挽斜靠在床上,一边喝着冰糖红枣粥,一边听双瑞报告外面的情况。 「郎中们都忙疯了,苏大人和林大人的随从都在抢人呢。」双瑞道,「公子,你说他们这是什么套路?」 唐挽挑唇一笑,道:「什么官场老臣,也不过如此么。专捡别人玩剩下的。」 唐挽喝完了粥,将空碗递给双瑞。 「那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双瑞问。 唐挽擦了擦嘴,想了想,说道:「你说三个使臣都病了,是不是守城的将领没有照顾好啊?那陈延光也不说来看看我。你悄悄去给他传个话,就说让他来探病。先探那两位,最后再到我这儿来。」 「是嘞!」双瑞应道。 陈延光自然是要来探病的。真探到唐挽这儿,已经入了夜。唐挽干脆让双瑞准备了晚饭,两人边吃边聊。 唐挽与陈延光虽然相交不长,但是意外地投脾气。唐挽的性格爽朗疏阔,陈延光又一向直来直往,因此这两人聊起天来很有效率。两人以水代酒喝了三杯,唐挽直接问道:「依陈将军看,战与和,到底哪个才是最好的结果?」 陈延光嘆了口气,道:「说句实在话,都好不到哪儿去。如果真的开打了,彭城守不了多久。到时候鞑子直逼京城,皇家更是颜面扫地,最后还得议和。可议和也没那么容易。这次带兵的是鞑子的四王子,正在和他哥哥争夺王位,这一番劫掠,也是为了给自己继承王位做筹码。野心勃勃,胃口还大,不是那么容易满足的。」 唐挽深知他所言是实情,补充道:「现在国库赤字严重,再被打劫一笔,明年的钱就更不够花了。到时候再加赋税,百姓苦到了头,保不齐会反。现下西南已经有流寇出没。哎,当初高祖如何得天下,恐怕也要如何失天下了。」 在这样沉重的话题下,两个人都没了吃饭的心思。蜡烛噼啪烧了半根,唐挽忽然说道:「我倒有个主意,或可救国。」 陈延光双眼一亮:「什么办法?」 唐挽眉头微蹙,道:「这个办法有些兇险。如若不成,恐怕你我人头不保啊。」 「嗨!」陈延光一脸「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的表情,道,「你的人头已经不保了,我的人头一直在裤腰带上拴着呢。这东西该用就用,不必客气。」 唐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陈将军,这世上我只与两个人聊天能如此痛快。你是其中之一。」 「那另一个是谁?」陈延光问道。 唐挽说道:「是我的同年好友,现在在京城。以后有机会了介绍你们认识。」 「这都是后话了。」陈延光道,「你那个办法,快跟我说说。」 …… 三位使臣接连生病,而且一个病得比一个重,谁都不见好,议和的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这可还行?内阁连发了三封申斥信,听阁老们那口气,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信都要收入国史,早就让这仨人收拾铺盖卷滚蛋了。与内阁的强硬态度不同,皇帝的公开信就要怀柔得多,还随信发出一封诏书,许诺不论是谁,只要能让敌军后退,就有嘉奖。后退一里,加官一级。 唐挽觉得,这是皇帝在打内阁的脸。 朝廷心急,鞑子那边也坐不住了。巡视的斥候带来对面军营的书信,信中只有两句话:到底还议不议和?不议和我们开打了啊! 在这两面夹击的情况下,三位使臣终于躺不住了。 都护大堂的太师椅上坐着三个人。除了唐挽之外,剩下两人都是面色发白,无精打采的样子。唐挽心下感嘆,到底是老江湖,做戏都做得这么天衣无缝。 「内阁的申斥信,诸位都看过了。」苏榭有气无力地说道,「今天请两位来,也是为了商量出一个对策。这齣使之事,再拖下去,便是误国了。」 「只是你我病成这样,实在是力不从心啊。」林泉南道。 唐挽说道:「两位大人,何不请朝廷另派人来呢?」 苏榭摆摆手,道:「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再说,我们若这样回去,将来在朝廷上如何自处呢?我与林大人倒没有什么,各回各的衙门就是了。关键是唐大人您,您的前程可能就此毁了。」 第154页 唐挽听着对方推心置腹的一番话,也故作沉重地点点头,道:「那现在该怎么办,我还是听两位大人的。」 苏榭与林泉南对视一眼,又都避开对方的目光。两人心中所想皆是一样,只要把自己摘出去,让剩下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前去出使,再在议和书上动动手脚激怒鞑子,把议和之事搅黄,也算为君父分忧了。 「依我看,我们不妨先草拟出一份议和书,再讨论由谁去递交。」林泉南道。 苏榭点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唐挽一笑,道:「两位大人容禀。咱们三人之中,我最年轻,身体也更结实一些。这跑腿活就让我来做吧。我资歷尚浅,对于议和书的拟定,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就请两位大人多多费心了。」 这话正中另外两人的下怀。苏榭却仍故作姿态:「这……也好。」 唐挽道:「那我先回去准备准备,明天一早就动身。清单之事,就拜託二位大人了。」 她说完,起身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都护衙门的大堂上只剩了苏榭和林泉南二人。两人对视一眼,苏榭道:「林大人身体不适,我辛苦一点,这议和书还是我来拟定吧。」 「那怎么行,苏大人还是应该多多休息,还是我来!」 这二人各怀心事,在房内僵持不下。唐挽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挑唇一笑,兀自离开了。 ※※※※※※※※※※※※※※※※※※※※ 今天更新晚了,非常抱歉。 今天是要去北京处理一些收尾工作,按照原计划晚上八点之前怎么也回来了,就一个偷懒没有放存稿箱,然后就悲剧了。 进了站之后发现手机不见了。借了一个陌生姑娘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个男人,说是捡了我的手机,可以还给我,但是要报酬。对方张口要二百,十黛是个敞亮人,表示只要能快点给我送回来,给你五百都没问题。毕竟还要赶火车。 约好了在进站口等,等啊等,等了半个小时也不见人。又借了个手机打过去,已经关机了。 借我手机的大哥好心提醒,小姑娘啊,这是不想给你了。 嗯,报警吧。警察叔叔人很好,工作很积极,但是实话实说,找回来的可能性很小。 这时候火车也已经耽误了,而且开会要用的资料都在那个手机里。 北京那边临时调整了时间,改签车票,真正到了也下午四点了。在没有导航的情况下,十黛的方向感终于在线了一回。 借朋友的手机在读者群里求助,感谢茜茜和雪霁天青及时帮忙发了更新延迟的通知。希望没有让小天使们白等。 晚上的火车差点没赶上。喝了点酒,跑了一路,上车之后感觉自己要死了。模仿偶像剧女主角靠窗哭了一会儿。 到站之后走了好半天也没打上车,还好赶上了末班公交。不算太倒霉。就是今天倒春寒,夜风很冷。 十黛现在已经到家啦,喝杯热水,感觉又恢復了元气呢 刚开了个现代言情的坑。这个故事没什么高远的立意,就是想写个套路文赚点钱,给自己买个手机。听说现言榜单竞争激烈,预收不够一百五都上不了榜。就请走过路过的小天使进专栏帮忙收藏一下吧,鞠躬感谢了! 人生总有不如意,但明天一定比今天好。看完更新的你快点去睡觉,晚安~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孑然更吹青衫薄 1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87章 时至岁末,早风已带着些许萧瑟悲凉的意味。唐挽在袍子外面又批了一件兔皮大氅, 仍能觉出冷来。彭城有四个城门, 唯有东门尚可以开启。唐挽的马车便要从这里离开。 陈延光亲自点了一队卫兵护送,唐挽却觉得没什么必要。 「我是去议和的, 越是单枪匹马, 越好说话。带着这么一队兵, 反而增加紧张的气氛,」唐挽道, 「再说了,我是去鞑子的大本营。要是真有个什么事,你这么点兵也帮不上什么忙。羊入虎口罢了。」 陈延光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 于是说道:「那我就派一队斥候在附近巡逻, 你自己多加小心吧。」 唐挽点点头。双瑞在一旁说道:「公子,前面好像是林大人来了。」 果然大路上, 林泉南正在匆匆赶来。 「你去替我打发他。」唐挽说完, 转身登上了马车。 林泉南一看唐挽上了车, 以为要走,急忙唤道:「唐大人,唐大人留步,我给你送议和书来了!」 双瑞笑眉笑眼地迎了上去, 道:「林大人莫急, 我们还不走呢, 就等您的书信呢。」 「那就好, 那就好。」林泉南擦了擦额上的汗, 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筒。竹木的筒口以朱漆封印,上面加盖使者印信。林泉南说道:「唐大人呢,我去给他送去。」 双瑞上前一步拦在他身前,说道:「我家大人正在同陈将军叙话。大人您交给我吧,我替他收着。」 「你?」林泉南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 「大人您还不信我呀?左右我也是要跟着去的。」双瑞眼珠一转,道,「也罢,也不知我找这麻烦干什么。您去吧,和我家大人一起对对信上的内容,才更加稳妥。」 林泉南一听这话,忙摆了摆手,道:「那便不必要了。这都封了口,不能再拆开了。那就劳烦小哥。」 第155页 「大人您放心!」双瑞笑着接了下来。 唐挽一直在车里听着动静,见双瑞回来,问道:「走了?」 「走了。」双瑞说着,将那封竹筒交给唐挽。 「奇怪了,另一个怎么还不来。」唐挽手指扣着竹筒上封印的红漆,自言自语道。 「公子,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还等吗?」双瑞问。 唐挽想了想,说道:「不等了,出发。」 马车辚辚向前。快到城门口时,却忽然停了下来。 双瑞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公子,是苏大人。」 原来苏榭早就在大路上候着了。经过昨日,他已察觉到林泉南似乎也要有所动作。苏榭的推测,应该是内阁已经知晓了皇帝的意图,授意林泉南保护和谈。苏榭了解内阁的苦衷,可他既然已经接了圣旨,就要忠君之事。 苏榭比林泉南高明之处,就在于他懂得后发制人的道理。议和书由谁来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最后唐挽手中拿到的那一封,到底出自谁手。 马车滚滚向前。唐挽坐在马车内,看着手中一模一样的两个信筒,忍不住笑了出来。对于未知的前程,她丝毫不觉得忧虑,反而生出了游戏一番的兴味来。 马车离开了彭城,走向一片荒漠。只见四野寂寂,冷风唿啸,颇有古战场萧杀肃然之感。唐挽一行不过四人,除了双瑞之外,另有一个赶车的车夫和一个随行的护卫。漫漫荒草中,一架马车行驶在黄土小路上,孤独而渺小。 走了约有三刻的功夫,耳边隐约传来牛角号的声响,继而土地上便传来震感。马儿受了惊吓,扬蹄不前,连带着马车也摇晃起来。 「公子!快下车来!」 双瑞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扶着唐挽下车。车夫安抚着躁动的马匹。还没等唐挽询问是怎么回事,就见不远处滚滚扬尘,竟有一队兵马迎面而来了。 来人都是一身胡服,身材粗壮,脸庞黝黑,一看便知是鞑子。这一行约摸有十人,纵马围着唐挽来迴转圈,腰上的弯刀没有鞘,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他们用胡语高声吆喝着,声音充满了攻击性。随行的亲兵将唐挽挡在身后,双瑞亦挡在唐挽身前,肩膀都微微有些发抖。 唐挽幼年求学时,曾跟着老师学过胡语和倭语,长久不使用虽然有些生疏,可听懂几句话还是没问题的。这几个鞑子看上去凶神恶煞,说出的话却实在没那么可怕。 「这就是那个南国的使臣吧。」 「就这么几个人吗?后头还有没有了?胡布儿,你去后头看看!」 「哥哥你看,这南边就是风水好,男人都长得这么水灵。」 「好什么好,弱不禁风的,跟个娘们似的。」 唐挽暗暗挑了个大拇哥,心说大哥好眼力,我就是个娘们。 鞑子人高马大,唐挽站在中间,只看见一条条健硕的马腿,晃得她眼晕。于是唐挽清了清嗓子,用略显生涩的胡语说道:「各位,没别人了,就只有我。贵军大营怎么走,还请带个路。」 「哥哥,他会说咱们的话!」一个看上去最年轻的士兵说道。 「啰嗦什么!」领头的人看不出年龄,经年的风霜让他的皮肤变成了黑红色。他看着唐挽,问道:「使臣,你可带了伏兵?」 唐挽坦荡地张开双手,道:「带在哪里?袖子里吗?」 有人发出了笑声。 正在此时,之前被派去探查的士兵回来了,高声道:「大哥,的确没有别人了。」 那大哥看了唐挽一眼,勒马转身道:「回营!」 鞑子士兵们重新集队,朝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使臣一行中,除了唐挽之外,其他人都听不懂胡语。几个人只看见唐挽和鞑子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那鞑子居然就退兵了,立时就对唐挽升起一股敬佩之情,本来忐忑的心也安定了下来,觉得自家这位大人还是很靠谱的。其中以双瑞尤甚,看着唐挽的眼睛都要冒出星星来:「公子,您真是太厉害了!几句话就把鞑子说走了。」 唐挽看着他那蠢样儿,笑道:「人家没有走,前头给咱们带路呢。车夫,跟上他们。」 「好嘞!大人您上车吧。」 前有鞑子的骑兵开道,后半程走得顺利了不少,不一会儿便可见到那黑色的军旗。唐挽在鹿砦前下车,整顿衣袍官帽。双瑞手持使者印信跟在身后。车夫和护卫兵则被挡在大营之外。 唐挽一进入鞑子的营地,背上就多了无数道目光。她只把嵴背挺得笔直,跟着引领大步往前走。唐挽走得目不斜视,双瑞却把四面八方看了个清楚。入目尽是一顶一顶的帐篷,粗略估算,得有上千顶。按照一顶帐篷住二十个士兵来说,这一次鞑子的人数少说也有近两万人。双瑞暗暗将这个数字记下,想着万一唐挽用得到,再与她说。 大营正中,最大最雄伟的帐篷,便是主将的营帐了。出使前夜,唐挽曾向陈延光仔细打听了这位鞑靼四王子的情况。这位四王子不是嫡出,生母早早就去世了,按理说小时候应该吃过不少苦。可他生性爽朗豁达,重情义,在族中颇有威望,也很得他父亲的喜欢。这就难免引起其他兄弟的嫉恨。这一次出兵中原是他主动请缨,一是为了向父亲证明他足以成为王位继承人,二是为了堵住其他兄弟的嘴。 不过是一个急于证明自己的年轻人啊。唐挽掌握了这一点,便如同捕蛇人握住了七寸。 第156页 引领将大帐的帘子挑开,道:「使者请进。」 没有重臣列阵,也没有歌舞筵席,古书上关于使臣出使时的描述,一样也没有发生。大帐内只有两个人,年龄、个头都相仿,也都是一身胡裘,戴着翻毛的帽子。唐挽愣了一愣,竟分不清哪个才是四王子。 唐挽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穿梭,两人也都看着唐挽,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唐挽干脆放弃了分辨,直接拱手行礼,道:「大庸特使唐挽,见过将军。」 其中一人对另一人小声吩咐道:「你先按我的意思办,有什么事及时来报我。」另一人点点头,大步往外走去。经过唐挽身边,脚步一顿,侧目看了她两眼。 待那人离开,剩下的那一个方才对唐挽说道:「特使请坐吧。」 唐挽抬起头,只见大帐之中,似乎并没有可以坐下的地方。那位四王子却已经走到一处地毯前,席地而坐,抬头看着唐挽。 唐挽明白过来,便敛了衣袍,在他面前坐下来。 两人这种盘腿而坐的姿势,唐挽特别想张口问一句:「吃了吗?」 这种炕头上闲话家常的状态,怎么谈国事? 唐挽收拾了自己的心情,说道:「在下唐挽,不知将军怎么称唿?」 「你叫我将军就好,」四王子神色冷肃。他那双眼睛,眼白大,眼仁小,半个眼仁都挡在上眼皮后头,像极了一只等待狩猎的野兽。 「和谈的文书带来了吗?」 这位倒是个急性子。唐挽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应着,从袖中掏出一个朱漆封印的信筒,双手递给四王子。 这个信筒,不是林泉南的那个,也不是苏榭的那个。 是唐挽昨夜自己准备的。 ※※※※※※※※※※※※※※※※※※※※ 昨天惊到大家啦,抱抱收到~么么哒。昨天略微有点丧,尴尬笑.gif 今天您的小十黛已恢復正常! 【今日问答题目】林泉南的名字是谁起的? a 倚醉青篱 b 陌上疯子 c 妖精没尾巴 d 茯苓饼 今天奖励第一名!啾咪~ 还有呀,专栏里的现言坑请大家帮忙收一下,鞠躬感谢!十黛正在全文存稿中~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糖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88章 四王子低着头读那封议和书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唐挽力求简洁,并没有写多么复杂的辞藻, 按说通篇看下来不需要那么久。莫非这位四王子不认识汉字?唐挽以为极有可能, 于是清了清嗓子,将内容简明扼要地做了一个解释: 「只要将军能够鸣锣收兵, 大庸愿以上等丝绸五千匹、茶叶五百石、牛羊各三百头, 作为你我缔结盟约的礼物。」唐挽说道。 四王子抬头看了她一眼, 丝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屑:「我看贵国是没什么诚意。使者请回吧!」 说着,便将那议和书丢到了唐挽面前。 唐挽将文书捡起来, 柔声问道:「那将军认为,多少才合适呢?」 四王子伸出两根手指,道:「起码再多三倍!」 唐挽看看他, 又看看他的手指, 问道:「两倍?还是三倍?」 「你是听不懂我的话么?」四王子蹙眉,将那两根手指在唐挽面前晃了晃, 道, 「三倍!」、、 唐挽挑眉, 心想,草原上的教育真的很成问题,连王子的算学都这么不过关。 唐挽笑得谦和有礼:「将军您看要不这样,每一项都按五倍给您, 如何?」 四王子一怔:「五倍?」 唐挽怕他算不清楚, 于是继续说道:「那便是上等丝绸两万五千匹, 茶叶两千五百石, 牛羊各一千五百头。您看, 合适吗?」 四王子瞪大了眼睛。唐挽此时才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年轻人的稚气。他顿了顿,忽然冷冷一笑,道:「我还要你彭城涿郡两城,你那皇帝可捨得?」 唐挽一笑,道:「将军要这两个城池,做什么呢?」 「我自有我的打算,你只说给还是不给。」四王子态度蛮横,没有留一丝余地。 「此事事关国体,我还需要向朝廷请示,」唐挽笑容和煦,波澜不惊,道,「不过我大庸议和的心十分诚恳,想必两个城池,还不至于不捨得。」 四王子看了唐挽一会儿,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欣喜,又多了一丝懊恼。谁能想到这南国的使臣竟然这么痛快,自己是不是要少了? 「还能再多点吗?」 唐挽顿觉一口气压在胸口,憋得那么难受。今天打从她一进门这气氛就不对。一个番邦王子,一个大庸使臣,两个人挽着裤腿坐在地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讨价还价。数万两银子的买卖聊得跟村头卖鸡蛋的一样。实在是,有伤国体,有伤颜面啊! 可是她没有办法。气氛已然跑偏了,她只能硬着头皮谈下去。 「这怎么还带加价的呢,您一国的王子,未来的储君,可不能出尔反尔,」唐挽发现这人好好说话听不懂,决定用对方能接受的方式,好好跟这个不上道的王子掰扯掰扯,「你知道两万五千匹丝绸是什么概念吗?江南织造局三千个织工,每个人不眠不休,一年也就能织出一万匹来。直隶平原上的牧羊,满打满算也不过两千多头。我这已经是勒紧裤腰带和您谈了,明年日子怎么过还不知道呢,您也差不多算了。」 第157页 江南织造局每年产的丝绸肯定不止一万匹;直隶平原不放牧,羊自然也少。不过唐挽一点都不怕被揭穿,她知道这个王子算术不行。 四王子明显被说懵了,想了想,问道:「那你说给我这么多,你的皇帝能愿意吗?」 唐挽嘆了口气,道:「不愿意我也得让他愿意啊,说到底还是要我想办法。这里头啊,最难的就是我了。将军你只管拿了东西回家就是,朝廷里的责难,只能我担着。」 四王子想了想,觉得唐挽说的有些道理。那么多的丝绸、茶叶、牛羊,带回王庭去,足够给父王长脸的了。那就先这么着,以后不够了,再带着兵来讨要就是了。还有那两个城池,谁还能比得上自己的功绩呢? 其实再打下去,也就是这么回事。他横竖不可能把王庭搬过来,所以打不打京城,对他意义不大。他倒是希望大庸能多坚持些日子,做他的国库粮仓,予取予求,还不用自己费心治理。 「那就拜託你了!」四王子说道,「可是一分都不能少。但凡少了一分,我就带兵打了你的京城。」 唐挽面色不改,说道:「将军放心。如果不成,你就砍了我的头祭军旗。」 四王子哈哈大笑,道:「你这个汉人,说话倒也痛快。」 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就这么就谈完了。前后用时不到一刻,还没有唐挽花在路上的时间多。 事情都谈妥了,四王子才终于想起来汉人的「待客之道」。此时正赶上晚饭,他便留唐挽一起用餐,唐挽也爽快地答应了。 双瑞一直在大帐外焦急地等候。他自小也读过不少史书,知道这和谈使臣是极为危险的。大庸的官,这蛮族可不一定认,一句话闪失便有杀身之祸。等待的这一会儿,他脑子里已经把可能发生的情况都过了一个遍。如果里面传来唿救声,他就冲进去保护公子。 谁料没等到唐挽唿救,倒是把那四王子给等出来了。哎?四王子手里抓的不正是他家公子吗?公子被抓了? 「公子!」双瑞说着就要上去抢人。幸得唐挽一记眼刀飞来:「喊什么?」 「这……您这是干嘛去?」 「将军请我吃饭呢。」 双瑞一愣。这样看来,两个人的动作倒不像是一方抓着另一方,而是手挽手好朋友的状态。 「那咱不回去了?」双瑞问。 「吃完饭再回!」唐挽道,「哎,你去把那个车夫和卫兵都叫进来,一起吃一点再走。」 唐挽说着已经走远了,只剩双瑞呆愣在当地,心情复杂。公子还真是吃得下睡得着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全是自己瞎操心。 宴席就设在大营正中的露天广场上。有酒有肉,有篝火有音乐,倒是十分热闹。唐挽与四王子同坐,碰杯饮酒,正好看到不远处的席位上坐着下午在大帐中见过的那个年轻人。 「将军,那位是谁?」唐挽问道。 四王子眉头一皱:「你问他做什么?」 唐挽自知多言,笑道:「也没什么,就是看他和将军有几分相似,好奇问问罢了。」 四王子大笑,道:「使臣啊,你的眼睛倒是挺毒。那是我的胞弟,从王庭来看我的。」 唐挽道:「大庸有句俗话,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将军有兄弟相助,难怪一路旗开得胜。」 四王子说道:「他不给我找麻烦,我就已经很满意了!来,再喝一杯!」 酒过三巡,气氛正好。四王子与唐挽喝得尽兴,命人再拿五坛,可小兵却只抬来了三坛。 「不是说了要五坛么?酒呢?」四王子喝道。 唐挽心想,这会儿倒是能把数算对了。 「王子,这是最后的三坛了,没有了。」 「没有了?」四王子有些不高兴,「那再去给我烤一只羊来!」 「王子,羊也没有了。都吃完了。」 「吃完了就再去找啊!」四王子一推,便将那小兵推了个跟头。自己也有些趔趄。 唐挽急忙上前扶住他,说道:「将军,咱吃的差不多了。现在也没地儿去抓羊去。你等我给你送来,送来了咱再吃。」 「对,你会给我送来。」四王子看着唐挽,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两下实在不轻,唐挽膝盖一软,差点坐到地上。 「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等东西筹备好了,我再来。」唐挽道。 「好,回去好好筹备。本王等着你。」四王子心情不错,脸上都是红光。 唐挽看着时机已到,说道:「不过么,还有一件小事,需要将军配合。」 「什么事?」 「来之前,我曾经问皇帝,和谈怎样才算成功。皇帝说,我们有诚意,对方也有诚意,就算成功了。」唐挽说道,「如今我大庸的诚意将军已经看到了,不知道将军是否可以让我看到您的诚意呢?」 四王子酒到酣处,脑子并不那么清醒,再加上唐挽有些生涩的发音,他只不断重复地听到「诚意」两个字。 「什么诚意?」 唐挽说道:「只要将军能够将大营后撤三里,我就能够说服君主,兑现和谈的诺言。」 四王子蹙眉:「你让我什么?」 「后撤三里。」唐挽道。 「后撤三里,才能兑现诺言?」 「是。」唐挽答。 四王子的眼神渐渐冷峻。唐挽仰面迎视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第158页 突然,四王子高声喝道:「来人!」 几乎一瞬间,两个蛮壮的汉子就出现在了唐挽身后。双瑞一直在席侧观察动向,见此情景急忙上前,却被另外两个士兵按住了。 唐挽仰着头,沉声说道:「不过三里而已,难道不值得将军一试吗?」 四王子微微俯下身,如野兽般的眼睛对准唐挽的目光,道:「使者可不要让我失望。」 他直起身,高声道:「传我军令,全体拔营,后撤三里!」 …… 原不至于如此的。 苏榭负手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不大不小的那一块太阳光,心里却觉得冷飕飕的。 已经过了一夜了,唐挽还没有回来。他已经知道了结局,可仍在等一个消息。杀人的滋味不好受。他从前没做过这样的事,以后也再不想做了。只是君父有命,岂能不从? 他内心虽有不安,却未曾后悔。曾经他在徐党与闫党之间往復周旋,时间长了,竟已不知自己究竟相信什么。这一次的差事让他终于找到了方向。从此以后,他只忠于一人,那就是君父。 四下里静悄悄的,唯有他自己的心跳声。 忽然一阵慌乱的脚步传来,原来是自己的随从。苏榭心头一紧,知道定然是唐挽的死讯传回来了。 「老爷,陈将军在都护衙门升堂,等您过去呢。」随从道。 「知道了。」苏榭扶着窗站了一会儿,问道,「林大人知道了吗?」 随从点点头:「知道了。林大人听说唐大人回来了,几乎昏了过去。也不知是怎么了。」 「哦……什么?」苏榭震惊,「你刚才说什么?谁回来了?」 随从有些不明所以:「是出使的唐大人回来了,还带回了鞑子的国书。听说,还让鞑子后退了三里呢。」 「后退三里?」苏榭大惊。 「正是,」随从道,「陈将军说皇帝有诏令,能令敌军后退一里者官升一级。将军正等您一起商议,该怎么给唐大人请功。」 ※※※※※※※※※※※※※※※※※※※※ 唐挽:没想到吧?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恭喜糖酥中奖!话说你的名字看得十黛好饿哇~~ 【今日问答题目】后退三里,加封三级之后,唐挽的品级是多少呢? a 正四品 b 从四品 c 正三品 d 从三品 看看你们的算术是不是四王子教的hiahiahia! 今天奖励第三名!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糖酥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糖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89章 都护衙门的正堂还是原来的样子。大门朝南,梨木方桌两侧各一把太师椅, 是为主位。主位之下, 朝东朝西,各放两把圈椅, 是为客座。之前三位使臣在这里的时候, 主位一直空虚, 今日却不同往常。只见陈延光一身戎甲,坐在上首, 而唐挽正坐在另一侧的主位上。 直到真的看见了唐挽,苏榭才相信随从所说的话。可他想不明白,带着那样一封挑衅的战书, 唐挽怎么可能全身而退呢? 「苏大人来了。」唐挽站起身, 拱手迎接。 「唐大人辛苦了!」苏榭道。 唐挽一笑,道:「职责所在, 哪里敢说辛苦。大人快请入座。」 苏榭在另一侧的圈椅上坐下, 抬头正对上林泉南探寻的目光, 心中火光一闪。莫非是林泉南从中做的手脚?不应该啊,自己明明在他之后将议和书交给唐挽的。他哪里来的时间? 除非他一开始就和唐挽串通好了。 苏榭心中做如是想,而林泉南亦然。在林泉南的心中,已经认定就是苏榭偷换了国书, 坏了君父的大计。 「既然二位大人都已经到了, 陈将军, 那咱们开始吧?」唐挽道。 陈延光点了点头, 道:「唐大人主持就好, 我也就是旁听一下,做个见证。」 「有劳陈将军。」唐挽颔首,转向苏榭和林泉南,道,「按照规矩,使臣不能单独出访,恐有通敌叛国之嫌。但今次情况特殊,两位大人又都卧病在床。事急从权,挽只能一个人出使鞑靼,总算是不辱使命,把事情办成了。」 苏榭与林泉南小心地听着,不发一语。 唐挽继续说道:「可是京城毕竟在千里之外,事情传回去,难免走了样子。因此,我特意写了一道奏疏,将此次出访之细节一一讲明,还请两位大人帮忙看看。如果没什么问题,就请在上面签个字吧。」 苏榭与林泉南对视一眼。林泉南先一步上前,将唐挽的奏疏拿在手中,仔细读了起来。他的表情初时凝重,越往后看便愈发和缓。看到结尾,林泉南道:「我倒是没什么问题,请苏大人看看吧。」 苏榭将奏疏接了过来。他以为唐挽会将自己半路拦车,递送议和书的事情写进奏疏里,可一直看到了末尾,也并未见只字片语。唐挽通篇只说自己和林泉南二人病重,无法履行出使职责,剩余的尽是进入鞑靼大营之后的和谈细节。 他们两个一个比一个看得仔细。唐挽也不着急,自顾自捧了茶来喝。这封奏疏是她昨夜在回程的路上趴在那车里写出来的。里面和谈的细节都是她绞尽脑汁编出来的。大庸国史上伪造议和文书的,她唐挽该算是第一人。她倒是想照实了写,可就怕内阁不信。 第159页 当然,与四王子达成的议和清单,唐挽也做了一些美化。上等丝绸五百匹,牛羊三百头,茶叶什么的根本没往上写。唐挽想,内阁看到这样的和谈结果一定很满意。 唯一窝火的人,应该就是皇帝了。唐挽却并不在意,甚至有些窃喜。从当年苏州冯楠之事,再到今日自己的遭遇,唐挽对那未曾谋面的君主已经彻底寒了心。一个视臣子性命如草芥的君父,还能算是君父么? 闫党、徐党,不过权臣势力倾轧,没什么意思。要斗,就要和天子斗。 苏榭看完了奏疏,抿唇沉默不语。唐挽没有揭露自己,其实是合了他的心意的。可他想不明白,唐挽为什么要替自己遮掩。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没有想透的关节吗? 「苏大人,可有异议?」唐挽问道。 苏榭心里有事,她这一问竟觉惊吓,定了定狂跳的心,道:「倒是没有看出什么不妥。林大人觉得呢?」 「我也觉得可以。」林泉南点头道。 唐挽微笑,道:「既然如此,就请两位大人属上名字,今夜就用兵部快马传回京城。」 林泉南果断上前签上了名字。轮到苏榭,苏榭却有些迟疑。这封奏疏怎么看都没问题,经由唐挽草拟之后,更是免除了自己的隐患。可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苏大人,您不签吗?」唐挽问。 「签吧,签吧!」林泉南恨不得他赶紧签了。这样送到了内阁,不论最后和谈结果如何,自己都不用担责任了。 苏榭也想到了这一点。总之是没有责任了,干脆就签了罢!于是他拿起笔,签上了名字。 唐挽将奏疏封好,递给陈延光,道:「劳烦陈将军,即刻送去京城吧。」 陈延光招手唤来士兵,将奏疏放入一个锦盒之内,盒子外面贴上封条,快马送往内阁。 其实那锦盒之中,除了唐挽的奏疏之外,还有另外两封信。 第一封是陈延光的上奏。奏疏中对唐挽大肆褒奖,说她独自完成了出使任务,并且成功令敌军后退三里。根据皇帝之前下发的诏书,能令敌军后退一礼者官封一级,请为唐挽加封,以鼓舞前线的士气。 第二封信,是唐挽写给闫凤仪的密函。信中对出使的情况只字未提,只是让闫凤仪想办法弄十万斤高粱面,而且要在半月内送到彭城。 闫凤仪接到信,一头雾水。这唐挽要高粱面做什么?还要十万斤这么多?没听说前线缺军粮啊。思前想后想不明白,他干脆不再想了。反正十万斤高粱面,他给她弄去就是了。 就在闫凤仪派出人手从各大粮行换高粱面的同时,内阁里可炸开了锅。 东阁案头上并排放着两封奏疏。一封来自唐挽,有苏榭和林泉南的联名。另一封来自陈延光。徐阶一袭绯色官服,银白的髮丝梳理得一丝不苟,压在乌纱官帽下。他抬起手,却不碰唐挽的摺子,而是点了点陈延光的奏疏,道:「陈将军是元翁一手提拔起来的。这封奏疏,还请元翁定夺。」 闫炳章穿着与徐阶同样的官服。唯一不同的是,他头上并没有戴乌纱,而是戴了一环香草。他刚从西苑面圣回来,这一环香草是皇帝亲自给他戴在头上的。这可比乌纱帽要金贵得多。 闫炳章抬了抬眼皮,说道:「能入了陈延光的眼,必定还是有点本事的。这个唐挽,你们谁听说过?」 一位阁员说道:「回禀元翁,这唐挽是至和九年的进士,高中探花。这些年一直在外放。哦,和谢翰林是同年呢。」 「哦,元朗可认识这人?」闫炳章说着,看向身边的青年。 徐阶的目光便也转到了他身上。徐阶知道这个年轻人名叫谢仪,是琅琊谢氏的嫡长子,至和九年的榜眼。可除去了这些光环,这人也实在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徐阶看过他的履歷,翰林院入仕,主修文章国史。这些年他同年的进士们纷纷拔擢任事,只有他仍然待在翰林院,整日除了饮酒就是写一些荒唐的诗文,也不见有什么抱负。徐阶曾以为,这人不过就是一个纨绔子弟,故而在挑选门生时也并未瞩意于他。直到最近,这人却好像突然变了。 也就是从那一次剪除世家开始,李氏和谢氏都遭到重创,就连礼部尚书谢芝韵都主动上了辞呈,告老还乡去了。剔除了这些世家子弟,寒门学子终于有了出头的机会。然而在吏部呈报的擢选名单中,徐阶又看到了「谢仪」的名字。 「这个人,仍旧留用么?」徐阶问道。 吏部官员回道:「这是小阁老亲自点的人。听说是首辅大人一早就看上的,特意点了名字留用。」 原来如此。不过升了个五品翰林,于大局无碍。徐阶也就没有多问。 徐阶真正见到元朗,却是在一个月之后的内阁晨会上。那一日闫凤仪没有来,是元朗扶着闫炳章进的东阁。闫炳章握着他的手臂,说道:「你就别走了。我们谈事,你也听听。」 旁听内阁晨会,是许多熬了半辈子的官员想都不敢想的。即便是对着自己的亲儿子,闫炳章也从未如此提携过。 那一日元朗的表现也的确亮眼。他未曾说出什么振聋发聩的话,也没有滔滔不绝的表达。然而他面对每一个提问都应对得当,参议奏疏时也总能兼顾到各方的利益。就是这份得体,让徐阶对他刮目相看。 为政者,最忌夸夸其谈。从来煊赫一时者都不能长久,真正的名臣都要熬到最后。元朗在徐阶的眼中,颇有几分治世名臣的姿态。徐阶直嘆自己看走了眼,错失了这样一个好门生。越是可惜就越是留意,久而久之,徐阶发现,元朗像极了自己的一位故人。 第160页 喜饮酒,好诗文,韬光养晦,才不外露。不正是当年的翰林院大学士,赵谡么? 想到这儿,徐阶不禁打了个冷战。只望这后生好自为之,可莫要走上赵谡的老路。 这边闫炳章向元朗询问唐挽,元朗的心也是一紧。 桌子上的两封奏疏,元朗都已经看过了。兵部的快马是昨夜到的京城,却是先送到了首辅的府邸。元朗昨夜正好也在闫府,闫炳章眼睛不好,晚上看不得文书,这奏疏还是元朗读给他听的。 ※※※※※※※※※※※※※※※※※※※※ 大家的算术都不错嘛哈哈哈,官方认定茯苓饼的算术是四王子教的 哒哒哒元朗上线!闫首辅为啥看上他?建议联繫前文琢磨琢磨,嗯,答案在花山卷。 【今日问答题目】赵谡是谁? 出这个题就是看你们忘了没有hiahiahia!今天奖励第一名!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糖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90章 于是元朗点点头:「认得。之前下官在陇西游歷,曾在花山县逗留过半年。那时唐挽正好任花山县令, 也算交往过一段时间。」 元朗此话一出,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着他的下文。 闫、徐二公也静静望着他。 这么多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元朗清楚, 此时自己的一句话, 便会影响到匡之的前程。 所以, 元朗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已在心里推敲了千百遍。 「唐挽有探花的功名在身, 才华自不必谈。我只说一件事吧,」元朗娓娓道来,「她初到花山的时候, 那里还是个有名的贫困县, 几乎年年闹饥荒,都要靠着府库的救济度日。她上任三年后, 花山全县已脱离贫困, 不仅能自负盈亏, 还能上缴部分赋税。县衙刚有一点库存的时候,她就主持修建了一家书院,如今已经是桃李成熟了。唐知县的眼光和能力,诸位大人可自行评判。」 这一番话没有半句吹嘘, 都是实实在在的政绩。众人都等着看闫首辅的反应。 「看来是个能干的。从陈延光的奏疏上也看得出来, 」闫炳章终于开了口, 「那就着吏部准备加封的文告吧。先给她晋上三级, 由从五品升为正四品。具体的官职先不要安排, 仍为礼部特使,待回京后再行商议。」 「是,」吏部答话道,「直接出文告吗?还是拟个摺子请皇上批红?」 闫首辅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淡淡说道:「皇上这几日正在修行的关口,这些凡俗杂事还是少去打扰。再说之前已经出过诏书了,吏部按诏办事,不况外。」 「是。」 「行了,就议到这儿吧,都回吧。」闫炳章似乎乏累了,微微闭上了眼睛。众臣纷纷告退。元朗起身,便听闫炳章说道:「你去问问闫凤仪,手下的人还能不能管住了。」 元朗知道他是对刚才那个吏部官员不满。点了点头,便也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了闫炳章和徐阶二人。待众人的脚步声都淡去了,闫炳章终于又睁开了眼睛。 「元翁,可是有话要说。」徐阶道。 闫炳章坐起身,手指向桌案上的另一封奏疏,道:「你看看这个。」 徐阶将奏疏拿起来。其实唐挽这封奏疏,他昨夜就看过了。内阁当值的文吏是他的学生,昨夜兵部送来之后,先拿给了他过目,天亮之前才送回内阁。 可徐阶还是十分认真地又读了一遍。末了,他将信纸放下,道:「元翁有什么高见?」 闫炳章笑了,道:「好了,我知道你也不是刚知道这个事。你有什么想法,直言不讳地说出来吧。此处也没有旁人了。」 徐阶点点头,道:「苏榭和林泉南的病实在蹊跷。如果不是有人暗害,那就只能是……」 「谁能暗害他们呢?谁又会打他们的主意?」闫炳章睁开了眼睛。那一双浑浊的双眸,闪着锐利的光。 「元翁的意思是?」 闫炳章咂了咂嘴,道:「这两个人有大问题。再放任不管,恐怕要出事。」 徐阶点了点头。 两个人都是朝堂上久经风霜的老臣,面对不合常理的变化有着天生的敏锐。苏榭和林泉南是两人精心挑选出来的使臣,竟然也出了差错。只能说明有什么不可掌控的因素,正在蔓延开来。 徐阶说道:「这个时候,元翁须得坐镇京城。这样,我去彭城走一趟,督促他们三人尽快完成出使任务。」 闫炳章握住徐阶的手,道:「如此,只有辛苦贤弟了。若那二人不成事,可以就地免了他们,押回京城来。大敌当前,你我二人须得勠力同心,才能保住我大庸的江山啊!」 有国家在,君才是君,臣才是臣。一旦国破,君主可以挥剑殉国以全名节,可总不能拉着满朝文武陪着他一起去死吧?在这件事上,闫徐二人,利益共同。 徐阶反握住闫炳章的手,道:「元翁也多保重。」 徐阶也离开了。东阁内只剩下了闫炳章一人,四下里空荡荡的。他又将唐挽的奏疏拿了起来,心想,这该是怎样的一个聪明人啊。 奏疏中,出使的时间写的是廿月十二,可今天也才刚廿月初七。与鞑靼商定的赔款金额少得不合常理。这么多的纰漏和错误,苏榭和林泉南竟然都没有看出来,还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第161页 这只能说明,他们二人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文书上。文书之外,定然隐藏着更大的问题。 唐挽是用这种办法,不着声色地给内阁报信。 这一点,闫炳章看出来了,徐阶自然也看出来了,所以才主动请缨要去彭城走一趟。这么聪慧机敏的一个后生,若能被谁所用,另外一方都不会好过。 闫炳章轻声笑了起来,将那封奏疏仔细叠好,藏于衣袖之中。此时谁去彭城,其实并不要紧。这封奏疏才是唐挽的软肋。谁拿到了它,谁才能真正得到唐挽。 闫炳章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他先前的老态全不见了,独自一人,竟也能腰杆挺直,步履生风。他转头看了看内阁的牌匾,微微一笑,心中唤了一声徐阶啊,但凡有我在一天,你也只能是个次辅。 …… 闫凤仪用了五天的时间就筹到了十万斤高粱面,从北方各地的粮行分批运往彭城。京城一地筹集了两千斤,麻袋压着麻袋,垒成一座小山,足足有十车那么多。他很想知道唐挽到底要这些做什么用,可眼下他不能离开京城。思前想后,决定让闫让代替自己跑一趟。 「公子放心,那唐大人我曾见过的,一定送到。」闫让穿着一身赶路的短打,倒有几分像是粮行送货的伙计。 闫凤仪对自己这个随从一向放心,道:「路上小心,让镖师们都盯紧点。」 「公子您就放心吧。左右十日我就回来了。」 这边闫让一路押送着高粱面奔向唐挽。徐阶的马车却先他两天到达彭城。 内阁次辅大人的到来着实出乎众人的意料。陈延光带领左右副将亲自上城头迎接,苏榭和林泉南也一大早就去城墙上等候。众人来唤唐挽,唐挽却左右推脱,自己在房间里磨蹭。 双瑞看她穿个鞋都穿半天的样子,实在是头疼:「公子,等您蹬上左脚这只鞋,次辅大人都进城了。」 唐挽一笑:「进城了才好。」 双瑞急急道:「您这样也太不恭敬了吧。影响仕途啊!」 唐挽笑道:「徐阁老不会因为我没有去迎接他就迁怒于我的,现在他的心思不在我身上。更何况,你忘了咱俩是怎么进的城了?」 双瑞一愣,继而想起来,他们两个是坐着箩筐,被人拉上的城墙。 「这城门可还没开封呢。你想想,堂堂次辅大人,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筐里爬出来。你说他会是个什么心情?」唐挽道。 双瑞一抿嘴:「心情不会好。」 「所以啊,」唐挽道,「咱们先躲远点,看看再说。」 果然如唐挽所料,徐阶的确也是坐着箩筐上的城墙。可是一国次辅,姿容儒秀,丝毫没有影响他的风度。 「彭城守将陈延光,率部众恭迎徐阁老。」陈延光上前见礼。 徐阶点头道:「陈将军辛苦了。有将军驻守彭城,京城方可无忧啊。」 林泉南和苏榭也上前见礼。这两人虽然名义上分属两个党派,可实际上都是徐阶的门生。之前两人各怀心思,今日见了老师,未免有些心虚。 「见过徐阁老。」两人同声道。 徐阶看了看他们,向下低垂的眼角看不出丝毫情绪,仍是和蔼地问道:「听说你们两人生了重病,都下不来床了,可都好些了?这城头风这么大,也不知多穿几件衣服,须得保重自己啊。」 这一番话,说得两人心中五味杂陈。说到底,徐阶在他二人心中,除了是内阁次辅,更是提携帮衬的恩师。这一回虽然全了忠君的心愿,却到底辜负了老师的嘱託。 徐阶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问道:「哪一位是唐特使?」 林泉南答道:「唐特使未曾前来。」 「哦?他不在城内吗?」徐阶有些意外。 陈延光上前一步,说道:「之前唐特使也生了病,后来出使鞑靼,劳累了些,病情便加重了许多,几乎不能下床了。所以今日未能来迎接。」 上官来到,竟然不现身相迎,倒是个个色的后生。徐阶心中却并没有什么不满。官场沉浮这么多年,他深知表面功夫最是容易做的。如苏榭、林泉南这样,出入毕恭毕敬,却在关键时刻坏事的,才最让人生厌。 「既然如此,我去看看他吧。」徐阶道。 …… 「公子,徐公来了!」 双瑞一直在门口探风,听到城上当值回来的士兵传来消息,急忙进屋通报唐挽。唐挽原本靠在窗前的软榻上读书,闻言一个打挺站起来,几步蹿到床上,对双瑞道:「快去把我的药端来!」 双瑞忙着给她盖好被子,急急忙忙便出去了。唐挽把鼻尖从被子底下露出来,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听上去不是一个人,应当不是双瑞。她又等了一会儿,便传来两声扣门:「唐大人,可醒着吗?」 是陈延光的声音。 唐挽故意咳嗽的两声。房门没有关严实,还狭着一条大缝。陈延光听见她的声音,便推门走了进来。 「唐大人,徐阁老来了。」 唐挽坐起身,侧头望去,正对上徐阶的目光。 ※※※※※※※※※※※※※※※※※※※※ 啊说一下手机事件的后续。 先要给警察叔叔点一个贊。认真查了监控,从监控里看到了捡我手机的那个人,通过车牌号找到了电话打过去,劝说对方还我手机。这种工作态度实在让十黛很感动,这才是人民的公僕! 第162页 氮素,捡手机的那位真的堪称是人间渣滓。就是耍赖就是不还,明明捡的是苹果,非说捡的是oppo。十黛表示可以给他感谢费,继续耍赖继续不还,后来还不接电话了。警察叔叔也没办法,毕竟对方不是偷窃,不属于公安的范畴。 所以大家出门在外一定要看好自己的财务啊!虽然人民警察很靠谱,但是遇见这种噁心人,真的没办法的。 btw,以后如果在十黛文中发现一个炮灰角色,是个出租马车的司机,姓孙,头上流脓脚下生疮万人嫌弃,不用怀疑,那就是十黛在挟私报復。嗯,写死那个人间渣滓。hiahiahiahia 昨天的题目,恭喜糖酥中奖! 【今日问答题目】京城副本即将开启,再徵集一波姓名!有中意的名字请不要吝啬砸给我呀!十黛是个起名废。 今天奖励第二名!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糖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91章 徐阶今日并没有穿官服,为了旅途方便, 只穿了一身蓝色的棉布袍子, 头上方巾拢发,脚下黑布鞋, 全身的穿着无一处显示他次辅的权威, 倒像是一位教书先生。七年前的琼林宴上, 唐挽曾见过徐阶一次。时光荏苒,如今徐阁老的两鬓已被霜雪染透了, 而唐挽也终于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 徐阶的身后,还站着苏榭和林泉南二人。他们看着唐挽,目光中满是狐疑和防备。唐挽起身下床, 道:「下官见过徐阁老!」 徐阶上前一步扶住她, 道:「无须多礼。这年纪轻轻的,怎么身子竟这样差?」 正巧双瑞端着药碗进屋来, 见此情景, 急忙上前扶着唐挽在床边坐下。徐阶也在唐挽的身边坐下来, 形容都十分关切。虽然这是两人第一次交谈,可唐挽却没来由地生出一种亲近之感,仿佛一位久未谋面的长辈。 徐阶亦有同感。他奇怪的是,怎么最近见到的这些后生, 都有些肖似故人? 想必天道轮迴, 循环往復。曾经离开的那些人, 终于又以另一种方式, 回来了。 「大人旅途劳顿, 不如先去舍馆好好休息,明日再与唐大人细谈。」苏榭道。 徐阶点点头:「也好。」又转过头,对唐挽说道,「你好好休息,我晚上再来看你。」 待众人离去,唐挽站起身来,在房中踱着步子。刚刚与徐阶的会面让她有些激动,虽然中间隔着那么多的人,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可她能感觉的到,徐阁老明白她的处境。 按说,徐阁老和自己的父亲也曾是好友,那她是否应该像在苏州对待白圭大人那样,将自己的身世与他讲明?想到白圭,唐挽便又想起了听风观的那一晚,他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切莫再让更多的人知道你的身份,尤其是徐阶和闫炳章。」 的确,闫、徐二党正在交锋,现在的确不是个好时机。还是应当按照计划,稳妥为上。 徐阶离开了唐挽的房间,回到自己下榻的馆舍。他的馆舍并不在驿站之内,而是在都护衙门。陈延光特别为他收拾出了一个安静的院落,既在重重士兵的保护之中,又能从后门独立出入。 随从烫好了毛巾,递给徐阶擦脸解乏。此时已近傍晚,陈延光派人送来的午餐。徐阶在桌前坐下,对一旁垂手静立的人说道:「坐下来一起吃吧。」 林泉南却没有动,低头道:「学生有负老师重託。」 徐阶抬头看着林泉南,道:「我交代给你的事,都没有办成吗?」 林泉南一怔,继而想到了那另外的一件事,忙说道:「老师,我怀疑这个唐挽已然和闫党有了瓜葛。」 徐阶夹了一根豆芽,放在嘴里细细咀嚼。他昨天刚掉了一颗牙齿,吃起饭来还有些费劲。林泉南见他无话,便继续说道:「苏州一案,只字不露,对同年的不公遭遇也无动于衷。阁老,此人是非黑白不分,不堪大用啊。」 徐阶却并未说什么。他看了林泉南一会儿,又问道:「你是真的生病了吗?」 此话一出,林泉南面色微窒,垂下眼睛:「是……真的病了。」 皇帝给林泉南的信是密诏,不会有人知道。从始至终,他也未曾露出过什么破绽。可他总觉得老师看着自己的目光,已经洞察了一切。 「身体不舒服,就先回去歇着吧。有事了我再叫你。」徐阶道。 林泉南低头道了一声「是」,退出了房间。 这盘豆芽实在太硬,怎么也吃不下去了。徐阶沉着脸色撂下了筷子。 晚间,唐挽正在桌前读书,忽然听到三声门响。 双瑞正在里间铺床,应该是没有听到。唐挽放下书卷,起身来到门前。 大门打开,门外站着的居然是徐阶。 唐挽有些庆幸是自己开的门了。 「徐阁老。」唐挽拱手。 「唐特使还没有休息啊,」徐阶微笑,「我没有打扰你吧。」 「徐阁老快请进。」 唐挽将徐阶让到桌前坐下。双瑞听到动静从里间出来,见到徐阶明显也吓了一跳,好在他反应快,给二人端上茶来。 徐阶看到桌上扣着的书册,问道:「在读什么书?」 唐挽说道:「本也是有些无聊,想起上学时先生给讲过的《战国策》里的一篇,叫《烛之武退秦师》,有些感悟,所以又拿出来温习一遍。」 第163页 「温故而知新,」徐阶捻须点点头,道,「又有何心得感悟,也讲来与我听听。」 唐挽敛了眸光,说道:「上学的时候,先生讲这篇文章,总说烛之武如何机智,但是在我看来,烛之武的智慧尚不是劝退秦军的第一要素。」 「那什么才是第一要素?」徐阶问。 「郑伯的信任,」唐挽淡淡道,「两国相争,使臣便是传达意见的桥樑。如果君主不信任使臣,那么使臣的性命就像是悬在刀尖上的髮丝,旦夕危矣。郑伯若对烛之武有一丝一毫的猜忌,那烛之武最后的命运,不过是死在秦王的大营里罢了。」 徐阶听她说完,脸上显出了笑意,道:「孩子,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唐挽抬眸,目光闪动,道:「徐公,如今的唐挽便好比烛之武。可我的身后,没有郑伯。」 徐阶神情肃然:「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挽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两支竹筒,递给徐阶,道:「这两封议和书,是我临行前,苏特使和林特使分别交给我的。上面封印的朱漆仍在,请徐公亲自打开来看一看。」 徐阶面色微沉,将两个竹筒拿在手上,想了想,打开了林泉南的那一封。 昏黄的烛光微微跳动,映照在徐阶的脸上,阴晴不定。 唐挽就算不看,也知道那上面大概是个什么内容。徐阶看完将信合上,沉默不语。 苏榭的那封信,他却没有动。唐挽微沉了眼皮,心里明白,徐阶是仍在自己面前保护着苏榭的身份。苏榭是闫党的人,只能交给闫首辅定夺。 既然如此,唐挽也没必要说破。 「你给鞑靼的,又是哪一封?」 不愧是徐阁老,一句话就抓到了癥结。苏榭和林泉南的书信既然都在这里,那唐挽出使时递交的议和书,只能另有其他。 唐挽道:「那一封是我自己写的。」 徐阶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继而便点了点头。也对,那样的情况之下,也顾不得走这些程序了。 「你许诺了什么?」徐阶问。 徐公并未说起要给苏、林二人治罪,唐挽就也没有问。他二人的罪名的确没办法堂而皇之的说出来,毕竟还涉及到皇上。 唐挽答道:「下官许诺了,上等丝绸五千匹、茶叶五百石、牛羊各三百头。以及……彭城涿郡二城。」 尤是徐阶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听到这个数字也未免惊了一惊。鞑靼自然是高兴的,可是如今国库的状况,哪里拿得出这些? 更何况还有割地! 「你……太鲁莽了。」徐公道。虽然她暂时保住了性命,可往后的局面要如何收拾? 唐挽低头一笑,道:「我虽许诺了这些,却不必兑现。」 她起身,对着徐公敛裾下拜,道:「下官有一个计策,已先斩后奏做了第一步。不敢欺瞒徐阁老。」 徐阶眸光深沉:「你且说来。」 徐阶离开时,已是深夜。唐挽独自坐在桌前。桌上摆放着五只茶杯,分别代表着徐阶、苏榭、林泉南、陈延光和她自己。她先往苏榭和林泉南的茶杯内倒入了满满的茶水。这两人表面上有内阁的信任,又怀有皇帝的授意,本当是最胸有成竹的。而她自己和陈延光,虽然一个有小阁老的支持,另一个是闫首辅的门生,奈何鞭长莫及,根本得不到任何帮助。 所以陈延光要躲,唐挽要病。他们在等一个时机。现在徐阁老来了,局面自然不一样了。 这一场争斗,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党争,而是主战与主和的争斗,是天子和内阁的较量。 唐挽将代表苏榭的杯子中的茶水倒入自己杯中,又把林泉南杯中的水倒入陈延光的杯中。如今那两人已失去了内阁的信任,皇帝的授意再也无法施行。唐挽最后将代表徐阶的杯子拿起来,放在正当中。这盘棋,三比二。皇帝,你可是要输了。 次日天明,徐阶在都护衙门主持会议。城中大小官员并特使三人悉数到场旁听。以何有望为首的文官在左,以陈延光为首的武将在右。 当着众人,徐公宣读了两份文书。 第一份是内阁决意。特使苏榭与林泉南二人,身体违和,难当大任,命即刻返回京城。 第二份是吏部红文。特使唐挽出使鞑靼,使敌军后退三里,功劳有目共睹。依圣诏,加封三级,授正四品。赐绯袍云雁补、四梁朝冠、素花绶带、象牙笏板。命彭城守将陈延光全力协助唐挽完成和谈任务。 文书宣读完毕,林泉南和苏榭已是面如死灰。唐挽谢了皇命,上前领了官服绶带,转回头,对着苏、林二人微微一笑。 ※※※※※※※※※※※※※※※※※※※※ 大家的名字都收到啦~ 用个小本本记下来~ 今天还是要唿吁一下现言的预收哦,预收满50,本文加更一章。鞠躬感谢大家!十黛的计划是先把《不良臣》写完,然后看现言预收情况,好的话就和《浮名散》一起开,不好的话……我就再来求一波2333 感谢糖酥给新文投的地雷和营养液,么么哒~ 【今日问答题目】知县的官服是什么颜色的? a 豆沙绿 b 天空蓝 c 雾霾灰 d 粑粑黄 ummmm 我看谁选d 今天奖励第一名!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第164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糖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92章 入冬之后,整个京城就像是被封冻了起来, 一丝生气也没有。六部九司各司其职, 帝国的机器一成不变地运转着,虽然缓慢, 却好像永远也不会停。 今天却有些不一样。去往彭城督军的徐阁老今天回来了, 百官下了朝, 都跟在内阁几位大臣身后,去往正阳门迎接。 天是真冷, 一丝风也没有,阴深深的冻得人手脚冰凉。有扛不住的想悄悄熘走,但是看一眼站在人群前列的首辅大人, 也就去了这个心思。风烛残年的老者尚且为了国之大事不辞辛苦, 自己好歹读过两年圣贤书,又怎么能偷懒呢? 远远地, 徐阁老的马车近了。城门洞开, 百官迎接。 闫炳章上前一步, 要搀扶徐阶下车。徐阶急忙谢道:「元翁,你这是折煞我了!」 「阁老为国操劳,老朽也不过想助你一臂之力。」闫炳章说道。 徐阶点点头,便虚虚扶着闫炳章的手臂, 下得车来。 首辅次辅, 相互扶持。内阁重臣之间, 一派和谐。 徐阶的马车之后还跟着两辆马车。车帘挑开, 苏榭和林泉南从马车上下来, 面带羞赧之色,遥遥向众人行礼。 「元翁,我把这两个不争气的都带回来了。」徐阶说。 闫炳章点点头:「回来了就好。之前的事儿,都不提了。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陛下难为元翁了?」徐阶问。 闫炳章摆摆手,说:「皇上已经有好几天不曾召见我了。这一回啊,没那么容易过去。」 徐阶嘆道:「皇上真的动了怒,满朝文武,还要指望元翁啊。」 「不会有事的,只要社稷安好,皇上还是咱们的皇上,不会有事,」闫炳章浑浊的眼睛看了看身后的百官,对徐阶小声说道,「此处说话不便,我们入阁一谈。」 两人就这么携着手,往内阁走去。北风忽然吹了吹,扬起了一片雪花,落在闫炳章的脸上,化成一片水渍。闫炳章停下脚步,望了望天,说:「下雪了,来年该有个好收成。」 众臣应道:「是。」 东阁里燃着暖炉,一进门便是铺面而来的炭火气。二人将披风解下来,围着炉子相对而坐。 「议和的事,都交代好了?」闫炳章问。 徐阶这一走,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按说顺利的话,议和的文书应该已经送到了内阁,可是却迟迟不见消息。 徐阶笑了笑,说:「元翁啊,这一趟走下来,我才真觉得自己老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闫炳章何其敏锐,只顿了顿,问道:「是那个唐挽?」 「正是,」徐阶说,「我们以前总想着战事一起,不是打,就是议和。殊不知还有第三条路:拖。」 「拖?」闫炳章眸光闪动,若有所思。 徐阶点点头,便将苏榭与林泉南如何改换文书陷害唐挽,而唐挽又如何偷换了文书,原原本本讲给了闫炳章。这一番坦陈有两个意思,其一,徐阶为人坦荡,并不会徇私护短;其二,唐挽的做法是她一人所为,徐阶确实是到了彭城之后,方才了解个中关节。 至于唐挽和闫党有什么关系,徐阶尚未明确。他在彭城的时候,曾亲眼见到闫凤仪的亲信来给唐挽运送高粱面。而闫炳章在后面又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徐阶也想通过这番对话,试探一二。 他再是胸怀坦荡的君子,在这诡谲莫测的朝堂斗争中,也修炼出了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肠。只因他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满朝上下,那么多的官员士子,都仰仗着徐阁老撑起一片天。 「这两个人,不能再用了。」闫炳章沉声说道,「也不要让他们再进宫来。远远的打发了吧。」 徐阶何尝不觉得可惜。他废了许多的心思,才终于将苏榭植入闫党。没想到这一回竟功亏一篑。 「那唐挽所说的拖,到底是个什么办法?」闫炳章问。 徐阶说道:「这原是一条天时地利人和的计策。彭城地处西北,冬季多风多雪,此为天时;鞑靼四王子贪功冒进,距离王庭已有千里,补给不足,此为地利;守将陈延光坚壁清野,据守城门不出,鞑靼无处劫掠,此为人和。」 闫炳章立时便明白了唐挽的计策。 「这太冒险了。」闫炳章蹙眉,转念又一想,「不过,有陈延光在,倒也不至于丢了彭城。」 徐阶说道:「这计策,唐挽与陈延光二人,缺一不可。」 有文吏入内上茶,闫、徐二人便都陷入沉默。待文吏退了出去,闫炳章方才问道:「你在那边两个月,后来结果如何了?」 徐阶饮了一口茶,说:「其中唐挽又出使鞑靼大营三次,遇到许多兇险,有一回还差点丢了性命。好在她机灵,也都化险为夷了。鞑靼大军断了补给,饥寒交迫。也不知唐挽从哪儿调来了十万斤高粱面,全给鞑子送了过去。鞑子饿得急了,直接用烫水煮了就吃,结果啊……」 「高粱面可是发物啊。」闫炳章说。 「正是,」徐阶说到这儿,也忍不住笑起来,「鞑子不知节制。十万斤面一天就吃完了,胀死了好多人。鞑子遣使来找唐挽,唐挽却不去,只说给他们丝绸一百匹,让他们即刻退兵,否则就要开战。鞑子经过这几个月的折腾,已是军心涣散,再加上陈延光擂鼓喝吓,便拿着那一百匹丝绸,退兵去了。」 第165页 「兵已退了?」闫炳章双手扶着椅子,上身倾出,问道,「那为何不上报?」 徐阶低头一嘆,道:「此事是我的过错。唐挽这一回虽然功不可没,可到底是逆天命而为。若是皇帝因此而迁怒与她……」徐阶顿了顿,说,「她主动向我请命,想要留在彭城做个县令。我口头上应准了,回来和元翁商量。」 从来官吏委派都要经过吏部审查任命,从来没听说过想留在哪儿就留在哪儿的。这规矩唐挽自然知道,徐阶也断没有不清楚的道理。那这番话,就只能是说给闫炳章听一听的。 不过是想要个保命符,闫炳章心想,徐阶能出面说这番话,可见已将那唐挽当做是自己人了。 外患既除,内忧未解。二党之争才刚刚开始。这个时候,是该想想下一步怎么办了。 闫炳章摩挲着手中的茶杯,低声说道:「这样一个人才,放在那边陲小镇,可惜了。还是回来吧,给她个清闲职位,先养着。等过上几年,皇上消了气,再行重用。」 徐阶点点头:「元翁有爱才之心。」 闫炳章一笑:「为国选贤,亦是你我的责任啊。」 此时,彭城千里飞雪,荒原落日。 唐挽立在城头上,向着东南方向眺望,入目处一片苍茫大地,京城便在那渺茫虚无之中。她心里有,就看得见。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伴随着铠甲撞击的铿锵声响:「真不明白你。那么想回京城,干嘛还要在徐阁老面前装作高风亮节的样子。现在好了吧,人家走了,还真没带你。」 唐挽挑唇一笑,道:「我留下来跟陈将军作伴啊。省得你天天欺负何知县。」 「谁欺负他了。」陈延光嘟哝道。 话音未落,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知县何有望快步而来,身上脸上都是脏污:「陈将军,陈将军!」他一见唐挽,立刻拱手行礼,「唐特使也在。」 「怎么了?」陈延光问。 何知县说道:「这大门实在打不开啊,那铁冻得硬邦邦的,凿也凿不动。要不咱们等开春,天气暖和点了,再想办法开城门吧。」 「等到春天?老百姓们没有锄头,怎么耕地?喝西北风?」陈延光本就高门大嗓,这一吼,把唐挽的心都咚咚跳个不停。 「你想办法,总之要把那大门上的铁都扣下来,铸成农具发到老百姓手里。这点活开春前必须干完。」 何有望也不敢再说什么,应了一声,匆匆离开了。 唐挽不禁一笑,说道:「以陈将军的韬略,不该只困在这小小的彭城里。」 「我不在这里,又能去哪里?」陈延光笑问。 唐挽望着远处,说:「东南倭寇,西北鞑子,将军当开疆拓土,守卫四海。」 陈延光神色肃然,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线,说:「唐大人,你我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难得可以交心。这么说吧,大庸朝从来不缺陈延光。缺的是一位不贪不腐,不结朋党,一心为公的掌舵人。」 唐挽侧目看着他。他的脸上不仅有为将者的豪情,更有忧国忧民的悲悯和无奈。唐挽记得自己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尚且觉得他平庸的外表当不起大将的名声。可今日再看,没有谁比他更像个镇守一方的将军了。 「那我也和将军说一句交心的话,」唐挽扬声道,「他年我若为相,必不贪不腐,不做朋党之争。如果我做到了,就请将军为我南平倭寇,北盪鞑虏,给我个太平天下。」 陈延光脸上的震惊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激赏之情。他大笑:「好!今日我们便立下誓言。君为天下人登高一唿,我当提携玉龙为君死。」 ※※※※※※※※※※※※※※※※※※※※ 本卷至此结束,明天咱们唐挽就回京城啦~新卷开启,撒花撒花~~ 先给明天的更新打个预防针。明天会双更,更一篇番外,一篇正文。番外其实应该在上一卷结束的时候放出来,主要写的是元朗离开花山回京之后的事情,和本卷内容也有对应。嗯,不多说了,明天等着看吧~ 明天应该是晚上6点更一章,晚上9点更一章。蹭两个玄学2333,大家九点之后正常过来看就好~ 昨天问他题目的答案是豆沙绿呀豆沙绿~ 幸好你们没选d~ 今天十黛实在想不出来问答题目啦,就奖励第一个留评的小天使吧~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糖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93章 番外二 马蹄踏着白石铺就的大路,达达而来。策马人是个年轻公子, 满身征尘也难掩清贵气度。谢府的门房最是眼尖, 急匆匆往二道门通告:「公子回来了!」 元朗在府门前勒马,立时便有小厮搬来下马凳, 又接了缰绳往后面去。谢府的大管家捧着接风茶迎出来, 双手递给元朗, 道:「公子您一路辛苦。老爷一直等着您呢!」 「叔父如何?」元朗忧心如焚,十几天的路程他八天赶到, 跑死了两匹快马,生怕会来不及。如今真到了门前,却愈发情怯。 「老爷刚起, 一会儿给事中大人要来拜望。」管家说道。 元朗一颗心终于落定。他接过茶杯漱了漱口, 快步往屋里走去。 谢芝韵的确是刚起,正靠着软凳饮茶。他今日精神不错, 脸庞透出红润来。 第166页 「老爷, 公子回来了!」 通报声刚落, 元朗已掀袍走了进来:「叔父!」 他在叔父膝前下拜,仰头观瞧面色,却没看出丝毫的病朽之色,于是问道:「叔父可是大好了?」 谢芝韵俯身扶起他, 笑道:「我若不生这一场病, 你还不知道要在外面飘多久。」 元朗一怔:「叔父……没病?」 谢芝韵笑道:「还死不了。我儿一路辛苦了, 先去休息休息。晚上咱们爷俩再说话。」 元朗想到自己一路上的担忧, 不禁有些气闷, 刚待说什么,却听窗外管家来报:「老爷,给事中大人到了。」 元朗走出房门,管家一路跟在后面,低声劝道:「公子莫要生气,老爷也是没有办法。您一走好几个月,这里头的事儿您不知道啊!」 「有什么事不能明说?」元朗道。 「这……小的也不敢妄言。」管家道。 「如今把我骗回来了,又都不肯说,算是什么道理?」元朗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正房屋,说道,「我看什么事也没有,叔父无非就是想把我圈在京城。他就看不得我好过!」 管家急得直跺脚,道:「公子您冤枉老爷了。那闫家咄咄相逼,老爷一直替您挡着。如今是真的挡不过去了……」 「又与闫家有什么相干?」元朗问。 管家自觉失言,低着头,道:「您就听老爷的话,好生回去歇着。到了晚间,老爷自会与您说话的。」 元朗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到后院牵了马,往外走去。管家在后面追赶不及,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元朗想。叔父素来知道他孝顺,不会轻易胁迫于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他离开京城太久了,须得赶紧弄个明白。 礼部主事沈榆最近比较烦。礼部提前两个月开始准备年末的大朝会,然而一应支出算下来,比年初的计划足足多了一百万两。皇帝要的是煊赫气象,铺张浪费在所难免。可闫党在一旁虎视眈眈,这份支出报上内阁,难免又会落下把柄。 沈榆有心上奏徐公,却一连几日都见不到人。他索性收拾了桌案离开衙门,沿着逼仄的夹道往外走,刚走到翰林院楼下,忽然看到一个人影。 「元朗?」 「瑞芝。」 元朗仍是那一身粗布白袍,在朱红宫墙的映衬下显得极为突兀。他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又让这画面和谐统一了起来。沈榆脑子里突然蹦出两句诗:宫娥不识中书令,问是谁家美少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沈榆快步走向他。 「刚到,」元朗道,「我的马就拴在宫门外,一起去喝一杯?」 酒是梨花白,入口清冽,却不如花山的浊酒淳厚绵长。沈榆与元朗相对而坐。二人虽然有同年的关系,但像这样单独相处还是头一回。沈榆一向和冯楠走得近,后来冯楠被外放,便常与冯晋阳在一处。而元朗生性淡薄,除了和唐挽交心之外,少有心思去与旁人经营感情,倒把大半时间都花在了故纸堆中。 两人相对坐了一会儿,便觉有些尴尬。沈榆问道:「匡之那边可还顺利?」 元朗点了点头,将两人如何编写教材,又如何运营书院的事讲给沈榆。沈榆听得津津有味,道:「真是一番创举!我要奏请徐公,待匡之回京,把国子监也交给他好好整治。」 元朗抬眸:「匡之要回京?」 沈榆面露得意之色,道:「今年有拔擢地方官进京的名额,我给匡之安排了一个。」 沈榆这话说的有些托大。他不过一个礼部主事,怎么也安排不了这么大的事。况且拔擢地方官的权柄在吏部手中,而吏部又是闫党的根基所在。他怎么安排? 只能是徐公安排的。 元朗端起酒杯,但觉酒入咽喉,心情复杂。对于匡之来说,能回到京城是一件好事。可这样一来,就难免要捲入党争。 可徐公到底做了什么,让这件事得以顺利达成?一向水火不容的闫徐二党,因何会在这件事上拉起手来?这样大费周章,他们到底要匡之做什么? 沈榆见他眸光闪动,笑道:「元朗兄,不要担心了。文书都已经下发省道了,顶多再有一个月,匡之就要回来啦!」 「这么快?」元朗蹙眉,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一个关节所在,「这次一共要拔擢多少人?」 「十五人吧。」沈榆道。 「为何不用那些待选?」元朗问。 「这科考才开了两届,哪有那么多人用。待选待诏都录完了,才又从地方官里拔人的。」沈榆说。 「京城哪儿来的这么多职缺?」元朗蹙眉。 沈榆执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却是笑道:「今年京察的时候,皇上亲笔批红罢免了一批人。朝廷也有了整顿吏治的决心啊。」 「此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赋闲在花山,并不在京察范围。」 「惩治了多少人?」 「三十余人吧。」 「都有谁?」元朗问。 沈榆难掩尴尬神色,道:「那么多人,我如何能记得清楚。」 元朗抬眸看着他,道:「我是问,都是谁的人。」 是闫党?还是徐党?这样一场大规模的罢免,必然牵涉大案,轰动朝野,可元朗却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这太不正常了。 第167页 沈榆却不再说话,给两人杯中倒酒。清凌凌的酒液注入,如同元朗的疑惑,满满一杯。 如果是闫徐党争,却也不对。且不说两党要员都还在位,就如今这拉起手来的架势,也不像是刚刚撕咬过一番的样子。 沈榆终于开了口:「鞑子进犯,已攻破了绥化,一路南下。朝廷的兵力又有一半耗在江浙。国库连年亏空,今年连元日大典都要办不起了。赋税都已经徵到至和二十五年。朝廷里万事万难,归根到底,就是缺钱。」 这又与那三十余个罢免的官员有什么关系? 沈榆与元朗碰了一杯,继续说道:「战报传来的那天,内阁召开紧急会议,商讨筹备军粮的办法。几位阁老吵到半夜也没能拿出个方案来。散了会之后,闫阁老突然来徐公府上拜望,两人密谈了一个时辰。我那天,恰巧就在徐公书房的屏风之后……」 谢府。 「我说三哥哎,您怎么还这么沉得住气啊!」 说话的人名叫谢瑞安,官拜户科给事中,出身谢家旁支一脉,按大族谱的辈分排行第十二。他刚过完四十岁的生日,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性格也未免急躁一些。谢芝韵看着他来回来去踱步的样子直眼晕,抬手道:「哎,你坐下。」 谢瑞安顿了顿步子,掀袍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急急说道:「三十多个孩子,尽数出自我李、谢两族。判决还没下来,朝廷就着急搞什么地方官擢选。这不是摆明了说咱们家的孩子有罪吗?」 「你不要这么急躁。天下自有公法,朝廷自有公论。我谢氏男儿行的端坐的正,脏水就泼不到我们身上。」谢芝韵低头饮茶。 「就算最后判了无罪又怎么样,位子都被人顶替了。照我看,就是那些寒门子弟的阴谋!这是要灭我世家啊。」 谢芝韵捧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却仍是不说话,低头饮茶。 「三哥!」谢瑞安急急道,「您倒是拿个主意啊!」 「我哪儿有主意啊。你说吧,你想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谢芝韵问。 谢瑞安说道:「你与那闫阁老素来相熟。你去和他商量商量,救救咱们家。」 谢芝韵低头一笑,道:「我因病辞官,朝廷上的事也早就不过问了。闫府的门我未必进得去啊。」 「三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往后缩!现在只有你能救谢家。」谢瑞安道,「你是嫡脉,更是家主。危急关头怎么一点担当都没有!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谢氏两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吗?要真是那样,你死后怎么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你就是谢氏的罪人!」 「哐啷」一声,茶杯被掷在地上,摔得粉碎。谢瑞安被溅了满身茶水,抬头去看,只见谢芝韵端坐于主位之上,一身凛然气魄,压得谢瑞安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门外管家听见动静,急忙进来查看。一见这情景,忙低头退了出去。 一阵风过,满室烛火闪了一闪。谢瑞安感觉到一片阴影笼罩而来,眼前是素白的袍摆,和一双粗布的便鞋。 「你说谁是谢氏的罪人。」谢芝韵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三哥,是弟弟失言了。」谢瑞安急忙道。 「呵,」谢芝韵缓步走着,「至和元年,皇帝对寒门士子失去了信任,废除科举,重开推举,向我世家寻求帮助。那天我把兄弟们叫在一起,还有李家的两位家主,在琅琊宗族祠堂前定下了规矩。四个字,规谨寒素。你可还记得是什么意思?」 谢瑞安低头道:「做事守规矩、为人要谨慎、不着锦裘、餐食少荤。」 「十六年了,你们哪一个照着做了?」谢芝韵歷声道,「朝廷让推举贤才,你们任人唯亲。占民田、建庄子、勾结权贵,私养外室。丢人的事都做尽了。远的不说,就说两年前你的小儿子娶亲,竟用红绫缠木,缠了足足十条街!国库里也拿不出那么多上等的绫罗,你好有钱啊!你真当京城的人都是瞎子呢?你当皇帝看不见?」 谢芝韵说到激动处,咳了起来。他扶着桌子咳了一会儿,气息渐渐平息,道:「你让我去找闫阁老,呵,那闫炳章和徐阶,哪个不是寒门出身?他们巴不得将世家子弟赶尽杀绝,好给他们自己的门生腾地方。七年前皇帝重开科举,我便提醒过你们,赶紧收尾,落个善终。可你们呢,哪一个听我的劝了?愈发的变本加厉。到如今,朝政废弛,国库空虚。皇帝吃不饱了,自然要找最肥的羊来宰。宰到你头上,意外么?」 谢瑞安越听越怕,后背的衣服都让冷汗打湿。他急急上前,抱住谢芝韵的腿,道:「三哥!兄弟们知道错了。你得救救我们啊,你得救谢家!」 「放心,此事还波及不到谢家,」谢芝韵推开他的手,在太师椅上坐定,道,「我一生勤勉,从不置外财,到现在名下的财产也不过是琅琊老家那一座祖宅、两个农庄而已。元朗么,打从入仕就在翰林院修文章,更不会有什么把柄。皇帝是不会赶尽杀绝的。」 谢瑞安惨白着脸色,问道:「三哥这是要独善其身了?我们人都死了,谢家何在?」 谢芝韵微微阖目,道:「一个家族要传承下去,人丁兴旺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根骨。根骨正,百世兴。民间有句俗语,说富贵无三代,清官不到头。我谢家富贵了两百多年,便是靠着这样的根骨。只要根骨不倒,香火便不灭。」 第168页 谢瑞安冷笑一声,两声,继而哈哈大笑。他眼中泪水横流,嘶哑着声音道:「三哥果然有气魄。便用兄弟们的命,换你一个安乐晚年。弟弟拜别了!」 他转身往外走去。打开门,却听身后谢芝韵唤道:「老十二!」 谢瑞安顿住脚步。他仍是背对着谢芝韵,未能看到对方的脸上也已满是泪痕。 「主动辞去职务,上缴家财。或可保汝父子性命。」 谢瑞安一闭眼,跨步而出。 谢芝韵低下头,用袍袖擦拭着眼泪。他知道今日的会面便是兄弟诀别,往后不论生死,他们都不再是一家人。 可他没有别的选择。谢氏正面临一场灭顶之灾,他身为家主,必须剜掉腐肉,才能将家族带回正轨。 谢芝韵抬起头,就见元朗正站在书房门前,也不知站了多久。 「我儿,快进来。」谢芝韵朝元朗招了招手,「你赶了那么远的路,也不好好歇着,又跑去哪儿了?」 元朗走进房中,绕过地上瓷器的碎片,上前行礼,道:「侄儿去找了一位同年好友聊天。」 谢芝韵点头,含笑道:「多交朋友是好事啊。」 元朗从沈榆口中得知,是闫徐两党联手剷除世家之后,便匆匆回府来。他已在书房外站了多时,里面的对话也听了个完全。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一直活在一个玻璃房子里,里面春暖花开,风雨无畏。他一边享受着玻璃房的和暖,一边又埋怨这房子限制了他的行动。玻璃房的建造者便是他的叔父。如今叔父老了,房子也裂开了一道缝隙。他才终于感觉到外面世界的寒冷。 「你可还在恼我骗了你?」叔父问。 元朗摇摇头:「侄儿怎么会恼恨叔父呢。」 谢芝韵看着他,眸中满是柔光,笑道:「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成就便是养育了你。这世上再没有你这样好的孩子,明事理、知进退、勤学善问、温良恭谦。将来我在九泉之下见了你的父母,也当无愧于他们的託付了。」 元朗心头髮酸,忍不住红了眼眶。 「你长大了,我也老了。家里的事我不再瞒你。咱们谢氏正在经歷劫难。叔父无能,拼尽全力也只能保你性命。往后的路,叔父帮不上你了。」谢芝韵道。 「侄儿不敢让叔父忧心,」元朗努力忍住眼泪,可泪水还是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侄儿不会辜负您的期望,将我谢氏一族的根骨传下去。」 「好孩子。」谢芝韵微笑,道,「当初你不肯恩荫入仕,坚持要考科举。叔父便知道,你走的是正路。可是孩子,光走正路还不够。你的出身是无法抹去的烙印。世家的身份曾带给你多少辉煌,往后便会带给你多少制约。」 「叔父,我有榜眼功名在身,两袖清风,也足够我在朝中立足。」元朗道。 谢芝韵点点头,笑道:「自然,自然。你是个有本事的孩子。你总会做出对的选择。」 元朗看着谢芝韵,总觉他似乎有什么话含在舌尖。 「你今年都快二十七岁了。是叔父不好,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谢芝韵道。 元朗眸中的光暗了一暗,道:「是我自己不愿娶妻。叔父不过是顺了我的心意。」 「该娶妻了。男人开疆拓土,女人守护家族。」谢芝韵缓缓道,「我谢家也该迎来一位能够庇佑家族的女主人了。」 元朗心下瞭然:「莫非叔父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 谢芝韵抚着鬍鬚,笑道:「我也是偶然听两个翰林瞎聊天,说那闫家的二小姐钟情于你,为你守身多年。我看那姑娘不错。你如果也喜欢她,就挑个日子,上门求亲吧。」 元朗的耳边轰然作响。 那闫家咄咄相逼,老爷一直替您挡着。如今是真的挡不过去了…… 能够庇佑家族的女主人…… 最正确的决定…… 原来如此。 「我如果不喜欢呢。」 谢芝韵眸色微沉,道:「你不喜欢吗?」 元朗看着自己的叔父,谢芝韵也看着自己的侄儿。长久的沉默,催生无数的念头。元朗只觉得这世界乱极了,他好像突然从这个书房中抽离,恍恍惚惚,回到了那个花山的夜晚。 「元朗,若有一日你要娶妻,会娶个什么样的女子?」匡之笑着问他。 「能知礼仪、懂进退,配得上谢家门楣便好。」他答。 轰鸣声戛然而止,四下寂静。元朗的心仿佛被戳了一个大口子,同达豁亮,里面刮着冷肃的风。原本就该如此。他是谢家的嫡长子,将来会是谢氏的家主。这是他无法推脱的责任。迟早,迟早。迟一日,早一日,何妨今日。 从此以后,便将那人长久地埋在心里吧。 元朗低眉,道:「怎么会。叔父瞧着不错,我便喜欢。」 ※※※※※※※※※※※※※※※※※※※※ 这篇番外是元朗得到叔父病重的消息,赶回京城之后的故事,发生在唐挽到达彭城之前。想要回顾一下前文的宝贝们,可以再翻翻总序第七十七章 。 元朗的出身已经决定了他的故事。看文的时候记得,你们爱我。啾咪~ 今晚九点还有一章。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糖酥 1瓶、妖精没尾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169页 长安一片月,新丰一壶酒 第94章 三月, 冰河开化。杏花雨沾衣欲湿, 杨柳风吹面不寒。 大路上走来两人,都是一身蓑衣斗笠。濛濛细雨将他们的身形洇开, 像是一幅不那么真切的水墨画。 唐挽在五里亭前驻足, 抬手扶一扶斗笠,水珠就顺着帽檐滴滴答答地滑落。 「当年冯楠君就是在此为我送别。如今长亭犹在,人却不知去往何处了。」 双瑞背着书箱,垂手静立在她身侧。 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匡之, 我来晚了!」 唐挽倏然转身回眸,原来是沈榆。她面上含笑, 唤了一声「瑞芝」, 心中却有几许失落。 怎么不见元朗呢? 沈榆走至近前,两人相对行礼。 「算日子你也是今天到。」沈榆笑道, 「徐公正等着你呢。」 徐公……唐挽心下一黯, 说道:「我先回家报个平安,便去拜望徐公。」 「也好,那我先回去报个信。」沈榆道,「走,我们一路进城。」 京城仍是唐挽印象中的样子,白墙灰瓦, 恢弘方正。八年的时光, 对这座城市来说不过转瞬, 却蹉跎了少年心。 唐挽深吸一口气, 她闻到了花香、酒香、东市炸果子的油香、北城贡院的书香。这些味道真真切切刺激着她的每一个感官。 京城, 我回来了。 进了城,沈榆便先往徐府去了。唐挽和双瑞则按照乔叔信中所写的地址,往城西而去。 凌霄他们早在过年之前就到了京城,在城西针眼胡同里租了一个小院,安家在此。唐挽和双瑞走到巷子口,正好碰见乔叔迎面而来。 这小半年没见,乔叔的头髮都白透了,腰身也显出佝偻来。唐挽这才发觉,乔叔是真的老了。 「乔叔!」双瑞先出声唤了,快步上去把人抱了个满怀。乔叔急忙搂住他,一手拉了唐挽,眼睛里都闪着泪光。 「乔叔,我回来了。」这样的场面,唐挽也难免动容。 乔叔点了点头:「平安回来了就好。快进家来。」 「夫人!咱们老爷回来了!」 一叠声的唿唤,卢凌霄从正房屋里走出来。她今天穿了一身粗布褂子,脸上未施粉黛,怀里还抱着翊儿。凌霄直直望着唐挽,张了张嘴,眼泪就先流下来了。唐挽以为她会说出什么煽情的话,等了半天,却只听见一句:「饿了没?」 饮食男女,灶火夫妻,唯这一句最实在。 「你可还好吗?」唐挽问。 凌霄点了点头:「好得很。翊儿也好,正在学说话呢,刚好你就回来了。翊儿,叫爹爹。」 小孩子长得快,这半年的功夫已经结实了不少,宽眉大眼,还真和唐挽有几分相似。他看着唐挽,眨巴了眨巴眼睛,张开小手,清楚又响亮地叫了一声:「爹爹。」 唐挽心里乐开了花,心想自己这便宜捡的实在现成。 「公子饿了吧,我下面去。」乔叔笑的眼尾都是褶子。 双瑞却不乐意了:「乔叔,公子是饿了,我也饿了呀。我这一路陪着公子也不容易,您老人家怎么也不心疼心疼我呢?」 「瞧你这牙尖嘴利的。我还没来得及心疼你呢,倒自己讨要上了。」乔叔笑道。 「我也要吃面!」 「给你煮,给你煮!」 唐挽在外面这半年,见过了同僚的阴谋算计,也几次从鞑子的刀下捡回一条命。今日看着这满院子的老小,热热闹闹的,便觉得外面经歷的那些风雨,也不值一提了。 「快去洗洗手吧,准备吃饭了。」凌霄说。 「不了,我还要出去。」唐挽说道。 凌霄蹙眉:「这刚回来,又要去哪儿?」 唐挽说:「徐公还在等着我。」 两人目光相碰,凌霄便已瞭然,点点头,道:「那你可多小心。」 唐挽换上一身日常穿的月白色直缀深衣,擎了一把油纸伞,便往徐公的府上去了。出了巷子,转上一条主街,只见细雨迷濛中稀稀落落的行人。青转铺路,灰瓦白墙,各色的油纸伞倒给这严肃的街道增添了几许情趣。 迎面过来一个娶亲的队伍,一水儿的大红色绸缎罩衫,喇叭唢吶,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唐挽走近的时候,花轿正往旁边的巷子里转。暖风吹得轿帘飘了一飘,唐挽的目光便撞上了一双剪水黑瞳。 新娘子也正好奇地往外瞧,素手挽着鸳鸯盖头,蓬松的乌髮里插满了珠翠。她的目光与唐挽相撞,粉面微红,抿着唇,也不知是笑了没有,便被帘儿遮住了。 唐挽一时忘了自己要去哪儿,只是呆呆地站在巷子口。她从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新娘子,比凌霄还要美。不,如果凌霄穿上那身嫁衣,应该也是那么美的。但凡女子,被嫁衣装点,就会变成凡俗里的仙灵。 可她这辈子,是註定穿不得嫁衣了。唐挽平生第一次,生出一种怅然。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唐挽不会画眉,也没有可以问询的良人。她侧头想了想,便也不觉得那么遗憾了。 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又想起元朗来。这人到底在忙什么,都不来接她。唐挽想,一会儿拜完了徐公,便去找他。 第170页 徐府离得并不远,不多时便到了。唐挽给门房递上名帖,那当值的看了看她,笑道:「是唐大人啊,我家大人早就交代过了,您快请进。」 穿过一个规整的小院,便到了正堂所在。门房先一步入内通禀:「老爷,唐大人到了。」 「匡之来了,快进来吧。」 唐挽跨步入内,一抬头,就见屋子里坐着三个人。 头一个是沈榆,唐挽认识。剩下的一人看上去较为年长,唐挽从未见过。她先上前一步,对徐公行礼:「学生唐挽,见过老师。」 在彭城的时候,徐阶便许唐挽以师生相称。二人虽然没有传道受业之实,却因此结成了官场上最牢固的关系。 「匡之一路辛苦了。」徐阶面含笑意,对身边那年长者说道,「这就是我同你说起过的,我那个学生,唐挽。」 那人上下打量着唐挽,捻须点点头:「果然是一表人才。」 徐阶便对唐挽说道:「这位是江浙总督苏闵行苏大人。」 唐挽上前见礼:「见过苏大人。」 江浙总督下辖江苏浙江两省,唐挽曾任苏州府同知,也是江浙辖区之下。只是当初她只是一府的属官,级别太低,总督大人自然是无缘得见。 苏闵行点了点头算作回礼,道:「请入座吧。徐阁老的门下真是人才济济啊。唐大人是哪一年的进士,在何处任职?」 唐挽据实回答。在说到自己曾任苏州府同知的时候,苏闵行神色微动,不着痕迹地看了徐阶一眼。 这一眼饱含着怎样的深意,唐挽能猜出个大概来。当初在彭城,林泉南没有要到的答案,徐党中人仍然不会放弃。 徐阶备下了酒席,留众人在府上一起用餐。晚餐过后,苏闵行便要离京去了,沈榆代替徐公送他出府,也没有再回来。 屋子里就剩下了徐阶和唐挽二人。饭后一盏清茶,解油腻,也去疲乏。 「家里可都安顿好了?」徐阶问。 唐挽点点头:「都安顿好了。」 「匡之可成亲了?」 不知徐公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唐挽一笑,说道:「学生有个儿子,今年八月就满两周岁了。」 徐阶有些惊讶,继而笑道:「不错,不错。」 两人又喝了一会儿茶,聊了一些闲话。时间渐晚,唐挽起身告辞。临行前,徐阶嘱咐道:「匡之啊,你这几日先不要去吏部报到。你的职位,我另有安排。」 唐挽离开徐府,已是月上柳梢的时候了。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她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擎着一盏风箔灯,沿着小路往回走。漫天星辰被乌云遮蔽,地上万家灯火亦在雨中变得朦胧。大路上行人已经很少了,不远处巷子里传来的鼓乐声,竟然显出点寂寥的味道。 唐挽循声望去,认出来正是今天下午见到的那个娶亲的队伍,原来那新娘子的夫家就在这里。绣着鸳鸯的花轿仍摆在大门前,里面的人却已经不见了。廊檐上的大红灯笼次第高悬,里面笙歌正酣,唐挽突然很想进去,向那对新人说一声「恭喜」。 只怕被认作是来蹭酒席的。唐挽一笑,转身便要往回走。 忽然身后有人唤道:「匡之!」 唐挽一怔,回过头,就见闫凤仪正大步跨下台阶,朝自己走来。 「你什么时候到的京城?」闫凤仪似乎心情不错,笑着问道。 唐挽说道:「也是下午才到。闫公子在这里做什么?」 「这不是巧了吗,今天是我妹子的大喜,我是来送亲的。」闫凤仪道。 他平素倨傲,少见有笑得这么开心的时候。原来那花轿里的佳人就是闫家那位二小姐,如此说来,也不算生分了。唐挽含笑拱手:「不知道闫小姐今日出阁,我也没有准备什么贺礼。就只能恭祝两位新人白头偕老,琴瑟和鸣了。倒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有这样的好福气?」 「你不知道?」闫凤仪似有些惊讶,转过头,问来人,「你竟没有告诉她?」 唐挽这才发觉还有一人。她转头看去,只见霖霖细雨中,那人身穿着大红喜服,头戴紫金如意冠,好像全天下最浓烈的色彩加诸在他身上,也不为过。可他的神色又是那样的清冷寡淡,看着她的眼神中也并无半分欣喜,更有一丝悲凉和无奈。 「元朗……」 这原来,是元朗的婚礼么? 怪不得他没有来接自己,怪不得彭城那半年,只字片语也无。原来是真的抽不开身啊。 唐挽再也不觉得那嫁衣有多么好看了。她想问问元朗,那艷俗的红色真的很不衬他的气质,像个跳樑小丑,他自己知不知道。她甚至觉得今天那个新娘子也很一般,一头的金俗银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你的新娘子真难看。唐挽想这么对元朗说。 可她怎么能呢?今天是元朗的大喜之日啊。她怎么能开这么恶毒的玩笑。 冷风夹杂着雨水,灌了唐挽一脖子,她才发觉手里的油纸伞歪了。她将伞扶正,再抬眼去望他,突然就明白了上午对着那花轿的时候,自己的心思。 如果有朝一日要穿上那身嫁衣,不如嫁给元朗吧。心里那个细小又低微的声音说。 原来是这样的。原来自己对元朗,是这样的心思。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元朗,快让匡之一起来喝杯喜酒啊!」闫凤仪仍在笑着,伸手握住唐挽的手臂。唐挽愣了愣,元朗却已经先一步上前,拉开了闫凤仪。 第171页 「内兄,匡之许是累了。」元朗的声音清淡渺远,「派个人送她回去吧。」 闫凤仪却不明白:「你们俩这么好的朋友,怎么也得喝一杯再走么。」 「那就喝一杯吧。」唐挽淡淡道。 元朗静静望了她一会儿,点头道:「好。」 大堂内宾客差不多都散了,入目只见红烛高照,杯盘狼藉。元朗不知从何处寻了两只杯子,拿起桌上的酒壶,各斟满了一杯。 「你们等等我,我也去找个杯子。」闫凤仪说完就离开了 唐挽看着元朗,想说一些祝福的话,刚尝试着张了张口,便听元朗道:「匡之,什么也别说。求你了。」 杯子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唐挽仰头将酒液灌下,清凉的液体灼烧着她的喉咙,脸上便升起两道红霞。 「我走了。」唐挽说。 「好。」元朗道。 唐挽转身便走。她知道元朗的目光一直追着自己,于是身后的雨下得愈发缠绵。闫凤仪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这就走了?怎么也不等我一起?」 「内兄,你喝得够多了,回去吧。」 唐挽想,这应该算是个体面的告别。为了自己刚刚萌生就被葬送的,那一点不可言说的心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 群么么,挨个给你们唿噜唿噜毛,咱家匡之没事儿昂。这也是成长的必要经歷。 这一章的内容其实几年前就想好了,真到开文之后,基友劝我改了,说会被骂的。十黛也是想了很久,还是决定保留下来。元朗的婚姻,不论从逻辑上,还是唐挽的成长、后续故事发展的需要,都非常有必要。更何况这两个人的感情和通常的男女之情还不同。至于怎么不同,你们懂。 cue一下谢又清同学,你妈出来了。至此,《浮名散》的男女主终于都有了爹妈。嗯,可以开始存稿了hhh 【今日问答题目】闫二小姐第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a 端午对诗 b 泛舟游湖 c 买花山石 d 长亭送别 今天不给提示啦,看看是否有人记得。我这伏笔啊,埋了一年。 奖励第一个留评的同学!啾咪~ 第95章 唐挽回京的消息, 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的六部九司。虽然说唐挽现在空有正四品的品级,却无官职实权, 是个游离在朝堂之外的闲散人, 可她一个人一张嘴说退鞑子的故事,给她增添了几许传奇色彩。京城里的大小官员, 都琢磨着要与她结交一番。 紧接着就传来消息,唐挽在回京当天便去了次辅徐阶的府上,与徐公密谈了一个下午。就在众人揣测, 唐挽已加入了徐党的时候, 又有消息传来,说看见唐挽进了闫首辅家的大门。 这下满朝文武都懵了。闫、徐二党一向是泾渭分明,这唐挽是何方神圣, 竟然能做到左右逢源? 其实唐挽心里也是懵的。她一大清早起来, 闫府的管家就堵上了门。原以为是闫凤仪要见自己, 直到进了府门, 才知道等待自己的居然是首辅大人闫炳章。 唐挽不禁想起当初金榜题名时, 曾同时收到闫、徐二公的请帖。如今八年过去, 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故事最开始的地方。 书房里燃着香, 安神静心。闫炳章仰面靠在躺椅上,下身盖着毯子,一副昏然欲睡的模样。唐挽一进门便看到这样一幕, 也不知该不该叫醒他。想了想, 还是垂手静静立在一边。 闫炳章应当是醒了, 抬起眼皮看了看唐挽,问道:「会写青词吗?」 没有寒暄客套,也没有别的问题,直接就是这么一句。 唐挽愣了愣,说道:「没写过,不知会不会。」 闫炳章抬手,指了指靠墙的卷几条案,说道:「那里有我写的几篇,你看一看,仿着写一篇来。」 「是。」 青词,就是写给神仙的颂词。当今皇帝笃信道教,满朝文武皆要敬献青词。闫炳章就是因为青词写得好,才颇受皇帝的青睐。因此会写青词,已经成了官场上通行的必备能力。可不知为何,唐挽的老师赵谡却从来没教过她。 赵谡也不会教自己的学生这种逢迎上意、熘须拍马的技巧。 唐挽翻读了闫炳章写的青词。辞藻华丽,行文流畅,若非是通篇的逢迎上意,还真能算是个好文章。唐挽不禁在想,只手遮天的闫首辅,也曾是个寒窗苦读的少年吧。 桌上笔墨纸砚齐备。唐挽拿起笔,挽了衣袖,凝神静思。她本就写得一手好文章,几阙青词,原还难不住她。 可这文章写得实在别扭。唐挽说不出那么多违心的话,只能着意描写神仙的华美,倒也凑了一篇的字数。她将写好的纸张捧在手里,交给闫炳章:「请元翁过目。」 「我看不清了,你念给我听。」闫炳章说。 「是。」 唐挽便出声朗诵了起来。没念几句,闫炳章就抬手打断了她:「写的不好,去重新写来。」 唐挽没办法,只得回到桌案前,重新再写。 与此同时,沈榆正在唐挽家的院子里焦急地等待着。 「她走了多久,如何还不回来?」沈榆问。 凌霄抱着翊儿坐在一侧,说道:「一大清早就被叫走了,也不知去做什么,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沈大人,您也别着急,中午就在家里吃饭吧。」 第172页 「这不是吃不吃饭的事,」沈榆有些急躁,对凌霄道,「夫人,实话跟您讲,我是奉了徐阁老之命,来给匡之下任命书的。徐阁老说,一定要在中午之前带她去上任,否则……」 「否则怎样?」凌霄神情一凛。 「我也不知道。总之很急就是了。」沈榆说。 凌霄笑了:「到底是什么任命啊,这么急。」 沈榆看了看手中的文书,一跺脚,道:「她是被谁叫走的,我去找她!」 凌霄察觉到这其中并不简单,沈榆又是唐挽的好友,料想也不会对她不利,便转头给了双瑞一个眼色。双瑞得了默许,方才说道:「那人我也没见过,不过听通报,是闫府的管家。」 「什么,她被闫阁老叫去了?」沈榆大惊,「坏了,坏了!」说罢便夺门而出。 「双瑞,你快跟上去看看,有什么事及时来跟家里说。」凌霄道。 双瑞应了一声,也跟着出去了。 凌霄抱着孩子,心情未免忐忑。刚要坐下,忽听外面一个阴柔的男人嗓音问道:「此处可是唐府?」 这么一个小小的院子,还真用不起「唐府」这样的称谓。这个时候,乔叔外出买菜去了,双瑞也刚走,院子里只剩了凌霄母子。她抱着孩子迎出去,正看见一个穿着猩红宦官袍服的男子立在门前,身后还跟着两队带刀侍卫,押着一顶空轿子。 凌霄自然知道来人的身份,虽心下骇然,面色却如寻常:「见过大人。」 「您就是唐夫人吧?」宦官一笑,「唐大人在家吗?」 「我家老爷出去串门了,并不在府中。」凌霄道,「几位大人,进来喝杯茶吧。」 「夫人客气了。咱家有公务在身,就不坐了。」宦官说道,「请问夫人,唐大人去了哪里串门?」 凌霄心思一动,说道:「是去徐阁老的府上了。」 这宦官明显是皇帝派来的。唐挽在彭城的作为得罪了皇帝,真被带进皇宫,恐怕凶多吉少。此时沈榆正拿着徐阁老的任命文书去闫府找唐挽,那就把皇帝的人支到徐阁老府上去,当能给唐挽留出一些时间。 宦官刚要开口道谢,忽然身后闪出一个身着锦衣的武将,低声说道:「公公,唐挽进了闫府。」 宦官眸子微眯,看着凌霄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寒意。他冷冷笑了一声,目光落在凌霄怀里的唐翊身上,说道:「小公子真是可爱。」 灵霄一惊,本能地抬手护住孩子。 宦官带着那一队侍卫离开了。凌霄独自站在大门前,稳了稳心神,转身回到屋内,给乔叔留了一张字条,然后挂上院门,抱着孩子快步离去。 闫府里,唐挽仍然在伏案写青词。 她前前后后写了已有三四篇了,词都快用尽了,却仍被闫炳章要求重写。时间一长,唐挽已渐渐察觉,闫炳章所图似乎并非青词,而是要将自己扣在这里。 他到底想做什么? 沈榆的确抢在宦官之前到了闫府。在门房等了半刻,便听前去通传的小厮说道:「我家大人正与唐大人在书房叙话,估计要留唐大人吃晚饭呢。沈大人不如留书一封,小的代为传达。」 沈榆抬头看了看,眼下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这就把晚饭都定下了?他又垫着脚往里瞧,只见曲径深幽,除了障目的花草,什么也看不到。首辅的书房,他自是不敢硬闯,于是一屁股在门房坐了下来:「我就在这儿等。她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时候算完。」 小厮陪着笑,又给他上了茶水,自己躲到外面去了。 沈榆的板凳还没坐热,宦官一行就到了。闫府的门房拦得住沈榆,却哪里敢拦宫里的人。 沈榆自知情况不妙,躲在门房里没有出去。他眼见着那宦官带了唐挽出来,上了那顶轿子,由侍卫押送着往宫门去了。 沈榆大唿不妙,急忙往徐府跑去。 徐阶正在吃午饭,见沈榆匆匆而来,手中尚有那份文书,面色便沉了下来。 「阁老。」 「怎么回事?」 「唐挽一大早就被闫首辅叫去了。我到闫府的时候,正遇上陈公公,」沈榆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阁老,您要不要进宫?我担心匡之……」 徐阶摆了摆手:「我现在进宫,对她更不利。皇上的怒气总要撒出来。是吉是凶,只能看她的造化了。」 沈榆苍白着脸色,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双瑞眼见着唐挽上了皇宫的轿子,急忙转回来找卢凌霄,却见院门挂着,一个人也没有。厨房的灶台上留着一张字条,原来是卢凌霄担心牵连唐翊,抱着儿子出城去了。 双瑞忍不住心里大骂,做太太的时候少不了她,公子刚一出事,这女人就跑了。真真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也只能靠自己了。双瑞的心思飞转,扭头出了大门。 偌大的京城,他认识的能救唐挽的,也只有一人了。 双瑞绕了大半个京城,才终于在南城一个茶馆里找到了闫凤仪。二楼包间的房门紧闭,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闫凤仪的随从闫让,另一个也不陌生,正是元朗的书童鸣彦。 双瑞急忙上前:「我要见闫公子。」 闫让侧眸打量着他,说:「公子不方便。」 「我真的有急事!」双瑞道,「我家公子有危险,阿让,我求求你了。」 第173页 闫让剥削的唇微微抿紧,仍是冷淡地看着他。 一旁鸣彦看不下去了,说道:「你家夫人已经在里面了。」 双瑞一怔:「我家夫人?」 卢凌霄穿着一身再朴素不过的粗布衣裙,头上裹着一块方巾,满头乌髮因为奔波而略显凌乱。她脸上脂粉未施,眼中包着两汪泪水,泫然欲泣,任是哪个男人看了,都要心生怜悯。 她颤巍巍朝着闫凤仪下拜:「闫公子,求您救救我家相公吧!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奴家也不能苟活。」 闫凤仪有些懵,问身边的元朗:「这谁啊?」 卢凌霄一进门就看见元朗了,心想正好多了个人帮忙说话。元朗也瞧着卢凌霄,当年那个一身华服的高傲女子,竟好像换了一副面孔,柔弱又可怜。 「这是唐挽的夫人卢氏,」元朗转头对卢凌霄说道,「快请起来。匡之怎么了?」 卢凌霄便将宫中来人的消息告诉了闫凤仪,只隐去了沈榆不提。闫、徐二党之间那点忌讳,她还是清楚的。 闫凤仪沉思一会儿,说道:「皇上召见唐挽,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她在彭城立下那么大的功劳,保不齐是要奖赏她呢?」 元朗却皱了眉,说道:「这一回议和的事,圣上与内阁之间已生了嫌隙,匡之又是内阁一手提拔的,恐怕会遭迁怒。内兄,还是请岳父进宫一趟吧。」 ※※※※※※※※※※※※※※※※※※※※ 昨天更新完之后,咱们大庸内阁(165419585)里小炸了一下,大家的心情十黛都知道~摸摸头,会是he的,别担心。 为了给大家疗个伤,十黛决定日个万。下周一到周五,每天更新三章,更新时间分别是早上九点、中午十二点和晚上九点。么么哒~ 昨天的问答没想到你们都记得那么清楚哇,欣慰欣慰,伏笔没白写。 【今日问答】做个小调查。双瑞有没有人气?他和闫让的番外想不想看?请双瑞粉举个手~ 今天奖励第三名!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雪霁天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糖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这不是唐挽第一次进宫。 她还记得那年入宫殿试时的情景,走的也是这条窄窄的宫道。今日坐在轿子里, 掀开帘子往外瞧, 更觉得宫墙逼仄,只剩了头顶那一线青天。 轿子到了外宫门便停下了, 剩下的路, 由唐挽自己走。宦官在前引着, 唐挽在后跟着,两人却并未入大内, 而是转向了西苑。 西苑的宫室更像是一座道观。墙上悬挂着三清圣像,通天的铜鼎里燃着瑞脑香。唐挽环顾四周,透过影影绰绰的帷幔, 仿佛看到一个穿着仙鹤袍服的人影立在那儿。 不用想, 也知道是谁。 「学生唐挽,拜见皇上。」唐挽掀袍下拜, 木地板不算硬, 跪上去也并不觉得疼。唐挽的脚下正好有一个太极图案, 而她所站立的地方,正在两极中的一点上。 皇帝也不走近,而是绕着那太极阴阳图,缓缓踱着步子。 「你明明是朕的臣子, 因何自称学生?」 这是唐挽第一次听到皇帝的声音。沉稳有力, 尾音却又带着一丝滑腻阴诡。唐挽将前额顶着手背, 说道:「臣是至和九年的进士, 那一年的殿试由陛下亲自出题。因此, 臣当算是陛下的门生。」 天子发出一声轻笑:「好伶俐的一张嘴,怪不得能说得动鞑子的千军万马。」 「鞑子退兵,全因惧怕陛下龙威。」唐挽说道。 皇帝突然俯身靠近:「这是你的真心话么?」 他看着唐挽,想要看看清楚,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破坏了自己的计划。可是绕了几圈,也只看到一个乌黑的发顶。皇帝开始不满足于此了。 「抬起头来。」 唐挽却将头埋得更低:「臣不敢仰面视君。」 「朕让你抬起头来。」 唐挽便缓缓直起了身子,目光落在那仙鹤袍服下赤着的双脚,继而向上,终于看到了天子的容颜。 此时已过了正午,日头从洞开的殿门处照进来,皇帝的脸便有一半隐藏在阴影里。那另外一半的面容却也足够令人望而生畏,高挺的鹰鼻,深沉的虎目,更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延续到下颔处,威仪万方。 皇帝也在看着唐挽。这人比他想像中要年轻了太多,白皙的面容上半分鬍鬚也无,只一双秀丽的眉目。倒有些男生女相。 只是这副眉眼,好像在哪儿见过。 皇帝只凝神想了一想,便想起来了。毕竟那人也并非是等闲之辈,才能给君主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你姓唐……哪里人?」 唐挽沉声答道:「广西柳州人。」 「柳州……」皇帝的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怎么会呢,唐奉辕早已经绝了后。这个年轻人,和他是什么关系? 「你可知道唐奉辕?」 唐挽眸光沉静,道:「唐大人曾是我柳州的父母官,为地方修建了学堂,供清苦百姓家的学生读书。和我同龄的许多孩子,都跟着他姓了唐。」 原来如此。 皇帝狐疑的目光又在唐挽的脸上逡巡半晌,继而问道:「你多大了?」 第174页 唐挽答道:「二十四了。」 二十四年前,唐奉辕尚在京城为官,也确实没听说过有这么个儿子。 皇帝便放了心,又打量起唐挽来。初时觉得相似的地方,也渐渐淡了下去。想必读书人说话,都是这幅神态。 「朕听说,你一人说退了敌军。这张嘴,倒是比朕的千军万马都好使。封你个兵部侍郎,如何?」 兵部侍郎,从二品的官职。唐挽心头一凛。常言道「登高必跌重」,皇帝怕不是要捧杀了她。 「臣资歷尚浅,不敢受。」唐挽顿首道。 「朕用人,一向是看才学,不看资歷。你是个能人,难道不想为朕效力么?」 「臣无能,治理一个县城尚觉得力不从心,又如何能担得起兵部的重任。」到了这个时候,唐挽干脆把心一横,说道,「请陛下准许臣还回花山去。臣在那儿办了个书院,还要教学生们读书呢。」 回京城的机会自是难得,可性命一样要紧。被皇帝这样苦苦盯着,还不如回到地方,再跟他耗上几年。 「你这是,抗旨?」 唐挽连忙顿首:「臣不敢!」 皇帝哈哈大笑,道:「朕看你敢。」 苏榭和林泉南,皇帝好不容易招揽的两个忠心耿耿的臣子,都毁在唐挽手上,她还有什么不敢的?她胆子大,自然是有所依仗。皇帝微微仰起头,看向空旷的大殿之外。 你到底是谁的人?是徐阶,还是闫炳章? 不急,且看谁会来救你。 皇帝不再说话,转身上了蒲团,向着三清圣像静静打坐。唐挽仍旧跪伏于地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只觉得胳膊和小腿都开始失去了知觉。 等得时间越久,唐挽的心思便越清明。说到底,她是有功之臣,皇帝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是奈何不得她的。文武百官都看着,总不能滥杀无辜。那皇帝这一出,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唐挽心中悚然一惊,难道是冲着徐公?是了,皇帝的怨气都在内阁身上。这时候,徐公若真的来救唐挽,便等于揽下了天子的全部怒火。 只希望徐公不知道自己被带进宫了。就这么陪皇帝耗着,耗到天黑,没有人来,他总要放了自己。唐挽想。 「陛下,徐阁老进宫了。」宦官的声音传来。 皇帝微微睁开眼睛:「过来了么?」 「那倒没有,」宦官说道,「徐阁老往内阁去了。」 唐挽微微松了口气。 太阳一点一点向西沉去,大殿中的影子也被拉得越来越长。唐挽偷偷按了按自己的小腿,已经半点直觉也没有了。她微微倾了身子,靠手臂卸去身体的重量。只希望不要把膝盖跪废了就好。 皇帝已入了内室,殿内只剩了唐挽一人。她悄悄看向殿外,只见太阳仍悬挂在城墙上方。距离入夜,时间还长。 唐挽心下一嘆,好个狠心的君父。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宦官进入大殿,经过唐挽身边,朝着内室走去了。紧接着声音传来:「圣上,闫首辅求见。」 皇帝闻言,微阖的双目倏然睁开,薄唇抿出一个凌厉的弧度:「让他进来。」 闫炳章鬚髮皆白,颤颤巍巍走入大殿中,跨过门槛的时候,身子有些踉跄,还是迎候的宦官上前搀了他一把:「元翁小心。」 「有劳陈公公。」 闫炳章整了整衣袍,又正了正官帽,从袖中掏出一捲纸来,双手捧着,无比恭敬地在唐挽身边跪下:「皇上,臣来给太上老君献青词了。」 皇帝自内室中缓步而出:「还是闫首辅恭敬勤勉。」 宦官接过闫炳章手中的纸卷,小步上前献给君王。皇帝翻看着青词,微微点头,说道:「首辅的文采,放眼整个朝廷,也未有能与你比肩的啊。」 宦官搬来了高脚凳,扶着闫炳章坐了下来。唐挽的目光匆匆投向他,可闫炳章却好像并未看到唐挽似的。 闫炳章拱手道:「启禀陛下,这些青词并非都出自臣一人之手。还有其他几位官员想要侍奉神明,也写了青词交给臣,托臣面呈陛下。」 「哦?」皇帝饶有兴味,仔细翻看着手中的青词,笑道,「的确,有几篇的笔法用墨都与你略有不同。不过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啊。啊,这一篇,是闫凤仪写的吧?」 皇帝说着抽出一篇来。闫炳章笑了,道:「陛下慧眼如炬。小儿才疏学浅,不要辱没了圣听就好。」 「你那儿子很不错,也很能干。」皇帝说着,又从中找出几篇来,道,「这几篇倒是看不出来。是谁写的?」 闫炳章说道:「就是彭城退敌的那个特使,唐挽。」 他说的如此从容随意,就好像此时唐挽根本不在场似的。连唐挽自己都反应了一下,确认闫炳章说的就是自己没错。 「是她?」皇帝抬手,指向仍跪在一旁的唐挽。 闫炳章好像这才发现唐挽的样子,低头瞧了瞧,问道:「唐特使什么时候来的?」 皇帝挑眉,单手撑着头,斜靠在椅子背上,一副等着看戏的模样。 唐挽微微抬起头,答道:「从首辅大人家出来,就到这儿了。」 皇帝自然知道人是从哪儿来的。他只是拿不准,唐挽到底是徐阶的人,还是闫炳章的人。 这一下,他似乎明白了。 第175页 「哦,是这样啊。」闫炳章站起身,道,「皇上,那老臣先告退了。」 「怎么走的这么急?」皇帝问。 闫炳章说:「皇上和唐特使想必还有事情要谈。老臣青词也送到了,没事了,就先退下了。」 「不急。」皇帝下了座,来到唐挽面前,道,「唐大人的文采倒是不错,青词写得好。」 唐挽低眉垂手,道:「唯愿为君父分忧。」 皇帝微微挑了唇,道:「那以后就多写点吧。」 说完,转身大步往内室去了。 大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唐挽抬起头,已看不到皇帝的影子。再看闫炳章,只见他掩藏在袍袖之下的手,微微沖她摆了摆。 这就是让她走的意思。 唐挽急忙站起身,然而实在跪得太久,勐一站起来头晕脑胀,腿也使不上力气。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忽然不知从哪儿伸出的一只大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闫炳章已经离了座,一手拉着唐挽的手臂,说道:「老了,走不动了。劳烦唐大人扶我一把。」 唐挽心下微动,低头应了一声,扶着闫炳章迈出大殿之外。 ※※※※※※※※※※※※※※※※※※※※ 唐挽:好怕怕,长得太像自己亲爹了,差点被认出来。 闫阁老:你们猜我是什么路数,昂? 徐阁老:抢人是不是?干起来啊! 【今日问答题目】连着五天日万的话,会有长评掉落吗?望天~ 今天奖励第一名! 第97章 唐挽到家之后, 方才知道自己入宫这半天, 外面的许多曲折。 凌霄烧了热水,一边烫了毛巾给唐挽敷膝盖, 一边将自己下午找到闫凤仪的事告诉唐挽。 「当时元朗也在?」唐挽听完, 只问了这一句。 凌霄抬眸看了她一眼,道:「在呢。也是他劝了闫凤仪,才去找了闫首辅。」 「嗯。」 唐挽却并未再说什么,转身面朝里躺在床上。 凌霄便端着水盆走出去, 刚出门,双瑞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夫人, 我来。」双瑞道。 凌霄侧眸看着他, 淡淡说道:「别忙了,有个事儿交代给你。你去城外的云间观把咱们小公子接回来, 把这个给观主看。」她说着, 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符,递给双瑞。 双瑞眸光闪了闪,点头答应了。 凌霄自然知道那一刻,双瑞在想什么。可她却什么也没说,将水倒在院子里,转身回了房间。 唐挽仍是默默地躺着, 不动也不说话。凌霄这才发觉出她不对劲来, 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还有什么没处理好的?」 唐挽摇了摇头。 「那你这是在愁什么?」凌霄说着, 上来拉唐挽。唐挽却甩了她的手, 仍旧背着身子不说话。 这哪里是在发愁, 明明就是在发脾气。唐挽平素行事沉稳大气,倒是少见她这样使性子的时候。凌霄觉得有趣,问道:「这是跟谁啊?」 唐挽自然还是不说话的。 凌霄顺着刚才的话捋了捋,问道:「元朗?」 也对,以前都是焦不离孟的两个人,这几天竟然一点走动也没有。的确是让人生疑。 唐挽微微咬了咬唇。感情这种事,她并不在行。所以她决定问一问凌霄。 「如果你对你的好朋友,很好的那种,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该怎么办?」唐挽翻身坐起来,认真地问道。 很好的朋友,不用想,就是指元朗了。那不该有的心思,难道……这人开窍了? 凌霄有心逗逗她,说:「所以你是对元朗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了?」 唐挽双手抱膝,下巴放在膝盖上,闷闷地道:「我想和他在一起。」 她这幅可怜巴巴的模样,凌霄有点心疼。 「那就去和他在一起呀,」凌霄摸了摸唐挽的发顶,「就像之前在花山那样,不是也很好吗?」 唐挽却没再说什么,转身又躺下了。凌霄起身吹灭了蜡烛,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 凌霄虽然躺着,却没有睡着,她心里还惦记着孩子。过了许久,忽然听见黑暗里,唐挽闷闷地说:「可是他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 这个「别人」,凌霄终于在几天后见到了面。 经过了漫长的寒冬,京城百姓的心早就被暖融融的春风撩拨得躁动起来。清明一过,天气正经地暖和了,于是京城郊外多的是踏青游玩的人群。唐挽几日前接到了吏部任命,出任国子监祭酒,主管全国贡院及科考。距离报到还有几天的时间,难得清闲。这一日早起见天气不错,便让双瑞套了马车,带着凌霄和翊儿往西郊的云间观进香。 云间观,正是凌霄幼年出家的地方。 唐挽一直不明白,凌霄身为卢焯大人的女儿,为什么会从小在道观里长大。马车平稳地行驶,凌霄也有心思讲讲自己幼年时的故事。 「我出家的因由,原是一句诗。」凌霄道。 唐挽挑眉:「一句诗?」 凌霄点点头:「我年幼便有些诗才,五岁便能指物作诗,当年在京城里也有些名气。七岁那年,好像是个春夏交接的日子,下了一夜的雨,吹到了院子里的蔷薇花架。那天父亲正好休沐在家,便指着院子里的蔷薇,让我作一首诗来。」 「你做的什么诗?」 第176页 「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凌霄道。 唐挽不禁有些惊讶,不太相信这样旖旎的诗句,竟是出自一个七岁的女孩之口。 「然后呢?」 「然后……」凌霄淡淡笑了笑,道,「父亲说,小时候便作这样的诗,长大了必为失行妇,就把我送进了道观里,让我学会清心寡欲,认真修行。」 唐挽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这样的故事。 「哦,对了,当时送我进道观的,正是蔺如是先生呢。听说他也是你的启蒙老师?」凌霄问。 唐挽点了点头:「我的四书五经都是跟着他学的。」 凌霄笑了:「咱们俩之间的纠葛,还真是千丝万缕啊。」 两人说着话,马车便到了道观门前。凌霄下车时还不忘嘱咐唐挽:「这里的掌门是璇玑道长,与我当初的那个道号同音不同字,是我的师父。一会儿进去了,你随着我唤师父便好。」 她们往里走着,正与迎面而来的一对男女遇上。 元朗今日正好休沐,只穿了一件旧日的月白袍子。这件外袍还是当初他和唐挽两人初到京城的时候,一起去做的。同样的一块布,同一个裁缝的手艺,做成了两件一模一样的外袍。巧了,唐挽今天穿的也是这一件。 元朗的身边就是闫二小姐。她梳着妇人髮髻,斜插一支珠钗,一身淡粉罗群,更显得桃花满面。四个人相对立住了,唐挽看见元朗,便将目光移开,元朗怔怔望了唐挽一会儿,便也垂下眼眸。闫二小姐看见唐挽,竟认出是那日花轿上见过的书生,一时有些惊讶,忙看向元朗。凌霄只将三人的反应都收入眼中,唇边噙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凌霄想,怪不得那日元朗和闫凤仪在一起,原来已经娶了闫家的女儿。当时太着急,竟然没有注意。现在一想,就都明白了。 「谢公子,又见面了。」凌霄含笑打招唿。 凌霄这一说话,唐挽就不可能装作不认识了。而元朗本也没有假装不认识唐挽的打算。 「唐夫人,匡之。」元朗唤道。 唐挽点了点头:「谢君也带夫人来游春吗?」 这一声「谢君」,让元朗一怔,心就像被扎了小刺,疼痛密密麻麻蔓延开来。 闫凤华仰着明媚的脸庞,拉了拉元朗的衣袖:「夫君,这位是?」 元朗顿了顿,似乎不知该怎么介绍唐挽,想了想,说道:「就是之前你兄长说起过的,那位退了鞑子兵的唐大人。」 「唐大人,久仰久仰。」闫凤华低身行礼。 「夫人好。」唐挽淡淡道。 凌霄却笑了起来,说道:「正好正好,今天遇上了你们,也就不至于那么无聊了。谢夫人是第一次来云间观吗?我们一起逛逛?」 元朗二人来得早,其实已经上过了香。闫凤华见凌霄如此热情,又见自家夫君似乎与凌霄的夫君有话要说,便任由凌霄挽了手,又一同进了道观中。 双瑞砸了咂嘴,扯着鸣彦也往一边去了。一时间,就只剩了唐挽和元朗。 唐挽从未如此小心翼翼地对着元朗。以前那些纵酒高歌、抵足而眠的过往,似乎都因为她心思的变化,变得不那么坦荡了。而自己的心思也终究不能说给对方知晓,因为他已为人夫。 无话不谈的朋友,终于从今天起,有了秘密。 唐挽却不知道,元朗心里的秘密,埋得比她还要深,还要久。 好在唐挽并不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和元朗并肩在道观后的水岸边走了一会儿,她也渐渐开解了胸怀。无非是做不成夫妻了罢,唐挽心想,她这一生,原也不可能与谁做夫妻的。既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何必还要纠结遗憾呢? 凌霄说得对,还像旧时那样相处,不去想其他,才是最好。 纠结困顿了这么多天,突然一下想明白了,唐挽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她侧头看了看元朗,就见对方眉头微蹙,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样。 唐挽笑了笑,道:「好了,我不生你的气了。」 元朗看着她,心想,原来她只是在生气吗? 唐挽继续说道:「我成亲没告诉你,你成亲也没告诉我。咱俩这算扯平了,以后谁也别拿谁说事儿。」 原来是这样。还以为……她多少会有些在乎,原来是自己奢望了。 元朗敛去眸中情绪,道:「你不生气了便好。这几日,我都不敢找你说话了。」 唐挽想要拍拍他的手臂,然而手扬起来,却只是撩了一下鬓间的碎发。 「咱们俩还是以前那样。」唐挽说。 元朗的脸上蓄满笑意,点了点头。 转过头,再看向前方。两人心里都清楚,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另一边,卢凌霄携着闫凤华的手,欣赏着云间观后院的景致。凌霄本是个有趣的人,这道观她又再熟悉不过,游览起来也是妙语频出。闫凤华被她哄得很是开心,道:「我倒真是羡慕那位唐大人,能娶到你这样妙的夫人。」 凌霄淡淡一笑,说道:「谢公子不常带你出来玩吗?」 闫风华道:「他很忙的,最近刚进了户部,很多事情要处理。我爹爹还打算让他入阁,他哪里有那么多时间。不过他只要一闲下来,还是会陪我的,平时也总是顺着我的心意。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他还要好的夫君了。」闫风华面色一红,看了凌霄一眼,道,「哎呀,我这都说了些什么啊。」 第177页 「新婚燕尔,很正常。」凌霄笑道。 「夫人和唐公子,也是新婚吗?」闫风华问。 凌霄道:「我们儿子都快两岁了。」 闫风华双眼一亮,道:「真让人羡慕。我也想快点生个儿子才好。」 凌霄唇边噙着一丝笑意,淡淡道:「不着急。」 闫风华初为人妇,总觉得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凌霄比她年长些,又已经生育过。交谈中,闫风华已对凌霄十分亲切。 「后天夫人可有安排?」闫风华问。 凌霄摇摇头:「怎么?」 闫风华笑眯眯地说道:「后天裕王妃要给小世子办周岁宴,邀请了许多贵女贵妇。她也邀请了我。我想,你若无事的话,便做我的女伴,同我一起去吧。」 卢凌霄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唇边却仍是如春风般的笑意,道:「好啊。」 ※※※※※※※※※※※※※※※※※※※※ 嗷明天日万开始!请大家积极订阅,帮助十黛上个好榜!啾咪~ 今天脑洞大开,写了个沙雕番外。背景是唐奉辕和闫炳章互换身份,唐挽变成小阁老,闫凤仪变成穷书生上京赶考的故事。不正经,很沙雕,大家想看吗?想看就回復个「内阁见」,超过五个人我就当福利放群里啦~ 今天奖励第五名! 感谢糖酥的地雷!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2颗地雷! 感谢isry的2瓶营养液! 感谢糖酥的营养液! 今天听说一件感谢功能有bug会丢名字,吓得十黛手动感谢了。以前如果有漏掉了谁,请多担待,晋江的锅~ 第98章 不论怎么讲, 那一日在皇宫里, 闫首辅是真真正正救了唐挽一回。唐挽自当登门拜谢。 唐挽是怀着十足的诚意来的。未曾想见到闫炳章之后,又被按在书房里写了半天的青词。 好在这一回写到第三篇的时候, 闫炳章便露出了满意之色。唐挽不禁松了口气。离开之前, 又听闫炳章说道:「以后每个旬假你都可以过来,写写青词,陶冶情操。」 唐挽止不住地抖了一抖,仍是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 于是这便成了惯例。唐挽平日里在国子监工作, 休假时又有半天在闫炳章的书房里写青词,逢初一、十五还要去徐府问安。半分也偷不得闲。 唐挽忙成这样, 难免就顾不上家里。于是柴米油盐, 鸡飞狗跳,都交给卢凌霄一人打理。时日一久, 唐挽也对凌霄生出点愧疚。这一日好不容易得了半日的闲工夫, 本想带着老婆孩子去市场上转转,买点家用的物什。谁料刚与凌霄说了两句,对方却把手一摆:「没空。」 「你又忙什么去?」唐挽从房里追到马车跟前,看凌霄打扮得光鲜亮丽,满面春风,止不住狐疑起来。 「鸿胪寺陈大人的夫人今天办赏花宴, 邀请我们过去呢。」凌霄扶着车窗道。 「你们?」唐挽一愣, 「你和谁?」 「自然是我和谢夫人了。」凌霄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道, 「不跟你说了, 时间来不及了。你今天没事就在家好好带孩子。车夫,走。」 唐挽呆呆站在院子门前,看着那辆马车绝尘而去。 这女人真是管不住了。 凌霄每日和闫凤华相伴,便时常出席京城贵妇们的聚会,久而久之和这些太太小姐们也都熟悉了起来。众人之中,凌霄的夫君品级最低,自己也没什么封号名头,更没有闫凤华那样的名门出身。可凌霄胜在机敏活泼,又是从苏州富庶繁华之地来的,身上自带着一种江南水乡的灵气,和京城的女子不一样,让众位贵妇们很是喜欢。 女人聚在一起,聊得无非就是男人的事。尤其是这一群官家太太们。人人都长着十个心眼,看似不经意的闲谈调笑,背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牵扯。卢凌霄本就是极聪明的,看了几回,谁和谁要好,谁与谁不和,也都门儿清了。 夫人们在茶会上聊的闲话,少不得回了家要学给自己男人听。时日一久,朝中大员们还没见过唐挽,倒先听了她几段风流韵事。 「听说唐大人少年风流,而且文才了得。她现在的夫人,就是用一副对子赢来的。」 「还有这等事?快与我说说。」 「我却听说那唐大人的夫人是个母老虎。唐大人每天下了朝,还要给夫人打洗脚水呢。」 「那唐夫人可是当初艷冠苏州的第一美人,我要是能娶了她,我也天天打洗脚水。」 唐挽刚走进国子监的大堂,就听见角落里两个博士三个直讲讨论自己的八卦聊得正欢。她四下看了看,也没什么注意到自己,干脆转了个身又出去了。 人都爱猎奇。关于唐挽的流言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邪乎,最后传到了内廷皇帝的耳朵里。 原来只是一个沉迷美色,又爱逞口舌之能的文人啊。皇帝翻看着闫炳章新进送上来的青词,淡淡一笑。用词也不过就那么几句,看多了也就不觉得惊艷了,倒有几分江郎才尽的味道。比起当年的唐奉辕、闫炳章之流,真是差远了。 如此,这人也就不值得皇帝再费什么心思。 唐挽惧内的名声传得越来越广,不熟悉的人只在背后议论,而熟悉的朋友则会摆上一桌酒席,当面笑话她。 这位朋友就是冯晋阳。 第178页 「匡之啊匡之,怎么也没看出来,你竟是个这么没出息的。还好我没有把妹妹嫁给你。」冯晋阳喝得有些上脸,眼底红红的,笑得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冯晋雪就坐在他身边,闻言狠狠踢了自家哥哥一脚,说道:「哥你瞎说什么呢!我和唐哥哥是正正经经的官商合作关系,你可别瞎说,别让凌霄姐姐听见了。」 冯晋阳笑道:「你瞧瞧,连我妹妹都怕她。你那位夫人到底何方神圣?改天我一定要去拜访拜访。」 沈榆却抓住了冯晋雪话里的佐料,笑道:「是官商勾结吧?」 「哎,我们可都有合同的,你可别瞎说。回头让督察院的听了去,再参我一本。」唐挽见冯晋雪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才开口制止。 「说起来,小雪,我走之后,花山如何?」唐挽问。 「差点忘了,」冯晋雪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唐挽,道:「我前两天刚从矿上回来,这是孙来旺给你的。」 隔了这么久,再看到孙来旺的笔迹,唐挽心中别是一番感慨。 唐挽离开之后,朝廷并未委派新的知县到任,罗知府就按照唐挽的要求,让沈玥代为主理衙门的事宜。在孙来旺的描述中,沈玥将唐挽留下的政令贯彻得很好,只是沈玥并没有家人,偌大的衙门只他一人独居,未免显得寥落了些。 唐挽不禁想起最后一次见沈玥的情景。彼时闫家一案,搞得她焦头烂额,而议和的圣旨又下得急,竟然没能好好与他告个别。说起来沈玥还是跟着唐挽去到的花山。如今唐挽走了,留他一人在那儿,唐挽的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好消息也是有的。唐挽离去之后,陶先生主动出任了书院的院正,花山书院比之前更加红火了。 「就是那个给你吃了三天闭门羹的陶先生?」冯晋阳挑眉。他自然记得那个黄昏的大道上,唐挽的落魄模样。能把唐挽折腾成那样的人物可不多见。 唐挽一笑,道:「看来老先生不是不喜欢教书,他只是不喜欢我。我走了,他的气也就顺了。」 沈榆摇了摇头,嘆道:「迂腐。」 「是气节。」唐挽笑道。 冯晋雪说道:「还有一件事,孙来旺打算参加今年的乡试呢,现在走到哪儿都揣着本书,都魔怔了。他不让我跟你说,怕考不上丢人。」 这对唐挽来说着实是个惊喜。当初押着都不读书的人,现在竟然也要参加科举了。花山的子弟,终于也看到了读书的出路。 「你也不必告诉他我知道了。」唐挽说道,「我倒更期待有一天在京城见到他。」 冯晋阳拍手大笑,道:「妙极,妙极。故人都越来越好,我们也越来越好。真可算得上是圆满了。」 冯晋阳一向是个容易满足的人。他环顾四周,道:「只是可惜,元朗没在。不然咱们又可以像在花山那样凑齐了。」 说起元朗,沈榆面色微微有些尴尬。如今的沈榆颇得徐公器重,尤其在林泉南外放之后,更成了徐党的骨干力量。而唐挽以门生的身份拜入徐阶门下,在沈榆看来,自然也算是徐党中人了。如此说起来,元朗的身份就很尴尬。谁让他是闫炳章的女婿呢。 冯晋阳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微微嘆了口气,道:「我一直以为元朗是咱们当中最有傲骨的,他也一向看不惯裙带攀附。谁能想到,他竟也会走这一步。」 这句话就像一根刺,戳得唐挽心口难受。她可以接受元朗喜欢上旁的女子,却不能容忍别人揣度他是在用婚姻钻营。 「元朗与闫小姐,也许就是两情相悦呢。」唐挽说。 沈榆嘆了口气,道:「元朗也有他的苦衷。当初闫、徐二党联手剪除世家,变故突发,雷霆万钧。李家几乎是全族覆没,咱们的同年李世清,还是有功名在身的,都被流放浔阳了。谢家若不是因为元朗保全,恐怕也落不得善终。」 冯晋阳也点了点头:「以前总觉得大道至公,如今看来,哪有那么多对错。不过都是情势所迫罢了。」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唐挽的震惊无以復加,问道:「剪除世家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沈榆说道:「就是在地方官拔擢之前。不然你以为那些职缺是从哪里来的?」 原来如此。唐挽仔细回想,那时元朗匆匆来向自己道别,说是叔父病重。想来,那时谢氏一族正遭逢变故,谢大人只是找了个藉口,召元朗回去。 所以后来元朗与自己断了联繫,确实是顾不上吧。他那么清高的人,一向最讨厌裙带攀附。可面对家族的生死存亡,他又是咽下了怎样的不甘,才做出这个决定? 唐挽想到这儿,只觉得心口闷闷的疼。怪元朗为何不同自己说,也怪自己,根本什么都帮不上。 好在那闫小姐看上去是个温柔和顺的女子,应当会是个好妻子吧。 「那元朗哥哥,现在已经是闫首辅的人了吗?」冯晋雪眨着眼睛问道。 沈榆和冯晋阳对视了一眼,都沉默了。该怎么说呢?他们认识的元朗,并不是会结党攀附的人。可是事态变迁,时移世易,人总是会变的。 再怎么说,元朗也是闫首辅的女婿,算是一家人。一家之内,还能分出两个党派来? 「他不是。」唐挽忽然沉声说道。沈榆和冯晋阳都转头看向她。 第179页 唐挽摩挲着手中的酒杯,说道:「君子周而不比。元朗不做任何人的朋党,他只做他自己。」 第99章 国子监的工作, 忙起来天昏地暗, 闲下来也能闲出个花。 唐挽进入国子监的时候,刚好赶上乡试结束。派往各地方的学正都回来了, 卷子也看完了, 名单也排好了。再要忙就是过完年的春闱了。因此唐挽一入职,就没什么事可做,彻彻底底成了个闲人。 工作上清闲,私底下的日子也清净得很。之前唐挽下了班, 还能和同僚们聚一聚,后来她惧内的名声实在传得太响, 同僚们畏惧凌霄的名声, 聚会也都不带她了。唐挽本就不喜欢酒肉场,乐得清闲, 白天去衙门点个卯, 查一查过往的卷册;下午去太学转一圈,督察教务;下了班直接回家。两点一线,再简单不过。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唐挽觉得自己就像院子里那个许久不动的扫把,身上长满了蜘蛛网。她甚至有点期待闫凤仪能来找自己套点徐党的动向,可闫凤仪最近似乎有别的事在忙, 压根顾不上她。 即便闫凤仪真的来找她, 唐挽也没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可以同他讲的。现在唐挽虽然名义上是徐公的门生, 可是每个月除了问安的那几次, 根本见不到徐公的面, 更别谈参与徐党内部的会议了。沈榆都比唐挽受器重得多。再有一节,徐公为人谦和刚正,是真正受到士子们爱戴的朝廷清流。唐挽也不会做出对他不利之事。 门口的榆树茂盛地生长着,就这么由春入了夏,又由夏入了秋。 转眼,又是八月十五。 唐翊已经满了两周岁,在语言上展现出惊人的天赋。不仅学说话的速度惊人,还能偶尔蹦出一两个文绉绉的词彙,常常让唐挽和凌霄惊嘆不已。有凌霄这样的母亲悉心教导,唐翊在诗词方面的进境堪称神速。唐挽看着唐翊的模样,心里对他的亲生父亲亦有了更多的揣测。 只是凌霄不许问,唐挽也就不再提了。 中秋节,团圆夜。衙门里也没什么事要忙,因此也早早放了假。唐挽下了值,沿着灰石铺就的小路往家走。遇上卖酒的摊子,掏出几枚铜钱,买上二斤黄酒,又买了条新鲜的草鱼,想着晚上炖了来吃。 乔叔年纪大了,生个火都要喘半天,双瑞便将他让到座上,自己去厨房给凌霄打下手。唐挽抱着翊儿坐在乔叔身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家常。 忽然唐翊咯咯地笑了起来。唐挽挑眉,看着怀里的小傢伙,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子,道:「你又笑什么。」 唐翊说道:「爹爹和妈妈一样。」 「我这又当爹又当妈的,当然一样。」唐挽把孩子往怀里抱了抱,说,「以后你要是敢不孝顺你爹,我就打你的小屁股。」 唐翊又笑了。乔叔却变了脸色,忙将孩子抱在自己怀里。唐挽微微怔了怔,随即吓出了一身冷汗。 原想着这么小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得,因此平时也并不避讳,凌霄也经常抱着他到大床上来睡。谁想到,就这一句童言无忌,被别人听了去,恐怕就是杀身之祸。 「公子以后还是不要抱他了,」乔叔说,「孩子小,过段时间也就忘了。」 唐挽点了点头。 唐翊好像知道自己犯了错,眨巴着眼睛看看唐挽,再看看乔叔,抿着小嘴一句话也不敢说。 双瑞在厨房里给凌霄打下手,他不如凌霄会做饭,但是手脚灵便,配合得很是那么回事。 凌霄熟练地杀着鱼,素白的一双手,开膛破腹,毫不含煳。双瑞看着也咽了口吐沫。 要么怎么说君子远庖厨呢。双瑞透过厨房的窗户,看了坐在桌前的唐挽一眼,心下一嘆。还好公子没有看见这一幕。会做饭的女人真是恐怖。 这一顿团圆饭吃得不算尽兴。乔叔年纪大了,只喝了两杯便早早退了席。凌霄带着孩子也早早去睡了。剩下双瑞和唐挽脸对脸坐着,两人喝了几杯,也觉得无趣起来。 唐挽便回了房中。这一段时日过得太过闲散,她实在憋闷得很,喝了点酒,便觉得胸中鼓胀,有种不吐不快的意味。于是展纸研磨,狼毫饱饮,手腕悬了一悬,落笔四个大字: 《论时政疏》 她入仕八年,从京城到苏州,从苏州到花山,再从花山到彭城,斗过贪官,养过百姓,退过敌兵,所经手的政务早已涵盖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国库赤字、官员贪腐、军备废弛、百姓穷困。数千个日月的探索,无数个黎明的静思,终于在这一刻化为笔下的成果。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真想做到这一句,便都在这份笔下的奏疏中。 整个奏疏分为三道。 第一道便论宗室骄恣,奢侈无度,致使国库空虚,财政大亏。想要逆转国库连年亏空的大势,必须剪除宗室。李、谢二族不过蚍蜉而已,真正的硕鼠就是帝王的宗亲! 第二道论财政开源,因时因地发展经济。以花山为例,不可修农耕,只能以林矿为主;而苏州之地,久有採桑养蚕的传统,就应将绸缎织造做到极致。天下凡百二十府,就像百行百业,应各司其职。商贾便是联络交换的血脉。 第三道为国本计,变革科举考核的内容。八股应试只为其一,更要根据六部九司的职务增设不同的考察科目。比如为户部选材,就当将算学纳入考察范围之内。如此一来,不会埋没一个有用之材。 第180页 唐挽写到这儿,顿了顿笔,想起当初在花山和元朗一同建立的书院体制。花山书院不同于其他书院只教经史,而是将商学、算学等作为独立的科目单独设置。唐挽现在身为国子监祭酒,有职务之便,正可以将这套体系推行下去。 就先从太学入手。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激动,负手在书房里踱着步子。可当初这套制度是唐挽和元朗一起建立的,其中许多细节,她也记不清楚了。须得去问问元朗才好。 夜已经深了,一轮圆月高高悬挂在天幕上。唐挽走出书房,就见那月亮对着自己,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都这个时候了,也不好去找元朗了吧。唐挽转身又回了屋内。 文章写了一半,卡在最关键的地方。她又自己琢磨了半天,仍觉得不甚明朗。要是元朗在就好了,还能与他商量商量。这个想法只让唐挽觉得更加烦躁,于是扔了笔,大步走到了院子里。 胸中烦闷胀得她难受极了,她想喝点酒。 唐挽突然想起来,当初在京城备考的时候,曾和元朗在院子里的柳树底下埋了两坛杏花酒。两人曾约定金榜题名那一日挖出来喝,可高中那一日,谁也没记起来这件事。 今天倒是个好时候。唐挽拿起墙角的锄头扛在肩上,趁着月色就出了门。 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豪情。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年,当初那个小院子都不知道换了几个主人,可她就是觉得那酒还埋在哪里,她就是想把酒挖出来。 那是她和元朗一起埋下的酒。两个人一起的,不能丢。 借着月色走了许久,终于来到那个熟悉的胡同前。胡同的名字却已经改了,木头牌子上四个大字:进士胡同。 是唐挽和元朗中了进士以后,街坊们为了纪念而改的。 唐挽不禁笑了,扛着锄头往那熟悉的大门走去。 大门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是门上的黑油经年风雨,多少有些斑驳了。唐挽上前叩门,手下却是一空,门没锁。 她便推门走了进去。月光下澈,将整个院子照得亮如白昼。院子仍是以前的样子,一分一毫都没有改变。甚至树下的那张躺椅,仍旧维持着唐挽离去时的姿势。 难道自他们搬走后,这院子竟荒弃了吗? 忽然从树后传来动静。唐挽将锄头握在手中,小心翼翼地绕过树干,低头一看,竟然是元朗。 元朗明显也吓了一跳,手撑着锄头,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唐挽抚了抚狂跳的心,说道:「我来挖酒啊,咱不是埋过两坛在这儿吗?你干嘛来了?」 元朗望着她,低头一笑,指了指脚边还带着泥土腥味的酒罈子。 竟是这样。 两把锄头并排靠在墙角,两个人并肩坐在院子里的白石台阶上。元朗又去厨房取了陶碗来,拍开封泥,各倒上一碗。 「这里我一直没退租。原本想着你可能很快就会回来,给你留个落脚的地方。后来知道,你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了。我也就是心烦的时候会过来,自己呆一会儿。」元朗淡淡道。 唐挽没想到元朗竟仍旧留着这个院子。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今晚呢,为什么来?」 元朗挑唇一笑:「今天晚上没什么原因,就是想起来这两坛酒,馋了。你要是不来,我就自己喝了。」 唐挽大笑,道:「让我逮了个正着吧。」 元朗望着她,眼中似有星辰闪烁。也唯有在这样的月色下,他才能毫无顾忌地看向她。 从决定成亲的那一刻起,元朗便将所有的眷恋不舍都葬在心中。他刻意疏远,不愿与唐挽见面,也不过是怕自己不够坚强,怕打扰了匡之,也误了另一个女子的一生。 可是今夜,再和唐挽一起并肩坐在月下,元朗突然发觉,他所求不多,不过平淡相伴便好。 他们已然离不开彼此了。一起度过的少年时光早已化为身上的血肉,牢牢长在一处。硬要分开,不过是两个支离破碎的人。那不如就放过自己,承认自己心中总有对方的位置,沉默相对,清醒陪伴。如此便好。 「你又是为什么会过来?」元朗问。 「在家里闷得慌,想起这两坛酒,就来解解馋,」唐挽突然顿了顿,一把握住元朗的衣袖,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我写了一篇《论时政疏》,卡在了关键的地方,要和你商量。」 元朗挑眉:「你带着没?」 「还在我书房里呢。」 「那要回去拿吗?」 「不必,我都记得。这屋里可还有笔墨?」 「我在床下留了一套。你先找出来,我去打水研墨。」 两人匆匆行动起来。大门外,另有两人正听着里面的动静。 「咱们要不要进去帮忙?」鸣彦小声问。 双瑞摆摆手,接着侧耳细听。 双瑞是跟着唐挽出来的。他那会儿刚收拾好厨房,就看见唐挽扛着个锄头往外走,叫了两声也好像没听见。双瑞担心有事,便一路远远跟着,一直走到了这个陌生的院子前。 然后他就在墙根底下碰见了同样在偷听的鸣彦。 鸣彦也是悄悄跟着元朗出来的。这些日子,元朗动不动就往这里跑。鸣彦知道自家公子的心思,可也不敢劝,只能默默看护。 院子里,元朗的笑声传来。 第181页 「好久没听我家公子笑得这么开怀了。」鸣彦嘆道。 双瑞笑了笑,一手搭了鸣彦的肩膀,说道:「我看这儿也用不着咱们。走,哥哥请你喝酒去。」 打过架的交情,才不显得生分。 「明明是我比你大吧……」 第100章 那一夜, 唐挽与元朗通宵达旦, 终于使那三道奏疏得以成篇。 一夜未眠,两人的脸上都带着倦色, 然而精神上却丝毫不觉得疲惫。像是刚刚打了一场胜仗, 畅快淋漓。元朗已有许久不曾像昨夜那般满足,好像只有和匡之在一起,他才能找回当初那个满心少年意气的自己。 「这份奏疏,多是你的功劳。可惜以朝廷现在的局面, 尚且无法践行,」唐挽将那厚厚的宣纸折好, 递到元朗面前, 说道,「就交给你来保存吧。他年若有朝一日得入内阁, 再把它拿出来, 完成我们的理想。」 元朗低头握住她的双肩。唐挽的肩膀瘦瘦窄窄的,给人一种不盈一握的错觉。元朗心头生出一阵异样,便松开了手,望着唐挽的眼神变得更加深幽:「如果没有你八年地方当政的经歷,也不会有这样振聋发聩的革新。这份奏疏里的内容,只应该由你来完成。」 两人离得实在太近, 唐挽能感觉到元朗温热的气息, 带着淡淡的芝兰香气, 像是春风吹拂着自己。一瞬间被寒冷封冻的心突然开裂, 她这才发现, 自己竟然是如此思念他。 眼睫颤了颤,一颗泪无声地落在元朗的衣袖上。 「匡之……」元朗有些无措。他见过唐挽的每一种样子,开怀的、失落的、愤怒的,却唯独没见过她如此伤心落泪。他很想将她拥入怀中,好言宽慰。手指动了动,却终是往后退了一步。 不敢越雷池,说得便是自己了。 唐挽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突然落泪。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倒有些尴尬起来。她看向元朗,道:「不如约定,将来不论你我谁先入内阁,或是哪一个遭逢不测,不在朝中了。留下的那个人都要把这份奏疏里的内容推行下去,挽救我大庸。」 元朗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因为这份约定,他的心终于又踏实了下来。 那天之后,唐挽与元朗又回到了往日的状态,不曾刻意走动,偶尔上值的时候遇见了,也只是拱手问个安。寻常同僚还会偶尔闲聊几句,而他们二人甚至连闲聊都不曾有过,冷淡得就像是陌生人。 时日一久,连闫凤仪都看出些不对来。 「你和我那妹夫,现在怎么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广德楼包间里,闫凤仪听着楼下咿咿呀呀的唱腔,漫不经心地问道。 唐挽低眉。那是她和元朗之间的默契,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也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只是没什么可聊的了。」唐挽道。 闫凤仪点点头,心想,也对,自己那个妹夫的脾气实在不讨喜。闫凤仪好不容易把元朗安排进了户部,实指望能多多帮衬自己,没想到他倒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还不如外人办事来得顺当。 要不是自家妹子喜欢得紧,他当初也不会劝父亲结了这门亲。 「徐阶那边有什么动向?」闫凤仪问。 「还是老样子,」唐挽喝了口茶,说道,「许是看我在国子监实在太闲,又给我安排了一个差事,让我去裕王府做讲师。」 闫凤仪眼中精芒闪过,转头看向唐挽,半晌,道:「匡之,徐公对你,可真是上心啊。」 当今皇帝有两个儿子,一个是瑞王,一个是裕王。瑞王勇武多智,裕王温和寡言,总得来说,皇帝还是更偏爱瑞王一些的。但这都是在小世子降生之前。自从裕王侧妃刘氏为皇帝诞下了唯一的一个孙子之后,皇帝对裕王府的赏赐就明显多了起来,甚至还亲自去裕王府上探视过。京城的风向,瞬间就从瑞王府,转向了裕王府。 而在此之前,闫炳章一派一直支持瑞王,徐阁老则与裕王走动频繁。因此在争储一事上,闫党已然落了下风。 如今徐阶将唐挽安排进裕王府做讲师,看上去又是个没什么实权的职位,其实用意颇深。一旦将来裕王继承大统,那唐挽便可算是皇帝的老师了。到那时,入阁挂印,是顺理成章的事。 闫凤仪终于明白了徐阶的用意。他一直不用唐挽,不是不看重,而是太看重。他是捨不得让唐挽经歷任何摧折,所以才不惜将她埋没于庸才之中,徐徐图划将来。 闫凤仪想,徐阶这个老狐狸在用人方面,的确有点厉害。 他侧眸看向唐挽,唐挽也正看着他,淡淡一笑:「小阁老想说什么?问我会不会因为徐公的重视而背叛了你?」 闫凤仪舔了舔嘴唇,问:「会么?」 「当然不会,」唐挽大笑,道,「因为我从来也不是你的臣属。」 戏台上的伶人正唱到彩处,唐挽往台上丢出一包铜钱,转身对闫凤仪说道:「等小阁老真要做点有益于朝廷百姓的事,再来找我吧。我随时恭候。」 说完,便举步离开了。 闫凤仪看着唐挽的背影,气得翻了个白眼。这人,和自己那个妹夫一样,又臭又硬的。 不过唐挽提醒得对。距离闫、徐二党联手已过去了大半年。外患既除,内忧凸显。他也确实该琢磨着做点什么了。 唐挽入裕王府的那一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第182页 她穿着青色大袖长袍,肩背一个小书箱,行走在王府深秋的花园里,但觉自己两袖清风,衣带飞扬,颇有那么点名士的味道。让唐挽没想到的是,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元朗正坐在堂内喝茶,看见唐挽进来,也愣了一愣。 两人都穿着一样的袍服,背着一样的书箱,明显就是当了同一件差事。然而名士一向都是独来独往,一旦有了个一模一样的,身价一下就跌下去了。 于是唐挽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做王府讲师,」元朗道,「你呢?」 「我也是讲师……」 这便明白了。徐阶安排了唐挽,闫炳章安排了元朗。两位内阁重臣在争储一事上,亦少不得一番较量。 两人便相对坐下来,大眼瞪小眼,未几,都忍不住笑起来。 有丫鬟捧来茶杯,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脚步声。两人都以为是前来通传的小厮到了,于是都站起身来。谁料从菱花木门之后,走进一个女子。 女子大概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一袭素净的衣袍,头梳妇人髻,只斜插着一支珠钗,竟看不出是什么身份。元朗与唐挽对视一眼,不敢轻易称唿,于是都拱了拱手行礼,等着女子先开口。 「是唐先生和谢先生吧,」女子面含笑意,「妾身刘氏,见过两位先生。」 竟然是小世子的生母,裕王侧妃刘氏。 唐挽与元朗急忙行礼:「见过王妃。」 刘氏走上来,在主位上落座,道:「两位先生请坐。」 没见到王爷,倒先见到了王妃。实在奇怪。 刘氏看出了两人的神色,笑道:「刚刚皇上突然召王爷入宫去了,也没来得及通知二位,王爷特嘱咐妾身招待周全。听说两位是同年的进士?」 唐挽说道:「臣与谢君都是至和九年的一甲。谢君高中榜眼,臣是探花。」 刘王妃道:「听闻谢先生在户部担任要职,还要让先生抽时间来王府讲学,真是麻烦先生了。」 元朗道:「既是王爷需要,臣责无旁贷。」 「妾身与谢夫人有些私交。早就听闻谢先生出淤泥而不染,堪称朝廷清流。今日一见,果然不俗。」刘王妃说道。 一个「出淤泥而不染」,一个「清流」,就很值得玩味一番。先前提到了谢夫人,然后就说出这两个词来。都知道元朗是闫首辅的女婿,说元朗是「清流」,那所谓的「淤泥」自然指的就是闫首辅了。这进了门还没说几句话,王妃就给来了个下马威。唐挽暗暗在心里咂摸着话中的滋味,心道这位刘王妃不是个等闲之辈。 元朗明显也听明白了话中的含义,微微一笑,道:「臣只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论其他。」 言下之意,他进王府就是来讲学的。党争之事,他无心参与。 刘王妃微笑着点了点头,又转向唐挽,道:「唐夫人也来过王府一次,只是交往不多。听说唐先生有个儿子?」 唐挽答道:「是,已经满了两周岁了,正是学说话的时候。」 「听说是个神童啊,」刘王妃笑道,「烦请唐先生转告尊夫人,有空可以带着孩子常来王府走动走动。小世子整日憋在府里,正缺个玩伴呢。」 让唐挽的儿子给小世子做玩伴,刘王妃的垂青可见一斑。想必是因为唐挽是徐阁老器重的门生,才有此殊荣。进门到现在,一个捧,一个损,裕王府对闫徐二党的态度,可见一斑。 王爷进宫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唐挽和元朗也不便久坐,与王妃约好了明日讲课的时辰,便起身告辞。 两人跟着引路的宦官往外走。王府幽深,纵横曲折,转过一处垂花拱门,便见葡萄架下立着两个人。背对着他们的女子唐挽没有见过,可正对着他们的男子,唐挽却很眼熟。 仔细一回想,正是刚回京城时,在徐阁老府上见过的,那位江浙总督,苏闵行。 苏闵行见有人来了,忙停住了话头,可那最后一句还是飘进了唐挽的耳朵里。 「汪世栋怕是要撑不住了。」 汪世栋?可是当年的那个苏州府同知汪世栋? 这样听来的话,自然不能去求证。苏闵行向着唐挽和元朗微微拱手,两人便也还礼,继续跟着宦官往外走去。 「公公,刚刚那个女子是何人?」唐挽问道。 宦官答道:「是我家李王妃。」 原来是裕王的正妃李氏。 两位王妃私见朝臣,王爷却不见踪影。这裕王府,当真是怪得很。 ※※※※※※※※※※※※※※※※※※※※ 女人,大声告诉我,今天爽不爽~(霸不起来的总) 小阁老日常被怼……昨天那章番外之后,已经在提刀赶来的路上…… 本章是总序第100章 啦!现在后台评论数是999,也就是说,本章的第一条评论就是第1000条评论啦! 谢谢小天使们的支持!一路走来不容易,还好有你们不离不弃,想想就好感动~今晚12点前本章留评都有红包,第一名额外奖励一个红包~ 爱你们! 【走心的手动感谢】 感谢超可爱的南南呀投出地雷2颗~(章章投雷感动哭啾咪) 感谢小影04的地雷1颗(好熟悉的id啾咪) 感谢雪霁天青投出地雷1颗~ (啾咪啾咪) 感谢倚醉青篱灌溉营养液20瓶!(大手笔么么哒) 第183页 感谢isry灌溉营养液1瓶!(沉默的小天使233么么哒) 第101章 唐挽终于在第二天见到了自己的学生, 未来的大庸天子, 裕王殿下。 他穿着常服,坐在王府后花园荫蔽的花木之下, 手中握着一卷书, 正在凝神细读。裕王今年三十三岁,鬓髮鬍鬚都打理得十分整齐,颇有几分圣祖皇帝的英气,然而眉宇之间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霾。 唐挽对这位裕王爷的了解, 大多是从凌霄的枕边秘谈中得来的。而凌霄这些消息得来的渠道又十分特殊,多是一些天家隐疾、皇室秘辛。传说在裕王年幼的时候, 曾有道士对皇帝进言, 说他们父子相剋,皇帝曾因此对自己这个儿子动了杀心。后来当然是没杀成, 御史台有言官, 内阁里有重臣,谁都不能让皇帝做这种遗臭万年的煳涂事。但皇帝也从此没再见过这个儿子,甚至对其他的儿子们也都冷淡了下来。 这些年,皇子们接连夭折,留下的不过瑞王和裕王二人。皇帝也不得不考虑这个自己疏远了多年的儿子。直到裕王妃生下了小世子,皇帝的态度才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孙儿的出生给年长的帝王带来从未有过的新奇喜悦, 连带着对自己的儿子也温柔起来。小世子出生的那一年, 皇帝和裕王父子终于见面。彼时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 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生在帝王家, 便是可怜人。 唐挽整顿衣冠, 上前见礼:「臣唐挽,见过裕王殿下。」 裕王抬手:「免礼。」 然后裕王站起身,对唐挽拱手见礼:「学生见过先生。」 唐挽微微颔首,受了这一拜,道:「请坐吧。」 大庸奉行文人治国,尊师重道是传统。即便是王爷,面对自己的老师也要讲规矩。唐挽在一旁落座,看着裕王手中的书卷,问道:「王爷在读什么书?」 裕王说道:「昨天进宫,见父皇正在读这本《抱朴子》,心下好奇,便也找来看一看。」 《抱朴子》乃是道家典籍,其中亦多论述神仙吐纳之术,实在不适合储君阅读。唐挽刚要推荐一些史册典籍,却听裕王说道:「昨日还和父皇谈起了先生。」 裕王说起自己的父亲,神情中满是憧憬和敬仰,更夹杂着一丝因恐惧而产生的依赖。唐挽将这一切收入眼中,道:「圣上可有何训示?」 「父皇只是夸先生,年纪轻轻便写得一手好文章。尤其是青词,甚至可与闫首辅比肩,」裕王眼中闪着灼灼神采,道,「先生,您也教我写青词可好?」 唐挽一怔:「殿下学这个做什么?」 裕王道:「写好了青词,就能为父皇分忧,也能多多入宫去看望他老人家了。」 唐挽低眉,道:「王爷也可以和君父多多探讨治国安邦的大道。」 裕王的眼神中闪过一次戒备,继而连连摆手,道:「治国安邦,是父皇那样英明神武的皇帝才可以考虑的。我是父皇的儿子,只要做到忠孝二字,便已足够。」 唐挽心头一黯,却终究没再说什么,道:「忠孝二字都能做到,便可称圣人了。殿下亦是有抱负的。」 裕王偏头看着她,紧张的眉眼终于舒展,道:「先生懂我。」 其实唐挽并不懂他。唐挽尚且看不明白,这位王爷一味地效法圣上,做出一副不问世事只问仙道的样子,到底是为了稳固储君的地位以图后续,还是真的被自己的老爹吓破了胆。 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两位王妃可不是那种清静无为的主。 「汪世栋的近况如何?」唐挽问道。 闫凤仪正忙着将眼前横生的柳枝拂开,蹙眉问道:「谁?」 「就是我在苏州的时候,那位同府的同知大人。李义的心腹。」唐挽道。 闫凤仪蹙眉想了想,也没对上这么个人来,说道:「这我却不知道了。苏州一直是我父亲在打理,我只知道一个李义,其他属官并不熟悉。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唐挽自然不会告诉他是在裕王府听到的。看那日苏闵行的神情,似乎汪世栋所牵涉的并不是小事。闫凤仪如果不知情,那就只能是徐党内部的问题。 「那天翻理旧物,找到他当初送我的一条腰带,就想起来了,」唐挽道,「说起来,苏州府那盘棋虽然散了,但棋子敛一敛,或可再用。若真就这么罢了手,倒有些可惜。」 闫凤仪深以为然,他正在着力收拾闫党的局面,用人是一大缺口,于是点头道:「我便让人去打听,看还剩下哪些人,现在都在什么地方。那案子过去了这么久,也该是起復的时候了。」 直到现在,唐挽提起苏州的旧事,仍旧会感到一阵恶寒,忍不住缩了缩肩。闫凤仪侧眸问道:「你怎么了?」 「无妨,风有点凉。」唐挽道。 闫凤仪便抬手一指:「那边有处茶楼,我们去坐一坐。」 小二一看来人的穿着气度,便知出身不凡,殷勤地引上了二楼的雅间。两人点了一壶清茶,几碟小菜。菜上来之后,才发觉这是一家苏浙馆子。 倒又和苏州有些瓜葛。 酒楼临水,两岸烟柳云堤,景色正好。今天天气不错,秋高气爽,便有贵家女乘着小船游湖。远处河堤上走来一行少年,都穿着皂缘深衣,应该是太学的学生趁着假日来採风。便有歌声从船上飘来: 第184页 「弱柳好花尽折,晴陌。陌上少年郎,满身兰麝扑人香。狂么狂,狂么狂?」 这言辞如此冶丽大胆,倒让唐挽都惊了惊。闫凤仪却是笑了,道:「倒让我想起我家那妹子还没出阁的时候。那年你们金榜高中,头甲三人戴花游街,我那妹妹一眼就看中了元朗,回到家中便同父亲讲,要嫁给他。当时我还笑她荒唐,没想到最后还真如了她的愿。」 原来闫小姐竟是从那时便对元朗芳心暗许。唐挽低眉一笑,道:「也算是个好结局。」 「是啊,」闫凤仪点点头,许是想起了那时与唐挽之间的摩擦,笑道,「那时我们也都还是愣头愣脑的小孩子。」 唐挽看向窗外,忽然想起一阙词。 「往事莫沉吟。身闲时序好,且登临。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唯有少年心。」 闫凤仪也有些感慨,道:「之前你问我,是否要做一番大事。我已经想好了。如今朝廷重重弊病无法改革,病根就在于国库空虚。得想办法先开了财路,才能挽救朝廷,也解救黎民。」 唐挽一向知道闫凤仪是有些才干的。他身为闫首辅的公子,整日里耳濡目染,定然比寻常的年轻人看得更远,做事也更沉稳老练。他今天能跳出党争,真正为国家着想,让唐挽心中也有些激动,问道:「青梧可有什么想法?」 这一声「青梧」唤得闫凤仪心头热乎乎的,好像一个终于得到了肯定的学生,脸上露出得意。他却不急躁,饮了口茶,道:「其实是你在花山的政绩给了我启发。花山能够脱贫,关键在于因地制宜,在于一个精。如果能在天下推行,每一府、每一县,都有自己的特色,集中全府之力,只做好这一件事。再由商贾进行交换融通,那么财货便可流动。百姓富裕起来,国库自然也就富裕了。」 唐挽以前从来没想过人生中竟然有这么一刻,对闫凤仪生出惺惺相惜之感。这个想法她和元朗才讨论出来,原想着时机尚不成熟,难以推行。可如果一手遮天的闫党都有了这样的想法,不正是一股可以借力的东风吗? 但有一节,如果真的借了闫党的力,徐阁老那边肯定说不通,也难免被朝中那些所谓清流们诟病。但唐挽并不在乎这些,她在乎的,是自己手中的那份政令,是否能够真正施行,造福百姓。 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这一刻,闫凤仪才是她的知音。 「你打算从何处开始着手?」唐挽道。 「这个我还没想好,」闫凤仪说,「正想问问你的想法。」 唐挽想了想,说道:「你跟我来。」 她把闫凤仪带到了进士胡同的那间小院子里。将人留在门外,自己进屋取了册子出来。三道政策,唐挽只取了经济一道,剩余的两道仍在床下藏好。真的将它取了出来,唐挽又犹豫了。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窗,落在院子里的人影上。闫凤仪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打扇在前,仰头望着那一树柳枝。他的下颔微微扬起,不经意间流露出权臣贵子才有的睥睨之态。 唐挽想起当初他在这个小院子里,对自己说的话。 「你当协助我,做出一番事业。」 也对,此时的自己并没有那个实力,为何不将力量聚拢于他,放手一试呢? 唐挽将那道政令在手中攥了一攥,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走出了房门。 两人在院子中的柳树下席地而坐。闫凤仪看到奏疏里的内容,十分意外,也一万分的惊喜。他渴求地读完之后,略一思索,和唐挽探讨起其中的细节和施行所需要具备的条件。末了,忍不住拍着大腿,一阵感嘆:「神来之笔!匡之,你果然是我看中的人!」 唐挽淡淡一笑,道:「小阁老不如将它交给闫首辅。由首辅大人主导,施行起来应该更加稳妥便利。」 闫凤仪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神色,随即说道:「自然,我今夜就回去同父亲讲,他也定然会支持的。匡之,有了进展我再来找你。」 说完,他便满面红光地离开了。 闫凤仪那一丝复杂的神情没有逃脱唐挽的眼睛。唐挽心中不免疑虑,小阁老为何不愿与闫首辅讲明?莫非闫党之中,父子之间,也已经生出了嫌隙? 唐挽希望是自己多虑了。可事关重大,她还是应该找元朗问个清楚。 第102章 元朗今日无事, 正在书房读书, 听到院子来报说唐挽来了,心头一惊, 失手打翻了桌上的茶杯。 「快请!」 唐挽一进门, 就看见元朗正在收拾被茶水洇湿的书册。 「匡之,你快坐,」元朗从未想过唐挽居然还会来找他,心情半是激动半是紧张,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表现,便对进门的小厮吩咐道, 「以后见了唐大人, 不必通报,直接请进来便是。」 小厮是新近入府的, 自然不知道两人的关系, 忙点头应了,退出门外。 唐挽上前帮着他一起收拾。几本经卷湿得厉害,便拿到窗边的卷几条案上摊开。素手拈着半透明的纸页轻轻翻动,笑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以前也是这样,打翻茶水弄脏书,是常有的事。元朗生就一副大而化之的性子, 对这些小细节总是不太在意的。唐挽一边说着, 一边四下环顾。这间书房与之前合租时的那一间很像, 格局摆设区别都不大, 只是地方宽敞了些, 还在北面墙加了一个博古架,正中摆着一块花山石。 第185页 倒像是冯晋雪当初从自己手里拿走的那一块,原来是卖给了闫小姐。唐挽再回想当初,闫小姐高价四处搜寻花山石,应该也是因为看到元朗佩戴。原来是自己无意之中,成就了他们的姻缘。 可如果没有闫小姐的推动,花山石的炒卖也不会那么顺利,花山的经济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取得那么大的成绩,那唐挽也不能这么快就回到京城。所以世间万事,祸福相依,因果循环,实在不必那么较真。 元朗看着唐挽出神,又想起当初两人一起赌书斗酒的日子,心下生出感慨。 当时只道是寻常。 「你今天怎么过来了?」元朗问。 「有个事儿要问你,」唐挽同他说话,一向是直来直往,「闫家父子之间,关系如何?」 元朗想了想,说道:「其实,我很少与他们父子一同会面。」 唐挽没听明白。元朗又说道:「我与闫公见面,多是在内阁和闫府。与闫凤仪见面,多是在户部和茶楼。少见他们父子在一处的。」 「难不成他们父子二人,已生了嫌隙?」唐挽问。 「嫌隙倒应该没有,」元朗道,「只是我总感觉,首辅与闫凤仪想要的,并不相同。」 唐挽点点头。闫凤仪到底还是个年轻人,有些情怀和抱负。想必闫首辅那样的诡谲世故,并不能让闫凤仪心服。 所以他才八年追着自己。唐挽想,闫凤仪终究也是希望能做一些和自己的父亲不一样的事。 这倒是极好的。不论出身如何,只要存着一颗想有所作为的心,便是可相交的。 「闫公也着实不容易。」元朗忽然嘆了这么一句。 唐挽这才想起来,如今的闫首辅已是元朗的岳父了。所谓子不言父,实在不该和元朗讨论闫家的事,让他为难。 「抱歉。」唐挽道。 元朗一笑,说道:「没什么可抱歉的。以前别人看我,都说是谢尚书的侄子;现在别人看我,只看到闫首辅的女婿。我也早就习惯了。」 唐挽心头一酸,道:「你只是还没等到你的时机。」 两人正说着话,窗外小厮回事:「老爷,夫人回来了,还带了一位女客。」 元朗低眉对唐挽说道:「我去看一下。」 元朗缓步离去。唐挽的目光追随着他,纯白衣袍掩映间,露出那块红色的花山石坠子。 他竟还戴着。 唐挽在书房的桌边坐下来,随手翻着桌上的书册。翻到一夜,忽看到行间有朱红批註,于是停下来细读。 这是一本描写闽地风俗的册子,其中记录了许多当地节日中才有的景象,更有些小曲诗词。这书并不常见。元朗素来喜欢探寻各地的风情,也不知是费了多少力气,才搜罗到这么一本书。 其中被硃笔勾注的,是一首小诗: 谁家白晰少年郎,蜀锦吴绫别样妆。半醉半醒骑马过,最堪魂断是龙阳。 唐挽「啪」的一声把书合上,脑子里嗡嗡作响。这诗是什么意思,她自然明白。元朗为什么要勾出这首诗?难不成…… 唐挽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可他已经娶妻了呀! 正想着,外面小厮道:「唐大人,我家老爷有请。」 唐挽没想到,闫小姐带回的女客,竟然是卢凌霄。 已近十月末了,天气渐渐寒凉。谢府的后堂里架着一架炉火,上面铜壶煮着茶。唐挽想起来,凌霄是最擅长煮茶的,以前在苏州的时候多少人拜倒在她的茶壶底下。 但是凌霄今天却没有要露一手的意思。她只是坐在那里,半含兴味地看着唐挽和元朗。 元朗本就不喜凌霄。之前唐挽出事,曾见过一次。那回她衣着朴素,满脸泪痕,真真像个忧心丈夫的妻子。可今日,她丝毫没有了当初做小伏低的样子,一双眼睛透着精明,脸上带着一种「你们的心事都瞒不过我」的骄傲。 唐挽倒是不担心凌霄会将自己的心事告诉元朗,但是她肯定凌霄今天会想办法开自己的玩笑。这么难得的场面,要是不说出几句经典之言供以后回味,那就不是凌霄了。 唯一不知情的,就只有闫凤华。 「今日约了唐夫人去逛集市,时间还早,就请她来做客了。刚好唐大人也在这里,」闫凤华作为女主人,给众人的茶杯里盛上七分茶水,道,「听说唐大人和谢郎是好朋友,我与唐夫人也很投缘。咱们两家正应该常聚聚。」 「可说是呢,」凌霄睨了唐挽一眼,道,「夫君觉得呢?」 唐挽「嗯」了一声,心里琢磨着该怎么找个礼貌又不容拒绝的理由离开。 凌霄又说道:「对了,难得他们俩都在,咱们今天在路上看到的那个上句,说出来听听?」 「好呀!」闫凤华笑得眉眼弯弯,道,「我们今天路过西市的一家狗肉铺子,看见门上贴着一幅字,叫『英雄每多屠狗辈』。凌霄说合该有个下句,两位大才子可有接的?」 这实在不是什么新鲜句子。闫凤华是大家闺秀,对话本小说一类接触甚少,不知道也是正常。可是凌霄跟着装什么傻?这里头肯定有套,唐挽才不会去接。 唐挽不接,挡不住元朗开了口:「下句当是,从来才女出风尘。」 他这句话说得没毛病。可怪只怪凌霄嫁给唐挽之前,正是风尘中人,又是公认的才女。这样一听,他的话就有些意有所指了。 第186页 凌霄斜睨了他一眼,对闫凤华笑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俗人都这么对下句。」 闫凤华素来知道她的性子,见她光明正大地说元朗是「俗人」,顾念着自己夫君的面子,道:「那你说说,怎么样才算不俗呢?」 凌霄眼珠一转,对唐挽道:「夫君,你说一个不俗的出来?」 唐挽哪里敢接她的话茬,喝了口茶水润润嘴,道:「我觉得元朗的就很好。」 凌霄轻嗤一声,转头对闫凤华道:「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男人啊,都是俗人。」 见她连自己的夫君都一起编排了,闫凤华终于低头笑出了声,道:「想必这就是公认的下句了。」 「不对,不对,」凌霄摇了摇头,认真道,「下句应该是:负心多是读书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睨着元朗。元朗的心忽然一悬,脸色便沉了下来。 元朗对唐挽的心思,在场的几人中只有凌霄知道。当年花山月下,如何言之凿凿要一生守护,今日看来,倒都成了笑谈。凌霄言下之意,元朗便是那食言者、负心人。 元朗心头憋闷,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看着凌霄,只觉得这女人愈发的牙尖嘴利。他也懒得同她讲。自己与匡之之间的事,不足为外人道。 唐挽却是低眉一笑,道:「夫人这话,倒是把满朝官员、天下学子都捎带上了。」 凌霄眼睛一亮,对唐挽道:「唯独夫君不一样,夫君是值得託付的良人。」 是啊,唐挽自然不一样。 闫凤华见凌霄如此直白地与夫君调情,不禁红了脸,望了元朗一眼。元朗却仍在心事中,并没有注意她。闫凤华的眼神便黯了下来。 凌霄过足了嘴瘾,终于同唐挽一道回府。元朗夫妇送他们到府门前,看着两人马车走远,方才回去。 凌霄上车后,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心情畅快。她从来都不喜欢元朗这样的男人,看上去温和谦逊,总被身份和责任负累,活得不够快意。他若真喜欢唐挽,就该死死地把人抓住,管她是男是女。也胜过如今这样尴尬的局面。 凌霄还在纠结着,是否该将元朗也属意于唐挽的事告诉唐挽。这两个人都是闷骚又别扭,看着她都闹心。转念一想,如今这样的局面,就算唐挽知道了,也只是徒生烦恼罢了。更何况还有大事没办完。 凌霄想,等成功搬倒了闫炳章,再告诉唐挽不迟。 一转头,就见唐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怎么了?」凌霄问。 「我……我好像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唐挽蹙眉道。 凌霄见她的表情,便觉得此事一定小不了:「什么事啊?」 唐挽低着头,在内心挣扎了很久,又觉得这事如果不和凌霄说道说道,还真没人可说了。于是道:「我发现,元朗可能是个断袖。」 「啊?」凌霄瞪大了眼睛,心想,莫非唐挽已经知道了? 「只是可能啊,还没有确认。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还是我太敏感。」唐挽道,「我在他桌上发现了,龙阳之癖的书。」 凌霄的心这才落下来,原来是还不知道。不过元朗居然会看那种书,莫非真的把自己当断袖了?凌霄凝眉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怪不得,凤华说他们夫妻生活不和谐。」 第103章 「夫妻生活不和谐」这一句话, 在唐挽的脑子里萦绕了很久, 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她以为,两个人过日子无非就是互相迁就, 比如自己早上爱吃茶, 可凌霄喜欢喝豆浆,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迁就了她。元朗也不像是个会斤斤计较的人,他们夫妻生活怎么会不和谐呢? 唐挽终于没忍住, 问出了口。 当然她也没敢问别人。 凌霄闻言,哈哈大笑, 说道:「哎, 你啊你,也该开开窍了。」说完就掩口笑着离开了。唐挽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凌霄就又回来了, 用帕子包着几本书,递给唐挽,道:「好好看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唐挽低头看了眼封面:「《艷情野史》」 凌霄勐地捂上她的嘴,道:「可别念出声。也别让别人看见了。自己躲被窝里慢慢看。」 然后凌霄就带着翊儿出门去了, 说是约了闫凤华一起, 去云间观小住几天。唐挽照常上值, 晚上回到家随便吃点饭, 就端坐在书桌前, 十分郑重地打开了那本《艷情野史》。 她还准备了笔墨,打算做笔记。 然而情况并不像她想像的那样。书中所描述的内容,极大地颠覆了唐挽的认知。她感觉自己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也最短暂的一夜。天亮之后,唐挽挂着两个黑眼圈打开门,迎着初升的朝阳,眼神呆滞,神情木然。 双瑞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见没有反应,转头问乔叔:「这是怎么了?」 乔叔嘬着菸袋锅子,很深沉地思索了一会儿,道:「可能是累着了,也可能是吓着了。要不你去衙门告个病假,休息休息。」 唐挽却已经端着朝带往外走去。双瑞急忙跟上,乔叔追在后面嘱咐:「公子今天这精神头可不对,你可小心伺候着!」 坐在轿子里,唐挽忍不住思索。天地伦常,天地伦常。所以是每个人都会做这样的事吗? 那她这些衣冠楚楚的同僚们,也都……做过了? 第187页 「唐大人好。」太学陈教授迎面走来,向唐挽行了一礼,甩着两个大袖缓步离开。唐挽回头看着他峨冠高帽的背影,特别想冲上去揪他的鬍子。老不正经的东西,都有儿子了,还装什么清雅文人! 怪不得,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满口礼义廉耻,一肚子男盗女娼。 接下来的几天,唐挽好像发现了身边人的另一面。不管见着谁,她都忍不住去想,这人晚上回家了也会做那样的事吗?想着想着还会想出画面来。妈呀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经过几天的适应之后,唐挽终于能坦然面对一个现实。没错,身边的同僚都做过,除了她。所以她才是那个异类。 转念又一想,凌霄说元朗夫妇「不和谐」,所以莫非元朗是……不行吗?难道他是因为这个,才变成断袖的? 凌霄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唐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托腮沉思。角落里站着一脸凝重的双瑞和乔叔。 「这是怎么了?」凌霄问。 双瑞嘆了口气:「公子中邪了。」 「啊?」 「公子这几天眼神不正,看谁都是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十分不正常。」双瑞解释道。 凌霄看了那人一眼,噗嗤一笑,大声说道:「我回来啦!」 一边说,一边走进了内室。唐挽听见凌霄的声音,「噌」的一声站起来,紧跟着走进去:「你怎么才回来啊!」 凌霄忙着收拾东西。出去住了这三日,好多需要浆洗的衣物。她侧头睨了唐挽一眼,道:「书看完了?有什么问题么?」 其实也没什么问题。唐挽的自学能力很强,只要师父领进门,个人修行不在话下。这几天她已经藉助书本的力量,将其中的知识都揣摩通透了。理论上她已经是大师级别,只差实践了。 唐挽顺便发现,其中很多书她都在老师的书房见过,但是当初老师不许她碰,师兄又看得紧,所以才一直拖到今天。现在回想起来,老师和师兄还真是万恶之源呢。 唐挽张了张嘴,终于也没想起什么问题,于是随口问道:「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到底做什么去了?」 凌霄答道:「陪着凤华拴娃娃去了。」 拴娃娃?怀不上孩子才会去拴娃娃吧。唐挽内心一番缜密的推理,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元朗是真的不行。 这直接导致唐挽第二天见到元朗的时候,一脸的悲悯和同情。 元朗也不知是怎么了,看了看自己的身上,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于是问道:「匡之,你是不是不舒服?」 唐挽心下感动,元朗这人就是这样,明明自己有难言之隐,却还是一心想着别人。于是她走上前,热情而沉重地拍了拍元朗的肩膀,说道:「都会好起来的。」 元朗一愣,实在没明白她在说什么。唐挽却已经绕过他,进了闫府的大门。 今日又逢休沐,也就是唐挽来给闫首辅写青词的日子。闫首辅也是雷打不动,风里雨里,书房等你。 然而今日却有些不一样。唐挽来到书房门外,就听见里面一阵杯盘碎裂的声音。唐挽呆了呆,就听里面闫炳章的声音说道:「你就不能让我安安生生的告老还乡么?」 「父亲,儿子就是为了您,为了咱们闫家的将来,才这么做的啊!」是闫凤仪的声音。 原来是父子俩在密谈。唐挽没有听窗根的习惯,转身抬步要走,忽然一个声音道:「是唐大人来了!」 闫让从廊子拐角处踱出来,脸上带着笑:「我家公子正在和老爷叙话,您要不在前厅等一会儿?」 唐挽对闫凤仪这个随从,一直不太喜欢。闻言淡淡一笑,道:「好。」 从门内传出声音来:「唐挽,进来。」 是闫首辅在唤她。不知为什么,闫炳章从来不称她的表字,也不叫官职,甚至一声客气的「唐大人」都没有叫过。永远的直唿姓名,高高在上得很。 唐挽便只得推门而入。只见房间正中,闫凤仪跪在当地,旁边是一片摔碎的瓷器,甚至有几滴茶水还溅到了他的袍子上。他没有看唐挽,只是愤愤地盯着眼前的地面,脸上满是不甘之色。 「见过首辅大人。」唐挽在外屋站定了,拱手行礼。 「你去写吧,不必管我们。」闫炳章说。 「是。」 唐挽走到她惯常用的那张卷几条案前坐下来,抬手拿起笔,眸光在闫凤仪身上顿了顿,又看看座上的闫炳章,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室内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唐挽手中的笔划过纸页,发出簌簌的声响。 两人应当是刚刚发生过争执。从唐挽的角度,只能看到闫凤仪绷紧的下颔,和阴沉的脸色。闫凤仪究竟为什么被训斥?闫炳章又为何要发那么大的火?莫非是与那份奏疏有关? 唐挽再抬眼去看,却听闫炳章说了一句:「滚回你的房间。这几日你老老实实地呆着,哪儿都不许去。」 闫凤仪毫不迟疑地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书房的门在他身后发出一阵吱呀哀鸣。 闫炳章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喃喃道:「我这儿子,要是有你的一半就好了。」 唐挽敛眸,问道:「闫公子做了什么,不顺大人的意?」 闫炳章却又不说话了。唐挽抬眸去看,只见他缩在躺椅上,双眸紧闭,唿吸绵长,竟是睡着了。 第188页 唐挽继续低头去写青词,心里琢磨着,一会儿怎么也要去找闫凤仪问一问。忽然闫炳章咕哝了一句什么,唐挽以为是在唤自己,侧耳细听,却又不像。 「元翁?」唐挽唤了一声。闫炳章的声音停了停,继而又絮絮叨叨地念起来。 唐挽起身离开座位,向着闫炳章走去。这间书房她虽然来的次数不少,却从未真正离闫炳章这么近。他的确老了,斑白的鬚髮已毫无光泽,眼角额头皱纹起伏,太阳穴上还生出了大块的老年斑。不怪,这位只手遮天的权臣,也生出了退隐的心。 唐挽忽然在想,如果时空倒转,黑白颠倒,现在躺在这里的应该就是自己的父亲。那自己,是否会是另一个闫凤仪? 「唐……」闫炳章模模煳煳地说道。 唐挽知道是在叫自己,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元翁,我在。」 闫炳章勐地睁开眼睛,看到唐挽,一把握住她的手臂,急急道:「奉辕,奉辕!」 他该是做了个噩梦,脑门上细细密密全是汗。唐挽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臂,心头如擂鼓。唐奉辕,他竟然在梦中,唤了父亲的名字。 所以首辅大人,原来您也会梦回惊醒,内心备受煎熬。当初斩杀同年的狠厉,也终于熬成了心底绵延不断的愧疚。 「元翁,喝口茶吧。」唐挽端起桌上的凉茶,送到他唇边。闫炳章怔怔望着她,像个刚出生的孩子一样懵懂,喝了一口茶,眼神才渐渐清明过来。 「唐挽。」他叫。 「是臣下。」唐挽说。 闫炳章扶着她的手坐起来。唐挽取了靠垫,给他垫在后腰处。 闫炳章低着头,缓了许久,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对唐挽道:「你去那捲几条案下,取个锦盒出来。」 唐挽依言照做,将锦盒捧到他面前:「是这个么?」 闫炳章点点头,却不接过来,而是将手掌放在锦盒的盖子上,细细摩挲。 这个盖子应该已经有许久没有开启了,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他却丝毫不在意,用手将那些灰尘细细拂去,开口说道:「这个盒子里的东西,很重要。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要好好护着它,亲手将它交到白圭手里。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白圭大人?唐挽抬眸,道:「既然如此重要,不如下官去请白圭大人过来?」 闫炳章摇了摇头:「我不能见他。你去。」 唐挽心头生出一阵复杂的情绪。她虽然不恨闫炳章,却也实在对这个弄权的首辅没什么好感。可那天在皇帝面前,谁都没有出现,偏偏是他来救了自己。唐挽愿以每日一篇青词,报答他那日的回护之恩。除此之外,再不想与他有任何牵扯。 「元翁……为何信我?」唐挽问。 闫炳章笑了,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芒:「不是我信你,是白圭信你。」 ※※※※※※※※※※※※※※※※※※※※ 今天搜到好几个盗文网站,统统给举报了,浪费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心情非常不美丽。 看盗版和偷窃在性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就是恶臭的小偷,人品也就值千字三分钱! 感谢各位正版读者的订阅支持,你们是支持我写下去的动力。 日万第二天,神清气爽。大家的评论我每一条都有看~爱你们~有很多老读者回归了,也欢迎新入坑的小天使哦 哎~你看天上那朵云,像不像即将掉落的长评?呲牙.jpg 今天奖励第三名! 【我是走心的手动感谢】 感谢雪霁天青的火箭炮!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地雷1颗~ 感谢茯苓饼的地雷1颗~ 感谢明离灌溉的营养液1瓶! 明天仍然是3更哦~ 第104章 唐挽回京之后, 并没有见过白圭。 她刚刚回到京城时, 白圭正在外巡查,没有机会去拜见。后来白圭回来后, 唐挽已拜在徐阶门下, 入了裕王府做讲师。白圭的身份,最忌讳捲入党争。唐挽心里明白,也不愿给他添麻烦。偶然有一次,逢着他的车驾路过, 唐挽遥遥一拜。 白圭看到了唐挽,唐挽也拜过了白圭。就足够了。 这一回却是避不开了。唐挽先到了督察院, 知道白圭也是今日休假, 就转去了他的府上。看门的小厮似乎是知道唐挽要来,也没有通报, 直接引着她往后院书房走去。 白圭就站在廊子底下, 和当初苏州的时候相比,竟然一点变化也没有。他看见唐挽,笑意就爬上了眼角,道:「就没见过你这么不听话的孩子。」 这话说得唐挽鼻子一酸,上前行子侄礼。白圭伸手托住她的手臂,道:「我一直等着你来找我。可是遇到什么难题了?」 他说着, 携着唐挽的手走进了书房。 两人在矮几前相对坐下。唐挽说道:「倒不是我的事。我是授闫首辅之託, 给您送一件东西来。」 唐挽说着, 将那锦盒拿出来, 双手递给白圭。 白圭的神色看不出任何异常, 将盒子接过去放在一边,继续与唐挽闲聊:「现在凌霄和你在一起呢?」 唐挽点点头:「她现在是我夫人了。」 「也好,」白圭一嘆,「你们小姐妹两个,还能互相照应着。」 「白伯伯,凌霄当初,为何离开京城?」唐挽问。 第189页 白圭笑着摇摇头,道:「还不是跟着你那师兄走了。我给她挑了那么些个家世好的,她都不要,非要跟着那个浪子。」 原来如此。唐挽心中的猜想,原也是这样。这么说来,翊儿应当是师兄的儿子没错了。 唐挽和她师兄之间的关系,说起来也有些复杂。当初唐挽考童生的时候,仍是女子的户籍,无法参考。是老师托人去衙门运作,将她的户籍与师兄的做了调换。所以现在,唐挽就是赵政,赵政也就是唐挽。 唐挽用赵政的户籍参加科举,赵政因此而失去了科举的机会。虽然师兄并不在意,可唐挽心中一直存着一份愧疚,总觉得是自己抢了师兄的前程。如今,替师兄养儿子,倒像是另一种偿还了。 嗯,不亏。 唐挽正想着,白圭说道:「今天闫凤仪上了一份奏疏,圣上大加赞扬,甚至还让翰林院誊写下来,发到了各部学习。我看那文章行文措辞,倒是很像你啊。」 白圭的眼神锐利,抬眸看了唐挽一眼,便好像将她看穿了。 唐挽也不避讳,说道:「正是出自我手。」 白圭眉头微蹙,道:「你既然已入了徐党,如何还与闫凤仪献策?匡之,不要陷得太深。」 唐挽坦然一笑,眸中盈盈有光,道:「白伯伯,您一直让我逃,可我怎么逃得掉。身在这龙虎局,哪能只想着全身而退呢。放手摺腾一把,或许还有生机。」 白圭望着她,生得如脸谱一般严肃的脸上缓缓展开一个微笑,嘆道:「你和你父亲可真像。」 唐挽怔了怔,怎么好像今天,每个人都想起了她父亲? 两人又聊了些家常,唐挽便起身告辞。白圭送走唐挽,将书房门关上。转身来到桌前,将那锦盒打开,脸上是从未出现过的紧张神色。 锦盒里只放着一封信,和一把钥匙。 白圭先将钥匙收好,再来读信。信的内容不算长,但他却反反覆覆读了许多遍。末了,他从书桌底下抽出一个铜盆,就着火芯将信纸点燃,丢进盆中。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下来。遍布沧桑的脸上,已是一片泪痕。 唐挽离开了白圭,便往闫府復命。从首辅的书房出来,找了个下人一问,得知闫凤仪并不在府中。唐挽想了想,便知去哪儿寻他。 闫家在京城郊外有一处庄子,是闫凤仪惯常散心的去处。唐挽曾跟着他来过一回。此时已是秋末冬初,地里的庄稼都收割完了,发黄的麦秆直愣愣地戳在泥里,绵延几十亩,放眼望去,真有中萧瑟悲凉之感。 庄子里的长工们还在地里劳作。唐挽和闫凤仪顺着陇头漫漫地走,干活的见了他们,唤一声「公子好」,闫凤仪便点头应了。也不像是对着官员们那么倨傲。 「首辅大人是不同意奏疏上的内容吗?」唐挽问。 闫凤仪摇了摇头:「我做什么他都不会同意。在他心里,我就是个纨绔二世祖,不给他惹麻烦就好。」 这话带着情绪。唐挽却很理智,问道:「可能会惹什么麻烦?」 「能惹什么麻烦。朝廷现在穷成那样,无非就是开源节流两种办法。皇帝的花销哪里能少?只能开源,」闫凤仪道,「在江南规划桑蚕和丝绸的专区,一两丝能换十斗米,百姓生计不愁。现在每年产丝绸三十万匹,改稻为桑之后,每年可增产二十万匹。卖给外国客商,每年能增加收入近百万。国库之忧可解。」 而对闫凤仪来说,这也是一番响噹噹的政绩。这件事做成了,他在朝廷中的分量,自然会与今日不同。 父亲老了。曾经追随的那些门生故旧,开始有了分裂的迹象。闫党需要一个新的首领,将满朝的力量重新凝聚在一起。这个人只能是他。 「况且这项政策,连陛下都大加赞扬。」闫凤仪一声喟嘆,好像要将胸中郁结之气悉数倒出,「父亲老了,再无锐意进取的精神了。该给他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养养老。」 唐挽的心勐地一沉。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座上那位君主,总是怀疑多余信任,鄙夷甚于崇敬。她与寻常的读书人不同,三纲五常在她这儿,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她从小就被培养着质疑老师,质疑师兄,质疑书本。如今,她也在质疑着君父。 「或许真有什么我们没想到的。」唐挽凝眉,「青梧,不急,再想想。」 闫凤仪却已经是箭在弦上,热血沖得他耳膜轰隆隆地响。他等了太久,才等来这样一个好机会。现在政策在他手中,唐挽在他身边,又得到了皇帝的支持。他没理由不去放手一搏。 「匡之,」闫凤仪握住唐挽的手,「你信我。此事一成,你便跟着我入内阁!将来我为首辅,你为次辅。我们两人携手,做出一番事来。」 他的手掌很烫,令人不舒服。唐挽抽出手来,又觉得他那双手空空荡荡,有点可怜,便拍了拍他的手臂,道:「青梧,行事要谨慎。有意外发生,一定找首辅大人商量。」 到底是亲生父子,闫首辅总能保着他。只要闫凤仪不倒,那政令就不会作废。唐挽在意的不是这一时一地的得失,她是担心这次改制不成,反而让朝廷陷入更深的泥潭。 此政令一处,在朝中引起极大的反响。以前但凡要做出一点点变更,两党之间都要吵得不可开交。这一次却不同,不论闫党、徐党,亦或是朝中无党派的清流,都对这一次江浙建区产生了极浓厚的兴趣。人人都意识到,这将是一条拯救朝廷的良策。 第190页 在满朝上下空前统一的推动之下,内阁的票拟很快,皇帝的批红更快。整个计划被分为三个部分,第一,由朝廷出面收购农田,改稻田为桑田;第二,兴建织造工坊,更新织造设备;第三,疏通海路,联繫外商。 这后两项,由工部协同江南织造局办理。最困难的,其实是第一项。百姓们都有及浓厚的乡土情结,对祖上留下来的土地看得比命还重。如何让他们顺应国策,还不激发矛盾,才是重中之重。 这一日,唐挽刚进裕王府的大门,便由小厮引着到了前厅。厅内却不独裕王一人,更有徐阁老和沈榆两人在场。 「王爷,老师。」唐挽上前见礼。心下瞭然,原来徐党的聚会都是在裕王府举办,怪不得闫凤仪探不到一点风声。 「匡之来了,坐吧。」徐阶吩咐道。唐挽便在沈榆身边坐了下来。 他们应该刚刚议事到一半。唐挽落座后,便听沈榆说道:「我还是觉得冯楠更合适。他一直在岭南出任县令,对于处理百姓矛盾更有经验。何况他为人刚正,品行高洁,定然不会让贪腐之败类有机可乘。」 他急需唐挽的协助,便问道:「匡之,你说呢?」又解释道,「内阁正在擢选江南建区的主任官员,我以为广汉最合适。」 说完,目光灼灼地望着唐挽。 唐挽心里明白,这是沈榆在为冯楠回京而努力。江南建区的政策得到了满朝支持,风险小,但是功劳大。只要冯楠能不过不失地完成任务,那回京任职,指日可待。 这是他们同年的情谊,唐挽十分感动。 但她也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表明意见。于是唐挽轻轻扯了扯沈榆的袖子,示意他不必心急,转而问徐阶道:「老师,这次建区,选了哪几个县?」 徐阶说道:「第一个是余杭县,如果做得好了,再往周边的颖口、灵州、凤来三府推广。」 「不知余杭知县是哪位?」唐挽问。 「叫汪世栋,举人出身,之前在苏州府做同知,」徐阶说着,看向唐挽,道,「匡之,你可认识这个人?」 怎么又是汪世栋?唐挽忽然联想起那次在王府后花园,偶然听到的苏闵行与李王妃的对话。莫非裕王府在其中也有什么牵扯? 唐挽想了想,说道:「如果是汪世栋的话,也许,我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第105章 唐挽此话一出, 沈榆就坐不住了, 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唐挽压住他的手臂,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沈榆虽然怀疑, 却也终于没说什么, 让唐挽把话说完。 「我在苏州府做同知时,曾与汪世栋共事三年。此人油滑老练,城府颇深,且极善钻营, 必将成为政令推行的一大祸患。我担心换了别人,会斗不过他。」唐挽说着, 看了沈榆一眼。 沈榆会意, 也陷入思索。以冯楠的性格,的确不适合这些官场上的勾心斗角。 裕王自始至终都很沉默, 一直拿眼看着徐阶, 好像在等他拿主意。徐阶听完唐挽的话,眼中闪出光亮,问道:「匡之,如果是你,可有十足的把握?」 唐挽低眉道:「别的不敢说,汪世栋这个人我还算了解。共起事来应该更得心应手一些。」 「关键不在做事, 而在谋人。」突然屏风后突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众人闻言都站起身来, 就连徐阁老也离了座位, 冲着屏风微微拱手。 唐挽这才发现, 屏风后隐隐约约, 是两个女人的影子。 「我们在讨论推令人选的时候,不如先想一想,闫党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一道政策?知己知彼,方能有备无患。」女子的声音说。 「李王妃说的正是,」屏风后又传来刘王妃的声音,「这个余杭可不是个普通的小县城,乃是敏郡王的食邑之地。而此地距离闫首辅的老家凤来不过二十里。闫党选在这个地方,或许另有深意。」 原来屏风后的竟然是两位王妃。唐挽的目光不自觉扫过裕王,就见他虽然坐在位置上,眼神却很飘忽,总向门外张望。想来心思也并不在此。现在可以确定,王府真正主事的,应当是这两位王妃了。 「两位王妃所言极是。」徐阶说道,「匡之,你有何想法?」 唐挽的想法,是这两位王妃未免太阴谋论事了些。闫凤仪推行政令的目的,不过为了重新凝聚闫党,在满朝官员面前证明他的能力,实在没有把打压徐党当做目的。更何况这道政令还是她推荐给闫凤仪的。 可唐挽却没办法告诉他们这些。想了想,说道:「臣下以为,事要做,人也要谋。江南建区的确是有利于朝廷的大事,做不成就太可惜了。臣自请命下江南,将差事做好,绝不让闫党从中谋私利。」 徐阶微微点了点头。 又听屏风后刘王妃道:「要我说,这次的事我们就别掺和。政策既然是他们闫党提的,就让他们去做。我们只在暗处盯着,最好能出点事,我们好拿到闫党的把柄,将他们一网打尽。」 唐挽听见这话,心中很不舒服。江南建区之事是为天下百姓计,连闫凤仪都能暂时放下党争,谋求公利。而刘王妃,身为小世子的生母,未来的一国之母,竟然想趁这个机会排除异己。这后庭女子的心思,未免也太阴诡了些。 「话虽如此,可这毕竟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总还是不要出错的好,」竟然是裕王开了口,「此事还是交给徐公来定夺,你们两个妇道人家就不要插手了。」 第191页 他说完,袍袖一挽,大步离开了。 唐挽心中暗暗点头,到底王爷还是有些威仪的。 小会开到这儿,也就该散了。徐阶扶着唐挽的手往外走,说道:「明天内阁晨会,我会推举你做江南道督察使,主管这次改稻为桑之事。你一定万事小心,有事就给我写信,千万别意气用事。」 唐挽点点头:「老师放心。」 送着徐阶上了轿子,唐挽转过身,就见沈榆正等着自己。 「你是怎么考虑的?」沈榆问。 唐挽拉着他走到王府后院,在花木下的小石头凳上坐下来,说道:「瑞芝,我理解你想要提携广汉的心。可是我担心,这次江南建区,是一场祸患。」 沈榆蹙眉:「这满朝文武都支持的事,怎么回事祸患呢?」 「就是因为满朝都支持,实在太不正常了。」唐挽分析道,「现下朝内党派汹涌,明着是闫、徐二公争权,暗里是瑞王、裕王夺储。人人各怀心思,人人都有算计。刚刚王妃的话你也听到了。千万双眼睛盯着,哪怕有一点纰漏,都会万劫不復。」 江南建区的方案没有任何问题,却引发了这么多的异常反应。事情越来越向着她无法把控的方向发展。唐挽忽然觉得,是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 沈榆心头一凛,握住唐挽的手,道:「那你去不是也很危险?不行,我去跟徐公说,另换他人。」 「瑞芝!」唐挽拉住他的袖子,笑道,「当年我们高中的时候,说过的那些话,都忘记了?苟利国家生死以……」 「……岂因祸福避趋之。」沈榆接完这后半句,内心百感交集,转身握住了唐挽的手,说道,「匡之,你这一路坎坷,诸多不易。愚兄我……惭愧啊。」 唐挽握着他的手,道:「稍安勿躁。广汉他会回来的。」 沈榆离开后,唐挽又独自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儿,整理复杂的心绪。忽听身后巨石处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唐挽惊起,就见刘王妃缓步而出,怀中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儿。 唐挽低头行礼,心如擂鼓,默默将刚才自己同沈榆的对话过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僭越之言,才稍稍松了口气。 「妾身无意间听到了先生和沈大人的对话,请先生莫怪。」刘王妃说道。 既是无意,就不该听下去。唐挽心中这么想,嘴上却说道:「岂敢。我与沈大人也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王妃也不算窃听。」 刘王妃浅浅一笑,圆润的脸上便显出两个酒坑:「先生方才所言,振聋发聩,一心为公,令人敬佩。妾身再回想自己所说的话,实在是惭愧之至。」 这位王妃究竟想说什么?唐挽心头纳闷,于是躬了躬身子,等着她的下文。 刘王妃道:「妾身出身贫寒,也没读过什么书,不会教导小世子,一直想给小世子找一位才德兼备的老师。不知先生可愿收下这个学生?」 这个要求,唐挽确实没想到。她既是裕王府讲师,便是裕王的老师了。裕王又是小世子的父亲,这父子二人同拜一个老师,虽然不是不可以,却实在不多见。唯一的先例就是先皇在位时,曾让当今陛下和孙子成王一起拜入蔺如是先生门下。可惜那位聪敏好学的成王,已然仙逝许久了。 王妃说出了这样的话,唐挽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说道:「能得王妃的信任,唐挽惶恐之至。一定尽心尽力教导小世子。」 「太好了,」刘王妃将小世子放在地上,催促道,「快去给先生磕头。」 地上满是枯叶和石子,刘王妃却不搀扶。小世子当即拜倒在地,分毫也没犹豫。唐挽心头一紧,忙将孩子抱起来,说道:「使不得。臣受了,受了。」 刘王妃脸上的笑容带着后庭女子少见的真诚:「往后,就有劳先生了。」 …… 唐挽得了徐阶的首肯,以为自己下江南之事已成必然。然而次日内阁晨会之后,得到的消息却出乎她的意料。 新任的江南道督察使,是元朗。 听到消息时,唐挽刚结束了国子监的晨诵。一直在宫门外等消息的双瑞匆匆赶来,在唐挽耳边耳语几句。唐挽神色大变,立即命人准备了轿子,直往元朗所在的户部而去。 到了户部,正好碰见沈榆。沈榆明显也得了消息,心情十分复杂。问询元朗何在?答曰,回家收拾行装,即刻启程。 唐挽又急忙往元朗家赶去,路上嫌轿夫走得太慢,竟弃了轿子一路奔跑。真到了元朗府上,已是满头大汗。 看门的小厮正好是那日见过的,因为元朗的吩咐,也不敢阻拦唐挽,只说道:「我家老爷正在书房呢,大人您去吧。」 元朗果然在书房。他穿着一件洗得半新不旧的广袖长袍,正低头翻阅着手中的书册,旁边是一个打开的书箱,里面已经堆得半满了。书房大门敞开着,唐挽手扶着门框,望着眼前男子的背影,内心生出无限的欢喜与落寞。 元朗听到声音,转过头来。他本就生得高挑,半捧青丝用一根髮带松松系了,顺着修长的腰线垂落,隐没在青色的衣袍中。湖光山色亦不及他此刻的眉眼,弯了弯,唤一声:「匡之。」 「你怎么来了?」元朗放下手中的书卷,朝她走过来。 「不要去江南。」唐挽心中有万语千言,到了嘴边,只剩了这么一句。 第192页 元朗笑了:「为何?」 「这原该是我的差事!」 元朗看着眼前人眉宇间的急切,挑了挑眉,唇边含着笑意:「这江南建区的政令本就是你我一同写就的。你献策的时候可没叫我,难不成还不让我参与了?」 「元朗,你不明白。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元朗转回身继续收拾书箱,唐挽便跟在他身后,喋喋道:「这事儿是闫凤仪牵头的,闫阁老本来不同意,但是突然就同意了,还选在了离他老家不远的余杭,这里头肯定有问题。余杭县还是郡王的食邑,少不得要与宗室对上。还有,余杭县令汪世栋我曾接触过,很不好搞的。你……」 元朗突然转过身,对上她的眸子。两人距离太近,唿吸拂在彼此的脸上,唐挽的话就这么断在了喉咙里。 元朗的眼睛像是两道清泉,里面盛满了柔光:「你去了,不也是一样复杂,一样棘手吗?」 「我对那种情况比较熟悉,我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你相信我,我能做得好。」唐挽仰头道。 元朗忽然嘆了口气,眼神中闪过一丝悲凉。他靠着书桌坐下来,握住唐挽的手,将人拉到自己跟前。 这是唐挽回京后,他第一次牵起她的手。元朗细细摩挲着她柔软又温暖的手掌,带着积攒了许久的思念和眷恋。他低着头,将两人的掌心相对,十指交合,无比认真又郑重。许久,一声喟嘆,道:「匡之啊,你该懂我。」 「这些年来,日夜煎熬着我的,就是看着你孤身一人,却什么都帮不上。我们在花山的那段日子,倒成了我过往这二十年中唯一值得纪念的了。」 他将唐挽的手缓缓贴上自己的胸口,抬起头,对上她的眸子。平生第一次,他不再掩饰眸中汹涌的情感:「这场婚姻对我来讲,是葬送一切希望的坟墓。我们两个人,真的没有希望了。」 他的话混乱不堪,毫无逻辑,可唐挽却听懂了。便觉心口一痛,眸中蓄出泪来。 元朗的眼底微红,唇边却仍带着和煦的笑:「你便允了我吧。前途兇险,让我替你承担。我怕时日一长,我们之间能留下的,真的不多了。」 怕只怕来日太长,再与你分别四方。又恐时光太短,诉不尽此刻衷肠。 唐挽此刻才明白,其实元朗一直都没有变。他的胸膛仍像那个雪夜一样温暖。只是自己,明白得太晚了。 元朗的手抚上她的脸庞,拭去点点泪痕。唐挽这才发觉自己流泪了,低头吸了吸鼻子,道:「你此去万事小心。我等你回来。」 元朗笑了,平素清冷的眉眼蓄着少有的温柔:「终也轮到你送我一回。」 第106章 冬日初雪,四下里草木稀疏。五里亭孤零零地里在山腰上, 低矮的檐角上裹了层白霜, 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唐挽并不喜欢这个地方, 总觉得每次来, 都带着淡淡的怅惘。 可今日送别元朗, 她不得不来。 唐挽也不是一个人, 沈榆和冯晋阳也来了。马车远远地停着, 随从们在一旁站着, 四人相对,却都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情。 自从元朗做了闫首辅的女婿之后,沈榆就再也没有私下里与他见过面了。可如今知道他前途兇险, 心里到底也不捨得:「你去了只管办差,实在遇见难事, 一定要写信来请内阁定夺。切莫自己逞强。」 元朗含笑点头:「瑞芝放心。」 冯晋阳又说道:「你到了余杭有什么困难可以去找小雪,她这两个月都在那边查帐。」顿了顿,又道,「她也帮不上你什么,就当有个熟识的朋友吧。」 元朗又含笑点头:「多谢。」 他的目光落在唐挽身上。两人静默半晌,终也没有别的话可说。 「记得给我写信。」唐挽说。 元朗一笑:「保重。」 他说完, 转身走出了亭子。闫凤华一直站在马车旁等着他,便缓步迎了上去。 见他们夫妻二人叙话, 唐挽三人便走远了些。沈榆轻声一嘆:「广汉还没回来, 元朗又走了。咱们这几个人, 什么时候才能聚齐啊。」 唐挽的心一直悬着, 抬眸看向元朗。元朗的目光也正越过飞雪和北风,望着她。 只愿一切顺利。 元朗离开之后,朝廷又恢復了往常的样子。国子监里开始忙碌起来。过完年就是新一届的会试了,一众教授忙着给太学的弟子们做最后的考前准备。而唐挽身为国子祭酒,身兼出题重任,须要搬进皇宫里的御书馆居住。 御书馆不许旁人出入,门口又大内侍卫值守,里面小太监轮班换岗伺候。虽然衣食无忧,但与外界隔绝的生活实在令人烦躁。与唐挽一同出题的还有两位年长的博士,毕竟年纪大了唐挽许多,实在没有什么话聊。唐挽每每抬起头,太阳在宫墙的东边,再抬起头,就到了宫墙的西边。如此一天就过完了。 可她担心元朗啊,担心得夜不能寐。也不知他到了没有,江南的情况又如何。 就在唐挽开始琢磨翻墙出宫的时候,一个小太监偷偷递给她一张字条。 唐挽一眼便认出了闫凤仪的字迹:「午时一刻,西墙下相见。」 唐挽咂咂嘴,想起凌霄给她的那本《艷情野史》里的故事,莫名觉得这张字条有那么点偷情的味道。 「西墙下见」,西墙下要怎么见?挖洞见?还是小阁老要翻墙进来? 第193页 唐挽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被关得太久了,随便一个字条都能想出一本传奇故事来,无聊而且荒诞。 午时一刻正好是唐挽吃完饭散步的时间,也是内阁议事结束的时候。闫凤仪出了东阁,见左右无人,便沿着石子铺就的小路走到了御书馆西墙外。唐挽早就在西墙下等着了,侧耳听了听动静,好像有脚步声过来了,又好像没有。她不敢声张,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越过墙扔了出去。 「哎哟!」闫凤仪人在墙下立,祸从天上来。 唐挽听见他的声音,内心一阵激动:「青梧!」 「匡之,可是你扔的石头?」闫凤仪问。 唐挽哪儿能承认呢。 「没有啊,许是墙头上的碎瓦吧,」她忙转了话题,「元朗可有来信?」 闫凤仪就是为了这事儿来的,说道:「信是有的,不过也给不到你手上。我就跟你说说。」 「你快说。」唐挽已经激动得站不住了。 闫凤仪道:「元朗已经到了江南。说是当地的官员虽然有些昏庸,但还是比较配合的。难得的是敏郡王也非常支持这一国策。比较难的是当地百姓这一关。要将稻田改为桑田,就需要给予一定的补偿,毕竟老百姓要过日子。可是现在国库的情况……恐怕连田产的市价都拿不出来啊。」 唐挽这些日子出不了门,没事儿就在屋子里瞎想,已经预设了许多可能发生的困难。这一条自然也想到过。唐挽便说道:「国库空虚,可以藉助民间的力量。江南之地商贾云集,不乏採桑养蚕的私人大户。或许可与他们合作,先垫付资金,待丝绸卖出去了,再由官府延期支付利息,也是件两全其美之事。」 闫凤仪挑眉,道:「元朗在信中也说起了这种办法,今天内阁晨会就是在讨论可行性,不过还没论出个结果来。」 「徐阁老怎么说?」唐挽问。 闫凤仪道:「徐阶说,让商人介入虽然是最快的法子,可是免不了生出许多隐患。商人重利,这后面该怎么收尾,利息该付多少,还要和户部商议之后再做定夺。」 唐挽蹙眉,一道政令的推行最忌讳拖泥带水,会失了民心。须得雷厉风行,让百姓们知道朝廷的决心。越往后拖,怕是元朗的工作越不好做。 「闫首辅呢,他怎么说?」唐挽又问。 闫凤仪顿了顿,道:「我父亲入冬之后便觉得身体不适,已经有小一个月未曾参加内阁的晨会了。」 闫阁老的态度很明显,不闻不问,便是不支持。朝中的闫党要员都看着这个风向,此时的闫凤仪,想必也是举步维艰。 唐挽蹙眉,想了想,说道:「青梧,你知道我家在哪儿吗?」 闫凤仪一怔:「打听打听也就知道了。怎么?」 唐挽说道:「你想办法让我夫人进宫一趟。我来催催徐公。」 闫凤仪点点头:「行吧。」他顿了顿,又问道,「你在里面可还好?」 这句话说得就跟唐挽在蹲大牢一样。不过也确实和蹲大牢差不多了。 唐挽嘆了口气,说道:「你要是有办法,能把我弄出去是最好的。」 闫凤仪一笑,说道:「左右过完年也就放你出来了。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闫凤仪是外臣,想要带凌霄进宫,基本不可能。可是唐挽看来,凭凌霄的能力,还没有什么地方是她去不得的。 果然,三天没到,凌霄就来了。 守门的侍卫来叫唐挽,说是夫人来给她送些吃食。唐挽来到大门前,就见凌霄披着一件兔皮大氅,手挽着一个竹筐,俏生生地站在那儿。 一个多月没见,她倒好像胖了些。 御书馆的前院有一处亭子,正好在侍卫的监管之下。他们在亭中坐定,小太监捧上炉火,供二人取暖。 凌霄从篮子里掏出几个布包,说道:「我知道宫里吃的好,可到底比不上家里的可心。我给你蒸了些饼子,你留着,晚上饿了可以吃一点。」 唐挽笑了笑:「晚上自然有夜宵,你何必费这些事。」 两人闲话着家常,从床头的扫帚聊到孩子的尿布,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在一旁陪着的小太监也懒得再听。左右不带东西出去,就不算自己失职。 小太监一走,唐挽便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凌霄说道:「刘王妃今天带小世子进宫,我跟着她一起来的。」 如今小世子已经到了开蒙的年纪,唐翊也已经进了裕王府,成了世子的玩伴。卢凌霄和刘王妃的关系也处得极好。唐挽挑了挑眉,就知道这世上还没有卢凌霄拿不下的人。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那天闫凤仪来家里,说你要见我,」凌霄望了她一眼,道,「可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唐挽点点头:「这件事闫凤仪去做不太合适,只能找你了。我需要你去找沈榆,让他帮忙催促徐阁老,早点通过元朗的提议。」 凌霄这些日子都陪着刘王妃,对于朝廷中的变化也并不陌生。闻言,蹙眉说道:「这事难道不应该找闫首辅吗?他才是内阁掌舵人。这也不过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唐挽说道:「闫阁老病了。」 「呵,我看就是躲了,怕担责任,」凌霄道,「自己儿子作出来的妖,让自己女婿去收拾,他倒躲在后面图清闲。」 「也不是你说的那样,」唐挽猜想,刘王妃估计是和凌霄说过什么。凌霄本就因为卢焯的死对闫家十分仇视,这下就更不好办了。 第194页 「江南建区是国策。这个时候应该放下党争,先渡过难关。你……」唐挽话没说完,凌霄便打断了她。 「好了好了,你是我丈夫,你让我做什么,我去做什么就是了。」她有些不耐烦,站起身来,把桌上的篮子收拾起来,「不过啊,我也希望你能记着。你我的父亲的确是因为闫炳章而死。你要公而忘私,我却不能。该报仇的时候,我绝不会手软的。」 她说出这番话,唐挽并不意外。毕竟这才是凌霄嫁给唐挽的真正目的。 唐挽知道,沈榆接到自己的消息之后,自然会从中想办法。接下来的她能做到也不过是耐心等待。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闫凤仪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唐挽出不去,也只能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希望内阁已经通过了决意,元朗那边也能一切顺利。 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 会试的题目已经拟得差不多了,一共拟出了三个题目。其中两个是中规中矩的经学论题,出自另外两位博士之手。而唐挽却别出新意,给出了一道实论题,讨论的就是江南建区这一项国策。 三道试题被封了红纸,交到圣上面前。直到考试开始,谁都不知道究竟会採用哪一道。 试题出完之后,三人终于被获准出宫,只是行动仍然受到限制。为了避免漏题,三人都签下了军令状。唐挽一出宫,便急匆匆地往闫府赶去。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江南最近的消息。 到了闫府,却听说闫凤仪并不在家。唐挽转而又到了徐阶府上,又得知徐阶入宫去了。唐挽的一腔热火被冷水打灭,只能转而去找沈榆问问情况。 她却不知道,此时的闫凤仪正和徐阶一起,在西苑外跪请面圣。 ※※※※※※※※※※※※※※※※※※※※ 日万第三天,抽根烟冷静一下 沈榆:人总是聚不齐,今天也是操心的一天…… 早上一醒来就看到了翻惊摇落的长评,给十黛感动的哟~以至于今天效率奇高,甚至还写了一章《浮名散》~ 啾咪~ 另外一个感动到十黛的是倚醉青篱的短评。十黛一开始没有把元朗设定成苏爽男主,也是因为这本书的整体基调。大家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也都要经歷一些事才能成长。有的人早一些,有的人晚一些,但也只是迟早而已。一碗汤圆cp一定要站稳,准备迎接主场啦!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地雷2颗!谢谢宝贝~ 感谢翻惊摇落的地雷1颗! 感谢颢山灌溉营养液5瓶! 感谢翻惊摇落灌溉营养液1瓶! 希望大家的人生路上都能遇到一个人,懂你爱你,愿意陪你一起成长 么啾~ 第107章 当值的陈公公看见闫凤仪和徐阶并肩走来的时候, 也愣了一愣。心想, 今天这是刮的什么风? 闫凤仪眉目间的倨傲不在,对着徐阶, 也显出小辈的恭谨来:「徐阁老慢些。」 刚下过雪的台阶又湿又滑, 小太监们刚过了三更就开始扫,仍是挡不住这风雪越下越大。闫凤仪搀扶着徐阶往台阶上走,心头不禁动容:「这回,真是多谢徐公了。」 「小阁老为了百姓福祉奔走, 老朽也不过尽我所能而已,应该的, 」徐阶看了他一眼, 道,「若是闫首辅身体能好些, 也会这么做。」 一个月前, 内阁通过了元朗的提案,并且票拟上交,等待皇帝批红。这一等就又是一个月。闫凤仪每天都来宫门前守着,不论颳风下雪。陈公公见他这么执着,也忍不住给指了条路:「小阁老,您这么等着没用。不如去请闫阁老或者徐阁老来一趟。陛下除了他二位, 谁都不见的。」 闫凤仪何尝没有去求过自己的父亲。可是父子二人早因为这事生了嫌隙, 闫炳章只是一味称病, 连房门都不让他进。就在这个时候, 元朗的另一封来信, 让他不得不放下倨傲的身段,转向徐阶寻求帮助。 原来元朗怕耽误了明年的春种,内阁票拟完成后,没有等到皇帝的批红,就先联繫本地商贾做了起来。这一开始还挺顺利,百姓们对于朝廷的补偿还算满意,商贾也乐得拿出钱财参与投资。问题出在了敏郡王的身上。 敏郡王在余杭辖地一百亩,都是种的水稻,供王府一年的花销。如果将这稻田改成了桑田,那就意味着王府的食邑比既定的份额少了。 这件事解决起来原也简单,不过两个办法。第一就是从周边的县城置换出一百亩地来,保障王府食邑数量不减。这就涉及到了行政区划的重新分布。第二就是这一百亩地仍然属于王府所有,改为桑田之后,仍按照往年收益交给王府,如有剩余再交国库。如此一来就难以织造投资商人的利益。 这两种办法,无论哪一种施行,都必须上报朝廷。只因这其中涉及到了宗室利益。宗室便是皇帝的亲戚,就是皇家。如果处理不好,少不得有僭越之嫌。 眼看就要过年了,此事确实拖不得。闫凤仪当即渠道徐阶府上拜见,将各种难题坦诚道出。闫凤仪想,左右都是为了朝廷的利益,徐阁老久居高位,大是大非,孰轻孰重,还是应当分得清的。 果不其然,徐阶听完闫凤仪的话,当即便换了朝服,拉着他进宫面圣。这才有了二人同时出现在西苑的一幕。 陈公公得知了两人来意,说道:「陛下正在沐浴,二位殿前稍等,咱家进去同传。」 第195页 两人便在殿前等候。雪簌簌地下着,漫天彻底,如同飞絮,不一会儿就落满了朝冠。陈公公进去了许久,终于小步走出来,说道:「两位随我来吧。」 闫凤仪虽然入阁早,可很少能有机会能见到皇帝的面。算上每年的元日大朝和琼林宴,这一次也不过才第五回。 皇帝高高坐在圈椅上,身后垫着软枕。陈公公取来一张毯子,轻轻搭在皇帝膝上,便低头退了出去。 帝王的鹰目扫视眼前二人,眸中升起一丝防备,脸上却是笑了:「呵,刚才陈同跟我说,我还不信。你们爷俩怎么凑到一起了?」 徐阶拱了拱手,说道:「回陛下,今日闫大人来找臣,臣也很意外。不过听完闫大人所述之事,臣便决定要陪着他来面见君父了。」 皇帝微微眯了眼睛:「什么事,把徐阁老都请动了。闫凤仪,你说来听听。」 闫凤仪便上前一步,跪在那太极图的正中。他本是个眉目英朗的男子,此时因为眉宇间的焦急,更削减了许多平日里的散漫气质,看上去倒像个青年才俊该有的模样。他也不啰嗦,直接将江南建区所面临的问题都直陈于君王面前,末了,说道:「事涉宗室,内阁不敢擅断。到底该如何处置,还听君父吩咐。」 皇帝倒是耐心地听完了。仰头望了望高远的大殿屋嵴,嘆了一句:「你们遇见了问题,知道来找君父。君父遇见了难题,又该去问谁呢?」 便这一句,在场两人都惊了一惊,忙跪伏在地:「臣万死。」 「自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你们知道羞就好,」皇帝睨着座下,问道,「闫炳章呢,他怎么不拉?」 闫凤仪低头道:「家父尚在病中。」 「呵,他这个病来得倒是巧。依朕看,他是懒得趟这趟浑水吧,」皇帝走下座来,抬手点了点徐阶,笑道,「徐阶啊,就你老实。这么多年被他欺负着,都没学得聪明一点。」 徐阶拱手,说道:「臣不懂什么叫聪明。只知道一心为公,忠于陛下。」 皇帝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到闫凤仪身上。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眼中精芒闪过,看着闫凤仪的眼神愈发灼灼。 「听说朝里的人都叫你小阁老?」皇帝问。 闫凤仪大惊,低头道:「以讹传讹罢了。臣回去便与手下人说明,再不许妄论。」 「既然是戏言,也不必反应那么大,再引得人心惶惶。」皇帝睨着他,说,「自古以来,只有皇位父子相传。我看在朕这一朝,首辅的位置也要父传子咯。」 光听这句话,实在是一句褒奖。皇帝几乎是要将首辅的位置许诺给闫凤仪了。可是这位皇帝的脾气,闫凤仪虽然没有直接接触过,却也听自己的父亲提起一二。他偷偷看了徐阶一眼,却见徐阶神色如常,垂眸聆听。 「臣……臣不敢。」闫凤仪说。 「没有什么不敢的。这江南建区的奏疏,你就提的很好。不输乃父。」皇帝站在大殿中,桀骜的背影投射在宫墙上。刚刚沐浴完的散发垂在身侧,剪出一个如谪仙般的侧影。 「拿着!」 一个物件被抛在闫凤仪面前。闫凤仪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块内宫同行的令牌。皇帝的声音便在头顶响起:「以后想要进宫,不必再去求徐阁老了。拿着这个找陈同,直接来见朕。」 直到这一刻,闫凤仪才真正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这样的内宫通行,是连自己的父亲都未曾有过的殊荣。果不其然,徐阶的目光也落在那令牌上,眉梢微微抖了抖。 「谢陛下!」闫凤仪下拜。地面是冰冷的,他的额头却是滚烫的。 「你说的事,容朕考虑考虑。毕竟涉及到宗室,也是朕的亲戚。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容朕想想,再传召你。」皇帝说道。 「是!」闫凤仪将令牌揣入怀中,起身道,「那臣先告退。」 皇帝点点头。 徐阶便也跟着起身,往殿外走去。皇帝看着二人的背影,目光微沉,道:「徐阁老留步。」 …… 闫凤仪出了西苑,一路往宫门走去。雪仍在下,地面仍旧湿滑,他却觉得步履轻快,胸口仿佛有一团火在烧。皇帝的那一句「不输乃父」在他耳边迴响着。他太需要这句话了。努力了这么久,废了这么多的心力,也不过是为了向天下证明,他闫凤仪,并不比自己的父亲差。 刚一出了宫门,远远便见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唐挽身披一件墨绿锦缎夹棉披风,揣着鹿皮手暖,正一步一个脚印往宫城走来。闫凤仪停下了脚步看她,只觉得这人眉目如画,姿容秀美,倒给这雪景增添了一笔亮色。 唐挽也看到了闫凤仪,急忙朝他跑来,奈何一身棉衣厚重,险些摔倒。闫凤仪忙张开手臂接住她:「匡之,你可慢点。」 「如何了?」唐挽急急问道。 闫凤仪笑了,扯开嘴唇,露出一排晶亮的白牙。他从怀中掏出那个令牌,对着唐挽晃了晃,道:「见过这个么?」 唐挽自然是没见过:「这是什么?」 闫凤仪说道:「这是出入内廷的令牌。」 唐挽的眼睛瞪得老大:「你从哪儿得来的?」 闫凤仪笑着揽过她的肩膀,道:「我就说过,跟着我,肯定没错。」 说着,便揽着人往回走。 「那元朗的事儿呢?」唐挽念念不忘。 第196页 「回去烫壶酒,跟你慢慢说。」 …… 针眼胡同的小院子里,卢凌霄知道唐挽今天出宫,早早就在家里拾掇了起来,到了晚间,菜也做得了,酒也烫好了,却仍不见唐挽回来。凌霄便嘱了双瑞去问,打听了一圈才知道,是被闫凤仪拉去了。 凌霄的心思转得极快,将身上的围裙一摘,转回内室换了件衣服,吩咐道:「给我备辆车,我去接老爷。」 下过雪的路面并不好走。车夫生怕马蹄大滑,赶车也赶得极慢。凌霄在闫府门前下了车,微微抬起头,只见高门大院,牌匾煊赫,心道这闫家父子真是过的好日子。 门口小厮见这么一位美貌妇人冒雪前来,便客气问道:「小娘子有何干事?」 凌霄道:「这下着雪路不好走,我来接我家相公。唐挽,国子祭酒。」 「原来是唐夫人,」小厮自然不敢怠慢,将人让进门房,「夫人稍等,小的去同传。」 凌霄点点头。待那小厮离去,她便起了身,往后院走去。 她曾跟着闫凤华回过几次娘家,也有机会用心记下了闫府后院的格局。她顺着迴廊一路往里,神色从容,不急不躁,往来的下人们见了她微微行礼,竟没有一人拦下她问一句。 她就这么顺顺噹噹地,来到了闫炳章的卧房门前。 房间里有亮光,隐约可以见到男人模煳的影子。凌霄沉默地站在窗外,盯着那影子瞧,目光阴寒。忽然里头的灯灭了。凌霄的眸光一闪,抬手便向那扇门推去。 忽然手被人握住。唐挽沉着脸色,什么也没说,拉着她朝大门走去。直到离那间卧房足够远了,唐挽方才哑着嗓子说道:「你疯了。」 她若再来晚一步,真不知凌霄会做出什么。 「哎呀,你那么紧张做什么,」凌霄甩开她的手,微微一笑,道,「我不过是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他是当朝首辅!」唐挽沉声道,「你要是敢乱来,牵连到翊儿,我也保不住你们。」 唐翊永远是凌霄的软肋。她讪讪看了唐挽一眼,道:「真的只是好奇。行了,知道了。」 唐挽看着她上了车,转头又看了闫府一眼。便觉仿佛有一块阴云,正笼罩在巨大的宅院之上。 第108章 闫凤仪一连等了三天, 也没等到皇帝的宣诏。他又耐着性子等了两日, 实在是坐不住了,便拿了内廷的腰牌, 去找陈公公。 陈公公将腰牌推回到闫凤仪手中, 笑道:「小阁老且收回去,圣上给您的特许,咱家还能不清楚吗?只是不凑巧得很,昨日皇上静修时得了神诏, 刚刚闭关了。现下应该正在太上老君那儿喝茶。您啊,得再等等。」 「可是……」闫凤仪眉头紧蹙, 「陈公公, 事关江南建区之大事,再拖下去可就要出事了啊!」 陈公公笑了:「咱家和您一样着急啊。可谁能跟神仙抢人呢?」 闫凤仪看着手中的腰牌。满以为得了个特许, 没想到仍旧是一点用都没有。 此时唐挽正在裕王府上参加徐党的聚会。参会的人还是那么几个, 可今日的内容却不一般。 「说是余杭知县汪世栋上的摺子,还盖着江浙总督苏闵行的大印。」沈榆说道。 「什么内容,可知道么?」唐挽问。 沈榆摇摇头:「我也是听那锦衣卫一说。摺子直接送到闫首辅那里去了,压根就没进内阁。」 「定然是出事了,」唐挽喃喃道,「老师, 要不然我去闫府打探打探?」 徐阶看了唐挽一眼。他自是知道唐挽定期去闫府写青词的事, 便看向裕王, 道:「咱们这么等着, 终也不是个办法。让匡之先去看看, 早些知道详情,好早些准备。」 裕王自然点头:「那便辛苦先生了。」 闫府在东,王府在北。唐挽坐着轿子转过大半个京城,才终于到了闫家大门前。她是常来常往的,小厮早与她熟识,自然不必通传。唐挽便一路穿堂过屋,到了闫炳章的书房前。 书房的门却没有关。唐挽从外面望去,之间闫炳章平素坐的那张躺椅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首辅大人不在家?」唐挽拦住近房屋当值的小厮,问道。 小厮垂手道:「我家老爷困了,回房休息去了。老爷说,如果您来,就请您进书房里等着。」 今日并不是休沐日,闫首辅如何知道她要来?唐挽也不及多想,点了点头,便进了书房中。 房内安静极了。将门一关,半点声音都听不到。正对面那张大书桌上放着几张纸,折得十分妥帖。纸上一行字:余杭知县汪世栋陈情奏上疏。 实在是,太容易,也太显眼了。 唐挽的内心在挣扎,挣扎到底要不要偷偷去翻看。她的学识和教养不允许她行此等偷窥之举,可担忧元朗的心,却鼓动着她向前一步。 唐挽又垂手立了一会儿,侧耳听着外面的声音,静得不寻常。平时隔三差五就会有下人走动,怎么今天一个人也没有?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这么重要的文书就这么摊开放在桌上,闫首辅还吩咐她进书房,又撤走了所有的下人。那便是刻意要给她看的!唐挽心头电光火石一般,立刻上前拿起了奏疏。 这一看,血就凉了一半。 这封奏疏只说了一件事:江南道督察使谢仪藉由职务之便,勾结奸商压榨百姓,收受贿银达三千两。证据确凿,恳请朝廷发落。 第197页 奏疏是汪世栋亲笔,上面还盖着苏闵行的大章。涉案人员口供俱在,甚至还有元朗的亲笔画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挽颤抖着双手将那封奏疏里里外外又看了一遍,又一次仔细辨认元朗的笔记,的确不是他人仿冒。但这怎么可能呢?元朗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唐挽迅速平復了心情,将奏疏放回桌上,转身出了书房,离开闫府。她并没有回裕王府,而是转了个方向,直奔督察院。 奏疏上有苏闵行的大印,说明他对此事非常清楚。而苏闵行与徐党关系密切,又和裕王府有着暗中的联繫。这件事定然和徐党有瓜葛。那她就不能再去找徐阶了。 督察院正在开推案会。唐挽得了通传,站在台阶上等了半天,才终于见到白圭捧着朝带大步走来。 「白伯伯!」唐挽忍不住唤道。 白圭神情一肃,对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带着她来到了东侧的小厢房中。 这个房间是存放卷宗的所在。房内当值的小吏见他二人进来,便带上门退了出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白圭问。 唐挽便将那奏疏上的内容原原本本讲了出来。她记性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几乎是原文照背。白圭又与她反覆核实了一些细节,皱眉沉思,道:「怪了。」 「白伯伯,哪里怪?」 白圭说道:「要贪也不该是三千两。改稻为桑那么大的油水,不合理。况且三千两是一条线,贪污不足三千,可罚;而贪污超过三千,那就是杀了。想必你那个同年是遭人设计了。」 白圭这么一说,唐挽心下也清明过来,沉声道:「白伯伯,我要救他。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白圭到底是久经风霜,略一沉思,说道:「这个时候,问题的癥结已经不在这案子本身。而是做这个局的背后之人,究竟是谁。你想明白了这一点,局就可破。」 这真是一句话便点到了痛处。唐挽顿觉有了希望,可转念一想,又去哪里找这做局的人呢? 莫非是徐党?却又不可能。徐公对江南改制之事还是十分支持的,况且以徐公的胸襟和眼光,不应该那这件事给党争做文章。 也不会是闫凤仪。更加不应该是闫炳章。 可汪世栋明明是闫党的人! 唐挽只觉得头要炸了,内心的焦灼再也压抑不住,逼得她无法思考。脑子里全是刚才白圭的话:贪污满三千两,杀! 唐挽从未如此急躁过。即便是当初在彭城,被苏榭和林泉南联手陷害,她也未曾像现在这样乱了阵脚。她不停地告诉自己,这个时候她必须保持镇静,她必须赶快想出一个办法,才能救元朗。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苏榭和林泉南,汪世栋和苏闵行……同样都是一个闫党、一个徐党。莫非这场局,是彭城的復刻?莫非这一次的掌局人,还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父不成? 唐挽心头骤然一凛,抬眸看向白圭。白圭也望着她,眸中幽暗一片。 「白伯伯……」 「你可想清楚了?」白圭如刀锋般的双眉上挑,微微摇了摇头,「匡之,这一次要对付的,可不是李义那么简单了。你果真要做么?」 原来白圭也想到了。唐挽抿唇,说道:「我不能放弃元朗。」 白圭仿佛早就料到她的回答,嘆了口气,说道:「此事的癥结在内阁。你要想办法,让内阁向皇帝低头。那就还有生机。」 唐挽离开督察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光景了。太阳出来,路边的积雪开始融化,她便踏着一地碎裂的冰碴往回走。前因后果,也渐渐想了个明白。 起因还是在彭城。内阁违逆了皇帝的旨意议和,他们那位君父最是记仇的,定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想整治唐挽,又没有理由。闫、徐二公又是国之柱石,根本碰不得。所以就只能在别处动心思。 因此闫凤仪的奏疏才得到了皇帝的褒奖,那么快就获得批红、上了内阁晨会。皇帝从一开始就要毁掉这个政令。再也没有什么,比亲生儿子的失败,更能打击闫首辅的了。 很难说汪世栋和苏闵行是不是直接收到了皇帝的授意,但元朗接连几封上疏都得不到批示,朝廷的暧昧态度已经足够助长地方上的嚣张气焰。元朗身为闫首辅的女婿,竟然都没能逃过一劫。那就只能证明,地方上主导这一切的,比闫首辅的身份更加尊贵。 敏郡王,也只有他了。余杭之地根本不是内阁选的,而是皇帝的意思。 闫首辅一定也是早就看清了这一层,才会百般阻挠闫凤仪继续。可惜还是没能拦住。如今他远远躲开,也是为了避开皇帝的锋芒。 唐挽感觉自己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来。她扶着墙站定了,弓着身子,大口地唿吸着。直到胸腔被清冽的空气填满,她才终于停下来。 眼前的街道繁华而热闹,行人穿梭,老幼相携,人人脸上都带着太平盛世才有的安稳神态。可是抬头看看,天是灰濛濛的。黑色的云彩压在头顶,仿佛随时都会迎来一场风雪。 唐挽直起身子,仰头望着天,忽然笑了。来啊,那就斗一斗,唐挽还未曾怕过谁。 次日清晨,唐挽没有上值,而是来到徐阶的府上。她等了整整一个上午,才终于等到徐阶的轿子从宫里回来。 今日的内阁晨会上,徐阶也已经见到了汪世栋的奏摺。看过这封摺子的几位阁老达成了空前的默契:要查,但要秘密的查。事关国策,更关乎满朝官员的脸面。 第198页 徐阶下了轿子,就见唐挽站在府门前的石狮子旁。他了解她的来意,便嘆了口气。 唐挽上前散步,掀袍下拜:「老师,请让我去余杭,彻查谢仪一案。」 徐府前的大街上人来人往,行人都不禁侧目,看向府宅前拜倒的青年。徐阶仰头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要荡平胸中阴霾。他低身扶起唐挽,拉着她往大门内走去。 第109章 那一天, 徐阶同唐挽说了很多, 多是一些国家兴亡,大局为重的话。真正说到唐挽心里的却只有一句:「那谢仪是个有才干的。你要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 安全地将他带回来。」 唐挽心中感动, 鼻子发酸,便红了眼眶。这便是徐阁老,总是为家国计,为天下计, 为长远计。他的眼中没有争权夺利,只有一个又一个能有所作为的后生。 「老师放心, 」唐挽说道, 「我定会将一切局面收拾好,再回来见您。」 江南建区的政策是满朝上下一致通过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 真是把文官们的脸面都丢尽了。所以内阁虽然接到了奏报, 却不敢大张旗鼓地立案,只因怕受这案子的牵连,好好的建区之事,都要跟着一起作废了。 因此这封奏疏在内阁就被扣了下来,并没能上达天听。立不了案,督察院也就无法插手。闫首辅久病, 不参与晨会, 徐阶就更能掌控局面。最后给了唐挽一个督办的职务, 代表内阁巡查余杭。 唐挽启程的时候, 已经快过年了。有些路远的举子早早就到了京城。唐挽的马车迎着他们出城, 看着那一张张朝气蓬勃的面容,莫名地心中沉重。她这一路走来如何艰险,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愿望,便是给这些后来人,铺一条公平又坦荡的路。 出了京城一路往南,越走天越暖,真到了江浙地界,已再见不到冬雪,只有淅淅沥沥的冷雨,没日没夜地下着。江浙总督府设在杭州,距离余杭县也不过百十里地的距离。唐挽便先绕道总督府,求见苏闵行。 苏闵行早就得了消息,派了人在城门口迎接。唐挽的马车刚到总督衙门的大门前,他便带着属官们迎接出来。 「督办大人一路辛苦。」苏闵行笑道。 唐挽也跟他客气:「苏大人,上次见面已是一年前了。一向可好?」 「是啊,但觉时光如白驹过隙。上回咱们见面还是在京城徐阁老的府上。阁老的身体如何?」苏闵行问。 「老师很好,让我给大人也带好。」唐挽答。 两人说着便入了总督衙门内,正堂中另外坐着两个人,见了唐挽都站起身来。苏闵行介绍道:「这位是杭州知府刘永成。」 「刘知府。」唐挽拱手。 「督办大人。」 苏闵行继续说道:「这位是余杭县令,汪世栋。」 唐挽的目光转过去,就见汪世栋正满脸堆着笑,沖自己拱手行礼。这几年过去,他的变化倒是不大,仍旧是那一副让人看不清心思的笑皮囊,倒好像比当初又胖了些。 「我和汪知县是旧相识了。」唐挽淡淡道。 苏闵行饶有兴味地挑眉:「是吗?」 汪世栋拱手道:「当初在苏州,下官曾有幸与督办大人共事过几年。真是受益匪浅。督办大人才华横溢,如今果然是步步高升了。下官还是要向督办大人多多讨教才是。」 唐挽淡淡一笑:「汪知县客气了。」 苏闵行便说道:「徐阁老特意给我写信,说您来余杭之事不可声张。我就只叫了他们二人。奏疏您可看过了?」 唐挽却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可今日这情形,还真不是个谈案子的好时机。唐挽眸光转了转,道:「看过了,徐阁老让我来,就是想问问各位,改稻为桑的事进行得如何了?」 苏闵行也是个通透人,便知唐挽不想多谈,于是对汪世栋道:「余杭县,你与督办大人说一说情况吧。」 汪世栋仍是那副笑模样,只是眼角往下耷拉,带着三分难色,说道:「这个……这改稻为桑,是谢督察在主导。具体的,下官也不清楚。」 唐挽面容沉静,问道:「谢督察何在?」 汪世栋讪笑两声,说道:「谢督察正在郡王殿下的府上做客呢。」 唐挽便不再久坐,当即命汪世栋带自己寻人。于是汪世栋的马车在前,唐挽的马车在后,一路往余杭县而去。 「公子,我看这汪世栋倒是没怎么变,还和苏州的时候一样,老奸巨猾的。您可要当心。」双瑞在车里低声提醒道。 唐挽点头:「苏闵行也有问题。」 「苏总督?」双瑞问,「他不是徐阁老的人吗?」 「他要是真的想和我谈案子,又怎么会让汪世栋在场。你记着,如果遇到危险,此人不可信。」唐挽道。 双瑞忙点了点头。 唐挽嘆了口气,临出发前忘了问问徐阁老,是否知道苏闵行和裕王府的关系。恐怕裕王的背后,不止徐党这一股势力。 余杭县离得不算远,走了不到半日便看见县界了。汪世栋的马车却停了下来。唐挽透过车窗,看见他挺着油腻的肚子走下马车,颠颠地来到唐挽窗下,说道:「督办大人?」 唐挽将密帘挑开,问道:「汪知县有事?」 汪世栋堆着笑,说道:「这前头就进县城了。不过郡王府不在城里,从这儿往南十里就到了。」他顿了顿,笑着说,「下官想着,先去城里给大人下榻做准备。衙门里也还有点事儿……大人您看……」 第199页 这是不想陪她去了?唐挽挑了唇,说道:「那汪知县去忙吧,留你个衙役帮我开路。」 「自然,自然!」汪世栋沖远处一挥手,跟在他车驾后的一队衙役便列队过来了。汪世栋官威一抖,吩咐道:「保护好督办大人。啊?」 「是。」 两驾马车自此分道。唐挽坐在车中,暗暗思索,汪世栋为什么不肯去郡王府。 是与郡王有什么过节?还是那王府里有什么陷阱。 马车行驶在田野间的小路上,两侧水田错落,仍可见到农夫在其中劳作。唐挽发现每一处田地上都插着一面黄旗,便叫停了车,唤来路边的农夫。 「这黄色的旗子是什么意思?」唐挽问。 农夫看她车前车后跟着这许多衙役,便知是位大人,恭敬答道:「是咱们郡王府的标志。」 唐挽蹙眉:「这些全是吗?有多少亩?」 农夫答:「整个余杭县的耕地,都是郡王府的。」 眼尖的衙役上前来打断,笑道:「大人,咱还是启程吧?」 唐挽瞥了他一眼,笑道:「你回去自可以和你家知县大人说,左右这些是瞒不住的。」 衙役讪讪笑了笑,马车便继续往前。 敏郡王府很是恢弘气派。唐挽下了车,抬头看那煌煌的门楣,便觉得比京城的裕王府都不差了。 衙役上前通禀,不多时,便从里面走出一个文士模样的人,年纪大约四十岁上下,蓄着两撇鬍鬚。他冲着唐挽拱手:「在下郡王府西席郭怀仁,见过督办大人。」 竟还是个侍讲先生。唐挽便拱了拱手:「郭先生好。」 「郡王殿下正和谢督察在里面饮酒,大人快请随我来吧。」 唐挽闻言,眉头微微一蹙。这青天白日的,元朗竟然在郡王府里喝酒?她感觉到不对来,便更加了小心,给双瑞递了个眼色。 双瑞便在唐挽身侧,跟得更紧了些。 王府的内院可谓奢华,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其规格品质都可与皇帝的内廷看齐。唐挽在前厅的白玉山石前驻足,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整块的和田玉。这样的玉山她在皇帝的西苑里也见过一块,只不过眼前这一块看上去更大,也更上品些。 郭怀仁入内通报去了,不一会儿便从内室传来声音:「是匡之来了?」 这声音是元朗的,可听上去又不那么像他。元朗的谈吐一向谦和文雅,可刚刚那一句却带着十足的轻佻和半分慵懒意味。像是喝醉了。 唐挽转过鎏金花鸟屏风,走进内室,迎面就是一阵脂粉香气。脚下的红地毯不知铺了几层,踩上去软绵绵如在云端。她定了定神,方才看清楚里面的景象。 时间刚到下午,天色刚有些昏暗,室内便点起了灯。正中一张八仙桌,台面是一整块的云水纹大理石,桌角还用金饰包着边。这样一张奢华无比的桌子上,摆着上等的酒菜,两侧还有捧酒侍宴的歌女。敏郡王在正当中坐,一身苏锦云纹织金长袍,散着头髮,脚上一双木屐正跟着琵琶声打着板子,颇有些魏晋风情。另一侧,那一手搭在舞女香肩上的男子,可不正是元朗么? 「匡之,」他似乎真的喝醉了,步履踉跄,来到唐挽面前,「你不好好在京城,来此处做什么?」 唐挽打量着他这幅样子,没来由就有些烦躁。干脆不理他,先上前给敏郡王见礼:「下官江南督办唐挽,见过郡王殿下。」 敏郡王上下打量着唐挽,转头问元朗:「这便是你说的那个,掷果盈车的探花郎?」 「正是!」元朗一手揽过唐挽的肩,酒气便沖鼻而来。他低头对唐挽说道:「来,匡之,你敬郡王殿下一杯。」 唐挽抬眼看他,眸光中闪着冷肃。转而对敏郡王说道:「臣不善饮酒,请殿下海涵。」 敏郡王倒是好说话,摆摆手,说道:「无妨。」 「你怎么不善饮酒?是谁说自己千杯不醉来着?」元朗笑得恣意,身子一歪,全身的重量便都压在唐挽肩头。他本就比唐挽高出许多,唐挽哪里撑得住他,堪堪稳住身子,将元朗推到一旁的椅子上。 「谢大人,你喝多了!」唐挽冷冷道。元朗却仍带着醉酒后的笑意,看着她。 「郡王殿下,臣是奉命来检查改稻为桑的进展,需要谢督察的配合。不过看来他今天不太清醒,」唐挽顿了顿,说道,「臣改日再来拜访,告辞。」 唐挽说完,对着郡王行了一礼,看也没看元朗一眼,转身便往外走。身后,元朗的声音叠声唤着:「匡之,匡之莫走,来喝一杯!」 唐挽气沖冲出了大门,马车仍在门前候着。郭怀仁快步跟上来,笑道:「唐大人怎么不留下一起玩玩呢?」 唐挽深吸一口气,道:「青天白日,纵酒放歌,还有点官员的样子么!」 郭怀仁说道:「谢大人也不是天天如此,今天是赶上了,赶上了。等他酒醒了,我定会跟他说您来过。」 唐挽掀袍上车,抬手等着双瑞来扶,双瑞却慢了一步。她侧眸,却见自己身边跟着的压根不是双瑞。 而是穿着双瑞衣服的鸣彦。 ※※※※※※※※※※※※※※※※※※※※ 日万第四天,此人已疯23333 双瑞,鸣彦,傻傻分不清楚~ 看到大家都不喜欢皇帝,十黛就放心啦~ 请搬好板凳坐等他个死老头子下线。当然皇帝的坏也有他的立场和逻辑,各位看官听我慢慢讲来~ 第200页 明天的内容是元朗的主场,还有一位下线很久的人物要出现。友情提示,这部分内容和苏州案联繫紧密,有兴趣可以翻回去看看哦~ btw 翻惊摇落同学 咱内阁群号是165419585 顺便蹲等更多的小可爱~ 昨天忘了发红包了,今天奖励第一名吧! 【今日份走心感谢】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地雷2颗!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6颗! 第110章 马车达达往县城驶去, 车外衙役们的脚步声近在耳畔。鸣彦坐在唐挽身边, 一双眼睛滴熘熘地转。几次想开口,都被唐挽的眼神止住了。 其实今日, 唐挽一进郡王府就察觉出了元朗的异常。两人相交这么久, 对彼此的了解颇深,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她猜想元朗这幅放浪形骸的样子,当是做给敏郡王和那郭怀仁看的。再联想到今天汪世栋不肯陪自己过来,想必也是怕自己问不清元朗, 再找他询问原委。如此就可以确定,这县衙和郡王府是实实在在勾结在一起的。元朗这个案子, 少不得是他们的合谋。 原本她还在思考应该找个什么方法和元朗取得联繫, 没想到这两个机灵的长随倒是先把问题给解决了。 此时马车外跟着的都是县衙的衙役,难保没有藏着眼线。唐挽看了鸣彦一眼, 想着还是找个安全的地方, 再细细问他。 再看鸣彦。他和双瑞年龄相仿,身高长相,还真有几分相似。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正主,谁会盯着小厮瞧?他们俩这招偷天换日,使得倒是巧妙。 直到唐挽入住了驿站,衙役们才撤回县衙。驿官殷勤地准备了晚餐, 唐挽便在房间里吃饭。鸣彦便同双瑞平时一样, 在旁边伺候着。 唐挽刻意将门窗都打开, 院子里的情形便都清晰地看在眼里。人的心理, 总是以为私密的空间才方便说话。其实不然, 空间越是开阔,反而越安全。 唐挽慢条斯理地吃着菜,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鸣彦观瞧着四下无人,便低声开口,将这几个月的经歷都讲给唐挽听。 原来元朗一到余杭就察觉出不对来。按照户部的记录,本地除了隶属于郡王府的那一百亩稻田之外,其他都是百姓的自耕田。可现实情况却是,多数百姓的自耕田都被郡王府兼併,想要施行改稻为桑,就得从郡王手里要地。 这个情况唐挽今日也发现了。可联想起元朗之前的上疏,又觉得说不通。他在第一封奏疏里分明陈情,说是要联合商贾来买百姓的耕地。如果压根就没有自耕地,那商贾从哪里来呢? 唐挽仿佛突然被击中,整个人都僵住了。对啊,如果没有商贾,那贪污受贿的罪名,又从哪里来? 破局的要害,就在这里! 「他在郡王府多久了?」唐挽低声问。 鸣彦答道:「有十几日了。那日郡王宴请,公子便知道自己出不来了,特别嘱咐我等待唐公子。」 唐挽挑眉:「他知道我会来?」 鸣彦笑了:「要是今天身陷郡王府的是唐公子,我家公子也一定会赶来的。」 唐挽以前倒没发觉鸣彦也这么伶牙俐齿的。她又问道:「你跟双瑞可怎么换回来?」 鸣彦道:「这个……当时时间太紧了,我们也没说好。」 唐挽笑了笑:「那就今晚吧,免得夜长梦多。」 她说完,又扒了两口菜,将饭碗一推,说道:「备轿。」 「去哪儿?」 「盐道衙门。」 …… 汪世栋知道唐挽要来找他,却没料到来得这么快。 「唐大人,可吃过晚饭了?一起用一点?」汪世栋忙着将人往里让,殷勤周到。 唐挽看看桌上吃了一半的饭菜,笑道:「打扰汪知县用餐了。您继续,我外头等一会儿。」 「哎,哪有这样的道理。」汪世栋一手抓了唐挽的袖子,忙着让下人收拾了碗筷,引着她往座上走,「唐老弟,今天一见了你,老哥哥这心里就觉得这么亲切。哎,这几年不见,你可是愈发出息了。」 唐挽笑道:「还是当年老哥哥教得好。」 两人相视,继而哈哈大笑。 下人们都撤干净了,唐挽也懒得再打哈哈,便说道:「今天当着总督大人的面,没好跟你说。你那封奏疏,可是惹得内阁很不高兴啊。」 汪世栋的脸色变了一变,问道:「是……闫阁老?」 唐挽道:「闫阁老不高兴是自然的。那谢仪是他的女婿,你怎么敢动!」 「嘶……」汪世栋倒吸了一口凉气,想了想,问道,「那皇上是什么意思呢?」 唐挽冷笑一声:「你的奏疏,皇帝压根就没看见,到内阁就压下来了。」 「啊?」汪世栋脸上的惊讶不像是假的。 唐挽嘆了口气,说道:「你以为我真是来督察改稻为桑的?那都是小事儿了。内阁着我为密使,专门来查谢仪的案子。你想想,这么大的案子,只派了我来,说明什么?」 汪世栋急切地问道:「说明什么?」 「说明内阁不想声张啊我的老哥哥,你是怎么了呀!」唐挽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你这回可踩到了闫首辅的痛处了。那谢仪若是无罪,你必死;谢仪若是有罪,你也落不得什么好啊。」 汪世栋一听这话,眼眶都急红了:「怎么会这样呢,听说闫首辅不是不行了吗?」 第201页 「怎么不行了?进宫面圣还是只有闫徐二公能办到。再说了,闫首辅不行了,不还有小阁老呢么。」唐挽道,「你说说你,为何要牵头写那封奏疏啊,这多大的麻烦。」 「它不是我要牵头啊,它……我一个知县,我能有什么办法!」汪世栋一把抓住唐挽的手,「兄弟,你可得救我。咱俩这交情……你要是不管的话,我就……」 唐挽挑眉:「你就如何?」 汪世栋神色一变,冷笑一声,说道:「当初在苏州,咱们可谁都不干净。要是真把那旧案翻出来再查,我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兄弟你的大好前程,可就断送了。」 唐挽看着他,眸中闪过一道精光,道:「不至于。」 汪世栋看到她脸上神色缓和,便知自己的威胁奏了效,也说道:「不至于!」 两人又相视一笑。 「这个事儿要平,倒也不难,」唐挽高深莫测地挑挑眉,说道,「内阁里也不止一个闫首辅。」 汪世栋立即会意,道:「知道,兄弟你现在是徐阁老的高足,裕王爷都给你当学生呢。你拉扯哥哥一把,我跟着你混徐党去。」 唐挽说道:「我来找你就是这个意思。我临来的时候,徐公都和我交代了。这一趟,第一,要保护皇室宗亲的利益;第二,要藉机剷除闫党的核心。」 「那谢仪就是闫党核心!」汪世栋急忙说道。 「你小点声!」唐挽看看外面。 汪世栋笑道:「不打紧,这衙门里都是我的心腹。安全着呢。」 唐挽便恢復了神色,说道:「那奏疏是你写的,你就担着责任。必须把那上面的罪名都坐实了。否则你就是诬告,徐公想保你都保不住。」 汪世栋皱眉:「那罪名不都已经坐实了吗?啊,贪污的银两、谢仪签字画押的口供,不都在那儿了么?」 「行贿的商人抓住了么?」唐挽挑眉,「三千两贿银,这么大个项目,你骗傻子呢?」 「这……这再多了我也拿不出来了。三千两足够定罪了,多了浪费。」汪世栋道。 唐挽心里一阵冷笑,果然是他设计的。 「你拿不出来,敏郡王总能拿点吧?」唐挽突然说道。 要不然,凭他一个区区知县,敢对首辅的女婿下手? 汪世栋脸色白了一白,说道:「宗室皇亲,慎言!」 唐挽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你们那点事,我也清楚。到了这个节骨眼,他总不能只把你推出来,自己作壁上观吧?」 汪世栋压低了声音,说道:「他不是把那谢仪给扣住了么!」 唐挽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扣住了谢仪就行了?你一个知县,根本无权审理督察的案子。就连苏闵行也不够格。一旦立案,你之前所提供的全部证据都要重新过堂,谢仪的口供也要由三法司覆审。」 「这……可不能覆审口供啊!」汪世栋说道。 唐挽这就明白了,想必元朗的那份口供,也不是正当渠道得来的。 唐挽压低了声音,说道:「朝廷的意思,也是大事化小,最好别闹出什么水花来,耽误了改稻为桑的国策。」 「那……当如何做?」汪世栋问。 唐挽想了想,说道:「这么着,你去敏郡王府,把谢仪提到这儿来,我们连夜过堂,把那口供坐实了。然后……就用苏州的老办法。」 「投湖?」汪世栋问。 唐挽嘆了口气:「怎么死不是个死!」 汪世栋琢磨起唐挽的话来。这每一句说的确实都很有道理,况且唐挽是徐阁老的门生,那谢仪是闫阁老的女婿,合该是水火不容的。 汪世栋不禁嘆了口气,要不是那小阁老执意推行什么改稻为桑,惹恼了敏郡王,他又何必弃了闫党这棵大树,转投徐党呢?现在闫党的身份不保,徐党又还没接上头,感觉自己就是个丧家犬,里外不是人。 至于那个苏闵行,摆明了就是敏郡王的人。看上去道貌岸然,实则奸猾得很。要不是他以职权相逼,汪世栋也不会上那封奏疏。 想想都是因为自己没靠山啊。自从李义死后,苏州府的官员们就成了一盘散沙。倒是唐挽现在混的不错…… 汪世栋没有忘记李义死的那一夜,唐挽是如何诓骗了自己。可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眼下谁能给条活路,他就跟着谁走。 「得了!」他点点头,「我这就去提了那谢仪来!」 他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忽然顿住了脚步,转过头来看着唐挽:「唐老弟,你不会又要坑我吧。」 唐挽也站起身,负手往外走去:「你别信我。明天我就给徐阁老写信,就说这差事我做不了,请督察院介入。咱们规规矩矩走程序。」 「哎!」汪世栋急忙唤住她,满脸堆着笑,将人拉到座上,「唐老弟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这就去把人提来,你等我,等我!」 第111章 汪世栋毕竟在官场上浸淫多年, 大风大浪都见过, 也不会被唐挽那两句话就吓得没了主意。 他带着衙役们到了郡王府,却没有去提元朗, 而是先找到郭怀仁商量。郭怀仁可不仅仅是个西席先生, 更是敏郡王的幕僚,在王府颇能当事的。两人窃窃讨论了一番,终于商量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左右是不能让那谢仪活着回京城,干脆就先给人做了。到时候谢仪一死, 之前留下的那份口供就成了唯一的口供。唐挽不想认都不行。 第202页 办法想好了,就得实施。人是绝对不能死在郡王府的。这种事, 汪世栋可以说是熟门熟路。叫两个亲信摸到元朗房中, 拿麻袋把人一裹,就扛了出来。元朗大概是白天喝多了酒, 睡得不省人事, 倒是连蒙汗药都省了。 一行人摸着黑来到河边,找了个石头把脚捆住,就要往河里扔。一个人抬着肩膀,一个人抬着脚腕,忽悠了几下,就听「噗通」一声, 连人带石头都被扔进了河水里。 汪世栋松了口气, 心想, 这一下可算是稳当了。刚一转身, 忽然撞到了一个人身上。这人很高, 一身素白的衣服,并不是自己带来的衙役。汪世栋借着月色往上看,妈呀,不就是刚被扔进河里的那个谢仪吗? 他到底刚做完亏心事儿,免不了动了敬神畏鬼的心思,这一惊之下腿就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元朗哈哈大笑,说道:「吴总兵,你快看,要杀我的人在这儿呢!」 四周忽然火光大盛,无数个火把聚拢而来,将这小河边照得亮如白昼。执着火把的差役们身前都写着一个「盐」字。这场景实在太熟悉了,简直跟苏州府的那一夜如出一辙。汪世栋心里哀嚎,又毁在盐道衙门手上了! 盐道衙门的吴总兵同唐挽一起走出来。不远处的小河里,刚刚被丢下去的麻袋也被打捞了上来。双瑞全身都湿透了,哆嗦着嘴唇对身边忙着给他解绳子的鸣彦说道:「还好我会水。哎,你可欠我一顿大酒。」 鸣彦咬着唇,忙着帮他解绳子,点头如捣蒜。 唐挽临出京城的时候,专门去拜见过白圭。白圭给了她一个盐道衙门的令牌,告诉她有危难情况,可以去那里调兵。 盐道归户部管辖,跟地方上没有利益牵扯,算是最稳妥的。今夜唐挽去见汪世栋之前,就已经想到了汪世栋会作何反应,因此先去盐道衙门调了兵守在王府外,以免元朗出什么危险。 让唐挽没有想到的是,元朗竟然也料到了自己今晚会有所行动,他甚至也精准地预料到了汪世栋会起杀心,故而早早做了准备。这份机敏令唐挽刮目相看。 「汪世栋谋杀朝廷命官,吴总兵,劳烦您跟我回一趟衙门,做个见证。」唐挽道。 吴总兵点头:「好说!都给我押上,一个都不许跑了!」 要羁押汪世栋,自然不能回县衙。唐挽心思一转,直接命人备车,往总督衙门而去。 吴总兵骑马在前,唐挽和元朗同乘一车在后,后面还跟着两队士兵,押送着汪世栋和那几个衙差。南方虽然相对暖和,可夜风也很凉,雨细细密密地下起来,又看不见月亮了。 车厢内很安静,彼此的唿吸近在耳畔,使人心安。这个时候,唐挽才真的有机会和元朗好好说一回话。 夜色朦胧,两人都只能看到一个模煳的影子,直到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才终于将眼前人的眉眼描摹清楚。唐挽看着元朗好好地坐在自己面前,先前的一腔孤勇全没有了,只觉得无尽的后怕。还好,他没有出事。从京城到余杭,这一路上的担心,也终于可以释怀了。 元朗今夜的眼睛很亮,淡淡一笑:「你从未这样看过我。」 唐挽却没有心思与他玩笑,问道:「你为什么要签那份口供?」 元朗倒是云淡风轻:「我如果不签,汪世栋的奏疏怎么送到内阁?内阁又怎么会派你到余杭来?」 「可你签了就麻烦了。签了就是证据,往后可怎么收场。」唐挽蹙眉。 「匡之,别发愁,」元朗从容说道,「内阁只会淡化处理。那份口供,永远不会昭于世人的。」 他说的没错。奏疏送到内阁,也不过是被压了下来。一个没有立案的案子,证据也不能算作是证据了。莫非元朗在签下那份口供之前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层? 「你……」唐挽看着眼前的人,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仍是那副俊朗的面容,温和的眉目,可气息间却分明多了几分凌厉,和万事尽在掌握的从容。 这几个月,他定然是经歷了许多,才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唐挽脸上的担忧悉数落入元朗眼中。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说道:「别担心。后面的事就交给我了。」 他的手温暖有力,唐挽的心瞬间就静了下来。不论等着他们的是什么,只要元朗无虞,她也就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其实,真的到了总督衙门之后该怎么办,唐挽其实还没有想得十分周全。左右现在可以确定一件事,苏闵行是敏郡王的人。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在裕王府会碰见他,因为裕王和敏郡王是堂兄弟。 至于当时苏闵行所说的那句「汪世栋就要顶不住了」,唐挽也猜出了个大概。那个时候正好是户部清查各地税银的节口,余杭县的大部分耕地都被敏郡王兼併,自然拿不出相应的税银。苏闵行该是去求裕王帮忙渡过难关的。 马车缓缓停下,已到了总督衙门大门前。元朗先一步下车,又转身扶着唐挽下来。进门前,他在她耳边说道:「一会儿你什么都不用说,站在我身后就好。」 唐挽一怔,从心底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看着元朗的背影走入那扇大门,只觉得见他好像比自己记忆中的样子,更高大了许多。 苏闵行明显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迎出来时前襟的扣子还没系完全,松松地挂在脖子上。他看见这一行人,很是惊讶。目光在唐挽和元朗身上转了一圈,见元朗站在最前面,他便开口问元朗,道:「谢督察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第203页 元朗一笑,上前拱手,说道:「总督大人,借您的大堂一用,审个犯人。」 苏闵行有些意外,不过看看面前这一行人的阵仗,还有盐道衙门的总兵在,便知是个大案,于是问道:「是什么人,犯了何罪?」 元朗淡淡道:「谋害朝廷命官。」 他话音刚落,衙役便押着汪世栋走了进来。苏闵行一见这情景,瞬间白了脸色:「这……汪知县?怕不是个误会吧?」 元朗说道:「是不是误会,一问便知。苏总督,唐督办,请二位陪审。」 明烛高照,衙役叫堂。元朗高坐上首主位,两边一左一右,分别坐着唐挽和苏闵行。这是唐挽第一次从这种角度看向他。烛光中,这人虽一身白衣,举手投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汪世栋已被衙役代入堂中。他到底有举人功名,又是个知县,便不必下跪,只是站在堂下,等待问话。 元朗手中的惊堂木拍了一响,问道:「汪世栋,你可认罪?」 「谢大人,都是误会啊!」汪世栋一向是最识时务的,看眼下这局面,便知是犯在谢仪手里了,因而急急说道,「下官今夜是得了督办大人的命令,前去提审大人……」 「提审?」元朗未等他说完,直接打断道,「本官又没有犯案,为何要提审?唐大人,当真有此事吗?」 唐挽见他问得像模像样,便也清了清嗓子,抬了抬眼皮,说道:「汪大人说笑了,督察院又没有批文,谢大人堂堂江南道督查使,谁敢提审您呢。」 「我说也是。既然没有督察院介入,本官仍旧是朝廷命官,谁敢提审?又凭什么提审?」元朗说道。 唐挽心想,这人刚才在车里也不知道对对词。幸好自己反应快,要不可怎么往下接。 汪世栋一愣,说道:「唐挽,你不认帐!」 唐挽一笑,说道:「汪大人,攀咬可不是这么攀咬的。本官今天才刚刚到余杭,莫说下午的时候已经见过谢大人了。就算是真的没见够想要再见一次,就算是真的不看时间大半夜的也要见,总不至于找你去通传吧?」 「你……」汪世栋憋了一口气,心想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能让你如了愿。唐挽来的目的,他和苏闵行都很清楚,跟这儿装什么蒜,于是说道,「大人今晚上来衙门找我,不就是为了查谢仪收受贿赂一案的吗?案卷都已经递到内阁了,您可别说自己不知道啊。」 唐挽挑了眉,转头问元朗:「谢大人,您受贿了?」 元朗蹙眉苦笑:「本官一直在郡王府上做客,都没出过王府的门。难道是王爷贿赂本官么?」 唐挽也是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又转向苏闵行,问道:「苏大人,这事儿您知道吗?」 苏闵行哪里敢接话。元朗的案子明明报送了内阁,徐阁老却只派了唐挽来。如今唐挽说不知道,他自然也要跟着说不知道,于是摇摇头:「倒是未曾听说。」 唐挽便一笑,转头对堂下的汪世栋说道:「汪知县,这个理由不成立。您再编一个吧。」 汪世栋气急了,别人不知道,你苏闵行也不知道?那奏疏上明晃晃扣着你的大印呢! 可汪世栋到底不是个毛头小子了,这种时候,形势也看得清。他知道今晚上是又被唐挽给设计了,但也怪他自己,他如果真按照唐挽说的,乖乖把谢仪带去,也不会出后面这些事。怪只怪他动了杀心,还被捉了个现行。 汪世栋转念又一想,今晚上这事儿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啊,那郭怀仁也逃不了干系!汪世栋做了这几年余杭县令,和郡王府已经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繫。敏郡王肯定要想办法捞他。 这个时候再去跟他们打嘴仗已是无用。他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拖延时间,以求自保。 元朗已不想和他废话,对堂下静立的吴总兵说道:「总兵大人,今夜的情形,烦请你和大伙聊一聊吧。」 吴总兵便上前一步,将自己如何接到消息保护郡王府,又如何在王府外发现汪世栋行兇之事说得一清二楚。元朗听罢,对汪世栋说道:「被你丢下河的人是我的长随,现在就在隔壁。不如叫上来,再对质一番。」 「不必!」汪世栋抬起头,一双眼睛看看唐挽,又看看苏闵行,说道,「今天的事儿,我认了。谢大人,下官身上可不止这一件案子。您要是有兴趣,我一件一件说给您听!」 这便是要狗急跳墙。唐挽倒是无所谓,苏州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正好翻出来见见光。她更感兴趣的是汪世栋口中的其他案子。从苏州到现在,汪世栋的反咬一口的应变能力,倒是从未让她失望过。 再看苏闵行,却已是面如土色,紧紧盯着汪世栋,似乎要用眼神将人杀死。 唐挽垂眸,眉头微蹙。看来,这敏郡王的罪名,恐怕不止兼併民田这么简单。 第112章 案子问到这个地步, 汪世栋算是已经认了罪, 元朗便将他的口供和吴总兵的证词全部画押归档。唐挽以为,元朗会继续追问汪世栋所提及的其他案子。可元朗却拍了惊堂木, 宣布休堂, 择日再审。 汪世栋被暂时收押在总督府内牢中,元朗和唐挽则干脆在总督府里落了脚。两人的厢房离得不算远,同在一个院子里,中间只隔着一个十步见方的花园。唐挽先去看了看落水的双瑞, 见他被鸣彦伺候得很好,也就放了心。回到房中,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睡意全无,干脆起身去找元朗。 第204页 元朗倒是一副快要睡下的样子, 只穿着一件里衣, 胸口微敞,露出一片紧实的肌肤。 「衣服穿好。」唐挽声音有些哑,咳了咳,推开人走进房中。 元朗便将门关上,转身批了一件晨衣,在桌前坐下, 对唐挽道:「折腾了一晚上了, 你也去休息会儿吧。」 「我怎么能睡得着, 」唐挽说道, 「为何今天不一口气审完了?夜长梦多, 总督衙门的牢房才最危险!」 汪世栋毕竟知道太多秘密。如果苏闵行动了杀机,在他的地盘上,两人都束手无策。 元朗在她身边坐下,慢条斯理地给两人泡上茶。沸水沖得茶叶翻腾舒展,映在他清朗的眸中。 两个人实在太过熟悉,元朗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唐挽的眼睛。她顿了顿,声音微哑:「难道……你就是想……让他死?」 元朗的喉结微微滚动,许久,说道:「他知道你太多秘密。」 莫非是今日汪世栋在堂上的威胁,让元朗也动了杀心? 唐挽握住他的手臂,目光灼灼:「不要为了我做这样的事。别忘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匡之……」元朗转眸望着她,眸中有灼然的神采,「这几个月来,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一直在假装自己是那种我最想成为的人,隐瞒身份、压抑情感,扮演一个谦和君子的角色。可这根本行不通啊,我除了让自己痛苦之外,一无所获。我不想再难为自己了。」 他微微停顿,喉头滚动,沉声道:「我出身世家门楣,机巧权谋和阴诡手段,我从来都不陌生。我只是不愿作恶罢了。」 唐挽的心勐地下沉,觉得自己曾经熟悉的那个元朗,似乎正在渐渐远去。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袖,说道:「那便不要作恶。」 元朗望着她笑了,笑容仍像是一汪清泉:「匡之,我不会作恶。可若有人要作恶,我不介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唐挽忽然觉得有些头疼。今天本是她的特殊日子,身子虚得很。连日以来的担忧,和一天一夜的折腾,终于也有些支持不住了。她想用手肘撑住桌子,可偏偏桌子一悬,险些就要倒在地上。 「匡之!」元朗一把将人扶住,急急问道,「你怎么了?」 唐挽只觉天旋地转,仍是坚持说道:「汪世栋不能死。他死了,你的案子就消不了了。」 唐挽攀着元朗的手臂才能勉强坐稳,嘴唇全无血色,额上还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元朗神情冷肃,双臂横打将人抱起,小心地放在身后的床上。 唐挽那一阵难受过去之后,也就缓过来了,身上却软绵绵的。元朗坐在床侧,凝眉望着她,脸上满是担忧:「我去叫个郎中来看看。」 「我没事,就是累着了,」唐挽拉着他的袖子,不让人走。 「你经常会如此么?」元朗蹙眉问。 唐挽嘆了口气:「这是第一回,就是累着了,没别的。你听着我的话没有?汪世栋不能死。」 元朗起身去倒了一杯热茶,回来将人扶起来,递到唐挽嘴边。唐挽却不喝,只用一双点了墨的眸子望着他。 「他不会死的,」元朗低声道,「我只是要给苏闵行一个露出马脚的机会。总督衙门是他的地盘,他要规避责任,就不能在这儿动手。」 唐挽松了口气,这才接过杯子喝水。温热的液体流入体内,顿时觉得身上暖了起来。仔细一琢磨,又觉得元朗的心思实在缜密,自己竟然没想到这一层。于是笑道:「果然你是榜眼,就是比我棋高一招。」 元朗一怔,继而笑了,说道:「这都快十年了,你终于承认了,啊。」 他最后这个尾音又轻又软,像是凌霄哄翊儿时候的口气。唐挽微微出了神,继而又想到了些别的什么,偏开了头。 元朗给她盖上被子,道:「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去那边坐。」 他说完,起身走到桌边,背对着唐挽坐下。唐挽翻了个身面朝外,看着他劲瘦挺拔的背影,心中有些恍惚。以往两人同榻而卧也是常有的,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了。 一转眼,竟已经认识十年了。 唐挽迷迷煳煳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元朗仍坐在那里读书。唐挽虽然没睡多长时间,却觉得精神好了不少,起身下了床,走到他身边,说道:「你不去睡会?」 元朗的脸上虽然带着倦色,好在精神也还不错:「不睡了。你去洗把脸,咱们今天还有任务。」 …… 唐挽离开没多久,鸣彦便回来了。他被双瑞使唤了一夜,也是没什么好脸色,进门见元朗仍穿着昨天的衣服,便说道:「公子,您没休息?」 元朗伸了个懒腰,站在窗前唿吸着清晨的空气,道:「小睡了一会儿。」 鸣彦一看床还乱着,便上前收拾。忽然「呀」了一声,急急转身,道:「公子,您受伤了?」 「没有。怎么?」 「那这被子上怎么有血呢?是我看错了?这是血吧?」鸣彦挠着头说道。 元朗走上前,低头看着锦被上那一抹暗红的血迹,被子上犹有余温。 …… 唐挽换衣服的时候发现了袍子上的血迹,心中不免忐忑。她将那旧衣物收到包裹的最底层,出了房门来找元朗,却听说苏闵行正在里面。 「我家公子给唐公子留了个口信,」立在门外的鸣彦说道,「公子说,让您看着办。」 第205页 唐挽失笑,这算是个什么口信? 「要不我去里头给您通传一声?」鸣彦问。 「不必,」唐挽心思一转,说道,「别告诉他们我来过。」 苏闵行这个时候来找元朗,定然就是为了汪世栋口中涉及敏郡王的案子,也不知会给元朗开出什么条件。这种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至于元朗的口信,唐挽一琢磨,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立马带上双瑞出了大门,直奔盐道衙门而去。 这一走就是一天。待唐挽回到总督衙门,已是黄昏时分了。 元朗就站在屋前的院子里,身上披着一件外袍,手捏着茶壶,望着夕阳出神,一副赋闲在家的闲散模样。唐挽走到他身边站定了,也抬头去看那被夕阳染红的天空。 风里雨里这么多年,雷霆万钧的时刻,还能存着这般闲散情调,对唐挽来说还是第一次。 「你去哪儿了?」元朗问。 唐挽看他一眼,说道:「去看着办了。」 元朗笑了,问:「办得怎么样了?」 「都办好了,」唐挽道,「你办得怎么样了?」 元朗点点头:「也妥了。」 两人不再说话,继续并肩看夕阳。双瑞和鸣彦站在廊子底下,对视一眼,不知道这二位打的是什么哑谜。 接下来的几天,唐挽和元朗就好像没事人一样,安安稳稳在总督府住了下来。既不提改稻为桑的进程,也不提审汪世栋。苏闵行倒是偶尔来找元朗密谈,每次他一来,唐挽就远远地躲出去。 终于有一回,苏闵行拦住了晚归的唐挽,问道:「唐大人,徐阁老那边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挽挑了挑眉,说道:「徐阁老的意思,就是裕王府的意思。」 这话说不明白,却也明白。敏郡王是裕王的堂弟,一家人还能不互相保着么?有了裕王这位未来天子的保护,当可以高枕无忧了。 苏闵行的心里瞬间就有了底,拱手道:「多谢唐大人。」 唐挽望着他的背影,淡淡转了身,往回走去。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到第五天,总督府衙门突然闯进一堆人来。带头的侍卫一身锦衣,腰跨长刀,将那明晃晃的令牌往苏闵行眼前亮了一亮,说道:「奉命押送人犯汪世栋回京。」 苏闵行腿都软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惹得京城拱卫司出动。汪世栋被搜了出来推上了车,侍卫又问道:「那唐挽和谢仪呢?」 苏闵行急忙叫人去请,可在衙门里找了一圈,都没看见人影。最后还是马厩里的鞍马小吏上前回报:「唐大人和谢大人套了辆车,也不知去哪里了。」 侍卫问:「走了多久?」 答曰:「得有大半天了。」 急忙搜寻二人的卧房,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倒是元朗房中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字条,上面三个大字:京城见。 侍卫皱眉,手中的长刀紧了紧,高声道:「追!」 ※※※※※※※※※※※※※※※※※※※※ 大家今天都出去玩了嘛~ 评论区好安静啊~ 日万第五天!打卡!目标完成且没有打脸,开心~ 从明天开始日更六千!十黛的目标是回復断更前的收益,杀回app榜单!鞠躬感谢所有订阅的小天使们~ btw,昨天算错日子了,冯楠君要明天才能上线2333 今天奖励第五名! 【走心感谢】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地雷2颗!啾咪~ 第113章 马车飞速行驶在小路上, 唐挽和元朗相对而坐, 都是一脸肃然。两个人此时都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他们二人的配合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元朗与苏闵行密谈, 同意将汪世栋的案子掩盖下去, 条件是敏郡王将余杭县一半的田产拿出来支持改稻为桑。而唐挽则暗中去往盐道衙门,给闫凤仪和徐阁老分别上密函,讲明此中原委,请督察院立案介入, 押送汪世栋回京受审。如今元朗已经拿到了郡王府的出让田产的文书,相当于拿到了敏郡王兼併民田的证据。只要等督察院的人一到, 他们就可以两案并作一案, 将苏闵行也一併押入京城。 既然皇帝亲自布局谋害臣子,那为臣就只能把你的宗族都拉下水。你想做盛世明君, 就要牺牲手足。否则, 看你如何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 可让唐挽和元朗没想到的是,他们没能等到督察院,却等来了拱卫司。 拱卫司是皇宫近侍,只受皇帝指派。可此事皇帝怎么会知道?唐挽为了瞒天过海,连内阁都没敢上摺子。莫非是闫凤仪和徐阁老那边走漏了风声? 此事一旦被皇帝按住,就不好办了。 敏郡王是宗室皇亲, 纵使犯了天大的罪, 皇帝为了维护皇家颜面, 也要多多回护。唯一的破解之道就是闹得天下皆知, 让皇帝为了千古名声而不敢徇私。汪世栋作为重要的人证, 是司法程序里必要的环节。可皇帝这番突然出手,若果真找个罪名把汪世栋杀了,那不仅敏郡王毫髮无伤,余杭改稻为桑一事,也要不了了之了。 唐挽真的是恨,天下大事,都毁在那位弄权的君父手里。 车外传来双瑞的声音:「公子,后面好像有人追上来了!」 拱卫司的雪蹄马以风驰电掣闻名,而唐挽的马车也不过早了他们一刻先行,自然很快就被追上。头先一匹快马飞驰而过,突然迴转,逼停马车。唐挽本就倾着身子往外看,惯性之下险些飞出车外。幸好元朗一把将人抓住,拉入怀中。 第206页 八匹马围着马车团团转。双瑞和鸣彦并肩挡在车前,虽有拼死护主的决心,可如何能敌得过拱卫司的气势。忽然一只手从车内伸出来,搭在鸣彦的肩膀上。鸣彦回过头,就见自家公子已挑了帘站了出来。 元朗站在车架上,长身而立,视线正与那领头的侍卫平齐。侍卫似乎是认得他,拱了拱手:「谢大人。」 「原来是魏三爷。」元朗谦谦回了一礼。 此人是内廷拱卫司的第三号人物,俸禄同指挥使齐平,颇受皇帝信赖。这样的人物,身处朝堂核心的官员们自然不陌生。尤其是闫家,每年过年送出去的供例里,总有这位魏三爷的一份。 说起来,也算是个老熟人。 魏三爷舌头舔了舔牙花子,说道:「谢大人,有人告你以权谋私、贪污受贿。圣上命我等带你回京受审。你这……跑就不合适了吧?」 元朗神色从容,淡淡一笑,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能跑到哪儿去?这条路是通往京城的官道,唐督办正要押我回京呢。」 唐挽在车里听他这么说,不禁心下一悬,忙就要出来。却被元朗的袍袖一扫,挡回了车内。 「这样啊……」总督衙门的桌上留有回京的字条,人又是在回京的官道上,这种说法倒也能说得过去。魏三爷到底念着昔日里闫家给的好处,也不想为难他,便说道:「既如此咱们就一块儿走吧。」 「自然是好,」元朗说道,「唐大人路上还要拜访朋友,就不与我们同行了吧。」 魏三爷咂了咂嘴,说道:「唐大人是督办特使,身上也没有官司,当然可以自己选择。」 元朗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多谢魏三爷。」 他转身回到车内。唐挽早将两人对话听了个完全,低声问道:「这个拱卫司侍卫你熟悉吗?可靠吗?」 「他不会为难我。」眸光闪动,低声说道,「内阁肯定出事了,不然我的案子不会惊动皇帝。闫家现在恐怕也危险了……」 「我知道该怎么做。」唐挽沉声道。 拱卫司在外虎视眈眈,京城局势不明,唐挽虽然放心不下元朗,却也明白,两人之中起码要脱身一人,才能有所转机。 元朗忽然抬手抚了抚她的鬓髮,柔软的青丝缠绕在指尖,便觉心中一动。普天之下,再没有人能像匡之这样懂他。 「我的妻子已有身孕……」纵然不愿提及,此时此刻,却也唯有唐挽一人可以託付,「如有必要,帮我把她送回琅琊老家去吧。」 唐挽胸口一窒,点点头:「你放心吧。」 马车缓缓远去,唐挽站在官道上,目送他们一行走远,心中愈发沉重。 「公子,前头不远有家驿站,咱们去那儿套辆车再走吧。」双瑞背着包袱,对唐挽说道。 唐挽点点头:「一定要在他们之前,赶回京城。」 幸得那驿站离得不算远,两人步行了半个时辰,便看见竹竿上挑着的驿站大旗了。驿站里车马粮草都算齐备,双瑞张罗着套车去了,唐挽则在路边的茶棚里坐下,喝口茶歇歇脚。 茶棚里人不多,稀稀落落的几个,像是客商。这个时节商人大多走水路,走陆路的多是一些沿街贩卖的小商贾。唐挽的目光一一扫过,落在角落里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身材高大,虽然穿着一身短打,但是握着茶杯的手洁白干净,骨节分明,不像是个干活人,倒像是个书生。宽大的草帽将他整张脸都遮挡住,看不清容貌。唐挽刚要移开目光,那人却抬手将草帽摘了下来,放在一旁。 「广汉?」唐挽这一声不大不小,没有惊动任何人,却足够冯楠听到。 他循着声音,望了唐挽一会儿,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匡之?」 苏州一别已是七年光景过去。谁能想到,今日竟在这荒野的驿站里重逢。 …… 京城。 闫凤仪一身绯色朝服,垂手站在西苑大殿之外,偶尔抬抬眼,看向面前通天的白玉台阶。今日的他看上去有些不同了。平素藏在眉梢眼角的倨傲之气悉数敛尽,剩下的竟只有疲惫和忧虑。 宦官陈同快步走来,低声说道:「闫大人,请随我来吧。」 这一个月中,京城的局势急转直下。先是锦衣卫突袭内阁晨会,将徐阁老扣在内阁之中,不得与官员接触。继而兵围闫府,切断了闫炳章与外界的一切联繫。一瞬间,朝廷的两位支柱大臣被分别隔离,就像是水中两座孤岛,外面进不来,里面也出不去。 朝廷乱了。没有了闫炳章和徐阶,帝国的机器好像每一个零件都出了问题,无法运转。六部九司的请示摺子向雪花一样飞来,徐阶却被获准每日只能批阅五十份,剩下的只能堆在东阁里落灰。 百官入玄武门求见圣驾,想向皇帝问个因果,却被拱卫司的长刀挡了下来。三声清鼓之后,帝王登临高台,望着夹到里跪伏着的百官,问道:「你们是要逼宫吗?」 有年纪大的老臣听见这句话,便觉得双膝一软。记忆中,至和元年的那个冬天,皇帝也是登临高台,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走吧,走吧,」老臣们叠声劝着那些新入仕的臣子,用手盖住他们眼中的光亮,「君父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闫徐二公,也自有他们的造化。」 从那之后,闫凤仪就再也没有出过闫府。父亲病得越来越厉害,整日里高热不退,说着一些胡话。他在父亲床头侍奉汤药,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么的软弱无力。说什么凝聚人心,重振闫党。离开了老父亲,他原来什么都不是。 第207页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能坐到这个位置,只因为他是闫炳章的儿子。其实换成另外一个人,也一样能成,甚至比他做得更好。他是一直错把自己的身份,当成了能力。 明白得有些太迟了。 今日,皇帝主动召他进宫。闫凤仪整顿冠帽,跟着内侍进入大殿,掀袍下拜,口称万岁。 皇帝今日的心情倒是很好,见到他笑了笑,问道:「闫凤仪,朕给你那块腰牌,就是让你进宫方便的。可你怎么总是不来见朕。」 闫凤仪心中苦笑,非是我不来,而是每次需要见到君父的时候,君父都在闭关修行。 他只能低头答道:「臣有负陛下。」 「哎,这话可不能乱说,」皇帝踱着步子,笑道,「闫炳章老了,徐阶也老了,两个老朽,如何能治理好朕的国家呢?要是连你们这些年轻人都负了朕,朕这江山,可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闫凤仪低着头,就见一双手伸到自己面前,手掌丰厚,指尖莹白,一点都不像一个五十岁的男人的手。手腕处那白丝绣出的仙鹤振翅欲飞。 他那里敢让君父搀扶,自己撑着身子爬了起来。皇帝垂眸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恭敬、畏惧、小心翼翼,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少年气。好奴才就该是这个样子,君父很是满意。 「内阁总是那些陈腐的老思想,是该换换人了,」皇帝含笑望着他,「从今后,你来主持内阁,朕给你的,会比给你父亲的还要多。」 闫凤仪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太久。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取代自己父亲的位置,为此他已经付出了将近十年的努力。可是今日,当这一切真的发生了,他的心中却半分欢喜也无。 究竟还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臣又能为陛下做些什么呢?」闫凤仪小心翼翼地问道。 皇帝倾身在他耳边,说道:「闫炳章手握权势实在太久了,各省各道,都是他的亲信门生,让朕头疼得很。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是儿子取代老子,也得拿出点魄力来,才能服众。」 闫凤仪的脸色一白,薄唇抿成一条线。 这便是要让儿子,去毁了父亲。 第114章 粗茶一碗, 入喉还带着微微的苦涩。就像眼前的冯楠, 经年风雨,终于从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变成了如今满面尘霜的模样。 「我受封督察院监察御史, 正要进京上任,」冯楠道,「任命书来的突然,我也没来得及跟你们说。」 唐挽心头大喜, 说道:「这是好事啊!」以冯楠的才干,当个县令实在太委屈他了。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歷练, 现在既有经验, 又有精力,正该是大干一场的时候。 冯楠点点头, 说道:「我这次回去, 就是要做一番大事。」 他的神情沉和坚毅,看不出丝毫的欣喜和期待,倒好像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唐挽心头闪过一丝疑虑,问道:「广汉,是谁调你回来的?」 冯楠并不打算隐瞒唐挽,微微一笑, 便将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这就得从当年苏州的横塘客栈讲起。 当年在苏州, 冯楠上给皇帝的密折落入闫首辅手中, 闫党迅速派人秘密将冯楠押解回京。可皇帝的拱卫司却赶在闫首辅之前到了。就在客栈的厢房内, 拱卫司的都指挥使向冯楠宣读了皇帝的密诏。 闫党的势力实在太大, 连皇帝也不能正面与之抗衡,无法保护冯楠。于是皇帝主动将冯楠贬往岭南,明贬暗保,实则让他扎根于地方,收集闫党的罪证。 「我这次回来,只为一件事,」冯楠的双眸似一把利剑,缓缓吐出两个字,「倒闫。」 唐挽听他说完这番话,一颗心仿佛要跳出来:「如何倒?」 冯楠说道:「这一次改稻为桑,就是圣上的布局。便以谢仪贪腐之案为入口,一举将闫党剷除!」 原来不过是一个局。江南建区的国策,满朝瞩目的希望,不过是皇帝用来制衡臣子的一步棋。而唐挽、闫凤仪、元朗,还有那些满怀报国热情的朝廷清流,也不过是在陪着这对君臣,做最后的厮杀。 「元朗无罪。」唐挽的喉咙仿佛着了火,急急地将余杭的实情讲给冯楠听。谁料冯楠竟抬手打断了她,微微一嘆,说道:「匡之,要成大事,哪有不流血牺牲的呢?剷除闫炳章,还朝廷以清明,还天下以公正,难道不值得吗?」 他顿了顿,又说道:「元朗的罪,就是他不该娶闫炳章的女儿。」 他的身份就是他的原罪。 唐挽看着冯楠,觉得自己不再认识这个人了。当年一腔孤勇的少年,终于在和恶鬼的缠斗中,变成了另一个恶鬼。 「以骯脏的手段得来的清明,还是清明么?以卑劣的阴谋获得的公正,还是公正么?」唐挽的声音不大,可每一个字,都撞进了冯楠的心里。 他的脸色白了白,干涸的双唇抿成一条线。 「广汉,你不该拿无辜者的血,去祭献你所谓的信仰。」唐挽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挽袖而去。 唐挽走后许久,冯楠仍旧呆坐在茶棚中。他的心很乱,无数个声音涌进来,几乎将他的耳膜胀破。他从小所受的教育,便是怜悯弱小,同情无辜,守卫公平和正义。可现实却交给他截然相反的处事方法。要有目的,要有所图,要不拘小节,才能成大事。 第208页 错了么? 没有恪守规则的公平,就不再是公平了么?没有维护程序的正义,就不再是正义了么? 「……如今官场的混沌,就是因为赏罚不明。官员考核任免不遵循规矩,全凭个人关系。所以肃清此种种,关键在吏部。需要明确官员任免、审核制度,并且铁面无私地执行……」 是谁在说话? 「……吏部虽然主管官吏审核任免,可是本身也在官员体系之中。一个部门,同时兼着立法、执法、监察三项职能,没有制约,必然乱套……」 冯楠好像看见了,那一年望嵩楼的小方桌前,聚集着五个刚考完试的学生。名次未定,前途未卜,却都是意气风发,针砭时弊,毫无顾虑。 「元朗……」 冯楠的眼睛有些湿,低头将那草帽戴上,在桌面上留下两枚铜钱,继续赶路。 …… 唐挽几乎是一刻也不敢耽搁。日夜兼程,终于赶回了京城。她一入城便察觉出不对来,虽然繁华依旧,可却分明笼罩着一层阴诡的气氛,好像四下里都是偷窥的眼睛。 唐挽未敢停留,直接回家去。 她离开京城这么久,急需知道眼下的情形。而卢凌霄就是她的眼睛。 凌霄这些日子都没敢出门,就是有直觉觉得唐挽快回来了。故而当唐挽真的推门走进来时,她脸上并没有多少惊讶之色,只是看了看门外,便将门关上。 「闫阁老被禁足在府中,徐阁老被软禁在内阁,」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到,「前两天刘王妃说漏了嘴,内阁要变天了。皇帝对闫炳章很不满。」 她说这话时,眼神中都带着快意。 「皇帝要倒闫,为何连徐党也会遭受牵连?」唐挽蹙眉。 凌霄摇了摇头,道:「这个……刘王妃也没弄明白。就是最近风声鹤唳的,我都很少去王府了。」 「沈榆呢?」唐挽问。 凌霄答道:「和一小撮不听劝的,还在玄武门外跪着呢。」 「愚蠢!」唐挽掀袍就要往外走,却突然顿住脚步,转回身来问道,「闫凤华怀孕了?」 凌霄不知她为何突然想起问这个,点了点头。 「几个月了?」唐挽问。 「这……」凌霄掐着指头算了算日子,说,「谢仪离开的时候,都满两个月了。应该快足月了吧。怎么?」 唐挽说道:「你带上双瑞,去元朗家一趟。把闫凤华送到山东琅琊,交给元朗的叔父照顾。」 「难道会牵连到她?」凌霄大惊。她以为闫炳章顶多也就是被弹劾。毕竟做了二十多年的首辅,脸面还是要给的,怎么也不该波及家人。 「现在的情况很复杂,我也说不好,」唐挽道,「凌霄,闫凤华是无辜的,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无辜的。你我夫妻一体,我相信你。你一定要照顾好她。」 凌霄也是个分得清楚的人,她虽然痛恨闫炳章,可对闫凤华却存有好感,于是点点头:「你放心吧。双瑞还是跟着你,你那边有事用得着。谢家的事就交给我了!」 唐挽了解卢凌霄。但凡她承诺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凌霄应下了闫凤华的事,便抱着唐翊出了门。唐挽想了想,回屋换上了朝服,官帽绶带一一归整整齐,便坐上轿子,直奔皇宫而去。 远远便看见玄武门了。唐挽下了轿子,撩袍端带,迈着方正的步子向前走去。玄武门前的夹道上果然跪着几个人,此时已是冬末,积雪白天化了,晚上又冻成了冰碴子。他们就跪在那冰雪里,像是几根楔进地面的木桩。 唐挽看了看,跪着的都是徐公的门生。沈榆跪在最前面,应当是他领头来的。唐挽缓步走上前,在沈榆身侧停下,也不说话,就那么垂头看着他。 「匡之!」沈榆长了长干裂的唇,说道,「你何时回来的?」 「刚到。」唐挽说。 沈榆点点头,他的精神已经备受摧折,嘶哑着声音说道:「老师被软禁在内阁。来,你同我们一起,向陛下请命!」 唐挽看了看后面跪着的四五个学生,微微摇了摇头:「下跪有用的话,还用杀人么。都回吧,别熬着了。」 「匡之……」 唐挽一把将沈榆拉起来,推给双瑞扶着,说道:「用我的轿子,送沈大人回府。」 「匡之,你去哪儿?」沈榆急急问道。 「见老师。」唐挽答。 「内阁不许任何人出入,你见不到老师的!」沈榆冲着唐挽的背影喊道。唐挽却仿佛没听到,仍是端着朝带,步步端正,隐没在宫门之后。 …… 却说卢凌霄抱着唐翊来到谢府门前,想了想,又转回到街上,买了些新出锅的炸果子,才又来到门口扣门。开门的是闫凤华的贴身侍女鸣兰。卢凌霄一见她,说道:「怎么是你来开门?」 鸣兰笑道:「我家夫人想吃炸果子了,让看门的老嬷嬷出去买了。」 「嗨,都怪我来晚了一步。这不是,给她带来了。」凌霄说笑着往里走,就看见闫凤华手撑着腰站在门口,笑道,「唐夫人来了。」 闫凤华本就生的丰腴,如今快足月了,肚子往外凸得厉害,行动愈发不便。凌霄急忙上前迎她,说道:「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这院子里左一个台阶右一个台阶的,可不能大意!」 第209页 闫凤华笑道:「大夫让我多走动,说我太胖了,怕不好生。」 闫凤华被保护得很好,打从怀了孕,她也很少出门去了。那些风声鹤唳都被阻挡在大门之外,故而她的眉宇间,只有即将为人母的欣喜和满足。 两人便在院子里坐下来。鸣兰拿来厚厚的垫子给闫凤华垫在身下,隔开石凳上的凉气。唐翊正是折腾的年纪,一件闫凤华就咯咯地笑,张开手找人抱。凌霄却把他放在地上,说:「谢夫人现在有身子,不能抱你,你自己一边玩去。」 闫凤华也是极喜欢唐翊的,看着孩子在院子里跑着玩,说道:「也不知我这肚子里的,是个儿子还是个女儿。」 「你肚子这么大,兴许是儿女双全呢。」凌霄笑道。 「那是最好。」闫凤华低头浅笑,仿佛想起什么,说道,「唐夫人,我们相交时间虽然不长,可总觉得与你最投脾气。况且我们两个的夫君关系又那么好。所以我想……等这孩子生出来,就让他认你做干妈,你意下如何?」 凌霄笑了,说道:「干妈要做,依我说不如更亲近些。你这肚子里要是个女儿,就许给我家翊儿当媳妇吧!」 闫凤华一怔,道:「好是好,可是这么大的事,还是要等夫君回来了再让他们商量吧?」 「嗨,孩子在咱们肚子里揣着,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凌霄道,「你只说,好不好,喜欢不喜欢。」 闫凤仪是大家闺秀,平素规矩管了,可偏偏就喜欢凌霄这样泼辣爽利的性子,道:「喜欢,那咱们俩就定了。」 「定了!」 两人又各自取下贴身的金鍊子交换了,当做是订婚的信物。凌霄将那金鍊子收好,眸光一转,说道:「昨天我家老爷来信说见着你家老爷了,还说琅琊老家的叔父病了,着急的不行呢,可好些了?」 闫凤华脸色微微白了白,她不愿告诉凌霄元朗走后只在头三个月给她写过信,后来就再也没有了。那最后一封信里,元朗还特别说了一句,在外工作不宜总收家书。闫凤华虽然心里委屈,却还是体谅着他,也没有再写过。 「好……好多了吧。」闫凤华说道。 凌霄是信口胡说的。可见她这反应,心里也有几分疼惜。想了想,说道:「这两口子过日子啊,不仅要相敬如宾,也得互相体贴着。琅琊老家的叔父和你夫君情同父子,他现在在外面公干赶不回来,你这个做媳妇的,正好替他尽尽孝道啊。」 这话说得确实有些道理。闫凤华垂眸,看了看自己臃肿的身子,说道:「可我现在这幅样子,可伺候不了老人啊。」 「谁让你伺候了?你只要回去在那儿坐着,自然有下人伺候。」凌霄道,「再说了,你这肚子都这么大了,要是能把孩子生在家里,老人看了一高兴,兴许病就好了呢。」 闫凤华本是个耳根子软的,听她这么一说,也动了心思。凌霄趁机吩咐道:「鸣兰啊,你快去给你家夫人收拾衣服。今天就启程。」 「这么着急?」闫凤华一惊。 「早一天走,早一天到。等老人家病好了你再回去,又不知落下什么埋怨呢,」凌霄说着,又催促鸣兰,「快点啊,被子多带上几床,路上铺在车里不受罪!」 此时出去买炸果子的老嬷嬷也回来了,再加上外屋两个小厮,都被凌霄调动起来。马车很快就套好了,停在大门前。凌霄搀着闫凤华上车,便听一个声音道:「二小姐!」 闫凤华一怔,侧头去看,发现是自己哥哥的贴身随从。 「闫让?你怎么来了?」闫凤华问道。 「小姐是要上哪儿去?」闫让神色惶惶,看看卢凌霄,再看看眼前的车马,「小姐,您还是跟我走吧!公子让我送您回江西老家。」 凌霄的心思转得极快,忙上前打断,说道:「这嫁了人哪还有回娘家的道理,可该说说你家公子了!」又对闫凤华道,「快上车吧,别耽搁了行程。」 闫凤华早就觉得不对,但是被凌霄一叠声地催着,也无暇考虑那么多。此时见闫让惶惶然的神色,再看凌霄强撑着的脸色,立时心中一沉:「出事了,对不对?是谢郎,谢郎怎么了?」 她心里记挂着元朗,急得脸色都白了。凌霄赶紧安抚:「没事没事,昨天来信还说呢,好得很。」又转头给闫让丢了个眼色。 闫让也不知是没看到,还是慌了神,说道:「是公子和老爷出事了!闫家要完了!」 闫凤华大惊:「你说清楚,怎么回事?」 「老爷已经被圈禁在府中了,公子进了宫,现在还生死未卜。」闫让哭道。 闫凤华只觉得胸口仿佛有一个铁块,急速向下坠落,一直坠到小腹。周围的世界突然没了声音,然后她双膝一软,向后倒去。 「凤华!」卢凌霄双手卡在她腋下,愣生生将人托住,高声道,「快去请大夫!快!」 小厮跑得快,一熘烟就不见了,剩下的丫鬟婆子们七手八脚把人往屋里抬。卢凌霄的目光越过人群,像一把弯刀,射向闫让。 闫让的脸上,还带着未及收起的笑意。 ※※※※※※※※※※※※※※※※※※※※ 今天一不小心日了个八千……没剎住 沈榆:匡之每次都不听我的嘤嘤嘤,腿要废了嘤嘤嘤,广汉回来要搞元朗怎么办嘤嘤嘤,每天都在嘤嘤嘤 第210页 你们猜闫让是个什么路数? 今天奖励第四名! 【走心的手动感谢】 感谢糖酥的地雷1颗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1颗 爱你们啾咪~ 第115章 皂靴踏上白石台阶,绯色的袍角越过高高的木槛, 便入了内阁的大门。 这是唐挽第一次进入内阁。房间四面的窗都关着, 阳光照不进来, 她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眼前是个二十步见方的大堂,大堂正中一张高桌,上面堆满了文书, 一摞又一摞,高矮错落, 像是连绵不断的山丘。高桌两侧各摆着三张椅子,尽头的主位上还有一把太师椅, 看上去比那另外六张椅子的身份要高出许多, 应当就是首辅的位置了。这便是内阁的晨会厅,也是帝国权力的核心所在。 今日这大厅里空空荡荡, 椅子也是歪七扭八, 可以想见最后一次被使用时,当是在一种极慌乱的情况下结束了晨会。唐挽抬步往里走,四面墙各连着一间阁房,同样也是黑洞洞的, 没有人气。 「匡之。」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人心头一惊。唐挽转过身,才看见那西阁里有些光亮,徐阶正坐在桌前望着她。 「老师。」唐挽走上前, 低身下拜, 「学生有负老师重託。」 徐阶的鼻樑上架着一副眼镜, 深沉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看向跪在面前的年轻人。 「起来吧,」他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唐挽起身,望着眼前垂头的老者,问道:「老师都已经知道了?」 徐阶点了点头:「我只是被关着,却不是聋了、瞎了。」顿了顿,又问道,「沈榆可回去了?」 「是,刚刚送回去了。」唐挽说道。 「你做得对。」徐阶嘆了口气,道,「沈榆是个好后生,就是未免有些太过执着了。」 徐阶抬眸,望向唐挽,面含笑意:「不像你,懂得进退取捨。我这些学生里,也就数你,最为通透了。」 唐挽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就得了这样的夸奖。不过有一件事可以确认,徐阶并非是像外界传言的那样,是被圈禁在内阁的。 从唐挽进了宫门,可谓是畅通无阻。只在内阁外遇见了巡视的陈同。唐挽早已做好了同对方据理力争的准备。谁料陈同只是一甩手中的拂尘,好像根本就没看见她。 所以徐公并非被圈禁,倒更像是在这里躲避着什么。他不想见旁人,只是在等唐挽回来。 唐挽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猜测,令她不寒而慄。她无法抑制心中的冲动,问道:「老师,皇上的计划,您一直都知道,是不是?」 他自然是知道的。不然闫凤仪的奏疏怎么会那么快就得到批红?不然江南道督察使的职位为何会落在元朗的头上?不然唐挽密函中的内容,为何会被皇帝知晓? 徐阶和悦地望着她,目光中有欣慰,亦有骄傲:「那不是皇帝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是我的的计划。」 「徐公!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江南建区是国策啊。只要有益于朝廷,有益于天下百姓,便是闫党又何妨?」唐挽的声音都在发抖,「满朝的期待,士子的信任,都被辜负了。徐公,值得吗?」 「值得。」徐阶凝眉,起身负手立于窗前,沉声道,「我入内阁三十年,次辅做了二十四年。眼看着闫炳章父子把持朝政,致使社稷沦陷、风气颓靡、同僚戕害,能臣名士永无出头之日。试问这样的朝廷,如何能够被挽救。什么是国策?倒闫才是国策!只有扳倒了闫炳章,才能荡涤干坤,还天下以公道!更是告慰诸公的在天之灵!」 不是的。闫炳章父子如何能有那么大的力量?朝廷的堕落岂能归结于几个臣子的贪腐。真正的弊病是制度,是那个高高在上,妄图以权谋来操控一切的君王。 可这些话,唐挽并没有说出口。她的目光落在徐阶书桌前,那幅打开了一半的画卷上。 青衫白裳,曲水流觞。画上的内容她实在太熟悉。老师的书房里有,凌霄的道观里有,如今徐阶书桌上,也有。 「是卢焯先生的画。」唐挽说道。 徐阶的背影微微一僵,转过头来看唐挽,惊诧于她如何会知道卢焯,甚至知道这是卢焯的画作。低眉一看,那露出来的半幅正好有卢焯的落款。再一想,至和元年那一场科举,卢焯原是主考官。于是也就明白了。 「卢焯卢继盛,亦是因闫党而死,」徐阶的手将画中人一一拂过,隐忍着心中沉痛,道,「还有唐奉辕、赵谡……亦都是被戕害的同僚。」 徐阶抬袖,拭去眼角的泪光,道:「匡之,我知道你胸怀广阔,定然觉得我这一次是不顾大局,意气用事了。我亦知道,朝廷如今这局面,也并不能将根由全都归结于闫炳章父子。可他们的确是罪魁祸首。」 原本是有机会的。二十年前,如果那场祸乱没有发生,如今的朝廷当是另外一番局面。 徐阶入仕的时间早,在七人之中的年龄最大,很得几位朋友的敬重。因此,当唐奉辕想为这份盟约寻找一个保密人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那是一份生死盟约。缔结盟约的两方,就是唐奉辕和闫炳章。两人相约,要穷尽毕生所学,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制度革新。他们要让行将就木的大庸,迎来新的生机。 这势必会损害许多显贵的利益,也势必会遭遇无法预估的困难,甚至连皇帝也都将站到对立面去。所以他们将身家性命都託付给彼此,从此毫无保留,共同进退。徐阶便是他们的见证。 第211页 可计划最终还是被泄露了。皇帝的刀下有冤魂,却绝没有漏网之鱼。整个京城都在抓捕文士和学生,翰林院七十二学士死走逃亡、一夕散尽。百官聚集在玄武门前跪请收回成命,却成了触动皇权的逆鳞。如果不是那场大雪,玄武门青砖上的血迹,还不知要擦洗多久。 唐奉辕身死名灭,连同他呕心沥血写出的变法政策,也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 「就在这内阁的大门前,那些我们当做宝贝一样的新法政令,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徐阶仿佛又看到了那摧心裂肺的一幕,眸中暗流涌动,「点火的人就是闫炳章。他那么决绝果断,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唐挽仿佛亲眼看到了那个场景。火光沖天,燃烧的灰烬四散飞舞,一个赤城臣子的全部心血,就这样灰飞烟灭。 所以当年在花山,她所看到的至和新法是那么荒唐。因为那根本就是一个未完成的法案。也幸好花山地处偏远,得不到朝廷的重视,才让她父亲的心血得以保存一二。 唐挽的心忽然有些轻松。原来她的父亲并非一个弄权的政客,他的死也并非是争名逐利的结果。他是一个如同商鞅那样,值得人尊敬的变革者。 这些年来她一直无法认同自己的父亲,甚至曾在午夜寂寂时,从心底生出怨怪。今日得知真相,就像是一缕阳光,终于将她内心那些阴暗晦涩的角落找了个通透。埋藏许久的心结终于解开,关于父亲的那些零散又模煳的印象渐渐聚拢。那个高大伟岸的男人终于在一片盛光中转过身,冲着她张开了手。 她很想他。 眼眶湿了湿,泪水却被唐挽硬生生逼了回去。她舒了舒眉心,望向徐阶,道:「老师,您确定是闫炳章背叛了变法吗?」 徐阶也终于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抬手按了按额角,道:「知道变法的仅我们三人。唐奉辕被贬后,他就接任了首辅。还能有谁?」 唐挽点点头:「的确。」 徐阶望了她一眼,说道:「原本也不想同你提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还是得把眼前的事办好。皇上这一次,不仅是在倒闫,更是要整治所有不听话的臣子。彭城之事,想必圣上对我还有所介怀,我不能出面。」 徐阶说着,从旁边取过一张信笺,落笔成章:「你出去之后,先去找裕王,请他无论发生什么,都千万不要出面。然后再去知会那几个相熟的御史,上本参闫炳章的时候,也一定记得把我参上。」 他说完,将信笺递给唐挽:「这是我的手书。你以此为信物,他们当会信你。」 唐挽伸手去接,徐阶却向后撤了一撤,唐挽的手便悬在了半空。 「你不问问,为何要让御史参我?」徐阶问。 唐挽低眉答道:「一是让陛下消消气,二是让御史们自保,避免被陛下认作徐党,再生猜忌。闫党一倒,朝廷必定伤筋动骨,到时候还要老师出面来重整局势。给陛下一个台阶,将来才会更加放心地倚重老师。」 徐阶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射过来,像是两把刺透人心的利剑。他忽然一笑,说道:「知世故而不世故。匡之,望你永远都有一双玲珑眼,和一颗赤子心。」 信笺放入唐挽掌中:「去吧。」 唐挽低身行礼,缓步退出西阁之外。走到那昏暗的大堂中,她又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徐阁老怔怔地望着桌上的画卷出神。许久,一声嘆息。 双瑞就在宫门口等着她。见唐挽面色苍白地走出来,忙上前搀扶:「公子,您没事儿吧?」 唐挽回过神来,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午时刚过,」双瑞道,「您还没用午饭,咱们先回家?」 唐挽抬起头,头上是槓晴的天,和灼灼的煞白的日头。她的心忽然坚定,转身上轿:「去裕王府。」 「是,」双瑞高声道,「起轿,裕王府!」 ※※※※※※※※※※※※※※※※※※※※ 十黛突然出现,趁着大中午的来做个调查 本卷有几个大番外可以写,请大家来投票,哪个票数高就先写哪个,没人投票的就考虑不写啦~ 【今日问答】番外我要看…… a 至和元年爹们的那场大案子到底是咋回事! b 闫凤华和元朗这一场不该发生的故事 c 双瑞和闫让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d 前面几卷残留的一切伏笔请帮忙串一下谢谢! e 我要提名: 昨天感谢榜漏掉了一个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地雷1颗! 啾咪~ 第116章 刘王妃这些日子以来的焦虑, 终于在见到唐挽的时候, 有了一丝缓解。 「先生快请坐!」刘王妃忙着将她往座上引,吩咐丫鬟, 「去泡茶来!」 唐挽却只是躬了躬身子, 说道:「多谢王妃。臣还要去见其他几位大人,不能耽搁太久。」 唐挽神色肃然,长身立于殿中,气度从容不迫, 使人心安。 刘王妃便点了点头。 唐挽问道:「王爷不在府上?」 「王爷病了,」刘王妃脸上似有难色, 说道, 「先生有什么话,同我讲也是一样的。」 唐挽心思一转, 便想到了其中的道理。敏郡王私吞民田的把柄还落在元朗手里, 元朗和唐挽又是一路……想必敏郡王已经向裕王府求助了。王爷不见她,也是为了避嫌。 第212页 如此正好。 唐挽从袖中取出徐阶的书信,双手奉上,道:「臣刚从内阁回来,这是徐阁老的手书。有些话,需要交代一下。」 刘王妃看过手书, 递还给唐挽, 道:「先生请讲。」 唐挽说道:「这一回皇上下定决心倒闫, 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但也一样有危险。陛下是个极为聪敏的人, 也会利用这个时机,试探儿子们的忠心。所以一定要让裕王爷一切如常,平时做什么,现在就还做什么。可有一节,不论这一次倒闫牵连到谁,都不要去说情。一定不要让皇上认为,王爷已经参与到党争之中。」 刘王妃点了点头,復又蹙眉,问道:「那如果……牵连到了皇亲国戚,该如何?」 这种情况徐阶没有交代,可唐挽心里却很明白,说道:「不会有皇亲国戚牵连其中的。」 刘王妃抿唇望着她,似是在推测她话中的含义。一时沉默,两厢静对,刘王妃突然说道:「既然如此,先生可否将敏郡王所写的那份字据,交还给妾身?」 唐挽微微一笑,觉得这位王妃杀伐果断,是个通透的人,从心里生出几分喜欢来。 「臣说不会有皇亲国戚牵连其中,也不希望有无辜的人遭到陷害,」她干脆把话挑明,「只要谢仪无罪,敏郡王就会很安全。」 刘王妃脸上显出疑惑的神色:「你为何要救谢仪?他是闫党的人。」 「闫党也有一心报国之人,徐党亦有趋利避害之辈。无辜就是无辜,不该被牵连。」唐挽道。 刘王妃眸光闪动,说道:「先生有德,但你可知如此,就枉费了徐阁老的一片苦心。」 唐挽何尝不明白,徐阶将自己派往余杭去查元朗的案子,就是希望元朗的罪名由自己坐实。倒闫一成,她就是办案有力,大功一件。到时候六部高升,入主内阁,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便是徐阶为她铺的路。 这刘王妃也的确聪明,竟然看懂了徐阶的用心。 唐挽敛眸,说道:「上次王妃在花园里,让小世子拜臣为师的时候,曾经说过,希望给小世子找一位德才兼备的老师。从那日起,臣便更加谨言慎行,一丝也不敢懈怠。」她微微弓着身子,看似卑微恭谨,却分明一身傲骨,「裕王殿下是未来的天子,那小世子也就是将来的皇太子,迟早也要做皇帝。臣想藉由今日之事,给自己的学生上第一堂课。身为天子,第一要务就是持心以正,谋事为公。不可为了满足一己私利,而做出不公不正不义之事。」 刘王妃怔怔地望着唐挽,心头的震动毫不掩饰地展现在脸上,许久,方才敛眸垂首,向着唐挽福身一礼:「先生的教诲,妾身记下了,一定会转教给小世子。」 「有劳王妃。」唐挽展袖行了一礼,转过身大步离去。 唐挽离开王府,又去见了平素交好的几位御史言官。对于徐阁老被禁足内阁之事,他们都十分担忧,如今见到了徐阁老的手书,便也都安下心来,回去各自准备奏摺去了。 天已经擦黑了。唐挽坐上轿子,忽然从窗外递进来一个香喷喷的油纸袋。 「这是什么?」唐挽蹙眉。 「油饼,」双瑞的头从窗子外面钻进来,说道,「公子,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吃两口吧,别把身子熬坏了。」 「有心了。」唐挽接过来,咬了一口,味道还不错,难得的是还温乎着。 「刚买的?」唐挽问。 双瑞笑了笑,说道:「您一进去我就去买了,一直放怀里温着呢。」 真到这个时候,才发觉饿了。油饼很香,唐挽吃得很满足。 「你吃过了吗?」唐挽都快吃完了,才想起来双瑞也是跟着自己跑了一天,也没时间吃午饭。 「我早就吃过了,」双瑞就这么趴在轿子的窗口,咧着嘴看着她,道,「公子,咱们回家吗?」 唐挽摇了摇头:「还得去趟沈大人府上。」 双瑞侧头想了想,说道:「咱们都折腾了一天了,您早点回去歇着吧。有什么要说的话,我替您带去。」 「你?」唐挽失笑,「你去过沈家吗?」 双瑞笑了,说道:「虽然没去过,但是我知道在哪儿。这京城里的大院私宅,不敢说全知道,认识九成总是有的。」 唐挽挑眉:「你从哪儿认识的?」 双瑞说道:「每个当官的都有书童随从,大部分都是从奉贤院买来的。奉贤院在京城开着一家书馆,我们不当值的时候,也常去那儿消磨时间。互相都算熟识。」 竟然还有这样的关系。唐挽眸子亮了亮,说道:「什么书馆,下回也带我去看看。」 双瑞挠了挠头:「嗨,我们下人玩的地方,不上品的。别脏了公子您的眼。」 唐挽瞥他一眼,道:「不去也行。不过你可别把咱们家的事往外说。」 双瑞瘪了瘪嘴,道:「又说这话,您还不知道我么?」说完就把头从窗子里缩回去了,一副不太想理唐挽的样子。 唐挽失笑,把那牛皮纸袋子丢给他,说道:「愈发没规矩了。行了行了,又错怪你了。不过你那个书馆倒是可以常去,指不定那一天用得着。」 双瑞眼珠一转,应了一声。 沈榆家在城北,是一处规规矩矩的四合院。唐挽的轿子落地,双瑞上前扣了门,来开门的是一个妇人。 第213页 「你是?」妇人看唐挽一身官服,便知道是同僚来访。 「在下唐挽,是瑞芝的朋友。」唐挽道。 妇人一眼看见唐挽身后的双瑞,认出是今天上午送沈榆回家的那个人,忙道:「快请进来吧。」 这妇人便是沈榆的妻子,从小定下的娃娃亲。乡野里长大,没读过什么书,好在为人通达随和。和沈榆这个才高八斗的文人自然是没什么共同语言,不过相敬如宾罢了。 沈榆果真在雪地里跪坏了身子,此时躺在床上还有些高热。唐挽在他床边坐下来,听着他急咳了一阵,唤道:「匡之,你怎么来了。」 唐挽嘆了口气,说道:「你果真那么傻么?以为跪着,就能让皇帝回心转意?从古至今哪个臣子不是跪着,又有哪个昏君被跪成了明君?」 「匡之,慎言!」沈榆忙拉住她,又引得一阵咳嗽。唐挽见他如此,心里也不舒服,到桌边取了一杯热茶,扶着他喝下。 「我见到老师了。」唐挽说。 「他老人家如何了?」沈榆眼中满是关切。 唐挽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徐阶帮助皇帝布局之事告诉沈榆:「我看着气色不错,你不必担心。」 沈榆点了点头,说道:「徐公都一把年纪了,竟还要这般操劳。哎。」 唐挽又问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闫家有什么动作吗?」 沈榆摇了摇头:「只听说闫阁老病得更重了,也少见闫凤仪出来走动。想必也是知道这一回,再难有转机了吧。」 唐挽却有些狐疑,难道闫阁老真就这么坐以待毙了? 正想着,沈榆的夫人进了门,说是准备了晚餐,问唐挽要不要在这儿吃。 沈榆一听这话就急了,道:「什么叫在不在这儿吃?来了自然是要在这儿吃的。你这样说话,不是在赶人家走吗?」 沈夫人脸色一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说错了话,低着头不敢再言语。 唐挽急忙道:「嫂夫人问我也是应该,我又不会跟你客气。」又对沈夫人说道,「请帮我也准备一双碗筷吧。」 沈夫人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唐挽忽然有些走神,心想着,像她和凌霄这样的女子,果真是做不了人家的夫人的吧。 晚餐是一菜一汤,江浙口味,比较清淡。唐挽刚吃了油饼,也吃不下去,只坐着陪着沈榆。沈榆正在病中,也是强咽了几口,便放了筷子。 油灯闪了一闪,照着这家徒四壁的小房子。沈榆如今已是正六品的品级,却仍然过得如此清贫。唐挽突然生出些感慨,他们这一群人,倒真是一腔热血,大公无私了。 「我见到冯楠了。」唐挽突然说。 沈榆一怔:「广汉?」 「他受封了监察御史,估计这两天也就到京城。」唐挽道。 沈榆的眸子瞬间被点亮,病容一扫而光,搓着手说道:「那真是太好了!监察御史……为何会封这个职位?」 唐挽凝眸,道:「他奉命彻查江南道督察使贪污受贿的案子。」 「江南道督察使……」沈榆大惊,「元朗的案子?」 唐挽望着桌上那一豆油光,沉声道:「这案子无非两种结果。元朗获罪,闫党倒台,冯楠回京;或者,元朗无罪,冯楠办案不力,便再难復起了。」 沈榆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成这种局面,霎时间面如死灰。唐挽抬眸望着他,道:「我这里还有第三条路,如果成了,他们两人都能安然无恙。」 「那如果不成呢?」沈榆的声音都在发抖。 唐挽淡淡一笑:「你要帮我,就不会不成。」 ※※※※※※※※※※※※※※※※※※※※ 大家的意见十黛收到啦~ 闫凤华的番外先安排上,目前暂定顺序」b-a-c-d 目前还没有提名e的,看有没有人点梗~ 好久没玩问答题目了,咱们今天来玩一回~ 【今日问答】沈榆的老家在哪儿? a 浙江金陵府 b 安徽大名府 c 广西柳州府 d 山东琅琊府 e 长沙臭豆腐 今天奖励第三名! 【手动走心感谢】 感谢雪霁天青的深水鱼雷1颗!人生中第一个深水啊好开心!点播收到,凤华番外已安排!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投出的地雷1颗!啾咪~ 第117章 早春的雨还带着冰霜化水的寒意。唐挽穿了一件天青广袖长袍, 长身立于亭中, 抬头望着檐角挑起的淡漠天色,忽然发现, 好像每一次她到这五里亭来, 都在下雨。 十里长皋五里亭,天涯送月泪缘缨。 这本就是个惹人伤心的地方。 远远地,就见山间小路上,一个料峭的身影踽踽而来。冯楠一身蓑衣斗笠, 竹杖芒鞋,冷肃的眉目映着霖漓春雨, 好似一段闪着光的寒铁。他是走到近处, 方才看见亭中站立的身影,一时踟蹰, 不知该不该近前去。 唐挽却先一步出声唤道:「广汉。」 「匡之……」冯楠的唇抖了抖, 又想起之前在那驿站中,两人的对话,从心里生出一丝尴尬,「你可是专程来迎我的?」 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了。毕竟匡之一向与元朗交好,如今的局面, 怕也是做不成朋友了。 唐挽淡淡一笑, 道:「当年就在此地, 你对我说, 明珠蒙尘只是一时, 一定会有得见天日的时候。果然,我们又在这里见面了。此处距离京城还有一段距离,我备了一杯薄酒,想邀你共饮。」 第214页 冯楠的目光透过重重雨幕,望向远处的城池。京城只是一个晦涩浅淡的影子,眼前人却要浓烈鲜活得多。 他摘下斗笠,步入亭中。 酒是新酿的富贵酒,一直在温酒器里暖着,入口绵软香醇,驱散了冷雨的阴寒之气。唐挽又将空杯斟满,说道:「瑞芝还在病中,不然也要来接你的。」 「瑞芝病了?」冯楠问。 唐挽说道:「在玄武门前的雪地里跪了好几天,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了。」 冯楠又问:「为何要跪?」 唐挽答道:「皇帝将徐阁老禁足在内阁中,朝中官员皆不得见。瑞芝曾多受徐阁老的照拂,他是个重感情的人。」 冯楠的眸光暗了暗。 唐挽又说道:「冯晋阳也说要来的,可是户部出了乱子,说是去年的开销和预算根本对不上,亏着几百万两银子。想必今年又要加税了。他忙,也走不开,让你切莫怪他。」 「自然。」冯楠心头初回京城的热切,已被唐挽这几句话压了个完全。他这些年在地方为政,深知百姓疾苦。再加税,锅中无米,如何生活? 唐挽端起酒杯,莹白的指尖掐着青瓷最纤细之处,说道:「这酒是我在花山做县令时,出的特产。虽然不是什么名酒,但是味道还不错,元朗就特别喜欢。一直说让你也尝尝,今天就得着机会了。」 她一提元朗,冯楠的心中就不是滋味。只觉得这酒入口也没有那么甘甜了,反而带着淡淡的苦涩味道。 唐挽接着与他闲聊,聊只聊往昔的情谊,友人的思念,当年的抱负,却对如今的局面只字不提。冯楠越听越难过,沉默许久,说道:「匡之,别说了。」 唐挽果真停了下来。细雨迷濛,打在周遭的木叶上,发出簌簌的声响。于是亭子里便更安静了。 冯楠仰头,发出一声喟嘆,道:「匡之,我也很痛苦,可我别无选择。」 「你在痛苦什么?」唐挽问,「是不得不玩弄权术以达成目的,还是要牵连无辜的同年?」 「都是,全是,」这两日他独自在山间行走的时候,耳边不断迴响着驿站里唐挽的话。他必须贯彻皇帝的计划,因为他已经为此付出了近乎十年的光阴。他也坚信,只要闫党倒了,朝廷便会迎来一个新的局面。 可唐挽说的也没有错。为了达成目的而牵连无辜,那他又和那些弄权的闫党中人有什么区别? 唐挽伸出手,温暖的手掌覆上冯楠的手臂,带来不多的那一点暖意。 「广汉,何必将自己逼入死局?明明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唐挽道,「闫党作恶甚多,难道就找不出一个实实在在的罪名么?何必要牵连无辜的元朗呢?」 冯楠微微一怔,继而蹙眉,说道:「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可是……这个时候,去哪里找合适的案子?地方小吏,尚不足震动朝野;而朝廷大员,又少有把柄能够被抓住。我何尝不想救元朗,可是……」 唐挽望着他,眸光坚毅,淡淡含笑:「何必去别处找,眼前不就有一个吗?」 冯楠眸光混沌,未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待到想明白了,便露出震惊之色,旋即又生出悲悯来:「匡之……你何必如此?」 「我本应如此。」唐挽说道,「苏州一案,我是离李义最近的人,李义又是闫党心腹,这么多年闫党打点上下输送的银两大多经过苏州的渠道。这些帐目仍在我手中,一旦公之于众,必定引得满朝譁然,闫炳章再也无法翻身了。」 「可是……可是你也要前程尽毁了!」冯楠道。 「我若不站出来,前程尽毁的便是元朗,」唐挽道,「他与我不同。元朗无辜,我却是实实在在的局中人。」 冯楠抿唇望着她,道:「天下人无不趋利避害,可你匡之却不同。冯楠庆幸,有你这样的朋友。」 唐挽眸光闪动,说道:「其实我等这一天也等了许久了。唯有将苏州案的内幕大白于天下,方能还我内心一个清净。广汉,倒闫之重任,元朗的清白,就都交给你了。」 杯子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榆自那日送走唐挽之后,便觉心中戚戚,未有一夜能睡安稳的。又在床上惶惶然躺了几日,再也躺不住了,于是换了朝服,想要去衙门里看一看情况。 徐公被圈禁内阁之后,衙门里也难免人心浮动起来。沈榆忙着处理案上积压的公文,焦头烂额中,忽听旁边人说道:「看见了么,今天拱卫司押人进城了。」 「押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定然是下了诏狱了。」 「是之前那个江南道督察使吗?闫阁老的女婿?」 「还有个余杭知县。对了,那位国子祭酒不知怎么的,也给押走了。」 唐挽?沈榆惊了一头冷汗,忙拉住身边同僚,问道:「可看清了,果真是国子祭酒唐挽?」 「当是没错的。」那人说。 沈榆立时便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拿起朝冠,跑出了衙门。下了台阶,却又停下了脚步。他站在煞白的天光底下,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他又能去找谁呢? 对了,匡之那日是怎么说的来着?都察院左都御史,白圭白大人! 沈榆除了六年一次的京察之外,还从未进过督察院的大门。在门前求见,徘徊许久,终于有文掾小吏出来,引了他进门去。 第215页 督察院的格局与别的衙门不同。房梁挑得极高,又多是纵深的夹道,灰瓦高墙,颇有压迫肃穆之感。白圭就在大堂中等着他,一双浓密的黑眉如同两把利剑,悬在明镜一般的双目上。 「唐挽怎么了?」白圭问。 沈榆擦了擦额上的虚汗,便将唐挽教给他的话,原原本本复述出来:「匡之说,当年苏州案的帐册仍在她手中,她要救人,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是那件案子是大人您经办的,恐怕牵连到您,因此提早知会一声,请您早做打算。」 白圭眉头紧蹙,沉声问道:「她人在哪儿?」 沈榆急急道:「刚刚听说已下了诏狱。大人,那苏州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匡之只说这样能救冯楠和谢仪,却没说会把自己也搭进去啊!」 白圭面容冷肃,沉声道:「此事你不要知会任何人。」言罢,便一整袍袖,大步往外走去。 唐挽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被下诏狱的一天。这诏狱她曾无数次地听人提起,是个有进无出、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今天真的来了,看看四周砖墙,房顶天窗,便觉得也不过如此。 牢房内收拾得还算干净,看守的拱卫司侍卫们也还算客气。想必是因为这里只住过达官显贵的缘故。唐挽所在的这间牢房,东面的墙上还题着一首诗,只是年代久远,字迹都已经斑驳了,只能隐约看见一句: 凤毛丛劲节,只上尽头竿。 呵,都被关在此处了,竟还有这般心性。倒不知其人最后下场如何。 既来之,则安之。唐挽不轻不重地嘆了口气,整顿衣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匡之?」 竟是元朗的声音。原来关押两人的牢房竟是比邻,而且此处的大牢有一面是通透的,只用木栅栏隔开,声音自然也就清晰地传了过来。 「元朗。」唐挽唤道。 果真是她!元朗先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听真是她的声音,心中满是疑惑,急急道:「你怎么进来了?」 唐挽唇边含了一丝笑意,道:「你不必管我,我进来自然有我进来的道理。」 元朗何其聪明,况且他与唐挽心意相通,推己及人,也就明白了唐挽的目的,急急说道:「匡之,你别犯傻。我的案子是诬告,等风头过去了还有翻案的余地。我等着你给我翻案呢,你可别把自己搭进来!」 原来元朗也已经知道了如今的局面。唐挽沉声道:「倒闫势在必行,你受此牵连,是没有机会复查翻案的。元朗,我也并非只是为了你。苏州一案,我也该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你要交代自可去督察院陈情,何必要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元朗忍不住高声唤道,「魏三爷!唐挽与闫党并无牵连,她是徐阁老的门生!不可将她关押于此!」 唐挽听着元朗的唿喊,微微垂眸。她知道,不会有人理他的。 忽然从角落里传来一阵笑声。 第118章 这笑声突如其来, 听上去有些瘆人。仔细一听,才分辨出来是汪世栋的声音。 原来他也被关押在一旁。 「汪大人,」唐挽说道,「知道我来了,您这么高兴么?」 「哎呀, 要说还是唐老弟重情义, 啊?知道进来陪老哥哥,」汪世栋的声音带着笑意,道, 「也不知道你究竟是假聪明,还是真愚蠢。」 「假聪明,真愚蠢。汪大人不是已经给我下了定论了么。」唐挽淡淡说道。 汪世栋仰面高卧, 以手撑头, 道:「你们这些后生啊,就是太意气用事。出了事儿不知道往后躲,反而还往前凑。一个不行, 还两个都搭进去。蠢, 真蠢。」 元朗沉默了许久,开口道:「匡之,如果你因此丢了前程, 那这官我也不做了。天涯海角,咱们游歷四方去。」 有那么一刻, 唐挽觉得这真可以算是个不错的结果, 她甚至从心里生出憧憬来。于是她开口应道:「好。」 忽然传来脚步声, 原来是魏三爷到了。他一身锦衣,手按跨刀,在三个牢房前转了一圈,最后来到唐挽面前:「唐大人,跟我走一趟吧。」 「魏三爷。」元朗的声音传来,「唐大人是徐阁老的门生,还请您多照顾。」 闫党一倒,上位者只能是徐阶。元朗没有别的办法,只希望这个身份能够庇护唐挽。毕竟拱卫司的刑罚可不是常人能够承受的。 魏三爷摸了摸嘴边的鬍子,说道:「谢大人放心吧,不是过堂,是有人要见她。」 能进诏狱提见人犯的,必定不是凡人。 唐挽一出牢房大门,便被戴上了铐镣,走动时沉重无比,哗啦啦地拖在地上。魏三爷将她带到一处偏厅前,低头帮她卸下刑具,说道:「大人可抓紧点时间,别让人抓住了把柄。」 唐挽活动了活动僵直的手腕,说道:「多谢。」 房内,白圭看见唐挽走进来,重重嘆了口气:「就怕如此,就怕如此!可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唐挽上前,掀袍下拜:「白伯伯,侄儿无能,让您担心了。」 白圭一手扶起她,嘆了口气,道:「你以为把自己搭进去,就能救出那谢仪吗?该定的罪过一个也不会少!」 唐挽道:「谢仪的手中有敏郡王兼併民田的证据,裕王府一定会救他。」 白圭眸光一沉:「当真?」 唐挽点了点头,说道:「况且,闫阁老当也不会就这么坐以待毙。谢仪是他的女婿,牵一髮而动全身,他当会尽力搭救的。」 第216页 白圭嘆了口气,道:「谢仪有人搭救,那谁来搭救你呢?」 唐挽微微一笑,眉目间露出少见的娇色:「白伯伯不是来了吗?」 白圭嘆了口气,望着她的眼神中有几许无奈,又有几许心疼:「好在你在苏州时曾联合冯楠上书检举李义,那奏疏肯定是找不到了,但只要冯楠愿意为你作证,或许还能从轻发落。」白圭想了想,又说道,「想必徐阶也听到消息了,他应该也会想办法保你。」 唐挽的心安定下来:「多谢。」 白圭又说道:「这一次皇帝空降冯楠为主审,摆明了就是冲着闫党去的。该说的话,你一句都不要少。只要让皇帝达成了目的,也就不会多么为难你。」 唐挽点了点头。 白圭又思忖了一番,道:「本来是我和刑部尚书李芳君陪审,可牵涉苏州一案,我理应迴避。明日便是堂审,我若不在,你要小心说话。」 唐挽又点了点头。 白圭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要交代的,室内一时陷入沉默。唐挽喉头干涩,哽了半天,终于问出了那一句:「白伯伯,我父亲是被自己信任的好朋友背叛了,是么?」 白圭神色一变,继而目光深沉,问道:「是徐阶同你说的?」 唐挽点了点头,道:「其实您也不必瞒我。知道了真相,我心里反而舒服了很多。所以在倒闫一事上,我怎么能毫无作为呢?也当是给我的父亲一个交待吧。」 白圭眸光复杂,终于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说道:「等此番潮涌结束了,我再慢慢讲其中的原委,讲给你听。」 唐挽被带回牢房时,元朗的眼中全是关切。见唐挽果真安然无恙,方才松了口气。两人对视也不过那一瞬,便又被厚厚的墙壁阻隔了。 入夜,月光通过天窗照进来,四下里亮如白昼,让人一点睡意也无。这是唐挽第一次在监牢中过夜,只觉得新鲜的很,也无奈得很。身下的床板是块拼接起来的木头,只要稍微一动,便会发出吱呀呀的声响。配合着隔壁汪世栋的鼾声,简直了。 唐挽突然想起自己家里的那张床,凌霄起码铺了五层被褥,每一层都熏过香,躺在上面舒服又安神。想起凌霄,便又想到了闫凤华。也不知安顿得怎么样了。 唐挽的腰实在是不舒服,微微一动,床板又响了起来。 「匡之。」元朗低声唤道。 「你也没睡啊。」唐挽说道。 「嗯……」这一声之后,是段不短的沉默,终于又听他说道,「你捨身救我,我很感动。」 两人平时亲近惯了,像这样只听到对方的声音,还是头一回,倒有些新奇。唐挽的唇边浮上一丝微笑,眸光也柔得像一汪清泉:「感动吧。如果换做是你,也会这么做吧。」 「那是自然。」元朗回答得没有一丝迟疑。他正仰面躺在床上,目光透过天窗,望着那一泓月亮,脸上的神情是少见的温柔。他便觉得此时就很好,匡之看不到他,他也不必再伪装。 只是明日堂审之后,还不知会是个什么局面。 「有机会去游歷的话,你最想去什么地方?」元朗突然问。 唐挽想了想,答道:「我去过的地方不多,凡是没去过的都想去看看。」她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说道,「不过一定要再去一趟洛阳。」 「洛阳啊……」元朗想起来,那正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那年红楼夜雨,楚馆里笙歌悦耳,他倚着阑干向下望去,便看到了青石板路上缓缓走来的白衣少年。 「洛阳是值得再去一次的,」元朗道,「咱们一开春就从这里出发,坐着船沿着大运河往东,赶在牡丹花开的时候到洛阳,停留数月,然后再去到开封,应该正好能赶上赏菊大会。不对,应该是先到开封,再去洛阳。」元朗计划得兴起,忽然发现唐挽已经许久没有说话了,便问道,「哎,你是想去北边还是南边?」 唐挽仿佛也看到了那沿途的美景,笑道:「我家就在南边,也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了。还是往北去吧,北边没去过。」 「不如你跟我回琅琊老家吧,那儿也很美。老家还有两个庄子,咱们还能一起打猎种地,过几天逍遥日子。」元朗也来了兴致,声音都轻快起来。 唐挽笑了:「好啊。反正你跟着我,或者我跟着你,去哪儿都行。」 这句话像是吹风拂柳,又像锦鲤投湖,在元朗的心中盪出波澜。他忽然发现,在过往二十多年的漫长时光里,从未见过像今夜这么美的月色。连带着这间狭窄的囚室也变得可爱起来。 元朗觉得自己是逃不掉了。往后这一生风雨,他也要追着这人,护着这人。 突然传来汪世栋的声音:「我说你们两个大男人,大晚上不睡觉在这儿嘚嘚什么?啊?跟两口子似的,恶不噁心。」 汪世栋骂痛快了,翻个身又睡过去了。 夜很静。唐挽也轻轻闭上了眼睛,唇边仍带着笑意。 次日天明,开堂审。 这次堂审分为三个环节。第一节,审谢仪任江南道督察使期间贪污受贿一案,此案中汪世栋是原告,元朗是被告,唐挽则是参与调查的人证;第二节,审汪世栋谋杀朝廷命官一案,这里元朗是原告,汪世栋是被告,唐挽算作是人证;第三节,原苏州知府李义贪腐案复查。没有原告和被告,唐挽和汪世栋都在复查行列之中。 第217页 经过督察院和刑部的会审,决定将这三案并做一案,统一归冯楠主审,督察院左都御史及刑部尚书陪审。 这三个案子中,人员相互交错,案情互有勾连,且时间跨度之大,地域涉及之广,实在是大庸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奇案。更因这其中所牵涉的人,既有闫阁老的女婿,又有徐阁老的门生,两党之间的争斗制衡便渐渐浮现出来。 满朝上下的目光都被这一桩案子吸引。然而关着门审了一个月,也未能最终得出一个定论来。这背后所牵涉到的人,无论官阶品级,都远非冯楠可以比肩。按照惯例,便当给皇帝上摺子了。这前后又拖了多半个月,恭请圣御的摺子上了三道,皇帝最终下了旨,命内阁联合六部九卿,协同审理此案。 当皇帝和百官的注意力都被这个案子吸引的时候,另一件足以震动天下的大事,正在悄然酝酿。 而这件事,终于在内阁会审的当日,捅破了天。 ※※※※※※※※※※※※※※※※※※※※ 老汪:狗粮吃了一嘴……嗝 今天是假期结束的第一天,重返班/学的你们还好吗~~ 昨天的红包居然没有送出去嘤嘤嘤~ 我们再来玩!今天奖励第五名! 第119章 夜已经深了。徐阶一手擎着灯火, 往直庐走去。走了一半, 却又折返回来。不对,今天那封奏疏, 还是有问题。 他回到西阁, 将灯火放在桌案上,再将桌上的奏疏打开来重读。 上疏的是江浙总督苏闵行,奏疏的内容是在哭穷,说江浙这边抗倭的军饷压力很大, 口岸折银又还没有还完,请求税收减免。这样的奏疏本没有什么特别, 穷是每年都要哭一哭的, 通常是内阁发函安抚一番,再苦一苦百姓, 银子是一分都不能少。 可今日这奏疏却有不同——他提到了余杭改稻为桑一事。 「……且敏郡王所辖之封地甚广, 农田桑户,不计胜数……」 好好的,提敏郡王做什么?徐阶又将后面的话咂摸了两遍,便又品出些滋味来。 这宗室兼併民田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早在先皇在位的时候就有百姓进京告御状,可不止是吞了田产,还闹出了人命。后来又怎么样了呢?申斥是申斥了, 面子上做得狠, 可不出几年又给了赏银安抚。到头来吃亏的还是百姓。皇帝也是偏袒自家亲戚的。 问题就在于敏郡王侵吞的田地大多在余杭县, 而余杭知县汪世栋又正被羁押在京城。这苏闵行是什么意思, 还要给汪世栋脱罪不成? 苏闵行是个清流人物, 也未曾听说过有结党之嫌。若说和谁走得近,倒是和徐阶的私交不错。他此时上疏谈敏郡王兼併之事,让徐阶心中起了疙瘩。万一此事传扬出去,那谢仪贪腐的罪名可就说不通了。正在倒闫的关键节点上,如果谢仪的罪名坐不实,那就要功亏一篑了。 徐阶不是闫炳章,他看重的不仅是手中的权利,更有千百年之后的名声。他在乎朝堂议论,在乎天下悠悠众口。他可以使手腕用阴谋,但他的手腕和阴谋,都不能让人看出来。 这也是他一直被闫炳章压着一头的原因。伪君子也还是君子,斗不过真小人。 更何况还有唐挽……徐阶想不明白,那天的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唐挽为何还要去救谢仪?好好的一次晋升机会,倒让她过成了生死关节。 那孩子是个重情义的。徐阶想。这样也好,将苏州的案子一併清算了。唐挽可以判个检举有功,留着日后再用。 徐阶的目光又落在眼前的奏疏上。 不行,还是要跟苏闵行交代一声。税收是可以免的,一切都可以商量,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事情。 这种话,公文是不能写了。写一封私信吧,连夜让兵部的快马给他送去。 这一晚,内阁的灯火一夜未熄。 第二天便是内阁会审的日子。除了闫炳章父子之外,内阁几位阁员都来了个齐全。刑部尚书李芳君第一个到场,他已有许久未曾见到徐阶了。 「徐阁老!」李芳君上前拱手,「阁老辛苦,辛苦!」 徐阶忙上前拉了他的手,引着他一同入座。他们二人年纪相仿,共事的时间也长了。虽然算不上朋友,也算知根知底。 「李阁老,趁着那些外人还没来,你给我交个底,」徐阶道,「你们这案子到底怎么审的?」 李芳君一提这个,面色便沉了下来,道:「那新上任的监察御史,是个死犟驴。但有一丝一毫的隐情都要问个通透。谢仪的案子恐怕是站不住了,不过唐挽那边倒是都交代了个清楚。」 怎么会站不住呢?不会站不住的。但有他在,就不能站不住。 这么想着,后面的人也都到了。兵部尚书周庆、户部尚书周云鹏,还有参与陪审的督察院左都御史白圭。 徐阶坐在了主位上,说道:「元翁身体欠佳,这一回的会审由我主持。工部尚书李伟恆尚未入阁,吏部尚书闫凤仪避嫌。所以咱们的人也算是到齐了。白大人,咱们开始吧?」 在座众人中,唯有白圭不是内阁直臣,而官位品级又与徐阶相当。徐阶单单开口问他,众人的目光便向他投去。 白圭开口道:「我就只是代表督察院来旁听。一切旦听徐阁老的。」 徐阶含笑点点头,说道:「那便先审谢仪贪腐一案吧。将谢仪带进来。」 第218页 「只带个谢仪,似乎不妥吧,」白圭说道,「那汪世栋是原告,唐挽也算是涉事官员。当一同审问。」 他刚刚说了只是旁听,现下又提出这些意见,未免有些出尔反尔。徐阶却仍是笑着:「白大人说的有理。那便将三人一起带来吧。」 唐挽三人就被关押在内阁直庐中,听见被同时传唤,一时有些怔愣。此时直庐中还有另外一人,就是冯楠。 冯楠的官品不够,故而案子移交内阁后,不能参与会审。他今日却是以另一个身份前来,便是苏州一案中,唐挽举报在先的人证。 此时几人已经卸去了刑拘,由拱卫司侍卫押送,去往阁中。元朗抬手摸了摸怀中,动作细微到几乎不可察觉,却仍是没能逃过唐挽的眼睛。 唐挽突然有了一个极危险的猜测。 「元朗,」她低声唤他,「敏郡王的那封字据,现在在哪儿?」 元朗望着她笑了,眸中竟闪过一丝狡黠神色。 就在他身上!他要作什么?难道要当着内阁众臣的面,将敏郡王兼併民田一事公之于众?他若真这么做了,眼前的危难可解,但日后势必会被宗室报復! 「不行,」唐挽沉声道,「我把自己搭进来救你,你不能这么做!」 元朗淡淡一笑,道:「有徐公在,你会没事的。还记得我们那三道政令么?宗室不除,国库只会日渐亏空。我的仕途便到今日为止了。临走前,再帮你清一清路。」 唐挽的心勐地震了一下。这人……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下诏狱时?回京被捕时?还是……从被敏郡王困在府中开始? 他的心思,何时也如此深沉了? 一行人已到了内阁门前,却生生顿住了脚步。不远处,两个身影缓缓而来。正是一袭朝服的闫炳章父子。 冯楠双目微眯,眼中有惊讶,又有一丝鄙夷:「闫首辅怎么会来?」 汪世栋久在地方,只有他没见过闫炳章真容。闻言急忙问道:「那是闫阁老吗?」 唐挽挑唇一笑,道:「是,年长的是闫阁老,年轻的是小阁老。」 汪世栋便仿佛见到了救星,急忙向那两人扑去。他的速度实在太快,拱卫司的侍卫都没能按住他。 「拜见首辅大人!拜见小阁老!下官汪世栋,是苏州李义李大人手下的!大人一定要救救下官,您救救下官啊!」 汪世栋的哭喊声传入了内阁。在座众人一怔,闫首辅来了?于是纷纷起身,往门前走去。 可不正是闫炳章么!他的确是显老了,脸上黄喇喇的,瞧出病容来,却并不像传言中病得那么严重。你看,他走起路来,倒像比平时都利索了许多。 闫凤仪扶着闫炳章,目光碰上唐挽的,什么都没说。再看一眼元朗,沖他微微摇了摇头。汪世栋仍在一边哭喊,伸手去拉闫凤仪的袍子,却被闫凤仪一脚给踢开了。 唐挽耳听着一旁的冯楠嗤笑了一声。 「元翁。」 闫炳章毕竟仍是内阁首辅,内阁重臣还是该行礼的。徐阶也撩了袍子迎出来:「元翁有病在身,怎么还如此操劳?」 闫炳章的眼皮抬了抬,却终究谁也没看,说道:「我再不来,朝政大事都要被你们耽误了。」 徐阶和闫凤仪一左一右,扶着闫炳章走入内阁。进门时,闫炳章停下脚步,转头对唐挽四人说道:「你们也进来。」 闫炳章一到,内阁的位置就要发生一些变化。刚才徐阶所坐的主位自然是要让出来的。闫凤仪身为吏部尚书,也当然要有一个席位。众人都坐定了,唐挽四人只能靠着墙站了一排。 「谢仪一案,闫阁老和小阁老理当避嫌吧?」白圭开口道。 他这么一说,阁臣脸上神色各异。以前闫党如日中天的时候,谁又敢这么说呢?还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闫炳章却是笑了,然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只在面皮上过了一过,看上去倒有几分阴沉意味。 「案子的事不着急。我今天来,是接到了几封急奏,要与各位大人商议商议。」闫炳章道。 他话音刚落,闫凤仪便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叠奏疏,放在正中的方桌上。 「接应天巡抚李端意上疏,参奏定远候兼併民田、私建农庄。」 「接两广巡按赵公明上疏,参奏温郡王侵占公地、毁坏河堤,致使境内千余人家毁人亡。」 「接江浙总督苏闵行上疏,参奏敏郡王兼併民田、侵吞私产、草菅人命三项大罪。」 每一本奏疏都足以震惊朝野,触怒天颜。徐阶不明白,这些人怎么能有这么大的胆子,上疏参奏皇室宗亲?而且也太巧了,这几封的上奏时间前后不过三五天,就像是……就像是商量好的一样。 但是不可能啊,李端意、赵公明、苏闵行,这都是朝中清流的代表,不可能和闫党有什么瓜葛。尤其是这苏闵行,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没有收到自己的书信吗? 徐阶眼角微沉,低眉道:「元翁,这些摺子,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啊?」 今日既有督察院的人在,又有唐挽等一众外官。这些奏疏里的内容一旦传扬出去,皇帝的脸上也不好看。激怒了陛下,你闫炳章也没办法全身而退啊。 闫炳章抬了抬眼,从袖中又掏出一封书信,放在桌上,两指压着,推到徐阶面前:「差点忘了,这一封,还请徐阁老过目。」他压了压声音,道,「单独看,啊,自己看。」 第219页 徐阶狐疑着将信展开,只看了一眼,便面色苍白,汗如雨下。 这正是昨夜自己写给苏闵行的那封密函! 第120章 西苑大殿。 已经进入了三月, 刚刚暖和了几天, 就又赶上倒春寒。司礼监的太监们还算勤勉,仍旧整日整日地护着炭火盆子, 一刻也不敢让熄灭了。可皇帝仍然觉得冷, 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身上冷飕飕的,穿多厚的衣服都不顶用。 还是得让黄天师再多送几颗丹丸来。座上的帝王微微抬了抬眼皮,看着堂下一左一右两位老臣, 便觉得虚火上涌,忍不住咳了起来。丹丸, 他已经没有时间修行了, 还是丹丸快一些。早点飞升成仙,也就用不着理会这些烦心的俗事了。 陈公公捧了热茶来, 伺候着皇帝喝下。闫炳章和徐阶拱了拱手, 异口同声地说道:「陛下,保重龙体啊。」 这话皇帝已经听了一辈子了。但凡他有个伤风感冒,满朝文武,内侍外臣,都会一脸关切地在他面前喊着,保重龙体, 保重龙体。大臣们说惯了, 他也听惯了。可今天他却想较个真。 到底谁是真心, 谁又是虚情假意? 闫炳章定然是那虚情假意的, 他早已同朕不是一条心了。皇帝想。当初为什么会让他做首辅来着?哦, 对了,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忠心耿耿的奴才。 可惜啊,奴才有了权势,就想翻身当主子了, 闫炳章也的确是有些才能的。当年唐奉辕一案之后,满朝人心涣散,三省六部人心惶惶,要不是他铁腕施政,将人重新聚拢在一处,这国家就散了。别管他是用什么聚的吧,利益也好,裙带也罢,总之是留住了人。有了人,帝国庞大的机器才能运转下去。 他贪,皇帝也清楚。这么多年御史清流们参奏闫党的摺子还少么?可皇帝却不愿动他,因为闫炳章实在是好用啊!有他在,东南的倭寇有人打,西北的鞑子有人守,一十三省的税银源源不断地运往京城,供皇帝修道观、赏宗室。不就是贪了点么?他贪七分,也还有三分能落到皇帝手中呢。 更何况还有徐阶在。有个能臣、奸臣当首辅,就该有个直臣、忠臣当次辅。两下制衡,相互牵制。且让他们去争吧,去吵吧,去撕咬吧。他们斗得热闹,皇帝才能清净修行。 这局势是什么时候开始脱离了自己的掌控的?皇帝琢磨来,琢磨去,应该就是从彭城那一战开始吧。其实到底是战还是和,皇帝并不那么坚持。满朝上下能人那么多,左右不会亡了国。皇帝的计划,无非是看他们两党争斗一番,最后各上一道摺子,请皇帝定夺。最后他硃笔一批,英明神武的盛名,还是要归君父的。 可他二人竟然联了手!首辅和次辅联手,内阁公然违抗圣命,皇帝还岂能安睡?! 闫炳章留不得了,皇帝想。已经二十年了,陈了,腐了,该来一场革新了。便借徐阶的手除掉闫党,再助闫凤仪扳倒徐阶。让闫凤仪做首辅——他定然是感恩戴德的,再找个刚正不阿的直臣来做次辅。又是一个两极平衡的新内阁,皇帝又可以高枕无忧了。 皇帝甚至都想好了接替徐阶的人选。那个冯楠就不错,忠诚,正直,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脾气,和闫党还有不小的过节。也够闫凤仪喝一壶的了。 那个唐挽就不行,将来恐怕是比徐阶还难对付的。等这事儿一过,找个由头贬了,还让她去地方上给朕卖命吧。 这本是个再完美不过的计划,只可惜他算错了一点。皇帝低估了闫党的势力。 谁能想到,连苏闵行、赵公明、李端意这样的清流大臣,竟然也私下里和闫炳章勾结在一起了?竟然还敢联名参奏宗室,连带着御史台那些不好惹的文官们一齐上书,请求严查宗室兼併一案,闹得满城风雨。真真是将了皇帝一军! 皇帝有些后悔,真该早点动手。十年前苏州那个案子,就该趁机给闫党修剪一番,要么也不会闹到今日的局面。冯楠这步棋,还是埋得太久了。 这徐阶也是个没用的,真就由着闫炳章这么折腾?他的徐党呢?他那些门生呢?都干什么去了? 宗室,宗室……皇亲国戚的体面尚不能保全,那朕还做个什么皇帝? 炭火在铜炉里旺盛地燃烧着。黑色的金丝炭被烧成了白灰,稍微碰到一点震动,便碎成了粉末。许久了,皇帝一句话也没说。闫炳章和徐阶也最擅长入定的功夫。总之今天,三人耗在这儿,总要耗出个结果来。 「元翁……」最后,还是皇帝先开了口。 「陛下。」闫炳章低垂着眸子,拱了手。 「这些摺子,内阁是什么想法。」皇帝问。 闫炳章偏了偏头,看了徐阶一眼。徐阶却只是紧紧盯着地上的砖缝看,面色如平湖。好像这一番君臣对话,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闫炳章几不可查地笑了笑,说道:「内阁的意思,自然是公事公办。自然,该怎么办,还想请陛下的示下。」 都公事公办了,还请什么示下?皇帝咬紧了后槽牙,下颔绷紧,眸中闪过锐利的光。 徐阶不禁冷笑,闫炳章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些。以君父的个性,岂能受臣子的威胁?宗室是皇家的手足血亲,绝对不能委屈了。左右不过就是几个文臣上书血谏,还能怎样,还能闹得比唐奉辕的案子还要凶么?皇家的刀一亮,杀几个领头羊,他们也自然不敢再说话了。 第220页 可今日的皇帝毕竟不再是二十年前的皇帝了。那时候他年富力强,有的是精力和臣子们周旋。换做如今,却没有那样的心力了。况且这一次上书的可不仅仅是几个言官御史,苏闵行、赵公明、李端意……一个个都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真要同时动了他们,恐怕朝局不稳。 要杀人,就得用闫党,否则又是个人心涣散的局面。皇帝到底不像年轻时那样一身锐气了。现在的他更想要万民敬仰,更想听一些歌功颂德的话。后世史书之上,他可不想落个阴损刻薄的名声。 要不还是让闫炳章去处理吧,他总有他的办法。只要事情不闹大,君仍是君,臣仍是臣。 「那谢仪,你带回去吧,」皇帝突然发了话,「徐阁老,唐挽你也带回去。跟拱卫司说一声,案子也尽快结了吧,啊。」 徐阶勐然一惊。他自然听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这是在向闫炳章求和了! 闫炳章把宗室兼併土地的放在太阳底下,无非就是为了帮谢仪脱罪。正所谓地都被兼併了,哪里还可能勾结商贾贪污受贿呢?所以皇帝这是先退了一步,认了谢仪无罪。那闫炳章也不必揪着宗室不放了。 「那谢仪一案,备受瞩目,应当如何结案?还请陛下示下。」徐阶第一次开了口。 闫炳章的眉梢微微一抖,却什么都没有说。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就让皇帝自己想办法吧。 「闫阁老以为呢?」皇帝问。 闫炳章拱手:「全凭圣上定夺。」 皇帝摆了摆手:「今日内阁已经公审了,你们商量个结果,给朕呈上来!」 就这么算了吧。皇帝想。倒闫也不急在这一时,以后还有机会。闫凤仪的种子已经埋下去了,父子间嫌隙渐生,祸起萧墙也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再寻个由头,收拾了他。 徐阶听出了皇帝的语气,但觉心头一凉。筹谋了许久的倒闫,竟然就这样失败了。 好个闫炳章,好个深沉的心思,好个雷霆万钧的手段。以为他在府中病入膏肓,却原来一直在暗中勾结朋党。苏闵行、赵公明、李端意……这些人,倒真是徐阶万万没想到的。 徐阶年纪大了,也不知自己还能再熬多久。不过是想趁着尚有一口气在,为朝廷清除一大祸患。怎么就这么难呢? 闫炳章站起来,躬了躬身子,便往门外走去。徐阶心头沉重,两条腿也仿佛灌了铅,起身跟在后面。 走到大殿门前,闫炳章却突然顿住了脚步,对立在一旁的陈公公说道:「啊,差点忘了。」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陈同面前:「陈总管,这是内廷之物,还是归还给您吧。」 徐阶站得离他不远,一眼就看出,这正是那日皇帝赏赐给闫凤仪的,可以随时出入内廷信符。 「这……」陈同的目光扫了座上君王一眼,见主子没有任何表示,只能伸手接过,「那咱家就先替小阁老保管着。」 闫炳章却笑了,说道:「陈公公,你不懂啊。这天下虽是君父的天下,儿子却只是我的儿子。他啊,没那份心。」 闫炳章说完,目光若有若无地向身后瞟了一瞟,抬步走出了大殿之外。 层层垂纱落下,君父阴沉的脸色,便隐藏在大殿深处。 日光和暖,风吹了吹,裹挟着细小的柳絮,蒙蒙乱扑行人面。这个时节,外头倒比屋子里要暖和得多。唐挽在那个阴暗的牢房里呆了一个多月,再一次站在日光下,竟恍然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谢大人,唐大人,」魏三爷送他们到诏狱门前,拱手笑道,「能从这里囫囵出去的,您二位还是头一份。大难不死,日后必定平步青云,鹏程万里了。」 唐挽与元朗对视一眼,同向着魏三爷拱手,说道:「这段日字还多亏三爷照顾。我们记在心里了。」 阳光正好,两人被关了这些天,憋闷得很。他们是真想多晒晒太阳,最好再找个馆子喝两杯,祛一祛身上的寒气。 唐挽和元朗正讨论到底该去哪一家馆子,忽然身后一声唿唤:「公子!」 唐挽和元朗回头,就见双瑞和鸣彦一人押着一顶轿子,正站在巷子口。 鸣彦眼眶子浅,一下就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抹脸。双瑞的一双眼睛也是亮晶晶的,说道:「真好,我就说不会有事的。」 唐挽笑了:「你们倒是来得及时,我们想躲都没躲开。」 元朗却见鸣彦的腰上繫着一条煞白的腰带,眉头便蹙了蹙:「我这还没死呢,你倒等不及给我穿孝了?」 鸣彦擦了擦眼泪,带着哭腔,说道:「公子,是夫人……夫人没了!」 元朗的脸色倏然苍白。 ※※※※※※※※※※※※※※※※※※※※ 明天的两更并为一更,中午12点更新,7k字大肥章,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走心的手动感谢】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地雷1颗! 感谢糖酥的营养液1瓶!在德生活如何,还适应吗? 感谢seniordonkey的营养液1瓶!欢迎回归! 第121章 谢府大门前, 两个白纸煳的灯笼十分煞眼。唐挽仰着头, 便觉这春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半分暖意也无。 闫凤华是在生产后第五天夜里离开的。她产后一直血流不止, 神智混沌。那时闫炳章父子都被圈禁在府里, 元朗也被关在诏狱中。只有凌霄日夜守在她床前。闫凤华偶尔清醒的时候,会问身边的人:「谢郎为何还不回来?我的父亲和兄长可还安好?」 第221页 没有人敢告诉她实情。可事关自己的亲人,直觉便准得可怕。 到了第五天,闫凤华的情况开始有些好转。血终于止住了, 神志也清楚了不少,中午吃了一碗粥, 还能跟凌霄聊会儿天。她拉着凌霄的手, 絮絮地说起孩子的名字:「我想给她起名叫莞儿,谢郎应该会喜欢。」她又说, 「将来过了门, 你可要让翊儿好好待她,别让她受了委屈。」 「给我做儿媳妇,还能让她受委屈?」凌霄含笑拍着她的手,说道,「你可好好歇着吧。说话伤神。」 凌霄五天没回家,到底也记挂着自己的孩子。眼看闫凤华精神好了不少, 便嘱咐了伺候的丫鬟婆子一通, 便回了唐府。那一夜凌霄做了个梦, 梦见闫凤华坐在自己的床头, 就穿着她刚成亲的时候最喜欢穿的那件桃红衫子, 面含微笑。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临走前从怀中摸出一个金鍊子,在凌霄眼前晃了晃。凌霄认出来,那是她们之前交换过的,结儿女亲家的信物。 凌霄自梦中惊醒,便觉胸口一痛,喉头腥甜。她急忙下了床,披上衣服就往外走。刚走到院子里,就见双瑞开了门,门外站着谢家的嬷嬷。 「我家夫人刚回来歇歇,这大半夜的又来做什么?」双瑞问。 那嬷嬷抹了抹眼角,说道:「是我家夫人……殁了!」 凌霄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闫炳章的女儿生出怜惜之情,甚至伤心落泪。连带着闫党倒台所带给她的快慰,都来得不那么强烈了。 她甚至在想,如果闫炳章能晚一点倒台就好了。这样闫凤华临死前,起码还能见自己的父兄一面,不至于独自一人死在冰冷的黑夜里。 今晚实在不该走啊,凌霄对自己说,她就是落了单,才被阎王给收走了的。 嬷嬷将熟睡中的婴儿抱给凌霄。这孩子极乖,很少半夜哭闹。可今日凌霄却希望她能哭两声,唤一唤黄泉路上的母亲。 闫凤华给这孩子起名为「莞」。哪里是这个「莞」,分明是个「挽」字。她定然是已经知道了,知道元朗对唐挽的那点不可言说的心思。 凌霄很想问问元朗,你是怎么当人家丈夫的?男人,要么一心一意对自己的妻子,要么就瞒得死死的,不让对方看出一丝端倪。你怎么可以让她知道呢? 闫凤华躺进棺木里的第三十天,元朗终于回来了。 棺木就停放在正堂上,前设灵台,上写着「爱女谢门闫氏风华之灵位」。凌霄便在供奉着牌位的灯台底下坐着,怀中襁褓里有个熟睡的婴儿。孩子睡得很安稳,小脸红扑扑的,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母亲。 唐挽也跟着来了。她看着元朗料峭的身影拾阶而上,却终究没有追上去。 凌霄看见元朗进来,神色冷清,说道:「凤华临走时,将孩子託付给了我。左右你也不会照看,孩子我就抱回去了。你什么时候想了,可以来唐府看看。」 她说完,起身便往外走去。脚跨过门槛,又回过头来,说道:「她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莞儿。」 元朗的背影倏然一震。凌霄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拿凌厉的眼风扫了一扫,转过身便离开了。 她走出正堂的大门,一眼望见院子中老杨树下立着的唐挽,眸中的泪水终于涌出来。 唐挽从未见凌霄哭得如此伤心。大抵凌霄对闫凤华,还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感情的。可谁又能在生死之事上有万全的把握呢? 唐挽走上前,拥住凌霄的肩膀,道:「不是你的过错。」 凌霄怀里的孩子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瘪了瘪小嘴,哇的一声哭出来。唐挽抬头望了一眼元朗的背影,他独自立在棺木前,看上去那么孤独。可这孤独只能是留给他一个人的,自己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替他承担。 「这孩子……」唐挽蹙眉。 凌霄吸了吸鼻子,道:「他一个大男人,哪里会照顾。还是咱们养着吧。」 「走吧,」唐挽拥着凌霄,说道,「我们回家。」 两人走出谢府的大门。料峭的春风吹了吹,阳光也无法带来半分暖意。好像就在昨日,这里还是红楼锦帐,满座宾朋。不过短短一年多的光景,便是红烛换白布,喜宴变灵堂。 闫凤华的死讯被耽搁了一个月之后,终于在这一夜传遍京城。人人都道,闫首辅刚刚救出了女婿,就又失去了女儿。到底是前半辈子冤孽太甚,逃不了白髮人送黑髮人。 葬礼定在七日之后,送葬的队伍声势浩大,哀乐绵延了整个京城。到底是闫家的小姐,谢家的主母,必定得葬的风光。 可就连看热闹的百姓都知道,此时的闫家不过迴光返照,再也风光不了多久了。曾经那些依附着首辅门楣的大臣们,似乎也在一瞬间有了读书人的气节。除了唐挽等几个元朗的同年之外,来弔唁的宾客寥寥无几。 早春的寒风里,闫炳章抚着爱女的墓碑,低头垂泪。这个年近七旬的老者,终于显现出了颓败之势。 京城的百姓都是健忘的。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的谢仪贪腐一案,很快就无人问津了。元朗闭门治丧,唐挽官復原职。汪世栋仍被关押在诏狱,好像已经被人彻底忘记。 唯有一人还没有忘,那就是冯楠。 此时的冯楠已经离开了督察院,受命右春坊右谕德,又做回了翰林院内的一个闲散文官。他拎着一壶酒,坐在唐挽家院子里的西墙下,嘆道:「匡之啊,我们这群人兜兜转转,又都回到了原点。这十年光阴,到底是虚度了。」 第222页 唐挽明白他心中的苦闷。他是不甘心,十年磨一剑,真正出手时却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泄尽了全身力气。 唐挽心中也有不甘,但她和冯楠不一样。她已经看到了平静的水面下,翻覆暗涌的波涛。 徐党与闫党的这一番争斗,终于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可也不能算是失败了——毕竟满朝上下都已经看到了皇帝的态度。曾经那些被闫党压得抬不起头的朝中清流,终于又看到了希望。倒闫,似乎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个时节,还有一件大事,与唐挽息息相关。 阳春三月,又到了会试出成绩的时候。 今年的考试与往年不同。往年会试之后还有一场殿试,一甲三人由皇帝钦点。今年圣躬违和,殿试就免了,改由内阁确定人选。在阅卷的制度上也做出了修改,不仅要用朱漆将卷头封藏,还要求将卷子都编号誊写,与原卷分离。这样也就无法从笔迹上露出考生的信息了。 这誊写新卷,封印原卷的工作,自然就落在了国子监的头上。 既然是对会试的公平性有利的举措,唐挽自然是支持的。于是组织了各直讲、博士,又从翰林院抽调了部分散官充人手。轮班倒替,抄了整整三天两夜,才终于将一百五十七份卷子誊抄完成了。 唐挽随手抽了一份来看,发现今年会试所用的考题,果然不是年前自己拟定的那一道「江南建区」的题目。唐挽想起当初自己出题的时候,还期待着能由此选出几个有真知灼见的学子。如今看来,不过奢望。 皇帝不喜欢真知灼见,朝廷也容不下真知灼见。最好中正庸和,才能天下太平。 将誊写好的新卷送入内阁,原卷封存府库。唐挽的工作就算完成。接下来就是内阁阅卷的程序。 阅卷的官员都是阁老重臣,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公平性。卷子被分为五等,优、良、中、可、差。阅卷时,考官一字排开,上一个人看完了,便评上自己的分数,再交给下一个人,呈流水作业。理论上考官们对于文章的评判不会差别太大,相邻两个档位的评分出现在一张试卷上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一张卷子上同时出现了「优」和「差」两档,那就是问题试卷,需要集中讨论,再行评判。 因此阅卷的阁老们也有了默契,基本按照第一个人所评定的标准上下浮动。官员们的所求无非就是个平稳,大家不要起争执,和和气气把差事办完,就是成功。 内阁阅卷完成后,卷子会重新发回国子监,和原卷一一对应,整理中选的名单。卷子上都有对应的编号,整理起来倒不算麻烦。可问题偏偏就出在了这个环节。 主管此事的是一位博士,姓林,以前在大名府做教谕,三年前赶上地方官拔擢,才进了京城。他是个做学问的人,于官场结党攀附之道并不热衷。因此也只是一味地埋头做事,唐挽上任这一年,很少听到他的声音。 这一次林博士却是主动走进了国子祭酒的书阁。 他进来的时候,唐挽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快到下班的时辰了。说明林博士要说的一定不是一件小事。唐挽便又坐回了桌后的太师椅上,十指交叉,等着他的下文。 林博士带来了一份试卷。 手中这份卷子,论据清晰,立论高远,是个好文章。初一看,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阅卷官给出了三个「优」两个「良」的评判,是稳稳的进士及第了。 唐挽又看了一遍,才终于看出了奇怪的地方。 这卷子的内容与考题不符,说文不对题,差之千里都不为过。倒是可以和之前送上去的另一道备选题目对得严丝合缝。 唐挽立时便明白了这里头的猫腻。定是有人将考题泄露了出去,却没有告诉学生还有另外两道题目。故而学生只准备了这一篇文章,自然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上写。 究竟是谁泄露的呢?文不对题这么大的纰漏,阅卷的众位阁老竟然谁也没看出来么? 她又低头看了一遍手中的卷子,确认自己的判断无误,问道:「这卷子是谁的,查出来了么?」 林博士说道:「考生的名字叫马世英,」他顿了顿,说道,「是兵部左侍郎马跃的侄子。」 唐挽眉头一挑。这位马跃她曾听说过,之前以瑞王府讲师进兵部左侍郎,入阁也有年头了,是闫党的核心要员之一。既然是他的侄子,怪不得那几位阁老「眼拙」了。 「大人……」林博士看着唐挽,眸中的担忧显而易见。他知道唐挽是徐阁老的门生,因此才敢将这件事与她说明。可真的说出来了,心中又不免害怕。朝中的争斗他并不清楚,他也只是想安安静静做自己的学问。 那为什么还要说?许是因为骨子里那一点读书人特有的洁癖。要是连科举都不公正了,天下哪里还有公平可言呢? 唐挽一眼便看出了他的心事,笑了笑,说道:「林博士放心,我定会妥善处理,给学生们一个说法。也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林博士点了点头:「多谢大人。」可眸中忧虑未减。 「如果这件事最终不如我们所想,那这卷子便是我一人发现的,与你无关。」唐挽道。 林博士的心这才放了下来,面上一松,又有些羞愧:「大人……一定觉得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吧!」 第223页 唐挽淡淡一笑,说道:「你若真的贪生怕死,又怎么会来找我呢?遇到这样的问题,你能主动向上峰汇报,是最得体的反应。作为你的上峰,我若不能保护你的安全,才真是羞愧至极啊。」 林博士不禁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年轻人。他比唐挽年长十岁,心里一直对这个年轻的上峰生不出敬重之情。虽然有探花的功名,也不过就是个未经世事的年轻人罢了。直到今天唐挽这一番话,彻底改变了他的想法。 这个年轻人,不论是境界格局,还是情怀气度,都远非自己可比。 唐挽却并不知他心中所想,怕他担忧,还亲自将他送到门外,嘱咐道:「我听说你家里还有个老母亲。回去之后嘴上得有把门的,当心祸从口出。」 林博士连声应了,握着唐挽的手,道:「大人也一切小心。」 唐挽一愣,倒从他的话中品出了点「壮士一去兮不復还」的意味。 待得林博士走远,唐挽立刻转身回到书阁,将那封卷子揣入袖中,直奔徐府而去。 …… 通常会试的成绩会在三个地方公布。第一个是贡院门前的公告栏,第二个是国子监门前的士林墙,第三个是京城西北的顺意门。 这个顺意门原叫尚义门,是当年圣祖皇帝入京后亲自改的名。顺意顺意,上顺天意,下顺民意。会试这样的举国大事,在这里张贴公布,也算是顺应了民心。 考试结束后,就时常有学生们聚集在这里等待消息。倒不是说朝廷没给发榜的日子,只是考生们的心,总存着个「万一」。万一阅卷顺利,提前发榜了呢?金榜题名这样的人生大事,绝不能落于人后。 今天又是这样。太阳才刚刚升起来,就有几个学生陆陆续续地到了。往日里他们都会先往那空荡荡的城门上瞄一眼,就躲到附近的茶楼里喝茶谈天。今日这一看可不要紧,一人高喊道:「发榜了!」 这一句就像是集结令一样,瞌睡也醒了,腿脚也利索了,都往顺意门前聚集过来。有人还吆喝着:「你们看看有没有我!周家那两兄弟还在睡觉呢,我去喊他们!」 站在最前面的人却说了一句:「莫急,这不是进士榜!」 这是什么呢?是一封奏疏,一封由前江南道督察使谢仪所写的,告敏郡王兼併民田、侵吞国产、草菅人命等十项重罪的奏表! 整篇奏疏,行文恳切,证据详实。元朗不愧是文学大家,笔下的每一行、每一句,都有着极强的煽动效果。尤其是那最后一句:「天下之道,贵乎均平,故物有不得其平则鸣。敏郡王虽为宗亲之贵,亦不得罔视国法。理应核查定罪,庶免民情激变之忧。」 这话说白了就是一个意思,天下不变的道理就是要公平。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能因为敏郡王是宗室就法外开恩。否则定会激发民变。 果真会激发民变吗?这却不一定。可文字有着它特别的力量。元朗既然写了,学生们也读了,这一粒种子便在不知不觉间种了下去。 全天下最爱议论朝政的群体,恐怕就是读书人了,尤其是刚刚参加完会试,马上就要迈入朝廷的学生们。人人都自发地生出一种使命感,这事必须管,而且必须要让朝廷给出个说法来! 霎时间,茶楼客栈、酒肆楚馆,满是关于对这件案子的议论。短短一天的时间,百姓们对此事的熟知程度就好像了解自家的炕头一样。就连巷子口玩耍的三岁小童,也能背几句元朗奏表的原文。 几天之后,事态进一步发酵。学生们得不到朝廷的反馈,便决定採取更加激进的做法。他们自发地聚集在六部九司的大门前,也不管你这衙门是做什么的,就是请主事的官员出来表个态度。更有学生高声叫嚷着,要求敲玄武门前的登闻鼓,让皇帝亲自来断案。 这便影响了衙门的公务。各个衙门都向应天府求救,那一天满城跑的都是官兵。国子监自然也得了信,本来参加会试的学生都是国子监负责安排监管,可如今会试已经结束了,道理上来讲也就没他们什么事。有人劝唐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唐挽却是亮了眼锋,说道:「进士榜一天没发,会试就没有结束。还请各位跟着我一起走一趟吧。」 「我们也去疏散学生吗?」 唐挽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我们是去保护学生。」 也幸好唐挽及时赶到,在刑部的门前喝住了想要执杖行兇的顺天府衙役。衙役一见唐挽身上的四品绯色朝服,立刻便软了下来,上前说道:「大人您不知道,这些读书人最是难缠。不如都抓回大牢,关他们几天,让他们吃点苦头,才能老实。」 此时国子监的博士们才堪堪用身体挡住了板杖,将学生们围在中间。国子监的博士大多在太学任教,学生们从各地来到京城,都在太学旁听过课程。此时见着自己的老师,一个个眼眶通红。刑部大门前的方砖广场上满是人,顺天府的衙役、国子监的博士、闹事的学生,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一抹绯色朝服上。 唐挽冷冷看了那班头一眼,说道:「进士榜还没发,你知道他们里面哪个是将来的内阁首辅?」 只这一句话,班头便吓得脸色苍白,说道:「大人啊,此处可是京城,他们聚众闹事,惊扰了上官,小人可吃罪不起啊。而且我家府台大人……」 第224页 「这么说是你家府台大人让你杖打学生的?好,你随我去督察院,我现在就去参他一本!」唐挽说着便去拉那班头,「你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可都有举人的功名在身!便是你家府台大人见了也要下轿行礼的,你竟敢动板子。走,看我不参你个死罪!」 那班头一听这话,双腿已经开始打颤,被唐挽一拉就跪在了地上,连声告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也是煳涂了!大人就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带着你的人滚回衙门去。再让我看见你顺天府的人欺负学生,让你家府台小心他的脑袋。」唐挽厉声道。 那班头哪里还敢耽搁?又连磕了几个头,匆匆带着衙役们离开了。 「多谢国子祭酒!」学生们长身拜谢。 唐挽沉声道:「你们都听好了,这事朝廷已经知道了,想必不日就会有结果。在此期间,你们可以质询,可以静坐,可以给官府施压,却不能做出有碍秩序之事。别给国子监的老师们丢人。」 「是!」 刑部门前发生的这一幕,很快就在学生们之间传遍了。他们是真的心服于唐挽,便按照她的话,安静而有秩序地向朝廷表达着自己的声音。 他们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是经过层层选拔而来的人才俊杰。他们大多出身寒门,身无长物,所要求的也不过一个「理」字。 凭什么皇帝的亲戚就可以烧杀抢掠为所欲为?我们供奉的到底是仁爱的君主,还是披着人皮的野兽? 更有甚者,说出了这样的话。宗室之案不判,便是中了进士,也誓不入朝。 文人学士,是朝廷的基石。基石不稳了,人心乱了,朝廷还是朝廷么? 皇帝躲在西苑里,将桌上的杯盘笔架都砸了个干净。内阁已经十日没有开晨会了,徐阶病了,而闫炳章则沉浸在丧女的伤痛之中。没有人再替皇帝收拾这烂摊子。言官们劝谏的奏疏像雪花一样飞来,无外乎就是一句话,请严惩敏郡王,以安抚民心。 「反了,全反了!」皇帝的怒吼声迴荡在宫殿里,「去把那谢仪抓住,朕要杀了他!」 「陛下万万不可啊!」陈同到底还是个明白的,跪伏在皇帝脚边,哭道,「一旦抓了谢仪,必会彻底激怒天下学子。到时候,那登闻鼓,可就要日日响个不停了!」 皇帝只觉得头痛欲裂。他的眼睛也模煳了,看东西都带着重影:「闫炳章呢?他是怎么做事的?把他给朕找来!」 陈同急急忙忙站起身,道:「是,奴才这就去请闫首辅!」刚转身出了大殿,正撞到一个人身上。 「哎呀!」待看清了来人,陈同的脸色瞬间放晴,「徐阁老!您可来了!」 徐阶自然要来,而且必须在这个时候来。这些日子他躲在府里,听着外面一声高过一声的喧嚣。吵吧,闹吧,吵够了火候,才是他徐阶出来收拾局面的时候。 「徐阶……徐阶!」皇帝看到缓步而来的熟悉身影,心头一暖,「你可是来了!」 「是,臣来了。」徐阶微微抬起头,下垂的眼角里藏尽了刀锋。 皇帝的手向着他伸出去。徐阶抬眸,看到那只颤抖的手,只觉得心神俱震。 曾经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手掌厚实,指腹圆润,指尖莹白。那是一双搅动干坤的手,掌控着大庸万民的福泽。如今眼前的这只手,枯黄干瘦,就像是被吸干了水分的树皮,一触即碎。 皇帝的日子恐怕不多了,徐阶想。真要倒闫,就趁现在。 皇帝的手悬了悬,却终究没有被自己信任的老臣握住。他无力地垂下手臂,道:「外面这局面,你要怎么收拾?」 徐阶说道:「群情激愤,只能疏导。只有将学生们的愤怒转移,才能保住君父的圣名。」 「如何转移?」 徐阶眸光深沉,道:「臣的手中,有闫党要员舞弊科场的罪证。我们正好藉此,把学生们的愤怒,都引到闫党的身上去。」 ※※※※※※※※※※※※※※※※※※※※ 徐阁老:今天也是搞事情的一天!o(n_n)o 第122章 今年的春天虽然来得晚, 草木生灵却并没有因为这一点寒冷就失去了生机。 这小小的飞蛾尤其如此, 扑棱着翅膀扑向桌案上的灯火。幸好那火用素白的雪花宣纸罩住了,便听「啪」的一声, 飞蛾撞在了灯罩上, 打着旋儿往下落。可它仍是不死心,又震了震翅膀扑了上来。 唐挽忽然觉得,这个飞蛾有几分像元朗。 闫凤华之死,对于闫家的败落多少有几分象徵意义。如今的闫首辅便以丧女为由躲在府中, 实则是与皇帝冷战。而元朗,也因此解除了与闫党的关系。 虽然这么说有些残忍, 但这是不争的事实。 闫炳章正在经歷一场空前的众叛亲离。这个节骨眼上, 元朗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主动和闫家划清界限, 也就真正脱离了危险。 可他却偏偏在顺意门上贴了那张奏疏, 将自己置于这场阁潮的风口浪尖上,以一己之身承担了皇帝对闫炳章的全部憎恶。 这一举动,机巧钻营的小人会笑他不懂明哲保身的道理,仁义道德的君子会贊他与闫家风雨同舟的勇气。可只有知己才了解,他为长远谋划的苦心。 此时是剪除宗室的最好时机。会试结束,学子云集, 民怨鼎沸, 内阁失控。这正是皇帝最脆弱的时候, 不得不做出一个两难的选择:想要江山永固, 想要千古盛名, 就必须割捨掉自己的亲眷手足。 第225页 元朗实在是聪明,他将一切都算得恰到好处。他动用了全天下的力量,逼迫那高高在上的君父低头。即便这一回只能将敏郡王一人斩于马下,也足以为日后的清算留下可遵循的先例。 他算准了一切,却独独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也许是他太自信了吧,他笃定皇帝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治他的罪。元朗甚至效法那些有名的诤臣,置办了棺木放在府门前,对外宣称随时等着被摘脑袋。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气气那位君父而已。 可是他忘了,他的对手里还有一个徐阶。这个在内阁深耕了二十年,歷经三届首辅仍旧岿然不动的徐阁老。 唐挽将那份舞弊的试卷交到徐阁老手中的时候,便知他会用此来对付闫党。可唐挽没有想到,第二天元朗就爆出了敏郡王圈地案,将全部火力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和元朗一向是最有默契的。偏偏在这最关键的时候,默契倒差了一点。 如果早知是这个局面,她绝不会把那封卷子交给徐阶。不,卷子还是要交,科举的公平不容侵犯。她会选择说服元朗,远离这是非的中心。 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局势已定,她却没有能力去保护他。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唐挽伸了个懒腰,打开窗,便觉一阵土腥味扑面而来,不知不觉竟下起了雨。往外看了看,却没瞧见双瑞。窗外值守的小吏上前说道:「唐大人,您的长随回去准备轿子去了。」 「嗯。」唐挽点了点头。 又听那小吏道:「刚刚来了个传话的,叫什么鸣彦,给您带了一句口信。」 唐挽挑眉:「说什么?」 小吏见唐挽并不意外,便知是认识的,说道:「他说他家公子在进士胡同的老院子里等您。」 元朗……他定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 唐挽便命那小吏去取了伞来,又吩咐道:「一会儿双瑞回来,告诉他不必等我,我自己会回去。」 「大人,这还下着雨,您不如等轿子来了再走?当心湿了鞋袜。」 「无妨。」唐挽撑开伞,便出了门。 她走得急,书阁的灯都没来得及吹熄。那飞蛾又一次扑上去,这一回却从罩子顶的缺口处直接扑到了火上,烧成灰烬。 春雨贵如油,却也是最熬人的。冷泠泠的雨水不多时便沾湿了她半幅裙裳。唐挽却并不在意这些,她心里都是元朗。 黑漆木门虚掩着,院子里漆黑一片,只有东边的厢房里亮着灯火。那之前是元朗的房间。唐挽便出声唤了一句,抬步往里走。刚走到门口,里面的灯却倏然熄灭了。 「元朗?」她将伞收好靠在门边,抬步走进去。房间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刚刚灯怎么灭了?」唐挽又往里走了一步,忽然身后的门被大力关上,紧接着一双臂膀便钳制住她,将人压在潮湿的墙壁上。 那人的身体紧紧地贴着她,气息喷在她的脸上。唐挽立时便察觉到,这人不是元朗。 「不管你是谁,别开这种玩笑,」唐挽的声音丝毫不显得惊慌,「私自拘押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那人轻笑一声:「呵,我还怕死么?」 这声音……唐挽悚然一惊:「青梧?」 眼睛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闫凤仪的轮廓也渐渐显露出来。唐挽明白过来,约她的人根本不是元朗,而是闫凤仪。 唐挽嘆了口气,道:「你又何必如此。有事直接来找我不就好了?」 闫凤仪却丝毫没有将人放开的意思,冷冷一笑,说道:「恐怕要吃唐大人的闭门羹吧。」 他这阴阳怪气的劲儿,让人心里没底。唐挽用力动了动,想从他的钳制种挣脱出来,却根本分毫都动不了。 「你先放开我。有话好好说。」唐挽说。 却不知这一句怎么的,好像彻底惹恼了闫凤仪。他又向前迫近了几分,整个身体都贴上她的,灼灼气息喷在她耳边:「唐挽,我是怎么待你的,你又是怎么回报我的?」 闫凤仪的声音含着无尽的痛苦:「你竟和徐阶联手害我。你们谋划了多久,嗯?」 唐挽被他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挣扎着道:「你在说什么!」 「江南建区的国策不是你给我的?如果不是你和徐阶串通好了,怎么可能那么顺利!」闫凤仪恨恨地说,「我真是瞎了眼,竟还将你当做知己!」 唐挽只觉得胸腔里的空气越来越少,连带着眼花腿软。闫凤仪感觉到人往下坠的趋势,突然伸出一只手扣住她的腰,冷笑道:「装什么,跟个女人似的。有种就还手啊!」 唐挽哪里能够还手,男人和女人在体力上的巨大悬殊终于凸显出来,真是毫无还手之力。闫凤仪也终于发现唐挽的力气实在很小,这才微微松了力气。 他刚一离开,唐挽的身子便往下坠去,还好那只扣着她腰的手还在。唐挽只能是半靠在他身上,大口地喘着气,感觉清冽的空气终于进入了胸腔。 突然房间的门被打开,一个人影冲进来,一把将闫凤仪拉开。唐挽的身体失去了着力,摇摇欲坠,紧接着就被一双手臂揽住了。 「元朗!」 「内兄!」 「呵,你还认我这个内兄!」晦暗的光影里,闫凤仪抬手指向唐挽,说道,「就是她联合徐阶害我们,你还护着她?」 第226页 元朗微微低头,唐挽便缩在他怀中,眼睫的阴影被窗外透进来的朦胧光线拉长,簌簌地抖动,似是惊魂未定。元朗便又将人拥紧些,说道:「并不是她要害闫家。那封国策,是我们二人共同拟定的。」 「你说谎,」闫凤仪背对着窗口站着,黑暗里,他的脸是一片模煳的暗影,却唯独那双眸子闪着光,「你就是怕我杀她,才故意这么说的!」 「我不必说谎。」元朗沉声道,「有我在,你也动不了她。」 唐挽突然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说道:「青梧,你心里很清楚,真正搞垮闫家的罪魁祸首不是我,也不是徐阁老,而是皇帝。」 这句话仿佛一声惊雷,炸响在闫凤仪的耳畔。 唐挽终于可以自己站稳,便离开元朗的臂弯,往前迫近一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位君父从未将你父子当做可信赖的臣子,他像驱使牲畜一样驱使你们,像防备小人一样防备你们。一旦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就动了杀心。」 闫凤仪何尝不知道她所说的就是实情。可是他不甘,他愤恨,他恨自己为什么明白得这么晚,曾经那满腔豪情和一腔抱负,如今看来,倒真像个笑话。 火光一闪,桌上的油灯再度被点亮。房间里终于盛满了暖融融的烛光。窗外的冷雨仍在下着。唐挽看看身边的元朗,他的千襟都湿透了,想必是一路奔跑而来的。 「你怎么会过来?」唐挽问。 原来双瑞回去接唐挽的时候,正好在路上碰见鸣彦,知道元朗仍在自己府中。又听那小吏说的话,便感觉出不对来。双瑞本想自己过来,想了想,还是顺路去通知了元朗。 闫凤仪听着他们二人说话,神思却飘飘忽忽,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下午。那时候他们多好啊,涉世未深却满腔抱负,如今院子里的那棵歪脖柳仍在,人却都要散了。 「明日几个言官就要轮番奏本,参闫党科考舞弊一案。」闫凤仪说着,冷笑了一声,「明明是那马跃自己犯事,却将所有罪名都扣在我父亲头上。真是欲加之罪啊。」 元朗蹙眉:「这消息可靠吗?」 闫凤仪道:「我闫家虽然已到了穷途末路,可还不至于连这点消息都打听不出来。」 唐挽抿唇,沉声道:「这科考舞弊的案子,的确是我告诉徐阁老的。」 闫凤仪的目光朝她投来,竟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匡之,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可曾真心的投奔过我?」 到了这个时候,唐挽也不愿骗他,便说道:「我曾拒绝过你三次。在我心里,你就是个傲慢自大又不学无术的纨绔。」 闫凤仪的神色倏然寞落,眼中的光亮半分也无。 唐挽继续道:「但是,当我把那封国策交给你的时候,我是真心将你当做可以託付的朋友。我曾真心相信,你有能力将它推行下去。」 元朗在一旁说道:「我自请成为江南道督察使,也是为了帮你实现它。」 男人的眼泪不常有,一来便不受控制。闫凤仪立马偏过头,不让两人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 他这辈子很少哭。出生在那样显赫的家庭,少有什么东西是他求不得的。他的人生有太多的退路,从来没人要求他要出人头地。在世人的眼中,他生就该是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谁让他有个权势滔天的父亲呢。 可是他不满足,他也有上进心,他也想取得父亲那样的成就。他人生路上遇到的第一个求不得,便是唐挽了。 好在最后,他算是求得了。他的人生也不算是太失败。 闫凤仪转过身,烛光恍了一恍,仿佛又是当年望嵩楼上走下来的倨傲少年:「得了,也算你们两个今天晚上没白来。我给你们带了东西。」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丢给唐挽。锦囊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不多不少,是十颗南海珍珠。正是当年唐挽派双瑞来向他求救时,送给他的礼物。 「这品相的珠子可不多见,每年也就出那么几个,都有登记造册的。我怕抄家的时候被查出来,再牵连到你。」闫凤仪说。 他又转向元朗,道:「我也不知你会来,这个就权当个念想吧。」他将腰间悬着的摺扇递给元朗。这扇子玉骨镶金,上面四个大字「无远弗届」,正是当年初见面时他拿在手中的那一把。 元朗眉头微蹙:「内兄,你这是何意?」 闫凤仪淡淡一笑,道:「明天,满朝的火力都会对准我的父亲。我这个做儿子的,岂能袖手旁观?」 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两人,说道:「你们两人,一个榜眼一个探花,文采都比我好。你们帮我看看,这封奏疏写得好不好?」 他竟又要上疏? 唐挽将奏疏接过,打开一目十行,霎时心神俱震。这不是一封普通意义上的奏疏,而是一封陈情表,一封自白书! 他将这些年来闫党的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贪腐贿赂、卖官鬻爵、京察舞弊,甚至从给皇帝修宫室的银子里扣下了多少,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了上面。唐挽蹙眉望着他:「青梧,你要做什么?」 闫凤仪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问题,自顾自地说道:「皇帝的诏书已经出来了,敏郡王削爵去位,没收一切封地。明天就会经过内阁发往地方。」闫凤仪淡淡一笑,道,「匡之,我们赢了。你、我,还有元朗。我们三个终于一起做成了一件事。」 第227页 「你到底要做什么。」唐挽沉声问。 「你以为这样,就能保护首辅么?」元朗的双眉紧蹙,道,「没用的,便是你一人揽下所有罪责,皇帝也不会放过首辅大人。你不过是多搭上一条命而已。」 闫凤仪却是摆手笑了笑,道:「只要我揽下了所有罪名,皇帝就没有理由杀我父亲。咱们那个君父,不会落下一个苛待老臣的名声。」 元朗嘆了口气,道:「你本不必如此……」 「青梧,你不该就这样放弃了,」唐挽道,「你还可以好好读书,参加科举。皇帝老了,他总会死的。到时一个新的君主,便是一番新的天下。」 「可我却没有那份心力了,」闫凤仪苦涩一笑,道,「我仰仗了父亲这么多年,从未让他老人家省过心。乌鸦反哺,也该我回报一次了。」 他说着,走向唐挽,道:「之前是我不自量力了。许诺给你的前程,我也是给不了了。但有一件事,我还可以为你做,就当是全了我的承诺吧。」 「不。」唐挽立时便知道他要让自己做什么。 闫凤仪笑出了声,他仰头,让泪水回流,道:「你啊,一直都是这么聪明。我为什么就没有你那么聪明。」 「写吧,写封奏摺来检举我。你们两人要在明天清晨,抢在所有人之前将摺子递送到内阁。你们检举了我,便是立了功。元朗可保无虞,匡之亦可以趁此机会平步青云。将来入阁拜相,也算是全了我的承诺。」 ……「我可以死,但你们必须留下。」…… ……「因为,我不甘心。」…… 展纸研磨,笔走龙蛇。唐挽和元朗相对坐在桌前,抬头,便对上彼此幽深的眼眸。 青梧,我亦不甘心。 窗外,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 【手动走进感谢】 感谢雪霁天青的手榴弹1颗!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地雷1颗! 感谢糖酥地雷1颗! 第123章 次日, 内阁晨会上的两封奏疏引得满朝譁然。一封参奏闫凤仪卖官鬻爵、科考舞弊;另一封直指十年前苏州府旧案, 揭露闫凤仪才是当年李义的后台。 这奏疏里的内容本不新鲜,新鲜的是上奏疏的人。一个是闫首辅的女婿谢仪, 另一个是徐阶的门生唐挽。 上奏的人身份特殊, 那奏疏的分量也自然不同。后续言官们的上奏大多如出一辙,也就得不到什么重视。内阁当即票拟,请督察院就所言奏事详细核查,以定罪名。皇帝当日便批了红, 仍着冯楠负责本案主审。 从三月到九月,大半年的时间, 整个京城都随着这场倒闫的风波而上下逐盪。许多官员落马了, 他们有的曾加入过闫党,有的的确清白无辜。可这样一个清除异己的大好机会, 皇帝如何会放过呢?更多的人早早认清了形式, 纷纷拿出自己被闫党迫害的证据,迫不及待地给闫炳章父子的墓穴添砖加瓦。没有证据?那便编造出一个。趁着这个风头,也没有人顾得上真假。 「这朝廷病了。」便是嫉恶如仇的冯楠,也终于发出这样的慨嘆。他坐在唐挽家的窗根底下,重重地嘆了口气。如今他最常做的事情便是来唐挽家嘆气。他的郁气快要将这小院子盛满了。 这段日子,他看到了一辈子未曾见过的疯狂和丑恶。唐挽知道, 他是将自己的小院子, 当成了最后一个避风口岸。 「汪世栋可都招供了么?」唐挽问。 冯楠点了点头:「都招了。便是连闫凤仪也招认得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 便早些结案吧, 以免牵连更多。」唐挽道。 冯楠侧头看着她, 苦笑一声,道:「匡之,很多事并不是我能决定的。回京之后,我愈发觉得自己……就像个傀儡一样。」他顿了顿,又说道,「我真怕啊。这一次大清洗,留下的全都是俯首帖耳的奴才。」 唐挽的手微微握紧,道:「放心吧,还有徐公呢。」 的确,如今的徐阶已完全将内阁的权柄掌握在手中。可他却并不像皇帝那样,近乎疯狂地抓捕着一切和闫党有关的官员。相反,徐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恢復了元朗的裕王府讲师身份。甚至由裕王出面,亲自请元朗入邸讲学。 这对于慌不择路的京城官员来说,是一个可以避风的大树。一时间,徐府所在的礼士胡同成了全京城最热闹的地方,比当年的闫府有过之而无不及。徐阶却不似闫炳章的倨傲,对每一个来拜访的官员都是亲迎亲送,好言安慰。 「皇上圣明,诸君只管放心,会没事的。」 他也果然说到做到。在督察院将全部涉案官员名单送交御前的第三天,徐阶带着内阁仅剩的李阁老面见皇帝,请求给名单上的官员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闫党跋扈,诸位大人也不过是因形势所迫,才做下了煳涂事。他们许多人都已经找到老臣坦诚心迹,请陛下法外开恩,念在诸位臣工歷年的辛劳,赦免了他们吧。」 徐阶在君父的脚下叩首,满面泪痕。他言辞真诚恳切,便是大殿外值守的宦官也忍不住跟着垂泪。 终于,皇帝赦免臣工的诏令发下。这对饱受三日煎熬的官员们来说,简直如同再生。人人都道徐阁老是以一己之力挽救了朝廷,就本案的主审官冯楠都亲自登门,拜谢徐公。 第228页 这便是徐阶。他不做权臣,他要做贤相。 就在徐阶声名鹊起的时候,闫家正如同烧尽的炭火,迅速灰灭。 皇帝终究没有太为难闫炳章。毕竟是伺候了自己一辈子的老臣,且羽翼尽除,再难为患,还故作姿态地下诏安抚了一番,命其返回原籍养老。而闫凤仪和其他五位闫党核心,则被判充军边远,永不得再入朝廷。 闫凤仪离开的那一日,正赶上京城初雪,五里亭外一片肃杀悲凉。昔日拱簇在他身边的人一个都没有到场,就连他最宠爱的那一房小妾,也在抄家之前卷了金银细软,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押送的官吏早就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心下感慨,哼了几句时下京城里最时兴的小曲。 「……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唐挽和元朗站在五里亭中,看那一群人铁锁加身,踽踽而来,耳边传来这样的调子,不禁胸口郁结,只觉得这一年的冬天又冷肃了几分。 闫凤仪的心情倒是不错,见着他们,便咧开嘴乐,高声对身边的人说道:「你们瞧,我闫凤仪就算到了今天这一步,也还是有朋友的!」 他笑得开怀。唐挽和元朗心中便更加无奈。 三人也没什么别的话好说。唐挽给他带了几件厚实的衣物,元朗则去与那押送官打点交代。闫凤仪突然问唐挽:「匡之,我家西跨院里的东西,可是你拿走了?」 唐挽一怔:「什么西跨院?」 「你竟不知道?」闫凤仪蹙了眉,「那便奇怪了。罢了罢了,不提了。」 他又看了唐挽一眼,道:「哎,我再问你个事儿,你附耳过来。」 唐挽不知他又搞什么名堂,便倾了身子,待她听清闫凤仪说的是什么,整个人如同被打了惊雷,面色煞白。 闫凤仪见她这幅情形,心里明白,想必自己的猜想是真的。他毕竟是风月场中的常客,那夜他将她抵在墙上,唐挽身体上的差别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闫凤仪真的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也有些慌了。震惊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有意思,实在太有意思了。你可真是个大惊喜!」 科举夺魁的探花郎、徐阁老的得意门生、将来的内阁大臣,居然是个女人!闫凤仪竟有些期待满朝文武得知真相后的表情,一定很滑稽。 他收了笑容,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他说完,又往元朗那边看了一眼,问,「他知道么?」 唐挽警惕地看了元朗一眼,摇了摇头。 「那就好,要不可怜了我的妹妹。」闫凤仪想抬手摸摸下巴,然而终究被手上的铁链限制住了,动作也不怎么潇洒。 押送官开始催促前行。唐挽和元朗便退到一边,目送他们远去。闫凤仪往前走了十来步,突然回过头来,高声道:「唐挽,小阁老喜欢你!你一定要当上内阁首辅啊!」 他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爽朗疏阔。好像从此天高海远,都是他的归宿。 随着闫凤仪的离去,闫党的案子也算是告一段落。此时的内阁仅剩了徐阶和李芳君两位阁老,而李芳君自入冬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便向皇帝提出了致仕回乡的请求。 挽留自然还是要挽留,可李阁老似乎已经凉了热血,去意已决。内阁急需新鲜的血液。于是当年十一月,沈榆升迁礼部左侍郎,入内阁;冯楠因主审闫党一案有功,破格升任吏部尚书,入阁。过完年之后的二月,又给元朗连升六级,任工部右侍郎,入阁。而唐挽,却由国子祭酒转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掌翰林院事。品级没降,手里的实权却没有了。 在旁人看来,这样的安排实在体现了徐阁老大公无私的态度。新入阁的三人中,有他的学生、有倒闫的功臣,也有悔过自新的闫党旧员。这是给了百官一个信号,徐阶用人,不计前嫌。 至于唐挽,有人猜测她在倒闫这件事上让徐阶失望了,因此受到冷遇。 又有明白人分析道:「所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那唐挽从入仕之初就被外放,想要入阁,还缺个翰林院的履歷呢。徐阁老此番安排就是在给她攒资格。真真是煞费苦心啊。」 有新人进入,就必定有旧人离去。阳春三月的日子,督察院左都御史白圭正式上表,请求致仕还乡。 唐挽得到消息的时候,批了红的文书已经发下来了。那天刚好赶上她休沐,如果不是在街上遇见了沈榆,又听沈榆随意提了一嘴,险些便要错过了。于是唐挽急忙命双瑞备了轿子,往白圭府上去。 白府的大门开着,里面家丁往来,都是步履匆匆。要带走的东西都被装箱整理好,堆放在院子里。唐挽撩着袍子走进来,一眼看到白圭身边的长随,便将人拉住,问道:「白大人呢?」 「我家老爷在书房,您直接进去吧!」 书房里虽然不似外面那么凌乱,却也是一番正在收拾的情景。书架大多已被搬空了,桌上也只剩了一个光秃秃的笔架,和半卷裁剩下的雪花宣。白圭正靠在书桌前,一手捧了菸袋吞云吐雾,一边低头看着手中的信。他似乎对这烟还不太习惯,咳嗽了几声,皱了皱眉头,一脸不可置信地将菸袋锅子翻过来,在窗框上磕了磕。 「白伯伯……」唐挽唤道。 白圭这才发现她,于是笑了笑,道:「匡之啊,你怎么跑来了。正好,正好,我原也打算临走前去见你一面的。」 第229页 「白伯伯,您为什么要走?」唐挽问。 「啊,」白圭顿了顿,道,「正好闫炳章也是今日启程,我们两个顺路,让他搭一段车。」 他这句答语,和唐挽的问话一点关系都没有。唐挽却从中品出了那么点联繫,道:「是因为闫炳章?」 白圭笑了,平素锐利的眉眼弯了弯,道:「算是吧。」 他转身,从身后的架子里取下一个锦盒。唐挽立刻便认出来,那正是当初闫炳章让自己转交给白圭的那一个。 他将那锦盒递给唐挽。唐挽微微一怔,道:「是要我还给闫公吗?」 白圭摇了摇头,道:「这本就是留给你的,我只是代为保管。」 唐挽狐疑着将锦盒接过。白圭又把手里的菸袋递给她,道:「这个,你帮我转交给凌霄。是她父亲的遗物。」 「卢焯大人……」唐挽也将那菸袋收好,铜锅子还有点烫手。 「翡翠嘴儿紫檀木的杆儿,好东西。我本来打算自己留着的。结果这个玩意儿啊,我还真是享受不了,」他笑着,拍了拍唐挽的头,笑道,「白伯伯要走了。以后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唐挽便知是留不住他了。以前不管面临着怎样的险境,只要知道白圭在那里,她心里就有底。可如今白伯伯也要离开她了。 唐挽忍不住流下泪来。 白圭笑了起来,道:「好了,好了,我最见不得娇娃娃的眼泪。我辛苦了这一辈子,到今天也算圆满了。你好好的,送送我。」 唐挽点点头。 白圭又抬手,拍了拍那个锦盒,道:「你要仔仔细细的看完它。」 ※※※※※※※※※※※※※※※※※※※※ 锦盒里的是啥!是啥!这个答案要后天才能揭晓。 明天要更两章番外。分别是闫家兄妹的。中午闫凤华,晚上闫凤仪。嗯,闫凤仪的是咱们读者群里发过的那个沙雕版,群里的宝贝们不用购买啦~ 【走心的手动感谢】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地雷1颗 感谢糖酥的地雷1颗 感谢糖酥的营养液4瓶 感谢翻惊摇落的营养液1瓶 第124章 番外三·闫凤华 1 弱柳好花尽折,晴陌。 今天是新科发榜的日子。闫凤华靠着车窗往外瞧去, 就见那绮罗丛里, 年少的探花郎抱着满怀的香囊, 眸子里都是懵懂和慌乱。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对身边的丫鬟说道:「这是要把人吃了不成。」 鸣兰笑道:「可说是呢。这探花郎长得还真是俊俏,我听人说是何郎傅粉的美貌呢。就是年龄小了些,要不然啊, 可堪作我们小姐的良配了。」 一般的丫鬟可不敢这样开小姐的玩笑。鸣兰不同,她自小同闫凤华一起长大, 将来也是要跟着陪嫁的。陪嫁丫头给老爷填房,也是常有的事。 「别是你自己看上了人家吧?」闫凤华笑着拿眼睨她。 鸣兰便臊红了脸, 嗔道:「你一个小姐, 净拿我们这些下人开心。」 「明明是你先拿我开心,倒不许我了, 这是什么道理, 」闫凤华娇容浅笑,也不着恼,「不过要我说啊,男人还是应当少些脂粉气, 清贵潇洒为最好。」 「像咱家公子那样的?」鸣兰问。 闫凤华摇摇头。 「那像咱家老爷?」鸣兰又问。 闫凤华想起一把鬍子的父亲,忍不住笑出来。 「应该像……」她的目光飘向不远处,不经意间捕捉到一个身影, 后半句便堪堪卡在了喉咙中。 那人踏着白马而来, 姿容清俊, 眉梢眼角带着世家贵族特有的清冷,像是高山白雪中的一枝寒梅。他一手握着缰绳,两条修长的腿夹着马腹。微微倾身,仿佛玉山倾倒。长臂一揽,便将脂粉堆里的人捞在马背上,转身催马而去。 应该就是这样! 「鸣兰,刚刚那人是谁啊?也是新科的进士吗?」闫凤华问。 鸣兰垫着脚看了看,道:「状元是前头穿红袍的那个。应该是榜眼呢。」 2 闫家二小姐刚办完及笄礼,说亲的媒人便踏破了门槛。 能和闫首辅的掌上明珠结亲的,自然也都不是一般人。这边是兵部尚书的内侄,那边是老侯爷的世子。每每来人,闫炳章也不避着,甚至还专门让人请了小姐来亲自相看。闫凤华束着纤腰,碧绿裙摆铺在身侧,像是一朵荷叶上的露珠,含羞带怯。 父亲宠她,这样的人生大事也会问过她的意思。她喜欢了,便说「全凭父亲做主」;不喜欢了,便可说一句「女儿还想再陪父亲两年」,闫首辅便寻个由头把人打发了。 可接连打发了十几家,闫炳章也没听见那句让他做主的话,不禁有些奇怪。再这样下去,京城里那些门当户对的公子可都要被拒绝完了。不成,他得亲自去问问姑娘的意思。 闫凤华坐在父亲面前,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她自小便被教养得情不外露,可真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若自己不说,也没人会替她说了。贝齿在朱唇上磕了半晌,终于开口,声如蚊蚋:「琅琊谢家不是还没来么。」 闫首辅微微挑眉,原来是惦记着他啊。 3 礼科给事中李立最近得了个好差事。首辅大人家的小姐看上了谢家的嫡长公子,让他从中保媒。 第230页 论起来,这媒也只有他做得。论身份,他和谢仪的叔父谢芝韵同掌朝廷礼治的大事,日日打头照面的,十分亲近;论私交,李谢二族早有联姻之好,算起来那谢仪还该叫自己一声「表舅舅」。 这亲若真的结成了,便是两下利好。自己这个媒人也能趁机沾沾光,再高升一步。若是不成……怎么会不成呢?那谢芝韵又不是个傻子。闫家这高枝,可不是谁都能攀得上的。 谢芝韵听完他的话,垂目笑了笑,两只手指捏着盖碗荡平浮茶,慢悠悠饮了一口,道:「是个喜事。只是我那侄儿脾气执拗得很,还得等他回来,再同他商议商议再说。」 「哎呀我的老哥哥,这还商议什么?直接让元朗去提亲便是。那可是闫家!」李立搓了搓手,问道,「对了,元朗去哪儿了?」 谢芝韵道:「他和几个好友外出游玩,不几日便回来了。」 李立摇了摇头,无奈笑道:「和我家世清一样,都是不操心的公子。倒是咱们,急得什么似的。」 谢芝韵宽和地一笑:「孩子么。」 4 刚下过一场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高低不平,存了一汪又一汪清浅的水渍。夕阳余晖倾洒过来,那石头便成了墨色,水倒成了金子。 一顶青呢软轿颤颤而来。鸣兰捏着帕子,眸光直往一旁的巷子里瞟。那巷子里住着一户人家姓冯,商贾出身,小门小户。若说有什么特别,便是那冯公子与谢仪是相交甚好的同年。 「鸣兰,他还在那儿么?」轿子里的人轻声问道。 「可不,」鸣兰低声说,「我瞧着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在找呢。」 闫凤华掀开帘子往外瞧,可轿子早已过了巷子口,除了一片灰色砖墙什么也看不见。 「鸣兰,转回去。」 「啊?还走啊?」鸣兰有些无力,也只能吩咐轿夫调转方向,再一次假装路过。 鸣兰心里哀嘆,小姐啊,你这么坐在轿子,就是走到天黑,人家也不会注意到你的啊。 谢仪的确没有注意到那顶来来回回的轿子。他在找东西。他身子微微躬着,手背在身后,好看的眉微微蹙起,目光搜寻着每一个可能的角落。 嘶,怎么就没有呢? 难不成已经被人捡去了? 他只管低着头往前走,不经意间眼前便出现一抹桃红的裙摆。目光上移,竟是个年轻的小姐,正红着脸望着她。 谢仪以为自己挡了人家的路,拱手说了句「抱歉」,便往一边让了让。 闫凤华本就紧张到了极处,心里想了一万句话要说,可到底女儿家脸皮薄,话到了嘴边,又都咽了下去,反而先红了脸。谢仪的心思却都在找东西上面,低着头继续往前。闫凤华看着那人越走越远,她是没有那个脸再追上去了。这次的机会一旦错过,下回再想单独说句话,又不知要等到何时。 「哎!」 她说完这一句,自己先臊了一会儿。哪有这样叫人的,真真失了礼数。 谢仪听到声音,负手转过身,四下看了看,确实没有旁人,好看的眉微微扬起:「姑娘叫我吗?」 闫凤华此时倒淡定了下来,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公子可是在找什么东西?」她一顿,又补充道,「小女家住在附近,常在此处走动,也许见过呢。」 对啊,也许有人见过的! 谢仪的脸上立时便焕发出神采来,向着她温和一笑,道:「在下丢的是一个花山石坠子。姑娘可见过?」 「花山石?」闫凤华却并没有听说过。 谢仪解释道:「是一种石头,红色的,用个银托子镶着。像是个扇坠,我一直挂在身上。」 闫凤华想起来了,她的确常见他戴一个红色的坠子。当然是她躲在轿子里偷偷瞧见的。 「小女并未见过。」她道。 谢仪眼中的光亮一闪而过,微微嘆了口气,还是朝她施了一礼,道:「多谢姑娘了。」 他说完,转过身继续寻找。 闫凤华望着他的背影,夕阳余晖将他的影子得很长很长,一直落在她脚边,一抹落在了她的裙裾上。她突然生出一种决心,问道:「那坠子很贵重吗?」 谢仪没想到她人还没走,顿了顿,转过身,道:「很贵重。听说是女娲补天留下的,能辟邪祟、行好运、招姻缘。」他说完,好像想到了什么,平素封在眉宇间的霜雪尽化,竟生出三分暖意来。 闫凤华便被这笑容乱了心神。她急忙低了头,细着步子往巷子口走去。 5 闫家小姐突然喜欢上了金石文玩。喜欢的东西还很少见,叫做花山石。 「花生石?」文玩商人皱着眉,「什么东西,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耳朵塞驴毛了。是花山石,花山!」另一个人喝了口茶,道,「临清府有个花山县,出的一种石头。那地方穷得很,眼下可是要发达了。哎呀,真是不知道哪片云彩有雨啊!」 仿佛一夜之间,花山石就突然在京城权贵圈子里流行了起来,价格炒上了天。 谢仪将书合上,故纸堆中的沉闷渐渐散去,目光又被腰间那一抹红色吸引,笑意便爬上了眼角。这匡之啊,还真是个鬼机灵。 他出了翰林院,沿着小路漫漫地走着。快到冯晋阳家附近的时候,突然从路边一定软轿中,走下一个女子来。 第231页 「谢公子。」姑娘冲着他淡淡含笑。 谢仪停下了脚步,想了想,便认出是那日在巷子里见过的姑娘。一时有些意外。 「公子的坠子找到了吗?」她问。 谢仪答道:「找到了,原是落在朋友那里了。」 「嗯,」闫凤华有些侷促。她花了很多心思,终于买到了一块品相顶好的花山石,想要送给他的,没想到他竟然已经找到了。藏在身后的那块石头,倒不知该不该拿出来。 她还没想个清楚明白,那谢仪便已经行了一礼,两袖临风而去了。 风吹过墙头,满架蔷薇簌簌地招摇。闫凤华望着那人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嘆了口气。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6 再见面,已是两年后了。彼时她正在廊子底下绣着罗帕,见鸣兰慌慌张张跑起来,心神一动,便将手指刺出了一个血珠子。 她在宝葫芦门前站了许久,抬手理了理鬓髮,担心自己仪容不够规整。有心回闺房补一补妆容,又担心让他等得太久了。罢了,又不是从前没见过的。 这两年,她在京城的名声不大好了。二十岁的姑娘还未出阁,外头的闲话也就多了起来。有人说她眼高于顶,谁都看不上;有人说她原本是许了人家,但性情太过嚣张跋扈,被人退了亲。只有她父亲和兄长知道,她是心里存了一个人,旁的,便再也入不了眼了。 如今那人就负手立在晚秋零落的花木中。她细着步子来到近前,低低唤了一声:「公子。」 谢仪转过身,看到她的时候,眸中闪过一丝错愕。 竟然是她? 他再联想此前种种,心中也便有了答案。 对于闫家的逼婚,谢仪心里有过愤怒,也有不甘,可终究不得不低头。他今日来只有一个目的,便是与这闫小姐好好说个清楚。嫁了他便是他的妻子,他不想做负心人。 是她又怎样?不管是谁,他都得娶。 「谢仪想请问小姐一句,你心中的夫妻,当是什么样子的?」 闫凤华的心狂跳不止。她没想到他今日突然到访,问出这样的问题。女儿家的心事到底藏不住,红晕便顺着耳根烧上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便为最好。」 「嗯,」他点了点头,眉头微微舒展,道,「这我倒是做得的。不停妻、不纳妾,我也可以做到。」 闫凤华微怔,侧头看他,才发现他也正瞧着自己。对上那双朗月星眸,她心口一跳,忙低下了头。 「我这个人,性情寡淡,不拘小节。将来如果有什么不周之处,小姐明言便好,我自当改正。」他说道,「小姐对我,可有什么交代么?」 闫凤华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低垂螓首,摇了摇头。 「那我明日便上门提亲。」 7 人世间最快乐的事,莫过于得偿所愿。 她终于等到了。她的良人,就在她身边。 8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谢家在京城没有亲眷,也就免了许多凡俗礼节。闫凤华觉得自己是最幸运的女子,丈夫性情温良,没有公舅婆母,眼前这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便是她的天地。 她喜欢唤他「谢郎」,有时当着外人,也叫一声「夫君」。她的谢郎是全天下最温柔的男子,两人从成亲的那一天起,从未有过争执。纵然她有时耍点小脾气,他也是一味迁就着她。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应当就是如此。 可时日一久,她又觉出不满意来。 说起来也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比如他晚饭后总是在书房待到很晚,她送吃食进去想多多相处,却终是被他不温不火地挡回来;比如每一次去郊外进香,他都会陪伴左右,可也能感觉到他的心根本不在这里;就连夫妻间的床笫之欢,他也总是温温淡淡。自己若不提,他就好像永远也想不起来。可这种事怎么能总让女儿家主动呢? 「许是衙门里的事太累了吧。」凌霄听完闫凤华的话,淡淡说道。 闫凤华蹙眉:「那唐大人,也是这样吗?」 凌霄望了她一会儿,淡淡一笑,说道:「可不,我家那个忙起来连家都不回的。你啊,早点生个孩子,也就不惦记着男人了。」 闫凤华点点头。谢郎心性寡淡,对床笫之事没什么兴趣,她也应该理解。比起那些脏心眼养外室的纨绔们不知要好了多少。 凌霄说得对,早点生个孩子,才是正理。 9 谢郎要去江南,完成哥哥提出的国策。这种一家人共同完成一件事的感觉真好。 她没有去过江南,不知那边的天气。多带几身厚衣服总是没错的。男人总是粗枝大叶,闫凤华将包裹又重新收拾了一遍,这才满意了。 她来到书房外,突然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像是唐大人。 「这些年来,日夜煎熬着我的,就是看着你孤身一人,却什么都帮不上。」 闫凤华的脚步顿住。她从未听过谢郎用这样的语气同人说话,带着怜悯疼惜,和小心翼翼的卑微。他真的是在和唐大人说话么? 「这场婚姻对我来讲,是葬送一切的坟墓。我们两个人,真的没有希望了。」 「你便允了我吧。前途兇险,让我替你承担。我怕时日一长,我们之间能留下的,真的不多了。」 第232页 闫凤华在发抖,自己却感觉不到,只觉得周身冰寒刺骨。她悄悄动了动步子,往书房里看去。只见她的谢郎靠坐在书桌前,低头摩挲着那人的手,眸中有她不曾见过的柔光。 不对,这眼神她曾见过的。那年的巷子里,他转过身来,眸中也是这样温暖的神情。 那时他在想什么? ……「这是花山石,能辟邪祟、行好运、招姻缘。」是谢郎的声音。 ……「我们刚结婚那会儿穷得揭不开锅。那时候她在花山当县令,漫山遍野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是凌霄的声音。 ……「谁家白皙少年郎,蜀锦吴绫别样妆。半醒半醉骑马过,最堪魂断是龙阳。」 她明白了,她突然全都明白了。闫凤华微微颤抖着,看着自己的丈夫满目柔情,轻轻覆上另一个男人的脸庞。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转身便往后堂跑去。 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都是假的,都是做戏。他未曾有一时一刻将她放在心里。过往的那些美好,全都化作泡影。 10 怎么办,她还是爱他。 藏在心里那么多年,已经去不掉了。 又怎么可能去掉呢?他是她的夫君啊。 11 孩子的降临给了闫凤华新的希望。她想,等孩子出生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 五里亭前寒风重。她裹紧了披风,踮起脚尖,在谢郎耳边说出了这个秘密:「等你回来,便可以做父亲了。」 她满意地看到谢郎的目光从那人身上收回来,办是犹豫办是惊诧,落在了她的眉目间。 许久,他的眸光终于沉静,抬手理了理她的鬓髮,道:「照顾好自己。」 闫凤华的眼前瞬间有了光亮。谢郎一定会回心转意的,她想。毕竟那个男人给不了他一个家。 她只要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总能等到的。就像当初,他终于还是娶了她。 漫长而孤寂的夜里,她睁着眼睛,望着大门的方向。 谢郎,什么时候回来呢? …… 锦盒里的信一共十一封。元朗用了整整一夜,将它们一封一封读完。而写信的人,已经躺在了棺木中。 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了眼泪,只有一双干涩的眼眶,和遍布血丝的瞳仁。他从没想过,像凤华那样从圣贤书里走出来的女子,竟然也会有这样细腻缠绵的心思。 她是有情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过往的日子里,他却只将她当做一个妻子,从未将她看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在你这种世家公子的眼里,妻子不过是个装点门楣的花瓶。花瓶不该有情绪,也不该有想法。」那一年花山的月色下,卢氏所说的话又迴响在耳畔,「你根本不懂女子的用情。」 卢氏骂得对,他不懂。他以为自己已经给了她她想要的一切。绝对的尊重、相对的自由、安稳的生活、独有的名分。这些名门贵女们撑着体面用一生去争取的东西,他双手捧着送给了她。可她要的不仅仅是这些而已。 他从没想过,她想要爱。 元朗最怕辜负,亦不愿去辜负别人。如果当初知道她所求的是他的情爱,他怎么也不会娶他。 他日日夜夜的陪伴,却辜负了她的缱绻情深。 只因她想要的,他给不了。 到底还是辜负了。 「凤华,你这番情深似海,我该拿什么还你呢。」 我能许给你的,也只是一个谢氏夫人的名份而已。 好了,我回来了,你不必再等了。今夜月渐更深,我在此陪你。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第125章 番外四·沙雕版闫凤仪 1 我叫闫凤仪, 广西柳州人。 我的父亲曾是内阁首辅, 含屈被贬,英年早逝。我从小得名士调教, 满腹诗书, 十四岁就中了解元。 嗯,这应该是个主角剧本。 今天是我参加会试的日子。凭我的才华,马上就能高中状元,平步青云, 迎娶首辅大人的女儿,入主内阁, 走上人生巅峰。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什么?状元不是我, 是我旁边这个叫谢仪的傢伙? 朋友你好,我很欣赏你。我们来做知己吧! 我是主角, 跟着我混没错的。 2 谢仪是个好人, 就是有点毒舌。 还有点不识时务。 比如说眼前这个风流倜傥的年轻公子吧,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啊,你何必要跟他抬槓呢? 等一下,你说这是首辅大人的独生子唐挽? 京城人称小阁老的那个唐挽吗? 谢兄,小弟家里被子还没收,先走一步! 3 吓死宝宝了。 4 吏部的任命下来了, 我和谢兄都进了翰林院, 每天写写文章喝喝茶, 日子过得还挺快活。 唐挽没有记我们的仇, 我觉得她人还不错。 就是不要天天来找我们玩啊!我们还要工作的! 谢兄, 你不要再怼唐挽了,我的魂都要被你吓没了啊! 5 我怀疑唐挽有受虐倾向。 不论谢兄怎么怼她,她都不为所动。每天还乐呵呵地往我们这个小院子里跑。 我怀疑她是个断袖,并且看上了英俊潇洒的我。 反正不可能看上谢仪那个槓精。 第233页 6 她约我们去郊外的山庄玩。过夜的那种。 难道我要就此失身了吗? 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7 山庄的夜很寂寞。我去找谢兄下棋,他却不在房中。 我在他门口坐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 我问,谢兄你去哪儿了。 他说,去了个厕所。 去个厕所而已,为什么要脸红? 等等,谢兄你这个厕所去得也太久了吧,你是不是便秘啊? 8 唐挽已经很久不来找我们了。我的清白保住了。 谢仪最近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跟我抬槓了。我觉得日子要淡出个花来。 晚上小风凉爽,我和谢仪在院子里喝酒。他满脸哀愁地问我,如果对一个人,求不得又放不下,这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你思春啊! 我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追问他那人是谁。他却开始念酸诗。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 临行挽衫袖,更尝折残菊。 争挽桐花两鬓垂。 这诗……好像有点问题。 9 听说首辅大人设了擂台对诗选婿,那唐小姐还是个国色天香的才女。 谢兄,咱们去凑凑热闹? 10 你别说,唐挽的妹妹长得跟她还真像。 什么?唐挽没有妹妹? 她就是唐首辅的女儿? 啧啧,这么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我之前怎么没看出来呢! 她果真是对我有意思,才女扮男装接近我的吧! 女儿家的心思真难猜。 11 她走过来了。淡定,冷静……个鬼! 马上我就能迎娶首辅的女儿,入主内阁,走上人生巅峰了! 什么?她的意中人不是我,是我旁边这个叫谢仪的傢伙? 12 十黛你大爷的,说好的主角剧本呢! 第126章 月渐更深, 乌鸦绕树。一架马车趁着夜色行驶在山路上,惊得两侧花木簌簌作响。 赶车的是双瑞,车里坐着的则是唐挽和凌霄。路的尽头,一轮圆月静静悬挂在道观的塔楼之上。 此处便是京郊的云间观,凌霄幼年曾在此出家, 也是闫炳章信中所提到的地方。 双瑞上前扣了门, 等了许久,方有脚步声走出来。值夜的小道姑揉了揉眼,口称「无量寿福」, 问询来者何人。 「烦请通报,卢氏求见璇玑道长。」 璇玑道长正在上晚课。她已近七十岁的高龄,却仍是精神矍铄, 想必出家人修身养性, 自然比凡夫俗子更长寿些。她见到卢凌霄和唐挽,只是淡淡一礼:「两位施主可是来取东西的?」 唐挽上前,从袖中摸出一把钥匙, 双手递给璇玑, 道:「有劳道长了。」 这云间观唐挽曾来过几次,却从不知还有这样一条小路。穿过影影绰绰的花木,眼前便显出一个破旧的木屋。璇玑道长来到小屋门前, 将虚掩着的柴门推开,右手横打, 请两人进去。 入内才发现是个工具间, 里面盛满了修剪花木所用的工具。屋子的角落有一口枯井, 凌霄便招手唤唐挽过去。 唐挽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这一路走来都有一种奇异的熟悉之感。原来这云间观后院的布局,竟和苏州的听风观一模一样。 下了枯井便是一间密室,乌漆大门上密密匝匝绕着一把铜锁。唐挽将钥匙插入锁中,轻轻旋转,锁便应声打开了。 将四面灯台上的蜡烛点亮,密室便露出真容。这里的布置倒像是一间书房,靠着南墙有两张书桌,桌上笔墨纸砚齐备,只是砚台中的墨已经干涸,笔架上也结着蛛网。从纸笔摆放的方向来看,应该还维持着最后一次被人使用的样子。 房间正中一张高台,围着它摆放着六把椅子。这布置倒有些像内阁的议事堂。房间的另一侧有一面书架,奇怪的是上面竟然空空荡荡,一本书都没有。书架旁边靠墙放着两个木箱子,外面用桐油纸包着,应该是为了防水。唐挽将那箱子打开,就看见里面堆放得满满的书册。 原来架子上的书,都被挪到这里了。 凌霄站在唐挽身边,顺手抽了一本来看。泛泛地翻了几页,心下奇怪:「咦?这是……怎么那么像律法条文呢?」 唐挽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声音,道:「这就是《至和新法》。你我的父亲,还有老师赵谡、蔺如是,穷尽一生都在保护的东西。」 直到看见了这满满两箱的新法文书,唐挽才终于相信锦盒里,闫炳章给白圭的那封信上所说的话。 信中的内容,与徐阶告诉唐挽的大抵相同。唐奉辕与闫炳章达成约定,要将新法推行下去。不同的是,他们最开始想邀请的见证人,其实是白圭。 只可惜那年白圭奉旨出使高丽,不在京城。两人商议之后,决定改请时任内阁次辅的徐阶来代替白圭,见证两人的盟约。 那封约书就附在信纸的后面,上面三个人的签名清晰可见。书中约定,闫、唐二人从即日起要以政敌的身份出现在百官面前,目的是最大限度地保障变法的成功。如果变法遭遇灭顶之灾,或者其中一人遇难,那另外一个必须活下来,竭尽所能将新法成果保留。 所以闫炳章,便是活下来的那一个。 第234页 他也果真信守了自己的承诺。新法法案,尽数在此,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损漏。 凌霄听到此处,眉头微微蹙起:「这么说,并不是闫炳章出卖了新法?那还会有谁?」 唐挽垂眸,看着那封约书上的第三个名字,朱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徐阶。」 卢凌霄大惊,道:「怎么可能!徐阁老可是一直都在保护朝中的清流大臣啊!倒是那闫炳章,笼络了一批贪官污吏,结党营私。」 「也正是因为他笼络了一批贪官,才使皇帝放松了警惕,也藉此提拔了苏闵行、陈延光等一群能臣。」唐挽深吸一口气,说道,「你知道么,你父亲临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是徐阶。」 卢凌霄不可置信地看向唐挽。 唐挽继续说道:「就那封信中所言,当时闫炳章已经在竭力营救卢大人了,只等会试结束便可接他出宫。可是徐阶将变法已经彻底失败的消息告诉了卢大人。他彻底失去了希望,才放火烧了内阁。再然后,才有蔺如是敲响登闻鼓、代替卢焯主持会试的故事。」 凌霄的脸色惨白。她岂能相信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居然恨错了人。心思一转,问道:「那如何就能证明闫炳章说的是真的?如何能证明徐阁老才是出卖父亲的人?」 「这些保存完好的新法便可证明。还有白圭大人,亦可证明,」唐挽沉声道,「还记得那年在苏州么?就是闫炳章写信给白圭,让他来保护我们的。」 这真相来得实在突然。卢凌霄险些站立不稳,手扶着书架才稳住身形。缓了半天,才颤抖着声音问道:「那徐阶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不是朋友么?」 「以我对徐阁老的了解,他当不会做出卖友求荣的事来,」唐挽淡淡道,「许是因为,信仰不同吧。」 「信仰?」凌霄一怔。 唐挽挑唇一笑,道:「徐阁老的书房有一对楹联,不知你注意过没有。」唐挽顿了顿,念道,「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 凌霄恍然。这副楹联虽然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却分明透露着玄机。 唐挽说道:「你我的父亲,天生一副反骨,因此才要用变法来革除弊端。可徐阁老要做的是忠臣孝子。什么是忠?言听计从则为忠。什么是孝,逆来顺受则为孝。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唐挽说到这儿,低下头,看着约书上自己父亲的名字微微嘆了口气:「父亲啊,是看错了人。」 「可这些年,闫炳章也并没有继续变法……」凌霄道。 「我父亲被贬之后,皇帝开始不再信任内阁,再加上世家的启用,裙带攀附,朝廷内已经不具备变法的条件了。彼时皇帝要选出一个新的首辅,在徐阶和闫炳章之间徘徊不定。闫炳章必须要取得皇帝的信任,才能保护新法,」唐挽道,「取得一个人信任最好的方法,是把自己的把柄交到对方手中。闫炳章的把柄,就是贪。」 他贪,所以才和唐奉辕不一样,所以皇帝才敢养着他,用着他。他用了毕生的心血扮演皇帝身边的一条狗,不过是为了守护最初的承诺。 那封信的最后,闫炳章告诉白圭,当初变法失败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宗室太过强大,无法撼动。他要用自己最后的能量,和宗室拼死一搏。 所以元朗那封轰动天下的奏疏,其实是得到了闫炳章的支持的。 他本可以和徐阶做一番殊死搏斗,却终究选择以这种自戕的方式,为后来人扫清障碍。 被联名弹劾后,他甚至将闫党内不堪大用的蛀虫悉数列了出来,将有真才实学的人另外列出以进行保护。这两份名单经由白圭的手转交给冯楠,成了迅速荡平闫党的利刃,也最终成就了徐阶贤相的美名。 唐挽心头萧索,便觉这世道,真是不公。 「哦,对了,你还记得汪世栋么,」唐挽突然问凌霄。 凌霄自然记得那人,说道:「他如何?」 唐挽道:「他其实是徐公的人。」 「什么?」凌霄双目圆睁,这的确令人难以置信。 唐挽挑唇一笑,刚刚得知真相的时候,她也是一样的表情:「我去见过汪世栋了。他已是将死之人,托我跟徐阁老交代,请求好好照顾他的家人。或许他也是心有不甘吧,为徐党鞠躬尽瘁了一辈子,临死前希望能多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这么说……勾结敏郡王的人,其实是徐阁老?」凌霄问。 唐挽摇摇头:「徐阁老是断不会做这种事的。他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来扳倒闫炳章。如果没有,他就会创造一个。」 凌霄只觉得浑身发冷,手扶着正中那张桌子坐下来。原来她一直都错怪了闫首辅,错信了徐阶。真真是黑白颠倒,本末倒置了。凌霄的眸光中迸发出狠厉:「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唐挽却是拍了拍她的肩,道:「今日带你来,只是希望告诉你。我们的父亲不是争名逐利的政客。他们,虽败犹荣。」 凌霄眼中的狠厉散了开去。打从她做了母亲之后,再想聚那一身戾气,似乎不那么容易了。她不禁又想到了唐挽。她现在的身份还是徐阶的门生,天天打头照面,每到休沐还要去府上问安。以前不知道事情尚且可以忍受,可如今……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一定很辛苦吧。 凌霄秀眉微微蹙紧,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第235页 「自然是,一切如常,」唐挽回眸,唇边含笑,道,「徐公的确是一位好老师,我从他身上学会了许多权术制衡的道理。忍耐和等待,是在刀锋上行走的必备技能。我不着急。」 唐挽站起身,重新将箱子盖好,对凌霄说道:「有件事还要你帮我。」 「什么?」凌霄问。 唐挽负手而立,眸光深沉,道:「过几日便是裕王小世子三岁的寿辰了,刘王妃当会照例邀请贵妇们去参加茶会。你要不经意地让刘王妃知道,闫府西跨院里藏着的东西,在我的手中。」 「西跨院的什么东西?」凌霄问。 「她若问你,你就说不知道,」唐挽道,「记住了,只能告诉刘王妃一人。」 凌霄点了点头,记在心中。 ※※※※※※※※※※※※※※※※※※※※ 闫徐反转,乃们想到了吗?hiahiahiahia 大家昨天心疼闫小姐的评论我都看到啦~ 很多无辜人,很多无奈事,谁都没有错,时运不齐罢了 所以呀,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今日走心感谢】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1颗!啾咪~ 感谢雪霁天青的营养液10瓶 感谢糖酥的营养液1瓶~ 么么哒 第127章 裕王府的门庭似乎突然就热闹了起来。大臣们递送的拜访名帖堆满了门房, 裕王爷再也难找往日的清净。 唐挽作为他的日常讲师, 少不得要听许多牢骚。 「今日是这位大人来访,明日又是那位大人。之前我落魄的时候, 也未曾见过他们这般殷勤, 」也是两位王妃不在,他才找到个机会一吐心中不快,「他们天天往我这儿跑,倒让父皇如何看我?将我当成一个集结党羽, 谋权篡位的逆子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唐挽低头正批改着自己上一回布置的作业《论道与文景之治》。这项作业她布置了前前后后足有两个多月, 可她这个学生的文章却一点进步也没有, 满篇都是拾人牙慧之说,毫无自己的思索。 所谓文风见人品。这样一个对治国安邦毫不热衷, 甚至都无法独立思考的人, 如何能肩负得起大庸的未来呢? 唐挽有些灰心,将最后两页翻了翻,便放下了。她看着一脸焦躁的裕王,微微一笑,问道:「难道王爷不想继承大统么?」 裕王的脸色霎时苍白,愣愣看了唐挽一会儿, 道:「先生, 这话可不能乱说。」 与他的紧张相比, 唐挽却是一派风轻云淡:「听说皇上这段日子圣躬违和, 身体大不如前了, 丹药一把一把地吃,也不见好转。不然也不会听了徐阁老的劝谏,从西苑迁回了大内干清宫。想必也是怕真的死在了外面,有伤国体吧。」 唐挽这一番话,可谓是十足的犯上,十足的大不敬。像裕王这样恭敬孝顺的儿子,就该把她绑起来,交到拱卫司手里。但裕王却只是瞪着眼睛看着唐挽,喉结滚了滚,问道:「父皇他,真的不行了吗?」 唐挽淡淡垂眸,心下却是慨嘆。这裕王早就被皇帝吓破了胆,将来就算继承了皇位,也是个没什么建树的平庸皇帝。大庸的未来,真要交到他的手上吗? 可除了他,又能是谁呢?总不能是那个无后的瑞王吧。 唐挽也不过是动了动念头,没想到瑞王爷竟亲自登了她的门。 冬日里阳光不错,唐挽便在院子里置了一张躺椅,窝在里面晒暖。乔叔忙着给一家人准备午饭。凌霄一手抱着莞儿,坐在正堂屋的檐子底下,教唐翊背《楚辞》。小娃儿奶声奶气,吐字却很清晰,不一会儿就背得有模有样了。 双瑞带着来客走进来的时候,院子里就是这么一幅市井炊烟的画面。唐挽将盖在眼睛上的扇子微微往下拉了拉,见那人一身玄色斗篷,兜帽将脸遮了大半,明显是害怕被人认出来。可惜啊,脚上那双金丝蟒靴却十足地暴露了他的身份。 唐挽便站起身来,朝凌霄摆了摆手,她便带着孩子们躲进了内室。唐挽便对双瑞道:「去给王爷搬个凳子来。」 瑞王摘下兜帽,露出一张与皇帝酷似的面容,惊道:「先生知道是我?」 唐挽望着他那张脸,微微愣了愣,随即笑道:「王爷下次微服出访,记得换双鞋。」 瑞王爷微微一顿,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感觉,或许自己来找她,真是找对人了。 这是唐挽和瑞王的第一次碰面,可二人的渊源,却可以追溯到十二年前。 彼时唐挽是个耽误了考试时辰的举子,坐在贡院门前的雪地上嚎啕大哭。而瑞王还是朝臣们最看好的储君人选,刚好坐着马车经过贡院门前。于是瑞王的府兵当街设了考场,从贡院里取出卷子,让唐挽参考。贤君名臣,在当时也曾传为佳话。 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落魄举子正平步青云,而显赫的王爷却落了个虎落平阳的下场。 瑞王爷的近况唐挽也听说过。自从闫党倒台之后,瑞王府便失去了依仗,现在就连内廷的太监都敢剋扣王府的银两,委实有些悽惨。对方毕竟曾有恩于自己,唐挽自然不会怠慢,便命凌霄亲自煮了茶来。 两人喝过一巡,瑞王终于开口道:「先生若还念着当年的缘分,便请帮一帮我吧!」 唐挽一直觉得,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的身份毕竟是裕王的讲师,今日瑞王登门已经够让她头疼的了,却不知自己还能怎么帮他。 第236页 「王爷请讲,下官一定尽力而为。」唐挽道。 瑞王抿唇,脸上显出艰难的神色。唐挽也不着急,一手拿了茶杯,慢慢等着。 「请先生同我那兄弟求个情。请他将来继位之后,远远将我迁出去就好,莫要伤我的性命。」唐挽挑眉,心道这人倒还真是未雨绸缪。 瑞王的请求并非毫无根据。他仰仗着闫炳章风光的时候,没少苛待他这位兄弟。想必他当初也曾动过杀心。因此情势急转之后,才担心对方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来对付自己。 唐挽微微摇了摇头,皇帝这两个儿子,一个阴损狠厉,一个怯懦怕事,都难堪大用啊。 忽而心头神思一转,唐挽抬眸,说道:「王爷怎么就这么确定将来会是裕王继位呢?」 瑞王一愣,这不是明摆着么?裕王有后,他无后。本着江山永固着想,也该是立裕王。 可转念又一想,大庸的皇位早在三代以前就不是父传子了。成祖皇帝一生钟爱魏皇后,皇后无出,他也就真的绝了后。睿宗皇帝便是过继的自己弟弟的儿子。而如今的君父继位前也只是宗室之子。大庸的皇位,早就乱了。 「先生的意思是……我还有希望?」瑞王蹙眉望着唐挽。 唐挽一笑,道:「皇帝的遗诏一向是在龙驭宾天之后,由内阁拟定。王爷只要保证那时守在陛下床头的人是您,不就好了么?」唐挽又顿了顿,道,「对了,五城兵马司现在应该还归王爷管吧?」 五城兵马司主要负责京师治安巡捕,算是除了拱卫司之外的另一个京畿近卫,通常都由皇帝信任的子侄管理。当初正是因为闫炳章为瑞王争取到了这个职位,满朝上下才会将瑞王作为议储的首要人选。 瑞王到底是生在帝王家,唐挽的点拨是一听就懂,眸中便放出灼灼的光彩来:「多谢先生提点!」 他站起身,向着唐挽拱手一礼,道:「将来我若登基,定以国士之礼待先生。」 唐挽起身回了一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墙外,心下冷笑,好个华而不实的国士之礼。 …… 凌霄办事一向靠谱。裕王妃的茶会结束不过两日,陈同便押着轿子来到了唐挽的门前。 外头天都黑了,双瑞听说是皇宫急诏,赶忙去叫唐挽。唐挽和凌霄也是刚刚才睡下,闻讯又爬起来,朝服官帽一件一件穿上,急急忙忙满头大汗。 待到唐挽收拾好,从卧房里出来,已经是月上柳梢头了。冬日里的风又冷又烈,陈同站在院子里,又是搓手又是跺脚,终于看见唐挽了,急忙上前说道:「哎呀我的唐大人,快请上轿吧。」 「陈公公,」唐挽施施然行了一礼,道,「这么晚了,陛下宣我,究竟所为何事呢?」 陈同哪里敢多言,眼珠转了转,只点了一句:「前儿裕王妃带着小世子进宫了。那日开始,陛下可就念道着您呢。」 「原来如此,」唐挽故作深沉地思索了一会儿,对陈同道,「公公稍等,我取娶个东西,马上就来。」 陈同见他又要耽搁,急急道:「哎呀唐大人,时候不早了,您还是上轿子吧。咱们早去早回,啊。」 唐挽却是一笑,道:「想必皇上召我就是为了此物。这大冷天的,不好让公公再白跑一趟。等我一刻,一刻就好。」 唐挽说完,转身进了书房。从那架子上抽出一封写好了的奏摺,眸光定了定,揣进袖中,转身走了出来。 「公公,我好了,咱们走吧!」 陈同这才终于展了眉眼,道:「得嘞,大人请上轿!」 唐挽前脚刚走,双瑞后脚就跑出去报信了。信报给两个地方,一个裕王府,一个瑞王府。 深夜宣召,实在太不寻常。裕王得了消息,立刻便派人通知了徐阶。徐阶亦想不出是何缘故。 此时夜已经深了,外臣不得再出入宫门。好在如今的干清宫里有徐阶安插的小宦官。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他也能第一时间掌握情况。 徐阶看得出来,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最后关头。一旦龙驭宾天,进宫的时机就非常重要。他已筹谋了这么久,不能在这最后一刻松懈。 徐阶不知道的是,此时在京城的西北角,与裕王府隔着三条街的地方,瑞王已经悄悄出了王府,直奔兵马司衙门而去。 轿子走得急,一路颤颤巍巍,出了巷子转大路,终于看见了前头紧闭的宫门。唐挽将轿帘掀开一个角,立时便有冷风钻进来。她微微抽了抽鼻子,借着陈同手中风灯的光瞧去,大内干清宫已近在眼前。 「皇上,唐大人到了。」 室内的炭火气极盛,唐挽刚一进屋,便被熏出了一头汗。她掀袍下拜,年久失修的木地板便在她的膝下发出吱呀的声响。 「臣唐挽,拜见陛下。」 等了许久,终于有一个声音说道:「进来。」 ※※※※※※※※※※※※※※※※※※※※ 今天有不要脸的盗文蛆在文下留评,给我噁心到了。 可能还有很多人不知道,晋江作者后台能查到每个读者的订阅率,甚至具体到订阅了哪个章节。你一个新註册的普通帐户,订阅率还不到20%,真当我不知道你从哪儿来的?偷了人家的东西就安生点自己猫着吧,别出来丢人现眼了。我这个人认打认哄,就是不认怂。 第237页 发完脾气舒坦了,预告一下明天的内容~ 明天有大戏。预告完毕。(不要打我,顶锅盖跑走) 后天本卷结束,会发一章闫炳章相关番外,再发新卷第一章 。今天十黛被倚醉青篱的评论感动到了。闫首辅就是第一代不良臣啊,嗷~ 感谢正版读者支持,啾咪你们一口~ 【今日走心感谢】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地雷1颗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5颗 第128章 正好赶上皇帝进服丹药的时候。大颗的药丸被盛放在锦盒里进献上来, 旁边是温热的参茶。皇帝已经记不清自己吃过多少这样的丹药了, 初时还能尝出些怪味来,吃得多了也就觉不出来了。长生啊, 他要长生, 他已位极天下,只想把这尊贵和荣华无限制地延续下去。 可是他的病只是一天一天的沉重。除了从道士和太医的嘴里,看不出一点痊癒的迹象。 自从闫炳章走后,再也没有人给他献青词了。徐阶忙着当他的贤相, 自然也顾不上这些,每日来看望的时候也只是叮嘱他要保重龙体, 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 听得人心烦。 有时候皇帝想,干脆把皇位传给裕王吧, 他再也不操心了, 安安静静一心修玄。可他心里到底还是惦记着一件事,放心不下。 一件足以撼动祖宗基业的大事。 皇帝忽然想起了冯楠。那个年轻人像是一把利剑,指哪儿打哪儿,好用得很。皇帝把抄闫炳章的家的差事也交给了他。他完成的不错,抄出白银二百万两,相当于国库一年的收入。满朝上下都很高兴, 拖欠了臣工们一年的薪水, 终于能在年前发出去了。 可是少了样东西。那个被闫炳章锁在西跨院里, 珍藏了二十年的东西。 其实皇帝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 只是听了拱卫司的奏报, 说那西跨院神秘的很,除了闫炳章谁也进去不得。是什么东西这么宝贝呢?他看不见,才引出了愈发丰富的联想。 那天夜里皇帝做了个梦,他梦见了唐奉辕,梦见了赵谡,梦见了卢焯,还有很多死在他板杖之下的文臣们。「你们是来接朕的吗?」皇帝问,「朕不与你们同路。朕是要飞上天的!」突然内阁的火烧了起来,沖天的艷色,皇帝霎时惊醒,一身冷汗。 一定是那所谓的新法!那些反书!闫炳章当初没有烧掉,而是藏在里自己的西跨院里! 皇帝笃定了这一点,愈发忧心忡忡。可抄家的时候分明西跨院是空的,又到了哪里去呢?那些反书,决不能留存于世上! 皇帝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看着不远处跪伏的年轻臣子。竟然是在她的手上么? 「唐……」皇帝张了半天口,却突然忘了她的名字。只记得是姓唐,唐什么来着? 「臣唐挽,拜见陛下。」唐挽出声道。 「噢,唐挽,」皇帝想起来了,真是个拗口的名字。他靠在椅子上,只觉得眼前出现了无数璀璨的花朵,如同身在云端。定是那些仙丹起了作用。他飘了一会儿,突然身上一沉,又坠回了椅子上。 此处仍是大内干清宫。脚边的炭火仍在旺盛地烧着,年轻的臣子仍然维持着跪伏的姿势。 「记得你以前常常替闫炳章写青词,」皇帝缓缓说道,「那闫府的西跨院,你可去过?」 唐挽低着头,答道:「回陛下,不曾去过。」 「噢,」皇帝自然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正琢磨着要再问一问,忽听唐挽说道:「不过那西跨院里的东西,确实在臣手中。」 皇帝从那舒适的圈椅中坐起身,身子前倾,下巴探出去。他自病后又瘦了许多,脖子细长,下巴尖锐。宽大的道袍套在身上,倒想是一只出了壳的乌龟。他眯起眼睛,问:「怎么会在你手中?」 唐挽说道:「是闫府抄家之前,闫炳章交到臣手中的。」 皇帝的眼中闪过精芒:「你看了?」 「看了,」唐挽道,「振聋发聩,字字珠玑。」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皇帝只想拍着椅子大骂,好个闫炳章,竟骗了他这么久!平日里装出一副忠心耿耿的奴才样,其实是个不忠不孝不义之徒! 皇帝最终没有骂出来。一股气血顶得他重重地咳嗽着。陈同一直候在外面,闻声立刻走进来,问道:「陛下,可要请太医?」 「滚!」皇帝大喝一声,「都出去,把大门给朕关起来!」 他此时正在琢磨唐挽那八个字的评语。振聋发聩,字字珠玑?好啊,这又是一个存着反心的,可不能让她跑了! 陈同急忙退了出去,连带着殿外响起一阵窸窣的声响。继而一阵吱呀声,带进一阵寒气。殿门被关上了。 大殿内静到了极处,只有皇帝的咳嗽声仍在迴响。 许久,似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唐挽只一味低着头,不动,也不说话。浓浓的炭火烤得她发热,裹着脖子的素白衣领已显出湿意来。 皇帝终于喘着气,哑着嗓子,问道:「那东西现在在哪儿?」 「臣带来了。」 皇帝的脸上闪过一次惊讶,旋即化为喜色。正好,正好,反书和反党,一个都跑不了! 他立即说道:「呈上来!」 此时殿内已没有了随侍的内监。唐挽从袖中将那一封书信掏出来,抬眼四下看了看,便缓缓站起身,朝皇帝走去。黑色的朝靴走了两步,却停了下来。唐挽好像忽然改了主意,恭敬道:「陛下,要不臣念给您听?」 第238页 皇帝正觉得头晕,堪堪靠回椅子上。以前每次服完了药,他都会觉得乏力,要睡上一会儿。他的眼已经花了,什么都看不清楚。可他不想听那些反贼的言语,于是摆了摆手,叫唐挽不要读。 唐挽却好像没明白他的意思。双手一打,将走着拉开,扬了声,读道:「翰林院侍读学士臣唐挽谨奏。」 这第一句,便让皇帝睁开了眼。怎么回事?不是新法么?怎么成了奏疏? 唐挽却没有任何停顿,继续诵读着手中奏疏的内容。这些文字她一夜写就,便是她心中所想,读起来十分流利。 她说:「陛下徒生妄念,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 她说:「陛下搜刮民膏,侈兴土木。二十年不视朝,以致纲纪废弛。」 她说:「陛下二王不见,父子薄情;杖杀文臣,君臣薄义;出居西苑,夫妻薄倖。」 终于,在她说出那句「陛下当幡然悔悟,日视正朝,洗数十年君道之误」。被怒火充斥的君王竟有了拍案而起的力气。他直挺挺地立着,向前几步,颤动的手指指向唐挽:「你反了!」 盛怒的君王似是从森罗殿里走出来的厉鬼,苍白而枯藁,偏偏双眸崩出猩红。 唐挽却没有丝毫的畏惧,淡淡一笑,道:「别着急,马上就完了。」 她的脸上再没有平日里的恭敬小心,反倒是一脸的轻慢嘲讽。皇帝岂能再容她说下去,高声叫道:「住嘴!住嘴!」 皇帝已用了十成的力气,怎奈身体早就亏空了,喊出来也不过是常人说话的动静。陈同站在门外,侧耳听了听,刚抬起来的脚又落了回去。 人是陛下叫来的,门也是陛下让关的。眼下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皇帝高唿了几遍「来人」,也不见有人进来。唐挽坦坦荡荡立于大殿正中,直视着座上的君主,道:「臣就在这里,陛下有什么吩咐?」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皇帝仿佛耗干了所有力气,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用枯藁的手指向唐挽。 唐挽云淡风轻地看着他,将手中的奏疏举了举,道:「请教君父,臣可有哪一句话说错了?」 「你……」皇帝躬着身子,后面的话都淹没在剧烈的咳嗽中,「朕……朕杀了你!」 唐挽一手负在身后,如风下松,似云间月,黑白分明的眸子满盛着莹亮的光泽:「君父还要杀人么?您看,卢焯还站在那城楼上,百官就跪在玄武门前,唐奉辕的车马还没有离开京城。君父啊,您要杀谁?」 皇帝的眼前一片模煳。随着唐挽的话,他好像真的看到了。漫天飞雪中,那个站立在城楼的孑然身影,冲着他说:「皇帝,你看着!」 看什么? 火,是内阁的大火,那火烈烈地烧,就要烧着他了!皇帝眼前全是火光,喉咙却肿胀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发出呜咽的声响。他身子一滑从御座上跌落,长着手往前摸索爬行。他爬到了唐挽脚边,唐挽却是拎了袍子,快速往后退了一步。 皇帝却早已经看不见唐挽了。他的眼前都是虚幻的红,铺天盖地的,像是那一年玄武门前青砖地上的血迹。那么多人跪在他面前,他只是挥了挥手,太监们便持着板杖沖了上去…… 宦官的板杖落在朝臣们身上的时候,他就清楚地知道,朝廷的体面没有了。可谁又来管他的体面呢?打,必须打!打碎那一身傲骨,好好做朕的奴才! 他全身趴在地上,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从嘴角渗出血来。然后鼻子、耳朵、眼角,都渗出一道细细的血痕。唐挽第一次这么直接地看到一个生命的衰落,她并不害怕,也丝毫生不出怜悯。她只觉得快意。 从她知道徐阁老暗通了黄天师,将皇帝的丹药计量加大了一倍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这个计划。 徐阁老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才爬上首辅的位置,太不容易了,也太宝贵了。闫炳章、唐奉辕都是他的前车之鑑。他怎么能去相信这个阴晴不定的君主呢?当然还是胆小怯懦的裕王好一些。 还是让陛下早点休息吧,徐阶想。自己的年纪大了,等不了了,他的身体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衰弱下去。他要在自己眼花耳聋前,做出点能彪炳青史的成绩来。 唐挽也不想再等了。这个指着鼻子骂皇帝的机会,她早就等不及了。 大殿的门被拉开,冷风勐地灌进来。唐挽的额上还带着薄汗,被冷风激抖了抖,裹进了身上的披风。一直在门口候着的陈同笑着点了点头:「唐大人,说完了?我送您出宫去?」 唐挽郑重行了礼,道:「公公还是去通知元翁和各位阁老进宫吧。」 「这大晚上的……」陈同意识到不对,脸色一变,拔腿就往大殿里跑,继而一声惊唿:「陛下!陛下!来人啊,快传太医啊!」 唐挽跨出大殿之外,双手拢进袖筒里,抬头望着那被大雪覆盖的琉璃瓦上,勾起的一轮明月。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诸公,你们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第129章 从得了唐挽入宫的消息开始, 徐阶的心神就一直不安稳。他到底上了年纪, 觉也少了,辗转反侧了一会儿, 干脆起身在正堂坐定, 吩咐小厮去请冯楠、沈榆和元朗过来。 「老爷,几位大人若问起缘由,小的如何作答呢?」小厮垂手问。 第239页 是啊,这大半夜的。徐阶想了想, 终究是压下心头的不安,摆了摆手:「罢了, 你下去吧。」 今夜若是无事, 反倒显得自己太没承事的肚量了。 徐阶又独自坐了一会儿,喝了两杯淡茶, 准备回房睡觉。刚刚站起身, 忽听院子里脚步传来,转头一看,竟是个小黄门。徐阶心下一悬,道一声「不好」。 「启禀元翁,陛下……陛下归天了!」 徐阶心头又惊又惧又喜,急急问道:「是不好了, 还是已经归天了?」 宦官跪伏道:「太医们来的时候还有一口气在。会诊还没讨论出结果, 就……就归天了!」 徐阶口中嘆了一声「哎!」, 心里叫了一声「好!」, 忙吩咐小厮:「你们分头去请几位阁老, 立刻进宫!」又对自己的长随说道,「速速去通知裕王殿下。马上进宫来!」 最早到达宫门外的不是徐阶,也不是裕王,而是元朗。 他只穿了一件日常的素色棉服,外批玄青大氅,静静立在宫门下的阴影中。方外风雪漫天,他似一丛劲竹孑然而立。身后跟着的两个长随,一个是鸣彦,另一个是双瑞。 原来双瑞得了唐挽的吩咐,从两位王爷府上出来之后,就直接去找了元朗。元朗虽不知皇帝深夜传召唐挽是为了什么,但唐挽既然让双瑞来找自己,那事儿就肯定小不了。 他已经在这风雪里站了许久。鸣彦的耳朵都冻麻了,双瑞的脸也冻僵了。他却仿佛无事一般,动都没动一下,任雪花落了满怀。忽见宫门打开,几个小太监匆匆跑出来。元朗一把抓住一个,问道:「我是内阁阁臣谢仪,宫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小太监也顾不上验一验真假。其实验不验都多余,天都塌了,谁还会管这些。 「是皇上,皇上驾崩了!」 元朗一怔,松了手。那小太监还急着去给各处的大人报信,飞快地消失在大学中。 双瑞两腿发软:「我家公子还在里面。这……该不会牵连我家公子吧!」 元朗心道,此事八成和匡之有关系,但若说牵连,还不一定。现在的关键是遗诏。只要裕王登了位,就没人敢问唐挽的责。 大庸有个惯例,皇帝的遗诏是死后由内阁大臣编写的。说是遗诏,其实是借老皇帝的口,传达新君的旨意,重新调整朝堂的结构。皇上,不,现在是先皇,这一朝积累了太多的怨气和愤怒,全靠这个机会革新局面,还朝野以清明。 这就是匡之提前通知自己的原因吧,她希望遗诏由自己来草拟。元朗握了握拳,抬步往宫门走去。进宫,要在徐阁老到来之前,把遗诏草拟出来。 忽然一阵踏杂的马蹄从身后传来。元朗倏然转身,只见雪地上跑来三匹快马。其中领头的那个人,正是瑞王爷。 他怎么会这么快? 元朗这一身衣服实在不怎么显眼,更何况又在城楼的阴影下站着,瑞王压根就没看见他。守卫一看是王爷,如何还赶拦着?忙开了宫门让他进去。可另外两匹马却留在了宫城之外。其中一骑打了个转儿,又朝来时路奔回去。 元朗一眼便认出来了,是五城兵马司的人。 他一向心思敏捷,立刻就重新体会到了唐挽的用意,于是几不可查地嘆了口气,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心里琢磨着,等今天这事儿完了,他得寻个机会跟匡之拳头对拳头地打一架。不过就她那个小身板,肯定是打不过自己的。那就老老实实的让他揍一顿出出气。 她这么玩儿,他可受不了。 他肯定下得去手。下不去……就再说。 徐阶捏着袍角踏雪而来,簌簌的雪花吹打着他头上的乌纱。大内可比西苑要远多了,这条路笔直地向前延伸着,两侧宫灯次第排列,一直延伸向尽头的幽暗虚无。雪地上走路本就费力,他也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年。汗水湿透了衣领,可他却一步也不敢停歇。 裕王殿下应该已经到了吧? 当徐阶终于看到干清宫台阶上立着的身影,整个人都僵住了。瑞王扶腰转身,向着他微微一笑:「徐阁老。」 呵,没想到吧。 徐阶心道一声「不好」,眼皮一垂再一掀,却半分情绪都看不出来了。他到底久经风霜,比今日更大的场面都经歷过。这实在算不得什么。 满朝文武尽数听命于我,你一个落魄的王爷,还能翻出天去么? 「瑞王殿下这么快就到了,真是孝顺啊!」徐阶拱了拱手。 这个时候,冯楠和沈榆也陆续赶到了。二人一看瑞王站在台阶正中,堪堪挡住大殿的正门,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不禁蹙眉交换了一个眼神。 裕王呢,怎么还不到? 裕王不是不想来。而是在几位阁臣进宫之后,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就把宫门封堵了个严实。任你生出翅膀,也别想飞进去。 徐阶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瑞王不会毫无准备就来碰这个钉子。今天晚上,他是要逼宫。 皇帝的尸体就躺在里间的床上。远远看去,瘦弱又干瘪,丝毫气势也无。他已经死去了好几个时辰了,眼下他的两个儿子,一个被拦在宫外,一个守在门外,谁也不能进来看看他。 二龙不相见,也算顺了他的意吧。 唐挽的目光淡淡收回来,落在笔下素白的宣纸上。 这不是一封普通的遗诏,而是大庸国史上第一封传位遗诏。皇室乱了这么多年,终于又有了父传子的时候。内阁还能像之前那样,一笔定干坤么? 第240页 外头传来脚步声,人语声。她听到了徐阁老的声音,继而又听见了广汉和瑞芝的声音,可偏偏没有听见元朗。他在哪儿?可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他应该是明白了的。若是连他都猜不透,那这世上也没人懂她了。 笔头的墨又干了。唐挽放下笔,又拿了墨块,在砚台上细细地研磨起来。 大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不一会儿,院子里站着的几个人便染了霜色。徐阶的帽上、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他一动,雪花便簌簌落下去。 他拍掉了肩上的落雪,又合上了眼睛,沉默地等待着。他不急,他恨不能就这么站一夜。待到朝阳升起,百官入朝,看瑞王要如何收场。 他笃定了瑞王不敢乱来。帝王的心思,不在谋一时,而在谋万世。皇位必须名正言顺,否则谁也坐不安稳。 瑞王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他却不像徐阶那样喜怒不形于色,全部的焦躁都表现在脸上。他攥着拳头,在白石台阶上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徐阶不用抬眼,都知道他现在是怎样一副表情。 呵,到底还是年轻。 「唐大人!您好了没有!」瑞王终于等得不耐了,跑到大殿的窗下,沖里面说到。 唐挽却没有说话。大殿内的灯光在窗上投出一个清晰的人影,她只是摆了摆手,又摇了摇头。 一个遗诏有那么难写么?他想进去看看,可转身见着院子里站的那三个人,又否了这份心思。还是看紧了徐阶更要紧一些。 院子里本就很安静,瑞王那一句话,在场的人自然都听见了。冯楠和沈榆相视一眼,微微蹙了眉,是谁在里面? 朝廷里姓唐的大人不在少数。总不能是他们认识的那一个。 可偏偏就是他们认识的那一个。 徐阶听见这句话,眉峰几不可查地抖了抖。唐挽,瑞王。这两个人,还真是没想到。 不愧是他的学生,这滴水不漏的本事,倒颇有老师的风采。 徐阶又笑了。 直到身后再度传来沓杂的脚步声,方才打碎了这宫院前的寂静。瑞王以为是自己派在宫外的人过来了,皱了眉抬起头,目光看到来人,突然愣住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满身风雪的裕王。他不知在宫门外等了多久,才终于见到了元朗,和元朗身后的拱卫司侍卫。 宫门前自是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端。好在有元朗这个内阁大臣在,双方也没有真的闹出什么见了血的动静来。五城兵马司毕竟只负责京城的治安。事关宫廷,拱卫司才是最名正言顺的。 裕王便在元朗和拱卫司侍卫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五弟……」瑞王眸光一闪,竟现了杀机。 「三哥。」裕王自是怕的,可他也懂得,今日若赢不了,自己这个兄长未必会让他活。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个节骨眼,他必须争一争。 这个时候,徐阶方才睁开了眼,慢悠悠地说道:「裕王殿下来了。」 「徐阁老。」裕王唤道。 「内阁的诸位,也都来了。」徐阶好像刚刚才看见冯楠和沈榆,目光又转到元朗身上,闪过一丝光亮。 「元翁。」三人唤道。 徐阶又扬了声音,道:「里边的那个,是不是也该出来了?」 干清宫大门应声而动。满地白雪映衬的明月光里,唐挽一袭绯色朝服,手持明黄圣旨,孑然而立。 元朗的眼睛在看到那人后亮了一亮,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唇边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 「唐大人!」瑞王见唐挽终于出来了,就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急道,「父皇驾崩的时候,唐大人一直陪在左右。你来告诉众位阁老,父皇最后到底是怎么交代的?」 唐挽侧眸看了他一眼。瑞王灼灼地望着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渴望和期待。唐挽又看了看院子里站着的人,徐阶、冯楠、沈榆、元朗,还有拱卫司的众多亲侍们。他们无一例外,都站在裕王的身后。 你说局势都已经这么明白了,你还在期待什么呢? 这点事儿都看不明白,还学人逼什么宫。 唐挽走到最高一级的台阶上,举起手中的圣旨,道:「陛下临终前,拉着臣的手,敦敦罪己,悔不当初。直言上天若再给他十年,必将洗清自己君道之误,也使众臣洗数十年阿君之耻。」 「陛下!」沈榆已忍不住流下泪来,跪伏于雪地之中。左右侍从亦皆动容,纷纷下跪。裕王也掩着袖口,垂下泪来。 当然,还有几个人是站着的。徐阶、元朗、冯楠、唐挽,还有紧紧盯着唐挽手中圣旨的瑞王。 「陛下希望诸位阁老能像辅佐他一样辅佐新君,匡扶社稷,再造大庸之辉煌。」唐挽道。 「臣谨记。」徐阶垂眸拱手,元朗和冯楠亦低身拱手。 瑞王却实在也等不了了:「你快念!父皇到底将皇位传给了谁!」 唐挽深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膛:「陛下传位,皇五子,裕王殿下!」 ※※※※※※※※※※※※※※※※※※※※ 本卷即将结束,十黛在这里和大家分享一些构思时候的想法 1. 为什么要给元朗安排一个妻子? 元朗是一个非常理想化的人,对于事业和感情,都追求完美。所以事业不如意,他宁可不做。感情註定没结果,他宁可不说。他太干净了。只有把泥水都泼在他身上,经歷所有的挫折,才能让他真实起来,去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不管结果地去爱自己想爱的人。 第241页 2. 为什么唐挽不和元朗生孩子? 本文的时代背景来说,唐挽如果要生孩子就势必要放弃自己的官途。放在现代社会来讲,女性要完成生育的任务,就要相应地牺牲自己的事业。这没有什么不对,也没什么不好,主要看个人选择是什么。很多事业成功的女性都会被问一个问题:你怎么平衡事业和家庭?答案是根本平衡不了,註定有捨弃和牺牲。唐挽的决定是捨弃家庭,她的价值不在于传宗接代,而在于创造未来。 不传宗接代一样有权利恋爱。不是所有的感情投入都要以结婚为目的。 3. 元朗对闫凤华有感情吗? 有,但不是爱情,也没发展到亲情,更像是责任和使命。闫凤华对元朗是爱情吗?是,很偶然,主要因为她见过的男人太少了。爱是种能力,需要探索和学习。多经歷一些,就能少一点只感动自己的情深似海。 爱人爱三分就好,剩下七分用来爱自己呀~ 4. 元朗和唐挽还会有感情戏吗? 当然有。两个人经歷了这么多才成熟了,下一卷要好好谈一场势均力敌的恋爱。 老皇帝死了,徐阶还能蹦跶多久?当初的少年们都入了内阁,是该联起手来做点事了。一切都准备好了,改天换地就在眼前了。等不及想要苏爽一把~ 【今日问答】到目前为止,给你留下印象最深的角色是谁呢? 为庆祝狗皇帝驾崩,今天参与答题都有奖励哦~ 【走心感谢】 感谢雪霁天青的手榴弹1颗,地雷2颗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地雷2颗 感谢糖酥的地雷1颗,营养液4瓶 啾咪~ 第130章 番外五 春日的美景不在京城, 而在京郊半山的云间观内。 云间观的美景却也不是谁都能见到的。传说那后山上有一座燕栖亭, 可将八水绕城的景色尽收眼底。可惜的是,后山的门常年都挂着一把大锁, 不许外人进入。 云间观的璇玑道长是个脾气很臭的女道士, 任你是谁,只要她不高兴,就不给开门。偏偏她还是皇帝修玄的师父,时常出入宫廷, 京城里谁也不敢惹她。 今日那大门却开了。不仅如此,璇玑道长还亲自煮了茶, 命小道姑往后院送去。 茶只有一杯, 用裂冰白瓷盏盛着,暖澄澄的水液泛着淡淡的波光, 被捧到亭内红衣男子的面前。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 一双丹凤眼眼角微挑,嗤笑一声,道:「咱们这七个人,却只有一杯茶。当给谁喝,不给谁喝?你们道长莫不是来搅局的吧?」 小道姑低头道:「我家道长说了,谁的诗文天下第一, 便是给谁煮的。」 红衣的闫炳章又笑了, 对着不远处伏案的青衫男子道:「卢继盛, 这就是点了名给你的呀。」 卢焯是上一科的状元, 状元自然是天下第一。 卢焯正凝神在笔下的丹青中, 压根没听见闫炳章的话。倒是一旁刚刚洗了笔墨的两人款步而来,其中一个穿着月白衫子的男子笑道:「谁说状元就是天下第一了。」 闫炳章挑了眉,道:「唐奉辕,你一个探花,跟这儿凑什么热闹。」 闫炳章对别人尚会称唿表字已示亲昵,偏偏对唐奉辕,永远都是直唿其名。他们两人年纪相当,但会试的时候闫炳章比唐奉辕低了一科,心里总是有些不服气的。 唐奉辕也不恼,对身边的赵谡说道:「你瞧这疯狗,又乱咬人了。」 赵谡无奈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道:「你非要搭理他。」说完,捧着洗好的毛笔,去找卢焯了。 「哎呀呀!你们怎么敢在那玉潭里洗笔!那可是给皇上供水的地方!」 在蔺如是的一片惊唿中,唐奉辕在闫炳章身边坐下。看了看左边正在下棋的白圭和徐阶,又看了看右边凝神作画的卢焯和赵谡,还有诲人不倦的蔺如是,忽然陷入了沉思。 「哎,听说你夫人要生了?」闫炳章突然开口问道。 提起这事儿,唐奉辕的脸上显出暖意来:「嗯,年底吧。」 「你生个闺女吧。」闫炳章突然说。 唐奉辕也确实想要个女儿,不过不明白闫炳章为何这样在意:「做什么?」 闫炳章挑了眉,笑道:「给我儿子当媳妇啊!」 闫炳章的妻子也怀了身孕,这个月就要生产了。于这件事上快了唐奉辕一步,他很是满足。 唐奉辕嗤笑了他一声,对他这明目张胆的占便宜毫不在意,道:「可给孩子取好名字了?」 闫炳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爱显摆。自己觉得好的东西,一定要拿出来给人看,还得让人人都说好。他确实想出来个特别好的名字,晚上被窝里想起来都能乐出声来的那种好。 唐奉辕既然问了,他就得好好显摆显摆。 「我是这么想的啊,」闫炳章坐直了身子,道,「要是生个儿子,就取一个『挽』字,表字匡之。」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沾了那茶盏里的水,在桌上写起来。 唐奉辕垂眸看着,点了点头,道:「唔,好名字。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寓意也好。」顿了顿,又问道,「那要是个姑娘呢?」 「如果是姑娘,就叫这个『婉』字。」闫炳章又在桌上写起来。 「半落梅花婉婉香,」唐奉辕微微闭上眼睛,仿佛看到满树木兰开遍,道,「真好,真好。」 第242页 闫炳章连续得了他几个「好」,笑意便从眼角溢出来,心想两人要是能同一科参考,他闫炳章也未必就会输给你唐奉辕。 还没美够呢,忽听身旁的人说道:「你把这名字让给我吧。」 闫炳章一愣,脱口道:「凭什么?」 「我喜欢啊。」唐奉辕弯着眼睛笑,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这不是明抢么!闫炳章急忙用手把桌上茶水的痕迹擦了擦,好像这样就不会被那人偷去了,道:「去去去,有能耐你自己想去,干嘛用我的。」 「我就看上了,」唐奉辕干脆破罐子破摔,嬉皮笑脸地说道,「这名字我夫人肯定喜欢,你就给我吧!」说着,还一手抓了人的袖子。 闫炳章挣脱不过,偏着头找帮手:「白大人,公望兄!你们俩给评评理,有他这样的吗?」 徐阶和白圭便朝他们这边看过来。他二人年纪略长,平素不与于他们笑闹,却也没少断这样的无头官司。白圭的心思都在棋盘上,摆摆手打发他们道:「要不你俩打个赌,谁赢了就归谁。」说完继续拉着徐阶厮杀。 这倒是个好主意。闫炳章决定给这人一个机会,便挑眉道:「你说吧,赌什么!」 唐奉辕一笑,低眉觑着桌上已经凉了的茶,道:「就赌继盛他会不会喝这盏茶。」 卢焯早年丧妻,身边就一个女儿,疼得心肝似的。中了状元之后,不少京城的官宦小姐都惦记着他,可他怕自己的闺女受委屈,执意不再娶。闫炳章冷眼瞧着,便是这云间观的女冠主,对他也有点意思。就是不知道卢焯是什么意思。 「我赌他不喝。」闫炳章抢先说道。因为他想起来自己刚刚在这茶杯里涮过爪子。况且这茶露天放了这么久,卢焯有洁癖,肯定不会喝的。 唐奉辕浅笑,道:「那我就赌他喝。」 闫炳章一拍大腿,道:「那成,从现在起咱俩谁都别说话,说话的算输。」 唐奉辕弯了眼睛。他那双眸子本就好看,点了墨一样,转动起来水波横生。赵谡偏过头,正对上他那双眸子,摇了摇头,负手背过身去不看他。 可耐不住那双眼一直在背后扫来扫去的。赵谡咬了咬牙,转身走到两人桌前,伸手端起那茶杯来。闫炳章以为是他要喝,刚张嘴「哎」了一声,碰上唐奉辕的目光,只得把嘴闭上。 没想到赵谡端着茶杯来到卢焯面前,开口道:「继盛,张嘴。」 卢焯正画得聚精会神,你给他什么他都吃。 果然张嘴含了一口茶,冰凉的,味儿也不对。闫炳章这才急了,喊道:「那是我洗手的,洗手的!」 「噗」的一声,茶水喷在了眼前的画上。卢焯看着自己的心血,跺着脚哀嚎:「我的画!」 「哎呦!」闫炳章弯下腰去,不成,他气得肝疼。 唐奉辕倒是在一旁拍手大笑,道:「愿赌服输,愿赌服输!名字是我的了!」 赵谡没事人一样将那剩下的茶水倒进一旁的花木中。蔺如是忙着给卢焯顺气,道:「继盛你看,这黄茶似星星点点的黄金。所谓揉碎黄金万点轻,你再填上几笔,正可作一树桂花啊!」 卢焯哭道:「我画的是春景,哪来的桂花啊!」 …… 那些人的音容笑貌就封存在眼前的画卷中,并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改变分毫。可他却老了。 闫炳章掀了掀眼皮,看向镜中。那双流光溢彩的丹凤眼早已被岁月拉扯得失去了神采,只剩下延伸的皱纹和松散的眼皮。他看向面前站着的老僕,努力从他眉眼中辨认出当年的轮廓,哑了许久,问道:「你是……乔安?赵谡的那个书童?」 「首辅大人真是好记性,正是小的。」乔叔脸上堆着笑。 「是赵谡找我?」闫炳章有些惊讶。当年那事之后,赵谡挂冠而去,根本不肯给他解释的机会。那人的脾气向来如此,清冷孤傲,也就只能听唐奉辕说上两句。 可唐奉辕却死了。 乔安低了身,道:「不是我家公子。是小的一点私事,想劳烦首辅大人。」 「唔,你说。」他身居高位许久,性子也冷僻了许多。可眼前的毕竟是故人,他有耐心。 乔安说道:「是小的一个侄儿,过几日参加会试。」 闫炳章的眼睛眯了眯。这奴才要是敢让他开后门,他下一秒就会把人打出去。 乔安却并不知道闫炳章此时的想法,继续说道:「小的想请教首辅大人,如果会试迟到了,还能不能进贡院呢?」他顿了顿,解释道,「那孩子性情乖僻,不肯验身啊。」 闫首辅皱了眉:「全天下的学生都是一样,他不肯就不验了?规矩法度都是摆设么?」 乔安却是低着身子,不说话,倒是执拗得很。 闫炳章有些心烦,想着这样不守规矩的人,朝廷用了也是白用。转念又一想,自己又何曾是个守规矩的? 也罢,先记下名字。要是有真才实学就好,没有真才实学的假清高,就给他远远的发落了。 「叫什么名字?籍贯哪里?」闫炳章问。 乔叔仿佛松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双手捧着放在闫炳章的书桌前,道:「老奴给大人写下来了。」 闫炳章两只手指夹着字条,抖了抖,在面前铺展开。一眼看到上面的字,愣了一愣。 第243页 广西柳州府。唐挽,表字匡之。 耳边是唐奉辕拍着手笑:「这名字是我的了!」 闫炳章的眼睛有几分湿意。他在那湿意到达眼底前,迅速抬了头。将手中的纸条团作一团,丢到一旁的废纸篓里。 知道了,是你的,真烦人。 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第131章 显庆二年, 三月初三。 年前唐挽刚刚搬了一次家。宅子是新皇赐的, 算不上多么豪华气派,可到底是皇家的心意。搬家的时候唐挽还坐着轮椅, 什么忙都帮不上。凌霄里里外外地忙活, 唐挽觉得她很不容易。 先帝驾崩的那一夜终结于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瑞王毫无疑问被拱卫司拿下,混乱中唐挽从干清宫的台阶上跌下来,伤了腿。其实那台阶也不算太高,关键是她跌下来的姿势不太讲究——自己的身体压在了自己的腿上, 摔了个骨折。 于是在家养伤,一养就是一年。 这一年, 皇帝倒是没忘了她。毕竟是扶保新君的有功之臣, 该给的封赏一样也少不了。显庆元年,唐挽由翰林院侍读学士, 进礼部右侍郎, 兼翰林院学士,官居正三品。不过半年之后,又晋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人人都说,再没有唐挽这么便宜的官,人在床上躺, 官从天上降。 名义上虽然入了内阁, 唐挽却一天晨会都没有参加过。她的腿伤恢復得不大好。她怕疼, 摘了板子之后也不愿下地。若不是元朗虎着脸吓唬她再不练习走路就要成跛子了, 她还准备再拖上一拖。 左右内阁现在也没什么事, 唐挽想。徐阶正在筹谋,自己还是站的远一些,才看得清楚。 元朗一进书房,就看见唐挽正歪在窗边的罗汉床上出神。她今天穿了一件月白大袖衫,手握着一卷书,怔怔望着窗外的盎然春色。元朗的目光落在她裸露的脚踝上,莹白的一截,像是一块暖玉,让人想将手覆上去。 元朗的眸子暗了暗,眉宇间仍是一派光风霁月,开口道:「今天走路了没有?」 唐挽本在出神,闻言吓了一跳。元朗要求她每天要绕着书房走十圈,不过她的腿实在使不上力气,自然是能偷懒就偷懒的。左右他大半的时间都在当值,只是每天下了值才过来看看莞儿,顺便问一嘴。 那唐挽就顺便答一嘴:「走了的,头上午就走完了。」 她说话的时候,眼睫互闪了两下。元朗挑了眉,唤道:「双瑞啊。」 「哎,谢大人,您来了!」双瑞正端着一盆水从后院过来。现在宅子大了,前头添置了些粗使的丫鬟和小厮,可后院里还是只有他和凌霄收拾。 「你家公子今天走路了没有?」元朗问。 「嗨,吃完饭就在屋里歪着呢。让她走两步跟要她的命似的。」 双瑞话音刚落,从书房里飞出一本书,正砸到他脚边。紧接着就是唐挽的骂声:「吃里扒外的东西!」 双瑞一缩脖子,喊道:「公子,谢大人也是为了您好啊!咱们全府上下都盼着您能站起来呢!」 「我站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你个狗东西!」唐挽继续骂。 双瑞嘟囔了一句:「那也得能追的上我。」转身一熘烟跑走了。 唐挽骂人骂得很气势,转头对上元朗的眼睛,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整个人都蔫了。元朗走到罗汉床边坐下,低下身把她那双圆口布鞋鞋跟沖里摆好,道:「穿上。」 唐挽假装没听见,想用书把脸挡住,才发现书已经被她丢出去了。 元朗也不再跟她废话,一手钳了她的脚腕,低头给她穿鞋。 唐挽是天足,脚指头圆滚滚的,很好看。元朗的拇指不自觉地在她脚踝的凸起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迅速给她穿上鞋子。 他这动作把唐挽吓了一跳。以前两人虽然亲密,但是穿鞋脱袜这样的事实在没做过,有点别扭。她推了他一把,道:「好,我穿,你起来。」 元朗便站起身,走到书桌旁,转身看着她把鞋穿好,道:「走过来。」 大概也就是四五步的距离。唐挽揉了揉眉心站起来,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完好的右脚上。心里琢磨着,以前没觉得元朗这么老妈子,这是怎么了呢。 「快点。」元朗催促道。 而且脾气还大不如前了。 她先把受伤的左腿往前,从脚尖到脚跟,一点一点。走完了这一步,难题就来了。她要移动右腿,势必身体的重量就全都会压到左腿上。唐挽四下看了看,手把着一边的书架借力,快速把右腿往前挪了一小步。 嘶,真疼。断过的骨头缝像是苏的,她这一用劲儿,骨头茬子互相冲撞着,咬合在一起。 元朗见她额上渗出细小的汗珠来,心里有些不忍,可这也是为她好,总不能以后都拄着拐上朝。朝廷可容不下一个跛脚的阁老。 元朗想到这儿,心思不禁一转。如果真跛了脚,就再也不能去上朝了。 倒也没什么不好。 唐挽停下来喘着气,怎么也迈不出第二步了。 元朗望着她,復又垂下眼眸,漫不经心地翻阅起了桌上的书册。 「苏闵行今天上了致仕的摺子,内阁已经准了。」元朗突然说道。 唐挽一怔,心下电光飞闪,也忘了腿上的疼:「也差不多了罢。」 徐阶出任内阁首辅已有三年。这三年中,曾经和闫党有过瓜葛的官员都或贬或罢。徐阁老在赚够了贤相的美名后,终于走上了每个政客都会走的路——清除异己。只不过他的时间拖的足够长,理由也找得足够好,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第244页 如今他唯一不敢动的,恐怕就是那闫炳章提拔上来的那几个将军了。毕竟一时也找不到替代的人。唐挽想起了陈延光,他应该是安全的。西北大门,全靠他守着。 徐阶那么聪明的人,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匡之,你过来。」元朗状似随意地说道。唐挽的心思都在这些事上,一时忘了自己的腿疾,抬步便向他走去。左腿毫无保留地踩在地面上,突然一股钻心的疼。她「呀」了一声,向前倒去。 她自然没有摔着。元朗张开手臂稳稳地接住了她。唐挽的脸贴在他的胸膛,听着里面擂鼓般的心跳。继而头顶传来一阵低笑:「这不是走过来了么。」 唐挽懵懂回头,这才发现她已经到了书桌边。距离虽然不长,可确实是她自己走过来的。 元朗却没有将她扶起来,反而手压在她的后背,将人往怀里推。他嗅着她发间清淡的味道,声色如常:「匡之,你可得快点好起来。内阁恐怕很快就会有一场阁潮。」 他的手贴在她的后心上,灼热的温度隔着衣料传来。她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耳边染上几分热意。她推了推元朗的手臂,元朗便收回手,扶着她站稳了。 「针对谁的?」唐挽问。 元朗低头看着她,道:「先前因为几个言官的事,广汉和元翁有过争执。」 这事唐挽也听说过。双瑞经常去长随们聚会的书馆,从另一个角度听了许多消息,回来一五一十学给唐挽听。此事原与徐阶清除闫党旧部有关,其中涉及到一个叫任卫伦的巡抚,在京察时以误职怠工罪被革职。京察中革职的官员是很难再被起復的。偏偏这个任巡抚曾在岭南与冯楠共事过,冯楠认为这里面有误会,要求吏部重新举证。可此事却被徐阁老压了下来。 冯楠的性子岂会善罢甘休,况且他这两年看下来,徐阶是什么目的,也摸了个大概。当即便联合了吏科给事中胡应嘉上本弹劾徐阶擅权渎职。这对于爱惜羽毛的徐阁老来说,是一盆不小的脏水。 可徐阶却没有什么动作。言官风闻言事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他笑眯眯地将这件事揭过,继续去收拾闫党的旧部。他并不像冯楠火气那么大,到底是年轻人。 如今闫党的旧部收拾得差不多了,他也该回头管管内阁了。 「昨天接到了御史的摺子,参吏科给事中胡应嘉出尔反尔,要求革职查办。」元朗道。 这一本参得也不是毫无根据。吏科给事中也参与京察,涉及到任卫伦的案子有问题,如何当时不说,事后又来反咬?可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才有言官跳出来说事儿,肯定是受人指使了。 徐阁老当真容不下冯楠么? 唐挽觉得这里面并不简单。她的确不能再这么躺下去了。 「老爷,夫人叫您吃饭。」来传话的是个洒扫的婆子。 唐挽皱了眉:「双瑞怎么不来?」 婆子说道:「唐管家正在后院帮着夫人呢。夫人问您,客人要不要留餐。」 凌霄这是赶客呢。她和元朗,见面就冷脸,永远不对盘。可偏偏对元朗家那个姑娘疼得不得了,唐挽也弄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 「在前厅给我们另摆一份,」唐挽道,「看看莞哥吃完了没有,吃完了就带她过来。」 莞哥是元朗的女儿,一直由凌霄抚养,现在已经三岁了。小姑娘软软糯糯的,粉糰子一样,比自家那个混小子好玩多了。 唐挽突然想起来,唐翊进宫做太子伴读也有三日了。正该进宫一趟去看看他,也不知那孩子适应不适应。 「哎!」婆子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元朗眸光微动,道:「让你费心了。」 「养孩子么,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养。多半都是凌霄在管,费心也是她费心,」唐挽侧目看着元朗,道,「你倒是可以时不常送点钱来,哈,我给你养孩子总不能还倒贴吧。」 她现在休假在家,白白占着官位,总不好再舔着脸去领俸禄。家里十好几口人张嘴等吃饭,压力确实比较大。 元朗唇边存了一丝笑意,伸手进怀中,掏出一小包银钱,塞到唐挽手里:「给,早上刚发的俸禄,还没捂热乎呢。」 「哎,俸禄啊俸禄,」唐挽掂了掂那钱袋,少说也有十两银子,眼睛弯了弯。要说这钱啊,真是好东西。 她下定决心,早点康復,挣钱养家。 「你站着别动,我去给你推轮椅。」元朗道。 「别,」唐挽拉住元朗,一脸大义凛然,「我要自己走过去!」 元朗挑眉:「当真?」 唐挽态度是坚决的,可是想想那份疼,就有点怂:「那什么,你扶着点我。」 疼,确实是疼。从书房到前厅,明明没多远的距离,唐挽却走得满头大汗。受了伤的左腿一抽一抽地疼,连带着膝盖也软了。唐挽只能握紧元朗的手臂,分散些注意力。 她抓得太紧,元朗垂眸,便见她莹白的手指微曲,骨节都泛出了青白色。他停下脚步,道:「别走了。你等着,我去推轮椅来。」 「哎!这都走了一半了,」唐挽抓紧他的袖子,「马上到了,我能坚持。」 这人,疼起来吱哇乱叫的是她,现在一脸大义凛然的也是她。元朗的目光扫过她额上细密的汗水,又落在那双满是坚持的眼睛上。唐挽点了墨的眸子转了转,笑道:「不是很疼了。快,你扶着我。」 第245页 元朗忽然俯身,一手托着她的后腰,一手绕到膝弯里,将人抱起来。唐挽双脚突然离地,惊唿一声,攀住他的脖子。 元朗掂了掂怀里的人,太瘦了,感觉都没什么骨头,怪不得总是长不好。 他大步往前走。廊下灯笼的光映在他的瞳仁里,倏然一亮,随即又熄灭了。唐挽看着他的侧脸,微微蹙眉,她总觉得元朗同从前不大一样了。 好仍是好,却不像以前那样对她好,而是另外一种好。 唐挽沉下脸色,说道:「你我同殿为臣,现在虽然是在府邸中,这般行状,也不大好吧。」 元朗神色如常,淡淡道:「取轮椅太不方便了。」 他眉目清朗,光风霁月。唐挽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也没看出丝毫的不对来。好在转过这个弯,前厅就到了。 唐挽垂下眼睛。元朗却在她垂眸的瞬间,几乎不可察觉地望了她一眼。 ※※※※※※※※※※※※※※※※※※※※ 啦啦啦~新卷开始啦~今天周一,大家工作学习还顺利咩~来自十黛的暖心问候 能从闫老爹和唐老爹之间看出基情来,我也是给你们跪了! 【今日问答题目】之前群里有人点小阁老的番外,其实十黛本来没计划的,现在可以考虑一下,几个方向 a 小阁老自己乱蹦跶 b 小阁老和小妾 c 小阁老和京城名伶 d 小阁老头号粉丝茯苓饼穿书扑倒小阁老 大家想看哪个?有别的梗也可以点。十黛会考虑哒~ 今天奖励第五名~ 【手动走心感谢】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地雷2颗 感谢翻惊摇落的地雷2颗,十黛居然被提名了,啾咪~ 感谢糖酥的手榴弹1颗~ 小作文写的真好,十黛超感动,么么哒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1颗 第132章 月牙儿尚在天边挂着, 唐府里的灯就亮了起来。最先起的是下人房。双瑞挑着一盏灯, 挨个敲门叫早:「今儿咱老爷上朝,都给我精神点!以前那些个懒散的习性都给我收起来。从今天起, 你们都是伺候阁老的人了。谁要是磨磨蹭蹭误了晨会, 我就打谁的板子!」 双瑞在前院里鸡飞狗跳,后院里凌霄伺候唐挽用过早饭,又忙着帮她换朝服。燕翅乌纱帽上插金翎,映衬着唐挽白玉一般的面庞, 甚是好看。凌霄给她戴好冠,又嘱咐道:「今天你若见了翊儿可别提我, 我怕他想家。」 唐挽何尝不知她想儿子想得夜夜难眠, 便拍了拍她的手,道:「知道了。」 「夫人, 莞哥醒了!」外头婆子唤道。 凌霄蹙眉:「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下人们动静大吵着了, 这会儿正哭着要找您,怎么哄都哄不下。」 唐挽见她面露焦急,便说道:「你快去看看吧。」 凌霄又帮她抻了抻袍子,便快步往后面去了。唐挽又对着镜子,理了理衣领,正了正官帽, 方才推门走出去。双瑞早在门前候着, 双手捧着象牙笏板。一双眼睛在唐挽身上转了一圈, 道:「嘿, 公子, 精神!」 「啊,」唐挽将袍子拈了拈,扬了扬头,道,「怎么个精神法?」 「特别的……」双瑞眼珠子转了半天,也没能想出个合适的词儿来。嘿嘿一笑,就想把这页掀过去。 唐挽等不到下文,重复道:「特别的?」 双瑞挠了挠后脑勺,看着她一身绯色朝服,硬着头皮说道:「特别的……红!」 这是个什么形容? 唐挽翻了个白眼:「早晚让你给气死。我说你是不是打从离开了奉贤院就没读过书啊?没事儿多读读书,一日不如一日了。」 双瑞嘴上应着,心想这么大个家宅,哪儿不是要他张罗的地方。看书?太奢侈了。 出后院、穿花园、过前堂,院子里整整齐齐站着满了丫鬟婆子和小厮,见着唐挽统一行礼:「给老爷请安。」 唐挽着实被这阵仗给惊到了,转头去看双瑞。双瑞明显对自己安排的这一出很满意,期待地看着唐挽,一脸「快夸我」的表情。 唐挽摇了摇头,穿过院子往大门走去。左右下人们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红顶蓝围子的小轿在宫门前停下,唐挽端了朝带迈步而出,只见朝阳刚刚在宫墙上冒了个头,整个宫城都沐浴在一片圣洁辉煌的金色中。她迈着方步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停下步子转过身来。不远处,元朗亦刚刚迈出轿子。 唐挽一直觉得,元朗本生了一双清冷的眉目,并不适合穿太过鲜艷的颜色。可今日这身绯衣穿在他身上,莫名生出一种威严的气势。他大步朝唐挽走来,一双澄澈的眸子不躲不闪,直直望着她。 眼神也不一样了。唐挽想。 「唐阁老。」元朗在三步之外停下,微微行礼。 唐挽挑眉,拱手还礼:「谢阁老。」 「唐阁老先请。」 「谢阁老先请。」 元朗眸中崩出笑意,上前携了唐挽的手,道:「你我同年,无谓先后。同往,同往。」 唐挽便被他携了手,走入朱红的宫门内。两侧宫墙巍峨,夹道狭窄逼仄,白花花的阳光直冲着人脸照过来,眼前被无数人走过的光滑路面便泛出金光。两人步调一致,沉稳端正。走了半程,唐挽侧目去看元朗,忽然觉得无比心安。 第246页 真好,他们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前面有个路口,便是两个夹到汇聚之处。沈榆正从另一侧走来,见了唐挽双眼一亮:「匡之!你的伤可好了!」 唐挽刻意踱起了步子,道:「沈大人看呢?」 沈榆便笑弯了眼。忽而转身,道:「哎,广汉也到了。」 冯楠本是一门心思地走路,并没有看到前面站着的三个人。快走进了,勐一抬头,才发现他们三个正含笑望着他。他冷肃的眉目便漾出笑意,好像一把锋刃敛去了寒光,笑道:「今日怎么来得这样齐。」 四个人在夹道的交汇处站定了。眼前是四通八达的道路,身后是端和肃穆的宫殿,身边是十年至交的好友。随着朝阳升起,国子监的钟声传来,一响又一响,一群北归的大雁正划过天空。 「我们四人,终于又见面了。」冯楠含笑说道。他的目光与元朗相遇,一样的澄澈坦荡。相视一笑,心结尽解。 「可惜还少个冯晋阳。」沈榆嘆道。人怎么总是聚不全呢? 唐挽一笑,说道:「今天晚上去望嵩楼吃饭,他做东。咱们一起啊。」 「听说冯家现在是望嵩楼的半个东家了!」 「那可得好好宰他一顿。」 内阁的大门开着,洒扫太监躬身退出来。唐挽缓步而入,四下环顾。地方还是那个地方,可是感觉却截然不同了。正堂窗明几净,公文堆放整齐。正对着大门,是徐公亲笔题写的一幅字: 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 字好,词儿也好。这要是真的,该多好。 唐挽受封东阁大学士,办公的位置正是闫炳章曾经坐过的地方。这张书桌应该有些年头了,红木桌面上可以看到细小的划痕。桌子已经被收拾干净,换上了簇新的笔架和砚台,丝毫也看不出,这里曾经坐过一位权倾天下的首辅。 「都到了。」 便听这么一句话。唐挽转过身,就见徐阶跨步而入。今日的他似乎也有些不一样了,虽还是那张温良谦和的脸,然而眉宇间郁气尽扫,倒生出一份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开。 「元翁早。」四人皆起身行礼。 徐阶含笑拱了手:「诸位早。」 徐阶便朝唐挽走来。其实几日前两人曾见过一次。唐挽腿伤痊癒,准备还朝,自然要先向徐阶报备。徐阶当时很高兴,一连说了三个「好」,又对唐挽说道,「匡之回来了,一些不堪大用的人,也就不必再占着位置了。」 徐阶口中「不堪大用」的人,大概便是指冯楠了。 唐挽垂眸,低身行礼:「老师。」 徐阶笑着望着她,道:「匡之今日第一次参加晨会,跟着旁听就好。」 「是。」唐挽道。 徐阶又转身,对其他三人说道:「各部的摺子,有需要当庭奏议的,先准备出来。咱们等陛下传召。」 唐挽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如今的皇帝已经不是当初的皇帝了。内阁的晨会不再局限于几个阁老,而是要当庭向皇帝奏报。 东阁大学士只是个入阁的虚衔,唐挽真正的职位是吏部左侍郎。按理说,吏部的奏摺都应该由她来呈报。又因唐挽久病,就由曾做过吏部尚书的冯楠代理。几人将摺子过了一遍,当值的小太监便来催请。几人整理仪容,往大内干清宫而去。 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人是裕王了。翰林院的国史里,称他为显庆帝。 皇帝高高坐在龙椅上,双目垂视。内阁五位阁老上前参拜,两侧落座。首辅徐阶的位置便在皇帝脚下的正当中。唐挽入阁的时间最晚,坐席居末,正好在元朗的旁边。 所谓晨会,无非是各位阁老将要紧的摺子抽出来,当堂念一念,大家商量个办法。今日倒没什么特别的大事,只元朗负责的工部申报了兴修水利的进展,请求户部批下一期的款项。帐目核对无误,便可批红。 整个过程中,皇帝一句话也没有说。有时看着大臣,有时神色恹恹地望着窗外,倒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事少从简,今日的晨会便结束了。几人退出殿外,由徐阶带领回到内阁,票拟晨会商议的结果,送去给皇帝批红。 唐挽刚刚上任,有许多工作需要与冯楠交接。好在两人都思维通透,安排调度、核对细节,并没有什么交流上的障碍。她与冯楠都是在京外歷练过的,工作最重时效。两人只用了一上午,便让唐挽对如今吏部的情况有了个大概的掌握。 从简牍中抽身出来,已近中午。徐阶将票拟的摺子交给司礼监的小太监,就算结束了上午的工作。下午的时间则相对自由,各自衙门有事可以回去处理,没有传召可以不必再来。 唐挽送了徐阶上轿,转身往上书房走去。她不知道这个时间太子是否还在读书,唐翊又是不是同他在一起。 刚走到书房附近的花园旁,便听草木掩映中传来一个稚气的声音:「你就跳下来吧,这草很软和,摔不着的。」 又有一个奶声奶气,带着哭腔:「我不,我怕。」 唐挽转过障眼的花木,就看见唐翊穿着一身学生服,仰着小脑袋往树上看。树上有什么?不就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小太子么。 「那我去告诉贵妃娘娘去。」唐翊说着就要转身。 「别!别……」太子的声音小了,好像在犹豫。唐翊有些不耐烦,说:「你又不肯自己跳下来,又不肯找人来帮忙。那要怎么办?要不我也爬上去陪你好了。」 第247页 「你也上来了谁来救我?」太子问。 唐翊晃了晃脑袋,说道:「我要是和你一起在上面,等被人发现的时候就不会受责罚了。」他说着,嘆了口气,道,「我和你可不一样,我家里还有年迈的双亲。可不能因为这个获了罪,连累了他们。」 唐挽挑了挑眉,把那句「年迈的双亲」在舌尖转了转,咂摸着滋味。她和凌霄都未及而立,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自己倒还好,就是不知道凌霄听见自己儿子这说法,又会如何作想。 凌霄最讨厌别人说她老了。 第133章 小太子刚六岁, 粉粉嫩嫩的一张脸挂着泪珠, 茫然地看着唐翊。唐翊倒好像已经打定了主意,将袍子挽起来, 有模有样地打了个结, 就开始往树上爬。 小短手扒着树干,小短腿蹬啊蹬,突然一脚蹬空了。唐翊把眼一闭,心想这下摔惨了, 结果他并没有掉下去。 唐挽站在树下,托住了他的屁股。 唐翊整个人趴在树上, 怎么扭头都看不见唐挽。倒是太子眼尖, 唤了一声:「老师!」 老师来了可太好了!母妃立了规矩不许爬树,可老师不知道这个规矩呀。老师是大人, 大人肯定有办法。 唐挽有些意外。她卧病这么久, 这是第一次进宫来。按说小孩子忘性大,没想到太子还记得她。 「爹、爹爹?」唐翊的小腿蹬了蹬。 唐挽只说:「抓好了没有。」 唐翊手脚都踩稳了,「嗯」了一声。 唐挽便松开了手,还不忘在他小屁股上拍一巴掌,然后双手环胸,道:「爬, 接着爬。」 唐翊一听, 果然继续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好在这棵树不算高, 且粗枝纵横, 算不得危险。唐翊抱着树干坐定了, 看着唐挽,问道:「爹爹,您的腿好了啊?」 这小鬼头还惦记着自己。唐挽心里美,但是表情还是要保持严肃:「说吧,这你俩谁的主意?」 唐翊看了看太子,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揭发他。太子吸了吸鼻子,咬着小嘴没说话。 「啊,是唐翊的主意啊。」唐挽转过头,看向唐翊,道,「看我回家不打烂了你的屁股!」 唐翊委屈地瘪了瘪小嘴,也不敢说出实情。太子突然说道:「是我!是我!是我要爬上来看看的!」 唐挽挑眉,问道:「那好看么?」 太子上了树光顾着害怕了,哪儿还顾得上看什么景色。被唐挽这么一提醒,这才想起来看看四周……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不好看。」太子也很委屈。 唐挽笑了,说道:「高处的风景并不好看。太子殿下记住了么?」 太子不明白唐挽的意思,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唐挽又问道:「记住什么了?」 「高处的风景不好看。」太子重复道。 唐挽满意地点点头:「太子殿下看过了风景,打算怎么下来呢?」 问题一下回到了原点。太子的眼泪又啪嗒啪嗒掉下来:「老师,老师救我!」 唐挽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老师可以救殿下,但不会每一次都能在这里。所以殿下可要记住,以后不要再登高了哦。」 太子死死抱着树干,鼻涕眼泪都往身上淌:「记住了。」 唐挽便向着太子张开了手,说道:「来,跳下来。」 太子有些犹豫,睁大了眼睛看着唐挽。唐翊在一边催促道:「殿下你快跳呀!爹爹能接住你的!」 唐挽看出来太子害怕,便转向唐翊,道:「翊儿,你先跳。」 唐翊「哎」了一声,就从树上飞了下来。 树不高,孩子的身量又轻,唐挽轻易就接了个满怀。可她忘了自己左腿上还有旧伤,唐翊的冲力让她脚下一软,向后倒去。 她并没有摔倒,一个怀抱稳稳接住了她。 元朗的面容放大出现在眼前,带着薄薄的愠怒。唐挽有点懵,他不是已经下了值回家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唐翊从唐挽怀中冒出头来,看见元朗眼睛一亮:「老师!」 「嗯,」元朗一手拎了唐翊,将他放在地上,瞥了唐挽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元朗上前一步,对太子说道:「殿下,往这儿跳。」 有了唐翊在前头做示范,太子也不那么害怕了。一闭眼直直就跳了下来,被元朗稳稳地接在怀中。 元朗将孩子放在地上。唐挽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太子脸上的眼泪,道:「快些收拾干净,别让你母妃看见。」 「多谢老师!」太子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捧起手绢擤鼻涕。 唐翊在一边拽唐挽的袖子,小声说道:「爹爹,我没有哭哦。」 「回去再跟你算帐。」唐挽无声地用口型告诉他。唐翊的脸一下就瘪了。 两人一起送太子回处所,刚刚走出了花园,就遇见了太子的教养嬷嬷。原来两个人是在午睡的时候,趁嬷嬷不注意跑出来的。嬷嬷一见两个孩子都安然无恙,谢天谢地谢了各路神灵。唐翊却说道:「嬷嬷,你该谢谢我爹爹还有我老师。」 「多谢两位大人!」嬷嬷不认识唐挽和元朗,如此连声道谢。 忽听一阵环佩声响,抄手游廊尽头转来一人,正是刘王妃。 如今是刘贵妃了。 她也是一脸焦急之色,看见太子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先松了一口气。再一抬眸,看到唐挽,竟微微怔了怔。 第248页 唐挽和元朗立刻低身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两位大人免礼,」刘贵妃在二人面前站定,脸上神情收敛,又是端庄柔顺的样子,「两位大人是来见皇上吗?」 唐挽低身,道:「臣是来接唐翊回家的。他进宫这些日子,内人十分挂念他。想跟贵妃和太子请个假。」 刘贵妃眸光散了一瞬,点点头,道:「也是应当,倒是我疏忽了。赵嬷嬷,去给唐公子收拾收拾。」 唐挽不知道元朗来是做什么的,只等着他说话。元朗却仿佛没有开口的意思。不一会儿,嬷嬷便将唐翊的小布包袱交到了唐挽手上。唐挽便牵了唐翊,说道:「跟贵妃娘娘道个别。」 唐翊一直仰头看着唐挽,闻言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贵妃娘娘暂别。」 唐挽也元朗也行了一礼。转身将走,却听刘贵妃开口道:「那日……多谢二位大人。」 唐挽脚步一顿,便知她说的是哪一日。 瑞王逼宫的那天,裕王被挡在宫门之外。若不是元朗及时带着拱卫司的侍卫赶到,若不是唐挽当着内阁众人口宣先帝遗诏,那裕王这个皇位,恐怕来得就不这么名正言顺了。 这份恩情,裕王不一定能理解,但是刘王妃一定会想明白。所以即使今天局面已经稳定,徐阶也无法将元朗赶出内阁。唐挽呢,躺着就能进内阁。 刘王妃不知道的是,瑞王的逼宫其实是唐挽的授意。自然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因为瑞王早已经被处死了。这便是唐挽的筹谋。刘王妃的绝对信任,便是她和元朗日后对抗徐阶的筹码。 唐挽转过身,对刘王妃淡淡一笑,道:「王妃不必挂怀,我二人当尽为人臣子的本分。」 她说完,一手牵着唐翊,与元朗一起转身离去。 宫城的甬道又长又窄,容不下他们两大一小,于是元朗主动走在后面,还顺手把唐挽手里的包袱接了过来。唐翊的手又小又软,唐挽的指尖捏了捏,觉得很有趣,就又捏了捏。 「爹爹,」唐翊瘪了瘪嘴,「您能不能不要责罚我?」 唐挽淡淡道:「那你说说,你哪儿做错了。」 唐翊低着头,说:「我应该拦着太子殿下,不让他去爬树。」 唐挽笑了,说道:「腿长在他身上,你怎么能拦得住他?重想。」 「啊,」唐翊想了想,说道,「爹爹问我是谁出的主意,我没有回答。」 唐挽又是一笑,道:「不知该怎么说的时候,就不说话,没错。再想。」 唐翊皱着小脸,想了半天,说:「爹爹,孩儿不知道了。」 唐挽瞥了他一眼,说道:「是谁告诉你会牵连到你年迈的父母的?」 唐翊皱起了小眉头:「宫里的嬷嬷们都这么说啊。」 唐挽皱了眉头,半天没说话。远远看上去,这父子俩皱眉的神情还颇有几分相近。 「唐翊。」唐挽突然唤道。 「孩儿在。」唐翊仰起脸来看着父亲。 唐挽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自己小小的儿子,问道:「你喜欢给太子做伴读吗?」 唐翊想了想。怎么说呢,其实他还挺喜欢和太子一起玩的,那个太子虽然蠢蠢笨笨的,但是对他还挺好。不过他不喜欢和太子一起读书,他学得太慢了,大多数的时间里唐翊都觉得很无聊。 唐翊的小脑袋在挣扎,又把爹爹的问题想了一遍。和太子玩,他喜欢,做伴读,他不喜欢。唐翊终于找到了答案,沖唐挽摇了摇头。 唐挽道:「不喜欢为什么不说呢?」 唐翊仰头答道:「娘亲说,我要是给太子做伴读,以后是能帮到爹爹的。」 唐挽嗤笑了一声,拿手点他的脑门,道:「你?帮你爹?你不把你爹气死就算不错了。」 唐挽继续牵着唐翊往前走,说道:「咱回家,以后都不来了。」 唐翊不知道爹爹是不是生气了,仰着头看了唐挽一会儿,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来。他扯了扯唐挽的袖子,说道:「那会不会被砍头啊?」 唐挽挑唇笑了笑,道:「大庸还没有杀你爹的刀。」 她又看了唐翊一眼,说道:「爹送你去个好地方,有山有水,还有个好玩的怪老头和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伯伯,让他们教你读书,怎么样?」 唐翊歪了歪头,扭着身子看了元朗一眼,说道:「可是我有老师了啊。」 唐挽走了这一路,早忘了元朗跟在后面,说道:「你那个老师不行。听爹的,爹给你找的好!」 元朗挠了挠鼻子。不行?他榜眼,他不行?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声。唐挽一愣,随即扯了扯嘴角,说道:「当然了,你那个老师还是比你爹强一点点的。」 元朗看着眼前人缩着脖子的背影,无声地笑了。 ※※※※※※※※※※※※※※※※※※※※ 翊儿是不是很可爱~我也想拍小屁股~ 【今日走心感谢】 感谢妖精没尾巴的地雷1颗!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地雷1颗! 第134章 双瑞和鸣彦就等在宫门前。眼看着晨会的大人们都陆续出来了, 就不见自家公子的影子, 两个人也是等得心焦,一直垫着脚往宫门里瞧。双瑞眼尖, 先看见唐挽牵着唐翊走出来, 急忙唤了轿子上前:「公子,哟,您把小公子也接回来了。」 第249页 「双瑞叔!」唐翊唤道。 双瑞应了一声,脸上乐开花:「那咱回家吧?夫人估计都等急了。」 「好哦!」唐翊一听见凌霄在等着, 迫不及待地钻进轿子里去了,对唐挽说道, 「爹爹快上来。」 唐挽转身上轿, 忽然发现元朗站在他的轿子前面,正定定看着她。 面色不善。 该不会为刚才那句话记仇了吧? 「元朗不回家么?」唐挽随口问道。 元朗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 道:「清锅冷灶, 无所谓回不回去了。」 唐挽的心忽然一窒,想起一些关于元朗的传言来。听说闫凤华死后,他就卖掉了那座大宅子,遣散了所有家僕,住进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里。整日里闷闷度日,与清风明月为伴…… 或许他是真的很爱闫凤华吧。唐挽想。 失去爱人的滋味一定很难过, 唐挽也感同身受起来。相比而言, 自己要好上太多, 起码还能日日看见他。 唐挽这么想着, 声音就轻柔了几分, 问道:「那你要不要来我家一起吃饭?」 元朗果断点了点头:「好。」 元朗说完,转身就钻进了轿子里。剩下唐挽一个人愣愣地站在外面。等一下,她刚才说什么了? 「公子,」双瑞凑到唐挽身边,说道,「这事儿没跟夫人说,您看这……」 有元朗这个外男在,凌霄是不能与他们同桌吃饭的,势必要另外置办。这可够人折腾的。唐挽想起凌霄那张黑脸,心里直后悔。自己嘴那么快干什么?又不当家。 双瑞赶紧出主意:「要不然您带着谢公子出去吃?我送小少爷回去。跟夫人那儿也好交代。」 唐挽点点头,是个办法!于是缓步走到元朗轿前,唤道:「元朗。」 轿帘掀开,露出一双朗月眸:「怎么?」 「要不咱俩出去吃吧?」唐挽道,「我知道城南新开了一家酒楼,挺不错的。」 元朗道:「今天晚上不是还要和冯晋阳一起吃饭么?连着两顿外餐,不腻么?」 呵,在我家吃饭就不是外餐了?这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啊。 唐挽腹诽完,笑道:「不腻的,那家是江浙菜,很清淡的。」 元朗望了她一会儿,点点头,道:「好吧。那你上来。」 唐挽一愣:「上哪儿?」 「我的轿子,」元朗道,「让双瑞把唐翊送回去,你跟我走。」 唐挽摆了摆手:「不用,怎么也要路过我家门口,顺路的。」 「是么,」元朗侧眸,「那还是去你家吃吧,方便。」 …… 唐挽一咬牙,沖双瑞招唿了一声:「把小公子送回去!」转身,挑帘进了元朗的轿子。 轿子里空间狭窄,坐两个人有些紧张。元朗往旁边挪了挪,留出小半个空位。唐挽只好敛了朝服,挨着他坐下。 她坐下的一刻,元朗的唇边闪过一丝笑意。 外面传来鸣彦的声音:「起轿!」 平时坐一个人的轿子,今天坐了两个人,轿夫们也觉出吃力来,于是走得很慢。轿子慢悠悠地晃着,唐挽的肩蹭着元朗的手臂,暖人的温度隔着衣料传来,刚刚好。她歇了这一年,精神上懒散了不少,对于今天这样的早起还不适应,不禁有些睏倦。她侧了侧身子,将头依在窗边,闭目养神。 这眼睛一闭,竟然浅浅地睡过去了。元朗听到身边清浅的唿吸,侧眸看去,就见唐挽倚着车壁睡的正香。轿子有些颠簸,她的头偶尔会弹起来撞一下。元朗凝眉看着,等到下一次弹起来的时候,伸出手垫在她的前额上,轻轻将人推向自己的肩膀。 她的睫毛颤了颤,遮住了那双点了墨的明眸。鼻樑挺拔,鼻头小巧,双唇粉嫩丰润,隐隐泛着一层水光。这样的娇丽容颜,怎么可能会是个男人呢? 元朗苦笑一声,也只有他,才会被瞒了那么久。 从那次余杭之行,发现被褥上的血迹之后,元朗便生了疑心。疑心一生,之前被忽视的许多端倪便显露了出来。 唐挽其实是女子这件事,从他生疑到推断到确认,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真的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倒也没那么震惊了。元朗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原来自己不是断袖。 对,他不是断袖。他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他只是喜欢匡之而已。 这更要命。 元朗低头去看怀中人的睡颜,便觉怎么也看不够。继而又恼恨自己的愚钝,以前两人同吃同住,在一张床上睡过那么多次,怎么就没发现呢? 要是能早一点发现……要是早一点发现…… 元朗的眸光骤然深沉。他闭上眼睛,将萦绕心间的念头散去,再睁开眼,又是一派朗月清风。 早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却不知匡之是如何看他的。 就算她对他曾有一点喜欢,也因为之前那场婚姻,消散殆尽了吧? 元朗忽然又想起了以前的事,想起这十几年唐挽经歷的种种,便觉心头抽痛。以前将她当做男人时,尚且会心疼,如今知道了她女儿身份,这心疼便翻了千百倍地袭来,夜夜折磨着他。 明明是个娇柔的女儿身,为什么要踏足这残酷的官场,去经歷那些黑暗呢? 匡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若像寻常女子那样,养在闺阁里,嫁个如意郎。倒还能过得安稳顺遂些。 第250页 如果真是那样,他们两人又怎么能相遇呢? 如果真是那样,匡之就不再是匡之了。 唐挽微微动了动,头上的官帽滑落,前额便陷入元朗的颈窝中。温热的气息喷在耳畔,元朗的心就像是被一只小手抓了一下,又疼又痒。 他垂下眼眸,目光落在唐挽自然摊开的手上。她的手指纤长,掌心白嫩,指头微微弯曲,甲片泛着自然柔亮的光泽。这只手他曾无数次地牵过,现在却突然忘了到底是什么感觉。 于是他轻轻地将自己的手覆上去。先是指尖相碰,继而指缝相交,沿着她的纤细缓慢下移,最后掌心相对,将她的手完全地包裹在掌中。 元朗的唇弯了弯,心情也忽然好了起来。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她的秘密,那就别说破了。他还想像以前那样亲近她。 她的身份,她的目的,都不影响他喜欢她。 唐挽感觉自己睡了很久,睁开眼,却仍身在轿中。她扶正官帽,朝轿子外面望了一眼,问道:「这都多长时间了,还没到?」 元朗低着头,说道:「也才一小会儿而已。你睡得不踏实,觉得时间长。」 「嗯,」唐挽轻易就接受了这种说法。垂下眼,就见层叠的绯色朝服中,一节莹白的小腿正横在元朗的膝头。元朗的手则在上面轻轻揉捏着。 这是谁的腿? 唐挽忽然觉得自己左腿酸酸涨涨的。此时元朗正好往手心里倒了一些清凌凌的液体,覆在那条腿上细细磨搓着。 嘶,凉。 唐挽这才反应过来,那是她的腿。 「你怎么……」元朗也是堂堂内阁大学士,怎么沦落到给她揉腿了?唐挽急忙想要把腿抽回来,可轿子里的空间毕竟狭小,她的后背都顶住了墙壁,腿仍然横在元朗膝头,膝盖被他压着,根本收不回来。 「别动,」他蹙眉道,「你刚刚迷迷煳煳的喊疼,自己不记得了?」 唐挽果然不动了。她的小腿的确涨疼得厉害,定然是刚才接小太子的时候压到了。元朗的揉搓倒的确缓解了不少。 「这是什么药?」唐挽探过头去。味道清清淡淡的,还挺好闻。 元朗将那白色的小瓷瓶递给她,说:「活血化瘀的,每天早晚各一次。」 唐挽接过那小瓷瓶看了看,很普通的样子,可是腿上确实舒服了不少。真是不可貌相。 也不知是这药好,还是元朗揉得好。 她的小腿白皙纤细,横陈在层层叠叠的绯色官服上,很容易便让人生出绮丽的念头。元朗的眸子愈发深幽,手触着她的肌肤,是摄人魂魄的滑腻触感。他小心翼翼的,怕力气太大弄疼了她。可偏又想弄疼她,听一听她的声音。 真是烦躁的很。 唐挽却不知他的心里的想法,只是觉得这样使唤他不大好。先前睡着了不知道,眼下醒了,倒有些说不过去了。她将撩上去的裤腿往下拉了拉,遮住了一半小腿,说道:「我自己来。」 「你揉不到。」元朗说着,小指一勾,又将她的裤腿推了上去,「晚上回去了,让卢氏给你涂。一定要这样揉进去,才有效果。」 唐挽挑眉,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他想去她家,是为了送这瓶药啊。 何必如此麻烦,直接拿出来给她不就好了? 元朗双眉微蹙,神情专注。唐挽望着他的眉眼,便觉心头一阵暖意,继而又是一阵怅然。 轿子堪堪停住。唐挽先一步走出来,元朗跟在后面挑帘而出。 两人都是一袭朝服,立在小酒馆门外有些扎眼。眼尖的小二急忙唤了老闆,老闆亲自迎出来,知道两人只是来吃饭的,便躬身将人请上二楼雅间。 唐挽环顾四周,又看了菜单,觉得这家馆子还挺正宗。随便点了几道淮扬小菜,又叫烫了一壶清酒,便与元朗一起等着酒菜上桌。 二楼临窗是一处天井,天井里搭着戏台,正在咿咿呀呀地唱戏。最近这段日子有许多外地的戏班来京城开场子。眼下这一台是黄梅调,唱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调子清丽婉转,咿咿呀呀地唱着。趁这个档口,酒菜都已经上了桌。唐挽取了杯子为元朗倒酒,抬眼,正对上元朗的双眸。 他忽而一笑,问道:「匡之,你扮过观音么?」 唐挽微微一怔:「什么?」 元朗却只是摇了摇头,随手拿起了筷子,问道:「哪个好吃?」 唐挽也不去在意,点了点眼前的一个清盘:「尝尝,桂花莲藕。」 ※※※※※※※※※※※※※※※※※※※※ 性感唐挽,在线掉马 第135章 望嵩楼的金字招牌歷经多年, 屹立不倒, 至今仍是京城名流贵客的聚集之地。 这里的雅间非常紧俏,有钱没身份的压根定不到, 只能在大厅里吃堂食。雅间也分着三六九等, 普通的在二楼,略显憋闷;稍好的在顶楼,窗子临街,少不得喧闹。那顶好顶好的却不在楼内, 而是在楼后花园中另外辟出来的一处小院中。绿竹葱茏,蝉鸣鸟叫, 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色。 唐挽和元朗一起吃过了午饭, 就各自回家去了。唐挽下午去吏部衙门报了个到,听几个下属汇报了日常工作, 待到下值, 便慢悠悠朝望嵩楼而来。门口迎宾的小二是极有眼力的,见人便带三分笑:「大人是自己来的,还是有朋友已经到了?」 第251页 唐挽被他问得一愣,低头一看,自己分明是一身常服,如何就被看出来是个「大人」了?莫非身上的官架子已经明显到这种地步了么? 「小二, 好毒的一双眼啊。」唐挽笑道。 小二躬身将人往里请, 听说了是冯晋阳的客人, 连忙说道:「原来是冯大人的贵客, 后院雅间请。」 冯晋阳今天做东, 自然是第一个到的,沈榆和他前后脚,唐挽是第三个。冯晋阳一见唐挽,便快步迎上来,说道:「哎呀匡之,你可终于能下地了,啊?」 唐挽笑着拱拱手:「让年兄挂心了。」 冯晋阳今天穿了一身蓝底金钱纹的大衫,头戴同色的幞巾,身材微微有些发福,一眼望去不像个文臣,倒像个商人。 「小雪不在京城吗?」唐挽问。 冯晋阳笑道:「那丫头最近又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跑到琼州那边去了。一把年纪也不结婚,家里人还说不得。哎,有空让你夫人帮着劝劝她。」 唐挽含笑点了点头。 「广汉和元朗如何还不到?」沈榆道。 「想必也快来了。」冯晋阳笑道,「我们入座等他们罢!」 三人渐次入座,一共五个位置。如何安排,自然是听冯晋阳这个东家的。 今日这场聚会的名义是庆祝唐挽腿伤痊癒入阁,因此最中间的席位留给她。唐挽和元朗的关系在那儿摆着,所以右手第一个的位置留给元朗;冯楠和唐挽一起歷过劫难,被安排在了左手边第一个,旁边是与他交好的沈榆。冯晋阳则坐在最靠外的位置上。 看似是按照交情排的位,其实另有一层深意。 唐挽是徐阶最看重的门生,躺着进内阁的人,所以被放在了主位上。元朗虽然也很受重视,可毕竟官阶比冯楠矮了一级,居左为敬,故而要把唐挽左边的位置留给冯楠。沈榆这些年官途平顺,没什么大风浪,也没什么大发展,坐在冯楠身边也不算辱没。而冯晋阳至今仍是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所以坐在最下。 唐挽垂眸,终究挡不住这些官场门道,侵入了他们同年的之间。 不一会儿,冯楠和元朗前后脚也到了。元朗先一步,在唐挽身边落座。冯楠落后一点,到的时候桌上的酒菜已经上得差不多了。 他的脸上藏不住情绪,一进门就面色不善,冷冷地看了元朗一眼,身子僵在那里,似乎在考虑是不是要转身就走。冯晋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笑道:「广汉,今天是给匡之庆贺,你怎么来得这么晚,不应该。快快入座吧!」 冯晋阳压着冯楠的肩膀在唐挽身边坐下。打从入坐开始,冯楠就没往元朗那边看过一眼。 唐挽心思敏捷,自然也发现了其中问题。侧眸去看元朗,元朗倒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自在地喝着茶。 唐挽便转头看向冯楠,笑道:「广汉忙了一天,好好吃顿饭。」 冯楠对上她的目光,便将脸上的火气收了收。 也不知这两人又在闹什么别扭。唐挽琢磨着,得等宴席结束之后,好好问一问元朗。 然而以冯楠的脾气,又怎么可能等到宴席结束。几杯热酒下肚,卡在喉咙里的话就再也憋不住了。 几人正在行酒令,玩的是顶针续麻的对诗游戏,谁要对不上来就要罚酒。冯晋阳喝得最多,等轮到了冯楠,他却不说话,只将筷子撂了,自己仰头先干了一杯,继而「啪」的一声,将酒盅墩在桌面上。 在场的气氛便微妙起来。 「元朗,你今日到底同崔佳胤说了什么?」冯楠突然开口。 崔佳胤这名字听着耳熟。唐挽现在掌管吏部事,对各部口的要员都要熟悉。此人虽然只是工部一个小小的主事,偏巧今天上午才刚刚从督察院调过去,唐挽审查日常的时候正好扫见了这个名字。 督察院是冯楠的老衙门,工部又是元朗的地盘。这崔佳胤的身份便值得推敲了。 元朗也饮了酒,却不似往常那般疏狂形状,反而有些恹恹的。 「不过是训导了几句罢了。广汉也想听一听?」元朗道。 冯楠的语气本来很沖,被元朗这一回,倒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里。他面色涨红,眉头紧蹙,道:「我们两个有过节。你不帮我,我不怪你。可你不该在我背后玩这些花样。」 元朗眉目间看不出任何情绪,淡淡说道:「咱们两个没过节。」 「那你为何压了崔佳胤的上本!」冯楠勐地站起身,面前的杯盘哗啦啦掉了一地。冯楠的脾性在场的人都知道。唐挽想劝和几句,手腕却突然被元朗压住。她转头,就见元朗眸光微转,定定看着冯楠,脸上似有嘲讽之色。 坐在冯楠另一侧的沈榆已先一步拉住了他:「广汉,有话坐下来慢慢说。」 冯楠才不会坐。他离席负手而立,等着元朗的回答。 相比冯楠的暴怒,元朗则是一派云淡风清的模样:「我只是不想自己的下属捲入党争罢了。」 党争?这可是踩了冯楠的软肋:「你说谁党争!」 「冯楠,勾结言官,结党营私,构陷首辅!」元朗忽然扬了声音。所有人都傻了眼,怔怔地看着他。 冯晋阳都快哭了。好好的一场同年小聚,怎么就搞成这样了呢! 「我构陷首辅?他徐阶是如何构陷官员的你看不见吗!」冯楠一把抓住元朗的衣领。他们两人之间还隔着唐挽,冯楠的动作实在太大,险些将唐挽推到。元朗一把扶住唐挽的椅子,将人往远处拉开。他与冯楠之间,便再没有障碍了。 第252页 「松手。」元朗淡淡道。「都不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了,真要这么解决问题么。」 元朗眸光清冷。冯楠在那双眸子的注视下,果真松开了手:「你说我结党,你就没有结党么?几次三番地帮着徐阶,我看你就是徐党!」 此时已经没有人再坐着了。唐挽站在元朗的身侧,沈榆站在冯楠的身后。冯晋阳隔着一张桌子,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 冯楠的目光在元朗和唐挽身上来回扫了一眼,便从心里认定,唐挽还是要偏帮元朗的。 「我不帮着你,你便说我是徐党。我若帮你,就是大公无私了?」元朗挑唇回击,「冯广汉,你这自以为是的态度,什么时候能改改。」 「胡应嘉的案子,你敢说徐阶没有徇私?」冯楠高声道。 元朗神色不改:「胡应嘉身为吏科给事中,事后出尔反尔,反咬一口,本身就有错处。难不成就因为跟你关系好,便可以逃脱罪责么?徐阁老是秉公论事,你不服,自去向督察院申报。又暗地里拉着我工部的人上摺子,是什么道理。」 「好,好!」冯楠气极,声音反而降了下来,「你不就是怕担责任么?谢仪,你的骨气都餵了狗了!我冯楠耻与你为同年!」 冯楠转身拂袖而去。他快到门口时,元朗慢悠悠地开了口:「你说我结党,我便结给你看。明日晨会,我第一本便参你!」 冯楠的脚步一顿,转身怒目看着他,「走着瞧!」继而冷哼一声,大步离去。 剩下几人的面色都不大好看了。冯晋阳远离内阁,压根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舔了舔嘴唇,问道:「还吃么?」 自然是吃不下去了。 唐挽就奇了怪了,每次冯楠和元朗在宴席上遇见,都要闹得不欢而散。 马车辚辚行驶在街道上,唐挽和元朗各靠在一边。唐挽今夜没有饮酒,元朗却喝了不少。他仰面靠着,大袖遮在脸上,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车子驶过一道繁华街口,元朗忽然抬手拍了拍窗:「把式,停车。」 马车应声而停。 元朗这才将手放下,露出一双微红的眼睛。唐挽看着他,说道:「你喝多了,还是回家吧。」 方才在房间里不觉得,出来小风一吹,酒意倒上来了。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对唐挽说:「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下了车,随着晚归的人群走了半程,又折进了一条小巷。元朗走得很快,脚步稳健,丝毫没有醉酒后的虚浮。夜晚的凉风里,他紧紧握着唐挽的手,穿梭在幽暗的巷道中。 两人在巷子口停下来。眼前是一处宽广的街道,临街的宅院大门紧闭,两侧挂着橙红的灯笼。门前一棵柳树,正随着夜风吐着丝絮。 元朗将唐挽拉到自己的身侧,扬了扬下巴,道;「你看。」 是沈榆。他下了马车,整顿袍袖,走进了徐府的大门。 ※※※※※※※※※※※※※※※※※※※※ 冯晋阳:每次我组局他俩都吵架,郁闷…… 【今日走心感谢】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2颗 感谢茯苓饼地雷1颗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地雷1颗 第136章 徐阶刚刚用过晚膳, 正坐在花厅里喝茶。听完沈榆的话, 微微一笑,问道:「那谢仪当真是这么说的?」 沈榆点点头, 说道:「半句也没有差错。」 「唐挽又是什么反应?」徐阶问。 沈榆道:「唐挽什么也没说。她刚刚才回来任职, 都还弄不清楚情况吧。」 徐阶笑了,将茶盏放在一边,侧目看着沈榆。徐阶这辈子收的门生不少,真正陪着自己走到最后一步的, 也就是沈榆和唐挽了。唐挽通透机敏,做事滴水不漏, 像自己。可论起师道忠诚, 还要数沈榆。 一个是开疆创业的,一个是保土守成的, 都是好材料, 就是可堪重用的时机不同。 「唐挽与谢仪走得很近?」徐阶问。 「他们一向私交不错的,」沈榆道,「老师,不论唐挽还是谢仪,都会秉公为政,绝不会结党的!便是冯楠……他也只是太过刚直了些。」 徐阶笑了, 说道:「我自然知道。冯楠是个可堪大用的人才, 将来吏治改革还要靠他。谢仪和唐挽也好。我不愿见到内阁离心。咱们可不能走闫炳章当朝时的老路啊。」 沈榆心下感嘆, 到底还是老师想得长远, 便说道:「老师放心吧, 出了什么事,学生会第一时间汇报给您的。」 徐阶点了点头。 沈榆又道:「方才,谢仪说明日要参冯楠一本,也不知是不是一句气话。」 徐阶微微一顿,含笑拍了拍沈榆的肩,道:「明日不就知道了?」 …… 沈榆对徐阶的推崇和信任,唐挽一直清楚。这一年她虽然躲在自己的府邸,但对于朝堂的洞察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沈榆是个值得信任的朋友,可在对抗徐阁老的内阁之战中,却还摸不准他的角色。 不过元朗竟然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察觉到了徐党内师生关系的微妙,倒让唐挽有些意外。 想一想,也就不意外了。在倒闫那一场风波中,元朗所展现出来的手段,也不过是他能力的冰山一角。 的确,出身世家名门,对朝堂形式的敏锐嗅觉几乎是他的本能。 第253页 「你明日当真要参广汉么?」黑漆漆的巷子里,唐挽仰头看着元朗,便也看到他身后那一牙弯弯的月亮。 元朗一笑:「自然。我不参,徐公会失望的。」 唐挽微微一嘆,道:「广汉如何这么沉不住气。徐公那一把年纪,何不在等等,事半功倍。」 「像你之前那样?」元朗垂眸望着她,眼中是淡淡的笑意。 唐挽也笑了,道:「我与你们不同。」 听白伯伯的意思,徐阶想必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所以才会在当时刻意激起她对闫炳章的怨怒,达成他倒闫的目的。唐挽做了一回徐阶的手中刀,对他的心机城府已有忌惮。她不介意再等一等,等摸清他的路数,再一击而中。 「你为何与我们不同?」元朗问。 唐挽方才顺口搭音,没想到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她咬了咬唇,抬头看着元朗:「以后再告诉你好不好?」 「自然。」元朗眸光坦荡,并未有半分不悦。 两人继续并肩前行。晚风吹拂着他们的髮丝,飘扬,缠绕,又落回到各自的肩头。他们已经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了,唐挽的腿有些酸疼,不自觉放慢了步子。元朗侧眸,道:「还能走么?」 唐挽低身揉了揉小腿,说道:「这个时候也叫不到车了。走吧,没多远也就到了。」 长街寂寂,四下无人。唯有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照出脚下那一团光圈。元朗忽然走到唐挽面前,背对着她底下身,道:「我背你。」 「啊?」唐挽的眼前是他宽阔的后背。她用手指尖戳了戳他,笑道,「你真把我当成个瓷娃娃了?」 元朗的声音温柔:「你比瓷娃娃可金贵。」 唐挽怔了怔。指尖落在他的背上,继而慢慢将掌心也覆上去。元朗只觉得被她摸着的那一小块肌肤仿佛着了火,星星点点,然后席捲全身。 唐挽正看着自己的手背发呆,他却忽然转过身来。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元朗低下头,一丝碎发便落在唐挽的眉目之间。 唐挽眨了眨眼,两弯睫羽如同振翅欲飞的蝶。元朗忽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双手捧着她的后脑,便将唇覆上了她的眼睛。 很轻很浅的触碰,只有一瞬,短促到分开之后,两人尚未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元朗的唇有一丝痒,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那一双泛着水泽的唇瓣上。 「元朗……」 就是这一声将他唤醒了。元朗清了清喉咙,说道:「刚刚有柳絮扑在你的眼睛上,我帮你吹开了。」 「吹干净了么?」唐挽问。 「嗯,干净了。」他说。 「哦。」 元朗復又转过身,说道:「上来。」 唐挽便倾了身子,双臂揽在他的颈间。元朗的手托住她蜷起的膝头,将人背起来。 的确是太轻了,那么一点点的重量压在他身上,却让他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唐挽的唇不经意擦过他的耳边,那双白玉耳垂便红得像胭脂一样。 刚才那绝对不是在吹柳絮。是他亲了她的眼睛。唐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亲她。她之前一直以为元朗是断袖,可自从闫小姐死后见他那般折磨自己,唐挽便知道他还是爱着闫小姐的。方才昏黄的灯影下,他突如其来的亲吻,许是因为思念故人,太过萧索寂寞了。 唐挽有几分心疼,又有几分委屈。她双手将他的脖子揽紧,道:「元朗,斯人已去,你不要再留恋了。」 元朗的脚步顿住,方才还火热的心瞬间凉透。果然啊,她是在意的。 方才那样的亲密,她会反感吧? 「嗯。」元朗低低应了一声,抬步继续往前走去。 第二天的内阁晨会上,元朗果真参了冯楠一本。参的罪名却不是结党营私,而是教唆臣工,挑拨离间。 冯楠也不示弱,当场写文章回敬元朗,说他心胸狭窄,小肚鸡肠。 两人在内阁里吵翻了天,下了朝之后仍不罢休。冯楠起于督察院,手里有一批御史言官;元朗在翰林院资歷深厚,身边亦围绕着一群文臣墨客。于是你参我一本,我奏你一本。你说我上朝官帽不整有辱圣听,我说你朝服出街吓唬百姓。左右风闻言事没罪过,京城有的是纸。吵吧,闹吧,整整折腾了半个月,终于惊动了皇帝。 皇帝经歷过当年的闫徐党争,仍心有余悸,便特意单独召见了徐阶,说道:「内阁还是应该以和睦为重。」 是啊,是要和睦。在徐阁老的治下,两位阁员之间如何能闹成这样呢? 于是罚了冯楠和元朗各自闭朝一月。参与其中的所有文臣言官,反思自省。徐阶不做闫炳章,他不杀人,也不红脸。只有好言好语的劝告。 满朝文武都看着呢,为了一碗水端平,徐阶想要将冯楠逐出内阁的计划也不得不搁置了。他不能让人挑出错处来。 一个月之后,事态才终于平息下去。 「这文官们也不甚高级,怎么弄得跟泼妇吵架似的。」唐挽坐在自家院子里,饮了一口茶,说道,「你看看这文章写的,比你差远了。」 凌霄今日心情不错,在廊下支起炉灶,亲手给唐挽烹茶。她闻言,淡淡一笑,说道:「自打我生完这孩子,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都没有了。整日里就是柴米油、屎尿屁。我倒是能给你写篇屎尿屁的文章出来。」 第254页 唐挽听见「屎尿屁」三个字,便觉得嘴里的茶不对味了。更是在心头感嘆,红颜易逝美人易老,岁月啊,竟然把凌霄这样的妖孽都给蹉跎了。 嬷嬷从后院来,怀里抱着午睡刚醒的莞儿。唐翊也迈着一双小短腿跟在身后。自从那日出宫之后,他就再也没回去过了。凌霄觉得奇怪,问唐挽原因,只说是跟宫里请了个长期病假。又问,得了什么病呢?答曰,天花。 凌霄白眼一翻,知道从此以后这皇宫是进不去了。 唐翊倒乐的自在。每天除了吃饭读书,还增添了一项新乐趣,捏谢莞儿的脸。 也不怪他有这么恶劣的癖好。莞儿这小姑娘长得实在是白嫩可爱,谁见了都想捏一把。尤其是刚睡醒的时候,睁着一双懵懵懂懂的大眼睛,粉扑扑的小脸蛋,吸引着唐挽都伸出了罪恶之手。 「别动!」凌霄把莞儿护进怀里,「小姑娘的脸不能乱捏,会捏丑的。」 唐挽讪讪地收回了手,说道:「你别说啊,这姑娘就是比儿子可爱。」 唐翊端端正正坐在一边,闻言有些不服气,转头去看了看莞儿。嗯,好像是挺可爱的,想捏。 凌霄抱着莞儿,声音都放轻了:「咱们莞儿睡饱了没呀。」 莞儿安静地靠在凌霄怀里,点了点头,不过看那朦胧的眼神,应该还在梦里呢。 唐挽一笑,逗弄她,道:「叫干爹。」 「叫什么干爹,直接叫爹爹。将来成亲之后不用改口,一步到位。」凌霄道。 唐挽颇以为然,又看了身边的唐翊一眼,心想这小子可真是好福气,媳妇都是现成的。 「叫娘。」凌霄道。 莞儿终于揉了揉眼,奶声奶气地叫了句:「粮。」 「不是粮,是娘。没娘哪儿来的粮。小姑娘家家的可不能光惦记着吃。」凌霄叨叨着,又给唐挽添了杯茶。 便在此时,双瑞快步走进来,在唐挽耳边说了句什么。唐挽一惊,忙道:「请去前厅!」 说着自己也站起了身。 凌霄少见她这么高兴的样子,问道:「是谁来了?」 唐挽垂眸看了她一会儿,说道:「你也去换身衣服。就穿上回给你买的那条罗雾裙吧,那个好看。」 凌霄便知是有贵客到了,忙吩咐了下人收拾炉灶,又让嬷嬷看着两个孩子,自己回屋去换衣服。 大人们都走了,院子里的树荫下只剩了唐翊和莞儿。莞儿看着唐翊,然后眯眯眼笑起来。 「叫哥哥!」唐翊说。 「哥哥。」这两个字倒是不容易说错。 「哥哥好看不好看?」唐翊问。 莞儿其实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存起两个甜甜的梨涡,重复他最后两个字:「好看。」 唐翊忽然伸出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哦,又软又滑的,像是刚出锅的馒头。 莞儿脸上显出一个红印子,她愣了愣,小嘴一瘪,眼泪迅速盈满眼眶。 「不许哭。」唐翊大声说。 刚刚想发出来的哭声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莞儿存着两包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唐翊一笑,说:「不哭哥哥给你买糖吃。」 「糖。」小姑娘一听,眼泪还没退下去,裂开嘴就笑了。 「嗯,有糖,」唐翊说得笃定,连自己都信了,「过来,再让哥哥捏一把。」 第137章 唐挽捏着袍子快步走着, 她的心好像要飞起来一样。转过屏风, 看到那人端着茶杯低头啜饮的背影,忽觉喉头哽咽, 唤了一声:「师兄!」 赵政微微一顿, 放下茶杯,从容转过身来。他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衫,不戴冠不束髮,满头青丝只用一根同色的丝绦松松绑着。脚下一双芒鞋, 手边一支竹杖,满身征尘。 唐挽飞扑进他的怀中:「师兄!」 「小婉儿, 」赵政双手抱了她, 笑得眉眼弯弯,又将人拉开一些距离, 道, 「我看看,是不是长高了。」 两人自分别后,已有十余年为曾见面了。在赵政的印象里,唐挽还是那个十四岁进京赶考的少年。他还记得那一日清晨,自己送她到柳州官道。远处朝阳升起,她跟着乔叔离去, 走到半路又转过身来, 沖他招招手, 道:「师兄, 回吧!」 后来她在苏州遇难, 他暗中帮过她,却也没有现身相见。如今再看这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长大的小师妹,眉眼依稀还有往日的轮廓,就是多添了几分柔和娇美。赵政不禁担心起来:「你……没被人发现吧?」 唐挽一笑,说道:「我装得可好了!哎,你看!」 她说着,拿起赵政的手往自己腰间贴去。赵政便摸到了一圈软软的填充,也不知是什么,问道:「这是什么?」 原来自从那一回被闫凤仪发现之后,唐挽才发觉自己的身形与男子大不相同。回来同凌霄商量,便想出这么个「缠腰」的办法。凌霄按照她的尺寸,专门缝了一条厚厚的腰带,缠上便可以将身体的曲线拉平。唐挽觉得凌霄简直是个天才。 赵政听了她的解释,手沿着她的腰身捏了一圈,道:「倒是有点效果。可一摸就知道是垫了东西的。」 唐挽笑道:「我平日朝服端带的,谁会摸我的腰呀!也只有你摸一摸。」 「也有道理。」赵政点头道。 唐挽眸光一转,突然发现正堂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第255页 「元朗?」 唐挽心头一惊,不知自己刚才的话被他听去了多少,一时有些心虚。 元朗其实没听见什么。他也是刚刚才到,听下人说唐挽正在正厅会客,便过来寻她。怎料一到正厅门前,就见一个陌生的男子在摸她的腰,她居然还笑眉笑眼地看着对方。 那样女儿家娇俏的笑容,便是自己也很少见到。 元朗忽觉心头郁气,看到唐挽心虚躲闪的眸子,这郁气就变成了火气。他眸光微沉,跨步而入,拱手沖赵政道:「在下谢仪,敢问阁下如何称唿?」 赵政微微眯眼,对方的敌意表现得如此明显,他不能假装看不见。目光在元朗身上扫了扫,又转过头看唐挽,心里突然有个猜测。 他这傻师妹该不会是已经被人识破了吧? 赵政便也拱手还礼:「在下赵政,是婉儿的师兄。」 「莞儿?」元朗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女儿,仔细一琢磨,才明白此「婉儿」非彼「莞儿」,其实应该是「挽儿」吧。 竟然称唿得如此亲密。 「师兄,这位是我的同僚谢君。」唐挽也觉察到了元朗的情绪,却摸不清原因,「师兄,我先安排你住下吧。」唐挽拉了拉赵政的袖子,转头对元朗说道,「谢君在此稍等我一下。」 看唐挽带着赵政往后堂走去,元朗在舌尖咂摸着唐挽话中的意思。这「师兄」一来,自己就从「知己元朗」变成了「同僚谢君」了?是自己来得不对,惹她嫌弃了吧。他越想越不是滋味,连丫鬟端上来的茶水也没喝,起身便走了。 唐挽却没觉出什么来,只想着先安排了赵政,再去找元朗。 两人穿过宝葫芦门,就到了后花园。唐翊和莞儿仍坐在大树底下的凉蓆上,莞儿存着两包泪,唐翊的手正在那白嫩嫩的小脸蛋上作恶。 「翊儿,你又欺负妹妹!」唐挽出声道。 唐翊侧头看过来,急忙起身穿了鞋子,来到唐挽面前恭恭敬敬行礼:「父亲。」又仰头看了看赵政,不知该如何称唿。唐挽笑道:「这是你伯伯。」 「侄儿见过伯伯。」唐翊低身行礼。 赵政看着这个孩子,只觉得眉眼舒朗,行止有度,怎么看怎么顺眼。也不知道唐挽是从哪里捡了这么个宝贝儿子。 忽然又听身边唐挽说道:「凌霄,师兄来了。」 抄手游廊下,女子盈盈立在大红廊柱旁。她穿着一件素白的短衫,下衬淡粉色雾裙,颜色由淡转浓,像是一朵盛开的蔷薇花。近十年的光阴丝毫没能损伤她的美艷,反而将眉目间的刀锋磨平,化作了温柔神色。 她静静立在那儿,看着赵政,微微福了福身子。 赵政眼中的震惊一闪而过,微微蹙眉:「你怎么会在这儿?」 唐挽微笑着解释道:「凌霄是我的夫人。」她又对凌霄说道,「师兄要在咱家小住一段,劳烦夫人给准备一处房间吧。」 凌霄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拿出当家主母的端庄温婉,道:「赵先生请随我来。」 唐挽却没有跟去。她负手站在院子里,看着两人的背影一前一后消失在廊子底下,才低下身抱起唐翊,歪在大树下的蓆子上。 「你瞧着那伯伯如何?」唐挽问。 唐翊爬到莞儿身边,伸开两只脚坐下,道:「他也没同孩儿说话,孩儿不知。」 唐挽笑了,说道:「这位伯伯可有学问了,比你爹爹和你娘亲都有学问。翊儿以后跟着他读书,好不好?」 唐翊问:「比我老师还有学问吗?」 唐挽嗤笑一声,说道:「你老师还不如你爹呢。」 唐翊歪着头想了想,觉得自己老爹说话实在不靠谱,明明那天当着老师的面还不是这么说的。不过多一位老师,也没什么不好。他觉得自己空闲的时间太多了,多到有些无聊。便点了点头:「那好吧。」 唐挽仰面躺下,阳光被头顶的树叶揉成星星点点的光斑,洒落在她身上,一阵风过,摇曳晃动,好像粼粼的水波纹。唐挽轻轻闭上了眼睛。 是唐挽的一封信将赵政请来的。她在信中根本没有提到凌霄,只说自己府上有个孩子天资聪颖,想请师兄收为弟子。当初凌霄和师兄为何分开,她并不清楚,只觉得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总该给两人一个再见面的机会。 如果两人能就此把心结解开,凌霄想要跟着师兄同去,也是好的。眼下平静的生活也不知还能持续多久。她与徐阶之间,必有一场对决。 如果徐阶真的已经知道了唐挽的身份,那么凌霄也面临着危险。不如就此跟着师兄去了,远离京城的纷争,也好过同自己假扮夫妻,将大好的年华都蹉跎了。 唐挽突然睁开眼睛。坏了,元朗还在正堂等着,怎么把他给忘了。 唐挽急忙赶去的时候,元朗自然已经不在了,桌上只剩了一只凉透的茶杯。问了问伺候的丫鬟,只说谢大人早就走了,看上去不大高兴的样子。 也不知是在闹什么别扭。 接下来的几日,因为赵政在府中,唐挽常常一下值就回家来陪着,也没什么机会见到元朗。这事儿也就渐渐淡忘了。 自从赵政来了之后,府里的晚餐都摆两桌。一桌摆在前厅,是唐挽和赵政的。一桌摆在后堂,给凌霄和两个孩子。第二天吃饭的时候,唐挽派人叫了唐翊去前厅。从此唐翊便同唐挽和赵政一桌了。 第256页 晚上洗漱完毕,唐挽歪在床上看书。凌霄哄了两个孩子睡觉,回到房中来,坐在梳妆檯前对镜卸妆。 唐挽便放下书册,透过镜子看着她。凌霄瞥了她一眼,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唐挽道:「我今日突然想起来,你和我师兄有一段旧情。之前竟然忘了。」 凌霄嗤笑一声:「怎么,你还怕我给你戴了绿帽子不成?」 唐挽笑道:「要戴也早就戴了,还能等到今天?」她顿了顿,道,「你若是不喜欢他住在府中,我明日便去寻个酒楼,请他搬出去便是。」 这自家亲戚来了,哪有搬出去住的道理?传出去倒让人当笑话瞧。凌霄卸去了钗环,起身来到床边坐下,道:「你是一家之主,你说如何便是如何。」 唐挽两手撑着下巴,看着她:「你只说喜不喜欢?」 这人。凌霄无奈看她一眼,道:「我没说不喜欢。」 「嗯,」唐挽点了点头,道,「那从明天起就别分两桌吃饭了。一家人在一起还能热闹点。」 她说完,翻身向里侧卧。凌霄愣了愣,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起来!」 「哎哟,」唐挽揉着屁股坐起来,「你怎么又打人。」 「你少跟我这儿阴阳怪气的!把话说清楚了。」零下怒目圆睁,「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啊……」唐挽睨着凌霄的脸色,道,「我就像让咱们翊儿跟着师兄读书。」 凌霄秀美微蹙:「那他以后都住咱家了?」 唐挽笑了笑,说道:「师兄那个脾气,哪儿能在一个地方呆得住呢。我是想着让翊儿跟着师兄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么,多长长见识。」她顿了顿,抬眸看了凌霄一眼,口气随意地说道,「当然了,你要是不放心翊儿,想跟着一起去照顾,我觉得也挺好。」 凌霄静静望着唐挽,神情冷肃,也不知心里在想写什么。唐挽被她盯得有些心虚,转身盖上被子,道:「睡觉吧。」 灯烛被吹灭,身边被褥凹陷,凌霄也躺了下来。 夜渐渐深了,唐挽却还没睡着。她一直侧身躺着,又不敢动一动,怕扰了凌霄。迷迷煳煳间,忽听凌霄说道:「你要是嫌我们娘俩累赘了,直说便好,怎么能这样侮辱人。」 侮辱。唐挽将这两个字在舌尖过了一圈,便觉得不是个滋味。她翻身过来,将手搭在凌霄枕边,竟摸到了一片湿意。 「哎……你哭了?」唐挽有些无措,忙掀了被子起来。月色入户,将一切照得清楚。凌霄的确是满脸泪痕,伏在枕上无声地哭泣。 成婚这么多年,唐挽从没见过她哭,一下子慌乱起来,伸手去给她擦眼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何曾嫌弃过你们?翊儿就跟我亲儿子一样,我也是为了他好。」 「什么叫跟你亲儿子一样,他就是你亲儿子!」凌霄也坐起来,厉声道,「当初在花山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夫妻一体,共同进退。现在日子刚刚好过点,你就想甩了我们。」 唐挽听她说完,也觉得委屈得很,解释的话在舌尖绕了绕,觉得说出来实在矫情,又咽了回去。鼻子一酸,也流下泪来。两个人对着哭了一会儿,凌霄吸了吸鼻子,蹙眉看着她:「你哭个什么。」 「我这一片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唐挽道,「罢了,你想怎样都随你。我不管了。」 唐挽转身面向里侧,擦了擦眼泪,说道:「明天我去西郊的庄子住几日,不回来了,你也不必惦记。家里有事派人去那边找我便是。」 ※※※※※※※※※※※※※※※※※※※※ 师兄来啦! 十黛这几天沉迷码字,话都少了。乃们有没有想念我的唠叨? 今晚来晚红包游戏,奖励第五名! 【今日走心感谢】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地雷1颗! 感谢xin灌溉营养液5瓶! 第138章 京城西郊有处玉泉山, 山上有温泉, 常年活水,景色宜人。 此处本是前朝一位王公的封地。王公好享乐, 便依着温泉水修建了山庄, 供后宫女眷们在此嬉戏游乐。后来改朝换代,又经歷了几番变革,这座山庄便归了国产,由户部管辖。王公贵族、朝廷大员, 只要出得起钱,就能租下来玩几天。 巧了, 冯晋阳在户部任职, 这山庄的管理权限就落在了他手里。打从上次聚会不欢而散之后,他就一直琢磨着再搞上一场, 弥合一下同年间的关系。正好赶上年假调休, 三天的假期,来泡一泡温泉实在是最美不过的事了。 冯晋阳这个想法是好的,但就是担心大家不买帐,毕竟元朗和冯楠之前闹得那么僵。没想到请帖一发出去,冯楠和元朗都欣然应允,这让冯晋阳觉得倍儿有面子。 一辆轻便马车行驶在山路上。冯晋阳坐在车头, 忍不住跟后面的四人邀功:「这地方实在太抢手, 盯着的大有人在。前儿那明候的小世子还带着银子来我府上想走后门, 说是要租下来办生辰礼, 我都没给他。」 冯晋阳虽然官职低微, 可手里捏着实权,连侯爷的面子也不给。唐挽噗嗤一声笑出来,捧场道:「咱们这回可真是沾了晋阳的光了啊。哎,以后有好事,还请冯主事多多想着我们。」 冯晋阳也笑了,目光看着前方,说道:「我啊,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有大学问,有大抱负。我呢,出身微寒,眼界有限。就想着谋个职位,能帮得上家里。大事我做不了,就柴米油盐,偶尔和朋友们小聚一番,日子也就很美了。」 第257页 四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冯晋阳笑了笑,道:「你们可别嫌我胸无大志啊。」 「怎会,」元朗开口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一餐一饭都不马虎,也是大志向。」 唐挽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有些日子没听见元朗的声音了。此时他就坐在她的对面,目光淡淡望向窗外,却不看她。 沈榆坐在元朗身边,冯楠则挨着唐挽坐。若是以前,元朗一向是挨着自己的。唐挽的心里生出点别扭来,不知道元朗到底为什么闹脾气。 是因为那日她忙着招唿师兄,疏待了他?可分明是他先走了,茶都没喝一口。 马车在山庄大门前停下。几人下了车,朝门内走去。看守的小吏快步迎出来,冲着冯晋阳低身见礼:「冯大人,小的恭候多时了。」 冯晋阳点了点头。那小吏又上前一步,冲着后面四人一躬到底:「小人刘方,拜见四位阁老!」 「都收拾好了吗?」冯晋阳开口问。 「大人放心,里里外外洒扫一新。被褥都是新换的,上好的官绸。」他躬着身子,带着讨生活者特有的艰辛笑容,「谢阁老喜静,给您安排了听竹堂;冯阁老在钟志斋,沈阁老在半月堂,都在藏书楼的边上;听说唐阁老年前伤了腿,特意给您安排了温泉边上的天一楼。冯大人,您还住在会春居。」 「真是周到,」唐挽朝他点点头,「辛苦了。」 「应该的,应该的。」刘方低头道,「午餐都已经准备好了,几位大人可以入席了。等一会儿伺候的下人到了,小的再带着去收拾。」 冯晋阳说道:「我们都没有带下人。日用洗漱之物都在车上,箱子上都写了名字的。劳烦你找几个人送到各自的住处去。不用收拾,我们自己来。」 刘方心想,这一个个位高权重的,出门居然都不带下人。文士果然同那些宗室贵族不同。 他低身应了,招唿了两个小吏来搬东西,自己引着五人往水榭而去。 宴席就布置在四方亭内。亭子开阔,四面邻水,只有一道小浮桥与岸边相接。亭内已分开摆好了五张席位。几人依次落座,唐挽将自己面前的食盒打开,只见精緻的瓷碗里乘着两道荤菜、两道素材,另有一份素饼和一盅蘑菇汤。虽然都不是什么名贵菜餚,可是摆盘精緻做工讲究,别有一番风味。 「你们可知这下面便是温泉水?」冯晋阳说道。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才发觉这亭内雾气蒸腾,很是暖和。 「等吃完了饭,咱们还能先泡一会儿,再回房睡个午觉。」冯晋阳笑道。 「正好,正好,」沈榆抚掌道,「我正说这几日腰酸背痛的,泡一泡温泉正可以解乏。」 「此处有小吏擅推拿。你今天多泡一会儿,睡前召他们推拿一番。保你第二天生龙活虎。」冯晋阳笑道。 元朗的目光朝唐挽看来。唐挽却并没有发现,只是招手叫来一旁的小吏,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小吏便捧上一壶酒,放在了唐挽的面前。冯晋阳急忙道:「匡之,你饮了酒可就不能泡温泉了。」 唐挽一笑,自顾自斟了一杯,说道:「咱们还要住三日呢,泡温泉不急在一时。好不容易又坐在一起了,我倒是想先敬各位一杯。」 冯楠第一次开了口,道:「难得匡之要敬酒。小吏,也给我上一壶酒来。」 「我也要一壶。」元朗道。 「索性就都上来吧!」冯晋阳说道。 小吏得了指令下去。不一会儿每个人的桌前都有了一壶酒。 唐挽素手端起酒杯,说道:「我要连敬三杯。你们陪我一杯就好。」 她淡淡一笑,道:「这第一杯,敬徐公。我们几人,或多或少都承蒙他的庇护和提携,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论以后如何,这份恩情不能忘。就祝他老人家身强体健,长命安康。」 唐挽仰头先喝了一杯。虽然她说不用陪,但这样的祝词,谁敢不陪?其余四人便也都满饮一杯。 「这第二杯,」唐挽又斟满一杯酒,举起来,「敬咱们的陛下。我等才疏学浅,却承蒙天恩,坐到了如今这个位置。往后更应克己守礼,勤政爱民,方不辜负皇恩浩荡。」 众人又陪了一杯。冯楠放下酒杯,却是一笑,道:「匡之,此处没有旁人,你表这些忠心做什么。」 「那就说说咱们的事儿,」唐挽又满了一杯,道,「咱们是至和九年的进士。同年中榜三十余人,歷经这十几年的淘洗,所剩下的也不过我们几个了。往后,我们或许会因为政见不同,渐渐疏远,乃至当庭对峙。」她顿了顿,含笑的眸子在冯楠和元朗两人身上转了一圈,道,「我希望我们还能像今天这样坐下来喝杯酒。十几年大浪淘沙留下的情谊,可不能轻易捨弃了。」 冯楠点点头,开口道:「不论我和元朗之前如何争执,我也从未怀疑过他的品性。」 元朗含笑,道:「我亦是如此。」 几人纷纷举杯,干了这杯酒。冯晋阳止不住擦眼角,觉得自己组局的目的终于达到了:「哎呀这情煽得我真舒服。来,咱们再喝一杯。」 这一场谁都没少喝,自然也就没人能想起来泡温泉的事儿了。唐挽的眸中闪过一丝精芒,幸好她有急智,要不然这四个男人当着她的面宽衣解带,她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258页 宴席散去已到了未时。几人起身,由小吏引着往各自的住所而去。 唐挽所在的天一楼离得最近。这楼的名字起得好,所谓「天一生水」,这一路走来,只见大大小小的温泉绕着楼纵横排布。小吏引着她穿过曲折的小路,一边讲解着各个温泉的功效,「唐大人晚上无事了不如来泡上一会儿,对您的腿伤有极好的功效。」 送到了大门前,小吏便退了出去。唐挽跨步而入,挡在门前的是一面六扇山水屏风,笔法恢弘大气,让人心情舒朗。绕过屏风,便是会客的正堂,方砖铺地,干净整洁。另有一个楼梯通向二楼。正堂两边一左一右几间侧室。唐挽四下转了转,右边的几间是恭房和盥洗室,左边独有的一间是下人房。 唐挽沿着楼梯走上二楼,才终于找到了主卧。房间正中一座半人高的铜炉,里面白烟裊裊,熏着瑞脑香。靠窗摆着一张罗汉床,右边是书桌,上面笔墨纸砚齐备。另有一扇鎏金八宝屏立在一侧,转过去,就见一张牙床,四面挂着杏色绒布帘子,用宝钩挽着,上垂着红色璎珞。她带来的箱子就放在床边。 唐挽那几杯酒喝得急,此时正觉出睏倦来,便打开箱子,找出了寝衣换上。寝衣是上好的白蚕丝织就,冰滑的触感贴着酒后微烫的肌肤,十分舒服。 唐挽上了床,将银钩摘去,放下帘帐。帐子有两层,里层是月白垂纱,外层是杏色绒布,将天光都隔绝在外,只留一片静谧温馨。唐挽不禁又想起凌霄。她今日躲出来,其实就是希望凌霄能和师兄好好聊聊。自己已经尝尽了求不得的苦,所以更希望身边人能有个好结局。 迷迷煳煳想着,就这么睡了过去,再睁开眼也不知是何光景。她伸手掀开帘子,之间外间一片昏暗。有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洒在罗汉床上。 原来已经是晚上了。 唐挽下了床,踩着便鞋来到窗前,往下望去。星罗棋布的温泉在月光下闪着淡淡的银色光泽。山里的夜开始起雾,奶白色的雾气笼罩,一切都朦胧起来。 这个时候,应该不会有人出来了吧? 唐挽想起那小吏的话,忽然动了心思。 ※※※※※※※※※※※※※※※※※※※※ 唐挽!不要去!你会后悔的! ummm……也许不会? 【今日走心感谢】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1颗,恭喜荣升十黛的的一个萌主2333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地雷1颗,啾咪~ 第139章 唐挽在寝衣外裹了一件厚实的外袍, 又点了一盏风灯擎在手中, 便出了门。 白天的时候,唐挽已将附近的环境看了个大概。循着印象而去, 果然在楼后不远处找到了她特别留意的那一眼温泉。这一处温泉三面都有假山环绕, 入口处又栽着两丛绿竹,疏影横斜,十分隐蔽。唐挽抬手撩开竹叶走进去,四周的白雾和温泉蒸腾的水汽混在一起, 目之所及也不过风灯照射的、眼前一小处光圈而已。 唐挽在岸边静静站了一会儿,侧耳听着周围的声音。除了风声水声竹叶声, 旁的声响半点也无。唐挽终于放下心来, 将身上的外袍解开,放在一旁干燥的石头上, 只穿着寝衣坐在岸边。 她先将两只脚放进水中试了试温度, 起初还有点烫,过了一会儿便觉得舒服。这里的温泉都是被改造过的,底下垫着平滑的石板,看上去也没有很深。唐挽便两手撑着身子一跃,滑进了水中。 水果然不算深,刚刚没到腰。唐挽贴着石壁坐下, 水便没过了胸前。丝制寝衣飘散在四周, 像是层层叠叠的荷叶。唐挽心情大好, 捧了一捧泉水浇在额头, 仰面向天, 望着雾蒙蒙的天空出神。 也不知元朗到底在发什么脾气,真是让人发愁。唐挽闭上眼睛,忽然又想起那天晚上,元朗落在她眸上的吻,心忽然就乱了。 她没办法不在意他,却也无法远离他。唐挽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死局,越是相处就越是难以割捨,可这份感情,偏偏无法言说。 唐挽心里憋闷,一声嘆息便从唇边逸出:「元朗……」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片水声。唐挽一怔,侧耳细听,却又没了声响。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雾,什么也看不清楚。四周安静极了,却不知刚才的动静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到底还是有些害怕,决定不再久留,撑着身后的石台站起来。忽然面前的水面发出声响,一个人影从水下冒出来,破出一片巨大的水浪。 唐挽惊叫了一声,跌坐回去。水花落尽,那人的样子也终于显露出来。他的发在头顶挽成一髻,横叉一支木簪。几缕湿发顺着修长的脖颈滑落,一缕粘在凸起的喉结上。他赤/裸着上身,露出白皙的胸膛和结实的手臂,小腹两道人鱼线,消失在水面下。 唐挽的耳边只有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敲得耳膜打鼓。 元朗突然欺身过来,一手撑在她耳边的石壁,另一只手握住她捂着嘴的手腕,轻轻拉下来,露出小巧的下巴,和那双泛着水泽的双唇。四周白雾将一切隔绝,他望着她,天地间就只有她一个人。 「你刚才,是在唤我么?」 元朗的声音暗哑,水珠顺着他的眉骨滑落,平素朗月一般的双眸此时染着深幽的色泽。今夜的元朗,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 初时的惊慌退去之后,唐挽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她不再躲闪——怎么也是躲不开的。于是抬起头,直直望向他的眼睛。 第259页 元朗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像是一把柔软的刷子,挠在他的心上。 「是在唤我么?」他又问了一遍。 唐挽忘了该如何回答,只是望进他深幽的眸子里。四周瀰漫的大雾似乎将一切淡去。没有了男装的遮掩,没有了朝冠的束缚,她终于以本来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 直到这一刻真的发生,唐挽才发觉其实自己一直在等待。 她缓缓站起身来,水珠滑落,纯白的寝衣便贴上她的身体。她的肌肤莹白,泛着淡淡的红晕,一挽青丝被泉水打湿,紧贴着腰间的曲线。元朗的眸光骤然幽深,唿吸急促了一瞬,便向她倾身而来。 他的动作却很慢。先是轻轻触碰了她的指尖,手指扫过她的掌心,一路向上,终于握上她的肩头。他心怀忐忑,小心翼翼,仿佛只要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犹豫或者厌恶,便会立即退开。 然而那双点了墨的眸子只是安静地望着他,羽睫微微抖了抖,檀口微张,唤一声:「元朗。」 是了,她是在唤他。 元朗倾身,覆上那双肖想了许久的樱唇。他不想吓到她,原只打算蜻蜓点水地碰一碰,却在接触的一瞬间彻底被褫夺了心智。他忘了一切,丧失了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他只想再近一点,要得更多。 舌尖侵入唇瓣,顶开贝齿,去追寻更深处的香甜。唐挽曾在凌霄的书里见过类似的描述,原本觉得噁心,可实在发生了,却只觉得唇瓣酥麻,心如擂鼓。元朗的唇有干净的味道,他的舌尖温柔,扫过每一寸角落,又忽然如疾风骤雨,蛮横地吸吮,好像要将她吞吃入腹。 唐挽的眼前只剩一片白茫茫的大雾,脑子里也是白茫茫一片。她双腿发软,不得不攀住他的脖子。身体突然靠近,凉滑的寝衣贴着他的肌肤。元朗忽然蹙了眉,揽着人向后倒去。 温泉水瞬间包裹,周身又暖和起来。唐挽的身后是石壁,元朗的手却抢在此前将她紧紧揽住。纤细的腰身不盈一握,就好像臂弯里捧着一汪水。 他的唇始终没有放过她,疾风骤雨之后,又是细腻深情的辗转厮磨。唐挽终于学会了如何回应,小小的舌尖探出,轻轻滑过他的唇瓣。元朗一怔,胸口被巨大的震惊和欢喜填满,含住她的舌尖吻得愈深。 元朗忽然停了下来,额头抵着她的眉心,耳边是彼此粗重的喘息。唐挽的双眸被水雾打湿,红肿的唇水津津的。元朗喉头滚了滚,压下了想要再一次吻上去的冲动。 「怎么办?」唐挽茫然问出这一句。 元朗的唇角勾起,双臂收拢将人拥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颈窝,笑道:「什么怎么办。你是我的,我亦是你的。」 他是……她的?唐挽在心中回想这句话,笑意便慢慢爬上唇角。原来她一直想要的,不过是这样啊。 元朗拿起石头上的外袍,给唐挽披在身上,自己也披上了外衣。他持着风灯在前面带路,剩下的那只手紧紧地牵着她。眼前大雾浓重,唐挽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却愈发觉得心安。 烛火一闪,温暖的光便洒满了卧室。唐挽从箱子里翻出两套干净的寝衣,给了元朗一套,自己躲到屏风后换上。等她回来时,元朗已经换好了衣服,斜靠在罗汉床上。唐挽的衣服对他来说实在太小了,元朗便不系带子,两襟微微敞开,露出胸膛的大片肌肤。 唐挽呆呆地望着他。元朗坐起身,朝着她伸出手。 这一刻,唐挽才觉察出满室的旖旎暧昧。 她走到罗汉床边,将手放在他的掌中。元朗的大手将她完全包裹,轻轻一带,拉着她一起倒在床上。他却没有再做什么,只是将怀中的人拥紧,低头吻上唐挽的前额。 「你刚刚怎么会在那里?」唐挽从他怀中仰起头,问道,「是在等我么?」 元朗抬手轻轻梳理她的鬓髮,道:「也是,也不是。」 那会儿他心里烦乱,只想出来走走。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唐挽的楼下。想了想,终究没有上去,干脆在附近寻了一处泉水休息。 是她自己撞进来的。唐挽一进来,他就看见了她。也不能说是看见了,当时大雾瀰漫,他只能看见一个模煳的侧影。可元朗就知道是她。 本来也没打算出现的。元朗知道她的秘密,也不愿给她增添烦恼。直到唐挽唤出了他的名字。 他再也忍不住了。心上人不过咫尺之遥,临花照水,衣带半解,轻声唤着自己的名字。谁能忍得了呢? 「什么也是,也不是?」唐挽问。 元朗忽然翻身而上,手扶着她的后脑,目光探寻着她的双眸:「匡之,你心里可有我的位置?」 元朗还是害怕。这欢喜来得太突然,就不像是真的了。万一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呢?万一她刚刚只是慌了神才无法推开呢?他不想有半分委屈了她。 唐挽便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一双美目如粼粼泉水,抬手覆上他的心口,问道:「你的心里可有我?」 元朗沉声道:「我的命都是你的。」 他说得无比认真,仿佛下一刻便要将心剖给她看。唐挽心下动容,抿了抿唇,道:「你我相知十余年,早就心意相通。你所想的,便是我所想的。」 巨大的狂喜几乎将他淹没。唐挽的青丝铺散开来,鸦然一片,映在他眸中,点燃了暗沉的色泽。元朗的喉头滚动,将一缕青丝握在指尖,哑着声音问道:「今晚我能留下么?」 第260页 唐挽偏了偏头看着他,眸中含笑:「又不是没有同宿过,何必有此一问。」 「那怎么能一样。」元朗道。 「有何不同?」唐挽眨了眨眼睛,看着他。 元朗恍然。是啊,他的匡之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怎么会明白男子留宿的意义。 原本他也没有想做什么。他只是怕明天一早醒来,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故而今夜想要拥她入眠。 唐挽垂眸浅笑,道:「我们去床上睡吧。这里没有被子,会冷的。」 她牵着他,走进沉沉软帐。唐挽侧身向里而卧,搭上锦被,手指攥紧了身下的罗褥。元朗便在她身边躺下,一只手穿过她的颈间,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身,从后面将人拥紧。她便完美地嵌入他的怀抱中。 元朗的吻轻轻落在她耳尖,道一声:「睡吧。」 身后的温暖使人放松。唐挽闭着眼睛,缓缓沉入梦中。 ※※※※※※※※※※※※※※※※※※※※ 来,现在跟我一起按下锁屏键。你看,黑屏上是不是出现了一张正在姨母笑的脸! 第140章 唐挽微微睁开眼睛。沉沉的帘帐将天光隔绝, 竟不知此刻是何光景。 她入睡时是背对着元朗的, 醒来却面朝着他。头枕着他的手臂,一手环着他的腰。元朗的姿势却没什么变化, 手揽在她后腰上, 静静阖着眼睛。 唐挽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他舒朗的眉目,手指沿着他凸起的眉骨细细摩挲,然后落在那硬挺的鼻樑上。东海湾的男子大多生得英武, 而元朗出身百年诗礼簪缨的贵族之家,眉眼中又沾染了矜贵的芝兰味道。在唐挽的心里, 他便是那万中无一的好。 手指滑落至唇瓣。元朗忽然张开唇, 含住了她的指尖。 「你醒着呀。」唐挽收回手,柔声道。 元朗动了动眼皮, 声音暗哑:「嗯, 让你给摸醒了。」 昨夜他久久不能入睡,直到天快亮时才稍稍眯了一会儿。本该是睏倦的,却在听见她的声音之后彻底来了精神。元朗收紧手臂将人代入怀中,嗅着她发间清香,忽觉得过往人生,从未如此刻这般满足。 他的胸膛坚硬。唐挽伸手推了推, 道:「什么时辰了?」 「不知道。」他也不关心, 他也不在意。最好别问时辰, 就这么一直睡下去, 「再睡会儿。」 唐挽想撩开帘子看看天景, 于是伸手推开元朗,起身向外探去。元朗勐地睁开眼睛,蹙了眉,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匡之,别推开我。」 唐挽伸出去的手僵了僵,终于还是转身窝回他怀里:「行。一会儿有人来,咱们就当听不见。」 元朗的唇角勾了勾,将脸埋入她发间,又阖上了眼睛。 果然没过一会儿,便传来噔噔噔上楼的脚步声,继而是冯晋阳的声音:「匡之啊,匡之?还没起呢?」 冯晋阳上了楼,四下看了看,隐约瞧见那八宝鎏金屏后有一张牙床,帐子垂着,应该是还没起床,便说道:「咱们今天要去游园,你快些起来收拾收拾吧,晚了就没工夫吃早饭了。」 床上的两人都睁开眼睛。初时的惊慌过去后,倒觉出有趣。唐挽将手指压在元朗的唇上,扬声沖外面说道:「知道了,这就起来了。」 「哎!」冯晋阳却没有走,反而在窗边的罗汉床上坐下,道,「也不知元朗去哪儿了,也不在房间里。匡之啊,你这儿有水吗?我这一大早上跑得燥得慌。」 「唔,桌子上有凉茶,我昨晚沏的。」唐挽说。 实指望他喝了茶就走。怎料冯晋阳走到桌前,看着旁边两只用过的茶杯,道:「哎,昨晚你这儿有客啊?」 说着,眼往床边一瞟,竟发现那床脚凳上并排摆了两双鞋。 「哎,匡之,你床上有人啊!」冯晋阳说着便走了进来。 听着他脚步临近,唐挽心头勐跳,看着元朗,不出声地问道:「怎么办?」 元朗的唇角漫不经心地弯了弯,转身挑开帘子。刺目的光照进来,唐挽不自觉眯了眼。 冯晋阳已经走到了床边,忽见帐帘挑起,床边坐了个人。却不是匡之,而是元朗! 「元朗……你怎么在这儿?」冯晋阳讶然问道。 元朗衣襟大敞,慢悠悠弯腰穿鞋,道:「昨夜和匡之秉烛夜谈,太晚了,就歇在这儿了。」 冯晋阳愣了愣。这说法的确没什么毛病,他们同年抵足而眠也是常有的事。只是……怎么感觉这屋里的气氛不对呢? 元朗抬眼看了看他,道:「要不你先回?我们收拾好了就过去。」 「啊,也好,也好。还在昨天那亭子里啊。」冯晋阳说完,转身噔噔噔下了楼梯,快步走出了天一楼。到了楼下,却又停住了脚步,疑惑地转头往二楼看去。 他怎么会觉得这么尴尬呢?就好像愣头愣脑闯进了人家小夫妻的闺房。可哪儿来的小夫妻,那明明是匡之和元朗啊! 冯晋阳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了。冯楠和沈榆也都还没人影呢,他得去叫他们。一个个的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真让人操心。 唐挽从帐子里露出头来,四下看看:「走了?」 「走了。」元朗转过身,见她双手拢着帐子,只露出一双水波横生的眼睛,忽然起了兴,将人又扑回了床上。 唐挽惊唿一声,继而笑起来,道:「还闹,一会儿冯晋阳又回来了。」 第261页 元朗低头吻了吻她雪白的颈项,忽然收敛了神色,蹙眉看着她,道:「你要保护好自己,别动不动就让人摸了抱了去。」 唐挽一愣,明明是他摸了抱了一晚上,现在反过头来怪她了?于是推了他一把:「那你还不躲远点。」 元朗心下一慌,将人紧紧压着,道:「除了我以外,别人都不行。什么师兄师弟的,也不行。」 唐挽忽然明白过来。闹了半天这些日子,他是在吃飞醋啊。 唐挽笑起来,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将他的髮髻抓乱,柔声道:「知道了。」 「还有,」元朗伏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若是不喜欢了,告诉我一声便是。不要一声不吭的,也别推开我。」 唐挽觉得自己的心被撞了一下,柔柔地泛起波涛来。她抬手揽在他的背上,微微仰起头,顿觉情爱之事,实在奇妙。能让平素爽朗疏阔的元朗如此患得患失,也能让自己这颗早已波澜不惊的心,生出丝丝缕缕的羞怯来。 「起来吧,」唐挽拍了拍他的背,「我帮你束髮。」 待两人都洗漱完毕,出现在烟波亭的时候,亭子里还是只有冯晋阳一人。他双臂打开,大喇喇地靠着栏杆,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说道:「要不咱们哪儿也别去了,今天就睡一天得了。」 沈榆和冯楠也还没到。唐挽和元朗入席之后,两人才匆匆赶来。 原来沈榆和冯楠昨夜也去泡温泉了,泡到了半夜,又叫了小吏来按摩。这一觉睡得太沉,便觉身子骨松散,起不来床。问询唐挽和元朗为何没起来,唐挽只是讪笑着点头:「一样,一样。」 他们起得太晚,早饭就变成了午饭,上午去游园的计划也就泡了汤。几人轮番给冯晋阳赔不是,好在冯晋阳是个十分随和的人,当即便调整了计划。上午的游园改在下午,正好下午西山猎场有比赛,可以顺便买些新鲜的野味来吃。 就在几人兴致勃勃地做着计划的时候,两驾马车一前一后,悄悄进了京城。 两辆车一个从东边来,一个从西边来,在徐府的门前走了个对头。小厮搬来脚凳,帘子挑开,车上的两人对视一眼,眸中都是同样的惊讶神色。 他怎么会回来? 徐府的门房快步迎出来,躬身一礼:「可是苏榭苏大人和林泉南林大人么?」 「正是。」林泉南道。 苏榭道:「学生苏榭,来拜见老师。」 门房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笑道:「两位大人里面请吧,我家老爷正念叨着两位呢。」 徐阶上了岁数,觉少,往往四更天就醒了。起来吃过早饭,批阅公文,待苏榭和林泉南来到书房的时候,他一天的工作基本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闫炳章已算得上勤勉,他当比闫炳章更勤勉。 小厮通报之后,二人上前见礼。徐阶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过一圈,道:「外放这些日子,可有什么收穫没有?」 两人的脸上都露出羞赧之色。林泉南先拱了手,道:「回老师,学生体察到了民生之疾苦。以前久在京城,对许多事情看得还是太简单了。」 徐阶点了点头,又看向苏榭。苏榭说道:「学生在地方上也经歷了倒闫的大潮。老师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寰宇,学生却不能从旁帮衬,每每思及此,便夜不能寐,泪如雨下。」苏榭说着,竟也抬起袖子去擦眼角的泪珠。 林泉南满是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心想着,当初倒戈向闫的是你,如今回来表忠心的也是你。怎么就这么不要脸呢。 徐阶笑了笑,道:「牧洲一直深出于闫党,也为倒闫之事出过不少力。」 林泉南一惊,这才看向身边的苏榭。原来他的身份竟是这样? 徐阶又说道:「如今闫党已除,新皇登基,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顾念着我们往日的师生情分,一意孤行将你二人调回来,朝廷内当会有些反对的声音,也是正常。你们两个这段时日需得勤勉些,做出些成绩来,方能服众。」 两人都还对当年彭城之事满心惭愧,今日徐阶竟不计前嫌,仍对他们委以重任,惭愧之情就变成了感激。两人纷纷拱手,道:「定不负老师重託。」 徐阶抬眼,静静审视着二人半晌,说道:「那就先回去安置安置。过几天吏部的任命文书自会发到你们手中。」 「是。」 两人躬身退了出去。徐阶将鼻樑上的眼睛摘下来,抬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他本不想再动用这两人的。当初彭城的背叛已经彻底激怒了他。原打算就让他们老死在京城之外,可如今的形势,却不得不再将这二人招回来。 之前冯楠和元朗闹出的那一场戏,别人看不出来,徐阶却清楚明白。这两人明显已经联了手,而且和自己不是一条心。沈榆倒是个可靠的,就是偶尔煳涂些。唐挽么,聪明,但就是太聪明了,连徐阶都有些捉摸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还是需要更多的棋子入局,才能相互制衡。苏榭和林泉南虽然算不得什么大才,闹出点风浪的本事还是有的。徐阶微微闭上眼睛,回想起那位将众臣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先帝来。先帝爷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他不妨也学上一学。 第141章 五月天景色盎然, 江边柳绿莺啼, 多的是出来踏春的行人。唐挽一行下了马车,沿着江水一路拾阶而上。冯晋阳打着摺扇走在最前, 沈榆和冯楠稍稍错后一步。唐挽和元朗走在最后。他们望着远处的美景, 谁也没有说话。元朗广袖款摆,趁无人处,藏在袖中的手轻轻勾住唐挽的手指。唐挽底下头,藏不住唇边浅笑。 第262页 西山猎场紧邻着水北高台, 越往上走,越觉得凉风习习。两侧柳树冠枝茂密, 嫩绿的柳条随着清风款摆, 像是章台舞女柔软的腰肢。不远处的江面上泊着小舟,临岸戏水的淑女们轻纱敷面, 只在清风的撩拨下偶尔露出一抹潋滟容光。空气里是繁花喷发的香气, 张嘴就被灌个满口满腔,恨不能醉倒在这江岸边。 越过高台,入目便是一片宽广的平原,远远就见旌旗招展,人头攒动。来至近前,只见数十个身穿短打的武士跨坐在战马上, 每人的手中都挽着弓箭, 马鞍前悬着挂猎物的银钩。马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似是等待离弦的利箭。 唐挽久不在京城, 这是第一次围观西山猎场的大赛, 觉得十分新鲜。 「这是怎么比的?」唐挽问。 冯晋阳摇着扇子解释道:「等一会儿擂鼓敲响,这些猎手就要进那片树林里捕猎。规定时间内折返,按照猎物多少评分。」 「是谁打得多就算赢了么?」唐挽问。 「也不是,」冯晋阳道,「一般是飞禽不如走兽,小走兽不如大走兽。最难打的应该是狐狸了。」 「赢了可有什么奖赏?」唐挽问。 冯晋阳说道:「不过是一些西域商人们带来的新鲜货,这些马匹弓箭都是他们贊助的,也是招揽人气的手段。咱们只管等着,一会儿猎出来的美味要当场出售。咱们买一头鹿回去,晚上下酒。」 唐挽眼睛一亮:「早看世情小说里写,下雪天烤鹿肉如何美味,今天终于也有机会尝一尝了!」 元朗垂眸看着她兴奋的样子,也勾了唇角。 不一会儿,号角吹响,擂鼓声动。猎手们如同闪电奔驰而去,消失在眼前的树林中。高台上巨大的沙漏掉了个头,细沙缓缓而落,倒数时间。围在四周的人群便四散开来,三五成群席地而坐,等着看比赛结果。 唐挽今日穿了一身素色长衫,手拿摺扇,另外的四人也是类似打扮,看上去就像是几个结伴出游的白衣秀士。人群中不乏有穿着太学学生服的士子们。有人眼尖认出了唐挽,便结伴上前拜见。 学生们刚要行礼,唐挽便伸手扶住他们的手臂,道,「我今日和友人外出游玩。寻常场合,你们就不要多礼了。」 学生们看看唐挽的左右。内阁这几位年轻的阁老哪个没听说过?一时脸上都满是激动。领头的学生名叫楚江,唐挽任国子祭酒时曾给他们讲过经学的课程,因此和唐挽最相熟。他便带头行了个子侄礼,道:「问各位先生好。」 唐挽点点头:「你们今日也来游春?功课都复习好了么?」 他们今年八月都要参加直隶省的秋闱。其中有几人,唐挽颇为看好。 一般学生最怕老师问功课。不过这几人平时课业成绩都很出挑,因此讨论起功课来多是神采奕奕,眉飞色舞。听他们聊天的间隙,沈榆靠在冯楠身侧,道:「这长江后浪推前浪。咱们几个也老了。」 冯楠哈哈大笑,道:「你我或许不年轻了。但是如今的我们,不慌不乱,不骄不躁,我倒觉得是最好的时候。」 这句话撞进元朗心中,倒引出许多感慨。他这一路,起于家族兴旺的顶点,此后入目便全是衰败;以榜眼的功名入仕,却终因党争夺储才得入内阁;他一向持身中正,却也经歷了一段无奈婚姻,辜负了深情,蹉跎了时光。 如今回想起来,却并不觉得惋惜懊悔。正是这些过往,才懂得了眼前的珍惜。 「广汉说得好。」元朗说道。 冯楠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报以一笑。 时间飞速流失,擂鼓声响,催促着猎手回营。已有猎手当先而归。每一个的马前都挂满了琳琅猎物,却独不见有鹿。 「没打到鹿啊。」唐挽有些失望。 冯晋阳笑道:「鹿可不是那么好得的。等等吧,会有的。」 猎手们一个接一个地回来,将打到的猎物一一放于马前,供评审员清点核算。奔着买野味而来的京城百姓们早就聚了起来,对比着哪一户的猎物最为肥美。 猎物虽多,真正打到鹿的却只有一户。待他们寻到时,那猎手早就在和先一步赶到的买家商量价钱了。 那买家还不是别人,正是刚才来打招唿的那群学生。 冯晋阳原本计划着,不论对方出多少价钱,自己只要多出一倍,怎么也能拿下。可对着眼前这群学生,他却实在使不出这一手来。少年穷,穷却不可欺。冯晋阳嘆了口气,只等着唐挽拿主意。 唐挽自然也是不好意思同学生们抢的。楚江倒是提出要将这头鹿送给唐挽,唐挽哪能要呢。为了维护师道尊严,只能摆了摆手,道:「我本也不是奔着这头鹿来的,其实是想买一只兔子。」 「原来如此。」学生们立时便将自己买到的兔子分了一只给唐挽。分别前还躬身行礼,「请老师好好享用。」 唐挽手里拎着兔子,只觉得心头无比失落。她看了看左右,说道:「得了,几位同年,咱们今晚就兔子肉下酒吧。」 「兔子肉可没有鹿肉好吃啊。」元朗挑了眉,淡淡说道。 「你也看到了,那鹿已经让别人买去了。」唐挽嘆了口气。 元朗勾唇一笑,道:「要不是你那么要面子,咱们完全可以抢下来的。」 唐挽一愣,侧目看他,道:「元朗,你什么时候学会和孩子们抢东西了?莫说是我没买到,我就是先一步买到了,他们恭恭敬敬地找我要,我能不给么?」 第263页 冯楠和沈榆少见这两人斗嘴,此时都揣着袖子在一边看热闹。冯晋阳忙说道:「兔子肉也不差。我们再多买几只,也够今晚下酒吃了。」 唐挽一偏头,说道:「可元朗想吃鹿肉呢。」 「是你想吃鹿肉吧,又拿我说事。」元朗笑道。 唐挽怎么看他笑得那么来气,瞥了他一眼,道:「我是想吃鹿肉,但是鹿肉没有了。我们就吃兔子肉,就这么定了。」 「谁说就没有了。」元朗撤身一步,对四人道,「你们且等我一会儿。」 他说完,转身朝最近的猎手走去。也不知同人家说了什么,那猎手竟将身上的弓箭摘给了他。 「你做什么!」唐挽话音未落,元朗已翻身上了马,沖她喊道:「等着,我给你打鹿去!」 言罢,纵马飞驰入了树林。 「元朗这是……开玩笑的吧?」沈榆也傻了,「那树林里多是走兽,这也太危险了。」 冯楠却是一笑,道:「元朗与我们不同。不必担心他。」 「对啊!」沈榆抚掌,道,「琅琊谢氏的嫡长公子,射、御二艺当最为精通。的确不是我们能比的。」 沈榆等人都是寒门子弟,自小寒窗苦读的目的便是金榜题名。因此他们的全部时间都花费在如何通过科举选拔一事上。可以说,科举会考的他们就学,科举不会考的,他们才不会浪费时间。 元朗却不同。诗礼簪缨的世家,培养出的接班人不能是个只懂舞文弄墨的酸腐文人。除了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之外,元朗还学了许多偏杂的玩意儿。那些少见的爱好,是世家子弟们身份的象徵。 可随着世家的衰落,能教养出元朗这般人品的家塾也彻底消失了。唐挽忽然觉得惋惜,像元朗这样完美的人,当真不会再有了么? 时间流逝,周围的百姓越来越少,猎手们也开始收拾弓箭,准备离去。唐挽几人仍在等着。先前那位借给元朗弓箭马匹的猎手向他们走来,问道:「你们的朋友还没回来?该不是遇上什么勐兽了吧。要不要我们去林子里寻他?」 他这么一说,几人愈发担心起来。忽听一声哨响,原来是几个猎手打了个口哨,指着林子的方向。 唐挽转头望去,只见元朗身背弓箭策马而出。他一手执着缰绳,一手拎着一头小鹿,眉眼间尽是一股漫不经心的清贵潇洒。 银鞍照白马,飒踏如流星。 唐挽怔了怔。忽听身边冯楠轻笑一声,摇摇头,道:「还是老样子,那么爱显摆。」 元朗已经策马来到近前。他低身将手中的猎物放在唐挽面前,策马绕着她走了一圈,唇角勾起,道:「今晚上有鹿肉吃了,还不谢谢我。」 也不知这人废了多少力气,衣摆都被树枝勾坏了。冯晋阳和沈榆低头查看那头鹿,嘴里叠声说着「厉害,厉害」。元朗却不看别人,只盯着唐挽瞧。 唐挽睨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往回走。 「匡之!」元朗在身后唤道。 唐挽转过身,嗤笑一声,道:「爱显摆!」 元朗翻身下马,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自己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不就是因为她想吃鹿肉么?这人,一点都不领情。 元朗瞥见冯楠,忙指了指唐挽的背影,道:「广汉,你看……」 冯楠只是摇头道:「可不是我教她的。」 ※※※※※※※※※※※※※※※※※※※※ 元朗啊,我心头的白月光 【今日走心感谢】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1颗 感谢糖酥的地雷1颗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地雷1颗 欢迎新入坑的小天使们!今晚奖励第六名~ 啾咪~ 第142章 马车回到山庄时已近傍晚。将鹿交给小吏收拾, 几人各自回房更衣, 再往餐厅相聚。 这餐厅却不似平常意义上的宴会厅,反而更像个农家小院。唐挽跟在小吏身后一路走来, 只见四周瓜田苗圃, 一派田园景色。不远处柴门大开,门前一展杏帘随风舞动。 「大人,前头便到了。」 「便是此处么?」唐挽指着那农家院落问道。 小吏躬身道:「正是。」 唐挽走入柴门,便听屋里传来谈笑沈榆和冯晋阳的声音。她将虚掩着的木门推开, 一阵暖融融的炭火气扑面而来,夹杂着烤肉的香味。 房间正中是一个火塘, 两步见方, 底下铺满了红艷艷的炭火,上头支着烤架, 架上是已经剥好了皮的全鹿。一个小吏正往肉上刷油, 见了唐挽躬了躬身子。左边墙壁上开着门,通向侧室,门上挂着蓝布帘子。 侧室里传来冯晋阳的声音:「匡之快来,就差你了!」 唐挽便挑帘而入。里间是寻常的农家卧室,靠着窗拢着一张大土炕,炕上放着朱漆小方桌, 其余四人都已经到了, 盘着腿围坐在方桌旁边。元朗坐在最里侧, 正在摆弄手里的泥瓶。他抬眼看着唐挽, 身子往一侧挪了挪, 抬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山里晚上还是很凉。唐挽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叠在一边,也脱了鞋子坐上来。她一靠近,元朗便不自觉往她那边靠了靠,手撑在她身后的炕上,就像将人半圈在怀中。 「这肉还得有一会儿才好,咱们先喝点酒暖暖身子,」冯晋阳下床,从暖酒器里取出酒壶来,对唐挽道,「匡之,这还是你们花山出的那个什么,什么富贵酒呢!」 第264页 唐挽挑眉:「此处也有,看来这酒是真不错。」 冯楠摇头苦笑,问唐挽道:「是谁起的这个名字?」 唐挽道:「我那个长随,双瑞,他起的。」 冯楠点点头,觉得这下就说得通了。唐挽堂堂一个探花,怎么也不该这么……通俗。 几杯打底酒下肚,外间的肉香已经愈发浓郁,勾得几个人食指大动。唐挽忍不住跑出去,站在火塘边看。肉已经烤成了好看的棕红色,上面裹着一层油亮的光泽。不时有费油滴落在下面的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还不能吃么?」唐挽问。 小吏躬身答道:「已经可以了。」 元朗和冯晋阳也跟了出来。那小吏取了盘子,一刀一刀片下肉片,放入盘中。他身边的架子上还放着几把银刀。元朗便取了一把来,从鹿腿上割下一小块肉,吹了吹,递到唐挽唇边:「当心烫。」 唐挽早就馋得不行了,张口便衔了去。肉皮香脆,香嫩多汁,她忍不住嘆一句:「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人生大美大雅之事,便是在竹林里吃烤肉了。」 元朗看着她餍足的模样,勾了勾唇。方才被她唇瓣滑过的指尖好像着了火,灼灼发烫。 「元朗,也给我割一块!」冯晋阳道。 元朗睨了他一眼,将剩下的那把刀插在肉上,转到他面前,道:「够不着你,自己割。」 冯晋阳一愣,明明他就站在匡之旁边啊! 不过鹿肉的美味很快取代了心里的委屈。冯晋阳沖屋里喊道:「瑞芝,广汉,你们俩也出来吧。咱们围着火塘吃,更有趣些。」 肉烤好了,小吏便扫去了一些炭火,躬身退了出去。五人围着火塘席地而坐,吃肉喝酒,心绪松弛,聊起当初的往事来。 不知怎么的,就聊起了当年在苏州的事。唐挽只拣着要紧的说,冯楠在旁边偶尔插上两句话,倒将当时的紧张情形还原了大概。其余几人听得心情沉重,便听沈榆说道:「那个李义实是穷凶极恶。闫党误国甚矣!」 沈榆今日多喝了几杯,眼底泛着红晕。他话一出口,四下便陷入沉默,众人的眼神都不自觉往元朗身上瞟。沈榆这才发现自己的话有些太直了,可又不觉得自己说错了,默了默,说道:「元朗,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别放在心上。」 元朗淡淡勾唇,道:「便是过去多久,我与闫家的关系也是无法抹去的。瑞芝,无妨,我并不在意。」 沈榆对上他坦荡的目光,心下敬佩,继而又生出些慨嘆。可惜元朗当初误入歧途,不然如今的仕途前景,定然不可限量。 唐挽拾起脚边的铁火棍,随手扒拉着火塘里的炭火。烧尽的炭已化作白灰,只徒留了一个形状,被棍子一捅,便迅速灰散。 「一味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变成灰。」唐挽低声吟道,「官场如火场,我们都是这其中的一块炭。」 黑暗寂寞时,尚能坚守气节。可一旦被红火拱簇,名利烧灼,当初的一腔傲骨,便都成了灰烬了。并非是存心作恶,只是名利捆绑,身不由己。 众人纷纷陷入沉思。忽听冯楠轻笑一声,道:「如今这火塘里最红的一块炭,又是谁呢。」 内阁首辅大臣徐阶,如今的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沈榆微微蹙了眉,看向冯楠:「广汉,慎言。」 冯楠轻嘆一声,道:「他若不心虚,何须我慎言?」 沈榆想起最近发生的种种,深知冯楠仍对徐阶整饬官场的手段怀有怨言,便说道:「元翁亦有他的苦衷。闫党积弊已久,如果不彻底根除,而留下隐患,便会延祸千年。徐公是舍了自己的名节在为朝廷谋划,你不该误会他。」 沈榆顿了顿,又说道:「不久前徐公还跟我提起,说广汉为人刚正,又有识人之才,将来还要将整顿吏治的重任交託给你。」 冯楠眸光深幽,却反常地什么也没说,仰头饮了杯中酒。 唐挽将那棍子放下来,道:「说好了出来游玩,又聊起这些,实在无趣。元朗,我还想吃肉。」 元朗闻言,利索地起身,拿着刀挑着后腿上最好的地方割了两片放入盘中,转身递给唐挽,道:「此物太燥,不可再多吃了。」 冯楠看着他二人,眸中堆起笑意,对沈榆道:「瑞芝,什么时候你对我,能有元朗对匡之的一半那样好。我也就不同你抬槓了。」 唐挽闻言,微微一愣,不明白这话题怎么就扯到了她和元朗的身上。元朗弯了唇,淡然在唐挽身边坐下。剩下三人看着他俩,都止不住笑起来。 这一顿鹿肉加上红枣酒,的确有些燥了。唐挽散了席回到房间,只觉得身上发热,于是将卧室四面的窗子都打开,又泡了一壶凉茶,半解衣衫,歪在罗汉床上纳凉。她忽又想起刚刚席上冯楠和沈榆的话来。徐阶当真有意要让冯楠来主持吏治改革么?沈榆是个坦荡的人,说出的话不会有假。若徐阶真有此意,只怕吏治改革是假,还另有图谋。 冯楠究竟做了什么,竟让徐阶如此忌惮,非要除之而后快? 忽然有东西从窗外飞进来,「啪哒」一声落在地上,又在地板上滚了两圈,终于停下来。原来是一颗小石子。唐挽倚着窗向外张望,只见元朗站在楼下,一身素白寝衣,随便披着一件外袍,胳膊底下还夹着一个……枕头? 第265页 唐挽忍不住笑意,双手撑着窗,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夜晚的山风扬起她的髮丝,半敞的领口露出一小片莹白的肌肤。元朗不自觉舔了舔唇,不明白自己之前到底在纠结什么。来就对了。 「睡觉。」元朗的脸上一派光风霁月,话也说得理直气壮,好像原本就该如此。他微微仰着头,漫不经心地勾了唇角,道:「开门。」 唐挽笑着奔向他。元朗张开手,将人接了个满怀。晚风吹得他们衣裾飞扬,四面竹林沙沙作响。元朗轻抚着臂弯里的青丝,嘆道:「明天之后,我们可如何是好。」 明天下午他们就要回城了。再想像这样相拥,不知要等到何时。元朗心中满是不安和忐忑,今夜若见不到她,恐怕又无法入眠。 「今夜还没过完,你发愁明天做什么。」唐挽扬眉浅笑。两人十指交握,缓步走入房中。 初夏的夜晚已经可以听到阵阵蝉鸣。元朗靠坐在罗汉床上,从唐挽手中接过凉茶,饮了一口,便放在了一边。唐挽亦捧着茶杯坐下。元朗从后面将人拥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肩窝上。 唐挽喝了几口茶,又将杯子递到元朗唇边:「多喝点水,会上火的。」 元朗便就着她的手,张口含在她杯檐的唇印上。唐挽忽然觉得脸皮发烫,微微偏过头去。 以前两人年少时,一个碗吃饭,一只杯子喝水,也是常有的事。可今日毕竟不同了。元朗垂眸看着她的侧脸,微微嘆了口气:「匡之,我竟错过你这么多年。」 唐挽在他怀中侧了身子,道:「我觉得今日这样,刚刚好。」 元朗眉头舒展。她觉得好,那便是最好的。 「明日回城之后,我们还是要像以前一样,不能太过亲密了。」元朗低声道。 「嗯。」唐挽应着,心中回想以前两人相处的情形。好像……也很亲密啊? 元朗握着她的手,在掌中摩挲:「你那个师兄,还在你家住着么?」 他语气看似轻松,可分明有几分试探的味道。唐挽低眉一笑,道:「他这次来并不是因为我。他是翊儿的生父。」 元朗挑眉:「他和卢氏?」 唐挽点点头,便将自己占了师兄的户籍参考的事告诉了元朗。 元朗听完,忽而一嘆,道:「乱了,全乱了。你的嫂嫂成了你的妻子,你倒成了我的同僚。若能重来一次就好了。」 唐挽一怔:「重来一次如何?」 元朗笑道:「重来一次,你们各归各位。我便能和你的师兄成为好友。卢氏也能嫁给你师兄为妻。我也正可以向你师兄提亲,娶你。」 唐挽侧头想了想,笑道:「有点道理。倒是我把这一切都搅乱了。」 元朗的手臂忽然收紧,声音低沉:「要不要正过来?」 唐挽一怔,随即放轻了语气,道:「元朗,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当然知道,也早已经做好了陪她到底的准备。可如果她愿意,他真的很想将她护在身后,免她经受往后所有的痛苦烦忧。 「知道,」元朗望进她的眼底,笑得温柔,「我陪着你。」 他的眼神温柔坚定,怀抱温暖,环绕在她周围。唐挽心下潮湿一片,抬手抚在元朗的眉间,轻声道:「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元朗抬手托住她的后脑,倾身吻上那双唇瓣,舌尖细细摩挲。他握着她的手腕,让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心口处。如果可能,他愿将心掏出来送给她。唐挽的意识有些涣散,腰肢像一汪泉水,被他紧紧揽着。就在她觉得自己要晕过去的时候,突然传来敲门声。 「元朗,匡之!我看见你们了!」 第143章 冯晋阳一手拿着酒壶, 抬手扣门:「匡之, 元朗!快开门啊!」 他不知道元朗在不在里面,他猜想是在的。毕竟元朗总是和匡之在一起。 过了好半天, 才有脚步声传来。大门打开一条缝隙, 元朗穿着寝衣出现在门前。 冯晋阳一拍大腿,你看看,我就知道他在这儿! 元朗面色微沉,淡淡问道:「你做什么。」 冯晋阳扬了扬手中的酒壶, 笑道:「秉烛夜谈。你看,我带了好酒来。今天咱们三个不醉不归, 醉了也不归, 咱们就同塌而眠了。」 他说着就要进屋,元朗却完全没有请他进来的意思, 而是用身子挡着门, 说道:「我们今天喝多了,都要睡了。下回吧。」 说完,友谊的大门便在冯晋阳的面前无情地关上了。 冯晋阳愣了一会儿,觉得元朗说的话很没有道理。既然要睡觉,为什么他不回自己那儿睡,非要来和匡之一起睡?肯定是他们两个要秉烛夜谈, 不想带他。 冯晋阳泪眼望苍天, 罢了罢了, 这两个不带他, 好在还有另外两个。不该为这两个无情的伤心。 冯晋阳的背影渐渐走远了。唐挽猫在二楼窗边, 看着元朗缓步走上楼,道:「怎么办,这样下去肯定会露馅的。」 元朗尚未满足,将人揽入怀中,倾身去寻那一双唇瓣。唐挽侧头躲过,他的吻便落在了耳垂上。元朗索性张口衔了她白嫩的耳垂,在唇齿间细细摩挲。 唐挽以前没发现他竟这么磨人。刚要抬手推他,忽然想起来早上的话,便道:「元朗,你停下来,我不喜欢了。」 这句话果然管用。元朗的动作顿住,上身远离,望向她的眼底,沉声道:「我们小心些,不会露馅的。」 第266页 唐挽蹙眉:「万一待会儿再有人来呢?」 「这都什么时候了,也就冯晋阳发神经到处乱跑。」元朗无奈笑道。 好像是在刻意配合他的话。楼下又传来了敲门声。 「这还没完了。」元朗一向修养极好,此时难得露出了不耐的神色,转身又下了楼。唐挽侧耳细听,这一回却没听到任何交谈的声音。 不一会儿,楼梯上便传来脚步声,听上去并不仅仅是元朗。唐挽立即整顿衣袍,又将罗汉床上凌乱的蓆子铺展。转过身,就见冯楠跟在元朗身后上楼来了。 唐挽眸光一转,便明白了他的来意。 三个人在桌前坐下,每人的面前都放着一盏凉茶。冯楠看向元朗,道:「之前的事还未来得及向你道谢。」 元朗淡淡一笑,道:「你我同年之间,不必言谢。眼下的危机,你可有计划?」 今日沈榆无意间透露的,徐阶有意进行吏治改革的消息,引起了三人的警觉。 冯楠眸光转动,道:「我今日来,就是想听听你和匡之的想法。」 唐挽抬眸望着他,说道:「广汉,你能否先告诉我,徐阶为何一定要将你逐出内阁?」 冯楠眸光微沉,道:「你们还记得汪世栋么?」 唐挽蹙眉:「他如何?」 冯楠起身,负手站在窗前,说道:「他临死前,留给我一份足以震惊天下的口供。」他转身,望向座上的两人,道,「汪世栋其实是徐党的人。不止是他,这一次遭遇清查的很多所谓闫党要员,其实都是徐阶安插的暗棋。徐阶为了能扳倒闫炳章,这些年暗中布局,集结朋党。闫炳章在明,他却在暗。他对朝廷的荼毒,只怕比闫炳章更甚。」 汪世栋的身份,唐挽其实早就知晓。冯楠今日所说,联想此前种种,也不难做出判断。元朗似乎也并不惊讶,好看的眉微微蹙起,沉声道:「所以这一次所谓的吏治改革,是徐阶洗白自己的手段。他要把之前设在暗处的棋子,全都清洗一遍。」 冯楠点点头:「我也是最近才发现,我的长随竟然和徐府管家私下里有所勾结。我手中汪世栋的那份口供,徐阶恐怕已经知道了。这才等不及要对我动手。」 唐挽蹙眉:「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冯楠道:「就是在我和元朗联手演那场戏之前。」他顿了顿,又说道,「若不是元朗反应快,恐怕我此时已经被外贬出京了。」 「口供现在在何处?」唐挽问。 冯楠道:「我一直带在身上。」他说着,果真从怀中掏出一份封存完好的摺子,递给唐挽。 唐挽信手翻了翻,说道:「你那儿已经不安全了。此物暂且由我保管,需要的时候我再拿出来。广汉,你可信我?」 冯楠一笑:「我来找你们,自然是全心全意信你们的。」 唐挽便将那摺子收入袖中。元朗看着她的动作,唇边扬起一丝浅笑。 元朗的面容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不太真切。他侧身靠在椅子背上,看似漫不经心,淡淡说道:「徐公这一次是要捧杀你。让你主持吏治改革,就是要将百官的怒火都集中在你的身上。一个不察,恐怕就不止是弃市而已了。」 冯楠点点头,这一点他也早就想到了:「可我又如何能推脱?我不做,他现在就可以发动言官弹劾我不作为。」 唐挽眸光一闪:「不必推脱。」 冯楠转过身:「匡之,你是何意?」 唐挽起身,慢慢踱着步子,将心头思绪理顺,说道:「徐阶心思细腻,出手诡谲,不论是资歷还是人脉,我们都落于下风。之前正面相抗,我们完全不占优势。这一次不如来个顺势推舟,将计就计。」 冯楠尚在思索,元朗却已经听明白了她话中的玄机,淡淡一笑,道:「不错。以往我们各自为战,都不是他的对手。这一回齐心协力,守望相助,当有胜算。」 冯楠在桌前坐下来,说道:「你们两个究竟有什么主意,直接告诉我吧。」 「告诉你,这主意就不成了。」唐挽唇边一丝狡黠的微笑,道,「你只记住。回京之后,徐阶若给你什么差事,你就大胆应下来。我们会帮你。」 冯楠一笑,道:「也罢,你一向主意最多,我信你。」 「唯一的顾虑是瑞芝,」元朗开口道,「他对徐阶可谓深信不疑。我们若想绕开他,又要下许多功夫。」 「瑞芝便交给我,」唐挽一笑,道,「我没办法让他不信徐阶。但是我有办法,让徐阶不再信他。」 冯楠点点头,復又蹙眉,说道:「如果有什么异变……」 唐挽道:「如果有非常特殊的情况发生,我们又无法互相通知。便写一封信装入锦囊中,交给云间观的璇玑道长。」 元朗和冯楠对视一眼,都同意了这个办法。 三人说完了话,元朗送冯楠来到门前,低声道:「这段时间我们最好也不要再和冯晋阳来往了,以免牵连到他。」 冯楠点了点头,道:「你我三人联手,希望能共克难关。」 元朗淡然一笑:「一定。」 冯楠转身离去,走了两步,转过头来看元朗:「你不回去么?」 元朗顿了顿,道:「我和匡之还有话说。」 「唔,」冯楠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你们关系真好。」他说完,笑了笑,转身便离开了。 第267页 元朗转身回到楼上。唐挽已经收拾了床铺,坐在床边拖鞋。元朗走上前,蹲下身子帮她将鞋放好,自己也侧身上了床。 唐挽仰面躺着,心中仍惦记着冯楠的事。徐阶既然已经动了杀心,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这一次出来得太久了,不知现在京城里是个什么状况。唐挽的心中生出淡淡的不安来。 这份不安,在元朗环着她的时候,竟渐渐消散了。 灯烛已被吹灭,帐子内暗沉沉的,唯有缝隙里露出一丝月光。唐挽不自觉嘆了口气,放在她腰间的手臂瞬间收紧,将人揽入怀中。 「别想了,」元朗的吻轻轻落在她发间,「有我在,别担心。」 唐挽微笑,嘴上却仍旧逞强,道:「我才没有担心,我是很兴奋,兴奋得睡不着觉。」 「哦,」尾音微微扬起,「那咱们今天晚上不睡了。」 唐挽本能地拉住前襟:「你要干嘛?」 「自然是秉烛夜谈啊,」黑暗中,元朗的眼睛亮晶晶的,声音带着笑意,「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嗨,秉烛夜谈啊,」唐挽哼哼,「我还以为你要秉烛夜谈呢。真是,原来是秉烛夜谈啊。」 元朗被她逗笑了,将脸埋入她发间,道:「冯楠的那份口供,你打算什么时候交给徐阶?」 唐挽一怔,继而恍然。果然自己的心思都瞒不过他。那份口供并不足以扳倒徐阶,留在冯楠身边,迟早会招来祸患。可在唐挽的手里,就能变成制胜的筹码。 「自然是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唐挽道,「取得徐阶的信任,离间沈榆的关系。都在这一举。」 「你自然是做得好的,」元朗微微嘆了口气,道,「我的匡之,总是不用我担心的。」 唐挽听出他语气中的失落,转身钻入他怀中,轻声道:「你还是要担心我的。虽然我什么都能做好,可你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漠不关心了。你该着急的时候还是要着急,该心疼的时候还是要心疼。」 「自然。我最着急你,也最心疼你。」元朗的唇角弯了弯,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天都要亮了,睡吧。」 第144章 唐挽并没有等到第二天下午和其余四人一起回城。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唐府便有小厮送来口信, 说是赵政中午就要启程离开。唐挽匆匆收拾了行装,往家赶去。 待到府门前, 已近正午。白花花的日光照在灰石铺就的巷子里, 拉出半明半暗的影子。赵政就坐在府门前的白石台阶上,一身青布袍,竹杖芒鞋,仰头望着天边。和暖的阳光铺洒在他身上, 他神情从容散漫,仿佛尘世间种种庞杂烦乱, 都不必挂怀。 才子词人, 自是白衣卿相。 「师兄。」唐挽唤道。 赵政便转过头来看她,淡淡一笑:「回来了。」随即拍了拍身边的石阶, 道, 「陪我坐一会儿。」 唐挽便挨着他坐下来。记忆中小的时候,他们两个也是这样坐在书斋前,等着老师回来。 「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惜这一次,恐怕不能如我们所愿了,」赵政的唇边一丝落寞的微笑,道, 「匡之啊, 你师兄其实是个很失败的人。随心所欲地过了三十多年, 潇洒倒是潇洒, 却然连庇护妻儿的能力都没有。」 唐挽怔了怔:「凌霄她……」 赵政摇摇头:「不怪凌霄。当初我们分开, 本就是因为各自想走的路不同。唯一的错误是,我不知道翊儿的存在。否则我怎么也不会……」赵政说道这里,又苦笑一声,「又能怎么样。她那么有主意的人,又怎么肯听我的安排。」 赵政转过头来看唐挽,道:「婉儿,这些年辛苦你了。我再做什么,她也不肯接受。我便不再打扰了。」 他站起身。唐挽也跟着站起来,急急说道:「你们真的不能再商量了?我这里……并非是凌霄的好归宿。」 赵政两手摊开,一身青衫落拓,「我亦不是。」他转头,望向府内,道,「她一向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匡之,替我告诉她,若有一天她改变了主意,修书一封,我便来接她。锦衣玉食,车马僕从,我给不了。我能给的,不过往后数十年的相濡以沫罢了。」 听见这话,唐挽便明白,是再也没得可说了。 「替我问候老师。」唐挽道。 赵政含笑点点头,说道:「老师也有话带给你。」 唐挽闻言,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请老师训示。」 赵政正了神色,说道:「今日之后,你若步步高升,不必供奉我;你若身逢劫难,不必念及我;你若得世人称赞,不必提起我;你若遭世人谩骂,不要连累我。你我师徒缘尽于此,以后你当什么人,做什么事,都与我无关。你好自珍重。」 他一字一句,神情语气,都像极了赵谡。唐挽仿佛看到老师站在自己面前,一袭蓝衫,神情清冷。她心中五味杂陈,双手平举,深深一礼:「学生,拜别老师。」 唐挽太明白老师的心意了。老师收回了对她的期望,也卸下了给她的所有负担。从此以后,一切由她。生死荣辱,举手无悔。 赵政沖她笑了笑,道:「还有一句话是师兄留给你的。」他往前走近一步,小声道,「我瞧着那个姓谢的,没安什么好心。你可小心些。」 唐挽想了想,才知道「那个姓谢的」指的是元朗。不禁低头一笑,嗯,的确是没安什么好心。 第268页 「师兄放心吧。」她说道。 赵政端详了她一会儿,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继而微微嘆了口气:「走了。」 他竹杖芒鞋,踽踽独行,背影显得尤其落寞。忽然一声童音传来:「老师等等我!」 唐挽回头看去,竟是唐翊快步跑出来。后面双瑞抱着个小包袱,急急唤道:「小公子慢些!」 唐翊来到唐挽面前,深深行了一礼,道:「爹爹,娘亲让我跟着老师走。爹爹可同意?」 唐挽扬眉一笑,向里面看去,却没看到凌霄的影子。双瑞已经跟了上来,说道:「夫人在屋里呢。」 唐挽点了点头,对唐翊说道:「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少给老师添麻烦。」 「孩儿明白!」唐翊仰着小脸,笑眯眯地看着唐挽,「孩儿会思念爹爹和娘亲的。」 「不用想你爹,多想想你娘,没事儿就写封信来。」唐挽说着,捏了捏唐翊的小鼻子,道,「去吧,找你老师去。」 「孩儿拜别!」唐翊冲着唐挽深深行了一礼,转身便朝着赵政跑去。 赵政听到声音,早就停下了脚步。唐挽看着唐翊奔向他。离得很远,赵政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可是平素孤高狂放的师兄,分明折下的身子,低声对唐翊说着什么。 双瑞也已经跟了上去。将手中的包袱交给了赵政。逆着光,那一大一小的身影冲着唐挽摆摆手,缓步离去。 赵政的声音传来:「匡之,回吧!」 双瑞忍不住抹了抹眼泪。唐挽本来眼底也有些湿意,听他哭得唿哧唿哧的,半点情绪也没有了。 「哭什么啊,」唐挽蹙眉,「小公子能拜在这样的老师门下,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啊。」 双瑞点点头:「我就是觉得夫人她不容易。」 唐挽闻言,侧眸看向双瑞。忽然觉得他比自己想像得要机灵得多。 是啊,双瑞本就是个能干的。 「回吧。」唐挽说着,跨步走入府中。 凌霄正靠在廊子底下做针线活。她今日穿了件宝蓝色的襦裙,上配月白的褙子,满头青丝挽作妇人髮髻,攒着一朵珠花。唐挽来至近前,随手从旁边的柳树上折下一缕,随意靠在栏杆上。 「哟,老爷回来了,」凌霄好像刚刚才发现她,站起来福了福身子,「妾身给老爷见礼。」 唐挽知道她这是故意给自己脸色瞧,淡淡一笑,道:「夫人不必多礼。」 凌霄剜了她一眼,低下头继续做活儿。 「为什么不跟着他去呢?」唐挽微微仰着头,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师兄虽然平时看上去不太着调,可他绝不会负你。」 凌霄抬眸望了她一眼,挑唇一笑,道:「不相负便是最好的结果了?那你这要求也太低了。」 唐挽一怔,问道:「那你还要什么?」 凌霄穿针引线,淡淡道:「任何感情到最后都得过日子。风花雪月,不敌柴米油盐。我和你师兄虽然心有灵犀,但实在过不到一起去。为了避免日后在无尽的争吵中变成一个面目丑恶的妇人,还是趁早相忘于江湖吧。」 她说的这些,唐挽却没想过。唐挽觉得在男女之情上,凌霄似乎总是快着自己一步,也看得更通透些。 罢了,她既然想留下来,那就依着她吧。 「哎,」唐挽的手肘撑在栏杆上,仰头看着她,「你和我就过得下去了?」 凌霄睨了她一眼,含笑道:「那是,你性子这么软,随便我拿捏。又没有公婆负累,没有小妾争宠。这么便宜的夫人,我可捨不得丢了。」 唐挽一愣:「你说谁性子软呢?」自己是性子软吗?那是不想跟她一般见识罢了! 凌霄笑眼看着人炸毛,忽然伸出手,按在了唐挽的头顶上:「婉儿妹妹。」 唐挽一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结髮为夫妻,恩爱两不移。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她轻声道,「你我虽然不是寻常夫妻,可同心协力,荣辱与共,并不是句玩笑。你许我香车美宅,衣食无忧;我陪你晨昏日暮,风霜雨雪。婚姻之好,不是要找个爹傍着,也不是要找个闺女宠着。是像你我这样,互相扶持才是啊。」 这一席话说得唐挽心底潮乎乎的,眼眶也潮乎乎的。 凌霄看着她兔子一样红了眼,忽而一笑,道:「我可是要当首辅夫人的。夫君,你要努力哦。」 唐挽心头一热,瞬间浑身充满了力气,说道:「放心,我定让你如愿。」 她转身往书房走,想着要好好筹谋一番。走了一半,忽然顿住脚步,转身看向凌霄,嘆道:「你可真是……御夫有术。」 凌霄眸光一转,哈哈大笑,说道:「身份所迫罢了。你是不用学这个的。」 赵政离去后,唐府又恢復了往日平静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唐翊不在了,这让唐挽少了许多茶余饭后的乐趣。 所以她只能向堆积如山的公文中填补空虚。 书房里灯火明亮。双瑞怕灯光太暗伤了唐挽的眼睛,特意买了最好的灯油来点,唐府每个月的灯火钱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太师椅宽敞舒适,凌霄怕唐挽久坐伤身,特意缝了厚厚的坐垫给她垫在腰间。铜炉里燃着瑞脑香,安神静心;窗外栽着芭蕉树,盛接霖铃春雨。这间书房当算得上是全京城最舒服的书房之一了,可唐挽仍然觉得心情烦躁。 第269页 因为吏部的差事,实在繁杂琐碎得很。 除了各个部门的人员统筹安排之外,还有查缺补漏、地方擢选等日常工作。明年三月春闱之后,又有新一批进士入朝。有门路的一早就开始打点关系。唐挽作为吏部左侍郎,自然成了众人盯着的对象,请客送礼的不计其数。送礼倒好说,一应打回去便是。请客却难办了。不去吧,显得不近人情;去吧,她又实在不愿招惹这些事端。这一回她跑到山里休假,八成就是为了躲这些麻烦。 正烦着,忽听窗外双瑞道:「公子,有故人求见。」 故人? ※※※※※※※※※※※※※※※※※※※※ 昨天有事回来晚了,存稿箱自动更新,都没来得及和大家唠两句 师兄和凌霄的番外,十黛一直在纠结写不写,要怎么写。主要是这两个人都太聪明,他们的烦恼,和世间普通男女之间的烦恼不太一样。不写不快,可落笔就俗。故事到这儿,这俩人的情况大家也看明白了吧?徵求大家的意见,还需要番外吗? 【补上昨天的感谢名单】 感谢四月一日的手榴弹1颗!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2颗!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地雷1颗! 感谢陵渡的地雷1颗! 感谢沅沅宇宙无敌超可爱的地雷1颗! 感谢叫我粥铺的地雷1颗! 感谢墨流觞的营养液30瓶! 啾咪你们~ 第145章 唐挽怎么也没有想到, 眼前这位故人, 居然是他。 「大人,您可还安好?」孙来旺站在唐挽桌前, 笑眉笑眼地看着她。 时隔多年, 孙来旺的变化极大。他身量高了,五官也长开了,眉宇间透着英气。若不是那双灵动的眉眼,唐挽几乎认不出他。 她站起身, 几步走到孙来旺面前,上下打量着:「长高了, 也终于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了, 可不是当初田野间的那个愣小子了。」 孙来旺一笑,露出一嘴白牙, 说道:「多亏大人的栽培。」 唐挽点了点头, 问道:「你如何会到京城来?是准备参加明年的春闱吗?」 孙来旺神色一赧,说道:「其实,我三年前就参加了春闱。没有登科,只是进士及第,二甲第十五名。」 唐挽挑眉:「不错啊!现在在何处当值?」 孙来旺低下头,掩住眸中落寞, 道:「还没有委派, 只是待选。」 唐挽一怔, 进士及第被搁置这么久, 着实不正常。仔细一回想, 三年前正是倒闫那场大潮汹涌的时候,当时她也作为督察去了江南。后来先皇归天,内阁几经变故,吏部尚书也连续换了几任。想必因此就耽搁了下来。 「我本想着,等得了任命再来拜会大人。可是……」孙来旺的话说不下去了。 他也是有几分傲骨的。当年考试之前,明知道唐挽任职国子祭酒,掌管着科举选题的大事,却也忍住没有来见她。他不想走后门被照顾,他只想凭藉自己的实力挣一份前程。如果不行,就回去继续苦读。总有出头的时候。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身居官场,并不仅仅是努力就能获得公平的待遇。孙来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年都得了任命,即便是名次不如他的,如今也混上了个从七品。可他却半点消息也没有。 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寒门子弟,谁又会真的把他当回事呢? 这一回孙来旺来找唐挽,也实在是没了办法。转眼明年又有春闱,新科进士又不知有多少人。再这么等下去,只恐蹉跎了岁月,也进不了朝廷的大门。他不甘心啊。 唐挽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来意。她握住他的手臂,拉着他来到方桌前坐下,淡淡一笑,道:「来找我,觉得丢人是不是?」 孙来旺点点头,又摇摇头,无奈地一笑,道:「是我给大人丢脸了。世故人情还弄不懂,是我无能。」 唐挽挑唇一笑,从桌上取来茶杯斟茶。孙来旺见此,忙将茶壶拿起来,先给唐挽倒上。 「所谓世故人情,可不是指请客送礼拉关系。」唐挽耐心地解释道,「你我曾经一起共事,互相熟悉,也是人情的一种。你啊,该早些来找我的。」 孙来旺微微低着头,道:「就怕给大人添麻烦。」 这事若放在以前,确实是个麻烦。可如今唐挽官居吏部左侍郎,管的就是官员任命的事。只能说孙来旺的运气的确不错。 「哎,这又是人情的一种,」唐挽笑道,「你给我添些麻烦,我再给你添些麻烦,久而久之便还不清了。还不清的债,就是人情。明白了么?」 孙来旺抬头望着唐挽,眸光闪动,道:「我对大人已经还不清了。若不是当初大人让我去读书,我又怎么能有今天。」 「还不清便不用还了,以后好好做事便好。」唐挽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孙来旺呆呆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唐挽放下杯子,这孩子太实心眼,没办法,只能将话说得更明白些:「吏部的任命书三日内就会送到。你回去吧,早些做准备。」 「是,多谢大人!」孙来旺眸中崩出光芒,一揖到底,急急往外走去。刚到门前,又顿住了脚步,道,「大人,我改了名字,不叫孙来旺了。」 唐挽挑眉:「改成什么了?」 孙来旺说道:「经学的先生给了个字,叫孙钊,字金锋。」 第270页 唐挽一笑:「好个锐利的名字。好,我记住了。」 孙来旺又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唐挽看着他离去的身影,不禁摇头苦笑。这孩子,有真才实干,可就是心眼太实了。恐怕以后要吃亏。 吃亏也没什么,都是这样吃亏吃过来的。只有吃尽了苦,才能上那百尺竿头。 正想着,窗外又传来双瑞的声音:「公子,回事。」 「怎么?」唐挽问。 「吏部林主事求见。」双瑞道。 唐挽挑唇一笑:「今儿晚上可真热闹。请他来书房见我。」 这位林主事就是曾经那位发现了闫党科场舞弊的国子监博士。唐挽看他心思缜密,行事小心谨慎,在自己调任吏部之后,便将他也带了过来。 吏部属六部之一,福利待遇比起国子监来自然要好上许多。林主事心里感激唐挽,面上虽然没什么表示,可早就琢磨着该如何回报。平时衙门里当差时,也事事以唐挽的意思为先。 唐挽请人入座看茶,道:「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吗?」 林主事说着,将手中的文告递给唐挽,道:「这几天大人不在。有两个新近调任的官员,是拿着徐公的手书来的。这事儿说起来不太合规矩,应该怎么安排,还请大人示下。」 其实按理说,他完全可以等明天一早,唐挽去了衙门之后再行汇报。可直觉上,这两人的来歷并不简单。故而今晚跑这一趟,是想让唐挽提前有个准备。 唐挽将文告接过来,看到上面苏榭和林泉南的名字,心下一动,却神色如常。 「徐公给他们安排了什么职位?」唐挽问道。 林主事说道:「苏榭任命了督察院右佥都御史,林泉南任命了国子监司业。」 唐挽眸光闪动,心道徐阶果然是雷霆手段,自己才离开了不到三天,就已经大手笔改变了布局。他将苏榭调入督察院,便是将百官监察捏在手里;又将林泉南调入国子监,就是看准了明年的春闱。徐阶仍旧恪守着他那一套金科玉律——要人。只有掌握了更多的人,才能掌握整个时局。 唐挽缓缓挑唇,将手中文告折起,递给林主事,道:「我知道了。辛苦你跑这一趟。」 林主事见她神色如常,便点点头,将摺子收入袖中,道:「那下官就先告退了,大人早点休息。」 「林主事且慢,」唐挽微微倾身,「有件事,还想请你帮我完成。」 「大人请讲。」 唐挽抬手取来笔墨,写下「孙钊」二字,递给林主事,说道:「此人是至和二十二年的进士,之前朝廷多逢变故,至今都没有安排任命。你看看,给他安排个什么职位好?」 林主事看着手中的名字,搞不清楚此人和唐挽究竟是个什么关系,便试探着说道:「这个……马上明年又有春闱,位置会很紧张啊。如果想留在京城的话,还是要往翰林院活动活动。」 唐挽一笑,道:「我倒觉得翰林院也就那么回事。当年我甫一入仕,便被外放地方,倒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林主事这下听明白了话风,说道:「地方上的空位倒是有不少的。大人您看,两江那一带如何?」 唐挽微微眯眼,道:「青州是不是还缺个知府啊。」 青州其实不缺知府。可如果唐挽想让它缺,那自然就能缺出来。 林主事点了点头,道:「大人说的是,正好缺一个呢。」 「嗯,」唐挽道,「那便安排了吧。」 林主事走出唐挽的书房,仰头便见一轮明月挂在天边,照出心下思量。青州府是首辅徐阶的老家,唐挽偏偏将人派到那里,到底是无心,还是刻意为之呢? 耳边又响起唐挽的话:「我在吏部可能呆不长久了。新来的尚书恐不是个好相与的,林主事不妨早些替自己谋划。」 林主事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这几年朝堂颇不安稳,恐怕内阁中又要掀起一阵暗潮。 屋内静到了极处,唐挽也是一动不动,凝眸盯着燃烧的烛火沉思。徐阶的动作实在太快,自己也不能再等了。 她大步走到门前,打开门,唤了声:「双瑞!」 「公子。」双瑞小步跑过来,「要歇了么?」 「你去把角门打开,我要出门一趟,」唐挽吩咐,「你就在门口等着,别让人知道我出去了。」 双瑞神色一凛,道:「是。」 双瑞麻利地将角门看守的小厮调走,又找了一件玄色兜帽大氅,给唐挽披在身上。今夜月色如霜,满地清亮,不必点灯。唐挽双手攥紧了大氅外缘,沿着巷子幽深的甬道快步而去。 双瑞送走了唐挽,轻轻将角门合上。转过身,忽然看见一个人正站在自己身后,阴恻恻地笑着。 「吓死我了!」双瑞认出是前庭的洒扫小厮,喝道,「你在这儿站着干什么!」 小厮躬身行了个礼,道:「唐管家,请您借一步说话。」 双瑞觉察出不对来,眉头微蹙。 正门值守的门房里亮着一盏油灯。小厮送着双瑞来到门前,躬了躬身子,便不再往里去了。双瑞满腹狐疑,推门而入,一眼看到方桌前坐着的人,惊道:「阿让?」 ※※※※※※※※※※※※※※※※※※※※ 又是周一啦!五一假期快到啦!大家挺住! 第271页 话说,五一去哪儿玩想好了吗? 第146章 满地月色如霜雪。 唐挽脚步轻快, 衣料摩擦, 发出簌簌地声响。已至深夜,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只偶尔有晚归的马车快速驶过。 唐挽转身走进一条小巷子中, 在街角一处乌木院门前停下,抬手扣了扣门。 「谁啊。」是鸣彦的声音。 元朗正在书房读书,听到开门的声音,便披着外袍走出来。满地月色倾泻而下, 那人就站在白月光里,蔷薇花枝的暗影打在她的身上, 化作柔媚的水波。她明明生着一双端和大气的眉眼, 眼角内勾,眼尾上挑, 却于顾盼间眸光流转, 生出勾人心魄的媚意来。 也许不是她有意勾人,是自己上赶着被她勾了去。 「这么晚,怎么过来了?」元朗低声问。 唐挽将外披的大氅除下,递给一边的鸣彦,捏着袍子拾阶而上:「徐阶那边有动作了。我们得快做安排才是。」 元朗眸色微沉,牵着人走入房中。 「鸣彦, 守好门。」 鸣彦本要跟进来伺候, 听见这句话停了步子, 不知从哪儿搬来一个马扎, 老老实实守在大门口。 唐挽跟着元朗走进房中, 就见房间狭小,四面墙有三面都是书架,满满当当地,挤压着原本就狭窄的空间。书房一侧另有一间耳室,里面摆着一张轻纱床榻。唐挽一怔,转身看向元朗:「你就睡在书房里?」 元朗正低头给她倒茶,道:「广厦万间,不过卧眠七尺。这样过日子简单,我很喜欢。」 他忽然抬起头,看向唐挽,道:「不过是委屈了你。我让鸣彦再收拾出一个房间来,我们在那儿过夜。」 「哦……嗯?」唐挽一愣,「你这人……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她可不是来找他过夜的。 元朗唇角勾起,低声笑起来。唐挽这才明白他是在逗弄她,一时有些气恼。她一向是个不服输的性子,眸光微转,便欺身向前,一手拉了元朗的前襟,将人压在书桌上。 元朗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继而盛满了笑意,问道:「做什么?」 唐挽将人抵着,自认为动作十分流畅霸气,可终于还是在身高上输了气势:「欺负你!」 元朗心情大好,由着她香软的身体贴近:「好啊。」 他这个态度,唐挽就有点泄劲了。想了想,好像不论怎么欺负,都是自己吃亏。于是扁了扁嘴,便要退开去。 元朗却先一步揽住她的腰,将人收入怀中。食髓知味。分别不过一天,他已经开始思念她。 院子里,鸣彦看着窗户上叠交的两个人影,嘴张得足够塞下一个鸡蛋。他下意识地四下看看,确定没有别人发现,内心才敲起了小鼓。一定是他想歪了,一定不是他看到的那样! 唐挽将脸贴在元朗的手臂上,顿觉十分心安。眼睫闪了闪,说道:「徐阶召回了苏榭和林泉南,分别放在了督察院和国子监。想必下一步就要逼冯楠主持吏治改革了。我和苏、林二人之前就有过节,想必徐阶也是想藉此敲打我。稳妥起见,我必须和冯楠拉开阵营,吸引一部分火力。你正可以在暗中斡旋。」 元朗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手掌轻轻贴在她如瀑一般的墨发上,轻声问:「你要我怎么斡旋?」 唐挽道:「冯楠要主持吏治改革,一定会先调回吏部。我藉此机会请调国子监,用学政改革来牵制林泉南。我会向刘贵妃保举你出任太子讲师,这便是个免死金牌。如果我和冯楠出了事,你可以动用宫中的力量保护我们。」 「学政改革,」元朗声音低沉,慢悠悠地念出这四个字,「怎么个改法?」 唐挽垂眸,道:「我还没有想得很清楚。不过从国子监的学科设置,到科举的形式和内容,都可以进行一番整改。」 「匡之啊……」元朗心里有些失落,「何必捨近求远呢?」 唐挽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清凌凌一双眉目望着他。元朗侧身从书桌上拿起一封摺子,递到她面前。 唐挽看着摺子上的内容,惊唿道:「学政改革方案?」 元朗挑唇:「咱俩是不是心有灵犀,连名字都想得一样。」 唐挽走到桌边坐下,认真读来。其设问切中要害,论点针砭时弊,提出的改革方案也十分详尽,读来满是畅快之感。她抬头望向元朗:「你什么时候写的?」 元朗闲闲靠在桌边,道:「今天下午回来动的笔,你来之前刚写完。这是初稿,还没有誊抄。」 「这已经很完美了,有些词句尚可推敲,不过改动也不大。」唐挽低头又翻阅起来,眼中满是光亮。 元朗倾身,两只手指夹住奏摺,从唐挽手里抽出来,道:「这是我的,你休想抢功。」 「哎!」唐挽抬手想去够那摺子,元朗却把手举得高高的。唐挽踮着脚也够不到,急急说:「你快给我,省的我再写一份了。」 元朗一把将人揽住,转身压在书案上,神情肃然:「我不会再让你涉险。」 唐挽一怔。元朗已将那摺子丢在一边,退开一步,双手撑在唐挽身体两侧的桌案上,直视着她的眼睛:「学政改革我来做,冯楠那一半火力我来扛。你做好徐阶的学生,不要引火上身。听我的。」 唐挽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震住了,顿了顿,说道:「可是……」 第272页 后半截话却在元朗的注视下,生生咽了回去。 元朗收敛了眸光,又是温润谦和的模样:「你本就是太子的老师,取得宫廷的信任,你比我更方便。那个刘贵妃不是与你很相熟么?如你所说,若我和冯楠真出了什么事,你再动用后宫的力量。」 他说的的确有理。唐挽的身份,的确更适合隐藏在徐阶的左右,伺机而动。可是元朗和徐阶毕竟没有那一层师生关系在,真要是走到针锋相对的局面,恐怕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可若从全局考虑,不论是取得徐阶的信任,还是联结宫廷的关系,唐挽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默了默,说道:「是我欠考虑了。」 元朗勾唇:「你是关心则乱。」 是啊,她太怕元朗再有危险,所以迫不及待想要给他安排一个安全的角色。 元朗握着她的手,唇边含笑,道:「说好了执手并肩,看山河远阔。你不信我怎么行?」 唐挽望向他清风明月一般的双眸,点了点头:「那你可一定要护好自己。」 「好,」他将人拥入怀中,「我不仅护好自己,也会护好你。」 唐挽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在他怀中松了口气。元朗垂眸看了看她,低声哄道:「今晚不回去了吧?」 唐挽抬手拍了他一下:「抱一会儿就行了。夜不归宿,凌霄会揍我的。」 元朗咂了咂嘴:「悍妇。」 …… 东城新街口有家奉贤书社,专卖文房四宝,也卖些字画小说、孤本典籍。这家书社的东家从苏州来,和那个专门调/教书童的奉贤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故而来此光顾的,也多是奉贤院出身的长随。 书院掌柜的手里有个帐本,上面记得却不是银钱往来,而是人名单。但凡是奉贤院出身、现在在京城权贵身边当值的长随,全在这名单上。主家的身份越高,那长随的身份也就越高。曾经这名单上排名第一的叫闫让,是小阁老身边的红人。可自从闫家倒台之后,这名单的头筹,便给了一个叫唐双瑞的。 掌柜的迎来送往,练就了一双火眼。每每见了这名单的前几名,总要请进去喝杯茶聊聊天。今日也不例外,双瑞刚一走进门,掌柜便应了上来。 「瑞爷来了,给您留着里头的独座儿呢,」掌柜的笑眉笑眼迎上来,「今天刚到了正宗的黄山毛峰,给您沏一杯尝尝?」 双瑞淡淡一笑,道:「不必麻烦。我随意坐坐,您忙您的。」 这便是不愿被打扰了。掌柜的极有眼力见儿,便也不再多说,打了帘子将人往后堂请。 双瑞今天穿的十分朴素。一件黑布对襟的褂子,脚蹬一双布鞋,再加上他生就一张娃娃脸,压根看不出是内阁阁老的家臣。他慢着步子走进书院后厅,就见里头已经坐了几个人在那儿喝茶闲谈。他随意挑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来。 「要我说啊,现在内阁里这几位,都待不长久。」一人小声说道。 「何出此言?」另一个声音说道,「眼下几位阁老都在任事啊!且不说冯阁老新任了吏部尚书,谢阁老一把抓了国子监和翰林院。且说那唐阁老吧,年纪轻轻就加了太子太师,官至从一品,几乎和徐首辅比肩了!」 另一人嘲讽一笑:「太子太师不过一个虚衔,名头罢了。你家老爷不在六部,不知道这里头的猫腻。什么吏治改革、学政改革,都是得罪人的事儿。首辅这是明捧暗贬,寻个由头将他们逐出内阁呢!」 「这是你家老爷说的?」 「可不是。六部的各位大人们都这么议论。这改革也闹不出什么水花来。」 两人本在窃窃低语,忽听一个略带阴柔的声音响起:「奉贤院八不许,头一条就是不许议论主家、传帮带话。你们这是都忘了?好不好我修书一封回去,给你们都除了名字。」 两人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看见说话的人,脸上却显出轻慢神色:「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闫让啊。」 「呵,现在是连『闫』字都没有了。」另一人笑道,「丧家之犬。」 闫让的脸色倏然铁青:「你们!」 「吵吵什么!」 角落里传来的声音将一切打断。那两人扭头看去,脸色白了一白:「唐双瑞……瑞爷……」 两人想起刚才编排唐挽的话来,便觉得腿都软了。 双瑞瞥了他们一眼,冷冷道:「还不快滚!」 那两人急急行了一礼,便躬身退了出去。 闫让深吸了一口气,斜眼睨了双瑞一眼,冷笑一声:「你倒是很威风啊。」 他在双瑞面前坐下,问道:「东西带来了么?」 第147章 后堂里空空荡荡, 再无旁人。双瑞抿唇, 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递给他。 闫让的眼睛倏然点亮。他迅速将那布包打开, 露出里面的供状:「果然在唐挽这儿。」 他说着, 便想将汪世栋的口供收入怀中。双瑞手疾眼快,一把将那供纸按住,道:「说好了,你只看看, 不能拿走。」 闫让眸光一转,笑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左右那唐挽也没几天好蹦跶了, 不如跟着我去投奔徐首辅。」 双瑞脸上一抹嘲色, 道:「奉贤院八不许你忘了?出卖主家的事儿,我可做不出来。」 闫让知道他是在故意戳自己的痛脚, 神色一变, 又挑了唇,道:「我未曾有一日将那闫家当成主家。我对他们只有仇恨。」 第273页 「可你在闫家吃了十几年的饭。真是头餵不饱的狼。」双瑞将那状供重新收起来,说道,「我欠你的,如今已还清了。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双瑞转身要走。闫让看着他,忽然阴阴一笑, 道:「如果唐挽知道你从她书房里偷了东西来给我看, 又会如何?」 「你!」双瑞豁然转身, 怒目而视,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家主子有个问题, 想找你要个答案,」闫让缓缓站起身,走到双瑞面前,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 双瑞脸色煞白,震惊地看着他:「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怎么可能!」 闫让挑唇一笑:「你不知道?奇怪了,你这么精明的人,不可能发现不了。难道是主子猜错了?」闫让摸了摸薄削的下巴,眯着眼睛看着双瑞,道,「还是……你有意隐瞒。」 双瑞蹙眉看着他:「简直无稽之谈。我跟着我家公子那么久,真如你所说,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那就再回去睁开眼睛好好看看!」闫让突然压低了声音,像是一条毒蛇,盘旋在双瑞耳边,「看清楚了,在来徐府找我。」 他说完,深深看了双瑞一眼,转身而去。 闫让离开之后,双瑞又独自站了一会儿,平復着翻江倒海一般的心情。他想不明白,徐阶怎么会知道唐挽的身份?若此事真的暴露出去,整个唐府,恐怕都逃不了杀身之祸。 …… 御花园里,已经叫响了初夏第一声蝉鸣。 唐挽一袭绯色官袍,闲闲靠着一边的青石桌案,看着不远处忙着逮蝴蝶的小太子,唇边一丝笑意。 「看脚下!」唐挽出声提醒道。太子闻言,急忙转过身来,沖唐挽行了一礼:「多谢老师提醒!」四下里看了看,才又跑动起来。 自从唐翊走后,太子就失去了玩伴,整日陪着他的只有那些太监和宫女。太监宫女自然是好,事事都让着他,可到底少了同龄人之间才有的乐趣。 刘贵妃给太子请了不少老师,一个个都是花白的鬍子,拿着厚厚的书本,不许人笑也不许人闹,死板得很,太子很不喜欢。只有唐太傅不同,从来不拘着他读书,还经常跟他一起玩,一边玩一边讲给他一些道理,太子觉得很受用。在太子心里,唐太傅算得上是顶好顶好的老师了。这样的老师一定要好好敬着,不能惹她生气。 刘贵妃缓步走来。她本是去上书房给太子送一些吃食,却听宫人说,太傅带着太子来了御花园,便来寻找。远远地,只见夏日初绽的牡丹从中,绯衣男子以手撑头,闲散而坐。她面如冠玉,眸若星海,竟是将娇丽的牡丹都比下去几分。 刘贵妃看得怔了,直到旁边的丫鬟小声提醒,才缓过神来。 唐挽听到脚步,站起身来,拱手行礼:「臣见过贵妃娘娘。」 「唐太傅好。」刘贵妃含笑点头,转头看见一边跑着玩的太子,不禁微微蹙眉。 唐挽将她的神情收于眼底,也不解释什么,只是揣手立在一边。 「太子,过来。」刘贵妃招了招手。 「母妃!」太子小跑着来到刘贵妃面前,恭敬行了一礼。 刘贵妃掏出帕子,擦着他额上的汗水,说道:「你瞧瞧,又跑了一头汗。先跟着嬷嬷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吧。」 太子看向唐挽,唐挽微微一笑,道:「今日功课都已经完成了。太子殿下明日再来吧。」 「是,拜别老师。」太子沖唐挽扬起小脸笑了笑,跟着嬷嬷下去了。 刘贵妃望向唐挽,说道:「御花园景色正好,大人陪妾身一起走走?」 即便是已经成了贵妃,身份早已变化,她却仍自称妾身。 唐挽躬身:「贵妃娘娘请。」 两人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缓步而行。唐挽特意错后了半个身子,避免自己的手臂蹭到贵妃的衣袍。身后的宫人们初时还跟得紧,渐渐也落开了几步的距离。唐挽自然清楚,这是刘贵妃有话要说。 「这些日子,大人日日进宫来教导太子,真是辛苦了。」刘贵妃柔声道。 唐挽低头拱手:「职责所在,不敢言辛苦。」 刘贵妃垂眸,说道:「大人,有句话,妾身知道不当讲。可是心里疑惑,也只能请教大人。」 「贵妃娘娘直言无妨。」 刘贵妃微微敛眸,说道:「妾身出身低微,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该如何教导太子。只是平时瞧着,别的先生们都会拿着书本来讲,也时常布置作业。可太傅似乎似乎很少给太子讲书,也从来没有作业。太傅大人的才学,妾身自然信得过。只是不知道哪一种方法,才更有效呢?」 唐挽听她说完,淡淡一笑,道:「如果不是贵妃亲口所说,臣一定不相信您是个出身低微,也没有读过书的女子。」她顿了顿,道,「在臣看来,娘娘蕙质兰心,心胸见识远胜于男子。」 刘贵妃勐然得了她的夸奖,一时羞愧,脸上竟飞起两片红霞:「太傅大人过奖了。」 唐挽继续说道:「娘娘的才能,并不是从书本中得来的。四书五经能教一个寒门士子如何通过科举走上巅峰,却无法教一个皇帝如何成为明君。」 这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刘贵妃耳边。对啊,圣贤经传是让大臣们用来约束自己的,又怎么能用来教育皇帝呢? 刘贵妃仿佛离困扰自己的答案很近了,问道:「请问先生,该如何教育皇帝?」 第274页 唐挽却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远方。 刘贵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此处已到了御花园的尽头,入目是一片开阔的湖面。这个人工湖是今年年初刚刚开凿的,动用了上千劳役,花了几万两银子。当时百官劝谏,国库空虚,希望皇帝能厉行节俭,不要劳民伤财。就连徐阁老都连着上了三封奏摺。可皇帝却说:「当初闹荒年,父皇要修干清宫,国库都拿出了银子。如今风调雨顺,朕不过要开个湖,怎么就不行?」 徐阶最终也没有劝下皇帝,湖还是照样开了。皇帝命人从民间搜罗了各种小曲戏班,日日游船开堂会。如今徐阁老想要再当面劝谏却是不能了——他连皇帝的面都不容易见到了。 此时那游船正缓缓漂浮在湖面上,隐约可以听到丝竹管弦之声。唐挽收敛眸光,问道:「贵妃娘娘可劝过陛下么?」 如何没劝过?可如今的皇帝就像是个任性的孩子,谁的话也不愿意听。朝政大事,他不关心,后宫争斗,他也不过问。他的心思都在那些诗文戏曲上,跟着那戏子的彩袖一道浑浑噩噩下去。 刘贵妃微微嘆了口气:「是我们后宫没有尽到本分。」 唐挽摇了摇头:「贵妃娘娘何必自责?要我说,错不在朝廷,也不在陛下,更不在后宫。」 「那……错在何人?」刘贵妃问。 唐挽淡淡一笑,道:「错在先皇。」 刘贵妃倒吸了一口凉气,用手捂住嘴。那三十年王府里担惊受怕的日子,让她对先皇的恐惧几乎成了本能。她下意识地四下张望,才发现除了她和唐挽,此处并没有旁人。不禁松了口气。 唐挽看着她的反应,淡淡一笑,道:「连娘娘都如此惧怕,试问这三十年里,陛下的日子又是怎么扛过来的呢?这人的情绪如洪水,都要有个宣洩的出口。陛下被压了太久,如今终于登上宝座,自然要发泄出来的。」 刘贵妃盈盈的眼睛望着唐挽,道:「大人的意思是,皇上一旦发泄完了,就会重回正轨,关心国事?」 唐挽淡淡一笑,道:「这说不好。古有齐宣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谁知咱们的陛下何时能一飞沖天呢。可能是明天,也可能要十年、甚至二十年。除了等,别无它法。」 刘贵妃脸上的神情瞬间落寞。她原以为,只要扶保着自己的夫君登上帝位,便是熬出了头。可未曾想他竟越来越荒唐。 唐挽道:「臣同贵妃聊这些,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在说太子。」唐挽转回身来,澄澈的眸子望着刘贵妃,说道,「太子年纪还小,学东西不急于一时。如果压迫太过,恐怕将来一朝宣洩,不可收拾啊。」 刘贵妃一惊,只觉得冷汗沾衣而出。不行,她绝不能让儿子走上自己丈夫的老路。 「太傅,大人,先生……」刘贵妃心急如焚,不知如何唤来才好,「您要帮帮我!」 唐挽低身一礼,道:「贵妃放心。说句僭越的话,臣会像教导自己的儿子一样,悉心教导太子的。」 刘贵妃立时便想到了聪慧又乖巧的唐翊。如果太子能像唐翊一样出色,那该多好。 「那就拜託太傅了!」刘贵妃道。 唐挽点点头,说道:「臣知道贵妃对太子十分上心,给他请了很多教席。可在臣看来,不大必要。不如辞退了吧。」 「都辞退吗?」刘贵妃问。 唐挽点点头:「都辞了吧。臣认识一位大才,经学文学造诣极高,正好请来给太子当老师。这人贵妃也认识。」 刘贵妃想了想,恍然:「是……谢阁老?」 唐挽含笑点点头,说道:「谢仪出身名门,又有榜眼功名,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大才。只是此人性格孤高,贵妃要请他,还是要给和合适的名头才好。」 「自然应当,」刘贵妃想了想,道,「大人已是太子太傅,给谢阁老加封太子太师,您看如何?」 「贵妃做主便是。」唐挽低声道。 直到唐挽离去,刘贵妃仍站在花丛中,望着那条细细的小路。世间男子,像唐挽这样形貌昳丽,又温柔多才的,能有几人呢?耳边的管弦声响勾动着她心头的无奈。刘贵妃忽然有些羡慕卢氏,能嫁得这样的郎君。一生一世一双人,胜过皇家冠冕千千万。 ※※※※※※※※※※※※※※※※※※※※ 咳咳,一生一世一双人啊~ 第148章 晚饭过后, 徐阶又如往常那般在后院的花园散散步。花园的一角栽种着几株芍药, 如今已到了含芳吐蕊的时候,奼紫嫣红, 艷丽夺目。这几株芍药原本是栽在闫府书房外的。当初闫府抄家的时候, 主事官员特意移了出来,连同一车金银宝器一併送到了徐府。金银宝器徐阶自然不会收,可这花却留了下来。 这样的倾国倾城色,怎么能给闫炳章那个反贼看呢?名花配国士, 合该栽在自己府中。 斗了这一辈子,终是他徐阶笑到了最后。 徐府的大管家在角门外听了回话, 便快步来到徐阶身边。 「回来了?」徐阶低头给芍药浇水, 淡淡问道。 「是,回来了, 」管家低身, 「那东西,果然在唐大人手中。」 徐阶并不意外,眉眼藏匿锋芒,道:「好啊,真是好。我这辈子也没收过这么聪明的学生。」 「该如何处置,还请老爷示下。」管家道。 第275页 徐阶又舀了一瓢清水, 浇灌花圃:「不用处置。这养花啊, 不能太精心。太精心, 容易养死。」徐阶直起身, 嘆了口气, 道,「她若是真聪明,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理。」 他将瓢放回水桶中,管家立即递上丝帕。徐阶净了手,问道:「对了,那事儿查得怎么样了?」 管家说道:「已经跟唐挽的长随交代了,只等着他回话。」 徐阶淡淡道:「这事儿说起来也荒唐。不过,谁知道呢。她若不是最好,不是才能跟我一条心啊。」 「老爷说的是。」管家低头,道,「今天苏榭苏大人来了一趟,老爷不在府中。」 徐阶眸光微沉:「他又有什么事?」 苏榭回京不过两个月,几乎天天都要往徐阶府上跑。徐阶却不怎么想见他。如今苏榭是督察院的言官,又一直与冯楠互相攀咬。徐阶身为内阁首辅,须得避嫌,恐怕会被人说成结党。 虽然结党就是事实。 「说是联合了几位御史,要参冯阁老。」管家答。 「单兵散将,难成气候,」徐阶对这个学生有些失望,道,「他要是再来,就让他自己看着办。」 「是。」 徐阶沉了眸光。冯楠主持吏治改革已有月余,清查核算,也该有个结果了。不着急,再等等。这种小事,还用不着他亲自出手。光是那些散漫惯了的大臣们,也足够将冯楠拆吞入腹。 至于那个谢仪,却看不出是个什么路数。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进行学政改革?林泉南那边为何一点异常都没有?谢仪,这个曾经的闫家女婿,是否值得自己信任? 关键还在唐挽的身上。只要她一心一意,为己所用,再加上沈榆,内阁五人已占其三。冯楠和谢仪,也就不足为虑了。 等,是徐阶的哲学。不管多大的事,只要等得起,就一定会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 「老爷,沈阁老来了,正在外间候着呢。」管家低声道。 「哦?」徐阶仰头看了看天色。这都快入夜了,沈榆这个时候来,倒是不寻常,「请他去书房等我吧。」 与此同时,唐挽正在自己的书房里疯狂翻找着。 她晚饭就没吃多少东西。双瑞担心她半夜饿着,便捧了茶点进来。双瑞一进门,看见唐挽的背影,眸光黯了黯,旋即堆起一脸笑意:「公子,您找什么呢?」 唐挽头也没回,说道:「我放在这个盒子里的那份材料,你看到没有。是份口供。」 双瑞心头一跳,将托盘好好放在桌上,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锦盒,打开盖子递给唐挽,道:「公子您是找这个?」 唐挽侧头一看,正是汪世栋的那份口供:「唔,没错。果然书房里的事你比我清楚。」 双瑞笑了笑。 唐挽瞥了他一眼,蹙眉道:「你怎么了,吃脏东西了?」 「啊?没有啊。」双瑞说。 「那怎么笑得比哭还难看。」唐挽道。 双瑞的心好像一脚踩空了,悬了悬,额上渗出汗来,说道:「公子,您以后别让我干这种事儿了。我……我心里不舒服啊。」 「哟,这么忠贞不渝啊,」唐挽挑唇,「假装背叛我都不行的?」 双瑞两条眉毛拧成麻绳:「也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这口供是要命的东西,您不说捂好了,还巴巴送到人眼皮子底下。」 唐挽弯了弯唇角,道:「他不知道,我这后头的戏还做不成了。」 唐挽将那供状拿出来,放在书桌上。书桌上已经被摆得满满当当,最乍眼的当属正当中摆着的那张刚刚裁得的洒金大红宣纸。双瑞眼风一瞟,只见满地的红纸屑,星星点点如同落梅。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好收拾。 「公子,您这是做什么呢?」 唐挽取了狼毫,在红纸正中比划着名,琢磨该如何落笔:「在过十日便是徐公的生辰。我得写篇祝寿词。」 原来如此。双瑞便走上前,取了新墨来,兑了水细细地研磨着。 唐挽写了几笔,似乎不太满意,将那红纸团成一团仍在一边,重新铺了纸来。这档口,她问道,「哎,沈榆走了?」 「刚走了,」双瑞道,「我听说是往徐府去了。」 唐挽故意将人晾在偏厅里一个时辰,沈榆终于等不下去,气鼓鼓地离开了。唐挽凝眸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便放下心来。 双瑞却是一头雾水。他跟着公子这么久,原以为对唐挽的心思摸得清楚明白。可最近发生的几件事,倒真让他犯迷煳了。 为了不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他决定鼓起勇气问一问。 唐挽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有话就说。」 「小的愚钝,请公子明示,」双瑞低了低身子,问道,「您刚才为什么不见沈大人?」 在双瑞看来,唐挽和沈榆这样牢靠的同年关系,原不应该避而不见。更何况沈大人是真的有急事,刚才那一脑门子的汗,他看着都着急。 唐挽问道:「你可知沈榆为什么来找我?」 双瑞想了想,说道:「前几日听长随们提起,说是督察院几位言官正暗中联合要参冯阁老。莫非沈阁老是来找您商量对策的?」 「不傻呀,」唐挽看了双瑞一眼,道,「那带头的言官,你知道是谁?」 「是督察院佥都御史,苏榭。」双瑞道。 第276页 唐挽将宽大的袍袖挽起来,凝神于笔尖,漫漫说道:「苏榭又是谁的人?」 双瑞恍然:「所以参冯阁老这事儿,果真是徐首辅的授意?」 唐挽不置可否,只是说道:「今日就算我见了沈榆,也不会有什么作用。内阁还是首辅说了算的。」 双瑞却没料想到其中这么复杂,眸光闪动,又问道:「那公子为何要将汪世栋的口供透露给沈大人?」 唐挽在桌前坐下,道:「口供这东西,不过一张纸。汪世栋已经死无对证,口供本身的价值并不大。不过人心可谋,知道的人越多,徐阶便会更加忌惮。毕竟他那么要脸面的一个人。」唐挽挑唇笑了起来。 徐阶这一辈子,不过贪图个贤名而已。名声,便是他的软肋。 「那为何要让徐阁老知道口供在您手中?」双瑞问。 「为了让他放心啊,」唐挽一笑,「把柄握在自己学生的手里,总比在敌人手中要强。他别无选择,只能信我。」 「那沈大人现在去徐阁老那儿,岂不是会将口供的事说破?」双瑞一惊,「沈大人岂不是有危险?」 唐挽眸光淡淡,说道:「徐阶自然有办法敷衍沈榆,只是从此不会再信任他了。沈榆那样心思单纯的人,远离徐阶,才能安全。」 原来如此。双瑞这下才明白,唐挽花费心思布下如此一个局,所谋不过人心。对于徐阶来说,一直崇拜着自己的学生,突然知道了自己的」丑事「,他势必会怀疑学生的忠诚不如从前了。唐挽的目的,就是要让徐党内部离心,让徐阁老陷入草木皆兵的境地。 可还有那最关键的,公子却还没有解决。 「闫让的那个问题……」双瑞顿了顿,「公子打算如何回復?」 这是双瑞第一次在唐挽的面前,明明白白地挑明她的身份。唐挽微微扬了眉,看似漫不经心,说道:「双瑞啊,你是怎么想的?」 双瑞低身,道:「小的十三岁跟着公子,如今风风雨雨也有十年了。在我心里,公子就是公子,不论其他。」 唐挽笑了:「其实我心里清楚,你早就知道了。我若不信你,也不会将你留在身边。」 双瑞豁然抬头,继而抿唇:「我不该隐瞒公子的。」 「无妨,」唐挽道,「以前是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至于闫让那边,不必理会。」 双瑞一怔:「徐阁老既然已经起了疑心,公子当真什么都不做吗?」 唐挽挑唇:「这便是徐阁老的高明之处,投石问路,听说过没?我若真有什么动作,才是欲盖弥彰。」 双瑞恍然大悟:「公子高明。」 唐挽淡淡一笑:「行了,好好研磨。」 她要写一篇天下第一的祝寿文章,给徐阁老的七十大寿添彩。 等,徐阶的哲学就是等。唐挽自认不愧为他的学生,「等」之一字的精髓也学得通透。你等得起,我更等得起。按兵不动,才是最好的回击。 月亮笼在云里,像是铜钱大小的一块晕湿,印在天边。唐挽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元朗吹熄了烛火,回到那间陋室中安寝;冯楠临窗负手而立,凝神静思;沈榆走出徐府的大门,仰头望着皎白的明月,一声长嘆。人人都在这黑夜中摸索,等着下一场天亮。 第149章 徐阶的生日是七月初七, 今年又正逢他七十整寿。巧上加巧, 自然要好好庆贺一番。 徐阶贪图着勤俭的美名,本不想大张旗鼓地庆贺。可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 也低调不到哪儿去了。时间还没到六月底, 以唐挽为首的亲近门生们便张罗了起来。快到日子的时候,又从宫中传来消息,说是皇帝也要带着皇后和贵妃亲临。那这寿宴的规格自然要跟着更上一层楼。 到了正日子,唐挽一大早便赶来了。她到的最早, 徐阶才起来不久,正在偏厅里用早饭。听见下人禀报说唐挽已经到了, 便叫她进来。 年轻人的脚步声就是不一样, 沉着稳健,又充满朝气, 好像踩着初升的阳光。唐挽转屏风而入, 拱手见礼:「学生给老师贺寿了。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徐阶抬眸,便见眼前的年轻人一袭亮红长袍,要扎玉带,显得身姿挺拔。唐挽抬起头,白玉般的面庞上秀美飞扬, 一双点水眸含情又带笑, 望着自己。 真是好看啊。徐阶忽然想起来, 自己年轻的时候, 也该是这个样子的。 徐府管家在一旁笑道:「唐阁老, 这还没开席呢,您这寿拜得早了点。」 唐挽笑道:「吉祥话今日不知有多少,我得抢在头一个。」 徐阶笑了,摆摆手让唐挽来身边坐,道:「这么早赶来没吃东西吧,来,与我一起吃点。」 唐挽也不推辞。果然丫鬟又上了一双碗筷来,便与徐阶一道吃早餐。 「今日怎么穿得这么鲜亮?」徐阶笑问。印象中,唐挽一向爱穿素色,唯有朝服是绯色的。 「给老师添喜气啊,」唐挽道,「两位公子不在身边,老师看看我,也能高兴些。」 徐阶的两个儿子都养在青州老家。他担心自己手中的权势会让两个儿子忘了本分,故而从来不许他们进京。这一点上他又与闫炳章不同。他是绝对不能容忍一个闫凤仪那样的儿子的。 可父子毕竟是父子。三十多年见不到面,心里还是记挂的。尤其是在这样特殊的日子里,这份思念之情便会愈发显现出来。 第277页 唐挽这一句话,便是说到了徐阶的心坎里。 匡之是个孝顺的孩子。徐阶想。 「学生还给老师准备了礼物。本想放在门房,可又怕下人们手拙给弄坏了,还是亲手交给老师的好。」唐挽说着,朝着屏风后扬了扬手。那屏风是半透明的茜纱屏,一直候在外面的双瑞便快步走进来,双手捧着锦盒,递到徐府管家的面前。 唐挽道:「学生花了心思,寻到了蔡邕的真迹。」 徐阶酷爱书法,尤其喜欢模仿蔡邕。闻言双眼一亮,便让管家将锦盒打开,将那碑拓轻轻取出来。目光一撇,便见那锦盒之下,还放着另外一样东西。 就是汪世栋的那份口供。 徐阶眸光沉沉,将那碑拓放回锦盒中,盖上盖子,道:「你有心了。」 唐挽垂眸浅笑:「老师喜欢就好。」 徐阶心下一松。唐挽以这样的方式将口供献上,既全了他的脸面,又全了师生的情谊。也只有唐挽做事,才能让他这么舒心。 徐阶望向唐挽的眸中便含了笑意,说道:「你今日既然来早了,便不能闲着。等会替我去前头迎接宾客。」 「是。」唐挽应了。 徐府的管家微微侧眸,望向唐挽。迎接宾客可不是一般的差事,通常只有亲儿子才能做得。徐阶门生上百,也未曾见他对谁如此优待。管家的心里不禁对这位唐阁老又高看了一眼。 宴席午时才开,可精明的官员都不愿错过这巴结的机会。巳时刚过,徐府的门前便排起了车马长龙。今日宴请的都是五品以上的要员,其中又因官位品级不同,而分出高低来。品级低的官员自然先到,可又不敢让自己的上官在后头排队等着,于是你请我让,直把那不算狭窄的街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元朗的车刚到巷子口,便遇见了冯楠的车驾。两辆车并驾而驱,车帘捲起,元朗以手撑头,斜靠在窗上,望着街口攒动的车马,挑唇一笑:「当年闫首辅的五十大寿,场面也不过如此吧。」 冯楠眸光冷肃,说道:「朝廷风气丝毫未改。刚倒了一个闫炳章,这就又来一个。」 元朗侧眸睨他,苦笑道:「今日是人家的大寿,你积点德,别当面说些不中听的话。」 冯楠一笑:「你管好自己吧。一会儿当着人,我可不与你说话。」 言罢,便催车往前去了。 元朗有些无奈,放了车帘,吩咐鸣彦等等再走。 早来的官员们下了车,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一身红衣的唐挽。他们纷纷上前拱手,送上礼单,再由小厮引着往宴会正厅而去。走到无人的地方,少不了要窃窃私语:「看来这内阁之中,还是这唐挽最得徐公看重。」 「可不,便是当成亲儿子一样了。」 苏榭来的也不算晚。可他如今一个四品的官职,自然到不了前面。在人群中排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府门前。他自然是不值得唐挽花时间寒暄的,只独自交了礼单,便跟着人群往里走。听见官员们议论徐阶如何看重唐挽,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曾经他才是徐阁老最看重的门生啊!他为了完成老师倒闫的心愿,隐藏于闫党之中近十年,搜罗了那么多有用的信息。怎么如今的功劳都让那唐挽给抢去了? 对,就是唐挽从他手中抢走的。当初彭城议和,若非那唐挽心思狡诈,他怎么也不会被老师厌弃,外放这么多年,失去了晋升的最好机会。 他顿步回头,望着唐挽意气风发的背影,直恨得牙痒痒。不能就这么算了。老师的信任、似锦的前程,他要一样一样抢回来。 唐挽笑脸迎宾,一抬头,正碰上一张黑脸。 「冯阁老。」唐挽微笑行礼。 冯楠回了一礼,也不与她多说,负手往里走去。 「这冯阁老与唐阁老不合?」等在后面的官员窃窃私语。 「嗨,内阁里的事儿,咱们哪儿说得清呢。」 唐挽唇边扬起一丝浅笑,仿佛浑然未觉,继续迎候后面的官员。转身回首,就见元朗缓步而来,一袭玄色锦缎长袍,上绣银丝暗纹,顾盼间光芒流转,隐隐有权臣之风。 唐挽好像已经有许久都没见到元朗了,仔细一回想,其实也不过才三五天。也许是因为思念太长,这段日子每次见着他,总能感觉出几分不一样来。 元朗瞧见她,眉目间冰雪未化,却从眼底生出些暖意。 「唐阁老。」 「谢阁老。」 两人在门前相对行礼,一黑一红,十分瞩目。徐府管家从后院走来,低声对唐挽说道:「唐大人,我家老爷说,要紧的宾客都到了,请您后堂落座。」 唐挽点点头。管家又对元朗行礼:「谢阁老也来了,快里面请。」 元朗的声音客气疏离:「管家请去忙吧,我与唐大人同行便是。」 管家低身应了,便先一步往后堂去了。 门口还有官员陆续到场,不过官职品级都在唐挽之下,也用不着她来迎接。唐挽便与元朗并肩往后堂走去,不时有官员经过,低身向二人行礼。 经过一道抄手游廊时,元朗低声道:「你走慢些。」 两人已经有许久没能这样单独待上一会儿了。元朗只怪身边这人没心没肺,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不懂珍惜,还走得那么健步如飞。 唐挽自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低眉一笑,道:「我是怕徐公等急了。」 第278页 「他那里自然不缺人奉承。」元朗低声道,「你如何,可还顺利?」 唐挽扬眉:「你看呢?」 自然是顺利的。元朗看着她得意的模样,不禁也扬了唇角。 「林泉南没有难为你吧?」唐挽低声问道。 元朗眉宇间恣意傲然:「他还难为不了我。现在整日在国子监里修科考的文书呢。」 唐挽不禁莞尔。是啊,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个苏榭,恐怕近日就会有所行动。你和冯楠准备得怎么样了?」唐挽说道。 元朗苦笑:「广汉做戏上了瘾,现在连我都不理的。」 唐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们俩可要配合好。关键时刻别瞎闹。」 「好。」元朗拉着尾音,倒像是在哄她。唐挽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努力压住唇边的笑意。 垂花拱门之后便是宴会厅所在。宴会分两个厅,三品以下官员在外厅,二品以上官员在内厅。内阁阁臣和六部尚书则与徐阶同座。上首另外空着三个席位,是留给尚未到场的帝后及贵妃娘娘的。 唐挽和元朗并肩而入。两人姿容气度,皆非凡品,自然引得满堂宾客侧目。徐阶望着他二人的目光带着笑意,招手唤道:「匡之元朗,快来入座。」 这还是徐阶第一次当着众人,唤出元朗的表字。堂内各位大臣微微侧目,觉得这内阁中的关系,似乎更加微妙了些。 冯楠却只是冷冷一笑。沈榆的目光落在唐挽身上,眉头微蹙,欲言又止的模样。 ※※※※※※※※※※※※※※※※※※※※ 接档新文求预收。原来叫《浮名散》的,採纳编辑的意见改名了。ummm,大家去我专栏看一眼呗~ 书名:《我夫君是文坛泰斗》 谢又清以为唐翊不喜欢自己,强忍眼泪退了亲。 其实不是,唐翊爱她爱得紧。 谢又清以为幸福得来不容易,要争要抢才能有。 其实不是,她想要的,唐翊全都给。 谢又清: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可惜他并不喜欢我,深知单相思最是磨人。我以后再也不敢喜欢谁了。 唐翊心口一疼:是我混蛋,是我眼瞎……夫人再看我一眼。 禁慾系泰斗·切开黑男主x娇软白学霸·脑补帝女主 良辰佳夕,一室旖旎。谢又清看着不知饱足的某人,捂紧自己的小被子,泪眼望天:说好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学士呢? 第150章 沈榆怎么也想不明白, 为何他们同年间的关系, 突然就淡了。 先是广汉和元朗各挑起了一个衙门的改革大事。沈榆有心从旁帮衬,可这二人却一副水火不容的模样。明明之前在那温泉山庄里还好好的。是了, 自从那一次回来之后, 就全都不一样了。 广汉和元朗闹得这么僵,他只能两不相帮。有心去找唐挽商量对策,却又无来由地吃了闭门羹。此时又不知从哪里传出流言,说当初那个被斩首的闫党汪世栋其实是徐阁老的心腹, 轰轰烈烈的倒闫,其实是徐阁老一手策划的栽赃。沈榆自然不肯信, 徐阶是他高山明月一般的老师啊, 怎么会做出如此阴损之事? 老师当然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沈榆坦坦荡荡地与徐阶说起,徐阶只是摆了摆手, 笑答「风闻言事, 不必挂怀」。可从那次之后,老师对他的态度,又分明冷淡疏离许多。沈榆怪自己,不该那么莽撞地询问老师,定然是伤了老师的心了。 如今这局面,恩师不再亲厚, 同年不再走动, 实在是令人神伤。 今日好不容易凑齐了这一桌人, 沈榆定然要问出个结果来。 问谁?也只有唐挽了。可他一直没找到机会。直到唐挽念完了祝寿词, 百官上前敬酒的时候, 沈榆才终于抓住了机会,一把拉住唐挽,将人拉到后堂。 「瑞芝,瑞芝!」唐挽手中还握着酒杯,蹙眉道,「你拉我做什么。我没有给老师敬酒呢!」 廊子底下很安静,隐约可以听到大堂内宾客谈笑的声响。沈榆抿了唇,这一段时日积攒的郁气太盛,竟然不知该从哪儿说起。 「你为什么不理我?」沈榆蹙眉问。 唐挽挑眉:「我何时不理你了?你也知道,我近日天天进宫给小太子讲学,忙得很啊。」 「你不要敷衍我!」沈榆死死拉着她不松手,「我只问你,广汉和元朗到底在做什么?你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沈榆毕竟身在官场,经歷过之前的倒闫风波后,对于这山雨欲来的味道,多了几分敏锐。直觉上马上就会有大事发生,他却什么都不知道,这最让人焦心。 唐挽转头望着他,低声道:「我们若再不回去,徐阶怕是要起疑心了。」 沈榆神色一凛:「匡之,你是什么意思?」 唐挽知道已经瞒他不过。也好,总之这后头的事情,也少不了他的份。 「如果有一天,广汉落难,你可愿陪他同往?」唐挽眸光灼灼。 「自然!」沈榆没有丝毫含煳,「可广汉为什么会落难?可是因为吏治改革?」 唐挽垂眸,道:「该发生的我们谁都阻挡不了。你只记住你今日的话。还有,不论此后发生什么,你千万记住,什么都别做。」 唐挽这一番话把沈榆给说懵了。他呆呆立在廊子下,将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念着。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唐挽已经回到了徐阶的身边。 第279页 苏榭刚刚给老师敬完酒,转身回到座位上,抬起头,就见平日里严肃的老师正与唐挽谈笑。苏榭的眸子暗了暗,不自觉往袖间摸去。快了,只要他帮着老师收拾了冯楠,便离重回徐党核心的日子不远了。 他袖间藏着的是参奏冯楠借吏治改革,假公济私、集结朋党的奏疏。 苏榭如今的官职是督察院佥都御史,风闻言事、上奏弹劾,本就是他的职责。可他的头上还有左右副都御使、左右都御史,隔着这层层的关系,奏疏上报便没有那么容易。更何况他所参奏的是内阁的阁老冯楠,冯楠入阁前就是从督察院起家。苏榭左思右想,决定寻个时机,跳过督察院和内阁,直接向皇帝上奏。 然而他一个四品言官,想要见到皇帝谈何容易。还有一则,他离京之前,曾经做过瑞王的讲师……便是那个逼宫不成,被流放边地的瑞王啊!苏榭只觉得胸中郁气,好像自己的官途从来就没顺过。 苏榭不禁又想起当初,自己在闫凤仪的雅间里初次见到唐挽和元朗的模样。彼时那么生涩的两个学生,如今倒都爬到他的头上去了。苏榭便更生出了生不逢时的悲凉。 好在如今又迎来了一次机会。徐公大寿,皇帝也会亲临,更有百官从旁见证。那冯楠经此弹劾,怎么也要避嫌三月,配合督察院调查。如此一来,老师的心愿便也达成了。 冯楠一走,内阁便又有职位空了下来。自己曾是徐党要员,论资歷论辈分,都足够高升一步。等他入了内阁,再好好地收拾唐挽。 苏榭想得好,眸中都迸发着光芒。忽然一道目光投射而来,苏榭抬眸,竟见冯楠正静静望着自己。 苏榭的心瞬间就虚了。难不成他已经有所察觉?难不成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奏摺中的罪名是否捏造,他自己最清楚。如果最后冯楠无事……无事也罢!左右自己担的是个言官官职,风闻言事是本分,冯楠也奈何不得他。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在等,等皇帝亲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一处的时候,干一票大的。 宴席犹在酣畅地进行当中。唐挽看了看时辰,低声对徐阶说道:「老师,宫里还没信儿。要不要派个人去问问?」 徐阶的目光朝那空着的尊贵位置上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唐挽便朝双瑞招了招手。双瑞得了信儿,快步跑了出去。 时间缓缓流逝,菜餚上了几番,却一直不见长寿面。众官员心里清楚,徐阁老是在等皇帝亲临。试问开国以来,有那个首辅大臣的寿宴又这等荣耀?等得,自然要等。 不一会儿,双瑞垂着手进来了,在唐挽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唐挽面色一白,吩咐道:「让他进来说话。」 进来的是正阳门当值的小太监。大臣们纷纷放下酒杯,侧眸看着他,心想莫非是皇帝不来,只派人来给个封赏而已么? 这可下了徐阁老的面子啊。 众人猜测中,小太监低身一礼,道:「首辅大人,皇后娘娘让给您带个话。陛下今日游湖时,突然中风,此时正由太医院会诊。皇后娘娘请您和诸位阁老马上进宫。」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皇帝中风了,徐阶的寿宴还如何做得?众大臣纷纷告退,徐阶和几位阁臣也来不及换衣服,匆匆吩咐了马车,往皇宫赶去。 干清宫内,太医院正在焦急会诊。徐阶带领着几位阁臣赶到,便见李皇后和刘贵妃正守在皇帝的榻前。 外臣不宜进内室,众人便在外间叩拜:「臣请陛下安。」 「是徐阁老到了?」李皇后和刘贵妃一前一后走出来。李皇后看到徐阶,便微微松了口气:「徐阁老快请进来。」 徐阶便跟着李皇后入内室而去。刘贵妃却没有跟着,而是缓步走到唐挽身边,望了她一眼,继而往殿外走去。 唐挽眸光一转,看了眼内室确无异动,便递给元朗一个眼神,转身跟着刘贵妃走了出去。 大殿外日光明亮,白花花的太阳照得人眼前发虚。唐挽沿着石阶缓步走下来,便见刘贵妃的贴身侍女立在大殿基座的阴影下,沖她招手:「唐阁老,这边来。」 刘贵妃正在一间偏殿内等候。她今日穿了一袭暗紫的褙子,外批青灰披帛,这样阴暗的色调映衬着殿内沉沉的光影,像是一幅陈放了许多年的旧画。唐挽跨步而入,向着刘贵妃低身行礼:「贵妃娘娘有话要说?」 刘贵妃缓缓转过身,已是泪流满面。 「娘娘……」唐挽最怕人对着自己流眼泪,之前凌霄哭,已然让她招架不住。更何况眼前的人是尊贵的贵妃。 「娘娘不要担心。陛下只是中风,没有性命之忧。」唐挽道。 刘贵妃摇了摇头。她不是担心,她是恨。 她那个丈夫,生就一副温软的性子。当年被司礼监欺负成那样,堂堂的一个王爷落到无米下锅的地步,竟然都不敢争上一争。这些年来,她和李皇后两个女人手挽手撑着这个王府,暗中联络徐阶、笼络朝臣、赢取宗室信任。也多亏她的肚子争气,给先皇诞下了龙孙,才终于将这皇位拿到手中。否则如今的日子该是什么样,她真不敢想。 可她的夫君却并不懂得珍惜。坐上皇位之后,开始还能日日视朝,却从来都不发一语。倒现在连朝都不上了,不问政事、不见百官。她和李皇后多次劝谏,却只得来一句「父皇当年不也是如此么?」 第280页 先皇英明果决,利用闫徐二党之争稳固朝堂,明面上不问政事,可天下大事哪一件逃过他的眼睛了?如今的皇帝没有先皇的半分英明,却妄想效仿无为而治,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皇帝却不这么觉得。他是愈发的顽劣任性,贪得无厌。终日里饮酒作乐,终于把自己的身子也搞垮了。刘贵妃还记得刚才皇帝中风时的模样,竟然是赤/身/裸/体,爬倒在那伶人的身上! 刘贵妃彻底的绝望了。皇帝荒唐,太子年幼,首辅徐阶虽然恪尽职守兢兢业业,皇室却无法容忍他一家独大。 皇帝这一病虽然死不了,可短期之内无法言语,也不能走动,与废人无异。 这样的丈夫,不要也罢。刘贵妃现在最关心的,是自己儿子的前程。 刘贵妃的目光望向唐挽。朝廷里文武群臣上百,唯有这个人,值得她信任。 她低头擦了擦眼泪,喃喃道:「大人,您要帮我。」 唐挽低身拱手:「贵妃娘娘有何吩咐,但说无妨。臣万死,也定要替娘娘达成心愿。」 刘贵妃望着唐挽,低声道:「陛下这一病,怕再也无法视朝了。我和李皇后商量,想让太子监国,大人以为如何?」 唐挽低身说道:「皇帝病重,太子监国,史书上也有先例。如今内阁由徐阁老打理,其实皇后和贵妃大可放心。」 「闫党之祸由在眼前,叫我如何放心?」刘贵妃也不想再打什么哑谜,咬了咬唇,放才说道,「如今这六部九司,各个省道,全都由徐阁老的门生把持。大人不也是徐阁老的门生么?」 唐挽顿了顿,低身道:「确实如此。贵妃若不信臣,臣明日便递摺子请辞。」 「大人又何必说这样的话,」刘贵妃微微一嘆,「满朝上下,我最信你。不然也不会将太子都交给你了。」 唐挽缓缓直起身,抬眸,直视刘贵妃的双眼。刘贵妃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却仍是凝了眸光,回望于她。 唐挽唇边含笑:「贵妃娘娘这样说,臣不胜荣幸,也不胜感激。却不知能为娘娘做些什么?」 刘贵妃上前一步,道:「妾身想要大人一个承诺。」她声音低沉,「若有一日,徐阶对我母子不敬,请大人一定要站出来,保护我们。」 主少国疑,老臣当道。刘贵妃见过了太多人心险恶。她丝毫不怀疑徐阶的忠诚,却也不敢太过相信人性。 一味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 唐挽静默地望着她。刘贵妃的心跳得飞快,几乎夺胸而出。 许久,唐挽终于点了头:「贵妃娘娘得了臣的承诺。」 刘贵妃微微松了口气,便觉心口一松,一时竟有些站立不稳。唐挽看她摇摇欲坠,忙伸手扶了一把:「贵妃小心。」 唐挽的手白皙秀气,带着得体的温度,印在她的手臂上。刘贵妃的神思恍了一恍,垂眸道:「多谢……」 第151章 苏榭从宴席上回到家, 越想越觉得窝火。好好的, 皇帝怎么突然就中风了?自己那一番筹谋,也全都付诸东流了。 现在该怎么办?等么?皇帝的病恐怕一时半会也好不了。苏榭一直熬到了晚上, 终于还是吩咐了长随备轿, 往徐阶府上而去。 他已吃过几次闭门羹了,清楚自己在老师心中,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分量了。可如今这局面,他非得再试一试。 他好不容易熬到了重回京城的机会, 不能就这么浪费了。 徐府管家今日的态度,却与之前不大一样了。他笑眉笑眼地引苏榭去偏厅坐了, 还专门上了一盏茶, 请他稍候。 也果然是一盏茶的功夫,管家回来, 恭敬地请苏榭入书房一叙。苏榭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 快步超过了管家。他不需要带路,那间书房他太熟悉了。被外放的日子里,他几乎夜夜都在梦想着能回来。 「老师!」苏榭的声音都带着颤抖。 徐阶从书案后抬起头,浑浊的双眸透过镜片望向他:「嗯,牧洲来了。」 苏榭快步走入房中,在徐阶身前下拜。再起身, 努力平復了心情, 问道:「宫里形势如何?」 徐阶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示意他坐下。苏榭掀袍落座。徐阶将眼镜摘下来, 说道:「皇上不能上朝了。皇后和贵妃的意思, 是要让太子监国。」 苏榭心头一凝,觉得十分惋惜。老师在裕王身上投入了十年的心血,好不容易将他扶上帝位。实在是太可惜了。 可转念又一想,太子今年才刚刚六岁,正是倚重老臣的时候。后宫里那两位又都是女流之辈,插手不了前朝的事。这对老师来说,未尝不是个好机会。 苏榭想明白了这一层,不禁心潮澎湃,忙说道:「老师,这正是个机会啊!」 徐阶点了点头:「你倒想清楚了?」 苏榭说道:「太子年幼,权柄必然下放内阁。老师正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整治整治。」 徐阶双眸浑浊,仿佛透过他看向某个虚空的所在,道:「你说,该先整治谁?」 「冯楠!」苏榭毫不犹豫,「此人心高气傲,难以驯服。久居高位,恐怕会成为我们的隐患。」 这一点,徐阶自然也清楚。他当初主动让冯楠入阁,其实是一种政治手腕。他以为冯楠会对自己心生感激,甚至拜入他徐阶的门下。谁料想这人却是个属狗的,翻脸不认人不说,居然还怂恿文官连番上奏,给自己找麻烦。 第281页 冯楠是肯定要锄的。徐阶默默点点头,目光扫过内室的屏风,又问道:「还有谁?」 苏榭察言观色,便知自己说对了方向,继续道:「还有那谢仪。他毕竟是闫炳章的女婿,和我们绝非一条心。眼下虽然做小伏低,可难保有一天不会反咬一口。他如今已登上了太子太师的高位,老师,不得不防患于未然啊。」 苏榭不愧是最早拜入徐阶门下的学生,对老师的心思摸索得的确透彻。先冯楠,再谢仪,这正是徐阶的计划。徐阶看着苏榭,心中又生出些情分来。想着,将他调回京城,倒也是个不错的决定。 「再然后,就是唐挽。」苏榭沉声道。 徐阶身子一僵,双眉微蹙,目光不自觉地向那屏风后瞟了一眼,道:「唐挽如何?」 苏榭说道:「老师忘了,唐挽与冯楠和谢仪都是同年的进士。他们之间感情深厚,唇齿相依。若我们果真收拾了那两个,唐挽岂非会有唇亡齿寒之感?到那时,她的心还能与我们在一处么?」 徐阶眸光微凝,若有所思。他并没有打断苏榭。其实这些话,他也曾经偷偷问过自己。归根到底不过一点,唐挽对自己的忠诚到底有多少?她真的会因为冯楠和谢仪,就背叛了自己么? 今日苏榭既然问出来了,他也正好要个答案。 「匡之,你说呢?」徐阶幽幽开口唤道。 屏风后,唐挽将眸中寒光收敛,又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苏榭心头一凛,转身望去。就见烛光掩映下,屏风阴影里,红衣的青年缓步而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苏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直达天灵。当初在彭城他见识过唐挽的手腕,对这个年轻人虽然不服,却更加畏惧。他能想出许多阴沟里的法子来对付她,但是绝对不想像现在这样,和她明刀明枪地对上。 更何况眼下的境况对苏榭太不利了。老师与他密谈,却让唐挽躲在屏风后偷听。心里与谁更加亲近,一目了然。 可也不该就这么认输。苏榭定了定心神,起身拱手,道:「唐大人。」 唐挽含笑回了一礼,又向着徐阶行礼,道:「老师,苏大人所说的,也确实有道理。」 徐阶向后靠在太师椅上。他突然很期待唐挽接下来要怎么说。 唐挽缓步走来,说道:「人心难测,冯楠和谢仪的心究竟归属何处,谁都说不好。即便他们此时是诚心归顺,谁又能保证以后呢?别说是他们了,就连我和苏大人,哪怕聪慧如老师,也无法完全预测以后的风向吧。」 徐阶点点头。这一番话,偷天换日,却让人挑不出错处。好。 唐挽又说道:「既然无法预测未来,就应该从当下的局势来做出评判。如今皇帝重病,太子监国,看似皇权势弱,可其实还有隐患,」唐挽微微顿了顿,沖苏榭颔首,道,「苏大人久在外廷,想必对宫里的两位娘娘不算了解。那两位真可称得上是巾帼英雄,手段谋略都不输男子。她们果真能容忍权柄下移么?只怕再用上那些阴诡的法子。老师,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前朝覆灭犹在眼前啊!」 前朝覆灭的根由,正是因为宦官当政。彼时东西二厂代天监察,文臣们一句话说不对,都恐遭杀身之祸。正是这恐怖的极权,将那个庞大的帝国推向了深渊。 「匡之,你是什么意思,直接说来吧。」徐阶道。 「是,」唐挽恭敬一礼,道,「宦官之患未解,内阁不能乱。」 苏榭终于抓住了她的把柄,冷冷一笑,道:「唐大人果然是顾念同年的情谊。」 唐挽偏过头来。她什么也没说,只用那双如墨的眸子望着苏榭,苏榭便觉眉心间一股压力,压得他不得不错开目光。 唐挽继续道:「老师,想要整顿内阁,也并不只有撕破脸上奏疏这一条路啊。」 她的话成功激发了徐阶的兴趣:「匡之有别的办法?」 唐挽微微一笑,道:「与其加诸罪名,增添怨恨。不如给与重任,招揽人心。这段日子,冯楠主持吏治改革,已经引发百官惶恐,人心浮动。老师不妨给他另外安排一份差事,远远地派出去。既维护了内阁的和谐,又安抚了百官,更达成了目的。此为一石三鸟之计。」 徐阶心里连道几声「好」。唐挽这番话,滴水不漏,兼顾万象。果真是得了自己的亲传啊! 苏榭看着徐阶神色的变化,眸光一闪,问道:「唐大人想给他什么职位?总督?巡抚?封疆大吏?」 这岂不是明贬暗升,给了冯楠一片沃土,将来成为隐患么? 唐挽却不直接回应他,而是低眉对徐阶说道:「老师,学生有个请求。」 「你讲。」徐阶道。 「谢仪主持学政改革正到关键的时候,学生请求重回翰林院,参与改革实施。」唐挽说。 徐阶何其敏锐,立时便明白了唐挽的意思:「你是说,利用学政改革,发配冯楠?」 唐挽点点头。 徐阶以为可行。地方学政官只负责科举,并没有什么实权。名头上好听,还不至于留下什么隐患。 徐阶沉眸,说道:「你本就兼着翰林院学士。想做什么,放手去做就是了。」 这便是认可了唐挽的说法。苏榭心里不是滋味,再看唐挽,她脸上竟无半分得意之色,仍是恭谨道:「学生明白。」 第282页 「老师……」苏榭还等再说什么,徐阶却已经摆了摆手,道:「你们都回吧。这折腾了一天,我也累了。」 「那老师早些休息,学生告辞。」唐挽说完,低身一礼,便退了出去。 苏榭的脸色白了一白,也只得离开。 天已经黑头了。书房外的迴廊下,每隔五步挂着一盏灯笼,红光错落,蜿蜒向前。苏榭看见前面不远处,管家正亲自送唐挽往外走。他刻意放慢了步子,不愿与唐挽同行。 可还是撞上了。苏榭刚到大门前,就见唐挽正站在那巨大的石狮子前,含笑看着自己。 她这笑容毫无暖意,倒有十分寒凉。 「唐大人。」苏榭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直视唐挽的眼睛,「何故在此站立?」 唐挽淡淡一笑,道:「我是专门在此等候苏大人的。有一句话想同您说。」 苏榭道:「请唐大人指教。」 「苏大人今日背后插刀的这一笔帐,我记下了。日后,一定百倍奉还。」她说完,仍是一副谦和君子的模样,拱手一礼,转身上轿去了。 苏榭怔怔立在徐府的大红灯笼下。五月夏风和暖,他却分明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凉。 第152章 京城最近大事连连。先是皇帝龙体欠安, 由太子监国。李皇后和刘贵妃想要垂帘听政, 被百官劝阻,竟然将御笔批红的权限交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手中。 那掌印太监陈同原是伺候先帝的。至和年间玄武门那一场惊变, 就是他手持板杖, 带着宦官们杖打文臣。听闻他得此大权,担忧和恐惧的情绪在朝廷里迅速蔓延,一时间人人自危。有大胆的言官向徐阶进言,希望看到一个强势的内阁, 来制衡后宫的力量。可徐阶做惯了好人,他只有频繁地两方安抚, 却仍控制不住朝廷与后宫之间愈发紧张的局面。 皇帝病重之后, 内阁众阁老按例要住在直庐中待命,非特殊情况不能出宫。冯楠主持的吏治改革, 也不得不因此而停滞了下来。 内阁直庐在正堂之后, 坐北朝南一处小院子,共有九间房舍。徐阶身为首辅,独自居住在东阁的暖房里。直庐中就就剩下了唐挽四人,说起话来倒是方便了不少。 吏治改革刚刚有了点眉目就被迫停摆,冯楠心里很是窝火,几日来都黑着一张脸。晚上回到直庐中, 唐挽忍不住要劝劝他:「早知这次改革是场阴谋, 你又何必如此倾尽心血?借着这个机会停下来, 不遗人把柄, 反而是计划外的好结果啊。」 宫中不可饮酒, 四人只能沏了一壶艷茶,在院中的槐树下小坐。沈榆这段时日明显感觉到了徐阶的疏远,他心思单纯却不迂腐,站得远远地看了这么久,也终于将这复杂的局势看出了个轮廓。此时四人对坐,许多话倒能说得开了。 冯楠眸光沉沉,嘆道:「不论他的目的是什么,整顿吏治到底是对朝廷有益的大事,我不会马虎。只是这一段时日做下来,未免有些心灰意冷。」 许是因为先帝一朝积弊已久,朝廷里的风气正向着两个极端发展。没有实权的言官们都像是吃了□□桶,稍有事端便群情激愤、联名上奏,戾气极重;那些在六部等实务衙门任职的官员则疲懒得很,一个个将明哲保身的学问做到了极处。遇事毫无进取心,能推则推。正所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冯楠的惩罚措施他们消极抵抗,激励措施又无人在意。就连吏部的一些主事官员都对这场改革并不看好,整个过程,好像只是冯楠一人的鸡飞狗跳。 「我就奇怪了,我们真的是读的一样的圣贤书么?」冯楠眉头紧蹙,「羞噁心呢?廉耻心呢?报国之心呢?」 一连三问,在座却无人能答。元朗忽而一笑,道:「广汉,这就是我们几人还能成为朋友的原因。」 「不是圣贤书的错,亦不是读书人的错。是如今的朝廷大局,让如你我一般的读书人看不到出路。」唐挽说道。 「这话说得又不对了,」冯楠道,「我们几人都身居内阁高位,怎么能叫没有出路呢?」 他们的确身居高位,可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哪一个不是缚手缚脚,哪一个真的做成了一件大事? 元朗望了唐挽一眼,说道:「我们便是他们的出路。」 冯楠闻言,眸光闪动。电光火石的一刻,他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这体系庞大的朝廷就像一个执拗的老翁,想要改变他的头脑难如登天。不如从细枝末节入手,让他断手断脚,全身疼痛,倒逼着他做出改革。 冯楠沉声道:「我要离开京城,回到地方去!」 「广汉……」沈榆心下动容。世人都道京官清贵,以外放为耻。冯楠经歷了这么多坎坷和委屈,才终于回到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竟然真的要放弃么? 唐挽与元朗对视一眼,却并无半分惊诧,只是说道:「原本来想着要如何劝说你,你竟自己想明白了。」 元朗笑道:「不愧是状元公。」 「你们是什么意思?」沈榆听得云里雾里。 唐挽正了神色,沉声道:「我正帮着元朗推进学政改革,明着是重整经学典籍,劝学劝教。暗地里是要来一番思想上的整饬,也趁机将朝廷的新鲜血脉,从徐阶手中夺回来。」 徐阶与闫炳章缠斗数十年不倒,不止因为他能忍,更因为他的身后站着一届又一届的门生。人,才是徐党的真正力量。 第283页 「对!改革就要从根源做起。」冯楠凝眸,「匡之元朗,你们有什么想法?」 「建书院,」元朗淡淡道,「匡之之前建立了花山书院,造福了一地的乡民,也培养出不少优秀的学生。他们中有人已经中了进士,将来都是朝廷的中坚力量。广汉到了地方,不妨照搬花山的模式。」 「所有讲义已经成书,是我和元朗一起校注的。这一套书,要作为书院的教材秘密推行,不能经过国子监。」唐挽道。 「这又是为何?」沈榆蹙眉。 唐挽望着他,眸中光芒流转,挑唇一笑,道:「因为……那是一套存反心,养反骨,彻头彻尾的反书。」 沈榆悚然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唐挽眸光淡淡,元朗神色从容,仿佛他们刚才所说的就是天地大道,并无半分忐忑畏惧之情。 冯楠负手起身,缓缓踱着步子。槐树葱茏的树冠遮挡了月色的光华,他便隐身于一片浓郁的黑暗中。他忽然顿住脚步,转身走到月亮地里。月光照耀着他淡淡青须的面庞,双眸中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变者天下之公理也,」他沉声说道,「八股文章已经烂到了骨子里,这朝廷已经埋进了黄土中。君臣父子、理学教化,束缚着读书人已经够久了。正需要一批存着反心,生着反骨的学生,欺了师、灭了祖,才能有一番新气象。」 他这话说得人心口畅快。唐挽笑了,元朗也笑了,继而冯楠也哈哈大笑起来。沈榆瞪着眼睛看着他们,哆嗦着嘴唇说道:「疯了……你们可真是疯了啊!」 唐挽笑得开怀,歪倒在元朗肩上。元朗望着沈榆摇头大笑。冯楠一把握住沈榆的手臂,说道:「瑞芝,你可愿与我同进退?」 沈榆怔怔望着他们三人。他们所说的话,他听不大懂,隐约觉得他们站在另外一层更高远的天上,谈论着他看不到的风景。他或许没有他们那么聪明通透,却也明白一点。他的这三个朋友,是真正有着大智慧,也有着一刻赤诚之心的人。 不似徐阶,亲疏论事,言不由衷。 沈榆一拍大腿:「我只有一个要求。别让我回老家,剩下的去哪儿都行!」 三人忽然收敛了笑意。冯楠一怔,忽然眼中闪出泪光来。他上前一把抱住沈榆,大手拍着他的后背:「瑞芝!你可真是个好朋友!」 沈榆被他拍得直咳嗽。 唐挽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忽听耳边元朗道:「有人来了。」 四人神色收敛。不一会儿,就见那角门处走进来一个人影。背着光,那人的容貌看不清楚,不过从衣着冠帽可以看出,是个宦官。 「唐阁老可歇下了?」 这声音一出,唐挽便认出来了。正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陈同。 「陈公公啊,」唐挽扬声道,「快请进来吧。」 几人正冠理袖。待陈同走近,已是正襟危坐的模样。 陈同的目光在四人身上转了一圈,笑道:「哟,几位大人都在呢。」 「喝茶。」元朗淡淡道。 唐挽侧目看向陈同,说道:「陈公公也一起喝一杯?」 陈同手执着拂尘,笑道:「咱家身上有差事,就不坐了。唐大人,请您移步一叙。」 其余三人都看着唐挽。唐挽挑眉,起身跟着陈同,走到一边。 「唐大人,皇后娘娘要见您。」陈同低声道。 唐挽一惊:「这个时候?」 陈同低了低身子:「徐阁老也在的。」 唐挽道:「请问陈公公,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么?」 陈同眼珠一转,在心里掂量了掂量。按理说,他手中的权力都是皇后娘娘给的。谁给了他好处,他自当为谁卖命。不过陈同在宫闱和朝堂之间游走了这么多年,深谙其唇齿相依的道理。他如今是掌印太监,可是这荣宠又能保留多久?前朝多得是想要把他拉下马的大臣们。他正需要一个盟友,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他的第一选择当然是徐阶。可是徐阶太过油滑,又早已经站在了首辅的高位上,不屑于与他结党。陈同双眼微眯,目光落在唐挽身上。此人如今身逢大难,自己正好可以卖她个人情。以后内阁中,也有人帮自己说话了。 不过这人情也不能做得太露骨,到底还有皇后娘娘盯着。陈同垂了眸子,低声道:「前两天,贵妃娘娘身边的侍女,可是来给大人送过点心?」 唐挽眸光一凛,确实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她正在内阁当值,回到直庐内才发现桌上摆着那个食盒,里面装着她惯常吃的几样点心。直到刚才,她还以为那是凌霄托人送来的。怎么会是刘贵妃? 皇帝病重,贵妃与外臣私相授受,居然还传到了皇后和首辅的耳朵里。唐挽眼前一黑,这可真是祸从天降! 第153章 夜色正浓, 深宫里草木寂寂。陈同在前掌着灯, 唐挽缓步在后。偶有值夜的小太监路过,便躬了身子退在一边, 为他们让路。 这一路上, 陈同没有再说话,唐挽也没有再开口。陈同刻意走得很慢,偶尔回头看一眼唐挽。就见她神色淡漠,眸光沉沉, 不知在动什么心思。 饶是刻意放慢了脚步,也终于到了干清宫的台阶下。陈同将灯笼挑高了些, 道一句:「唐阁老, 您当心脚下。」 「陈公公,」唐挽突然出声道, 「东城有家糕点铺子叫智凤斋, 挺好吃的,您去尝过么?」 第284页 陈同愣了愣,笑道:「唐阁老,咱家一辈子没出过宫,不知道您说的好去处。」 「嗯,我也不常去。都是我家夫人去买给我吃的。智凤斋, 名字好, 东西也好。」唐挽道。 陈同不明白她的意思, 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唐挽又说道:「这好几日都见不着我家夫人了, 心里真是想得紧。陈公公您不知道吧, 我家夫人生得美,四艺皆通,还尤擅作画。我俩刚认识的时候,就曾经以诗画传情。风雅的很啊。」 陈同双眉微蹙,终于从唐挽的话中听出些不寻常来。他琢磨了一会儿,却想不出个门道,便说道:「等过几日放了旬假,大人就能出宫与夫人相见了。」 唐挽点了点头,道:「正是呢。别看我俩成亲七八年了,这感情啊还跟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是一样的。」 「哎呀大人,咱家没家没业的,您这不是酸我呢么。」陈同心里苦笑,这话还是留着跟皇后娘娘说吧。她要是能信了你们夫妻情深,今夜这关才算能过去。 唐挽讪讪笑了,道:「瞧我,倒忘了这一回事了。给您赔个礼,公公前面带路吧。」 「哎。」 正殿内,二十四盏明灯高照,每一盏灯后都放着一面黄铜镜,光亮便在这镜面间反射游离,照得整个大殿亮如白昼。殿内却有些空。李皇后高坐在上首,身边侍立着一位贴身宫女。殿下的软凳上坐着徐阁老,殿下还跪着一个小宫人。除此之外,一个庞杂人等都没有了。 陈同引着唐挽进到殿中,低身行礼:「娘娘,唐阁老到了。」 李皇后抬眸看了唐挽一眼。就见她一身绯色朝服,乌纱帽压着远山眉,一双点水眸光华流转。果然是个美男子。 李皇后这夹杂着审视和鄙夷的眼神,唐挽悉数接收到了。她上前一步,低身行礼:「臣唐挽,见过皇后娘娘。」 隔了好一会儿,才听李皇后说道:「唐大人平身吧。」 唐挽站起身,目光短暂地与徐阶对视一眼,便垂了眸,等着问话。 「唐大人,」李皇后开口,「这个小宫人,您可认识?」 唐挽看也没看,道:「不认识。」 李皇后眸光一闪,冷笑道:「您都没看看她,怎么就知道不认识呢?」 唐挽淡然道:「臣久在前朝,来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自然不认得哪个宫人。便是见过,也当没什么印象了。」 李皇后道:「您再看一眼,这个宫人应当不同的。」 「是。」皇后既然吩咐了,唐挽便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只见那小宫女低垂着眸子,秀眉微蹙,微微偏过头,避开唐挽的目光。 「这个确实眼熟一些,」唐挽道,「可是刘贵妃身边的?」 李皇后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承认了,直替她二人羞恼:「唐大人记的不错,正是刘贵妃的身边人。」 唐挽点了点头。双手拢袖站在那儿,不再说话。 李皇后深吸了一口气,道:「唐大人,你和刘贵妃的事,便从实说了吧。」 唐挽道:「皇后想让臣说什么?」 李皇后眸光微冷,对那小宫人道:「你给大人提个醒。」 小宫人颤颤巍巍福了福身子,软着声音道:「陛下中风那日,奴婢看见唐大人和刘贵妃在偏殿中私会。唐大人还拉了贵妃娘娘的手……」 李皇后的目光锐利地射向唐挽。唐挽却面色如常,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之前贵妃娘娘也常趁着太子功课之便,与唐大人在御花园幽会。两日前,贵妃娘娘吩咐奴婢给唐大人送了一盒糕点……」那小宫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竟带了哭腔,「皇后娘娘明鑑,奴婢是看不得这些腌臜事,才向您禀报的。可贵妃娘娘毕竟是奴婢的主人,奴婢不敢抗命啊。」 「你既说出来了,本宫自当维护宫廷的法度。」李皇后面带怒色,却强忍着不爆发出来。皇帝才刚刚病倒没多久,她苦心经营,维护着太子的权势不被朝臣窃取,可太子的生母竟然做出这等丑事来! 「唐挽,你还不认么?」李皇后怒道,「难道真要本宫把刘贵妃也找来?」 唐挽淡淡一礼,道:「这样最好。这事儿臣与贵妃谁都跑不了,还是当面对质的好。」 李皇后一惊,没想到她看上去文质彬彬,竟是这样一个泼皮无赖。又听唐挽说道:「不过皇后可要想好了,今夜一旦刘贵妃踏进这殿门。此时即便是没有,也说不清了。」 唐挽顿了顿,继续低头说道,「臣毕竟是个男人,名声倒无所谓。只是刘贵妃的清誉,和皇家的颜面,可就要不保了啊。若是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太子的血统,恐怕也要存疑了。」 「你大胆!」最后一句话真真正正戳到了李皇后的痛处。她膝下无子,将来还要依靠着太子的。刘贵妃如何她不管,可决不允许任何人质疑太子的身份,「你这目无君上的乱臣!」 正在此时,守在殿外的陈同快步而入,躬身道:「皇后,刘贵妃来了,被奴才拦在了殿外。是否要让她进来呢?」 李皇后微微蹙眉,心道好快的消息!如此惊慌,还敢说两人没有关系? 唐挽垂眸,不再说话。殿内的一侧,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咳,竟是徐阶开了口:「皇后娘娘。唐挽的话虽然不中听,却是事实。贵妃毕竟是太子的生母。老臣以为,还是不要让她参与了吧。」 第285页 徐阶的话在李皇后的耳中还是有几分分量的。她对徐阶,是三分忌惮,七分仰仗。 「让她去偏殿候着!自有让她回话的时候。」李皇后沉声道。 「是。」陈同低身退了出去。 殿门关闭,带来一阵风,吹得满殿烛光暗了一暗。李皇后渐渐平復了情绪,看着唐挽,道:「唐挽,我只问你,可否证明你和刘贵妃之间是清白的?」 唐挽淡淡一笑,道:「皇后让臣自证清白。试问,臣如何证明一件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呢?」 「那就是你无法证明了?」李皇后的眸光倏然冷冽。 此时,从屏风后走来一个宫人,与皇后身边的侍女耳语几句。那侍女点了点头,又附在皇后耳边低语。 李皇后面色一冷,道:「那便不用狡辩了。宫人已经从你的直庐里搜出了那一盒点心。」 唐挽抬眸,望向李皇后。这是她进殿一来,第一次仰面视君。李皇后被她的眼神慑了一瞬,随即便见她摇头苦笑,道:「一盒点心,便要一个阁老和一个贵妃的命,真是荒唐至极。皇后娘娘,陛下尚在人世,您便要杀母夺子,是否有些太心急了。」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就连徐阶都无法在掩饰眸中的惊诧。大殿门外,唐挽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刘贵妃的脸色白了一白。 原来如此。杀母夺子,好个手段! 陈同见情况不妙,急忙低声劝道:「贵妃娘娘,您就先去偏殿吧!」 刘贵妃眸光凛冽,的确,也没什么可听的了。李皇后的意图,她已经完全清楚了。刘贵妃转身,大步往偏殿而去。 殿内,李皇后勐然站起身,抬手指向唐挽,怒目圆睁:「你住嘴!你胡说什么!」 唐挽恭敬行礼,道:「娘娘,臣只想告诉您,人心叵测。今日有人能用一盒糕点就诬陷臣和贵妃;他年,未必不会用同样的办法,离间您和太子的关系啊。」 又是太子……皇后心口一滞,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是啊,如果刘贵妃真的因此而死,太子长大之后,难保不会怨恨自己。 她不能让太子怨恨她。太子是她唯一的希望! 唐挽正色,道:「陛下病倒的那一日,臣的确和刘贵妃在偏殿密谈。臣本不想说,可涉及皇家颜面,也不得不说出来了。」 这才说到了正题上。李皇后已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气势,反而希望唐挽能够认真辩驳一番,将这闹剧收场。徐阶面如平湖,却也在静静等待着。 「那一日,贵妃娘娘将臣拉到偏殿,谈起皇后有意让太子监国。只不过还有一层顾虑。」唐挽道。 正是顾虑徐阶会大权独揽!李皇后心头一惊,慌忙看了徐阶一眼,想要制止唐挽接下来的话。唐挽却抢先了一步,说道:「贵妃说,皇后有意要将批红大权交给司礼监,却又担心宦官干政,重蹈前朝的覆辙。因此希望臣能辅助徐阁老,压制陈同。」 大殿外,陈同身形一僵,微微眯起眼睛。 ※※※※※※※※※※※※※※※※※※※※ 感谢陌上疯子的营养液! 感谢这两天所有在本文和新文下投雷的小天使们!新文还没开就有地雷阵了!啾咪! 这两天情绪有点小丧。《不良臣》努力双更了一个月,榜单仍然没有什么起色。我决定不报什么期待了,认认真真写完就好。 五月开始准备新书存稿,所以《不良臣》要回復日单更了。鞠躬感谢大家的支持。 不用担心,十黛崩什么不崩心态,特长就是稳。 爱你们~ 第154章 李皇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她当然清楚, 刘贵妃拜託唐挽遏制的并不是陈同, 而是徐阶。可她并不敢明说。太子还小,她还要仰仗徐阶。李皇后忽然有些感激唐挽, 在徐阶面前保护了自己。 徐阶眸光微沉。他自然也清楚唐挽说的并非实情, 可实情是什么还重要么?他坐在这里,便是皇后也要忌惮三分。 唐挽继续说道:「贵妃娘娘每次与臣见面,不是垂询太子的课业,便是为陛下和皇后忧心。每到此时, 臣都万分惭愧,无法为二位娘娘分担丝毫。」 唐挽的声音抑扬顿挫, 饱含情感。李皇后恍了恍神, 忽然想起昔年与刘贵妃携手走过的那些风雨,不觉心下一哂。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怀疑呢?刘贵妃的为人, 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不过是因为陛下病重, 她一直紧绷着神经,才会被这小宫人三言两语左右了判断。此时李皇后心中已经有七分相信唐挽了,可目光扫过那宫人,仍是蹙眉问道:「那一盒点心,又怎么解释?」 唐挽垂眸道:「点心并没有送到臣的手里。是臣下值之后,在直庐内发现的。不过臣猜测, 应该是出自臣的内人之手。」 李皇后对卢凌霄多少有些印象, 说道:「你怎么知道是你夫人送来的?」 唐挽赧然一笑, 道:「因为那点心盒子里夹了张字条。」她顿了顿, 说道, 「臣请皇后将臣的内人接进宫来,一问便知。还贵妃娘娘清白,也解了臣的心头疑惑。」 李皇后见她说得如此坦荡,便点了点头。她虽然已不再生疑,可还是要处理干净,未免以后再留祸患。皇后便唤道:「陈同可在外面?」 大殿们推开,陈同跨步而入,低眉道:「伺候娘娘。」 第286页 「你亲自去唐大人的府上,将夫人接进宫来,」皇后顿了顿,道,「可别多嘴。」 「是。」陈同躬身而去。 李皇后再看向唐挽,态度已不似方才。她低声吩咐了身边的侍女,不一会儿便有两个小太监抬上一面巨大的朱漆花鸟屏风来。李皇后说道:「还请首辅大人和唐大人移步屏风之后。」 唐挽便搀扶着徐阶起身,走到屏风后。又有小太监搬来软凳,让两人坐下。这个位置正冲着殿门,看得见李皇后,却看不到大殿中央。 李皇后又吩咐道:「把这个丫头关押好,一会儿本宫要亲自审问。」 殿内传来拖拽的声音,那宫女被带下殿去。唐挽侧眸望了徐阶一眼,徐阶也看了看她,并没有说话。 不多时,殿外便传来脚步声。 「皇后娘娘,唐夫人卢氏到了。」 便听凌霄的声音响起:「妾身卢氏,拜见皇后娘娘。」 唐挽的心倏然收紧。一直到了这一刻,她才开始紧张起来。不知那陈同听懂了自己的话没有?他若是想同自己结盟,此时正是最好的施恩机会。 「卢氏,你两日前可曾往宫中送过什么东西?」李皇后问道。 卢凌霄的声音有些慌乱:「这……不敢隐瞒皇后,是送过的。妾身也知道这不合规矩,只是……担忧夫君罢了。」 「你送的是什么?」李皇后问。 凌霄答道:「是一封信。」 唐挽心头一紧,却面色如常。徐阶侧目看了她一眼,眸中情绪莫测。 「一封信……」皇后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 「回娘娘,是一封信,」凌霄说道,「妾身还买了一些智凤斋的糕点,放在一个食盒里,连着信一起送进来的。」 皇后面色稍霁。唐挽亦是心头一松。 「那信上写了什么?」李皇后问。 凌霄抿唇半晌,答:「这……妾身说不出。」 「不必说出来。给她笔墨。」李皇后说着,沖侍女抬手,指了指唐挽,道,「也给她一份。」 凌霄的目光迅速扫过那扇朱漆屏风。灯火将那屏风后的人影投射在墙面上。她迅速收回目光,从宫女捧来的托盘内拿起毛笔,窸窸窣窣地写起来。 凌霄和唐挽几乎是同时停了笔。一左一右两个托盘,被同时捧到了李皇后的面前。纸面上的内容一模一样: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李皇后缓缓念道。 凌霄垂着眸子,似是含着无限娇羞,说道:「这是当初,妾身与我家老爷定情的那副画上,所题的诗句。我家老爷已经十余人未曾回家了,妾身鱼传尺素,聊解思念之情。」 原来是这样。这两夫妻根本没有串供的机会,所写的内容又一模一样,当真不会有假了。李皇后心头最后一点疑虑终于打消,旋即又有疑惑涌上心头。那个高密的宫人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是谁想要谋害唐挽和刘贵妃? 「娘娘,」卢凌霄的声音怯生生的,听得唐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妾身可是给我家老爷惹麻烦了?」 李皇后含笑摇了摇头,道:「夫人别多想了。再有几日,唐大人也该回家了。」 「是。」凌霄应道。 「陈同,送唐夫人回府去。」 脚步声逐渐远离,殿门再一次关闭。屏风后的徐阶和唐挽终于缓步而出。唐挽低身行礼,道:「真相如何,想必皇后娘娘应该清楚了吧。」 李皇后走下座来,对唐挽微微低眉,道:「是本宫鲁莽,误会了大人。」 「娘娘可折煞臣了,」唐挽的身子更低,「只要无损皇室颜面,无损皇后与贵妃娘娘的情谊,便是臣的心愿。」 李皇后恍然想起来,刘贵妃仍在偏殿等着。 「今夜折腾了这许久,两位劳累了。还请去歇息吧。」李皇后道。 唐挽垂手站在徐阶身后,等着搀扶自己的老师。徐阶却脚步未动,开口道:「方才听说有宫人去搜查了唐阁老的直庐?」 李皇后心头一惊,蹙眉看向身边的侍女。那侍女急忙跪地,道:「是……是几个宫女去搜查的。只是要找那点心盒子,并没有翻乱什么东西。」 徐阶眸光淡淡,对李皇后说道:「皇后娘娘主理后宫,自然有后宫的办法。可阁老是朝廷的肱骨大臣,就这么随意让后宫女子入室翻检,似乎不妥吧。眼下朝臣们已是人人自危了,此时若传出去,只怕我这个首辅也压不住悠悠之口啊。」 李皇后的焦虑是解了,徐阶的愤怒却未除。后宫垂帘听政、司礼监太监掌权,这些日子积压在徐阶心头的怒火,百官给与的压力,终于因为今夜对唐挽荒唐的指控而爆发出来。没这么简单,徐阶想。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翻翻后帐,也趁势敲打敲打这两个徒生妄念的女人。 李皇后面色苍白,贝齿咬唇。她忍了极大的屈辱,沉声道:「是本宫的疏漏。本宫给唐大人赔不是。」 唐挽忙说道:「皇后娘娘言重了。臣不敢受。」 「娘娘知错能改,方能做好太子的母亲。」徐阶说完,躬身行礼,道,「娘娘安寝,臣等告退了。」 李皇后的脸色由白转红,直到那两人离开大殿,方才偏过头,吐出那一口闷气。 唐挽搀扶着徐阶走下长长的白石梯,一抬头,就见刘贵妃身披一件兜帽斗篷,跟在宫人的身后快步而来。她看到唐挽,脚步一顿,抬手缓缓摘去了头上的兜帽。 第287页 「见过贵妃娘娘。」徐阶和唐挽低身行礼。 刘贵妃强忍着心中汹涌的情绪,摆出一副淡然神色,道:「两位大人辛苦。」 徐阶点了点头,便低身退后。唐挽搀扶着他,走过刘贵妃身边,用唇语对她说出三个字:「没事了。」 这三个字像是一只箭矢,直直射入刘贵妃的胸口,带动着她的心也漏跳了一拍。她怔怔望着唐挽离去的背影,不自觉地湿了眼眶。这么多年她从刀尖上走过,既要替不争气的丈夫筹谋,又要替儿子规划,还要时时刻刻侍奉正妃,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多少次遇到危难,自己的男人倒先慌了神,她只能独自硬撑着,告诉自己,会没事的。 从未有一个人出言安慰过她,她也从未想过要依靠谁。可今夜,唐挽这一句「没事了」,竟让她从心底生出无限的委屈来。她用尽了全部的冷静自持,才止住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 「贵妃娘娘,皇后娘娘还在等您。」身边的小宫人催促道。 刘贵妃垂眸,收起眼中的泪水。再抬头,她又是那个端庄而温柔的贵妃。前方危机未解,她不能乱了阵脚。她是太子的生母,有她在,太子才能安全。 李皇后想要杀母夺子?呵,岂能让她如愿。刘贵妃觉得自己很傻,竟还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够信任这个女人,甚至还想着和她共同座上太后之位。 怎么可能呢?皇帝只有一个母亲。她过够了那样谨小慎微的日子。既然李氏已经先动了手,她也决不能再犹豫了。 刘贵妃抬手,将兜帽重新戴好。扶着宫女的手臂,沿着绵延向上的台阶,一步一步,走向那灯火辉煌的宫殿。 ※※※※※※※※※※※※※※※※※※※※ 大家的鼓励十黛收到了!不好意思啊昨天有点小丧,今天又是打了鸡血的元气少女!努力码字! 【今日走心感谢】 感谢雪霁天青的火箭炮!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地雷1颗! 感谢meeemeee的地雷1颗!灌溉70瓶营养液!啾咪! 感谢mbojue的地雷1颗! 感谢夏薄荷灌溉营养液10瓶! 感谢墨流觞广安营养液5瓶! 感谢昨天留言鼓励的糖酥、茯苓饼和夏薄荷,你们的鼓励真的很重要啊,十黛心里暖暖的!爱你们~ 第155章 月光下澈, 四下里寂然无声。小太监手执着宫灯, 引着徐阶和唐挽来到内阁前。唐挽开口道:「有劳公公了。就送到这里吧。」 小太监躬了躬身子,便退了下去。 夜里的内阁, 比白日看上去要更加宏伟幽深。曲径通幽处, 花木错落,四处都是森然的影子。唐挽送徐阶来到东阁暖房前,低声道:「老师早些休息吧,学生告退了。」 徐阶回神望着她, 唤了一句:「匡之。」 「老师还有吩咐?」 月色下,年轻人的目光澄澈如水。徐阶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如果要选个次辅来接自己的班, 唐挽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徐阶终究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他只是说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 饿其体肤。经歷些磨难,未尝不是好事。」 唐挽展开一个笑容,恭敬道:「学生谨记。」 直庐内夜色沉沉,想必那几位都已经睡下了。唐挽关了院门进来,就见自己的房间还亮着一盏灯火。 元朗正坐在房间正中的矮桌边等着。方才那些宫人来搜查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坐着, 手持一卷书册, 不怒自威, 吓得那几个小宫女匆匆退了出去。听到开门的声响, 元朗便抬起头, 问道:「没事吧?」 唐挽沖他一笑,神色中带着倦意,道:「有热水吗?给我一杯。」 元朗知道今天是她的特殊日子。他一直等到现在,就为了看护炉子上的那壶热水。唐挽捧了热气腾腾的杯子,小口喝着,就觉得暖意入心,整个人舒服多了。 「肚子疼么?」元朗轻声问。 唐挽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倒是没什么感觉。可她还是皱起小脸,道:「疼,要暖暖。」 元朗拉着唐挽上了床,张开两腿让她坐在怀中,大手环过她的腰身,覆在小腹上。身前身后的暖意让唐挽放松了许多,她蹭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 「李皇后以为我和刘贵妃有私情。」唐挽含笑道。 元朗双眉微蹙:「所以刚才是来搜查证物的。」 「嗯,现在已经没事了。」唐挽道,「不过很奇怪,到底是谁买通了贵妃身边的宫女栽赃嫁祸?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元朗静思片刻,沉声道:「莫非是想让后宫乱起来。」 后宫乱了,对谁最有利? 唐挽坐起来,侧转上身和元朗对视。两人眸光相遇,异口同声:「徐阶。」 唐挽眉头一皱,歪回他怀里,嘆道:「又被那个老狐狸当刀使了。」 元朗低声笑起来,眸光温柔,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道:「也不差这一回。」 是啊,左右都已经忍了这么久。 「倒是得快些把冯楠和沈榆送出去,」唐挽喃喃道,「我就怕徐阶突然回过神来,那可就麻烦了。」 元朗轻轻理着她的鬓髮,道:「别担心。等出了宫,我便会安排。」 「嗯,」唐挽侧过身来,搂住他的腰,找个了舒服的姿势,道,「你还是回去睡吧。明天让人看见了不好。」 第288页 「好,那我回去了。」元朗含笑道。 「回去吧。」唐挽嘴上这么说,手却没松开,反而还攀上了他的前襟。 元朗失笑,伸手够着被子,将怀中人裹紧。唐挽方才紧张极了,此时在他怀中终于放松,顿觉睏倦袭来,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内阁众位阁臣入宫侍疾一个月后,终于得以在旬假时返家。皇帝的病情逐渐稳定了下来,司礼监的陈同也并没有作什么妖。言官们的奏摺仍然汹涌,后宫里的矛盾也逐渐激烈。一时之间,仿佛所有人都亮了剑。森然的刀口向对,却不触碰,只留下一丝狭窄又诡异的和谐。 便在这样的局面之下,内阁发生了一次重大变故。原本主导吏治改革的冯楠被下放为江浙学政,另一位阁老沈榆也被下放为福建学政。接连外放两位阁老,这在大庸歷史上是前所未见的。众人少不得要揣测首辅徐阶的心意。冯楠和沈榆失去了宠信,唐挽和谢仪却平步青云。内阁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要牺牲吏治改革,将全部的经歷都投入到由谢仪主导的学政改革之上。 盛夏浓阴草木长。冯晋阳站在五里亭前,仰头四顾,清点着已经破损的瓦片。唐挽站在沈榆的马车旁回过头来,道:「冯晋阳,你又在那里做什么呢?」 冯晋阳说道:「我琢磨着,应该花点银子把这个亭子好好修一修。我感觉咱们几个就跟离不开这儿似的,隔几年就要来一回。」 元朗含笑,说道:「你想修就修一修吧,总还有后来人。」 不同的是,这一回的离别却并不伤感,反而有几分壮士出征的意味。 这是沈榆第一次离开京城,心中少不得有些忐忑。他将妻儿老小安置在马车内,转身与众人告别。唐挽止不住要叮嘱他:「福建远离京城,当地风俗民情都于此大不相同。你去了不着急做事,先将本地官场的情况摸清楚。如果有需要,随时给我们写信。」 沈榆一笑,道:「放心吧。我一定把任务完成。」 众人又看向冯楠。他今日穿了一身蓝布大褂,腰上悬着一块青玉压袍,正是他当初回京时那一身装束。他举目望向远方,神情肃然沉郁。 「广汉,该启程了。」唐挽提心道。 冯楠点点头,忽而看向元朗,说道:「元朗,好像许久都没有听过你作诗了。」 元朗淡然一笑:「物不平则鸣,人也是如此。我们都不在是当年满怀郁气的少年了。心里的不平少了,自然也没了那么多的感怀。」 冯楠说道:「今日送我,可否请你作一首诗?」 元朗眸光流转,点点头:「好。」 车轮滚滚向前,山峰叠翠,接引着他们的前程。元朗负手而立,将留赠冯楠的诗句,题写在五里亭前。 三十年持一钓竿,偶随书荐入长安。 由来不是求名者,留待春风看牡丹。 风又吹了吹,满山草木枯荣轮转。一晃,已是显庆六年的八月十五。 按照惯例,每年的八月十五皇宫里都会举行赏月赛诗的宴会。宴会分为三个环节,午宴宴请文武群臣,下午御花园赏花观景,晚上还有一场晚宴,由帝后分别主持。皇帝宴请在京城的宗室及内阁大臣,皇后则宴请各家命妇。 今年皇帝重病,晚间的宴会形式也要做出更改。由皇后和贵妃协同太子主持晚宴,获得邀请的大臣可携家眷参与。正是将前朝和后宫都汇聚一处了。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唐挽下一步下车,转身搀扶卢凌霄。她今天穿了一件宝蓝色的马面裙,外罩素锦银丝褙,手臂挽着银罗披帛,一双眉目顾盼流转。宫门前往来的大臣们不禁侧目,低声询问那是谁家的美人。 「那位就是唐阁老的夫人卢氏。」 「真是才子配佳人,一双璧人啊。」 凌霄在京城里的名声一向不好,都说她凌厉善妒,不修德容,连带着百官对唐挽都很是同情。可今日一见她的美貌,她所有的错处便都算不得错处了,甚至还有人暗暗羡慕起唐挽来。 唐挽感知到周围的目光,只是淡淡一笑,侧身扶着凌霄往前走。忽听身后有人高唿:「是谢阁老的车驾到了!」 马车缓缓而来,在不远处停下。元朗跨步走出,长身而立,目光正和唐挽相遇。 一身玄色长袍,衬得他眉目清冷,气度凛然。唐挽怔了怔,印象里的元朗一向是青衫白衣,谦和寥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这端和肃穆的黑色。 不过以他的姿容,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元朗快步朝唐挽走来,望着她一身绯色朝服,笑道:「今日是私宴,你怎么还穿的这么讲究?」 「皇宫里的宴席,我可不敢马虎,」唐挽道,「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衣服,这官服就很好。」 元朗笑着摇了摇头,道:「那卢氏不给你做新衣服么?」 凌霄就在唐挽身边站着,闻言掀了个白眼:「谁不给她做了?家里衣服一大堆,是她自己不知该穿什么。磨蹭了这许久。」 元朗一怔,看了凌霄一眼,道:「夫人在这。」 「哈?」凌霄挑眉,「合着你刚才都没看见我?」 元朗淡淡行了一礼:「没注意。」 凌霄双刀眉一挑,白眼几乎要飞到天上。 「对了,明天我想带莞儿去给凤华扫墓,一早去府上接,可方便?」元朗问唐挽。 第289页 说是问唐挽,其实是问凌霄的。唐挽知道他们两人一向不对盘,只能做个传话人,问凌霄道:「夫人以为呢?」 凌霄冷冷道:「接走接走,又不是我闺女。」 唐挽垂眸浅笑。这两人一见面必要吵起来,她已经见怪不怪了。凌霄是嘴硬心软,对谢莞儿的疼爱尤甚。怕是元朗想抢都抢不走了。 唐挽收敛了神色,对元朗拱手:「也快到开宴的时候了,我们还是入宫去吧。谢阁老先请。」 元朗亦正身:「唐阁老先请。」 凌霄看了他二人一眼。唐挽立即道:「还是夫人先请。」 晚宴就设在干清宫。高台临风,脚下是宏伟的四方广场,方砖漫地如云幕。头顶是开阔的天穹,点点星光映衬着一轮圆月。大殿内明黄的龙椅空置,龙椅两侧各设一个位置,左边为上,是李皇后,右边则是刘贵妃。太子则在龙椅前单独设了一席。 百官还被阻拦在宫门外,唐挽夫妇和元朗先一步进殿来了。行过一回礼,李皇后赐座。就见小太子下了席,迈着一双小短腿朝唐挽跑来。 「学生见过太傅、见过太师!」太子恭敬地向唐挽和元朗行礼。 「殿下免礼。」唐挽道。 太子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眨啊眨,看着唐挽,道:「老师,唐翊哥哥的病还没有好吗?他什么时候能进宫来陪我啊?」 ※※※※※※※※※※※※※※※※※※※※ 诗是引用的,可百度,么么哒 第156章 凌霄以帕掩唇,不自觉地看了唐挽一眼。当初她辛辛苦苦给儿子争取到了这个太子伴读的机会, 结果被唐挽一句「天花」就给断送了。凌霄觉得有些可惜。不过唐挽毕竟是唐翊的父亲, 该怎么管教, 凌霄并不插手。 唐挽看着太子,笑道:「殿下,唐翊不会再进宫来了。他新拜了一位老师,云游四方去了。臣也不知他现在何处。」 「这样啊, 」太子眼中难掩失望的神色。他是父皇唯一的孩子,偌大的皇宫, 总觉得寂寞。唐翊在时,他把所有自己喜欢的东西都给了他, 只希望他能留在宫里陪着自己。可愿望还是落空了, 「那他还会回来吗?」 唐挽看着那双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眸,说道:「会的。等殿下长大了, 他就会回来了。」 太子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上前抱住了唐挽的腿。刚刚六岁的孩子还没有半人高,仰着脸沖唐挽笑。 「太子,注意仪容。」李皇后的声音响起。 太子急忙放开了唐挽,委屈地眨了眨眼, 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李皇后看向唐挽和元朗,道:「两位阁老请先入座吧。」 唐挽拱手道:「首辅未到, 我们不敢坐。还是再等等吧。」 李皇后面色一僵, 旋即笑道:「也好。」 唐挽的目光与刘贵妃相遇。贵妃眸光一闪, 不自然地避开,又看向卢凌霄。 便是此时,外面有太监来报:「两位娘娘,徐阁老到了。」 李皇后颔首:「快请。也请百官入席,准备开宴。」 自冯楠和沈榆外放之后,内阁里就只剩下了徐阶、唐挽和元朗三人。短期内似乎也没有填补新人的打算。今日的宴席便是按照内阁座次排的位置,徐阶居首,然后是正在主导学政改革的元朗,继而是唐挽夫妇。六部、两院及三司的掌权人依照品级列位下方。 头三人这坐席上,徐阶的夫人尚在老家,故而只有唐挽一席是夫妻同坐。两人的容貌都生得好,一双伉俪更加引人瞩目,引得李皇后都不禁多看了两眼:「唐大人和夫人成婚多久了?」 唐挽记不清了,侧眸看向凌霄。凌霄起身道:「回皇后娘娘,今年是第九年了。」 「坐下回话,」李皇后眸中含笑,道,「早听说唐大人夫妇鹣鲽情深,今日一见果真是一双璧人啊。」 唐挽含笑还礼。 李皇后的目光又落到元朗身上,道:「谢阁老也该再给自己找个体己人才是啊。」 元朗丧妻已有五年,也是时候娶一位续弦夫人了。前些年朝局不稳,他身份尴尬,许多人怕和闫党扯上关系,倒不敢惦记他。如今他已在内阁站稳了脚跟,又是掌管科考的大红人,那些家有女儿待字闺中的官员们又蠢蠢欲动了起来。 果然,皇后这话一出,几位下座的老臣都向这边看来。 唐挽不懂声色地抬了抬眼,她倒要看看都是谁惦记着元朗呢。 「皇后费心了。」元朗淡淡答道。 李皇后一笑,觉得关心朝臣,也是自己的本分,说道:「咱们京中女子,才貌双全的大有人在。本宫替阁老留意着,若遇着合适的……」 「皇后娘娘!」 李皇后的话没说完,却被人打断了。打断的人不是元朗,而是唐挽。 唐挽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番对话里,实在没有她插嘴的份。霎时间,满朝大臣,包括皇后贵妃,乃至徐阶和凌霄,都一脸惊诧地看着自己。只有元朗,微微勾了勾唇,饶有兴味地望着她。 既然开了头,就不能不说下去。 唐挽把心一横,道:「娘娘有所不知。谢阁老与他的夫人感情深厚,前些日子还与臣提起,说是今生都不会再娶了。」唐挽顿了顿,又补充道,「臣是担心皇后娘娘不知情,谢阁老又不好拂了娘娘的意,好事倒让两厢为难。故而替谢阁老说清楚。」 第290页 这话虽然不大合适,却也合情合理。众人一时感嘆谢阁老对亡妻的神情,也忘了再去琢磨唐挽到底有没有立场说出这番话。 凌霄可不是众人。她的目光扫过唐挽,又看了看元朗,心下有了计较。 「竟是如此,」皇后看向元朗,眸光里都是怜悯和温柔,「谢阁老真是深情啊。」 「恐怕是唐阁老误会了。臣不再娶,其实与亡妻无关。」元朗忽然开口。唐挽诧异地看向他,他却只是垂眸,望着自己手中的酒杯。 李皇后与刘贵妃对视一眼,不掩眸中惊愕:「那是为何?」 元朗淡淡一笑,道:「臣已有了爱慕的女子,只是她尚不能谈婚论嫁。臣是非她不娶,只能再等一等了。」 元朗的目光淡淡看向唐挽。唐挽嵴背一僵,侧头躲避他的眼神。她没想到他会当着满朝大臣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霎时间红霞飞上耳畔。凌霄看着他两人这幅样子,什么都明白了。牙齿咬住舌尖,扼制着脸上即将崩塌的表情。 元朗这一眼,百官看不到,李皇后却看了个清楚。她顺着元朗的目光望去,正好看见凌霄脸上诡异的表情。 李皇后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难不成,谢阁老的心上人,就是唐阁老的夫人么? 有了这个猜想,再仔细一琢磨,就更明白了。谢仪所谓的「尚不能谈婚论嫁」,就是因为卢氏已经嫁做人妇了。朝中一直传说唐、谢两人有「通家之好」,谢仪的女儿一直寄样在唐府,卢氏待她视如己出……保不齐就是亲生的吧! 李皇后被自己的推断吓了一跳,也不敢再去看元朗和唐挽,讪讪地转开了话题。 徐阶毕竟年事已高,宴席过半便起身告辞,众人一直送他到大殿之外。小太子早就困得不行了,头一点一点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瞌睡,看上去实在可怜。刘贵妃见徐阶已经走了,便同李皇后告假,也带着小太子退席去了。 不多时,李皇后也退了席,拜託唐挽和元朗招待百官,临走前还特别唤了凌霄同自己回寝殿说话。皇室和首辅都离开了,众人终于不再那么拘束。此时天朗气清,明月高升,唐挽便吩咐小太监将宴席挪到殿外的广场上,与百官一同饮酒赏月。 银月灼灼,方砖广场上一片清辉。众官员有妻携妻,无妻携友,纷纷走出大殿,往广场而去。唐挽走在最后,忽然觉得身后有一道目光注视着自己,于是顿步回首,就见大殿的阴影下立着一个人影,姿势诡异。 唐挽心头一跳,扭头却不见元朗的影子。她壮了壮胆子,朝那黑影走近一步:「谁在那儿?」 那人没说话,忽然一阵诡异的抖动。唐挽上前两步,终于借着大殿内透出的灯火看了个清楚,惊道:「皇上?」 的确是皇帝,又不像是皇帝。他的脸因为中风而扭曲,嘴歪眼斜,再无当年的神采。他的扶着廊柱站着,右半边身子僵直,手臂扭曲环在胸前。唐挽刚一走进,就问道一股难闻的恶臭。想必是他想要出恭来不及,都便溺在了身上。 竟不知他是如何拖着病体走到这儿来的。 唐挽满心满眼都是震惊。曾经的裕王虽然算不上风流倜傥,却也当得起相貌堂堂这四个字。怎料这一病,连为人的体面都没有了。 「皇上……」唐挽低身行礼,「臣拜见皇上。」 皇帝张了嘴,含混地说着什么。唐挽听不明白,蹙眉道:「皇上想说什么?」 皇帝似乎很急,脸上肌肉僵硬,绷出诡异的线条。他的嘴唇动不了,只能尝试放大声音,可说出来的还是一串毫无意义的音节。 照顾皇帝的太监又在哪里?怎么能让皇帝一个人出来? 皇帝终于放弃了。他发现唐挽根本听不懂自己的话,也终于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他靠着大殿的廊柱立着,目光越过唐挽的肩头,看向广场上的群臣。 那是他的臣子们。是他们将他推上皇位,是他们对着他山唿万岁。如今皇帝就在这儿,他们怎么都看不见了呢? 皇帝的眼神中满是悲哀和恐惧。他的目光涣散游离,最终又汇聚在唐挽身上。他忽然朝唐挽伸出手,那只手原本撑在廊柱上,支持着他的身体。这一伸出去,他的身体便失去了控制,歪靠在殿墙上。皇帝却仍旧执着地伸向唐挽,口中念念。这一回,他的声音不大,唐挽却隐约听清楚了。 他说:「先生……救我……救我……」 唐挽心头勐跳,缓缓抬起手,去握住皇帝那只如枯木般的手掌。忽然一阵沓杂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是陈同的高声喝骂:「陛下若有个什么,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 唐挽没有发现,陈同的声音响起后,皇帝眼中的光芒瞬间寂灭。 「陛下!哎呀陛下,您怎么能自己出来呢!这风多大啊!」陈同张开手中的披风,披在皇帝身上。身后小太监们抬着轮椅匆匆而来,扶着皇帝在轮椅上坐下来。陈同手中拂尘一甩,转头对着唐挽低身行礼:「原来是唐阁老。」 「陈公公,」唐挽点了点头:「是谁在照顾陛下?未免也太不经心了。」 两人说着话,小太监们已经推着轮椅离开了。唐挽的目光追随着皇帝的背影,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却又说不上来。 陈同堆着笑脸,说道:「今儿中秋节,值夜的小太监偷懒,回去咱家定要整治的。唐阁老这是……」 第291页 唐挽转身指了指栏杆外的广场,道:「我正要去入席。」 陈同眸中精芒一转,道:「唐阁老,可否借一步说话?」 ※※※※※※※※※※※※※※※※※※※※ 唐挽:想给我男人塞女人?打扁你! 元朗:摸摸头,顺顺毛~ 卢凌霄:我这双眼睛看透了太多…… 李皇后:这两家真乱。 【今日走心感谢】 感谢mbojue的地雷3颗!话说亲你是手抖还是被晋江抽的23333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地雷1颗!啾咪~ 第157章 御花园紧挨着干清宫。不远处,宴会的谈笑声隐约传来, 更显得此地花木幽深, 四野寂静。 亭子建在一个凸起的小山丘上, 四通八达,可将周围的景致看得一清二楚。这确实是个谈话的好地方,但凡有人走近,便能立刻察觉。 唐挽在石桌前坐了下来, 对陈同道:「陈公公请。」 没了旁人,陈同也不再客气。他掀袍落座, 将手中拂尘横放在石桌上。 于是四方亭内, 两人相对。一个一身朝服, 一个一身宦服。一个代表着内阁, 一个掌控着后宫。 「中秋佳节,能和唐大人这样的青年才俊共度, 可真是咱家的荣幸啊。」陈同笑道。 唐挽也笑了, 说道:「陈公公是光动嘴,不动手。」 「怎么讲?」陈同问。 唐挽道:「您动一动手中的硃笔,把那几分积压的摺子批了红。我便更感激您了。」 打从上个月开始,内阁票拟的奏疏总是被司礼监压着, 不给批红。要紧的已经压了七八封了, 耽搁了不少大事。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徐阶,都气得摔了茶碗。 陈同哈哈大笑, 道:「唐大人, 您也知道, 我不是沖您。」 唐挽垂眸,道:「陈公公想说什么,直言无妨。」 「我的意思是,内阁要是由唐阁老当家,那这摺子来一份,我便批一份。」陈同低着头,眼睛上翻看着唐挽,像是一匹伺机而动的野兽。 唐挽也不装煳涂,淡淡一笑,道:「陈公公高看我了。有徐阁老在,我哪敢做主呢。」 「那就让他不在了!」陈同忽然沉声道。 唐挽眉头微蹙,继而一笑,道:「陈公公有城府有手段。可惜唐挽是个羸弱的文人,信奉的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杀伐决断的事,我可做不来。」 陈同愣了愣,随即笑了,道:「明白。唐阁老是探花出身,那双手是弹琴写字的,不能弄脏了。您放心,脏事儿都是咱家来做,只要唐阁老一句承诺。」 「承诺什么?」唐挽问。 陈同道:「待事成,扶太子登基。司礼监我为首,内阁您为首。我们互相沟通照应,合作无间。」 唐挽单眉一挑:「扶太子登基……陈公公,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陈同心头一跳,心道这人可真是敏锐,不过一个大意就让她抓住了漏洞。不过都到了这个时候了,陈同也没什么可怕的,道:「刚才大人您也见着了。咱们那位主子,现在自己活着都困难,如何视朝?说起来,这也是贵妃娘娘的意思。」 唐挽心头一紧,已经明白了他话中隐藏的含义。陈同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将刘贵妃抬出来,无非是因为上回那事儿他有恩于唐挽。又或许,他已在心里认定,唐挽和刘贵妃之间肯定不那么干净。 「那皇后娘娘呢。」唐挽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却还是要问一句。 陈同冷冷一笑,道:「太子只有一位生母。咱们大庸,也只有一位皇太后。」 陈同不愧是在先帝身边伺候过的人,眼光毒到又八面玲珑。李皇后虽然曾施恩于他,刘贵妃却更加需要他。良禽择木而栖,他对旧主人也从来不会有丝毫眷恋。 月光澄澈,普照大地。唐挽伸出手,将掌中的月光握紧,心下一嘆。可惜了干净的月光,竟也不得不投身于这阴暗的宫廷。 「匡之,」元朗快步朝她走来,「你去哪儿了,四处都找不到你。」 不远处的广场上宴席正酣,唐挽却从心底感觉一阵寒冷。她伸出手,道:「我冷,你帮我暖暖。」 元朗背对着众人,将她的手包裹在掌中,再用袍袖覆盖。他的手干燥温暖。月光照在他玄黑的衣袍上,竟散发着淡淡的暖色。 「你怎么了?」他轻声问。 唐挽仰头望着他,沉声道:「元朗,要开始了。」 元朗神色一凛,眸中迸出暗芒。 宫里的宴席并不会持续得太晚。月上中天时,唐挽和凌霄已经坐上了回家的马车。凌霄今夜被李皇后拉着问东问西,又被训示了要恪守妇德,正是一肚子憋屈。她有心想逗弄唐挽两句,却见唐挽倚着车窗,若有所思的模样。 唐挽这个表情凌霄太过熟悉。她神色肃然,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唐挽后知后觉地看向她,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似乎在掂量着什么。 「怎么了?」凌霄又问。 唐挽道:「有件事需要你去做。如果做不好,咱们全家都要死。你敢做么?」 「如果不做,我们会死么?」凌霄问。 「不会,」唐挽说,「至少眼前不会。」 凌霄垂眸想了想,道:「那就做吧。担惊受怕地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第292页 唐挽又说道:「如果失败了,你就去找师兄他们。不要管我。」 凌霄抿唇:「你怎么就对我那么没信心呢?」 唐挽蹙眉:「那你试试?」 「试试。」凌霄嫣然一笑。 她们二人本是面对面坐着,各靠着一边车壁。唐挽起身,换到凌霄身边坐下,说道:「你这几天找机会进宫一趟,去见刘贵妃,给她带句话。你要防的人有三个,司礼监掌印太监陈同、李皇后,还有徐阁老……」 …… 十月,秋风渐起。皇帝的身子不耐风寒,病得愈发严重了。内阁三位阁臣再一次入住直庐,随时等候宣诏。 「皇上的圣体还未完全恢復。这一回是二次卒中,只怕……」太医院院正小心地对李皇后和徐阶说道,「恐怕是治疗的时间还要再延长些。这些日子不可走动,也不可受了风寒。切记。」 院正说完,便躬身退下了。李皇后泪眼朦胧地望着床上的君王,幽幽嘆了口气:「这可怎么是好。」 「皇后娘娘也要保重凤体啊,」徐阶道,「太子年幼,也要娘娘费心。」 「多谢阁老。」李皇后道。 徐阶跨步走出大殿,唐挽和元朗正在廊下等候。寒风吹过,唐挽将手中的大氅披在徐阶身上,问道:「老师,圣上如何了?」 徐阶眸光沉重,道:「我们只做好自己的本分。这段日子都把各自手里的政务抓紧些。」 「学生明白。」唐挽垂眸。 元朗说道:「这马上要秋闱,过了年又是春闱,又是三年一度的京察。如今我们都困在宫里,只怕无法督促有司衙门。」 徐阶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守在这里。从明天开始,元朗和匡之轮番进宫。国家大事可千万不能耽误。」 唐挽和元朗点头称是。 徐阶抬步走下那白石台阶,忽然觉得眼前一花,身子便栽倒下去。幸得唐挽手快,立刻将人搀扶住,唤道:「老师!」 徐阶面色蜡黄,连嘴唇都毫无血色。他毕竟已近八十高龄,昨夜陪侍一宿未眠,身体已然吃不消了。元朗上前搀着徐阶,道:「元翁,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 徐阶扶着额,感觉眩晕渐渐淡下,道:「无妨,不要惊动皇后和贵妃。」 「哟,徐阁老,」忽然传来的声音,竟不知陈同什么时候走到近前了,「您这是怎么了?」 他的话看似关切,眼睛里却带着笑意。他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披风,手中却不拿拂尘,身后还跟着一熘随侍的小太监。唐挽看着他,冷冷道:「陈公公好大的排场啊。」 陈同乐了,说道:「给主子办事,不过图个方便。徐阁老,要不我叫人送您回内阁去?」 徐阶挺直了身子,淡淡道:「不劳陈公公费心。」说罢,抬步便往前走。唐挽和元朗急忙跟上搀扶。 陈同的目光落在唐挽的身上,末了,挑唇一笑。 徐阶回到内阁仍觉不适。唐挽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又命人煮了些小米粥来,让徐阶吃下。 「老师还是回去休息吧。此处有我和元朗。」唐挽道。 徐阶摆了摆手:「这个时候我如何能走?只怕皇上……」 「还有太子啊。」唐挽低声道。 徐阶的目光锐利地扫向她,随即恢復如常,说道:「太子年幼。那个陈同还不知要作什么妖。我得盯着,」他说完,看向元朗,道,「今夜元朗出宫去吧,明日再来替匡之。」 唐挽安顿徐阶在暖阁中休息,便跟着元朗一起出来。两人出了内阁,沿着夹到缓步往宫门走去。经过的宫人太监见了他们,纷纷低头行礼。 「不然今夜还是你回去吧,我守在这里,」元朗蹙眉,「总觉得不踏实。」 唐挽一笑:「踏实住了。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剩下不过是时机。时机也不在我们手中。」 「不行,还是你出去。」元朗道。 「出去的那个,更不好做啊。」唐挽含笑道。 元朗忽然停下脚步,仰天长嘆一声,握住唐挽的手。此时正好两个太监经过,忙退到宫墙下,低头而立。 「元朗……」唐挽低声唤道。 元朗眸光沉沉:「我总觉得就在今晚了。若果真被我料定,你不要慌,一切都等我进宫再说。」 唐挽点点头:「放心吧。」 元朗的轿子终于远去。唐挽转身往回走,忽听一个声音道:「麻烦您通传一声,我是唐阁老的家奴,有急事求见。」 唐挽蹙眉,唤一声:「双瑞!」 双瑞豁然转身,见到唐挽又惊又喜,快步跑来:「公子!可算是见着您了!」 「怎么了?」唐挽蹙眉。 双瑞喘着气,说道:「昨天宫里来了轿子,把夫人接走了,一夜都没回来。公子,您在里头可见着人了?」 唐挽耳中轰然作响。 ※※※※※※※※※※※※※※※※※※※※ 完了完了,媳妇被人绑走了! 大家最近都好沉默啊~评论区跟十黛聊聊天呗~ 感谢mbojue的地雷1颗!爱你~ 第158章 今夜的直庐只剩了唐挽一人。寒风穿过空旷的屋舍,席捲激盪, 发出幽咽的声响。唐挽仰面躺在床上, 睁眼望着黑沉沉的屋顶, 脑子里轰隆作响。 她想不明白,凌霄究竟是被谁接到宫里来的? 第293页 如果是刘贵妃,也倒还好,无非是为了留个人质胁迫唐挽, 凌霄也没有性命之忧。可如果是皇后……那陈同的计划,恐怕已经败露了。 陈同若死, 刘贵妃也定然是保不住的。 却也不一定, 以如今陈同的实力, 皇后也轻易奈何不得他。 唐挽不敢睡, 她一直在等内/廷的消息。直到守夜宫人打过了三更,也没有任何动静。 唐挽迷迷煳煳地开始做梦, 分不清是真是假。她梦见了当初在裕王府的时候, 尚未登基的皇帝坐在窗前,嚮往地看着窗外的无边美景。他说:「先生,经世致用的学问我不懂。我以为人间乐趣,不过在这四时之景中。」 转眼间天地又变了。大殿阴森的角落里, 皇帝的脸混沌扭曲。他爬在地上, 向着唐挽伸出手:「先生,救我!」 唐挽勐然惊醒, 恰在此时, 门外传来脚步声。 「谁?」唐挽问。 「唐阁老, 」小太监立在窗外,「陈公公请您速去干清宫。」 天是暗沉的青色。月亮已经落下,太阳尚未升起,正是黎明最黑暗的时刻。唐挽跟在小太监身后快步穿过夹道,冷肃的风穿心而过,她尽力裹紧外袍。 干清宫的后殿已近在眼前,里面透着昏暗的烛光。唐挽抬手推开殿门,悠长又嘶哑的「吱呀」声响,让大殿里的人都悚然一惊。 唐挽跨步而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倒在地上的李皇后。 她的身上是常穿的那套明黄褙子,雪白的罗裙外翻,凌乱而惨烈。她背对着大门躺着,髮髻松乱,玉颈上还缠着陈同的腰带。 唐挽的心勐地一悬。她知道陈同会有所动作,却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大胆,竟然亲手勒死了皇后! 陈同低身将那腰带抽回来,系回自己腰间。床上,皇帝躺在那儿。重重锦帐遮挡,只能看见盖着罗被的下半身,一动不动的。床脚处,凌霄搀扶着刘贵妃立在一侧,她看见唐挽,乌沉沉的眸子闪过一道光。 刘贵妃的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眸光却透着狠厉。 不难想像在刚刚过去的夜里,这间大殿内发生了怎样惨烈的事实。一夕之间,大庸朝帝后双双殒命。一个司礼监的太监,竟然反手就换了天。 可笑的是,深宫里这些阴谋龌龊,却要内阁来粉饰太平。 「陈公公,这是怎么回事?」唐挽垂眸问道。 陈同将腰带系好,说道:「陛下夤夜归天,李皇后殉情而死。请唐阁老草拟遗诏,扶太子登基。」 …… 徐阶得到消息的时候,朝阳已经在皇宫的屋嵴上露了头。前来通报的小太监态度恭顺:「陛下急诏徐阁老入内觐见。」 陛下醒过来了?徐阶心头一喜,吩咐道:「去直庐唤唐阁老与我同去。」 小太监低身道:「陛下单独召见徐阁老,特意嘱咐了不可有旁人,」小太监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徐阶不疑有他。起身将朝服穿戴完毕,跟着小太监往内宫去。一路走来,却觉出些不寻常来。 今日上值的太监似乎特别多,往常走半天才能遇见两个,今天走不了几步就能看见一群。他们四五个人成群结队,神色匆匆,不知要去做什么。徐阶从没有见过这么多太监。在他的眼里,这些太监就像宫城里的耗子,隐身于各个宫室的阴沟中。 那是什么原因,能让阴沟里的耗子尽数而出?身后的宫门缓缓关闭,延绵的吱呀声响,打断了徐阶的思索。此处已到了安上门了。徐阶勐然回过神来,好像这一路每经过一道门,都会在他身后关上。 徐阶心头一凛,脚步便慢了下来。强风过境,草木蛰伏;地震将至,百兽离散。他在朝中几经风雨,眼前的种种徵兆都指向一个结果。徐阶定了定心神,到了这个时候,想要转身回去已经不可能了。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他也得硬着头皮迎上去。 太阳升起来了,万道金光,照得徐阶的眼睛花了花。他站在干清宫台阶下,仰头望着那通天的石阶,微微嘆了口气。太高了,他就要爬不动了。 徐阶突然想到了尚在直庐中的唐挽。他有些后悔,昨夜应该让唐挽出宫去。那个孩子最机灵,当能想到策应的办法。 然而没过多久,徐阶就在干清宫的正殿里看到了唐挽。 此时她正坐在桌案之后,手持毛笔刷刷点点。阳光透过大门打开的缝隙照在她身上,唐挽抬起头,眯了眯眼睛,唤道:「老师。」 徐阶有些惊讶:「匡之,你……」 「徐阁老请进吧。」竟是刘贵妃的声音。 徐阶走入殿中,那一道光亮便随着殿门的关闭缓缓消失了。大殿内燃着未烬的烛火,暗红的蜡油顺着烛台滴落,凝聚成一个小山丘。刘贵妃高高坐在上首。今日的她,面容苍白,少了几分柔和谦逊,多了几分凛然气势。 「老臣,拜见贵妃娘娘。」 徐阶抬起头,就见陈同立在刘贵妃身侧,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此时情势如何,已经再清楚不过了。陈同已彻底倒向了刘贵妃,而刘贵妃又是太子的生母。这后/庭,恐怕已是刘贵妃的天下了。 此时唐挽站起身,走到徐阶身边,低身对刘贵妃说道:「娘娘,臣已经写好,请您过目。」 「先请徐阁老过目。」刘贵妃道。 第294页 徐阶眸光一闪,不动声色地看向唐挽。唐挽转身,将草拟的遗诏递给徐阶,躬身道:「老师。」 徐阶垂目看去,看到那一句「奉显庆皇帝遗诏曰」,瞬时耳边如惊雷炸响:「陛下他……」 「老师小心!」徐阶站得还算稳当,唐挽却假意伸手搀扶,趁机走近一步,在徐阶耳边说道,「帝后都已亡故,陈同胁迫了贵妃和太子。老师,大局为重。」 徐阶眸光一凛,转瞬又神色如常。他扶了唐挽的手,对贵妃说道:「娘娘,臣这几日身体不适,可否坐下回话?」 刘贵妃自然点头:「给徐阁老看座。」 此时大殿内没有别人伺候。陈同只能亲自搬了软凳,放在徐阶身后,冷冷笑道:「徐阁老,请吧。」 陈同权势再大,也不过是个宦官。徐阶再处于劣势,也仍是内阁首辅。 徐阶泰然入座,细细读着手中的遗诏。显庆帝在位不过六年,没什么大政绩,也没什么大过错。朝廷格局大多还是沿沿用的先帝一朝,故而也没有什么弊政要靠着遗诏来重整。太子登基,一切照旧。徐阶仍旧统领内阁,司礼监仍在陈同手中。 这已是能争取到的最好局面。 徐阶抬眸,看了看上座的贵妃,又看了看一旁的陈同,浑浊的双眸中含了一丝笑意。原也不是什么不可挽回的大场面。换个皇帝罢了,他还有的是办法。 「这遗诏,内阁准了。」徐阶道。 …… 显庆六年十月初十,帝后归天,举国大丧。 北风吹了几日,今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都要早,素白的颜色席捲了整个京城。寒风凛冽中,年仅八岁的太子登基,成为大庸朝史以来最年轻的皇帝,改年号为建成。 建成元年,一月初一,百官大朝。 宫城城楼上,两个身影并肩而立,望着脚下四方广场内鱼贯而入的官员。唐挽裹着一件银灰色的兔皮大氅,毛绒绒的领子一直盖到鼻子底下,只露出一双点水双眸。陈同仍穿着那身大红猩猩披风,垂眸远眺,道:「徐阶不会是不敢来了吧?」 唐挽道:「老师近日身体不适,昨天夜里还叫了太医的。」 陈同嗤笑一声,说道:「唐阁老啊,咱家在先帝身边伺候得久了,和徐阁老也算是老交情。徐阁老别的本事不好说,不过该病的时候病,该好的时候好,这个功夫还是让人钦佩的。」 唐挽听出了他话中的揶揄,淡淡一笑,道:「徐阁老是否到场,并不影响陈公公的计划。」 陈同也是笑了,说道:「就是可惜,看不见那老狐狸的脸色。」早在至和年间,他就曾尝试向徐阶示好。可徐阶却视他如敝履。陈同清楚,那些文臣从来都看不上宦官,甚至在背后叫他们「阉货」。陈同冷笑,今日就是他对徐阶最好的回敬。 被自己的学生拉下马,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陈同侧目看向唐挽,道:「百官那边,唐阁老可要安排好了。咱们都到了这一步,不能功亏一篑啊。」 唐挽挑唇:「我夫人都被你扣在手里,还不放心么?」 自那一夜惊变之后,卢凌霄至今仍被软禁在刘贵妃的寝殿中。陈同早就听说唐挽对她的夫人深情似海。扣住了卢氏,就是扣住了唐挽的软肋。 陈同笑道:「唐大人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么,贵妃娘娘不过是请夫人做客而已。待事成,内阁尽归唐阁老掌控,夫人也自会替您送到家中。」 唐挽仰头看了看天。白茫茫的飞雪倾泻而下,覆盖着皇宫的每一个角落。一片肥厚的雪花飘飘摇摇,落在她的羽睫之上。唐挽眨了眨眼睛,便觉一阵凉意。 唐挽双手拢袖:「走了,上朝。」 ※※※※※※※※※※※※※※※※※※※※ 看到大家的评论啦!开心!五一假期就要到了,打了鸡血的十黛考虑要不要再来今天日万呢? 昨天在微博上做了个小调查……ummm,小阁老党们,请期待下一本《我夫君是文坛泰斗》,你家小阁老还会再出现的! 【今日走心感谢】 感谢mbojue的地雷3颗!营养液10瓶!留言看到,十分感动,一定会认真写完哒~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1颗! 感谢糖酥的地雷1颗! 感谢yanzi的营养液1瓶! 第159章 九天阊阖开宫阙。朝阳升起,百官朝觐。 文官的队列整肃而延绵, 前头是正四品以上的绯色官服, 后头是五品的湖绿色官服。内阁三人的位置在最前, 唐挽与元朗一排,他们的身前是首辅徐阶的位置。如今却是空的。 「唐阁老,这首辅大人久病不朝,内阁的担子也很重吧, 」身后新上任的户部尚书堆着笑,问道, 「可有再添人的打算?」 唐挽淡淡看了他一眼, 道:「郑大人也想高升一步?」 「下官资歷不到, 岂敢妄想。」郑大人讪讪笑了, 眼神却在唐挽和元朗之间来回流转。先皇驾崩后,徐阶也大病一场, 内阁大事都掌握在这两位年轻的阁老手中。人人都知道谢阁老高傲冷肃, 不好相处。唐阁老渊深持重,待人和善,更得首辅倚重。如今内阁人员紧缺,想抓住机会, 还是得多和唐阁老攀攀交情。 郑大人还待再说话, 抬眼碰上元朗冷肃的神情,讪讪地住了嘴。 晨钟敲响, 干清宫大门开启。陈同手执拂尘, 跨步而出, 高声道:「元日大礼,百官觐见!」 第295页 元日的这一场早朝极其隆重。这一天通常不议政事,皇帝要颁布新一年的政令,同时接受百官的祝福。作为回礼,皇帝会将吉祥话亲笔写在红纸上,赐给大臣们。 典乐奏响。群臣随着舒缓而庄重的鼓乐声,缓步走入大殿。今日这场朝会对许多低阶官员来说,是难得的得见天颜的机会。 小皇帝高坐上首,在宽大的龙椅映照之下,他的身量显得更小了。龙椅之后设珠帘屏障,琳琅障目之后,隐约可见一个女子的身影,便是刘太后了。唐挽敏锐地感知到珠帘后的目光正向自己投来,便微微抬了眸,亦往珠帘后看去。 刘太后青葱般的十指收紧,绞着手中的罗帕。 群臣朝拜完毕,皇帝赐字开始。徐阶不在,便由唐挽和元朗带领。元朗比唐挽早一步入内阁,资歷更高,故而他排在第一个。唐挽在元朗之后,第二个走上御驾前。 小皇帝已经有日子没见着唐挽了,心里惦记得很。见唐挽朝自己走来,笑得弯了眼,小声唤道:「太傅,我可想你了。」 唐挽也沖他笑了笑,敛袍行礼。 「东阁大学士兼翰林院学士、太子太傅唐挽觐见。」陈同高声道。 「平身,」皇帝的声音虽然奶声奶气,却颇有几分威仪,「爱卿,近前来。」 唐挽起身,往前走了几步。除了御座旁的陈同和珠帘后的刘太后之外,再也无人能听到他们说话。小皇帝的眼睛亮了亮,将桌案上的红纸摊开,说道:「老师您看,我写的好不好?」 皇帝虽然初学,可字写得很有规矩,仔细看来还颇有几分元朗洒脱飘逸的味道。唐挽一笑,低声道:「自然是好。」 「我给您留了一幅最好的!」小皇帝从袖口抽出那张特意藏起来的红纸,递给唐挽,道,「可别让谢太师知道了,我给他的那个没有给您的好。」 唐挽失笑,点了点头:「陛下放心吧。」 珠帘后,刘太后也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不禁弯了唇角。 唐挽后退两步,行礼:「臣谢陛下赏赐。」 四品以上官员,由皇帝亲自赐字。四品以下只能在殿外等候,由司礼监将皇帝的墨宝逐一发放。大典已至尾声,陈同忍不住看向唐挽。唐挽接触到他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 是时候了。今日便要在百官面前,将徐阶拉下马来。 仿佛得了唐挽的信号,大殿内忽有一人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预料中的声音终于出现。陈同眼角上挑,满是得意之色。 说话的是督察院的刘御史,他的品级刚刚够列席末座。他跨步而出,向着御座参拜,道:「陛下,臣要参奏一人!」 小皇帝有些疑惑,他并没有经歷过这样的场合,于是转头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刘太后自然是不会说话。小皇帝又想了想,看向唐挽,突然就想起来自己该说什么了。 「爱卿所奏何人?」皇帝问。 「臣所奏的是……」 言官话未说完,忽听殿外一声高喝:「首辅大人到!」 众官员皆是一惊。徐阁老不是卧病在床么?怎么也来了? 陈同脸上的惊诧一闪而过,继而唇边浮起一丝微笑。心道,来得好。 徐阶一身绯色朝服,手捏袍角,缓缓走来。他已近八十的高龄,苍颜白髮,自成一番气势。他的步子缓慢而沉稳,在百官的注视下,一步一步穿过正殿,来到御座之下。 「内阁首辅大臣徐阶,拜见皇上。」徐阶颤颤下拜。 「徐阁老不必多礼,」皇帝学着当年先皇的样子,说道,「给徐阁老赐座。」 小太监搬来软凳,放在大殿正中,恭请徐阶入座。 「徐首辅的身体可好些了?」皇帝问道。 徐阶左手虚虚握拳,低头咳了两声,道:「劳陛下挂碍,好多了。」 「今日天寒,首辅要多穿些才是呀。」皇帝道。 满朝大臣听着皇帝和首辅的对话,心中暗想,别看徐阁老久病不朝,皇帝的关心却丝毫未减。这朝廷,还是在徐阁老手中的。 「皇上,刘御史的话还没说完呢。」陈同提醒道。 皇帝也想起来了,看向那跪地的言官,问道:「你方才说,你要参谁?」 徐阶微微转过头,暗藏机锋的眼角扫过,刘御史对上那双眼睛,倏然白了脸色。 陈同看向唐挽。唐挽却垂眸不语,眼观鼻、鼻观心,在大殿上入了定。陈同心里嗤笑一声,真是个怂人。徐阶来了又怎么样?该参他还照样参他!陈同的身后是太后和皇帝。徐阶的仕途,便到今日为止了! 陈同再也等不了了,对刘御史高声说道:「皇上问你话呢!」 刘御史低着头,说道:「臣所参奏之人,位高权重。臣恐说出来,会遭杀身之祸!」 「笑话,哪一个敢在殿上杀人?」陈同竟是毫不避讳,缓步走到了皇帝的面前。他看向徐阶,问道,「徐阁老,您说呢?」 徐阶淡淡一笑,道:「风闻言事,言官之职。大庸不杀言官。」 陈同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对刘御史说道:「听见了?快快说出来,徐阁老给你做主。」 「是,」刘御史仿佛下定了决心,抬起头,高声道:「臣所参奏之人,以权谋私、排除异己、擅权专政、祸乱朝纲。」 这四个罪名摆出来,满朝文武都要倒吸一口凉气。这已经不是普通的风闻言事了。这些罪名加诸在身,只怕是身死名灭亦不足惜。 第296页 「此人胁迫太后和皇上,更是谋害先皇和先皇后的兇手!」刘御史站起身,抬手指向御阶之上,高声道,「臣所参奏之人,便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陈同!」 变故来得太突然,殿内可以听见官员们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陈同初时还没反应过来,愣愣站了一会儿,才明白这言官说了什么。前面几条罪名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偏偏后面这两条,本该随着先帝永远被埋葬的秘密,怎么会有人知道?陈同浑身僵直,面色煞白,转头看向唐挽。唐挽仍旧垂着眼睛,神色淡淡,仿佛方外诸事,都与己无关。 徐阶唇边扬起机锋,对陈同道:「陈公公,参你啊。」 「你……满口胡言!」陈同怒喝。 「我是不是胡言,你心里最清楚!」刘御史毫不示弱,「先帝英灵尚未安息,你竟胁迫太后和皇上,窃夺硃笔,祸乱朝政。致使内阁政令不通,百官惶惶度日。回想前朝覆灭犹在眼前,陈同,大庸便要毁在你的手里!」 刘御史不愧是靠参人吃饭的言官,几句话便将陈同推到了整个朝廷的对面,还不忘将太后和皇帝拉过来。 他骂完了陈同,又转向满朝大臣,瞬间泪流满面:「诸公!玄武门前流过的血你们都忘了吗!就是这个太监弄权干政,杖杀文臣,至皇帝英明于不顾,将朝廷的体面践踏于足底!如今先皇尸骨未寒,皇上年幼,我们怎么能容忍这条疯狗咆哮于御前?诸公,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啊!」 这一番话直戳进在场众官员的心窝里。这些年来的屈辱和恐惧,都在这一刻席捲而来。陈同的身上瞬间被施加了许多道目光,愤怒的,仇视的。他顿觉一阵寒气直冲天灵,高声喝道:「来人!」 殿外立时跑进来四个健壮的黄门。 「将这妖言惑众之徒拉出去!」陈同厉声道。 那四个太监立时上前拉扯刘御史。刘御史的衣袍也歪了,官帽都掉落在地。两旁的官员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僚受如此折辱?有人高声喝道:「陈同,你要干什么!这是干清宫,你眼里还有皇上和太后吗!」 百官都在殿上,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陈同也不敢造次,于是向着御座急急说道:「陛下,太后,此人口出狂言,应当立即杖杀!」 此话一出,满朝譁然。一个宦官,竟然在朝堂上公然叫嚣要杖杀大臣?几年来后宫与前朝之间那根越绷越紧的弦终于被扯断。圣人训诫、前朝典故,不在此时搬出来,还等何时?大殿上已然乱了,言官御史,都有话说。不知是谁说了那一句:「岂能容阉人误国!」 听着耳边纷乱嘈杂,陈同反而冷静了下来。这样的场面,他早在至和一朝就见多了。陈同心里冷笑,吵吧,骂吧。他伺候了三代皇帝,深知帝王心思。君主可以容许一个弄权的宦官,却决不能容忍大臣们公然反抗皇权。如今的刘太后,可比先帝要更懂其中的道理。陈同毫无畏惧。只要皇帝依赖他,太后宠信他,他就无所畏惧。 陈同的双眼闪着寒光,冷冷地望着满殿大臣。凡是今天说话的人,他要一个一个都记下来,以后再好好清算! 忽然一声高喝,百官禁言,满殿寂寂。徐阶站起身来,缓缓走向御座:「皇上,太后。老臣斗胆问一句,您可真是被这阉货胁迫了?」 小皇帝垂着两足坐在御座上,尚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忽而珠帘一挑,竟是刘太后走了出来。 太后一出,众臣跪拜。 陈同唇边含笑,低身退到一旁。局面自有太后来收拾,他只管看戏就好。 杀李后,刘氏也有份。离了自己,她如何制衡朝臣?陈同丝毫都不担心。这后宫不过孀妻弱子,都只能仰仗着他。 刘太后的目光扫视群臣,最终落在御座上的皇帝身上,向着他伸出了手。小皇帝便走下座来,牵着母亲的手,立在珠帘前。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扬声道:「李皇后的确是被陈同所杀!陈同胁迫我母子已久。请诸公厉清君侧,匡扶社稷!」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就连陈同都说不出话来。他瞪大了眼睛看向太后。怎么可能?这女人怎么可能背弃自己? 所有人都在震惊之中。徐阶没有说话,唐挽也没有说话。元朗看准了时机,转过身,对候在大殿外的拱卫司侍卫高声道:「还不将陈同拿下!」 侍卫们的反应极快,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将便将陈同缚了膀子压在殿前。陈同手中的拂尘掉落,顺着御阶骨碌碌滚下来。他高声唤着「太后」,元朗却不容他在说什么,沉声道:「押入诏狱待审!」 还不及众人反应,拱卫司的侍卫已经熟练地摘了陈同的下巴,将人拖出了大殿。众人耳边只剩下陈同含混的唿叫声。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一片静默中,唐挽终于抬眸,冲着小皇帝招了招手。 皇帝抬头看向太后。太后便放开了他的手。小皇帝便快步走下御阶,朝唐挽走来。 唐挽低身,在皇帝耳边说了什么。小皇帝点点头,转身又回到了御座上。 他看着满殿的大臣,清了清嗓子,道:「众臣听旨。」 百官尚未反应过来,倒是徐阶带着唐挽和元朗掀袍下拜:「臣听旨。」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急忙低头:「臣听旨。」 小皇帝把刚才唐挽教给他的话又在心里过了一遍,方才奶声奶气地说道:「即日起,废除司礼监代圣批红之权力,硃笔仍归圣案。内外诸事,交内阁裁决;后宫内侍,不得干政。钦此。」 第297页 殿内传来哭声。开始只有一个人,后来满殿都在哭泣。官员们初时还压抑着,后来哭得人多了,也就都放了开来。众人跪伏在地,三唿万岁后,又忍不住念起了诸公。陈同倒了,司礼监的权力没了,大臣们的嵴樑终于又挺起来了。 「老师。」唐挽向着徐阶伸出手,搀扶着他站起身。徐阶浑浊的双眼亦有泪水。唐挽见此,微微一怔。 徐阶拍了拍唐挽的手,慨然道:「匡之,这一回,你做得好。」 第160章 御花园内寒梅盛开。万种风情, 不若殷红一点。唐挽便在这一树寒梅下站立, 簌簌飞雪落在她肩上,积起一层薄霜。远远听到有脚步声靠近, 唐挽转身回首, 双眸仿佛黛墨点就,倒让这红梅白雪都失了精神。 刘太后望着那人,神思一晃,忽然想起了无意间听到的宫女们的谈笑。 宫娥不识中书令, 问是谁家美少年。 忽听身旁的卢凌霄唤了一声:「夫君!」 唐挽一笑,向着凌霄伸出手, 凌霄便快步向她走去。两人在冰雪红梅之下执手相望, 夫妻情深,令人艷羡。 刘太后看着两人眉目之间的光华流转, 眸中的失落一闪而过。 「太后。」唐挽低身行礼。 太后敛尽眸中神色, 缓步走来,道:「唐大人,尊夫人我可是毫髮无伤地还给你了。」 唐挽一笑,道:「这一回多谢太后。」 去年中秋夜宴之后,唐挽一面假意与陈同联合,一面让卢凌霄策动当时的刘贵妃, 来一场黄雀在后。她原以为要下很多功夫才能说服贵妃放弃陈同这颗棋子, 没想到贵妃居然很容易就答应了。 「是本宫该谢谢唐阁老, 」太后淡淡含笑, 「自古宦官当政, 都是亡国之兆。有唐阁老这样的能臣扶保皇帝,本宫放心。」 唐挽心下感慨:「皇帝能有您这样深明大义的母亲,日后定会成为一代明君。」 刘太后的目光落在唐挽和凌霄牵着的手上,淡淡垂眸,道:「皇帝很想念太傅。太傅何时再进宫来?」 唐挽躬身道:「陛下的早课是该恢復了。待内阁稳定,臣便入住直庐,抓紧陛下的学业。」 唐挽夫妇拜别的太后,出宫登上了回府的马车。凌霄已有几个月未曾见到莞儿,心中挂念的很。她当初离家时,特意吩咐双瑞将莞儿抱去了云间观,请璇玑道长代为抚养。今日归家,唐挽先一步让双瑞将孩子接了回来。 母女相见,哭得泪眼汪汪。唐挽在一边看着直嘆气。每次但凡出点什么事,凌霄都会把孩子往云间观送。或许在她心里,那个道观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果真自己还是庇护不了她么? 转念又一想,凌霄自小在那道观中长大,又得了璇玑道长亲自抚养,云间观对她来说也算得上是娘家了。夫家有难,把孩子往娘家送,倒也合情合理。 她跟着自己,也的确是经歷了许多兇险。 皇帝归天的那一夜,干清宫的寝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人谁都没有提。唐挽不问,凌霄也不说。吃过晚饭后,两人仍是像往常一样在室内闲坐。唐挽手握着一卷书册,歪在窗边的罗汉床下闲闲翻着。凌霄则找出了之前做了一半的针线活,就着灯火缝补起来。 唐挽忽然有点不满足这样的沉默,将手中书卷一丢,问道:「你在宫里住了这么久,就没什么事儿要跟我说说吗?」 凌霄眼皮都没抬,道:「我不在家这么久,你有没有什么事要给我说说的?」 唐挽愣了愣,道:「我能有什么事。」 凌霄睨了她一眼,淡淡一笑,道:「你要么就现在主动说。要是让我抓着了,可没你的好日子过。」 「我真没什么事啊。」唐挽觉得无趣,仰面躺倒在罗汉床上。窗外正黄昏,橙红色的金乌渐渐坠落在院墙之下,漫天红霞如血,又像是那一年卢津渡口的瑟瑟江面。唐挽心头忽然生出许多感慨,一转眼,竟然已经十八年了。 当初参加科举时的雄心壮志,如今还剩了多少?她在心中细细清点,发现大半都未能完成。所有的计划都卡在了一个节点上。唐挽想,只要「那件事」能够顺利,往后便再不会这么难了吧。 凌霄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一句话。抬眼一看,就见她正望着窗外出神。凌霄凝眸看着手中的针线,细细密密的针脚箍匝着她的心事。她看着自己的纤纤玉指,好一双巧妇手,好一颗慈母心。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初那份凌厉狠辣,分毫未减。 陈同怎么会那么轻易就相信了唐挽?无非是凌霄用这双手奉上了投名状。那些唐挽想不到也做不出的事,凌霄替她做了。 李皇后的确是死在陈同的腰带下。可缢死她的人,是凌霄。 凌霄不是没有杀过人,可杀死李皇后的感觉,与当初毒死李义时一点都不一样。凌霄恨李义,恨他始乱终弃、负心薄倖,恨不能让他死得更惨些。可李皇后是无辜的。凌霄尤记得中秋夜宴后,她将自己唤入寝宫中,挽着自己的手,劝导着相夫教子的道理。 多贤惠的一个女人啊。 李皇后不是个恶人,她只是个没有丈夫依靠,也没有儿子依仗的可怜人。凌霄亦不想做恶人,可她有丈夫也有儿子。那样的境况下,她必须豁出一切,为唐挽争取贵妃和陈同的信任。与家族的利益比起来,善恶、道德,都太过虚无缥缈了。 第298页 凌霄一向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捨得下,也做得出。 她只是不明白,唐挽为什么要放弃这样好的机会。 「为什么要舍陈同而取徐阶呢?」凌霄柔声问道,「收拾陈同容易,扳倒徐阶却难。我以为你会先将最强的对手除去。现在陈同倒了,徐阶一家独大,更难对付啊。」 唐挽侧过头来看她,淡淡一笑,道:「夫人说的有理。」 「你也想到了,但偏不这么做,」凌霄将绣线收回筐里,问道,「为什么?」 唐挽道:「许是因为书读多了,有些迂腐吧。」 她转头望向窗外,漫天云霞胀目:「徐阶再不可饶恕,也为朝廷奉献了一生。堂堂内阁首辅,怎么也不该死在一个宦官手里。」 凌霄的手顿了顿,心头的落寞迅速袭来。她忽而一笑,说道:「还记得当年在苏州城外,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唐挽一怔,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提起这个:「说了什么?」 「你说,我永远走不了你的路,」凌霄苦笑,「到了今日我才发觉,你说的是对的。」 唐挽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动,微微蹙眉:「凌霄,你怎么了?」 「没什么,」凌霄道,「我想回道观里住上一阵子,你可应允?」 唐挽牙齿磕着舌尖,看了她一会儿,微笑道:「你喜欢便去吧。」 …… 徐阶这辈子最厌恶的地方,莫过于诏狱了。 四下里又黑又冷。北风唿唿地刮着,也吹不散一室腥臭腐烂的味道。偶有雪花顺着头顶的小窗飘落,落在狱中人散乱的髮髻上。陈同一向爱干净,衣帽鞋袜总是纤尘不染,如今落到这个地步,满身污渍,面带灰尘。命都快没了,脸面也终于顾不得了。 徐阶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陈同的时候。当时不过匆匆一面,没想到竟促成了往后几十年的纠葛。 好在如今这一段孽缘,终于走到头了。 陈同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小窗的光从他背后射入,他的脸便隐藏在一片阴影里,不便表情。 「徐阁老可真是个念旧的人,」他的声音阴恻恻的,带着笑意,「这个时候了,也就您还惦记着咱家。」 徐阶淡淡道:「陈公公受委屈了。」 「本就是阴沟里捡回来的一条命,没什么可叫屈的。」陈同说道,「我还以为徐阁老不会来了。怎么,是有话要我带给卢焯他们?」 徐阶眸光微凝,道:「你怎么敢提起他们的名字。」 陈同忽然笑起来,声音尖锐,如同生锈的铁器:「我有什么不敢?我和他们非亲非故,阴曹地府见了面,我坦荡着呢!倒是您徐阁老,踩着同僚的尸骨往上爬,首辅之位坐得还舒心么?」 徐阶的眸光暗了一暗。当年事,孰是孰非,他犯不着同这个太监解释。他今天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唐挽和太后之间,是否真有私情?」 陈同愣了一瞬,忽然笑了。笑声初时还浅,后来竟哈哈大笑了起来:「徐阶啊,你累不累啊。害死了老师,熬死了同僚,现在又要防你的学生?你都快八十了,还能有几年活头?真不打算颐养天年了?」 徐阶眸光深沉:「你还有个侄子在兵部当差吧。抗倭正缺人,好不好把他调去?」 陈同倏然收了笑意,起身扑在栏杆上,嘶哑着声音道:「徐阶,你敢!」 到了这一步,徐阶有什么不敢? 陈同眸中的猩红退去,忽而冷笑,道:「我的话,你信么?」 「你只管说。」徐阶冷冷道。 陈同低眉一笑,说道:「这后/宫女子的心思,比海还深。即便真的有,她已是当朝太后,你又能如何?」 徐阶浑浊的眸子闪了闪。若真有私情,唐挽便是留不得了。 陈同眸中闪过一簇光亮,他的脸贴在栏杆上,嘶哑着声音说道:「唐挽和太后,我不知道。就算有也没让我抓着过。不过么,徐阶啊,唐挽的那个夫人卢氏,你难道不觉得眼熟么?」 徐阶蹙眉:「卢氏?」 陈同忽然抬起手,在自己的左眼角下点了点,阴恻恻地一笑:「卢焯的那个女儿,忘了?」 徐阶浑身一震。唐挽回京之后,徐阶曾经见过卢氏几次,对她左眼角下的那颗胭脂痣的确有印象。后来才知道她就是当初白圭从苏州带回来的那个姑娘。苏州的听风观……京郊的云间观……徐阶蹙眉。 陈同一笑:「卢焯的忌日就快到了。你且等等看。」 入夜下开始下雪,到天亮时仍旧纷纷扬扬的,终于在太阳升起后停了下来。屋檐上的积雪压了老厚,双瑞怕出危险,天刚蒙蒙亮,就安排了院工上房除雪。唐挽今日起得早,顶着寒气穿上衣服,跑到炭房里拢炭。凌霄听见动静,也要起身,却被唐挽按了回去:「你先在被窝里暖着,等我把火烧起来再起。」 凌霄躺在床上,侧身手撑着头看唐挽。就见她把那大铜炉里的碳灰扫出来,用铲子添了新烧红的炭进去,再费力地把那铜炉的盖子盖好。唐挽忙得满头大汗,不忘回头沖卢凌霄笑笑:「你再躺会,马上就好了。」 她们的卧房从不许下人进入。平时这些事,都是卢凌霄亲自做的,唐挽公务繁忙,很少插手。不过昨天凌霄神态里的失落太过明显,唐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也想尽量讨她的开心。 第299页 卢凌霄忽然觉得,自己的丈夫除了不是个男人之外,哪儿都好。 不是男人这一点,尤其好。 凌霄忽然就不难过了。唐挽有她的原则和气节,自然也有她的办法。凌霄作为她的夫人,除了相濡以沫之外,更应该相信她。 唐挽弄好了炭,转过头来看凌霄,之间她笑眼盈盈地望着自己。昨日笼罩在眉间的怨怼之气,已经荡然无存了。唐挽心里高兴,走到床边坐下来,道:「今天的学太大了,你带着莞儿上山不安全。等过两天雪化了,我送你们。」 凌霄点点头:「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去散散心。」 唐挽一听这话,便觉得还有余地:「那咱们可以去市集啊。过年还没来得及给你打新首饰,咱们去宝福楼看看,挑你喜欢的样子打一套。」 凌霄看她眨着一双小鹿眼想要讨好自己的样子,忽然有些心疼。她握住唐挽冰凉的手,带进被子里暖着,说道:「这一年你也辛苦了。」 唐挽看出来她是真不难受了,咧嘴一笑,道:「起来吧。我让双瑞准备早饭,咱们吃了就去。」 然而她们的早饭刚上桌,双瑞便进来通报:「公子,谢大人来了。让人去偏厅等吗?」 唐挽道:「他还没吃早饭吧。你直接带他去莞儿房里,再送份早点过去。」 「哎。」双瑞应了。 等双瑞都走了,凌霄才翻了个白眼,道:「这个时候来,堵人被窝呢?」 唐挽笑着看了她一眼,道:「今天是初二,该是来看莞儿的。我们吃完了就出门,不耽误的。」 元朗的确是来看莞儿的。他给小姑娘准备了一条火狐狸毛的斗篷,穿上又暖和又鲜亮,别提多好看了。粉粉白白的小姑娘环着元朗的脖子,糯着声音叫「爹爹」。唐挽看见这一幕,心都要化了。 元朗的眼底也尽是温柔的神色。他将莞儿抱在怀里,低声同她说话。元朗抬眸,看见唐挽走近,眼底的温柔又有了变化,好像点燃了一簇火苗。 凌霄嗤笑一声,扬声道:「哟,便宜爹来了。」 元朗眸光转淡,微微一笑:「我和匡之是同年,夫人不要这么客气。」 凌霄一怔,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抄了便宜。双刀眉一扬,刚要张嘴,却听身边双瑞道:「夫人,谢公子给您带了礼物呢,是上好的雪狐皮,您看看。」 双瑞说着,便将那用布包好的包袱展开一个角,露出里面的雪狐皮来。唐挽探头看了看,道:「一根杂毛也没有。这品相,元朗你可破费了啊。」 元朗抱着莞儿走来,含笑道:「卢夫人为小女花费了许多心血,在下心中感激,聊表谢意罢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凌霄睨了他一眼,终究也没说别的。 莞儿笑了,唇角两个梨涡,甜得人发慌。她穿着新做的粉色小袄,朝凌霄张开手,糯糯唤了声:「娘。」 凌霄眉梢的冰雪迅速消融,将莞儿抱在怀中,道:「走,换上你爹给你买的新衣服。」 唐挽看着凌霄的背影走远,唇边仍难掩笑意,替凌霄向元朗补上一句:「谢谢你的礼物。」 「别忙着谢。」元朗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支木盒,递给唐挽,道,「这是你的。」 盒子是红木的,上面刷着亮漆,还镶嵌着一朵白瓷梅花。唐挽将盒子打开,只见宝蓝色的衬布上躺着一支白玉簪。 簪子通体是用上好的和田玉打造,晶莹剔透,只在尾部有一点胭脂红,被雕琢成了梅花的形状,可谓巧夺天工。唐挽小心地抚摸着,嘆道:「真好看啊……就是太容易碎了。我可捨不得戴。」 「不是让你戴的,」元朗低眉笑了,倾身在她耳边,道:「这是女款。」 唐挽一惊,转头去看双瑞,双瑞却早已经退到远处廊子下了。 唐挽垂眸:「为什么送我这个,又用不上。」 元朗道:「就是觉得好看,想买来给你。」 唐挽觉得心底暖暖的,抿唇而笑,道:「那我就收起来了。」 「嗯,你收好,」元朗压低声音,「可别让卢氏给抢去了。」 不一会儿,凌霄便带着莞儿回来了。火红的狐狸皮趁着小姑娘粉雕玉琢的脸,让人心生怜爱。凌霄看着莞儿,眼中满满都是宠爱,忽然嘆了口气,道:「也不知唐翊怎么样了。那孩子,都不知道写封信回来。」 唐挽安慰地揽了揽她的肩头,道:「明日我给师兄写封信,问问情况。你不必担心。」 元朗轻咳了一声,道:「听说你们要去市集?我正好今日无事,陪你们逛逛吧。」 凌霄一愣,白眼差点飞到天上。 街面上的积雪尚未清扫干净,安全起见,三人各自乘了轿子。大年初二,街市上却已经热闹了起来,临街的店铺都开了门,人头攒动,轿子走起来都困难。 「哪儿来这么多人,都不过年吗?」唐挽蹙眉。 双瑞在轿子外含笑答道:「新帝登基,商税全面,都趁着这一年做生意呢。」 唐挽挑眉,这免税的事儿还是她票拟上去的,竟然忘了。观眼前盛景,真算是有一番新气象。 三人先在市集上随便逛了逛,买了些日用之物。凌霄碍着元朗在,不好去买女人家的东西,便让唐挽和元朗去找个茶楼等着,自己抱着莞儿带着双瑞,再去别处瞧瞧。 第300页 这可顺了元朗的意。他负手立在二楼窗前,看凌霄一行走远了,便将窗子关上,转身坐回桌前。 鸣彦早被赶到了外间伺候。唐挽给二人杯中倒茶,抬眼就见元朗正静静望着自己,不动也不说话。 「你在瞧什么?」唐挽含笑道。 元朗摇头苦笑:「怎么感觉好久都没看见你了?」 明明昨日大殿上刚见过。 唐挽知道他又要说些撩拨的话,干脆不理他,自顾自喝茶。 「陈同被赐了白绫。拱卫司今天得到了消息。」元朗说道。 唐挽抿唇,道:「只望以后不会有第二个陈同。」 元朗沉声道:「昨天下午徐阶去过诏狱。」 唐挽眸光一凛:「他去见陈同?做什么?」 元朗摇摇头:「只说密谈,具体谈了什么却不清楚。」 至和一朝,皇帝强势,司礼监与前朝来往甚少;先帝一朝虽然倚重宦官,但陈同和徐阶分属不同阵营,一向是剑拔弩张。唐挽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会有交集? 一定还有什么她不清楚的缘由。 「咱们动作要加快了。」元朗道,「等到八月恐怕太晚。我打算联合六部上奏,将京察提前。」 如今的徐阶没有了陈同的牵制,前朝后宫的平衡已经被打破。多放任他一天,便多一分危险。 「都准备好了么?」唐挽问。 元朗淡淡道:「督察院有冯楠留下来的底子。我这七年经营,也养出了一批言官。目前都还没有暴露,等关键时候再说。」 唐挽忽然心生感慨。这人可是元朗啊,曾经那个最厌恶人情世故的元朗。如今竟然是他,亲手经营着庞大而复杂的关系网。唐挽忽然有些心疼,伸出手摸了摸元朗的脸。 元朗一愣,随即垂眸浅笑,在她掌心里蹭了蹭。 嗯……好像一条狗啊。唐挽迅速把自己的心思收起来,低头喝茶。 忽然门外传来双瑞和鸣彦的声音。不多时,门被打开,双瑞抱着莞儿回来,满脸焦急的神色。 「怎么回事?」唐挽问。 双瑞急急道:「刚才铺子里人太多,小的和夫人走散了。夫人没回来吗?」 唐挽心下一悬,脸就白了。凌霄那样周到的人,怎么可能丢下孩子自己回来呢?定然是出了什么意外。 元朗看出唐挽的慌乱,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她的手,问双瑞道:「是在哪里走散的?」 「就东街那家点心铺子,莞哥说要吃甜饼,夫人就去给她买了,进去就没再出来。」双瑞急急道。 元朗站起身,说道:「鸣彦先送莞儿回去。我和双瑞回去看看。匡之,」他低头看向唐挽,道,「你先在这儿等着,保不齐卢氏找不到人,会自己回来。」 这样安排最为妥当。 元朗抬手拍了拍她的头,道:「光天化日的,一个大活人丢不了。还有顺天府呢,别着急。」 元朗沉着的声音给了唐挽安慰,她点了点头:「你也小心。」 不到不得已的时候,元朗不会去找顺天府。内阁阁老的夫人在街市上走丢了,不得把顺天府尹吓死。 三人匆匆离开,茶楼雅间内便只剩了唐挽一人。杯子里的茶冒着氤氲的热气,她伸手,将茶杯紧紧攥住。妄图藉由这一点热意,驱散心头的不安。 还好有元朗在,他应该能找到凌霄的。唐挽想。 与此同时,卢凌霄正站在一件雅室内,四下环顾。 房间不算大,里外两个套间,装饰简单雅致,隐约还能听到街边的叫卖声。卢凌霄定了定心神,在八仙桌旁悠然落座。她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这一点小小的变故,还吓不到她。 刚才在点心铺子里,有人用一把匕首顶着她的后腰,将她带到了这里。她因为顾虑着莞儿没有唿救。想了想,心里也有些好奇。自从唐挽入内阁之后,她已经很少在外走动了。今日绑架她的人是什么目的?难不成与唐挽有关么? 忽而屏风后传来一个声音:「处变不惊,不愧是卢继盛的女儿。」 ※※※※※※※※※※※※※※※※※※※※ 今天两更合一更,一起发啦~晚上没有啦~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地雷1颗 感谢无住的营养液1瓶! 第161章 凌霄闻言, 心头一跳。她的身份从未外露, 整个京城除了唐挽之外,不该再有人知道了。这声音陌生又熟悉, 好像在哪儿听过。凌霄忽然想起来, 当初她住在白圭府中时,曾躲在屏风后,听过白圭与这人密谈。 凌霄缓缓站起身,向着来人福了福身子:「徐阁老。」 徐阶看她这幅宠辱不惊的样子, 微微有些意外:「坐吧。」 对于方才徐阶的称唿,凌霄并没有否认。徐阶便当她是默认了。她果真是卢焯的遗孤!当年的事, 她都知道些什么?又怎么会嫁给唐挽?唐挽又是什么身份?这么多疑问堆积在徐阶心头, 他却不着急,只想放下诱饵, 慢慢引蛇出洞。 「若不是白圭的一封信, 我至今还不知情,」徐阶轻轻一嘆,「孩子,你该来找我的。我与你父亲是知己好友,自当照顾你。」 这话,凌霄一听便知有假。当初自己想亲自向徐阶询问, 白圭无论如何也不许, 如今怎么会主动告诉徐阶自己的身份?定然是这老狐狸使诈, 想要先套上关系, 再谋其他。 第301页 凌霄抿唇, 微微垂眸,似是无限委屈的样子:「妾的夫君是徐阁老的门生,已经得了阁老百般照顾。妾不想让夫君陷于裙带攀附之中。更何况……妾的出身,不知该如何向夫君解释。」 「匡之竟不知情?」徐阶问。 凌霄摇了摇头:「我二人初相识时,妾还是一介女冠,因为诗文唱和,有了几分情愫。后来珠胎暗结……夫君心疼我,将我收入府中,还抬了正室的位置。妾身已是万分感激,不敢再给夫君添麻烦了。」 徐阶望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精芒:「你的父亲是当朝大学士,死后还得了文正公的谥号。你出身如此,只会帮衬你的夫家,又如何会添麻烦呢。」 凌霄垂眸,道:「我与夫君成婚十年,膝下只有一子。有心为她纳一房妾室,夫君却顾念夫妻情分,一直不许。若知道了我本出身名门,想必更不肯纳妾了。」 徐阶早就听说过唐挽那点家务事。原来并非是凌霄悍妒,而是唐挽专情。那唐挽和太后之间所谓的私情,是真的么? 徐阶看着凌霄低头垂首的样子,不禁又想起陈同的话来。这样一个贤良淑德的女人,真能有亲手缢死李皇后这样狠辣的手段?到底是陈同撒了谎,还是这女人是在做戏? 「唐挽与太后之间……你可知情?」徐阶端起茶杯,眼睛却越过茶杯盖子,看向凌霄。 凌霄脸上那一瞬间的惊诧不是装的。她是真不知道唐挽怎么会和太后扯到一起。凌霄怔了怔,急忙敛裙下拜,道:「首辅大人明察,我家夫君绝不会做出这种违逆纲常的事!」 只说不会违逆纲常,却不说没有私情。徐阶心里冷冷笑了,想必卢氏也并不清楚,只是本能地回护夫君。也好,今日便将这种子种下去。就让唐挽的枕边人,替自己好好盯着她。 「你这丫头,快起来。」徐阶伸手搀扶。凌霄便借势站起身,还不忘拈着帕子擦一擦眼角。 徐阶嘆了口气,说道:「匡之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少不得遭人嫉妒,这也是正常。你作为她的夫人,有规劝之责。须得提醒她洁身自好,莫要给小人以可乘之机。」 凌霄点头:「是。」 徐阶垂眸,道:「今日找你来,本意是想确认你的身份。你既然不愿公开,便顺了你的意吧。只是委屈了你。」 凌霄点了点头:「妾不觉得委屈。」 徐阶突然向外间唤道:「阿让。」 房门推开,一个小厮快步走进来,低头垂手立在那儿。 「这下人你带回去吧,可当个心腹。往后若有什么事,就派他来找我。」徐阶道。 「这……」凌霄咬唇,「夫君若是问起来,妾当如何说呢?」 徐阶含笑看着她,道:「你是当家主母,你看着办吧。」 凌霄便知推脱不过,点头道:「是。」 凌霄走出房间,来到楼梯口,一颗心仍在砰砰地跳着。徐阶为何要往唐府安插亲信?莫非是唐挽做了什么,以致打草惊蛇?凌霄抬手抚着胸口,安抚满心躁乱的情绪。 「夫人,请吧。」这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带着三分阴冷。 凌霄转头,忽然睁大了眼睛:「是你!」 她当然记得闫让。那日谢府门前,就是他出言惊吓害死了闫凤华!当时慌乱之中让他给跑了,没想到居然是徐阶的人! 凌霄眼中寒光乍现,心下冷笑。好啊,这一回可是撞到我手里了!咱们新帐旧帐一起算。 茶楼在一处小巷子中。凌霄出了巷子转上大路,没走几步,便看见了迎面而来的元朗。凌霄侧头对闫让说道:「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莫要惹人怀疑。明日我想办法安排你入府。」 闫让躬了躬身子,转身隐没在人群中。 元朗便是奔着这间茶楼来的。今日大雪,街市上走不了马车,他猜想卢凌霄也走不远。若是被人劫持,左右也不过周边这些小巷子里可以藏匿。以卢凌霄如今的身份,寻常匪徒想要谋财害命几乎是不可能的。那就只有一个解释,有某个身份不明的人要见她,想必还要说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话。 「你跟我来。」元朗见她周身并无异常,便只说了这么一句,转身往另一条巷子里走去了。 巷子窄小,里面没有商铺,只有几户人家。积雪扫成一座小丘,堆在墙根底下。元朗在巷子口站定了,垂眸看着卢凌霄,问道:「你没事吧?」 凌霄对他的关心有些意外,摇了摇头。 「是谁?」元朗问。 凌霄四下看了看,见闫让果然没有跟来,便低声道:「徐阶。」 元朗眸光微沉,想了想,便有了猜测:「可是问到了匡之和太后的事?」 凌霄一怔:「你也知道?难道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你不清楚么?」元朗扬眉,「你是怎么回答的?」 凌霄心想,元朗能这么说,便是已经知道唐挽的身份了。那去年夜宴上两人的形状,也就有了解释。呵,好个唐挽,竟然在她眼皮子底下养野男人。 凌霄虽然不怎么喜欢元朗,可事关唐挽,她还是愿意听听他的意见。 「自然是否认了,」凌霄抬眸,道,「我应该怎么说?」 元朗发觉,如果卢凌霄不是每句话都带刀子,还是可以交流的。 「虽然危险,倒是个契机。」元廊道,「引他去猜,让他误会。最好让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后宫。」 第302页 「我明白了。」凌霄心下豁然开朗,果然,唐挽有她的计划。自己只要配合好她。 凌霄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把闫让的事告诉元朗。大敌当前,还是不要让他分心的好。况且那个小喽啰,她一人便可收拾。 「此事你在府中也不要再提了。我自当找机会和匡之讲明。」元朗道。 凌霄知道他是为了稳妥起见,可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们夫妻俩说话,用得着你从中传话?」 「徐阶今日能截住你,说明你们的行踪有人盯着,恐怕唐府里已经不安全了。」元朗解释道。 凌霄冷笑一声:「好了,知道了。」又小声道,「一个外室,倒能当我的家了。」 说完,扭头就走。 元朗愣在当地。直到卢凌霄走远,才将憋在胸口的郁气吐出。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得了,外室就外室吧。他总不能跟唐挽的女人计较什么。 元朗的话的确有道理。凌霄和唐挽今日外出本是临时起意,竟然也走漏了消息,只能说明唐府内已经混入了徐阶的人。好在凌霄一向小心,从不许下人进入后院,书房也一直有双瑞看着。从徐阶今日的反应来看,唐挽的身份应当还没有暴露。 凌霄回到府中,第一件事便是召了双瑞,让他暗中留意府内下人们的动向。双瑞经过今日这番变故,也明白了凌霄话中的含义。 「还有,明日府里会进个新人,」凌霄眸光一闪,道,「你看着安排吧。」 双瑞问道:「是丫鬟还是小厮?可是自己人?」 凌霄低眉一笑,道:「你见了就清楚了。是你的老熟人。」 …… 一过初八,年节的假就算结束了,各个衙门开始洒扫整肃,准备办公。这一年是建成元年,对于百官来说意义非凡。先是陈同被赐死,司礼监从此失去了批红大权;继而大开恩科,广选贤才;然后又传出京察要提前半年,改在三月完成。种种破旧立新的举措,都意味着朝廷将迎来一番新局面。 可内阁却还是老样子。三个人面对堆积如山的政务,竟有些力不从心。 「内阁还是应该再擢选一些人手的,」干清宫晨会上,徐阶对御座上的皇帝和珠帘后的太后说道,「如今唐阁老掌兵部、吏部,谢阁老掌户部、工部,老臣独掌礼部,尚有刑部无法兼顾。最起码还要再擢选一人入阁。」 「首辅可有人选了?」太后问。 徐阶说道:「督察院佥都御史苏榭人品不错。他是至和元年的进士,论文才论资歷,也当是入阁的时候了。」 「徐首辅看上的人,自然是不错的,」太后道,「本宫听说这位苏大人已经年近五十了,比唐阁老和谢阁老都要年长。首辅可是有意提拔他做次辅呢?」 徐阶眉头微蹙,道:「苏榭的才能,还不足以做次辅之高位。况且他入阁时间尚浅,还需磨砺。」 「他都已经五十岁了,再磨砺磨砺,也该六十了。即便他能像首辅一样做个常青树,能为朝廷效力的时间也是有限。」太后淡淡道,「既然是这样,不如启用一些年轻人,让他们早些积累经验。待学成后,还能多为朝廷出力。」 这番话说的徐阶心里不是滋味。苏榭不过五十岁,太后便嫌老了。徐阶已然八十了,这不是在提点他早点致仕么?徐阶心头虽怒,面色却如平湖,说道:「太后可有其他人选?」 太后说道:「唐阁老,之前您提起的那个户部主事,叫什么来着?」 唐挽整个晨会都没有发言。此时才从座上站起身,拱手道:「回太后,叫冯晋阳。他是臣的同年,入仕之初就在户部任职,已经有十六年了。从显庆三年开始,每一年的预算都是他做的。」 「是个细緻的人,资歷也够,年纪也合适,」太后道,「就是户部主事的官职未免太低了些。先封他个左侍郎,再逐步升迁如何?」 唐挽答道:「太后所言极是。」 太后点点头:「那就这么定了。还请首辅多多把关。」 徐阶道:「臣遵旨。」 三人刚刚走出大殿,又有宫人追了上来:「唐阁老留步!」 唐挽转身,便见一个小宫女站在廊下:「太后请您留下叙话,要问问皇上的学业。」 元朗落后了一步,闻言挑唇,道:「不如我也留下?正好要向太后禀报陛下的课业。」 小宫女道:「太后说这次单请唐阁老,下一回再请谢阁老。」 元朗挑眉,看了唐挽一眼,道:「也好。」 唐挽跟着那小宫人往回走去。元朗大步走到徐阶身边,淡淡含笑,道:「元翁,太后是否有些偏心了?」 徐阶的眼中闪过锐利的光,射向元朗:「谢公,慎言。」 第162章 大殿内的炭火不算旺, 甚至还能感觉到丝丝的冷风从角落里透进来。太后厉行节俭, 对后宫的吃穿用度管理得十分严格。经过这一个冬日,终于将显庆一朝刚刚冒出头的奢靡风气给掐灭了。 唐挽坐在方才徐阶的位置上, 隔着珠帘与太后说话。太后先是问了一回皇帝的学业, 又聊了些其他。不多时有老嬷嬷来带皇帝去用膳,殿内便只剩了唐挽和太后。 「本宫方才所说,唐大人以为如何?」太后问道。 她在晨会上否了徐阶的提议,将苏榭换成冯晋阳, 就是要贬徐阶保唐挽。内阁需要新的力量,唐挽也需要更多的帮手, 才能和徐阶一战。 第303页 「太后的一番美意, 臣心领了,」唐挽垂眸, 「太后最好还是少和首辅起冲突。」 太后唇边一丝嘲讽的笑意:「本宫是君, 他是臣。为君者,竟然还要看一个臣子的脸色么。」 唐挽道:「徐氏门生遍布朝廷。内外大事,还要仰仗首辅。」 珠子碰撞,发出嘈嘈切切的声响。太后竟已挑帘而出。唐挽急忙站起身,垂手而立。大红的裙摆缓缓走来,唐挽后退一步, 低下头。 太后果然停下脚步, 只是凝眸望着她:「唐挽, 你答应过本宫什么, 你可还记得?」 唐挽当然记得。她拱手, 道:「太后,徐阁老并未有僭越之举。」 「他的存在便是僭越!」太后说出这一句,似也觉得不妥,略一沉吟,说道,「真要等到无法收拾的时候,你才肯出手么?」 陈同一死,后宫和前朝之间的平衡也被打破。徐阶若起了胁迫天子的心,再也没人能阻拦他。 「大庸已经承受不了第二个闫炳章了。」太后沉声道。 唐挽终于抬起头,双眸若幽深的潭水:「太后宽心,臣自当信守承诺。」 太后盈盈的双目望着她:「唐大人……」 「臣也需要太后一个承诺。」唐挽道。 「唐大人请讲。」 「想必过不了多久,朝中便会流言四起,」唐挽不躲不闪地看着她,「旁人毁我谤我,我都不在乎。只求太后,不论我上书所请何事,都要应允我。」 太后但觉心中一痛,急急道:「你何必说这样的话……我自然会应允你。」 唐挽垂眸,低身行了一礼:「这便够了。」 此时徐府后堂,却是一片压抑的沉默。苏榭坐在徐阶的下首,双眉紧蹙,一张脸涨得通红。他知道今日老师会在晨会上拔擢他入阁,故而一早便来等消息。谁料自己的机会竟被一个叫冯晋阳的人给抢去了。 冯晋阳是谁?不过一个商贾出身的微末之人,却因为是唐挽的同年,被太后钦点。又是唐挽!苏榭简直恨得牙根痒痒。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滚烫,只觉心头燥火更甚。 徐阶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淡淡问下人道:「林泉南还没来?」 管家低声答道:「老爷,林大人过年的时候染了风寒,至今卧床不起。说是怕给老爷过了病气,今儿就不过来了。」 徐阶淡淡一笑:「知道了。」 「呵,这还什么事都没有呢,就忙不得要撇清关系了!」苏榭恨恨道。 徐阶看了他一眼:「都说了是生病,你那么多话做什么。」 「老师!」苏榭急急道,「事到如今,那唐挽的心思您还看不出来吗?我看咱们徐党内部需要一次大清洗,把那些包藏祸心的,都给揪出来!」 「哪里有什么徐党!都是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尽忠!」徐阶厉声道。 苏榭自知失言,低头道:「老师教训的是,学生失言了。」 徐阶微微闭上眼睛。苏榭的话虽然说得不好听,可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唐挽凭藉徐阶的倚重,在徐党内结交甚广,又因为制裁陈同有功,获得了一大批官员的支持。如今的徐党,已经隐隐有了分裂之势。 徐阶早就看出唐挽绝非池鱼,却没想到她对权力竟然如此热衷,竟等不及要从自己的手里夺取。徐阶摇头笑笑,果然还是年轻,太过冲动。他「徐徐图之」的本事,也不过学了个皮毛。 徐阶这一次也不打算再等了。不过一个唐挽,羽翼未丰,还不足以成为他的对手。至于太后,徐阶也未曾放在心上。不过一个后宫女子。再等几年,皇帝亲政,将那珠帘撤去,看她还如何容身。 「老师……」苏榭低声唤道。 徐阶缓缓睁开眼睛,说道:「今年的京察改在三月了。你好好琢磨琢磨,趁着这个机会,闹出点动静来。」 苏榭双眼一亮:「学生明白!」 京察是大庸官员考核最重要的程序,原来是六年一察,到了显庆年间改为三年一查。京察分两类,四品以下官员由吏部以「四格」「六法」为标准审查,主要对官员在任的政绩、德行、勤勉程度进行考察。列一等的优先升任,末等的将被罢免,成为「察典」。官员一旦被察典,便是终身耻辱,连皇帝也不得留用。至于四品以上的大员,只需要遵诏自陈,由皇帝直接确定留用与否。 自陈就是陈述个人的阙失。当然这是一种形式,官员们大多粉饰太平,顶多说自己「才疏学浅」,谁也不会傻到直抉隐微,甚至自行攻击。可妙就妙在还有一个督察院。督察院的给事中、御史们如果发现有官员上报不实,可以上书弹劾,这被称为「京察拾遗」。通常经过京察拾遗的官员,没有倖免的机会。基本就永远地结束了仕途。 徐阶看重的就是这个机会。苏榭身为督察院佥都御史,也正好有这个便利。既然决定「杀」唐挽以震慑百官,就要「杀」得干脆利索,让她再也不能回到朝中来。 翰林院里,唐挽突然打了个喷嚏。连带着桌上的烛火都暗了一暗。 「可是着凉了?」元朗说着,将自己的大氅取来,披在她身上。 唐挽摇了摇头:「保不齐是有人在琢磨我。」 元朗笑道:「要真是这样,徐阁老的喷嚏该得一天到晚打个不停了。」 唐挽眼前立时便显出画面来,忍不住大笑。 第304页 桌上是冯楠和沈榆的来信。冯楠外放已有四年,书院已小有所成,第一批学生即将参加今年恩科的选拔。沈榆那边的进展稍微慢一些,不过也逐渐步入正轨。唐挽心里欢喜,对元朗道:「正好趁着今年京察大事,把那些不合格的都筛选下去。留出位置来,给新科进士们。」 元朗看着她飞扬的神色,垂眸苦笑:「你倒是从来不替自己担心。」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唐挽含笑望着他,「你不都替我安排好了么?」 唐挽已经彻底激怒了徐阶,双方的较量正式开始。从今往后,明枪暗箭,在所难免。唐挽早就习惯了独自面对,可这一回却不一样。这一回,她的身后有元朗。 她只管专心应付徐阶就好,剩下的都不用她操心。 元朗虽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却仍忍不住担心。 关心则乱,大抵如此。 元朗嘆了口气,沖她抬手:「过来。」 唐挽眼睛眨了眨,含笑上前,便被他抱了个满怀。 元朗的脸埋在她颈间,唿出的热气掻得她发痒。唐挽笑着躲开,又被他拉了回来:「别动。」 他声音带着几分怒意。唐挽怔了怔,柔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生气。」元朗嘆了口气,「生我自己的气。」 唐挽伏身在他怀中,不敢动,只能努力抬头,问道:「生自己什么气啊。」 「气我眼瞎。」元朗道,「当初进京赶考的路上就应该把你掳回去,也就没有今日这许多麻烦了。」 唐挽被逗笑了:「你又不是土匪,掳什么掳。」 「我可以当土匪啊,」元朗的声音居然透着几分认真,「要不真就趁着这个机会致仕吧。咱们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朝廷如何,随它去。」 唐挽侧眸望着他:「好啊。」 「我家里有庄子。咱们种豆南山下,烹茶煮酒,也是乐事。」元朗道。 「好啊。」唐挽含笑点头。 「再生个女儿,像你;生个儿子,像男装的你。」元朗道。 唐挽「噗嗤」一声笑出来:「好啊。」 元朗嘆了口气,手臂收紧,将人抱得更紧些。唐挽收敛了笑容,眸中一片痛色。她努力眨了眨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抬手抚上他的背,道:「元朗,要不然你再娶一位妻子吧。」 看他活得如此寂寞,她不忍心。 元朗低下头,对上她的泛着水光的双眸:「那我们怎么办?」 唐挽垂眸,道:「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就是像刚认识的时候那样。」唐挽淡淡笑了笑,「当初闫凤华在的时候,不是也一样过来了么。」 「为什么。」元朗眸色渐深,喉头滚动。 唐挽微微嘆了口气,道:「我恐怕这辈子都不能给你生孩子了。我之前以为你有莞儿也就够了,所以没想的那么清楚。你如果真的想要孩子,还是早点再娶……」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全都被元朗吞入口中。唇瓣厮磨,牙尖噬夺,他的吻带着惊怒,后续便是小心翼翼的温柔。 唿吸缠绵,热意翻滚。元朗不舍地放开她的唇瓣,将人深深拥着,抬手抚上她的青丝。 「我错了,」元朗的声音闷闷地在头顶响起,「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 「匡之,我不想要孩子。我只想要你。」 第163章 正月十五, 上元灯节。 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这样的好日子,正是京城男女们相约出行的首选。唐挽有心想和元朗一起去看花灯, 又担心扔下凌霄一个人在家, 她会不高兴。愁眉苦脸地想了半天,也还是没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唐挽忽然体会到了男人「有妻有妾」的烦恼。果然感情要专一,两方兼顾根本是做不到的。 凌霄看着唐挽垂头丧气了一个下午,心里好笑。其实这花灯凌霄可看可不看, 但她偏不想让唐挽和元朗一起出门。凌霄担心,这俩人要是再这样下去, 迟早要出事儿。 于是元朗的马车一到, 凌霄便抱上莞儿,大大方方地上了车。 唐挽跟在后头, 讨好地沖元朗笑笑:「莞儿也想去玩呢。」 元朗哪里会有脾气, 只是摸了摸她冻得泛红的耳朵,说道:「上车吧。」 今日的街市十分热闹,好像全京城的百姓都汇聚于此。他们一个个携家带口,随着汹涌的人潮缓缓移动,脸上洋溢的节日的微笑。整个西城被分成了几个区域,有舞龙舞狮的, 有划旱船的, 有赏花灯猜灯谜的, 还有搭了戏台唱大会的。每走几步, 就能见着一个专门卖元宵的摊子。大口铁锅沿街支起来, 里面是滚烫的沸水。十几种口味的元宵当街摆放,五文钱一碗,现吃现煮。 莞儿嘴馋,见有人吃元宵,也吵着要吃。四人便在摊位上坐了,元朗让店家煮了两碗,不一会儿就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 莞儿还小,不能多吃,所以凌霄与她分食一碗。唐挽看着那剩下的一碗犯了难:「咱们两个大人可怎么分,你让店家再多煮一碗来吧。」 元朗笑道:「你先吃,剩下了是我的。」 唐挽挑眉:「看不起谁呢。我能剩下?」 元朗只是笑,取了勺子来,又用茶水烫好了,递给她。 「烫,吹吹,」凌霄让莞儿吃了两个,便不再让她吃了。小姑娘眨着一双大眼睛,看凌霄吃,看唐挽吃,觉得十分委屈。再一看,爹爹也没有吃,于是问道:「爹爹怎么不吃?」 第305页 元朗笑道:「爹爹一会儿再吃。」 莞儿到底是心疼自己爹爹,对唐挽道:「干爹,给爹爹留几个呀。」 「我是不会给他剩下的。」唐挽吸着流出来的芝麻馅,吃得正美。 元朗抬手,将她散下来的鬓髮掖到耳后,道:「你别贪嘴,晚上该不舒服了。」 「唔……干爹不要欺负爹爹。」莞儿看唐挽一口一个元宵,自己爹爹只有看着的份儿,心里可着急了。 凌霄放下碗,将小姑娘抱起来,冷冷道:「你爹乐意。」 唐挽听出了凌霄的语气,不禁耳尖一红,元宵也吃不下去了。元朗却泰然自若,趁机将唐挽剩下的半碗汤圆拿过来,就用她的勺子吃起来。 汤圆铺子不远处便是个猜灯谜的擂台。五彩花灯高高挂起,铜锣喇叭又吹了半天,招揽了一众看客。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就被吸引了,莞儿巴着头看了半天,便要到近前去。 擂台前围着的人实在太多,唐挽他们压根挤不进去。元朗便将莞儿扛在肩头。小姑娘抓着元朗的耳朵,高兴得咯咯笑个不停。 擂台的玩法是两人为一组,每人五次机会抽取灯谜。如果答对了,自己记一分,答错了,给对方记一分。最后获胜的那个人还要再答一道终极题目,答对了可以赢二十两银子,答错了就只能领一盏花灯走。 二十两银子,可是寻常百姓家一年的口粮。重赏之下,多得是跃跃欲试的,可都想再观望观望,谁都不愿第一个上去。等了好半天,打头阵的两人才终于上了擂台。两人都是一身学生服,其中一个唐挽还认识,正是曾经在围场见过的那个楚江。 看台下围观的也有很多学生,想必都是等着参加二月春闱的。唐挽和元朗对视一眼,饶有兴味地往下看。 灯谜都算不得太难,不过一些文字游戏,应时应景,颇得趣味。台上两人比分咬得很紧,不过看得出来楚江的功底更深厚些,在第四道题目上拉开了差距。眼看胜券在握,他神情睥睨,眉梢眼角尽是少年人的恣意。元朗含笑对唐挽说道:「年少轻狂,倒有几分广汉年轻时候的影子。保不齐又是个状元材料。」 唐挽睨了他一眼,笑道:「我看更像榜眼。」 回想元朗年轻时那孤高狂傲的劲儿,比这人可有过之而无不及。 凌霄嘆了口气,有点后悔跟他们一起出来了。大节下的,光看这两人眉目传情,给自己找不痛快。 两人说笑的档口,楚江已经得了头筹。擂台主人拱手道喜,有说了一番夸奖之词,然后道:「公子若是现在放弃,可得五两银子。若是继续答题,答对了奖银番四倍,二十两;答错了,便只能得个花灯了。」 下面有人问道:「花灯价值几何?」 擂台主人答道:「不足二十文。」 台下一片议论。有楚江的朋友劝他就此作罢,稳稳噹噹得上五两银子;更多的是好热闹的看客,起闹让他赌上一把。这游戏规则设得有趣,唐挽和元朗也被勾起了兴致。 唐挽看向身边的两人,问道:「若此时台上的是你们,你们是答还是不答?」 凌霄一笑,道:「当然要搏一搏。」 元朗道:「如果是十年前,我自然要答的;不过如今么,我倒宁愿拿了那五两银子,就此作罢。」 唐挽挑眉:「为何?」 「才不外露,」元朗一笑,「久居盛名之下,不祥。」 唐挽含笑望向元朗,元朗也看着她。时光飞逝,世事流转,他们两人竟渐渐活成了彼此的模样。 凌霄就当没看见。 这边话音刚落,台上楚江爽朗一笑,道:「既然上得台来,哪有中途放弃的道理。主家,请出题吧。」 这最后一道题目可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只见擂台主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取下一盏大花灯,将花灯翻转过来,把题面亮给众人看。台下的人自然是看不清楚的,只听楚江念道:「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 此话一出,唐挽和凌霄皆是一怔。当年凌霄的这个上联可谓轰动了整个苏州,没想到时隔多年,又出现在了京城的灯会上。 台上楚江问道:「这是个什么谜面?猜什么?」 擂台主笑道:「这不是灯谜,是个对子。须得对出下联来!」 台下一片议论,少不得有人抱怨「这题目也太难了」,也有人幸灾乐祸「这下银子可泡汤了」,还有人心生惋惜「早知如此应该见好就收的」。台上楚江只是凝眸沉思,对周围声音都充耳不闻。 忽然台下有个声音说道:「这对子早有下联!」 这声音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说话的是个中年人,看衣着像是个商人。他笑着对台上楚江道:「小公子,我帮你对上来,你银子分我一半可好?」 楚江神情冷肃,淡淡一礼,道:「不劳先生。对不上来是我才疏学浅,这银子我不要了。」 擂台主眼珠一转,对台下说道:「这位先生要是能对上来,二十两银子都归您了。」 人群一片激动。那人大步走上擂台,说道:「此话当真?我若说出来,现场给银子吗?」 「现场就给。」擂台主道。 那人负手一笑,道:「我不仅能对上来下联,我还知道这幅对子的来歷。这是一副定情的对子。上联:『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出自苏州才女玄机道长;下联『切瓜分客,横七刀竖八刀』出自一位探花郎之手啊。这两人因为这副对子结缘,如今已是夫妻了。」 第306页 「先生说的一点错都没有!」擂台主笑意盈盈,「正是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呢。」 「才子是真才子,佳人却不是佳人,」那人也不着急要银子,继续说道,「那玄机明面上是个女道士,其实是苏州知府养的外室。她生性风流,常与文人才子诗文唱和,不少人都做过她的入幕之宾呢。」 「那岂不是与娼/妓无异?」有人调笑着说道。 百姓最爱听这些风流八卦,擂台边渐渐聚满了人。唐挽伸手去挽凌霄,道:「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凌霄却压了唐挽的手腕,道:「没事,听听。」 「哎,对对子的那个探花呢?可知道自己的夫人曾经的风流事么?」又有人问。 台上的人做了个嘘声:「那一位如今位高权重,可是说不得。」 这一句引发众人无限遐想。位高权重又有探花功名,还曾经去过苏州……明白人恍然大悟:「难不成是那位阁老?」 想像便如开闸的洪水,瞬间席捲了众人的脑海。权臣后宅里的那点阴私,是普通百姓最喜闻乐见的消遣。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只凭一副对子,你们就敢影射朝臣,真不怕朝廷问责么!」 擂台主人脸色一白,急忙说道:「我们谁也没影射,不过闲聊而已。这位先生,银子拿好。咱们散了,散了啊。」 人群快速散去。楚江面色不善,也同一群学生一道走了。路边干枯的槐树下,元朗神情冷肃,道:「没想到徐阶也会用这样的手段。」 唐挽淡淡一笑:「少不得是手下那些人做的。风闻言事从来算不得罪过。他们要拉我下马,便要先毁了我的名声。」 凌霄面色阴沉,转身而去。唐挽与元朗对视一眼,嘆了口气,转身追了上去。 第164章 上元节之后, 京城里关于唐挽的流言渐渐多了起来。流言起于市井, 又传于百官,终于还是传到了皇帝和太后的耳中。 元月二十三, 督察院御史任有为上表, 参奏唐挽娶妓为妻,无视纲常,为大逆之举;元月三十,又联合礼科给事中一同上奏, 参唐挽于苏州任上眠娼宿妓,有辱官风;二月初三, 督察院右佥都御史苏榭上书, 言唐挽德不配位,不能胜任帝师。 这已是最直接的弹劾。 按照大庸的规矩, 官员遭遇弹劾, 要主动卸去职位,在家等候督察院的调查,是为「避嫌」。唐挽自然也要这样做。即便太后多次挽留,即便皇帝下御诏留用,唐挽仍是向内阁递交了卸任书,回到自己的府中, 闭门待罪。 这只是徐阶的第一步。此时他的桌案上堆满了言官的奏摺, 他一封一封看过去, 每一个罪名都极尽恶毒刁钻。这些罪名真实与否, 并不重要。他要的声势。他要彻底摧毁唐挽的名声, 也摧毁其党羽的信念。 徐阶在位三十余年,经歷了无数场阁潮。如何毁掉一个官员的前程,他再清楚不过。这场弹劾只是前奏。徐阶在等,只要唐挽敢发动她手下的言官进行反抗,徐阶就能用这些奏摺,彻底将她淹没。 然而唐挽的反应却出乎了徐阶的预料。她闭门半个月,只言片语都没有流露出来。不仅唐挽没有动静,平素与她交好的元朗也是出奇地安静。就连被唐挽一手提拔起来的冯晋阳,竟然也没有为她辩驳过一句。 这诡异的宁静使人心焦。是她已经放弃,还是藏有玄机?徐阶不敢掉以轻心。 「老师,唐挽一定是在等京察这个机会。」苏榭道,「督察院短期之内无法给她定罪。等拖到三月,太后和皇帝下旨挽留,她就能名正言顺地回到朝廷了。」 徐阶浑浊的双眼闪着锐利的光。这倒正中他的下怀。左右督察院也掌控在徐阶的手里,到时候来个「京察拾遗」,即便是皇帝也留不得她。 徐阶还是老办法。等,等那个最好的时机。 唐挽却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二月还没过完,唐挽便上表自陈,说自己「禀质庸愚,才猷浅薄; 感德之情无穷,报德之才不称; 言思供职,有负初心。」 满朝文武都没想到,唐挽首次发声,竟然是上了封自陈书!这是提前进入了京察的流程! 满朝上下凝气凝神,只等着看皇帝和太后的意思。等了三日,终于等到了御笔批红:准辞! 这结果一出,苏榭惊了,徐阶也惊了。皇帝已经准许了唐輓辞去官职,她从今日起便是平民一个。计划中的「京察拾遗」,也就派不上用场了。 这自然是徐阶想要的结果,只是好像太过容易了些,让人不免心中忐忑。徐阶总有一种直觉,唐挽还有后招。 此时朝野上下也沉浸在震惊的情绪中。那可是唐挽啊!当年躺着进内阁的唐挽啊!徐阁老的得意门生,内阁次辅最热门的人选,更是三朝元老、两代帝师。就这么轻易被弃市了? 被妻子牵连而弃市的内阁阁臣,有史以来这还是头一个! 曾经与唐挽共事过的部分官员心有不甘,纷纷去唐府登门拜访。怎么能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呢?娶妻不贤,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罪名!唐公啊,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们自当为你上书开脱。京城有的是笔墨,我们愿意与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好好辩上一辩。 官员们来到唐府,却都被拦在了大门外。唐府的管家出门相迎接:「各位大人的美意,我家老爷心领了。老爷不愿见客,各位都请回吧。」 第307页 「唐公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嗨,唐公这是不愿牵连我们啊!」 众人散去,林大人却放慢了步子,走在最后。他是从国子监便追随唐挽的老人,如今已升任吏部考功司郎中,官至正五品。虽然唐挽从未流露过想要与他结成朋党的意思,他却已经在心里认定,自己当是唐挽的人。 待众人远去,林郎中又折返回来,对着双瑞的背影唤道:「唐管家。」 双瑞脚步一顿,转身看着来人,弯着眼睛笑了:「林大人,您还没走啊。」 林郎中上前几步,小声道:「在下有一句话,想请管家代为传达。」 他三番五次登门,可见一颗诚心。双瑞点了点头,道:「大人请说。」 林郎中低了低身子,道:「如今朝中流言所指,其实并非阁老,而是……夫人。阁老若能割捨私情,保全大义,相信会有许多官员愿意为阁老上书求情的。」 双瑞眼珠一转:「林大人的意思是,休妻?」 林郎中垂眸,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啊。为功名、为前程,也当割捨。」 苏榭一群无非咬住了凌霄的出身不放。只要唐挽休妻,主动和卢凌霄划清界限,便可以说是被妖女蒙蔽。哪个男人不犯错呢?世人对唐挽这样的男人,总是心存宽容的。用一个不光彩的妻子,换取大好的前程,是最最显而易见的捷径。 双瑞笑了笑,道:「大人的话,小的听明白了,一定原话转告我家老爷。」 林郎中点了点头,道:「也请转告阁老,国子监、翰林院、吏部,多得是念着阁老的人。」 双瑞躬身,送林郎中离去。 此时唐府内正是一片鸡飞狗跳。书房的大门紧紧关着,隐约从里面传来杯盘碎裂的声音。丫鬟小厮们围在门前,一个个愁容惨澹,屏气凝神。 只听「哐啷」一声,所有人的身子都颤了一颤。 「你给我说清楚,是谁敢给你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主意!」凌霄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是那个谢仪,还是那个冯晋阳,你说啊!」 唐挽的声音带着委屈:「夫人啊,你小点声,可别让人看了笑话。」 「我还怕什么!你都要休妻了,我还顾及什么脸面!」卢凌霄的声音尖锐刺耳,「你这杀千刀的负心人!当初娶我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啊?现在儿子也给你生了,你竟想一脚把我踢开!」 「我怎么会想要把你踢开呢?夫人你冤枉我了。」 「那这是什么!你没事写这东西做什么?!」 「……」 「唐挽我告诉你,你最好给我个满意的解释,不然咱俩今天,就同归于尽!」 「夫人你冷静一下,听我解释!」 「不!我不听!」 凌霄又想摔东西,可转身一眼,架子上的瓷器已经摔得干干净净了。唐挽急忙将桌上的白瓷笔洗递给她,凌霄扬手一扔,摔了个粉粉碎。两人都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唐挽用口型不出声地说道:「你可悠着点。」 那笔洗还是当年在苏州的时候,花了三十两银子买的。跟了自己十几年了,唐挽心疼。 凌霄闹了这么半天,早就累了,往椅子上一坐,抬手指了指桌上的茶壶。 唐挽立刻给她倒了一杯茶。凌霄喝了一口,继续冲着门外叫骂:「你不过就是嫌弃我老了、丑了,想把我踹开,再找个年轻的。我告诉你唐挽,你前脚休了我,我后脚就在你家房樑上吊死!我变成鬼也不会让你过得安稳,我看谁还敢嫁给你!」 唐挽心里直挑大拇哥。凌霄这几句骂的,内容详实、情感到位,比起当年在苏州上演的那些戏码,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果然是宝刀未老啊。 凌霄一口气骂完,喝光杯子里的茶,抬手就往门上扔。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震得门外偷听的下人都缩了缩脖子。 「都干什么呢!」院子里,双瑞大步走来,呵斥道,「一个个的皮痒痒了是不是!」 下人们立时做鸟兽散。唯有一人斜靠在墙角,唇边一丝阴恻恻的笑意。 双瑞瞥了闫让一眼,道:「你不去当值,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闫让一笑,道:「我是外行长随。如今老爷足不出户,我还能去哪儿当值呢?」 「那就先去门房看着,有了差事再给你安排。」双瑞冷冷道。 闫让慢悠悠地站起身,朝双瑞走来。他忽然一笑,压低声音对双瑞说道:「哎,里头该不会是在演戏吧?」 双瑞冷眸看着他:「我看这府里是盛不下你了。」 闫让挑唇,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沖双瑞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去。 双瑞看着他走远了,快步来到书房前:「公子,夫人。是我,没别人了。」 书房的门从里面打开。唐挽看了看空无一人的院子,招手让双瑞进来。 双瑞一脚迈进屋,只见满地狼藉。他踩着碎片跳着脚走进来,从怀中抽出一封信,递给唐挽,道:「今日刚从青州寄来的。」 唐挽双眼一亮,将信抽出来,仔仔细细读了一遍,脸上已有喜色。 「是什么好消息?」凌霄问。 唐挽却没有说,只将信交给双瑞,道:「把它交到谢大人手上。告诉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双瑞点点头:「是。」 「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唐挽负手长身而立,对双瑞说道,「我打算在皇城北门下开坛授课,日期就定在三日后。你想想办法,要让京城里的学生都来听我的课。」 第308页 双瑞眸光一转,低身道:「公子放心,这个好说。」 第165章 东城新街口的奉贤书社, 正是一年最热闹的时候。来参加科举的举子们从四面八方涌入京城, 将北城贡院填满。而他们的贴身书童,通常都会来东城这家书社转上一圈。 书院后堂里, 年轻的小书童们互相认识之后, 又要去向年长的长随们见礼。他们同是奉贤院出身,自然要互通消息,相互照料。年长的长随们也会主动分享一些在京城行走的经验,方便他们快速适应, 以便回去伺候那些初来乍到的公子们。 今日的话题却只围绕着一人展开。 「听说那位刚刚致仕的唐阁老要在北门下开坛讲学?」 「那位曾是内阁的红人,也不知怎么, 突然就丢了官了。」 「她要讲什么呢?」 几个年轻的书童聊得正热, 旁边一个年长的长随开了口:「这位唐阁老有一甲探花的功名,曾做过国子祭酒, 还参与过会试命题。听说这一回是要盲猜会试的题目呢。要我说啊, 参加科举的学生们都应该去听一听。」 此话一出,各家的小书童迅速围拢了过来,纷纷询问讲课的时间和地点。学生们都是奔着功名来的,能有这样的神仙人物帮忙猜题,可比黑市上流传的那些「秘籍」「题典」要靠谱得多。 这消息迅速在学生之间散播开来。后来不仅是学生,许多官员也做好了前去围观的打算。自唐挽致仕之后, 一直闭门谢客, 这还是她第一次公开露面。众人的好奇心已经被吊得老高, 怎么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三天之内, 唐挽即将在北门开坛的消息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几乎整个京城都在暗暗期待着, 一些高官和富商甚至提早定下了沿街酒楼的二层雅间。到了开坛当天,许多学生为了占个好位置,天还没亮就开始排队。顺天府恐怕出现什么意外,匆匆派了衙役来维持秩序。 唐挽的马车到达现场的时候,北门已经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学生、百姓、官差,里三层外三层。两侧的高楼窗子洞开,也都是向这边张望的眼神。双瑞跟在唐挽身侧,高声道:「唐先生到了!」原本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学生们肃然而立,为唐挽让出一条路。 北门下设了高台,高台倚着城墙而建,墙面上由低到高整整齐齐码了一排大瓮,以做扩音之用。唐挽今日穿了一身月白直缀深衣,外罩素白夹棉披风,头戴黑幞巾。她脱去了那身官服,又是另一番模样。举手投足,尽显名士大家的从容气度。 唐挽于高台上扫视众人,其中不乏一些熟悉的面孔。她曾经执掌国子监多年,学生们对她都不陌生。楚江也在台下,带着众人躬身行礼:「见过先生。」 唐挽点点头,在软席上坐下来。学生们也纷纷落座。她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面孔,继而落在不远处那些洞开的窗口上,唇边勾起一丝笑意。 苏榭急忙躲开。方才唐挽那一眼让他后背发凉,可想了想,隔得这么远,也不应该就是在看他。他又透过窗口望出去,唐挽已经开始授课了。 今日她讲课的内容是会试的「破题」。唐挽曾做过主考官,对会试命题的方向颇有研究。她先从往年的试题谈起,梳理了命题的思路,又解析了显庆年间两位状元的文章。她声音沉稳,言谈随和,间或引经据典,又能将过往的例卷大段背诵,令台下的学生颇有醍醐灌顶之感。讲座进入尾声,学生们皆已为唐挽的学识和风度所折服。 除了学生之外,听众里还有许多百姓,和隐藏于百姓中的官员。他们的目的却不是听课,而是想要从唐挽的口中,得知这场阁潮的秘密。 授课内容结束,提问环节开始。接连三个学生提问之后,机会终于落在了一个官员的头上。 此人姓邓,是显庆初年的进士,他曾在至和年间求学于国子监,也算是唐挽的半个门生,如今已是翰林院的从七品修撰。他长身立于人群中,向着唐挽一揖到底,问道:「请问先生,儿女私情与天下大义,孰轻孰重?」 唐挽道:「自然儿女私情为轻,天下大义为重。」 「那先生何故取儿女私情,而舍天下大义呢?」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唐挽。众人皆知,唐挽是受了妻子连累,才会丢了官职。而唐挽至今不肯休妻,让许多人觉得她困于儿女私情,不辨是非。 唐挽淡淡一笑,道:「春秋时有个人叫吴起,他杀妻求将、母丧不奔,被先贤曾子所厌恶。我若为了官职而休掉了髮妻,又与吴起何异呢。」 众人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用吴起作比,一时竟想不出劝说的话来。吴起杀妻求荣,吴起的妻子无辜。可世人皆知,唐挽的妻子出身微寒,还有那么一段不光彩的过去。 然而唐挽并不在乎。妻子就是妻子,与出身和过去无关。她甘愿为了妻子而放弃前程。众人又从这份决绝中,品出了一丝重情重义的味道。 又听唐挽说道:「你们实在不该责怪我的妻子。她一个女流之辈,所作所为常常身不由己。不过是被人当做藉口罢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唐挽离开内阁其实另有隐情! 「请问先生,是谁以内宅家私,构陷内阁阁老?又是谁一手遮天,让您连反抗都不敢为?」这一番问话如巨石投湖,在人群中激起千层波澜。唐挽循声望去,原来是楚江。他剑眉紧蹙,脸色涨红,神情间尽是维护世间公道的大义大勇。 第309页 这个学生,还真有几分元朗和广汉当年的风采。 对面二楼的雅间内,苏榭双手紧紧握着窗框,关节都泛出了青白色。他终于明白了唐挽今日的目的。她哪里是给学生们讲课,分明是要藉此机会,在众人面前污衊徐阁老! 老师最看重的便是这一世清名。唐挽此举,岂不是要毁了老师! 「顺天府尹何在!」苏榭急急往外走去。他必须阻止这一切发生。驱散学生,缉拿唐挽。不论用什么手段,这一场闹剧必须马上告停。 然而他刚刚打开门,便被一个身影堵住了去路。 「谢仪?!」苏榭又惊又惧,脸上血色全无。元朗本就身材高伟,此时一袭玄色深衣,负手而立,更有一番凛然气度。 「苏御史,您往何处去?」元朗淡淡问道。 「谢阁老……」苏榭抿唇,却不知这人是何来意,「请让让。」 元朗一笑,摇了摇头,侧身退后一步。苏榭刚要走,忽然冲出来的几个拱卫司侍卫将他狠狠按在了房门上。 「你们!你们做什么!」苏榭高声道。 元朗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道:「奉太后懿旨,苏榭构陷阁臣,污衊皇室,押入诏狱待审。带走。」 苏榭被侍卫押送着下了楼,连同他的长随也一併被收押。一行人走了酒楼的后门,直通向一个小巷子,巷子外便是听课的人群。苏榭有心唿救,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唿,便被封住了嘴。 然而他那不大不小的一嗓子,却被闫让听见了。 闫让一直在唐挽的马车旁等候,马车刚好停在那巷子口。他闻声望去,正好看见苏榭被侍卫押着上了一辆马车。闫让内心警铃大作,知道是出了变故,急忙从马车上跳下来,往徐府而去。 他要去给徐阶报信。 讲座在北门,徐府也在城北,离得本不算远。闫让转过一条小巷,恰与一人迎面撞上。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跌坐在地。他忍着胸口的疼爬起来,就见双瑞也正捂着胸口从地上站起来:「阿让,你这是去哪儿啊。」 「闪开!」闫让道。 双瑞冷冷一笑:「奉贤院八不许。你既然入了我唐府,如何心里还存着别的主家?」 双瑞眸光凛冽,一步一步逼近。闫让双眼微眯,泛出如同毒蛇一般的寒光:「我警告你,不要挡我的路。」 双瑞脑袋一偏:「我便挡了,你带如何?」 「阿七……」 双瑞被这个称唿唤得恍了恍神。忽然寒光一闪,闫让竟从身后抽出一把匕首,直冲着双瑞扑来。双瑞急急闪身,那寒光便从他胸前划过,竟将前襟都划开了一道口子。 「你竟下此狠手!」双瑞怒道。 闫让冷冷一笑:「我警告过你了。我……」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向一旁歪倒,重重摔在地上。鸣彦拿着一根大粗棒子站在他身后,冷笑道:「费什么话。」 双瑞急忙走上前,低身去翻闫让的眼皮。的确是晕过去了。 「你怎么来了?」双瑞问。 鸣彦将棍子扛在肩上,道:「上回你替我家公子落水的那笔帐,咱俩算是清了。」 双瑞笑了。舌头在腮帮子上顶了顶,摇了摇头,道:「行了,先把人带回府里再说。」 与此同时,徐阶正坐在书房里,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那一只云雀,怔怔出神。 他当然知道唐挽今日要在北门开讲的消息。以他的身份,不便前往,因此只派了苏榭前去探听。徐党内部,几乎没有人知道弹劾唐挽是他的授意。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唐挽在徐党内部的根基太深,深到徐阶几乎不能判定,究竟还有多少是自己的人。 也只有苏榭尚属忠心了,徐阶想。他突然又想到了沈榆,想起他赤城的目光和永远坦然的神态。这一次除掉了唐挽,或许可以将沈榆召回来。他应当会念自己的情。 徐阶仍在计划着。他还有很多计划没有完成。他还要圈禁闫凤仪、饿死闫炳章,还要搜寻蔺如是和赵谡的下落。还有那个白圭,也不能让他活着。他们知道他太多的秘密了。 至和年间那些往事,徐阶一件也不想提起。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应该随着时光流逝,永远被埋在坟墓中。 首当其冲,还是要先整治了唐挽。她和唐奉辕实在太像了,一样的欺师灭祖,一样是不良之臣。 窗外的云雀飞走了。徐阶站起身来,活动着已经僵直的身体。这些日子他愈发觉得自己老了,可他仍旧不愿放弃手中得来不易的权力。 苏榭怎么还不回来? 忽然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老爷,回事。」 「何事?」徐阶问。 管家躬身走进来,道:「宫里来人了,急诏老爷进宫。」 第166章 太阳的光辉从北城门外倾泻而下, 士农工商, 官员百姓,悉数沐浴在这圣洁的阳光里。唐挽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 心中不自觉生出一种使命感。她突然很想告诉他们, 不用担心前程,也不用害怕未来。她所经歷过的那些黑暗,不会再在他们身上重演。 大庸的天下,终究还是后继有人的。 楚江等了许久, 也没有等到唐挽的答案。他大声说道:「先生,难道您也畏惧强权吗?」 唐挽闻言, 不禁一笑。这就是少年心性, 黑与白,对与错, 畏惧与反抗。在这些年轻人的眼里, 从来没有什么灰色地带。这份决绝虽然幼稚懵懂,却也弥足珍贵。 第310页 「强权不足畏惧,强权也不会长久。」唐挽淡淡开口,「你若信我,当发声时便不该沉默;你若不信,且擦亮眼睛看着。」 她这话太过高深莫测, 台下众人大多都没有听懂, 却也不能表现出疑惑的样子, 否则显得自己太没有学问了。于是人人脸上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甚至还有几个人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你问他到底悟出了什么?他只会摆摆手, 告诉你「不可说」。 忽然身后传来马蹄声,紧接着便是一声骏马长嘶。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身穿豆沙绿的官服,头戴乌纱帽,脚蹬黑朝靴,昂然坐在一匹纯黑骏马之上。他的脸已被冷风吹得通红,那一双眼睛却闪着亮光。 「学生孙钊,也有个问题想问先生!」孙钊肩上大氅随风而动,猎猎飞舞。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请问先生,如果您的老师犯下罪行,是当维护法度正义,还是师生之情?」 唐挽望着他,唇边漾出笑意。 「这人是谁?」有人低声问道。 「他是显庆年进士,与我同年,叫孙钊。五年前外放了青州知府。」 「青州……那不是徐阁老的老家?」 「他刚刚那个问题,难不成是在影射徐阁老?」 唐挽缓缓站起身,看向孙钊。五年不见,他的变化更大了。眉宇间桀骜的少年气已悉数敛尽,取而代之的是经年风雨磨砺出的沉稳从容。 唐挽淡淡含笑,道:「孙知府此言何意?」 孙钊向着唐挽行了一礼,转身勒马,面向众人,高声道:「在下青州知府孙钊,是来告御状的!内阁首辅徐阶纵容其子横行乡里、趁火打劫,侵吞同乡田产百余亩,家财上千两。事后还威胁地方官,企图一手遮天。我泱泱大庸,岂能容许此等德不配位的小人高居于朝堂!」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炸响。他说谁?内阁首辅徐阶?那个清正廉明、一心为公的徐首辅吗? 「徐首辅可是连朝服内衬都打着补丁啊!他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我看不是首辅,而是他那两个儿子。他们远在青州,首辅恐怕并不知情。」 「那倒未必。诸君可还记得显庆年间徐阶七十大寿那一回?听说金银珠宝都堆了满堂。我看勤俭之名是假,借位敛财才是真。」 「听说当年抄闫炳章家的时候,专门有一车财物是送到徐府去的……」 「莫非唐阁老被排挤出内阁,也是徐阶所为?」 周围的私慾如同阳光下的尘嚣,翻腾而上,愈演愈烈。唐挽孑然而立,一双深眸似平湖,里面暗潮汹涌。徐阶妄图用人言淹死她,却不知自己也会被流言所杀。唐挽忽然一笑,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己今日这番安排,当不辜负徐阶的多年教导了。 人群逐渐混乱,言语窃窃杂杂。孙钊忽然高声道:「强权不足畏惧,强权也不会长久。内阁首辅又如何?证据确凿,也要认诛伏法!我这便去往玄武门,敲响登闻鼓。诸位信我,便与我同往;不信我,也请一道前来,擦亮眼睛做个见证!」 众人闻言一惊,这话怎么好像刚刚在哪儿听过?急忙回头去看唐挽,然而那高台之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楚江忽然明白过来了。他大声说道:「强权不可容,法度不可废!我们同去玄武门,看皇帝如何评判!」 学生们的热情就像一堆干柴,一点就着。而百姓们是最容易被裹挟的。于是孙钊打马在前,人群紧紧拱簇在后,如同汹涌的潮水,向着玄武门席捲而去。 隐没在四周的官员们却慌了神。 「林郎中,咱们可怎么办呢?」 「急召所有官员,回衙门待命!」林郎中眸中有火光,「今日恐怕又是一场阁潮。」 …… 风又冷了几分,卷着帘子吹进轿中,徐阶从混沌的瞌睡里勐然惊醒。他的精神大不如前了,时常犯困不说,还总是会忘记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他睁着一双混沌的眼眸,掀开帘子往外看去。空荡荡的长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寒风裹挟而来,吹进几片雪花。 「这都快开春了,怎么还下雪呢。」徐阶嘟囔道。 轿子外的管家躬身道:「老爷,今年倒春寒。您看这路边柳树的新芽刚刚发出来,这就冻死了。」 「冻死了……」徐阶哼了一声,「不合时宜,岂能容他。」 忽而从虚空中传来几声擂鼓。鼓声渺茫却又清晰,一声一声,敲在徐阶的心上。这些日子他时常听见这鼓声,也时常想起卢焯那些人来,让他不耐烦扰。心魔啊,都是心魔。徐阶闭上眼睛,只等着心里那张登闻鼓,快些停下来。 「老爷您听,这是登闻鼓?」管家说道。 徐阶倏然睁开眼睛。登闻鼓……竟真的是登闻鼓的声音? 轿夫的脚步声错杂,扰得他心头烦乱。徐阶手中的拐杖用力顿了顿,高声道:「停轿!」 轿子堪堪停下。徐阶撩帘而出,立于唿啸的北风中。长街寂寂,枯木萧索,唯有那鼓声,一下一下,清晰地传来。 突然鼓声也停了,天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徐阶顿觉胸口窒闷,继而勐烈地咳嗽起来。他扶着管家的手臂堪堪站稳,大口大口唿吸着空气,却仍感觉仿佛有人用力压着他的胸口,又好像有无数绳索捆在他身上,让他不得动弹。 第311页 「老爷,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宫里头告个假也就是了。」管家忧心道。 徐阶摇了摇头,唇边一丝疲惫的笑意:「躲不过了。走吧。」 玄武门前已是人山人海。人虽然多,却没有推搡拥挤,也没有喧譁吵闹。穿着士子服的学生们站在最前,更多的还是闻风而来的京城百姓。拱卫司的侍卫执戟而立,在人群中开闢出一条道路来。徐阶的轿子越来越近了。轿子在玄武门前停下,帘子掀开,徐阶缓步而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个苍颜白髮的老者身上。他一手捏着下袍,一手端着朝带,步履沉稳,穿过重重人潮,向着宫门而去。漫天飞雪纷纷扬扬的下了起来,他的身影也终于消失在两道朱门之后。 雪越下越大,在夹道上积了厚厚一层。徐阶捏着袍角往前走,他的速度已经远不如当年了。走了一会儿,觉得累了,于是停下脚步喘口气。抬头看看,冗长的夹道才走了一半。而那辉煌的宫殿,仍在无法企及的尽头。 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四十多年。曾经陪他一起走的人,如今都已经淹没于风雪之下。只剩了他一人,仍在不知疲倦地埋头苦行。 徐阶来到干清宫正殿时,大雪已将白玉台阶掩埋。他一步一步拾阶而上,于正殿门前整顿官帽,跨步走入。皇帝高高坐在上首,珠帘下是太后,两侧正四品以上的朝臣悉数在列。今日不节不朝,人却来得这么全。徐阶知道,他们都在等他。 「老臣徐阶,拜见陛下,拜见太后。」 太后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孙知府,你把你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来。」 孙钊的青色官袍,在一应绯红中十分扎眼。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将手中的奏疏展开,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孙钊说了什么,徐阶却并不在意——自己儿子犯下的那些事,徐阶心里清楚,用不着一个外人来告诉他。 徐阶在寻找。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却并没有发现唐挽。只看到御前的软凳上,泰然而坐的元朗。 元朗正迎上他的目光,不躲不闪,眉宇间一派势在必得的从容泰然。 徐阶终于明白过来,一口郁气梗在喉头,最终化为一弯萧瑟的笑。原来元朗从未背弃过匡之。从一开始,便是他们二人联手设下的圈套。 他们先是联合太后激怒徐阶,逼迫徐党率先出手。言官弹劾之下,唐挽急流勇退。看似落了下风,其实是为了避开锋芒。徐党一击即中,后面那许多招数,竟然都派不上用场了。 继而唐挽主动上书请辞,破了徐阶「京察拾遗」的计策,给日后回朝留下一线生机。仔细想来,她可是一点亏都没吃。除了苏榭参她德不配位,其余言官的上书都只是在攻击她的妻子,于唐挽本身无害。她又藉此机会,圈到了一个守信诺、重情义的美名。 这一个月来,她闭门不出,将满朝上下的胃口吊了个十足,然后突然宣布在北门下宣讲。倒让整个京城都倾巢而出。 今日玄武门前聚集的人群,便都是为她来的。 可这事儿只她一人也做不了。唐挽在府中和卢氏一道上演着鸡飞狗跳的戏码,吸引徐阶的主意,不过是为了给元朗留出反攻的时间。 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徐阶门生上百,也没有一个能像她这么聪明。 「徐阁老,可有何话说?」 御座上的声音空渺,徐阶并未在意。他伺候了三代君王,歷经三任首辅,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惊慌的了。他转身看向满殿的朝臣,这里面有从至和年间便追随着他的亲信门生,也不乏倒闫之后才加入徐党阵营的后来人。曾经他们都对自己言听计从、满心感激,今日竟然都倒戈相向了。 徐阶忽然很想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丢了人心? 徐阶又看向元朗,以前竟一直小瞧了他。徐阶曾有很多机会可以斩杀元朗。倒闫是一次,徐阶却没有杀他,而是招他入阁,以收买闫党旧部的人心;改革是一次,徐阶又没有杀他,而是利用他来牵制冯楠。在徐阶心里,元朗不过是个失去了靠山的落魄纨绔。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他,给了自己致命一击。 「徐阶,百官上奏弹劾你,你可认罪?」 太后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徐阶双手拢袖,仰头望天,嘆一句:「悔啊。」 悔,悔什么? 悔不该轻信了唐挽,悔不该小瞧了谢仪。悔不该让他二人同入内阁,三十年苦心经营,就此断送。 第167章 建成元年的年初, 内阁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阁潮。 正月里, 内阁阁老唐挽被弹劾,上书自陈, 遭遇弃市。不过一个月后, 青州知府进京告御状,督察院十三御史联名弹劾首辅徐阶。在朝廷与学界的压迫下,终于逼得徐阶致仕了。 唐挽离开后,内阁只剩了徐阶和谢仪二人。徐阶这一走, 内阁的重担便全部压在了谢仪的身上。一个人的内阁岂能称之为内阁?就在众人以为谢仪要独掌大权的时候,他却火速提拔了户部左侍郎冯晋阳入阁, 继而又下令召回外放的冯楠、沈榆两位阁臣。这位年轻的谢阁老以雷霆手段重组了内阁, 稳住了朝廷内浮躁的人心。 唐挽呢?众人等了又等,却没有等到她起復的消息。有心思活络的官员分析道:「唐挽和谢仪是同年的进士, 一个榜眼一个探花, 功名相当,资歷对等。对于首辅之位的竞争,这两人将会是彼此最强劲的对手。况且当年两人一个属闫党阵营,一个是徐公门生,梁子是早就结下了的。只要谢仪执掌内阁,就绝对不会容许唐挽再回来。」 第312页 这样分析确实也有道理。冯楠和沈榆下放多年, 对京城局势已经丧失了掌控能力, 而冯晋阳又是新近入阁。如此看来, 能与谢仪一争高下的, 也只有唐挽了。 仿佛是要印证这个猜测。时间进入了三月, 唐挽也丝毫没有回朝的迹象。她仍是一袭白袍,在北门之下开坛授课,迎候着一批又一批的学生。 朝廷就像是个大戏台,乱闹闹,你方唱罢我登场。众人的目光只会被那正当红的角儿吸引。至于那些已经退场的,却再也不会有人关心了。 徐府的大门紧闭着。寒风渐起的夜里,一双手再次扣响了门环。 下人们早已该遣的遣,该散的散。空旷的后院森然萧索,唯有北风唿啸着穿堂而过。廊子下那一熘灯笼全都暗着,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书房外的花圃中,徐阶最心爱的那几株芍药也不知被谁践踏,委顿于泥土中,成了一堆枯草。 七十大寿时的盛景犹在眼前。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管家仍在。他在书房外躬身说道:「老爷,唐……唐公子来了。」 房间正中拢着一个火盆,火盆旁边堆满了书信。徐阶正将手中的纸张一件一件丢入火盆中。跳跃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那双浑浊的眸子,似乎也有了生气。 唐挽随手捡起一封奏疏,打开来细细看去。巧了,这封走着正是出自苏榭之手,满篇都是攻讦唐挽的言辞。唐挽唇边浮起一丝笑意,道:「这样有趣的东西,老师烧了岂不可惜?」 徐阶对唐挽的到来并不意外。他早就料到会有今天这一出。获胜者总得耀武扬威一次,否则这胜利尝起来,也就没有那么快意了。 「我若不烧掉,他们还能有活路么。」徐阶沉声道。 唐挽点点头,撩袍在徐阶身边蹲下,和他一起烧。 徐阶的动作却停了下来。他侧头看向唐挽。明艷的火光下,年轻人的侧脸像是一块精心雕琢的美玉,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徐阶忽然生出些感慨来。他嘆了口气,道:「匡之啊,我门下学生上百,最得意的就是你。你就那么等不及么?」 徐阶早就做好了让唐挽接班的打算。若不是唐挽一心夺权,他也不会对她下手。师生之间,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如今他们二人都居于林下,倒让那谢仪捡了便宜。 唐挽淡淡一笑:「老师想知道为什么吗?」 她放下手中的纸页,看向徐阶,道:「学生今天来,也有个问题想问老师呢。」 「你说。」徐阶道。 唐挽点了墨的眸子望着他,缓缓道:「老师既然这么放不下首辅的权势,当初首辅于适之卸任的时候,您何必要将首辅之位让给唐奉辕呢?」 徐阶的双眼倏然睁大,像是听见了极为恐怖的事情,怔愣愣看着唐挽。唐挽眸光淡淡,将飞出来的纸屑拾进铜盆里,道,「既然已经答应了朋友,又为何要背弃盟约,向皇帝告密呢?」 徐阶几乎失了声音,好半天,才终于说出一句:「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老师不是早有猜测了么?」唐挽一笑,「不然也不会派个奴才到我身边,日日监视着我。」 「你……你果然是赵谡派来的!」 徐阶勃然而起,急急向后退去。打从他第一次见到唐挽,对她的身份就有了怀疑。他曾以为唐挽是唐奉辕的后人,甚至专门派人去柳州查过唐挽的户籍,发现唐挽在参加院试之前改过一次名字。她曾经的名字,是赵政。 赵政……赵谡……果真是有渊源的。 「赵谡是我的老师,唐奉辕是我的父亲。」唐挽粲然一笑,「我听白伯伯说起,我小的时候您曾经教过我下棋。您不记得了?」 徐阶的脸色倏然惨白,过往那些渺茫的记忆逐渐聚拢。他紧紧盯着唐挽,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你是……婉儿?」 唐挽起身,整顿衣袍向他走来。徐阶退后几步,跌坐在书桌后的太师椅上。 怎么可能……竟是唐奉辕的女儿? 怪不得,怪不得!徐阶苦笑出声:「果真是一个样!」 徐阶看向唐挽,沉声说道:「你父亲和卢焯赵谡他们,都是一群心存反意的乱臣!我告发他们,是为朝廷除害!是为国尽忠!」 徐阶站起身,两手撑着桌案,身体前倾。他枯藁的脸皮垂坠,双眼布满血丝,眼底青黑一片:「你可知道那新法的目的?他们……他们要反皇上!」 「难道皇帝不该反吗!」唐挽厉声喝道。 徐阶一怔,继而嘶哑着声音道:「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怎么能反呢!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要做忠臣!做孝子!」 唐挽摇头:「天下本是天下人的,不过被皇帝窃夺。圣贤经传教我们礼义廉耻,却从来没有教我们奴颜婢膝。」 唐挽沉声道:「你要做忠臣,忠的是谁?是那个视百姓如刍狗,动辄杖杀文臣的至和皇帝?是那个荒唐无度,毫无建树的显庆皇帝?还是现在这个刚刚年满八岁,心智都不全的建成皇帝?」 唐挽咄咄近前,「徐阁老满口的君臣父子,你又何曾视皇上和太后为君?你的儿子在乡里强占亲戚钱财,你在内阁窃夺朝政大权。还真是父为子纲啊!」 「你……」徐阶声音颤抖,「你果真与你父亲一样,机巧诡辩!可天地大道不容你,朝臣和百姓也不容你!你胆敢将那新法昭告天下,便是人人得而诛之!」 第313页 唐挽静默地望着他,忽而一嘆,道:「朝臣百姓不容我,只因他们不知我。纲常、教条、八股文章,不都是皇帝愚弄百姓的手段么?千百年朝代兴衰罔替,也不过是一个愚蠢的君王,带领一群更加愚蠢的百姓。是时候变一变了。」 「你果真要逆天而为,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徐阶沉声道。 唐挽垂眸一笑,说道:「我父亲未能完成的事,我会继续做完。」 她正了神色,看向徐阶,说道:「学生今日前来,是有一局掏心窝子的话,想跟老师说。」 徐阶缓缓在桌前坐下,道:「你说。」 「我知道老师仍在暗中联络朝臣,想要弹劾谢仪。」 徐阶闻言,双眼微眯。他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这一次的弹劾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场风雨,尚不能摧毁他的骨骼。他的确仍在联繫旧部,搜罗谢仪的把柄,只等时机一到,便要重返内阁。 可他的行动一向隐秘,唐挽又是怎么知道的? 唐挽观察他的神色,淡淡一笑,道:「新科士子皆是我的门生,督察院也尽是谢仪的耳目。老师再想做什么,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容易了。」 徐阶笑了,眼角藏着冷冽的光:「你可真是我的好学生啊。」 这一句满含嘲讽和怨怼,唐挽却不以为意,说道:「大厦将倾之时,潮水退去之时,何不从容退场。以您的身份,犯不着在业已浑浊的池子里面目狰狞地厮杀。就当是为自己,保全一个贤名吧。」 唐挽言尽于此,双手平举,最后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徐阶豁然抬首。他自然听懂了唐挽话中的含义。他若就此放手,一代贤相的名声尚可保全。他若不允,待他千古之后,翰林院的国史中,又会如何给他盖棺定论? 徐阶苦笑,果真是少年不可欺。至和一代已成过去,内阁迎来新的主人。而自己,终究会死在他们的前面。 唐挽走出徐府的大门。抬起头,便见一轮缺月挂在疏落落的枯枝上。夜阑人静,唯有更漏声断断续续。间或几只乌鸦,鸣叫飞离。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她独自站在十字路口,纠结到底该向左还是向右。如今左右都已覆灭,她的眼前,只有一片坦途。 徐府门前的静静停着一辆马车。车里的人等得久了,挑开帘子,唤道:「匡之,还愣着做什么?快上来。」 唐挽回过神来,唇边扬起笑意,朝着元朗走去。 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第168章 博古斋的掌柜笑意盈盈, 用绒布垫着将盒子里的物件取出来, 双手捧了递给唐挽:「大爷您再看看这一件。」 桌上已经七七八八摆满了金石玉器。唐挽挑了这老半天,也没瞧见一样可心的, 此时的神态里已经染了恹恹之色:「掌柜的, 你要是再拿那些烂货来煳弄我,我可就要走了。」 掌柜的是生意人,讲究的就是春风拂面,不厌其烦。经过刚才那几番来往, 他也看出来唐挽不是个好煳弄的。掌柜的就喜欢这种嘴刁的主顾。他那些压箱底的宝贝,今日也终于能拿出来见见人了。 他笑着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 道:「大爷您上眼, 这个准成。」 两个月后就是元朗的生辰了,唐挽早早地就开始四处留意, 想选一件与众不同的礼物送给他。具体是什么, 唐挽还没想好。但必须得是好东西,才能称得上她的元朗。 黑色的绒布缓缓打开,唐挽淡淡瞥了一眼。只这一眼,她就再也挪不开了。 玻璃种的老翡翠,清润翠绿,碧色袭人。唐挽将它拿在手里, 触及肌肤凉凉沁沁的, 在掌中握一会儿, 又生出暖意来。 这东西她见过。当初在苏州的时候, 忘了是哪一家的掌柜向她求字, 这块玉被当成润笔,到了她的手上。她还专门请人在底下打了孔,又亲手编了络子繫上。瞧,那孔还在,络子却没了。想必歷经十数年,早已经旧得不成样子,让人给铰了吧。 这块玉她原就打算送给元朗的。只是后来她花山上任,实在太穷了,才将它给当了,解了燃眉之急。当了多少钱来着?好像是二百两银子。时隔太久,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只有这块玉握在手中的温度,尚能带她找回旧日的感觉。 那个时候,她和元朗还只是惺惺相惜的朋友。如今两人仍是知己,感情却更近了一层。 唐挽觉得,这块玉在这个时候回到自己手中,颇有几分特殊的意义。 掌柜的一见唐挽的眼神,便知这生意妥了。他脸上堆着笑意,问道:「大爷可还满意?」 「唔,」唐挽心里喜欢的紧,又怕那掌柜的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漫天要价涨价。于是冷着脸色,道,「你这东西倒是还看得过去。」 掌柜的搓着手,笑道:「今天您可是来着了。昨天刚有个人来问过价,可惜没带订金。说是要今天来拿的。您赶在他之前,这物件就是您的了!」 做生意的那点小九九,唐挽清楚,无非就是想催着她拿主意,顺带着也给自己的东西提提价。 「多少钱啊。」唐挽漫不经心地问。 掌柜的笑道:「不多,一千两。」 「一千两?!」唐挽没忍住叫了出来。她当也才当了二百两,这价涨得也太快了吧。唐挽冷冷一笑:「掌柜的,你可真敢要啊。」 第314页 掌柜的讪讪笑了:「这东西,它值啊!」 值是真值,元朗戴上肯定很好看。唐挽拧着眉,将那玉在手中来回摩挲着,抬眼看掌柜:「不能再便宜点了?」 掌柜的看出来唐挽喜欢,自然是不肯再便宜了。唐挽终究还是没能买下来。一千两相当于她一年的俸禄了,她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更何况这半年她一直赋闲在家,入不敷出的。唐挽仰头一嘆,算了,再看看别的去。 掌柜的一边收拾着东西,嘲讽一笑:「一千两银子都出不起,还内阁大臣呢,呵。」 他自然是认识唐挽的。整日在北门讲学的唐阁老,京城里三岁的小孩都识得。听说是遭人弹劾,从当朝一品变成了一介布衣。这人啊,真是风水轮流转。说落魄,也就落魄了。 正想着,门口又走进一个人来。掌柜的抬头一瞧,立时满面春风:「哟,谢阁老!」 却说唐挽负着手在街市上熘达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再看别的东西,觉得哪一件都不如那块玉好。有心想回去讲讲价钱,又实在拉不下这张脸。更何况二次登门,价也不好杀了。 唐挽幽幽嘆了口气,转过三岔路口,正和一人走了个对脸。 「哎哟,唐公子!」鸣彦热情地招唿着。唐挽一瞧,就见元朗一身素锦长袍立在那儿,手中的玉骨镶金摺扇一下一下敲在掌心,一副散漫样子。 「真是巧了。」唐挽弯着眼睛笑了,「元朗干嘛去?」 「今日休沐,出来转转。」元朗抬手一指,「前头有个书馆,坐会儿去?」 「这……合适么?」唐挽小声道。 一个是正当权的内阁阁老,一个是遭弃市的落魄大臣。两人身份差异实在太过悬殊,难免惹人议论。 元朗一笑,道:「咱们在这闹市口站着说了这半天的话,该看的也都看见了。让他们猜去吧。」 唐挽笑着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书馆里正在开书,一楼大厅满坑满谷。两人顺着门口的楼梯上了二楼,单开了个雅间。元朗要了一壶碧螺春,几碟小苏盘。滚烫的茶水倾泻而出,升起裊裊白烟。楼下说书人的声音抑扬顿挫,间或有看客高声叫好。浮华市井,令人心安。 「内阁已经票拟了追敬卢焯的摺子,连着卢凌霄的身份也一併给正了名。宫里的批红已经下来了,估摸着后天就能昭告天下。当年污衊你的那些罪名,也就不攻自破了,」元朗给人倒了一杯茶,抬眼看她,「如何,我办事你还满意么。」 唐挽靠在椅子背上,幽幽嘆了口气,道:「这半年天天想着要回内阁。真要回去了,倒有些舍不下这清闲日子了。整日里上午开坛讲学,下午四处游逛,正可谓『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人啊,真是越歇越疲懒。」 她话锋一转,道,「不过想想那真金白银的俸禄,一切辛苦都值得!」 「财迷。」元朗拿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笑起来。 能不财迷么?她要赚钱给他买礼物! 唐挽讲学这半年,虽然没挣到什么钱,却赚了个好名声。不仅太学的学生对她极为追捧,甚至还有很多学生从外地赶来,每日凌晨排队,就为了能抢个头排的位置。 这半年,元朗也十分忙碌。徐阶致仕后,内阁空虚,朝廷内浮议甚多。许多老臣认为元朗太过年轻,难以服众,甚至向太后提请重组内阁。那时唐挽身居林下,冯楠丧父回乡丁忧,沈榆尚在归途,冯晋阳还在熬资歷。元朗在朝中可谓孤立无援。 那段日子里唐挽很少见到他,只听说内阁直庐里的灯火经常整夜地亮着。唐挽虽然心疼,却并没有因此而打扰。她知道,这是给元朗的挑战,也是独属于他一人的机会。 元朗有的是才干。各部大臣起了难为他的心思,大事小情都要上奏。那么多的奏摺堆积在内阁,却从未有过积压不批的情况。有时候甚至上午刚递上去的摺子,下午就有了批覆,且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衙门里耕耘了数十年的老资歷们也不得不佩服。 除此之外,许多荒废了许久的规矩也在元朗的推行下重新确立起来。各部各司之间的沟通更加顺畅,避免了许多麻烦。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一切都步上正轨,甚至比徐阶在时更加井井有条。元朗终于用自己的能力,堵住了那些老臣们的嘴。 内阁大权已经明确地掌握在元朗的手中了。他又趁机兼掌了吏部,昔日的同年都藉此机会得到了提拔。只有唐挽,仍旧身居林下,丝毫没有起復的徵兆。 谢仪和唐挽,这一对昔日好友,必定不能共存于内阁。这已是朝中大臣们心照不宣的事实了。 可只有唐挽知道,元朗是为了保护自己。徐阶倒台后,局面一度十分混乱,他众多门生就像失去了主体的蠹虫,急于寻找下一个依附。唐挽不入内阁,就不会成为他们的目标。 他做了这么多,却偏偏什么都不说,任由京城里风言风语,将两人说成是争权夺利的仇敌。他也几乎不再来唐府走动了,只每个月按时派人送些银子来,弥补莞儿的日常开销。有一回还夹带了一个荷包,双瑞揣在袖子里带给唐挽。 荷包里是一首诗: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復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第315页 唐挽觉得,这个人温柔起来,还真是要命。 明月皎皎。唐挽立于廊下,仰头望着那一轮月色,回想起下午和元朗聊过的话。如今的局势,比自己父亲当年的处境要好了太多。皇帝年幼、宗室衰微、内阁齐心,这些可遇而不可求的条件都铺陈在她的面前,怂恿着她,鼓动着她。不必再等了,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双瑞穿过宝葫芦门走进来,就见唐挽负手立在那儿,眼中都是光亮。 「公子。」双瑞唤道。 「怎么了?」唐挽问。 双瑞一笑,道:「今儿琉璃厂博古斋的掌柜给送来一样东西,您看看?」 双瑞说着,将那檀木盒子打开。美玉在月色下散发着温润的光辉。 唐挽蹙眉,心想这是要强买强卖了。也罢,她已经错过了一回,不想再错过了。 「你去跟夫人支一千两银子,给人家送过去。」唐挽道。 双瑞一愣,说道:「那掌柜的说已经付过钱了,人都走了。」 「付过钱了?」唐挽扬眉,脑中灵光一闪,继而笑起来。她就知道下午不是平白无故遇上的。 「留下吧。」她将美玉握在掌中,温凉的触感恰合心意。就像那个人,温和谦逊,光芒内敛,万分妥帖。 第169章 建成元年八月, 朝廷内掀起了一场「尚礼尚贤」的风潮。由翰林院主导, 国子监协助,选出数十位当代颇具名望的名士大家, 授予国子监大学士称号, 派往地方书院讲学,俸禄同正四品。同时对已经过世的数位学者进行追敬,卢焯就在其列,追赠谥号「文正」。 圣旨是在京郊卢焯的坟墓前宣读的。那一日天上飘着细雨, 学生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缅怀追忆。有眼尖的学生在人群里发现了戴孝的唐挽, 继而发现了她身边一身孝服的美貌妇人。便有流言四散传开, 唐挽的夫人卢氏,正是卢文正公的遗孤! 追加而来的圣旨很快就印证了这个传言。卢凌霄出身名门、德才兼备, 特封为四品淑人。其夫唐挽官復原职, 加授文渊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卢凌霄随夫晋一品诰命,赐鸾锦三凤袍。 这个消息迅速成为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之前那些说唐挽被美色所迷的人,立马换了另外一种调调:「怪不得之前唐阁老宁肯丢官都不肯休妻,原来这唐夫人竟是这般有来歷的。」 也不乏有人泛着酸:「别的人家都是丈夫能耐大。唐挽这,好么,夫凭妻贵啊!」 又有阴谋论者分析道:「唐挽重返内阁, 必将和谢阁老争夺首辅之位。想必内阁又要掀起一阵风浪。」 此时, 萧条了半年之久的唐府门前, 却是一片繁华景象。天刚蒙蒙亮, 前来拜访的官员就在门前排起了长队。车马声、人言声, 喧譁吵闹。唐挽即将归朝,所有人都不想错过这最后的示好机会。 谁是真贺喜,谁是假巴结,唐挽心里有数。她吩咐双瑞,来客一律不见,礼物也一律不收。她躲在后院,读书喝茶,乐得清闲。 双瑞办事一向是靠谱的。唐挽说不收贺礼,果真人家怎么抬过来的,他还让人怎么抬回去。大门外人潮汹涌,却谁都进不了她的院子。 除了他们。 「瞧瞧,这人竟躲在这儿呢!」沈榆一行从角门进来,就见大槐树下铺了张蓆子,唐挽和凌霄正在树荫下烹茶纳凉。 「我说匡之啊,来你家一趟可真不容易。我们这一路都跟做贼似的,生怕被人认出来。」冯晋阳摇着扇子说道,「我俩倒还好,关键是元朗。这么大个儿,可不好藏呢。」 唐挽一瞧,果然这三人都是一身粗衣布鞋,要多低调有多低调。可笑的是元朗居然还戴了一个宽檐斗笠,遮着半张脸。唐挽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又没下雨,你戴什么斗笠啊。不是更引人注意吗?」 元朗抬手将斗笠摘了下来,黑着一张脸说道:「我就说不戴,他俩非让我戴。」 沈榆和冯晋阳联手坑了一把元朗,居然还坑成功了,自然十分得意。 「你家后院安全么,可别传出去了。」沈榆道。 唐挽一笑:「放心,只有凌霄和双瑞能进来。」 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几人早已深谙皇权制衡的心思。唐挽和元朗关系再好,明面上也要摆出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目前的内阁还不具备与皇权一争的实力。只能先麻痹了太后,再徐徐图之。 他们一到,卢凌霄便主动往后堂迴避。四个人都脱了鞋子在草蓆上落座。细碎的阳光穿过树叶射下来,如同浮生幻影,在人衣袖间流连。 凌霄烹好的茶还剩了半壶。唐挽执着铜勺给人分茶,道:「你们怎么今天过来了?」 「听说你穷得都揭不开锅了,特意来接济接济你。」冯晋阳说着,将身上的包袱递给唐挽,道,「一套新官服,你看合不合身。」 果真是一套绯色官衣,云鹤锦的补子上绣着振翅欲飞的仙鹤。唐挽莹白的手指在布料上细细摩挲,含笑道:「我还缺一双官靴,你不给一起包办了?」 冯晋阳一愣,摇头苦笑:「好好一个人,这就给穷疯了。」 四人谈笑中,凌霄又来给他们添茶。唐挽嘱咐要准备四个人的午饭,凌霄应了,便退了下去。 「我说匡之,你这么大个后院全靠弟妹一人张罗,也太辛苦了。」沈榆道,「下人不放心的话,再添一房妾室,也能帮衬着。」 第316页 沈榆是背对着后院的拱门而坐。他话没说完,就见冯晋阳又是摆手又是挤眉弄眼。沈榆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回头一看,就见卢凌霄去而復返,正掐着腰含笑看着他。 沈榆顿时想起京城里那些传言,瞬间后背一阵凉气。 卢凌霄却只是笑了笑,却分明眼含锐气,笑里藏刀。她给铜壶里添了些热水,抬手拍了拍唐挽的肩,转身走了。 「吓死我了!」冯晋阳回头看了看,确定人已经走远了,才说道:「瑞芝啊,我们怕是要被你连累,再也不许登门了。」 沈榆面色苍白,脸上的肉跳了跳,道:「弟妹还真是……气场强大。」 「现在你们都懂我的处境了吧,」唐挽乐得将这惧内的名声做得更实在些,「以后啊,纳妾这一类的话都不要再提。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不提了不提了,真是苦了你了。」 再坐几人都对唐挽的处境表达了同情,除了元朗。他漫不经心地挑了挑唇,瞥了唐挽一眼,道,「行了,闲话少说,聊聊正事。」 明天是唐挽回朝后第一次参加晨会,整个朝廷都在看着。元朗执掌内阁的这半年,整顿吏治、尊师重学、大开恩科,这些初步的改革措施已经使得朝廷风气有所改观,却也在同时积累了不少旧官僚的怨气。很多徐党旧员都在期待着唐挽入阁之后,能够重整势力,与元朗分庭抗礼。 这也正是唐挽的计划。昔日唐奉辕和闫炳章明争暗和,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变法的成果。唐挽自觉并不比自己的老爹聪明多少,于是决定将这个策略贯彻下去。 然而改革想要顺利进行,还有许多忧患需要解决。 唐挽带着他们三人进了自己的书房。她转身将门关好,来到博古架前,转动灯台。书架缓缓移动,露出一个狭窄的空间。靠着墙是一面巨大的书柜,上面整整齐齐堆放着许多书册。每一本书册上都夹了条子作了细细的批註,仔细看来,可以看到「吏治」「军备」「税法」等字样。 冯晋阳一声感嘆:「匡之,你这半年还真没闲着。」 唐挽深吸了一口气,道:「这都是先人智慧,我不过根据现今的形势做了些增添修补。各位,请先各自通读,我们在行讨论。」 几人便各自取了卷册来看。冯晋阳久在户部,对税法最有心得;沈榆这五年一直在地方做学政,故而对科考改革最感兴趣;元朗则取了吏治一册来看。这些政令都是他和唐挽一同修补的,并不陌生,可每一次读来都有新体会。唐挽则在书桌前展纸研墨,提笔写起来。 书房里一时静到了极处,只有偶尔书页翻动的声响。凌霄准备好了午饭来叫他们,却四处也找不到人。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才发现四个人都窝在书房里。只得将饭菜都端进来。 然而他们四人都已经顾不得吃饭了。这些书册里的内容不仅针砭时弊,还能对现实所存在的问题提出最高效的解决办法。他们就像是沙漠中干渴的旅人终于找到了水源,又像是数九寒冬的苦役终于获得了火种。他们沉迷其中,早就忘却了时间。直到双目干涩,后颈僵直,再抬头,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候。 「匡之,这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沈榆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他所看的「治学」一册中,少说出现了七个人的笔迹。其中唐挽和元朗的他认识,另外五个人的却从来没见过。 冯晋阳也心存疑惑:「是啊,看这纸张也有些年头了,却又不算太久远。好像就是本朝人所着。」 「这是闫首辅留下来的。」元朗说道。 沈榆和冯晋阳皆是一惊。闫炳章?那个大奸大恶的闫炳章吗? 「这其中的原委,以后再同你们慢慢讲,」元朗转向唐挽,道,「匡之,说说你的想法。」 唐挽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将笔放下,吹了吹未干的墨迹,道:「如今我大庸所面临的问题不过两个,一为贫,一为若。贫,就是穷。国库空虚,百姓穷苦。那钱都去哪儿了呢?」 唐挽看向冯晋阳。 冯晋阳蹙眉,沉声道:「大多都供奉了宗室。」 「宗室王公才有多少?竟能将国库吃穷?」沈榆讶然。 冯晋阳说道:「太/宗二十六子,十六女。除太子外其余皆封王。王的长子世袭王爵,其余便封郡王,逐代递降。袭封以外,还有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等;另外还有公主、郡主、县主、郡君、县君、乡君。更莫提驸马、仪宾一类的姻封。我大庸至今已歷经六位皇帝,每一位新帝登基,这个数字都要番上一番。你可以算算。」 冯晋阳久在户部,这些数字早就融入他的血液,张口便有:「最多的王爵岁禄一万石,最少的乡君岁禄二百石。天下岁供京师粮四百万石,而只宗室的岁禄就有八百五十三万石,是岁粮的两倍还多!且说山西,去年府库存粮一百五十二万石,宗室岁禄就有二百二十万。河南,存量八十五万石,宗室岁禄九十二万石。将这二省的库存全部拿出来,也不足以供养宗室!更何况还有朝廷的吏禄、军饷。这就是为什么我大庸明明风调雨顺,却百姓穷苦,国库空虚,甚至连官员的俸禄都要拖欠。大多的钱粮,都进了宗室的府库。」 这些数字,唐挽和元朗并不陌生,沈榆却是第一次听说。他一拳敲在桌案上,痛心不已:「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若能除掉宗室的负担,我大庸復兴指日可待啊!」 第317页 冯晋阳想起刚刚看过的内容,说道:「只是这书中的法案,未免太过激进了。如今的宗室虽然不如以往强势,可如果真的联合起来向皇帝和太后施压,恐怕会是个不小的阻碍。」 「说的没错,」唐挽点点头,「这法案之所以搁浅,宗室的压力便是主要原因。」 「有什么解决办法呢?」沈榆蹙眉。 元朗一直沉默地靠坐在窗边,此时终于抬起头,道:「我倒是有个想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元朗淡淡道:「其一是降爵。如今的皇帝没有兄弟,自然也不该有王。之前的王要降为郡王,以此类推,全部降爵一等。」 唐挽双眼一亮。降爵一等,岁禄也要削减。以前那些末等的乡君也不再在岁供之列。如此一来,每年可以省下一大笔银子。这虽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却实实在在解了燃眉之急。 「其二呢?」唐挽问。 元朗道:「其二,就是尊礼法,立规矩。宗室是皇亲,皇帝是他们的君父。皇亲们后院的人数怎么能超过皇帝呢?至和帝一朝只有一后二妃,显庆帝也不过一后一妃。不如将此列作规矩,皇亲国戚至多只能有一妻二妾。超过的要罚银,且外室子嗣无爵。」 「妙啊!」冯晋阳拍手道,「女人少了,自然孩子也就少了。这真是为长远谋的好计策。有礼法约束,想必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元朗点点头:「此事还需要太后的支持。匡之……」 元朗看向唐挽。唐挽却抑制不住疯狂上扬的唇角,笑的肩膀都在抖。 「匡之,你笑什么呢?」冯晋阳问。 唐挽喘了口气,说道:「我想起晋州有个庆郡王,娶了二十多房小妾,生了七十多个孩子。真要罚银子,他不得陪死。」 几人面面相觑,都笑起来。 ※※※※※※※※※※※※※※※※※※※※ 大家都去过节了咩?徐阶下线这么大的戏都炸不出来你们2333。今天来玩一波红包雨,庆祝徐阶下线,咱家唐挽重回内阁,12点前留评都有奖励~~ 【今日走心感谢】 感谢雪霁天青的手榴弹1颗,地雷3颗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地雷1颗 感谢mbojue的地雷1颗 感谢靡不有初的营养液1瓶! 这两天营养液涨得快,可惜一过了五一就看不到上个月的灌溉记录了。哪位小天使灌溉了呀,给你啾咪~ 第170章 元朗的办法的确高明, 可以在不彻底激怒宗室的前提下, 达到减少国库负担的目的,还能在长期内遏制宗室的扩大, 可谓一石三鸟。几人商议之下, 觉得这道政策还是由唐挽提出最好。 一是因为唐挽刚刚回朝,正需要发出点声音来明确立场、召集旧部;二是因为元朗掌管内阁半年,已成气候。太后为了制衡内阁,必会培养唐挽的力量, 排除万难给她以支持。有了太后的支持,这道政策就稳了。 几个人随即又商定了税法的改革。原来的变法法案中已提供了蓝本, 大的方向可以确定, 不过是在细节上多加推敲。大庸目前的税收制度比较混乱,收税的衙门不统一, 所收的钱物也不统一。不仅分了粮税、丝绢税、银税等众多科目, 还对应着不同的有司衙门。有些地方为了纳税,要先把粮食换成钱,再用钱买丝绸。繁杂的手续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也给了很多蛀虫以可乘之机。 新法主张「摊丁入亩」,将徭役杂税统一合併,以人头田产计算, 减轻了百姓的劳役。再将繁杂的科目按市价折合银两, 统一由户部收取。不仅减轻了地方的负担, 也加强了朝廷对税收的调度权。 四人商讨得太过热烈, 几乎忘了时间。后来还是双瑞实在熬不住了, 在窗根底下唤道:「各位大人,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您几位也歇歇吧,明天可还要早朝呢。」 几人这才发现已经到了月影东坠的时候,急忙起身告辞。夜深人静,几人害怕引人注意,也不敢同时离开,只能一个一个走。双瑞在角门把着风,冯晋阳先行。他离开之前,忍不住一声苦笑:「咱们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居然跟做贼似的。」 唐挽笑道:「咱们是偷偷摸摸地为国为民。」 冯晋阳走后,双瑞又在门前观瞧了一会儿,确认没人盯着,才让沈榆离开。房间里便只剩下了唐挽和元朗。 「冯晋阳在户部耕耘已久,是个专才,税制改革交给他当最稳妥,」元朗道,「昨天接到冯楠的书信,他对科举改革也有许多洞见。其中有一条,引人深思,你听听看。」 「你说。」唐挽道。 「自武帝独尊儒术后,百家学说逐渐消颓。可仔细回想,支撑着我们走过千年的成果,却都是在百家争鸣时期出现的,」元朗顿了顿,似乎在仔细斟酌着措辞,「儒家学说发展到如今,早已经变了味道。我们要改革,是否要从思想上也来一场裂变?」 这正是唐挽压在心底,却久久不敢说出来的话。他们这些科举出身的学生,从小读的是四书五经,看的是理学经传,儒教思想早已经根深蒂固,少有人能跳出身份,反思今日的「儒教」和百家时期的「儒学」到底还是不是一回事。这话说出来,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难免要引起一番口诛笔伐。 「儒教根基深厚,不容改变。不过我们可以换一种方法,」唐挽眸光闪动,说道,「从古至今,不论是谶纬之学、理学亦或是玄学、朴学,都是儒家学说的衍生。不妨也来个以经注我,创一门适合改革的学说出来。」 第318页 独创一门学说谈何容易。可长远来看,这是让变法结果得以保存的根本条件。只有改变的人的思想,才能最终改变体制。这是一项艰难却不得不实施的策略。 「我们三人想到一处去了,」元朗说道,「广汉正在四处搜寻百家名士,打算在乡里建一个学堂,先做尝试。至于开创新学,可遇而不可求,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唐挽点点头:「可惜广汉不在……」 丁忧,对于一位阁臣的政治生涯来说,无疑是个毁灭性的打击。三年,朝廷的局势还不知要变成什么样。能不能回来、回来后还能不能坐上一样的位置,这都是未知。 「广汉在地方,正可以从另一个角度修正我们改革的方向,」元朗说道,「学政是长久之策,只瑞芝一人我不放心。正好让广汉和他配合。」 唐挽觉得,元朗这番排兵布阵,似乎将一切都考虑周到了。她仰起头,笑问道:「那我呢?谢阁老给我什么任务?」 「你么……」元朗低头,忽然倾身向前,去寻那双唇瓣。他已经太久没有亲近她,压抑许久的思念就在此刻奔涌而出,只想离她再近一点。 唐挽灵巧地躲开,从窗边取了斗笠,侧眼看他,道:「这个你还戴不戴?」 元朗没抓到人,无奈地笑了笑,睨她:「你给我戴。」 唐挽一笑,果真拿了那斗笠过来,往元朗的头上戴。斗笠的中间是个圆洞,要将头顶的髮髻从洞里穿过去才行。偏偏元朗成心逗弄她,就是不把头低下来。唐挽踮着脚去够,腰身却被一双手臂揽住,带入怀中。 唐挽咯咯笑着,侧脸枕着他的臂弯。元朗满足地轻嘆一声,静默半晌,道:「刚刚你只说了『贫』这一个项,『弱』却没有说。我把兵部给了你,可还合你的心意?」 江南倭寇,北方鞑靼。这些宿敌不除,边患不解,改革就不会有成长的沃土。强军,强兵,强国,正是唐挽心中所想。 陈延光自显庆二年被派往浙江一带抗倭,至今已有四年了。在他的努力下,肃清沿海倭患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展。 唐挽说道:「上个月收到陈将军的来信,说是军粮迟迟不能到位。东南沿海又不具备屯田的条件,士兵们饿着肚子,仗打得很艰难。我想着无论如何也要给他把粮食凑足了。咱们毕其功于一役,彻底肃清倭患。打开了东南沿海的商路,就能进一步减轻国库的负担,说不准还有盈余。」 元朗的手轻拍着她的背,恰到好处的重量让人心安:「军粮我来想办法,一斗都不会少的。」 「嗯。」唐挽哼了一声,道,「我发现我总是在为银子发愁。以前在花山就天天想办法挣钱,现在还是一样。」 元朗轻声道:「花山一县与如今的朝局,倒有许多相似之处可以借鑑。贫、弱、官府无为、亲贵乱政。这样想来,果真没有一条路是白走的。」 折腾了这大半夜,唐挽早就累了。此时依靠在元朗怀中,听着他低沉的声音,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元朗低头,轻声道:「你回去睡吧,我走了。」 「不行,」唐挽不讲理地圈着他的腰身,「要你抱着。」 元朗无声地笑了,将人密密圈住。 突然从身后传来两声咳嗽。唐挽勐地清醒过来,回头张望,就见卢凌霄扶着门框站着,一脸揶揄:「要不然我给你俩腾地方,床上抱着去?」 唐挽瞬间红了脸,将头埋在元朗胸前,闷闷地说道:「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她太困了,她一定是在做梦。 唐挽最终只睡了半个时辰,就被凌霄叫起来更衣。她迷迷煳煳地洗脸漱口,穿衣戴冠,任由凌霄摆弄。等到她真正清醒过来,已经坐上了轿子,颤颤巍巍往皇宫而去。 阔别早朝半年之久,当唐挽端着朝带,再次站在宫门前,不禁心生感慨。人人都说皇宫里的路狭窄逼仄,她却不觉得。窄是窄了点,却显得更高了,能通天。 况且能走上这条路的,毕竟只是少数。少数人走的路,本就不宽敞。 干清宫内,四位阁老相对而坐。昨夜还无比热切几个人,今日却都是神情淡漠疏离,将阁臣的架子端得恰到好处。他们冷静地议论政事,偶尔意见向左,也要争论几句。御座之后,刘太后轻轻挑开珠帘,看向那人。 半年未见,唐挽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几个同年都蓄起了轻须,她却仍保留着少年模样。那些言官们如何说她来着?对了,雍和内敛,渊深持重。可刘太后觉得,这八个字却还不足以形容她。单说唐挽对夫人卢氏的一片深情,这世间男子,有几个能做到的? 所以,当唐挽提出限制宗室皇亲纳妾的时候,太后并不觉得震惊,反而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唐阁老所言甚是有理,」太后的声音清淡平和,「便依卿所奏,着礼部去办吧。」 限制宗室纳妾这一举措,在大庸虽然是头一回,可往前追几个朝代,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故而此政令一出,朝野并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只有晋州的庆郡王府上了表来哭诉,说自己的家眷有些已经年纪大了,实在不忍心外放。太后早就对他的庞大的后院颇为不满,只回復了一句「那就挑着年轻的放」。庆郡王吃了个瘪,再不敢言语。其他宗室也只能诺诺应了。 沈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制定了一套严密的娶妻纳妾制度。首先是规定明媒正娶的妻子只能有一个,妻子亡故后可以再娶,但妾不可扶妻。继而规定宗室皇亲及二品以上大员,至多纳妾两房。三品至五品,可纳妾一房。六品及以下官员及商人农户,皆不许纳妾。 第319页 这一政令保护了平民男子的婚配权利,是个利国利民的实在举措,朝野中一片叫好声。督察院的言官们接连上疏,将唐挽夸了个天花乱坠。这边一句「谋略深远」,那边一句「临政无阿」,言官们一片歌功颂德,朝廷竟是少有的和谐。 纷至沓来的奏疏里,沈榆无奈苦笑:「明明干活的是我,好名声却都落在了匡之的头上。诸位,你们说说,天理何在啊?」 冯晋阳笑道:「那群言官都是属狗的。别看现在夸得天花乱坠,将来如果匡之有一点错处,他们也能咬住不松嘴。你该庆幸没被他们盯上。」 唐挽有时候觉得,冯晋阳才是他们里面最聪明的那个。 沈榆哀嘆了几声,继续干活去了。唐挽转过头,就见元朗双目微眯,暗沉着眸子看着她。 「怎么了?」唐挽问。 元朗神色收敛,淡淡道:「我在想,其实可以趁这个机会,把『吏治』一策中『振纪纲』一条做个实施。风闻言事不被追责,虽说有利于官员自查自省,却因为这几次阁潮,长出些妖风邪气来。人人沉湎浮议,不肯实干,是改革的大隐患。」 唐挽想起来,元朗刚刚当政的那半年,言官们没少给他难听话。原来元朗也是个记仇的人。 唐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有理。这几年言官无端构陷的事时有发生,也是该给他们上上套了。」 元朗说道:「此事你不必操心,我会安排。」 唐挽点了点头。又听元朗说道:「现在的江浙总督名叫谢昭,是我同宗的堂弟。我给他去了信,让他就地筹办陈延光的军饷。你可以放心了。」 「太好了,我这就给陈延光写信!」唐挽顿了顿,转头看向元朗,说道,「谢家竟还有人在朝?」 元朗淡淡一笑,道:「他是进士出身,比我们低一科。我也是在他出任了杭州知府后,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的。」 从杭州知府到江浙总督,如此晋升实在不寻常。两人都在官场上浸淫许久,这背后隐藏的故事,不言自明。 唐挽挑眉:「江浙总督的位置会不会太高了一点。你就不怕出什么纰漏?」 「反正是要培植羽翼,不如一步到位。」元朗垂眸,道,「以前啊,总觉得上峰不公,任人唯亲。直到自己坐上了这个位置,才明白一个听话的下属能省去多少麻烦。公平和效率,似乎永远无法兼顾啊。」 唐挽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道:「既然无法同时兼顾,那就在不同的时间里有所侧重。我们现在要的是效率。等陈延光的大军灭了倭寇,再考虑如何维护公平吧。」 人似乎总在面临这种平衡的困境。忠和义,公平和效率,大义和私情……似乎放弃哪一个都不够正确。年少时的他们总是致力于寻找一个平衡点,经歷得多了才知道,平衡根本不存在。岁月教会他们妥协和退让,左右摇摆之中,反倒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平衡。 两人相视,会心一笑。低下头,又各自忙碌起来。 第171章 建成三年, 京城大旱。打从春天起雨水就少, 到了五月热浪袭来,竟比往年的盛夏还要热上一些。 热辣辣的太阳挂在天上, 黄土地都快烤焦了。京城里, 顺天府「天干物燥」的警锣不分白天黑夜地响着;京城外,各个府县都进入了山林防火的警备状态。朝廷中,工部的担子最重。为了防止这场大旱影响来年的收成,京郊三大蓄水库要开闸放水, 供百姓浇灌农田。事关重大,左右两位侍郎亲自巡视, 确保人工水渠的灌溉能够顺利进行。 如今的户部左侍郎正是孙钊。他在出任青州知府期间不畏强权, 举报了徐阶的两个儿子,故而在京察时得了个「一等」的评定。元朗提拔他入了工部, 做水务司郎中。 也是孙钊运气好, 入司没多久就赶上京郊农田水渠修建的大工程。他在花山时就主抓水路基建,在恶劣的环境下主导完成过不少复杂工程。在平地上修水渠,简直小菜一碟。 从出草图到最终完工,孙钊前后用了不过五个月的时间,打破了衙门的记录。元朗又趁机升他为工部左侍郎。这样的晋升速度引人侧目,甚至有声音说他将会是入阁的热门人选。 「你回京城不过两年, 七品主事到三品侍郎, 已足够引人注意了。久居盛名之下, 非祥瑞之兆。你平时要谨言慎行, 不要让人抓到错处来。」唐挽嘱咐道。 「是。」孙钊应着。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唐挽府上拜望。今日户部开会晚了, 来时正赶上饭点,唐挽便留他一起用晚餐。 「老师,学生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说。」孙钊道。 唐挽一边夹菜,一边拿眼睨他:「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拐弯抹角的。」 孙钊张嘴先「嘶」了一声,说道:「就是怕给老师惹麻烦。」 「我只嫌麻烦不够多,」唐挽笑道,「行了,跟我没什么不当说的。说罢。」 孙钊垂目点了点头,仔细斟酌了词句,道:「这些日子学生在外巡查,发现京城东南二百里,有个叫承郡的地方……」 他话说到一半,就给停住了。唐挽心里已经有了谱,面上却仍是淡淡,道:「承郡如何。」 「那可是个好地方,山美水美的,」孙钊一笑,又沉了脸色,道,「学生督察水务时,发现镇国将军朱贵兼併良田上百亩。为此,学生专门找了户部的同僚查对,发现这些年承郡上交的粮税,与实际亩数不符。学生猜想,那少了的粮食,恐怕都进了镇国将军的府库。」 第320页 唐挽沉默着。她什么也没说,好像根本没听见孙钊刚才的话,只是认真地喝着眼前的冰糖银耳粥。孙钊也不着急——唐挽的脾气,他一直清楚。他静静地望着唐挽,等她给自己指一条路。 「这事儿你还跟谁说过?」唐挽问。 「就户部的那位主事,他是我同年。学生也只是问了承郡的税收状况,旁的也没有多说。」孙钊道。 唐挽「嗯」了一声,继续慢慢喝着粥。直到一碗粥都被她喝光了,孙钊都没等到他想要的答案。 终于,唐挽抬起头,张了张嘴。 孙钊立时坐直了身子,灼灼地眼睛看着她。 「再给我盛碗粥。」唐挽道。 孙钊脸色一青:「老师,这事儿该怎么办,您倒是给句话啊。」 唐挽一愣:「什么事啊?」 「就是镇国将军兼併民田的事啊!」孙钊压低声音,说道,「眼下国库空虚,浙江那边战事吃紧。您真要纵容这些蠹虫继续下去吗?」 「哦,这事儿啊,」唐挽笑眯眯地看着孙钊,拍了拍他的手臂,道,「这事儿不用你管,你只把你分内的事儿做好就得了。双瑞啊,愣着干嘛呢,给爷盛粥!」 孙钊没想到唐挽是这样的态度。他积累了浑身的力气,就这么一头撞进棉花包里,连个响都没听着。晚饭过后,他只稍稍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双瑞送了人回来,对唐挽道:「公子,我怎么瞧着孙大人不大高兴呢。」 唐挽笑了笑,柔和的烛光遮掩了她眼角的光芒:「年轻人火气大,不必管他。哎对了,你去告诉夫人给我准备洗澡水。这天儿太热了,身上粘的慌。」 双瑞道:「早给您备得了。您忙了一天了,快去后头歇着吧。」 唐挽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沐浴,不洗就浑身难受,觉得身上好像盖着一层闷闷的汗,觉都睡不着。这眼看着才五月,还没到最热的时候呢,真不知今年的夏天要怎么过。 不过热也不是热她一个人。京城周围数万百姓,都热得一个怂样儿。就连宫里的皇帝和太后,也不例外。 司礼监的太监们都快忙疯了。过冬时储藏的冰块还没来得及切割,上头就急催着要取。大个的冰桶几乎将宫殿都摆满了,也没能将这热意缓解分毫。 卢凌霄一路顶着大太阳过来,身上的鸾锦三凤袍被汗水浸透,像是蚕茧一样捆缚在身上。她进了殿来,抬手用袖子沾了沾额上的薄汗,又从宫人手里接过解暑的凉茶,喝了几口。待脸上的红潮褪得差不多了,她才在雕刻着岁寒三友的屏风后福了福身子:「臣妾拜见太后。」 「凌霄来了?」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快进来吧。」 自从卢凌霄受封诰命之后,每逢初一都要进宫来给太后请安。刘太后与她聊得来,三五不常也要召见。现在凌霄进宫的次数,倒是比唐挽还要频繁。 「这干清宫也有一百多年了,冬天透风夏天闷气,住着可不舒服,」凌霄从冰盏里取了一颗葡萄放入口中,沁凉的味道暂时缓解了心头燥热,「太后何不带着陛下去承郡的避暑山庄住几天?」 刘太后不是没动过这个心思:「眼下皇上还太小,我们娘俩出门也不方便。再说了,那避暑山庄打从至和一朝就没再住过,少不得要修葺一番。现在国库这么紧张,哪儿能浪费这个钱呢。」 「再紧张也不能委屈了咱们皇上啊,」卢凌霄眸光一闪,说道,「我听说承郡有个辅国将军,手中有良田千顷,家里的府库比国库都富裕。这修葺的工程交给他,我看还挺合适。」 让宗室出钱给皇帝修宫殿,这还是前所未有的。要是以前,刘太后一定会笑这提议太过荒唐。可就在不久之前,内阁阁臣冯晋阳来给她算了一笔帐。刘太后这才知道,国库都要被这些宗亲们给吃空了。 刘太后毕竟是嫁进来的媳妇。那些宗亲们是她丈夫的亲戚,其实对她来说都是外人。一群外人吃垮了自己儿子的江山,这可还能忍?她这几天食不安寝不寐,就是在琢磨着该怎么从宗室的嘴里套出粮食来。 凌霄这番话,正好提醒了她。 正在此时,太后宫中的掌事宫女快步走进来,面上难掩焦急神色。刘太后看了她一眼,问道:「何事?」 宫女行了一礼,通报导:「娘娘,皇上上课时突然呕吐。已经召了太医,正在干清宫诊治呢。」 刘太后面色一白:「怎么回事!」 「只听说是在南书房上课的时候突然闹起来的,其他还不知道。」宫女答道。 凌霄道:「太后别着急,估摸着要么是中暑,要么是吃坏了东西。咱们先过去看看再说罢。」 太后也没了别的心思,急急带着卢凌霄赶往干清宫。 干清宫的寝殿四周摆满了冰桶,几个宫人围在床边,手拿着孔雀扇,给床上年幼的帝王扇着风。透过宫人的手臂,隐约可以看到小皇帝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太后快步朝里间走去,凌霄作为命妇不方便进入皇帝寝殿,只得在外殿等着。 外殿还有一人,便是元朗。今天是他的早课,皇帝就是在他的课上晕过去的。不多时,唐挽也到了。她的课排在元朗之后,在内阁办完公务才过来。她到了上书房,发现居然一个人都没有。问询了当值的太监,才知道皇帝龙体不适,便匆匆赶了过来。 第321页 唐挽一到,卢凌霄便站到了她的身边。于是元朗在左,唐挽在右,中间的距离可供四人并排同行,如同隔着楚河汉界一般。 刘太后终于从内殿走出来,脸上焦急之色稍显缓和。 「唐阁老也来了。」太后道。 「臣刚到书房就听说了,」唐挽低身行礼,「皇上可还安好?」 「就是中了暑,刚刚喝了药,已经不闹了,」太后的目光扫过这两位肱骨大臣,就见元朗的额上也覆了一层汗珠,雪白的领口都浸透了。唐挽稍微好一些,平素白玉般的脸上染着一抹绯红。 刘太后说道:「两位阁老也辛苦了。这是太医开的避暑药,两位回去也喝上罢。」 宫人将药包递上来。唐挽和元朗接了,躬身道:「多谢太后。」 刘太后又说道:「最近这天气也太热了,皇帝的课业就先停一停。本宫想和皇帝移驾承郡避暑,两位以为如何?」 「太后,皇帝尚未成年,不宜离宫。」元朗立即说道。 刘太后面色讪讪,看向唐挽:「唐阁老以为呢?」 唐挽说道:「臣倒觉得未尝不可。承郡的避暑山庄本就是皇家园林,太/宗时就有巡幸的先例。太后不如和皇上一起,下榻避暑山庄。」 元朗眉头微蹙,说道:「唐阁老说得倒是容易。避暑山庄从至和年间就没启用过,至今也有五十年了。如果要去,定然需要一番修整。银子又从何处来?」 唐挽抿唇,道:「谢阁老所虑虽有道理,却有些不近人情了。皇上还如此年幼,受不了这样的酷暑。为保国本,难道咱们连花些银子修宫殿的钱都没有吗?」 「没有!如今东南沿海抗倭形势正紧,京城五品以上官员去年的俸禄还没发。唐阁老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想要逢迎主上,也该分分时候。」元朗沉声道。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唐挽轻笑一声,「我看是当家人没本事吧。谢阁老要是管不好内阁,干脆就退位让贤。省得遇见一点事儿就开始哭穷。」 卢凌霄看着这两人针锋相对的样子,觉得自己今天这一趟可真是来着了。 两人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声音越来越高了。太后听得心烦,说道:「两位要吵,回你们内阁去吵。这里是皇帝寝殿,皇上还要休息。」 两人迅速低头拱手:「臣知罪。」 认错倒是异口同声。 刘太后说道:「修整宫室不用国库出银子。传皇帝的旨意,着镇国将军朱贵主管,银子让他自己去想办法。责令期限内必须完成」 唐挽不动声色地看了凌霄一眼。凌霄低着头,却分明勾了唇角,颇有几分邀功的味道。 「太后,臣以为不妥。」元朗刚一开口,刘太后的脸上便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谢阁老何意?」 元朗却是一点都不在意太后的脸色,继续说道:「宗室乃是皇亲。从来只有皇帝下诏封赏,h怎么能反过来呢?」 唐挽笑了,道:「既然是亲戚,互相帮衬也是平常。况且宗室食禄甚多,也该为皇上出出力了。要臣说,这事儿都不用下圣旨,太后下一道懿旨就足够了。不经过内阁,反而更方便。」 太后一想,正是这个道理。自家亲戚关起门来修修房子,与朝政何干? 元朗最是难缠的:「太后如果真要这么做,还是应该选派一位督办,负责监察和验收。事关皇上和太后的安危,不能马虎。」 元朗退让了。可他也不是全盘地退让。他仍守着自己的底线,内外大事,尽决于公。即便不能通过公论决断,也要让公论来参与。 见元朗让了一步,太后也不好太驳他的面子。反正这事儿是肯定能成了,多一个督办又有何妨:「谢阁老可有人选举荐?」 元朗也不推脱,直言道:「修缮宫室一直是工部的职责。臣看,工部左侍郎孙钊就很合适。」 「不可!」元朗话音刚落,唐挽就迫不及待地否定了他,「太后,孙钊入工部还没多长时间,也没有主导过修缮宫殿的工程。臣以为,还是应该找个资歷更深的,才更稳妥。」 元朗嗤笑一声:「唐阁老可是因为孙钊是受了我的提拔,心怀芥蒂?」 唐挽眸光淡淡,沉声道:「谢阁老恐怕忘了,孙钊是我的门生。」 两人对视,锋芒乍现。 「好了,就依谢阁老的意思办吧。」太后似是累了,抬手扶了扶额头,道,「本宫还要照顾皇上,两位回去吧。」又对卢凌霄道,「你也回去吧。」 三人出了大殿,元朗看也没看唐挽,迈开长腿大步而去。唐挽和凌霄同行,缓缓往宫外走去。 「刚才你俩吵的可真是,一点情面都不讲。」凌霄见四下无人,低声笑道,「我都信了了。」 唐挽挑唇:「你必须信。我和元朗吵得越凶,太后对内阁就越放心。哎,太后面前你可要把戏演好了。」 「你放心,」凌霄说道,「对了,今天太后还提点我,说希望你在内阁能更积极些。看来是对你的表现不太满意啊。」 六部之中,吏部掌人事大权,兵部掌军事大权,户部掌财政大权,这三个是最要紧的衙门。六部之外还有个督察院,掌监察大权。如今唐挽执掌兵部,而吏部和督察院都在元朗手中。他自己用人自己监察,太后当然不放心。 第322页 唐挽淡淡说道:「你可以找个机会暗示太后,在冯晋阳的税制改革成功之前,我会顾念大局,不同谢阁老公开争夺首辅的位置。」 凌霄挑眉:「你这可是在胁迫太后?」 「臣子胁迫君主,这朝廷才有出路啊,」两人正好走到御花园中。唐挽抬手,替凌霄拂开眼前的花枝,说道:「你不必说得那么明白,主要突出我顾全大局的伟岸形象就好。剩下的太后自会权衡。」 凌霄一笑:「我现在觉得啊,你家那元朗可真是惨。好处都是你的,锅都得他背。」 「嗯,是挺惨的,」唐挽道,「下回他来咱家,你对他好点。」 「行了,知道了。」 其实凌霄有些武断了。惨不惨,只有当事人才能说得清。元朗不觉得自己背黑锅有多惨,惨的是整日对着那人,却半分爱意也不能流出,还要装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双瑞坐在角门后的石墩子上,手拿着蒲扇,驱赶着四周燥热的空气。他突然想起前两天听过的那出戏,讲的是一个叫张君瑞的书生勾搭崔家小姐,靠着小姐身边的丫头往来传情。双瑞从这齣戏里愈发深刻地体会到作为管家的责任。这样的丫头如果犯到他手上,打死都不多! 忽然角门外传来叩门声,三生快、两声慢。双瑞急忙起身,将角门拉开一个缝隙,就见鸣彦站在门前,四下张望着,迅速闪开来。 谢家公子身披兜帽斗篷,快步走进来。 「我家公子正在书房等您。」双瑞道。 元朗点了点头,抬步往后堂走去。 双瑞转过头,就见鸣彦悄悄退了出去,还不忘从外面将那角门带上。双瑞忍不住一声长嘆,觉得自己和鸣彦委实都不容易,大半夜陪着自家主子做这种荒唐事。 头上明月皎皎。晚风吹过,花枝暗影在墙面上微微晃动。对了,那戏文里是怎么唱的来着。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此情此景……双瑞悲催地发现,自己就是那个丫头红娘。 书房内烛火融融,窗子洞开。唐挽刚刚洗完澡,神色恹恹地歪在窗边的凉榻上,半湿的头髮铺了满床。元朗一进门就看见她衣衫凌乱的模样,顿时眸色深了几分。 「来了。」唐挽却并不觉得什么。刚刚沐浴带来的清凉感受已经消散殆尽,燥热再度袭来,她连话都懒得说。 忽而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唐挽微微睁开眼睛,就见元朗正盯着自己瞧。那神色,有点古怪。 唐挽往里侧挪了挪,给他腾出坐的地方。她一动,衣领微微拉散,露出修长白皙的颈项,和一笔俏生生的锁骨。 元朗的喉头微微滚动。 唐挽却没有察觉,仍旧半阖着双眼躺在那儿,道:「你说派孙钊去,真是个正确的决定吗?」 「你在担心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哑。 「修宫室得花多少银子啊,那朱贵必定不甘心吃这个亏。我怕他搞出什么花样,孙钊应付不来。」唐挽道。 元朗轻轻拾起她一缕髮丝,在指尖缠绕。青丝带着凉意,贴着滚烫的掌心。上面的水分缓缓蒸发,元朗觉得自己的手心像是被一张小嘴吸吮,连带着周围的皮肤也跟着发紧、发皱。 不经意间的风情,最是致命。 元朗松开她的髮丝,将手背在身后,微微握拳。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从她身上挪开目光,道:「你入苏州时才十五岁,艰难险阻也都过来了。他都那么大个人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唐挽睁开眼,就见元朗僵直着身子坐在床边,侧头看着桌上的烛火。 奇怪了,那烛火有什么好看的? 唐挽坐起来,倾身将头靠在元朗的肩上,软着声音道:「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看我?」 元朗由是再冷静自持,也受不得她这样撩拨。今夜来找她是想商量什么大事来着?他突然记不起来了。只有肩头那一点柔软的触感,一直麻到骨子里。 元朗嘆了口气,转头对上她水蒙蒙的眼睛,唇边漾起一丝微笑:「婉儿,我想亲你,你给不给?」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平日里霁月光风的双眸染着浓烈的欲色。他不再是那个温润君子,也不是什么冷肃权臣。他像是一团火,向着唐挽缓缓逼近。 唐挽从没见过他这样,一时心跳加快,耳朵尖都红了。元朗的气息迫近,双唇距离她水红的樱唇仅仅半指的距离,却不再向前。 唐挽知道,他是在等她的许可。 于是唐挽微微倾身,在他唇边轻轻啄了一下。 ※※※※※※※※※※※※※※※※※※※※ 本章二合一,晚上没有啦~ 各位看官明天再来哟~ 第172章 元朗眸中暗潮汹涌, 鼻间气息流转, 周身又燥热了几分。可他却没了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默默望着唐挽。许久, 他忽然嘆了口气, 道:「你可别再折磨我了。」 他言罢,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他这些年来的压抑和忍耐,似乎已经快到了极限。唐挽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 抿唇笑了。 「其实你不必忍着呀。」 元朗身形一僵,转回头, 就见唐挽抱膝而坐, 青丝垂顺散落于身后。她眉眼弯弯,平日里端和沉肃的样子都没有了, 反而生出了几分柔顺乖巧。 第323页 真是要命。 元朗背过身去不看她, 仰头给自己灌了一杯凉茶。冷泠泠的茶水顺着心口而下,倒将胸中的热火浇灭了几分。于是他又倒了一杯。 唐挽悄无声息地下了凉榻,光着脚走到他身后。元朗并无知觉,自顾自轻声说道:「匡之,我不愿你冒险。」 唐挽心下柔软。这个人果真事事都以她为先,只会委屈自己。 元朗转过身, 发现唐挽站得如此之近, 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唐挽却突然起了坏心, 倾身逼近, 手臂环住他劲瘦的腰身。 「匡之, 你……」元朗喉头滚动,刚刚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燥热又升起来,「你别这样。」 「别哪样?」唐挽忽然踮起脚,亲在他的下巴上,「这样?」又拉住他的前襟,迫他低下头来,吻上唇角,「还是这样?」 元朗眼底骤然深邃,手臂一挽将人抱起来,转身放在书桌上。唐挽笑着,双手揽住他的脖子。温软的气息拂过耳畔,元朗的额上渗出一层薄汗。 「你跟你谁学的,这么磨人。」元朗蹙眉。 唐挽歪着头,轻轻拨动他的前襟:「凌霄啊。」 元朗重重嘆了口气。他就知道,又是那个女人。 「你以后少跟她在一起。」元朗蹙眉。 唐挽笑道:「巧了,凌霄也不让我跟你玩呢。」 元朗「嘶」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掐她的腰。唐挽急忙道:「哎,你看这是什么?」 元朗低头,就见自己的腰间悬了一块碧玉,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他抬手抚过,美玉温润,流苏丝滑。唐挽低声道:「十六年前的生日礼物。晚了点,你可喜欢?」 「喜欢,」元朗低头浅笑,原来她是要送给自己的,「如何是十六年前的?」 唐挽幽幽嘆了口气,道:「说起来也有些故事。得着这块玉的时候我还在苏州任上,后来去了花山,困难么,就把它给当了。去年在琉璃厂一家铺子里又瞧见了,那掌柜的特别好心,白送给我的。」 唐挽一边说,一边用那双点了墨的眸子觑着他。元朗觉得好笑,世上哪有白送人东西的买卖人?不过瞧她的神情应该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自己也不要说破了。 元朗抿唇,指了指她的腰间:「你不是也有么。怎么不当你自己的,偏要当我的?」 唐挽腰间挂着一块白玉,还是十五岁生日那年,元朗送给她的。 「我觉得这时候给你,刚刚好。虽然经歷了些波折,才显得更加珍贵啊,」唐挽目光盈盈,「我们在一起,以后的每一步,都会越走越好的。」 元朗的心忽然就软了。他将人拥着,好似捧着一件珍宝:「自然。」 不论前途多么汹涌,他们也能一起承担。 「所以孙钊的事儿,还是得仔细安排安排。」唐挽突然抬起头,严肃地说道。 元朗内心生出一阵悲凉。朗月清风,花前月下,真要聊这个?看来不说明白,她今天晚上是过不去了 元朗无奈地摸了摸鼻子,说道:「你还记得当初江南建区的时候,敏郡王府有个侍讲先生,叫郭怀仁的?」 唐挽在记忆中搜寻着这个人的影子。可时间过得太久,她也只寻到一些渺茫的印象:「怎么,他也是咱们的人?」 元朗笑着摇摇头,眸光冷肃,道:「别看他叫怀仁,其实为人阴狠,什么都做得出来。」 唐挽恍然明白过来:「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和汪世栋合谋,抓你投湖的?」 唐挽每每想起那一夜的惊险,都会忍不住冒冷汗。可恨那人有郡王府庇护,根本奈何不得他。 元朗挑唇:「昨天得到的消息,郭怀仁已经进了镇国将军府。镇国将军朱贵是敏郡王的侄子,想必是接到圣旨之后不知该如何筹谋,找他叔叔商量办法。」 「这么说,敏郡王已经和镇国将军联手了?」唐挽道。 「敏郡王多么精明的人,他是不出会面的。所以只派了个幕僚,」元朗眸光深远,道,「不过据我所知,这朱贵可不像他叔叔那么聪明。他和郭怀仁,一个蠢一个坏,还不知要闹出什么荒唐事来。」 「那孙钊岂不是会有危险?」唐挽道。 「你能不能不惦记他了?」元朗皱眉,「咱俩可都蹲过诏狱,不也一样过来了么。年轻人,多歷练歷练,好事。」 唐挽心想,那怎么能一样?当初元朗有首辅护着,她有次辅护着,才险险躲过一劫。可孙钊……对啊,现在有她和元朗在,当也无虞了。 元朗的消息很准确。此时的镇国将军府内,郭怀仁正是朱贵的上宾。 朱贵今年刚过而立。他自小衣食无忧,生了一身细皮嫩肉。可惜他长期沉湎酒色,以至于腰腹臃肿,看上去倒像个中年妇人。舞伎的彩袖半点也撩拨不起他的兴趣,他恹恹拿了酒杯,对一旁座上人说道:「郭先生,请再饮一杯。」 郭怀仁含笑端起酒杯,遥遥一敬,仰头饮下。 朱贵挥了挥手,鼓乐乍停。舞伎们低身一礼,快步退了出去。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郭怀仁抿唇一笑,知道这位年轻的镇国将军已经等不及了。 「先生,我叔叔到底是怎么说的?」朱贵直接问道。郭怀仁已经到了一整天了,这酒也喝了,菜也吃了,美人也抱了,也该说说正事儿了。 第324页 郭怀仁垂眸,手拈青须乐了,道:「郡王殿下自然是惦念将军的。郡王殿下也说,皇帝修宫殿让宗室出银子,委实不占理。这口子要是开了,只怕日后遗患无穷。」 「就是说啊!」朱贵一拍大腿,道,「今天让我出银子修宫殿,明天保不齐就让几位叔叔修长城去。我看太后是把咱们都当成养肥了的畜生了!」 这话说得实在太糙。郭怀仁是个颇通文墨的读书人,虽然仁义的道理没学多少,风雅却还是要有的。他皱眉笑了笑,道:「郡王爷还说了,要是如今坐在后宫里的是李皇后,怎么也不会出这种荒唐事。」 此话一出,朱贵也跟着嘆了口气。李皇后出身世家,打从先帝还在潜邸时,就对宗室的亲戚们多加照顾。只可惜她跟着先帝一起去了,才让那小户出身的刘氏鸠占鹊巢。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镇国将军眉头深锁,「就说眼前这点事儿吧,太后的懿旨都已经压到头顶了,我总不可能再退回去。」 「太后懿旨不可违抗,否则罪名可就大了!」郭怀仁道,「在下听说这次的工程,还有个督办?可已经到了?」 「到了,现就在郡守府住着呢,」朱贵提起那人就来气,「先生你不知道,那就是个二愣子,软硬不吃的。」 「哦?是什么人,可有后台?」郭怀仁问道。 朱贵想了想,道:「叫孙钊,是个硬茬子。当初扳倒徐阶就有他。我听说颇受谢仪的器重。」 提起谢仪,郭怀仁的脸上露出一丝别扭的神色。当初江南建区的时候,他们敏郡王府可没少和谢仪为难。如今对方已经成了内阁的掌权人,敏郡王府时时刻刻都在提心弔胆,担心他挟私报復。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郭怀仁眸光一转,问道:「将军和本地的郡守,关系如何?」 承郡是大庸唯一一个保留郡。它的人口、耕地比一般的府要小,却比县要大,不适应地方通用的府、县两级制度。再加上此地地势较高,不宜分划行政,又有皇帝行宫在内,身份特殊。故而延续了前朝的旧制,由朝廷直接管辖。 承郡的现任郡守上任不到一年,以前是个翰林。人老实,胆也小,除了文章写得好,什么都不行。他刚到任上,朱贵就把他叫到了将军府给了个下马威,没想到他居然吓得尿了裤子。以后朱贵说什么,他都是言听计从,绝无二话。 郭怀仁捏着那有限的几根鬍鬚,笑道:「这就好办了。在下有一计,既可解眼前的烦忧,又可一劳永逸,让太后再也不敢找宗室的麻烦。」 朱贵眼睛都亮了:「先生快讲!」 郭怀仁却不着急,睨了他一眼,道:「只是施行此计,不仅要十足的果敢,更要有十足的谋略。不知将军可准备好了?」 朱贵一拍大腿:「果敢是我,谋略有先生。到底什么好办法,快快说来!」 第173章 承郡地势较高, 气候也比京城要凉爽得多。入夜后微风渐起, 竟让人感到几分冷意。孙钊吃过晚饭,又往郡守府的书房来了。也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程郡守有意无意地再躲着自己。 果不其然, 他刚到书房门前,就被郡守的长随拦了下来:「孙侍郎往何处去?」 孙钊睨他一眼,道:「本官要见你们大人。」 那长随笑眯眯地福了福身子,道:「不凑巧得很, 我家大人已经歇下了。孙侍郎有事,要么明日再来?」 孙钊皱眉, 看着书房里亮着的灯火, 道:「歇下了?那书房里的灯怎么亮着?」 他话音刚落,那灯火倏然熄灭了。 这样也行?孙钊都给气笑了。 长随转头看了看, 也含笑躬了躬身子。 孙钊说道:「也罢, 我就几句话,在这儿说也是一样。你家大人能听见自然好,听不见就当我没说。」 话说道这个份儿上,长随自然不能再拦着,于是躬身退到一旁。 孙钊清了清嗓子,道:「程大人是至和十五年的进士, 一直供职于翰林院, 不结党不钻营, 却被徐党牵连外放至此。你难, 你怕, 本官都清楚。」 他顿了顿,听着屋内的反应。然而窗口仍是一片漆黑,什么动静都没有。 孙钊继续说道:「可本官想提醒大人一句,如今的朝廷已不是闫、徐二党当道的时候了!现在内阁的掌权人谢阁老沉肃果敢、正直无畏。其他三位阁老也都沉稳务实,少起浮议。这正是我辈建功立业的好时候!程大人若还有报国之心,就应该敢于任事。如今太后将希望寄託于承郡,程大人身为郡守,不应当一再逃避退缩。本官言尽于此,望大人好生思量。」 这番话能起多大作用,孙钊心里也没底。可他该说,他也要说,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一点希望。 外面静了许久,书房的门才轻轻打开。郡守程昱半个身子掩在门里,探头往外张望,问道:「走了?」 长随一直候在廊下,低头答道:「走了。」 「走多久了?」程昱又问。 「有一会儿了,当不会再回来了。」长随答。 程昱点点头,这才放心地从书房里走出来,缓步朝后堂走去。他中进士的时候已经三十了,如今也将到不惑之年,歷经三朝腥风血雨,许多事也看得通透了。 他觉得人生在世,所求不要太多,顺其自然便是最好。当初在翰林院的时候,有同僚劝他同去攀附闫、徐二党,他没理。结果怎么样呢?闫党倒台了,发落了许多人。继而徐党也倒台了,剩下的那些也没能得意多久。他被外放至此,也并不觉得委屈。比起那些兵败山倒的同僚们,他的结局已经好了太多了。 第325页 顺其自然吧。他不想建功立业,也不会为非作歹。权势、名望,都是无常。他所求的,不过一个细水长流,一个善始善终。 「明日若他还来找我,记得也要挡住!」程昱吩咐长随道。 长随低头应了,低垂着脑袋,掩盖脸上淡淡的无奈。 可今夜註定没有他的安生。他刚刚躲过了孙钊,将军府的管家就来了。带着将军的口信,让他即刻赶往将军府。 程昱不敢怠慢,急忙让长随备了轿子。又怕让孙钊知道了不好解释,还特意吩咐把轿子备在角门。堂堂一府长官,倒像做贼一样。 轿子停在将军府大门前。长随不能跟进去,只能和轿夫们一起在外头等着。将军府门前挂着两盏红灯笼,模煳的暖光打在九级白石台阶上,拉出一道似梦似幻的影子。这就是王侯府第啊,长随心想,他这辈子恐怕也没机会在这样的地方侍奉。 「呵,这将军府可真气派。能在这里当值,脸上得多有面儿啊!」说话的是一个新来的轿夫。他入职两个月了,这还是第一次抬着老爷出府。 「少说话。」长随淡淡瞥了他一眼。 轿夫想起刚入府时听到的那些规矩,急忙忙低了头,「是,小的多言。」 却听长随淡淡道:「都是奴才,也有『同人不同命』这一说。认了吧。」 轿夫一愣,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也不好再追问了。 这话,其实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同样出身奉贤院,同样伴着书生进京赶考。可唐双瑞就能做阁老的管家,自己却只能委身在这郡守府,空有一腔才能却无处施展。怪谁呢?谁也不怨。只怪自己运气不好,没摊上个能折腾的主家。 又等了许久,眼看着月上中天了,程昱才出现在将军府大门前。他一手捏着袍子,步履蹒跚,颤颤巍巍。长随急忙上前搀扶,却还是没来得及。只见他脚下一滑,跌坐在台阶上。 「老爷,您没事吧?」长随抬头,旧件程昱煞白着一张脸,连嘴唇都毫无血色。自家老爷虽然胆小,却也从没有过这般形状。长随的心里也打着鼓,急急将他搀扶起来,「老爷,咱先回家。」 轿夫们放慢了脚步,只求抬得稳,生怕再惊到了轿子里的人。程昱颤抖着手从袖中掏出绢帕,慢慢擦拭额上的汗水。可是不顶用,他一想起刚刚镇国将军所说的话,冷汗又涔涔地冒出来。 他无欲无求,只图安稳。可偏偏连安稳都求不到。他们这是在把他往绝路上逼啊!若真顺了他们的意,一旦朝廷追究起来,他们宗室皇亲自可逃脱,所有的罪名又让谁来背? 只能是他!又或许,再加上那个孙钊罢! 程昱对于自己的前程看得清楚。今夜之后,他无论如何都是个死。不是死于朝廷,就是死于宗室。 今夜。能改变这一切的,只有今夜。 可他该去找谁?孙钊并不是一个良选。单从他今天晚上说的那番话,便知是个直爽的人。这样的人遇事难免凭着一腔孤勇,难免会惹祸上身。 轿子缓缓落地。长随上前打开轿连,道:「老爷,咱们到了。」 程昱缓步而出,站直了身子,侧头望向京城的方向。他入仕也有十年了,可逢此危急关头,竟连一个可以投奔的人都没有。 君子不党,其祸无援也。这句话倒真真印证了他此刻的处境。 很长的时间里,他只是静静地立着。身后的长随也不催促,陪着他孤于晚风中。 程昱忽然转过头,看向这个陪伴了自己十余年的长随。月光下,他低垂着眉眼。印象中他也总是这幅样子,无欲无求。 「你和唐阁老的长随,是相熟的?」程昱问道。其实他也不敢确定,只模煳地记得他曾提起。 「也算不得相熟,」长随道,「不过出身同门,能说得上话罢了。」 程昱凝眸,道:「若是深夜突然到访,也能说得上话吗?」 长随心头一惊。其实在将军府门前,他就隐约预感到了有不寻常的事即将发生。他且惊且喜,垂手道:「小的可以试试。」 程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是啊,何不试试呢?左右今夜不成,自己也就是个死人了。 「走吧,」程昱吩咐道,「换马车,我们连夜进京。」 …… 守夜的小厮把双瑞叫起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张口骂人:「什么阿猫阿狗你都要叫老子?这都什么时候了,老爷能见客吗?」 小厮被骂得缩了缩脖子,急忙磕了个头就往外退。动作太大,掉了个东西在地上也没发觉。 「回来!」双瑞坐在床边,抬手指了指地上的物件,「拿来我瞧瞧。」 小厮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拾起来,双手捧着递到双瑞面前。 双瑞的双眸倏然睁大。这东西他认识,是奉贤院的腰牌。长随们有关乎性命的大事,才会拿出来互相託付。 「来人何在?」双瑞问。 「就在门房里候着,」小厮哆哆嗦嗦地说道,「小的这就打发他们走。」 「不必,」双瑞抬手抹了一把脸,将那腰牌小心揣入袖中,道,「上壶茶,我马上就到。」 待双瑞把唐挽叫起来的时候,屋里的人也是语气不善:「什么阿猫阿狗都要叫老子!这都什么时辰了,老子明天不上朝的么!」 第326页 双瑞梗着脖子站在窗根底下,说道:「公子,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是承郡的郡守大人,说是有性命攸关的大事向您禀报。」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继而从窗内透出火光来。唐挽的影子投射在茜纱窗上,说道:「带人去偏厅候着,上壶茶。」 双瑞擦了擦额上的汗,道:「茶已经上了,就等您了。」 …… 这是程昱第一次走进一品大员的府邸。他此时身处的只是一个偏厅,一进门就是一扇红木屏风,上雕着苍松迎客,古朴大气。屋子正中,四张太师椅两个一对儿,摆的整整齐齐。对面墙上还挂着一幅山水图,灵动非常,却看不出是哪位大家的手笔。 真的坐到了这儿,程昱的心也就没那么慌张了。 他虽然从不争权夺利,却深谙权术制衡的道理。如今镇国将军已经和谢阁老对上了,他投奔两者之中的任何一方,都将沦为棋子。所以他来找唐挽。人人都说,她是唯一能和谢仪争夺内阁首辅之位的人。或许她能有破局的办法。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程昱急忙站起身,整顿衣袍,迎接上官。便听一个悦耳的声音说道:「程郡守久等了,莫怪莫怪。」 这声音,七分慵懒,三分温柔,竟像个女人。 ※※※※※※※※※※※※※※※※※※※※ 吶,我说这两天怎么评论这么少,原来你们这些小妖精都跑出去玩了是不是! 糖酥和茯苓饼回来报到撩~ 其他潜水的宝宝们出来冒泡泡咯~ 【今日感谢】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地雷2颗 感谢糖酥的手榴弹1颗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1颗 感谢陵渡的地雷1颗 感谢靡不有初的营养液1瓶 啾咪~ 第174章 唐挽起得急, 只在寝衣外缠了腰带, 又套了一件晨衣,勉强将身形遮住。她转身在主位上落座, 青丝披散, 眸光沉和,素白的晨衣堆叠,更显出几分慵懒矜贵的气度。程昱抬头看了一眼,一时竟忘了收回目光, 心下恍恍惚惚地想,原来宋玉容、潘安貌, 并非谣传。 更令他惊讶的是, 这人竟如此年轻,光洁的脸上半点胡茬都没有, 干净又纯粹。再想起唐挽十五岁就中了探花, 至今也不过三十出头。程昱未免心生感嘆。 这世上,总有些人更受老天的垂青。 唐挽见他目光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瞧,便淡淡笑了笑,道:「程大人深夜来访,到底所谓何事啊?」 程昱这才回过神来。他整顿衣袍,低身行了一礼, 道:「下官实在是走投无路。请唐阁老救命啊!」 他与唐挽素无交情, 大半夜地跑到人家府上喊「救命」, 实在没有道理。他抬头观瞧, 却见唐挽脸上虽有倦色, 却无半分不耐,只是说道:「到底因为什么,坐下,慢慢说。」 听唐挽语气宽和,程昱心头感动,道:「下官不知从何说起。」 唐挽端起茶杯,道:「不急,夜还长。」 那就要从程昱出任承郡郡守开始说起。 建成元年那场阁潮,激盪甚广,许多官员都遭到牵连,程昱也是其中之一。好在他走得不算远,距离京城不过二百里;下放得也不是那么彻底,毕竟承郡直接归朝廷管辖。 可他到任了才知道,这个距离京城一步之遥的郡城,情况竟是那么的复杂棘手。 镇国将军朱贵已在本地经营了二十多年,兼併民田近千顷,承郡郊外所有的私田几乎都被他圈占,农耕为生的百姓们不得不从他手中租种土地,彻底沦为他的奴僕。前几任郡守与将军府勾结,对此情况不仅不上报,甚至还伪造田产登记和税收记录,替他隐瞒。这一瞒,竟然瞒了二十年。 程昱上任之后不愿再继续下去,故而命人重新丈量了土地,打算趁京察时上报。谁料将军府先得了消息,将他扣在府中,以妻女的性命相胁迫。程昱最终还是低了头。 「所以这二十年来,户部所收到的承郡税收,都是假的。」唐挽道。 程昱点点头:「最初在田亩数上作假,是二十年前的事。以后每年的上报都是与往年相同,除非刻意去查,否则没人会发现的。」 的确,一个谎言重复了二十年,假的也变成真的了。更何况曾经的朝廷耽于党争、人浮于事,谁会想到去查一个直辖郡的税收。 「你说你性命不保,又是何意?」唐挽问,「难不成,是镇国将军要杀你灭口?」 程昱无奈地笑了笑:「我这样软弱可欺的人,将军最是喜欢的。此事的起因,还在避暑山庄。」 程昱端起茶杯润了润喉,继续说道:「修宫殿要花很多银子,将军捨不得。而且宫殿修好之后,皇帝少不得要带着百官巡幸。到那时人多眼多,他偷了朝廷二十多年的税粮,可就都瞒不住了。」 「的确是这个道理,」唐挽淡淡道,「一个谎言说出去,就要用一百个来弥补。」 「阁老说的是,」程昱继续道,「工部派来的督办孙侍郎是个兢兢业业做事的。那朱贵软硬兼施,也未能收服了他。故而朱贵今夜将下官招进府中,商量了一个一石三鸟之计。」 唐挽倾身向前,似是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何谓一石三鸟?」 程昱的头上又冒出汗来。他抬起袖子擦了擦,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再发抖:「承郡外三十里有个天云水库,储水量巨大,可供给周边十五个县的农田灌溉。今年大旱,工部正准备开闸引水入渠。这水库有里外两道闸门,分流的时候,会先将里面的闸门打开,泄去一半冲力,再开外闸门,分流至各个水渠。」 第327页 唐挽眸光一凛,仿佛猜到了镇国将军的计划。 「朱贵命我带上衙役,趁着月黑风高,将外闸口的堤坝掏空。待到开闸放水时……」 不用他继续说,后面已经很清楚了。一旦开闸,储水就会冲破堤坝,淹毁农田。到那时承郡遭此大灾,必然不可能再迎接圣驾;而孙钊作为工程主管,也将回到京城卸职,接受调查。 好一条歹毒的计策。为了一己私利,竟然置承郡上千百姓的性命于不顾了。这样的禽兽,岂能容他? 「开闸放水是什么时候?」唐挽问。 程昱答道:「工部给的消息是本月十八。不过,还是看孙侍郎如何安排。」 本月十八……那也不过剩下五天了。 「避暑山庄是其一,孙钊是其二,」唐挽蹙眉,「那第三只鸟是什么?」 程昱一怔,说道:「这……下官也不知。一石三鸟是将军亲口说的,下官也没有再多询问。」 唐挽蹙眉,觉得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关节。 室内灯烛渺渺,一片静默。室外,双瑞和程昱的长随揣手立于廊下,听着里面的动静。 里面却已经许久没动静了。 双瑞便打量着眼前的人。他不算高,年纪和自己相仿,眉目也就是普通人的样子,却透着一股沉静坚毅。双瑞不喜欢长得太过扎眼的人,这人的相貌神态,倒是令他很舒服。想到方才小厮的通报,双瑞从袖中掏出那个腰牌,道一声:「收好了。」 长随本能地伸手去接,待看清手中是什么之后,微微愣了愣:「你竟还给我?」 这腰牌是奉贤院身份的象徵。给了谁,便是将性命都交到了对方手里。若有违逆,便会臭了名声,再也不要想做伺候笔墨这一行了。 「你为了你家老爷,也是挺拼命的,」双瑞一笑,「你叫什么?」 那人微微低下头:「长生。」 「长生,我记住了,」双瑞道,「以后有事来找我,直接给小厮们报名字便是。用不着这么夸张。」 长生灼灼地望着双瑞,点了点头。 不多时,屋内传来唐挽的声音:「双瑞,进来。」 屋门打开,双瑞垂着手快步走进来,在唐挽跟前打了个千:「老爷您吩咐。」 唐挽道:「你换身衣服,带上十个八个机灵的小厮,跟着程大人走。他让你做什么,你做什么便是。」 「是。」双瑞道,「那小的这就去清点人数,在门口候着。」 双瑞说完,躬身退了出去。 唐挽看向程昱,道:「一切依计行事,有拿不准的你可以同双瑞商量。他总有办法让我知道的。」 程昱不禁湿了眼眶,抬起袖子沾了沾眼角,说道:「阁老如此倾力相助,下官心里万分感激。」 「你不必感激我,」唐挽沉声道,「惩恶扬善,维护公序和常理,是我们上位者的责任。你今日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便与我是同路人。我不是在帮你,而是在帮法度,帮公道。你也一样。」 程昱被这番话说得微微怔愣,又感觉像是被人从头浇了一盆温水,四肢百骸皆无比通畅。原来自己过去这半辈子,竟然活得如此煳涂。众人皆醉又如何?自己既然是个清醒的人,又何必要装醉呢? 唐挽望着他,淡淡一笑。 他们离开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唐挽并没有去门前相送,而是回了房中,摸着黑,在床边躺下来。 一片混沌的黑暗里,程昱的话清晰地在她脑海中迴响。 「一石三鸟。」唐挽喃喃低语。那第三只鸟到底是什么?她想不明白,便再也睡不着了。 身边凌霄的唿吸放轻,翻了个身,将手搭在唐挽手臂上,迷迷煳煳说了一句:「嘟囔什么呢。」 「你睡你的。」唐挽轻声说。 窗外已经现出了一丝光亮,过不了多久,就又是上朝的时辰了。正好,寻个机会,将今夜的事与元朗说一说、 唐挽合上眼睛。趁着这最后的时间,她要养一养精神。 …… 程昱回到郡守府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昨夜离府时是受了镇国将军的召唤,今早回来得又悄无声息,故而并没有引起什么怀疑。双瑞将小厮们单独安置,再往后堂去寻程昱。好巧不巧,就和孙钊走了个对脸。 这时候想躲是来不及了。双瑞一咬牙,脸上堆起笑意:「孙大人早。」 他怎么会在这里?孙钊蹙眉,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拉到僻静处,蹙眉问道:「是老师让你来的?」 昨夜双瑞出门前,唐挽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交待给了他。唐挽的意思是不想让孙钊参与其中,恐怕他受了牵连。双瑞也清楚孙钊的脾气。若真让他知道了将军府存心要毁了水库,他肯定是要去跟人拼命的。 双瑞眼珠一转,点了点头,道:「我家老爷有个急事儿,要交待您。」 「什么急事?」孙钊神情严肃。 双瑞话出口前也没想好,眼下只能现编:「这承郡有一户姓周的人家,手中握有镇国将军私吞民田的罪证。老爷让大人私下查访,务必在五日之内,将人找到。」 这的确是个大事!看来老师也动了要整治宗室的心思,孙钊不禁有些激动。可转念一想,承郡里姓周的人家必定不少:「可还有别的线索?」 第328页 「没了,」双瑞摇了摇头,见孙钊眉头紧锁,又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也知道此事难做,可正是因为难做,老爷才把这任务交给你啊。你务必要在期限内完成,晚了,宫中局势变动,恐怕老爷的目的就无法达成了。」 孙钊点点头:「但请老师放心!」 双瑞看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心下一嘆:你不跟着瞎掺和,公子自然就放心了。 然而双瑞没想到的是,他即兴发挥的一个谎言,竟然引发了后续那一系列的变化。 孙钊得了「唐挽」的指令,自然不敢怠慢,于是大街小巷地明察暗访,寻找那户周姓人家。此事自然而然地传到了镇国将军朱贵的耳中。 「我说那小子这两天怎么如此消停,原来是憋着在老子背后捅刀子!」朱贵简直要气疯了。在他的地盘上搜集他的罪证,那孙钊未免也太不讲自己放在眼里了。 郭怀仁却不像朱贵那么焦躁易怒。他手拈青须,略一思索,道:「将军息怒。那孙钊能不能找到人,并不打紧。左右我们的事一成,他的官路也就到头了。」 朱贵一想,是这么个道理。犯不着跟这么个小喽啰置气。 「不过此事倒给我们敲了个警钟。」郭怀仁道。 朱贵霎时有些紧张:「先生,有何不妥?」 郭怀仁道:「孙钊为何会突然有此动作?莫不是受了京城的指使。恐怕京城里已经知晓了我们的计划。」 朱贵面色一白,焦躁地站起身来:「那可怎么办?」 「将军,莫急莫躁!」郭怀仁瞥了他一眼,心道真是个草包,「我们又还什么都没做,即便是那谢仪知道了,也奈何我们不得。他没有证据,岂敢胡说?想必他派孙钊来暗访,就是要收集我们的罪证。」 朱贵点点头,急急说道:「那我现在赶紧通知程昱,计划取消。」 郭怀仁也是被他这急脾气磨得没了耐性,道:「那将军是打算给皇帝修缮宫殿,迎百官来承郡了?」 果然,朱贵又顿住了脚步,拧着眉问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该怎么办,你倒是给个准话啊!」 郭怀仁淡淡一笑,道:「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我们今夜就动手。」 「今夜?」朱贵惊道。 郭怀仁点了点头:「在谢仪有所准备之前,先把事办了。将军莫忘了,我手中可还捏着一张底牌,足够将他赶出内阁。」 ※※※※※※※※※※※※※※※※※※※※ 五一期间日万结束,明天开始日更三千啦!计划本月完结,不时有红包掉落,大家跟进十黛的脚步呀~啾咪 【今日走心感谢】 感谢超可爱的是南南呀的地雷6颗! 感谢雪霁天青的地雷1颗! 感谢夏薄荷的地雷1颗! 第175章 五月。一桩大案, 震惊朝野。 此案的案发地点却不在京城, 而是在承郡。其实说起来也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要紧事,却因为同时牵连着宗室、朝臣和后宫, 引得上至士族官绅下至平民百姓都十分关注。 报案的是承郡的郡守程昱。他的手下在巡夜时, 抓获了一个意图毁坏水库大坝的歹人。此人既是被官兵当场抓获,理应就地审判。可偏偏此人背景深厚,不仅是敏郡王府的教席,眼下更是镇国将军府的座上宾。 郭怀仁前脚落案, 镇国将军后脚就来要人。吓得那承郡郡守押着人犯从后门逃走,一路来到京城, 跪在督察院门外哭号。 这一哭, 竟把谢仪谢阁老给惊动了。 谢阁老是什么脾气?那可是个锐意革新、敢作敢为的主。他当即下令,命刑部以干扰公干之罪, 将镇国将军朱贵押回待审。然而这命令刚一发出去, 就被太后一道懿旨给追了回来。 事涉宗亲。后宫的态度,一目了然。 谢阁老岂是轻易就肯低头的。他当即给皇帝上了一封奏疏,洋洋洒洒六千余字,大致意思就两个。第一,宗室乱政是国家大弊;第二,后宫干政是亡国之兆。 这份奏疏说是上给皇帝的, 其实就是给太后看的。据说太后看完之后勃然大怒, 当场撕了个粉碎, 丢在火盆子里烧掉了。 奏疏既然被烧了, 上面的内容也应该一併成了绝密。可不知是什么缘故, 一份誊抄的版本,在士子和学生们中间悄然流传开来。 「要么说这谢公不愧是榜眼出身。这等文采,我等读一辈子书也难以企及啊。」有学生嘆道。 「看了半天就只看出个文采来,兄台可真逗,」另有人说道,「这里头的门道,你们竟没发现么?」 「什么门道?」 「谢阁老这是要挟持整个朝廷,逼迫太后还政于内阁了!」 「这……能成吗?」 「我看未必,」又有人笑道,「谢阁老以雷霆手段主持吏治改革,得罪了不少官员。这时候还有多少人会站在他一边,尚不可知。更何况……内阁还有个韬光养晦的唐阁老。保不齐又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外间人讨论得热闹,里间人听得也是饶有兴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元朗仔细在舌尖咂摸着滋味,笑道,「这典故用在这儿,可正合适。」 唐挽的心情可不似他那般轻松。 今日是五月十八,距离程昱夜访唐挽也才过去了五天,比唐挽计划中的时间整整提前了十天。 第329页 措手不及自是有一些。好在双瑞的反应够快,也幸好朱贵看轻了程昱,根本没做提防。那夜虽事发突然,他们还是按照预定的计划,将郭怀仁诓骗到当场,一举拿下了。 按照预先的安排,程昱要在督察院外哭上一个上午,将此事闹得满城皆知。如此一来,唐挽和元朗谁都不用出面,太后也会为了皇家颜面着急处理此事。到那时,内阁想要对付宗室,就更多了几分把握。 可唐挽没想到的是,元朗根本没有按照商量好的计划行事。不仅如此,他还写了那封奏疏,将自己和太后都逼到了风口浪尖之上。待唐挽发觉,奏疏的内容已经传得举国皆知了。 「你可知如此一来,太后再也不会信任你了。」唐挽蹙眉道。 元朗一笑:「太后原本就不信我。」 「可她到底还是维护着与内阁表面的和谐,」唐挽刻意压低了声音。她也不知道元朗为什么要把见面的地点选在茶馆里,说起话来也放不开。唐挽说道:「接下来我们还有很多改革措施要推行,我们需要皇宫里的支持。」 元朗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提着壶给她的茶杯续水。唐挽一把将自己的杯口挡住,蹙眉看着他。 元朗挑眉,知道这人是真生气了。 他终于将茶壶放下,收起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对唐挽说道:「我们需要的不是皇宫的支持,而是绝对的行政大权。」 「什么?」唐挽一惊。 元朗也压低了声音,道:「匡之,我是要把批红的权力拿回来啊。」 唐挽的心中仿佛掀起风暴,一片唿啸之后,事情也渐渐清晰起来。元朗动用整个朝廷的势力与太后对抗,太后自然也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奏疏已经传得举国皆知了,为了免除后宫干政的罪名,批红的大权定然是留不住了。她一定会寻找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将权力交给他。 在元朗的计划里,这个人,就是唐挽。 唐挽豁然起身,一把抓住元朗的衣袖,眼中不免怒火:「你竟然……」 元朗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臂,眼神一瞟看向门口,示意她隔墙有耳。唐挽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将见面的地点选在这里了,便是算准了她会发火。 元朗站起身,走到唐挽身后,低身将人环住。唐挽正在气头上,愤愤地挣开他,起身走到窗边。元朗舔了舔唇角,復又跟上去,将人困在怀中。唐挽双拳抵在他的胸口,推拒的意思明显。元朗忽然嘆了口气:「匡之,连你也不站在我这边吗?」 一个大男人,居然在她面前装可怜?唐挽真想回报他一声冷笑,可看着他那双满是认真的眸子,心里的气竟不知不觉地没了。 「你为何要这么做?果真惹恼了太后,还不知要用什么法子来对付你!」唐挽道,「我们还有的是时间,足可以徐徐图之。没必要用这种自戕的办法。」 「徐徐图之。要多久?像徐阶他们那样耗费一辈子吗?」元朗问道。 唐挽没注意他话中隐含的意思,说道:「变法本就是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事,急不得的。」 元朗低头看着她,忽然一笑:「匡之,你可真狠心。」 他眼底的无奈和悲伤汹涌,唐挽不禁怔了怔。 元朗将人松开,转身走到桌前,背对着唐挽。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抬头低头间,一声嘆息:「你果真要这一生都披着这虚假的外皮么?」 他顿了顿,说道:「你想要的,我会尽力帮你达成。我所求的,不过在世人面前,光明正大牵你的手。」 唐挽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勐然撞了一下,闷闷地疼。 元朗转过身,见她的身影伶仃而立,眸中水光闪动,无限可怜。他忽然就后悔自己说了这些不该说的话,让她伤心了。 他復又上前,牵起唐挽的手,细细摩挲,继而将她的掌心贴上自己的胸口。他的声音轻柔,低声哄着:「我知道是有些冒险了,不过都是值得的。你在我身后护着我,不会出事的,好不好?」 唐挽低头,一颗泪珠落在他的衣袖上,迅速被吸干。她又抬起头,眸光沉静而坚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定会将批红的大权拿到手的。」 元朗怔了怔,随即浅笑,抬手拭去她眼角残存的泪痕。他的匡之从不会软弱退让,就算流泪,也只有他一人能看见。 唐挽拿起他的衣袖擦了擦鼻子,问:「督察院那边,让谁主审,可定下了?」 「倒有一人毛遂自荐,」元朗又恢復了那一派云淡风轻,「叫楚江的,好像你认得?」 「楚江!」唐挽皱眉,「你……你怎么老折腾我的学生!」 但凡和宗室有关,这案子就不好办。有经验的老御史们躲都躲不及,也只有楚江,初生牛犊不怕虎,敢接这个案子。 楚江那孩子比孙钊更加耿直,如何能应对宗室的反扑?好不容易保下了孙钊,却又面临丢失楚江的风险。 唐挽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操碎了心的老母亲。孩子们一个个横冲直撞的,还偏偏有元朗这么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爹,跟他们一起胡闹。 元朗大笑,将人揽入怀中,小心翼翼地顺着气:「孩子们不碰钉子永远长不大。得让他们赶紧成熟起来,还有大事要他们去做。」 唐挽暗暗踢了他一脚。元朗闷哼一声,将人揽得更紧了。 第330页 其实这案子唯一的难点,就在于难以取证。毁坏大坝尚未成功,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若郭怀仁一口咬死不认罪,再有宗室出面担保,只怕又会不了了之。 其实当初唐挽也考虑过。如果等到洪灾发生后再将朱贵和郭怀仁拿下,以天下悠悠众口胁迫,便是太后也保不了他们。可那就意味着周围几千户农家面临流离失所的灾难。唐挽归根到底不是一个政客。这种牺牲百姓以清除政敌的事,她做不出来。 浪费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不过唐挽不后悔。 这几日正逢唐挽休沐,恰巧避开了内阁与太后针锋相对的局面。有不少官员登门拜访,想要探一探唐挽的口风。唐挽仍是老规矩,闭门不见。 直到双瑞在窗根底下通报:「老爷,西宫传召!」 西宫是太后居所。自皇帝登基后,太后垂帘听政,一向只在干清宫接见朝臣。如何今日变成了西宫? 唐挽走下轿来,抬眸看着眼前雍和古朴的宫殿。这便是寻常外臣一辈子都难以得见的,西宫上院。 年轻而貌美的宫人在前牵引,纤腰款摆,不盈一握。唐挽掀袍拾阶而上,跨步迈入大殿中。 正在此时,元朗从内殿中缓步而出,正与唐挽走个对脸。 他穿着那身绯色朝服,目若星辰,鼻如悬胆,大步流星。他停下脚步,两人相对,互相拱手行了一礼。元朗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若有所思地朝屏风后看了一眼,转身大步离去了。 唐挽什么也没来得及跟元朗说。 而元朗与太后说了什么,也没有同她商量过。 唐挽看着元朗离去的背影,忽然发觉,他们两个这一路风风雨雨走来,真的是全凭默契。 「唐阁老,太后有请。」 第176章 「臣唐挽, 拜见太后。」 地上铺着红丝绒地毯, 脚踩上去软绵绵如在云端。唐挽低身行礼,却久也听不见声音。于是她微微抬起头, 往座上看去。 刘太后斜倚在凤座上, 罗裙堆叠,以手撑头,神情中难掩疲惫之色。她闭着眼睛,似在小寐。唐挽出声也不是, 不出声也不是,一时有些尴尬。 唐挽想了想, 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去偏殿等着。于是她端带转身, 刚走了一步,却听太后说道:「唐阁老来了。」 「太后。」唐挽见她醒了, 便停住脚步, 低身行礼。 太后却没有再说话,只是幽幽地望着她。唐挽被这眼神盯得后背发凉,一时不知是何缘故。 刘太后终于开了口:「承郡那个案子,唐阁老以为该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唐挽可以想出许多方法来迴避转圜。可话到了唇边,却又觉得无甚意思。 唐挽垂眸想了想, 终于说道:「此事说白了, 不过就是朝廷与宗室之间的矛盾。就看太后的心向着谁了。」 刘太后一直紧缩的心, 终于放了下来。如果连唐挽都对她虚与委蛇, 她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那唐阁老以为, 本宫该向着谁?」刘太后又问。 唐挽低低嘆了口气,说道:「以太后来说,谁都该向着。一边是同一条血脉的宗亲,一边是扶保江山的肱骨。手心手背,扎哪儿哪儿不疼啊。」 这一句话,可真说出了太后的难处。这些年来,宗室在民间做的那些荒唐事,她不是不清楚,也早就想动手整治。可宗室毕竟是亲戚,打碎骨头连着筋。她可以不在乎,却还要顾及皇帝的颜面。另一边,内阁众臣工的辛苦,她也不是看不见。但臣子毕竟是臣子。她要用他们,也要防他们。 「世上岂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太后微微一嘆,「如果唐阁老坐在本宫的位置上,又该如何取捨呢?」 「太后这『取捨』二字,用得精妙。有取,就自然有舍。臣请问太后,您所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皇上?」唐挽问。 「那是自然。」 「那臣再请问太后,您是希望皇上成为一位中兴之君,还是亡国之君?」唐挽问。 「唐阁老!」太后直起身,双唇微微颤抖,「本宫自然希望皇上能成为一代明君,更希望我大庸能国祚绵长。」 唐挽点了点头,道:「请太后赎罪。臣也是一时激动,口不择言了。」 「无妨。」太后放缓了声音,道,「这又与承郡之案有什么关系?」 唐挽淡淡一笑,说道:「昔日夏朝立国一百三十年,冗兵冗员、积贫积弱,幸好出了一位贤明的光武帝,任用贤相革除弊政,将夏朝的国运延长了二百余年;再看前朝,立国一百五十二年,同样也是军备废弛、政令不行。可那灵帝却任由宦官干政,终使得天下大乱。」 唐挽抬眸,眸中光芒凛然,道:「大庸至今已有六位皇帝,立国一百四十八年。太后,我们也正处于这要紧的关口。守得住,便又是百年兴旺;守不住,国破家亡,指日而已。」 就在刚刚,谢仪站在同样的位置,说出了同样的一番话。若不是早知他二人政见不合,刘太后几乎要以为这两人是商量好的了。 这番话第二次听来,不像第一次那么刺耳,却一样的惊心动魄。刘太后想,唐挽和谢仪虽是政敌,却在这一节点引发了同样的洞见。想必是英杰所见,大抵相同。 刘太后的手藏在袖中握成拳头,又倏然放开,像是什么也没有抓住。她忽然觉得无力。朝政,她自可以捂在手中。可是那虚无缥缈的国运大势,她却根本无从捕捉。 第331页 她只是个居于深宫的妇人。从王府一个妾室,到侧妃,再到太后,不过是凭着一腔孤勇和几分聪明。她不像这些饱读诗书的朝臣,动辄以古鉴今,引经据典。她不懂他们,也不知该如何驾驭他们。 可眼前这个人,却与一般的朝臣不同。刘太后突然想起那个晦暗的黎明,唐挽从干清宫通天的台阶上走下来,在自己耳边说出那三个字。 「没事了。」 这一次,自己还能依靠她么? 刘太后笼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握住那封被她藏起来的奏疏。奏疏由红绸包封。如此规制,只用于宗室内递的请安摺子。 然而这并不是一封请安摺子。而是当年由督察院佥都御史苏榭所写的,参奏内阁大臣唐挽与太后有私情的奏表! 如今苏榭已然身死名灭,可这封奏表竟然留存了下来,还落在了宗室的手中,成了他们胁迫太后的工具。 刘氏不禁苦笑。即便她贵为太后,也不过是个寡妇。亲戚们一盆脏水,便足以让她抬不起头来。 不过宗亲们也不该太小看了她。她若真是个任人拿捏的,又如何能坐上这太后之位? 殿内一片静默。刘太后不张口,唐挽也不催促,只是垂手立在一边。刘太后望着沉默的唐挽,便觉心头升起一阵异样的情绪,欢喜又落寞。这感觉她已经许久未曾有过了。上一回是什么时候来着?哦,好像是在王府的书房里,裕王牵起她的手。 刘氏想,这奏表里所说的罪名,她也不是完全无辜的。 「唐阁老,」太后柔声唤道,「本宫想撤了珠帘,回到后宫。你意下如何?」 唐挽躬身道:「如此可荡平朝野非议,保全皇上和太后的清名,自然是好。」 太后点点头。谢仪那份奏表,已经将她逼到了墙角。她若再不有所表示,恐怕这意图干政的帽子,就摘不下来了。 更何况宗室仍在苦苦相逼。她还不如退居后宫,求个清净。 刘太后又说道:「本宫不再听政。手中这支硃批的御笔,请唐阁老代为掌管。」 唐挽急忙掀袍下跪:「太后,使不得。御笔硃批是皇帝大权,臣不敢受。」 她跪伏于地,垂着双眸,莹白的手指深深陷入红丝毯中。只听座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继而眼前便出现了一双玉手。唐挽哪敢让太后搀扶,便借势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 刘太后看着那人与自己拉开的距离,不禁有些失落。失落也只是一瞬,她还记得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你若不受,难道要本宫再把它交给司礼监吗?」太后道。 「太后……」唐挽低着头,「臣,定不负太后嘱託。」 刘太后微微转头,便有宫人捧着托盘上前。托盘上稳稳地放着御笔和大印。唐挽缓缓伸出手,将这两样象徵着至高皇权的器物,一一收入囊中。 她的心在跳,敲得耳膜咚咚地响。御笔在手,从此内阁的票拟,再也不用受制于后宫。 「唐阁老,莫要辜负本宫的信任。」刘太后的声音传来。 唐挽定了心神,低身道:「太后放心。」 这一声「放心」,便是刘太后想要的结果。 太后压低了声音,说道:「这御笔,谢阁老刚刚也来找本宫讨要。此事之后,内阁里的局面,也该变一变了。」 唐挽眸色一凛,果然此事之后,太后已容不得元朗了。 可硃批御笔已在她手中。从此前朝后宫,还有谁能再逼迫于她? 过去了。那些隐忍而压抑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唐挽低眉,道:「臣明白。」 建成三年五月,太后发下懿旨,干清宫御座后撤去珠帘,不再听政;御笔批红大权交内阁阁老唐挽代掌。 这是内阁首次将票拟权和批红权同时握在手中,便是大庸歷史上第一个「集权内阁」。 懿旨发下,满朝皆惊。太后在这个时候选择放权,暗含的意义只有一个:宗室已经失去了他们最后的庇佑。 六月,郭怀仁毁堤案告破,又牵连出镇国将军朱贵兼併民田、私扣关税的案中案。然而此事已持续了二十年,许多文档都已合法,找不到原档来推翻。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工部左侍郎孙钊从承郡带回了一个姓周的人证。他的手里,尚存有被侵占的私田地契。 认证物证俱全,案子便立得住了。事涉宗室,内阁责令刑部并大理寺彻查。 这个案子还没结束,六月末,督察院御史上疏,参奏敏郡王私自圈地、谋杀朝臣,致使至和年间江南建区的国策流产。这案子实在太过陈旧,年号都改了两回了,为何拖到今天才上奏?众人再一琢磨,立时就明白过来。当初主导江南建区的督察使,不正是当今的谢仪谢阁老吗?这谋杀朝臣的罪名……查,定要仔仔细细地查! 这两个案子合为一处,并交大理寺审理。突然之间就好像打开了一个闸口,无数个举报宗室侵占私田、偷食国库的奏表,从四面八方而来。 李端意、赵公明、苏闵行等至和一朝大臣的奏疏,又被从犄角旮旯里翻了出来。这些老臣许多已经致仕还乡,他们的参奏已经失去了时效。内阁一一发下文函,徵询是否要继续上表。老臣们的回覆竟是空前的统一:坚持上奏。他们不顾已经佝偻的身体,带上封存了十几年的证据,坐上马车,赶奔京城而来。 第332页 曾经那些藏纳于帝国光辉之下的污垢,终于尽数被翻了出来,臭气熏天地展示在世人面前。 宗室们彻底慌了。敏锐的已经开始减除田产,愚钝的还在祈求皇帝的庇护。可此时的皇帝根本听不见宗室的哀嚎。他正坐在上书房的阳光下,跟着唐挽高声念着: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十月,京城发下政令,清查所有宗室田产,由户部统一造册,补还乡民。过往贪墨之税收不计。若有隐瞒不报、或清查之后继续圈地的,按所占良田十倍还缴国库。 宗室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宗室了。他们早就被剥夺了豢养府兵的特权,如今遭逢变故,竟丝毫没有还手之力。即便他们手中有兵,也吓不住这个强硬的内阁。敏郡王被废为庶人了,镇国将军朱贵也被发配了陇西,一切的结局似乎早就安排好了。朝廷的反攻清算如同飓风一样席捲而来,户部清查的每一笔数字都昭告天下,鼓动着汹涌的民情。在这狂暴的浪潮里,皇亲国戚的身份再也无法给他们提供丝毫的庇佑。 清查前后进行了半年才终于结束。查得宗室吞併良田数十万顷,私吞国库税粮上千万石。所吞税粮,统一从下一年的禄米中罚扣,直到还完为止。 整个的清查流程都是冯晋阳在主导。这半年他一刻也没有停歇,总在四方奔波的路上。接近年关时,他终于回来了。唐挽亲自往五里亭迎接,只见他形容狼狈,一点当年风流公子的样子都没有了。 冯晋阳见到唐挽之后,第一句话说的是:「匡之,浙江抗倭的军粮,有了!」 唐挽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第177章 清风亭下一壶酒。这一回, 与唐挽对饮的人,是孙钊。 这一回承郡一案,他立了大功,兼封了翰林院学士。虽然实权上没有晋升, 可身份上又提高了一层。所谓非翰林不入内阁,在百官们的心中,孙钊入阁, 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他却并不显得多么快活。今日他提着一壶酒来到唐府门前, 说什么也要同唐挽喝一杯。 他形容狼狈, 神情萧索。半壶酒下肚, 才终于开口道:「今日是三娘的忌日。」 崔三娘。 唐挽对感情的事一向是后知后觉的。若不是双瑞提醒, 她恐怕永远也不会发现,孙钊对崔三娘这一份未及言说的心思。 这些年孙钊步步高升,朝中有意与他结为姻亲的大臣不在少数, 甚至传说连荥阳候府都有意招他为婿。可他对崔三娘的执念,仍是无法割捨。只可惜逝者已矣。 这一回趁着查处宗室圈地案,孙钊又将当年花山的案子翻了出来。当地闫家自从闫党倒台之后, 就恢復了本来的姓氏。可他们圈占土地的案底却是抹不掉的。已升任临清知府的闫志高被革职查办, 他背后的家族也也已摧枯拉朽之势覆灭。孙钊归乡省亲的时候,还亲自去拜访了沈玥。他们将崔三娘的贞节牌坊撤去,换成了忠义牌楼。 从古到今,没有哪个女子能获得「忠义」这样的嘉奖。这个只有男人才配有得的名号, 他却执意给了她。 孙钊说:「三娘不是寻常女子。」 唐挽终究还是拦住了他举杯的手, 道:「你当真要醉在我这里么?」 孙钊看向唐挽, 唇边一丝苦笑:「老师,我也就在您这儿放肆一回。出了这个门,还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 唐挽心下一嘆,也就由了他。 都说京官清贵,可京官的日子却并不好过。 打从谢仪执掌内阁开始,京官们的麻烦事就没有断过。先是税收改革、然后是学政改革,最要命的是吏治改革。内阁那几位年轻的阁老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把整个朝廷都折腾得叫苦不迭。 就说这吏治改革吧,虽说徐阶在位的时候也搞过,但和如今谢仪的雷霆手段比起来,简直就是和煦如春风。 谢仪到部,便吩咐吏部司官,把一切官员的姓名、籍贯都编造成册,同时註明擅长何处、勤政与否、贤明与否,对于当时的人才,更是按图索骥、一求便得。除此之外,他还在个部门置立号簿,凡大小事务全部登记,期限内必须有题復,否则按逮政罪论处;如果回復有推诿之嫌,则送督察院覆审,查实后以违制罪论处。言官上表,会影响到所参奏官员的官声和仕途的,都须往督察院立案建档。若查无此事,则言官也要受罚。 这些政令并不是说说而已。颁布两年以来,因此获罪外放的官员竟有数十人,京城六部来了一番大换血。 好处自然是明显的。言官们浮议渐止,朝廷里打嘴仗的人少了,做实事的人自然就多了起来。六部各司少了那些天天在背后戳嵴梁骨的人盯着,也终于敢放手为政了。朝廷的水清了,年轻的官员们再不用战战兢兢地担心得罪哪位上官。 有好处,自然也有坏处。谢阁老大权在手,果敢任事,却也难免干纲独断,不太善于体恤臣工。朝廷内有多少人爱戴于他,就有多少人非议于他。那些不喜谢仪铁腕执政的官员们,自然而然就围拢在了唐挽身边。 唐挽也的确没有另众人失望。她一只硃批御笔,压下了谢仪多少票奏。内阁虽然仍旧统一对外行事,却以隐隐分为了两个党派。沈榆是支持谢仪的,冯晋阳则更倾向于唐挽。两方暗中对峙,百官也在积极地观望着。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轻易地站队。 第333页 然而对于许多显庆以后入仕的年轻官员来说,谢仪与唐挽的对峙,无疑是一场灾难。 「老师,您到底是什么打算?」这些日子,不管是孙钊、楚江,还是唐挽的其他门生,见了她总会问出这一句。有的支持唐挽与谢仪一搏,更多的却陷入了重重忧虑之中。 朝廷困于党争之祸久矣。不论是刚刚过去的闫、徐之争,还是至和初年的闫、唐之争,都给政策的施行带来极大的负担。如今的新内阁刚刚给朝廷带来一番新气象,他们都不愿这一点成果功亏一篑。 好在目前谢仪的主要精力都铺在了即将到来的科举上。这是科考改革之后的首次会试,备受学界瞩目;而唐挽的心思则尽数繫于江浙的抗倭战场。两人各有侧重,又互相牵制,暂时维持着内阁的稳定。 建成四年正月初一。当百姓们都沉浸在爆竹声中的时候,浙江沿海围剿倭寇的最后一战终于打响。 唐挽还记得三年前,陈延光写给她的那封密函里所说的话。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全浙,岂无材勇?」他以义乌为基地,招揽勇士三千人秘密训练,又向唐挽索要了三年的军粮。他说,三年之后,倭患必平。 如今正好三年过去。果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正月初四,龙山大捷;正月十五,台州大捷,浙东倭患被彻底荡平;二月,陈延光率部援闽,斩敌二千二百,在仙游城下击败倭寇首领,福建倭患遂平;五月入广东,协助两广总兵魏世兰彻底剿灭长期盘踞在沿海的倭寇。 自此,东南沿海的倭患尽数解除。被战火蹂躏了二十余年的当地百姓,终于得到了彻底的安宁。 得胜的奏疏一路快马加鞭送到京城。内阁当即下令,所有官兵论功行赏,总兵陈延光加封兵部侍郎,入京受赏。 陈延光进京的时节正逢牡丹盛开。皇帝命司礼监将御花园里所有的牡丹都搬到了朱雀大街上。六月艷阳高照,十二岁的皇帝立在城楼前,脸上稚气未脱,却已隐隐有了帝王威仪。 百姓们夹道而立,一个个拉着老婆扛着孩子,等着一睹这位陈将军的风采。 皇帝的身后,站着内阁四位阁老。唐挽和元朗一左一右,距离皇帝不过一步之遥。他们已经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却仍未看见陈延光的影子。皇帝有些不耐烦了,转回头正对上元朗冷冽的双眸,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乖乖站好。在这两位帝师中,他总是更怕元朗一些。 他又往另一侧转头,寻找唐挽。 「老师,」皇帝小声道,「朕听宫人们说,这陈将军是天上的战神转世,有三个脑袋。可是真的?」 唐挽笑了,道:「一会儿皇上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达达的马蹄响彻长街。众人立时伸长了脖子,只见一匹雪白的骏马风驰电掣而来。 「陈将军!」百姓中有人唿道。 所有人的眼睛都被点亮,欢唿声都已经备好,可来的却不是陈延光,而是一个穿着飞鱼服的拱卫司侍卫。 人群中不免一阵失望的嘘声。 这侍卫却带来了好消息:「陛下!陈将军快马已到五里亭,约摸一刻便要到了!」 有了确定的消息,之前的等待就都算不得什么了。百姓们的热情瞬间被点燃,就连皇帝也一扫疲惫,灼灼望着北门的方向。 不一会儿,一匹黑马驮着一个黑瘦的男子,缓缓出现在门楼前。 没有想像中的金盔银甲,也没有传说中的旌旗招展。陈延光只穿最普通的粗衣布鞋,甚至连个随从兵都没有带。他的全部身家都裹在身后的蓝布包袱皮里。若不是腰间悬挂的那三尺寒泉剑,只怕根本没人会注意到他。 「来了。」唐挽唇边勾起一丝微笑。 「什么?在哪儿?」小皇帝极目远眺,也没看见一个足以被成为「战神」的人。 唐挽含笑,抬手一指:「皇上请看,那位便是陈将军。」 小皇帝顺着唐挽莹白的指尖望去,瞬间垮了脸色:「太傅您开玩笑的吧。朕的大将军……怎么长成副寒酸模样?」 唐挽笑道:「人不可貌相,皇上更不能以貌取人啊。回去以此为题写一篇文章,就当是今补日的晨课了。」 「太傅……」小皇帝哀求地看着唐挽。 元朗在一旁清了清嗓子,说道:「要不还是补一节经学课吧。」 皇帝立刻变了脸色,对唐挽道:「太傅放心,朕一定保质保量地完成!」 陈延光一路踏着牡丹花海而来,鼓乐声、欢唿声响彻云霄。他在城楼前下马,对着漫天明黄的冠冕低身参拜。皇帝一抬手,鼓乐声戛然停止。唐挽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代圣宣读嘉奖诏书。 「臣,谢主隆恩!」陈延光起身,抬头望城楼上看去,正对上唐挽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中间隔了无数纷飞的战火,和十年的光阴。 是夜,皇帝在宫中设宴,款待陈延光。 酒是少不了的。皇帝尚且年幼,这喝酒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阁臣们的身上。唐挽今夜的兴致尤其高,散场之后仍旧拉着陈延光的手,醉意阑珊地说道:「走走走,咱们换个地方,再喝下半场。」 冯晋阳瞧着有趣,对另外两人说道:「倒是从来没见匡之这么贪杯。」 唐挽并不是贪杯,她只是太高兴了。陈延光又何尝不激动呢?当初两人分别时,一个是边关戍将,一个是落魄文臣。如今再相见,唐挽果真已应了那句「登高一唿」,陈延光也果然兑现了他「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承诺。 第334页 两人执手相看,难掩惺惺相惜之情。唐挽喝得不少,走下台阶时脚步都有些虚浮。陈延光上前一把将人拉住,哈哈大笑,道:「你啊你,这么多年了,酒量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哎?」冯晋阳听出话中的不寻常来,道,「怎么,陈将军和匡之以前是认识的?」 未等陈延光说话,唐挽便抢着说道:「当然认识,我们俩可是过命的交情。」 「这倒有趣了。」冯晋阳和沈榆对视一眼。 「匡之出使彭城时,陈将军曾是彭城守将,」元朗快速解释道,声音里隐隐有些担忧,「匡之,今夜还是就此打住吧。你喝多了,陈将军也累了。」 元朗说着,不着痕迹地将唐挽拉到自己身边。 陈延光见他二人的行状,心下奇怪。他早就听说内阁中唐、谢二公不合,就差撕破脸争那首辅之位了。怎么今日开来,倒好像不是这样? 「我没喝多啊。」唐挽攀着元朗的手臂,仰头说道。 「我也不累啊。」陈延光一笑,眼中满是探究。 元朗的脸色登时一黑。 冯晋阳一看这场面,忍不住笑道:「得了,诸位跟我走。咱们今晚上不醉不归。」 第178章 七月末, 草飞虫鸣。炎热的夏季已进入了尾声,御花园的夜晚显得尤其安静。皇帝一路分花拂柳而来,行姿步态已隐隐显出帝王气度,可惜那张脸上却仍是稚气未脱。他一路走得急, 边走边埋怨身边的太监:「母后今日回宫,怎么也不提醒朕一声?未能亲往宫门迎接,实在是不孝了。」 小太监手拿着风灯, 躬着身子在前引路:「皇上说的是。本来是想提醒皇上来着, 可是上午皇上满课, 下午又要听阁老们议政。太后娘娘心疼您, 不许奴才们打扰。」 皇帝面色一沉, 抿了抿唇,却终究没说什么。 自从避暑山庄翻修完毕之后,太后每年的六月都要前去小住, 七月底回宫。以前皇帝也跟着太后同往,这两年皇帝年龄渐长,太后有心让他多多参与朝政, 也就不再要求皇帝离宫了。 月色高悬, 西宫内一片静谧。皇帝大步来到宫门前,却停了步子,只抬头往里面观瞧。 「你去,悄悄问问母后歇下了没有, 」皇帝吩咐那小太监道, 「不许说朕来了。」 小太监立即会意。皇上这是怕打扰了太后休息, 匆匆忙忙赶来却不肯入内。好一个孝子啊。 太后今日精神不错,倒还没睡下。听说皇帝来了,忙让人唤进来。不一会儿窗外便传来脚步声,太后向门前望去,正看见自己的儿子大步走来。 小孩子长得快,这话不假。皇帝刚登基时只有八岁,如今已经十二岁了。四年的光阴将他的身形拔高、轮廓突显,眉目间已多了几分少年气息。天下间的母亲见到儿子,头一件事就是心疼。便听刘太后问道:「这么晚了,我儿怎么跑过来了?可吃过晚饭了?」 皇帝上前行礼,仰头答道:「在政事堂和阁老们一起吃了。母亲今日回来怎么不告诉儿子呢?」 刘太后笑了,拉着他的手在小榻上坐下来,说道:「我年年回宫,你年年来接。一次不来也不打紧,还是政事为先。」 皇上一抿嘴,道:「政事自有大臣们打理,朕不在也没关系。」 皇帝说完,又往太后身边凑了凑。他虽平日里在大臣们面前端着架子,可到底年龄还小,一个多月没见到母亲,也会心生想念。 刘太后却沉了脸色,语气端肃,冷声道:「内阁不过是代圣行政,政事迟早要交还到皇帝的手里。皇上岂能如此惫懒?」 刘太后决不允许自己的儿子步上她丈夫的后尘。她日日耳提面命,不惜以最严苛的态度来对待皇帝,目的只有一个,要让他成为一位有道明君。 皇帝低下头,掩住眸中的委屈。他自问并没有偷懒。课业再繁重,政事再庞杂,他也耐着性子认真完成了。两位老师偶尔还会夸奖他,可母亲似乎总也不满意。 刘太后知道她的话说重了。可看着皇帝低着头不发一语的样子,莫名就让她想起了自己那个性情懦弱的丈夫。从心底生发而出的恐惧感取代了怜子之情,于是太后又冷着声音,将皇帝应当担负的责任又逐一讲了一遍。 小皇帝初时还坐着听,后来只能站起身,恭领母亲的训示。刘太后将对丈夫的不满,全都加诸在了儿子的身上。她恨不得儿子能一夜之间长大,让她再也不用这样忧虑神伤。 直到夜深人静,四壁宫灯暗了一暗,刘太后才对着空旷的宫室,深深嘆了口气。 「太后,陛下已经走了,」贴身的侍女轻声道,「您也早点歇着吧。」 「我如何能睡得下啊。雪莺,你说皇帝怎么就长不大呢?」太后嘆息道。 雪莺轻声道:「娘娘,陛下毕竟才刚刚十二岁啊。先皇登基时都已过了不惑之年。您不能太心急了。」 「是啊,不能心急。」刘太后喃喃说着。她以手撑头,靠在软榻边,吩咐道,「你去看看吴怀下值了没有,让他过来回话。」 吴怀是司礼监伺候茶水的太监。自太后还政于内阁之后,他只在两个地方当值,一个是上书房,另一个就是内阁的议政堂。 吴怀身量中等,大鼻子小眼睛,长相属于放在人群里一眼认不出来的那种。他拿捏着步子进了大殿,在屏风后跪拜:「奴才拜见太后娘娘。」 第335页 屏风上蒙着一层茜纱,上用珠丝绣着山石花鸟,只能隐约看到后面一个绰约的影子。 「本宫不在的这段时日,朝内可有异动?」太后问道。 吴怀也不是第一次来回话了,太后想听什么,他心里自有一把尺子。于是低了低身,道:「回娘娘的话,头一等的大事当是抗倭的那位陈将军还朝了,封了兵部右侍郎。这事儿朝中大人们也有些议论,大多都觉得唐阁老是有意让陈侍郎入内阁。」 「入阁?」太后道,「你听见唐阁老这么说了?」 吴怀道:「唐阁老倒是没说,不过大家都这么揣测。太后您想,现在内阁里沈阁老是谢党一派的,冯阁老又支持唐阁老。四个人,二对二,许多事儿都不好办。如果陈侍郎也进了内阁,唐阁老的赢面自然更大一些。」 「什么赢面?」太后眸中精芒一闪。 吴怀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咧着嘴一笑:「自然是抢首辅的位子了。」 「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太后的声音乍然在他身后响起。吴怀吓了一跳,急忙跪正了身子,一头磕在地上:「回娘娘,没有人教奴才,是朝中的大臣们都这么说。奴才在议政堂伺候茶水,大人们聊天的时候并不避讳,这才一五一十跟娘娘学起来的。」 刘太后缓步走到一盏铜雀灯台前,手持着一把银剪刀,去剪已经烧灭的灯芯。她剪完一盏,又去剪下一盏。锦缎长袍拖曳于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大臣们还议论什么了?」 吴怀仍旧额头抵着地面,颤声道:「还有就是议论谢阁老的考功法。大臣们都说,此法太过严苛,不讲情面。有违先祖的治国之道。」 内阁在谢仪的掌控之下,朝中竟还能出现这样的反对声,可见唐挽如今的实力,已经足以和谢仪一较高下了。刘太后乐得看到这样的局面。自古只有臣子相争,君主才能高枕无忧。这也是至和一朝长盛的诀窍。 不过在刘太后的心里,还是与唐挽更亲厚些。她甚至私下里也希望最终登上首辅之位的人是唐挽。刘太后的渴念并不多,她只想能每日在珠帘之后看上那人一眼。将此作为她漫长的后半生里,不可言说的寄託。 「那唐阁老可说过什么?」太后问。 「这……奴才这段日子没见着唐阁老,」吴怀说道,「唐阁老告了病假,已有十余日未曾参与早朝了。」 执着银剪刀的手一抖,就被急簇的火苗烫了。剪刀跌落在地,一旁宫人惊唿:「太后小心!」 刘太后已在垂眸间收敛了神色,淡淡道:「无妨。让他退下吧。」 「是。」雪莺摆了摆手,示意吴怀离开。吴怀急忙磕了三个响头,躬着身子退出了殿外。 雪莺伺候着太后歇下以后,才拿了一盏宫灯走出来。她来到门口站定了,四下张望,忽然从墙边的阴影下传来一个声音:「雪莺姐姐。」 雪莺好似吓了一跳,抬手抚了抚胸口,嗔怪地看了吴怀一眼:「你怎么还没走?」 「雪莺姐姐不也知道我没走么,不然也不能专门抛出来寻我。」吴怀咧着嘴笑,露出一排晶亮的牙齿。 雪莺从袖口掏出一包银子,递到他手上,道:「你好好给太后娘娘当差,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吴怀将银子包在手里掂了掂,乐呵呵地放进袖中,道:「姐姐请太后放心吧。」 雪莺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回走。忽听身后吴怀说道:「刚刚一说唐阁老生病,太后可真是紧张啊。啧,这俩人,该不会有点什么吧。」 雪莺脚步一顿,转过头,脸上没有了半分方才和悦的神色:「方才这话,你敢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再说一遍么?」 吴怀被她寒凉的眼神看得嵴背发毛,急忙低了身:「奴才失言了,姐姐勿怪。」 「知道自己是奴才,就尽好奴才的本分。」雪莺转过身,跨步走入门内,冷冷道,「还有,这西宫里,没有你姐姐。」 她说完,殿门便「砰」地一声合上了。 雪莺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这些年也经过不少场面。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她心里自有一桿秤。太后对唐阁老是否有些过于关心,她不愿评判。她只知道次日一早,太后便吩咐她去请诰命卢氏进宫说话。 卢凌霄来的时候,雪莺正在往太后的手指上抹烫伤药。凌霄在外间行了礼,转过屏风走进来,唿道:「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昨日剪灯的时候不小心烫了一下。」太后说道。 「哎呀,这种事娘娘怎么还自己动手呢。」凌霄说着,从雪莺手里接过了药膏。雪莺见太后点了头,便低身退了下去。 凌霄于是半跪在太后身前,继续帮她涂药。雪膏凉飕飕的,涂抹在灼伤之处,缓释了疼痛。 刘太后垂眸,看着眼前万分恭顺的女子,忽然从心底升起一阵恶寒。她尤记得当年干清宫亲殿内,凌霄亲手绞杀李皇后的情景。这样一个狠辣的女子,当真值得让唐挽放在枕边、捧在心头? 刘太后觉得,卢氏配不上唐挽。不论出身样貌,单单她的品性,就不足以与唐阁老相配。 放眼整个京城,也没有人能与唐挽相配的了。 「听说唐阁老病了,可好些了?」太后问道。 卢凌霄的手顿了顿,将最后一点药膏推匀,起身笑道:「太后,妾身与您说实话。我家老爷啊,是给气病的。」 第336页 太后挑眉:「谁让唐阁老生这么大的气?」 凌霄将药膏的盖子拧上,交给雪莺,又取了帕子擦手,道:「太后您想想,这普天之下,谁还能跟我家老爷叫板呢?」 太后恍然,当也只有谢仪了。 太后笑着摇了摇头:「这两人,倒让臣工们看笑话。可知是为了什么?」 凌霄想了想,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听不懂,只听说什么开海、什么建城的,总之是吵个没完。我家老爷气得饭都吃不下,这才告了假,躲几日清净。」 此时此刻,被卢凌霄形容为「吃不下饭」的唐挽,正坐在望嵩楼的一层的角落里大快朵颐。 真正吃不下饭的人,其实是陈延光。 他久在行伍,早就习惯了风餐露宿的日子,对京城的安逸适应不来。进京不过十余日,已经觉得日子要淡出个花来。他实在是坐不住了,今日下定了决心来找唐挽要个结果。正巧唐挽也正在府里憋得难受,索性拉着他一起出来打打牙祭。 「唐……公子」陈延光眼看着唐挽风捲残云一般吃掉了半只烤鸭,才终于找到机会张嘴,「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去西北?」 唐挽扬起一支油光闪闪的手指,在他面前摇了一摇:「时机未到,稍安勿躁。」 「你说的时机到底什么时候到啊!」陈延光怕周围人听见,不得不压低了声音,「西北边防松弛已久,我回去了还需要时间整治。现在军粮也有了,兵部也在您手中,我不明白到底还在等什么?」 唐挽扬眉,朝陈延光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眼神往一边飘了飘。 不远处的桌边,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在那里清谈辩论。 唐挽聆听了一会儿,道:「原来是太学的学生们啊。」 自从学政改革之后,将国子监和太学的职责做了重新的区分。将授课讲学的职责全部划归太学,国子监只作为天下学政的最高机构出现,职责主要有三: 其一,统领各州、府、县官学,定期对所教授的课业进行评级审查; 其二,监管各地私学,对教学效果优异者予以奖励,对滥竽充数者进行取缔; 其三,进行「学士」评定。朝廷对在各个领域有突出建树的学者发放俸禄,每年十个名额,级别与翰林院学士相同。值得一提的是,参与评定的学者并不仅限于「经学」一类,农学、算学、商学、工学等实用学科也参与评定之中。 此政令一出,对学界无疑是极大的鼓励。大庸本就私学兴盛,书院为了获得朝廷的嘉奖,主动配合进行学术考评。其中有三家书院进入了首批嘉奖名单,分别是山西临清的花山书院、福建云城的白马书院和安徽大名的岳易书院。 自此,这三家书院的教学内容引得众多私学争相效仿。再加上倭患平定,海禁一开,江南一带商业兴起,民间议政的氛围也更加开放。学生们总是对新生事物更加敏锐,如今最炙手可热的话题,莫过于内阁的「唐谢之争」。 陈延光对学生们的高谈阔论没什么兴趣,刚待要说什么,却听唐挽道:「你听。」 建成帝登基至今已将近五年了。时间虽短,做的事却不少。吏治改革、学政改革、平倭寇、开海禁、打压宗室、江南建区……学生们心里清楚,这些和皇帝没关系,都是新内阁的功劳。可新内阁里谁的功劳更大一些?谁该坐头把交椅?却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 「要我说,内阁还是要先看谢阁老,」一个学生说道,「别的不论,且就说吏治改革一项,革除了官场多少弊病!贪腐的土壤没有了,官员全靠政绩升迁罢免,这才是官场当有的风气!」 他话音刚落,立马就有人出声反驳:「高兄所言有失偏颇。我倒觉得这吏治改革过于严苛,动辄罢免官员,与我朝仁义立国的本心不符。更何况官员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岂能说免就免了?一点情面也不讲。长此以往,人人都如履薄冰,朝廷焉能长治久安?」 第一个人不高兴了:「既然要改,就当有锐气!谢阁老所做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岂容你质疑。」 「唐公亦有实在的举措!平倭寇、灭宗室,这都是什么样的政绩?只这两条,内阁首辅便非她不可!」 「平倭寇的是陈将军、清查宗室的是冯阁老,与唐公有什么相关?」 「谁不知陈、冯二人都是得唐阁老的提拔?唐公有容忍之度,不似谢公,恨不能将所有的美名都挂在自己身上。」 「若无谢公,如何能有今日之内阁?」 「若无唐公,内阁的政令谁给批红?」 几人唇枪舌剑,已然不是在清谈,而是赤/裸/裸的攻讦中伤了。陈延光听得后背直冒冷汗,压低了声音对唐挽说道:「你和谢仪就不打算想办法解释一下?」 这几日相处下来,陈延光已经看出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像坊间传闻的那般水火不容,甚至还要更亲密些。为何要任由这样的流言滋长呢? 陈延光不明白的是,改革的推进势必会引发各方面的反弹,官员的非议、宗室的冲突、甚至是与皇权的暗暗较量。每一个都关乎新法的前程,却又无法化解。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他们二人的可控范围只能,创造出一个更加尖锐的矛盾,将这些阻力全部吸引其中。 至于她和元朗以后要如何化解这场风波,唐挽还没有想好。只要新法能顺利进行,未来纵使是风刀霜剑,他们也扛得住。 第337页 「凡事都有代价。」唐挽淡淡一笑,道,「陈将军,你要的时机,就要到了。」 第179章 其实陈延光的焦虑, 也一直是唐挽的心病。大庸立国百年来, 虎狼环伺,从未获得过真正的和平。如果说南边的倭寇仅仅是滋扰掠夺, 那么北边的鞑靼则是真正有实力侵占国土, 甚至两度威胁京师。 至和年间的那一次兵临城下,唐挽就是局中人。彼时她虽然与陈延光一道,里应外合地退了强敌,可唐挽心里清楚, 那根本算不上是胜利,不过时运所致而已。若再来一回, 他们恐怕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如今倭寇既平, 唐挽也终于能腾出手来,整治西北边防的大局。 大庸攘外的策略, 第一是修筑北方的长城。长城沿线设有九大军事重镇, 其中宁夏、甘肃、榆林、固原四镇分布于河套一带,那里鞑靼的势力相对薄弱,战争的压力不算太大;太原地处长城以内,相较其他算得上是安定。最紧张的当属辽阳、彭城、宣化、大同四镇。而这四镇中,辽阳距离鞑靼中心较远,宣化、大同又有山险可守。最吃紧的, 还是彭城。 唐挽是曾经亲临前线, 对个中情况十分熟悉。她出任兵部尚书之后, 增设彭城、辽阳军务一员, 称总督。兵部侍郎出为彭辽总督, 入为兵部尚书。这是她给陈延光作下的打算。 唐挽的手中也不仅只有陈延光这一颗棋子。她看中江西巡抚顾争鸣在抗倭时稳定后方的表现,将他调到了兵部做郎中,继而又任命为宣大总督;新科进士周世昌出身花山书院。他的老师写信给唐挽,说他于兵法韬略颇有研习,且熟知西北民情。彼时周世昌已入了翰林院,唐挽硬是将人要了出来,放在兵部教养三年,又派去了彭城做督军。这一切都不符合吏部的流程,所谓的「谢党」一派便抓住了这个机会,对唐挽进行一番口诛笔伐。 唐挽却丝毫不知收敛。相反,她干脆上了一封《陈兵奏事书》,要求兵部「人权自治」。唐挽的意思,兵部是特事衙门,官员的升迁任免应自行决策,不接受吏部的委派,吏部仅有督察权。 这份奏疏一经公示,引发了空前的议论。有人认为唐挽的提议合情合理,毕竟兵部掌国防大事,与其他五部的职责差异极大,应当放宽权限;有人觉得此举有违六部分权的初衷,恐怕造成兵部尾大不掉的危险局面。更多的人则从其中看出了内阁的权力之争。吏部明确是归谢阁老执掌的,唐挽明显就是从谢阁老手中夺权啊。 然而硃批的御笔掌握在唐挽手里。公示不过是走个流程,议论也无法撼动她的决定。她只要动了念头,成行不过迟早。结果已经註定,满朝上下只等着看谢阁老要如何反应。 没过多久,内阁又发下具体的文告。明年宗室补交的钱粮,五成要用于江浙一带丝绸工坊的建设和海市船舶的修造,剩下的再从户部分配。众人恍然大悟,果然谢阁老也有后招。海市船舶的提案已经在唐挽手里压了三个月了,谢阁老终于是用兵部的人事权,换来了这份提案的批红。 众人的议论,唐挽只是一笑而过。短短五年时间,新法已渗入了朝政的细枝末节,这样的成绩是她未曾料想到的。许多之前预想过的难题,比如革除宗室一类,竟也都顺利地解决了。唐挽坐在轿子里,头倚着窗,一时有些忐忑,不知这好运还能跟随自己多久。 轿子在宫门前停下,双瑞上前将帘打起。唐挽缓步而出,吩咐道:「你们在此等着,我取件东西就回来。」 双瑞应了,便让轿夫们将轿子顺在北墙的阴影下,等候唐挽。 唐挽已经有将近半个月没进宫了。那时唐挽忙着给陈延光铺路,元朗正要布局明年的开海计划,两人「相争」的流言传遍了大街小巷。唐挽给元朗腾出空间,干脆让出了内阁,自己躲在府里做姿态。如今他们二人的目的都已达到,唐挽自然也不必再称病。拖欠的那些公务,总归还是要她来处置的。 不过今天唐挽没有加班的打算。她已任命了陈延光为彭辽总督,明日就要走马上任。此时任命书却还揣在她的袖筒里,上面还缺一口兵部的印章。 已近申时,到了翰林院下值的时候,学士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众人见唐挽迎面而来,纷纷拱手行礼,眸中都难掩惊讶之色。侍读学士褚春彦一向与唐挽关系不错,上前拉着她的手臂,问道:「唐公怎么这个时候进宫来了?」 「有个公文要得急,我去内阁一趟,」唐挽见他面色不对,含笑道,「怎么,我来的不巧了?」 褚春彦拍了拍唐挽的手,道:「来得好!」他抬手指了指内阁的方向,压低了声音对唐挽说道,「唐阁老有所不知,您不在的这几日,那位几乎是住在内阁里了。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他勤政的贤名啊。」 褚春彦所说的「那位」,唐挽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唐挽淡淡一笑,道:「谢阁老勤政,于朝廷有益。」 「嗨,你啊,就是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褚春彦摇了摇头,道,「这半个月,唐阁老告了病假,那位却夜以继日的工作。为了什么?还不就是等你回来了好将你一军。现在朝野已有传言,说谢阁老勤政,唐阁老怠政。你琢磨,是谁传出去的?」 唐挽无意与他多做解释,于是垂着眸子笑了笑,道:「褚大人为我操心了,多谢您。」 第338页 褚春彦听见这话,便觉得自己这份心没有白操,于是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唐挽的手臂,道:「咱们这些人,可都等着您再高升一步呢。唐阁老,好自为之啊。」 他说完,又满含深意地看了唐挽一眼,转身离开了。唐挽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很想拦住他问一问,他所谓的「咱们这些人」,究竟都有谁? 唐挽忽然发觉,自己虽然从来无意结党,但她所处的位置,已容不得她再做孤家寡人了。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争斗,结党营私已深入骨髓。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想要真的荡平这一风气,怕是不可能的。 可结党营之风若不禁止,变法的一切成果,终将会被腐蚀。 唐挽的后半程走得满怀心事,一直到了内阁门前,才被小太监的请安声唤回神思。 「唐阁老怎么这时候来了,」小太监将笤帚搁在一旁,上前见礼,「宫门快下钥了。唐阁老今夜是要歇在直庐吗?小的先去打扫。」 「不必了,我来取个东西就走。」唐挽道,「阁老们都走了?」 小太监常年在这国政重地伺候,对阁老们之间的关系心里也有个衡量。他知道唐挽问的是谁,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说道:「沈阁老下午就没来,冯阁老和谢阁老是刚走不久。」 听说元朗不在,唐挽倒放了心。如今两人都在风口浪尖上,真要见了面,倒不知该如何相处了。 元朗的确是走了。可刚走到半路,想起江浙总督的摺子还没批覆,又折返了回来。他进门的时候,那小太监正在后院扫地,故而没有看见。元朗将公事处理完,转身关好门出来,正与唐挽走个对脸。 两人已经有半个月没见面了。四目相对,眸中波涛汹涌,脸上却不露分毫。初时的惊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不由自主的热切和思念。可他们什么也不能说,角落里四处都是藏匿的眼睛。他们相对而立,之间隔着楚河汉界,只能用目光抚平彼此的思念。 唐挽先拱手行礼:「谢阁老。」 「你怎么来了。」元朗的语气,别人听来只有冷漠,可唐挽却听出了关切。 「自然是有公事。」唐挽道。 「什么公事?」元朗咄咄逼人。 唐挽顿了顿,说道:「陈延光上任彭辽总督的任命书需要用章。」 「呵,」元朗挑唇,「整个兵部都在唐阁老手中了,不过您一句话的事。何苦再跑这一趟,耽误了晚饭?」 元朗的目光深幽,落在唐挽薄削的肩头。她似乎又瘦了,定然是没有好好吃饭的缘故。 唐挽抿唇,说道:「谢阁老这话却不对了。公务归公务,岂容一言堂?再说我晚饭要给陈总督践行,耽误不了。」 元朗和陈延光一起喝过酒,知道他有劝酒的毛病。想到唐挽晚饭还没吃,就要去喝凉酒,不禁有些担心。 「唐阁老私自宴请封疆大吏,就不怕被参个结党之嫌么。」元朗沉声道。 唐挽一笑。这人啊,只知道担心别人,不懂心疼自己。刚听褚学士说这段日子内阁直庐里几乎整夜都亮着灯,他操劳如此,眼底都显出了倦色。 「谢阁老,」唐挽道,「你我之间,彼此彼此吧。」 内阁大门外已经围了好几个干活的小太监,一个个抻着脖子往里张望。 「快听,这就吵起来了!」一个太监小声说道。 「听说这两位阁老一见面就吵架,还真是这样啊。」另一个说。 先前跟唐挽说话的小太监因为错报了「军情」,内心有些愧疚,道:「行了,你们该干活干活去。谢阁老马上就出来,当心被发现了。」 几个人热闹还没看够,哪里愿意走。忽听一人说道:「哎,快看!打起来了!」 几人急忙往院子里看去。就见谢阁老一把抓住了唐阁老的手腕,气势汹汹地将人拉进了内阁。然后两扇木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不会真的动手了吧?」 还是那小太监反应快:「你们在这儿看着,我找冯阁老去!」 第180章 紧闭的大门将那些探寻的目光都隔绝在院子之外。内阁里安静极了, 仿佛天地间, 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元朗又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靠近, 才牵起唐挽的手, 往西阁暖房里走去。他一路神情冷肃,每经过一道门,都要仔细地将门掩上。 「你这是做什么?」唐挽问。 元朗道:「木门年头久了,开启时必会发出声响。一会儿有人来, 我们就能听见。」 「谁会来?」唐挽问。 元朗道:「自然是想要窥探你我的人。」 元朗这番话颇有几分故弄玄虚,不过唐挽却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新法推行到这个地步, 已经切实威胁到了许多人的利益, 想必他们也会有所行动。在内阁里安插眼线,当是最必要的一步。 唐挽和元朗已经有多半个月未曾见面了。今日的相遇虽是偶然, 但在有心人眼中, 像极了刻意的安排。他们把门关得越严实,就越是勾引着那些窥探的眼睛。 元朗也留给了他们窥探的藉口。两位阁老关起门来吵架,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而那些心怀鬼胎之人,正可以利用「劝架」的藉口进来一探究竟。 「如果来的是沈榆,或是冯晋阳呢?」唐挽低声问道。 元朗的唿吸滞了一瞬, 沉声道:「他们不会来。来了, 就一定有问题。」 第339页 唐挽和元朗的关系如何, 这两位同年最为清楚。愚弄旁人的藉口, 他们岂会相信?除非他们也生出了窥探之心。 唐挽只觉得心头髮冷。这么多年风雨同舟, 她对冯晋阳和沈榆的信任不亚于元朗。可当初闫炳章又何尝不是一样信任过徐阶呢?人心的可贵,有时就在于它的脆弱。 「你可有怀疑的人?」唐挽问。 元朗苦笑:「我连对方是谁都不清楚。可能是宗室、可能是太后,甚至可能是隐藏在角落里的徐党旧臣,」他关上最后一道门,低头看着唐挽,「匡之,这一次和我们以往经歷过的都不一样。对方在暗,我们在明。一切的筹谋,都在对方手中。」 日影西沉,房间里光线昏暗。元朗背对着窗口,面容便隐藏于身前的阴影中,唯有一双眸子灼灼发亮。唐挽上前一步,哑着声音问道:「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元朗转身将桌上的灯芯点燃,西暖阁中立时便充满了光亮。此处是元朗平日里办公的所在,桌椅摆设古朴简洁,盛放文件的角架杂而不乱。元朗的目光似有所指,对唐挽道:「你看。」 唐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房间另一侧的角落里堆满了奏摺,垒起来足有半人高。 「这些都是所谓的『谢党』参你的摺子,」元朗勾了勾唇角,道,「哦,还有一些是『唐党』参我的。我都放在一起了。」 唐挽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奏摺,内心的震惊无以復加。诚然,以内阁的争斗来转移变法的矛盾,是她和元朗一早就定好的计划。可如今这一切的发展似乎已经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唐党、谢党……这些原本虚无缥缈的字眼,终于具象在他们面前。 震惊之后,唐挽心头又生出疑虑。从来朝中结党,或以裙带为附,或以利益联结。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少不得悉心的经营和时间的催化。闫炳章用了二十年才罗织了闫党的势力,而徐阶用了三十年,才终于取而代之。然而新内阁组建才不过五年,她和元朗虽然声势崛起,却从未用利益来迎结攀附过。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形成如此势头? 唯一的解释,有人在利用他们,搅弄朝局。 唐挽转头看向元朗,元朗也正静静望着她,唇边一丝苦笑。凡动刀者,必死于刀下。他们企图利用舆论来转移变法的矛盾,也终于被舆论捆缚,逼上了悬崖。 无声的沉默中,唐挽的心如擂鼓般跳动着:「关节在于……关节在于找出是谁在幕后操控。他们的目的是打压新法,还是弹劾你我。」 「有区别么,」元朗沉声道,「不论对方的目的是什么,新法走到最后一步,终要和皇权对抗。没有一个稳定的朝局,我们如何一争?」 「硃批御笔就在我手中,我们已经掌握了皇权。」唐挽迫切地说道。 元朗却是摇了摇头,抬手握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道:「匡之,你如此聪慧,应该明白这个道理。皇权不在一支笔,而在人心。」 硃批的御笔代表着无上的权力,然而这权力的基础却在于皇室的信任。这支笔曾经给过陈同,现在又给了唐挽。皇帝相信谁,便可以交给谁。哪一日不信了,自然也可以收回去。天地君亲师,纲常有序,这是连目不识丁的百姓都深知的道理。皇帝再怎么昏庸无能,也是天下的主宰。臣子再贤明,若有窥视神器的心,就人人得而诛之。 皇权不是硃批御笔,不是明黄冕旒,更不是干清宫的那张龙椅。千百年儒教一统,皇权已深深根植在每个人的心里。 元朗说的没有错。不论背后是谁在操控,他们最终的对手都不是一人一隅,而是儒教一统的天下,和奴性深种的万民。 唐挽忽然明白过来。一切之所以这么顺利,就是因为尚未触及到皇权的根基。而眼前堆积如山的奏摺就是对他们的警告,若他们敢越雷池一步,就逃不过身败名裂的下场。 真想通了这一点,唐挽反而冷静了下来。她的前半生已是荒唐,后半生何妨再疯狂一把。激流来袭,她只进不退。 「我有一个想法。」唐挽沉声道。 元朗笑了,道:「我们应该想到一处了。」 内阁的正堂里静悄悄的。太监吴怀手捧着茶盘,在黑暗中四下张望。今日他刚刚下值就得了唐阁老进宫的消息,于是急忙回来观望。他眼看着唐阁老和谢阁老一起进了内阁,这么久都未曾出来。这两人在里面说什么悄悄话?此事当报给太后知晓。吴怀琢磨了许久,便借着送茶的藉口,往里面探去。 西暖阁里有亮光。吴怀小心地推开隔门,轻手轻脚地往里走,耳朵捕捉着空气里的低语声。木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房间里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谁在外面!」 ※※※※※※※※※※※※※※※※※※※※ 这章略短小。为啥?快去看一眼本书的字数,十黛想要凑个整截图作纪念23333 突破60w字大关,今晚留评的宝宝都有红包奖励~ 感谢陪伴,啾咪你们~ 第181章 外隔间木门「吱呀」的声响在空气里迴荡。唐挽和元朗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走到门前。 「谁在外面。」 元朗抬手推开门。房间内的光线倾泻而出, 照亮了黑暗中的人影。元朗微微一怔,哑声唤道:「瑞芝?」 竟然是沈榆。 第340页 沈榆笑了笑, 苍白的脸上竟有一丝慌乱:「刚听说你们两个打起来了, 元朗的拳头我可是见识过的。匡之,没事吧?」 「没事。」唐挽面色如常,一颗心却急速坠落,藏在袖中的拳微微握紧。 然后就再也没了别的话可说。他们三人隔着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对立, 缄口不言,各怀心事。沈榆当真就是那搅弄朝局的人么?唐挽不愿相信。可他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 探寻的目光和慌乱的神情, 无不印证着元朗之前的推测。 就在此时,一个端着茶盘的小太监出现在外隔间门前, 打破了眼前诡异的寂静。 小太监明显也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小太监躬了躬身子, 小心翼翼地说道:「几位阁老叫了茶?」 然而眼下的情况,没有人再会为一个小太监而分心了。沈榆意识到自己来错了,神情中尽是懊悔。他再也待不下去了,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 唐挽赶在下钥之前出了宫。街市上人声喧譁,晚风和暖, 华灯初上。唐挽透过窗子向外张望, 入目处是无尽的浮华。 白圭曾说, 万里锦绣河山, 满朝饕餮蛀虫。唐挽一直以为所谓的「蛀虫」指的是贪官污吏, 今日才明白,其实是指人心的诡谲多变。那些玩弄权术的贪官,曾经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只是在这名利场中行走久了,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唐挽曾走过黑暗深处,对人性的恶念并不陌生。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愿相信沈榆会是那个在背后离间内阁、搅弄朝局的人。瑞芝一向是最值得信赖的朋友,这其中,定然有什么隐情。 可唐挽的心里又有一个声音说,闫炳章和唐奉辕,也曾同样地信任过徐阶啊。 轿子在望嵩楼前停下,今夜兵部众员在此为陈延光践行。早有官员在大门前等候唐挽,见了她的轿子,远远地躬身行礼。唐挽按下心头的萧索,随着来人步入那一片灯火辉煌之中。 陈延光回京不久,与众官员谈不上有多少交情。众人不过是看着唐挽,想趁这机与这位站立在权力核心的内阁大臣拉一拉关系。怎料唐挽兴致不高,接连挡了几个人的敬酒。众人再不敢造次,纷纷找了个由头,退席而去了。 「唐公何故闷闷不乐?」人群散尽后,陈延光抱着酒壶,挨着唐挽坐下。 唐挽挑唇:「这么明显么?」 「可不,你把他们都吓走了,没人陪我喝酒了。」陈延光自顾自斟了一杯,也不邀唐挽同饮。他蜷起一条腿踩在凳子上,胳膊挂在膝头,抬眸望向窗外的明月,说道,「唐公,你莫要担心。」 唐挽侧头,只见陈延光目光坚毅,沉声说道:「还记着十年前在彭城,你对我说,我不该只是个偏守一隅的将军,我信了你。三年前我要练义乌水军,找你要万石军粮,你也信了我。」 陈延光灼灼地望着唐挽,说道,「都说抗倭艰难,可我们终于也赢了。不过是因为你信我,而我也信你。西北的大门,你便交给我吧。」 明烛高照,满桌狼藉,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唐挽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她在苏州大宴宾客的那个夜晚。当时她孤身奋战,不知前途艰险,竟也无所畏惧。今日,高朋在侧,她何故灰心至此? 陈延光的话虽然没说到点子上,却真真正正说到了唐挽的心里。她该相信元朗,内事自有他来决断。也该信瑞芝,总能迷途知返。人心向来诡谲多变,所以她自己,首先不能动摇。 唐挽从陈延光的手里夺过酒壶,将两人的杯子斟满。唐挽举杯,说道:「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此一句,与君共勉。」 「好!」陈延光爽快地与她碰了杯。 冷酒入喉,热血愈沸。唐挽的心忽然安定下来。她对朋友,向来是赤诚坦荡。陈延光如此,沈榆亦是如此。与其纠结揣测,不如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唐挽拿定了主意,明日,她便去寻沈榆。 忽然陈延光在她耳边说道:「唐公,我就是随便问问哈,你所谓的『立大事』,该不会是要造反吧?」 唐挽一口酒喷没来得及咽下去,咳得整张脸通红:「陈将军,你哪儿来的这种想法?」 陈延光观察着唐挽脸上的表情,确定她不是在刻意掩饰,方才松了口气,说道:「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咱们大庸现在外患未除,可经不起内斗了。」 唐挽觉得这酒不能再喝了,于是连推带拽地将陈延光扶上了马背。陈延光上了马,却又俯下身来,在唐挽耳边小声说道:「唐公,等我把鞑靼平了,再琢磨你的『大事』,啊。」 「你可快走吧!」唐挽一巴掌拍在他的马屁股上。马儿受惊往前跑去,陈延光堪堪拉住缰绳,回过头来高声说道:「唐公,我是支持你的!」 唐挽的眉头跳了跳。她已经可以预见,日后参她的奏本里,又会多上一条谋逆的罪名。 不过陈延光的推测也算不得错。唐挽岁不至于谋反,却也同谋反差不多了。贤臣良相,她这辈子是做不得了。唯「不良」一途,倒还能有些建树。 夜已经深了。星风吹拂,酒意发散。唐挽靠在轿子里迷迷煳煳睡了一路,勐然立在这晚风中,只觉得一阵寒冷。 唐府的大门前站着一个身影。唐挽半倚在双瑞肩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唤道:「瑞芝?」 第341页 沈榆已在此伫立了许久。黑夜中,他双眼闪着灼热的光。他转过身来看向唐挽,喉头滚动,道:「匡之,我有话与你说。」 这些话不说,他今夜恐怕无法入眠。 书房里点着灯烛。唐挽手捧着青瓷茶碗,用盖子荡平上头的浮茶,低头啜饮。茶是凌霄亲手泡的,清香馥郁,提神醒脑。唐挽喝了两盏,果然觉得脸上的热意褪去许多。 沈榆就坐在唐挽面前。灯影之下,他形容颓唐,仿佛瞬间老了十岁:「前因后果,便是如此了。」 此时要说,便要从四年前的吏治改革讲起。 沈榆祖籍浙江,家族在当地也算是个书香世家,族中走科举仕途的子弟颇多。其中有一人名唤沈岱,是沈榆同宗的堂弟。此人是显庆六年的进士,入仕时沈榆尚在福建做学政,待沈榆回京,他已经外派为余杭知府。故而两人这些年其实并未见过面,只有年节的书信往来。 然而一切的平静都终结于这场吏治改革。余杭县原是敏郡王的封地,沈岱上任之初,民田兼併严重,官府的税收与在册田产极为不符。沈岱虽然有心上报,无奈宗室在当地根基深厚,无法撼动。和每一个在宗室封地为政的地方官一样,沈岱不得不收起那些读书人的心性,与敏郡王周旋。 吏治改革的核心是「考功法」,最注重官员政绩审核。前几年此项法案刚刚推行时,元朗为了肃清纲纪,对不符合审查标准的官吏一向是从严处置。眼看审查组将置,可余杭县的粮仓里却空空如也。沈岱没有办法,只能向百姓「借粮」,以充实府库,应付审查。 这个办法在当时并不新鲜。审查组来势汹汹,可当地弊政积累已久,岂能轻易扭转?不少官员都选择先应付过去,待审查组一走,再想法子补救。 好在不久之后,清除宗室的行动就席捲了天下。敏郡王被贬为庶人了,他的王府也被查抄,之前兼併的那些土地,也终于分回了各家农户的手中。一切的风波都已过去,余杭的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转眼到了今年,又迎来了三年一度的京察。 面对这一回的审查,沈岱要从容得多。他整理好衙门的文书,又给沈榆准备了些余杭的特产,便带着两位属官进了京。怎料沈岱刚一到吏部就被扣了下来,连同两个属官也一併被羁押。他的长随带着家书投奔到沈榆府上,沈榆急忙派人去吏部询问,才知道沈岱是被人参了一本。 参奏的罪名,便是在当年的审查中做假。 参奏的人明显是有备而来。沈岱何时上任、如何向民间借粮、借了多少、何时归还,都一一记录在案,且证据详实。最棘手的是,这些证据竟无一件是造假的,这便连申诉的机会都没有了。按照「考功法」的规定,沈岱当要革职查办,永不起復。 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这便是将一生都葬送了。 「你为何不来找我?」唐挽双眉紧蹙,看着沈榆。 沈榆嘆了口气,说道:「当时抗倭形势正紧,考功法的推行又在最艰难的时候,我实在不能拖累你和元朗。沈岱的确是犯了错,可责任也不在他一人。那样紧迫的形式下,换了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为政勤勉,是个好官,真要这么毁了前程,就太可惜了。于公于私,我都得救他。」 「所以你是怎么救的?」唐挽沉声问道。 沈榆的声音微微颤抖:「吏部清吏司郎中杜运生与我有些私交。我请他帮忙,撤了案子。」 京察期间,一切从严。整个案子必须全部抹去,才能保沈岱无虞。 「你煳涂!」唐挽扶桌而起,沉声道,「现在各司所有事务都要登记造册,你把案子撤了,那立案的记录呢?从接到检举到立案审查,经手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名字,全都有迹可查。纸是包不住火的。瑞芝,你这是徇私舞弊!」 沈榆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来。打从吏治改革一开始,他就在一旁协助元朗,这「考功法」是他一笔一笔写出来的,后果有多严重,他如何能不知道?可人心里总存着个侥倖。沈榆到底是内阁阁老,只要他想,总能打开一些方便之门。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沈榆告诉自己,今生只这一次,他以权谋私。 然而这种事,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也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这件事终于还是没有掩盖住。几日前,内阁接到督察院上表,弹劾内阁阁老沈榆滥用职权包庇堂弟。那封奏表凑巧在晨会前被沈榆看到,于是他第二次以权谋私——将那封奏表藏于袖中,带出了内阁。 「这些日子,我一直忐忑。我怕奏摺不止那一封,迟早会被你和元朗看到。匡之……」沈榆声音哽咽,「我知道,我做错了事。可我不后悔。我只是无颜再见元朗了。」 ※※※※※※※※※※※※※※※※※※※※ 沈榆:我真的做错了吗? 第182章 元朗为了吏治改革耗费了多少心血, 沈榆最清楚。可惜沈榆做不到铁面无私。沈岱不仅是他同宗的亲人, 更是一个无辜的同僚。沈榆不愿让元朗为了自己而罔顾新法,所以干脆缄口不提。徇私、枉法, 只能他一人做了。 可眼下这个局面, 才分明最让人为难。 沈榆走后许久,唐挽仍怔怔地坐在桌前。昏暗的灯火下,她想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沈榆并不是推动党争的元兇, 在背后搅弄朝局的另有其人;第二,那只黑手已经伸入了内阁。沈榆今日的境地, 当是被人设计。 第342页 不然, 沈岱怎么会那么巧就被派去了余杭?借粮填仓的证据,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落入了他人之手?京察期间一切从严, 吏部的官员又怎么敢配合沈榆消案?这一切都太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唐挽不知道筹划这一切的人是谁, 但是她可以确定,对方的目的,就是要让内阁分崩离析。 「双瑞。」唐挽唤道。 「公子,我在。」声音从窗根下传来。 「备轿,去谢府。」唐挽道。 「公子,这都已经二更了。」双瑞说道, 「况且这大半夜的, 会不会太引人瞩目了?」 唐挽挑唇:「对方都打到家门口了, 还有什么可藏的。明刀明枪, 跟他们干一场。」 双瑞一顿, 立时道:「是,小的这就去安排。」 元朗也还没有睡下。他披着竹青色的外袍,坐在乌木圈椅中,雪白的寝衣领口微敞,一身清冷萧瑟。烛光将他眼底的暗潮映得愈发明显,唐挽本已平静下来的心,也跟着起了波澜。 元朗抬手按了按额角,一声嘆息:「瑞芝怎会如此煳涂。」 「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先想办法保护瑞芝,」唐挽道,「另外,还可以顺着吏部杜运生这条线,查出幕后的主使。」 吏部所牵涉的那些官员自然要查,元朗此时的心思却不在这里。他抬眸,望向唐挽:「如何保护?」 帝国至高的权力就掌握在他们二人手中,想要保护一个人,有的是办法。可元朗偏偏这样问,语气寒凉,更有着三分无奈。 两人相识太久。元朗神情中的细微变化,逃不过唐挽的眼睛。她只觉得心口一悬,颤着声音道:「难道你要放任不管么?」 元朗起身,负手立在窗前,许久,说道:「人人都会犯错。你我也都曾为自己过失,付出代价。瑞芝何故例外呢?」 「可现在是京察期间!一旦获罪便是一辈子的耻辱,连起復的机会也没有了,」唐挽仰头望着他的背影,急急说道,「况且学政改革正在紧要关头,稷下学宫的重建也迫在眉睫,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失去瑞芝!」 元朗转过身,幽深的双眸望着唐挽。这个被百官称作「冷肃寡情」的谢阁老,也只有在她面前,终于展露出了眉宇间的无奈:「匡之,你要我怎么做?」 救人的办法自然是有。不管是外放地方,还是寻个由头放于林下,只要让沈榆远离内阁,就无法成为弹劾的目标。等到京察的风声过去,再想个由头起復。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于新法的大局无碍。 可真的无碍于新法么?从古至今的律法,不过是约束百姓的工具。官员、宗室、皇帝,都可凌驾于法律之外,享受平民未有的特权。这也是每一个王朝于废墟中兴起,却终又归于尘埃的根源。 而新法的精髓,就在于无差别的平等。不论是官是民,但有过失,就该接受相应的惩罚。一个王朝不能承受两套制度,太阳底下,容不得特权。 沈榆是内阁阁老,于新法的实施有着巨大的功劳。可难道因此,他就能够享有被赦免的特权么?重典之下,不乏同沈岱一样无辜的官员。他们的声音又有谁能听得见? 唐挽恍然明白过来,这才是做局者的用心所在。内阁如果不保沈榆,就会失去一个的核心力量;可如果保了沈榆,就等于放弃了整个新法。 唐挽的肩膀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虽说古来变法,未有不流血牺牲的。可她恼恨那些躲在阴沟里的小人,断送了她并肩战斗的同僚。 元朗从身后环着她,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瑞芝今夜能来找你,说明他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做。我们也该留给他最后的尊严。」 唐挽双手握住元朗的手臂,深吸一口气,道:「元朗,就按照你说的做吧。」 她转过身,直视着元朗的眼睛,眸光沉毅坚定:「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不要再考虑那么多了。对方在暗,只会耍些阴诡手段;我们在明,便以堂堂之师,与他们决个胜负!」 元朗看着唐挽凛然的神情,心下慨嘆,这便是他喜欢到骨子里的人啊。一颗赤诚之心,一身刚强傲骨;即便曾走过最黑暗处,却仍对光明报以忠诚。她的学识、格局、谈吐,无一处不吸引着他的目光。元朗忽然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将唐挽圈在身侧。这样的人,值得一个更加宽广的天地。 建成四年的秋天,是一个多事之秋。 八月,内阁阁老沈榆上书自陈,引出吏部在京察期间徇私枉法一案,牵连出一众涉案官员。沈阁老自此致仕。内阁再一次发起各部司的自查,期间又有七人遭遇拾遗,断送了前程。 此事又在京城引发一番议论,其中一条与唐挽有关的阴谋论迅速崛起。人人都知道沈榆是谢党的核心力量,他此番遭遇弃市,等于卸去了谢阁老的一条臂膀。此事对谁最有利?当然是唐挽。不需要什么凭据来作证,唐挽的身份就是她的原罪。一时间人人都说,平时看上去和善可亲的唐阁老,才是最心狠手辣之人。 唐挽却丝毫没有理会这些议论。她的全部心思,都在营造一个更大的局面。 九月,黄河在邳州决口,十三道督察御史楚江奉命南下赈灾。民情尚可控,京城却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骚乱。大庸的政权在北方,可多数的资源都出自南方。从南到北,每年几百万石的粮食,无数的丝绸盐铁,全靠着漕运维繫。黄河决口后,从大宁到宿迁的一百八十里河水骤浅,江南粮船一概不能北上。京城的禄米要发,西北的鞑子要打。整个朝廷,瞬间陷入危机。 第343页 此时,工部尚书孙钊主张开通胶莱运河。胶莱河在山东,分为南北二流。南流由胶州湾入海,北流至沣县海仓入海,这是天然的水道。孙钊主张在中间开通河道,沟通南北二流。如此,漕运便可以由淮入海,经胶莱运河,走海沧口出海,直入天津港。大庸的粮船再也不用依赖喜怒无常的黄河了。兵部的军饷、户部的银米,也全都有了把握。 这不是孙钊一个人的构想。同样的主张,早在至和年间就被工部的一个小吏提出过。当时的工部尚书也算慧眼识人,兴沖沖地去找徐阶商议。不巧的是当时正赶上内阁大火,火势甚至延伸到了西苑。所有的人力物力,都被调去给皇帝修宫殿了。那封奏疏就被压在了内阁的桌案上,一放就是十几年。 如今形势不同了,黄河的决堤逼迫着内阁迅速做出决断。于是孙钊的奏本获得了批红,同时内阁还发出诏令,命山东沿线各府全力协助,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工程。 唐挽给了孙钊半年。而孙钊仅用了四个月,就完成了全部工程,得胜回朝了。 获得了这样大的功绩,孙钊入阁已是势在必行。于是建成五年二月,孙钊封武英殿大学士,兼理工部;楚江赈灾黄河有功,与他同时入阁,兼掌礼部,代替沈榆继续主持学政改革。一个月后,翰林院大学士褚春彦入阁。如此,加上原本在阁的谢仪、唐挽和冯晋阳,内阁一共六人,这已是满员的状态了。 褚春彦是显庆年间的旧臣,是明确的唐党;楚江的座师是谢仪,可他又是唐挽在国子监时的学生,且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倾向,一时看不透;孙钊的座师是唐挽,可又明明白白是被谢仪一手提拔起来的,因此他的阵营也要存疑。内阁中的局势,一时间扑朔迷离起来。 转眼冬去春来。三月,稷下学宫重开,于是京城里又有了新的话题。 稷下学宫只在至和年间短暂存在过,在当时曾引起不小的轰动,后来却因为某些「不可说」的原因被彻底拆除,甚至变成了「禁语」。至和一朝的老臣们听见这个消息,都心生感慨,有的还湿了眼眶。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听见「稷下学宫」这四个字。 年轻的士子们却是第一次听说,少不得要四处打听。这个重建的「稷下学宫」,究竟是个什么所在? 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故事,也从来不缺讲故事的人。说书人一方醒木一张嘴,便将这稷下学宫的前世今生娓娓道来。 「要说这稷下学宫的来歷,便要先说到四个人。想必诸位也听说过,便是蔺如是、卢焯、赵谡和曾经的内阁首辅唐奉辕。传说他们都是文曲星下凡,满肚子的学问。他们轮番在这北门之下开坛授课。市民百姓、贩夫走卒,谁都可以来听。外地慕名而来的学生们几乎把京城都给踩塌了。」 「岂不是与当初北门开坛的唐阁老一样?」有人问道。 「正是,」说书人的声音抑扬顿挫,三言两语,便将昔日盛景都呈现在众人眼前:「那一年天降大雪,有学生冻伤了脚趾。几个儒商被这份向学之心感动,合伙修建了馆舍,为往来的学子们遮风挡雨。馆舍一起,许多四方云游的名家也都汇聚于此,传道授业,登台辩论。一时人人向学,个个思辩。那几年,京城的纸都卖出了金子的价钱。」 说书人正说得尽兴,忽然眼前一闪,竟是一块碎银子从天而降。他急忙仰头看去,就见二楼雅间内,一个白衣公子正倚窗看着他。 「多谢公子赏赐!」说书人将那银子掂了掂,心道今天有大主顾,得卖卖力气,于是更加口若悬河,「先说这蔺如是吧……」 唐挽靠在窗前,撇了撇嘴,道:「怎么不先说唐奉辕呢。」 坐在她对面的少年眨了眨,问道:「老师,这唐奉辕又是何人?」 ※※※※※※※※※※※※※※※※※※※※ 欢迎新入坑的小天使!谢谢你们喜欢!也谢谢一直支持我的老天使们2333 话说,我发现我对乃们的生活状态都很了解。谁考博,谁考研,谁考雅思,谁有时差……是我这双眼睛看透太多,还是因为读者群里就你们几个? 内什么,宝贝们有看书口味相同的朋友,麻烦帮十黛推荐一下。十黛莫得好榜单,已经快要吃不起饭了。 爱你们,啾咪~ 第183章 今日是皇帝十四岁的生辰, 唐挽一早就答应了要在当天满足他一个愿望。而皇帝的心愿, 就是换上寻常读书人的衣服,跟着自己的老师去街市上逛逛。 这是皇帝第一次出宫, 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唐挽先带着他在珠市口的古玩街上转了转, 又去西市瞧了些洋人们的玩意。眼看着快到饭点儿了,两人便进了这间茶楼,一面听书,一面用些点心。 说书人口若悬河, 皇帝也听得津津有味,筷子送到唇边都忘了张嘴。他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 平素在宫里拘束惯了, 好不容易没有内监跟随,正想什么都试试。果然他转过头来, 眨着眼睛看向唐挽, 道:「老师,那个稷下学宫在什么地方,我们能去看看吗?」 此处倒是离北门不远。唐挽朝窗外望去,就见几个拱卫司侍卫正鬼鬼祟祟地守在外面。他们出来才不过两个时辰,太后那边就得到了消息。果然皇宫之内,已遍布她的耳目。 太后从未真正放权。也对, 身居高位的人, 怎么肯轻易将手中的权力交出?沈榆一案, 太后或许并未参与, 可她仍将会是最后的敌人。而致胜的关键, 就坐在唐挽的面前。 第344页 唐挽弯了弯眼睛,说道:「稷下学宫倒是值得一看。不过我们不能久留,申时必须回宫。」 皇帝瞬间双眼发亮,郑重地点了点头。 稷下学宫名字叫得响,其实不过就是几排错落的馆舍。馆舍前搭着高台,台上面对面摆着两张座席。此时讲座尚未开始,高台上空空如也,倒是台下的蒲团上已坐了几个学生,正聚在一起清谈。 高台一侧的大旗上写着下午开坛的学者大名。唐挽认出来当先一人正是法家的名士骆朝歌。学政改革之后,虽然儒学仍然占据主导地位,可由于各部的专才选拔制度,百家学说也终于在私学中占有了一席之地。农家、墨家、兵家、法家……这些从天下一统后就被埋入尘埃的学说,终于又焕发出了生机。 听那几人的言谈,当都是准备明年会试的学生,现正在太学就读。几人都是冲着下午的讲坛而来,少不得要论一论「儒法之争」。唐挽侧耳听了一会儿,发觉这些学生还是受儒教影响深重,于法家也只通皮毛,说不到点子上。 然而学说的争论也只是个引子。一切的落脚点,还是当下的时政。 时下最新的政策,莫过于户部税改的「一条鞭法」。不过此项法案的益处明显,实在没有什么可讨论的。聊来聊去,话题的焦点还是集中在了吏部的「考成法」上。 考成法自颁布至今,一直是褒贬不一。支持的人说它乱世重典,可正风气;反对的人说它太过严苛,有违国本。可不论他们怎么议论,这道法令还是坚持了下来,甚至成为了建成新政的核心,在朝廷运转中产生着巨大的功效。 「依我看,朝廷这是要摒弃儒家,转而重用法家了。」说话的人较为年长,唇上已有一层薄须。他的这一句话,又把话题从时政,转回了学说之争上。 此人明显在这群学生们中间有些地位。他这话一出,立时便有应和之声。一个较为年轻的学生说道:「千百年以法家立国的朝代,不过一秦而已,尚且二世而亡。可见法家学说并非治国之道。」 「盛钧所言,不敢苟同,」另有一个穿着白衫的士子说道,「秦以法家统一六国,可见法家学说确有通行天下之功效。秦之灭亡乃秦之过也,非法家之过。」 「看来卿彦是尊法而灭儒了?」詹盛钧问道。 沈卿彦笑道:「我对儒家学说并无诟病。儒家能盛行千百年,自有它的好处。可如果只奉行这一条路,难免会越走越窄,失之偏狭。况且近代以来,能开宗立派的儒学大家屈指可数,可见儒学再难有所进境。这个时候我们何不放开眼界,从另外的学说中取经呢?」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且格局旷达。唐挽暗自点头,不禁对这个学生多了几分留意。皇帝跟着唐挽读了这么久的书,也从未有过像今日这样的机会,能与同龄人一论高下。他越听心里越痒,终于安耐不住,对唐挽道:「老师,我也想去与他们说上一番,可好?」 唐挽挑眉,有何不可?她也正想看看自己十年心血,是否用对了地方。 皇帝得了唐挽的首肯,便摇着扇子,朝那群学生走去。 「诸君学识广博,在下佩服。可否于末座旁听?」 几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的学子站在当地,摺扇轻摇。分明一身寻常布衣,却生就一双睥睨天下的眉目,让人不敢轻视。 「在下沈卿彦,请问足下高姓大名?」 「学生……唐翊,幸会。」 唐挽听见皇帝报出了唐翊的名字,不禁摇头一笑。算算时间,翊儿也已经走了八年了,不知这小子现在何处,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号已被皇帝盗用。 詹盛钧在几人中,心思较为细腻。他打量着眼前的年轻公子,只觉得形容气度,不像是个普通的学生,故而问道:「不知唐贤弟出身于哪一家书院,师从哪一位先生?」 自从国子监出了学术审查制度,将天下私学分出等级之后,就读的书院就等于学生的身份。山西临清的花山书院、福建云城的白马书院和安徽大名的岳易书院名士云集,是除太学外的最高学府。詹盛钧出身于岳易书院,师从冯楠,自认为身份比其他人都更高一筹,故而态度略显倨傲了些。 读书人之间的较量,让皇帝觉得很新鲜。他拱了拱手,说道:「在下未曾进过书院,只在家中请了两位先生,读书认字罢了。」 詹盛钧闻言,心头的敌意少了几分。他打量着皇帝,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道:「贤弟尚且年轻,还是应该进个正统的书院学习。莫要被那些云游学者蒙蔽,把路子走歪了。」 他何尝知道,他以为的野路子学者,其实就是当朝的两位内阁大臣。皇帝用不着与他解释,只是笑着道谢,更显出一副好涵养。 「唐兄对考成法有何见地?」沈卿彦看不惯詹盛钧咄咄逼人的模样,于是开口问道。 皇帝说道:「朕……真是一个好法案。」 「哦?」詹盛钧挑眉,没想到一个沈卿彦还没辩倒,这就又来了一个帮手,「莫非唐贤弟也尊尚法家治国么?」 这人,每一句都好像憋着要吵架似的。唐挽在一旁听着,不自觉摇了摇头。就算将来金榜得中,凭他这副心性,就还需磨砺。 皇帝摺扇轻摇,含笑道:「到底是儒家治国,还是法家治国,自有食肉者操心,在下不过就事论事。考成法纵然苛刻,但就限制官员权力这一条,便是最大的利。法者,天下之公器也。纵观歷朝歷代的覆灭,无不是因为上位者专权乱政。内阁的几位阁老已是百官之首,论起特权,除了皇帝便是他们最大了,他们何苦立下这样的规矩来限制自己呢?正因为他们有着大智慧、大洞见,才不惜牺牲眼前的个人利益,为江山的长治久安谋划。故而考成法纵然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是可以谅解的。可改,却不可废。」 第345页 皇帝这番话从另外一个角度切入,引发了众人的深思。唐挽坐在一旁,心中暗潮汹涌。父辈变法的失败,最大的原因便是同皇帝的对立。因此她花费了十年的光阴、无尽的心血,就是为了将新法的思想植入皇帝的脑海。她要将皇帝培养成自己变法的同盟。 这是她做过的决定中,最没把握的一个。但今日看来,她似乎成功了。 唐挽抬起袖子,按下眼角的湿意。 皇帝这一番话,已经让在座的几个学生都刮目相看了。沈卿彦沉思半晌,道:「唐兄所言,振聋发聩。不过要说起这均权天下,皇帝又该如何?莫非连皇帝的权力,也要一併约束么?」 此话一出,场面霎时静了下来。詹盛钧哑着声音道:「卿彦,慎言!」 这些年民间言论逐渐开放,学生们甚至议政成风,可一切的讨论都仅限于新法和内阁。皇室,仍是不可触及的所在。 却听皇帝轻嘆一声,道:「治国岂是皇帝一个人能做到的?这广袤的国土,硕大的朝廷,依靠的还是文武群臣。可百姓却不明白这一点。他们遇到了好官,就说皇帝英明神武;遇到了贪官,就骂皇帝昏庸无道。皇帝也委屈啊。他整日坐在宫中,出趟门都难,岂能事事清楚?老子言,祸福相依,通天的皇权又何尝不是灭顶的灾难。倒不如将大权都交给内阁,谁当政,谁负责。百姓要夸要骂,都与皇帝无关。」 这又是一个众人从未思考过的刁钻角度。詹盛钧讪笑两声,说道:「唐贤弟……倒是十分体谅圣上啊。」 皇帝知道自己说多了,手握拳放在唇边咳了两声,说道:「推己及人,感同身受罢了。」 众人还没想清楚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听旁边一人唤道:「翊儿,该走了。」 皇帝应了一声,与几人行礼,说道:「在下家中还有些事,就不久坐了。今日能与各位结识,幸甚至哉。」 沈卿彦急忙说道:「唐兄家住何处?我等改日登门拜访。」 皇帝一笑,说道:「待各位金榜题名时,我们当还会再见的。告辞。」 他走得急。众人未能再说什么,就见他走向旁边的男子,两人一同离开了。沈卿彦已被他的风骨折服,望着他的背影怔愣回味,道:「却不知是怎样一位人物。」 「我看倒是狂傲得很,」詹盛钧说道,「什么叫金榜题名时还会再见?他就那么笃定自己能金榜题名?」 众人笑起来。沈卿彦却不为所动,喃喃道:「唐翊……我的天,该不会是那个唐翊吧?」 经他这么一说,也有人幡然醒转:「你是说……那个八府解元唐翊?」 传说中的唐翊,博闻强记、聪慧异常。他师从一个无名的云游学者,每行走一处,都要参加当地的乡试,且每试必中解元。可他却从不进京参加会试,也没有人见过他的样子。 詹盛钧心头一凛,那人当真是唐翊?他也是来参加明年的会试的?若真如此,自己筹谋已久的状元之位,恐怕就要危险了。 第184章 天光晴好, 春风和暖,皇帝的心情也不错。 他觉得自己方才的表现没有给老师丢人,故而一路上都在观察唐挽的反应。可一直走到了宫门前,唐挽却什么也没说, 这让皇帝有点沮丧。 「老师,学生刚才可是说错了什么?」宫门前,皇帝终于忍不住问道。 唐挽洞达地望着他, 含笑道:「陛下不过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何来对错之分?」 皇帝瞬间松了口气。他幼年丧父, 母亲又极为严格, 虽身为帝王, 却仍免不了性子里的小心翼翼。好在他遇上唐挽这么个「离经叛道」的老师。唐挽从未因他「皇帝」的身份而刻意要求过什么。她看他,总是先看见他自己,才看见皇帝。 皇帝心头一阵轻松, 只觉得今年的生辰,倒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活。 唐挽和皇帝没有留到最后,也就错过了当天最精彩的一场辩论。不过也不要紧, 负责学政改革的楚江一直对稷下学宫十分关注。他将最精彩的观点拟成了摺子, 上呈内阁。 此举得到了谢阁老的赏识。这封奏摺被交给翰林院原样誊抄,发给百官。同时布置下来的还有一份「作业」,谢阁老命众官员从这些观点中挑出一个最为认同的,写一份实施法案交上来。 一时间, 京城的大小官员都为此事抓破了头。不是人人都有变法的洞见, 也不是人人都有革新的智慧。文章倒是都按时上交了, 滥竽充数的居多。其中却有一篇,引发了广泛的议论。 文章的名字叫《朋党论》。这题目从古至今不知被写了多少次,无外乎是抨击党争的弊病。可这篇文章却标新立异,不仅不主张打压朋党,甚至还提议要将「朋党」作为朝臣们的固定形态,存续下来。 文章列举了歷朝歷代的党争实例,力证朋党的存在无法被根除,只能用适当的方式进行疏导。其中有一句话十分精妙:「固知结党之势不可逆,而营私之心可改」。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纠葛,更何况官场如战场。结党是永远防止不了的,但是结党并不一定就是为了营私。只要朝廷做好规范和引导,则党派亦可以成为一种新的力量。 这可谓是前所未有之创举了,一时间在朝野上下引发激烈的讨论。稷下学宫甚至单为此开了三天的专题论辩,各派学者都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儒家重礼仪秩序,纵横家权衡利弊。法家和墨家则更为务实,从结党可能引发的后果,来倒推应当树立的规则。 第346页 一切细节都在这场热烈的讨论中渐渐成形了。可讨论终究只停留在口舌笔墨这一层面,没有真正践行。谁也不敢轻易做出尝试。此事若成了,是众人的功劳;若不成,则是推行者一人的罪过。饱受儒学浸淫的官员们深谙中庸之道。丰功伟绩他们不去想,只求百年之后,史官笔下能留个好名声。 在每一个歷史的节点上,谁愿意承担更大的风险,就能获得更高的成就。 三月,东阁大学士唐挽上书,请求开党立派。同日,文华殿大学士谢仪也上表,请议朋党事。两人的上书都呈递在皇上面前。皇帝决定召开廷议,听听百官的意见。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讨论,众官员对这个议题已经不再陌生。各方的言论,也已经在他们心头萦绕了多时。眼前的朝局确然已经发生了变化,这变化不仅仅局限于人事的层面上,而是更深入,也更持久。 闫、徐二党倒台之后,朝廷内的关系已无法再依靠裙带抑或师生来维繫;宗室的覆灭、吏治改革的兴起,宣告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血脉联盟也不復存在了。朝廷内的利益同盟需要一个新的形势存续,以共同的思想为驱使的党派,似乎出现得正合时宜。 人们不愿意出头,却乐意跟风。在多数官员的支持下,建立朋党的议案,在一片惊唿声中通过了。 议案的通过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经过冗长的讨论和反覆验证的流程,以保证它实施的效果。在内阁的压力之下,这个过程被缩短到了半年。九月,立党法案最终通过,对党派的建立和监管给出了明确的规则。 所有党派的成立都要通过督察院的审查,且日后的活动要随时接受督察院的监督。为了防止一些番邦势力趁机煽动民众,首版法案对党派设立的门槛要求较高。其中有三条: 第一,必须有固定集会的场所; 第二,必须有至少一千两的活动资金; 第三,必须有可供公示的章程。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最为严苛:必须有至少三个进士功名的成员,才能成党。 以上皆为立党的条件。至于参党成员的门槛,则交给了各个党派自行把握。一切新的变动,都是要从读书人开始的。平民百姓可以参与,但是在现今的阶段,尚不具备引领的能力。 一些新锐的进士开始有所行动了。督察院开始陆续接到党派建立的申请,却都是三五人的小党派,不成气候。不过此事倒在市井中产生了一个未曾预料到的微妙影响——清贫的官员们为了凑足那一千两的经费,开始与一些志同道合的儒商们产生沟通。被压在末流上百年的商人群体,终于找到了向上发声的渠道。 更多的人还在观望。他们在等待真正的主角登场。 此处原本是要做一间茶馆的。二楼桌椅都已经摆放停当,一楼正中甚至还搭好了戏台。小楼身处一个院落之中,四周遍植青松黛竹,即便身处闹市,仍让人生出「独坐幽篁里」的静谧之感。 「唐哥哥可还满意?」冯晋雪立在楼梯上,俏生生地望着唐挽。 唐挽环顾四周,又与一旁的冯晋阳对视一眼,说道:「这地方是没得挑。只是……太破费了吧。」 「唐哥哥跟我客气什么,」冯晋雪笑靥如花,「咱俩十几年的交情,你如今开党立派,我自然要支持。更何况……」冯晋雪走到唐挽身边,说道,「我那不争气的哥哥,还要靠您多多照顾呀。」 唐挽哈哈大笑,道:「这个好说。」 冯晋阳咳嗽了两声,说道:「你们俩差不多行了,我人可还在这儿呢。」 冯晋雪一点搭理他的意思都没有。她拿起披风,道:「你们再看看,可还有什么要添置的?一併说了,我给你们都备好。」 「你这就要走了?」唐挽问。 冯晋雪含笑道:「家里还有点事。我的小厮就在门外,你们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他。」 时隔多年,冯晋雪也不一样了。当年那个俏丽青涩的小丫头,已经变成了大庸远近闻名的女商人。如今「冯晋雪」这三个字,便是财富的象徵。 唐挽看着她的背影离去,转而问冯晋阳:「她还和那个姓霍的在一起呢?」 冯晋阳一提起这事儿就脸黑,深深嘆了口气,道:「别提了,八匹马都拉不住。」 冯晋雪八年前下江南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姓霍的书生。两人纠缠了这么多年,却因为冯家人的反对一直没有成婚。 唐挽道:「这都多少年了,还没分开,说明俩人还挺认真的。你家也别太挑剔了,选个日子把亲事办了吧。」 「我父母都是很开明的,不然也不会准许小雪一个女孩子整日抛头露面了。实在是……那姓霍的不是个可託付的!」冯晋阳愁得眉头紧锁,对唐挽道,「他既不耕种、也不读书,整日里不务正业,对着热水壶发呆。说什么热气有力量,能耕田能织布。你说这不是疯了么!」 这样的言论,唐挽也确实是第一次听说。她想了想,说道:「我看小雪也不是个没谱的姑娘。你再了解了解,别把自己当大家长。」 冯晋阳摇了摇头,道:「我是管不了她了。她如今这个岁数,再想高嫁也不可能了。好在她自己会赚钱,且由着她过吧。」 「这就对了。人家自己会赚钱,也用不着託付终身,」唐挽拍了拍冯晋阳的肩膀,四下环顾,感嘆道,「小雪真是厉害啊。这房子,普通老百姓一辈子都买不起啊。这儿以后就是咱们的主阵地了。」 第347页 冯晋阳对自己这妹妹也是骄傲的,说道:「元朗那边也是小雪给的地方。咱们两党啊,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唐挽眼睛一亮,问道:「他那地方在哪儿,远吗?」 「也就隔着一条街吧。」冯晋阳道。 唐挽一笑,道:「走,咱们看看他去。」 元朗的所在是一处四合院,风吹铃动,院子里的芍药颜色正好。大门没有上锁,唐挽和冯晋阳大步走进来,就见不远处的廊子下,元朗一袭青衫,揣手立于花团锦簇之中,腰间那块碧绿的翡翠跃动着温润的光泽。 柳暗花明春事深,旧游无处不堪寻。 无寻处,唯有少年心。 元朗看到他们二人,并不觉得意外。他唇边噙起一丝浅笑,道:「来串门了?」 冯晋阳笑道:「怎么,就你一人么?」 话音刚落,便从屋里传来一个声音:「谢公,这儿东西倒是不缺多少,咱们收拾收拾就能搬进来……」 楚江大步走出来,一眼看见唐挽,脸色都白了:「老师?」 在楚江的眼中,唐挽和元朗一直是针锋相对的政敌。建党之时,他也纠结了许久,终究还是谢阁老所推行的政策更契合他的理念,故而选了元朗这边。虽说一切为公,可楚江还是觉得十分对不住唐挽。原还打算着改日登门致歉,谁料就这么被唐挽抓了个现行。 「老师……我……」楚江为难地看看唐挽,又看看元朗,说道,「学生有自己的想法,老师莫怪。」 唐挽看他为难的样子,不禁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有想法才是我的学生。」 楚江一愣:「老师您不生我的气?」 「有什么可生气的?」唐挽走向元朗,元朗也正含笑望着她。 「我有事找你商量。」唐挽柔声道。 「什么事?」元朗问。 「我给咱俩的党派各取了名字,你听听可喜欢。」唐挽笑得眉眼弯弯。 元朗一笑:「你喜欢就好。」 楚江看着两人的形状,惊得嘴都合不上。这什么情况?唐阁老说话居然这么温柔?谢阁老一副纵容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党争不搞了?政敌不做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冯晋阳上前,帮他把下巴合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年轻人,多听多看,学着点。」 ※※※※※※※※※※※※※※※※※※※※ 首先表扬iris同学~居然还记得十黛在第五章 埋下的伏笔,感动ing 在这里回答一下,当时蔺如是房间里的人的确是闫炳章。这也就解释了苏州一案,当冯楠那封奏疏阴差阳错地被送到了闫炳章面前之后,下去处理的人却是白圭。闫炳章没有告诉白圭唐挽的身份,只因他了解白圭的处事方式,一定会在保全唐挽的前提下也保全闫党的利益。咱闫首辅算人心也是算得很准的。 文章里还有几处留白: 1,卢凌霄身边的侍女青鸾去了哪里。 她的时间线从苏州开始,跟着凌霄经歷了京城再到花山,最后一次出现,是跟着凌霄去往洛阳,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的身份背景大家有兴趣的可以做个猜想,hint:凌霄的人设背景有一部分张春华(司马懿之妻)的设定。 2,闫让的结局是什么。 这个应该不难猜。 文里还留了许多细枝末节,十黛在这儿就不一一列举啦,大家随缘找找看~啾咪~ 第185章 「建成六年」成了后世史官笔下最偏爱的年份。元月, 东阁党和翰林党相继成立,大庸正式进入了由党派执政的新时代。 东阁党的党首是内阁阁老唐挽。唐挽兼掌兵部,又有户部尚书冯晋阳、工部尚书孙钊为主要成员。故而东阁党所推行之政令,多与国防军政、财政税收和大型工程有关。 翰林党的党首是内阁阁老谢仪, 另有阁老楚江掌礼部事、阁老褚春彦掌翰林院事。故而翰林党所推行之政令,大多关乎吏治、学政、民生秩序,与市井生活息息相关。 其实这两个党派本各自有个好听的名字。只因唐挽获封东阁大学士, 世人常以「东阁」来称唿她, 也就顺便代指了她的党派;而翰林院七成的学士都加入了谢仪的党派, 故而世人便以「翰林党」唿之。至于这两党原本叫什么, 也没人在意了。 有了党派, 便要招收成员。稷下学宫的讲坛则是最好的阵地。各个党派的要员纷纷登台宣讲,都想将自家的思想和政策广泛传播,以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各学派的名士自然是首先要争取的对象, 他们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将会影响学生们的选择。学生是未来朝廷的新生力量,哪个党派能获得更多学生的支持,就代表着有更大的发展潜力。 学生们代表着未来, 而官员们则决定了眼下的实力。 数十年来习惯了独善其身的大臣们, 终于又开始了交流和走动。曾经被明令禁止的聚会、私宴,也随着这一年的春风重新回暖。人人张口谈学派,闭口谈思想。党派再也不是羞于启齿的裙带关系,而是同道中人的归属。 二月, 唐挽主持召开东阁党第一次内部会议, 推选了党内要员、确立了具体的章程, 也统一了下一步的朝政计划。众人一致认同西北的国防是重中之重,大庸中兴必先驱逐外患。其□□议五条,一议兵,二议将,三议团练乡兵,四议守城堡,五议整饬京营。此处不是朝堂,没有那么多拘束,众人纷纷畅所欲言,直抒胸臆,倒是聊出了许多切实可行的办法。 第348页 会议结束后,众人仍难掩激动之情。于是冯晋阳拿出预算的经费,带着大家来到巷尾的食肆填填肚子,顺便交流感情。怎料众人刚刚坐定,又从门外大张旗鼓地走进来一群人。当先一人,正是元朗。 巧了,翰林党也是今日集会。两党的馆社离得不远,附近也只有这一家食肆,就这么脸对脸地撞上了。 这家食肆不上规模,没有设雅间,众人都只在大堂落座,故而想避开是不可能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掌柜的自知两边都得罪不起,站在当中不知如何是好。 东阁的人,都看着唐挽。翰林的人,都看着谢仪。 「谢公,不然咱们换一家?」翰林党内,有人提议道。 「不必,」元朗道,「此处还算宽敞,我们坐得下。」 说完,他大步走进来,目光不遮不掩地看着唐挽。唐挽亦直视着他的目光,微微颔首;元朗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小小的食肆内,一东一西,坐了两大桌人,终于彻底将大堂占满了。掌柜的忙给小二使了个眼色,让他去把打烊的牌子挂上。今日店里来了这两拨神仙,他也不打算做别人的生意了。 转眼饭菜上桌。两边人各吃各的,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大家都碍着有敌对的党派在侧,不好再如之前那般畅所欲言了。唐挽吃饭向来喜欢小酌几杯,见桌上无酒,便问冯晋阳道:「这家的绿蚁酒不错,你可点了?」 冯晋阳拱手说道:「上翁,咱们今日刚立了党章,集会时不可饮酒。」 一旁孙钊说道:「咱们会已经开完了,就是一起吃个饭,没那么多拘束吧。」 冯晋阳笑了笑,说道:「党章有规定,每次聚餐的费用不得超过三钱。在下掌管着帐目,要按规矩办事啊。」 这些道理孙钊也懂得。可是唐挽都说出来了想喝酒,他不愿让自己的老师面上难看。于是道:「那我个人出钱买一壶。」 唐挽却抬手止住了他,笑道:「果然党资还是要交给冯公这样的人才能放心。我们党派初建,正需要规矩,冯公给大家做了个不错的榜样。饮酒原是为了助兴,今日与诸君相聚,已足够尽兴,倒不需饮酒了。」 这番话说得漂亮,既全了自己的颜面,又抬了在座诸君的身份。唐挽在桌下拍了拍孙钊的手臂,以示安抚。抬头对上冯晋阳的目光,相视一笑。 这场小风波,原该就这样过去了。谁料这边话音刚落,另一张桌子上,谢仪便开了口: 「小二,去烫一壶绿蚁酒来。」 这话传到唐挽那一桌的耳朵里,众人皆是脸上一黑。这谢阁老是什么意思?且不论他是不是真的想喝酒,就算是想,非要在这个档口要酒么?这不是……馋着我们么? 在座的翰林党们也明显有些惊讶,自家上翁这就要宣战了?众人面面相觑,只有楚江一脸淡定,他好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小二的酒上得很快。元朗接过酒壶,抬手试了试温度,还算满意。他取了自己的杯子,斟了七分满,递给小二,道:「你去,给那桌那位公子送去。」 小二接了酒杯,走到东阁党桌前,生生被一双双闪着寒光的眼睛逼停了脚步。他不过是来送杯酒,为何各个都瞪他? 他们再怎么瞪,酒还是要送的。可这一桌十几个人,「那位公子」究竟指得是谁?小二的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终于落在了唐挽身上。大庸男子过了三十岁都要蓄鬚,改称老爷。唯一一个没蓄鬚的这位,应当就是「公子」了。 应该没错。比起这一桌黑面煞星,这位公子看上去最和善。 小二便将酒杯捧到唐挽面前,道:「公子,这是邻桌那位老爷给您的。」 「岂有此理!」都御史郭礼是个暴脾气。要不是旁边两人按着,他就要站起来去理论理论。谢阁老是摆明了要让唐阁老难看!让唐阁老难看,便是让整个东阁党难看! 唐挽却是含笑接过了酒杯。她起身,盪着宽大的袍袖朝另一桌走去。 这下,轮到翰林党人紧张了。 只见唐挽在谢仪身侧停下,唤道:「谢阁老。」 谢仪站起身,从容道:「唐阁老。」 「请问谢阁老,这一杯酒,多少钱?」 谢仪淡淡答道:「这是在下送给唐阁老的,不要钱。」 唐挽挑眉:「既然是送我的,谢阁老为何不将整壶都送给我?只给我一杯,未免有些太小气了吧。」 谢仪勾唇,道:「你酒量不好,尝尝鲜就是,不要贪杯。」 两桌人全傻了。这两人对话的走向,不像是要掐起来啊?趁所有人都抻着脖子看热闹的功夫,楚江已经把刚上桌的半只板鸭包圆了。 冯晋阳含笑站起身,走到唐挽和元朗中间站定了,手搭在两人肩膀上,道:「要么说还是同年好友最为熟悉。匡之,你这贪酒的毛病,也就元朗治得了,啊?」 唐挽浅笑,对元朗说道:「既然这杯酒是你送给我的,我便敬给你吧。望以后东阁、翰林两党勠力同心,共谋大局。」 元朗给唐挽的这杯酒用的是他自己的杯子。此时唐挽要敬酒,他却没了酒杯。众人犹在震惊中。楚江从容地擦了擦手,拿起自己面前的干净杯子,倒满了酒递给元朗,道:「上翁请用。」 元朗接过酒杯,与唐挽相碰。于是,东阁党和翰林党的两位上翁,就在众人的注视下,杯酒化春风。 第349页 这极具歷史性的一幕不胫而走,瞬间传遍了街头巷尾。几日之后,舆论升腾,几乎人人都在谈论,好像他们个个都在现场,亲眼目睹了这一奇景。百姓们口口相传,自然免不了添加各种夸张的细节。且不论故事如何演绎,真正的聪明人却从中看出了朝廷的新风向。 唐、谢二公是在用这次公开表态,传递一个信息。两党只是政见不同,并无私人恩怨。上了朝是政敌,下了朝还是朋友。所以谢仪一手提拔的孙钊成了东阁党的骨干,而一直支持唐挽的大学士褚春彦则入了翰林党。没有什么老死不相往来。公事和私情,自然可以分得开。 不信你看,谢阁老的独生女,不是一直都养在唐府么? 这是谢莞儿第一次跟着卢凌霄入宫。她刚过完十岁的生辰,粉雕玉琢的脸上稚气未脱,一身簇新鹅黄的春装,像是御花园里一株娇嫩的雏菊。此时她正蹲在白玉台阶上,津津有味地看着地上的蚂蚁成群结队而过。不经意间,一道黑影投射在她身上。 「你是谁,怎么自己在这儿?」皇帝刚下了晨会,正要去西宫给太后请安。路过御花园时,正看见这个小人儿蹲在角落里。这宫里人少,好不容易看见个生面孔,皇帝新鲜得很。 谢莞儿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少年,觉得无甚意思。于是继续低头看蚂蚁。 「朕在与你说话,你怎么不答?」皇帝蹙眉,「难不成是个哑巴?」 一旁的嬷嬷上前答道:「回皇上,这是谢阁老家的小姐,跟着唐夫人进宫来玩的。」 「原来是谢阁老的掌上明珠。」皇帝想了想,忽然而一笑,道,「那不就是唐翊的童养媳么?」 一直沉默的谢莞儿终于抬起头,扬声问道:「什么是童养媳?」 原来不是个哑巴,合着刚才就是不想搭理自己呗?皇帝生了逗弄她的心思,说道:「就是从小养在人家家,长大了要给人家当媳妇的啊。你说说,你是不是?」 谢莞儿偏头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她从小长在唐府,也知道自己长大了要嫁给唐翊。只是唐翊长的什么样子,她却没有见过。 谢莞儿点了点头:「那我就是童养媳了。」 两旁宫女憋笑憋得难受。皇帝却没有什么顾忌,哈哈大笑起来。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一个冷肃的声音:「臣谢仪,见过陛下。」 皇帝后背一凉,霎时收了笑,转身咳了两声,端正地说道:「谢阁老免礼。」不知刚才的玩笑被他听去了几分。 元朗直起身,一袭玄黑银丝长袍衬得他气度凛然。他看向谢莞儿,说道:「莞儿,你怎么自己在这儿,你干娘呢?」 「爹爹!」谢莞儿快步跑到元朗身边,嘴角漾起两个甜甜的梨涡,「干娘陪太后说话,我觉得无趣,就出来玩了。正遇上这个呆头呆脑的哥哥,他说我是童养媳。」 皇上还没从「呆头呆脑」这个评价里回过味来,就觉得后背一冷。想要去捂她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元朗的神情倏然冰冷,缓缓念道:「童养媳?」他抬眸看向皇帝,「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皇帝身边这两位老师,唐挽占了一个「慈」字,元朗则是那个「严」字。皇帝从小没怕过谁,唯一的畏惧,便是这位帝师。 皇帝讪笑了两声:「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倒是连「朕」这个自称都忘了说了。 元朗却没有再说什么。他低身牵起谢莞儿的手,对一旁的嬷嬷说道:「劳烦告诉卢氏夫人一声,莞儿我带回去了。」 言罢,又对皇帝道:「臣告退。」说完,果真带着谢莞儿一起离开了。 皇帝绝望地闭了闭眼,这下可闯了大祸了。 ※※※※※※※※※※※※※※※※※※※※ 唐翊和谢莞儿的故事会在下一本《我夫君是文坛泰斗》(原名《浮名散》)里继续! 求求大家榜十黛预收一下吧!榜单要悬了嘤嘤嘤~看看孩子吧! 第186章 这碧螺春喝到第三巡, 太后的意思才终于表露出来。 「以前竟不知,唐阁老和谢阁老原是这样好的关系。」太后唇边噙着笑意,「如此内阁和睦,本宫也就放心了。」 卢凌霄的心思转得极快, 不过低头饮茶的功夫,已明白了太后的试探。她摇了摇头,道:「这官场如战场, 我看他俩也就是逢场作戏。」 「哦?」太后挑眉, 「此话怎讲?」 卢凌霄道:「我也是听我家老爷没事的时候说了那么一嘴。现在朝廷立了党派, 若还像以前那样剑拔弩张的, 也做不成什么事了。现在西北那边局势不明, 我家老爷说,要先平了外患,再解内忧。」 这话倒是说得的。 太后面色不改, 心头却是松了一松。她含笑看了看窗外,道:「哎,那丫头跑哪儿去了?」 卢凌霄知道她问的是谢莞儿, 便说道:「那孩子是头回来, 肯定瞧哪儿都新鲜,不知跑到何处去了。有嬷嬷跟着,不妨事。」 太后转眸看向她,道:「你倒是心大。自己的儿子扔在外面, 反倒替别人养着姑娘。」 凌霄闻言, 将茶盏放下, 嘆道:「那孩子也是个可怜的,刚出生就没了娘。她母亲临去时殷殷託付,我得对得起她啊。」 由此又聊到了闫家没落,太后也跟着感慨了一番。末了凌霄说道:「陛下仁厚,已经赦免了闫凤仪的充军流放之罪,也算给这孩子多留了个亲人。」 第350页 哪里是皇帝仁厚。内外政令,悉出内阁,不过是谢仪要救他的内兄罢了。太后琢磨着,问道:「听说这丫头和翊儿定了娃娃亲?」 凌霄讪讪道:「原是安慰将死之人的话,做不得数。我瞧着,那谢阁老也没有与我家结亲的意思。」 太后一笑,道:「内阁两位重臣结为姻亲之好,可传为当世佳话了。你若乐意,这媒本宫来做。」 太后这几次三番的试探,可称得上是咄咄逼人。凌霄心头一紧,面上却笑意盈盈,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何必替他们操心。」 正在此时,一直跟着谢莞儿的嬷嬷回来了。凌霄忙问道:「小姐去哪儿了?」 嬷嬷福了福身子,答道:「刚在御花园遇上了谢阁老,把小姐领走了。」 凌霄蹙眉:「怎么突然领走了,可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太后面前,嬷嬷自然不敢提皇帝的事。 凌霄心思敏锐,立时便察觉出不对来。她双刀眉一挑,道:「定是你这老婆子说了浑什么,惹恼了谢阁老!」 卢凌霄是怎样厉害的角色,嬷嬷自然清楚。她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道:「回夫人,老奴真的没说什么。倒是皇上说了一句玩笑话,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 关乎皇帝,太后自然要过问:「怎么又有皇帝的事?」 未及嬷嬷搭话,外间便传来小太监的通报声:「太后娘娘,皇上和唐阁老来了。」 皇帝当先一步走进来,上前给太后请安。他一眼看见跪在地上的嬷嬷,脸色一红,微微抿了唇。 唐挽身为外臣,在屏风后行礼。便听太后说道:「你夫人在这儿呢,你也进来吧。」 唐挽应了一声,转屏风而入。凌霄便将太后身边的位置让给皇帝,下席与唐挽同坐。 「母后,儿臣刚才在御花园碰见谢阁老了,还有他家的千金。」皇帝自知是瞒不过的,索性自己先说了。他刚才特意折回内阁拉了唐挽一起,就是想着万一母后说教起来,能有个给自己解围的。 「皇上可说了什么?」太后问道。 真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皇帝心里也敲鼓。他求救似的看向唐挽,唐挽却不理他,自顾自喝着杯中的茶。 皇帝无法,只得实话实说。就见太后面色一沉,呵斥道:「那是什么好话,也能拿来说人家的姑娘?难怪谢阁老要生气的。」 皇帝垂着头,道:「儿臣原也没有恶意,只想逗逗那个丫头。」 「谢阁老是朝廷肱骨,又是皇帝的老师。皇帝应当上门去赔罪才是!」太后厉声说道。 皇帝心中虽然委屈,却也不敢违背母亲,于是低头道:「是。」 唐挽一直在旁边听着,此时方才站起身,拱手道:「太后容禀。」 太后其实一直在等着她开口。她这般疾言厉色,不过就是想看看唐挽究竟会不会维护皇帝。太后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说道:「唐阁老不必为皇帝开脱。他自己做错了,就当亲自去弥补。」 唐挽柔声道:「太后娘娘说的不错。可皇上为君,谢阁老是臣。让君主折节去向臣子赔罪,古来没有这样的道理。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为臣的,岂能让君主为难呢?」 她这一番话,就是给太后吃了定心丸。君臣有别,内阁再掌大权,也不过是皇帝的臣子。好在唐挽还记得这一点。 太后面色稍霁,说道:「那唐阁老的意思呢?」 唐挽道:「此事说起来,也是我唐家做的不周到。虽说孩子们还小,可翊儿至今云游在外,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德行。我夫妇当登门与谢阁老正式地谈一谈,若无结亲之意,还是尽早把信物退还,免得日后再生口舌。」 凌霄在一旁点头:「是这个理。」 「既是你们两家的事,本宫也就不操心了,」太后转向皇帝,说道,「往后再不许口出轻浮。你要时刻记住,你是皇帝,是万民的表率!」 皇帝垂眸:「儿臣知错了。」 唐挽坐了不多时,便与凌霄一同向太后告辞。两人刚刚走出宫殿大门,就见太后的贴身侍女雪莺与一个小太监从角门进来。他们见到唐挽,便退至一旁,躬身行礼。 唐挽的目光淡淡一扫。待她二人走过,雪莺方才带着吴怀往大殿里去。唐挽却堪堪停住脚步,转头望着他们的背影。那小太监的长相无甚特别,可不知为何,唐挽总觉得他的身形步态,有些眼熟。 「怎么了?」凌霄问。 唐挽眸光深沉,淡淡道:「没什么。」 她转身往外走去,低声对凌霄说道:「你这段时日多进宫。太后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与我说明。」 凌霄点点头:「明白,你放心吧。」 …… 谢府门前停着一顶绿呢小轿。双瑞从门房屋里走出来,快步来到轿前,低声道:「公子,谢阁老不在府中。」 唐挽掀开帘子,望着街边刚刚抽枝的柳树,便知该去何处寻他了。 进士胡同里安静极了,只有黄鹂鸟清脆的鸣叫。唐挽下了轿子,就见鸣彦刚好从两扇木门后走出来。 「唐公子。」鸣彦上前行礼。 「嗯,你家公子呢?」唐挽问。 「公子在里头歇着呢,让小的去打壶酒来。」鸣彦扬了扬手中的空酒壶。 「去吧去吧,」唐挽抬步往里走,脚步一顿,对旁边的双瑞说道,「你在外头守着。」 第351页 双瑞应了一声,看着自家公子三蹦两跳进了院子,无奈地嘆了口气。 「元……」话刚一出口,就让她给压了回去。 元朗靠在院子的躺椅上,双眼阖着,好像是睡着了。 这棵柳树已经长得极粗壮了,蔓蔓枝条擎着阳光,在元朗身上洒在细碎的金斑。风在枝头来回晃,那零星的光影便如水波,在他的身上流淌荡漾。他穿着一身长衫,是极浅的颜色,干干净净的。那没被树影遮住的下半身,被堂堂的天光照得发亮。 唐挽伸出手,虚虚地抚过他的眉眼、鼻樑和下颔那不知何时长出来的青须。感觉到元朗鼻息的变化,唐挽眼中噙了笑,低头压住他的双唇。 清冽的眸子倏然张开,里面冰雪消融,半含笑意,半含无奈。唐挽抬起头,长长的睫毛眨了眨,说道:「咦?你不是睡着了么?」 唇上柔软的触感仍在。元朗勾唇:「睡着了,你便可以这样轻薄于我?」 唐挽哼了一声,道:「有何不可?」 她身子撑在扶手上。元朗伸手在她腰间一带,整个人便跌入了他怀中。躺椅还算宽敞,元朗揽着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阖目静卧。 「立党一事到底还是推进得太急了,引起了宫里的警觉。」 唐挽的声音闷闷地从怀中传来。元朗睁开眼睛,道:「太后可说什么了?」 「无非是试探凌霄罢了。莞儿的事你做得好,当能暂时打消她的疑虑,」唐挽在他怀中调整了姿势,元朗便从身后环着她。唐挽说道:「那日沈榆闯进来的时候,身边还跟着个小太监,你可还记得?我今日在太后宫里看见他了。」 那吴怀自然没能逃过元朗的眼睛。自从排除了沈榆的嫌疑之后,元朗就已经盯上他了。些小琐事,元朗并没有告诉唐挽。 元朗应了一声,道:「多加防范就是。」 他们并不慌张。党派已成,朝廷内的格局定要有一番变化。这是大势,纵然是太后也阻挡不了。承天运,造时势,这便是唐挽所谓的堂堂之师。 元朗又说道:「你只管专注于西北用兵之事。朝中一切有我,不必担心。」 唐挽自然是不担心的。她又翻过身来,仰着头,伸手去抚弄他下巴上的鬍鬚。 轻柔的手指来回拨弄,让人心头髮痒。元朗轻咳了一声,道:「朝中同僚皆笑你不蓄鬚。要不然,你贴些假的?」 「是么。」唐挽双目微眯,忽然用力扯了他的鬍子一把。 元朗吃痛:「好啊你。」 唐挽扬声大笑,却被人压在了怀中。 刚打完酒回来的鸣彦站在石阶上,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神色复杂:「你说我还进去么?」 「进去找骂么?」双瑞挑眉,将他手里的酒壶接过,道,「得了,这点酒呀,便宜了咱小哥俩吧。」 第187章 内阁中的气氛有些诡异。一阵缠绵的眼风颳过之后, 年纪最小的楚江终于顶不住其他人的压力,战战兢兢地问道:「谢公,您的鬍鬚呢?」 众人憋了一个早上了,此时都看着元朗。元朗抬手, 摸了摸光洁的下巴,淡淡道:「这样不显年轻么?」 元朗剃掉了鬍子,倒像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众人闻言, 纷纷点头应和:「年轻, 谢阁老看上去年轻了十岁都不止呢。」 忽然从一侧传来两声轻咳。唐挽从堆积如山的奏摺中抬起头来, 单手支着下巴, 问道:「那我呢?」她也没有鬍子, 怎么没听人说过她显年轻? 从来内阁重臣们都是怎么老气怎么打扮,致力于在百官心中竖立一个老成持重的形象,怎么这两人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众人还没缓过神来, 孙钊反应快,问道:「听说唐公当年中探花的时候,被京城的姑娘们追着送荷包, 可是真的?」 冯晋阳一笑:「唐公如今的风采, 也不减当年啊。」 众人急忙附和起来。唐挽沖元朗挑眉,手从袖子里伸出来,食指和拇指相对,比了比:你瞧, 还是差我一点点。 内阁里的轻松气氛没能维持多久。晨会刚散, 兵部八百里急报就到了。上书的是宣大总督顾争鸣, 而他所陈奏之事,令人匪夷所思。 鞑靼的小王子花布尔脱被自己的爷爷抢了老婆,一气之下带着十几个骑兵跑到宣大边外,扣关求降。 这花布尔脱是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他心爱的女子是他的表姐,如今已经成了他爷爷的妾室。他的爷爷是已故鞑靼大王坐下的第四个儿子,如今大名鼎鼎的首领铁吉。说起来也算是唐挽的老熟人,当年彭城扣关的四王子,就是他。 此事刚发生的时候,在总督府的内部已经引起了一场争端。属臣们主张不受,一是认为孤竖无足轻重,二是担心铁吉以此为藉口领兵扣关。可宣大总督顾争鸣却从中看到了机会。他当即写信给附近的彭城督军周世昌,此人出身西北,对鞑靼的消息最为灵通。 周世昌的回信也很及时。信中主要讲明两点。第一,这花布尔脱并非一个寻常的孙儿,他的父亲年轻时在王庭内乱中为保护铁吉而战死,故而这个孩子一直由铁吉王妃亲自抚养,感情深厚;第二,鞑靼经歷上一回的内乱,已经分裂成为了五个部族,且部族之间常有摩擦。故而铁吉当不会轻易开战。 顾争鸣拿定了主意。他力排众议,开关受降。于是鞑靼的王孙,竟成了总督府的上宾。事情做到这一步,顾争鸣不敢再独断专行,于是一封上书奏报朝廷,请内阁拿主意。 第352页 内阁众臣围坐在桌前,一起读完了这封奏疏。顾争鸣是个能臣,不仅写明了事情原委,也同样分析形势,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铁吉横行塞外几十年,威制诸部,侵扰边圉。今神厌凶德,骨肉离叛,千里来降,宜给宅舍,授官职,丰饩廪服用,以悦其心,严禁出入,以虞其诈。」 别人将花布尔脱看做麻烦,顾争鸣却将其当成了筹码。他在给唐挽的密函中写得明白,铁吉一定不会放任这个孙儿不管。花布尔脱最终一定会回到鞑靼,只看在这场交易中,大庸能用他换来哪些好处。 上兵伐谋,就是这个道理。 书房里的油灯下,唐挽提笔给顾争鸣回信。她认为这是扭转西北局势的一次良机,也预见到了过程中的艰难险阻。一切还需谋划,她嘱咐顾争鸣联合陈延光据关以待。不论是战是和,西北边防务求稳妥。 奏疏的内容很快就传遍朝野,引发一番争论。然而如今的朝堂,已再不是众人说话,无人行事的时代了。内阁当即决定召开廷议,徵询意见。 这一次的廷议并没有将全部朝臣都囊括进来。国防机要不可外露,故而参与的主要是兵部郎中以上的要员和两院的首脑。即便如此,这也是大庸歷史上第一次抛开御笔硃批,以公论的方式做出决策。 廷议召开的那一日,满城飞絮。宫墙下的柳枝随着东风招摇,大团的柳絮沾上官员们的衣衫鬓角。兵部由东阁党把持,在这次廷议中占据了多数席位,党派的优势凸显出来了。最后内阁决议,接受花布尔脱的来降,封其为都指挥使,赏大红纻丝衣一袭。 「唐公这一回可真是势在必得啊。」散会后,褚春彦与唐挽一路同行。他刚刚在廷议中反对受降,最终没能达成愿望,此时脸上却丝毫不见愠色。 唐挽拱手道:「褚大人,得罪了。」 褚春彦道:「唐公何出此言。你我都是为朝廷谋划,只不过主张不同罢了。」 唐挽点点头:「我倒想听一听褚大人的考量。」 褚春彦停下脚步,说道:「下官比唐阁老虚长几岁,不是要倚老卖老,只是说一说经验。我入官场的那个年代,正是鞑子屡次扣关,京城屡次戒严的时候。大庸百姓遭受的蹂躏已经太多,谁也不愿见烽烟再起。说我们畏战也好,不过是想让百姓们过两年清净日子。」 「褚大人因何认为接受了花布尔脱,就一定会引发战争呢?」唐挽问道。 褚春彦笑道:「因为那些鞑子没有人伦礼教。爷爷都能娶孙女,又能为孙儿退让到哪一步呢?」 唐挽顿住脚步。褚春彦上前执了她的手,低声说道:「下官知道唐阁老是为天下百姓计。可万一鞑子真来扣关,朝中少不得一番风雨。还望唐阁老早做打算。」 唐挽含笑点了点头,心中对这些老臣们生出了别样的印象。他们或许胆小、陈腐,可又何尝不是谨慎、周全? 果然被褚春彦说中了。朝廷封赏的诏书刚发出去,铁吉的大军便压上了边境。铁吉的两个儿子各令骑兵两万人,分攻弘赐、威远二堡,铁吉本人则亲率三万人马压向彭城。 西北的局势霎时紧张了起来,之前那些反对受降的大臣们激动了。他们的声音在市井中传播:「鞑靼骑兵再度进犯,东阁党人要负全部的责任!」 当然可以这样说。建成一朝言路开放,没有人会因为说话获罪。京城的百姓最爱议论国事。天儿越来越长了,百姓们茶余饭后也有了时间,东街头、巷子口、茶馆里,瞧去,满是口若悬河的「人物」。张三的哥哥在某位大臣家里当差,听到了内幕;李四的表姑和哪家夫人相熟,得知了隐情。四九城就这么大,官员故旧一抓一大把,人人都有话要说。 百姓们是热忱的,也是最容易被煽动的。隐藏在黑暗中的势力看准了这个时机,诱导舆论来攻击东阁党,再将一切的行为归结到翰林党头上去。边疆已经告急了,党派间的矛盾也进一步激化。廷议时两边动辄吵嚷不休,朝政时时陷入僵局。 随即就有声音道:「党派的危害远远大于利处。应当立即取缔所有的党派,将党首都抓起来问罪!」 这话最初是谁说的,已无从查证。只知道这妖风一起,旧势力就像得了信号一样,瞬间抬头。一直蛰伏着的旧官僚们纷纷摘掉了和善的面具,由攻击党派,到攻击新法,来势汹汹。敏锐的学界最先感知到这场震动,稷下学宫的讲坛上,百家名士出动,进行言论上的驳斥。谁都不愿看到刚刚取得一些成果的新法,就要这样付诸东流。 乱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乱了。两党发现自己已被舆论挟持,却也无从还击。翰林党的集会中,褚春彦三次提议,请谢仪以党首的身份正式面见唐挽,以击碎谣言,消弭党派之间的裂痕,共度难关。却一应被谢仪否决了。 「你为何要否决呢?」 四月的春光被隔绝在灰色的砖墙之外,进士胡同的小院子里并排放着两张躺椅。这些日子以来,唐挽劳神于西北的军务,晚上总是睡不好,白日在家也无法入睡。唯有回到了这个小院子,躺在这张躺椅上,才觉心安。 元朗就躺在她身边,宽大的袍袖遮着脸,闭目养神。唐挽是知道元朗的难处的。朝中的事虽不用她操心,却总有风言风语传入耳中。唐挽抬手覆上元朗的手臂,说道:「你若需要,我可以配合你出来表态。天大的难事,你别一个人扛着。」 第353页 元朗反手握住她,声音低沉暗哑:「不急,局势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元朗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他的沉默是伺机而动的等待,只等着所有的反对势力都暴露出来。五月的一个清晨,大批官兵闯进反对派的家中,将人从被窝里拎出来,押往督察院受审。 督察院没有牢房,过案之后,都被送往刑部关押。清晨寂静的长街上,一列穿着囚衣、挂着锁链的人缓缓而行。他们大多是至和一朝的旧臣,其中还有个熟悉的面孔,正是当初徐阶的门生,林泉南。 ※※※※※※※※※※※※※※※※※※※※ 本章叙述较多,不知道会不会难读。十黛尝试了各种写法,最后还是觉得这样平铺直叙更加符合本书的题材。谁让咱写的是正剧……小天使们的阅读体验如何? 第188章 这样的阵仗, 使得京城里人人自危。之前因清谈政事而兴起的茶楼,瞬间又变得门可罗雀。舆情得以控制,百姓们却不敢张嘴了。随即又有声音说,督察院无故抓人,有违言论开放的国策, 有违新法均权的主张, 是强权压迫。 内阁立即给出了解释。平日里议政论事,自当随意。可眼下是战时, 非比寻常。一切胁迫民情、诟病朝廷的言论, 都会危害国家安全。散布这些言论的人, 皆有通敌的嫌疑。 自由的尺度,总会因时因地而发生变化。执政者的作用, 便是调好这桿秤。 外面这些纷扰, 都与唐挽无关。她坐在内阁里门窗紧闭,一封一封的书信写出来, 由兵部快马送往前线, 交到顾争鸣、周世昌和陈延光的手中。言官的笔墨退不了敌兵,一切还要她来运筹。唐挽身在直庐之中, 手却伸向千里之外, 摆弄着这盘她经营了十年的棋局。 宣化、大同、辽阳已拉成一道坚实的防线, 驻守彭城的大军也早已期待着一场决战了。主将陈延光甚至还写了一首请战诗: 秣马厉兵三十天,此身再向玉门关。 百拭锋芒灯下看, 明朝亮剑在君前。 诗很蹩脚, 不过气势倒是出来了。这首诗很快就通过边民传到了铁吉的耳朵里, 宣昭着大庸将士们誓死一战的决心。 同时送到的还有宣大总督顾争鸣的一封亲笔信。信中主要表明了三个意思。 第一,并非我大庸引诱你的孙儿来投向,是因为你们的风俗太过丑恶,你孙子仰慕我们中原文化,自己跑来的; 第二,按照我中原的规矩,斩杀鞑虏可以赏金封爵。本总督没有用你孙子的头去讨赏,反而替他向朝廷讨得了赏赐。是我做人讲究,我大庸做事敞亮; 第三,现在鞑靼诸部混战,民不聊生。你要是懂点事,就应当感念我们的恩德,缔结和约,从此不再骚扰边境。如此我们就可以将你的孙子还给你。可如果你不懂事,执意开战,我们就先杀了你的孙子,再联合你的敌部,踏平你的老巢。 铁吉读罢来信,只觉其中行文措辞,颇似一位故人。他起身来到大营之外,望着远方地平线上的灰色城池,好似一道越不过的天堑。 陈延光的大军,加上顾争鸣的信,已将铁吉逼上绝境了。而唐挽的筹谋又不止于此。彭城督军周世昌让花布尔脱亲笔写了一封信,由边民带给铁吉。铁吉接到孙儿的亲笔信,知道他并无性命之忧,且颇受优待,一直憋在胸口的怒气,霎时泄去了一半。 铁吉的王妃思念孙儿心切,整日在铁吉面前哭诉。铁吉不胜其烦,问道:「难道真要我与大庸议和吗?」 铁吉的内心已经动摇了。今日的大庸,已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肥羊。如今的鞑靼,也不再是刀枪不入的铁桶。三万大军驻扎在彭城之外,进不得,退不得。就在此时,宣大总督顾争鸣提出与铁吉秘密会面。 这本是一次尝试。两边正剑拔弩张,会面不过是一次态度的表达。可铁吉竟同意了。 唐挽继续在背后谋划着名。会面之前,她特意写信给顾争鸣,让他以重开马市为饵,诱使铁吉称臣。陈延光手中的兵力,唐挽心里清楚。此时还不具备全歼鞑靼的实力,唐挽宁愿再等一等,她要一战将这些鞑子彻底打服。 马市自至和一朝就被严禁,想要重开势必阻力重重。唐挽抛出的这个诱饵,註定不会轻易被朝廷通过。可时机稍纵即逝。唐挽便行兵部尚书之特权,命令顾争鸣私下行事。 一切都是秘而不宣的,可消息不知从何处走漏了。巡按御史吴鹏上疏,参顾争鸣通敌。 这样的罪名,应该立刻召顾争鸣回京待审。可大敌当前,边关岂能易主?谢仪立即有了决断。他提笔写下一封密函,命楚江亲手交给拱卫司的魏三爷。 楚江已猜出了密函的内容。他年轻的脸上满是凝重,沉声道:「上翁如此行事,恐怕并不符合新法规定。」 内阁中只有他们二人。谢仪神色淡然,说道:「如若国破,新法何存?你只管去做,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楚江明白其中的道理。他眸中满是痛苦,终于接过那封密函,转身而去了。 吴鹏的奏摺被压下,人也被关进了诏狱中。事发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谁都没有惊动,就连唐挽都不知道有这样一段插曲。 吴鹏究竟是如何知道这一绝密的,暂且不提,朝中一切交给谢仪。八月中秋的前一晚,顾争鸣终于从宣化到达了彭城。就像十几年前的唐挽那样,他被一个竹筐装着,放下了城墙,入鞑靼大营面见铁吉。 第354页 通市的好处是明显的。稀缺的物资,渴望的知识,都能通过这个方法获得。何必要打仗呢?劫掠的好处是部下的,战争的成本却是铁吉的,更何况还要时刻提防着那些反目的兄弟们。不如背靠着富庶的大庸,尽情享受余生。 顾争鸣是个出色的说客,他的一切建议都是替铁吉打算。铁吉被打动了,他同意了顾争鸣的建议。议和、通市,还有接自己的孙子回家。没有比这更圆满的了。 密谈进行的很成功,顾争鸣连夜返回彭城。铁吉亲自送他到鹿砦前,笑着问道:「贵国的唐阁老一向可好?」 顾争鸣怔了怔,只得说道:「唐阁老身体康健。」 「请总督大人替我带句话,」铁吉道,「我的肠胃一直不好。」 铁吉的肠胃不好,又与唐阁老有何关系呢?顾争鸣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他还是答应了,并且在给唐挽的信中,提到了这一句。 不多时,唐挽的回信到了。她让顾争鸣转告铁吉,少吃高粱面。 铁吉闻言,哈哈大笑,道:「互市一开,就能吃到你们中原的稻米了。想必我的肠胃也能慢慢好起来了吧。」 这些对话都发生在唐挽和顾争鸣之间的密函中。真正的议和奏摺,九月才传回京城。 得知铁吉已同意议和,知情的几人都露出欣慰的笑容。大庸无法在短时间内消灭鞑靼,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能为西北边防减轻压力,为大庸迎来哪怕十年的修养生息,这场议和就是值得的。 战争的阴云散去了,朝内的气氛也缓和了下来。危机解除,京城百姓们的脸上都露出喜悦的神色。之前那些诋毁新法、诋毁党派的言论,霎时不攻自破。街头巷尾一时又传出歌功颂德之声。 然而唐挽却没有那么乐观。铁吉的态度早在她预料之内,真正的麻烦却在朝廷。 十月,顾争鸣再次上奏,请议三项大事。第一是封,便是铁吉及其子弟的封号;第二是贡,即铁吉及其属部的入贡时间、入贡周期以及入贡数目;第三互市,便是封、贡完成后的通商之事。 互市是和谈达成的基础。可偏偏就互市这一条,在朝廷中引发了非议。 马市已被禁止了几十年。至和年间卢焯等大臣联名请求禁市的上书,又被有心人翻出来,在朝野中传播。可今时不同往日,过去的政令已无法指导今日的时局,这是满朝上下的共识;反对专政,大事须由公议裁决,这是另一个共识。于是廷议又开了,这一回所有的官员都要参与其中。 封贡两项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同,不必再议。唯独互市一项,官员们立时被分成了两派。反对者自然也有他们的道理。鞑靼内部制度混乱,互相之间有战争也有往来,开市之后,难免交易的资源落入尚在敌对状态的部落手中,那就是养虎为患。更何况互市势必引发边防疲惫。万一对方再次发难,岂不又面临外辱? 这些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担心资源供给敌人,那么就对交易的物品进行限制。鞑靼想要锅,铁锅自然是不能卖的,因为铁可以铸造兵器。不妨卖出广锅,且要求购买的时候拿铁锅置换,如此不又将铁的资源收回了自己的手中吗?此外,彭辽总督陈延光又上奏了边防整饬的计划,力保边防军力不会废弛。 东阁党人在积极提供应对的办法,翰林党人亦从舆情方面给与支持。朝廷最大的两个党派在此事上难得地达成了一致。开市,已成定局。 而反对者仍不甘心。他们要求支持派保证保证百年之内铁吉不会再犯边境。这就是明显的不讲理了,谁能给未来做担保呢?就连学界也出现了讥讽之声。兵家传人孙应龙在稷下学宫开坛时,就明确地议论过此事。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就算是孙子再世,也不敢保证每战必胜。 廷议经歷了半个月的拉锯,终于有了结果。参会四十四人中,最后有二十九人同意互市。开市的政令,通过了。 诏书终于顺利地发下。朝廷封铁吉为顺义王,赐红蟒袍一袭;铁吉的两个儿子封为都督同知,赐红狮子衣一袭,其余部将封官的共三十八人。自此,鞑靼的骑兵变成了中原的将军,他们的铁蹄终于不再进犯边疆。全部的代价,不过几件红袍而已。 文渊阁上,唐挽登临而望。北边的烽烟终于暂时熄灭了,南边的海岸线也迎来了绝对的和平。一直捆缚着大庸的国防枷锁,终于就此解除。这个沉睡了许久的国家,终于在他们的手中渐渐甦醒。 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是运气,也是必然。 长风如赞歌,鼓动着唐挽的衣袍。她拍遍栏杆,吐露胸中意气。往后,她有更大的抱负要去施展。父亲、闫公,还有那些为新法流血牺牲的诸公,尽请看着。 ※※※※※※※※※※※※※※※※※※※※ 十黛才发现今天是520。人们总是习惯给数字赋予一些特殊的意义,好让平凡的日子显得不那么平凡。 anyway,不管你是单身还是正在热恋,十黛祝福你享受当下的人生状态。today is a gift. thats why it is called present. 比个心,亲一口~ 要你亲回来~ 第189章 建成七年, 上元灯会。 焰火表演刚刚结束,广场上的人正三三两两向四周散去。皇帝跟在唐挽身边,眸中难掩激动的神情:「东风夜放花千树。学生今日才明白这词中的意境!」 第355页 唐挽瞧着他的样子,淡淡含笑,道:「皇上以后可以多来街市上走动, 体会世态民情。」 皇帝自然是乐意的, 可转念一想:「就怕母后不许。」 比如今日,若不是唐阁老开口, 太后是定然不准他出宫的。 唐挽睨了他一眼, 说道:「太后娘娘久居深宫惯了。可皇上是年轻人, 总是囿于高墙之内,恐怕见识浅薄。」 「老师说的有理, 」皇帝小步走到跟在唐挽身边, 「老师闲下来,也多劝劝母后吧。」 唐挽却笑道:「皇帝何不直接说与太后听呢?」 皇帝从未生出过这样的想法。且不说子女对父母, 总会习惯上地顺从。即使他真的说了, 母后又如何会听?母后对他,总归是不满意的。 皇帝想, 若是母后能像老师这样宽容平和, 自己也应当能做的更好。 唐挽抬手指了指前面的茶楼, 道:「我们进去坐坐。」 茶楼里很是热闹。一楼大厅搭着戏台子,正在猜灯谜。两人沿着一旁的楼梯上了二层, 抬眼就看见个熟人。 冯晋阳独自在桌前坐着, 面前却摆着四只茶杯, 当是有同伴离席了。他见唐挽和皇帝走来,眸中满是惊讶,急忙起身行礼:「臣……」 「朕今日是微服出巡,冯阁老不必多礼。」皇帝双眼发亮,声音也不自觉高了许多,一脸高深莫测地笑着。 唐挽无奈地看看四下,若不是周围足够热闹,众人又都被楼下戏台上的灯谜吸引,恐怕现在整个茶楼都知道他们的身份了。 几人在桌前坐下,冯晋阳唤来小二,取了两只干净杯子,给他们倒茶。 「你是与谁一起来的?」唐挽问。 冯晋阳道:「同我夫人和我姑娘,还有谢家姑娘。我夫人带着两个小丫头在楼下猜灯谜,留我在这儿看座。」 「元朗如何不来?」唐挽有些奇怪。这大节下的,他把女儿丢给冯晋阳,自己做什么去了? 「他说有事要忙,也不知是何事。」冯晋阳将倒好的茶端给皇帝,又给唐挽倒了一杯,问道:「元宵佳节,你不陪你夫人吗?」 说完,又觉得多此一问。唐挽带着皇帝,自然不能再带夫人了。 「今日云间观里有法会,她同几位夫人一道去了。」唐挽道。 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声,原来是灯谜结束了。戏台上人群散去,各自回座。冯晋阳的夫人齐氏一左一右拉着两个小女孩走来。她上到楼梯口,见桌前多坐了两个男子,便顿住了步子。 冯晋阳沖她招手,道:「过来坐,不妨事。」 齐氏是见过唐挽的,另一个年轻人她却未曾见过。两下见了礼,各自落座。齐氏见唐挽和冯晋阳都对这个年轻人颇为客气,便知是个人物。她只管照顾两个孩子,不多看也不多说。 谢莞儿一见皇帝,便将小嘴一撅。她已经知道「童养媳」不是什么好话了,心里给皇帝打上了坏人的标籤。谢莞儿悄悄对身边的女孩耳语,一边说,一边还斜眼睨着皇帝。 她身边的女孩名叫冯恬恬,与谢莞儿年纪相仿。两个小姑娘一边打量着皇帝一边咬耳朵,皇帝被她俩看得浑身不自在,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肯定没说他什么好话。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唐兄?」 唐挽以为是在唤自己,可听声音又不觉得耳熟。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士子大步朝他们走来,灼灼的眸子却是望向皇帝。 唐挽恍然想起来,好像是那回遇见的清谈的学生之一,名字却记不得了。 皇帝已然起身,拱手道:「沈兄。」 对了,沈卿彦。 沈卿彦很激动。自从那次见面之后,他时常想起「唐翊」,一直想找个机会再切磋一番,谁料这人竟好像凭空消失了。任他找遍了所有的馆社客栈,也见不到人影。 「没想到竟在此重逢,」沈卿彦激动得满面红光,道,「我正与几个朋友说起你,唐兄可愿见见他们?」 皇帝看了唐挽一眼,唐挽却没说什么,只让他自己拿主意。皇帝正愁被两个小丫头当面嚼舌头,便爽快说道:「也好。」 「太好了!」沈卿彦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道,「唐兄请随我来。」 他上前携了皇帝的手,朝不远处一桌年轻的士子走去。走到半路,沈卿彦低声问皇帝:「唐兄,那一桌上坐的是何人?」 皇帝一笑,道:「是我的老师,和他的朋友。」 竟然是「唐翊」的老师!能教出这样惊才绝艷的学生,又该是怎样的人物?沈卿彦后悔刚才没有趁机讨教一二。他转过头看向唐挽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他自然觉得熟悉。即将到来的这场会试,唐挽是主考官。他年前去贡院看考场的时候,曾远远见过唐挽的身影。可此时却想不起来了。 「你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带着皇帝出宫,不怕出危险?」待人走远,冯晋阳方才问道。 唐挽一笑:「这太平盛世,老百姓自己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谁还会存心害皇帝呢?更何况这四下里都是拱卫司的人,有何可怕。」 冯晋阳闻言,四处张望,果然看到几个形迹可疑的男子。他撇了撇嘴,说道:「干他们这行也不容易,都没个年节假期。」 两个小姑娘吵着要吃元宵,齐氏便带着她们下楼去了。桌上只剩了他们两人。唐挽举杯饮茶,道:「你老实跟我说,元朗到底做什么去了?」 第356页 冯晋阳也是真的不清楚:「想必是翰林党内的一些事吧,他不方便与我们说。眼下两党虽是合作,可到底不宜太过亲近。匡之,你也要注意你的位置。」 此话倒是不错。如今她和元朗身份特殊,个人的情感,不能强加于党派的意志之上。 不远处传来一阵言笑声。唐挽循声望去,只见皇帝坐在同龄人中间,脸上再不见皇宫里的拘谨,反而多了几分恣意洒脱。唐挽不禁也勾了唇角,也是时候,多培养些后来人了。 二月,贡院钟声敲响,会试又伴着一场大雪到来了。 密雪分天路,群才坐粉廊。唐挽裹紧身上的毛皮大氅,怀里抱着热腾腾的火炉,在白雪覆盖的贡院里缓步而行,身后是两位陪考的翰林。当初她参加会试时,与贡院无缘。没想到今日竟以这样的方式重临旧地。 考试的号房有一面墙是空的,为了方便监考。号房里虽然设有火炉,可耐不住寒风唿啸,学生们各个都在发抖。唐挽眼看着一个学生怕砚台结冰,将砚台放在怀中暖着,一时心下唏嘘。 「给每个号间再加个炉子,每人多添一条毯子。」唐挽吩咐道。 旁边一个翰林说道:「启禀阁老,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样的天气,也不失为一种考验啊。」 唐挽顿住脚步,侧头看他,唇边一丝笑意:「郑翰林,是吧?」 「是下官。」郑翰林自觉刚才那番话说得颇有水平,见唐挽果然注意到了自己,心中亦升起一丝雀跃。翰林院是个清苦衙门,谁都不愿久呆。能让唐阁老记住自己,日后高升也就有指望了。 「郑翰林的典故倒是用得好。」唐挽转向左右,吩咐道,「给郑翰林拿一把椅子来,就放这儿。学生们考多久,他就陪着坐多久。」 郑翰林脸色一白,惊讶地看向唐挽。唐挽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天将降大任于你。扛过去,都是考验。」 「唐阁老……下官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折腾啊,唐阁老!」 唐挽却不再理他,带着左右大步而去。 三月,殿试。 青衣黑帽的学生们排着长队,由皇宫北门鱼贯而入。过金水桥,进干清宫。唐挽站在文渊阁高耸的阁楼上,只希望这一科,能多出几个朝廷栋樑。 殿试的名次排出来了。翰林们捧着玉册来到唐挽面前,请她做最后的裁夺。唐挽看着一甲三人的名单,略一思忖,抬手将第一和第三的名牌调了个。 金策玉封,昭告天下。 状元,福建云城,刘世友;榜眼,浙江定海,詹盛钧;探花,山西汾姚,沈卿彦。 锣鼓声又起,大红绸缎加身。一甲三人各骑一匹雪蹄马,游遍京城,最终来到琼林苑领宴。新科士子们方才落座,却听宦官高声唿道:「皇上驾到!」 皇帝竟从内殿中走了出来,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殊荣。 士子们急忙躬身行礼。明黄的袍角一闪,皇帝已在一甲三人面前站定了。 「朕要敬你们一杯,」年轻的皇帝神采飞扬,「你们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未来也会是大庸的肱骨。希望你们能不负所学,紧紧围绕内阁,为我大庸的中兴再添力量!」 「谨遵陛下圣谕!」 众人纷纷举起酒杯。沈卿彦站在最前面,听皇帝的声音,莫名有一种熟悉之感。他趁着举杯的机会抬眼看去,正对上皇帝的目光,一口酒卡在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御前失仪,大胆!」一旁太监喝道。 皇帝抬手一止,笑道:「爱卿是太激动了。」说着,竟还拍了拍沈卿彦的后背。沈卿彦脸憋得通红,叠声道:「臣失仪,臣有罪!」 谁能想到几次与他清谈的「唐兄」,居然就是当今皇上呢! 被吓到的不仅是沈卿彦一人,他身边的詹盛钧也跟着白了脸色。怪不得那时说什么金榜题名时就能再见,原来……他是皇上。 皇帝止不住唇边的笑意,转头对身边的绯衣官员说道:「唐阁老,可有什么要说的?」 沈卿彦这一回终于认了出来。这就是皇帝的老师,也是他们这一科所有进士的座师。内阁大学士,东阁党党首,唐挽。 沈卿彦这个悔啊,感觉自己错过的机会,都够女娲补天了。 唐挽面容端和沉静。她的目光扫过新科进士们,又回想起当初自己领宴时,吃不饱的无奈。于是她清了清嗓子,高声道: 「吃饭!」 第190章 晨会结束后, 众阁老各自收拾了东西, 陆续离开。唐挽忙着处理几份公文。待她结束时,屋里的人都走光了。 忽听西北角传来一声响动。唐挽循声望去, 就见元朗仍坐在他的桌前。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 给他的身影镶上一道金边。 唐挽发觉,她好像已经许久未曾与元朗好好说一回话了。 他低头凝视着手中的奏摺,双眉微蹙,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也不知是什么事让他这般费神。唐挽倚着门站了一会儿, 终是不忍心打扰,于是悄悄转身, 向外走去。 「一句话都不说, 便要走了?」元朗的声音传来。 「你知道我在啊,」唐挽缓步走向他, 道, 「忙什么呢?」 「一些小事,算不得棘手,只是琐碎。」元朗迅速合上摺子,压在身侧那一摞奏摺当中。唐挽觉得,他似乎并不想让自己知道。 第357页 他们两人之间,竟也有了秘密。 她和元朗之间的情谊, 从来不会因为这一点秘密就掺了假。 于是唐挽笑了笑, 说道:「你忙完了也早点回去吧。」 元朗点点头。 唐挽转身往外走。又听身后人唤道:「匡之。」 唐挽停下脚步。元朗起身走来, 将一份奏摺递给她:「你看看这个。」 上摺子的是江浙总督谢昭。内容也无甚特别, 只是汇报一些江南丝绸区的近况。末了还附上了今年对外通商的计划, 请朝廷批示。 「余杭及其周围五个县城的改稻为桑已进入尾声,明年生丝产量预计要翻三倍。谢昭打算兴建江南丝绸园,招募一些外地的丝绸商人进入,修建工坊。」元朗说道。 唐挽眼睛一亮:「好事。养蚕、缫丝、织造全都在园子里完成,省去了很多成本,也方便对外出售。我们要多调动民间的商人,他们对市场所需最为敏感。至于江南织造局,慢慢可以转为督导监察的角色。」 元朗欣然一笑,道:「我也是这么想。具体的操作,还要与谢昭从长计议。」 此事若成,其他的产业和地区亦可效仿。 「你也知道,这么多年江南建区的事,一直是我的心病,」元朗沉声道,「我想下一趟江南,亲自做一番督导。可朝中之事实在繁琐,我脱不开身。」 十年前江南建区的国策因为党争而流产,元朗也险些因此获罪。如今他这般挂怀,也是应当。 「何不让冯晋阳代你走一趟?」唐挽道。 「冯晋阳明日去西北,你忘了?」元朗说, 冯晋阳此次与农家名士徐先生同行,要在西北推广一种叫做红薯的作物。这红薯的秧苗是由南洋商人带来的,率先在福建传播开来,听说十分好种,且产量极大。如果能在北方推广,当能缓解每年南方漕运供粮的压力。 唐挽手指点了点太阳穴,刚刚晨会上才说过的事,她竟真的忘了。 「一时倒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唐挽道。 元朗垂眸,含笑问道:「你替我走一趟如何?」 「我?」唐挽一怔,「不行不行,我还要……」 话就这么噎在了喉头。西北边事已平,会试也已经结束了。此时唐挽手头还真没有什么要紧事。 元朗抬手,帮她正了正官帽,说道:「也不是非要让你辛苦。只是沈榆来信说,当地正在兴起一个新的儒家学派,与我们的主张十分契合。或许可以加以利用,帮助新法的推行。」 新法最后的关键,没有一个坚实的理论支撑是做不到的。可开山立派又谈何容易?真正的名士大儒,可遇而不可求。若真有这样的大学者出现,纵使天涯海角,唐挽也要亲往拜见。 「江南建区一直是翰林党人在主导。我过去,势必需要一个拿得出手的理由。」唐挽说道。 元朗含笑道:「你入仕这么多年,还从未归乡省亲。从京城到柳州,正好路过浙江。」 他竟连理由都替她想好了。唐挽双目微眯,道:「你这么着急赶我走,不会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元朗挑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还真让你说着了。我打算支开你,另外娶一位夫人。」 「你敢!」唐挽伸手捏住他光洁的下巴,磨着牙说道,「等我回来了再收拾你。」 元朗任由她掐着,眼底满是笑意。 建成七年六月,东阁大学士唐挽请假,归乡省亲。因柳州路途遥远,吏部在原定的三个月回乡假外,又增加了一个月,以弥补路上的车马劳顿。 唐府内忙活起来了。这一走就要小半年,日常所需、金银细软,一件件都要收拾好。府内鸡飞狗跳,府外车马粼粼。多得是官员赶在唐挽离京前来拜访。 「唐公怕是中了那谢阁老的计啊!」东阁党人不免嘆息,「您这一走,朝廷还不都是谢阁老说了算?四个月之后,只怕局势都变了!」 唐挽含笑安慰着几位东阁党骨干,说道:「现今的朝廷早已不是一言堂了。你们只管稳住阵脚,廷议时一切按照党章规则来办,便不会出乱子。有什么突发情况,尽管给我写信来。」 唐挽在书房里会见诸位大臣,双瑞则在门房和长随们开小会。 「我走之后,各位大人府上有任何异动,统一报给长生,」双瑞的目光看向一旁沉默的少年。长生的眼中有些惊诧,随即发出光亮,认真地点了点头。 自从程昱从承郡调回京城之后,长生时常参与奉贤书院的聚会。朝中大臣们分了党派,长随们亦然。出身于奉贤院的长随都汇聚一处,方便随时交换信息,为主家谋划。而像鸣彦这样的从小长在主家的书童,反而落了下风。 朝中以唐挽身份最高,奉贤院自然也唯双瑞之命是从。待众人走后,双瑞与长生小心交代:「翰林党人不足为虑,关键是要盯紧后宫。哪位大人得了召见,待了多久,都要书信报来。」 长生暗暗在心中记下。 唐挽离京的那一日,几乎整个朝廷都去往京郊五里亭送行,独独元朗没来。六月蝉鸣聒噪,元朗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目送她的车马远去。 身后,楚江说道:「上翁真的不打算让老师知晓么?」 「此事对她并无益处,徒增烦恼罢了,」元朗沉声道,「可准备好了?」 第358页 楚江拱手道:「都安排下去了。」 天是淡淡的青色,下合着墨绿、浅绿层层浸染的青山黛树。天地交会间留有一道窄窄缝隙,内藏着干坤万物,十丈软红。元朗目送着那人车的马被缝隙吞没,薄唇抿紧,转身走下城楼。 这是唐挽十几年来第一次离开京城。马车沿着平坦官道达达而行,两侧景物飞速变换。唐挽看着车窗外向后退去的屋舍、良田,还有田地中辛勤劳作着的百姓们,忽从心中激起一阵激盪之情。 唐挽原计划沿着她当初上任苏州时的那条路线下江南。可卢凌霄却说什么也不愿路过苏州,于是他们只能走新开通的胶莱运河。一路水道畅通,到达浙江境内,已是十日之后了。 让唐挽欣慰的是,这一路上所经府县十余个,没有一个地方长官大肆招待,行奉承之事。可见经过这么多年的改革,大庸的吏治已渐渐清澈起来。 藏污纳垢之处自然还会有,但廉洁奉公已成主流。这便是新法的成果。 「下官江浙总督谢昭,见过唐公。」 驿官门前,前来迎接的当地官员列作两排。唐挽下了马车,拱手见礼:「诸公辛苦。」 「唐公辛苦,」谢昭道,「快请入内。」 这谢昭已近不惑之年,眉眼气度,竟果真与元朗有几分相似。世家门楣之下教养出来的子弟,终究与常人不同。 谢昭陪着唐挽一起,在官驿用了午饭。菜上桌时,唐挽特意观察,见是四菜一汤,符合规制,便也吃得放心。谢昭是翰林党人,唐挽原还想着是否要将自己代元朗前来视察的关系吐露一二。未曾想他对待唐挽却无丝毫保留,将织造园建立的计划和盘托出,还邀请唐挽下午一同去附近的织造工坊参观。 自江南建区的国策施行之后,余杭附近已成了生丝生产的集中地,吸引了不少丝绸商人来此就近建立工坊。今日他们参观的是其中最大的一家。上百台织机同时运作,工坊内坐满了工人,却不闻人声,唯有机器吱吱呀呀的声响。 唐挽被这场面震撼了,缓步穿行其中,问身边的谢昭道:「这样的工坊,一年产量能有多少?」 谢昭答道:「每年可产丝绸十五万匹。这样规模的工坊,本地共有四家。」 四家,每家十五万匹,加起来就是六十万匹。唐挽想起来之前听冯晋阳说起,南阳商人仅一个订单就要五十万匹。于是问道:「够用么?」 谢昭说道:「除了外商的订单之外,还要供给本地的市场和宫廷用度。所以我们的织造规模急需提升。」 唐挽点点头,道:「不能只重规模,更重要的是效率。土地就这么多,若都养了桑树,还如何种粮食呢?粮食自足是朝廷稳定的第一要务。要多想办法,在有限的土地上取得更多的收穫。」 眼下虽然盛世太平,可朝廷却必须时刻做好开战的准备。什么都可以通过贸易获得,只有粮食不行。国库的粮食必须自足。 「唐阁老说的是,」谢昭道,「此处还有一件宝物,想请唐阁老一观。」 唐挽挑眉:「什么宝物?」 谢昭含笑道:「能使丝绸产量翻倍的宝物。」 第191章 工坊的老闆在前面带路, 引着唐挽和谢昭来到后堂。后堂内一应的红木家具, 装饰摆设清新雅致。老闆命人煮上茶,请唐挽和谢昭小坐, 自己下去准备了。 「这位崔老闆可不是一般的平头百姓。他的身上有举人的功名。」谢昭喝着茶, 向唐挽介绍道。 「哦?」唐挽挑眉,「那他为何不去参加会试?」 谢昭笑道:「我也曾问过他,大好的年华何不去求取功名。你道他说什么?」 「说什么?」 「功名如浮云,还是真金白银更实在些。」 唐挽哑然失笑。从来读书人都是重名而轻利, 即便心里爱财爱得紧,表面上也都要做出一副是金钱如粪土的样子。倒是少见如崔老闆这样, 堂而皇之地将「利」字宣之于口的。 两人笑过一阵, 唐挽说道:「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崔老闆能将自家产业经营得如此红火, 不给官府添麻烦不说, 还帮着养活了这么多工人,已是大善。」 谢昭眸色一亮,道:「唐公所言甚是。」 说话间,崔老闆已经回来了,说是「宝物」已经准备好了,请他们二人往后院去。 后院里有一间小房子。刚走到门外, 便可听到里面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崔老闆上前将房门打开, 只见屋子正中摆着一张硕大的织机, 一个工人正在背后操作。说是织机也不像, 四周延伸出八个锭子, 像是蜘蛛的八只脚。机器下另有一个巨大的齿轮,齿轮连带着两张脚踏板,正在工人的蹬动下飞速旋转, 唐挽对丝绸织造的工序并不熟悉,故而问道:「这是什么?」 崔老闆躬身答道:「回大人,这是缫丝机。」 崔老闆继续解释道:「蚕茧变成生丝,需要经歷的一个沸水化胶的步骤,便是缫丝,八根蚕绪绞为一缕丝线。往常一个工人一天下来也不过缫丝半斤。这缫丝机利用齿轮带动,一个工人可同时处理十六绪,则一天之内生丝的产量就翻了一倍。」 唐挽虽不知其中工艺,可崔老闆的话她听懂了。按照先前一年六十万匹丝绸的量来计算,翻一倍便是一百二十万匹。这样的贸易量,外商的财富便可大量流入中原。 第359页 「当真如此有效?」唐挽顿时对眼前的庞然大物提起了兴趣。 崔老闆说道:「这机器是小民的侄女所制,小民的工坊已经使用了半年。的确如此。」 唐挽几乎看到了国库里满是真金白银的场面。钱不是万能的,可钱是实现一切目标的筹码。有了钱,她就可以在东南修船建厂,广开海路,让大庸的铁舰直插南洋;西北则可扩军备战,将广袤的草原纳入大庸的版图。她还要兴建学社、治理黄河、重修官道……眼前这张机器,好像成了开启这一切的钥匙。 「如此好物,为何不多做几台,让外面的工人们使用呢?」唐挽问道。 崔老闆看向谢昭,谢昭便点了点头。唐挽心下瞭然,看来这两人为了今日已着实下了一番功夫。无妨,只要他们的所作所为于朝廷和百姓有益,唐挽不介意将这齣戏看完。 谢昭说道:「回大人,这缫丝机的制作十分精密,臣担心贸然投入使用,会引发民间仿制。到时监管困难,万一又粗制滥造的,恐怕会出现事故。故而今年年初,下官便将这机器的图纸和成品样本送往工部报备。」 谢昭的担心有他的道理。大庸国法对人命看得极重,如果在他的治下出现了事故,恐怕乌纱不保。官员的政绩,都要建立在免责的前提之下。 「工部尚未回復?」唐挽问。 谢昭道:「工部倒是有批覆……」 「怎么说?」 「产责自负。」谢昭道。意思就是,你自己生产使用,责任你自己担。朝廷不否认,也不鼓励。 唐挽蹙眉:「是谁批覆的,孙钊?」 「这……下官并不知情。」谢昭说道。 唐挽点点头,却没有再说什么,迈步往外走去。崔老闆见唐挽沉了脸色,悄悄扯了扯谢昭的袖子,面含担忧地问道:「总督大人,不会给您惹了麻烦吧?」 谢昭望着唐挽的背影,心里也没底:「总要试一试。」 之后的几日,唐挽过得十分悠闲。她整日清早出门,走街串巷,四处游逛,身边跟着的也只有一个双瑞。谢昭几次登门来拜访,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答覆:「唐大人出门去了。」 谢昭琢磨着,唐挽这个态度,这事儿恐怕要黄。 其实他不是没想过别的办法。家中有同宗的兄长在内阁,何苦要求到外人头上?一个月前他就写信给谢仪,将缫丝机的原委讲了个清楚,请内阁给与支持。毕竟是造福万民的好事,他以为谢仪不会反对。结果谢仪回覆说,工部的权柄都掌握在东阁党的手里,自己帮不上忙,让他亲自与唐挽说明。 若不是谢仪在信中言之凿凿地说唐挽是个克己奉公的人,谢昭还不会抱这么大的希望。 岂料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谢大人。」唐挽望着背身站在官驿门前的谢昭,笑得眉眼弯弯。 谢昭转过身,就见她穿着一身月白直缀,头戴黑幞巾,手持摺扇微微扇着胸口。一派霁月光风,像是个闲散的文士。 「唐公。」谢昭行礼。 「谢大人是来找我的?」唐挽问道。 不然呢?他站在这儿吹风么?谢昭看着明知故问的某人,压下心头的不满,躬身道:「是。」 唐挽笑着走进院子:「谢大人请进来喝杯茶吧。」 烹茶的妇人容光绝艷,尤其是眼角那颗胭脂痣,藏匿着万种风情。谢昭不记得官驿里有这样的人物,不禁多看了几眼。谁料那女子突然抬眸,沖他娇媚一笑。 谢昭被逮了个正着,霎时间红了脸。他低头,心里琢磨着,自己也是风流阵里走过的才郎,怎么会被个半老徐娘勾动了心思。 一双莹白的素手将茶杯推到自己面前,又倒了一杯给唐挽。便听唐挽说道:「多谢夫人。」 这妇人竟是唐公的妻子?竟然是一品诰命夫人亲自给他煮茶?谢昭惊诧地抬起头,就见卢凌霄已经扭着纤腰离开了。他低头看看手中的茶杯,端起来喝了一口……烫嘴。 「有件事,还需请谢总督帮忙。」唐挽道。 谢昭心下奇怪,他求唐挽的事还没消息,怎么又反过来求他?再说,自己只是一地总督,唐挽堂堂内阁阁臣,又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到而自己能做到的? 「唐阁老请说。」谢昭道。 唐挽从怀中抽出一封书信,递给谢昭,说道:「谢大人请看。」 看抬头的称谓,当是一个学生写给自己的老师的。再往下看去,便知这位「老师」指的就是唐挽。信中讨论了两件事。第一,鼓励各行各业的「创造性举措」,尤其是农业、手工业中的「跃进式改良」。各府、县酌情汇总上报,视质量给与嘉奖;第二,对改良之器物进行立案审批,有效果的由朝廷酌情推广。对发明人给与嘉奖。 这信中的内容,无一处在说缫丝机的问题,却又每一句都在解决江南的困境。谢昭翻到最后一页,只见落款上赫然是工部尚书孙钊的名字。 原来这些天,唐挽并非坐视不理,而是在做更深远的筹谋。她是从这小小的江南织造园,看到了全天下。谢昭忽然有点想哭,族兄果真没有骗他。这位唐公,是个做大事的人。 唐挽神情散漫地喝着茶,等他读完信,便说道:「此事由江南而起,便用这缫丝机来做首例。我与孙钊说了你的想法,他很认同。只是此事落实到政策层面上,还需更多的推敲。我让他直接联繫你,你有什么想法和顾虑,尽管同他讲。」 第360页 唐挽笑了笑,又道:「孙尚书是我的学生,为人务实,且脾气耿直。你莫要同他客气。一应的客气话,他很有可能是听不懂的。」 谢昭压下心头的潮湿,说道:「咱们大庸若能多几个这样耿直的官员,就更好了。」 唐挽垂眸,似乎想起了什么,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其实大庸的肱骨不在京城,而在地方,在每一个知府、知县的身上。所有的政策都由他们传达,百姓的喜怒哀乐,也唯有他们最清楚。地方上吏治的担子,比京城更重。希望谢大人能够多加督导,做好传声筒的工作。」 这番话说得谢昭心潮澎湃。从来都是京官清贵,就连刚入仕的进士,也知道留在京城就是好,外放地方就是不好。可如果人人都要求清闲,这庞大的朝廷,繁杂的琐事,又由谁来做呢? 这个下午,谢昭与唐挽聊了许多,最后竟有相见恨晚之感。谢昭忍不住感嘆:「唐公的学识和见地,谢某佩服。私以为普天之下,也只有您能与谢阁老并肩了。只可惜……」 只可惜这两人政见不同,分属二党,竟成了政敌。 谢昭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察觉出不妥来。唐挽以东阁党党首的身份到此,已经很尴尬了,自己何故要再提党争这一茬呢? 于是谢昭笑着找补道:「若不是因为主张不同,唐公与谢公,当能成为知己。」 唐挽垂眸浅笑,道:「我与元朗本就是知己。」 谢昭愣了愣,本能地不太相信。可看着眼前人,又莫名觉得就该是这么回事。棋逢对手的敌人,也可以使莫逆于心的朋友。 唐挽却没有让他继续胡思乱想下去:「我这几日在市井中听到些传闻,说是有一位儒学大家正在重注四书,你可知道?」 谢昭点点头,说道:「确有其事。唐公想要见那位先生?」 「正是,」唐挽身子前倾,道,「可能帮我引荐?」 谢昭笑道:「唐公来的不巧了。您所说的那位先生,七日前刚刚离开。说是回老家去了。」 唐挽蹙眉:「他老家何处?」 谢昭道:「广西柳州。」 唐挽挑眉,这不挺巧的么? ※※※※※※※※※※※※※※※※※※※※ 这两天飘在外面,大家的评论没来得及回復。咳咳,船戏会有。唐挽和元朗的年龄,有人在计算吗? 至和九年到今天(掰着手指头)……反正他们是神仙,老了也是神仙颜23333 第192章 唐挽的车马于次日天明离开了余杭。本打算绕道大名府去见冯楠, 结果岳易书院的院监回信来说, 冯楠和沈榆一起去福建云城,参加白马书院的雅集去了, 已经走了小半个月。唐挽便决定直接往柳州去, 左右广西和福建离得不算远,等拜访了「那位先生」,还可以去见见他们。 一路舟车更迭,到达柳州府境内, 已是七月末了。炙热的骄阳灼烤着地面,天地就好像一个大蒸笼, 上下夹击, 让人避无可避。 城门洞的阴影下站着柳州知府和一众属官。知府马凤英今年三十有六,在柳州任上已经做了四年了。人人都知道柳州的地方官不好做, 只因这是唐阁老的老家, 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能吹到内阁去。故而马知府上任至今,一直谨小慎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可谁能料到,在他的任上竟然迎来了唐阁老回乡。打从消息传来的那一天起,马知府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他一面命人清查积压的公案,一面重理财税记录, 又忙着整顿街道、治/安/维/稳, 搞得整个柳州人仰马翻。马知府的老娘也日日在后堂里烧香拜佛, 只盼着儿子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战战兢兢了一个月, 唐挽终于到了。 「下官柳州知府马凤英, 恭迎唐阁老。」 汗水顺着脖子流下,洇湿了雪白的领子。素白的袍角闪过眼前,便听一个声音说道:「马知府太客气了。我是来省亲,并非视察。诸公该忙什么便去忙什么吧,不必张罗。」 马凤英闻言先是一惊,看了看身后的属官,不知是不是自己排场安排得太大了,惹了唐阁老不快。他壮着胆子抬起头,想要观一观颜色,却见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人正含笑望着自己。 这人怎么会如此年轻?脸上竟无半缕青须,瞧着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可马知府明明记得,这唐阁老是至和九年的进士……到如今,怎么算也当过了不惑之年了。 果然是京中风水养人,与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就是不一样。 话已然说到这个地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唐阁老一路劳累,下官已在舍下略备薄酒,请唐阁老稍作休息。」 唐挽没有说话,马凤英就不敢抬头。众人都拿不准这位唐阁老是个什么脾气,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此时忽从车内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有饭就吃点,我饿了。」 唐挽无奈地笑笑,说道:「既然夫人发了话,那就劳烦马知府了。」 车里的那位是唐阁老的夫人? 马知府掀开轿帘,对自己的长随说道:「你先回去,跟顾大娘说一声,有夫人在。那些莺莺燕燕的,都撤了,啊。」 陪酒的莺莺燕燕没有了,原计划的同桌用餐自然也要取消。一到地方,马知府便给唐挽夫妇安排了一处雅室休息,自己躬身退了出来。他对唐挽的脾气喜好并不了解,不过好在唐挽身边有个长随,还可以打点一二。 第361页 双瑞被塞了一块二十两的银锭子,袖口里沉甸甸的。他眯着眼睛笑了笑,说道:「知府大人怎的这样客气?小的可受不起。」 马知府陪着笑脸说道:「小厨房里准备了不少菜色,不知唐阁老爱吃什么。还要麻烦小哥去看一眼。」 双瑞笑着点点头:「好说。」 厨房里鸡鸭鱼肉齐备,可见马知府是真的用了心的。双瑞眯着眼睛走了一圈,抬手点了四盘菜一道汤。马知府跟在旁边观瞧,不禁有些惊讶。四盘都是最家常的素炒,其中只有一碟摊黄菜还能勉强算个荤。马知府有些奇怪,难不成是银子没给到位,这长随给自己使绊子呢? 「没了?」马知府问道。 「没了,就这些就行。」双瑞说道。 「这……」马知府脸色一变,「这样的菜品怎能用来招待阁老?恐怕不合适吧?」 双瑞闻言,脚步一顿,古怪地笑了一声,说道:「鸡鸭鱼肉京城哪里都是,可是阿谀奉承的官吏,却不好捉。如今京察有多严格,马知府该是清楚的。」 马知府一怔。却见双瑞靠近,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道:「知府大人,二十两银子买您的乌纱帽,您说值不值?」 待双瑞走了,马凤英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暗自点头,值啊,真值。 午饭过后,唐挽负手立于廊下,静静望着眼前这方小花园。她年幼的时候,曾随父亲在这府邸中住过一段时日。可她当时毕竟太小了,能留下的记忆,也不过一些零星碎片。院子里的这棵银杏树她倒还有些印象,那是她五岁生辰时,父亲亲手种下的。 如今,已是亭亭如盖了。 既然回到了故土,便挡不住思潮涌动,生出许多感慨。唐挽当即拜别了知府,登上马车,往城外的莲花山而去。 莲花山上有间书斋,那是唐挽从小长大的地方;书斋里面有个脾气古怪的老头,那是唐挽从小跟随的老师。 其实当唐挽得知她所寻找的那位先生在柳州时,心里就已经有了猜测。柳州就这么大,学问足以开山立派的先生,也不过就老师一人而已。唐挽越想越笃定,这位世人口中传颂的「新学」大师,就是自己的老师赵谡。 山路初时还算平坦,越往高处道路越窄,后来竟容不下马车通过了。唐挽便下了车,牵着凌霄一起,沿着记忆中这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前行。远远地已然可以看到那片熟悉的竹林。山间清风徐来,摇动竹叶,便是她整个童年里的风声雨声读书声。 近乡情更怯。到了此时此地,唐挽才真正理解这诗句背后汹涌的情绪。 凌霄上前握住她的手:「便是此处了?」 唐挽点点头:「便是此处了。」 竹林围绕着书斋,四下里静谧非常。唐挽推开竹篱,踏上廊道,顺着顶开的窗向屋内张望。房间中的陈设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那支用了许多年的斑驳笔架、沿口被墨汁浸染的白瓷笔洗,甚至那方缺了一角的镇尺,都同记忆中一模一样。时光似乎将这个小书斋彻底遗忘了,方外数十年的风云激盪,在这里不过一须臾。 唐挽忽然有种错觉,仿佛自己从未离开过。 「匡之」赵政立于廊下,眸中些许惊讶,尽数化为欢喜,「你回来了。」 沸水烹茶,香气四溢。三人围桌而坐,赵政将一杯放在唐挽面前,又倒了一杯,亲手递给凌霄。 凌霄淡然,伸手接过。 「知道你要回来,老师一直在念叨你。可巧今日你来,他却出门去了。」赵政道。 「老师去哪儿了?」唐挽问。 「之前闫公和白公来了,拉着老师去了福建,参加白马书院的雅集。估摸着这几日也就回来了。老师特意嘱咐,让你多住一住,等他回来。」赵谡道。 唐挽闻言,又惊又喜:「闫公和白伯伯也在?」 赵谡笑道:「那老二位最是不靠谱的,整天到处寻仙山、采仙草,还要拉着咱们老师一起炼仙丹。真是拦都拦不住。」 唐挽忍俊不禁:「那后来呢?」 「后来,」赵政道,「闫公做了个梦,梦见你父亲了。也不知梦里唐公与他说了什么,炼仙丹的事竟再也没提过了。」 赵政摇头苦笑:「真是越老越像小孩子了。」 唐挽也笑了,笑容中却有些苦涩意味。这些年她疏于陪伴,忘了谪仙一般的几位先生,也会年华蹉跎。 「翊儿呢?」唐挽知道凌霄一直想问,便替她问了出来。果然,凌霄的神色紧张起来。 「他也下山去了,估摸着一会儿也就回来了,」赵政道,「你们先坐,我去准备晚饭。」 「还是我来吧。」凌霄起身说道,「你们两个见面不易,好好聊聊。厨房在何处?」 「岂能让你辛劳……」赵政道。 唐挽笑道:「师兄,凌霄是要给自己儿子准备晚饭,咱们不过是沾光罢了。」 赵政眸光闪动:「那就有劳夫人了。」 赵政带着凌霄去了厨房,许久之后,方才折返回来。唐挽已离了席,站在桌案前翻动书册,眸中隐隐有星光。 「我在京城就听说有一位儒学大家正在重注典籍。我一猜,就是老师。」唐挽扬了扬手中的书稿,神色中不掩激盪之情。 赵政一笑,说道:「老师在重注儒家典籍不假,不过你听说的那位学者,却不是老师。」 第362页 唐挽一怔:「那是谁?是师兄你吗?」 赵政又摇了摇头。 这下唐挽可懵了。难不成这小书斋里还住着别人? 正在此时,窗外传来了脚步声,是木屐踏在鹅卵石路面上的清脆声响。脚步声来到近前,变成了赤脚踏在木廊上的声音,咚咚,敲在人心头。紧接着传来一道清澈的少年嗓音:「老师,师公,我回来了。」 门前走进一个人来。他身高八尺,肌肤白净,一身最简单的粗布蓝衫亦能穿出儒雅风骨。他的五官都已经长开了,隐约能看出些许小时候的模样。面容又七分像凌霄,柔和精緻。剩下三分精气神,分明是赵政的样子。 真是好看,可惜没有一分像我。唐挽心想。 唐翊看着房中的两人,眉宇间的惊讶一闪而过,继而迸发出卓然的神采:「父亲!」 唐挽心下一动,这孩子竟还认得她? 唐翊已大步走来了,上前一把抱住唐挽。少年人力气大,唐挽被他撞得一个踉跄,方才稳住脚跟。唐翊身量比唐挽高出一头,却竭力躬着身子,将头靠在唐挽肩上,哽着声音说道:「父亲,儿子想您!」 「翊儿……」唐挽心中一片柔软,抬手拍了拍他的背。 唐翊直起身,说道:「母亲可一起来了?」 「你母亲正在厨房里忙活呢。」唐挽需要仰着头,才能对上唐翊的眼睛。她到此时才真切地发觉,曾经那个挂在她腿上的小糰子,真的已经长大了。 「我看看母亲去。」唐翊兴沖沖地跑出了门。 唐挽看着他的背影,摇头苦笑:「再大也还是个小孩子。」 赵政含笑道:「这就是你要找的儒学大家。」 ※※※※※※※※※※※※※※※※※※※※ 唐翊:没想到吧 第193章 唐挽这一生做过许多看似不明智的决定, 比如让唐翊放弃太子伴读的身份,跟着赵政四处游歷。为此凌霄还曾和唐挽闹过好一阵脾气。在凌霄看来,唐挽此举,太不在意儿子的前程。 其实唐挽的初衷, 只是希望能给唐翊多一分选择的余地。作为唐挽的儿子,他在京城里能获得多少优待,就会遭遇多少纷争和陷阱。就如同当初的闫凤仪, 难免被父辈的盛名压迫裹挟。唐挽希望唐翊能远离这些不必要的忧虑。待他长大成人, 真正看清了自己, 再回来做选择。 即便唐翊最终选择不认她这个父亲, 唐挽也能理解。毕竟自己身上背负的使命太过沉重, 她不希望强加给下一代。 而如今唐翊的成长,却是出乎唐挽的意料。 本也不会太差。老师和师兄都是挣脱了思想禁锢的大家,教出来的学生自由旷达, 对一切未知的学问都能秉持一份好奇和敬畏。好奇心促人学习探索,敬畏心使人不陷偏狭。一个勤于学习,且不会因未知而偏激狭隘的人, 最差也不过是自己这样了。 这些年来, 赵政带着唐翊四处游歷,遍访百家名士,使他诸子兼修,融会贯通。学政改革开展得最红火的那几年, 朝廷屡开恩科。唐翊每到一处, 便会参加当地的乡试, 每一回必中解元。「唐翊」这个名字长期占据榜单的头筹,很快便引起了学界的关注。学生们之间还给了他一个称号,叫「八府解元」。 世人都喜欢天才,唐翊则满足了世人对天才的所有幻想。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不仅学识渊博,而且行止做派都颇具风范。他与许多知名学者过从甚密,就连已经年近古稀的花山书院院正陶先生都对他赞不绝口,以「小友」称之。唐翊的名字很快就传遍了学界。 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和当朝的阁老是什么关系。唐翊只是一身粗布蓝衫,竹杖芒鞋,游走于各大书院之间,宣讲「新学」。经过三代人努力研习方才成形的高深学问,经由一位少年之口昭诸天下,愈发神秘动人。唐翊的名声更盛了,甚至还有了一批拥趸,以唐翊的门生而自居。 唐挽摇头苦笑,自己苦熬苦业,年近三十才有了门生。这小子倒好,刚刚十五岁的年纪,就桃李满天下了。 晚饭端上桌的时候,凌霄的眼睛红红的,想必是刚刚哭了一场。小竹案前四人围坐,气氛安静而自然。晚饭后,唐挽和赵政坐在廊子底下喝茶闲聊。山里天长,夕阳挂在远处层峦叠翠的山峰上。红彤彤的霞光下澈,将两人素白的衣袍染成了绯色。 唐翊仍在房内陪卢凌霄说话,隐约可以听到细细的低语。唐挽捏着青瓷茶杯,说道:「翊儿也不小了。他的身世,你可曾与他讲明?」 赵政闻言摇了摇头,说道:「如若当初不是你收留了凌霄,庇护着他们母子,如何会有唐翊的今天。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他尊我为师,敬你为父。师与父,本就没什么大差别。」 唐挽浅笑,通透旷达如师兄者,世间少有。人世间的父母,总将生养视为恩德,恨不能将后半生都捆缚于子女的身上。师兄却连儿子是姓唐还是姓赵,都不在意。 忽而一阵山风吹过,摇动廊角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四下竹林也跟着翻起汹涌的浪潮。霎时间,春日的鸟声,夏日的蝉声,秋日的虫声,冬日的雪声,更合着白昼的棋声、月下的萧声,一併在唐挽耳中迴荡。她经纶事务三十年,终于在此刻寻到了久违的安宁。 唐挽想,等变法的大事一成,她该带着元朗回来住一段时日。 第363页 夜风渐凉,赵政抽完了最后一袋烟,便回房中去了。唐挽却仍旧贪恋山中的月色。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继而她肩头一暖,被披上了一件外袍。唐翊挨着她身边坐下,垂着两足,双手撑着地面,仰头望着月亮。 「你母亲睡下了?」唐挽问。 唐翊点点头,继而一笑,说道:「母亲可真是粘人,像个小姑娘。我同她讲,夫人的名号不适合她,以后便唤她卢小姐。她欢喜的什么似的。」 唐挽笑道:「你母亲就喜欢别人说她年轻。」 「那父亲呢?」唐翊侧头看向唐挽,眸中有星光越动,「这些年来,您可达成所愿了?」 唐挽抬手抚摸他的发顶,心下慨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唐挽却不答他的话,而是问道:「既然已经取得了举人的功名,为何迟迟不进京参加会试呢?」 唐翊弯了弯唇角,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道:「儿子怕中状元。」 这话若换了第二个人说,未免显得大言不惭。可唐翊说起来,却透着那么真诚。他不愿去出这个风头,只因唐挽尚在朝中。水满则溢,月圆则亏。父子二人皆居于盛名之下,乃不祥之兆。 「竟是我耽误了你。」唐挽道。 唐翊说道:「父亲莫怪。于功名一事,儿子并不那么热衷。」 唐挽挑眉:「莫不是为父给你做了不好的榜样?」 唐翊一笑,说道:「恰恰相反。父亲推行的新法,不就是要推翻『父传子』的老传统么?」 唐挽失笑。唐翊如此才思,竟是比当年的元朗还要厉害几分。 如此却是难办了。她苦苦寻找的名士就是她的儿子,可她的儿子却对入朝没什么兴趣。唐挽一嘆,这果真是老天给她出的大难题。 「父亲有烦心事?」唐翊问道。 唐挽摇摇头,笑道:「月色正好,不宜发愁。」 她还有两个月的时间。烦心事暂且放一放,不如好好享受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光。 …… 白马书院的这场雅集,前后持续了一个多月。唐翊算着日子,一大早便去山门前守候,终于等到了三位老先生。 竹林中一条蜿蜒的小路,小路尽头,三人各骑着一匹灰毛驴子缓缓而来。白圭在前,手持一桿眼袋,乐呵呵地前行。他身后的两人却正吵得不可开交。 「你说你都卸任十几年了,怎么官瘾还这样大?非得人人都顺着你?」 「咱们就事论事。我只问你,那块砚台是不是我先看上的?」 「你看上的你没买啊。还不许我买了?」 「我那是在掏银子,掏银子你没看到吗?你中间截胡,你很不地道!」 「你得了吧,还当自己是首辅呢?你住店的钱都是我付的!你不是首辅,你是没钱付帐!」 竹篱之前,唐挽和赵政揣手恭迎。唐挽看着眼前争吵的两人,要不是因为骑着驴不方便,恐怕就要打起来了。 一个是她仙风道骨的老师赵谡,另一个是曾经只手遮天的权臣闫炳章。把时间往前推十年,唐挽怎么也想像不到今天这一幕。 「学生恭迎老师。」赵政倒是淡定得多,想必是见多了这样的场面。 白圭也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和颜悦色地对唐挽说道:「匡之回来了?」 「白伯伯好,」唐挽躬身行礼,「闫公,老师。」 另外两人这才止住了话头。赵谡看向唐挽,神情淡然,眸中却闪耀着光芒。闫炳章的神情也如出一辙。他们都从唐挽的身上,找到了几分唐奉辕的影子。 若那人仍在,该有多好。 「回来了。」两人竟是异口同声。 闫炳章先不乐意了:「匡之唤我,你答什么话?」 「笑话,这是我学生。」赵谡吹着鬍子说道。 闫炳章一笑:「她分明是先唤的闫公,再唤的老师。你问匡之是不是。」 「你少往孩子身上扯。」 两人说着,同往院内走去。赵政也早和白圭入内去了。唐翊牵了毛驴来,含笑对唐挽说道:「父亲莫怪,两位老先生一见面就要吵两句。儿子觉得是好事,以前师公很少说这么多话的。」 唐挽含笑点点头。是啊,老师这样的人,除非真的拿你当朋友,否则便连张嘴都嫌麻烦。他能和闫公吵架,想必心里也是欢喜的。 后院竹林旁,凌霄早就架好了铜炉,煮着清茶。裊裊白眼蒸腾而上,柔和舒缓,映衬着此时的心境。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锁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这是当年苏州初见时,凌霄曾向白圭吟诵过的一首诗。如今这三位先生都已长居林下,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便是人生中最好的时节。 而唐挽在这三人的面前,再不是什么东阁党首、内阁重臣。一切功名和权势皆褪去,她只是一个虚心求教的学生。 「我们却已没什么可再教你的了。」赵谡手拈银须,含笑望着唐挽,「你如今走过的路,比我们都要长远。只管按你的想法继续做下去吧。」 「莫急莫慌,戒骄戒躁。」白圭手持菸袋,淡淡说道,「越是到了最后的关节,越要关注细枝末节。须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唐挽低头称是。 又听闫炳章说道:「如今改革的大局基本落定,最后的阻力便在宫廷。我与太后刘氏从未交过手,不知对方的路数。你和元朗明争暗合是对的,万一不成,二人之中尚能保全一个。」 第364页 当初做这样的安排虽是为了这个目的,可唐挽却不愿见到这样的场面发生。如果真走到了这一步,她宁愿牺牲自己,也无法捨弃元朗。 白圭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说道:「匡之,你不必背负太多。你能将新法推进到今日的程度,已经算是完成了任务。变法到这个阶段,变革的不是制度,而是人心。即便你在任上不能取得最后的成功,也要相信后来人的力量。」 唐挽点点头:「侄儿明白。」 闫炳章似是想到了什么,双目微眯,问道:「元朗现在在做什么?」 ※※※※※※※※※※※※※※※※※※※※ 元朗:你猜 第194章 一匹快马赶在夕阳落地前飞入京城。冯晋阳在十字街头勒马, 吸了吸鼻子, 便觉得空气中都飘荡着一股血腥气。 就在今日午时,林泉南等五人以通敌叛国罪在菜市口斩首, 另有十余人被发配滇南。大庸极重人命, 这是立国近二百年来,首次经司法程序斩杀大臣。 林泉南是徐阶的门生。这一回被斩杀发配的大臣,也多是徐党的旧部。判决书昭告四海的时候,冯晋阳正在铜冶县的农田里教百姓种红薯。他衣服也没来得及换, 日夜兼程赶回京城。 他要问一问元朗,为何要在此时动刀?与鞑靼的交战已是一年前的事了。如今天下太平, 百姓热衷于生产, 何必要在这个时候制造紧张的气氛?血光必将引发恐慌,于新法不利。对元朗的名声, 更不利。 隐约间, 冯晋阳感知到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可他终究还是没赶上。十字街头空荡荡的,青石板路面上仍残存着清水洗街的痕迹。冯晋阳调转马头,直向谢府而去。 「冯大人,我家老爷真的不方便见客。」鸣彦拦也拦不住,只能一路小跑着跟在身边。 「我是客么?他谢元朗在我家,什么时候不是直来直往的?」冯晋阳大步朝后院走去, 边走边高声叫道:「元朗!你莫躲着我, 我有话问你!」 鸣彦也知道这位身份特殊。满朝上下, 和自家公子有同年之情的, 除了唐阁老, 就只剩下这位冯阁老了。鸣彦揣手站在冯晋阳身侧,叠声地劝着,一边拿眼去看书房里的反应。 果不其然,书房里传出一个声音:「让他进来。」 鸣彦松了口气,躬身请冯晋阳入内。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光暗淡,元朗正捏着火籤,将桌上的灯烛点亮。他穿着一身淡青色的深衣,肩上搭着素白外袍,并未束髮。鸦羽般的青丝一半顺着挺拔的嵴背蜿蜒,一半压在绣着云纹的衣领下。 元朗侧头看了冯晋阳一眼,道:「我一会儿还有客人。说了不方便见你,你硬闯什么?」 冯晋阳看他这身装扮,嗤笑一声:「你有个鬼客人!」 「你千里迢迢赶回来,是来找我吵架的?」元朗吹灭了火籤子,在书桌后坐下来,神色淡然。 冯晋阳却没心思和他绕弯子:「为什么要动刀?」 元朗神色如常,说道:「一切的罪名都是刑部和督察院定的,你何故来问我?」 「你莫同我打官腔。现在匡之不在,能在背后策动这一切的只有你。」冯晋阳双手撑着桌面,倾身压向元朗,「林泉南等人是如何被抓的,吴鹏又是因何入的诏狱,你真以为能瞒住全天下人的眼睛吗?」 冯晋阳的身体在颤抖,半是因为愤怒,半是因为恐惧。他本是个生性淡泊的人,即便入了官场,也从未生出过什么不切实际的野心。他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却终因为同年之义,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内阁里的刀光剑影他不喜欢。沈榆走了,冯楠至今都不愿回来。当初意气风发的五人,只剩了他们三个。不论是匡之还是元朗,冯晋阳都不愿他们再生波折。 当时与鞑子的战事紧迫,元朗为平内乱,动用了拱卫司和诏狱,这已经破坏了律法的透明。当时情况特殊,也是情有可原。只要事后多加宽慰,元朗再上书自陈一番,后果也不会太严重。 「为何要杀人呢,」冯晋阳蹙眉,「明明还有余地。」 元朗淡淡含笑,说道:「罔顾新法的不是我,而是你啊。你不能为了帮我洗清罪名,就让我动用权力,去赦免那些原本有罪的人。」 冯晋阳一怔:「什么?」 元朗起身走到书架前,从里面抽出一封奏摺,递给冯晋阳,说道:「这是判书,上面有三法司的大印。我抓人的手段不合规,自当接受处罚。他们的罪名,却不会因此而被抹去。」 竟是真的?这些朝廷命官,竟真会通敌卖国?冯晋阳以为这只是元朗为打压异己而编制的罪名,没想到竟是自己误会了他。 「元朗,抱歉……」冯晋阳只觉羞愧得无地自容。相识这么多年,自己竟不知他。 元朗含笑拍了拍他的肩,将判书放回原处,说道:「你回来的正好。我也有事要拜託你。」 「何事?」 不等元朗说,窗外便传来了鸣彦的声音:「公子,客人到了。」 元朗挑眉看向冯晋阳。冯晋阳便觉得更羞愧了,居然真的有客人。 「那我改日再来。」冯晋阳道。 「不必,」元朗握住他的手臂,说道,「此事你也该听听,暂且去屏风后迴避。」 书房里有一扇厚重的檀木花鸟大屏,底座也是实心的,将人的身影完完整整地遮掩。冯晋阳在屏风后站定,便听到了书房门开启的声音。 第365页 「哟,咱家来得不巧,谢阁老这是要歇下了?」 一听便知是个宦官的声音。自从陈同倒台之后,司礼监已被彻底排除在了朝堂之外。冯晋阳心下疑惑,怎么元朗又和宦官有所牵扯? 「吴公公请。」元朗道。 冯晋阳恍然想起来,这个吴公公应该就是新上任的那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好像是叫……吴怀。 吴怀掀袍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来。他如今已换上了暗红的常侍服,头戴高梁冠,再不復曾经那低眉垂首的恭顺模样。两个月前,他还是司礼监一个最普通的茶水太监,如今竟成了内阁阁老的座上宾。这人生境遇,还真是奇妙。 「也没什么旁的。太后娘娘歇下了,咱家无事,来看看您,」吴怀沖元朗一挑大指,道,「谢阁老的刀可真是快啊。这一眨眼,三条人命就没了。」 「呵,」元朗淡淡一笑,「怎么全天下都以为是我在公报私仇?」 吴怀也古怪地笑了两声,说道:「是咱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过么,既然全天下都这么以为,真相是什么,还重要么?」 元朗挑眉:「吴公公这是有话要说啊。」 「咱家在太后跟前侍奉,别的本事没有,主子的心思却能揣摩一二,」吴怀低着头,眼睛从鼻樑上方看向元朗,「谢阁老可不大讨太后的喜欢。」 元朗沉声道:「我是大臣,不必讨谁的喜欢。」 吴怀尖着嗓子笑了:「谢阁老说的是,您是响噹噹的进士出身,用不着阿谀奉承。可背不住太后看您不顺眼,老琢磨着除了您才能痛快。」 元朗垂眸浅笑:「想必吴公公是给我出主意来了。」 吴怀心里高兴。果然和聪明人说话,一点都不费劲。 「太后正计划以此事弹劾您,逼迫内阁还政于皇帝。」吴怀嘶哑着声音说道。 元朗心下瞭然。他早知道太后在朝中仍有旧部,原来是埋了这么一步棋。 十余年处心积虑的谋划,就这么被个太监道了出来,实在有趣。 「吴公公可有破解之策?」元朗问道。 吴怀到底是个新人,智谋有余,资歷不足。他以为元朗是在向自己求助,却没看到那人眼底闪过的揶揄。 「太后偏爱唐阁老。一旦您下了台,首辅之位自然是她的。谢阁老何不顺顺推舟,把戕害大臣的罪名,都推到她身上去?」吴怀顿了顿,低声说道,「唐阁老远在柳州。等她赶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吴怀的心跳得厉害。今日出宫前,他也是徘徊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太后容不得谢仪,他却容不得唐挽。谁让太后那么信任唐挽呢?他只有先联合谢仪除掉唐挽。到时候太后对谢仪仍有猜忌,便只能倚仗他了。 吴怀是陈同的干儿子。他还记得当初干爹在时,司礼监是何等的风光。干爹是死于谢仪和唐挽之手,吴怀心里清楚,却并没有因此而萌生什么私仇。他无情无义,只重时局。只要局势需要,他乐得与谢仪结盟。 元朗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唐挽根本不在京城,如何把罪名推给她?岂不是漏洞百出。」 「嗨,到时候内阁是您一个人说了算,谁还管它是真是假呢?」吴怀切切说道,「谢阁老放心,太后手下那几个言官,咱家都能联络上。定不会损了您的清誉。」 「吴公公可真是费心了。」元朗含笑。 见他笑,吴怀也跟着笑。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必须要抓住:「只要谢阁老念着咱家这点好处。待唐挽下台之后,御笔批红,仍能归还司礼监。」 「硃批御笔……」元朗双目微眯,喃喃说道。 吴怀已然坐不住了。他起身来到元朗面前,勾着脖子,哑声说道:「便如同当初的徐阁老和陈公公那样。司礼监与内阁各司其职,朝政大权,便都在我们手中。」 元朗豁然睁开眼:「一切照旧?」 「一切照旧。」吴怀应和道。 元朗眸光深沉,忽而挑唇,语气轻快地说道:「太后那边,就有劳吴公公了。」 吴怀霎时便放了心。与谢仪的联盟,便是他成功的第一步。他努力压下心头的欢喜,却仍止不住笑意爬上眉梢。窗外月色渐浓,吴怀不便久留,便起身告辞。 怎料刚走到门边,就听身后谢仪说道: 「东阁党在朝中根基颇深,又有太后的支持,吴公公有多大把握?」 吴怀闻言顿住了脚步。他恍然明白过来,方才的一切都只是逢场作戏,做不得数。从这一刻起,谢仪才真正开始考虑与自己合作。 而合作能否达成,都取决于自己的实力。 吴怀背对着房内,道:「谢阁老放心。就算最后嫁祸不成,咱家手里也有足以让唐挽身败名裂的证据。」 「什么证据?」元朗问。 吴怀缓缓转过身,侧脸看向元朗,诡异地笑道:「说出来恐怕谢阁老不信。」 「那个唐挽,是个女人。」 ※※※※※※※※※※※※※※※※※※※※ 元朗:嘁,用你说? 唐挽:马甲掉光光,婉婉心慌慌 第195章 莫说谢仪不信, 便是吴怀自己刚刚得知这个消息时, 也是不信的。 可耐不住林泉南言之凿凿,甚至拿出了当年的柳州户籍簿, 言明唐挽就是至和元年被贬的内阁首辅唐奉辕的女儿。林泉南指望用徐阶留下的这个秘密, 保自己的一条命。没想到命没保住,反倒成了吴怀向谢仪投出的问路石。 第366页 书房内安静极了。元朗独自坐在太师椅上,食指轻抚着光洁的下巴,陷入了沉思。他想得太过投入, 甚至忘了屏风后还有个人。 冯晋阳缓步而出,来至案前。他将茜纱灯罩摘下来, 拨动灯芯。烛光一闪, 元朗方才回过神来,眸中的深沉冷肃尚未来得及收敛, 令人望而生畏。 「你打算怎么办?」 即便刚刚听到了那么匪夷所思的消息, 冯晋阳却并不惊诧,也没有质问。仔细想来,这个问题已在他的心头盘桓了许久,今日吴怀不过是给出了一个最合理的答案。他早不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了,朝夕相处,又怎么会连对方是男是女都分不出?他只是不愿做这样的猜测。 如今不用再猜了, 冯晋阳心里倒觉得轻松不少。其实在他看来, 匡之是男是女都没什么大不了。探花的功名做不得假, 内阁阁老的身份做不得假, 他们这几十年的情谊, 更做不得假。匡之是女人,只会令他再多几分敬重。 冯晋阳又觉得,想必元朗是早就知道的了,不然也不会为她剃掉鬍鬚。再回想从前种种,许多被忽视的蛛丝马迹,愈发清晰起来。冯晋阳不禁慨嘆,这两人,当真不易。 所以他不打算追问什么。作为他们二人的朋友,冯晋阳只愿尽好自己的义务:「元朗,你要怎么做?告诉我,我帮你。」 元朗眸光闪动,沉声道:「吴怀不能留。」 所有知道匡之身份的,所有可能威胁到她性命的,一概不能留。 元朗的计划里,本没有吴怀的角色。 杀通敌的大臣,是他的安排;被太后弹劾,亦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手中握有吴鹏的口供,直指太后才是趁国难当头之时散播流言的主谋。只等着太后手下那几个虾兵蟹将推波助澜一番,他好在舆论鼎沸之际趁势反击,逼迫太后迁居深宫,为变法扫清最后的障碍。 元朗之所以要调开唐挽,只是顾念着皇帝。此事一发,元朗将与太后势同水火。他不能让皇帝同时失去两位老师。 即便皇帝因此而记恨了自己,元朗也不在意。他只要皇帝念着唐挽的好就行。 只怪这吴怀自作聪明。元朗本不想杀人,可谁让他威胁到了唐挽。 元朗沉声道:「正好趁此机会,将隐藏在宫廷中的阻碍力量,一併清除。」 冯晋阳的心头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你到底要做什么。」 元朗挑唇,伸手拉住冯晋阳的衣袖:「你答应我,绝不告诉匡之。」 …… 莲花山的竹林中有个墓碑,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头了。碑上既无铭文,也无落款,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北邙山人长眠于此」。 唐翊被拉来锄了半天的杂草,终于能喘口气。他用手当扇子给自己扇风,问道:「父亲,这北邙山人是谁啊?」 「是你祖父。」唐挽道。 「啊?」唐翊的态度立时恭敬了许多,丢了锄头向着墓碑下拜,「孙儿无知,祖父莫怪。」 唐挽唇边噙着一丝笑意,说道:「你祖父早就迁回老家祠堂了。这里面埋的是一方砚台。」 唐翊下拜的身子僵了僵,屁股一歪,坐在了地上。 「祖父的墓中为何会埋砚台?」唐翊问。 唐挽道:「我亦不知,有机会问问你师公。」 唐翊点点头。见唐挽正凝神擦拭着墓碑,又问道:「父亲,这『北邙山人』可是祖父的号?」 唐挽点点头,说道:「生居苏杭,死葬北邙。这是你祖父在世时,常说的一句话。」 苏杭千里唱繁华,北邙万冢埋英魂。生居苏杭,死葬北邙,这是千古文人侠士的梦想。 唐翊闻言想了想,却是一笑:「我倒宁愿『生居北邙,死葬苏杭』。」 唐挽挑眉:「怎么讲?」 「生居北邙,是不愿与俗人为伍;死葬苏杭,是不愿与恶鬼为伴。」唐翊摇晃着脑袋说道。 唐挽哈哈大笑,道:「你啊,倒和你未来的老丈人投脾气。」 唐翊一怔:「父亲说谁?」 「就是……」 唐挽话未说完,就听小路尽头一阵急匆匆的脚步,继而传来双瑞的唿喊:「公子,公子!」 「这儿呢!」唐挽扬声应道。 双瑞跑到唐挽面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子一歪就靠在了唯一凸起的石碑上。唐翊的脸色僵了僵,道:「双瑞叔,你踩我爷爷坟头了。」 双瑞愣了愣,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连磕了三个头,叠声说着:「老太爷勿怪。」 唐翊忍住笑意,扛着锄头哼着歌,大步而去。 双瑞是一路跑上山来的。一脑门子汗不说,刚才那几个头磕得太实在了,额头上还沾了一片枯叶子。唐挽看他磕头磕得那么情真意切,就没忍心把墓里的真相告诉他。 「何事如此惊慌?」唐挽问。 双瑞这才刚把气喘匀。他从怀中掏出一叠书信来,说道:「小的刚从府衙那边拿到的,也不知积压了多久。我看大多是东阁党人的来信,您看看,可耽误了什么事?」 唐挽一封一封翻看,发现这些信最早的是一个多月前寄出的,最晚的也有二十余天了。因唐挽尚在休假,一切公文不能走兵部快马,只能走地方官邮,故而信封上盖满了沿途官驿的大戳。 这么短的时间内,东阁党人因何如此频繁地寄信给她?唐挽心中亦生忧虑。她从其中找出孙钊的信拆读,立时便明白了。 第367页 事情的起因是一场叛国案。案子证据确凿,又经三法司审理,本没有什么争议。然而涉案的人却都是徐党的旧部。联繫谢阁老和徐党旧日的恩怨,难免引人遐想。 有人动心思,就自然有人动口舌。立时便有人参奏谢仪藉由通敌案排除异己。麻烦的是,元朗当初抓人的确不符合司法流程。开头便不正义,结果自然引人怀疑。更麻烦的是,参奏元朗的人,是东阁党的成员。 这便引发了两党之间的争斗。渐渐地,演变成了无差别的攻击。压抑了许久的东阁党和翰林党之间的矛盾,迎来了一场集中爆发。 两党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且不可弥合。由于两党建立之初对朝政解读的角度不同,渐渐吸引了不同出身的成员,也各自引申出不同的主张。 东阁党主张集权内阁,集天下人之力,行利天下之事。少部分人的权益可以为了满足大多数人的利益而牺牲。 翰林党则主张分权平均,不论多寡,尽数平等。一个群体,哪怕只有一个人,其利益也不得被忽视和剥夺。 在此之前,大庸国库亏空、军备乏力,可谓一穷二白。彼时两党之间的矛盾并不凸显,一切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充实国库、抵御强敌之上。而今国库赤字扭转、外患解除,这两个「兄弟」一般的党派,终于有机会正视彼此之间存在的差别。 主张不同,于政策取捨之上必然会产生摩擦。这一切都在唐挽的意料之中,却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唐挽又觉奇怪,内阁有元朗坐镇,不该放任事态这样发展。 继而她心中又生起一丝忐忑,好像有什么要紧的细节被自己忽视了。 不论是什么,她都不能再久留了。她必须马上动身回京城。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唐挽匆匆向三位先生告辞,甚至来不及向他们解释什么。其实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仅仅是一次党争,还不至于让她这般惊慌。她总觉得这背后,当还隐藏着些别的什么。 柳州官道上,唐挽拜别三位老先生,又嘱咐了唐翊几句,转身蹬上马车。滚滚车轮消失在大路尽头,扬起十丈软红,迷濛了送行人的双眸。 「你说那个谢仪,果真会那么做么?」赵谡眯着眼睛问道。 闫炳章一笑,道:「不信咱们就打个赌。我那女婿,是个人物。」 赵谡慨然嘆道:「若真如此,他倒是比我们都有勇气。」 白圭扬眉:「这世道变了,咱们也老了。只管看着吧。」 离京时行程散漫,归来时车马如箭。在唐挽的催促下,不过十余日的功夫,他们的船已到达了天津港。 港口舟船往来,一派繁忙景象。唐挽昂然立于船头,望着眼前开阔的湖面,心中亦渐渐明朗。这一路上,她反覆思索,已经渐渐明白了自己焦虑的根由。 是那些信。 船上无聊,唐挽将来信反反覆覆地翻看,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东阁党核心成员几乎人人都给她写了信,只有冯晋阳一人,只字片语也无。 这只有一种解释,冯晋阳亦是局中人。 「一会儿下了船,你陪着夫人就近安置,明日再走。」唐挽吩咐双瑞道。 「那公子呢?」双瑞问。 唐挽沉声道:「准备一匹快马,我连夜回京。」 ※※※※※※※※※※※※※※※※※※※※ 冯晋阳:你们两口子能不能别逼我…… 第196章 夕阳余晖投射在青灰色的砖墙上, 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冯晋阳在巷子口下了轿,朝轿夫们挥了挥手,盪着两幅宽大的袍袖往回走。他心里琢磨着旁的事,一直走到了大门前, 才看见自家门口的汉白玉石阶上坐着的人。 「匡之?」冯晋阳一惊,四下看看,此时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勒马的缰绳被套在门口白狮子身上, 骏马不耐地刨着地面。唐挽两腿撑开坐在石阶上, 身侧衣袍铺展, 左手枣红色的马鞭一下一下落在右手掌心。夕阳余晖里, 她抬眸, 看向冯晋阳。 冯晋阳被她看得一阵心虚,讪笑了两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唐挽淡淡说道。 「路上辛苦了, 」冯晋阳笑道,「早点回去歇着吧,啊。」 他小步越过唐挽往里走, 却突然被一支横生出来的鞭子挡住了胸口。 「匡之, 你这是做什么?」冯晋阳冷了脸色。 相交十余年,他那点欲盖弥彰的把戏,唐挽一眼就能看出来。于是嗤笑一声,说道:「别让我费事。元朗到底要做什么?」 冯晋阳在挣扎。他觉得匡之应该知情, 却又答应了元朗不能相告。两边都是朋友, 两边都不能辜负。冯晋阳左右为难。 他眸光闪动:「我……我不能说。」 「是元朗不让你说?」唐挽仰头问。 冯晋阳点了点头。 「也罢, 」唐挽扯了他的袖子,拉着人在自己身边坐下,道,「我来说,你只说是或不是。」 冯晋阳点点头,这样倒是简单得多。只是元朗的计划周密而复杂,他不信唐挽能猜到。 「此事是否和后宫有牵扯?」唐挽问。 冯晋阳讶然,没想到她第一句就问到了这场纷乱的核心,只能瞪大了眼睛点了点头。 孙钊的来信中,曾经提到过吴怀。这个平步青云的新任司礼监掌印,发迹得实在太过蹊跷。唯一的解释,便是太后的安排。 第368页 太后为何突然提拔内侍?该是要遏制内阁。可她这步棋走得太仓促,想必是突然感到了威胁,才临时做此布局。 是什么威胁到了她?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个备受争议的通敌案。难不成太后也牵扯其中?彼时唐挽忙于西北军务,对朝中的关注少之又少,她缺少信息来拼凑真相。 且不去管这些。就当是太后在背后指使,被元朗抓住了把柄。元朗又想藉此反逼宫廷,进一步将太后与朝政剥离。唐挽将自己的猜测讲出,问冯晋阳:「是也不是?」 冯晋阳只觉得后背一阵寒意。匡之到底是怎么猜到的? 唐挽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又陷入深思。元朗应该早就开始布局了。他刻意支开自己,以躲避这场风浪。他要对决的人是太后,势必需要集合满朝的力量方能抗衡,又为何会纵容两党之间的争斗呢? 定然是出了什么意外,让他不得不改变计划。 「是也不是?」唐挽又问。 冯晋阳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点了点头。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感知到了二甲进士和一甲探花之间的差距。 冯晋阳又想,如果还有人能救元朗,应该也只有匡之了吧。 他看向唐挽,唐挽亦切切地望着他。冯晋阳被她的目光逼得退无可退,说道:「罢了,我就对不起元朗一回。也只有你能救他。」 唐挽里开冯晋阳的时候,夕阳已经隐没于高耸的城楼之后。晚钟在四九城内迴响,一波又一波的声浪袭来,惊动了钟楼的白鸽,成群结队在上空盘桓。唐挽于十字街头勒马,仰面看着头顶的白鸽掠空而过,一片羽毛飘然而落,覆在她颤抖的眼睫上。 总有些事出乎意料,比如吴怀竟得知了自己的秘密;也总有些事在情理之中,比如元朗的决定。 这一个月来,元朗假意配合吴怀,挑动两党之间的争斗。实则将太后隐藏于朝中的棋子悉数挖出,甚至引诱吴怀留下了与自己通信的证据。待太后发难之时,吴怀会将一切罪名归结于唐挽的身上,元朗则会策动翰林党坐实唐挽的通敌之罪。 只有坐实了唐挽的通敌之罪,吴怀才不至抖出唐挽的秘密。也只有如此,方能为下一步的行动创造契机。 此后的任务便都在冯晋阳身上。他会公开上表,将一切的证据都昭着天下。太后通敌、阁老勾结内监构陷政敌,这将是大庸歷史上最为惊天动地的丑闻。在此惊涛之下,方能掀起变法革新的浪潮。 元朗确已动了杀心。他要杀的不仅仅是一个吴怀而已。他要剷除司礼监,让宦官衙门从此消失于大庸国史;他要让太后跌入尘埃,让后宫的手再不敢干预前朝政事。 为此,他不惜赔上自己的仕途。当堂堂之师敌不过阴诡手段,他便要以身殉道,拉着他们共同赴死。 士者唯勇,士者有志。这便是君子的「有所为」。 唐挽的心口被复杂的情绪填满,涨得发疼。她恼恨元朗遇事不与自己商量,又不舍他玉石俱焚。可她心中还有另一个声音,比其他的声音都要响亮,便是认同。 因为如果两人身份互换,她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闫公说,若一击不成,两人之中尚能保全一个。 唐挽不会让元朗自污。若两人中註定只保全一个,她宁愿是他。 夕阳余晖隐没,漫天星河错落。元朗独自立于进士胡同的小院子里,静静望着繁茂的柳树下,那张空荡荡的躺椅。月色将整个院子照得通明,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明日早朝,便是与吴怀约定的日子。今晚他本该早早就寝,养足精神,却又无来由地走到了这里。 他很想见一见唐挽。可那人却好像成心一样,每逢这样的时刻,总是躲在远方,放任他一人思念。 那么远,就像天上的月亮。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这是当年唐挽外放离京后,元朗寄给她的诗。今夜月色正好,他也来了兴致,想将后面的几句诵完: 「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復,千里共盈盈。」 最后一句,有另一个声音同他一起念完。元朗豁然转身,便见疏影横斜之下,唐挽一袭白衣,临风而立。举手抬眸,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匡之,你回来了。」元朗心头一喜,继而又是一嘆。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唐挽快步走来,倾身投入他的怀中。元朗抚着她的发顶,浅笑道:「你的假期可还有半个月呢。这么早回来,可是亏了。」 唐挽紧紧环着他劲瘦的腰身:「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元朗一怔,随即嗤笑:「冯晋阳果然靠不住。」 「是啊,他是靠不住的,」唐挽声音闷闷的,「这世上唯有我最靠得住。」 元朗浅笑,轻轻环着她:「是,你最靠得住。」 「那你便听我的罢。」唐挽仰起头,目光灼灼,「不要顾及我,就按你原本的计划去做。你留在内阁,将新法继续推行下去。」 元朗垂眸望着她,眼底是少见的温柔笑意:「那你呢?」 「我会在远处看着你。直到成功的那一天。」唐挽道。 对一个人最大的信任,莫过于将自己的理想交给对方去实现。元朗心下动容,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拢于耳后,嘆道:「我何尝不想你能远离这朝堂纷争。只是,你不可能像我一样全身而退。」 第369页 一旦她女子的身份暴露,便是欺君。天下皆视她为异类,她所推行的新法,都将失去立足的根本。 「更何况,变法是你的理想。你应当亲手将它实现。」元朗沉声道。 都到了这样的时候,他竟还有心思谈理想。唐挽觉得自己何其幸运,所爱的人就是知己。因而她愈发捨不得,只要一想到元朗即将面临的口诛笔伐,便觉得胸口发疼,剜心蚀骨。 元朗已筹谋了数月,局势已然落定,棋子皆已到位,不可能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内改变。这些唐挽都清楚,她及时赶来,算准了一切,却毫无办法。 唐挽埋首在元朗胸前,难过得哭了起来。 唐挽极少在人前落泪。在元朗的记忆中,加上这一回,他一共只见过两次。上一回是因为他要下江南……想想,两次竟都是因为自己。 元朗俯身,温热的唇贴上唐挽的眉心:「你可想听听我致仕以后的计划?」 唐挽抬起泪水迷濛的双眼,抽搭搭问道:「什么?」 「我打算回琅琊老家,开个书院。在书院后面开二亩薄田,想吃什么就种些什么。耳边装的是书声琅琅,心里想的是一日三餐。岂不很美么?」元朗含笑道。 唐挽忽然想到了自己的书斋。这样听起来,倒也没那么坏。 唐挽抽了抽鼻子,问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元朗与她额头相抵,「我等你卸任。」 「卸任之后如何?」她却要刨根问底。 元朗低声笑起来,拇指拭去残存的泪水,拨弄着她的眼睫,道:「我们便再也不分开,做一对神仙眷侣。」 神仙眷侣。 「何必要等。」 唐挽忽然攀住他的衣襟,迎上自己的双唇。 ※※※※※※※※※※※※※※※※※※※※ 本章其实一共五千字,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后面两千字我留在内阁了。 内阁成员们,看到这里请在群里at十黛,十黛会把剩下的部分传上去。at我的时候请说,十黛十黛你老漂亮了!(必须说!闭着眼也要说!) 群里都是全订读者,订阅率低于80%的请先补订,啾咪 第197章 阳光透过万字窗花射入房中, 帐内的人仍旧睡得昏沉。倒是院子里传来的一声响动,终于惊醒了唐挽。 「谁?」唐挽声音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随即又想起昨夜自己在元朗身下的呻吟,不禁红了脸。 「唐公子可醒了?」鸣彦的影子投射在窗上。 「嗯。」 「灶上有热粥, 公子可要起来用些?」鸣彦顿了顿,道,「是我家公子亲手准备的。」 昨夜唐挽累极了, 睡意朦胧间, 她知道是元朗帮自己收拾了一切。被褥都是干净的, 她的身上也很清爽。甚至被她丢在院子里的外袍, 都被叠得整整齐齐, 搁在枕边。 唐挽勾唇,仿佛看到了那人一身朝服,围着灶台煮粥的模样。他总是这么体贴周到。 昨夜他们完整地拥有了彼此, 唐挽的心也好像终于有了着落。她想明白了,既然变法的路上註定要有牺牲,元朗自此致仕, 也没什么不好。毕竟留下来的那个人, 才会面临更加困难的局面。 「你家公子呢?」唐挽问。 「公子上朝去了,」鸣彦答道,「公子请您十日之内,都不要出这个院子。」 唐挽眸光一凛, 看来就是今日了。 清粥小菜端上桌。都是他们之前同住在这个小院子的时候, 惯常吃的菜码。唐挽独自坐在桌前, 安静地喝着粥吃着菜。一旁鸣彦垂手静立。气氛温和妥帖,却又隐隐翻滚着暗潮。 暗潮在唐挽的心里。这个时间,朝会上应该已经爆发了动乱。唐挽喝完了粥,将碗放下。事已至此,她也该有一番筹谋。 元朗的意思唐挽明白。今日早朝是他布局的关键。此时唐挽不能出现在京城,否则会影响局势,生出不必要的变故。 唐挽不会破坏元朗的计划。既然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唐挽就要配合他,将这盘棋做到极致。 「你替我出城一趟。昨日下午双瑞已经到了天津港,想必今日晚间就会进城。你要先一步找到他,让他带夫人在城外安置,不要进城来。」唐挽对鸣彦说道。 「是。」鸣彦应了。 「另外,我写一封信,你帮我交给督察院的御史程昱。」唐挽道。 「这……」鸣彦蹙眉,「唐公子,还是不要让人知道您已经回京了吧?」 唐挽一笑,道:「放心,我不会与程昱说什么。我是要他身边的那个长随。」 「长生?」鸣彦道。 「你也知道?双瑞跟你提过吧。」唐挽道,「你和双瑞在京城里都太扎眼了。我需要一个生面孔,好秘密行事。」 鸣彦点点头,道:「小的明白了,小的这就去办。」 「安排好了这些,你就回元朗身边去吧,」唐挽沉声道,「这个时候,他更需要你。」 鸣彦抿唇:「是。」 …… 程昱接到唐挽的手书,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如果他没记错,这位应该是……谢阁老身边的长随? 今日早朝上,谢阁老刚刚策动翰林党人参奏唐阁老党同伐异,还把之前通敌的那三条人命都算到了唐阁老的头上。用心何其歹毒。 第370页 东阁党人个个都恨得牙痒痒。程昱一到家就开始写奏摺替唐阁老辩驳。桌上奏摺的墨迹还没干,怎么谢阁老的长随倒开始替唐阁老送信了? 信中的内容更加匪夷所思。唐挽让自己的身边长生跟着这个鸣彦走,还不许问原因。这实在太奇怪了。 程昱不禁怀疑起这封信的真伪来。的确是唐挽的笔迹不假,可笔迹是能够被模仿的。程昱合理地怀疑,这是翰林党人设下的圈套。 鸣彦早就看出他的狐疑,说道:「唐阁老还有一句话,让小的带给您。」鸣彦压低了声音,说道,「当初您夜访唐府欠下的人情,可能还了?」 程昱一惊。当初他为承郡郡守时,曾夜闯唐府求救。此事的确没有外人知道。他再不疑有他,忙将长生唤来,交给鸣彦。 「小哥,」临行前,程昱忍不住问道,「唐阁老现在何处?可知道京中的变故?」 鸣彦淡淡一笑,只竖起手指放在唇前,道:「大人您什么都别问,也什么都别说。一切自有安排。」 程昱仿佛窥得了天机,急忙点头应承下来。转身回到书房,程昱忍不住想,唐阁老在这样危险的关节还能来找自己借人,说明她还是很信任自己的。自己可得再加把劲儿,不能让她失望。 程昱当即又将那封针对谢仪的奏疏增添润色了一遍,准备明日早朝上,好好与那群翰林党们辩一番。 唐挽要长生,其实和程昱并没有什么关系。只因双瑞曾与她提起,若逢变故不能在身边伺候,长生可替代自己。 所以长生其实是双瑞的人。当初唐挽刚刚得知的时候,还觉得好笑。这一转眼,猴一样的双瑞竟然也「有人」了。 可真等长生站在了自己面前,唐挽心下又生狐疑。这个两股战战、大气都不敢出的少年,真能代替得了双瑞么? 唐挽随即说服了自己。这个节骨眼上,也不能太挑剔。 「从今日起,你只负责两件事。」唐挽吩咐道,「第一,每日傍晚去东城冯阁老的府上传信。切记,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是!」长生面色潮红,心如擂鼓。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给唐阁老当差,这已是作为长随的最高殊荣。他暗暗下定决心,就算是刀枪火海,他也一定要完成任务。 「请问阁老,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第二件事也很重要,」唐挽道,「你要负责给我做饭。我口淡,不吃辣,顿顿都得有肉。你可要记清楚了。」 长生眨了眨眼睛,当初奉贤院什么都教,可就是没教过厨艺。谁知道长随还要给主家做饭的? 可他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如何能拒绝唐阁老的要求呢? 唐挽终于满意了。她写了一封信,让长生带给冯晋阳。这一夜元朗没有回来,她早早洗漱完,望着灰濛濛的帐顶出了会儿神,继而果断地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进士胡同里一片静谧,与此同时,京城里却已经翻了天。 东阁党的小楼里明烛高照,不时有披着斗篷的人从各个方向赶来。冯晋阳是最后一个到的。他吩咐长随看好大门,便朝着二楼议事厅走去。 长桌两侧已经坐满了人,烛火映照之下,个个脸上尽是肃然之情。冯晋阳摘下兜帽,向着众人行礼:「诸公都已到了。」 「只有孙阁老未到。」有人答道。 「不管他,我们先开始吧。」冯晋阳说。 唐挽不在,东阁党内资歷最高的莫过于冯晋阳了。今日出了这样的大事,党内的骨干们都不约而同地聚拢在这里,等着他拿个主意。 面对这场漏洞百出的构陷,东阁党人虽然愤怒,却并不慌乱,也不恐惧。现在早已不是一纸诏书就能要人命的时代了。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尊严,都值得被公正对待,这是新法给予众人的底气。他们要堂堂正正,还唐阁老一个清白。 冯晋阳在主位落座,目光扫视众人,却久久没有说话。他的袖中拢着两封书信,这两封信的主旨,可谓背道而驰。 第一封信来自元朗。他嘱咐冯晋阳按计划行事,引导东阁党人对自己发动最勐烈的攻击。三日内,定要闹得学界震动、天下皆知,才算圆满。 第二封信来自唐挽。她却让冯晋阳不要耽于骂战,要趁此机会找出两党内潜伏的旧势力。然后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包括翰林党中的中立人士,待时机成熟,给乱臣以灭顶之击。 冯晋阳尚且看不清楚这两条路最后的指向是什么,可他更倾向于唐挽的办法。人生在世,要遵从自己的本心来做事。让他靠构陷一个朋友来拯救另一个朋友,他做不到。 「冯公,上奏的摺子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您老一句话。」 冯晋阳抬了抬眼皮,看了说话的人一眼。此人是督察院十三御史之一。东阁党人多出自实务衙门,言官极少,骂起架来容易吃亏。他可以算是党内言官中的领头人了。 他捋着颔下青须,沉声道:「翰林党人多出自两院。真要打起口舌官司,只怕我们还不是对手。」 「冯阁老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们就要坐以待毙么?」 「唐公现在远在柳州,音信全无。我们如果不守好这最后的底线,唐公归朝之后,要如何自处?」 「我们不怕输,我们就是要个说法!这朝廷不是他谢家的,岂能容他肆意构陷!」 第371页 「对!不论结果如何,都要个说法!如若今日沉默,明天被构陷而死的就是我们!」 议事厅内一时乱了,众人憋闷了这一天,都有话要说。冯晋阳微微阖目,扬声道:「诸位!且听冯某一言。」 众人安静了下来,皆看向冯晋阳。 「东阁党与翰林党,包括朝野中的其他党派,从来都不是以关系、利益为立党之本的。我们要保的不是唐公,而是天下事天下议的公序,是新法公正平等的精髓。若我们仍旧粗暴地以党派而划分敌我,不问缘由地口诛笔伐,又和曾经的闫党、徐党有什么分别呢?」 冯晋阳这一番话振聋发聩,将在场的人全部震慑住了。有人惊愕,有人羞愧,更多的则陷入沉思。冯晋阳将众人的反应收入眼底,说实话,他自己都有些惊讶。这样的话,通常都是出自匡之或者元朗之口,当真是自己能说出来的? 想必在一起久了,他也变得更像他们了。冯晋阳想起那两位好友昔日的模样,便沉了面色,霎时聚起一派端和沉肃的气场。 「冯公说得好!」 青年爽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原来是孙钊。他大步走向长桌,拱手道:「诸公,我来晚了。」 「孙阁老何故现在才到?」冯晋阳问道。 孙钊笑道:「我路上遇见一个朋友,便带着一起来了。」 他转头向着门外唤道:「请进来吧!」 来人亦是一袭长斗篷,兜帽遮住了脸,神秘非常。众人纷纷观瞧,只见那人抬手将兜帽除去,终于露出了真容。 在场众人,包括冯晋阳在内,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 今天收到了人生中第二个深水!感谢bb的支持~ 也感谢一直支持十黛的各位读者们,正式宣布,本文进入完结倒计时! 不知道内阁群号的,请看昨天章节下的评论区群宣楼。啾咪你们~ 第198章 兜帽下是一张年轻的脸, 却为了显得老成,而过早地蓄上了鬍鬚。楚江环顾四周,含笑拱手见礼:「诸位同僚,问好。」 难怪东阁党人个个都用如此诡异的神情看着他。楚江虽是唐挽的学生, 却早早地投奔了谢阁老,成为了翰林党的骨干。很长一段时间,东阁党内都有流言, 说他背叛座师, 有失品行。 他这样尴尬的身份, 又逢着这样尴尬的时间, 竟然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东阁党大楼里? 其实今日楚江来之前, 就已经想到了眼前的尴尬局面。他淡淡一笑,道:「诸位同僚,请容在下说几句话, 说完就走。」 冯阁老的话还在耳边迴响,众人面面相觑,终于没有说什么太过激进的言语。楚江的到来出乎了冯晋阳的预料, 不过这不失为一个好徵兆——起码翰林党内, 也有人愿意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给楚大人看坐。」冯晋阳吩咐道。 「多谢。」 长随取来一张座椅,放在近门一侧的桌边,正与冯晋阳相对。长桌两侧的人都转过头来,烛光打在众人脸上, 冷肃非常。楚江觉得自己像是个待审的犯人, 不禁摸了摸鼻子, 讪笑两声。 他也不知自己来得对是不对。今日早朝那场风波太过诡异。就他所知,唐、谢二公的关系实际比一般人知道的要亲密许多,说是知己至交也不为过。谢公又怎么会突然向唐公发难? 这背后一定另有隐情。 背后的隐情是什么,想必只有谢公自己知道。楚江连夜去谢府拜见,却被挡在了大门之外。正焦灼时,他遇见了孙钊。 楚江与孙钊的经歷比较相似。两人年纪相差不多,都是唐挽的门生,又都经谢仪提携,在党派成立之前就入了内阁,故而平素也有些私交。楚江当即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孙钊,没想到孙钊与他所见略同。 楚江想,东阁党内,应该还有明白人。 「唐阁老是在下的座师。座师无端遭遇构陷,在下心中也很是愤怒,」楚江先抛出自己的立场,以削减党派之间的嫌隙,继而说道,「可是诸位想想,通敌一案是由三法司审理的,证据确凿。谢阁老若真想构陷唐阁老,怎么也该想个更站得住脚的理由。」 这话的确有理。只要将三法司的判书取出,那党同伐异之说便可不攻自破。 冯晋阳点点头,心道这个年轻人心思活络,且头脑清醒,于此事或有助益:「楚大人以为如何?」 「在下以为,是有人胁迫了谢阁老,妄图挑起我们两党之间的争端。诸位不妨想一想,朝臣一乱,对谁最有利?」楚江道。 众人神色莫测。孙钊看看左右,沉声道:「新上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吴怀,好像是之前陈公公的干儿子。」 楚江双眼一亮。他和孙钊根本没来得及对词,此时竟凭默契想到了一处。两党之间不可内耗。不论司礼监那个太监是否无辜,都先把矛盾转移到他的身上再说。 「不错。当初陈同便是死于唐、谢二公手中。定是那吴怀存心报復,挟持了太后和皇上,以此胁迫谢阁老,引发朝臣内斗!」楚江言之凿凿,「他的目的,恐怕是要废廷议,恢復硃批御笔的制度吧。」 冯晋阳一惊,元朗私通内监的证据还没拿出来,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已将吴怀的罪名坐实了。冯晋阳摸了摸眉毛,只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实在不容小觑。 第372页 众人听见「司礼监」「废廷议」「硃批御笔」这几个词,个个都露出了悚然的神色。被皇权压制的恐惧,被内监窥探的屈辱,如同潮水一般席捲而来。大臣们才刚刚直起嵴梁骨,百姓们也还没过上几年好日子。天下事要天下议,岂能靠着一支御笔定干坤?廷议决不可废,内监也决不能容。 这已不是两党之间的矛盾了,是朝臣与内监的矛盾,是士人所追求的正大光明与权术投机者的舞权弄私之间的冲突。在捍卫廷议制度这件事上,东阁党和翰林党达成了空前的一致。毕竟只有保住了廷议,两党才有关起门来吵架的地方。 「今日上书弹劾唐公的那几人,我已查过。虽然是翰林党党籍,却都不是核心人物,且这段日子都与宫廷有些来往。可以肯定,已有旧势力渗入了我党之中,」楚江道,「在下已与褚阁老商议,在翰林党内部展开自查。也请东阁党能与我们协作,共同剷除那些不利于新法的蠹虫。」 「楚大人所言有理,」有东阁党人应和道,「还请冯公拿个主意。」 冯晋阳手捋青须,沉思半晌,说道:「请大人代为传达,我希望能与贵党的褚春彦大人会面。」 冯晋阳走出小楼,夜风掀动着他的袍角,胸中窒闷也一扫而空。他抬起头,正对上屋嵴那一轮明月。 今人不见古时月,江山代有才人出。不知不觉间,他们至和九年这一科已熬成了朝中元老。也是时候仰仗后来人了。 建成七年八月,安定了多年的内阁终于迎来了一场阁潮。事情的起因是礼科给事中胡孙树一封含沙射影的上书,上书中用各种不具实的假设和模稜两可的论证,直指内阁阁老唐挽是通敌案的幕后推手。此事在当日的晨会上引起一场激烈的辩论,东阁党和翰林党之间的矛盾再度激化。 消息迅速传入市井,更多的猜测纷至沓来。不难看出这是一场构陷。唐阁老在兵部尚书任上,南平倭寇、北拒鞑虏,大庸这数年的安定是她一力促成。唐阁老通敌?她若真的通了敌,京城早不知被踏平多少次了。 随即便有人推测,这一切是谢阁老在背后主使。两人争夺首辅之位已久,加上唐阁老现在不在京城,实在是一个清除政敌的最好机会。 只是这欲加之罪,未免太拙劣了些。 于是众人都擦亮了眼睛,等待东阁党的反击。然而东阁党还没什么动静,稷下学宫却先热闹起来了。 首先说话的是法家学派的几个学生。他们将三法司的判书内容逐条做了整理批註,分析这其中有无暗箱操作的空间。结果是,这个案子是板上钉钉,绝无人为操作的可能。批註的文书被贴在了稷下学宫的公示栏内,当天就传遍了整个学界。 做学问的人都爱较真。当他们无聊的时候,就会特别爱较真。也不只是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官员,把胡孙树参奏唐挽的奏摺原文传了出来,瞬间点燃了各位学界泰斗们的熊熊战火。 口舌功夫一向是名家的看家本领,众人纷纷对上书中的行文、用词展开校对,以「鸡蛋里也要挑出骨头」的态度,逐字逐句进行批驳。于是胡孙树这一篇五百字的上书,衍生出上万字的笔墨官司。 其中一个叫顾芳的名家辩者在这场围攻胡孙树的运动中异军突起,他行文诙谐幽默,却又逻辑强势,环环相扣。他引用胡孙树原文里「其伐诛异己之心且莫须有」一句,结合胡孙树的为官历程,给他编出了一个「莫须有」的故事。故事中胡孙树才是内阁的实际掌权人,他甚至夜夜睡在宫廷里,连皇帝都要听他的训斥。 这个荒诞的故事很快就传开了。大家都是有文化的人,自然明白其中的讽刺意味。随即又有人模仿他的笔调,写出新的故事以供娱乐。一时间人人争相效仿,京城掀起了一阵以「莫须有」造句的狂潮。 想像中两党之间的内斗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场由学界发起的、全民参与的,对造谣生事的乱臣的群嘲。督察院体会民意,向内阁上书,直言胡孙树少德多宠、才下位高,未免伤害百姓对朝廷的信任,请求罢免他的官职。 这话说的不好听一点,就是这人水平太差,被百姓们嘲笑了。为了避免整个朝廷跟着他一起丢脸,还是早早给他发落了吧! 内阁中,元朗对着纷至而来的弹劾胡孙树的上书,陷入了沉思。怎么事情的发展和他当初设计的完全不一样呢? 每一个现象都有它的根源。学政改革自显庆二年开始,至今已歷经十三个年头。虽然还达不到人人读书、个个识字的程度,可百姓们崇尚学问的意识已经建立,尊师尚辩的风气已经形成。再加上儒学绝对地位的动摇,百家学说的兴起,百姓已不再盲从于权威。同样一件事,往往能延伸出十个角度,衍生出上百种评判。大多数的人已经学会了选择自己的立场,并且包容他人的不同。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当朝廷将百姓看做愚蠢的牲畜,用陈腐的教条来禁锢他们,用恶俗的棒子来驱赶他们时,百姓亦会用愚蠢和盲从来回应;可是如果朝廷能将百姓视为平等的人,给予他们知识,分享他们信息,让他们能够独立判断,明辨是非,民众就不会被轻易地被煽动和利用。百姓人心稳固,才是国家真正的长治久安。 元朗觉得自己错了。可他错得畅快,错得欣慰。当百姓的头脑开始觉醒,新法的春天才真正来临。 第373页 ※※※※※※※※※※※※※※※※※※※※ 今天在内阁水群,更新差点没写完2333 再次请求小天使们帮忙预收一下专栏里的《我夫君是文坛泰斗》,下一本开这个~没有预收不敢开文呀,谢谢大家! 另外玩微博的宝宝们可以关注十黛的微博:十年黛色(认准黄v),完本之后有抽奖活动,送《不良臣》的周边~ 完本倒计时7天 第199章 拈着红珊瑚串子的手指勐地收紧, 回事的太监便知趣地停了嘴,瑟缩着跪伏在地。 太后冷着脸色,压着声音问道:「当真没有人发现么?」 「太后放心,绝对没有, 」太监低头道,「奴才几个直接在司礼监把人卸了,分成三个袋子背出去的。」 「别说了!」太后面色苍白, 抬手挡在面前, 好像如此就能将自己不愿听到的话隔绝在外。她的手有些颤抖, 缓了好一会儿, 方才捏着那珊瑚串子, 继续拈弄。 「你做的不错,下去领赏吧。」太后缓缓闭上眼睛。她生得端庄大气,此时看上去就像道观里宝相庄严的神仙。太监悄悄抬头看了她一眼, 壮了壮胆子,说道:「奴才还有一句话,想向娘娘禀报。」 太后动了动眼皮:「你说。」 太监额头点地, 高声道:「娘娘是大庸的国母, 是这后宫的主子。您要哪个奴才的命,他就该欢欢喜喜地给您送来。请娘娘切莫再因这些小事劳神了。」 这小太监名叫薛瑾,是司礼监秉笔,吴怀的左右手。别看他此时声音洪亮, 说得坚定非常, 可其实他心里也没底。吴怀死了, 且不管他为何而死,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可是空了下来。薛瑾想要高升一步,眼下便是最好的机会。 他的小聪明用对了地方,这番话可是说到了太后的心里。是啊,为何要惊慌害怕?她是皇帝的母亲,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还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得的? 若不是吴怀那个蠢货搞得朝廷大乱,太后也用不着如此头疼。胡孙树被弃市了,连带着自己埋藏在朝中的十几个言官也都被贬出了京城。后宫与前朝的联繫彻底被切断,这一回,太后可是真的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若此时谢仪发难……太后不敢想。毕竟通敌案中的林泉南、吴鹏等人,都是受了自己的命令,太后不知是否还有把柄落在谢仪手中。 从来君主最忌惮的,莫过于功高盖主的大臣。如今的内阁太过强势,太后不得不替儿子谋划将来。 必须先解决了谢仪。至于唐挽……太后还拿不定主意。本也该杀了她以绝后患,可太后总能想起那一年熹微的晨光下,干清宫通天的石阶前,她在自己耳边的低语。 那个人,竟成了自己活过一场的证据。 「唐阁老还没有回来么。」太后喃喃道。她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却忘了薛瑾还没有走。 「回娘娘的话,唐阁老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薛瑾答道。 太后这才睁开眼睛,第一次看向这个跪伏在自己脚边的太监。她对这些阉人满含厌恶,却终究还是离不开他们。 「谢仪那边你要盯紧些,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来报,」太后沉声道,「待此次风波过去,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就是你的。」 薛瑾喜上眉梢,当即连磕了几个头,道:「太后放心,奴才一定把事办好。」 太后唇边勾起一丝笑意。奴才,她是从来都不缺的。 殿外,一众宫人默默地跪在地上。雪莺看着皇帝的脸色一分一分阴沉下去,几次想出声提醒太后,却终于被皇帝的目光压制,不敢张嘴。 「不必告诉母亲朕来过。」皇帝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便走,随行的小太监急忙亦步亦趋地跟上。 雪莺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待薛瑾离开,她急忙走进殿中。 「皇帝来过了?」太后问。 原来太后娘娘知道? 「是。」雪莺小心地答道。 「他可都听见了?」太后又问。 雪莺点点头,道:「娘娘,是否要同皇上解释解释?只怕皇上不理解太后的一片苦心。」 他们母子之间早有嫌隙。太后对皇帝好,万事都替他筹谋。可皇帝待太后虽然恭顺,却总好像不那么真切。这一点,雪莺一个外人都看得明白,太后又如何感觉不到?她也想做个慈母,奈何她的儿子是皇帝。 皇帝,便该有个皇帝的样子。 「他都快到亲政的年纪了,也该知晓些事了。」太后沉声道,「既然做了皇帝,就没有天真的藉口。」 皇帝已经十五岁了。太后琢磨着,等他过完今年的生辰,便给他娶一位皇后。有了家室便是成年,亲政,也就顺理成章了。 太后累了。她还未到不惑之年,鬓边竟已生出了白髮。她为了守住祖宗的江山费尽了心血,为了儿子的帝位算尽了筹谋。她只希望儿子能快快成熟起来,成为一个强势的皇帝。母子齐心,她再不用孤军奋战。 明月挂在高墙之上,照着深宫冷苑,也同样照着市井人家。这一夜太后做了个梦,她梦见唐挽回来了。唐挽用一把剑刺死了谢仪,斩杀了所有不顺从的大臣们。然后扶着她的儿子,稳稳地坐在那金光灿灿的龙椅上。 太后这个梦做得无比畅快,清晨醒来时,唇边犹挂着一丝微笑。直到雪莺的脚步声匆匆从外殿传来,打破了梦中余韵。 第374页 「娘娘不好了!百官围了干清宫,正同皇上对峙!」 太后一惊,急忙坐起身:「怎么回事?!」 事情的起因在昨日傍晚。稷下学宫的公示牌上又贴上了两张新纸。起初也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毕竟那牌子上早已贴满了各家的文章,新纸压着旧纸,繁杂而热闹。可很快就有学生发现,这两张纸并不简单。 一封是已被斩首的叛国大臣吴鹏的口供,另一封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吴怀写给谢阁老的密函。两份文书虽然都不是原件,可其中细节丝丝环扣,相互佐证,都指向了一个世人从未怀疑过的方向——宫廷。 在吴鹏的口供中有一个细节。判官问他,当时顾争鸣远在宣化,而他一个远离军政核心的言官,是如何发现对方通敌的?这便是案子的核心。只要将消息的来源说清楚,吴鹏的罪名也就不成立了。 可吴鹏却拒不肯透露消息的来源,只说消息绝对可靠,自己是一心为公,构陷他的谢仪才是窃国者。直到行刑前,吴鹏都认定顾争鸣才是通敌的罪人,自己是被权奸陷害,为了保护大局而慷慨赴死。 吴鹏拼死也要保护的大局是什么?吴怀的密函里暗含着答案。他对谢仪说「吴鹏死已见宽心于主上」,又提到「言唐公之事者十三人」。主上是谁?吴怀的主子,天下不过就那一人。有敢想的便有了猜测,莫非吴鹏的消息来源,便是宫廷?莫非构陷唐公的元首,便是那位天下主宰? 没有人敢真正指向皇帝,可怀疑便如野草,在人们的心中茂盛生长。吴鹏已然死了,死无对证,不足为信。可吴怀还活着。他还大喇喇地坐在司礼监里,筹谋着重掌御笔呢。 这一夜,当太后在自己的寝宫里做着清梦的时候,东阁党人和翰林党人纷纷行动了起来。吴怀妄图废廷议,便是整个朝堂的敌人。正好借这个机会将他拉下马,也将那毒瘤一般的司礼监彻底剷除。 文武百官都聚集在干清宫的大门前。没有人哭嚎,也没有人下跪。大臣们个个站得笔直,清醒而沉默地望向殿内的君王。他们要求皇帝将吴怀交给三法司审理,通过司法程序,还天下人一个真相。 这御座便如雪岭绝峰,高处不胜寒。年轻的帝王孤独而惶恐,任他手中掌握着生杀大权,也要畏惧群臣们口中的公理和正义。 「老师,朕该怎么办?」皇帝低声问站在殿内的谢仪。 内阁的六位阁老,除了唐挽之外,皆列席于大殿中。今日的晨会已被打乱,可他们的脸上却无半分的惊慌和不耐。皇帝明白,这些御前近臣的心,早已同殿外的大臣们在一处了。 谢仪低身一礼,道:「群臣所请并不过分。就请陛下交出吴怀,以示问心无愧。」 「倘若朕问心有愧呢?」皇帝的声音在颤抖。他知道这一切都因太后而起,也知道大臣们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吴怀他是交不出来的,因为他的母亲早已抢先下了手,现在怕是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没有了吴怀,母亲就是安全的。可交不出吴怀,皇室便永远也洗不清戕害大臣的嫌疑。 谢仪锐利的双眸望着他,低声道:「陛下,不是您的错,您不必承担。」 皇帝年轻的脸上满是痛苦:「老师,朕首先是个儿子,然后才是皇帝。」 「陛下这次若是选择了包庇纵容,只怕往后还会酿出更大的祸患。」谢仪沉声道。 「老师,您就饶了我母亲这一次吧,」皇帝眼中有泪,「以后我一定多加规劝,决不让她再做煳涂事了。」 泪水顺着皇帝的脸颊流下来,看得谢仪心头一沉。眼前这人不仅是皇帝,更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他悉心教导了十余年的学生。可如今身为老师的他,却要让学生放弃自己的母亲。 便是谢仪自己,也做不到啊。 转念之间,忽听殿外一声高喝:「这是要造反不成!」 百官齐声行礼:「给太后请安!」 太后却无意去管其他人。她提着凤袍快步走入大殿,看到儿子仍旧好端端地坐在宝座上,微微松了口气。再一看,皇帝竟是满脸泪痕,竟是连半点皇家的体面也没有了。 「谢仪,你可还知道做臣子的本分!」太后厉声喝道。 谢仪神色淡淡,躬身一礼:「臣拜见太后。」 「跪下!」太后厉声道。 满殿众人皆惊了一惊。谢仪抬眸,望向太后,眸光坦荡,不躲不闪。 「本宫让你跪下!」太后再次高声道。 「母亲,不可!」皇帝急急说道。 褚春彦上前一步,说道:「启禀太后,谢阁老是两代帝师,可面君不跪。」 太后脸色一白。她本想先立一立君威,谁料竟冒出来这么个不识时务的老东西。 太后已然许久不曾临朝了。朝中的人和事,她虽刻意留心,却已经没有了敏锐的感知力。这些她不重要,她仍记得自己的身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有人能够违抗她的命令。 「褚阁老,」太后勾唇,「你总不是帝师,你可跪得?」 褚春彦笑道:「回太后,老臣自然是当跪,可是不当在此处跪。这里是干清宫,是皇帝与大臣们议论朝政的地方。老臣不敢在此跪拜太后。」 后宫不得干政。太后要行使祖宗留下的权力,便要遵守祖宗的规矩。这干清宫,她进不得。 第375页 好个大胆的臣子。太后扫视四周,阁臣们毫无表情的面容似乎暗藏着轻蔑和嘲笑。还有外面那群大臣们,一个个站得跟竹子一样。他们曾经在至和皇帝的面前是怎样的卑躬屈膝,如今是谁给了他们藐视皇权的胆量? 若是至和皇帝还在,他会怎么做? 「司礼监何在!」太后高声唤道。 太监们当即跪伏一地。 「叫薛瑾来!」 人的一生难得有一次改变命运的机遇,薛瑾的面前正摆着一个。太后的心思他明白,不过是让自己教训教训这些大臣们。这可真真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当年的陈同不就是因为在玄武门前杖杀大臣,才终于得了至和皇帝的重用么?他想平步青云,就要效法陈同,做好太后手中的棍棒。 板子高高地扬起来了。可大臣们的嵴樑却并没有弯曲。小太监们被这凛然正气吓住了,手中板杖举起,迟迟也不敢落下。 「你倒是打啊!」薛瑾一把夺过板子,「废物,我来!」 忽听人群后面一声高唿:「唐阁老回来了!」 ※※※※※※※※※※※※※※※※※※※※ 完本倒计时6天 十黛在努力肝了,真的! 第200章 太阳升起来了。万道金光越过高耸的宫墙, 投射于干清宫白石方砖铺就的广场上,地面就像被大雪覆盖, 反射着白炽的光。唐挽一袭绯色官袍, 头戴乌纱帽,脚蹬云锦靴, 手端朝带,踏着满地金光大步走来。 在这场风波中,唐挽虽从未出现, 可整个的局面似乎都在围绕着她徐徐展开。如今唐挽的出现很容易就让人产生一种错觉, 只有她,才能让这一切有个圆满的收场。 众臣纷纷让出一条路来。唐挽缓步前行,走到薛瑾的面前, 微微一顿, 问道:「你是新上任的司礼监掌印?」 薛瑾早已久闻唐挽的大名, 陈同便是死在她和谢仪的手上。薛瑾是个聪明人, 他敢对外面这些大臣动粗, 却不敢对内阁阁老不敬。 「咱家司礼监秉笔薛瑾, 见过唐阁老。」薛瑾陪着笑脸说道。 「嗯,」唐挽的声音虽然不大, 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想活命,就把你手里的棍棒收起来。」 薛瑾只觉一阵寒意袭来。缓他过神来时, 唐挽已大步走入殿中。 她一入殿, 原本剑拔弩张的众人竟都微微松了口气。唐挽恍若不觉, 先拜过了皇帝太后,又与各位阁臣见礼。最后目光停驻在元朗身上,又淡淡盪开。 「老师回来了!」皇帝走下御座,来到唐挽面前,「老师辛苦了。」 皇帝望向唐挽的眼中满是希望,就好像一个黑夜里前行的人终于见到了亮光。唐挽背着众人,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腕:「臣来晚了。」 见到唐挽,太后心中竟也有了着落。 「唐阁老回来的正当时!」太后扬声道,「您来说说,内阁阁臣聚众犯上,该当何罪?」 唐挽望向太后,又四下看看众位阁臣。除了谢仪之外,其余四位阁臣遇上她的目光,皆躬身垂首。 唐挽淡淡一笑,说道:「今天倒是来得挺全。诸位都是御前近臣,有什么事,咱们关上门慢慢说。」 冯晋阳反应极快,立即吩咐道:「将殿门关上!」 干清宫的大门轰然关闭。广场上的喧闹,阳光下的尘嚣,一併被隔绝在两扇厚重的大门之外。大殿内安静极了,连彼此的唿吸都听得一清二楚。 太后周身的气势都暗淡下来。若说刚才,她面对玉阶下的满朝文武尚且能强撑体面;那么眼下,在这个密闭的大殿中,面对六位强势的阁臣,她也难免心生胆怯。 可她仍是位刚强的母亲。太后站在阁臣与皇帝只见,将儿子护在身后,一双眼睛灼灼看向唐挽。这人若选择与谢仪之流沆瀣一气,太后也不会放过她。 唐挽眸光淡然,对谢仪道:「谢阁老,各位阁臣,可否容在下与太后谈一谈?」 「唐阁老请便。」谢仪道。 唐挽看了看他,补充道:「密谈。」 谢仪的眉梢跳了跳。普天之下,将「密谈」这样堂而皇之宣之于口的,也只有这人了吧? 褚春彦含笑,拱手对皇帝说道:「陛下,偏殿里舒服些,老臣陪您过去坐坐?」 皇帝不知道老师要与母后谈什么。可眼下满朝文武都已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上,他能託付一切的,也只有唐挽。 脚步声远去,大殿内愈发安静。唐挽与太后相对而立。太后嵴背挺直,眸光冷冽,道:「唐阁老想与本宫说什么?」 唐挽微微嘆了口气,说道:「臣虽不在京城,可一路走来,已从百姓们口中,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听了个大概。且不管真相如何,太后可想知道百姓们的议论?」 此事发生也不过几个时辰,百姓们如何会知道? 唐挽仿佛看出了太后的疑虑,淡淡道:「有一句话叫『纸不包火,棉不藏针』。凡是发生过的事,就算瞒得再好,也总会有人知道。」 总会有人知道……太后心神一震。 唐挽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却不动声色,继续道:「市井中的传言,自然什么样的都有。有人说,是皇帝担心顾争鸣和陈延光等一众边关守将功高盖主,所以指使吴鹏上书陷害; 「也有人说,皇帝即将亲政,因忌惮内阁两位帝师在朝中的声望,故而纵容内监勾结朝臣陷害唐公,再嫁祸谢公,以挑起朝中党派的争端; 第376页 「还有人说,这一切都是太后在背后指使,意图裁撤内阁,以垂帘听政,独掌大权。」 一连三句,每一句都是刀剑诛心的言语,偏偏每一句都不是空穴来风。这些夜深人静时独自怀揣着的、自以为永远也不会有人知晓的心思,竟已传播于市井之中,这如何不令太后惊慌。 太后面色苍白,厉声道:「荒谬至极!是谁敢如此污衊皇室!马上把他们都抓起来!」 唐挽淡淡道:「堵住了人的嘴,还能蒙住人的心么?如果全天下人都这么想,太后也要将天下人都抓起来么?」 「那便杀!杀到他们心服口服为止!」太后道。 唐挽眸光凛然,沉声说道:「当年至和皇帝滥用极刑,以致民心尽失,士人离弃,朝廷十年没有进士可用。太后这是要毁了陛下的江山。」 怎么可能。她的一切筹谋,都是为了皇帝的江山。从来帝王心术,无非是挑动朝斗,权力制衡。手段虽然阴诡了些,可早已流传千年,屡试不爽。如何今日竟行不通了? 太后想不通,便觉一阵头晕目眩,脚步踉跄,向后倾倒。幸得唐挽将她扶住。太后紧紧攀着唐挽的手臂,如同溺水之人握着最后的稻草,颤抖着声音说道:「唐挽,你答应过本宫的……」 「臣对太后的承诺,十几年来从未敢忘。」唐挽抿唇,道,「然『民为水,君为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朝廷这条船,若没了大臣们的支撑,都用不着民情倾覆,自己就翻了。」 太后蹙眉:「你是何意?」 「民间舆情沸腾,归根到底不过是『飞鸟尽,良弓藏』这六个字。这样一个凉薄的皇室,谁会为它效忠?」唐挽復又压低了声音,说道,「西北的边市全靠顾争鸣经营,陈延光的手中尚有十万大军。此间流言若传入他们耳中,他们又会作何反应?」 只这一句,惊出太后一身冷汗。 百姓们或许健忘,可大臣们关乎身家性命,绝不会善罢甘休。直到此时,太后才知道自己犯下了怎样愚蠢的错误。她只顾盯着内阁,却忽视了全局。 太后出身低微,年轻时以使女身份入王府。因为生了儿子,才从侍妾抬作侧妃。至和一朝,她旁观了闫徐党争,自以为朝臣之争与后宫女子争宠没什么不同。她长于机巧权谋,却没有运筹朝政的眼界和格局。 说到底,军权与政权都不在她手中,她又如何争斗? 太后只觉得眼前一片灰败。又听唐挽道:「世人不知这其中的缘故,只会将所有的怨气都加诸于皇帝的身上。待民怨沸腾之日,便是江水覆舟之时。」 「与皇帝无关,一切都是本宫一手所为。」太后声音颤抖,「可是唐挽,本宫自始至终未曾想要加害于你,你可相信?」 唐挽垂眸,道:「臣的态度于大局无碍,只请太后交出吴怀。」 「吴怀不会再出现了。」太后沉声道。 唐挽一怔,随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继而便觉得嵴背一阵恶寒。皇权之下,一条人命,竟能如此予取予夺。 「如果这一切都是吴怀一人所为,他畏罪自杀,也能说得通。」唐挽压抑着颤抖的声线。她在同自己争斗,同最终的目标与心中的道义争斗。一个司礼监太监的性命,在几代人的变法进程中,或许无足轻重。可他不该被漠视,这一切终究是不正义的。 不正义的,是随心所欲的皇权。 「请太后下令裁撤司礼监,以示皇室肃清阉乱的决心。」 建成七年十月这一场民心之乱,终结于皇帝的一封亲笔诏书。诏书中,年轻的帝王痛陈阉党之祸,决意裁撤司礼监,内外大事皆由内阁公议裁决。紧接着便传出掌印太监吴怀纵火自焚的消息。把持朝政大权近百年的司礼监,就随着这一把火灰飞烟灭了。 这几件事之间的关系不必说得太清楚,民间有的是会编故事的人。市井中流传最广的版本认为,吴怀就是策划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他假借皇帝的名义骗取吴鹏的信任,上书诬告顾争鸣;继而又以皇帝来胁迫谢阁老,挑起两党之争。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阻挠新法,维护司礼监的权势。 这人真是该死,也真是可恨。街头巷尾多得是咬牙切齿的百姓。 可又有人猜测,吴怀不过是个替死鬼。真正的执棋人位高权重,便是律法也碰不得。 真相究竟如何,已然无从得知了。司礼监倒台的消息已足够使人们振奋。诏书颁布后十日起,开始有内监分批次外放。这些外放的太监们该如何安置,又是个问题。 户部与吏部开了几日的碰头会,也没商量出个对策来,最后倒是工部给了个解决办法。直隶和山东正在兴建棉纱工坊,本地劳力短缺,太监们又都做惯了精细活,不如就在园区里建立馆舍就近安置,也算是学有所用。 内阁阁老都觉得可行,当即票拟,于次日在廷议中决策。廷议现场,官员们还特别邀请了三个太监的代表来旁听,就日后的安置工作徵询他们的意见。太监们哪敢有意见?一应的安排,都诺诺应了。这件事却被翰林院编修写入了国史中,成了后世人形容大庸「法度严明,人心向暖」的佐证。 吴怀之死的真相,唐挽也留在了国史之中。这个太监虽然并非无辜,却也值得拥有属于他的正义。 建成七年十二月,太后迁往避暑山庄。临行前她单独召见了卢凌霄,赏赐了许多压箱底的丝绸布匹。她说自己有生之年,再也不会回宫了。 第377页 夕阳余晖下,晚钟在空旷的宫院内迴响。大门渐次关闭,又被贴上明黄封条,意味着这些宫室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开启。高楼之上,一行归鸿鸣叫而过。皇帝凭栏而立,顿觉从今日起,他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他的唇边,缓缓勾起一丝不明意味的微笑。 ※※※※※※※※※※※※※※※※※※※※ 这是总序第二百章 了!已经写了二百章了!啊十黛要去放个鞭炮~ 大家的鼓励十黛都收到啦!一定好好结尾,做一个不水文不烂尾的好作者~ 第201章 建成九年秋, 唐府夜宴。 后院临水搭着戏台子, 台上唱的是一出老本的《双救举》。穿着男装的小旦咿咿呀呀唱完一折,便在这空档里, 两个穿着艷色衫子的少女手拉着手走到卢凌霄面前。 「祝干娘(婶娘)福如东海, 寿比南山。」两个小姑娘一揖到底。 卢凌霄今日穿了一件大红纻丝寿字团纹褙,下穿着杏色丝绸马面裙,整个人神采奕奕。她笑着将谢莞儿揽入怀中,在粉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道了声:「好闺女。」又拉着冯恬恬的手,笑道:「我们恬恬也越来越像个大姑娘了。这过完年该有十三了吧?」 冯恬恬说道:「婶娘, 我比莞儿大一岁, 该有十四了。」 「可真是个大姑娘了。等你十五岁及笄,婶娘送你份大礼。」凌霄笑道。 谢莞儿在凌霄怀里蹭了蹭, 说道:「干娘, 唐翊哥哥何时回来?」 凌霄抿唇一笑,道:「莞儿怎么惦记着他?」 「她是惦着自己的夫君呢,」冯恬恬沖谢莞儿挤眼,「小小年纪就惦记着嫁人,真不知羞。」 「撕了你的嘴!」谢莞儿从凌霄怀里跳下来,就去追冯恬恬。两个小姑娘围着戏台子闹起来。 「这俩丫头是越大越没规矩了。」冯晋阳笑着走上前, 将手中礼盒奉上, 说道, 「抱歉啊弟妹, 衙门里有点事耽搁着, 我来迟了。」 「一句抱歉岂能算了?」凌霄含笑挑眉,道,「一会儿上桌了罚酒!」 冯晋阳苦笑着看向唐挽:「匡之救我。」 凌霄立即转头问唐挽:「可能罚得?」 唐挽看看冯晋阳,又看看凌霄,笑了,说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凌霄便如得了金令箭,笑眉笑眼地看向冯晋阳。冯晋阳摇头苦笑,这人,讨好媳妇倒能把兄弟给豁出去。 西皮流水的鼓点敲了一巡,戏台子上又开唱了。冯晋阳便趁这个功夫,伏在唐挽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唐挽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看了凌霄一眼。见她整个心思都在戏台上,便悄悄起身,离席而去。 沿着鹅卵石小路转过宝葫芦门,便是一处抄手游廊。此处已经离得戏台很远了,锣鼓喧闹都成了背景,更显得此处清净。 「来都来了,为何不进去?」唐挽扬声问道。 元朗抬手止住了她的话。他一袭玄色长袍,负手立于廊下,正仔细观瞧着月下绽放的昙花。唐挽走到他身边,与他一起低头瞧着。 昙花的花期极短,盛开不过一刻便迅速衰败下去。唐挽不禁嘆道:「美则美矣,只可惜青春太短。」 「像不像我们,」元朗轻声道,「一不留神就老了。」 唐挽一笑,道:「我可是从二十五岁之后就没再办过生辰了,所以我还是二十五岁。」 廊角悬挂的红灯笼投下暖澄澄的光,眼前人的眉眼亦染上一层亮色。唐挽今日为了配合凌霄,也穿了一身大红长衫,上绣着寿字团纹,腰上繫着碎玉黑绸带,愈发显得她姿容胜雪,器宇不凡。 元朗忽然想起当初金榜题名时,两人身披红绸的样子。记忆中的影像和眼前人渐渐重叠,竟是一点变化也没有。 元朗忽然抬手,捏上了唐挽的脸。唐挽愣了愣,任由他捏扯了半天才想起来反抗。 唐挽一把打掉他的手,揉着酸酸的脸颊,嗔道:「你干嘛?」 「看看你是不是妖精,扯下你的美人皮。」元朗道。 唐挽怔了怔,扬眉道:「我知道你是嫉妒我。我虽然比你好看一点点,不过你也不差的。」 元朗又笑着捏了捏她的耳朵。两人斗嘴斗了半辈子,让她一回又何妨。 忽然从角门处传来一阵喧譁,听着像是吵架的声音,紧接着就有两个小厮从角门的方向往后院跑去。唐挽抬手点住他们:「怎么回事?」 两个小厮上前回话:「回老爷,抓到一个爬墙头的。管家让我们把人绑了,送顺天府。」 居然有人敢爬她唐府的墙头?唐挽顿时来了兴趣,说道:「把人带来偏厅,我亲自问问。」 今日是凌霄的寿宴,唐府一年最热闹的时候。唐挽琢磨着,应该是哪里来的小毛贼,想趁乱偷点油水。正好她今天心情不错,但凡这小贼肯听她的训教,认错态度再诚恳些,她也就免了他的牢狱之灾。 然而唐挽没想到,带上来的这人不像个毛贼,倒像个书生。尤其他的腰带上还插着一卷书册和一支笔。唐挽顿觉有趣,难道现在的毛贼也识文断字了? 该不会是个偷书贼吧。 这人一见唐挽,顿时两眼放光,面色潮红。他被双瑞压着跪在地上,不等人询问便迫不及待地自报家门:「唐阁老!在下是天华京报的刘思义,可否问您几个问题?」 第378页 唐挽被他说懵了:「你谁?」 「在下刘思义。」 「不是,」唐挽蹙眉,「你哪个衙门的?」 「天华京报。」刘思义说着,想将腰中的书册掏出来给唐挽看看,奈何他被反绑着双手,用力之下凹成了一个滑稽的姿势。唐挽抬手示意他不必麻烦了。天华京报这名字,唐挽还真听说过。 在大庸,重大消息的传播主要有两个途径,一个是官报,一个是私报。官报又称邸报,由通政司管辖,每五日发报一次,内容主要是皇帝的诏书、起居言行、内阁的法令公报、各级臣僚的章奏疏表和边防新闻等等;私报则是民间小报,内容主题不一。建成以前,朝廷为了控制舆情,私报是被明令禁止的。 自从党派建立以后,各党需要定期发布一些内部动态,以达到对外募集资金和成员、对内增强凝聚力的目的。藉由这股东风,私报也终于迎来了春天。朝廷对其有明确的立法,所有的私报必须先註册,统一接受通政司的监管,且对发布的时间、主题都有明确的要求。合法之后的私报也首次拥有了各自的报头,只不过民间习惯统一称之为「京报」。 这个天华京报就是其中较为成功的一家,每十日发一次,常订多达八千册。这其中就有凌霄。凌霄习惯在每日睡前读报,故而天华京报时常会出现在唐挽的床头。闲来无事时,唐挽也曾翻阅过几次,越翻越觉得有意思。 一般的京报大多以抄录官报为主,偶尔也增加一些自己的评论,原创比例不过十之二三。可这天华京报却另闢蹊径,几乎每一篇都是原创,还经常能在上面看到一些冷门的文章。之前名家学者顾芳讽刺胡孙树的文章就是最早发表于天华,后来各家纷纷转载,顾芳也因此而名声大噪。 此事也带动了整个私报行业的发展。许多报房试图模仿天华京报的模式,却没有那样强悍的笔力,只得另闢蹊径。许多文章夸大其词不说,有些小报为了博取眼球,还搞出些媚俗的噱头。百姓无不爱猎奇猎艷,这竟慢慢成了京报行谋利的手段。 此种风气已经引起了通政司的主意。就在不久之前,李提塘刚向内阁上奏,请求对私报的内容和形式进行整顿。随着奏疏报上来的还有几册主要刊登世情小说的样刊,其中不免有些香/艷情节。 此事上升到廷议,立时便触动了几位老臣的逆鳞。有人说应当立即查封这几家京报;有人说应当把这几个报房的主事全都抓起来问罪;还有人说应当马上严明立法,知会所有的文人,凡是「脖子以下」皆不能写。写了便是犯罪,有功名的罚功名,没功名的永不许参加科举。 有人激动着要封禁京报,也自然有人反对封禁。廷议就是这么个有趣的地方,官员们各执己见,尽可以放开了去争吵。吵到最后,所有的道理都说透了,所有的逻辑都理清了,才能得到一个完满的答案。 如今的唐挽自然不会再参加官员们的争论。她高高坐在主位上,不管堂下吵得再热闹,她也永远是那副渊深持重的模样。 只有与她平起平坐的谢阁老才知道,当她看着那些人半天说不到点子上,心里有多着急。急也不行,廷议不是一言堂。越是位高权重,就越要惜字如金,不能轻易露出自己的态度。 没想到廷议里还没论出个结果,这京报的主事竟爬上了自己的墙头。 「唐阁老,求求您了。您就让我问两个问题。不,一个就行。问完了,我自去投官!」刘思义高声道。 唐挽觉得好笑,说道:「你半夜爬墙,就是为了问我问题?」 刘思义急忙点头。为了今日,他已经准备了半个月了。 唐挽挑唇,看了身边的元朗一眼。元朗也是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 「那你问吧。」唐挽抬手点了点,对双瑞说道,「给他松开。」 便有两个小厮上前松开了绳子。双瑞给唐挽添茶,低声在她耳边说道:「公子,这群报虫满嘴里跑舌头,您可别信他。」 唐挽淡淡点了点头。 刘思义被放开了手脚,却也没有站起来。他借势一屁股坐在地上,从腰中掏出纸笔,将毛笔尖在嘴里润了润。 「只能问一个,你要想好。」唐挽手肘着膝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刘思义的表情瞬间肃然。他急忙翻开自己的小本子,琢磨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点了点头。 「请问唐阁老,您认为您与谢阁老之中,谁更能胜任内阁首辅?」 这实在是个刁钻的问题。看得出来,刘思义是将全部的身家都压在这个问题上面了。可惜此时他并不知道坐在旁边的这位就是谢仪,否则他的问题定然能更精彩些。 刘思义凝神看着唐挽。他知道这些官老爷定然不会直接回答这样的问题。正好,唐挽越是顾左右而言他,自己就越能从其中找出纰漏来作文章。 唐挽淡淡一笑,说道:「自然是我了。」 ※※※※※※※※※※※※※※※※※※※※ 唐挽:一向很自信,从来都不怂 元朗:习惯了 刘思义:作者留步,脖子以下不能写的事儿是认真的吗? 十黛:别怂 第202章 唐挽并没有将刘思义送交官府。并不是因为她宽宏大量, 而是因为她按捺不住的好奇心。她很想知道在刘思义的笔下,将会怎样描写唐府这一段故事。 第379页 刘思义也果然没有让唐挽失望。紧接着的这一期天华京报,在京城掀起了一阵购买的狂潮。发报不过三日,销量已经破万。甚至还有外地的书商专门进京来购买。 「《议首辅疑云再起, 唐东阁志在必得》,」孙钊气得面色涨红,将报册狠狠扔在桌上, 「这人在胡乱写些什么!两党之间刚刚安定下来, 这就又开始挑拨!」 此时东阁党的小楼里人不多, 二楼的隔间里也只有他们三个。冯晋阳将报册拾起来, 粗略一翻, 笑道:「这写的,倒像个话本子一样。挺精彩。」 这上面的内容,凌霄一大早就趴在床头给唐挽读了一遍。在刘思义的笔下, 他转身成了唐府的座上宾,不仅「受邀」参加了宴会,还得到了唐阁老的亲自接见, 解答了建成一朝近十年无首辅的谜题。 文章的用词不算考究, 但胜在行文流畅,通俗易懂。刘思义不仅分析了显庆末年到建成初年朝廷面临的困局,又回顾了建成一朝的发展和变化,对两党之间时而合作时而对立的状态进行了深刻的剖析。继而大胆地畅想未来, 认为值此国富、民安、兵强、马壮的时刻, 是时候打破两党拉锯的僵局, 选出一位独当一面的首辅了。 唐挽看完,都不得不感嘆,这文章写得实在漂亮。通篇没有一句点明是唐挽的原话,却又处处暗示着就是唐挽的意思。唐、谢二公争做首辅,似乎已是箭在弦上了。 「像这样胡说八道的人,就应该马上抓起来!」孙钊怒道。 「你以何理由抓他?」唐挽淡淡道,「这人是个善用文字的高手。便是告到大理寺去,也定不了他的罪。」 「难道就这么放任不管了?」孙钊问。 唐挽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原就是这个意思。」 官报是朝廷的喉舌,私报却是百姓的风向标。百姓们在想什么、爱看什么、期待着什么,都可以从中闻出味道。只有无能又懒惰的执政者才会一味地封禁。真正的智慧,在于引导和利用。 「老师的意思是……果真要与谢阁老一争高下了?」孙钊沉声道。 冯晋阳也摘下眼镜,看着唐挽。 唐挽负手望向窗外,道:「既然是民意所向,有何不可?」 窗外,街道纵横交错,行人步履如织。每一个市民百姓都有自己的思想,这些思想聚集起来,便是国家的意志。唐挽感知到身边的世界正在悄然发生变化,新的思潮正在市井中萌发。她与她身后的内阁是创造这一切变化的推手,却也在不知不觉间被推动和改变着。 通敌案的结局,便是最好的佐证。国民已产生了自主的意志,不会再被轻易地奴役裹挟。这个时候,执政者也当学会谦卑,走下高台,于百姓中寻找前进的方向。 建成九年九月十三,内阁宣布将在三个月后进行首辅大选。这是大庸歷史上首次不御批、不奉诏,以廷推的方式决定内阁的掌舵人。 消息一出,天下沸腾。只因这一次能够参与廷议的不仅仅有官员,还有学者、商人、工坊主这三类人的代表,每一类各占据三个席位。他们虽然不能代表百行百业,却已是白衣阶层第一次参与到如此高规格的朝廷决策之中。 这三个行业能够获准进入,只因它们已发展得足够成熟。学政改革后,学者因思想不同而分出学派,因地域不同而分属书院,又因为学术成果不同而分为不同的学会。每一个层级都有相对严密的组织,能支持他们由下而上选出足以代表自身利益的议政官。商人和工坊主也是一样,作为最近十年来发展最为迅速的两个行业,他们也已经形成了群体,具备表达观点的能力。 至于其他尚在沉默中的「大多数」,廷议的法案中也为他们留下了入口。时光的洪流向前涌动,也许有一日又会孕育出新的群体。大庸的政权将以最开放的心态,迎接新力量的注入。 百姓们的情绪是激盪的。从京城到地方,人人都关注着九位议政官的选举进程。政治是少数人可以参与的,却要让多数人都能看到。 与此同时,东阁党和翰林党也陆续公布了参选人选。毫无悬念地,谢仪与唐挽这两位党首,即将迎来一场正面交锋。 同样是三朝元老、两代帝师,同样手握大权、独当一面。两人之间的较量註定不会只停留在权术的层面上,他们真正的决战地是国策,是对大庸未来五年十年,乃至千百年的蓝景勾画。 两个党派都在竭尽全力地支持自家的党首。为了获得朝中的小党派和无党派大臣的支持,两党又须在政策上做出调整让步,这就于无意中保护了小群体的利益,保障了政策的公平。 稷下学宫的讲坛又热闹起来了。两个党派相继释放出了一些政策信息,各家学者们纷纷进行解读,引来全城百姓的围观。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许多商家趁机在门前挂上党派名称,以吸引相同立场的人入内。甚至还有人公然挂出「东阁党人一律半价」这样的牌子。 唐挽和元朗刚巧走到这间茶楼前,就被门上悬挂的横幅吸引了目光。唐挽抬起扇子一指,兴奋地说道:「半价哎,咱们进去喝口茶再走。」 「不去,」元朗道,「又不给我半价,我进去做什么。」 唐挽忍着笑意,上前挽了他,说道:「去吧去吧,我结帐还不行?」一边说着,一边就将人拖了进去。 第380页 茶馆里的布局有些变化。一楼大厅除了散座之外,还特意围出了一个角落,供人清谈议政。此时正好有三五人围坐其中。唐挽觉得有趣,就没有开雅间,而是拉着元朗在就近的窗边坐了下来。 那几人看穿着都不像学生,年龄也都偏大,三十多岁的样子。唐挽细细听了一会儿,便知这几人都是各地来的客商,做完了生意也不着急回家,留在京城凑大选的热闹。 其中有一人是山东棉纱园的工坊主。山东棉纱园建成不到两年,营收惊人,仅去年一年就上缴税银四万两,几乎要赶上西北一省的收入了。 「高老闆今年也赚得不少吧?」一个操着江南口音的中年男子问道,「我听说天津港开往西洋的大船,每五艘里面就有一艘装的是棉纱。」 那高老闆得意地笑了笑,嘴上却仍是谦虚:「我们山东的棉纱园子大了,也不止是我一家。我不过是从大锅里面分得一杯残羹,利润还算可以,啊,也就比去年翻了一倍吧。 唐挽听着想笑。这就是商人,三句话不离一个「利」字。元朗淡淡道:「要知道你想听这个,咱们就去冯家了。」 唐挽压低声音道:「冯家现在家大业大,已算不得是一般的商人了,学不来。咱们正该多听听他们这样人的经验,将来致仕之后,也能跟着做点小营生。」 他们致仕之后自有朝廷津贴养着,哪里还用自己讨营生。元朗嗤笑一声,道:「这天下的钱都不够你挣的。」 「高老闆有什么生财之道,也给我们介绍介绍?」另一人道。 高老闆被捧了几句,也打开了话匣子,说道:「其实归根到底就一句话,跟着朝廷走。朝廷鼓励什么,咱们就做什么,要吃政策的利好。比如说,两年前棉纱园对外招商的时候,好多人都在观望,只怕被官府套住了。我不管那个,我第一批进去,本地那个知县感动坏了,给了我两年的免租补贴。算算,租金一年一千两,这里外里等于赚了两千两; 「啊,去年,官府推广纺纱机改良,别家嫌贵不愿意换,我又是第一个响应,换了一水儿的新机器。那新纺纱机就是好啊,以前同时纺两锭,现在可以纺十锭,还不加人工,你算算这利润是不是上去了。因为我响应得快,政府又有补贴,八千两银子机器一共才花了三千两不到。他们今年再换可就没有这样的好事咯。」 众人听得一愣,问道:「怎么你总能赶上这样的好事?」 高老闆摺扇一开,扇着胸口,说道:「做生意不能只盯着眼前这点银子,啊,生意做到最后就是人情,就是关系。谁的关系最重要?自然是当地的父母官。你在人家地头牟利,税收、交通、文书,是不是都受人家管着?现如今吏治透明,倒是没有什么混蛋官员给穿小鞋了,可是这关系也一样地要紧。」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众人便朝他凑过去。唐挽也不自觉地抻了抻脖子,引来元朗的哂笑。 「当今的内阁大臣都是做实事的人物,你且看这一层一层的政令压下来,都要地方官去实现。那些知县老爷们整日里鸡毛蒜皮还处理不过来,他们压力能不大吗?这时候,如果咱们力所能及地帮帮忙,给他们多做些政绩。一旦朝廷政策上有什么好处,他们自然也会替咱们去争取,」高老闆清了清嗓子,用一句极为经典的话做了收场,「官商勾结,自古如是!」 唐挽一拍大腿,这说的实在太好了。这样的官商勾结,才是正道。 果然商人们谈政治,比文人学者们要务实得多。这几人之所以拥护东阁党,就是因为东阁党的主张对他们有利好。至于党首是谁,他们倒不甚关心。只要能一直坚持这些利好的政策,他们就乐得追随。 旧时代里,因品格而招致天下追随的名臣,已经不復存在了。如今人们更倾向于以政绩来评判官员的好坏。至于那些孤高圣洁的精神楷模,足可以向文人学者中去寻取。 唐挽忽然想起,当初花山那个带着百姓一起坚守贫穷的陈知县。像他那样的人,不是不好,只是不能再做官了。 便听元朗感慨道:「世道变了啊。」 「变了,」唐挽点头:「变得好。」 茶馆里清谈的人群渐渐散去了。唐挽和元朗又坐了不多时,也起身离开。夕阳柔和的光射在二楼的栏杆上,照亮了两个凭栏而立的身影。 「卿彦,你说唐公和谢公,谁更应当做首辅?」皇帝低声问道。 沈卿彦想了想,说道:「唐阁老渊深持重,谢阁老沉肃有方,似乎都对我大庸有益。」 「你没听清朕的问题,」皇帝含笑看了他一眼,道,「朕问的是,谁更应当做首辅。」 应当?沈卿彦蹙眉。他这段日子常伴君侧,却仍旧摸不透皇帝的脾气。他想了想,问道:「皇上以为呢?」 「你啊……」皇帝淡淡一笑,道:「皇帝怎么会有想法呢?」 言罢,转身拍着栏杆而去。 ※※※※※※※※※※※※※※※※※※※※ 订的周边礼物送到了啊啊啊啊啊土拨鼠尖叫啊啊啊啊啊 十黛超级喜欢,迫不及待想送给大家了呢~~ 但是要等完本~推眼镜.jpg 内阁的宝宝们等群里通知,还没进内阁的关注十黛微博(十年黛色)哦~ 第203章 第381页 经过了长达三个月的推选, 来自民间的九位议政官终于踏着冬季的初雪进入京城。皇帝为了表达对民意的重视, 于集贤殿设宴招待九人,并钦点了沈卿彦、楚江、孙钊三人随宴。 唐挽和元朗因为要避嫌, 不能赴宴。好在皇帝惦记着他们,命御膳房原样做了一桌酒席,送到内阁来。 为了保证廷推的公平, 两人大选之前都要住进内阁直庐, 且不能与议政官私自见面。这个规定其实没什么必要。大选的「游说」工作,各党都有专人负责。限制党首这一举动,象徵的态度远比实际的效果要大许多。 这倒遂了两人的心意。眼看着大选一天一天到来,两党之间的舆论战也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朝野上下一片纷乱。外面自去吵他们的, 唐挽和元朗只管躲在内阁吟诗赏月,好像回到了年少时光。 初雪过后, 天气愈发寒冷,人站在屋外已经能唿出白蒙蒙的哈气。元朗端着温好的酒走进房中,就见唐挽已经碗筷布置好了。菜品是御赐的,色香味俱全,勾得人食指大动。 床桌的棉围子下放着暖炉。元朗也脱了鞋, 上床来暖脚。黄昏时分, 雪下得越来越大, 扑簌簌地敲打着窗棂。室内灯光明亮, 酒暖饭香, 温暖而安静。 大选定在后日。明日下午两人就要各自归家, 做最后的准备。故而今夜,是他们最后一次以现在的身份相对。再见面,其中一人已是内阁首辅。 几杯热酒下肚,两人忆及当初,引发诸多感慨。每一个金榜题名的进士,都曾希望自己有一天能登上首辅的高位。而这漫漫三十年的官途,又磨平了多少意气,击碎了几多理想?当年同行的人,如今已所剩无几。所幸他们二人,仍站在彼此的身边。 元朗今夜兴致不错,杯酒诗成,找回了些许当年的风采。唐挽迷离着双眼,筷子敲着杯口,应和着他的吟唱。暖融融的灯影下,那人衣带飘举,长身而立。转身回首,惊艷了她半生时光。 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 「元朗,如果我做了首辅,你可愿留在内阁,做我的次辅?」唐挽问道。 元朗一笑,问道:「你怎么就那么确定,你能赢我呢?」 「因为……」唐挽脸颊酡红,侧头想了想,道,「我不会输给同一个人两次。」 元朗哈哈大笑。 「哎,我跟你说认真的呢。」唐挽双手抱膝,下巴放在膝头,「你别走,好不好?」 元朗含笑,轻声道:「我若不走,朝臣无法齐心。立宪可要怎么办?」 最后的□□是对皇权的决战,要求满朝上下,从思想到行动的绝对统一。朝廷容不下两个领袖,他们两个之中,註定只留一人。 心意相通的知己,也是旗鼓相当的对手。是人生大幸,也是人生不幸。 唐挽扁了扁嘴,道:「可是我不想让你走。」 元朗轻握了她的手,低声问道:「那我与新法,你更舍不下哪一个?」 唐挽喝了酒,多少有些迷煳。不过她心里还是明白的,想了想,说道:「新法。」 元朗挑眉,随即一笑,这才是他的匡之。虽然心中早就知道答案,可还是不免有些神伤。 「因为你会等我,新法却不等人。」唐挽喃喃道。 元朗执着酒杯斜睨着她,道:「别解释。后日廷议,我可是不会让你的。」 唐挽立时来了精神,抬手在元朗胸口点了点,道:「说好了啊,到时可别输不起。」 元朗一把握住胸前作乱的小手,将人揽入怀中。两人的心离得很近,隐隐能听到彼此间的唿应。 「说好了,不论是谁将这条路走到底,不论最后立宪能不能成,都要好好保重。我们的人生里,并不是只有变法这一件事。」 元朗的声音低沉,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唐挽放心地窝在他怀中,轻轻闭上了双眼。 大选的前一天,两位阁老各自回府。冯晋阳、孙钊和几个东阁党的核心成员早就在唐府里等候。其实这些日子,两党一直积极奔走,广做宣告,以争取廷议中更多的支持。在争取朝臣的竞争中,两党可谓势均力敌。真正的变数,出自那九位民间的议政官。 大战前的最后一夜,唐挽反而睡的香甜。明日之后,没有输家。她和元朗,都会离自己的理想更进一步。 雍和沉静的晨钟敲醒了朝阳,唐府内的气氛严谨而肃穆,每个下人的脸上都带着凝重的神色。唐挽立在一人高的铜镜前,任由凌霄为自己整衣戴帽。今日的凌霄做得格外仔细,雪领严丝合缝,盘扣熨帖平整。在她打理下的唐挽,没有一丝瑕疵。 「你不必担心,」唐挽轻轻捏了她的手,「等我回来。」 轿子早已在门外等候。双瑞穿了一身簇新的绸衫,为唐挽打帘。今日的轿夫也走得格外稳。绿呢小轿穿过晨光中寂静的街市,来到宫门前。 玄武门前已聚满了学生和百姓。人们安静地等待着,用自己的行动表达对大庸未来的关切。唐挽在宫门前下了轿,人群便向左右分出一条路来。 整衣正帽,撩袍端带,跨步前行。唐挽穿过人群,越过层层目光,走向洞开的朱红大门。这条路她曾无数次地走过,却没有一日如今日,走得这么气定神闲,步履生风。 议政堂里,众人早已就位。除了三十一位议政官之外,还有十五个由督察院、大理寺、地方科道组成的监察团。正对着大门,是一整面厚重的朱漆屏风,上刻着万里江山图。屏风前一左一右摆放着两把太师椅。唐挽掀袍入内,与众人拱手见礼,在一侧的太师椅上坐下。 第382页 万道金光透过大门照射进来,被磨得发亮的地砖显出金色的光泽。四方角楼鼓声敲响,声声擂鼓传入殿中,这便是廷议开始的信号。 可元朗还没到。 谁都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主持大选的礼部侍郎是个稳妥人,便对唐挽说道:「谢公恐怕是路上耽误了。唐公,我们再等一等?」 唐挽点点头:「不急。」 约摸又等了一刻钟,仍是不见人影。唐挽心中渐渐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像今日这样的重要场合,元朗不可能迟到。除非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冯晋阳是东阁党陪选,坐在唐挽下手第一个。他也察觉出不对来,便与对面的翰林党陪选褚春彦对了个眼色。褚春彦也一直悬着心,收到了东阁党的信号,便匆忙站起身,说道:「诸位,谢公一向守时,恐怕是有什么意外。可否暂时休廷,容老臣去寻一寻他?」 众人都看向唐挽。其实这样的情况,东阁党足可以再拖一拖。只要拖过半个时辰,谢仪就是自动弃选。内阁首辅之位便在唐挽手中。无论如何,东阁党此时都不该选择休廷。 唐挽道:「侍郎大人,不如我们休廷一刻,等一等谢公?」 众人不免惊讶,继而纷纷点头。唐公的决定,便是要维护公平二字。她不屑于用这些手段来赢得首辅之位。她有决心也有能力,与谢公当庭一争。 翰林党人心中,对唐挽也多了几分钦佩。两党虽然政见不同,可唐公却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领袖。 休廷期间,议政官们便聚在两侧四间偏殿内休息。唐挽坐在矮桌旁,手捏着茶盖荡平浮茶,不疾不徐。旁人看不出,她是在用这个动作,安抚自己心中的慌乱。 东阁党人都聚在这间屋子里。冯晋阳、孙钊离着唐挽最近,却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能保持沉默。房间里空气窒闷,忽然门被推开,带来一阵凉风。 来的是楚江。他在一众东阁党人的注视下,走到唐挽面前,低声道:「老师,您也没有谢公的消息么?」 唐挽摇摇头:「褚大人还没回来?」 「还没有,」楚江在孙钊让出的位置上坐下来,低声道,「刚才打听到的消息,昨夜谢公曾经进宫了一趟。戌时进,亥时出。」 唐挽蹙眉。昨夜元朗为何要进宫?这整整一个时辰,他又做了什么? 「可知他见了谁?」唐挽问。 「这就不得而知了。宫门口当值的侍卫只见了人进出,却不知宫里的情况,」楚江道,「现在宫里的太监少得可怜,所剩的几个也都在皇上身边伺候,不好打听啊。」 皇上……现在的皇宫,不就只有皇上了么? 忽听外面有人唿道:「褚大人回来了!」 众人纷纷往外走去。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褚春彦走进房中,掸掉肩头的落雪,与礼部侍郎低声耳语。一直在偏殿内等待的议政官们纷纷迎出来了。礼部侍郎环顾四周,说道:「正好,休廷的时间到了。诸位请入座。」 却仍是不见元朗的影子。 唐挽在太师椅上坐下。议政堂内人声渐低,又恢復了秩序。礼部侍郎站在当中,高声道:「谢公已于昨夜挂冠求去。本次廷议推选出的内阁首辅,便是东阁大学士唐挽。」 在场众人无不震惊,最惊诧的就是唐挽。她平素的端和持重都不见了,勐然站起身,高声道:「你说什么?」 「唐公!」褚春彦已拦在她面前,拱手一礼,道,「请借一步说话。」 …… 五里亭前,飞雪漫天。元朗裹紧身上的兔皮大氅,回首望着京城的方向。不多时,就看见那辆熟悉的马车匆匆而来。 唐挽跳下马车。那身绯色的官服在白雪的映衬下,似一簇寒梅娇妍绽放。元朗却已换回了一身白衣。隔着风雪,两人相对而立。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的故事,竟是这样的结局。 昨夜元朗奉诏入宫。干清宫的寝殿内,年轻的皇帝给了他一封圣旨。圣旨中,皇帝恢復了谢氏一门的尊荣,并且封谢氏嫡女为贵妃,封谢仪为镇国公。 旁人想也不敢想的殊荣,在元朗看来,却只觉得噁心。 皇帝在大选前夜下这样的圣旨,其用意已十分明显。若是唐挽胜了,谢仪便可以镇国公的身份留在朝廷,成为制衡唐挽的又一股势力;谢仪若胜了,内阁首辅就成了皇帝的岳丈。公天下又成了家天下,皇帝正可以逐渐收回政权。 这可真是个两面逢春的好办法。皇帝用谢氏全族的荣光和独揽内阁的特权,与谢仪做一场交易。 皇帝要谢仪,背叛新法。 谢仪自然是不会背叛新法的,且皇帝的圣旨已然触到了他的逆鳞。谢仪决不会将莞儿的婚姻当做筹码。他这一生已被捆缚的太多,他不能让莞儿经歷同样的痛苦。他的女儿,喜欢谁便与谁在一起。就算是唐翊,只要莞儿说一句不愿,这婚约也做不得数。 谢仪自认不是一个好父亲。他生来性子冷淡,莞儿年幼时他疏于陪伴,到如今也不知该如何疼惜。他能给她最好的馈赠,便是完全掌控自己人生的自由。 于是谢仪冷眼看着皇帝,将那封明黄的圣旨丢在了他的脚下。就像当年他丢掉闫府的请帖那样。直到那一刻谢仪才发觉,原来有些骨子里的稜角,一辈子也磨不掉。 谢仪没有再去管皇帝的反应。他回到府中连夜写下致仕书,连同自己的官帽和大印,一併挂在了门口的枯树枝上。 第383页 「我与莞儿说要回老家住上一阵子。她不愿同我走,我就又把她送到你家去了。凌霄比我更会照顾她。」元朗道。 他又抬头看了看灰濛濛的天,萧瑟一笑,道:「匡之,咱们俩真是个失败的老师。」 一切的变故发生在昨夜。可若要探寻根源,真不知该追溯到何时。皇帝是个天资绝佳的学生。在这样孤立无援的境地下,他还能如此冷静果决地做出应对。即便是宦海沉浮了多年的人也做不到,何况他才刚刚十六岁。皇帝是个好学生,可惜的是,他最终选择了皇权。 「是我们没有教好他。」元朗嘆道。 唐挽眸光闪动,道:「还来得及。」 元朗望着眼前人。看见她,自己的心情就变得很好。元朗曾经绞尽脑汁地想用一种花木来比喻匡之,后来发现,花木根本不足以形同她。花期总有限。花开花落,总赖东君。他的匡之当是一株松柏,迎风傲雪,四季常青。 「过来。」元朗张开大氅,将绯色的身影纳入怀中。他的唇在唐挽冰凉的耳边贴了贴,果断道,「走了。」 车轮滚滚,在白雪覆盖的小路上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唐挽独自立于五里亭中,仰头望着他远去的方向。目尽处,是连天衰草,和漫漫荒丘。 车遥遥,马憧憧。 君游东山东復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復,千里共盈盈。 …… 建成十年一月初一。元日大朝,百官朝觐。 这是唐挽出任内阁首辅之后,经歷的第一场大朝会。天还没亮,她便早早地出了门。由玄武门入宫城,走过白雪覆盖的漫长甬路,穿过层层洞开的朱漆大门,终于望见了朝阳下的干清宫。唐挽一手捏着袍角,顺着那通天的云阶往上走去。最高处,一个明黄的身影早已在等待她。 「臣唐挽,拜见陛下。」 「老师快快免礼。」皇帝大步上前,扶住唐挽的手臂,「还未曾给老师道喜。老师出任内阁首辅,真是我大庸的幸事。」 唐挽抬起头,一双眼睛清如水明如镜,映射着皇帝的倒影。皇帝被她看得心头一紧:「老师?」 「什么时候皇上对臣,也这样言不由衷了?」唐挽摇了摇头,轻声一嘆,道,「臣已然做不得您的老师了。」 唐挽错过皇帝,缓步朝殿内走去。忽听身后人问道:「老师是在怪朕吗?」 唐挽顿住脚步,却没有说话,只用背影沉默对峙。 皇帝受不得她这冷漠的样子。他四岁就拜了唐挽为师,读的第一句诗经,写的第一个「永」字,都是这个人亲身所传。对于皇帝来说,唐挽不仅仅是个老师,更是宠爱自己的长辈、了解自己的朋友。在这庄严冷肃的宫廷里,唐挽是唯一一个不会要求他完美的人。 欲成大业,便要抛舍私情。千百年帝王心术无不如此,可皇帝没有想到竟会这么难。 「谢阁老的离去是他自己的选择,朕从未逼迫过他。」皇帝颤抖着声音说道,「他走了,对老师来说,难道不是更有利么?」 唐挽转身。恰逢一阵狂风吹过高台,两人衣袖翻飞,明黄与绯红交映。唐挽迎着朝阳而立,万道金光不及她眼中的光芒。她压抑着后头哽咽,说道:「我教过你守心问道,没有教过你唯利是图;我教过你亲贤远佞,没有教过你权术制衡;我教你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没有教你做一个无心的帝王。」 「老师有心么?」皇帝的双眼泛着潮红,「当初我那样地恳求,为何还将我母后赶出宫廷?」 原来是为了这事。 「人犯了错便要承担后果,太后也不例外。」唐挽沉声道,「当初的局势你也亲眼见到了。这已是朝臣们能做出的最大妥协。」 「可她毕竟是我的母亲。」皇帝眼中隐隐有泪,「我连母亲都保护不了,还做什么皇帝!」 皇帝的情绪却并未能影响唐挽分毫。她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忽而一笑,道:「好说,那把太后接回来?」 「什么?」皇帝一怔。 皇帝眸中瞬间的慌乱没能逃过唐挽的眼睛。她压了压唇边的笑意,沉声问道:「你当真希望太后回来么?她所期待的,和你所追求的,当真一样么?」 皇帝咬唇,不自觉后退一步。他退一步,唐挽便进一步:「问问你自己的心,你说这番话的时候,究竟是出于对母亲的思念,还是怕背上一个不孝的骂名?」 身后便是高台,退无可退。皇帝脚步踉跄,唐挽及时伸出手,将他拉了回来。 唐挽的手指骨节分明,苍白纤细,却满含着力度。她将皇帝衣襟前的褶皱抚平,轻声说道:「我本不是什么忠臣,也不会逼迫你去做什么孝子。若认不清是非对错,忠孝皆为枷锁。」 宦海沉浮三十年,她早已凝出一身冷肃的气势,不怒而自威。皇帝的身量却比唐挽要高一些,他抿唇直视唐挽的眼睛,道:「老师的意思是,我也不必顺从于您了?」 「我从不鼓励顺从。」唐挽道,「我只要求一个道理。」 「老师这一生,就没有犯过什么过错么?」皇帝喉头滚动,少年人强撑出来的凌厉已在崩溃的边缘。唐挽望着他小鹿一样湿润的眼睛,忽然心就软了。 第384页 怎么可能没犯过错呢?关键是犯了错之后,当如何去做。 「我所犯下的过错,都已受到了惩罚。」唐挽沉声道。 「呵,是么。」皇帝唇边挑起一丝讥讽的神色。 唐挽饶有兴趣地偏了偏头:「你是不是抓到了我什么把柄?」 「老师何必心虚?」皇帝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好像势在必得,却仍旧掩盖不住眼底的一丝慌乱。 唐挽一笑,道:「罢了,你想与我斗,我就陪你斗一场。你若赢了,我便致仕。我若赢了……」 皇帝微微一怔,随即眼中迸发光芒:「如何?」 又听唐挽说道:「我若赢了,你要做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而不是活在别人的期待里。明白么?」 皇帝再也忍不住了。他将脸埋在手掌间,努力压抑着候间的呜咽。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此时是个什么心情。本来是下定了决心与老师一战的。可老师的话,却又让他心里特别不好受。 唐挽有心想像小时候那样拍拍他的头。奈何他头上珠玉冕旒,终于还是住了手。唐挽低声道:「皇上,该入殿了。百官就要到了。」 皇帝终于止住了抽泣。从唐挽手中接过绢帕,擦了擦眼睛。 皇帝清了清嗓子,道:「请唐公随朕一同入殿。」 唐挽躬身一礼:「陛下先请。」 …… 建成十年的元日大朝,由内阁首辅唐挽主持。朝会上,除了以往的流程之外,还增加了一个百官问政的环节。内阁众位阁臣与各县地方官同坐一室,解答疑问、互通信息。也是在这次问政当中,唐首辅公布了未来三年的国策。一曰兴经济。含修路建桥、筹建新区、鼓励发明等十策;二月奋海事,含精练海军、拓展海路等十策;三曰立宪。国以法为本,内外诸是,皆有依照。 消息由邸报发往四方。普天之下,人尽皆知。大名的馆社里、余杭的直庐下、柳州的书斋中、花山的书院内……还有许许多多曾经为新法倾注过心血的人,无不在奔走相告,拍手庆贺。漫漫五十年的抗争,两代人的努力,终于走到了这一天。 ※※※※※※※※※※※※※※※※※※※※ 两章合一章,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大结局 大家再陪十黛坚持一天啊~ 加油水评论~ 第204章 内阁晨会已接近尾声。唐挽高坐上首,签下最后一份文书, 递给冯晋阳。 「今日就到这儿吧, 」唐挽道, 「政令的颁布只是开始,最要紧的还是施行的效果。要多与地方官交流,让他们能够领会朝廷的精神。辛苦诸公了。」 「元翁辛苦。」众阁老起身行礼,三两结伴, 离席而去。 唐挽摘下眼镜,揉了揉酸胀的鼻樑。昨夜她只睡了两个时辰,又开了一早上的会, 眼睛有些干涩。她阖目养了一会儿神, 再睁开眼, 对面墙壁上的那副字便入目而来。 以威福还主上, 以政务还诸司, 以用舍刑赏还公论。 字是徐阶的亲笔。写它的人未能做到的, 便留给后来人。 元朗离去后, 褚春彦接任了翰林党党首的职位。这位经验丰富的老臣以怀柔之术安抚了党内的恐慌,并且协助唐挽重组了内阁。新内阁中, 东阁党占据了主要席位, 但如褚春彦、楚江这样的翰林党人, 也获得了重用。 变法的车轮,需要每一位朝臣的推动。唐挽是一位有远见的领袖, 她主张「君子和而不同」, 要求两党搁置矛盾, 共谋发展,获得了朝廷上下的一致认可。一切都朝着她心中的方向向前推进,可总还是差一点。 「老师。」 楚江去而復返。唐挽望着他,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刚才晨会上忘了件事,想和老师商量。」楚江说着,在桌边坐下来。又从怀中取出一封文书,递给唐挽,道,「老师请过目。」 《廷议法》 竟是一项新草案。 唐挽大致浏览了一遍,唇边勾起一丝微笑。楚江不是忘了,他是太清楚这个东西将会引发怎样的震动,故而私下来找唐挽。 法案中,对于廷议的形式、权力、义务等做了明确的界定,确立了廷议在朝廷行政中的地位和流程。廷议选举内阁首辅,首辅组织内阁,内阁向廷议述职。未经廷议,皇帝不得颁布或废止法律、不得徵收税金、不得组织军队。廷议内一切言论自由,皇帝不得追究任何责任。 这项法案虽然叫《廷议法》,其实最根本的目的是限制皇权。 「这是你自己写的?」唐挽问。 楚江点点头,观察着她的反应。 「可给别人看过?」唐挽又问。 「只给老师一人看过。」楚江道。 「那就好。」唐挽将文书收入袖中,道,「就当你没写过。」 唐挽站起身,缓步朝外走去。楚江愣了一愣,唤道:「老师!您不认可吗?」 唐挽脚步一顿,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认可?」 楚江心头灰暗,可他仍是不死心。他几步来到唐挽面前,说道:「当初在国子监,您教导我们的话仍在耳畔。若是连老师都不认可,那学生可真就是孤掌难鸣了。」 唐挽与楚江的师生缘分其实很浅。她对这个学生仅仅限于传道授业,未曾像对孙钊那么尽心。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偏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没想到有心栽的花长得中规中矩,无心插的树倒是硕果繁茂。 第385页 人生的乐趣,便在于这些意外和惊喜。 「我如果不认可,你现在已被下了大狱了,」唐挽含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沉住气,时机还未到。」 楚江脸上瞬间有了光亮。他切切望着唐挽,问道:「老师以为何时才是时机?」 「这个啊……」唐挽抬头,指了指头顶青天,「天机不可泄露。你只管等着瞧就是。」 唐挽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说道:「对了。如果有一日我身陷囹圄,你可记着要来看看我。」 楚江一怔,未解唐挽话中深意。再想询问却来不及了,唐挽的身影已消失在宫墙弱柳之下。 今日是五月初五,家家户户焚艾驱邪。这半年来,唐府小灾不断。先是莞儿意外落水,缠绵病榻三个月,好在性命无虞。后来又听说唐翊在讲学的途中坠了马车,也是差一点就要坐一辈子轮椅。两个孩子接连出事,凌霄都急出了白头髮。正逢端午节,便拉着唐挽去云间观进香祈福。 回来的时候已近傍晚。马车在府门前停下,门房里当值的小厮纷纷出来迎接。唐挽先一步踩着脚凳下车,忽然从门口石狮子后头蹿出一个人来。 「唐首辅!」 众人都懵了。还是双瑞反应快,大喊一声:「给我摁住!」 小厮们七手八脚将人按在地上。那人也不挣扎,只是高声叫道:「唐首辅!您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就好!」 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呢? 此时凌霄也下了车来,高声喝道:「哪里来的小毛贼,也敢在首辅门前撒野。双瑞,送到顺天府去!」 「是,夫人!」 「等一下。」唐挽想起来他是谁了。 刘思义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土,沖唐挽咧嘴一乐:「首辅大人,又见面了。」 唐挽摇摇头:「你何必呢。」每次不是翻墙就是遁地,搞得这么惊心动魄。 「只要大人回答我一个问题,怎么都行!」 「公子,您可别搭理他!」双瑞急急说道。上回这人作的妖他还记着呢。 唐挽瞥了刘思义一眼,侧身扶了凌霄,往大门走去。 「唐首辅,你是男人吗?」刘思义高声喝道。 这句话带着骂架的气势,在场的小厮们都愣了一愣,想不通自家老爷和这人到底有什么恩怨。唯有凌霄和双瑞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唐挽没有说话。凌霄迅速给了双瑞一个眼神:「打出去。」 两个小厮上前架着刘思义的胳膊往外拖。刘思义两脚蹬着地面,死死地盯着唐挽的背影,高声道:「首辅为什么不说话?各家京报都已得了消息,瞒不住的!只要您说一句,天华京报定然会为您闢谣。首辅您说话啊!」 唐挽豁然转过身,眼中明灭不定。凌霄拉住她的衣袖,对双瑞道:「这人疯了,送到顺天府去,快!」 「松开他。」唐挽开了口。 小厮们停下动作。刘思义终于挣脱开来,伏在地上喘着粗气,道:「唐首辅,承认自己是个男人,有这么难么?」 唐挽淡淡一笑,道:「不难。我只是不想说。」 唐挽转身而去。唐府众人也纷纷离去,空旷的长街上只剩了刘思义一人。他双手撑在地上,漆黑的双眸倏然闪过一道亮光。 「到底是怎么回事?」凌霄追着唐挽走入书房,「那人如何会知道?你刚才为什么不干脆抓了他!」 「听他刚才的话,应该也是听人说的吧。想必全京城的私报行都已经知道了。」唐挽华亮一根火柴,点燃桌上的油灯。她的手很稳,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怎么会……消息如何会走漏?」凌霄跌坐一旁,喃喃道。 唐挽将灯罩扣上,淡淡道:「纸不包火,绵不藏针。」 「难道是府里又出了细作?」凌霄霍然站起身,「不行,我要清查上下,非得把细作找出来!」 她说着便往门外走。唐挽一把拉住她的衣袖,眸光一派沉静:「夫人,稍安勿躁。」 凌霄望着唐挽淡然的双眸,蹙眉道:「你……早就知道?」 唐挽含笑摇了摇头。事发突然,她如何能料得到?她的淡定,是因为她早有准备。 打从她踏入官场的那一天起,就时刻准备着这一天的来临。 「这些年,你辛苦了。」唐挽对凌霄说,「上上下下,里外操持。三十年朝朝暮暮,你敬我护我,一如当初。人妻之职,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凌霄鼻子发酸:「你说这些做什么?」 「也是时候了,别再为我担心,」唐挽道,「前些日子莞儿说想回琅琊。不如你送她回去把。」 凌霄眸光一凛:「我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你。」 唐挽笑道:「你也不必想得那么严重,一句莫须有的谣言还伤不到我。你和莞儿都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我担心有人在你们身上作文章。」 这话说的有理。唐挽是堂堂内阁首辅,朝中根基深厚。就算这谣言散布出去,有没有人信都未可知。 「你知道是谁做的?」凌霄问。 唐挽含笑点了点头。 凌霄顿时松了口气。她跟在唐挽身边这么多年,对这人的行事心里有谱。唐挽虽不擅于先发制人,可只要她有了准备,就未曾输过。自己和莞儿留在这里,也许真的会给她添乱。 第386页 「那我明日便带莞儿走。」凌霄道。 唐挽眉心舒展,嘱咐道:「去了可以多住些日子。我这边的情况,不要告诉元朗。」 「我与他没话说。」凌霄想了想,又说道,「他那人心眼多。要是自己猜着了,可不怪我。」 凌霄的马车于次日离开。临走前,她又忍不住嘱咐了许多,才拉着莞儿上了马车。好在双瑞是个让人放心的,唐挽也绝不会吃了亏。凌霄想,等把莞儿送到了,她便早些回来。 凌霄离开后的第二天,又是天华京报发刊的日子。这一期的文章,却在京城里掀起一阵骂潮。 文章的标题引用了一句戏文,叫做《谁知乌纱罩婵娟》。文章似纪实又像话本传奇,写的是一个忠臣遗孤女扮男装、科举为官的故事。这题材本算不得新奇,从古至今类似的传奇演义多如牛毛,可耐不住百姓爱看。尤其文中发生的故事与眼下市井生活颇为契合,读来让人有亲切之感。 文章在百姓中流传开来。看得人多了,便有心细的发现了其中的问题。文中的女子是广西柳州人,以探花功名入仕,外放多年回京,最终成为内阁首辅。这些细节都与当今的唐阁老十分相似。 唐阁老男生女相,这一点天下人都知道。写这故事的人究竟是什么目的?是恶意的调侃,还是有心的抹黑?文人们率先坐不住了,纷纷发表文章进行抨击。用一个人的外貌来进行调侃已是泼妇骂街一般的行径。更何况被调侃的人,还是社稷的有功之臣。 泼皮、无赖、小人行径。刘思义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再火一把,没想到被骂了个狗血临头,临时加印的五千分报册也都砸在了手里。他独自坐在幽暗的报房中痛定思痛,回想那日唐挽的反应,他有八成的把握这事儿是真的。他这次栽了一跤,只是因为他准备的不够充分。他必须要拿出证据来。 刘思义与唐挽没有私仇,可此时他已经顾不上唐挽的处境了。他必须揭露唐挽的女人身份,才能给自己、给天华京报正名。 就在这场小风波即将平息的时候,有一篇文章横空出世。这一回刘思义不再遮遮掩掩。他卯足了力气,笔墨如刀,直指唐挽。 这一次他不再讲故事,而是直白地罗列证据。唐挽年近五十为何不蓄鬚?她一生不纳妾,唯一的儿子也不知所踪,又是为何?她祖籍广西柳州,为何当地却无宗祠?至和九年科举验身的名册上,为何独独不见她的名字? 这接连的发问再次引起了文人们的注意。这回看上去是做过点功课的,那便值得论上一场。岂止唐阁老不蓄鬚?曾经的谢阁老也不蓄鬚。不留鬍子就说人家不是男人,未免太过武断了吧?不纳妾也是污点?朝廷不鼓励官员纳妾,这是以身作则!至于盯着人家的儿子、宗祠,只能说你未免太闲了。 随即又有至和年间的老人出来说话。当年唐挽参加科举时是误了时辰,坐在露天的雪地里考的试。那样折胶断指的寒冷天气,尚且得中探花,这是真本事。你有功夫写文章诬陷人家,不如自己先去考个进士的功名来。 文人们好逞口舌之强,只管骂得畅快。可少不得有闲不住的,要去真正查验一番。一查,竟又翻出了更多的细节。 这一次的疑问与凌霄有关。世人都知道她在嫁给唐挽之前曾经出家为道,却不知她出家前竟是苏州知府的小妾,且还艷名远扬。苏州一案她不知所踪,直到三年后才出现在花山,成了唐挽的夫人。听说她刚到花山半年便产子……莫非她的儿子,不是唐挽的骨肉? 随即又有人查到了柳州的户籍。唐挽参加院试前曾改过一次名字,叫赵政。虽然有些奇怪,但赵政好歹也是个男人的名字。继而又有人发现了赵政的户籍,也曾经改过一次名字,原名叫唐婉。 两个户籍更改的时间一致,不难猜测是被调换。而这个唐婉,正是曾经内阁首辅唐奉辕的女儿。 忠臣遗孤、女扮男装……那个故事,似乎并非空穴来风。 这样的消息,传播起来总是飞快。几乎眨眼之间,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人人都在讨论着首辅的来歷。沈卿彦的轿子绕过人群聚集的小巷,一路踩着流言,由安上门悄然入了皇宫。 「如何?」皇帝盘腿坐在暖阁软榻上,扬眉问道。 「不出陛下所料,」沈卿彦道,「那些文册本不难找,再加上适当的协助,传播起来比我们想的更快些。」 「太好了。」皇帝合上书,下得榻来,「首辅是什么反应?」 沈卿彦蹙眉道:「元翁……并无反应。」 「什么?」皇帝一怔。 沈卿彦仔细回忆了一下,说道:「行止坐卧,一如平常。最近内阁忙于年底的阅兵大事,元翁夜间经常歇在直庐中。」 皇帝蹙眉,方才脸上的兴奋一扫而空。他暗自谋划了这么久,才终于闹出些动静,老师怎么会无动于衷呢?眼下皇帝的感觉,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窝火。 「皇上……元翁他……他果真是……」沈卿彦斟酌着词句,可半天也说不出那两个字。睿智如圣人的唐阁老,怎么可能是个女人呢? 「朕也不知道!」皇帝道。他原已有八分肯定了,当初吴怀来找自己求救的时候说得那般恳切,况且后来查到的这些证据也不会有假。可唐挽这幅浑然不怕的态度,又让他心里发虚。 第387页 皇帝忽然眼神一亮,挑唇道:「是不是,今晚便见分晓。」 月上中天,直庐内灯火燃尽,四下一片寂静。唐挽仰面而卧,正对上窗外一泓清亮月光。她心里还惦记着西北的军务。陈延光十年练兵,终于有信心能一举扫平鞑靼诸部。他上书向唐挽请战,可眼下大庸发展得正好,唐挽暂时不愿再起刀兵。 那就来一场阅兵吧。壮我士气,扬我国威,适时的震慑也同样重要。而且,唐挽还想利用这场阅兵,完成自己的计划。 忽然窗外传来脚步声,轻且浅。紧接着木门就被推开了。趁着月色,一个梳着鬟髻的女子悄悄走了进来。 女子小步来到床边,勾头朝帐子里看去。这一看,正对上唐挽的眼睛。 「呀!」 女子惊唿一声,急忙向后退去。唐挽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哪儿跑!」 双瑞就睡在隔壁。听见唐挽的唿喝,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外跑。唐挽的房内已燃起了灯火。双瑞一进门,就见自家公子披着外袍坐在桌边,脚下还有个嘤嘤抽泣的小宫女。 「这……」双瑞瞪大了眼睛,「公子,你把人怎么了?」 唐挽一瞪眼:「我能把她怎么?」 也是。双瑞一想,又问道:「她没把您怎么样吧?」 「她还没来得及。」唐挽眉头深锁,不耐地看了那小宫人一眼,对双瑞说道,「她今夜是回不去了,可我也不能留他。你出宫一趟,把魏三爷叫来。」 那个拱卫司的魏阎王?双瑞无比可惜地看了那小宫人一眼,急忙退了出去。 「别哭了。」唐挽沉声道。 那小宫人早就吓破了胆,低声呜咽不断,哭得唐挽心烦。唐挽重重嘆了口气,起身走到门外。眼不见,心不烦。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皇帝在背后折腾。唐挽本无意与他纠缠,一则那些传言尚且伤不到她,二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操心。可今夜这一出,却是有些过分了。往老师的床上塞女人,亏这小皇帝想得出。 也罢。既然为人师表,就好好给学生上一课。 皇帝这一夜辗转反侧。天刚蒙蒙亮,便急不可耐地唤来了内阁当值的侍卫。问之,昨夜唐公房中可有异动?答曰,昨天半夜唐公就被拱卫司的人给抓走了。 皇帝大惊:「怎的会牵扯拱卫司?他们为何抓唐公?」 侍卫答道:「是魏三爷亲自来拿的人。听说是,欺君之罪。」 皇帝脑子一懵,怔坐当场。欺君之罪,女扮男装,可不就是欺君之罪么?这一下,可是坐实了民间的流言。 皇帝原本的计划,便是利用民间的舆论。只要质疑的声音足够多、足够大,他认为唐挽总会耐不住压力,请求致仕。如此他便赢了。 可朝廷却不能有任何回应。唐挽的身份毕竟特殊。三朝元老不说,还是显庆、建成两朝皇帝的老师,更是满朝上下公推出来的内阁首辅。她女子的身份一旦坐实,打的是朝廷的脸。 他这个皇帝以后,还如何坐天下? 可如今拱卫司这一抓人,便等于是朝廷表了态。不成,趁着现在还没人知道,得让他们立即放人。 皇帝急忙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吩咐左右,就听门外侍卫报导:「陛下,内阁众阁老正汇聚于干清宫前,为唐首辅请命。」 皇帝顿觉眼前一黑。晚了,这便是要闹大了。 …… 「醒醒,吃早饭了。」 唐挽慢慢睁开眼睛,盯着发霉的房梁看了半天,才终于缓过神来。鼻尖浮动的是久违了潮湿气息,她坐起来抻了抻胳膊,说道:「没想到诏狱的床还挺舒服。」 魏三爷嗤笑一声:「你又不是没睡过。」 桌上已摆了清粥小菜。唐挽觉出肚子饿了,也不客气,直接坐在桌边吃了起来。 魏三爷没走,叼着菸袋靠在一边看着她:「吃完了就回去吧,我这儿留不得你。」 「为何?」唐挽问,「粮食不够吃?」 魏三爷嗤笑一声,说道:「昨晚是事急从权。我又没有接到命令,不能抓人。」 自从那次通敌案后,朝廷对拱卫司的职能进行了调整。名义上它仍是皇帝的近卫,可实际上只听从内阁首辅、次辅两人的调遣,负责一切有关国家安全的秘密行动。 「好说,一会儿我给你下命令。」唐挽道,「我估计不久就会有人来。不论来的是谁,先来回过我。皇帝也不例外。」 魏三爷有些无奈,道:「你这又是何必呢?和皇上置气,把自己关起来?」 唐挽笑了笑,没说话。 魏三爷又盯了她一会儿,突然问道:「难道外面那些流言是真的?」 唐挽夹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随口道:「你看呢?」 「看不出来。」魏三爷连抽了两口烟,笑得意味深长。 「哎,你要抽菸出去抽,这屋子又不通风,我还在这儿住呢。」唐挽道。 「得嘞。」魏三爷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却又回过头来,说道,「唐挽,你要真是个女人,我魏三敬你是条汉子。」 他说完就走了。唐挽愣了愣,随即摇摇头,无声地笑了。 内阁首辅唐挽被捕,罪名是欺君。朝廷虽然没有发下正式的文告,可是京城没有秘密,流言早已在市井中传开。 之前的种种推测,终于就此坐实。天华京报的那篇文章又被翻了出来,越来越多的人认定,这就是首辅唐挽的故事。 第388页 不同的人在唐挽的故事中折射出不同的情绪。有人赞美她的勇气,有人歌颂她的功绩,有人钦佩她的才华。女子的身份给她这半生的经歷都蒙上了一层浪漫的色彩。京城贵女中甚至掀起一阵男装的风潮。 然而倾慕者只是少数,更多的人仍然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朝廷的大权、大庸的江山,全都掌握在一个女人手中?这未免太过儿戏。女人是什么?是纺织机前的劳力,是炉灶边的厨娘。美的是解语花,丑的是悍妒妇。女人是无知的、浅薄的、不可理喻的。国家的机器在她的手中,註定走向灭亡。 男人们很激动。当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激动。身处高位的学者尚且对这个消息存疑,反而是那些屡屡落第的失意书生,瞬间点燃了愤怒的情绪。 一个女人如何能中探花?这其中一定有猫腻。她读书怎么可能读得过男人呢?定然是贿赂了高官,或者干脆爬上了主考的床。可恨啊,这盪妇居然挤占了我们的名额。居然还有女人模仿她的样子穿男装,简直不知廉耻。圣人的三纲五常都忘了吗?必须杀一儆百,维护礼道秩序! 此事该找谁?内阁定然是靠不住的,那群草包连男女都分不清,竟然选了个女人做首辅。好在我们还有君父,就直接向君父上书吧! 讨伐唐挽的奏表一挥而就,虽然没什么文采,好在意思都说清楚了。曾经他们无比敬仰的唐公,变成了笔下无耻乱国的罪妇。他们要求皇帝斩杀唐挽,裁撤内阁,以正纲常。愤怒的书生们挨个签上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写得无比郑重。他们期待着皇帝看到奏疏能一眼就记住自己。若能博得圣上青睐,从此平步青云,就再也不用经歷这磨人的科举了。 这封上书被贴在了皇宫的玄武门上,转眼天下皆知。夕阳铺洒的宫城夹道中,楚江由东向西往宫外走,沈言卿由西向东往宫内行,正走了个对脸。沈卿彦躬身行礼,楚江点了点头。 也没有旁的话可说,两人错身而过。却又在一瞬间,对上了彼此的目光。 于是交换了位置,又相对行了一礼。转过身,渐行渐远。 御书房内灯火明亮,诏狱牢房月色西沉。沈卿彦和楚江,一个站在明黄的灯光里,一个站在素白的月色中,向着面前的人倾身下拜。 「陛下。」 「老师。」 皇帝转过身,眸中焦灼难耐:「可曾见过老师了?」 沈卿彦低头答道:「老师不肯见我。」 「可曾见过皇上了?」唐挽淡淡问道。 「陛下正因那份上书而大发雷霆。」楚江答。 唐挽一笑,道:「那狗屁文章,难怪皇上会生气。」 楚江也笑了,道:「所以说,那些屡试不中的书生,并不只是因为运气差而已。」 唐挽低声笑了起来。 「下一步,老师打算怎么办?」楚江问。 唐挽道:「咱们不如来猜一猜,皇上打算怎么办。」 「陛下,容臣说一句,首辅杀不得!」沈卿彦急急说道。 「朕知道!」皇帝双手扶着桌案,低垂着头,「朕若真的做出了弒师之举,还能算个人么。」 「陛下,您就向首辅低个头吧!再这样下去,当真无法收场了!」沈卿彦声音颤抖。 「陛下会低头么?」楚江蹙眉问道。 「不会的。他不会杀我,却也不会低头。」唐挽眸光流转,「我得再推他一把。」 皇帝双眉紧蹙,敛尽眸中痛色:「老师,切莫逼朕太甚。」 「陛下意欲何为?」 「老师意欲何为?」 皇帝豁然抬头:「传朕旨意!明日,朕要亲自视朝!」 唐挽淡淡勾唇:「通知众阁老,解散内阁。」 建成十年六月初三,皇帝下诏视朝。同一天,内阁众阁臣同时上书请辞,言曰「顺应民意,还政于君」。建成皇帝的第一个早朝,迎接他的是空荡荡的干清宫。 帝王之怒,勃然而发。 第一件事是废止廷议,所有政令仍须御笔硃批;第二件事是禁海闭市,一切银丝,皆归府库;第三件事是重征商税,所有遗漏,三倍补交。皇帝气得眼睛都红了,他再也听不进什么道理。凡是唐挽提倡的,他要一力压制;凡是唐挽建立的,他要尽数毁灭。就像是一个终于挣脱了枷锁的孩子,用破坏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新法的建成用了漫长的十年,可毁掉它,只需要一个月。再也没有人有心情议论唐挽的身世了,从京城到地方,百行百业,人人自危。朝政变了,人们眼前一片灰暗,不知前途何在。 皇帝的本意是发泄。一切都砸了、毁了。待他清醒过来,也生出懊悔。可劝谏的奏疏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封由一封的辞呈。走吧,都走。你们的心在唐挽那边,根本不与朕在一处! 好在皇帝也不是全然无人可用。沈卿彦还在,还有他那几个同年,都是入朝没多久的年轻人。年轻有年轻的好处,能与自己想到一处去。凑一凑,倒也够组成一个新内阁了。 皇帝有意让沈卿彦做首辅,可他却坚辞不受。没办法,詹盛钧最积极,那首辅就给他做罢! 新内阁上任了。六部、三司,都换了新的首脑,总算填满了那些空缺。局面终于稳定,接下来便要大干一场。他要让老师看看,离开了她和她的新法,大庸照样能蒸蒸日上。 第389页 皇帝无疑是勤勉的。御书房整夜整夜亮着灯,大小奏摺,他悉数批阅,未曾有一件慌怠。他聪明,各部的政务,多看上几遍也就懂了。可是渐渐又生出些别的疑惑来。 工部和户部似乎总是在吵架,无非是款项对不上数目。皇帝责令查帐,查了半个月,仍是对不上;兵部数次上奏,请求处置顾争鸣和陈延光,理由是两人屡次违抗中央政令,疑有反心。可西部的边防,离了这两人又如何能行呢;吏部总是在缺人,户部的税银又总是收不上。大庸的车轮似乎已经陷入了泥潭,可大臣们的奏疏中,却是一派歌舞昇平的盛世景象。 皇帝分不清是谁在说谎,他决定亲自出宫去看一看。 他派人去唤沈卿彦,沈卿彦却不知去了何处。皇帝也没了再唤旁人的兴致,于是换了身常服,独自出了宫。街市上行人如织,百行百业,生机盎然。皇帝心里轻松了不少,看来情况也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糟糕。 街市上再也听不到有人讨论唐挽的消息,果然百姓都是健忘的。这才不过三个月啊,所有的流言蜚语,所有的丰功伟绩,都一同覆灭了。皇帝觉得自己已经赢了,可不知为何,他却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高兴。 回宫之后,就下旨把老师接出来吧,皇帝心想。她终是为大庸奉献了一生,朕会好好安置她。 虽然唐輓输了,可她仍是朕的老师。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北门边。稷下学宫仍旧热闹,此时台上正有人开坛宣讲,台下是一层又一层的听众。皇帝寻了个角落站定了,问身边的学生道:「今日是谁讲课?」 学生满脸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向着台上拱了拱手,道:「自然是名动天下的唐翊唐先生。」 原来是……唐翊。 皇帝极力向看台上望去。无奈距离太远,他极尽目力,也只能看到一袭白衣。唐翊的声音却是清晰地传来,带着记忆中渺远的熟悉之感。 「先生,当今皇帝倒行逆施,官员昏聩无能,商不言商,长此以往,恐怕建成一朝十年的心血都将毁于一旦。您有经天纬地之才,为何不入朝力挽狂澜,解救黎民于水火?」台下,一个学生高声问道。 台上的人轻笑一声:「唐翊没有那么高远的志向。论起经天纬地之才,唐翊心中之人莫过于首辅唐挽。可她如今的下场又是如何?朝廷并非没有贤才,只是不得人心。」 「可听说那唐挽是个女人。」 「是一个扫清倭寇,荡平鞑虏,缔造了建成盛世的女人。」唐翊道。 台下众人纷纷点头。诚然,比起眼前的皇帝,当初唐首辅的治下,一切都要好上太多。想必人的贤能与否,原与是男是女没什么关系吧。 继而又有人问到:「请问先生,《建成新法》可还有希望么?」 唐翊淡淡道:「你认为有,那便有。你认为没有,便没有了。」 「请问先生!」皇帝忽然开了口。他站在最后,声音越过人群,投向那人。众人皆朝他看来,「如果当今皇帝励精图治,一心为公,可是朝政庞杂,他力不从心。你可愿回来帮他?」 台上的人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说道:「不会。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自知之明……好一句自知之明。 广场上的人群渐渐散去。夕阳西下,天地间一片宁静。远处人家炊烟升起,皇帝一人孑然而立,便生出一种旷古未有的孤独。 他抬眸,沈卿彦竟站在自己面前。 皇帝淡淡一笑:「你是何时来的?」 「从开始就在,」沈卿彦道,「我想看看,我从年少时就倾慕了许久的唐翊,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如何?」皇帝问。 「果然不错,」沈卿彦点头,「可我曾见过更好的。」 「陛下,还记得那年初见时,您说过的那番话么?」 ……「法者,天下之公器也。纵观歷朝歷代的覆灭,无不是因为上位者专权乱政」…… ……「内阁的几位阁老已是百官之首。论特权,除了皇帝便是他们最大。他们何苦立下这样的规矩来限制自己呢?正因为他们有着大智慧、大洞见,才不惜牺牲眼前的个人利益,为江山的长治久安谋划。」…… ……「新法纵然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是可以谅解的。可以改,却不可废。」…… 沈卿彦的眼中隐隐含着泪光:「臣一心追随的,是那样一位睿智洞达的君主。可眼前的人,已越来越不像他了。」 「你也要弃朕而去么?」皇帝说。 沈卿彦低身一礼,道:「请恕臣愚钝,无法再伴君左右。」 广场上有一群鸽子飞过,沈卿彦最后的半句话,便淹没于鸽哨声中。皇帝仰起头,轻轻摆了摆手。那人便转身离开了。 皇帝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了眼前的境地。回宫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究竟是哪一步错了呢?他想了好久,终于想明白了。当大庸是皇帝的,所有人都妄图从锅里分走一块肉。只有当大庸是天下人的,天下人才会为它添火加柴。 可是晚了。他为它添柴的能臣良相,都不知去往何处了。 詹盛钧一直在干清宫焦急地等待着。他说陈延光的大军公然违抗命令,已然开拔,向着京城而来,恐有逼宫的危险:「请皇上下令,杀了陈延光,收回兵权!」 第390页 皇帝停住了脚步。 「陛下,陈延光是唐挽的亲信,这次定然来者不善!不可不防啊!」 皇帝侧头看向他。绯色朝服,三粱乌纱。以前竟没注意,这身装束穿在他身上,实在别扭。 「这身衣服岂是你能穿得的?」皇帝忽然说道。 詹盛钧一怔:「陛下?」 皇帝忽然抬手,打落了他的官帽。那乌纱帽在地上滚了一滚,最终停驻在皇帝脚边。 「押下去!」 左右侍卫应声而动。詹盛钧的唿唤声越来越远,四下里归于寂静。皇帝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干清宫内,以手掩面,无声地啜泣。 他知道自己错了。可他错得太离谱,老师恐怕已不会再原谅他。 那一夜,皇帝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年幼的时候,在御花园里追蝴蝶。老师和母后就坐在不远处的石桌旁聊着天。他偶尔回过头,就能看见她们对着自己的笑脸。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鼓声,把这梦境击了个粉碎。鼓声一下又一下,越来越响,敲得他心头烦躁。皇帝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就见室内一片灯火。身边有人说道:「陛下醒了,高热也退了!快去端药来!」 鼓声却没有停,反而敲得愈加急促。 「是谁?」皇帝哑声问道。 「回陛下,是谢仪谢先生,敲响了登闻鼓。」左右答道。 「谢仪……」皇帝的眼中渐渐清明,「快,快请他来。」 脚步声传来,缓慢而沉重。谢仪跨步走入殿中。他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面如冠玉,眉目如远山秋水,额上却覆着一层薄汗。他以布衣之身敲响登闻鼓,已受了三十笞刑。淡淡的血色渗透背上的白衣,如雪中绽放的点点红梅。 皇帝的眼泪滚落,颤抖地跪在他身前:「岂能让老师受此折辱!」 谢仪伸手扶住他:「陛下一向可好?」 皇帝很想说自己过得不好,可他却说不出口。他扶着谢仪的手臂哭的隐忍,喃喃道:「太傅,我错了。」 悔不该一时争强斗气,误入歧途;悔不该任性妄为,新法尽毁;悔不该自作聪明,将自己置于这般境地。 他只是从未有过机会做一回真正的皇帝,所以念念不忘,以致心生怨怪。可真正手握皇权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天下人都在奉承他,天下人都在欺骗他,天下人都想窃夺他。何必如此?天下本就是天下人的。 「陛下可记得你小时候,有一回想看高处的景色,就爬上了一棵树。结果那树太高,最后竟下不来了。」谢仪缓缓说道。 皇帝点了点头:「是太傅在下面接着我,我才下来的。」 「今日也是一样,」谢仪眸光沉静,道,「有臣在下面接着,皇上,只管下来罢。」 …… 建成十年十月初八,皇帝颁布罪己诏,驱逐奸佞,重立新法。文渊阁大学士谢仪官復原职,出任次辅,重组内阁。一月之中,曾挂冠致仕的官员纷纷回京,引得京城万民夹道欢迎; 十月初十,皇帝颁布「钦定国是」诏,着内阁组织廷议。有趣的是,这份诏书并非出自翰林院,而是出自民间学者唐翊之手; 十月二十五,《廷议法案》颁布,彻底将「廷议」作为固定流程确立下来。廷议代替了皇帝的职权,政策的通过、内阁的选举、法案的确立、军队的调度,皆由廷议所出。皇帝仍是万民的君父,可这君父却从此退居高阁,不理闲事了。 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突如其来,却又恰如其分。消息经由邸报传往四海,引发万民欢腾。 可却有一群人不知道,便是陈延光带领的回京大军。他们日夜兼程,终于在十月三十这一天,兵临城下。 京城大门紧闭。朝阳渐渐升起,给凹凸的垛口勾上一道金边。陈延光执着马鞭立在最前,高声道:「西北大军回城,给老子开门!」 声音四下迴荡,没有人应。 「西北军回城了!守门的,开门!」 仍是没有声音。 陈延光刚要再开口,忽听一个声音破空问道:「城下何人?」 「西北军,陈延光!」他高声道,「你是何人?」 垛口间出现一道绯色的身影。陈延光眯着眼睛看去,便听那人说道:「内阁首辅,唐挽。」 可不就是唐挽么! 陈延光十分激动,屁股在马鞍上一颠一颠的,几乎要坐不住了。他高声大笑,道:「唐挽,你果然没事了!」 唐挽扬眉浅笑:「你呢,兵临城下,这是要做什么?」 陈延光一愣:「不是你说的,阅兵啊!」 三个月前他接到唐挽的来信,说不管接到朝廷发生任何事,都必须在十月底带大军回来。三个月中,不论兵部如何调度,上峰如何威吓,他都不为所动。终于赶在这一天到达了京城。 「所以这三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唐挽淡淡一笑:「八方无事,天下太平。」 ※※※※※※※※※※※※※※※※※※※※ 正文完结~ 在线召唤长评~ 之后会有几篇番外,大家想看谁的,可以在评论区留言,十黛会集中考虑~ 再一次鞠躬感谢小天使们的陪伴!让我们相约下一本《我夫君是文坛泰斗》,期待一下唐翊和谢莞儿的故事吧~ 第391页 啾咪你们! 第205章 番外 世味年来薄似纱, 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 深巷明朝卖杏花。 歌女仍在不知疲惫地唱着。十指纤纤,拨弄琴弦, 乐曲便如珍珠散落于玉盘之上,应和着窗外的霖霖细雨。少年的手指骨节分明,随着音律一下一下敲着桌面。忽然他停了手, 下垂的眼角兴味索然。 他今年刚满十八岁。本该是爱说爱笑的年纪, 却偏偏生了一副清冷寡淡的性子,与谁也聊不过三句话。他是琅琊谢氏的嫡长子,年纪轻轻就得中解元。如此出身,如此才学, 纵然高傲了些, 也是应当。 可不知为何,今日的谢仪却觉出几分寥落来。杏花酒入口绵醇, 却越喝越没有味道,乃至连作诗的兴致都淡了下去。 这世间竟无一人知我。年轻的谢仪望着窗外重重雨幕,更觉心头萧瑟。诗成百篇又有何用?人人都道他风流纨绔,可他内心所想,却无人能懂。 若是能够选择, 他倒更希望自己能出身寒门。他被这一身富贵拖累, 就连金榜题名的喜悦, 也不那么畅快了。 可他没得选。 雨水将青石板路面沖洗得纤尘不染。长街上, 一个老僕牵着一头毛驴缓缓而来, 驴背上还坐着个年轻的公子。那人戴着宽檐斗笠, 嵴背笔直。雨水将他身上的白袍都洇湿了,却不见半分狼狈神色。谢仪被这一幕勾动了神思,忽然想起曹子建的那一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公子,我瞧着这雨倒是越下越大了。我们投家店,住一晚再走吧。」乔安说道。 「好啊,乔叔。」 斗笠倾斜,水珠顺着帽檐滚落,打湿了脚下的木地板。掌柜的打量来人的穿着,便知是个学生,还是个穷学生。下这么大的雨,连个马车都雇不起,怎么可能出得起房钱呢? 这些上京赶考的学生最是惹不起。打不得骂不得,真要赊了帐,只能自认倒霉。掌柜的可不愿惹这麻烦,暗地里使了个眼色,小二便笑脸迎上来:「二位客官,不巧得很,本店客满了。」 乔叔怔了怔:「刚刚不还有人退房了么?」 「是呢,也是刚刚满的。」小二笑道。 「这……」乔叔还能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么?无非是遭人嫌弃了。刚待张口辩驳一番,却听身后唐挽道: 「乔叔,算了。」 唐挽的目光四下扫过,看店内的装饰摆设,便此处知价格不菲。她的老师一生清苦,临行前将全部身家都给了她做盘缠,也刚够支撑到京城的。这一路上每一笔花销,她心里都得有个掂量。 「洛阳城这么大,又不止这一家店。我们再问过别家就是了。」唐挽淡淡道。 乔叔原是担心她淋了雨生病,可眼下似乎也没别的办法了。主僕二人转身欲走,忽听二楼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你也是进京赶考的学生么?」 唐挽仰头望去,就见二楼栏杆之后,一个青袍士子截然而立。他虽穿着一身文人直缀,却没有戴冠,满头青丝用一支碧玉簪子松松挽着,眉宇间一派清贵冷肃。 此时正厅里没有旁人。唐挽摘下斗笠,拱了拱手,道:「正是。阁下也是么?」 谢仪垂目打量着眼前人。刚刚隔着窗子并不觉得她这样年幼,现在一看,好像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虽然年纪小,可进退谈吐倒不露怯,尤其那一双眼睛,点了墨一样,真是好看。 年纪轻轻就有了举人的功名,当也是个人物。 谢仪淡淡点了点头,说道:「我房里有两张床榻。公子若不嫌弃,自可挑一张。」 唐挽怔了怔,随即咧开嘴笑了。她自然是不嫌弃的。 唐挽对谢仪的第一印象,就是有钱。天字号一等一的房间,他自己一人独住不说,竟还给随身的书童也开了一间。不过这倒方便了唐挽,她与谢仪同住,乔叔正好与鸣彦挤一挤,各不耽误。 「在下姓唐名挽,表字匡之,」唐挽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阁下如何称唿?」 「我姓谢,单名一个仪字,表字元朗。」谢仪在桌前坐下,淡淡道。 唐挽璨然一笑:「今日多谢谢兄收留。」 谢仪淡淡应了一声。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平素最讨厌与人共处一室,今日竟然会收留一个陌生人。不过他也没有纠结太久,只是冷冷地看了唐挽一眼。这个人,他不讨厌。 这世上许多故事的开头,原本就没有什么原因。 …… 雨水连绵,黄河兇险,北上进京的船只不敢出港。这洛阳城便如一座孤岛,困着两个人。 谢仪爱诗也爱酒,更爱珠帘后轻音浅唱的美人。自从唐挽来了之后,诗更多了,酒更浓了,就连美人的歌声都愈发悦耳了。 在谢仪看来,唐挽是个合格的酒朋诗侣。虽然她从不作诗,也不怎么喝酒,可每每谢仪诗兴大发,她总会在一旁打着节拍,偶尔也能唱喝两句。这已是寻常人做不到的了。 在唐挽看来,谢仪是个古道热肠的朋友。这些日子,唐挽跟着他好吃好住,他竟从来没提过和自己分帐的事儿。像这样不计较金钱的朋友,即便眼高于顶了些,恃才傲物了些,唐挽也是极看重的。 「等一等,你刚刚唱那句的是什么?」谢仪打断了歌女的吟唱。珠帘后,女子抱琴而立,轻声道:「回公子,是苏北传来的新词。『花开花落自有时,一任东风吹到明』。」 第392页 「不好,本是在讲梅花,怎的突然就说到东风了。吹到天明又如何?终也逃不过零落成泥辗作尘的命数。」谢仪点着桌面,咂摸着句子中的滋味,道,「梅花虽然品性高洁,却生于苦寒,出身就带着无奈。不若改作『花开花谢自有时,总赖东君堪怜顾』。你再唱来听听。」 歌女应了。重整琴弦,又唱了一遍。 这一回谢仪满意了不少,他侧眸看向唐挽,问道:「唐公子以为如何?」 唐挽淡淡含笑,道:「不错。」 「不错?」谢仪挑眉,「莫非唐公子还有更好的?」 唐挽今日多吃了两杯,脸颊泛着酡红。她以手撑头,说道:「世人说起花来,总逃不过花开为喜,花落为悲之语。殊不知花开花落本是常态,或许在梅花看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这话倒有些意思。谢仪双眼一亮,道:「那你说,当如何改?」 唐挽朱唇轻启:「宁可枝头抱香死,不向东君乞微怜。」 谢仪心头一震。好一句「宁可枝头抱香死,不向东君乞微怜」。人世间行走一遭,虽无法决定出身,却总能决定自己面对霜雪的态度。 盘旋于心头许久的阴霾,竟被这人的一句话,就吹散了。 谢仪心中生出无限感慨来。同室共处了这许多天,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唐挽,才发现自己竟然从未了解过她。如此高远的立意,如此惊艷的诗才,这样一个妙人啊,他竟直到今日才发现。 人皆藏拙,可唐挽却会藏巧。大巧若拙,自己在她面前,竟是逊了一筹。 可谢仪心里是高兴的。十八年来,他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欢喜。惺惺惜惺惺。他想,有这人在身边,往后的漫漫旅途,该不会无趣了。 后来啊,「唐公子」变成了「匡之」。而那个整日以「谢兄」相称的人,也终于一口一个「元朗」地唤起他。 元朗,元朗……他觉得自己这表字起得好,倒比大名还要顺耳许多。若将来得以名垂青史,只望史官笔下,也用元朗二字来代他。 京城的月光清冷如霜,映照着满地白雪,将屋子也照得澄亮。屋子里的炭火盆已经灭了,可床上的两个人却还没睡着。 明日便是会试,今夜註定无眠。 「元朗。」唐挽低声唤道。 「嗯?」 「你想过没有,如果考不中进士,你要做什么?」唐挽问。 元朗淡淡一笑:「那就回去再读三年,下一科再考。」 「若还是中不了呢?」唐挽又问。 「那就再读三年,再考,」元朗侧头,看看身边被窝包里露出来的小脑袋,笑道,「你呢?若是考不中,又当如何?」 唐挽想了想,道:「我没想过,大概也同你一样吧。」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不过我觉得,咱们俩也不至于考不中。」 元朗笑了:「那便不要担心了。早点睡,养足精神。明日可不能迟到。」 「嗯……」 室内一片静默。许久,唐挽小声道:「你睡着了吗?」 回答她的是深沉绵长的唿吸。 唐挽吸了吸鼻子,自顾自地说道:「我倒是想过,将来致仕以后要做什么。我想在山上盖个房子,房前屋后种上梅花,再养几只鹤。过一过『梅妻鹤子』的日子。你以为如何?」 自然也不会有人回答她。 唐挽勾了勾唇。翻了个身,迷迷煳煳地睡去了。 再睁开眼,已是建成十五年的春天。 内阁首辅大臣唐挽到期卸任。廷议上,满朝文武上书挽留。皇帝封她为辅国公,赐美宅,享宗庙。一切的尊荣,都加诸在她一人身上。同样的礼遇,只出现在三年前谢阁老致仕的时候。 全天下都希望她能留下来。 可唐挽去意已决。 一个包袱,包裹着几件衣物;一个书箱,装着几本圣贤书。唐挽骑着毛驴,踩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出了城。来时什么样,走的时候仍是什么样。谁都没有惊动。 五里亭前春意正浓,离人故友折柳相赠,步履匆匆。没人知道,这个牵着毛驴缓步独行的白衣文士,就是那个一手缔造了建成盛世的内阁首辅。 「唐公子。」 唐挽脚步顿住,缓缓转过身。一双点了墨的眸子转了转,望向高坐于马车上的人。 谢仪仍穿着那件广袖青袍,领口都洗得发白了,却仍旧干净挺括。他未曾戴冠,头髮用一根碧玉簪子松松挽着,隐约可见鬓间几缕银丝。他挑唇一笑:「你可是要致仕归乡?」 唐挽淡淡含笑:「正是。」 「不如同我走吧,」谢仪道,「我有一处山宅,房前屋后种满了梅花。又有仙鹤盘旋于屋顶,正是个修心养性的好地方。」 唐挽低眉浅笑,道:「那就多谢你收留了。」 元朗挑唇,朝她伸出手。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嘆,犹及清明可到家。 ※※※※※※※※※※※※※※※※※※※※ 之前有读者问十黛,为什么文章里谢仪不称为谢仪,而要写」元朗「。你看,是元朗自己这样要求的,十黛也没办法呀~~ 顺便吆喝一声,十黛微博里正在抽奖,截止日期是6月22日,奖品是很精美的《不良臣》周边纪念册。大家移步十黛的微博去看一看吧,中奖率超高~ 要找对抽奖微博哦,不明白了欢迎私信问我~ 第393页 今晚还有一更番外,十黛正在肝,稍等片刻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雪霁天青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雪霁天青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谢又清、mbojue、超可爱的是南南呀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薄荷、茯苓饼、超可爱的是南南呀、超级可爱、陵渡、红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莓治 20瓶;谢又清、红药、d.will-power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6章 不是番外的番外 谢莞儿十四岁这一年, 京城里颇不太平。朝堂内的风云诡谲对于她来说都太过遥远。她的头等大事,是同唐翊退婚。 做出这个决定委实不那么容易。且不论唐、谢两家的私交, 就说她干娘卢氏对这场婚姻有多期待, 这些年谢莞儿都看在眼里。她很喜欢干娘,是当做自己亲生母亲那样地喜欢。可她实在没办法嫁给唐翊。 不论什么样的感情, 心一旦冷了,就再难坚持下去了。 谢莞儿是个果断的性子。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能拖泥带水。退婚的事肯定是要家大人出面的。谢莞儿打算先回琅琊老家, 把自己想法同父亲说明白。父亲虽然平时不怎么靠谱, 可事事以她为先,断不会让她受委屈。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干爹和干娘都极疼她,纵然做不了他们的媳妇, 也还是能做他们的女儿。 问题在于, 以后要是真见着了唐翊, 又该如何自处?未婚夫婿变成了干哥哥, 想想就透着那么尴尬。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回琅琊的日子定在一个月之后, 她正好趁着这个时间, 与京城的旧友告别。 谢莞儿的朋友不多,最要好的便是冯家的大小姐冯恬恬。两人年纪相仿, 又因为父辈交情好,从小就玩在一处。谢莞儿生性恬淡,话也少。偏冯恬恬是个火一样的性子。她们刚认识那会儿, 冯恬恬说十句, 谢莞儿才说一句。两个小姑娘并排坐着, 就见一个吧嗒吧嗒小嘴不停,另一个沉默寡言恍若未闻。大人们都看不下去了,直说冯恬恬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可冯恬恬却不觉得什么,仍旧有机会就来找谢莞儿玩。在她坚持不懈的热情攻势之下,两个人终于成了无话不谈的手帕交。 其实谢莞儿不是不想说话,她只是不知道能聊什么。对于冯恬恬的热情,她是既钦佩又羡慕,还有一种深深的感激——感激她没有放弃自己这个不会聊天的朋友。 故而这一次莞儿离京,两人都很是捨不得对方。 「你当真就这么放弃了?」冯恬恬有些惊讶。 这些年来,「嫁给唐翊」几乎已经成了谢莞儿的唯一念想。她还不知情为何物时,就知道唐翊是她命定的良人。她对唐翊的喜欢,是与生俱来的职责和使命。纵使从未谋面,也未有一时一刻不曾把他放在心上的。在冯恬恬看来,都可以称得上是疯魔了。 这样的感情,竟也能说放下就放下? 谢莞儿低垂着头,说道:「我再坚持,又能如何?总不能守着个空口的婚约,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冯恬恬幽幽一嘆,看来经歷了这一场大病,还真是让她顿悟了。 年初谢莞儿意外落水,染上了风寒,后来又转为高热。虽然最后有惊无险,可也着实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生病的日子里,谢莞儿只有一个念想,她想让唐翊回来。毕竟是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临死前,总要见上一面。 可唐翊并没有回来。 三个月的病榻缠绵,谢莞儿的一颗心也终于冷了下来。 然后她就想明白了。唐翊她不要了,左右他也并不喜欢她。 或许他连她是谁都不清楚吧。 执念一旦放下,心也跟着冷了。从此不惦记也不怨怼,何尝不是另一种海阔天空。 「此去琅琊,你有什么打算?」冯恬恬问。 谢莞儿歪头想了想,说道:「我父亲办了一家书院,我想跟着他读书。从此青灯黄卷,另有一番天地。」 「你这口气,该不会是要出家吧!」冯恬恬惊讶地捂住嘴,「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可别因为一个唐翊就心灰意冷了啊!」 谢莞儿斜睨了她一眼,含笑将一叠手稿递过去:「喏,这个应该还够你发上几期的。」 冯恬恬双眼一亮:「这是……唐翊诗集下半部的註解?」 谢莞儿点了点头。 唐翊其人,光彩夺目。十五岁连中八府解元,年纪轻轻就独创了「新学」学派,为天下士子追捧。这些追捧的人中,不乏一些名门贵女。不过她们追捧的却并不是唐翊学问,而是他这个人。 少年俊杰,惊才绝艷。正当年华的姑娘们都存着点私心,想和这位名满天下的才子谱写出一段佳话来。 此事原与谢莞儿没有什么关系。可偏偏冯恬恬是个心思活络的。她看准了其中的商机,要拉着谢莞儿一起成立一家报房,起名叫「北邙京报」。唐翊号北邙山人,这份私报就专门写唐翊的故事,卖给那些人傻钱多的大小姐们。 她们两个小姑娘自然不具备註册京报的资质,可万事难不倒冯恬恬。她居然说服了谢莞儿的干娘卢凌霄,以她的名义註册了报头;又拉上了自家姑姑冯晋雪出资,租赁了报房。「北邙京报」就这样平地而起。冯恬恬管运营,谢莞儿来主笔,居然还办得有声有色,第三个月就实现了盈利。 第394页 谢莞儿从小长在唐府,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唐翊的成长轨迹。虽然素未谋面,可唐翊的诗词文章,她并不觉得陌生,甚至还能从字里行间品味出执笔人的心境。 于是她化名为「抱朴斋」,点评唐翊的文章、批写唐翊的经文、註解唐翊的诗词,有时还会根据唐翊写给干娘的家书,撰写一些他的小故事。她文笔清婉含蓄,落笔满含深情,颇受姑娘们的欢迎。冯恬恬甚至还将她的文章按照题材整理出一个系列,单独刊印。首印三千册,一经问世就被抢购一空。 眼看着真金白银到手,冯恬恬还有更大的计划。可眼下,什么计划都变成了一场空。谢莞儿不喜欢唐翊了,以后再没有这样的好文章了。 「莞儿,我同你商量个事儿,」冯恬恬道,「以后你不写了,这个『抱朴斋』的名字,我还能用吗?」 谢莞儿侧头想了想,觉得既然自己已经同唐翊没有什么关系了,这名字也再没了什么意义。于是她点点头:「随你吧。」 冯恬恬咧嘴笑了。只要「抱朴斋」这金子招牌还在,她的北邙京报就倒不了。 …… 谢莞儿的马车于次日清晨离开京城,同行的还有她的干娘卢凌霄。她们走得急,冯恬恬也没来得及送她一送,只能暗自期待着她到了琅琊,再给自己写信来。 莞儿离开之后,京城里就不大安稳了。冯恬恬从父亲明显增多的嘆息声中,感觉到了风雨来临前的压抑。 唐叔叔被关进诏狱了。还有其他一些相熟的叔叔伯伯,也纷纷前来同父亲告辞。甚至连父亲也辞了官,整日长坐于廊下,饮茶望天。京城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高谈阔论的学生。冯恬恬再也不能轻易出门去了,北邙京报也不得不暂时停刊。 就在这一片纷乱之中,唐翊回京了。 那一日阳光正好,冯恬恬的马车刚好路过稷下学宫。她挑开车帘,隔着重重人海望向高台,却只能看见一个模煳的白色身影。唐翊的声音却听得清楚,沉稳、干净,带着竹林的风声。冯恬恬不禁心生感慨,若莞儿能晚走一个月,就能见到她心心念念的这个人了。 因缘际会,实在奇妙。 为避京城风波,冯恬恬跟着姑姑回到了洛阳老家。洛阳繁华,却太过安逸了。冯恬恬还是喜欢京城,喜欢那些高谈阔论的学生,喜欢那些机巧擅辩的名士,更喜欢那变革之下,带来的无尽机会和可能。 京城的风波并没有持续的太久。父亲的家书随着邸报一封一封传来,每一封都有好消息。冯恬恬的目光却只关注着一人。 唐翊撰写了定国是诏,获封了国子祭酒,成了大庸歷史上最年轻的翰林院大学士,盛名空前高涨。他再不是那个行踪不定的云游学者了,可谢莞儿却没了消息。冯恬恬接连给她写了几封信,全都石沉大海。她不禁有些怀疑,难不成莞儿真的出家了? 谢莞儿自然没有出家。她就在青阳书院求学,只不过改了名字。她的父亲谢仪说,治学就当有个治学的名字,方显庄重,故而该作「谢又清」。这三字取自前人诗句「中间小谢又清发」,寓意谢家门楣后继有人。 仿佛为了迎合这名字中的期许。四年之后,谢又清的大名就传遍的天下。不因她是谢仪的女儿,而是因为她的一项算学专着被户部立项,成为了建成年间二次税改的蓝本。那年谢又清十八岁,成为了国子监名单上唯一的一位女学士。 冯恬恬也再没有回过京城。她在洛阳跟着姑姑经商,也做得风生水起。建成十五年,皇帝下江南劝农劝桑,途径洛阳,下榻冯家。彼时冯晋雪不在,一应的接驾事宜,都由冯恬恬一手操办。 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明黄的冠冕出现在长街尽头,冯恬恬立在家宅的大门前,以家主的身份,带领阖府众人低身行礼。 「早听说冯家识财货、擅经商,今日一见,果真是门庭豪阔,」年轻的帝王声音轻快,「冯阁老,多谢您的款待。」 「陛下客气了。若有操办不周之处,还望海涵。」冯晋阳含笑道。 「冯阁老,这位是?」皇帝看向最前面低头立着的冯恬恬。 「是老臣的幼女。」冯晋阳含笑道。 皇帝挑了挑眉,怪不得他觉得如此熟悉。那年上元灯会,同谢阁老家的千金一起调笑自己的,应当就是这个丫头吧。 此时看她低眉顺眼地站在那儿,倒像个守规矩的。可皇帝心里清楚,这是个牙尖齿利的货色。 皇帝没再说什么,负手往院子里走去,身后仪仗纷纷跟上。冯恬恬落后了一步,跟在自己父亲身边,低声问道:「爹爹,女儿操持得如何?」 几年不见,冯晋阳对自己的女儿满是思念,哪里看得出不好来?心里虽然乐开了花,嘴上却仍是提醒道:「陛下一路操劳,很是辛苦。你吩咐下人们,可要多精着点心。」 「放心吧,」冯恬恬一笑,道,「我看这小皇帝还是老样子,傻乎乎的。」 冯晋阳赶忙捂住了女儿的嘴,在她额头上点了一点。冯恬恬吐了吐舌头。父女俩都没发现,走在最前面的皇帝身形明显一顿。 傻乎乎的?他什么时候傻乎乎的了? 冯府的后花园景色不错。晚饭过后,皇帝屏退了左右,四下闲逛。他在一株盛开的白牡丹前停驻半晌,一抬头,就见冯恬恬从迴廊下走来。 第395页 两人正看了个对眼。冯恬恬脚步一顿,转身就走。 「哪儿去?」皇帝手中摺扇一点,「过来。」 冯恬恬撇了撇嘴,只得转过身来,走到皇帝面前。 「给陛下请安。」冯恬恬乖顺地说道。 皇帝撩袍在一旁的青石上坐下来,嗤笑一声:「装成这样子给谁看。你真当朕傻呢?」 冯恬恬眼珠一转,知道是下午那句话被他听去了。左右现在皇帝的手中也没有生杀大权,拔了牙的老虎,也没什么可怕的。 「陛下不傻,为何不自己治天下?」冯恬恬挑眉,道,「天下大事,皆出内阁。皇上只知道东边劝农,西边劝桑,像个跑江湖卖艺的戏子。像您这样当皇帝的,天底下可真是头一个。」 皇帝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编排,太阳穴一时突突地跳。他舌头顶了顶腮帮子,散去心头火气,反而笑了,说道:「你这小丫头看着聪明,其实才是个蠢人。」 冯恬恬一愣。 皇帝说道:「朕自然是个聪明的。可是难保朕的子孙后代,都同朕一样聪明。万一哪一世出了个疯子傻子,天下大权独掌于他一人手中,岂不很兇险?内阁里都是人才,更新罔替,永不枯竭。朕将大权交由内阁代管,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你啊,目光短浅,愚蠢至极。」皇帝大仇得报,一扫胸中郁气,踱着方步离开了。 冯恬恬怔立半晌,忽然一笑。她刚刚是同皇帝吵了一架么? 够她以后吹牛的了! ※※※※※※※※※※※※※※※※※※※※ 唐翊和谢又清会发生什么故事呢?冯恬恬和皇帝后来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