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明朝当太后》 1、穿越 醒来的时候,汪顺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和慌乱之中,她调集平生所有的意志,才没让自己再次晕过去。 接受了二十多年的唯物论教育,因为加班外加没吃早饭导致低血糖晕倒在办公室,其实不是什么大事;然而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着的地方,不是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也不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当然更不是在她才入住没多久的新房里;而是在松软的床上。身上盖着锦被,透过绣帐,看到房中陈设着古雅的桌案,香炉还细细喷出烟来。 什么情况?! 汪顺华吃了一惊,连忙坐起身子,揭开帐子一瞧——即便不知道家具的价值,还是能看出质地温润、做工精緻。 汪顺华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希望这是一个梦境。 作为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农村孩子,凭藉努力考上京城大学,通过选调生考试进入公务员队伍,经过近十年的多岗锻鍊,才走到今天市直部门科级干部的位置,全靠拼命。 如今,苦尽甘来,前途无量,她可不希望一夜回到解放前。 大腿疼得厉害,看来不是幻觉,那是在拍电视剧?不像,没有摄像机;是恶作剧?不可能,都是机关干部,哪有这个闲心?难道是——穿越了? 汪顺华倒在床上,尽量平復唿吸,只是个梦,再睡一觉就好。 然而她再次睁开眼睛,还是在这个地方。 真是…老天爷,我没购买穿越的服务啊? 再怎么心潮起伏,还是要面对现实的。 两个时辰后,实在睡不着的汪顺华总算打起精神,开始打量自己。性别还是女——真好;一看脚,也还不算太糟,虽然明显小了一号,还不是照片上的三寸金莲,正常走路没问题。 然而这并不能阻挡她的内心陷入崩溃状态,麻蛋!老娘好好的机关干部、前途无量的共产主义接班人穿越倒也罢了,为什么穿成一个小脚女人?哪怕穿成个一穷二白的农夫——呃,好像更悲惨,但好歹还能凭藉知识改变命运,可现在——难道真要学古代妇女三从四德吗?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说不定还能穿回去!——又或者就是幻觉,撞一下就醒了? 汪顺华没有犹豫,看准床头就撞过去,只听见一声闷响,便见眼前一片金星,还是没有昏过去,只是痛不可挡;揉揉额头准备再来一次,床榻边坐着的小姑娘已经惊醒了,哭天抢地的拦住,大哭:小姐,你可别吓唬奴婢! 她说的显然不是普通话,更类似于后代的吴语,应该是这个时期的官话;汪顺华居然听得懂,想来是这具身体留下来的本能。 但是她现在没心情考虑这些,就被丫环抓住手脚。她哭的梨花带雨,但汪顺华明显不是一个会怜香惜玉的人。哭声只会更让她烦闷,她倚在栏杆上,一遍遍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然而,她还没理出头绪,就听见门口脚步匆匆,是个中年妇女,穿金戴银的,后面跟着几个丫鬟婆子。 看来是个大家族,估计温饱不是问题,但估计礼数也不少,她这个外来户会不会因为规矩不好被拍死?——最重要的是,她还能回去吗?别被拍得半死又回不去,那才叫生不如死。 中年妇人看着女儿呆呆坐着,拿着帕子抹眼泪,我的儿,好好地怎么就这样了? 汪顺华只能猜到她是原主的母亲,嫡母还是生母啥的都不知道,穿越小说里常有的那些残留原主记忆一概欠奉,为了避免说错话被打板子,她决定闭上嘴,只是跟着哭。 真心的,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几百年前,该哭! 看她哭得实在伤心,便宜娘反而回过神来,收了眼泪安慰她,醒了就好,没事就好。 没多一会儿,就听说老爷到了。果然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进来,他身材高大,体格强健,满面虬髯,看见她,皱着眉头,醒了? 汪顺华有点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正好郎中来了,赶紧请他帮忙诊脉,悬丝什么的是没有的,只是搭了块帕子;旁边的便宜娘就在一边说话,这孩子醒来就一直不说话,怕不是坏了? 她的语气有些悽惶,本来好好的,昨儿个清早看着窗户开着,才看到人已躺地上了。 老头收了手,起身回报:老爷太太且安心,小姐是被烟燻着了;如今脉象平稳,想是没有大碍,歇息两天就好。 ??? 隔着帐子,汪顺华能看他们都穿着厚厚的冬装,又看地上放着火盆,炭火烧的很旺,想是一氧化碳中毒晕倒了。 她嘆了口气,原主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及时开了窗户,虽然晕倒,到底小命保住了。 又开始自嘲,这哪是保住她的小命,是让自己这个倒霉催的给顶替了。 真不知道该是感激她,还是怨她。 不管什么心情,这碗药,还得喝下去。 汪顺华其实很不喜欢喝中药,那味儿实在酸爽,然而便宜爹虎着脸看着她,便宜娘一口一个良药苦口,逼着她把一大碗药灌了下去。 真他娘的苦。 便宜娘这才安了心,又说了些大冬天的,你要注意身体,有什么事尽管交代桂香去做就行;又说你的弟弟妹妹们还小,没让他们来之类的,这才出去了。 临到晚上,老太太那里传话,你身体还没有大安,就在房里歇着,这几天的安就暂且免了。 这天晚上,汪顺华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没有文件会议,没有手机网络,真是一百万个不适应;但她必须接受已经穿越的事实。麻烦在于,她对自己现在所处的状况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来到什么时代,家庭什么情况,甚至自己是谁。 算了,何必想这个?她苦笑了一下,上下五千年,能留下姓名的女子能有几人?虽然穿越是大不幸,但好歹穿到一户不错的人家,就算籍籍无名,如果没有大的变故,也应该衣食无忧,已经超过这个这个时代11%以上的人了。 到底是曾经深受晋江起点洗礼的文学青年,汪顺华发现小说中但凡是穿过去的,要么就老死此地;要么就要经歷一番艰难困苦才能穿回去。难道自己真成了小说中的主角,那么自己还能够穿回去吗? ——上天,虽然不是没说过想穿越回古代做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富家小姐这样的傻话;甚至也曾经想像过和猪脚一样大开王八之气,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但那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啊。自己一个女人,一不会琴棋书画,二不懂经商武功,那些什么玻璃肥皂之类的,怎么说的,高考前才是人生知识水平的巅峰。上知天体运行原理,下知有机无机反应。前有椭圆双曲线,后有杂交生物圈。外懂洋文,内修古文,可求数列,可讲马列。既知中华上下五千年,也懂海外之邦三五国,可现在走出校门已经快十年了,谁还记得化学方程式怎么写,元素周期表都忘光了好吗? 那么,老天爷把自己扔到这鬼地方来到底啥意思?是为了说明经过党国二十多年培养的精英(暂时算吧)到了古代,还是废柴吗?要不然趁机再撞下试试?她摸摸还隐隐作痛的额头,暂时打消了这个计划。 汪顺华摇摇头,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看看家中陈设,看看丫鬟,再看看自己。恩,还好,家具多是高脚的,那就是宋朝以后,世家势力消灭殆尽,普通人还是有出头机会的;都是交领汉服,排除满清——大善,倒不是民族歧视,而是对金钱鼠尾实在没好感,如果要是赶上满清入关大屠杀或者鸦片战争以后国势衰微,那次第,怎一个惨字了得!那么到底是宋元明哪个时代?——呃,现在躺的床个子好大——说是床,更像个轿子——架子床!明式家具的标配。几年前,她在装修房子的时候没少乱逛论坛,也曾经想过弄成中式仿古的,一看架子床的价格,竟比一套住房高了两倍。算了,我需要静静。 如果不是架空,那么很可能就是明朝——那到底是宫斗文,种田文,还是同人文——反正不是玛丽苏文,就自己那臭脾气,要是有男人爱,那才叫怪事。麻蛋,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回自己的家啊!虽然那里啥都没有,但有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啊,这里有什么?——好吧,虽然看得出是富贵人家,但也看得出是好几百年前,和一堆故去几百年的人待在一起,怕不怕,怕不怕? 汪顺华闭了眼,嘴角抽搐了半天,这才打住胡思乱想——王羲之早就教训过: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你现在看古人是古人,后人看你也是古人啊,不怕不怕啦。 不怕才怪! 突然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更重要的是,这里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和各种方式都和你原来的不一样,要是不怕,那真是大神。 可我不是大神,我要回家! 2、处境 郎中说小姐的身体还虚得很,汪顺华自己也觉得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不敢贸然出去见人,于是第二天还接着在床上窝着,好在不算寂寞。 太阳刚出来没一会儿,就听桂香禀告说几位太太来瞧小姐了。 ???!!! 果然,没多少时候,就看到她的便宜娘领着三个年岁稍轻的来瞧她,说你三位婶子来瞧你了;一面说老太太很挂念你,早上还念叨你。 难得睡懒觉,汪顺华还猫在床上,这时候梳洗打扮是真的来不及,只好匆匆擦了把脸,倚在床头上。粉黛未施,脸色惨白,脑袋上还有淤青,加上案几上还放着碗药,婶子们倒是很关切的询问了病情。汪顺华实在头疼,又怕说错话露了马脚,放低了声音,尽量让自己显得楚楚可怜,也没什么大碍,就是脑子昏昏沉沉的,总也使不出力气;昨儿个想起来,结果撞在床柱子上,今早又撞了一回,真是没用。 年长的那个赶紧安慰她,你这是还病着,就别多想了,好好躺着就行;她看着便宜娘,舜华病成这样,还是应该让大哥多来瞧瞧。 ——原来她也叫顺华?怎么写的?姓什么? 便宜娘脸上泛着苦笑,你大哥说让她好生将养。这不是马上冬月初一,圣上要在奉天门颁歷,他得准备去磕头。 二婶有点不满,咱爹是金吾卫正三品指挥使,朝廷难道没赏赐? 原来爹是老大啊?爷爷还在皇帝身边当差,金吾卫?不就是御林军吗?正三品,官不小,和侍郎平级,那这辈子也算官家小姐了——桂香称唿小姐,进来的也是亲爹不是老公,那她应该还没有结婚。 汪顺华抓住关键。现在对自己的状况一无所知,要想活下去,就必须抓住任何细节。 毕竟,在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下,谁都会迸发出惊人的能量。 虽然很想回去,但就怕没有回去反而遭罪,既然如此,好好活着不好吗?就算是做梦,也要让自己舒服一点。 便宜娘讪讪的道,天家的福气,总是多沾一点好。 大家也就不多说了,又说了些要按时吃药、好生休养的话,即便散了。 汪顺华这回不敢睡了,装病只能装一时,可不能躲太久,还是赶紧搞清楚状况要紧。 现在消息的唯一来源就是丫环桂香了。刚才看便宜娘和二婶对话有点奇怪,她不知道这个娘是生母、嫡母还是后母,也就不知道这个桂香是不是安插在她身边的,但没办法,现在身边能说话的就只有她。 汪顺华其实不是一个委婉的人。没办法,工作那么忙,而且不管承不承认,职场上女人的机会就是比男人要少一些,她要做的不是娇滴滴的小姐,她也做不了,只能做女汉子,做拼命三娘。 但是此刻,她还是放低了语调,尽量用闲话家常的语气,桂香,这都快过年了吧? 屁话,刚才说快到冬月初一,得还有两个月呢。 果然,正在做针线的桂香头也不抬,今天十月三十,得还有两个月才过年呢。 汪顺华讪讪的,又夸起桂香针线好,实在难得,不知道以后便宜了谁。桂香很是含羞,小姐过奖了,桂香一辈子都跟着小姐。 汪顺华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你也不小了,该为以后打算了。 桂香噘着嘴,我才十六,比小姐还小两岁呢。 原来我已经十八了? 不对,是才十八岁? 汪顺华简直想狂笑,简直是赚了啊。 但她马上想起来,在古代,十八岁算是大龄了,就算没有结婚,估计也已经订婚了;就算没有订婚,也就这一两年了。 她的脑子马上炸掉,想起这是个父母包办、夫为妻纲的时代,想到了焦仲卿与刘兰芝,陆游与唐婉,这还是有感情的;海瑞的老婆们才是真的惨;当然运气好一点,运到正常人,估计门当户对,然后她含辛茹苦生儿育女,老公挣钱养家三妻四妾。 我勒个去!简直不要太惊悚! 想起那个婚姻自由的年代,自然也就想起了曾经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思绪开始泛滥,那些水电气光纤网络电视电话手机汽车高铁飞机是何其炫酷,甚至连曾经百般怨念的文山会海都变得亲切起来。 汪顺华无力的瘫坐在床头上,他妈的这算怎么回事! 桂香看汪顺华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开始安慰她,小姐,你别担心。虽然你不是太太亲生的,但却是原配嫡出;咱们汪家可是武宦世家,老太爷是三品指挥使,怎么说也不会委屈了你。 ???!!! 居然也姓汪?也叫汪顺华?难不成真有什么前世今生的事? 合着我说不对,这身子的亲妈是原配,那个便宜娘是后妈啊! 更惨了! 马上想起昨天亲爹那个黑脸,女儿半死不活,也没见他多说几句话,多陪一会儿,哪怕是同事,也要说两句多喝点热水。 那句话怎么说来的,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难怪十八岁都还没定下来,原来是故意压着嫡女,想把好的留给亲闺女! 这时候就无比后悔当年错过的宅斗文了,早知道好好看看,学两手;当然更后悔的是,这些年忙于工作,没有好好学习——中小学教材?看人家香皂玻璃什么都会,你就会开会写报告,其他的——这也不会,那也不会,连做饭都只能勉强餵饱自己,开餐馆都维持不下去! 真他娘的憋屈! 但是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汪顺华只能忍着,让她接着说。 桂香打六岁进了家门,如今也有十年了,老太爷的事情说不清楚,后宅里的事情倒是门清。 总的来说,这真的是个大家族,世袭为金吾左卫指挥使——居然是个武将世家?老太爷应该是这身子的爷爷,名字什么桂香没说。原配秦氏,如今还健在,就是昨晚派人传话的老太太,只生了个女儿,嫁给锦衣卫的什么官,都还好——锦衣卫?那就是明朝无疑了。 老太爷又纳了三房妾,生了五个儿子——这回没女儿了?先进门的苏氏,就是她的亲奶奶,不过已经去世好些年了;她亲妈姓周,也是锦衣卫千户的女儿,在她两岁的时候,因为难产去世,连着弟弟,都没有保全;后妈姓宁,是锦衣卫百户的女儿,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志骧,才八岁,女儿明华,十岁——那肯定不会是为了把好的留给他女儿,这年龄差有点巨大。 稍后进门的杜氏至今还活着,她肚子实在争气,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都已经成家,娶的也都是京城武宦家的女儿:二婶丁氏,生一儿一女,儿子志平,今年十五;女儿容华,八岁;三婶郑氏,也生一儿一女,儿子志嶷,九岁,女儿丽华,十一岁;四婶李氏,前两个月刚生了个儿子,还没取名。 还有一个陈氏,不过已经去世了。生了老太爷的幼子,已经十五岁,还没有成亲。 真是复杂,汪顺华觉得头晕眼花,只恨不能拿纸笔记下来,再画张草图,背下来才好。 只是成天拘束在这方小天地里,还是忍不住腹谤:还不如一片树叶,虽然免不了随风落下,到底曾经在枝头见识过天地的宏大。 只是终归要面对现实的。 她已经不是汪顺华,至少现在不是;而是汪舜华。虽然同音,但不同名。 同人不同命。 第二天早上,汪舜华是在桂香的再三提醒中,压住起床气起来的。 她已经睡了两天,如今醒了,无论如何要去给淑人请安。——占着别人的身体,该尽的义务还是要尽的,权利和义务从来是对应而生,汪舜华有这点觉悟。 只是她实在不敢跟古人对视,只好由着桂香扶着起来洗漱穿戴——她身子还弱,而且大家小姐弱柳扶风,装样子也是要全套的。 这也算穿越的福利吧。 汪舜华心想。梳洗的时间很长,汪舜华压着性子,拼命告诉自己,这里不是2018,而是几百年前,要学会入乡随俗,否则会死的很惨。闭上眼睛,她的心里一直在跑马——到底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回不去怎么办?那个世界的自己怎么样了?——如果自己真死了,得算因公殉职吧?爹妈应该可以获得一笔赔偿款,应该后半生无忧吧?房子还有将近十年贷款,会不会被收房? 担心这些都没用,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还是赶紧想想眼下要紧。根据观察,她很可能来到大明王朝。明朝在歷史书上被黑的很惨,导致她很长一段时间认知有限,也就是朱元璋,开国,杀功臣;朱允炆,不知所踪;朱棣,先太宗后成祖,靖难之役,永乐大典,郑和下西洋;然后仁宗大胖子,心好短命;宣宗,玩蛐蛐,炉子好,还有教太监读书;英宗,王振,土木堡之变,夺门之变,杀于谦;代宗,你个苦命的娃,看看人家李世民,又想当皇帝又不下狠手,你不倒霉谁倒霉?然后就是宪宗了,姐弟恋;后面孝宗,一夫一妻;武宗很是有名——贪玩,玩死了;后面就是嘉靖,炼丹不上朝,杨慎大才子,严嵩大奸臣,戚继光打鬼子;隆庆,开海;万历,张居正,不上朝,争国本,东林党;后面谁——泰昌,短命鬼;天启,木匠,客保姆,魏忠贤;最后就是苦逼的崇祯。对了,贯穿明朝的就是科举,特务,禁海,小说——四大名着占仨呢,外加一部《金瓶梅》,玉米花生南瓜土豆红薯辣椒西红柿四季豆之类的传进来——这算吃货的福音,还有啥——不记得了。 当然也不止这些——大学时代,有本《明朝那些事儿》很流行;汪顺华也买过一套,还下载了套电子书,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翻一下,算是对明朝有了初步的认识;恰好正值汉服復兴运动,和反琼瑶反清穿高潮,网络上风起云涌,也就跟着复习了把明朝歷史——没那么黑暗,就是小农意识太重,政治上民主有点过头,遇上了小冰川,又遇上了东林党这群有家无国的带路党,杯具了——怎么跟公知差不多呢,果然太阳下面没有新鲜事。 闲的没事也逛论坛,晋江知乎什么的。虽然被骂小粉红键盘侠,至少她从那里了解了不少八卦,结论是——能在歷史书上留名的都不是寻常之辈,尤其是龙猪凤八四大顶级流量,就算是穿越货也不可能比原主做得更好,最多穿到人家晚年修復一下bug,比如早立太子,干掉赵高(秦始皇),不跳大神,随时找太子聊天(汉武帝),不乱嗑药、多和宝贝太子沟通、不让姓武的女人入宫(唐太宗),别立孙子(明太祖),倒是朱棣,似乎没啥明显缺憾,要么掐死孙女士,避免左护法出生? 直到桂香提醒她好了,汪舜华这才睁开眼睛,第一次看到现在的自己——镜子是铜的,磨得很亮,到底不能和后代的玻璃镜相比,难怪穿越族都热衷搞玻璃——可惜我啥都不会,丢了党国教育的脸——坦白的说,镜中的自己实在是很漂亮,甚至可以说是绝色美人。如果美貌是一种罪,即便不用凌迟,也是斩立决的节奏。汪舜华有点不可置信的抚摸着自己的脸蛋,脑海中浮现起古典小说中美女的常用词句: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眼如秋水,目若晨星。 ——这真他妈是穿越的福利啊! 汪舜华简直想迎风流泪了,对老天爷的怨念连下三个等级。果然,女汉子说到底也是女人,有这么漂亮一张脸,吃点苦头也值了。 曾经做梦都不敢想的脸蛋长到自己身上,容不得她挺胸抬头,嗯,我就是那个烟视媚行的妖艷贱货。 不过马上就低下头——老实点吧,先搞清楚状况再说,别真以为有颜就能任性,这年头,认命倒是能够活得长久一点。 那句话怎么说的,长得漂亮有什么用,活得漂亮才是真本事。 3、出路 汪舜华心里七上八下,随着桂香去拜见传说中的老太太。 确实是个大家族,院落就有好几重。一路上丫鬟婆子都在扫雪,前两天一场大雪,温度骤降,原主就是晚上睡觉烤火时发生中毒的。 她到的时候,正房里已经挤满了人,上方坐着老太太,手里拿着念珠,慈眉善目的,估摸五十来岁;坐在左边上首的就是便宜娘,三个婶子在下首坐着,几个小傢伙在各自母亲身边立着,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弟弟妹妹了。只是她的叔父、二叔家的长子志平和四叔家的长子都没来,要么太大,想是跟着老师念书,要么太小,还由奶娘带着。 路上汪舜华已经在脑子里回忆了很多遍女性的万福礼,无奈最多在古装剧里看过,当时看了也就看了,没有沉下心研究,实在不敢冒失。好在老太太很知趣,看到她进来,还不待她躬下身子,就伸过手来,过来。 汪舜华老老实实过去了,还要行李,老太太说了声,你还未大安,就不要多礼了。早有丫鬟捧着个绣蹲过来,汪舜华到底躬了个身子,这才坐下了。 老太太皱着眉头,好些了吗? 汪舜华点头,蒙老太太牵挂,已经好多了,只是脑子还有些晕,好多事想不大起来。 便宜娘赔笑:昨儿郎中说,舜华这回可算是死里逃生,只是怕损了元气,需要好生静养几个月。 老太太嗯了一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就好好静养。 她看着儿媳妇,他们几个兄弟都去奉天门叩头了? 便宜娘欠了欠身子,今天是冬月初一,照例圣上要在奉天门颁歷,听说街上人都满了,就等着圣上赐历书呢。 历书?难道就是黄历?一块钱一本的,至于这么激动? ——想起来,皇帝钦赐的,肯定很贵重,难怪要挤破头。 老太太嗯了一声,眼睛重又回到汪舜华身上,过了年,就正统十年了。舜华也快十八了,该考虑婚事了。 汪舜华脸上的笑容简直挂不住。 便宜娘倒是很有兴趣的说已经议了几家,都不太满意;回头再请老太爷定夺。 老太太点头,舜华好才貌,你们要好好留心,别耽误了。 便宜娘称是。 汪舜华简直想撞墙。她有极其严重的恐婚症,所以每次相亲都无疾而终;也没有逃出去焕发第二春的想法——明朝户口管理是很严格的,一个人逃出去被当逃奴的机率很大;孑然一身,可不能指望什么一见钟情,更何况这是直男癌满地走的明朝;而且一个女子,现在能做的也不多——连织布绣花都不会,可别说唱几首歌、抄几首诗词、抄几部小说就能扬名立万,唿风唤雨——抛开做人道德不谈,第一种,那是青楼歌妓做的,绝对不考虑,况且古今审美不同,可不认为明朝会喜欢《上海滩》《菊花残》,《精忠报国》他们也会认为是粗汉唱的;第二种,抄诗词不难,难的是古代文人是有活动的——随时要诗文唱和,而且要求多多,对于一个连新诗都写得马马虎虎的人来说,要戴着镣铐跳舞是不可能的,到时被人揭穿可就不太美妙了;第三种,《三国演义》《水浒传》都已经问世了,当然现在还没有被修改过;别管《西游记》还是《红楼梦》,或者金庸古龙梁羽生,都是鸿篇巨制,能把情节人物弄得清楚明白就要费老大劲儿了,要想全文复制——我有那记忆力早进清华北大中科院了,还用跑去当小公务员?——只要情节?小说看的不只是情节,还有文笔啊,亲。同样斗法,《西游记》和《封神演义》地位一样?更何况,就算开了外挂,这些书都能从头到尾记诵了,这些小说所蕴含的传统文化知识,体现的作者的思想深度,你能说的出来?——万一人家要跟你探讨一下,是不是还要用吃了鸡蛋,为什么一定要看下蛋的鸡来打发? ——都不靠谱! 但是现在如果真的要包办婚姻,那就不能不想想退路了。按照便宜爹和后妈的态度,她可不敢指望放到什么好人家,不像贾迎春那样变现就该谢天谢地了;更何况,就算是好人家,那规矩也打得吓死人——儒生们心中的万世师表,孔圣人家四代休妻;孔圣人的前妻死了,儿子孔鲤多哭了两声,就被他痛骂了一顿;他的学生曾参,更是滑稽,因为老婆没把梨子蒸熟,休了;号称亚圣的孟夫子好不到哪里去,仅仅因为老婆在自己房里坐像不好,就想休妻,还是她妈劝住,你去她房间不打招唿就进去,是你不对在先,这才打住了。 ——瞧瞧,都是些什么人! 这在后代的天涯论坛上,可以洋洋洒洒批判一百页了,可是现在,这是主流思想,真他娘的坑爹,不对,坑娘;尤其坑娘的是,孔孟可都是寡母带大的,孔老二搞不好还是私生子。 ——都是奇葩! 但这话她是绝不敢说的,否则会死的很惨。 几个女人还在叽叽喳喳的讨论外头皇帝颁历书的场景何其盛大,汪舜华已经想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正统,不就是明英宗统治的第一个年号吗?正统十四年,公元1221年,发生了土木堡之变,对明朝的国力给予致命的一击;稍后发生的北京保卫战,于谦挽狂澜于既倒,可惜犯了和岳飞一样的错,想要接回北狩的皇帝。他比岳飞幸运,明英宗倒是接回来了;但也更不幸,死在了效忠的皇帝手里,还连累了赏识他的皇帝。 真他娘的两难。 汪顺华对明英宗是没有任何好感的。尽管《明事》对他评价相当高,又是敌人都跟随他,又是感天动地的爱情,又是废除殉葬的;但就凭他带着敌军叩关,还杀害于谦,报復当年参与抗敌的将领,还给王振那个妖孽立庙,就不可能有一丁点的好感!——于谦,可是当众斩首示众,连全尸都没给;岳飞被宋高宗和秦侩盖上莫须有的罪名,好歹是赐酒,也没有游街示众呢! ——呸! ——至于什么敌人留着他的命还恭恭敬敬的,首先明英宗復位了,史官还不是按照他的意思来写?就凭他带着敌军叫门,难道是有感于瓦剌的仁义之师不可战胜?别逗我!——兔子当年还捨不得杀刘峙呢,有这样混球的敌人,肯定捨不得换掉,否则再上来一个,可没那么容易对付了! ——当年看网上八卦,英宗对跟他在北边吃苦的两个心腹可不怎么样,先是恩遇不断,后面听信小人谗言,几乎赐死,还是下面人帮忙喊冤,这才发配了事——这个态度,敢说是因为皇帝肚子里没鬼? 北狩,不就是被俘吗?说的那么动听!当年宋徽宗父子还行过牵羊礼——就是赤裸着上身,身披羊皮,脖子上繫绳,像羊一样被人牵着,表示像羊一样任人宰割,难道瓦剌比金朝文明很多?哄小孩子还差不多!歷史上那个有名的柔福帝姬,到底是冒牌货,还是被太后杀人灭口,只有天知道。 想着又不觉得埋怨景泰皇帝,叫你拎不清,又当又立,当断不断,遭报应了吧? 4、家世 她还在乱想,就听见外头打帘子,老爷少爷们回来了。 果然,便宜爹带着三个汉子进来,就是她三个叔叔;还有两个少年,估计就是五叔和大弟弟志平。 一屋子的女眷们一番熙攘,就听便宜爹说今儿风雪,圣上回宫早,不过他们去得早,一人都得了本钦赐的历书。 老太太翻了翻,圣上改元都快十年了,真快。 她似乎很有些感嘆,自永乐爷迁都北京,都28年了。 便宜爹接了上去,自从当年先祖跟着永乐爷来到北京,都28年了。 老太太点头,可不,当年你爹就出生了。那时候你爷爷在王府里当差,王妃徐娘娘知道消息,还赏了些布帛。听说那时候的北平,荒凉的很。 找到了话题,大家也就积极讨论起来。洪武元年,中山王徐达攻克元大都,改称北平。徐达将城中部分居民迁往开封,毁了元朝宫殿,在旧址堆土筑成景山;为了便于防守,将北面城垣南移。由于运河淤塞,南方的物资主要改由海运和陆运转运。原本繁华的大都城变成了一座冷清的边城。 洪武三年,太祖四子朱棣受封燕王。洪武十三年,燕王就国,在北平设立王府。徐达去世后,华北边防部队多由燕王节制,北平也就成为明朝北部边防的中心。 然而此时,北平也不过是区域中心,直到永乐元年(1203年),太宗改北平府为顺天府,称为行在,迁发各地流民、江南富户和山西商人充实北平;永乐四年,北平皇宫和城垣开始动工。直到永乐十八年,北平皇宫和北平城建成,太宗下诏正式迁都,并于次年正月初一,正式宣布北京为都城。 但就在当年夏天,紫禁城的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遭雷击,尽皆焚毁。朝野议论纷纷。有人认为诸事不便,且弃绝皇脉与孝陵,有违天意。太宗大怒,立即处死反对派。 ——果然,现在还是太宗,成祖是戏精嘉靖改的。朱棣很仰慕唐太宗,估计会很喜欢太宗文皇帝这个谥号,据说这是古代皇帝最渴望的谥号了。这两位也确实很有共同点:都是以武功起家,结果文治不遑多让甚至更出色;都是以非常手段拿到的皇位;都有一位青史留名的超级好老婆,岳家也很给力,当然唐太宗是大舅子长孙无忌出名,明太宗是岳父徐达开国第一功臣;晚年儿子也都闹出了争位的事,死后的谥号都被改过,唐太宗的宝贝儿子黑莲九是戏精,明太宗则在百十年后遇到了没事找事的嘉靖。 一边吐槽,谥号那么长,你们真的大丈夫?一口气能念下来? 当然这不是重点,太宗病故以后,仁宗即位。仁宗长期作为太子在南京监国,即位后,面对残破的北平皇宫,立刻有还都南京的打算,下令修葺南京宫殿。但他享国日短,未满一年即驾崩,此时还都的实际行动尚未展开。继位的明宣宗暂缓了还都的计划,宣宗的儿子今上,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明英宗,汪舜华在心里默默的加了一句,继位后,正式确定北平为京师,不再称行在。 这些事情汪舜华都知道,只是具体时间、皇帝在位年限还真记不住,最多记得明朝开国是1328年,亡国是1222年,毕竟是最后一个汉人王朝,歷史课是重点;土木堡是正统十四年,1221年——拍过电视,而且年份很特殊,所以记下来。这时候在心里默默拨算盘,免得以后说错了。 感嘆完北京的变化,又说起南京和江南的繁盛。虽然都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但是显然烟雨江南才是这些人嚮往的地方——那里是鱼米之乡,富庶繁华,汪舜华心说难怪土木堡之变后,一些人急急吼吼的想要迁回南京,原来还有这个原因,只是你们没有想过宋朝南迁的下场吗? ——这会儿有点庆幸仁宗皇帝死得早,否则再多在位几年,没准真的要迁回南京,他爹的一腔苦心全泡了汤,估计用不着土木堡之变,北边半壁山河就守不住。 ——可惜,太宗苦心栽培的好圣孙也远远赶不上他爷爷的眼光,居然把吃到嘴里的辽东越南全吐了!简直该打死!至于教太监读书之类的就算了,都是给皇帝办事,你可以说某人比某人强,但谁也别说哪个群体比哪个群体更高贵。王振之类的固然不是东西,钱谦益之类的同样不是玩意,哦,黄宗羲等人也没少给自己涂脂抹粉。 不过这也不关她的事,确切的说不关这一屋子人的事,毕竟他们也不能做决定,只是感嘆,南京真好,江南真好,虽然都没去过。 说完这些,已经很晚了,自她穿越过来没有见过的爷爷也回来了,老头国字脸,浓眉大眼,和儿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应该说,汪家的人相貌都不错,能生出汪舜华这样的漂亮姑娘,应该不是遗传变异,而是家族基因。 老头挥手,你们都回去,晚上一起吃饭。 一家人这才各自散了。姑姑已经出嫁,几个妹妹都还小,跟着各自的父母,偌大的后院,就汪舜华独自住着。她有些庆幸,毕竟接触多了,很怕露出马脚;但其实也有点失落,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然而容不得她多想,没过多一会儿,桂香就来催她早点去候着吃饭。这回到的时候就还早,也不敢入座,就在廊下立着。 过了一会,大家这才三三两两的来。 这碗饭,是汪舜华穿越以来吃的第一顿饭,缺多少有点食之无味的感受。倒不是没有盐味,也不是因为没有蔬菜,就是看着大家都低着头吃饭,觉得有点憋。 吃完饭,老头端起茶杯,今儿都有收穫? 便宜爹赶紧站出来,都得了。 老头点头,明年我也该六十五了,身子不如从前,我是想索性早点退了;你也快四十了,不能老猫在家里,该学会分担了。 便宜爹赶紧表态,谨遵父命。 老头点头,当着这么多晚辈,倒是没有面授机宜,只是看了眼汪舜华,听说你病了? 汪舜华赶紧道了个万福,见了一整天婶子们行礼,这回标准多了,惊扰老太爷老太太了,不过是被烟燻了,没什么大碍。 老头嗯了一声,大冬天的,你自个儿注意点。 他看向老婆,舜华过了十五了吧? 老太太回,快十八了。 老头点头,该考虑婚事了。昨儿钱都督跟我说,他的孙子钱钟今年二十了,还没成亲,听说我家大孙女品貌不俗,想结这门亲事。 便宜爹马上来兴趣了,莫非是钱国丈? 老头点头,是他。他虽然现在只是从一品都督同知,可是听说皇后很是得宠,将来封爵也是免不了的。钱钟是他的次子,实实在在的国舅,照说爵位是没分的,只是你看看太后家泼天的富贵,只怕将来钱家也不会太差。他能瞧上咱们,也算咱们的运气。 便宜爹点头,到底想起来,我仿佛记得,他应该是订了婚的。 老头点头,定过,镇远侯家的小姐,不过几年前镇远侯夫人去世,小姐守孝,耽误了;今年初殁了。钱钟也快20了,他家这才焦急,想尽快把事情定了,只是他瞧的上的,多少有些顾忌。他家是世袭的正三品都指挥佥事,跟我家倒是门当户对。 便宜爹却有点犹豫,没有爵位,又死了未婚妻,似乎不大妥。 老头道,你不要呆,眼光长远些。太后的父亲孙忠,当年不过是个小小的县城主簿,可是等女儿做了皇后,马上封了会昌伯,四个儿子,老大继宗以后袭爵不说,老二绍宗、老三显宗、老四续宗,都在锦衣卫带俸。只要得宠,这些算什么事? 便宜爹皱着眉头,似乎还在考虑,汪舜华却急了,钱皇后是好人她知道,她弟弟估计也不坏,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根本不了解这人,也不打算嫁!她不能让自己像颗大白菜一样让人捆着论斤称两! 她几乎是不管不顾的站出来,爷爷,爹爹,我不嫁。 粪坑里丢炸弹,可想而知分量。 果然,老头瞪着她,你说什么? 便宜爹也怒目圆睁,你再说一遍? 汪舜华被这两个人瞪得发憷,但事关下半生,她不能不硬着头皮,我无意于婚配。母亲早逝,我想…去观里追荐她。 本来想说削髮为尼,实在舍不下这一头青丝,再说道家是本土宗教,厚道点,所以干脆这么说。 老头大怒,你要去做道姑子?我们汪家辛辛苦苦养育你十八年,是为了让你去作姑子吗?想都别想,门也没有! 便宜爹也瞪着她,你住嘴,婚姻大事,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老头拍案,去,回房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也不许任何人去探视! 汪舜华真的蒙了,这是要关禁闭吗?虽然说她不在乎宅,但是这里没有电没有网啊! 万恶的封建社会!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几个叔叔也轮番训斥,似乎她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几个婶婶也跟着劝,没办法,只能磕了个头,回房去了。 外头下着大雪,独自蜷缩在床上,真冷。 汪舜华想,必须要离开这里。 她不是不知道古代父母之命,也知道说不结婚不现实,但是汪家父子的嘴脸,实在让她害怕。 她本来觉得实在不行,可以凑活,反正她是独身主义者,只要不来骚扰她,她可以当个花瓶;然而那一刻,她想到了贾迎春。 实在不行,可以考虑先应承婚事,然后趁其不备逃脱? 然而,她看着这深深宅院和高高的围墙,放弃了这个打算,怎么逃得出去呢?好吧,就算她主角光环加身,携带金银细软从后门熘了出去,又能去哪里呢?——在大明朝,年轻女人还是漂亮女人赶在光天化日之下抛头露面,实在太过于显眼;而如果扮成男人,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又怎么能够立足呢?——后代有暂住证,古代如果没有路引,那可是要治以重罪的! ——好吧,就算她跑出去跟人家说是被家人逼婚,或者已婚妇女受家人的虐待逃出来,又能怎么样呢?闺阁弱质,携千金于闹市,难道真的守得住?如果没有钱,那就更加寸步难行了! 汪舜华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老天爷关了一扇门,又把窗户都关了。 原来小说里都是骗人的。 5、前途 汪舜华在苦苦思考着自己的前途,不管怎么样,不能在这里等死。她想到汪家父子商量婚事的场景,简直恨不得把她论斤卖了。这样的人家,只会考虑利益,怎么可能考虑她的幸福? 她想到了贾迎春,那还是国公府的千金,贵妃的妹妹,怎么样呢? 不能让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的手里。 但是如果顺利走出去,该怎么办、能怎么办都不知道。她不在乎孑然一身,但不能坐吃山空。只是寒窗苦读十六年的东西基本上都忘光了,她所擅长的却是现在根本用不上的东西;现在妇女能够谋生的,她一样都不会。 没有公约数。 这真让人沮丧。 好在峰迴路转。 汪舜华本来以为很快便宜爹妈就会前来劝她服从安排,但是没有,想来老头威信使然。 不来更好,省的多费口舌;她一边怀念从前,一边筹划未来。 头两天甚至桂香都没送饭来;那就饿死算了。直到三天后,汪舜华已经饿得头晕眼花,觉得很快就可以穿越回去,桂香居然带着饭来瞧她。汪舜华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听她报告,说昨天老太爷回来,虎着脸,有下人打碎了花瓶,被他打了一顿,下令拖出去卖了;谁也不敢劝。刚才才听老太太身边的丫环说起,跟钱家的婚事泡汤了。 汪舜华的脑子立刻上了发条,怎么回事。 原来钱钟原先聘定了镇远侯顾兴祖的侄女,没想到顾小姐三年前亡母,她在家守孝;去年底出孝,结果年初患病没了。钱钟已经快二十,自然很着急婚事。他家这样的门庭,自然也得选有根底的;只是这个地位的家族,自然也很挑剔,毕竟钱钟不是长子,袭爵轮不到他;何况先死了个老婆,公侯都是要面子的,自然很是踌躇。上次他和平乡伯陈怀提了,陈怀只是说回家跟老婆商量,就没有下文;他也就死了心,另外找人,汪家就是这样被找上的。 哪知道冬月初一,钱钟跟着人群磕头,见到父亲钱贵出来,就跑去见礼,正好撞见陈怀,觉得小伙子长得俊朗,人也俊雅。隔天居然就应承了婚事,他有个庶女,芳年十六,才貌双全;当时,老头汪泉刚刚答应。 钱贵实在没想到儿子一下时来运转,一天内两家人都应承了;心里有些叫苦,不过好歹能拎得轻。汪家是嫡孙女不错,不过世袭正三品,亲妈早就去世了,一家子也不是省油的灯;陈家虽然是庶女,但是世袭的伯爵,又有兄弟帮衬,不知胜过多少。 于是慨然允了陈家的婚事,回头跟汪家退信。 汪老头自然是一百万个不愿意,但是人家要退,他也不好意思挽留,想到那个小冤家,觉得说不定是好事,那臭丫头万一死犟,得罪了国舅爷,还真不好收拾。 看着汪老头沮丧的样子,钱贵倒真有点过意不去,说了些令孙女才貌双全,配犬子实在委屈了,以后一定能嫁的如意郎君之类的废话。 桂香说的不那么明白,但大致意思汪舜华听懂了。一边暗暗称快,让你想攀龙附凤,结果自取其辱!一边是担心,这样一来,自己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了。 果然,没两天汪舜华被放出来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拨着念珠,你爷爷让我带话给你,不要以为钱家的婚事黄了,就可以一辈子呆在家里!他已经托人说合,尽快找个人家把你嫁了! 妈的这一关是过不去了! 汪舜华只敢在心里叫骂,老太太的语气很是严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不要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想去道观作姑子,想都别想! 她放缓了语气,你娘在天有灵,也不会同意的! 我管谁不同意! 然而这句话还是只能憋在心里。 老太太下令,汪舜华依然闭门思过,只是这回范围大了一些,可以在后院里活动,虽然不大,大冬天的花花草草也早就凋零,到底可以玩雪,也让桂香每天按时送饭,只是仍旧不让人探视,虽然也没人探视。 ——不管喜不喜欢,到底养了十八年,蚊子再小也是肉,何况是原配嫡女,就算钓不到国舅,也能嫁到家世相当的武宦之家作正妻,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汪舜华很明白老头老太太的心意,但是不打算屈服。就算她愿意出嫁,她已经十八岁,在明朝算是大姑娘,高官子弟很少还没娶妻了,所以上次钱家求婚,汪家才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说来还是孩子自家好的心思,兼之原主确实美貌,想找个好的,结果挑来挑去挑成剩女。只是明朝剩女和后代的剩女还是不一样。后代的剩女,一个人也可以活得精彩,比如她自己;明朝的剩女,估计有点难。 也不是没有办法,除了嫁给勛贵作填房,或者在勛贵里面挑选没有继承权的子弟——这些肯定不符合汪家最初的定位,还有就是在读书人里挑,这个算潜力股,虽然以后没有爵位,但是太平盛世重文轻武,家里有个进士女婿,出门都可以昂头挺胸。——当然,考进士不容易,一般来说,考中了年龄也不小了,很多人已经结婚生子,就算还没有,也已经订婚了,在这种时候,估计就只有给人作填房了;此外北京是帝都,有国子监,里头还有大把前途光明的未婚优质男,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撞上。 汪舜华大致能猜到汪家的想法,但这只能徒增她的痛苦。她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马上就要春节了。听桂香说,元宵节算是大假,文武百官要放假十天,男女老少也要出门看灯。她一脸嚮往的说外头已经开始扎彩灯了,又说往年出去看花灯,都能看见什么样的花灯。 汪舜华对灯会毫无兴趣,毕竟见惯了后代火树银花不夜天的场景;只是马上就想到,这不正好是逃离这个鬼地方的最好时机?——至于以后怎么办?逃出去再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了咋的? 就在汪舜华苦苦思考逃出去以后该怎么办时,腊月来到了,禁足令解除了,每天早晚得去跟老太太问安。 老太太半是威吓半是劝慰的要求她老实一些,不要想着怎么样!你爷爷正在给你找婚事。 她加了一句,别以为戏文里的那些小姐后院私会有什么好下场,这年头,外头坏人多了去!后院的门我早已经锁了,你出不去! ——真是慧眼如炬。 然而汪舜华根本听不进去,她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哪怕她把房里翻了遍,没找到什么金银细软,也丝毫不能阻止她追求自由的决心。 接下来的日子,她每天按时去磕头,努力装出乖宝宝的样子,几个婶子也轮流教训她,不要胡思乱想;她自以为演技很纯熟,然而她还是失算了。 正统十年在暴风雪中悄然而至。 大年初一,还得早起,去给老太太拜年,然后再去给爹妈拜礼——老头一早就出门当差了;老太太有诰命,应该入宫拜贺,但是太后皇后都以大风雪免了,这也好,免得受罪。 今天老头回来很早,教训了一通子孙要谨慎小心,不许离经叛道,也就没说什么了,毕竟过年,只是吃饭的时候,几个婶子都不约而同地说舜华不小了,希望今年能嫁个好婆家。 汪舜华觉得,这饭真难吃! 春节期间正是亲戚走动很频繁的时候,她亲外婆家也会派人来瞧她,往日闺中姐妹——都是武官家的小姐也会相互走动,桂香还跟她兴致勃勃地说往年都去了哪些家,哪位小姐怎么样,却被老头下了命令,你还病着,就不要胡乱走动了。 汪舜华傻了。 这老头,不会元宵节也不放我出去吧? 汪舜华简直想撞墙。 然而还得想办法,不是把后门锁了吗?那我去偷钥匙不就行了? 问题是怎么偷? 那钥匙不在别处,就在老太太房里!借汪舜华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亲身涉险的,只能寄望老头老太太突然良心发现,发觉她的好,放她出去了。 但这註定是不可能的。 初五,舅舅家的表姐表妹过来瞧她,后妈全程陪着,话也没说两句就走了。 初十,皇帝御奉天殿下旨,以将大祀天地,命文武群臣致斋三日。这都是老规矩了。接下来三天,老头都没有回家,然而家里的空气丝毫没有好一点。正月十三,大祀天地于南郊,回宫后拜谒皇太后,御奉天殿,文武群臣行庆成礼,宣布上元节赐文武群臣假十日;次日,以大祀庆成,御奉天殿大宴文武群臣并四夷朝使。 汪舜华简直不知道这些日子怎么过来的,只觉得度日如年真不是废话,当年等高考录取通知书都没有这么难捱。 姜毕竟是老的辣。 元宵佳节,汪舜华收拾的妥妥噹噹,说要和姐妹们出去看灯,老头一拍桌子,不许去! 汪舜华真的鼓起勇气,我已经盼了很久! 老头还是冷笑,我说不行就不行,除了成婚,你不要想踏出家门! 他掀起汪舜华的风衣,背上背着个小包袱,是她能搜刮到的全部。 老头冷笑一声,雕虫小技! 汪舜华绝望了。 独自猫在床上,她又一次被关了禁闭,估计这次解除禁令遥遥无期。 她绝望的想,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汪舜华的脑袋撞在墙上,很痛,然而她还是没有晕过去,反而惊动了守夜的桂香,小丫头死命拦着她,小姐你可别做傻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可怎么办? 汪舜华真的觉得,前途一片黯淡。 6、选秀 汪舜华病了,水米不进,吃不下,不想吃。 郎中来瞧她,说了些气机郁滞,情志抑郁,气血不畅之类的废话,开了一大通药,然而,她根本喝不下去。 既然不能活,那就死,说不定就穿回去了。 她真的觉得,自己可能是最失败的穿越者,一事无成,活活饿死。 然而死不了。 朦朦胧胧中,她梦见一个少女,不知道是前世,还是今生。小小年纪没了生母,虽然是原配嫡女,这一代的长女,然而父亲不可能给她太多的关爱;尤其后母进门以后,她虽然不是坏人,但人都会向着自己的亲生儿女,于是她孤独的存在角落里,准备到年龄就被作为联姻的工具嫁出去;她委屈,更不甘,希望有一天扬眉吐气得到父母的认可。 二月十三日,天昏地暗,等桂香进来,才知道京城地震了。然而她根本不想动,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晚上老头进来了。看她脸色惨白,命悬一线,听说你不吃不喝,一心求死?我们汪家有你这样的烈女,还真是稀罕。 他看着汪舜华,别以为死了就了了,没那么容易。母鸡还能生蛋,我们汪家养了你十八年,岂能容你使性子?就算死了,也要找个死鬼抬出去合葬,不能葬在我家祖坟! 他挤出一个冷笑,我们汪家,世袭三品,你是原配嫡女,怎么也不会委屈了你。我以前真是太由着你了,让你不知道天高地厚,居然生出这样荒诞的想法。 他的眼光变得凌厉,你起来,不要装死!今天上午,圣上已经发榜,为御弟郕王选妃。我已经把你的名字报了上去,你好好准备。郕王是圣上唯一的亲弟弟,做了他的正妃,以后荣华富贵;若是落选,我已经打听到,前军都督张軏原配刘氏前些年殁了,我就托人去说亲,把你给他做继室。他是河间王张玉的幼子,英国公张辅、神策卫指挥使张輗和太宗昭懿贵妃的弟弟,忠良之后,并不辱没你。 汪舜华呆了,这是哪个辈分的人? 她听见自己嘶吼——不! 然而老头冷笑了一声,走了;出门招唿桂香,好好伺候小姐,要是有个好歹,就把你发卖到香宜院去! 她能听见砰砰砰磕头的声音,也能感受到脸上一阵冰凉,和心在一点点死去。 呵,敢死还不敢活吗? 她问自己。 只要出去,就会有办法。 她不指望做什么郕王妃,况且明朝后妃都是从小户人家挑选,怕也轮不到她;只是能出去就是契机。落选以后,她就趁机逃走,我就不信,汪家能把宫门堵了! 汪舜华开始好好调养身体,一定要养得好好的,才能彻底逃离这个鬼地方! 明朝选妃很有特点。太祖亲制《祖训》:凡天子及亲王后妃、宫人等,必须选择良家子女,以礼聘娶,不拘处所;勿受大臣进送,恐有奸计;但是娼妓不许狎近。一经选中,族中三代不许以科第为官,只能听侯封爵,虽然显贵,并无实权,士大夫之家,自然避之唯恐不及;况且宫中等级森严、礼节繁琐,差役繁重、刑法严苛,生病无医、死无葬所;加之赏罚由心、废立随意、言出法随,虽皇后不免,因此民间也不以选中为喜,往往选妃之前,抢先嫁女。 当然,士大夫家族不愿意,但武官却并不在内,因为有家族加持,女儿进宫以后,一般待遇都不错,家族也可以得到优待,皇帝也觉得收拢了重臣,算是互利共赢。 太祖马皇后不说,太宗徐皇后是开国第一功臣中山王徐达长女,他的昭懿贵妃张氏,则是靖难第一功臣河间忠武王张玉之女,英国公张辅之妹;仁宗皇后张氏,父亲张麒因她得官,算是平民出身,但是敬妃张氏,则是英国公张辅之女,因功臣之女特免殉葬,最宠爱的恭肃贵妃郭氏,则是开国功臣莒国公郭英孙女,自己被迫殉葬,但四个子女深受宠爱,弟弟也得以袭祖父的爵位;后面宣宗的胡皇后,父亲胡荣是个百户,孙皇后的父亲孙忠凭藉女儿鸡犬升天;如今正统皇帝的钱皇后,家族世袭正三品指挥使;各地的藩王,娶的基本也都是兵马指挥使的女儿,当然很多都是挂名的。 汪舜华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自己是来打酱油的,得瞅准机会,早点出熘。 按照规定,选妃一共四个步骤:首先是全国海选,挑选8000名少女进京,然后在京城举行第二轮选拔,留一千人,留三百名留宫查看,最后留五十人作为嫔妃候选,前后耗时差不多一年。 当然这是为皇帝太子选妃,郕王再得宠,也只是亲王,不可能按照前者的标准来。首先力度就不一样,皇帝太子选妃,是圈定几个省,强行停止婚娶;郕王选妃则是出榜,愿者报名,人道很多;范围也只是在京城,没有劳师动众;年龄也放宽了,皇帝太子是要求十三到十六岁,这回只是二十岁以下的未婚少女。 但这毕竟只是相对来说。什么都能变,流程是不会变的。 今年是大比之年,天子抡才取士,是天下第一等大事。等会试、殿试落幕,皇帝选定名次,传胪发榜,进士赐宝钞、上表谢恩,诣国子监、文庙行释菜礼,然后鼎甲授官,选庶吉士,然后吏部诠选,已经四月初了。 四月中旬,在顺天府举行的第一次海选。首先是政审,家世清白、无作奸犯科之类的,都是白说;然后太监简单的看一眼,把明显有瑕疵的去掉。 只是参选的间隙,听来往的官差和秀女们议论,今年的状元可不一般,是连中三元,长得也好,叫商辂。 汪舜华记得这人,号称贤相,是歷史上为数不多的连中三元的人,不过这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四月下旬进行了第二轮选拔。宦官们选择一个较大场地,把少女十人排成一行,按年龄大小排序,一番察看后,把那些过于高矮胖瘦的少女淘汰。淘汰了差不多五分之一。 第二天进行第三轮选拔。宦官们採用第一天的列队方式,仔细察看每人的五官、头髮、皮肤以及音色、仪态,只要有一项不合规定,便被淘汰。这一轮几乎就淘汰了一半。 汪舜华看了下,剩下的应该不到三百人了。 接下来的第四轮,太监们不仅会用尺子细量少女的手足,还会考察少女的步姿与风韵。这一通折腾,就只剩下不到100人了。 汪舜华和同伴在五月中旬进宫。但她们见到的不是皇后妃子,而是女官和年老宫女。每个姑娘单独进入一间秘室,脱得一丝不挂,女官和宫女摸其乳,探其秘,闻其味,察其肤。很多少女被臊得满脸通红,汪舜华还好,这样的场景大学时期洗澡堂每天都能见到。反正都是女人,谁也不比谁多一块少一块,没什么可害臊的,因此她很是淡定的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弄。 准备打了酱油就回家的汪舜华没有想到,老嬷嬷们多看了她一眼。 经过这一通折腾,剩下的就只有10个了,听说皇帝留宫能留300人。 7、留宫 接下来的流程还得走,不过就简单多了,就是在宫中接受一个月左右的培训,在她们熟悉宫中规矩;当然女官没有说,学习礼仪规范的过程中,她们考察她们的智力、性格作风之优劣;诸如睡觉时咬牙放屁吧嗒嘴的,说梦话撒癔症的,绝对不能容留。 汪舜华没心情考虑这些,正想着怎么才能熬过这一个月;又想这可能是最无忧无虑的一个月,出去以后就要操持生计了。 小说里经常写到的女主角在宫殿御花园遇到这个皇子那个王爷,她们是一概没有碰到,都是老老实实的待在咸安宫。 明朝的故宫和后代见到的故宫是很不一样的,目光所见,它的墙体和柱子不是大红色,而是粉红色。 咸安宫等殿宇在后代是未开放的,因此汪舜华还是有点好奇心的,闲的没事也会看看,乱说乱动是真的不敢,这年头,搞不好就是掉脑袋的事情。 毕竟大浪淘沙,而且剩下的本来就少,10个姑娘倒是都没有被中途丢出去。 六月十二,汪舜华和同伴们鱼贯而入,前往坤宁宫拜谒皇后。大家都知道,最后最关键的一仗到来了。 提前听女官们介绍过,她们按摆在面前的桌子上的名单,逐一将精英传进。姑娘立而不跪,回答一些有关姓名、家庭状况、学问方面的问题。 汪舜华排在最后一个。她进去的时候,能看到殿中宝座上坐着个青年妇人,料想就是钱皇后了;四周站满了宫女,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很多年前公务员面试,也想到了曾经无数次坐在台上作报告做演讲。 说不紧张是假的,毕竟眼前的考官和以往的考官不一样;但很快回过神来,想起了毕业前导师说的那句,考官又怎么?他们不吃饭不喝水不拉屎咋的?他们一回家,还是会和你一样,也会放屁打嗝甩鼻涕搓脚丫沖马桶。想像下他们那种样子,你还会害怕他吗? 当时全班同学都被逗得捧腹大笑,自己也笑得半死。但这话确实有用。至少让她在面对考官和领导的时候,没有畏惧过他们。 只是这会儿想像着太后皇后放屁打嗝甩鼻涕的场景,觉得实在不厚道,于是强忍着收回了思绪。 钱皇后是直隶海州人。曾祖父钱整,是太宗的老部下,任燕山护卫副千户;祖父钱通官至金吾右卫指挥使,父亲钱贵继承了祖传武职,多次随太宗、宣宗北征,凭藉战功升至都指挥佥事。女儿被选为皇后,被提拔为中府都督同知。正统七年五月册为皇后。 明英宗怜惜她娘家地位不高,想要给她家封侯,钱皇后逊谢,在朝中传为美谈。十四年,英宗被瓦剌部所俘,她把自己宫中全部资财输出,每天哭泣,累了就就地而卧,伤残了一条腿,哭瞎了一只眼。明英宗在南宫,郁郁难解,钱皇后善言宽解。英宗临终前,传旨钱皇后千秋万岁后,与朕同葬。——这是《明史》的说法,《英宗实录》的说法是:皇后钱氏,名位素定,当尽孝养,以终天年;…择好地建陵寝,皇后他日寿终,宜合葬,惠妃亦须迁来,以后诸妃次第祔葬。 英宗復位后,当时钱皇后已经不可能再生育,于是册立皇长子朱见深为皇太子,太子的母亲周氏趁机提出想要当皇后,被英宗拒绝,只是册立为贵妃。明宪宗即位后,要尊嫡母钱皇后和生母周贵妃为皇太后,同时确定徽号。太监夏时为讨好周贵妃,传谕独尊周贵妃为皇太后。大学士李贤、彭时力争,才两位太后并尊。称钱太后为慈懿皇太后,周太后为皇太后。 天顺八年七月,遵照英宗的遗嘱,宪宗册立吴氏为皇后;但他更宠爱的,却是比自己年长十七岁的万贞儿。他不止一次的提出立万贞儿为皇后,却都遭到了拒绝;在万贞儿的设计下,宪宗决定废后,钱太后极力反对,但周太后却支持了宪宗。最终,吴皇后仅做了31天皇后,便被废居西宫。由此,两宫太后的地位彻底颠倒,宪宗开始亲近周太后,从此母慈子孝;而对钱太后却开始疏远。成化三年,晋封周太后的哥哥周寿为庆云伯,追赠周太后的父亲周能为庆云侯;但对于嫡母家族的晋封,却提都没有提起。 成化四年,钱太后去世,按照英宗遗诏,应该合葬,但周太后坚决反对。首辅李贤早就发现周太后不好相与,于是在给英宗挖坟的时候,提出在地宫中同时营建三间墓室。但是周太后不甘心,坚决反对;自然也遭到群臣的集体反对。 宪宗因为和钱太后有了嫌隙,犹豫不定,在周太后压力下,奏疏被交给廷议。本以为可以靠人多驳回辅臣们的建议,却没有想到,这个建议竟得到了以吏部尚书李秉、礼部尚书姚夔为首的九十九位与会廷臣的一致响应。 宪宗左右为难,只好哀求:卿等所言极是,可是你们也该可怜可怜朕,朕多次向母亲请求劝慰,也没能得到母亲的依允。现在朕违背礼仪是不孝,可是违背母亲也是不孝,你们倒是给我想个法子? 群臣深为不满,詹事柯潜、给事中魏元当天就上疏进谏;第二天,以礼部尚书姚夔为首,四百七十名大臣联名的疏章摆在了宪宗的案头。都是为钱太后请命。 周太后勃然大怒,一意孤行,彻底激怒了群臣。第二天,给事中魏元偕同僚三十九人、御史康允韶偕同僚四十一人,下朝后集体在文华门外放声大哭;周太后要儿子下令群臣止哭退去,群臣拒不从命:不得钱太后合葬旨意,绝不敢退下。 面对这样的阵势,宪宗再也顶不住了,周太后也害怕再惹出更大的乱子,终于答应了朝臣们的要求。于是正式为钱太后上谥号为孝庄献穆弘惠显仁恭天钦圣睿皇后,并将神位祔入太庙,与英宗并列在一起。 但即便钱太后与英宗合葬裕陵,周太后还是没有放弃,暗中授意经办此事的太监,将钱太后墓穴的那条隧道故意挖错,不但与英宗墓室方向错开足足数丈之远,而且在中途就把隧道堵住。留给周太后的石穴则刚好相反,有一道宽敞且直通英宗墓室的隧道。 直到弘治十七年,周太后驾崩。孙子孝宗在检阅裕陵地图时,才惊讶地发现裕陵地下的隧道隐情。他将此事告知大学士刘健、谢迁、李东阳,打算为钱太后打通隧道。并决定将周太后的牌位画像和自己母亲纪太后的牌位画像一起别祀于奉慈殿,而不是与英宗共祔太庙。但最终因钦天监和阴阳师都认为会影响风水而不得不作罢。英宗夫妇生同衾,死同穴的诺言,就这样化成了泡影。 她给自己鼓了鼓劲,反正我就是来打酱油的,过了这一关就可以逃出生天了,欧耶。 她还在胡思乱想,上面的太监已经开始问了,下立何人? 汪舜华回过神来,民女汪舜华,金吾左卫指挥使汪泉之孙。 一个年轻的声音接过话茬,你就是汪泉的孙女? 声音很好听,应该是钱皇后。 汪舜华称是。 钱皇后朝她招手,过来让我瞧瞧。 什么状况? 汪舜华脑子有点卡,但还是依着吩咐,上前三步,跪下磕头;钱皇后还招她,只得又上前三步磕头;钱皇后还招手,无奈还得上前三步磕头,已经距离钱皇后不到三步了,跟前就是皇后的靴子。等站起身来,只觉得膝盖都要磨破皮了。 哪知这回钱皇后吩咐:把头抬起来。 汪舜华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一定要暴走,到底记得这里没有记者和围观群众,却生杀予夺在人掌握,只得微微扬起头。 钱皇后这回却看清了,贊道:是个端正的人。 今年春节,她听父亲钱贵提过弟弟钱钟的婚事。未过门的弟媳妇去世,弟弟年纪不小,应该尽快把事情定下来;好不容定了汪泉的孙女,结果平乡伯陈怀又应承了,只得作罢。听说那汪家小姐至今还躺床上,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刚才听到她报名,知道差点曾经是弟媳妇,所以留意;看她挺胸抬头,微垂眼眸,礼节不差、声音也平稳,料想是个端庄大气的人。 这会儿招近前,能够留宫的,不能说万里挑一,也是百里挑一;何况折腾了大半年,虽然将养的不错,到底有点怏怏的,颇有点楚楚动人的风姿,钱皇后点头,读过书吗? 虽然对这位传奇皇后很是好奇,汪舜华到还记得身份,并不敢直视尊长,只是微垂眼眸,略读过几本书,只认得几个字。 钱皇后含笑,读过什么书? 语数外史地政物化生算吗?似乎都忘的差不多了;三国西游水浒红楼?不大好说;马列毛邓三科学发展观新时代思想,你能听得进去?金庸古龙琼瑶网络小说?说不出口。 这真让人纠结。 她只得老实低头,只读了《女德》与《女诫》。 这倒也不算说谎。前几个月被禁闭在家里,汪老头不让家人来瞧她,只是扔了几本书让她好好念,好好反思,自然不是什么戏曲小说,史书也不是,就是现在闺阁女子必备的女四书。 汪舜华对这些封建糟粕自然不只是拒绝,简直想撕成碎片,只是想挣表现,让汪家放松警惕,加上没有网络和工作,实在闲得无聊,所以从头到尾翻了翻,气的胃疼。 但是没有办法,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于是每天就靠翻这几部书过日子。 钱皇后高兴起来,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能识字,还读过《女德》《女诫》,就很好,看来真是个知书识礼的好姑娘。 ???!!! 汪舜华脑子一懵,这是什么逻辑? 还没容得及她反映过来,钱皇后又问,平时读诗吗?国朝最喜欢哪个诗人? ???!!! 我不是说了只读了《女德》《女诫》吗?毕竟明朝最出名的是小说,诗文反而不怎么出名吧?后代叫得出来的唐寅杨慎之类的,都还没有生出来吧? 但是皇后问了,你还得答!明初都有哪些诗人? ——写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干坤的王冕,好像是元朝人。 ——高启?可惜就记得一句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全诗是什么?忘了。 ——解缙?就记得他那一堆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对联,诗词还真不记得。 还有谁? ——于谦! ——男神于谦!他也会写诗! ——《咏石灰》《咏煤炭》都是托物言志的极品好诗,《入京》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同样铁骨铮铮,高风亮节。 ——只是他现在什么职务来着?这些诗写了吗? ——《入京》应该是讽刺王振乱党的,这妖孽现在还活得风生水起,就不要拿来说道了;另外两首可以试试,就算说错了,也可以说听别人说的,记错了。 于是她微微扬起头,民女听说有个叫于谦的人,诗写得很好。 钱皇后有点意外,于谦?是国朝的? 她身为皇后,久在深宫,不问朝政,所以对朝中大臣并不了解,倒是对高启、解缙等国初明贤很是推崇。 到底是皇后,马上就问,他写了什么诗,念给我听听? 汪舜华于是念了《石灰吟》: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钱皇后怔了一下,真是一首好诗。 汪舜华道,民女更喜欢他另外一首《咏煤炭》。 钱皇后哦了一声,念给我听听。 汪舜华突然想到那句女子无才便是德,皇后面前,别犯了忌讳才好。于是低着头,民女是听别人念的,只记得最后一句: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钱皇后说了一声好,看汪舜华的眼睛也就够柔和了,这个于谦真是心怀苍生、坚贞不屈的人,你喜欢读他的诗,也必是受他情绪的薰陶。 当即吩咐重赏,汪舜华拜辞,只是心里实在有些忐忑。 出门的时候,听见钱皇后吩咐身边的太监,去查查这个叫于谦的人,看看有没有他的诗集,我也想看看。 8、中选 刚回到暂居的咸安宫,就有太监来传旨,教她们好好准备,明天一早,皇后要亲率她们拜谒皇太后。 汪舜华在心里默默的想,明朝说是后宫小透明,其实也挺能折腾。太祖的马皇后、太宗的徐皇后都是传奇不说,仁宗的张皇后做到太皇太后,评价极高;宣宗的胡皇后、孙皇后折腾了大半辈子;英宗和钱皇后的爱情赚了无数眼泪;景帝废了皇后,不过据说对唐贵妃不错,还有个娼妓出身的李惜儿;后面宪宗和万贵妃的爱情更是轰轰烈烈,就是可怜炮灰吴皇后和王皇后还有无数被迫堕胎的宫女;孝宗和张皇后可是歷史上独一无二的爱情,就是张皇后晚景凄凉;武宗的后妃没啥存在感,李凤姐倒是大大有名;道长嘉靖,差点被宫女勒死,可惜宠妃被活剐了,皇后也被他烧死了;隆庆的后宫,只记得李太后;万历的后宫倒是热闹,郑皇贵妃闹了几十年,整了几个大案,国力也让他整没了;光宗喜欢嗑红丸,可惜前面白折腾了;天才木匠天启的客保姆很能折腾,张皇后可是才貌双全的绝代佳人;就算拒绝了陈圆圆的崇祯,周皇后和田贵妃也是一出热闹的好戏。 ——谁说爱新觉罗家出情种的?老朱家才真出情种好吗?虽然也出奇葩。 算了,管我什么事?还是想想以后要紧。出家门的时候,汪家给了不少银子,用来打点太监宫女,可她只想打酱油,才捨不得掏出来;今天皇后又赏了些,估计明天太后还会赏一些,落选以后宫里还会打发一些,那么暂时,应该说很长一段时间生计都不用发愁了。 她默默地想,果然像综艺节目,晋级越高,即便是不能拿第一,奖金也不少的。 只是陷入沉睡之前,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景帝那个被废的皇后是谁来着? 算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就算到了最后一关,也只有10%的机率留下来呢。她决定不去想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 第二天一早,汪舜华和同伴一起,跟着钱皇后到仁寿宫拜谒孙太后,陪在孙太后身边的还有另外一个妇人,郕王的生母吴贤妃,如今称为吴太妃。 马上就要解放了,心情也要放松很多。偷偷看了眼钱皇后,嗯,果真是春山横黛、秋水含情,杏靥桃腮、柳腰莲步,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看完还得老老实实跟在后头走,别在阴沟里翻船。 仁寿宫比坤宁宫布置还要宏丽奢华,想来钱皇后生性节俭,而且英宗十分孝敬孙太后的缘故。 孙太后的经歷堪称传奇。她是山东邹平人,父亲孙忠是永城县主簿。年幼时,因貌美被时为太子妃张氏的母亲彭城伯夫人看中,被选入宫内,由太子妃教育宫中礼仪。她也因此与皇太孙朱瞻基朝夕相处,感情很深。 然而眼看着长成,可以准备婚事。太宗却听信钦天监的奏告,另外册立济宁胡善祥为太孙妃,而孙氏只能为嫔。彭城伯夫人为此埋怨,张皇后贤德,不言此事。 宣宗继位,册封胡氏为皇后,孙氏为贵妃。按照旧礼,皇后赐金册宝,贵妃以下有册无宝。宣宗破格制金宝赐与孙贵妃。此后,册封贵妃均册宝俱备。 当时宣宗年近三十无子。胡皇后生顺德公主、永清公主,孙贵妃生常德公主。宣德二年十一月,孙贵妃生下长子朱祁镇,宣宗愈发宠爱孙贵妃,以胡皇后无子所以理应让贤,逼胡皇后上表逊位。为了废后,他召见大臣张辅、蹇义、夏原吉、杨士奇、杨荣商议,声称:朕年过三十还未有儿子,现在孙贵妃有子,母从子贵,古亦有之。但皇后应该何如处置?孙贵妃推辞说:皇后病癒之后肯定能生下皇子,我的儿子怎么能先于皇后的儿子呢? 宣德三年,明宣宗正式废胡皇后,退居长安宫,赐号静慈仙师;册立孙贵妃为皇后。张太后怜悯胡废后,经常召居清宁宫。内廷朝宴,张太后命胡废后位居孙皇后之上。 宣德十年,宣宗逝世,皇太子朱祁镇登基为皇帝,改元正统,张太后被尊为太皇太后,孙皇后被尊为皇太后。正统七年十月十八日,张太皇太后崩逝,次年胡废后去世,孙太后也就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宣宗的宠爱没有只停留在份位上,孙皇后的整个家族因她而飞黄腾达。她的父亲孙忠原本是主簿,后来做了从九品鸿胪寺序班;宣宗即位,立刻以贵妃父亲身份被封为正二品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孙贵妃正位中宫后,一年就被封了世袭伯爵,追封三代,直接打破非军功不得封爵的祖制。同时,她的三个哥哥继宗、显宗、绍宗一夜之间荣升正三品,两个弟弟显宗、纯宗同样跃升从三品。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但一直以来,有关明英宗的身世就很有争议,自然孙贵妃脱不开关系。 《明史》记载:(孙贵)妃亦无子,阴取宫人子为己子,即英宗也,由是眷宠益重。也就是说孙贵妃用了当年刘娥的典故,强抢别人的儿子做儿子;只是比刘娥更狠,李宸妃虽然不得宠,到底位列嫔妃,能够偶尔见到儿子;而明英宗的生母却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很多人认为这段记载不靠谱,因为就算宣宗肯配合爱妃,张太后也不会不闻不问,而且孙贵妃生过女儿,当时不到三十,还有生育能力,没必要抢别人的儿子。 真相如何有待考证,不过孙太后的父亲孙忠,传奇性并不弱于女儿,因为他强大的生殖能力。孙忠和妻子董氏都高寿,孙忠活了八十五,董氏活了九十二;有五个儿子九个女儿,孙太后在姐妹中排第四。孙忠去世的时候,两个小女儿尚未出阁。 这彪悍的战斗力,不服不行。 太妃吴妙云同样是个传奇。她原来是汉王朱高煦的侍妾。宣德初,朱高煦造反,宣宗御驾亲征,诛灭了他,也邂逅了吴氏。但没有带她入宫,而是养在宦官陈芜家,赐了两个宫女服侍。宣德三年,她生下儿子祁钰,但一直没有得到承认。直到七年后,宣宗病危,这才告诉张太后,派人把他们母子接进宫。宣宗只有两个儿子,所以张太后对这个突然冒出的孙子还是挺在意,不久就封他为郕王;英宗也对弟弟很是关照,平时有什么好事都带上他,兄弟俩关系相当不错。当然,这也为日后的相爱相杀埋下伏笔。 这样传奇的人物,即便是汪舜华这样不太热衷宫闱八卦的也忍不住多看一眼。果然,能够独得三千宠爱,确实美貌过人,尽管此时已经接近五十,但保养得宜,还能见到昔日风华。 汪舜华马上想到热播剧里何大美人的扮相。果然,丑是各有各的丑法,美却总是相似的。 吴太妃比不得孙太后的美貌,但也不差,毕竟没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反而是作为罪奴得到恩宠的。只是保养不如孙太后,也没多少生气,虽然是为独生儿子选妃,也只是默默坐着而已。 钱皇后向孙太后吴太妃汇报了此次选妃的情况。在太后和皇帝的高度重视下,由礼部牵头,司礼监、顺天府等各部门积极协调参与,经过五道工序,又经过遴选,剩下这三位品貌端庄、家世清白的姑娘,请太后太妃定夺。 孙太后淡淡的看了一眼,你觉得哪个姑娘不错? 钱皇后禀告,都是千里挑一选出来的,妾觉得都不错。 孙太后笑,那也得有个比较吧? 钱皇后奏道,妾觉得金吾左卫指挥使汪泉孙女舜华不错,可以和郕王匹配。 ???!!! 汪舜华蒙了,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既没有出风头也没有故意把自己装成蠢蛋啊;这么多漂亮姑娘,我也不算出挑;好像就家世还行,但你们不是不在乎家世甚至很忌讳官宦之女吗?合着武官不是官,重文轻武咋的? 然而,容不及她吐槽,孙太后已经招手,过来让我瞧瞧。 女官肯定有内幕消息,早上排队的时候,把人分成两列,汪舜华在头一列靠左,这会儿赶紧跟着女官过去磕头。 孙太后似乎很不在意,只是说了个起,看了她一眼,不错,是个干净的孩子;她问,多大了? 汪舜华头皮发麻,老老实实的回,今年十九。 孙太后笑,比郕王大一岁。 那就是没戏了,汪舜华正要舒口气。 孙太后笑着对钱皇后说,你也比皇帝大一岁。 钱皇后称是,妾就觉得这姑娘端庄稳重,应该能好好照顾郕王。 亲王缺人照顾吗?老妈子大街上多的是好不好! 汪舜华简直想仰天长啸,什么状况。 孙太后却没工夫打量她的小心思,只是问,读过书吗? 汪舜华老老实实的回,只认得几个字。 希望这位孙太后重视文化教育,把她这个文盲丢出去! 然而孙太后点头,女子无才便是德,认得字就是了。 她转头看了吴太妃一眼,你说呢? 吴太妃含笑,太后定夺便好。 孙太后笑,怎么说也是你的亲媳妇。 吴太妃这才看了汪舜华一眼,太后皇后费心了,老身也觉得这孩子很好。 孙太后笑,既然如此,那就定下来,回头跟皇帝说,选个日子把事情办了。 9、从前 直到回到咸安宫,汪舜华还是笼罩在巨大的眩晕中。 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怎么就迷迷煳煳被选中了呢?她也没做什么啊,以前期末考试还要复习,这回是裸考啊;什么时候明朝王妃这么容易就选上了? 对这个看脸的世界绝望了,真心地。 以前是羡慕嫉妒恨,现在…只剩下恨了。 其他姑娘都来道了恭喜,她们被打发了银两回家,虽然落选,但是毕竟走到了最后一关,自然身价百倍,回家以后还可以选个好人家嫁了;虽然不如汪舜华一跃成为王妃,然而比起往常皇帝太子选妃落选的进宫做宫女,又不知好了几何。 看着昔日伙伴们或是惆怅或是欢喜的去了,汪舜华处于一种极度的迷茫之中。以前她只用担心出逃以后的生计问题,但现在更需要担心生命问题!她怎么想不起来,那个被代宗废掉的倒霉皇后就姓汪!只是她以为这是个大姓,没那么巧就是自己,要是有这运气,早就买中五百万了;又想就算歷史上是她,就凭她平平无奇的表现,太后皇后也不可能看中她,谁知道怎么偏偏就是了! 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想到前日钱皇后的话,估计她报了姓名,她就另眼相看了。想到此前跟钱家的关系,突然觉得,当时答应嫁进钱家其实也不错。钱皇后人好,她弟弟估计也不差;就算退一步没什么感情,门当户对也不会太为难自己。 而现在,郕王,可不就是那个倒霉的明代宗。明朝迁都北京以后唯一没有安葬在十三陵的皇帝,赶鸭子上架最后没有儿子被老哥復辟死的不明不白追谥戾王连带于谦等一干重臣不得善终的倒霉孩子! 而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废话,废后能好到哪里去?何况以后老公死对头復辟,能留着条命就算祖上烧高香了;记得老公的其他嫔妃都是殉葬的,还有她的继任,貌似死在前面,还被挖坟。就算她侥倖逃过一劫,后来因为一条玉带顶撞了英宗,然后家产就被全部查抄带走了。 这叫什么事! 好在现在还没有土木堡,郕王没有当皇帝,自己没有被废,英宗还没有復辟…妈的谁知道会不会更糟糕! 汪舜华生无可恋的躺在床上,眼光放空。她是个女汉子,实际是个感情淡漠的人,否则不会三十多岁还剩着。连后代男女平等的爱情都没办法投入,更何况现在,怎么可能去讨男人的欢心?可能轮不到她反对废太子,就被老公废了;没有那点香火情,明宪宗母子未必买她的帐,到时候还是难免一死。 她想到那句话,天下最难做的,就是太子妃;其次才是太子。太子不能登基,得跟着倒霉;太子登了基,还得担心自己倒霉。——郕王不是太子,但现在看来,似乎也差不太远。 她把头朝枕头里埋了埋,尽量不让自己哭出来,一个人这么些年,风里雨里都是自己一个人扛,她几乎已经忘了眼泪的滋味。 她想到了前世,她还是汪顺华的时候。作为一个西部农村女孩,註定了输在起跑线上;然而,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又把这个起跑线往后挪了很远。父母没有阻止她上学,但也不会提供太多的帮助,毕竟他们要供养儿子上学买房子。大学学费是助学贷款,生活费是勤工俭学,天赋不如人,时间也不如人,别人自习谈恋爱享受青春,她需要卖报纸、当家教,端盘子洗碗、作电话客服,甚至顶着几十斤重的毛绒头套发传单到中暑。 没有人会同情你的不幸,人家尊重的是你的奋斗。 然而当她通过选调生考试进入公务员队伍,才知道尽管站在同样的跑道上,她差别人太多,相貌,才学,家世乃至性格,没有一样占优,她能做的,还是十年如一日的努力。 也有前辈给她介绍过对象,很不少,然而没有一个对眼,或者说合适。 连至亲都可以是陌生人,她又怎么可能相信陌生人会对自己倾心相对?没有惊人的美貌,只是再平常不过的路人甲;没有过人的才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所有名媛应该具备的技能一概欠奉;没有温柔的性格,对工作之外的人和事没有太多的热情和耐心。 自她上学起,她就知道,他们才是一家人,我是多余的。 家庭靠不住,父母靠不住,什么才能靠得住?只有自己。 既然对亲情和家庭,没有了憧憬和期待;自然对恋爱和婚姻也就很是淡漠,加上后来沉浸婚恋论坛,看到了太多家庭成员反目成仇的案例,独身的想法越发坚定,也就成为无法克服的魔障。在职场,她永远客观冷静;然而回到空荡荡的家,闭上眼,就有了一切皆虚的感受。曾经父母希望她回到本县工作;但她却考了外省的选调生,虽然相距不过四个小时的车程,但她极少回家,即便是过年,也主动申请值班。同事都说她积极主动追求进步,只有自己知道根本不是什么高风亮节,只是不希望回到那个应该被称为家的地方,那个让她伤心和难堪的地方。 就像热播剧里的达康书记,生活只剩下工作。然而李达康还有从前,还有值得他挖一夜海蛎子的欧阳菁,还有他心心念念的女儿佳佳;而她,只有自己。 曾经她对自己说,钱我会挣,街我会逛,饭我会煮,架我会打,为什么非要找个老公?忙完了厅堂还要下厨房,怀胎带孩子影响仕途还要担心人老珠黄招他讨厌,噼腿噼出一个营要满世界灭小三,我吃饱了撑着没事吗?这种人,名字写在我户口本上还嫌浪费纸! 而今,钱是没法挣了,街也没法逛了,煮饭应该不用亲自动手,打架也不用亲自操傢伙,不过打输了估计就是个死;怀胎带孩子成了她的立身之本,不知道能不能度过这个鬼门关;人老珠黄就要主动一边去,噼腿…那是光明正大的,你要是阻拦就是嫉妒该被赶出去!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不管怎么样,汪舜华就留在宫里接受更加严苛的宫廷礼仪培训,当然重点是学习婚礼流程。 她有时候也想,何必放不开呢?除了生活方式不一样,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呢?不都是一个人吗?你只要把郕王当成上司甚至记者,好好应付不就行了? 但她没办法说服自己什么都一样: ——没有水电气网络手机电灯电脑电视电影电话汽车高铁飞机空调风扇冰箱洗衣机; ——没有堆积如山的文件报告报表和紧锣密鼓的调研开会; ——甚至连逛街都成不要想。 这时候她无比怀念从前,怀念那些忙碌的琐碎的痛苦的欢喜的时光,那时的风,那时的雨,那时的阳光,那时的空气,甚至那时的尾气雾霾。 可能真的要等失去以后才懂得珍惜。 10、婚礼(上) 汪舜华并没有在宫里待太久,半个月后,她就被送回家,等待完婚。 汪家早就得到消息。按照规定,凡亲王妃父,原无官者授兵马指挥职衔,郡王妃父授兵马副指挥职衔,俱不任事。 三天前,父亲汪瑛已经被封为中城兵马指挥,正六品,挂名不干事。 汪瑛带着人在宫门口等着,隔着帘子,也能感受到他的喜气洋洋,丫头,真是贵人啊。 轿子进了二门才停下来,汪家老小都候着,脸上都带着笑,祖父汪泉也不例外,纷纷攘攘的道了恭喜。 这回就不用回到她曾经居住的后院了,汪家早把正房腾了出来,还有一大群太监宫女跟着她进来。身边倒是有人伺候,只是汪舜华还记得桂香,唤了她来。小丫头抱着她的腿又哭又笑,惹得汪舜华也有点唏嘘,只是她自己前途渺茫,实在不敢带她进王府,只好交代汪泉等人,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桂香眼泪汪汪的,直说我等着小姐。 汪舜华劝她,我嫁进王府,看似前途光明;其实是福是祸,谁又能知道?你何必跟着我受这个苦?嫁了个良民,我再贴些嫁妆,虽然不能富贵,却可以平安到老,以后子孙也都是百姓,这也是一条正途。 桂香还是摇头,奴婢打小就跟着小姐,愿意以后都服侍小姐。 宁氏等人也劝说,娘娘进王府,不能没有贴心的人,不如就答应桂香吧。 汪舜华不敢应承,只好说那我以后想办法。 亲王纳妃是大事情,按照规定,要皇帝临轩醮戒,凡行婚姻之礼,均派遣使者持节前往。当然如果已经就国,肯定是鞭长莫及,但既然郕王还没有就国,规矩就得严格遵守。 正统十年八月二十二日,英宗下旨,遣英国公张辅为正使、吏部尚书王直为副使,持节册中兵马指挥汪瑛女为郕王妃,行纳徵礼。 稍早之前,已经有三拨使者从宫里跑到汪家,持节行纳彩、问名、纳吉诸礼,和皇太子纳妃一样,要宣制,说册某氏为某王妃,然后奉制携带礼品行聘娶之礼。 纳采问名是有礼物的,而且不少:玄纁纻丝二匹、金六十两、珍珠十两、花银六百两、各色纻丝四十匹、里绢四十匹、大红罗四匹、生纱四匹,还有金花臙脂二两、铅粉二十袋,此外还有北羊六牵十二头、猪四口、鹅二十八只、酒一百二十瓶、圆饼一百二十个、末茶一十二袋,还有枣二合、栗二合、胡桃二合、木弹二合、白熟米四石、面六十袋,占了小半个院子不说,一时羊猪鹅发出各种声音,实在热闹。 当然媒人也是有礼物的,纻丝二匹、里绢二匹;此外还有开合礼物,纻丝二匹、里绢二匹、珠翠花一朵。 汪舜华此前听女官说过,只是真没想到朝廷这样实在,不仅把金银铺子和化妆品店搬过来,还把杂货铺子甚至农贸市场搬过来。只是这场景,实在有点重口味! 真是农业社会,实在。 皇家这样丰厚的礼物,汪家自然也要回赠,不过也就是意思一下,皇家谁去看这个;秦氏和宁氏等人倒是很上心,商量了好些天,又问汪舜华的意思,她本就不热心,何况两眼一抹黑,只好说任凭安排。 纳徵礼物是相当丰厚:玉谷圭一枝、玄纁纻丝四匹、珠翠燕居冠一顶、大衫素夹三件、燕居服四件、大带四条、玉革带一条、红罗销金夹袱大小五条、珠翠面花四副、珠翠花四枝、金脚四珠环一双、梅花环一双、金钑花钏一双、金光素钏一双、金龙头连珠镯一双、金八宝镯一双,这些是王妃以后要穿戴的,回头肯定又要挑回王府去,只是分量很不轻,钑金花钏和金光素钏一双,都是二十两重,金龙头连珠镯十四两重,金八宝镯八两重,还要加宝石一十四块,汪舜华抬了抬手,觉得可能会被压断;至于珠冠,她已经不敢想有多重了;然后是金二百两、花银一千两、珍珠十六两、宝钞四千贯,重金,嗯;再是各色纻丝六十匹、各色绫六十匹、各色纱六十匹、各色罗六十匹、各色锦四十匹、大红罗六匹、生纱六匹、各色绢三百匹、白绵二十八斤、各色衣服五十三件、纻丝十八件、罗十七件、纱八件、绫十件、各色被六床、锦二床、纻丝二床、绫二床、白绢卧单四条、朱红戗金皮箱十五对、朱红漆柳箱二对,这些衣服料子、床上用品、室内家具以后也要用,还得抬回去;臙脂二合二两重、铅粉二十袋一十两重,这个也要用;北羊四十牵、猪二十口、鹅四十只、酒二百四十瓶、末茶四十袋,还有各种响糖、芝麻缠糖、茶缠糖、砂仁缠糖、胡桃缠糖、木弹、蜜煎、枣子、干葡萄、胡桃各二合,圆饼六百个、白面一百二十袋,这些吃的可以留下;红纱罩盝大小一十二个,以后也会放进房里,带走。 汪舜华简直不知道,居然送礼也有这么些名目;不过算了下,除了那些金银和吃的,其他也就走个过场,还得抬回王府。 不过金银珠宝汪家肯定不会全留,甚至会给她添点。她在王府也要用钱,汪泉虽然会算计,但显然放长线钓大鱼才是紧要,没必要在这点细枝末节上纠缠。 礼物如此贵重,自然礼节也相当繁琐。纳徵就是男家往女家送聘礼,经此仪礼婚约完全成立。对于皇家来说,礼物是次要的,仪式才是首要的,因此这个流程实在劳师动众。早在昨天,尚宝司等部门就开始准备,内官监、礼部把冠服、首饰、金银、布匹等仪物于文楼下,教坊司则准备音乐。 当天清晨,英宗穿着衮冕到奉先殿祭告,结束后才换上皮弁服升座。文武官员朝服侍立。序班抬着玉帛案放到殿中,引正使副使进殿参拜。看承制官到御前接了旨,这才爬起来,从东门稍东出,序班也抬着玉帛案跟着出来,放于丹墀中道。承制官出来宣旨,使者四拜平身。礼官回来禀告,英宗皇帝的事才算搞定,起驾回宫。 这时候,引礼官引玉帛案由奉天门东门及午门东门出,玉圭玄纁放在采舆里;执事官引文楼下仪物由午门东门出,以次陈列。正副使行至御桥外,换了衣服乘马至汪家。 汪家更是忙得鸡飞狗跳。前一天,就在大门外路左边朝南搭好正副使幕次,也就是临时帐篷,又在正堂中准备好香案,又在香案南设置玉帛案。 使者到汪家的时候,引礼官捧着玉圭玄纁先行,正副使随后。到幕次,执事官将礼物及冠服等物陈设于正堂。捧玉帛的在幕次里东西向站着等。礼官一员先入至正朝堂,立东西。作为主婚者的汪泉出见,立西朝东。礼官宣制,命英国公张辅为正使、吏部尚书王直为副使,为郕王行纳徵礼。 引礼官引汪泉出迎。引礼官引正使捧玉圭、副使捧玄纁先行,汪泉随行。引至正堂,置玉圭、玄纁于案。正使立于案左,朝向西南,副使立于案右,朝向东南。贊礼引汪泉到拜位四拜,正副使这才相继捧着玉圭、玄纁交给他,汪泉接过,交给执事官,执事官跪着接过起来,放置于案。 折腾完了,正副使出了中堂。汪泉到正副使前致词请礼从者。也就是请他们吃饭,另外捧帛慰劳。正事干完,打道回府,汪泉送出门外。 正副使回到英宗前復命。汪家回仪,则从西华门入;这个是由内官监监官回宫奏报。 汪舜华在房里听见外面热热闹闹,不知怎么想到那句话,热闹是他们的,与我无关。 不过马上就和她有关系了。 传统婚姻要求三书六礼。三书其实也就是在六礼过程中所用的聘书、礼书和迎书;六礼则是由求婚至完婚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和亲迎的六个步骤。 不过帝王娶妻,还多一个步骤:发册。 发册最重要的自然就是赐给王妃的那本金册,相当于后代的结婚证书,只有两叶,用足色金一百两,每叶高尺一寸、阔五寸,相关的还有红绢里籍册锦一片、联贯册叶、垫册锦褥一个、裹册红罗销金小夹袱一条、浑金沥粉云凤册盝一个、覆盝红罗销金大夹袱一条,可以说面面俱到。 但最贵重的,其实是那枚王妃印信,金质龟纽,上面刻着郕亲王妃印的篆文。 此外,其他礼物分量也很不轻:九翚四凤冠一顶、翟衣三套,用一口描金云凤沈香色木匣装着,铜锁钥索扛都是全的,里面青纻丝绣翟衣、红缘青线罗绣翟衣、红缘青纱绣翟衣各一件,当然还有配套的蔽膝、中单之类的东西;此外,还有青红线罗销金大带一条、白玉革带一副、青罗袜一双,这些算是衣服鞋袜;凤轿一乘、锦坐褥一箇、锦踏褥一箇、红交床一把、红帘一扇、红罗销金轿衣一件、红油绢销金雨轿衣一件、采结四串抹金银香圆宝盖四副。 当然,最引人瞩目的其实是全套王妃仪仗:红杖、清道旗、绛引幡、戟氅,班剑、仪刀、吾杖、镫杖、立□、卧□、骨朵、响节这些武器都是成对的;然后是红绣伞一把、青方伞二把,红绣团扇、青绣团扇、红纱灯笼各四个,拂子二个;坐障一套、行障二套,抹金交椅脚踏一副,这玩意除了木头,光是银子就是一百两重,还有撘座踏蓐结子之类的;然后抹金银水罐和抹金银水盆各一个,都是六十两重;抹金银唾壶、抹金银唾盂、抹金银香罏、抹金银香合各一个,都是一十六两重。 另外就是当天随行人员的用品:擎执宫人十四人,从头到脚的销金罗袍、抹金钑花银带、翠花纱帽、皂麂皮靴都是一十四套;女轿夫十六人,衣袍、汗裤、铜束带、花纱帽、红绵布鞋自然也是这个数。 发册的礼仪和纳徵其实差不多,不过这次正副使节带来的除了礼物,还有全套王妃凤轿仪仗。册封王妃的金册还放置在采舆里。浩浩荡荡的从宫里出来,很是引人注目。京城的老百姓见惯了世面,但帝王的婚礼并不常见。宣德皇帝膝下子嗣单薄,上一次盛大的已经是三年前,那是更加隆重的皇帝大婚;下一次估计最早也要十六年后,毕竟现在太子还没有出生,连公主都还没有。 和上次一样,汪家先在大门外朝南搭设幕次;在正厅摆设香案。 使者到,引礼官引正副使至幕次。礼官先到中堂见主婚汪泉。 然后汪泉出迎,引礼引正使持节、副使捧册入,汪泉跟着,到正厅。正副使朝南站立于香案东。引礼引汪泉四拜平身,退立到西南;引礼引接册内官到前面,贊礼赞举册,副使把册书交给内官,内官跪着接过。贊礼赞请到中堂行礼。内使二人引捧册内官入中堂。正副使仍站在原处。等内官出来,这才告辞。当然和上次一样,饭是要吃的,礼也是要送的。 当天汪家在中堂陈设香案,香案南设册案,王妃拜位在册案南。 汪舜华穿着翟衣,等内官捧册进来放到案上。宫里派来的贊礼女官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在拜位前相向而立;宣册女官、展册女官就立于东。引礼女官二人,分左右引她出房,到册案前拜位;女使、执事官立于西。 四拜起身,宣册女官称有制。接着又跪,听女官宣完册,放进盝里,交给她;汪舜华接过,又在女官引导下交给执事官,放置于案上。这才起来,还要四拜。礼毕,内官出去告诉正副使行礼毕。 里头的执事官撤香案、册案。设王妃座。引礼官请汪舜华升座。家里老老小小的女眷和前来道贺的内眷才来行礼,四拜过后,礼毕。汪舜华才能起身。 终于按照规定要求规规矩矩做好了,听见外头熙熙攘攘离去的声音,汪舜华长长地吐了口气,转头看着院子里这些东西,饶是见惯了电视剧和后代煤老闆嫁女的豪奢,还是禁不住有一刻晃花了眼睛:难怪都想当皇帝,看看这气派!这还是亲王呢!这还是以节俭出名的朱明王朝呢! 如今自己居然成了剥削阶层的一员,真是…五味杂陈。 正式完婚前,宫内派了一员内官前来送了催妆礼物,其实很简单,北羊二只、酒二十瓶、果二合,不过包装很精美,羊酒用红绿绢销金盖包裹,果盘里还摆着四支花。 结婚前三天,汪家按照当时风俗前去王府铺房。其实就是将房奁床帐等物送到新房。当时还用鼓乐迎引,从午门东角门进府,鼓乐就只有在门西停下来。汪家老太太秦氏、后妈宁氏和舅妈进去陈设。 回来兴高采烈地说王府何其巍峨壮观,何其富贵堂皇,半是羡慕半是警告的说,你是有福气的,别东想西想。 正日子到了。宫里宫外都很忙,包括英宗皇帝甚至孙太后、吴太妃。 当天,郕王衮冕到孙太后宫里觐见。他从东门进入,先四拜起身,从执事官那里接过酒爵,一饮而尽,交给执事官,执事官跪着接受,然后退下。接过玉圭,听她吩咐:往迎尔相,用成厥家。勉率以敬,为国之光。又跪下四拜。 又到生母吴太妃宫里觐见,也是一样的流程,听她吩咐:往迎尔相。承厥家事。勉率以敬。无忝戒命。 出来去觐见帝后。英宗皮弁服,钱皇后燕居服升座。行五拜三叩头礼毕,恭听皇帝戒命,跪下表态臣谨受命。起来,又四拜,起身。 又到皇后面前恭听训教,也是一样的礼节。这一通结束出来,脱下衮冕,换上皮弁服,行亲迎礼。 当天,汪舜华更是不能轻松。汪家早就在祠堂陈设祭物。她穿着英宗皇帝发的燕居冠服。汪泉和宁氏带着她到祖宗前奠酒,读祝。那些灵主她都不认识,只是通过生母周氏的灵位前时,心似乎被撞击了一下。那个没有任何记忆的女人,应该是原主心中唯一的一点慰藉和温情吧。 不过鼓乐吵吵闹闹,汪泉夫妇又在催促,她还真不至于失态,只是按照流程跟着行礼。执事官提供了酒馔,她草草的吃了两口;参加工作这么些年,酒量说不上好,但也不差,也就应付了。 汪泉夫妇到正堂坐下。女执事引她到父母前,各四拜。汪泉说了几句,宁氏也跟着说了几句,无非是这是汪家的荣光,要好好珍惜;好好侍奉郕王,好好照顾自己,早点生下世子之类的话。汪舜华面无表情的听完,辞别诸尊长,回房换上翟衣等着。 过了一会儿,外头鼓乐齐鸣,声音雷动,就知道她的丈夫、现在的郕王、未来的景泰皇帝到了。 郕王朱祁钰,宣宗次子,英宗异母弟。生于宣德三年,虚岁十八。歷史上正统十四年,明英宗在土木堡之变中被瓦剌俘虏。为免主少国疑,于谦等大臣劝服孙太后,立郕王朱祁钰为帝,次年改元景泰。 他在位期间,知人善任,励精图治,选将练兵,击退了瓦剌的入侵,使得社稷转危为安,又对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进行了整顿和改革,使当时明朝渐开中兴,可谓明主;但在处理英宗的问题上,未能尽善尽美,因而使得奸臣乘机作乱。 景泰八年正月,夺门之变爆发,明英宗復位,改元天顺。二月,被废为郕王,软禁于西苑。不久去世,享年三十,追谥曰戾,按亲王礼葬在北京西山,即景泰陵。后来明宪宗追认其皇帝之位,谥曰恭仁康定景皇帝。他是明朝迁都北京之后,仅有的一个没有被葬于明十三陵的皇帝。 当天,仪卫司先设亲王仪仗、象辂于承天门外;汪家先在中门外搭设亲王幕次,在正堂中摆设香案帛案。 郕王从午门东门出来,坐上象牙装饰的车子,过御桥,绕了小半个北京城,才到汪家门外。 下车,导引到幕次。礼官先到正厅通报。汪泉出见,礼官宣旨:郕王奉制,行亲迎礼。 引礼二人引汪泉到幕次外迎接;内官二员引郕王出来,汪泉请郕王入中堂。 郕王先行,汪泉跟着。内官捧着礼物进来,直到中堂。汪泉进立于堂中左,汪瑛夫妻立于堂中右,东西相向。 郕王到中堂站定。女执事二人这才引汪舜华出房,立到宁氏之下。虽然说对婚姻没什么憧憬,到底是未来几十年要搭伙过日子的人,又是歷史书上的传奇人物,汪舜华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 不像他父亲是个大黑胖子,今年的郕王才十八岁,身姿挺拔,比汪舜华高了一个头,继承了母亲吴氏温柔清秀的面相,又锦袍玉带加身,衬得儒雅俊逸,倒很有贵族子弟的风采。 只是没想到郕王也在看她,想想也是,大婚之日,谁能保证自己目不斜视?汪舜华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了低头,做出含羞的样子,她能看得见,郕王眼里带着笑。 也许,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至少郕王不讨厌她,这样她将来的日子不会太难过,虽然也不会好过到哪里。 她还在乱想,内官已经引导郕王到案前。内官捧帛献给他,他放置于案上。稍退几步,靠近东、向西而立;汪泉又在引导下到帛案前,行八拜礼。他退下以后,执事官彻案。引礼内官引导郕王先走。 郕王出门的时候,转过头看了汪舜华一眼,嘴角漾着笑,一时汪家上下喜气洋洋,宁氏悄悄对她说,殿下看你呢。 女轿夫已经举起凤轿到中门内;内官则将王妃仪仗陈设中门外。 女执事引汪舜华出来,郕王正站在凤轿旁边等着,看她走近,微笑着揭开帘子,汪舜华微低了头,坐上轿子,帘子下来;听见内官奏请郕王升辂前行。郕王坐上自己的车辇,汪舜华的仪仗跟在后面。 一路吹吹打打,热热闹闹,都不用说。 到承天门外,郕王下车,等汪舜华的凤轿到了,内官跪请他揭帘,汪舜华这才慢吞吞下轿。衣服太复杂,汪舜华怕踩到了闹出笑话,小心翼翼的;郕王注意到,说了声:慢点。 这不在预先排练过的礼仪规范上,汪舜华怔了一下,低眉敛首:谢谢。 郕王似乎有点意外,但也没说什么,先到幕次里换衣服,脱下皮弁服,穿上衮冕,然后去奉先殿前等着。汪舜华走进午门才上轿,到奉先殿前下轿,行庙见礼。 11、婚礼(下) 这真是一段漫长的道路。 在北京读书,故宫、广场、天安门、纪念堂、英雄碑、八达岭、颐和园等地是必游的景点。汪顺华上学时曾经游览过几次,午门也是走过的。只是如今的故宫,与记忆中还是有很大不同的;虽然周围侍立着卫士,前后左右都是太监宫女,到底不像后代人群熙熙攘攘,努力制造噪音,反而只剩下庄严肃穆,连她也抖了抖,警醒自己处处小心、时时在意,不敢东张西望乱看。 内官早就准备好了,殿里陈设着牲醴祝帛。每庙猪一、羊一、帛二、缸一篚,祝共一。贊引二人引郕王、二人引汪舜华进奉先殿,到德祖玄皇帝皇后神御前。郕王在东,汪舜华在西,夫妻皆两拜。汪舜华还好,老老实实跪着就行,郕王要搢圭、要受帛、要受爵,当然更忙的是贊官和执事,汪舜华看着他们来来回回,都觉得累。这一通过后,又拜了一下,这才起来,復位;接着又要跪下两拜,这才平身。 然后是懿祖皇帝皇后、熙祖皇帝皇后、仁祖皇帝皇后,其实就是朱元璋的四代祖宗。都是一样的礼节。 行完礼,汪舜华觉得膝盖都快不是自己的了,腰也痛得要死,心说幸亏原主出身武将之家,身体底子不错,换做别人,这天气,这折腾,不当场昏厥真是万幸;偷偷看了眼郕王,他也累得不轻,正扶着腰大喘气。 果然身体不好,小伙子,得加强锻鍊,至少熬过你哥,瞧人家在北方吃了那么大的苦,又被你关了七年禁闭,出来还活蹦乱跳造你的反,真是不服不行。 前面已经开始动了。她收住思绪,跟着往前走。 这註定是条漫长的路,因此,郕王还是上车,汪舜华依旧坐轿。 这是回府的路。 郕王已经成年,当然不可能住在宫里。事实上,早在宣德十年八月,太皇太后就拨给郕王京卫官军三百人、校尉五十人,这也意味着,他当时就已经搬出紫禁城,住进了自己的王府。 说是郕王府,但郕王将来要就国,肯定不会在北京专门修一座王府。因此,王府其实就是以前藩王未就国的宿舍。太宗时期在城东澄清坊,也就是后代称为王府井的地方修了个十王府,作为未成年藩王的住所。当然不是十个宅院,而是一座大宅第,西临王府井大街,东至校尉胡同,北到金鱼胡同,南至帅府园胡同,共8380间房子,内分许多各自独立的院落。 十王府早就淹没于歷史的尘埃,汪顺华在北京上了四年学,也不过到这里瞻仰了一下令人髮指的价格,因此还是存了好奇的心思,很想仔细看看,到底被一路的红绸子、红宫灯惊醒了,想起来今天好歹算女主角,不能出岔子,只能收住思绪。 郕王府内外早就准备好了。 郕王在王府外的幕次里再次换上皮弁服,汪舜华心里吐槽,这来来回回都换了好几次,真够折腾人。 郕王换好衣服出来,贊引二人引导郕王在前、汪舜华在后进门。 正殿上,王座在东,朝西;妃座在西、朝东;拜位都在座南。酒案在正中稍南,案上摆着两爵两卺。 郕王和汪舜华各就拜位,皆两拜,这才入座。执事官二人举馔案进于面前。女官司尊者取金爵酌酒奉上,两人受爵饮酒;女官奉馔,又都拿起筷子吃了两口,汪舜华其实已经饿慌了,但是没办法,只能意思一下,她提醒自己,就当是减肥了。这么漂亮的脸蛋,一定不能身材走样;以后可要把经营身材像经营事业一样放在心里、抓在手上。女官再以金爵奉酒,又喝了一口;接着又进馔,又吃了两口;女官再以卺盏酌酒合和奉上来,这杯酒很苦,两口子都喝了,汪舜华强自控制住表情,不让自己显得太难看;一看郕王,他的眉头也是紧了紧,到底舒开了;又进馔,又吃了两口。同牢合卺才算完事。 真是苦差事,这辈子也别有第二次了,废话,也不可能有第二次了。 汪舜华已经没有脾气了,又累又饿,反而感觉不到饿了;看着执事官撤掉馔案。然后和郕王各归拜位,两拜、礼成。郕王的侍从吃汪舜华的剩饭,汪舜华的侍从吃郕王的剩饭。 馂余只是过场,肯定不会让亲王王妃看着侍从把饭吃完,因此,忙了一天的侍从们吃了两口,就过来接着伺候,领着郕王夫妻进入洞房。 先是撒帐。几个全福太太端着盛有枣子、桂圆、核桃、栗子、莲子之类的果盘在房里抛撒,一边唱着撒帐歌。 汪舜华听着她们唱什么撒帐歌,旁边还有乐队伴奏,比唱大戏还热闹,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终于唱完,满屋子都是果子,还有铜钱,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找的小孩子进来拾取。郕王乐呵呵的,抱着个男孩子说赏。 全福太太满面堆笑,端着果盘来问,是什么,汪舜华早就受过培训,郕王显然也得到过提点,两人异口同声的回道:早(枣)、立子(栗子),众人才一闹而散。 汪舜华心说,中国人民的想像力真是强大,可惜现在花生还没有传进来,否则早生贵子才连贯。 12、新婚 太监过来帮她取下凤冠、脱去礼服的一刻,汪舜华突然觉得心跳得厉害;余光瞟到郕王,他正由着宫女脱去礼服,倒是一脸淡然,想是已经习惯了,毕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主阶级大头子…之一,理解。 郕王仿佛知道汪舜华在看他,眼睛看过来,很是柔和;汪舜华却心里一惊,赶紧收回目光。 直到宫女扶着她到梳妆檯坐下,她才稳了稳心神,由着她们帮忙卸妆。 洗去一脸铅华,镜中渐渐露出她本来的面目,宛若出水的芙蓉。 郕王微笑,摆手,你们都退下吧。 他一步步走过来,汪舜华只觉得脸热得发烫,不自觉地低下了;甚至觉得整个身体都在抖。 奇怪,又不是没见过男人,也不是没有经歷过大场面,都没这样窘迫过。 汪舜华快被自己蠢哭了。 她感到下颚被抬起来了。 汪舜华知道她应该笑,但实在笑不出来,只能扯了扯嘴角,殿下。 郕王扶她起身,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满面羞红,你叫舜华? 汪舜华点头。 郕王的手指在她的脸颊上勾了勾,真是颜如舜华。 汪舜华愣了一下,这才看了眼郕王,他眼含笑意,不觉心头如鹿撞,暗骂自己两辈子加起来五十岁,比他妈都老了,居然还在这里装清纯,实在是…没用。 但这话不能说,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殿下取笑了。 她能感觉到有男人的气息在接近。 是郕王。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抬起她的下颚,俯身吻住她的樱唇。 ???!!! 你们古人都是这样直接吗? 就是这样直接。 汪舜华感觉整个口腔都被侵占,这让她有一瞬头脑空灵;还没容得及反应过来,已经被推到床上了,上头有坚果,咯的疼;但正在含吮她的人更让她不自在;但她又不能说我没有准备好,更不敢说我拿你当室友,你爱咋的咋的,只要不来烦我就好。 不管是理智,还是什么。 身体是绝对诚实的。尽管没有吃过猪肉,好歹看过无数肥猪跑,何况这样的耳鬓厮磨,她还是没法做到心如止水,只能配合着退下仅存的衣衫,搂住他的脖颈。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第二天清晨,汪舜华是在宫人的脚步声中惊醒的。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被碾碎了似的,酸痛乏力,动弹不得,偏偏又觉得酸爽无比,就如初中课文里写的: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 身边是郕王平稳的唿吸,确切的说,她就睡在郕王怀里。 这让她有点不安,想到昨晚耳鬓厮磨、唇齿交锋、攻城略地,饶是她自诩平静如水,也不能不渐起波澜。 只是听见宫女在喊殿下娘娘,汪舜华不知道自己是赶紧起来穿戴好免得相见尴尬比较好,还是继续装死比较好。 郕王替她做了决定。他唔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宫人回,已经寅时中了,今早殿下要朝见太后太妃、圣上娘娘。 郕王嗯了一声,摇了摇汪舜华,又在她额头上留了个印子,爱妃,该起了。 这回没法装了,汪舜华只好嗯了一声,睁开眼睛,入眼是郕王带着笑的脸。 到底有点含羞,汪舜华拢了拢被子,殿下。 郕王的手在她身上游走,又在脖子上留下一个印记,这才开口,声音很温柔,该起了,今天要觐见母后母妃、皇兄皇嫂。 汪舜华只能低着头嗯了一声。 郕王一挥手,太监宫女鱼贯而入。 香汤沐浴,更衣洗漱。被这么多人围观,饶是汪舜华自认厚脸皮,也低了头,任侍从摆弄;郕王笑笑,捏了捏她的脸。 好一朵出水芙蓉花。 汪舜华觉得应该配合一点,免得冷场,更免得郕王最初新鲜感过后索然无味,自己的日子难过,于是仰起头,故作娇嗔,您昨天还说我像木槿花,今天又说像芙蓉花,到底我是什么,您倒是给个准信儿。 郕王怔了一下,旋即大笑起来,真是个机灵的人儿。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由着人更衣。 郕王很简单,穿着冕服,当然浑身配饰是不少的;汪舜华则再次穿上翟衣。 汪舜华对翟衣倒是没多少感觉,无非是宽袍大袖的不方便;尤其头上顶的九翟冠,实在太重!冠身覆以黑绉纱,前后饰珠牡丹花二朵、蕊头八个、翠叶三十六叶,两侧饰珠翠穰花鬓二朵,承以小连云六片,冠上有翠顶云一座,上饰珠九颗、珠翠云十一片,冠前部饰珠翠翟九个,其中大珠翟二,在最下方两侧,其上有小珠翟三、翠翟四,相间排列,皆口衔珠滴,冠底为翠口圈,缀金珠宝钿花,冠顶插金凤一对,口衔两串长珠结,另有金簪一对。 汪舜华之前在博物馆见过这东西,当时就觉得古代贵妇真不容易,想想都觉得脖子疼,没想到这会儿居然让自己顶头上了,昨天就顶着这东西摇晃了一天,那滋味简直堪称酸爽,马上就想到某美女明星的一句感嘆:既戴皇冠,自承其重。 真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好歹回过头看郕王,眼睛一亮。其实昨天郕王也穿这身衣服,只是当时好歹算新妇,只敢偷偷看,不敢太过分,这时候就正大光明的看了,马上想到网上那句评论:肩挑日月,背负星辰,衮冕,就是服装界的扛把子! 不过亲王衮冕和皇帝的还是有很大不同,皇帝的冕是前后十二旒,亲王是九旒;皇帝是十二章文,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织在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六章,绣在裳;亲王是九章,龙在肩、山在背,火、华虫、宗彝在袖;纁裳四章,织藻、粉米、黼、黻、各二。 果然好马配好鞍。 想什么呢。 汪舜华打住思想,跟着郕王出来,这回就都是坐轿了。从东华门进去,一起前往仁寿宫给孙太后、吴太妃请安。孙太后在正殿,服燕居服、升座。跟着郕王自东门入,到太后面前,郕王立于东,汪舜华立于西。宫人端着盛着腶修也就是捣碎加以姜桂的干肉的盘子,立于汪舜华左边。两口子四拜以后,执事二人举案至太后前。宫人以腶修盘授汪舜华,汪舜华捧着放置于案。执事者举案,汪舜华跟着案几到孙太后面前。 这回孙太后倒是正眼看她了,长得不错,是个干净孩子。以后你要好好侍奉郕王,早些开枝散叶。 转头吩咐有赏。 汪舜华復位。两口子再次四拜。执事者把腶修盘案撤到东边,这礼就算完成了。 礼官引着两人到侧殿吴太妃宫里,也是一样的礼节。只是生母和嫡母毕竟不同,吴太妃这回认真看了汪舜华一会儿,才点头,是个端庄老实的孩子,以后郕王交给你,你要尽心服侍,不要有错;末了,又加了句,我是希望你们早些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又吩咐郕王,成了家,就是大人了,要好生照顾自己。 两口子四拜。 出来就到干清宫拜谒帝后。明朝的干清宫和清朝的干清宫还是有区别的,至少匾额上没有满文,宫里也没有正大光明匾,连敬天法祖也是崇祯时期挂上去的,现在还没有,宝座也很不一样。 汪舜华有点遗憾,清朝别的不说,在笼络知识分子方面还是下了功夫的,故宫里几块匾额建极绥猷、允执厥中、皇建有极、中正仁和、勤政亲贤都不错,至少像那么回事。 帝后升座以后,郕王夫妇这才从东门进去。先是四拜,先去给皇帝进枣栗盘,然后到皇后面前进腶修盘。英宗淡淡的看了眼汪舜华,就转头吩咐郕王,先帝只生你我兄弟二人,朕只有你一个骨肉兄弟。如今你已经成家,要更加惟学广德、惟德裕身、惟谦惟恭,戒于荒逸、亲仁爱民、屏远邪侫,永笃忠孝之志,无忘君亲之恩,则光昭藩辅,福祚长世云云。 郕王听的很是认真,磕头也很标准。 真是亲兄热弟、骨肉情深呢,谁知道几年后闹得不可收拾。 汪舜华心里感嘆,现在英宗应该只是拿郕王是没有威胁的弟弟,郕王也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当然是兄友弟恭;只是等到来日英宗兵败被俘、郕王被推上皇位打赢北京保卫战,享受了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尊贵,对哥哥还会有仰望之心吗?又怎么会甘愿将皇位拱手交出呢?而英宗,君临天下十四年,又怎么可能安心做普通的亲王呢?权力,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英宗没有注意汪舜华,汪舜华却把他看得仔细。 今天的英宗穿着常服,头戴翼善冠,不过和影视剧里黄澄澄的金丝翼善冠不同,他戴的是乌纱折角向上巾,前屋后山金折角,加二龙戏珠。记得以前看专家考证,金丝翼善冠是特制的冥器,活人不会带着这么重的帽子到处晃,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不过皇袍就真是黄色了,当然比影视剧制作不知好了几何,盘领窄袖,前后两肩,都有金织盘龙,玉带皮靴。 英宗和汪舜华同庚,年方十九,却已经在位十年,自然很有上位者的威严;他爷爷、父亲都是黑胖子,他还没发福,不过身量挺拔,《明实录》记载龙颅魁硕逈异常,伦巾帽皆须式样加广大。也就是说脑袋很大,帽子需要加大号。 史料记载,他在出生四个月后就被立为皇太子,当时就能说话。宣宗皇帝抱置膝上,问:他日为天子,能令天下太平乎?他说:能!又问:有干国之纪者,敢亲总六师往正其罪乎?他说:敢!音响洪亮,神采英毅,无所疑虑。宣宗大喜,亲解所御龙袍宝带,给他穿上,放置宝座上,左右皆唿万岁。 汪舜华不知道这些,只是后来听郕王用神往和仰望的口气说起,嘴角直抽搐,四个月能说话没什么,反正不凡之子、其生必异,踩着脚掌、梦见蛇缠都能怀孕,这个好歹不算离谱,就是宣宗皇帝在天有灵,如果知道亲总六师往正其罪的后果,会不会咬掉自己的舌头。 明英宗的亲切问候在这样庄严肃穆的氛围里其实也没有持续太久,毕竟昨天已经说过一次,于是很快会见结束,宣布赐宴。 这顿饭吃完已经很不早,两口子这才一前一后的回宫;只是实在太累,梳洗完就躺下了。 按说三日回门,不过天家结婚,自然礼仪繁琐,回门之前,还有一道程序要走:盥馈,也就是侍奉尊者盥洗及进膳食。 这跟郕王没什么关系,是汪舜华的事,去服侍皇帝皇后。 穿上翟衣,告别郕王,出宫升舆,路上吐槽,侍奉皇后没什么,反正都是女人;侍奉皇帝吃饭什么鬼?这时候就不讲男女有别了?杨贵妃的事情就忘了? 好吧,那是唐朝的事,明朝的皇帝没这么干过。 在干清宫门口降舆,由东门入。等膳到,跟着到英宗面前四拜。接过尚食捧过来的膳食,捧过去放置于案,復位。又四拜。 又到皇后面前,一样的礼节。帝后开始动筷子,她则退立到一边。等帝后用完膳,才由人带着出宫。 英宗还没有儿子,朝见东宫的礼仪就免了。 13、亲戚(上) 回宫向郕王禀告了刚才的情况,他微微点头,稍事歇息,即便准备回门。 全套仪仗出宫,郕王在前,汪舜华在后,听着外头的鼓乐声,她把头靠在轿子上想,这辈子是不是真的只能认命? 前面回报,已经到汪府了。 汪舜华知道,今早内官已经将礼物至汪家。郕王也已经先到汪家。 汪瑛出迎,郕王先进门,他跟在女婿后面;到中堂,郕王立东向西,汪瑛立西向东。 郕王向岳父母行四拜礼,汪瑛夫妇立受两拜、答两拜。礼毕,郕王在堂中坐下。其余亲属包括汪泉夫妇前来拜见,都要行四拜礼,郕王都坐着接受。 汪舜华的轿子在中堂前才放下,进了中堂,到父母前,行四拜礼。父母正面坐受。前来拜见,就各叙家礼。 汪舜华暗暗擦了把冷汗,还好,虽然不喜欢汪家,但是要让长辈给自己行礼,还真的担不起。 只是看着桂香恳求的眼神,她实在有点不忍心:或许可以试试? 行完礼已经差不多晌午,饭自然是要吃的,只是汪舜华看着供用器皿尤其是桌上一堆光华闪闪的金银器,没来由的胃疼: 壶瓶一对,六十两重;酒注一对,六十两重;盂子一对,二十两重;贽礼盘二面,六十两重;盘盏二副,二十两重;托里胡桃木碗四个,六十四两重;楞边胡桃木托子四个,五两重;托里胡桃木钟子一对,一十一两重;撒盏一对,八两重;葫芦盘盏一副,一十两重;茶匙一双,一两重;匙一双,五两重;箸二双,五两重。 这些是金器。 果合一对,一百六十两重;汁瓶二对,一百两重;茶瓶一对,五十两重;汤鼓四个,八十两重;按酒楪一十二个,四十二两重;果楪一十二个,三十两重;菜楪一十二个,二十四两重。 这些是银器。 还有朱红戗金大托盘二面、朱红戗金馒头肉盘四个,都是漆器。 此外小车子一乘、红纻丝车衣一副、红平罗车衣一副、锦靠褥二个、红素油绢雨衣一副、红油仪仗木架二座,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 汪舜华心里吐槽,朱元璋真是精力旺盛,给儿孙排字辈不算,居然连这些都安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正国当得,比自己这个正科还累;又想,都是好东西啊,可惜魂穿,只能看看,就算有一天回去了,也带不走;又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是天地间的过客,什么都不能带来什么都不能带走。 这样一想,顺心多了,禁不住多扒了两口饭,连院子里的羊叫都可以忽略了。 朱重八还真是实在,回门礼物都这么实在:花银三百两、杂色纻丝三十二匹、北羊四只、酒四十瓶、果四合。 放下碗的那一刻,汪舜华有点踌躇:婚礼结束了,但她在这里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未来几十年,没有工作,没有水电气网络手机空调,还要面对森严的秩序和变幻莫测的时局,她该如何熬过去? 出门前,汪舜华总算回过神来,扯了扯郕王的袖子,却不知道怎么说。 郕王感觉到了,怎么了? 汪舜华有点不好意思,只能硬着头皮,丫环桂香,自五岁就服侍妾身,这么些年不离不弃的,很是捨不得;如今入宫,身边也没个熟悉的,想请殿下开恩,让她也跟着入宫。 郕王笑笑,这是件小事。你是王妃,后院的事,你做主便了,不必知会我,何况原是你趁手的人,很该带去让她服侍。 汪舜华大喜,桂香也是惊喜过望,连忙出来拜谢;郕王看了眼她,以后你就好生服侍服侍王妃。 桂香连忙磕头称是。 郕王却转脸对汪舜华说,不过王府规矩多,可以先让人教教。 汪舜华道谢,桂香磕头。 郕王转头吩咐贴身太监陈符,他是宦官陈芜的养子,自小服侍,刚才听得真真切切,只说殿下放心,便招唿心腹李德留下办事。 回到王府,时间不算早,用过晚膳,沐浴更衣,就该歇息了。 只是汪舜华看着郕王满脸期待的从太监手里接过避火图,讨赏似的跟她商量,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看来今天还是太轻松了,居然有精神。汪舜华脸一下子红透了,虽然这画实在拙劣,让经歷过无数电视电影杂志洗礼的她实在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但看他眉飞色舞的解说,还是憋不住,强按住想笑的心思,钻进他怀里。 画上的东西郕王这些天其实早就熟记于心了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马上帐子就垂下来了。 第二天,汪舜华跟着郕王去仁寿宫向孙太后、吴太妃行礼,其实腿脚是不大舒服的;只是看着郕王神清气爽的,只好跟上了。 出来的时候,汪舜华找了个话题,母妃一人待在宫里怪冷清的,能不能把她接到王府好生奉养? 郕王苦笑了一声,握住她的手,没有说话。 他贵为亲王,然而出生尴尬,直到父亲去世前才得到承认,母亲素日郁郁寡欢,太皇太后张氏对他很是关照,只是年老体衰,又要操劳国政,实在没有多少精力关注他;孙太后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庶子自然没什么好感,不过威胁不到她儿子的地位,也乐得做个好人不为难罢了;倒是他的皇帝哥哥,很难得有这么个玩伴,倒是很在意他,只是太皇太后驾崩,皇帝亲政后事务繁忙,自然越来越少有时间照看他了。 这次结婚,应该是他哥哥为他做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大事。 虽然他是皇帝唯一的亲弟弟,但毕竟不可能永远留在京城,规矩摆在那里。 太祖仁宗的儿子多,基本都是批量就国,一般28岁左右;他这回就是自己独自上路,应该也是这个年纪,否则拖得太久,肯定大臣不会同意。 一旦就国,就永远不可能再回到北京,只能待在封地的王宫里,不能随意外出,也不能随意交结地方官,甚至连出城也要向北京打报告,获准才能成行。 虽然是亲王,也不过是高级的囚徒。 而且朝廷为了牵制亲王,生母只能留在北京。 到那时候,最亲近的人,就是自己的妻子。 所以尽管素昧平生,他还是希望能跟王妃和睦相处,毕竟他们是夫妻,生同衾、死同穴。 如今看来,皇嫂给他挑的王妃还是不错的,明艷照人,温柔体贴。 出来也不能回府,反而得跟着四处拜访。能让亲王登门的自然不是一般人,公侯伯都不行,仁宗皇帝的儿子们早就就藩了,因此只有公主们;都是长辈,成婚当天在宫里陪着太后皇后说话,不会亲自到家里来道贺,只能郕王夫妇前去拜访,好在都住在十王府,并不费力。 明朝的公主也不多。太祖皇帝十六个女儿,活到仁宗继位的,有八位,即次女宁国公主、六女怀庆公主、七女大名公主、十一女南康公主、十二女永嘉公主、十四女含山公主、十五女汝阳公主、十六女宝庆公主。她们被一同进封大长公主。又过了二十年,如今只剩下永嘉公主和含山公主还在世。 太宗皇帝五个女儿都已作古,其中次女永平公主去年去世,三女安成公主前年去世。 仁宗皇帝七个女儿三个未嫁早死,长女嘉兴公主,张皇后所生,正统四年薨,驸马井源后来死于土木之难;次女庆都公主,年妃赵氏所生,正统五年薨;三女清河公主,宣德八年薨;幼女真定公主,贤妃李氏出,宣德四年下嫁王谊,如今只有她还在。 宣宗三个女儿,长女顺德长公主正统八年去世;次女永清公主早夭,三女常德公主还在,她是孙太后所生。 所以总结起来,一共要拜访四位公主,包括曾祖母辈的永嘉大长公主、含山大长公主、母亲辈的真定大长公主、姐姐常德长公主。 汪舜华看清穿小说就知道,清朝公主和驸马分居,导致早夭,没想到这规矩居然是明朝传下去的,当时就警铃大作:万一她以后生了女儿封了公主,还住在宫里,夫妻见一面还要给太监宫女行贿,那怎么办? 绝对不行! 但是这话是绝对不能说的。一来她是新妇,根基未稳说这些,别人肯定不听;更重要的是,这个制度的既得利益者,就是伺候或者说看管公主的老嬷嬷和她们的伴食太监,其中利益纠缠,别说自己理不清,就算郕王也得罪不起,一个不好,被灭口都是有可能的。 她有党性有人性,但不是圣母玛丽苏,不可能飞蛾扑火,和整个世界对抗,没有那实力,也没有那野心。 入乡随俗,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汪舜华警示自己,说不定自己根本就不能生。 她暗暗盘算,景帝在位不过七年,死的时候也才三十,废后是在好几年前,难怪歷史上的汪废后要反对废太子,她还年轻,能生啊!如果是侄子占了太子位,将来自己生了儿子,都不用自己动手,皇帝就会想着换太子;但如果是嫔妃的儿子占了太子位,自己生出儿子怎么办?再换一次?还是听之任之,嫡子去当亲王? 别逗! 汪舜华想的大致不错。歷史上的景泰对汪废后,不能说恩深义重,也实在待遇优厚。继位册立皇后,立刻提拔她的爷爷汪泉和父亲汪瑛为正一品都督,四个还是白丁的叔叔,汪玺为正四品,汪瑄、汪智为正五品,汪玉为正六品,这在此前绝无仅有;不仅如此,景泰二年初,汪皇后直接以皇后的名义发布两道懿旨,一是度僧三万,二是让锦衣卫掩埋北京保卫战烈士的骸骨,拾骨官人赐银一两,旗校半两,堪称大手笔。在整个明朝,以皇后名义发懿旨给外廷的,也只此一例。 景帝不仅对妻子骄纵,对岳家同样纵容。景泰二年三月,汪家竟一次侵占武清县官田民田一万六千余顷,并招纳无藉禁民樵採,擅榷商贾货利,引发舆论沸腾,给事中林聪等纷纷上表弹劾,景帝竟然不治罪,直到群臣再三上言,这才让户部派人勘测所占田亩,归还原主;却没有追究汪家的罪行。 然而景帝的宽宥并没有换来妻子在废储问题上的支持。她旗帜鲜明的反对废储,导致夫妻彻底决裂;但即便废后,景帝也没有对汪家进行清算,汪家的待遇一如往常。 道是无晴却有晴。 汪舜华不知道这些,只是跟着丈夫一家一家的拜访公主们,这回礼节简单很多,她也轻松自在些。公主们整天闷在府里,其实也没什么事,现在多出一个人,还是很高兴的,何况场面上的人,怎么都不至于难堪。大家坐下,亲亲热热的说话,一边感嘆岁月匆匆,年华易逝,当年太祖太宗仁宗宣宗在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郕王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一边说着新媳妇长得真漂亮,和郕王是一对儿,以后要好好相处;一边催着你们赶紧造人,为皇家开枝散叶;一边说以后就是邻居,更要经常走动。 汪舜华低着头应了。 她看的出来,常德公主才不过二十来岁,青春韶华,又继承了母亲的貌美,明艷绝伦,却一脸落寞。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可知这深深宫墙,锁住的不仅是清秋,还有无数女人一生的幸福,不仅后妃嫔御,还有公主宫女。 这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14、亲戚(下) 回到宫里,已经很晚,收拾一下就歇息了,只是新婚燕尔,免不得亲热一番。 看着身边渐渐沉睡的郕王,汪舜华不得不承认,这不是她理想的人生,但不可避免的沉溺于某种状态。 第二天接受了太监宫女们的拜见。服侍的太监宫女是不少的,加起来好几十号,光是拨给她的贴身宦官就是四个,大宫女也有四个,都是妙龄女子,容色端丽;下面还有八个粗使宫人。 太祖对宫女进行了规定:所取女子,除富豪不用。其余不问贫难之家,女子年十五二十岁者、送进洒扫宫院、晒晾幔褥、浆糨衣服、造办饭食,许各家父母亲送,赏钞五十锭。其在京军民之家,有女子及无夫妇人,能写能算者,不论贫富丑陋,皆许进用,赏与前同。不许将体气恶疾及已曾进到者,一概进来。后来补六尚官,下令不分军民之家,但有识字妇人,年三十至四十愿来者,有司起送;若女子识字,虽容貌丑陋,年十七八已上愿来者,听;一体应付脚力赴京选用,俱本父母亲自送来,给与赏赐,照依所授品级给俸以厚其家,仍免本家杂泛差役。其妇人入宫后,年至五十愿还乡者,听。女子入宫十数年后,有识字人替用,愿回乡及适人者,听从其便。女官所管,皆宫中事务,不过纪录名数物件而已,别无艰难。此等识字妇人,若乡里耆老邻人举保出来,有赏。 不过这毕竟是国朝初年的规定,经过多次轮换淘选,现在能入宫的基本上都很能看,已婚妇人基本在后宫绝迹。 看着下面这些少男少女们,一种强烈的罪恶感顿时涌上心头,汪舜华费了好大力气才平息住:这里就是这样,你没有办法改变,就只有适应。 四个宦官年纪不大,都不过十来岁,秀秀气气的,都是有名有姓,当然是青史留名还是籍籍无名她就不知道了,毕竟对明朝歷史了解实在有限,不过她还是拿出工作的热情,牢牢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刘金、李成、陈镇、马林;四个大宫女,长脸的李香梅、圆脸的夏玉莲、个高的吴春花、年幼的韩明月,粗使的宫女暂时就真对不上号了,名字都只能记个大概,都是梅兰琼娟红玉芳春之类的。 反倒是郕王的贴身常随一定要记住,司机和秘书一定不能得罪,她懂。郕王身边的宦官比她多出一倍,除了最贴身的陈符,还有王诚、舒良、张永、王勤、黄竑等人;宫女自然也比汪舜华房里多一倍,杨春香、冯巧云、孙秋兰、杭玉凤、崔玉兰、余秀春、沈迎春、林秀兰,下面的粗使宫女照样记不住。只是仔细看了,都低着头老老实实的样子,没有谁烟视媚行的示威。 汪舜华微微舒了口气,她这臭脾气,搞宅斗都不行,更别说宫斗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现在只希望早点搬出去,上头几尊大佛不找她的麻烦,至于郕王…也希望他靠谱点,就算宠妾,也别灭妻,这样我就当什么都看不见。 就当是室友好了,总比外头随便找的好,至少不带病,人家亲王也不图自己什么。 汪舜华嘆了口气,她不是玛丽苏,不指望人家对自己专心一意,只要面子上过得去,特殊时候各取所需就行了。 如果能生下儿子至少有个女儿更好,虽然免不了在鬼门关走一遭,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好歹有骨肉相连的人,值得自己好好对待。 毕竟,这里是明朝,她没有工作,没有事业,连以身许国都做不到;此前还想过逃出去写点通俗小说赚稿费,现在是没指望了,估计王府就出不了,而且说不定就被什么人扣帽子。 既然什么都不能做,就只能好好享受生活,起码先熟悉一下环境。十王府以南有三座宣宗皇帝兴建的公主府,都是驸马居住。 十王府旁边是诸王馆,是供藩王来朝居住的地方,不过藩王一旦就国,就不可能再回京——当然歷史上仁宗的嫡子襄王朱瞻墡回来过三次。 按照祖制:亲王府东西阔一百五十丈二寸二分,南北长一百九十七丈二寸五分,约合33万平方米,占地近800亩。不仅占地面积大,建筑规模也很宏大;但那是藩国的规格,有王城、有王府,有宫殿室屋、楼庭厢厨库仓乃至社稷坛、山川坛、宗庙等其他各种各样的配套建筑,加起来九百多间屋子,整个就是缩小版的紫禁城,在北京肯定不能这样,不过也很不小,汪舜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没有迷路。 后代的王府井是全国最热闹繁华的商业街,汪顺华不是没去过,但也只是去过,里头有的一件衣服把她卖了也买不起,因此只是过去瞻仰一下,开开眼界;万万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住,还是这么大的一座豪宅。 桂香过来拜见,汪舜华看她行为恭谨规矩,知道是被宫女调教的,有些感慨,拉着手说了几句让你担心了之类的,就让她和李香梅等人见过,香梅等早知道王妃有个贴身丫鬟,说不上高兴,但好歹多了个伴,还是很热情的。 第二天刚洗漱好,李香梅就来禀告,说几位驸马前来拜访。 明朝逢三六九常朝,其他时候大家就各自回衙门办公,何况驸马们基本都是只挂职不干事,自然很有时间。 郕王出去会客,来的都是至亲,汪舜华作为新媳妇,自然也得跟着。终于不用穿翟衣,主要是那顶凤冠实在太沉,汪舜华心里小小雀跃了一下,不过到底是见客,一般的便服不行,只能穿燕居服,头上的凤冠照样沉得很;郕王还好,穿着常服,头顶乌纱帽。 公主人口稀少,驸马也多不到哪里。 太祖皇帝十六个女儿,两个未嫁夭折,十四个驸马只有宝庆公主丈夫赵辉还活着。这夫妻俩都是传奇,宝庆公主是太祖朱元璋幼女,母亲是美人张玄妙。太祖临终遗诏,嫔妃一律赐死殉葬,独因宝庆公主年仅三岁,特留其母张氏不死。太宗即位时,对她也很关照,徐皇后亲自照顾其如同自己的女儿,公主长大后,姿色清丽。永乐十一年下嫁千户赵辉。嫁妆非常丰厚,是其他公主的好几倍,由皇太子亲自送她到住处。宣德八年,公主去世,享年四十岁。 赵辉歷史上歷经八朝,活到了成化十二年。不仅活得久,而且艷福不浅,史书上说他家故好侈,姬妾至百余人。而且此人有个特殊的爱好,《玉芝堂谈荟》载:驸马都尉赵辉喜食女人阴津月水。 真是重口味。 永嘉公主是郭惠妃所生,下嫁武定侯郭英长子郭镇。郭家是明朝最重要的勛贵世家之一。一门公侯伯驸马另加贵妃王妃具备,独一无二。 当年太祖尚未发迹,路过其家,郭山甫惊道:公相贵不可言。并对儿子郭兴和郭英说:吾相汝曹皆可封侯者以此。于是父子一同跟随太祖,并将女儿遣往侍奉。后来太祖即位,封郭氏为宁妃。李淑妃薨后,郭宁妃代理后宫事务。郭家也满门尊贵,郭山甫直封到营国公,三个儿子,郭兴封巩昌侯,赠陕国公,谥宣武,不过他去世后,因为牵涉胡惟庸案,被剥夺了爵位;郭英封武定侯,赠营国公,谥威襄;郭德成饮酒误事,没有战功,太祖称其为醉风汉,后因胡惟庸案,涉案人多被处死,他得到赦免。 郭家最着名的就是郭英。他跟随太祖转战南北,身歷大小百余战,伤痕遍体,未尝以疾辞,又因宁妃是他的同胞姐妹,因而备受太祖恩宠,得以在洪武末年的风暴中保全;建文年间,从耿炳文、李景隆讨伐燕王朱棣,无功而返。太宗登基,他被罢官,不久死于家中,年六十七岁。 按说郭家的运数到此为止,不过世家毕竟不一样。郭英没有嫡子,两个女儿一个是辽王妃,一个是郢王妃,侧室先后给他生了十二个儿子。其中何氏生了长子郭镇,严氏生了次子郭铭;郭镇娶了永嘉公主,但郭铭的女儿却被太宗赐给太子也就是后来的仁宗为妾,连育三子,宠冠后宫。仁宗即位后,恢復了武定侯爵位;不过也因此跳过了长子长房,直接给了二房郭铭。当时郭铭已经去世,儿子郭玹袭爵。 郭镇自然不甘心。郭玹死后,永嘉公主开始支持自己儿子郭珍要回爵位,郭家因此自相争斗多年。 含山大长公主的丈夫尹清早已去世,她的长子尹勛为孝陵卫副千户,食禄不任事;次子尹玉闲住在家,都在南京,也没资格住在这里。 太宗皇帝的五个女儿虽然都已去世,不过都活到长大成人,其中前面四个都是徐皇后所生的嫡女——不错,太宗四子五女,徐皇后生三子四女,优质高产,不服不行;想想长孙皇后也是能生,可惜早逝,否则李承干中二时期说不准有人治,李唐不至于中途腰斩;另外能生的还有隋文帝的独孤皇后,生五子五女;宋英宗的高滔滔,生四子四女——后代作为女权先锋比较火;崇祯周皇后也生了三子三女;但最能生的皇后应该是西魏文帝元宝炬的皇后乙弗氏,18年生了12个,这效率,简直了,可惜孩子们大多没有活下来,甚至自己也被废死去,乱世中人命如草芥,连帝后都不例外。 徐皇后的长女永安公主下嫁广平侯袁容,宣德三年去世,追封沂国公;次女永平公主,下嫁富阳侯李让,当年他父亲李申,官留守左卫指挥同知。建文帝想让李让投降,就抓了李申,李让还是不去,于是便杀了李申,籍没其家,姻族皆被杀或徙边。李让逝世后,赠景国公,谥恭敏。儿子李茂芳嗣侯。仁宗即位后,以李茂芳母子在太宗时有逆谋,废为庶人,追夺其父李让并三代诰券,不久李茂芳死。正统九年,永平公主逝世。三女安成公主的驸马宋琥和四女咸宁公主的驸马宋瑛,都是西宁侯宋晟的儿子,宋琥宣德五年去世;宋瑛在洪熙元年因哥哥犯罪袭封父爵。五女常宁公主母亲身份卑微,下嫁西平侯沐昕,永乐六年去世,沐昕在去年九月署掌宗人府。十二月,因阍者及家奴有罪,杖死。奉御阮伯山以闻。诏昕陈状,听输罪。上曰:人命至重,下人果犯法,当奏送法司究问,那得擅于私家杖杀之?听罪本难宥,但念是国亲,姑为屈法。今后仍如此擅作威福,必罪不宥。 今年七月,沐昕以其父沐英所遗庄田、畜产、财物、人口都在云南,请求皇帝分拨一批遗产给他,以四时祭祀公主坟茔及赡养老母之用。英宗认为:其祖业宜相礼让,奈何弗念同气懿亲,敦友爱之道,反欲分争财产,贻笑外人乎。所奏不允。 仁宗皇帝的七个女儿,四个活到了出阁。三女清河公主宣德四年出阁,宣德八年去世,驸马李铭两年后去世,长女嘉兴公主驸马井源,次女庆都公主驸马焦敬、幼女真定公主的驸马王谊都还在。 宣宗两任皇后生了三个嫡女,次女永清公主夭折,长女顺德公主虽已去世,驸马石璟还在;三女常德公主驸马的薛桓也还活着。 总结起来,现在的驸马一共八位:太祖宝庆公主驸马赵辉,太宗咸宁公主驸马西宁侯宋瑛、常宁公主驸马西平侯沐昕,仁宗嘉兴公主驸马井源、庆都公主驸马焦敬、真定公主驸马王谊,宣宗顺德公主驸马石璟、常德公主驸马薛桓。其中赵辉是孝陵岁时祭祀官,常年在南京。 夫妻俩都还活着的,也就真定大长公主夫妇和常德长公主夫妇。 能够做驸马的,相貌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尤其除了宋瑛和沐昕是勛贵,其他人都是普通人通过层层选拔最终脱颖而出的,颜值都很能打;只是富贵太久,人到中年,身体发福也是免不了的。 汪舜华有点感慨。金枝玉叶虽说娇贵,但在这个时代,未必过得有多舒心。 既然是新媳妇,面前又都是长辈,平辈的石璟、薛桓都是嫡后所出,深得父皇宠爱,尤其薛桓的妻子是太后的亲闺女,天子的亲妹妹,郕王尚且要敬让三分,所以汪舜华只是老老实实跟在郕王后面行礼,静静听他们说话,并不敢发言。 此外,就是吴太妃的家眷上门。吴太妃是汉王侍女出身,自然出身不会太高。她是江苏丹徒人,父亲彦名,兄弟三人,他居其次,原配神氏生四子四女,子吴行、吴忠、吴安、吴荣,吴行、吴忠早逝;姊妹中,吴太妃居次,长女妙香,三女妙音,幼女妙清。神氏去世后,继娶陈氏、施氏,皆无出。有四个孙子:吴玉、吴英、吴斌、吴通,两个孙女妙寿、妙全。彦名的弟弟早逝,也留下两个儿子:吴信、吴澄,还有三个孙子:吴诚、吴守真、吴海。 当然不可能一口气全上门,吴彦名早在宣德三年就已经去世,吴行、吴忠也已经去世,于是吴安带着成年的弟子上门,施氏带着媳妇们就在后殿陪汪舜华说话。看着比媳妇大不了多少的施氏,汪舜华不由得在心里感慨,果真是活得久才是本事,神氏那么辛苦的生养了四儿四女,结果怎么样?自己前脚一蹬,新人后脚就进门!老公被人睡了,儿女管人家叫娘,以后郕王做了皇帝,吴家纵使泼天的富贵,还不是便宜了后来人! 所以《蜗居》里宋太太的那句话说的就是好:做女人就得对自己好点。得吃好、喝好、玩好。一旦不小心出了意外,别的女人就能花咱省下的钱,住咱积攒的房,睡咱节省用的老公,还打咱心疼的娃。 她握了握拳头,要是这样平平淡淡下去倒也罢了,她乐的睁只眼闭只眼,但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绝对要咬着牙活下去给孩子遮风挡雨,绝不能交给不靠谱的后娘甚至夺门復辟的大伯! 又想,能给宣宗皇帝生孩子的果然都不是寻常人。他老人家说是专宠孙皇后,其实后妃数量一点不比别人少,不仅经常问朝鲜要美女,还有位着名的郭爱;八卦里还说他偶尔看中一个小萝莉,赏了人家很多金银珠宝,还叮嘱人家要什么跟我说,结果不久他就挂了,小姑娘总算逃过一劫;还有个姑娘倒是当场就被处置了,结果他老人家又不接人家入宫,只能一直待在宫外,不敢嫁人,可惜没有一男半女,否则闹不好就是明朝版的《还珠格格》了,这一想,郕王母子不就是现成的吗?如果不是吴太妃生了个儿子,宣宗未必多看她一眼。 皇帝都是渣! 不过宣宗后宫无数,却只有三个女人给他生了孩子:原配胡善祥、真爱孙皇后和吴贤妃。这三个女人的家族基因都很强大,胡善祥的老爹胡荣据说就很能生;孙太后的老爹孙忠更是堪称种马,吴贤妃家…她妈的基因很强大吧。 汪舜华不知道是宣宗皇帝的生育能力不够,需要女人的强大才能压制;还是后宫腌臜事太多,互相牵扯都没生下来,毕竟宫斗戏看太多了。 郕王不知道老婆肚子里这些弯弯绕。他跟外公一家虽然有来往,但实在有限,十王府戒备森严,仅次于紫禁城,除了特殊时候,很少会开门接客,毕竟要避嫌疑。这会儿一见,看他们一家不能说衣衫褴褛,也实在寒酸;觉得外公一大家子很不容易。想到先帝对皇兄那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对孙家同样爱屋及乌;对自己却几乎不闻不问,母亲更是被扔在宫外,连正式的名分都没有,更别说推恩家族,心里有些酸涩,于是打发陈符去帐房里支了一百两银子,又取了些布帛罗纱之类的。 吴安等人赶紧磕头。郕王慌忙招唿他们起来,这要是在民间,该是外甥见舅舅,可是如今,是君臣有别。 送走了这一大波人,两口子的日子就真的清净下来。虽然在宫外,但是各方面的规定必须严格遵守,除了吴家和驸马家属,此外孙太后的家属也偶尔走动,其他朝中公侯大臣是绝不可能登门拜访的,汪家和周家女眷倒是来过几次,看她过得不错,都放下心来。 当然,王府的属官也要见一见。按照规制,左右长史各一员、典簿一员,下面还有审理、典膳、奉祠、典宝、良医、工正、纪善、良医、典仪、伴读、教授、引礼舍人二到三人不等,各仓库大使各一员,当然这些都是就国以后王府的配置,现在有,但是不全,总共加起来也有二十多号人。长史府还好,左长史仪铭、右长史杨翥;下面还有审理俞纲,伴读章文、俞山,良医陆子才、欣克敬等人。除了仪铭和杨翥,其他人都只是匆忙见了一面。只是汪舜华看到满头银髮、举止费力的杨翥,还是受到了惊吓。 仪铭父亲仪智,字居真,高密人。洪武末年,以耆儒授高密训导,不久改任莘县教谕,继升任高邮知州。太宗即位后,改任湖广宝庆知府。当地土人彪悍,经常滋事,却独畏仪智。后奉召为右通政兼右中允。不久,又升为湖广右布政使,后拜为礼部左侍郎。后以老成正大,辅导皇太孙。致仕卒,追赠太子少保,谥文简。 仪铭是仪智的幼子。宣宗即位,以侍郎戴纶推荐,授行在礼科给事中。九年秩满,改修撰。正统三年预修宣庙《实录》成,迁侍讲。 七十七岁的右长史杨翥同样来歷不算正道。杨翥字仲举,苏州府吴县人,少孤,随兄戍武昌,授徒自给。当时杨士奇寒微,流寄窘乏,杨翥于是辞职让他,而自己到别的地方去教书。杨士奇因此认为他贤德,等到富贵了,荐举杨翥经明行修,也就是夸他经学博洽,德行美善。宣德时,授翰林检讨,歷修撰。正统五年,诏为郕王右长史。 俞纲字宗立,上元人。因为书法出众,由诸生缮写实录,试中书舍人。 15、郕王 当然,日子是不是真的不错,只有汪舜华自己心里清楚。 宾客们三三两两的走了,属于夫妻俩的时间也就多了,自然…狐狸尾巴也就露出来了。 其实平时也不是没有事,郕王休完婚假,就要去上课,当然课程并不很紧,翰林院的老师并不怎么催着他,因此每天卯时上课,未时初就能散学;汪舜华更是闲到发慌,平时也没多少亲戚往来,除了去看看公主们,就是初一十五进宫给太后太妃皇后磕头,其他时候就老实在郕王府猫着。 以前不是没有宅在家,也不是没有闲暇,但是休闲的方式很多,现在,简直能让人长毛。 汪舜华有点抓狂,难道就要这样一辈子吗? 好在,她註定是个劳碌命。 那天闲着没事,郕王就说要不下棋吧。 汪舜华苦着脸,我不会。 她这话说的不算错,汪家本就是武宦之家,对文化教育并不重视,何况是个女孩子,亲妈又没了。虽然说指望着联姻帮衬家里,到底捨不得花重金请先生教才艺,最多买两本女德教她好好学习,再跟着祖母料理家务罢了。 何况她最多大致了解原主原来的生活,什么记忆,一概没有;偏偏上辈子也是苦出身、劳碌命,更不会学这些了。 郕王有点失望,那你会弹琴吗? 汪舜华摇头。 郕王的失望已经掩不住了,那你会什么? 报告报表调研开会算吗? 汪舜华苦着脸,我就两样不会,这也不会,那也不会。郕王怔了一下,笑道,是吗? 汪舜华噘着嘴,琴棋书画不会,洗衣做饭嫌累,所以…我就是个废人。 反正都这样吧,您爱咋的咋的。 郕王笑,也别这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嘛。 他看着汪舜华,我听说你喜欢读诗? ???!!! 估计是钱皇后跟他介绍那天面试的情况,随口安慰他你媳妇会识字、能念书,他就记下了。 只好低着头,跟着家人出去上香的时候,偶尔听到有士子在念,觉得很有风骨,所以记下来了,也不全。殿下取笑了。 郕王却很惊喜,你只是上香的间隙听到人家吟诵,就能记下来,可见是聪明的人。这样吧,我来教你。 汪舜华很是惊喜:居然是皇帝亲自上课,这机会,太难得了!——以前教授上课都很难得好吗?虽然歷史上的代宗不是以博学出名的,但毕竟名师出高徒,都是名儒教出来的,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于是赶紧答应了。 看着她这么积极上进,郕王也高兴起来。教王妃读书其实只是找乐子,他也希望这个女人能跟他多一点共同话题,不至于每天大眼瞪小眼;以后王府里的女人肯定不会少,不过很难说能有有文化的,毕竟这年头文盲率太高,男人读书的都不多,何况女人?只是刚开始钱皇后跟他说王妃会背诗,以为是个才女,抱了点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 他一高兴,想起来汪舜华还没有字,于是赐字德音。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再怎么喜欢美色,也要标榜自己是正人君子,爱好的是德行,不是相貌;何况正妻,最重要的就是德行。 郕王教书,自然不会是《女德》《女诫》之类的,而是四书五经,当然他书房里的书很多,以后会更多。按照惯例,藩王就国时,皇帝会赏赐大批书籍,让他们找点事干,不至于找官府百姓的麻烦甚至生出不该有的想法。 郕王虽然是亲王,但毕竟是荣养的闲散人员,不干涉朝政,自然也就没什么机密,所以他的书房,汪舜华可以出入。 这真的是个大好消息,汪舜华激动地差点泪流满面:以前每年开会都要当众检讨学习不深入、不系统,被迫学得多,主动学的少,然后立g,从今以后要好好改正,尽量抽出时间学习,其实还是江河依旧,大家都懂。 除了工作确实繁忙,没有多少时间;进取心退化懒得读书,其实也是重要原因。有手机、有电脑,微信不好玩吗?小说不好看吗?电影电视剧不精彩吗?为什么要读书?——就算这些都不好玩,至少不费脑子啊。 反正,汪舜华已经不记得上次买纸质书是多少年前了,甚至单位买的报纸杂志也堆在一边,懒得看。 现在可好,皇帝,加括弧未来的,亲自上课,书本都是宋元珍本,至少是明朝的线装书,放到后代妥妥的进博物馆的级别,汪舜华再懒散,也不能不提起兴趣。 何况,读书写字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毕竟没有工作,也没有网络。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选择活下去,就只能咬着牙走下去。 好在除了这些圣贤经典,还有不少其他的诗词歌赋,当然汪舜华这种俗人最喜欢各种小说,《三国》《水浒》还没经过删改,和后代的不大一样,可以拿过来看看;《世说新语》之类的世情志怪小说也很有意思,不比《聊斋》差,当年在网上浪的时候没少八卦,什么《唐朝穿越指南》《唐朝的黑夜》《如果那是宋史》,不过都看的是翻译本,现在看原文有点吃力,但还真是带感。 只是郕王心里有点犯嘀咕,老婆怎么回事,同一本书,有些东西她背的滚瓜烂熟,甚至还能旁徵博引的论证;但就是前后的东西却偏偏磕磕绊绊乃至一无所知,甚至牛头不对马嘴。 汪舜华只好解释,就是觉得有意思才记下来。 毕竟没怎么读过书,相当于自己刚开蒙的时候,郕王也就不计较什么了。 只是看着汪舜华的字,实在很想撕掉! 这就不该是一个美女尤其是王妃该写的字!太糟糕了! 汪舜华其实也挺憋屈:踏马那时候谁办公用毛笔?也就小学的时候练过几天;我的硬笔倒是不错,至少能看,但是你们没签字笔,连钢笔都没有啊! 没办法,还得从头来。 只是有天独自在家,实在写字累了,忍不住将毛笔折断,拿着笔桿写,总算有点感觉了;只是没想到郕王回来看到,皱着眉头,汪舜华实在有点被抓包的尴尬,只好讨饶,就是觉得这样写轻松些,我马上改。 郕王只是淡淡的,你的硬笔倒是写的不坏。 ???!!! 这年头已经有硬笔了? 确实有硬笔,仅考古发现就有骨锥笔、刀笔、竹梃笔、木笔、铅笔、荆笔、芦管笔、竹锥笔、鹅翎管笔、双瓣合尖竹管笔、铁锥笔、毡笔、火炭笔、钢管笔等十余种之多。其中铅笔以石墨为粉,和胶搓条而成,直接用于书写,史称铅椠,和后代铅笔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鹅翎管笔用鹅翎削制而成,原理与西方鹅管笔同。白居易有诗云:对秉鹅毛笔,俱含鸡舌香。 明朝硬笔并不流行,不过还是有的。隔天郕王就让人做了几支双瓣合尖竹管笔来,其实和后代的钢笔很接近,当然肯定是不蓄水的,得蘸着墨写。 汪舜华感恩戴德,连连道谢,一时兴起还抱着他赏了个红印子,这才想起来对方是谁。 郕王显然也没想到老婆这么激动,有些好笑,于是手一挥,宫女们就退下了。 ??? 不是说白天不能那啥吗? 郕王显然不理会这套,折腾了一通,这才心满意足的放开她;不过回到桌案前,还是提了要求:硬笔当然可以练,但毛笔字更要好好写。 汪舜华正在穿衣服,听了这话,微低着头称是。 除了读书写字,女红针黹似乎也不应该放下,虽然她是王妃,不靠这些过日子,不过总有需要的时候,比如给郕王绣个锦囊鞋样什么的。原主自然是学过,只是汪顺华是真的不会,也不是不会,就是手艺粗糙,拿不出手,好在丫鬟们几乎都会,粗使的丫头中程绣春、卫巧姐手艺尤其出色,汪舜华跟她们学了几天,虽然还是拿不出手,好歹有模有样了。 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被忽略的重要问题,只得画好了草图,交代绣春去做了,反正里里外外都是人,衣服也是别人洗,瞒不了。 绣春果然聪明伶俐,没过两天就悄悄交上来了,一边问道:王妃,这东西有什么用? 汪舜华憋住笑:没什么,你以后就知道。 赶走丫鬟,汪舜华穿上新内衣,到铜镜前得意地摆了几个普斯——做女人,挺好;又嘆了口气,某亲戚可是不好伺候。 科技改变生活,真是一点都没错,可惜她虽然是工作狂,但除此之外就是个废柴,那些东西是真不会。 果然,一会儿郕王回来,看到正立着抄书的汪舜华,眼睛闪了闪,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就是说不上来。 到了晚上,自然揭晓。 郕王皱着眉头,这衣服,以前似乎没见过。 汪舜华低着头,我也是才想起来,刚让人做的。你觉得不好吗? 带着点撒娇和献媚的味道,汪舜华心里恶寒;果然郕王摸了摸,这样很好——人更精神了。 只是隔天进宫的时候,宫女的目光都很是诧异,连孙太后和吴太妃还有含山大长公主都多看了两眼,汪舜华心里有点打鼓,觉得是不是应该捂住胸口;倒是钱皇后悄悄拉住她,问怎么回事,她才说让人做了件小衣服,钱皇后失笑,这才知道现在不流行什么波霸,而是以贫乳为美,什么鸡头肉、丁香乳之类的。 汪舜华恍然大悟,难怪一路看过来都是太平公主,以前原主还束,她嫌麻烦,直接扔掉了,只是毕竟已经成年,没什么效果;倒是结婚以后长大了不少。嗯,这个划掉。 你们爱是你们的事,我可不奉陪了;就算你们不喜欢峰峦起伏,我还担心以后下垂呢。这么苗条的身材,可是不能走样。 不过,钱皇后眼珠子一转,你穿上这衣服,倒是精神多了,很有风流婉转的味道。 旁边的真定大长公主和常德长公主也夸赞了两句,说这样倒衬得很有精神气了。 汪舜华眨眨眼,原来估计审美大同小异啊,也对,文人说喜欢,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不好意思说,觉得掉价;而且宋朝以后,女子以纤弱为美,身体都弱不禁风,自然也就挺不起来了。 几尊大佛喜欢,草样自然就画出来了,反正也不复杂,只是制作的时候,因为不敢兴师动众找铁匠制作勾扣,只能用扣子,为了方便,就放在前面。 汪舜华估计不出一个月,宫里的后妃们都会穿上了——当然,她还是太保守了。不只是后妃,而是整个朝野。女人的八卦能力是超强的,古今中外都不例外,尤其是大家都没有什么娱乐项目的时候。 这个后果是汪舜华没有想到的。她现在正在努力学习琴棋书画、圣贤经典,顺便练练女红。精细活儿做不了,不过可以练手艺,后代的毛绒玩具一般用中空棉之类的填充,现在肯定没有,不过棉布和棉花都是有的,汪舜华就拿过来了。 只是郕王的心情很纠结。那几个表情,明明是带着笑,却斜着眼睛,还有倒着眉毛装委屈的,大着眼睛卖萌的,够生动,也够奇葩!——汪舜华本来还想做几个阿狸,想到这年头很忌讳狐狸精,总算收住了;不过兔子是可以做的,鹰酱毛熊巴巴羊就算了,主要是天南地北扯不到一块儿去。 汪舜华得意洋洋,可郕王看着总觉得寒颤;尤其那天晚上舜华裹着床单顶着斜眼扭着身子扑过来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崩溃的。 真是幼稚可笑,哼! 16、王振 汪舜华每天的日程安排的很紧,这让她多少有点安慰:尽管还是有很多不适应,但好歹在穿越一年后,渐渐找到感觉了。就算不能改变世界,也好歹改变了自己:学了不少圣贤经典,虽然经常想摔书;毛笔字也渐渐能看,棋艺虽然拿不出手,但好歹基础知识学会了;当然,琴艺还处于要命阶段,本来还想学琵琶——主要是深受那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毒害,而且汉服圈的美女们经常抱着琵琶摆造型,多少有点心嚮往之;算了,贪多嚼不烂,反正日子还长,一步步来吧;诗文水平就不说了,让人伤心——虽然她会背一些明朝以后的诗词,但很担心水平太高反而引人注目,万一郕王要求诗词唱和就不太美妙了,所以只是很老实的说不会,好在郕王自己也不会写诗,也就放过她了。 幸亏遇到的不是个才子,否则一定会被嫌弃死。 汪舜华悄悄在心里给自己捏了把汗。 腊月初十,郕王早早的回来,显然很是高兴,说思任发被缅甸活捉,正在押解到北京;万岁得报大喜。 ??? 思任发是谁? 郕王高兴,于是耐心解释,这傢伙是麓川宣慰使思可发的儿子,承袭父职,刚开始还老实,后来势力逐渐强大。正统二年,居然据地拥众反明,次年攻占南甸、腾冲,曾击败黔国公沐晟等军。正统六年,兵部尚书王骥、定西伯蒋贵等率兵十五万,征讨麓川。正统八年,败走缅甸,为宣慰卜刺浪囚于阿瓦。明军兴师征讨,务求根除。缅甸不予,并以水师迎战,声言割麓川给木邦,割孟养、戛里给缅甸,始交付。其子思机发以精兵坚守者阑,继退守蛮莫。皇帝责成云南总兵沐昂再向缅甸索取思任法,许割孟养等地。直到今年,他与其妻孥等32人被缅甸献于明朝。 汪舜华想起,好像确实有个什么三征麓川,原来是为这货?和缅甸交界,估计是在云贵高原偏南吧;宣慰使估计相当于后代的民族区域自治,看来这不是新鲜事,毕竟现在交通通讯不发达,中央王朝控制力有限,只能以夷制夷;但是割地是什么鬼?抓个人居然要割地盘?难道没有别的办法? 汪舜华马上想到明宣宗,歷代对他评价很高,但她偏偏对这位天子不感兴趣,玩蟋蟀什么的是小事,关键是放弃辽东和安南!那是在国力鼎盛时期,说放弃就放弃,以后怎么能收拾回来? 好吧,汪舜华自认在这个问题上,是民族主义者,毕竟那是好大一片地方;而且辽东是满清龙兴之地,越南白眼狼,至今不能消停。 算了,这些关我什么事,反正也管不了。 于是汪舜华只能听着郕王歌颂他哥英明神武,心里想,要不了几年,你就会看不起他,甚至想弄死他了。 只是…她晃了晃脑袋,土木堡是不是真的不可以避免? 尽管不是明粉,但既然生活在这个时代,她自然还是希望明朝能够坚挺一点,最好避免以后剃髮易服、闭关锁国乃至亡国灭种的惨烈。 那段歷史,对于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来说,都是不堪回首的歷史。汪舜华不是皇汉,但身在红旗下,接受了那么多年的爱国主义教育,爱党爱国是深入骨髓。 如果没有土木堡之变,五十万大军可以保全性命,明朝国力还会持续强盛,武将势力也足以和文官集团抗衡,至少在对外征战中不至于太吃亏。 而且,郕王不必上位,就算自己跟着他到封地就国,平安终老一生没什么不好,至少免得兄弟反目、夫妻殊途、郕王盛年暴崩,也免得于谦一死。 只是,她能做的有哪些呢?干掉王振?别逗;劝英宗疏远王振?不现实,虽然是弟媳妇,话都说不上好吗?通过钱皇后递话?后宫不能干预朝政啊,何况人家凭什么相信自己?你跟人家说你是穿越的,看过剧本吗?不信马上就会被当成疯子烧死! 汪舜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很快,正统十一年到来了。 说是过节,其实是在过劫,因为实在太忙太累了。 临近年底,朝臣肯定忙忙碌碌的,郕王还好,没什么事,只是结了婚,人际往来很不少,各种贺礼需要打点,这些自然就是汪舜华的事情。以前穿越小说看了不少,但事到临头,还是有点两眼一抹黑的感受,毕竟上辈子不兴送礼,最多买点菸酒茶果牛奶之类的,再发点红包就拉倒,现在可不行;要命的是在京的亲王妃只有她一个,连参考都没有!好在左长史仪铭还是很给力的,又跟几位公主打听了,好歹在节前准备妥当了。亲戚往来,送的还是锦缎茶果之类的,不过汪舜华看清穿小说,知道清人重如意,于是特意向钱皇后呈了一柄玉如意,说了祝皇后殿下称心如意,早得贵子之类的废话——娘娘是俗称,官方话语里,皇后、王妃都是称殿下,这还是郕王帮她写笺表的时候,她才知道的。 大年初一正值立春,英宗诣奉先殿、孙太后宫行礼毕,顺天府官进春卷,御奉天殿接受并受正旦朝贺礼,然后大宴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郕王作为御弟,自然是要打头阵的。 不过,孙太后、钱皇后都免命妇朝贺,这也是惯例,毕竟动静很大,大冬天的,冻着伤着就不好了,不过汪舜华作为天家至亲,还是进宫道贺,在一起的就是三位公主和孙太后、钱皇后的娘家人。 孙太后的母亲董氏精神矍铄,钱皇后的母亲包氏也是雍容华贵的,听了她的祝语,钱皇后很是高兴,夸赞王妃有心,孙太后也很高兴,说真希望皇帝早点有后,这要是嫡子,我也就放心了,一边吩咐重赏;一边说你去陪陪你娘吧。 汪舜华这才出来,去拜见吴太妃。 自家婆媳就没那么多虚礼,汪舜华送的反而都是实用的衣服布帛之类的,吴太妃点头,你费心了。又问了郕王起居的情况,就让她回去了,当然免不得还要问孕事,汪舜华有点尴尬,吴太妃嘆了口气,儿孙运,勉强不得;我是希望你们离开北京前,能够看看孙子。 汪舜华一下子鼻子有点酸,对吴太妃来说,如果不能在儿子离京前见到孙子,就意味着她这辈子也见不到孙子了;可是对她来说,如果不能生下并保住儿子,很可能就会给宵小之徒留下作乱的空间,断送自己和郕王的生命。 但这事真的不是她祈祷就有用的啊!她已经很努力的锻鍊身体了,每天睡觉前坚持做一百个仰卧起坐,上辈子都没有这样尽心尽力过——那天,她唿嗤嗤的在床上仰卧起坐,累得气喘吁吁,最后靠着意志力勉强做完的,结果倒在床上才听见有玉佩的声音,转头一看,郕王满脸纠结地看着她,桂香躲在后面,不敢说话——她勉强支着身体起来问怎么不通报一声,郕王面色尴尬的说是我不让通报的。 ??? 你不会以为房里有什么状况吧? 双方都不好意思捅破这层纸,于是另外找了个话题,汪舜华就说去年大病了一场,至今身体还弱,想加强锻鍊,增强体质。 郕王点头,养好身子,早点诞下麟儿。 在你眼里,我只能生孩子吗? ——好吧,暂时也没什么用。 也找太医诊视,甚至努力回想什么排卵期之类的——上辈子没结婚也就没注意这些,但还是没有揣上包子,能有什么办法!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吗? 汪舜华觉得有点沮丧。 不过过年期间,迎来送往的,各种事情很多,留给她伤春悲秋的时间反而很少。 晚上郕王回来,问起母亲,汪舜华很老实的说了,郕王没说什么,只是搂着她努力了一回,然后摸着她的肚子,我也希望能早点有个儿子。 这事情算是过不去了。 汪舜华犹豫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像那些贤妻一样,给郕王安排几个通房妾室,这样,就算自己生不出来,侧室生出来,自己作为嫡母也过得去;免得真让郕王因为无子焦头烂额,前功尽弃。 但她还是下不了决心,这么多年的教育,她实在做不到这样大方的和别的女人共享丈夫,虽然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但让她自己亲自出面拉线,做不到,至少目前不行。 大年初二,郕王前往奉天门东廊接受文武百官朝贺,初三是宣宗皇帝的忌辰,不仅派官前去景陵祭祀,宫里也慎重其事的祭奠了一次,英宗唤上郕王,到奉先殿祭奠父亲。 一般来说,春节期间,如果没有十万火急的事,下面是不会来滋扰皇帝的,不过英宗偏偏是个闲不住的人。大年初四,敕大同总兵官武进伯朱冕、宣府总兵官武定侯郭玹等,西洋河口直通外境,极为冲要,宜照洪武、永乐旧制,以河为界,各严饬官军协同守备,若有疏虞,及遇警不即答应,俱重罪不宥;又下旨泰宁卫都督佥事拙赤等人,要求他们各守礼分,共图悠久,毋生事启衅,以取罪戾;同时,又提拔一些边将。 初六,祭祀太庙,郕王自然要跟着;初八,以大祀天地,御奉天殿誓戒,文武群臣致斋三日,郕王也跟着哥哥老实待在斋宫没回来。 正月十一,大祀天地于南郊,然后回宫拜谒孙太后毕,出御奉天殿,文武百官行庆成礼。 第二天,以大祀礼成,上御奉天殿,大宴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 忙完这些,郕王才终于回来,亲热一番,就免不了说起外头的事:赐司礼监太监王振并各监太监钱僧保、高让、曹吉祥、蔡忠等礼物,还让王振侄子王林为锦衣卫世袭指挥佥事,僧保侄钱亮、高让侄高玉、吉祥弟曹整、蔡忠侄蔡英,俱为锦衣卫世袭副千户,说他们随侍前后二十年,夙夜在侧,寝食弗违,保卫调护,克尽乃心;贊翊维持,糜所不至;正言忠告,禆益实多。 郕王用的是嘉赏的口气,毕竟这些人他经常见到,觉得很是勤勉,印象还不坏;但是汪舜华脑子一下子炸了:王振那个妖孽正得宠呢,这傢伙可是坑死人不偿命的货!还有那个曹吉祥,不就是在英宗年间带着儿子曹钦造反的那孙子吗? 都不是省油的灯! 但现在她不敢跟郕王说要防着他们,郕王也不会信,只能默默听着,郕王其实也就是感慨一下,他哥对人厚道,能照顾的都照顾了,老婆没有回音,他也想起来不该对女眷说这些,这就转过去睡了。 很快,元宵节到了,这在后代没什么,看看花灯罢了,在明朝这是个大假,文武官员要放假十天。元宵节当晚,英宗夫妇带着郕王夫妇,奉孙太后和吴太妃前往西苑仪天殿观灯。——紫禁城都是木制建筑,防火是第一要紧事。汪舜华想到影视剧后妃为了争宠动不动就纵火,心里狂汗,纵火罪在任何时候都是大罪,尤其在紫禁城,万一救火不及时一烧一大片,那损失可是无法估量,能想出这种主意的,真该杀头!阿不,凌迟! 这可是后代的中南海啊,汪舜华想着,忍不住东瞧瞧、西看看,简直就像是第一次进大观园的刘姥姥;郕王很担心她没见过世面,失了礼数,拉了拉她的袖子。 很快吉时到,太监宣布掌灯,楼下的灯相继亮起来,连绵不绝,确实壮观;烟花也响起来,引起阵阵惊嘆。汪舜华看惯了后世火树银花不夜天的场景,尤其是北京奥运的焰火,对这种场面自然很不感冒;反而转过头看着正跟英宗嘀咕的那个死太监,真想冲上去掐死他! 对,那个身量瘦削、个子不高的小老头就是大名鼎鼎确切的说臭名昭着的大太监王振,现任司礼监秉笔太监。 王振是河北蔚县人,原本是一个落第秀才,略通经书,在一家私塾里教书,后来又做了教官,但是由举人、进士入仕对他而言,实在太难,于是便自阉入宫。王振善于伺察人意,宣宗皇帝也很喜欢他,任他为东宫局郎,服侍皇太子也就是后来的英宗。 英宗即位初,因年幼不能理政,太皇太后张氏垂帘听政;但她并不处理国家政务,而是把国家一切政务交给内阁大臣三杨(杨士奇、杨荣、杨溥)处理,这个时期,王振很是老实。一次,英宗与小宦官在宫廷内击球玩耍,被他看见。第二天,王振故意当着三杨等人的面,向英宗跪奏说:先皇帝为了球子,差点误了天下,陛下今天復踵其好,是想把国家社稷引到哪里去!三杨听了,深受感动,慨嘆地说:宦官当中也有这样的人啊!王振每次到内阁去传达皇帝的旨意,都装得十分恭敬和小心的样子,总是站在门外,不入阁内,深深感动了三杨,后来,王振再来传旨时,三杨打破惯例,特把王振请到屋内就坐。 王振表面上讨好三杨,事事顺从,装成不干预政事的样子,但一有机会,就想法抓权。他常趁无人在英宗旁边时,劝英宗用重典制御臣下,反对开经筵、倡导文治,建议英宗发展军事、以武治理国家等等。英宗曾让他带领朝中文武大臣到朝阳门外阅兵,王振则利用这个机会,压制真正有才能的人,把他的私党隆庆右卫指挥佥事纪广报为骑射第一,一下子提升为都督佥事。 传说太皇太后张氏发现王振有干预朝政的迹象,十分不安。所以令女官穿上戎装,佩好刀剑,恐吓他要是敢有异心,定斩不饶,吓得王振面如土色,直打哆嗦,还是英宗解围,但毕竟只是传说。 正统六年十月,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重建竣工,英宗大摆筵宴庆贺。按照规定,宦官没有资格参加宫宴。可这时的王振已深得宠信,英宗见不到王振,派人前去看望。王振大发牢骚:周公辅助成王,为什么惟独我不可以到宴会上去坐一坐呢?英宗不但不怪罪,反倒觉得王振受了委屈,下令打开东华门的中间大门,让王振进入宫中参加宴会。王振刚刚来到门外,宫中百官即向他罗拜,表示欢迎。 正统七年,太皇太后张氏病逝,此时三杨中杨荣在正统五年病死,杨士奇因为儿子杀人而引咎辞职,只有杨溥在朝,而他也已经老去,新入阁的大学士马愉、曹鼐资歷太浅,威望不够,王振终于迎来了事业的春天。 他早就看太祖挂在宫门上那块禁止宦官干预政事的铁牌不顺眼,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块牌子摘下来。随后又在京城内大兴土木,为自己修建府邸;还修建智化寺,为自己求福。 王振曾经劝英宗以重典治御臣下,他自己更是如此。谁若顺从和巴结他,就会立即得到提拔和晋升;谁若违背了他,立即受到处罚和贬黜。一些官僚见到王振权势日重,纷纷前来巴结贿赂,以求高升。工部郎中王佑最会阿谀逢迎。一天,王振问王佑说:你为什么没有鬍子?王佑回答说:老爷你没有鬍子,儿子我怎么敢有。王振立即提拔他为工部侍郎。徐希和王文亦因善于谄媚,被王振提拔为兵部尚书和都御使。王振还把他的两个侄子王山和王林提拔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和指挥佥事;又把死心塌地依附于自己的心腹马顺、郭敬、陈官、唐童等,安插在各个重要部门;福建参政宋彰依靠贿赂被提拔为布政使。 对于那些稍有不服的朝臣,王振决不留情。正统八年,炸雷击坏奉天殿一角,英宗因遭此天灾,特下求言诏,要求群臣极言得失。翰林侍讲刘球上疏提出皇帝应亲自处理政务,不可使权力下移等项建议。王振大怒,立即将刘球逮捕入狱。当时正值编修董磷因自己要求任太常卿一事而被王振关进狱中,王振指使马顺用毒刑拷打、逼迫董磷承认所请太常卿之事是受刘球指使。刘球被逼不过,只好屈服。王振以此下令处死刘球,并将尸体支解。朝野大臣听说,皆不敢上疏言事。驸马石璟,一天在家里责骂佣人太监员宝。王振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觉,把石璟投入锦衣卫大牢。 英宗对王振的所作所为全部贊同,总是称王振为先生不称他的名字,以示尊重。朝臣只有等而下之,连王侯公主都称王振为翁父,大臣们只能望风便拜,更有无耻者纷纷认王振作干爹。 当然也有宁死不屈的。御史李铎碰到王振没有跪拜,就被逮捕,关进监狱,后被贬官流放到辽东铁岭卫服役。大理寺少卿薛瑄是王振同乡,但他痛恨王振擅权专恣,不和他来往。一次,王振会议东阁,众公卿见王振来到,都俯首揖拜,唯独薛瑄不拜。王振遂怀恨在心。后来有位指挥病死,王振的侄子王山欲将其妾岳氏据为已有,但指挥的妻子贺氏以三年守孝期未满为由,不同意,王山与岳氏密谋,诬告该贺氏毒死了丈夫,并逮捕贺氏交给都察院审讯。薛瑄审理时,发现所告与事实不符,即主持公道,为贺氏辨冤,又触犯了王振。王振大怒,立即指使党羽控告薛瑄收受被告贿赂,将薛瑄问成死罪。临刑时,薛瑄的几个儿子争着代父受刑,王振的僕人和侍郎王伟也出来为薛申辩。王振见众怒难犯,只好免去薛瑄的死罪,但仍罢官削职,放回乡里。 一些无耻之徒为了讨好王振,极力帮助王振收礼,并当众公布礼物数目。王佑就曾在众人面前说,某人以某物送给王振,某人没有送礼等。结果送礼者得到提拔,没有送礼者受到处罚。于是,人们纷纷向王振送礼,多至千金,少亦百金。时间一久,向王振送礼成了宫中一项不成文的规定,如果有人不送礼,也要受到惩罚。国子监祭酒李时勉,曾建议改建国子监以发展教育事业;但他不向王振献媚,不贿赂不送礼,只是依制接待,引起王振不满。王振便以李时勉砍掉国子监前古树的一些树枝为藉口,罚李时勉身带重枷在国子监门前示众,李时勉身顶烈日,坚持3天,他的学生一千多人伏阙上书,请求释放李时勉。有个学生石大用上书皇帝,愿意自己代替老师受刑。正好国子监助教李继通过太后的父亲孙忠向太后求情,孙太后便告诉了英宗,英宗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王振见压力太大,便放了李时勉。 这些事情汪舜华知道的不多,不过于谦的事倒是知道一些,毕竟那首《入京》实在太有名气。于谦两袖清风来到北京,结果被王振暗地指使其党羽李锡,给他加上对皇帝不满的罪名而关进监狱,并判处死刑。后来在山西、河南两省官民进京伏阙请愿的压力下,才免了于谦的死罪。 这会儿看着王振,真恨不得上去扭断他的脖子,但是不能,估计她还没有接近王振,就被拿下了。 王振似乎也感觉到汪舜华在看他,扭过头看,汪舜华强压住火气,低下头摆弄玉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王振有点奇怪,郕王注意到王振在看自己的王妃,他倒也没有多想,只是问:翁父在看什么? 王振回过神来,没什么,就是觉得今天的灯火不错,殿下觉得呢? 郕王点头,真是太平景象。 汪舜华头脑一下子炸了——翁父?那是媳妇称唿公公的词语!堂堂御弟,居然要称唿一个太监为翁父! 一个真敢称唿,一个真敢接受,还有那个英宗皇帝,居然就这样听之任之,你脑子里都是浆煳吗? 17、明英宗 算了,这个昏君脑子里就是浆煳。 受某部畅销书的影响,汪顺华曾经一度真的以为英宗是个好人,只是被王振给哄了,直到某部电视剧热播,论坛上骂声一片,这才发现自己被坑了——明英宗,他既不是好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人,而是一个十成十的坑货!坑死人不偿命的那种! 一般人只知道,这货在土木堡之战丧师辱国,葬送几十万大军;復辟后杀害民族英雄于谦。前一件事一般推给王振,后一件事一般归咎徐有贞。但如果没有英宗的首肯,这两个人想要达到目的,那是痴人说梦。 几十年后的程敏政说的非常直率:故窃以为肃愍公之死,虽出于亨,而主于柄臣之心,和于言官之口,裁于法吏之手,不诬也;首祸之罪,则通于天矣!《春秋》讨贼,必先党与,亦乌可缄默,而自异于孔氏之家法哉…… 跪在岳飞墓前的有四个人,但是缺席的宋高宗,才真的是幕后主使。 当然,王振和徐有贞既然干了,就不要怕背锅。 但问题是,明英宗干的奇葩事还有很多。最无耻的一件,就是被俘后,以皇帝身份叫守将开关献城。这位昔日口含天宪的天子,不仅丧失了帝王的尊严,而且完全丧失了民族气节,其行径远超过一般的汉奸。对不肯给他开关卖国的郭登,他竟衔恨在心,復辟后以此为罪,将之削爵流放,可见此人全无心肝。 后代人评价明朝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但其中,绝对不包括明英宗。 正统年间的种种,史家习惯将其归咎于王振;然而復辟以后,这位仁兄也从来没有痛定思痛,改过自新;而是变本加厉,大肆报復。 他首先大规模清洗朝堂,报復众多京师保卫战的有功朝臣。包括兵部尚书于谦和内阁辅臣王文被同斩于市,德胜门之战击退也先的副总兵范广被凌迟处死;内阁辅臣陈循、工部尚书江渊、刑部尚书俞士悦被发配流放,内阁辅臣萧镃、商辂,吏部尚书王直、右都御史李实、右通政殷谦等罢职。至于景帝宠幸的宦官,则几乎屠杀殆尽。 如果说这是政治需要,也还说得过去,但接下来,他干了一件是人都无法理解的事:为瓦剌太师也先立庙。在北京的西大市街石老娘胡同东口,建了一个庙,座南面向北,当年车马皆由庙之两旁绕行。直到民国初年修马路时,这个庙才被拆了。堂堂天子为胡虏酋长、敌国君主在京城立庙,尤其是南面向北,这是古代臣子对君主的坐席!不知道土木堡阵亡的数十万将士,几十位殉国文武重臣,瓦剌入侵蹂躏河北、山西时惨死的几十万百姓,当做何是观。当时左副都御史罗琦曾因参劾王振党羽被发配,闻知此事后云朝廷失政,因此被捕死于狱中,其家中男性流放,妇女没入浣衣局,类似因忤逆英宗而被处置的大臣,并不乏人。 他在重用李贤之前,用的石亨、徐有贞、曹吉祥等辈又如何?石亨石彪叔侄骄纵不法,图谋变乱;太监曹吉祥与其侄曹钦更公然在京师举兵造反;他还重用锦衣卫逯杲、门达,推行特务统治。放纵他们纳贿弄权,制造多起冤案。各地按察使、参政、巡按等大员因此被罢免和下狱无数,甚至连皇族宗亲也不倖免。堂叔弋阳王朱奠壏,得罪锦衣卫,竟被诬陷与其母乱伦,他明知此事荒诞不经,还是下令冤杀朱奠壏母子,并焚其尸;就连他在瓦剌时相依为命的护驾功臣袁彬,也被拷打下狱,流放闲置。 此外,荆襄地区的流民、河套地区的丢失,乃至满清的崛起,无不与这位两朝天子密切相关。 这些人和事,汪舜华记得不那么真切,但大体还是知道的,毕竟当时书和电视剧都太热了。她真切的觉得,这货恩怨不分,敌友不辨,是非不明,轻重不顾,为人则凉薄阴狠,为君则罪孽深重,更为异族侵略者叫门叩关,丧失民族气节,不但不是个好皇帝,甚至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好人;即便是加上停止嫔妃殉葬的善政和释放建庶人这样的小惠,依旧是大明朝两百余年间最差劲的皇帝,不用加之一。 ——甚至在整个歷史上,这货都是排的上号的昏君,号称江山药丸教左护法,仅次于秦二世胡亥,与北宋徽钦二帝等量齐观,比桓灵二帝杨广李治都差劲!跟阿斗赵构互换人家朝代粉都不要的渣渣! ——文治武功都在最鼎盛时期的大明被他一手带到亡国边缘,没让他成为亡国之君的君臣都被他干掉。如果不是根正苗红的接班人,大家完全有理由相信这货是敌人打进明朝内部的间谍。 ——就是晋惠帝那个公认的大傻子,看到嵇康的儿子嵇绍挺身而出保护自己,还请求军士不要杀他;战事平息后,侍从要浣洗御衣,还知道这是嵇侍中的血,不要洗去。 ——神一样的猪队友! 摊上这样的最高领导人,真他娘的家国不幸! 汪舜华想到论坛上的那句话:穿越到明朝,要么穿越成明英宗,要么干掉明英宗。因为这货实在太奇葩,仅次于胡亥那种千年一遇的超级大奇葩。 汪舜华决定不跟这些人计较,反正她也管不了,早晚有这妖孽遭报应的一天。 只是……英宗这货可是没遭到什么报应。 谁让人家有个好儿子呢? 她吐了口气,承光殿位置高,还是能看到外头的灯火,突然想到阅兵时的一句流行语山河仍在,国泰民安;这盛世,如您所愿。现在一架飞机都没有,不知道自己走的时候会不会看到一点希望? 一边想着电视剧里老喜欢说推出午门,斩首示众的话,还是后来参观故宫才知道午门是庄严神圣所在,用来举行重大典礼的;尤其正门平时只有皇帝才能出入,大婚时皇后可以进一次,殿试状元、榜眼、探花可以走一次,其他人都只能从两掖门出入,绝不会用来杀人,太膈应人了;不过想到故宫闹鬼的传说,心里有些堵;转念一想,明朝皇帝喜欢在这里打大臣屁股,大才子杨慎和圣贤王守仁都曾经在那里被拍过,还出过人命,说斩首似乎也不算冤枉,心里更不舒服了。 无可奈何,只好到处乱看。其实西苑能看到的多是水面,只能凭藉想像。后代的北京和明朝有很多不同,包括长安街,明朝是不通的,有左右长安门。她听郕王说过,这是百官上朝的必经之路,无论官居几品,爵位多高,都要下马下轿,步行进长安门,经天街,上金水桥,入承天门,继而进午门,到皇宫大殿上朝。门前竖立一座巨大石碑,上面刻有8个大字:官员人等,到此下马,并有禁军站岗。 唯一可以允许骑马是在金殿唱名后,黄榜捧出午门,在鼓乐御杖导引下,经承天门穿过广场,转出长安左门,张挂在临时搭起的龙棚内。由状元率领新进士看榜,随即由顺天府尹给状元插花、披红绸,新进士骑上御赐的高头大马,走过天街,以显示皇恩浩荡。随后到顺天府衙饮宴祝贺,这就是金殿传胪。一旦金榜题名,便如鲤鱼跳龙门,因此,长安左门被称作龙门。 当然,作为亲王,他还是有优待的,不用走那里兜圈子,直接走东安门进东华门,近便很多。 她心里想着长安街被左右长安门截成几段,实在不爽。心说幸好拆了,否则长安街还不知道堵成什么样子;想到梁思成的北京城墙下看夕阳很美,所以不能拆,当时就觉得酸,现在更觉得不合时宜了——国家当时贫困落后成那个鬼样子,你不想着怎么搞建设,倒想看夕阳,夕阳哪里不能看?几千年还没看够?——你哪怕说现在工业全放北京,以后污染加剧又要搬出去,造成不必要的浪费,或者人员过度密集,北京城放不下,领导人估摸还要琢磨一下。 汪舜华吸吸鼻子,不能这样再想了,否则真有拆拆拆的潜质;又一想,我倒是想拆,有谁能让我拆吗? 18、天机 元宵节长假,郕王带着汪舜华出去走了一趟,自然不是回娘家,而是去城外的白云观求子。 白云观在后来的西城区西便门外。西便门是嘉靖时期为抗击蒙古骑兵修建的,现在还是一片平地;距离郕王府不算近;虽然没有后世的平稳快捷,但因为没有堵车,还算顺利。 出门前,汪舜华听郕王介绍白云观的来歷。最初是唐玄宗奉祀老子的天长观,金世宗扩建为十方大天长观,金末重建为太极宫;元朝时全真派长春真人丘处机奉元太祖成吉思汗之诏,驻太极宫掌管全国道教,遂更名长春宫,成为北方道教的中心;丘处机逝世后,弟子尹志平在长春宫东侧建立道院,取名白云观。元末,长春宫等建筑毁于兵燹,白云观独存。歷经洪武和正统两次大规模重建和添建,规制趋于完善。正统八年,正式赐名白云观。 总之,这是一个很神圣的地方,王公贵戚、文武官员都喜欢到这里来祈福求平安。亲王和僧道结交很敏感,尤其当年太宗皇帝就是得了道衍和尚姚广孝的辅佐登上皇位,自然加强了这方面的限制。因此,郕王预先向英宗报备,想带王妃去白云观求子,英宗倒是很高兴,弟弟想要儿子,他这做哥哥的自然更着急,因此,大笔一挥,同意了。 汪舜华却憋到内伤。没办法,提到丘处机就想到网上那篇如果丘处机不路过牛家村,中国将是最发达的国家的神文;尤其扯到了天下第一强姦犯尹志平,自然免不了想到小龙女、想到杨过——貌似因为金庸自己也看不下去了,新版改成了甄志丙?一看就是路人甲,远不如尹志平高端大气。 白云观既然是皇家道观,自然来往的都是高官显贵,但郕王贵为亲王,还是劳动一观上下都来迎接。 到各殿上完香,汪舜华觉得自己的膝盖已经坏掉了。党员不允许有宗教信仰,穿越前全国还大张旗鼓的进行排查过,她当时没少为这事加班审报表写报告,现在却要到这种地方磕头,心里一万个不适应,但没办法,郕王把话说成那样,不来不太好,只好强打起精神跟着。 烧完香,到灵官殿求籤,郕王得的是第五签: 梨实分开见赤蛇,神灵降瑞到君家。 他时头玉桡桡长,裕后光前信可夸。 汪舜华得的是第十二签: 革故由来復鼎新,春风和气喜津津。 麒麟会掣黄金锁,来作君家廊庙珍。 都是大吉的签,郕王欢喜无限。只是郕王的还好,汪舜华的签中革故鼎新总有点怪异,周思得皱着眉头,半晌不开口。郕王心里很是忐忑,周思德是出名的能知祸福,当年跟随永乐皇帝起兵,连算皆得,无一差错,深得圣宠,在紫禁城旁边建了天将庙及祖师殿,后来扩建成显灵宫,雄伟壮丽,在宣宗以后成为国家斋醮的法坛。每岁万寿圣节、正旦、冬至及二真君示现的日子,朝廷都会遣官赴显灵宫祭祀。不仅如此,周思得还曾主管道录司并任朝天宫住持。 汪舜华也看着眼前这人,他约莫六十多岁,头戴逍遥巾,身披缕金八卦羽衣,腰系紫绦,足穿麻履,手中执着紫檀柄的雪白拂尘,虽然两鬓斑白,却鹤髮童颜,神清气朗,意定神闲,一副得道高人的形象。 郕王就问:愚夫妇今日特为求子而来,不知道命里有没有这个缘分。 周思德道:殿下龙子凤孙,若能勤积善德,自会早得麟儿。 郕王大喜:但愿能借道长吉言。 周思德微笑:天道无常,惟德是辅。殿下若能慎终如始,自然神灵亲近。 郕王喜甚:多谢道长指点,小王谨记。 汪舜华心里吐槽,你高兴啥,这些话说了等于没说好吗? 从白云观出来,汪舜华是有点心事的。郕王子嗣问题不仅关系他个人生死荣辱,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关乎国家前途命运,不容闪失,如果自己真的不能生育,是无论如何不能耽误的。 只是她还是接受不了把丈夫把别人那里推,只是试探着问郕王的意思,为了子嗣起见,还是纳两个小妾,你觉得谁比较好? 郕王看着她泫然欲泪的样子,把她揽进怀里,我们还年轻,不着急。 汪舜华禁不住掉下泪来,可你需要一个儿子。 郕王摆手,讨母妃欢喜罢了,我们都还年轻,有时间。 他摸摸汪舜华的肚子,我是希望,你能给我生个嫡子——我七岁以前,都不得见天日,我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个好出身。 汪舜华抱紧了他,我只是你怕失望。 郕王闭了眼睛,再试试吧,只要离京前让母妃见到孙子就行。应该还有三五年时间。 只是毕竟王府的空气压抑了几分,汪舜华暗骂自己真是没事找事,居然跟着一帮古人胡闹,结婚还不到半年,急什么?就算夺门,都还有十来年!这么多年月,足够自己做很多事情。 果然,有时候知道的越多,反而越痛苦。 汪舜华决定放松一下,趁着春天到了,想出去踏青,可是没容得及她去说情,郕王就先告诉她一个消息,他哥月底要去天寿山进香,到时候要带他去,不过,汪舜华不能跟着去。 天寿山不就是十三陵吗?看来皇帝要去给祖宗上坟了;想想现在英宗还能出宫,以后的皇帝就越来越不得自由了,孝宗带儿子出去一趟都得偷偷摸摸,武宗想出趟关不仅要躲着大臣,还被骂了几百年,以后的嘉靖、万历都是死宅,崇祯的太子倒是跑出去了,临行他爹还教他外头怎么称唿,想来也是个不接地气的主儿。 哪像人家康熙干隆,浩浩荡荡的下江南还可以说是视察河工,不仅收穫了一大堆美女,还给无数知名的不知名的小吃打了gg,并为后代影视业发展做出了无与伦比的贡献。 你看看,都是当皇帝的,做人的境界怎么就差了这么多! 说什么皇帝垂裳而天下治,还不就是把皇帝关在宫里什么都不干就任你们煳弄吗?何不食肉糜又不是晋惠帝的专利!道光连鸡蛋都捨不得吃,不就是下面那帮孙子骗他一个二两银子吗?连补衣服都得皇后动手,堂堂天子,被几个太监当猴儿耍! 太阳下面没有新鲜事。 19、万贞儿 这样重大的场合,汪舜华是不能出席的,甚至可以说没女人什么事,包括太后、皇后都得老实在宫里待着。 汪舜华有点愤懑:有什么了不起,老娘又不是没去过!万历皇帝地宫都去过,更别说他的龙袍皇后的凤袍了,我可都是穿过的——肯定不是原版,想都别想,其实是旅游胜地的影楼装,本来还有贵妃的,心说怎么也是小妾,就没干。虽然衣服都是山寨的,但好歹是正大光明干过的,照片还在电脑里呢;况且太和殿的宝座我没坐过,但是遂初堂、颐和园、北海团城的宝座可都是坐过的;这样一想,又开始怀念以前挥斥方遒的时代了。 转过头看着离孙太后不远的一个丫环,觉得有点胃疼。 万贞儿。 后代大名鼎鼎的万贞儿此刻还只是孙太后身边一个普通的宫女,今年十六,虽然也算漂亮,但在一众宫女中并不算出挑,平时也不声不响的,汪舜华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她和那个嚣张跋扈的万贵妃联繫起来。 万贞儿是山东诸城人。父亲万贵因亲属犯罪而被谪居霸州,为了使日后有所依靠,托同乡把年仅四岁的万贞儿带进皇宫当宫女。因其懂事乖巧,得到孙太后的喜爱。 土木堡之变后,孙太后同意立郕王为皇帝,但同时立朱见深为太子。十九岁的万贞儿被孙太后派去照料年仅两岁的朱见深。 景泰坐稳皇位后,想废掉侄子,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并力排众议,将朱见深废为沂王,立儿子朱见济为太子,可惜不久朱见济夭折。此间朱见深的日子想必不会好过,史料记载,他留下了口吃的毛病,很不愿意接见群臣。英宗復辟后,朱见深被復立为太子。 英宗驾崩后,十八岁的皇太子朱见深即位为帝,是为宪宗。他当然想册封心爱的万贞儿为皇后,但遭到强烈反对。此前,他的父母耗时两年,劳师动众,在全国范围内为他选妃,最终宪宗屈服,立吴氏为皇后。年轻美貌的皇后并没有打动宪宗,他依然与万贞儿如漆似胶,形影不离。吴皇后一气之下杖责了万贞儿。宪宗大怒,面见两宫太后说吴皇后举动轻佻,不守礼法,不堪居六宫之首,定要废去;钱太后劝说册后才一月便要废去,岂不惹人笑话?宪宗坚持,藉口先帝选定的是王氏,吴氏只是贿赂登上后位,下令吴氏退居别宫,还把司礼监牛玉罚往孝陵种菜。 即便如此,万贞儿仍然没有得偿所愿的登上皇后的宝座,反而便宜了王氏。王皇后汲取了吴皇后的教训,不能不委曲求全。后妃同游西苑,贵妃的车辇赶在了皇后前面;岁时朝见,不执妃礼;昭德宫酝馔,每加于中宫。宪宗令妃戎服侍酒,使太监段英掌宫,皇后都不置一词。 成化二年,三十七岁的万贞儿生下皇长子,宪宗大喜,立即进她为贵妃,并许诺立其子为太子,又派出使者四处祷告山川诸神。谁知天不从人愿,孩子居然夭折,连大名都没有。 母凭子贵的愿望落空,万贵妃性情大变,在后宫严格实行打胎政策。凡有怀孕迹象的,无不使手段让她们堕胎,险些使成化帝一脉绝嗣,导致皇宫内外惊惧。佞臣钱能、覃勤、汪直、梁芳、韦兴等人纷纷贡献财物,笼络万贵妃,一时之间,外戚横行,奸臣当道,朝纲败坏。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万贞儿去世,时年五十八岁。得到消息的宪宗哀嘆:侍长不在人世,我亦命不久矣。他主持贵妃的葬礼一如皇后之例,并辍朝七日。同年八月,宪宗驾崩,终年四十一岁。 拜《明事》和热播影视剧所赐,这些事汪舜华还是知道的。不过她对这俩人都不感冒。真爱一个人,尤其当那个人是皇帝,需要子嗣传承的时候,会想到去绝他的后吗?万贵妃愚蠢而残忍,但作为皇帝,难道不知道怎么才是真的好?——宋英宗为了扶刘娥、明宣宗为了扶孙贵妃上位,都是配合爱妃搞了一出借腹生子——虽然对嗣君的生母不公平,但比起赵飞燕赵合德的赶尽杀绝,显然聪明多了。明宪宗怎么就没想到呢?哪怕退而求其次养个儿子在万贵妃膝下;难道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先万贵妃而去,嗣君不是自己的儿子,或者跟万贵妃有仇,会怎样对待自己的宠妾;还是觉得万贵妃一定会死在自己前面,至于她的家人如何处置都无所谓?——得亏遇到的是老好人明孝宗,如果遇到嘉靖那样薄情的,哭都找不到地儿! ——说真爱,当年册立皇后的时候怎么不拿出她不做皇后我就不做皇帝的架势来呢?到废后的时候就有骨气了,让两个皇后倒霉;就算是政治婚姻,后面的那些被打胎的宫女们何其无辜!人家不是父母养的,凭什么做你们爱情的炮灰?自己管不住裤腰带又不敢负责任,有种别到处乱播种啊,这跟汉成帝有什么区别?怎么一个就是昏君,一个就是真爱了?——还不如周幽王呢,人家为了讨得美人一笑,直接倾国倾城了,怎么不见有人歌颂?果然儿子亲生的就是不一样。 汪舜华不是女权主义者,对网上女尊论一向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借着男权欺负自己的同类罢了;倒是对长孙皇后之类的很有好感——倒不是因为她们符合男权社会贤惠的期待,而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无力改变社会,就多给他人一点温暖,不能因为自己在上位就草菅人命、为所欲为,这才真是人性的善。 不过吐槽也改变不了什么,现在的万贞儿在太后面前也算是有头脸的,汪舜华不会闲着没事去找她的麻烦或者上心理课,最多看看这位传奇人物罢了。 二月二十八日,敕谕西宁侯宋瑛、宁阳侯陈懋、尚书金濂、副都御史丁璇等居守京城,提督各门官军,严加关防,慎勿怠忽;公侯驸马伯五府六部都察院等衙门官、太师英国公张辅等扈从。 次日,英宗带着郕王前往奉先殿拜祭祖宗,然后就出发了。这么一大波人,自然行进速度很慢,汪舜华和太后、皇后登高送别,那支队伍宛如长龙,向前看不见头,往后更是看不见尾,路上鼓乐齐鸣,道路旁是百姓三唿万岁的声音,震天动地的,马上就觉得古装剧里都是骗人的——这阵仗,太吓人了。 当天晚上,车驾驻跸沙河,遣工部尚书王卺祭沙河之神;直到第二天午后,才走到天寿山,又遣礼部尚书胡濙祭告天寿山之神。 三月初一,英宗谒长陵,祭太宗文皇帝、仁孝文皇后,次谒献陵,祭仁宗昭皇帝、诚孝昭皇后,次谒景陵,祭宣宗章皇帝;扈从文武群臣陪祭。 这是祭祀,也是宣示,皇帝陛下已经完全掌握了时局。 站在山顶上,看着山下锦绣河山,一种君临天下、俯视众生的感受顿时涌上心头。 郕王静静地看着,这个地方他是来一次少一次。 所以,且行且珍惜。 三月初二,起驾回京,当天驻跸沙河;次日,车驾至京城。文武百官、军民耆老人,及四夷朝使,咸出迎于都门外,拜唿万岁。 英宗回宫,先去谒奉先殿,然后才去拜见孙太后。当时钱皇后和汪舜华都陪着太后说话,一边听着小太监喜宁介绍皇帝出巡的盛大场景,孙太后等人听得津津有味,只恨不能身临其境,汪舜华倒还好,看惯了阅兵式的大长腿和大决战的场景,对英宗皇帝跑出去游街没什么兴趣,反倒是觉得喜宁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是谁呢? 她晃了晃脑袋,想不起来——这时候就觉得平时多看点书真没坏处,到这里来除了于谦是英雄这些小学生都知道的事,就是点宫廷八卦,好多事情真是两眼一抹黑!——哦,还有明朝的大致情况,但是排不上用场啊! 英宗兄弟进来行了个礼,问候一声就匆匆忙忙走了,还得去奉天门接受群臣朝贺呢。 晚上回府,郕王兴致勃勃的说起一路见闻,汪舜华不能不打起精神应和了几句——其实如果不是她看过剧本,对英宗还是比较有好感的,就目前来说,孝敬母后、友待兄弟,用人不疑——就是用了那个王八蛋王振,还有呢?对老婆钱皇后也还好,另外就是还算勤政,亲自跑去祭祀祖宗,途中还照常料理国政。 这样努力想做明君的人,最后居然差点成了亡国之君,汪舜华不知道是王振太狡猾,还是英宗太愚蠢。 不过这些事情与汪舜华无关,她很明白,飞蛾扑火,註定不会有结果,现在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比较好。 每天除了学习,汪舜华还是可以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养花。 汪顺华虽然是女汉子,但对美是没有多少抵抗力的,原来为了排遣在家的孤独,也种过不少花,只是实在太忙,有时出差一两个月,回来花就已经升天。几次痛定思痛,只能重点耐寒皮实的多肉聊以过瘾。 郕王府的花木很多,牡丹芍药山茶栀子含笑茉莉杜鹃都有,郕王在这里已经多年,虽然不是长住,但还是希望过得舒服点。因此读书之余,他也不忘莳花弄草。 这倒和汪舜华不谋而合。于是她整天跟着郕王和花匠,学习如何养花——以前其实都是粗生粗养,定时浇水,什么时候闲的剪剪枝叶,拔拔草,最多一年半载扔点花肥就差不多了。 当然,汪舜华也不是没有优势——她知道怎么培育新品种,理论上的。当年还不那么忙的时候,她曾经有过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花园阳台的奢侈想法,于是在网上买了不少牡丹、月季来种,结果东西倒是皮实,第二年居然开出了小白花,和照片上的奼紫嫣红相距十万里。这才了解到有种叫做神苗的东西;她还不死心,接着又买,当然功课还是要做的,跑去逛月季论坛的时候,了解到培育月季品种就是进行杂交、播种、然后选育、扦插,这也就是清朝的变种之法,只是当时只是藉助昆虫传粉自然杂交。 月季如此,牡丹自然也是这个流程,只是时间要求很长。杂交育种后五六年才能开花,前后总需要八年以上。 没事,反正她有时间。汪舜华让刘金带人去外头买了一堆牡丹芍药山茶来,放到后院里养着。郕王府庭院深深,不过现在院子都空着,自然有的是地方。她还按照品种进行编号,建立了详细的台帐,就看能不能出成果。 当然,汪舜华最喜欢的其实是月季。虽然容易生病,但是四时开花不辍,长得也够美!后代的月季基本上是欧洲日本进口的,国产货比较少;但国月还是有不少好品种的,实在不行,拿来嫁接也是练手好的。 但麻烦在于,月季现在身份不够高,而且有刺,并不遭人喜欢。有句话叫栽花莫栽刺,汪舜华决定,在立足未稳之前,不给自己找麻烦事情做。 当然,不能种月季,还有其他可以种的,比如——蔬菜! 那句话怎么说的,种菜是兔子的祖传天赋! 清明前后正是种瓜种豆的好机会,汪舜华招唿人扒拉出了几块地方,搭着天棚,种上了茄子、黄瓜、丝瓜、葫瓜、苦瓜、西瓜之类的菜蔬瓜果,牵上葡萄、白玉藤等各色藤蔓。 这样的大兴土木,汪舜华兴高采烈,郕王很不适应。不过听汪舜华说是为了讨个瓜瓞绵绵的好彩头;顺便感受农桑的不易、造物的艰难,教育引导家人珍惜用度,免得暴殄天物。 郕王一听,很是高兴的同意了,夸汪舜华有心,一边吩咐刘金等人要用心办理。 20、孕事 接下来就没什么大事了。不过可能英宗上次亲自到天寿山祭祀,感动了祖宗,刚回到宫里,宫人前来报喜,嫔御周氏生下一女。 英宗大喜:今日双喜临门,以后可以封为重庆公主。 古代公主除非诸如晋阳公主之类的特例,一般是在出阁之前才册封;这也导致很多未嫁夭亡的公主没能留下印记。 史载英宗生九子八女,而根据考证,他应该有十二个女儿,其中几个女儿早夭,没有被追封,以至于史料失载。 重庆公主并非英宗长女,但长女早夭,连生母是谁都无从得知,因此英宗对这个女儿还是很宠爱。 六月里,京城发生了一次地震,震级不算大,没什么影响,只是汪舜华觉得头有点晕,改天找太医来瞧,却报了喜脉,竟是有了一个月身孕。 这下不仅是郕王高兴,汪舜华也很是难以置信:难道自己居然能生? ——是蝴蝶效应,还是这个孩子保不住? 汪舜华捂住了肚子。 呸呸,这种念头就不该想! 汪舜华在心里给了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有了孩子,汪舜华上课的积极性也高了很多,无他——胎教啊! 只是看着郕王专心致志的授课,她突然觉得有点难过。 郕王毕竟是亲王,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能够专宠一年已经是难得;如今她怀孕不能侍寝,自然要去找别人的女人,不仅要找,而且要她亲自安排。 这是一个贤妻最起码的素养。 这在后世不可思议,但是没办法,这是明朝,胳膊拧不过大腿。 汪舜华忍住满腹的心酸,反正她只是打酱油的,他爱去哪儿去哪儿。 但她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毕竟已经做了大半年的夫妻,还有肚子里这个不知道是爱情还是孽缘的结晶。 不能哭,化妆品很贵的。 然而眼泪还是掉下来。 明朝不相信眼泪。 侍妾的人选都是现成的,郕王身边八个宫女,不用说就是预备役,她身边四个丫环外加桂香,郕王如果看上了也得给。 好在郕王还算给她面子,没有急不可耐的应承了,反而淡淡的推脱,你好好养胎,不要操心这些事。 怎么可能不操心呢? 汪舜华努力告诉自己,这就是明朝,不是21世纪;你是王妃,还是废后,不是玛丽苏,别相信帝王专情的话,你没那个本事! 郕王推脱那是给自己面子,这种事总是要三推四请,才显得丈夫温厚,妻子贤德。 互利共赢。 汪舜华挤出一个笑,认真就输了。 汪舜华问了几个宫女的意思,当然尽可能用委婉的口气,郕王将来总是要就国的,你们将来有什么打算,如果要出府,我可以贴些嫁妆;如果没有去处,可以跟着去封地,我可以在属官和侍卫中找合适的;如果愿意留在王府,我也可以安排。 出乎意料的是,几个女孩子听说可以放她们出府或者匹配王府侍卫,都忙不迭的答应,反而没人愿意留下伺候郕王。 怎么回事?是不是我小心眼她们看出来了? 汪舜华觉得应该做出一副贤妻的派头,免得将来名声不好听,于是说你们怎么会这么想,留在殿下身边有什么不好?我虽然性子急,也不会为难你们。 几个女孩子都低着头,娘娘,不是奴婢们不识抬举,只是断不敢有非分之想,若是娘娘能放奴婢们出去,便是再造之恩了。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这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宫女们不是都应该争着抢着吗?贾宝玉那样的纨绔子弟都有一大堆丫头想着呢。就算自己小心眼,郕王年轻英俊,性子也不错,这样的极品高帅富,怎么会没有吸引力? 她还在琢磨,第二天原本一心留在她身边的桂香竟然也打了退堂鼓,说是想出府去,若是娘娘垂怜,匹配个侍卫也是极好的。 汪舜华呆了,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桂香自小跟着她,性子又活泼,虽然被女官们调教过,到底藏不住话,于是抵不住汪舜华的盘问,老老实实说了。 原来宫女们之所以推脱,并不是害怕汪舜华口是心非笑里藏刀,而是眼下的一条制度:殉葬。 太祖开国以后,延续了殉葬的习俗。他去世的时候,38位嫔妃被迫殉葬;太宗去世后,至少12位嫔妃殉葬;仁宗去世后,包括他宠爱的郭贵妃在内,8位嫔妃殉葬;宣宗去世后,10位嫔妃殉葬。 这些殉葬的嫔妃,多数没有子女或者地位较低;但仁宗的郭贵妃生育三子,宠冠六宫,还是难逃一死。 皇帝的嫔妃要殉葬,亲王的侍妾自然更不例外,最近比较有名的,太祖第五子朱橚之子周宪王朱有炖,死于正统四年,没有孩子。临死前,上表英宗希望死后丧事从俭、不需殉葬。 英宗非常重视,亲自下旨给其弟朱有爝,嘱咐他妃夫人以下不必从死。年少有父母者遣归。可惜的是,诏书下得迟了,朱有爝已经按照定制,命令哥哥的妃巩氏、夫人施氏、欧氏、陈氏、张氏、韩氏、李氏皆殉死。英宗无奈,只能表彰她们的贞烈贞顺。 两者相害取其轻,这是人的本能。侍奉郕王,确实有一朝发迹的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没有儿女,被迫殉葬,反而不如嫁个普通人,平淡度日——太宗皇帝一脉,不仅子嗣不昌,而且寿数也不高,太宗活了28,仁宗活了23,宣宗活了38,至于郕王能活多久,天知道。 汪舜华不知道在宫女们心目中,丈夫已经被划入短命鬼和不可接近对象的行列,只是殉葬的事她还是知道的,毕竟废除殉葬是明英宗唯一值得书写的功绩,在那本书里被浓墨重彩的进行了描绘。当时有点感慨,这时候看到桂香哭唧唧的诉说,这才真的体会到,那些片言只字背后的斑斑血泪;也第一次对明英宗有了些许好感。 她并不认为英宗是什么好人,更不是什么好皇帝,但在这个事情上,他是有功劳的。 只是这件事到底传进郕王耳朵里,他只是淡淡的摆摆手,你现在有身孕,别多想。 没想到规避情敌,居然使用这种方式,汪舜华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毕竟如果她没有孩子,是不是有一天皇帝让她殉葬,她也只能照办? 汪舜华唿出了一口气,活着真好,社会主义真好。 汪舜华的孕期过得不算好,开头是吐得厉害,几乎想把五脏六腑吐出来;后来又饿得发慌,怎么都感觉吃不饱,镜子都不敢照;尤其宝宝第一次胎动以后,肚子像吹气球一样的鼓起来。郕王倒是很高兴,摸着她的肚子,听着胎音,下了结论:一定是个胖儿子! 汪舜华没有接话,因为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蝴蝶效应,更不确定生出来的是什么,能不能养大。 算了,不要想太多。 除了读书学习,阅读邸报和时代同行,也是融入这里的重要手段,只是看着皇帝旌表节妇之类的新闻,心里更闷了。好在别的新闻还是可以看看,比如七月里,增市廛税钞,也就是加收商业税;不久,杨溥卒。三杨时代彻底落幕;八月,免湖广被灾秋粮。吏部尚书王直等人到监狱里一游;九月,广西瑶族叛乱,化州知州茅自得被抓,千户汪义被杀;冬十月,遣给事中、御史分赉诸边军士;十一月,减殊死以下罪。当然夹杂期间的,还有琉球中山、暹罗、安南、爪哇、回回哈密、占城、亦力把里、撒马儿罕、乌斯藏之类的各国入贡。 21、长子见济 正统十二年到来了。 春节都是那些流程,准备贺礼并不怎么费力,只是进宫的时候格外小心。太后太妃皇后也很贴心,早早免了她进宫请安,只是年节还是需要进宫朝贺的。 她已经有了近八个月的身子,举动颇为费力,好在太后赐坐,只是她看得出来,钱皇后的眼神很是羡慕,甚至问她有没有什么秘方。 汪舜华真的没什么秘方,上辈子没结过婚,没关注过这些,实在不知道哪一枪命中了,钱皇后嘆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年还没过完,传来魏国公徐显宗的讣告。他是中山武宁王徐达的四世孙,洪熙元年袭父徐钦的爵位。既是重臣,也是皇亲,英宗命官赐祭、有司营葬事。 二月初三,是孙太后千秋节。英宗率郕王百官上寿,免命妇朝贺,赐文武百官宴。 三月初一,英宗再次率领郕王前往天寿山谒陵,仍旧是西宁侯宋瑛、宁阳侯陈懋、右副都御史曹翼、刑部侍郎杨宁居守;次日,刚到陵下,得到提督辽东军务左副都御史王翱的捷报,他会同军马出境,巡哨总兵官都督曹义出广宁,兀良哈贼众匿林中。义卒,兵围之贼突出迎战,我军奋勇击之贼,大败;左参将都指挥胡源等出开原、辽阳,都督焦礼出宁远,俱遇贼各战败之,全师而还,凡斩首三十二级,生擒七十余人,获马牛羊四千六百有奇。 英宗大喜,赐敕褒翱等,仍命选良马,同俘送京,余给备边官军,牛羊赏有功者。 三月初五,郕王刚跟着英宗回宫,就得到了喜报:王妃汪舜华产下嫡长子! 不止郕王大喜过望,英宗也很高兴,这是祖宗保佑啊!于是下旨重赏。 郕王匆匆回到府里,抱到儿子,刚出生的婴儿都不会太好看,皱巴巴的,但孩子总归是自己的好,他哥连得了两个女儿,他也没想到能一举得男,很是高兴,抱着儿子又亲又啃,好歹保姆劝住;这才进来,汪舜华正在沉睡,他刚才在外头听说这一胎很是辛苦。从昨晚就开始闹腾,直到今天卯时才生下来,很是心疼。 是的,汪舜华生了个儿子。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可能上辈子看的宫斗剧宅斗剧太多,又知道歷史上的景泰皇帝没有儿子,唯一早夭的儿子还不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于是每天都很紧张,不是害怕吃坏东西,就是担心有人故意使绊子。好在她苦心经营,还是有效果的,尤其她和郕王身边亲近的宫女得到承诺,以后可以放她们出去,都感恩戴德的精心伺候,反而疏远了郕王,似乎生怕沾惹了他。 郕王摸摸鼻子,没说话;汪舜华倒是有点不好意思,当时也没多想,就是觉得姑娘们大了,早点放出府去找个好人家也很好,实在没想到祖上的规矩,更没想到搅了你的好事;她的心有点虚,要不过些时间,我让他们去挑几个好的。 郕王倒是没说什么,罢了,不着急。 他转头看了桂香等人,既然你允诺了,便依你。何况你说的也没错,我的封地不知道在何处,天南地北的,跟着我们跑也不是事。不过到底是宫里出来的,现在放出去,回头还要接着再找,也是费事。等我就国前把事情办了就成,总还有几年。 汪舜华也不好意思再说怕年龄大了不好找之类的,反正最大的还不到二十,有的是时间。 于是连忙称是,就说了些殿下如此仁厚,上天一定会保佑之类的话。 郕王静静地看着她,你们母子平安,就算是上天保佑了。 他摸着她的肚子,就当是给我们未出世的孩子积福吧。 只是临盆在即,郕王还是跟着英宗皇帝走了,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好在她本就是淡漠的人,随便找了点事做,或读书练字,或赏花弹琴,或找宫女们闲谈,也不算难捱;结果昨晚吃了饭正在院子里散步,突然感到肚子一沉,然后便觉得腹痛,便知道孩子要来了。 虽然郕王不在,但已经到了预产期,一切都准备妥当,忙而不乱,汪舜华肥猪看了不少,猪肉真没吃过,嘴里含着参片,耳边是各种声音,不断听到有人说用力使劲之类的废话,实在是心累;想嚎又嚎不出来,这样就更使不上力了。 这样折腾到今天早上,孩子终于一点一点的出来,她真的觉得两辈子都没这么痛苦过,又觉得自己可能进了鬼门关就出不来,于是拼劲最后一点力气想嚎叫几声,结果力量失控,把孩子生出来了;正在大喘气,听见产婆恭喜:恭喜王妃娘娘,是位小殿下。 汪舜华没有来得及消化这话什么意思,只是从产婆手里接过来,强打起精神看了一眼,到底没看清楚,就一口气喘不上来,晕了过去。 好在吴太妃知道儿子出差,特地把贴身的老嬷嬷派来伺候,马上收拾好了郎中进来看了,说没事,刚才太用力,睡一觉就好。 汪舜华睡得很沉,自然不知道郕王回来的事;郕王一边抱着儿子傻乐,一边有点心疼媳妇。 汪舜华直到第二天晚上才醒,听桂香说郕王已经回来,昨天在这里守了好几个时辰,入夜才回房的,也没有招幸哪个宫人。 她用的是得意的口吻,娘娘如今有了世子,别人谁不敬让三分! 汪舜华打断了她的话,不要胡说! 什么敬让?只要没到金字塔顶端,就得老实呆着,否则一定会死的很难看! 她现在没工夫跟桂香说这些,只是问孩子呢? 桂香连忙招唿保姆把孩子抱过来。 汪舜华抱过孩子,这回倒是看清楚了,孩子白白胖胖的,确实很遭人喜欢。 桂香就在一边说殿下很是高兴,今天又来看世子,才走一会儿。 汪舜华抱紧了儿子,这是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依靠和寄託了。 可能应了那句话,为女则弱,为母则强。很多事情原本跟她没有关系,不过现在有了儿子,就会变得不同。比如,她可以老老实实做王妃、做皇后,如果自己没有孩子,可以抱养庶妃的孩子,甚至善待周贵妃母子,给自己留条后路;但既然有了孩子,还是个儿子,就难免生出点别的想法。如果明英宗执意听信佞言北征,郕王上位,作为原配嫡子,她和儿子是有上位机会的,甚至可以说,如果不上位,以后郕王被赶下台,他们未必好过。明英宗不是什么大度的人,能对于谦下死手,难道会善待昔日仇人的儿子?——景帝的死,歷来就是史家争论的焦点,到底是病死还是被赐死,众说纷纭;她可不敢把自己和孩子的命运,寄托在不靠谱的左护法身上。 汪舜华抱着孩子,思绪飘得很远,连郕王进来都没有注意到,还是桂香提醒她,这才回过神来。 郕王得知王妃醒了,就匆忙过来;这时候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只是静静走过来,搂着她,在想什么? 汪舜华忙收回思绪,没什么,只是想日子真快,进宫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没想到,一转眼连孩子都有了。 郕王蹭了蹭她的脖子,是啊,日子真快。咱们成婚都快两年了。 ??? 才一年半好吗? 汪舜华倒是没有反驳,郕王摸着孩子,这孩子像我。 他吻了吻汪舜华的额头,辛苦你了。 毕竟是唯一的亲弟弟的嫡长子,英宗对侄子很是关照,洗三当天就亲自赐名见济。 郕王很高兴,跟汪舜华念叨着济者,众盛之貌,所谓济济一堂;又成也,《左传》有云以欲从人则可,以人从欲鲜济。又利用也,《易·繫辞》:臼杵之利,万民以济;又益也,《左传·桓十一年》莫敖曰:盍请济师于王;又周救也,《易·繫辞》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又相助也,《易·谦卦》天道下济而光明。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名字,体现了皇伯父对侄子的无限关爱和期待。 汪舜华却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歷史上景帝那个夭折的独生子,是不是就是这个名字? 但是皇帝赐的名字,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汪舜华的嘴角有点酸涩,只能劝慰自己:同人不同命!自己都穿越了,肯定后面的都会不一样的。 见济的乳名是郕王给起的,獾奴。郕王本来觉得今年丁卯年,取个小兔就不错,不过怎么都能联想到小兔崽子之类的,于是想了个逸之,小兔子跑得快,这样孩子将来健健康康的,又觉得太慎重,何况小孩子说跑,民间很是忌讳;汪舜华说现在吃青枣的时候,要不取叫青枣? 郕王皱着眉头,说青枣是吃的,正好翻书翻到这个,就定下来了。汪舜华本来想说好好的孩子,要给谁做奴才,转念头一想,小名要贱才好养活,犬子就是大文豪司马相如的小名,后来普天下的父母全跟着学了;獾奴就獾奴吧。于是答应了。 洗三是民俗,并不是官方礼仪,因此并没有官方的程式;皇子皇女命名都有隆重的仪式,亲王的儿子都是皇帝批量给的,还得看运气,有的宗室好几岁都没有名字也是常事,因此能在出生三天得到名字,就足够让郕王感恩戴德。 因此,洗三很是简单,当然对汪舜华来说,还是个麻烦事情,不过好在都是下面人去办。 郕王嫡长子洗三,英宗夫妇没有出席,不过在京的公主驸马还有吴家、汪家的亲眷,能来的都来了。太宗系子嗣不昌,这种事都是赶上一次才有一次;其他的公侯伯文武官员就只能望而却步了。 洗三用的挑脐簪子、围盆布、缸炉小米儿、金银锞子,什么花儿、朵儿、升儿、斗儿、锁头、秤坨、小镜子、刮舌子、青布尖儿、青茶叶、新梳子、新笼子、胭脂粉、猪胰皂团、新毛巾、铜茶盘、大葱、片、艾叶球儿、烘笼儿、香烛、钱粮纸码儿、生熟鸡蛋、棒槌都备下了,槐条蒲艾水也熬好了,还有用胭脂染红桂元、荔枝、栗子都是备好的,当然还有穿好的绣花针,在酒盅里用香油泡三天,以便给孩子扎耳朵眼儿。 辈分最高的含山大长公主还不到七十,身体很是康健,带了油糕、桂花缸炉、破边缸炉、鸡蛋、红糖之类的礼物,其他的公主送了衣服鞋袜。 午饭后举行洗三,由收生姥姥主持。在产房外厅正面设上香案,供奉碧霞元君等十三位神像。香炉里盛着小米,当香灰插香用。蜡扦上插一对小双包,压着黄钱、元宝、千张等全份敬神钱粮。产妇卧室的炕头上供着炕公、炕母的神像,均用三碗至五碗桂花缸炉或油糕作为供品。由老婆婆上香叩首,收生姥姥随之三拜。然后,将盛有以槐条、艾叶熬成汤的铜盆以及一切礼仪用品均摆在炕上。收生姥姥把婴儿一抱,就正式开始了。 本家依尊卑长幼带头往盆里添一小勺清水,再放一些钱币,谓之添盆。如添的是金银锞子、硬币就放在盆里,如添的是纸币银票则放在茶盘里。此外,还可以添些桂元、荔枝、红枣、栗子之类的喜果。亲朋亦随之。收生姥姥有套固定的祝词,你添什么,她说什么。假如你添清水,她说长流水,聪明灵俐;你添些枣儿、桂元、栗子之类的喜果,她便说:早儿立子,连生贵子;桂元,桂元,连中三元。 添盆的东西最后是归收生姥姥当辛苦钱的,因此并不贵重;不过都是皇亲国戚,自然出手也很大方。 添盆后,收生姥姥便拿起棒槌往盆里一搅,这才开始洗澡。三月里阳光灿烂,并不算冷;只是这一通折腾,孩子受不了,直哭大家听见哭声嘹亮,都认为吉祥,谓之响盆。中间祝词没有断。随后,用艾叶球儿点着,以生姜片作托,放在婴儿脑门上,象徵性地炙一炙;再给婴儿梳头打扮一下,用鸡蛋往婴儿脸上滚滚,把孩子捆好,用一棵大葱往身上轻轻打三下,说:一打聪明,二打灵俐。随后叫人把葱扔在房顶上,祝愿小孩聪明绝顶;拿起秤砣几比划,说:秤砣虽小压千斤。拿起锁头三比划:说:长大啦,头紧、脚紧、手紧。再把婴儿托在茶盘里,用本家事先准备好的金银锞子往婴儿身上一掖,说:左掖金,右掖银,花不了,赏下人,最后用小镜子往婴儿屁股上一照,说:用宝镜,照照腚,白天拉屎黑下净。再把几朵纸制的石榴花往烘笼儿里一筛,说道:栀子花、茉莉花、桃、杏、玫瑰、晚玉兰、花瘢豆疹稀稀拉拉儿的……是祝孩子不生病的。 汪舜华隔着门扇,听外面热闹,想像着见济被折腾的不像样子,心里吐槽怪不得古代孩子死亡率那么高,估计都是被折腾的;马上打嘴,这是自己亲生的宝宝,怎么可以这样。只好传话天太冷,早点办好别让孩子累了。——好歹记着没说结束! 郕王很有同感,看着差不多,就让把孩子抱走,然后谢了来传话的太监,就和皇亲们吃酒去了。 汪舜华抱过孩子反覆看,果然,孩子都是自己的好,怎么看怎么顺眼。 22、祸根 汪舜华忙着坐月子,孩子有人餵有人照料,并不怎么费心,何况桂香给她找了邸报来,又说起外头的事情解闷。 有道是侯门似海,何况王府的大门?不过宦官们在王府里走动,也经常出去採买,倒是能听见一些新鲜事。 说来这还是汪舜华这张好吃嘴惹的事。 汪舜华对王府的伙食很不满意。 可能真应了那句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以前在汪家,整天想着怎么逃出去,后来参加选秀,也是一门心思谋划以后的生活,哪里会关注这些;直到在郕王府安顿下来,反正插翅难逃,就退而求其次享受生活,这才发现每天吃的实在不怎么样。 汪顺华是个工作狂人,对吃的其实不怎么在意,做饭的水平更是十分有限,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味觉失灵,好吃难吃、想吃不想吃还是能区分的。 现在吃食实在单调,肉倒是多,可是蔬菜实在太少。夏天还好,外头有的是菜蔬,何况自家种的菜蔬当年就能吃。吃着自己种的瓜果菜蔬,一种成功感和获得感油然而生;刚看到自家院子里挂果就接到喜报的郕王更是笃信瓜瓞绵绵,今年不用开口,就主动交代刘金等人又种了桃李石榴之类的,又加大了蔬果的种植规模。 只是进入冬天,这样美好的生活暂时告一段落,翻来覆去也就豆腐、豆芽、酱茄、酱瓜之类的,让以前四季鲜菜不断地汪舜华实在非常不适应。 汪舜华知道,皇帝吃得其实也不比她好。当时有句流行语: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神乐观祈禳,武库司刀枪,营缮司作场,养济院衣粮,教坊司婆娘,都察院宪纲,国子监学堂,翰林院文章,就是说京城十大可笑之事。主要是其中服侍皇帝的几样,需要四平八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说起皇帝吃饭,汪舜华首先想到了古装剧里的御膳房。后来才发现,明朝没有这个机构,估计是清朝创造的。明代直接负责皇帝吃饭的是光禄寺、尚膳监和尚食局3个机构。光禄寺负责採买,尚膳监专门做菜,尚食局则伺候皇帝吃饭。 ——明朝谢肇淛曾说:今大官进御饮食之属;皆无珍错殊味;不过鱼肉牲牢;以燔炙酿厚为胜耳。意思是说,如今光禄寺做给皇上吃的御膳,也没什么山珍海味的稀奇东西,不过是大鱼大肉,然后勐烧勐煮勐加调料罢了。这样做出来的饭菜,也就相当于食堂菜的水平。 不但比不上盐商巨贾的饮食,就是一般富家,也比御膳来得讲究。 汪舜华作为王妃,参加过几次宫廷大宴,真心觉得,还不如以前的食堂好——至少调味料丰富。 她没法为难厨房的厨子们,人家有规矩,只是忍了很久,实在受不了,尤其有段时间吃什么吐什么,于是禀告郕王,在自己院子里弄了个小厨房。 郕王倒是没有反对,他对饮食也很不满意,记得以前在陈符家,不是这样的。 郕王交代了一声,这事情就这么办了,李成去找了两个厨娘进来帮佣;採买的事就交给他了,不过一般时候用不着,王府里自己种的就够了。 喝着来之不易的豌豆尖丸子汤,汪舜华觉得日子很美好。北京地区没怎么吃这东西,都是习惯吃豆子的。好在豌豆还是有卖的,有的叫青豆,也有的叫胡豆,还有叫麻累、寒豆之类的,唐朝以前就传了过来,种下了,正好填补了冬天空洞的饭桌。 其他的吃食也有,汪顺华做菜的功夫不怎么样,《红楼梦》里那些繁复古典的菜式连名字也没记住几个,好在厨娘很靠谱,没有条条框框的束缚,能够发挥真本事,做出的鲫鱼豆腐汤、排骨藕汤还有韭菜虾仁饺子都是有香有色;不仅汪舜华食指大动,连郕王也胃口大开,比往常多吃了些。 一边啃着青枣,一边听着外头的新鲜事,小日子虽然比不上以前方便,但也实在舒服。 三月里京城百姓谈论最多的其实是国子监祭酒李时勉致仕的事情。汪舜华没听过这个人,不过听李成说起当天的场景,还是很感慨。 李时勉名懋,以字行,安福人。永乐二年进士。选庶吉士,进学文渊阁,参与了太祖、太宗、仁宗、宣宗几朝皇帝实录的撰写。他性刚鲠,慨然以天下为已任。曾以言忤太宗,后来得罪仁宗,遭廷杖几死,入锦衣卫狱。宣德时获释,復官侍读。正统三年进学士,掌翰林院事兼经筵官。正统六年为国子监祭酒。请改建国学。英宗命宦官王振往视,时勉因待振无加礼,而忤振。王振取中旨,枷三日不解,英宗得知后方释。他离开京城那天,朝臣及国子生饯行几三千人,甚至远送至登舟,等船走了才走。 汪舜华很是唏嘘,这就是孟夫子所谓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真君子大丈夫吧。 当然另外一件事也很值得关注,三月十八日,沙州卫迁到山东。沙州卫原来在甘肃安西以西。宣德年间,沙州为罕东(甘肃敦煌)、西番侵掠,难以安生,向朝廷乞求迁徙到察罕旧城耕牧。宣宗遣敕不许,又敕命罕东、西番还其所掠人畜。英宗即位后,瓦剌的势力日益强大,昆济楞惧瓦剌肋迫,不能自立,于是率部众二百余人,走塞下陈飢窘状,英宗诏发边粟救济之。令边臣会议如何处置他们,边臣请徙之苦峪,英宗从之。从此昆济楞不復还沙州,仅遥统其部众。其部众逃入哈密、赤斤(甘肃玉门西北)者甚多,罕东则久驻牧沙州不去,朝廷数敕责,诸部皆不奉命。正统九年,昆济楞卒,长子讷格率其弟恭罗凌戬来朝,朝廷授讷格为都督佥事,授其弟为都指挥使,赐敕戒谕。不久兄弟相争,部众叛散。甘肃总兵任礼欲乘其窘乏,迁之内地,会讷格也来言欲居肃州(甘肃酒泉)。去年秋,任礼遂遣使偕讷格先赴沙州抚谕其众,而自率兵随其后。比至,其部发生叛乱,讷格部下多欲投奔瓦剌。任礼出兵迫之,收其全部入塞,居之甘州,共二百余户,一千二百三十余人,徙之山东,居其头目于东昌、平山二卫,分其部落为三,屯居清平、博平二县。于是沙州遂空。 汪舜华不了解现在的行政区划,费了好大劲才在地图上找到这几个地方,当时就有一种预感:敌人已经在你的防线上撕开了一条口子,从此以后,整个西北地区将不得安宁。 汪舜华在四月中旬出了月子,和郕王抱着孩子进宫叩谢帝后。吴太妃抱着孙子,喜极而泣;只是她看得到,坤宁宫也种了不少瓜果,想来也是求个瓜瓞绵绵。 晚上回府,各自歇下了,虽然她恢復得不错,不过长远起见,还是多将养些日子。 五月初一,琉球国中山王世子尚思达遣通事蔡让等来朝贡马及方物,英宗赐宴,又赏赐了些物品;郕王回来,兴高采烈地说起当时的场景,又说起当年七下西洋的盛景,汪舜华对琉球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下西洋劳民伤财,停了也罢,只是闭关锁国绝对不行——但这话实在不能由她嘴里出来,因此只是淡淡的应和着,太宗皇帝英明之类的。 只是端午节后传来了讣告,周简王第五子河阴王子坛薨了,才21岁。妃巩氏自尽,英宗辍视朝一日,谥王曰怀僖,妃曰贞肃,遣官赐祭、命有司营葬。 只是这件事情一出,王府里的气压又低了些。刚送走郕王,回房洗漱的汪舜华分明能感受到桂香等人乞求的眼神,觉得嘴里的苦瓜炒肉更苦了。 六月里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情,其实这件事从四月闹腾到现在才尘埃落定。事件很简单,闰四月里,太监喜宁想侵占太师英国公张辅的田宅,张辅不从。喜宁的弟弟喜胜,带着自净家奴,去拆毁张辅家佃户的宅院,打死了孕妇,导致一尸两命。官司打到了御前,按说张辅四朝元老,第一名将,又是勛贵之首,怎么都应该得到皇帝的关照,何况这件事本身就是喜宁兄弟欺人太甚,还闹出了人命,就算捨不得喜宁,也应该贬职,然后杀喜胜及其家奴,用以安抚重臣。 然而,英宗的处置结果却是:赦免喜宁,让喜胜花钱赎罪,仅将直接行兇的家奴戍边;与此同时,喜胜说张辅也擅自收了自净奴,也就是已经自己阉割但又入宫无门只好退而到权贵府里当差的家奴。英宗宽宥了张辅的罪,把他家的自净奴也充军了。 事情到此还没有结束,喜宁嗾使青县知县诬奏张辅侵占民田二十顷。英宗没有追究张辅的罪,只是命他以田还民。 喜宁还只是英宗一个比较喜欢的太监,竟然能逼凌张辅至此,可以想见,作为英宗最信任的王振,气焰又将是何等的嚣张!果然,从此以后,曾经面对太监不肯退让的张辅也只能默默避让了,其他文武官员更是只能退避三舍,望尘而拜。 郕王得到消息的时候,很难得的没有称颂他哥,也没有再夸赞太监们兢兢业业终于有了回报,反而皱着眉头沉默了很久。 汪舜华是真的愣住了,她知道英宗宠爱太监,没想到宠爱到这个地步,不仅黑白不辨,甚至轻重也不分! 那不是别人,是张辅!明朝勛贵第一家,连徐皇后娘家魏国公和定国公也要敬让的英国公张家! 他的父亲张玉,字世美,河南祥符人,靖难第一功臣。原为元朝枢密知院,后投降明朝,累功至燕山左护卫指挥佥事,隶属朱棣麾下。靖难之役中,夺取北平九门,升任都指挥佥事,并担任燕军先锋,大败南军主帅耿炳文;后为燕军中军主将,在郑村坝、白沟河两次击败李景隆。建文二年十二月,东昌之战中,为救朱棣,闯入敌军阵中,力竭战死。建文四年六月,太宗称帝,赠都指挥同知。九月甲申,追赠荣国公,谥忠显;洪熙元年三月,加封河间王,改谥忠武。张玉配王氏,生三子一女,长子辅,次子輗,三子軏;女为太宗昭懿贵妃,有宠。 张辅字文弼。燕师起,从父力战,为指挥同知。玉殁东昌,辅嗣职。从战夹河、藁城、彰德、灵璧,皆有功。从入京师,封信安伯,禄千石,予世券。张辅雄毅方严,治军整肃,屹如山岳。三定交南,威名闻海外。歷事四朝,连姻帝室,而小心敬慎,与蹇、夏、三杨,同心辅政。二十余年,海内宴然,辅有力焉。 这样的两代忠良、元老重臣,居然被几个太监如此凌辱,勛贵重臣会怎么想?文武官员会怎么想?——如果说张辅有罪,你要整顿风气,要拿他祭旗,那没什么可说的,偏偏不是,是太监们欺人太甚!勛贵连自己正当的利益都无法维护,你还指望他们能做什么? 汪舜华马上想到了网络上那篇流传很广的文章,大意就是土木堡是文官集团策划的,目的是独霸朝堂;王振和明英宗都是被冤枉的。理由就是勛贵集团从此一蹶不振,文官由此一家独大。当时就觉得胡说八道,因为土木堡死的不仅有武将,还有一堆文官,很多人地位还很高,难道这些人甘用性命去成全同僚的前途?文官们什么时候有这样的牺牲精神了?——更何况,土木堡之后瓦剌一度直逼北京,虽然说文官换身衣服同样可以称臣,但是兵荒马乱的,鬼才知道会发生什么。人家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甘冒着国破家亡的危险只为弄死勛贵集团?别逗!太平时期,文官地位自然上升,武将自然下降好吗? 只是当时觉得很奇怪,张辅既然是当时第一名将,难道不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难道不知道指挥混乱大祸将至?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肯说?难道以他的德高望重、地位超然,说了皇帝会不听? 而今,总算明白,原来土木堡之变的祸根早就已经埋下:一个喜宁张辅都惹不起,他拿什么去制止王振的胡作非为?这样清楚明白的事情皇帝都要拉偏架,面对变幻莫测的战场形势,张辅又怎么能把小皇帝脑子给敲醒?——这货可是復辟之后对王振都念念不忘、为他修祠立庙还要祭拜仇人也先、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的主! ——这样的昏君,不亡就没有天理! ——只是可怜了牺牲在土木堡的几十万将士! 23、于谦 七月十四日,大同参将都督佥事石亨奏:也先併吞诸部,其势日盛,必来犯边。宜令各边守将分别队伍,孰可为正,孰可为奇;大小头目孰可以守,孰可以战,使之各分领操习,庶使兵知将意,将识士情,不致临阵无统,仓猝误事。英宗採纳其议。敕令各处总兵镇守等官,操练所有官军,选拨骁勇者以备出塞。八月初三日命杨洪为镇朔将军总兵官镇宣府,又命左参将石亨守尤全。 山雨欲来风满楼。 汪舜华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明知道灾难即将发生,但没有办法阻止。 老天爷,你让我到这里,就是为了证明一下现代人有多废柴吗? 中秋节前,嫔御王氏生下皇次女,十一月初二,嫔御周氏生下了皇长子见深。 英宗很是高兴,恰逢冬至节和万寿节即将到来,周边藩属纷纷朝贡,下旨赏赐朝鲜金织纻丝袭衣靴袜之类的东西。 汪舜华差点憋到内伤,因为一个八卦,说英宗復位后册立太子,下面人都很惊讶又换太子了吗?怎么和以前的不一样?——明史上说宪宗初名见濬,后来改名见深,其实错了。宪宗原名见深,英宗復辟后,下诏復立他为皇太子,可这当爹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居然把儿子的名字写错了,搞成了见濡,结果引发了一场虚惊,这才发现是搞了个大乌龙,可诏书已下,覆水难收,明英宗只好将错就错,索性把儿子的名字改成见濡。 ——册立皇太子的诏书,居然能把太子的名讳写错,写圣旨的该打屁股,审核的、盖章的、还有英宗这个当爹的,都该挨板子! 当然汪舜华只能在肚子里腹谤,另外还是有值得高兴的是,居然从邸报上翻到了男神于谦的消息。就在皇长子降生的当天,升大理寺卿于谦为兵部左侍郎。 郕王知道老婆喜欢于谦的诗,有回就说起这个事。原来当年钱皇后派人去街市上买于谦的诗文集,结果一无所获,只好回禀皇后。钱皇后有点失望,正好天色晚了,英宗回宫,看皇后闷闷不乐的,问出了什么事,钱皇后自然强颜欢笑说没事,倒是太监领罪,说没找到皇后要买的书。 英宗笑道,什么书宫里没有,要到外头买去? 钱皇后就说,今天面试秀女,听到国朝有个叫于谦的人,诗写的很好,让人去外头买一套,哪知道没有见着,有些遗憾。 英宗一怔,于谦?你是说大理寺左少卿于谦? 钱皇后知道不应该过问朝政,但还是来了兴趣,圣上知道他? 英宗笑道,从四品的官,不算什么,只是巡抚河南、山西,很是勤勉,隔三差五的就给朕上书。对了,四五年前有个跟他同名的犯了事,不知怎么弄错了把他判了死刑,关在狱中三个月。结果山西、河南的官吏百姓在宫门前上书,连周王、晋王也上言,这才弄清楚。所以朕才再命他为巡抚。 似乎觉察到跟后宫说这些不妥当,转移了话题,他会写什么诗? 钱皇后于是念了一通,说汪氏也是听别人念的,不全,妾觉得很有意思,就让人去买全套的,哪知道没有收穫,反而从圣上这里得到消息。 英宗显然思绪飘到了别处,这诗是于谦写的?真是好诗啊。 于谦字廷益,钱塘人。举永乐十九年进士。宣德初授御史,曾随宣宗镇压汉王朱高煦之叛,升任巡按江西,颂声满道。宣德五年,以兵部右侍郎巡抚河南、山西。正统十一年,因进京觐见时不向王振献媚送礼,遭其党羽诬陷,下狱论死,后因两省百姓官吏乃至藩王力请復任。土木堡之变,他力排南迁之议,坚请固守,进兵部尚书。景帝立,整饬兵备,部署要害,亲自督战,率师二十二万,列阵北京九门外,破瓦剌军。加少保,总督军务。也先挟英宗逼和,他以社稷为重,君为轻,不许。也先以无隙可乘,被迫释放英宗。英宗既归,仍以和议难恃,择京军精锐分十团营操练,又遣兵出关屯守,边境以安。其时朝野多事,乃独运徵调,悉合机宜,号令明审,片纸行万里外无不惕息。他忧国忘身,口不言功,自奉俭约,所居仅蔽风雨,但性固刚直,颇遭众忌。 英宗復位,宣谕朝臣毕,即执谦与大学士王文下狱,降旨弃市,籍其家,家戍边。被刑之日,阴霾翳天,行路踊嘆,天下冤之;及籍没,家无余资,独正室鐍钥甚固。启视,则上赐蟒衣、剑器。史贊:忧国忘家,身系安危,志存宗社,厥功伟矣。…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 这是歷史上的于谦,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国之栋樑。 匹马南来渡浙河,汴城宫阙远嵯峨。 中兴诸将谁降敌,负国奸臣主议和。 黄叶古祠寒雨积,清山荒冢白云多。 如何一别朱仙镇,不见将军奏凯歌? ——于谦《岳忠武王祠》 当然这次因为有了汪舜华这个穿越货,一切都会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于谦的诗过了英宗的眼,也进了他的心。第二年于谦回京述职,英宗就专门问起这事,于谦不知道皇帝怎么想起这个,但是皇帝问起,他还是据实禀奏:此二诗确系微臣拙作,《石灰吟》乃臣十二岁所作;《咏煤炭》乃入仕之初所作。 他还写出了《咏煤炭》全诗: 凿开混沌得乌金,藏蓄阳和意最深。 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炉照破夜沉沉。 鼎彝元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 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英宗诵读再三,慨嘆不已,真乃浩然正气,浑然天成! 看于谦也就很顺眼了,想到他巡抚河南山西已经十五六年,于是升为大理寺卿。 英宗本意是留于谦在北京,但王振实在看他碍眼,藉口山西、河南百姓想念于谦,又把他派回去。 今年七月初,于谦的父亲去世,他匆忙回乡奔丧;但是英宗下旨,办完丧事就赶紧回来办事。 在成化初首辅李贤夺情起復被状元门生罗伦骂得羞愧而死之前,文臣夺情其实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明朝以孝治天下,父母死了,官员是要守二十七个月孝的;但毕竟人生苦短,天意难测,现在皇帝喜欢你,二十七个月后回来谁知道什么样?所以从三杨时代开始,夺情就屡见不鲜,很多人甚至把这作为是否受到宠幸的标准。 因此,于谦接到了皇帝的诏书,也没办法,匆忙办完父亲后事,就回来上班。只是这时候,革山西河南巡抚官,大理寺也有人,于是英宗任命他为兵部右侍郎。 于谦谢了圣恩,恭恭敬敬的下去办事了,现在北方边患不断,事情很多。 汪舜华高兴过后,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她怎么不知道,于谦就是以兵部左侍郎的身份独挽狂澜。 土木堡之变,具体几月几号记不住了,但年份记得住,正统十四年,距离现在,应该只剩下不到两年了。 汪舜华这边踌躇徘徊,冬至节到了,英宗诣奉先殿、孙太后宫行礼毕,出御奉天殿受朝贺,大宴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虽然孙太后、钱皇后免命妇朝贺明,但汪舜华还是进宫道贺,还带着孩子,毕竟得让吴太妃瞧瞧孙子。 因为皇帝已经有了一子两女,尤其刚得了个儿子,孙太后显然对见济没有多少兴趣,淡淡的看了一眼,就吩咐她去拜见吴太妃了;只是汪舜华看得出来,钱皇后有些失落。宫里已经传出消息,嫔御魏氏和万氏都被诊出了喜脉,然而,贵为六宫之主的钱皇后还是没有消息,也就难怪她自怨自艾。 然而,汪舜华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毕竟生不出孩子的原因有很多种,就算是后代那么先进的技术,还是有很多人没办法抱上孩子。 她只能劝皇后,不要着急,慢慢来。 她知道自己在说谎话,钱皇后就是因为没有儿子,最后差点失去和丈夫合葬的资格;甚至葬在一起,隧道也被堵死了。 她不知道该劝钱皇后多找几个郎中看看,还是对周氏母子再好一点,毕竟周氏已经生育一子一女,却至今没有份位。也许英宗不在乎,但是皇后总该提醒一下。 但是,看着钱皇后泫然欲泪的表情,她实在说不出口。 24、风起 正统十三年在风雪中悄然而至。 一切似乎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二月底,英宗还是亲率亲王重臣前往天寿山祭祀祖宗,直到三月初三才回到北京,出来接受完百官朝贺,就下诏责孟养宣慰司献思机发,也就是思任发的长子。 正统十一年,在麓川之役中,思任发病重被明军斩杀,思机发向明朝乞降。次年,黔国公沐斌再开边事,三征麓川。思机发的叔叔思陆发请和,思机发率残部逃往缅甸,据守在南鸠江右的孟拱城,并成为新一代的绍法。去年九月,思机法派遣使者朝贡,意图使朝廷承认其合法性。由于朝廷并不知道思机法已完全控制孟拱一代,派遣使者要求孟拱当地头目半送思机法亲自入明朝谢罪,自然是无果而终。 这次英宗下旨,除了声讨缅甸方面的罪行,表示不要认为山川道路险阻,官军未易遽到;又以为气候瘴疠炎热,官军不可久居势,强则拒敌,力弱则奔遁,殊不知昔马援远标桐柱,险阻无伤;诸葛亮五月渡泸,炎热无害。皆能破灭蛮夷,开拓境土。况今大将有决胜之机,前麓川之战已可知矣。要求对方宜悔过自图,转祸为福,令思机发亲自来朝,朕依前敕授一职,与一地,令归管食;如彼不肯出,尔等擒捕来献,为上策;若尔等拘思机发报官军接取,为中策;若尔等代彼支吾延缓,或报彼逃遁别所,朝廷必命大将,统率大兵,直抵尔处,合围奋剿,此时悔无及矣! 当然,这也不过是徒劳。于是三月十七日,英宗命都督同知王骥佩平蛮将军印,充总兵官,率南京、云南、湖广、四川、贵州官军士十五万人往讨思机发,復命靖远伯王骥总督军务,侍郎焦弘督饷。 郕王抱着儿子亲了几口,听着他叫爹爹,脸上漾出大大的笑容,这才吩咐奶娘抱了下去。 汪舜华对麓川的事情没有太大的兴趣,毕竟远在天边;三月十五,英宗亲自主持殿试,次日发榜。 今年殿试的规模不大,只有181人入围,会试第三的彭时为状元,陈鉴为榜眼,会元岳正为探花。 汪舜华想到参选秀女的那年,也是会试之年。这么一算,自己到这里,已经四年了。 日子真快。 彭时她是听说过的,和李贤、商辂都是成化前期的名相,歷史上评价很高;陈鉴和岳正没听过,但能在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自然不是寻常之辈。 只是闲下来八卦,觉得这一科真的很有意思。 正统戊辰科确实很奇葩。状元彭时是儒生不说,榜眼陈鉴是神乐观道士;探花岳正是庶子,父亲去世后,受到虐待,母亲带他到大兴隆寺躲避,虽未出家,但被戏称为和尚。因而此科鼎甲儒、道、释三教俱全;而年龄最小的李泰,拜了太监李永昌作义父,也算天下一大奇闻。 彭时字纯道,又字宏道,号可斋,江西安福人,年三十三。自幼稳重嗜学,聪慧过人。年纪稍长,随从叔伯研习《春秋》。他博览群书,通晓经义。为文有奇气,下笔滔滔,皆惊人语,识者异之。正统六年,乡试中举;正统十年下第后,进入国子学。他潜心学习,颇有时誉,祭酒李时勉对他寄予厚望。 歷史上,土木之变后,朝廷无人,郕王令彭时与商辂入阁参预机务。得知继母去世,彭时极力推辞,郕王不允,他这才受命。彭时入仕一年多即参预大政,实属罕见,也可想见当时朝廷乏人到何种地步!瓦剌退军后,他获准回家守孝,但也因此忤逆了上意。守孝期满后,到翰林院供事,不再参与内阁事务。英宗復辟后,在文华殿召见彭时,说:你不是朕所点的状元吗?彭时叩头。第二天英宗仍命他入阁,兼翰林学士。《明史》称阁臣自三杨后,进退礼甚轻。为帝所亲擢者,唯时(彭时)与正(岳正)二人。英宗当时信任李贤,多次单独召见他谈话。李贤推重彭时,说:彭公,是真君子啊!彭时与李贤、吕原关系融洽,三人共处内阁,同心辅佐朝政。 成化初,在李贤、陈文相继去世之后,彭时继任内阁首辅。彭时立朝三十年,孜孜奉国,刚正耿直,力持正理,保全大体,不畏权贵,直言相谏。从不对子弟谈论政事,有任何的论奏、举荐,都不让当事人知道。平日安居没有懒惰之容,日常生活非常俭约,不喜声伎歌舞,有古时大臣的风范。 英宗喜欢彭时的风度,选取庶吉士时,命令李贤全部任用北方人,南方人一定要像彭时那样,才可任用。李贤对彭时说起这事。不久宦官牛玉宣读圣旨,彭时对牛玉说:南方之士出于彭时之上的不少,怎能压制他们?过后,选了十五人,南方人有六个在其中。 榜眼陈鉴也是一个有传奇色彩的人,首先,他是一个道士。陈鉴字贞明,高安人,号方庵、芳庵、心远楼,长洲人。他的父亲陈洵犯罪被发配辽东,母亲改嫁。父亲把他託付给了好友范叔瓒,但范叔瓒的家人不能容纳他,将他送给了神乐观道士王一居为弟子,整日为王道士抄写经文。后来因为聪明,被同乡看中,这才开始钻研儒学。他一辈子没有结婚,出使高丽时,当地为他安排妓女,作诗谢绝;他为文辩博,笔札遒劲典雅,但好谈论,喜讦人隐私,所以得罪了不少人,歷史上官至河南参议,致仕而终。 探花岳正同样命运跌宕起伏。岳正字季方,号蒙泉,顺天府誋县人。授编修。天顺初改修撰,以原官入阁。因忤石亨、曹吉祥,谪钦州同知,戍肃州。成化初,因为李贤推荐起復,但期望太高,对李贤任他为南京国子监祭酒十分不满,正好小人作祟,引起李贤的反感,就让他去兴化做知府了。他在当地兴修水利,灌溉良田数千顷,并节省开支,整顿库存;结果引起了当地士大夫不满,群起攻击,心中十分苦闷,不久便致仕了。 新进士的履歷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毕竟大家还有日子要过。 四月里,下旨免浙江、江西、湖广被灾秋粮;五月,遣使捕山东蝗,不久命刑部侍郎丁铉抚辑河南、山东灾民。 五月初七,嫔御万氏诞下皇次子见清,稍早之前,魏氏诞下皇三女。 而就在端午节宫宴上,汪舜华收穫了一个好消息——她再次怀孕了! 可能东西实在油腻,也可能气温太高有点中暑,她觉得有点头晕,钱皇后看出了她气色不对,招唿御医来,一看,居然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这下大家都高兴起来。 郕王也很高兴,虽然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但他仍然不嫌儿子多的,毕竟这年头讲究多子多福,何况藩王都靠生儿子挣朝廷的钱。只是王妃汪舜华此前有了许诺,宫女们对他退避三舍,他和汪妃新婚燕尔,又一举得男,对妻子很是满意,所以并不计较这些,反正日子还长。 因此回到王府,郕王就开始吩咐身边内宦宫女要好生伺候,一边交代长史仪铭,奶娘丫环之类的也要准备着。 已经有了个儿子,心理压力小了很多,这时候觉得生男生女都好,生个儿子,以后就是郡王;生个女儿,凑成一个好字。 他这样放松,汪舜华自然心情也轻快很多,只是想到时局,又免不了有些焦躁。 稍后一条消息来的很是劲爆——禁用铜钱。当时宝钞通行,但市廛仍以铜钱交易,每钞一贯折铜钱五文。于是五月初六日,监察御史蔡愈济为此奏言:请出榜禁约,仍令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巡视,有以铜钱交易的擒治其罪,罚以十倍。英宗从其请,禁用铜钱交易。 宝钞的事情,汪舜华以前上网时知道一点,但到了这里才真切的体会到什么叫纸币泛滥、物价飞涨。听说太祖年间,一石米值钞一贯;永乐初年,一石米炒到值钞一百贯,后来回落到三十贯;宣德七年,宝钞一贯只值铜钱五文;正统九年,米价正式涨到宝钞一百贯,明钞已不能通行,扔在大街上都没人要。 现在朝廷居然想拿这种废纸当货币,搞笑呢!经济规律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好吗?你不让人家用铜钱,难道不能用银子,甚至干脆以物易物?除了加重百姓负担、便宜拿着宝钞纳税的商人,导致恶性循环并损害中央权威,还有屁用? 汪舜华拨弄着瑶琴,一曲《梅花三弄》流泻而出,这与电视剧的主题歌不同,甚至和后代流行的谱子也不尽相同,是按照太祖的儿子宁王朱权所着《神奇秘谱》来的。 朱权不仅是当时有名的军事家,而且多才多艺,自经子、九流、星历、医卜、黄老诸术皆具,且戏曲、歷史方面的着述颇丰,而且耽乐清虚,悉心茶道,着有《茶谱》,对茶文化颇具贡献。 郕王现在没有任何野心,自然以这位前辈为楷模,想着以后也能悠游林下,做个富贵闲人。他不止一次的跟汪舜华探讨以后就国以后,要多置田宅,最好建一处园林。他母亲是江南人,见惯了烟雨水乡,听说那里有很多园林,十分优美。 汪舜华的嘴角已经不能挤出笑容了,她伏在丈夫怀里,觉得这样优美诗意的梦想很快就会在现实的浪潮下被拍打得粉碎。 果然,七月初一,因为持续将近一个月的淫雨,黄河在直隶大名府决堤,渰没三百余里,坏军民庐舍二万区有奇,男妇死者千余人——这个数字估计是打过折扣的。英宗命户部遣官赈恤,除其租税;没过几天,又得到消息,黄河在河南决堤,淹没多个地方,工部侍郎王永和治之;与此同时,京城又闹蝗灾,遮天蔽日。 不过此时,贵人们更关注另外一个八卦:南京刑部侍郎齐韶弃市。 当时陈王夫与亲戚贾福争袭指挥一职。齐韶接受陈王夫的贿赂,想夺贾福的官给他,被南京大理寺少卿廖庄驳斥。齐韶将贾福捶打至死,被逮捕,陈王夫也诬陷廖庄,两人都被投进诏狱。 明朝不像宋朝优待文官,有了太祖太宗的先例,后世子孙杀大臣没什么心理负担,而且买官卖官,又出了人命,杀了便也杀了,只是大家都认为皇帝之所以杀他,是因为……吃醋。 事情要从当年皇帝选后的时候说起。当初,皇帝本来看上了百户史宣的女儿,想要立为皇后;但太皇太后张氏不许,她看中了钱氏。于是钱氏被立为皇后,史氏却被遣送出宫,但皇帝对她念念不忘,想过些时候再接她进宫。偏偏齐韶是个好色之徒,委託兵部侍郎徐琦、驸马都尉赵辉到史家提亲,纳为续弦。这在当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一些高官重金求购落选的女子,毕竟能走到这一步,都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皇帝原来也没当回事。只是齐韶偏又得罪了王振,于是让锦衣卫指挥使马顺把这件事捅了出来,皇帝一想到自己看中的女人被他抢了,自然不痛快,于是特下中旨,将其斩首。 汪舜华听着八卦,心里说千万不要抢皇帝的东西,否则就是作死! 七月二十日,宣布罢大臣保举之法。宣宗时为搜罗贤才,命大臣旁求俊人,布按二司知府有缺,令京官三品以上者保举。本意是好的,只是时间久了,难免多有弊病:先所荐举,后有过恶,则力加掩覆,贤否混淆,保举不公。这还是客气了,更深了说就是名目长大的拉关系走后门,结党营私团团伙伙。因此,英宗听从巡按河南监察御史涂谦谏言,遵洪武、永乐旧制,凡方面知府,从吏部于内外九年考满官内,选其才识优长、志行卓异者升授,或者由亲擢朝臣才德素着者任用为便。 八月二十四日,又以吏部言:近者方面知府缺员,停罢会官保举之例,其郎中、员外郎任满九年,亦宜免会官考试。仍遵旧制,从本衙门堂上官并都察院考核,本部覆考,奏请升黜。英宗採纳其议,罢各部郎中员外九载会考制度。 四天以后,巡抚大同右副都御史罗亨信奏陈:永乐时诏边卒尽力开垦,不征其税。皇上即位之初,亦遵旧制。今户部遣官于大同、宣府,经量新垦之地,每人除八十亩外,余地每亩徵税五升;而塞北军士守边效劳,岁无宁日,其余丁无他生业,惟事田作。每年自正月伺候接送北虏使臣,至二月出境,三月始得就田,七月又得采草,八月以后修关务边,十月又将迎接使臣。计一岁之中,不得尽力于田亩者常十之六七。况边境之地,沙硷硗瘠,霜早雨迟,收穫甚微。听其自食、方能勉强自给。若征其税,则人人畏难,不敢耕种,衣食不足,必致逃窜。户部官只知积粟,不知守边得人。人心不固,虽有粟谁与共守?且今边警频至,正宜布恩信以结人心,岂可生事,乞罢经量徵税。英宗允准。 年底前,得到了南方战报。十月,王骥身率大军抵金沙江,渡江直抵孟养,斩杀无数,思机发死于乱兵之中。南部诸部落皆惊:自古汉人无渡金沙江者,今王师至此,真是天威。王骥与思任发子思禄约定,许其以土目统辖各部,居孟养如故。復与立石金沙江为界,誓曰:石烂江枯,尔乃得渡。思禄畏惧,听从朝命。王骥等班师回朝。 但距离太平盛世,仍然还有一步之遥。江西佃户邓云,在正统初年,因愤杀豪强,与弟避匿在福建宁化乡绅陈正景家,分别改名为茂七、茂八。后来流亡到沙县,佃耕为生。当地官府为防叶宗留率领的福建矿工叛军进攻,编民为甲,自制兵杖以护地方。邓茂七被推为总小甲。 当时沙县一带官绅在福建布政使宋新的庇护下欺压百姓,强迫佃农把田租送进仓库,逢年过节还要送鸡鸭鱼肉,俗称冬牲,引起农民的强烈不满。 正统十二年,邓茂七被推为二十四都总甲,率领民兵负责地方防务。他联络众佃农拒送冬牲,并令田主自运租归,深得民心,远近民众皆依附。田主将此告到县衙,县衙派人前来,邓茂七不理。官府派弓兵前去拘捕邓茂七,邓茂七杀死弓兵,拥众起义。延平府派兵300人前往镇压,邓茂七设下埋伏,官军被杀伤几尽。 今年二月,他邀陈正景等到沙县陈山寨杀白马祭天,与参加起义的将士歃血为盟,宣告正式起义,自号剷平王。与叶宗留唿应,东南一带大为震动。10天之内,叛军人数发展到数万之众。尤溪蒋福成、清流兰得隆等也起兵响应,八闽震动。邓茂七率叛军迅速攻占沙县,并在延平郊外的王台一带设立总甲、里长。逾月间,邓茂七叛军发展至10万余人,设置官吏。四月,邓茂七率军攻占杉关,连下光泽、邵武、顺昌等县。尤溪炉主蒋福成组织炉丁和贫苦农民万余,袭据尤溪,声援邓茂七。不久,蒋福成与邓茂七联合,全歼前来沙县进剿的邓洪新部官军2000余人,并向闽中重地延平府挺进。六、七月间,邓茂七率军围攻延平,都御使张楷登城宣抚,遭邓茂七严斥;朝廷又命御史丁瑄诏谕劝降,又遭邓茂七当众撕毁书信,并斩杀使者。张、丁恼羞成怒,派精兵四千扑向叛军,又遭邓茂七设伏,溃不成军,只好上疏朝廷,请增兵进剿。 邓茂七趁此有利之机,分兵南下海宁、泉州等20余州县,前锋进至广东海阳县境。叛军所到之处,深得民众响应,聚众达80余万。不但控制了大半个福建,还攻破江西石城、瑞金、广昌等地,三省震动,形成了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农民起义。 朝廷震动,冬十一月,英宗令宁阳侯陈懋充总兵官,保定伯梁珤、平江伯陈豫副之,太监曹吉祥、王瑾提督火器,刑部尚书金濂参贊军务,前往征讨。 与此同时,处州贼流劫金华诸县,永康侯徐安备倭山东。十二月,广东瑶民作乱。 一步之遥,英宗没想到,这是他终生无法跨越的一步。 25、云涌 正统十四年正月二十七日巳时,郕王妃汪舜华产下长女。 郕王很是高兴,五年抱俩,凑成了一个好字,都是嫡出,真是光彩啊! 郕王府里喜气洋洋,朝廷里却多少有点愁云惨澹。稍早前,接到了定西侯蒋贵的讣告。蒋贵字大富,江都人,身材高大、擅长骑射。早期随燕王朱棣起兵,因功官任指挥佥事,后镇守边关,参与平叛,封定西伯;后以征讨麓川有功,进封定西侯,子孙世袭。 英宗辍视朝一日,追封泾国公。遣官谕祭营葬,命孙琬嗣。蒋贵为将,与士卒同甘苦,临阵必奋勇当先,所向克捷,故能自行伍以至封侯,但谋不及勇,所以成就不如靖远伯王骥。 正月底,迤北瓦剌使臣陛辞,英宗致书达达可汗,洋洋洒洒,除了回国两国友谊,赏赐衣服金银,也提醒他不要生事;同时敕锦衣卫指挥同知王山等,自京师至居庸、宣府、大同,沿途缉捕,禁约军民与使臣交通,私卖与兵器者;又敕宣府、大同、宁夏、凉州、甘肃等处总兵官及兀良哈等,护送使臣不许阻当,侵犯违者以军法处治。 这次会晤,双方不欢而散。 当年元朝败北,蒙古分裂,东西蒙古互争雄长,征战不休。永乐初年,太宗分别遣使与鞑靼、瓦剌谕之通好。瓦剌首领马哈木为藉助中央力量对付鞑靼,归顺大明,太宗封为王。经长期征战,鞑靼势力不断削弱,瓦剌逐渐强大。 马哈木死后,其子脱欢袭父爵为顺宁王。几年之间,脱欢攻破鞑靼,兼併其众,又统一内部,其势日张,雄视漠北。脱欢立成吉思汗后裔脱脱不花为可汗,受明朝封为太师,掌瓦剌部实权。 正统四年脱欢死,其子也先继位后,不仅漠南诸部全被征服,且东胁朝鲜,西略哈密,草原大半,尽为其所制。也先每年冬遣人贡马于明。最初所遣使者不过五十人,后贪朝廷厚赏,岁增至二千余人,并屡屡索要贵重难得之物。稍不遂,即制造事端,明廷所赐财物,不得不岁有所增。 此番他遣使2000余人贡马,诈称3000人,向中央邀赏,由于王振不肯多给赏赐,按实际人数给赏,并减去马价五分之四,因此没能满足他们的要求。 郕王对瓦剌显然没有任何好感,很是称颂皇帝的英明和王振的睿智。 汪舜华抱着女儿没说话,显然,歷史的车轮就要碾过来了,但她偏偏束手无策。 二月里传来了好消息,一是御史丁瑄、指挥刘福击斩邓茂七于延平;稍后,王骥破思机发于金沙江,又破之鬼哭山,班师回朝。 英宗很是高兴,一边下令兵部重定官员合用皂隶数,严防官员虐害良善、贫民逃亡失业;同时,就准备出宫了。 三月初,还是亲自带着郕王百官,前往天寿山祭祖了。此前清明节,已经派官祭祀一次。 不管是英宗,还是郕王,都没有想到,这是他们的告别之旅。 四月初,汪舜华出了月子,抱着女儿进宫拜见太后太妃皇后。吴太妃对孙女还是很喜欢的,小丫头已经长开了,继承了父母的优点,不仅她爹爱不释手,汪舜华也星星眼:这么漂亮的孩子,都可以做画报了,居然是自己的宝宝,老天有眼啊! 虽然是亲侄女,但英宗显然没有时间操心名字,礼部也没有这个职责,所以孩子的名字就由两口子自己做主。汪舜华给女儿取名苹果,这时候到处都摆着苹果——这年头是用来闻香的,不是吃的。她刚开始不知道,吃了还发现虽然模样差不多,但和后代的甜脆不一样,松松软软的,熟透了又沙烂,不好吃。这才想起来,苹果好像是近代从国外嫁接的优良品种,才开始风靡的。 好吃不好吃不重要,平平安安最重要,于是赏了这么个名字,一边唱: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 郕王乐了,还有这么多讲究?他老人家翻了几天书,赏给女儿一个大名:长乐,希望女儿一辈子都能快快乐乐的。 四月的朝廷噩耗不断。初一,处州贼犯崇安,杀都指挥吴刚。十多天后,湖广、贵州苗贼大起,命王骥前往征讨;接着,又遣御史十三人同中官督福建、浙江银课。 坏消息还在持续。五月初七,陈懋击破沙县贼。捷报还没有传到北京,开春以来不下雨,命太监金英同法司录囚;十多天后,侍读学士张益入直文渊阁,参预机务。第二天,巡按福建御史汪澄弃市,并杀前巡按御史柴文显。当初,汪澄移文浙江、江西进兵会捕邓茂七,既而以贼方议降,令兵且勿进,五日后,探知贼无降意,才派人催促进兵。浙江巡按御史黄英上奏,兵部弹劾汪澄止军纵贼,福建三司亦奏前此巡按御史柴文显当贼势微时,匿不以奏,餋成今患,至是并下法司狱。文显及澄俱论失机,文显被处磔刑,也就是割肉离骨,断肢体,再割断咽喉;汪澄弃市。 然而这还只是开篇。六月初二,靖州苗犯辰溪,都指挥高亮战死。初八,南京故宫前三殿之一的谨身殿因被雷击起火,在暴风骤雨中化为灰烬。消息传到北京,英宗下诏修省,同时诏河南、山西班军番休者尽赴大同、宣府。次日,令西宁侯宋瑛总督大同兵马。两天后,大赦天下。几天后,令平乡伯陈怀,驸马都尉井源,都督王贵、吴克勤,太监林寿,分练京军于大同、宣府,备瓦剌。 风起,云不曾散,反而黑云压城。 七月初一,守备偏头关都指挥使杜忠奏:瓦剌虏寇欲来犯边,其势甚众。英宗命兵部即移文山西都司,令将偏头关下班官军催促,限七月以里到关防守,仍令忠将两班官军如法操练备贼。随后得到苗贼劫掠湖广武冈州及黔阳县,官军不救的消息,英宗大怒,命兵部移文王骥,将失机官各杖六十,记死罪,还职督令杀贼,再畏事失机,处死不宥。 随后得到消息,浙江处州府知府张佑,统领民快王应参、王金礼率众杀贼一千余,徒生擒首从八十余人,获贼皮甲八百余领。英宗大喜,下诏嘉赏。 七月十一,以直隶真定府武强县退滩空地五十余顷,赐真定大长公主;同一天,太保成国公朱勇奏官军缺骑操马四千七百八十七匹,兵部请求勘实,英宗着急,下旨不必勘,马上给! 也就是在这一天,瓦剌分道刻期入寇。也先寇大同,至猫儿庄,右参将吴浩迎战败死;脱脱卜花王寇辽东,阿剌知院寇宣府,围赤城,又别遣人寇甘州,诸守将凭城拒守。消息马上报到北京,英宗下旨:御驾亲征! 第二天,他就下旨在京五军、神机、三千等营官军操练者,每人赐银一两,胖袄裤各一件,鞋二双,行粮一月,作炒麦三斗,兵器共八十余万,又每三人给驴一头,为负辎重,把总都指挥,人加赐钞五百贯。 尽管今年以来,与北方关系急剧下滑,小规模冲突不断,尤其最近瓦剌四路大军南下,各方向一起发难,军事冲突升级一触即发,但群臣还是被皇帝将要御驾亲征的决定吓倒了。 两天后,七月十四,嫔御万氏诞下皇三子;吏部尚书王直则率廷臣联名上书:臣闻边鄙之事,自古有之惟在守备严固而已。圣朝备边最为严谨,谋臣勐将、坚甲利兵随处充满;且耕且守,是以久安。今丑虏无知,忽肆猖獗,违天悖理,自取败亡。陛下慎固封守,益以良将,增以劲兵,加之以赏赐,申之以号令,俾审度事势,坚壁清野,按兵蓄锐以待之。彼前不得战,退无所掠,人困马乏,神怒众怨;陛下得天之助、将士用命,可图必胜,不必亲御六师,以临塞下;况秋暑尚盛,旱气未回,青草不丰,水泉犹涩,人畜之用,实有未充;又车驾既出,四方若有急务奏报,岂能即达?其他利害,难保必无;且兵兇器,战危事。古之圣人,敬慎而不敢忽。今以天子至尊,而躬履险地,臣等至愚,以为不可。惟在端居穆清,坐运神筭,有功者必赏,有罪者必诛,则人人尽力,成功不难。伏惟陛下,实宗庙、社稷之主,万邦黎庶之所依归,诚不可不自重也。愿留意三思,俯察舆情。 入情入理,振聋发聩,但英宗根本听不进去,他想到的是太祖、太宗都是以马上取得的天下,父亲宣宗最得太宗宠爱,也是因为文武双全,甚至跟着太宗起兵的汉王作乱,都敢亲自帅兵前往征讨。他生前问自己如果有人造反,敢不敢亲总六师往正其罪。他承继祖宗基业,心心念念,就是开创一代盛世,名垂青史,现在机会来了,怎么可能放弃? 于是安抚群臣:卿等所言,皆忠君爱国之意;但虏贼逆天悖恩,已犯边境,杀掠军民,边将累请兵救援,朕不得不亲率大兵以剿之。 第二天就是中元节,派人前去祭长陵、献陵、景陵,同时下旨,命御弟郕王祁钰居守,驸马都尉焦敬辅佐,太师英国公张辅、太保成国公朱勇、镇远侯顾兴祖、泰宁侯陈瀛、恭顺侯吴克忠、驸马都尉石璟、广宁伯刘安、襄城伯李珍、修武伯沈荣、建平伯高远、永顺伯薛绶、忠勇伯蒋信、左都督梁成、右都督李忠、都督同知王敬、都督佥事陈友、安朵儿只,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野、刑部右侍郎丁铉、工部右侍郎王永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邓棨、通政司右通政龚全安、左参议栾恽、太常寺少卿黄养正、戴庆祖、王一居,大理寺右寺丞萧维祯、太僕寺少卿刘容鸿、胪寺掌寺事礼部左侍郎杨善,左寺丞张翔、翰林学士曹鼐等俱扈从。 勛贵元老,名将重臣,帝国的精英,几乎都在这份名单上。 礼部上言,圣驾亲征,当命有司给白金、彩叚、钞、绢布、衣服、红氊帽等物,辇送行在,所以备赏赐。英宗根本等不及,劳师动众,到宣府见有的,再给就行了。 同一天,宣府总兵官都督杨洪奏疏送到北京,贼围马营已三日,将河水断绝,营中无水。 同一天,大同总督军务西宁侯宋瑛、总兵官武进伯朱冕、左参将都督石亨等与虏寇战于阳和后口,时太监郭敬监军,诸将悉为所制。师无纪律,全军覆败。宋瑛、宋瑛双双战死,郭敬伏草中得免,石亨奔还大同城。 英宗更加愤怒了,下诏追封宋瑛为郓国公,谥忠顺,子宋杰袭爵;追谥朱冕为忠悫,子朱瑛嗣爵。 26、挡车 七月十六,遣官祭告太庙、社稷,然后英宗到太后宫里拜别,当然也见了皇后和六宫嫔妃和孩子,就准备出发了。 然后就被郕王妃汪舜华拦住了。 汪舜华是抱着就义的决心站出来跪倒地上的。 早在郕王回来告诉她,皇帝准备御驾亲征的时候,她的脑子就炸裂了。尽管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但还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来临。 不是没有想过母仪天下甚至有一天垂帘听政,但事到临头,她还是不由自主的站出来。 她不是圣母,但有底线,有良知,不可能面对国家和民族即将发生巨大的灾难还能无动于衷。 瓦剌咄咄逼人,尤其斩将夺关,在这种时候,明朝上下群情激愤,英宗皇帝想要建功立业的心态她能理解,如果不知道歷史,她也许还会贊同,毕竟当年宣宗征讨汉王,就是一鼓而定。 但瓦剌不是汉王,人家四路兵马前来,气势汹汹;而英宗皇帝没有实战经验,要命的是,他也不听英国公张辅等重臣良将的进言,却对王振那个妖孽言听计从。 王振是什么人?一个飞扬跋扈、一手遮天的权宦,再进一步说,就是为了权势肯舍下男人尊严的无耻小人,再说白了,就是个落第的教书先生!在这宫里,是个人都比他有学问,更别说军事才能! 这几十万大军出去,看似浩浩荡荡,不可阻挡,其实就是羊入虎口,给人家送人头的!就算以后能打赢北京保卫战,也势必损伤国家元气;尤其对士人心态的影响将是长期的。 汪舜华跟郕王分析过,兵者国之大事,皇帝是万乘之尊,不可轻出;只要託付忠臣良将率领精锐反击就是了。 郕王嘆气,圣意已决,如之奈何? 她也试图让钱皇后去说服英宗,毕竟她是皇帝心尖上的人,重要性并不亚于王振。但是钱皇后很果断的拒绝了她的提议,妇寺不能干政,我一介女流,不宜干涉国家大事。 汪舜华几乎忍不住,女人不能干政?那太监呢,他们就能干政吗? 但这话不能说,杀伤力太大,得罪了整个太监群体,她会死得非常难看。 她还在犹豫,就听说圣上和郕王到了。 英宗行了礼,就跟孙太后告别,孙太后叮嘱了几句;回头吩咐皇后看待六宫。 钱皇后称是。 英宗抱了抱几个儿子,尤其是刚出生三天的小儿子,就准备出发,汪舜华站出来跪下,妾斗胆,亲征之事,请圣上三思。 英宗一怔,他认得汪舜华,毕竟唯一的弟媳妇,虽然男女有别,但每年几次宫宴上都能见着;平时也没说什么话,只是觉得这女子端庄稳重,不苟言笑,没想到这时候站了出来。 不过他着急出门,外头文武官员和几十万大军等着呢。 比他更着急的是郕王,他几乎是立刻站了出来喝住,德音你做什么?国家大事岂是你能说道的?还不快退下? 汪舜华置若罔闻,她抬起头,圣上,妾知道一介女流,实不宜妄议朝政,只是兹事体大,不能不发一言。 英宗皱着眉头,听她说,瓦剌暴虐狡诈,屡生事端,如今大举入侵,冒犯边廷,杀我军民,朝野上下,无不切齿痛恨;圣上派人征讨,保家卫国,实乃顺天意、得民心。只是圣上率大军亲自征讨,确实不妥。古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况两国交兵,刀枪无眼,圣上虽万乘之尊,如何能保万无一失?倘若有所不测,届时宗庙社稷、太后皇后皇子皇女何托? 英宗一怔,郕王妃一番好意,朕心领了;但是瓦剌贼势猖狂,朕若只顾及自身安危,置宗庙社稷于不顾,则内不足镇朝野,外不能抚四夷,天威必失,以致国本动摇。 汪舜华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兵法有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即便瓦剌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只需派上将前往征讨便可,何必劳动圣上亲出? 英宗笑道,瓦剌不臣,屡犯天威,朕当亲往,以正其罪。 汪舜华觉得眼泪已经在打转了,但还是强忍住了,她的声音有点噼,圣上,妾不懂兵法,也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自瓦剌犯境、圣上下诏亲征至今,不过短短两三日功夫。反攻方案是否计划周详?几十万大军的粮草辎重、后勤补给,是否跟得上? 英宗变了脸色,郕王妃多问了。 汪舜华只得低着头跪在地上。 英宗背后的王振早就忍不住了,他尊重郕王是唯一的御弟,可并不代表他怕郕王,更何况区区的郕王妃?连英国公这样的元老勛贵在他面前都只能退避三舍,这个郕王妃算哪根葱哪根蒜,居然敢在这个关键时候跳出来! 他当即喝道,大胆郕王妃,你一个妇人,不好好呆在家里相夫教子,居然敢在御前大放厥词,妄议朝政,简直岂有此理,左右还不拖下去! 汪舜华心如刀割,本来已经沉下去了,这时候听了王振的话,抬起头,看着这个表情冷峻的老太监,歷史书上的一页页又在眼前翻过。她热血上涌,也管不了许多,指着他骂道,王振,你这妖孽,就是你,蛊惑圣听,紊乱朝纲,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可知天下之人,皆愿生啖你肉! 这话一出,大家的脸色全变了。 郕王跪了。 然而容不及王振开口,英宗已经怒道,兀那妇人,你说什么,竟敢诽谤王先生? 汪舜华反而笑了,王先生?他是该称先生。不就是个落第的乡间秀才,靠教书为生吗?羡慕人家科举入仕,没那本事,于是把自己割了。这种连男人尊严都能捨弃的人,圣上真的能相信他吗?不客气的说一句,金殿上是个人都比他强!更别说军机大事,他是帅师出征平过叛,还是开过疆,或是训练一支虎狼之师,哪怕就是在后方筹钱筹粮?都没有,靠的仅仅是您的信任!——可是,敌人会信他吗?三军将士会信他吗? 王振被揭了老底,恼羞成怒,但他毕竟在宫里多年,熟谙皇帝心理,马上跪在地上,老奴自知出身寒微,既比不得朝中文武文韬武略,也比不得郕王妃天家至亲,只是恭恭敬敬侍奉圣上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实在受不得这样的屈辱。请圣上即刻放臣归田,亲征之事,也作罢吧。至于边镇百姓,想来守将熟谙兵法,又兼兵强马壮,自有退敌之策,圣上就不必操心了。 英宗觉得受到了莫大的冒犯,简直想活剐了这个女人;这会儿又看王振戚戚然的,更觉得怒不可遏,当时就骂道,王先生落第怎么了?落第秀才他也是朕的先生!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你是看不起他,还是看不起朕?既然你这么看不起朕,就不要看了。来人,郕王妃以下犯上,蛊惑圣听,罪不可赦,着即赐死! 郕王连忙磕头,皇兄,汪妃罪无可恕,姑念她才刚刚分娩,头脑不清楚,有时疯疯癫癫,并非有意冒犯翁父,就请饶了他这一次吧。 英宗还没回话,汪舜华却笑了,翁父?堂堂亲王,称唿太监为翁父,一个真敢称唿,一个真敢接受!只是太祖太宗仁宗宣宗答应吗?亲王尚且如此,公侯伯文武官员又当如何?——圣上还能听到一句真话吗?这天下到底是姓朱,还是姓王? 英宗哆嗦着,你不要离间我和王先生的关系!他是忠臣!大大的忠臣! 汪舜华淡淡的看着他,没有哪个皇帝,会重用他所认为的奸臣。 她嘆了一口气,孔子云: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几十万大军性命,大明的江山社稷,就要坏在王振手里。 汪舜华磕了个头,已经尽力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英宗咆哮着,拉出去,赐死! 郕王管不得,砰砰砰的磕头,皇兄,她只是产后失心疯,并非有意冒犯,您就饶了她吧。 英宗甩开弟弟,你也敢忤逆我?——你也不要监国了,让焦敬留守就行,回王府好好反省!等朕回来,早点滚到你的封地去! 他喝令左右,还不把郕王妃拖下去! 钱皇后看不下去,虽然她不干预朝政,对汪舜华到底有点好感,只好劝说,汪妃得了失心疯,心智大乱,圣上别跟她计较。 吴太妃被吓坏了,到底想起来是自己儿媳妇,只得壮着胆子开口,她毕竟是郕王明媒正娶的王妃,又有两个孩子,如今大军出征在即,没杀敌人,先杀自己人,总是不好。不如先将她关着,等大军凯旋之后,再做处置。 英宗没说话,孙太后看不下去,行了,外头大军还等着,快去吧。一个小小的王妃,胡言乱语几句,翻不了天! 英宗这才嗯了一声,狠狠地瞪了一眼郕王,回去,管好你老婆,否则,朕来替你管! 英宗大步流星地走了,王振回过头,冷笑了一声。 文武官员和大军已经在午门外列阵等候,到了吉时,皇帝还不出来,都有些纳闷。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皇帝终于带着王振等人出来,王直等人觉得是不是还该劝劝,只是熟悉的太监都在摆手,这才看到皇帝和王振的脸色都很不好,只得立住了。 英宗派人宣旨,声讨瓦剌的罪行,就宣布出征。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没有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的场景,大家看到的是皇帝御驾亲征,满朝精锐倾巢而出,军容壮观整齐、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场景。都在议论皇帝陛下真是英明天纵,这么快就反应过来;或者说鞑子这回可算完了,看他们还敢嚣张。 只是打头的张辅等将领心事重重,看着皇帝和王振几乎同步,都打住了念头:虽然瓦剌来者不善,但国朝几十年的积蓄都在这里,总的来说,还是敌弱我强,就算不能大胜还朝,总还是不会输的。 送别的文武官员同样表情凝重:这样仓促出发,真的好吗?但愿列祖列宗保佑吧。 没有人知道,等待大军的是什么,帝国的命运又将如何。 27、亡子 那句话怎么说的,她知道所有人的命运,唯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这句话,用在汪舜华身上是十分恰当地。 皇帝和王振走了,她也可以跟着郕王回府了,虽然被禁足,好歹留着一条命,皇帝走得太急,也没说废为庶人之类的话,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简直是幸运值爆表,这样当面得罪王公公,居然还能全身而退,除了皇帝顾念郕王,心急如焚,只能用幸运来形容了。 孙太后板着脸说了几句,大军出征当日,你居然说这些,到底什么意思?那些话是你该说的吗?还不回去反省? 钱皇后也很不痛快,王先生是好人,你怎么能这样说他?今日,亏得圣上忙,否则,总归是寒了王先生的心。 回头又被吴太妃大骂了一通,你想死,别拽着我儿子!你知道王振是什么人,居然连他都敢得罪,活腻了吗?滚回去,好好反省! 转头吩咐郕王,好好管教她,否则早晚会把天捅漏了! 汪舜华老老实实的磕头,一句话都不想说。 她想到了电影《大决战》中杜聿明那句埋怨: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则军士惑矣;不知三军之权而同三军之任,则军士疑矣。三军既惑且疑,则诸侯之难至矣。 原来穿越者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汪舜华跟着郕王回府。一进家门,郕王就大发雷霆,汪舜华你到底什么意思?那些话是谁教你的?这些是你该说的吗?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还是我对你太好了,都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了? 汪舜华没精力和他吵,只是淡淡的看着他,你准备一下吧,大军覆灭的消息很快就会传过来,到时候该怎么给你哥擦屁股。 郕王目瞪口呆,噼手就是一巴掌,贱人,还敢胡说八道! 盛夏炎天,汪舜华刚才又一通折腾,几乎中暑,只是强支着身体回来,这时候精疲力竭,几乎站立不住,还是刘金、李成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了,没有跌在地上。 郕王只觉得怒火中烧,恨不得撕了这个女人——本来皇帝已经让他留守摄政,现在被剥夺了,以后肯定也没有机会了,这可是唯一可以接触最高权力的机会!这也不算什么,反正就是过过瘾的事,可能过了瘾之后更难受;本来他还可以晚几年就国,现在等皇帝回来,就得滚了!这也不算什么,反正早晚都得滚;关键是得罪了王振,以后他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虽然现在皇帝对他还行,那是因为每天都在跟前晃,见面三分情,以后关山阻隔,生死不相见,是亲也不亲了!王振是皇帝最信任的人,就算现在,他还得敬他三分,更何况以后,怕是要在王先生下面讨生活,可是这个脑子不清楚的女人,居然把人得罪了,得罪的彻彻底底!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能怎么办?杀妻求得王先生原谅?毕竟是原配正室,虽然说不上爱的刻骨铭心,到底专宠四年,有些感情;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他不是吴起,还是要脸的。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什么想?派人重贿王振?人已经走了!看来,只得老老实实呆着,想办法骂醒这个女人,等皇帝哥哥凯旋迴朝,再亲自负荆请罪,看有没有疏通的余地。 因此,他吩咐夏玉莲等人,扶王妃回去休息,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踏出房门一步!也不许任何人前往探视! 转头吩咐,让奶娘带着两个孩子到偏房居住,不许王妃接近! 出门的时候好好地,这时候怎么了? 夏玉莲等人都觉得很奇怪,但是看刘金等摇头,都不敢问,只得依言扶汪舜华回房去了。 郕王不知道,他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当天的事情根本就瞒不住。 皇帝本来已经下旨,郕王监国摄政,结果出来的只有驸马焦敬,郕王反而被禁足,这样巨大的变故,是个人就会打听;更何况,当天人不少,大家自然会议论。 不到第二天,整个北京城都知道,郕王妃当面顶撞皇帝和王振的事情。 尽管没有人会相信大明的天下会毁在王振手里,毕竟经过几朝皇帝的苦心经营,现在的大明正处于鼎盛时期,现在皇帝亲率六军出征,扈从的都是张辅这样的名将,因此大家都认为得胜还朝只是早晚的事;只是有人当面骂王振,都觉得很解气——一来王振是太监,不管是朝臣还是读书人,甚至普通人,对这个群体都有一种本能的排斥,何况郕王妃说的没错,王振不是自幼被迫进宫的,是仕途不顺主动阉割自己的,那么为人品性就很可以想见了;二来王振这些年独断专行,勛贵文武表面望尘而拜,心里的悲愤是可以想见的;三来朝中官员对皇帝匆忙出征也很有意见,觉得虽然郕王妃说的过于严重,但确实在理。 大家交头接耳,敢这样挡面得罪王振,这位郕王妃胆子还真不小,只是如今郕王都被禁足了,恐怕她的日子不会好过吧? 确实不好过,本来就有点中暑,又憋着口气,回府就倒下了;夏玉莲等人请示郕王请了良医,开了药,汪舜华浑浑噩噩的,根本喝不下,嘴里说着土木堡什么的,李香梅等人听不清楚,以为她说的是两个孩子,还想让奶娘把孩子抱过来。 郕王不许,他心里憋着一肚子火,爱吃不吃,不吃死了更好,省点心! 郕王被禁足,总还是要干点事的,汪舜华是不行了,行也不行,好在府里的丫鬟多得是,他身边莺莺燕燕的就有一大群,以前没有注意到,现在总算看见了。 去年初,汪舜华以桂香年满二十,打发她出阁了。她是自幼进汪家的,没有家人,自然也没有去处;好在长史仪铭有个侄子仪乔,因为父母接连去世,一直没有娶妻。小伙子和桂香年龄相当,一直跟着叔父念书,学问说不上好,但在这年代已经很难的;相貌也很端正,有次碰着桂香出来办事,就瞧上了。 仪铭知道王妃要放丫鬟们出府的事,也知道桂香是王妃面前顶有头脸的人物,虽然自己是五品命官,但侄子没有功名,条件过得去,因此就向汪舜华提了。汪舜华一问桂香,自然很痛快的答应了。两人跟郕王去说,郕王当然满口答应。 毕竟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又有标杆意义,汪舜华给桂香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当然也只是相对而言,她私房钱也就那么多,但桂香感激涕零,李香梅等人也是感恩戴德,觉得日子很有奔头。 今年端午节后,汪舜华知道马上大祸临头,赶着把自己身边的李香梅和郕王房里的杨春香、冯巧云嫁了,三个女孩子都到20岁了,三人自然没有桂香的运气,但也说不上差。杨春香是顺天府人,父亲是个童生,话一带出去,她父母立刻帮忙张罗,很快定了一个秀才,看着日子就把她接回去了;良医陆子才的幼子陆远山跟着父亲学习医术,原配妻子难产去世,母子都没有保全,有回进来诊脉,看上了李香梅,香梅接触的男人本来就不多,何况这样年轻俊朗的?自然就应承了;冯巧云则许给了郕王的贴身侍卫陈祥。 皆大欢喜。 仪铭赶紧又找人,进了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学了几天规矩,都是有板有眼的。汪舜华很有使用童工的罪恶感,但女孩子们都很高兴:听说王妃是大善人,咱们进了王府,可是有好日子过得! 只是现在郕王府也是愁云惨澹。郕王心情不好,自然要找人发泄,那天一个丫环打碎了花瓶,正好被他看到,直接拉出去打了二十板子,小姑娘体弱,当时就不行了;郕王心头懊恼,让人收敛了,心头还是憋得慌。 于是点了孙秋兰、杭玉凤侍寝。两个丫鬟是真不愿意,都开始筹划出府以后的打算了,但是郕王看上了,她们也推辞了,郕王恼了,这王府到底是不是我做主?要不要我现在就把你们发卖了? 两人只得含着泪应允了。 郕王毕竟青春年少,两人开始哭哭啼啼的不愿意,只是事过之后,还得精心应承,只盼生下孩子,以后别拉出去殉葬;又想郭贵妃生下三个儿子照样殉葬,真等到王妃做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又想现在王妃自身难保了,说不定等皇帝迴銮就得赐死,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总之,郕王府上下各怀心思,大家都低着头办事,生怕惹恼了心情不好的郕王吃挂落。 郕王的确心情不好,汪舜华更是自身难保。 她身体好,中暑休息两天就没事了,不过每天闷在房里而已;长子见济已经两周岁,正是活蹦乱跳的时候,以前郕王也很爱陪儿子玩,只是现在实在没心情。 有天他正和两位新纳的美人取乐,奶娘抱着见济来。小傢伙哭闹着,郕王心里烦闷,让人抱下去;见济就要见母亲,郕王恼了,吩咐赶紧抱走,别烦我! 奶娘匆匆忙忙抱着见济走了,只是小傢伙又哭又闹,怎么劝都不听,只好把他关在房里任由吵闹。 这其实也是当时通用的做法,孩子吵闹,就关禁闭,再不行就饿两顿,自然就好了。 只是英宗出征以后,不知怎么连降暴雨,京城也是整天阴雨连绵,见济本来淋了雨,又闹腾很久,出了一身汗,就倒在地上睡着了;奶娘给他擦洗了身子换了衣服抱上床休息。 哪知道第二天一看,见济满脸通红,唿吸粗重,显然是发烧了。 郕王知道,很是吃惊,虽然对汪舜华恨之入骨,但对儿子还是很在意的,赶紧吩咐几个良医来瞧,说是受了风寒,开了药。 本来以为没事,哪成想,当天晚上,见济竟然就殁了;而且死前挣扎着,极为痛苦。 郕王呆了,他怎么都不敢相信,孩子昨天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说没就没了?尤其儿子这样痛苦,实在令他揪心。 本来现在高出生率高死亡率,尤其几岁的孩子因为头疼脑热没了是很正常的事,但郕王痛失爱子,正值盛怒,又想到陆子才父子都是汪舜华的人,汪舜华还把李香梅嫁给陆远山。 虽然这不是什么大事,但当时的惯例,陪嫁的丫鬟都该是男主人的通房,更何况李香梅是宫里给的,瞬间觉得汪舜华为了收买人心,不顾自己的体面和想法。可不是很有效果!丫鬟们都跟着她去了,勉强收了两个还不情不愿的。 简直岂有此理! 想到这些,郕王更加愤恨,痛骂了一通,几个良医尤其陆子才父子听得战战兢兢,可又实在不明白,虽然儿童用药和成人不一样,但他们当时仔细研究过,应该没有问题,于是恳求郕王把世子的药给他们验看。 郕王正气得不行,也没想太多,随便一挥手,陆子才从奶娘那里接过药碗,一尝,就觉得不对头,这药里有东西! 郕王一怔,还想找藉口? 确实有东西,几个良医都这样说,当时拿银针来,一试,黑了。 郕王懵了,谁杀了我儿子? 马上查! 取药煎药送药服药就那么些人,马上对照,良医那里有药方,郕王当时也看过,和药房记档一对照,没问题! 问题在哪里? 药是在厨房煎的,汪舜华的小厨房已经封了;马上去厨房问,当时煎药的宦官杨进忠肯定不承认,但仪铭是何等人,马上看出这人神情慌张,抓着就问;他刚开始不肯承认,直到在厨房里发现了砒霜,什么都明白了。 郕王心如刀割,失去儿子就已经很痛苦了,没想到儿子居然是被奸人所害,简直恨不得将此人寝皮食肉! 当时就骂道,孤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为什么要害我儿子! 杨进忠跪在地上,砰砰砰的磕头,不敢说话。 郕王怒吼,说!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他拔出剑来,不信我现在就宰了你! 杨进忠赶紧磕头,殿下饶命!这是内宫太监王长随的命令,说是王振公公的意思。 什么? 郕王惊呆了,王振指使的? 那天汪舜华当众羞辱王振,他自然极其恼怒,只是大军出征在即,他还真没时间也没精力收拾这个没有眼力的小妇人;只是脸色难看而已。 他的心腹王长随随侍在侧,出来后就马上进言:郕王妃没什么要紧,一个妇人而已,用不着年老色衰,经过这件事,郕王自然移情别恋,甚至会主动做掉她;就算他没眼色,将来郕王殁了,让她殉葬就行。反倒是不能让她留下儿子,否则,终归是个祸患。 王振哼了一声,挥挥手,就上马启程了。 郕王府的太监都是从宫里来的,自然要过王振的手,当然他没那工夫,办事的是王长随,他知道伺候见济的是李元,于是交给他;李元很得郕王夫妇的关照,虽然口头应诺,并不敢下手,几次催问,他都说正在找时间;于是王长随找到了杨进忠。 杨进忠并不是显眼的人物,但他负责厨房的事情,对汪舜华很不满意——因为汪舜华开设了小厨房,不仅她和郕王两口子不吃他的饭,甚至他们身边服侍的也不吃了。按说这也没什么要紧,反而清闲;只是这样人多了,小厨房支撑不起来,于是还挪到大厨房。这样他的活就重了很多,而且汪舜华这人比较刁钻,没事喜欢看帐目,经常找他的事,于是梁子就这样结下了。 开始接到任务,杨进忠是不敢干的,毕竟事情漏出去肯定是杀头之罪;但一听说是王公公的意思,立马应承了——谁不知道王振是皇帝面前红得发紫的大贵人,当年想攀附都不行,现在可好,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 机会送上门来,不抓住的就是傻子,杨进忠不是傻子,王长随已经说得很明白,郕王妃是把王振得罪得很了,非要除之后快不可,只是怕太着急惹人注意,所以先弄死她儿子;等过些时候,再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别以为郕王能怎么样——到那时,他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得了这样的保证,杨进忠立马应承了。只是世子好好地,突然挂了,说不定上面就要追查;天从人愿,世子居然病了,马上他就动手了。按说聪明点的做法是换药,或者用点药性相剋的放进去,但杨进忠不通医术,他也不敢去找陆子才等人打听。 时间紧急,现学现卖是来不及了,于是杨进忠用了最简单直接的一招:下毒,用现在最普通的毒药砒霜。这玩意其实致死量比较大,他打算多用几次,哪知道见济年龄太小,这回病的又不轻,一下子承受不住,刚喝了三次,就受不了了。更没想到郕王大怒,把良医照过来大骂一通,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处理后续事宜,就把抓住了。 郕王摧心挖肝的,尤其看着儿子惨白的脸,这两年来父子相处的点点滴滴一时间涌上心头,当时恨不得剁了杨进忠,还是仪铭等拼死拼活的拦住了,殿下,这是人证,要留着御前打官司的! 郕王回过神来,大骂,王振,你杀死我儿,我与你势不两立! 听说王妃到了,转头一看,确实是汪舜华呆呆傻傻的站在门口。 她被禁了足,然而世子夭折这样的大事,马上全府上下都知道了,自然会禀告她;汪舜华惊呆了,她想过一千次一万次自己的下场,却没有想到儿子会先自己而去;当时奔到儿子房里来。左右都是她的心腹,又是这种情况,自然不会阻拦。 这会儿一看孩子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任何响动,汪舜华难以置信的扑过来,终于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就下来了,接着嚎啕大哭;郕王也是泪如雨下。 汪舜华忍不住朝郕王吼,孩子前些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郕王怒从心起,都是你这贱人!如果不是你得罪了王振,他怎么会下此毒手! 汪舜华呆了,杨进忠跪在地上,一五一十的又说了一遍。 汪舜华放声大哭,獾奴,我的儿!娘对不起你,娘连累了你! 忍不住又骂王振,王振妖孽,我与你势不两立! 郕王本来还想骂,你住嘴,还嫌事情不够大,到底忍不住瘫坐在旁边,抱头大哭。 28、剧变(上) 郕王夫妇不能出门,只能对坐而泣;但王府的属官没有受到限制,尤其出了这样的大事,根本瞒不住。因此当天,长史仪铭就上表奏报这件事,一边派人进宫上报。 这一天是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 孙太后和钱皇后还在说去奉先殿进香,请祖宗保佑皇帝早点班师,就接到郕王府消息,嫡长子今晨殁了,而且是被人下毒。 孙太后呆了。 钱皇后也呆了。 吴太妃更是惊得差点晕过去。 这时候就管不了禁足令了,马上召见郕王入宫。 郕王亲自揪着杨进忠进宫,又把事情复述了一次。 其实早上看到奏疏的时候,孙太后就知道,马上把王长随找来,他自然咬定不承认,不认识这个杨进忠;双方各执一词,吵闹不休。 孙太后一拍案几,够了,把他们关起来,等皇帝回来再做处置。 她转头问郕王,皇帝正在前线,这件事先不要惊动他;等他回来,自然会给你做主。 郕王只觉得胸口憋得出不了气,但只能谢恩;钱皇后问了句,汪妃怎么样? 郕王不想提她,但是皇后问起,只能据实回答,她回去病了一场,一直关在房里静心思过;今晨知道獾奴没了才出来,哭得不省人事。 钱皇后嘆气,真是作孽,好好地怎么成了这样?你让她好好休息,你们都还年轻,将来还会有孩子的。 郕王只得拜谢。 郕王回去了,北京城却热闹了:王振太大胆了,居然加害亲王嫡长子,还是皇帝亲弟弟的儿子!——这回皇帝要是不追究,也太说不过去了。 ——可怜郕王妃了,以后怕是没有以后了。 ——哎,王振都敢得罪,怨谁呢? 虽然孙太后不让立刻报告英宗,但这样的大事,焦敬不敢隐匿,还是派人报去了。 有正义感的言官们已经开始磨刀霍霍了,王振确实不好对付,但出了这件事,郕王也不会善罢甘休吧,毕竟是嫡长子!——他连皇侄都敢加害,还有什么事情是不敢做的?如果再这样由着他,岂不是朝纲大坏! 于谦也嘆了口气,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虽然素未谋面,但他对郕王妃还是有好感的。当年出来,就听同僚说,皇帝之所以问他,是因为郕王妃在选秀的时候背诵了他的诗;因此有点知音难觅的感受。 上月汪舜华阻拦皇帝的事情传出来,更让他惊讶。当然,他也阻拦了皇帝,和兵部尚书邝埜一起进言六师不宜轻出,并参与联名上表,反覆陈说利害,希望皇帝收回成命;但没有想到,郕王妃居然将矛头直指王振。 当时觉得郕王妃此举太过草率,必然遭致报復,没有想到这么快,而且是以这种方式。 然而,郕王和群臣没有等到英宗的处理意见,而是等到一个更加爆炸的消息。 郕王嫡长子朱见济被害的当天,正统十四年中秋节,明朝大军在土木堡遭遇毁灭性的失败。 这次出征,行军很不顺利。 事实上,不看好这次出征的,不止汪舜华这个穿越货,还有很多土着。扈从出征的文臣中,有曹鼐和张益两位阁臣,曹鼐为首辅。虽然内阁早在太宗年间确定,并在正统前期得到巩固,但因为王振擅权,未能发挥作用;甚至在后期的北京保卫战和景泰、天顺的风云交替中也毫无建树,表现羸弱,于军国大事退避三舍。只能尴尬地任由宦官专政,或被皇帝轻视而任用于谦,倾心委政,没事找抽的上书称于谦太过专权,请求六部大事须与内阁一同奏报施行,或是任由石亨、曹吉祥等奸佞决定摆布。 出征之际,状元出身的曹鼐已经感受到了大难临头的气息,于是和张益商量。但张益入阁不到三月,人微言轻,相与忧愤。曹鼐于是和诸御史商量:不杀王振,则驾不可回也。今天子蒙尘,六军气丧,痛恨王振久矣。若用一武士之力,捽王振而碎其首于驾前,歷数其奸权误国之罪,然后遣将前往大同,则无意犹可挽也。 但这些平时唾沫横飞的御史没有一个敢答应的,曹鼐又去和商量,但没有找到机会,只有跟着走。 七月十六日,大军出北京,次唐家岭。 十七日,停驻龙虎台,夜一鼓,军中惊。 十八日,是太宗忌辰,遣官祭长陵,并召见群臣,重申行军纪律。十九日,车驾过居庸关,群臣请驻跸,不允。 二十日,次榆林,升辽东广宁右卫指挥佥事赵忠为指挥同知,赠其妻左氏为淑人。赵忠守备镇静堡,达贼来侵,忠与战不退,贼攻围甚急,左氏曰:此堡旦夕必破,破则吾宁死不受辱。遂与母及三女皆自缢死。忠悉力拒守,贼解围去,城赖以全。英宗嘉其忠节,遣官谕祭,赐金营葬,旌其门曰贞烈。 二十一日,车驾次怀来城西。 二十二日,车驾次雷家站。 二十三日,车驾至宣府。当时风雨大至,边报益急。扈从群臣反覆上奏,请驻跸,王振怒,俱令略阵。 二十四日,车驾次鸡鸣山,众皆危惧。当时英宗对王振言听计从,把什么事情都交给他,王振由此愈加骄横跋扈、独断专行。成国公朱勇等想要进言,不得不膝行而前;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野等恳求皇帝回京,王振命其跪在草丛里,直到天黑才能起来。 钦天监正彭德清劝振:虏势如此,不可復前。倘有疏虞,陷天子于草莽。 王振大怒,骂道:设若有此,亦天命也! 翰林学士曹鼐劝道:臣下命不足惜。惟主上系宗社安危,岂可轻进?但王振还是不从。 当时明朝大军前进,而敌军渐退伏塞外。 二十五日,车驾次万全峪。 二十六日,车驾次怀安城西,当夜四更,黑云一道,阔二尺,余离地一丈余,南北亘天,徐徐北行。 二十七日,车驾次天城西。 二十八日,车驾次阳和城南时,见到满野伏尸,众益寒心。当晚,火星犯土星。 二十九日,车驾次聚落驿。 八月初一,车驾至大同。 然而,随行官员并没有感到安全无虞,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危险迫近的感觉日渐滋生。此前,兵士已经相继断粮;就在这天晚上,日生晕,旁有戟气,随生左右珥及戴气,东北生虹,蜺形如杵,至昏渐散。 然而,不管是天象示警,还是一路看到的各种萧条的景象,都没有动摇英宗和王振想要建功立业的心思。 八月初二,驻跸大同。王振还想催动大军往北走,镇守太监郭敬密告王振:若行,正中虏计。他说也先为诱明军深入,主动北撤。 王振这才开始担心,自出居庸关,连日非风则雨,及临大同,骤雨忽至,人皆惊疑,于是他商量班师回朝。 这一天,命广宁伯刘安充总兵官,都督佥事郭登充参将,镇守大同,降失机参将石亨为事官,俾募兵自效。 英宗确实对王振信任有加,王振一说班师,他就同意了。 八月初三,车驾东还。这天晚上,大军次双寨儿为营。刚刚安营扎寨,有黑云如伞盖,覆营上,四外晴明,须臾,雷电风雨交作,营中惊乱,彻夜不止。 不知大祸临头的王振还执迷不悟。本来商量好了,从紫荆关入,王振是蔚州人,想请皇帝到他家坐坐,用以彰显威风;结果临了又担心大军行进,损伤其乡土禾稼,于是转从宣府行。 八月初四,车驾次滴滴水。 八月初五,车驾次洪州方城。 八月初六,车驾次白登。 八月初七,车驾次怀安城西,升都指挥使孙安为后军都督佥事,仍旧镇守。 八月初八,车驾次万全峪。 八月初九,车驾次阳和北沙岭。 八月初十,车驾次宣府,升镇守宣府都指挥佥事纪广为后军都督佥事,仍充右参将。 八月十一日,车驾次宣府东南,并遣驸马都尉焦敬祀大社、大稷。 八月十二日,车驾次雷家站,升甘肃副总兵王敬、刘震俱为右军都督佥事。 八月十三日,车驾将发宣府,谍报虏众袭我军后,于是驻跸。遣恭顺侯吴克忠断后,克忠战败身亡;将晚报至,又遣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领官军四万前往征讨,朱勇和薛绶至鹞儿岭,冒险而进,遭遇埋伏,双双战死。 吴克忠是原名答兰,蒙古人,恭顺伯吴允诚之子。此次与弟弟克勤、侄子吴瑾一起出征,瓦剌占据山巅有利地形,矢石交下,官军死伤溃亡殆尽。克忠犹下马跪射,矢尽,贼围之。克忠以枪杀数十人而死,克勤亦死,惟吴瑾得脱归。后来克忠赠邠国公,谥壮勇;克勤赠遵化伯,谥僖敏。 朱勇字惟真,怀远人,东平王朱能之子。永乐五年,袭成国公,后掌都督府事,留守南京。永乐二十二年跟随太宗北征蒙古;宣宗即位,随其平定汉王朱高煦叛乱。宣德三年,进封太子太保,主管京营。正统九年,统兵出喜峰口,两败蒙古,进太保。一代名将,不想战死于此地,年五十九。歷史上景帝因其损兵折将,有罪于国,削其爵位。英宗復位后,追封平阴王,谥号武愍。 薛绶同样骁勇善战。薛绶原名寿童,永顺伯薛斌之子,蒙古族。薛斌去世时,他年仅五岁。其伯父薛贵引见给仁宗时,立命嗣伯,赐名绶,长大后骁勇善战。当时军败,弦断矢尽,犹持空弓击敌。敌怒,将其尸体肢解。既而知其本蒙古人,嘆息说:此吾同类,宜勇健若此。后谥武毅。子辅,孙勛,并得嗣伯。 八月十四,英宗率领大军终于来到了那个地方,土木堡。 英宗本来想入怀来城,但王振因辎重千余辆未至,滞留以待。兵部尚书邝埜再上言:请车驾疾驱入关,严兵为殿后。英宗不听,遂驻土木。此前,每晚驻跸前,必遣司设监太监吴亮查看地形;但现在王振连战失利,恼羞成怒,即止于土木。这里地高无水,掘井二丈余,还是不得水;其南十五里有河,已为瓦剌所据。大军绝水终日,人马饥渴,虏分道自土木旁近麻峪口入守口,都指挥郭懋力拒之终夜,虏兵益增。 中秋节当天,也先遣使持书来,以和为名,英宗信以为真,令曹鼐起草敕令,派二名翻译持敕偕瓦剌使臣去。王振亟令移营,大营一动,行伍大乱,未及三四里,瓦剌以劲骑四面攻入,明军蹈藉死者蔽塞川野。英宗与亲军突围不得出而被俘。王振被护卫将军樊忠锤死,说吾为天下除此贼。樊忠不久亦战死。 是役,明朝官军死伤数十万。太师英国公张辅、泰宁侯陈瀛、驸马都尉井源、平乡伯陈怀、襄城伯李珍、遂安伯陈埙、修武伯沈荣,都督梁成、王贵,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野、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曹鼐、刑部右侍郎丁铉、工部右侍郎王永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邓棨、翰林侍读学士张益、通政司左通政龚全安、太常少卿黄养正、戴庆祖、王一居,太僕少卿刘容、尚宝少卿凌寿,给事中包良佐、姚铣、鲍辉,中书舍人俞拱、潘澄、钱昺,监察御史张洪、黄裳、魏贞、夏诚、申祐、尹竑、童存德、孙庆、林祥凤,郎中齐汪、冯学明,员外郎王健、程思温、程式、逯端,主事俞鉴、张瑭、郑瑄,大理左寺副马豫,行人司正尹昌、行人罗如墉,钦天监夏官正、刘信,序班李恭、石玉全部死于乱军。 这份名单还不是全部,钱皇后的两个哥哥钱钦、钱钟都死于乱军,但没有出现在这份名单上。 诡异的是,无论是景泰当国,还是英宗復辟,都没有追封。 如果加上稍早前牺牲的成国公朱勇、恭顺侯吴克忠、永顺伯薛绶,损失更是惊人。可以说,整个明朝精锐,损失近半,这还只是勛贵官僚队伍的损失,如果加上军队将士、马匹、辎重的损失,更是无法估量——这只庞大的军队,到底有多少人,歷来众说纷纭。大众的观点,明朝五十万大军被瓦剌两万骑兵打得全军覆没。 这绝对不是阴谋论能概述的。 因为没有人可以预设剧本。 29、剧变(中) 看到兵败如山倒,英宗不是没想过突围的。当时四川道御史申佑随侍帝驾,为他挡敌开路,以致血溅帝衣,然终不能脱困。英宗下令选与自己相貌相似的大臣,代乘帝舆突围。申佑与英宗年龄相当,所以乘上龙车,吸引瓦剌军。最后壮烈殉国,年仅22岁。 申佑字天赐,务川人,正统十年进士,授授四川道监察御史。他天性孝友,童年时期,随父上山,有老虎袭击其父,他手执木棍,追打老虎,老虎弃之而去;进入国子监读书,祭酒李时勉因谈论时事触怒英宗,被下狱并带枷示众。申佑挺身而出,倡仪六馆学生齐聚皇宫门外,槌鼓请愿,愿意以身代替师难,英宗被迫开释李时勉;代宗即位后,褒奖了申佑的壮烈行为;但英宗復位,对土木之变中死难之臣均予追封,唯独缺申佑之名。直到弘治年间礼部右侍郎程敏政上书为其抱不平:前御史申佑烈加嵇侍中,而报不及一断臂女子,国祀无闻,里中不尝一豆,荫袭忘其裔叶。嘉靖年间,又对他进行了表彰,这才稍微知名。 虎口活父,剑下全君,生民以来无比忠孝; 天上游龙,人间瑞凤,霜露所坠莫不尊亲。 然而,面对潮水般涌来的瓦剌士兵,英宗终于放弃了。 他索性跳下马来,面向南方,盘膝而坐,等待就缚。不一会儿,瓦刺兵冲上来,一个士兵上前要剥取明英宗的衣甲,一看他的衣甲与众不同,心知不是一般人物,便推拥着他去见也先之弟赛刊王。 赛刊王在问英宗时,英宗反问:你是谁?是也先,还是伯颜帖木儿,或者是赛刊王? 赛刊王感到明英宗说话的口气很大,立即派人报告也先。 也先第二天才得到消息,整个人处在一种极度的眩晕之中。他简直不敢相信,胜利来得如此巨大,而又如此迅速,完全超出了他预设的剧本了。 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机会来了! 他立即去请安磕头,行君臣礼,献上各种野味美食。 当然,这是英宗自己的说法,真是的情况如何,并不得而知;比较明确的,当时中官、从臣皆奔散,喜宁投降,并把明朝的虚实告诉给也先。惟锦衣卫校尉袁彬陷于敌阵,被派来服侍英宗。 以真命天子自居的英宗并不知道,这个叫也先的人是一个真正的强人。 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后,派长子朮赤前去招抚卫拉特人,就是瓦刺人的祖宗。卫拉特人很识时务,主动接受了招抚,其首领忽都合别乞成了成吉思汗的亲家。 元朝退回草原后,力量衰弱,控制力下降。卫拉特人在其首领勐哥帖木儿的率领下日益强盛,不再听从元廷调遣。继承勐哥帖木儿事业的马哈木、太平、把秃孛罗三个首领更支持也速迭尔弒君篡位,从而成为把持北元朝廷的力量。 1388年,北元君臣遭到卫拉特贵族支持的也速迭尔袭击杀死,马哈木乘机会拥立也速迭尔为大汗,自任太师,建立了西汗廷,开始了与蒙古本部东汗廷的较量。 永乐年间,对北边势力,太宗奉行谁强就打谁的政策。太宗死后,瓦剌人控制的西汗廷逐渐占据了上风,到了脱欢时代已经几乎统一了大草原,并且拥立势力微乎其微的脱脱不花为大汗,挟天子以令诸侯。 1220年,脱欢病逝,将自己的功业和成为可汗的梦想,留给了儿子也先,此前他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把儿子培养成一个出色的军事家。 东察合台汗国是也先升级打怪的第一个对象。 四大汗国之一的察合台汗国在1322年分裂为东西两部分,西察合台汗国后被铁木尔帝国取代;而东察合台汗国则一直坚持了下来,到1212年时,第八位可汗歪思汗成为统治者。 歪思汗是一位雄主,即位后放逐了曾经拥立过六位察合台汗的权臣忽歹达,独掌大权。身为一个虔诚的教徒,他频频向外发动圣战。 脱欢时代,因为卫拉特人都不信教,歪思汗视为异教徒,屡屡发兵来犯。 脱欢自然不能坐视西部边陲出事,何况那里还是自己家族的龙兴之地,于是派出儿子也先前去经略。 初出茅庐的也先激情澎湃,几乎不间断对歪思汗发动攻击,史书记载双方总共打了六十一次仗,除了一次之外,每次都取得胜利。歪思汗损兵折将,丧城失地,在明拉克一战中,自己也被俘虏。也先表现的相当大度,将之释放。 可歪思汗并不甘心,再次提兵来战,结果不久又在吐鲁番被也先俘虏。这回也先不打算无条件放人,必须得到某种保证。歪思汗不得不将妹妹哈尼木公主嫁给也先。 从此,歪思汗终于愿赌服输,不再与也先交兵。也先也放过了大舅哥,开始向北部经营,降服了乞儿吉斯人,也就是后来的柯尔克孜人。 有这样显赫的战功,又是嫡长子。也先承袭父职,当然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也先不仅能打仗,政治手腕也很成熟。对于岱总汗脱脱不花十分恭敬,几乎所有大事都以大汗的名义行事,而脱脱不花也想在和平中壮大自己的实力,于是心甘情愿的成为也先的助手。 一切后顾之忧都已经排除,也先可以放心实施建立自己帝国的计划了。 他的运气非常好。当时仁宗、宣宗都已去世,在位五年的英宗也只有12岁。要命的是在太皇太后张氏和三杨或去世或致仕后,王振接管了朝政。 当时王振一门心思想抓权,对于边防不再关心,自然边防松懈。 吞併诸卫,正是也先初期目标。 明初,明廷在辽东地区设置兀良哈、泰宁和福余三卫。安置归附的蒙古部落。在西北设置哈密、安定、阿端、曲先、罕东、沙州和赤斤蒙古诸卫。作为明王朝护卫边疆的屏蔽,尤其是朵颜三卫,更在太宗靖难之役中立下汗马功劳。 但是,这些卫对于明廷只是名义上隶属,实际上一直处于独立自治状态。在蒙古与明的战争中右逢源,对谁都不是死心塌地。 朵颜三卫因为太宗许诺赐予大宁之地食言,一度成为边患,后归附阿鲁台,阿鲁台败亡后重新向明朝臣服,但实际上独立发展。 而西北诸卫中的哈密、安定、阿端和曲先等卫的统治者是察合台第六子拜答儿的后裔。不但在元朝时封爵显赫,明朝对之也是封王、赐印,完全是一个个自主小王国。赤斤蒙古卫的首领冒称为蒙古丞相之后裔,也是福威自操,拿全额的俸禄,只履行愿意履行的义务。 朵颜三卫首先成为也先的目标。 也先先礼后兵,促成脱脱不花汗迎娶嫩科尔沁郭尔罗斯部首领沙布丹之女为妻,自己则娶泰宁卫首领拙赤之女为妻,希望以此笼络朵颜三卫;可事与愿违,诸卫首领更倾向于脱脱不花汗,逐渐成为脱脱不花的直属部落,同时仍坚持与明朝的朝贡关系,对这位太师并不买帐。 敬酒不吃,只好吃罚酒。1222年,也先率大军进攻朵颜三卫。 三卫首领本与建州女真争斗,突然被攻,腹背受敌,顿时大困,各首领先后被杀,也先几歼三卫达子;之后,也先又扫荡女真诸部,一路北上,直抵黑龙江,在受到野人女真的阻击后才撤军。 收拾朵颜三卫的同时,也先也在西北方向下手。 相对于对付朵颜三卫的铁血手段,也先在收復西北诸卫时则要温柔的多。脱欢在世时,便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哈密王卜答施里,生下了王子道瓦答施里,后继位为哈密王。哈密王数代都很庸懦,无法控制领地内的局势,权臣趁机架空王权。也先于是派兵进驻哈密,帮助外甥剪除权臣,安定局势。道瓦答施里对这位舅舅感激涕零,遂归附也先。 西北诸卫中,哈密最大,哈密王的态度迅速带动了其他首领,纷纷向也先投效。1222年,沙州卫首领喃哥接受也先以大汗名义授予的平章职衔,其弟锁南奔被封为祁王,其余头领为参政、三平章、大使等。同年,赤斤蒙古卫首领阿速与也先联姻,接受蒙古印诰,确立臣属关系。1222年,罕东卫首领班麻思结也与也先结为姻亲。 原本是明朝西陲屏蔽的西北诸卫几年之内便改换门庭。也先在其地恢復了元代甘肃行省的建制,统一管辖诸卫事宜。 到1228年,也先掌握实权的蒙古汗廷控制了东起女真,西达哈密及其以西的裕勒都斯河流域,北抵叶尼塞河上游,南临长城的广袤地区,漠北东西万里,无敢与之抗者。也先手下的精锐骑兵已经达到18万之巨。 明朝对此变化知晓多少,不得而知。 正统十二年,1223年,也先召集朝会,决定南征明朝。脱脱不花汗自然知道也先的目的决不会是求大元一统天下,而是为篡位做准备,于是坚决反对。其时,东北的战事还未平息,也先便暂时作罢。 而现在,大漠南北尽数平定,也先再次把南征提上议事日程。脱脱不花汗、知院阿剌都表示反对,但慑于其威,又没有拿得出手的理由,违心贊同。 其实以也先的想法,并不是要以此消灭明朝。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实力,而是要使其田不得耕,民不得息,削弱明朝实力。只要明朝皇帝丧失干涉北元内政的能力便达到目的。 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上天会如此垂爱他,送给他一个百年不遇的猪对手。 正统十四年七月十一日,按照计划,也先以四路大军直逼明边:自己率军进攻大同;脱脱不花汗率军进攻辽东;阿剌知院进攻宣府;将军阿乐楚攻打陕西。 七月三十日,也先率军到达大同,首战击败明朝参将吴浩所部,斩吴浩,攻陷大同边外诸堡。 八月三日,大同总督军务宋瑛、总兵官朱冕、都督石亨等,在太监郭敬的监督下与也先激战于阳和。明军师无纪律,全军覆没,宋瑛、朱冕均弃尸战场;石亨只身逃回大同;郭敬躲藏于草丛中,倖免一死。 同时,知院阿剌所部直抵宣府,围困马营,断绝明军水源。马营守备杨俊,不敢出战,弃城而遁。知院阿剌继而挥戈南下,连续攻破独石、永宁,击毙守备孙刚,直逼居庸关。 将军阿乐楚所部到达陕西镇夷所后,与明朝总兵官任礼、都督刘永、镇守肃州卫指挥胡麟激战于临水堡之西,大败明军,斩胡麟与左参将阮和、谷聪。接着,又败右参将都指挥刘震等,斩杀指挥阎震。虏获人畜万余。 四路大军中,脱脱不花汗最不愿作战,很不卖力,但也收穫颇丰。到达广宁附近时,明朝总兵官王翱闭门自守,不敢迎战。脱脱不花汗于是将广宁卫和辽东卫之间的站路破坏殆尽,掳掠人、畜数万。 也就是这个时候,明朝上下群情激愤,不懂军事的王振偏偏想建功立业,以此攫取更丰厚的政治资本,留下千秋万代的名声,于是怂恿英宗出征,正和年少轻狂、想要光大祖先事业的英宗一拍即合。 接下来的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30、剧变(下) 八月十六日,英宗命袁彬作书,遣千户梁贵回京取九龙蟒龙、叚匹及珍珠六托,金二百两,银四百两去赐也先。 土木堡距离北京不到180公里,袁彬天没亮就骑上快马出发,当天下午,就抵达北京。 立刻,京城轰动了。 皇帝出征在外,京师自然戒严。羸马疲卒,不满十万,人心恟恟,百官皆集阙下痛哭;同时请皇太后升殿,商议善后事宜。 孙太后脑袋是懵的,她也刚接到战败的消息,和钱皇后大哭一场,马上下令尽收宫中金宝、文绮等送至也先营中,以赎取皇帝。 这时候群龙无首,她被迫站出来,还是忍不住泪下。 站在她身边的除了驸马焦敬,还有郕王。 他本来在家里守着儿子的尸体。按道理幼儿夭折,应该早点下葬;但他现在要打官司,只能停在家里,好在阴雨连绵,气温骤降,遗体还好,但要等到皇帝回来,还是不太可能,于是让人用冰镇住;汪舜华已经哭得没有眼泪了,他也没办法再骂她,默默垂泪而已。 战败的消息传到北京,太后召他火速进宫的时候,他一样如雷轰顶,不知所措。 回头看了眼汪舜华,她还是跪在地上,目不转睛的看着儿子,仿佛这世界,与她无关。 直到进了宫,见了太后,郕王仍然不敢相信,80万大军,满朝精锐,怎么说败就败了? 但现在显然不是哭的时候,眼看着皇帝被俘,敌军大兵压境,还是想想怎么办吧! 很多人趁机提出南迁,为首的就是侍讲徐埕,当然他还有个名字,徐有贞。 徐珵字元玉,号天全,吴县人,祝允明外祖父。宣德八年进士,授翰林编修。他多智数,喜功名。凡天文、地理、兵法、水利、阴阳、方术之书,无不研究。曾上言兵政五事,歷史上因谋划英宗復位,封武功伯兼华盖殿大学士,掌文渊阁事。诬告杀害于谦、王文等,独揽大权。因与石亨、曹吉祥相恶,出任广东参政。后为石亨等诬陷,诏徙金齿为民。亨败,得放归。成化初,復官无望,遂浪迹山水间。 礼部尚书胡濙站出来:文皇定陵寝于此,示子孙以不拔之计。 兵部左侍郎于谦排众而出,声音振聋发聩:欲迁者,可斩!为今之计,速召天下勤王兵,以死守之! 他的声音很是悲愤,你们已经忘了,宋朝南迁的下场吗? 郕王呆了,看着眼前这个精干的小老头,突然觉得这人从头到脚冒着浩然正气,令人不敢逼视。 他没有监国,平时为了避嫌,也没怎么和朝臣接触,虽然逢年过节群臣要给他朝贺,也就是走程序照面的事情,他也不会问谁是谁。 因此,他不由自主的转头,拿眼睛问大太监金英,这人是谁? 金英禀告,他就是兵部左侍郎于谦。 于谦?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 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的于谦? 郕王脑袋里一下子浮现出许多东西,但最清晰的居然是汪舜华。 汪舜华喜欢他的诗。 但现在没有时间容他细想。 文渊阁学士陈循也说:于侍郎所言极是。 于是大家纷纷贊成于谦的主张。 但此时孙太后还是懵逼的,她转头问心腹太监李永昌。 李永昌回答:陵庙宫阙在兹,仓廪府库、百官万姓在兹,一或播迁,大事去矣!独不见南宋乎!因指陈靖康事,辞甚切。 他这一说,不仅郕王咬牙,下面百官也纷纷掩面,纷纷出班进言:不能南迁,必须固守! 孙太后没有说话,只是唔了一声。 战败的消息顷刻间传遍北京城,百姓莫不痛恨、号泣不已,只是到底是痛心皇帝被俘,还是担忧不可知的未来。 或许兼而有之。 北京城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混乱的同时,瓦剌并没有放弃进宫明朝的步伐。废话,现在主力大军被灭,皇帝被俘,明朝上下肯定措手不及,人心动摇,不趁此一举拿下北京,光復元朝,更待何时? 居庸关已经戒严,也先想在离北京最近的宣府打开缺口。宣府镇地处京师西北,距离北京不到200公里,是京畿门户,重要性可以想见,边墙也修得十分坚固,有的地段排列几道城墙。镇下又分成东、西、北、中四路设防把守。 第二天,八月十七日,也先挟持英宗至宣府叫门。官方的说法是,也先恭奉皇帝前去传旨,让杨洪、纪广、朱谦、罗亨信开门来迎。 当时各边镇已经得到消息,乱成一团。按说皇帝叫门,守城官只能开门迎接,只是明朝运数不绝,负责守城的将领实在太靠谱,靠谱到逆天。 宣府此前已经得到消息,城门官大叫:所守者皆皇上城池,天暮不敢开门!杨洪已别往! 当时,朔风猎猎,雪花纷纷,城楼上,守将鬚髮皆白,正襟危坐,手握鼓槌;守城的兵将,张弓拔弩,严阵以待;城中的老百姓也协助守城,连老妇、小孩也登上城陴了。 这个守将,其实是个文官,罗亨信,今年七十三岁。 罗亨信字用实,东莞篁村人,永乐二年进士,授工科给事中。是年,视察浙江水灾,奏准朝廷免除嘉兴、海盐、崇德三县税粮五十余万石,灾民得以存活;不久,提为右给事中。因科内办事官校勘关防文书迟误,被贬到交趾镇夷卫为吏。仁宗即位,为监察御史,后升右佥都御史,奉命到陕西监练八卫兵守备边疆。正统二年,北方的阿台王子自塞外入侵。次年,自昌宁出兵,擒都达鲁花赤朵儿忽等二十七名,以功升秩一等,并赏赐金帛。正统五年三月,任巡抚宣府、大同总督,上疏提议加固城墙,淘汰冗官,节省费用,充实物资储备,禁止乱征徭役,停止瓦剌贡使往来近送以舒民力,免边民垦田之税等意见,都被皇帝採纳。 当时英宗被俘,边城官兵更失斗志,纷纷弃城逃散。也先的骑兵沿途劫掠掳杀。只有罗亨信死守宣府,宣府四面皆贼寇,一旦夕警报三四次。有朝臣认为宣府难守,朝议速召该城官兵入卫京师。诸将师皆欲弃城,独亨信正气凛然:我七十三岁了,受朝廷大恩,现在国家危殆,只有以死相报。你们应好自为之,切勿渎犯宪律啊!他又立誓:朝廷将这座城交给我,我一定拼死守住它!他拔出佩剑,坐在城门正中,面若秋霜,凛不可犯,下令:谁胆敢出城,我就亲手杀死他!于是城中军民安定下来欢唿:我们有生路了!诸官兵深受感动,同仇敌忾,誓与宣府共存亡。亨信又督促诸将策划防守,组织百姓参加迎敌。此时,朝中也放弃了撤军弃城的意见。 也先知宣府难以强攻,于是让英宗叫门。英宗传命开城。若果遵命献城,军民将尽遭杀戮,京城最后的屏障就被拔除;若果抗守城,就犯欺君抗命之罪。 在这紧要关头,亨信置身家性命于不顾,断然选择了后者。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没有出场的杨洪同样是个硬汉。 杨洪字宗道,庐州合肥人,今年21岁。永乐元年,世袭父杨璟百户令职,远戍开平。曾随太宗北伐、阳武侯薛禄征大松岭,长年守备边关。正统元年,升游击将军,旋即进升都指挥佥事。正统九年,进左都督。 正统十三年,佩镇朔将军印、充总兵官,镇守宣府。他在边四十余年,以敢战善战至大将,声震南北,迤北诸部对他十分畏惧,称其为杨王。 这样拒绝英宗,显然是杨洪和罗亨信共同的决定。 也先被这种场面震撼住了,知宣府不可得,这才挟持英宗继续往北走;次日,派喜宁至京,同通事岳谦等索要金珠彩币。官方说法,当天晚上大雨,雷震死也先所乘良马,虏众皆惊。夜半,英宗命袁彬出寝幄窥虏。袁彬彬见赤光覆寝幄不散,时虏有欲谋逆者,见上幄有瑞异,乃止。 看来老天爷总算缓过神来,保护亲儿子了。 八月十八日,孙太后敕郕王祁钰:迩者虏寇犯边,皇帝率六军亲征,今尚未班师。国家庶务,不可久旷。特命尔暂总百官,理其事。尔尚夙夜秪勤,以率中外。毋怠其政,毋忽其众,钦哉! 又敕文武群臣:凡合行大小事务,悉启王,听令而行,毋致违怠。 这个时候,外姓焦敬是镇不住场子的,孙太后本人也镇不住,只有让郕王上了。 郕王懵了。如果说内心从来没有想过君临天下,那肯定是说谎。都是高皇帝子孙,都是先帝的儿子,凭什么哥哥坐的江山,我坐不得? 但他也只能心里想想,哪怕对生母、王妃都是不能说的,这是杀头之罪。兄长是嫡出,他是庶子,甚至某种程度上说,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哥哥君临天下十五年,虽然不能说太平盛世,但也总体无事。所以,那种想法,就是大逆不道。 造反是杀头之罪,前面就有一个,被他亲爹干掉的汉王朱高煦。 他以为,兄长会这样一步步走下去,延续祖宗的光荣,而自己,就到封地做个衣食无忧的富贵闲人。 但是现在,他居然有机会统帅百官,他很清楚,这可能只是个过渡,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 但事到临头,他不敢。 哥哥带着满朝精锐倾巢而出,却只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何况现在的北京,几乎只是一座空城,士气更是低迷,又怎么可能离挽狂澜于既倒? 他想到了宋徽宗和宋钦宗。宋徽宗为了避免沦为亡国之君,匆忙将皇位传给了钦宗,结果果然亡国,父子一同被俘。 而他,会不会也沦为背锅的角色? 但太后有令,他只能听着,一边如同提线木偶一般的按照阁臣的提议,遣官祭山川城隍等神、遣旗手卫官祭旗纛之神。 驸马焦敬总算回过神来了,车驾未回,恐贼迫近京师。官吏军民有能奋勇设谋,出奇制胜者,俱听赴官投报;有能擒斩贼人者,能反间济事者,不次升赏;城市关厢有潜住听探消息之人,许锦衣卫五城兵马挨拏处治。 郕王木然点头,令礼部出榜公示。 但这些都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接下来就该说正事了。 现在北京就是一座空城,要打仗,要人、要钱、要粮、要装备、要士气。 粮食是有的,就在通州。敌军旦夕将至,肯定不能留在城外便宜敌军,只能坚壁清野。很多人建议焚通州仓以绝也先粮饷,应天巡抚周忱上言仓米数百万,可充京军一年之饷,弃之可惜,不如令官军自取之。 于谦深以为然,于是下令新选余丁官舍并旧操舍人及报效者,人赐银一两、布二匹;守城匠人、守门军火夫并皇城四门内外官军人,赐布二匹;顺天府起车五百辆运通州粮。文武京官自九月至明年五月,粮预于通州取给;军人给半年,召有车之家,能于通州运粮二十石纳京仓者,官给脚钱银一两。从这时起,京师始有粮备,人心稍安。 粮草有了,就该说人了。也是于谦的建议,征两京、河南备操军、山东及南畿沿海备倭军、江北及北京诸府运粮军亟赴京师守卫。同时调宁阳侯陈懋、靖远伯王骥等皆回京师,如贼未尽宁息,止留参将等官剿捕,郕王都准了,只是王骥暂时留下。 次日,司礼监太监金英传孙太后圣旨,立皇帝庶长子见深为皇太子。 太后这是防着郕王上位啊!但是两岁的小屁孩能做什么? 大家低着头领了旨,便各自去忙了。 然后是将佐,现在朝廷缺人,能用的都要用起来。为事官石亨升为右都督,掌后军都督府事,仍管大营操练;驸马焦敬管神机营,忻城伯赵荣管三千营;给九门守卫官军盔甲。 离开了宣府,八月二十一日,也先挟持英宗到达大同,遣袁彬持驾牌往告以土木败兵之事。守将都督佥事郭登闭门不纳。英宗遣人对郭登说:朕与郭登有姻亲,何至于如此拒我? 郭登回答:臣奉命守城,不敢擅自开启城门。 也先索金甚急,袁彬以头撞门大唿,郭登令军卒以飞桥缒之入城。也就是用绳子绑着他上城,广宁伯刘安同样这样绑着出城相见。 英宗说:你们不要怀疑,我就是你们的皇帝。 刘安伏地大哭。当时瓦剌兵将二十余人随侍。英宗吩咐刘安,令通事一人来。安入城,令通事及彬出。 伯颜帖木儿得知,跑到英宗面前求赏赉。少顷,都督佥事郭登具衣冠同大小官员人等出见。郭登伏地大哭:六军东归,孰料至此! 英宗说:将骄卒惰,朕为所误。復何言? 又问大同库内钱物几何,郭登回答有银十四万两。英宗命取二万二千两至,以五千赐也先,以五千赐伯颜帖木儿等三人,余散虏众。 《英宗实录》记载,当时英宗谈笑自若,神采毅然。 郭登等互相说:圣主可谓处困而亨者矣! 嗯,确实处变不惊,谈笑风生,刘后主不过如此。 ——大敌当前,刘安等绑着自己从城楼上下没什么,包括郭登在内大小官员全跑出来,瓦剌大军居然不趁机一举拿下,进而夺下城池,实在是稀罕;只是不知道这几万两银子是开城门送出来,还是也装在箱子里绑着放下来。瓦剌人被几千两银子迷了眼,看来都没有读过《三国演义》。 ——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是,郭登没有理会瓦剌的叫骂,督率军民严加守御。瓦剌军久攻不下,也先遂以英宗为要挟,令大同守军出降。郭登紧闭城门,并密谋派壮士劫营救驾。因敌军防守严密,未能如愿。英宗復位后,对此耿耿于怀,虽然郭登及时上言迎合他的意思,但还是找藉口判了死刑,当然随后改成流放。 郭登字元登,濠州钟离临淮人,武定侯郭英之孙。他爷爷有十二个儿子,轮不到他爹争爵位。永乐二十二年,授勋卫。正统七年,跟随靖远伯王骥南征,参与第一次麓川之役。分兵镇守临安。郭登传檄召来当地少数民族的酋长,宣扬朝廷的威德,酋长们服从,争相向郭登献上财物,郭登全都推辞。此役后,因功升任锦衣卫指挥佥事。正统九年,又随沐斌远征云南腾冲,以功授都指挥佥事。 郭登虽是将门出身,但文才同样出众。七岁时,读书过目成诵;十岁时,便能做文章。长大后,博闻强记,擅长议论,喜欢谈论军事。他诗才咨肆,或沉雄浑厚,或委婉生动,语言平易而含义隽永,大都琅琅可诵。李东阳称其诗为明代武将之冠,与其父郭玘、兄郭武合着《联珠集》22卷。 谁折梅花寄陇头,夕阳低处是甘州。 秦关蜀道还家梦,白草黄云出塞愁。 江上秋生张翰棹,月中人倚仲宣楼。 壮怀且赋从军乐,定远曾封万里侯。 ——《送牟秉常往甘州》。 不过刘安是真的出城了。刘安是广宁伯刘荣之子,宿迁人。继承父亲爵位,没经过大风大浪。郭登不肯出来,刘安跑出来面见英宗,伏地痛哭。消息传到北京,当时郕王已经继位,降敕切责。刘安快马到北京,说奉上皇命来告敌情,且言进己为侯。群臣群起上表弹劾,下狱论死。当时京师戒严,又把他放出来充总兵官,守东直门。寇退,进都督同知,守备白羊口,復伯爵。 不知道是太懂政治,还是太不懂政治。 与此同时,郕王下令文武群臣:国家为政,莫急于听言用人;人臣为国,莫先于输忠荐士。尔等国之股肱耳目,凡有治国安民、除邪辅正、御灾捍患、备贼方略,并许直言无隐,毋徒事虚文。 同一天,升兵部左侍郎于谦为本部尚书、大理寺卿俞士悦为都察院右都御史,仍理本寺事;通政司右参议邹来学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参贊应城伯孙杰等处军务,仍理粮草;山西布政司右布政使杨鼎为本司左布政使,山西布政司左参政朱鉴为本司右布政使。 下令守备居庸关都指挥孙斌及沿边诸将:迩者,大驾亲征,所有御用器物,并龙旂、御马、驾牌、旗号等物,俱为虏寇所获。恐持前项器物,诈言大驾回还,胁尔开关,切勿轻听,堕其奸计,即运谋奋勇,相机出奇剿杀。 经过几天的慌乱,他已经慢慢镇定下来,脑子也开始缓慢运转了。 第二天,在郕王遣官祭告太庙、大社、大稷,并让户部、锦衣卫各差官巡视,被伤官军给粮赈济的同时;他的哥哥命袁彬入大同城,取赏赉物得。武进伯朱冕、西宁侯宋瑛、内官郭敬家赀,及三人蟒龙衣,并指挥千百户所共出衣服、彩叚,以赐也先等,又置酒以劳其众。同时吩咐郭登固守城池,人来有所传报,必察诚伪,慎勿轻信。 ——大明官兵看着自己的皇帝就这样宴请死敌,瓦剌人就这样看着他吩咐下属要坚固城防,很有意思;就是不知道东西怎么出入的。 当天晚上,郭登遣人告袁彬,想派五名壮士劫营救驾。英宗拒绝:我命在天,今若为此。万一不虞,乃自取也! 也就是在这一天,孙太后下诏:迩因虏寇犯边,毒害生灵;皇帝恐祸连宗社,不得已躬率六师往正其罪。不意被留虏庭,尚念臣民不可无主,兹于皇庶子三人之中选其贤而长者,曰见深,正位东宫;仍命郕王为辅,代总国政,抚安天下。呜唿,国必有君,而社稷为之;安君必有储,而臣民有所仰。 册立皇太子是一件极为庄重的大事,然而现在朝野上下纷纷攘攘,根本没有功夫办这事,宣了旨,便是了。 31、血案 宣布册立皇太子的同时,还有更火烧眉毛的事,一是选人用人,之前有将士逃回来的,害怕朝廷追责,不敢露面,现在下令,官军回到京者,一一开报,以凭给赏。果有阵亡及被伤成残疾者,令弟男子侄袭替,其无伤者,仍旧操练,每人再给赏银二两、布二匹。 ——全军覆没,但幸运儿总还是有的,除了军士,还有大理寺右寺丞萧维桢、礼部左侍郎杨善、文选郎中李贤、御史白圭、刑部员外郎项忠等数人侥倖逃出。歷史上后三人后来成为国家肱骨栋樑,萧维桢后来阿附石亨等人,给于谦安了个欲之的罪名,判了死刑;杨善则空手套白狼把英宗从也先手里救了出来,后来又参加夺门之变。 项忠的经歷很有戏剧性。项忠字荩臣,嘉兴人,正统七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升为员外郎,随英宗北征,兵败被俘。瓦剌人命令项忠养马,乘敌军不注意挟持二匹马往南奔逃。马跑不动,弃马光脚徒步走了七天七夜,终于到达宣府。 第二天,又进行了新一轮人事调整补充:升户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陈循、工部右侍郎兼学士高谷,俱为本部尚书,仍兼学士;升浙江道监察御史叚信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往保定等府抚安军民;升锦衣卫千户吕贵为本卫指挥佥事;升知府范理为福建布政司,右布政使知州陈琰为四川布政司,右参议监察御史上官尹为湖广按察司副使,刑部员外郎周瑄为福建按察司副使,主事李颙杨珏俱为佥事,復除佥事张彦于福建按察司。 群臣还在上言如何御敌,后军右都督石亨言:京师官旗、军民、匠作人等,不下百万,岂无才智出众、勇力过人者伏于其间?许令自报,俾臣试验,果中式者,授以冠带,赏银三两,仍给与器械鞍马,月粮一石,随军操用,有功之日,不次升赏。从之。 同时下令,在京守城人匠、火夫,并报效新选官舍人等,给口粮月三斗。 第二天,八月二十三日,着名的午门血案发生了。 大家都已经忍耐了太久。 当天,郕王在午门左门设朝。右都御史陈镒与诸大臣进言:王振倾危国家,陷皇帝于险地,请诛王振之族以安军民之心。若不奉诏,群臣死不敢退。 这封奏疏洋洋洒洒,首先是定性:擅政专权者,尚难逃于显戮;陷君误国者,当速寘于严刑。论十恶莫加其罪,虽万死犹有余辜,天地不容,神人共怒。 然后是深挖王振的来歷:司礼监太监王振,本自刑余,幸居内侍,素无学问之益,岂有经纶之才!误蒙圣上眷顾之隆,逾于师保倚托之重,过于丘山。 然后是申讨罪行:为振者,自合竭诚守分以图补报,岂期恃宠狎恩,夺主上之威福,怀奸狭诈,紊祖宗之典章!每事不由于朝廷,出语自称为圣旨,不顾众议之公,惟专独断之柄。视勛戚如奴隶,目天子为门生。中外寒心,缙绅侧目。卖官鬻爵,则贿赂大行;恣毒逞凶,则诛杀无忌。孕妇被剖,童稚遭屠,伤天地之至和,致宫殿于回禄。 然后是这次土木之败:迩者,胡寇犯边,止宜命将讨罪。缘振乃山西人,因见大同有警,逼胁圣驾亲征,备歷艰危,躬冒矢石,既欲保全其家,又欲光幸其第,增一己之威势,屈万乘之尊严。彼时文武群臣,恐陷不测之祸,上章恳留,皇上畏其强愎不臣,不得已而强行。舆论皆欲驻跸宣府,被振逼胁,直抵大同;兵柄在其掌握,总戎惧其威权,亲信小人钦天监官彭德清不择善地驻札,以致逆虏犯跸,邀留乘舆,扈从官军,肝脑涂地。宗社为之震惊,臣民为之痛愤。原其罪恶,虽殄灭其族,籍没其家,亦不足以上回列圣在天之怒,下雪全师覆没之冤! 继续深挖:况振一门贵盛,素无汗马之劳,屡肆奸回,尤甚指鹿之衅;驰马入正阳门,蓄扈不轨之心;度僧住隆恩寺,皆奸诈无赖之辈;擅杀谏官,则刘球之忠良受害;怒诛大臣,则齐韶之处决非时;兵马范质,为挟私雠而枷项;御史李俨,因嗔不跪而充军;及柴文显等,固有难容之罪过,施惨酷之刑,指挥受其棰楚几死;内官被其非法加诛,所厚太监郭敬私遗胡寇兵器,则潜为蒙蔽;所任尚书王骥远征麓川无功,则略不加罪;欲使其侄王山专锦衣之柄,故遣指挥徐恭为南征之行管家,内官陈玙为其聚歛珍货侔于府库。上天谴戒,焚其私藏;振恬不知畏,怙奸稔恶,愈肆贪婪。广置塌房庄所田园马坊,侵夺民利,不输国课;信用无藉之徒,多为家人名色倍支,官盐船挂黄旗,府县官员望风拜跪;委任匠役等辈,挟其声势出入其家,求谋请託,遂至豪富。纵侄王林等淫乱暴横,强抢良家子女,夺占邻家地基,甚至搬抬官物,出入朝门,守卫官军不敢盘诘。邪佞投之,则生;善良悖之,则死。勛臣多结为姻亲,勇士悉布为牙爪;养群马于内厩,僣服用如尚方!侄妇之丧、孙妇之葬,越礼制而犯分,虽王者莫能及。 最后是请求:罪恶滔天,擢髮难数;怨声动地,粉骨莫偿!虽三尺之童,恨不寝其皮、饮其血;六军之众,皆欲刳其心、剖其肝。虽汉之石显、唐之仇士良、宋之童贯,罪恶未有若此之甚者也! 臣等切思天下者,祖宗列圣之天下也。由此奸贼,几至倾危。若不明正典刑,则亲王宗室,及四海臣民,皆痛心扼腕,宁无异议之可虑乎?復恐此贼潜匿偷生,乞令诸司缉捕,得获万锉其尸,以伸天下之愤,以释神人之怒。仍将其九族诛夷,籍没家产财物宝货,给付阵亡之家;发其祖宗坟墓,暴弃骸骨。庶几可以固臣民之归心,鼓三军之锐气,剿逆虏之强暴,解圣驾之拘留,宗社復安,端在于此。不然无以警戒将来,人皆解体矣! 陈镒满腔悲愤,情真意切,声泪俱下,一时群臣皆伏地痛哭,六科十三道言官也都群情激愤,要求诛杀王振九族,剷除余党。 郕王对王振自是咬牙切齿,但还是说:汝等所言皆是,但如何处置,需待皇上旨意。 话音刚落,百伏地痛哭不起,进言:圣驾被留,皆振所致。殿下若不速断,何以安慰人心? 郕王府长史仪铭以膝向前,声讨王振指使党羽毒杀世子的罪行,已经八天了,王妃人事不省,世子停殡未发,就等殿下处置! 他咬牙切齿,王振罪不容诛,殿下若不立即正典刑,灭其族类,我等今日皆死于此廷中! 群情激愤。 偏偏还有不怕死的,王振党羽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顺叱退仪铭,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还不滚出去! 郕王还没说话,仪铭也还没反应,户科给事中王竑就已经按不住满腔怒火,愤然起身,拳头朝马顺脸上砸去;随后冲上来挥拳头的是刑科给事中曹凯,两人一道揪住马顺头髮,老拳相加,王竑还恶狠狠地咬下马顺一块肉:你过去助王振作恶,倚其擅作威福。今天事已至此,你竟还敢如此! 众人也都反应过来,妈的老子忍你已经很久了,这时候还敢嚣张! 于是大家一拥而上,争相上前助拳,马顺哪里挨得过?当场就毙命了。 大家蜂拥而上,要求处置王振党羽。 郕王呆了,毕竟是富贵丛中长大的,没见过这样血肉横飞的场景,尤其杀人的是平时温良恭顺、文质彬彬的朝臣,脑子一懵,本能的说了句改日再议。 郕王起身拔腿就跑,哪知道内使还没关门,群臣就把门撞开,蜂拥而入。 郕王无可奈何,也管不了他哥的心意了,应付眼前这群疯子要紧。于是下令籍没王振家,并遣御史陈镒前往。然后让太监金英传旨,令百官退下。众人却欲殴打金英,金英跑得快,赶紧熘了。 百官还不甘休,又向郕王索要王振党羽毛贵、王长随两人。郕王脑子已经不听使唤了,好在金英虽然跑得快,还是很够意思,马上派人将毛贵踢出,马上就被群臣的铁拳击毙了,两具尸体被挂到东安门上,军人士兵看到后争相击打不止。 金英是安南人。永乐五年入宫,后升司礼监右监丞。仁宗登基,即将充军交的犯人张定名下的人口、家财包括房产和树株及其女婿田狗儿的人口、田地,都赏赐给了他。宣德七年,因其忠诚勤谨,又赐给免死诏。后来又赐给银记,并升为司礼监太监。王振专权,金英唯有避让。景泰初,想换太子,试探金英的意思,他坚持不从,由此被疏远。金英曾娶妻,嗣子名福满,养子名周全。 众人还索要王长随,郕王本来已经傻了,一听这个人的名字,立刻想起了被毒杀的儿子,转头吩咐金英,把王长随和杨进忠押上来,为我儿、为土木堡牺牲的将士报仇! 群臣欢声雷动,没用多久,王长随和杨进忠就被押了上去。王长随已经被关押了好几天,开头确实否认指控,但大军战败、王振被杀的消息传来,他惊恐交加,大喊大叫,都是王振让我干的,是王振逼着我干的。然而朝野上下忙着御敌,郕王忙得团团转,实在没有精力理会他。 现在被带到这里,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已经本能地预感到不安,大喊都是王振的错,甚至想奔到郕王面前求告,但是被冲上来的群臣围住,并很快淹没在群臣的铁拳中。 只是郕王看着仇人脑浆迸裂、遍地血污的场景,拼命忍住呕吐的冲动,却还是止不住的战慄。 过一会儿,有人又把王振的侄子王山抓到,反绑跪于廷,群臣争相唾骂,甚至一些老臣也纷纷出班,想用拳头教他怎么做人;一时卫卒汹汹,朝班大乱。 郕王惊惧而起,想逃离这个鬼地方。一直冷眼旁观的于谦看准了时机,一把拽住郕王:马顺等人罪当死,不杀不足以泄众人愤怒。况且群臣心为社稷,没有其他想法,请不要追罪于各位大臣。 众人看到几具尸体,这才回过神来,傻了,在这里杀人,杀的还是皇帝宠幸的心腹,估计死罪免不了;有的人已经开始落泪了。 这时候于谦的袍袖也已经被拽裂开了。 郕王脑子乱糟糟的,只能顺着他的话说:马顺等罪当死,他人之罪勿论。并下旨,国家多难,皆因奸邪专权所致。今已悉准所言,置诸极刑,籍没其家,以谢天人之怒,以慰社稷之灵。尔文武群臣,务湏各尽乃职,以辅国家,以济时艰。 好歹受了这么些年的教育,场面话还是能说的。 同时下旨,籍马顺及毛贵、王长随家;歷史上郕王懵了,下令免籍,但是现在想到枉死的儿子,胸中憋的那团火终于发出来,不仅籍没其家,还要株连九族。 百官这才拜退而出,拽着马顺等人尸体,扔到大路上,军民百姓争相前来殴打。 退出左掖门的时候,吏部尚书王直握着于谦的手感嘆:国家正是倚仗您的时候。今天这样的情况,即使是一百个王直也处理不了啊! 王直字行俭,号抑庵,江西泰和人。与金溪王英齐名,被时人称为二王,按其居住地称为东王。永乐二年进士。授修撰,累升至少詹事兼侍读学士。正统三年,修《宣宗实录》成,升礼部侍郎。正统八年升任吏部尚书。他性格严肃庄重,不苟言笑。到和别人交往时,却恭敬温和。 33、善后 但这话他不能公开说,否则汪舜华固然千夫所指,他自己也难逃同党嫌疑;于是只好强打起精神继续处理政务。 昨天打死了王振的余党,王振的家产也在紧张查抄,众人心中的浊气一扫而空,开始聚精会神的思考如何御敌的问题。 陈镒首先汇报昨天会同督察院、户部、锦衣卫查抄王振及其余党家产的情况,几百号人折腾了一晚上,总算弄清楚了,得金银六十库,玉盘数以百计,珊瑚高六、七尺者二十株,其他各种珍玩无数;其他王山等人家产也不少。 郕王呆了,他拿着清单,眼前的文字一直飞。 真的没想到,王振居然这样有钱,他这个亲王简直不够看,他才当国多少年? 但现在,这些都不是重点。郕王下令,这些不义之财,全部充作军费,用以抚恤伤亡将士,筹办粮饷。众人叩谢。 按照兵部尚书于谦的推荐,升都督杨洪为昌平伯、朱谦为右都督,遣右都御史陈镒往顺天府通州等处抚安军民,升闸官罗通为兵部员外郎,往居庸关;遣四川按察使曹泰往紫荆关,广东左参议杨信民往白羊口,会同军职守备关隘、抚恤军民。 户部又说,今岁运粮旗军已留操备,然各军初起程时不意久居,于此及至沿途遇浅盘剥,俱自陪办;况今官觅车辆,车价高贵,既无从出,亦无军装号衣。乞令每军原运三十石以上者,内除五石;不及石者,除四石五斗,与作车钱,仍各除二石,与置衣装,庶得粮储易完,操备不误。郕王点头同意了,马上就要九月了,北京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确实这是个大问题。 就在这时,天上月亮居然出现了,大白天的,太阳月亮一起出现,大家都呆了。 这不是什么好天象。 郕王也动了一下。 这一天,也先裹挟英宗到了威宁海子。 郕王没有回王府,专心留在宫里料理政事。 第二天,接到伊王系沁源王妃黄氏的讣告,要遣官致祭营葬;升都督石亨为武清伯,充总兵官,管军操练;召前大理寺少卿薛瑄、监察御史程富乘传诣京,这两人都是曾经和王振硬抗过得,薛瑄还是当代名儒;同时令各路官军来居庸关外驻札,为京师声援。 言官们继续上表弹劾,这次对象换成了随扈的公侯驸马伯。镇远侯顾兴祖等无谋无勇、不义不忠,受制奸臣,但求阿附,贻忧圣主,遂致蒙尘,流血成河,暴尸遍野,磔其尸不足以舒列圣在天之愤,食其肉不足以慰四海切齿之心。乞将各官明正典刑,籍没家产;武臣太师英国公张辅等,文臣尚书侍郎都御史学士等官王佐等,同时扈从,并无协济之功,未审存亡,难逃悖弃之罪。亦应挨究,以警其余。 郕王嘆了口气,没有和歷史上一样,申讨这些人的责任,然后大度表示先这样吧,又在廷臣坚持下将顾兴祖下狱;那天英宗发怒的场景,一直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挤出一个苦笑,王振擅权独立,蒙蔽圣君,连孤也不得不口称翁父,王妃汪氏为社稷计,恳请车驾不要轻出,圣上根本听不进去;等她直陈王振罪恶,几乎被处死,我儿也被其毒害。连我都不能保全妻子,更何况他人?算了吧。 眼泪掉了下来。 身为亲王,不得不对一个太监礼敬三分,却还是不能保全妻子。 屈辱、不甘、痛心。 百官闻言,面面相觑,都忍不住掉下泪来。 礼部尚书胡濙问,王妃还好吗?世子的后事是否也该办了? 郕王闭了眼睛,不说话。 百官都是唏嘘感嘆。 胡濙于是奏道,世子乃是王妃嫡出,又值沖龄,如今已近十日,该准备后事了。 吏部尚书王直等人也这样说,郕王这才点头,这件事,就交给礼部去办,如今大敌当前,一切丧仪从简。 胡濙领旨。 这一天,也先裹挟英宗到了九十九个海子。 第二天,封靖江王府辅国将军替偕第二庶子法澄为奉国将军。 重点还是应敌。首先是人事,升吏部右侍郎赵新为本部尚书,仍于山东等处抚安军民;升山东左布政使洪英、河南左布政使王来俱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仍食二品俸;山西布政使朱鉴为右副都御史,俱仍于本处巡抚。 然后是坚持立场,谕昌平伯杨洪等,今得尔等差人送原来黄纸文书一张,众辨此文委系诈伪,或復有文书与人来到,不问真伪,一切拒之,毋堕奸计。 接下来是车马、运输等各方面的安排。 第二天,升礼部尚书胡濙为太子太傅、吏部尚书王直为太子太保,仍兼尚书。直再上启恳辞,郕王说:国家多难,正当委任老成,不必固让。 接下来又是人事调整,并发布杀敌宣言,安排后勤保障,顺便下令罢各处收车船钞。 这一天,英宗到了黑河。 第二天,安排完地方人事,就是令成安侯郭晟掌中军都督府事,建平伯高远掌左军都督府事,驸马都尉薛桓掌右军都督府事。 接着,镇守大同广宁伯刘安上书,汇报了当天出城面见英宗的情况。 英宗对他说:也先想将妹妹嫁给我,送我回京,仍然做皇帝。 又让他面见皇太后,朕虽虏中,身体无恙,若再遣使臣,多赍表里物货前来给赏,可得早回,如来迟,恐深入虏地。 妈的智障! 连郕王都想叫骂了,这样的血海深仇,你还想着娶仇敌之妹?还想被也先送回来当皇帝,当他的傀儡皇帝吗?还多给赏赐?不就是赎金吗?你怎么不想想这次损兵折将,朝廷损失多少,还有多少钱粮?再说,这些东西怎么送出去?人家万一趁机攻城怎么办? 郕王第一次觉得,他这哥哥,简直脑子里都是浆煳,这样拎不清,为了活命连祖宗社稷、帝王脸面都不顾了,还不如死了好! 他想到汪舜华的那句话,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强行收住思想,下旨:虏围拥一人,称是至尊,尔等俱出朝见,及与银两叚匹赏众。此盖虏寇设计诈诱尔等!尔等无知无谋,至于如此,朝廷用尔镇守何为?中国惟知社稷为重,今后但有此等,不分真伪,尔等决不可听信,以误国家!近者虏寇诈诱杨洪三次,洪皆不听。如尔等日后再听诈诱,罪不容诛! 然后下令将此意遍谕沿边诸将。 郕王不想废话,下令取南京内库所贮军器三分之二,来备急用;同时下令籍没王振党羽太监郭敬、内官陈玙、内使唐童、钦天监正彭德清等家产,命当然也别要了。 他现在恨透了王振,只可惜这孙子死了,那就把跟他有牵连的全部处死。 群臣同仇敌忾,自然是很贊成。 第二天,八月二十九日,郕王难得回府,今天长子入殓,无论如何,他也要回来看看。 也就是这一天,文武百官联名向孙太后上表:圣驾北狩,皇太子幼沖,国势危殆,人心汹涌。古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请定大计,以奠宗社。 昨天,左都御史王文已经上表提过,今天是群臣联名。 王文字千之,号简斋,原名王强,京师束鹿人,永乐十九年进士,授监察御史。父王绪,原籍凤阳府霍邱县,后入赘束鹿彭家。宣德末,宣宗赐名王文。英宗即位后,歷任陕西按察使、右副都御史,兼宁夏巡抚、大理寺卿、右都御史、左都御史。歷史上,官至吏部尚书、少保、东阁大学士、谨身殿大学士,深得景帝宠信。英宗復位,把他和于谦一起处斩,儿子充军。王文虽然含冤而死,但因为他一向刻薄固执,并在奉迎英宗还朝及景泰帝復储等事上有违众人,所以众人并不同情。直到成化五年其子王宗彝伏阙替父陈冤,宪宗予以平反,特进太保,谥毅愍。 事到如今,孙太后也没有办法,儿子被俘了,孙子还小,她不懂军务,儿媳妇更是整天只知道哭,哭到让她心慌;也只有郕王能主持大事了,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于是下旨:命郕王即皇帝位,礼部具仪,择日以闻。 群臣到郕王府的时候,他正和王妃汪舜华一起安排儿子后事。 虽然上次不欢而散,但经过这么些天没日没夜的折腾,郕王其实对兄长已经有了很大意见,尤其想到儿子的死,觉得这个哥哥简直混帐之极;又看到汪舜华一副身无可恋的表情,实在感同身受。 因此,脸色好了很多。 汪舜华没有注意丈夫的表情。她生性淡漠,没想过结婚,也没有期待什么地老天荒,也没有想一定要把基因传下去的意思。但对这个前世今生两辈子的第一个孩子,她不可能说没有一点感情,尤其这孩子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又因为自己惨遭横死。 丧子之痛,无以言表。 见济才两岁,还没有立为世子,只是大家都这样称唿而已;郕王本来想如果打赢了官司,能让儿子以世子身份下葬,也就算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只是昨天进宫禀告孙太后,顺便说了左顺门的事情,她犹豫了很久,见济是被王振加害的,算是为国而死,就以亲王之礼下葬吧。 古代没有成年的孩子下葬,都是很简单的,即便是皇亲国戚也不例外;现在孙太后下旨,郕王忧劳国事,郕王妃直言进谏,嫡长子又系奸臣加害,着以亲王礼下葬。 这就和别的皇子公主丧葬,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也正因为如此,礼仪相当繁琐,光是找地方挖坟就要准备好些日子。按照正统十三年的规定,亲王茔地五十亩,房十五间。 现在大军压境,各种事情又多,实在没有功夫安排,但也不能这样一直躺着,只能先入殓,然后请点和尚道士做法。 只是这些,都不过是给别人看的,孩子已经回不来了,而且以后如果就国,连到坟前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俩口子默默的看着下面忙来忙去,都不做声。 一切都收拾好,就准备盖棺,汪舜华忍不住跑上前,扶棺痛哭。 听说百官上门,郕王愣了一下,以为是来给儿子送别的,反正都这样了,也顾上避嫌,于是招唿他们进来。 见济还小,虽然偶尔跟父母进宫参加宫宴,但百官还真不熟悉。这会儿看着棺材里的小小人儿,因为冰块保鲜,还是最初的模样,五官精緻,晶莹剔透,想来如果没有意外,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主儿,大家都忍不住落泪,同时请郕王、王妃节哀顺变。 郕王还了礼,道谢。 棺材盖上,汪舜华这才收住悲声,默默饮泣。 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太监金英宣布了孙太后的旨意,命郕王择日即皇帝位。 汪舜华愣了一下,马上回过神来,转过头,这一天到底是来了。 郕王却惊呆了,他老半天才回过神来,双目圆睁,声音颤抖:你们这是做什么?我有何才何德,敢当此重任!快退下,这事找别人去吧! 王直、于谦等人上前,再三劝说,恳求郕王以社稷为重。 郕王还是摇头,不行,不行!皇太子在,卿等怎敢乱法? 群臣停顿了一下,面面相觑,但还是上前接着说:皇太后有命,殿下岂可固违? 兵部尚书于谦朗声开口:臣等诚忧国家,非为私计。愿殿下弘济艰难,以安宗社,以慰人心。 他声情悲壮,几乎下泪,郕王也受到感染,犹豫良久,群臣一起上言,郕王这才点头同意了。 百官伏地齐唿万岁,郕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在金英替他解围,请郕王殿下立刻入宫觐见太后,商量大事。 郕王点头,众臣簇拥着出来,走到门口,突然听见有人喊道殿下! 是汪舜华的声音。 郕王回过头,看她立在那里,身形消瘦,憔悴不堪,神情悽然,心头有点痛。 百官也看着她,只怕郕王妃不答应,毕竟现在把郕王扶上去容易,以后万一皇帝回来,可就难了;但是,于今只有先顾眼前了。 汪舜华冷眼看了很久,她註定无法改变歷史,至少目前如此。 只是看着郕王慌慌张张的模样,尽管知道结果,还是有点不放心。 她看了郕王很久,终于说了一句话,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殿下保重。 她的声音嘶哑,目光涣散,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已经没有生气的木偶,只是不知怎的,脸上一阵冰凉。 郕王怔了一下,百官也很意外,连于谦也愣了一下。 郕王点头,贤妻之言,孤王记住了。贤妻也保重。 他走到妻子身边,摸摸她的面颊,准备掉头就走。 汪舜华终究不放心,又拽住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 她看着站在郕王身边的那个瘦弱的老人,应该就是男神于谦了。 于谦也看着汪舜华,有点不可置信。 郕王看了眼妻子,又看了眼于谦,点头,在百官的簇拥下,头也不回的走了。 汪舜华终于跌坐到了地上。 32、夫妻 直到群臣散去,郕王这才逃回王府,他已经好多天没有回家了,甚至根本想不起来还有家,只是刚才想起来,儿子去世,已经八天了,至今还没有出殡。 他不可避免的想到了汪舜华,当天她在皇帝面前陈述的一切都不幸言中,而她推崇的于谦,也确实堪称社稷之臣。 但他还是忍不住战慄,刚才的画面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太可怕了。 进了家门,入眼都是白色,郕王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见济是他的嫡长子,又是他亲自带大的,非常聪明,才两岁已经开始跟着念床前明月光了,结果竟然被王振那个妖孽毒杀! 他记得第一次看到儿子的场景,也记得儿子亲他的面颊,也记得儿子伸手叫爹爹。 何况人间父子情。 头七已经过了,见济的遗体却还陈放着,仪铭等人劝说汪舜华让孩子早点入殓,毕竟王振已经死了,王长随、杨进忠等人没了靠山,自然很快就会被正法。 汪舜华置若罔闻,只是木然的捡起冰块放到儿子身边,妄图让时间驻留在这一刻。 这是她的儿子,也是前世今生两辈子第一个孩子。 李香梅等人都很是难受,再三劝她,桂香也进来劝说她节哀顺变。 这时候看到郕王进来,众人行了礼,都退下了。 郕王看着汪舜华容颜憔悴,身形也瘦了一圈,到底不忍心:孩子已经去了,你也不要太难过;王振已经死了,杀害咱们儿子的王长随、杨进忠也被打死了,獾奴在天有灵,也该瞑目了。 汪舜华闭了眼睛,吐出一句话:是我害了獾奴。 郕王搂紧了妻子,是王振这个逆贼。 久违的怀抱,汪舜华怔了一下,她看着郕王,瘦了,黑了,连胡茬子都冒出来了。 不过短短一个月,却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郕王的脸色很不好。 他犹豫着,孩子已经走了八天了,如今仇人也死了,就早点入殓吧。 他强忍着泪水,现在大敌当前,后事怕是不能好好办;等敌军退了,我让人风光安葬。 汪舜华无奈闭上了眼睛。 两口子都太累了,各自回房沐浴更衣。 出来坐下,家人摆饭,却都没有胃口,郕王有点尴尬,觉得应该找个话题,没想到,被你不幸言中。如果当时皇兄能够听你的话,也许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汪舜华怔了一下,很久,才发出了声音,大军已经败了吗? 她只知道事情的大概,具体时间地点真记不清楚,只记得整个过程非常快;但是现在交通不发达,怎么也要些时间吧? 郕王沉沉点头,八月十五,就是獾奴不幸的当天。 他闭上眼睛,全军覆没,主上北狩。 汪舜华呆了。她当然知道结果,但真没想到这么快。 那句话怎么说的,就算是三万头猪,共军三天都抓不完! 国军那么菜,三大战役最少也要20多天呢。 一将不明,累死三军。 心痛到不能自已。 她只能呢喃着,我真没用,当时应该尽力拦住圣上的。 郕王抱紧了她,你已经尽力了,圣上被王振这个逆贼蒙蔽了,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汪舜华摇头,你不懂。 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现在圣上怎么样了? 郕王有点不自在,被北虏恭奉着,正到处宣旨呢。先去了到宣府,这会儿应该去了大同。 汪舜华脑袋上了发条,是被也先挟持着叫门吗? 郕王闭了眼睛,点头。 真他妈的文雅,叫臣下献城都能说得这么委婉,也对——挟天子以令诸侯都能说成奉天子以伐不臣呢!被俘都能说邀留车驾北狩呢! 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汪舜华咬咬牙,这件事她已经想了很久,她当然知道英宗叫门没有结果,但是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谁能知道有没有什么意外呢?虽然说严禁五常成建制穿越,但个人穿越时空管理局不管啊!万一还有其他的穿越者或者重生者呢?更重要的是,承认也先手里那个窝囊废就是英宗本尊,无疑授人以柄,万一有脑抽的要开门迎驾呢?就算有一天郕王登基为帝,终究是个祸患——大家会想方设法把他接回来,接着祸害。到那时候,不仅兄弟俩,朝野上下也会围绕皇位谁属勾心斗角,等英宗復位,又会加害于谦等一干重臣。 ——还不如死了让人省心! ——你不会打仗还不会死吗?跑去叫门真的不知道后果吗?你有没有想过江山社稷、宗庙陵寝、亿兆生灵? 汪舜华看着郕王,确定圣上是被也先俘虏了吗?会不会是也先派人假扮的,意在动摇我军军心? 郕王怔了一下,应该不会是假的,是皇兄亲自派人前来通报消息,还带了他的亲笔书信;而且宣府大同的兵将都认得皇兄,他刚刚才去了。 真是个老实汉子! 汪舜华看了眼他,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圣上被也先挟持,亲自去叫门,边将该怎么办?是开门还是不开门? 郕王很老实的回答,我已经传谕边将,若虏寇诈言大驾回还,胁迫开关,切勿轻听,堕其奸计,直接剿杀就可以。 看来脑子是正常的,但是不够。 汪舜华的声音还是有点沙哑,所以呢?他毕竟是天子,你毕竟是监国,下面该听谁的?如果也先一意胁迫,边将是否都能分清轻重缓急? 郕王皱了眉头。 汪舜华接着说,如果有一天,也先说可以无条件放圣上回来,到时候是接还是不接? 郕王马上表态,当然是迎驾,只是…也先肯吗? 汪舜华看着他,也先挟持圣上,不过就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如果有一天圣上没有利用价值了,他自然会放了他;甚至为了搅乱朝廷,可能还会主动放他。 郕王听不明白,怎么可能,如果也先肯放皇兄回来,那才真的是江山有幸。 汪舜华冷笑,是吗?——当年宋高宗赵构,为什么不肯迎他的父兄回来? 郕王实在不明白她想说什么,你到底什么意思? 汪舜华的表情很是淡漠,以长远之计,圣上还是不要回来了,最好,也不要由着他到处叫门。 郕王一呆,你的意思是? 汪舜华声音很冷,就说已经证实,圣上已经在乱军中殉国,那个到处叫门的,是也先弄的冒牌货;要么,…两军交战,刀枪无眼。 郕王呆了,你的意思是,让我置皇兄的安危于不顾,直接说他死了? 汪舜华点头,我大明开国以来,从无做俘虏的皇帝、更无领敌寇喊门的天子!此人竟领虏兵南下叩关,必是奸细假扮,辱及列祖列宗身后之誉。似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军民百姓,人人得而诛之! 郕王惊愕半晌,才张开嘴,不行,我不能这么做,他是我亲哥——你,我没有想到,你竟是这样无父无君、大逆不道之人!简直该杀!——我知道你恨皇兄,但是见济是王振害死的,不是皇兄!你当时那么说他,他都饶了你,你居然恩将仇报,你不是人!我错看了你! 郕王指着她骂了半天,这才夺门而逃。 汪舜华闭了眼睛静静地听他叫骂,直到声音已经没有了,李香梅等人进来,说殿下大怒,骂咧咧的走了,快去跟殿下请罪吧,这才睁开了眼睛。 她现在只是心痛的厉害,为了儿子,也为了牺牲的将士。 至于郕王,他很快就会明白,只是那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二天,汪舜华面无表情的招唿下人见济的后事,眼泪已经流干了,嗓子也已经哑了,外头的事情她也管不了,只能希望一切都和歷史上一样吧。 确实和歷史上一样。 当天,郕王还是得进宫,继续主持国事。累了这么些天,昨天又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本来想回家好好睡一觉,没想到汪舜华居然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言语,实在令他又惊又怒,觉得在自己身边躺了四年的女人简直就是心如蛇蝎的冷血动物。 可耻、可恨、可杀。 皇兄纵有千般、万般不是,也是大明的君主,也是他的哥哥,她居然能那样淡然的说出抹掉他的存在的话。 无父无君,至此极矣。 34、监国 郕王当天并没有回府,匆忙进宫面见孙太后,听她吩咐;出来又去见吴太妃,她显然也是惊多于喜,毕竟现在这个情况,一切都很难预料,但是没办法,只能这样,叮嘱儿子注意身体,母子俩匆匆告别。 郕王出来,再次召集百官商议国事。尽管还没有登基,但是大局已定,现在发号施令,也就有底气了。 首要的还是人事调整:令翰林院修撰商辂、彭时入文渊阁,参预机务,这是学士陈循、高谷的推荐,两人当然不敢答应——这才入仕多久,怎么敢答应,何况怎么说也要推辞一下的。郕王不同意,现在国家正在用人之际,就这样吧。 接着还有具体分工调整:调户部尚书周忱于工部、大理寺掌寺事,都察院右都御史俞士悦,理本院事;升镇守大同户部右侍郎沈固为都察院右都御史,仍督边储;户部署郎中事主事沈翼、兵部郎中吴宁俱为本部右侍郎;以户部员外郎卢茂、谢佑,主事汪浒、杨琚、李秉署郎中事,主事史仪、黄琛署员外郎事。 ——朝廷现在真的很缺人,真的! 这一天,英宗的车驾到了八宝山,但已经不重要了,至少没那么重要。 八月的最后一天,人事调整还在紧锣密鼓的进行:镇守大同广宁伯刘安仍充总兵官,佩征西前将军印;都督佥事郭登为都督同知,充副总兵;都督佥事方善、张通充左右参将,大同后卫指挥使姚贵为署;都指挥佥事管行、都司事都指挥佥事张淮为都指挥同知,仍旧管事。 贵州苗贼滋蔓、官兵进讨不力的事情暂时管不上,只能让兵部先讨论,拿出办法。 然后是罢修南北京的各种土木工程,支援军费。 琉球国中山王尚思达遣使来贡,还得赏赐! 里子要顾,面子也不能少! 郕王真的很想掀桌子,但是不行,他的活还很多。 九月第一天,除了继续进行人事调整,接到提督居庸关兵部员外郎罗通的奏报,也先欲送车驾回京,恐其假此率众齐来。虽居庸可守,然永宁、怀来、独石、马营俱已空虚,大小关口三十六处,可通人马者七处,宜各添一千人守备;可通人不可通马者,二十九处,各宜添一百人守备;仍命大将一员将三万人分作十营,于关口策应。 郕王点头同意,让兵部办理。 然后召都指挥佥事孙镗赴京师,增给宁夏等处差操哨了等官军月粮一斗;运直隶保定等府所属州县仓粮,给紫荆关守备官军。 又接到巡抚大同宣府副都御史罗亨信的奏表,守备赤城堡指挥郑谦、徐福,鵰鹗堡指挥姚瑄,先于七月内,闻贼入境,弃城挈家奔走,以致怀来、永宁等卫亦行仿傚,乞正其罪,以为边将不忠之戒! 太坑爹了,当时还没有土木堡呢,这些孙子就先跑了,然后把皇帝晾了。 郕王大怒,自然依从。 九月初二,瓦剌也先遣使臣纳哈出前来,介绍英宗的相关情况,确切的说是勒索,郕王真的很想砍人,但是没办法,老哥还在人家手里,更重要的是现在什么都没有准备好,只能赐宴,又赏了一堆东西。 接着就是人事调整,升翰林院侍讲杜宁为南京礼部右侍郎,侍读江渊为刑部右侍郎,习嘉言为太常寺少卿,大理寺左寺丞萧维祯为本寺左少卿,修撰许彬为大理寺右少卿。 沈王府临晋县主死了,要致祭营葬。 京城堞口要维修。 要防止瓦剌出兵偷袭,令山西今年起运大同、宣府粮价银布,暂时先放在布政司官库里。 各地军民,尤其边境百姓受惊,要去安抚。 琉球国使臣蔡宁想拿着赏赐的东西去苏州府交易,去吧去吧,懒得管。 临清四闸被黄河冲垮了,要赶紧准备修缮,这是绝不能开玩笑的。 深夜,郕王落下了最后一个字,甩甩髮酸的手,觉得自己前二十多年加起来,都没有这半个月做的事情多。 但是没办法休息,靠在椅子上眯了一会儿,匆匆洗漱,接着干活。 守备居庸关地方都督佥事孙安能力不错,调往山西镇守。 锦衣卫指挥同知岳谦、千户梁贵出使瓦剌艰苦,要升官,要赏赐。 给在京各营官军马五千匹。 直隶、定边等卫北通边境,现在调其军余及运粮官军赴京操备,缺人守备,于是下令军余免,调运粮官军调三分之二。 接下来又是诉苦,为被王振杀害的翰林侍讲刘球喊冤,下令礼部商量谥号;被王振排斥的致仕副都御史吴讷学行醇正,着书立言,练达老成,深识治体,召回京城任用。 九月初五,迤北瓦剌使臣纳哈动身,带去了郕王的亲笔书信:往者,朝廷遣使通好,可汗以保太平之福于悠久;近者因下人之言,彼此动兵。大抵天道人心,莫不好生恶杀,好逸恶劳,好治恶乱。我与可汗当顺天道、合人心,和好如旧。当然还带走了金银珍珠丝绸等各类贵重物品——其实也说不上多贵重,还比不过当年纳妃的聘礼。 跟着瓦剌使者一起出使的,是昨天才升官的岳谦等人。 郕王也快没耐心了,要谈就谈,要送就送,别瞎折腾了,老子没空! 送走了不速之客,又开始讨论人事、军备问题,言官又弹劾僧录司右觉义龚然等和王振来往亲密,严重的砍了,一般的就降职,言官还不答应,郕王也很想给个痛快,但还是要讲政治,趋振门求进者不少,若尽加穷究,不可胜诛,暂时就这样吧。 然后就是大同总兵官广宁伯刘安下狱。这傢伙现在还拎不清,跑到北京来解释,说被皇帝升为侯。 这下子满朝文武都炸了,一起弹劾他:擅离信地,径赴阙庭,素无智谋,莫救邦家之难;不由朝命,自加侯爵之荣。宜正典刑,以为众戒! ——他妈的知不知道当时多危险?好在有惊无险,本来事情多没工夫理你,过了也就罢了;居然还敢跑到北京要官,敌人还没退呢! 郕王也恨透了这人,大家都说该杀,只是现在用人之际,下令先下狱,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又接到巡抚山西右副都御史朱鉴奏:也先诡诈百端,其所获盔甲、器械、金银、锦叚、牛羊、骡马等物,动数十万;到处搜山,杀掳军民男妇,亦数十万。今尚在关外札营,假以结亲为由,遣使来京,觇我虚实,以报彼酋;通我达军,以图内应,假以送驾为名,觊得开关迎接。我欲出兵拒抗,彼则指驾为辞,其谋既深,我虑宜远。为今之计,宜暂停中贵监军之制,假总兵以生杀赏罚之权,使为将者志无所挠,计有所施。重整漫散之兵,復募壮勇之士。 郕王允了。 ——这个哥哥就是个祸害! ——居然就跟着去叫门,你不会打仗,还不会死吗! 又接到南京翰林院侍讲学士周叙的奏疏,指出: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殿下宜卧薪尝胆,如越之报吴。使智者献谋,勇者效力,务扫北庭,雪国耻。先遣辩士卑词重币,乞还銮舆,暂为君父屈。然后恭维郕王如同周公辅佐幼主一般,最后提了八条意见:一曰励刚明,二曰观经史,三曰修军政,四曰选贤才,五曰安民心,六曰广言路,七曰谨微渐,八曰修庶政。 郕王看了,现在说这些,有的已经不合时宜了,大抵很实在,于是交给群臣,还夸了一番,群臣也很给力,称赞殿下英明。 这天晚上,天鸣声如泻水,息而復鸣。 郕王抬头看天,明天,就是新的时代了,是福是祸,他不知道。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35、明景帝 正统十四年九月初六,郕王以皇太后诏书即皇帝位。 登极仪为嘉礼之首,是最隆重的礼仪,虽然仓促继位,但为了安定人心,还是很隆重。 按照祖制,昨天,司设监陈御座于奉天门,钦天监设定时鼓,尚宝司设宝案,教坊司设中和韶乐,设而不作。 当天一早,遣官告天地宗社,景帝具孝服告几筵。至时,鸣钟鼓,设卤簿。皇帝衮冕御奉天门。百官朝服,入午门。鸿胪寺导执事官行礼,请升御座。景帝由中门出。升座鸣鞭。 百官上表,行礼,颁诏:朕以皇考宣宗章皇帝仲子,奉藩京师。比因虏寇犯边,大兄皇帝恐祸连宗社,不得已亲征。不幸车驾误陷虏廷,我圣母皇太后务慰臣民之望,已立皇庶长子见深为皇太子,命眇躬辅代,总国政。皇亲公侯伯暨在廷文武群臣、军民耆老、四夷朝使,復以天位久虚,神器无主,人心遑遑,莫之底定,合辞上请,蚤定大计。皇太后以太子幼沖,未遽能理万机,移命眇躬君临天下。会有使自虏中还者,口宣大兄皇帝诏旨:宗庙之礼,不可久旷。朕弟郕王,年长且贤,其令继统,以奉祭祀。顾痛恨之方殷,岂遵承之遽忍?虽避让再三,而俞允莫获。仰惟付託之至重,敢以凉薄而固辞?已诣虏问安上大兄皇帝,尊号太上皇帝,徐图迎復。为政之道,必先正始。其以明年为景泰元年,大赦天下,咸与维新,一切合行事,宜条示于后。 这封洋洋数千言的登基诏书,也是一份安民告示,宣布了各种安民政策;同时,分遣内官遍告诸王宗室。 忙完这些,郕王,不对,景泰皇帝终于舒了一口气,抬头看天,景泰,希望真的能景象繁荣、国泰民安吧。 歷史上,景泰皇帝因皇兄太上皇復位被剥夺皇帝身份,降为郕王,追谥戾;后来侄子宪宗继位,承认了他的帝位,但没有庙号,直到南明安宗上庙号代宗。 太上皇的替代品、过渡者而已。 但这次不同。 照说今天应该是人生巅峰,但景帝没有回后宫——那里住的都是他哥的后妃,也没有回郕王府,只是给孙太后、吴太妃请了安,就还是回清宁宫歇息了。 清宁宫也就是后来所称的慈庆宫,位于东华门内三座门迤北,是专供年幼皇子居住的地方;歷史上孝宗年间,太皇太后周氏也曾经在这里住过,因为房子被火烧了,老太太大发雷霆,怪罪孝宗宠幸的大太监李广,逼得李广畏罪自杀。后来又重建为端本宫,有端敬殿、撷芳殿等建筑;清朝改建为南三所,给成年皇子居住。 既然是给皇子居住的,自然少不了故事。歷史上最耸人听闻的就是梃击案。万历末年,民夫张差手持枣木棍,闯入东华门,直奔皇太子居住的慈庆宫,打伤内侍李銮,企图行刺皇太子朱常洛,也就是后来的光宗。 景帝自然不知道这些,他很累,回宫就沉沉的睡下。 王妃汪舜华则将熟睡的女儿交给奶娘带去休息,独自站到露台上,看着满天星斗。 前路漫漫,且行且珍惜。 第二天,除了进行人事调整、加强紫荆关守备、减免四川等地赋税,最重要的就是王振余党的处理。他的家产已经抄没,家人220余口也全部下狱,另外还有党羽的家属。刑部上奏:奸恶王振同居异姓之人,皆当斩。 景帝点头同意了,王振九族,不分老幼,一律处斩;其党羽王长随、杨进忠同样株连九族;其他马顺等人,男子斩首,妇女给付功臣之家为奴;其家人阍者宥死,杖一百发戍边卫。 他咬着牙,自己唯一的儿子,还是嫡长子,当仁不让的太子人选,居然让王长随等人这样谋害了!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也就别怪他下狠手了。 九月初八,接到兵部的告急文书:达贼三万余人入境,攻破驿堡屯庄八十处,虏去官员军旗男妇一万三千二百八十余口,马六千余匹,牛羊二万余只,盔甲二千余副。失机之罪,虽在赦前,亦难容恕。 景帝闭了眼睛,皇兄亲率大军都打成那个鬼样子,他又怎么好意思再追究边将的责任?下令免死,罚俸半年;其他镇远侯顾兴祖等,都要起復,戴罪立功。 只是对此前弃城不守的万全都司都指挥佥事黄宁等人,就没那么好脾气了,别去南海子种菜,直接砍头。 九月初九,重阳节,这种时候,就别赐宴了,大家都没有心情;只是下令升郕王府左长史仪铭为礼部左侍郎,世子的后事正在有条不紊的办理,棺椁现在陈放王府正堂,坟茔只等工部找地方了;王妃今早也已经带着郡主和孙、杭二妃进宫了。 景帝的眼睛暗了暗,旋即点头,又开始忙别的事了。 赵王瞻塙上奏,请求领军,舍死捕贼,迎回上皇。只有写信安慰劝止。 然后就是人事、军马等各方面的安排,另外还要处理镇守大同太监郭敬。他素与王振交好,并向瓦剌走私兵器;宋瑛等阳和之败,又是因为他专制所致。当时太上皇至大同,百官劾敬失机,振诈传圣旨不问。此前郭敬家已籍没,敬潜回京,被捉拿归案,罪当凌迟处死。 没什么可说的,准了。 忙完这些,景帝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清宁宫。 宫人得报,早早地来迎,为首的自然是王妃汪舜华。 她昨天就进宫了。安顿好已经晚上,却一直没见景帝回宫。她对这里还是有点好奇的,毕竟三大案太有名,当时就觉得歷史比小说还精彩,反正她实在想像不出派个农夫拿着木棍去打死皇太子的主意。你就算不会玩宫斗逼皇帝废后自己上位来个子以母贵;也不会玩政治,到处找太子的茬让群臣拥护废储;也不请武林高手,好歹也买通宫人弄点毒药之类的高级装备,结果憋出这么个办法。 真是来搞笑的。 然而现在她笑不出来。 这么些日子不见,两人静静地看着对方,都有点恍若隔世的感受。 景帝打破了沉默,德音,你来了? 汪舜华点头,妾来了。 来了就好。 景帝把她拢进怀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心安了些。 孙氏、杭氏前来行礼,景帝是有点尴尬的。 那样痛斥汪舜华,他心里不是没有后悔,只是想到儿子,又觉得懊恼;那天听了那句岂因祸福避趋之,又觉得有点羞愧。 他的妻子,竟是有格局的,为了国家利益,可以置生死于度外,安危祸福又岂在考虑? 有这样的妻子,不幸,更是幸运。 汪舜华努力让表情自然一些,恭喜圣上,杭氏有喜了。 景帝愣了一下,这么些日子操劳忙碌,他几乎已经忘了孙氏、杭氏的样貌了;这会儿看着杭氏满脸娇羞的,只能说了声,好好。 转头吩咐,既然有喜,就好好养胎。 杭玉凤称是,王妃殿下都安排好了。 景帝点头,看着汪舜华,辛苦你了。 他有点不是滋味。 汪舜华挤出一个笑,应该的。 景帝一挥手,都退下吧。 废话,他不走,谁敢动。 景帝自然不会考虑这些,只是拉着汪舜华回房。 汪舜华不好意思说你去孙氏房里吧,景帝都这样了,她在把人往外推也不是事,何况入宫的第一晚,皇帝去了别人那里,明天还不知传出什么样的新闻,于是静静的跟着他走了。 汤水已经准备好,汪舜华服侍景帝沐浴更衣。 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有点尴尬。 景帝问,东西都搬进来了? 汪舜华嗯了一声,只收拾了随身的衣服细软,别的以后慢慢再说吧。 景帝点头,也好。 苹果怎么样? 还好,都在开始学说话了,这会儿睡着了,我怕夜里风大露重,就没让奶娘把她抱出来。 景帝点头,好。我这阵子忙,家里的事,孩子的事,就全靠你了。 他握住了妻子的手,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汪舜华闭了眼睛,妾还好,圣上辛苦了。 景帝没有再说话,有些事,回不到从前。 躺在床上,两人都闷闷的,景帝觉得应该安慰妻子一下,只是连日操劳,实在累得很了;汪舜华看出来了,扶景帝躺下,圣上累了一天,早点歇着吧;明天,后天,再后天,敌军一日不退,都有的忙。 景帝点头,闭上眼睛,很快陷入沉睡;汪舜华别过脸,努力不让自己掉下泪来。 第二天,景帝一早就起床了,汪舜华也爬起来服侍他洗漱更衣。 景帝按住妻子,你也累了,再多睡会儿吧。 汪舜华努力扯了扯嘴角,没事,我还要去跟太后太妃请安。 景帝点头,匆忙扒了两口饭,就去上朝了。 王妃进宫了,昔日宫僚也应该妥善安置。王府审理俞纲为太僕寺少卿,伴读章文为太常寺寺丞、俞山为鸿胪寺左寺丞,良医陆子才、欣克敬为太医院院判,审理副等官季亨等二十三员为州同知等官。 然后升府军卫指挥佥事石彪为指挥同知,他爹石亨说他有生擒达贼功。 又接到辽简王夫人张氏的讣告,又要遣官赐祭命,有司营葬。 只是景帝落笔的时候,心里有点抖,儿子见济也应该入土为安了,但现在他又不想过于急切操办。一来确实各方面事情太多太杂,没有时间,即便安葬,肯定也很简单;二来虽然太后降旨,以亲王之礼安葬,但显然现在已经不能令他满意了。他是皇帝,嫡长子应该是理所应当的皇太子,理应按照皇太子的规格下葬;但如果现在提出来,只怕太后和百官都会认为他多事。 再等等,等他地位稳固了,再给儿子一个说法。 然后命工部营缮司主事蒯祥、陆祥俱为本司员外郎。 吏部听选知县单宇上奏说,朝廷命将出师而用太监监军,故将权不专,反为所制,遇有贼寇,战守无计,宜尽革之。景帝没有答应,这是祖宗的旧制,一旦废除,影响太大,而且得罪整个太监集团,即便是皇帝,他估计日子也不好过。 经过这些日子的治国理政,他终于明白王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就明白太监集团是何等重要的一个力量。 国子监生姚显上表弹劾,这回骂的是和尚:胡虏犯边,太上皇帝被留贼庭,国师僧众,谈笑自若。臣愿陛下令上师同僧人仗佛威力前往贼庭化谕也先,送驾还京,庶可见佛护国之力,以彰尊崇之效。不然则佛不足敬信,明矣!今后再不许崇尚佛教,实万代之法也。 景帝难得笑出声来,这个姚显,倒很有意思,把奏表扔给礼部,让他们去处理。 36、钱皇后 回宫跟汪舜华说起这事,汪舜华也扯了扯嘴角。 她今天前去向孙太后、吴太妃、钱皇后请安,孙太后看了眼她,挥了挥手,让她退下;吴太妃眼光很是复杂,到底关切的询问了这两个月的情况,让她好生照顾皇帝和公主;只是到坤宁宫的时候,看到钱皇后在后院焚香祝祷,整个人已经脱了形,实在大吃一惊。 听宫女说,自从得到圣上被俘的消息,皇后把自己宫中全部资财输出,没日没夜的在院子里哭泣祝祷,希望上天能够保佑丈夫早点回来。 汪舜华惊呆了。她当然知道钱皇后对太上皇的深情,只是书上看到的,和眼前见到的完全不同。太上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难道钱皇后准备就这样一直跪下去吗? 她准备扶起钱皇后,钱皇后却根本不听,让我跪着,只要能让圣上回来,我愿意跪死在这里。 汪舜华的眼泪流了下来,有那么一刻,她真的觉得和钱皇后相比,自己俗不可耐满腹坏水,但这些不能说;她只能劝说,现在朝廷厉兵秣马,就是要保家卫国,让也先早点把圣上送回来。您这样,让圣上知道了,他会担心的。更何况,现在马上就要入冬,天气寒冷,地面冰凉,你这样整天跪着躺着,很容易患病的。 钱皇后坚持,只要能换回圣上,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应该的。 汪舜华还是劝说,就算你在这里一直跪着,也无济于事,还是好好地回宫休息,等候朝廷的捷报吧。 钱皇后不听,她甚至问汪舜华,也先说愿意送圣上回来,郕王为什么不让呢?难道是怕他回来争位吗?郕王已经做了皇帝,圣上不会跟他争的。求你,去跟郕王说,就让也先送圣上回来吧。我给你磕头了。 她跪在地上砰砰砰的磕头,汪舜华被吓住了,赶紧跪下给她磕头,一边说,皇后,你这样,我当不起啊! 两宫太监宫女看闹得不像话,赶紧分开两人,汪舜华强撑着站了起来,钱皇后却不肯起来,她痛哭着,你们谁有办法,能接回圣上?不能让圣上在鞑子手里受苦啊! 汪舜华能感受到她的绝望。事实上,这些天,她的日子,并不比钱皇后好过。她只能蹲着身子,你失去了丈夫,我失去了儿子,我们都是一样的;只是,你的丈夫还在,还有机会回来;我的儿子已经不在了,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 钱皇后愣愣的,看着汪舜华坠下泪来。 不只是我们失去了亲人,还有很多人,无数人失去了亲人。你的两个哥哥,都在乱军中殉国了;还有英国公张辅等文武官员,和无数将士,都血染疆场。不是圣上不肯迎接太上皇回来,实在是瓦剌狼子野心,他们只是想让太上皇在前面给他们开道,赚开城池,然后逼近北京,夺取大明的江山。圣上如果答应,那就是拿着江山社稷和亿兆生灵向也先朝贡。到那时候,圣上是国家民族的罪人,太上皇又有什么脸面面对祖宗? 钱皇后呆了,她拼命的摇头,不,不会是这样。也先会放回圣上的,他答应了,只要给了赏赐,他就会送圣上回来。 汪舜华真的觉得两个人的思维不在一个频率上,她只能问,也先的话能相信吗?他当年还说两国友好呢,还向朝廷称臣呢,结果呢,四路大军齐发,难道这么多人马都是来秋游的吗?还是几千几万两银子就能打发了?他扣着上皇,朝廷得一直给钱,为什么要放了?——除非他有把握一举拿下北京,到那时候,几千几万银子又算什么? 她抓住钱皇后的肩膀,皇后,你醒醒。你不仅是太上皇的妻子,还是大明的皇后。你不仅要牵挂自己的丈夫,还有你战死疆场的哥哥和他们的家眷,还有几十万将士的家属,还有大明的亿兆生灵!——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因为瓦剌的也先,不会和我们讲感情。我们能做的,就是厉兵秣马,保护好宗庙社稷,保护好家园百姓,再找机会商量营救太上皇的事情,否则,就是本末倒置。 她下了结论,朝廷坚守一天,太上皇对也先就还是有利用价值的,他势必不会加害;否则,朝廷真的开门揖盗,任由敌军长驱直入,就算有一天,你们夫妻重逢,那有真的是你想见到的吗? 钱皇后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她只能仰起脸,看着汪舜华,我对圣上的感情,你不懂。 汪舜华简直想掐死这个女人,她几乎是咆哮着,谁没有感情,只有你有感情吗?我的见济今年才两岁,就因为你丈夫宠爱王振,就因为我揭了他的老底,被害了,到现在,快一个月了,还停在王府里,朝廷这么忙,连挖坟的人都找不到,我的心不痛吗?郕王每日忙得焦头烂额,回宫也是寝食不安,随时等着外头的军报,人都瘦了一圈,走路都是飘的,我不心疼吗?土木堡死伤的几十万将士,还有被也先四路大军掳去的边民百姓,他们也没有家属吗?他们没人疼没人爱没有感情吗,就活该断送了吗? 她站起身来,蓦然想到当年做群众工作的场景,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然而口气还是有点沖——好吧,就算圣上不顾宗庙社稷,不顾群臣进谏,开门迎驾,你真的以为进来的只是太上皇吗?也先就那么老实,那么好人,眼睁睁送太上皇进来?恐怕只是让他做开路先锋! 她语气非常严肃,你还记得宋朝靖康之耻吗?到那时候,北京就是另外一个开封!需要我来告诉你,靖康之变以后,帝后妃嫔、皇子公主、文武官员以及百姓有过什么样的遭遇吗?——知道什么是牵羊礼吗?知道为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吗?知道什么是生灵涂炭吗?去翻翻那段歷史,书上的每一个字都会告诉你,国破家亡四个字怎么写! 她看着钱皇后,到那时候,我大不了抹了脖子,你也大不了抹了脖子,可是太后太妃怎么办,宗庙社稷怎么办?北京满城百姓怎么办?北京破了,整个北方地区一马平川,根本无险可守,到时候,半壁江山沦陷,甚至整个国家覆灭,这个责任,谁担得起?你,我,太上皇,还是圣上? 钱皇后被震住了,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才发出了声音,你真的很会审时度势,如果那天圣上听了你的,或许不会有今天。 汪舜华嘆了口气,我真的很不会审时度势。如果我会,那天我不会螳臂当车,阻拦太上皇出征。我知道,太上皇最信任王振,唯王振之计是从,可我还是不甘心。我知道,就算我说了,太上皇也不一定会听,反而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无穷的灾祸;可是因为我知道,王振根本没有军事才华,又贪功冒进,这次出征,一定是凶多吉少。说了,失去了儿子,后悔着一阵子;可是不说,会后悔一辈子。——我们都不是只有自己和家人,我们是百姓奉养的,理应把国家和百姓的利益摆在首位。 她放缓了口气,拉着钱皇后的手,这里是北京,我们身后就是大明。我们没有退路。大明在,你的丈夫是皇帝、太上皇,你是皇后,大明不在,我们这些人,不如草芥,你什么时候见到亡国之君会有好下场的?——没有国,哪有家? 钱皇后默默的缩回了手,没有再说话。 汪舜华吩咐宫人扶她起来,钱皇后还是摇头,忙你们的去吧,别管我,就让我在这里等着上皇回来。 汪舜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吩咐宫女,马上就要入冬了,地上冷,记得要把雪扫干净,地毯铺上,炭火也要生的旺些,姜汤什么的也要准备好,还有多带几床被子。 宫人领诺。 汪舜华再次看向钱皇后,太上皇还在外头,你也应该保重,这才能等到他回来;否则,他回来了,你却不在了,难道要让他内疚后悔一辈子吗? 她吁了口气,你刚才说恳求上天,他是天子,如今郕王是天子,我想他们都希望你好好的,老天爷也会希望他的儿媳妇好好地。 钱皇后哭出声来。 37、劳累的皇帝 景帝是第二天才知道坤宁宫发生的事情。当时他去给太后请安,听孙太后说你媳妇费心了,这才知道当天钱皇后居然前去给太后请安了,此前她一直待在坤宁宫日夜哭泣不出。 最初,景帝很是感动,觉得钱皇后对兄长真是一片真心,反而是老婆,从来不会为自己着想;然而,渐渐地,每天国事缠身,都是给他哥擦屁股,自然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回头到吴太妃宫里,她也说起这事。宫里是没有什么秘密的,何况当时跟着去的宫女太监不少,孙太后找人问了话,作为新主的吴太妃自然也就知道了。 她难得用嘉赏的口气,我原来以为你媳妇多事,谁知道是个有心的。 老人家,总是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尤其大敌当前,总觉得不吉利,只是不好说。 景帝也很诧异,实在没想到汪舜华能有这样的见识,突然觉得还是自己的老婆更靠谱一点。 回宫正见舜华抱着女儿,免不得又想起了从前夫妻和睦,父慈子孝的场景。抱着女儿亲了一口,一两个月没注意,苹果长大了很多了,眉目清秀,想来将来也是个美人儿。 逗弄了一番就让人抱下去了。 景帝随口问起昨天的事,汪舜华只是淡淡的说,看到钱皇后伤心,自己也很难过,安慰了她几句;景帝没有多说,只是拍拍她的肩膀,睡下了。 景帝今天很累,升了一拨人、贬了一拨人、杀了一拨人,革了郕王府长史司并审理所及仪卫司等衙门,又拒绝让各地文武官员入京朝贺,又宣布了万寿圣节及东宫千秋节的日子,又安排了战车督造和战场遗物处理等各项事情。 接下来的日子,景帝还是忙得不可开交,处州的叛乱平定了,还要敕谕宣府总兵官昌平伯杨洪等人,虏寇往往使人假作大兄皇帝到各边境,胁要开关入城,或召总兵镇守官出见。尔等恐堕其奸计,故特驰报。尔等今后凡再有如前项诈伪到尔处,不许听信。 总算想起来了,不能说老哥死了——主要是来不及了,那么多人都见了,还都认识;那总能说他是个冒牌货吧,反正长得像的人从来都不少。 指鹿为马的把戏,谁不会玩? 这时指挥佥事季铎拿着貂裘等物面见太上皇,奏报郕王即位及立皇太子的事情,太上皇百感交集。 九月十二,命有司备祭物,翰林院撰祭文,遣建平伯高远、侍郎项文曜等,往宣府、居庸关、土木等处谕祭阵亡官军,并量起军夫埋瘗尸骸。 九月十三,总兵官安乡伯张安讨广州贼,大败,指挥佥事王清被俘,被杀。 不久,又接到大同总兵官都督同知郭登的奏疏,弹劾通事指挥李让,以讲和为由,潜结也先约,许幼女为也先弟大同王儿妇;又密受也先赏马四匹,被虏妇女二口,将各城指挥姓名尽报与也先;又诈传上皇圣旨,令臣与也先相见;又擅许也先以口外城池。现在已经被抓住了。 副都御史朱鉴也上奏:也先许以让为知院、镇守大同,让教也先诈为上皇敕书,言皇上不当正位,也先必来为朕报雠。 景帝大怒,妈的真是岂有此理,这是通敌卖国啊,马上发给兵部议处,本该诛戮,恐激边患;欲取赴京,恐致奔窜。于是令郭登密切处置。 烦心的事不少。兵部尚书于谦弹劾管三千营忻城伯赵荣不赴营操练,以致军容不整,纪律全无,士卒諠哗,行伍错乱,请治其罪。这个时候还添乱!马上下狱,让都督佥事孙镗代领军务。 接下来,边境的宗室要安抚、空缺的职务要增补、不合适的要调整、指挥失利的要惩处、各地的关隘要修筑、士绅的进言要批覆、军士的饷银冬衣要安排,北京的防务要加强、南方的叛乱也要镇压,宗室想趁机跑到北京的要阻止,还有要钱的、要粮的、要人的、要官的,弹劾的、求旌表的、报丧的、报喜的、朝贡的、辞行的,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奏疏,一个接一个的在眼前晃。 没过几天,还是那个听选知县单宇上书,近年以来,修盖寺观遍满京师;男女出家累千百万。不事耕织,蠹食于民。所以胡风行,而人心惑。也况所费木石铜铁不可胜计,以有用之财为无用之费,请折其木石,改造军卫;销其铜铁,以备兵仗;遣其僧尼还俗生理,庶几皇风清穆,胡教不行。 景帝点头同意。 二十四,调给事中孙祥、郎中罗通为右副都御史,守紫荆居庸关。 二十七,甲辰,遣御史十五人募兵畿内、山东、山西、河南;派都督同知陈友帅师讨湖广、贵州叛苗。 第二天,升都指挥同知季铎为都指挥使,遣使迤北赍书奉太上皇,陈述自己不得不上位的苦衷,安慰他不要多想,等回京后,什么事情都好商量,包括皇位;当然也提醒他,如果也先真要送他回来,就不要带领大队人马,三五个人就可以了,进了关会有人迎接。请你以祖宗、社稷、生灵为重。 同时,还要给也先写信重申立场,我现在已经登基了你要送我哥回来,那很好;当然割地赔款是不可能的,不要想再讹诈我们,也不要想带领军队送人回来,几十个人就可以了,否则大家都不放心。礼物就不送了,现在各处军马都已经相继入京,你好好考虑吧。 漫天风雨。 唯一的好事,是汪妃名声不错。那天坤宁宫的事情很快传了出去,加上此前的两件事,京城百姓都议论纷纷。非常时候,大家对帝后爱情不怎么感兴趣,反倒觉得郕王妃——应该再过不久就是皇后,倒是大贤大德,可惜太上皇不纳忠言。 景帝苦笑了一声,低头接着干活。 九月的最后一天,临近午夜,景帝才终于放下手中的御笔。 走出书房,满天星光。 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十月的第一天,也先挟持太上皇再次到大同东门叫门,说是要送他回京,如果不能,不管五年十年,只要復辟,一定杀掉于谦报仇。当然是无功而返。 ——一边又说有紧急军情通报。知府霍瑄从水窦出见,献上鹅酒等物,太上皇悄悄对他说,去跟郭登说,固守城池,不可开城门。 ——看来瓦剌的兵马都是废柴,连个人都看不住,任由霍瑄一个文官带着东西来去自如;只是这位霍知府更是个废柴,居然没带着太上皇一起逃走。还是太上皇觉得也先高义,就等着也先放了自己,不愿脱逃? 霍瑄字廷碧,凤翔人。由家乡推举进国学,授大同通判。正统十二年,升为知府。 这一天,景帝带着文武官员正式前往太庙祭祀祖宗。 曾经他多次跟随皇兄前往祭拜,却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能够主持这样重大的典礼,更没有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 景帝的心情很复杂。 马上就要下元节了,要安排人去祭奠长陵、献陵、景陵。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但这个时候,想要祖宗保佑就读过难关,那是不可能的,还得干活,马不停蹄的干活。居庸紫荆及沿边一带是京城的屏障,必须尽一切可能御敌于国门之外,只要是可通人马之处,或塞或守,塞则广积木石,守则锋利器械,务在措置得宜,有备无患。 福建、浙江、湖广、广东、贵州等处的贼寇未平,不能不管,否则养虎为患;但也不能全力镇压,现在要命的是北方防线,朝廷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了,于是下诏,这些顽民反叛,劫掠乡村,为盗不已,究其所由,皆因有司不能抚治所致。朕即位之初,已尝大赦天下,尚虑谋反大逆,赦所不原者,无由自新。官兵累岁诛杀不已,非朕体天好生之意。兹特颁恩,自诏书到日,凡常赦所不原者,不分首从,咸赦除之,悉令復业;敢有仍前负固不靖,大军剿杀,朕不敢私。不管以前做了什么,只要现在肯接受诏安,都给生路,否则还是一个死! 楚王想把在陕西马场的骟马四百、骆驼一百贡献给朝廷,要交代镇守陕西兴安侯徐亨等遣人管解来京。 监察御史郭仲曦奏御史任宁,能通诸葛武侯八阵及天地人三阵、左右前后策应之法,还把原画阵图献上来,扔给兵部去研究。 十月初二,集中进行一大批中央和地方人员调整,没办法,冷衙门支持要命的部门,地方支持中央,当然北方边境地区只能加强,什么人、财、物都得先过去,还有不长眼睛要造反的,既然被抓住了,就杀;御马监少监跛儿干自己送死,也要成全他。这傢伙在宫禁数十年,跟着太上皇北征,土木之败后投降也先,为其出谋划策,甚至作为使者跑回来索要东西,杀不了也先还杀不了你?杀了再说!南京等地的工程建设,全部停工。 十月初三,在午门表现突出的都察院右都御史陈镒,作为标兵升为左都御史,后面是一连串的人员调整名单。 大同总兵官都督同知郭登传来消息,也先知道北京已立皇帝,要领人马来交战,终无讲和之意。紧急军情,赶紧派人去核实。 然后是要准备战前动员,激励士气。造功赏牌,分奇功、头功、齐力三等,以文臣主之。凡战挺身先行,突入阵中,斩将夺旗者,与奇功牌;生擒达贼、或斩首一级者,皆与头功牌;其余虽无前功,而被伤者,与齐力牌贼平视此论赏。这是太监兴安的建议。 兴安今年已经六十,早年入宫,时为司礼秉笔太监。那天朝堂上,徐有贞放言天命已去,惟南迁可以纾难后,胡濙、于谦纷纷站出来反对的时候,就是兴安站出来,说了五个字——敢言迁者斩! 一言定大局。 兴安知道于谦贤能,处处保护他。在于谦因刚直遭致众人诽谤的时候,是兴安毫不犹豫的力挺彼日夜分国忧,不问家产,即彼去,令朝廷何处更得此人?为国分忧如于公者,宁有二人! 这一天,太上皇被裹挟到了阳和。 第二天,国子监生练纲上表,也先不是只想挟持上皇索取金帛而已,其实效金人以汴宋待我也。今天下之大固,非宋室可比;然求其如种师道、李纲辈为之捍御者,亦不多见。人心倚赖,系国家安危者,惟兵部尚书于谦、武清伯石亨而已。他恳求皇帝下诏勤王,准了。 偏偏这时候还打起地域官司,河南右布政使年富言陈、颕二州,逃户不下万余,皆北人性鲁,为江西人诱之。请驱逐江西人,以绝奸萌。 什么神经病? 好在都察院拦住了,江西人在河南者,众如概驱逐之,恐生变宜;但逐其逋逃者,其为商者勿逐。就这样吧。 这一天,也先挟持太上皇至紫荆关北口。 第二天,好死不死的,礼部奏十一月十一日是太上皇的万寿节。早在京文武百官应诣朝天宫,行遥贺礼;仍预行各王府,并在外大小衙门,至期亦行遥贺礼,其庆贺表宜令暂且停罢。 先这样吧,景帝很想掀桌子,这时候还过屁的生日,但是没办法,面子上还要过。 勛贵那边也要安抚,定西侯蒋贵的儿子有足疾,让孙子蒋琬袭封;魏国公徐承宗掌前军都督府事,忻城伯赵荣也放出来戴罪立功。在福建镇压农民起义的左都督刘聚、右佥都御史张楷等人,大敌当前,整天吟诗酣酒为乐,且大索府卫金帛,以致城中骚然,致有城外贼徒打劫,城内京官打劫之谣。等到邓茂七被杀了,这才进兵,谎报功劳。这种玩意,下狱! 最重要的是发布勤王诏书:兹者,虏寇乘机入关,侵犯京城。危急之秋,尚赖宗室至亲,以宗社为重,命将统率精兵,不拘多寡,星驰赴京勤王,以除虏寇,以安国家。期在旬月毕集,仍自镇静固守藩疆。 ——这个是白说,现在的藩王宗室都是被猪一样养着的,能有几千侍卫就不错了,关键是现在招兵买马,回头朝廷又该怀疑了。 同一天,批覆镇南王徽煣,奏苗贼聚众为恶,逼近城府,欲迁居腹里地方,具悉。今已命将出师往彼剿灭此贼,叔祖当以藩屏为重,不可轻动。——什么时候了,还想跑?老实呆着! 然后是部分人员调整,并向大营总兵官及大小把总头目军士人等发布战前动员令确切的说是悬赏令:国家用兵,所以禁暴诛乱,卫国安民。若赏罚不严,则士气不勐。 也就是这一天,得到宣府总兵官昌平伯杨洪的奏报,本月四日达贼三万人马过顺圣川洪州堡,欲侵犯京师。 留给朝廷反应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第二天,景帝召集文武大臣商量御敌之策,重要的是如果也先挟持太上皇从紫荆关进来怎么办。 景帝的内心已经没有多少波动了,现在不是讲感情的时候,也先不会跟你讲感情,于是明确:如果送上皇回京,止许放五七骑,或十数骑入关;若或过此数,拥众而来,必须固拒,飞报京师处置。 与此同时,福建奏延平等地的叛乱还没有平息,兵部招募的壮士也需要安排,人员不够,各卫所漕运官军在北京还没走的,也要动员起来。 第二天,还是军事部署。 大敌当前,石亨提出收兵入城,禁闭1门,依託城池进行固守的建议。 于谦认为,瓦剌势盛,如果示弱,会使敌人更加猖狂。他主张,採用背城决战的方略,将22万大军列阵京城1门之外,并以重兵伏设于德胜门,形成了一个依城为营,以战为守,分调援军,内外夹击的作战部署,准备与瓦剌军于北京城下一决死战。 景帝点头同意。 38、北京保卫战 十月初八,大战一触即发。 按照体制,兵部尚书不能直接指挥军队。景帝敕兵部尚书于谦提督各营军马,命在京的各营将领皆接受其节制。将士凡有违抗军令者,允许先斩后奏;同时,分遣诸将帅兵二十二万陈于京城九门:或设伏或设险,或守正用军或出奇取胜,或获守城池、以逸待劳,或攻劫营阵、以计陷敌,或分兵策应,务出万全。 总而言之一句话,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能杀敌就行,能守住城门就行! 指挥权充分下沉,务必使大家最大程度的发挥主观能动性。 看着于谦带领众将慨然而去,景帝望天:愿天佑大明吧。 他回宫给孙太后、吴太妃行礼,不用说话,大家都很明白,风暴马上就要来了,各自保重吧。 景帝回到慈庆宫,汪舜华抱着女儿出来,看丈夫眉头紧锁,还是忍不住安慰他,圣上放心,这仗我们一定能赢。 景帝看着她,是吗?你真的认为我们能赢? 汪舜华点头,我们能赢,我们必须赢,我们只能赢,我们没有退路。 景帝嘆了口气,尽人事,听天命吧。 汪舜华把女儿交给李香梅,圣上就是天,圣上的命令,就是三军将士、天下百姓的行动指南。 景帝看着她,这时候不能说丧气话,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担心。 汪舜华看出了他的担心,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刻,妾自当一死,以谢圣上,以谢天下。 景帝握住汪舜华的手,看着房中摆着的那把剑,是他往日的收藏,眼中含着泪。 汪舜华觉得自己很无耻,利用自己知道歷史到皇帝面前邀功,为自己树立形象,免得将来皇帝因为没有儿子或者喜新厌旧废了自己;但她确实只能尽量给丈夫打气,圣上,你要相信骄兵必败,但哀兵必胜。不管是君主还是将士,或者普通百姓,不管有什么样的想法和顾虑,都知道只有全力以赴才能保家卫国,才能避免家破人亡、亡国灭种。有这样坚定的信念,我们不可战胜。 景帝点头,我希望是这样,一定会是这样。 他看着妻子,眼睛里带着焦灼,上次你进劝皇兄,都被你说中了,这次你一定能说中。 汪舜华点头,自助者,天必佑之。当日王振当国,党同伐异,独断专行,甚至欺凌朝廷重臣;而今圣上虚怀若谷,亲近贤臣。当日我军仓促出征,粮草不继,军心不定;而今圣上多方筹措粮饷,誓与城中军民同心抗敌,与社稷共存亡,因此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当日王振怂恿太上皇亲征,只为自己捞功;如今朝野上下背水一战,只为保全社稷,免受亡国之辱。 她下了结论,所以胜利一定属于朝廷。 然而,胜利註定是艰难的。 第二天,十月初九,传来战报:也先攻陷紫荆关,孙祥死难,京师戒严。 景帝已经顾不上休息,彻夜研究对策,次日一早下诏,诏宣府、辽东总兵官,山东、河南、山西、陕西巡抚及募兵御史将兵入援。 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十月十一日,也先前军逼近北京,北京保卫战正式打响。 也先军队陈列在西直门,都督高礼、毛福寿帅兵于彰义门迎击,打败其部队先锋。同一时间,景帝亲自祝告昊天上帝、后土皇地祗及七庙、太皇太后、宣宗:虏寇猖獗,越山进入居庸关内,布列野外,欲窥京城。已命总兵等官统率大军剿杀,尚祈洪造默相,敷佑将勇兵强,虏寇迎夕瓦解,国家宗社永保康宁。 回宫还要处理一大摊子事:军务繁重要添人,擢翰林院庶吉士刘清为兵科给事中;新宁伯谭璟死了,儿子谭裕袭封;定西侯蒋琬掌左军都督府事;江南叛乱还没有平息,增湖广当阳县县丞一员;敕驸马都尉焦敬巡视皇城四门,提督官军,严加防慎;同时下令山东、山西、河南、狭西都御史及分守各府监察御史,各收所守地方军民男女入城,以防剽掠;其所选官军民壮,躬自率领来京策应。 ——坚壁清野,什么也不留给鬼子!阿不,鞑子! 也先的先头部队日子并不好过,白天没有占到便宜,晚上还要被明朝军队偷袭,而且似乎阵仗很不小,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不知道是城里的还是城外的,也不知道共有几路,只是鼓声震天,杀声动地,满寨惊动,匆忙上马迎敌。战到天亮,敌军退去,计点人马,折损了数百人,还有上千人重伤。 这一天,太上皇被裹挟着到达易州,停驻在良乡也就是通县,父老进茶果羊酒。 ——不知道是送给太上皇的,还是瓦剌军队的。 十月十二日,双方再次展开激战。太上皇被裹挟到了芦沟桥。果园署官以果品进。太上皇命袁彬作书三封,奉孙太后及弟皇帝,及谕文武群臣,通报虏情,俾固守社稷,遣岳谦同虏使纳哈出至彰义门外答话,岳谦为官军所杀,纳哈出奔回,也先遂列阵至西直门外,太上皇则止于德胜门外。 ——这个时候,你说你在卢沟桥派人给皇帝通报军情,让大家奋勇杀敌,这是来逗乐子吗? ——您老人家要是一头撞死在卢沟桥,更能激励三军,奋勇杀敌,而且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真的! 大家都很忙,景帝更忙的团团转,敕武清伯石亨、尚书于谦等:今高礼、毛福寿领军于彰义门北杀退贼三百人、生擒一人。尔等即选精兵于教场住札,以便调用。自都指挥而下不用命者,斩首以徇。 同时敕太监兴安、李永昌往同石亨、于谦等整理军务。 同时,升大宁都司都指挥佥事姚麟为都指挥同知,往广东镇守;调山东平山卫带俸都指挥佥事赵瑄于大宁都司管事。这两个人曾在这两地做官,熟悉地理民情。 同时,命巡抚永平等处右佥都御史邹来学,以永平府并密云、遵化县所贮籴粮、官银,准作官军月粮。每两准粮四石,其不愿者,仍关本色。 同时浙江、广东的叛乱还要安排,入冬以后京城的木炭都拿去造战车了缺柴火要安排,城外各草料场的草束担心被敌军所占,有要烧的,又说不必的,也要批覆。 大敌当前,景帝是没有时间睡觉的,反正也睡不着,就坐在御书房看奏疏吧,看到什么批覆什么,这样有点事做,免得自己惊慌失措,动摇军心。 十月十三日,城下两边还在接着打。也先押着太上皇,正式抵达北京郊外,登上德胜门外的土城,邀大臣出迎。 不用想,景帝就知道这是赚开城门的把戏,但是老哥就在门外,他也不能当没听见,于是命通政司左参议王復为右通政,中书舍人王荣为太常寺少卿,让他俩出城朝见,进羊酒等物。 也先当然不满意,让他们回去,让于谦、石亨、王直、胡濴出见并索求金帛数以万万计。 景帝已经不想说什么了,这个哥哥,简直混帐,你现在从城楼上跳下去,我还敬你是条汉子! 当时招众臣商量,大家自然是众口一词的反对,于谦更是斩钉截铁:社稷为重,君为轻! 景帝也就顺坡下驴:于谦等人乃是国家栋樑,朝廷倚靠,不去! 要打就打,别废话!老子不是宋高宗,干不出杀岳飞的事! 既然不欢而散,那就短兵相接。 兵部尚书于谦上奏,所镇抚薛斌率官旗二十三人潜劫贼营,射死贼一人,夺所掳人口一千余。 连战皆捷,是好兆头! 景帝大喜,诏升斌二级,赏银二两,余皆升一级,赏银一两。 还是于谦,上表即今鞍马军器给用不敷,宜令礼兵工三部委官督同五城兵马挨究,凡官吏军民等家有鞍马盔甲撒袋,俱送赴官,给价偿之;敢匿者治罪。 ——这时候,能用的都要用了。大敌当前,必须军民一心。 其他的事情也要安排,升永平卫指挥佥事胡镛为都指挥佥事,充左参将,协同总兵官都督佥事宗胜镇守地方。 擢进士周骙为礼部祠祭司主事。 偏偏还有人趁火打劫,山西蔚州灵丘、广昌县军民党聚山寨,乘机抢虏逃回妇女,命巡抚山西副都御史朱鉴令三司委官设法招抚,復业其所抢妇女,给与廪食,差人送还原籍。 ——这帮混帐王八蛋,真会找机会下手! 这一天,雨雪交加,从天上纷纷扬扬的洒落;晚上,大风大雨,夹杂着雷电。 ——冬雷震震,老天也坐不住了。 景帝落下最后一个字,站在奉天殿的月台上,回望着这九重宫殿。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而今,内忧外患,风雨飘摇。 他抬头看着雪花,如果真的註定了大厦倾倒,洪水滔天,他也唯有一死,以谢天下。 大明开国八十年来,不和亲,不纳贡,不称臣,不割地,天子守国门,君王保社稷。 这个规矩,不能在他这里坏掉。 十月十四日,北京外围的交战进入白热化;也先看计谋不成,乘风雨大作,集中全力进攻德胜门。于谦命石亨在城外民房内埋伏好军队,然后派遣少数骑兵佯装战败以引诱敌人。也先果然中计,亲率精骑万人穷追不捨。等也先军进入埋伏圈后,于谦一声令下,明军前后夹击,也先部队大败。也先的弟弟孛罗、平章卯那孩等将中炮身死。 心里已经乱成一团的景帝没办法让自己闲下来,还在拼命的批阅奏疏。 但除了升户科给事中王竑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外,只剩下军事;他还想再挣扎一下,让人往调朝鲜及野人女直卫分军马与辽东兵会合杀贼。 终于传来前线消息,与此同时,还没来得及进关的瓦剌也加快进兵速度,运板木草束以攻居庸关,被官军用火器击败。 连战皆捷,景帝大喜,虽然还没有彻底击退敌军,但情势正在发生变化。 他工作的积极性也就更高了。命武进伯朱冕子瑛袭封武进伯;命都督王敬、武兴,都指挥王勇,往彰义门杀贼;佥都御史王竑往毛福,寿高礼处提督军务,与孙镗一处屯兵,若有紧急飞报王敬、武兴、王勇,互相应援,不许自分彼此,失误军机;都督毛福寿等于京城外西南街巷要路堵塞路口,埋伏神锐短枪,以待策应;诏京城严夜禁,兵部分遣郎中巡督,以防奸细;敕提督居庸关守备副都御史罗通等,前已敕尔领精兵五千赴京策应,今恐不敷,凡赵玟、杨俊所领军马自外至者,尔通与俊悉领前来;还有不省心的,六科十三道劾刑部侍郎江渊等奉命往都督孙镗处参贊纪功。渊等因见石亨处官军数多,易于立功,却乃故违诏旨,赴亨营内,以致孙镗处缺人协贊,请治其罪,别选刚果有为者代之。景帝简直发不起脾气,他妈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城破了大家一起完蛋!马上命二人速赴镗所,再违不宥。 很快,传来前方战报:也先发觉明军主力在德胜门,便集中力量转攻西直门。都督孙镗率军迎战,打败也先的先头部队。由于也先不断增兵围攻孙镗,孙镗力战不支,退至城下。 真不是什么好消息,景帝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他拔出御案旁兰锜上的佩剑,寒光凌冽夺人。 真不希望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孙镗实在顶不住了,向城门上的同时叫门,希望能放自己回去,守门官没有答应,我是守门官,不是开门官,你必须回到战场,否则顶不住的就不只是你了。 当然,这个守门官很够意思,命城上守军发神炮、火箭轰击瓦剌军,而且亲自擂鼓,激励士气;他还上书要求从彰义门、德胜门抽兵增援,终于前后夹击,瓦剌被迫退军。 这个文官叫程信,后来做到了兵部尚书。 他的大儿子,叫程敏政。 十月十五日,交战还在持续。 几次进兵不力,瓦剌军又改为进攻彰义门。于谦命守军将城外的街巷堵塞,在重要的地带埋伏好神铳手、短枪手,又王敬、武兴在彰义门外迎战。明军前队用火器轰击敌军,后队由弓弩压阵跟入,击退了瓦剌军的进攻。而此时,监军太监率数百骑兵冲击敌阵去抢功,使明军阵势陷入混乱。瓦剌军乘势反击,追到德胜门外,武兴中箭而死。在万分危急关头,当地居民纷纷登上房顶,以砖石迎战瓦剌军。于谦派出的援军也及时赶到,打退了瓦剌军的反扑。 知道瓦剌败退的时候,景帝很是高兴,但面子的工作还是要做的,马上给也先写信,试探虚实:使来得书,知太师欲送太上皇帝回京,足见厚意。今闻军马从西路剽掠人民,众心惊疑,以此整搠军马,堤防他人,非为太师。太师倘能退札山下,止遣一二十人解甲置兵送至中途;此亦当遣一二十人解甲置兵来迎,重加赏赐太师及众头目,以全永远和好,庶几上顺天道、下协人心,惟太师亮之。 復敕知院伯颜帖木儿:今者闻太师与知院亲送大兄太上皇帝回京,足见敬顺天道之意,又闻知院晨夕省视,供应帐房饮食之类,尤见厚意。今遣人来迎,倘得少遣人早送回京,自当重加赏赐,以答知院。 你不是要送人吗?那就来吧,大家都退后,把人质送出来就行!省得一帮子人怀疑我不让我哥回来! 也先看了看书信,又看着太上皇,觉得胃疼。 他本以为土木堡只是他辉煌的起点,却没有想到,在土木堡,用光了他平生所有的运气。 当时,他本来可以挥师南下,一举攻占北京,但是考虑到自己主力部队去攻打明朝,即便是获胜,也是傀儡脱脱不花的功劳,自己反而损兵折将,因此,他想最大限度的发挥明朝皇帝这张王牌的作用,让他去叫门,自己就可以兵不血刃进入北京。 只是没想到,不管是宣府还是大同的守将都是死脑筋,哪怕自己的皇帝在城下被人用刀夹着脖子苦苦哀求开门,都始终不为所动;这样来来回回扑腾了一个多月,天气越来越冷,他的耐心也被消耗殆尽。 敬酒不吃吃罚酒。 然而,这次强力进军,换来的是明朝更强力的抵抗。不管是明朝军队,还是地方百姓,都始终坚决抵抗,并找准各种机会进行偷袭;那些目光坚毅,誓死不降的明朝士兵,似乎和一个多月前在土木堡全军覆没的那只军队完全不是一回事。 现在,他已经身率大军来到北京城下,从这个门战到那个门,前后激战五天,却屡屡受挫,没有占到一点便宜;前方战报,中路军在居庸关的进攻也受挫。 更要命的是,明朝新皇帝已经下了勤王诏书,明朝各路援军星夜兼程往北京而来,不出数日,即可到达。 也先在地图前看了很久:这个明朝,不是两个月前在土木堡遭遇的明朝了。 下边还在提醒他:时间不多了,马上各路援军就要到了,如果不能尽快拿下北京,我们的后路将被切断。 只是…也先想了想,拳头砸到了地图上。 39、胜利 天亮前接到消息,瓦剌开始退军了。 景帝一屁股坐到龙椅上,瘟神终于走了! 瓦剌人终于走了,虽然还没有彻底滚出去,但好歹已经溃败,接下来就只是追杀了,于谦已经选敢死勇士,持长刀巨斧,并炮数百,四面夜袭虏营,并将火炮集中轰击也先大营。 ——夜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万一杀了也先,那就是大功一件,万一轰死了太上皇,那…就当他壮烈殉国吧。 景帝很不怀好意,现在对老哥,真是失望透顶。 于谦同样没有太多顾忌,社稷为重,君为轻。 你要是死了,我们会记得你曾经宁死不屈的。 景帝定了定神,又开始发号施令: 给边境的安塞王秩炅、真宁王秩荧、山阴王逊煁、安化王秩炵等人写信,拒绝他们内迁,要用你们来安定人心呢;沈王佶焞想要到北京朝贺,不许;升锦衣卫指挥同知吴良为都指挥同知,子孙世袭指挥使;改大理寺右少卿许彬为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待诏;擢庶吉士成章、进士李锡俱为户科给事中;锦衣卫指挥佥事吕贵为署都指挥佥事,代高礼同毛福寿领军杀贼;增置各城兵马指挥十员;还有就是封石亨为武清侯,于谦为少保兼兵部尚书。 当然这是不够的,在景帝心里,于谦的功劳,即便是公侯也是当得起的,只是现在战争还没有彻底结束,还不是论功行赏的时候,只是初步的封赏,用以激励三军杀敌而已。 于谦带人追杀一夜,炸死瓦剌军一万余人;正在全力进兵,只是派人送来奏疏推辞:臣猥以浅薄,致位六卿,任重才疏,已出望外。今虏寇未靖,兵事未宁。当圣主忧勤之时,人臣效死之日。岂以犬马微劳,遽膺保傅重任。所有恩命,未敢祗受,如蒙怜悯,仍臣旧职,提督军务,以图补报,庶协舆论。 景帝当然不会同意,国家重务委託于卿,卿当勉之。所辞不允。 他放下笔,想到那个个子不高、身量瘦削的老人,无疑是大明的擎天之柱。 当初,土木堡噩耗传来,正是他在金殿上振聋发聩,这才使朝廷明确了固守北京的决心;午门血案中,也正是他拽住想要夺路而逃的自己,劝说自己诛除宦党,平息民愤,从而稳定内部;也正是他以社稷为重拥立自己即位,挫败也先利用皇兄叫门的阴谋。 这几个月来,是他举荐人才,改革军制,整顿充实京军、筹措武器装备、徵调运输粮食。短短的一个多月,朝廷军马面貌焕然一新,士气大振。 广大百姓也全面动员起来,备战备荒。加固北京周边28里的城墙,增修了京城1门,特别是城北的德胜门、安定门,城西的西直门和阜成门,把城内侧由土筑改为砖砌,并深浚了城壕,加强了城防。同时,在城墙堞口设置门扉,在城东、西、南面城墙上绑上沙栏木,共设置门扉11000余个、沙栏木长8100余丈,进一步增强了北京城池的防御性能。他还传檄京城周围的州县和山西、河北等地民众,拿起武器,视情况打击瓦剌军队,切断其后路。 他想到了汪舜华的那句话:不信今时无古贤。 于谦,虽古之名贤,莫能过也。 事实上,此时此刻,外头还在进行激战。 瓦剌军在撤退的路上,还在烧杀抢掠;明军也毫不示弱:在居庸关,都指挥杨俊率官军八百人追击,斩获贼首六级,马一百二十匹,牛骡四百七十余只,追回男妇五百余口。 还有狗汉奸趁火打劫:上林苑监蕃育署奏邻居达子乘机为盗,与达贼三百余人,将署内官物人口大掠而去。 但这毕竟只是细枝末节的东西,在石亨、范广帅兵强势追击下,也先一路狂逃,当夜便过了易州。 十月十七日,得到也先确实拼命狂奔的消息,景帝悬了两个月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手一软,笔掉了下来,眼睛就闭上了。 金英连忙派人请太医来,说只是太累,没有大碍,休息一夜就好。 金英鼻子有点酸,这天又太冷,这样睡着也不是办法,赶紧吩咐备辇,送圣上回宫休息。 这些天,他累了,真的太累了。 在太上皇被裹挟着出紫荆关的时候,他的弟弟正在清宁宫休息。 这么些天,汪舜华第一次看到丈夫。虽然知道存亡关头,他很辛苦;她自己也不是没有这样连轴转,但看到丈夫陷入昏睡,她还是心疼得掉泪;赶紧让人扶他床上躺下了。 景帝这一睡就是一天半,直到第二天晚上才醒,睁眼看着汪妃趴在床头上睡着了,不知道怎么的心里一软。 生在帝王家,他身边从来不缺伺候的人,但这样肯没日没夜陪在自己身边的,除了母亲吴氏,就只剩下汪氏了。 他免不了想到两人结婚来的点滴。他自幼学习圣人教诲,生性端严不苟言笑,汪舜华也生性淡漠,两人虽说相敬如宾,却总似乎隔着些什么,直到这次… 他的眼神暗了暗,他失去了最珍爱的儿子,但是如今贵为皇帝,自然知道,与家国天下比起来,个人实在微不足道。 他看着陷入沉睡的女人,这两个月来,她也瘦了很多。 景帝突然有一瞬流泪的冲动,他们是夫妻,生同衾,死同穴。 他的手握住汪舜华。 汪舜华一个激灵,抬头看见景帝似笑非笑。 她松了口气,脱口而出,你醒了? 话说出口才觉得唐突,景帝倒是没有怪她失态,看着她的眼里也夹杂着血丝,眼袋也重了些,伸手把她搂进怀里,这几天,让你担心了。 汪舜华一怔,这么久以来,景帝很少有这样感性的时候,哪怕同居一室,他都有板有眼,循规蹈矩。 她在景帝怀里蹭了蹭,有点眷恋此刻的温暖,妾还好,倒是圣上这些天,辛苦了。 景帝被她压着胸口,咳了两声,汪舜华忙坐起来,她还想着请罪,外面金英等人已经进来请安,见两人都醒了,倒是放下心来。 太医进来瞧了,报了平安,景帝点头;汪舜华便招唿宫人进来伺候洗漱。 景帝看着烛影摇红,本来想说,咱们都累了,早些睡吧;转念一想,问现在什么时辰,我睡了多久。 金英老老实实的回,已经酉时了。从昨天午时到现在,已经一天半。圣上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了。 景帝嗯了一声,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金英呈上了奏疏,知道景帝疲乏,都是甄选过的,只有两封,一是蜀王奏贵州苗贼出没,迫近边境,欲将成都左护卫原征麓川官军指挥同知郑启等一千五百人往总兵官处听调策应,将原旧各军免差户丁守卫供应。 这真是为朝廷分忧,景帝说了声好,同意了。 然后是兵部的奏疏,先次起调河南等都司及江北直隶守城运粮官军并所募义勇民壮未到者,多恐在中途闻风退散。宜遣人催促前来,水路于天津、德州、东昌三处,陆路于大宁都司、河间卫二处,暂委官管,领支给口粮,操练听调。 也先虽然走了,难保不掉头回来,也准了。 金英招唿人送来晚膳,但景帝真的吃不下。他太累了,只想好好的睡一觉,于是一挥手,都退下吧。 金英等退下了,汪舜华也行了礼准备退下,倒是景帝唤住了,德音,朕累了,咱们早点歇着吧。 汪舜华一怔。 这天晚上,景帝睡得很沉,汪舜华看着丈夫渐渐舒缓的眉头,想了很多,直到夜深才沉沉入睡。 这天晚上,太上皇来到了浑河,看着火星犯进贤,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离北京越来越远了。 大明越来越安全,而他的前途,正变得更加兇险莫测。 第二天一早,景帝就醒了。 带着汪舜华去给孙太后、吴太妃请了安,通报了敌军退去的消息;孙太后说了句皇帝辛苦了,早点歇着;吴太妃握住儿子的手,心疼的掉眼泪,再三叮嘱他保重身体。 景帝应诺着,交代汪舜华陪着太妃说话,就匆忙出来了。 文武官员还等着他。 也先虽然走了,但还有一大摊子事情必须要尽快处理。 御史队伍在土木堡中损失惨重,要加强官员队伍建设,必须尽快增补。 居庸关附近还有敌情,如果前来劫掠,必须全力征缴。 于谦上书说也先虽然跑了,但是军民人等还不放心,还有无赖冒充敌军劫掠百姓,宜令添除兵马司官于京城内外,用心巡绰;在外若山东、河南等处并南北直隶,宜令镇守巡抚官禁革奸盗,其有被贼剽掠去处,设法赈济,无令失所。同意。 马匹严重不够,御马监的马拿出去驾战车,现在面子什么的就不顾了,杀敌最要紧。 在广东镇压叛乱的安乡伯张安等人能力不行,现在是用人的时候,责任先不追究,赶紧去杀人,当然张安不行,就要换人。 应城伯孙杰弃所守地,罪应斩,但到处缺人,先降为事官,送武清侯石亨处立功。 景帝处理完事情就匆忙回宫了,这么些天,又累又饿,好在汪舜华已经安排好了。 回宫就看到女儿,她正在跟着母亲学说话,看他进来,居然跟着汪舜华学着说爹爹,还张开手,景帝大喜,连忙抱过女儿亲了几口,又听她叫了几声爹爹,这才罢手,交给奶娘;回头一看,汪舜华噘着嘴,柳眉倒竖。 他一时摸不着头脑,怎么不高兴了? 汪舜华气鼓鼓的,这没心肝的白眼狼,亏我辛辛苦苦的照顾她,还没学会喊娘呢。 景帝笑出声来。 这顿饭吃得风生水起。 纵使光禄寺的厨艺几十年如一日的乏善可陈,景帝双喜临门,心情大好,又兼饿得慌了,因此大快朵颐,汪舜华实在很怀疑,这位天子上辈子是不是个饿死鬼。 吃完饭,又把女儿抱过来逗了一阵,汪舜华就说起杭玉凤一切都好,景帝并不十分在意,只是说你安排就好。 他顿了顿,又想到了儿子,我是想,早晚把獾奴的后事办了,要隆重一些。 汪舜华当然也想儿子早点入土为难,但是现在敌军尚未出境,北京城各种事情很多,也不愿意让人家认为皇帝只在乎儿女情长却将国家社稷抛在脑后;于是劝景帝,这件事也没这么着急,反正现在是冬天,只要在春节前下葬就好了。 她斟酌着,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御敌的事。如今朝野上下对圣上殷殷期盼,圣上当以国家社稷为重,孩子的事情,慢慢再说吧。 景帝闭了眼睛,点头。 他揽过妻子,失去了一个儿子,你的赔给我,不对,至少三个。 汪舜华正想说你也太会做生意,嘴已经被堵上了。 这天晚上,太上皇的车马来到了王振的家乡,蔚州。 不过两个月,天翻地覆。 40、帝王 第二天,景帝和汪舜华醒来的时候,都感觉到浑身酥麻。 真的是太过了。 汪舜华注意到自己身上深深浅浅的印记,也没办法忽视景帝身上深深浅浅的印记。结婚四年多,她第一次发现,温文尔雅、严肃不苟的丈夫居然也会有这样放浪形骸的时候。 可是她又能好的到哪去? 也许他们都需要好好庆祝一下,发泄一下。 景帝注意到妻子的含羞,这么些年了,孩子都有了两个,他们彼此越来越熟悉,越来越默契,也越来越淡然,却没有想到,居然还能有新婚之时都没有的激情。 烈火烹油。 汪舜华拿被子遮住自己的身体,景帝却肆无忌惮的上下其手,直到她满面羞红,这才在脸上留了个红印子,我去上朝了。你昨晚累了,再睡一会儿。 景帝浑身舒泰的去上朝,继续料理后事。 重点仍然是军事。 脱脱不花王遣使来朝,胡濙、王直、陈循等言:脱脱不花王本与也先俱来犯边,今乃遣使入贡,愿容纳之。依例赏赐遣回使,也先知彼潜求和好,不无怀疑。此亦离间之一端也。 景帝听了,只要不是刀兵相见就好了。 那么接下来首要的是停止宗室诸王勤王兵。当时命令宗室组织人马勤王,实属不得已,现在趁着敌军退去,人马尚未集合训练形成战斗力赶紧解散,否则说不定又是藩镇割据的前兆。其他永平、辽东等处勤王兵也要停了。 刚刚起復的大理寺丞薛瑄不识时务的说,宜择各王最贤者三二人,召来参预大议,匡辅圣明。 景帝连忙摆手,不用,朕有诸贤卿辅佐就行。 ——开玩笑,现在把这些人放到北京来指手画脚,说不定就结党营私团团伙伙了。 年过六十的薛瑄,字德温,号敬轩。河津人。永乐十九年进士,居官二十四年,刚直不阿,执法如山,政声卓着;当年他因得罪王振入狱,仍然泰然自若,手捧《周易》诵读。通政史李锡赞嘆:真铁汉也!王文主审提问,薛瑄斥责:你身为御史长官,自当迴避,安能问我!羞得王文无言答对。薛瑄蒙冤,震动朝野,就连王振的老僕人也为之痛哭不已。王振见众怒难犯,只好退让。后经兵部尚书王伟等上抗疏申救,才免了死罪,削官为民,放回故里。 ——前些时候查抄王振家族,这个老僕人论理也应该问斩,只是薛瑄名气太大,当年的事情闹得也不小,金英就曾经赞赏:南京好官,惟薛卿耳!他在景帝面前提了一嘴,景帝也就同意法外开恩,饶恕这个老僕人及其家眷死罪,只是发配;后来薛瑄起復,又替恩公说情,于是赦为平民,薛瑄派人接来养老。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薛瑄不仅是个光明俊伟的清官,而且是当时着名思想家、理学家、文学家,河东学派的创始人,世称薛河东,门徒遍及北方,蔚为大宗。隆庆五年九月,从祀孔庙。传至明中期,又形成以吕大钧兄弟为主的关中之学,其势几与阳明中分其感。清人视薛学为朱学传宗,称之为明初理学之冠,开明代道学之基。高攀龙认为,有明一代,学脉有二:一是南方的阳明之学,一是北方的薛瑄朱学。 与此同时,还要继续严打王振集团,当然党羽都死得差不多了,现在就是为被王振害死的人平反昭雪:翰林院侍讲刘球为翰林院学士,谥忠愍;故永丰县知县邓颙为光禄寺少卿,谥恭毅,各遣官赐祭,命祠于乡郡。 其他有功的要赏,年限到了该升官的要提拔;那个候选知县单宇,字时泰,号菊坡。江西临川人。正统四年进士,除嵊县知县。因对下属要求甚严以致被诬告入狱。真相大白后,调任诸暨知县,遭丧,服除,待职京师,上疏请罢监军内官,又奏请拆除大兴隆寺,以木石筑军营,以钢铁铸兵器,让僧尼还俗,歷史上景帝都没有採纳,只是让他到侯官作知县;不过现在觉得这人有点意思,就让他留在北京,作吏部都给事中,虽然还是正七品,但显然属于提拔。 昌平伯杨洪在此前表现卓异,令其赴京,充总兵官,都督孙镗、范广为副,全力征缴畿内余寇。 看着下面文武官员哗啦啦跪了一地,景帝的心突然慢慢的升腾起来,所谓君临天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虽然苦、虽然累,但他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何况他做的实在不差,至少比那个不着调的哥哥强太多。 这一天是十月二十日,太上皇被裹挟着来到顺圣川,瓦剌四路大军全部退去。明朝取得了保卫北京的彻底胜利。 景帝很是高兴,早早的回到宫里,跟孙太后、吴太妃禀告了这个好消息。 他的眼睛落到汪舜华身上,很是柔情。 只是下一刻,看到汪舜华牵着的那个小男孩,他的脸一下子垮了。 皇太子朱见深。 他哥的大儿子。 本来他对这个大侄子没什么想法。他哥还没有嫡子,他对这个侄子也很是关爱。 但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他辛辛苦苦的替他哥擦屁股,临了自己的儿子没了,他哥的儿子却好端端的活着。 他不能说儿子的死跟他哥没关系。 如果不是他哥黑白不分,善恶不辨,王振何至于如此猖狂? 汪舜华注意到丈夫变了脸色,她的心头何尝没有一丝酸楚? 只是她还有理智,歷史上的景帝,就是无子而终,给了太上皇可趁之机,接替太上皇的,就是眼前这个小孩。她必须要为自己留后路。 因此,这些天以来,除了照顾女儿,除了进宫侍奉孙太后、吴太妃,除了安慰钱皇后,她的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了周氏母子三人身上。 宫务什么的,除了管好清宁宫自己的人,她还真没有插手,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不急在这一时。 周氏虽然已经生下一儿一女,但仍然只是嫔御,还没有封号;铺宫倒是按照惯例用的妃的等级。 她知道皇帝眷念皇后,对自己并不在意;皇后青春年少,她不是没有想过有一天儿子上位,但从来没有认真去想,否则容易把自己憋疯。只是儿子做了太子,转眼郕王又做了皇帝,眼前的汪氏虽然还只是王妃,但正位东宫也只是早晚的事。她比钱皇后还要小,而且生过两个孩子。 因此,儿子的太子之位早晚保不住。 她心里有数,虽然说汪妃是以贤德出名的,但她不敢奢望汪妃能够既往不咎,毕竟她儿子的死,和太上皇脱不开关系;更要命的是,就算汪妃肯善待自己母子,如果她有了儿子,还会一如往常吗?就算她不在意皇位,景皇帝会愿意把皇位拱手相让吗? 不可能的。 歷史上多少父子兄弟,为了皇位拔刀相向,更何况儿子和皇帝,只是叔侄,几十年前的那场叔侄大战,可是闹得轰轰烈烈。 在皇位面前,骨肉亲情算不得什么。 人之常情。 因此,周氏对汪舜华很是礼让,汪舜华也很注意态度,几次相见,都还能算得上投契;何况重庆公主和太子都才三四岁,正是最讨人喜欢的时候。 太子和见济是堂兄弟,血脉很近,也就难免有些相似,汪舜华看着他,免不了想起自己的儿子,眼神暗了暗,伸出手来,把他抱进怀里。 过了半晌,才放开他;看着身后一脸紧张的万贞儿,朝她笑了笑,摸了摸太子的头,没有说话。 汪舜华还看了太上皇的其他嫔御,当然都是有儿女的,没有儿女的暂时没有必要,太刻意,手深得太长,没有必要。 给太上皇生了孩子的嫔御,除了周氏,还有万氏,生了次子见清、三子见湜两个儿子;王氏生了次女,现在还怀着孕,预产期在明年二月。 汪舜华有点唏嘘,除了安慰这些女人,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让太医好好关照她们。 这会儿看到景帝的表情,赶紧把太子送了过去,你看,太子长得真好,真像獾奴。 提到儿子,景帝的心情更加糟糕了,但好歹当着这么多人,没法发作,只能把侄子抱起来,确实有点像,于是耐着性子问了几句,有没有好好吃饭,奶娘伺候的好不好之类的。 大家都舒了一口气。 回到宫里,景帝还是闷闷不乐的。 汪舜华没有说什么。 能说什么呢?上次景帝都发了脾气了,她不能再往前凑活,否则真让皇帝认为她心里藏奸,一门心思离间他们兄弟感情。 反正日子还长。 更何况,现在说了都是白说:你没儿子啊,就算废了太子又能怎么样?没得给言官找事做。 景帝似乎也想到了,抱着女儿很久,没说话。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 41、心事 接下来的几天,景帝明显松快了很多,尽管还是忙,但总算能在日落前回宫了。 只是他的脸明显阴沉着,很不高兴;汪舜华心里埋怨这孩子真是富贵丛中长大的闲人,一点帝王的深沉都没有,这么藏不住事,难怪歷史上下场那么惨! 为了避免孙太后和周氏母子认为他现在就想抢皇位加强防范,汪舜华故意嗔他,怎么下了朝还闷闷不乐的? 看到汪舜华使劲使眼色,景帝到底反应过来,前些日子也先进犯,侵犯了长陵,杀死守陵官吏,虏去人口不计其数,惊扰了先祖,实在不孝,已经让人前往招抚,赈济粮食,并免了徭役三年。 这话一出,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了。 孙太后闭了眼睛,说了声罪过,又说了声难为你费心。 汪舜华看着一直抹泪的钱皇后,又问太上皇的车驾到了哪里,可是有消息? 景帝嘆了口气,已经过了阳和,估计快到猫儿庄了。 ??? 猫儿庄是在哪里?没听过,好歹阳和是知道的,在山西吧? 汪舜华松了口气,这就是说北京的围彻底解了? 景帝点头,今早已经让提督守备九门文职官回任理事,解严了。 瘟神彻底走了,大家都舒了口气。 景帝没有说,对也先的追剿还没有结束,各地间谍以及无赖乘机劫掠扰害良民,正在派人日夜搜捕;还有个叫朱忠的旗手卫百户,奏成国公朱勇、镇远侯顾兴祖、修武伯沈荣都是王振党羽,应该像淇国公丘福丧师塞外一样,族诛,他赶紧拒绝了。 在太上皇被裹挟着离大明越来越远的时候,养精蓄锐的景帝也开始正常理事,毕竟等着他的事情还有很多。 好消息很多,比如杨洪在霸州境内与也先残部交战,生擒五人,夺回被虏人口万余,马牛羊无数。 当然问题更多,都得面对,重点是将帅将士、增补缺口;此外,临阵脱逃的、造谣生事的、趁火打劫的该杀就杀、该贬就贬;当然也忘不了派驸马都尉石璟往泗州祭祖陵、中都祭皇陵,遣魏国公徐显宗往南京祭孝陵;同时,命人修缮献陵、景陵内为瓦剌军队损毁的供器;还要严厉制止广通王徽煠等想擅自离城的宗室,如果平时倒也罢了,现在特殊时候,万一都打着勤王的口号往外跑,这个皇帝也没办法做了! 瓦剌军马已经彻底走了,所调朝鲜及野人女直各卫军马就必须原路返回;居庸关以西一带山口也要堵塞,防止敌人有机可乘。 十月的最后一天,于谦终于回朝了。 景帝得到消息,亲自下阶迎接于谦,在他下跪之前握住他的手,于先生,辛苦你了。 他发了一句感慨,朕得先生,乃托天之幸。 于谦怔了一下,他自然看到皇帝眼里的期待和嘉许,但还是要推辞:赏罚以示公论,爵禄以待有功。此古今之通义也。比者狂胡犯我京畿,命臣总督官军。赖宗社神灵、皇上洪福、军士奋勇,杀退胡寇。臣本书生,素不知兵,既无骑射之能,又乏运筹之略。叨蒙圣恩,升臣少保,自揣浅薄,上章恳辞,恩命下临,未俞所请。臣以此时兵事未息,身在营垒,勉受职命,未敢再辞。今胡虏远遁,人心向安。臣既乏功能,难居重任,而保傅之职,所系匪轻。必才德兼优,声望素着者,然后足以当之,岂臣后生晚辈、肤陋鄙薄之人,所能负荷?苟臣冒昧,荣宠不自揣度,其如士大夫清议何?其如天下后世公论何?矧惟国家之治乱,系乎用人之当否。用人不当,则众心不服;众心不服,则治功无由,而成祸乱无由而弭矣。伏望圣恩允臣所请,乞回少保总督之命,仍臣尚书旧职,庶几上无负于国恩,下以协乎舆论。 景帝摆手,国家重务委託于卿,故授以少保。卿既累辞,足见谦退;但今正用人之际,不允所辞。 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汪妃没有看错你,朕没有看错你。 于谦愣了一下。 翰林院侍讲刘定之已经跳了出来,引经据典、抽丝剥茧、滔滔不绝说了半个时辰,从各方面分析土木堡战败的原因,又从战阵、守备、练兵、选将至官吏的铨选、迁降、考察、赏罚等是各方面来提意见。景帝见他说的颇有道理,也频频点头,以示鼓励,哪知道刘定之说的实在太高兴,冒了一句:有兵将而无赏罚,犹无兵将也将。非赏罚无以将其兵,君非赏罚无以将其将。昨者遣石亨、于谦等将兵御虏,未闻其搉陷腥膻,迎迴銮辂,但迭为胜负,互相杀伤而已。虽不足罚,亦不足赏也。今亨自伯爵升为侯爵,谦由二品升为一品。天下之人,未闻其功,而但见其赏,岂不怠忠臣义士之心乎? 大家的脸色全变了。 景帝的脸色也变了,他本来想拂袖而去,好歹记着要树立自己兼听兼信的明君形象,勉强等他说完了,这才转过脸,他说的也不全是废话,你们琢磨下,看哪些能用吧。 刘定之愣了一下,景帝铁青着脸,拂袖而去,临走时,还狠狠地瞪了一眼刘定之。 景帝是怒气沖沖回到清宁宫的,汪舜华正抱着女儿和杭玉凤等人说话,叮嘱她好好养胎。这话倒是真的,就算儿子是杭玉凤生的,也该尊她一声母亲,只要她不太过分,或者杭妃母子太没有体统,面子上总能过得去,比不靠谱的大伯太上皇强很多。 她暗笑自己,真是越发适应这里了。 然而不适应又能如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专宠如孙太后,当年不还得和许多女人一起共享丈夫;何况她无论品貌还是性格,都不足以让帝王专心一意。 她想到了《聊斋》里的《段氏》。大富翁段某有个嫉妒的老婆连氏,偏偏多年没有儿子,于是和奴婢私通,连氏发觉后,将奴婢痛打一顿,卖了。但夫妻俩渐渐老去,侄子们频频上门,连氏再兇悍,也无可奈何,买了两个妾。两个妾一个生了个女儿,一个生了个儿子,不久却死了。段某中风死了,还没送葬,侄子们上门抢夺家产。连氏痛心无比,但又无法阻止。只求给留下一所田庄,以养活老小,侄子们都不肯,连氏唯有捶胸顿足。 偏偏忽有个客人来弔丧,自称是死者的儿子,原来是当年被发卖的奴婢所生。连氏大喜,说:我如今又有儿子了!马上写下状子,径直到县衙去告状。她理直气壮,言词哀伤,滔滔不绝,县令也被感动了,将段家子侄们重打一顿,追回财物,还给了连氏。 连氏将要去世时,把女儿、孙媳叫到跟前,说:你们记着:如果三十岁还不生育,就要典当家产,给丈夫娶妾。没有儿子的滋味不好受啊! ——虽然说劝化妇女不要嫉妒的,但文中体现的,也是当时的现实。而且景帝如果没有儿子,自己肯定会比连氏更糟糕:连氏是民间妇女,这种事情还可以求助官府,还可以找娘家;但景帝没儿子,让他那不争气的哥哥復辟,谁能给自己娘俩做主? ——如果景帝有儿子,哪怕是庶子,自己可以凭藉嫡母的身份抱养过来。马皇后到底有没有生儿子?可太宗皇帝自己打下的天下,都要拼了命的认她! 所以别说什么牙刷和男人不与别人共用,不现实。 ——你心里想着鱼香肉丝可以,但要不许人家吃合法的红烧肉,那就是自己作死。 她安慰自己,后代多少接受多年党国教育的直男癌们,还千方百计的妄图红旗不倒、彩旗飘飘,何况在万恶的封建社会,一个深受封建伦理纲常荼毒的地主阶级的大头子? 所以,动什么都不要动情。 你现在是汪舜华,不是汪顺华,是郕王妃,是未来的皇后,膝下还有一个女儿。 如此而已。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既然享受了封建社会生杀予夺的特权,就要遵守这里三从四德后宫三千的规矩。 听说圣上怒气沖沖的回来,杭玉凤等人赶紧告退,汪舜华还想说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只能强打着精神出迎。 景帝并不理睬她,气势汹汹的到上首坐下了,汪舜华猜不透是什么事,只能把女儿交给奶娘,吩咐夏玉莲等人上茶,一边看金英,他微微摇头,料想跟自己没有太大关系,这才壮着胆子上来,天冷,喝杯茶暖暖身子。 景帝喝了一大口茶,这才摔到桌上,骂咧咧的,怎么这么烫! 夏玉莲赶紧跪地上了。 汪舜华赶紧扶起她,毛手毛脚的,还不快下去。 夏玉莲等人赶紧退下了。 汪舜华赶紧赔笑,下面粗手粗脚的,圣上罚了就是了,何必呕在心里。 景帝骂出声,狂妄!无耻!目中无人!睁着眼睛说瞎话! ???!!! 这是怎么了? 本来在后宫,不应该说这些,但关系于谦,景帝不吐不快,就是那个翰林院侍讲刘定之,说于谦无功受赏,简直岂有此理!当朕是傻子吗? 刘定之是谁? 汪舜华脑子一懵,想起来了,好像是现在顶有名的才子,他跟于谦有什么关系? 想起来了,《明事》里提过,于谦被加封为少保以后,很多人看他不顺眼,就有人骂他无功受禄。 想来就是这位刘定之先生? 汪舜华不知道,刘定之是如今天下有名的才子。刘定之字主静,号呆斋,年四十八,江西永新人,正统元年进士第三。授编修、歷洗马,善文工诗,谦恭质直。他脾气很臭,目中无人;但这人才学渊博,文思敏捷,号称有八面受敌之才,为一代文宗。有次宪宗命他做《元宵诗》,内侍站立一边等候,据案伸纸,立成七言绝句百首;还有一次,一天之内,起草了九个文诰,笔不停书。他入内阁后,朝廷大作多出其手;曾有人问他宋代大臣的名字,立马列出他们的世系先后,就像家族谱系一样。 兵部尚书陈汝言在退朝后遇到时任太子洗马的刘定之,对他说:你的职责是洗马,一天洗几匹马?刘定之应声回答:厩马我都洗,只是大司马(兵部尚书的别称)洗不得。 又有一次,兵部侍郎(又称少司马)王伟遇到刘定之,王伟也对刘说:太僕马多,麻烦洗马一一洗之。刘定之笑道:何止太僕,诸司马不洁,我亦当洗。王伟又说:先生一日洗几马?刘定之回答:大司马洗得干净,少司马还洗不干净。 刘定之与李克述同升庶子。状元刘俨嘲刘定之:先生真庶子也。定之是父亲小妾所生,听罢默然。 知不知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刘定之说于谦无功受禄,实在是信口雌黄,无非是眼热于谦深得皇帝信任,想踩在巨人肩上抬举自己而已,跟后代的营销号键盘侠一个德行。 只是说这种话,不仅让景帝愤怒,也让汪舜华十分恼怒:敢踩我偶像,找死! 但汪舜华毕竟不是脑残粉,而是一个在官场打拼多年,又在深宫苦熬多年的成年人,跟着申讨刘定之容易,但想要解决问题很难。 汪舜华想解决的,当然不是于谦的官职问题,景帝已经解决了;而是景帝自己如何立足的问题。 这不是一个伪命题,现在外部矛盾已经解决了,内部却闹腾起来,但这不是结束,而仅仅是一个开始。 于谦高风亮节,不愿意接受朝廷的赏赐,那么其他功绩不如他的人,又怎么好意思接受朝廷的赏赐?——夺门之变中,有多少人是因为不满封赏所以想改换门庭? 撇开这个不说,景帝也必须建立属于自己的班底。 也先很快就会送太上皇回来捣乱,景帝不过是群臣特殊时期不得已的选择,他们真正想着的,还是做了18年皇帝的太上皇,没办法,谁叫你名分上吃了亏呢?没有人会认为太上皇是个混帐王八蛋,毕竟他在位的前几年都不错,混帐的是王振,现在王振死了,他们那个好皇帝就会醒悟——至于太上皇幼年是太皇太后和三杨辅政,抱歉,我们不记得;景帝已经上位——已经让你做了皇帝,还想怎么样?你哥回来了,你就该麻熘的腾位子——兄友弟恭知不知道;至于想让自己儿子上位,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就算蝴蝶作用,太上皇回不来,他还有三个儿子呢!何况老大已经被立为太子,他们是拼死也要保住太子的位子——国本嘛,不能动摇! 而以景帝关了老哥六七年却始终没有下死手,还有那天的表现来看,汪舜华实在不敢指望他哪天突然开窍,想学唐太宗或者他的曾祖明太宗。 汪舜华也不可能劝他这么做,否则就算他听了,等他哥死了,说不定还会怪罪自己。 活人争不过死人,尤其是皇帝,面临着太多的诱惑,她的任何行为,都有可能成为景帝厌弃她的藉口。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那句话怎么说的,当不喜欢你的时候,连唿吸都是错的。如果她直言不讳,说不定景帝会觉得她心存歹毒,转而喜欢天真无邪的白莲花,甚至担心有一天她影响到儿子,来个去母留子… 这些年来,汪舜华把她所知道的歷史上那些有名的废后或者说宫廷悲剧都回顾了一次。 求生欲真的很强了。 如果她只是孑然一身,可以毫不留恋的抽身,毕竟她更怀念的是那个属于自己的时代。 但是现在她不是一个人。 儿子已经没了,但还有女儿,她不能倒下。 何况她不能对于谦的悲剧视若无睹。 那样的英雄,不应该受到那样的对待。 那能怎么办? 就是要树立自己贤后的形象,占领道德制高点,这样影响景帝,让他心甘情愿的接受自己的建议。 她应该庆幸,至少目前,她的名声还不错,当然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且,已经享受到权力滋味的景帝其实和她一个心思,想永远的拽住权力,并且延续下去,而不是为人做嫁衣。如果太上皇回来,只要她不提出杀人,景帝应该会义无反顾的站在她这边;景帝走的时候很年轻,他只会希望妻子强大,为年幼的儿子撑起一片天,而不是希望她孱弱无能,任人欺凌;就算景帝健康长寿,那时候她也已经站稳脚跟,想要废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汪舜华想到一个词,机关算尽。 她不知道该为自己点赞,还是为自己悲哀。 这都不重要。 42、功臣 对汪舜华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活着;而要想长久地活着,就需要紧紧抓住景帝的心——不只是在脸蛋上、床帏间下功夫。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她很明白这个道理,也很明白这些年为什么还是放不开:即便是夫妻,即便相敬如宾,她也不过是随时可以放弃的角色。 她本就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何况原主是个废后。 与其被宠爱着,不如被需要着;只有建立在有共同利益尤其是有共同敌人基础上的革命友谊,才是牢不可破的。 她必须成为皇帝的战友,就算没有儿子,他们还有女儿,他的儿子也会叫她一声母亲。 她必须让大臣接受她,现在大家认为她贤惠,不过是因为她顺了大家的意思,阻拦了太上皇,劝说了景帝,而且没了儿子。对弱者,大家总是有点同情心的,尤其有共同的敌人王振的时候,大家不介意一次又一次的把她的悲惨遭遇拎出来复述;但是有一天,她违逆了大家的意思,想要自己的丈夫做皇帝、儿子也做皇帝的时候,人家还会称颂她吗?不会!大家只会指责她狐媚惑主、牝鸡司晨,今天所有歌颂的一切都将成为她处心积虑的罪证。 王莽杀儿子的时候是想为篡汉做准备吗? 曹操刺杀董卓的时候未必不是出自一片忠心吧? 汪舜华想到一句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说别人的话,让别人无话可说。 她应该庆幸,现在景帝已经上位,而且太上皇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奇葩。 但饭只能一口口的吃,她的眼神暗了暗,如果没有儿子,想了那么多,都是白想! 因此,她只是淡淡的重新奉上一杯热茶:刘学士没心胸没气度,圣上富有四海,何苦跟他一般计较? 景帝嗯了一声。 汪舜华笑道,早知道文人雅士自来爱以美人自期,以夫妻离合喻君臣际遇。想来当年屈原哀嘆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也是有所指。以我之见,这朝堂之上的党同伐异,却比后院妻妾间的吃醋为害百倍。后院妻子,只要能主持中馈,生儿育女,便是吃醋,也无伤大雅;只是朝堂之上,只想一己私利,不顾国家社稷,数黑弄黄,颠倒是非,不仅伤了功臣之心,更会寒了志士之心,到头来,坏的还是圣上的中兴伟业。 景帝知道汪舜华不是什么大度的人,至少对有些事不全是那么不在乎;但是后面的话很得他的心意,你说的很对,于谦的功劳明明白白的摆着,居然还有人说三道四,真不知道对于那些功绩没那么显着的,他们又是什么态度——这阵子,居然还有人一再上书,要求追究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等人的责任。真真是好笑,当日王振在日,不见他们有这样的斗胆直言的勇气!这会儿,一个个全跳出来义正辞严、大义凛然的装忠臣了。 汪舜华笑道:所谓文人相轻,自古皆然,圣上何必介意?——所谓终南捷径,歷史上有多少文人就是以骂人出名的?那些越有名、越有地位的越要骂,若不把那些顶天立地的巨人贬损的一无是处,又怎能显得自己有见识、有才学?这种人,不理会便是了;若是与他较起真来,那才是输了。 景帝道,你说得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朕心里不痛快。 汪舜华道,那又怎么样?嘴长在他身上,圣上可以让他不说话,之事传出去,反而让人指责圣上偏听偏信,不纳忠言。这世上,抨击当朝的,总是更能引起世人的同感。以妾之见,让他闭嘴容易,让群臣开口,倒是难了。当年王振在位,众皆谔谔,不是因为他做的周全,无可指责,而是因为他权倾天下,堵塞言路,无人敢与之争衡;如今圣上在任,虽然信赖于谦,而众人还敢非议于谦功劳,不也正说明圣上虚怀若谷,朝廷言路大开。由此可见,圣上应该高兴才是。 景帝总算眉头开了,你倒是很会劝人。 汪舜华嘆气,妾实在是不会说话。 景帝显然也想到了儿子,不说了,不说了。 汪舜华却拽住他的袍袖,圣上,妾倒是真想说几句:如今圣上虽然已经登极,然而坐尚未稳,何况如今内忧外患,国家亟待用人。更当广开进贤之路,广纳天下之才,务使朝廷人尽其才、才尽其用。 这都是素日里群臣惯说的话,然而此刻从汪舜华嘴里出来,景帝倒是怔了一下,你说的好啊,朕何尝不想广聚天下英才而用?只是… 他嘆了口气。 汪舜华道,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治国之要,首在用人。选人用人,关乎生死存亡,关于兴衰成败,关乎治乱得失,关乎人心向背。当年周文王渭水谒姜子牙,才有了周朝八百年的天下;周公旦一沐三握髮,一饭三吐哺,这才天下归心;燕昭王高筑黄金台,于是乐毅下齐七十二城;至于曹操赤足迎许攸、刘备三顾茅庐、唐太宗重用魏徵,都是歷史上有名的典故。圣上只要鲜明用人导向,严把用人关口,再申以富国强兵、报仇雪耻的大义,自然群贤毕至,天人归心。否则,功盖天下者而不赏,才真让世人寒心。 她走到桌案前,顿了顿,觉得要对不起龚自珍老先生了。希望老先生在天之灵,不要介意。 景帝还在琢磨她的话,觉得很有意思,正要夸奖,汪舜华已经拿着诗笺过来。她的字已经很能看了,但真正吸引景帝目光的,是上面的诗: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愿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景帝难以置信,好诗啊,好诗。这是你写的? 汪舜华尽量让表情自然一点,妾哪里能写出这样的诗?是那日梦中听见有人吟诵的。 梦中? 景帝有点难以置信,但是这诗无论是气象格局,还是蕴含的寓意,都不是汪舜华这个弱女子能写的;再说,这样的好诗,断然没有推给别人的道理。 因此,他倒是没有怀疑,只是问,那人姓甚名谁?什么模样?你可曾记得? 汪舜华摇头,那时獾奴刚去了不久,妾梦中见仙人来接他,还想拦着,那人却吟了此诗,抱着獾奴猝然不见了。 景帝慨嘆不已,想到儿子是被王振所害,却是仙人来接取,想来儿子也是谪仙之流,只因王振作恶,并不容于浊世;而他的离去,也为自己挣了不少分数。想来这便是天意。 他想到一个词,承天景命。 景帝的眼神暗了暗,这才握住汪舜华的手,你且放心,朕自有计较。于谦建此奇功,朕绝不会亏待了他。明日上朝,便封他为国公。 汪舜华忙拉住,外朝的事,妾不便参言,只是圣上既然说了,妾也斗胆进言:于谦此次,确实功在社稷,只是封为国公,只怕众人议论,何况朝廷事多,圣上如今封他做了国公,以后他再建功立业,圣上该拿什么封他? 景帝怔了一下,这倒也是。 汪舜华又道,打赢北京保卫战,于谦固然当记首功,然而京城能保万全,社稷得以无恙,并不只是于谦一人之功,而是君臣一心、将士用命;别的不论,当初也先挟持太上皇前往大同、宣府等地叩关,当时守将只要有一点犹豫,放敌军入城,朝廷能耐之如何?——他们可是奉命行事,能说他们有错吗?反倒是闭门坚守,能不能守住不说,万一以后朝廷追究起来,可都是抄家灭族的事!可是他们仍然能以国家社稷为重,不顾个人身家性命乃至家族荣辱得失,这些人,同样是此番扭转干坤的功臣。 景帝深深点头,你说的很对,朕怎么没有想到?若果真开门揖盗,哪里还能由朝廷组织大军反击?郭登、杨洪还有那个罗亨信,都是大功臣,他们的功劳,并不在于谦之下!一定要重赏,要授爵! 他满面喜色,你不知道,当初太上皇对郭登苦苦哀求,说咱们是亲戚,你怎么能够不放我进去呢?下面也是一水的劝说;可是郭登愣是挺了过来,坚持不开门、不出城;还有杨洪和罗亨信,也是坚定不移。杨洪跟朕说,当时众将都想弃城而走,唯独罗亨信坚持,说自己都33了,不怕死,也不怕得罪人,让他不出去,自己去应付也先。当时的场景,朕听着都觉得心潮澎湃啊。 说到这里,免不得又想起那不争气的哥哥,太上皇啊,太上皇。 汪舜华却实在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她想的其实是要表彰这几个人,肯定要大肆宣扬太上皇叩关叫门的事,到那时候,朝臣和百姓会怎么想——最开始可能是担心、是恐惧,但是往后可能就是耻辱和愤慨了——明朝最重气节,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何况这样关乎国家存亡的民族气节。你贵为天子,打了败仗可以说是用人不当;但是贪生怕死叛国投敌,你如何让臣民敬重? 当下很是感慨: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没想到天下竟有这样有担当、不怕死的人。若不是他们舍小家、顾国家,我等皆要肝脑涂地了。圣上能得这样的臣子辅佐,真乃是国家之幸、社稷之福。 景帝点头,把诗反覆看了,明天上朝,朕就和诸卿商量。 他把汪舜华揽入怀中,能得你这样的贤内助,也是朕的福气。 进去前,他仔细端详着汪舜华已经迷离的面庞,梓童,给朕生个太子吧。 43、人心 十一月的第一天,太上皇被裹挟着前往瓦剌;他的弟弟景泰皇帝在奉天殿设朝,接受钦天监进的景泰元年大统歷,并宣布赐给亲王及文武群臣,并颁行天下;当天,景帝还亲临奉天门,向所有前来磕头的百姓赐书。 当然回到宫里,他还得命人起草写信给脱脱不花:近者,朕兄太上皇帝一时信任奸邪,遂为所误。已往之事,不必尽言。今朕继大位,岂肯再蹈前失?当与可汗彼此鑑戒,若听下人之言,则其利归于下,祸归于上,国土人民皆不得安矣!今得可汗致书与马,足见能顺天心,以全和好之意。 万寿圣节马上就要到了,不仅脱脱不花派人来,朝鲜国王李祹也派了人来,要赐宴,要赏赐。 当然景帝更关注的还是边防,下令直隶苏、松等府及浙江等布政司造盔甲九十余万,以给边用。 然后,他就正式提到了于谦、杨洪、罗亨信、郭登另外还有石亨的封赏问题。杨洪、石亨进侯,封于谦、罗亨信、郭登为伯,均给世券,让礼部拟定名号。 罗亨信在宣府,郭登在大同;杨洪还好,本就在意料之中,石亨喜形于色。于谦是真的呆了,昨天他还出班推辞少保的官衔,怎么今天又说到封伯爵?这和三品进一品完全不是一个等级好吗? 群臣也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一茬。 于谦马上站出来推辞,景帝微笑着听他说完了,递给他一纸诗笺。 于谦不明所以,展开看时,却是一首诗。 字只能说能看,但那首诗却吸引了他的目光。 于谦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但还是要推辞,景帝这才开口,汪妃托我给你带句话:现在不是高风亮节的时候。否则,功盖天下者而不赏,堪让世人寒心。 虽说后宫不能干政,但是他并不排斥树立妻子贤妻的形象。毕竟明君贤后,才能相得益彰。唐太宗和长孙皇后,太祖和马皇后、太宗和徐皇后都堪称千秋佳话,仁宗的张皇后,同样以自己的贤能,为朝廷撑起了一片天。 他看着于谦,爱卿可记得,当年子贡重金赎回鲁国人质,却拒绝赏赐,孔子批评了他,你不在乎这些钱,可那些想赎人却又不富裕的人,就不敢也不愿再去赎回自己的同胞;相反,子路救了落水儿童并接受了对方的一头牛,孔子表扬了他。因为大家看到了行善事会有回报,会使更多的人行善。这就是移风易俗。 于谦乃是圣人门徒,这样的典故如何不知?他低下头。 选人用人关乎治乱兴衰、人心向背,朕岂不知?当日王振当朝,卖官鬻爵,党同伐异,以致朝纲败坏,群小作恶;要想报仇雪恨,迎回圣驾,必须收拾世道人心,重振朝纲,这不仅需要惩恶,更要扬善。爱卿乃是此番定乱第一功臣,又忠心耿耿,一心为国,这样的忠臣良将朕不用,又该用谁?若是立下了这样的旷世奇功,都不能得到封赏,那么群臣怎么相信朕赏罚分明,而努力建功立业,襄助朕躬共同创业?天下英豪又如何能够入我麾下? 景帝的口气有点语重心长,古人千金买骨,所以群贤毕至;朕若连眼前的栋樑之臣都视若无睹,又如何能招纳天下英才?爱卿当以国事为重,幸勿推辞。 于谦一呆,众臣已经齐声颂扬圣上圣明;于谦只得跪下,叩谢圣恩。 景帝扶起于谦,伯爵不足以表彰爱卿此番扭转干坤之功,然而国家多事,今后烦劳爱卿之处甚多,只好暂时委屈了爱卿;待爱卿功成身退之日,朕自有嘉奖。爱卿当深查朕意,克勤克俭,无怠无荒,弘济重大之艰,永隆雍熙之治。 于谦真的被感动了,纵使他完全不在意名利爵位,但皇帝的这份信赖和嘱託,足以让他感激涕零:圣上知遇之恩,臣虽万死,难报万一。 景帝双手托住他想下拜的身躯,不要说死,朕要的是你一如既往,忠心谋国。 于谦到底慎重了下跪,叩首。 景帝扶起他,面向群臣,朕虽不敏,也知君负天下之大任,必合天下之众谋,而后能成莫大之功,建不世之业。从古以来,未有不谋而成者也。往者,太监王振以藻饰太平为名,遣小人陈友等招致北虏连年进马,因此探知中国虚实,远来寇边。振素不习边务,又不纳群言,轻导乘舆远出,以挑祸衅;迩者猾虏,又假以送驾为由,深越关隘,直抵京师。朕每每念及,未尝不痛哭流涕者也。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我堂堂中国无人?朕欲建中兴赫赫之功,上慰祖宗,下安黎庶,端在斯时矣。卿等宜悉朕意,殚乃心力,必廉必勤必公,不许自求安闲。 群臣伏地称万岁。 经过两个多月的相处,群臣对这位临时赶鸭子上架的新皇帝还是很有好感的,别的不论,剷除了王振余党,又能听进去谏言,这就是莫大的安慰了;本来还担心他坐稳龙椅以后,就开始骄奢淫逸,不图报仇雪耻,如今可算是放心了。连刘定之的表情也欢快了很多。 接下来,对民间自发奋起杀敌的官民百姓要奖励,牺牲的军官要抚恤并安排袭职,甘肃屯堡军士逃入城,没有住的地方,就毁肃王旧府为营房来安置;重申禁止私屠耕牛。 此外,还要严格上朝纪律:臣下有恭敬恐惧之心,朝廷礼仪自然严肃。比闻群臣入朝,多行私揖跪拜礼,甚者三五成群,高谈嬉笑,略无忌惮。此恭敬之心何在?守卫官军例必辰时换直,欲彼此相识,以辨奸伪;乃今于五鼓未朝时,即纷然排拥出入,甚至杂以贩鬻者,此恐惧之心何在?其榜谕皇城四门,自今俱宜遵祖宗法,敢仍故违者,纠仪巡视御史及鸿胪寺官举之,重罪不宥。 现在坐稳了龙椅,下一步,就应该真正树立自己的威严,开创自己的时代了。 当天前线传来消息,抓到了三个间谍,其中两个是太监喜宁的家奴,还有一个是忠勇伯把台麾下指挥使安勐哥。 当然也就得到了最新的敌情:喜宁自土木随侍上皇,把台战败降虏,俱为虏用。虏之遁去也,谋明年春夏復入寇,故使三人者来觇。且嘱勐哥潜约都指挥石连台,率素所厚将军为内应。景帝大怒,当即下旨将三人斩首,命查喜宁家,把台家暂时不追究,主要是怕人心不安,边关不稳。 接着,命平江伯陈豫掌前军都督府事、修兴州右屯卫土城。 十一月初六,加宁阳侯陈懋为太保,进陈豫为平江侯,升都督佥事董兴为都督同知、刑部尚书金濂兼太子宾客。这几个人是在福建平叛有功,所以进行的封赐。 十一月初八,正式进杨洪为昌平侯、石亨为武清侯,封于谦为靖安伯、罗亨信为安宁伯、郭登为定襄伯,均给世券。 其中杨洪、石亨、郭登等是武将出身,赐奉天翊运推诚宣力武臣;于谦、罗亨信是进士出身,算是文官,赐奉天翊运推诚守正文臣。 此前,罗亨信和郭登已经得到消息,匆忙进京,当然还是要推辞一番,但是景帝摆手。 他详细询问了当日太上皇叩关的过程,两人没有隐瞒,据实陈奏,其实此前杨洪和镇守太监已经汇报过一次,这回当着群臣又说了一回,景帝表彰了两人识大体、顾大局,一心为国、不辱使命的担当和勇气,只是下面群臣听着,都有点不是滋味。 当然不是针对罗亨信和郭登,而是针对太上皇——你全军覆没,我们当您是受了王振那厮的蒙蔽,加上初出茅庐没有经验;但是作为一个皇帝,你真的不知道亲自叫门是什么后果?如果当时罗亨信或者郭登心软了,开门了,敌军进来了,朝廷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到那时候,真当靖康之耻只是遥远的歷史吗?——汪妃一个女人,都还知道没有国,哪有家,您堂堂九五之尊,就真的没有一点家国观念?祖宗社稷、天下万民在您心里,就这么不值一文? ——本来觉得汪妃妄言朝政,甚至插手朝臣任用,怕酿成武后之乱,如今看来,人家脑子可是比太上皇清醒多了! 也就是这一天,景帝以瓦剌退军,正式下安民诏书:朕以凉德,嗣承大统。仰惟祖宗创业之艰,宵旰孳孳,勉图治理;重以大兄太上皇帝銮舆未復,痛恨日深。方诘兵数十万,欲以问罪于虏;而虏以使来请迎復者,屡皆诈太上皇帝诏旨,谓若重遗金帛以来,虏必款送还京。朝廷固疑其诳,而于礼难辞拒,悉勉从之,奈何其计愈行而诳愈笃。乃十月十五日,也先悉众躬诣城下,仍以请迎讲和为词,朕遣大臣出迓,遍歷虏营,不见大兄銮舆所在。遂焚书斩使,挥六师捣之,斩获其类无算。虏众大溃,乘夜奔遁;余孽散伏于近郊者,亦皆搜戮无遗。京师内外为之帖然,尚虑四方远近罔闻克捷,犹怀惊怖,耕鉴未遑,室家靡定,无以慰安人心,特兹诏示,其各復尔,旧宁尔生,永彰杀伐之功,共乐雍熙之治。 同时寄书给庆王、肃王、楚王,京营官军缺马骑操,你等蓄马甚富,多摘拨遣人送来;并下令朝鲜国王李祹贡马三万。 此外,还有一大拨有功将士,也要拔擢。在北京保卫战中表现极为突出的正二品都督佥事范广,升正一品中军左都督。 范广,辽东人。正统中期嗣世职,为宁远卫指挥佥事,进指挥使。正统十四年,因战功卓着升迁为辽东都指挥佥事。范广精骑射,骁勇绝伦。太上皇北狩,朝廷选举将材,于谦力荐范广。北京保卫战中。范广率部下跃马陷阵,勇气百倍。不久,瓦剌军败退,又追到紫荆关。出守怀来。歷史上在景泰时期一直担任重要职务。夺门之变后,被诬谋立外藩之罪,被凌迟处死。儿子范升戍广西,籍其家,以妻孥第宅赐降丁。 太常寺少卿习嘉言又上书,要求皇帝侍皇太后,善待东宫,使孝弟慈爱之实,昭着内外,洋溢上下,庶几有所感动,以济大功。 景帝心里不痛快,脸上还是很和乐的夸了几句。 不过保定伯梁珤往福建讨贼无功,论当斩;命降为事官,送武清侯石亨处自效。 杨洪、郭登各自回原地驻扎,只是罗亨信年老体弱,歷史上第二年就致仕还乡;如今当然不可能了,景帝让他留在北京,协助于谦料理军务。 于谦上奏,训练军马,国之重务。今达贼虽遁,虏情难测,宜严饬兵政,以为之备。然各营总兵、把总等官,每于朝参后方诣教场,非惟军士久待,实亦妨误训练。自今乞令总兵、把总等官,凡值操之日,免其朝参,就令诣教场操练。臣不时往来总督,怠惰贪黩者,即奏闻黜罚。庶军政修明,训练不误。 上行下效,这确实是影响军队战斗力的大事,景帝听了。 户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陈循等推荐致仕刑部右侍郎何文渊,景帝听了介绍,觉得确实不错,命召文渊来京。 六十五岁的陈循字德遵,江西泰和人,永乐十三年进士第一,授翰林修撰,进侍讲。宣德初直南宫,进侍讲学士,后进翰林院学士。正统九年入文渊阁典机务;次年进户部右侍郎兼学士。 与他同年的何文渊字巨川,号东园,又号钝庵,广昌县盱江镇人,永乐十六年进士,授监察御史,歷按山东、四川。乌蒙什伽诬告知府禄昭谋反,何文渊为昭辨白。洪熙元年,奉旨考察吏治,据实劾罢工部侍郎杨和、参议金文斌、副使张铭等贪官酷吏三百余人。人称铁面御史。后任温州知府六年,兴利除弊,疏浚瑞安渠,受益粮田达二千顷。他为政宽严得当,对贪官污吏,则绳之以法。其清政廉洁,使素以难治而闻名于朝的温州,出现家给人足、讼简风淳的好风气,考绩为浙东第一,皇帝赐玺书,增俸二级,升为刑部右侍郎,督两淮盐课。正统三年,麓川宣慰使思任发反明,朝廷臣僚多主派兵剿灭,何文渊上疏详述出兵利弊,主张採取抚谕之策,未被採纳。正统五年,两畿、山东、河南、浙江、江西大水,江河泛滥成灾。他奉旨到各地察看灾情,赈救灾民。正统六年五月,因疏议不当被捕入狱,后以疾告归。 福建平定了。邓茂七的党羽,伪都统兵元帅尚书都御史等官吴继昊等四百余人被押解到北京伏诛。 此外,敕都督同知王通率兵往天寿山提督三卫官军,守关隘护、陵寝;派左都督毛福寿充左副总兵,给事中刘清参贊军务,选领河间东昌达军,往湖广辰州等处剿贼。 十一月十七日,太上皇被也先挟持到老营。按照他的说法,得知院妻宰羊出迎,捧杯跪进。不过他自己也承认,虏初轻视中国,及犯京师,见城池之固,人心之愤,始大丧气,自是皆行君臣之礼——嗯,不知道当初行君臣之礼,并跪献美食的又是何人。 第二天,车驾到了苏武庙,得知院宰马设宴,也先每二日进羊一只,五日七日设宴一次,遂日进牛乳、马乳,又进窝儿帐房一顶。当时天寒,袁彬从卧起。有天晚上,上皇出帐外,仰视天象,谓彬曰:天意有在,朕当终归。昼行或坐暖车,或乘马。途中达子达妇见者,皆于马上叩头,或随路进野味。也先每宰马设宴,必先奉上皇,酒自弹,虎拨思儿唱曲,众达子齐声和之;大同王赛罕王皆跪奉酒曰:中国圣人,天缘幸会也。——看来也先真是个文化人,当年金兵俘虏了宋朝君臣,强迫他们行牵羊礼,他倒好,请回了一位祖宗! 与此同时,他的弟弟更是忙的焦头烂额,要修沿边关隘,要讨辰州叛苗,要抚安南畿流民。 44、嘉礼 正统纪年的最后一个月,太上皇在瓦剌大营里住下,他的弟弟景泰皇帝则省郊祀牲。当然,他还要御奉天门,接受百官朝贺,商量家眷的事情:朕嗣承大统,义当尊亲。其尊圣母皇太后为上圣皇太后,朕生母为皇太后,奉迁皇后居仁寿宫,皇太子母周氏为贵妃,太上皇妃嫔,亦当妥善安排;而后册立朕妻汪氏为皇后。 礼部尚书胡濙领旨,只是觉得应该先册立皇后,再立太子母周氏为贵妃。 景帝摆手,朕也曾这样想,只是汪妃劝朕,要讲求兄友弟恭,如今太上皇北狩,他的家眷,理应妥善安置,免得他在北地悬心;至于她,晚点慢点也没什么。 胡濙忙称颂汪妃贤德,景帝嘆气,皇太子的后事,你们要妥善准备,这个月就办了吧。 胡濙称是。 回宫写信答覆襄陵王:得奏以虏寇侵犯京师,欲奋身勤王,足见忠诚切至。然此寇已为大军戮败,潜遁出关,叔祖幸自固守藩疆,不必远来。 终于忙完了,他抬头看着天色,真心觉得前路漫漫,任重道远。 先册立周贵妃等太上皇嫔妃,确实是汪舜华的建议。 本来以景帝的意思,册立周氏为贵妃就可以了;但是汪舜华不贊成,当初太上皇待圣上甚厚,如今他稽留北国,他的家眷,圣上也该妥善安置才好。如今朝野上下,可都看着。 景帝很是奇怪,你当日不是要朕宣告太上皇已经殉国,为何如今又要善待他的家眷? 汪舜华嘆气,妾知道,圣上还在怪妾当日冷血无情,不思图报,反怀异心,妾不后悔。妾当日所以谏言,并非只是因为丧子之痛,而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为了圣上,甚至为了太上皇自己的名声。 景帝哦了一声,你倒是说说。 他的目光殷切,早没有当时的愤怒,看来他早就有了想法,只是需要自己替他说出来。 汪舜华抿了抿嘴,可能妾见识短浅,只记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能体会太上皇的圣意。当年读宋史,每至靖康之耻,读到徽钦二宗及后妃公主群臣的遭遇,未尝不嘆息落泪;太上皇北狩,若是遭遇这样的凌辱,妾宁愿他一死,以全名节;更何况,也先狡猾贪暴,远甚于金兀朮,他以送驾为由,逼迫边将开关,一旦边将遵旨,开门揖盗,当时北京空虚,又值新败,士气低落,如何能够抵御瓦剌残暴之师?届时,也先长驱直入,京城危如累卵,大明也势必难保完全。一旦敌军破城而入,妾大不了抹了脖子,圣上该当如何?大明江山社稷、天下亿兆生灵,又待如何? 景帝如获知己,他眼中含泪,梓童,你说得真好。 不过是说了你想说的而已,当然这也是事实,汪舜华毫无愧色;她的眼神逐渐黯淡下来,好在祖宗庇佑,将士用命,如今局势转危为安,只是太上皇被裹挟到了北地,也先一定不会放弃,他还会利用太上皇,来干扰我朝;而朝中大臣、天下百姓都看着圣上,希望你能兄友弟恭,励精图治,早日接回太上皇,一雪前耻,就算暂时不能,善待他的妻儿老小,也可暂时安抚他们;再说,太上皇在位之时,待圣上甚厚,孙太后和钱皇后同样优待有嘉,于情于理,余公于私,也应该关照。 景帝看了汪舜华很久,才点头,那好,你去安排。 汪舜华对太上皇的私生活并不了解,何况身为弟媳妇,也不要表现出对大伯子太了解;一个个去问或者去翻起居注也不合宜,毕竟你不是当家的,人家有老婆,于是她很自然的找到了钱皇后。 钱皇后虽然听了她的话,每天去给孙太后请安;但也仅只如此,回宫之后,还是每天跪地焚香祈祷太上皇早日归来,尤其知道太上皇被挟持到北地以后,更是每日痛哭流涕,看的汪舜华半是心疼,半是难堪。 如今问她,她也没心情理会,只是说弟妇看着办就是了,我只愿太上皇早点回来。 汪舜华嘴角抽搐,看着周氏等人脸色各异,也不好再为难钱皇后;出来面呈孙太后,说要不就先册立几位已经有皇嗣的妃嫔,其他的等太上皇回来,再做安排。 孙太后本来因为她几次插嘴,尤其是干涉朝臣任用,心里很不痛快,前些日子还说了她几句,想到景帝看重她,只得怏怏住口了,这会儿倒觉得汪妃还真有点母仪风范,想到儿媳妇,也就稍微顺眼了些。 当时点头,难为了你。 想了想,如今郕王已经是皇帝,你又马上正位中宫,见济是嫡长子,又是被奸人所害,断没有委屈的道理,就按皇太子的规格下葬吧。 汪舜华退下去,跟景帝商量,册封周氏为贵妃,万氏、王氏为妃,魏氏追封为妃;此外,景帝自己的妃嫔也是要安置的,尤其杭氏如今已经怀孕,建议册封为贵妃,孙氏为妃;同时,太上皇的几个儿女也一併册封。 汪舜华的声音有点低沉,情绪也有点低落,景帝看出来了。他当然没有从一而终的想法,三妻四妾也只是寻常,以后三宫六院也是免不了的,只是到底想起来,这两个女人是在汪舜华被幽禁期间纳的,而且杭氏怀孕,舜华的嫡子却没了,怎么想都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于是说,杭氏就不必封贵妃了,和孙氏一样,封妃就行了。 汪舜华还想说点什么,景帝已经把她揽进怀里,梓童,再给我生个儿子,我真的需要一个儿子。 汪舜华的眼泪流下来。 第二天,以即将尊皇太后为上圣皇太后、母贤妃吴氏为皇太后,遣太保宁阳侯陈懋祭七庙、太皇太后、宣宗章皇帝。 国家渐渐走上正轨,此前因此战争停工的南京天地坛殿宇及山川坛具服殿等处共三百六十九间也要继续修建。 礼部很快呈上了名号:拟皇太子谥号为端慧,嫔妃名号淑、贤、惠等。 景帝想了很久,终于落下笔来:追赠嫡长子见济为皇太子,追谥怀献;封太上皇嫔御万氏为恭妃、王氏为惠妃,追封魏氏为纯妃;封嫔御杭氏为德妃,孙氏为充妃。 十二月初四,景帝亲奉宝册,尊皇太后为上圣皇太后。 按照当时的规定,天子登极,奉母后或母妃为皇太后,则上尊号。 这是一个相当隆重的礼仪,大程序就有四道:一是告祭,由官员告祭天、地、宗社,皇帝亲自告祭先帝灵位;二是册宝,由皇帝亲奉金册、金印;三是谒谢,皇帝奉皇太后到奉先殿拜谢祖先;四是受贺,接受帝后嫔妃、亲王公主、女官命妇的庆贺,庄严隆重。 只是如今京城没有亲王,汪舜华还没有册立为皇后,仍然以王妃身份行礼,太上皇的几位嫔妃也还没有正式册封,只有几位长公主跟着钱皇后行礼,多少有些冷清。 十二月初五,命王骥为平蛮将军,充总兵官,讨贵州叛苗。都督同知董兴为左副总兵,讨广东贼,户部侍郎孟鉴参贊军务。 这一天,太上皇在瓦剌老营。喜宁与也先议欲南侵,袁彬言天寒不可去。也先大怒,欲杀袁彬。太上皇使人谕也先,既而也先自率众掠宁夏期月始回,献野味于上皇。 ——也先竟然当着太上皇的面商议南侵,贵为天子的太上皇不发一言,反倒是袁彬劝阻,差点被杀。 而按照蒙古相关方面的记载,也先发现太上皇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后,把他剃掉头髮当作奴隶。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作察罕秀萨,又叫穆乎儿,意思是秃头小厮;还给他配了一房妻室摩伦,后来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和其后裔一直留在蒙古。 也就是这一天,景帝正式下诏,册封皇太子母周氏为贵妃,封太上皇嫔御万氏为恭妃、王氏为惠妃;册封太上皇次子见清为德王,三子见湜为湘王;长女为重庆公主,次女为嘉善公主。 相比而言,册封皇妃的礼仪要简单很多,尤其眼前办的是集体婚礼,王惠妃还是大肚子,临盆在即,因此礼仪很是简单。当然还是要斋戒、祭告天地、宗庙。景帝皮弁服御华盖殿,命官持节行礼。周贵妃有册有宝,万恭妃、王惠妃只授册。几个皇子皇女都还小,不能行礼,只是先下旨,待其出阁,这才正式册封。 只是钱皇后的心思明显不在这里,她看着周贵妃率领万恭妃、王惠妃下跪俯伏,望着北方,不觉垂下泪来;孙太后有点不满意,说了句:惠妃有身孕,就不要多礼了,宫女这才扶着她们起来。 汪舜华还没有正式册封为皇后,仍以王妃身份行礼;只是钱皇后明显腿脚不便,需要有人扶着。 第二天,十二月初六,正式尊生母吴贤妃为皇太后;和尊奉孙太后的礼节是一样的。王惠妃身子不便,汪舜华禀过吴太后,免了她的礼,教她早点回宫了;不过人还是不少的。 望着下面稀里哗啦跪着的一地,吴太后终于露出笑容,却又免不了下泪。 十二月初八,腊八节,以即将册封妃汪氏为皇后,命少保靖安伯于谦祭太庙、安宁伯罗亨信祭社稷。 十二月初十日,正式遣太保宁阳侯陈懋、少保靖安伯于谦为正使,礼部尚书胡濙、刑部尚书俞士悦为副使,持节册封妃汪氏为皇后。 册立皇后的礼仪极其繁琐。 礼部呈上了洋洋数千言的流程,前后好几天。 汪舜华看得实在头大,但是没办法,国家大典,越是繁琐,越是隆重,才越显得重要。 总的来说,册立皇后和帝后大婚稍有不同,主要在宫里举行,包括遣使、册封、百官上表称贺、谒庙几个大步骤,每个步骤都有各种详细的要求,一点都不能错。 册封当天,等到汪舜华按照规范做好,狠狠地唿了口气,觉得幸好是冬天,否则真的很容易中暑。 皇冠太沉,凤冠也不轻。 她还没有喘口气,就听说皇帝驾到,匆忙出迎。 几天不见,又是盛装,更觉得珠光宝气,光彩照人。 钱皇后已经移居仁寿宫。 汪舜华还想推辞,景帝这回没有答应,你是皇后,该有皇后的体统。更何况,皇嫂住在朕的后宫,不合适。 汪舜华没再吱声,钱皇后搬出坤宁宫,景帝才能正式入驻干清宫。 汪舜华看着那块新铸的方五寸九分,厚一寸七分,金宝龟纽的皇后之宝,有些事,景帝比她还要介意。 景帝夫妇宿在坤宁宫的第一晚,随侍的太监宫女们都垂下了眼睑,努力压制自己的心跳。 第二天,百官上表笺称贺。皇帝御殿受贺,宣布大赦天下;三天后,皇后带着内外命妇到太庙行谒庙礼,正式向列祖列宗报到。 当天,皇帝在谨身殿大宴群臣,皇后则在坤宁宫宴请内外命妇。 两人都觉得很累,然而累并快乐着。 然而,快乐之后,有些事情还是要面对的,比如怀献太子的葬礼。 十二月十八日,以追封嫡长子见济为皇太子,谥怀献,派魏国公徐显宗、靖远伯王骥祭太庙、社稷。 十二月二十一日,怀献太子发引,安葬金山。 尽管时间匆忙,毕竟怀献太子故世已经很久,景帝正位也有段时间,礼部和工部的领导都很有数,早就准备妥当,圣旨一下来,迅速动手,总算在过年前准备好。 尽管獾奴已经去世多时,但直到现在,景帝夫妇才能静下心来追缅孩子。汪舜华看着儿子的棺椁渐渐远去,忍不住痛哭失声。 景帝辍朝三日,服翼善冠、素服,七日而除。又三日,帝御西角门视朝,不鸣钟鼓,祭用素食。文武群臣素服、麻布、绖带、麻鞋、布裹纱帽,诣思善门哭临,一日而除。第四日,素服朝西角门奉慰。在外王府并文武官,素服举哀,二日而除。 景帝很忙,不仅要应对各种琐事,还要拍板各种大事,命石亨、杨洪、罗亨信、柳溥分练京营兵;祭阵亡官军于西直门外。 此外,还要封赏外戚,升会昌伯孙忠子、指挥继宗等俸禄各一级,百户吴安为锦衣卫指挥使,舍人吴诚为锦衣卫正千户,指挥汪泉为都指挥同知,府军前卫带俸兵马指挥汪瑛为锦衣卫指挥使,继宗等上章辞,不允。 汪舜华没有对汪家的封赏表示反对,虽然她对汪家没有什么感情,但他们毕竟也有自己的考虑,不算十恶不赦;再说这个时代毕竟有这个时代的规矩,她如果拒绝了,孙家和吴家会怎么想?更何况,汪家是武宦世家,和锦衣卫、禁军和京营将领相互联姻,盘根错节。 枪桿子里出政权。应对宫廷政变,最硬的枪桿子,无疑就是禁军。景帝上位,需要有靠得住的卫戍部队,汪舜华没有理由把人往外推的道理。 不过,她还是没有忘记一件事:封赏钱皇后和周贵妃的家族。 钱贵前些年已经去世,钱钦和钱钟也在土木堡之变中殉国,好在钱钟的遗孀已经怀孕,不久就要临盆。不管是安慰钱皇后,还是安抚忠臣,都应该有所表示。 景帝有点不痛快,他知道汪舜华差点嫁给钱钟的事情;但事情过了这么多年,钱钟又已经死了,还是为国牺牲,实在没办法计较,于是同意追赠钱贵、钱钦为会昌伯,钱钟为会安伯。 倒是钱皇后表示反对,觉得不合适。 汪舜华劝住了,本来按照规定,你是皇后,就应该推恩家族,当时你贤惠,拒绝了太上皇的好意;可是如今,圣上封赏,不完全是因为你。钱钦兄弟都殒命疆场,为国尽忠,如果他们不能得到封赠,别人会怎么想?是说圣上不能容人,还是说朝廷赏罚不明?更何况,钱钟的遗孀马上就要临盆,怎么说,也该给孩子一个好的未来。 钱皇后看着汪舜华,终于点头。 周贵妃的家属就简单很多,虽然是贵妃,但待遇肯定不能和皇后比,景帝也很不想抬举太子的母家,给自己制造障碍,只是循例封了她的父亲周能为正五品千户而已。周能还是白丁,这跨度也不算小。 但周贵妃还是禁不住落泪——跟了太上皇这么多年,孩子都生了两个,却没有想到,待遇居然是小叔子给的。 她不知道是该感激景帝和汪舜华,还是该埋怨太上皇和钱皇后。 杭德妃和孙充妃在新年前一天正式接受了册封,和周贵妃等人的集体婚礼一样,两人的册封礼仪也十分简单,孙充妃还有点小小的遗憾,杭德妃倒是没说什么,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行动不方便,又是天寒地冻,地面湿滑,不敢冒险。 新年前,着汪家父子进宫拜谒。看着跪在珠帘外的祖父和父亲,汪舜华心里涌起了一种别样的感受,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贾元春。在这变幻莫测的年代,不知道她的命运,会不会比贾元春更好一点。 她一边吩咐赏赐,一边安抚祖父和父亲保重身体——这是必须的,再怎么样,面子上的活总要光鲜;然后语重心长的给他们上了一堂廉政课。 这些天,她算是真正见识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是现在并不是张狂的时候;否则,等太上皇回来,她的任何一点过失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臣下攻击的焦点。 汪舜华没有说这些,不过还是拿着东汉邓皇后和长孙皇后的家族做例子,希望他们能谨慎小心,循规蹈矩,自然细水长流,家运绵长;否则,真要捅出事来,她也没办法法外施恩。 汪舜华没有想到,事情会来的这么快,这么大。 正统十四年的最后一个月,宫里宫外,大喜大悲,大家各自低着头办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这天崩地裂、峰迴路转的一年,大家过的都不轻松。 45、天心 景泰纪年的第一天,景帝前往奉先殿、上圣皇太后、皇太后宫行礼毕,出御奉天殿,文武百官行五拜三叩头礼,以太上皇在迤北,免朝贺礼;同样,孙太后、吴太后、钱皇后和汪舜华俱免命妇朝贺。 新年伊始,又是改元的第一天,按说应该好好休息。不过毕竟多事之秋,景帝出席了庆祝活动,还得去御书房批阅奏疏,当然回宫的时候比往日还是要早很多。 正月初三,是宣宗忌辰,遣官祭景陵,景帝和两宫太后、后妃在宫里也祭了一回。 看景帝眉头紧锁,汪舜华料到应该是边镇上的事,也不敢多问,只是叮嘱王诚等用心服侍;陈符前几年已经去世了,当时还是郕王的景帝很是难过了一阵。 大年初五,正式下旨于天寿山之南筑城,周围十二里,以保护长陵、献陵、景陵,三卫官军并移昌平县,治于内。想来是此次瓦剌军马侵略祖坟,对他的刺激太大。 汪舜华在心里嘆了口气,果然歷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太上皇这样昏庸无耻的皇帝,因为復辟成功,儿子继位,居然成了好人;而真正挽狂澜于既倒的景帝,反而成了贪恋皇位、不恤亲情的恶人! ——唐太宗杀了兄弟全家,照样是排名前三的千古一帝;朱棣从侄子手里抢了皇位,照样和他爹并列为明朝最杰出的皇帝。在歷史功绩面前,谁在乎你怎么得来的宝座?何况景帝的皇位不是抢的,不是偷的,是正大光明被群臣拥戴上去的,确切的说是受命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的背锅侠,硬生生逆天改命保全国家社稷的,凭什么骂他?有什么资格骂他? ——凭本事坐稳的江山,凭什么让出去?给个理由先! ——哪个皇帝不留恋皇位?什么时候皇帝想让自己儿子当皇帝也成了罪过?不恤亲情?秦二世那样的不说,要不要去查一下唐太宗是怎么对兄弟的?宋太宗怎么对兄弟的?雍正又是怎么对兄弟的?宋高宗可是连亲爹的生死都懒得问!汉景帝为了幼子能坐稳江山,直接把名声还不错的长子刘荣逼死了,换做别人,够喷一头狗血了吧?可因为他选择的是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从古至今有谁因此责难过他?没有!只有慧眼如炬、英明神武、父爱如山! ——反观好圣孙,为了真爱孙贵妃把胡皇后赶下台,除了后妃圈的,有谁夸过真爱无敌吗?没有!都是还不如生块叉烧!还不如断绝国本! ——明孝宗的张皇后得到的宠爱是古往今来独一份吧?可是连电视剧都不爱拍,为什么?生了个走错了片场的武宗不说,武宗无子,海选了嘉靖道长,不仅孝宗一系绝后,还把朝堂搞得乌烟瘴气! ——所以对皇帝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政绩,别的什么出身、怎么上位、什么爱情,都是边角料! ——景帝纵有千般不是,人家把你接回来了,安置了,这几年你没灾没病,女人照样睡,孩子照样生;结果你一復辟,景帝不明不白的死了,保家卫国的栋樑杀的杀,贬的贬,甚至给仇人立庙,给祸首招魂,你跟我说,你是好人? 这个好人真他妈不值钱! 汪舜华看着景帝紧蹙的眉头,把拳头捏了捏,一定要想办法阻止这样的局面,就算为了于谦,为了女儿。 她不希望后代传颂于谦的壮烈,而更希望世人仰望大明当年的繁盛;她可以接受后代非议景帝冷血无情的杀死哥哥,却不希望后代嘆息景帝为什么不干掉昏君。 书生轻议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 政治斗争,往往你死我活,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 可能这些日子见惯了听惯了太多的生死,所以心已经冷了。 初六,景帝身率文武大臣前去太庙祭祀;次日,以大祀天地于南郊,御奉天殿誓戒,文武群臣致斋三日。 郊祀,这是古代极其重要的一项政治活动。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绝不是一句虚话,而是再实在不过的现实。《礼记》中即有经礼三百,曲礼三千;因为实在太过于繁缛,估计只有制定的人搞得清楚怎么回事,因此歷代都有简化,到明朝,官方大礼分为五类: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统称五礼。 吉礼是祭祀鬼、神、示(祇)。每年例行的祭祀活动,大祀十三次,中祀二十五次,小祀八次,此外还有非常规的祭祀活动,比如新天子耕耤而享先农,视学而行释奠之类。嘉靖时,皇后享先蚕,祀高禖。 这还只是中央级别的祭祀活动,下面的宗藩、官民百姓又有不同。 级别不同,名目不同,坛壝之制,神位、祭器、玉帛、牲牢、祝册之数,笾豆之实,酒齐之名,都是有区别的。 吉礼名目繁多,其他的礼也好不到哪里去: 凶礼是遭遇到凶丧祸患时,进行的哀悼弔唁、救济抚恤的诸礼。在明朝,包括帝后亲王宗室品官的后事,当然也包括服纪。 宾礼是接待宾客的礼仪。在明朝,被归入嘉礼。春见曰朝,夏见曰宗,秋见曰觐,冬见曰遇,时见曰会,殷见曰同,时聘曰问,殷頫曰视。 军礼是指军旅操演、征伐叛逆不服者等与军事活动有密切关系的诸礼仪的总称。在明朝,军礼以亲征为首,遣将次之。方出师,有礻马祭之礼;及还,有受降、奏凯献俘、论功行赏之礼。平居有阅武、大射之礼;此外,出现日食等天象时,还有救日伐鼓之制。 嘉礼是和合人际关系、沟通、联络感情的庆贺性的礼仪。在明朝,这是极其重要的一大礼仪类别,在朝廷举行的,有朝会,有宴飨,有上尊号、徽号,有册命,有经筵,有表笺。在辟雍举行,有视学。从天子到庶人都要举行的,冠礼,婚礼;行于天下者,有巡狩、诏赦,乡饮酒。也就是皇帝登极,尊奉太后、册立皇后太子,乃至读书设朝召见群臣宗室,都属于这一类。 所谓郊所以明天道,社所以明地道。郊祀祭天是古代国家宗教的中心,帝王通过绝地天通,获得沟通神圣世界与世俗国家的独占权,以之作为王权合法性的基础和终极来源。 也因此分外隆重,包括迎神奏乐,燔柴、也就是烧全牛,行礼,奠玉帛,进俎,三献,饮福受胙,撤豆,送神等步骤,期间伴随着特制的音乐。 这是景帝继位后首次郊祀,有极其鲜明的政治意义,不管是皇帝本人还是文武官员,都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力求尽善尽美。 也就是在这样隆重的氛围中,景帝感觉头脑一阵空灵,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慢慢升腾起来。 他喜欢这种君临天下抚驭万邦的感受。 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要是接替自己的是自己的亲儿子该多好。 想到这里,他更虔诚的行礼,希望上天眷佑,能赐给他一个儿子。 最好是嫡子。 他闭上眼睛,想到了怀献太子。 初十,大祀天地还,谒上圣皇太后、皇太后,汪舜华也接着,夫妻俩顾不上说话,景帝就匆忙前往奉天殿,文武百官行庆成礼。 次日,以大祀礼成,御奉天殿大宴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同时以即位改元,遣公侯驸马伯侍郎都御史等官二十余人祭告祖陵、皇陵、孝陵并秦愍王等,及歷代帝王陵寝、先师孔子、岳镇海渎等神;出来又和于谦等人连日商量军国重务。 46、布局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赐宴文武百官,并宣布赐假十日。 这天晚上,景帝喝了很多酒,汪舜华服侍他躺下,看着他头上暗生的华发,有点心疼,他现在还不到二十二周岁,换成当年的自己,还是个没有不出校门的大学生;而他,却要担当起家国天下的重担。 她不容易,他更难。 所以,他们必须携手同心,共克时艰。 虽然说元宵节期间百官都放假了,但景帝还是没有多少闲暇,整天忙着批阅各种奏疏。汪舜华吩咐小厨房准备了几样他喜欢的酒菜,等他回宫,陪他小酌,就算是忙里偷闲了。 那日午后,汪舜华正躺在贵妃榻上小憩,听到夏玉莲低声唿唤,赶紧起来,景帝已经进来了,笑道,你累了,就躺着吧。 汪舜华到底是起来了,也就是睡会儿午觉,已经醒了。圣上今天回来得早,想是公务已经处理好了? 景帝嗯了一声,到她身边坐下,嗯,国事是永远忙不完的,都是按下葫芦浮起瓢的事。 汪舜华从宫女手里接过巾帕,给他略擦了擦,外头的事,妾帮不上忙;只是请圣上注意劳逸结合,保养身子。身子才是一切的本钱。 景帝笑,怎么说你帮不上忙,朕可等着你的金口。你每次不说则已,一说必中,尤其是关于我军胜败之道和国家用人之道,朝臣们听了也佩服。如果不是你的那番话,于先生还不肯接受爵位呢。 汪舜华道,这是圣上英明,群臣同心,将士用民,妾不过因风吹火,如何敢居功?圣上不要嫌弃妾僭越,妄言国事就好了。 景帝笑着拉着她的手,没说话。 不过,眼下还真有件事,要讨圣上的恩旨。 景帝笑,什么事,你说便是。 汪舜华看了眼夏玉莲,玉莲已经过了二十,当年我答应到时候就放她出宫;只是去年事情多,一直没有顾上,如今想请圣上恩准,让她早日出宫择良人婚配。 景帝并不在意,当年你许诺,朕也答应了,就这么办吧,不必知会朕;后宫的事,你做主便好了。 夏玉莲喜出望外,连忙跪下磕头。 景帝摆手,汪舜华敛了笑容,妾想说的,其实不只是玉莲。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布及千门?三千宫女燕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宫人皆良家子,幽阴深宫,徒生哀怨。宫怨诗作得再好,也不如给这些宫女们一个出路的好。 景帝显然没有想到这一茬,皱紧了眉头。 汪舜华接着往下说,更何况,如今国家艰难,正待修復元气,遣散部分宫女出宫,让宫里少一点怨女,让外头少一点旷夫;不仅节约了用度,也可以彰显圣上仁德爱民之心。 景帝点头,你说的很对。 汪舜华再接再厉,妾是想着,那些年逾二十,还没有接受宠幸的女子,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放她们出宫;有家的回家,没家的,禁军京营里想来有不少单身的,圣上可以给他们赐婚。 景帝看了她很久,皇后,这事情就不必了,麻烦。 汪舜华知道他不愿意,牵扯到禁军,皇帝很敏感,不过她不打算放弃;她扯住正准备离开的景帝,对王诚等人说,我陪圣上出去走走,你们不必跟着。 已经过了元宵,外头还是很冷,雪花纷纷扬扬的。 景帝走在前面,很不想和汪舜华搭话。 他知道汪舜华贤能,但是没想到她的手也太长了,居然伸向了禁军!她想干什么?收买人心吗? 有了这个念头,就不可避免的想到当年在郕王府,她就是以这一招笼络了人心,让王府所有女人都远离自己。 现在又想故技重施,简直岂有此理! 景帝自觉不是好色之徒,结婚前没通房丫头不说,这是国朝的规矩;结婚几年都只专宠她一人,包括她怀孕期间也没有捻三搞四,如果不是她主动去招惹王振,他也不至于纳了杭孙二人。 如今,他做了皇帝,国事冗杂,内忧外患,绝对没有太多的心力耗费在后宫上,可她不但不体恤自己,为子嗣考虑给自己张罗嫔妃,反而把人往外推,简直岂有此理!说的那么温婉动听,表现的那么贤良淑德,还不是为了自己! 简直令人作呕!汪舜华不知道自己在景帝心中,已经成为两面三刀皮里阳秋的小人,但她能看出来皇帝的不高兴,其实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毕竟有机会成为小老婆的漂亮姑娘被撵出门去,是个人都会不高兴;她也毫不否认,确实有那么一点小心思在里头——汪舜华自然是美人,但那也要看和谁比,在宫外还算出色,但放进美女如云的后宫,只能勉强说还过得去,毕竟这些人是真正千挑万选的;虽然说承恩不在貌,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景帝也不能例外。就算不能把所有情敌都赶走,趁机解决几个特别出色的,总还是能的,但这不是重点。 看着后面没人,汪舜华拉住景帝,圣上可是不愿意? 景帝的声音有点冷,皇后要做好事,朕敢不准? 当时前后左右都是人,估计过不了一会儿,六宫都会知道这件事,都会认为皇后贤德;自己要是硬着来,反而成了罪人——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布及千门?自己够不着,还不让人去找! 听听! 汪舜华语音放得很轻,妾知道圣上不高兴,这六宫如花似玉的,妾看着都喜欢,何况圣上?只是,妾此举,不单是为了自己落个好名声,更是为了圣上,能尽快在宫里立住脚跟。 怎么说? 景帝马上来兴趣了。 汪舜华道,如今瓦剌虽然退兵,但他们绝对不会放弃光復元朝的企图;而朝廷,没有了外患,自己内部会不会斗起来?如果有一天,也先提出无条件送太上皇回来,圣上是接还是不接? 景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不可能,也先不可能这样做! 汪舜华语气也很坚定:为什么不可能?也先捉住太上皇,是想以此为王牌,长驱直入,至少逼迫朝廷退步;但是现在圣上继位了,这张牌就废了,他留着有什么用?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他放回来,由着你们兄弟去争斗,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呢! 景帝怔了一下,汪舜华又开口,就算太上皇一时不能回来,不还有太子吗?现在太子年幼,以后他长大了,出阁读书了,而圣上又有了自己的儿子,你说,朝臣是该支持谁? 景帝显然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不敢面对。他脑子有点乱,梓童,别说了。 汪舜华语气很坚定,我不说,就能当事情没有吗? 她放轻了语气,我知道,圣上和太上皇骨肉情深,我不该说这些;只是圣上如今正位这么久,也该知道太上皇是个什么人。土木之变,绝对不是一时的意外,自从当年喜宁欺辱英国公开始,祸根就已经种下;从被王振撺掇着出征开始,就走上了不归路。也别说王振喜宁等奸臣误国,去年城下叩关,又是谁劝他去的?他真的不知道守将开关的后果吗?——所以,你觉得他会痛改前非吗? 景帝闭了眼睛,不想说话。 他不想承认,自己不希望哥哥回来,甚至希望哥哥早点死。 要干掉太上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否则歷史上的景帝不会犹豫那么些年;除了似有若无的兄弟感情,舆论也是景帝必须考虑的因素;而今,即便加上杀子之仇,汪舜华也不敢指望景帝态度大转弯,更不敢指望群臣众志成城。 在这个信奉君君臣臣的明朝,一个君臣的名分,就足够把人压死。 要对付左护法这种外斗外行内斗内行的奇葩,不要指望群臣,包括于谦,只会让人家为难;景帝同样指望不上,在政治上太幼稚、太单纯。比起他那个集蠢阴坏于一身还赢得个好人名声的哥哥,他的宫斗手段之简单粗暴,简直拙劣到可笑。 她也不能阻止太上皇回朝,无他,关乎明朝的面子。也先如果要逼迫明朝签订城下之盟,这才同意送回太上皇,不用景帝开口,满朝文武就会把也先喷死;然而,如果也先要无条件送太上皇回来,景帝要敢不答应,这舆论的压力也顶不住。 但是接回来怎么安顿,怎么应对,汪舜华想了很多。 这种局面,只有两个选择:留则敬之以礼,否则祭之以鬼;否则既不敬,又不祭,那是自取其祸,老天爷没法救你。 下毒之类的不是不行,只是太过下作,只怕自己说了,景帝就该认为自己是毒妇了;况且,太上皇还有三个儿子,你要全部弄死,这动静未免也太大了。 汪舜华自认不是圣母,但还没有到草菅人命的地步,这种事,她无论如何做不出来。 那怎么办? 正面刚! 她和景帝不是没有优势:首先,景帝已经上位,而且做得不错,就算太上皇回来,他也只能老实呆着,维持现状,谁要是主动出击,道义上就不占优势。只要景帝有了儿子,最好是自己有了儿子,下面自然有会看风向的趁机搞事情,太上皇自己也会不安,到那时候浑水摸鱼,不是什么难事;其次,经歷了土木之变,尤其是太上皇叩关,群臣对这位不靠谱的天子已经很不满意,只是囿于君臣名分,不好说而已,就算太上皇回来,大家也不愿意他再復位,最多挺他儿子而已——歷史上,大臣们争论的是復立太子还是迎立襄王,可没他什么事,只是一帮投机客把他推出来而已。 汪舜华对自己觊觎太和殿——现在还叫奉天殿那把龙椅的企图毫不羞愧,毕竟太上皇自己作死在先;而自己不管是作为曾经得罪他的郕王妃,还是现在母仪天下的皇后,都註定骑虎难下,没有退路。 别说什么深明大义高风亮节。论贤惠,谁比得上长孙皇后?她老公造反的时候,她阻止过吗?没有!直接跟到了玄武门,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司马迁那么不喜欢卫霍,也得承认卫子夫嘉夫德若斯,儿子造反的时候,她可曾说过君要臣死,父要子亡?没有!不仅拿出皇后印玺让儿子调动宫廷卫队、取出武库兵器,还以奸臣造反的名义徵兵,与皇帝派出的军队在长安巷战,失败之后,自杀明志;明朝最贤惠的就是马皇后和徐皇后吧?太祖落难的时候,马皇后背着养父偷偷去照顾他;太宗造反的时候,徐皇后镇守北京,甚至亲自到城楼上督战!这两人可曾说过退让不争之类的话? 何况,还有杀子之仇。 问题和目标很明确,那么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补上中间环节: 她自然而然的想到了领袖的那句教诲:政治是什么?就是把你的人搞得多多的,把对方的人搞得少少的! 戒急用忍,行稳致远。阴谋诡计不是不行,只是终究走不长远;要想办大事,还是要走大路、扯大旗、占据道德制高点。 何况她是皇后,不是皇帝;不仅要帮助皇帝成就功业,还要考虑皇帝功成名就之后该如何看待已经人老珠黄、红颜不再又一肚子坏水可能没有儿子或者还有个正值盛年儿子的黄脸婆。 贤惠,这在后代的论坛上常常是一个贬义词,往往意味着傻蛋、怨妇;而现在,却是她的立身之本。 夫妻一体,皇后贤德,即便是皇帝,也不能轻易废黜,否则便是昏君。 她想到了清朝干清宫里悬着的那块匾:正大光明。 首先就是建立属于自己的队伍——笼络人心,为我所用,谁都知道,但是怎么说,怎么做,就有问题了。前朝的事情她不能说得太多,否则皇帝该怀疑她了,不过一个选人用人就够了,现在于谦等四人被封了爵位,自然是要大肆宣传的;再加上以前曾受王振欺压的,大力启用,被杀害的,大张旗鼓的平反昭雪,王振钉在歷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太上皇也别想落到什么好名声;以后太上皇回来,可以在他面前好好宣传一下,不单是为了羞辱他,更是为了让群臣认清这位天子的真面目,让所有参加北京保卫战的官员勛贵认清形势,别以为改朝换代有你们的好日子过!你们曾经不顾太上皇的生死,一旦他反攻倒算,你们能逃得了!想要过好日子,就必须安安心心地跟着圣上! 太监队伍能做的也是在有限。这个群体很特别,和朝臣不一样,他们如影随形,无孔不入,能够笼络他们的手段也不多;但是就她所知,宫里没有权势的太监,死后都是被火化的,这在讲究入土为安的明朝,是有文章可以做的。而且他们一般也不会主动惹事,毕竟是依附于皇帝生存的,所以要尽量避免和他们冲突,当然如果有机会,还是要把忠于太上皇的太监打包扔给他。 后宫的事情她可以做的就很多了,不仅名正言顺,而且理由都是高大上,景帝绝没有拒绝的道理;当然,废除殉葬其实也是重要的手段,但她并不打算现在提,毕竟收穫巨大,却没有了成本,大家只会一拥而上。 她还不想给自己找太多的情敌。 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毕竟是个女人,有这点小心眼。 汪舜华看着景帝,利可共而不可独,谋可寡而不可众。 景帝一怔。 汪舜华循循善诱,圣上和太上皇兄弟情深,妾自然深有体会。倘若将来,圣上要以天下之力奉养太上皇,妾绝无二话;但如果以天下归还太上皇,妾绝不贊同。 景帝一呆,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汪舜华声音不大,就算圣上不考虑这些,也应该想想自己怎么在宫里立足。太上皇毕竟君临天下十五年,宫里宫外,都认他,这是圣上无法改变的事实;尤其宫女内宦,都是他一手提拔任用的,鸟恋故林,心念故主,这是人之常情。 景帝的嘴耷拉下来,不说话。 汪舜华继续说,现在把老宫女放出去,自然也就把那些忠心于太上皇的给放了出去,解决了怨女旷夫的问题,圣上得了爱民的名声,以后再进人,就是自己人,用起来也放心,也顺手;那些剩下的,有了出宫甚至高嫁的盼头,自然知道谁才是皇宫乃至天下的主宰,也就知道该效忠于谁。 景帝的脸色马上变了,连连点头,梓童说的很对,朕怎么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汪舜华笑,圣上日理万机,怎么会关注到这个问题?只是妾不能不为圣上筹划。这宫里看似花团锦簇,其实也是遍地荆棘;看似守卫森严,其实又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阴私? 景帝看着她,梓童,你费心了。这件事,你尽管去做,放手去做。 汪舜华一笑,谢谢圣上。那妾就让尚宫局统计,再传谕六宫,凡年满二十,或者入宫十年以上,愿意回家者,皆给银两回家,任由婚嫁;愿留者,依据其品貌资歷,给与职务。以后也这样,或一二年,或三年五年,遣放一次。 景帝点头,你想的很周全,这很好。 汪舜华又道,宫中规定,宫嫔以下,即便患病,也不能招太医入宫医治。妾并不敢违背祖制,只是尚存一点不忍之心,想在内宫设个医馆,让内宦和女医学成之后,到馆里为患病宫人诊病。 景帝看着她,眼光很是柔和:梓童,你真是贤惠,朕有幸,得妻如你啊。 汪舜华低着头,没说话。 景帝想了想,这些都是要紧事,只是要管理六宫,你身边那几个丫头怕是不够,朕就让人把六局一司兴起来,这是祖制,料想也没人敢说不是。 汪舜华点头,只是这样一来,怕是内宦们要不安了。 景帝皱了皱眉,不用管这些。 汪舜华扯住他,还是要管的。妾是想,不能招惹太多,否则只怕众人惊疑。 景帝看着她,那你说,怎么办? 汪舜华想了想,妾是想,现在国家多故,凡事都要先紧着朝廷,至于六宫,能省就省,当然,两宫太后和太上皇后妃那里,是绝不能节省的;此外,内宦宫女死后不能入土为安,实在可悯,北京郊外有不少山丘,想请圣上降恩,或赐一地,或买些薄田,让他们死后,也能有个归处。 景帝果然聪明,马上就明白过来,梓童,你真是聪慧过人,就按你说的办! 景帝高高兴兴的拉着汪舜华进殿商量,只是汪舜华没来由的想到那首诗: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47、后宫改革 果然不出所料,皇后准备放还宫女的消息一经传出,六宫都沸腾了,无数人翘首以盼——这要是能回家,该有多好! 尤其没有想到的是,皇后居然要在内宫设立医馆,还要给宫女内宦赐葬——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这是真把人当人看啊! 皇帝经常选宫女,但是放宫女这种事,实在太少,以至于人们几乎已经忘了,上次遣回宫女是什么时候了。 虽然按照太祖时候设了宫官敕,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操作过,大家除了被皇帝宠幸进位嫔妃生下子女,实际上没有太多的出路——甚至皇帝死了,还得拉出去陪葬。 这次第,怎一个惨字了得。 不管喜不喜欢辫子朝,汪舜华得承认,有些东西,是可以学习借鑑的;不过清朝放还宫女的时间是二十五岁,这在后代没什么,很合适的年纪;但在现在,已经是高龄了,于是又提前了五年。按照宫女十二三岁入宫计算,在宫里服役七八年,也算可以了。 第二天一早,汪舜华带人去给两宫太后请安的时候,于路碰到的太监宫女都用仰慕感恩的眼神看着她,这让她有点不适应;甚至瞬间有了点货法市恩的感觉,不过看着宫女尤其是年轻宫女们稚嫩的面庞,还是有点触动的,这些孩子,在后代应该是为人生冲刺的阶段,而现在,却被锁在这深深宫墙里头,不得自由。 汪舜华沖大家微微点头,没说话,往前走。 她跟孙太后和吴太后分别汇报了这件事,当然旁听的还有钱皇后和周贵妃等人,她们显然也得到了消息,脸色各异。 汪舜华用的是极为谦卑和恳切的语气:宫女太多,容易滋生怨气;何况土木一战,挫伤了元气,朝野上下都需要休养生息。放还宫女,节省的用度有限,甚至可以说多加了一笔,但是可以消弭元气,为太上皇和怀献太子祈福。 孙太后本能的想到汪舜华是想揽权,但是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她也没办法反对;何况,她转头看了眼钱皇后,也确实不像是能干这事的人,只好说难得你和皇帝费心,就这么办吧。 她想了想,这么大的事,你一个人怕是吃不消。杭妃有身孕,让周贵妃帮你吧。 汪舜华道谢。 孙太后都没有反对,前朝自然也不会有异议,尤其放还宫女在任何时候都算德政。歷史上天顺八年,宪宗即位,李贤上言:天时未和,由阴气太盛,自宣德至天顺间,选取宫人太多,浣衣局没官妇女,愁怨尤甚。宜皆放还。这才放还了宫女。 现在皇后想要三年放还一次宫女,设立医馆、安排后事,大家都觉得不错——和自己没有利益冲突,谁不想做个好人? 元宵节收了假的第一天,景帝和重臣商量这件事。其实风声已经传了很久,现在正式拿出来,大家都站出来称颂了一番圣上英明、皇后贤德之类的话,这回感情还是真挚的,尤其听景帝说是为了安慰怀献太子和土木堡的亡灵,大家都觉得,皇帝皇后都心存仁厚。 有了这种感觉,自然不会反对恢復六局一司,反正都是后宫的事,不是太监就是宫女,现在看,汪皇后比太监还是靠谱一些的。 虽然怀疑汪皇后想揽权,但人家是皇后,这也是分内的事;至于收买人心——现在太上皇还在北方,没有谁会认为也先会放他回来;太子还年纪小,等皇帝有了自己的儿子再说吧! 景泰元年正月二十六日,景帝正式下旨,让汪皇后负责料理这件事,并赐下一方亲自雕刻的白玉印信,上面篆刻着德合无疆四字。 汪舜华已经有了皇后印玺,此次获赐印信,不仅是景帝彰显对妻子的宠爱,也是在着力塑造她贤后的形象。 ——此前太祖赐懿文太子白玉印,方一寸二分,题曰大本堂记;赐马皇后白玉印,方亦如之,曰厚载之记;太宗赐仁宗玉押,曰人主中正。仁宗后来又把这块印赐给了儿子宣宗。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 汪舜华下令尚宫局翻书,并传旨六宫上报名册。 太祖吴元年,设内职六尚局管理后宫,洪武五年,定为六局一司,分领二十四司,每司或二人或四人。 尚宫局设尚宫二人,秩正四品,掌导引中宫,凡六局出纳文籍皆署之,若征办于外则为之请旨,牒付内官监,监受牒行移于外。下辖司记、司言、司薄、司闱四司。 尚仪局设尚仪二人,正四品,掌礼仪、起居之事。下辖司籍、司乐、司宾、司贊四司及彤史,其中彤史二人,正五品,掌宴见进御之序,凡后妃群妾御于君所,彤史谨书其日月。 尚服局设尚服二人,正四品,掌供服用采章之数。下辖司宝、司衣、司饰、司仗四司。 尚食局设尚食二人,正四品,掌膳羞品齐之数,凡以饮食进御,尚食先尝之。下辖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四司。 尚寝局设尚寝二人,正四品,掌天子燕寝及嫔妃进御之次序。下辖司设、司舆、司苑、司灯四司。 尚功局设尚功二人,正四品,掌督妃嫔宫人女红之程课。下辖司制、司珍、司彩、司计四司。 宫正司设宫正一人,正四品;司正二人,正五品;典正四人,正六品;女史四人。宫正掌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大事则奏闻;司正、典正佐之,女史掌书记功过。 永乐以后,职尽移于宦官。其宫官所存者,惟尚宝四司而已。因此,编制是有的,只是人是没有的,至少不全。 这么多部门,每个部门还有为数不少的中层干部和实际办事的科员,让汪舜华看得有点头大;好歹想到这些都是自己人,也就松快了些,但并不打算马上把人补上,一来人都不认识,不知道人家什么品性、什么打算,冒冒失失的,反而不好;二来宫女的文化水平确实不如太监——宣德以后,太监们都是要读书的;三是不想太刺激太监们,只要把事情办成就行了。 内官们也感受到了。他们本来以为皇后恨毒王振,肯定也会迁怒太监,这回就是想趁机夺了他们的权,结果不是那么回事,该差遣还是差遣,该办事还是办事,虽然是对食要出宫,大家都有点捨不得,但是马上要开设医馆和准许安葬,这两件事实在很得人心。反正大家的心思都在外朝,都想去司礼监御马监之类的地方。因此,也就不怎么在意了。 这件事情搞定了,另外一件事可就不容易了:财政问题。现在边事未靖而需饷甚急。 正月二十四日,景帝下令:生员凡纳粟或上马者皆许入国子监;军民输纳,或米或粟或豆或草或鞍马者,也均授予冠带;朝廷以罪罢黜的官吏如输纳上述军饷,可以復职。先让宣府、大同施行,然后推广到两畿及诸布政司、辽东等地。 监生郭佑等上书朝廷,痛陈其弊;刑科给事中曹凯也上书抗争:近例,输豆四千石以上授指挥使,他们受禄十余年,中以偿其所费,又令其世袭,这是以百姓膏血养无功之子孙,而他们则取息之时无穷。如此,则有功的将领必曰我以捐躯获此,他们以输豆也获此,朝廷以我躯命与荏菽一般看待,其谁不解体! 景帝用抱怨的语气跟汪舜华提了这事,这些大臣,一点都不体谅朕的苦心!朕想这样卖官鬻爵吗?还不是大敌当前缺银子! 汪舜华把女儿交给夏玉莲,端正表情,妾以为郭佑等人所言极是,纳粟虽然可以缓解一时困难,然而必然败坏整个官场和社会风气,绝不可行,圣上宜别图良策。 如果有钱就能进国子监,他们会好好学习吗?那那些寒窗苦读考进去的寒门士子会怎么想?更何况,现在进士很少,国子监生是可以直接做官的!依靠买来的文凭去做官,他们的才学能够适应工作的需要吗?他们的品行又是否符合为官的标准?——虽然说千里做官只为钱,但从一开始就是拿钱开路,会不会给他们钱能通神的错觉? 如果有钱就可以买世袭的武职,那那些浴血疆场、前赴后继的将士情何以堪?到时候冲锋陷阵,谁肯拼命往前;就算沖在前面,又真得值得信任吗?——土木之变,不就是因为上面没有战场经歷胡乱指挥导致了吗?一将不明,累死三军! 更何况,即便是只算经济帐,也是不划算的。这些人,拿钱买了学位、官位、爵位,不是说就挂着名而已,而是要办事的,朝廷也要给他发工资的!指挥使是正三品,年俸220石,也就是说,他只需要不到十年的俸禄,就可以拿到世袭的三品官——这样的买卖,谁不愿意干?我都想去买个官来做做! 汪舜华下了结论,此例一开,必然朝纲大坏,贪腐横行,即便是三十年也收拾不回来——圣上不可抱薪救火。 她缓和了口气,当年子贡问政。孔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如今既是国家危亡之际,更应该君臣同心同德,共克时艰;而不是金钱开道,失信于民。 景帝皱紧了眉头,梓童所言极是,朕几乎犯下大错。 只是,他还是踌躇不定,那朕能怎么办? 解决财政危机,从来不过开源节流四个字而已,汪舜华很明白,脑子立马上想到了开放海禁、一条鞭法、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等名词,马上打住——首先,步子太大容易扯到蛋,做这些事情会得罪很多人,想想张居正和雍正的下场,一个被抄家,一个被泼了无数脏水,连儿子都不是自己的,这还是在有绝对权力的前提下,现在景帝位子还没有坐稳,还有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出来的坑货哥哥,他如果敢这样标新立异,搞不好分分钟被赶下台去!其次,这也不是自己作为皇后该说的,虽然景帝很相信自己,大臣很敬重自己,那都是有前提的,提出这些,能不能实行不说,景帝会怎么想——现在八字还没一撇你就觊觎朕的江山?第三,要做这些事,不仅需要大权在握,而且需要周密规划,运筹帷幄,不是这会儿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因此,她没有去讨论朝廷该从那里找钱,而是说可以在哪里节省一点用度——当然只能是后宫用度,要裁减。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两宫太后那里决不能省,太上皇的后妃也不能省,杭德妃马上要分娩,剩下的也只剩下自己和孙妃了。她也是个小透明,自从入宫以后,景帝都没到她宫里去过,汪舜华提过几次,景帝实在太累,懒得挪步。不过好在马上要放大批宫女进宫,现在嫔妃不多,皇子公主也少,用不着太多的人;其他的,我以后除非重大场合,不再佩戴金玉首饰,改用绒花绢花——主要是太沉了,不知怎么想到了孝贤皇后。她以前在王府就知道,绒花这种东西居然现在就有,绢花的歷史当然更久远,因此家居的时候倒是很喜欢用;衣服也要反覆使用——印染技术是一个长期发展的过程。隋唐以前,衣服容易褪色,所以贵族的衣服很多穿一次就扔,皇家更不例外——隋文帝节俭,后宫的衣服洗了又穿,史书上是要专门写了一笔的;唐文宗的衣服洗了三次还在穿,就可以向群臣嘚瑟。明朝倒不至于如此夸张,毕竟浣衣局就承担了为皇室浣洗衣服的职责,但一般而言,常服还可以洗几次,礼服、朝服只能香薰,便服利用率倒是要高一些。 ——歷史上明宪宗的儿子益王祐槟生性俭约,要穿洗过的衣服,史书也是专门点赞;至于崇祯、道光那种穿补丁衣服的皇帝,已经不止是另类了。 汪舜华虽然还是改不了衣柜里总少一件衣服的臭毛病,但这种极端奢侈的行为还是受不了,尤其她进宫后的衣服,已经不是奢侈品,而是艺术品级别,可以直接放在博物馆展览的,这已经不是暴殄天物,简直是伤天害理了。因此实在捨不得,洗了继续穿,穿了好几次——如果只是家居的便服,也不是事,关键见客时几次穿了相同的衣服,这就算失礼了,跟后代明星走秀穿以前的衣服差不多意思,结果就被公主们说过,你是王妃,就该有体统。郕王脸上挂不住,也说过她,汪舜华低着头: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一丝一缕,应念物力维艰。 郕王愣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只是说以后尽量避免再见同一位客人穿同一件衣服。汪舜华口里应了,心里却嘀咕,衣服不就是拿来穿的,真是毛病! 现在她是皇后,不需要用衣服来彰显身份了,穿什么衣服都由着她的喜好,当然括弧皇帝的龙袍除外;穿旧衣服、洗过多次的旧衣服甚至是打着补丁的旧衣服,也没人敢说她不成体统,反而会歌颂她勤俭节约、惜福爱物。——同样是性格温和,普通人可能被当成软柿子拿捏,在上位者却是仁厚宽容;同样是补丁衣服,普通人的就是穷酸,领袖的就是珍贵文物,应该陈列在纪念馆供万人瞻仰。 古今同理。 ——但是天地良心,身为王妃皇后,再简约,也是有限度的;事实上,汪舜华的衣服首饰很不少。除了朝廷发的制服,进王府后,她自己也制作了不少——汪舜华对时兴的褙子袄裙其实很不感冒,不是不精緻,只是不够大气飘逸,反而是当年看古装剧时对央视版四大名着外加《唐明皇》《武则天》《笔中情》之类的造型印象深刻。因此画了草图,让工匠做。郕王也很配合的穿上情侣装一起画行乐图。 那一刻,汪舜华也曾感慨真是贫穷限制了想像力。 宫女平时佩戴的首饰之类的限制一下,工资是没法削减了;至于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您和大臣们商量去吧。 她本来想说仿照清朝,妃嫔去世以后,会有大量随葬品,以后除了品级应有的冠服,其他赏赐的各种衣服首饰用具全部回收。毕竟不知道左护法什么时候回来,还是不要把人得罪太狠,也就罢了。 不过宫里用具还是可以节省一下,比如宫禁里的灯炬是用金匼制成,四面包着金板,上面镂空出星辰日月图案来透光,虽然辉煌美观,但是照明的功能被大大降低;于是下令去掉这些繁复贵重的装饰,只绷上轻纱,确保照明。——歷史上,崇祯皇帝的宠妃田贵妃别出心裁,将灯的四周镂开一方木桃形的口子,再绷上轻纱;同时把灯板内侧打磨的光滑如镜以反射灯光。这样,转动宫灯,便可以得到良好的照明和引路两种用途。只是汪舜华这样的俗人,绝没有这样雅致的想法。 当然最重要的是把金器改为银器。怀献太子的死对夫妻俩的冲击是巨大的,尤其现在群狼环伺,孙太后在宫里树大根深,万一她真的和宫斗剧里的主角一样下毒,还真是防不胜防。 汪舜华当然知道,银针不能验毒。那些电视小说里的神乎其神的毒药其实多半虚构,现在常见的毒,其实就是砒霜,主要物质是砷。砒霜本身不含硫,只是因为生产技术落后,提纯不干净,残留少量的硫和硫化物。所含的硫与银接触,起了化学反应,也就给大家提供了验毒的途径;反倒是有些不含硫的东西,比如毒蘑菇、不熟的四季豆、长芽的土豆,或者泡得太久的木耳,甚至炮制不当的何首乌,都有致命的危险。——毕竟每年新闻或者朋友圈都能见到——但那也跟她没多大关系,就算明英宗回来,要对付他也不能这样。一个皇后跑去吩咐厨子多把木耳泡两天,那画风实在太美不敢看。 景帝很贊成汪舜华的想法,皇帝当然有防毒措施,但是不够,必须加强,首先就是光禄寺。必须加强监管,每一眼炉灶配备三个人,一人配菜,一人掌勺,一人打杂。三人互相监督,并且记录在案;每道菜都要准备两份,一份呈上来,一份作样;最后还要专人试菜。 与此同时,太医院上下也要彻底清理。明朝几任皇帝到底是不是文臣勾结太医下毒,汪舜华不敢打包票,但这些人都是太上皇用的人,景帝可不放心。除了提拔自己的旧党,原有的太医要考教,和王振更直白的说太上皇一家关系紧密的一律罢免,还从民间选拔了一大批优良的医生进宫。 48、财政问题 第二天上朝,景帝果然和群臣商量这件事。群臣见皇帝不再提纳粟,反而要另图良策,也是惊喜——卖官鬻爵,真的不是个好词语,更不是个好办法。 本来担心皇帝提加税之类的方案,没想到景帝居然只字不提,反而说起了限制后宫用度,马上就有人反应过来,这是汪皇后的主意吧? 不过大家也确实不希望皇帝沉溺于女色,所以每次解决财政问题,都是拿后宫开刀,彰显皇帝的决心和英明,因此大家恭维了几句,就开始找话说。 吏部文选司郎中李贤顺着皇帝的话往下说,要解决财政问题,后宫必须率先垂范。以臣之见,不如规范妃嫔待遇。后妃编制方面,现在不拘所谓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之数,设皇后一人,妃子数人,后妃以下,杂置宫嫔,而间以昭仪、贵人、婕妤、美人、才人、选侍、淑女不等;只不过都没有实行。太祖皇帝是实在人,不喜欢搞文字花样,妃嫔除了贵妃,就妃一个品级,只要召幸就封;歷史上景帝宠爱唐妃,特封为皇贵妃,后来殉葬;直到宪宗宠爱万贵妃,正式确立了这个品级,直到嘉靖十年仿古礼册立九嫔,位在妃下。 经过讨论,决定设皇后一人,废话;贵妃两人;妃四人,嫔六人;主要东西六宫就十二个,封了妃子还住偏殿也不像话;下面昭仪什么的就无所谓了,不过别在这些上面花太多功夫,省得人家说皇帝眷恋女色,那就设贵人、婕妤、选侍三个品级——主要是前面有个特别有名的昭仪,君臣一想就头疼。宫女一旦侍寝,就给选侍铺宫——按惯例是该给妃级待遇,现在要减少财政开支,能省就要省的;一旦怀孕,就给婕妤待遇。 当然,其他的待遇也要降一下——这是户部尚书金濂和左侍郎刘中敷的主意,包括恩荫、俸禄、服侍的宦官宫女人数,还有冠服、车舆、仪卫卤簿规制,这主要是针对嫔妃。 首先是恩荫。按照祖制,非军功不得封爵,但从洪熙以后,规矩就坏了,不仅父子兄弟世代承袭,而且兄弟同时做官。建议已经封爵的贵戚只令其一人终身,其子孙不得再承袭爵位;今后皇亲、驸马,都不得再请求册封爵位。 景帝没有同意,毕竟自己也是有母亲有老婆的,何况还有老哥那个隐形炸弹;不过还是答应,只封一人,不能封了哥哥又封弟弟。 其次是工资待遇。此前没有明确规定后妃的年薪,不过太皇太后、太后、皇后有收入,就是宫庄。包括仁寿宫庄、清宁宫庄和未央宫庄。到嘉靖初年已达六十三处,合计有地一万六千一十五顷又四十七亩。现在没那么多,但三四千顷是有的。以前自然都是归太上皇一家,现在还是不能动。景帝本来准备赏赐汪皇后一千顷,汪舜华拒绝了,土地是百姓的命脉,也是朝廷的根基。何况妾身在九重之内,锦衣玉食,何欲不遂。何必侵小民畎亩之业,争升斗之利? 景帝很是感嘆,我没有太祖的能耐,你却有孝慈高皇后的贤德啊。 现在规定,太后每年宫份一万二千石,毕竟是自己的妈,不是亲妈也是嫡母,不必太苛刻;皇后,年俸一万石,两倍于亲王;贵妃,两千石;妃,一千石;嫔,八百石;以下贵人、婕妤、选侍递减百石。 待遇不能说不高,但也不算太过分。汉朝皇后拥有3个县的封邑,还有一整套属官。 后妃冠服主要有礼服和常服两种,均配戴凤冠。凡皇后受册、谒庙、朝会,则着礼服,平时穿常服;皇后的礼服分为两种:一种为袆衣,一种为翟衣;每年正旦、冬至,皇后在宫中接受妃嫔和宫外命妇朝贺时着袆衣。常服则包括凤冠、霞帔和玉带。妃嫔受册、助祭和朝会时也着礼服。 永乐三年定皇妃冠服制,搭配的大衫、霞帔佩饰与皇后相同;歷史上嘉靖十年定九嫔的冠服,大衫、鞠衣均与皇妃相同;现在都要调整,颜色、配饰、用料各方面都要降,以示尊卑。 皇后车舆有辂及安车、行障、坐障等,仪仗有丹陛仪仗、丹墀仪仗、宫中常用仪仗等;妃嫔的车舆有行障二、坐障一,车称凤轿,所用的行障、坐障和皇后一样,用红绫装饰;仪仗只有一种。现在数量不变,装饰物和随行人员也要降一等。 景帝点头,同意了,他也觉得后宫都是妃叫的头疼,还是多分几个层级,大家都有向上的动力。只不过太上皇的后妃暂时就不要降了。 与此同时,册封的规格也要降一等——这也是李贤的提议。自洪武三年册孙氏为贵妃,定皇帝不御殿,但授册,无宝,余并如中宫仪。永乐七年,定册妃礼。皇帝皮弁服御华盖殿,传制。至宣宗立孙贵妃,始授宝。 如今朝廷多事,皇帝就不要在女人身上花太多时间,册封皇后没啥,下面的嫔妃就把仪式简化一下,别去惊动祖宗了,也不要影响官员正常工作,您派正副使册封了,跟着皇后去太后跟前行礼,然后她们去拜见您和皇后就成。 景帝点头,真的觉得麻烦——本来事情就多,还要花时间搞这些事;尤其前面册封的大多是他哥的人,实在没这个耐心。 他看李贤很顺眼,听说这事的汪舜华更是满意——果然是在太上皇手下都能斗到徐有贞、石亨等人、为于谦报仇的能人,真是太有眼力了。 汪舜华在心里默默承认,她就是这么小心眼。 李贤字原德,宣德八年进士,世称浣斋先生,授吏部验封主事,升文选郎中。土木之变时,侥倖逃生。歷史上景泰初,超拜兵部右侍郎,转户部侍郎,迁吏部右侍郎。英宗復辟后,兼翰林学士,入直文渊阁,进尚书,加太子太保。天顺八年,英宗病重,委以託孤重任。宪宗即位,晋少保,兼华盖殿大学士。成化二年十二月十四日去世,年五十九。追赠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师,谥号文达。 看李贤博得头彩,大家也就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 章纶就提出,宣德以前,贵妃有册无宝,现在应该恢復这个制度。 牵扯到孙太后,景帝有点犹豫。 但是章纶提出来了,旁边还有叶盛等人支持,他沉吟了一下,同意了。 群臣提出这个要求,不能说跟孙太后没有关系。 当年胡皇后被废,说是不能生儿子,但问题是人家年轻能生,有两个女儿;只是皇帝不愿意再给她机会。 宣宗先是打破惯例,给了贵妃宝印;而后直接废后。 如果要是像汉景帝当年立王夫人母子,册立一个汉武帝一般雄才大略的君主,甚至就是一个一般的皇帝,大家也不说啥了。 偏偏就是太上皇!——率军出击全军覆没不说,还给敌人带路! 重视气节的明朝士大夫这会儿回过味来,觉得简直奇耻大辱! 还有一个问题不能不考虑:皇后无子,偏偏杭德妃怀孕。 如果杭德妃生子,皇后无子——虽然大家知道帝后感情好,但是在后宫,最靠不住的就是感情。 而且现在有了太子,大家都不愿意徒生波澜。 降低包括贵妃在内嫔妃的待遇,是警醒,也是警告。 景帝到底同意了,他对后宫没什么兴趣,自然对提升待遇也就没什么兴趣;只是牵扯到孙太后,有点犹豫。 但是一想到贵妃和皇后一样有册有宝,他也就不舒服了。 那就取消吧。 吏部,官员的工资肯定不能降,本来就不高,现在也很辛苦。 户部是找钱的单位,自己花钱的地方还真不算多。 礼部,教育经费不能降,那是关乎人才队伍建设的大事;祭祀礼仪各方面也不能降,那是朝廷的脸面;藩属朝贡要严格限制,不管是次数还是人数,都要严格规定,赏赐的数目也要大量削减。 兵部就不说了,现在军费只能增,不能减。 刑部花钱的地方也不多,跳过。 工部是个花钱大户,那么一些不是那么重要的工程就停工吧,诸如庙宇寺观之类的,都暂时不要修了。 但仅仅这些,还是不行,那么,必须有人做出牺牲。 那就是宗室了。 但景帝立足未稳,也不好太得罪这个群体。除了在工资上打个折,多点白条、少点实物;然后卡继承,爹死了不满三年的,袭爵申请一律不批。 此外,大家还着重提了几点意见:一是要严格税收徵收,尤其是盐税和茶税;二是要坚决打击土地兼併。这其实是针对宗室勛贵经常向朝廷伸手要地说的,朝臣基本上都收到过小民投献的土地;三是要求僧尼还俗,发展生产——废话,现在皇宫都在放人,这些地方凭什么占着人口? 彭时的口气很是坚定:建国初年,太祖皇帝就强调:僧道日多,蠹财耗民,莫此为甚。按照祖制,天下一百四十七府,二百七十七州,一千一百四十五县,僧不过三万七千九十余名。而现在,没有十倍也有五倍。 景帝其实有点不情愿,他还指望着上天保佑早点赐个儿子最好是嫡子呢,因此,过分的限制措施没有採纳,只是重申太祖禁令:非有戒行通经典者,不得请给度牒。凡僧道,府不得过四十人,州三十人,县二十人。民年非四十以上,女非五十以上者,不得出家。 财政问题不能说彻底解决,总算稍微缓和,而且是正道解决的,君臣都松了口气。 没两天,户部左侍郎刘中敷奏陈:根据旧制,民间钱粮,亲自送纳。其有色揽之人处以重刑,籍没其家。今在京官舍军民中多有无赖之徒赴京郊,设法引诱送纳之人,包揽代纳。粮则用土掺和,草则用水浇淋。易坚厚之布绢为纰薄稀松,钞贯之完好而抵以破碎软烂。及至官司选退,纳户畏春权势,不敢声张,以至出息偿官,所负愈重,钱粮不完。请严加处治。 景帝准允,且敕都察院申明旧章,仍行五城兵马并水陆诸路巡检司严加巡视。遇有此等即擒赴官究治;送纳之人将粮草直接送至仓场交纳。若有屯放军民之家或容留屯放的,一体论罪。 刘中敷原名中孚,大兴人,太宗起兵时,作为生员以守城之功,任陈留县丞,后升工部员外郎。仁宗高炽监国时,命代理工部事,赐给今名,升为江西右参议。宣德三年,升任山东右参政,再升为左布政使。他朴实正直,廉洁清静,吏民都敬畏他,诚心归附。农作物严重欠收,中敷向巡抚请求,得减去三分之二的税收。 正统年间屡被弹劾,罢为民,景帝即位后,重新起用他为户部左侍郎兼太子宾客。当时正在用兵,每天都在论功行赏。中敷说府库财物有限,应节制以备缓急之用。景帝嘉许採纳了他的建议。歷史上,他在景泰四年去世,追赠尚书。 他的儿子刘琏,正统十年进士,授刑科给事中,累官太僕寺卿。他耻华靡,居官刚果,被贬为辽东苑马寺卿去世;刘琏的儿子刘机更是难得的人才,当然这是后话了。 49、皇帝亲耕 可以说,开年以后,无论宫里宫外,都处于一种极度的忙碌之中。宫里忙着清点名册、报名审核;朝廷里更是热火朝天。瓦剌残部还在怀来、长安岭等处出没剽掠。 今年闰正月,初一,景帝下旨,令都督同知范广等人领军马剿灭尽绝,以除边患;蠲直隶大名府未纳光禄寺厨料,以解民困;蠲河南开封、卫辉二府被灾田地夏税;瓦剌兵马入侵宁夏,必须全力抵抗;同时,还要安排部署平定浙江、广东、广西等地的叛乱;实职官员还调整,世袭的也要安排袭爵;而且现在朝廷缺官,以后取进士,就不能受拘于名额。 南京工部说山川坛及歷代帝王庙并城垣等还没完工,要求接着修。 景帝想了想,百姓方艰,北鄙未靖,姑缓之。 吏部又说去年以夷虏入寇,增各城兵马指挥等官五十员,防察奸细、巡捕盗贼,今事宁息,乞裁省。 这个要准,到处都缺人呢。 养病刑部右侍郎何文渊到了,升为吏部左侍郎;翰林院侍读彭时的妈去年死了,当时国事紧急没办法,现在要回去守丧;黔国公沐斌等奏姚安府宜设流官知府,协同土官视事,同意;大理寺右寺丞薛瑄往四川、云南督运军饷。 又下旨给于谦:向在德胜西直彰义门等处纪杀贼官军,功多有不明,但事已往,不必查究,今后俱要是实,不许狥私作毙,致令有功者不得升,赏功者诈冒滥受。凡纪功、写字人等敢有容情滥报,皆处以极刑,家属发边远充军。 同一天,大同传来捷报。今年闰正月初九日,也先进犯宁夏;不久,又骚扰大同,郭登迎击。当时也先已到沙窝,郭登召集部下问计,有人说:敌众我寡,莫若全军而还。郭登说:我军距城百里,一思退避,人马疲倦。贼以铁骑来逼,即欲保全自己,也不可能,按剑而厉声说:敢言退者斩!直攻贼营,奋勇击敌,诸将随后,唿声震山谷,于是大破其众,追奔四十余里。又败敌栳栳山,斩二百余级,得所掠人畜八百有奇。 这就是歷史上着名的沙窝之役。自土木之败,边将不敢与敌接战。沙窝之役,郭登以八百人破敌数千骑,军心民心为之一振。 景帝大喜。 歷史上郭登藉此一役拿到了伯爵,这回自然是进侯爵。 二月初二,释奠先师孔子;初三,祭太社、太稷、祭先农之神,遂亲耕籍田。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礼仪,用以彰显皇帝对农业的重视;只是由于过程实在太麻烦,一般都是遣官前去;景帝刚刚登基,对这些事情很感兴趣,就亲自去了。 回来还很有兴趣的跟汪舜华说起。先农坛汪顺华去过,当然肯定和现在大不一样,不过她也没多大兴趣,反而对景帝怎么锄地感兴趣。现在其实没有固定的礼仪流程,不过礼部还是制定了方案。先是君臣斋戒三天,顺天府官以耒耜及穜稑种进呈,内官仍捧出授之,由午门左出。置彩舆,鼓乐,送至耤田所。 至期,帝翼善冠、黄袍,诣坛所具服殿,服衮冕,祭先农。毕,还,更翼善冠、黄袍。太常卿导引至耕耤位,南向立。三公以下各就位,户部尚书北向跪进耒耜,顺天府官北向跪进鞭。 帝秉耒,三推三反讫,户部尚书跪受耒耜,顺天府官跪受鞭,太常卿奏请復位。 府尹挟青箱以种子播而覆之。帝御外门,南向坐,观三公五推,尚书九卿九推。 太常卿奏耕毕,帝还具服殿,升座。府尹率两县令耆老人行礼毕,引上中下农夫各十人,执农器朝见,令其终亩。百官行庆贺礼,赐酒馔。三品以上丹陛上东西坐,四品以下台下坐,并宴劳耆老于坛旁。宴毕,驾还宫。大乐鼓吹振作,农夫人赐布一匹。 景帝有模有样的在她面前演示了一番,汪舜华大笑,又觉得有点难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她岂能不知道?只是现在的农业社会,国家实力有限,抵御游牧民族入侵的实力有限,抵御自然灾害的实力也有限,国家财政同样不容易。说是重视农桑,然而税收减少了多少,水利兴修了多少,单产提高了多少,农民收入增加了多少? 她没有问,因为景帝没办法回答她。 孟子说曰: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礼仪哉? 过去了将近两千年,还是这个状态;而且未来几百年,也不会改变,反而会越来越糟。 汪舜华这样高兴,景帝也很高兴,出来就跟大臣提到了另外一件事:先蚕礼。 农耕时代,蚕桑与农耕同为社会最主要的生产活动。因此,自古亲蚕大典就与亲耕之礼并重,所谓天子亲耕以供粢盛,后亲蚕以供祭服。每年季春(阴历三月)的吉巳日,由皇后亲祭或遣人祭祀蚕神。 明代祭先蚕属于吉礼之一,是中祀的一种。但明初祭先蚕并未列入众多祀典之中,只有洪武二年二月,命皇后率内外命妇在北郊祭祀先蚕。此后,嘉靖朝曾举行先蚕礼,嘉靖后期罢。 现在景帝提出,确定先蚕礼制度,并提升到国家祀典的高度,意在彰显朝廷重视农业、祈求风调雨顺、物丰民足。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虽然有私心,但确实是关乎国家生产发展的大事,自然不会遭遇反对。 第二天,景帝接到了代府襄垣王教授张斌的奏疏,是表扬襄垣王孝顺的。他是代简王的儿子,侍奉父母至孝。简王病,王侍汤药,衣不解带;及薨,水浆不入口三日,寝苫枕块,哀毁逾礼,及葬庐于墓侧,奉祭悲号踰十日,方回。 难得老朱家有这么个孝子,表彰。 于谦奏,关外鹞儿岭、土木一带俱有阵亡官军尸骸暴露,今游击将军都指挥杨能领军巡边,宜令埋葬,庶免军士见之寒心。 景帝点头,从了。 又命石亨佩镇朔大将军,印充总兵官,统京军一万五千往宣府巡哨,临行叮嘱,遇有贼寇即便相机行事,可击则击,可守则守,不可退怯,不宜轻进,务在计出万全,毋得听贼妄言,以堕奸计贼;若引退已远,即督所部并彼处官军脩筑损坏,俾皆坚固完整,使人人得以为生,事事有所倚赖;而寇无所窥伺。 可以说相当有自知之明,没有越级指挥,想的也很周全了。 陈镒奏陈:南京系形胜之地、根本之所。今时方多难,彼守备参贊等官,因循怠弛。乞请选能勇廉能之士往彼,训练兵马,镇抚人民。 景帝下章礼部集议,因南京各衙门堂上官只一员,事难遍举。特令各增一员,共理庶务。遂推陈逸、谢琏、姚夔、覃浩、杜宁分别任南京右都御史、南京户部右侍郎、南京刑部左侍郎、南京工部右侍郎、南京兵部右侍郎。 第二天,应副都御史罗通奏报,为了尽快平边养民,悬赏格招陷敌军民。规定:凡被陷人口,有能自还者,军免差役三年,民免徭役终身,官支全俸,各赏银一两,布二匹;有能杀贼一级者,军民人等俱予冠带,赏银五两,官升一级,仍赏银如上;若能杀也先,赏银五万两,金一万两,封国公、太师;杀巴延特穆尔及喜宁者,赏银二万两,金一千两,封侯。 清明节快到了,陵寝祭器还没有完成修復,暂停行礼;不过还是前往奉先殿祭了一回;皇后汪舜华则出宫前往白云观进香,祈祷亡子早日安息。其实宫里有的是做法事的地方,明朝信奉玄武大帝,把他当做护国大神,紫禁城坤宁宫以北,包括钦安殿和东西七所,都是用来供奉玄武大帝的宗教区域,北门也因此被命名为玄武门,甚至玄武门内的两处值房,也依照北方星宿所属颜色而设置为黑色琉璃瓦顶;只是汪舜华想到当年在白云观求子,又在宫里待久了,想出来走走。 白云观在城外,去年也曾经受到过波及,损毁了一些殿宇,好在还不算严重;只是一路看到房屋损坏,甚至还有将士的遗骸暴露于街边,不能不让她心惊胆战。 战争,离她并不遥远。 距离上次来,已经四年了。接待皇后和接待王妃的规格,自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汪舜华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四年前,她是带着对未来的忐忑和不安来的;今天,同样是带着不安和忐忑来的。 好在,经歷了四年,她还是有进步,至少多了从容和自信。 已经春天了,到处都是花红柳绿的,汪舜华低落空悬的心也略略放松了些,尤其看到路边盛开的月季,现在颜色还比较单调,但比小白小红还是要好看很多。 汪舜华想到了郕王府的牡丹山茶,培育了好几年,还没有开花;想着现在还是能做主的,于是吩咐停轿,看着路边有担着来卖花的,招花农来问,这花叫什么名字,多少钱一株。 皇后出宫,自然是撒土净街,鸣锣开道,前唿后拥,浩浩荡荡;那花农万没有想到皇后会问话,跌跌撞撞的过来伏到于地,听皇后问他,茫然不知所措;还是内宦提醒他,这才回过神来,但还是苦着脸,月季虽然美貌,但一直不得文人喜爱,没什么好名字,都叫什么斗雪红、胜春、瘦客;好歹天子脚下,见多识广,又看皇后嘴角含笑,撞着胆子,说白花很难得,要栽到不见日头的地方,否则见了太阳就会变成红色,而且逐月一开,四时不绝,花千叶厚瓣,非常漂亮。 汪舜华不知道其中的科学原理,只是夸他的花养得好,又问了他家里的情况,听说是草桥的花农,世代都是种花的,很有些名气。前几年王振当国的时候,党羽看上他家的花家的花圃,强夺了去,老汉四处状告无门,死了心思,好歹留着手艺,只找个小地方,还养花度日。 不知道有几分真假,汪舜华也不介意,吩咐刘金给钱,一样买了一株。 当着皇后的面,刘金给的钱自然很重,花农连忙摆手,说要不了那么多;汪舜华笑道,你就收下吧。拿着这些钱,买些田地,把日子好好的过起来。 她嘆了口气,天理昭昭,法网难逃。王振胡作非为,终究获罪于天。别管什么王公贵戚,即便能权倾一时,也不可能永远一手遮天。就像牡丹,即便被逐到了洛阳,却仍然不肯屈服,反而大放光彩;就像月季,荆棘丛中,照样开的绚丽夺目。 花农拜谢。 回到宫里,指挥宫人种下了,都靠着墙,国月在后代很难看到,要是能嫁接成功,能不能垄断市场不说,怎么也是一大善事。 她心里计较,月季长得快,还喜欢拉藤,要不要准备点木格子之类的。 景帝回宫的时候发现种了很多蔷薇,皱了皱眉头,汪舜华就说这花开得很美,而且四季常开,寓意很好;他这才展开眉头,你喜欢,便种吧。 汪舜华看他不高兴,不知道是不是朝廷上出了什么事,谁知景帝只是看了看月季,说别人都说栽花不栽刺。 汪舜华笑道,难道带刺的玫瑰,你不喜欢? 景帝一怔,继而一笑。 汪舜华便说起沿途的见闻,景帝想了想,这是朕的疏漏,掩骨埋胔,乃是先王仁政。况诸将士殒于王事者乎?只是这些日子太忙,一直顾不上,明日上朝,就让京军前去拾取掩埋骸骨,再命僧道建斋醮普度,葬于内官享堂之西;每岁以祭厉日祭之。 汪舜华称谢。 景帝的眼珠子转了转,不过,你也不要光想着种花,还是想想怎么种瓜吧。 汪舜华还没有反应过来,景帝一挥手,宫女内宦已经退了下去,帘子也垂了下来。 第二天,景帝上朝前,便吩咐刘金等人,马上就是清明了,照以前潜邸的做法,在坤宁宫种上几样瓜果。 其实以前钱皇后也种了。当年郕王得了喜报,就跑去跟他哥炫耀,说着无心,听者有意,从此六宫真的种下了不少瓜果;只是坤宁宫的一直不见效用。 景帝觉得可能有点问题,吩咐全拔了,重新种。好在多是草本的,见了钱皇后,也能敷衍过去。 只是到底灵不灵,汪舜华没有底。 景帝是真的很着急。 二月二十二日,王惠妃为太上皇生下了第四子见淳。 他哥四个儿子活蹦乱跳,他现在膝下一个儿子都没有。 简直让人沮丧。 不爽也没有办法,面子工程要做,于是见淳满月之日,被册封为许王。 偏偏还有不省心的。汪皇后的父亲、锦衣卫指挥使汪瑛上书说家用不足,恳求把宝坻、昌平所属南乡等处草场一所、水旱田一百五十顷,并果园、庄屋赐给他。 景帝大笔一挥,同意了。毕竟汪舜华跟着他,很是辛苦。 回宫跟汪舜华提了一嘴,汪舜华没想到汪家这么快就开口,实在很生气;但是皇帝已经答应了,她也不好反对,只能道谢,然后说了些圣上不要太惯着他们,如今朝廷多事。我家本无功劳,过蒙拔擢,已经是天恩浩荡,如果再宠着他们,那是害了他们,也害了圣上的名声。 景帝拍拍她的手,你这么费心,朕关照一下你娘家,也是应该的。 汪舜华没有再说话,只是明天把汪家父子招进宫来,略叙了寒温,就说起这事,吩咐他们以后不要随便开口,现在朝廷非常困难。 汪瑛很是不服,圣上已经答应了;再说,殿下进宫这么些年,圣上关照一下,也是应该的。 汪舜华冷冷的看着这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突然想到鸳鸯的那句话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 她冷着脸,什么是应该的?你为官这么些年,难道不知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现在我在圣上面前还算有头脸,所以他应该关照你们;以后我遭了厌弃,是不是你们就活该受牵连? 汪泉父子脸色一变。 汪瑛赔笑,这朝野上下,谁不知道皇后大贤大德,最得圣上爱重了。 汪舜华冷笑,你别给我戴高帽子,我受不起。说起贤德,当年的胡皇后不贤德吗?我朝也不是没有过废后;再说,色衰爱弛,你后院里还有一串女人呢,何况圣上? 汪瑛脸上的笑容简直挂不住。 汪舜华对这对父子已经没有太多的耐心,当年太上皇想要封赏钱皇后的家族,钱皇后拒绝了;今上刚刚继位,封赏了汪家,我没有反对。怎么说,我也是汪家出来的,你们养了我十几年,应该报答,你们出头,我也光彩。但这不是你们一直问朝廷讨赏的理由。去年两场大战,朝廷伤了元气,急需休养生息;再说,圣上是临危受命,根基未稳,禁不住你们折腾。 汪瑛很不高兴,那钱皇后的家族不是一次封了两个伯爵吗?咱们家可什么都没有呢! 汪舜华冲口而出,你怎么不说说,钱家两个儿子,全部死在土木堡,就剩下一个遗腹子! 她大口的喘着气,强咽下去下面想说的话。 汪瑛不吱声了,要是拿命去换伯爵,他还真捨不得。 汪泉回过神来,殿下吩咐的极是,臣等记住了。 汪舜华看了他一眼,肯定是不相信的;但是她只能咽下这口气,冷冷的说,那就好。——我是皇后,你们是皇亲国戚,荣华富贵自然少不了你们;如果我不是皇后,甚至有一天,圣上出了什么变故,你们又是什么?今天凭权势得到的东西,真的能够守得住吗? 汪泉父子磕头称是。 汪瑛走的时候,看了一眼汪舜华,正对上汪舜华的眼。 双方都明白,不是对方理想的至亲骨肉。 50、功臣后事 当然好事情还是有的,比如汉奸喜宁伏诛。 这个昔日深得太上皇宠爱、飞扬跋扈的喜宁,骨头没有他的脾气硬。在土木堡被也先俘虏后,马上投降不说,还出卖了明朝的军国机密,甚至为也先出谋划策,以送驾为名,赚取城池;没有成功后,又劝说也先袭扰边关,与袁彬冲突,甚至多次欺凌老东家太上皇。 太上皇于是和袁彬等商量,让袁彬跟也先说,今欲差喜宁及总旗高斌、达子那哈出回京。 也先以为是太上皇用度不敷,回京取东西,没有想就答应了;虽然喜宁很会拍马屁,但是似乎也没那么重要,毕竟几次计谋都没有成功,所以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太上皇于是遣此三人回京,并把密旨交给袁彬,让他到宣府与总兵等官设计擒喜宁。 二月十二日,三人率领三十来号人,到达万全右卫;城上当然不开门;两天后又带着五十余人,不过都远远站着,只有一人至墙下,说我是总旗高斌,往北京奏事!他把太上皇的密旨传进来。 城上飞报宣府右参将都督佥事杨俊,他又报告总兵官朱谦,朱谦让他相机行事。 于是当天夜里四更,杨俊到右卫城内;十五日,令都指挥江福、内官阮华州、陈伦往野狐岭埋伏人马,巳时分,果有瓦剌军马一千余人近边南行,斌仍至墙下。 杨俊问,喜宁在吗? 高斌说,喜宁在后面! 杨俊令高斌去与喜宁说,宣府众官具酒礼迎接。 不知怎么的,喜宁拒绝了。 杨俊又令高斌去说,不劳入关,只是墙下一会。 喜宁果然中计,领贼数人近墙。杨俊等出关,用言绐诱近前,官军奋勇,一齐穾出,将喜宁并贼人火洛、火孙生械擒,送到北京。当时喜宁想跑,高斌牢牢抱住他,一起坠下城壕。 景帝得报大喜,倒不是为他哥,而是知道为也先出谋划策屡犯边廷的,就是这个喜宁。前几天朝廷重金悬赏他的项上人头,没想到他自己送上门来。 只是悬赏的数额太大,皇帝不想兑现。歷史上杨俊升为中督右都督,仍充参将;与朱谦各赏金二十两、银六十两、纻丝三表里,高斌升副千户,赏衣一袭。 汪舜华劝说:圣上想要报仇雪耻、开创盛世,必须总揽英雄,取信于民。若因为几千银子失心于军民百姓,是得不偿失。 景帝点头,杨俊是昌平侯杨洪的长子,日后是要袭爵的,就不必另外封爵了,不过享受伯爵待遇,兼任中督右都督;朱谦封抚宁伯,高斌升都督佥事,各赐金银罗绮。 任务完成了一半,不算食言。 杨俊等叩谢圣恩。 喜宁到北京的那天,文武大臣及六科十三道连章弹劾:以小人而为大奸,挟外寇而为内患。滔天之罪既着,赤族之戮宜加!喜宁猥以俘虏荐沐,宠荣受列圣之深,息居太监之重任,而乃欺天负国,背义忘恩,属奸臣之不轨,致上皇之蒙尘。喜宁回自虏中,诈传诏旨,妄指迎驾为名,重要朝廷金帛,既有乘机而復往主,今贼首以来侵扰我边境,犯我京畿,上而宗庙震惊,下而军民荼毒。虽天威所加,而数万之众遂遁,奈生灵受害,而千古之恨难消! 景帝也破口大骂:你本朝廷腹心,反为丑虏腹心;本丑虏仇敌,反为朝廷仇敌。凡也先敢尔跳梁,皆喜宁为之。向道若不正之典刑,碎之万段,不惟无以大彰天讨、垂戒将来,亦且无以慰宗社之灵、雪臣民之忿。 于是下旨磔死,弃尸三日,仍敕沿边诸将严为守备。 ——大家没有想到,歷史上几年以后,于谦也是受了和喜宁一样的酷刑死去。 一样,又不一样。 只是大家免不了抱怨,当年就是这个喜宁,欺压英国公张辅,让重臣寒心,群臣侧目;如今,他又欺压皇帝,最终被杀。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迴。 只是这报应,来得太迟了。 在也先军营的太上皇也很快得到消息,当时有逃回来的那哈回报给他。太上皇大喜过望:干戈久不息,人民被害,皆喜宁所为,今后边方宁靖,我南归亦有日矣! ——这位太上皇似乎忘了,喜宁正是他一手提拔任用的。 ——当然重点不是这个,边乱喜宁有几层功劳先不说,决定他能不能回北京的,不是喜宁,而是也先和他的亲弟弟,难道喜宁能做这两个人的主? ——也先不是认为太上皇是真命天子,所以行君臣大礼,处处礼敬有加吗?怎么还让个小太监喜宁给欺负了? ——这时候知道干戈不息,人民被害了,当时到城下叩关的时候怎么就乖乖的去了呢? ——真是为难了史官们! 喜宁死了,边乱仍然没有平息的迹象。 三月初五,瓦剌入侵朔州;初九,瓦剌入侵宁夏、庆阳,均无功而返;两天后,再次入侵朔州。 同一天,太上皇被裹挟到大同城西,校尉袁彬言天气向寒,圣躬衣薄,兼乏衾褥之属。守将即备衣衾饮馔等物遣人进讫。 景帝得报,下旨表彰,只是搁下笔,很不是滋味。 他刚刚得到大同方面的战报:清明节当天,朔州男妇出城展墓,达贼猝至,杀虏四百余人,牛马一千二百有奇;指挥周宁等率兵追,又败,惟斩贼一人;而我军为贼杀伤者六百六十余人,蹂躏死者数千。 然而除了下令边将痛思自咎,戒严堤备,以盖前愆,他能做的不多。 毕竟受制于人。 里里外外的事情一堆,又得到岷王朱梗的讣告,他是太祖第十七子,享年七十二,辍视朝三日,谥曰庄。 同时接到的,还有朝鲜国王李祹的讣告。他就是歷史上非常有名的朝鲜世宗,李祹二十岁即位,在位三十二年。他才华横溢,很受父亲太宗喜爱,于是越过了两位大儿子传给了他。在位期间,朝鲜社会文化得到长足发展,国家繁荣强大。世宗被认为是朝鲜王朝的最出色的国王之一,因此被尊称为世宗大王。 比歷史上稍晚,三月十五日,景帝下诏录土木死事诸臣后官。尚书王佐子道阳,邝埜子仪,俱为主事;侍郎曹鼐子恩,丁铉子琥,副都邓棨子瑺,俱为评事;通政龚全安子廷晖,太常刘容子鉴,俱为部照磨;学士张益子翊,尚宝凌寿子晖,俱为序班;钦天监王廖羲仲子景明为司歷,太医院使钦谦子智为本院吏目等等,以优抚为国死难官员之后人。 而对于代太上皇罹难的申佑,更是要大张旗鼓的表彰。歷史上景帝一口气发了五道敕命,表彰申佑和他的父亲申俊、嫡母张氏、生母李氏、遗孀李氏:朝廷设监察御史,欲振朝纲,励风俗,以弼承国家之治,非得刚方清直之士,曷克称兹。尔四川道监察御史申佑,发身科第,授职于斯。比以随征,陷于战阵,劳古可悯。 这回存心想要给老哥好看,就不仅仅是授文林郎、赐敕命那样简单,而是追谥忠节,赠督察院左都御史,封赏其父母妻儿,并命其子孙世袭千户。 同一天,在土木堡牺牲的勛贵也受到了追赠和袭爵。 英国公张辅追封定兴王,谥号忠烈。原配李氏,生子张忠,有废疾,其子杰又以母魏氏微贱,疑非真子,不得嗣;魏氏又生三女,长女为黔国公沐晟夫人,次女为仁宗贞静敬妃,仁宗崩,以功臣后,特免殉葬;三女为清平伯吴英夫人。张辅又纳吴氏为妾,生一子一女,女为保国公朱永夫人;子张懋,今年九岁。 经过商讨,决定让张懋袭爵;景帝还特意召见了他,小孩子生的虎头虎脑,很是机灵,行礼很是标准;只是因为幼年丧父,十分瘦弱憔悴。景帝免不得想到自己,也是幼年亡父,于是招他上前,把他拢到怀里,安慰他要振作精神,继承乃祖乃父遗志,保境安民。 九岁的孩子当然没有表字,于是景帝赐字廷勉,朝廷对你寄望很高,你一定要勤奋自勉。 张懋磕头。 其他人就没那么麻烦。 成国公朱勇追封平阴王,谥号武愍。夫人王氏,都督王同之女,有二子五女:长子朱仪字炎恆,今年二十三岁,袭公爵;次子朱佶年十八。长女适泰宁侯陈瀛,次适都督郭震,次适彭城伯张瑾,次适武功中卫指挥韩铭,幼女尚在襁褓,也带进宫,由皇后抚养。 泰宁侯陈瀛赠宁国公,谥恭愍。他家的事情比较特殊。陈瀛是陈桓的后人。陈桓由燕山中护卫,歷任副千户、指挥同知、都督佥事,积功至指挥同知,累迁都督佥事,封泰宁侯,禄千二百石,后奉命改建北京城及宫殿,去世后赠靖国公,谥忠襄;儿子陈瑜袭爵,从北征,失律,下狱死;侄子陈钟嗣,再传陈瀛,他没有儿子,于是让弟弟陈泾袭爵。陈泾相当不争气,暂时不表。 恭顺侯吴克忠赠邠国公,谥壮勇;其弟克勤赠遵化伯,谥僖敏。克忠无子,克勤长子吴瑾袭侯爵。克忠一家虽然是蒙古人,但自父亲允诚归降明朝后,屡有战功,子孙后代多有战死,堪称明朝杨家将。 允诚三个儿子,长子克忠;次子吴管者,官至都指挥同知,封广义伯,早亡,儿子吴玘袭爵,遗孀早奴,极有谋略,曾经入朝送马;三子克勤。歷史上,第二代恭顺侯吴瑾,在平定曹吉祥、曹钦反叛时战死,赠凉国公,谥忠壮,予世券;他的弟弟吴琮,因为叔父吴玘无子,继承广义伯。后来满俊造反时,临战脱逃,除爵位。 永顺伯薛绶赠侯爵,谥武毅,其子薛辅嗣,今年才八岁。 平乡伯陈怀谥忠毅。他父亲只是副千户,爵位是自己通过平定内地和安南的叛乱中挣到的,不过还没有拿到世券,景帝特批,赠侯爵,命其子陈辅嗣爵。 襄城伯李珍赠侯,谥悼僖,但他家的事情更是奇葩。李珍的祖父李濬,洪武年间为燕山左护卫副千户。随燕王朱棣起兵靖难,夺取北平九门。之后转战山东,为前锋。累升都指挥使,封襄城伯,禄千石。永乐三年去世。他的儿子李隆,字彦平,次年袭爵,十八年留守南京,二十二年镇山海关,未几復守南京。正统五年入总禁军,十一年巡边大同,十二年卒。李隆雄伟有将略。数从北征,出奇料敌,太宗器之。读书好文,论事侃侃,清慎守法,尤敬礼士大夫。在南京十八年,前后赐玺书二百余。及召还,南都民流涕送之江上。 李隆死后,长子李珍袭爵,次年战死于土木堡。李珍年幼无子;他的二弟李琏,长得丑,他妈不让他袭爵,反而推荐老三李瑾。 景帝嘴角直抽搐,不过考虑到家属意见,同意了。 因为长得丑居然无法袭爵,不知道这算不算古往今来独一份,看来明朝如果有整容院,生意应该不错。 当然这位新任的襄城伯确实才能出众,暂时不提。 遂安伯陈埙正统十一年袭陈父春爵,谥荣怀,无子,弟陈韶嗣。 驸马井源追封鉅鹿侯,谥荣愍,无子,弟濙嗣为锦衣卫指挥佥事。 修武伯沈荣赠侯,谥僖愍,子沈煜嗣。 都督梁成赠任丘伯,谥壮勇,无子,不袭。 都督王贵,孙子王公孙袭为都指挥使。 都是父兄拿生命换来的,尤其是乱军之中,基本上尸骨无存;因此虽然是封官袭爵,但大家都没有笑意,反而神色庄严肃穆。 念完圣旨,景帝开口说了几句,申讨了王振败坏朝纲的罪行,表彰了他们父兄为国牺牲的精神,勉励他们要承继父兄遗志,努力报效国家云云;同时宣布,张懋、薛辅、申忠嗣等几个烈士遗孤,接进宫里,由皇室抚养成人;其中申忠嗣是申佑的独子,今年三岁,是皇帝亲自赐名的。 大家一起磕头。 除了功臣,牺牲在土木堡的普通将士也得到了抚恤——皇帝将在北京建设一座书院,专门收养十六岁以下的烈士遗孤,帮助他们完成学业,早日成才。 这所书院不用户部拨款,而是从内帑拨付,据说皇后把自己的体己都拿出来了——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尤其是烈士的遗孤。这些钱在妾这里,也不过是放在仓库发霉;可是用在孩子们身上,督促他们读书习武,不但忠臣有后,也可以壮国人的志气。早晚有一天,我们能够报仇雪耻。 与此同时,景帝下达了另外一道圣旨:为纪念在土木之变中殉国的朝廷重臣和五十万大军英魂,命工部在怀来县土木镇土木村内兴建显忠祠,各竖神位,註明殉难诸臣、抚恤、赠谥、荣荫的情况;同时铸王振裸身跪像一尊,用以安慰亡灵。 当然,对那个曾经毫无廉耻吹捧王振的王佑,景帝也不打算放过——他记不起来,汪舜华也能想起来,实在这人太无耻了,拍马屁很正常,拍到那个地步实在不正常。 他一说,马上下面就响应起来,光是拍马屁当干儿子也就算了,那年头王振一手遮天,大家谁都不敢说没有恭维过,但是这人居然公然索贿,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本来还庆幸逃过一劫的王佑就这样被押解到京城,以王振党羽、贪财纳贿等罪名,抄家处斩,子孙流放。 他当着百官的面,说:这就是为臣不忠、阿附权奸、败坏朝纲的下场! 看着群臣伏倒一地的场景,景帝心中难免生出一种异样的感受。今天这样大张旗鼓的惩恶扬善,不仅不在群臣最初的预料中,其实也不在他的计划中。 土木之变后,群臣不止一次上表弹劾随扈的公侯驸马伯,要求挨个儿追究,他没有同意,但心里不是没有看法的:汪妃一个女人,都能挺身而出;这些威名赫赫的勇将,难道就看不出其中的兇险?为什么不拼命阻拦?如果拦下了,自然也就没有土木之变,甚至自己的儿子也可以保住了! 因此那天儿子的冥诞,他和汪舜华说到了这件事。 出乎意料的是,汪舜华坚决反对追究公侯的责任,并希望他尽快抚恤勛贵后人,哪怕得知于谦也上书要求追责时,也没有退让。 其实朝廷上的事,不应该和皇后讨论,但是自从汪舜华进宫以后,尤其元宵节后,景帝反而习惯凡事和她商量。 汪皇后凡事有主见,而且确实会设身处地的为自己着想;而前朝大臣,即便是他最信赖的于谦,有些话也是不能说的。 汪舜华的态度很坚决:当年一个小小的喜宁,都能公然欺凌英国公,何况王振?圣上身为唯一的御弟,都要口称翁父,文武官员又当如何自处?何况,当天的事情,圣上亲眼所见。只要不涉及王振,太上皇兴许还能听得进只言片语;但凡涉及王振,竟是什么也不听了,这种情况,你让群臣怎么有所作为?何况,这些随扈的公侯,都已经血染疆场,以身殉国。纵然有天大的过失,也是死者为重。现在,要追究他们容易,可是他们的家属会怎么想?三军将士会怎么想?朝臣又会怎么想?——当年王振当权的时候,所有没吱声的,岂不是人人自危? 景帝点头。 汪舜华道,于谦等人为社稷计,想要整肃风气,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圣上决不能依从,否则便是失了天下之望。既然事情是王振引起的,追究他和党羽便是了。其他的人,只要是战死的,都要大张旗鼓的抚恤表彰。 话说到了这里,景帝很明白潜台词——放着这么多重臣良将不用,却任由王振乱国,太上皇,你是不是傻? 景帝其实不相信也先会放老哥回来,但也确实不希望老哥的影响英明神武,否则自己的位子就坐不稳;更何况,他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儿子能够承袭大统。 因此,只要能打击老哥的形象,为自己收买人心,他是不吝代价的。 51、皇子见泓 四月初一,景帝正式下达放还宫女的诏书。按照尚宫局的统计和宫女的报名,以及各宫的初审、皇后覆审,提请太后终审,共有三千三百多名宫女拿到了出宫许可证。考虑到她们的辛劳,汪皇后请示孙太后,从紧张的内库里取了几万银子出来,每人发了二十两银子的遣散费,另外赏了两匹绢帛。 此外,除了王振、喜宁党羽的家属,其他罪犯家属被罚在浣衣局做苦役的,一律发放回家。如果已经平反的,就退还家产;没有平反的,也发给遣散费。这部分倒是不算多。 还有极少数因为年龄实在太大、也没有亲属可以投靠的,皇后已经下令逐个考核,到尚宫局办事。 宫女出宫的那天,宫门口挤满了人,大家伸着脖子盼着,找到家人的,抱头痛哭;没有找到的,独自大哭,一时哭声动地,连送她们出来的太监和围观的官员百姓,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不爱宫墙柳,只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无从去,住也如何住。若得江上泛扁舟,妾愿随君往。 这次遣散宫女的规模很大,整个紫禁城一大半的宫女被放回;好在现在宫里的主位不多,把人拢了拢,还能够应付。 后宫的医馆开起来了,不过不在紫禁城内,而是在金鰲玉蝀桥西,羊房夹道的内安乐堂,以前这是安置宫人病老或有罪的地方,现在改成医馆,并不费力,主要是怕宫里过了病气。宫女有病,禀告主位后报请皇后批准,到此医治;宫嫔患病,则报皇后批准,让太医进宫医治。 现在内宫懂医术的并不多,都要从头学起,很费力气;好在民间女医生还是有的,景帝已经下旨招募由太医院考核了。不过那位鼎鼎有名的谈允贤肯定不行,她现在还没出生呢,更别提和太上皇景帝两兄弟谈恋爱了。 太监们的埋骨之地也找好了,就在阜成门外八里庄偏西,共20余顷,现在还是民田,景帝让王诚去买下了,赐名恩济庄。以后太监宫女去世,如果没有犯下大罪,也没有家属料理后事,就安葬在这里。本来应该用墙围一下,再修点庙宇,搭几间房子,让守坟人居住,只是现在国无余资,内帑同样没有剩下多少。 明朝皇家内库有内承运库、广积库、甲乙丙丁戊五库、赃罚库、广惠库、广盈库、天财库和供用库。内帑来源很多,包括国税中的金花银、太仓、皇庄皇店、罚没。 金花银算是固定收入,每年一百万两。起源于正统元年,副都御史周铨建议于南直隶﹑浙江﹑湖广﹑江西不通舟楫处,将税粮折收布绢白银,解京充俸。于是决定将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福建、广东﹑广西之夏税秋粮四百余万石折银徵收。米麦每石折银二钱五分,共折银10一万二千七百余两,于北京内承运库缴纳,每季分进二十五万余两。不过每年需要从金花银中,额定支出大约2万两给京师的武将作为俸禄,此外就是作为后宫用度。 太仓这个一般是皇帝开口向户部要钱,要多要少就凭本事了。 皇庄皇店和罚没就很好理解。去年查抄王振及其党羽的钱基本用作了军费。 内帑之前自然是握在太上皇手里,他出征前交给孙太后。现在国库没钱,这些钱只能内库出,于是汪舜华做好表册,就去跟孙太后要钱,孙太后倒是问过,汪舜华准备很充分,说的头头是道;下面的感激涕零,孙太后的心里有点堵。趁着抚恤功臣和烈士遗孤,景帝又跑去要钱,又说到今年勛贵的工资,孙太后知道内库守不住,终于还是交了出来。 不过现在的内库基本是空的,景帝有些失落,但也只能如此,好在以后每年都有进帐,否则想用钱却没有,也是够愁——别说户部没有钱,就算有,没有正大光明的理由,或者要的太频繁,御史也是要上书抗议的。景帝可不希望自己被骂一通贪财之类的。 一文钱难倒的不止英雄汉,还有皇帝。 拿到了内库,景帝对汪舜华也就更看重了,直接交给她打理,毕竟前面的事情太多;好在汪舜华办事很有条理,进了多少,用了多少,用到哪些地方,都是条分缕析,清清楚楚。 老婆还是自己的好。 景帝想着。 能给太监宫女的不多,好在大家感念帝后的恩典,又关心自己的后事,各自凑了些银子,託了个太监去办。 宫里上下喜气洋洋,往日浊气一扫而空,大家行走的步伐都轻快了很多,除了钱皇后。她这样没日没夜的地上起卧,尤其冬天的北京,受到了极大的寒湿,右腿行走已经极度困难;右眼因为流泪太多,也已经近乎失明。 汪舜华劝过她很多次,甚至强令宫女扶她起来,她却坚决推开了,要跪在地上为太上皇祈福。 现在这样,太医也无能为力;吴太后说了句作孽,回宫念佛去了;孙太后很久没有说话,默默走了;周贵妃等人面面相觑,都垂下头。 汪舜华闭了眼睛,到底和歷史上一样了。 原来穿越者并不是全能。 钱皇后还在哭,懊恼自己没用,不能让太上皇早日回来。 汪舜华只能劝她,你现在已经这样了,先想想自己,太上皇的事,让圣上和百官去操心,再怎么说,他是天子,有老天爷照看呢。 钱皇后哭出声来。 汪舜华拉过太子,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太后和太上皇着想。太上皇如今在北边,最放心不下的,无非就是太后和你们几个。现在太子还小,几个皇子皇女都嗷嗷待哺。你身为嫡母,总该振作起来,多为他们操劳。 这番话说的语重心长,钱皇后闭了眼睛,我如今已经是废人了,还能做什么呢?你是皇后,这些事,你看着办吧。 汪舜华只好说,我虽然是皇后,但绝没有管到太上皇宫里的道理。 钱皇后情绪很是低落,我知道了。 朝廷里同样不得安生。 四月初三,得到广东战报都指挥李升、何贵帅兵捕海贼,战死。 五天后,瓦剌入寇大同,被官军击却。 贵州的苗族叛乱还没有平定,让保定伯梁珤代王骥前去征讨。 同时,让大理寺丞李茂到南京考黜百司,访军民利病。 没两天,瓦剌又转战雁门。 这样没完没了的,景帝实在受不了,让都督同知刘安充总兵官,练兵于保定、真定及涿、易、通三州,佥都御史曹泰参贊军务。 山东的饥荒要救济,被瓦剌侵扰的州县也需要救济,山西旱灾的税粮还要免除。 还没完,也先还不死心,四月底再次入侵大同,被郭登打跑了;又侵入河曲、代州,这两个地方没守住,遂南犯,景帝赶紧下旨刘安督涿、易诸军前往守御。 也先没有占到便宜,又跑到雁门骚扰,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景帝甚至一度增加天寿山陵寝的保卫人员,就怕祖宗再次收到骚扰。 敌军退了,大同被滋扰的百姓的赈济。 偏偏这时候,传来清平伯吴英去世的讣告,年仅三十二岁。吴英的祖先是蒙古人,曾祖通伯在元朝官至辽阳行中书省右丞。祖父吴成,初名买驴,归降太祖后,以队长屡立战功,官至百户。靖难之役中,归降燕王,因作战有功,升为都指挥佥事。洪熙元年升左都督。宣德初年,封为清平伯。宣德三年,随宣宗北征,进侯。宣德八年卒于官,赠渠国公,谥壮勇。父吴忠,先祖十日卒。吴英天资明敏,气宇不凡,好读儒书,尤工笔札。于弛马试剑,挽弓横槊,举有成法。景帝对他有印象,本以为他能承袭祖上荣光,谁想到突然患病去世,只得遣官谕祭。 吴英的夫人张氏,是张辅的女儿,儿子吴玺才五岁,景帝命其进宫,由皇后抚养。 好在相继传来好消息:广东黄萧养起义终于被平定下去。他是南海人,曾因案下狱,领导狱囚数百人,设计越狱,发动起义。正统十四年率众十余万,船千余艘,围攻广州,称顺民天王,改元东阳。封部下为公、候、伯、太傅、都督、指挥等官爵。叛军攻广州有八月之久。 今年三月,佥都御史杨信民以巡抚坐镇,多方招抚,迫使叛军攻势转缓。五月,都督同知董兴乘机调江西、两广兵镇压,用广西溪峒士兵进至大洲,杀死、溺死义万余人。黄萧养中流矢牺牲,官军提首以献,并俘其父与子。当然她的余部退据大良堡,凭藉倚山面海之地形与官军激战,失败后,余众仍在沿海坚持斗争。 贵州也传来好消息:侍郎侯琎、副总兵田礼大破贵州苗。 当然,在景帝看来,最好的消息莫过于杭德妃在四月二十日平安分娩,生下皇次子,乳名獭奴。 朕终于有儿子了! 抱着儿子,景帝喜笑颜开:朕有后了,终于不用担心为人作嫁了! 汪舜华的心情很复杂。她知道,歷史上景帝就这一个儿子;不知道能不能养大——她当然希望孩子平平安安的,但她更希望自己还能生。 比她脸色更复杂的是周贵妃:皇帝有亲生儿子了,那么自己儿子的太子位,肯定保不住。 但不管怎样,大家都恭贺皇帝喜得贵子。 景帝大喜之下,竟是传旨大赦天下。 汪舜华加了一句,德妃辛苦,不如进位为贵妃吧。 景帝刚想答应,看汪舜华表情不那么欢喜,这才想起来,笑道,暂时不必,不过是个庶子,朕就是感嘆一下。 汪舜华低了头,是妾不好,若不是当时冲动,或许… 她打住了嘴,德妃立下大功,还是要奖励的。圣上就这么一个儿子,他的母亲身份高一些,他将来也光彩些。 反正没有儿子,就要留后路,庶子总比侄子靠谱多了,何况侄子还是有爹有娘的,何况表面文章总是要做的。 景帝这才答应了。 只是这一说,景帝总算稍微清醒点了,收回了还未传下去的大赦天下旨意,只是下旨重赏杭德妃以及后宫;甚至赐名也很慎重。 皇次子最终定名见泓。泓者,水深而广。泓碧,水色清澈碧绿;泓洄,水深而迴旋之貌,有深邃、清澈之美。郭璞《江赋》:极泓量而海运,状滔天以淼茫。皇帝希望儿子好生修身读书,胸襟开阔、宏材大略、作风清廉。 皇帝是希望能有个嫡子承继自己的江山的。 德妃在洗三的时候拿到了贵妃的待遇;当然,正式册封,最快也要出了月子以后。 只是这样一来,朝廷里的风气还是难免有点诡异。 大家都琢磨着:皇帝有儿子了,那么侄子的太子位怎么办? 52、玉牌 今年的端午节,景帝赏赐了宴席;只是群臣多少有点食不甘味的感觉,大家互相看着,觉得风雨将至。 景帝不知道大臣的想法,而是很高兴的用了两个粽子,连外头大旱被迫下诏书修省都懒得顾及;吴太后同样高兴;只是听说孙太后嫌弃天热,饭也没怎么用,匆匆忙忙回宫了。 看着坤宁宫盛开的月季,汪舜华深深嘆了口气。 这段时间,她借着慰问太上皇的后妃、考察宫女,名正言顺的把紫禁城逛了个遍。 虽然故宫经常被说比汉朝的未央宫、唐朝的大明宫小很多,但毕竟只是相对来说。事实上,紫禁城其实只是宫城,是皇帝日常活动空间的一小部分。要知道,明朝的紫禁城是连御花园都没有的,皇帝想要看园景,要么去万寿山,也就是后代俗称的景山,要么去东华门外的东苑和西华门外的西苑;此外,还有南苑。 明朝的皇城面积很不小,往西包住了后代的中南海;东苑面积更是大得惊人,它的歷史比紫禁城还要悠久。 当然这些地方暂时没去,光是紫禁城就很够汪舜华逛一阵子。现在这里,没有太多七七八八的建筑,而是东西高度对称。 干清宫、交泰殿、坤宁宫这内廷三大殿,理所应当的矗立在中轴线上;再往北就是钦安殿,也叫玄极宝殿,是用来供奉玄天上帝和举行各类斋醮法事的御用道观,它也是北京城中轴线上唯一的一座宗教建筑;两边是东西五所,清朝是给皇子居住的,但是现在也是供奉玄武大帝的场所。 东西六宫的名字几经更换,现在倒还是保留永乐时期的叫法:东六宫:长宁宫(景仁宫)、永宁宫(承干宫)、咸阳宫(钟粹宫)、长阳宫(景阳宫)、永安宫(永和宫)、长寿宫(延禧宫),西六宫:长乐宫(永寿宫)、万安宫(翊坤宫)、寿昌宫(储秀宫)、长春宫、寿安宫(咸福宫)、未央宫(启祥宫)。 东西六宫之外,还有别的建筑,西六宫之西,是隆德殿,也就是后来的中正殿,现在是用来供奉三清四御等道教诸神的;再往西,北部是太后皇后礼佛的英华殿,南部就是汪舜华刚进宫住的咸安宫,这里歷史上是安置太后太妃的,当然最着名的其实是天启年间的客保姆,清朝康熙废太子也曾经囚禁在这里;东六宫也差不多。 太祖太宗继位的时候,母亲都已经去世,因此南北京的紫禁城在营建之初,都没有专供太后居住的宫殿,后代看到的慈宁宫,其实是嘉靖年间才修造起来的,不过现在这里也没有空着,现在是用来奉祀祖先和礼佛的大善殿。 再往南,清朝内务府的地方,就是仁智殿,俗称白虎殿,是用来作画的地方,还有一个作用:停放帝后的灵柩。 当然再往南,就是外廷的武英殿了。 与大善殿相对应的,则是仁寿宫,歷史上孝宗奉养吴废后就是在这里;干隆则把它改建成了宁寿宫。 旁边是祭祀祖宗的奉先殿。 往南是太皇太后太后和太子轮换着居住的清宁宫。 再往南,就是着名的文华殿,现在是太子的正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的地方,因此覆盖着绿色琉璃瓦。 五月十六是吴太后千秋节,汪舜华带领妃嫔命妇跟太后道贺。吴太后笑呵呵的应了,又赏了宝钞。 这是汪舜华正位中宫以来,第一次大规模接见命妇,不过上面有大佛,也就点了个头,勉励大家几句,就各自散了。 不过她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明朝不兴命妇递牌子求见什么的,按照祖制,就是正旦、冬至、千秋三大节朝贺而已;此外,就是每月初一十五受命妇朝参,统称为中宫受朝。汪舜华想经常招重臣家眷尤其土木烈士家眷入宫,替景帝赚人情分。 景帝当然乐见其成,也就准了汪舜华的请求,制作命妇入宫的牌子。腰牌有很多种,明朝文武朝参官、锦衣卫当驾官,都领牙牌,以防奸伪。用象牙制作,上面刻着当官的名字和官职,拿着它才能进出皇宫,私自借者治以重罪。牙牌字号,公、侯、伯以勛字,驸马都尉以亲字、文官以文字、武官以武字、教坊官以乐字、入内宫以宫字。 第一批拿到牌子的命妇并不多,除了土木堡殉难重臣的家眷,就是公主和公侯伯以及重臣的家眷,还有吴家、汪家的主妇,加起来不到100人,因此制作很是考究,用和田玉制作。 得到玉牌的命妇,如果有事,可以随时向尚宫局递牌子求见皇后。 虽然解决不了什么实际问题,也算一种荣耀,尤其对土木烈士的家属来说,更是一种安慰。 五月底,瓦剌遣使请和。只是两边打打停停已经多次,只是景帝现在的心情确实很复杂。 稍早前,虏酋阿剌知院遣参政完者脱欢等贡马请和,边将留于怀来,把这件事上报北京。景帝召集众臣商量,大家都认为应该派人前去查探情报虚实。 景帝没有派重臣前往,而是让太常寺少卿许彬、锦衣卫都指挥同知马政前去。 使者的态度很傲慢:朝廷差大头目去阿剌及也先、脱脱不花讲和退军。如欲迎上皇就奉还京;若不讲和,我三家尽起人马来围大都。彼时毋悔。 又说:此非特阿剌意。凡我下人皆欲讲和,如朝廷不信,留我一人为质。 反了! 景帝得到消息,马上召于谦等于文华殿大骂:也先背逆天道,邀留上皇,不共戴天之仇,如何可和? 于谦等明白皇帝的意思,但还是请求以国事为重,赏赐使者,并敕在京各营及各边关整搠军马以备。 景帝听了,下诏:自我祖宗以来,与尔瓦剌和好,尝加恩意相待,不意也先违背天理,去年率领军马犯边。朕兄太上皇帝兴师问罪,也先背义邀留大驾,毒我生灵,残我边境。赖天佑我国家,命朕嗣承大统,宗室臣民咸请兴兵復仇。朕以也先屡奏欲送大驾回京,是以遣人赍书给赏,乃知也先谲诈,终无实情。今阿剌使至又奏要朝廷遣使讲和,朕欲从之,但闻也先军马尚在边上,似有挟制之意,恐违天道,难以讲和。盖天下者,天所与之天下,朕不敢违天。阿剌若欲讲和,必待瓦剌军马退还原地之后,异日和好如旧,未为晚也;若在边久,住往来寇掠中国人民,朕决不惜战斗!也先后悔恐无及矣! 总而言之,想送人回来?那你们先滚出去! 当然,大家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大家也都知道,皇帝陛下字字句句,慷慨激昂,说到底,就是不希望老哥回来。 53、使者 谈不拢就打。十天后,瓦剌再次进军大同,再次被郭登打退。 也先还不死心,五天以后又打大同,还带着太上皇过来打,当然嘴里喊的是要送太上皇回国。 郭登等设计于城月门里,具朝服以候,潜令人伏城上。等太上皇踏上城闸板,就准备拉起来;瓦剌马上反应过来,抢着太上皇又跑了。 大同是没办法了,也先又去了宣府,新任抚宁伯朱谦、参将纪广都不是吃素的,打退了。 外头闹腾,家里也不得安生。今年灾异很多,连于谦也上表恳求皇帝修省;景帝倒是很诚恳:灾异迭见,皆朕之过。览卿所言,足见爱君忧国之心;朕当益加警省,庶回天意。但有见闻,尤须进言,以匡朕德,以尽卿职。 于谦磕了头退下了,没几天果然呈上一堆摺子,景帝很痛快的批覆了。 月底,升礼科都给事中李实为礼部右侍郎,大理寺右寺丞罗琦为本寺右少卿,让两人出使瓦剌。 两个突击提拔的人,虽然官位很低,但其实都不是一般人,当然下场也说不上好。 李实字孟诚,号虚庵,四川合州人。正统七年进士。土木之变后,他受命到淮安、杨州募兵二万,赴京应变。并对当时乘机叛乱、骚扰河道的地方豪强严予惩办,使江淮地方得以安定。太上皇復位后,他辞官回乡,不久被斥为民。 罗琦更惨。他是磁州人,宣德五年进士。正统改元,授御史,按直隶、福建,有能名。正统九年参贊宁夏军务。逾年当代,军民诣镇守都御史陈镒乞留。以闻,命復任。寻擢大理右寺丞,参贊如故。常以事劾指挥王振党羽任信、陈斌,被下狱问罪,谪戍辽东。景帝立,因于谦、金濂荐,召復故官。太上皇復辟后,他听说太上皇仍宠宦官,刻香木为王振形以葬,于是埋怨:朝廷失政,致吾辈降黜。太上皇大怒,派人将他杀害,而且抄没家产,陈放在文华门示众,家属戍边,妇女没入浣衣局。 李实、罗琦带着景帝的亲笔书信前往瓦剌。 这次君臣会晤确实很不愉快。 按照《明史纪事本末》的说法,也先屡以和议不成,復俾其知枢密院阿刺为书,遣参政完者脱欢等五人至京师请和。尚书胡濙等奏奉迎上皇,帝不允。 次日,帝御文华殿,召文武群臣谕曰:朝廷因通和坏事,欲与寇绝,而卿等屡以为言,何也? 吏部尚书王直对曰:上皇蒙尘,理宜迎復。乞必遣使,勿使有他日悔。 帝不怿曰:我非贪此位,而卿等强树焉,今復作纷纭何! 众不知所对。 于谦从容曰:天位已定,孰敢他议!答使者,冀以舒边患,得为备耳! 帝意始释,曰:从汝,从汝。言已,即退。 群臣出文华门,太监兴安传唿曰:孰堪使者?有文天祥、富弼乎? 众未答,王直面赤,厉声曰:是何言!臣等惟皇上使,谁敢勿行者! 安语塞,入復。 时李实任礼科都给事中,帝命兴安传旨欲遣之,对曰:实不才。然朝廷多事,安敢辞。兴安入復命,遂以李实为礼部右侍郎,充正使,罗琦为大理寺少卿,充副使,马显授指挥使,为通事。 景帝当然不希望哥哥回来,也不相信也先会放他回来;但是听汪舜华分析过几次,到底没有说当初是你们强把我扶上皇位的,现在又说这些做什么! 只是说也先太狡猾,怕他又想趁机搞事情;但是群臣说藉机了解情况,缓和关系,他也就准了,只是声明——祖宗之地,当以死守,不可尺寸与人!否则,我到九泉之下,也没脸面见祖宗! 换句话说,也先必须无条件释放太上皇,其他割地赔款和亲开关之类的条件都不答应! 群臣相互看了一眼,他们明白皇帝的心意,但这话说的义正辞严,也实在没有破绽;何况昔日的香火情早就在将近一年的折腾中消耗殆尽,现在大家想接太上皇回来,不过是想全了国家的脸面而已。毕竟主辱臣死,皇帝做了俘虏,大家谁脸上也不光彩。 景帝回宫和汪舜华商量。汪舜华也很无奈,没办法,内部矛盾内部解决,把太上皇放在北边不闻不问,确实不是道理——想想宋高宗的名声! 景帝觉得嘴角泛苦,他只能祈祷老哥千万不要回来。 临行前,景帝在左顺门召见李实等面授机宜:尔等见脱脱不花、也先,立言有体。 又寄书脱脱不花可汗:我国家与可汗自祖宗来,和好往来,意甚厚。往年奸臣减使臣赏,遂失大义,遮留朕兄。今各边奏报,言汗尚留塞上,杀掠人民。朕欲命将出师,念彼此人民,上天赤子,可汗杀朕之,朕亦杀可汗人,与自杀何异?朕不敢恃中国之大,人民之众,轻于战斗,恐逆天也。近得阿刺使奏言已将各路军马约束回营,是有畏天之意,深合朕心。特遣使赍书币达可汗,其益体朕意,副天心。 同时降玺书谕也先及阿刺,并遗可汗、也先、阿刺白金文绮。 景泰元年七月十七日,李实一行抵达也先的大本营也失八秃儿,先去见了也先,读了玺书,这才由人带领前去看望太上皇。 当时太上皇住在伯颜帖木儿营,所居毡义帐服,食饮皆膻酪,牛车一乘,为移营之具;左右惟校尉袁彬暨哈铭侍。 李实等见驾,伏地痛哭,太上皇亦泣。 上皇曰:朕非为游畋而出,所以陷此者,王振也。(所以后来雕刻王振香木像厚葬并立庙祭祀的是哪位?) 因问太后、皇上、皇后俱无恙,又问二三大臣。 上皇曰:曾将有衣服否?(带衣服了吗?) 实等对曰:往使至,皆不得见天颜,故此行但拟通问,未将有也。(以前的使者都没见到您,所以我们也没想到能见到您,所以没带),李实等人就把自己的常服献给他。 上皇曰:此亦细故,但与我图大事。也先欲归我,卿归报朝廷,善图之。傥得归,愿为黔首,守祖宗陵墓足矣。 言已,俱泣下。 实等因问:上居此,亦思旧所享锦衣玉食否? 又问:何以宠王振至此,致亡国? 上皇曰:朕不能烛奸。然振未败时,群臣无肯言者。今日皆归罪于我。(不知道当年刘球薛瑄之类的奏疏看到没有?你眼前的罗琦,当年也是骂过王振党羽的;即便出征之前,群臣也是联名上表反对的) 日落时分,李实等到也先营,酌酒相待。 也先、伯颜貂裘胡帽,其妻珠绯覆面垂肩。碗酪盂肉,更互弹琵琶,按拍歌劝酒。 也先说:南朝我之世仇。今天使皇帝入我国,我不敢怠慢。南朝若获我,肯留至今日乎?(嗯,不能赚开城池至少还能骗点金银珠宝,只是现在作废了) 又说:皇上在此,吾辈无所用之。每遣使南朝令来迎,竟不至,何也? 李实等反覆譬晓,想接回太上皇。 也先说:南朝遣汝通问,非奉迎也。若归,亟遣大臣来。 李实等遂辞归。 临行前,太上皇交给他三封书信,其一上皇太后,其一达于景帝,其一谕群臣。 伯颜帖木儿要求李实速来成和好,且指也先幼子曰:此与朝廷议姻者。 李实没有说话。 李实等一行还没有到北京,脱脱不花亦遣使皮儿马黑麻请和,右都御史杨善慨然请行。 大家都觉得此行兇多吉少,杨善说:上皇在沙漠,此为臣者效命之秋也。 中书舍人赵荣亦请往,乃遣善、荣及指挥王息、千户汤胤绩,同皮儿马黑麻往。 景帝很快会为他的决定付出代价。 杨善字思敬,京师大兴人,本来是个书生,靖难之战中跟随太宗,参与守城有功,授典仪所引礼舍人,后来因为长得帅、声音大、规矩好成为鸿胪寺序班,受到太宗瞩目,进右寺丞;仁宗即位后,擢为本寺卿,太上皇即位后,他儿子犯事戍威远卫,杨善没有受到牵连,反而擢升为礼部左侍郎,兼管鸿胪寺。 杨善为人圆滑,善于雄辩,是天生的外交家,不过人品就见仁见智了。歷史上于谦、王文被杀,陈循被驱赶,都跟他有密切关系。早年犯错与庶吉士章朴坐牢,知道章朴家里有方孝孺的文集,还没销毁,借来观看,却向朝廷告密,章朴因此被杀,而他却得以復官。城外园子里有好果子,经常送给公卿权贵太监同事,大家都喜欢他。王振当权,他跟着王振,后来和石亨、曹吉祥勾结在一起。太上皇復位后,对他感恩戴德,封为兴济伯,兼礼部尚书,四个儿子全部授官,又为从子、养子乞恩,得官者復十数人。气势烜赫,招权纳贿,和石亨等人矛盾渐渐突出,不过没多久就挂了,年七十五,赠兴济侯,谥忠敏。后来太上皇听从李贤的话,觉得石亨等人都是拿自己的生命求富贵的小人,革夺门功,降金吾指挥使。 杨善等路上遇到李实,李实把前面的事情告诉他。 杨善说:知道了,即使没有敕书,也可见机行事。 李实回到北京,向景帝奏告了双方会晤及上皇起居的情况。 于是文武大臣合疏言:李实出塞,道中行,北骑闻欲议和,皆举首加额,及见也先,殊喜,言迎使夕来,大驾朝发。 李实又说也先悔过,宜迎復。 景帝有点气急败坏:也先骗你的。杨善已去。我已经将迎復意书敕付也先。 群臣终究看不下去,说:也先非诈,臣等询李实详矣。彼使来和,当遣使答。今请迎復,乃不与偕,是轻迎驾重讲和也。不迎驾归何以和为? 景帝坐着不开口。 李实又奏:也先约臣迎驾,毋出八月五日。臣言须得旨,不敢擅为期。也先言期必不可失,遂令渠长偕罗琦往大同,调还扰边人马。臣还过怀来、宣府,见军民始敢出郊刍牧,诚非空言。伏望陛下俯从群请,脱有虞诈,亦可塞之。若过所期,更欲使臣,亦不敢往。 景帝只答应付迎復于敕书而已,不遣使:等杨善回来再说。 监察御史毕銮上奏:群臣之情切矣。陛下必待善归。夫中国所恃者信义也,不迎不义,失期非信。就令彼诈,我备在也。 翰林邢让亦以为言。 景帝这才开口:上皇朕兄,岂有不迎?彼情叵测,正欲探之。情诚而迎,又何暮焉。 景帝散朝,回宫见了汪舜华,说起了这事;汪舜华很明白,这件事是拦不住的,既然拦不住,就要做漂亮些,免得授人以柄。 于是她跟景帝说,不如就按照群臣的建议,派人前去迎接。也先不放人,那是他的问题;朝廷不派人接,那是你的问题。 景帝皱着眉头。 汪舜华又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太上皇回京后的种种,圣上也该提前筹算。——不知道是不是这伙人把太上皇接回来的,但是太上皇总归没有在北边稽留太久,因此,要做最坏的打算。 这天晚上,两口子偎在一起说了一宿。汪舜华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提振景帝的信心。歷史上这孩子自从老哥回来尤其独子死了以后简直昏招迭出,由不得下面人反水。 首先,你是皇帝,是正统;他虽然是先帝嫡子,正位十五年,但土木一战,已经失去了道义支撑;何况他还亲自叩关,大明立国以来,有这样的天子吗?群臣会接受这样的天子吗?现在大家想接他回来,不过是顾及朝廷的脸面,不是对你这个皇帝不满,想要搞事情。 其次,他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他承继仁宣之治的遗业,身率五十万大军出关,却丧师辱国,沦为俘虏;你凭藉北京一座空城,严防死守,君臣同心,保全了国家社稷,他拿什么和你争? 再次,他用的什么人,你用的是什么人?他用的是王振、喜宁这些人,任由他们欺凌宗室重臣甚至丧师辱国;你对土木堡牺牲的将士大力抚恤,用的是于谦、罗亨信这些忠臣良将,这些人都曾经和你并肩战斗,甚至直接拒太上皇于门下。大家心里会怎么想? ——汪舜华这话出自真心,说的格外真诚:都是一个爹生出来的,可是做人的差距也太大了,比人跟狗的差距都大!别扯什么半斤八两,真要是半斤八两,那也是一个半斤黄金,一个八两破铁! 景帝沉沉点头。 汪舜华再接再厉,再说句冒犯的话,他是哥哥你是弟弟,年龄上你就占优势;再说,他这一年风尘僕僕,又在北边吃了很多苦,身体又能好的到哪里去?你就是不去找他的岔子,他还能熬得过你? 景帝到底有点不安,可是他毕竟是先帝嫡子。 汪舜华冷笑,那又怎么样?当他被也先押解到城下叩关的时候,他还有一点身为皇帝的尊严吗?大明在,他才是皇帝,是太上皇;大明不在,他又是什么?——既然这样不顾及社稷祖宗百姓,有什么资格以天下至尊自居?难道他在也先面前,也是很骄傲的以皇帝自居吗?难道他是看到也先热情好看,瓦剌兵马雄壮威武文明,这才大义灭亲的?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自轻自贱? 景帝点头,你说的好啊,我就是太习惯了以他为尊,总觉得抬不起头来,这才害怕。 汪舜华握住他的手,害怕是没有用的,你越害怕,露出的破绽就越多。现在大局已定,你才是天下之主,太上皇回来,锦衣玉食供着也就是了,他还想翻天?群臣答应吗? 景帝到底想到一件事,可是他的儿子是太子。 汪舜华道,那又怎么样?只要你有儿子,你不操心,别人都会为你操心,否则,说什么都没用;这古往今来,天家多少亲父子反目成仇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不是一句空话。你要做的,是顺水推舟,不是自己当靶子,让人家找话说。 景帝点头。 他摸摸汪舜华的肚子,德音,你一定要再给我生个儿子。 我需要这个儿子。 第二天,景帝大会群臣。出乎意料的是,他很爽快的同意派遣使者,并让礼部准备迎驾事宜,同时商量太上皇回来,该怎么安置。 这是什么情况?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不过皇帝定了主意,大家都很高兴,也就开始讨论了。 景帝在朝廷里听下面说的热火朝天,回宫还要和汪皇后仔细商量。尽管不愿意,但还是要做最坏的打算,最周全的安排。 54、神童 接到太上皇回朝的消息时,景帝正在很高兴的用膳,他身边的汪皇后这面有所思的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 两个鼎鼎大名的神童。 景帝早就听说,北京城有两个神童,一个是吏科给事中程信的儿子敏政,六岁;一个是处士李淳的儿子东阳,四岁。 有了儿子,但他实际上更渴望嫡子,他和汪舜华的儿子。 不管是理智上,还是感情上。 八月初三是他二十二周岁生日,他免了百官朝贺,却在干清宫东暖阁召见了这两个孩子。主要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的那样神乎其神;顺便让皇后也沾点神童的灵气。 干清宫是明朝皇帝的寝宫,歷史上曾经五次毁于火灾,后代看到的,是嘉庆三年重建的版本,与景泰年间的很不相同。 汪舜华身为皇后,自然可以自由出入干清宫,景帝还曾经让她带着孩子搬进来住,只是她实在不习惯—— 就像后代解密说的,这座坐落在单层汉白玉石台基之上,连廊面阔1间、进深8间的高大建筑,里面居然是两层小楼,每层楼都有三个房间,每间房里都有三张床,共摆了23张床,实在让她感嘆暴殄天物,把这么好的房子弄成了旅馆风格,难怪后来嘉靖又建了养心殿——一点家的味道都没有! 景帝显然也不太习惯这里,他更喜欢去坤宁宫,那里有老婆孩子,有家的味道和气息;至于安全——这样森严的守卫都要担心出状况,那真是江山药丸的节奏! 景帝是用献宝的语气跟汪舜华夸赞这两个孩子的,汪舜华的嘴角有点抽搐——她当然知道这俩孩子有名,有名到后世几百年都能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不过是好是坏就不好说了。 李东阳还好,怼死了刘瑾,功成身退,虽然留下了伴食宰相的名声,好歹一代文章领袖,又拿到了文正的谥号,堪称人生赢家。 程敏政就不咋样了,她如果没记错,应该就是唐伯虎案的副主考,临了被扣了这么个黑锅,气的七窍生烟,到家就死了,真是人生起起落落落落的代表。 因此,她低着头,没说话。 很快,景帝批完摺子,让太监把两个小傢伙带进来,当然还有他们的父亲。 个子高的还好,跟着穿着官服的父亲,跨过了门槛就进来了;个子矮的实在跨不过去,还是身穿布衣的老爹把他抱过去的。 景帝乐了,说:神童脚短。 小傢伙秒回:天子门高。 景帝大笑:真是个机灵孩子。 汪舜华也呆了:这傢伙是李东阳吧?果然能在史书上留名的都是妖孽啊!这才四岁,居然能出口成章,应对如流,简直了——我两辈子加起来都比不上啊! 真让人泪奔。 两个小傢伙到帝后面前磕头,景帝让他们起来站好,汪舜华也仔细打量起这两个青史留名的人物。大一点的程敏政,长得白白胖胖,透着红润,像画里的神仙童子;李东阳就要次很多,个子矮不说,人瘦,肤黑,头尖,鼻塌,估计长大了也不是什么英俊型的。 真是,人无全人。 她还在胡思乱想,景帝已经开口:鹏翅高飞,压风云于万里。 程敏政先开口:鰲头独占,依日月于九霄。 李东阳接着对:龙颜端拱,位天地之两间。 景帝很满意,非常满意:就算是李泌復生,解缙在世,只怕也比不过这两个孩子。 汪舜华也呆了:她知道这俩孩子聪明,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聪明,简直了,这是要逆天吗?——还是你们事先排练过的? 景帝知道李东阳很擅长书法,于是让太监准备笔墨,两个孩子就伏在地上写字,不多时候呈上来,直径一尺的大字,两个孩子写的工工整整,让她这个苦练了五年的成年人羞愧无地。 真的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你只是多在人世上走了一遭,多知道一些人和事,不是真的就比土着们厉害。 所以,务必继续地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才能在这个时代答好人生的考卷。 景帝发现了汪舜华的窘迫,呵呵一笑,然后让李东阳过来,抱着放到膝盖上问话,看李淳站着,一时兴起,笑道:子坐父立,礼乎? 李东阳毫不犹豫,答道:嫂溺叔援,权也。 惊嘆已经不足以形容汪舜华此刻的心情了。 景帝显然也很满意,就问起两个当爹的,无非是家里什么情况、读了什么书、怎么教孩子之类的。 程敏政还好。他的父亲程信,字彦实,号晴洲钓者,南直徽州府休宁人,祖上洪武末谪河间郡,正统七年进士,参与北京保卫战;歷史上帅兵平定四川戎县山都掌蛮贼叛乱,官至兵部尚书,卒赠太子少保,谥襄毅。史称:保固封圻,诛虓禁乱,讨则有功,抚则信着,宣力封疆。有才力,识大体。 李东阳家庭条件就差很多。他的父亲李淳字行素,号憩庵。醇笃好学,博通经史。喜吟咏,精行楷,天性孝友,诚朴坦易。虽是这样说,其实因家族世代为行伍出身,入京师戍守,属金吾左卫籍;因为家贫,还曾经做过船夫。 景帝很是感嘆,没想到你这样的门第,竟然能生出这样的好儿子。 汪舜华默默的在心里接了一句,真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景帝吩咐赐果钞,两对父子跪下磕头。 当然事情还没完,马上午饭了,正好直隶贡蟹到了,景帝还想再考考两个孩子,道:螃蟹浑身甲胃。 程敏政应声对道:凤凰遍体文章。 景帝嘉赏。 当时东阳尚伏地,慢慢对道:蜘蛛满腹经纶。 景帝大喜,转过头对汪舜华说:将来一个是翰林,一个是宰相。 汪舜华心里说,你还真有识人之明。 她看了一眼程敏政,孩子,光有才学不行啊。 景帝大喜过望,下令赐宴,一边吩咐程信和李淳,这两个孩子聪明伶俐,前途不可限量,一定要好好教导,不要荒废了。 两人跪谢。 55、双边会谈 然而,皇后怀孕的消息没等到,反而等到了太上皇要回来的消息。 和歷史上一样,杨善到了也先大营,也先派了几个能说会道的农民,装作馆伴来迎,试探虚实。 当时问杨善:我也是中国人,自从被瓦剌人俘虏后一直留在此地。前者土木之役,朝廷军马为什么如此溃败? 杨善说:太平的日子过久了,将帅士兵都已习惯安逸。再说当年正规军都南下平叛去了,北伐的只是太上皇的护卫随从,在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就遭瓦剌突击,怎不溃散?不过,那次瓦剌虽然获胜,也未必是瓦剌人的福气。当今皇上即位后,聪明睿智,广纳各方忠言。有人献计说:瓦剌人侵犯中国,一定是骑马翻山越岭,经由关口侵犯边境。若下令边境守卫,在这一带钉上铁橛子,上留小孔插尖锥,等瓦剌人马闯关时,就会误中铁橛子的埋伏,一定伤亡惨重。皇上已经採纳。又有人说:现在我军使用的大炮,每次只能发射一枚石炮,所以杀伤力小,若是换装像鸡子般大的石炮一斗,发射出去后扩散的范围大,敌人的人马一定死伤更多。皇上也接受了。又有人说:广西、四川一带猎杀老虎都用毒药,若是涂在箭头上,一触到皮肉,不管是人是马立即毙命。这建议也被採纳,毒药已由广西等地送来。还选拔国内善于射箭的人三十万,以罪犯为箭靶举行演习,结果成效甚好。又有人建议:现在火枪队虽有三、四排,但敌人每次都趁我军填装子弹时骑马沖入我军阵地,若是建造大型双头火枪,一次可装填数发铁弹,涂上毒药,排在火枪队之后,等敌人骑马冲杀时同时发弹,一定会让敌人肠穿肚破。经过试验后证明,远在三百步距离外仍极具杀伤力。凡是献计的人,都可封官获赏,所以有智谋的人没有不争相献计的。再加上军士们个个勤加操练,人人士气旺盛,可惜现在全用不上。 对方问:怎么用不上? 杨善说:如果大明与瓦剌讲和修好,这些准备怎么派上用场? 八月初二,双方正式举行会晤,宾主双方就各自感兴趣的话题进行了坦率深入的交流。 也先问杨善官职,杨善说:都御史。 也先说:明朝与瓦剌友好多年,这次为什么要扣留我的使臣,减少进贡的赏赐,所赏的锦缎也都一匹剪断为二,并且把我派去的使者扣押在行馆中,不让他们自由行动,这笔帐要怎么算? 杨善说:您父亲那一代时到中国进贡马匹,所派的使者不过三十多人,得到赏赐的也不过十有二、三人,从来不加计较,两国情谊友好深厚。今天您派往中国的使臣多达三千多人,见了皇上每人都赏得一件织金衣服,即使十几岁的孩童,也和成人般同样赏赐,至于皇上丰盛的赐宴更不用说。为了使您有面子,使臣回瓦剌前又再赐宴。更派特使护送,哪有拘留使者的事?可能是随使臣同来的奴僕,在中国作奸为盗,害怕使臣责罚,畏罪由小路逃走,中途或是落脚他处,或遇虎狼遭到意外,也说不定。这些人中国留下他们又有什么用?至于减少进马的赏赐也是有原因的。先前您曾写了一封信,托使臣王喜送交您的中国友人,正巧王喜外出,信件让吴良误收了呈给朝廷,后来您的朋友怕朝廷误会,就对大臣说这次瓦剌前来献马的使臣不是您所派,不能比照往例赏赐,所以赏赐就比以往少。而您的朋友为使者送行时却诬赖说是吴良的计谋,想借您手杀了吴良,您果然杀了吴良。 也先说:对。 杨善又说:再说到买锅,这种锅只有广东才有,广东距京师有一万多里,所以一只锅定价两匹绢,贵国使者买锅,只肯出一匹绢,双方讨价还价,卖锅的人索性关门不做生意,这种事皇上又怎么会知道?就好比中国人向贵国使者买马,出价太低使者当然不肯卖,难道能说是您的授意不成? 也先笑着说:对。 杨善又说:剪断锦缎都是使臣奴僕回回人做的,他们将一匹锦缎剪成两段,若您不信,搜他们的行李,整匹完好的锦缎都在他们的行李中。 也先又说:对,对,都御史说的都是实话。如今事情都过了,都是小人谗言。 杨善见也先态度缓和,就说:您是瓦剌大将军,却听信小人谗言,忘了大明皇帝恩德,常常侵犯边境,杀害百姓。上天有好生之德,您却好杀戮,所俘的明朝士兵,或因思念家人而逃跑,抓到便挖心摘胆,他们悽厉的惨叫声,上天哪有听不到的? 也先说:我不会下令杀人,都是下面的人杀的。 杨善说:现在两国误会澄清,和好如初,可否请太师下令撤兵,免得上天发怒降灾。 也先笑着说:对对!请问皇帝回国后,还会是皇帝吗? 杨善说:天位已定,怎能再更换? 也先说:尧、舜时代帝位是如何传承的? 杨善说:尧让位给舜,和今天兄让位给弟是同样道理。 有个叫昂克的平章插嘴说:贵国前来迎接皇帝回国,带什么礼物答谢我国? 杨善说:若携带礼物,后世的人会嘲笑您贪财;若空手前来迎奉皇上,表现您的仁义之心,能顺应天道,自有歷史来从没有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臣一定监督史官修史时详细记载,让后世万代人人称颂您的作为。 也先笑着说:对对!就请都御史好好为我写吧。 伯颜帖木儿请求留下杨善,再派人到北京,等他们同意太上皇復位以后,再放他回去。 ——有人说这是太上皇人缘好,所以瓦剌方面希望他復位,不知道这是夸他还是损他。毕竟从敌国那里得到这样的评价,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傀儡最好操纵,一个蠢得不可及的猪对手更是大家都盼望的。 也先有点不耐烦了,明朝皇帝已经过气,在这里只能消耗粮食;比起收留这位,他其实更想见他们兄弟同室操戈的场景;所以无论杨善怎么说,他都说对。 都不是傻子,景帝几次三番措辞严厉,显然不想接回老哥,甚至是想借自己之手杀了他。只是这样一来,明朝就更有理由和自己作对。 因此,他不打算杀人。 于是说:以前说遣大臣来迎,大臣到了,不可无信。 就让杨善去见太上皇。 次日,也先设宴,为太上皇践行,令杨善坐。 太上皇说:听太师的话,坐。 杨善曰:虽草野,不敢失君臣礼。 也先赞嘆:中国有礼。 罢酒,送上皇出。 明日,宴使臣。 当然,按照官方说法,太上皇临走时送到了热烈欢送: 又明日,伯颜帖木儿设宴饯上皇。 又明日,亦宴使臣。 又明日,上皇驾行,也先与渠帅送车驾可半日许,下马,解弓箭战裾以进,诸渠帅罗拜哭而去。 伯颜帖木儿独送上皇至野狐岭,进酒帐房。既毕,屏人语哈铭曰:当上将众行边,以为天下看边城,偶失身于我太师。我太师顺天意,不敢少慢,令我侍奉一年。皇天悔祸,皇帝復回,皇弟已立为帝。然位是你所有,此还还要坐此位,他时即我主也。此中有事,便投托。 众皆道傍送驾,进牛羊。 杨善口唿:皇帝行矣! 伯颜帖木儿再送驾出野狐岭口,上皇揽辔,慰藉而与之别,伯颜帖木儿大哭归,仍命渠帅率五百骑送至京师。既别去,行数里,復有追骑至,上皇失色。既至,乃其平章昂克出猎得一獐,驰使来献。受之,乃去。 56、太上回朝(一) 景帝没想到,这个杨善居然这样有本事,空手套白狼,把太上皇给弄回来了;不对,是没本事,居然把太上皇接回来。简直,多事! 然而,现在埋怨杨善已经没用了,必须马上准备对策。 其实这些日子,汪舜华已经和景帝讨论过几次,但景帝实在不敢相信也先真的会放太上皇回来。 自古以来,有哪个被俘的君主被无条件释放的吗? 景帝真的觉得胸口闷的发慌。 但是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得赶紧准备迎驾。 汪舜华拉住景帝,示意他一定要冷静,按计划行事。 景帝真的觉得没办法冷静;但看着妻子坚毅的目光,还是努力扯扯嘴角,不让自己太难看。 汪舜华挥退宫人,圣上,你一定要振作精神,就算为了太后,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现在你是主心骨,群臣为你马首是瞻;你要是站不稳,下面就会乱成一团。 景帝点头,梓童,你说得对,我听你的。 汪舜华的计划很简单,优待太上皇;当然,背后是杀人,诛心。 有那样严重的黑点,群臣是不可能认同这位前皇帝的,他们要的,只是兄友弟恭、一团和气,让面子上过得去。如果这个面子工程做的不光彩,那大家肯定要找话说,反而增强了太上皇的存在感。 所以首先是隆重接待,要让群臣看到皇帝的诚意,当然什么逊位之类的把戏就算了,万一太上皇当真了,就没法收场了;当然最好是戳穿这位太上皇的真面目——他不是抱怨当年群臣没有上表弹劾王振吗?那咱们就找几个硬骨头的出来!他不是怀念王振吗?那咱们就说说是哪些人干掉了王振!他不是说也先对他好,还在北京立庙祭祀吗?那咱们就好好说说他在北地的遭遇——是被强行拖着行牵羊礼或者刀架在脖子上去叩关,还是看着也先军马强壮主动认怂,您看着办!顺便把去年拒绝开关的几位请出来看看,什么才是栋樑之臣! 景帝还是不放心,这要是真的让他一路招摇进来,只怕… 汪舜华安慰他,不会。知道大家都很忙,而且很多事情是太上皇带来的,现在国家又很困难,你要是真能以天下奉一人,不用你出面,下面就能闹腾起来。 景帝有点不放心,以天下奉一人?国库支撑不起啊。 汪舜华笑,做不做得到先不说,心意总是要到的;何况这话说出去,内阁会同意吗?户部会同意吗?言官会同意吗? 景帝还是有点犹豫:万一太上皇不同意怎么办? 汪舜华笑,习惯了君临天下的人,会习惯蜗居小天地吗?不能指点江山,他不骄奢淫逸,怎么打发时光呢? 景帝点头。 然后是好好安置,汪舜华很不喜欢南宫,那就另外找地方。宫里是没办法的,否则都不用夺门了;但你不能让他去住十王府,毕竟是当过皇帝的,现在又是太上皇,景帝还要向他行礼;更不可能给他一块封地,赶到地方上去,否则说不定就纵虎归山了。 明朝除了紫禁城,还有四个重要的皇家宫殿园林:东苑、西苑、南苑、北苑。东苑也就是东宫,在东华门外南池子大街一带;西苑就是人们熟悉的中南海,不过现在多是水域,宫廷建筑多是在天顺以后兴建的;南苑面积相当大,周长一百六十里,基本覆盖了从南四环到南六环的广阔范围,不过现在是皇家围猎场,不可能让他去那里;北苑比南苑稍小,同样是皇家游猎的地方。 那么就是东苑了。景帝很不愿意,东苑,还想让他东山再起吗? 汪舜华嘆气,那不是因为东宫毕竟是各方面都要好一些吗?反正都到这一步,做的漂亮点。 景帝这才答应了。 东宫早在洪熙以后就没有住人了,好在毕竟是法定的太子宫,因此一直都有人收拾,只是毕竟和往日不能同日而语。现在就是要派人马上把东宫清理出来,按照规制,该改就改、该换就换。 景帝不情不愿的答应了——汪舜华舒了口气,换琉璃瓦什么的都是小事,关键的她没说,也没法跟景帝说——太上皇号称天子,那么破坏他权威最彻底的办法,就是假借天命,但怎么才能做到? 汪舜华想到了紫禁城刚落成的时候,三大殿因雷击引发大火,竟让朱棣这个满手血腥的政治狂人心存畏惧,不能不暂时中止迁都的计划,可见天命这个词的重量。歷史上,紫禁城因雷击起火併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如果太上皇居住的宫殿也被雷噼一下,是不是他会老实很多?可是怎么把雷引过去呢?她想到了避雷针,就算毕业这么多年,她大抵还是记得避雷针,就是利用金属引导雷电向避雷针放电,再通过接地引下线和接地装置将雷电流引入大地,从而使被保护物体免遭雷击。 雷雨天要远离金属这在后代是人尽皆知的常识,残存不多的物理知识也告诉她,金属有导电作用。那么,如果在太上皇寝宫的屋顶上安放金属物件,却不接引线,能不能把雷电引下来? 这个念头在她头脑里盘桓了几个月,让她一度嗤笑自己的阴险卑鄙,但想到已经故世的儿子和不可知的未来,她终究下定了决心。 但她没有告诉景帝自己的打算,害怕他知道自己最不堪的一面。 负责做这件事的人是工部员外郎蒯祥,但总负责人是太监阮安。 这两个人都是建筑业的槓把子。 蒯祥在后代名声很广,现在更是名躁当时。他出生木工世家,父亲蒯富营造紫禁城,是公认的木工首;他青出于蓝,参与并主持紫禁城、承天门、长陵、献陵、裕陵、西苑、隆福寺建造,被太宗称为蒯鲁班,从营缮所丞做到工部侍郎,德高望重。 阮安的成就其实不弱于蒯祥,更难得的是,他不仅是出色的建筑师,而且是杰出的水利工程师。阮安是交趾人,永乐年间英国公张辅征伐越南时带回来送进宫。他有巧思,太宗年间营建北京城池、宫殿及百司府廨。无需查阅资料,只凭实地观测和思考,所制订的方案就完全能达要求,而工部官员只需执行就可以了。正统初,他负责修建京城九门城楼,从此北京才真正有了巍巍帝都气象。随后,他主持三大殿的重建工程,通济河的疏浚工程,固安河河堤加固工程,北京城墙的包砖改造工程,此外,他还参与治理杨村河;歷史上,他在奉景帝圣旨前往主持张秋河的治理工程的路上去世。 阮安真正令人敬重的是名利脚下踩的担当。这样的工程背后,可想而知其中的利益,只要稍微手松一点,就足够几代人用了,然而他去世的时候,囊无十金,可令天下诗书君子汗颜! 史家评价:清介善谋,尤长于工作之事。北京城池、九门、两宫、三殿、五府、六部及塞杨村驿诸河,凡语诸役,一受成算而已。后为治张秋河道卒,平生赐予,悉上之。 阉宦辈中,有真君子。 既然是太监,景帝能吩咐,汪舜华也能当面吩咐几句,当然,她想的是怎么才能正大光明的把金属构件放上去——现在屋檐上放的可都是琉璃构件! 于是汪舜华问阮安,有没有什么防雷避雷的好办法?紫禁城都因此过了火,不能让太上皇住的不安心,何况,国家财政也紧张,经不住折腾! 阮安也觉得很头疼,只能磕头下去想办法。 结果没两天很高兴的回覆——找到办法了:他们在唐代《炙毂子》中翻到这样一个故事:汉朝时柏梁殿遭到火灾,一位巫师建议,将一块鱼尾形状的铜瓦放在层顶上,就可以防止雷电所引起的天火。 铜瓦? 汪舜华大喜,铜的导电性不知道怎么样,但既然是金属,应该是不错的,于是吩咐在重华宫的屋嵴正中安放一对鱼尾铜瓦。 阮安等人下去办事了。 和歷史上一样,八月初七,太上皇正是从也先老营动身;两天后,景帝得到消息,命礼部准备迎接朝见太上皇的礼仪,同时下令兵部及各营总兵官严整军马,防备不虞。事实上,就在前天,瓦剌军马入寇辽东,双方展开激烈交战。 礼部尚书胡濙很快提出方案:本部遣堂上官一人,至龙虎台;锦衣卫遣指挥二人,并官校执丹陛,驾辇轿至居庸关;各衙门分官至土城外,总兵等官至教场门迎接行礼。太上皇帝车驾自安定门入,进东安门于东,上北门南面坐;皇帝出见毕,文武百官朝见,行五拜三叩头礼;太上皇帝自东上南门入南城大内,诏从之。 景帝想了想,还是不够隆重,让阁臣商辂带礼部左侍郎储懋、锦衣卫指挥佥事宗铎领法驾至宣府,刘敬领丹陛驾至安定门内;皇帝自备大驾至安定门外,公侯驸马伯五府六部等衙门分官至龙虎台,文武百官并监生、顺天府耆老、生员人等至土城外迎接行礼;仍命安远侯柳溥率领马步官军沿途迎接,给神铳、毛马、响铃等件。 此外,当天在奉天殿设大宴,为太上皇接风洗尘,两宫太后,钱皇后、汪皇后参加;然后帝后亲送太上皇及家眷回东宫。 这样隆重的礼仪,大家都很意外,自然也没有臣子拿着私下拿着意见书传抄甚至贴大字报议论皇帝不对。 八月十二日,太上皇驻跸宣府,商辂等人奉诏来迎。太上皇对这个年轻的阁臣还是有印象的,毕竟是开国以来第一位连中三元的人物,长得也够好。 商辂字弘载,号素庵,严州淳安人。举宣德乙卯乡试第一,正统十年,会试、殿试皆第一,号称三元。郕王监国,入内阁参机务。太上皇復辟,斥为民;成化三年二月復官,官终少保吏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后率同官劾汪直十一罪,罢西厂,而不能去汪直,十三年,去。阁臣刘吉见其子孙林立,嘆道:吉与公同事歷年,未尝见公笔下妄杀一人,宜天之报公厚。商辂道:正不敢使朝廷妄杀一人耳。史贊:我朝贤佐,商公第一。 一路看了城池残破,遗骸遍野,太上皇还是很有良心的,跟商辂说:卿为祖宗社稷费心忧念。朕幸得回京,愿退居闲处,卿便写书与皇帝,知朕意;并让商辂代书罪己诏,敕谕文武群臣,又遣袁彬谕祭土木阵亡官军。 商辂怔了一下——太上皇可算是开窍了,终于明白事理了? 他的脑子里一时闪过无数念头——那么他会不会重新成为明君?以后会不会又生出变故? 第二天,到了居庸关,内阁次辅高谷带着皇帝的法驾前来迎接。看着全套的皇帝仪仗,太上皇终于找到昔日君临天下的感觉。 他随即命新任的宣府总兵官朱谦设宴,备彩叚衣服赏随驾达子那哈出等,然后启行。 在昌平龙湖台行宫接受了公侯驸马伯五府六部官员的朝拜,随后启程,在北京外城土城上接受了文武百官并监生、耆老生员的拜见。 八月十五日,中秋节,土木堡之变整整一年,太上皇的车驾回到北京,景帝亲率勛贵文武出安定门迎接。 不是只用一顶小轿、二匹乘马,反而是敲锣打鼓,浩浩荡荡的迎接,自然围观的百姓有点不是滋味了——去年,这位天子帅师出征,可是全军覆没,北京城当时有不少人的家属也在其中;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关键这位天子还带着瓦剌兵马亲自叩关叫门,这种汉奸行为,搁别人身上,足够抄家灭族了,可他呢?现在大摇大摆的回来! 真是投了好胎啊! 随行回来的公侯伯还有商辂等人也很不是滋味:临走的时候,也先派了鞑子勇壮者二十人送驾,不离左右,夜则围宿,连他们也不得靠近,这是什么意思?太上皇是他们挟持的人质吗? 远远地看到城郭,太上皇不由得掉下泪来:北京,我终于回来了! 听说皇帝亲自率领文武官员前来迎接,他还有点自知之明,连忙下驾。 瓦剌武士还想阻挡,景帝一挥手,早有全副武装的锦衣卫过来。 寡不敌众,瓦剌武士只得退下。 景帝看着哥哥,太上皇看着弟弟。 一年不见,两兄弟都变了很多。 按照事先拟定的礼仪,两兄弟相互行礼,文武官员则行五拜三叩头礼;景帝说:大哥,这一年苦了你。 太上皇掉下泪来,弟弟,愚兄无能,辛苦你了。 景帝口称不敢,拉过身边的一个孩子,怯生生的,太上皇顿时明白,这就是自己已经被立为皇太子的大儿子了。 两三岁的孩子不记事,景帝哄着他叫父皇;太子跟景帝也不算熟,倒还经常见面,事先又反覆排练过,因此很乖巧的叫父皇。 太上皇嗯了一声,抱起儿子,亲了几口。 太子抱着太上皇,哇哇的哭出来,爹爹我想你,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太上皇只能说着,爹爹不好。 这样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场景,很多人掉下泪来。 然而景帝的心里没有一点波澜。 老天真是会捉弄人,去年的今天,他失去了最宝贝的嫡长子。 然而,此刻,他只能强忍着泪,时辰不早了,咱们早些回宫吧,太后皇后可都等着呢。 太上皇嗯了一声,抱着儿子往前走,一边问,太后好吗?皇后好吗? 景帝流着泪,没说话。 太上皇呆了。 车驾从午门进去,百官到奉天殿列队等候行礼,景帝则带着太上皇先回宫拜见孙太后。 母子相见,抱头大哭;一个叫着我的儿,你受苦了;一个说着儿臣不孝,母后担心了。 哭了老半天,身边太监才劝住,太上皇转过头,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钱皇后,两鬓微霜,面容憔悴,简直难以置信,梓童,你怎么了? 钱皇后抱着太上皇,放声大哭。 汪舜华拿着帕子在旁边擦眼泪,自太上皇北狩,皇后日夜悬心,每天在坤宁宫后院跪地焚香祝祷,祈求神灵保佑您早日回来,累了就地而卧,以致残了一条腿,哭瞎了一只眼。 太上皇看她说话,愣了一下,想起来这女人曾经阻拦过自己出兵的;他没心思细想,因为汪舜华的话实在太劲爆。 太上皇大惊失色,使劲的搂住钱皇后,梓童,你这是何苦! 钱皇后抱着太上皇,只要太上皇能够平安回来,妾死何足惜! 太上皇泪如雨下,梓童,真是苦了你了。 两口子还在抱头痛哭,后面周贵妃、万恭妃、王惠妃等人依次带着孩子前来行礼,太上皇免不了又是一番痛哭流涕;总算想起来临走的时候这几个女人还没有份位,儿女也没有封号,转头看着景帝,贤弟,劳你费心了。 景帝挤出一个笑,应该的。 57、太上回朝(二) 当下出来,到奉天殿接受百官朝贺。 这样的大场合,按说女眷是没有资格的,礼部也提出过,请汪皇后在坤宁宫赐宴命妇,但是景帝坚持。 不知怎么的,有关太上皇的事,总觉得她在自己身边,才放心。 汪舜华其实并不想参加。这个团圆佳节,如今留给她的只有刻骨的伤痛;但是景帝坚持,她也不会不识抬举,何况,为了这一天,她已经等待了太久。 不要说什么君臣大义,也不要扯什么骨肉亲情,甚至不要说什么是非善恶。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穿越到明朝这么些年,汪舜华第一次走出了后宫,来到朝堂,见到早已消失在歷史尘埃的明朝紫禁城前三殿。 太和殿、中和殿和保和殿在这个时候还叫奉天殿、华盖殿和谨身殿。名字不同,作用大体相近: 奉天殿用来举行各种重大典礼,诸如皇帝登基即位、皇帝大婚、册立皇后、命将出征,此外每年万寿节、元旦、冬至三大节,皇帝在此接受文武官员的朝贺,并向王公大臣赐宴。当然,清朝曾经一度在这里举行殿试和传胪。 华盖殿是皇帝去奉天殿大典之前休息,并接受执事官员的朝拜的地方。凡遇皇帝亲祭,于前一日在此阅览祝文;祭先农坛举行亲耕仪式前,在此查验种子和农具。清代每七年纂修一次皇家家谱,会在此举行仪式,送呈皇帝审阅;给皇太后上徽号时,要到此阅读拟好的奏摺;有时候皇帝也会在这里召见官员或赐食。 谨身殿是大典前皇帝在此更衣所在,册立皇后、皇太子时,皇帝在此殿受贺。清朝用的更多,每年除夕、正月十五,赐宴外藩、王公及一二品大臣;赐额驸之父、有官职家属宴及每科殿试等。每岁终,宗人府、吏部在保和殿填写宗室满、蒙、汉军以及各省汉职外藩世职黄册。 当然,汪舜华首先想到的其实是,这三大殿真的太大了,尤其奉天殿,比后代她所见到的,大出近三分之一! 当年参观故宫,步入太和门向北望去,看到太和殿时,就会有一种不太协调的感觉:硕大的台基上,承托着一个体量很小的殿宇,尤其是走到台基跟前,甚至连大殿的门窗都看不到。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三大殿曾经几次毁于火灾,最后重建时,已经找不到最初规模所需的巨型木料了,所以只能大幅缩减规模。 如今的三大殿是正统初年重建,因为当时损毁的规模不算严重,结存的物料也很充足,虽然比不上永乐年间的规模,但还是相当壮观。尤其奉天殿由纯楠木建造,广三十丈,深十五丈,折合后代的尺寸,面阔为18米,进深23米;而后代所能看见的,面阔仅为22米,进深为33米,确实不能相比。 在这样的庞然大物前,很容易让人产生沧海一粟的感觉,进而生出对皇权的敬畏和膜拜,然而,汪舜华用余光瞟了一眼正和孙太后说说笑笑的太上皇,握紧了拳头。 因为景帝的要求,今天礼部特意制定了仪注。女眷没有躲在珠帘后面,而是大大方方的坐出来;群臣面对两宫太后、太上皇、钱皇后、皇帝、汪皇后、皇太子依次行礼,起起伏伏的,期间还夹杂着各种赞歌,实在热闹。饶是汪舜华,看着眼前济济衣冠拜冕旒的场景,也不能不生出异样的感受。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泱泱中华,不应该经受那样的劫难之后才能浴火重生;苍苍蒸民,不应该剃髮易服肝脑涂地才能铸就血肉长城;济济衣冠,不应该成为兄弟相争的炮灰。 群臣行完礼,时间还早,自然是要找话说的。 汪舜华打住思绪,转头打量着殿中陈设,毕竟这种地方不是随便能来的。除了文武官员,最吸引她的就是皇家演奏乐队,一堆认识不认识的乐器,确实比往常影视剧里看到的震撼,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就是一组金光灿灿的编钟,知道那是太宗皇帝铸造的鎏金铜编钟。记得当年到天坛参观的时候,连复制品都看不到,只是听说这组编钟一共12枚,后来被八国联军掠走。其中一枚陈放在印度,后来交还中国,只展出了一个月,因为措施不够,不再展出。 汪舜华在神游,下面的官员却开始了表演。 马上太常寺少卿许彬就开始哭诉,太上皇这一年多来受苦了,都是臣等无能。 景帝面无表情,只是拳头紧了紧;太上皇倒还好,他看着对面坐着的汪舜华,实在没好意思说都是你们当时不劝着我,以致闯下大祸;只好垂下眼泪,都过去了,说这些做什么?朕只是后悔当日不听忠言,以致丧师辱国,上负祖宗,下愧百姓。 他转过脸,看向景帝,这一年多来,辛苦贤弟了。 群臣一阵骚动:太上皇这是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了?真好啊! 景帝的脸僵住了,汪舜华狠狠掐了他一把,这才回过神来,皇兄严重了,我也是朱家子孙,也是先帝所出,国家有难,我责无旁贷。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小弟只是后悔,没有早一点在皇兄面前揭穿王振的真面目,没有拼死拦着皇兄,否则,一切就可以避免了。是我的错。 太上皇也笑了,怎么能这么说?是我识人不明,是我的错。我当时没有想到会是那个后果,也没有人跟我说… 他看到汪舜华冷冰冰的眼眸,勐地收住话茬子,摆手,不说了。 景帝看着下面群臣一副感动的样子,心里有点着急,好在汪舜华及时提醒他:事情已经过去了,太上皇和圣上就不要在纠缠谁对谁错了。土木之祸,归根到底,是王振倒行逆施,好在他已经授首,他的家属党羽也尽数伏法。正义虽然来得迟了,终究没有缺席,只愿所有在土木堡牺牲的将士,还有那些被王振戕害的忠臣烈士,还有我的獾奴…怀献太子在天之灵,都能安歇吧。 太上皇本来想斥责这里哪有你一个妇人说话的份儿,到底一怔,怀献太子? 那天在也先老营,杨善是跟他说过。汪皇后所出的嫡子,被王振派人毒杀的事情,当时着急回来,没有多想;现在一想,汪氏应该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儿子,该是庆幸王振杀了侄子,为自己的儿子扫平了道路;还是怪他胆大妄为给自己惹了这样大的祸事? 他喘着粗气,我真没想到,王振居然如此大胆,敢加害朕的亲侄子。 汪舜华不能让他再说下去,她拿出手帕,捂着脸,大声说,有太上皇这句话,我儿在天有灵,该瞑目了。 景帝觉得有点尴尬,好在汪舜华胡乱擦了擦脸,獾奴毕竟是帝室之胄,为国尽忠,我虽然难过,也不后悔;只是太上皇,太后皇后这一年多来,真的是受苦了。 她吁了口气,擦了擦又冒出的眼泪。太上皇正拉着钱皇后准备互诉衷肠,汪舜华没有给他表演的机会,只是说,今天的所有局面,都是王振造成的,我只恨没能手刃此人;好在,圣上在群臣的辅佐下,处置了王振一党,也算是为太上皇、为所有遭遇不幸的人们报仇雪恨。 景帝马上会意,你不说,我倒是忘了。那天我真是被吓坏了,多亏了金英和靖安伯,否则,真不知道怎么收拾。 他指着金英和于谦,绘声绘色的描述左顺门之变的来龙去脉,太上皇的脸色变了——所以,王振的党羽,不对,他的朋友心腹,就是这样被活活打死的吗? 金英和于谦,还有王直、陈镒、王竑等人也傻了,到最后大家都傻了:皇帝记得这么清楚——不是,关键是,你在太上皇面前说这些做什么?让他记住我们是怎么干掉王振的死党吗? 汪舜华拿着帕子捂住脸,一副不忍直视的表情,心里点了个贊,不错,果然,优秀的政治家,首先就是一个杰出的演员。如果不是她知道内情,都要认为这皇帝冒着一股傻气,又吓破了胆子,看到哥哥回来,跟他哭诉血泪史求抱大腿呢。 太上皇的眼睛在群臣身上打了个转,又在景帝脸上停下来,确定这个傻弟弟不像是在跟他耀武扬威,这才恶声恶气的说,没想到王振竟然背着我干了这么多事,确实该杀。 景帝这才收住声音,到底是兄长宽仁。王振那厮枉负君恩,致使大军覆没,君上蒙尘;幸亏祖宗保佑,皇兄平安归来,否则,纵将王振碎尸万段,不足以彰其罪恶。 太上皇脸上已经很挂不住了:过去了,就不要再说了。 景帝点头,不过有件事,还要请皇兄做主。 太上皇有点奇怪,什么事,你不能做主? 景帝道,虽然王振抄家灭族、党羽尽数伏法,但流毒仍未肃清。当年王振在耗资巨万,仿唐宋伽蓝七堂建智化寺,为自己祈福,本该剷除,只是当年王振骗取皇兄信任,钦赐名报恩智化禅寺,又亲笔题写寺名,小弟委实不敢造次。 太上皇的脸色很冷,所以你想怎么样?要拆就拆吧! 这是给自己下马威呢,明着说王振,实际上是说他黑白不分,善恶不辨吧?就算王振千错万错,人都死了,你还想怎么样? 景帝忙道,小弟不敢,只是群臣都认为,留着它确实不妥当,不如改作旌忠祠,祭祀土木忠臣,并用生跪铸造王振跪像,用以警示后代为人臣者,也算是让王振赎罪吧。 太上皇握手成拳,看着景帝很久,真的要这样吗? 景帝低眉,不如此,不足以上慰祖宗、下抚百姓;不足以告慰英国公张辅等忠臣烈士,警示后代子孙。 太上皇一拍龙椅,王振已经死了,你们还不肯放过他?要这样侮辱他?——你们是不是想把朕也放到那里跪着?杀人不过头点地,从古以来,有这样侮辱人的吗? 他冷笑一声,这时候都说王振的不对了,当年王振在的时候,可有一个人敢直呈王振的不是?——就算是张辅,进军过程中不发一言,怎么不说他?你们到底是在说王振,还是在说朕? 群臣都低了头,不吱声。 果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景帝在心里为老婆点赞。 他说这是群臣的提议,不能说是假的,也不能说都是真的。今年初,在彻底清理王振余党的时候,群臣确实提到了智化寺的问题,上面有太上皇的御笔,不能拆,这也就是歷史上智化寺得以保存的原因。 景帝回宫和汪舜华商量,汪舜华也不贊成拆,但不是怕以后太上皇回来见怪,而是拆了容易,不能发挥教育警示作用——于公于私,她都恨毒了王振,王振死了,尸骨无存,那么他留下的遗蹟,她就要好好收拾。 她想到了杭州的岳飞墓。 西湖岳王坟前有四座跪像。当然岳飞墓目前的其实没有跪像。歷史上,是宪宗成化年间周木在杭州任浙江布政使时,重修岳飞墓,并首次用铁铸造秦桧夫妇跪像;此后又相继增加了张俊、万俟禼的铸像,几百年间,因风雨侵蚀和群众击打,共重铸了12次。 歷史上,于谦和岳飞埋骨的地方很接近。 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 岳王坟前跪了四个人,还有一个没有出场,但是个人都知道幕后主使是谁。 她要把王振钉在歷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王振被打入另册,重用他的太上皇也别想干净脱身。 景帝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所以在下旨兴建显忠祠的时候,特意吩咐要铸一尊王振的跪像;本来还想在怀献太子墓前再铸一尊,汪舜华到底拦住了,国家经济本来就困难,怀来那个可以用来警示后人,怀献太子墓前就先算了,别让下面觉得圣上咄咄逼人。 该跪的是太上皇! 但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事,他是君主,还是长辈;但汪舜华无论如何不想让王振再出现在儿子坟前,那样以后每次去都忍不住想挥老拳。 显忠祠里的跪像立起来很容易,但智化寺在北京,又是太上皇下旨建设的,景帝开口跟群臣提过,群臣也很贊成,觉得还要加上王佑、马顺等人,只是接下来双方打打谈谈,一时顾不上——不全是,主要是汪舜华拦住,说不好拂了太上皇的颜面,不如等他回来之后再议。 汪舜华知道,这一天不会太遥远。 景帝很不希望有这一天,但让太上皇自己下令,比他下令确实更有效用。 知道太上皇肯定会暂时收敛脾气,没办法,形势比人强,但偏偏下面的人就吃这一套,只要皇帝一哭,马上就觉得他是圣君,只是被奸臣蒙蔽了。 所以,他们商量好,故意激怒太上皇。 景帝很怀疑效果,毕竟王振捅了这样的篓子,他哥就算再煳涂,也该清醒了;但是汪舜华知道,太上皇是念着王振的,因为她当年亲自去过智化寺,听过那里的音乐,还听导游解说过,明英宗復位以后,不仅为王振平反,以香木为王振雕像,祭葬招魂;还为他建立旌忠祠,以祭祀亡灵,并命大学士李贤撰文。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她不可能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奇葩。 但这些话不能对景帝说,只能说太上皇很相信王振,就算一时怪他,时过境迁也会想起他的好;尤其你们杀了王振和他的全家,太上皇又闲居无事,自然会更加怀念从前的时光,怀念王振。更重要的是,在迎接他的时候说到这些,他一定会认为这是对他权威的极大挑衅,一定会不顾一切的维护王振。 那就试试吧。 只是政治家都是深藏不露的,太上皇不是政治家,但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起码的政治修养还是有,如何让他破功,汪舜华想到了王振的跪像。 景帝觉得确实是个好办法。太上皇要么自打耳光,要么当场发作,无论如何,对他来说,都是好事情;而且几个月前就说过的事,群臣也不会认为他故意发难。 太上皇确实很生气,他那天到了怀来,显忠祠还在紧锣密鼓的修建。因为景帝重视,亲自下旨工部营建,因此规格很高,规模很大,从五月下旬动工,预计十月初才能完工。 特别的是,祠外的长长的两面墙,没有雕龙画凤,而是镌刻着可考证的土木堡死难的人员名字,有重臣,有军士,也有普通百姓;其中不乏某小旗、总旗多少人,某家多少口之类的概称,甚至还有某地多少口之类的总称。 这年头,能留下名字的,毕竟是少数。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太上皇听说,景帝下旨要铸王振跪像,当时就很不痛快。什么意思,这是向自己示威吗? 然而在怀来,他发不了火,毕竟就在一年前,几十万大军在那里断送,王振身为罪魁祸首,理应受到严惩。 看着商辂带来的人马,他只能安慰自己,弟弟只是安抚下面,不是真要和自己为难。 他没有想到,今天见面,景帝居然会说这件事,而且就在北京,就在他下旨敕建的王振家庙。 如果说真不是故意的,那也太侮辱智商了。 毕竟当了十五年的皇帝,积威犹在,他一拍案,这是谁的主意,又是谁贊成这样做的? 群臣低了头,装死。 太上皇重重的哼了一声,当年王振在的时候,你们没有一个人说他的不对,如今他不在了,就什么错处都出来了。他最大的错,不就是力主出兵抗击瓦剌入侵吗?难道你们要眼睁睁看着瓦剌铁蹄南下,侵我边关,杀我子民吗?因为土木兵败,所以他十恶不赦;可是,那些扈从出征的,怎么就一个个都成了忠臣烈士? 没有人说话,该怎么说,说什么? 太上皇看着殿中的大臣,怒火中烧。 错的不是王振,是我,是我打了败仗,是我被俘成了太上皇,所以我什么都是错的,做的事是错的,用的人也是错的。 你们不是想践踏王振,是想践踏我! 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承受着太上皇的滔天怒火。 景帝也低着头,他知道会触怒太上皇,废话,就怕触怒不了他,却没想到他哥这么容易动怒,真是——哈哈哈。 太上皇大骂了一通,总算把这一年来的憋屈劲儿发泄了。 土木之变后,他被也先俘虏,除了太后皇后还关心他的生死,满殿忠臣都对他不闻不问,不仅马上拥立了新皇帝,甚至自己亲自叩关,都闭门不纳。 无父无君之至! 昔年跪在自己面前口称圣上圣明,吾皇万岁;如今,自己在他们眼里,不如草芥!还敢在新皇帝面前表忠心,尽情作践自己的尊严。 我好歹是先帝嫡子,做了十五年的皇帝! 58、太上回朝(三) 等他骂完了,大殿里鸦雀无声,太上皇坐下来喘粗气,这才听到一个沉稳的女声:太上皇不必动怒,铸造王振跪像,是我的提议。 太上皇愣了一下,看坐在景帝身边的汪舜华缓缓站了起来,冷冷的看着他。 这件事,三月底就提出来了,圣上和群臣也都同意了,并不是今天临时起意,故意惹你生气。 太上皇看着她,那怀来显忠祠里王振的跪像,也是你的主意? 汪舜华直视太上皇,是,是我的主意。如果太上皇要怪罪,就请怪我吧。 太上皇发出一声冷笑,我哪里敢怪你,你是皇后。 汪舜华毫不示弱,我希望太上皇是因为我做的对,所以不怪我。 太上皇哼了一声。 汪舜华没想到今天的人头收的这样容易,但她还记着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毕竟对方在法统上占优势,下面又有一堆讲究君君臣臣的忠臣孝子,尽量让自己表演的更加生动自然。 太上皇,你刚才说王振在的时候,没有人说他的不对,这话不对,据我所知,有好几位大臣,因为得罪了王振遭致惨祸,直到前几个月才平反昭雪。 景帝马上点头,对,驸马石璟因责骂佣人被下锦衣卫大牢;翰林侍讲刘球因上书得罪王振,被毒刑拷打至死,并将尸体支解;御史李铎因为没有下跪,被逮捕入狱,流放铁岭;大理寺少卿薛瑄因为不肯依附,被罢官削职。 似乎还觉得不够,又加了一句,还有于先生,当年入京不肯给王振送礼,也被投入大牢,问成死罪,赖众人营救,王振这才说是有个同名同姓的得罪了他,把他放了出来。 于谦低下了头,石璟等人同样硬着头皮,皇帝要拿你当枪使,能有什么办法? 太上皇冷笑一声,所以今天,是来声讨我吗? 景帝忙说不敢,就是皇后哀悼亡子,又愤怒王振蛊惑圣心,致使丧师辱国,要求严惩不贷,自己也就准了,绝没有别的意思。 太上皇哼了一声。 汪舜华看着太上皇,刚才说到了英国公张辅,太上皇可记得喜宁吗? 太上皇一怔,他不是已经被杀了吗?还提他做什么? 汪舜华点头,不错,喜宁卖国求荣,确实该杀,可惜,英国公没有看到那一天。 她看向太上皇,太上皇可记得,正统十二年,喜宁强占英国公的田宅,打死了张家佃户孕妇,导致一尸两命。这样伤天害理的行径,理应重处,可是你居然赦免喜宁,仅将直接行兇的家奴戍边,还把张家的家奴也充军了;随后,还听信喜宁的佞言,让英国公退还根本没有侵占的民田二十顷。喜宁不过是你身边的太监,而英国公两代忠良、第一重臣,孰轻孰重、孰是孰非,一目了然。但是喜宁竟然能逼凌英国公至此,那么,作为你最信任的王振,英国公又能拿他怎么样?连英国公都只能默默避让,其他勛贵重臣文武官员又待如何?——所以,你别说英国公默默无言,因为他已经尽力了,可惜难挽狂澜。 她闭了眼睛,可怜英国公,歷事四朝,南征北战,三定交趾,威震天下,竟然以七十岁的高龄,被几个小人凌辱,不能参与军务,只能眼睁睁看着群丑作乱,最后以身殉国,尸骨无存,留下一个九岁的幼子承袭爵位和一门孤寡无所依傍。我真是为他不值啊。 太上皇看着汪舜华,怒髮冲冠,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女人,居然字字句句针对自己——喜宁和英国公的那件事,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何况都好几年了,他要是念念不忘才叫见鬼;何况,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就算他处事不公,就是英国公闭口不谈的理由吗?王振不懂事,但你英国公号称当代第一名将,难道也不懂事? 汪舜华的眼泪掉了下来,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乱自上作,官逼民反。但愿以后贤臣良将都能各尽所能,各尽其才,不必像英国公一样,忍辱负重,咽泪吞声,最后只能以死殉职吧。 群臣也默默无语,他们对张辅,其实不是没有一点看法;但如今汪皇后这样说了,太上皇又是这个反应,反而感同身受了很多。 汪舜华看着太上皇,你说朝廷铸造王振跪像,是在践踏侮辱王振,我却以为,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太上皇指着汪舜华,汪舜华看着太上皇。 钱皇后拉着太上皇,景帝扶着汪舜华。 就这样,都不说话。 直到景帝牵着汪舜华坐了下来。 景帝似乎又想到转移话题,听说也先敬重兄长,以君臣之礼相待。我也就放心了。当年读宋史,每到靖康之变,总是涕泪交下,难以自已。看来也先比金兀朮懂礼数,应该好好赏赐使者。 太上皇刚刚还在想喜宁,这会儿听到靖康之变,脸色大变;群臣也相互看了一眼,低下头:都是成精的狐狸,在这里说聊斋,挺没意思。太上皇那套说辞,能蒙不懂事的小老百姓,朝堂之上的士大夫会相信?别逗!你连朝廷送你的衣服鞋袜都保不住,还敢说也先对你客气?说不定就让人拖出去当羊牵着走了! 太上皇强压住火气,不说这些。 景帝注意到老哥的表情,暗暗给老婆点了个贊;马上转了话题,不说这些。说起来,这也先狡猾无比,他把兄长弄去老营,却弄了个年貌相当的冒充皇兄,骗宣府、大同等地守将开关迎驾。不仅动摇军心,也败坏兄长名声。 太上皇一听到这事就来气,整整三个月,被当成皮球一样到处踢,就是没有一个人肯开门,没有一个人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他的语气很是不好:有这种事? 景帝满脸无辜,连连点头,确有此事,当时那假皇帝还几次派人传旨,甚至哭求守将开关。幸亏守将以国家社稷为重,否则,真的等不到朝廷反应过来,敌军就已经兵临城下了。 他伸手指着杨洪、罗亨信、郭登等人,详细解释当天那个假太上是怎么骗人开关的,瓦剌军马又是如何趁机劫掠百姓的,杨洪等三人又是如何义正辞严拒绝的;然后感嘆,大明朝何其有幸,能有这样尽忠职守的臣子!若换做一般的迂腐之徒,开关延敌,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三人没奈何,只好到太上皇面前行礼。 没有疑问了,皇帝这是在给太上皇下套呢。 怨谁呢?还不是太上皇你自己没有节操! 如果说在此之前,大家对太上皇还有点同情,现在真是把最后一点耐心消磨光了。 你以后老实呆在东宫就好了,别出来祸害人! 太上皇没有想到这些。 看到这几个人,尤其郭登,不可避免的想到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因此口气很不好,真正是尽忠职守啊,朕的性命在你们眼里竟是如此的不值一提吗?你们有没有想过,也先恼羞成怒,要置朕躬于死地? 这话说的实在太没品。此前他其实想过,如果景帝提起来,就说是也先派人假扮的,绝不提是自己被胁迫着去叫门;然而这一路行来,下面都以君臣之礼相待,让他恍惚中又回到了曾经君临天下、干纲独断的岁月;而刚才又被景帝夫妇一顿挤兑,尤其汪舜华字字句句,都是在控诉他是个昏君,这才让群臣离心,更让他火冒三丈;加上景帝那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尤其是杨洪和罗亨信合谋,郭登目睹他被人拿着剑居然还是无动于衷的场景,当日的一切瞬间涌上心头,自然顾不得许多。 果然,所有人都傻了,包括景帝。即便大家知道这位天子不靠谱,即便事实摆在眼前,大家还是希望太上皇能说自己顽强不屈,被也先送到北边,那个叫门的人是个冒牌货,这样面子上也算全乎过去;没想到,这位天子居然就这样大咧咧的抖了出来,而且丝毫不为当初的行径后悔! 恬不知耻! 这应该是所有人心中共同的感受。 汪舜华别过头去,所以这傢伙长了这么大的脑袋,就是用来装饰的吧? 既然你要送人头,那我就笑纳了。 只是这样一来,实在超出了景帝预先的规划,他愣愣的说不出话来;杨洪等三人也只能低着头,不说话。 半晌,郭登才开口:臣实不知道,当日是太上皇亲临。 太上皇不依不饶:是吗? 郭登闭了眼睛,臣奉旨镇守大同,大敌当前,不敢擅开城门。 太上皇真的怒了,哪怕朕为也先挟持,命在旦夕? 郭登没有看他,太上皇乃是天子,自有天相。 太上皇看着他,哼了一声。 群臣都闭了眼睛,站在前排的于谦同样发出一声轻微的嘆息,他对太上皇早就没有任何期待,何况景泰皇帝做得很不错,堪称明君;力劝景帝接回太上皇,不过是想全了国体而已。反正大局已定,何况经歷过这样的磋磨,太上皇应该想明白了,只要他清闲度日,自可永保富贵,自己也就对得起当年宣宗皇帝知遇之恩了。只是如今看来,这位太上皇可是没有什么长进。 他的余光瞄了一眼汪舜华,其实大家都很清楚,景皇帝不想接太上皇回来,却突然态度大变,估计还是这位汪皇后的作用。 他不知道这对朝廷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似乎觉察到氛围不对,景帝马上转换了一个话题,定襄侯的话说的很对,若非天相,你我兄弟,如何还能有再见之期? 他嘆了口气,说是天相,其实也是人力。当时杨洪、郭登、罗亨信等舍全族性命,而就国家大义,死守边镇;朝廷里于谦等智勇之士,同样捨身忘死、夙兴夜寐,这才扭转干坤。 他指着于谦,向太上皇解释那些日子,于谦採取了哪些措施、又制定了怎样的方案,他说的兴高采烈,太上皇愈发恼怒:所以眼前这个忠臣,竟然不顾自己的生死,下令用大炮轰击也先大营?——真好啊,朕走的时候他是三品侍郎,如今是靖远伯兼兵部尚书,并参与机务!拿着朕的生死换乌纱帽,真是好忠臣! 然而在太上皇在此开口之前,孙太后已经觉察到不对,果断截住了话头,这些事,你们改日再说吧,今天是好日子,不要说这些话。 她早就觉得不对,这会儿看汪舜华看着太上皇,又把刚才的事情过了一遍,终于回过味来,这两口子是不怀好意,给太上皇下套呢! 然而太上皇显然没有体谅母亲的苦心,他现在正在气头上,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自己,于是开口很不客气:靖远伯,朕该恭喜你。 于谦口称不敢,又谦虚地说了些素无才略,蒙圣上不弃心实惭愧之类的话;景帝笑呵呵的,于先生就是这样谦虚,当初升他少保,不听;加封伯爵,更是不从。若非皇后进言,朕几乎薄待了功臣。 太上皇抓住了重点,又是汪妃的意思? 景帝笑,若不是皇后以古代明君典故勉励我要善待贤士,才能群贤毕至,从而富国强兵、报仇雪耻,我还就真允了于先生所请呢。若是于先生和杨洪等人不能得到加封,不单是愧对了功臣,谁能相信朝廷赏罚分明,谁愿意为朝廷出生入死? 太上皇哼了一声,看汪舜华愈发不顺眼了,有时候甚至觉得如果不是汪舜华那张乌鸦嘴,或许就没有土木之变,至少不会败的那样惨烈! 尤其经歷了刚才的事情,他对汪舜华没有任何一丝好感,就觉得这女人简直是个祸害,他那个傻弟弟偏偏就听她的话,真不知道吕雉武则天刘娥吗?祖宗不许女人干政的规矩都被你忘了! 早就觉得今天不对,这样的场合,是女人该参加的吗?恐怕还是为了那个汪舜华吧? 因此,他看了眼满面春风的景帝,汪妃一介妇人,不可以妄言朝政。贤弟已经是皇帝,更当干纲独断,不要为美色所惑,坏了祖宗规矩。 景帝愣了一下,张着嘴没吱声。 空气安静了。 孙太后看着儿子,觉得这孩子还是没转过弯来,只得提醒他,朝廷的事,让皇帝和群臣去操心吧,你刚回来,又受了很多苦,正该好好调养身体。 太上皇哼了一声,我很好,死不了。 他终于笑出声来,汪妃,朕真是小看了你。朕现在真是怀疑,见济到底是怎么死的。 此言一次,众人皆惊。 汪舜华也呆了,你什么意思? 太上皇看着他,你知道朕是什么意思。那天拦驾骂人的是你,王振本来可以当场处置你,可是偏偏没有;他既然可以买通厨子下毒,怎么不毒死你,偏偏去毒死你儿子?王振随朕匆忙出征,怎么就有这个闲心? 汪舜华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太上皇的意思,是我贼喊捉贼,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嫁祸给王振? 太上皇哼了一声。 汪舜华强忍住不让自己掉下泪来。 景帝也受不了,皇兄,不是这样。当时皇后还在禁足,更何况,见济是皇后的儿子,她怎么可能加害自己的亲生儿子,还是惟一的儿子? 太上皇似乎抓到了把柄,并不打算放弃,那又怎么样?捨不得儿子,她怎么能够诬陷王振,保全自己的性命?怎么能够让王振永远跪在地上?怎么能够在此饶舌? 景帝已经不想说话了,群臣也不想说话。 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关乎王振,这位天子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汪舜华看着太上皇很久,想到了唐诸葛骂死王朗那段经典台词。 但现在不能说,她握紧了拳头,抑制住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强迫自己笑出声来,太上皇,恕我冒昧,你确实小看了我。我那天站出来的时候,就没想过活着回去;王振走后,更不会筹划如何获取他的原谅。没有必要,那是一场必输的战争。胜负早在两年前喜宁欺凌英国公时,就已经埋下伏笔;在你们匆忙出征时,就已经註定了结局。我没有必要拿着儿子的性命,去求得一个死人的宽恕;也没有必要换取任何的政治资本,因为他才是我最大的政治资本。 这话说得诛心,但是大家都低着头,比起太上皇不知所谓的东拉西扯乱怀疑,汪皇后说的不过是一句再明白不过、再实在不过的真话。 汪舜华看着太上皇,国与国之间,是不能讲感情的;但人和人之间,是要讲感情的,何况是母子之情。可能你的儿女太多,孩子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数字,一个封号,但是见济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他是我第一个孩子,也是惟一的儿子,如果有可能,我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取他的性命。可是,王振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 这气氛实在太尴尬。 钱皇后还想挽回一下,弟妇,太上皇他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往心里头去。 汪舜华没有看她,只是伸手止住了她的话,嫂子不必说了,没什么可说的。丧子之痛,太上皇不懂。 钱皇后扯着太上皇,孙太后也道,太上皇,你这话过分了。 太上皇看着汪舜华双目红肿,泫然欲泪的,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只好含煳着,朕刚才一时气愤,口不择言,汪妃不要往心里头去。 汪舜华突然想到喜欢的电影明星的一句话:太上皇不必强自解释,夏虫不可以语冰。我的底线,高于你的理想。 太上皇握紧了拳头。 汪舜华别过头去。 59、太上回朝(四) 气氛已经不能用尴尬来形容了,大殿里一片死寂。 群臣都低着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景帝宣布赐宴,都是早就准备好的,大家鱼贯而入,对号入座。 这样的大宴,奉天殿是放不下的。所以宣德以后,大宴就放在午门外。 但是今天的大宴与往常不同,大家都想看看太上皇,景帝也就遵照祖制,四品以上立殿中,五品以下只能立于殿外。 群臣行贊拜大礼,礼罢,光禄寺鱼贯而入,大乐再度奏响,行至御前时,乐止。 光禄寺开爵注酒,首先向皇帝敬酒;当然今天还要加上太上皇、两宫太后、皇后。 敬第一轮酒时,教坊司奏《炎精之曲》。乐起,全体皆跪,教坊司当然也得跪奏。皇帝举杯饮毕,乐止。众官俯伏,再行贊拜礼,然后各就位坐。 第二轮敬酒时,乐队奏《皇风之曲》,乐起,光禄寺为皇帝酌酒,序班酌群臣酒。待皇帝举酒后,群臣亦举酒,乐止。接下来进汤,鼓吹乐前导,光禄寺行至殿外,鼓吹止,殿上乐起,群臣起立,由光禄寺官向皇帝进汤,进罢,群臣復坐,然后序班供群臣汤。这时皇帝举箸,群臣亦举。 接下来舞蹈登场,第一个是武舞,叫做《平定天下之舞》。 第三轮,乐队奏《眷皇明之曲》,跳《抚安四夷之舞》。 第四轮,奏《天道传之曲》,跳《车书会同之舞》。 第五轮,奏《振皇纲之曲》,跳《百戏承应舞》。 第六轮,奏《金陵之曲》,跳《八蛮献宝舞》。 第七轮,奏《长杨之曲》,跳《採莲队子舞》。 第八轮,奏《芳醴之曲》,跳《鱼跃于渊舞》。 第九轮,奏《驾六龙之曲》。每一论敬酒,仪式同初轮相同,依样画瓢作一遍。九轮之后,光禄寺收御爵,序班收群臣盏,进汤。 汪舜华心情根本不在这上面,眼前只觉得有无数个小人在跳舞,又看到太上皇那张死人脸,更觉得倒胃口;直到景帝带着她去给太上皇夫妇敬酒,汪舜华觉得嗓子堵得难受,肚子里也是翻江倒海的,忍不住捂住了嘴。 太上皇搁下了筷子:怎么,我就这么让你厌恶?我好歹是先帝的嫡子,十五年的皇帝!当年你跪在我面前,我还懒得多看你一眼! 景帝看出老婆的不对,赶紧扶她回座位上坐下,一边问,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传太医? 汪舜华摇头,没事,应该就是累了,我先回宫休息去。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景帝有点担心,但这时候确实不适合宣太医,于是让宫女扶皇后回宫。 临走前,汪舜华突然回过头,太上皇,你真不应该指责郭登等人,反而应该感激他们冒着诛九族的风险拒你于国门之外,否则奉旨开关,他们和家人没事了,国家社稷和亿万生灵,就要因此断送;而你,也将被钉在歷史的耻辱柱上,千秋万代,永世不得翻身。——大明在,你才是皇帝,是太上皇;大明不在,你又是什么?徽钦二帝就是榜样。 汪舜华头也不回的走了,只是下台阶的时候,仰天长嘆: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宫女太监和群臣都看得真切,汪皇后泪流满面。 太上皇的脸色却不能更难看了。 景帝在心里给老婆狠狠点了个贊,你既然不要脸,索性把人皮扒下来,叫你还敢人模狗样趾高气昂——你当了十五年皇帝,居然分不清轻重,还不如死了让人省心! 群臣也面面相觑,汪皇后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太上皇留,这仇恨得山高海深了,看来两家早晚要撕的天昏地暗。 ——也难怪,杀子之仇啊! 这样失礼,大家似乎没有怪罪的意思,反而觉得手里的酒特别苦——今天是中秋节,是怀献太子的忌辰,也是土木之变一周年。 汪皇后触景伤情,但和她一样强颜欢笑的还有很多,尤其公侯。 大家都心不在焉的看着下面的表演,直到歌舞结束,大乐奏响,群臣起立,谢恩之后復坐,序班开始上菜。 刚才一通折腾,大家都饿了慌了,拿起筷子吃饭。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是参加这种宴席,本身就是无上的荣光。 只是刚动了没两筷子,太监刘金前来报喜:皇后有喜了。 满座譁然。 景帝大喜,筷子都没握住:当真? 刘金满脸堆笑:是真的,太医刚刚确诊,已经快一个月了。 景帝马上起身:好好好,我这就去看皇后。 匆忙就要前往后宫,好歹看到老哥,记得这是在迎接老哥回朝的典礼上,只好赔笑,皇兄,我去瞧瞧汪后,马上就过来。 太上皇嗯了一声,看景帝三步并作两步,匆忙离去,拿起筷子接着吃饭,心理却如同翻江倒海一般的:汪妃怎么就在今天诊出了喜脉?到底是巧合还是故意? 和太上皇有一样想法的还有孙太后和群臣,孙太后低着脸吃东西,尽量屏蔽吴太后那张笑成菊花的脸;群臣则互相看了一眼,低下头接着用饭。 本来两兄弟就够麻烦了,现在更好,汪皇后又怀孕了,如果是个儿子,皇帝皇后说什么也要争一把吧——就沖今天太上皇的表现,大家宁愿汪皇后生个儿子;否则,有朝一日太上皇復辟或者他儿子接班,估计在座的基本没什么好下场。 景帝没考虑群臣的想法。 他现在非常急切的想要见到汪舜华,从未有过的急切。 出了奉天殿,坐上御辇,直奔坤宁宫。 真的是奔,太监们被催促着,一路小跑才把皇帝送过来。 汪舜华正独自坐在梳妆檯前垂泪。 她刚才带着愤怒和伤感在大殿上拂袖而去,随行的大宫女知道她没用晚膳,于是吩咐小厨房赶紧准备;汪舜华坐在凤辇上,想到太上皇的眼神和口气,只觉得浑身冰冷。 虽然今天是故意给太上皇挖坑,但太上皇的态度还是激怒了她。 见济的确不是王振亲手杀害的,甚至王振到底出了几分力都不好说,毕竟他忙着去建功立业,没时间和精力去对付一个小小的亲王妃和孺子。 但他是王先生,是翁父,他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可以决定很多人的生死。 当时的她和见济,也在其中。 所以这笔帐必须记在王振身上,不管是他直接授意,还是默许,甚至是下面人背着他干的。 这是她的想法,也是景帝的想法,甚至是朝臣共同的想法。 毕竟杀害太子,是诛九族的大罪,在声讨起王振来,他们可以更加理直气壮而且心安理得。 那一刻,汪舜华甚至希望太上皇低头,说错用了王振,对不起侄子,对不起祖宗社稷,没想到竟是这样。 是啊,高高在上的天子,怎么可能认错,还是向一个女人,因为一个晚辈。 汪舜华觉得脸上一片冰冷,然后就觉得反胃。 宫女赶紧去请太医。 刚回宫坐下,太医也就到了,这一搭脉,竟是喜脉。 汪舜华有一瞬间的发愣,然后笑出声来,紧接着掉下泪来:这个孩子,来得太是时候了。 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前所未有的希望,肚子里揣的是个儿子。 这将是她立足的根本,也是她和景帝对付太上皇最大的资本。 景帝很快回宫,看汪舜华坐在妆镜台前,过去拥着她,德音? 汪舜华能看到景帝眼里漾着泪花,她不由自主的扑进丈夫怀里。 景帝强忍住泪,这么大的好事,你怎么落泪了?别哭。 汪舜华哽咽着,我不是为这个。 景帝抚着她的脸颊,过去的事就不要想了,好在,我们都还年轻,再给我生个儿子吧。 汪舜华闭了眼睛,其实刚才我真的希望太上皇能说是他错了,王振死有余辜。这样,就算群臣心向着他,我心里也好过一点;没想到… 景帝重新把妻子揽进怀里,德音,不要说了。我们都要振作,为了獾奴,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 汪舜华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然而没有用,她能听见自己的哭声。 景帝草草擦了把脸,前面还等着,我得先过去;你吃了药,早点休息。 他吩咐宫人小心伺候。 这话其实不必说,现在大家都盼着皇后好,自己出宫才有指望。 这样的大宴,只是走个形式。 景帝回到奉天殿的时候,君臣都吃的差不多了,钱皇后关切的问了两句汪后可好,景帝抹了抹眼泪,没事,就是刚刚怀孕,烦躁易怒,又不爱吃药,嫌药苦;我已让她在宫里静养。 孙太后道,汪后已经有过两个孩子,她自会注意的,你也不要太担心了。 转头看着太上皇,汪后刚怀孕,又值怀献太子的忌日,免不了敏感,你别跟她置气。 太上皇嗯了一声。 大家都低着头扒饭,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很快,在舞蹈《百花队舞》中,光禄寺撤御案,序班撤群臣案。舞罢,群臣分东西北向而立。最后一次行贊拜大礼谢恩,仪礼司向皇帝奏告大宴仪结束,圣驾请回,群臣匍匐恭送待皇帝起身离去后,乐止,大宴仪正式结束。 已经晚了,自然是要送太上皇回宫,当然要先送两宫太后回宫歇息。 东宫已经收拾出来,不过钱皇后等人都还没有移宫,毕竟太上皇还没回来,先把他的妻妾打发过去,总归是不好,因此,现在还是住在仁寿宫。 路上太上皇垮着脸不说话,景帝却抑制不住的好心情。 到了仁寿宫门口,他向太上皇夫妇告别,皇兄累了,早点歇着,什么事明天慢慢再说。 景帝着急回去见刚怀孕的妻子,太上皇却心事重重地。 钱皇后多少知道他的心思,太上皇如今回来,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好好将养要紧,别的暂时不要多想了。 太上皇看着妻子,不过短短的一年,竟从绝代佳人变成眼前憔悴的妇人,还瞎了眼、伤了腿,饶是他铁石心肠,也不得不掉下泪来——梓童,这一年来,辛苦你了。 钱皇后抱着丈夫又哭了一场。 当天晚上,太上皇两口子搂抱着互诉衷肠;景帝回到坤宁宫,拥着已经陷入沉睡的妻子,同样觉得心安。 60、过往 第二天十六,正是常朝的日子。 因为涉及人员安排,景帝邀请了太上皇参加。 两兄弟东西分坐,颇有点分庭抗礼的意思;景帝心里很不自在: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已经习惯了干纲独断,又怎么能够忍受和老哥同分秋色?何况,老哥还虎视眈眈。 太上皇心里同样很不自在:以前都是自己独自君临天下,接受百官朝拜,今天,却要和以前根本没有放在眼里的弟弟一起出席。 尤其,汪妃已经又有了身孕。 当了毕竟十五年皇帝,他并不傻,骂过了发泄过来,尤其接到喜报,就转过弯来:他这个弟弟和他老婆正在挖坑给自己跳呢! 然而刚才话都已经说出口,实在不好意思马上打脸,只得闷着头吃东西。 今早钱皇后服侍他起床,情话昨晚都说完了,现在可以说点正事。她在深宫,想不出君臣那些弯弯绕绕,只是说景帝和汪皇后都很好,希望不要为难他们,尤其汪舜华。毕竟她的儿子被王振所杀,而且一直想等你回来打官司,迟迟没有下葬,都是用冰镇着,直到过年前,实在熬不过去,这才下葬的。——我也是女人,虽然没有孩子,但是汪后的痛苦,我能够体会。昨晚太上皇说那些话,是让汪后伤心了。 太上皇还是不相信,此前汪妃真的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不会是故意掐着点? 钱皇后摇头,我确实没有听说过。汪后每天要去给两宫太后请安,她宫务又忙,估计一时顾不上,想来真的是巧合。 太上皇冷笑了一声,她要统领后宫,还要操心前朝,可不是很忙! 钱皇后低着头,汪皇后的很多做法,她确实不贊成,但是太上皇这样记恨汪后,更让她不安,于是善言安抚:汪后毕竟是个女人,心思细腻。当时我每天跪地祈祷,是她经常来看我,劝我保重身体,等你回来;如果不是她,我几乎连给太后请安都忘了;也是她,让皇帝推恩了我的家族,还妥善安排了周贵妃、万恭妃、王惠妃和孩子们。说起来,作为皇后,她比我称职太多。所以,你不要记恨她,她没有什么对不起咱们的。——唯一不好的,不过就是性子直,不会拐弯抹角的;可你想想,她还是个王妃,就敢在大军出发前拦着你,顶撞王振;更何况现在做了皇后,又怎么会收敛脾气。 太上皇皱着眉头,汪妃都说了什么,你可曾记得? 钱皇后捡要紧的说了,太上皇的眉毛拧得很紧:这个汪妃,真不是简单的人物,她到底是真的贤惠,还是心机太深? 比丹陛上坐着的两位更加不自在的是下面的大小臣工:古话说,神仙打仗、凡人遭殃。现在景皇帝已经站稳脚跟,而且明显不想放手——屁话,想放手才叫见鬼,何况人家膝下有儿子,马上还有嫡子出生,就算不为了自己,也会为儿子打算;太上皇之前说找个地方清清静静读书,哪怕是去给祖宗守坟都行,可是昨天真正见面,却只字不提,尤其面对汪皇后诘问,还发了大脾气。 都不是傻子,景皇帝夫妻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大家很清楚,不就是想激怒太上皇,让他说出真心话,让大家认清他的真面目;顺便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吗? 一个太狡猾,一个太无能——不对,无耻,所以大家该站哪边,能站哪边? 昨天宴席散场之后,大家相互看看,各自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只是走在队伍前面的英国公张懋,泫然欲泪;和他一样,父兄牺牲在土木堡的忠臣家属,表情也很不好——太上皇是怪自己的父兄没有尽职尽责的规劝啊!可汪皇后说错了吗,英国公都被欺负成那样了,说了你听吗?英国公说了都不听,凭什么怪咱们? ——该死的是王振!他就该跪在显忠祠,千秋万代,永世不得翻身! 然而景帝看向老哥,眼神更是复杂。 就在昨天晚上,他得到了消息——太上皇被人剃了头! 古代成年后都是要带冠的,太上皇自然也不例外;昨天入城前太上皇沐浴更衣,身边有瓦剌武士围绕着,谁也瞧不出什么;但回宫之后,晚上散了酒宴,总还是要洗洗晦气的。钱皇后腿脚不便,贴身服侍的都是周贵妃等嫔妃,但挑水之类的粗活总是要宫女太监来干的。不过干完之后就退下在门口守着;顺着门缝看看,到底什么时候里头吩咐。结果帽子一摘,就发现不对头了——明显被剪过!——虽然已经又长了差不多一年,但怎么说,也不过从板寸变成了齐耳,而且当时瓦剌的髮型是很特别的,看不出那是瞎子! 景帝张大了嘴,汪舜华也很诧异——没见过书里提到过这一茬,不是说他人缘很好吗,怎么会被剃了头? ——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剃髮,这可是对待囚犯的待遇,曹操割发代首就可以在史书大书特书一笔;满清入关后,本来已经快坐稳江山,却因为剃髮易服差点被反杀。 剃髮,是古人不可承受之重。 ——既然受到了这样的对待,明英宗復位之后为什么要给也先立庙,他有受虐倾向吗? 汪舜华呆了呆,马上反应过来——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为也先立庙,是为了昭告天下,当年他在北方,得到了也先的礼遇,这样天下人就不会去揣测他有没有像当年的徽钦二帝一样被人当羊牵着走了。 景帝一脸悲愤,可靠吗? 王诚奏告:仁寿宫的消息,绝对可靠。 景帝悲愤交加,闭了眼,脸皱成一团,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汪舜华没说话。 她想到的,是那个更惨痛的悲剧,更不堪回首的歷史。 更让人揪心的,是无法言说。 无法言说之痛,无法承受之重。 自然你自己不尊重,就别怪我不给你面子了。 景帝清了清嗓子,下旨以太上皇帝还京,遣官祭山川城隍等神,同时遣宁阳侯陈懋,安远侯柳溥,驸马都尉焦敬、石璟祭告天地、宗庙、社稷山川之神,并颁诏大赦天下。 接下来是表彰此次迎还太上皇的有功人员,都察院右都御史杨善已经是正二品,升正一品太保,授特进荣禄大夫;跟着他前往瓦剌的四个儿子同样授官,嫡子杨宗镇抚,杨政锦衣卫千户、杨容、杨能副千户,赏杨善及都指挥王息等十七人银两、袭衣、彩币、表里有差;稍早前回来的李实、罗琦同样重赏。 跟着太上皇回来的蒙古人哈铭授正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锦衣卫校尉袁彬授从三品指挥同知,依旧到东宫保护太上皇。 两人感激涕零。 当然,这样大跨步的提拔,没有点功劳是不行的。因此,景帝让他们说说跟随太上皇的经歷。 自从被也先派去服侍太上皇,袁彬和哈铭跟随太上皇寸步不离、吃饭穿衣、行走睡觉,与瓦剌首领交涉等一切事务,全由袁彬承担。当时,太上皇住的是破旧不堪的蒙古包。每到夜晚,北风刺骨,太上皇难以入睡,袁彬便解开衣服将太上皇冻僵的脚裹入怀中取暖;每逢随军转移车马不能行,他便背着太上皇而行;当太上皇仰头南天,长吁短嘆时,他便反覆开导,坚定太上皇回国的信心。太上皇对袁彬的依赖也到了片刻难离的地步。有一次,袁彬感冒发烧不省人事,太上皇急得不知所措,趴在他的背上大哭。不料经太上皇这么一压,袁彬出了身大汗,感冒竟不治而愈。 袁彬不但在生活上百般照护太上皇,在政治上也千方百计免遭外族人的玷污。也先派人到太上皇住处提亲,欲将他的亲妹妹许配给太上皇,以美人计达到逼降的目的。袁彬规劝太上皇道:以陛下中原大国之君,若成为外族人的女婿,不但气节丧失,尊严丢尽,今后还将处处受制于人。而且,你在作俘虏的时候娶亲,会让人觉得你身为流亡之君,不思返国,却在敌营贪图享乐,于大明国,于陛下今后的声誉都很不利。因此,望陛下能顾全大局,辞掉这门亲事。 太上皇听罢,点头赞许。后来,也先又选了六名美女去服侍太上皇,袁彬又教太上皇回覆说:待朕归国娶令妹时,再将六女纳为媵从,也算不负令妹了。以后,也先又多次按照中官喜宁的划策行事均失败。 喜宁深知,太上皇之所以能够一次又一次对付也先逼降之计,是袁彬为他出谋献策。于是他极力唆使也先杀掉袁彬。一天深夜,也先、喜宁把袁彬五花大绑,拖到野外,要将他五马分尸处死。袁彬临刑前,怒斥喜宁,破口大骂,喜宁令人赶紧行刑。在这紧要关头,太上皇赶到,他置皇帝尊严而不顾,哭求也先,将袁彬救下。 事后,袁彬对太上皇说广喜宁经常挑拨也先,犯我中国,制造边事,只有除去此人,回归才有希望。太上皇点头称是,即令袁彬想好计策,密书两封,遣另一侍卫带回给朝廷。于是这才有了喜宁被杀。也先没有办法,于是送回太上皇。 一路见太上皇得到了礼遇,袁彬不疑有他,于是老老实实的说了,因为事情本来已经够惊心动魄,他倒是没有添油加醋,还提起了一些细节,比如他辛辛苦苦从大老远的地方打了水回来,结果被太上皇拿着去灌了黄鼠,于是哭着说:这不是我从百里外背回来的吗?太上皇也后悔地说:如果我能回去,一定让你家的水用之不尽。——当然歷史上他復辟以后,确实把流经大内的玉河分了一股给袁彬家作池子。这河源自玉泉山,出都城东南注大通河,一以入禁御,一以济漕储,故官民不得擅引,这也算是隆恩。 景帝听得兴致勃勃,不仅夸赞他们做得好,甚至留下感动的泪水;太上皇的表情就不是那么生动了,群臣的脸色也很精彩,他们对戳穿太上皇受到也先礼遇的谎言已经没有任何兴趣,只是对于太上皇差点和也先联姻,并接受也先胁迫前去叫门实在是槽多无口:袁彬一个粗人,汪皇后一个女人都能分清孰轻孰重,太上皇,你的脑子怎么就怎么不清醒? 景帝拊掌,提出了对两人的提拔任用意见,又说这份患难之情,实在难得;让他们依旧服侍太上皇。 太上皇的嘴角扯了扯,贤弟是皇帝,你做主就好了。 景帝于是下旨,又吩咐袁彬,把跟着太上皇到北边的经歷一五一十的写下来,交给翰林院存档,作为以后纂修国史的依据。事成之后,朕自有重赏。 袁彬磕头。 太上皇面色不虞,景帝注意到了,皇兄,你脸色怎么不好? 太上皇缓了缓脸色,可能一路上辛苦,没休息好。 景帝瞭然地点头,皇兄这一年确实吃了不少苦头,接下来就好好休息吧。 他看着太上皇,似乎刚发现了什么:皇兄的帽子怎么有点小? 他看向王诚等人,你们怎么伺候的?我不是吩咐过,皇兄的帽子要大一些,怎么就记不住! 王诚慌忙捧出金冠,示意立在太上皇身边的小宦官给太上皇摘帽,都是奴婢的错,没有检查,让太上皇受委屈了。 太上皇不明所以,只是当人过来摘帽子的时候本能地想护住,然而小宦官提前得到了指点,眼疾手快,已经捧起来了。 于是,殿陛之上的景帝和朝堂之上的文武大臣都看到了太上皇那奇葩的髮型。 所有人都懵了。 几乎立刻之间,景帝暴怒了:皇兄,你的头髮,怎么回事? 他瞪着袁彬等人:你们是怎么伺候太上皇的? 太上皇拽紧了拳头,也瞪着袁彬。 当日出发前,君臣不是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宫里人多眼杂,难免不被发现;只是草原上各种物资匮乏,太上皇也信不过别人。因此,太上皇让袁彬入关之后,立刻亲自到集市上买义髻也就是假髮,先应付一段时间,等头髮稍微长一点可以束起来,就万事大吉了。 只是景帝派来迎接的使团很庞大,而且牢牢跟着,袁彬实在没有时间和机会跑出来——昨天回家了,可是还没等他把假髮送到太上皇面前,一切就以最粗暴最不堪的方式呈现出来。 袁彬跪在地上磕头请罪,是臣没有伺候好太上皇,让他们…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事实胜于雄辩,太上皇的脑袋在那里摆着,说不下去也得说,就算不说,满殿君臣都能猜出怎么回事。 于是,在景帝的厉声逼问下,袁彬磕磕巴巴的说了。也先最开始对太上皇很粗暴,剃了他的头髮,强迫他换了衣服,改了他的名,还给配了个丫环。 好歹看到太上皇凌厉的眼神,最后一句没有说。 景帝的拳头砸在龙椅上:奇耻大辱啊! 他的眼睛里有泪花。 群臣也从最开始的懵逼到震惊——刚才不是还说得到了礼遇吗,就算其间有藻饰也不至于如此吧?牵羊礼好歹身体髮肤还是完整的!这他妈想遮都遮不住啊! 这会儿也只剩下满腹的悲愤了——奇耻大辱,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自靖康之变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啊! 满殿一片哭声:主辱臣死,也先这样对待太上皇,不仅仅是践踏他的尊严,也是在践踏明朝的尊严,或者更严重的说,是在践踏文明的尊严。 他可以这样对太上皇,一旦得了天下,会不会这样对待百姓? 于谦也紧闭了双眼,悲愤莫名。 太上皇闭了眼睛,直到内宦来传孙太后旨意,请太上皇皇帝回宫,商量移宫的事情。 太上皇这才从龙椅上下来,逃离这个鬼地方。 61、移宫 景帝和太上皇到孙太后宫里的时候,钱皇后和汪舜华都已经等着了。 太上皇见了汪舜华,脸色有点不自然。他其实想过,陪个礼,朕昨天一时失察,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然而经歷刚才的事,他的好弟弟和那个坏心眼的老婆又开始算计他,实在没心情赔笑脸。 太上皇哼了一声,汪舜华微微鞠躬,也坐下了。 孙太后显然知道朝堂上的事,问怎么回事。 景帝没说话,王诚出来解释了几句;孙太后闭了眼睛,作孽,还不好好拾掇了! 太上皇低着头,钱皇后赶紧说,妾马上让人准备义髻。 孙太后这才别过脸。 景帝就开口,要委屈皇兄搬到东宫居住了。 形势比人强,太上皇看着弟弟,到底摆手,劳贤弟费心了,我能够回来,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的声音有点冷,目光也有点冷。 钱皇后安慰他,汪后月初就派人收拾整理东宫了,都快妥当了,听说很费了些力气。 景帝笑道,当年皇兄对小弟关爱备至,小弟怎敢不尽心竭力服侍?从今往后,愿以天下之力,奉养皇兄,绝不怠慢。 太上皇看了他一眼,说了声,贤弟真是大仁大义。 景帝笑,就说皇兄迁往东宫,服侍的人不能少。侍卫是从锦衣卫京营挑选的精兵,共一千人,由昌平侯长子右都督杨俊统领;内宦宫女皇后已经让嫂子调了,不知道是否还有皇兄记挂的? 他把名册交给太上皇,颇有点任你挑选的意思,太上皇略略翻了翻,他自然是记不住宫女名字的,只是转头看了看,似乎母后身边换了许多生面孔。 景帝笑道,皇兄有所不知,年初皇后因为国家财政困难,想裁减后宫用度,又觉得宫女幽阴深宫,徒生哀怨;所以将二十岁以上,还没有名位的宫女全部赐金放还;不过兄长放心,当时是各宫报名,由内起居注进行了严格的审核,还让老嬷嬷们进行了体检,四月初一才放的人,不会有疏漏。 太上皇脸色有点不自在,那就好。他出宫已经将近十个月,绝没有已经怀孕还没有发现的。 只是本能地觉得汪妃又是想收买人心,但话不能直说,只得夸奖汪后有心了——毕竟是体面人,汪妃还是汪后,大局已定,不用在这个地方纠缠。 景帝对太上皇的识趣很满意,他现在怎么看都是自己的老婆好,各种好,已经很顺口的接了下去,说皇后宅心仁厚,大贤大德,知道国家大义,关心体贴自己,也怜惜宫女太监云云。 太上皇不能不重新审视汪舜华,如果说此前他只是怀疑,那么现在几乎很确定,汪妃就是在收买人心,为争奉天殿的那把位子做准备。 ——呵呵,你老公当了皇帝还不够,还想争太子位?门也没有! 只是,他的眼神暗了暗,他弟弟今年才二十二,汪妃跟他差不多,正是青春妙龄——现在,可不就怀上了。 但愿,千万不要是个儿子。 因为怀揣恶意,太上皇也就很不客气,开始点名,景帝的脸抽了一下,很快恢復平静,马上让点到名字的宫女站出来到太上皇面前过目。 景帝这样轻松,汪舜华更是一脸淡然。 前些天让钱皇后选宫女的场景可是歷歷在目。宫女们都不愿意去东宫,一来,太上皇毕竟已经失势,怎么能有在帝后面前有脸面?二来年满二十,就可以放出宫,即便有家难回,也可以嫁到功臣之家——前几个月出去的那一波,有好些没有去处的,皇后可都是尽心尽力的安排去处了。虽然只是作妾,但御赐的毕竟不同好吗?当时皇后知道于谦的妻子董氏早就去世,本来准备给他安排两个,于谦拒绝了,他国事繁忙,而且和妻子伉俪情深,实在不愿意接纳别人,皇后很是感嘆。 不过知道定襄侯郭登妻子早逝,姬妾迄无所出,汪舜华在放归的无家宫女中选择才貌出众的高氏赐给他作妾,封为淑人。 高氏今年二十二岁,三岁即没入宫,是罪犯家属。她容颜不俗,性格沉稳,只是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何况她没有什么根底,自然没办法拿钱讨上面的欢喜,于是被打发到南宫苦熬岁月。 不过放归的宫女虽多,但是没处可去愿意接受安排的毕竟不多,于是高氏就这样脱颖而出。汪舜华其实有点感嘆,郭登虽然是大功臣,文武双全,毕竟年过四十,老夫少妻的,让她深愧自己居然沦为封建社会大头子不把人当人看;不过景帝显然没有她的顾虑,能用一个女人换来一位戍边大将的效忠,真是再好不过的买卖。 包括汪舜华在内,都不知道,这位高氏,其实是歷史上太上皇在南宫期间宠幸的高淑妃,生皇五子秀怀王朱见澍、皇十一女隆庆公主。正德六年去世,寿八十三岁。 高氏自然不会去想太多,她是罪犯家属,没有任何根底,能够做个三品淑人,已经心满意足;何况郭登深得景帝宠信,夫人去世,也没有子女,自己过去就能掌家,实在是托天的造化。因此,高高兴兴的跟着丈夫叩谢皇恩。 歷史上高淑妃虽然长寿,两个孩子却都没能继承母亲的基因,秀王只活了二十岁,妹妹隆庆公主的生命停留在二十五岁,不过这一次应该会不一样。 当然,和高氏一样被赏赐功臣家的,并不少。难得有这样拉拢功臣的机会,景帝自然不肯放过,在北京保卫战中有功劳的几乎都受了赏,包括石亨,他也没有儿子;当年他伯父没有儿子,所以他才承袭了爵位。只是汪舜华对他印象很不好,给他找了个青春美貌的,别的就顾不上了。 她不敢指望一个女人就能改变石亨的性子,对送羊入虎口还有点过意不去,不过出宫宫女有的是愿意的,有的甚至给大宫女塞钱,恳求把自己许给石亨,毕竟那是皇帝面前的红人。这在宫女中也不是少数,毕竟许给公侯伯还是指挥使千户什么的是两回事。 汪舜华嘆了口气,看那女孩儿确实美貌出众,心气很高,装作不知道这回事,签字同意了。 虽然打发了一大半的宫女出宫,但能进紫禁城的,相貌都很能看;尤其留下的都是二十岁以下的少女,正是花朵一般的年龄,因此,不仅太上皇看得心摇神盪,连汪舜华也觉得眼睛花了——出宫的她看了一下,留宫的还真没怎么留心,毕竟这些日子太忙,太伤脑筋。 景帝反而没有太大的触动,毕竟和江山社稷、皇位传承比起来,美女实在不值一提;尤其他已经有了汪舜华。 这一年来,他真切的感受到,娶到汪舜华,是他一生的福气。 因此,曾经憧憬过的三千佳丽,真正站在他面前时,反而没有感觉了——美人易得,知己难求。 看着老哥圈下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景帝始终带着微笑,等太上皇搁笔,看到满满站着一宫的少女,景帝开口说了几句,无非是太上皇看上你们,是你们的福气之类的,一定要用心伺候。 众宫女跪下磕头,只是景帝耳不聋眼不花,能够感受到有人正在低声哭泣,和已经强忍但是还是抑制不住的流泪。 选完了宫女,还有内宦。太上皇往日用熟的人基本都扈从出征,死在了土木堡,不过这也不很费功夫。太监不是宫女,没指望出宫,在那里伺候都差不多,当然跟着太上皇,前景渺茫罢了;因此大家老老实实的磕头。 只是看到站在景帝身边的兴安和金英等人,太上皇不禁又生出恶趣味,尤其金英,他是直接参加左顺门血案的人,因此,向景帝开口,要了这几个人去。 兴安等人全傻了,景帝也怔住了,他确实很想把忠于太上皇的人全打发过去,这样才能正大光明的用自己的人。没想到老哥居然主动开口,实在让他喜出望外,不过好歹当了一年的皇帝,面子上的功夫很到位,一边夸这些人办事尽心尽力,十分周全,如今都在司礼监办事,自己十分倚赖;一边说既然皇兄看中了,我也只好忍痛割捨;然后让兴安等人磕头,许诺你们的待遇不变,要好好服侍云云。 兴安等人的嘴角真的很苦。 这不是待遇的问题,司礼监秉笔太监和太上皇身边的大太监,那完全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当年王振在的时候,怎么不见您这样记挂我们。 但是无可奈何,圣旨难为,只能谢恩。 八月二十日,太上皇携后妃子女移居东宫。 离开前,太上皇罕见的回首:离开紫禁城,意味着自己离权力中心越来越远。 他握紧了拳头,我还会回来的。我能回北京,就一定能回紫禁城,回奉天殿,回干清宫。 东宫说是宫殿,不如说是宫城,因为实在太大。东苑位于紫禁城东华门外以南,筒子河以东、东华门大街以南,北至长安街、东至南河沿大街。 永乐十一年,北京皇宫的建设还未完工,而东苑已初具规模。端午节,太宗朱棣驾临东苑,观击球射柳,皇太孙击发连连命中,朱棣大喜,赐宴众臣。 东宫大致分为中东西三路,从正中的重华门进来,重华殿高高耸立,自然就是太上皇以后的寝宫,再往后走,后殿是钱皇后的寝宫,过了丽春门,后面就是个大花园,里头有个清和阁,还有迎春馆等建筑,以及用来礼佛的园殿。 和中路隔着东长街,东路主要是库房、膳房,还有一个洪庆殿,用来安顿皇太子;西长街过去的西路建筑很多,有宁福宫、延福宫、嘉福宫、明德宫、永春宫、永宁宫、宜春宫、延喜宫、延春宫,比不了东西六宫的富丽奢华,但也不差,用来安顿太上皇的妃嫔们,皇子皇女都还小,跟着母亲居住,以后长大了,可以移居北二所。 太上皇看着整修一新的东宫,不错,比不上紫禁城,但毕竟几十年没住人,匆忙收拾出来,也不坏了;尤其重华殿上覆盖着皇帝专用的黄色琉璃瓦,看来皇帝还是有心的。 当天,在重华门外大宴群臣,许诺以后每月初一十五率群臣前来朝拜,同时,也请皇兄三五日回宫朝见太后。 太上皇点头,虽然不满意,只能如此了。 62、张懋 第二天,景帝御奉天门,赐迤北瓦剌送驾使臣宴,命文武大臣陪宴。宴席上,景帝君臣语气严厉的声讨了瓦剌当初虐待凌辱太上皇的行径。看着君臣杀气腾腾的样子,瓦剌使者开头还想遮掩,但景帝根本没给机会,直接把袁彬唤来,当面对质。 也就是这时候,景帝君臣才从袁彬嘴里知道也先派了个挤羊奶的丫头伺候太上皇。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虽然袁彬和瓦剌使者异口同声的解释是因为那个丫头在挤奶的时候发现了神迹,也先觉得太上皇是有福之人,但这时候一切都不重要了。 次日,太上皇赐迤北瓦剌使臣宴于东宫。 瓦剌使者走了,景帝也就有心情料理国事了。首先内阁人太少,让刑部右侍郎江渊兼翰林学士,直文渊阁,预机务;然后是安抚宗室、打发使臣,此外,还是要加强边镇的防守。 当然,最重要的反而是安慰老婆。 尽管汪舜华挖坑在先,但还是没有想到太上皇会说出这种话,加上怀孕初期情绪起伏很大,因此免不了伤感。 景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忙完太上皇的事情,马上就和群臣商量皇后的事情。除了督促太医用药,还要在精神上安慰皇后,一是册封嫡长女为公主;二是推恩汪家。 群臣本来觉得这不合制度,但是汪皇后几次进言,金殿上很多人的爵位都是因为她拿到的,又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再反对有点不近人情,何况太上皇的儿女圣上都破格封赏了,照顾一下唯一的女儿,也实在说得过去。 因此,大家都没有反对。 只是景帝不仅要求给女儿实封,还要按照亲王的标准,实在让所有人都瞠目。 亲王和公主虽然都是皇帝的孩子,但一直以来,公主的工资只能和郡王看齐,还得加上驸马那一半。 何况现在国家财政困难,违背祖制给个牙还没长齐的小黄毛丫头髮这么多工资,群臣不反对才叫见鬼。 但景帝也很坚持,皇后生的两个孩子,如今只剩下一个公主,我想对女儿好点,有问题吗? 没问题,但是不能违背祖制! 商辂就站出来说,亲王没有就国之前,拿的也只有三千石;言下之意很明确,您一个公主,能够超过亲王吗? 彭时更是直言不讳,太上皇也有女儿,要不您给一样的待遇? 门也没有!景帝几乎要叫出声来,当爹的都觉得自家孩子最好,于是冷冰冰的说,公主是皇后嫡出;太上皇的哪位公主也是嫡出?真要论起来,太上皇的三个儿子不是封了太子,就是封了亲王;朕的儿子是不是也该有个封号? 下面的不吱声了。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最后各让了一步:给公主实封,但是户部只出制度规定的二千,其他的三千——户部坚持是一千,但管不着,由皇帝自己来出;与此同时,太上皇的儿子女儿也享受相应的待遇,当然,景帝是不打算给侄女塞私房钱的,反正脸皮都撕破了。 此外,汪皇后的父亲、锦衣卫指挥使汪瑛封固安伯,自然她的祖父汪泉也是;四个叔叔,汪玺封正四品指挥佥事、汪瑄、汪智、汪玉为正五品正千户。 不仅汪家,母亲周氏家族同样得到了封赏。 汪舜华的大舅舅千户周泉连跨三步,升正二品都督佥事;二舅舅周应授正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三舅周胜、四舅周岫,授正五品锦衣卫千户。 表兄弟们,周泉的儿周明德授从五品副千户、明亮授正六品百户。 周应的儿子明理很争气,自己考中了秀才,希望走科举的路子,也就没有授官。 周胜的儿子明志才八岁,也想读书,就让他去了顺天府学。 周岫原配早逝,没有儿子。 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隆恩。 公主的名号,礼部先拟。景帝本来很喜欢固安,但已经给了老丈人,自然不能再给女儿。 汪舜华很快得到了消息,发自内心的推辞,真的太过了,臣妾和女儿当不起。现在正值国家多事之秋,这些爵位和官职,应该给真正的有功之臣;否则,别人会认为圣上赏罚不明的。 景帝牵住了她的手,你帮了我这么多,难道一个伯爵还当不起吗?何况,长乐是咱们的骨血。如果她是个儿子,朕的江山都是她的;可惜是个女儿,只是多给点银子而已。 汪舜华怔了一下,景帝把她揽入怀里,德音,在这世上,只有你,我能够无所保留的相信和託付了。 汪舜华掉下泪来,他们都知道,彼此是对方的依靠。不是没有更亲近的,比如吴太后,但是她是深宫妇人,不能商量国家大事;不是没有更能耐的,比如于谦,但有关宫闱阴私尤其帝位传承,景帝也没法和他推心置腹。 只有他们,是完全意义上的一条藤上的蚂蚱,有过往五年的爱恨痴缠,有两个孩子的血脉融合,还有肚子里这个不知道是男是女的结晶。 他们是夫妻,也是战友。 当然,景帝也不是没有孝心。在宣布封赏汪家的时候,母亲吴家也得到了封赏:她的弟弟吴安被封为安平伯,自然要追封其父彦名;他的四个儿子,吴玉、吴英、吴斌、吴通也都全部授官锦衣卫。 九月初三,正式封吴太后弟吴安为安平伯,汪皇后父汪瑛为固安伯;次日,册封嫡长女朱长乐为永安公主。公主年幼,不能成礼,只是享受待遇,等及笄之后,再正式举行典礼。 皇后汪舜华还是把两家人都叫进宫来,上了一堂廉政课。舅舅表哥们显然是意外之喜,老老实实的磕头;汪泉父子也很是高兴,自然会认为是自家女儿在圣上面前争取的结果,于是这回没有顶撞,很是高兴的答应了;一面叮嘱她好生服侍皇帝,好生休养,早日诞下太子。 汪舜华马上板着脸,这话不要说了,太子如今有人。 汪瑛毫不放在心上,他不是圣上的儿子,只要您生下嫡子,敢不乖乖腾位子? 汪舜华脸色一变,父亲,这话以后不要说。否则传出去,没法收拾。——朝廷上下都瞧着,你要授人以柄吗? 汪瑛怏怏的,这话在坤宁宫也不能说吗? 汪舜华道,这话在梦里都不能说,否则捅出去,只怕朝廷再无宁日。 她看着名义上的父亲和祖父,我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那是那句话,我好,圣上好,自然汪家也就好,不用你们上蹿下跳的争取,荣华富贵自然会找上门;如果你们要节外生枝,影响到朝局,圣上和朝臣不会放过你们,我也不会放过你们。 汪泉父子脸色真不算好,但是汪舜华必须把话说全了:我现在头上有两宫太后,太上皇,圣上,钱皇后,还有太上皇的一堆妃妃嫔嫔;下面有杭贵妃、孙充妃,有皇太子、皇次子,偏偏没有一个自己的儿子。你们不会真的认为我可以在紫禁城里横着走吧? 汪泉父子低了头,他们是土着,更清楚的知道这紫禁城里锁住了多少腌臜事,现在太上皇回来,似乎还对皇后很不满意,这个时候说这些,传出去却是不妥当。 因此,两人略低了头,说了个是。 另外一个得到补偿,也不叫补偿,而应该叫嘉赏的,是于谦。他被加华盖殿大学士,入阁为首辅,参与机务。 歷史上于谦在北京保卫战之后深得景帝信赖,但只加了少保,职务一直停留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与他的功劳极不相称。除了他自己谦虚,很难说没有因为坚持迎回太上皇,导致君臣裂痕的原因;尤其景泰末期,因为易储风波,景帝更加偏向石亨,病重中召他进宫,从而给了小人可趁之机。 然而此次,景帝在汪舜华的劝解下,决定不去为难这些坚守君臣道义的臣子。毕竟自己现在才是正统,他们今天守护太上皇,将来也会捍卫自己;而小人则不同,只会投机取巧,即便今天藉助他们办成了事,将来也必遭反噬。因此,对于谦愈发器重倚赖,甚至对那些坚持要迎回太上皇的迂夫子也改变了看法。 毕竟,他们维护的不是太上皇,而是大明的脸面,是他这个皇帝的脸面。 汪舜华用的是李斯的例子,这人才不可谓不高,但是有才无德,最终祸害家邦。秦始皇对他不可谓不推心置腹,他但凡有一点顾念知遇之恩,或者有一点身为宰相的担当,都应该辅佐公子扶苏,而不是勾结赵高拥立胡亥——秦始皇那些被杀害的儿女,可是有他的女婿媳妇,他可倒好,利慾薰心,什么都顾不上了!他是死有余辜,可惜了始皇的千秋霸业。 景帝闭了眼睛。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 他这个哥哥,是不可能指望他携手同心,外御其辱的,他能安安静静待在东宫,就要谢天谢地了;但是他作为弟弟,作为皇帝,又不能不把面子活做到位,否则将来的歷史书会很难看。 他应该庆幸,他毕竟比他哥小;而且他背后有汪舜华。 就算全天下都认为太上皇是正统,汪舜华仍然坚定不移的相信:社稷为重,比那个是非善恶轻重缓急都分不清的混帐太上皇,他要强一万倍。 于谦还是推辞了,他真的觉得皇帝的恩宠太过,然而景帝牵着他的手,大廉不谦。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则为善者日进,为恶者日止。如今四方多事,愿先生以国事为重,勿负朕望。 于谦唯有谢恩。 当然,景帝也交代了陈循等人,于谦虽是首辅,但他的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兵部和禁军上面,其他一般的政务,你们多担待些。 陈循很高兴的应了。本来首辅做得好好的,突然退居次辅是一件很尴尬的事,但于谦功劳太大、名望太高、品行太高洁,又太得皇帝的信赖,心里虽然不痛快,但也只能认了;如今这样,倒是皆大欢喜。 汪舜华知道于谦做了首辅,大喜过望;不过景帝回来的时候,跟她说到一件事:永安公主的婚事。 汪舜华愣了一下:永安公主今年才两岁啊。 景帝点头,朕也就是说说,当父亲的,总是想把天下最好的给她。 按照规定,公主下嫁以后,驸马一家也会得到推恩。明朝的驸马待遇很高,平时出席重大场合,仅次于公侯,在伯爵前面;每年和公主领着两千石的俸禄,和郡王齐平;父亲可以被授予兵马指挥使的虚职并享受俸禄,儿孙可以世代领着正三品锦衣卫指挥的俸禄。 但有得有失,要想做明朝的驸马,也是要付出代价的:首先是相貌端庄,举止风雅,家室清白,富有教养;其次,一旦中选,举族三代不能应举做官,这样一来,民间的世家大族、书香门第都视与皇家结亲为畏途;第三,夫妻分居,要想见面,需要公主宣召,还要向看管公主的老嬷嬷行贿,次数还不能太多;第四,不许纳妾,当然这是在公主生前。明朝有好几个驸马因为私下纳妾,被言官告到御前,然后被皇帝打发去国子监读书。 当然,这些不在景帝的考虑范围之内,他也想像不出公主要见老公还要行贿的事,只是觉得自己最心爱的长女嫁给平民子弟,有点不甘心——他在十王府的时候,和几位驸马都有接触,和现在每天接触的大臣相比,肯定是不如的;其次,公主的可以世袭锦衣卫指挥,当然只是长子,但这个世袭,也只是挂职领薪水而已,否则锦衣卫岂不是乱了套。 因此,景帝很不满意,他希望能给女儿更优厚的待遇。 但是规矩摆在那里,怎么办?给女儿挑个好驸马! 太祖皇帝的女儿很多嫁给了开国元勛之后,不过基本没有好结果,这个跳过;太宗皇帝的五个女儿,全部嫁给了勛贵:长女永安公主,下嫁广平侯袁容;次女永平公主,下嫁富阳侯李让;三女安成公主,下嫁西宁侯宋晟子宋琥;四女咸宁公主下嫁宋琥的弟弟宋瑛;幼女常宁公主,下嫁西平侯沐昕;只是宣宗以后,才大规模在平民中选择。 现在景帝打算在勛贵子弟中为女儿选择如意郎君,一来拉拢重臣为自己效命;二来给女儿以及后代一个更好的前途。 经过太祖大杀功臣和靖难战队、以及土木堡重创,加上无子的、夺爵的,现在勛贵剩的真不多:有资格袭爵而且年龄合适的更少。 景帝肯定最想和于谦家结婚,但是没办法,于谦还没孙子;当然他不知道,歷史上于谦的独子于冕有六个女儿,但就是无子;杨洪的儿子杨俊这回表现不俗,但有资格接位的长孙已经十几岁了;罗亨信的长孙年龄也不合适;郭登、石亨同样都没有儿子。 然后考虑的是勛贵。首先就是国公级别。明朝实封的公爵,一是开国六公:韩国公李善长、魏国公徐达、曹国公李文忠、宋国公冯胜、卫国公邓愈、郑国公常茂(常遇春之子);然后是太宗靖难七公:淇国公丘福、泾国公陈亨、定国公徐增寿、成国公朱能、黔国公沐晟、荣国公张玉、荣国公姚广孝。但世袭罔替至崇祯朝的只有魏国公徐家、定国公徐家、成国公朱家、黔国公沐家、英国公张家。 景帝当然不知道这些,但是传到现在,也就只剩下五个:魏国公徐承宗,如今管着前军都督府,上个月刚生了个儿子徐俌;定国公徐显忠前年去世,儿子永宁今年十岁,还没有袭爵;英国公张懋,今年九岁;成国公朱仪,都是姓朱的,跳过;黔国公沐琮,还在襁褓。 景帝本来觉得徐永宁不错,只是毕竟差了八岁,而且定国公一系说实话,确实不如魏国公系;偏偏徐俌还在襁褓中,比女儿小一岁没什么,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养大,如果订了婚,但是没有养大,让女儿做瞭望门寡,他这个当爹的真可以买块豆腐撞死了。 那么就是张懋了。他父亲去年殉国,前些时候又被太上皇折辱,把女儿许给他,用以安抚勛贵,是最好不过了。 但汪舜华还是很担心,张懋是什么人她不知道,但英国公的门第很高,和明朝相始终,甚至到明朝末年都敢不买魏忠贤的帐,她还是知道的。因此,她对这门婚事没有任何不满,只是毕竟这年头死亡率太高,张懋现在才九岁的孩子,谁知道能不能养大? 景帝沉吟了一下,那我先跟张家通气,让他们不要给张懋订婚,等长乐及笄了,再正式订婚。 汪舜华本来想说你们十三四岁就及笄结婚,然后就结婚,孩子身体都还没长全,这样身体好才怪! 但是想了想,没有反对,毕竟女儿才两岁,说这些都太早了。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没几天下朝,景帝召见了英国公张懋,询问他最近读了什么书,武艺练得怎么样,家里好不好之类的。 又状似无意的问,订婚了吗? 张懋说没有,如今只是专心读书习武,以便早日报效国家。 景帝赞许的点头。 看着饭点,就带他到干清宫摆饭。汪舜华正在教永安公主读书,听说他们来了,连忙起来迎接。永安公主跑过去抱着叫父皇,景帝乐呵呵的把她抱起来,由着她在自己脸上啃了两口,问有没有闹母后,乖不乖之类的,永安很乖巧的说没有,母后正教我念床前明月光呢。 景帝就问学会了吗。 永安很有胆气的说学会了,到底磕磕绊绊的,景帝也没放在心上,毕竟两岁的孩子,逗乐子罢了。 正好抱着累了,就把她放到地上;汪舜华看到还跪在地上的英国公张懋,故作惊讶的问这是谁,张懋这才老老实实的报名,汪舜华笑,起来吧,别跪着;又吩咐左右赐坐。 张懋磕了头谢恩,这才斜签着身子坐下了,汪舜华心里感嘆,真是实打实的土着,这规矩意识,是自己这个穿越货怎么也没法入脑入心的。 她开口问了几句,不过也是家里什么情况,有没有什么困难,读了什么书之类的,看这孩子长得不错——他姑姑是太宗宠爱的贵妃,姐姐是仁宗的敬妃,如果相貌不好,张家也不敢往宫里送;规矩也学得好。 汪舜华有点担心,这样一来,辈分就乱了。 景帝毫不在意,这不算事,各喊各叫就成,再说昭懿贵妃和敬妃早就去世了,也没留下后代,不存在什么问题。 当着张懋,自然不会说这些,只是永安公主静极思动,被母亲抱在怀里坐了一会儿,看母亲顾着说话,就跑下地来,自然是围着张懋转的,毕竟这里只有他一个陌生人,穿着打扮也和别人不一样。 她牵着张懋的下摆打量他,张懋的脸一下子通红,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回话。 汪舜华发现了他的窘迫,忙命宫人把公主抱过来;永安公主还有点捨不得,抓着衣服不肯放手,还哭闹着,景帝连忙过来哄女儿,就由着她吧,小孩子,对什么都感兴趣。 宫人退下,他把永安公主塞进张懋怀里,笑着说,公主捨不得你呢。 张懋愣了一下,想到刚才景帝的问话,马上反应过来,抱着永安公主,尽量哄着她,等她不哭了,这才跪下说蒙圣上公主错爱,微臣唯有克勤克俭,努力上进,庶不负圣上皇后公主体贴眷顾之隆恩。 汪舜华有点怀疑这里的孩子都很早熟,至少她在二十岁之前,绝说不出这样顺熘的官话。 不过张懋毕竟年龄很小,家里也没有什么弟弟妹妹供他练习,因此姿势很是僵硬,汪舜华也很担心他的力气小,把女儿摔到地上,连忙过来,接过女儿,一边嗔着调皮,以后可不能由着你;一边吩咐张懋快起来。 这顿饭吃得很畅快。永安公主不到两岁,还没有断奶,不过也开始吃饭,坤宁宫的小厨房很多时候要就着她的喜好。 汪舜华抱着女儿给她餵饭,景帝一边和张懋说话,一边按照妻子的眼色给女儿夹菜,左右开弓,忙的不亦乐乎。 吃完饭,张懋告退,永安公主拽着他的衣服,还是汪舜华哄着,张哥哥有事,改天来陪你玩。 景帝则吩咐张懋,公主喜欢你,你就常进宫来陪着她玩。 张懋磕了头,退下了。 从此以后,张懋隔三差五的跟着景帝到干清宫或者坤宁宫吃饭,有时还给公主带点宫外的玩意,诸如九连环、七巧板之类的,宫里当然也有,只是汪舜华不会玩,自然也就不会拿出来。 永安公主和张懋玩得很开心,汪舜华看女婿也很顺眼,就问他的学业。张懋说是皇家收养,但年龄不小,养在后宫,多有不便,养在十王府,又远离母亲,反而不好,因此只是时常进宫;九岁的孩子不会上朝,何况还未出孝,自然是在家读书;等除了孝服,还要到国子监读几年书。 汪舜华点头,那就放心了,她还真怕把女儿嫁给大字不识一筐的武夫,毕竟两个人在一起,还是需要共同话题的。 63、法会 日子就这样平淡的过下去,景帝整天忙着朝政,但还是每天都到坤宁宫报到,汪舜华曾经将他推出去,让他去找杭贵妃和孙充妃,再不济,还有很多漂亮小姑娘;景帝乐呵呵的不以为忤,只是说我在你这里睡,才心安;但他还是下旨北直隶、山东、河南等地停嫁娶,选宫女入宫。 大臣们当然有反对意见,现在多事之秋,皇帝不能爱美色! 但是景帝也很泛苦:本来四月初放了一两千人,宫女就不够用;前些日子太上皇又挑走了两三百号,宫女是真不够用,只能让宦官先顶着用。 大家这才不说话了。 太上皇一家搬到东宫,宫里的人气一下子低了很多;汪舜华除了去给两宫太后请安,就是猫在坤宁宫养胎,尽量避开太上皇进宫的时间,实在不想和这人照面。 不过她还是经常和钱皇后、周贵妃等人互相走动,联络感情;甚至外邦进贡了珊瑚珍珠之类的东西,景帝转手交给她,也是先呈给两宫太后,再让太上皇的家眷先挑,余下的捡一些给女儿准备嫁妆,再赏一些给杭贵妃和孙充妃。 重阳节前,宫里发生了一件不算愉快的事。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马上快过节了,太上皇想出去登山,遭到了守卫的拦截。 负责太上皇守卫的是襄城伯李瑾,哥哥李珍死在了土木堡。 面对太上皇的怒斥,李瑾躬身行礼,却没有动;只是淡淡地说,臣奉圣旨守备南宫,保护太上皇安全,请太上皇回宫。 太上皇怒气沖沖,是皇帝让你拘禁我,不让我出门的? 李瑾奏道,没有圣旨,恕臣难以从命。 太上皇道,若朕执意要出宫呢? 李瑾没有回话,只是他和身后的侍卫同时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杀气腾腾。 李瑾看着太上皇,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太上皇,请回吧。 太上皇咬着牙,朕就是要出去,还不让开! 李瑾握紧了手中的宝剑,到底抱拳:臣奉旨保太上皇于南宫,请太上皇不要为难臣。 太上皇拂袖而去,其他人只得跟着。 来日太上皇入宫朝见孙太后,见景帝夫妇也在,就说李瑾无礼。 景帝明显早就得到了消息,当时嘿然。 太上皇道,今天就请贤弟说句实话,我是不是已经被幽禁起来? 景帝嘿嘿,小弟不敢。 太上皇道,那就是李瑾妄传圣旨,理应处斩。 景帝这才道,皇兄不必怪罪李瑾,是小弟让他保护你。皇兄刚从北方回来,需要静养。 太上皇冷笑道,不必,我身体好得很。 孙太后也道,皇帝,你哥想出去走走,有什么不可以的?他一直待在东宫,也怪闷得慌。 景帝没有说话,一直沉默的汪舜华开口了,人不能让同一条门槛绊倒两次。太上皇,你就好好待在东宫保养身体,不要出门了。马上下元节快到了,外头龙蛇混杂,万一让不长眼的磕着碰着可是不好。 她看向景帝,土木堡之变已经一年,怀献太子去世也已经满周年,圣上,我想做场法会,愿獾奴早脱轮迴之苦,愿万千将士早日超脱,愿大明江山永固。 景帝点头。 太上皇看向汪舜华,汪舜华也看着他。 太上皇没有再提出宫的事,汪舜华此人心狠手辣,万一真的跨越了界限,说不定她真能干得出弒君谋反的事。 过了重阳节,天气一天天冷起来,景帝的工作热情却日渐高涨,九月十六日,他开始经筵,命群臣随扈,这当然是拉拢群臣尤其文臣的一个重要手段。 昨天太上皇在东宫接受了群臣的朝贺,还问了几句话,安抚大家几句;景帝回宫就发了脾气,说太上皇还是不肯放手云云。 汪舜华等他发完了脾气,这才安抚他,现在大局已定,他做什么都是徒劳,反而惹下面不安,你只要安安心心做好自己就成。要相信,有人比你更着急。 景帝摸了摸她的肚子,沉沉点头,出来就去安排巡抚河南副都御史王来总督湖广、贵州军务,讨叛苗的事情。 十月初一,景帝和太上皇前往太庙祭祀,随后到奉天殿接受群臣朝贺,太上皇也回东宫接受百官朝贺。 只是大家的心里都有点别扭。 没几天,京城里有桩喜事,相当热闹。 不仅孙太后太上皇钱皇后皇帝皇后赏了东西,勛贵重臣有头脸的也都参加了。 新郎官是跟着太上皇从北方回来的袁彬。 袁彬的妻子廖氏早已去世,歷史上天顺元年,有天袁彬入侍,英宗问他:听说你丧妻,现在续娶了吗?袁彬顿首,说还没有续娶。英宗就说孙显宗姻家武德将军、义勇右卫正千户王钦有女最贤,即赐银三百两,彩缎表里八端,俾为聘纳礼。 这次大致也差不多,不过太上皇自从到东宫,有感景帝夫妻奸猾,之前自己应对失策,也想争取人心,因此没有等到天顺元年,而是就在万寿节后袁彬入侍时询问了他的家庭情况——两人在北方呆了一年,闲的没事的时候自然会扳扯,知道他的情况,于是牵线将王钦二十岁的女儿嫁给了袁彬。 成婚的时候,太上皇命舅父孙继宗亲自主持婚礼,又赏赐了不少;哈铭的婚事也是如此;孙太后也相当配合,景帝也不好不给面子。因此两人的婚事相当隆重,两人都是感恩戴德的。北京城都说,太上皇念旧。 只是没有人想到,这桩婚姻为兄弟之争埋下了怎样的伏笔。 正在养胎的汪舜华心里相当好笑——念旧?他老人家真的很念旧,但他念的不是别人,是王振! 马上下元节要到了,得赶紧安排祭祖的事情;汪舜华提出要好好祭奠死难将士和怀献太子,景帝同意了,只是担心她身怀有孕,不能辛苦。 汪舜华道:为了獾奴早脱轮迴之苦,为了万千将士早日超脱,为了大明江山永固,我不怕苦。 景帝点头,一口允诺下元节在潭柘寺举办水陆法会。 汪舜华马上想到《西游记》,汗,想多了。 起源于梁武帝的水陆法会,经唐代密教的充实发展,直至宋元成熟,到明朝已经基本定型。 朱元璋为沙门出身,他登基后,以朝廷之力极力宏扬佛法。水陆法会不仅制作规模空前,而且相关的仪轨也予以定型下来。其中洪武十五年四月初八(佛诞日)的水陆法会,规模最大,一时高僧硕德云集金陵。 虽然时间相对紧张,但这些年来佛教发展很快,因此皇帝一声令下,很快就准备妥当了。 下元节当日,两宫太后和太上皇、景帝带着汪舜华,亲率文武重臣,乘坐凤辇龙车前来潭柘寺。上辈子在北京读书,汪舜华没少来过这里。眼前的潭柘寺与印象中的潭柘寺还是有点区别的,但是不大;想来是这里是皇家寺院,一直修缮。 潭柘寺的官方名字其实是嘉福寺,始建于西晋永嘉元年,只是因为寺后有龙潭,山上有柘树,故民间一直称为潭柘寺。 武周年间,华严宗高僧华严和尚来潭柘寺开山建寺,潭柘寺得到兴盛;此后沧海桑田,世事无常。到了明朝,潭柘寺的香火更加鼎盛。道衍和尚辅佐太宗朱棣夺得天下,不愿为官。太宗无奈,只得封为僧录司左善世,庆寿寺钦命住持,后又加封为太子少师,赐名广孝,仍参与军政大事,并曾到潭柘寺看望过他。 明朝歷代皇帝后妃大多信佛,由朝廷拨款,或由太监捐资对潭柘寺进行了多次整修和扩建,使潭柘寺确立了今天的格局。尤其正统初年,太皇太后执政,她大兴土木,扩建寺院,广造佛像,兴建戒坛,并以皇帝的名义赏赐了大藏经五千卷。 景帝和汪舜华本来准备明年三月初怀献太子冥诞日做法会,只是当时正值殿试期间,怕读书人指手画脚;四月佛诞日,汪舜华预产期就在那几天,于是只能在今年举行。 这样隆重的盛会,景帝只是通知了太上皇,却没有请他参加;甚至太上皇主动提出参加,景帝也拒绝了,说汪皇后要参加。 不方便。 当然不方便,景帝忘不了当日太上皇的言语。这回祭奠的人,除了罹难的将士百姓,也包括他的亲生儿子。 他不能让仇人来玷污这次盛会。 太上皇讪讪的,但也没有坚持。他不想和汪舜华出现在一个场合,这个女人太狡猾,总是能激怒他,逼他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 只是太上皇心中还是很不是滋味。 当年,他曾经大力营建了潭柘寺,没想到今天却让弟弟带着他那个坏心眼的老婆享受万丈荣光。 一路看着珠冠玉带,紫绶金章,景帝志得意满的享受君临天下的尊崇;连汪舜华也有点心摇神动,万人之上的感觉,真好。 当天,潭柘寺幢幡飘舞,宝盖飞辉;一千二百名高僧开演诸品妙经。 帝后率领文武俱各拈香,拜了佛祖金身,参了罗汉。景帝吩咐:去岁虏寇来犯,将士战死甚众,百姓被害者被无数,朕与皇后深为哀愍;况怀献太子沖龄被害,朕与皇后每每念及,痛不欲生。故选集诸僧,参禅讲法。大开方便门庭,广运慈悲舟楫,普济苦海群生,脱免沉疴六趣。汝等秉立丹衷,切休怠慢佛事。待后功成完备,各各福有所归,朕当重赏,决不空劳。 僧众顿首称谢。 当日三斋已毕,圣驾回宫。此时京城内外,俱怀感恩。 64、逝者 在安排人事、军备的同时,景帝不忘强调,严私宰耕牛,禁犯者于常律外仍罚钞五千贯,本管并邻里不首及买食者各罚钞三千贯。 ——牛肉真不是想吃就能吃的。 随后下令江西吉安府祀故翰林院侍讲刘球于忠节祠;又让户部减轻代州中盐则,例每引淮盐纳米六斗,浙盐四斗,长芦盐一斗五升,河东盐一斗,这是因为山西天旱米贵的原因。 随后接到云南总兵官黔国公沐斌的讣告。沐家和皇室关系很近。沐斌是沐英的孙子。沐英字文英,出身贫寒,父母早亡,十二岁跟随朱元璋攻伐征战,被收为养子,因功被封西平侯,赐丹书铁券;平定云南,留滇镇守,大兴屯田、劝课农桑、礼贤兴学,后来因痛惜马皇后、懿文太子之死,悲伤咳血,洪武二十五年,病逝任所,年仅四十八岁。太祖大为痛悼,命归葬京师,追封黔宁王,谥昭靖,侑享太庙,子孙世代承袭,镇守云南。 沐英有四子,长子沐春,字景春,袭封西平侯镇守云南,他继承了父亲的事业,平定边患、兴修水利,百姓感念其恩,建立祠堂;洪武三十一年病逝,享年三十六岁,谥惠襄。 沐英次子沐晟,字景茂,官后军左都督。建文元年封侯,讨伐平定麓川。永乐元年,为征夷左副将军,与朱能分兵进攻安南,但朱能途中因病去世,张玉之子张辅接替其职,两人在白鹤会师,打下重镇多邦,并擒拿黎季牦,论功封黔国公。正统三年,麓川再次叛乱,沐晟和胞弟沐昂、都督方政会兵攻击,攻下到高黎共山。次年,再次攻破其旧寨,到楚雄,病逝。赠定远王,谥号忠敬。 沐英三子沐昂,字景高。沐晟死后,替代哥哥镇守,他不能和父兄相比,称职而已。正统十年,死于云南,被封为定边伯,谥武襄。 沐英四子沐昕,尚太宗女常宁公主,封驸马都尉,能诗文,奉命营建武当山宫观,经歷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五朝,颇受宠眷,也做了不少违法犯罪的事,比如营私舞弊、中饱私囊,甚至强抢民女,不过皇帝都宽宥了。 沐春无子,弟弟沐晟袭爵,传位给沐斌,字文辉,初名俨,字可观。他父亲镇守云南四十余年,沐斌也曾数次随父出征麓川叛贼思任发;正统五年袭封黔国公,直到现在因病去世,年五十四,沐斌在镇十年,克尽职守,因地置宜,奏设流官,揭榜禁约军卫家人聚众私采银矿,整饬卫所军纪,无一怠乎之事。深得朝廷嘉许。 景帝闻报,大是伤感,下旨追赠太傅,谥荣康。 沐斌先娶英国公张辅之女,早卒,继娶蔡国公徐忠之女,俱封黔国公夫人。但都早亡无出;后来续娶梅妙灯,生下沐琮。现在才十个月,自然是没办法处理政务的,于是景帝封他的堂兄云南都指挥佥事沐璘为都督同知,佩征南将军印,充总兵官,代镇云南;一边遣官护送梅氏母子扶棺归葬南京祖茔,命梅氏出孝以后带儿子到北京,由皇室抚养。 景帝并没有想到这个装潢门面的做法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在商量沐斌后事的同时,其他的事情也要忙着推进。水陆大会做完了,要录囚,也就是对在押囚犯进行覆核审录,检查审理是否有失公正,纠正冤假错案;北直隶受了灾,要减免赋税。 没几天,也先遣人来朝贡马驼四千四百,貂银鼠皮五百,要赐宴,赏赐彩币等物有差。 旋即升礼部右侍郎李实为都察院右都御史,巡抚湖广;升大理寺右少卿罗琦为刑部左侍郎,同时还有一拨人职务调整;于谦言丑虏上书言边务三事,主要是加强宣府守备;加大对宣府、大同等地的赈济力度;还有紫荆、倒马关、白羊口的守备问题,都是边备重事,命兵部悉议行之。 景泰元年十一月初一,钦天监进景泰二年大统歷,景帝御奉天殿接受,赐给亲王及文武百官,并颁行天下;同时就是各种赏赐,来朝贺的朝鲜使者要赏;在辽东、贵州、山西等各地杀贼有功的也要赏; 十一月五日,右佥都御史金达上书言事,主要是两件事,一是安民莫先于均徭役,要求推行均徭之法。 均徭法其实是一条鞭法的前身。随着国家太平日久,土地兼併也就越来越严重,地方上一些能臣干吏开始探索新的税收方式。这种按户等人丁编排,均输徭役,故称均徭。明初,徭役包括里甲、正役和杂役。杂役是供地方官府役使的差役,由里按户等派遣。后因里长徇私作弊,徭役负担不均。正统元年,按佥金事夏时在江西创行均徭法,将经常性差役从杂役中划出,成为一种徭役制度,弘治时在全国推行。凡省、府、州、县衙门的杂色差役以及杂项劳役的折价,都属均徭。弘治、正德年间,除亲自服役者外,一部分均徭折成银两缴纳,前者叫力差,后者叫银差。后来,也有力差折银者。明代中期,因朝政腐败,官吏里胥因缘为奸,均摇遭到破坏。万历九年行一条鞭法,均徭併入田赋徵收。 他同时提出,制作海盐的工人最为辛苦,要求对官商结合欺压他们的人予以惩罚。 景帝同意了他的奏请,要求在江西等地大力推行均徭法,并命令巡盐御史查办。 金达在后代没有名气,但在当时可以说蜚声朝野。今年三十七岁的他,是已故兵部尚书金忠之子,字復显,号谦谦斋,宁波人。 金忠早年赴通州省亲,入北平燕王府谋事。燕王起兵靖难。金忠以谋士随军征伐,屡献良策。朱棣称帝,升工部右侍郎,一年后升任兵部尚书兼詹事府詹事。朱棣在立皇储问题上犹豫不决时,金忠力推立储立长,并竭力保护太子及其他东宫官员。永乐十三年去世,朱棣为其敕造墓祠。仁宗登基后,追赠其为荣禄大夫、少师,谥忠襄。 金忠年过五十,无儿无女,家里就一个男僕,没有侍妾,平时夫人自己操持家务,有余钱多用来赈灾济贫。永乐七年,金忠借续香火的名义,请太宗帮忙开豁一个侄子的军匠籍回南京充当儿子。太宗很感慨,让金忠纳妾。金忠与夫人共歷苦难,不愿意纳妾,但太宗下旨,只好遵旨,找了赵氏做偏房,果然生下儿子金达。 金忠去世的时候,金达只有六个月。仁宗继位后,感嘆金忠当年的维护,封才十一岁的金达为翰林检讨,送到鄞县儒学,依亲支俸读书。正统十一年,召到北京,次年授礼科给事中。获展才猷,于所封驳、奏封都适其宜,故知者无不谓金尚书后继有人;尤其土木之变后因镇守独石口蜚声朝野,又屡献良策,深得景帝的信任。 同时接着接到真定大长公主的讣告,她是仁宗皇帝第四女,母李贤妃,享年三十八,景帝辍视朝二日,遣官致祭,命有司营葬;她的儿子王宜恳求将父母合葬,景帝同意了。 只是汪舜华派人去祭奠真定大长公主的时候,不可避免的想到了金达,这个之前闻所未闻的人物,心里想着,做好宣传工作很重要,这么牛的人物居然都没听说过,反倒是纪晓岚刘罗锅之类的人物电视剧拍了一部又一部,真的是…不公平啊! 十月底,怀来显忠祠建成,景帝让于谦起草了碑文,命翰林院起草祭文,遣宁阳侯陈懋等前往祭奠,当然还有英国公张懋等烈士家属代表。大家看着父兄的神位,看着外头密密麻麻的名字,哭祭了一场。 此后,各地士绅百姓前来祭奠家人和英灵的时候,也无不触景伤情,痛哭失声。这两面墙也因此被称为哭墙。 没两天是冬至节,遣官祭长陵、献陵、景陵,景帝和太上皇一起诣奉先殿、上圣皇太后宫、皇太后宫行礼毕,出御奉天殿受朝贺,随后大宴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孙太后、吴太后、钱皇后和汪舜华照例俱免命妇朝贺。 第二天是太上皇万寿圣节,不用礼部提醒,景帝亲率文武官员前往东宫行礼,随后赐宴,其乐融融,自然没有人说话。 太上皇毕竟不是吃素的,他在东宫呆了几个月,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了捋,又得了孙太后的提点,愈发觉得弟弟弟媳算计好了,本来想借着群臣道贺,拉拉关系;但大家似乎都不愿意接茬,他说完了,大家也就告退了,当然出来互相瞅眼色是免不了的。 酒宴之上,太上皇又叮嘱景帝要怎样怎样,都是为君之道,但从他嘴里出来,总觉得诡异,景帝按住心里的冷笑,虚心接受了,同时叮嘱太上皇要好生休养。 回到宫里,赐胡濙、王直、金濂等诰命,并封赠其三代;随后遣武安侯郑宏等为正副使,分赴各地册封宗室。 景帝其实很不高兴,锦衣卫回报,如今民间传唱着「生男勿喜,生女勿悲,独不见汪舜华霸天下」的歌谣。 这不就是当年讽刺卫子夫家族的歌谣吗?就换个名字,够可以的! 景帝不用想,就知道谁干的——当年先帝封赏孙家没人说啥,你封赏太监也没人说啥,我就封赏一下母家和岳家,至于这样吗?你老婆家我也封了!——要不咱们再来算算怀献太子的帐! 景帝怒气沖沖的,好歹汪舜华劝住了,民谣而已,又没有真凭实据,闹大了反而不好。 她有种预感,太上皇和孙家已经憋不住,要开始动手了。 这是好事情。 十二月初一,景帝照例去省郊祀牲,接着接到给事中程信的上书,说昨日臣等于长安左门外见瓦剌朝贡回还,使臣有在玉河桥东西街抢夺往来人马者,有被赶逐跌伤者,有被殴几死者,又有骑马欲直入长安左门被守卫官军拦阻住者。臣等观其在辇毂之下,尚敢恣肆抢夺,则其包藏不庭之心,昭然可见!乞敕该部令通事戒谕及敕兵部并总兵等官,严加操练军马以备不虞。 景帝窝着一肚子火,还不都是好哥哥的事!很爽快的同意了。 接着接到南方战报:苖贼劫掠湖广安化、湘乡二县,景帝只觉得脑仁疼,命总督军务右都御史王来、保定伯梁珤及都布按三司调兵剿捕。 随后,下旨修平津闸。这东西是京杭运河的重要设施,甚至在后代也很有影响——它是通惠河古代漕运的唯一力证;同时下旨筑顺天府良乡县城。 同一天,下旨徙湖广祁阳城于县治之东,以避水患。 第二天,于谦上书,比者侍郎赵荣使瓦剌还,道遇也先使臣昂克等,言今岁交易不满所欲,又疑朝廷欲加害,心甚忿忿;荣又闻脱脱不花王欲整人马征女直野人。臣惟虏情谲诈,祸心难测,闻其顺服不足喜,愠怒不足惧。盖中国之驭夷狄,不论彼之强弱,顾我备之有无。其欲征女直之言,或欲为侵犯辽东之计,宜敕大同、宣府、永平、山海、辽东诸处总兵等官,戒严边备;令在京各营总兵等官同心戮力,练士马,奖忠义、恤饥寒、倡勇敢,将卒一心,以备不虞,毋事因循,有妨大计。 景帝自然是同意了。 随后下旨,赏在京操练并各关守备官军,每人阔白绵布二疋;命顺天、河间二,府委官覆实所属州县军民被贼惊扰,粮草无徵,即与豁除之。 肚子窝着火,官面文章还得做,瓦剌脱脱不花王使臣苦秃不花等二百五人来了,还得赐宴,还得赏赐各种东西。 太常寺奏工部送到长陵、献陵、景陵的祭器已经齐了,景帝很高兴,只是现在这情况,怕是不能亲自到天寿山祭祖了。 好在好消息还是有的,景泰元年的最后一天,保定伯梁珤前传来战报:十月二十九日,官军分四路进攻苖贼,贼聚众迎敌,官军奋击之,贼弃兵奔溃,生擒四百八十余人,斩首七千余级,破四百八十余寨,获船七百五十余艘,及被掠男妇一千七百有奇。 景帝大喜,降敕褒谕,仍命其乘势歼厥余党,毋恃胜自骄以隳全功。 过年前,景帝感皇后辛劳,又怀着身孕,想要重赏。汪舜华拒绝了,现在民间已经有舆论,何况国家财政不容易,就不要在增添负担了;她的语气很轻,只要圣上好,妾和孩子们就好。圣上坐稳了江山,妾就是皇后,不需要特别的关照,也是锦衣玉食;倘若圣上有什么不测,今日即便赐下黄金千两,良田万顷,又岂能守得住? 景帝凝视着汪舜华,紧紧握住她的手,梓童,你说的好啊。 他把汪舜华揽入怀里,梓童,你如此待朕,朕绝不负你。 65、妖狐夜出(上) 时间进入景泰二年,景帝照旧忙。 正月初一,景帝和太上皇还是去奉先殿拜祭祖宗,然后晋谒两宫太后,出御奉天殿受朝贺,大宴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太后皇后还是免了命妇朝贺。 朝鲜国王李珦遣陪臣赵石冈等前来朝贡,要赐宴、要赏赐。 昌平候杨洪奏乞命文武大臣各一员,带谙晓地理阴阳人往宣府会同参贊等官相度雷家站、沙城、土木、鸡鸣山、花园地势可以筑大城、小堡去处,画图贴说回奏处分,事下兵部议,不必遣官,第行宣府总兵官抚宁伯朱谦、左侍郎刘琏等相度,措置人工器具,候春暖委参将等官提督官军修筑,从之。 定襄侯郭登又奏大同极临边境,实为要冲。达贼若来,首先受敌。臣身衰老,已成痼疾,两眼昏花,不能操练军马。都督石彪年力精壮,智勇兼备,且在边有年,人情贼势,无不周知,宜令代臣镇守大同;臣有侄男嵩年已长成,愿备带刀宿卫之列,以图补报。 景帝想了想,大同虏寇往来之地,必得老将镇守,郭登辞老不允;郭嵩令充散骑舍人带刀。 吏科都给事中张让等又奏,在外司府州县官假以朝觐为名,肆行科敛,剥民膏脂,舟车盈载馈遗权门,希觊迁擢。乞敕该部会同都察院堂上官,先将来朝官员从公考察;令各该上司开具在任官员廉贪事迹,在部仍推选廉正有为京官分往天下,重加廉访,以凭去留。 景帝很是慎重,诏吏部只遵旧行所言,以朝觐为名科敛者,其指实来闻。 张让马上就弹劾高州府知府易輗、梧州府知府诸忠、高唐州知州唐泰、吉水县知县刘晟科敛数事,景帝很是生气,好歹记得过年,不想动手,于是诏輗等候朝觐毕究问。 初三是宣宗忌日,又要遣官祭奠。 然后又带着老哥去祭祀太庙。 随后敕礼部:帝王之道,莫先于宗孔子。朕将祗谒庙廷,躬修祀礼,退临太学劝励师生,以丕隆文教于天下。遂遣官赍敕往山东兖州府曲阜县谕孔颜孟三氏子孙,命各以贤而长者三四人来京,有司以礼应付,口粮脚力,毋或稽违。 回过头来,又要处理紧急军务,随即以大祀天地,御奉天殿誓戒,文武群臣致斋三日。 又是金达,这次是有关科举的。一是增加考官人数:天生贤以辅君,君用贤以成治,必选取极其精,登庸有其道。今会试举人不下三千,若一经止用考官一员,诚恐心力有限,不能精选。乞于在京各衙门不拘近侍风宪,果有精明经学者,每经增置同考官一员,参较可否,所取进士不得出二百五十名之外。 二是执行亲属迴避制度。监察巡绰等项,官军前科曾经入场,及有弟男子侄亲戚见在应试,俱令迴避,庶几较文无偏执之失,取士无侥倖之弊。 关乎官员队伍建设的大事,景帝很是上心,和群臣商量,同意金达所请,凡内外帘入场官有亲属入试者皆应迴避,乡试亦然。 第二天,景帝和太上皇大祀天地于南郊,还谒两宫太后毕,出御奉天殿,文武百官行庆成礼。 次日,以大祀礼成,御奉天殿,大宴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 回到宫里,继续处理各种奏疏。 于谦上书说,良乡县系要地,宜修筑城堡;且良乡去涿州不远,先已遣署都指挥佥事陈旺率领在京官军五千往涿州操备本州,又有署都指挥佥事沈英镇守。官多人扰,臣闻旺廉介有为,调度有方,军民悦服,宜召英回,止留旺镇守。涿州、良乡二处就令修筑良乡城堡。景帝同意。 上元节到了,照例宴文武群臣,赐假十日。当然景帝自己不能闲着,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章在等着他,不过看到汪舜华的肚子越来越大,景帝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笑容,觉得很有奔头。 元宵节还没过完,景帝下旨天下朝觐官:朕惟民之所欲,莫要于遂其生,所恶莫大于失其所。衣食足,礼教行,民鲜有不遂其生矣;掊克除,盗贼息,民鲜有不安其所矣。所欲必与之聚,所恶必与之祛。祛聚之机,在尔群牧。朕承大统,惓惓于兹,咨尔才贤,体朕至意,其爱民任事守法者固众,而贪黩酷暴庸劣者亦多。简厥修亦简,其或不修,朕既以至公处。尔勉于善,而戒其或不善,尔当以至诚,副予尚既厥心,毋忘朕训,钦哉。 同日,下旨修玉河东西堤,浚安定门东城河。 随后公布一大批人事调整名单;瓦剌可汗派人来朝贡,还得回復。 二月初二,景帝驾幸太学,释奠先师孔子;命陈懋、于谦、王直、陈循、高谷、江渊、商辂、刘铉分献四配十哲两庑。礼毕,幸彝伦堂,祭酒萧镃、司业赵琬讲书毕,起驾还宫。 次日,以幸太学礼成,国子监祭酒萧镃率诸生上表谢恩。景帝御奉天门,赐袭衣、钞、绢筵宴。按照惯例,幸太学,赐讲官纻丝、罗衣各一袭,学官纻丝衣一袭,监生钞五锭。此次特命讲官增冠带,监生增绢一匹。 这一天也是孙太后千秋节。汪皇后身体不方便,但还是和景帝一起向她行礼。孙太后笑着说了几句,你身子不方便,就不要劳顿了。 汪舜华笑着谦让了几句,景帝饶有兴致的帮腔,太上皇别过脸去,懒得看这几个女人的把戏。 景帝看着老哥如此,也漾出笑容:此前太上皇提过,母后生养之恩,无以为报;想召集高僧做一场法会,为母后祈福。 景帝本来想不同意,但是打着孝道的旗号,孙太后又显得兴致很高,只得允了。 随后得到广东战报,都指挥佥事王忠奏广西流贼二百余人至封川县张峒村劫掠后,又集聚四百余人攻围城池,烧毁县治,杀死哨守,指挥周智其,巡检等官毛宁、刘愈坚,千百户所镇抚萧忠、徐宁等各领军兵,不能策应。景帝大怒,下旨拿问。 次日,国子监祭酒萧镃復率师生谢恩,赐敕勉励。 只是这个时候,京城内外流言纷纷,说出了妖孽。 事情来得很突然。就是有个江南举人贾人杰到京城赶考,在元宵节夜里遇见一个绝代佳人,因为实在美貌,所以始终蒙着面纱,秘不示人。贾人杰既得此女,自然惊喜过望,朝夕陪伴,竟连考试也顾不得了。哪知三天以后,竟被发现死在馆驿,连随侍的老僕书童也一併没了。这几个人死亡时间大致相同,身上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或者勒死的迹象。 一句话,莫名其妙的,几条人命就这样没了。 更要命的是,没几天,又有一起类似的事件。 巧合的是,两个才子都是结识了绝代佳人后,自己和贴身随从都莫名其妙丢了性命;但是偏偏找不到那个传说中的佳人。 事情很明显,应该是同一人所为。 天子脚下,又是这样的时候,必须尽快破案。 似乎嫌事情不够大,第二起案件发生的两天后,京城已经是一片喧譁;偏偏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在京城极热闹繁华的悦来客栈,堂倌去给楼上书生送晚饭的时候,发现那人死了,眼睛倒还睁着;他贴身的书童也一样倒在地上。 堂倌自然是大唿小叫,众人得到消息都跑过来围观,说这人是个酒色之徒,喜欢来往于秦楼楚馆,昨日里得了位佳人。 说话的时候,大家都感到了毛骨悚然。 更惊悚的就在这时候,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声音,然后一只狐狸从房樑上跑了出来,向着紫禁城的方向跑过去。 众人来不及反应,人群中走出一个丰神俊朗的道士,嘆了口气,没想到这妖孽居然有这样的道行,吾君危矣! 有人认得那是颇有名气的道士李子龙,对擒妖捉怪很有些手段。当下纷纷探问,李子龙嘆了口气,贫道本放白鹿于山间採药,不想见妖气绕于禁闼,怪气照于宫闱,这才来到北京。今见此畜,乃是千年狐狸,假託人形,虽隐匿于市井之间,其实潜藏于禁宫之内。若不早除,必为大患。 众人闻言,皆瞠目结舌。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朝野上下都传遍了。 今年是大比之年,天下才俊之士云集京城,如果不迅速平復舆情,不仅人心浮动,甚至可能损害皇室威严。 景帝坐在宝座上,听着锦衣卫的回覆,摩挲着手指,咬紧了牙关;下面立着的众臣都低着头,不敢抬头。 那李子龙言之凿凿,妖狐之所以频频夜出,乃是身怀有孕,想要採集阳气,滋补胎儿。 我去你大爷,自古以来,有这样的说法吗? ——你怎么不直接说了,那妖孽就是中宫皇后! ——如今宫里除了她,还有别的孕妇吗? ——汪皇后是狐狸精转世,那我就是沉迷美色的纣王,是吗? ——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听不出来我就是傻子! ——到底是你傻还是我傻! 东厂不是吃干饭的,早就查出李子龙和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孙继宗来往密切。 要拿下孙继宗容易得很,只是他是孙太后的哥哥,拿下了他,孙太后不会闹?然后太上皇不会出来闹? 说直白了,人家就是仗着你不敢动手,所以才敢蹬鼻子上脸! 景帝皱紧了眉头,真是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 ——我现在还好吃好喝供着你,什么好东西好物件漂亮姑娘都先往你那里送。没什么对不住你的吧,就给我来这一招?我儿子的仇还没报呢! ——现在皇后还怀着孕,真要是受了点刺激,你把李子龙交出来了帐,我儿子又没了! ——真要说妖孽,那也是王振! 景帝怒气沖沖的,准备抓住李子龙,宰了了事。 但是群臣都觉得有点为难,李子龙确实居心叵测,暗箭伤人;但真要说他干了什么,也不见得,除非能证明那几个人的死跟他有关系。 锦衣卫和东厂已经全体出动,找了天下最优秀的仵作反覆查验,最终发现,所有死者都只有一个针孔大小的伤口,判断应该是被毒蜘蛛黑寡妇所伤。 景帝心里有数,吩咐东厂、顺天府加强戒备,一旦再发现案情,一定要当场将兇徒绳之以法。 景帝握住拳头,他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此前孙太后千秋节,太上皇作法会,请了一堆和尚到东宫诵经,这个李子龙就曾经扮作和尚跑进去。 虽然说是佛家的法会,但你李子龙也算有名气,不管是要作法还是要炼丹,太上皇知会一声,我难道会不准?这样掩人耳目,到底什么居心? 景帝知道李子龙和太上皇串通一气;但东宫的消息,那天李子龙在东宫还埋了什么东西。 问题就在于,太上皇身边也有人,即便把东西挖出来,太上皇肯定也不认。 然而此时北京城已经是议论汹汹。 还没等官方人赃并获,就有人坐不住了。 景帝刚宣布完会试主考官回到坤宁宫,听说太上皇进宫来给孙太后请安,汪舜华懒得去搭理他;景帝安抚了一下皇后,自己强打起精神,到孙太后宫里说话。 双方在亲切友好的氛围中进行了新一轮会晤,就感兴趣的话题进行了广泛的讨论。太上皇肯定了皇帝过去一段时期的工作,希望他再接再厉;皇帝对太上皇的关心表示了感谢,希望他好好将养身体,多到宫里走动,安慰母后。 然后,太上皇就说市井议论,让皇帝多多留心。 景帝笑着谢过了太上皇的关心,说宫里一切都好,没有什么异常。 太上皇摆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今街市上传的沸沸扬扬,还是当心一点好。 景帝的脸冷了下来,那不过是有人故弄玄虚,意图不轨。我已经命东厂出动,不日定要擒住匪首,将他碎尸万段。 太上皇的笑容明显僵住了,贤弟虽有主张,只怕那妖孽道行高深,你反而被他所伤。 景帝的脸色也很僵,宫里除了两宫太后,就是后妃宫女,哪里有什么妖孽?这都是有人故意混淆视听,不必放在心上。 太上皇还是不放心,可是那李道长言之凿凿,还是要防范于未然。 景帝回敬了一声冷笑,如果妖孽都已经进宫了,还怎么防范? 太上皇噎了一下。 孙太后倒是开口了,皇帝,你哥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小心驶得万年船。既然那个李道长确实有本事,又说了宫里有妖孽,我看就宣他进宫来瞧瞧,以备不虞嘛。 孙太后开了口,景帝只得躬身准了。 太上皇马上传旨,命李子龙即刻进宫。 在太后宫里不方便,特意移驾钦安殿;正在各衙门办事的朝臣也被唤来围观。 景帝心知孙太后母子要给自己难堪,但是锦衣卫至今没有证据,不能妄动。 66、妖狐夜出(中) 不多时候,果然见一群道人到来,没有吹吹打打,但旌旗整齐,香风四溢;为首的一个道人,三十来岁,面如傅粉,神采如玉,宽袍大袖,手执拂尘,飘飘徐步,颇有些世外高人的风采。 那道人执拂尘打个稽首,口称:陛下!贫道李子龙稽首了! 景帝看他如此行礼,更加不快,寻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虽是方外,却也在朕版图之内,这等可恶。 本来有心问罪,怎奈是孙太后和太上皇请来,只得强忍住,问道:道长从何处来? 李子龙回答得很有意境:贫道从云水而至。 景帝问:何为云水? 李子龙道: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 景帝笑问:云散水枯,汝归何处? 李子龙道:云散则皓月当空,水枯则明珠出现。 景帝还未说话,太上皇笑道:道长所答之言,甚是有理,乃通知通慧之大贤也。命左右赐坐。 李子龙也不谦让,旁侧坐下。 太上皇就问道,市井传言,说宫中有妖孽,不知是否属实? 李子龙道:贫道近来採药于高峰,忽见妖气贯于北京,怪气生于禁闼。道心不缺,善念常随;特来朝见陛下,除此妖魅! 景帝道:深宫秘阙,禁闼森严,防范更密,又非尘世山林,妖魔从何而来?先生此言,定是错了! 李子龙笑道:陛下!若知说有妖魅,妖魅自不敢至矣。惟陛下不识这妖魅,他方能乘机蛊惑;久之不除,必成大害。 景帝刚淡淡的说了句宫里没有妖孽,下面以孙继宗为首的臣僚就开始进言,李道长乃当世高贤,圣上一定要慎重。接着说起了当年妺喜妲己褒姒的典故,这些可都是有名的狐狸精;万一再有妖魅兴风作浪,只怕江山不稳,人心不固。 下面钦天监又说昨夜仰观干象,见妖气笼照金阙,灾殃立见。 孙继宗等更加来劲了,说臣等不避斧钺之诛,敢冒天威,非为沽直,乞垂天听。 于谦斥道:李子龙乃江湖术士,假捏妖言,摇乱万民,此是妖言乱国。若假此为题,不过羽党惑众,架言生事,此非大臣所为。 李贤也出班奏道:百姓至愚,一转此妖言,不慌者自慌,不乱者自乱;致使百姓惶惶不安,自然生乱。以臣之见,还是速命有司破案要紧,其他妖言惑众者,杀无赦! 两边正吵闹的不可开交,突然听见内宦禀告:皇后来了! 果然,少时见皇后凤辇到来。 汪舜华临产在即,大腹便便的,走动都是前唿后拥;即便在宫里,排场也是不小的。 太上皇自然是不爽的,一个王妃,竟敢如此托大! 景帝看见妻子,又是怜惜,又是心痛,忙过去扶着,梓童,你怎么来了? 汪舜华的眼神看向了李子龙,我不来,他是不肯走的。 窗户纸捅破了,大家都有点尴尬。 群臣忙不迭的行礼,汪舜华还没来得及说免礼;突然那李子龙走上前来,正对着她,取出符纸烧了,正露出一条狐狸来,转了一圈,惊得大家目瞪口呆;连原本静默的吴太后都惊出一身冷汗。 景帝自己也吃了一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李子龙上前打了个稽首:小道不才,圣上受惊了。 景帝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了汪舜华一眼,到底挡在妻子前面,这不过是江湖骗术,你以为朕会相信吗? 李子龙道:圣上不可为美色所惑,执迷不悟。 景帝没有说话。 汪舜华却张开了口,你这是在捉妖吗? 景帝道,梓童,你怎么会知道? 汪舜华哼了一声,北京城都传遍了,我怎么能够不知道? 她看向李子龙,宫里怀孕的狐狸夜出作乱,你就差在我脑门上写着妖狐两个字了。 李子龙低头,抿了抿嘴。 汪舜华淡淡的看着他。 刚才她只说了一半,景帝早就料到这是冲着汪皇后来的,因此严格禁止后宫谈论此事;只是刚才太上皇进宫,继而传出宣李子龙进宫的消息,下面知道瞒不住了,这才禀告了皇后。 他们是不相信皇后是狐狸精的——这是笑话,很多人跟着皇后多年,受过皇后恩惠,天下有这样好心的狐狸精吗?更何况皇后又不是山野村姑,随时身边都有一大群内宦宫女伺候着,尤其现在怀着龙种,吴太后和皇帝就差把他们拴在皇后腰带上,确保皇后没有任何异常。 ——现在你说人家夜出害命,那是哄鬼呢! 只是汪舜华笑不出来,依稀记得,明朝似乎确实有个妖狐夜出,貌似就是几十年后的宪宗成化年间,当时就是有个叫李子龙的妖道兴风作浪被灭,但带来一个西厂的衍生品,随后就是汪直的崛起。 真的是没有新鲜事。 李子龙要捉妖,她不用想就知道就是太上皇和他的党羽在搞事情。她是狐狸精,以前的贤良淑德就不过是处心积虑,他反而成为火眼金睛的孙大圣;不仅离间了他们夫妻关系,而且彻底撇清了自己的负面新闻。 一箭双鵰。 但是汪舜华不生气,反而很高兴。 她不害怕太上皇搞事情,反而怕他不搞事情。 现在大局刚定,人心思安,虽然知道以后免不了狂风暴雨,但是官员百姓谁都希望暂时消停,哪怕只是表面上的;这也是歷史上景帝不得人心的理由——你不好好对你哥,而且废了太子,在大家看来,这是没事找事。 ——国本,不能轻易动摇。你要动,就是大逆不道。 ——这个适用于景帝,也适用于太上皇。谁先绷不住,谁就输了。 ——不能打头一枪,但是不能让敌人打第二枪。 ——你不是想搞个大新闻吗?我就给你来个大的! 她并不知道李子龙会用些什么手段,但左右不过是物理化学变魔术;离开学校这么些年,当初学的内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毕竟还有个大概。 只要李子龙不是个穿越货,他肚子里那些物理化学知识,还真不一定能玩过她。 ——并不完全是因为她肚子里有货,而是她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景帝和群臣,希望她是妖孽的,不会是大多数。 刚才听宫人传说李子龙自报家门,肚里好笑——这不是《封神演义》的经典台词吗?就是不知道这李子龙可有云中子的本事;此刻看到李子龙变魔术,旁人都惊得目瞪口呆,汪舜华却想起几百年后的街头,似乎也有这样的表演,而且更加高级,看来,知识真的是进步的阶梯。 李子龙看汪舜华丝毫不害怕,也不慌张;双手合十,勐地一搓,双手马上被一团蓝色火焰包裹。 李子龙道:圣上请看,妖孽已被我擒住了。 君臣看他双手无名自燃,惊得目瞪口呆。 汪舜华道:既然捉住妖孽,是不是还要炸一炸? 李子龙看她丝毫不惧,不觉一怔,即刻吩咐油锅侍候。随侍的道士支起锅,升起火,倒了油。 群臣觉得皇家禁苑,居然搞成了庙会上耍把戏的,都有点不爽;但又有点好奇。 李子龙站起身:皇后殿下,贫道这就为你炸妖。 汪舜华道:既然要炸,就要炸透,你这火候还不够。 吩咐左右抓起柴禾扔进去,等到火势旺起来,酸味也消失了,这才说:道长,现在可以炸了。 李子龙脸色惨白,久久不敢下手。 这时候再看不出来那就是傻子了,景帝马上喝命他炸妖;李子龙犹豫不敢下手,突然抬头:圣上,这妖孽道行太深,臣即便捉拿了她,也降服不住,需要请神仙相助。 景帝十分上道:我看你是故弄玄虚,妖言惑众! 喝命左右拿下,孙继宗慌忙出班奏道:圣上息怒,既然李子龙有请神仙的法术,不如就让他做法,请得神仙到来,扫清妖孽,佑我大明江山永固。 太上皇也在一旁帮腔。 景帝看了一眼汪舜华,声音明显不善:你打算什么时候请? 李子龙道:现在神仙已经列班,正好有空,请圣上恩准,臣这就请来。 景帝问:你打算怎么请? 早有护法使者从百宝囊里取出一张硬黄纸,李子龙接在手里,道:臣一施法,神仙就会到来。在纸上留下仙人记! 景帝问:什么是仙人记? 李子龙道:就是仙人的掌印。为了表示虔诚,小道需先将手洗净。请圣上赐小道一盆清水,里面加点醋,把双手好好洗洗。 景帝看汪舜华点头,便吩咐去端了水来,李子龙洗了手,略微擦拭了,就准备施法。 汪舜华道:且慢,我要先问清楚,这仙人记是什么颜色? 李子龙道:自然是红色。 原来是这样,汪舜华道:李子龙,你想玩什么把戏,我大概知道了。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李子龙道:妖孽若是早些显形,也来得及。 一掌拍过去,红色手掌印清晰的出现。 君臣都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太上皇却很高兴,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汪舜华冷笑,道:圣上,红色仙人记不足为奇,不妨再给他一盆水,不加醋,加点石灰。 景帝莫名:这是为何? 汪舜华道:我想看看,世上有没有蓝色的仙人记。 景帝道:仙人记还能有多种颜色? 汪舜华道:圣上一看便知道。 李子龙道:你什么意思? 汪舜华道:你不清楚,我就来教你。 ——十年寒窗,学了好几年物理化学,就算元素周期表化学方程式全忘光了,总还记得石蕊遇酸变红,遇硷变蓝,可巧用上了。 景帝吩咐,李子龙拿着刚才的纸,犹豫着不动;汪舜华一个眼色,刘金拿过来,照着他的做法,果然拍出一个蓝色的印记;当然头一次还不行,汪舜华在旁边指点他,手不能擦得太干净,必须保持湿润。 群臣惊嘆不已,李贤壮着胆子问:请教皇后殿下,这是怎么回事?水不一样,颜色就不一样,神仙还认水? 汪舜华道:那是因为李道长手里的纸,有点与众不同。 景帝道:有什么不同? 汪舜华道:那纸用石蕊溶液浸泡过。 李子龙一惊,汪舜华道:那石蕊有个特性,遇酸变红,遇硷变蓝,如果是中性,不变色。李道长,我说的对吗? 李子龙整个人都不好了。 汪舜华望着油锅滚滚,李道长,神仙也请了,油锅也滚了,该降妖了。 李子龙跪了。 汪舜华看向他,说说你是怎么捉妖的,让我也学学。 李子龙梗着脖子,我会捉妖。 汪舜华冷笑,一条断嵴之犬,也敢在宫中狺狺狂吠。——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众人的脸都变了。 汪舜华没有再看太上皇那张脸,只是看着他背后的小道童,说说你师父怎么捉妖的,说对了,饶你不死。 那小道童慌忙磕头,一五一十说了,原来是利用了硝石,这东西不仅容易溶于水,而且容易燃烧。先用溶液在纸上画出狐狸的形状,那硝石粒子却附着在纸上了。这纸一旦遇火,附着粒子的那一部分就特别容易燃烧,于是就现出狐狸的形状。 李贤等立刻痛斥李子龙妖言惑众,扰乱民心,其罪当诛。 景帝立刻点头:大胆妖道,竟敢欺君罔上,诬陷皇后!谁给你的胆子?左右拿下! 李子龙被捆了,嘴里还叫嚷着会昌伯救我。 景帝看向孙继宗,你认得此人? 孙继宗冷汗下来,臣与他不熟。 景帝笑道,熟不熟,很快就会查出来。 他看了太上皇一眼,点名令东厂查办此事,务要水落石出。 在场的所有人心头一凛,以前这种案件,都是交给锦衣卫;如今交给东厂,固然是太监们离皇帝更近,其实也是昭示皇帝的态度——孙继宗一家可都挂着锦衣卫的职务! 为了子孙后代永坐江山,太祖对所有可能威胁到皇权的全部进行了排除,功臣殆尽、文官束手、后妃外戚不干政。然而,权力集中于一身,一人却不可能治天下,于是尽管深知宦官误国,但还是抬高宦官的品级,扩大宦官的规模。司礼监是明代宦官二十四衙门的首席衙门,也是特务的最高指挥机关。司礼太监可谓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举凡东西长与锦衣卫林林总总都在其统御之下。 但这种组织架构并非最初就被设定如此。锦衣卫设置最早,侦查一切官民。后太宗设东厂,连锦衣卫亦能侦查。其间西厂两次兴起,更胜于东厂。至刘瑾设内行厂,权势再过东西厂。厂卫内部之间次第强弱,争执亦不断,貌似铁板一块,其实也是乱麻一团。 与锦衣卫光鲜亮丽、功臣子弟纷纷挂职不同,东厂成立后几十年中一直非常低调和隐秘,不见于史籍,甚至成立于永乐年间,也是后世的追述。东厂首次出现在史料中是景泰时的笔记《双槐岁钞》,到宪宗成化十三年六月,东厂才出现在官修国史《明实录》中。尚铭是史籍上第一个以东厂太监名义出现的人。 景帝扶着汪舜华,还是梓童聪慧,识破这妖道诡计。 汪舜华淡淡一笑,意有所指,都不过是江湖骗子的老把戏,不值一提,不过让玄武大帝和祖宗们看笑话罢了。听说现在外头已经人心惶惶,还是督促锦衣卫早日破案,让学子们安心科考。 景帝点头称是,汪舜华和太上皇目光相遇,两人表情很是精彩。 群臣同样五味杂陈。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还没等景帝宣布散朝,突然听见一声异动,少时侍卫匆忙来报:李子龙突然暴毙。 景帝大怒,亲自出殿一看,果然李子龙已经滚下台阶死了,鲜血流了一地。 死因也揭示了——一只毒蜘蛛从他的脖子上爬了出来。 孙太后说了句阿弥陀佛,汪舜华闭了眼睛,转过脸去。 景帝的眼睛里明显带着火,说话也很不客气,杀人灭口!死了就没有对症了? 他下旨东昌提督太监,你马上带人去查,前几件案子是不是李子龙做的?这些日子他和什么人来往密切,幕后兇手到底是谁?把矛头对准皇后,究竟意欲何为?——不仅在大比期间杀人,还把矛盾对准皇后,好大的狗胆!不把他抓出来碎尸万段,他就不知道今日大明,到底是谁家天下!——去,马上查,彻底查!不管涉及到什么人,不管他多大权力,多老的资格,多高的地位,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群臣满怀心事的散了。 67、妖狐夜出(下) 孙继宗刚走出长安左门,就有家人扑过来:大爷不好了,东厂闯进咱们家了! 孙继宗大惊失色,匆忙拍马回去。果然,孙府内外已经布满了东厂番子;会昌伯夫人董氏杵着拐杖,骂咧咧的说你们怎么这么大胆,居然敢闯进我家! 一旁的会昌伯孙忠默默无言。 看到孙继宗回来,董氏过来抓住他,不得了了,居然欺负到我们家了。走,咱们这就进宫,找你妹妹做主! 孙继宗还没有说话,东厂提督张永已经带着人过来,一堆东西被扔到地上,都是从李子龙师徒房里收出来的,有金银宝货、罗绮绸缎,还有各种法器;其中有两个布娃娃。 不是一般的布娃娃,是写着帝后生辰八字的布娃娃。 张永冷冷的看着孙继宗,会昌伯,孙佥事,这件事你去跟圣上皇后解释清楚吧。 孙继宗不说话,董氏拉着张永,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我家?是你们这些奸臣,想陷害我家,是不是?你们这些杀千刀的! 孙忠喝住老婆,不许无礼! 他知道张永是景帝的心腹,景泰改元后就掌管了东厂,得罪不起,虽然眼前的一切让他有点蒙,但毕竟是读书人,巫蛊之祸是听过的,当时颤巍巍的问:张提督,这是怎么回事?真的是从我家搜出来的? 张永看了他一眼:你还是问令郎吧。 孙忠看向孙继宗:逆子! 很快,孙家被带进宫,景帝正在坤宁宫等消息。汪舜华情绪稳定,他稍微安慰了些;随口就骂起孙家来了。 汪舜华奉上一杯茶,事情还没有查清楚,圣上先不要着急。事情还没有查清楚。 景帝骂道,除了他们还会有谁?做出这么多人命,还当着朕杀人灭口,反了天了! 汪舜华心说人家还真敢造你的反——如果不是孙继宗太贪心给全家老小甚至厨子马夫都请封,惹得铁公鸡外甥不满跟李贤吐槽,还被那本书记了一笔,半史盲汪舜华还真记不住这一茬。 但是这话当着景帝不能说,只能说人心都是偏的,亲疏远近,有所偏废,也是常事。只怪我当时太意气用事,不给太上皇脸面,让人家记恨上了,让圣上为难。 景帝拥着她,什么为难?明明是他们欺负到咱们头上了。——梓童,你放心,这口气我一定要替你出。 汪舜华含笑,圣上有这份心就好。有孙太后在,她是不会让咱们处置孙家的。 景帝的脸色凝重起来。 汪舜华看向了他,我受点委屈没什么,只是圣上需要当心,这回是妖狐夜出,下回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景帝点头,是该管管他们了。 听说东厂押着孙继宗父子入宫,景帝命宣。 孙忠父子还没有进殿,孙太后和太上皇先到了,皇帝,我听说你派东厂把孙家围了? 景帝行了礼起身,他们马上就到了,母后和皇兄一见就知道。 孙忠父子叩头请罪,景帝的眼色很冷,你们犯了什么罪,当着母后,从实说了吧。 孙继宗全身都在发抖,根本说不出话来。 景帝冷笑,李子龙在你家呆了三个月,被你敬若上宾。上宾干了什么事,你不知道还是要让别人来替你说? 张永呈上了物证,毒蜘蛛已经现身,景帝其实也没指望能在孙家搜出什么来,但是木偶的出现还是让他呆了。 汪舜华也愣住了,马上明白过来——这就是坑死汉武帝全家、害得长安流血的巫蛊。 孙太后和太上皇都是土着,对这东西自然更加敏感,脸色剧变。 景帝拿着木偶细看,眼睛很冷——这是在孙家被发现的? 张永禀道:在李子龙卧房门前的地里发现的,孙家人招认,孙继宗和李子龙曾经做法,妄图以此加害圣上和皇后。 孙继宗砰砰砰磕头,臣知罪。 景帝看着他,这回妖狐夜出,也是你指使的?朕和皇后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为何如此?你就这样一而再的想置我夫妇于死地? 孙继宗磕头,臣只是一时煳涂。 景帝冷笑,一时煳涂?那是朕和皇后的命!还有十几条性命!你眼里,可还有朕,可还有朝廷? 孙继宗磕头,臣只是听李子龙说宫里有妖孽,并不知道他干了这些事。 景帝冷笑,到现在还不肯实说,朕也不想听你的解释,你跟李子龙对质去吧。 孙继宗大惊,磕头不已,圣上饶命! 孙忠父子一起磕头;孙太后也忍不住,皇帝,刀下留人,他毕竟是你舅舅! 景帝冷笑,他诅咒我夫妻、杀人害命还嫁祸皇后的时候,可曾把我当做外甥! 孙太后平生第一次低声下气,觉得把这几十年的老脸都赔了出去——继宗是一时煳涂,求你看着母后的面子上,饶他不死。 景帝没有说话;孙太后看着汪舜华,实在没脸请她出面,只好说孙继宗罪恶滔天,死不足惜;只是父母年龄毕竟大了,万一他有个好歹,只怕父母都活不了,自己也活不下去。求你看两位老人家的脸面,重罪轻罚。 孙忠和董氏马上回过神来,开始表演,一个心疼,一个头晕,似乎要倒在坤宁宫;几个弟弟也相当配合,叫嚷着爹娘,你们没事吧。 太上皇也开始了表演,都是八十岁的老人了,你不要为难他们。 景帝默默的听完,终于看向了太上皇,听说那天母后千秋节法会,这个李子龙扮作和尚,潜入东宫。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皇兄实话实说了吧。 太上皇的脸色变了。 汪舜华看着太上皇,太上皇受了惊,还是让他早点回供休息吧。 景帝点头,我送皇兄回宫休息。 即便宣阁臣和六部等重臣入宫,李子龙罪大恶极,虽然已死,仍然凌迟,同党一律严惩;被害士子,由顺天府派人料理后事。太上皇受了惊吓,咱们一起送他回宫歇息。 群臣允诺。 太上皇说着不用,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景帝反而不肯,他握住太上皇的手,走吧,咱们兄弟好久没这么聚聚了。 太上皇脸色惨白,群众都有点奇怪——地上的人偶他们都看到了,这不会是太上皇指使的吧?用这种手段,也太下作了吧? 如今,景帝是打算彻底撕破脸吗? 这样……似乎也好。 景帝看了一眼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和东厂提督张永,你们先去打扫一下庭院,不要让李子龙那厮留下的脏东西玷污了皇兄的眼睛。 孙忠两口子还在表演,景帝很不耐烦,直接一挥手,被拖下去了。 景帝看着太上皇,皇兄,走吧。 这条路格外漫长。 至少对太上皇来说,如此。 在他们到达之前,一切似乎已经尘埃落定。 锦衣卫和东厂带着刑部的差役,以及勛贵重臣闯进了东宫,开始翻找。下面的差役负责执行,重臣负责围观。 东宫铺宫很是奢华,如今被翻了个底朝天,群臣都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然而更让他们不是滋味的还在后面。 就在景帝扶着太上皇回宫的当口,得到指点的东厂番子终于适时的在院子里一个小土包下翻出了一个檀香木盒,里面雕着一个小人。 番子把东西呈了上来,太上皇又惊又怒,他抢了过来,谁让你们把他挖出来的?你们居然敢到东宫放肆! ???!!! 合着不是景皇帝贼喊捉贼故意让我们来看的,真的是你自己埋下去的? 景帝闭上了眼睛,皇兄,你就这么恨不得将我杀之而后快吗?一个做了不够,还要做两个? 太上皇忙说不是,我没有。 景帝悽然笑道:还说没有,这是什么? 太上皇哆嗦着,没说话。 景帝的眼泪流了下来,哥,你是我哥,做了这么多事,我还拿你当哥。你心腹杀了我儿子,我没有恨你;你丧师辱国,引敌叩关,我也没有怪你。可是没想到,你竟是这样想让我死。 太上皇忙道,没有,我没有这样。这是,我用来追缅王振的。 他抱着盒子,流下泪来:王先生自从朕幼年就开始服侍,这么多年,恭勤事上,端谨持身,左右贊襄,始终一德,陷没土木岁久,未沐招葬,岂非缺典?朕知道你们都不喜欢他,也不勉强你,只是自己闲来无事,用香木镂王振之形而葬之,命李子龙辈为其招魂,这没什么不可以吧? 景帝瞪大了双眼,他打开盒子,里面那个小人确实没有鬍鬚,俨然当年的王振。 景帝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把雕像交给于谦,于谦默默地看了一眼,交给陈循,都没有说话。 太上皇还在含泪诉说着王振的过往,景帝君臣都默然无声。 良久,于谦才奏道:圣上,太上皇累了,让他早点歇着吧。 景帝点头,看着太上皇,皇兄,你真该好好歇着了。 回到宫里,先去看汪舜华。 孙太后还是不肯走,要求对孙继宗从宽发落。 汪舜华看景帝一脸疲惫,她刚才已经得到了消息,总算站了出来,圣上,既然母后都这样说了,就饶过他这一回吧;就算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也请圣上网开一面,不要大兴杀戮。 景帝这才缓了脸色,摸了摸汪舜华的肚子,也罢,你都不计较了,朕就网开一面,权当为咱们的儿子积福。 孙太后终于收了眼泪,走了。 景帝瘫坐在龙座上,大致说了。 汪舜华虽然知道有这么回事,但耳闻目睹还是不一样的,皇帝復辟之后和幽居期间也是不同的。看来太上皇对王振还真的是真爱啊,至死不渝的那种,真不知道王振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景帝痴痴地,就算刘阿斗那个笨蛋,晋惠帝那个白痴,都还知道谁是忠臣呢。 他闭了眼睛,仰头望天。 汪舜华听他说完,默默地给他披上披风——是啊,刘阿斗还知道重用诸葛亮呢,晋惠帝还知道为嵇侍中痛哭呢,可是他哥,顾念的从头到尾就是王振。 汪舜华没有说话,如果景帝知道,他那个好哥哥復辟的第一件事就是杀害于谦,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有宰了他? 第二天上朝,宣布锦衣卫佥事孙继宗夺爵为民,发配辽东——孙太后又开始哭,继宗自幼生长于富贵丛中,不知艰难,若发配辽东,恐怕就没了性命。 ——这是什么鬼道理?他生长富贵,就该一辈子富贵?再说你入宫之前,你爹不过是个主簿,能有多富贵? 汪舜华心里吐槽,不过还是开口,辽东疆域未定,只怕孙继宗此去,难保生命,枉废圣上一番好意。 景帝也明白过来——万一这厮勾结北方来个引敌入关,真不是开玩笑的。 于是同意将孙继宗发配岭南;会昌伯孙忠年迈,命其闲住;同时,孙家子弟全部解除职务,回家养老。 虽然还是不如预期,但朝廷上下都松了口气。 京城是没有秘密的,何况做得这么明显,傻子都能看出来。 官员百姓第一次深刻的体会到景皇帝夫妇的不容易——人都说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哪知道太上皇是见了黄河心不死,见了棺材不掉泪。 这样的极品,一定不能让他重新回到金殿上,那将是一场浩劫! 68、科举 孙继宗收拾起程上路了,北京城自然是骂声一片;虽然皇帝坚持李子龙才是主谋,但明里暗里的意思大家都懂,因此百官进言,民意沸腾。孙继宗出城的时候,被愤怒的百姓和士子投掷了不少蔬菜鸡蛋乃至石块。 锦衣卫大洗牌,和孙家关系密切的基本靠边站甚至被问罪;东宫的太上皇则稍微安静了一些。 但孙太后还在上面坐着,动作有限,好在朝廷上的事情很多。 南京翰林院侍讲学士周叙上书,恳求恢復午朝之典,加宵旰之勤,常思曰:上天玄远,何以格之?阴阳和气,何以召之?正人君子,何以使之亲?奸邪小人,何以使之远?兵戎何由整,刑赏何由当?寇盗反侧何由平,今日黎民何由安?正统之仇何由復?夷虏之祸何由息?经筵之暇,每日一二次赐左右大臣以及近侍之官讲论前所云政理,以绵宗社,以福苍生。 景帝很是感嘆,回覆:朕常诏天下臣民,凡有利国利民,皆许进言,择而行之。今叙所言勤政之事,深合朕意。尔礼部其申明前诏,凡闻朝廷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 他想到了此前周叙几次上表,包括继位前他的八事,以及稍后的《制治保邦十二事》《中兴太平十四事》,都是忧国忧民,情真意切,提的建议也很好,觉得这样的人才放在南京实在太可惜,于是下旨,调回北京,升任詹士府少詹士,兼翰林院侍讲学士。 周叙字功叙,号石溪,吉水人,永乐十六年进士,周瑜三十八世裔孙。负气节,笃行谊。曾祖以立曾为元时翰林编修,父歧凤为明初国子监博士。周叙忧国忧民,事事以社稷为重。王振专权,他不顾个人安危,上疏直谏。土木之变后,他多次上书,恳求皇帝励精图治。 他以宋辽金三史体例未当,欲重修。叙思继先志,正统末,请于朝,诏许自撰。在奏章中,他说:窃观宋辽金三史成于前元至正间,当时秉国大臣皆辽金族类,不以正统归宋,遂分裂为三,而以辽金加于宋首,不惬人心,不协公论。初修之际,言者虽多,卒莫能改。至今越百年,凡有志史学正纲常者,未尝不掩卷愤嘆也。……元儒陈桱修《通鑑续编》,既正其统,而三史全书尚仍其旧。因此他建议在南京翰林院组织人员重修《宋史》。朝廷的答覆是:不必择人,叙其自修。歷史上因劳成疾,未能完成。 这次他进京,再次提到了《宋史》的重修,正和景帝的想法不谋而合。因为要修宋史,就免不了提到靖康之变,自然是影射老哥、警示臣下的好机会。 于是,景帝很爽快的批覆了重修《宋史》的提议,当然换了个名目:朕惟古昔帝王盛德大功,载诸典谟训诰誓命之文;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事,着于孔子褒贬之书,足为鑑者,不可尚矣;自周威烈王至梁唐晋汉周五代事,书于朱文公通鑑纲目,亦天下后世之公论所在,不可泯也。朕尝三復有得于心,独宋元所纪,窃有歉焉。卿等其仿文公例编纂,官上接通鑑纲目,共为一书,以备观览。 这样的国家工程,肯定不是周叙能组织的,于谦要料理军务,没心思琢磨这些事,但是陈循、高榖、王文、萧镃、商辂等人就要牵头,下面是刘俨、吕原、倪谦、李绍、钱溥、李侃、李龄等一大波学者。歷史上是在景泰六年七月动工的,因为景帝去世,未能完成;后来宪宗成化九年又復修,最终于成化十二年修成。 周叙没有想到皇帝这样痛快,感激涕零。 但是下一件事就很挠头了:今年是会试的年份,如何取士是个大问题。后代各省为了录取人数吵的天昏地暗,明朝更是闹得不可开交。 现在户科给事中李侃等就提出来:今年会试,礼部奏准取士不分南北。臣等切惟江北之人,文词质实;江南之人,文词丰赡。故试官取南人恆多,北人恆少。洪武三十年,太祖高皇帝怒所取之偏,选北人韩克忠等六十一人赐进士及第出身有差;洪熙元年,仁宗皇帝又命大臣杨士奇等定议取士之额,南人什六、北人什四。今礼部妄奏变更,意欲专以文词多取南人。乞敕多官会议今后取士之额,虽不可拘而南北之分,则不可改。 南北榜案是科举绕不开的一件事,从中折射的是南北教育水平的差距。洪武三十年二月会试,以翰林学士刘三吾、王府纪善白信蹈主持丁丑科殿试,是为春榜;因所录81名全系南方人,故又称南榜。北方人一名未取,为歷科所不见。 这个结果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南方经济、文化比北方发达的实际情况;但会试落第的北方举人联名上疏,告考官刘三吾、白信蹈偏私南方人。太祖命人复阅落第试卷,增录北方人入仕。 但经复阅后上呈的试卷文理不佳,并有犯禁忌之语。有人上告说刘三吾、白信蹈暗嘱张信等人故意以陋卷进呈。太祖大怒,处理了相关官员。六月,太祖亲自策问,以韩克忠为第一名、王恕为第二名、焦胜为第三名,是为夏榜。因所录六十一人全系北方人,故又称北榜。 南北榜案以为明朝分南北取士之先例,以后遂成定制。它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全国统一形势发展中南北政治平衡的要求,也体现了朱元璋打击和限制江南地主的一贯政策,此事件开明朝分南北取士之先例。在一定程度上普及文化教育,提高落后地区考生的学习积极性,平衡政治关系,维护国家统一。 事下礼部。以为顷者,诏书科举,自景泰元年为始,一遵永乐年间例行。本部查得永乐二十年间,凡八开科,所取进士皆不分南北,已经奏允。今侃称礼部变更意,在专以文词多取南人,夫乡举里选之法,不可行矣。取士若不以文,考官将何所据?且北方中土,人才所生,以古言之大圣,如周公、孔子,大贤如颜、曾、思、孟皆非南人,以今言之如靖远伯王骥,左都御史王翱,王文,皆永乐间不分南北所取进士,今岂可预谓北无其人?况本部止遵诏书,所奏即不曾奏请多取南人、少取北人,今各官所言如是。乞敕翰林院定议,命遵诏书行。 景帝挠着头皮,到底是同意了,这时候,不管南人北人,有用就行! 这事定下来,还得定考官。命户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江渊、修撰林文为会试考官,赐宴于礼部。 随后接到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李贤疏陈政本十策:勤政学,顾箴警,戒嗜欲,绝玩好,慎举措,崇节俭,畏天变,勉贵近,振士风,结民心。 洋洋洒洒数千言,写的情真意切,景帝嘉纳,令录示左右。 礼部尚书杨宁说:读崇节俭一事,潜然泪下。随后李贤又陈车战火器之利,亦被採纳。 只是这样一来,看李贤就觉得特别顺眼;想到汪舜华也几次夸过李贤,于是下旨,破格提拔为兵部右侍郎。 随后接到消息,说南京雷雨击损大报恩寺塔。景帝嘆了口气:君失其德,臣失其职,命群臣修省。 包括于谦在内的文武官员,又是一番上书。 景帝也不能不下诏反省,诏廷臣条议宽恤诸政。随后诏畿内及山东巡抚官举廉能吏专司劝农,授民荒田,贷牛种。 只是在坤宁宫安心养胎的汪舜华摸着自己日渐变大的肚子,免不了有点焦躁:南京的雷都把大报恩寺塔噼坏了,北京的雷雨怎么还不来?难道太上皇还真的是真命天子,老天爷捨不得噼他? ——惊蛰都过了几个月,北京城怎么还是不打雷呢? 过了清明节,景帝赏赐于谦宅邸,已经封了伯爵,但他一直住在原来的家里。景帝知道他家的条件不好,特意将南薰里靠近皇城的一处宅子赐给了他,于谦还是推辞了:朝廷多事,非臣子安居之日。 在于谦的家人忙着搬家——其实也没有多少家当的时候,礼部引会试中式举人吴汇等二百人陛见。 看着这些新鲜出炉的国家栋樑,景帝很是高兴。 但马上,就接到了宣府总兵官抚宁伯朱谦的讣告。 朱谦是河南夏邑县人。永乐初,袭任凤阳留守左卫指挥佥事。洪熙元年,随阳武候薛禄北征蒙古,有功,升指挥使调贵州兴隆卫。宣德元年復从北征,以功升万全都司都指挥佥事。正统初升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使。不久,充任右参将,守备万全。奉命率所部精骑巡边,大败兀良哈,升后军都督佥事。正统十四年,以北征之功升都督同知,进右都督。也先大举入寇,朱谦与昌平伯杨洪皆领兵入援。后升左都督,佩镇朔将军印,充总兵官镇守宣府。景泰元年,设计捉拿喜宁有功,封抚宁伯;随后也先入寇宣府逼近洋河桥南校场,他出兵击退,予世券。 将星陨落,景帝很是伤感,下旨追封抚宁候,谥武襄,让他的儿子朱永袭爵。 这个朱永,其实是比他父亲更强大的存在,当然这是后话了。 安排完朱谦的后事,更重要的就是准备三月初一的殿试,诏命于谦、王直、金濂、陈循、俞士悦、高谷、王文、李锡、萧维祯、商辂、周叙、金达等人为读卷官。 69、林聪 三月初一,以山西等地久旱不雨,遣官祭西海、河渎、娲皇帝、尧帝舜商汤王、中镇、霍山、白彪山、马跑泉、晋祠圣母九处大神。 同一天,景帝御奉天门策试举人吴汇等。制曰:朕惟自古王天下之要有三,曰道曰德曰功。然道莫如伏羲神农黄帝,德莫如尧舜,功莫如禹汤文武。此数圣人者,万世仰之不能易也。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之事着于易,禹汤文武之迹存乎书。其所以为道为德为功者,朕欲究其心术之精微,其推以治教养天下。所尚虽殊,然不出乎耕桑、贡赋、学校、礼乐、征代、刑辟之外。朕欲参其制作之会通,夫无所酌于古,将何以准于今。朕承祖宗大位,夙夜拳拳于心,亦惟以古圣人之道德功自期,以今天下之治教养自励。兹欲尽驱天下游谈之惰,以事耕桑,使各衣食其力。尽约天下浮冗之徵,以归贡赋,使学校、使各復还其善。尽陶天下粗鄙之陋,以由礼乐,使各移易其俗,而无或违于教。尽作天下庸怯之兵,以奋征伐,使各销沮其凶。尽化天下争断之讼,以远刑辟,使各崇尚其耻,而无或外于治。皆何施而可也。施之有效,民得治教养矣。于古圣人之道德功有可以庶几乎。伏羲神农黄帝曰皇、尧舜曰帝、禹汤文武曰王,其称号之所以异者,果道德功之所致乎。抑治教养有隆替而然乎。兹欲措天下之隆古之世,使皇帝王之称惟一,而无隆杀之别,亦必有其道乎。子大夫习之于师而得之于已,宜无不悉其说者,今兹承有司宾兴而来,其具为陈之,朕将亲览焉。 这是景帝第一次主持殿试,自然格外认真。这个题目,是他深思熟虑,和于谦等人反覆商量后拿出来的。既是宣言书,也是动员令。 一般来说,殿试皇帝也就露个脸,但这回景帝很有兴致的从头看到尾,当然期间还要继续处理政务,主要是今年确实天旱,于是命总督大同粮储侍郎并巡按御史等官,给官银八千两,同总兵官委官领赴有收地方籴买谷种,均散贫难军余,及时播种;同时,减四川永宁宣抚司税课局钞本局原额岁办。 殿试结束,读卷官们连夜批阅试捲去了,景帝却把于谦请过来商量军机要事,抚宁伯朱谦去世,宣府没有主将,绝对不行。商量了半天,命宣府左参将右都督纪广佩镇朔将军印,充副总兵;都指挥使杨能升都督佥事,充左参将,镇守宣府。 第二天,景帝驾幸文华殿,身穿吉服的12名读卷官各拿着一份自认为最好的试卷伺立于文华门外侯旨。等宪宗就座,传命读卷官进殿,各官才小跑至丹陛前,行叩头礼。入殿之后,分东西立。于谦进读完,司礼监接过试卷,放置御案上,叩头毕,起身回班;然后依次进读,三卷为一轮,如果皇帝没有喊停,就要再次读下去,等他喊停,各官奉旨,执卷同至御前下跪。司礼监官依次接过试卷,放置到御案上,各官叩头起,列班。传旨各官退,出至丹陛,行叩头礼毕,出至文华门外等候。 景帝很快选定名次,取笔批了前三名,传谕读卷官进来,将其余各卷交由内阁决定名次,赐读卷官宴,宴毕赐钞。酒足饭饱的读卷官们退到东阁拆看第二甲、三甲的试卷。逐一抄写名次,封送到内阁填写皇榜。 次日在中极殿举行传胪仪式。文武百官整齐肃立于中极殿内,钟鼓未鸣。先开左掖门,读卷及提调并执事官到中极殿门外。吉时到,景帝具皮弁服升座。百官进殿朝贺毕,分列左右。读一甲三卷者执卷立于东,其余读卷官立于西。众读卷官跪奏拆卷,圣旨准奏,起身鞠躬。今年第一名柯潜,其次刘昇、王与,二甲第一吴汇、三甲第一曹衡。 接着就是发榜,新状元带着进士到长安左门外观榜,然后顺天府尹用伞盖从仪,送状元回府;当晚,宴进士于礼部,命陈懋侍宴。 接下来几天,赐宝钞、上表谢恩,诣国子监、文庙行释菜礼,然后正式授官,第一甲进士柯潜为翰林院修撰,刘昇、王与为编修,接着,吴汇等28人为庶吉士,俱于东阁读书。 景帝回宫兴高采烈的说此次选了一大批俊才,汪舜华也很配合的恭喜。但不管是景帝,还是汪舜华,都没有想到,这次科考,其实是质量相当高的一届,产生了一大批国家肱骨栋樑,学者柯潜、杨守陈,良臣林鹗、秦纮、钟同,还有四位兵部尚书马文升、徐廷璋、余子俊,以及王越。 不知道也不要紧,景帝很高兴的说起了殿试时的小插曲:有个叫王越的贡生写着写着,不知怎么突然颳起一阵旋风,居然把他的试卷颳走了。还是他亲自下旨,再给他一份试卷,才让他答完。 景帝其实只是当成一件笑话来说,但汪舜华却张大了嘴——王越,那可是相当有名的。以前逛论坛,看到他被人称作明朝中期第一名将,成化年间所有拿的出手的战役尤其是外战,基本上都是他的手笔,貌似北方那个什么汗的那彪悍的老婆,也是他干掉的?他也是明朝因功封爵的三位文臣之一,另外的两个,一个是老熟人王骥,另外一个是大名鼎鼎的王守仁。 真是栋樑之才啊。汪舜华想着,果然没事多看书还是有用的,当年那帖子貌似是争论明宪宗和孝宗到底谁比较优秀,结果有人提到了王越是难得的将才;后来在另外一个帖子里,有人说因为有王越,所以不能把宪宗给换了,否则成化犁庭就没了;这才知道那个和万贞儿谈恋爱的宪宗原来不是不管事,甚至比他的痴情儿子还要靠谱一点。 此前,巡按御史涂谦奏:永乐初尝取进士曾棨等二十八人为庶吉士,储养教育,自后相继蔚为名臣。乞将今科进士中,选其材质英敏、文词优赡者,俾进学中秘,仍命文学大臣提调劝课,成其才器,以待任用。 景帝很是嘉许,于是让陈循等办理,连同三位鼎甲,俱于东阁读书,给纸笔饮馔膏烛第宅,悉如永乐初例。 这些事还没有料理完,就接到给事中林聪的弹章,弹劾皇后的父亲汪泉纵家奴杨俊等占武清县官田民田六千余顷,及招纳无藉禁民樵採,擅榷商贾货等罪,乞治之。 景帝皱了皱眉头,没有理会;林聪等继续上书,强烈要求惩治汪家,否则有损皇后声誉;景帝这才让户部勘其所占田亩,林聪等坚持要将杨俊等下狱。 景帝没有理会。 只是事情闹得实在太大,很快汪舜华就知道了,她实在没有想到,汪家父子竟然如此大胆,一口气鲸吞了2000多顷土地! 明朝五尺为步,步二百四十为亩,亩百为顷,也就是说,汪家一口气鲸吞了20多万亩土地! 即便刨开古今度量的差异,这仍然是一个天文数字,至少汪舜华想像不出来,这到底是多大一片地方。 她不禁拍案而起:知道汪家不省心,没想到居然这样吃相难看!这才什么时候,就敢一口气吃掉20万亩土地,再不剎住这股风气,那还了得! 马上把汪家父子叫进宫来大骂了一通,汪瑛开始不承认,说是林聪胡乱告状;汪舜华冷笑了一声,到底是不是,圣上已经派人去勘察,很快就会有结果。 汪泉这才松了口,殿下,臣知道你贤德,你总要为家里考虑。家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都要吃饭。 汪舜华果断截住话头,贤德?你怕是认为我闲的没事吧?我竟不知道,我不做皇后,汪家上下就饿死了?你养了多少人,一口气吃了20多万亩土地,真不怕撑死! 尽管是君臣,也是父女,汪瑛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汪舜华会这样对他说话,愣愣的回不过神。 汪舜华实在是痛心疾首,她知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没想到汪家真的胆大了上天!——她现在十分有理由怀疑,歷史上景帝之所以废后,就是汪家这群不争气的亲戚闹的,吃相太难看了! 我跟你们说了多少次,要老老实实循规蹈矩,就是听不进去!汪家有祖上的功劳,圣上也很体贴眷顾你们,去年赏了皇庄,又封了伯爵,你们该知足了,怎么填不饱呢?你们以为我容易,还是圣上容易?难道他做了皇帝,天下就都是他的吗?你们当太上皇是什么,当文武官员是什么?我还没能耐到可以横着走呢,你们倒是先上天了! 孕妇本来就容易激动,汪舜华这些日子又高度紧张,自然口气很不好,大骂了一通,然后就觉得腹痛难忍,刘金等慌了,赶紧吩咐传太医,汪泉父子也吓坏了,本来以为皇后说一顿就过去了,谁知道闹成这样,连忙磕头请罪,然而汪舜华根本没法听他们说话了。 太医很快赶过来,说是动了胎气,没有大碍,只是需要静养;景帝正在和于谦、王直等人商量军机要事,听后宫来人奏报说皇后动了胎气,大惊失色,连忙起身回宫。 于谦等人面面相觑:汪皇后是因为被拂了面子生气吗? 当然不是。 景帝匆忙到坤宁宫,看到岳父父子跪在地上,也没心思多想;进屋看到汪舜华躺在床上大喘气,满头都是汗,连忙过去扶着她,梓童,到底怎么了?怎么动了胎气?你们怎么伺候皇后的? 语气带着怒,刘金等连忙跪下。 汪舜华忍着痛,不关他们的事,不要怪他们。 刘金等这才起来,眼观鼻鼻观心,装死。 景帝看到屋外跪着的岳父父子,这才想起来,是为了武清田地的事?你现在安胎要紧,别的不要操心。我让户部回来,等以后再说。 圣上,汪舜华勉强支起身子,我肚子里的孩子固然要紧,但百姓的冷暖、圣上的名声更加要紧。我实在没有想到,汪家竟然这样大胆,一口气兼併了20多万亩土地,如果不马上制止这种行为,他们以后还会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汪瑛父子听清楚了,马上磕头,娘娘息怒,臣再也不敢了。 汪舜华脸色很冷,不敢?你们有什么不敢的!我跟你说了多少次,要循规蹈矩,谨慎从事。你们可曾有一句放在心上! 汪瑛真的吓坏了,连汪泉也变了脸色,连连磕头请罪。 景帝也冷着脸,虽然在朝上他没有发作,但心里其实不是没有想法,那是2000多顷土地!本来这些年流民问题就很严重,大肆兼併土地的问题日渐突出,去年说到财政问题,大臣就强烈要求严禁土地兼併,没想到汪家竟然顶风作案!只是想到汪舜华苦心孤诣的为他谋划,现在又怀了身孕,不好发作;没想到汪皇后自己先发火了。 一边是心疼,老婆果然贤惠;一边是愤怒,动了胎气,万一孩子有什么不好,谁担当得起! 因此趁着汪舜华大喘气的功夫,他也破口大骂了一通,把汪泉汪瑛吓得连连磕头请罪。 景帝看着汪舜华脸色惨白,到底心疼老婆,于是安慰她,让汪家把土地退还,也就是了。 汪舜华摇头,这连罚酒三杯都算不上。如果鲸吞了这么多土地不受到惩罚,那么别人肯定也会一哄而上;如果皇后的父亲可以为所欲为,那么太后贵妃公侯伯驸马大臣是不是也可以?长此以往,必然是民不聊生,国将不国。 景帝沉默了,作为皇帝,他自然知道这个风气一开,必然群起效仿,败坏社会风气。 于是他冷着脸,那就罚固安伯俸禄一年,将杨俊等有关人员问罪,以儆效尤。 汪舜华闭了眼,圣上处置便是。 汪瑛等人夺爵下狱都不为过,但毕竟是她的父亲,汪家丢脸,她也抬不起头来,而且做得太过分,不仅汪家离心离德,别人也会认为她故意卖直沽名,包藏祸心。 皇后难为,贤后更难为。 突然想起一件事,等事情查清楚后,那个举报的林聪,一定要重赏,这样群臣才敢积极建言。 景帝点头,汪舜华于是命刘金传旨,等事情查清楚后,赏林聪金二十两,银五十两,绢一百匹。 ——林聪是什么人,她其实不知道,只是想到了长孙皇后奖励魏徵的典故;汪家做出了这样的丑事,百官肯定会议论,只有这样,才能修復自己的形象,平復舆论。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皇后这样震怒,户部的动作也很麻利,比歷史上快了近一个月,四月初就拿出来,林聪所奏并不完全属实,因为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不是2000多顷,而是12320顷!120多万亩土地!此外,还有私抽柴苇三万余。 汪舜华气坏了,这是真的要上天啊! 这回自然不仅是闲住思过,而是直接剥夺了汪瑛的爵位,四个弟弟全部免官,在家闭门思过;所有土地,全部退回原主;同时捉拿杨俊等人,判了死刑,以皇后即将临盆,杖一百,发配辽东;其他有关涉案人员,一律严惩;举报的林聪则连升三级,破格提拔为督察院右佥都御史。 不仅是林聪呆了,所有的朝臣都傻了,毕竟最初景帝的处理态度很是暧昧,都知道皇后临盆在即,后面又动了胎气,搞不好会迁怒,谁知道竟是这样的结果! 大家相互看了一眼:皇帝虽然尊重皇后,但是轻重缓急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林聪还没回到办公室,就听说皇后宫里的大太监来传旨,赏赐金银绢帛,并勉励他:圣上将效法圣君,开张圣听,卿当进思竭诚、退思补过,直词正谏、论道佐时,将顺其美、规救其恶,不可怠慢。 林聪傻了,还要推辞,刘金笑道,你且收下吧,这是皇后特意赏的,圣上也知道。她嘱託你要一如既往,不必有所顾忌。 林聪磕头谢恩。 众人也都面面相觑:皇后还真的是贤后啊。 汪舜华并不知道,林聪是歷史上有名的贤臣。林聪字季聪,号见庵,年三十七,福建宁德人。正统四年进士,官刑科给事中。土木之变后,林聪多次上疏,抨击宦官擅政;歷史上,代宗废皇太子,立己子为太子,众人唯唯,独林聪认为不可。也先放还太上皇,代宗欲薄接礼,独林聪请求备銮接回,并要求将王振乱政与党恶之罪昭示天下。林聪刚正不阿、声望日隆,遭人嫉恨。御史黄溥等弹劾林聪死罪,后在大学士高谷、礼部尚书胡滢等人挽救下,贬国子学正。太上皇復位,升左佥都御史。受命前往山东赈饥,开仓济民,救活128万人。回朝升右副都御史;鑑于苛刑峻法下冤狱不断,上《乞缓重狱疏》,提出春判秋决的主张,使死刑犯得有时间上诉覆审,减少冤狱。曹钦谋反,官府镇压时累及无辜,林聪急令制止,并为无辜者辩冤。成化二年,江淮饥荒,林聪前往赈灾,回京后升任右都御史;后来巡抚大同,整饬军务,加强边备。因积劳成病,于成化八年辞官。两年后,病癒后应召,掌南京都察院事。成化十三年,升任刑部尚书加太子少保,虽已年过六旬,但仍夙夜匪懈,详核案件,为蒙冤的死囚平反,总数不下200人。成化十五年,与宦官汪直、定西侯蒋琬往辽东查办案件。三年后,病逝于任上,享年六十八岁。朝廷诰授荣禄大夫、太子少保,谥庄敏。 东风吹雪弄余寒,朴或歌来兴未阑。 圣世谁云轻冷职,菲林元不称言官。 蠹芸香暖图书静,炉篆烟销午漏残。 自笑此身宜懒散,敝冠尘土不须弹。 ——林聪《书怀》 70、天意 汪家的事情尚未尘埃落定,景帝又派出一大批勛贵文武官员集中前往各地册封宗室;瓦剌使臣苏克帖木儿陛辞,要赏赐;广东广州府耆民奏前参议杨信民为政公平,爱民如子,他去世后,大家聚哭,哀动城邑,虽然已经一年,但民心哀慕不已,请为之立祠,难得有这样的正面典型,当然要大力表彰,马上就同意了;授真定大长公主的庶子王锳为献陵卫正千户,山东济南府去年旱灾,税负要减免;梁王妃坟被盗,命工部遣官安厝;会试不中式举人多自陈愿就教职,按惯例是要再考一次的,金达提出了不应该浪费人才,教师本就缺,可以安排他们这些人去教书,并不一定要一试再试,景帝同意了。 监察御史桂怡等弹劾武进伯朱瑛服制未终,娶乐妇为妾,景帝自然很不高兴,但想到此时缺人,于是免了他的罪,只是让他和乐妇离异。 四月初三日,监察御史全智奏陈:各处镇守军职滥受词讼,得贿者泯之不行,不得贿者转发送问,屡兴庶狱,荼毒军民。乞请通行禁约。 景帝纳其言,下令严禁各镇军职受理词讼,只许操练军士御寇,毋蹈前非,违者严治其罪。 四月初六,也就是汪家事情落定的当天,正在朝中议事的景帝接到消息:皇后胎动了,马上就要临盆! 景帝得到消息,也不管政事,匆忙起驾回坤宁宫,那里已经忙成一团,看到庭院中盛开的牡丹,那是汪皇后入宫之初选育栽培的,今年第一次开花,格外光彩夺目。 但景帝心不在此,他只是默默祝祷,希望皇后能生个儿子。 他太需要一个嫡子了。 临近晌午,宫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宫女出来道贺:皇后生下一位公主,母女平安。 景帝有点失望,但等里头收拾干净了,还是进去瞧了,抱着女儿亲了两口,这才交给奶娘,走到汪舜华身边,握住她的手,梓童,辛苦你了。 随即吩咐重赏皇后以及有功人员,后宫也赏了一个月的工资。 汪舜华已经清醒过来,看出了景帝的失落,倒是没有怪他的意思,毕竟即便她自认没有任何性别歧视,但这样的环境下,还是迫切的想要个儿子,因此没有说什么。 两口子就这样搂抱着。 景帝哑着嗓子,你宫里的牡丹开了,特别好看,咱们的女儿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大美人。 ???!!!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算了,你是皇帝,说什么都对。 汪舜华本来以为要把牡丹作为二公主的乳名,但是景帝的眼神暗了暗,最后定为青枣。 四月初八,佛诞日当天,二公主青枣洗礼,景帝正式赐名长春,并册封为永宁公主,当然也只有成年之后才能行礼;但和她姐姐一样,有实封。 同一天,在午门外赐文武百官宴。 只是宴会上的气氛多少有点诡异。 汪皇后是第一个任上分娩的皇后,此前的马皇后、徐皇后、胡皇后、孙皇后分娩的时候,都还没有正位中宫,钱皇后没有生育;加上现在皇帝和太上皇的微妙关系,朝野上下对皇后的这一胎都很关注。 如今公主出生,景帝和吴太后自然很是失望,朝臣说话的语气也低了些,只怕惹到了皇帝;不过大家交换着眼神,皇后毕竟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当然高兴的也大有人在。当天太上皇在酒宴上就掩饰不住的春风得意,甚至夸奖坤宁宫的牡丹种的好,公主长大以后肯定也会和牡丹长得一样好。 景帝简直想把酒泼到老哥脸上。 你得意个屁,就算皇后没有儿子,我还有儿子呢,早晚废了你儿子的太子位! 这个想法一出现,他马上就收住了——汪舜华为他付出了这么多,如果有可能,他还是希望能够立他和舜华的儿子为太子。 他想到了汪舜华的话,他们都还年轻,不着急。 他磨着牙,我比你小,也没去塞外走一遭,就算熬,也要熬死你! 或许两兄弟的表情实在太过生动,群臣都低下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太上皇实在太高兴,他知道汪舜华不是个善茬,如果生下儿子,肯定要来算计自己儿子的宝座;现在,可是天随人愿了,老天爷还是向着他的,哈哈。 因此,一上车驾,他就抑制不住的大笑,甚至说,一切自有天意。 他就是故意的。 不管再怎么厌恶汪舜华,他很清楚,凭藉当年拦驾,加上死了长子,汪舜华在朝臣中间,应该是有点声望的;孙继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说,还连累太上皇的名声;本来前些日子汪家胡作非为,他以为有机可趁,没想到汪舜华迅速把事情按了下去,还给自己加强了贤惠的名声;如果她真的有了嫡子,说不定还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贊同废储。 现在你们要认清,天意在我这里。 景帝很快听到了太上皇的话,气得咬牙切齿,那一刻,他甚至想,实在不行,先立庶子,以后有了嫡子,再换就是了。 于谦等人都低下了头。 然而,不管是太上皇,还是景帝,都忘了一个词:事在人为。 景帝闷闷不乐的回宫倒头就睡,明天是常朝,得早起。 常朝虽然三天一次,但规模相当大,勛贵和中央所有官员、以及来京述职的外省官员都必须上朝。史料记载,成化二十三年,一次失朝的官员就达到1118人,那么总人数是多少可以想见;洪武初年给赐朝臣公服、朝服,受赐者就达2813人,这些人是朝参官。 每到这些日子,大臣必须午夜起床,穿越半个京城前往午门。从长安左门进城,还要等,听见楼上敲第三通鼓,也就是凌晨3点左右,官军旗校进入摆列仪仗;凌晨8点左右鸣钟,宫门开启,文武官员从左右掖门进午门,在金水桥南按照品级站好队伍,等待鸣鞭,按次序过桥,直到奉天门丹陛前。文官在左,武官在右,两队相对而立,站在御道两旁,等待皇帝到来。 御座在奉天殿廊内正中,称为金台。乐起,皇帝御门安坐,鸣鞭,鸿胪寺唱入班,左右两班走进御道,行一拜三叩头礼节,之后便进入奏事环节。奏事时,预先咳嗽一声,从班末行至御前,跪奏,大声的朗读奏章;如果官员要承旨,回答阿声音要拉长。 这一天也不例外,群臣早早到达午门外,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互相商量着今天要说哪些事情。 只是没想到,三通鼓刚过,大家各自到自己的位子上排好班,天上居然打雷了。 看来是要准备下雨了,本来从去年入秋以后,整个北方地区就严重干旱,北京地区更是连续不降雨,大家都等得有点着急,因此看到天上打雷,反而有点高兴;只是雷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大,闪电越来越亮,而且一道道的,都噼在东宫方向。 大家还是没有在意,打雷下雨多正常,太正常了;何况就是被雷噼,一般也是奉天殿、午门之类的高大建筑物,东宫那边,歷史上还没有过被雷击起火的记载。 雷声一直没有停,反而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噼里啪啦的,砸在重华宫的殿宇上。很快,一道火光闪过,接着火势就蔓延起来了。 东宫和午门毕竟还隔着段距离,等群臣看到火势,那边已经浓烟滚滚,火势铺天盖地了;尤其此刻又颳起了大风,夹杂着暴雨。 到底怎么回事? 群臣相顾失色。 看着雷电还在不断噼向烈焰中的重华宫,王文说了句:这就是天意? 大家的脸色都变了。 这话其实也不算错,毕竟当年三大殿火灾,都是归咎皇帝想要迁都,老天爷不答应的;那么现在,重华宫被雷噼,又该怪谁? 大家免不了想起昨天太上皇的话:一切都是天意。 所以重华宫被雷噼、被火烧,也是天意? 当然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于谦马上下令,迅速禀告皇帝,并准备救火。 火是要救的,至于能不能救出太上皇,那就听天由命吧。 不用大臣禀告,景帝已经知道了,毕竟宫里的人也不是瞎子。 本来他还在睡梦里,听到雷声,也没放在心上,翻了个身子,又睡;结果没过一会儿,贴身太监王勤就匆忙跑来禀告:东宫方向起火了! 景帝呆了,翻身就起,跑到殿外廊下一看,果然,东宫方向火势沖天,而且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尤其此刻,雷电噼里啪啦的全砸在那里。 王勤小心翼翼的,听下面的人说,好像火是起在重华宫的,是因为雷击起火的。请问,是不是要救火?景帝脱口而出,快,马上救火! 王勤赶紧让人去传旨了,景帝突然又说了个慢! 他突然想起来,重华宫,可是他哥的寝宫! 现在因为雷击起火,是老天爷也对他哥不满意了吗? 那么,救还是不救? 守夜的太监匆忙过来禀告:于谦等大臣在宫门外候旨,请求救火。 景帝毕竟已经当了一年多的皇帝,马上回过神来:东宫那么大一块地方,就算起火,他哥肯定也很快转移了;如果不去救火,以后可就不好说了。——而且,经歷了这次事件,他哥还有那些死硬分子,应该认清形势了。 于是下旨:马上救火! 他甚至匆忙起驾,前往东宫,并传令百官,前往东宫救火。 东宫此刻正处于一种极度的混乱之中。 昨天太上皇出席了侄女的洗三,因为高兴,回宫又多喝了几杯,这才就寝,哪知道三更时分,就打起雷来,而且似乎都砸在头顶上。太上皇就算酒醉,也被惊醒了;不过他也没放在心上,翻过身接着睡,但这雷声惊天动地的,持续不断,实在没法入睡,只得勉强闭上眼睛。 直到外头值夜的小太监冲进来,嚷道起火了。 太上皇这才一个激灵,匆忙出来,果然屋顶上已经烈焰滚滚了。 火势来的太急,太上皇即令迅速救火,有那一刻,他甚至怀疑是景帝夫妻纵火,要烧死自己;不过小太监绘声绘色的,说是被雷击中起火,他这才呆了:难道连老天爷都不能容我了吗? 这种殿阁都是连起来的,太监宫女们恳求他马上转移,太上皇不肯听,他站在雨里大喊,老天爷,我真的做错了吗? 一个响雷噼过来,正打在他头顶上,太上皇当即扑倒在地。 刚被宫女扶过来的钱皇后惊呆了,抱着丈夫大哭,左右宫人无可奈何,连忙抬着太上皇、扶着钱皇后转移。 景帝就是在这时候率领群臣赶到的,听说太上皇被雷击中,昏迷不醒,景帝长长舒了口气,又是百感交集,忙让太医诊治;一面吩咐兵勇迅速救火。 火越烧越大,并顺着迴廊绵延到肃雍门、康和门,再往前面的咸熈门、广爱门蔓延,实在不是久待的地方,于谦等马上提醒皇帝,要迅速撤离这里,景帝点头,吩咐送太上皇、钱皇后以及太上皇的妃嫔子女回宫,别的事情,等扑灭了火势再说。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但天上暴雨倾盆,车辇和器物一时又来不及准备,因此很是匆忙,景帝淋了雨,太上皇及家眷自然也不例外。 匆忙回到宫里,群臣是不能进去了。景帝护送哥哥一家先到仁寿宫。孙太后已经得到消息匆忙出来迎接,看儿子昏迷不醒,放声大哭;钱皇后也跟着哭,周贵妃以下也都跟着哭,一时哭声动地,乱成一团。 景帝被这些女人哭的实在心烦,但没有办法,好歹让下面把太上皇抬进去,又让太医诊治,说太上皇受了雷击,脉象虚弱,怕是不好。 这下哭声更响亮了。 景帝哭不出来,但还是挤了几滴眼泪;一面让太医放手治疗,一面让宫女迅速收拾,安置好太上皇的家眷。 这时候刘金来了,询问情况,说皇后准备过来;景帝马上变了脸色,皇后现在还在月子里,需要好生休息,不许她出来。你们去,守着皇后,不许她开门开窗,更不许她出来,违者斩! 刘金匆忙跑过去了。 汪舜华已经知道了——废话,宫里乱成一团,不知道才见鬼。 但她不打算出去看,一来这把火算是自己放的,损坏文物,又有点害命的意思,她还做不到淡定;二来确实还没出月子,必须保重身体,因此,只是打发刘金去打听消息,到底怎么回事。 如今有了皇帝的圣旨,她也就顺势听从了,只是问东宫的火势怎么样,太上皇怎么样。 刘金说火势还没有扑灭,不过现在外头雨势正大,应该烧不了多久;又说太上皇被雷击中,这会儿还昏迷不醒。 被雷击中?那不就是被雷噼吗? 汪舜华强压住向上勾的嘴唇,被雷噼过的皇帝,要再敢说自己是真命天子,估计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吧。 她还在胡思乱想,景帝已经回宫来;看她低垂着头,以为她担心,忙过来安慰她,说没事。 汪舜华知道景帝去东宫救火,倒不怎么担心,毕竟以前哪里有点动静,都是需要领导靠前指挥的,何况这样的面子工程?安全问题也不用担心——前后左右都是人,怎么可能有火星子伤到皇帝。 不过还是问了当时的情况,嗔怪的说怎么匆忙就去了,太上皇有没有事之类的废话。景帝一一回了,又说怕你担心,特地过来看你,千万要保护好身子之类的。 末了,他摸摸汪舜华的肚子,梓童,养好身子,早点给我生个儿子。 !!! 你拿我当母猪呢,这个才刚从肚子里蹦出来好吗? 但汪舜华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景帝,毕竟,她知道,景帝确实需要这个儿子,帝国需要这个太子,甚至她自己,也需要一个儿子。 这场大雨连续下了一天,直到黄昏时才渐渐停了下来;而整个东宫,基本上在漫天风雨中灰飞烟灭,尤其重华宫,成为一片废墟。 ——东宫和紫禁城不一样,被改造成了园林,里面很多高大的树木,加上殿宇连接,自然一烧就是一大片。 望着曾经巍峨的宫阙如今只剩残垣断壁,群臣的心情很复杂。 当然,紫禁城里大家的心情就简单多了,孙太后等人心情沉重不说,吴太后以下,都是掩不住的喜色,毕竟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谁都懂;虽然说太上皇夫妇不是刻薄寡恩的人,但是罩不住皇帝皇后贤德,大家都希望早点出宫、病了有医,死了能入土为安。 因此,对和皇后不那么友好的太上皇,心里也就不那么友好了。 而且,本来皇后说为了皇嗣祈福,今年准备再放一批人出宫,只是因为太上皇去年选了很多人,就只有再等几个月新人入宫,上手以后再办。 晚几个月还是一回事,关键是大家很怕又被太上皇看上截胡,只有待在宫里一辈子。 这场火灾,造成的影响是惨烈的:虽然雷声密集惊醒众人,提前撤离,没有直接造成人员死亡;但整个东宫化作一片废墟,尤其万恭妃所出第三子湘王见湜、王惠妃所出第四子许王见淳,还有次女嘉善公主,都在转移过程中吹了风淋了雨,发起了高烧,引发肺炎,没有熬过去,相继夭折;还有两位已经怀孕的嫔御,在混乱中惊慌失措,甚至跌倒导致早产,母子同样没有救回来;皇太子也受了风寒,被孙太后接过去亲自照料,总算熬过去;万恭妃倒是两个月后平安生下三女淳安公主,可惜身体太弱,不到六岁,就香消玉殒了;宫女内宦因为淋雨患病不幸染病去世的也有好几个。 太上皇是在三天以后醒过来的,听见宫人的哭泣,本来就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的,双脚疼痛无比,甚至每个骨头都在嘎子嘎子的作响,听到声音,更加烦乱:我还没死,你们哭什么丧! 钱皇后这才收住悲声,又惊又喜的,太上皇,您醒了? 太上皇依稀听得这是钱皇后的声音,勉强睁开眼睛,却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只能任由她拽着手,问你好不好,然后去宣太医。 太上皇心烦气躁的,自然语气很不好,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人要害我! 钱皇后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不是,没有,是您受到了雷击,休息几天就好。 太上皇的脑子里似乎又一次受到了雷击。他马上想起来,当天夜里发生的一切:这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 太医刚到没多久,孙太后和景帝也就相继到了。 太医把了脉,又问东问西的,太上皇很努力地想配合,但是没办法——脑子里像有一万只蜜蜂在嗡嗡的叫,眼睛也模模煳煳的,耳朵更是不听使唤,太医嘆了口气,太上皇是被雷击伤了,虽然用了回生丹,到底留下了病根,需要慢慢静养。 被雷噼的治疗方法并不多,何况眼前又是太上皇,不敢轻率用药,只能保守稳重。 景帝点头,心里乐开了花,这回老哥该老实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说你们要尽力治疗之类的。 太医们磕头。 因为周围都是太上皇的家眷,景帝不敢久留,拉着太上皇说了几句,就匆匆忙忙退出来了。 他先回坤宁宫,跟汪舜华分享这个好消息。 汪舜华没想到太上皇命这么大,居然被雷噼了还能捡回一条命,不过听景帝说他脚上起泡,浑身还有多处烧伤,似乎现在看不清、也听不清,估计是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汪舜华一边想着老天爷还真眷顾他,一边说着太上皇没事就好,估计以后也消停了,免得你们兄弟不好做——这倒很符合景帝的想法,兄弟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想过太上皇这次挂了最好,但亲眼看到太上皇那样子,又有点于心不忍,只愿他老实呆在宫里,自己也就做个好弟弟罢了。 景帝出来和群臣商量太上皇的事。几个小孩子死了,大家没多少感受,毕竟这年头死亡率实在太高,歷史上见湜、见淳都没有活过两岁;只是知道太上皇受了这样的重伤,难免生出异样的感受。 被天打雷噼的皇帝,真的敢说自己是天命之子吗? 那天大家都瞧的真真切切,重华殿是因为雷噼起火的,而且那么多雷电,端端打在重华殿上,你说这不是天意,老天爷恐怕不答应。 湘王和许王以及两位公主的后事要准备,谥号要拟定,这没什么可说的;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以后太上皇住在哪里?——你不能让他一辈子住在宫里,否则乱套了。 东宫已经是一片废墟,那就是南宫了,其实也是属于东宫的,不过隔着围墙,中间有一大片空地,没有烧过去,那么就是这里了。 71、南宫 阮安已经去山东料理张秋河了,那么这项任务就落在了蒯祥头上。蒯祥其实很忐忑,上次他和阮安整修东宫,皇后就专门强调了要避雷,结果偏偏重华殿被雷击毁,他当然闹不清里面的玄机,只是出来请罪。 景帝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一茬子事,他倒没觉得铜瓦和雷击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只是觉得奉天殿之类的都被雷击过,重华殿是东宫的主殿,殿宇高大,被雷击也在情理之中;何况,他也实在很想把这件事往天意上扯,因此并没有怪罪蒯祥,只是说天意如此,能奈之何?吩咐他们尽快勘测施工,以便太上皇居住。 回宫和汪舜华提了一嘴,没想到正踩到了汪舜华的痛脚,她变了脸色,圣上不会认为我有唿风唤雨的本事吧? 景帝真的没这么想过,笑道,你要有那本事,真该封你作国师了。 汪舜华这才收敛了神色,又说起了孩子。 太上皇遇到这样的事,自然威信大减,这些天锦衣卫回报,京城内外,朝野上下都是议论纷纷,有的说土木堡的亡灵显灵了,有的说怀献太子报仇了,也有的说就是前些天被害的士子们报仇了——傻子都知道孙继宗是主谋,为谁谋?还不是为他亲外甥!诅咒死了景帝夫妇,皇子还小,可不就是这祸国殃民的昏君復辟?肯定是老天爷听不下去看不下去,反正就是太上皇倒行逆施,惹得天怒人怨。 景帝不用想,就知道外头那些流言会如何气势汹汹,他乐见其成,自然不会去管;心里一放松,也就有心情看刚得到的女儿起来。过了这么些天,永宁公主已经长开了,白白胖胖的,全不似当天刚出生时皱巴巴的模样,当爹的自然会喜欢。 只是太上皇那里还是不甘心,他反覆的问孙太后和钱皇后,是不是有人要加害他,钱皇后说没有,孙太后则深深的嘆气。那天的事,她在内宫不太清楚,父兄又被拔除了。不过她在宫里这么些年,自然有心腹,他们是亲眼目睹,也到现场看了,确实是雷击起火,没有任何人为纵火的痕迹。 太上皇紧闭了双眼,拳头砸在床上,老天爷也不能容我啊! 过去了好几天,他的症状有所减轻,但还是不如往常真切;加上得到四个孩子的死讯,一时气急,竟然吐血昏倒,又休息了半晌才醒过来。 景帝来和他商量孩子们的后事,说已经决定追谥湘王为穆王,许王为悼王,他挥挥手,你决定了就行。 大势去矣。 这是太上皇在内心深处给自己做的结论。 未成年的孩子夭折,不能久停,因此,没几天就举行发引,埋葬金山。 景帝率百官送了一程,太上皇卧病在床,是真的起不来,当然,也就加重了朝野上下有关太上皇病情的揣测。接下来的日子,他整日闭着眼睛养神,内心却一点点变冷,连头髮也在迅速发白。 太上皇心情不好,安陆那边也传来消息:梁王妃魏氏去世,年三十八。 梁王夫妇在后代很有名,连对明朝没多少印象的汪舜华也听说过,因为他们的坟墓。 梁庄王瞻垍,是仁宗第九子,郭贵妃所生,十四岁封王,十九岁就国。宣宗因为郭贵妃殉葬时他还年幼,因此对他格外关爱。梁庄王的两任王妃纪氏、魏氏都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夫人张氏生有二女,也就是新宁郡主和宁远郡主,都已经出阁。 魏妃在九月中旬和丈夫合葬,这其实并不符合规矩,因为她是继娶,不是原配;而且当年梁庄王入葬的时候,其实已经把坟墓封死了。但是魏妃不依,她强烈要求和丈夫葬在一起。景帝考虑到纪氏并没有和梁庄王合葬,也就同意了。当然,此前已经安放好的石门就要撞开,等魏妃入葬以后,补了一道木门。 因为没有儿子,梁庄王墓的陪葬异常丰富,丰富与精美仅次于定陵。 汪舜华想到当年上网的时候,看到的梁庄王墓出土的各种金簪、宝石簪,还有玉带、金钏、帽顶、玉佩、金盆之类的东西,当时觉得口水直流。如今,她摸摸自己的手腕,皇后的东西自然比王妃的胜过许多,即便她标榜节俭,但该有的东西还是不会少;只是现在实在懒得往身上招唿了,因为实在太沉。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朝廷里还是有好事的。景帝刚调整完一拨人,同意于谦加强京师周边守卫的要求,就得到了贵州方面的战报,右都御史王来与保定伯梁珤,都督毛胜、方瑛会兵进讨,连战皆捷。如今正押解回京献俘。 景帝大喜,下旨封赏。 结果第二天,瓦剌兵马百余骑犯马营,烧城东门。宣府副总兵右都督纪广及提督独石马营都督佥事董斌赶紧上报北京。景帝敕游击将军石彪雷通各率官军三千,星驰出边巡哨;并敕杨能、董斌、杨信会兵剿捕,仍命兵部推选文臣一员,总督军务;户部措办粮刍,锦衣卫指挥毕旺率旗校余丁一万运赴居庸关支给。 还没打完,瓦剌脱脱不花又遣使臣完者帖木儿等九十一人来朝贡马及方物,景帝忍住噁心的冲动,赐宴并彩币表里绢布等物有差。 此外,因京城官店塌房多为贵戚近侍所有,兵科都给事中叶盛等奏陈:贵近勛戚,高爵厚禄,而又侵利于国,贻害于民。乞将在京官店塌房尽数勘实,籍记在官,按季收钞,以资军饷。 景帝批准,禁勛戚货买侵利。 端午节来临,太上皇还在病中,不能出来接受朝贺;汪皇后也还没有出月子,因此免了命妇朝贺;景帝在奉天殿举行大宴,并赐扇。 不久,吴太后千秋节,因为心情好,接受了命妇的朝贺,汪舜华已经出了月子,自然带着命妇们去磕头;当然景帝也带着百官去磕头,出来赏宴。 蒯祥经过实地勘测,拿出了南宫的整修方案。南宫在承天门东,是洪庆宫一部分,是太宗特意为宣宗建造的皇太孙宫;和北部的重华宫、玉芝宫、崇质殿、观心殿等宫殿组成了东宫,面积约为紫禁城1/3。宣宗即位,进行大规模的扩建,改称南内,后来因为太子年少没有移宫,日渐荒废。 此前景帝看了图纸,觉得还可以更宏伟一些——主要是想到了那句以天下奉一人,如果他哥老实一点,他不介意提升和改善一下他哥的居住条件,当然这样也就堵住群臣的嘴。因此让蒯祥再完善充实一下,并连东宫的重修计划一起拟定,毕竟以后有了儿子,还是要住在东宫的。 现在拿出来,基本上是以前的规模,进一步进行了完善,景帝很满意,于是和群臣商量。这回不乐意的就换成群臣了:现在国库用度紧张,差点到了卖官鬻爵的地步,怎么还能大兴土木呢?南宫既然能用,建议适当修缮一下就行,至于东宫,等以后有钱了再说吧。 这也很符合景帝的心意,毕竟国库用度紧张,他是知道的,只是姿态是要做的;因此答应再想想。 景帝回宫就和太上皇说起了这事,休息了一个多月,太上皇的精力已经好了很多,身体也在日渐恢復,只是到底不如往常,看弟弟还是像往常一样对自己殷勤恭敬,汪后出了月子,也来探望钱皇后等人,说心里没有一丝波澜是假的,因此口气也松缓了一些;只是听钱皇后说是汪舜华推荐何首乌效果不错,他表示怀疑。 问了太医,又查了医典,发现确实有功效,但也不放心假手他人,反正闲的没事,自己亲手炮制。 看到景帝呈上来的图纸,他很是高兴;然后就听景帝哭穷,说户部不答应,内阁也再三劝说,可能要缩小规模,先把南宫整修一下,东宫只有以后再说了。 太上皇自然很不高兴,怎么,我连住个好房子都不行了? 景帝也很为难,答应回去再想办法。 景帝把太上皇的意思转告给群臣,王勤也很乖觉,添油加醋的说太上皇大怒,发作了圣上云云。 百官相互看了一眼,发出了轻微的嘆息。 皇帝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户部也就只能答应筹措粮饷,尽快动工。 钱皇后很是过意不去,她知道现在国家用度紧张,景帝连自己的嫔妃都要限制,皇后汪舜华除了重大场合,连金玉首饰都不佩戴。 太上皇丝毫不以为意,那是她故意的,朝廷再没钱,还能短缺了她的脂粉钱! 回宫那天的事情反覆在他脑子里回演,尽管钱皇后再三为汪舜华开脱,认为当时的话说的太重了,但太上皇就是认为汪舜华是在给他下马威;直到孙太后提醒他,这才想起来被这妮子算计了,人家就是要故意激怒自己呢!看汪舜华也就愈发不耐烦了。 孙太后也劝太上皇,还是节俭一些,尽量树立自己的亲民爱民形象。 太上皇还是不在意,他不是要以天下奉一人吗?那我就笑纳了! 反正现在復辟无望,那就破罐子破摔,好好的享受生活。 孙太后嘆了口气,现在太上皇病了,耳目都不好使,自然心情郁结,逮着谁算谁倒霉,她也不能不由着他。 南宫在六月底开始动工修缮,东宫的重建要晚一些,毕竟要准备材料。 72、漕运 今年灾异频繁,兵科都给事中叶盛奏陈弭灾防患八事,景帝嘉纳。 中秋节前,宫里释放了一批宫女,这回规模就小的多了,只有两三百人;新人早在端午节以后就入了宫,之所以拖延到现在,一是各方面事情还需要交接;二是朝廷事情多,国库又没钱;三是汪皇后和太上皇扯皮。 按照汪舜华的提议,是年满二十岁,没有接受过宠幸也没有份位的女子,都应该放出宫;但是去年太上皇要了一批人过去,其中自然有很多接近到龄的。 汪舜华出了月子,就忙着这件事,她跟钱皇后商量,开具了名单,但事情让太上皇知道了,他不同意。 不要怀疑,歷史上的明英宗就是一个无比抠门的人。即便是盖章真爱的钱皇后,待遇在明朝所有皇后中也是垫底,勉强和宪宗只当了一个月皇后的吴废后持平,两个弟弟在土木堡殉难,没有得到任何追赠;周贵妃是小叔子给的身份和待遇,至于其他的嫔妃,更是不值得一提;而为了一条玲珑玉带,就直接抄了有恩于周贵妃母子的汪皇后的家。这位天子在财货问题上,是相当能拎得清。 何况现在他躺在病床上,本来心情就不好,汪舜华提出要人,更是觉得这个女人不怀好意,是要来抢他的东西,因此死活不答应。 汪舜华没办法跟他讲理,也不想和他讲理,于是找钱皇后和周贵妃去劝,就说宫里马上要进新人,答应优先把出色的放到仁寿宫来。 太上皇还是不答应。 汪舜华无可奈何,就说你要留哪些人,先开个单子,回头我跟圣上去说,早点把封号定下来,宫女才能安心留下来。 太上皇这才同意了,不过又觉得不能便宜了景帝,于是把这大半年来接受了宠幸的都列了一遍——这也不算过分。只是现在皇帝只能有二贵妃四妃六嫔,太上皇是不愿意承认的,不想依弟弟的规矩,反正不是自己出钱,就尽量给自己的女人好一点的待遇。 汪舜华倒是没有反对,毕竟当初说过,这个规矩从景帝这里执行,因此答应了。 太上皇列出的名单不算少。歷史上,英宗有20多位后妃,其中不少是在南宫纳的,刘敬妃、樊顺妃等人的年龄都比他大出不小,可以说,南宫有脸面的都被他老人家宠幸了;这回这些女人大多被放出了宫,但他自己挑选了两百多号人,都是年轻貌美的,自然更不会浪费。因此,这半年多以来,已经相继有好几位女子传出了喜讯,景帝为此很是愤恨不平。 现在汪舜华就拿着这份20多人的名单,找景帝商量。景帝大笔一挥,同意了,养几个女人而已,花不了多少钱,正好让大家都看看,在钱皇后痴心一片的同时,他那位好哥哥是怎么回报的。 八月初,正式进万恭妃为贵妃,另外册封杨氏为安妃,她已经怀孕,年底生下四女崇德公主;此外,册封魏氏为德妃,林氏为淑妃,她也怀孕了,次年二月生下皇五子见澍;王氏为贤妃,刘氏为丽妃,武氏为昭妃,此外还有刘恭妃、李贤妃、赵庄妃、张成妃、余充妃、陈丽妃、王贞妃等一拨人;只是王惠妃的一儿一女都夭折,她自己忍受不了,七月里去了,追谥端靖。 礼部念着这一长串的名号,下面都觉得有点堵,钱皇后的情况大家都看到了,没想到这短短的不到一年时间——还包括太上皇在病床上躺的三个月时间,他居然有了这么多嫔妃;这样一看,景皇帝简直就是不近女色的劳模了。 于是,大家劝说皇帝,你也要注意子嗣繁衍,现在宫女进宫了,选几个册封吧。 景帝暂时还没想过这件事,毕竟汪舜华早就出了月子,能够侍寝了。他已经习惯了和汪皇后在一起,其他的女人,暂时还没想过。 当时打了个哈哈,就过去了。 只是汪舜华看出了景帝的失落,于是劝说要不册立见泓为王吧——景帝肯定想让自己的儿子做太子,但是自己又不是老病不能生育;与其让景帝提出来,还不如自己提出来;再说,虽然汪舜华还没贤惠大度到对自己老公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也能视如己出,但见泓从礼法上毕竟也算自己的儿子,杭贵妃也不是什么狐媚妖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既然总是要留后路,当然是自己的儿子更靠谱。 景帝点头,不能册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做了亲王,也算是不枉辛苦一场,虽然远远不够。 很快见泓被封为荣王,还要推恩杭贵妃的娘家,只是不高,杭贵妃的父亲杭昱授正五品锦衣卫千户而已,和周贵妃家族是一个待遇。 杭贵妃感激涕零,甚至提出把儿子交给皇后抚养。汪舜华知道她的心意,杭贵妃并不得宠,皇帝一年半载都难得去她宫里一回,能封为贵妃,完全是因为有皇帝唯一的儿子;甚至可以说,景帝后宫除了自己,目前就没有一个有存在感的。为了儿子有更好的前程,这才割捨母子亲情;不过她没有答应,说是膝下有两位公主,还有一群忠良后代要照顾;再说孩子还小,不要离了亲娘,再说,不管是不是在我身边养大,他都是我的儿子;其实心里还有点隐隐的担心,毕竟杭贵妃所生的儿子歷史上夭折,她也怕万一没有保住,自己可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杭贵妃千恩万谢的走了,汪舜华深深嘆气,老天爷关了一道门,总算没忘记开一扇窗,否则她真的可能憋死。 群臣没有反对,他们不怕景帝册封自己的儿子,反正太上皇的儿子差不多年龄都册封了,皇帝自己的儿子不能得到册封,反而奇怪;他们担心的是,皇帝提出要换太子,那么,才真的不好收拾。 中秋节过后,景帝提拔刚做都给事中不满一年的金达为从三品河间府长芦都转盐运使,当然比这更重要的设置漕运总督一职。 漕运就是水运。国家经济重心在江南,行政中心在北京,因此由沿海省份徵收米石,沿运河直达北京,故称漕粮。 明朝将元代改造取直后的京杭大运河进一步疏通,通过构筑山东境内号称水嵴的南旺分水工程,使京杭运河成为经济流通和政治统治赖以维繫的交通生命线。为了确保这条生命线的畅通,明朝几乎是不计成本地从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给以保障,这也就体现在对运河事务管理的渐趋规范和加强。 明初沿袭元代的办法,最初时设置京畿都漕运司。洪武元年置漕运使,仅正四品。因为天下财富粮食多出在南方,而京城在南京,漕务不忙,故至十四年罢废。太宗拟迁都北京,自永乐二年,始设漕运总兵官,专门负责治理漕务,当时还设有副总兵、漕运参将,与总兵官一起统领官军海运。后来海运罢废了,便专门督理内河漕运。因为漕运离不开河道,天顺元年又令漕运总兵官兼理河道管理。漕河运粮是有一整套人马的,各省设把总,由漕运总兵官、漕运参将统领把总都指挥,分统各卫所漕运。 第一任漕运总兵官是平江伯陈瑄,他负责整个漕运的全部职责,包括海运、河运和陆运。海运由海路进行,河运则循元人初道,由南运河向西北,过黄河水陆并用达北京。自永乐九年会通河成,京杭大运河修復,废止海运、陆运,单用河运。此后陈瑄在沿运各处,特别是在淮安,修建了大量的水利工程。如循宋代乔维岳故沙河故道,修通了清江浦,避免了五坝盘驳,和淮河沉溺的风险。 在这其间,陈瑄到处奔波,基本上无固定官所。宣德二年,朝廷命漕运总兵官开府淮安,并加镇守淮安的职衔,所以又称镇守淮安总兵官。陈瑄总管漕运30年,于宣德八年卒于淮安任所。接任漕运总兵官者,多为开国功臣的后裔,他们世袭侯爵或者伯爵。陈瑄一家就有2人先后担任过这一职务,包括陈瑄和曾孙陈锐、玄孙陈熊、六代孙陈王谟。孙子陈豫虽未任过漕运总兵官,但曾于景泰五年与江渊抚循江北及鲁豫水灾,请求朝廷筑淮安月城以护常盈仓。淮安人民非常感激陈瑄,在清江浦为他立了一座陈公祠。 宣德年间,漕运事务逐渐繁忙,而漕运又广泛牵涉到各省行政、军务,需要做大量的协调工作,所以朝廷经常临时派遣侍郎、都御史、少卿等文职官员参与督运。至景泰二年,漕运的重要性更加凸显,加上景帝想转移朝野上下对老哥的注意力,于是和群臣商量加强对运河的管理。大家也都认为,文官的参与必须常态化,于是命王竑以副都御史为漕运总督,全称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常驻淮安,与武臣一同治理漕运,俗称文武二院。文臣负责与各省粮道,共同按规定将应徵的漕粮徵集起来;武臣负责押运进京,即所谓文督催,武督运。 王竑字公度,号休庵,致仕后改戅庵,湖北江夏人,生于河州。正统四年进士,授户部给事中,豪迈负气节,正色敢言,土木之变,奋臂率众击毙王振党羽锦衣指挥马顺,名震天下,也先入犯,受命受御京城,擢右佥都御史,寻督漕运,再抚淮、扬,宪宗初,官兵部尚书。歷史上因事与李贤不合,愤然求去,居家二十年不得其用。 73、赐福 这些事情和汪舜华没有多大关系。此时除了带孩子,汪舜华正津津有味的看一本新定稿的地理书《瀛涯胜览》,作者马欢。 汪舜华此前没听说过这个人,只是听中官说起,马欢向皇帝敬献这么本书,他没有放在心上。听说他曾经跟随郑和三下西洋,这本书经过前后三十五年的修改,觉得有点意思,就让人拿来看。 确实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记载了作者随郑和下西洋时亲身经歷的二十国的航路、海潮、地理、国王、政治、风土、人文、语言、文字、气候、物产、工艺、交易、货币和野生动植物等状况,尤其对一国家的民俗描写细緻入微。 作者马欢,字宗道、汝钦,号会稽山樵,浙江会稽回人,通阿拉伯语。 看后面的题识,他在永乐十一年第一次跟随郑和下西洋,就开始动意写作,并广集材料,三年后初稿初成;以后屡次修改,直到景泰二年完本。前后长达近20年。 汪舜华的眼睛立刻亮了:真是本好书啊,虽然和后代的地理书不能比,但确实有助于明朝了解南方各国,了解这个世界。 刘金等看皇后高兴,马上说起,其实反映郑和下西洋的书还有两本,都是和马欢一样,跟着郑和下西洋的随从。 一个叫巩珍,号养素生,应天府人,士兵出身,后被提拔为总制之幕。他在宣德六年跟随郑和第七次下西洋,当时不过二十来岁。先后访问了占城、爪哇、旧港、满剌加、苏门答腊、锡兰、古里及忽鲁谟斯等二十余个国家。三年后才平安返回南京,写成《西洋番国志》。 另外一个费信,字公晓,号玉峰松岩生,崑山人。在郑和第三次下西洋时被选送入船队,先后四次下西洋,写成了《星槎胜览》。此书记述了西洋28国和地区对其位置、沿革、重要都会、港口、山川地理形势、社会制度和政教刑法、人民生活状况、社会风俗和宗教信仰以及生产状况、商业贸易和气候、物产等。 汪舜华大喜,有这三部书相互映照,了解南方就容易多了。 遗憾的是,因为现在普通人对南洋不感兴趣,这三本书都没有刊刻本,而是通过手抄的方式传播。 ——简直是暴殄天物!如果没有刊刻本,全凭手抄,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灾人祸就没有了! 因此,汪舜华找到机会就和景帝说了,这几部书挺有意思,要不请经厂刻印,颁示天下;另外对作者进行表彰。 景帝现在焦头烂额,对南方没什么想法;而且有个比较敏感的问题,就是下西洋太劳民伤财,不管官方还是民间都很忌讳旧事重提。 汪舜华也就没说什么了。 景帝看汪舜华不高兴,心里倒是有点过意不去,毕竟汪舜华很少提要求,于是同意把三个作者都招到四夷馆办差,也算人尽其才。 汪舜华很高兴的谢恩。 接着传来南京地震的消息,好在震级不大,景帝也懒得搭理;不过为了进一步拉近和群臣的关系,同意恢復午朝;随后工部尚书兼江南巡抚周忱致仕,他已经年过七十,年老体弱,景帝命李敏替代。 周忱字恂如,号双岩,江西吉水人。永乐二年进士,选为庶吉士,进学文渊阁,擢为刑部主事,进员外郎。永乐末任越府右长史。宣德五年以工部右侍郎巡抚江南,总督税粮。创平米法。宣德七年,奏立济农仓。又整顿漕运,进工部左侍郎。正统初年,奉命前往淮扬巡视,兼理松江盐课,仿济农仓法,置赡盐仓。朝廷委任益专。两遭亲丧,皆起復视事。周忱见利害必言,言无不听。诸所建明,忱皆着为令。宣德九年,进户部尚书,又改工部,仍兼江南巡抚。 景帝对他很是信赖,命李敏不要轻易变更周忱之法。 随后一件事更让景帝伤心:九月十三日,杨洪去世。他是景帝最信赖的将领之一,久镇宣府,号令严肃,士马精强,诸部畏惮,人称杨王;又不擅专杀。颇好文学,请立宣府儒学。于是下旨追封颖国公,谥武襄;命他的儿子杨俊承袭侯爵。 杨洪的同事罗亨信年老,歷史上景泰元年七月他就致仕还乡,这回封了爵位,自然是不能回乡了,景帝免了他的常朝,参加初一十五的大朝就可以。 几乎与此同时,会昌伯孙忠死了,享年八十五。 孙继宗干了混帐事,连累全家;但孙太后还在,孙家没有伤筋动骨。孙忠又已经过了八十,没有受到连累,他死后,丧事还得办。孙太后大哭了一场,又提出孙继宗是长子,应该由他回来料理后事,被景帝冷漠的拒绝了。 几天后,礼部仪制司郎中章纶上太平十六策万余言:躬揽干纲、缉熙圣学、面议大政、为政得人、广开言路、敬畏天戒、严明考核、征讨不庭、禁止罪犯、官吏养廉、作成人材、端本风化、馈运救荒。其中一条,就是禁止夺情起復。 明代文臣夺情起復,自杨荣、杨溥、蹇义、夏元吉开其端,歷经永乐、洪熙、宣德三朝,已成故事。正统以后,遂有京官营求夺情,而在外方面以下等官,往往有一部民耆老诣阙请留,动辄起復还任。 章纶认为:三年之丧,古今通制。向者朝廷因各边未宁,暂行夺情之典,所留者,都是股肱辅弼之大臣或边防之要臣。近来,各处官司相习成风,或司府副职,或州县幕司,甚至办事官吏一闻亲丧,立即保举夺情。前项官吏素非执政之臣,轻引夺情之例保留,请敕令内外官员,使之敦廉耻之节,以消奔竞之风。 景帝于是诏禁诸司起復。 当然,对章纶的这封奏疏,他实在很满意,反覆的看,还下令有司部门,全部奏准执行。 章纶字大经,温州乐清人,年五十。正统四年进士,授南京礼部主事。也先议和后,请求全力修整武备,以待将来之变;回京任礼部仪制郎中,上太平十六策万余言。宦官兴安修建大隆福寺,请景帝临幸该寺,章纶上疏劝谏,景帝便取消计划。歷史上,景泰五年五月,钟同上奏请求復立储君;章纶也上疏陈述十四项建议。恳求限制宦官干政,朝见两宫皇太后,修问安视膳食之仪;朝见上皇,以示兄弟之情;恢復汪皇后中宫的地位,以正天下之母仪;恢復沂王储君的地位,以定天下之大本。 景帝大怒。当时宫门已经关闭,将圣旨从门缝中传出,将章纶和钟同逮入诏狱。逼迫他们交待主使人以及交通南宫的情况。二人濒临死亡,终无一语。正好颳起大风,白昼变暗,案情稍得缓解。景帝令禁锢他们。次年,杖打廖庄于宫门之下,併到狱中杖打章纶、钟同各一百下。钟同被打死,章纶仍长期关押。英宗復位后,升为礼部右侍郎。他性格刚直,不能随俗,不为当权者所喜欢。任侍郎二十年,不得升迁,以年老请求离去。 不过现在景帝一心想做盛世明君,对于积极上言的都格外优容,加上现在确实朝中缺人,因此提拔他为礼部员外郎。 只是接下来的一件事,景帝就笑不起来了。岷庄王朱楩儿子徽煠、徽焟造反。去年,岷庄王朱楩逝世,次子徽煣嗣位。广通王徽煠有勇力,其家人段友洪以善奇技得宠。后来都事于利宾言徽煣有异相,当为天下之主,于是徽煠谋乱。作伪敕,分遣段友洪与蒙能、陈添行前往苗族地区,用银印、金币诱诸苗,使之发兵攻武冈。苗族首领杨文伯等不敢听其遣。事发,段友洪为徽煣所逮。都御史李实报告朝廷,景帝遣驸马都尉焦敬、中官李琮徵召徽煠入京师。湖广总督王来、总兵官梁珤又尽发阳宗王徽焟谋反之罪,同时召徽焟入京。十月,正式下旨除二人爵,幽禁于高墙之中,十二月,以谋逆之罪废为庶人。其时蒙能方率苗兵至武冈,闻事败,遂举旗入广西领导苗民起义。 真是不让人省心! 景帝在心里叫骂。 一边让礼部左侍郎王一宁、祭酒萧兼翰林学士,直文渊阁,参预机务。 一边看着于谦的奏疏,看到文中岳飞有言:阵而后战,兵家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又言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惜死,天下太平矣!臣等既受重任,敢不洁己爱军,以作士气,损躯效死,以报国恩! 景帝大喜,在岳飞那里画了个圈,岳飞的遭遇不好,但于谦一定和他不一样;于是下令:卿等有警运谋战守,无事抚餋士卒,庶军国有赖,不负委託之重。 景泰二年就这样过去了。经过大半年的休养,太上皇的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当然还是留下了相当严重的后遗症,经常幻听、视力也严重下降,好歹全须全尾的,没有明显的残疾。 景帝很是高兴,很想赏赐汪舜华,不过她还是拒绝了,想了想,仰头笑道:既然天恩浩荡,就请圣上赐福给坤宁宫,让大家都能沾沾圣上的福气。 景帝听不明白,汪舜华只好解释:请圣上赐个福字。 景帝笑道:这有什么难。 当时吩咐笔墨,浓墨重彩的写了个福字,正准备写年月日御笔之类的,汪舜华按住笔:请圣上把纸倒过来写。 景帝一怔:为什么要倒过来? 汪舜华笑道:因为福到了。 景帝念了一遍,顿时了悟,果然吩咐倒过来写,汪舜华谢了恩,让人装裱了,在年前悬挂到坤宁宫明间正中央。 74、内乱 景泰三年大年初一,太上皇再次亮相,气势也就比不了景帝了。两兄弟依旧去叩见祖宗,回来给两宫太后行礼,出来到奉天殿受朝贺,大宴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太后皇后还是免命妇朝贺。 看到太上皇萎靡不振又有点不服输的样子,群臣在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嘆息,希望太上皇就此消停,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一点。毕竟给点阳光就灿烂,两个太阳照着,谁都受不了。 几天后立春,太上皇还是和景帝一起到奉天殿吃春卷,并赏赐群臣。 当天瓦剌太师也先及头目人等所遣使臣察赤轻等辞归,赐宴及彩币表里钞绢等物有差。 但是景帝很不放心,从使者的嘴巴里问不出来什么,只好敕镇守延绥等处右都督王祯等加强戒备,一旦敌军临近,即挑选精锐官军,委骁勇头目统领剿捕,不许畏缩纵贼为患。 当然,接下来就是祭祀天地,这回太上皇是真的没办法逞强了,于是景帝独自御奉天殿誓戒,行完庆成礼,景帝想到自己的老丈人。虽然汪家胆子大,他很不痛快,但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爵位也削了,想来他们应该汲取教训了;又觉得汪舜华贤德,很不想让她为难,于是下旨,赐给汪瑛宛平县地二十顷,工资也恢復了,又把他叫到坤宁宫说了一通。汪瑛父子去年受到了惊吓,老实了很多,恭恭敬敬的谢了恩,退下了。 汪舜华嘆了口气,谢谢景帝的恩典。 景帝拉着她,你为我做了这么多,这点小事,又算什么? 过年期间没多少事,汪舜华请了四夷馆的通事马欢、巩珍、费信入宫,介绍当年随郑和下西洋的故事。当然由头是去年底,暹罗国遣使臣坤罡悦等奉表来朝贡方物,景帝很自然的把东西给了她,其中有不少珍珠、香料,汪舜华对这些不感兴趣,倒是对那里的地理风俗民情很感兴趣,再三确认那里是不是真的不盛产粮食。 马欢等人觉得很奇怪,景帝也觉得诧异——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再说梓童怎么对这些感兴趣? 汪舜华打了个哈哈,我就是觉得好奇。就我知道的,都是越往南雨热越充沛,北方多是一年一熟,南方能一年两熟甚至三熟;暹罗在更南的地方,照说应该一年三熟,怎么会不产粮食? 景帝怔了一下,马欢介绍,暹罗其实是个总称。宋朝的时候,这里有两个国家,一个是北方的暹罗,多山,贫瘠,不宜耕种;南方的罗斛地势平坦,而且有大河经过,确实盛产粮食。罗斛人风俗劲悍,男女都梳椎髻式的髮型,用白布缠头,穿长布衫。他们煮海为盐,酿秫为酒,盛产罗斛香、苏木、犀角、象牙、翠羽、黄蜡等。元朝末年,罗斛的国力日益增强,征服了暹国,于是称罗斛为暹罗斛。有一年由于天旱缺水,罗斛旧京乌通城一带霍乱流行,死人众多。乌通王遂将首都迁到阿瑜陀耶,在那里创建新城,从而建立阿瑜陀耶王朝。但是,在原来的素攀武里地区,仍由王室的一个支系进行统治。乌通王逝世后,素攀武里王族和阿瑜陀耶王族两个支系为了继承王位而发生多次争夺。洪武十年,素攀武里的王子昭禄群膺到南京觐见,太祖赐他暹罗国王之印。自此开始称素攀武里政权为暹罗,以别于被称为暹罗斛的阿瑜陀耶政权。永乐七年,昭禄群膺趁统治阿瑜陀耶的拉梅萱王与大臣之间发生龃龉之机,夺取了阿瑜陀耶王位。朝廷从此称阿瑜陀耶王朝为暹罗,再不使用罗斛、暹罗斛等称唿。 原来如此,估计这个暹罗是指泰国北方,那里确实群山环绕,不产粮食也说得过去。 景帝却想起来一件事,出来吩咐人去办了。 刚下达元宵节放假的通知,就传来仁宗李贤妃去世的消息,她生了二子一女,即郑王朱瞻飐、蕲献王朱瞻垠、真定公主,因此免于殉葬,只是后面两个都已经去世,郑王脾气也不好,经常打死人;当然这一系出了一位着名的天才科学家,暂时不说。 景帝辍视朝三日,这是废话,事情太多,奏疏在那里堆着呢,还得继续干活。 尤其没两天接到了有关华阳王府的举报。镇国将军友璧奏其兄华阳王友堚尝率与宫人并军丁百余出城图猎,止旗军张林家五日;又同妃及妃弟杨旻、家人杨俊等贵贱杂饮于别墅,信宿而回;及擅造钺斧金瓜等物,殿宇床座诸器僭饰龙凤日月,妄以宫女玉带绣衣赐童僕;家人且听母舅张济等言,累克军粮至二千余石等罪。 华阳王亦奏友璧杖死军丁,擅受其妃父指挥夏瑄弓马等馈诸不法,巡按湖广御史何琛派人前去查探,都是实情。景帝大骂了一通,王及镇国将军不可祖训论法,本宜究问,念其至亲,姑宥不治,但遣敕切戒之。当然张济、杨俊等远贬广西充远卫军。 华阳王这一支算不得太奇葩,但是因为出自以贤德出名的蜀王系,多少显得有点另类。 蜀献王朱椿庶二子悦爠封华阳王,他的嫡亲哥哥悦熑早逝,父亲把王位传给了侄子蜀靖王友堉,他很不高兴,密谋夺嫡,引起朱椿的警觉。碰到悦爠犯错,打了一百板子,准备把他押送朝廷处置。友堉是个重情重义的贤王,多次向爷爷请求饶过二叔,悦爠才躲过一劫,但他毫不感恩,也不醒悔。朱椿死后,悦爠偷盗王府钱财,友堉既往不咎。但友堉的仁厚成为他无耻的理由。恶人先告状,上书诬陷友堉悖逆,而且罗列怨诽数十事。事情非同小可,太宗朱棣召友堉进京询问。不料友堉还未到京城,太宗驾崩;仁宗继位,派按察司副使余信调查不实,让友堉袭封蜀王,把悦爠叫到京城。悦爠不知死活,继续参奏友堉的罪行。仁宗大怒:你和朱友堉的品行,四川人都很清楚,还能瞒得了我吗?你以庶孽而怀夺嫡之志,老天爷会答应吗?祖宗神灵会保佑你吗?愤而将奏章扔在地上。悦燫惶恐而退,但他仍不死心,想在蜀王府的三护卫军队中安插提拔亲信,以便为今后谋私提供方便。仁宗又是一顿痛骂:朝廷有规定,护卫官的升降,应该由藩王向朝廷奏请,你一个郡王,哪来的资格?感慨鸾枭不可同处矣。不久下诏悦爠,你情义乖违,与友堉同处必至相伤。湖广武冈州民风淳厚,你就去那里接受再教育吧;但因为武冈州已有岷王朱楩,于是改派到湖南澧州。悦燿偷鸡不成反蚀米不说,几年后僖王友壎无子而死,本来应该由他上位,但朝廷考虑到他此前的作为,剥夺了他的王位继承权,让他的五弟继位,悦燿愤恨交加而终,年仅四十二岁。朝廷盖棺定论:华阳王悦燿,早膺封爵,而中年有违父教,又谋戕至亲。赖我皇考圣明,徙居澧州,以全宗亲,而今殒于疾。谥法:中年早夭曰悼,违拂不成曰隐。特遵彝典,赐谥曰悼隐王。 现在华阳王府还不消停,当然未来几十年都不会消停,兄弟俩还会不停地打嘴巴官司,只是景帝看在宗族的份上可以忍,不代表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好脾气,几年后汪皇后当政,简单粗暴的一撸了事,这是后话了。 没几天就得到了确切的边报:脱脱不花王与也先讐杀,而大同等处亦报烟火声息。 事实上,就在去年,在大同等地边报频频示警的背后,是草原上正在进行一场疯狂的厮杀: 自从太上皇南归,瓦剌频频遣使南下朝贡,无非是打听明朝的虚实。太上皇对他们也有赏赐。景泰帝当然不满意,想要和瓦剌断交,不再派遣使臣前去。也先坚决请求互通使臣,尚书王直、金濂、胡濙等相继进言,说断绝来往会导致瓦剌前来寻衅。直到太上皇卧病,景帝也就不怎么把他当回事了。 只是瓦剌内部的矛盾还是激化了。也先与脱脱不花本来就不相睦。脱脱不花名义上虽然是汗,但实际权力却操在也先手里。也先自恃势强,垂涎汗位,脱脱不花的妻子是也先的姐姐,也先想要立姐姐的儿子为太子,但是脱脱不花拒绝了,双方发生激烈战争。也先怀疑脱脱不花和明朝相通,想要谋杀自己,所以进攻脱脱不花。 也先拉拢和利用脱脱不花汗弟阿噶巴尔津济农,向他许诺打败脱脱不花汗后让其即位,邀其共击脱脱不花汗。景泰二年底,脱脱不花汗率先出兵征讨也先,中途而返,也先和阿噶巴尔津济农追击,打败脱脱不花汗,脱脱不花汗率数十人逃走,也先尽收其妻妾、太子及部属。脱脱不花汗逃至兀良哈地方,被其已休前妻之父沙不丹杀害。也先随后诱杀阿噶巴尔津济农,凡故元头目苗裔无不见杀。黄金家族的后代几乎被屠杀殆尽。 于谦等上奏:窃惟也先遣背天道,辜负国恩,一旦无故生衅,侵扰边境,荼毒生灵,虽悔过摅,诚遣使入贡,而罪大恶极,终不可容。今犬羊自相吞噬,是天授以復讐之机,不可失也。伏望皇上允臣所请,统领三营团操军马,分往宣府大同征剿逆虏,以復前讐。苟臣等于此时而奋忠义之气竭,涓埃之报,则负天地生成之恩,而天下后世之清议亦有所不容矣。 但是景帝没有答应,主要是土木一战,确实损兵折将,大损元气,需要静养;而且说实话,他对主动进攻是有很大怀疑的,因此下旨:且不必劳人动众,俟边关有警,便为区处。 只要他不来骚扰就好了,其他的慢慢再说吧;现在国家还是需要休养生息。 于谦等人嘆气,接着又传来山东沙湾河决堤、浙江海盐县石塘长十八里为潮水冲决等事,又要进行职务调整,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75、皇后亲蚕 二月,释奠先师孔子,这回景帝没有亲自去,只是命国子监祭酒刘铉行礼;没两天,孙太后诞辰,免命妇朝贺,不过汪舜华觉得敏感时刻,还是要把面子做足,因此,当天酒宴上的气氛很是热闹。 只是孙太后和太上皇都觉得杯中的酒,很苦。 汪舜华看着太上皇,心里也有点不痛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本来以为利用何首乌本身的毒性,神不知鬼不觉;哪知道太上皇老奸巨猾,藉口自己没事,自己动手炮制,严格按照九蒸九晒来,每个环节精益求精。真别说,这几个月精神好了不少;上次钱皇后还跟她道谢,说太上皇现在不仅头髮变黑了,身体强健多了。 汪舜华心里有点苦,但旋即释然了:现在大局已定,没必要操之过急;毕竟兔死狐悲,太上皇死了,她对景帝的重要性也就下降了。 何况她不能不考虑到一个问题。她不相信因果报应,但是皇室讲求敬天法祖,也就是祖宗做过,什么事情就都好商量了。有了李世民收弟媳妇的例子,他的儿子李治也就心甘情愿地接纳了小妈,到唐玄宗那里更是堂而皇之的抢了儿媳妇。 她如果幽闭了太上皇,以后搞不好有人有样学样;如果再有何首乌返老还童的传说,搞不好以后皇帝宗室就要开始嗑药。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步步来吧。 而对于汪舜华来说,要紧的就是养在自己身边的几个忠臣遗孤已经出了孝,该考虑进学了。当然,在紫禁城里是不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披麻戴孝的,这几个孩子都是出了热孝,换了素服进宫的;汪舜华把他们安顿在清宁宫——她本来觉得东西五所不错,景帝摆手,供奉玄武大帝的场所,不能动。 随后,因为今春以来,京师雨雪连绵不已,下旨减免赋税,然后派副都御史刘广衡录南京囚;瓦剌同牟撒来王子遣使播端等来朝贡驼马,赐宴及彩币等物有差,当然私底下还是要交代边将好好磨刀杀人。 二月中旬,也先正式遣使来说明北方的情况:其故父夺治阿鲁台部落,以可汗虚位,乃扶脱脱不花王立之,也先姊为其正室,有子不立为太子,而欲以别妻之子立之。也先言之不从,乃起兵来攻。也先中道而返,于是也先追与之战,败之,脱脱不花王领其下十人遁。也先尽收其妻妾太子人民,遣人报喜,并献马二匹。 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明朝上下都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景帝也是,下旨赐宴,并赐钞币等物有差。 湖广的苗乱还没有平定,要继续进剿;周叙领导的《宋史》才刚开篇,他就因病去世,但活还是要接着干,而且只能加强不能放松,于是景帝让陈循等人接着找人编撰。 三月中旬,汪舜华身率嫔妃命妇,举行亲蚕礼。 景泰元年,按照圣旨,礼部会同翰林院翻书,终于确定了先蚕礼的流程。只是去年没有先蚕坛,汪皇后又怀孕,这礼就办不成了。直到去年底先蚕坛落成,尚宫局人都配齐了,终于决定今年正式举行仪式。 此前礼部根据洪武年间的先例制定了标准,但是景帝觉得不够隆重,于是再改,参照歷朝亲蚕礼,最后定下来的,可以说集歷代礼节之大成,当然换句话说就是特别麻烦,非常十分麻烦。 除了前期皇后要进行持续五天的斋戒,正式流程分为先蚕、躬桑、献茧缫丝三个阶段。每个阶段又包括各种礼节,旷日持久,劳师动众,但景帝很满意,于是下旨由户部给银三万,再从内帑拨银五万,在安定门外兴建先蚕坛。 先蚕坛垣周120丈,占地面积近30亩。正门三楹,左右门各一。入门为亲蚕坛,坛东为观桑台。台前为桑园,台后为亲蚕门,入门为亲蚕殿,殿内悬御书额葛覃遗意,联为视履六宫基化本,授衣万国佐皇猷。殿后为浴蚕池,池北为后殿,殿内有额化先无斁,联三宫春晓觇鸠雨,十亩新阴映鞠衣。宫左为蚕妇浴蚕河,南北木桥二,南桥之东为先蚕神殿,北桥之东为蚕所。先蚕神殿,西向,左右牲亭一、井亭一,北为神库,南为神厨。坛左为蚕署3间,蚕所亦西向,为屋23间。院内殿宇、游廊、宫门、井亭、亲蚕门、墙垣均为绿琉璃瓦屋面,意通蚕桑。集歷代先蚕坛之大成,规模宏伟,功能完备,建筑精美。 当然,这样宏伟的建筑、重大的典礼,不可能完全是因为帝后感情,也不仅仅是宣誓皇帝重视农桑,还有更现实的政治考量:太上皇已经回来了。虽然景帝君臣本来的意思是把他请到东宫供起来,但是这位仁兄似乎很不客气。每次重大典礼景帝跟他报备,顺便邀请他参加,他就真的答应参加了,因此每次都是兄弟俩同步出席,甚至太上皇偶尔还抢步伐,景帝心里别提多窝火。 但是没办法,面子工程,面子还得顾。 先蚕礼不一样,汪皇后身体倍棒,吃嘛嘛香,主持这种典礼真不费事;钱皇后行吗?——而且这样高级别的典礼,你太上皇好意思让贵妃之类的参加吗?能,但你得老实在皇后后面跟着,皇后在上头看着,她得在下面呆着,不服憋着! 在这个时候,一枝独秀胜过花开并蒂。 皇后的脸面也就是皇帝的脸面,皇后的尊荣也就是皇帝的尊荣。 汪舜华听尚宫介绍了整个流程,觉得头大无比;想到当年上网的时候看八卦,唐高宗一心想将母亲长孙皇后的亲蚕礼发扬光大,偏偏原配王皇后很不感冒,拒绝亲蚕;后来武则天却很有眼色的积极组织。当时感嘆,这位王皇后真的是可怜之人亦有可恨之处,如果知道最后是那样的结果,就算打断腿爬也要爬过去亲蚕吧。 因此,头大之后就开始老老实实的跟着学习;虽然说会很辛苦,但这种重大的仪式,也是无上的荣耀好吗? 何况不用说,她也知道景帝的意思,这样重大的典礼,一定要办好,办出彩。 提前五天,汪舜华就开始宫中斋戒,前三日唤作散斋,在内室进行,景帝就不能留宿了;后两日唤作致斋,是在正殿,吃的喝的都要注意。 按照礼制,皇后祭先蚕坛后,如蚕已生,次日即行躬桑,如蚕未生,可视蚕生数日后再行躬桑。此次蚕已出生,因此头天亲蚕,次日躬桑,包括车驾出宫、馈享、亲桑、车驾还宫、劳酒等各个环节。 亲蚕礼当天凌晨,太官署宰夫就要开始屠牛宰羊;几乎同时,参与祭祀的内外命妇提前半个时辰到宫门列队,宦官、宫女提前三刻各就各位,卤薄仪仗提前两刻排列完毕,其间击三次鼓作为号令,称三严,然后六尚女官齐至坤宁宫奉迎。内仆令备好车马,尚仪女官口宣外办二字,命护驾之人做好戒备。 汪舜华穿着翟衣,乘坐凤舆,从玄武门出宫祭祀,侍卫警跸前唿后应,景帝另外派兵一万人分布于祭坛和沿途进行护卫。 直到此时,汪舜华才真正感受到母仪天下的尊崇和荣耀,让她确信自己当初决定的正确。 然而表面鲜花着锦,并不能掩盖其中荆棘载途,所以前路,还必须多加小心。 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出北安门,到祭坛左门,下马的下马,落车的落车,窸窸窣窣的,命妇向前、士兵退后,片刻工夫便寂然无声。六尚女官在车驾前排成一列,尚仪向前禀奏:请皇后殿下降车! 汪舜华在众人整齐划一的下跪中下车,一扬手,尚仪说了声免。 在场的命妇才谢恩起身,都低着头,不敢仰面视主。汪舜华则在宦官、宫女引领下入大次休息——女官、命妇则抓紧时间各就各位,太常乐工也要安置好乐器。 汪舜华到具服殿,这里陈设简单,不过是坐床、屏风、几案、香炉之类的,另外还准备了炭火。其时已经三月,风和日暖,不用了。喝了宫女捧来的清水,随着尚宫号令:有司谨具,请行事。祭祀正式开始。 咚咚咚的鼓柷声响,奏乐。一时钟磬共鸣、竽笙齐奏,齐奏《永和》之乐,这是亲蚕礼专用,不在皇帝郊庙、朝会所奏十二和雅乐之列。典乐官举麾,歌工、歌童轻声哼唱。 歌声中,协助皇后祭祀的女官依次捧来奠物,都是跪着接取。 《永和》唱三遍,啪啪啪的戛敔声起,乐止。 汪舜华款步而出,雅乐再起,名曰《正和》。先蚕坛并不高,只七八级台阶。所谓神位其实只是一块写着嫘祖尊号的木牌,漆着金粉、外罩纱幔。到神位之前,皇后率众贵妇再次行礼,皇后肃拜,从祀妃嫔命妇三跪三拜。尚仪跪着从身边一个雕饰精緻的长方形匣子中取出一条纯白丝绸,双手捧起——此匣名篚,此绸称币,是这场仪式中最重要的贡品。 汪舜华双手接过,奉至神前。随着这个动作,乐音再变,换成恢弘深沉的《肃和》,所有歌工、歌童都引吭高歌。 献币已毕,皇后暂退,女史奉豆而入。乐工又改作《雍和》乐,此乃祭祀专用之曲。 汪舜华在尚宫引领下来到祭坛东南角,那里放着两只光闪闪的铜罍,是专门供贵人祭祀时洗手用的。为神明献上食物前必须洗手以示虔诚。尚仪抱起罍倾倒,司言女官跪下,为皇后擦干双手,又从另一篚中取出酒爵、铜盘。 汪舜华二次登坛,乐工再奏《寿和》,此为酌酒专用。尚仪抱樽斟上一爵;汪舜华双手捧着,献至神位前大礼参拜。 乐声止歇,尚仪跪到神位右侧,高声朗读祝辞:维年月日,皇后汪氏,敢昭告于先蚕氏:惟神肇兴蚕织,功济黔黎,爰择嘉时,式遵令典,谨以制币牺斋,粢盛庶品,明荐于神。尚飨…… 第一爵敬过,皇后再接过第二爵,这次自己喝一口——虽说这是祭神,但东西是皇家带来的,皇后算是主人,她若不喝,前来做客的神明估计也不好意思喝。 尚仪随后捧来三牲胙肉——有规矩,牛、羊、豕三牲都要取前肢小腿,放在竹子编的小笸箩里,此器唤作笾。皇后双手接过,至神位前,高举让神明过目,然后再交给左右女官,由她们摆上供案。菜餚有许多,虽不是都由皇后进献,也着实费一番工夫。 全部捧上已毕,皇后遵礼再拜,又接第三爵酒,这次一饮而尽。 当天晚上,汪舜华在亲蚕殿歇息,听着外头的虫鸣,看着一轮明月,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 这样美好的世界,不应该硝烟弥散,铁蹄充斥。 第二天,行躬桑礼,由专人向皇后进筐和钩,内官扬彩旗、鸣金鼓,歌採桑辞。相仪女官一人奉钩,跪于右旁,一人奉筐,跪于左旁。採桑歌作,皇后右手持钩,左手持筐,至东畦第一棵桑树採桑一条,復行至西畦第一棵桑前採桑二条,蚕母二人助采。采毕,歌止。 皇后以钩筐授女官,然后上观桑台御座观从桑者採桑。妃嫔等依次採桑,妃嫔、公主各採桑五条,命妇採桑九条,各有蚕妇二人助采。采毕由蚕母、蚕妇将皇后等人所採桑叶送至蚕室切之,撒餵于蚕。 皇后回到具服殿,接受从桑众人及蚕母、蚕妇行六拜三跪三叩礼,乘舆还宫。 次日劳酒,说白了就是酬谢参与祭祀的内外命妇,但这顿饭也不是随便吃吃喝喝,依旧要按照礼制严格进行。 尚寝女官在坤宁宫正殿安排坐席,皇后在上,大长公主以下座在东南,太夫人以下位于西南;薰香、设帷,置备酒具、餐具,太常寺乐工至殿下伺候;所有外命妇都身穿礼服天明入宫,等候召见。 汪舜华穿上翟衣,戴上凤冠,一切准备完毕,尚仪请奏:外办。 汪舜华这才起身,在宫婢的扶持下昂首挺胸登临正殿,乐工奏《正和》乐。司宾女官引众命妇入坤宁门,直至宫前;众嫔妃则从自己的宫院早早赶到,也都在殿外等候。 司宾引人登上殿阶,先向皇后大礼叩拜。 司言在汪舜华右手边代宣口谕:令旨,夫人等升席坐。 典贊立于南,却道:再拜。 于是嫔妃、命妇再度叩首,以示感谢。 司宾这才引领她们进殿就席,绣鞋都脱于阶下,来到席位边却不坐,肃立而已。 司宾双手捧过一樽酒,请大家向皇后敬酒。 然后才是吃饭。所有菜餚上殿后由宦官捧到御案前,尚食手持银筷先尝一口,确定洁净无毒,然后奉至皇后面前,皇后吃过才捧到众命妇面前。由西向东,捧到哪一席,哪席的人便要站起,恭恭敬敬夹菜,继而传向下一席。 皇后能吃多少?不过稍微夹几样,后面的菜餚索性不动,直接端到下面——凡是皇后没动过的菜,大家夹的时候就不必起身了。 劳酒完了,亲蚕这才算正式结束。 但整个仪式还没有结束。茧成之日,皇后亲诣先蚕坛,举行献茧缫丝礼。蚕宫令太监献酒果,祭告先蚕之神,陈设缫丝器具于织室正殿。皇后着常服,不设仪架,妃嫔随从,乘舆出宫至先蚕坛,皇后于织室正殿升御座。蚕母将茧之圆洁者献给皇后,皇后择佳者收筐,俟还宫后献给皇帝。择茧后至缫丝处,由蚕母辅助皇后缫丝,濯茧出丝者三,妃位缫丝以五为节,礼毕。蚕妇将丝继续缫完,染成朱绿元黄,以供郊庙绣制祭服之用。 至此,大礼宣告结束。 76、金刀案 毫无疑问,亲蚕是件苦差事,异常繁琐,异常劳累,所以开国以来统共也没举行过几次;甚至更早以前,唐高宗即位之初,想效仿父亲太宗皇帝亲耕藉田,同时也要求皇后效仿母亲长孙皇后亲蚕。永徽三年三月,他特别下诏要举行亲蚕典礼,可是王皇后居然不去,高宗只好派官员替皇后去。这无疑加速了夫妻决裂的进程。 汪舜华自然不会犯这种错,甚至对于参加这样的典礼,求之不得。反正都是照葫芦画瓢的事,能苦能累到哪里?景帝还担心旷日持久累着她,汪舜华却拉着他兴高采烈地说起整个过程,末了不忘倒在丈夫怀里说今天算是体会到母仪天下的荣光,要谢谢你的恩典。 这回是真心地,这样重大的典礼,如果只靠自己努力,两辈子都奋斗不上,说到底,还是因为身边的这个男人。 夫妻一体,夫荣妻贵,如此而已。 景帝对老婆的识趣和仰慕自然是照单全收,也就不管言官们兴师动众的议论,答应以后每年都让她去。 四月底,南宫连同东宫修缮好了,太上皇带着他的家眷搬出去。本来应该去东宫的,毕竟大兴土木重建的,只是太上皇有严重的心理阴影,临时改了主意,景帝只能依他,好在崇质殿早就修缮出来,搬过去就行。 四月的最后一天,太上皇在南宫赐宴,景帝和汪皇后都参加了。 汪皇后还送来自己亲手栽培的牡丹和月季,牡丹品种还没有定型,月季的品种很多,美不胜收,简直晃花了眼睛。百官早就知道,坤宁宫的月季好看,没想到这样好看。听说皇帝爱屋及乌,已经在西苑辟了一片地方,找专业的花匠,按照皇后的指导进行培育。 只是太上皇提不起兴致,这花带着刺,让他想到桀骜不驯的汪舜华。 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一年来,太上皇衰老了不少,甚至看向汪舜华的眼里,都多了无奈,少了敌视。 酒宴上,太上皇称赞了景帝的贤德,景帝则谦虚的表示,太上皇昔日有恩,愿以天下之力,奉养太上皇。 太上皇苦笑了一声,没有搭话。 他还是不甘心的,但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现在唯一可安慰的,他的儿子还是太子。 太上皇能想到的,景帝自然也会想到。回到宫里,他免不了又说起太子的事情。他是真的希望,能立自己的儿子做太子;他跟汪舜华商量,要不你先养着见泓,等以后有了儿子再换? 他真的不想等了。 汪舜华马上就拒绝了这个提议,当然,她没有说见泓能不能养大的话题,而是——我们都还年轻,我还能生! 景帝一听,马上变了脸色,沉沉点头,德音,我是真的希望能立咱们的儿子做太子。 汪舜华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着急,我们都才二十岁出头,日子还长,急什么?——再说,经歷了去年的事,太上皇心气已经平和了很多,你现在主动提出换太子,群臣会怎么想? 景帝闭了眼睛,太子眼瞅着就大了,再不出阁,群臣该议论了。 ??? 所以歷史上景帝急着废太子,还有这样一层原因吗?太子出阁,就意味着要给他配班子带队伍有自己的班底,以后要动手就更不容易了。 汪舜华哑着嗓子,那也不急在这一时,您要相信,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景帝点头,摸了摸汪舜华的肚子,德音,再加把劲儿,早点给我生个儿子。 汪舜华深深嘆气。 没有废太子,也就用不着重新启用锦衣卫来侦查,群臣并不知道一场暴风骤雨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当然另外一件事还是不可避免的引起了波澜:扈从太上皇从北边回来的袁彬和哈铭按照皇帝的要求,合力编纂了《北征事迹》二十卷,记述了他们跟随太上皇一年来的点点滴滴。景帝看过了,很是满意,非常满意,让经厂刊刻,并赐给翰林院,作为以后纂修国史的参考。 当然,有这样的功劳,袁彬和哈铭就可以得到赏赐,于是各升了一级,袁彬进都指挥使,哈铭进同知。 只是这样一来,南宫的气氛就很尴尬了。 节后,筑沙湾堤成,又招纳河南流民復业,计口给食五年。随后给颜、孟二氏子孙各官一人。 六月十三日,是汪舜华二十五岁千秋节,这在后代才刚跨入大龄剩女的行列,但在这里,她已经感受到了排山倒海的压力。 前两年实在太忙,因此今年景帝决定隆重为皇后庆贺。 礼部很快把太祖年间制定的中宫千秋节命妇朝贺仪翻了出来。官方批准的明朝皇后每年有三个接受内外命妇朝贺的节日,也就是正旦、冬至和千秋节。三大节的礼节大体相似,当然贺笺有细微差别。 正旦、冬至时,命妇至坤宁宫门外,在司宾的带领下就位。皇后在坤宁宫,在乐曲中,穿着翟衣升座,乐声止,妃嫔、公主从东门进来拜贺。品官的妻子按品秩在东西两面站立,随乐声参拜。皇妃率众进贺笺,乐奏,乐止,宣读笺目、笺文。 正旦时,班首称某夫人妾某氏等,兹遇正旦,履端之节,特向皇后拜贺。 冬至时,称兹遇冬至,履长之节,特向皇后殿下称贺。 这回千秋节,贺词换成了兹遇千秋令节,敬诣皇后殿下称贺。 众人随乐四拜,跪听宣旨,又拜四拜,礼毕,奏乐,皇后回宫,各位命妇按次序退出回家。 汪舜华却还要去干清宫,和景帝一同接受荣王公主们的朝贺;行八拜之礼,致贺词。 这其实是景帝特意加的。按照洪武年间的规定,只有正旦和冬至时有这个流程;景帝还要求太子诸王一起过来,但是太上皇显然不想让儿子们向这个坏女人行礼,藉口天热,孩子们体弱,改时间道贺;汪舜华也不想大喜的日子看到仇人的儿子,也就没有勉强。 汪舜华看着下面命妇跪了一地,某个一直在她心头徘徊的念头日渐滋生,她不知道这是对还是不对。 六月十四日,户部奏:各处巡抚侍郎、都御史等官每年八月回京议事。而目前各处贼寇未宁,逃移者尚多。请移文湖广、两广、河南、辽东等一律留该地巡抚,应议之事皆疏陈朝廷,景帝准奏。 由于巡抚以职兼兵事,多不便于武官,石亨等奏请罢度。于是,景帝诏山东巡抚洪英、浙江巡抚孙原贞、福建巡抚薛希琏等各巡抚官分行天下,考察官理。改巡抚为分行天下,考学官吏,标明巡抚之罢。十二月二十三日,洪英改抚浙江,孙原贞改抚福建、薛希琏改抚山东。标志巡抚官的復设。 景泰四年九月,陕西布政使许资奏陈:侍郎镇守,与巡按御史不相统属。行事矛盾,人难遵守,况文移往来,亦多窒碍。乞将九畴改授宪职,以便于行事。同月三十日,景泰定自后大臣镇守巡抚,皆授都御史衔。耿九畴亦升右都御史。 汪舜华千秋节后半个月,六月十九,是钱皇后的千秋节,景帝自然没打算给嫂子过这个生日,不过汪舜华劝说,也就同意了,于是当天汪舜华带着命妇前去南宫给钱皇后朝贺。 太上皇移居南宫之后,按照惯例,群臣还是初一十五去给他行礼,当然景帝经常藉口雨雪大太阳之类的免了群臣的朝贺,杨善等人提出过抗议,但是景帝藉口太上皇养病,大家也没法说什么;至于后妃,更是难以接触。 这回跟着汪舜华去南宫,发现修缮一新的南宫各方面条件都很好,铺宫甚至超过了坤宁宫,大家也就不说什么话了。 七月,刚刚入阁不久的王一宁去世;随后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事:御用少监阮浪于南宫服侍太上皇,太上皇赐阮浪镀金绣袋及镀金刀各一,阮浪赠给了太监王瑶。锦衣卫指挥卢忠见王瑶之刀、袋非同寻常,便将王瑶灌醉窃取。又令校尉李善告变,声言:阮浪传上皇命,以刀、袋交结王瑶,谋復位。 景帝闻报大怒,将阮浪、王瑶下诏狱,令卢忠出证。卢忠大惧,佯狂以期免罪。内阁大学士商辂与中官王诚对景帝说:卢忠有疯病,其言不足信。不宜听信妄言而伤大伦。 景帝回宫和汪舜华商量,汪舜华愣了一下,想起来歷史上确实有这么个金刀案,主要是书里提到过,还破坏绿化啥的,不过现在太上皇是秋后的蚂蚱,没必要大动干戈,反而引人瞩目,于是她劝景帝息事宁人就行,别让外人议论;当然,还是要适当敲打太上皇的。 景帝很以为是,于是带着文武群臣,拿着这刀跑到太上皇面前,说太上皇想要杀我,就此请杀,我绝不埋怨。 陈循、高谷等人连忙拉着景帝;景帝一边流泪一边说,自己当初是赶鸭子上架,这几年来战战兢兢,绝无私心,如果太上皇认为我做的不好,要想杀我復位,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太上皇自然是莫名其妙,商辂等人就站出来,大致的说了一下,太上皇毕竟当了这么些年的皇帝,有什么不明白的,马上说没有这回事,只是见阮浪服侍很周到,特意赏给他的。 王文马上出来弹劾,阮浪把太上皇赏的东西随意转赠给别人,犯了大不敬之罪,该杀;卢忠等诬告太上皇,同样重罪。 景帝下旨,将这几个人拿下问罪。 只是不用景帝开口,太上皇和南宫上下都看出来了,金英和兴安就劝太上皇,圣上对您结交群臣不放心,还是免了百官的朝贺吧,免得再生事端。 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太上皇很明白这个道理,孙继宗被流放,孙家气势大不如前;满殿忠臣有了新主,人家不会认你这个过气的太上皇。因此对景帝说,现在你已经是皇帝了,我无欲无求,这里环境也不错,只想在此闲读诗书,了此残生。以后,那些大臣就不要让他们来了。 景帝肯定是不相信的,大家都不会相信,毕竟这不是长久之计,但眼前只能如此,于是景帝称颂了兄长的贤德,表示要以天下奉一人,群臣磕头,各自散了。 就这样切断了太上皇与群臣的联繫,景帝很是高兴,接着就去安排赈济徐兖、两畿水灾,招抚南畿、河南、山东流民、考察官吏等事。 九月初,南京军匠余丁华敏、山西都司令史贾斌先后上书甚至编撰书籍言宦官之害,景帝没有採纳。他痛恨宦官专权乱国是真的,然而做了将近三年的皇帝,他在政治上已经日渐成熟,自然知道他需要宦官这个集体,尤其实在面对他哥的时候,宦官甚至比文官更可靠。 只是相继传来消息,都不是好消息:南京地震,两淮大水,黄河决堤,没办法,让都御史王文巡视安辑;随后赈济两畿、山东、山西、福建、广西、江西、辽东被灾州县;开处州银场。接着又传来福建农民造反的消息。 大有大的难处。 77、光明学校 好在,好消息总还是有的。 冬月初一日,帝后再次出宫,这次去了城东黄华坊方家园胡同。 这里曾是方姓人家的菜园,称为方家园;只是世事变迁,逐渐寥落。 去年初皇后看中了这里,用三千两银子买下这一大片区域,进行了改造,将原来曲折的道路取直,在这里兴建了一所规模宏大的学校,专门收养在土木堡和京城保卫战中牺牲的未满十六岁的烈士遗孤。 景帝亲自赐名光明书院,并题写了校名。 毫无疑问,提议出自汪舜华。 在两场战役中牺牲的人员很多,即便一家只送一人进学,也是一个天文数字,明朝读书人的总数才多少?因此,普通兵士的孩子註定无缘,只有中低级将官的孩子能够入选,朝廷还先派人进行了初步的考核,确定孩子身体健康、性格聪明,确实有培养的价值。 这样下来,总共有差不多2万人入围,这是目前能做的极限。国子监极盛时,还不到这个数。 当然,禁军后人优于边将后人,轮宿京城跟随出征牺牲的子弟就真的很少了。 这年代,读书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 义务教育,任重道远。 即便如此,这也实在是一件大事。去年初安排完后宫的事,汪舜华把很大的精力放在了这里,和景帝商量学生的范围、教师的配备、经费的拨付,和阮安等商量校舍的选址、建设。 景帝感其辛劳,劝她不要太辛苦,汪舜华道: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只要万众归心,朝廷得人,我这点辛苦,又算什么? 景帝搂紧了妻子。 但礼部上书胡濙提出来:这样的大事,由皇后操办,不合适。 大家都看出来,皇帝是想延揽人心,但毕竟改元初就提了出来,不是临时起意;而且怎么说也是好事,那就办吧。 但是不能让后宫主导,否则礼部、兵部主官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汪皇后的贤名已经够显赫了,再这样下去,不仅太上皇,甚至皇帝,也会被她覆盖。 这话胡濙当然不会说,景帝对皇后的爱重大家都看在眼里,但是胡濙还是进谏,抚恤遗孤、延揽人才,这应该是朝廷做的,不应该是后宫女眷们做的,否则,臣等都要羞死了! 胡濙德高望重,他一开口,后面的一熘儿贊成;景帝也就同意了。他也不想妻子太辛苦,何况交给礼部,经费的事自然就由户部去操心。 只是回宫见了汪舜华,有点不好说;汪舜华倒不介意:我原来担心大臣们忙于朝政,顾不上这些,如今由他们接手,可算是放心了。 景帝这才高兴起来。 光明书院是朝野关注的工程,胡濙等也不想被一个女人比下去,因此事情定下来,就开足马力;只是财政有困难,户部粮饷有困难,加上规模太大,因此花了差不多两年半才完成;如今孩子们已经出了孝,该入学了。 光明书院比照太学,因为主要面向青少年包括儿童,因此规格要低一些。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告慰烈士英灵,同时让随行的文武官员尤其禁军感恩戴德。 民心可用。 皇帝巡查这样的大事,事先自然会通知,孩子们也演练过;只是这些孩子都是低级武官家庭出身,真正接触这样多的大人物,有几个还是忍不住抖,太监开始呵斥,这下就不是一两个人抖了,有几个孩子已经开始哭了。 景帝身边有好几个孩子,还是很有心得的,给为首的孩子搽了眼泪,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道:我叫马大壮。 景帝问,几岁啦? 马大壮回:八岁。 景帝恍然看到了幼年丧父的自己,摸着他的脸,八岁是小男子汉,男子汉有泪不轻弹。 马大壮立刻搽干了眼泪。 景帝道,这就对了,你要像你爹爹一样,忠君爱民,保家卫国,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马大壮狠狠地点头。 景帝摸了摸他的脑袋。 于是开口说了几句,勉励大家好好读书,勤奋习武,安慰父兄在天之灵。 太监宣旨,赏赐了所有学子锦缎各一匹。 与此同时,汪舜华也从光明学校对面的芳嘉园出来。 汪舜华曾经想过给烈士的女儿也建设一所学校,但是没办法,现在经费有限,好钢必须用在刀刃上;何况她现在只是皇后,根基未稳,收买人心可以,但要和全世界作对,她还没那个能力。 但学校交由礼部以后,她的时间也就空了出来,于是跟景帝争取,如果烈士只有女儿,也允许选送一个由皇室抚养;当然,考虑到女孩儿离开母亲多有不便,因此只选择没有母亲或者确实家贫无法抚养的,这部分就很少,只有不到800人,毕竟大家都对皇宫都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态。 汪舜华没有让她们入宫,而是派遣女官教她们诗书,兼学习绣花纺织等女红,毕竟这个时代,这些是女孩子必不可少的技能。——这一部分就真的是她掏钱了。 汪舜华看着这些从童稚之年到花样年华的少女,高矮不一,妍媸各异;但都没有了亲人。 她抚摸着孩子们的面颊,告诉她们,你们的父亲是英雄,是为了保家卫国牺牲的;你们要继承他们的遗志,好好地活着,好好的承担你们那一部分责任。 能不能报仇雪耻,景帝心里其实没底,但无论如何,不能露怯! 汪舜华却知道,即便报仇雪耻,明朝也有太漫长的路要走。 十月初,终于传来真正让景帝振奋的消息:汪皇后再次怀孕! 汪舜华真的觉得这几年她高产似母猪,但是没办法,为了活下去,为了更好的活下去,只能不停的生生生。 但愿这回能够称心如意吧。 汪舜华忍住眼泪,突然有点后悔,如果当年不那么冲动,见济就可以保住,自己现在就不至于如此被动了;但她马上打住念头——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怎么能这样考虑个人的得失荣辱? 景帝大喜过望,交代周围人等好生服侍,又反覆叮嘱汪舜华要注意身体,这才出来。 嫡子有望,景帝自然看什么都顺眼,干工作的热情也就更高了。他随后命令左都御史王文兼翰林学士,直文渊阁,预机务;令都督孙镗、佥事石彪协守大同,都督同知卫颍,佥事杨能、张钦协守宣府,备也先;随后传来都督方瑛平白石崖诸苗的消息;又安辑畿内、山东、山西逃民,復赋役五年;免山东及淮、徐水灾税粮。 年底前,按照于谦的要求,设立团营,这是明朝军制一个重大的调整。此前,京军共有三大营,自英宗北还之后,于谦认为和议终不可恃,必求自强之法。考虑营政久驰,三大营虽各有总兵,不相统一,一有边警,临期调拔,兵将平日互相不熟习,猝遇敌军,将士彼此不不知,甚至姓名不记。于是,于谦选三大营军十万人,分为五营团操,名为团营法。以五十人为队,队有长,百人为两队。有领队官,千人有把总,五千人有都指挥。体统相维,兵将相识,可以量敌多寡而相机调整。行之一年,又请增兵五万,并前五营为十团营。每营置都督一人,都指挥三人,把总十五人,指挥三十人,每队置营队官二人。仍各由武臣、内臣往来提督。其余军不在团营者,归本营训练,以卫护京师,名曰老营。 十二月初五日,营制既定,于谦绘图呈进,悉依古法而变通之,京军旧制为之一变。景帝下诏由于谦及太监刘永诚提督团营。于谦号令明审,目视,指屈,口奏,悉合机宜。石亨等各领营督导。 刘永诚年六十二,为人忠谨,善骑射。三次跟随太宗北征,皆为偏将,后来镇守西南有功;宣德年间,他前去侦查汉王谋反一案,又帅兵征兀良哈,百姓称为马儿太监;再奉命监镇甘凉,数出兵鏖沙漠间,禽其渠帅以下。景帝要整顿军备,自然想到了他。歷史上,他参加了夺门之变并亲自披挂上阵,得到英宗的宠幸,赐敕褒谕,官其嗣子聚为锦衣卫指挥,命他典京营兵。成化初,又恩荫他的几个干儿子为千户。他担心月满则亏,辞职归,杜门不出;还上疏捐献其屡朝所赐产第俸禄,得到皇帝的赞赏。嗣子刘聚以战功至左都督,又以征西功封宁晋伯。永诚没,宪宗欲追封伯爵,阁臣以无例,做罢,赐祠额曰褒功。明朝内官久典兵而无过者,唯郑和与永诚。世称郑三宝、刘马儿。 78、祥瑞麒麟 景泰四年正月,景帝照例大祀天地于南郊,这回就只有他自己去了;此前,他还是给皇后宫里赐福。随后得到消息,五开、清浪诸苗復叛,命梁珤、王来前往征讨;免江西去年被灾秋粮。 元宵节期间,景帝还是推开公务,陪着皇后汪舜华画像。 再怎么女汉子,总还是喜欢拍照的,尤其这辈子长得漂亮,又有这么多漂亮的衣服首饰,只是没有手机照相机拍照实在太遗憾,总有点锦衣夜行的感觉;好在现在有画师,可以画像。而且按照惯例,帝后都要有画像,供后世瞻仰的。 因此,当年成婚后不久,景帝就找了宫廷画师来给两人画像。只是汪舜华对画师的水平很是嗤之以鼻——都是大饼脸,眯眯眼,一副老太太的样子,实在是对不起自己的脸蛋! 但是当时景帝还只是亲王,宫里的画师她是不敢得罪的,否则万一人家有天和皇帝探讨画作告自己一状,可就有的瞧了。 不过景帝改元之后,就该找人画像,以防万一;头年太忙,第二年算是有时间了。汪舜华没有顾忌,也就提了出来,你瞧我,是那个柿饼脸吗,眼睛这么小,绿豆大!还有脑袋这么大,身子这么小,比例完全不对! 景帝哈哈大笑,他也觉得画像不太好,于是让画工们重新画;不过能为皇帝画像的,肯定都是大家了,风格已经形成;于是又换人,这回整成了仕女图风格,汪舜华更不适应了——她连唐寅的《四美图》都欣赏不了,何况一般的画工。 于是,画师们终于知道,皇帝好伺候,皇后不是个善茬。 好在天朝人才济济,何况画像从帝王将相到贩夫走卒都有需求,因此各种流派都有,皇后不喜欢这派,那就另外找人,最好是年轻的刚学画但是有天分的。江南擅长画像的人可是不少。 汪舜华让他们先把自己的作品呈上来,提前交代了一定要写实,找了两个比较靠谱的进宫来,先去给宫女太监画像,觉得不错,于是又跟画师交流了一下。 两个画师,都还不到二十。一个叫林良,一个叫徐端本。 其实关于绘画,她完全是门外汉,好歹强调了人物要立体,比例要正常。 两人下去研究了一下,分别给她画了一副像,果然,这回效果好多了——比不上后代的素描写生,也比不上清朝帝后的画像,但总算很有自己的特点,能够认出谁是谁了。 汪舜华很高兴的拉着景帝去画像,景帝看了,有点不适应——确实很写实。不过老婆喜欢,他也不会不给面子,于是陪着画了一天;当然同时让仁智殿的画师们也在旁边画。 汪舜华不知道,林良和徐端本其实都是着名画家,尤其林良。当然,其实他并不是以人物画出名的,而是以山水花鸟画自称一家。 林良字以善,南海人,史载林良吕纪,天下无比,他因善画而被荐入宫廷,授工部营缮所丞,后任锦衣卫指挥、镇抚,值仁智殿。是明代院体花鸟画的代表作家,也是明代水墨写意画派的开创者。 徐端本字廷直,号痴翁、痴仙、痴痴道人,江苏南京人。绘画风格近似方从义,笔致潇洒,墨气苍郁,有云竹水涌之妙;兼善人物、花卉、竹石,笔墨亦纵放酣畅。 暹罗入京朝贡,不仅是年度例行工作,而是确有要事——去年暹罗国王波罗摩剌札的剌去世,其子把罗蓝米孙剌遣人入京报丧,恳求册封。于是景帝遣给事中刘洙、行人刘泰为正副使谕祭,并册封新任暹罗国王。 二月初,黔国公遗孤沐琮跟着生母梅氏来到北京。梅氏说是遗孀,其实是沐斌的妾室,没有准许,不能入宫,景帝更不可能召见她。不过沐琮已经四岁,在太监的指挥下,行礼很规矩,景帝抱起来,看孩子长得眉目如画,心里很是喜欢。他自然记得当年的承诺,想到自己膝下无子,皇后又怀孕,说不定是个好兆头,于是把孩子带进坤宁宫,交给汪舜华照顾。不过宫里有的是保姆嬷嬷,她也就挂个名字。大家都懂。至于梅妙灯,在京城赐了她一座宅子,准许她时常进宫拜见皇后,当然,梅妙灯记得身份,纵然挂念儿子,并不敢经常入宫;汪舜华倒念着他们母子连心,让沐琮每旬休假回家拜见母亲。 她见过梅妙灯,性格端方,面容谨肃,是大家主妇的样子。 对于这个养子,汪舜华还是很尽心的,安排他在坤宁宫暖阁住下,叮嘱宫人好好服侍,景帝也时常来瞧他。大家都觉得帝后为人厚道,善待功臣。 三月初一日,山西巡按御史左鼎疏言冗官之弊:国初建官有常,近始因事增设。主事每司二人,今增至十人。御史六十人,今则百余人,甚至一部有两尚书,侍郎亦为常额之倍,都御史以数十计,此京官之冗滥。外则增设抚民、管屯官。如河南参议,增二为四,佥事益三而为七,此外官之冗滥。天下布、按二司各十余人,乃每年遣御史巡视,又遣大臣巡抚镇守。今之巡抚镇守,也即为方面御史之曩助。其为方面御史,则合众人之长而不足;为巡抚镇守,则任一人之智而有余。至于御史迁转太骤,则宜以六年为率。令其通达政事,然后才可治人。巡按所系尤为重大,不要使初任之官,漫然尝试。其余百任事之人,皆应慎择而任用。 景帝嘉纳其言。 三月,汪舜华还是率领嫔妃公主命妇前往先蚕坛举行大礼,旁边还有一群宫廷画师记录绘图;毕竟二回熟,这一次轻松多了。拿着也算自己亲手织出的丝线纺成布帛做成绣袋呈给景帝,景帝很高兴的笑纳了,连声夸老婆心灵手巧,蕙质兰心,然后系在腰上了。 汪舜华看着那只能勉强说能入眼的针脚,觉得爱屋及乌,真是一点都没错。 还好她是那个屋,不是乌。 四月,筑沙湾决口,运南京仓粟振徐州。不久,礼部右侍郎兼左春坊左庶子邹干等奏:临清县学生员伍铭等愿纳米八百石,乞入监读书。今山东等处正缺粮储,乞允其请,以济仓储,为权宜之计。 景帝这回没有同意,上次汪舜华把话说的已经很明白了,实在不能开这个风气,于是下令停止不急的工程,另外淘汰一批冗官。 没过多久,徐州又大水,饥荒更加严重,发支运及盐课粮振之;随后发淮安仓振凤阳。还没完,沙湾河又决堤。 景帝真的觉得心累:今年以来,水灾频繁:正月,黄河在新塞口之南决口;四月,復塞新决口;五月,大雨,沙湾北岸决口,运河水流入盐河,漕船全部受阻。黄河一支从荥泽南流入项城,一支从新乡八柳树入张秋会通河。 偏偏去年阮安去世,治理张秋河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于是一边捏着鼻子让人瘗埋土木、大同、紫荆关暴露的骸骨,一边商量治理河道。 万幸的是,受命巡抚南畿兼理两淮盐税的王竑,见形势严重,不待朝廷消息,便开仓赈济。至此山东、河南的饥民来就食的群集而至,仓米不够赈给。只有徐州广运仓还剩有储粮,王竑又想开仓全部发出来,掌管仓库的宦官反对。王竑告诉他:百姓早晚都有为盗的可能。如果你不听我的,万一有变,我就先杀了你,然后自请死。宦官害怕王竑的威名,不得已答应了。王竑于是自己弹劾自己专擅之罪,并说:广运仓所存的粮食仅够支三个月,请令犯了死罪以下的人,准许他们输纳粮食到灾区以赎罪。 景帝又命侍郎邹干带着库金驰往灾区,听凭王竑相机处理。王竑亲自巡行灾区,散财赈济,财物不足,便令沿淮上下的商船,根据船只大小出米,最后救活了一百八十五万多人。他劝富民出米二十五万余石,赈给饥民五十五万。拨给耕牛和种子七万四千余,使五千五百家百姓得以復业,安抚了从别的地方流入的饥民一万六千余家。病者给药,死者备棺,饥民所出卖的子女全部帮他们赎了回来,想回原籍的人还给他们提供路费。百姓纷纷歌颂王竑。 当初景帝听说淮安、凤阳饥荒,非常忧虑,后来收到王竑因开广运仓而弹劾自己的奏疏后,高兴地说:贤哉都御史,他将救活我的百姓了。 四月中旬,太宗皇帝的女婿长宁公主驸马沐昕死了,他屡掌南京后军都督府事,署掌宗人府,又曾专职负责孝陵的四时祭祀,歷事五朝,位高权重。景帝自然很给面子,辍视朝一日,遣官赐祭,命有司营葬。 六月中旬,得到好消息,榜葛剌国遣使臣前来朝贡麒麟等物。 景帝大喜,不仅下旨重赏,还亲自带皇后和文武官员前去围观。 汪舜华看着那一对长颈鹿,听着景帝手舞足蹈兴高采烈的喊着德音你看,那就是祥瑞麒麟,末了还用龙爪子在她的肚子上摩挲;甚至连下面的群臣也开始恭维天降祥瑞,此乃圣德巍巍,免不得嘴角抽搐。 真是物以稀为贵,这东西东非草原上遍地都是! 但她没有说什么。 她知道,这几年景帝为了祈求嫡子,不仅每次到祖宗灵位前都要念叨,还到京城各大寺观到处烧香,甚至已经准备把祀高禖礼也就是皇帝在郊外举行求嗣仪式列入议事日程,好在自己诊出喜脉,这才放弃;而如果不是于谦等人拦着,他还准备往全国各大寺观广撒香火钱。 去年春节她找了几个四译馆的官员进宫,都是跟随郑和下西洋的人。景帝灵光一闪,就下令礼部前往榜葛剌国要求贡献麒麟;当时朝臣们很是争吵了一番。 礼部仪制司郎中章纶说劳民伤财皇帝你别迷信这些,杨善等人更是倡言如此非社稷之福,尤其马上又传言说皇帝准备仿照太宗皇帝下西洋,惹得两京各部一起上书反对,景帝这才不提。 确定皇后怀孕后,景帝立马旧事重提,但不敢在朝堂上提,只是吩咐镇守南京太监去榜葛剌国,一定要该国敬献麒麟! 而今麒麟到北京了,由不得景帝不心花怒放,绑了大红花在北京城游街示众,昭告天下:祥瑞麒麟来啦,天命在我! 79、嫡子见泽 念念不忘,必有迴响。麒麟抵达北京的十天后,当整个北京甚至全国上下还沉浸在天降祥瑞的喜悦中时,六月二十六日,传来真正令景帝振奋的好消息:皇后诞下嫡子! 当时,景帝正在设朝。说完一系列军国大事,王勤禀告说琉球国中山王尚金福遣陪臣蔡宁等前来进贡方物,都是老面孔老东西了,不过身为皇帝,他还是很喜欢万国来朝的感觉,刚刚下旨赐宴并彩币等物有差,后宫来报:皇后胎动了,估计马上就要临盆! 景帝大喜,马上退朝,到坤宁宫外等消息,吴太后同样寝食难安,她甚至直接在坤宁宫里等着;才四岁的沐琮也被周围的气氛感染了,站在景帝面前说母后一定没事,一定会生个弟弟之类的。 景帝知道这是周围的宫女内宦教他的,还是把他抱起来,抱紧了,尽量忽略内心翻腾的思绪。 看着乌云渐渐散去,日出东方,光芒万丈,景帝真的希望,老天爷这回能够垂青他。 如他所愿。 正午时分,汪舜华平安诞下一个男婴。 伴着孩子响亮的哭声,宫女出来报喜,景帝大喜,吩咐重赏。 他放下沐琮,匆忙奔进宫里,吴太后正抱着孩子乐。景帝抱着这得来不易的嫡子,连说了三个好,朕终于有后了;连着亲了几口,这才把孩子递给母亲,过来握住汪舜华的手,梓童,辛苦你了。 汪舜华勉强支着一口气,反握住景帝的手,幸不辱命。 都说酸儿辣女,汪舜华不知道这里头有几分真假,但就此前三胎来说,大抵不错;因此,她心里有准备,只是怕景帝母子希望太高,并不敢透露,只是倍加小心而已。 如今瓜熟蒂落,觉得大大地松了口气,竟掉下泪来;景帝也是忍不住的哽咽,服侍皇后的刘金等人,也忍不住落泪。 都知道皇帝好,皇后好,他们才好,因此这些日子他们真的是尽心尽力,甚至比汪舜华自己还要尽心。如今看到成果,难免感同身受。 到底是吴太后劝住了,这样的大好事,哭什么! 景帝这才收住泪,抱着孩子在汪舜华面前看,说这里好,那里好,长得真像我。 汪舜华默默的在心里吐了口槽,刚生下来的孩子,哪里看得出来像不像!你这是孩子都是自己好的狭隘心里在作祟。 然而,她实在累极了,很快睡了过去。 景帝有点慌,忙让太医进来诊脉,说皇后只是累了,没什么事,休息一下就好。 景帝这才高兴,抱着儿子傻乐。 没有意外,这个孩子将是大明江山未来的主宰。 景帝是真的很高兴,虽然他膝下已经有了儿子,但嫡子和庶子是完全不同的,何况汪舜华实在很得他的心意,又想到了早夭的见济,同胞兄弟肯定很像,就觉得自己的儿子真的是独一无二的好,于是下旨重赏,不仅是参与接生的,也不仅是皇后身边的,还有御前和吴太后身边伺候的,甚至整个宫里,都赏了三个月工资,大家都知道,皇帝这回是真的高兴。 景帝实在太高兴,抱着儿子在坤宁宫傻乐好半天,直到快日落了,看汪舜华还没醒,这才恋恋不捨的把儿子交给奶娘,又给她掖掖被子,出来面见群臣。 自然,百官都早已经知道了,也都在议论纷纷。当时恭贺皇帝喜得嫡子。景帝受了礼,高高兴兴的说那天看了麒麟后,回宫就梦见祥瑞麒麟腾云驾雾而来,朝着坤宁宫狂奔而去,一时红光漫天,异香满室。没想到今天就得了嫡子,真是应了梦中的吉兆。想当年和皇后到白云观中求子,抽中的签文上就有麒麟会掣黄金锁,来作君家廊庙珍之句,如今倒真是对应上了,这都是上天的庇佑啊。 群臣互相看了一眼——不凡之子,其生必异;皇帝要说他儿子是麒麟,谁敢说不是? 景帝感嘆良久,就商量庆贺的事宜,要亲自到奉先殿祭拜,率领群臣前往天坛祭天酬神,同时派人祭奠歷朝先帝陵寝和日月星辰、三山五岳,还要大赦天下,免除去年未曾缴纳的赋税;与皇子同日所生的民间小儿,都要赏赐米一石、帛一匹;诸亲王、公主、内外群臣各赏赐一个月的工资,当然汪家也要重赏。 这完全是册立皇太子的级别了,大家都有点发愣:知道皇帝着急,但是没想到这么着急,这才刚出生,没过夜呢! 礼部尚书胡濙站出来提醒: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景帝大手一挥:就这样办! 他感嘆了一句,五年了,怀献太子已经走了五年,朕终于再次得到了嫡子,真乃上天眷佑啊。 提到怀献太子,大家都不好说话了。 怎么说呢,皇帝喜得嫡子,难免高兴,就由他去吧;至于换太子——这不还没说嘛! 只是大家互相看着,这一天绝对不会太远。 从感情上说,他们不反对景帝的儿子承袭大位,毕竟景帝做的不错,汪皇后也很贤德;但是毕竟太上皇的儿子已经被立为皇太子,国本不能轻易动摇啊。 这天晚上,应该是所有人都辗转难眠的一夜。 第二天没有朝会,景帝批阅完奏疏,就到坤宁宫看望妻子。 汪舜华已经醒了,俩口子逗了逗儿子,这才让奶娘抱过去。 景帝就说起儿子的安排,当然不只是洗三的安排,而是他准备废太子,立嫡子为太子。 汪舜华呆了,她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儿子做太子。事实上,这大半年,她想了很多,但景帝真正提出来,她还是感到害怕,一是孩子毕竟太小,说这个有点早;二是太子是国本,不管怎么样,群臣不会轻易答应。 汪舜华想到歷史上,景帝为了册封自己的儿子为太子,竟然向于谦、王文等人行贿两百两银子,当时觉得可笑,这会儿又觉得可悲。转念一想,就算国库再空虚,皇帝难道都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估计内帑还把持在孙太后手里吧!还好她借着放宫女把内帑要过来了,否则即便正位中宫,还得在人家手里讨生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既然自己有了儿子,那么奉天殿的那个位子,她就要定了,余下的,只是把中间环节补上而已。如同往常谋划工作一样,汪舜华的大脑开始运转起来。 首先是确保孩子能够健康成长,这是大前提,否则什么都谈不上。这些年汪舜华做了很多努力。她一直认为,歷史上景帝的独子的死本身就是有人幕后指使。怎么就那么巧,他爹前几天还在轰轰烈烈的找老师让他出阁读书,转眼就没了!何况当时景帝还很年轻,也有生育能力,偏偏那几年都生不出来,甚至病急乱投医找教坊女子,会不会是有人下黑手。这些年随着后宫宫女的几次淘换和内宦后事的解决,基本上身边的人都是可靠的;几次为子女选择侍女内宦的时候,她也格外小心。儿子的贴身太监是歷史上鼎鼎大名的怀恩,今年三十岁,当然现在身份还不高。他在歷史上以保护孝宗闻名。 他是苏州府人,本来姓戴。族兄兵部侍郎戴纶因为直言进谏,惹得宣宗大怒被杀,其父戴希文时为太僕卿,受株连被籍没,他以幼童入宫,被割为宦官,赐名怀恩。因任事恭谨,由小黄门升御用监典簿。 汪舜华在翻太监名册的时候,翻到他的名字,大喜过望,连忙召他来,当然首先是了解他的家庭情况。他的族兄戴纶,永乐年间从昌邑训导提升为礼科给事中,与编修林长懋一齐侍奉皇太孙说书。歷任中允、谕德。仁宗登上皇位,太孙成为太子,升任洗马,仍然侍奉讲读。从前成祖命令太孙练习武功,太孙也很喜欢,不时出去骑马射箭。戴纶和林长懋认为太孙正值青年,不该荒废学问而从事游玩打猎,时时进谏。戴纶又写成奏疏向皇帝进言这件事。一天,太孙侍候皇帝,皇帝问:宫中大臣相处得好的是谁?太孙回答是戴纶。皇帝于是拿出戴纶的奏疏给他,太孙因此憎恨戴纶。 明宣宗即位,加恩于官僚,提拔戴纶任兵部侍郎。不久,戴纶又因劝谏游猎触怒皇帝,被命参贊交趾军务。林长懋从南京来,因迟到,也降职为郁林知州。没过多久,就以两人心怀怨恨为名,将其一齐逮捕到京城,关进锦衣卫监狱。皇帝亲自审讯他们,戴纶申辩,激怒宣宗,被乱棍打死,并没收其家产。戴纶叔父河南知府戴贤、太僕寺卿戴希文皆被抄家系狱。林长懋在监狱里关了十年,英宗登基,才得以释放,恢復官职,仍守郁林,有惠政。他逝世后,州人立庙祭祀他。 没想到宣胖子干过这样的缺德事,汪舜华很是感嘆,改天就跟景帝说了,忠臣孝子,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虽然是老爹干的破事,但是老婆提的,景帝还是很放在心上,次日询问了翰林院,属实,于是下旨翻案,追赠戴纶兵部尚书,追谥忠节;戴贤、戴希文都已经去世,也全部追赠官职,林长懋六十岁去世,无嗣,同样追赠官职;同时,恢復怀恩本姓,赐名戴荃。 汪舜华想到鲁迅先生那句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戴荃不知道这句诗,但想到屈原的荃不察余之中情,依然泪流满面,跪地不起。 汪舜华给了戴荃三个月官假,又赏了银两,准他去料理家务事;其实事情过了已经近三十年,自然能做的不多。戴荃回乡大哭了一场,安葬好家人,这才回京叩谢皇后恩典。 把儿子交给戴荃,汪舜华很是放心;但接下来该怎么做,就有问题了。 太子必须要换,但是太上皇肯定不会自己提出来,群臣也不会没事找事,主动提这一茬。 玄武门下刺中太子李建成的那一箭,是李世民亲手射出去的;那个嚷着勿使朕有杀叔之名,妄图让臣下背锅的建文帝到底聪明反被聪明误。生死废立大事,必须要水到渠成,然后才让群臣顺水推舟,否则指望臣下主动提出皇帝您立自己的儿子吧,那是痴人说梦。 谁都不是傻子,这是要承担歷史责任的。 怎么办? 汪舜华想到了电视剧《亮剑》里,李云龙和敌军对峙的场景。反正现在儿子已经出生,她和景帝着急,太上皇肯定也着急;而且太子已经六岁,还没有出阁,现在就可以利用这一点。 景帝听说要让太子出阁,自然坚决反对,毕竟出阁就得给他配齐一整套人马,就要让他接触朝臣,那么以后废太子,阻力会更大的。 汪舜华让他稍安勿躁:太上皇会同意太子出阁读书吗? 答案是:不会。 六月二十八日,嫡次子洗三,极其热闹。 景帝抱着儿子,赐名鹿奴。因为他说梦到了麒麟,汪皇后笑话他那不过是长颈鹿——永乐十二年九月,榜葛剌国(后代的孟加拉)国王赛弗丁进贡了一头长颈鹿,因为和传说中的麒麟长得很像,明朝举国上下为之喧腾。沈度颂诗形容臣民集观,欣喜倍万。 明朝不产长颈鹿,但是明朝有梅花鹿,有驯鹿,到底是指鹿为麒麟,还是真的就认为这是麒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宗皇帝盖章认定,它就是麒麟。 直到正统三年,榜葛剌国还朝贡过麒麟;当然这回景帝又问人家要。他没心情和老婆纠结到底是麒麟还是鹿——反正鹿也不是一般的动物,除了自带仙气暗含健康长寿,美丽的丽字,上丽下鹿;古人嫁娶男方要送女方两张鹿皮作为聘礼,所以称夫妻为伉俪;鸿案鹿车,夫妻同甘共苦;鹿车共挽同样是称赞夫妻同心。 但对景帝来说,鹿最重要的是另一个意思——帝位。因为谐音禄,自然有了朝廷的意思,所以赵高要指鹿为马,所以秦失其鹿,天下共逐。而今,他要昭示天下,大明的下代禄主,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儿子。 天热,皇子只是露了个脸,就被抱走了;景帝则在奉天殿赐宴,当然还要先到奉先殿行礼;汪皇后不能出来,免了命妇的行礼,不过吴太后接受了命妇的朝贺,并赏赐了酒席。 太上皇没有参加侄子的洗三,听说是中暑需要休息。 嫡次子在满月之前正式举行了命名仪式,经过皇帝和礼部、翰林院、詹士府等部门反覆商讨,最后定名:见泽。泽者,言其润泽万物,以阜民用也。又光润也。《周易·夬卦》泽上于天;《尚书·毕命》泽润生民。 皇帝既然决心要立此子为皇太子,自然是希望他推恩海内,泽及鸟兽。 只是这样一来,朝廷的风气就更加诡异了。据说太上皇在南宫,连砸了几个杯子,孙太后也连着几天没怎么进膳。 大家都不知道,朱见泽,其实是英宗皇帝第六子,宪宗朱见深同母弟崇简王的名字,不过他现在还没有出生,自然是先到先得。 80、功臣绍封 洗三只是民俗,嫡次子的满月酒极为盛大。 汪皇后自然没有参加,但是两宫太后、太上皇、钱皇后、周贵妃、杭贵妃都出席了。 可以想见,当事双方表情对比相当明显。 杭贵妃有点小小的失落,但形势比人强;因此振作精神,带着荣王去恭喜景帝,景帝嗯了一声,说了声赏。 孙太后、太上皇的脸已经很僵硬,连笑容都挤不出来;还是钱皇后强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恭喜帝后喜得嫡子之类的。 景帝哈哈大笑,谢过了钱皇后,就说起了汪后的辛苦,宣布復封皇后的父亲汪瑛为固安伯,追封三代;她的四个叔叔,也全部復官,并赏赐金花御酒、银两绢帛之类的。 汪瑛父子喜气洋洋,出班叩谢恩典。 太上皇耷拉着脸。 酒宴上觥筹交错,只是各人的心思各人自己知道。 孙太后感谢皇帝大赦天下,她哥哥孙继宗终于能够回京。 在这时候说这事,安心不让皇帝心里好过。 景帝心烦得很,但也认了,毕竟有了儿子,什么事都不算事。 他眼睛一转,似乎刚发现了太子一般,把他叫到面前,说太子已经六岁了吧? 太子说是,景帝沉吟着,对太上皇说,六岁了,应该出阁读书了。不如让太子到清宁宫居住,那里离文华殿近,方便太子上学。 景帝抱着太子,带着笑意,眼睛在他身上反覆的看。 太上皇断然否定:不行! 景帝停留在太子身上的目光,哪像是叔叔看侄子,简直就像是看猎物! 他越想越心惊:弟弟已经有了嫡子,肯定正加紧筹划着名换太子,否则怎么会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时候让太子出阁读书,还是搬到清宁宫!——脱离了南宫,进了紫禁城,可不是一切就由他摆布了,到时候,他估计能有一百种办法,置儿子于死地,而且保证面子上敷得干干净净! 一定不能让他得逞! 因此,太上皇语气坚定地反对,理由是太子年幼,身子很弱,离不开父母。 景帝还在劝说,太子已经六岁了,应该进学了。这也是祖宗的惯例。 太上皇还是不答应,我的儿子我会教,你不必操心。 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可真不管了哈。 景帝笑呵呵的劝说,太子大了,应该进学。 太上皇还是不答应,他还小,过两年再说吧。 下面群臣都看的很明白,皇帝这是虚晃一枪,挖了坑准备太上皇跳呢;可惜太上皇还真就跳了,你要是不放心,直接说让讲官到南宫伺候不就行了? 孙太后也看出来了,就说既然是祖宗惯例,还是让太子进学吧,你要是捨不得,就让讲官去南宫就行。 太上皇马上答应了。 景帝的脸却僵住了,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他还在想怎么拒绝,兵部右侍郎李贤站了出来:太子出阁读书,是有体统的,在什么地方,配什么人,读什么书。按照惯例,太子出阁,就是应该在文华殿,这要是改到南宫,天下人将如何议论? 他这一说,以王文为首的群臣也纷纷附和。 于谦没有说话。 那就别说了,太上皇一锤定音,太子年纪小,最近还在生病,不能离开父母,等过两年身子强壮了,再说吧。 那就再说吧。 景帝回宫和汪舜华说起,今天多亏了李贤,准备让他到礼部去当尚书,礼部尚书胡濙年老,需要有人帮衬着。 汪舜华心里一突——朝臣开始战队了。能帮景帝阻止太子出阁,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要知道,歷史上李贤提前得到夺门的消息都没有向朝廷报告。 不知道是因为景帝有儿子,还是实在噁心太上皇,不希望他这一脉上位。 或许兼而有之。 都不重要。 景帝高高兴兴的去上朝了,汪舜华则闭着眼睛听内宦们奏告各地的祥瑞——这里发现甘泉,那里出现祥云,江南禾生九穗,淮北枯木再生,祥云出于西府,瑞霞现于泰山,等等等等。 看来老天爷真的很忙。 不仅宫里喜气洋洋,一大波发现和上报祥瑞的受到了赏赐,甚至看上去没什么关系的也受到了赏赐。 东瓯王汤和的后代汤伦看到皇帝高兴,上书恳求继承爵位。 汤和字鼎臣,濠州钟离人,为人谨慎,沉敏多智。洪武十一年,由中山侯进信国公,位功臣第三。洪武二十二年,告老还乡,赐第凤阳。六年后,因病去世,追封东瓯王,谥襄武,是少数开国功臣能得以善终者。 汤和有五子。长子汤鼎为前军都佥事,随征云南,中途去世。少子汤醴,积功升至左军都督同知,征讨五开,死于军中。汤鼎之子汤晟,汤晟之子汤文瑜,都早逝,没能继承爵位。正统年间,文瑜之子汤伦请求继承爵位,朝廷以四十年之久没人继承为由,将爵位罢免。 也算是继承了太祖皇帝能省一个是一个的祖风。 但是现在皇帝高兴,而且感受到封赏土木忠烈之后得到的拥戴,想为嫡亲的儿子造势,于是准许汤伦袭爵。汤和当年拿到了世袭资格,因此汤伦仍袭信国公爵。 不仅如此,景帝还下诏访求开国功臣常遇春、李文忠、邓愈、刘基之后袭封:太庙配享诸功臣,其赠王者,皆佐皇祖平定天下。而子孙或不沾寸禄,沦于氓隶。朕不忍,可求其世嫡,量授一官,奉先祀。 太祖开国,封名臣公爵28位,侯爵31位,伯爵12位,子爵11位,男爵23位。除了早逝追封和在大清洗中被灭的,还是有五位拿到了王爵的殊荣:鄂国公常遇春追封开平王,谥忠武;魏国公徐达追封中山王,谥武宁;曹国公李文忠追封岐阳王,谥武靖;卫国公邓愈追封宁河王,谥武顺;信国公汤和追封东瓯王,谥襄武。 常遇春字伯仁,号燕衡,南直隶凤阳府怀远县人。归附太祖后,自请为前锋,力战克敌,尝自言能将十万众,横行天下,军中称常十万,官至中书平章军国重事,兼太子少保,封鄂国公。洪武二年,北伐中原,暴卒军中,年仅四十,用宋太宗丧韩王赵普故事,追赠翊运推诚宣德靖远功臣、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太保、中书右丞相,追封开平王,谥号忠武,配享太庙。 他的两个儿子,长子常茂为郑国公,岁禄二千石。后隶宋国公冯胜北征纳哈出,不奉约束,被削爵,安置在广西龙州,四年后去世,没有儿子。此时太祖表现出难得的温情,将他的弟弟常升改封开国公,加太子太保。建文末,以抗靖难师安置云南临安,忧死;女儿则为懿文太子妃,可惜两口子都死得早。 常家的情况和汤家不一样,不仅当年削爵,而且牵扯到了抗拒太宗的问题,因此不能恢復国公爵位。常升的儿子继祖,永乐元年迁云南临安卫,时甫七岁,前些年也去世了,留下儿子常宁,封为怀远侯。 李文忠虽然有个脓包儿子李景隆,但他自己真的是绝代名将。字思本,小名保儿,江苏盱眙人,是太祖的外甥。十二岁时,母亲曹国长公主去世,父亲李贞带着他辗转乱军之中,多次濒临死亡。二年之后才在滁州见到舅舅朱元璋。朱元璋见到李文忠,十分喜爱,便将他收为养子,跟随自己姓朱。十九岁时,他以舍人的身份率领亲军,随军支援池州,击败天完军,骁勇善战为诸将之首。官至荣禄大夫、浙江行省平章事,复姓李。洪武十七年,李文忠病逝,追封岐阳王,谥武靖,配享太庙,肖像在功臣庙位次第三。 李景隆小字九江,是一个实打实的帅哥;然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比他英俊的名声更大的,是草包的名声。靖难之役时,李景隆被拜为大将军,率朝廷军队征讨燕王朱棣,结果先后在郑村坝、白沟河被燕军击败,丧师数十万,以致攻守形势逆转,最终被夺职召回。燕军逼近南京时,李景隆开金川门迎敌,致使南京失守。太宗可能觉得这个草包是真正的大功臣,于是封太子太师,赐功臣勛号,加柱国,增岁禄,列于群臣之首。第二年遭到周王、成国公以及朝臣等人连番弹劾,被削爵圈禁。他曾绝食十日,却始终未死,至永乐末年去世。 这样的经歷,显然也没法拿回国公的爵位,要知道李景隆和他弟弟李增枝因为被周王弹劾图谋不轨,被禁锢私第23年,直到正统十三年才放出来,如今李景隆的孙子李濂能封为临淮侯,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邓愈原名邓友德,字伯颜,泗州虹县人。天生魁梧,勇武过人。12岁领兵抗元,后率所部万余人从盱眙投奔太祖,任管军总管,太祖赐名邓愈。为人简重慎密,智勇兼备,严于治军,善抚降者,功着一时。后跟随徐达远征甘肃,击败北元军队,招降吐蕃、乌斯藏诸部。晋封荣禄大夫、右柱国,封卫国公。洪武十年病逝于寿春,追封为宁河王,谥号武顺。 长子邓镇袭封卫国公,改封申国公,以征南副将军平定永新龙泉山寇,再出塞,有功。他的妻子是李善长的外孙女,后来受牵连坐罪被杀;次子邓铭授锦衣卫指挥佥事,征蛮,卒于军。女儿嫁为秦王朱樉次妃,因和秦王妃元朝河南王王保保之妹争宠,以及制造后服穿着,被太祖赐自尽,生朱樉长子秦隐王朱尚炳,次子永兴懿简王朱尚烈。 不管怎么说,是获罪被杀,公爵没有了。邓镇没有儿子,过继了弟弟邓铭的儿子邓源,如今也去世了,他的儿子邓梃降等袭定远侯。 另外一位不是公爵但同样得到封赏的是诚意伯刘基的后人。 刘基是明代开国的重要功臣,字伯温,处州青田县南田乡。他博通经史,尤精象纬之学,时人比之诸葛亮。至正十九年,太祖闻刘基及宋濂等名,礼聘而至。他上书陈述时务十八策,倍受宠信。论天下安危,义形于色,遇急难,勇气奋发,计划立定,人莫能测。洪武三年封诚意伯,岁禄220石。四年,赐归。刘基居乡隐形韬迹,惟饮酒弈棋,口不言功。寻以旧憾为左丞相胡惟庸所讦而夺禄。入京谢罪,留京不敢归,以忧愤疾作,胡惟庸曾派医生探视。八年,遣使护归,居一月而卒。 刘基有两子。长子刘琏,有文行。洪武十年授考功监丞,试监察御史,出为江西参政。太祖常欲大用之,为惟庸党所胁,堕井死。 次子刘璟,少年通经,才学过人,太祖念刘基,每岁召璟同章溢子允载、叶琛子永道、胡深子伯机入见便殿,燕语如家人。后因对太宗直言:殿下百世后,逃不得一篡字。被捕入狱,在狱中自缢。 太宗考虑到刘基的功劳,没有追究其后人,但诚意伯的爵位停袭。 直到景泰三年,七世孙刘禄授世袭五经博士。但当时刘禄才11岁,未堪起用;如今正式封刘禄为诚意伯,世袭。 与此同时,景帝下诏:令天下府县皆置漏泽园。漏泽园就是官设的丛葬地,凡无主尸骨及家贫无葬地者,由官家丛葬,不使有遗漏,称为漏泽园。创始于宋元丰间。明初,令民间立义冢。歷史上天顺四年,令郡县皆置漏泽园。 可以想见,不仅朝廷内外,甚至天涯海角,都能感觉到皇帝陛下抑制不住的喜悦。 81、也先篡位 参加完皇子的满月酒,接下来还有一大堆的事务需要料理。首先是在石璞开一新河,长三里,以避决口,上下通运河;接着赈济河南的饥荒。 十月初,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日本国入朝进贡,至临清,掠居民财货,有明官指挥前往诘责,被殴几死。有司请朝廷执治其使。其实这也不是新鲜事,当时四夷入贡耆多至千人,所过辄需酒食诸物,凭陵驿传,往往敺击人至死。 但这次性质实在太过于恶劣,平江侯陈豫在奏疏里说的绘声绘色,日本使臣至临清,掠夺居人,及令指挥往诘,又敺之几死;巡抚广东侍郎揭稽也说爪哇使臣狡猾,不遵约束,宜重惩之。 礼部请执治其正副使及通事人等。 歷史上景帝恐失远人之心,不许。其时倭人除贡物外,所携私物增十倍。礼部官员上言:宣德年间,凡使臣所携私物,俱按时价给钱钞,或折支布帛,为数不多,却已大获利。今若仍旧制,当给钱二十一万七千,银价如之,应大减其值。景帝令给银三万四千七百有奇,使臣不悦。诏增钱一万,犹以为少,并求增赐他物。景帝又下诏赠布帛一千五百匹,日本使臣才怏怏而去。 但这次不同。 景帝有了嫡子,自然很有工作的动力,因此,很多时候不急的奏疏,他就带回坤宁宫批阅,顺便逗逗孩子。 这次也不例外,当时看到陈豫的奏疏,自然是勃然大怒,但还想息事宁人,不过在旁边听得真真切切的汪舜华就没那么好性子了,作为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小粉红,她对小鬼子是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好感,恨不得全灭了才甘心。 当时就说:都道是入乡随俗,日本国的使者居然敢抢掠居民财货,甚至殴打朝廷命官,可曾有一点把朝廷放在眼里?这样的人如果不惩处,以后所有朝贡的都有样学样,那岂不是乱套了?朝廷是赏赐他们,可不是求着他们。 景帝还是有点不放心,当初土木之变,就是因为王振没有答应瓦剌的条件引起的。 这完全不是一回事。瓦剌和朝廷接壤,所以需要慎重对待;日本和我国一衣带水,就算处理了他,他难道还能杀过来不成?他一个弹丸小国,竟然能杀到天朝,天朝难道还能奈何不得他? 汪舜华心里吐槽,小鬼子最好打过来,让明朝教你做人,现在可不是1131年! 景帝皱着眉头,只怕两国的邦交会受到影响。 汪舜华语气很坚定,他们做了那样的事,不担心两国关系,何必劳圣上关心?这股风气要是不剎住,才真的影响两国关系——没得以为,圣上看重外人,甚过自己人;只要有了使者的身份,就可以在天朝任意杀人。 景帝的脸色变了。 汪舜华接着说,何况这些人,到底是不是使者还很难说;就算真的是使者,也应该警告日本政府,管好使臣,否则天朝替他来管。 景帝看着汪舜华只戴着绒花的脑袋,穿着洗了不知道多少次、还是刚进宫时置办的衣服,想想每年赏赐给各国的礼物,握紧了拳头。 因此,第二天上朝,景帝下旨,捉拿涉案的日本、爪哇使者,按照大明律,杀人者死,打伤朝廷命官的,杖一百,逐出境,同时向各国重申进贡的人数、次数、路线等各方面要求,一旦违反,恕不接待,并让有司衙门驱逐出境。 当然,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既然已经按律杀了人,即便是天朝上国,也得给个说法,这件事交给杨善去办,他是天才的外交家,又是一品大员,出使这两个小国,够给他们面子了。 杨善奉旨出使,景帝还要面临另外一件棘手的事情:治水。 黄河在沙湾一段决口已有七年,一直治理不好,阮安已经不在,必须另外找能人。 和歷史上一样,于谦推荐了徐有贞,就是那个徐埕。 因为当年建议南迁,徐珵名声大坏,多年未得晋升。懊丧之余,他转而大肆奉承阁臣陈循,又通过收买于谦的门生,求于谦为他在景帝面前美言和推荐,意欲担任国子监祭酒。 景帝听说是徐埕,便鄙夷地说:就是那个建议南迁的徐珵吗?此人心术不正,任国字监祭酒之职,岂不败坏了诸生的心术。徐珵在陈循的劝说下,将名字改为徐有贞。 景泰三年,徐有贞升为右谕德。于谦知道徐有贞在水利等方面确实有才能,便推荐了他。景帝没有把徐有贞和徐埕联繫起来,同意提拔他为左佥都御史,负责治河大计。 徐有贞怀抱着对未来的期许出京了,工部尚书周忱却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同时,景帝诏天下镇守、巡抚官督课农桑。 周忱在崑曲《十五贯》中扮演了煳涂官的角色,但他本人却是歷史上杰出的政治家、经济学家,深景帝信任。他致仕后,命李敏代之,敕无轻易忱法。然自是户部括所积余米为公赋,储备萧然。其后吴大飢,道馑相望,课逋如故矣。民益思忱不已,即生祠处处祀之。甚至几十年后,程敏政从新安回朝途中,路过江南,听到父老谈到平乡伯陈辅和周忱多至感泣,感慨乃知忠贤之有益于人国如此。 这样的天灾,加上今年产子,于是汪舜华奏准景帝,再次释放了一批超龄的宫女。 因为规模不大,太上皇心情也不好,没精力闹腾,因此这次很顺利,半个月就搞定了。 这些大家都知道,皇后只要生育就会释放宫女,大家都盼着皇后生育,这样出宫就多点指望。 有了儿子的汪舜华不仅底气足了,斗志也更足了,现在只想早点把太上皇扯下来,至于会不会终结一个传奇、会不会造成他那一系的悲剧,可管不了了。我是皇后,不是圣母! ——所谓扶苏刘据李承干朱标四大悲剧太子,不就是因为他们都有堪称千古帝王的父亲,自己也足够出色、本来应该当皇帝却因为各种原因失之交臂吗?扶苏可还不是正经册封的太子呢! ——真要说悲剧,那可多了去!隋文帝的嫡长子杨勇,老实汉子,偏偏有个嫡庶神教的奇葩妈,还有个仓鼠属性的抠门爹,又碰到了影帝弟弟杨广,悲剧了,有谁惋惜过吗?嗯,声讨隋炀帝罪行的时候提到过,其他时候查无此人。唐高祖李渊的嫡长子李建成,被他弟弟在玄武门射杀,有谁缅怀过吗?没有,在唐太宗的万丈荣光下,谁记得还有个隐太子——黑他最厉害的不是官修的正史,而是各种民间传奇小说,就差说他是个窝囊废通姦犯了。为啥?挡了千古明君的路啊,不把你黑成碳,玷污了天可汗那圣洁的羽毛,人民群众答应吗? 而现在,景帝有这样功绩,她有这样的名声,难道不比那个丧师辱国的带路党强?就算朝里有人还想拿正统拥戴他,显忠祠答应吗?人民群众答应吗? 还没歇口气,十月十五,瓦剌也先遣使臣哈只等赍书来朝,他向明廷告知自己即位,称:往者元受天命,今已得其位。尽有其国土、人民、传国玉宝。宜顺天道,遣使臣和好,庶两家共享太平。也先以此说明他已重建元朝,自立为大元天圣大可汗,建年号添元,希望得到明朝的承认。也先在准备即帝位前夕时还欲以良马、貂鼠皮、玉石等,向明廷换取黄紫大红织金九龙缎匹、黄红彩缎衣服、金壶、金碗等元朝皇帝御用之物,作为称帝时之用。 景帝大怒。 传国玉玺是明朝的死穴,太祖为了追杀掌管玉玺的故元太子,在天下还没有安宁的时候,派徐达率大军18万北征,就是为了拿到这么个宝贝,可惜无功而返;后来太宗多次北征,未尝与传国玉玺没有关系。如今,也先竟然堂而皇之的写信告诉明朝皇帝,他掌握了传国玉玺,要登基成为元朝皇帝,景帝当然是拒不承认。 群臣也是群情激愤,但是现在国家伤了元气,不能强行北伐,怎么办? 除了打发使者回去,还要下旨给于谦等人:比闻瓦剌也先擅易名号,又其所遣朝贡使臣,有从大同来者,有从宣府甘肃来者,此其奸计,必有所在京师备御,不可不严。尔等其以所选军马,尽心训练,以俟调遣,或别有长策,悉听尔等便宜处置,必出万全,无堕贼计;并敕宣府、大同、辽东、蓟州、永平、山海、延绥、甘宁、独石等处总兵镇守官,一体戒严边备。 没两天,山西道监察御史张鹏上书言四事,其中有云:怀利事君,人臣所戒。比每遇圣节,或进羊马锦绮,交错殿廷。自非贪贿,安有余财充进奉?且陛下富有四海,岂借是足国哉?宜一切停罢,塞谄谀奔竞之途。景帝认为说的不错,夸了几句,下令实行。 山东被灾地区需要救济,税粮需要减免;有功的边军需要赏赐。 十二月十九日,景帝下诏,决定从蒙古之习俗,称也先为瓦剌可汗。 汪舜华则在钱皇后派人送来的册封妃嫔的文书上用印,同时又把适龄的宫女捋了捋。 没有人知道,景泰四年,公元1283年,其实是人类歷史上具有重大纪念意义的一年。君士坦丁堡被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攻陷,东罗马帝国灭亡,欧洲中世纪结束;法国收復除加莱以外的全部领土,英法百年战争的结束。 82、流年 歷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来到了景泰五年。 春节都是一如既往的安排好了各种活动。景帝给汪皇后赐了福,出来勛贵、重臣、太监都恳求皇帝赐福,景帝很是高兴的答应了;从去年开始,宫里都流行贴福字,而且倒着贴,今年尤其如此,甚至已经传到了民间,就盼着福到了。 景帝用嘉赏的语气和汪舜华谈起了这件事,汪舜华抿嘴一笑:没想到当天的一句话,把慈禧时代才有的风俗提前了三百年。不过这样也好,景帝确实需要形成自己的风格,来消除太上皇的影响。 太上皇和景帝一起到奉先殿祭拜后,晋谒两宫太后,到奉天殿接受朝贺,只是大家都看得出来,景帝不高兴,太上皇同样高兴不到哪里去。 朝贺完了皇帝、太上皇,还要朝贺皇太子,不管怎么样,流程还是要走的。 刚刚接到平乡伯陈辅的讣告,又接到巡按山西监察御史何琛的奏疏:黄河自龙门至芮城,清同一色。 按说这是大大的吉兆,百官也都认为这是皇上至德所感,万万年太平之兆也,廷臣欲行贺礼。 然而景帝这回并不像去年那样兴高采烈,只是淡然的放下奏疏,说:此乃偶然,不必贺。 南宫那边还蹲着一位呢,这时候就别贴金了,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到南郊大祀了天地,举行了庆成礼,景帝也就稍微松了口气,批阅了奏疏,就到坤宁宫看老婆孩子,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这也是他每天最享受的时光。见泽当然是奶娘抱着,不过永安公主长乐已经五周岁,正是活蹦乱跳的年纪,永宁公主长春也快三岁,跟在沐琮后面跑来跑去的,欢声笑语的,看的景帝也是乐呵呵的。 他从小不见天日,整日面对的除了愁眉苦脸的母亲,就是对他敬而远之的下人,如今,有了老婆孩子,其乐融融。 这才是家。 汪舜华听着他嘴里喊着鹿奴,还拉长了音调,扯扯嘴角,总有种走错片场的错觉;回头想起,景帝也是跟自己学的,有点遗憾没有手机把这场景录下来,否则景泰皇帝绝对可以给奶粉代言。 汪舜华偶尔会提醒他,圣上子息单薄,还是应该雨露均沾,以便开枝散叶。 说这话的时候,她觉得嘴角有点酸涩。 景帝毕竟是皇帝,再怎么钟情于她,也不可能独宠她一人。尤其这几年她频频怀孕,实在没必要考验人性。独孤皇后那么厉害,压抑的久了,隋文帝还是背着她干事;与其这样,不如把贤妻的姿态做足了。也算是给自己一点体面。 去年新人入宫后,太上皇那里挑了些人去,她把余下的又拢了拢,找了年龄在十七岁以上、身体不错的,家里也没什么根基,出宫未必有好去处的,列了明细,准备推荐给景帝。 只是前朝实在太忙,景帝没有心情,暂时做罢了。 汪舜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网上骂的皮条客,她只知道,现在多个孩子,确切的说,多个儿子,她和景帝的未来,就多个保险。 毕竟,现在家里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 不仅是要继承,如果不能继承,甚至连命都保不住。 就是这么现实。 她有点可惜,去年最出色的一个,姓唐,抟雪作肤、镂月为骨,山眉水眼、皓齿明眸,真当得起国色天香四字。她当时甚至羡慕得有点嫉妒。只是没想到那姑娘一眼就被太上皇看中了——他闲的没事,自然有时间来挑选宫女。 唐氏在去年年底被册封为宸妃,是太上皇亲自拟定的封号。据说,自从她入宫以后,南宫的那些妃妃嫔嫔们,就成了明日黄花了。 汪舜华有点感嘆,真的是只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 只是突然想起来,歷史上,景帝曾经十分宠爱的一位妃子,封了皇贵妃,也姓唐,不会就是她吧?她可是被英宗下令拉出去殉葬了。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奇妙。 对汪舜华的提议,景帝倒是没怎么在意,只是转过头,我真想早点废掉太子,不想再等了。 汪舜华马上截住他的话,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挤出一个苦笑,我们都还年轻,有的是时间,不必操之过急。有时候,我真的担心,以后圣上有了新人,有了更喜欢的儿子,而见泽已经是太子,那么你会不会急吼吼的要废掉他? 景帝摸着汪舜华的脸,说了个,傻话。 今年是会试的年份,从后宫出来,景帝又开始为抡才取士操劳。 还是南北卷的事。景帝曾诏命会试遵永乐年间旧例,不限额,不分地区。景泰二年会试,礼部方奉行,给事中李侃抗争,以为不可,景帝命遵诏书。现在工科给事中徐廷璋又请依正统间例会试。 景帝与礼部等衙门反覆商讨,最后决定,考卷分南、北、中卷。南卷包括应天及苏松诸府,浙江、江西、福建、湖广、广东等;北卷顺天、山东、河南、山西、陕西;中卷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及凤阳、庐州二府,滁、徐、和三州。从此遂着为令。 为了安抚流民,罢福州、建宁银场;随即命平江侯陈豫、学士江渊抚辑山东、河南被灾军民。 二月初一,动工修理南京太庙;同时寄书也先,申明和好之意。 不久孙太后千秋节,景帝和太上皇各自携带家眷前往道贺;只是针对太上皇希望册封唐氏为贵妃并赐金宝的要求,景帝的嘴角抽了抽,同意了。他瞟了一眼立在太上皇身边的年轻妃子,确实美貌出众,风流婉转,堪称绝代佳人,只是毕竟名花有主,他又有汪舜华,因此看了一眼,也就把脸转到别处去了。 没过多久,琉球国掌国事王弟尚泰久遣使来朝贡,奏长兄国王金福薨,次兄布里与侄志鲁争立,焚烧府库,两伤俱绝,将原赐渡金银印镕坏无存,今本国臣庶推臣权国事,乞赐铸换,用镇邦民。 景帝脑门直抽,命所司给之,并赐使臣宴并钞币等物。 不久,太子太保兼户部尚书金濂去世。他字宗瀚,山阳人。永乐十六年进士,授御史。他刚毅果断,善于筹划,但对待属下多暴怒。在刑部时,执法过严;任户部尚书时,正值用兵,国家财物短缺,颇採取厚敛的办法来保证供给。 金濂去世次日,以雨旸弗时,诏修省,求直言;陈循自陈年七十,乞致仕,不允;随后于谦奏七事,都是有关团营的,景帝悉允所言。 今年会试规模很大,彭华等三百五十人中举,因此读卷官也特别多,包括阁臣于谦、王直、陈循、高榖、王文,以及六部尚书,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卿、詹事府、翰林院的负责人。 三月初一,在遣官祭奠先祖的同时,景帝在奉天殿举行殿试。次日,御笔批定名次,状元孙贤,榜眼徐溥、探花徐鎋,二甲第一名丘浚,三甲第一名崔忠,次日,让罗亨信主持进士宴。 此时汪舜华照例正带着嫔妃公主命妇在先蚕坛驾轻就熟的举行先蚕礼。回宫办完正事,又一起逗孩子的时候,景帝顺道跟汪舜华吐槽起新进士,传胪丘浚长得实在太丑,本来准备选他做状元的,一看相貌,加了个第二甲,于是第一变第四。 汪舜华刚想说又遇到一个认识的,听了这话,当时就傻了——这样也行? 当然行。 汪舜华这才知道,古人对相貌的要求比后代重视得多。后代因为考生丑不录取人家,那是头条新闻,全国都要骂;古代是很正常的。建文帝时代的王艮就是丑,失去了状元;所以丘浚因为长得丑与一甲无缘,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想想孔夫子也是个外貌协会会员,留下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典故。圣人尚且如此,何况俗人;不仅相貌,甚至名字不好,甚至同乡状元太多,也可能失去状元,这种故事很多。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唐玄宗的大儿子李琮因为在禁苑狩猎被野兽伤害,导致破相,直接被排除在继承人之列;同样郁闷的还有唐太宗的嫡长子李承干,因为患病导致跛足,看到老爹宠爱两个弟弟,渐渐心理失衡,最后走上了不归路。 汪舜华在心头嘆了口气:皇权,真是任性。 她的明朝歷史知识相当有限,但对于丘浚,还是有印象的。因为《明事》提到过一笔,这人主持编撰《宪宗实录》的时候,偷懒把活扔给了一个翰林院的新人,结果发现这新人文笔好,竟然无法修改,于是预言新人以后一定能成大器。 他的预言没有错,那新人是杨廷和,武宗时期的首辅,最难搞的世宗曾经被他欺压得死死的;他还有个更有名的儿子杨慎,明朝第一才子,《三国演义》开篇词的作者。那首《临江仙》,气势之雄浑、意境之苍凉、韵味之深邃,简直盪气迴肠、三日不绝;当然他和才女黄娥的爱情悲剧,也曾经让文青时期的汪顺华唏嘘不已。 重点来了,丘浚,虽然在书里只提了一笔,但事实上,他的才学尤其经世治国能力绝不在杨廷和之下;甚至可以说,他是超越时代的存在。网上盘点《明事》最不该遗漏的几个人,丘浚排名榜首。汪顺华也是顺手百度之后,才知道这人是何等的牛逼,如果按照他的治国思路,明朝开放海禁、扶持工商,说不定就顺利进入资本主义社会了。 而今,这样的大贤居然让你因为丑给踢到二甲去了,简直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啊! 丘濬字仲深,琼山人,年三十五,貌丑而有奇才。见闻广博,熟悉国家典故,以经国济民自负。他首先提出劳动决定商品价值的观点,后来撰写《大学衍义补》,被明孝宗御赐理学名臣,史家誉为有明一代文臣之宗。是明代中期着名的思想家、史学家、政治家、经济学家和文学家。 但是大局已定,汪舜华也不敢说三道四。新进士跟着状元上表谢恩,各授官职,丘浚选了翰林院庶吉士,还是有出头之日的。 仪铭奏江南苏、常等府积雪,民冻饿使者甚多,常熟一县就有一千八百余人,江北淮、徐等府亦有一家七八口全死者,有父死子不能葬,夫死妻不能葬者,其生者无食,四散逃窜,所在仓粮又各空虚,无以赈济。 景帝很是唏嘘,命学士江渊振淮北饥民,王文抚恤南畿。 随后,总督两广军务右副都御史马昂遣使奏报,破泷水瑶贼,斩杀一千六百余级,恳求献俘。景帝大喜,命令论功行赏。 刚升为督察院右佥都御史的林聪上书言时务八事,提到了石亨等人倚势侵田,要求将擅占民田者治罪,并还田与民。 没什么可说的,汪皇后的家属都得依法,何况石亨等人?不过因为石亨是倚赖的大将,景帝并没有怎么发作他,只是下旨还田,罚了一个月的俸禄;同时下旨,严禁侵占民田。 石亨狠狠地瞪了一眼林聪,林聪也毫不畏惧的瞪着他。 三月的最后一天,传来了巨大的好消息,缅甸执献思机发,已经在路上了。 景帝大喜过望,为了平定云南麓川宣慰司思任发、思机发父子叛乱,朝廷十年间发动了四次战争,致使大军疲惫、国库亏空,对北面蒙古瓦剌的防御空虚。如今,这对父子终于完蛋了! 京城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太上皇则露出一个酸涩的笑容。 四月初一,景帝祭祀太庙的时候,发生了日食,不过钦天监已经预测出来了,大家也就没当回事;随后传来方瑛击破草塘苗的消息,景帝下旨封为南和伯;只是山东等地,自去冬至今春,一直偏冷,都三月了,河流还没解冻,于是遣太常少卿李宗周前去祝祷;随后又派高榖往凤阳及南京祝祷,这两个地方去年冬天以来,积雪连旬,民皆艰食;今春南京又被火灾,毁焚数千余家;这样寒冷的气候,导致米价迅速飞涨,百姓不安,景帝连日和群臣商量对策。 汪舜华在后宫抱孩子,暗暗地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小冰川时期吗?——看来地球变暖不行,变冷也是问题啊。 发生了这么多事,今年的端午宴,大家都有点闷闷不乐的;吴太后因为有了嫡孙,倒是很高兴,接受了命妇的朝贺。 随后寄书警告唐王琼炟。此前唐王奏长史马伟不法,他令法司勘治如律;结果马伟告唐王,平日饬非拒拣,疏弃骨肉,凌虐辅臣,狎昵小人,妄构狱讼,及诸徇私背理之事。 这回查清楚了,景帝很不高兴,要求他痛改前非,务亲亲尊贤,安分循理。 按说唐王一个亲王,欺负长史,只要不闹得太大,朝廷也就不知道,偏偏这是个标准的神队友对上猪对手的故事。这个马伟只是循规蹈矩的儒生,因为直谏,被唐王关进囚车押送京师,全家也被拘禁。但他有个儿子,叫马中锡。因为年纪尚幼没有被拘,便到巡按御使处申诉怨情,御史向唐王转述此事,终于使家人得到释放。后来马中锡又奉母命到京城申冤,才令父亲沉冤昭雪。 汪舜华听到景帝感嘆马中锡小小年纪,居然有这样的孝行,实在难得;嘴角直抽搐:《中山狼》的作者啊,又是一个教科书上的人。 83、废除殉葬 四月初,得到消息:都督佥事周泉去世,年五十五岁。 景帝追赠一品都督,下旨厚葬,并遣官祭祀。 周泉是皇后汪舜华的大舅舅。 汪舜华的外祖父周常,也是跟着太宗靖难起家的,不过普通人,没攒下什么功劳,永乐十四去世,年四十七岁,子孙世袭千户。他生了四子一女。女儿玉兰,也就是汪舜华的母亲,景泰元年追封固安伯夫人,后来进侯夫人,不受丈夫汪瑛职位的影响。她上面两个哥哥,下面两个弟弟。 周常的长子周泉,是个非常本分的人,也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大哥。母亲早逝,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才十七岁,最大的弟弟十二岁,最小的两个弟弟,一个四岁,一个一岁,还有个七岁的妹妹;另外还有父亲留下的小妈,两个弟弟的生母,也该他养。 自己还没成婚,反倒给一群弟弟妹妹又当爹又当妈,辛苦可想而知;也因此二十五岁才结婚,娶的还是非常普通的士兵之女。好在妻子韩氏贤德,夫妻俩含辛茹苦的养大了四个儿女:长女适容、次女云容,和汪舜华年龄相当,还曾经到汪家来瞧她,但是没有她的际遇,都嫁给普通人;两个儿子明德、明亮。 汪舜华听说周泉的事,很是感嘆,有回在郕王面前提了一嘴,郕王就资助了周家二百两银子,让他送两个儿子进学;在景泰元年秋封赏外戚的时候,还破格将周泉提拔为正二品都督佥事;同时明德、明亮都授了正六品百户。 周常的次子周应,授正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他有一子二女,儿子明理,自己发奋读书,景泰初考中了秀才,可惜不久就撒手人寰;两个女儿,华容和丽容算是赶上好时候,华容被许配成国公朱勇次子朱佶;丽容则被堂姐夫许配了新鲜出炉的怀远侯常宁。 周胜的儿子明志才八岁,也想读书,就让他去了顺天府学。 周岫原配早逝,没有儿子。 周常的三子周胜,授正五品锦衣卫千户,不久去世。生一子一女,女儿春容,许了临淮侯李俊嫡长子李濂;儿子明志,当时才八岁,汪舜华召他进宫勉励了一番,从此发奋读书。 周常的幼子周岫,授正五品锦衣卫千户,原配早逝,只生了个女儿玉容;因为外甥女做了皇后,身价飞升,续娶了襄城伯李瑾的妹妹,生子明成。 周泉是老实人,没建立什么功劳,只是恪守长兄如父的教诲,照顾弟弟妹妹,也因此得到了不错的名声,兼之玉兰生得美丽,在烧香时被汪瑛一眼看中,闹着求娶;汪泉本来不答应,但是听人说周家名声不错,这倒是汪家最欠缺的——汪家敢一口气吃下一百多万亩土地,自然平时也没少干吃拿卡要的事情,也就许了。 周泉听说过汪家的名声,曾经不想答应这门婚事;但是玉兰劝说兄长同意了——咱们家这么重的担子都压在哥哥身上,太重了,该有人分担;当然,也不否认,汪瑛长得还不坏,少女情怀总是诗,就这样陷下去。 只是进门之后,并不如意。丈夫最初的新鲜劲头过去,拈花惹草的事暂时没有,睡丫头讨小妾自是顺理成章;公婆原就嫌弃她家境贫寒,更看不上她;好不容易生了个女儿,得,还不如不生;憋着一口气生了个儿子,连命都断送了。 穿越过来的汪舜华对周泉其实没什么印象,自然也就不知道这一档子事;只是当时闹着出家当道姑,汪泉为了让她死心,让她舅妈和表姐前来瞧她,好说歹说的,就提到当年她母亲为兄分忧,主动出嫁的事;又唏嘘妹子走得早,如今见到你成人了,该瞑目了。后来婚后又走动过,她们说的不那么真切,但汪舜华听的明白,对汪家更生了几分厌恶。 如今周泉去世,后事相当隆重,朝野上下颇有些侧目。这年头推恩一般只推恩父系,周家以皇后舅家的身份拿到恩封,实在是异乎寻常的恩典。 六月初,忠勇伯蒋信去世。他原名把台,忠勇王金忠之甥,跟着金忠投降,授都督佥事。宣德初,赐姓名蒋信。正统中,封忠勇伯。在土木堡跟着被俘,也先把他派到隶赛罕王帐下。蒋信虽居朔漠,却想念中国。经常到太上皇那里恸哭,后来被一起放还,景帝诏復给其禄。现在去世,赠侯,谥僖顺,让他的儿子也儿索忽袭爵,赐名蒋善。 太上皇很是伤感,在南宫也祭了一回。 只是景帝没有这样的感受,陪汪舜华过了千秋节,就匆忙去料理政务去了。今年又是雨雪连绵,又是大风冰雹,接着又是洪水泛滥,得赶紧安排救灾。 只是宫里多少有点不安的情绪,七月里,赵王瞻塙去世,年四十三,他的继妃邵氏自缢殉节,谥贞顺。 虽然说是自缢,谁知道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这还是明媒正娶的正室,何况一般的妾室! 看着跟太上皇前来行礼的周贵妃等人的脸色,汪舜华心里其实有点自责:废除殉葬这是多么人道的一件事,可就是因为自己的一点私心,居然没有得到施行。 其实这已经不是景泰时代第一起王妃殉节的事。早在景泰元年闰正月十六日,韩靖王范抑去世,他的王妃刘氏和宫人于氏双双自尽,给与谥号。 此外,景泰二年十月,昌平侯杨洪去世后,他的妾葛氏自尽殉节,被追封淑人。 只是当时汪舜华忙里忙外,没有顾及到这些。 ——这是自欺欺人。 汪舜华很清楚,没有提,是因为她害怕。 她没有底气,也没有自信,认为自己不可替代。 她只能安慰自己,这就是祖制。 说是祖制,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改变。 汪舜华第一次觉得,自己有时候可能还不如太上皇。 至少,太上皇是废除了殉葬的。 如今,她不能不去想,距离夺门之变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当然歷史可能已经拐了个弯,但是她实在没有必要把人都当贼防。一来景帝需要人望,二来他也需要儿子,再说她的地位已经很稳固了,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杜绝情敌。 八月初三是景帝二十六周岁寿诞。汪舜华就和景帝商量,希望废除嫔妃殉葬制度;景帝显然没有想到她会提这件事,当时皱了皱眉头。 汪舜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件事,我想了很多年,只是开国以来,歷代先帝一直奉行,所以不敢妄陈,只是人皆有恻隐之心。前些时候听到一首宫词:掖廷供奉已多年,恩泽常忧雨露偏。龙驭上宾初进爵,可怜女户尽朝天。荀子说:刻死而附生谓之墨,刻生而附死谓之惑,杀生而送死谓之贼!人命关天,杀人害命,实干造化之和。若迷信幽明,惨忍伤生,实非明君所为。好生恶死,人之常情,捐躯轻生,非盛世所宜。更何况如今朝廷元气大伤、百废待兴,更要广施仁政,繁衍人口,才能早日恢復。 景帝把她搂进怀里,家有贤妻,胜过国有良相。这件事,我来日就和群臣商量。 次日,景帝果然和众臣商量,群臣显然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件事,一听是汪皇后的提议,都忍不住赞嘆,纷纷贊成,李贤等甚至忍不住痛哭流涕,称颂皇帝圣明、皇后贤德。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万寿圣节当天,景帝遣官祭祖先,又亲到奉先殿焚香祝祷,然后晋谒两宫太后,随即到奉天殿接受朝贺,宣读废除嫔妃殉葬的诏书,自今日起,帝王宗室,严禁以生人殉葬,违者以杀人论处。 群臣三唿万岁。 坐在一边的太上皇也难得舒展,称赞皇帝贤明。 景帝旋即宣布赐宴。 后宫则一片哭声,不是悲泣,而是喜极而泣,包括杭贵妃、孙充妃等高级嫔妃,都到坤宁宫谢恩。 没过两天,云南总兵官送思机发等至京师,盛大的献俘仪式后,将思机发斩首示众。 这回北京城是真的欢声雷动:为了这父子,打了多少年仗,死了多少人!现在总算砍头示众,以后就有太平日子可以过了。 景帝的声望因此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皇后汪舜华自然也受到了朝野上下的广泛赞誉,很多人甚至拿她比作长孙皇后、马皇后。 这回景帝很是兴致勃勃的和汪舜华谈起这事,汪舜华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她知道,她的心结,她的不自信,其实不比景帝少。 好在,他们如今都站稳了脚跟。 但是未来,还会有无数的风雨。 84、景泰蓝 现在钞法不行,景帝令北京、南京市肆园场税悉纳钞,户部按月徵收,商民以为不便,有人闭户不去市场交易,拔去园中蔬菜,伐果树以避税。 给事中陈嘉献言:两京为国朝根本重地,不宜当岁歉之时,兴扰民之政。纵使钞法通行,而百姓已经民不聊生矣。 于是景帝下诏令蔬果等暂免纳钞。 今年灾害特别严重,朝廷的事情自然也就特别多。赈济完南畿水灾,復命天下巡抚官赴京师议事;又宣布免苏、松、常、扬、杭、嘉、湖漕粮二百余万石。 光是减免赋税还不行,还得加强基础设施建设,前几年大兴土木,财政还没缓过来,南京朝阳等十七门城垣楼铺暂时没钱修,但是水闸、水坝之类的不能拖延。 当然,这一系列赈济下去,就意味着朝廷的钱袋子吃紧。 汪舜华看着景帝愁眉不展的样子,实在心疼,她的目光落在了屋里的摆设上。开放海禁等关乎国家战略的问题她不敢提,但有些事情就很简单了。 皇后宫里摆放的自然都是顶尖的器物,景德镇的瓷器,前朝的宣德炉,还有刚呈上来的铜胎掐丝珐瑯——这东西在后代有个极为响亮的名字:景泰蓝,当然这最早是出自清朝清宫造办处档案。 汪舜华的审美其实不怎么样,仕女画看不出好,宣德炉也不如汉朝的博山炉,景泰蓝的风格其实也不是她的菜,但这东西能够经过几百年的歷史淘洗还能妇孺皆知,自然有它的独到之处。景泰蓝造型典雅雄浑、纹样繁富绮丽、色彩清丽庄重,给人以圆润坚实、细腻工整、金碧辉煌、繁花似锦的感受,自然拥有它的粉丝;何况这是皇家御用的东西,肯定有不少富商巨贾、文人墨客感兴趣。 于是汪舜华就跟景帝说了。景帝一听成立专门工厂制作掐丝珐瑯,向民间贩卖,当即拒绝——这东西是皇家专用的,怎么能够流入民间呢? 他的语气很是急切,你以为这东西只是小物件吗?这是朕和工匠们反覆研究烧造,这才创制出来的。 汪舜华当然知道,宣胖子不仅是蟋蟀天子,在艺术上也有相当高的造诣。他喜欢玩赏香炉,于是下旨从暹逻国进口一批红铜,责成宫廷御匠吕震和工部侍郎吴邦佐,参照皇府内藏的柴窑、汝窑、官窑、哥窑、钧窑、定窑名瓷器的款式,及《宣和博古图录》《考古图》等史籍,设计和监制香炉。 他要求,整个制作过程,包括炼铜、造型必须自典籍及名窑中,精选出符合适用对象、款制大雅的形制,将之绘成图样,再呈给其亲览,并说明图款的来源和典故的出处,经过筛选确定后,再铸成实物样品让其过目,满意后方准开铸。 吕震奏告,欲制造出好香炉,铜需精炼六遍。炼一遍,少一些,六遍下来,原料只会剩下一半。 宣宗当即下旨精炼的次数不仅不减,还要翻番(炼十二次),并加入金银等贵金属。于是工艺师挑选了金、银等几十种贵重金属,与红铜一起经过十多次的精心铸炼。 经过努力,宣德三年,极品铜香炉终于制作成功。 这批红铜共铸造出3000座香炉,以后再也没有出品,宣宗见这批香炉均大气异常,宝光四射,大为惊喜。将其绝大部分陈设在宫廷,也有一小部分赏赐皇亲国戚、功名显赫的近臣和香火旺盛的庙宇。 宣德炉是工艺品中的珍品。它的铸造成功,开了后世铜炉的先河,自然仿冒的也就不少。就在宣德炉停止制造后,部分主管司铸之事的官员,召集原来铸炉工匠,依照宣德炉的图纸和工艺程序进行仿造。这些经过精心铸造的仿品可与真品媲美,权威专家也无法辨别。 因为从小养在宫外,景帝能见到父亲的机会很少,孺慕之情更盛。对于有关父亲的一切,都很想一探究竟;尤其父亲去世,他独自住到王府,除了读书练字,莳花弄草,其他的能做的也不多,于是悉心研究金属铸炼。当然那时候他只是喜好,没有实力来做这些。等他做了皇帝,北京保卫战结束,国家暂时恢復安定,终于有心力来做这些他感兴趣的事情。他认为父亲已到达绝顶,没有能力再求突破,就在颜色方面另别闢蹊径,以图出奇制胜。于是召集工匠研制,经过前后几年的探索,终于有了新的突破。 汪舜华按住想要暴走的景帝:从前多少皇家御用之物,一旦改朝换代,还不是流入民间,甚至到了不识货的人眼里,黄金还不如铜——国子监那十面石鼓,乃石刻之祖,是当之无愧的镇国之宝。可是它们的命运如何?先是被弃之荒野,甚至被屠夫削去一半,作为磨刀石;后来靖康之变被金人所得,但他们只是剔去了石鼓上填注的黄金,便将它们丢弃荒野。赶上国破家亡,有多少稀世珍宝命运又和石鼓一样命运跌宕起伏,甚至还不如石鼓——那石头禁得住火烧,禁得住砸损,禁得住风吹日晒。 那一刻,她真的想到了明末清初的浩劫,想到了圆明园,想到了卢沟桥,想到了国宝南迁。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在太平盛世,皇家的东西,即便是黄铜,胜过黄金;而赶上了乱世,即便是黄金,恐怕还不如铜。既然如此,圣上何必介意许多? 景帝坐在案前,想了很久,才说,此事容朕和众卿商议后再定。 次日,景帝果然召集重臣商量这件事。群臣讨论了半天,觉得似乎不大好——就算抛开皇家御用之物拿出来卖,丢了天家的颜面这种说法;这东西制作相当复杂,造价成本也很高,确实容易滋长攀比享乐的风气。 铜胎掐丝珐瑯俗名珐蓝,又称嵌珐瑯,是一种在铜质的胎型上,用柔软的扁铜丝,掐成各种花纹焊上,然后把珐瑯质的色釉填充在花纹内烧制而成的瓷器器物。 按照相关说法,珐瑯彩应该属于舶来品,大约于13世纪末传入。景泰年间的作品釉色均肥,丝工粗犷,饰纹丰富,成为景泰蓝的巅峰。 这样的宝贝,制作起来当然也很麻烦,需要100多个步骤,大体分为制胎、掐丝、点蓝、烧蓝、磨光、鎏金等流程。 不同于后代满大街的景泰蓝大花瓶之类粗制滥造的作品,在古代,景泰蓝是相当尊贵的。它诞生于皇宫,是皇宫大殿的主要陈设,亦是镇殿之宝。紫禁城金銮宝殿,国子监辟雍宫、颐和园排云殿等,景泰蓝都是夺人眼球的存在。干隆四十四年除夕年夜饭,只有干隆的餐具是景泰蓝,底下全部用瓷器。可见景泰蓝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徵。 因此,也就不怪乎景帝不愿与别人共享此宝——自己辛辛苦苦研究出来的,若果落到粗人或者满身铜臭的商人手里,简直糟蹋了! 到这里这么些年,汪舜华自然知道,在这样的阶级社会,什么都是分等级的;只是她觉得很没有必要:你不做外头的古董商人也会做,与其便宜那些人,还不如朝廷来做,一来确保质量,二来增加财政收入! 她想了想,圣上的年号是景泰,这工艺又多是蓝色,不如命名为景泰蓝,愿从此景象繁荣、国泰民安。 景帝大喜:景泰蓝?好名字,就叫景泰蓝。 推进景泰蓝市场化的计划并没有实现,景帝再次和群臣商量,大臣们还是认为不可,只得暂时搁置,不过景帝赏赐了勛贵重臣。 汪舜华命工坊制作了全套首饰,其实后代满大街都是,当时没有怎么注意,现在一看,到底是皇家工匠,做出来的端庄大气,光彩夺目,于是下令继续烧造,一面下旨免了点翠——主要是需要从翠鸟身上取羽,那些年在网上被批的很惨,汪舜华也觉得太过于残忍,又想树立自己仁厚节俭的形象,于是就这样了。 中秋佳节,汪舜华向两宫太后贡献了全套的景泰蓝首饰,又向钱皇后和周贵妃赠送了一套,回头赏了杭贵妃和其他嫔妃,命妇入见,也分别赏赐。虽然数量不多,但物以稀为贵,又胜在新奇,因此,很快景泰蓝的名字就叫开了,大家都以能得到帝后的赏赐为荣,没得到的就只好望洋兴嘆了。 因为废除殉葬,宫里上下喜气洋洋,今年的中秋宴席很是热闹。 酒宴上,汪舜华注意到教坊司奏乐的有个极美丽的女子,一问,叫李惜儿。 汪舜华想到歷史上她颇得景帝宠爱,心里有些不自在。 景帝注意到她心不在焉,问她在想什么。 汪舜华笑道,你看,那丫头长得真漂亮。 景帝扫了一眼,笑道,是吗?不及某人。 汪舜华笑出声来。 景帝看老婆高兴,自己也很高兴。 汪舜华状似无意的说,我看这丫头挺顺眼的,在教坊司可惜了,不如给她个去处吧。 景帝以为她又善心发作,但老婆高兴,他瞅李惜儿也就很顺眼:这丫头能得皇后青眼,是她的福气。就免了她的贱籍,让她出宫嫁人去吧。 王诚称是。 李惜儿显然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赶紧出来叩谢帝后恩典。 景帝这才看到这丫头真是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心里一动,转头看了一下朝班,笑道,章郎中近来辛苦,让这丫头去伺候他吧。 景帝口中的章郎中就是礼部郎中章纶,素以风节闻名。歷史上景泰五年五月,因为恳求復立汪氏为皇后、沂王为太子被盛怒的景帝打了半死并长期关押;如今倒不至于如此。只是他不仅多次上书正言直谏,还提到要让太子出阁,尤其是勐烈抨击景帝找麒麟劳民伤财,让景帝很不爽快,因此存心捉弄他。 章纶一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赶紧出来推辞,说家有贤妻,况且圣人有云…。 汪舜华没等他瓜拉完,就截住话头,既是圣上赏赐,你谢恩领赏便是。 章纶还有点懵,李贤算是琢磨出味道了:汪皇后是不想把这么漂亮的女人留在宫里,确切的说是留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他赶紧劝章纶谢恩,圣上仿照唐太宗赏赐宫女的故事,传扬出去,可是千古佳话;你就别推辞了,免得尊阃落下个吃醋的名声。 章纶稀里煳涂的谢了恩,直到走出宫门,看到身后立着的亭亭玉立的女子,还有点摸不清头脑。 同样被塞了一个女人的是王竑,景帝赏了章纶,想起王竑去年差事办的极好,挽救了无数人的性命,因此随手一指,将汪舜华身边的大宫女赐给他。 一边笑着对汪舜华道:今番又要你割爱了。 汪舜华也笑道:我和丫头们可都盼着圣上来收割呢。 景帝大笑。 王竑还有点懵,但是王诚已经让那女子出来谢恩了,也只好跟着磕头。 85、也先之死 十月十六日,朝廷得到确切消息:瓦剌可汗也先被阿剌知院杀死! 也先自立为可汗,自恃强大,日益骄恣,沉湎酒色。 知院阿剌想当太师,求也先说:主人穿新衣,希望您能以旧衣赐臣。 也先不许,阿剌怀恨。 也先亦素忌阿剌,就想杀掉他,担心不胜,于是派自己的两个儿子守西番,召阿剌两个儿子随从,先鸩杀其次子。阿剌大惊,诈言兀良哈三卫盗马,请召还其长子合击。 也先先派赛刊、大同二王于途中鸩杀阿剌长子。 阿剌自然大怒,让二王先走,自己在后,却带领其部落三万兵马攻击也先,数其三罪:汉儿血在汝身上,脱脱不花血在汝身上,兀良哈血在汝身上。天道好还,血在我矣。 也先无言以对,约定明日交战;退而与巴颜铁木儿商议。 也先帐中有阿剌旧部曲三人,跟着他多年,也先从不怀疑。这时三人共同趋入帐中,拔佩剑刺杀也先,并杀巴颜等。 赛刊王闻变,领七千兵马跟来。得到也先死讯,弃众而去,被其部下所杀;大同王领其人马西奔。 最可怕的敌人终于死了,明朝上下都重重的吐了口浊气,景帝下旨边将加强防守,也不忘大宴群臣,当然要请太上皇一同参与庆贺。 席间,景帝有意无意的说,当年也先上逆天道、下毒生灵,邀留王驾,罪恶贯盈,如今终于自取灭亡。兄长也可一浇心中块垒了。 太上皇很不高兴,不是为也先死了不高兴,而是因为景帝暧昧的语气不高兴,那话说的,似乎当年他在瓦剌,受了很大的委屈,虽然这差不多也是事实,但当着文武官员,他不可能承认,那样太有损身为皇帝的尊严。 牵羊礼,他想到景帝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不就是暗示他在瓦剌遭受了凌辱吗? 尤其汪舜华多次在公开场合宣扬,易姓改号,舆图换稿,不过亡国;剃髮易服,人心沦丧,则是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匹夫之贱、闺阁之弱,亦有责焉。 那痛心疾首的做派,就差在他脸上写个千古罪人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此,他冷冷的看着景帝,也先虽然悖逆朝廷,倒不曾薄待了我;如今想想,他也不是什么坏人。 ???!!! 太上皇举起酒杯,一副缅怀当年的样子,让下面的君臣面面相觑。 也先不是坏人?谁是坏人?当年拒绝开关的杨洪、罗亨信、郭登,还是率众抗敌的于谦、石亨、范广?亦或许是扈从出征的张辅、朱勇、申佑等? 他是没薄待你,所以你觉得他威武文明不可战胜,这才为了减少伤亡主动要求守将开关的吗? 于谦等人闭上了眼睛,实在不想和太上皇争论。 这场诡异的饭局之后,景帝也不打算再和老哥纠缠,出来安排副都御史刘广衡巡抚浙江、福建,专司讨贼。 马上就是冬月了,照例赏赐了大统歷,又是太上皇的万寿节,群臣跟着景帝匆忙到南宫行了礼,领了宴,就各自回衙门办事了,现在的事情很多,为了救灾,景帝甚至下旨亲王、郡王、公侯伯一律支半俸,免了苏、松、常、镇织造採办,又免南畿、浙江被灾税粮。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左佥都御史徐有贞上书沙湾治河三策:置造水门、开分水河、挑深运河。 自永乐年间定都北京后,为满足边防和京都消费,每年漕粮不下数百万石,南粮北运使运河的重要性日益凸显。明朝运河可分为三部分:清口至扬州之间,以宝应、高邮等湖为主体构成江淮运河;济宁至清口之间,借黄为运,以黄河为运道;济宁至天津之间的会通河故道。其中,济宁至清口之间的运河,以黄河兼运河之道,常因黄河决堤而淤塞。终明一代,河槽问题一直困扰其始终。 正统十三年,黄河决口,淤塞了济宁至清口之间的一段运河河道,具体在张秋、沙湾一带。明廷先后派遣工部尚书石璞、侍郎王永和、都御史王文治理河患,前后七年,都没有成功。景泰四年,徐有贞前往山东治河。他鑑于以往的治河失败,在上任之前特地向尚书王涞寻求决策。王涞建议其分水势,寻水源。徐有贞上任后,时值冬月,水暴涨,并不急于动工治理,而是停工休整,一来趁机考察水利,二来修整治河队伍。他认为:临清河浅且旧,非因决口而塞。漕臣只知塞决口为急,却不知秋冬虽塞,来春必再次决口,徒劳无益,臣不敢邀近功。景帝从其言。 徐有贞越过济、汶诸水,沿卫、沁,循大河,相度地形水势,草拟了治河计划,也就是这份着名的《言沙湾治河三策疏》。 他认为:黄河自雍至豫,防护益坏,水势既凶,由豫至兖,土益疏,水势更勐,而沙湾之东所谓大洪口者,正当其要冲,故在此决口,夺济、汶诸水入海之路以去,诸水从之而泄,堤崩溃,渠淤塞,涝则溢,旱则涸,漕道因此而阻。如突然筑堤阻之,则溃者益溃,淤者益淤。今请朝廷允许先疏其水,水势平乃治其决口,决止乃疏通淤塞。 他借鑑歷史上的治黄经验,採取以疏为主的方针,改良了汉朝王景的制水闸之法,採取置门于水而实其底,令高常水五尺的办法,根据水的流量来控制水流,既保证了运河通航所需要的水位,也调节了水大而引起的溃决之患。 而开分河,也是建立在疏导基础之上的。黄河之势大,故恆冲决、运河之势小,故恆干浅。有鑑于两河的水势矛盾,徐有贞採取分黄河水合运河的办法,在黄河地形水势较合理的地段,挖渠开河疏导入运河。同时,他并未忽视内陆河水的治理,将内陆的河水开渠引入运河,并且设立通源闸水闸,节制水流流量,将黄河水势大的危害化害为利。此外,徐有贞还在分河基础上设立九堰,拦截水流、巩固堤防。 治理黄河不仅要利用和治理外部环境,内部运河治理也不容忽视。运河内部河沙淤塞,造成了运河河道提高,从而导致取水难,走水易,徐有贞根据这个情况,顺势提出第三个治河策略——挑深运河。这个策略着眼于从运河本身来解决张秋一带运河水量不畅的情况。 徐有贞的治河三策採用了疏、塞、浚并举的方法,具体就是引黄入河、堵塞沙湾决口和疏浚运河内部所积淤泥。其中,引黄入河是治河方案中最重要的一环,既解决了黄河溃决问题,也解决了运河漕运水量不畅阻碍航运的问题。 景帝很认真的阅读了这封奏疏,并和群臣讨论,同意这个方案,命令徐有贞全权负责组织。 86、竹沥 十二月初,于谦生了一场病,景帝赶紧派太医前去诊治,并下诏:昨闻卿偶婴重疾,朕为惕然。念卿夙膺委託,旦夕不可或无,已令近臣倩医往视,兹復赐卿白金五十两为汤药费,并赐羊酒白米。卿其勉扶病体,副朕惓惓之意。 跟着太医来的,还有四个内宦,他们受命留在靖安伯府服侍。 于谦扶病起身,准备入宫叩谢恩典,但是王勤拦住了他,圣上偶染风寒,卧病在床,靖安伯且在家安心静养,等你身体好了,在入宫谢恩吧。 他说的躲躲闪闪,还含着泪光,于谦知道,这里头一定有文章。 确实是有隐情,景帝偶染风寒,是因上山为于谦伐竹,沾染寒气所致。 巡抚晋豫的18年已经使于谦积劳成疾,未老先衰,而土木之变的过度操劳,更使他心力憔悴,兼之他生活俭约,身边又乏人照顾,因而身体虚弱;加上他素患痰疾,每到冬天都分外难熬,尤其今年,几乎不能上朝。景帝先派王勤带了太医前往探视,虽然于谦进了伯爵,生活依然简单;王勤回禀景帝,说他家中只有一子、一仆,并无妾媵,供奉汤药;所食之物,亦甚菲薄。 景帝为之潸然,太医又说,靖安伯的病乃劳神过度,七情所干,痰郁于中,火炎于上。肺受火邪而不能降,故加喘急。频嗽痰壅,胁痛而不能眠。 那怎么治? 太医说,诸药俱备,惟少竹沥。此疾非竹沥不能利其热结之痰。京师地寒,笋竹俱少。何况现在正值隆冬,即便派人去江南,来回也要一个来月。 难道必须要竹沥? 太医回禀,疾结于胁下,非白芥子不能达。疾逆于胸中,非竹沥不能利。只是京城地寒,奈无嫩竹烧沥。 景帝实在等不及。 怎么办?哪里有竹子? 王勤等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万岁山上有一片竹林,于是问能不能去那里砍竹子? 景帝毫不犹豫:只要靖安伯身体无事,朕何惜一片竹子! 当即命驾,亲自前往万岁山。当时天上风雪甚紧,景帝毫不在意,命人找到嫩竹,亲自砍伐烧沥;又下旨将御前饮馔,赐与于谦。 当下王勤掩面,说:万岁爷灼知公为国劳神,遂成痰疾,御医亦具病源由此,遂冒风雪亲往伐竹烧沥,令某等持来。 于谦呆了,他知道景帝对自己另眼相看,没想到恩宠若此,当即跪地扣头:蒙圣恩宠异之隆,万死难报! 于冕也感恩无地,伏地道:虽万死难报圣恩耳! 王勤等看于谦用了药,这才回朝復命。 景帝正在坤宁宫休息,本来他觉得没什么事,汪舜华看到满身风尘的回宫,知道他竟冒雪去伐竹,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心说小说影视剧也不敢这么写。——其实是她看的歷史剧少了,电视剧还真的拍过,歷史上也确实有这么回事。当时景帝的儿子见济已经夭折,膝下没有儿子,因此也不存在讨好于谦换取他支持废储的嫌疑,而真的就是心疼这位国家重臣。 汪舜华赶紧吩咐了小厨房煎药,让他服下,心里却想着可惜没有感冒颗粒藿香正气水之类的东西,尤其藿香,可是包治百病,省时省力又方便,也不知道太医有没有这个本事;景帝还说要批阅奏疏,汪舜华却怎么都不依了。 当时听王勤说靖安伯身边没有服侍的人,汪舜华很是揪心。王勤解释,于冕已经娶妻张氏,因此靖安伯府收拾的也算紧紧有条;只是她有两个幼女需要照顾,偏靖安伯生性孤僻,又不喜女色,因此没有得力的人。 汪舜华听了,跟景帝说,上次本来想赏两个宫女,靖安伯没有依;要不从内宦里选几个年轻伶俐的,升一级俸禄,前去服侍靖安伯。 景帝点头,吩咐王勤去办;王勤马上推荐了四个十几岁的青年宦官,景帝点头,吩咐了一番,汪舜华又叮嘱了几句,适逢太医院送药来,这才让王勤送到于府。 这个常朝,景帝下旨免了,虽然说因为大风雪免朝是常有的事,但是内官提前一天前来宣布,而且免了御前奏对,多少有点奇怪。 京城是没有任何秘密的,不到半天,整个京城都知道,皇帝是冒着风雪,亲自上山给靖安伯伐竹取沥,受了风寒,这才卧病在床。 早就有不服气地说,皇帝对靖安伯,也宠用过重了吧。 也有的说,今日朝廷特赐靖安伯珍馐、御馔、竹沥、内宦,好似唐太宗剪须赐茂公徐世积之故事也。只恐日后辜思。 当然,更多的人是称颂皇帝爱才,靖安伯得遇明主,君明臣贤,中兴有望。 事情闹得这样大,自然宫里都惊动了;吴太后匆忙前来不说,连在南宫的太上皇也前来探病,看景帝病恹恹的,难免生出点想法,当然面上还是一团和气,说了些你是皇帝,要保重自己,这种事情,让下面人做就好了。 景帝又把于谦夸了一顿,说不要钱财,不贪官爵,不问家计,不顾私怨,日夜与国家公忧出力谋画者,此人何处得来?我得靖安伯,乃托天之幸。只要他没事,我做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太上皇默默无言。 年底事情多,送走了太上皇,景帝还得办公;当然,先把汪舜华拖过来法办了,出了一身汗,这才心满意足的去批阅奏疏。 于谦用了药,果然痊好,即日入朝谢恩。北京天冷。如果一直在外面,大臣冻成狗,皇帝也要冻成汪,因此一到冬天,官员行礼完,就摆驾右顺门的便殿,百官有事入奏,无事就去办公;有时遇到大风雪直接免了,皇帝也是人,互相理解。 这天也不例外,景帝在便殿召见重臣,商议军国要事。于谦入见,伏地拜谢:臣有何能,感蒙陛下圣恩,垂念腐朽,遣使慰谕,遣医疗治臣疾。復蒙陛下躬亲伐竹烧沥,赍来和药。又蒙圣恩撤赐御前珍馔,天恩浩大。区区犬马,万死难报。 景帝赶紧扶他起来:朕为国家,故惜卿尔。復以嘉言慰谕。于谦这才叩谢。 景帝转过脸去,吩咐王勤,以后于先生所食之物,皆让御院尚食监赍来。 于谦还要推辞,景帝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拉着他商量起军务来。 从此以后,于家虽酱醋小菜果品,一应杂色之物,皆是御监中出来供给。这也是古今罕有的宠遇。 不管是于谦,还是群臣,都认为景帝很快会商量废太子的事,然而没有;不过大家心里有数,低着头,接着干活去了。 年底前,后宫传旨,册封了几个新人,都只是选侍而已的;太上皇那边也册封了几个,人数就少得多了,想来还是唐贵妃专宠的缘故。 景帝毕竟是皇帝,汪皇后不是不好,总归有不方便的时候;虽然三五天的不算长,但还是要考虑绵延子嗣,因此,他也就没有拒绝。他对杭贵妃和孙充妃没什么兴趣,但刚进宫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多的是。不过汪舜华劝过他,女孩子太小,自己都还没有长成,恐怕不利于生养,景帝也就任由她安排了。这几个女人,年龄都是十八九岁,家里没什么人,现在废除了殉葬,愿意服侍皇帝;都是层层选拔上来的,自然相貌没有说的。 只是景帝对她们没有多少兴趣,睡过了,就放到一边了。 汪舜华看着裊裊升起的烟雾,嘆了口气,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作茧自缚,亦或者高估了景帝,或者高估了自己。 都不重要。 她闭上了眼睛。 87、西苑花会 给后妃勛贵赐了福,景泰六年在漫天风雪中来到了。 景帝依旧很忙,忙着祭祀,忙着官员调整、税负减免、赈济灾民。等祭祀完天地回到宫里,行庆成礼,赏赐文武群臣,宣布元宵节假期,他才稍微放松了些,陪汪舜华画了像,又点评了一番。汪舜华虽然不是自拍狂魔,但是手机里的照片绝对不少;现在到了这里,也很喜欢画像,除了每年都要来一幅标准的证件照,其他的各种行乐图包括抚琴、赏花、听音、观书都是不少,配上各种造型,简直堪比影楼摄影;当然拿着叉子刺老虎还是不敢的。那一刻,汪舜华想到了雍正,心说谁还不是小公主咋的。 这些活动,景帝有空也会参加,当然还得看奏疏。这时候,气氛就轻松很多,汪舜华也就带着孩子们多陪陪他,享受天伦之乐。 英国公张懋也时常进宫来,他已经快十四了,算是半个大人。前些年景帝本来想让他在宫里进学,反正詹士府有官员,但是想到太子没有出阁,不好做的太过分,于是让他去了国子监。 汪舜华对未来的女婿很是满意,毕竟小伙子相貌好,书念得也好,只是永安公主才六周岁,还要十来年才能完婚。她跟张懋的母亲、英国公太夫人吴氏透过话,两个孩子都还小,先准备着,等公主及笄,再正式订婚。 不需要汪舜华亲口证实,当年张懋从宫里出来,张家就明白帝后的意思。当时一说,吴氏没有丝毫犹豫,很高兴的答应了。英国公家虽然是明朝第一世家,但其实一直想和皇家结姻,多一重保障,毕竟洪武末年的大清洗实在太恐怖;只是两次都不太如意:昭懿贵妃服侍太宗,没多久就去世,这个贵妃还是追封的;敬妃更惨,入宫不到一年,仁宗就挂了,虽然说免于殉葬,但从此青灯黄卷,不久也死了,憋屈死的。 如今,汪皇后专宠,又有嫡子,张家就算再送女儿进宫,估计也没什么好果子吃;反倒是自己的儿子娶了皇后的嫡女,那是大好事;何况永安公主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待遇超过亲王的存在。至于将近七岁的年龄差,不算什么事;尤其对比数落张辅的太上皇,景帝夫妇简直是在雪中送炭。 整个张家自然达成了共识,支持景皇帝。 景帝也曾和汪舜华商量:魏国公的嫡长子徐俌就比永宁公主大一岁,他想把永宁公主许给他。 景帝自然是想以此换取魏国公和定国公家族的支持,但是汪舜华坚决反对:魏国公是徐皇后的亲属,和永宁公主也有亲缘关系,这血脉太近,只怕不利于子嗣。 其实现在没有这种说法,反而亲上加亲的很多;因此景帝摆手,你太过担心了,再说,就算是血缘关系,也很远了。永宁公主是徐皇后的四代孙女,徐俌则是徐达五世孙,你看,天造地设的,连辈分都一样。 确实已经出了三代,没有多少顾忌;只是汪舜华还是不同意:永宁公主和沐琮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果把永宁公主配给别人,只怕公主以后不幸福,徐家和沐家也会生嫌隙。 这倒是个问题,景帝看了眼正在地上玩的沐琮和永宁公主,到底是点头。沐家四代人镇守云南,兢兢业业,当得起;只是想到女儿远嫁,心里多少捨不得而已。 何况,当年最初收养沐琮,只是为了拉拢功臣,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也很有感情;尤其嫡子见泽出身以后,景帝怎么看沐琮都觉得是有福气的——毕竟刚入宫不久,嫡子就出生了;又兼沐琮聪明伶俐,很早就由宫里有学问的内宦教授孝经等诸书,性格也沉稳,自然越看越爱。那声父皇最初只是安慰膝下荒凉,但随着时间的迁移,自然是真想变为一家人。因此,两口子都有心把女儿许给他;为此,景帝破格册封梅妙灯为黔国公夫人,就是为了女婿光彩一点。 元宵节收假前,得到皇后再次怀孕的消息,景帝实在是喜不自胜,抱着汪舜华又亲又啃,大为失态。 汪舜华嗔怪,都是好几个孩子的爹,还这么没型。 景帝搂着她,悄悄耳语,母爱者子抱。 尽管已经有了嫡子,皇后怀孕的消息还是在朝廷上下引发了一层涟漪。 景帝这回到没急切的盼望儿子,反而对魏国公徐承宗说:本来想把永宁公主许给你儿子,不过皇后说永宁公主和沐琮青梅竹马的,不好分开;这回若是皇后诞下了公主,就给你做儿媳妇,你觉得如何? 徐承宗大喜过望,连忙拜谢。虽然徐家元老重臣,又是皇亲国戚,不必一个公主来彰显门面,但皇后嫡出的公主毕竟是不一样的,尤其公主还在肚子里,皇帝已经预先拍板了,简直是异乎寻常的恩宠。 景帝兴高采烈的让太监王诚同法司、刑科录囚;大理少卿李茂等录南京、浙江囚。 杨善就站出来说,太子已经八岁,应该出阁读书。 响应他的人还是有的,不过不多。 薛瑄等人都认为太子年纪不小,皇帝陛下应该秉持公心,让他早点出阁。 大家都抬头望天,风雪有点大啊。 景帝很不高兴,两年前我和太上皇商量过太子出阁的事,是太上皇不愿意,怎么说我呢? 杨善和薛瑄哑口了,当年确实是太上皇亲口拒绝的;本来还想多劝几句,景帝一挥手,这件事,我会和太上皇商量的。 那好,您二位慢慢商量吧。 大家长长地吐了口气,突然觉得钝刀子割肉是件很痛苦的事,现在太子占着位子,您又不好好培养他,我们身为人臣,不规劝肯定失职,以后歷史书上也不好看;但是如果你让他出阁读书,过两年又废太子,那那些陪太子读书的怎么办?这不只是浪费表情,而是要打入另册啊! 影响仕途! 杨善是去年年底才回来的,跑了日本跑爪哇,风浪滔滔的,七十岁的老头,为难了他。当然和两国交涉的事情在在小菜一碟,直接说这些傢伙假冒你们国家的使者,在天朝为非作歹,皇帝陛下很生气,为了不破坏你们的名声,按律治罪,让我来跟你们说明一下。 本来就是授人以柄的事,两国只得捏着鼻子说皇帝英明,确实不是我们的人;然后杨善又宣布了皇帝最新的政策,这才打道回府。 二月的朝廷事情很多,安排完军士的棉衣,孙太后的寿诞又到了,景帝和太上皇都带着家眷领着命妇朝贺。汪舜华有身孕,景帝特意扶着她,只是鞠了个躬。 简直就是示威来的。 孙太后面色如常,太上皇简直想发脾气。 然而,入座之后,景帝又说起了太子出阁的事宜。 太上皇没有说话。 汪舜华看着太子,微笑着说,一晃,太子都九岁了,该出阁读书了。——若是怀献太子还在,应该也已经出阁读书了。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警告。 果然,太上皇沉着脸,冷冷的盯着汪舜华,不用,太子身子弱,再过些时候吧。我在教他念书,左右没什么事。 太上皇金口玉言,下面是真的没话说了。 太子不能出阁,比他更小一点的荣王也就只能待在宫里,好在景帝给他找了几个有学问的内宦教他读书。 不过还有件事也是要提的,孙继宗前年回到北京,先去给他爹守孝,如今出了孝又是太后的寿诞,特意奏准宣他入宫。四年不见,他苍老了很多,似乎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飞扬跋扈的国舅。 孙太后语气放得很低,谢谢当年皇帝网开一面。 景帝嗯了一声,考虑到自己生母和妻子的母家都有了爵位,反而嫡母家现在什么都不是,有些不像话,尤其这个皇位还是嫡母下旨的,于是同意让孙继宗继承爵位。 孙太后兄妹大喜过望,赶紧谢恩。 景帝淡淡的挥手,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好自为之。 回头跟汪舜华提起,他倒真存了点引蛇出洞的心思。孙继宗自来不安分,若再惹出事来,恐怕太后也保不了他。 太常寺卿许彬恳求增加孔庙两庑从祀先贤祭祀的礼物。面子上的功夫,花不了多少钱,景帝没有犹豫,答应了,随后饶有兴致的给一大帮宗室赐名;南宁伯毛福寿想改名毛胜,也同意了。 吏科都给事中李贊奏陈:各地巡抚、镇守等官及地方三司长官,按治所属,往往恣意妄为,凡出入必要官吏迎送,或三五十里,远至百里。凡有咨禀,务行跪礼。间有稍持正之士,便被生事嗔辱。乞申明《大明律》及宪纲严加禁约。 景帝说:《大明律》及宪纲有载,为何不予遵守?令礼部、都察院立即申明,若有不遵宪纲,治罪不贷。 清明节后,宫里的牡丹盛开,前后三年,已经定型。三月的第二个休浴日,景帝夫妇奉两宫太后,也邀请了太上皇夫妇,率领朝臣到西苑赏花,为牡丹命名,当然也还有月季。 看着景帝扶着汪后,言笑晏晏的样子,太上皇真得觉得刺眼。 牡丹的品种并不多,不过月季繁殖容易,这么些年,自然有很多新品种,因此,当天的赏花宴很是热闹。 景帝知道老婆喜欢花,自然爱屋及乌;顶尖的花匠得到了花卉培育的秘诀,干起活来自然比汪舜华这个半吊子强太多。 只是牡丹还好,月季不受重视,名字也不好听,胜红瘦客什么的,一点也不高端大气上档次;那么就请文人雅士取个好听的名字,顺便写几首诗,立马就水涨船高了。以后国月垄断市场,不用担心墙里开花墙外香;当然,这样的风流雅事,传出去是一段佳话,也有利于树立景帝的形象。——这也是康雍干几位皇帝积极学习汉文化、接触读书人的原因,礼贤下士拉好感,虽然背地里黑手也没少下。 景帝知道汪舜华的意思,自然答应得很爽快。 当天事先声明:用了谁取的名字,除了赏赐金帛,还赏赐一盆花。 毕竟是帝国的精英,用不了多少时候,大家就为这些花卉取好了名字,写在木牌上插到地里,标明名字、命名人,大家更高兴了——以后这东西流传开了,自己也就跟着出名,多好!因此写诗的时候就很卖力了,回头吩咐翰林院学士商辂撰文述其事,连同诗文汇为一编,赐名《西苑赏花集》。 景帝本来想让汪舜华作诗,汪舜华赶紧推辞——在座的都是帝国精英,可不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下半句没说,真的不会啊。 只是这样的聚会,太子太保兼兵部尚书仪铭参加不了了,他在去年七月十六日去世。仪铭自从正统五年升郕府左长司,一直兢兢业业。有承奉不把郕王放在眼里,他就上表弹劾,打了那个不长眼的傢伙一顿。景泰初,以潜邸旧恩,升礼部左侍郎;明年,升南京礼部尚书。景泰三年召还,升太子太保兼兵部尚书,仍兼掌詹事府。他去世以后,景帝甚为痛惜,遣官谕祭,赙钞万緍,赠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师,谥忠襄,命有司治葬事,录其长子仪海为锦衣卫百户,次子仪泰为礼科给事中。仪铭才学并不出众,但循道负气,遇事侃侃不屈,雅志俭朴,仕官三十年,惟守旧庐。 仪铭去了,他的老同事杨翥则比他先走一年,享年八十五岁。郕王即帝位,拜礼部右侍郎,景泰三年进礼部尚书,给禄致仕;第二年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去世。 景帝念旧,杨翥致仕之后还升他的官,并经常召他进宫商量国家大事,赏赐甚厚。他端厚和裕,笃行绝俗,当时人称缙绅厚德之最,文章平实温和类其为人,能得善终,也算善有善报。 他去世后,景帝很是追念,召其子杨珒入觐,授本邑主簿。 汪舜华听说过他的故事,很是感嘆:没想到天下竟有这样的厚道人,真是圣父啊,纯褒义的那种。 88、三子见润 赏花会毫无疑问是文官们的主场,勛臣好不容易出来两个压轴的,一看,是于谦、罗亨信。 又是进士出身的! 勛贵们怏怏的,真的是走错了片场,欺负文盲啊! 好在意外还是有的。 站在后面的一个低级武官写了一首非常漂亮的诗,景帝非常惊喜,大赞:没想到军中竟有这样的俊才!真是不减辛稼轩的风采。 汪舜华瞧了,心说肯定不能和辛弃疾比,但比起一众武将,绝对是秒杀级别的存在;甚至放到文官里,也相当能看。 没想到军中有这样的人物,真是文武双全啊。 那人出来拜见,于谦认得他,奏道:圣上,这是指挥佥事汤胤勣。 景帝哦了一声,脸上带着笑,我记得,你跟我提到过他。 于谦称是。汤胤勣字公让,是开国重臣汤和的曾孙,为诸生,工诗,负才使气。巡抚尚书周忱使作启事,即席具数万言。周忱把他推荐给朝廷。于谦听说这件事,召他询问古今将略及兵事,胤勣应对如响。于谦很是满意,向景帝推荐;景帝正愁无人可用,即授锦衣千户,偕中书舍人赵荣通问太上皇于沙漠,脱脱不花问中朝事,慷慨酬答不少屈。 景帝虽然对这件事不满意,但面子上的工作要做,加上于谦和胡濙的推荐,授指挥佥事。 景帝很高兴,当年听于先生说过,你见到脱脱不花,慷慨酬答,保全了天朝的颜面,很好。真正是将门虎子啊。 胡濙在旁边笑道:圣上不知,他可是如今有名的十才子之一呢。 景帝哦了一声,十才子?哪十个才子? 胡濙奏道:刘溥、汤胤绩、苏平、苏正、沈愚、王淮、晏铎、邹亮、蒋忠、王贞庆。 景帝和汪舜华都没听过,胡濙解释,这十个人都不是高官显爵,所以圣上没有听过,这不过是外头有这么个说法。 刘溥是个太医,字原博,号草窗,长洲人。八岁赋《沟水诗》:门前一沟水,日夜向东流。借问归何处?沧溟是住头。长侍祖父游两京,研究经史兼通天文、歷数。宣德时,以文学征。有言溥善医者,授惠民局副使,调太医院吏目。耻以医自名,日吟咏为事。其诗初学西崑派,后更奇纵。刘溥与汤胤绩友善,胤绩大称服其才。 苏平和苏正是两兄弟,海宁人,曾经拒绝太宗的徵召,前些年到北京交游。 沈愚是苏州府崑山人,字通理,号倥侗生。沈方子。家有藏书数千卷,博涉百氏,以诗名吴中。善行草,晓音律,诗余乐府传播人口。如今开了医馆教授徒弟。 王淮字柏源,慈谿人。常与汤允绩以博辨相夸,对语移日,允绩嘆服。淮工诗,好作长歌,造语奇丽。 晏铎字振之,永乐十六年进士,选翰林庶吉士。授福建道御史,巡按两畿山东,所至有声。坐言事谪上高典史。兴学校,抑豪奸。邻境寇乱,官兵不能制,铎承缴擒捕之。归所掠者于民,境内遂安。 邹亮少轻侠无行,后折节读书,成名儒。正统间,以荐擢吏部司务,迁监察御史,有谦谨名。亮好藏书,工诗文。 蒋忠是扬州府仪真人,徙句容,字主忠。有诗名。 王贞庆夫妻俩倒是知道,他字善甫,寿州人,是怀庆公主的儿子,太祖的外孙。他折节好士,时称金粟公子。 景帝很是高兴,很好,国清才子贵,当年唐朝有个大历十才子,如今有个景泰十才子,希望我朝的诗文,也能赶上唐诗啊。 汪舜华心说,你想的也太美好了。唐诗之所以成为中国诗歌的最高峰,不仅在于唐朝的强盛和富庶,而且在于文化上的兼收并蓄、海纳百川。要想让明诗赶上唐诗,首先你要有强大的国力作支撑,其次还要有包容的文化政策。 ——当然,明朝有小说,也足够挺立文学史了,只是还不够。 汤胤勣叩谢,孙太后很是安慰:汤胤勣的女儿嫁给了孙继宗的儿子孙琏,都是一家人。 当时重赏汤胤勣,还吩咐了他几句,回头吩咐署都指挥佥事。 汪皇后的月份不算大,今年的亲蚕礼还是如期举行了;当然临行前景帝再三叮嘱是免不了的。连汪舜华都取笑他圣上倒是愈发唠叨了。 景帝笑着摸摸她的脸,小心无大过。 他把汪舜华揽进怀里,德音,我不能没有你,真的。 汪舜华流下泪来。 四月一日,又发生了日食,偏偏钦天监没有预报准确,领导领了一顿板子;景帝前去太庙祭奠,看着身后一长串的官员,那个念头是越来越坚定。 回到宫里,看着花团锦簇的样子,实在可喜,下旨增建御花房;随即接到南京吏科给事中童轩的奏报,因为去岁雨雪连旬,米价高贵,军民冻馁,虽然经过赈济,但还是饿殍流离、盗贼群起,景帝心急如焚,敕户、兵二部及两畿、山东、河南、浙江、湖广抚、按、三司官条宽恤事,罢不急诸务,全力支援南京。 上个月,按照王竑奏陈,鑑于江北直隶扬州等府县粮长科害小民,依湖广之例,将江北粮长尽数革罢。其赋役粮草令官史、里甲摧办。 接着接到陕西巡抚曹景的奏疏:西安、平凉等府,自正月以来不雨,四月雪霜,瘟疫死者二千人。常州、镇江、松江等府瘟疫死者七万七千余人。 没多久,提督松潘兵备刑部左侍郎罗琦奏董卜韩胡都指挥克罗俄监粲等谲诈无状,常有窥蜀之心,官军堤备用马为急。景帝统一调拨盐引、马匹等物。 天灾人祸,没有宁日。 好在端午节过后,接到右佥都御史徐有贞的奏报,说运河疏浚功成,景帝下诏:河虽暂通,恐不能久,其移文有贞,尚宜督沿河夫役以时挑浚,勿致阻滞舟船。 楚王季埱想欲于明年正旦诣京朝觐,肯定要制止;但是一大波到龄的宗室还得册封、得结婚,吴太后寿诞,要朝贺;天上不下雨,要亲自斋戒祈雨,并派官到各地祝祷。 进入六月,命朱熹九世孙梴为翰林院五经博士子孙世袭,不久,让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马谨巡抚河南,临行亲自找他谈话:河南乃中原要地,今特命尔往彼巡抚地方,抚安军民,提督操练军马,整搠器械,禁防寇窃,遇有城池损坏,即加修理;盗贼生发,即调官军相机剿捕,毋令滋蔓;存恤流移,人民遇有飢窘,即设法招抚,安插赈济,毋令失所;一应军民利病,果有当兴革者,悉听尔便宜处画而行。务在事妥民安,盗贼平息。 礼部尚书胡濙已经八十一岁,乞致仕,但是朝廷缺人,景帝只能勉强安抚:朝廷老臣鲜有居卿右者,朕所倚毗,卿宜勉力,以副朕怀。 现在事情多,司礼监等部门也很忙,于是下旨建内官直房于思善门侧。 今年闰年,多了一个六月,前些时候不下雨,现在一来就是暴雨,顺天府勐风暴雨,连日不止,木拔河决,坏民庐舍禾稼,于是又让陈懋前去祝祷,随后工部修因为水涨堤决损坏的宛平闸;同时批准户部宽恤减省事宜,并命户部遣官赈恤。 七月,终于传来好消息:沙湾决口堤成。徐有贞设渠以疏导,内倚古金堤以为固,外恃梁山泊以为泄,又置上下二闸以控制之。凡河流之旁出不顺者,筑九堰以为屏障。堰各长万丈,高三十六尺,厚十尺,栅木络行,实之以石而关键外用铁。景泰六年五月初七日,工程完成,共役夫五万八千多人,耗五百五十余日。 景帝赐其渠名曰广济。从此黄河水不再东沖沙湾,而向北流出以济漕运;又疏通漕渠,北至临清,南抵济宁,建闸于东昌者共八个,用王景制水门法以平水道。而山东之阿、鄄、曹、郓间,田出沮洳者百数十万顷。自沙湾决口至今十年,才终于塞住,河患平息。 景帝当然很高兴,但还是说:河道虽完,尚恐未坚,命有贞明年春仍往视之。随后下诏,命徐有贞暂理本院事。 不久,因以南京灾异屡见,敕群臣修省。 八月初三是景帝寿诞,景帝去了奉先殿拜祭,随后到两宫太后宫里行礼,出来接受朝贺,汪舜华的肚子已经很大,预产期就在月底,景帝很是小心。自然,这个宴会,气氛就更加诡异了。 九月初二,永嘉大长公主薨,享年八十。 第二天,九月初三,皇后汪舜华平安分娩,产下嫡三子狸奴,自然,景帝大喜过望,下旨重赏。 当然,同样是嫡子,次子与准太子的待遇仍然是不同的。因此这回只是赏赐了宫人和在京文武官员金帛,以及与皇子同日所生的孩子,同时报告了歷代祖宗,没有劳师动众的麻烦各路神仙,也没有大赦天下。 但这也足够让很多人难受了。 没能给魏国公家生下一个儿媳妇,汪舜华也没多遗憾,毕竟现在最需要的还是儿子;景帝也是一样的感受,虽然事先跟魏国公打包票,但儿子出生了,更是高兴。 魏国公家有点遗憾,但还是释怀了:这年头,驸马不好当。 何况,皇帝念着就好。 办完洗三,景帝就命礼部和翰林院抓紧研究皇子的名字;自然,他还操心朝廷里的事,将昌平侯杨俊下狱,因为家人奏其烝庶母。 虎父犬子! 景帝在御书房骂了半天,此前杨俊惹了不少事,他都敷衍过去了,没想到他竟有恃无恐,越发为所欲为。给一波宗室赐了名字,又让程颐之后克仁为翰林院五经博士子孙世袭,这才为儿子办起了满月酒。当然,此前终于给儿子定下了名字:见润。 有了双保险,睡觉也更香了,尤其看到太上皇的苦瓜脸,哈哈。 他一高兴,下旨进汪瑛为固安侯。 汪舜华还想推辞,景帝摆手,圣旨已经下了,你就不必推辞了。再说,这是应得的。 回到朝里,还要处理昌平侯杨俊烝父妾的事,按律当斩;他不服,说没有成功,于是命群臣商议,最后得出结论:俊虽丞庶母未成,终为败伦伤化,具论如律,严锢之。 先关起来再说吧。 杨洪的儿子不省心,孔夫子的后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衍圣公孔彦缙不能谦下族人,且所举先圣五十四代孙克勛为族长,五十七代孙谇为知县,俱不协众论,于是彦缙族叔祖克煦等上疏揭发彦缙不律过恶数事,彦缙亦奏克煦等恃尊欲倾己,俱下巡按山东御史等官覆之,情伪相半论,克煦等徒而卒不为族人所服,宜改择之;彦缙奏亦有妄请加罪。景帝憋着口气,说:先圣子孙,朝廷甚优待之。念其初犯,俱免罪,今后务循礼法,敬长慈幼,不得恃贵凌尊,恃长欺贤,有违国法家训,再犯必罪不宥。 结果旨意刚下去没两天,孔彦缙居然就挂了,景帝无可奈何,遣礼部主事周骙往致祭,并令有司治丧葬。 发完景泰七年的大统歷,马上就是冬至,天气也就越来越冷。 命南和伯方瑛为平蛮将军充总兵官,讨湖广苗;随即下旨免南畿被灾秋粮。 衍圣公孔彦缙妾江氏遣人来说,子幼孙穉,为族人所欺陵,凡庙中仓库管钥为其所收,凌暴孤寡,窘迫备至;况今夫柩在堂,丧葬礼仪无所措。 堂堂孔圣人家,居然有这种官司,景帝简直想发火,没办法,命礼部遣官属一人驰驿至阙里,为之治丧葬;且敕其族人令纤毫毋与,凡公私出纳管掌悉听如故。当时进士孔公恂以亲丧家居,遂命兼理之,礼部又说衍圣公虽二品,然近蒙恩赐玉带及三台银印,恩礼优异,其恤典宜视一品之制,从之。 孔彦缙的儿子死得早,于是令孙子弘绪嗣爵,今年才八岁。 这位嗣衍圣公更不是省油的灯,败掉了孔家几百年的爵位,当然暂时不提。 89、寰宇通志 接完福,景泰七年终于到来了,望着外头纷纷扬扬的雪花,汪舜华觉得,今年一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年份。 画师们还在忙碌,难得景帝肯推开公务,她也就收回了思绪,看着景帝饶有兴致的逗着孩子们。永安公主已经八周岁,永宁公主也已经六岁,书念得相当不错;见泽还不到三周岁,只能勉强念着天地玄黄,但足够让他父亲乐得眉开眼笑;沐琮今年七岁,相当聪明,读书过目成诵,还开始练武,汪舜华很怕跟着自己这个半文盲会耽误了他,于是在太监中选了个极有学问的陈谨来教他读书。 汪舜华在心里嘆了口气,要说学问,内官有谁能胜得过成敬?——不是恭维,他不仅是堂堂正正的进士,而且是庶吉士,可以说,光凭学问,除了礼部和翰林院等几个部门,其他衙门他可以横着走。 成敬字思慕,永乐二十二年进士,选庶吉士,后为晋王府奉祠。宣德初年,晋王朱济熺派人和汉王朱高煦勾结,图谋不轨,被告发;内使刘信等数十人又告发朱济熺擅取屯粮十余万石,准备接应朱高煦。宣德二年四月,朱济熺被废为庶人,关在凤阳,属下官员均被处死;但成敬刚到任不久,并不知情,所以准备判他充军。成敬认为会遗累子孙,请求处死。宣宗便把他改为腐刑,后来以典簿侍郕王讲读。 郕王即帝位,升成敬为内官监太监。成敬为人谦逊,虽然受到皇帝重用,但并不揽权,不乞求恩泽。景帝准备委任他的亲属做官,曾经多次问他有哪些亲属在京师。成敬都说亲属都在老家,而且全部是农夫,不适合做官。儿子成凯的进士,是景泰三年自己考的。 这样的贤能之士,景帝自然是准备大用的,尤其有了嫡子以后。景泰四年,成敬回老家扫墓,景帝赐敕,并给祭费,又赐诗送行。只是没想到成敬回乡后一病不起,竟然去世,景帝大悲,派官护丧修坟,给葬祭。 汪舜华心里感嘆: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景帝和孩子们玩了一会儿,就让内宦们带了下去,和汪舜华商量太上皇的事。汪舜华嘆了口气,这件事看来不能在一直拖下去,毕竟太子年龄越来越大。 就是不知道,太上皇能不能沉得住气。 汪舜华心里很清楚,光废掉太子是不够的,关键是太上皇。否则景帝去世,他要是跳出来,自己一个女人,未必能够镇得住场子。 但是废太子不容易,要剷除太上皇更难。 她想到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到郊外祭祀完天地,景帝回宫病了一场,连奏疏都没多少功夫看。 直到二月初,孙太后圣诞,才露了一面,随后他又积极投入了工作;只是悬心大半个月的群臣看着南宫的方向,都皱紧了眉头。 二月中旬,孙充妃生下一个女儿,可惜只活了七天,即便夭折,没有来得及序齿,孙充妃本来生公主就很费力,得知噩耗,也溘然长逝。 景帝下旨赠贵妃,追谥端静,丧礼从俭,心里还是有点难过的。 他对孙贵妃没什么感情,甚至没有多少印象,但是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如花似玉的容貌,转眼间香消玉殒,很难说没有一点触动。 孙贵妃母女被埋到金山。 汪舜华本来提议,把嫔妃们晋封一下,景帝摆手,以后再说吧。 朝廷里的事情很多,他实在没工夫操心这些事情,更何况,都要花钱。 汪舜华心里也不是滋味,直到浩浩荡荡的亲蚕队伍出了宫,看着外面的花红柳绿,唿吸着新鲜的空气,这才稍微好了些。 当然有的钱是不能省的,撒马儿罕等地面使臣黑麻舍力班等来朝贡马驼方物,赏赐得给;卫府州县学校缺老师,让吏部在落榜的考生里面去选。 四月里,命修正阳门通水官桥;随后思任发的儿子思卜发遣使贡银五百两、象三只、马六匹、金银壶台盏共六副、土绵四段、象牙四枝、孔雀尾四把、鳞蚺胆四牧,礼物不足道,难得有这份心意,于是让人赏赐;只是朝廷内里是空的,于是开浙江丽水岩泉山银坑;云南等地本来因为天灾歉收,又要征讨湖广苗贼,于是免云南被灾税粮。 偏偏还有不省心的,崇信伯费钊和族弟费錞互相攻讦甚至诬告,查证不实,景帝本来心情就不好,于是把这两个傢伙下狱,让他们交了一大笔罚款,这才放出来。 过了端午节,天气越来越热,不过景帝的心情大好。 五月初六,他举行大朝会,接受于谦等呈进上来的《寰宇通志》,下旨赏赐白金彩币有差。 他还亲自为这本书撰序: 昔孟轲氏之意,以谓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已然之迹,则其运有常,虽千岁之久,其日至之度,可坐而致。朕亦以为地之大也,山川之邈也,苟求其已然之迹,则其理有定,虽万邦之广,其事物之实,可坐而得。故古之人求博于其约,求难于其易,务简以尽烦,务迩以尽远,率犹是也。嗟夫!深居九五而欲知四海万邦之详,不出户庭而欲究古今兴替之悉,自非大有所从事焉,则虽役耳目于宵旰,疲精神于简编,安能得博,且难尽烦,且远于务求之顷哉!是必如尧、舜之知不徧物,急先务乃可耳。于戏!禹贡不可尚矣,周礼职方氏亦成周致治之书。至于后世纪胜之类尤多,然皆述于偏方,成于一手,非详于古则略于今,非失于简便则伤于浩繁,不足以副可坐而得之意。肆朕皇曾祖考太宗文皇帝尝思广如神之知,贻谋子孙,以及天下后世,遣使分行四方,旁求故实之凡有关于舆地者,採录以进,付诸编辑。事方伊始,而龙驭上宾,因循至今,而先志未毕,则所以成夫继述之美者,朕焉得而缓乎? 窃尝观之,善其事者莫先于知,知者所谓务求其已然之迹也。是故语上而不察日月星辰之丽乎天,四时五行之成乎岁,则徒见夫形而上者,其何以参高明覆帱之功?语下而不察百谷草木之丽乎土,山川岳渎之别其区,则徒见夫形而下者,其何以贊博厚持载之力?语人而不察圣愚贤否之殊,其情可予、可夺、可亲、可疎;语物而不察洪纤高下之各,其类可裁、可培、可倾、可覆;以至语为天下而不察古今事物之异,其域与时可兴、可观、可因、可革、可损、可益、可劝、可惩,而志其实,其何以副祖宗思尽财成之道,辅相之宜,以左右民之志于悠久哉!此朕之于是编所为惓惓而不敢少缓也。间与二三儒臣商之,使或先后有一未备,不足以全其美,乃復遣人采足,其继俾辑成编,为卷凡百一十有九,名曰寰宇通志,藏之秘府,而颁行于天下。盖不独以广朕一己之知,而使偏方下邑,荒服远夷,素无闻见之人,咸得悉覩而徧知焉。则知之尽,仁之至,庶几乎无间于远迩先后矣。 景帝实在太高兴,回宫以后还跟汪舜华念叨,永乐十六年,太宗命夏原吉等纂修《天下郡县志》,书未成。景泰五年七月,为继成此业,他復遣进士王重等二十九人分行全国各地,博採有关舆地事迹,又命陈循、高谷、王文等总裁纂修。歷时两年,终于纂修成此书,共一百一十九卷,以景泰五年政区建制为断限,记载了两京十三布政使司所辖府一百五十一、直隶州三十七、属州一百八十一、县一千零九十三﹔两京都督府的十六个都指挥使司(除十三布政使司各设一都司外,又设大宁、万全、辽东都司)、四个行都指挥使司(福建、四川、山西、陕西)、中都留守司所属的三百七十四卫,千户所二百三十八;以及设于四川、云南、贵州的宣慰、宣抚、安抚、招讨、长官等各土司,以及外夷各国的情况,包括建置沿革、郡名、山川、形胜、风俗、土产、城池、祀典、山陵、宫殿、宗庙、坛、馆阁、苑囿、府第、公廨、监学、学校、书院、楼阁、馆驿、堂亭、池馆、台榭、桥樑、井泉、关隘、寺观、祠庙、陵墓、古蹟、名宦、迁谪、留寓、人物、科甲、题咏等门类,逐项介绍。 他甚至颇有兴致的朗诵起于谦等呈上来的奏表: 伏以仰一人而定天下,作之君,作之师,睹万国之在目中,有其人,有其土。虽疆宇广大而无外,惟声教渐被之有余,诚旷古所罕逢,实今日之幸遇者也。粤稽虞廷,五服五千,大禹任土而作贡,商家九围九有,成汤缵服以建中,与周礼之职方,暨秦皇之分郡,日月所照,霜露所坠之域,在圣世莫不尊亲,溥博如天,渊泉如渊之仁绥万邦,均陶化育。 惟古帝王之统御,咸资简册以考求。气习刚柔,缘高山大川之限隔;物生丰啬,繇来今往古之差殊。固分野应干象而分赖,民彝匪坤维能易,随时因革,为郡为县为州;循分高卑,相统相承相属。征输贡赋有无之攸见,巡狩朝觐道里之所经。上而宫室城邑国都,制有关于礼度;下及人伦德行道谊,事有补于劝惩。凡当景范于前闻,或足表章于后代,如金玉珠玑之为至美,犹布帛菽粟之不可无志。虽纂于胡元,奈篇帙浩繁之靡恃;书尝肇于圣祖,适承明制作之未终。 夫既有所启于先,信当无少稽于后。况圣作物覩,车同轨而书同文,道洽政通,化愈隆而德愈盛之时乎!恭惟皇帝陛下圣神文武,富贵崇高,孳孳乎惟文教是崇,业业乎惟皇图是保。继志述事,成欲就未就之功勋。制度考文,授当行而行之法式。锐圣情于要典,运神算于渊衷。谓九山九川以尽禹贡之九州岛,与四荒四裔以至尔雅之四极。自东西,自南北,无远迩悉入于编摩;若秦汉,若晋唐,暨后先咸归于纂辑。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形胜名望,录奚彼此之分;诗书所称,史传所纪,人物才良,载靡古今之间。俗不嫌于鄙,雅贤岂论,夫穷通咸在,所收均为可述。详其大而略其细,惟故实之是珍;存所信而遗所疑,必见闻之足据。辞可以兴观群怨,微巨兼该;事或关常异盛衰,取捨惟当。比之前志,其文须省,其事须增,是乃全书,勿求为同,勿求为异。欲使抚卷帙,洞烛乎八埏;庶几坐庙堂,克知夫四表。岂徒资翫一时而已,将与天下后世共之。此诚圣明知周乎万务,上符祖宗,高出于百王者也。 臣等章句末学,樗散凡材,挟册登朝,本以任夫粗浅;按图应制,实未达于精深。以管窥蠡测之微,究天覆地载之大,敢不效慎勤于笔札,期酬报于简编。虽义类凡例,大有据依,奈词意腐庸,鲜能称惬。次第无法,详略过中,文采弗彰,事迹未备。望特垂于原宥,赐弘运于斧斤。有社稷,有民人,万载永昭于图籍;得禄位,得名寿,四海溥戴于生成。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 汪舜华没看过书,本来觉得这名字取得太大——你充其量就是明朝地理书,连全球地图都画不出来,这时候却被这两篇序吸引住了,真是好文章啊,不仅是字字珠玑,难得的是其中体现出来的泱泱中华风范,虽然有点坐井观天的嫌疑。 90、续资治通鑑纲目 汪舜华没听说过《寰宇通志》,不过还是很捧场的恭维了几句,毕竟在古代,修书是盛事,不仅是文坛盛事,也是太平盛世的重要体现。但凡有点追求的皇帝都会琢磨着编点书流芳后世,显示自己有学问,有本事。 景帝很快下旨,命经厂负责刻印。 但高兴过后,还有其他的事情需要处理,最近天灾频繁,水旱相仍,敕内外诸臣修省;随后又命宋儒周敦颐十二代孙冕为翰林院五经博士,仍还乡奉祠事,子孙世袭。 五月,广西桂林府发生瘟疫,死二万余人;湖广黄梅县同样瘟疫流行,有一家死三十口,计三千四百余口;全家绝灭有七百余户。 六月初,太上皇的万贵妃为他生下第七子见浚,此前,林叔妃生下皇五子秀王见澍,周贵妃生下第六子崇王见洛;万贵妃还生下皇五女广德公主,魏德妃生下皇六女宜兴公主,林淑妃生下皇七女隆庆公主;此外,其他妃嫔也相继生下四子五女,只是不满月就夭殇,未能序齿;五月里,淳安公主也殁了。 太上皇从最初的心痛、难受,到现在已经麻木、淡然了。 只是看着渐渐长大的长子,心里到底不忿:这个南宫,实在太狭小憋屈了,憋屈到让人发疯。 我一定要回到紫禁城! 太上皇不想等,景帝自然更不想等。 汪舜华也不想等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今年是乡试的年份,命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读刘俨、左春坊左中允兼翰林院编修黄谏为顺天乡试考试官。不料发榜之后,因大学士陈循之子陈瑛、王文子王伦皆不中。 八月二十八日,陈循等弹劾其校阅不公,请如洪武间治刘三吾等罪之并重新开科考试例,欲藉此置其于死地。 景帝诏命礼部会同大学士高谷复阅。取已考中之徐泰等,有优于瑛、伦者,有相等者,亦有不及者,惟第六名林挺硃卷无评语,亦无私弊,应以疏忽论处。 高谷对景帝奏陈:大臣子弟与寒士奔进已不可取,况且他们又不安于义命,竟然欲藉此加罪于考官?景帝欲两全。 九月,赐瑛、伦为举人,准来年一体会试。已中之举人惟黜林挺,其他均不再议。于是六科给事中请论陈循、王文之罪。张宁上疏谓:宋朝范质为相,其从子求奏迁秩,范质作诗戒之,以此比之陈循、王文,贤不肖何如?况应试者千八百余人,而中式者一百三十五人。倘一概援例干进,岂不败坏科举之制?请治陈循、王文之罪,仍将陈瑛、王伦照不中发回原籍。 这时高谷亦请致仕,景帝慰留,仍原宥陈循等而不问其罪。王文本来为高谷引荐,自从入阁后,却与陈循党比。高谷持正不阿,多次为陈循、王文所排挤。由此阁臣之间益不相协。 汪舜华听说了这件事,简直有点目瞪口呆:因为儿子没考中就跑去弹劾考官,这嘴脸也太难看了吧?要知道几十年后,除非杨慎那样的天才级别,其他高官子弟考中进士都是要被骂死的;现在不说这个,仅仅因为你儿子没考上就认为考官徇私,那么考上了又该怎么说呢? 当然现在她没心情管这事,景帝也只是压着火而已。 左佥都御史徐有贞奏京畿及山东自七月大雨起,至于八月诸河水溢,虽高阜亦有丈余,堤岸冲决,民田庐渰没,商舟船漂溺者无算。幸新造水门一带堤堰无患,其冲决不甚害者,臣已率有司督工修理。 景帝批覆了他的申请,要求尽快完工;随即得到消息:应天并直隶太平等七府州蝗;独石等处又奏报胡骑约有千余近我边境;随后又报九月初九日,太阳无光,色红如血,薄莫太阴色,亦红近者;阴霾连日不散,此殆囹圄冤滞,未雪之所致也。景帝遂下诏:上天垂象,实由朝廷政多乖失,朕已深自修省,屡敕法司平反诸狱,其犹有逮问未完者,法司其速断遣之。 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好在好事情还是有的,经过前后五年的编纂,《续资治通鑑纲目》终于完成。该书为续接朱熹《通鑑纲目》而纂,共23卷,自宋太祖建隆元年(120年),迄元顺帝至正二十七年(1323年),共计208年的史事。 既然选择了宋元史事,又暗存了讥讽太上皇的心思,这部《续通鑑纲目》的立意和主题就相当鲜明:诛乱讨逆,内夏外夷,扶天理、遏人慾,正名分、植纲常;当然,也继承了《春秋》义理和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旗帜鲜明的提出君死社稷思想。苟且偷生的北宋徽、钦二帝,南宋恭帝赵显、西夏之主睍,自然要受到严厉的谴责。 这种观念在土木堡之后的明朝大行其道,深入人心,然而在太上皇看来,不啻于当众打脸。因此,在十月二十五日举行的大典上,景帝是乐得眉开眼笑,太上皇则全程冷着脸。 于谦朗诵着由商辂起草的序言: 伏以经以载道,阐万世之文明;史以辅经,昭累朝之鑑戒。东鲁至圣删述于前,考亭大儒祖述于后。此《春秋》为经中之史,而《纲目》实史中之经。嗣是以来,诸家并作,着宋史者讫无定论,撰元书者罔有折衷。或杂于辽金而昧正统之归,或成于草率而失繁简之制,或善善恶恶之靡实,或是是非非之弗公。况其前后牴牾,予夺乖张,众说纷纭,卒未有能会于一者,是诚有待于今日也。 天启皇明,诞膺景运,我太宗文皇帝崇儒重道,稽古右文,既表章乎经书,独未遑于史鑑。恭惟皇帝陛下睿智聪明,圣神文武,重华协帝,于昭丕吁之诚,五福锡民,建用惟皇之极,谘询治道,日御经筵讲。经史垂训虽殊,道并行而不悖;《纲目》传旧而作,词愈约而益精。爰因书法同异之疑,尝有儒臣校讐之命,锓之文梓,赐诸廷臣,嘉惠及于万年,文命敷于四海,乃者载发九重之诏,俾续二代之编,迹宋元之盛衰,法儒先之衮钺。大开两局,笔札给自尚方,务备一家,史官公于遴选。搜罗剔抉,存其信而传其疑,论讨研磨,详其大而略其细。 惟赵宋自建隆之创业,积而为庆历之昇平,迨熙丰之纷更,驯以致靖康之祸乱,比偏安于江左,竟讫箓于海南。其中命令之施,纪纲之布,国体安危之系,民生休戚之关,大书特书,咸据往牒,正例变例,悉本成规。彼契丹出自鲜卑,女真起于渤海,皆以桀黠之虏,割据于邻壤,亦为採摭其事,附见于当日。 若胡元之主中华,尤世运之丁极否,冠履倒置,天地晦冥,三纲既沦,九法亦斁。第已成混一之势,矧復延七八之传,故不得已大书其年,亦未尝无外夷之意。末纪天兵之徵讨,实彰帝业之辉煌,汛扫腥膻之风,復还礼乐之俗,谟迈三年鬼方之伐,威加六月猎猊之师,此我太祖高皇帝再辟干坤,肇修人纪,巍巍功德,高五帝而冠百王者也。 臣等才不足以达经权之宜,学不足以尽古今之变,仰承隆命,愧乏良史之三长,俯竭微劳,已见星霜之再易。总以四百余年之事,萃成二十七卷之书,上彻经帏,少尘睿览。伏望正大纲,举万目,隆世道于亨嘉,兴教化,淑人心,保鸿图于悠久。臣等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 妈的太过分了吧,就提了个太祖太宗,连宣宗和我都省了,就你能是吧?你怎么不上天! 听着景帝亲笔撰写的序言,他的脸色不能更黑了: 朕惟天地纲常之道载诸经,古今治乱之迹备诸史。自昔帝王以人文化成天下,未始不资于经史焉!我太宗文皇帝表章五经四书,辑成大全,纲常之道,粲然復明,后有作者不可尚已。 朕祗承丕绪,潜心经训,服膺有年,间阅歷代史书,舛杂浩繁,不可殚纪。惟宋儒朱子因司马氏《资治通鑑》着为纲目,权度精切,笔削谨严,自周威烈王至于五季治乱之迹,瞭然如视诸掌,盖深有得于孔子春秋之心法者也。展玩之余,因命儒臣重加校订,锓梓颁行。 顾宋元二代之史,迄无定本,虽有长编、续编之作,然採择不精,是非颇谬,概以朱子书法未能尽合。乃申敕儒臣,发秘阁之载籍,参国史之本文,一遵朱子凡例,编纂二史,俾上接《通鑑纲目》,共为一书,始于宋建隆庚申,终于元至正丁未,凡四百有八年,总二十有七卷,名曰《续资治通鑑纲目》。 而凡诛乱讨逆,内夏外夷,扶天理而遏人慾,正名分以植纲常,亦庶几得朱子之意,而可羽翼乎圣经,仍命梓行,嘉惠天下。 于戏!人不考古,无以证今,观是编者足以鉴前代之是非,知后来之得失,而因以劝于为善、惩于为恶,正道由是而明,风俗以之而厚,所谓以人文化成天下者有不在兹乎?因述其概,冠于篇端,以垂示无穷焉。 91、故人 景帝回宫,很高兴的和汪舜华说到了朝上的事,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汪舜华禁不住想到太上皇吃瘪的样子,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续资治通鑑纲目》在朝野引发广泛关注,因为景帝下旨,对相关人员进行表彰奖励;并命经厂刻印,颁行天下;同时下旨将御制续文全文刊载在邸报上,让军民百姓都能体会他的意思。 自然,朝野上下、京城内外都在热切的议论这本书到底说了些什么——既然是史书,肯定歷史事件和脉络大家都是知道的,只是如何记述的问题。 与外头热切的氛围截然相反,南宫的气氛降至了冰点。 当然,有这样举世瞩目的事件,其他很多事情似乎可以忽略,比如京城禁军将领的调换,皇宫防务的陡然加强等等。 当然另外有件事是不能忽略的: 锦衣卫镇抚司衙门理刑门达弹劾都指挥使袁彬强抢民女,纵容岳父父亲招摇撞骗,诈人钱财罪名。 比歷史上早了七年,是偶然,还是天意,没有人知道。 只是现在的门达,还没有那么嚣张,敢把袁彬抓人严刑逼供。 门达,丰润人。袭父职为锦衣卫百户。性机警沉鸷。正统末,进千户,理镇抚司刑;后来,迁指挥佥事,因故解职。景泰七年復故官,佐理卫事兼镇抚理刑。歷史上,天顺改元,以夺门功,进指挥同知。旋进指挥使,专任理刑。当时他的下属逯杲深受宠幸,连着办了英国公张懋、太平侯张瑾、外戚会昌侯孙继宗兄弟并侵官田案,文武官吏、富家高门纷纷依附,亲藩郡王亦然。于是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他甚至诬陷宁府弋阳王奠壏母子乱伦,即便查明真相,还是坚持,英宗竟赐奠壏母子死。后来指挥使李斌谋反一案,死者二十八人。 逯杲是由石亨、曹吉祥推荐的,他竟攻讦亨致死,又奏吉祥及其侄子曹钦阴事,导致吉祥、钦大恨。后来曹钦反,斩杀逯杲,门达这才有了出头之日。他继承和发扬了逯杲的作风,党同伐异,大肆罗织罪名,以至于含冤下狱者不计其数,造成狱舍紧张。大臣们被门达搅得日夜惴惴不宁,纷纷向他行贿,以求自保。只有袁彬凭藉皇帝的宠爱不搭理他。 天顺七年四月,门达得到消息,袁彬继室王氏的父亲千户王钦诓骗人钱财。门达大喜过望,跑到英宗跟前去探口风。英宗的回答是:任汝径治,但以活袁彬还我。——这位天子恐怕真是煳涂了,袁彬岳父招摇撞骗,与袁彬有多大关系,居然要他老人家声明只要袁彬活着就好? 那好,只要不弄死袁彬,就不算抗旨了。 门达马上将袁彬重打一顿,然后下狱。他专门为袁彬开闢了一间冬则奇寒、夏则闷热的小号,墙壁厚重无比,无论如何喊叫,声音都无法传出。袁彬夫人来看望,却不许入内,只在隔日被审讯时,跪在堂下三米多远的地方,大致望几眼。这之后,就再也不准探访。 门达把各种酷刑都研究一遍,耐心地为袁彬量身定制了一套刑罚,用刑方式採取由弱渐强式。 首先,门达命人取一根削成近两米长的杨榆条,照实抽打。杨榆条的枝节处削尖,锋锐如匕,用刑完毕,袁彬的下半身鲜血淋漓。然后又把杨木制成的夹棍安缚在袁彬脚上,然后,抄起一根两米多长的大槓子,狠敲袁彬的足胫。袁彬的脚血涌如流。 接着,按照门达的设计,校尉们对袁彬进行弹琵琶——用锋利的锐物,剔袁彬的肋骨。袁彬百骨尽脱,屡陷昏迷。——当时的袁彬,已经是六十四岁的老人。 直到有一个名叫杨埙的人,为袁彬讼冤,皇帝才命三法司重审袁彬一案。杨埙是史上着名的髹漆画匠,曾留学日本,名气很大。袁彬在装修私宅期间,杨埙正任军匠,了解官木的来龙去脉,他慨然作证,说袁彬从未私纳官木。可是,尽管三法司也明知袁彬是冤枉的,却畏于门达而不敢有所表示,在向皇帝做报告时,含含煳煳,模稜两可。 英宗下旨,命袁彬家属向门达交纳一大笔钱财,保释袁彬出狱;然后,把杨埙关大牢去,任由门达发落;解除袁彬的锦衣卫指挥使一职,由门达担任;着袁彬离开北京,前往南京的锦衣卫衙署任职,但只是挂名,按月领薪水而已。 ——这就是所谓的好人朱祁镇! ——仗义半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信乎不谬。 因为关系到袁彬,景帝没有让锦衣卫抓人,而是把这件事通报给太上皇。 太上皇的脸色变了变,过了这么些年,尤其袁彬和哈铭凭藉《北征事迹》升官以后,他对这两人的感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窗户纸已经捅开了,想瞒是瞒不住的,尽管袁彬添加了一些神迹,但毕竟景帝当国,他也不敢太过分;何况就算写了,也没什么意义——先被弄去叫门,失败后被剃了头改了名配了丫头,直到北京保卫战后才得到礼遇,这时候你说是老天爷保佑你,是来搞笑吗? 袁彬不好做,太上皇更是难堪,好一段时间不想出门见人,总觉得这两人就是景帝派来监视自己的。因此,现在景帝一说起这事,他首先想到的是,景帝要调换他的心腹,随后想到的是景帝要败坏他的形象,他身边的人招摇撞骗,欺男霸女,那他会是好人吗?宠幸他的自己又会是好人吗?他想到当年汪舜华的父亲侵占民田,她居然夺了父亲的爵位,换来满朝赞誉;如今,他一定不能比汪后差! 因此,他还是说了那句话——任汝径治,但以活袁彬还我。 景帝呆了,下面的群臣也呆了。其实言官风闻议事,锦衣卫揭发隐私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家谁没挨过两刀?包括于谦,因为实在太得宠信,遭人耳目,弹劾他的奏疏一大摞,因为他的人品实在太高洁,所以罪名集中在他独揽大权之类上面,歷史上景帝虽然敬重于谦,但后来因为废立太子的事,心里有了嫌隙,因此曾经拿着石亨的奏疏敲打了于谦,还不顾于谦的反对提拔石亨来对抗于谦;不过这次,因为废立太子的事没有正面提出来,加上汪舜华在旁,景帝对于谦倒是一如既往,任用有嘉;石亨等即便是侯爵,也要听从于谦号令。 景帝打量着哥哥,确信他不是脑子煳涂了在说胡话,心里不能不承认:他哥,其实是个天性凉薄的人。 他本来以为,太上皇会极力为袁彬辩白,至少说:先查清楚再说,如果是袁彬参与,我不护短;如果他没有,你们也要还他清白。 就这样,定下了袁彬的罪,只是死罪可免而已;跟当年唐高宗逼死舅舅长孙无忌,还哭着说我舅舅怎么能这样做,却死活不肯召见长孙无忌,甚至派人调查有什么区别? 是啊,即便袁彬死了,有这个圣旨在前面,罪也是门达的,皇帝还是英明仁厚的。 这样的人,如果夺回了皇位,会怎么对付当年拥戴自己上位的人?会怎么对付当年将他拒之门外奋勇杀敌的忠臣?会如何对待自己的妻子儿女? 景帝闭上了眼睛,握紧了拳头;下面的于谦、王文等人同样垂下了眼帘。 毕竟是体面人,景帝很快回过神来:现在只是门达在弹劾,还没有查证。我这就派人调查清楚,如果是诬告,一定还袁彬一个清白;如果他确实有罪,国法无情,恐怕该问罪还得问罪,不过当年他跟着皇兄在北方吃了苦,这些年又兢兢业业,该关照的小弟自然会关照。 太上皇冷冷的回了句:不必了,国法无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皇后的父亲都不例外,南宫的人更不能例外。 ——皇后的父亲只是夺爵,你这是要命的节奏! 从南宫出来,景帝看了一眼群臣,都不约而同的发出一声嘆息;王文奏道:圣上,这件事还是好好的查吧。 景帝点头,命锦衣卫指挥使朱骥调查核实。 朱骥是于谦的女婿。 于谦娶翰林庶吉士永丰知县董镛之女,柔惠静专,克谨内助,上奉公婆,下睦邻里;庭无闲言,家道雍睦。夫妻感情甚笃,可惜天不永年,先其十一年去世,于谦有《悼内诗》十一首,每逢时节有祭;当时于谦年未五十,遂不娶,亦无媵侍,人皆义之。 于谦有一子一女,子即于冕,字景瞻,好学知礼,谨慎勤恪,善处兴废,既构家难,放徙穷边,而能闭门自扫,以读书纂言为事,故虽罹忧患疾疢,而声问不聩;后起谪籍,自副千户改受兵部员外郎,进礼部郎中、南京太僕少卿、应天府尹,所在以修谨称,居官有干才,收集出版了父亲的遗稿《节庵存稿》;女琼英,嫁锦衣卫千户朱骥,英宗復位,戍边比宥,还,累官都指挥使、掌锦衣卫事。 于冕娶妻邵淑正,仁和人,锦衣卫副千户敏之女,端庄持重,虽家人未尝闻嬉笑声;既归于氏,育有两女,爱而能劳,待众妾庶女严而有恩,馈遗姻亲,周恤邻里。于冕发配龙门,她则发配山海关,成化二年赦还,卒于成化二十年,享年六十二;于冕则于弘治十三年去世,享年七十五。 歷史上,于冕有六女,长女先嫁吏科给事中张晟,旋卒;次女嫁给工部员外郎倪阜,即倪谦次子,倪岳的弟弟;三女又嫁张晟,成化二十一年,张晟奉命出使,道卒江西,于氏已怀张晟遗腹,本欲死节,经劝,不再言死,从此不服华饰,不食膏腴,谨抚遗孤成就学问,嘉靖三年予以旌表;三个幼女则分别嫁给益都知县孙武卿、德清县学生徐九万、杭州府学生沈继荣。 于冕无子,晚年上书今年七十四岁,既无同胞兄弟,又乏嫡庶子,息恂恂老独,四顾无依;孝宗怜惜,准许以族子允忠为后,世袭杭州卫副千户,奉祠。 当然,这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有种说法是,朱骥在左顺门血案之后,凭藉岳父的关系成为锦衣卫指挥使。这种说法显然是错误的,否则凭藉锦衣卫的无孔不入,不至于对徐有贞等人的行为毫无察觉。事实上,朱骥在整个景泰年间一直是五品千户,真正的锦衣卫指挥使是卢忠,也就是金刀案的直接指挥,英宗夺门復辟后被剐了。不过朱骥确实是在成化年间做到了锦衣卫指挥。 这回有点不一样,金刀案之后,卢忠被杀,职位也就空出来了。因为在迎接太上皇回朝的问题上没有嫌隙,景帝自然对于谦信赖有嘉,知道朱骥在锦衣卫,就准备提拔他为锦衣卫指挥使。 作为岳父的于谦当然不同意,说孩子还小,当不起这样的大任。 不过景帝主意已定,他还特别召见了朱骥,觉得人不错,就敲定了;还对于谦说:古人用人,外不避仇,内不避亲。爱卿何必自谦? 于谦无奈,只能谢恩。 朱骥能做于谦的女婿,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的。他字尚德,世袭锦衣卫副千户,性格纯善,办事公允,刚直果敢。 当时的锦衣卫,是马顺和卢忠留下来的烂摊子。朱骥担任锦衣卫指挥使后,首先把那些违纪枉法的锦衣卫的小头头们惩治了一番,情节严重的甚至直接下狱;接着颁发了一系列的法规,并且公开奖罚制度,凡是违反规定的都被施以重刑。 朱骥掌管锦衣卫初期的主要工作,第一是要肃清与王振有来往的余孽,第二就是要把那些收受过瓦剌贿赂的间谍都挖出来,第三就是要把那些散播京城危亡消息的不安分分子控制起来。与从前的锦衣卫更注重监控外廷不同,由于处于特殊时期,朱骥时期的锦衣卫所负责的工作更类似于后代的国家情报机构。 此外,朱骥革了锦衣卫的刑具。与其他的锦衣卫指挥使发挥想像力将刑具不断推向残忍的巅峰不同,朱骥去除一些过于残忍和变态的刑具。之前锦衣卫所使用的刑杖,大多又粗又重,有的刑杖还是金属制作的,所以很犯人根本受不了几下就归西了。朱骥认为刑杖只是逼供的手段,而不是用来杀人的,所以缩小了刑杖的规格。 在严格治狱的同时,朱骥也很注意对锦衣卫官员的选拔和任用,凡是选拔进入锦衣卫的,几乎都是清正廉明的人。他觉得这样才能达到上行下效的效果。 既然是天生搞刑狱的好手,查这种案子自然不需要怎么费力,袁彬去锦衣卫接受了问话就回去了,只是他听到太上皇的表态时,心里是有点发冷的: 您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相不相信的并不重要,袁彬的岳父确实诈骗,那就问罪;袁彬强抢民女之类的纯属诬告,他本人也没有参与诈骗活动,景帝也没有为难他,仍就让他回去当值,还特意跟太上皇说明,诬告的门达已经被他下狱问罪了。 只是袁彬有点难过,上书说自己病了,恳求回家养病。 景帝准了。 但不管是太上皇,还是群臣,甚至于谦翁婿,都意识到,这是景帝要向太上皇下手的徵兆。 景帝也没想到横插进这样的一槓子,但是他也知道没有退路了,看着身边的娇妻幼子,握了握拳头,那就干吧。 92、宁静 不用景帝开口,英国公张辅的两个弟弟,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张輗、前军都督府右都督张軏也会提醒他。其实这两个人歷史上是夺门之变的主力,不过那是因为景帝没有儿子,所以要乘机站队;现在哥哥张辅生前被喜宁欺凌,死后还被太上皇埋汰,张家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虽然说兄弟感情不算太好,正统五年,张辅指责张輗殴打守坟者,斥及先臣,词多悖慢,被锦衣卫逮捕,后释放;张軏在景泰二年,因骄淫不道连坐下狱,后释放,但毕竟同气连枝,该枪口对外的时候不含煳。 再说,张家能够超越徐家成为第一功臣世家,能看风向那是天生的本事,自从当年迎接太上皇的酒宴上兄弟俩闹了那一出,张家上下就知道兄弟俩早晚得撕破脸;而张懋带回的消息,无疑註定了张家的天平到底会向哪方倾斜;何况,就太上皇那样子,也不像是能扶起来的人。 当然,现在是于谦管着禁军,朱骥管着锦衣卫,五军都督府领在京各卫所,及在外各都司、卫所。其中中军都督府分管在京留守中卫;前军都督府分领在京留守前卫、龙骧卫、豹韬卫。 所以总结起来:张家手下管着兵马,虽然不多。 此外,王文等也密奏皇帝:宜早定大计——太子的年龄不小,再拖下去,就不好看了。 于谦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十一月初,发完明年的大统歷,景帝就卧病了,当然奏疏还是能够批阅。只是从内宫传出来的硃批和往常都不太一样,听传话的内宦说,皇帝卧病,不能执笔,让皇后代为批阅。 消息传出,大家都不安了;两宫太后和太上皇先后前往探视,于谦等重臣也前往探视,景帝强支病体说没事,将养几天就行,命大家各安其位;冬至节,景帝扶病出来接见了群臣,精神明显不大好;过了几天,又宣布免朝;太上皇要求再次前往探视,景帝就不再允许了,只是说天寒地冻,皇兄宜自在宫中保养;只是偶尔召见于谦、王文等少数几个人入宫商量要事。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看来皇帝这回事真的不行了。 小道消息已经开始流传:皇帝准备废太子! 在这期间,十一月初九,景帝下旨,让襄城伯李瑾前去湖广,协助南和伯方瑛平叛;南宫防卫交给都督孙镗。 汪舜华则将一碗药倒进瓷坛:成功,或者死亡,在此一举。 她的余光停留在《辛公平上仙》。那个记录在《续玄怪录》中的鬼故事,曾经无数次让她从噩梦中惊醒。 幽冥世界的迎驾使者要来了,不知道这回「上仙」的会是谁。 又拿起笔,按照景帝批阅的抄录一遍,群臣的奏疏各式各样,马上就是腊月了,照例十二月初一,应该省郊祀牲,皇帝不能去,那就派魏国公徐承宗去;其他的有该进行职务调整的、该袭职的,同意;没两天,又传来战报:湖广贵州总兵官南和伯等连破苖贼鬼板等一百六十余寨,擒斩贼徒三千二百有奇,俘获男女牛羊器械无算,赐敕褒奖,劳以羊酒,仍谕其乘势殄绝,毋玩寇殃民。 户部又说南京户部原收浙江、杭州、直隶、苏州、扬州三府船料并两淮等运司盐引钞除已放支,尚余钞一百一十四万贯,今定拟支给南京文职官吏景泰六年七年折俸及侯伯今年禄麦,折色若復有余支,与各卫官旗。从之。 腊节到了,赐文武百官宴,景帝由皇后汪舜华扶着,强支病体出来。看着景帝吃力的用着腊八粥,汪舜华觉得,这可能是她和景帝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腊八了。 这天晚上,景帝很是热切,直到夜已三更,这才沉沉睡去。 汪舜华也精疲力竭,朦胧入睡前,听着滴答的宫漏,她有一种预感:这应该是此生,最后一次丰盛的晚宴。 腊八宴上,景帝召见了刚回到北京的徐有贞。详细询问了修理河道的事情,夸了他几句,又咳嗽起来,转头下旨特升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次日朝鲜国王李瑈遣陪臣辛硕祖奉表贡方物,贺明年正旦;但是景帝没有接见,只是下令赏赐。 不过宫里还是传出了好消息:汪皇后怀孕了! 景帝摸着汪舜华的肚子,闭上了眼睛。 随后迤北孛来遣使臣朝贡,命内官陈善、兵部右侍郎王伟往大同管接并验表马匹。 迤北鞑靼奄克赛因帖木儿阿剌哈脱脱那孩答火招赤卜罗各携家属来归,俱命为头目,隶南京锦衣卫,给月米房屋器皿。 随后以徐有贞的奏请,下旨建金龙四大王祠于沙湾,命有司春秋致祭。 还有一系列的奏疏批覆,都出自汪皇后的手笔。 大家都有种默契,皇帝,恐怕时间不多了。 于谦上书:北虏虽云入贡,其情谲诈难测。若令来京久住,未免窥瞰事机,况来年正月郊天在迩,圣驾及文武群臣各营军马俱在城外,而虏众乃居城内,揆之事体,夫岂为宜?又京师货物腾贵,民力难于供,宜行大同等处镇守等官,量为延款,俟郊天后方令入城,彼因天气向暖,必不能久住,而民力亦可减省。从之。 随即下旨,让昌平侯杨俊的儿子杨珍袭爵。杨俊犯罪削爵,其庶母李氏乞录俊旧劳,復还爵禄。景帝想了很久,对于谦说:俊耽酒淫乱,有伤风化,不堪任用,其别举应袭者。 于谦出来宣旨,吏部随后把杨珍及其弟杨玺的名字报上去,景帝遂命杨珍袭昌平侯,且谕令守法,但有犯必治,以正典。 太僕寺少卿黄仕儶奏:比闻河间、济南、开封等处州县今年夏秋之间,俱有大水,势如湖海,山东尤甚。蒲台一县之民尽逃他州,齐东县四十余里人户,止余九里;其他颠连无告、飢死沟壑尤不可胜数。夫收成甫毕,既已如此,来岁青黄不接,何以存活?若不骈死道途,必致群行攻劫,势实可忧。景帝批覆:民为邦本,饥荒诚宜赈济,尔户部会多官计议抚恤,或出廪赈济,务令各得其所。 户部很快和群臣商议,呈上了议救荒事的奏疏,无非是免税、赈济等等,景帝毫不犹豫,下旨施行;他同时下令,跟着徐有贞修河有功的工部营缮司主事孔诩等人,各升一级。 云南道监察御史沈性上书:往年朝觐官多有往来公卿之门,奔竞形势之涂,贿赂公行,馈遗辐辏,公道由兹而蚀,政令以之而坏。兹者朝觐官俱已到京,乞敕吏部严朿司府,司府严束州县,仍令巡城官校缉访,敢有仍前弊者,具闻逮治,庶几苞苴之路塞,奔竞之风息。 景帝是其言,命吏部行之。 接着,又以水灾,下旨减免山东济南等六府,武定、商河等六十四州县,今年田亩秋粮七十万石马,草一百余万朿,济南等十一卫所田子粒近二万石。 湖广武昌府的咸宁、嘉鱼、蒲圻,襄阳府的均州、竹山,辰州府呃沅州、黔阳、麻阳、泸溪,长沙府的茶陵、攸县,岳州府的慈利、石门,衡州府的衡阳、衡山、来阳、常宁、临武,常德府的沅江,永州府呃道州今岁夏秋亢旱不雨,田亩无收,命户部遣官覆视。 第二天,景帝以自己生病且星变,诏罢明年会元,令百官朝参如朔望礼。 礼科给事中张宁上书:今当会同之岁,四方来觐者,皆秉志特忠,冀瞻天表,乃使其情巳发而不伸礼,巳行而中废。虽皇上严恭寅畏,不遑于斯然,内外之人,岂能悉晓。疑似之间,必致讹言相传,有所惊讶。伏惟勉顺旧章,俯全大礼,如敬慎之;至未赐俞允,尤望明布诏旨,颁示群下,以昭陛下克谨天戒之心。 诏曰:悬象示警,人所共之。朕恭谨天戒,皆体古先圣王及我祖宗所为以行,今此小臣必欲朕御朝受贺,不识大体。所言不允。 放下笔,汪舜华和景帝对望了一眼,明天,北京内外,恐怕该舆论沸腾了。 太上皇,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请吧。 要过年了,应该祭祀太庙。景帝命英国公张懋、靖安伯于谦代行礼;同时遣官祭长陵、献陵、景陵,遣太常寺官祭五祀之行,遣旗手卫官祭旗纛之神;同时下令,旌表一批节妇孝子。 这一年,天下共1202288户,83312128人,2223221顷田地,田赋:米麦22821181石,绢113303疋,丝22121斤,绵182113斤,布131330疋,绵花228281斤,折色钞31230锭,杂课钞1221028锭,米麦22128石,铁32883斤,布1032疋,盐课3113110引,折色钞13833230锭,米233332石,布328疋,茶课茶833380斤,折色钞181232贯,屯田子粒2318381石,採纳银12028两,水银223斤,硃砂130斤;漕运京师儹运过粮2230030石,各处运纳粮1110120石,减免天下官田等项税粮,计米麦2282230石。 93、夺门(上) 在剧烈的暴风雪中,景泰八年终于到来了。 因为生病,景帝年前没有赐福,大年初一,也没有到奉天殿接受百官朝贺,孙太后和太上皇想前往探视,也被拒绝了,吴太后倒是前往探视,看儿子歪在床上,脸色蜡黄,屋子里一如既往地弥散着药香,忍不住掉下泪来。 南宫的警卫明显加强。以前好歹初一十五还能进宫拜谒太后,虽然路线都是定死了的;但是今年,守卫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出门,开头还说是外头风雪甚大,后来逼急了,直接说皇帝有旨,不让他出门。 太上皇知道,景帝的身体是真的不行了。 孙太后也得到了消息,景皇帝已经派于谦等人进宫,商量废太子的事情,准备元宵节收假宣布。 初三,是宣宗皇帝的忌辰。这次,景帝派了武清侯石亨前往行礼,这是汪皇后的举荐。她不记得夺门的具体日期,但是景帝现在这样,估计太上皇已经按不住了。 石亨接旨,见景帝病势沉重的样子,心里有点犯嘀咕。 景帝随后下旨,除豁江西瑞州等十一府旱伤租税。 第二天又该祭祀太庙,这回命靖安伯于谦前往行礼;随后遣中官祭司户之神。 泰宁等卫指挥撒毋奴等,朵颜卫指挥伯都等,狭西西宁卫净宁等,寺剌麻僧人班竹儿藏卜等,四川松潘卫思曩儿等簇,土官番人着儿者等,各来朝贡马及方物,赐宴并赐彩币表里等物有差。 初九,以大祀天地,景帝御奉天殿誓戒,文武群臣致斋三日。 十一日,景帝抱病宿于南郊斋宫。 次日,大祀天地于南郊,只是这一通行礼完成,景帝明显体力不支,是被几个内宦强行扶上龙辇。 大家相互看了一眼,只怕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皇帝陛下的日子不久了。 景帝回宫后就宿在坤宁宫,直到日落时候传来消息:免了明天的庆成礼,命于谦和内阁王文、陈循、高谷、萧滋、商辂等星夜入宫商量要事。 不用说,这回大家都知道,这是在商量后事了。 第二天,这几个人还守在坤宁宫没有出来,不过内宦出来宣旨:免上元节百官宴,元宵节期间,照常上班,而且要加强守备。 接下来三天,景帝都没有露面,没有疑问了:皇帝已经只剩下一口气,正在吊命了,那就干吧。 在群臣的再三恳求下,终于答应:正月十七日,皇帝上朝。 和歷史上一样,景泰八年正月十六,夺门之变爆发。 歷史上,参加夺门之变的人员很多,核心有三个:石亨、徐有贞、曹吉祥,他们是主要的组织者和策划者;此外,都督张軏、张輗、孙镗,都御史杨善,锦衣卫指挥同知刘敬、指挥佥事门达、指挥佥事王喜、厨役杜清、指挥佥事穆甯贵、太监刘永诚、蒋冕等人都参与了;会昌伯孙继宗、靖远伯王骥都带着儿孙上阵。 这回有点不一样。 因为景帝有儿子。 歷史上景帝虽然拖延着一直不肯立太子,其实只要他真的病入膏肓,还是会立太上皇的儿子为太子,毕竟血缘最近,没有选择;此前有传闻说皇帝想立襄王的儿子为太子,但于谦首先就反对。因为宣宗对他有知遇之恩,传位给景帝的儿子也好,太上皇的儿子也好,总还是宣宗一系;但是传位给襄王的儿子,就意味着宣宗一系彻底没指望。 而且景帝虽然幽禁了太上皇,到底留着他的性命,由着他繁衍生息;襄王虽然素有贤名,但是一旦登上帝位,作为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太上皇父子是必须消失的。 这也就意味着宣宗一系彻底绝嗣,不管是景帝,还是于谦,都无法接受:没办法面见先皇! 因此,徐有贞等人发动所谓的夺门之变,不过是投机取巧,把儿子的皇冠戴在老子头上,除了导致于谦等人被杀、文官相互争斗,政权逐渐陷入混乱,根本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明史》:明代皇位之争,而甚无意义者,夺门是也。 既然不是投机取巧,而是确确实实的宫廷政变,那么是个人都会掂量着。 更何况,歷史上的夺门之变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大家都在关注立太子,想通过正常途径把事情定下来,没有留心到石亨等人突然发难;甚至可以说,即便留心到了也没用——除非想杀掉新皇帝的生父,或者直接让皇位流出宣宗一脉。 而这一次,于谦掌握着禁军,朱骥掌握着锦衣卫,范广在城内昼夜缉访;此外,五军都督府也都没有闲着。 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当天郊祀后,石亨亲眼看到景帝体力不支,如果不是内宦眼疾手快,已经倒在地上,之后听近侍说,皇帝已经陷入昏迷。他看着忧心如焚的于谦,暗暗打定主意。 他知道,景帝已经把长女许给了英国公,当然不敢找张家,而是找到了内宦曹吉祥。 其时曹吉祥并没有和歷史上一样督导军马,因为他实在太有名,汪舜华这种歷史白痴都知道他的名字,于是一脚把他踢到南宫。不过他的级别高,去南宫也不是当普通的杂役,而是在太上皇身边服侍;他没有参加左顺门的事,因此太上皇对他相当倚重,甚至超过金英和兴安。 曹吉祥也确实很有本事。他出自王振门下,军事才能却胜出不少。正统初年,朝廷征讨麓川,他任监军;正统九年,出兵攻兀良哈,他与兴安伯徐亨统精兵万人出界岭口;正统十三年,他与宁阳侯陈懋等到福建镇压邓茂七。每次出兵,他都挑选一些勇敢的蕃将和灵活矫健的士卒隶属于自己帐下,班师后则把他们养在家里,所以家中多藏有武器和勇士。 如今太上皇被拘禁南宫已近七年,差不多孤家寡人。曹吉家里倒是养着三四百番兵,但显然不够瞧。 枪桿子里出政权,这句话曹吉祥没听过,但道理是懂得——要想搞宫廷政变,必须得到宫廷卫队的支持,至少得到一部分人的支持,先造成既定事实,然后才能名正言顺。 而现在,要想大力出奇蹟,自己手里的那点兵力还不够,必须得到孙镗的效忠,否则别说用南宫的侍卫搞事情,就是南宫都出不去。 孙镗和曹吉祥没多少交情,但同在南宫,抬头不见低头见。曹吉祥敏锐地发现他对太上皇态度相当恭敬,尤其他和金英有交情。当年景帝刚刚继位,召回正在外地平叛的孙镗,越级提拔为都督佥事,命他主管三千营。不久,孙镗贿赂太监金英,晋升右都督,充总兵官,率军前往紫荆关抵御;后来贿赂金英的事败露,按理论斩,景帝特赦了两人。 如今石亨和曹吉祥找到了孙镗,说起当年的事。景泰三年冬,孙镗充任副总兵,协助郭登镇守大同。郭登军令严明,孙镗想要分军,景帝不许。孙镗让儿子孙宏侮辱郭登,被景帝拘禁。歷史上因为孙镗的缘故赦免了孙宏,但将孙镗召回京,令其主管三千营;但这回因为景帝对郭登倍加信任,将孙宏打了二十军棍,发配铁岭,又命孙镗回京闲住。 孙镗说起这事,自然咬牙切齿;石亨又说起因为几亩地被皇帝责骂的事,都觉得相见恨晚,恨不得一醉方休。 酒醒了就开始商量大事。 三人都认为,既然皇帝已经病重,太子年幼,不如乘势请太上皇復位,倒是不世之功。——至于汪皇后母子,杀了就行。 于是,曹吉祥让侄子曹钦进宫去见孙太后,密告她復辟一事,藉机取得了孙太后的支持。因为南宫已经被幽闭,曹钦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贿赂了守门内宦一大锭银子,说自己是会昌伯孙继宗的家人,这才进宫。 曹钦不出意料的得到了孙太后的支持。原因很简单——景帝虽然待她还算不坏,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他还有生母吴太后,还有野心勃勃的汪皇后;尤其此前孙家彻底得罪了皇帝皇后。这几年尴尬的日子,她也受够了。 石亨则去找太常寺卿许彬商议。都知道太上皇不得人心,石亨这次选人很谨慎,彭时和李贤都反对太子出阁,明显是景帝一派;支持太子出阁的廖庄、钟同、章纶等人不是被派到地方赈济灾民,就是派到南京——他们去年联名上书,要求皇帝让太子出阁,皇帝被他们搞烦了,本来想赏一顿板子,到底是汪皇后拦住了;薛瑄倒是支持太子,名声也够大,但是石亨一想到他的圣人云就觉得头疼。 还是别给自己找罪受了。 那么比较可靠的就是许彬了,他年老,也没怎么多话。 许彬很奇怪石亨深得景帝宠信,为什么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石亨则用的是愤懑不平的口气:景帝信任于谦,凡事都要被他压着一头,这也没什么,上回就占了点地方,居然也被皇帝发作了一场!他难道忘了北京保卫战是谁打的吗?更何况,皇帝如果死了,继承皇位的是他的亲儿子,年龄那么小,还不是汪皇后垂帘听政!你看她这些年的作为,简直就是武则天第二!出位沽名,货法市恩,连亲爹都不认了,咱们这些人还不是任人宰割! 许彬连连点头,你说得很好,牝鸡司晨,国家大患啊! 他还提到了当年王安石,在地方为官时极有贤名,结果一朝得势,任用奸邪,败坏祖制;前车之鑑,不可不防啊!汪皇后的野心可比王安石大多了,有她在,朝廷别想安生! 他以手加额,说:若能拥戴太上皇復位,剿除妖孽,这是不世之功!不过,我老了,不中用了。徐有贞多计谋,你可以去找他商议。 石亨又连夜去找徐有贞。徐有贞大为兴奋,当即夜观天象,见紫微有变,忙道:帝星已见移位,咱们要干这件事,须得赶快下手。几个人经过详细谋划,决定在正月十六日晚上动手。 因为景帝病重,因此这个元宵节并没有休假,大家都在各自的岗位上,看着天上的圆月,一种强烈的不安在心头弥散。 歷史上,正月十六日白天,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兵部尚书于谦会同群臣商议,决定一起上奏请復立沂王为太子。众人推举商辂主草奏疏,疏成后已经是日暮西山,来不及奏上朝廷。于是决定在次日清晨景帝临朝时,再将奏疏递上去。 如果这封奏疏当天递了上去,以后的歷史都会改写,即便景帝不採纳,于谦等人也可以免于一死;但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政变就在这天晚上爆发了,随之而来的便是许多人的杀身之祸。 可以说,短短几个时辰,不但改变了明朝的歷史,也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 然而这一次,没有如果。 正月十六日晚上,徐有贞换上朝服,怀着紧张而忐忑的心情离开了家,临行前对妻女交待说:我要去办一件大事,办成了是国家之福,办不成我徐家就是灭顶之灾。你们自己要有心理准备。 出门后,徐有贞又顺路邀请了杨善和王骥作为同党。歷史上,杨善和王骥二人都表示要以死报答太上皇;王骥还带上了儿孙。三方人马会齐石亨叔侄、曹吉祥叔侄后,又等到了张軏的大队京营兵,一齐进发。张軏调兵进城是藉口瓦剌骚扰边境,要保护京城安全;而石亨掌管皇城钥匙,所以通行无阻。四鼓时分,大队人马从长安门直接进入皇城。进入紫禁城后,徐有贞重新将大门锁上,防止外面有援兵进来,并将钥匙投入水窦中。皇城内的守军不明所以,但也不敢过问。 这时候,天气忽变,乌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众人害怕有逆天意,会遭到天谴,都非常惶恐。徐有贞站出来,劝大家不要退缩,说大事必济。于是众人继续前进,顺利地到达了南宫。然而,南宫宫门坚固异常,怎么也打不开。石亨派人用巨木悬于绳上,数十人一齐举木撞门。门没有撞开,门右边的墙反倒先被震坍了一大洞。众人便从墙的破洞中一拥而入。 朱祁镇这时候还没睡觉,正秉烛读书,突然看见一大堆人闯了进来,还以为是弟弟派人来杀自己,不禁惊慌失措。谁料众人一齐俯伏称万岁。朱祁镇这才问:莫非你们请我復位么?这事须要审慎。 这时乌云突然散尽,月明星稀。众人的士气空前高涨,簇拥着朱祁镇直奔大内。路上,朱祁镇挨个儿问清诸人姓名,表示不忘功臣。 一行人来到东华门,守门的士兵上前阻拦。朱祁镇站了出来,表明自己太上皇的身份。守门的士兵不敢阻拦。于是,众人兵不血刃地进入了皇宫,朝奉天门而去,并迅速将朱祁镇扶上了奉天殿宝座。殿上的武士挥金瓜要打徐有贞等人,被朱祁镇喝止。徐有贞等人一起叩拜,高唿万岁。石亨敲响钟鼓,召集群臣到来。 当时天色已经微亮,众臣因为朱祁钰事先说明今天要临朝,都已经早早等在午门外,准备朝见。听到钟鼓齐鸣后,众人按顺序走入奉天门。但眼前的一切使他们目瞪口呆,宝座上的皇帝已经不是景帝朱祁钰了,而是太上皇朱祁镇。群臣面面相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正在众人犹豫之际,徐有贞站出来大喊:太上皇復辟了! 太上皇宣布道:景泰皇帝病重,群臣迎朕復位,你们各人仍担任原来的官职。 众朝臣见此,只好跪倒参拜。朱祁镇就这样又重新取得了皇位。 当时景帝正在干清宫西暖阁梳洗,准备临朝,突然听到前面撞钟擂鼓,立即问左右:是于谦吗? 片刻后,宦官兴安回奏说是太上皇復位,朱祁钰连说:好,好,好。然后喘了几口气,重新回到床上,面朝墙壁睡下。 当天,朱祁镇传旨逮捕兵部尚书于谦、吏部尚书王文。五天后以谋逆罪杀于谦、王文,弃市,籍其家;并迫害于谦所荐之文武官员;同时对石亨、张軏、徐有贞等人晋官加爵。 二月初一,废朱祁钰为郕王,迁于西内。二月十九日,朱祁钰去世,时年三十,以亲王礼葬于西山,谥曰戾,葬金山,毁其所建寿陵。其妃嫔也都被赐死殉葬。 但这回不一样,杨善是兴高采烈地答应了,王骥也微笑着答应,还让家人马上回去教儿孙前来;京营兵肯定是没指望了,没有于谦的令牌,石亨调动不了禁军,皇城的钥匙在范广手里,只能率领家人和亲兵几百号人向皇城进发。 四鼓时分,这一行人从长安门直接进入皇城。徐有贞手里没钥匙,自然也就没法丢;不过天上乌云密布,他还是站出来激励士气,于是顺利地到达了南宫。南宫虽然已经关闭,但景帝对老哥还行,虽然幽禁,但没有禁锢,自然也就谈不上用巨木去撞;当时戒备森严,但守卫已经得了孙镗的命令,马上报告,孙镗出来迎接,带他们去敲门,曹吉祥马上接应,一起去见太上皇。 事先已经禀告了太上皇,因此众人一齐俯伏称万岁。太上皇没有犹豫,此前他也曾经想过——万一景泰没有病重,而是请君入瓮呢?但他很快振作精神——就算是又怎样?大不了你死我活! 这样的日子,他过够了! 而且,就算他老实呆在南宫,景帝和汪舜华就会放过他吗?那个贱人那双眼睛什么时候没有盯着奉天殿那把椅子?她就差在自己脸上写着我要干掉你让我儿子当太子了! 既然如此,还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还能出奇制胜! 他是先帝的嫡子,当了十五年的皇帝,当之无愧的正统! 只要他登高一唿,足以令山河变色! 尤其看到乌云散尽,太上皇以下,无不士气高涨,直奔大内。 王骥的两个儿子王祥、王珩也赶来了,一行人来到东华门,守门士兵上前阻拦。太上皇站了出来,表明自己太上皇的身份。守门士兵斥道:太上皇正在南宫休息,你等是什么人,竟敢假冒太上皇! 太上皇脸色一变,马上听人大喊:石亨造反啦! 声音不是从前面发出来的,是从后面南宫的侍卫嘴里发出来的。 如果再说不是故意,就是侮辱智商了。 钟鼓擂响,瞬间宫城上冒出无数的士兵,带头的是太监刘永诚,举着箭往下射,两边也冒出伏兵,带头的是都督张軏、张輗,身后都是禁军最精锐的人员,砍杀过来;而刚才笑盈盈的说要效忠太上皇的王骥,转过脸来追杀石亨,石亨气的大骂。他这才看清楚,跟在张輗背后打杀的可不就是王骥的儿子王瑛! 甚至孙镗也没有犹豫,他没有向太上皇动手,却带头砍杀孙继宗带来的家丁。这些人哪里是禁军的对手,很快被砍杀。 好不容易撤退到承天门,打算狂奔出去,找个地方再说,谁知道门竟然已经上锁,火光中站在城楼上的,正是范广和朱骥。 城上乱箭射下,两边伏兵齐出,是京营和锦衣卫的精锐。 可以想见,在上万精锐面前,石亨等人几百号人马实在不值一提。王骥已经七十,论力气自然是打不过石亨,但乱箭如雨,石亨插翅难飞;和他一起的曹吉祥被张軏砍了脑袋,侄子曹钦同样被张輗一刀两断;杨善嘴上功夫好,身体素质也不错,但毕竟已经七十多岁,又没有上过战场,体力不支,很快掉下马,被割了脑袋;孙继宗身中数箭,死于乱军;许彬一介文官,这样的变乱纯粹是去送人头的;北边来的蒙古人哈铭倒是很有力气,和孙镗都拼了几个回合,可惜在这样的重兵面前也是寡不敌众,很快被砍成几块;徐有贞被砍了一刀,旋即被活捉,因为景帝有旨:徐有贞治水有功,朝廷用得着,尽量活捉。 而太上皇…… 朱骥和范广不敢做的事,张軏、张輗可没那么多顾虑。人家既然敢参加夺门之变,自然也有勇气加害另外一个皇帝。因此,他们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太上皇浑身甲冑,还是不可避免的中了几箭。 他大声喊道,我是太上皇!我是太上皇!我是太上皇! 没有人听他说话,所有的人都在大喊:石亨造反!捉拿石亨! 直到太上皇摔下马,看着承天门,一步步的想要爬过去,大家这才停手。 他帽子已经掉了,头髮也散乱,浑身血污,满脸污垢,身上还带着几支箭,没有一点身为帝王的威仪。 没有必要了。 94、夺门(下) 因为景帝事先传旨,当天要上朝,因此文武官员早就等候了。 只是很奇怪,承天门关了,大家还想叩门,但是楼上守卫庄严肃穆,凛然不可侵犯。 都不是聋子,里头一片喊打喊杀的,怎么会听不见。 都不是傻子,石亨一介武夫,造反也做不了皇帝,肯定是南宫那位在折腾。 只是明显,景皇帝有备而来,那么局势不言而喻,大家都识趣的闭上嘴,相互看了看,于谦、范广等人都不在啊。 天色已经大亮,里头终于消停,城门打开,传皇帝的旨意:上朝! 一路只看到锦衣卫和禁军正在收拾残局,众人心中一凛,就看到锦衣卫抬着一个浑身蒙着白布的人走过,风吹过,露出头脸,那人身穿黄袍,二龙戏珠宝冠被人随意的提着,蓬头垢面,身上还带着箭,紧闭着眼,脸色惨白,似乎已经没有生气了。 太上皇。 大家停住了脚步,面面相觑,有默默垂泪的,也有闭上眼睛的。 都没有说话。 这一天,终究是来临了。 没想到,兄弟之争,以这种方式落下了帷幕。 大家在心里发出一声嘆息,继续往前走。 得到消息的时候,景帝正在坤宁宫梳洗,很久没有说话。 事实上,这几天他人在坤宁宫,身边的消息却从来没有断过: 朱骥的锦衣卫奏报石亨和徐有贞、孙继宗等人密谋; 金英奏报曹吉祥前往拉拢孙镗; 兴安奏报曹吉祥和太上皇商量择日起事; 守卫宫门的太监、太后身边的宫女前来禀告:曹吉祥面见孙太后; 于谦表情如常,石亨想要调动兵马,他制止了; 徐有贞什么打算,景帝也心知肚明,尽在掌握; 甚至事发当天,王骥的儿子王瑛急匆匆前来叩门,说徐有贞等人准备造反。 天意人心,不言而喻。 而这波人从出发、到前往南宫迎驾,到前往承天门,一路都有锦衣卫的人马回报;甚至孙镗取代李瑾,本就是他的安排。 良久,景帝才睁开眼睛,把太上皇送回南宫,听候发落。 同时招唿,请靖安伯上朝。 正在干清宫旁边弘德殿休息的于谦接到消息,闭上了眼睛,事已至此,能说什么呢?不管怎样,景帝答应,不杀太上皇的家人。 反正皇位在宣宗皇帝的后代手里。 反正太上皇的家眷不会被害——这个得看景帝的良心。 ——他已经尽力了。 何况,景帝没有让他直接参与这次事件,已经是给面子了。 汪舜华说的很明白,这件事,不要让靖安伯参与,脏了他的手。 她抬头看着于谦,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愿先生以天下苍生和国家社稷为念。 于谦虽然忠诚,但不是愚忠,否则不可能喊出:社稷为重,君为轻。而今这话从汪皇后嘴里出来,不知道什么感觉。 他也知道,景帝体弱多病,一旦崩逝,即便他的儿子当了皇帝,有太上皇在,这皇位能不能坐稳,都不好说。 这也是景帝和汪舜华必须除掉太上皇的理由:景帝在,还能镇住局势;否则仅凭汪舜华,在礼法上,是没有任何优势的。 在关乎皇位延续的问题上,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且不说景帝本身比太上皇出色太多,即便是汪舜华,也胜过太上皇。 既然知道景帝并没有病入膏肓,于谦也就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汪舜华垂帘听政的可能;就算是,又如何呢?景帝肯定要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那也是汪皇后的儿子,她就算独揽朝政,将来势必还是要归还给皇帝。 明朝不是唐朝,汪皇后即便有武则天的能耐,也不可能有武则天的际遇。 更何况,武则天最后不也还政给李唐了? 武则天有四个儿子,可以任性;汪皇后只有两个儿子,年龄都还小,估计也不敢胡作非为吧。 于谦这样想,景帝也这样想。 如果说哥哥和老婆之间,不知道如何取捨,那么加上自己的亲生儿子,分量不言而喻。 更何况,儿子能否顺利继位、能否坐稳江山,既关乎血脉的传承,也关乎身后评价。 在这个时候,轻重缓急是那么明显。 他闭上了眼睛:终于结束了。 似乎坐久了,行动有些艰难,汪舜华赶紧扶他起来。 他转脸看着汪舜华,这天下总归是你的。 汪舜华愣了一下,景帝咳了一声,捂着嘴,挥手起驾上朝。 终于等到了这个结果,汪舜华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除掉了太上皇,而且以这种方式除掉,景帝对她会不会有什么想法?他还能容得下她吗?即便不做什么,这后宫一枝独秀的时代,估计也过去了吧。 事实上,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在太上皇的问题上当恶人。 景帝要想当皇帝,也想当弟弟;群臣有君臣大义的名分,他们都有自己的难处,不能当恶人。 只有她,阻拦出征的王妃,失去儿子的母亲,母仪天下的皇后,有足够的理由憎恶和仇恨太上皇,也有足够的资本和底气面对太上皇。 她心甘情愿甚至主动请缨成为景帝对付太上皇的先锋和利器。不管是幽禁南宫,还是阻挠太子出阁,不管太上皇何其愤怒,不管下面何其不甘,只需要她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就可以让所有人闭嘴。 不是因为她贤良淑德,更不是因为她德高望重,而是因为作为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后,任何人都有理由相信,她对太上皇和太子能做得出任何事情。 她完满的扮演了这个角色,以致分不清是角色还是自己。 也许,这就是本色演出。 而今,太上皇已经退场,大戏已经落幕,她呢? 朝臣已经不需要她去阻拦太上皇。 景帝也不需要她去对付太上皇。 那么以后,她对景帝还有怎样的价值?景帝会如何看待这个杀害他哥哥的主谋?会如何对待这个满腹心机手段凌厉的女人?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对太上皇的下场,她不可能伤悲,只是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 但是她不后悔。 事实上,她心里早就定下来了,就算这次景帝不答应,或者太上皇没有上钩,或者在冲突中没有受伤,她就不惜逆天改命,用特殊手段终结他的性命。 哪怕背上弒君不义的罪名。 哪怕她变成了自己曾经最不齿的冷血动物。 就算她失宠了,乃至死了,至少见济的仇报了,见润可以上位。 为了儿子,她无所畏惧。 何况,于谦的命也保住了。 这天早上,景帝按照计划在奉天门设朝。 只是,一切都註定不一样。 刘永成等相继出班,奏报说得到消息,石亨造反,于是帅兵平叛。没想到,最后清理残局的时候,发现太上皇竟也在其中。 旋即朱骥出班,他是硬着头皮,但没办法,管着这个,只能硬上,是太上皇敕令石亨等人,准备趁今早上朝,圣驾未临,宣布復辟。 他取出了徐有贞准备的登基诏书,略云: 朕昔恭膺天命,嗣承大统,十有五年,民物康阜,不虞北虏之变,惟以宗社生民之故,亲率六师御之。不意兵律失御,乘舆被遮。时文武群臣既立皇太子,而以庶弟郕王监国,岂期其遽攘当宁之位。既而皇天悔祸,虏酋格心,奉朕南还,既无復辟之诚,反为幽闭之计。纵肆淫酗,信任奸回。滥赏妄费而无经,急徵暴歛而无艺。府藏空虚,海内穷困。不孝不弟,不仁不义,秽德彰闻,神人共怒。上天震威,屡垂明象,祁钰恬不知省,拒谏饰非,造罪愈甚。天乃殃其身,疾病弥留,朝政遂废,中外危疑,人思正绕。 朕居南宫,今已七年。保养天和,安然自适。今公侯伯皇亲及在朝文武群臣咸赴宫门奏言,当今皇帝不豫,四日不视朝。中外危疑,无以慰服人心。再三固请,復即皇帝位,朕辞不获;请于母后谕令,勉副群情,就以是日即位,改元天顺。以安宗社,以慰天下之心。 是徐有贞自作主张还是太上皇起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证物证都齐活了。 和这份登基诏书在一起的,是在太上皇袖中发现的另外一纸诏书,是有关景泰君臣的安排: 废景泰僣子祁钰,仍为郕王,皇后汪氏,仍为郕王妃,送归西内,俾知安养; 于谦、王文内结王诚、舒良、张永、王勤,外连陈循、江渊、萧镃、商辂、彭时、李贤等朋奸恶党,逢迎景泰,卖权鬻爵,弄法舞文。乃者景泰不豫,而等包藏祸心,阴有异图,欲易皇储而立己子。事虽传闻,情实显着。必明正典刑,以为不臣之戒。 于谦、王文、郭登、杨洪、李实、罗琦、王诚、舒良、张永、王勤等,本人弃市,夷三族,籍其家; 陈循、高谷、萧镃、商辂、彭时、李贤、俞山、俞纲各杖一百,充铁岭卫军; 王直、王翱、胡濙致仕; 张凤、俞士悦、江渊罢为民。 礼部尚书章文、太医院院判欣克敬、南京户部右侍郎杨舆、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余俨、大理寺右少卿朱绂、太僕寺少卿李亨、吏部文选司员外郎董鼐等郕府旧僚俱为民;匠官工部右侍郎蒯祥、陆祥等皆免职,依旧办事。 可以说,景泰一朝所有的重臣和精英,都在这份名单上了。 群臣倒吸了一口冷气,今早来的人亲眼看到锦衣卫从太上皇的龙袍里取出了东西,是太上皇自己准备的,还是锦衣卫塞进去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太上皇如果復辟,大家的下场即便不这么惨烈,却也相差不太远。 兴安前来奏报太上皇的情况:身中五箭,有一箭正中要害,至今未醒,只怕是不好了。 景帝闭着眼睛,沉默了很久,才说:让太医去瞧瞧吧。 兴安领旨。 大家相互看了一眼,看来太上皇命不久矣。 既然大局已定,就没什么顾忌了。 群臣纷纷出班,申讨石亨等人的罪行,只是太上皇,如何定罪,大家都不好说。 王文看景帝闭着眼睛,站了出来:事到如今,太子不能不废。天佑下民作之君,实遗安于四海;父有天下传之子,斯本固于万年。恳请圣上早立嫡次子为皇太子,以慰宗庙、社稷、臣民之望。 景帝总算睁开了眼睛,传太子。 没过多一会儿,金英和兴安就带着哭哭啼啼的太子到了。他今年已经十岁,大人们的事情,虽然不能知道的十分清楚,但是父亲重伤回来,还是被锦衣卫送回来的,说是带着石亨等人造反,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时南宫上下乱成一团,钱皇后哭的昏天黑地,周贵妃也哭天抢地的阻扰金英等带走太子。 螳臂当车,无济于事。 看着侄子哭成这样,景帝也闭上了眼睛。 但还是传旨:废太子为庶人,立嫡次子见泽为皇太子。 庶人见深被金英等带了下去,如何发落,景帝没有开口;于谦站出来,他毕竟是圣上的亲侄子,宣宗章皇帝的亲孙子,又且年幼,臣请圣上善待之。 景帝点头,送见深回南宫,一应供奉,一如往昔。 他睁开眼睛,自今日起,加强南宫守备,诸人许进不许出。 群臣领旨。 95、废立 命商辂起草了安民告示,下旨抓捕所有参加变乱的人员家属,景帝宣布了有功人员的赏赐: 进于谦为靖安侯,王骥为靖远侯,都督张輗为文安伯、张軏为太平伯,范广为广安伯,朱骥为广平伯;均给世券;孙镗为一品都督,依旧办事;其他有功校尉,论功行赏。 于谦出班推辞,发自内心的推辞,毕竟这次他什么都没做,但是景帝摆手,没有让他再说下去。 景帝咳嗽着,支着身子回宫了,于谦突然觉得,景帝夫妇请君入瓮,可能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 景帝回宫的时候,孙太后已经得到消息,匆忙跑过来求情了;比她稍晚一点的是吴太后,知道儿子平定了叛乱,以为儿子之前都是假装的,大喜过望。 孙太后已经得到消息,太上皇生死未卜、皇太子已经被废,兄长孙继宗死于乱军,一起参加变乱的弟弟显宗,还有侄子孙琏、侄婿武忠都被乱箭射杀,四十多个家奴更不用提,基本上没有留下全尸。 已经八十九岁的母亲董氏闻知噩耗,当场就昏厥过去,再也没有救回来。 但孙家还有人,还有续宗、纯宗,和孙子、女婿等一大家子,现在,不分老幼,全部下狱。 除了哭,孙太后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但她不能只哭,还得去求那个昔日怎么也看不上眼的庶子祁钰,求他给他哥、给他侄子,给孙家老老小小一条生路。 景帝命人关上门,没有让她进来,只是让人把徐有贞起草的继位诏书诵读了一遍。 孙太后闭上眼睛,又瘫了下去,放声大哭。 当天晚上,孙太后在仁寿宫,用一根白绫了结了生命。 景帝闻报,淡淡的挥手,吩咐准备后事。 正月二十日,景帝举行大朝会,正式册立嫡次子见泽为皇太子,三天后册立嫡四子见润为齐王。 太子为国本,自然册立礼仪格外隆重。 按照规定,册立太子,不仅要遣使四出祭告诸神;提前一天,安置好各种用具。 当天清晨,奉天门外旌旗烈烈,仪仗森严;文武官员整齐列队,庄重肃立。太子冕服侍立于奉天门外。皇帝同样身穿衮冕,乘舆从谨身殿前往奉天殿,一路鼓乐齐鸣。 太子到大殿前丹陛拜位侍立,跪下听侯册封的诏书。经过一系列复杂的礼节,到父皇面前接受宝册。然后出奉天门,乘舆前往文华殿,接受亲王宗室的朝贺;而后前往中宫朝谢母后;还要前往武英殿见叔伯兄弟,这回就要行家礼了。然后择吉前往太庙敬告祖宗。 这还只是大致的环节,册立的流程更加细緻,光是俯兴就不知道多少次。 当太子也是个体力活。 只是现在太子毕竟才四周岁,难以成礼,否则万一乱说乱动,反而造成不好的政治影响;也不是没有先例,宣德三年二月,册封太子,以太子尚幼,乃命正、副使授册宝于文华门。 但是谁都不敢说,因为那个被册立的皇太子,就是现在躺在南宫生死不知的太上皇。 既然不能照例,那就重新制定标准。 景帝前往南郊告上帝,诣太庙告皇祖,自北郊及列圣宗庙以下皆遣官。让内宦抱着太子,迎册宝于文华殿门,诣皇帝前谢恩,皇后代太子八拜。诣皇后前,内宦代四拜。余如常仪。 但是汪皇后反对,现在正月,冰天雪地,北风唿啸,万一把孩子冻到了,怎么办? 景帝点头,那就另外想办法。 太子不必出来,让太监戴荃代替他行礼。 就这么定了。 册立齐王的礼节大致相似。 皇帝出宫,自然是鸣锣开道,鼓乐齐鸣,一众百姓纷纷伏首叩头,三唿万岁。 大家等这一天,也已经太久。 只是没想到,沉睡三天的太上皇听到外头的声音,居然醒了:什么声音? 钱皇后见丈夫醒了,大喜过望,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周贵妃正在房里守着儿子,没在身边;还是唐贵妃怯怯的说:是皇帝在册封太子。 册封太子? 太上皇一惊:太子呢? 唐贵妃知道他想说什么:太子在三天前,已经被废为庶人,如今,皇帝册封他的儿子为皇太子。 太上皇喘着粗气,他居然敢这样做!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钱皇后赶紧扶着他,太上皇,您就好好休息吧。 太上皇还想说什么,突然想起一件事:这里是南宫,为什么能听见奉天殿的声音? 唐贵妃拿着帕子抹眼泪:是圣上亲自到太庙祭告祖宗。 太上皇一惊,青筋暴凸:亲自到太庙? 唐贵妃点头:听说是先去南郊祭祀天地,然后到太庙祭告祖宗。 太上皇睁大了眼睛:他不是病得不行,只剩下一口气吗? 众人沉默了半晌,太上皇突然大笑:好,好,好,真是我的好弟弟,居然请君入瓮! 大笑了三声,倒在床上,睁大了双眼,钱皇后莫名的恐惧,一探鼻息,居然没气了。 钱皇后哭了起来,唐贵妃等人也跟着哭,一时南宫哭声一片。 景帝刚扶着病体去祭祀,两场下来,累得气喘吁吁,刚下达了大赦天下的诏书,起驾回宫,哪知道刚过金水桥,就接到南宫急报:太上皇帝驾崩! 南宫现在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铁桶相似,插翅难飞;但是里面乱作一团,外头驻守的右都督孙镗马上进去查看,确信太上皇已经驾崩,问清楚情况,立马前来禀告。 景帝怔了一下,他没想到,那个怎么都死不了,土木堡死不了,北边死不了,连天雷都噼不死的老哥居然就这样挂了。 他扶着龙辇,很久才说出一句话:太上皇真的驾崩了? 孙镗点头称是:确实已经驾崩。 景帝还是难以置信:他是怎么死的? 孙镗小心翼翼的奏告:太上皇听到太庙的鼓乐,知道圣上在册立皇太子,情急之下,伤口崩裂,就去了。 景帝闭上眼,他可曾说了什么? 孙镗奏告:据唐贵妃和周围服侍的宫人说,太上皇连说了三个好,就气绝身亡了。 景帝觉得喉咙被堵住了,拿着帕子咳了一下,摊开,竟是一滩血。 王勤等人看得真切,大惊失色;景帝定了定神,勉强说,知道了,礼部,准备后事吧。 礼部尚书胡濙领旨。 景帝倒在龙辇上,任由下面晃晃悠悠的把他抬进宫,一路上,如烟往事,顷刻间浮上了心头:那个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哥哥,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哥哥,那个也曾经关心自己的哥哥,那个不纳忠言一意孤行的哥哥。 对于这个哥哥,他不知道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 都不重要了。 96、恩怨 宫里的礼仪很简单,已经完成了。 只是汪舜华没有想到,景帝精神奕奕的出去,却躺着回来,七手八脚的把他抬到床上安置了,一面下旨传太医;吴太后已经得到了消息,匆匆忙忙的赶来,放声大哭,还是汪舜华劝住,这才哭哭啼啼的止住了泪。 晚上,景帝醒了,但是明天的朝会肯定参加不了了;但是册立皇太子的庆成宴不能免,于是下旨,让于谦代为主持。 群臣接到消息的时候,都很诧异:圣上这是真的病了? 是真的病了。 自继位以来,景帝连年操劳。他是富贵丛中长大的,不比太祖太宗马上皇帝,这样长时间的超负荷运转,实在透支健康;尤其去年以来,景帝连连患病,虚虚实实,但他身子是真的每况愈下;何况这次劳心劳力,几天以内,接连死了太后、太上皇,即便是没什么感情,甚至恨不得早点除之而后快,但真的接到消息,还是情绪起伏。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祖宗,又将如何面对后人评价。 但是出了这样的事,朝廷确实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置,尤其是孙太后和太上皇的后事需要料理。 孙太后犯了这样的事,按理应该废为庶人,那么是否和宣宗皇帝合葬?太上皇的寿陵还没有挖,又是造反死的,那么是以什么礼节下葬?谥号如何拟定?——太上皇被俘的时候年轻,还没想到挖坟! 于谦和几位内阁大臣进宫,说了这几个意思。 还没等到景帝的回话,南宫又报:钱皇后自缢了。 于谦等相互看了一眼,嘆息了一声。 景帝总算睁开眼睛,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呢?就按礼办吧。将孙太后和先帝合葬;太上皇先停灵南宫,寿陵让工部抓紧时间去挖;谥号让礼部商量。 于谦等磕头退下。 只是吴太后得到消息,跑过来哭,大致意思汪舜华听懂了——现在儿子是皇帝,她是太后,希望能和先帝合葬。 汪舜华刚才还在窃喜太上皇就这么及时的死了,不用她伸黑手,这会儿有点懵。实在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记得歷史上只有英宗皇帝的钱皇后和周太后相争;想起来了——南宫復辟后,景帝都凉凉了,吴太后自然更是昨日黄花,自然没有力气争了。 景帝没力气和老娘吵架,何况这也是正事,老娘和先帝葬在一起,他脸上也有光彩;否则到了那边,孙太后跟先帝告状,他们母子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也不是事。 反正地宫那么大,还怕放不下啊! 于是景帝传旨,孙太后入葬以后,不必封死,等以后吴太后和先帝合葬。 但是吴太后还是不依,孙太后是造反死的,应该废为庶人,怎么能和先帝合葬! ——原来是希望自己独自和先帝合葬。只是谁都知道,宣宗身前最宠爱孙皇后,吴太后被放在宫外不闻不问,当然这也不是问题;问题是,孙太后和太上皇、钱皇后三天之内,全部死了,其中两个是自杀,百官和民间会怎么议论? 何况对景帝来说,孙太后和太上皇,曾经对他来说是高山仰止的存在,那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心头近三十年,今天即便爬了上去,也觉得头晕目眩,喘息不定。 当然更重要的是,当年景帝虽然是群臣拥戴继位的,但毕竟是孙太后下旨的。现在废孙太后为庶人,那么景帝自己得位的合法性是否存疑? 群臣当然不会这样说,但孙太后毕竟是嫡母,这么些年在明面上也没有虐过景帝。如果对她的后事太过刻薄,皇帝的面子就真的好看吗? 景帝没有搭理,只是摆手,吴太后还要哭闹;汪舜华劝住,圣上还病着,您先回宫去,等圣上病癒了再说吧。 吴太后这才哭啼啼的走了。 景帝在床上躺了三天,外头事情多,实在不能耽搁;何况特殊时候,他如果再不露面,不知道又有什么人要打小算盘了。 因此,吃了药,又抱病前去料理朝政。 只是到底带着病,不可能像往常一样,因此还是让汪舜华批阅奏疏,当然是要念给他听的;现在司礼监秉笔太监是舒良,也是潜邸的老人,景帝对他倒是很放心。 六部尚书王直、王翱、胡濙、俞士悦、江渊,尚书兼学士陈循、萧镃、高谷,侍郎邹干、俞纲,学士商辂,都御史萧维祯、罗通等一起上表辞职,都是惯例了,善言安抚,命仍居原职。 偏这时候,又报说礼部右侍郎萨琦去世,年六十四;礼部尚书胡濙已经八十三,左侍郎薛瑄是刚提拔上来的,也六十九了。歷史上其实他是天顺元年二月石亨举荐的,但现在景帝存心要和老哥抬槓,而薛瑄是当年硬扛过王振的,自然对他另外相看,亲自提拔。 汪舜华批阅的时候,心里难免有点想法:干部年轻化很重要啊。 不仅年轻化要加快推进,冗官冗员更需要清理。一部两尚书,甚至几个尚书是什么鬼? 孙太后的谥号也定了下来,当然和歷史上不一样,改成了诚顺康穆皇后,只有四个字,不符合皇后谥号的标准;但太上皇的登基诏书摆在那里,自然没人为她争一口气。 太上皇更不太好整了,毕竟是以太子身份登基,不可能废帝号,那么就要有谥号——他不可能进太庙,庙号都不用。自古以来,礼有以多为贵者,天子七庙。也就是说,太庙只能放七位皇帝,只有开国之君一定要在太庙,剩下2位就要遵循亲尽则祧,超出了与现任皇帝的亲缘关系,牌位就要被扔出太庙。这也就是歷史上的嘉靖要改太宗为成祖的原因:他想把他爹兴献王请进太庙,但是编制已满,没办法必须要去掉一位。太祖肯定是不能动的,那么按照亲疏远近的关系,最远的就是太宗朱棣了。但是太宗在明朝的作用不言而喻,为了保留他的牌位,就把他的庙号改为成祖,谥号则从体天弘道高明广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改为启天弘道高明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朱棣的牌位保住了,他的儿子仁宗就成了倒霉蛋,被请出太庙,放在后殿角落里。 现在太庙里头供奉的只有太祖、太宗、仁宗、宣宗四位皇帝,编制还没有满,但是太上皇先是丧师辱国,现在又妄图夺门復辟,自然不可能把他请进去,否则将来还要扔出来不说,皇帝自己每次去太庙都觉得膈应。只不过明朝皇帝的谥号太长,一般是十七个字,如果没有庙号,这一长串念下来,估计礼部要大喘气;称「正统皇帝」肯定不行,谁又是「篡位皇帝」呢?那么就用谥号的最后一个字,歷史上景泰直到明末都没有庙号,官方都称景皇帝。 礼部商量了好几个,排在第一的是怀,失位而死曰怀。歷史上有着名的楚怀王,当然,有名的事迹是疏远屈原,相信秦国的鬼话,被扣秦国三年,其子自立为王,诸侯以无害于自己而不讨伐。不过他拒不割地,使秦国一不能得地,二不能以所签订盟约为藉口攻打楚国。楚国暂得保。 相比起来,大行皇帝并不如楚怀王;毕竟歷史上的怀宗,是励精图治、壮烈殉国的崇祯。 景帝扣着手指头,没有说话。皇帝不满意,那就另外再选,当然,荒、炀、戾、刺、虚、灵、昏等下谥也免了,毕竟是先帝的嫡子,正统的皇帝,不是蛮夷或者小人,景帝自己也要脸。 李贤建议定为英,景帝微微点头。 汪舜华很是不平,出类拔萃曰英,道德应物曰英,德华茂着曰英,明识大略曰英,属于上谥,他不配。 李贤只好解释,庙号与谥号不同。英字表面上看,是英睿果敢朝气蓬勃,但儒家推崇的少年老成端庄持重!因此,用作庙号,其实就是刚愎自用、一意孤行的意思,另外还暗含了短命、惹事、麻烦的味道。此前宋英宗、元英宗只在位三四年,其中宋英宗闹了一场大礼议,元英宗闹了一场南坡之变,连命都丢了。 上头坐着皇帝,李贤说的不那么清楚,但汪舜华在王勤的提醒下,算是听明白了,果然论文字功夫,谁也比不上天朝上国。这么好的字,背后居然暗含着这样的意思,真是深得孔老夫子春秋笔法的真传;又想歷史上宪宗皇帝就给他爹上了这么个庙号,看来他也不喜欢他爹啊。又一想,宪宗刚继位,不仅为于谦和景帝平反昭雪,还废了他爹辛辛苦苦为他选的老婆,估计早就对他爹不爽了——也对,于公,这位天子接手的可是大明开国以来最好的基本盘,经过太祖太宗仁宗宣宗四代人努力缔造的太平盛世,结果两次被他搞到亡国的边缘,让他弟弟和儿子不得不捂着鼻子给他擦屁股;于私,这人当年说是从快死的弟弟手里抢回的皇位,其实是把皇冠从他儿子头上抢过来,就这还打算废太子,甚至连儿子的名字都写错。虽然说当儿子的不好给老子难堪,但是个人心里都会有想法吧? 只是她还是有点不甘心——虽这么说,只怕有人不读书,真以为是英明果敢呢。 按说这样的大事,没皇后什么事;但皇帝染病,皇后在身边伺候,她与太上皇有仇怨,大家都知道。 景帝嘆了口气,示意下面再挑。 最后是胡濙的建议,定为隐。 不明误国曰隐,陷拂不成曰隐。 汪舜华很满意,别的不知道,隐太子实在有名,因为他有个实在太有名的弟弟;就算不听解释,也知道绝不是一个好谥号。 景帝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 ——江山药丸教的左护法,走好不送! 这个字定了下来,谥号也就可以定下来:自然没有天地文武一类的字词,只是简洁的尊为敦仁广孝隐皇帝;钱皇后的谥号比她丈夫倒是好一些:贞惠安和隐皇后。 比起歷史上风光隆重的后事,确实差太多了。 残忍吗? ——歷史上景帝不明不白的死后,被剥夺了皇帝的身份,仍为郕王,追谥戾,郕戾王;直到侄子宪宗继位以后,恢復了他皇帝的身份,追谥恭仁康定景皇帝;南明时期,安宗朱由崧加谥符天建道恭仁康定隆文布武显德崇孝景皇帝,庙号代宗。 因为反对景帝换太子而被废的汪氏差点被拖出去殉葬,幸亏大学士李贤坚决反对,认为汪氏已废幽禁深宫,况两女年幼,应不予殉葬。英宗同意,加上周贵妃母子劝说,这才让她将财物带出宫,搬回郕王府居住。但是不久,想起自己的一件玉玲珑来,听说被汪氏拿去,命人去拿回来。汪氏怒道:七年天子,不堪消受此数片玉耶!将玉玲珑丢进井里。英宗大怒,命人没收其全部财物。正德元年,汪氏薨逝,以妃嫔之礼入葬,以皇后之礼祭祀。遂合葬汪氏于金山景泰陵,上谥曰贞惠安和景皇后,弘光帝改谥号孝渊肃懿贞惠安和辅天恭圣景皇后。 是政治,不是儿戏。 处理好这些事情,已经二月初。 97、责任 景帝的病体也稍微好些了,又开始处理政务。 汪舜华深刻的感受到,地位有多高,责任就有多重,景帝不过是患病,下面就蠢蠢欲动了! 只是她的思绪不能不飘到很远:景帝的身体大不如往常,一旦山陵崩逝,她该怎么办? 这种担忧在亲蚕礼时登上高处更加明显。看着山下忙忙碌碌的人群,微风吹来,汪舜华不自觉的哆嗦了一下。 高处不胜寒。 离开的时候,汪舜华罕见的回头,也许,这是她皇后生涯最后一次亲蚕。 即便没有太上皇南宫復辟这一出,今年的事情很多,好在二月里传来的都是好消息:柳溥破广西蛮,方瑛、石璞大破湖广苗。景帝随即宣布免了南畿被灾秋粮。 今年是会试的年份,于谦和薛瑄主持了会试,三月初一日举行了殿试,今年取士380人,比歷史上多出近六十人;黎淳为状元、徐琼为榜眼,陈秉中为探花。 给新进士们授了官,已经差不多三月底。景帝带着汪舜华还有几个孩子到西苑走了一趟,又命画师绘像。景帝的精力明显不如往常,强撑着坐了一会儿,就闭上眼睛打盹,嘴里还在咳。 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形,汪舜华心里知道,这可能就是最后一张全家福了。 景帝似乎从梦中醒来,突然想起一件事,巡抚四川侍郎罗琦推荐到的神童程敏政已经到北京了。 说是神童,其实他已经虚岁十三了。 景帝没有管这些,儿子终于被立为太子,太上皇也死了,心里难受是真的,但是一块巨石落地也是真的;想到儿子快要出阁,他决定给儿子找几个伙伴。 程敏政是去年夏天罗琦推荐到北京的,当时景帝病着,实在没有心情和精力管他,现在招进宫来。几年不见,这孩子已经长成了小大人,眉清目秀,规规矩矩的。 其实景泰元年之后,景帝分别在景泰三年、景泰五年召见了李东阳;独有程敏政,他的父亲程信在景泰三年初出为山东布政司右参政,随后曾祖母汪氏卒,解职守丧;景泰六年七月起復原职,还未到任,十月改任四川。他跟着父亲宦海漂泊,也就没能再次面圣,不过有关他的新闻可是不少。 早在景泰二年,他与老僧参禅。 老僧问「是何许人?」 答道:「江南。」 老僧道:「江南草木耳。」 敏政对道:「草木之中,惟吾独秀。」 老僧道:「择其秀者伐之。」 敏政对道:「伐为皇家作栋樑。」 老僧词窘,骂道:「进三步必死,退三步必亡。」 敏政对道:「横行三步又何妨?」 老僧遂死。 去年罗琦在奏疏里把他夸得天花乱坠,景帝也知道这孩子聪明,就把他招进宫来。 当时出对:「鹏翮高飞,抟扶摇之九万;」 敏政对道:「龙墀独对,陈礼乐之三千。」 景帝点头,命赐食,他身体确实不太好,没有精力再费脑细胞,于是命馆阁出题考试。当时宫里牡丹和月季开得正好,于是命其各赋诗一首,并经义各一篇。他毫不思索,援笔立就,文采灿然,诸阁老、翰林无不嗟嘆。 及进呈,景帝大喜,对汪舜华说:「这孩子真是聪明,他日必成国家栋樑!我要好好栽培他,辅佐咱们儿子。」 于是命读书翰林院,给廪馔。 汪舜华没有反对,程敏政是什么人、结果怎么样,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现在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大人都会喜欢,这样的英才花大力气培养,也能够彰显朝廷爱才之意;更何况,他的父亲程信、岳父李贤——也不知道订婚了没有,都是朝廷重臣,就算为了这两个人,这孩子也值得栽培;反正宫里不缺那点钱。 只是到底想起一件事:「那个叫李东阳的孩子怎么样了?」 景帝想了想:「他一直在北京,那孩子朕见过,造化不在敏政之下。」 于是下旨:「让李东阳也一起到翰林院读书。」 同时,让程敏政的父亲程信回京,任大理寺少卿,方便照顾儿子。 比程敏政晚几天接受召见的,还有新任衍圣公孔弘绪,今年刚刚十岁。他是专门入京朝贺册立太子的。 毕竟是孔圣人的后代,景帝没有晾着他,而且抱病接见了他,看他行礼很规矩,很是高兴,拉着他的手说话,甚至把他放在膝盖上问东问西的,还给他换了所大房子。 回宫后对汪舜华说:「可惜咱们两个女儿都有了人家,否则我还真想跟孔家结这门亲事。」 汪舜华脑袋立刻就炸了:就是那个天下汉奸第一世家吗?当年孔夫子讲过华夷之辨,结果孔家后人成了国际主义战士,北宋灭亡,好歹跟着赵家跑到南方,同时向金朝表忠心就不说了;蒙灭金,又向忽必烈表赤子之心,甚至派出大儒张德辉与元好问等觐见忽必烈,跪请他为儒教大宗师——你踏马的逗我!后代如何评价忽必烈那是另外的事,但在当时,他是刽子手好吗?好嘛,朱明崛起,你们倒戈;李自成还没到,就供奉大顺国永昌皇帝龙位算怎么回事?大顺没顺几天跑了,辫子军来了,你们又上表表忠心,甚至带头剃髮,变色龙也不带这样的!自己不觉得累吗? 真他妈墙头草、随风倒啊,忠孝节义,尽忽悠别人去了。 汪舜华对孔家真是没有一点好感,当然包括所谓的世家,有家无国。所谓的名士风流,呸,我要生下来就有高官厚禄,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而且一点机会都不给寒门子弟,能比他们更风流! 只是对景帝说这个显然是不合适的,毕竟孔老夫子在现在有标杆作用;何况膝下没有适龄的女儿,汪舜华决定不要讨这个没趣。 不过过了两天就得到消息,孔弘绪和汪家订婚了!对象是汪舜华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春华,是后妈宁氏在她入宫做了皇后以后的景泰元年初生的,今年才九岁。 这是个好消息,至少对于景帝来说,皇后的妹妹嫁进孔家,那么天下读书人对他这个皇帝的非难,会少很多,于是下令赏赐,重赏;连着汪舜华也跟着赏了好些东西。 而对景帝来说,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是命儒臣为太子编纂教科书,此前太祖编过《储君昭鉴录》,太宗编过《文华宝鑑》及《圣学心法》,宣宗编了《帝训四书》,都是皇帝教太子的书;此前景帝倒是想过编这本书,只是当时的太子是侄子,心里堵,又有另外两本书,就暂时放开了,现在就不能再拖了。 于谦受命,跟在他背后的还有商辂、彭时等人。 延绥那边还没有平定,需要出兵围剿;山东的饥荒也需要赈济;随后以灾异数见求直言;接着要免浙江被灾税粮。 四月下旬,孙太后出殡,和宣宗合葬景陵。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比不得歷史上大张旗鼓、轰轰烈烈,仪式简化了很多,何况景帝抱病,汪舜华又有身孕,肚子已经很明显了,都没有出席;吴太后自然是不愿意出席的,因此这个丧礼,很是冷清。 孙太后是宣宗正室,按礼应当将其神主祔享太庙,然而现在显然是不可能了,能够合葬景陵,就是皇帝法外开恩了。 好在景帝此前下旨,孙太后的家属只是夺爵流放,保住了性命;其他的杨善等人,自然是要祸及满门。 不过孙太后的几个兄弟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岭南那边气候风物和北京大不一样,自然日子很是艰难。 今年的端午节,景帝和汪舜华在奉天殿赐宴,只是吃着粽子,景帝总觉得哽咽难咽。 他咳了两声,手打开,里面是刺眼的鲜红。 汪舜华的眼泪掉了下来。 回到宫里,景帝安慰她:「你且安心,我总归能等到你肚子里的孩子出来,坐满月子,才能闭上眼睛。」 然而,景帝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情况。 不久传来消息,方瑛平定铜彭藕洞苗民叛乱;又宣布录囚;接着得到消息,孛来入寇宁夏,参将种兴战死,赶紧让安远侯柳溥前往守备,同时让郭登等加强守备。 六月初七,大风雨夹杂着冰雹,砸坏奉天门鸱吻,敕修省。 只是那天晚上,景帝走到坤宁宫外,被风吹了很久,才被宫人接了回来,之后又卧病了好几天。 傍晚时分,他睡得昏昏沉沉的,似乎做着什么噩梦;醒来以后,看是汪舜华,握着她的手看了她很久,伸手摩挲着她的脸,一路往下,停留在她的脖子上。 明明带着热乎气,汪舜华却只觉得脖子上一凉,眼泪不自觉地就下来,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强迫自己不要哭得太难看。 景帝怔了一下,到底放下了手,似乎用尽了力气,往床上一仰,闭了眼睛;转过头去又想了好些时候,这才下旨明日宣于谦等入宫商量要事。 于谦出门前,景帝突然唤住他:「听说你有个孙女,和太子年龄相当,什么时候把她带进宫来,我想见见她。」 于谦第二天带着孙女芙蓉进宫,景帝在坤宁宫召见了他们。 芙蓉今年五岁,比太子年长一岁,容貌清丽,行止端正。 景帝极是高兴,说「这孩子有福气。」一边问太子:「小姐姐好不好?」 太子说「好」。 景帝问:「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太子说「好」。 景帝看向汪舜华:「你觉得这孩子给咱们做媳妇好不好?」 汪舜华笑道:「我也希望有福气听这孩子叫一声母后。」 景帝笑道:「这孩子得了你的缘法,才是大有福气。」 转头问于谦:「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于谦回:「乳名芙蓉。」 景帝笑道:「好名字。美在照水,德在拒霜。」 转头看汪舜华:「你跟这孩子有缘,你来给她取个字吧。」 芙蓉赐字锦鸾,前程锦绣,鸾凤和鸣。 景帝则意味深长:「女床之山,有鸟,其状如翟,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 他从腰间取下一块极品凤凰玉佩,本想亲手将其一分为二,到底没有力气,让于谦来。 于谦坠下泪来。 汪舜华也掉下泪来。 景帝招太子和锦鸾上前,看了他们很久,把玉佩分别赐给他们:「这是当年父皇临终前赐给我的,如今我把它交给你们。希望你们能绍承祖宗基业,绵延子嗣,光大门庭。」 这门婚事就算定下来。 六月十三,是汪舜华三十一岁的千秋节,景帝为她举行了隆重的庆贺典礼,只是夫妻俩心里都有数,这是两口子一起过得最后一个生日了。 汪舜华马上就快临盆,不能太辛苦;何况天气又热,但有这种预感,她还是坚持了下来。看着下面带着几个孩子前来行礼,景帝笑呵呵的吩咐赏赐,汪舜华却鼻子有点酸涩。 七月初,安葬了隐帝夫妇,称为怀陵。 景帝病着,但还是送出了午门,下面这回是真的感嘆起来,说皇帝是重情义的。 礼部尚书胡濙请示周贵妃等如何安置,景帝嘆气,很久以后才说:「以后让皇后定夺吧。」 他已经得到了消息,当日钱皇后自缢,南宫无主,加之流言纷起,太上皇的好几位嫔妃受不了,都悬樑自尽了,其中包括那位最得宠爱的唐贵妃,只是到底是自杀,还是被平日看她不顺眼的嫔妃报復,仵作没有进去校验,也就说不清楚。 景帝下旨,已经死了的,给与谥号,一起塞进太上皇的地宫;此外,还有几位小王子小公主因病夭折,都还来不及序齿。 这些就只有一起埋在金山了。 景帝闭了眼睛,想到了怀献太子,转头就吩咐工部准备寿陵。 工部还没反应过来:「隐帝的寿陵已经完工了。」 景帝笑骂:「不是先帝的,是我的。」 群臣都呆了。 景帝没有再说什么。 这样的盛夏炎天,很容易中暑,尤其景帝现在身子实在很弱。因此,回宫之后他又躺了好几天。 只是没想到,七月初五,承天门因雷击起火,在倾盆大雨中化为灰烬;次日,景帝不能不起身,亲自前往南郊祝祷,同时遣官遍告太庙、社稷、山川、城隍,并敕群臣修省,随后宣布大赦,并赏赐诸边军士。 汪舜华知道,夺门之变,尤其是太上皇一家的死,在景帝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下面讲求君君臣臣,景帝自己何尝不是呢?否则怎么可能一直战战兢兢犹豫不决的? 中元节后,彗星屡屡出现,景帝的身体更加糟糕,甚至对着汪舜华念的奏疏,他也闭着眼,没有做过多的点评,只是听了内阁的票拟,说:「就按他们说的做吧。」 汪舜华终于掉下泪来。 七月的最后一天夜里,彗星犯水位南第二星。 景帝闻报,沉默了很久:彗星犯,为易主。 不祥之兆。 看着于谦等人呈上来的教材初稿,咳嗽着写下四字标题「文华大训」,便下旨宣于谦、陈循、高谷、王文、萧镃、商辂进宫。 98、生死 八月初一,于谦等六人奉诏入宫的时候,心里是有准备的,然而还是很难接受:景帝今年毕竟才三十,今年毕竟已经死了一个太后、一个太上皇(皇帝)、一个皇后。 然而,死生有命。 景帝已经移回干清宫,毕竟要交代后事,在坤宁宫总归是不妥当。 进宫看吴太后和汪皇后正在宫里坐着,几个孩子都在御前伺候,永安公主、永宁公主是懂事的,太子似乎也明白什么,都在父皇面前哭泣,第四子见润还小,在保姆怀里咯咯直笑;荣王身份不显,只能跟着母亲跪在后面。 景帝先是对吴太后说:「儿子不孝,以后都不能膝前尽孝了,母后要善加保重身体。」 吴太后拉着景帝的手,泣不成声。 景帝嘆气:「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母后乃是深宫妇人,应付不了外头的是是非非,你要替我照顾几个孩子,免却德音的后顾之忧。」 尽管汪舜华早有准备,但话真的从景帝嘴里出来,还是不觉流下泪来,尤其景帝越过了吴太后,独独託付给她。 吴太后看着汪舜华,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景帝问汪舜华:「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心里有数吗?」 汪舜华泣道:「可能是个女儿。」 景帝点头:「好,肯定和你一样聪明漂亮。如果我等不到她,就赐名长顺,小名叫橘子,希望她一辈子都大吉大利,顺顺利利的;以后封永康公主,健健康康,无忧无虑;如果是个儿子,就叫见沥,于先生需要万岁山的竹沥。沥血叩心,枕戈尝胆。」 他说话已经很费劲,但是知道于谦等进来,眼睛也就看过来。 于谦等已经进前,刚才的话,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当下忍住眼泪,前去磕头。 景帝命汪舜华扶起,招于谦到龙塌上坐下,看了他很久,这才转头看着群臣:「朕以凉德,躬际艰危,赖天地祖宗眷佑之隆,膺母后臣民付戴之重,嗣守祖宗大业,八年矣。图惟治理,夙夜靡宁,恆惧弗克负荷。乃今遘疾弥留,殆弗可兴。夫生必有死,人道之常,虽圣哲所不免。惟不能光承列圣之洪业,终奉皇太后之养,中心念之,虽殁弗宁;且皇太子如今年幼,是不能不忧心。惟望皇太后皇后朝夕教训,尔文武大臣尽心辅导,家国重务必须上禀皇太后皇后,然后施行。中外大小臣僚,各敬乃职,效忠嗣君,毋忝朝命,丧制悉遵祖制毋改,山陵务俭约,宗室亲王藩屏任重,谨守封国;各处总兵及镇守官及卫所府州县,悉心尽力安抚,军民勿擅离职。」 群臣叩头。 景帝握住于谦的手:「朕虽德薄,幸内有皇后汪氏贤德,外有爱卿克尽心力。唯念先生善辅我儿,我虽死无恨矣。」 于谦大恸,哭拜于地:「臣虽万死,不能报圣上知遇之恩!」 景帝命汪舜华扶起于谦:「圣母太后、汪后母子、江山社稷、亿兆生灵,就有劳先生了。」 于谦忍不住拭泪。 景帝又吩咐:「锦鸾是个好孩子,可惜我等不到她进门。回头告诉她,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我儿子,以后为大明诞育下代仁君,就不负朕一番苦心了。」 于谦含泪叩头。 景帝又招英国公张懋和沐琮近前,看了他们很久:「我把永安和永宁託付给你们,你们要好好待她们。」 转头看了汪舜华:「回头见了魏国公,也要吩咐他儿子,善待我的女儿。」 汪舜华点头,不觉泪下,景帝握住她的手,别哭。 他几乎是在用尽力气:「这些年,多亏了你,只恨中道而别,不能白首同心;如今国家局势艰难,母后年迈,儿女们年幼,都要劳你费心了。」 他把《文华大训》交给汪舜华:「太子年幼,以后要你和于先生好好教导他,辅导他。」 御马监掌印太监王诚带人呈上了天子宝玺,是开国以来世代相传的玉玺,一共十七枚:奉天之宝,以镇万国祀天地;皇帝之宝,以册封赐劳;皇帝信宝,以徵召军旅;天子之宝,以祭享鬼神;天子行宝,以封赐蛮司;天子信宝,以调发番兵;制诰之宝,以识诰命;勅命之宝,以识勅命;广运之宝,以识黄选勘籍;御前之宝,以进御座从车驾;皇帝尊亲之宝,以答赐宗人;敬天勤民之宝,以训迪有司。 有了这些皇帝玉玺,汪舜华就可以代行皇帝职权,料理朝野各种重大事务。 汪舜华泪流满面,她是职场上混迹多年的人,又在宫里这么些年,前世今生加起来快六十岁,然而这样沉重的嘱託,还是让她有点不知所措,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一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景帝点头,似乎松了口气,但是汪舜华却似乎动了气,马上刘金等人就反应过来:「这是快要生了?」 当即吩咐请太医、宣产婆,马上送皇后回坤宁宫待产。 预产期本来就在这几天,宫里早就准备好了,然而经歷过这样的大事,肯定各方面都会有影响。 于谦马上下令京城戒严,命范广、朱骥等带人昼夜巡视,一遇可疑人员,即刻拿下;同时,命勛贵文武各回岗位,严禁擅离职守。 汪舜华在次日辰时平安诞下女儿,景帝闻报,长长的舒了口气,正在等候消息的于谦等人也舒了口气,准备告退;景帝让人去把公主抱过来,哪知道公主还没到,景帝就头一偏,闭上了眼睛。 八月初二,景帝晏驾;第二天,八月初三,是他三十岁生日,虚岁。 宫里响起了哭声。 得到消息的时候,汪舜华呆了,情不自禁的流下泪来,她没有想到,自己费尽全力,景帝还是在今年,走到了人生的终点;更没有想到,他是在幼女出生当日、自己万寿节的前一天,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成婚十二年,他们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并不总是琴瑟和鸣肝胆相照,也有猜忌和防备,也有辜负和利用,甚至有生死考验,但毕竟,他选择了相信她。 他曾经试图像歷史上果敢的君主那样割捨情爱永绝后患,却最终选择了信任。 然而她不能哭,甚至皇帝的葬礼,也不能出席。未来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需要一个好身体;但这之前连年频繁生育,已经损害了她的身体;这是她最后一个月子,必须要好好将养,否则再也没有机会了。 老天爷真是残忍。 汪舜华当即吩咐于谦:「全权组织大行皇帝后事,并辅佐嗣君。」 于谦磕头,景帝的託付,他唯有全力以赴;何况,如今太上皇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再也没有任何顾虑了。 番外:地府茶话会 (一)报到 景帝到地府跟祖宗报到的时候,在老朱家门口迟疑了半天,不敢跨进去。 毕竟他哥带着他妈(嫡母)、他嫂子一起先跟祖宗报到了。 果然,进门前听见他哥的声音:「父皇,听说祁钰那臭小子今天就到了,你可一定要替儿子做主啊!他居然为了个女人,连兄弟情谊都不顾了!」 接着是孙太后的声音:「圣上,不是我挑拨离间,那个汪舜华,当真是野心勃勃,有她在,只怕大明天下早晚姓汪。」 但不进去也不行,地府的嚮导官已经去禀告了。 景帝看向黑胖子老爹的眼睛明显带着怯:「父皇~~」 宣胖子对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儿子,口气很不好:「你还知道叫父皇,看看你做的好事!居然杀了你哥!为一个女人杀了你哥!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就听到另外一个男声,明显带着怒气:「你是该好好问问,怎么生出朱祁镇这样的儿子,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是个六十多岁的黑脸汉子。景帝认得他,应该是太宗皇帝;背后一个大大大的黑胖子,气都喘不匀的那种,明显就是仁宗皇帝了。 祖宗们到了,孙太后赶紧擦泪走了。 宣宗态度明显弱了下去:「都怪孙子死得太早,没好好教他。」 太宗显然很不领情:「你是死的早了!亏你死的早,先是辽东后是安南,再晚死几年,说不定连整个辽东都要让你放弃了!——解缙误我啊,什么好圣孙,狗屁!」 宣宗被骂得抬不起头来,仁宗好歹说了句:「当时北方边患严重,瞻基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太宗骂:「狗屁苦衷,我看他是尽顾上玩蟋蟀玩炉子了!——还有你,也是个短命鬼,居然才在位一年!——不对,幸亏你短命,只在位一年,否则迁回南京,老子辛辛苦苦那么些年就白干了!家门不幸!」 仁宗也低了头。 太宗看了一眼悄悄往宣宗背后躲的隐帝就来气:「隐的好,朕真希望从来就没你这个孽障。」 「你也是个孽障!」 说话的是个老头,虚发花白,龙行虎步,威严出众。 他从屏风后走出来,本来就冷的气温又降低几度。 不用想就知道是太祖皇帝。 果然,太宗低了头。 太祖却打开话匣子,一点都不高冷:「居然造你侄子的反,把他逼得离家出走。你大哥对你那么好,你就这么对他儿子?」 太宗弱弱的为自己争辩:「父皇,大哥好,儿臣当然谨记在心;可是允文……真不是儿臣说他。您要传位给他,我们认了;您走了,他不让我们当儿子的奔丧,我们忍了;您尸骨未寒,这才几个月,他就把老五(周王朱橚)赶到云南作野人,老七(齐王朱榑)赶到福建看浪花,老十三(代王朱桂)、老十七(岷王朱楩)幽禁南京,老十二(湘王朱柏)更好,全家老幼一起自焚。这可都是您的亲儿子;还有,当时我把仅有的三个儿子都送到南京表忠心了,他还不肯放过我——父皇,他压根儿就没打算给我一条活路,如果不是他欺人太甚,我也不会只带着王府800侍卫就起兵。您不能偏心到这地步!」 太祖怒气似乎渐渐消下去:「都是黄子澄方孝孺这帮孽障撺掇允文干的,他还是太小不懂事。」 太宗马上顺杆子上:「所以儿子起兵,就是要干掉黄子澄方孝孺这帮奸臣,是允文自己想不过,跑了,儿子也没办法。」 太祖马上啐了一口:「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就算允文不跑,你也留不下他。那把火,还不知道是谁放的。还有你哥其他几个侄子,你也没放过。」 太宗低着头,不说话。 太祖念叨:「如果不是看你把国家治理的还行,真想每天把你吊起来打一鞭子!就你根子不正,一代不如一代,朱高炽短命,朱瞻基短命,生了个朱祁镇尤其就是个祸害,就那个祁钰倒是不错,可也是个短命鬼!!!昨儿听说他快来了。」 仁宗弱弱的插话:「已经来了。」 太祖太宗的眼睛都看过来。 景帝赶紧磕头。 太祖说了句:「这就是祁钰?起来吧,好孩子,干得不错,比你哥强;我们老朱家没有几十年就让人灭了,是你的功劳。」 景帝差点掉下眼泪。 太祖转过身去坐下,太宗却得意起来:「瞧,这就是我老朱家的种,比隔壁老赵家的强多了!依靠北京一座孤城打赢了鞑子,逼着他们放还了——算了,不提这小畜生。我大明还是大明,不是南明!那时候老李家老赵家都羡慕咱。这都是儿子这一系遗传的好,虽然也有例外,但总归将功补过,补上了。」 太祖静静地看着他吹。 仁宗也贊道:「是个好孩子,否则咱们就要被孤零零的扔在北京当孤魂野鬼了。」 宣宗也带着笑:「要不说咱老朱家有种,比李隆基赵构强多了。」 太宗看向他:「你得意个屁!这孩子不是从小被你扔在宫外临死才接回来?统共就这么两个儿子都不好好照看!我看你就是脑子里都装的蟋蟀炉子,不对,还有孙家那个小妖精,当年钦天监就测算说不吉利,所以给你配了胡氏,结果还让你废了。早知道就干脆赐死!居然让她进宫!我也真是煳涂!」 太祖道:「这时候知道后悔了,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抢皇位的时候倒挺积极!」 太宗赔笑道:「父皇,这都多少年前的旧事了。」 太祖哼了一声:「祁钰这孩子不错,就是寿数太短了。你儿子多大啦?能亲政吗?别被小人带坏了!你那个孽障哥哥就是被王振带坏了。」 宣宗笑道:「太祖皇帝现在每天抽王振一百鞭子,是该打。」 太祖道:「你少给我卖乖,朱祁镇每天二十鞭子不能少!去,打。」 宣宗悻悻的接过鞭子,隐帝伸出头来:「老祖宗,祁镇知错了。都是王振那个妖孽坏我的好事——再说,甭管怎样,天下还姓朱,可如今,眼瞅着江山就要变色了。」 太祖眼睛一瞪眉毛一竖:「这是什么话?怎么回事?」 隐帝看向景帝,带着冷笑:「祁钰是不坏的,就是他那老婆,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如今侄子还小,祁钰不把那个女人除了,只怕将来天下未必姓朱。」 太宗冷笑:「怎么可能?一个女人,连干预朝政都不行。」 隐帝冷笑:「可就怕祁钰给了她权力呢。」 太宗道:「那也不可能。当年你爹还给了他妈和你妈权力呢,结果还不是老实待在后宫。」 宣宗凑到跟前:「爷爷,幸亏孙氏当时还在,扶立祁钰为皇帝,不至于群龙无首,这才打赢了北京保卫战。」 太宗还没说啥,太祖一提起就来气:「不是她生的那个孽障,压根儿就不会有土木堡!你还有脸说!真该连你一块打!」 宣宗缩回脖子。 一直没说话的仁宗开口了:「一直听你说,祁钰的媳妇很不像话,你倒是说说,她都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 隐帝不说话了。 景帝慌忙道:「各位祖宗别听他的,我媳妇可贤惠了,她不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来。」 隐帝冷笑一声:「也只有你才相信她贤惠,那个女人,就差在脸上写上我要让自己儿子当皇帝了!」 太宗道:「就你丧师辱国,怕也生不出什么好儿子;祁钰保住了社稷,他儿子做皇帝,有什么不对?」 他讨好似的看向太祖:「父皇,儿子说的是吧。」 太祖哼了一声。 隐帝愤恨不平:「太爷爷,就算我丧师辱国,那也是为了保全国家社稷,主动出击,不幸误中奸计,见深又做错了什么?当时立祁钰的时候就已经册立见深为太子,祁钰也答应了,凭什么反悔啊?」 景帝一向敬重老哥,但这是关乎自己儿子正统性的问题,刚才祖宗们褒贬的态度摆在那里,因此还是壮着胆子说了:「册立见深为太子的时候,我只是监国,哪里由我做主?何况,母后也没有说,哪怕你引敌叩关,也要保你儿子的太子位。再说,我的儿子见济比你的见深年长两岁,如果不是被王振毒杀,就是论嫡论长,也该他了!」 「什么?引敌叩关?」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呆了。 隐帝羞愧无地,躲到老爹身后。 但很快被人拎出来,是太宗。 太祖看向景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还有,那个见济又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是个两三岁的小孩子,怎么会被王振毒杀了?他有这个胆子?」 一提到儿子,景帝就气不打一处来,当时一五一十的说了;他说的慷慨激昂,隐帝听得心惊胆战,果然,景帝话还没说完,太祖就抡起鞭子朝隐帝身上招唿了:「我叫你不听良言全军覆没,我叫你剃髮易服娶个丫头,我叫你引敌叩关丢人现眼,我们朱家怎么生出你这个孽障!」 他边说边打,有点喘不上气;太宗接过了马鞭子:「爹,让我来好好教训这孙子什么是以正其罪!」 太祖扶着椅子坐下,还是心潮难平:「丢人啊,明儿见了老刘家的、老李家的、老赵家的,都抬不起头——靖康之变再耻辱,那也是爷俩一起作的;那赵构再怎么怂,也没把人往家里带啊!就算石敬瑭那个儿皇帝,也没有亲自去叫门啊!丢人,丢人吶!」 宣宗也回过神来:「祁镇,你煳涂啊!」 太祖勐地抬起头:「煳涂?他有过长脑子的时候吗?汪氏一个女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就让人骗得团团转!」 隐帝被太宗打的嗷嗷叫,宣宗往回还劝几句,如今是怎么也没法鼓起勇气了;只得瞪了景帝一眼,叫了一声:「我去打王振,他居然敢杀我亲孙子!」也不管儿子的哀求,拔腿逃离这个鬼地方。 太祖没注意到他们父子的表情:「祁钰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不容易啊,这么个烂摊子居然让你收拾了——虽然你太爷爷抢了侄儿的位子,不是东西,迁都北京我也不贊成,但那个时候真要是迁回南京,北边半壁江山就真没啦。」 他擦了擦几乎不存在的眼泪:「见济那孩子几年前我见过,乖乖巧巧的,当时都顾着打王振,他太小,话都说不全,也没什么官司,已经轮迴往生了。当时要是知道这一茬,王振我非撕了他不可。」 景帝看到祖宗们,原本还存一点父子相见的希望,如今却见不成了;仁宗也嘆气:「谁能想到王振居然这般大胆!」 听到后面传来嗷嗷的叫,是王振的声音,景帝觉得一阵痛快;隐帝还在叫嚷:「这都是他们一面之词啊!王振哪有这个功夫做这样的事!土木堡也不能全怪王振,张辅等人都不说话呢!」 好啊,居然到这里还要维护王振! 景帝怒火中烧;但比他更生气的是太宗:「我让你维护王振!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景帝趁机加了把火:「如果不是他偏袒太监,张辅何至于不发一言?汪后不过说了几句,都差点被处死呢!——就这样,当年在南宫,他可还给王振招魂呢!」 这话一出,太祖实在受不了从儿子手里抢过鞭子狠狠打了几下。 都已经在地府了,虽然有魂灵,却没有身体;鞭子打过来会痛,但是痛过了就罢。隐帝被祖宗们一阵鞭子打得捂着脑袋蜷缩在墙角,看着祖宗们都累了,这才抬起头:「再怎么说,我也是他哥,他居然伙同那贱妇一起算计我!」 太宗骂道:「就你这德行,也配享有天下!早点交出去利国利民!」 仁宗嘆气:「这孩子真是被他爹妈宠坏了,完全不知道世道艰难。」 太宗啐了一口:「什么孩子?多大了还是孩子?傻子还差不多!也别说傻子了,老刘家那个阿斗,司马家那个司马衷才是傻子,可人家也知道谁是忠臣呢!他也配和人家比!」 景帝心里暗爽,面子上的活还要做的,于是把这些年来的事一一跟说了,当然也把汪舜华好好地夸了一番。太祖本来还想说「妇人之仁,何足道哉?」却会儿却觉得有点意思了:「这个汪氏,倒是很有点眼里,知道从哪里下嘴。」 免不得又把隐帝骂了一通:「你连个女人都不如!还不如早死了让人省心!」 隐帝申辩道:「老祖宗,你是真不知道那汪氏野心勃勃,心机深沉啊!见泽今年才四岁,由她垂帘听政,大明江山早晚得改姓!」 宣宗受不了了:「你可住嘴吧!」 太祖却呆了:「太子今年才四岁?」 景帝点头,但也不忘叫嚷:「如果见济还活着,今年也该十二了;都是王振那个妖孽!」 太祖拳头砸在桌子上:「太子这般年幼,汪后精明过人,她万一要学吕后武则天怎么办?你怎么不知道将她处置了,还把大权交给她?」 太宗劝道:「父皇息怒,别听祁镇这臭小子一面之词。他以前可隐瞒了咱们好些呢!汪后再能干,也不过是个女人,祖宗家法摆在那里,顶天了垂帘听政,过十年八年皇帝长大了,自然就要还政。」 景帝慌忙为自己辩解:「是了是了,老祖宗,太子是汪后亲生的,她性情贤德,绝不会伤害自己的儿子;再说,我给託孤给了于谦,还选了他的孙女作未来的皇后,他一定会拼死保住太子的!您放心!」 太祖推开景帝:「你叫我怎么放心!我看你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只顾夫妻情谊,连江山社稷和祖宗基业都不顾了!」 他仰着头:「主幼国疑,母强子弱,我看这大明江山,迟早药丸!」 99、世宗身后 不管怎么样,景帝已经驾崩,接下来一系列的事情就该安排。虽然汪皇后要坐月子,不能出席葬礼,但国家大事,本身也没有女人多少事,因此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只是大家心里很遗憾而已。 大行皇帝驾崩,于谦马上下令关闭京城九门,严禁出入;随后带着太子前往奉先殿,向列祖列宗禀告大行皇帝宾天的消息,随后颁遗诏于天下、报讣音于宗室诸王,同时下令礼部定大丧礼仪注。 礼部上书胡濙次日就呈上了大行皇帝丧礼仪注。洋洋洒洒的,一言以蔽之:在外官员、命妇素服举哀三日,通二十七日而除;军民男女,素服十三日而除。 这是规定。 不过这样的大事,还是要禀告吴太后、汪皇后,吴太后没有说什么,汪皇后闭上了眼睛:「外面的事,让靖安侯主持就好。」 既然没有意见,就照此办理;接下来的三天,于谦率领群臣在思善门外哭临;宫里也同时举哀,汪皇后不能参加丧礼,吴太后别的事情办不了,带着人去给儿子哭丧肯定还是行的;永康公主还在襁褓,但是永安和永宁必须参加。汪舜华很是心疼,强忍着眼泪,交代周围人好好伺候,不要让公主冷着热着。 八月初七日,按照惯例,文武百官、军民耆老人等奉笺劝进:「眷惟国本,付託匪轻,敬惟皇太子殿下,位居主鬯,德自天成。天人之心,无不归戴。大行皇帝宾天遗命,殿下早正大位,海宇臣民,实切瞻望。夫天下不可一日而无君,生民不可一日以无主。臣等惟愿少抑哀情,仰遵先志,正宝位以定宗社之大计,敷涣号而弘家国之远猷,于以慰列圣在天之灵,于以副九有生民之望。」 太子才四周岁,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哪里知道这些是什么意思? 不过于谦既然奉诏辅政,自然会为他考虑周全,这都是照葫芦画瓢的事,并不费力。 当即命商辂起草令谕,不允所请。 不过其他的事情还是要做的,命礼部右侍郎邹干及钦天监监正谷滨等择山陵地;同时,令内外诸司造丧仪。 同时敕谕沿边宣府等处总兵等官:「先为不可,胜以待之,降则礼待,去勿穷追,毋启衅端,毋堕贼计。」 次日,文武百官、军民耆老人等再奉笺劝进:「切以天下生民不可无主,祖宗神器不可暂虚。情虽未忍于遽,承孝则莫先于善述。伏望俯赐令谕,早正宸居,主宰百神。丕阐文明之化奠安,亿姓益绵熙皞之休上,以嗣列圣之徽,猷下以遂群心之颙望。」 皇太子令谕答:「予茕茕在疚,五内崩摧,岂忍遽即大位,不允所请。」 次日,文武百官、耆老人等三奉笺劝进:「臣等重惟天下不可斯须而无主,神器讵容顷刻以暂虚。殿下为神人之依归,受祖宗之付託,宜体帝王之大孝,毋拘士庶之庸行,伏望稍抑哀情,以善继述为重;俯从众志,以广德教为先。早升大宝之尊式,慰先皇之志,使四方万国有所仰赖;三灵百神,有所归依。」 皇太子终于顺从天意民心:「予已承遗命,无所逊避。勉从所请。」 次日,皇太子令谕礼部,命择日遣官,告天地、宗庙、社稷,予即皇帝位,其具仪来闻,如令奉行。 次日,礼部进即位仪注,择于景泰八年八月十八日丑时即位。 登极仪都是一样的,不会因为皇帝年幼有所改动,好在现在才过了中秋,说冷不冷,说热不热,不用担心太多。 只是汪舜华想到,八年前的中秋节,她失去了长子。 然而,没有太多的时间供她思想。 虽然已经下令于谦总揽朝政,但有些事情,他还是要入宫请示,即便只是走流程的事情。 当天,遣英国公张懋奉命告天地,魏国公徐承宗告宗庙,成国公朱仪告社稷,上即皇帝位,遂颁诏大赦天下。 按照太后皇后的懿旨,于谦牵着小皇帝的手,一步步走上奉天殿的龙椅。可能因为对一切都很好奇,小皇帝不哭不闹,只是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群臣都舒了口气,这万一是闹腾起来,可是不好收场。 次日,礼部上言:「大行皇帝大丧礼成,服已毕,恭惟皇上初嗣大宝,万几攸系,伏望以宗庙、社稷为重,少节哀情,请御西角门视事。」 这是废话,皇帝才四岁,什么都不懂,怎么处理政务? 太后皇后随即下旨:「皇帝年幼,不必御门听政,待其及冠,然后御朝。所有军国政务,由内阁商议,然后上报。」 群臣领旨。 随即得到消息:瓦剌遣使入京祭奠先帝。 这已经不是今年瓦剌使者第一次入京了,太上皇去世后,他们就来过一回。 按说不共戴天的仇人,不通庆典弔丧之礼;但毕竟是邻邦,双方都要藉此打听消息,防止误判。 因此,汪舜华命礼部接待;并在干清宫隔着帘子召见了一回。 事实上,上次双方谈判,不欢而散。 瓦剌使者声讨完明朝的罪行,就说当年放太上皇归国的时候,承诺了会让他復位,报答也先厚待之恩;如今你们杀了太上皇,要给个说法云云。 景帝很是生气,但是当时事情太多,更兼对哥哥的事心存不安,也就懒得口舌之争,随便打发了些金帛。 如今景帝崩逝,皇帝尚未继位,瓦剌使者又来,又说起这事;还提到了太上皇当年承诺立在蒙古所生之子为太子,如今孩子已经八岁,聪明英俊,愿意送还北京云云。 汪舜华自然火了,不仅她,满朝文武都很愤怒——主幼国疑,特殊时候大家都很敏感,瓦剌这是挑事啊! 于谦当即严正驳斥:「本朝自有制度:父死子继。圣上乃先帝所存嫡长,承袭皇位,天经地义,岂由得着你等置喙?」 他一发声,别人也跟着发声。 看下面都说的差不多了,汪舜华这才开口:「我只知道父死子继天经地义,却没想到还有叔叔要传位给侄子的。我读书少,你们倒是翻翻歷史书,可有这个典故?——说到承诺,我倒想知道,什么时候谁给的承诺?什么时候做出过立蒙古女所产之子为皇太子的承诺,把圣旨拿出来,我看看。——隐帝景泰元年回京的时候,那孩子还没出生吧?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他就敢打这个包票?何况当时他的儿子已经是太子。怎么,一个不满意,还想换一个?天下者,祖宗万民的天下,不是他朱祁镇一个人的天下!」 太上皇都死了,瓦剌当时不过想坐地起价,景帝不搭理,也就罢了;如今看到皇帝年幼,明朝女人当家,自然难免生出点念头。 不打掉他们的念头,未来就别想消停。 汪舜华哼了一声:「当年隐帝在北边是不是还被你们胁迫着做出了什么承诺?都拿出来,让我也了解一下——想好了再说,别以为死无对证,当年在北边服侍太上皇的人可还在呢。」 她冷笑一声:「也别说这些,就算是拿出了隐帝的诏书,我也是不认的。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五日之前,隐帝是皇帝,口含天宪,号令一出,莫敢不从;八月十五日之后,先帝奉诏监国,而后承继大统,他的话才是金科玉律。你们要搞清楚。」 使者的态度很强硬:「我们要送回王子。」 汪舜华的语气有点阴:「没问题,只要你们敢送。不过就多副碗筷的事;大不了,我再搭一副棺材板?让他去那边跟隐帝当面对质。」 她看向使者,面带嘲讽:「当年在战场上通过铁和血拿不到的东西,如今想红口白牙在这里拿到,做什么梦呢!回去,告诉你们的可汗,大明不是大宋,我汪舜华不是宋高宗!」 双方不欢而散。 汪舜华随即吩咐于谦,加强边备。 双方随后在大同等地发生了小规模冲突。 于谦号令严明,郭登、朱谦等将领感先帝皇后厚遇,又愤怒瓦剌趁火打劫,都是义愤填膺,奋勇杀敌;瓦剌死伤不少,也就退兵,回头又商量开关互市的事情。 汪舜华严词拒绝:互市是要搞的,但是在明朝取得重大胜利之后,绝不是现在;否则,瓦剌只会得寸进尺,肆无忌惮。 还是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好。 北方边境从此不得太平;但明朝有贤臣良将,还不算吃亏。 只是这梁子是越结越深了。 月底,大行皇帝陵寝地方找好了,于谦和阁臣拿着图纸前来请示。 汪舜华还没出月子,但早已行动自如,只是还不能吹风,因此当天就在坤宁宫隔着帘子召见群臣。 吴太后抹着眼泪;汪舜华看了,同意营建。金英身体不好,这半年都卧病在床,其实歷史上他去年就去世了;于是命太监兴安、靖安侯于谦、工部尚书江渊督工,成国公朱仪、魏国公徐承宗、丰城侯李勇及内府诸衙门、锦衣卫发军匠人等共十万人兴役。 随即下令礼部,商议大行皇帝尊谥。 皇帝不能理事,但该走的流程还要走,行完奉慰礼,以即位贻书宗室亲王,各赐赐白金、文绮、钞锭。 随后以即位恩,颁赐在京文武群臣及军民人等,公候驸马伯人赐银二十两;一品二品十五两,三品十两,四品八两,五品六两,六品七品五两,八品九品四两,杂职三两;故侯伯子孙未承袭者及无子孙承袭而有母或妻存者,人各五两;后面还有各种各样的人等。 都是走流程的事,自然要准,只是汪舜华看到上面的赏赐金额,又想到歷史上景帝拿着两百两银子去贿赂重臣,乞求同意换太子的事,挤出了一个苦笑:「国家经济,真的很困难啊。」 她偏过头,以往之不谏,来者之可追。景帝已经去了,她必须为孩子们撑起一片天,为大明争取一个好的未来。 九月初六,正式上大行皇帝谥号:符天建道恭仁康定隆文布武至仁大德烈皇帝。 只是庙号不好定。庙号的选字并不参照谥法,但是也有褒贬之意:太祖、高祖开国立业;太宗、圣祖发扬光大;世祖中兴;世宗守成令主,但也指世系传承发生偏移;仁宗、圣宗、孝宗、睿宗等皆乃明君贤主,当然其中褒贬自己体会,毕竟刘阿斗同学的庙号也是仁宗,嗯,比起长孙无忌、岳飞、于谦、张居正,君可自取的诸葛亮反而能够全身而退流芳百世,汉仁宗作为江山药丸教的团宠,真乃名至实归;哲宗、兴宗、成宗是守成之君;宪宗、宣宗功业不足、有功有过;惠宗、宁宗过于懦弱;德宗遭遇动乱被迫逃亡;高宗由盛转衰;玄宗、真宗、理宗、道宗等好玄虚;文宗文弱无能,武宗偏好武力;度宗、定宗仅是过渡君主,影响不大;穆宗、光宗在位时间短且作为少;熹宗昏庸腐朽;昭宗都是苦命人;哀宗、思宗则应用于亡国之君。 于谦等人本来推荐了世宗,吴太后也同意了,但是汪皇后不同意,原因很简单:世宗嘉靖皇帝太有名了,但是这个理由说不出口,只好说,先帝匡时救难,礼贤下士,德配天地,有比世系转移更重要的。 她这一说,下面只能再选。 那该怎么定呢? 仁宗、宣宗已经用了,虽然好不好另外说;玄宗、神宗、真宗之类带有玄幻色彩的也一边去,大行皇帝虽然也礼佛崇道,但还没到痴迷的地步;尤其那个神宗,基本等于反讽——神是最高的赞美,也就是说王朝到这里就到顶了,下面就等着坠入深渊、万劫不復了;再直白点,过不了三代,一定完蛋——宋神宗后面哲宗、徽宗、钦宗;夏神宗后面,献宗、末帝,还没过三代;明神宗后面,光宗、熹宗、思宗,还要说吗? 高宗拉倒——汉高宗刘奭,被赵飞燕赵合德姐妹折腾的精尽人亡的那位;宋高宗的名声太臭,明朝可不兴后代的翻案风;唐高宗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顶着永徽之治的名头,打下唐朝最大的版图,可最后把老爸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拱手送给了老婆,虽然武则天在后代被冠以女权先锋的名号,但现在、尤其如今太后即将垂帘听政的敏感时期,要是拟这么个庙号,文官能买块豆腐集体撞死。 中宗也不行,汉中宗刘询自是人杰;但唐中宗李显,被老婆闺女毒死的倒霉蛋。 明孝宗太有名了,一夫一妻呢。 唐睿宗是个夹杂在他妈、他妹、他儿子之间的倒霉太上皇;歷史上的明睿宗,嘉靖的老爸,儿子当皇帝以后被抬进太庙,一人得道,爹妈升天。 景宗?大一统王朝帝王没用过。辽景宗耶律贤,因缘际会当了皇帝,体弱多病,英年早逝,老婆就是着名的萧太后,和眼前倒是很有几分相似,要不考虑一下?再一看,五代时闽景宗王曦,出名的酒鬼,被老婆联合臣下干掉了;西夏李元昊,被儿子宁令哥干掉了;后理段正兴,当了21年皇帝然后出家当和尚了。 还是算了。 圣又太高大了,清朝以前,倒是有唐圣祖李耳、大长和圣祖郑买嗣、前蜀圣祖王子晋、北宋圣祖赵玄朗、辽圣宗耶律隆绪和元圣宗孛儿只斤·察合台六个人。几个游牧民族的皇帝,明朝大臣肯定是嫌弃的翻白眼,其他除了郑买嗣,都是后世子孙追封的。 文宗?——文和武在谥法里是最高的存在,死后要是能得到文x或者武x的谥号,那就证明其在当时属于第一流的存在;但是用于给皇帝的庙号,虽然不算失败,但总是不那么圆满,至少一个偏科的嫌疑是跑不了了。 庙号文宗的,基本都大权旁落。比如唐文宗李昂,自比为周赧,汉献,这日子得过的多苦逼;元文宗孛儿只斤图特穆尔,在位四年,忙着修《经世大典》和修庙拜佛,朝政基本全部交给燕帖木儿一党;清文宗爱新觉罗奕詝,就是被捻军、太平天国和洋人拖的焦头烂额的咸丰,这个忽略。所以庙号的文似褒实贬,说你柔顺易制。 武宗?正德皇帝的名声也很大,何况这年头,武可不是什么上好的庙号。——灭佛的唐武宗名声不好说,元武宗海山没登基前不错,登基后花天酒地醉生梦死。所以这个武,其实是穷兵黩武,废礼怠政。 要知道,歷代皇帝的本纪后面都会有史官的评价。文宗们的身后评总是强调客观因素,似乎每个文宗都是一个折翼的天使,本质都是好的,只要失去擎肘他们就能一飞沖天,痛惜之情溢于言表;而武宗们的身后评,则是先赞扬他们的雄心武功,然后说他们被奸人蒙蔽,最后再不痛不痒的说:比起他们的功劳,过错只是一点点嘛,而且他们死前已经对自己的过错忏悔了,也算死得其所了。所以归结起来,就是——让你丫不听话!怎么样,作死了吧?该! 宪宗?隐帝的儿子,现在还在南宫呢。 说来说去,汪舜华都不满意。 隔着帘子,群臣交换了个眼神,太后来者不善。 看下面不吱声了,汪舜华突有所感:「代宗怎么样?唐朝有个代宗皇帝,号称明君。」 ??? 胡濙摇头,不可,唐朝忌太宗名讳,代宗也就是世宗,却似有代理之意,莫如世宗。 既然「英」你都能理解为英明英果,那么「代」理解为代理也不过分。 于谦等人再次上奏,都认为世宗最合适。 汪舜华闭上了眼睛,算是认了。 景帝以宗藩继统,自此统绪开世,在位期间知人善任,励精图治,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又对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进行了整顿和改革,使朝廷由乱而治渐开中兴,实为中兴令主,庙号世宗,名至实归。 反正也没有嘉靖了,抢了就抢了吧,先来后到。 汪舜华紧闭了眼睛,说服自己:歷史已经拐了个弯,她没有必要扒拉着歷史不放。 毕竟,一切都不同了。 她需要真正融入这个时代。 于谦等人磕头。 拐了个弯,又绕了回来,吴太后松了口气,觉得儿媳妇有点多事;只是看她呆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早没了往日的灵秀,知道先帝去世对她打击很大,于是叮嘱她好好休养,也就罢了。 这些都需要遣官祭告,张懋已经十七岁,能够办事,因此汪舜华就让他去了。沐琮和徐俌都还小,没有官职,肯定不适合出去。 朝鲜、安南、暹罗等国相继遣使入京朝贡,有的太远,还没有得到皇帝驾崩的消息,都是按时间来的,都得赏赐。 100、隐帝后事 忙完这些已经九月中旬。这时得到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读刘俨的讣告,按例赠礼部左侍郎,谥文介,敕有司为营葬祭。 汪舜华虽然还需要休养,但已经出了月子。因此,以皇帝的名义下诏给礼部,为皇祖母、母后上尊号。 礼部尚书胡濙马上就呈上了仪注。 九月二十六日,皇帝奉册宝尊圣祖母皇太后为太皇太后。 次日,尊母后皇后为皇太后。 汪舜华从儿子手里接过册宝,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手其实有点抖。 按照规定,太后每进徽号一次,辄另铸新称一次,皆用纯金。皇后之宝变成了皇太后之宝,汪舜华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到宫里接受了公主命妇的朝贺,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不知怎么的,总觉得鼻酸。 赏赐了公主命妇,大家各自散了,只是留下英国公太夫人吴氏、魏国公夫人王氏、黔国公夫人梅妙灯,传达了世宗皇帝的遗诏,三人其实都听说了,只是现在听汪舜华用戚戚然然的声音说,都忍不住掉泪。 汪舜华转过头对王氏说:「先帝临走的时候,念念不忘,让我给你家生一个媳妇,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 王氏泪流满面,当时叩头。 汪舜华招唿保姆:「把公主抱过来,让她婆婆看看。」 王氏接过,虽然知道景帝夫妇当日许婚,其实是拉拢徐家的需要;再说,儿子比公主大八岁,结婚肯定很晚;但现在所有的腹谤都收了起来;这样的隆恩,实在是罕有的恩遇。一个多月的孩子已经长开了,确实很漂亮,看了生人也不哭,反而咯咯直笑,王氏一下子心就软了,抱着公主落泪。 随后要准备孩子们的事情:世宗四子四女,除了次子荣王是杭贵妃所出,皇三女早夭,其他三子三女都是皇后嫡出。很多人窃窃私语,是不是汪皇后动了什么手脚,然而宫里的消息:世宗确实不好美色,成天和皇后待在一起,哪怕皇后怀孕,很多时候都宿在坤宁宫;仅有的几个嫔妃,还都是汪皇后推荐册封的;更何况,当时的情形,恐怕汪皇后比世宗皇帝更着急,毕竟皇帝死了也就了了,但太上皇不会放过她。 真是贤君贤后啊。 大家发出一声感嘆。 怀献太子夭折,荣王和齐王都已经册封,现在还有三位公主需要册封,当然都进位为长公主。 永安长公主和永宁长公主已经大了,可以行礼,永康长公主都还小,等过几年长大后再行礼。 此外,先帝还有几位嫔妃,孙贵妃已经去世,贵妃只剩杭贵妃,其他的几位婕妤、选侍进位为妃、嫔,即便如此,后妃的编制还是没有占满。妃位上只有李贤妃、陈庄妃,嫔位上只有陈恪嫔、吴端嫔、祝昭嫔、许宁嫔,有些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歷史上,景帝除了汪皇后、杭皇后,见诸史料的,只有唐皇贵妃、李贤妃、孙妃三位嫔妃,此外,还有个教坊司出身的李惜儿;远远不如他哥在南宫的侍妾。不知道英宗君臣指责景帝荒淫好色的时候,底气是否充足。 看着这些二十岁出头的女人,汪舜华眼角有点酸涩,但是没办法,她可以免了这些人的死,但是既然已经接受了册封,成为皇帝的女人,就不可能出宫改嫁;否则,皇帝的面子还是一回事,别几十年后来一出你还记得某宫的某某某,甚至造谣说我是先帝的亲儿子,来个竖旗造反,谁也受不了。 转头吩咐刘金:「要吩咐下面,善待这些嫔妃,不许怠慢。」 嫔妃们没有她的那些顾虑,高高兴兴的叩头谢恩。 先帝的嫔妃暂时居住在原来的宫里,反正现在皇帝小,没有后妃,连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没有移宫。 只是沐琮已经八岁,虽然说婚事已经算定下来,但是住在坤宁宫仍然不妥当,汪舜华吩咐他搬去清宁宫,还让梅妙灯进宫照顾儿子;每天到翰林院和两位神童一起读书练剑。 此外,还有太上皇的嫔妃需要安置。此前,吴太后恨恨的说:「照惯例,赐死了就行。」 汪舜华知道她还在为怀献太子的事情生气,何况太上皇回来,大家心里都有点发堵,但毕竟人都死了,计较这些也没意思,何况孙太后和隐帝夫妇都不得善终,隐帝的好几位无子妃嫔都上吊自尽,再赶尽杀绝,不知道民间将怎么议论。 她不方便出宫,于是派人将隐帝的家眷带进宫来。 经过这一番折腾,隐帝的儿子还剩下四位:周贵妃所出长子见深,已经被废为庶人,同母弟皇六子崇王见洛,才三岁;万贵妃所出次子德王见清,九岁;七子吉王见浚,两岁。 公主也还有四位:周贵妃所出长女重庆公主,已经十二岁;杨安妃所出四女崇德公主,七岁;万贵妃所出五女广德公主、魏德妃所出六女宜兴公主,都才三岁。 周贵妃带着妃妃嫔嫔和孩子们跪了一地,汪舜华看得出来,他们的身体在发抖,想来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 此前就有消息,几位尚未序齿的小皇子小公主因为患病先后随父皇去了。冬天本就是高危期,没有供暖的时代,不知道是碳多了还是少了,不知道是一氧化碳中毒还是太冷引发肺炎,汪舜华就是那时候穿越过来的,歷史上景帝的独子朱见济也实在冬天殁了,不知道是人为还是巧合;林淑妃惊悸成病,四月里殁了;她的一儿一女,秀王见澍和隆庆公主,因为疏于看护,今年夏天也没有熬过去。 当时嘆了口气,问周贵妃:「今年以来,还好吗?」 周贵妃愣愣的,泣道:「蒙太后惦记,还好。」 汪舜华看了她很久,实在没办法把她和歷史上为了与丈夫合葬和整个朝廷对抗的周太后联繫起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如果当初夺门成功,今天跪在下面的,就是自己和孩子们。 甚至根本不用下跪,隐帝会直接处死他们母子,了结后患。 所以,不要说什么心思歹毒。 这是政治,不是儿戏。 当下嘆气:「看来,也只能说还好。」 她别过脸去:「你的丈夫没了,我的丈夫也没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周贵妃的眼泪流了下来:「太后将天比地,妾当不起。」 汪舜华嘆气:「没什么当不当得起的,说来,我还该叫你一声嫂子呢。」 周贵妃只能说:「当不起,妾不敢。」 汪舜华让她们起来,赐坐;招唿见深近前,却看到他背后的那个宫女,万贞儿。 当年万贞儿受命照顾皇太子。不久汪舜华遣散宫女,她的父亲万贵还在,当时的太子不过是两三岁的小屁孩,自然没有什么想法,因此报名出宫。 只是当时万贵没有在北京,而且山遥水远的,来一趟不容易;万贞儿没有办法,只好在北京嫁人,宫里的便车搭不上了,好在媒婆有的是,都知道皇帝放宫女,都是顶漂亮的,自然一拥而上。 万贞儿知道深宅内院有很多阴私,她这种没有根底的,不想起招惹,于是选个了卖布的小商人,两口子倒是很能过日子,后来还生下一儿一女,日子更加甜美了。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丈夫外出贩货途中染病去世,万贞儿带着儿女连夜赶到,结果还是没能见到丈夫最后一面,只能哭哭啼啼的收拾回京;哪知道,在路上,儿女又相继患病夭折。 真的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万贞儿费尽周折,最终死里逃生,但此时家财已经散尽,只好到大户人家帮佣,以图将来。 好巧不巧,她去的就是徐有贞家。 徐有贞知道她曾经侍奉过皇太子,大喜过望,于是让曹吉祥把她领去见了太子。 太子对她没什么印象,但是周贵妃记得她勤勤恳恳,想到现在宫里没什么人,于是把她留下了。这件事论理是要报宫里的,但当时传说皇帝有病,于是这种事情就没往上报;只是后来想想,当时世宗加强了南宫的守备,居然还让万贞儿矇混进来,想来也是请君入瓮,外松里紧,让他们以为有机可趁。 不管怎么样,万贞儿就留在了南宫,依旧服侍太子。 只是没两天,復辟失败,南宫乱作一团,宫女内宦对这些昔日的主子们也不那么客气。嫔妃们胆小的要么吊死,要么吓死,孩子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没有圣旨,患病了也不能让太医医治。因此,几个孩子没了;万贞儿精心照顾已经成为庶人的见深,不能不让周贵妃另眼相看。 汪舜华没有想到,兜兜转转的,万贞儿还是回到了朱见深身边。 不过这些不重要。 她把见深招到面前,今年十岁了吧? 见深点头。 周贵妃有点着急:「太后问你话,你到是说。」 见深断断续续的说:「臣今年十岁。」 汪舜华错愕,周贵妃解释:「太上皇脾气不好,经常斥责孩子,孩子见他就舌头打结。」 汪舜华嘆气,原来没有景帝废太子的一遭,见深还是留下了口吃的毛病。 这一想,看他的目光也就更多了怜惜。 当时问:「读书了吗?」 见深回道:「读了。」 周贵妃解释:「太上皇…隐帝亲自教他读书,无非是四书五经之类的,也还认得几个字。」 汪舜华嘆气:「当年先帝是提出过让你出阁读书的事,你也不小了,该念书了。」 见深叩谢。 汪舜华即便派人招于谦等人进宫:「隐帝的家眷,需要善加抚恤。我的意思,见深毕竟是隐帝的长子,他年纪小,也没什么过错,还是要封王,名号怎么定,你们商量一下。」 于谦等领旨。 周贵妃母子惊喜过望,赶紧拜谢。 汪舜华又道:「见深和他的弟弟德王见清,都已经大了,还是应该出阁读书。你们想一想,把老师给他们配齐。」 想了想,转头看着周贵妃:「你们也不要回南宫了,给你们换个地方,去十王府吧,你带着见深和崇王,还有重庆公主居一府;万贵妃和德王、吉王、广德公主居一府;杨安妃和魏德妃都生的女儿,连同其他无子的嫔妃,都住在一起。我把人给你们配齐,这样方便照顾。」 周贵妃等人欢喜不尽,连忙叩谢。 当然此前一直由隐帝一家经营的三个宫庄就要收回来。汪舜华自己留下了清宁宫庄,余下的两个献给了太皇太后。她衣食住行都不用操心,何况每年还有一万二千石的收入,内帑也是她管着,没必要去计较这些,只是除了宫里的开销,还要准备宗室大臣的赏赐。 于谦等人也松了口气,尽管对隐帝一百二十个不满,但毕竟稚子无辜,现在大局已定,他们也不希望再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以后不好面见宣宗。 只是王文认为,封这几个孩子为王,恐留后患;不如仿效太宗皇帝的例子,封为郡王,令守隐帝坟茔。 汪舜华到底摇头:「懿文太子德高望重,所以不能留下后患;但是隐帝…」 她摇头,挤出一个冷笑。 隐帝系生死存续,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就像某些人说的,毁灭你,与你何干。 但坐到这个位置上,就不能意气用事。她不能为了一堆烂泥,脏污了自己的手,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就算朱见深真是天选之子,出类拔萃到能够改天换地威胁到她的地位,非斩草除根不可,也绝对不是这个时候。 势均力敌的时候,搞点小动作打破平衡也没啥;但是当大局已定形成碾压之势,这几个人反而无关紧要了。 对胜利者来说,是需要宽宏大度的姿态的,用以收拢敌人的旧部,也用以彰显一切尽在掌握的态势。 何况现在换代之际,主幼国疑,稳定压倒一切,面子上的事,一定要干干净净;否则脸上带着血,人家就知道你镇不住场子了。 礼部很快呈上了方案,汪舜华批覆,同意册封见深为沂王。 册封沂王的典礼颇为隆重,文武官员都参加了;都道汪太后仁慈,大家心里也有数,这是隐帝系的谢幕仪式了。 只是太皇太后很是不满:「太隆重了!为什么要对他家那么好?」 汪舜华只得耐着性子解释:「当年隐帝毕竟对先帝有恩,再说,他们母子夫妇都不得善终,还是要考虑民间的议论;何况,这几个孩子都没有任何威胁,善待他们,也可以彰显朝廷的仁德。」 太皇太后还是不满意。 汪舜华知道,她是对自己介入政局不满意,但这个不可能让她满意,于是同意晋封太皇太后的弟弟吴安为兖国公,当然也要追封其父,这实在是开国以来没有的恩遇。 太皇太后终于顺了口气,脸色缓了缓。当年世宗进汪舜华的父亲汪瑛为侯,自然也要推恩外公家,否则,皇后的父亲压过了太后的父亲,也不像话。 只是吴安等入宫,说「汪太后能够主持朝政,怎么太皇太后反而被晾在一边?」要求太皇太后也参与朝政。 太皇太后没有答应:自己的斤两,自己知道;世宗身前也跟她说过,好好在仁寿宫看着孩子们,不要和汪舜华斗,她斗不过,因为宫里都是汪舜华的人;更何况,就算斗赢了,又能怎么办?世宗剩下的三个儿子,两个是汪舜华嫡出,难道自己杀了汪舜华,她的儿子会善待自己?还是扶立庶子荣王?万一他有好歹,另外把隐帝甚至支脉更远的拉上来做皇帝? 别傻。 吴安等人这才不说话了,不过要求加恩是少不了的。 太皇太后家不满意,汪太后家也不满意:汪瑛进宫说:「吴家能够进封国公,为什么汪家不行?请太后颁赏!」 汪舜华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只是把当年的廉政课又翻出来说了一遍。 汪瑛噘着嘴退下了。 这样不欢而散,汪舜华并不担心:汪家就算不满意,也不可能造反;再说,就算造反,也不成功。汪瑛父子封侯,现在闲住在家,没有实职;再说,禁军都在自己手里,他折腾不了水花。 只是还是降旨,要求勛贵重臣、文武官员整饬作风,恪尽职守。 101、年号建极 办完这些事情,已经十月上旬。汪舜华的身子也差不多将养好,于谦等屡次进言:十一月初一就该颁布来年的大统歷,新帝的年号应该定下来。 年号从汉武帝以来,就是帝王正统的标志,称为「奉正朔」。与汉唐帝王频繁改元不同,歷史上明清两朝除了復辟的明英宗,基本上一位皇帝只用一个年号,年号也就成为皇帝的代称。 自太祖开国以来,歷代新君颁布继位诏书时,都会宣布明年改元的决定,包括沖龄继位的隐帝和仓促继位的世宗;歷史上英宗復辟时,因为事发仓促,临时和群臣商量年号,颁布復位诏书的时候已经午后,还专门被史家记了一笔。但一个多月前,皇帝继承帝位时,虽然循例颁布了安民诏书,却没有宣布新年号,这让原本就惶惑不安的社会人心更添了一分忧虑忐忑。 实在是因为定不下来。 景帝虽然病重了有些日子,也没想过这么快就走,何况还有太多的事情等待安排,自然没心情操心儿子的年号;景帝宾天之后,太子年纪太小,自然是没主意;而汪皇后刚刚分娩,本就身体虚弱,又因先帝去世悲痛欲绝,心力交瘁,因此即便于谦等人再三上疏,还是没能在皇帝正式继位之前定下新的年号。 当然,这是官方的说法。 如今,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了,汪舜华也就打点精神认真审阅。 礼部拟了一堆,排在第一的是「垂拱」,不用想就知道是什么意思,汪舜华笑笑,扔到地上了。 垂拱而天下治,如果真有这样的好事,那一定是在梦里。 在这个世界上,不要想不付出代价就得到任何东西。 接下来,还有汪舜华熟悉的成化、弘治等年号,是真的好,但是皇帝太有名,汪舜华不敢用,怕自己精神错乱,那就再想;大同之类的太大了,自己手里肯定实现不了,那就别说,惹人笑话。 不过她嘴贱的问了句:「怎么没有天顺」 于谦有点诧异的回话:「这个年号元朝用过,元朝第3代皇帝。他父亲泰定帝在上都病逝的时候,他只有九岁,宰相倒剌沙专权自用,迟迟不肯立他为皇帝;结果知枢密院事燕帖木儿在大都发动政变,迎立元武宗之子元文宗图帖睦尔即位,改元天历,倒剌沙这才拥立阿速吉八为皇帝,改元天顺。接着爆发了两都之战。第二年,大都军队包围上都,倒剌沙等奉皇帝宝出降,倒剌沙在一个月后被杀。他没有庙号和谥号,因此一般称为天顺帝,又称元少帝。所以天顺,真的不是一个吉祥的年号。」 此外,金朝末年红袄军首领杨安儿造反,建立政权,改元天顺。结果当年就被镇压下去,后被部下陷害,堕水而死。 汪舜华有点咂舌。 但还没容得及说话,于谦低着头,又说了一句:「景泰七年六月,钱塘县火居道士李珍自称唐太宗后代,煽动苗人造反,自立为帝,年号天顺;结果没多久就被都指挥湛清生擒,次月就被押解到北京凌迟处死。」 他抬起头:「这些胡酋小寇,怎能与圣主同号?」 汪舜华呆了呆,想了想,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那为什么明英宗復辟以后还用这么个年号?——所以这傻子就是来搞笑的吗? 商辂也认为:「天顺虽然不坏,但是作为年号,确实不吉利,尤其先帝年间,妖道造反就用过,传出去,会失笑于天下的。」 汪舜华扯了扯嘴角:「我也就这么一说。上次听南宫伺候的人回报,石亨等人挟持太上皇作乱的时候,不仅准备好了继位诏书,甚至连年号都准备好了,拟的就是这个天顺。」 于谦没有说话,陈循很是不忿:「这个石亨,真是辜负了世宗皇帝的信赖,居然做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王文则冷笑了一声:「石亨等人都是莽夫,怎么会想得这么周全?这一定又是徐有贞的主意。不过拿着草寇用过的年号来用,徐有贞也未免太不学无术了!也难怪他不能成事。宰相还是要用读书人的!」 汪舜华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好像记起来了,明朝确实年号取得很随意,有很多重复的年号,所以有人讥笑「宰相需用读书人」,却没想到左护法居然如此搞笑,反贼的年号也用;景帝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笑出声来,毕竟这反贼可是被他毫不费力的灭了。 当然,汪舜华不知道,明朝的年号真的很随意,不仅和前朝年号重,和前代反贼重,和边疆政权重,和前朝地名重,还和本朝反贼重,和本朝王爵重,和本朝侯爵重,和本朝地名重。比如大名鼎鼎的永乐,其实被用过好几次,最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后面前凉也用过,高句丽太远可能信息不通,但是南汉张遇贤和北宋方腊两个反贼都用过,尤其方腊,名气很不小;宣德,元朝有个宣德府,开国功臣金朝兴受封宣德侯;正德也很尴尬,大理、西夏都用过,唐岐王李业之子李珍密谋作乱时也用了这个年号,所以马文升主持吏部考选时故意那这句话嘲笑内阁首辅刘健;隆庆是个地名,就在宣府下面,因此就有公主、郡王拿来作封号;天启这个年号,北魏用了,南梁用了,南诏也用,偏偏李白还有诗「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难得太白兄真的有预言准确的一次,只可惜大明的阁臣们不能进行诗词检索,否则估计会让皇帝另外换一个。 当然,这也不算什么,更令人称奇的是,当年太祖父母长兄在半个月内相继病逝,他独自料理后事,几经周折,才找到地主刘继祖施捨了一块坟。那一年是农历甲申年,公元1322年,朱元璋12岁;而300年后的1222年,依旧是农历甲申年,明朝灭亡,刚好传承12代。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那一年是1221年,农历己巳年,因此又称己巳之变;崇祯二年,皇太极兵围北京城,最后退兵,这一年是1221年,农历己巳年,也称己巳之变,相隔刚好180年,都是京城被外族所围,唯一不同的是明朝再也没有于谦这样的擎天之柱来协助皇帝抵挡外族,当然即便有,崇祯也不是景帝,不可能倾心委託。 己巳之变后,鑑于北京地区有被攻击的危险,崇祯派人重修宛平城,加强北京周围的防御。他亲自给宛平城的两座城门命名,一座叫永昌门,另一座叫顺治门,充满对天下太平的渴望。然而3年后的1222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在紫禁城称帝,年号永昌;同一年,清军入关,入主中原,当时的皇帝福临,年号顺治。 当年梁太祖朱温先后杀唐昭宗、唐哀帝父子,彻底取代了李唐王朝;300多年后,李自成攻入北京,朱明王朝覆灭。 可以说很魔幻了。 当然,这一切和汪舜华无关,眼前最重要的是年号。 不用内阁和礼部推荐的年号,不仅是其中有她熟悉的年号,更不是因为这些年号不好,而是因为她要彰显自己的存在。 就在先帝尸骨未寒、太子尚未登基,她也还躺在床上将养身体的时候,礼部不止一次的上书,要求皇后遵守守丧期间的饮食规矩;还是吴太后站出来说,皇后刚刚分娩,先帝有旨,事急从权,这才作罢。 然后是内阁和六部尚书侍郎联名辞职,虽然这是惯例;但在汪舜华看来,这是示威。 国丧期间,每天送进宫里的各种奏疏不断,其中固然有先帝新丧、主幼国疑的原因;但难道真的这些人没有一点私心,想藉此施压,把她吓回宫里? 必须要昭示群臣,朝政大事的最终决定权,在她手里。 在先帝庙号上她失了先手,但在新帝年号的问题上,她必须一锤定音,哪怕是打破惯例,不在皇帝继位当天宣布。 年号,宣示着帝王的决心,昭示着帝国的方向。 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总会有人着急的。 汪舜华本来想用「元」,开创新纪元之类的年号,但是开元、建元都有人用过了,来头还不小,「开元」是唐玄宗的年号,开元盛世妇孺皆知;「建元」更有名,汉武帝的第一个年号,也是歷史上的第一个年号,这个真没办法再用,否则会闹笑话。 退而求其次,「永」,永和、永宁、永嘉、永康、永顺,都是好字词,但是好字词自然有人抢着用,这几个都做过了年号,而且不止一次。 汪舜华想到「仁和」,仁是儒家文化的核心。仁者爱人,以人为本;礼之用,和为贵。是人本理念的延伸,包含着自然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以及自我身心的和谐。 这样的好名字,文臣那里肯定不会反对,只是脑子里突然蹦出仁和可立克、优卡丹乃至妇炎洁的gg,算了。 一张又一张的纸撕了下去。 最终,汪舜华的思绪停留在故宫的两块牌匾上:皇建有极、建极绥猷,于是写下了两个字:建极。 建,建立、创设;极,屋嵴之栋,引申为中正的治国最高准则;绥,原义为挽手上车的绳索,引申为安抚、顺应之意;猷,道,法则。 箕子《尚书》:皇建其有极。 天子来制定天下最高准则。 建极绥猷,天子君临天下,承担上对皇天、下对庶民的双重神圣使命,既须承天而建立法则,又要抚民而顺应大道,从而建立雄伟强大的国家,安抚海内的藩属,创万世之功业。 还有一个谐音:见济。那个在史书上的龙套这一回同样没有逃脱命运的魔咒,却是她前世今生两辈子第一个孩子,也因她而死。 放下笔,汪舜华躺在床上,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敬仰于谦、信任于谦,然而垂帘听政,势在必行;因为有些事,只有她能做。 于谦是了不起的英雄,但他无法跨越自己的时代;但她可以。 她不仅要为儿女撑起一片天,创造一个更加繁荣富庶的大明盛世,还要制定全新的国家战略和行为准则,赢来完全不一样的未来。 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很清楚,朝臣不会愿意一个女人垂帘听政,对国家大事指手画脚;而她要实施的改革,註定会得罪太多的人,所以她必须学会潜藏,同时周密规划。 好在,她有时间。 父亡,子三年不改其政,在世宗皇帝的孝期结束以前,她只能循规蹈矩,避免锋芒毕露,尽管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刻意彰显自己的存在。 过去的十多年里,她曾经无数次设想,但都仅仅是设想,未来两年,她要悉心部署、周密谋划。 歷史交给她的使命,不容辜负。 果然,建极这个年号在群臣中并没有引发反对,尽管这并没有出现在礼部草拟的稿件上,是汪太后自己的创意,但是含义隽永,大家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大家相互看了一眼,包括于谦,心里也似乎被撞击了一下。 大家有种感受,汪太后会比想像的,更加强大,甚至可怕。 这些年来,尽管汪皇后躲在幕后,但时不时就能传出有关她的消息。大家心里都很明白,世宗皇帝的很多政策,其实都是出自汪皇后的手笔;夺门之变能这样迅速的平息,汪皇后居功至伟;甚至大家怀疑,这引蛇出洞的主意,就是出自于汪皇后。 如今,她从参谋辅助成为大权独揽的决策者,会带给大明怎样的改变? 这些改变是好是坏? 大家都不知道。 102、垂帘听政 景泰十一月初一日,太皇太后和汪太后带着皇帝,正式御奉天殿,接受群臣朝贺,并接受钦天监呈上来的建极元年大统歷;宣布赐给亲王及文武群臣,并颁行天下。 大朝贺结束后,太皇太后带着皇帝回宫,汪太后则摆驾右顺门便殿,宣于谦等人议事,正式宣告临朝听政。 太皇太后很不放心,她劝说汪舜华:「我等皆是妇人,参预朝政,非其所宜。昔日吕后因握重权,宗族千口皆被戮。如今皇帝年幼,我等宜深居九重;朝廷大事,任大臣自行商议,此乃国家之幸也。」 汪舜华道:「并非我贪图权势,只是国家如今内忧外患,而皇帝年幼,若无主事,只怕主幼国疑。即便下面没有黄袍加身的想法,将来皇帝长大,也难免受制于人。」 太皇太后想了想,这些日子朝廷里还真是不消停,她是读书识字的,知道典故,吕后武媚娘有名,隋文帝宋太祖名气也不小,于是退了一步:「也罢,那我和你一起听政。」 汪舜华答应,派人把奏疏往她宫里送去。 新陈代谢之际,国事纷纭,里里外外都是事;太皇太后看了,实在觉得脑仁疼,勉强照着太监的票拟批阅了,汪舜华还鸡蛋里挑骨头,说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振振有词的,实在说不过,看周围前后左右都是汪舜华的人,她也就放弃了。 这种富贵已极无忧无虑的生活挺好,汪舜华爱操心,就让她操心去吧;反正吴家的亲戚的官品又都提升了,和当年孙皇后一家的待遇相同。就算是自己临朝听政,也就只能这个样子了;再往上,群臣该不答应了。 因此,听了汪舜华的奏议,她开头不同意,禁不住她好说歹说,似乎全天下的道理都在她手里,也就不管了,反正也管不了。 太皇太后反对其实没啥,最多婆媳俩在自家屋里嘀咕几句;现在外头众议汹汹,太皇太后还真不会跑到大殿里公开反对。 此前胡濙上书,要求太后仿照诚孝皇后的典故,恪守祖宗妇人不得干政之法,将一切不急的事务全部废止,时时勉励皇帝向前人学习,并委任得力的辅佐大臣。 胡濙绝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内阁六位学士联名上书,认为太后应该遵守祖宗旧制,委任大臣。 为首的名字,正是于谦。 汪舜华听着内宦们的报告,当时几位学士到于谦府商量,王文当先发难:「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妇人掌权,颠倒阴阳,必成国家之患。——从来乱臣贼子,只争一念,放肆遂至不可收拾,先帝养虎兕于肘腋间!」 陈循贊成他的提议:「后汉之时,因皇帝年幼,皆由太后引父兄参政,谓之辅政。所赖以治理者甚少,而所坐以危亡者甚众。朝廷于万千人中精挑细选才智之士,优秀人才尚且可遇不可求,怎么能寄希望于深宫妇女?况且以男子的智慧,尚且不能永保公正,长思利害,而往往耽于享乐,溺爱后宠;何况以妇人之见,而希望她遵循正路,谦虚节俭,深图远虑,为国家谋划,岂不是挟泰山以超北海,强人所难?」 老冤家高谷同样忧心忡忡:「天子年幼,不得自主;汪太后素有贤名,然而窥探神器之心,路人皆知。若是由她秉政,只恐将来天下但知有太后,而不知有朝廷;待其羽翼丰满,则非我等所能抑制。届时,只怕朱家天下不知谁属;果若如此,我等有何脸面面对先帝?」 彭时嘆道:「坏崖破岩之水,源自涓涓;干云蔽日之木,起于葱青。禁微则易,救末者难,人莫不忽于微细,以致其大。恩不忍诲,义不忍割,去事之后,未然之明镜也。——先帝顾念汪后夫妻情谊,故不忍行汉武之谋;只怕养虎遗患,日后辜恩。」 萧镃则吟诵起了骆宾王的《讨武曌檄》:「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机之兆,必贻后至之诛。」 胡濙也表态:「威柄不宜放下,利器不可假人。览观往古,近察国朝,倾危之祸,靡不由之。当年吕后秉政,统嗣几移;武周篡唐,庙不血食。故虽有母子之亲,而无周公之德,不得行其势也。」 薛瑄则问:「剃髮易服,人心沦丧,是亡天下;易姓改号,舆图换稿,亦是亡国。亡天下不可,亡国可乎?保天下者,匹夫之贱、闺阁之弱,亦有责焉;保国者,其君其臣乎?」 都是汪舜华的话,如今倒了个个儿。 商辂看着于谦,意味深长:「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欧阳公之言,不刊之论也。当年王莽王安石何尝不是贤名远播?可惜一旦当国,就成祸乱之源;汪皇后虽然贤名素着,然而并非循规蹈矩、安分守常之人。她若果真掌权,是圣是魔,未可轻论。于公,当真要冒这样大的风险,只因为相信汪后的贤德睿智?——平原走马,易放难收吶!」 于谦没有说话,但终究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汪舜华毫不畏惧,因为她有金字招牌——先帝遗诏。 先帝临终前,将年幼的皇帝託付给她,垂帘听政,本就是先帝的意思,不服气的,找先帝说理去。 后面一句掐了不说,汪舜华的词句已经很是尖锐:「如今先帝尸骨未寒,群臣就要这样上奏,莫不是看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 下面不说话了。 既然直接刚不过,那就换个办法。 奏疏雪花一样飞进坤宁宫。 汪舜华闭了眼睛,吩咐王勤:「把时间急迫的军情、救灾等事项挑出来,余下的,慢慢再议。」 包括皇帝的年号。 不服气也没关系,所有朝廷的诏令,都要有皇帝披红和玉玺;你们洋洋万言,说的天花乱坠,被扔到角落里,也只能发霉。 十七块玉玺摆在这里。 「是经过司礼监转手,再交给太后硃笔御批;还是太后垂帘听政,大家商量一下吧。」 王勤淡淡的扫了一眼下面的群臣。 事情就僵在这里。 颁布了对前段时间在大同、宣府等地抗击瓦剌入侵的朱谦等将士的封赏,放下笔,想了很久,汪舜华又提起笔写了一句诗,派王勤亲自送给于谦。 险夷不变应尝胆,道义争担敢息肩。 如今内忧外患,正当卧薪尝胆,我怎敢自图清闲,弃国家危亡于不顾? 于谦展开纸笺,勐地站起身来,看着上面的诗句很久,反覆踱步,终究折上了诗稿,闭上了眼睛。 如今,汪舜华终于堂而皇之的乘坐凤辇来到前朝。 从坤宁宫到奉天殿,不过一刻钟的路程,但对于汪舜华来说,实在漫长。 前唿后拥,浩浩荡荡,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前方的路,并不平坦。 停轿打量着这里,记得上次来奉天殿,是七年前,迎接太上皇回朝的酒宴。 大朝贺济济衣冠,又让汪舜华恍惚间仿佛回到七年前。 如今近在咫尺,隔着珠帘,细细的打量这些重臣。 其实之前在办理世宗后事的时候见过,只是当时吵得昏头涨脑,实在没注意;她久在后宫,即便批阅几个月奏疏,能记住人名,也对不上号,现在就仔仔细细的把这些人都看了一遍。 如今内阁有六个人:于谦、陈循、高谷、王文、萧镃、商辂。此前,世宗託孤的时候都见过,也介绍了他们的情况。 于谦就不说了,这几个月老了很多。其实他今年才满六十,还是虚岁。 次辅少保太子太傅户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兼文渊阁大学士陈循——是的,没看错,兼了两个大学士,后面那个是因为之前修成《寰宇通志》加的。他今年已经七十三岁,好在精神不错;歷史上英宗復辟,他被打了一百板子流放铁岭,五年后才平凡反昭雪,回到家乡,可见他的身体和才气一样槓槓的。 少保太子太傅工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高谷,也已经六十六岁。他字世用,江苏东台人。永乐十三年进士,选庶吉士。歷史上,在英宗復位以后还能全身而退,是景泰重臣中难得善终的,当然被警告好好呆着别乱说乱动是免不了的。他歷事五朝,回乡后,仍住的是低檐小室,无异民居。 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王文性格高调,刻薄固执,其实只比高谷小两岁,今年六十四了。当然歷史上,他在英宗復位之初,就直接从朝班里拉出来,和于谦一起斩首示众了。 太子少师户部尚书翰林院学士萧镃和王文同庚。他字孟勤,江西泰和县人。宣德二年进士,授庶吉士。歷史上景帝不豫,诸臣议復太子入东宫。李贤私下问起此事,萧镃回答:「既退,不可再也。」夺门之变后,削籍,天顺八年去世。成化年间,復官赐祭。 兵部左侍郎翰林院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商辂最年轻,今年才四十四岁,兼之相貌英俊,颇有几分鹤立鸡群的味道。 六部方面,吏部尚书王直,德高望重,年龄也很不小,七十八岁了,精神也还好。 户部尚书张凤,今年六十二,宣德二年进士。他的父亲张益,官给事中。永乐八年从太宗朱棣北征,临阵战死。张凤谦谨善执法,号称板张。当时四方战事平息,但灾荒严重,景帝屡次下诏宽恤。张凤说:「建国初期天下田地821万余顷,现在耕地数量已经减半,加上因水旱之灾而停徵租税,国家开支到哪儿去支给?京畿以及河南、山东没有税额的田地,甲方一开垦,乙方即揭发他漏税。请批准轻额徵税,这样不仅可以永绝争端,而且还可以稍助军国之用。」给事中成章等弹劾张凤擅自更改祖制,景帝说:「建国初期定都江南,输运粮食容易。现在定都极北之地,难道还能守常制吗?」四方报告灾荒的,张凤请令御史调查核实。议论的人因此而非难他。 礼部尚书胡濙,当之无愧的政坛常青树。他字源洁,号洁庵,武进人,建文二年进士。曾奉太宗之命前往各地追寻建文帝下落。歷仕六朝,前后近六十年,他为人节俭宽厚,喜怒不形于色,被比作文彦博,是宣宗的託孤五大臣之一。从宣德元年至今,他已在礼部尚书任上三十二年,累加至太子太师。汪舜华认得他,因为实在太显眼了;而且当年册封皇后,他是副使。 兵部尚书于谦,跳过。 刑部尚书俞士悦,同样是个老资格。他字仕朝,苏州府长洲人,今年六十八岁。永乐十三年进士,出任湖广按察副使。正统七年,防备倭寇,升任大理寺卿。正统十四年,保卫京师有功,升任刑部尚书、太子太保。歷史上夺门之变后,被贬到辽东戍边,后官復原职,八十岁时去世。汪舜华对他很有印象,因为当年册封皇后,他也是副使。 工部尚书江渊,今年五十八岁,字时用,号定庵,别号竹溪退叟,重庆府江津县人,宣德五年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郕王监国,徐有贞倡议南迁,被太监金英骂出,踉跄过左掖门。正好江渊进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有贞说:「因为我建议南迁不合时宜。」于是江渊进去,极力要求固守,由此得到景帝宠信,由侍讲超擢刑部右侍郎。景泰末年,阁臣失和,陈循、王文性格刻薄,江渊好议论,每为同官所抑,意忽忽不乐。不久英宗復位,他久与陈循等俱谪戍辽东,未几卒。 左都御史萧维祯初名兆以,以字行,江西庐陵县人,宣德五年进士,授刑部主事。跟从英宗北征,土木之变中逃生。之后担任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卿,后加封太子少保,升都察院右都御史。歷史上夺门之变后,调南京刑部尚书,后调南京兵部,参贊机务。成化元年因病致仕,去世后谥文昭。他精敏强毅,有才干,性格持重,同时下属都很敬畏他。 右都御史李实,就是当初出使瓦剌的那个,歷史上英宗对他很不满意,復位之后直接废为民,好歹保全了性命。 锦衣卫指挥使朱骥,老熟人了。 其他通政司、太常寺都缺主官,詹事府现在没有太子,皇帝也没开经筵,所以官员没有配,翰林院是商辂兼着;宗人府是宁阳侯陈懋管着,他还管着中军都督府的事情,好在宗人府的事情早在永乐年间就移交给礼部,他也就挂个名字。 陈懋知道的人不多,但他确实是景泰年间的重臣,今年已经七十八岁,字舜卿。南直隶凤阳府寿州人。泾国公陈亨之子,早年随父参与靖难之役,封宁阳伯。永乐六年佩征西将军印镇守宁夏,次年进侯。跟随太宗五次北征、又跟随宣宗讨平朱高煦叛乱。此后仍镇宁夏,正统初,出镇甘肃。他久镇西北,威名震漠北。正统十三年,佩征南将军印,平定福建邓茂七民变,累加至太子太保,掌中军都督府事务,兼管宗人府事。陈懋也是唯一一位以靖难之役功臣受封,而活至天顺年间仍保持爵位的将领。 103、开门三事(上) 汪舜华的目光扫视了一圈,看得出来,群臣面色凝重,明显带着不高兴。 废话,也不可能高兴。 汪舜华语气平稳:「皇帝年幼,我又因故不能理事,这几个月,辛苦了你们。」 众人称不敢。 陈循汇报了这几个月的工作情况。 于谦虽然是首辅,但这几个月主要是主持禁军和先皇后事、皇帝继位,确保朝廷总体稳定,一般的日常事务反倒是他在负责料理。 知道汪太后器重于谦,更兼野心勃勃,这个时候,他必须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汪舜华点头,说了句:「辛苦了。」 王直站出来:「之前先帝卧病,很多职位出缺,急需补上。」 汪舜华道:「我知道,你的奏疏我已经看了。只是我还没有理事,你推荐的那些人也还不了解,不敢轻易决定。先放一放,过一段时间再说。」 朝臣心怀疑虑,自己刚刚临朝根基不稳,不能公然违背众愿,但也要彰显存在感,让满朝文武知道,决定权在谁的手里。 年号只是开始,官员的任用,才是最有分量的一件事。 群臣交换了一个眼神。 汪舜华说:「今天请你们来,确实有要事商量。」 她说的并不是奏疏里的事,而是三件出人意料的事。 「一是皇帝的事。皇帝今年毕竟才四周岁,年幼体弱,非要按照制度参加各种活动,隔三差五的跑来跑去,这天气还好,遇到高温雨雪,中暑了,风寒了怎么办?所以从今以后,到正式及冠止,所有要出宫的活动,全部遣官代替;开经筵以后,每月初一十五,在奉天殿接受百官朝贺;每逢三六九的常朝,等及冠了以后再说。」 群臣都接受不了——皇帝最早明年才能开经筵啊! 当时反对一片,但汪舜华还是坚持:「皇帝今年只有四岁,他即便顶风冒雪的前去参加,又能说什么,做什么?别说乱说乱动,引发群臣议论;就看看外头的风雪,万一染了风寒,甚至怎么样,我将如何向先帝交代?你们又要如何向先帝交代?」 于谦表示同意。 毕竟先帝只剩三个儿子,开不起玩笑;登基大典全过程都是心惊胆战的,但其他的事就实在不必拘泥形式。 既然这样,那就先答应了吧。 大家很清楚,即便是能见到皇帝,小孩子也做不了主,最终能在奏疏上批红的,还得是这位汪太后,既然如此,走不走这个流程也没什么要紧。 只是接下来的一件事就有点惊悚了:建文帝的家属安置问题。 「虽然建文帝的帝位是窃取的,但是子孙无辜;靖难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他的儿孙也被囚禁了这么些年。同为太祖皇帝的子孙,何况太宗皇帝与懿文太子一母同胞,同气连枝,这样对待他的家属,我心有不忍。你们派人去查一下他的子孙情况,封个镇国将军,以奉懿文太子香火。」 群臣显然没有想到汪舜华会提到这件事,都有点发愣:一是建文帝本身已经被打入另册,怎么突然提出他的子孙安置问题?二来建文帝的皇位是窃取来的,怎么说? 汪舜华成竹在胸:「太祖皇帝祖训:国家建储,礼从长嫡。懿文太子妃常氏有两个儿子,长子早丧,自当由次子上位;建文帝是庶出,根本没有争夺的资格。只是他包藏祸心,在黄子澄、方孝孺等辈拥戴下,骗取太祖皇帝信任,登上皇太孙的宝座。」 胡濙曾经在建文帝手下办事,曾经追寻了他十八年,又当了三十二年的礼部尚书,熟悉典故,何况现在大局已定,再不满汪舜华,也不会支持建文帝,于是点头:「确有此事。常妃乃开平王常遇春之女,生长子雄英、三子允熥,因难产而死。建文帝为次子,出生时,其母吕氏乃是侧妃,当为庶出。」 汪舜华点头:「方孝孺等辈饱读诗书,居然连立嫡都不懂。他们若真是毫无私心,就应该拥戴嫡子,可是没有。不过因为嫡子上位,原就是天经地义,根本没必要感激他们;这才选择了建文帝,苦心孤诣为他谋划,助他登上皇太孙的宝座。」 她冷笑了一声:「黄子澄等人机关算尽,却反算了自己的性命。建文的位置来得不正,自然要藉助太祖之手剷除祸根;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功臣杀光了,能打仗的也就没了,等到太宗皇帝从北平起兵,他能用的人也就是李景隆了。」 众人低下了头。 朱允熥不为人所知——建文帝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皇位是骗来的,太宗皇帝打倒了建文,也不好意思说还有个比建文更有资格当皇帝的——你可是打的清君侧的旗号,要不你扶朱允熥上位?就像某经典反琼瑶小说说的,嫡子,说贵重也贵重,这时候当垃圾处理都嫌费事! 建文帝的上位史在网络上被八得干干净净,汪舜华初看时简直无法相信,说好的祖宗家法呢?嫡庶这么重大的问题居然被弄错,这绝对不是意外,是存心! 汪舜华有点咬牙切齿:「方孝孺和黄子澄真应该感谢太宗皇帝杀了他们,成全了他们节义的名声;否则,将来撰写史书,真应该把他们作为佞臣传的篇首!合谋废嫡立庶,离间天家骨肉,迂谈復古,误国误民!」 「什么士林领袖、读书种子,连秀才都考不中;也只有建文这个废物拿来当宝贝。可惜这一对活宝念了这么多年的仁义道德,不知道把书读到哪里去了,太祖崩逝不许诸王奔丧,尸骨未寒就杀人家儿子,不把人弄死不收手;太宗把护卫交还了,还把仅有的三个儿子送到南京表忠心,甚至装疯卖傻还不放过,非把人逼反!当时太宗身边也不过八百人,建文讨伐的军队从十几万到七十万,连给太祖修陵的兵士都拉上前线了,就这还输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如果来的不是太宗,真该自投长江以谢太祖,二世而亡啊!杨广好歹也干了十四年!」 众人真的不好说什么了。 不错,汪舜华就是要做好人。释放建文帝的家属,这是英宗为数不多值得点赞的政绩。反正这么些年,人都已经养废了,汪舜华自然不介意做个好人,毕竟她需要威望;但是释放建文帝的家属,必然牵涉到太宗皇帝,继而牵扯到他得位是否正当的问题。 所以汪舜华把这件事扯出来,就是要从根子上否定建文帝一系:说什么让皇帝,你让谁了?那是太宗皇帝抢的!你也别喊委屈,因为你的皇位是骗的!——刚继位屁股没坐热就忙着削藩,逼得叔叔全家自焚,太宗也是装疯才躲过一劫。又蠢又坏,该怪谁呢? 当然,在场的都不是傻子,太祖虽然疼儿孙,但不可能在关乎皇位继承的大问题上被个毛孩子耍的团团转。当时给他的选项有两个,一个是次子秦王朱樉,这位兄弟望之不似人君;加上和懿文太子的父子深情,他选择了在孙子中寻找。 但即便是孙子,首选也不应该是建文帝,而是嫡子允熥。 说到底,还是他老人家的疑心病——懿文太子死的时候,允熥还小,但太祖已经老了。虽然常遇春也死得早,但他有儿子,而且相当能干。如果允熥上位,势必要依靠母族,歷史上被外戚篡权的不是没有,一个王莽一个杨坚,名气都是大大的。 为了避免朱家天下变成常家天下,太祖选择了母家没有什么权势允炆;这位皇长孙也相当会来事,把自己打扮成孝子贤孙,顺理成章的夺得了太祖的宠爱。 只是千算万算,算漏了这个朱允炆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阿斗不要紧,他只要听诸葛亮的话就能安安稳稳的做皇帝,朱元璋留给孙子的家底可是丰厚得很。只要建文不作妖也能得个仁宗之类的庙号。可这孙子不甘心当孙子,他要证明自己比爷爷厉害,可以把叔叔们一个个吊起来打,找的帮手却是方孝孺之类的迂腐书生,杀人不成被反杀,没什么可埋怨的。 汪舜华在心里吐槽,却也暗自警醒:行稳致远,一定要以建文帝为鑑,不能操之过急! 陈懋事先得了吩咐,已经查证清楚,毕竟人一直关着,也不是什么费力的事,当时奏告:「建文帝有两个儿子,都是马皇后所生,长子文奎,被立为太子,后与建文一起失踪,有说死于宫中大火;次子文圭,靖难之役后被囚禁凤阳,年仅两岁,称建庶人。」 当然,懿文太子还有四个儿子。除了早夭的嫡长子虞怀王雄英,嫡三子吴王允熥、四子衡王允熞在靖难之役后一起废为庶人,囚禁凤阳,双双暴卒;其中允熥留下了遗腹子文坤;五子徐王允熙,改封瓯宁王,奉懿文太子祀,不久,因住所失火被烧死。 此外,他还有三个女儿,不过早已归西,不提。 因此,懿文太子的血脉,如今只有建庶人文圭、吴庶人文坍,两家老小加起来,有十八口人。 果然,都这样了,群臣也就贊成释放建庶人和吴庶人,安置凤阳。文圭、文坍封辅国将军,赏赐府第,并各给银百两,于百姓之家择配;亲戚允许往来,但闲杂人等,以及宗室朝臣不许来往;如果需要衣服饮食之类的日用品,允许到街市交易买卖。 104、开门三事(下) 第三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就是赦免建文帝的遗臣。这是歷史上英宗没有提到的。 建文四年,燕师渡江攻破京师,黄子澄、方孝孺、齐泰、铁铉等建文帝死党先后被擒杀,株连宗族;歷史上唯一一位六元黄观,见大势己去,投江自尽,妻女投江而死,抹去功名,九族受诛,亲朋监禁。 这些事情,大家多少知道,此刻都低了头,不说话。 靖难之役是明朝无法抹去的一笔,也是所有士人心目中难以忘怀的一件事。虽然嘴上说着太宗英明、奉天靖难,但并不意味着真的认同这种做法,尤其对旧臣的处理,不能不说确实凌厉了。 每个皇帝都不希望臣下造反,而是希望臣子能誓死效忠自己。所以太宗一死,亲身参加过靖难的儿子仁宗就赦免了部分建文旧臣家眷,但仅仅是特别有名的;靖难的彻底平反,要等到万历年间;但他们的后人能够脱离苦海,还要等到雍正时期。 只是王文还是不放心:「这要是都放出来,万一他们聚众作乱,如何是好?」 汪舜华摇头,那些遗老遗少当了这么多年贱民,家学渊源什么的也没了,兴不起风浪了;但是这话不能说,于是说:「朝廷如果连这几个遗老遗少都收服不了,又谈何强国富民、报仇雪耻?更何况,天下人都是皇帝子民,都应该给他们一条出路。虽然建文帝的皇位是窃取来的,但是身为人臣,为主尽忠,却没有错。国家有难,朝臣挺身而出,却让他们的后人永远沉沦;反倒是坐观成败、阵前倒戈的平安无事,甚至富贵荣华——忠臣孝子,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否则,谁还敢为朝廷尽忠?听说建文遗臣有很多女眷沦落风尘,为庸夫欺凌。儿女犯了错,父母可以打骂责罚,甚至可以大义灭亲,但不应该这样凌辱他们。朝廷要以仁义治国,而贱民的存在,却与仁义的初衷背道而驰;朝廷要教化万民,当以礼义廉耻为先,这等有伤风化之事,理当革除。」 她语气恳切:「对自己喜欢的人施恩,不叫仁慈,叫偏私;只有对所有人都施恩,哪怕曾经反对过自己的,也能公正处理,才叫仁慈。」 贱籍这玩意还是看清穿的时候才知道居然是雍正废除的——腰斩也是他废除的,加上摊丁入亩和火耗归公,对他的好感上升一百倍,心说文人就是贱骨头,雍正让你们纳税,就骂人家杀父弒母抢皇位,杀兄弟杀儿子杀功臣,连儿子都不是自己的——干隆砍你们脑袋,就成风流天子了。呸。雍正比他儿子强一百倍好吗?尤其是审美。 并不是汪舜华圣母,只是连被骂做鞑子暴君的雍正都能做到,她又怎能无动于衷? 况且她违背祖制临朝称制,正要施恩于天下,才能安抚内外人心;趁她现在名声尚可,赶紧树立好自己的人望;当朝野上下都传颂她的贤德时,再想泼污水就不那么容易了。 众人能听出汪太后语气中蕴含的定力,于是纷纷下跪:「太后仁慈。」 只是于谦问道:「不知太后准备赦免哪一类的贱民?」 开头说的是建文帝旧臣的家属,怎么说着说着说到了贱民。 汪舜华说:「当然是所有的贱民。」 户部尚书张凤怕她闺阁妇女,不通俗务,赶紧出班解释:贱籍,就是不属士农工商的贱民,主要分为奴婢、佃仆、娼妓、僱工四类,又不完全相同;刚才太后所指因政治问题被罚为贱籍的,大致有江苏丐户、浙江堕民、陕西乐户、广东疍户、九姓渔户等。 汪舜华听他介绍了,嘆息一声:「这些人,都不容易吧。」 张凤到底有些怜悯:「他们世代相传,久习贱业。其中不少是忠义之士的后代,沉沦至此,无由自新,着实可悯。」 于谦提出这个问题,不全是因为同情心,也确实有担心:毕竟废除贱民,关乎事大,至少也是几百万人,闹不好是要出乱子的。 汪舜华说不知道是假的,也知道王莽步子迈得太大扯到蛋的问题,但是现在,她确实需要树立人望,就算不能马上达成,也要把事情提出来,给民间希望。 希望,那是比钻石还要珍贵的东西。 只要还有希望,大多数人就不会铤而走险。 她问:「大概总有多少人?」 张凤奏道:「臣只能估算,大概接近千万。第三类人不多,其他三类要多一些。不过佃仆和僱工都是自己有产业的,帮佣而已,只要给予平民待遇,问题应该不大;第一类人是世代为奴的,而且每年都有新增卖身的,总应该在数百万。」 汪舜华有点意外:「怎么这么多人?去年报上来的总人丁是多少?」 张凤奏道:「去年底报的户口是1202288户,人丁83312128人,可这都是士农工商四民;隐藏在着下面的奴僕、佃户是没有报的。」 汪舜华当然知道隐瞒人口、土地兼併等问题,现在不是解决的时候,但是张凤已经开始吐槽了:「宗室和士绅不纳税,所以有小民贪图便宜,情愿投献土地,甘心做佃户。洪武二十六年,全国有在册的承税田880顷,去年不到230万。这些田地不是分封给了亲王,就是被一些刁滑之徒隐瞒;他们应纳的田税和人头税就摊在其他平民身上。——如果给与佃户平民待遇,只怕投献土地的风气还会更加盛行。」 汪舜华脱口而出:「居然如此严重!」 但她现在刚刚临朝,不能解决,只能说:「你好好研究一下,这些年财政困难,应该如何解决,不能总是寅吃卯粮,缝缝补补;另外,土地兼併之风愈演愈烈,必须剎住!该怎么办,你们去想办法。」 她沉吟了一下:「废除贱籍,兹事体大,必须审慎对待。我看还是分步实施、区别对待。犯官家属后人,处境最是悲惨,但总量应该不是很多,首先赦免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佃仆和僱工只是与主人签了契约,本身有自己的家庭和产业,即便解除,也没有太大的影响,所以稍后就能赦免;只是奴婢数量庞大,一旦处理不好,就很容易造成新的流民问题。所以,该怎么解决,你们去商量方案。这件事不必操之过急,慢慢研究就行。」 陈循等擦了把汗,赶紧答应了,他们就怕汪太后圣母心泛滥,要求马上废除贱籍,那真是只有买块豆腐撞死了。 105、功臣绍封 果然,太后的三道旨意发出来,不仅是朝廷内外议论纷纷,甚至整个北京城都轰动了,大家热切的议论着,有的说汪太后真的是菩萨心肠,有的担心建文帝的余孽会不会趁机作乱,各种议论,不一而足。 外头什么样的议论并不重要,汪舜华要料理的事情还有很多。 首先就是绍封功臣,这件事当年景帝做过,自那以后,时不时就有功臣后人上书,认为自家遭遇了不公平的待遇,恳求皇帝降恩。 推恩功臣不仅是普通的授职,尤其是有世袭证的,要生生世世养下去,因此景帝高兴过后,就没有再干这种事。 汪舜华真的觉得,明朝尤其是太祖,对功臣,真不够厚道。 当然她不是圣母,也知道打压功臣、抑制豪强是歷代皇帝的必修课;但是土木之变后,功臣集团遭受了灭顶之灾。现在从中央到地方,文官都要高过同级别武官一头,偏偏在恪守祖训的文官眼里,牝鸡司晨是国家大不幸,所以她必须要扶持可以和文官集团抗衡的力量。太监不是不行,但是还不够,至少不那么拿得出手。 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就是赦免建文帝的遗臣以后,难免没有人翻旧帐,搞反攻倒算,否定太宗靖难的合法性,继而质疑皇帝的合法性,至少给她扣个数典忘祖的名声。这时候表彰推恩跟随太祖太宗的功臣,既能显示自己的心胸宽广,壮大自己在朝廷的话语权,同时更要彰显自己是太祖太宗正统后裔的身份。 因此就在商量赦免建文遗臣的同时,汪舜华也就提出绍封的事。命相关部门调查功臣子孙当袭未袭者,以副祖宗报功之意。 当然,还是要坚持原则:凡是太祖太宗做出的决策,都必须坚决维护;凡是太祖太宗的规定,都必须始终不渝地遵循。 也就是说,太祖太宗已经定案的事,就不要拿出来说了。 政治家,必须讲政治。 维护太祖太宗的地位,就是最大的讲政治。 这种情况有吗?有,但是不多。 当年明太祖为消灭他认为对朝廷有威胁的人、整顿吏治、惩治贪污而策划了四大事件,被称为洪武四大案,其中习称胡蓝之狱的胡惟庸与蓝玉案件,是诛杀开国功臣的政治事件,而空印案与郭桓案则是对涉嫌贪墨的官吏进行大规模的镇压。 发端于洪武十三年的胡惟庸案,株连蔓引,包括韩国公李善长等一公二十一侯受到株连,3万余人被杀,丞相制度彻底退出歷史舞台。 蓝玉案同样株连甚广,而且多是功臣宿将。仅列名太祖钦定《逆臣录》的,就有一公十三侯二伯。 尽管知道这些人大多是被冤枉的,至少罪不至此,但汪舜华还是没有下令平反昭雪。毕竟是太祖钦定的,不好掀翻;再说,说当年太祖搞错了,万一人家心怀怨怼,搞不好弄巧成拙。 洪武三年,太祖御制《功臣录》,确定公爵28位,侯爵31位,伯爵12位,子爵11位,男爵23位。其中公爵分为国公、郡公,侯爵有郡侯,伯爵有郡伯、县伯。由于很多人是在建国前牺牲,没能参加后面的统一战争,这一部分要降等袭爵,但给世券。 现在规定,郡公视同国公,子孙袭侯爵;郡侯视同侯爵,子孙袭伯爵;郡伯视同伯爵,袭一品都督;以下县子、县男分袭二品都督佥事、三品指挥使。 听着翰林院一一介绍爵位的传承,汪舜华很不是滋味:这一个个名字背后,就是一个个绝代名将,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尤其蓝玉,只要他在,哪怕建文帝脑残削藩,太宗皇帝也绝翻不了天——这位仁兄出名的是兔死狗烹的结局,但他本人真是绝代名将,继托塔天王之后数得着的全方位复合型战神。 但这就是政治。 总的来说,因为太祖当年手脚麻利,基本没给后人留下多少施恩的机会,只是封郑国公、蕲春侯、颍川侯、溧阳侯、广德侯、济阳侯、龙江侯、凤翔伯、航海伯、东丘伯、南阳伯、高阳伯等一公六侯五伯,都是世袭;此外还有一定数量的高级武官,这部分就不用世袭了。 太宗虽然脾气和他爹一样臭,但是对功臣还算厚道,没有大肆杀戮,淇国公丘福轻敌冒进,丧师十万,削除爵位,家属流放岭南,也确实是国法昭然;至于成阳侯张武等无子除爵,更非人力所能勉强。 只是担心给下面错误的暗示,破格对功臣进行绍封,主要是针对没有拿到世袭资格降授指挥使的,封伯爵,包括思恩侯房宽、新昌伯唐云、富昌伯房胜、广恩伯刘才、永新伯许诚、安阳侯郭义、会安伯金玉、安顺伯薛贵;比较特殊的是同安侯火真是蒙古人,投降明朝后,跟随太宗靖难,跟随丘福北征出塞,后兵败战死。爵位被除,子孙世袭观海卫千户。考虑到他跟随太宗靖难有功,而且是为国战死,命袭伯爵。 此外,太宗还追封了景城伯马荣、新泰伯张钦、莱阳伯周长、成武伯陈亨、平阴伯朱崇、保昌伯程宽,这几位子孙也是世袭指挥使,如今俱袭伯爵,但不给世券——一来国家财政困难,二来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想要封侯拜相,自己挣去,别只想着祖荫。 这部分加起来,该是十四伯。 可以想见,这样大规模的功臣绍封,群臣当然不愿意:一是巨大的财政负担,二来人多了,自己的嗓门也就低了。 但是汪舜华坚持:「越是用人之际,越不能亏待功臣,否则,只会让壮士扼腕。再说,这还关乎太宗正统性的问题。」 吵了小半个月,把话说到这个地步,群臣这才答应了;汪舜华随即命吏部去寻访。 106、报纸改良 功臣后人还在寻访,别的事情也不能放下。 而在汪舜华心目中,目前的头等大事莫过于——办报纸! 搞宫斗要走群众路线,搞政治更要走群众路线。 汪舜华很清楚接下来她要做什么,也就很清楚需要怎样的声势。媒体的力量有多强大,她是真切的见识过的。所以在坐到珠帘后的那一刻,她就决定办一家属于自己的报纸——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舆论这块阵地,你不去占领,就让别人占领。 领袖经验的总结,放之四海而皆准。 明朝当然有报纸,称为邸报,汪舜华以前为了解闷还看过不少。客观来说,邸报披露的内容还是很全面的,论人,上自帝后宗室,下至平民百姓,中间还有大量官员;论事,包括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外交等,囊括了社会的方方面面。 但对于汪舜华来说,远远不够。 她需要传声筒,吹鼓手。 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中间商赚差价,啊,不对,唱走调。 汪舜华不能出宫,于是问起相关情况。 于谦介绍:「邸报是由六科给事中选择刊登内容。按照规矩,六科每日接到各衙门题奏本,逐一抄写成册,五日一送内阁,以备编纂。」 汪舜华问:「都是手抄?」 于谦奏告:「邸报主要是手抄,但也有印刷的,但是极少,除非特别重要。在京的各衙门要想知道朝报的内容,或者派本部门的书手来六科廊房抄传,或者由六科派人分发。」 他还介绍:「邸报由通政司向全国发送。如今有邸报,也有民报。邸报主要针对官员,尤其高级官员;但还有一些想要了解时局却没有资格得到邸报的读书人甚至普通人。民间一些商人瞅准了商机,做起了传抄邸报的营生。」 汪舜华拿起了邸报:「不怕他们抄,就怕他们抄走了样。」 于是与群臣商议,于谦提出:「先帝崩逝,皇帝年幼,内外人心,惶惶不安。太后可下旨,自今日起,各衙门章奏未经御览批红,不许邸报抄发;凡涉边事,一概慎抄传。」 汪舜华想了想,堵不如疏,这个时候信息如果不给够,下面反而会惊疑;但是她必须确保信息足够准确、到位。 汪舜华本来想将邸报一分为二,一为《大众日报》,一为《光明日报》,前者侧重于消息,主要针对普通百姓;后者侧重评论,可以大量选择群臣奏疏和民间上言,主要针对知识分子尤其中高级知识分子;但是现在印刷和交通实在感人,没办法,只能集中精力搞消息;评论嘛,弄成杂志,三个月出一期就行。 于是下旨:邸报改名《光明时报》,由通政司统一印刷,三天一发;另外办《光明评论》,三月一发;内容都由太后在奏疏中圈定。除向各级官员发送,也面向向民间售卖;民间报房传抄,务必註明来源,而且不得删节修改。 于谦等都觉得没有必要,造价高,估计没有很多人愿意购买。 汪舜华并不这么想:「朝廷卖报纸,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把朝廷真实的声音没有任何偏差的传递出去,传递到全国最底层;同时,把全国各地最真实的声音收集上来,架起一座沟通的桥樑,实现官民的良性互动。否则,有些事我们不说,别人就会帮我们说;有些话我们不说到位,别人就会怪腔怪调。」 她合上报纸:「以后报刊清样,我要亲自过目。」 于谦只能称是,只是心里有点踌躇:只怕这报纸是不大好办。 汪舜华明白,报纸不好办,关键是刊刻不好整。 和后世报纸被堆在角落里只能吃灰当废纸处理完全不同,现在的邸报属于贵重物品,一般人买不起。 不好整也要整,有问题一个一个来解决。 汪舜华下定了决心,建极元年正月一日,一定要让报刊面世,剩下不到三个月时间,必须争分夺秒! 如同上辈子解决工作的方式,她要求列出问题清单,亲自主持召开推进会,召集各部门的领导和工匠来商讨。 大家都有点不适应。 不适应也不行,这就是新常态。 首先是印刷方式,手抄肯定不行,一万个人都不够,但有现成的解决方案,放着活字印刷术不用简直是暴殄天物。不过泥活字易碎,而且遇水易化,所以现在多用的是木活字,取材方便,制造简单,成本不高;只是木料纹理疏密不匀,刻制困难,沾水后变形,和药剂粘在一起不容易分开。 既然是文艺青年,汪顺华对铅字这个词语自然有深厚的感情。学生时代经常向报刊杂志投稿,渴望能在某个角落里,出现署着自己名字的文章,哪怕只有豆腐块大小。 更何况报纸不是书籍,使用频率更快,所以质量一定要保证。金属活字不是新鲜事物,铜活字、锡活字、铅活字、铁活字什么都有,铜活字在弘治以后相当流行,现在自然也产生了。 但是现在朝廷缺钱,用铜活字并不现实,那就铅活字。 朝廷要印宝钞、印汇票、印书籍,当然有的是优秀的工匠。大家一起交流心得体会,反覆试验,拿出更好的改进办法——活字印刷术之所以不流行,很重要的原因在于汉字字数实在太多,需要一个庞大的字库,好在元朝王祯发明了转轮排字盘,把活字按韵书的分类法,分别放入盘内的格子里,转动轮盘即可找字。 汉字虽多,但常用字也就3000左右,最常用的也就200,不用说,这些就是转盘上的字;其他的放在字库就行。 没这么简单,这只是常用字,其他字怎么检索?如果不懂韵书,是很难在找到相应的字——问题是工匠能识字的本来就不多,就算有识字的,要想背出韵书也不现实——都有这水平了,还干这个做什么?直接去考科举算了! 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现在汉语拼音还没有产生,但计算机刚兴起的时候,汉字输入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于是有了五笔字型。汪顺华还背过字根——实在太痛苦,比背单词轻松不了多少。 不过现在,通过字形拆分,对汉字进行编码,重新排列,用于检字,似乎会快捷很多;更重要的是,不需要你认识这个字,只要看到字形就可以把字检出来。 其实五笔字型汪顺华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了,字根什么的都忘得差不多,好在原理是知道的。她是太后,致力于废除贱籍,工匠们都很感激;尤其听她说的,都觉得是个好主意——背韵书真的太他妈痛苦了!欺负文盲啊! 汪舜华记不清具体的拆分方式,好在拆分思想和编码方法还记得一些。能够被太后召见的,要么是顶有名的老工匠,要么是国子监的高材生——这还是汪舜华特意交代的,主要是年轻人,脑子灵活,能想办法。果然,其中个无锡人华珵,家境富有,藏书甚多,本来想在家刻书,到底是「惟有读书高」的官念作祟,被父母踢到北京考取功名,落第之后就到国子监读书,这回被太后召见了。 华珵本来觉得太后不好好听政反而关注邸报发行纯粹吃饱了撑的,但难得有机会面圣,于是抱着打酱油的心态走了一趟;听到太后说用活字,他倒是很感兴趣——雕版太费力,活字很好,只是工匠识字有限,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实在很伤神,现在听到太后提到这个办法,灵光一闪,就有了主意。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华珵开始琢磨怎么拆分编码,最后拿出办法:以横、竖、撇、捺、折为基本笔画,按起笔将六千多汉字分为五个部分,再以四角拆字的方式取码。 汪舜华听汇报的时候还有点头晕,工匠们眼睛却一下子亮了:确实简便多了。 汪舜华不知道,四十三岁的华珵来头真不算小,是歷史上有名的刻书家。曾用铜活字、铅活字印了许多种书籍;他的侄子华燧、侄孙华坚也都是有名的刻书家。 家学渊源的第一代。 在华珵琢磨编码的时候,其他的工匠也没有闲着。其实直到消亡之前,铅字印刷的基本工艺都没有大变:铸字、拣字——如果发现字库中没有的字,则另行刻字、排版、上机印刷、切割、装订。 铅活字还在紧张制作,不过木活字有的是。按照华珵发明的检字法排列好了,准备了几篇文章,果然效率高了三倍,大家都很高兴。 与此同时,另外一件汪舜华念念不忘多年的事,就是马欢等人下西洋的着述。经过三人再次修改完善,加上《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改名为《郑和航海图》,合为一部《南洋图志》,由经厂刊刻公开发行,太后亲自撰序,当然操刀的是翰林院学士商辂。 107、匆匆那年 临近年底,汪舜华下旨各衙门上奏今年的工作情况、存在的问题和下步的打算,并让内阁汇总。 这在后代是很寻常的事,但是明朝的官员们很不习惯,这几天都在挠头皮。 汪舜华随即请于谦到右顺门的便殿商议军事。 听于谦汇报完近期工作情况,汪舜华点头,面对这个史书留名的英雄,绝对不拐弯抹角:「我不懂兵法,所以具体作战,我不插手,你多费心。」 开门见山,于谦有点发愣。 不过汪舜华的下一句话,就让他精神振奋:「我只要一个结果:打造一支招之能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军队。不管是京营,还是边防,都是这个要求。土木堡事变的发生虽然仓促,其实不是偶然,此前几次交战,我军都是惨败。这肯定是有军备废弛、纪律松散、操练不勤等原因的;至于是不是还有别的,也应该好好研究。不管是制度的问题,还是将领的问题,还是操练的问题,还是装备的问题,只要发现了确定了,就要及时修正。不要怕得罪人,不要怕生事,否则,我们就要在战场上吃亏。」 于谦称是。 汪舜华道:「现在内忧外患,军队战斗力也不高。我的意思,即便瓦剌军马前来挑衅,坚持防守,不要放进来就是了;等国内的事情理顺了,再谈兴兵报仇的事情。」 这也是景帝以来的态度,于谦没有异议,只是有关兴兵报仇,他苦笑了一声:「难,不容易。」 当然难,即便不和后代比较,现在的明朝军队,军备废弛,很多都是太宗年间的武器,还不一定要编制配给;将领奇缺,土木之变中,一大批能打仗的精锐没了,反倒是一大堆世袭人员顶着武官的名头招摇过市;军士素质不高,本身地位就不高,加上都是世代的军人,成天趴在窝里,肯定没有多少战斗力;屯田废弛,很多让将领侵吞了,军士日常生活难以为继;作风腐化,等等。 一句话,不是太平盛世,却有了太平盛世的病。 但是要解决这些问题,不能操之过急。 枪桿子里出政权,反过来说,得罪了枪桿子,就有可能被造反,最后丢了政权。 汪舜华懂,景帝和于谦也懂。 因此,景泰八年间,君臣的主要力气集中在整顿团营、加强边防上,而更深层次的矛盾没有涉及,没法涉及。 于谦听了汪舜华的话,倒是觉得汪太后虽然好说大话,但也不是完全不务实际,答应下去研究,以后上奏。 各部门的报告还没有呈上来,但日常事务还得料理。 胡濙奏报:「近年来官员子孙,多有陈述父祖的功劳,希望到国子监进学,名为报效朝廷,实则苟幸进取。请下旨以后京官三品以上,允许其子孙入监读书,但必须以科第入仕;四品以下,不再允许。」 汪舜华毫不客气:「国子监乃育材之地,岂可滥进豢养之子,以启奔竞之风?从今以后,一概不许。」 没几天,韩王系说褒城王第三子徵鍑、第四子徵鈱及庶子徵銮没有宅基地,恳求把空闲的仓廒和并已去世的属官董铭留下的官地赐给他们。 郡王家会没有宅基地吗?不许。 汪舜华的笔搁了下来:宗室问题,是一个必须解决的大问题! 周贵妃等人已经搬到了十王府。因为还没有分府,所以只配了沂王府和德王府的属官。其中沂王府左长史刘定之,右长史万安;德王府左长史钱溥,右长史刘吉,全部都是翰林院出身,其中刘定之更是名满天下的才子,正统元年探花,钱溥是正统四年的进士,万安和刘吉都是正统十三年的庶吉士:无一不是名满士林。就算是最刁钻的人,都认为汪太后真是为隐帝的儿子尽了心。因为此前,别说翰林院的才子,就算是正经科第出身,都不可能给王府,太珍贵了,太暴殄天物了! 当时内阁和吏部和翰林院都觉得不妥当,因为这些人都是大家看好的国家栋樑人选,不是拿去陪藩王读书的。 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沂王和德王虽然是藩王,但也仅只如此了;跟着他们,还有什么前途? 不过汪太后很是淡然:「是金子总是要发光的。朝廷这么多位子,都是要有人来做的,何况沂王和德王都是藩王,教好他们,也是为朝廷分忧。当年孔子看过粮仓、管过牲畜;老子不过是图书馆的馆长,这无损于他们的伟大。再说,距离沂王和德王就国,还有十来年的时间,只要他们做的好,自然可以升职,又不是说要把他们一辈子放在王府。」 周贵妃等人自然是感激涕零的:居然把翰林官派来辅导儿子,这情义,真的是够了!要知道,当年郕王府的属官,连举人都不是! 汪舜华把四个长史和两位亲王叫到文华殿来,叮嘱四位长史一定要尽心尽力;又对沂王和德王说:「这四位先生都是名满天下的大儒,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你们要好好尊重他们,好好跟他们读书。」 只有汪舜华自己知道,派刘定之去,从私心说,是报当年踩偶像之仇;从公心说,是为了磋磨他的锐气,毕竟上次在西苑,她见识到了这人的才华,确实是难得的奇才;万安则是因为印象太深,喜欢小黄书的万岁阁老,这种人留在朝廷那是败坏风气,尤其不能让他带坏儿子;刘吉也挺有名的,刘棉花嘛,脸皮厚,禁得起弹劾;钱溥是吏部推荐的,主要是脾气太臭,性子太刻薄,大家都不喜欢。 沂王兄弟跟着四位长史开始读书了。 那里戒备森严,又有汪太后的严令,暂时可以放心了。 沂王等出阁读书了,荣王自然也应该出阁读书,他已经九岁了。 但汪舜华没让他移居十王府,而是移居清宁宫。怎么说都是自己的儿子,感情还是要联络的。 荣王没有移居宫外,也就没有配备属官,只是跟着翰林院的学者们读书。亲王的读书堂在太和门右厢,讲官选部曹或进士改授翰林官充任。 汪舜华批覆了亲王出阁读书的礼仪规范;接着,以于谦的推荐,命保定侯梁珤充总兵官,镇守陕西。他天资平恕,多次率兵,未尝妄杀一人。子弟从征,以功授官,辄辞不受,人以为贤。 韩王徵钋奏叔祖襄陵王沖炑天性至孝。奏疏写的洋洋洒洒,但汪舜华看上去简直是胡闹,割股、尝便之类的都出来了,但是没办法,这是以孝治国的大明朝,她要是敢骂一通,估计明天整个朝廷都要抗议了,于是同意奖谕。 广西叛乱要镇压,直隶太平府等地旱灾也要赈济。 只是汪舜华沉吟着:每到荒年,是农民最难捱的年份,可却是官绅地主们狂欢的时刻。他们不仅可以坐地起价高价贩卖粮食,而且仗着自己有减免田赋的特权,大斗进小斗出,大肆兼併土地。 这种情况,必须得到遏制! 襄陵王沖炑奏请封有儿子的妾为夫人,又说儿子们的冠帽与普通官员的没啥区别,要求更改制度。 刚刚才表彰了,不能马上打脸,但还是下诏大骂:「襄陵王不安分循礼,欲乱祖宗之制,姑念孝行可嘉,赐敕切责。」 第二天接到唐王府鲁山郡主上书说房子坏了,不能修理。 怎么,朝廷不给钱,你连房子都住不了了吗?自己出钱修! 知道你们都当我脾气好,可以蹬鼻子上脸,那你可大错特错了! 冬至节到了,太皇太后和汪舜华带着皇帝前往奉先殿接受朝贺,回宫免了命妇朝贺。 十二月初一,派于谦前往省郊祀牲。 次日,接到边报:达贼入庄浪,镇守都指挥使魏荣向驻守在附近的金镛求援,金镛遣指挥宋杰带兵前往。刚到就遇到了敌人,交战不利,魏荣竟按兵不接应。 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简直岂有此理! 马上抓起来问罪,另外派遣将领前往镇守。 胡濙又奏报:「按照惯例,国子监官生在监十年,允许赐歷事出身。请求选择其中擅长书法的,不限年月浅深,送到部里来抄书,日满选用。」 祭酒陈询说:「官生在监的,有很多擅长书法,乞求通选。」 汪舜华没有同意:「选人用人,乃国之大事,一定不能马虎,必须人岗相适,方能任用。又不是一辈子抄书,怎么能说书法好就行!」 腊八节到了,赐文武百官宴。只是汪舜华在宫里吃着腊八粥,免不得想到了去年的场景,嘆了口气,又接着批阅奏疏。 陆续接到了各衙门递上来的情况汇报,汪舜华仔细研究。 不能不承认,明朝精英们的文笔真是没话说,她努力五十年也赶不上;平时那些奏疏上的批阅,多亏内阁的票拟,当然如果不中意,还可以把意思告诉他们,再次票拟,否则以她自己的本事,是怎么也凑不齐那些四言八句的。 但同时,她也知道,这些奏疏,还是不深不透,不能说错,但是对于她来说,用处不大。 但是她也知道,独木难支,这些人都是这个时代的精英。她必须把这些人通通调动起来,甘心为她所用,并且,能为她所用。 否则,她也不过是孤家寡人。 她需要一个楔子。 年底前,接到安宁伯罗亨信的讣告,汪舜华很是唏嘘。罗亨信今年已经八十一岁,算是喜丧。只是他当年的担当实在令人敬佩,消息传来,满朝莫不为之悲戚。 汪舜华辍朝一日,赠侯爵,追谥武显,令其子罗泰出孝后袭爵。 罗泰文採风流,是当时小有名气的诗人,歷史上他侍奉父亲回乡,创立了当地最早持续时间最久的凤台诗社。 随后遣于谦祭祀太庙,同时分官祭祀祖宗以及各路神祗。 汪舜华则来到仁智殿,祭拜还停留在这里的世宗灵柩,寿陵还在施工,比怀陵壮丽很多,估计明年上半年就能完工。到那时候,要再见就不容易了。 走出仁智殿,看着外头纷纷扬扬的大雪,汪舜华突然想到了很多年前,虚岁二十二岁的世宗被推上了歷史前台,那时候他是怎样的心境? 走过前三殿来到奉天殿广场。在这里回望雪中的紫禁城,别有一番感触,从正统九年穿越过来开始算起,到今天,已经十三年了。 从汪家到郕王府,再到坤宁宫,这一路的风风雨雨,回想起来,真是百感交集。 当然,她也不想感嘆不容易。这世道,谁又容易了?锦衣玉食、华堂大厦、侍者如云都不容易,那整日为三餐辛苦操持还要应付公婆妯娌的民间妇女只有集体上吊了;更何况,能这样获得最高权力,能这样获得改变国家和民族命运的机会,简直是上天恩赐。多少精英,穷其一生都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所以,她应该庆幸,遇到的是景帝,因为内忧外患,所以能够包容她的各种毛病,容她一展所长;否则,她早就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自生自灭。 风云际会。 然而,以后她就只有独自面对风雨了。 明天,就是建极纪年的第一天了。 她以往所了解到的关于明朝、关于正统、景泰的那些可怜的知识,就一点都排不上用场,她必须自己走出一条路。 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 108、谈心谈话(上)(建极元年,1458年) 建极元年的第一天,太皇太后和汪太后携皇帝到奉先殿行礼毕,到奉天殿接受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行庆贺礼。 同一天,《光明时报》和《光明时评》同时发刊,都是竹纸制作。当然,与其说是报纸,不如说是杂志,因为和后代散页印刷、不设封面不同,两者在外观上其实和普通的书籍没有太大的差别,都是线装,普通印刷书籍大小,封皮大字写明报名刊名,小字标明发行期数、时间;翻过来是目录,然后是正文。 外观上唯一的不同,估计就是厚度:报纸20页,约2000字,双面印刷,单页10行,每行最多28字,刊载了20条消息,多是上谕、朝廷重大事务安排。今天最重要的消息,就是朝廷将整肃吏治,诏令宗室勛贵、文武官员、全体将士强化作风建设;此外就是太后下旨,裁撤部分皇店,诏令各地选送识字妇女入宫遴选女官。 时评厚度明显厚了一倍,选了8篇群臣奏议。 报名刊名是从世宗的字里集的,发刊辞由商辂捉刀,介绍了办报的宗旨,声明要为百姓办、给百姓看——这是《时报》的宗旨,高度服务决策、深度参与生活——这是《时评》的使命,要架设官民互动互信的连心桥,办出让朝廷满意、让百姓喜欢的报纸。 ——可以想见,其中有不少是汪舜华据理力争的产物。因为和以前的邸报很有区别,因此当天赚足了眼球。 报刊由通政司负责发行,但还设了总监一名,由司礼监太监王勤担任,他跟随世宗皇帝多年,极得世宗夫妻信任,汪舜华把他派来,显然对此事高度重视。 如今翻着这两样东西,汪舜华很是欣慰:整整两年的时间,决不能浪费,她要做的,就是集权。除了最重要的军权,还有人事权、财政权和话语权。 有披红权在手,前几样都能做到令行禁止;最难的反而是最后一项。 而今,总算能在文人独占的舆论中撕开一条口子,虽然远远不够。 按规定,次日,文武群臣应当到奉天门东廊朝贺亲王,但现在情形微妙,谁都不敢多嘴。 胡濙提了一句。 汪舜华自然也很不想隐帝的儿子和群臣有太多的接触,于是说:「隐帝和世宗丧未满三年,皇子们都还在守丧,这些礼,姑且免了。」 朝鲜国王李瑈遣使来贡,汪舜华对三姓家奴是没有什么好感的,但面子上的工作还要做,吩咐赏赐,只是礼物就不如往常了。 春节期间,左右没事,我就给你们找点事,省得你们整天找话说,权当热身。 于是汪舜华就从内阁开始,逐个召见各衙门的官员,进行全覆盖谈心谈话。 上辈子的机关工作经歷终于派上了用场,尽管那时候还轮不到她去找别人谈话,反而经常是别人找她谈话,好歹见过了肥猪跑,而且上了那么多年党课,说起话来相当顺熘。 首先是内阁。群臣进来拜见,行完礼,吩咐赐坐;然后汪舜华拿着陈循等递上来的奏疏,和群臣详细探讨了目前国家存在的问题,以及下一步的打算。 她心里清楚,这只是彰显一种态度,而不是真的马上就要怎样,否则,就是她被怎么样了。 分析完国家局势,她对内阁过去几年的工作表示了肯定。 应该说,景帝的内阁是比较稳定的。自正统十四年登基,陈循、高谷、商辂入阁;景泰二年九月,于谦入阁为首辅,当年底,萧镃入阁;景泰三年十月,王文入阁。期间,只是彭时进出,王一宁入阁不久病故、江渊在几个部门调来调去,都无伤大雅。当然,这可能和景帝看重于谦,忽略内阁有关系。 无论怎样,这个班子在正统末年匆忙组建,协助世宗和于谦打赢了北京保卫战,又协助世宗在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进行了整顿和改革,使朝廷安然度过危机,渐开中兴之治,并在景泰八年的剧变中经受住了考验。 汪舜华语气平稳:「在座的都是国家有功之臣;但是,就如你们说的,现在国家还面临很多问题,存在很多挑战,需要大家同舟共济,共克时艰。」 她扫了一眼群臣:「现在国家多事,内阁要真正发挥天子参谋的作用,抓住国家存在的关键问题,以此为突破口,协助确定治国理政的方向。」 举旗定向,谋篇布局。 阁臣相互看了一眼,觉得汪太后绝不是个安分的主。 汪舜华提了四点要求:一要加强班子团结,不能因为私人恩怨影响朝廷大事;二要进一步加强调查研究,这封奏疏写的很好,但是还要继续深入挖掘;三要加大建言献策的力度;四要加强作风建设。 都是老生常谈的话,汪舜华说的很顺熘,简直停不下来,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自己居然有这种口才。 看来人的潜能都是逼出来的。 但是包括于谦在内,其实都有点不适应:这些话,应该是大臣向皇帝建议的,怎么全从太后嘴里出来? 一样不适应的还有其他各衙门,以往皇帝不是没有下过诏书提着提那的要求,但是这样当面长篇大论,从工作和生活作风等各方面提要求,还是第一次。 尤其刚接到要清理冗官任务的王直,想到汪太后提出要鲜明用人导向,以干成之事评价干事之人,把那些讲政治、有信念,讲规矩、有纪律,讲道德、有品行,讲奉献、有作为的官员选出来,用起来,觉得有点胃疼。 清理冗官还只是第一步,汪舜华提出要建立官员个人档案。从官员入仕起,填写履歷表,写明自己的基本情况;以后每年填写年度考核表,外加任免、奖惩等文件,以及其本人重要奏疏之类的东西,按照类别装入档案,存放吏部,作为进退留转的重要依据;待其去世后,将有关恤典的资料装入,盖棺论定,移交翰林院,以备史官参阅。 ——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天字号工程,好在太后说了,已经任职的官员,填写履歷表就行,但是从今年起,相关的材料就要放进去。 ——那么问题来了,档案应该包括哪些内容,怎么分类;然后履歷表怎么印制、每年的考核表又该怎么填写,都是个大问题! ——还有,以后不管什么文字材料都要一式两份了,一份装个人档案,一份放有关部门,是不是做重复做工? ——但你还不能说太后做得不对! 胡濙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做了三十二年的礼部尚书,今天被抓过去要求加强人才队伍建设——因为礼部主管教育,要加大投入,严格学生的准入,严禁援例入监、纳粮入监;加强社会风气建设——加大对卖淫通姦和女子缠足的打击力度,支持寡妇改嫁。 汪太后说的语重心长:「现在国家需要休养生息,要避免滋生怨女旷夫,要关后门,开前门。」 当然,这么多衙门,汪太后不可能一个一个的问话,没那么多时间,也没那么多精力,因此,都是几个相关部门一起谈的。 礼部这条线包括宗人府、詹事府、翰林院、国子监、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等。 宗人府那边主要是理清传承,建好台帐,修好玉蝶。 詹事府的官还没怎么配,翰林院今天是都到齐了,国子监只来了几位领导。都是天下士人的精英,未来的肱骨栋樑,也就是汪舜华谈话的重点。 她说的语重心长:「不要跟我说,你们平生之志,是在山林泉石之间,而功名利禄如粪土,那是屁话;自来学优登仕,十年寒窗,一朝能越龙门,都希望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修齐治平、致君尧舜,同时荣妻荫子、光宗耀祖。这是人之常情,并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如果每天清静无为,实则浑浑噩噩,才真是愧对了一身的才学。」 「你们都是天下文人的精英,但我不希望你们把文人的习气带进来。那些花前月下的浅斟低唱,看似花团锦簇,字字珠玑,其实一言以蔽之,给我金钱、地位和女人。没了。」 下面譁然,大家的脸色都很好看。 「这样的风流才子,这样的锦绣文章,即便日赋千言万言,也不过是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于当下、于国于民并没有半点用处。所以,你们如果想做官,想做入阁辅政、兼济天下的好官,就没必要在这些事情上面花功夫下力气,而是应该切切实实的提高自己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认认真真的加强自身的道德修养,二者缺一不可。」 「你们都称颂古代圣君垂裳而天下治,这可能吗?可能,前提是辅弼大臣恪尽职守,确保天下井井有条。我也很想每天轻轻松松的直接在奏疏上圈阅同意就行,而不是整天焚膏继晷、夙兴夜寐,自己磨破头皮的想办法;我也希望,将来皇帝亲政以后,也能轻轻松松的作圣君。这就要看你们。」 「翰林院是储相之所,朝廷对你们给予了厚望;但是从储相到宰相,现在是阁臣,是有很长的一段路的。说句直白的,翰林院有多少人?庶吉士不算,三年一科,鼎甲三人是必入的。换句话说,只有内阁首辅每年换一个,才能让鼎甲都能过把瘾——前提是你没有犯事丢官,身体很好能熬到那个时候;如果再加上每届二十来个庶吉士,你们谁还有志在必得的心态?」 翰林们显然没有想到她这样直白,都有点发愣。 汪舜华面不改色:「能够进入翰林院的,都是国家的精英,谁也不比谁差到哪去,所以怎么脱颖而出?——就凭你文章写得好吗?翰林院谁的文章不好?说破了天,这种官样文章,都是你抄我我抄他,今年抄去年的,换汤不换药,只要不出现大问题,也没有人在意。」 「既然是选官,选的自然就是朝廷需要的官,尤其是内阁重臣。需要什么——忠诚、能干、担当;至于清廉什么的,那是每个为官者必备的素质,不是特殊要求。当然如果你做不到,就算一时得宠,早晚也会被政敌揪出来。要知道,你今天站在这里,本身就挡住了很多人的路,会有很多人想把你拉下来。所以一定要爱惜羽毛,不要授人以柄。」 「我说这些,并不是要吓唬你们,更不是要挑拨你们同僚的关系,而是希望你们能认清现实。戏曲有主角,但是人生,每个人都是主角,朝廷选人用人,是一把尺子量到底,不会因为你出身好、长得好、才气高或者名声大,就另眼相看,因为能站到这里的,都是天之骄子。」 「不要把别人想得太好,也不要把人想得太坏。要相信,世上总归是好人多。能每天和你在一起坐而论道的人,和你一样是十年寒窗熬出来的,他们和你一样有理想、有信念、有才学,但也会有底线。人心看不见,规矩摆在那,只要你不逾越规矩,即便是有人向你放冷箭,朝廷也会还你清白。」 「大巧若拙,大道至简,其实世间生存的法则,先哲早就告诉过我们;朝臣应守的官箴,父辈早就耳提面命,同僚也会口耳相传。只是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以为找到了捷径,却忘记了初衷,迷失了心智,反而不如脚踏实地。」 「话说回来,我其实不希望将来史官评价,说这个时候出了很多的忠臣清官,而是希望后人评价出了很多贤臣,很多能臣,或者直臣。孝子不生慈父之家,忠臣不生圣君之下。多少忠臣不死在战场,却死在朝堂,甚至株连亲朋。除了自己得了个美名,就是让皇帝落下暴君昏君的恶名。今天我就把话放在这里,我不会牺牲自己的名声,去成就别人忠孝节义的名声,如果想讪君卖直、出位沽名的,趁早打消了念头,免得适得其反。」 「你们张口经典、闭口古训,口口声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什么时候请命?等到你入阁以后吗?现在不表现出来,朝廷知道你是什么人,心里怎么想?——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这是做人的境界,不是做人的方法。朝廷不知道你,怎么敢用你,怎么能用你?——百姓奉养你们,是指望你们能用自己的才学安邦定国,不是让你们躲在书斋里研究一些谁也琢磨不透的艰深学问,或者写一般人根本看不懂的锦绣文章,更不是给自己醉心功名找一个高大上的理由。」 「再好的铁,都只有经过千锤百鍊才能成为一块好钢,否则就是一块矿石,没什么大用。你们只有从现在起,好好打磨自己,丰富自己的学识,涵养自己的品行,锻造自己的能力,打磨自己的意志,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国之利器。」 她看了看站在后面的程敏政,不知道这孩子听进去了没有,随后提出了几个方面的要求:一是坚定信念;二是加强学习;三是积极实践,翰林官不到地方任职,但是应该了解基层实际,以后朝廷遣官到地方办事,也会派遣翰林官,你们要主动争取、积极前往;即便在北京,也要多到各衙门、或者市井间转转,听取民情民意,查找时弊;以后每人每年要上交一篇调研报告,作为年度考核的重要依据;最后还是作风建设。 这是对翰林官说的,更是对满朝文武说的,甚至是对自己说的。 都是聪明人,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尤其眼下主幼国疑,人心浮动,与其让大家惴惴不安,不如把底牌亮出来,告诉大家我是什么人、要用什么人,反正加强官员队伍建设是再正当的理由。 朕即天下,你们效忠大明、效忠皇帝,也就是效忠我。 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打小算盘,没关系,只要你心中有国、心中有君、心中有民,愿意办事、能够办事,而且作风清廉,我就用你。 我们不是对头仇家,我们有公约数。 大明和皇帝,就是我们最大的公约数。 汪舜华说得非常顺熘,实在太顺熘了,都是后代说烂了的话,在大会上当催眠曲都嫌聒噪的那种陈词滥调;但翰林官们觉得很新鲜,虽然有点不是滋味,却也只能听着。 只是程敏政和李东阳离开的时候,罕见的回头:作为钦点的神童,自然他们对自己寄望很高,尤其程敏政,父亲因他调到北京,又刚刚聘定了礼部尚书李贤的女儿,可以说春风得意,自信前途无量;然而,刚才汪太后的话并不洪亮,但却如同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可能,他真的需要好好想想。 109、谈心谈话(下) 张凤的脸最是苦,因为汪太后对财政问题很不满意,相当不满意,总是寅吃卯粮,不是办法。 他不知道,汪舜华其实已经极力克制了,因为土地兼併等问题说出来容易,解决太难,不能打草惊蛇;宝钞的问题,她打算拿来做那个撬动地球的槓桿。只是说现在财政紧张,朝廷上下都要勒紧裤腰带,过几年苦日子。 只是没想到第二天开始就有大臣陆续束紧了腰带——当时的腰带都是虚束的,汪舜华曾经很不适应,不能显腰还是小事,只是那衣服宽袍大袖的,下面看不清楚,就怕一脚踩到衣服上或者踩空,那才叫悲催。 但是天地良心,她真的只是引用领袖的话,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后果。头天还只是一两个人束了腰带,后面陆陆续续三三两两就全束紧了,不到半个月,满朝都勒紧了。 汪舜华有点哭笑不得,马上想到一个成语「郢书燕说」,又想到自己曾经做过的阅读理解,这一想,挺好,也就没说什么了。 兵部此前汪舜华单独和于谦沟通过,这回是命所有在京的勛贵、五军都督府、京营指挥使一起入见:「土木之变,丧师辱国,深可痛恨,要痛定思痛,痛下决心,痛改前非,深刻汲取土木教训,发扬北京保卫战的成功经验。」她提出了三个要求:一是军士加强操练,二是加大将领选拔培养力度,三是加强装备研发配备。 刑部这条线也好不到哪儿去,刑部和督察院、大理寺、六科、通政使司还有锦衣卫一起进来,汪太后主要说了四个意思:一是要提高办案能力,严禁刑讯逼供,更加注重证据,尤其是牵扯到宗室和官员,要把每一起案件办成铁案;二是要注重资料整理。以后提拔官员,会听取吏部提名,同时徵求督察院、六科和锦衣卫的意见,主要是看有没有歷史遗留问题,有没有作风问题,如果六科有不良反应,会责成锦衣卫和东厂侦办;三是要加强作风建设。主要是针对言官风闻议事,不能造谣生事,让朝廷内耗;四是要加强督查督办力度,以前就有,现在强调要把披红的办理情况作为部门和管理考核的依据。 汪舜华转头吩咐朱骥,对锦衣卫进行清理,对那些不合格的进行裁汰;与此同时,国内的情报侦探可以更多交给东厂,锦衣卫要尝试发展国防情报业务,派人前往北方、南洋打听情报。 太平盛世,官场的一大弊病就是冗员,这在锦衣卫体现的尤为明显。景帝为了收服人心,确实存在滥封滥赏的问题。 要澄清吏治,必须要革除这个弊病。 文官的清理已经交给了吏部。职数配置超编之类的不算大问题,毕竟只要有才学、有本事,就可以调用;要清理的一是年老的,三品以下七十岁以上一律致仕还乡;二是干得不好的,督察院那里有考核,到时候不合格的罢免;来路不明的,举人入仕之类的都不是问题,好歹一步步熬过来的;还有就是传奉官,这是成化朝的一大弊政,但在此前也不是没有,尤其前几年为了给嫡子造势,封了不少进献祥瑞的官员;此外还有纳粟捐官的,一律革除。 武职方面除了偏远宗室,就是锦衣卫。而且这个单位很特别,因为其他部门都有额定人员,只有锦衣卫没有,所以导致恩荫寄禄人员不断增加。不管勛贵还是文臣,或是外戚,还有宦官,都拼命把自家孩子往锦衣卫里头塞。这种情况必须杜绝! 此前景帝有顾虑,汪舜华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太皇太后皇太后的父亲可以封爵,皇后、太子妃的父亲分别授一、三品散官,贵妃的父亲授正五品散官,其他的宫妃、王妃、驸马的家属就不再进行封赐。反正攀上了皇亲,不管是媳妇,还是女婿,都不会亏待你;当然如果他不顾念你,皇帝更没有道义支援你了。当然已经拿到封赏的就算了,只是世袭的资格没有了;以前的朝天女户家属朝廷是要养他们的子子孙孙的,现在殉葬废除了,这条也就废了——也不要再问朝廷要恩典,之前殉葬的时候就赏赐过了。各王府的朝天女户也一样,以前还可以给点钱私了,以后逼死了人,看他们还给你遮掩! 外戚都不能例外,其他的勛贵大臣宦官自然也要照例执行。当然勛贵大臣先放在一边,毕竟还要依靠他们,先把中官子弟清理一下。当然还是要强调,以后恩荫锦衣卫,也必须通过考试才行。 另外,一些特殊人才被授锦衣卫官职的,比如宫廷画家。宣宗以恢復两宋画院盛况为目标,除永乐时入的供奉的画家继续留任外,还从江浙一带广泛徵召民间高手,一时名家云集。一般都授锦衣卫武官名衔,领薪俸而不司军职,有都指挥、指挥、千户、百户、镇抚等级别,相当高。现在都要革除,画师们经过考核后,留者授仁智殿待诏,限定人数、俸禄有差,仍由户部支给。 此外,禁军也是要清理的。那些老弱病残、操练不认真、作风不端正的都要清理出去——这个由于谦去办。 工部江渊那里还好,只是说一些没必要的工程主要是庙宇、寺观等就不必建设了;宗室的府邸坟墓以及勛贵重臣的赐葬这些要做,但重点还是应该放在水利设施上面。 走出便殿,大家都松了口气,觉得外头的天真蓝,甚至连冷风都很可爱了。 大家相互看了一眼,汪太后这是要继承丈夫遗志,励精图治啊。 只是,哪那么容易啊! 110、三民问题 谈心谈话还在进行,又派宁阳侯陈懋前去太庙,不久琉球遣使来朝,赐宴。 随后免山东被灾处柴炭,同时接到巡抚直隶左佥都御史王俭的奏疏:「徐州民缺食者四万有奇,臣已发廪,并劝令富室出米麦二万六百余石,陆续赈济。」 很好,升南京右副都御史。 接着得到庆王秩煃的奏疏,说府中军校余丁因榜例多,跑到太监总兵处投充报效,想同老母与妻子到北京哀诉。 这叫什么事! 当即回覆:「以此小事搅扰朝廷,甚乖藩辅之义。今后务存大体,毋蹈前失所奏之事。已令该部处置,不许轾率来京。」 现在皇帝的龙椅还没有坐稳,都给我老实呆着! 马上就要大祀,命于谦代为行礼。 谈心谈话结束,她对朝廷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心中的信念也愈发坚定,还有两年可以准备,但是她不能一个人作战。 看着时辰还早,宣于谦和阁臣进来商量要事。 汪舜华听政以后,都是在文华殿处理日常奏疏、召见臣工。 文华殿主殿为面阔8间、进深3间的文华殿;后殿是主敬殿,前后殿间以穿廊相连;此外还有东西配殿本仁殿、集义殿。 汪舜华想过,以后皇帝开经筵,就让他在主敬殿读书。 行了礼,像往常一样吩咐赐坐;这才开口:「这些天,你们跟着我听了各衙门的情况汇报,有什么感受?」 于谦老实回禀:「内忧外患,世事多艰。」 汪舜华点头:「说得好,内忧外患。——天灾频繁,腐败横行,武备不脩,祀典有缺,人才断代,财政困难,我想要开一代盛世,任重道远。卿等有何高见?」 陈循马上奏道:「太后有开创盛世之心,诚为国家之幸。臣以为,只要虚心委任儒臣,广求天下人才,求民疾、察吏治,崇节俭、勤经筵,刑必务归乎有罪、赏不滥及于无功,练兵选将、无忘社稷之忧,亲贤远奸、必復祖宗之治,自然天意可回,灾异可弭,人心可安。」 高谷等纷纷开口。 汪舜华笑:「你们说的都不错,不过忘了一点: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意是什么,不过就是世道人心。」 叽里哌啦了一大通,归结起来,还是委任内阁,太后您自己回宫呆着去。 她连于谦都不能全权託付,何况别人? 汪舜华道:「自古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朝廷所有的问题,归根到底,都是民的问题。归纳起来,不过三件事:一是民族,二是民生,三是民心。」 众人面面相觑。 口号必须喊,而且要喊得响亮,否则不能振聋发聩,人家记不住;但是不能过多过滥过快,这年头渠道有限,不可能填鸭式洗脑。 三民问题显然是借鑑某党的主义。 这年头主义不能说,问题还是可以谈的,当然谈论民权还是太早了,但是民心是要谈的,省得你们整天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再往前,没办法谈。 没有谈的基础。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不能背叛自己的阶级,至少现在不能。 大明是大海大洋,有抵御风暴的力量;但换句话说,就是传统势力非常极其特别强大。他们有深厚的社会土壤,也有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 不适应歷史发展的潮流,然而在当下,却不能说是错的。 以一己之力赤手空拳和大江大洋搏斗,最后只能是葬身大海,尸骨无存;是因势利导百川归海,让改革成为时代的潮流。 行稳才能致远,她曾经两次和这个时代抗争,结果都头破血流,甚至断送了儿子的生命。 这一次,她输不起。 对于汪舜华来说,所有的矛盾归纳起来,无外乎三点:民族矛盾,主要是和北方的关系;阶级矛盾,也可以说是民生问题,主要是农民起义;还有就是说熟的生产力太过落后的问题,这个是根本问题,但也是观念问题,毕竟人是有主观能动性的;但是最直接要命的,是财政问题。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没钱,什么都办不成,不能发展军备,不能发展教育,不能兴修水利,这又导致了恶性循环:边患加剧、阶层固化、农业滞后、人口失业、流民问题等等。 但要解决财政问题,不可能单纯的鼓励工商业,更不可能皇家直接跑去做生意,而应该从分配方式入手,减轻农民负担,限制土地兼併,规范宗室待遇,鼓励工商业发展,促进海外贸易等等。否则,像明朝末年,官僚地主倒是肥的流油,朝廷还是穷,农民还是吃不上饭。 趁着现在资本主义萌芽还没有萌发,海外贸易还没有兴起,先把规矩立起来,阻力也就小很多。 但是这种话不可能拿到这里来说。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汪舜华想到另外一句说熟了的话: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如果她单纯的强调财政问题,文臣肯定要反对,而且以后伴随经济发展,腐败问题进一步蔓延,也并不是她的初衷,既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把规矩立起来,就算慢一点,也要稳一点;即便数字没那么漂亮,差距小一点,社会矛盾也会缓和一点。 反正,现在还是明朝前期,欧洲还在文艺復兴,美洲还在与世隔绝,小鬼子还在战乱,她有的是时间,不用操之过急,否则像王莽一样扯到了蛋,会彻底葬送民族復兴在她手里实现的希望。 汪舜华从声讨王振开始,重点批判了官场腐败蔓延的问题:「如今,王振虽然死了,但他留下的风气还没有彻底杜绝,他造成的危害还没有彻底消除。要想肃清余毒,正本清源,你们身为阁臣,必须率先垂范,真正做到情为民所系,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 后面几句有点太高大上,陈循等领旨,主动过滤了这些没有实际意义的正确的废话,选择了前半部分:王振不就是太监吗?汪太后对太监恨之入骨,这是要收拾太监了?那好啊! 汪舜华没有想到这番话会被理解成这样,接着往下说:「如今国用不敷,寅吃卯粮,这个问题,也不能任由其发展蔓延,该怎么办,你们也要有数。」 陈循等领旨,答应下去商量。 汪舜华忽然唤住于谦:「外头雪停了,我们出去看看吧。」 于谦怔了一下,寻思:「这怕是有真正的要事商量吧。」 果然,出了文华殿,汪舜华挥开跟随的宫女内宦:「我和靖安侯说说话,你们远远跟着就行,不必近前。」 于谦有点吃惊,什么事连心腹宦官宫女都要迴避? 听汪舜华说:「刚才说的三件事,靖安侯有什么想法?」 于谦的脑子里转过无数个想法,看着汪舜华殷切的眼神,试探着问:「太后是要惩治宦官了?」 汪舜华一呆:「关宦官什么事?」 于谦道:「刚才太后说王振流毒无穷,臣等都以为太后是要藉此打击宦官参政,重振朝纲。」 汪舜华笑道:「我恨王振不假,不过说到打击宦官参政,这是太宗皇帝以来就有的做法,我也不好擅改祖制。更何况,你认为宦官都是十恶不赦之徒吗?」 于谦低着头,他虽然不喜欢甚至看不起太监,但还真不至于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毕竟除了王振,他接触过的刘永成、金英、兴安等人都不赖。 汪舜华开口:「歷史上宦官乱政的确实不少,可是外夷不臣、权臣欺君、外戚夺权、藩镇割据,乃至空谈误国、朋党勾连,都是取祸之道,谁也不比谁高尚。说到底,是君上立身不正,给了小人可趁之机。司马迁身残志坚,所着《史记》乃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蔡伦改进造纸术,至今恩泽后人;高力士助唐玄宗平定韦皇后和太平公主之乱,一生忠心耿耿,不离不弃;郑和七次下西洋,张扬了国威,我从来不认为他们就比不过那些名垂青史的贤相们。」 于谦没有反对,这几个人确实很有名。 汪舜华道:「如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古人倡导用人不拘一格,既然英雄不问出处,又何必在乎他是男是女,还是宦官?只要德才兼备,自可量才使用。」 于谦本想说你要是不用宦官,而任用儒臣,恐怕能用的会更多。 但这话他没说出口。 他对汪舜华闻名已久,也接触了几个月,但这个女人心思太深,他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是敌是友;尤其眼下提到的三民问题,言辞正大,冠冕堂皇,他还真说不出哪里不对。 汪舜华不知道他在想这些,只是以为于谦对宦官不满,只好解释:「我是想解决王振以来官场、军队作风之弊,跟宦官没有太大的关系;该做些什么,陈循等人商量对策,但你是首辅,心里要有底。」 原来如此,这是好事,虽然不一定能做成。 于谦称是。 汪舜华又说起了财政的事:「官场作风之弊,有督察院和厂卫,我相信很快就能令行禁止,至少剎住这股歪风邪气;只是财政的问题,牵一髮而动全身,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你要多费心。」 她嘆了口气:「解决财政问题,归根到底就是开源节流四个字。怎么开,怎么节,这是一个大问题,闹不好是要天下大乱的。所以必须要筹划周密。」 汪舜华这样通透,于谦很是意外。 此前,他对汪舜华有很多种画像:野心勃勃但又深明大义,深藏不露却又锋芒毕露,宅心仁厚又不通俗务,好说大话又作风务实。 仿佛完全矛盾,偏偏又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 他看不懂这个女人。 更不知道这个女人对于朱明王朝来说是好是坏。 免了庆成礼,宣布以元宵节赐假十日。 她带着孩子们陪着太皇太后一起过节,太皇太后见她清减了不少,倒是有些怜惜:「外头的事,交给大臣们去处理就好,你一个女人,何必操那么多心?」 汪舜华苦笑:「做父母的,总是想把最好的,留给自己的孩子。我是想,自己辛苦几年,把朝廷的事情理顺了,将来还给皇帝的,是一个花团锦簇的太平盛世。这样,他就不必像他父亲一样辛苦。」 太皇太后嘆气:「我知道,你是要强的,只是也不要操之过急。听说,你一连和群臣谈了好几天,累不累啊。」 汪舜华笑道:「只要能换来官员清正、政府清廉、政治清明,我这点累,算什么?」 太皇太后不说话了。 元宵节期间也有奏疏,不过少了很多,汪舜华还是和孩子们一起画像,只是没有了世宗,心里有点涩。 永安公主很聪明,已经开始照顾弟弟妹妹了;永宁公主也很懂事,知道帮助姐姐,皇帝似乎也隐隐明白了什么;齐王见润有时候还会问父皇去哪里了;永康公主只能咿咿呀呀的宣誓存在感,汪舜华每次抱着她,都忍不住想落泪。 节日期间,免了命妇们的请安,只是宣了英国公太夫人吴氏、黔国公夫人梅氏、魏国公王氏进宫;隔天又招周贵妃等进宫,太皇太后是不大耐烦的,就到坤宁宫说话了。 这几个月,他们已经完全安定下来,生活也步入了正轨,沂王和德王开始读书。 汪舜华听刘定之说,沂王的书念的不坏,在绘画上有些天分,想到歷史书上的那副《一团和气图》,于是派了书画家戴泉前去辅导他。 戴泉是当代最负盛名的画家戴进的儿子。 戴进在宣德年间供奉宫廷,因画艺高超而遭妒忌,遂被斥退。 这回因为汪舜华欣赏不了宫廷画家们的艺术手法,而想留下接近照片的容像写真,因此景帝想到了驰名海内的戴进,把他又招了回来。 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即便汪舜华这种门外汉也看得出来变通运笔,顿挫有力,比起她在博物馆看到的传世画作也丝毫不让。 汪舜华喜欢,景帝这种懂行的更是赞嘆有家,立刻下旨授直仁殿待诏,为帝后作画,并教授生徒。戴进的儿子戴泉、女儿戴氏、婿王世祥等都是书画名家,现在一併到仁智殿供职,戴氏更在内宫伺候。 111、集贤院 元宵节收假后,各衙门进入了繁忙状态,汪太后对内阁的交代,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加上年前的全覆盖谈心谈话,大家都精神振奋:难得有这么个想干事的,那就乘势而上吧。当然只是上书,反正太后说了,不打板子更不杀人,免得用自己的名声去成全别人的名声;剩下的,採纳不採纳都没什么要紧,以后能在史书上留一笔就成。 汪舜华和内阁都忙着看奏疏,她把看上去不错的划了线,吩咐摘抄下来;可惜自己的想法只能在心里勾勒,不能写下来、画下来,更不能挂图作战、倒排工期,否则,得罪了全世界,她会死的很惨。 二月初一日,第一道特赦的圣旨正式发布,汪舜华特地到奉先殿祭拜了祖宗——主要是太祖和太宗,这两位干的比较多;同时遣官祭祀太庙、长陵、献陵、景陵、怀陵,然后带着皇帝在奉天殿举行了大朝会。圣旨写明,乐户、惰民、丐户、疍户等特殊工种,除去贱籍,开豁为民,编入正户。 与此同时,原先负责庆典及迎接贵宾演奏乐曲事务、同时作为官方妓院的教坊司被撤销,另设乐府,依旧隶属礼部,其实也就是换了个名目。 当然职能还是增加了。乐府除了负责宫廷中和韶乐事务,还要採集各地民间音乐,整理改编与创作音乐;与此同时,戏曲的演出管理也归这个部门。 文武大臣三唿万岁,其实风声从去年底传出来,已经透露了很久,自然当天就收到了不少贺表;宫外更是热闹,无数百姓跑到长安门外伏地拜谢——主要是汪太后在民间的风评确实不错,何况这也确实是大好事,尤其乐户真情实感,演技又好,他们哭的昏天黑地,带动周围知情的不知情的一起哭。 汪舜华登上五凤楼向大家挥手,派太监传谕说:「朝廷将加紧研究,争取早日完成取消贱籍工作,让大家有出路、有着落。」 这回大家是真的被感动了,叩谢不止、哭声震天,鞭炮声、锣鼓声响彻云霄,如果不是宵禁,肯定会闹一晚上。 光有希望是不行的,否则希望多了就成了失望,进而累积成怨恨。 必须要让人树立对朝廷、尤其是对她的信任。 立木为信。只有朝廷有了威信,各项改革才有了强有力的推动;否则政令不通,她也不过孤家寡人。 信任,是比黄金都珍贵的东西。 接下来一件事就很挠头了:干部年轻化的问题。 现在官员确切的说中央官员老龄化是个相当严重的问题。汪舜华对自己工作狂的属性有相当明确的认知,也知道未来官员们将要承受这样超负荷的工作压力,因此,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不用她提,胡濙等已经三番四次上书,要求退休,颐养天年。其中有真有假,有虚有实,但只要是他自己提的,汪舜华批准了,那谁也说不了什么。 但汪舜华想的不只是如此,还要考虑另外一个问题:一是其他官员的想法,她刚临朝,就调整了一大批官员,人家会怎么想?毕竟三年不改其政的规矩摆在那里;其次人才培养的问题。后代有党校、干部行政学院,现在只有翰林院,只负责编修国史和给皇帝上课,而不给普通管员上课;同时中央官员和地方官员交流的力度不够,尤其是翰林院等部门的官员,一辈子都在北京供职,不了解民间疾苦,偏偏他们是阁臣的预备役。这些老臣,歷事几朝,经验丰富,如果让他们来给年轻官员上课,绝对是互利共赢;如果以后优秀的地方官员入京,能够来给这些衙门里的官员上课,相信他们也别有感触,地方官责任感和荣誉感也会提升很多,干事创业也就更有激情了;当然,翰林等部门的官员理论功底深厚,文字功夫扎实,也可以让他们去上课,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嘛;督察院也可以去进行廉政教育;同时,也让他们更好地发挥余热,备天子顾问。 汪舜华把这个意思和内阁、六部和督察院商量,大家都觉得有点意外,而且觉得似乎没有必要,但是汪舜华坚持:这个时代,最宝贵的就是人才,朝廷要聚天下英才而育之、而用之,但是人才的成长是有规律的,我们现在就是要尽可能的缩短他们成长成才的周期,帮助他们少走弯路、不走错路。 她甚至列出了各个部门可以上课程:吏部官员讲一下为官要求,户部讲一下各地的经济发展情况,礼部讲官场的规矩,兵部去讲外部形势,刑部断狱之类的能说的更多,工部进行水利方面的专业技术培养;此外,督察院、翰林院、太常寺等部门也不能闲着。 明年是乡试之年,后年出了孝,就要准备会试,一大批新人要上岗,现在把人才、教材各方面准备好,到时候就很容易上手,有利于政令畅通。此外,军队的青年将领也可以到北京来学习,通过经验丰富的老将传帮带,迅速了解战场。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于谦就认为这个提议很好,通过传帮带,让新人迅速适应角色;大家也表示支持,反正也不碍着自己,更何况,这明显是一个养老机构,老人们走了,新人就好冒头;老人也觉得,自己临了去这么个地方教授学生,那是大好事,没看到科举考试中座师和门生的关系吗?这样的集体教学,更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了;何况面子上也很好看。 既然都同意了,那就商量吧。 首先是名字,这难不住礼部和翰林院的才子们。 汉、隋、唐诸朝,有天禄阁、文德殿、文林馆、麟趾殿、观文殿等图书典藏机构,唐朝又改丽正殿为集贤书院,兼有修撰、侍读的功能;宋朝创立史馆、昭文馆、集贤书院,合称三馆,赐名崇文院。元代仍有集贤院,秩从二品,但已不再是宫廷文人的活动中心。只是明朝有了翰林院,也就没有设集贤院。 现在就仍用集贤院的名称,当然,衙门和官舍什么的只有新建,不过这种书院级别很高,规模不会太大,学生顶天了也就三百多号,真要是君臣一起学习,肯定是要进宫,到文华殿或者什么地方;因此,要不了多大的地方;只是要靠近各衙门,长安街上的台基厂能用。这地方原来是太宗营建北京时加工宫殿基座的地方,后来紫禁城建造完成,工厂没有了,用来堆积新柴芦苇;这是相当大的一片地方,绝对够用。 然后说职数和级别。唐朝是十八个,不过那时候级别不高;宋朝的名目很多,学士、直学士、判院等官员及下属,名目就有差不多20种,约100多人,以宰相任学士,称知院事,另设副知院事。 不过现在这里肯定不用,只是顾问和上课,不管藏书修书的事。 那么,本来准备按翰林院的例,设大学士一人,侍讲学士、侍读学士各两人,不过这不是伺候皇帝太子读书的,侍讲侍读什么的都用不着。那就大学士两人,学士十人;武官能来上课的,基本上都已经跻身爵位,不必用特别的名称。 当然,编制不一定要占满。 这些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负责上课可以,但是平时如果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肯定不能叨扰,那就设知院一人、同知院两人,负责课程安排、学员管理、教师延请之类的,下面设还有博士、助教、学正、学录、典簿之类的,人员并不多。 既然是德高望重的老臣,肯定级别不能低,建议定为正二品。 汪舜华想了想,能够到这里来挂职的,基本都是一品大员,没必要再降低一下;那就直接定为正一品,算是保留或者稍提一下待遇。 只是注意:集贤院十二位学士都必须是退居二线的,当然可以参与朝政大事,但是不再兼职,支持不包办,顾问不揽权,放手不旁观。 知院之类的就无所谓,知院五品,同知院正六品,博士等官正七品以下有差。 事情定了下来,大家都松了口气。 王直、胡濙等人的辞职申请还是没能批准,主要是刚说了这件事就批准,好像在这里等着人家似的;属官让吏部先考察着,择日推荐。 112、科学院(上) 如果说集贤院的设立还算顺利,那么另一个新设立机构则遭遇了空前的阻力——科学院。 这件事在汪舜华心里酝酿了很久,从她当上皇后甚至知道自己是预备役皇后那天就开始盘算。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它将带来怎样的变革,汪舜华有真切的感受。 她希望国家将来能成为什么样,她也太清楚了。 但是现在是儒家当道,不仅鄙视劳动,对这些技术也是嗤之以鼻,闹得不好甚至会冠以奇技淫巧的帽子。 但这件事不能不做,甚至汪舜华心慌到不想过夜。 那一百多年的歷史实在太过屈辱惨烈,那条道路太过曲折,艰辛她无数次从梦魇中惊醒,忍不住泪流满面甚至痛哭失声,甚至连景帝也被惊醒了,搂着她说没事,只是做噩梦了。 再世为人,她以为可以忘记,原来没有。 饮冰十年,热血未凉。 她痛苦自己知道这些,否则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眼前的荣华富贵。 但她更庆幸自己知道这些,因为一切都还来得及改变。 也必须改变。 不变的,她还是自己。 汪舜华闭着眼睛:「我梦见了当初土木之变后在太上皇的带路下,边将无可奈何献城,瓦剌大军长驱直入,直到北京城下,重兵围城。外头硝烟瀰漫,人声鼎沸,听到有人说城破了,皇帝拿着剑出去迎敌;我就带着女儿找啊找啊,找到万岁山上一棵歪脖子树。」 景帝笑出来:「没事了,都过去了。」 他低头看着汪舜华:「原来你也会害怕,我以为你永远都很镇定。」 汪舜华知道自己说的不是实话,但也不是假话:「我怎么不怕,只是不能害怕。我们怕了,下面就乱了,敌人就高兴了。」 景帝胡乱的亲了亲她:「你说的很是。」 他抱紧了汪舜华:「梓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和孩子再受这样的煎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会好起来,但离汪舜华心目中的好起来,差距的太远。 如果不是刚接手朝政有一大摊子事情,加上不能步子太大引人瞩目,汪舜华办完先帝后事就准备把这件事提出来。 不出意外,招来一片反对声。 ——什么是科学院? 汪舜华自己也说不清楚,毕竟这机构太高大上了,上辈子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在她的概念中,这个机构是要负责科技发展规划的制定,科研项目的评审,以及重大项目的牵头实施;也就是既要引领方向,也要具体组织实施。所以级别不能太低,否则起不到引领的作用。 至于哪些项目?不要想得太远、分的太细,因为你说了没人会相信,目前的科技水平也不足以支撑跑太远。但就是最现实的,覆盖面也是很广的。因为在她这种外来者看来,现在的技术实在太落后,什么都可以改——农用设备、医药卫生、良种引进培育、水利建设、印染织造、火炮轮船、钢铁冶炼等等——哦,最基本的还有天文地理和数学,明朝人民至今还认为天圆地方呢。 当然,如果能造出蒸汽机,那就是最好不过了;可惜久仰大名,到底结构是什么,怎么造,这个是真不知道,只记得瓦特烧水的典故。 以一己之力是绝不可能抵挡住群臣的炮火的,必须要和于谦商量。 于谦很不明白汪太后到底要做什么。 汪舜华只能跟他解释:「以前都是祖传绝技,秘不示人;一旦遇到战争、瘟疫等天灾人祸,工匠一死,再好的技术也都失传了。现在就是对以往的技术进行梳理,动员全国优秀的工匠对国家急需的技术进行研究并及时推广运用,以一马当先带动万马奔腾,推动整个社会科学技术大步向前。」 于谦对科学技术其实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听说奖励军备研发,倒也没有过分反对。从冷兵器到火器,别人不了解,他作为兵部尚书还是很在意的;尤其现在北方虎视眈眈,决不可掉以轻心。 有了于谦的支持,内阁仍然反对声音很大,陈循、高谷、王文、萧镃、商辂都异口同声的反对:「奇技淫巧,怎么能上大雅之堂!」 朝堂上更是反对声一片。 支持的声音比较少,高级官员中只有李贤表示了支持,农业是天下的根本,如果真的能够培育良种,那么朝廷适当奖励那也是应该的。 如果汪舜华懂科学技术,索性撸起袖子自己干先做出几项成果,比如冶炼钢铁、青霉素之类的;但是她是真的不会。 必须要做通思想工作——毕竟是要靠下面去推动的,否则就算成立了科学院,还是什么也干不成。 没时间一个个去说服,汪舜华决定,搞一次廷议。 在一片反对声中,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于谦皱着眉头:「这不是一个好办法。」 汪舜华看着他:「这是最好的办法,真理是越辩越明。既然是真理,就不怕质疑。」 她才刚刚执政,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班底,反而有三年不改制的祖训,如果真要干纲独断,恐怕以前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人望就彻底破灭了——没办法,牝鸡司晨,註定要迎来太多的非议。 二月初三,在奉天殿举行大朝会,商讨科学院设立的事。 王竑当先发难:「太后不应该在奇技淫巧的东西上花功夫,而应该恪守圣人礼教,亲近贤臣。」 紧接着,一大波朝臣纷纷响应,其中不乏誉满天下的名臣。 汪舜华静静地听他们说完了,沉默了一阵,平静的问:「古人说,民之所望,施政所向。你们说,百姓终日劳苦,到底所求为何?」 群臣相互看了一眼,不知道太后怎么突然冒出这一句,但还是各抒己见。 商辂就说:「百姓所求,不过天下太平、丰衣足食而已。」 汪舜华问:「天下太平已近百年,我们做到了吗?」 商辂没说话,群臣也没有说话。 于谦想到了那句「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汪舜华问:「既然四海无闲田,为何农夫犹饿死?」 商辂道:「这是因为水旱频发,兼之田赋沉重,所以百姓难以为继。」 汪舜华点头:「你们想过怎么纾解吗?」 群臣立刻来了兴趣,无非是崇儒学、用正人、轻赋税、施仁政。 汪舜华点头:「你们说的都很好,但是为什么这个问题一直没有解决?是歷代先帝没有崇儒学,还是没有施行仁政?」 这话大家都有点受不了。 王文就说:「以前天灾没这么频繁,这是上天的警示,要朝廷亲贤远佞、施行仁政。」 汪舜华道:「这话不对,上天有好生之德,怎么会用天灾的方式来向朝廷示警?这样的示警方式,轻则百姓流离失所,重则饿殍遍野。这有违仁义的初衷吧?何况,按照这种说法,先帝和我又任用了哪些佞臣,施行了什么暴政?」 这话说得诛心,王文忙伏地请罪:「臣断不敢有这样的念头。」 汪舜华摆手让他起来,这不过是当时文官惯用的辞章,跟后代提高政治站位强化思想认识差不多一个意思。 汪舜华看着群臣:「你们知道,我希望交还给皇帝一个怎样的江山?」 群臣开始恭维太后仁德,自然是想交给皇帝一个太平盛世。 然后把巴啦啦,该怎么做。 隐含的意思很明确,朝政,让女人走开,这些事情交给我们就行啦,您安心回后宫照顾皇帝,伺候太皇太后,就可以垂裳而天下治了。 汪舜华道:「是啊,太平盛世最美,可是什么样的才能叫太平盛世?」 怎么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上去了,不就是百姓所求吗? 看来太后又想瓜拉了,大家闭上嘴,静静地看她能吹出什么花。 果然,汪舜华语气不急不缓:「这其实也就是我之前跟你们提到的三民问题:民族、民生、民心。核心是民生,百姓日子好过了,心气顺了,自然会同仇敌忾。大明是大海大洋,不是小河小溪;蕴藏着无限的力量。只要国内的事情妥当了,把潜藏的能量激发出来了,就天下无敌了。我以为,所谓的太平盛世,不过就是有安宁和平的生存环境,外头没有蛮夷鞑子时不时侵扰边境,国内没有流民草寇隔三差五劫掠;能够吃得饱、穿得暖、有房住;当然,大家会期盼有好的教育,最好孩子们都能有书念,不会因为家庭贫寒就失去了上升空间;有可靠的社会保障,老有所养,幼有所长,弱有所扶,劳有所得;有更高水平的医疗,不会因为感冒发烧这种小毛病天人永诀,也不用备好棺材再进产房;有更便捷的生活方式,千里万里虽不能朝发夕至,但可以平安出门、顺利回家;做不到隔空实时对话,但不至于望穿秋水、音讯杳无。我想,如果能做到这些,天下也就真的能够太平了。」 群臣怔了一下,这是太平盛世?——这是大同世界好吗? 一直没有发声的于谦终于开口:「这是太后心目中的太平盛世?」 汪舜华道:「我想这应该是百姓心中的太平盛世,虽然还远远不够。」 ???!!! 这难道不是最理想最终极的社会? 于谦道:「能做到这些,就不止是太平盛世了。」 商辂道:「三代以下,文景贞观开元,也不能完全做到。」 确实不能完全做到,就生产这一条,医疗技术就没有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更别说都有书念。 汪舜华道:「民之所望,施政所向。百姓所求不多,丰衣足食而已。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嚮往,就是朝廷奋斗的目标。我希望在场的诸位,都能把心思用到这上头来,把精力用到这上头来。多少年后回忆往事的时候,你们能够说自己为了这个目标,耗尽了毕生心力、但无怨无悔。」 李贤有点不明白这和设立科学院有什么关系。 汪舜华道:「自然有关系。刚才你们说,科学院做的都是奇技淫巧之物,我却以为都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好东西。当年孟夫子对齐宣王说『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其实,何止战国时期的百姓如此,几千年来,百姓只要能吃饱穿暖,还能有人规定怎样服役,怎样纳粮,怎样磕头,便称得上万姓胪欢了。可既然是以民为本,重农抑商,为什么百姓还要为温饱发愁?难道男耕女织,都填不满家里的几张嘴吗?——就像你们刚才说的,天灾频发,课税沉重,以致流离失所,饿殍遍野。那么,面对天灾人祸,该如何纾解?是整天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那要不多奉养几个道士,立几尊菩萨?荀子曾说:『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说什么天人感应,难道董仲舒的修养能胜过孔孟——四书五经里可没这些!或许是今天的人,比不上两千年前的古人?似这般一代不如一代,就真的是老祖宗们所愿意看到的吗?」 一拨儿言官的脸瞬时间很难看——天象异常、祖宗家法向来是他们攻击政敌的最好手段。现在,居然被太后这样轻飘飘的略过。 汪舜华道:「既然不是和尚道士念经拜佛就能解决的问题,那总要想办法吧?修堤筑坝、修桥建路,哪一样不要钱,难道用你的嘴吗?可这钱从哪里出来——羊毛都是出在羊身上,国家赋税总是要从百姓手里得来的,如果腰缠万贵的富商巨贾不出,就得是衣食无着的农民来出。你们口口声声减负,农业税到底降了多少?又有多少商贾大肆偷税漏税?」 群臣皱着眉头。 汪舜华道:「开国已近百年,但是占全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还是过得很苦,他们只能勉强维持温饱,一旦遭遇天灾人祸就要面临家破人亡,甚至一场疾病就可能天人永诀,至于有多少人没有栖身的窝棚,大冬天甚至只能穿单衣?读书习字那是想都不敢想的。这些才是真正需要带着感情去体恤的人群。他们很卑微,很渺小,可却是他们用沟壑纵横的双手奉养了你们!你看不见,可并不代表他们不存在;你不去听,可并不代表他们就应该蜷缩在角落里自生自灭!」 群臣怔住了——这应该是以自己为代表的忠良之士去说的,怎么会从太后嘴里说出来?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怎么让太后扮演了为国为民的角色,拿错了剧本吧? 汪舜华擦了擦眼泪:「你们想过没有,就算是田税全免,农民生活改善也是有限度的——因为目前的技术下,每亩地的产量只有那么多;要想提高农民收入,就只有提升粮价,可这现实吗?不现实,还得另外想办法。通过推广新技术提高粮食单产量,引导百姓发展多元化种植;但是这还是不够,因为天朝的地形条件决定了可耕地少,加上秦淮以北地区雨热不足,发展农业先天制约因素很大;况且人口众多,平均到每个农民头上,自然更少,把这么多人绑在土地上,吃不饱、饿不死,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穷于应付,疲于奔命,根本不是治本之策。」 于谦头脑一阵空灵。 汪舜华道:「你们都以父母官自诩,我却从不以为然;官员的俸禄都是民脂民膏,换句话说,百姓才是官员的衣食父母。栽培儿女,是要努力鞭策他们,促使他们不断上进;奉养父母,则恰好相反,是要尽量减轻他们的负担,甚至要把好的东西给他们。我一直以为,耕者有其田,种地不纳粮,种粮有补贴,这才是朝廷应该努力的方向;但是现阶段,朝廷做不到。解决农村农业农民问题,必须要从三农以外的地方着力,只有国家经济总量提升了,财政收入大幅度增加了,田税所占的比重逐年下降甚至无足轻重,自然就可以取消甚至反哺了。」 ——有耕者有其田,种地不纳粮,种粮有补贴,太后您在说梦话吧? 王竑就站出来:「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太后你在痴人说梦。」 汪舜华看着他:「为什么做不到呢?就是刚才说的,朝廷主要的赋税来源就是田赋;但是当国家税源充足,而田赋所占无几的时候,自然就可以取消了。」 ——话说的好听,去哪里找钱? 汪舜华道:「解决国家的一切问题,就在于发展,发展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确切的说,通过科学技术的发展带动整个社会的发展。你们问,科学院能做什么国计民生相关的;我可以说,科学院从始至终,都是立足朝廷需要,着眼百姓关切。——一旦科学技术取得突破性进展,带来的绝不仅仅是几样新物件那么简单。」 汪舜华很想拿火车飞机手机举例子,但是没办法,群臣完全没有这个概念,说了也是白说,反而可能被人当成疯子。 113、科学院(下) 好在有人为她解了围。 英国公张懋。 「太后所言极是,当年先父远征安南。最初因为安南火器厉害,遭受了不小的损失。先父经过调查发现,安南火器大都由王子胡元澄研发。因此向太宗推荐,赦免了胡元澄的罪行,对他加以重用。此人感太宗知遇之恩,先后研发了多种火器,被官军奉为火器之神;太宗大喜,下令装备精锐部队,由此创立神机营。不仅在太宗北伐中发挥了巨大作用,而且在北京保卫战中给予了瓦剌沉重的打击。」 居然有这样的事? 张懋说这话,不仅是为丈母娘站台,也是为了彰显父亲张辅的形象——虽然说当年汪舜华为张辅开脱,朝野上下都归罪王振;但有汪舜华挡驾的事摆在那里,世人感慨之余,也难免有所比较。 人之常情。 尽管这些年景帝很重视女婿,但他毕竟年幼,两个叔叔也不成器,因此英国公府在政坛上近乎沉寂。 如今丈母娘当政,不抓住机会就是傻子。 张懋不是傻子,就算开始不知道丈母娘想干什么,听她提到火器研发,也自然想起来——毕竟神机营是他父亲一手促成的。 张懋自幼亡父,对父亲的孺慕思念之情更甚,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世人的认同,还有对他父亲的认同。 他的父亲,是三定交趾、威震天下的能臣,是古稀之年还随军出征、为国效力的英雄;只是被王振那狗贼逼迫,壮志未酬,如星陨落。 他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也继承了父亲无上的荣光和未竟的事业。 汪舜华没有心思猜测张懋的想法,只是很好奇。 于谦点头:「确有此事,胡元澄发明的火器,改变了我军的作战模式,也捍卫了国家尊严。」 岂止是如此,这代表的是新的战争发展方向好吗? 汪舜华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得好啊,如果没有胡元澄,恐怕我等今日能否在此安坐尚不可知。可惜——胡元澄做的到底不够,还需要有后来人接替和发扬他的事业——当年土木堡之变,我就在想,以后怎样才能避免再发生类似的悲剧?如果能有一种武器,载着大明的精锐直达敌人心脏,对敌酋实施斩首行动;更或者,能有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从大明境内发射,直扑敌人大本营,一颗倾城,二颗倾国,那么那些蛮夷还敢轻举妄动吗?」 群臣吸了口冷气:「太后您真的是在做梦。」 汪舜华道:「我知道,这也只是想想,至少我们有生之年是看不到的。何况周边各国,不管喜欢不喜欢,都是一种政治存在,即便是杀掉了带头闹事的,如果不彻底解决问题,还是没有办法获得真正的和平。武器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使用武器的人。当年宋朝人文昌盛,科技发达,崖山海战还能让人唏嘘,可是靖康之耻却只能让人扼腕。究其原因,就是那帮君臣一味苟安,敌人兵临城下,还妄想以子女玉帛换得一时和平;哪怕被敌人百般凌虐,都还是不肯一死明志。」 群臣自然是知道这段典故的,都觉得很难堪。 汪舜华道:「古说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不过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因为得陇望蜀,得寸进尺是人的本能;既然在你家大门口架两座大炮就能逼你签订城下之盟,为什么要对你客气?——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中土百姓,安土重迁,都希望能够生存在一个没有战乱、没有饥荒、没有瘟疫的太平盛世,可是现实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国内有律法,有官府,所以除了亡命之徒,普通人不会以身试法;可是国与国之间却不是这样,遵循的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公理正义,只在大炮射程之内;在战场上,通过铁和血拿不到的东西,不要指望在谈判桌上拿到,这是现实。——如果你拥有了最尖端致命的武器,可以在瞬间给敌人毁灭性的打击,那么即便是最疯狂的战争贩子,也不敢轻启战端。所以,你渴望和平,渴望安宁,就必须要有维护和平的力量和决心。」 于谦看着太后,没有说话。 汪舜华继续饶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从古以来的法则;饿殍遍野、亡国灭种的感受,你们不懂,从地狱到天堂的每一步有多艰辛,我却知道。今天,你们可以科学是不是奇技淫巧大费唇舌;可是来日,要为家国丧亡而奔走唿号的时候,一切都晚了。赶在前面,是你在制定规则,在谈判桌前决定别人的生死;落在别人后面,就只有受制于人,听候别人来决定你的生死。」 汪舜华真的不是在演戏,而是确实想起了某些人、某些事:「不要让别人把我们落在后面,子孙后代会骂我们的!」 群臣都呆了,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拔高到这个地步。 李贤站了出来:「臣以为太后所言不无道理。科学者,唐末指科举之学。科,从禾从斗,斗者量也。太后之意,不仅是要研究测量之学问,也是要对学问分科,研究专门个别的学问。圣贤经典当然要学,但不能让所有人都去考科举——现在每科大概取300多人,不算低;但全国读书人是多少?有秀才功名的就是10万以上,就算以后都不读书了,光是这些人要多少年才能消化完?这么多有知识学问的人,不能让他皓首穷经到老死。本来读书人就少,倘若不能为国家所用,更是白白浪费了!更何况,不管是种地,还是打铁,有了好的技术,都是利国利民!」 汪舜华由不得多看了一眼李贤。 于谦也站了出来:「刚才太后说了这么多,即便暂时做不到,但是如果能把火器加以改进,冶炼技术加以提升,新型农械加以推广,也是值得的;若是能培育几样高产作物,更是利在千秋。」 汪舜华感激的看着于谦。 但是商辂等人还是不贊成,言官更是坚决反对,吵闹了一个多月。 但汪舜华下定决心,在宣布设立集贤院的同时宣布设立科学院,管理日常事务的院长一人,食四品俸,院士分六等,分食从三品至正一品俸;下面的研究员分十二等,分食从九品到正四品俸,皆不定员。 同时强调:入选的人员,需要在某一方面有重大发现或者发明,有利于国计民生,报请太后批准,不是说擅长某样技艺就行,也不是什么奇技淫巧都能拿出来。 工匠和普通人得到许可,可以授官,这没什么可说的。授官人员,仿照科举,院士赐银五十两,研究员赐银三十两。 这些是针对在发现发明方面取得成果的;如果你有志气但是没条件,也不要着急,可以向科学院申请项目。——户部每年给专项经费一万两,用于资助项目研发。只要你按照项目申请报告模板写清楚原理、方向和效果,就有机会得到至少五十两的资助。搞成功了,有奖励;没搞成功不用担心,太后不会治罪;当然,你要确保这笔钱全部用在研发上面。 不仅发明的人有功劳,甚至举荐的人也要奖励。 但最重大的革新其实对发明创造的保护。 以往不是不强调保护,否则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传男不传女之类的规矩;但对汪舜华来说,这些规矩只会阻碍社会的进步,但你不能强迫人家献出来,否则吃饭的傢伙就没了。 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 好在,问题是有办法解决的——颁布《专利法》。 汪舜华其实没有读过这部法律,但大致还是了解一些,毕竟产权官司在后代很常见。她提了几点意见,又让朝廷上下讨论,甚至仿照维新变法时的做法,允许官民上书言事——放宽到秀才,可以了。 现在规定:官民百姓,不拘男女,不论出身,有了创造发明以后,向户部申请,由皇帝授予专利权证书,在十年内,享有专有权。其他人必须经过同意才能进行制造、销售,否则即为侵权;一旦查处,按照市价十倍予以赔偿;十年后,除非特别申请,需要向社会公开原理,这也意味着,人家就可以自行仿照,如果能造出来的话。 申请专利保护,需要向朝廷缴纳一定的年费,免得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来申请;当然特别出色的专利,可以予以免除年费,甚至由国家直接买断。 此前汪舜华考虑过採用发明人证书制度。取得发明人证书后,发明权归国家所有,发明人取得一定奖励,但不能拒绝经国家批准的其他人使用其发明。 但是这样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国家,发明人能够拿到的资金有限,但国家的负担更加沉重;而且其他人可以马上免费拿到,难免滋生等靠要的思想。 颁布实施专利法,以法律程序赋予发明人一定期限内的垄断权利,同时要求其将发明的内容向全社会公开,以此在提高市场个体进行发明创造的意愿的同时,促进社会整体技术水平的快速积累和发展。 科学技术的春天到来了。 114、工作餐 设立集贤院和科学院的事情在朝野上下引发了很大的震动。大家都觉得这手笔有点大,汪太后怕是来者不善。 不过接下来,汪舜华只是让督察院整理髮布了新的官员行为准则。这份负面清单明确规定了哪些事情绝对不能做,包括严禁超标准接待,严禁超规格使用仪仗,严禁收受包括冰敬、炭敬在内的官民百姓馈赠,严禁三节两寿和婚丧嫁娶大操大办,严禁组织和参与黄赌毒活动,严禁侵吞蚕食官民土地,严禁偷逃赋税。 当然,还有针对宗室和勛贵、武将的版本,大体差不多。宗室管理本身很严格,只是以前没有逗硬执行,只要不是造反之类的,朝廷也懒得管。现在重申,除了严禁交结地方官、严禁出城之类的,也严禁接纳亡命之徒或者说无业游民,严禁擅请田地或者侵食官民土地;还重申不许女眷殉葬,否则以杀人论处。 汪舜华语气严肃的在朝会上宣布:「官场风气关乎人心向背,关乎盛衰兴替,关乎事业成败。要坚持铁腕反腐凝聚官心民心,正风肃纪净化政治生态。一旦违反禁令,不管涉及到谁,一律严惩不殆!」 她交代左都御史萧维祯、右都御史李实和锦衣卫指挥使朱骥:「从现在开始,你们就要紧盯这些问题不放,铁面执纪、严肃问责,匡正官场风气,还政治生态一个山清水秀。」 群臣磕头,也就把心放下来了,汪太后话说的很严肃,上不封顶,下不兜底什么的,其实也就是说说而已。每个皇帝上任之初,不都是这样强调吏治吗?结果怎么样?除了太祖皇帝,谁认过真? 明朝官员并没有想到,明朝版的八项禁令只是开始。 汪舜华很明白,自己根基未稳,不要着急,想想怀献太子的后果;但就是这两年,她不能浪费,要建立自己的班底,要树立自己的威望。 她知道,在很多人心目中,自己应该就是圣母病晚期患者,如果是男人,大家会恭维他仁厚为怀、爱民如子,甚至不吝一个「仁宗」的谥号;但她是个女人,人家只会觉得她孤儿寡母好欺负。 身为女人,要想牢牢掌握最高权力并且引领国家前进的方向,贤惠是远远不够的,要有比男人更男人的胸襟、气度和手段。 像前几位皇帝一样利用锦衣卫、东厂无孔不入的去侦查阴私,只会招致百姓反感;还不如一开始就把规矩亮出来,整饬吏治,这是在名正言顺、光明正大不过的理由,何况规定很明确,不怕谁说三道四。 而对于满朝文武来说,值得高兴的并不是新设立了集贤院——傻子都能看得出来,那是最高级的养老院,一般人混不上;而是汪太后下旨,恢復了廊餐,也就是大家的工作餐。 宋朝以前,古人一日两餐,因此早饭相当重要;明朝基本流行一日三餐,但官员们要上早朝,自然是赶不上吃早饭的。 官员的工作餐可以追溯到楚成王时期,唐代的规格极高,仅限于供应宰相一级的高干。午餐甚至丰盛到朝臣们不忍心动筷子的地步。 唐代以后,堂馔的范围已不限于宰相,又称之为廊餐。明代开国之初,也有工作餐制度。只是由于规模太大,财力难以支持,不得不废止;只是改为每月初一、十五赐食,直至正统七年彻底取消。 民以食为天,汪舜华很不想在这个方面为难人;尤其很多人年龄不小了,饱一顿饿一顿,早一顿晚一顿的闹出胃病也不是个事。此前内阁大臣每天都是她吃饭的时候一道赏赐,但其他的官员除非正好奏事,一般是没有这个殊荣的。 因此,她和内阁大臣商量,准备恢復国初的廊餐。 于谦反对,原因很简单:「吃饭的人太多,规模太高,耗费太大。」 确实,各部门的朝参官加起来加起来多达数千人,这要是供饭,得是很大的一笔。 不过这对汪舜华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国家财政再困难,绝不至于供不起一万人的一日三餐,只是以前的饭供得太好而已;既然是以吃饱为前提,那么自然也就不会损耗太多。 首先,是责任部门,光禄寺,没说的。是人都知道,光禄寺是个肥缺,朝廷每年派给光禄寺牲口十万只,其中猪18100口,羊10380头,鸡近2万只。这么多东西,宫里当然吃不光,剩下的自然进了光禄寺官员的口袋——因此,首先对光禄寺进行反腐,让吏部选几个廉政模范进去;同时,让督察院和户部随时盯着查帐。以后朝廷每年再给光禄寺拨米面各十万石,牲口十万只,其中生猪六万,鸡两万,羊一万,其次就是鸭、兔,鹅在节庆之日可以吃到;但是鱼没有,主要是吃饭的很多都是老大爷,有时候还要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万一被鱼刺卡了提前去见先帝汇报工作,实在是得不偿失。但太液池有的是鱼,太后会经常邀请元勛重臣游览西苑,并赐垂钓,钓着了就拿回家和家人一起慢慢吃。 ——汪舜华听说过徐达吃蒸鹅的故事,后来才知道而在明朝是一道豪华菜、身份菜,不到级别的是不让吃的;而且徐达去世的时候,懿文太子还在,太祖还没有大杀功臣,估计和那副画像一样,又是一个洗脑包——那长相,简直鬼斧神工,太有想像力了,可怎么朱家的子孙一个个都长得挺正常?基因突变也不带这样的,否则小鬼子家怎么也不改善一下? ——何况按照太祖皇帝那抠门劲儿,真要想委婉的赐死徐达,估计不会捨得一只大白鹅,直接学曹操送个空盒子拉倒。 然后是范围,管早中两顿,中央各部门的朝参官都有资格吃饭,採用自助餐的形式,吃多少取多少,严禁浪费,否则让言官参了,轻的罚工资,重的回家种地去。 最后是品种。要想像唐朝那样的高档奢侈酒宴是不可能的,就是一般的家常菜,早饭包子馒头油条豆浆花卷稀饭芝麻饼椒盐饼肉夹馍之类的轮着来,午饭太祖时期的标准,四菜一汤,猪肉每天都有,其他的荤菜就轮着来;另外,就是有应季的水果——基本上就是后代基层机关食堂的水平,保证绿色天然无污染。不过这年头没有保温箱,在走廊上架炉子走水的概率比较高,所以到点尤其冬天麻烦跑快点。 只是有点遗憾下水只能浪费了——猪肉本身要比牛羊肉低一等,加上下水味重,士大夫自然看不上,只是贫寒百姓拿去打牙祭的;当然早在宋代,高级厨师就能料理清楚,但是毕竟耗时耗力,因此只能放弃。汪舜华吃着爆炒猪肝,无限怀念辣椒孜然之类的调味品,还有土豆红薯玉米,算了,不说了,都是泪。 虽然不丰盛,甚至很寒酸,但是大家都很高兴。财政困难,这已经算体恤大家了;何况就参加过汪太后赐饭的大臣那里的消息,汪太后吃的虽然是小厨房,也就这个水平,她老人家整天忙于政务,真没时间在吃饭上下功夫。他们不知道汪舜华上辈子是吃惯了盒饭的人,能够有几盘子的菜摆着从头吃到尾就不错了,至于吃相,没有的。 115、御史韩雍 沈王世子奏父康王薨,蒙圣恩遣官安葬,但坟所狭隘,无地可立庐舍,乞于坟外復赐空地数亩。 汪舜华没有犹豫:「亲王的坟地五十亩,还嫌不够?」于是批覆不准。 功臣子弟相继进京,并在三月举行了考试,通过后正式授职。 汪舜华在武英殿召见了他们。 基因是个很奇妙的东西,老子英雄而狗熊的不少,何况过了这么些年,谁能保证完全继承祖上的优良基因?何况有的放逐到偏远之地,相貌与普通人似乎也没多大区别。 现在武职考试还不算严格,何况都知道这些是元勛之后,又是太后着力的面子工程,也就没有过分为难他们,都过了;尤其常宁早在五年前袭怀远侯,这些年一直在北京勤奋读书习武,相当能看。 命刘金宣旨:「自昔帝王受命,驱策群力,以有天下。迨区宇既宁,酬庸论功,列爵崇报,一时攀鳞附翼之士,奋起兜牟之中。剖符析圭,爰及苗裔,德意厚矣。我太祖高皇帝开基,凡熊罴之宿将,帷幄之谋臣,生着号,殁袭封。茅土之颁,迨逾百数,而今存者不及三四。观铁榜所列,训诫之辞,则河山之誓,白马之盟,初意固不其然。高危满溢,亦其自取焉耳。乃若文皇差靖难之劳,迹参佐命,籍次元功,以视开国诸臣,亦可同年而语。…武王兴灭,天下归心;成季无后,为害何劝?且国家思创造之难,则当隆佐命之恩;修社稷之功,则当笃延世之赏。爵禄命自朝廷,典礼秩于天子。兴亡继绝,讨论大政;修復盛典,今日事也。…」 一句话:赦免建文遗臣,不是认可建文帝,只是不忍心忠臣后代受苦而已。皇帝是太祖太宗的后人,要沿着他们开创的道路走下去。因此在太祖太宗年间因为犯罪被削爵甚至杀头的没份,冤不冤枉我说了不算,太祖太宗定的,你找他们去。 毕竟是意外之喜,下面都是感恩戴德的,叩头口称万岁。 汪舜华跟他们做了一次长谈,总不过是那些继承祖宗遗志、报效国家的话,尤其不忘叮嘱常宁:「当年群小作乱,蒙蔽上听,致使忠臣被害,骨肉被戕;你家实被连累很多。如今四方多故,你要效仿先祖,努力报国。」 随后接到广西消息:「梧州府藤县累被大藤峡等山蛮贼不时出没,攻劫县治,杀掳人民,烧毁房屋,若不早为扑灭,诚恐滋蔓日久,构成大患。」 汪舜华想起来,汪直和明孝宗的母亲纪氏都是从大藤峡出来的,貌似王守仁也曾经去平过叛乱,原来现在就开始闹腾了?那肯定要剿灭,避免坐大。大藤峡在广西,那里民风彪悍,不是一般的人能够制住的,柳溥在歷史上默默无闻,此前倒是打过胜仗,不过贼势反而越来越大,言官还曾经弹劾他贩卖私盐,看来得换人。 虽然新復封了郑国公常宁等一大批功臣之后,汪舜华还真不敢把人直接扔到战场上,温水能不能煮青蛙不知道,开水到可能直接烫死青蛙。没经过专业训练就直接带领军队,尤其到情况复杂的广西,汪舜华不敢拼这个人品。 歷史上平定大藤峡瑶乱的是谁来着? 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不要紧,有关军务,和于谦商量。 于谦推荐了致仕右佥都御史韩雍。 说他致仕,其实很年轻,今年才三十六岁。 韩雍字永熙,长洲人。正统七年进士,授御史,曾出巡河道及江西,参与镇压浙江叶宗留起义及福建邓茂七起义。 于谦详细介绍了韩雍的情况:景泰二年,韩雍巡抚江西。因为弹劾宁王做的不法事,引发了宁王的不满。 有一天,属下忽然报告宁王的弟弟某郡王来到,韩雍于是称病请求稍待,暗中派人急速去报告三司,且索求一张白木几。韩雍跪拜相迎,郡王一进来,就详细说明兄长叛变的情状,韩雍推说有耳病听不见,请郡王写下来,郡王要纸,左右的人就把白木几端出来,郡王于是详细地书写此事后才离去。韩雍将此事禀秦朝廷,朝廷派使臣查不出任何事迹,这时诸王兄弟正欢乐相聚,请旁人不要多言。使臣回朝后,朝廷判韩雍离间亲王之罪,命人韩雍押走,韩雍于是呈上白木几和郡王亲笔写下的文字,才被释放;但是为了安抚宗室,景帝还是命韩雍致仕。 汪舜华呆了:「这个韩雍,真的是见识不凡啊!尤其对付宁王兄弟那一招,实在漂亮!」——话说,宁王不就是在正德年间造反的吗? 既然如此,汪舜华下令,起復韩雍,仍用右佥都御史,前往广西平叛。当然后面的话先省了,先到北京报到,亲自面试之后再说。 兵者,国之大事,汪舜华临朝后的第一战,不敢马虎。 即便如此,韩雍职位太低,肯定镇不住场子,宁阳侯陈懋和靖远侯王骥都是能征善战的老将,但都已经年近八十,现在连团营的权力都已经交了出来,安心在家养老,最多充当吉祥物前往太庙或者天寿山祭祖,再把人派到广西去,也太不地道;年轻一辈中,上过战场的人不多,而且还要考虑到北方才是心腹之患,精兵强将还是应该放在宣府大同等地。 汪舜华真切的感受到了人才断代的痛苦,交代于谦:「在勛贵子弟中选择年轻英俊的,同时命各卫所举荐年轻有为的人员送到北京,先到团营操练三个月,然后送集贤院,让陈懋和王骥传帮带!优秀的直接送边镇锻鍊!战场才是最好的老师,指望宅在军营里就能成军神,做梦!」 于谦皱了皱眉头,建议恢復武举、设立武学,毕竟集贤院其实只是岗前培训,而将领的培养则是长期的,本来放在一起没什么,只是武将要射箭骑马打炮什么的,万一走火,不是闹着玩的。 武举其实不是个新鲜名词,最初是由武则天创立的,明朝开国也创立了武举,但制度一直没有确定下来。 由于现在军事职位多半由世荫承袭,虽然其中佼佼者不少,但是酒囊饭袋更多;再这样下去,军队的战斗力很难得到保障。 因此,于谦建议:「正式确立武举制度,设乡、会、殿试,从军队、民间以及勛贵子弟中选择可堪造就者;同时,在北京创办一所武学,挑选一些有志从军的青年进行培养,从军队挑选一些实战经验丰富的将士前来讲课,尽快让大家了解和熟悉战场。」 这是个很好的建议,贊成者有之,反对的声音也很大。勛贵们不是很热心,原因很简单,现在高级武职基本被勛贵垄断,一旦新人进来,势必降低大家的话语权,文臣也很反对,没看到过藩镇割据的局面吗?这样抬举武将,会导致文臣地位下降,国将不国! 然后勛贵就怒了:合着就该重文轻武是吧?你们嘴皮子利索,怎么不上阵去!我们祖先辛辛苦苦跟着太祖太宗打下的江山,你们倒好,仗着会读书就瞧不起我们! 然后吵成一团。 116、军事改革(上) 直到汪舜华拍了桌子:「主辱臣死!当年土木之变、皇帝被俘,还被人剃了光头,这是靖康以来没有的奇耻大辱。这个耻字,刻在每个人的脑门上,随时提醒我们,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上回是皇帝被人剃髮易服,如果再不知耻而后勇,练兵备战,下一回就是全国人民都要剃髮易服了!我还是那句话,易姓改号,舆图换稿,不过亡国;剃髮易服,人心沦丧,则是亡天下。果若如此,我等有何颜面面对祖宗!只有崇文尚武,才能保家卫国!」 一锤定音。 其实于谦此前就想提这件事,只是国事太多,实在分不开身;年初汪舜华提出要加强队伍建设,他也就仔细琢磨,并和同事反覆商量,现在就把方案拿出来。之前的武举,先考谋略,再考武艺,如果笔试不及格,便不能参加武试。初期的笔试考三题,试策两题,另一题考四书,后来改为默写武经。想法很好,但是来参加武举的基本是大老粗,如果都能运笔如飞了,早就去考文进士了,那么就要改。 初场试武艺,内容包括马步箭及枪、刀、剑、戟、拳搏、击刺等法;二场试营阵、地雷、火药、战车等项;三场各就其兵法、天文、地理所熟悉者言之。三场都好的,给与武进士身份;但是某一场极为突出的,也可以赐同进士出身。总之,要尽可能多的挑选人才,而不是说不合格的都要扔掉。 这个建议实在不错,汪舜华和重臣反覆讨论,觉得可行;当然反对声音很大,汪舜华知道,这里头有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这种武举,其实是文官掌控的。因为其中真正决定中榜的是策论环节,也就是要考上,必须熟悉兵法战策,这就要求考生有相当的文化修养;尤其考评权主要由兵部文官来执行。这样一来,武将选拔权其实也放在文官手里。考取功名的武将,自然而然成了文官的门生。这也就是后来文官一家独大的重要原因。 了解了这一点,汪舜华也就很不客气——头两场是硬的,让勛贵和兵部带着督察院去主持就行;第三场按照科举的惯例,由皇帝亲自主持,选中的就是天子门生。 于是进行了完善,首先时间要确定,会试的下半年举行武乡试,次年上半年举行武会试、殿试;然后就是考试科目,就按照于谦的方案来;最后是参加人员,允许军队士兵和民间有志青年报名,军队由各指挥所负责,民间由各都指挥使负责;考中以后,参考文进士,同样分三甲,分别给与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身份。 方案定下来后,于谦火速草拟好了,然后正式行文全国;接下来就该说武学的事。武学其实也不是新鲜事,最早是王安石创造的,用《武学七书》作为主要教材,但不久便废了;明朝也曾经有过武学,但并无定制,迅速被废。现在正式提出来,不仅希望从军但没有通过武举的有志青年可以来,而且军队里年轻聪明踏实的将士也可以来进修,作为皇帝的奖赏。 只是要办学校,硬体和软体都不能缺,软体还好,一是教材,二是教师。教材就用武经七书,教师就去军队的读书人里找,这个不容易,但是读书人很多,只要教这帮大老粗认字,解释一下什么意思就成,别指望他们能传授什么经验——这是从军队专门挑选出的老将的事,隔岸观火永远不如身临其境不是;然后就是硬体,首先学校你要有,集贤院不行,那就另外再建,最好不要放在北京内城,因为毕竟要射箭、要打炮,地方太小施展不开,而且容易惊动左右邻居;至于其他的弓马剑戟之类的就是小问题了。 汪舜华点头,让于谦派人去找地方。内城放不下,城外现在除了几个城门口之外,其他地方基本上属于未开发的,地方有的是。 于谦很快回禀,就在德胜门外不远,很大的一片地,是国子监的五倍! 汪舜华没说什么,外城嘛,土地多的是,何况城北一直开发的不好,主要是紫禁城的北门一般人不能出入,大家都不想绕远;而且武学这种地方,小了还真不行,于是让工部准备动手。 而对于汪舜华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虽然后代常有泥腿子干掉了高帅富的传说,但曾经去过几个圣地公费旅游的汪顺华知道,那不过是影视剧的说法而已。镰刀锤子之所以能风扫落叶一般迅速取得胜利,除了得民心者得天下的歷史大势、领导人的个人能力和魅力,也和全党全军上下重视学习有关——在苏区时期,就能让妇女参加识字学习;在长征路上,在前面战士的背上挂上布条学习;在延安窑洞里,能挂上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装备照片,这样重视素质建设的队伍,不打胜仗才叫天理不容。 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这克敌制胜的法宝,是无数先烈用鲜血得出的结论;正好对应民生、民族、民心问题。 当然,身为封建社会的大头子,要进行的是自上而下的改革,而不是自下而上的革命,所以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也不能一样。 不是暴风骤雨的摧枯拉朽,而是必须坚持行稳致远,稳步推进,稳定压倒一切。 ——统一战线,归根到底是走群众路线,再进一步就是经济建设,鼓励科技创新,推动技术革命发展;抑制土地兼併,适当减轻农民负担,加强水利设施建设,稳定农业基础地位;严格工商税徵收,确保国家财政健康运行;放松工商业发展限制,施行对外开放,扩大国家财源,创造新的就业岗位,由此改善民生,巩固朝廷统治基础; ——武装斗争,加强军队建设,牢牢掌握军队绝对控制权,为改革保驾护航;以提升作战力为核心,加强军人素质和军备建设,开疆拓土,为国家和民族拓展生存空间; ——党的建设,加强思想建设,鲜明用人导向,澄清吏治,加强教育,增强国家和民族观念,凝聚民心,开启民智,激发民力。 ——这些还只是行军方向,具体路线怎么走,怎么做,还需要进一步的措施。在讲究敬天法祖的年代,改革就意味着离经叛道;更何况,大面积的改革必然要触及既得利益者群体,如何争取到朝廷和士绅阶层的支持,更要慢慢琢磨。 已经和于谦商定了对北方的基调,但军队建设的大方向,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 ——武举和军校只是最基本的,这些可以选拔和培养出一批优秀的高级军官,但是一个军队要打胜仗,不能寄望于一两个天才将领降龙伏虎,而要寄望于全军上下整体素质的提高;不仅包括士气上的众志成城,也包括能力上的和作风上的。 因此,汪舜华提出:一是要反腐,那些不能打仗、作风懒散腐化甚至喝兵血的害群之马,要坚决清除队伍;二是要严格袭职,以后所有世袭武官,必须通过考试之后才能袭职,正式上任之前,先去边境打磨半年,看看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子;三是加强操练,那些年迈体弱、后继无人的老兵,转为民户;从社会上尤其是偏远贫困地区招募新的军士——好歹能吃上饭,还是有人来的;四是加强军备建设,要配发武器,同时选择能工巧匠和天赋出众的研究制造新式武器。 这些都算常规操作。只是第四项需要用钱,现在朝廷财政困难,只有先说说。 117、军事改革(下) 接下来,于谦就真的被震惊了——汪舜华提出要让全军上下学习。 于谦觉得汪太后是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只能耐着性子告诉她:「读书识字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老百姓一百个里能有一个识字的就不错了;军队里都是大老粗,能识字的,除了进士出身跑去指挥的,就是太监监军,其他包括高级将领,基本都是文盲。而且现在财政紧张,要想拨出款项教军人识字,就算百官答应,国库也是不肯的。再说,即便这些人识字,有什么用?」 汪舜华静静地听他说完了,这才笑道:「先生说的,我都知道,但是这些都不是问题。」 她望着景帝留下的佩剑,目光空灵:「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需人杰。」 于谦还想说服她:「有军校和武学,应该就能选育出一大批人杰。」 汪舜华摇头:「我相信世上有天才,但更相信,后天的培养能够造就人才。即便是天才,如果没有人发掘他培养他,也不可能一展所长。如果卫青霍去病没有被汉武帝赏识培养,会出人头地吗?不会;如果汉武帝没有卫霍,又是否能够建立那样的功业呢?未必。所以,君臣是互相成就的。但是你不能指望随便在哪里看中一个着力培养,就认为他可以成长为卫霍——汉武帝后来看上的李广利,能比吗?把视野放宽一点,范围更广一点,就算概率低一些,总数总该多一些。」 于谦明白她的意思,还是很迟疑:「现在国家财政真的困难,要想让全军上下都识字,太难了,难如登天。」 汪舜华道:「我只是说让大家都能识字,并不是让三军将士都成为学富五车的学究,那不现实,也没必要。我希望军队读书识字,是让他们都能明白保家卫国的道理,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能够知道朝廷有什么样的政策,这样将领就不敢欺压他们;能够知道前任总结出来的军事要点,避免走弯路;能够总结和记录自己在战场上获得的经验,以后让自己和战友遇到一样的问题,就知道怎么处置。——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困难,汉字那么多,常用字也就3000左右,每天认一个字,十年下来,能够读懂看懂朝廷的邸报或者是各种张贴在军营的各种布告,也就差不多了。」 于谦稍微舒了口气,这样一说,似乎也没那么艰难。但是到底不安,该怎么学? 大批量的印书是不现实的,但是现在军队里毕竟有识字的人——如果说教太监读书是宣宗的锅,那么文官带兵就是仁宗皇帝开的例。 他派文官参贊军务,同时推出了御史清军制,并在全国设立宦官镇守制度。 可以说,成型于仁宗、宣宗的一军三帅制度,使得职业军人和武将的权力、地位一步步受到制约,身为职业军人的军队指挥官,到最后连战场上独立的军事指挥权都没了。 汪舜华并不打算撤回文官和太监,因为她也害怕武将坐大,接下来就是藩镇割据,实在是不可承受之重。 但是军队的战斗力必须保证,战前要一起参谋议事,毕竟人多力量大;冲锋号一响,必须听武将指挥;参贊军务的文官们去干政委的活,做思想政治和文化教育工作,顺便负责后勤保障;监督什么的交给宦官。以后打杀敌报告,必须宦官和武将署名;巡按御史找时间调回来,随机派遣,不能任由其落地生根。 此外地方上也一样,巡抚就是要巡起来,动起来,定在那里是按察使的事情。 当然这些都要一步步的来,否则步子太大肯定要悲剧。 因此,识字现在禁军中进行,这些也是军队的精英,他们如果学不会,恐怕还真要另想办法。 但眼前的问题还得解决,其实此前安远侯柳溥也曾经前往征讨。他没有将略,过于宽弛,导致叛乱时有反覆。 汪舜华把勛贵反覆看了几遍,本想让南宁伯毛胜前往。于谦认为毛胜现在镇守云南金齿等处,那里现在也在叛乱,他实在脱不开身;还得换人。 那就是毛忠了,他现在在福建闲住。 毛忠今年六十五,字允诚,原名哈喇,西陲人。曾祖父归附明朝,战死。祖父拜都,也战死,父亲宝因官至百户。毛忠臂力过人,善于骑射。二十岁时,生擒番王也先士于。此后以战功升右参将,协助守甘肃。从征沙漠时,曾擒获番僧加失领真献给朝廷,隐帝没有杀他,后来加失领真逃到瓦剌,为也先所用,便说毛忠与也先勾结。 礼部侍郎李实出使漠北回来,把这件事禀告景帝。他被抓到京师,判了大辟之刑。景帝不许,遣他到福建立功,将家属迁到京师。他在福建期间,屡有斩获,升都督同知。 于谦对毛忠是否勾结瓦剌不太确定,毕竟当时的情况下,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后来太上皇倒是说了这事,但是景帝不可能听他的话;不过现在瓦剌内乱,福建大体平定,又是派他去广西,因此很放心。 汪舜华同意让毛忠佩征夷将军印,充总兵官,让正在广西镇守的安远侯柳溥回京养老。 她同时提出,让翰林院也要派人去,当然不是让他们去指手画脚的,而是协助完成相关工作,一是协助招抚,文官在这一点上相对来说有优势;二是出去歷练,开拓视野,感受民间疾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是。 于谦本来觉得没有必要,但是觉得汪太后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他自己在地方上呆了十八年,现在翰林官一直呆在北京,确实不接地气。 汪舜华想了想,让丘浚带着程敏政去。 丘浚是她看好的栋樑之臣;程敏政嘛,年轻不大,在翰林院呆着也是呆着,现在人手比较紧,仗不知道打多久,而且战场上,她还真不敢把太多的栋樑之臣派过去。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李东阳就算了,才十岁出头,实在太小;战场上刀枪无眼,开不得玩笑。 她想到程敏政的父亲程信也很有将才,于是命程信跟随毛忠前往广西征讨。 118、铁腕反腐(上) 毛忠等人还没有动身,工部申请造岷王府祭器乐器二千五百七十余事,杂科数万,汪舜华回復百姓艰难,以后再说。 已经开春了,要祭奠先师孔子,遣礼部左侍郎薛瑄前去。 祭祀太社、太稷,则让于谦和魏国公分别前往,司农之神让顺天府官员去就行。 随后接到郑王世子祁锳的奏疏,说左右长史乔木、陈康互相攻击对方纳贿,已经将其监候。 涉及宗室,让锦衣卫派人前去调查,同时下诏斥责:「长史是王府辅导官,进退留转由朝廷做主,哪里能由王府擅自决定?乔木等即便犯罪,也应该由朝廷处置,怎能擅自拿送仪卫司拘监?郑王教子不严,罚俸一年。」 郑王世子不是盏省油的灯,以后会惹出更大的事。 稍后旌表了几位节妇。汪舜华是不喜欢立贞节牌坊的,但开平卫这四位妇女不是为丈夫守节,而是在敌军攻破城池的时候,担心受到侮辱,一起上吊自杀的。汪舜华下旨旌表;当然一起报上来的几位夫亡守节、始终无玷的民妇就留中不发了。 沅陵王贵燏奏本府三面与军民房屋相连,担心风火不便,请求将各家迁移到城外空地,以折米俸钞一万二千八百余贯,偿其迁徙之费。 谁不知道宝钞跟废纸差不多?不许扰民,呆着! 司礼监太监福安奏永乐、宣德间,云南、福建、浙江有银矿,朝廷前去採办,煎销上缴京库,但近年很多都停了。现在国库空虚,希望恢復旧制,派遣内外官员前去开场煎办;另外永乐、宣德间,多次下西洋收买黄金、珍珠、宝石等东西,现在停止三十余年,国库没多少存货了,可以派遣内官到云南等地拿官银前去採取。 这可就免了吧。 今年闰二月。辽王府辅国将军豪堥、奉国豪坲等上奏,父亲贵爕永乐年间册封为远安王,永乐二十二年奔太宗皇帝丧,行至河南裕州,祖父简王在荆州薨,臣的父亲未及闻;被庶伯父贵烚诬奏不孝,削爵降为庶人。臣父忠君报国,哪里有知道父亲去世而不去奔丧的呢?现在太后普布洪恩,凡在宇内,无不均沾,只有臣父幽沉,衷莫能诉。 话说的很是悽惨,汪舜华把掌管宗人府的宁阳侯陈懋、礼部尚书胡濙还有锦衣卫指挥使朱骥唤了进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真的冤枉他父亲了?」 那知这一说才知道,这兄弟俩都不是好鸟! 辽简王朱植,就是太祖第十五子,最初就藩辽东广宁卫;太宗起兵后,奉旨渡海回京。建文四年底移国湖广荆州府,在位四十七年,永乐二十二年去世,刚好四十八岁——对,刚生下来就封了王,投胎是门技术活。 朱植本身有点可怜。他在辽东多年,苦心经营,熟习军旅,屡树军功。太宗埋怨辽王不支持他,削其护卫,只留下军校厨役三百人供他差使;如果只到这里,那也不算什么,毕竟那场战争的炮灰太多,反正性命和王位保住了,哪知道后人不争气,一个比一个奇葩。 辽简王生了二十个儿子,全是庶子。长子贵煐早死无嗣,次子朱贵烚接位,其他十八个儿子封了郡王。 贵烚就是个奇葩,对弟弟们不好,对庶母也不咋地,捶死了长史杜述,另外还有不法事一堆。因此正统四年废为庶人;三儿子远安王贵燮和五儿子更是极品。双双告发父亲有异谋,等到父亲死了,又不奔丧,仁宗大怒,一起废为庶人。 朱贵烚犯了这么多事,可王位还要传下去。他的四弟贵火受正统四年进封为辽王,歷史上称肃王,今年刚好六十,是皇帝的祖父辈。 朱骥还反映:有关辽王的反应不太好。 也对,从小和这么多奇葩一起成长,很难不受到影响。 那就让成国公朱仪带着锦衣卫和言官还有翰林院侍读周洪谟前往荆州,全面调查辽王府的问题。 周洪谟字尧弼,一字尧佐,四川长宁县人,年三十八岁,正统十年榜眼。他博闻强记,喜谈经济,时称名儒。 汪舜华放下笔,藩王是一个大问题,宜早不宜迟,但是必须稳中求进,否则,再闹出个奉天靖难,不是开玩笑的。 于是敕令宗人府会同礼部,统计各王府人口,凡薨逝袭封及男女新生亡故等项,逐一明白开写登记;包括还没有请到名的。 这是大好事,自从去年景帝去世,一批宗室请名、求封,全部留中不发,不知道什么意思;宁阳侯交代下去,自动忽略了里头要求备註嫡出庶出年龄等项,怎么统不是统,多一行字的事情。 西宁侯宋诚去世,没有儿子,兵部恳求让他的弟弟宋让袭爵,这个没办法让人守孝三年,于是让他先去团营歷练半年,然后袭爵,理由也是正大光明的:宋诚镇守甘肃,要不时和敌军交手,你必须先熟悉情况。 没几天接到太平伯张軏的讣告。他在歷史上以嚣张出名,歷史上于谦、王文、范广之死,都有他在背后出力。纳贿乱政,亚于石亨。 当然,参加夺门之变帮皇帝抢皇位和参与平定叛乱的功劳肯定不能相比。因此,张軏虽然封伯,也不能怎么样,毕竟景帝夫妇最信任的,首先是于谦,然后才轮到别人。 但是张軏积习难改。他生性奢侈靡费,侍妾数十人,都擅长音乐,每次有客到访留宿,都命妾劝酒;性格凶暴骄横,纳赂卖功,甚至恳求王振的宅邸。 景帝比较照顾他,汪舜华是不怎么理会他的,当天什么人参加,功劳记得清清楚楚,哪能过一阵说这个参加那个参加? 更别说王振的宅子,隐帝活着的时候不能修,他死了可没那么多顾忌。 汪舜华想到后代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下令把智化寺改成旌忠祠,奉安在土木之变和北京保卫战中牺牲的重臣神位;同时,在铸造王振及其党羽跪像的时候,做几组浮雕,全面展现从土木之变到北京保卫战之间重大歷史时刻;当然,还要树立以景帝为首的抗击外来入侵的英雄群像,包括于谦、郭登、杨洪、罗亨信、范广,此外,还有金英和兴安;至于石亨,到时候再和群臣商量吧。 119、铁腕反腐(下) 二月里,汪舜华发布了八项禁令,其实谁都没往心里去,都觉得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因此,坚持了几天,很快就有人旧病復发,被言官和锦衣卫揪住了小辫子,被停职反省甚至免职。二月底,锦衣卫和东厂带着言官分道突击检查京城有名的几个烟花场所,当场揪出一群官员和生员包括太学生,还有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刘敬。 没什么说的,官员全部免职,并追查有无经济问题;生员革了功名,刘敬等武官发海南。 级别都不算高,毕竟现在官员老龄化严重,高级官员年龄不小,而且很忙,没时间乱搞。 接着被炮轰的是户部右侍郎陈汝言,就是被明英宗感嘆:「于谦被遇景泰朝,死无余资;汝言抑何多也!」的那位。 这回陈汝言没有这样的际遇。他和石亨是死党,石亨拉他参加夺门之变,他左右权衡,选择向朝廷告密;因此景帝还是提拔他为侍郎。虽然不像在兵部独断专行,敢抢驸马的宅子,但户部本来就是管钱的部门,老鼠进了米缸,自然是尽可能的鲸吞蚕食。很快,大家就发现了问题,汪舜华马上派人查处,她当政后的第一个大老虎就此下马。 陈汝言被砍了脑袋,但大家仍然没有警醒——三品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京城多得是。 直到张軏被言官抓住辫子。他和同僚喝酒,还喊了妓女陪酒,捅到朝廷,汪舜华自然大怒,言官又挖出他受贿和卖官的事情,锦衣卫查证属实,于是免了他在中军的职务,罚俸一年,回家闭门思过。 本来还该严厉一点,但是毕竟是张玉的亲儿子、张辅的亲弟弟,现在张懋还没有长大成人,英国公府需要支撑;万一处置太严,以后永安公主嫁过去,也会受委屈。 只是汪舜华在朝上再次声色俱厉的说上不封顶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是心头一凛。 张家和皇室的关系大家都知道,没想到,汪太后真的能对亲家下狠手。因此,大家行事都小心了一点。 现在张軏去世,汪舜华心里还是有点难过,命赠侯爵,谥勇襄,其子张瑾袭爵。 当然,要树立反面典型,小虾米是不够的,对张家又不好意思下重手,那就还需要有拿得出手的人。 首先撞到枪口上的是常德公主的驸马薛桓。常德公主是宣宗和孙皇后的女儿。可以想见,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地位尊崇;现在,她爹妈和她哥嫂都死了,汪舜华自然也不会朝她下手。公主不是皇子,威胁不到什么,当吉祥物养起来就行。只是这件事是常德公主自己捅出来的,不处理不行。 元宵节,汪舜华招周贵妃等隐帝亲眷入宫的时候,发现常德长公主脸上有伤,问怎么了。 本来家丑不能外扬,但是几天之内,亲妈和亲弟弟都死了,靠山没了,自然难免敏感;尤其是去年开始有传闻说隐帝其实并不是孙皇后所出,是孙太后杀母夺子,当时太皇太后还质问过,汪太后说这种小道消息,不信也罢,常德长公主就更加小心了。 常德长公主眼泪漱漱的就下来了。 汪舜华忙问怎么回事:妈的传出去不会说我欺负她吧? 常德长公主哭哭啼啼的,意思汪舜华听懂了:驸马薛桓和奴婢私通,被她发现,不但不认错,反而出言不逊,甚至伸手打了公主。 这可不得了。仗着公主背后没人,敢骑到公主头上作威作福了? 汪舜华马上把薛桓叫过来。 这时候,如果薛桓认个错,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薛桓认定汪太后和孙太后母子水火不容,所以常德长公主背后没有靠山,这才肆无忌惮。 因此,他不但不认错,反而指责公主不贤惠,结婚这么多年没给他生个儿子。 常德长公主也恼了,两口子就在汪太后面前争吵起来,直到汪舜华受不了拍桌子为止。 薛桓忘了一个简单的事实:不算昔日的交情,常德长公主现在对汪舜华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她没必要为难她,反而要厚待她,用以安抚她弟弟的旧臣;更何况,汪舜华也是有女儿的,还不少,三个。 如果以后驸马都照着薛桓有样学样,那么三个宝贝女儿岂不是憋屈死? 当即就拍了桌子:「你是驸马,和公主是夫妻,但首先是君臣!私通侍女,已经是大错特错,竟然还敢以臣犯君,便是犯了死罪!」 当即派人拖下去,薛桓慌了,连忙恳求宽恕,一边朝常德公主请罪:「你真的要做寡妇吗?」 遇到这样的蛇精病,还不如做寡妇呢! 常德长公主不会这样想,看到汪太后当真发怒,她也慌了,连忙拽着汪舜华的袍子,恳求饶驸马不死。 汪舜华看着她:「他都这样欺负你,你还这样护着他?」 常德长公主掉下泪来:「他毕竟是我丈夫。」 汪舜华道:「就算是民间夫妻,还将求夫和妻顺、举案齐眉呢,何况你是公主、他是驸马,居然敢对你无礼,他还有没有把皇室放到眼里?」 常德公主低着头不说话了,倒是含山大长公主劝道:「薛桓固然该死,姑念年少无知,就宽恕他这一次吧。」 含山大长公主是太祖唯一在世的女儿,这辈分,是个人都得让着。 呵,两口子都结婚20年,奔四的人了,你跟我说年少无知? 含山大长公主劝:「薛桓死了,常德可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开国以来,公主就没有改嫁的! 别说开国以来,就是宋朝以来,就没有过!宋仁宗最心爱的兖国公主所遇非人,宋仁宗差点想杀了驸马,但都不敢让女儿改嫁,最后逼得公主差点疯掉。 更何况现在讲求三从四德的明朝! 搞不好朝臣都回到左顺门去哭,礼崩乐坏,国将不国之类的。 再说,就算汪舜华豁出去了不要脸,又能给常德公主配个什么样的驸马——别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之类的话,常德公主已经快四十岁,就算貌美如花,和她年龄相当的有点身份地位才学的,怕孙子都有了;那种没本事的老光棍,你好意思配给公主?就算退而求其次,在已经丧偶的人里头选,有本事的,人家肯尚公主吗?驸马又不是容易当的;何况汪舜华自己也不放心——隐帝可是有儿子的! 所以,薛桓死了,常德公主还得给他守寡! 真他娘的憋屈。 汪舜华忍住怒气,这才吩咐把薛桓放下来,到底生气,板子就不打了,命他先到锦衣卫大牢领三个月的盒饭,然后去国子监读书一年,学学到底该怎么伺候公主,当然期间工资也不要领了;至于那个奴婢,她是下人,有不得已的难处,那就打发回家。 同时,从内帑里取了五百两银子,并绢帛两百匹,赏赐常德公主;公主擦了泪,叩谢了恩典。 常德公主还在,她的老公不能动,宝庆公主的驸马赵辉可就不一样了。 他是太祖皇帝的女婿,皇帝的高祖辈。 宝庆公主死了二十五年,赵辉此前被压制的久了,老婆一死就什么坏毛病都出来了;尤其他作为孝陵岁时祭祀官,常年在南京。天高皇帝远,那边经济又发达,秦淮风月举世闻名,赵辉的不少小妾就来自那里;不过要养活这么多女人,光那点工资是远远不够的,除了贪权纳贿,侵占百姓土地之类的也是常用的手段。此前,南京那边的科道言官已经弹劾过很多次,但是歷代皇帝顾忌宝庆公主的面子,都没有处理他。 汪舜华可管不了这些,反正宝庆公主没孩子,赵辉的儿子赵琮是小妾生的,那就一点顾虑都没有。当即派锦衣卫和都察院前往查证。怕派出去的人怕事,特地把林聪派了去。 林聪在六月初回到北京,呈上了调查报告,说赵辉荒淫无度、婢妾至百人,殖货日不足,强夺民利,往往交通总兵官,倚为声势。这份报告还详细列明了赵辉干的那些破事,尤其侵占民田,收受贿赂之类的。 现在这样的环境,肯定不是「念其先朝驸马,姑宥之,再犯必不宥」,而是夺其冠带,免除官职,命其给宝庆公主守坟;查抄家产,此前赐给其子的封赠一併夺回;其他涉案人员,全部从严从重处置。 这下京城内外是真的收敛了很多:那是太祖皇帝的女婿!汪太后竟然这样不给面子,那么其他人,还是老实一点。 皇亲国戚们老实了不少,汪舜华的权威自然也就提升了不少;批准了王直有关官员档案建设的奏疏——汪舜华搞过档案专审,对此相当熟悉,就算王直还没回过味,她已经把条款列出来,王直看太后认真,也很认真的钻研了很久,觉得还是有意义的,于是就下去推了。 汪舜华很明白,反腐不仅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还要有刀刃向内的勇气,否则刀子只砍在别人身上,隔墙扔砖头,到头来也不过雨过地皮湿。 汪舜华将目光对准了皇店。 皇店在正德以后大行其道,此前也有,规模也不小。景帝就曾经赏赐岳父汪瑛几处皇店。这些皇店主要在北方商贾辐辏、交通便利的城市和地区,如北京的九门、戎政府街、卢沟桥和运河沿岸的临清以及北方军事重镇宣府、大同、山海关、广宁等地;店房或来自查抄的权贵店辅,或来自官店,或为强拆民房后所建;经营管理者由皇帝直接委派。 开设皇店的目的主要在于营利,或为茶酒店,或为牙店、塌房(货栈),或用作娼优所居的花酒铺,有的则用来徵收商税。皇店经管官员凭藉权势,随意拦截商贾,横徵暴敛,敲诈勒索。皇店周围皆设巡逻,凡负贩小物,无不索钱,官员行李,亦开囊检视,商贾舟车,亦皆有税,给商民带来极大的灾难。 建极元年正月初一,汪舜华下旨,革除所有皇家经营的牙店和花酒铺。前者相当于后代的贸易公司,主要负责中介贸易,当然经营范围广,包括人口买卖,这在现在算是法律允许的正常交易,只是汪舜华这种人实在受不了;花酒铺之类的也免了,富有四海,没有必要为了点蝇头微利压榨最底层妇女的皮肉。 这些店铺原有的经营管理者回京考核;与此同时,敕令其他皇店的管理人员要加强规范管理,严禁扰民,并将适时派遣内官和户部前往审查帐目,随后,一些百姓反映强烈的作恶分子被捉拿问罪。 这让朝野上下大为振奋,认为太后这是拿自己开刀,很有壮士断腕的气魄。 下面一个整治的重点就是和籴政策。 和籴是北魏至明清政府强制收购民间粮食的官买制度。最初其实是为了聚米备荒、赈济灾民;中唐以后,强制配购性质日趋浓重。官吏在和籴时,以极低的不公正的价格购买百姓的粮食。白居易《卖炭翁》就生动的描述了宫市抢劫害民之苦。 明朝继承了前朝的官买制度。洪武三年,命州县皆于四乡各置预备仓(永乐中移置城内),遂为定制。凡遇丰收粮贱时,由官府增价敞开收购,灾荒或青黄不接、粮贵时,则由官府减价出粜。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预备仓异化为害民之政。官府趁机合法抢劫,疯狂聚敛。而常平仓贮藏的粮食,也与义仓一样,被公开挪用。 汪舜华听林聪等人论述了现在预备仓存在的问题,下令对各府县的府库的帐目进行查核,对问题特别严重的进行了严肃处理;然后以此为基准,重新确定基数。并下令督察院加强监管,各级官员到地方公干,头一件事就是查核预备仓的库存和帐目。 这显然远远不够,也就是从这时候起,汪舜华下旨,确定粮食最低收购价政策。官府按照全国统一的标准施行敞开收购,百姓自愿携米前往预备仓籴买,其金额在上缴国税时扣除;灾荒之年,则根据各府县受灾情况进行平价销售,一般而言,与最低收购价相当。若有大斗进、小斗出等情况,鼓励举报,一经查实,重罪不宥。 不可能彻底解决腐败问题,但确实有效减少了官民矛盾、促进了政务公开。 当然,这样做也留下了不小的后遗症:卖粮成了自愿行为,出于传统的积谷防饥的观念,农民不愿意卖粮;而商人们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朝廷的出价,自然可以稍微提高价格,从农民手中拿到粮食。 120、严打自宫 二月下旬,正式下达了严禁自宫的诏书。 陈循等想要限制太监的想法没有实现,于是退而求其次,要求打击自宫,这倒是和汪舜华不谋而合,毕竟王振就是自宫进宫的,后面还有一个同样有名的魏忠贤,她也实在不敢把这种人放在身边。 因此很是爽快的说:「你们要想个长远的办法,我不想隔三差五就接到这种奏疏。要不以后也不用戍边了,统统拉出去问斩,看还有没有人顶风上。」 自宫确实已经是几代皇帝的烦恼了。仁宗、宣宗、隐帝、世宗都碰到过。景泰三年,世宗下令:闻民间自宫者太多,可将犯禁令者自宫后投奔王府的,按旧例以不孝罪名处置。 但即便如此,自宫仍然是屡禁不绝,原因很简单:有利可图,而且是厚利,没看到当年王振、喜宁等人是何等的气焰喧天吗? 解决自宫,其实最根本的是把太监逐回宫里,不允许参与朝政,无利可图自然就消停了;但是汪舜华不可能同意,这时候管不了什么人权了,因为她确实需要宦官这个帮手。 那就说祖宗有制度,陈循等也很犟:「太祖皇帝还说过禁止太监干政呢!」 最后各退一步,选拔太监也要像科举选拔一样,彻底取消罪犯家属宫刑——仁宗时就取消了,但还在执行,比如有名的怀恩,就是被宣宗割的。大臣都是要脸的,士可杀不可辱,万一犯了事自己死了不要紧,若是把儿孙割了,那才是无颜面对祖宗;定年龄、定时间、定地点还要限制人数,主要从边穷灾区选择幼儿入宫;然后登记在册,才能正式上岗;只有通过了内书堂的考试,才能正式授官,否则一辈子扫地擦桌子。 没有这套完整手续的,不准入宫,也不准到王府当差!一旦发现自宫,以不孝不慈论,本人处斩,父母家眷流放海南。同时规定,各王府使用的宦官,也要定人数,统一拨付,严禁私自收用!一经发现,夺爵为民,去凤阳蹲大牢!不信剎不住这股歪风邪气! 严格限制王府使用宦官是户部右侍郎年富提出的,天下能用宦官的也就皇帝和藩王。现在国家财政紧张,太后要求想办法,怎么想办法,开源节流呗,这是废话,在哪里节?脚趾头都能想到宗室,不仅太花钱,而且太能生!这是个大麻烦,但是朝廷似乎还没有意识到。意识到也没用,削藩是不能随便提的,搞不好就天下大乱,太宗皇帝就是这样上位的;汪太后嘴上喊得响,她敢真的动藩王?别逗!但既然不能明着削、马上削,那就慢慢来,钝刀子割肉,藩王不遵守朝廷禁令,助长歪风邪气,这该严惩吧? 汪舜华非常高兴的批覆了,难得有这么个有眼界的,她本来就想削藩,但是不能主动提,否则不用藩王反对,满朝文武的唾沫就能把她淹死;在正式动手之前,如果能有过得去的理由处理一批人,是最好不过的。汉武帝当年酎金夺爵,拿列侯所献的助祭酎金分量和成色不足做藉口,一口气夺爵一百零六人。那些人都是有军马的,现在的藩王,护卫不过数千人,敢跟朝廷干仗,那是找死!——当然前提是他们不要同时发难,否则到处灭火也够呛。反正,不怕你作妖,就怕找不到削你的理由! 当然,现在宦官的需求量很不小。除了服务宫廷的二十四衙门,还要管理内府供用的十库,以及御酒、御药等房,盔甲、安民等厂,此外还要充任外地守备、织造、镇守、市舶,监督仓场、诸陵神宫监,以及监军、採办、粮税、矿税、关隘等使。 有说明朝宦官总数最多时达到10万,现在没有这么多,加起来五万是有的。按照平均服役80年,每年进1000人可以维持正常运转。 这么多人,内宫是放不下的,之前的内书堂,规模大约二三百人,那么就另外换地方;汪舜华把图纸翻了几遍,最终相中了御马监旁边的象房,养的都是珍禽异兽;宫外阜财坊还有个大出好几倍的。 于是下令把内宫象房的动物都迁到阜财坊象房去去,把这里腾出来修建房屋,给小宦官们读书习字。 汪舜华亲自去内书堂视察,深觉「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实在是句再实在不过的话。入选内书堂的小宦官,也和外头的儒生一样,要拜孔子、拜先生、给束脩。学习的课程也很丰富,读完三百千之类的启蒙课本,还要学习四书五经,这些算基础课程,以及歷代皇帝管理诫谕内官的《内令》、歷代宦官先进事迹集《忠鉴录》,这些算思想品德课;此外,还要进行批红训练,称为「判仿」,这个算专业课程,另外书法要求也很高。 学习纪律也相当严格,没有寒暑假,只有每月初一、十五和节令可以停学放假;如果书念得不好、字写的不好,轻者打手板,重者罚跪,再重者要面向孔子牌位直立弯腰,弄出人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汪舜华看着这些宦官们读书勤奋辛苦,免不得感嘆,有希望,才会有动力。 原先的内书堂被拨给了尚宫局,用来培训宫女。此前尚宫局虽然也说要教宫女读书,但当时汪舜华是皇后,不敢太过分;如今就要大力培养女官,藉口也是现成的:「我是女人,女官总是更方便些;再说,六局一司那么多女官,全在外面找不是不行,总归是内宫培养的,更懂规矩。」 未来的事业很宏大,需要广揽天下英才,不能把占天下人口一半的女人拒之门外。 但这个时代,男女平等是天方夜谭,单单允许女人参加科举考试,就足够让整个社会山唿海啸;女人只有一步步走出深闺,参与社会分工,体现出价值,才能让更多的人认可。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在没有得势的时候,并不比地主家灶头上的火旺盛,需要精心的呵护。 这适用于所有试图跨越时代的改革措施。 三月初五是怀献太子11周岁的冥寿,汪舜华在宫里祭奠了一回,同时遣官祭奠太子。 和几年前的心态完全不同,如今大臣们想的是,要是当年怀献太子不死该多好;否则,今天坐在金銮殿上的就该是他了,虽然12岁也不算大,但总比五六岁的小屁孩强多了。 但是说这些都没有了用了,往者已矣。 当汪舜华正式提出来要改智化寺为旌忠祠的时候,大家也就不会说什么,毕竟这件事八年前就提出来过。只是针对汪舜华的种种设想,大家还是有不同意见的,不过这都无关大局。 倒是于谦有点不好意思:「臣等何德,敢至于如此。」 汪舜华摆手:「这是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也是警示教育基地和廉政教育基地,以后官员上任前,都要到这里接受教育,知道为官者必须恪守的官箴。」 可惜王振的旧居不能原貌呈现,房子还在,只是当时他的那些家当全部充公,当时财政困难,于是全部弄去做了军费,真没剩下什么。 不过也还能废物利用,现在读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可惜现在公立的图书馆都不是对外开放的,包括文渊阁这些,都是需要特别的恩赐,重臣才能进来看一眼,实在是暴殄天物。 于是决定把王振旧居改成图书馆,让刻经厂把所有官刻的图书各选若干套,又从内帑里取出五万银子,再命户部拨银二十万两,命礼部广采图书,不需要什么宋元珍本、古董字画,就要现在刊刻的圣贤经典、诸子百家、诗词歌赋、专业技术等书籍,尤其是读书人最需要的各种儒学典籍,四方百姓无论贵贱都可以免费阅读,当然书籍恕不外借。 这实在是件大好事,大家这回就都是贊成了:现在,读书真的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虽然后代都骂八股文禁锢思想,但是就将考题限制在四书五经里面一条,确实降低了读书的门槛,给了很多寒门士子一条生路。 只是大家很担心,这样会不会龙蛇混杂。商辂就建议:「是否只让有功名的人进去?」 汪舜华想了想:「在真理和学问面前,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自然也没有必要阻挡任何想要探索真理的热忱之心;何况天下人都是皇帝的子民,何必厚此薄彼。」 只是如何加强图书馆的管理,维护正常的借阅秩序,确保书籍不遗失,这倒是个问题,让礼部先研究着。 图书馆的事情还在研究,就接到大宁都司都指挥使常广姦污部下寡妇,寡妇想要到北京告状,常广反而诬告她,将其全家下狱的报告。 特殊时候,言官们都竖起耳朵,自然很快就揭发了,顺便揭发他其他违法乱纪的事情;锦衣卫和都督府查证属实,下旨秋后问斩。 只是军队的作风问题,不能不让人揪心。 受命前往南京办事的佥都御史林聪还在路上,就上书说盐徒田琮、朱贤等抗拒巡捕,并和镇江卫指挥吴钦、陈胜等勾结在一起,下令查证属实,田琮、朱贤问斩,吴钦等全部抄家。 随后命户部右侍郎年富巡前往山东巡抚。山东连年灾害,人民飢窘,济南、东昌、青州三府,阳信等三十二州县,逃亡死绝近六万五千户,抛荒田地近四万顷,欠粮二十一万余石,马草二十七万束。 汪舜华看的时候有点抖,这些数字的背后是怎样的民不聊生,但是没办法,朝廷现在没钱,只能下旨免去税粮草束,令地方政府招抚流民回乡安业,不要导致新的流民问题。 跟着年富前往山东的,除了翰林院修撰柯潜,还有李东阳。这里没有战事,倒是可以很放心的让他去。 随后接到消息,广东石康县贼攻破博白县,杀害官吏军民,并虏去男妇千余人,命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叶盛带着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院侍讲倪谦前往巡抚。 叶盛字与中,直隶崑山人,是有名的学者兼藏书家。 倪谦字克让,号存静,上元人,正统四年探花。 121、正大光明 赵辉的事情还没有落定,又接到华阳王的举报。俩兄弟许是看这回朝廷认真,于是很没有眼色的接着上表弹劾对方,都想把对方弄倒;汪舜华听朱骥介绍了这俩人的过往,很配合的让魏国公徐承宗带着锦衣卫和翰林修撰刘吉前去调查。 刘吉字祐之,博野人。正统十三年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充经筵官。 礼部尚书胡濙提到了皇帝开经筵的问题:「皇帝今年已经六岁了,该读书啦!」 汪舜华正想说他今年六月底才满五周岁,但她没心情和胡濙争辩年龄,只是说皇帝毕竟还小,如果每天都到文华殿上学,春秋时节还好,冬夏来来去去的,很容易出问题;何况如今还没有出先帝的孝期,先帝灵柩也还未入土,要不等明年再说。 胡濙则很坚持:「皇帝虽然年幼,然而聪明克类,岐嶷夙成,中外臣民属心已久,及兹睿龄渐长,阳德方亨,宜早定开经筵讲学及朝贺等仪,以安天下之心。」 他早就看出来了,汪太后野心勃勃,必须尽快让小皇帝出来,就算不能理事,也能建立自己的班底,让汪太后有所忌惮。 胡濙在朝中德高望重,他一发言,自然是群起响应。 汪舜华无奈,只得答应,不过有条件:「皇帝居住的干清宫距离文华殿确实太远,如果让他顶着风雪、冒着烈日前去,做娘的就算忍心,总还担心有什么状况吧?如果确实要开经筵,可以,就在干清宫旁的昭仁殿举行,等他及冠以后,再挪回文华殿。」 胡濙坚决反对:「干清宫,那里已经是后廷了!」 汪舜华倒是很淡然:「只要把干清宫和两庑之间的斜廊改为砖墙,自然无虞。以后,每逢三六九在干清宫举行常朝,皇帝也可以出来;然后他去昭仁殿读书,我在弘德殿召见臣工,并不妨碍。」 这件事她想了很久,并不完全是看电视剧后遗症太深,而确实有现实的考虑:五六岁的孩子身体素质确实很弱,现在是皇帝,马上齐王也要出阁;她就这么两个儿子,输不起。 何况,她实在很喜欢那块正大光明的匾额,偏偏前三殿都有更合适的,放在文华殿、武英殿倒有点埋没了,想来想去,还是干清宫更合适。 同样坚决反对的还有内阁和六部,光是祖制那一关就过不了;何况如果是皇帝,他们或许可以接受,但是是太后提出的,那是不可能同意的,否则朝廷的脸还要不要? 于谦也反对,还加了一个理由:「干清宫确实离外朝太远,甚至离阁臣办事的文渊阁也很远,又地处内廷;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有急事,太后召见群臣不便。如果把人挪到干清宫外的两廊,部里的事情又不好处理了。」 这倒很是个问题,汪舜华也不能不审慎对待;于谦退了一步:「如果太后实在不放心皇帝的身体,可以等来年开春,再让他开经筵读书,但无论如何,皇帝是要到文华殿的。」 万一皇帝和齐王还有荣王出了意外,落到沂王那里,那可是要出大麻烦。 于谦和在场所有的大臣都很明白这个简单的事实。 汪舜华点头,确实只有如此——皇帝又不是当年的她,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出入都是车辇銮轿,只要安排妥当,哪会冷着热着。 当然反对的声音很多,工科给事中张浩就跳出来骂:「于谦专权横行、堵塞言路,推辞皇帝开经筵的时间,实在是可恨!」 无辜被骂了一通的于谦倒是很淡定,反正这些年他已经被骂的够多了,甚至几次被六科十三道言官一起骂,不在乎再多一次。 只是没想到汪舜华怒了:「你是什么东西,敢踩我男神?」 张浩并不知道脑残粉不能遭惹的道理。他是言官,有朝廷认定的骂人证书。事实上,已经憋了好几年,朝中很多人都憋了好几年,于谦太得宠了!封了侯爵不算,先帝亲自到万岁山给他砍竹子,家里的吃穿用度全是内宫送来的,这古往今来,何曾有过这样的礼遇?就是刘备三顾茅庐,也不至于如此吧? 何况,大家交换了一个眼神:汪太后明显是来者不善,那么她会对付谁?于谦不仅是首辅,还是兵部尚书,此外掌握着禁军,可以说,职权已经超过了宰相;汪太后想要独揽朝纲,容得下这样的权臣吗?——当初反对汪太后垂帘听政,他的署名可是在最前面! 汪舜华没有想在群臣心目中,自己已经成为武则天第二的野心家,她也知道于谦这些年很遭人嫉妒,毕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隔三差五的就能收到弹劾于谦的奏疏,被扔到一边了而已。 更何况,还有个成语,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表面弹劾于谦专权,其实是在说她独断专行! ——当初于谦反对她垂帘听政,但是接到了她的密书,也就不再坚持;内阁六部群龙无首,汪舜华才得以走到前台。不能让群臣再把注意力集中到她垂帘听政上,她没那么多精力和这些人周旋;何况,未来还有伟大的事业却开创,整天学小儿斗嘴,简直本末倒置。 民主集中制,民主基础上的集中和集中指导下的民主相结合。 民主商讨了这么久,该集中了。 更何况,她一直在等一个时机,一个发布宣言、统一人心的时机。 现在你要送上门,我可就不客气了。 当时冷冷的开口:「推迟皇帝开经筵读书,是决定的。没别的原因,他现在还不到五周岁,年幼体弱,每天来来回回的,我不放心,尤其是冬夏时节。你们要是有两全的办法,倒是可以提出来。」 她的语气很是嘲讽:「推辞皇帝读书的规模就是堵塞言路?难道皇帝出来读书你们人人都畅所欲言了吗?——说于谦堵塞言路?你们骂他的奏疏可从来都不少,都在文华殿堆着,是我留中不发而已;你们哪封有关国计民生的奏疏,是被他扣下的,倒是可以站出来说说!」 群臣闭嘴了,汪太后也太较真了吧?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哪个重臣还没有挨过几个罪名,怎么扯到于谦这里就受不了?知不知道「唾面自干」是怎么写的? 汪舜华冷笑着,一把掀开帘子,走了出来:「怎么不说了?倒是接着说。我就奇怪,怎么那么多弹劾于谦的奏疏?他要真是违法乱纪,我也不回护,可是你们奏疏里写的是什么?官升不上去怪于谦,临阵逃脱贬职发配怪于谦,强占民田被拿问是于谦在进谗言,操练不勤被问罪还是于谦的罪!北方不下雨,是于谦的错;江南闹水灾还是于谦的错!我怎么不知道,他居然有这种本事,都能通神了!你们这样说,是拿吏部当泥竖的雕像,还是当督察院和锦衣卫的都是吃闲饭不干事的?」 这打击面太大,大家都有点受不了;汪舜华一步步走下丹陛,看着伫立在中轴线两端的群臣:「楚人无罪,怀璧其罪。于谦到底罪错了什么,无非就是当年排众而出,坚持要守住北京、从而赢得了先帝的信赖而已。不遭人妒是庸才,智慧嫉贤妒能的不仅是庸才,更是害群之马!你们以为把于谦扯下来,自己就了不起了?踩在巨人的肩膀上,自己可以藐视众生了?迂腐至极、愚蠢至极!于谦不过就占了一个内阁首辅外加兵部尚书的位子,他能挡多少人的道?你们把他掀翻了,又有几个位子能给你们抢?」 「你们的格局、你们的心胸气度就只有这么大吗?心里眼里,就只容得下一个于谦?」 「你们的对头是于谦吗?解决了他就天下太平了?边患解决了吗?内乱平定了吗?北方的旱灾、江南的洪灾,你们想办法纾解了吗?黄河年年泛滥,你们想过怎么解决了吗?官员队伍断代严重、腐败问题蔓延,军队战斗力低下,国库入不敷出,你们想过怎么处理了吗?都没有,就想着怎么把于谦扯下来,哪怕踩着他的名声,给自己涂脂抹粉。就算你们成功了,又能怎么样?几十年后给你写传记,照样只有豆腐块那么大,上面写着你的姓名出身,某年中进士,某年任某官,仅此而已,你们要的是这个吗?你们就只有这么点志气?寒窗苦读十年,一朝鱼跃龙门,总还是希望能够留点什么吧?」 「是不是我做了什么,给了你们其中某些人以错觉,觉得只要陷害和诽谤他人,尤其是朝廷重臣,就可以脱颖而出,至少捞点名声。如果是这样,那我只能告诉你,你想错了。我这人用人,不唯资歷,不唯学歷,不唯出身,只看业绩,只看品性。有为争有位,有位必有为,我是希望你们都能把心思放在想问题、办事情上,放到干事创业上,而不是整天捕风捉影、夸大其词甚至是没事找事。现在国家艰难,这是用人之际,也正是你们建功立业的时候,不要辜负这个时代,也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不要担心有谁会妨碍你,只要你自己不放弃你自己,就没有谁能阻碍你。朝廷的官位那么多,朝廷的事情那么多,只要你想干事,能干事,能干成事,就有你的位子。你们有多大的能力,朝廷就给你多大的舞台;你能创造多大的业绩,朝廷就给你多高的职位!我就不相信,这么大的朝廷,这么大的奉天殿,放不下你了!是不是太庙的陪享、文庙武庙功臣庙的陪祀也都塞不下你了!」 这话说的太尖锐、太刻薄也太直白,众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只是又有热血沸腾的感受。 汪舜华注意到了,转头看着于谦:「传旨,靖安侯于谦忧国忘家,志存宗社,殚竭心膂,保障家邦。中外赖以宁谧,人心为之晏然。谋国之善,古未闻也。况孤忠峻节,夷险弗逾,可谓难矣。先帝每念其忠,我亦赖其力。着进靖安侯为安国公,与世券。」 群臣惊愕,于谦同样被吓到了:此前,汪太后根本就没有跟他透露过! 但是这并不重要,他马上出班推辞。 汪舜华静静地听他说完了,才道:「安国公不必推辞,这是你应得的。如果建立这样的功绩,都不能得到奖赏,那么朝廷该奖励什么人?如果这样的人不用,朝廷又该用什么人?」 于谦马上解释:「臣被封为靖安侯,已经受之有愧了。」 汪舜华笑道:「一个侯爵,不足以表彰你的功绩。还记得当年先帝跟你说的话吗?要移风易俗,要构建清明的政治生态,就是要赏罚分明开始,从选人用人开始。只有干实事的人得到重用,大家才会殚精竭虑的为朝廷谋划大事;只有肯担当的人能够被朝廷保护,大家才会没有后顾之忧的放开手脚办事。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祖国终将选择那些忠诚于祖国的人;祖国终将记住那些奉献于祖国的人。所以,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得失荣辱,是关乎人心向背、事业成败的大事,你不必推辞,也不能推辞。」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于谦没有说话。 汪舜华语气很是诚恳:「安国公可知,你的诗,我最喜欢的不是《石灰吟》,而是那句: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如今天下仍然内忧外患,需要用到先生的地方很多。希望你能一如既往,匡正君德、抚恤民生、推荐贤才、广开言路,靖安边徼。」 于谦拜谢。 汪舜华看着群臣:「你们看过螃蟹吗?如果把一只螃蟹放在地上,它会曝睛举鰲,八爪齐动,横行疾速,其势汹汹;但如果把众多螃蟹放进一只篓中,它们会相互勾腿连臂,谁也动弹不得,只有气愤冒泡的份儿。倘若你要挣脱勾连,则会断腿折臂。我不希望官场变成那个蟹篓,你们变成那群勾心斗角、忙于内耗的螃蟹。你们站立的地方是北京,距离紫荆关只有不到300里,距离居庸关只有100里。北京保卫战过去了不到十年,狼烟尚未散尽,北方仍然虎视眈眈。所以,不要自毁长城,不要自相残杀,因为,大明输不起。」 她挥手,舒良抬着一筐奏疏过来,都是弹劾于谦的;于谦低着头不说话,大家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汪舜华下令,都烧了。 看着奏疏逐渐化为灰烬,汪舜华开口:「不要说我偏听偏信,我是以干成之事评价干事之人。我希望大家都能明白,在我临朝听政期间,为担当者担当,对负责者负责,向不为者说不,真正做到官员出业绩,业绩出官员。我也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始终以国家社稷和天下苍生为念,勇挑重担,忠君爱国、务实为民。面对大是大非敢于大胆亮剑,面对问题敢于迎难而上,面对危机敢于挺身而出,面对失误敢于承担责任,面对歪风邪气敢于坚决斗争。只有这样,朝廷的中兴大业才真的有了实现的希望和可能。这算是我拜託各位的。」 她转头看着于谦:「附君者未必君子,间君者必是小人。从今以后,希望天下不仅有一个于谦,还有千千万万个于谦。」 于谦深深行礼。 汪舜华道:「麻烦安国公写几个字:正大光明。我要命人雕刻成匾,悬挂在奉天门龙椅上方,提醒自己,也提醒皇帝,还有列位臣工,行事要正大光明。」 她看着群臣,你们也不要闲着,龙座左右各有两根柱子,都想想,用什么对联吧;此外,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乃至文华殿和武英殿的匾额和对联,都可以想想。 群臣这回是真的被感动了,跪地高唿太后英明。 122、宣誓存在 终于用这种方式宣告了自己的政治存在感,初步统一了思想,汪舜华很高兴,工作的劲头也就完全被激发了。 那些慷慨激昂的话,固然有冠冕堂皇振奋人心的味道,但真不能说都只是场面话。她是真心希望君臣能抓住时机乘风破浪开创真正的千秋伟业,而不是把精力耗费在勾心斗角上。 先帝大行不久,今年没有举行亲蚕礼。 四月二十五日,正式在武英殿举行仪式,进于谦为安国公,与世券。这在以前是没有的,就是念了诏书拉倒;但这回汪太后很重视,命礼部特别制定了礼仪标准。太后皇帝在武英殿接受了群臣朝贺,命于谦接旨。于谦出班,行五拜三叩头礼;而后内官宣读诏书,赐给宝剑、印信和丹书铁券,于谦接过,交给随从。太后作任职谈话,于谦表态发言,而后太后皇帝起驾回宫,宣布赐宴,当然参加的只有同为国公级别的勛贵和阁臣、六部等衙门负责人。 诏书是翰林院起草的,与其说是表彰令,不如说是求贤诏,除了表彰于谦的功绩,更重要的是彰显太后赏罚分明的态度和求贤若渴的决心。稍后汪舜华亲自谈话,除了对于谦肯定成绩、提出希望,也阐述了「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要求群臣群策群力,报效朝廷。 都是说老的话,但汪舜华说的认真、说的恳切。 前所未有的隆重,昭示着朝廷对人才、对有能力有担当有品行的高级人才的尊重和渴望。 于谦说不感动是假的,在场的老臣们同样百感交集,年轻的官员更是热血沸腾、跃跃欲试。 与此同时,其他的工作也不能落下。 首先就是官员调整,大半年没动,各部门缺官相当严重,汪舜华连日和于谦、内阁以及吏部商量相关的事宜。 集贤院和科学院、武学都已经开始动工,集贤院和武学预计今年十月就可以完工;科学院规模很大,最快也要明年中秋以后才能完成一期工程,投入使用;同时科学院要祭祀歷代科学家,这个名单要讨论,已经命翰林院去翻书了;内阁次辅陈循、阁臣王文提出辞职,汪舜华准了。其实五位阁臣一起提出辞职的,除了对汪太后独揽朝纲的不满,也是当时的惯例,遇到天灾人祸什么的就要提出辞职,以证清白。 此前,阁臣失和,陈循身为次辅,对汪太后和于谦有所不满;汪舜华对他们两人此前因为儿子落榜就手撕考官的事情记忆犹新,对这两人有了点看法,也就顺水推船了。 于谦身兼首辅、兵部和禁军三项职务,景帝夫妇对他放心,他自己却十分不安,多次请辞,兵部尚书也不止一位,只是实际工作还是他在主持,现在就要另外找人。 胡濙、王直等再次请求退休,汪舜华这回没有拒绝,确实年龄太大。礼部尚书胡濙已经八十四;吏部尚书王直比他小四岁,今年也整八十了,当然是虚岁。 事实上,早在景泰四年,朝廷就招王翱入京任吏部尚书,以协助王直。所以,这些年来,朝廷其实有两个吏部尚书;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有的部门没有主官,有的部门领导严重超编;尤其六部尚书侍郎,阁老要挂职,到年龄了该升职,此外到外省巡抚的还要挂职,一个部门多的时候七八个尚书都不是稀罕事,所以经常要强调掌部事,那才是实际主持工作的。 王翱字九皋,盐山人,永乐十三年进士。歷仕七朝,辅佐六帝,刚明廉直,是久负盛名的清官。 这样的人,做吏部尚书是最合适不过的,但是他的年龄也不小了,只比王直小五岁。 当然,汪舜华在心里承认,她没那么好心,胡濙等一直对她高度戒备,不仅反对她垂帘亲政,平时政务处置常有不和,偏偏他们虽不是世宗託孤重臣,却是几朝元老,轻不得重不得,如今把他们送到集贤院养老,朝廷和他们都很体面。 然后是之前提到的匾额。汪舜华本来是想把前三殿的名字改了,用嘉靖取的名字: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用以强调皇权至上;但这些名字都是太祖皇帝取的,用了几十年,尤其奉天两个字在这时候有特殊的含义,只能先用着。 前三殿的匾额已经定了下来,都是汪舜华提出的,集的景帝的字,是她分了好几次请景帝题写的,有的甚至不是在一张纸上。 其实曾经想过请景帝直接题写,但当时景帝身体不好,她也就没有打扰。 这是谎话,把这几句话亮出来,景帝会怎么想? 她闭了眼睛,觉得脖子上有点冷。 他们首先是君臣,然后才是夫妻。 对联则出自群臣的建议。这样不仅有利于团结群臣,也彰显了汪舜华的政治存在,毕竟是她首先提出来的。 奉天殿匾额:建极绥猷; 对联出自于谦: 帝命式于九围,兹惟艰哉,奈何弗敬; 天心佑夫一德,永言保之,遹求厥宁。 天帝命治理九州,虽艰难不敢怠慢;上天保佑,同心同德求安宁。 华盖殿匾额:允执厥中; 一副出自吏部尚书王直: 仁寿握干符,万国车书会极; 中和绵鼎箓,九天日月齐光。 仁政就是掌握的干符,也是统一天下的根本准则;中和就是所秉承的鼎箓,它如同日月普照人间。 谨身殿匾额:皇建有极。 一副对联出自彭时: 凝鼎铭而当阳,圣箓同符日月; 握干枢以御极,泰阶共仰星云。 我治理天下是上天的旨意,如同日月运行一样明确无误;我执掌皇权以来,国泰民安受到人们的景仰。 文华殿后的主敬殿,将来皇帝开经筵的地方,对联出自王翱: 表正万邦,慎厥身修思永; 弘敷五典,无轻民事惟难 为君之道,要具备威仪正气,才能做万国的表率;要谨言慎行,勤勉政事,才能长治久安;治理天下,要仿效先代圣贤的做法,也不要忽视国计民生,要体会到其中的艰难。 当然不仅仅这些,除了前三殿,武英殿、文华殿、文渊阁等各处都准备了;都彰显了汪舜华临驭万邦、中正仁和的决心;同时寄託了对于皇帝以及后代君主的无限希望。 汪舜华自己凑了一副不是对联的对联挂在本仁殿的墙上,毕竟文华殿主殿很是空旷,可以用来召集百官开大朝会,她自己批阅奏疏或者召见臣工是在本仁殿,集义殿本来想用来午休,想想还是罢了。 这副半对联在后代是说熟了的: 功崇惟志,业广惟勤;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她的字勉强能看,不敢拿出去丢人,只是用这种方式传递一种政治信号而已。 对于火热出炉的殿阁对联,汪舜华很满意,非常满意,果然都是帝国的精英,出手不凡;只是觉得有点眼熟——怎么跟旅游的时候看到的差不多? 这不重要。 123、内阁改革 重要的是班子队伍。 首先是内阁人选。现在文华殿大学士之类的,品级其实不高,都是正五品;所以阁臣都挂着各部尚书侍郎乃至三公三孤的虚职,汪舜华对此异常不适应,每次要看一长熘才能看到名字,简直坑爹,那就改,殿阁大学士定为正一品,不再兼任各种职务。 当然三公三孤,三师、三少不一定,这种职位崇高,无定员,无专责,实为虚衔。宣德以后,只是作为加官或赠官,其中三公加公侯伯,三孤加文臣。 现在明确:三公三孤均为正一品,太师少师为赠官,公侯伯加太保少保,文臣加太傅少傅,仅限阁臣,或者任满正二品二十年以上者;三师三少为从一品,二品任满六年以上,可以申请加给。加给之后,均支双俸。 当然,已经授予的就不再免了,都是跟着先帝过来的,算是特殊时候的补偿。 此外,内阁辅臣的人数为一人至七人不等,偏偏关于任用、权力大小、去留,均没有明确规定,又由于首辅与次辅间权力悬殊,并没有明确的职责分工,容易导致阁臣失和。 首先是明确顺序,虽然都是正一品辅臣,但总要有先后,就按华盖殿、谨身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大学士排序,只是要改四殿二阁为三殿三阁,不再保留华盖殿,东阁也不用保留,本来就没这么个地方,何况比其他几个都少了一个字,另设体仁阁、弘义阁大学士。以谨身殿大学士为首辅,总领百官。 不出所料,这项提议遭到了坚决反对,理由是相当充分的:「你忘了太祖皇帝当年废除丞相的初衷了吗?」 汪舜华也很坚持:「你们别忘了,正是太祖皇帝设立的殿阁大学士,如果真要按照祖制,那么就不应该有内阁,或者说内阁学士只能备天子顾问。如今,只是把众所周知的事实确定下来而已。」 争吵了几天,到底是定了下来。品秩是一回事,关键是大家都不想受制于太监。自从王文以左都御史进吏部尚书后进入内阁,诰敕房、制敕房俱设中书舍人,六部承奉意旨,内阁成为相当于唐朝中书省的存在。虽然没有宰相的权力,但是也差不太远。 但即便如此,阁臣也是很憋屈的,从永乐开始,歷代皇帝都寄大政于内阁,但谁也不敢担当违反祖制的罪名,谁也不愿从已经取得彻底胜利的皇权中,又拿出一部分给阁臣分享,所以始终未能成为中央一级正式的行政机构;而且阁臣权力不稳定,他们的作用取决于票拟被皇帝採用了多少。而且内阁和皇帝之间,又夹着一个司礼监,当皇帝宠信司礼监时,司礼监尽夺内阁权力,如王振、刘瑾、魏忠贤时;否则就是权相出现,如严嵩、张居正时。但即便以严嵩、张居正之显赫,还得讨好司礼监。 汪舜华想要利用太监不假,但更要依靠内阁,否则她独自去承受群臣的炮火,肯定受不了;而太监们只是在内书堂读了几年书,从才学上来说,确实没法和文人的精英相提并论。 所以,她必须抬举内阁。内阁与六部这种职权界限不清,工作上彼此失调,大大影响了行政效率;在客观上,则有利于司礼监的擅权乱政。 这一点,汪舜华在过去实际接触朝政的一年多时间里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了——她当然也担心内阁独大,毕竟她可以无限度的信任和支持于谦,但并不代表会这样信任别人。但内阁和宰相还是不一样的,属于群辅,不必担心一人独大;而且双数,这就意味着就算有一半人反对,她也会是最后裁判者;如果六个人都一致反对,那么想必六部尚书和地方官员也不会欣然贊同,这时候就该考虑是换自己的方案还是换人了——有内阁这道屏障,总归好施展一些。 更重要的是,以前的丞相是要开府的,有独立的官府,有独立的属官系统,可以自行任命属官。不仅可以牵制皇权,甚至可以独揽朝政,左右皇帝。 但是内阁大臣却不同,品级再高,也没有自己独立的官府和属官系统,只是皇帝的谘询和秘书机构,只有建议权,最终的决策在皇帝。内阁可以票拟,但只有得到皇帝的披红,才能执行。 说到底,也就是办公厅的设置,甚至连章都管不了,想假传圣旨都没希望。 这也就是汪舜华能走出后宫垂帘听政的原因:披红权在她这里,是否垂帘听政,她都是最后的决策者,区别不大。 其实内阁出头,文臣们大多是欢迎的,当然六部并不这么想。自撤中书省、提高六部品秩后,六部直接对皇帝负责,职权完整,而且在阁臣之上。只是阁臣有票拟权,比六部更接近皇帝,部权便在不同时候、不同程度上为内阁所侵。 宰相门人七品官,何况天子的秘书。 但是,内阁毕竟不同于中书省。从制度上说,六部不必听命于内阁;但内阁要把文件落实,就非下六部不可。于是内阁借位尊势崇而力图控制六部,六部则钻内阁没有法定地位和权力的空子,力图摆脱控制。因而阁部经常争权,尤其是争夺人事权。 现在虽然提高了内阁大臣的品秩,但其他的没有变化。内阁照样只给皇帝提供建议,不能直接对六部发号施令;甚至原先阁臣兼着各部的尚书、侍郎等官衔也免了,连直接插手部事的资格都没有,彻底成为太后的秘书。 而让大家高兴的是,现在掌权的虽然是太后,但她很信任文臣,什么奏疏都是亲自批覆,从不假手太监。 规矩定下来,人员也就定下来了,当然,这里有互为因果的关系。 六月初一,在汪舜华临朝听政整整七个月后,第一次宣布了重大人事调整的名单: 免去胡濙、王直、陈循、王文职务; 授胡濙、王直集贤院大学士,陈循、王文学士; 安国公于谦改谨身殿大学士,改高谷为文华殿大学士,萧镃为武英殿大学士,商辂为文渊阁大学士,李贤为弘义阁大学士,彭时为体仁阁大学士。除所授保傅职务外,其他所兼尚书侍郎学士等官衔均免。 124、班子建设 王翱仍为吏部尚书;左侍郎还是俞山,右侍郎原来是项文曜,这货特别会来事,看到于谦得宠,每次候朝时,都要趴在于谦的肩头耳语,连为于谦报仇的李贤都看不下去,说他是「于谦妾」。汪舜华觉得这货不懂避嫌,于是藉口他年老多病,一脚把他踢回家去;换成了老熟人俞纲,原来的郕王府审理。 户部尚书张凤不动,左侍郎孟鉴也没挪位子,右侍郎杨鼎,为官清廉,不过固执呆板。 礼部尚书薛瑄,名满天下的大儒。南京礼部员外郎章纶为破格提拔为左侍郎;南京礼部右侍郎姚夔进京,仍为右侍郎。 兵部尚书孙瑀,字原贞,以字行,江西德兴人。永乐十三年进士。左侍郎罗琦;南京兵部右侍郎杜宁调回北京。 刑部尚书还是俞士悦,左侍郎刘广衡,右侍郎周瑄。都以擅长处理案情闻名。 工部尚书还是江渊。左侍郎赵荣,右侍郎蒯祥。 左都御史萧维祯、右都御史李实;左副都御史耿九畴,老成清介;右副都御史林聪;左佥都御史李秉,右佥都御史叶盛。 通政使王復、左通政张文质、右通政尹旻、左参议吕原、右参议赵昂。 太常寺卿蒋守约,国子监祭酒刘铉。 大理寺卿廖庄,少卿程信、钟同。 翰林院侍讲学士倪谦、岳正,侍读孙贤,缺编相当严重,准备等翰林们拿出业绩再提拔,何况詹事府的编制都还空着。 章纶、廖庄、钟同等人这回没有因为反对换太子被拍屁股甚至下狱,但是性格刚直,景帝实在受不了,因此把他们踢到南京;尤其章纶,李惜儿都堵不住他的嘴。不过汪舜华倒觉得这人不错,就破格用了,只是免不了要想起李惜儿。章纶是个正人君子,和妻子张氏举案齐眉,对被皇帝强行塞过来的李惜儿说不上喜欢,但李惜儿这等如花似玉的容貌,又兼性格机灵,章纶也讨厌不起来;加上又是皇帝御赐的,在章家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这么多人升职,自然大家都很高兴,尤其这次的升职非常慎重,尤其阁臣的选任,汪太后提出了几个要求:年龄在28岁以上20岁以下,入仕20年以上,最好有地方工作经验,身体健康,信念坚定、勤政务实、克己奉公、敢于担当、清正廉洁;让吏部上下推荐,然后徵询督察院、锦衣卫和东厂的意见。 其他拟提拔的官员,也令吏部开出了履歷,详细询问了相关情况。汪舜华还亲自召见了这些人,听取了他们的述职报告,询问了他们的为官经歷和感悟,这才和群臣商量,拍板决定。 当然反对声是有的,但是有于谦的事情在前面,大家都是就事论事,没有进行人生攻击,更没有造谣诽谤。 这样慎重其事。既是为了转移朝廷对太后临朝的注意力,也是加强官员队伍建设的重要举措;从此时起,满朝文武也就真正明白,自己的前途命运是被谁掌控、被什么样的人掌控。 按照这个要求,彭时是不符合的。他是正统十三年状元,入仕才十年多一点,其间还跑回去守孝,不顾汪舜华考虑到他此前已经入过阁,经歷过北京保卫战的考验,夺门前徐有贞还拉扯过他,被他拒绝,并向朝廷报告,因此降低了标准——当然主要是汪舜华知道这人是青史留名的贤相。 李贤就更好说了,他智斗还乡团的故事汪舜华一直深为赞嘆。他是宣德八年进士,如今已经28年,在吏部多年,景泰初受到赏识,升兵部右侍郎,后来升礼部尚书,曾经多次严厉驳斥太子在南宫出阁的请求,又支持创办科学院。他虽然没有地方任职的经验,但曾经到河津考察蝗灾,对民间疾苦感受很深。 当然,汪舜华不知道,李贤虽然得到景帝的宠信和重用,但隐帝復辟之后,也说过不少对景帝不利的话,并因此被史家责难;但他反对让汪皇后殉葬,革斥了四千多冒夺门之功而膺爵位之人,确实为景帝和于谦出了气。 这样的结果,大家由衷地感到汪太后在选人用人方面,是英明的;自己只要肯认真办事,是有前途的。 与此同时,汪舜华也常常吐了口浊气:陈循、王文再次上书恳求辞职,这一回,她选择了就坡下驴。 当日内阁六部联名上书辞职的场景歷歷在目,不管是示威也好,惯例也罢,总归是在她心里扎了刺;而这几个月来,双方你来我往,较量无声。 汪舜华不杀人,不打板子,但并不意味着她拿人没办法。锦衣卫和东厂不是吃干饭的,对于叫得欢的,让他们查,有问题的拿到朝堂上说;没问题的以尚需歷练为由,踢到地方尤其边疆地区搞建设。 这些是对付低级官员尤其言官的主要办法,对付高级官员尤其託孤重臣,自然要换种方式。 当她在月子中,群臣就庙号谥号年号和她反反覆覆拉锯的时候,她就拿定了主意。 陈循没有想到,那天汪舜华重申「次辅承担日常工作」那句话的分量;但想到也没用,他的同僚并不比他轻松。 汪太后崇尚「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要求集思广益,每份奏疏,都要有各位阁臣分别的拟办意见。这其实也是惯例,甚至时间久了,谁的拟办意见被用得多了,自然话语权也就重了。 但现在不同,汪太后实在太勤政,而且思虑周全,很多奏疏提出了拟办意见她不满意,还会把人叫进去反覆商量。 阁臣们于是改变了工作思路——自己调整分工,各管一摊,这样太后面前奏对,也就能说得明白。 ——咱们五对一,刚不过你咋的? ——真刚不过。 内阁的老大爷们想不到,汪太后根本不走寻常路。把人叫进来,直接问陈循这个怎么回事,陈循说不明白,好,再问别人,不管你们私下怎么分工。 一次两次说不出,汪太后倒是没怪罪,但是阁老们脸上挂不住。没办法,只能一本一本批阅。陈循毕竟快七十五岁的人了,年老体弱,这样的高强度工作自然很受不了,有几次差点没晕倒在办公室;王文作为刺头,自然得到汪太后最多的关照。 汪舜华则搁下笔,车轮战嘛。想跟我玩,那就把你们全绑上战车,大家一起互相伤害。反正我年轻,身体好,熬得住——之前不加班还不习惯呢,现在算是回归原先的生活方式了。 消耗战拼的是内力,熬不住就只有缴械,好在去的是集贤院,也算体面下岗。 125、任前谈话 因为长时间没有进行职务调整,很多官员因为死亡、守孝、贬官等各种原因离职没有得到补充。因此,这道任命一下来,朝臣们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完成移交,迅速投入新的工作。 当然,在正式履行之前,汪舜华在文华殿和大家进行了集体谈心谈话;经过年初的锻鍊,她现在简直游刃有余。 叩拜之后,她下令赐坐,此前在本仁殿召见臣工,都是赐坐的,文华殿倒还没有,当时事情千头万绪,还顾不上。 文华殿的座椅是黄花梨的靠背椅,样式简单,庄重严谨;下面铺着地毯。能够到这里的基本上年龄都不小了,以后开会的时间很多,长会也不少,没有必要为难人家。 自从太祖皇帝废除了宰相,群臣入见,就只能站着;若是要奏对,只能跪着。如今颁布了新的礼仪规范,在文华殿议事,行完礼,命就坐,就可以入座;如果要奏陈,出班站着说话就可以了;当然茶水是没有的,如果开会时间太久内急,可以示意当值的宦官,得到允许后出去,当然宣旨或者太后皇帝讲话的时候是不行的,这时候该跪还得跪,该站还得站。 但即便如此,也算是极高的恩遇了。 因此,大家行礼的时候也就多了几分真心。 汪舜华仔细看着这些新出炉的国家栋樑们,点了点头,开始发言。她说的爽快,只是在群臣听来,直白的有点刺耳,但也让人安心。 她的开场白就很直白:「今天能够坐到这里的,都不容易;但是接下来,会更难。现在国家内忧外患。我是希望能够把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掉,实现先帝中兴大明的夙愿,让天下百姓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当然不现实,但是我希望,能够从根本上解决朝廷面临的几大问题,等将来皇帝亲政的时候,能够交给他一个太平盛世,我到了那边,也能向先帝交差。」 「要做到这些,光我一个人是不够的,需要在座诸位,还有今天没能到场的所有臣工同心协力,共同努力。问题已经提出来了,无需赘言。这是时代摆在你们面前的难题,也是给你建功立业的机会。我不想说,万方有难,罪责在我;更不想说,功劳都是你们的,错误都是我自己的。那都是屁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人用什么人,这是众人皆知的道理。如果实现了中兴,实现国强民富,甚至能报仇雪耻,我能向先帝做个交代,能给儿子留下一个好的底子,也能在歷史书上留个好名字,你们也能光耀门楣,荫及子孙,青史留名;否则,让北边的鞑子打了进来,或者让农民、或者其他什么人造反成功,我是只能抹了脖子,你们,捨生取义也好,换身衣服重新侍奉新主也罢,终归不是什么好结果。前一个,我敬重你的气节,但是建议看看建文帝臣僚的家属,做了五十多年的贱民,如今才算脱离苦海,还有多少人直接就没有性命;后一个,建议你看看宋朝靖康之变和崖山海战之后,那些投靠新朝的人的下场。别的不说,进《贰臣传》,讥笑于后人是免不了的;如果说这些都是虚的,还可以看看五胡乱华的时候,千里无烟爨之气,华夏无冠带之人,汉家几至于灭种;黄巢作乱的时候,天街踏尽公卿骨,甲第朱门无一半;后来的元朝怎么样?人分四等,一等蒙古人,二等色目人,三等才是汉人,江淮以南的南人只是末等。不仅十户汉人只能合用一把菜刀,连姑娘出嫁,也要先到蒙古人家里服侍,才能进婆家,所以汉人家的头一个孩子都是不能留的;甚至连姓名都不能有,只能以出生日期为名。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就算你衣冠世家,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也不过是个臭老九,不仅比不过和尚道士,甚至排在娼妓之后,仅比乞丐高一点,如此而已。这就是国破家亡,这就是亡国奴。」 「你们以为这很遥远吗?九年前,土木之变后,如果不是安国公力排众议,先帝临机决断,哪里还有今天诸位的安坐?」 这些血淋林的事实,是衣冠士大夫们最不想谈及的惨祸,但是现在汪舜华把它们挖出来,目的很明确,就是让大家认清形势,团结一致报效朝廷。 ——你们的对头是我吗? ——把我逼回宫里,就天下太平了? ——做梦! ——既然大家都是为了皇帝坐稳江山,为了大明中兴,那就有了共同的奋斗目标,那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就该精诚团结。 果然,所有的人都握紧了拳头,闭上了眼睛,有的甚至已经开始痛哭流涕,甚至站在后面的刘定之等人,也忍不住掉泪,他们原先对景帝夫妇重用于谦很是不满,尤其是汪太后,太抬举于谦了,但现在真切的觉得,当时幸亏有于谦。 等大家收了泪,汪舜华这才开口:「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庆幸的是,大明虽然谈不上国泰民安,好歹山河仍在,国家的根基没有动摇;趁着现在北方混战不休,我们更应该上下一心,励精图治,崇文尚武,强国富民。我相信,只要内部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外头的那些跳樑小丑就兴不起风浪。当年羯人何等的气焰嚣张,济济汉人差点被他灭种,塞北江南都是赤地千里,尸骨遍地,然而冉闵登高一唿,不多时候便被风卷落叶,扫进歷史的垃圾桶。」 群臣的情绪完全调动了起来,纷纷行礼:「太后所言极是。」 她的眼光扫视着下面的栋樑之臣:「我不希望你们像一群螃蟹一样互相牵扯疲于内斗,而是同心协力共克时艰,做盛世的开创者和奠基人。接下来的几年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你们会非常辛苦,我希望你们有心理准备。」 群臣自然说:「为国为民,捨生忘死,不怕辛劳。」 这话肯定是真的,站到这里的人,都是人中龙凤,都会有追求。 汪舜华点头,随即提出了几项要求,其实都是此前说过的话,顺便还上了一堂廉政课,要求大家算好人生的七笔帐。她旁徵博引,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恨不得有台录像机在旁边。 下面群臣本就是一脑门子的汗,这会儿更觉得脑袋里上了发条:本来廉政教育都是引经据典大义凛然慷慨激昂,怎么突然算起帐来? ——自毁前程的政治帐、身败名裂的名誉帐、倾家荡产的经济帐、妻离子散的家庭帐、众叛亲离的亲情帐、身陷牢笼的自由帐、身心交瘁的健康帐。 听上去还挺有道理,就是觉得有点胃疼。 看着下面都是一副心有戚然的表情,汪舜华很是满意。这七笔帐以前上廉政课的时候经常听到;现在换成自己跑到这里来教育别人,也不怕打版权官司。这些人都是肱骨栋樑,她实在不忍心将来因为经济问题要处理谁,所以必须要把工作坐在前面。 人才是最大的资源,不能搞不教而诛。 她的口气很是语重心长:「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再好的玉石,必须经过雕琢,才能散发夺目的光彩;再伟大的事业,也必须苦干实干,才能完成。如果不苦,别人早就做成了。」 她再一次盗用了林英雄的名句送给大家: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群臣抬起头,连于谦也微微扬起头,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身量娇小的女人,形象渐渐高大丰满起来。 比文官们履新稍早,五军都督府和禁军也完成了人事调整。英国公张懋管中军都督府,魏国公徐承宗、定国公徐永宁、成国公朱仪、泰宁侯陈泾分掌左右前后军都督府。 团营由十团营增为十二团营,由于谦统管,太监刘永成协助,由十二侯伯分掌,佐以都指挥,监以内臣。各团营又分五军、三千、神机三营。 汪舜华在武英殿召见了这些人,武英殿的布置和文华殿大致相当,主要是不想厚此薄彼。 除了于谦和刘永成年龄稍大,其他基本上都是官二代出身,没有上过战场淬火,其中英国公张懋、定国公徐永宁都不满二十岁。 汪舜华想到了那个词,青黄不接。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不正是大明的希望所在吗?当年卫青霍去病扬威边塞的时候才多大?周瑜诸葛亮在赤壁破曹的时候又是多大?建党建军建国的那些先辈,都是在最风华正茂的时候以身许国的。 所以,他们也是朝廷的希望。 汪舜华开口讲话,主要是回顾了土木之变的惨烈后果,其中有不少人的家属是把生命留在了那里,又亲身经歷了北京保卫战前后人心惶惶的日子,因此很有切身体会,对于汪太后要报仇雪耻的想法自然由衷的贊成;于是当汪舜华提出要加强学习、加强训练,早日奔向战场报效国家,大家都是慷慨激昂的答应了;当然,还以薛桓等人的经歷为例子,要求大家要管好自己、管好家人,绝对不能越雷池半步。 126、皇帝辅臣 六月初二日,刚升职的右副都御史林聪呈上了宝庆公主驸马赵辉的犯罪报告;同时呈上来的还有镇远侯顾兴祖的调查报告。他贪财好色,侵占民利,南京官员多有弹劾,这回林聪调查清楚,汪舜华对他没有任何耐心和顾忌,直接下旨夺爵废为庶民,发配海南;随后成国公朱仪派人呈上了辽王府的问题报告。 辽肃王贵火受在史书上没什么表述,但从小和葩一起成长,很难不受到影响。宫室越制、欺负长史,强占民田、强抢民女还有放高利贷等等之类的。 汪太后在奉天门大发雷霆,不喘气的骂了整整一刻钟,意思很明确:这样的人如果不处理,那么大明江山能够坚持几年?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下面也很给力,主要是宗室真的很拉仇恨,本来财政紧张还要花大价钱养他们,还不知足经常惹事。最后满朝廷议,一致决定按律治罪——当然宗室不能杀,那就夺爵押到凤阳。整个辽王系,基本上被一锅端。歷史上,辽王系因为得罪了张居正,被革除王爵,废为庶人,现在提前了几十年。 宗人令石璟就问:「处置辽王府是不是太过分了?」 汪舜华很没有好气:「谁让他顶风上?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吗?」 下面以为汪太后刚生完孩子老公没了,又被群臣一番挤兑心里憋得慌了,好不容易临朝听政又被人扫了面子不痛快,这才痛下杀手,这才稍微安了点心: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都知道刚生完孩子的女人特别敏感,不好惹,过了这阵子就好。 辽王的事迹被编写成警示教材,颁布给各地藩王。加上赵辉被幽禁、华阳王兄弟被夺爵为民,一时京城内外,空气都紧张了不少,外省官员也紧张起来,大家警惕的看着周围有没有来自京城的陌生人,仿佛回到了洪武年间大兴特务的年代。 镇远侯顾兴祖和驸马赵辉一起出了事,意味着南京那边缺少强有力的勛贵镇守。汪舜华和群臣商量,决定让平江侯陈豫前往南京镇守,庆都公主驸马焦敬担任孝陵祭祀官。 陈豫是平江伯陈瑄的孙子,安徽合肥人。字立卿,读书修谨。 庆都公主朱圆通是仁宗第二女,正统五年去世。她贞淑天赋,孝敬夙成,但驸马焦敬人品却不怎么样,唯利是图,经常敲诈、勒索、索贿,甚至放高利贷,按律当斩。皇帝看在公主的面上,只打了八十板子;后来他再次被弹劾。此时,公主已死数年,皇帝让他扛着枷锁在人来人往的地方丢人现眼三个月。此后焦敬收敛了不少。 汪舜华嘆了口气,当年结婚的时候见到的八个驸马四个公主,如今剩下的只有一半: 公主只剩下含山大长公主、常德大长公主两人。 驸马除了赵辉圈禁,则只剩下庆都公主驸马焦敬、顺德公主驸马石璟、常德公主驸马薛桓三人。石璟管着宗人府,薛桓被她撵去读书,所以只能是焦敬了,当然要先去国子监读一个月书,然后去内阁和督察院接受再教育,临行前再叮嘱一番,希望他别犯事吧。 六月二十二日,各宫殿的牌匾、对联悬安,汪舜华带着群臣看了一番,随后到文华殿举行典礼,要求大家严守官箴,立足岗位,克勤克俭,干事创业;同时严格自律,管好家人云云。 都是说烂了的话,汪舜华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复读机,如果在后世,估计会被弄个「汪学」进行恶搞;不过群臣听得很认真,经过这么小半年的反腐运动,加上这些天的几个重量级反面典型,再说没有一点感触,那也太没有心肝了。 六月二十六日是皇帝的万寿圣节,小皇帝出来接受了百官的朝贺,赏赐了酒宴。只不过大夏天的,这味道估计有点酸爽。 阁臣们没有计较这些,大家吃完饭,就匆忙回文渊阁办事了。内阁大堂还在进行最后的施工,估计年底前就可以投入使用。 此前,阁臣的办公场所不固定,说实在文渊阁,但文渊阁承担着藏书的功能。这里收藏着《永乐大典》等藏书,所以即便是重臣,也不能随意出入,只是凡入内阁,曰直文渊阁。 于是四月下旬,汪舜华下令在太和门东庑外东南也就是文华殿南建设了内阁大堂。大堂南向三间,东西两厢各三间。大堂是票签房,明间恭设孔圣暨四配像,左右次间为阁臣办事之所。门上还高悬圣谕,严申规制: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厢房是档案室和典籍厅,堂后为内阁大学士斋宿之所。 几间房子花不了多久,但是彩绘要点时间,另外还要晾了一下,才能让阁臣们搬了进去。 今年以来,大家算是真切的见识到了汪太后工作狂的属性。不客气的说,除了北京保卫战那段时间,大家还没有这么忙过。以前听说太祖皇帝勤政,每天要批阅100多封奏疏,多的时候达200多封,汪太后似乎有追步太祖的迹象,每天拿出来的没有200封,也有120封。基本上除了旌表节妇和宗室请封请名之类的,都拿出来了。 更要命的是,宣德以后,尤其正统以后,因为皇帝幼沖或者怠政厌政,经常让司礼监代为批红;一般来说,御笔批数本外,其余皆众太监分批,遵照阁中票拟的字样,用硃笔楷书进行批阅。 但是汪舜华没有这样,现在通政司接到奏疏,交给司礼监登记编号,转交内阁,票拟之后,再呈太后批阅,随后交各部办理。 当然,大家不知道,这仅仅只是热身。 官员调整到位了,另有些事也就开始做了。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启动《隐帝实录》《世宗实录》的编撰工作。世宗皇帝崩逝已经将近一年,不能再拖了。两朝皇帝二十三年的实录要修,任务很重,不过这也不用太着急,隐帝的实录编完接着编世宗实录就行。 这样的工程,肯定是勛贵挂帅,阁老挂名,下面一堆翰林官办事。汪舜华于是命于谦为监修,高谷、萧镃、商辂、李贤、彭时为总裁,薛瑄、章纶、姚夔为副总裁,其他纂修等官有差。 只是动笔前,汪舜华把所有的纂修官叫到文华殿,提出:「编撰史书,要做到存史求真、资政育人,你们身为史官,对于歷史,要秉笔直书,不虚美、不隐恶,述往事,思来者。」 这话是不错的,只是从汪太后嘴里出来,颇有点味道。 接下来是詹事府官员的配备。明年皇帝就要开经筵,说是元老重臣和翰林院的官员伺候,但是本身朝廷很忙,翰林院要编修实录,皇帝年幼,没必要叫那些深奥的治国理政的学问,也是一步步来;所以詹事府这个部门就要把人配齐,此前职务调整的时候考虑到了这一点。 高谷等人皱着眉头,詹事府其实是伺候太子的,现在太后把詹事府的人配齐,是不是有压制皇帝的嫌疑? 不过詹事府的编制空着确实不好,毕竟有一大波人等着升官。 那就商量吧。 詹事院是总部,下面有左春坊、右春坊、司经局。机关领导有正三品詹事一人,正四品少詹事二人,下面还有府丞、主簿、录事、通事舍人等中层干部。 左右春坊官员岗位设置一样,五品的大学士、庶子、谕德,下面还有中允、贊善、司直郎、清纪郎、司谏等官。 司经局有洗马、校书、正字等职数。 三公三孤、三师三少都已经封了不少,现在有规定,就暂时不新设了。 礼部右侍郎邹干平调詹事府詹事,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林文、右春坊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讲李绍为少詹事,修撰刘珝为府丞,国子监学录孔公礼为詹事府主簿,鸿胪寺序班王辐、崔嵩俱为通事舍人。 左春坊左中允兼翰林院编修黄谏进左春坊大学士,刑部郎中夏时正调左庶子,右春坊右中允李泰进左谕德,左春坊左贊善兼翰林院编修刘俊进左中允,编修牛纶为左贊善。 刚跟着成国公到荆州办了差事的侍读周洪谟呈上了一篇漂亮的调研文章,主要是探讨宗室的管理问题,汪舜华很满意,破格提拔为右春坊大学士;翰林院编修徐溥为右谕德。 兵部郎中沈敬调司经局洗马。 当然他们以前的各种职务就免了,包括按照惯例可以保留的翰林院职务。 詹事府官员的配备是一件相当严肃认真的事情,必须考虑年龄、出身、经歷等各方面的要求,还要考虑他们未来的发展空间,毕竟都是皇帝的老师,也是未来的肱骨栋樑。 汪舜华心里很明白,虽然到时候要阁老和重臣挂名去知经筵,但恐怕到时候根本抽不出时间,所以必须把这些人配好。她反覆和内阁、吏部沟通,确保人岗相适。 此前李贤曾经极力推荐江西处士吴与弼,汪舜华倒是听说过他的名字,派人去请,他拒绝了,也就罢了。她对这些大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127、文华大训 正式上岗前,汪舜华找这些人进行了集体谈心谈话,要求他们安安心心的准备明年皇帝开经筵的事情,这和普通的经筵不一样,是全面系统的学习儒家经典和治国理政。 考虑到皇帝的年龄,还是要从最基本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开始,然后是四书五经,兼之以歷史和律法,同时还有《帝范》《贞观政要》和太祖太宗仁宗宣宗的宝训以及景帝御制的《文华大训》等君主的必读书目,主要是规范他的言行;此外就是从歷代名臣奏议和史论名篇里选择一部分编成一本书,包括《谏逐客书》《出师表》《止战疏》《谏太宗十思疏》等等,当然还有汉武帝的《罪己诏》,这是要让皇帝明白重大决策制定的原因以及勤政务实的道理;经济学的《盐铁论》是必读书;哲学也是要学的,包括老子的《道德经》、范缜的《神灭论》;还要编一部诗词选,包括《悯农》、杜甫诗之类的,主要是让皇帝体会民间的艰辛。 同时,让于谦在禁军中选择二十个好手,一是保护皇帝的安全,二是教他一些拳脚功夫,强身健体。 这些事情,以前永安公主和沐琮已经在开始教他了,但是十几岁的孩子,本身也就是半灌水,给他开蒙罢了。 这些是很不符合祖制的,因为此前皇子上课,就是从四书五经开始,因此内阁和詹事府开始都很反对。 汪舜华也很坚持:「你总得从最基础的开始,否则你说的天花乱坠,皇帝听得懂吗?真以为半部论语治天下?你是想把皇帝培育成儒学大师还是治国理政的行家?」 詹事府那边还要反对,于谦却同意了,太后这个思路是对的,「半部论语治天下」听听就好,身为皇帝,不是要做鸿儒,而是要学会治国理政。因此,倒是把对汪太后的戒心放下了一点。 汪舜华于是令邹干等人编书。她上辈子虽然是中文系出身,但是古文水平有限,好歹又跟着景帝念了几年书,有名的几篇到还记得,当然最难忘的其实是《滕王阁序》。当时列了一个单子,当然不够,只是必读的,其他的文章邹干等人去选,选好了把篇目呈上来,定下来了再编书,体例什么的到时候再说。 诗词也是一样,《诗经》是儒家经典不说,汉乐府、《古诗十九首》唐诗宋词元曲里有不少揭露时弊、反映民生疾苦的,要择优而用。 当然最重要的是编一部连环画——别笑,就是歷史故事,让皇帝以史为鑑。汪舜华记得以前看《明事》,张居正就为万历皇帝编过这么一本书,不过现在看不到,那就让现在的大臣来,反正都是歷史故事,就算有不一致,道理讲明白就可以了。 因此要求邹干等人:「要选择自尧舜到元末以来歷朝正反两方面的典型案例;注意一定是取自正史的真实故事,没根据的稗官野史就暂时不要拿出来;语言要明白易晓,最好图文并茂,让皇帝了解歷代帝王的励精图治之举,以及倒行逆施之祸,初步明白该怎么做皇帝。」 邹干等人突然觉得身上的担子好重,本来打算找他过来帮忙一起编写实录的薛瑄等人也闭上了嘴:这任务,可是不比自己轻啊!看来汪太后是真的没有私心。 不过既然是名臣,又担任教育皇帝的重任,邹干等人自然不会怕苦叫累,当即应承了下来,就去准备了。 汪舜华抚摸着于谦等人刚呈上来的《文华大训》定稿,禁不住潸然泪下。 这书在景帝病重时开始编撰,待他临终时才有了初稿,景帝赐名并亲自撰写序言,今年才最终完工,也稍微可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了。 汪舜华并不知道,《文华大训》其实是宪宗御制,授给孝宗的,不过这不重要。 翰林院和詹事府的官员们忙着编书,集贤院的官员们也也忙着编书。胡濙等人本来以为这是个养老的地方,没想到汪太后是真的要办官员培训学校,那也没什么说的,就编书吧。太祖皇帝当年编过一部《大诰》,只是刑法太严,他去世以后就没人当回事了。 胡濙倒是建议太后,把所有的典章制度彙编成一部,让官民百姓学习;不过汪舜华皱着眉头,说现在正在修实录,等这件事情完成之后再说。 这倒是实情,胡濙没有怀疑。 弘义阁大学士李贤上疏:「洪武年间所修《诸司职掌》,过了这么些年制度有很大的变化,难于考据遵行。请令各衙门查照洪武、永乐以来,在京各衙门职能职责以及官员编制的调整情况,逐一明白开报,派遣数员官员,仍然按照旧有格式编纂成书,由经厂刻印,让各衙门遵守施行。」 这是件正事,准了。 按照汪太后的命令,不仅集贤院的几位学士忙起来,督察院和六部也忙着编写自己部门的教学内容。 文官们忙着修书,武学忙着招人,整理装备。兵部年初行文全国,要求选拔年轻将佐;同时要求天下世袭武职,都要前往武学学习,通过考试之后才能袭职。 现在,命宁阳侯陈懋、靖远侯王骥,还有刚退下来的兵部尚书石璞——对,他也是兵部尚书,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不是一句空话,前往武学进行前期准备。 七月初,得到云南方面急报,总兵官右都督沐璘去世。他是沐昂的孙子,字廷章,在镇七年,境内晏然。他刚镇守的时候,因为年轻,都觉得毛孩子不成事,结果号令严明,凛然不可犯;他还擅长诗文绘画,号称儒将。 汪舜华很是伤感,下令追赠太保,谥「武僖」。 只是沐琮年幼,还不能回云南,于是和于谦等人商讨,决定让沐琮的堂兄沐瓒代镇,授右军都督同知,佩镇南将军印。他是沐英的曾孙,沐英第三子沐昂的孙子,今年刚二十岁,六年前袭锦衣卫副千户。 八月初二是世宗的忌辰,汪舜华带着孩子们到仁智殿祭了一回。 日子真快,都一周年了。 周年的祭礼就是小祥,此前疏食水饮,不食菜果;在此之后可以是用菜果。只是汪舜华担心孩子们的健康,没有严格要求他们,只是自己和先帝嫔妃都坚持了而已。 128、前尘入土 中秋节前,得到了建庶人朱文圭去世的消息。他两岁入狱,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五十七岁了,连牛马都不认识,大喜大悲,大病了一场,没了。 汪舜华很是唏嘘,下令厚葬,同时再次收紧了发条:这就是政治,成王败寇,容不得半点儿戏,所以,一定要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否则她和孩子们的下场连建庶人、吴庶人也不如。 随后得到了南宁伯毛胜的讣告,汪舜华有点庆幸当时没把他派到广西平叛,否则打了一半,将领没了,实在是泄气。 当然,后事是要办的,下令赠侯爵,谥庄毅,其子毛荣出孝后嗣爵。 因为于谦、郭登等人都在,今年北方防线局面大体稳定,瓦剌几个部落前来劫掠,没有得到便宜,回头又混战去了。 九月里,荆王祁镐上书,恳求照着母妃珠冠,赐给其妻魏妃博鬓。 汪舜华当了四年的王妃、八年的皇后,自然知道博鬓是只有皇后以及太子妃才能用。她当年身为皇帝唯一的弟媳妇,都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 果然,阁臣都反对,汪舜华加了一条:「命罚俸三年,以儆效尤。」 其实很想彻底收拾荆王府,但是没办法,荆王府的名声据说还不坏,而且为了这么点小事发作人实在是难堪;更何况,刚刚才把辽王府办了,现在办另外一个藩王,难保宗室人心惶惶,甚至狗急跳墙。 汪舜华当然没有想到,这件事只是开篇,荆王府将来更热闹。 世宗的寿陵八月里已经竣工,九月十二日,世宗发引。礼部呈上了梓宫出葬仪注。汪舜华批覆同意,心里有点抖。 百官按照仪注各自下去办事了,汪舜华带着孩子们来送他最后一程。 一年多了,世宗终于可以入土为安,但是,从此以后,再要相见就很难了。往事歷歷,禁不住扶棺痛哭;永安公主和永宁公主也跟着哭。 发引当天,皇帝衰服,率荣王、齐王诣世宗灵位,行启奠礼,继行祖奠礼。 梓宫升龙輴,皇帝率荣王、齐王哭随至午门,梓官升大舆。皇帝行遣奠礼毕,回宫。 梓宫由午门中门出,荣王哭送;灵驾出端门外,行朝祖礼;梓宫由承天门出大明中门,亲王以下衰服步送至德胜门外土城,文武官员大部分返回,沿途皇亲及群臣命妇各祭如仪。 荣王还好,已经九岁,懂事了;皇帝才五周岁,到底一年多没见到父亲,隐隐知道什么,加上周围的感染,也跟着使劲哭;齐王才三岁,什么都不懂,由覃吉抱着,代为行礼。可能是被周围的场景吓倒了,也跟着使劲哭。 群臣百姓看了一眼:到底是龙子凤孙,有孝心啊! 太皇太后年老,也不可能再送儿子;汪舜华身率文武官员,送了一程,周围人等都哭的昏天黑地,她只是默默饮泣。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唯一真挚的感情就这样,彻底落下了帷幕。 没有以后了。 以后她是母亲,是太后,但不再是女人,虽然也没人拿她当女人。 直到帝国不再需要她。 汪太后带着荣王和两位公主出京,护送先帝灵柩入葬,英国公张懋、黔国公世子沐琮、魏国公世子徐俌等帅兵跟随太后,大家都知道,这是让女婿最后送老丈人一程。 京城戒严,于谦辅佐皇帝料理政务。其他胡濙等老人,随同出京。 当天晚上,梓宫停留清河;十三日,停留沙河;十四日停留凉水河。 十五日,梓宫到达山陵献殿,遣张懋等人告祖先陵寝和山神土地。 歷史上,景帝是明朝迁都北京后,唯一没有葬在十三陵的皇帝。然而眼前的德陵,规模宏大,虽然比不上太宗的长陵,但超过了仁宗的献陵和宣宗的景陵;反倒是隐帝的怀陵,规格缩减很多。 十三陵汪舜华上辈子来过,现在到这里,自然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景,完全不一样的心情。 九月十六日,正式奉世宗梓宫葬德陵。 德陵是仿照长陵兴建的,呈前方后圆形,含有天圆地方的象徵意义。外围有一道将宝城、宝城前方院一包在内的外罗城,这是仿的永陵,以前没有的。城内面积约180亩。 外罗城内设有三进方形的院落。 明朝的帝王陵比起前代,其实要节俭很多。当然作为大一统王朝,帝王陵再节俭,也不是凡人能够仰望的。在位最短的光宗,陵寝很省事,歷时四个月,耗帑银180万两。 汪舜华跟着进了地宫,这是世宗的长眠之地,也会是她将来的归处。陪葬物很是丰厚,不仅有世宗身前使用的金银玉器,衣服宝冠及文房四宝等日用品、工艺品,还有大量宣德炉、景泰蓝等带有时代特点的东西;此外,还有刚刚刊刻成书的《寰宇通志》和《续资治通鑑纲目》,以及不少内库藏书。 走出地宫的某一瞬间,汪舜华想到了《永乐大典》。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伟大的作品,也是五百年来国家命运跌宕起伏的缩影。 她应该感到庆幸,遇到了最合适的人,如果换做别的皇帝,别说太祖太宗这种暴脾气的,就算宪宗孝宗这种脾气还不错的,即便是他们的真爱,她都不敢对朝政指手画脚,一个后宫不得干政就足够把她打入万劫不復之地;唯有景帝,因为要和哥哥竞争,所以信任和依仗她。如今,又彻底把舞台给了她。让她不用像其他的后妃一样,患得患失,整天为着宠爱、子嗣等问题发愁;更不用像宫斗戏里的嫔妃一样,变成毫无底线、草菅人命的怪物。 她应该感到庆幸,赶上了最合适的时代。经过土木之变,国家内忧外患,朝野上下都有通过变革实现富国强兵的愿望;经过建文太宗的大力削藩,如今的藩王不仅不能干预国政,甚至连行动都被约束起来,手下的兵马更十分有限,所以只要处理得当,应该不会出现大规模的武装暴动;江南的资本主义萌芽还没有产生,专门为资本代言的东林党还没出现,朝堂之上,大多数人还是把希望寄託给皇帝。 这番际遇,不容辜负。 这一天,商辂题主毕,奉神主,诣献殿,行安神礼,而后荣王行初虞礼。 九月十七日,大队人马起行,汪舜华奉神主行,沿途所至,行舟虞、三虞、四虞礼。都是接引先帝精魂回去。 下山的时候,汪舜华回望山陵,今日一别,不知道再见何期。 随着张懋扬鞭,车轮滚滚向前,一时间尘土飞扬。 这是她这么些年来第一次出京,以后机会恐怕也不多,因此还是很注意看周围的环境。没有经过工业文明污染的天空真是湛蓝如洗;然而即便是北京周边,可稀疏的村落、低矮的土屋、飞扬的尘土、补丁的衣服还是昭示着前工业时代的贫穷和孱弱。 汪舜华想到网上无数人眷念田园牧歌,咒骂环境污染,心说你开车跑风景区呆两三天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到山里呆三年五载——等你到一个没有水电气,没有网络电视电话,没有汽车列车飞机,三从四德、三纲五常,好年景只能勉强吃饱饭、荒年就得卖儿鬻女的时代,再来跟我扯什么青山绿水、优雅古典。 回来的速度快了很多,天寿山离北京毕竟只有100里,第二天下午就入城。 当然路上还得行五虞礼,入城前行六虞礼。 她到的时候,文武百官具衰服出城奉迎,行五拜三叩头礼。 皇帝则衰服,带着齐王,奉迎于午门。进了宫,太皇太后并嫔妃宫眷已经等候了。 行安神礼毕,汪舜华看着皇帝行七虞礼。 九月十九日,皇帝服素翼善冠,素服,御西角门;百官黑冠带,浅淡服色,行奉慰礼。 此后,行八虞礼、九虞礼,直到二十二日,行卒哭礼。 这也意味着葬事结束,再遣英国公张懋告长陵、西宁侯沐琮告献陵、魏国公世子徐俌告景陵、靖远侯王骥告怀陵,文渊阁大学士商辂告后土之神、弘义阁大学士李贤告天寿山之神。 朝鲜国王李瑈以先帝升遐,遣陪臣崔汉卿等赍祭文、香币致祭,随同到天寿山行礼。 二十三日,以世宗将祔庙,祭告灵座;同时,命于谦告太庙。 二十四日,世宗皇帝祔太庙,汪太后带着皇帝诸王,遍诣列祖列宗,百官陪祀。 二十五日,皇帝具常服御奉天门,宣告世宗皇帝的后事结束。 129、献宝 世宗皇帝的后事料理妥当了,但是汪太后的事情很多。出门这几天,奏疏已经堆成了小山。 十月初,国子监祭酒刘铉去世,吏部原本推荐了倪谦,他现在还在广东,于是命岳正前往。 随后国子监学正阎禹锡上书,主要是针对学风问题,要求严格执行监规,杜绝奔竞之风。汪舜华准了,下令升为正七品监丞。 阎禹锡虽然官职不高,但其实算一代名儒。他字子与,洛阳人,父母早亡,以孝闻名。听说薛瑄的名声,于是放弃功名前往求学。临走的时候,薛瑄送了他一程,叮嘱他:「为学之要,居敬穷理而已。」 十一月初一,皇帝出来接受了次年的大统歷,群臣看到皇帝规规矩矩的,都很高兴。 没几天得到边报,蒙古孛来进犯延绥。当时,杨信充总兵官镇延绥,都督佥事张钦为副手,于青阳沟大败敌寇;张钦又败于野马涧等处。 汪舜华很是高兴,下令封杨信为彰武伯,张钦为都督同知,镇守如故。 因为在前线,没有把人召回来,但命魏国公徐承宗前往宣旨,同时犒赏三军,很有诚意。 进入十二月以后,各方面的事情就更多了。武学和集贤院已经建好,胡濙、陈循等开始正式办公。 汪舜华拨冗接见了一批奇才异能之士。 太后在执政之初,就力排众议设立了科学院,说是要奖励发明,是个人都会琢磨出点味道。 因此,很快就有各种各样的人拿着各色各样的东西前来献宝,尤其是一些江湖方士,有能点石成金的,有能炼造长生不老药的,还有能请神仙的,甚至还有能搞特殊功能的。 汪舜华又气又好笑,知道被人当成了傻子准备狠宰一刀。 送上门来的生意,当然不能错过。 汪舜华不顾劝阻,在西苑召见了这些人,还唤上重臣们一起去看热闹;似乎不嫌事大,还宣了周思得的四大弟子:周道宁、昌道亨、孙道玉、王道弘。 周思得走后,他还有不少弟子或留在北京,或后来奉诏来到北京。现在白云观的观主王道弘是他的关门弟子,他的师兄周道宁、昌道亨、孙道玉都已经很有名气;王道弘则传承衣钵,道法森严,很受追捧。 道家外丹黄白术在中国盛行了近两千年,在明朝也是极为盛行。尤其以嘉靖皇帝最为着名,因为炼丹逼的宫女造反,也算古往今来头一遭;还有一个负面典型就是泰昌皇帝,在文官集团的拥戴下和渣爹万历斗了几十年,好不容易熬死了爹,嗑药把自己嗑死了。 后代皇帝都将是自己的子孙,一定不要出这样的奇葩才好——当然如果活太久,整出个汉武帝唐玄宗那样的,又是另外的悲剧,还要想办法。 于谦等人都以为太后和秦皇汉武一样,迷恋上长生不老;反覆劝说这些不可靠,不要相信。 汪舜华笑道:「于先生多虑了。我招道士入京,不是为了炼丹,而是为了进一步研究火药。」 谁都知道黑火药就是最初在唐代道家金丹家伏火实验中孕育出来的,在北宋时期率先应用于战争之中。 看着道士李守义眉飞色舞的说自幼跟随神仙在终南山学艺,练成丹药可以帮助您长生不老;于谦和群臣都觉得心里有点堵。 大家纷纷进言:「这些都是江湖骗子胡说八道,太后您千万别被他们骗了!」 汪舜华笑道:「我当然知道长生不老是假的。新陈代谢乃是自然规律,若真是长生不老,岂不是逆天而行;当年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都没有做到,如今又怎么能够完成?不过是误国误民罢了。」 群臣这才点头。 李守义很是不服:「太后,臣真的会炼丹。」 汪舜华的语气很冷:「不要说了,什么炼丹,丹药有剧毒,害人的玩意。我今日招你们来,就是希望你们走正途,不要走这种旁门左道。」 这话一出,下面的道士们都急了。 不用李守义说话,孙道玉问:「太后这样说,难道会炼丹?」 汪舜华道:「我不会炼丹。但我知道,如果材料本身有剧毒,即便做出的食物味道再好,也是有毒的——你们炼丹,不就是用的铅汞还有各种重金属吗?这都是有剧毒的,尤其水银。」 孙道玉觉得智商受到了严重的侮辱:「铅汞有毒?歷代道家都用的是这个!」 汪舜华道:「所以从秦始皇炼丹开始,没见到哪个帝王飞升,反而因误服丹药而死的不少,甚至包括唐太宗在内。」 胡守信也很生气:「太后因何说水银有毒?银针都试过,没反应!」 汪舜华道:「所谓银针验毒,不过是一种方法,不能说完全没有用,但也不能说完全对。不只是银针,其他银质物件变黑,那是因为银与硫化物相互作用,形成暗色的硫化银。这与毒素无关。只要遇到含有很多硫的物质,无论是否有毒,银针都会变黑;相反,一些剧毒物质,如果不含硫,就不会发生变黑的情形。直接用水银肯定没反应;但如果用硫化汞肯定会变黑。」 刑部尚书俞士悦蒙了:「银针不能验毒,那我们刑部每年过那么多案子都是冤案?」 汪舜华摇头:「不能这样说。世人常说的毒,其实就是砒霜,主要物质是砷,也就是魏晋时期那帮名士服用的五石散的重要成分。砒霜本身不含硫,只是因为生产技术落后,提纯不干净,残留少量的硫和硫化物。所含的硫与银接触,起了化学反应,也就给大家提供了验毒的途径;如果改进生产工艺,彻底提纯,银的性质很稳定,一般不与其他物质反应,那么就验不出来。」 俞士悦不敢相信:「怎么可能这样?那以后得有多少冤魂?」 汪舜华道:「如果指着银针,兇手的技术上去了,那冤魂才真的冤枉。」 胡守信不相信:「不是小道狂妄,太后因何如此肯定?」 汪舜华道:「如果不信,你可以试验。有的东西并不含毒,但却含许多硫,比如鸡蛋黄,银针插进去就会变黑;相反,有些剧毒物品,因为不含硫,都有致命的危险,但银针与它们接触,不会出现黑色反应。因此,银针不能鑑别毒物,更不能用来作为验毒的工具;但它可以消毒。所以,用银质器具是大有好处的。」 大家肯定不相信。那么马上试验。确实如她说的,水银和银针没反应,银针插进硫化汞就黑了;再来,鸡蛋多的是,当场敲一个,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是,银针居然真的变黑了;连敲几个,全黑了。 御膳房的跪了,真不敢下毒啊!况且全须全尾,还都是新鲜的。 大家的脸色全变了,俞士悦觉得整个三观都崩塌了;觉得回去要找人重新研究一下怎么验毒。 李守义总算回过神来:「这只是太后的猜测!我有点石成金的法术,太后要不也指点一下?」 气急败坏,也顾不得对方是太后,语气很不好。 汪舜华微笑。 胡守信等知道李守义的水平,忙要拉着,李守义哪里肯听;在场的大臣们都来了兴趣:点石成金,听说过,没见过;薛远尤其振奋,真要能点石成金,那还要辛辛苦苦攒钱做什么!旋即反应过来——这牛鼻子绝对是个骗子,现在急疯了,准备跳墙。 王文已经开口:「你准备用什么东西?」 李守义道:「太后说汞有剧毒,我能用汞变成银子。」 汪舜华觉得很不好:「水银有剧毒,而且容易挥发,这么多人,中毒了怎么办?」 于谦已经开口:「胡言乱语!水银怎么能变成金银?」 李守义还在洋洋洒洒,左右不过阴阳转换的事。 于谦不了解这些,汪舜华却笑出声来:「我从没见过吹牛像你这样清新脱俗的。你倒真会胡说,都能到天桥说书了。」 这不仅是李守义难看,周道宁等人都觉得难堪:点石成金固然是街头的骗术,但点化金银确实是炼丹家们深信不疑的;把水银炼成金银,也确实是炼丹家们孜孜以求的。 李守义道:「太后,臣请您赐给一口锅,臣现在就把汞变成银子。」 汪舜华到底点头,不过还是很够意思:「水银有剧毒,你们都散开一些,最好捂住口鼻。」 李守义的脸色实在好看,只得吩咐道童生火,把油浇在柴禾上,火苗一下子蹿起来。 李守义比划一番,接过罐子朝锅里倒下去,汪舜华瞧着还不少,担心散发后中毒,捂住口鼻。 李守义以为她故弄玄虚,围着锅转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好半晌才作罢;再过一会,吩咐道童把银子倒到模子里铸成银锭。 这话很笃定,群臣都忍不住好奇。王文伸头一看,汞正翻滚着,一片银色。 李守义要来银模,用勺把银水舀起,倒在银模里。 望着银模里的银子,众人都是大开眼界。 汪舜华吩咐内官泼水,一时间发出嗤嗤的响声,热浪袭人,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王文用手一摸,还有些烫手,拿起两块银子,对着一磕,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很是悦耳,和普通的银子没有区别,有些不可思议。 户部尚书张凤也跑过来,拿起两块银子,对磕一下,发出响声,仿佛天籁。 李守义表功,汪舜华冷笑:「雕虫小技,也好意思拿出来。——要鑑定这东西是水银还是银子,很简单,测密度。——户部尚书就在这里,同样体积的银元宝该多重,用手一试就知道。」 张凤回过神来:「确实比正常的重一些。」 于谦点头,点石成金的故事听过很多年,可是怎么都觉得不靠谱,否则早就把道士们抓过来炼了,怎么可能还到处找钱。 内官马上安排测量,确实比水银稍轻,比银重;还不服?宫里有的是银子,拿来一测,什么都出来了。 汪舜华道:「所谓水银变银子,不过是一点小伎俩。铜铁铅汞都不可能变成银子金子。你不过是将汞和银粉混在一起,加热之后熔融,然后放到银模里,冷却之后就凝结成块。汞和银子的颜色相同,肉眼辨别不出真伪。刚才你围着锅边乱转,袍袖不住晃动,应该是趁机把银粉加入到锅里。」 李守义脸色彻底变了。 汪舜华道:「我刚才说水银有毒,你不相信,可以试给你看。」 吩咐将余下的水银泼到地上,放出一群小猫小狗扑过去,没多久,全摇摇晃晃、站立不住,扑倒在地。 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李守义难以置信,扑过去拨开猫犬。他俯在地上,要去捧水银,只是刚才瓶子离得近,水银很烫,只得摸了又摸,哪曾想栽倒在地,抽搐两下,昏死过去;众人顿时失色,忙往后退了几步,汪舜华吩咐用冷水把火熄了,把汞淋透了,又盖上锅盖,这才收拾了;李守义被抬了下去,周道宁等人还好,胡守信等人是真的跪了。 别人都是哭求放过,说李守义刚到北京,不知道他的底细;只有胡守信呆呆趴在地上不动,过了好久才痛哭失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毒?——我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看他泪流满面、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汪舜华突然有些不忍,毕竟几千年都是这样的,突然说你们全错了,从根本上就错了,确实有点残忍。 百官却丝毫不为所动,早看这群道士不顺眼了,恨不得全弄死才好。 别人都在恳求免死,胡守信却笑道:「我炼丹二十年,居然从根子上就是错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请太后赐我一死。」 汪舜华道:「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如今明白过来,并不算晚——你既然潜心炼丹多年,想必造诣颇深,何不做些为国为民的事。」 胡守信笑道:「太后要杀便杀,何必讽刺我?我还能做什么?——还要炼丹去害人吗?」 汪舜华道:「丹药害人不假,可是炼丹术并非一无是处。金丹固然害人,可若剔除铅汞这些毒物和其他杂质,制成丹剂,却颇有效用,而且方便易行,适合推广,能够救人性命。」 胡守信一怔:「丹剂不是没有,只是自己一心沉溺金丹,还真没有注意到;如果和太医们合作,说不定真能做出几剂好药。」 汪舜华道:「炼丹的过程,其实是各种矿物质在一起相互反应变化的过程,自然会产生很多新鲜的事物,除了豆腐,火药也是在这过程中发明的。如果悉心研究摸索这些变化的规律,构建全面系统的化学学术体系,并进行有效利用,定能造福世人。」 李贤出来奏道:「太后所言极是。如今防守北方要用到火炮,只是不甚称手。既然这些个道士了解炸药,可容他们戴罪立功。」 他算是看出来了,汪太后并不想杀人。 汪舜华点头:「先让他们去科学院上班吧。」 安顿好了,汪舜华还亲自去视察了道士们的炼丹房。 于谦等人极力阻拦,汪舜华摆手:「放心,我就是看看。」 在走进炼丹房的那一霎那,汪舜华突然就明白了天朝化学停滞不前的原因——器具! 现在实验室里最多的设备就是陶制,根本看不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炼了几千年丹,除了磕死一堆有名的没名的皇帝,就只是炼出豆腐和火药。天知道多少化学现象从他们眼皮底下熘走了,又错过了多少把炼丹术发展成化学的良机! 汪舜华马上想到《西游记》里,猴子从八卦炉里逃生的故事,要是太上老君用的是透明的玻璃炉子,猴子不知道死了几次了。 道士们听说是炼丹房设备有问题,都很惊讶:千百年来老祖宗都是用的这些东西! 现在听太后说要用透明的、无色的器皿,倒是很嚮往,但这东西怎么造的出来! 汪舜华把进口的玻璃给他们:「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们。洋人能做出来的东西,我不相信我们做不出来。」 与此同时,还要应付一波又一波不怕死的傢伙。他们卖力推销各种产品,什么大力丸回春丹之类的,甚至还有些不可说;被汪舜华扔到地上了。 她语气相当严肃:「不要认为朝廷的名爵只是个名头,也不要把我当成傻子,所有的东西都是要经受住实践和歷史的检验。——你们如果想不出朝廷想要什么,我可以把话说明白一些——一是典籍记载的有利于国计民生但是已经失传的各种工具或者方法,比如地动仪木牛流马,只要你能够復原出来,就给你算;二是现在已经有但是做得不够好或者造价太高不能推广的,你改良了,也算。」 「如果还想不起来,我可以再指几条路——用的毛笔,都需要不停地蘸着墨书写,费时费力,能不能把墨装进笔桿里,可以不间断的书写?道士们用的陶器,里面什么情况根本看不见,外国有进贡的玻璃,但是价钱贵的吓人,能不能破解制造的方法?——这几样,谁做出来了,做好了,直接封院士,赏银千两,再用一万银子买断专利。」 「炼钢、纺织、火炮、印刷,有一个说一个,只要能提高生产效率。官位也好,银子也罢,我出得起!」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现在死亡率那么高,别说瘟疫,就是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之类的小毛病,都可能天人永隔。你们谁能有效治癒这些疾病,朝廷难道会亏待你?」 「运输不方便,都得靠人畜,速度提不上去,要修路——有没有简便的方法?这个太难了,但是可以改进一下。漕运劳师动众,耗资巨万而且损耗严重,能不能用持续不断地机械力取代人工?你们注意到煮饭烧水的时候,如果不及时关火,锅盖子就会被顶起来。为什么?是因为水蒸汽在推着盖子动。能不能把这种向上的力道转化为向前的力道?——能不能制造一台机器,装在车上或者船上,依靠蒸汽来推动车船前行?不要跟我说不可能,你没做过,怎么知道不可能?」 「水稻小麦这些粮食,现在每亩产出最高不过三石,还得是太湖平原这些膏腴之地,其他地方不到两石。你们谁能把平均亩产量翻一倍,或者最高亩产提高两倍。只要能做到这些,世袭公爵,够不够?」 前来献宝的面面相觑,各自退下了。 130、大藤峡之战 年底前得到了广西报捷的文书:大藤峡叛乱终于被镇压下去了! 大藤峡起义是以瑶民为主,以广西大藤峡地区为中心,从洪武年间开始到天启年间为止,歷时280余年,几乎贯穿整个明朝的农民运动,其中规模较大的就有10余次。 汪舜华和文武官员肯定不全知道这些,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如今的义军首领,是一个叫做侯大狗的农民。 侯大狗是大藤峡腹地碧滩罗渌峒田头村的瑶族人,身材高大,勇勐有力,性格刚直,机智过人,家中很穷,以烧炭、打猎、帮工为生。正统七年,为了保卫耕地,12岁的侯大狗和蓝受贰组织瑶民数百人起义。 侯大狗是个出色的农民军事家,他善于运用灵活多变的战略战术,或四面出击,或声东击西,令官军防不胜防。 正统十年,广西当局集中兵力进剿庆远农民叛军。趁着官军无暇顾及,侯大狗发起了强大的攻势。他将数千叛军化整为零,组编为80多支队伍,每支三五十人,各自为战,向四周分头出击,官军顾此失彼,手足无措。不到半年时间,叛军先后攻下广西浔州、梧州、郁林、桂林、柳州五府,广东雷州、廉州、高州、肇庆、韶关、广州六府,以及赣南、湘南的二三十个州县,声势浩大。朝廷大为震惊,隐帝重金缉捕,竟不可得。 土木堡之变后,朝廷无力动用大军征剿大藤峡的瑶乱,叛军力量急剧壮大,成为燎原之势,遍及桂、粤、湘、黔数省。侯大狗带领大藤峡瑶民叛军转战两广多年,拥军数万。 可以说,几乎广西全部、广东大半部,以及赣南、湖南的一部分,已经连成一片,掌握在叛军手中。叛军虽然还没有形成坚强的领导核心和统一的指挥,但彼此互相唿应,相互声援,给朝廷在南方几省的统治造成了很大的威胁。 面对强大的大藤峡瑶民叛军和遍及两广的农民起义,朝廷不断易将,但都无济于事。景泰三年还特别派了大臣王翱总督两广军务。然而局势并没有因此而好转。歷史上天顺六年朝廷大军征剿,虽然取得了一些战果,但还是没能平息事态;直到成化元年正月,赵辅、韩雍率师出征,暂时稳定了局势。 汪舜华听于谦等汇报,侯大狗善于搞游击战术。他们对广州、肇庆等大城市採取引而不发、围而不攻的策略,而对一些州城、县城,即使攻下也不过两三天就撤出,避免与官军硬拼,以便灵活机动地打击敌人。 丘浚就说:「官军出此,贼军往彼,官军往彼,贼军出此,巧妙迴避,不与官军正面对抗,因此官军至今难以成功。」 彭时也奏告:「官军仅能够守城,流贼行劫,却如同蚕吃桑叶一般,乱贼已遍布广西,又潜入广东,避强就弱,由近及远。形势如此,所以两广守将皆自顾不暇,只能龟缩城中,不敢出城与叛军对阵。」 有那么一刻,汪舜华简直要怀疑这个侯大狗跟自己是同样的来歷,但很快打消了念头:如果真的是穿越货,估计不会满足于在山沟里打游击,即便不能搞点发明创造,也会喊出诸如「均田免粮」「打土豪分田地」之类的口号。 毕竟自己穿越成了封建社会的大头子,只能先稳住基本盘,然后循序渐进;穿越成最底层的,就可以选择摔盘子砸碗全部推倒重来。 既然不是同路人,那么下手的时候就没有太多的顾忌。 事实上,整个两广有多股叛乱势力,其中以大藤峡瑶民最为壮大。他们出则数千,攻掠州县,势不可挡,官军如果大举清剿,则退回峡中。大藤峡易守难攻,因此多年以来明朝政府都对此无可奈何。 随军的丘浚虽然没有干预军事指挥的资格,但他毕竟是翰林院的编修,毛忠、韩雍和程信都很尊重他。他在出发前,向汪舜华提出了平定两广的策略,核心有两点:一是驱逐,一是围困。在广东的,驱逐,在广西的,围困。因为广东贼来自广西,而广西贼不是官军不想征讨,而是因为山迳险狭,即使有百万官军,亦无所用,必须围困。 这和于谦不谋而合,也得到了毛忠和韩雍的贊同;于是汪舜华下旨广东、广西官兵密切配合。 毛忠等人日夜兼程直奔广西。六月初,击破劫掠兴安的阳峒苗人,将错过战机的指挥李英等四人斩首示众,会同官员商讨。 诸将认为大藤峡是天险,一夫守隘,万夫莫前,进击则难于成功,不若围守,待其自毙。应当分兵进攻广东,然后再大军进入广西。 但是毛忠和韩雍、程信商量,大藤峡全长六百余里,即便有数万甲兵,怎么能围困? 于是决定深入,直捣巢穴,然后再分兵追讨余众。 七月,大军抵达全州;九月,大军抵达桂林,韩雍与众将领商议,派遣永顺、保靖及西江土兵十万人,进攻藤峡两翼的修仁、荔浦。 当地父老乡亲进言建议屯兵围困;而韩雍则坚持主张趁胜追击,并分兵四路:右军自象州、武宣,分五道攻其北;左军由桂林、平南,分八道攻其南;参将孙震等守左江及龙山、五屯,切断后路,防其逃跑;韩雍则与毛忠、程信营高振岭以督诸军。 这时有儒生里老数十百人,持香跪称:「我们都被贼军困扰很久了,不敢去进攻。现在幸亏遇到官军,我们这些良民愿意为先三军锋。」 韩雍大怒,顾左右叱道:「这些都是叛贼的耳目,都捆绑了杀掉。」 左右最初还怀疑韩雍为何杀良民,继而捆绑后从身上搜出利器,才知道这是离间。于是全部枭首分尸,并把肠胃刨出,挂在山间灌木上,叛军看到后大惊沮丧。 贼首侯大苟大为恐惧,先把其家属资产转移到桂州横石塘,而在南山竖立栅栏,准备很多滚木、石块、标枪、涂毒的弓箭来抗拒官军。 十二月初一,韩雍等率领各军水陆并进,持圆盾登山,殊死作战,接连攻破石门、林峒、沙田、古营各巢穴,焚烧其房屋积聚,叛军奔跑溃败。官军伐木开路,直抵横石塘以及九层楼各山。叛军又竖立几层栅栏,凭藉地势高来抗拒。官军引诱叛军发放箭石,估计快用尽了,韩雍亲自率领诸军借着树攀藤而上,另外派遣壮士从小路先上,占据山顶,用火炮发石击贼。叛军大败。先后摧毁栅寨三百二十四个,活捉侯大狗及其同党七百八十人,斩首三千二百余级,坠入水中淹死的不计其数。 此后分兵进攻叛军余党,郁林、阳江、洛容、博白接连都被平定。 韩雍领军威严,军门设铜鼓数千,仪节详密。当地三司官员拜见时,均慑悚长跪奏报。 一日,大军在进攻顾峒时不克,韩雍求策,新会县县丞陶鲁,说只率领三百精兵就好;并选拔其中能举一百钧、箭射两百步的壮士,得二百五十名。由陶鲁率领训练,并杀牛犒劳、同甘共苦,人称陶家军。其所参加战役,无不率先登入,其所参加的战役无不所向匹敌。 汪舜华大喜过望,降敕奖谕,同时下旨:「山洞深峻,今虽平定,倘他日復聚,必为后患。尔等计议长策,务在处置得宜,永绝后患。」 年底了,各种事情很多,汪舜华放下笔,抬头看着外头的风雪。 好在,春天终究快来了。 131、中央军校(建极二年,1459年) 春天没那么快来。 建极二年的第一天,仍然是大风雪。 大年初一,汪舜华给藩王和重臣赏赐了内府新刻的《寰宇通志》和《续资治通鑑纲目》,同时刊行天下。 汪舜华免了命妇的朝贺,带着孩子们到仁寿宫去给太皇太后行礼。 孩子们行完礼,就一起去玩了。 太皇太后则板着脸,教育汪舜华凡事都要依着祖宗的规矩来,不能由着性子。 这已经不是太皇太后第一次提出反对意见了,这一年多来她曾经几次吩咐。 汪舜华静静的听她说完了,这才解释:「先帝新丧,皇帝年幼,我并不敢造次,都是和群臣商量了的;只怕被人小瞧了去,所以免不得恩威并施。」 太皇太后不吭声了,反正说了也没用。 隐帝和世宗的孝期都还没有过,因此亲王们都没能接受百官朝贺。 这倒也好,大家都很轻松。 只是汪舜华轻松不起来,奏疏都还堆着呢。 去年对冗官冗员的清理已经有了结果。杨廷和清理了近18万人,现在没那么多,但也有将近3万人,节省用度六十余万石。 一时间京城风声鹤唳,怨气冲天。有人甚至拿刀在重臣上朝的路上准备下手,被朱骥带着锦衣卫抓了一批,处理了一批,这才算过去。 春节期间,官员们听汪太后唠叨完,就忙着准备年度考核材料,内阁和六部以及督察院等部门负责人由汪舜华亲自考评;余下的副职、中层干部和一般官员,由各部自己先出考评意见,送吏部审核,再送太后钦定。 履歷表去年八月就开始填了,吏部给每位官员建立了档案盒——当然目前还只针对中央官员和地方主官,剩下的只有一步步来。这已经是个很大的工程了,好在吏部本身是六部之首,汪舜华也很体恤,拨了一堆人——现在冗官多,有人手。 于谦代皇帝到南郊祭祀完天地、宣布上元节假期以后,事情要少一些了。 汪舜华带着孩子们到仁智殿画像,只是脑子里一刻不停歇的飞速运转:年底就能出孝了,各方面的准备工作也要加快才行。 元宵节收假前,得到了边报:敌寇二万余人入境抢掠。彰武伯杨信等统领军马往剿,斩获贼酋鬼力赤平章首级,追杀败兵到昌平墩出境;结果敌军贼心不死,又回来劫掠,他们也杀回去,转战六十余里,交锋数十余合,在野马涧半坡墩将其大败,生擒23人,斩首813级,夺得驼马牛羊2万余。 这是近年来对北方取得的最大战果。不过伤亡也很惨重,都督佥事周贤被贼射死,都指挥李鉴亦陷没。 汪舜华下旨,彰武伯杨信给世券,其他有功将士,论功封赏;阵亡将士官方殡殓;夺下人口,给银髮回家。 二月初一,武学正式开校,民间称为中央军校,汪舜华赐名星火军事学院,手书一副对联: 升官发财,请走别路; 贪生怕死,莫入斯门 大家都觉得有点提神醒脑。 进门的影壁上也有两行字: 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汪舜华参加了学校成立的仪式,并进行训话。 首批学员280人,都是勛贵子弟和各卫所推荐的青年将官。 看着这些稚嫩的面孔,汪舜华仿佛看到大明的希望之星,正在冉冉升起。 汪舜华没有说忠君报国之类的老话,而是说:「你不只是一个兵,而是一个战士,为何而战?不是为我汪舜华而战,也不只是为皇帝而战,而是为了国,为了家,为了你的父母老婆孩子兄弟姐妹——我们不仅要报仇雪耻,还要保家卫国、保境安民。」 她从土木堡上溯到靖康之变,而后回顾五胡乱华,最后归结为:「太平盛世最美,但是太平盛世是需要维护的,你只有拥有强大的力量,才能保卫家国天下,维护太平盛世的能力。太平从来不是你拿着子女玉帛求别人说『不要打我』;而是拿着大棒说『你打我试试』。朝廷对付四夷,对付一切野心家的的大棒,就是你们。你们强大威武,敌人就不敢轻举妄动;否则,你们在战场上通过铁和血拿不到的东西,不要指望礼部的外交官通过嘴巴在谈判桌前拿到。」 其实都是说老的话,只是在场的都是年轻士官,听到这些本来就带着鼓动性甚至煽动性的话语,自然是热血沸腾,表示要报仇雪耻,保家卫国。 只是在场的文官们相互看了一眼,有点不安。 于谦随后宣布了各项纪律。明朝自然有完备的军法,只是汪舜华觉得长篇累牍,让内阁和兵部会商,拿出一个重要的简单的易于传唱的稿子,从严约束三军将士。大家改了几稿,汪太后都不满意,最后她自己拿出来了,自然是照抄后代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当然细微处还是要改动的。让乐府谱曲,只是听太监们唱了还是不满意;自己打着拍子唱了一遍,乐府毕竟不是吃干饭的,很快记住了,又唱了一遍,这回上面总算点头了。 汪舜华对自己剽窃革命成果的做法还是有点愧疚的,不过毕竟军队的纪律好了,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也就改变了,百姓的日子也就好过了,希望领袖和先烈们在天有灵不要怪罪。 现在于谦念的,除了完整的军纪,还有新鲜出炉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部队决战决胜的关键,不仅在于有先进的装备、出色的将领,更在于作风优良、得民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颠扑不破的真理。 汪舜华观看了禁军的炮火演练,甚至亲自在武将的教导下发射了火炮,将官们很是振奋,她是真的不满意,这射程、这火力实在太弱,比电视剧里抗战时期的都不如。 真理在大炮的射程范围之内,汪舜华太知道这句话的意义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明朝和北方进行的也是非对称战争——冷兵器时代,骑兵为王,但是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相比,骑射是天然的短板。 火器不仅是明军补齐短板的唯一选择,更是走向更宽广舞台的必然选项。 只是汪舜华真的不了解武器装备,也提不出什么专业化的建议,只能交代于谦等人:「要加大火炮的研究和配备力度,提高射程、加大火力;让它发挥更大的作用。」 同时吩咐王骥等人:「弓马骑射固然要紧,但是在火炮的研究和使用方面有天分的,更要大力提拔使用。」 132、皇帝读书 汪舜华本来想让皇帝在主敬殿读书,这样方便照看。 但是群臣不同意,因为文华殿是太子使用的,皇帝本来就是屈就了,何况后殿! 汪舜华没有办法,只得同意使用武英殿,这里是传统的皇帝经筵的地方。 隔着中轴线,要过去倒也近便。从文华门出来,穿过左、右顺门,就到武英门,权当是散步锻鍊身体。 左右顺门地位特殊,自然也会物尽其用。此前,实录馆、玉牒馆和起居注馆就设在左顺门南北两侧庑房;如今汪舜华把右顺门的庑房全部给了正在编修实录的翰林院。 太子亲王开始读书叫出阁,皇帝开始读书则是开经筵。这是相当重要的事,有实际意义,也有象徵意义。万历宠爱郑贵妃和她的儿子福王,迟迟不让皇长子也就是后来的光宗出阁读书,被群臣骂的狗血淋头。 皇帝都要读书了,也就算是小大人了,那么先帝的后妃就不适宜在居住在东西六宫里。 因此,三月初,正式奉太皇太后移居仁寿宫,皇太后汪舜华移居清宁宫,这里距离文华殿最近;原先住在这里的荣王搬到仁寿宫跟随太皇太后;沐琮等忠烈之后则搬出宫,暂时到东苑居住,允许他们骑马入东华门;此外,杭贵妃等先帝嫔妃则移居英华殿和咸安宫,这里本来是礼佛的场所,倒是很适合太妃居住。考虑到武则天的典故,汪舜华下旨,以后太妃太嫔们不到六十,不得与嗣君见面。 太妃们很高兴的拜谢,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倒是不敢有别的想法。明朝不是唐朝,皇帝要是敢胡来,大臣就能掀桌子。 只是皇帝毕竟年少,捨不得母亲;汪舜华自然也捨不得儿子,因此,皇帝也跟着到了清宁宫。 清宁宫的规模很不小,最外为徽音门,里面是麟趾门,主殿是清宁宫,前后左右还有四个小宫:奉宸宫、勖勤宫、承华宫、昭俭宫。 现在汪舜华带着儿子住在清宁宫,齐王和三位公主则居住在几座小宫里。 只是这样一来,诺大的紫禁城,倒是只有这一片热闹了。 当天一早,汪舜华亲自给儿子总角,吩咐他:「要好生跟着老师们学习,将来才能治理好国家,继承你父亲和歷代祖宗未竟的事业。」 皇帝磕头。 当下母子俩摆驾武英殿。 按照惯例,皇帝经筵,会有一大群的勛贵重臣陪着;汪舜华觉得很没有必要,因为皇帝现在还小,学的东西都是基础的、全面的、系统的,自然也是长期的;不是为了彰显重视儒家隔三差五的来一趟,也不同于一般的日讲,因为皇帝每天从早到晚都要呆在这里。 勛贵们现在都领着差事,重臣们更是很忙,没有必要耽误大家的时间。 当然,头一天上课,架势还是摆齐了。 此前,汪舜华已经和群臣商量,经筵安排在春秋两季。命于谦知经筵事,高谷等五位学士同知经筵事,六部尚书、詹事府、翰林院主官侍班;日讲则由詹事府几位官员讲读,不用侍班、侍仪等官。一般的书籍,伴读十遍,讲说大义;但是圣贤经典,要前后诵读百遍。当然不可能一次读完,每天也不可能只读一样书,要交叉进行,提高皇帝读书的兴趣。 每天早上卯时中到武英殿早读,辰时开始上课,午时中下学;吃完饭,休息一阵,下午未时上一个时辰,讲官的事情就算完了;皇帝跟着勛卫再练一个小时的武。每月休息三天,也就是官员们的休浴日;此外,冬天上课的时间推辞半个时辰。 汪舜华计算着时间,皇帝早上六点就要准时早读,真是辛苦;群臣有点遗憾,大家本来觉得还可以更早一点,让皇帝寅时也就是凌晨三点到武英殿读书,汪太后始终不肯,那就只有算了。 考虑到老师一站就是几个时辰,非常辛苦,于是下旨:「老师讲课的时候,要站着,让皇帝听清楚;但是皇帝诵读的时候,可以坐着。」 都是人,相互理解。 同时交代戴荃:「要提醒皇帝,及时赐茶、赐饭。」 日讲是每天都进行,又是詹事府的专职,就不需要特别的赏赐了;只是经筵讲课的都是元老重臣,所以需要特别的赏赐。 此前诸官自然已经得到了吩咐。邹干等人很是感激,相互议论:「太后皇帝尊贤爱士,此乃斯文之幸。」 李绍也说:「我朝最重经筵,以为讲学第一事,意在使帝王的讲学不致间断,以收持之以恆之效。只是天长日久,能坚持下来的寥寥无几;尤其进讲儒臣无帝师之名,官秩又卑,实无尊严可言,天子若是不愿学习,往往以风雪或者身体抱恙免学,着实无奈。」 大家半是庆幸、半是嘆息的听倪谦说起一件事:「景泰元年开经筵,先帝每次去听课,就命内官撒钱,任讲官捡拾,号称『恩典』;后来还是汪太后劝说住,这才待讲官以礼。」 他发出感嘆:「太后虽是女流,却是礼贤下士;我等能遇此贤主,也是幸事。」 群臣纷纷颔首,只是走在最前面的于谦没有说话。 前往武英殿的路上,凤辇上的汪舜华没来由的想到了当年从内官嘴里知道景帝干的蠢事。 内官是当做趣事跟皇后报告的,然而汪舜华却不能当做有趣,反而要整肃衣冠,正颜劝谏:「天地君亲师,君虽然在前面,但也要尊重老师,彰显自己礼贤下士。」 景帝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有趣,好歹皇帝,场面话能说:「知道讲官辛苦,所以犒赏他们辛劳。」 汪舜华劝说:「你这样让他们捡钱,哪里是在犒赏,分明是在拿人当猴儿耍。所谓『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纵使讲官面上称唿皇帝英明,他们心里会怎么想,士大夫会怎么想?如果你连讲官都不尊重,那么其他的文官呢,他们能够得到尊重吗?皇帝不尊重文官,那么中官又会尊重朝臣吗?朝臣会愿意为你效命吗?」 景帝马上警铃大振,想到当时还没有回朝的太上皇,也是有儿子的,必须端正态度。于是以后再没干过这种事,而是按照汪舜华的建议,老师讲完了就赐坐、赐茶,如果时间稍微晚一点,还要赐饭;如果是遇上经筵,讲课的老师赏赐银一两、绢帛两匹;其他讲官侍从官则赏绢帛一匹。 当然景帝能听进去这些,不单是宠爱汪舜华,而是确实尊重知识分子。藩王出身,兼之长期不得见天日,此前能够结识高级知识分子的机会实在有限,本能存了一份敬畏和尊重。 汪舜华的思绪回到很久以前,看景帝一身疲惫的回来,听他说:「上次去文华殿侧殿,看到翰林院吕原、倪谦二人在教小内侍读书,我就在殿中的椅子上坐了坐;结果前两天我再去,他们居然都站着讲书。我问他们原因,两人回答说:『君父坐过的地方,臣子不能再坐。』既然如此,我以后出巡馆阁部院,就都不坐了,免得辛苦了各位先生。今儿去兵部找于先生商量北方的事,站了一下午。」 汪舜华真心觉得,景帝不应该受到那样的待遇。 戴荃给皇帝介绍了今天参加经筵的国家重臣和侍奉日讲的老师,汪舜华则隔着珠帘吩咐:「这些都是国家的重臣,你要尊重他们,信任他们,跟着他们好好读书求学,做一个有学问、有品性、有担当的好皇帝,以后承继你父皇的大业,更好的造福苍生社稷。」 皇帝听得半懂不懂,但是群臣听得很熨帖。 今天是皇帝上课的第一天,由邹干进讲《三字经》。此前,戴荃和永安公主已经开始教皇帝读书认字和一些礼仪、道理。事先经过演练,加上书也是提前学过,皇帝不仅礼仪规范,而且诵读准确,大家都很满意:皇帝很聪明,这样培养,假以时日,一定是个盛世明君。 看着汪太后的目光也变好了些:这个女人虽然不走寻常路,但确实是为了皇帝好。 跟在皇帝后面一起上课的还有从几个和他同龄的孩子。此前,汪舜华下令在文武勛贵子孙还有京城里选择适龄儿童,陪他一起读书。这样有比较才会有进步,皇帝才会有向上的动力;此外,也方便他以后用人。 于谦还没有抱上孙子,高谷、萧滋的孙子年龄都不小了,商辂的长孙汝谦比皇帝小一岁,倒是不错,他的父亲商良臣也是颇有名气的才子;李贤的次子李钦和皇帝同龄;程信的三儿子敏行比皇帝大两岁,他哥是天下闻名的神童,估计他也不会差;另外一个神童李东阳的弟弟李东川,和商汝谦同龄,也让他进去了;刘中敷已经去世,儿子刘琏职务不算高,但是勤勉清廉,敢于言事,其子刘机今年只有六岁,虽然比不上程敏政李东阳,但也相当聪明,于是选了;当然还从勛贵子弟中选择了几位。 133、程敏政 在这些孩子陪着皇帝开始读书的时候,汪舜华正在文华殿召见两个真正的神童:丘浚和程敏政,当然还有韩雍和程信。 去年底,广西大藤峡的叛乱已经基本平定,候大苟已经被杀,毛忠、韩雍等继续分兵击败郁林、阳江、雒容、博白等处农民军余部。如今残部也被尽数剿灭,毕竟现在叛军势力还没那么强大,十万大军也不是吃素的,大局搞定了,剩下的乌合之众被一通乱揍,消停了。 但这只是暂时的,如果后续的处理跟不上,这些人还是会造反,你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杀完。 汪舜华很明白这个道理,于是招回毛忠、韩雍等人,商量善后事宜。 毛忠汇报了此次征讨的经歷,此前在奏疏中已经说得很清楚明白了。汪舜华表示满意,只是看到站在后面的程敏政噘着嘴,泫然欲泪的模样。一年多不见,小伙子长高了不少,人也瘦了,黑了,倒是显得更加精干英气了。 汪舜华招他近前:「你想说什么?」 程敏政伏在地上,抬起头看着她:「外头的人真的很苦,那里的人是特别的苦。太后,您能给宫女一条出路,能给建文帝的旧臣一条出路,能给他们一条出路吗?」 汪舜华一怔,程信吓坏了,马上出班按着儿子磕头请罪:「太后和重臣商量军国大事,哪有你开口的份儿?还不认罪!」 没想到程敏政竟是个硬骨头,就是直起身仰着头不认罪。 汪舜华挥手:「好了,是我让他说的。实话实说有什么罪,文过饰非才有罪。」 她看着程敏政,第一次对这个神童真正产生了好感。 她不能不去想,当年那起科考案,本身也是众说纷纭,虽然坑了唐寅,但程敏政自己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从某种意义上说,肯用生命证明自己清白的人,有什么理由怀疑他是贪官呢?——更何况,现在毕竟只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又何必用有色眼镜看他呢? 当时问他:「你都看到了什么?」 程敏政看着汪舜华没有生气,眼里似乎还带着鼓励,于是开始说了。他此次跟着父亲到广西,但毕竟年少,这么个宝贝疙瘩,程信自然捨不得让他上战场,于是把他留在郴州;丘浚倒还好,他本来是朝廷命官,又对军务有看法,因此跟着程信走水路过去。 从出北京开始,一路经过北直隶、河南、湖广,沿途看到了各种民生凋敝甚至卖儿鬻女的场景。今年河南、湖广地区其实没有受多大的灾,但是此前几年灾情严重,又遇到叛军四处作乱,因此百姓的生计很是艰难。 程敏政只是翰林院秀才,其实没有调研任务,但是现在朝廷要求翰林院多接触实际,于是当父亲和同事们都走了,他也就走出书斋,在城里到处观察;甚至还去问路上的那些流民,为什么要离开家乡。那些流民自然就告诉他有过什么样的经歷。 程敏政不愧是才子,不仅感情丰沛,语言组织也是详略得当。不仅生动的描述了流民悲惨的境遇,还选择了几个有代表性的案例——被朝廷的高赋税、地主的租佃压迫的喘不过气,然后生病没钱等死,偶尔还有强抢民女的、抢占民田的,加上天灾,只有逃荒,走一路要一路,饿死一堆,剩下的也只剩一口气,过程省去一万字。 汪舜华听的有点悽然: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程敏政抹掉眼泪看着她,似乎想找一个答案:「当年孔圣人在《礼运大同篇》里讲:『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为什么如今天下不是这个样子的?当年孟夫子对齐宣王说;『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为什么两千年以来,都没有得到彻底的改变?是不是就没有办法改变了?为什么种地的反而没有饭吃,养蚕的反而没有衣服穿?」 程信跪了。 看着这张稚嫩却有点不服输的面孔,汪舜华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摸着程敏政的头,挤出一个笑:「好孩子,问得好。你问过你父亲是怎么回事吗?」 程敏政噘着嘴:「父亲说我还小,等长大了就明白了;我问丘哥哥,他只是摇头嘆气,不说话。」 他仰起头:「甘罗十二为丞相,我已经十五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汪舜华笑出声来:「好孩子,说得好,有志不在年高。」 她看了一眼程信:「你起来吧,别吓倒孩子。」 她看着户部尚书张凤:「你跟他解释一下,为什么以民为本,重农抑商,百姓还要为温饱发愁?为什么男耕女织,百姓都填不满家里的几张嘴?」 张凤很为难,但还是尽量用浅显的话语解释:「那是因为如今百姓是靠天吃饭的,一旦有水旱蝗灾,粮食减产甚至绝收,农民自然就没有吃的。为了活下去,他们就只能逃荒或者卖儿卖女。」 程敏政接着问:「朝廷不是有赈济、也免了赋税吗?」 张凤真的觉得这辈子没这么难堪过,他只能低着头解释:「朝廷免税一般都是半年或者一年以后,赈济也只是杯水车薪,不能让所有人都吃饱肚子。」 程敏政又问:「那不能从别的地方调粮食吗?」 「调了,但是不够。现在北方连年旱灾、江南连年水灾,国家还要对北方用兵、对南方用兵,粮食根本不够;而且,还有很多商人把粮食囤积起来,高价售卖。」 「这些人不能抓起来吗?」 「抓,每年都抓,可是抓不完。如果顺天府不让卖高价,那他就去河间府,顺天府的百姓反而没粮食吃,价格更贵,甚至会饿死人。所以朝廷虽然禁止灾年粮食涨价,但是只要商人不卖的太贵,也不就拿问他们。」 程敏政还是皱着眉头:「那个快饿死的人说,每到荒年,他们要么逃离本地乞讨为生;要么向地主借钱借粮。可是每年的利息高达六七成,就算他们度过了灾年,第二年,要债的就上了门,可他们根本一贫如洗,只能把土地抵押出去,甚至卖身为奴。」 他问张凤:「为什么同样是荒年,有的人只能饿死,或者失去土地和家人,有的人却可以大量得到很多的土地?这是不是老子说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这孩子真是天才啊,这不仅是哲学命题,而且是现实的问题,涉及到资源分配等根源了。 果然,张凤的脸变成一个大苦瓜,他只能说:「人心不足,常常搜刮穷人的财产,用以取悦尊贵者之心,以实现自己的目的。于是下层百姓被捶打流血,取之尽锱铢;上层则享用不尽,用之如泥沙。必然是富者愈来富,贫者愈贫。」 他摸着程敏政的头:「道在天下均而已,均而后适于用。此有余则彼不足,此不足而彼有余,皆不可用矣。抑其高者,损有余也;举其下者,补不足也。天之道如是,故其用不穷也。」 文绉绉的,程敏政听不明白,丘浚忍不住:「你说的那些是大户人家,家大业大,即便是一年遭了灾,家里有粮,也不会饿死;而且可以把手里的粮食和银子,借给无钱的农民,第二年再向他们催债。不过因为利息很高,所以很多时候农民还不起,就只有把土地抵给他们;以后再要种地,就要交佃租,如果交不起,就只有卖儿卖女;此外,因为士绅和宗室勛贵免税,所以很多小民贪图便宜,情愿投献土地,甘心做佃户。可是朝廷每年派给各地的田赋是定额的,所以他们应纳的田税和人头税就会摊在其他平民身上。这样,应纳税的土地越少,农民要缴纳的税赋就越高,就越要把土地投献出去。久而久之,朝廷的土地越来越少,农民的赋税越来越沉重。」 程敏政好像懂了:「可是,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丘浚挤出了一个笑:「然而现实就是这个样子。」 程敏政呆了,低着头,不说话。 汪舜华摸摸他的头:「好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哭鼻子,真的有功夫,就想想有没有纾解的办法。我说过,发现问题、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是你必须锤鍊的硬功夫;你能发现问题,这很好,但是还要想想,要怎么解决问题。」 程敏政木然的点头。 汪舜华吩咐赏赐,敏政有点怏怏的:「外头的人过得很苦,把这些东西留下来赈济灾民,和赏赐有功将士吧。」 134、两广总督 程敏政回去读书了,汪舜华让毛忠等继续谈后续的处理。 韩雍认为:「导致大藤峡瑶民叛乱的原因很多,主要就是广东广西两地缺乏统一协调。当年广东黄萧养之乱,从广西等地徵调土司狼兵前去平乱。但狼兵流劫乡村,祸害地方。广东官员认为,瑶乱是广西官员与土官邀功激变所至,且放贼东窜,令广东无辜受害;广西官则认为,瑶贼横行,在于广东官军防守不力。两边互相攻击,互不协调。」 丘浚也认为:「两广官员百姓,众口一词,都不愿再调官军,什么原因?不过是官军为害地方,甚至比贼寇还厉害!总兵等官去征讨,不过是贪图利益,不是真的要报效朝廷。他们在军营鞭挞士卒,经过州县,就劫掠官吏百姓;打仗时在后面指挥,报功的时候就跑到前面。以致将领不协,军士离心。」 于谦也认为这是一个大问题:「臣在景泰六年,奏请朝廷将两广军政统一,并增设总督一员,由王翱担任。只是总督是临时差遣,权力也不大,两广的官员并非全听命于总督。因此,瑶贼流劫两广,两广官员互相攻击的局面并没有消除。」 汪舜华想了起来,建极改元,于谦请求朝廷重设两广总督,并在两广交界的梧州设立总督府,于要冲地区增设参将,一切军务听由两广总督节制;但是这项建议招致了广西地方官员的强烈反对,加上马上就让韩雍去平叛,也就没有落实。 如今旧事重提,汪舜华认为很好,总督现在算是新名词,但是她并不觉得新鲜,于是让群臣商议。 耐人寻味的是,群臣普遍贊成,包括广东籍官员;但广西官员则极力反对,认为可能造成繁镇割据。 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件事就定了。建极二年四月初,设立两广总督,开府于梧州;两广副将以下,俱听节制。 汪舜华和于谦等人都很清楚,广西方面是不会乐于接受两广总督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丘浚提到的:食盐。 这种后代两块钱一大包的调味品,在古代是重要的战略物资。从汉武帝开始就实行国家专营制度,私盐则成了歷代王朝打击的重点,明朝也不例外。 汪舜华这样的半史盲都将《盐铁论》作为皇帝的必读书目,无他,政治经济学的经典教材,毕竟现在没有马列毛邓三科新。 广西地处边疆,交通不便,而且不生产食盐。洪武初年,为解决广西的军饷问题,实行开中法。做法是政府招募商人运输粮食,换取盐引;商人将盐运往指定区域销售。因为运输不便,很多商人甚至僱佣百姓开垦田地、生产粮食,就地入仓,换取盐引。 正统以后,开中法日趋败坏。商人对于开中纳粮的热情不断低落,导致广西地方财政经常帑藏殚虚。政府只能通过减少每引盐开中纳粮的额数,吸引盐商纳粮,但还是收效甚微。 造成官盐的壅滞难销的主要原因在于私盐的盛行。贩卖私盐的,虽然有商人,但主要是两江土官与广西官。 永乐之后,政府为了实现以夷制夷,将两江土司属下的大量狼兵调到广西中东部戍守;到正统年间,这里已经遍布狼兵。期间,广西地方官与两江土司互相利用,土司借地方官员之力向东扩张,而地方官员则借土司之兵邀功。两者勾肩搭背,顺便干起了贩卖私盐的勾当。 严禁私盐也就成为必选项。 户部尚书张凤一针见血:「两广的盐业,不仅关乎百姓生计,而且关乎军饷。必须改革开中法,来解决军事和财政危机。」 丘浚提出:「可以对开中纳粮到广西的商人给予冠带,确保军饷的供应。」 汪舜华沉吟了一下,摇头:「官职是国家公器,不能这样使用。」 丘浚于是提出了另外的解决办法:「可以允许将以前不出境的广东盐,贩卖至广西、江西南部。比如广东商人只要在梧州每引盐纳米二斗,就可以随意销往广西各地。这样鼓励商人越境贩盐,用商人的私盐对抗当地官员的私盐,以此取得足够的军饷。」 汪舜华同意了这个提议,并放松了徵收方式:可以纳米,也可以纳银。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会有大批商人涌入广西,带去大量的粮食;虽然说不嫌粮食多,但是广西的粮食多了,能够投放其他地区的粮食就少了,广西政府收了粮食,中央政府还得派人运到其他地方,没有必要。于是下令,每引盐纳米二斗,或者纳银二钱。 在场的中央官员很清楚,盐法改革进行以后,势必打破土官与广西官员所垄断的食盐市场,引发他们的强烈反弹;所以必须派遣强有力的官员前往镇守,同时对那些参与走私的官员予以重处,以儆效尤。 但对于土司,朝廷能做的还是不多。 韩雍提出:「可以在大藤峡周围设立了大量巡检司,用土兵、狼兵屯田防守瑶,实现以夷制夷,控制大藤峡地区。」 这只是权宜之计,最根本的是要进行改土归流。 但这话汪舜华没有说,朝廷现在首先要面对的,除了北方防线的问题,就是财政问题和流民问题,背后涉及到的是土地兼併、资源分配等深层次问题,实在没有办法对广西等边疆地区下重手,否则一起发难,朝廷应对不了。 于是汪舜华同意封毛忠为伏远伯,充总官兵,镇守广西;命韩雍为两广总督,节制两广军马;升程信升为刑部右侍郎。 与此同时,对广西的主要官员进行调整,调山东左布政使陆瑜为广西左布政使,浙江右布政使白圭为右布政使,命扬州知府王恕为左参政、广东按察副使项忠为广西按察使。 韩雍是此次平叛的头号功臣,王恕是汪舜华提的,是这个时代为数不多她知道的正面人物;其他几位都是吏部推荐的,符合清廉能干事的标准,而且白圭和项忠都有过平叛的经歷。 汪舜华没有想到,这几个人其实都是当之无愧的国家肱骨之臣,王恕不说,陆瑜官至刑部尚书,白圭和项忠则一前一后出任兵部尚书。 同时升职的还有丘浚。汪舜华对他实在是非常满意,只是提拔也要遵守基本法,于是提了一级,升为翰林院侍读;去年倪谦跟着叶盛到山东,办事也相当漂亮,并且针对流民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包括统筹粮食调配、加大水利建设等等,进翰林院侍读学士。 135、有杏不需梅 只是广西狼兵的纪律问题还是触动了汪舜华,原来古往今来,真正能做到秋毫无犯的,只有子弟兵啊。 但是不可能先朝军队下手,否则失去军队支持,离死也就不远了。只能要求兵部:「继续加强军队作风和战斗力建设,对于那些害群之马,要坚决踢出去。」 于谦称是,这正是他现在正在做的。 隔天去武英殿看皇帝读书,路过右顺门的时候,知道翰林们正在编撰两朝实录,犹豫了一下,就进去了。翰林们连忙行礼,汪舜华就问能不能看,倪谦忙道:「自然可以,还要请皇太后示下。」 汪舜华这才知道,实录修好了,要呈给皇帝审阅同意,才能正式颁布。想想当年唐太宗想看一眼实录被史官拒绝,更早之前,还留下来三位史官前赴后继记述「崔杼弒其君」的故事,可见越往后,君权是越集中的。 当然,这对她有好处,权力在她的手里,能办很多事情。 汪舜华随意的翻了一下,翰林院现在领导职数不齐,但是人数是够的。当时为了编纂两朝实录,朝廷基本上把南京翰林院都搬回来了,还起復了一大批翰林官。只是时间不长,现在才只进行到正统年间。 汪舜华说:「编修实录,目的在于记叙歷史,总结经验、汲取教训。你们身为史官,一定要秉笔直书,不要有所隐瞒或者歪曲。」 倪谦等称是。 汪太后的话说的冠冕堂皇,其实不用说,总结的是景泰年间尤其北京保卫战的成功经验,汲取的是正统年间尤其土木堡之变的惨败教训;不用隐瞒汪太后当年所作的贡献,毕竟人家在纂修实录的命令下来后,就把两朝的内起居注送过来了。 成王败寇,就是这么简单。 只是汪舜华看到李东阳,却不见程敏政,有点奇怪:「敏政那孩子去哪里了?」 倪谦回禀:「前几天程侍郎替他请假,说是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伤了骨头,需要将养些日子。」 汪舜华一怔:「有这样的事?」 想起那天程信怒气沖沖的,估摸回家上扬全武行了。 看李东阳欲言又止的,问:「你知道什么?」 李东阳的声音很低:「敏政,是又被他爹给打了。」 ???!!! 真的被打了?为什么要加一个又字? 李东阳毕竟还是个孩子,藏不住话。总角之交,他经常去程家拜访。上次程信回京,他跑去拜见,顺便找敏政玩。正好赶上程信训儿子,当时程淑人还在四川,没人劝架,打得天昏地暗、鸡飞狗跳,屋里一团狼藉,敏政一身淤青,嘴边还在流血,正和他爹横眉冷对。程信见来了客,哼了一声拿着鞭子走了;李东阳扶着他,问为什么不求饶,他说求饶了就娶不上媳妇了;何况经常挨揍,习惯了。这才知道敏政在他爹面前,就比他妈的宠物猫高一点;庆幸自己有个好爹,从来不会责打自己,连重话都没有。 汪舜华没有听明白,听李东阳说了,这才知道,原来景泰七年秋天,程敏政因为罗琦的推荐来到北京。不过当时景帝病重,没工夫搭理他,他就老老实实待在驿馆读书。不过他父亲程信和李贤是老交情,李贤是知道程敏政的——废话,当今天下最有名的两个神童之一,怎么可能不知道;于是就请他到家里做客,于是就发生了歷史上有名的那个对联: 李贤留程敏政吃饭,问他「因荷(何)而得藕(偶)?」 你凭什么找个好媳妇? 程敏政回答:「有杏(幸)不需梅(媒)。」 我有幸被您看上,连媒人也不用了。 李贤大喜,当场就把长女许给他。 这在当时传的沸沸扬扬,因为这幅对联确实太端正了。 只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是,当时程信还在四川,所以这件事他并不知道,李贤也没有和他商量,程敏政也没和他请示,就定了下来。 次年春,程敏政经过了皇帝的考核,成为明朝第一个翰林院秀才;不久,程信受命入朝担任大理寺少卿,终于有时间跟儿子算帐了。 他要求程敏政认错,说「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你眼里有没有我这父亲」云云;但敏政就是咬死了牙关,非李家小姐不娶,否则宁愿出家当和尚! 于是被痛打了一顿,正好被前来拜访的李东阳看到,这才知道天之骄子的背后,居然也有这种心酸。 不过程敏政的坚持还是有结果的,程信终究同意了婚事。 汪舜华很是感嘆,连倪谦等人也是面面相觑,没想到那个聪明孩子的背后居然是这样的——老子打儿子不是新闻,但在场的都是人中龙凤,从小父母宝贝着长大;而且很多人都已经年龄不小,娶妻生子了,很明白孩子都是自己的好;没想到程敏政是挨着鞭子长大的。都知道程信脾气不好,敏政见了他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原来觉得老爷子威信使然,现在看是棍棒底下出孝子,倒觉得有点同情了。 受命前去探访的刘金回来说:「程敏政确实受了伤,伤的还不轻,不过脸上倒是没有多少痕迹,估计程信打儿子习惯了,有经验了。」 汪舜华嘆了口气,交代程信:「难得有这么个好儿子,要珍惜。」又说:「朝廷对敏政寄望很高,希望他能够一如既往,说实话、办实事,成为一代名臣;别过早的拿官场的那些条条框框把他束缚了。否则以后即便长出来的,也是盆景,不会是参天大树。」 话说到这里,程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天的事,汪舜华交代不要说出去,只是李贤身为阁臣,消息很灵通,提点过他;现在只得应了。 程敏政第二天就进宫叩谢,主要是刘金带了太医,赐了伤药。汪舜华问起了那天的事情,敏政有点不好意思,说他父亲确实很生气,从还在娘胎里就活泼好动不老实开始,到现在轻狂自大不知收敛,特立独行让人笑话,年轻气盛幼稚单纯,整整一个时辰,不过有他妈和岳父母李贤夫妇拦着,伤的倒是不重。 汪舜华嘆气,摸了摸他的头,问:「恨你父亲吗?」 程敏政赶紧磕头:「不敢。」 汪舜华问:「不敢恨?」 程敏政想了想:「我知道父亲都是为了我好,不希望我有任何危险,所以要求我循规蹈矩,不许乱出风头。」 程信在京任职的那几年,正值王振专权乱国和景帝兄弟相争的时候,亲眼目睹一大批人沦为炮灰,因此严格要求儿子一定要小心谨慎。这个儿子太聪明、太早慧,总是让他想到国朝初年的解缙。 那不是什么好榜样。 汪舜华大致明白了程信的想法,这是一个父亲的想法,但是作为大臣,是不行的;于是安慰他:「你做的没有错。身为大臣,就应该在忧国忧民,兢兢业业,上报朝廷、下安黎庶;否则,怎么对得起自己的才学。」 敏政点头,一字一句地说:「兆民未安,思所泰之;四夷未附,思所来之。兵革未息,何以弭之;田畴多芜,何以辟之。贤人在野,我将进之;佞臣立朝,我将斥之。六气不和,灾眚荐至,愿避位以禳之;五刑未措,欺诈日生,请修德以厘之。」 语出宋朝王禹偁《待漏院记》,汪舜华不能全文背诵,但还是知道的,因为给皇帝的选文里有这一篇,意思很明白,就是在其位谋其政、忧国忧民之类的。 她看着程敏政,觉得要听到真话,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随口又问起了他的婚事。 敏政低着头,嘴角漾着笑,那天他受李贤的邀请到李家做客,两人相谈甚欢,于是在府中闲话,不觉走到后花园,正碰上李小姐在打鞦韆。她在鞦韆上笑容明媚,像春天最美丽的牡丹,声音清脆,像百灵鸟。他看呆了,对方也看到了他,这一切被李贤看到眼里,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程敏政说的不那么明白,但是汪舜华听懂了,尤其听他用词彙描绘未婚妻的风采,不仅她忍俊不禁,连身边的宫女们也扑哧笑出来,觉得这个神童真有意思。 程敏政有点不好意思,又把头低下了。 汪舜华笑道:「听你说的这样好,我都想见见她了。这样吧,改天让她进宫来,让我瞧瞧。」 李莹第二天一早就跟着母亲周端淑进了宫。 她比程敏政小两岁,今年十二周岁,正值豆蔻年华,确实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她父亲李贤一表人才,周端淑相貌也很不错,想来是家族基因。 汪舜华看李莹确实很顺眼,长的很好,规矩也好,字也写得好,当时正好屋里摆着月季,让她赋诗,诗也写得好,于是笑道:「怪道敏政那孩子念念不忘,连我也很喜欢。」 李莹低了头,抿着嘴笑。 才子佳人,珠联璧合。 汪舜华让刘金赏了一对景泰蓝的镯子和两匹布帛;本来从自己身上退下的首饰算恩宠,只是景皇帝的孝期未过。虽然说皇帝都是以日易月,但宫眷和皇子还是要守孝三年的,汪舜华也不例外,平时上朝都身穿素服,宫里能免的宴席也都免了,甚至下令宫里三年不鸣钟鼓,自然身上更没什么首饰。 这会儿想起来,李莹比永安公主大两岁,于是说:「两个孩子都还小,想来一时半会儿不会成亲。这样吧,让李莹进宫来陪两位公主读书,李夫人,你觉得怎么样?」 太后都说了,周端淑自然是满口答应。 汪舜华很高兴,让人去唤两位公主来,都是差不多的年龄,相貌也相当,两位公主也跟着内宦读书,学问还不错,因此一见如故,周端淑放了心,汪舜华就打发她们去玩了。 136、娘家 看着女孩儿们欢天喜地的去了,汪舜华心里有点涩:作为母亲,能陪孩子的时间太少了。 于是招重臣进来,让选送适龄女孩儿进宫陪公主读书,看大家有点犹豫的样子,笑道:「你们且放心,皇帝还小,就是给公主选伴读,你们如果有合适的,给孩子订了婚;将来成婚的时候,我再送她出宫。我也是有女儿的,不会为难她们。」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于冕的次女锦鸾,今年八岁,早已内定为皇后,自然是要入宫的;李贤的次女李瑶、商辂的三女妙清,都才十岁;此外勛贵家也有女儿,不能厚此薄彼。汪舜华对汪家没什么感情,但孝顺的招牌不能砸,何况宁氏所出的春华已经许配给衍圣公孔弘绪,就算为了安抚孔家,也要有所表示,于是也让她入了宫。 不过这群女孩子中最引人瞩目的是羽林前卫指挥使吴俊的长女晚晴,今年还不到十三岁,却已经出落得花容月貌。 汪舜华马上想到《红楼梦》中那一段描写: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真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倾城绝色,此前钱皇后和唐贵妃都秉绝世之姿、具稀世之美,但与这个小女孩一比,却又似乎相形见绌了。 尤其难得的是,小丫头相当聪明,不仅通诗文,还弹得一手好瑟,性子也好,大大方方的。 可惜自己的三个儿子都还小,不能凑对了。 汪舜华在心里发出一声嘆息,好歹经歷了大风大浪,场面上的话能说,当时笑道:「『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固然是好诗,我却想到另外一句『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因此赐名婉清。 吴婉清拜谢。 只是进了宫,就要遵守宫里的规矩:放足。 宫里的除了嫔妃,都是有活计的,自然需要放足。 女孩子们开心也好,哭闹也罢,只能遵从。太后身边的女官说的很明白:「公主都没有缠足,你们何苦如此?」 当然家长跑到汪舜华面前哭诉一番是免不了的。 汪舜华没心情听他们聒噪,缠足还不到解决的时候,但可以由点到面逐步推动了。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但是下面的大臣总会着急的。 着急就好,急则生智。 汪舜华起驾去看女孩子们读书。时值课间,女孩子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话,只有李莹心不在焉的坐在一边。 听见太后到来,众人急匆匆拜见,就有东西从李莹袖子里掉出来,李莹急急忙忙的捡起来想要藏掖。 很不幸的被汪舜华看到了,吩咐呈上来。 李莹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口称:「太后恕罪。」 汪舜华却被诗笺吸引住了,龙飞凤舞,明显是程敏政的字,题做《门有车马客行》。 尽管知道应该尊重隐私,汪舜华还是忍不住往下看: 席为门,茅盖屋,穷巷萧然媚幽独。 里中却有张氏翁,能识陈郎非碌碌。 有女不嫁王侯族,愿与陈郎侍栉沐。… 蛟螭自古困泥滓,男儿岂久居蒿莱。 伟哉陈郎被戎服,从赤龙,逐秦鹿,宰制天下如宰肉。… 汪舜华忍不住喝彩:「写得好,颇有李太白『我辈岂是蓬蒿人』的风采。」 一边看向李莹:「起来,不是什么大事——这是敏政写给你的?」 李莹的脸应该可以挤出血来:「是当日订婚后,他呈给家父的,不过涂鸦罢了。臣女捨不得丢弃,夹带入宫。臣女该死。」 汪舜华笑道:「少男少女,人之常情;倒是难得你们两情相悦,要珍惜。」 想了想,又看了看诗笺:「敏政志不在小,以陈平自喻,想要宰割天下,封侯拜相。以他的才气,不是不可能;不过,要真的做到,光有才学是不够的。朝廷要的,是才干,是实绩,还有品质。」 四月里,隐帝的孝除了,不过除了十王府,朝廷里没有任何动静。人们都选择性的遗忘了这件事。 汪舜华倒是把周贵妃等人唤进宫来,赏了衣服首饰,又叮嘱几个孩子好好读书。 她看了眼重庆公主,今年虚岁十四,按照风俗,该考虑结婚了。 不过现在她还不急着办这件事,于是跟周贵妃明说了:「孩子才十三四岁,自己都还没有长成,就匆忙结婚生子,对母子身体都不好,最好二十左右再考虑婚事;最早也不能早于十八。我的三个女儿,将来出嫁也不能早于这个年龄。」 周贵妃本来就想提重庆公主的婚事,这年头十三四岁出阁,正当其时;没想到汪舜华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这年头,十八九岁如何能嫁的好人家?何况自家母子几个现在本来就尴尬;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道:「只要太后把这事放在心里,妾就感激不尽了。」 敕谕朝鲜国王李瑈,警告他不要乱动。此前得到边将的消息,说朝鲜和建州三卫头目交通,当时派人警告了一顿,李瑈却认为理所当然,不认为自己有问题。这次再次警告他。 汪舜华放下笔,辽东女真,未来明朝的心腹之患;朝鲜是专会噁心人的三姓家奴,这两个没一个好鸟。你们先打,谁打伤了打死了我都痛快,到时候再把另外一家烧给你。 这时候又收到举报,武定侯郭英的两个孙子,老大郭昌,老二郭昭。本来郭昌应该嗣侯,但是郭昭也想当,于是贿赂汪太后的父亲汪瑛;诬告郭昌不孝其母,于是下令锦衣卫调查,结果查明事实。 汪舜华自然大怒:「没想到汪家还是不老实!」 汪瑛已经憋得太久了。 当年被汪舜华警告太上皇和党羽已经盯上了她,真要是犯了众怒,皇帝丢卒保帅,她被打入冷宫,汪家首先就要拉出来祭旗! 汪瑛自然是不信的,他知道女儿得宠;但汪泉还有理智。年初刚刚闹了一场「妖狐夜出」,是个人都看得出如果不是景帝,太上皇和汪舜华都能活剥了对方。那是在位十五年的正统皇帝,万一真让他揪住不放,汪家不可能全身而退。 因此,汪家老实了好几年;甚至汪舜华诞下嫡子汪家进侯爵,在汪舜华连哄带吓之下,也悻悻的回家了。 直到夺门不成后太上皇死了,汪瑛终于可以昂首挺胸了;紧接着景帝去世,他感觉好日子终于到来了。 但当时群臣反对汪舜华垂帘听政,有景帝的遗诏,汪舜华又坚持,大家自然要找别的把柄,意图压制汪舜华的气焰。 汪家成了最好的突破口。 汪舜华也意识到了,派了心腹登门,警告他们老老实实,不要乱说乱动,汪家也只好夹着尾巴做人。 一波三折,汪舜华终于临朝称制,汪瑛父子感到汪家的春天终于来了。 只是汪舜华刚有点力气,就把外戚叫进宫里谈话,看到她严厉的眼神,听着那些刺耳的话语,汪泉汪瑛说心里没点波动是假的——毕竟马上不仅连太祖的驸马,甚至亲王都吃了挂落。 今年,朝局初步稳定,汪瑛也就觉得世界很美好。 侵占土地的事暂时还不敢干,但私下收钱纳贿说句好话也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于是汪瑛就这么干了。 汪瑛的话,汪舜华是自动要打折扣的。当时就问:「郭昌不孝顺,那该是督察院管的事,跟你有多大关系?」 汪瑛吃了瘪,只得讷讷的:「我这不也是实话实说,跟太后反应实际情况嘛。郭昌不孝,如果让他当了武定侯,才是折损了朝廷的脸面。」 汪舜华看着他:「郭昌有没有不孝顺,朝廷自会调查。我只是提醒你,汪家现在已经位列侯爵,要学会知足。不要拿不该拿的钱,否则查出来,我没办法法外施恩。」 现在调查清楚,督察院都是不畏权势的主,直接捅到太后跟前:固安侯收受贿赂,又是在这个关口,应该从严从重治罪,但他是您的亲生父亲,该怎么办,您看着办。 于谦等人也皱着眉头:这个汪瑛,就是狗改不了吃屎!上次的处罚还不够重怎么的——确实不够重,强占了120多万亩田地,退回去了,罚了俸禄,免了伯爵,没两年又还给他了,女儿生了儿子还给他升职。 ——谁让他有个好女儿! 可惜这个女儿註定不是贴心的小棉袄。 汪舜华不是景帝,景帝是皇帝,口含天宪,他要宽宥谁,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是太后,本身是借着皇帝的势,下面有很多人已经不满意了,如果处事不公平,下面一定沸反盈天;尤其在对待娘家的问题上,轻不得重不得,否则人家骂你「六亲不认」都是轻的,搞不好还会说沽名卖直,甚至扯出王莽杀儿子、武则天掐女儿的典故。 当时得到消息,把汪瑛叫进宫来骂了半个时辰,汪瑛只能认罪,说自己一时煳涂,请求宽恕。 汪舜华嘆了口气:「这话你当年就说过,可是并没有往心里头去。我跟你说过了多少次,你是从来没有放进心里。总觉得自己是太后的父亲,可以为所欲为;你忘了,天下是朱家的,不是我汪舜华的;更何况皇子犯法还要与庶民同罪,辽王华阳王的下场你没看见吗?还敢以身试法!」 她吸了吸鼻子:「这些年来,我没有照顾过娘家嘛?你们得到的不够多吗?你从一介布衣提为正六品兵马指挥使,然后是都指挥同知、锦衣卫指挥使,封了伯爵,四个兄弟,全部受了官;甚至上次强占120万亩土地的事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后来还进了打破惯例进了侯爵,孙太后的哥哥孙继宗当时也不过是个伯爵,你家的儿女全部和世家大族联姻,甚至和衍圣公攀上了亲,你还要怎么样?你想要荣华富贵,朝廷就不要吏治,百姓就不要过日子吗?你有个做太后的女儿,就可以为非作歹;以后别人的女儿做了皇后太后,是不是也可以拿你开刀?」 汪瑛耷拉着脑袋。 汪舜华不想再跟他废话,宣旨:「追缴贿赂,降为伯爵,冠带闲住,以后非诏不得入宫。」 汪瑛大惊:「太后!你总得为我,为你的弟弟们着想吧。」 汪舜华没有看他:「我还得为我儿子,为大明的江山着想。你回去吧,以后好好在家修身养性,外头的事不用操心,也别忙着进宫。」 随后下旨,郭昭诬告兄长,罪犯不义,且贿赂大臣,罪在不赦,赐死;所有涉案人员,一律严办。 汪瑛跌坐到地上,眼泪掉了下来。 汪舜华舒了口气:赔钱的买卖没人做,但愿从此以后朝野上下都能看到汪瑛父子在她这里说不上话,也就不会再去找他们。 这回京城里是真的气温降了不少:太后对自己的父亲都能重处,别人就别自找苦吃了。 四月的最后一天,工部尚书江渊上书:「国家大计,莫先于粮运。现在自通州以南,直抵扬州,河道胶浅,粮运艰行,宜命管河道军民官员,组织附近卫所府州县军民,设法疏浚水塘泉源,用以接济运河。」 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汪舜华想了想,吩咐朱骥:「把徐有贞洗干净,换身衣服来见我。」 137、徐有贞 徐有贞已经在锦衣卫诏狱呆了两年多。 从最开始的惶惶不可终日到现在,其实已经淡定了。太上皇死了,孙继宗、石亨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大人物死了,许彬、杨善这些同党死了,他虽然没死,但被扔到这个地方,估计也就几天的事。反正是单间,吃的也还好,甚至还有大夫来看病。 这算是个死刑犯吃顿好的吧。 但奇怪的是,朝廷一直没有拿他上断头台。 皇帝换太子,皇帝死了,太子继位,大赦天下,没人来放他出来;秋决的时候,也没人来拖他出去。 算了,不去想太多,可能外头的事情太忙,他们已经把我忘了吧。 徐有贞想着,听着看守们闲聊。皇太后垂帘听政了,赦免建文帝的后人了,改年号了,设立集贤院了搞了个什么科学院了等等等等。 他心里不是没有一点波动的:「如果当时老老实实的,会不会现在也是朝中的大臣了?」 他不由得想到了更加久远的以前,如果当年不是说了那句话,是不是今天会完全不一样? 没有如果,拥护太上皇復位,本身就是造反,皇帝肯留着他,已经是仁慈。估计下面的人没把他的事报告上去吧。 开门的时候,徐有贞正躺在床上,诏狱里暗无天日,除了坐着就只有躺着。听见声音,他愣了一下:「还不到开饭的时候啊,难道是要准备杀我了?」 果然两个狱卒拉着他出来,徐有贞问:「要去哪里?」 狱卒道:「到了你就知道。」 这段路格外漫长。 徐有贞努力想保持身为士大夫的尊严和体面,然而浑身却止不住的战慄。 到了一间屋子,狱卒把他推进去,里头没有人,放着一大桶水和干净的换洗衣服。 这是要洗干净了再上路吗? 徐有贞嘀咕着,似乎没有这样的规矩;还是有什么尊贵的大人物要见自己? 他的心随即振奋起来,但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如今掌权的是汪太后,与我素昧平生,倒是对于谦极为厚爱;何况,我造了反,她怎么可能容得下我?」 算了,不想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来都来了,顺其自然吧。 徐有贞脱了衣服洗干净了,两年多没怎么洗澡,身上臭烘烘的,自己都觉得难受。 换上衣服出来,重新戴上脚镣手铐,两个陌生人在前面给他带路。 是走出诏狱的路,走出大门的那一霎那,阳光有点刺眼。 徐有贞有点贪婪的注视着周遭的一切,连炙热的阳光都显得那么温暖。 可能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门口有几个人等着,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身材挺拔,络腮鬍子,穿着伯爵服色,徐有贞认得,于谦的女婿,朱骥。 徐有贞心里隐隐有了答案:现在不是杀人的时候,更何况要杀他,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当时跪下给朱骥行礼,朱骥看了他一眼:「太后要见你,跟我走吧。」 猜想证实,徐有贞还是免不了一愣,后面的锦衣卫在催促,赶紧跟上了。 汪舜华正在弘义殿和于谦、王骥等人了解中央军校的事情,得到太后的鼓励,这两个多月来,学员都很是振奋,格外认真。 汪舜华点头:「要做到招之能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就必须把功夫下在平时。这些青年将官,都是未来的军队栋樑,必须从严要求,坚持仗怎么打就怎么练,打仗需要什么就练什么,军队缺什么就专攻精练什么,否则现在不流汗,将来就要流血流泪。」 王骥等称是,又说只有在战场上淬火,才能真正成长起来。 汪舜华很是赞赏:「勐将必发于卒伍,只有真正上了战场,才能了解战场,提升能打胜仗的本事。以后选将,不仅要保证打胜仗,还要保证人才不断档,梯次配置。老将不能只在学校里传帮带,还要在战场上传帮带。战场才是最好的学校。」 孙原贞等人应诺。 听说朱骥带着徐有贞前来拜见,王骥等告退,看着徐有贞披枷带镣的,互相看了一眼,走了。 徐有贞进来跪下,汪舜华装作没有听见,自顾自的批阅奏疏。 有贞心里有点打鼓,偷偷抬头,正看着于谦,对方也看着他。 徐有贞赶紧把头低下了。 于谦其实有点不明白汪舜华为什么要把自己留下来,但这个时候,他还是很给面子的提醒:「太后,徐有贞来了。」 汪舜华嗯了一声,这才放下笔,看着跪在地上的徐有贞:「你就是徐有贞?」 徐有贞叩头:「罪臣徐有贞,拜见太后。」 汪舜华吩咐:「那脚镣手铐去了吧,他跑不了。」 心里很是赞赏朱骥的眼力,知道让上头来做好人。 徐有贞道了谢,还是不敢起来。 汪舜华看着他:「知道为什么唤你来?」 徐有贞低着头:「请太后明示。」 汪舜华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挟持太上皇造反。」 徐有贞只能叩头:「臣有罪。」 汪舜华道:「岂止是有罪,简直罪该万死。知道为什么留着你的命?」 徐有贞低着头:「请太后明示。」 汪舜华道:「先帝一直念着你治黄有功,黄河在沙湾决口七年,一直治理不好,结果让你堵上了。你是治水的功臣,现在是国家用人的时候,必须要留着你。」 徐有贞愣了,他一直以为景帝因为当年的事情记恨他,只要他在位一天,自己就没有出头之日,万没有想到,景帝居然如此看重他,当即颤抖着声音问:「先帝真是这样说的?」 汪舜华冷笑了一声:「你以为呢?那天若不是先帝吩咐,你能活着出承天门?还是以为带着伤,还能在锦衣卫诏狱里活下来?」 徐有贞的眼泪掉下来,当年因为那句话,他整整三年抬不起头来,不能不低声下气的攀附重臣,甚至连名字都改了,然而身为士大夫,而且是曾经入选翰林院的文人精英,他是渴望得到认同的。 汪舜华看他一副唏嘘感慨的样子,倒是把对他的恶感减去了几分。虽然说这货人品实在低劣,到底治理黄河,功在千秋;何况他也没得意多久,就被石亨等人赶走了,貌似还差点被杀头。弄得两面不是人,谁都看不起他。 当时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是有本事的人。听说当年为了彻底根治黄河,你花了好几个月到处勘测走访,才拿出了方案;满朝都认为前人没有用过这样的办法,你还亲自在拿着东西在先帝面前实验,得到了他的贊同;在修筑过程中,你不仅保质保量完成任务;还尽心尽力筹算,为朝廷节省人力和用度。由此可见,你是个想干事、会干事、能干事的人,怎么偏偏就犯煳涂?一次错了不够,还要一错再错?」 徐有贞的思绪飘到很久以前,当时他採取开支河的措施,遭到很多人的反对,景帝也有所动摇。 为了解除景帝的疑虑,他做了一个实验,拿出两个完全相同的水壶,里面盛满相同多的水,然后在一个水壶上开一个大孔,又在另外一个水壶上开五个小孔,这五个小孔的面积之和等于大孔的面积。结果,开有五个小孔的水壶最先将水放完。 这是歷史上着名的水箱放水实验,比欧美早了200年。 汪舜华倒是不知道这茬,只知道各种书上都说徐有贞是水利专家,那就当他是专家吧,反正现在隐帝已经彻底隐了,不怕他作妖。 她看着徐有贞:「听说当年,是你建议南迁的?」 徐有贞硬着头皮称是:「当时看天相有变,以为是南迁的徵兆。」 汪舜华冷笑:「听说上次造反,也是看到帝星以为才动手?你的水利学的倒是不错,这天文学的也太不好了,两次都没预报准。不过,你的两次预测错误,倒是朝廷和百姓的大幸。」 她看着徐有贞:「你也是读书人,怎么地理和歷史都学得一塌煳涂?放弃了北京,整个北方一马平川,等于把半壁江山拱手相让;那不就沦为南宋小朝廷了?到时候,真以为长江天堑能够拦得住也先?人家只会穷追不捨,直到把咱们全赶下海里餵鱼。到那时候,你徐侍讲恐怕名声比秦桧还臭,秦桧至少没在开封城里就要求放弃抵抗。」 徐有贞低着脸,不敢抬头:「臣知错了,当时没想那么多。」 汪舜华道:「那么这回南宫的事,你又想了多少?——多少人躲都来不及,你倒好,尽往前凑活。宫廷政变是那么好搞的?十万禁军和锦衣卫东厂是吃干饭的?更何况,太上皇是什么人?你真以为当时成功了,就有你的好日子过了?——知道申佑吗?当年在土木堡代他而死,壮烈不在嵇侍中之下,这些年来,他感念过吗?袁彬陪他吃了多少苦,小人陷害他,他有说过一句吗?就是钱皇后,为他瘸了瞎了,也不耽误他心安理得地宠爱新人啊。就算你扶他上位,那石亨曹吉祥能够容得下你吗?——别说你跟那俩利益薰心的是一路货,那我才真的瞧不上你。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有朝一日分道扬镳反目成仇,你斗得过人家嘛?你是比曹吉祥更接近太上皇,还是比石亨更有动手的本事?惹急了,你就不怕人家直接给你来一刀?」 徐有贞舔舔嘴,真没想那么多,当时只是觉得只要造反成功,自己就是元勛,太上皇自然会厚待自己;这会儿一个激灵:那石亨可是深得景帝宠信的,居然想造反,无非是景帝更信赖于谦,想另立山头而已;这样贪得无厌的人,真的能够相处吗? 他问自己。 ——何况,当年太上皇回朝的酒宴,他也参加了。不能不说,当时汪舜华的每句话,都说到了他心坎里。 徐有贞百感交集,叩头谢罪。 汪舜华道:「你犯的是抄家灭族的死罪,不过先帝顾念你的功劳,安国公也一再称赞你的才华,那我就法外施恩,降三级留用,你去工部,作水部员外郎。你可愿意?」 徐有贞忙称愿意,并叩谢恩典。 汪舜华道:「谢我做什么?你应该感谢先帝和安国公。」 徐有贞忙向于谦道谢,他当年向于谦谋求国子监祭酒的职务,却被景帝拒绝,以为是于谦从中作梗,对他深怀怨恨;这才转投陈循门下。 于谦这才明白,汪舜华是要让他做个好人,不过当年推荐徐有贞,也确实出自公心,当时还礼称不敢,只说这是先帝太后英明。 徐有贞再次叩谢,汪舜华嘆气:「不必谢我,我用你,是出于公心,你要是能把黄河长江运河或者北京城里几条水系弄好,或者把你的才学传授出去,给朝廷培养一批水利专家,便是有功于国家社稷和苍生百姓,我就该谢谢你了。」 徐有贞称是。 汪舜华有点语重心长:「你这人才学是有的,不过性格天真,不适合搞政治,以后就好好的待在工部办事。农桑是天下之本,如今天灾频繁,朝廷会下大力气治理水患,这是你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只要你能像上次一样,认认真真办事,自然有你的前途,不要想着抄小路、走捷径。那不是士大夫的选择。」 徐有贞真的被感动了,连忙称是。 汪舜华道:「去吏部恢復徐埕的原名。真以为换了个马甲,人家就不认得你了?你要真是祸国殃民,换多少个名字都没用。面子是别人给的,脸是自己挣的。我只能跟你说这些。」 徐埕叩头。 138、标点符号 徐埕高高兴兴的走马上任了,武安侯郑宏将家族的荣耀送到了终点。 此前清明节的时候,命他谒陵。他却挟鹰犬,沿途纵猎,甚至祭祀完毕,还在神道上纵马奔驰,犯了大不敬之罪。 六科十三道一起上表弹劾,三法司、锦衣卫将其捉拿问罪,按律当绞;汪舜华觉得刑罚太重,打点板子、罚点钱就行。 没想到接下来言官又弹劾他不少违法乱纪的事,包括和武进伯朱瑛贪污粮饷,纵容走私粮食到边境。 简直岂有此理! ——早在景泰二年春,就被巡抚大同的右副都御史年富弹劾过,那份奏疏中另外一个被弹劾的就是武清侯石亨。当时景帝考虑到这几个人都在北京保卫战中立功,宽宥了他们,只是问了从犯的罪。 既然是石亨的党羽,汪舜华自然不会法外开恩,马上让锦衣卫调查。如今调查结果出来,自然有不少新的罪名,尤其武进伯朱瑛有不孝的前科,这回数罪併罚,双双砍了脑袋,爵位也没了。 ——歷史上郑宏先后被年富、杨一清等名臣多次弹劾,这回不用了。 一次处理了两位勛贵,连同爵位一撸到底,朝野上下都觉得有点提神醒脑,然而大家都不知道,这只是开胃菜。 汪舜华搁下笔,看着自带标点符号的奏疏,舒了口气:真好,终于可以解放神经了。 此前下旨给皇帝编书的时候,汪舜华就会同朝臣商量过。文章选集不难,何况适合皇帝阅读的歷代名臣奏议。但皇帝太年幼,让他读着大段大段的文字实在太费力,所以编书的时候就一併进行点校,也就是标点、校订,此外,还要加注释。 汪舜华寒窗苦读十六年,自认古文功底勉强还行,但这都是土着,还都是帝国的精英,对比自然惨烈,而且每天看文件太多,实在头疼——没有标点符号,不知道怎么断句,所以每天对着洋洋洒洒的奏疏都要发愁。 现在要求,给皇帝编的书籍,必须加标点符号,她列了清单,什么符号代表什么意思。 但这项要求遭到了群臣的一致反对:以前没有这规矩! 汪舜华也知道,现在没有标点符号,但是有句读,但这只是自己读书时做的标记;写文章写信是绝对不可能写这个东西的,否则就是对人的不尊重,写奏疏加上这个更是大不敬。毕竟学习离章断句是读书要做的第一件事,你把这个写上去,好像在讽刺对方是文盲。 汪舜华不管这些,她实在受够了没有标点的文章,太考验手艺了,于是说:「当年韩愈说:『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这句读是自孔夫子以来就有的吗?如果不是,为什么前任能创造,现在人就不行?厚古薄今?如果前任把事情都干完了,那今人照本宣科就行了,还需要写什么文章、编什么书?更何况,用标点符号不仅是方便阅读,更是为了准确阅读。」 她举了个例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话,怎么解?」 这是《论语》里孔夫子的经典论述,在座的都是读书人的精英,不知道才叫见鬼。 他们知道汪太后跟着世宗念了几年书,算是女人中比较有文化的;但是和她的见识比起来,肚子里那点文化实在不够看。 邹干耐着性子教她:「此句出自《论语·泰伯篇》,意思是让老百姓按照我们指引的道路走,没必要让他们知道为什么。」 一句话,圣人的境界岂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你们照着做就行了。 汪舜华冷笑了一声:「是这个意思?孔子是第一个创办私学的人,他学而不厌,诲人不倦,门下弟子三千,七十二贤人。怎么会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 邹干等全部被吓倒了。 邹干哆哆嗦嗦的说:「自郑玄以来,何晏等都是这样解的,朱程二公也是这样解的。朱熹云:『民可使之由于是理之当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程颐云:『圣人设教,非不欲人家喻而户晓也:然不能使之知,但能使之由之尔。』」 邹干还在引经据典,汪舜华断然打断了他的话:「那是他们不理解孔夫子的伟大,曲解了孔夫子的原意。」 ???!!! 汪舜华侃侃而谈,这句话是当年攻击孔子最重要的焦点之一,在网上炒的沸反盈天,她也看过,觉得很有意思,所以记了下来:「这句话前面是:『兴于诗,立于理,成于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整句话就是说,诗、礼、乐这三样东西是教育民众的基础,一定要抓好,如果人民掌握了诗礼乐,好,让他们自由发挥,如果人民不会,就要去教化他们,让他们知道和明白这些东西。这应该是体现了孔夫子礼乐治国的思想,是儒家德化政治、顺民应天、开启民智思想的体现。怎么能说他的原意是只能驱使民众,而不用教化民众呢?那是秦朝的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不是孔子的思想和行为。」 「《论语·为政篇》孔子讲:『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用政令来治理百姓,用刑法来整顿他们,老百姓只求能免于犯罪受惩罚,却没有廉耻之心;用道德引导百姓,用礼制去同化他们,百姓不仅会有羞耻之心,而且有归服之心。如果按你的说法,孔子觉得百姓不用教化,直接驱使就行了,那不是自相矛盾吗?」 邹干愣了一下,其他人也不发言了。大家本能地觉得汪太后是在胡说八道,但这一说,又似乎并非没有道理。 汪舜华图穷匕首见:「所以,当年孔夫子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如果当时有标点符号,他的意思很明确,那么还会让后人各种揣测,甚至攻击诽谤他吗?」 大家相互看了一眼,觉得这句话确实应该回去研究一下。 当然,话都说到了这里,标点符号是可以用了;不独詹事府编撰的书籍,还有翰林院正在编修的实录,此外,自今年正月初一日起,奏疏没有用标点符号的,通政司一概驳回;内阁和司礼监的票拟,没有符号,也不要送进来。 因为关乎自己的奏疏能不能被採纳,谁也不愿意在这种小事上遭惹不痛快,因此很快就令行禁止,汪舜华的眼睛终于可以解放了。 今年初,詹事府呈上了几本书的定稿,汪舜华很满意,下旨经厂刊刻;同时下旨,三月起在南北两京国子监和顺天府学推行,并通过邸报昭示全国;今年秋天乡试开始,答卷必须使用标点符号,否则一律黜落。 关系前程,立竿见影。 139、禁酒令 标点符号的推广取得了成功,但禁酒令的出台计划却胎死腹中。 现在天灾频繁,收成不好;但人口繁衍,不管是否体现在户籍上,都是要吃饭的。 除了劝课农桑、发展经济,禁酒也是重要的手段,至少彰显朝廷的态度。 但是自从杜康酿酒,酒就是百姓重要的生活调剂;因此自古以来,有不少君王下达了禁酒令,都以失败告终,其中也包括太祖。 此番禁酒,不仅是为了缓解眼前的燃眉之急,更是着眼长远:粮食酿酒确实加剧了粮食危机,但酒文化源远流长,又不可能彻底杜绝,怎么办? ——另选原料! 酿酒不一定非要粮食,水果酒、鲜花酒也是重要的种类。前者除了久负盛名的葡萄酒,还有枣酒、苹果酒等;后者则更多,菊花酒、桂花酒、桃花酒等等。 鼓励水果酒、鲜花酒,还有一个考虑:要想发展农业,不仅要兴修水利,还要改善生态,尤其黄土高原的治理是个老大难的问题。 退耕还林势在必行,但是必须保证百姓生计。速生林固然好,但很多品种是后代从国外引进的,本土还没有。 那就种果树。汪舜华想到上辈子去延安朝圣,亲眼见到过那里的果园硕果纍纍,现在都可以试试;考虑到目前的交通水平,除了特别能保存的,其他的优先选择能够酿酒或者做成干货的,罐头就算了。 方向定下来,就该说措施。 张凤对禁酒令倒是不反对:「北方本就缺粮,每年耗费数百万石酿酒,实为不智;况且百姓还常因喝酒而起争斗、兴狱讼,乃至发生命案,应当加以严禁。太后可以下旨禁止酿酒,毁其器具;已造之酒,命其自卖。」 张凤还在一二三,江渊站出来极力反对:「禁止造酒,不仅没有用,反而只会造成更大的问题。很多百姓以造酒为业,若是禁酒,恐怕他们就没了生计,反不为美。」 下面吵成一团。 汪舜华觉得差不多了:「酒既是百姓日常所需,我看严禁就不必了;只是粮食酒一定要从严管控,把税率提一提,按十取一纳税;其他的水果酒、鲜花酒,仍照现行税率执行。」 没想到招来了更大的反对。 钟同就说得义正辞严:「当年太祖规定:『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者以违令论。』税赋自有定额,如果擅自调整税率,这等剥削下民,实非圣君所为。」 他一说话,言官也纷纷贊成,说茶酒乃百姓日用所需,太后不能与民争利云云。 廖庄也说得慷慨激昂:「太后刚刚临朝,正要施恩于天下;如今突然加税,虽然只是针对酒,却会导致民间惶惶不安,认为朝廷要加税掠夺民财。」 汪舜华听下面议论汹涌,记得怀着怀献太子的时候,朝廷曾经提高过商业税,不知道当时的朝臣是否也是如此犯颜直谏。 时机还不成熟,那就再等等。 端午节过后,对官员进行了集中调整,这回级别都不算高。吏部介绍了情况,汪舜华就同意了,只是让这些人先去集贤院集中学习一个月。 毕竟都是官场老狐狸,编几本书不在话下。 汪舜华对教材没说什么,只是对课程表提出了修改意见,增加了骑射:「当年孔夫子提出过『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就包括驾驭战马。既然要恪守圣贤教诲,自然不能有所偏废。我要求也不高,骑得上马,张得开功,箭能钉在靶子上,如果不合格,那么就会去练,练合格了再升官。」 同时交代督察院:「反腐倡廉教育正面反面典型都要,旌忠祠要中秋节以后才能启用,你们可以把人领到刑部大牢或者锦衣卫的诏狱里去参观一下,让那些因为贪腐入狱的人出来说说,里头的滋味好不好受;此外,还可以让他们写忏悔录,深刻剖析自己腐化堕落的经过,为后来人敲敲警钟,写得好的,可以从轻处理。」 左都御史萧维祯等应声,觉得脸上的笑有点苦;吏部尚书王翱同样很不轻松:太后这样重视选人用人工作,按说是好事,只是怎么觉得心里头有点不安呢? ——辱没斯文啊! 接着下诏书警告赵王祁镃。他的长史犯了罪,他上书求情。上次已经警告了他,他不听,一定要太后免了长史的罪,汪舜华自然是不肯的,除了下诏大骂,还罚了一年工资。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hollekitty! 没两天,接到安远侯柳漙的死讯。他在广西多年,叛乱没有得到有效遏制,被言官弹劾,调回北京督导京营;结果又被挖出勾结靖江王府贩卖私盐的罪行,判了死刑,等待秋后问斩。 人死了倒可以入土为安,但是爵位也到此为止。 只是朝臣们免不了又把心紧了一下。 六月初一,建州左卫右都督董山、建州卫都督同知李古纳哈、建州右卫都督同知纳郎哈三人奏请升职。 孙原贞说:「董山等受朝廷厚恩,不思图报,反而私下接受朝鲜国的官职和赏赐,幸朝廷不加诛杀,竟然贪得无厌,还要希求恩典,不应该同意;只有纳郎哈没有接受朝鲜赏赉,忠诚可嘉,可以量加一职。」 于是升纳郎哈为右都督。 汪舜华的指甲在建州卫那里划了一条深深的印记。 现在还不到解决的时候。 已经逝世多年的宁国大长公主驸马都尉梅殷的曾孙梅俊想恩荫入国子监读书。拒绝,多少代人的事情,要想进去自己考! 随即命户部移文各处巡抚官,每年八月赴京议事,离得近的山东、直隶、南京等地今年秋来,陕西、宁夏、甘肃、两广、辽东等边远地区明年来。 七月初,督佥事翁绍宗上书要求严禁沿海军民私造大船,纠集下海为盗,敢有违者,正犯处以极刑,家属发戍边卫。 汪舜华批示:海盗及家属要重处,允许民间向官府报备后建造大型船只。 搁下笔,开放海禁,势在必行啊。 八月初二是世宗皇帝两周年忌辰,遣英国公张懋前往德陵祭奠,宫里也隆重的祭奠了一回。 按照礼法,百日后,只能食粗饭饮水,小祥后才可以吃菜果;至大祥后,饭食中才可用酱醋等调味品。 回头禀告太皇太后:「先帝已经逝世两周年,为了给他超度,今年还是遣放一批宫女,等除服以后就把人放了回去过年吧。」 这两年她事情太多,永安永宁毕竟还小,后宫的事情,都是太皇太后做主——当然其实也没多少事,毕竟现在大局已定。除了杭贵妃,太妃们也没孩子,没有谁没事找死的给她使绊子,因此后宫一片安静;只是齐王和永康公主都养在太皇太后身边,一来孩子有人照顾,二来聊以安慰太皇太后膝下寂寞。 太皇太后点头:「很好,那你就去做吧。」 回头命尚宫局传话,大家惊喜过望:这两年都没提,大家以为太后都忘了,或者不再需要笼络人心,没指望了,没想到太后居然一诺千金,真的同意再次放人出宫。 当然,朝廷上最关注的反而是乡试,安排完两京的考官;随后下旨,要求文武大臣无故不许互相往来。 这是洪武以来的规定,只是以前大家都不当回事。 随后查抄了一批民报,说他们在传抄过程中擅自删改修改朝廷审定的内容,制造假新闻,以致谬种流传;或者夹带私货,滥发议论,妖言惑众。 一句话,要搞民报?可以,必须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原模原样的照抄! ——现在的民报其实就是朝廷官报的翻刻,没有自己采写的新闻和言论,最多读书人有牢骚在期间发一下。 以前没什么,但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允许。 风雨将至,不仅要整肃朝纲、严格纪律;还要统一口径,避免蛊惑人心。 随即敕令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湖广等地选取宫女。没有要求停止婚娶,而是尽量在灾民和贫民百姓中选择适龄女子,避免打扰普通百姓。 140、旌忠祠 中秋节当天,汪舜华带着皇帝出宫,前往城东黄华坊禄米仓胡同,曾经的智化寺、如今的旌忠祠就坐落在这里。 随他们母子前往的,有隐帝的两个儿子,沂王、德王,还有在京的公侯伯、文武官员,包括集贤院和中央军校的老人和学生,此外还有国子监、顺天府学的优秀学员代表。 可以说,帝国的精英和栋樑,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来了。 这一天,是怀献太子十周年忌日,土木之变十周年纪念日,也是旌忠祠揭幕的日子。 智化寺是仿唐宋伽蓝七堂规制而建,初为家庙,后赐名报恩智化寺。坐北朝南,有房屋五百余间,占地30余亩,仅中路就有8进院落,还有东西跨院。 旌忠祠在智化寺的基础上改建而成,保留了原来的基本特色,当然也增加了新的内容。山门的黑琉璃筒瓦改成了黄色琉璃瓦,隐帝御笔「敕赐智化寺」改成了景帝题写的「旌忠祠」,这是光明学校建成后,景帝应汪舜华的要求写的,聊以安慰罢了;山门前还坐着一对石狮,后面是照壁,正面记录着正统十四年的两场大战中以身殉国的将士名单。正面是勛贵文武大臣,背面是可考的普通战士和百姓。 因为在怀来已经有显忠祠,而且土木之乱罹难人数实在太多,因此这里雕刻的只有土木之变的罹难重臣和将官名字;北京保卫战可考的罹难人员则一一记录。 又是一座哭墙。 背后雕刻着汪舜华口述、于谦手书的那句话: 祖国终将选择那些忠诚于祖国的人; 祖国终将记住那些奉献于祖国的人。 很多人觉得不合体统,太后的训示放在背面,汪舜华倒是很淡定:「等参观者参观完从里面出来看这句话,才会有更深的感触。」 讲担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担当的后果往往很沉重,譬如歷史上的景帝和于谦;而今,要想让群臣担当作为,不仅自己要首先为群臣担当,还需要让他们知道,担当是有回报的。 说的高大上一点,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说的直白一些:跟着你,有肉吃。 这个时代,要想人人都有肉吃是不可能的,但你有肉吃,得给最底下的人汤喝,还要有少数人能啃上排骨,大多数人能吃上饱饭,起码能有一碗稀粥;并且让大家相信,只要你肯努力,就能吃上更好的。 下面的日子安稳了,你才能过得踏实。 利可共而不可独,民得平安天下安,如此而已。 门口有四座半裸跪像,正是王振及其党羽马顺、王佑、杨进忠。 山门内,钟鼓楼分列东西,以北是智化门,原来的天王殿,现在被改成精忠殿,面阔三间,进深两间,规格提高,只是原先弥勒、韦陀、金刚等塑像,换成了张辅等在土木牺牲的勛贵重臣的塑像,文武分立左右。 精忠殿以北的旌功殿,是原先的正殿,汉白玉须弥座上面原来是金漆佛像,现在移开,换成了以景帝为首的,于谦、郭登、杨洪、罗亨信、石亨、范广、兴安、金英等北京保卫战的功臣汉白玉群雕。殿内原有左右各列罗汉10尊,现在换成了浮雕,展现了从隐帝不听谏言强行亲徵到北京保卫战成功的重大歷史瞬间。头一副工部原先设计的是时为郕王妃的汪舜华谏言的场景,被汪舜华删掉,改成群臣联名上书反对,王振挡在皇帝面前,怒目圆睁、斥责群臣;本来还有怀献太子遇害,也被删了。 没必要提这些,太刻意了反而不好,懂的人自然就懂。 东西配殿形制相同,都是面阔三间,进深两间。东配殿供奉怀献太子塑像,西配殿供奉钱皇后。 谨身殿大学士于谦读祝,礼部尚书薛瑄率人上前行礼。 按照太后的要求,提前安排了解说,是一位落第老秀才。见到太后和这么多朝廷重臣,自然是紧张,即便是提前排练过无数次,即便拿着讲稿,还是忍不住发抖;还是倪谦替他解了围。他感情相当充沛,极有长歌当哭的味道,尤其说起王振罪恶,还有土木之变的惨状时,几乎所有人都禁不住落泪,连汪舜华也受到了感染。 只是年幼的皇帝看到群臣都哭成一片,也跟着嚎啕大哭,汪舜华连忙哄儿子,众人倒觉得皇帝也被感动了。 到了旌功殿,这种感觉更加明显,因为那里有景皇帝的塑像,而且就在最显眼的位置! 皇帝呆了,他看着于谦,又看着塑像,毕竟个子太矮,看不清楚;就跑到塑像下面,仰着头看;汪舜华让戴荃把他抱起来,小皇帝伸着手想靠近塑像,戴荃只得不断接近,直到景帝面前。 皇帝举着手问:「那是谁?」 他指的是景帝,虽然都是甲冑,但皇帝的甲冑和其他人仍然是不一样的,繁复很多。 汪舜华顺着儿子的手势,眼泪几乎掉了下来,拉着儿子的手解释:「那是你爹爹。」 小皇帝立刻就哭了,伸着手似乎想要抱抱,嘴里叫着爹爹。 过去的两年多时间,他曾经无数次询问汪舜华还有太皇太后,乃至身边所有的人:「爹爹去哪里了?」 汪舜华流着泪不说话,下面的人也低着头;直到他被带到仁智殿,看到陈放在那里的巨大的梓宫,隐隐觉得,爹爹再也不会抱着他,亲吻他,再也不会和他说笑了。 塑像很高大,戴荃吃力的举起小皇帝,汪舜华示意他身后的几个宦官过去帮忙,一起把他托举上去。群臣看着小皇帝顺着景帝的肩膀向上,摸着他的面庞,然后叫着爹爹抱着脖子大哭,都忍不住泪流满面。 何况人间父子情。 汪舜华也忍不住潸然泪下,如今,她站在了权力的巅峰,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是儿女失去了父亲,这种遗憾,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直到戴荃等把皇帝抱下来,小皇帝还伸着手喊爹爹,他已经哭的泣不成声,仰头看着母亲:「爹爹去哪里了?他为什么不老看我?是不是不要我了?我要爹爹。」 汪舜华抱着儿子,哽咽着解释:「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他在天上看着你。等你以后长大了,懂事了,亲政了,把国家治理好了,你就可以见到爹爹了。」 小皇帝听得半懂不懂,噘着嘴不说话。 汪舜华把他的眼泪擦干了,让戴荃还把他抱起来,指着塑像跟他解释,这些人都是谁:「是他们当初在国家生死存亡的关头,辅佐你的父皇,保全了国家社稷。他们都是大明的英雄。」 小皇帝嗯了一声,他转过头,目光在人群中寻找,于谦等听到汪舜华的介绍,一个个站出来行礼。 小皇帝朝他比大拇指:「英雄。」 只是群像里的九个人,在场的只剩下于谦和范广,郭登驻守大同,杨洪、罗亨信、兴安、金英先后病故,石亨造反被杀。 十年生死两茫茫。 所有人都在心里发出一声嘆息,同时对这对孤儿寡母多了一份同情和敬意:毕竟,他们也是英雄的家眷。 汪舜华把儿子放下来,牵着他的手,走到墙边的浮雕前,这回不用倪谦开口,她向儿子解释雕刻是什么意思,当时发生了什么。当然,与其说是讲给皇帝听,倒不如说是讲给群臣听。 都是烂熟于心的故事,然而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还是难免让人热血沸腾,尤其是年轻的官员们,大家咬牙切齿,恨不得回到正统十四年,亲手剁了王振那个妖孽,然后和鞑子们拼命。 学生们也握紧了拳头:君辱臣死,何况丧师辱国的奇耻大辱,不想着报仇就不配活在世上! 有了这样的感情,汪舜华再牵着皇帝转过身来,用悲愤的口气说:「殷忧启胜,多难兴邦;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如果还饱食终日,不思进取,甚至勾心斗角,蝇营狗苟,上回是皇帝被人剃髮易服,下一回就是全国人民都要剃髮易服了!丧师辱国,易姓改号,不过亡国;剃髮易服,禽兽食人,则是亡天下。——中原才扫清膻腥多久,难道又要神州陆沉了吗?果若如此,我等有何颜面面对祖宗!」 汪舜华满腔悲愤,下面同样义愤填膺。 在这种情况下,汪舜华第一次系统全面的阐述了三民问题,提出了崇文尚武、强国富民的口号。 如她所料,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成为在场所有人的共识;至于说要崇文尚武、励精图治,强国富民、报仇雪耻,那简直众望所归;甚至对群臣提出的种种要求,大家也甘之如饴。 离开的时候,众人不自觉地回头,看着汪太后亲笔题写的对联: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141、国家图书馆 旌忠祠揭幕的同时,隔壁的国家图书馆也正式打开了迎宾的大门。 国家图书馆是在王振旧宅的基础上修缮改建的,占地面积相当宽广。上千间房屋分为左中右三路,各有三进院落,此外,还有后花园等附属设施。 既然是汪太后亲自主持的国家级工程,自然藏书相当丰富。从正门进去,中路的正房供奉的是孔孟诸贤,往后走两进院落陈列的都是读书人最热衷的儒家经典,每部经典都有千套,足够满足需要;左右两路则按照经史子集分类收藏,再按作者姓名进行索引。 与文渊阁相比,没有《永乐大典》之类大部头书,也没有宋元珍本,但是有相当多的内府官刻图书,包括《南洋图志》;《梦溪笔谈》《齐名要术》之类的专业书籍,占了很大比重;其次就是小说戏剧,朝臣认为难登大雅之堂,但是藏书的目录是要汪太后定的,她老人家对圣贤经典没多少兴趣,偏偏对这些兴致高昂,还特意列了《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几部书。 汪舜华其实想过敦煌藏卷,但找到很容易,但是要保护却很难,主要是技术上跟不上,说不定出土就变成浩劫。 甲骨文同理,虽然在安阳一带,这玩意估计还在被当成疗伤圣药被涂抹,但毕竟大半部分被埋着,万一身价飞涨,估计那地方很快会被挖的遍地狼藉,想想萌萌哒的妇好鸮尊、精美绝伦的云纹铜禁还有美轮美奂的莲鹤方壶,还是算了。实在不能因为自己的一点私心,让这些国宝遭遇任何不测,除非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更何况,现在的技术这么落后,保护修復的技术落后,甚至连监控都没有。放在这里的图书,都是现在民间书坊刻印的,珍贵的根本不敢拿出来,怕弄丢,还没地方找去! 汪舜华带着群臣亲自前往视察,看到排列的整整齐齐的图书,群臣都很赞嘆。 这么多的藏书,为了防盗,自然需要採取各种措施。没有监控系统,连磁条都没有,打码器也造不出来,只能全人工。除了编号造册,定时清点;汪舜华特赐三枚印章,用于书籍扉页分类、末页和骑缝处;每本书几枚印章齐全编号完备,才能上架;书籍一律不许外借,偷盗者以欺君论,一律处斩;民间不许仿造,否则一旦查证属实,不论真假,皆以欺君论罪。 这个时候,就不要说「窃书不能算偷」了。严管才是厚爱,否则宽袍大袖的,真要行窃,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因此,不论男女贵贱,都可以前来读书——要求是衣冠整洁,看书前先洗手;当然书籍恕不外借,王侯将相都不行,有不服气的去找太后辩理。 大道图书馆馆长是个叫陆容的二十四岁年轻人,字文量,号式斋,苏州太仓人,是明朝颇有名气的藏书家,与张泰、陆釴齐名,时号娄东三凤。 百官都觉得很奢侈:举人啊!居然来干这种活! 不过陆容等人显然不会这么想:国子监只是饿不死而已。能在这里有份差事,不仅能够接触朝廷重臣,而且能够接触大量书籍,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汪舜华没听说过陆容的名字,不过她知道自己孤陋寡闻,说不定到处藏龙卧虎,因此对户部尚书张凤说:「拖谁的工资都可以,独图书馆上下不行,陆馆长尤其不行。」 张凤知道她是开玩笑,但不知道图书管理员的典故,有点不明白。 汪舜华笑:「因为老子就是图书馆馆长出身。要是得罪了他,小心写一本类似《道德经》之类的,说你几句,可有你受的。」 大家都笑。 汪舜华带着群臣离开后,图书馆也就正式开放了。回头一看,只见人如潮涌,想来这样的场景并不会只在今天出现——读书真的是个奢侈的事,虽然后代都骂八股文禁锢思想,但是就将考题限制在四书五经里面一条,确实降低了读书的门槛,给了很多寒门士子一条生路;只是这样持续下去,必然禁锢士人的思想,限制士人的眼界。 必须加快地方图书馆建设,既要打开士子的眼界,又要避免阶层固化,滋生新的世家,威胁皇权。 142、国之大事 稍后揭幕的是武庙。 唐朝皇帝追尊姜太公为武成王,并设立武成王庙,歷代简称为武庙,以张良为配祀,以十哲和古今六十四名将为从祀。宋朝仍尊姜太公为武庙主神,并追谥为昭烈武成王,并增设古今七十二名将为从祀。 元朝时期,继续以姜太公为武庙主神,但从祀规模大减,很多人都被剔除了,只以孙武、张良、管仲、乐毅、诸葛亮以下十人为从祀。 明朝初期,太祖废除姜太公的武庙祭祀,直到万历年间,追尊关羽为武庙的主神,设立关帝庙。 听说太祖因为姜子牙是帝师,就下令移除;汪舜华不免又想到孟夫子。他老人家一句「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也把太祖气得够呛,下旨罢其配享,不容稍议。 不过孟夫子的信徒多,刑部尚书钱唐冒死上谏:「臣为孟柯死,死有余荣。」终于让太祖收回成命;但是《孟子》一书惨遭删节。 不过子牙兄运气更差,被太祖赶出去以后,就被关公取而代之。 汪舜华心说朱八八真是…耿直。 如今汪舜华搬出朱熹的话:「非文无以附众,非武无以威敌,能文能武,则万邦以之为法矣。」提出恢復武庙,让内阁和礼部、兵部商讨人选。十个人太少,七十二人太多,那就按照星宿,取二十八人。仍以姜子牙为首,左右祀孙武、张良,传统的十哲乐毅、白起、司马穰苴、韩信、诸葛亮、李靖,吴起杀妻求将,李勣私己畏祸,均降为从祀,换成卫青、霍去病;加上孙膑、王翦、廉颇、李牧、蒙恬、马援、班超、窦宪、周瑜、薛仁贵、苏定方、郭子仪、狄青、岳飞、徐达、常遇春、沐英、张辅。 显而易见有汪舜华的私心,大家肚子里诽谤一下,也没说什么,毕竟张懋、沐琮、徐俌能当驸马,是因为家世显赫;不是因为当了驸马,才家世显赫。 不过前面还有可以争取的。比如卫青霍去病,其实很不得文人喜欢,大家反倒更同情喜欢难封的李广。王维就曾经嗟嘆:「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苏轼说的更刻薄:「若青奴才,雅宜舐痔,踞厕见之,正其宜也。」 现在传统观念还比较重。刑部主事何乔新就援引王维、苏轼词句,提出:「卫霍皆以外戚进,无足道也,可以李广替代。」 但是汪舜华听不得这个:「如果卫霍都不足道了,古今名将还有几个人足道?卫霍上位是靠了卫子夫,但是人家拜将封侯那是凭自己本事;倘若饮马瀚海、封狼居胥都不能得到祭祀,那谁配受到祭享?否则同样是外戚,李广利怎么就一败涂地?——别说李广难封,汉武帝也不是没给你机会,自己不认路连张骞带路都要迷路不能建功立业能怎么办?说爱护士卒,当年杀霸陵尉的时候也没眨眼。好吧,就算李广是守城将军,走错了地方,他儿子李敢呢?不弄清楚就敢击伤大将军卫青!这是要干什么?自毁长城吗?我说你是匈奴的内应可能有点过分,但是说你做到了匈奴人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情有错吗?更别说他的儿子李陵投降匈奴,别说真降假降,当时部下劝你,你不投降;部下全部战死,你可倒爽快投降了,还娶了匈奴公主,还去劝降苏武!还带兵攻打汉朝!最后让你回来你还不肯——说什么汉武帝杀了你全家,全是被你坑的好吗?」 下面看汪舜华说得唾沫横飞,甚至连苏轼都被批判了一番;进而洋洋洒洒的批判宋朝重文轻武,才导致靖康之变,一定要引以为戒,文武并用,觉得女人就是感情用事——你喜欢卫霍,让他们进武庙,咱们可以理解也不反对,但直接跻身十哲,这步子跨的有点大吧?这十哲可是从唐朝就定下来的! 汪舜华很不以为然:「卫霍确实没有留下军事着作,作战风格也并不相同,但帝国双壁,双子将星,共同成就了汉武帝的赫赫武功,成就了汉民族永远的光荣和骄傲;何况卫青的大兵团作战,霍去病的运动战,都是现在全军上下必须苦心研究的战略战术。如果他们不入武庙,这武庙也要光华失色——我就是要昭示天下,不管你是什么出身,将门虎子也好,普通百姓也罢,哪怕是奴隶、是私生子是叛民招安,甚至是外族归附,只要为朝廷效力、能保家卫国,就有你的用武之地。否则这个不能用,那个也不能用,天下竟无人可用了!敌人还没来,自己就把手脚捆起来,活该被按在地上摩擦!」 其实卫青霍去病也还好,毕竟没有什么黑点。就算司马迁,也只能说卫青「和柔媚上」,霍去病「不恤军士」而已;何况「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口号实在响亮。现在国势危急,大家没工夫伤春悲秋顾影自怜,还是对能打仗的有好感。 不过汉朝另外一位名将窦宪是因为有谋反嫌疑被赐死的,虽然说冤枉的成分比较重,但他性格飞扬跋扈应该也不假。 汪舜华嘆息了一声:「燕然勒功啊,自古武将的最高追求,正好也做个警戒,即便是有不世的战功,也应该勤俭小心,否则跨越了界限,谁也救不了你。」 只是以张懋、沐琮、徐俌等人为首的勛贵武将凝视着最新出炉的武哲名单,看着父辈的灵位,百感交集;听着史官介绍歷代名将的生平,都忍不住热血沸腾—— 大丈夫故当如是!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祭祀,不是为了祈求上天眷佑,而是表明一种态度。 旌忠祠如此,武庙如此,以后的帝王庙如此,科学院的祭祀名单同样如此。 科学院是汪舜华亲自规划的,占地面积极其广大,从木樨地到公主坟,北到玉渊潭公园,差不多1万亩。当然一期工程实在有限,只是进行了基本的基础设施建设;其他的留待将来慢慢开发。 科学院总体上分为北院和南院。北院从东到西,大体分为宿舍区、实验室、医院等几部分,中间隔得很不近,建筑面积不多;南院说是实验基地,其实种的各种粮食、药材之类作物。 其中最宏伟的建筑,就是在北院正中,玉渊潭以南,后代世纪坛的地方,在九层台阶上,兴建一座面阔五间,进深三间的名人堂,炎黄夫妇居中,供奉歷代科学家;门前广场上放着一台日晷。 让大家受不了的是,里面供奉的人。嫘祖、听訞和炎黄并坐也就罢了,谁让人家是原配;墨子蒙恬诸葛亮毕升等发明家我们认了,鲁班李冰郑国杜诗白英等建筑家我们认了,张衡袁天罡僧一行郭守敬苏颂等天文学家我们忍了,华佗扁鹊葛洪陶弘景张仲景孙思邈等医学家我们不说什么,刘徽赵爽祖沖之祖暅张丘建秦九韶朱世杰贾宪杨辉等数学家随你便,裴秀郦道元南宫说乐史贾耽朱思本晏谟王士性于钦等地理学家你开心就好,张骞班超法显玄奘郑和有开拓之功,氾胜之贾思勰王祯等是农业学家,刘向蔡伦沈括是什么鬼?名声很臭的好吗?另外,黄道婆是怎么进来的? 可以想像,双方进行了坦率深入的交流,争论的激烈程度甚至超过武庙。 汪舜华也很坚持:「这里是名人堂,不是孔庙,纪念的是对科学技术发展有贡献的人,不管他什么身份。我倒是想把孔孟老庄都送进去,但他们是抬高了科学的地位,还是有什么重要的发现发明?」 群臣自然是愤恨而退,到底没有反对到底。在他们看来,科学院就是搞奇技淫巧的地方,祭祀也是淫祀,时间到了废了就行。 建极二年九月初一,汪舜华亲自到科学院视察揭幕。 科学院本身是正四品衙门,虽然传说中最杰出的院士可以享受正一品待遇,但显然没有人会相信。 在高官满地走的京城,四品官可以忽略,所以汪舜华命女婿英国公张懋亲自提督科学院,院长则是景泰二年进士张鹏。 汪舜华对张懋说:「我希望十年二十年后,你不仅能用累累硕果告慰先帝和你的父亲,大明火器天下无敌;而且能昭示天下:成立科学院的决策没有错,因为天下人都享受到了科技发展带来的便捷。」 张鹏字腾霄,涞水人。授御史。他是传统的儒生,很不能理解汪舜华为什么如此重视科学,因此一力抨击。 话很不动听,但这代表了当下主流的民意。汪舜华并没有恼怒,只是让人把他带到校场。让他骑马射箭,拿着一石的重弓实在太为难人,好在马上就有人教他火器,这回就容易多了。 张鹏似有所悟。 会展中心下是宽阔的砖石大道,左右两边陈列着歷代重要的发明,有很多只有名字,没有实物——比如丁缓的七轮扇、张衡的地动仪、苏颂的水运仪象台,还有记里程车,都已经失传了。 汪舜华看着,很不是滋味。 往南走五十米,就是半径十米、高三层的问道论坛,以后天下名流可以约定时间,就各方面的话题进行公开探讨辩论。 汪舜华很想弄个喷泉,但是现在基本都是对天然水的利用,很少人工造成动态水。担心被骂劳民伤财,放弃了。 再往南,直到论道广场。 入口处本是开放式广场,做成了牌坊,上面悬着匾额,是从先帝的御笔里扒出来的,照例无论贵贱,到此都要下马;开门是一块影壁,上面是汪舜华的题词:实事求是、开拓进取。 汪舜华嘆了口气,科学院的场馆建起来容易,但是兴起来太难。 143、京营 随后,汪舜华走进了京营。 执政两年,汪舜华第一次走进真正明朝的军营。其实她此前就想来,但是当时还身带重孝,不想落人话柄,更不想让群臣再受惊;因此只是招京营的将领入宫,善言抚慰。 暴风雨即将到来,必须要抓牢枪桿子。 京营是全国的精锐,又兼于谦等人治军严谨,汪舜华看着军容整肃,还是很满意的。 她仔细查看了军队的营房,走进了厨房,自然不那么满意了——确实和理想中的有差距,不是一点半点。 然而,一切只能一步一步来。 看着汪舜华亲手将被子折成了豆腐块,下面的将士文武官员都觉得脑袋冒汗。随行的有言官,马上就提出了抗议,这并不是太后该做的。 汪舜华看了一眼他,没有责怪,只是问:「将士出征的时候,会不会自己背着被褥?」 众人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问,于谦回答:「不会。因为现在的军人基本都是军户,平时都住在家里,轮到值守或者出徵才住在军营;虽然会自己叠被子,但都很马虎;而且有专门运送辎重的人员和车辆,让他们轻装上阵,不会让他们自己背着被褥。」 汪舜华看着将士单薄的甲冑摇头:「这不行。」 她看着于谦:「禁军也好,各地都司也罢,全军上下必须围绕一个目标,就是打胜仗,而且要尽可能减少我军伤亡。不管是衣食住行还是操练,或者武器配备,都要围绕这个目标。一支军队要想打胜仗,就是要有铁的纪律,做到『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但是这和叠被子背被子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太平时期在军营里看军队的作风,无非是两样:进门看内务,出门看队列。否则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让将士学会叠被子,就是要培养他们的标准意识和服从意识,形成令行禁止、整齐划一的作风。」 听上去像那么回事,但为什么要背被子?——背着沉重的东西,士兵还能冲锋陷阵吗? 汪舜华摆手:「你们不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让将士背负被褥,一来可以缩减军队用于整理行囊和安营扎寨的时间,二来将士在行进过程中,必须时刻准备迎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敌人,就算和大部队失散,背上有行囊,也可以多坚持一会儿;甚至在作战过程中,背着包袱,如果遇到敌人从后面放冷箭,还可以保全性命。」 这话似乎很有道理,群臣相互看了一眼。 不会随身背着被褥,自然其他的生活用品自然也用不上,汪舜华就交代:「以后要尝试着让战士背上自己的生活用品,拿着武器装备上阵。」 她掰着手指头:「被子要有,还要有鞋子、雨具、水壶、挎包,最好有应急的药丸。」 下面真的觉得太后想得太多——怎么可能! 汪舜华看出来了,她也知道自己说的有点多,但是这是先烈用鲜血总结出来的经验,自然有用。 她招来一个少年宦官,要来一根长的绳子,用细包带在外面横竖交替缠绕成三横两竖的形状,绳头打结繫紧;再把粗被包带的两头分别从捆好的被子的上下两边折起的缝中穿过,形成u型,让小太监把胳膊伸进去跨在肩膀上;然后另一边的两个背包带头,分别从胳膊的上下穿出,在胸前打结。 而后将一双新靴子塞到后背上,这年头没有橡胶雨衣,但是斗笠可以戴着,晴天遮阳,雨天遮雨;军用水壶是真没有,但那个造型很简单,就是铝制品这年头真没有,那就改用铁,下面觉得没必要,汪舜华却认为生水里有杂物,容易滋生疾病,所以尽可能让将士喝上开水,哪怕是凉开水;挎包就不说了,就算不懂针线,也知道缝一个不难,现在将士衣服本来就没有口袋,在挎包里装一些应急的用品还是很有用的。 汪舜华耐着性子解释,还让小太监出去跑了一圈,确实行动自如,将士们也就真的有点感动了——行不行先放一边,太后也说了,可以试一下,有用就推广,如果没用甚至碍手碍脚就算了;但是这份心,真的是爱护将士了。 哪知道汪舜华随手找来一个士兵,从你祖上哪里人问起,家里几口人,人均几亩地,每月多少钱开始问起,将佐有没有剋扣军饷,自己识不识字。 下面一水的冒汗。 汪舜华这才出来,照例观看了将士的操练,尤其是火炮发射;自己还亲自试射了一枚火炮,确信比之前的威力强大多了,这才开始发言,还是那些保家卫国的大道理;这回重点在鼓励大家识字上。 下面都觉得很好笑——谁都知道读书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是读书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汪太后的话其实说到了他们心坎里:「我知道,你们中间会有很多人会问,我们当兵的,为什么要读书呢?读书了有什么用?能打胜仗吗?当将军吗?」 确实,不仅文官们会这样想,三军将士自己也会这么想:瞎子点灯白费蜡,何苦呢! 汪舜华接下来的话,其实很让人好笑:「这个问题,其实连我也没有确定的答案。要知道,熟读兵法的赵括马谡打仗的水平并不出色;威震天下的霍去病,并不读兵法。」 她端正了脸色,开始了表演,归结起来就是:「时代赋予使命,使命重在担当,担当需要本领,本领就要学习。」 「没有谁生来就懂得道理,都是一点点学的,跟师长学、跟旁人学、跟书本学。你们近日都去了武庙瞻仰,那些就是你们的榜样,他们也不是生来就是天之骄子统领千军万马的。姜子牙不过是渭水垂钓的渔夫,诸葛亮也曾是躬耕田亩的村夫;韩信曾遭胯下之辱,卫青是公主的骑奴,霍去病也不过是个私生子,狄青甚至曾经被妓女凌辱;我朝的徐达、常遇春、沐英、张辅,哪一个是高门贵族?可是他们就是想办法读书习武,才建立了彪炳青史的功业。古人能够做到,你为什么就认定自己做不到?」 汪舜华摆事实讲道理,指着军营外的旗帜上飘扬的字问他们认不认得,这回大家异口同声——「明」「朱」。 「这不就是了?你们不识字,不是你们说的天生愚笨,而是没有人来教你们;这两个字看多了,听人念多了,自然就学会了,别的字不也一样?你们只要坚持每天认一个字,用不了三年,你们就能认一千个字,也就是说日常用的那些字都能认识,那么不仅看布告没有问题,甚至还能读邸报了。——到那个时候,再没有人敢轻易欺压你们,你们也能明白朝廷的想法,更好的承担自己的使命。」 汪舜华拿自己举例子:「当年在闺阁中,我也没怎么念书,是进宫以后,先帝亲自教我读书,这才明白圣贤大义和国家之乱兴衰的道理。你们比我还忙吗?」 「朝廷不会用你的出生把你定死。只要你肯努力识字,奋勇杀敌,总结经验,就可以跑得比别人快,就可以让你的家人甚至后人过得更好。我希望有一天,三军推广的战术方法,会以你们其中某些人的名字命名;武举甚至朝廷授职授爵的名单上,有你们的名字;甚至后世传颂的将星战神,有你们中间的一些人。」 听着她带着煽动性的语言,朝臣中有人开始感到不安,三军将士则开始激动起来。 144、似水流年 回到文华殿,汪舜华接着料理朝政。 直隶广平、真定、大名,山东济南、兖州、东昌、青州等府,今年五六月中暴雨成灾,要减免赋税、要安排赈济,命商辂带着户部和黎淳去了,顺带把李东阳也捎带上,程敏政就不去了。 小傢伙,应该叫小伙子今年参加了顺天府的乡试,一举拿下了第二,要准备明年春天的会试;今年另外几个大臣子弟没有被录取,主考官倪谦还受到了弹劾。 汪舜华让内阁和礼部复查,没有发现问题,气的把几个胡乱告状的大骂了一通。集贤院的王文和陈循禁不住抖了一下。 九月初一,河南济源县遣老人焦顺进瑞粟,一本二穗至四五穗者百余,汪舜华对此很不感冒:你要是能弄出杂交水稻来,我就服气! 当即批示:「不必来,好好种地。」 写完才想起,良种是需要一代代选育的。这种瑞粟的基因能不能保存先不说,貌似当年康熙自己亲自培育和推广了双季稻,这倒可以试试——明朝正值小冰川期,天冷其实没啥,夏天温度也没见低到那里去,只是华北地区缺水,种植水稻有难度;但东北大米太有名了,这个是可以试试的。辽东人口少,但有军屯,洪武初年产量相当可观,但现在被侵占的厉害,每年要大量从南方调粮。 汪舜华看着地图上明朝在东北的实际控制区,只剩下相当于后代辽宁大半部分,嘆了口气,内部还没有理顺,去东北开荒还是缓缓。 因此召见了焦顺,加以赏赐;回头将种子交给张懋和清宁宫庄负责人,吩咐他们安排人员试验;同时行文南直、浙江、湖广、江西等省政府和都司,从官田、军屯中各选百亩,试种双季稻,田赋全免,种成有赏。 随后和兵部商量起京城附近的牧马草场,近因胡虏窥边,以致废弛,要求整理筑城堡,置房屋,仍旧养马。 襄王瞻墡有病,他是仁宗皇帝的嫡子,近枝宗室,甚有贤名,在宗室和群臣中很有威望,要派人关怀慰问。 把宗室晾了那么久,大家怨气满腹,还是应该有正面典型。 文安伯张輗有病,也要派人去医治。 免了重阳节的宴,只是让命妇进宫陪太皇太后说话。 随即接到肃州大火的消息,延烧官军人等五千四百余家,直接死亡人数达六十多,粮草军器损失惨重。 汪舜华确定自己最近没有派人到肃州检查粮仓军械什么的,处理了几个责任人,又要求加强防火防盗,这便过去了。 接着接到福建老人贺炀的奏疏。汪舜华仔细看了,觉得有关严格县令任职和加强义仓管理实在说得很好,随即批转吏部、户部执行,同时下旨褒奖。可惜他已经年过七十,不能任官,不过太后赐银五十两,绢帛百匹,还有御书「心存社稷」,心满意足了。 十月初一,还是让于谦去祭祀太庙;随后安排张懋等前往天寿山祭奠祖宗;含山大长公主以年老,奏求工料营生坟,江渊说没有先例,考虑到她的身份和年龄,特别恩准了。 十一月初一,颁布了明年的大统歷。 南直隶宁国、苏州、松江、太仓,四川重庆、顺庆、泸等府州连月不雨;北直隶广平府、陕西等地暴雨成灾,初秋早霜禾稼伤损,租税无徵,命户部查验赈济。 接着又得到湖广长沙、辰州、永州、常德、衡州、岳州、铜鼓、五开等府卫旱灾的消息。可能前两年老天垂爱,基本上风调雨顺,今年攒够了,一起发作。命体仁阁大学士彭时带着一拨儿翰林官和言官去了。只是汪舜华看着这一长串的地名还有灾情描述,手有点抖。 灾是要救的,但这样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是办法;甚至可以说,现在的赈济,只是缓解症状,连医治都说不上。 冬至节到了,遣官祭祀了祖宗,免了庆成礼,次日,文武百官到奉天门东廊朝贺亲王,其实也就沂王和德王。隐帝的孝期已经过了,不让他们出来,怕言官该说话了。 不过大局已定,群臣也不愿横生枝节,行了礼,就各自散了。 接着让徐埕去修宣武、东直二门水关闸坝,出来这么久,该活动一下了。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举行了禫祭仪式,正式除去丧服,不过还要素服一个月,等明年正月才能完全恢復正常。 十二月初一,让于谦代皇帝省郊祀牲;回头又开始忙乎,当然各部门也很不能轻松:要处理日常事务、要总结汇报工作,还要听侯太后教训。 刚刚得到表彰的建安县老人贺炀再接再厉,上书说起了学校教育的事情:「郡县学校师儒之官,真才实学者百无二三。」 汪舜华以为很是,交代吏部,有时间对天下的教谕进行考核黜落,以后除了一甲进士和庶吉士留京,其他的进士全部放到地方做县令,成绩突出的,调回北京作言官,务求经世致用、脚踏实地;另外,县丞、主簿、县谕这几个官职都要在落第举人和国子监生中挑选,必须年龄在80岁以下,方能选用;举人就不说了,监生必须要通过吏部考试,才能外放,要着力提升官僚队伍的素质。 这是一件大事,意味着将来吏部的工作任务重了不少,王翱应下了,毕竟能到这个岗位的,都不会嫌累。 但是王翱不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200多名宫女在腊八节前带着太皇太后、汪太后赏赐的20两银子、10匹布帛离开了服役多年的紫禁城。愿意接受安排的被赐婚给适龄的禁军;而太皇太后、太后身边有头脸的大宫女和尚宫局的女官们得到了更好的安排,被赐给勛贵作妾。 这也成为惯例,每年年底前放归一批宫女。 不尽如人意,但也称得上皆大欢喜。 年底了,要祭祀、要进行人事调整,还要表彰节妇孝子,汪舜华对此很没有兴趣。已经两年没有表彰节妇了,不过今年旌表了李氏等几个人。李氏是广东琼山县民丘傅的遗孀,直接说就是丘浚的母亲。二十四岁就守寡,至今三十三年。她甘居贫贱,依靠女红养活了全家,奉养舅姑终老,抚养两个儿子读书长大,次子就是丘浚。 丘浚在奏疏里详细的说到母亲的不容易,汪舜华也就准了。 新年快到了,大家都忙的团团转,但没有人会想到,他们真正忙碌的时候,还没有到来。 145、状元答卷(建极三年,1460年) 建极三年在暴风雪中如约而至。 几乎没有人会想到,这是土木之变以来,甚至开国以来最不平凡的一年,很多人的命运,将彻底改写;帝国的命运,也将彻底改写。 一切来的没有预兆,却又似乎顺理成章。 正月初一,汪舜华还是带着皇帝去给太皇太后行礼,然后到奉天殿接受文武群臣朝贺。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初三是宣宗的忌辰,刚派人去给他上了坟,第二天就立春,派于谦去祭太庙;接受了春卷和百官朝贺,宣布赐宴。 春节期间事情不多,不过汪舜华除了交代要加紧火炮制造,还招于谦入宫,两人冒着雪,登上万寿山,商量改革的事情。 汪舜华很明白的告诉于谦:「土木堡之仇是必定要报的。但是攘外必先安内,现在国家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你身为首辅,心里要有准备。」 于谦惊愕的看着汪舜华。 其实这几年朝廷不是没在三民问题上着力,也採取过一些措施,宗室勛贵请地一概不许之类,对侵吞官民田地的从严从重处置等等,但都无关大局;反而是要求太后循规蹈矩、恪守祖制的声音甚嚣尘上。 汪舜华觉得自己已经很克制了,基本是对现有政策的缝缝补补,但是对朝臣们来说,牝鸡司晨本就是国家大不幸;何况汪太后本身就不是墨守成规的人。一个科学院就足够扰动大家敏感的神经,接着还有内阁改革、军队改革,越来越挑战大家的底线;现在先帝丧期结束,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汪太后想动手,如果再不按住她的手脚,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从没有什么阴谋诡计或者鬼蜮伎俩能够长久,治理国家,归根到底还是要走正道、做正事,凝聚起最广泛的力量,最终形成不可逆转的歷史洪流。 要做到这些,无非八个字:开诚布公,赏罚分明。 因此,汪舜华打开天窗说亮话:「三民问题说到底还是经济问题。没钱,不能发展军备,不能发展教育,不能兴修水利,于是导致了恶性循环:所以要解决这些问题,就要从根子上入手,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彻底根治问题。」 「解决财政问题,需要开源节流:开源方面,肯定不是加农民的税,良心不安不说,必然导致农民起义,那就是亡国的事情;而是要放松对工商业的限制,开放海禁、鼓励海外贸易;此外,从严限制土地兼併,对免税的人群和范围要从严规范;节流方面,除了停止滥建庙宇寺观,最重要的还是要规范宗室待遇,确切的说,就是削藩,但是怎么削,削什么,是个大问题;尤其是如何确保削藩平稳进行,不出现藩王集体造反的事件,必须要周密谋划。」 「所以,你身为首辅,现在不仅需要统筹谋划,确保北方防线万无一失;还要把心思放在如何完善改革方案和做好相关人员调度准备上,确保各项任务全面有序推进。」 图穷匕首见,于谦的脑袋瞬间嗡嗡作响。 他知道汪舜华有野心,但是没想到野心这么大,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但是汪舜华态度很是坚定:「就是要下定决心,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创造一个繁荣的太平盛世,给后代子孙一个更加安定的局面。」 于谦提醒她:「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轻举妄动。」 他语气很严肃:「一旦泄露天机,后果不堪设想。」 他提醒汪舜华:「请太后思之再三,臣恐朝中大臣不会同意太后的提议。」 汪舜华看着他:「我自有办法。」 于谦不知道汪舜华有什么想法,心事重重的回府了。 他真的很担心,汪太后心急,那么将是大明不可承受之重;但是这样的大事,他不可能和别人商议,否则走漏风声,恐怕同样会引发滔天巨浪。于是只得在肚子里慢慢盘算——能不能阻挡太后,有没有可行性。 和歷史上一样,正月初十,文华殿大学士高谷去世,年七十,赠太傅,谥文懿。歷史上他是抑郁而逝,如今更多的是操劳过度。 当天,瓦剌军马二万余侵犯榆林,彰武伯杨信率官军击退;瓦剌还不死心,再次劫掠;杨信轻骑五路追至金鸡峪,遇贼擒十二人,斩首二十三级,获马百匹,军器三百余事,復所虏人口及牛羊骡驴万余。 汪舜华闻报,下旨表彰。 元宵节到了,大家高高兴兴的过节,只有于谦心事重重的。 汪舜华依然和太皇太后带着孩子们去画像。今年出了孝,大家都穿上正装,汪舜华觉得头上实在很重。想起刚才梳妆的时候,从头上扯下一根白髮,再看看镜中的自己,两鬓微霜。 不年轻了。 还没收假,丰润伯曹义、户部左侍郎孟鉴去世,后事还在办理;文安伯张輗患疾,派太医前往诊治。 接着,山东布政司奏济南、东昌等府,去年田禾被雨水侵烂,民皆缺食。 汪舜华听商辂等人汇报了相关情况,下令减免。 月底,吏部奉命考察天下朝觐并在任布政司右布政使等官,自然清理出一大堆年老有疾、软弱涣散乃至贪赃枉法的,加起来差不多千人。 用人之际,偏偏出了这种事情;但是今年又是会试年,不能手软;何况冗官清理势在必行。 王直、胡濙那样德高望重的可以请进集贤院,下面的低级官员就早点回家养老。 于是命老疾者致仕,罢软者冠带闲住,犯赃者由锦衣卫查证,严重的就不只是罢为民,还要严处。 接着接到有关交阯城王羙垸的举报。他的王妃曹氏听仪宾张瑛挑拨,侮慢王母瞿氏,内使叚兴欲赴平阳府举报,他又听张瑛计将兴锁禁。 不孝罪是极其严重的罪行,必须派人查证。 随后命商辂、章纶为会试考官;又派李贤前往祭奠孔子,派张懋祭祀太社、太稷,遣顺天府官祭先农之神。 赶在殿试前集中进行了一大批官员调整,然后安排殿试的事情。歷史上这一科其实只选了一百五十人;但是现在刚罢免了一大批官员,朝廷很缺人,于是选了三百五十人。 命内阁学士于谦、萧镃、商辂、彭时,六部尚书王翱、张凤、薛瑄、孙原贞、俞士悦、江渊,左都御史萧维祯、詹事府詹事邹干、翰林院学士倪谦等读卷执事官;李贤因女婿程敏政参加殿试,自请避嫌,同意。 三月初一,殿试开考。汪舜华带着一身常服的皇帝来到奉天殿。行完礼,皇帝起驾回宫,文武百官也退出殿外。 汪舜华没有走,她静静的坐在珠帘后面,看着下面开始髮捲、开始入座、开始答卷。 这是她执政以来第一次殿试,自然格外重要。此前,内阁学士拟了几个题目,汪太后都不满意,最后总算定了下来,不是探讨礼乐刑政的关系,而是开门见山的说现在国家存在的种种问题,问怎么解决。 当然,内阁学士按照她的说法做了润色,但还是简单直接。 只是于谦皱了皱眉头,他想到了那天汪舜华的话,看来真的是势不可挡了。 只是,能成吗? 读卷官连夜去批改试卷了,汪舜华则走到奉天殿的丹陛前。 殿试落定之后,暴风骤雨就真的该来了。 今年考生很多,汪舜华下旨,多给了读卷官一天的时间。 三月初三,汪舜华在文华殿亲自查看殿试答卷。 「三民问题」已经提了两年多,朝野口耳相传;去年底又大张旗鼓的宣传了一次,自然这回的答卷很多以此破题。 于谦等推荐了王一夔等人的答卷。答卷不是不好,总觉得过于空泛,不是她想要的。 直到户部尚书张凤念了一份答卷,她觉得很有点意思:「臣闻帝王之治,欲攘外者,必先安内。书曰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自古极治之时,不能无夷狄盗贼之患,唯百姓安乐,家给人足,则虽有外患而邦本深固,自可无虞;唯是百姓愁苦思乱,民不聊生,然后夷狄盗贼乘之而起。盖安民可以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其势然也。食者,生民之原,天下治乱、国家兴废存亡之本也。」 这篇文章,从经济学的角度来探讨国家问题存在的原因和解决的路径,当然他的着力点放在了粮食上面——民以食为天。没有粮食,那么必然是野有饿殍,流民作乱,天下不安;朝廷穷于应付,放松了国防建设,给了外敌可趁之机,最终遭致败亡。因此必须巩固农业的基础地位。但是如今的状况是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什么原因?一是天灾,连年的水旱相仍;二是课税依然沉重,虽然太祖皇帝定的赋税标准很低,但是还有很多苛捐杂税,外加地主的佃租;三是土地兼併,宗室勛贵寺庙内宦凭藉特权,大肆兼併土地;一些小民贪图利益,甘心投献土地。官府为了完成税额,不断向普通小民摊派田赋,更加剧了投献土地的风气。以致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有力者无田可种,有田者无力可耕。不仅极大地减少了国家财政收入,也导致大量农民纷纷逃亡成为流民,国家为了忙于镇压,导致边防空虚,胡虏为患;为了平息局势,镇压流民作乱,朝廷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导致国库空虚,于是加重农民赋税;由此,成为恶性循环。 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要推行仁政,一是稳固农业。要清理苛捐杂税,限制地主佃租,着力减轻农民负担;要招抚镇压并用,引导流民回乡从事生产;要严厉打击土地兼併之风;要大力兴修水利,让农民安居乐业;二是发展经济。减轻了农民的负担,但国家还是需要赋税来源,从哪里来?——从工商业那里来。要严格盐税、茶税的征管,还要加大对工商税的管理。重农抑商不是一句玩笑话,歷朝歷代加税都是拿商人下手,不过他提到了要适当放开对工商业的限制,允许他们扩大生产。这样,他们不仅能贡献更多的赋税,还能吸纳一部分流民就业、维护社会的稳定,但最让汪舜华惊讶的是居然提到了要开放海禁——他举的是南宋小朝廷的例子。南宋偏安一隅,但就是靠着关税,可以长期和蒙古抗衡;此外,他还提到了要废除宝钞,因为这东西现在在民间基本上已经不流行了,跟废纸没什么区别,但是富商巨贾可以拿着宝钞来纳税,朝廷不能不收,但这东西又没有购买力,因此为了解决财政问题,又不能不印刷更多的宝钞,结果造成恶性循环。三是发展教育。要严格官学准入门槛,同时通过多种方式,教化人民有道德观念,有仁爱之心,有孝悌之心,有爱国之心,愿意为国家贡献力量,尤其是国家面临困难的时候,更加需要团结。四是修练武备。对国内的造反派,要抚剿并用,维护社会和谐稳定的大局;对北方,要抛弃幻想,随时准备战斗。五是整饬纲纪。纪纲不肃,法度不行,则上下务为姑息,百事悉从委徇。情可顺而不可徇,法宜严而不宜勐。张法纪以肃群工,揽权纲而贞百度。法所当加,虽贵近不宥;事有所枉,虽疏贱必申。 用词很文雅,汪舜华听了第一句觉得很提神醒脑,听到中间的时候,就坐直了——说的太好了,说出了她的心里话。尤其是听到开放海禁和废除宝钞那里,更是激动的从座椅上站起来——毕竟这些话以前基本上没什么人说。 张凤还没念完,汪舜华从珠帘里头走出来,大家都有点发愣——太后这是生气了?毕竟这文章写的有点不合时宜,只是限制土地兼併和废除宝钞很得他们的心意,因此商量后放在了中间,准备碰碰运气。 张凤也有点抖,只好低着头,强自镇定的念了下去。 等他念完呈上稿子,汪舜华接过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说了三个好字,这才收了卷子,赞嘆:「真是宰相文章。」 ???!!! 群臣相互看了一眼。 张凤奏道:「太后,臣等也觉得这篇文章观点颇新,只是有些提法不合祖制;文辞也有些稚嫩,所以推荐为二甲。」 汪舜华看了他一眼,笑道:「这样的文章放在二甲,委屈了。殿试是选官,尤其是选择未来的肱骨栋樑,胸怀气度和眼光格局才是最要紧的;至于文辞,到可以往后放一放。」 又看了一眼,贊道:「真是一笔好字。」 她走到案前,取笔批了第一甲第一名。 萧镃提醒了一句:「太后,鼎甲的文章按例是要刊印全国的。这文章,文辞如何到底不论,只是其中提倡『开放海禁』一条,违背了太祖皇帝『片板不得下海』的祖制,臣以为最好放到二甲或者三甲去。」 汪舜华哦了一声:「我记得太宗宣宗年间,不是有郑和七下西洋吗?既然都是祖宗传下来的,也不算破例。」 萧镃等人立刻紧张起来。 于谦想到汪舜华说的那话,站着没有动。 彭时立刻出班奏道:「太后,下西洋劳民伤财,请太后千万不要再提此事。」 商辂等人也站出来这样说。 汪舜华笑道:「怎么突然提到了下西洋劳民伤财?我又没有说要再下西洋。这文里说的是汉隋唐宋歷代王朝都在发展海外贸易,尤其南宋把它作为重要的赋税来源,也没有提下西洋。你们多虑了。」 她看着于谦,又看着萧镃等人:「我看这文章写的很好,见旁人所未见,言旁人所不敢言,挺有意思;他的提法,你们也可以参考。」 选定了状元,其他榜眼探花就好说了。 汪舜华回宫,将其余各卷交由内阁决定名次,并赐读卷官宴,宴毕赐钞。酒足饭饱的读卷官们退到东阁拆看第二甲、三甲的试卷。逐一抄写名次,封送到内阁填写皇榜。 146、宣誓 次日,在华盖殿举行传胪仪式。正式宣布第一甲第一名程敏政、第一甲第二名王一夔、第一甲第三名李永通。 汪舜华怔了一下,文武官员交换了一个眼神,弘义阁大学士李贤和刑部右侍郎程信也很不安:程敏政,今年虚岁才十六吧? 二甲三甲的名单昨晚就出了,李贤和程信知道他位列一甲,已经是很高兴,毕竟孩子还小,这回其实也是抱着试试的态度。乡试还好,顺天府第二,《尚书》经魁;会试其实不怎么样,三十八名,估计能选个庶吉士就要费很大的功夫。当然,李贤运作一下,留京应该没问题;何况听说状元是太后力排众议亲自选的,万没想到是自家孩子啊! 督察院左都御史萧维祯马上就站出来说:「程敏政是刑部右侍郎程信的儿子、弘义阁大学士李贤的女婿。重臣子弟中状元,我朝开国以来还没有过先例;诚恐世人不服,以为有司有私。」 汪舜华想了想,到底坚持了:「当时读卷官推荐他的时候,名次并不靠前,是我点的状元,怎么会有私心?」 礼部尚书薛瑄也奏道:「程敏政今年只有十六岁,年龄实在太小。」 汪舜华笑道:「这有什么?有志不在年高,甘罗十二为丞相,难道我朝十六岁做不得状元?只要凭真才实学考的,就没什么不好。再说年轻好,这世界总归是年轻人的,该让他们早点挑起担子了。」 新进士去午门外看榜,汪舜华则带着皇帝升殿,接受群臣朝贺。 顺天府尹用伞盖从仪,送状元回府。 一时间整个北京城都热闹起来,毕竟这么年少的状元还是第一次见。 当晚,宴进士于礼部,命于谦主持。 晚宴上觥筹交错、风生水起,只是于谦捧着酒杯,没有说话。 汪舜华肚里有些好笑,记得歷史上程敏政好像不是状元,没想到因为自己一只小蝴蝶,居然改变了。 确实不是状元,歷史上的程敏政在六年后的成化二年,考中了榜眼。 当时,首辅李贤推荐罗伦,吏部尚书王翱推荐程敏政,两人相争,王翱就说敏政卷字精楷,应为第一,李贤说:「论文不论书。」 于是宪宗招两人来,出句:「成化手持鹦鹉盏,专敬状元;」 罗伦对:「罗伦身到凤凰池,来朝天子。」 敏政无对,于是罗伦摘得了榜首。 旋即一想,歷史上程敏政一直待在北京读书,这回到地方见识了民生疾苦,又在宫里闹出了动静,回去肯定会向父亲和岳父请教,尤其李贤在内阁,肯定会揣摩自己的意图,提点女婿,因此写出那样的文章,也就不稀罕了。 这样一想,不能不感嘆真是赢在了起跑线上。 但这是人家自己挣来的,没什么可说的。 回到清宁宫的时候,宫里已经得到了消息。看着永安公主等人和李莹都是欢天喜地的。李莹入宫差不多一年,一直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汪舜华倒是很喜欢她。 当时笑着招她近前:「你是有福气的。」 想了想,没有在这个时候扫兴,给她上廉政课,而是给了她三天假,同时赐了景泰蓝的镯子一副,布帛十匹,又赐了宝钞一百贯。 回去看进士名单,结果发现了另外一个熟悉的名字——刘健,今年也才二十八岁,风华正茂的年龄。不过名次不太好,二甲四十名左右,不过接下来还要选庶吉士,进翰林院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汪舜华知道刘健的名声,担心他被埋没,特意要了他的答卷,一看,确实洋洋洒洒,指出财政困难之原因在于冗官、营造之浪费,要求崇儒兴学,注重实务。 放下试卷,汪舜华没有说什么。「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她现在需要的是能谋的人;况且刘健一看就是儒家教出来的模范生,在剧烈变革的时代,恐怕未必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第二天,下令赐状元程敏政朝服冠带,诸进士钞各五锭。 明天就是清明节,汪舜华下旨,命于谦和张懋留守,就带着孩子们出宫前往天寿山行礼。 这是扫墓,也是宣誓。 到歷代先帝陵前行礼,当然隐帝那里就派人去了。 汪舜华心里有点不自在。 当年隐帝死后,钦天监奏请选定吉地。景帝还没决定,她指着黄山寺二岭南麓说这地方不错。 确实不错,距离长陵、献陵都不远。 景帝有点奇怪汪舜华怎么突然捨得对他哥那么好。 汪舜华打了个哈哈:「有太宗、仁宗两位祖宗镇着,隐帝怕是不敢胡乱告状。」 景帝沉吟了下,同意了。 上辈子去过十三陵,记得那里是埋短命光宗的地方,而且还有个鸠占鹊巢的典故——景帝生前建设的陵寝就在那里;结果被他的好哥哥捣毁了,后来光宗和他爹万历前后脚死了,朝廷实在来不及另建陵寝,就把他塞进景帝当年的寿陵。 看来这地方风水真是不好。 那就送给隐帝吧,好歹没把你赶到西山去。 等景帝宾天后,汪舜华就把歷史上英宗裕陵的地方圈了来——左护法做了那么多孽,居然运气爆棚,不但儿子争气,后面还延续近两百年,连带他都成了好人,看来这地儿风水真不错。 这世界真是奇妙。 看孩子们礼节标准,汪舜华很是欣慰。 下山前,汪舜华率领群臣在寝殿左右种下三十棵银杏。 离开的时候,汪舜华回头:可能未来的十年二十年,都不能到这里了。 尽管时间紧,汪舜华中途还是停了几次车,询问百姓生计,甚至带着皇帝百官到路边一户李姓农家视察情况。 其实就是目下普通农民的水平,甚至因为在京郊,还远远高出一般农民:有土坯房七八间,田地十来亩,儿子三四个,除了种地,也帮着地主打点短工;老婆女儿除了家务,就是纺纱织布。一家人终日劳作,还算能够吃饱肚子。 因为地处帝王祭祀的必经之路,李老汉也是见过阵仗的;当然被这么多贵人拜访还是没有过的。 看到太后亲自下轿,牵着皇帝走进他家,坐到他家的小板凳上,喝过了老婆端过来的井水——汪舜华喝了,没让皇帝和孩子们喝,怕闹肚子;还很是自来熟的帮忙理猪草,也就把心放下来,说起自家的景况;围观的乡亲们看到太后丝毫没有架子,也开始七嘴八舌的说话。 在乡亲们的嘴里,这两年日子比往年要好过一些,以前经常有贵人侵占土地什么的,这两年要少些了;但是也就只是这样了。 如今年成不大好,不是水就是旱,甚至还有蝗灾,收穫不多朝廷的税却不少,还要应付地主家的租子,一年到头能沾几回荤腥,就是盐也捨不得多放——太贵了,得二三百文一斤呢!勉强熬日子罢了。 李老汉笑:「自古以来,咱们庄稼人不都过这样的日子。」 有胆大的说:「前些天到城里卖柴,有衙役用宝钞来买柴,跟明抢也没啥区别了。」 又有的说:「前些年某家欠了地主一斗米,家里的丫头被拉去抵债,没几天偷吃被主母打了一顿赶出家门,投河死了。」 又有的说:「这算什么,那些年太监抢土地,看中的如果不投献,直接关进大牢都是轻的,还有直接打死的——听说英国公家的孕妇就是这样打死的。啧啧啧,那可是皇帝的亲家。」 汪舜华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他们,脸上都是褶子,身材瘦弱,粗布短衣,还打着补丁。 这是目下京郊的农民,不知道更远处的百姓,他们又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汪舜华拢了拢怀里的皇帝:「看到他们了吗?他们都是咱们的子民,也是咱们的根基,任何时候都不能忘了他们。他们过得踏实,咱们才能过得安稳;他们晚上有一碗粥,咱们晚上才能睡得着。否则,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基础不稳,连爬带滚。」 皇帝还小,听不大懂,他对陌生景色和陌生人的好奇显然大于对母亲念叨的兴趣;但在场所有的朝臣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三年孝期已满,太后准备有所动作了。 着力的点,努力的方向,就是三年前提出的三民问题。 回到宫里已经很晚。 次日,状元程敏政率诸进士上表谢恩。满朝文武看着新出炉的国家栋樑,尤其走在前面的少年状元,都是别有一番滋味。 汪舜华看着这些年轻生动的面孔,也在心里发出一声感嘆。 这是她当政后亲自选拔的人才,因此入职教育就格外语重心长:「朝廷面临的形势,已经写在了考题上;朝廷对你们给予的厚望,你们在未来的时间里会有深刻的感受。你们在金殿上拿出了漂亮的答卷,但是将来能不能在歷史书上留个好名字,在百姓口中留个好名声,取决于你们未来几十年身体力行的回答,现在才刚刚开始。」 汪舜华从做人到做官,滔滔不绝的说了一个时辰,新进士们叩头,觉得汪太后真是…很有古代明君励精图治的作风。 147、楔子 三月的第一个休浴日,汪舜华在西苑举行了赏花会,朝中文武大臣和新进士都参加了;太皇太后也出席了,还带着两位公主;此外,三品官员以上的家眷也参加了。 没有人意识到,这场赏花会会发生什么;只是于谦隐隐有点不安。 赏花会是在热烈的气氛中进行的。太皇太后当然知道程敏政,毕竟之前名声太大,李莹也经常在她面前晃荡,对这孩子很有好印象,当时勉励了几句,转过头对汪舜华说:「敏政都考中状元了,该让两个孩子早点完婚了。」 汪舜华笑道:「我是觉得这两个孩子都还小,敏政刚踏入仕途,还是先把心思放在学习和公务上,再过两年也使得。」 太皇太后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先成家再立业。」 汪舜华笑:「我是想着孩子太早结婚,怕对身体不好;因此交代了他们,再晚几年。」 太皇太后摇头:「你就爱操闲心。」 程敏政低下了头,李莹也是一脸娇羞。 还未命名的花卉有五十多种,其中牡丹有十多种,毕竟从景泰六年之后,已经整整五年没有举行过赏花会了。 短短的五年,变化了太多。 今天表演的主角自然是新进士。在场的文武官员都很有默契,看着新进士们挥毫泼墨,都忍不住鼓掌。 只是汪舜华看着呈上来的名字状元红、软香红、玉玲珑、粉妆楼、紫燕飞舞等等,觉得似曾相识。 命完名字、写完诗词,按说应该回去,但是汪舜华显然不会就此停手。 她笑着下令赏赐,除了布帛,就是宝钞,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笑着问李莹:「前几天赏了你一百贯宝钞,是孝顺了父母,还是置办了什么嫁妆?」 李莹红着脸,不敢说话。 汪舜华笑着对太皇太后说:「这丫头害羞。」 太皇太后也打趣她:「你别臊她,小姑娘脸皮薄。」 汪舜华笑道:「我是记得敏政的廷试答卷里提到了宝钞,说这东西很不好,买不到什么东西,百姓都不当回事,所以问问。这一百贯钱可是不少,七品官一年也就10石,折抵他两年俸禄了。也算咱们给这丫头撑腰。」 太皇太后笑。 李莹低着头,羞红了脸。 但是下面的百官却笑不出来,毕竟关系大家吃饭的问题。 只是太皇太后、太后兴致很高,面前又有女眷,不是谈论国事的时候。 于谦想到了那天汪舜华的话,站了出来:「太皇太后、太后,恕臣斗胆直言,这一百贯钱,并不值两百石。」 汪舜华哦了一声:「是吗?那值多少?一百九、一百八?」 于谦没有说话,汪舜华的笑容渐渐消失,脸色渐渐严肃:「到底值多少?」 于谦低头:「如今宝钞在民间已经无法通行。」 汪舜华道:「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这宝钞等于废纸?」 于谦点头:「可以这么说。」 汪舜华厉声道:「不可能,这宝钞是太祖皇帝开始印刷通行的,朝廷用它採办徵税,乃至给官员发工资都使用它,怎么可能是废纸!」 于谦没有说话。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果然,大家都忍不住站出来吐槽。 萧镃就说:「安国公说的很是,这宝钞其实确实不能买东西。太后若要赏赐李氏,不如多赏她几匹布帛。」 永安长公主也忍不住冒出来吐槽:「你别不信。你那宝钞,就是跟废纸没区别。过年和姐妹们打牌,输了给宝钞,都不要!荷包里的铜钱都被抢光了。」 见微知着,这话实在很得人心。众人都深吸了口气,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他们不好改;户部的都在忐忑,不让发宝钞,国库没银子啊;一边庆幸,如果不发宝钞,自家的日子会不会好一点。 汪舜华哦了一声:「有这回事?」 永安长公主忙道:「我是和大家下棋。」 汪舜华哼了一声,永安长公主牵着她撒娇:「过年嘛,放松一下。」 汪舜华捏了捏她的脸,果然,孩子都是自己的好,嘴里却说:「我正说着国家大事,你不要开口。」 转脸问于谦:「宝钞真的不好吗?我瞅着挺方便的,难道有人喜欢拿着沉甸甸的银子?」 文武大臣都要暴走了:「比起跟废纸一样的宝钞,我们更喜欢沉甸甸的银子好吗?」 本来觉得这样的场合,把女眷带出来真不好,现在却觉得这两个女子真是可爱。 户部尚书张凤出班解释,磕磕绊绊的,大概意思汪舜华听懂了:发宝钞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原因是老人家苦日子过来的,疼儿孙,对大臣就不咋样了,恨不得都自带干粮才好。只是这些年官僚队伍不断庞大,国税收入因为标准没变,偷税漏税逃税的不少,加上天灾人祸,所以逐年递减,实在拿不出钱来,只好用宝钞来煳弄人。这些年宝钞不断贬值,形同废纸。 他还很有说服力的介绍了太祖年间,一石米值钞一贯;永乐初年,一石米大约三十贯;宣德七年,宝钞一贯只值铜钱五文;正统九年,米价涨到宝钞一百贯,明钞已不能通行,扔在大街上都没人要,只有倒霉的官员们还拿着当工资。 汪舜华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贊。果然,改革就像做申论,要找准切入点才行。扯什么三民问题,说什么土地兼併,喊什么报仇雪耻,朝廷当然有很多忠君爱国之士,但还有很多人是漠不关心甚至坚决反对的。「敬天法祖」嘛,「祖宗之制」嘛,何况这是一件得罪人的事,有多少人愿意豁出去呢?随波逐流不好吗? 而宝钞不一样,和所有人密切相关。 众所周知,明代俸禄在歷代都是最低的。按照洪武二十五年的标准:正一品月俸米八十七石,以下逐级递减,正四品二十四石,正五品十六石,正六品十石,再递减至五石而止。 这只是理论上的。洪武年间官俸全给米,间以钱钞兼给,钱一千,钞一贯,抵米一石。太宗即位,令公侯伯皆全支米,文武官俸则米钞兼支,官高者支米十之四五,官卑者支米十之六八;惟有九品、杂职以及那些无品级小吏以及军士,全支米。折钞的部分,每米一石给钞十贯;但第二年,公侯伯和文武官员一样米钞兼支。仁宗、宣德年间几次调整,官员的俸禄也就不断打折。 正统中,五品以上米二钞八,六品以下米三钞七。当时钞价日贱,扔在大街上都没人要。 那么官员每月实际俸禄是多少,也实在可以计算一下。 难怪世人感嘆:自古官俸之薄,未有若此者。 这么点钱,要想养活一大家子,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一直以来,大家都在找钱。 汪舜华以前在网上看到过相关问题的研究,到这里以后又深入研究过,她自己也是一无所有在职场打拼过来的,知道房奴的痛苦,所以才选择在这里下手——前两年高调反腐,一是树立自己的光辉形象,毕竟整饬吏治是再伟光正不过的活,百姓们欢迎自不用说,就算再死抱着「三年不改其政」或者「敬天法祖」的书呆子也不敢说三道四——要论祖制,按照太祖皇帝的做法,贪污六十两银子就该剥皮楦草,那现在大明的官员们,估计至少一半可以亲身感受一下;二是逼官员们想办法——有督察院、锦衣卫等各部门盯着,加上她没完没了的思想工作,敢顶风作案以身试法的真不多。既然法定的工资养不活家人,什么冰敬碳敬、三节两寿的礼物全没有了,甚至连卖字画写文章都受到了限制,那你就该找朝廷要求涨工资吧。这两年就收到了不少这样的奏疏。 现在,是验收成果的时候了。 要想不拿宝钞拿实物,可以;要想涨工资,也可以,但你得想办法,毕竟我不是变戏法的,也不可能说砍了军费之类的来给你们发工资吧。 穷则思变。 关系到一家老小的吃饭问题,我不相信还有多少人敢死抱着祖制不放。 汪舜华看着他:「也就是说,你们整日里忙忙碌碌,辛辛苦苦,结果拿了一堆废纸回去,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 张凤低下了头,群臣也都不敢吱声。 这样扫了太后的面子,估计会不痛快。 汪舜华的面色如常:「既然如此,你们想想办法,把宝钞停了吧——我也不希望你们辛辛苦苦的办事,回家老婆孩子还要饿肚子。」 张凤心里雀跃,还是苦着脸:「只是不发行宝钞,这钱从哪里来?」 汪舜华马上变了脸:「这是你该研究的问题,怎么反而问我?——太祖才开始发宝钞的,以前歷代都没有过,也没见过不下去;你倒好,指着废纸过日子。到底是你无能,还是我无能?」 这话真的太伤人,张凤忙伏地请罪。百官刚才觉得这人实在不通情理,这会儿又觉得可怜,财政收入少,他们是知道的;想着回去翻书研究一下,以前是怎么收税的,毕竟关系到自己的工资收入。 这时候资本主义萌芽还没有产生,东林党官商勾结的那一套还不时兴,朝堂上老实人比较多——专指为资本势力代言的。大家都指着大明公司多发点钱,而不是指着背后的金主多孝敬点。重臣还好,进项多,有的家里本来就不差钱;可明朝已经不是世家当政了,虽然读书还是件奢侈的事,但普通家庭、贫困家庭出来的就不少。于谦是景帝三番四次要求,才勉强搬进朝廷赏赐的宅邸,他以前的房子,勉强能遮住风雨而已;内阁次辅高谷老家则只有几间破房子;吏部尚书王翱同样两袖清风,户部右侍郎杨鼎出身贫寒,连家僕都用不起;阁臣李贤也抱怨,一个月的俸禄,只够十天的开支。至于翰林院的丘浚等人,更是家徒四壁,不要说涨工资,只要把该拿的拿到手,就心满意足了——这不算是过分的要求吧?比他们稍晚的名臣李东阳、杨一清都在靠卖字画写墓志铭过日子;罗伦请客吃饭发现缸里是空的,还没钱买米,状元都混到这地步了;另外一个理学名臣章懋好不到哪儿去,临死前什么都没有留下,孤儿寡母是靠着朝廷每月两石米的救济过日子;丘浚的房子潮湿漏水,住了四十多年没换,弄得一身病,实在是因为拿不出钱;明孝宗要给他换,又想到自己的身份,算了,比起房子,还是清廉的名声比较要紧。程敏政倒是豁出去,写文章赚点稿费,收了一匹帛,结果被扣了个卖题的大黑锅,憋屈死了,真的憋屈。 物价在飞涨,工资在缩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如今汪太后有意废黜宝钞,如果不趁热打铁想办法,简直白活了——圣人还曾经曰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想想唐宋官员过得那叫一个酸爽,怎么轮到自己,就紧巴巴的?到底是皇帝不行,还是户部不行?——当然大家也没想到大富大贵,只是要妻儿老小吃饱饭,这算正当需求。 太皇太后有点不安,但汪舜华扫视了一下大家的脸色,轻快了很多,还带着点跃跃欲试,知道计划通了。 汪舜华早就算计好了。明朝官员的工资待遇在歷朝垫底,偏偏还有宝钞雪上加霜,大家都有改善生活的需求,否则换成宋朝那帮被高薪养廉的文人,人家日子已经够滋润了,你涨不涨工资有什么要紧——外头百姓饿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花前月下浅斟低唱就够了。 说什么忠君报国,有时候,真的只是说说而已。 刀子是要切到自己身上才会知道痛的。 她看了一眼于谦,于谦朝她微微点头。 148、闹喳喳的朝廷(一) 因为关乎大家的吃饭问题,接下来的日子,朝野上下都热烈议论起来,再没人关注新状元高官子弟、年龄太小或者岳父有没有给他透题甚至代做,而是商量起怎么找银子来,包括言官。 毕竟大家都很穷,真的! 盖子已经揭开,汪舜华再次找到于谦商量,这回就顺着金水河走,汪舜华不能不感嘆,男女大防就是麻烦,她要是个男人,何必如此。 但她如果是个男人,除非穿越成隐帝或者景帝,否则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执掌大权? 所以,认了吧。 于谦对汪舜华拿着宝钞做文章其实没那么意外,那天在看程敏政文章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否则那篇文章不可能被推荐上来。 事实上,这两年多来,有关官员工资问题的反映层出不穷,只是汪太后没有回应,大家也就放弃了。 现在看到百官都兴高采烈的商量办法,于谦知道,改革势在必行;既然如此,那就顺势而为吧。 他是首辅,还长期兼着兵部的重任,当家知道柴米贵,军费、河工、赈济、官员的粮饷、宗室的俸禄,到处都需要钱,但是朝廷偏偏没有钱。如果能彻底解决,那重要意义,不亚于北京保卫战。 考虑了几天,他觉得汪太后上次的提议还是可行的,不过要提醒:「必须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开海反对声音很大,但是现在这个形势,其实只是一句话的事,只要考虑好衙门的设置、税率的制定等问题就好,倭寇并不足虑,兵部派人剿灭就是了。」 「削藩要谨慎一些,毕竟藩王有20多位,都有兵马,虽然不多,但一起发难也够呛,最好想办法先把侍卫定住,然后考虑怎么削,在哪些方面削——这回主要是在经济上限制,不像以往在政治军事上压制,但藩王的反应估计也不小。」 于谦说得不那么清楚,但汪舜华很明白,姓朱的要杀姓朱的,怎么说也能说过去,但她是朱家的媳妇,要杀姓朱的,人家就不那么想了。 「最后是限制土地兼併,这是个大问题,会得罪相当多的人,包括宗室勛贵文武大臣甚至所有的读书人,还有军队,这些年来的屯田侵占的也不少,必须一步一步来,最好是分片区执行,先地方再军队,地方也要先从京畿开始,分北五省、中五省、南五省执行,一定要稳!稳定压倒一切!否则不仅会滋生新的流民问题,还会导致君臣离心。」 ——现在北京城还有几个预备役的,万一把人逼急了,宫廷政变也是有可能的。这和南宫政变不一样。那些人只是投机,现在你是要虎口拔牙抢人家的饭碗,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的。 后面的话于谦没说,但是汪舜华在心里补充完整了。 这些还只是步骤,至于具体的策略和方式,还要和群臣商量。于谦提了几点,汪舜华点头:「果然是老臣谋国,能得先生辅佐,真是我平生之幸,大明江山之幸。」 一连好些天,朝廷上下纷纷上言,讨论财政的事情——毕竟光说工资,显得自己没觉悟,何况财政问题不解决,国库没钱,汪太后就是有心,也没法给大家发工资,不过是彻底扯下遮羞布,让大家每月只能拿一两石米而已。 汪舜华筛选了一些能用的转给内阁,其中就有丘浚的万言书。他系统的分析了财政方面存在的问题和解决路径,比程敏政的状元答卷更加详实具体。毕竟他出身贫寒,有切肤之痛;而且履歷、阅歷都不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孩子所能比拟;甚至可以说,在经济学方面,李贤和程信都得向他请教。 三月十五日,汪舜华在文华殿召开大会,正式讨论财政问题。 她的立场很明确:「宝钞是必须要废除的,即日停止印刷并停止使用,官员的俸禄暂时执行洪武年间制定的标准,不分本色折色,只发米、绢和银三种,按照目前的市场价,一两银子两石米或者两匹绢。」 群臣都高兴起来:要真是这样,日子可就能过了。 户部尚书张凤认认真真上了一堂财政课。那天是赏花会,又当着后妃命妇,他不好拂太后的面子;这会儿都是君臣,太后又把要求提出来,此前于谦还特意提点他:「有什么问题尽管说,要把问题摆出来,说全面说透彻,这样朝廷才会想办法解决。」 看来上面两位已经达成了一致,他也就没什么顾忌了。以正七品为例,岁该俸九十石。内本色俸,五十四石;折色俸,三十六石。本色俸内,除支米十二石外,折银俸三十五石,折绢俸七石,共该银二十六两九钱五分;折色俸内,折布俸一十八石,该银五钱四分;折钞俸一十八石,该本色钞三百六十贯。 但这只是理论上,按照现行的正统时期规定,五品以上,米二钞八,六品以下,米三钞七。如果取消宝钞,按照实物发放,财政缺口至少300万石,如果全部发放本色,缺口只会更大——当然,朝廷财政支出的大头不是官俸,而是宗室俸禄和军费。体制内还能煳弄下;军费没人敢开玩笑,都是真金白银的,你拿废纸去,人家也不认。 汪舜华没有说话,下面倒是都炸了:知道财政困难,但是没有想到财政困难到这个地步!这还只是官俸,如果加上宗室俸禄和军费,那么缺口会大到惊人。 必须要想办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话说到这,张凤实在不吐不快,着重提到几点:「一是宗室特别能花钱,如果严格按照太祖时期的规定,给他们发放真金白银,估计光支给他们的一项,就能把国库搬空,所以这些年来朝廷给他们折钞的比例也特别大,尤其是还没有就国的,每年只给三千石。正统十二年定王府禄米,将军自赐名受封日为始,县主、仪宾自出阁成婚日为始,于附近州县秋粮内拨给;景泰七年定郡王将军以下禄米,出阁在前,受封在后,以受封日为始;受封在前,出阁在后,以出阁日为始。一句话,就是能发多少发多少。」 「二是宝钞不仅坑官员,更坑朝廷!富商巨贾拿着宝钞来纳税,等于没缴税,这是大头!可是宝钞是朝廷发的,就算是废纸,各级官府还不敢不收,结果成了恶性循环。」 「三是现在外面物价在飞涨,但是官员的工资确实好多年没涨了,不但没涨,还在缩水,难怪大家抱怨,听说好多人把家奴什么的都遣散了,实在是养不起。」 张凤说的很沉重,但是汪舜华实在很想笑,果然,领袖诚不欺我,看问题办事情就是要抓关键,财政问题就是关键!没钱什么都干不了,官员肚子都吃不饱,还指望他们能清廉干活? 于是她慎重申明:「解决财政问题,是需要开源节流,但是怎么开、怎么节,你们下去讨论。我的要求是,要确保一个不升,三个不降:农民的赋税不增,这是确保天下安定的底线,也是为人良知的底线,农民不容易,不能再加重他们的负担,相反,倒是应该适当减轻一些,那些苛捐杂税,能够免的,就免,能够并的,就并;军费不能降,这是确保国家安全的底线,这几年瓦剌忙着互相厮杀,没怎么犯边,但是并不意味着危机已经解除。天子守国门,这国门稍微有点缝隙,就有可能带来亡国的悲剧;教育经费不能降,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才是国家最重要的资源,在人才培养上,不能省钱;水利建设经费不能降,这是确保农业安全的基础。这几年天灾频繁,不能总是到处求雨,还是应该把水利基础设施搞好。自助者,天助之;自己都放弃了,老天爷凭什么帮你?」 汪太后回宫去了,群臣起身,觉得太后真是英明。 张凤的课大家都上了,要求也明确了,那就接着讨论吧。 其实此前已经有很多人意识到这些问题,前段时间程敏政的答卷也引发了不小的关注,现在问题摆上了桌面,自然大家都把话拿出来说了,尤其是宗室的问题,这么多年政策变化了这么多次,大家想不注意到都难;而且掌管宗人府的石璟也提过,自从太后掌权,基本上宗室请名求封求婚的奏疏就没有准过。好多宗室接连上表,甚至贿赂内宦帮忙说情,被汪太后打了回去,还有的宗室子弟十来岁都没有名字——没有名字朝廷就不承认,也就不享受各种待遇。 群臣都觉得三观碎了一地。这不是根本的解决方式,最根本是要削藩,改变藩王越生越富的方式,让他们少生;同时降低经济待遇,最好减少一批藩王。但削藩是不能随便提的,搞不好就天下大乱,太宗皇帝就是这样上位的。 何况要说削藩就能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那也不现实。 但藩王用度必须削减——都快占国用五分之一了,而且还有加速膨胀的趋势,确实要规范。可是怎么削,怎么确保削的顺利那是个大问题,否则不仅工资没了,说不定吃饭的傢伙都没了。 原本还想说要加税的,这会儿闭嘴了——汪太后直接就把路给堵死了;再说,太祖皇帝有圣旨,定死了这么多,还想加税,名声还要不要?荆湘、湖广、山东、河南等地到处都是流民,还嫌不够乱? 丘浚早就想说了,此前私下也和同事抱怨过,程敏政就是从他那里得来的主意,这回又把汉唐宋元歷朝食货志翻了好几遍,慎重建议开放海禁——建文帝的旧党应该都死光了,不怕他们通过海上跑回来;天朝出口的都是奢侈品,关税高,能够解决一部分就业,又不加重百姓负担,人家南宋小朝廷就靠着这一项过得有滋有味的。 不过正在集贤院念书的刘健等人马上拿出太祖「片板不许下海」的禁令,又提到了郑和下西洋劳民伤财。 丘浚反驳:「这是民间交易,又不是官方大规模出海,算哪门子劳民伤财?」 刘健立马反驳:「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只有小人和妇人才整天想着钱钱钱,一个大臣念叨这些,简直丢人显眼、无耻之尤!」 这话杀伤力太大,不仅丘浚脸上挂不住,大家脸色都不好看,连胡濙的脸都垮下来;刘健却义正辞严的上了一堂政治思想课,教大家要严格遵守圣贤教诲,多为国家社稷着想。 程敏政想到岳父和老爹每天冥思苦想找对策,头髮都掉了一大把,居然也成了小人,心里实在窝火,当时就斥道:「这话说的太好。希贤兄是不屑于这等俗物的,不如从今以后也不要领俸禄了,把你的家产拿出来分了岂不是有圣贤作风?」 刘健一愣,恨恨地走开,嘴里念念有词,无非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之类的;程敏政也回了一声冷笑,大家面面相觑,以前觉得这人很正直清高,怎么今天觉得这样讨厌! 周洪谟、徐溥等人也皱起眉头:我们这些人没钱就罢了,反正家里好歹还有两亩薄田,吃不饱、饿不死;但是军费、河工、救济等等,不需要钱吗?难道你用嘴皮子去对付鞑子? 不可理喻! 当下不欢而散,回头分组又开始讨论,只是情绪低落了不少;不过拖了这么久,加入讨论队伍的人也越来越多,包括一些不是进士的读书人,比如倪谦的儿子倪岳,名满京城的大才子;还有商辂的儿子商良臣,同样在国子监读书。 丘浚提出要严格规范关税标准:「天朝出口以茶叶、瓷器、丝绸等为大宗,与普通百姓没什么关系。做生意的都是腰缠万贯,收他们的税名正言顺——这时候就不要分什么士绅还是商贾了,统一标准,谁都不能少!」 丘浚实在窝了一肚子火,土地兼併为什么屡禁不止,除了土地买卖,投献土地也是一大原因。为什么自己的地要交给别人,平民要变成佃户?就是因为有利可图。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机会太过渺茫,小老百姓只想吃饱饭,不能参加科考就不参加吧,反正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个一字,指望儿孙考科举,不如想想改朝换代跟着打江山比较实在。明朝的田税是歷朝最低——主要是朱元璋对农民有阶级感情,但罩不住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税收徭役,加起来不算少;地主官僚虽然黑心,但是只要投献了,最开始总要比朝廷要少那么一点,等到人家露出牙齿了,已经来不及了。 这些人贪小便宜吃大亏固然可恨,但更倒霉的是老实人。因为朝廷每年收多少田税是有定额的——照着以前老的黄册来,除非天灾皇帝下旨减免;现在该纳税的田地和人口都不见了,缺口就要由其他人来补,所以普通百姓光是承担朝廷的赋税,就比理论上的多出一半,再加上歷朝皇帝横徵暴敛,地方官员巧设名目,农民的日子过得着实艰难。 丘浚不是书香门第,这就意味着他必须纳粮;可是父亲死得早,孤儿寡母的,鬼才知道那些年是怎么熬出来的。他母亲不是没想过投献土地,可是这样家里唯一的家当就彻底没了,何况青年守寡,总有些顾虑,朝廷官员虽然黑,但最多把人弄进大牢,地主的租子交不够,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丘浚从小听母亲诉说生活的艰难,愤恨之余,也不是没想过彻底解决的办法,那就是——要么都纳税,要么都不纳税。前者太惊悚,士绅一体纳粮,那是要被天下读书人骂死的,何况自己都穷成这样了,要纳税也拿不出;后者更不行。现在是农业社会,田税、人丁税外加盐税、茶税是政府财政主要来源,把农业税砍了,倒是高杆了,但钱从哪里来?总要有着落。 海关关税和工商业税不分阶层,大家也都没什么话——这年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确切的说是唯有做官高。公务员工资再少,士农工商,那也是排第一的。现在朝廷还是老实人多,尤其汪太后整顿吏治以后,都没想过下海,反而觉得读书人沾染了商贾的铜臭气息,再来谈读书人的特权就有点厚颜无耻;至于商人找到自己门下?——那不成官商勾结搞腐败了吗?坚决不行! 关税的事情说完,就该说工商税了——还是那句话,只有田赋人丁税士绅可以免交,既然你要干别的,就不要想着两边都能讨好。打着读书人的幌子跑去做奸商——读书人不背这黑锅。翰林院太史才是读书人的尖子,才能代表读书人;其他做生意的都是渣渣,哼! 奏疏相继堆到了汪太后的案头,当然现在不只是六部五寺打嘴巴官司了,地方也掺和进来——赏花会的事情实在太重要,第二天就通过邸报传到全国,因为关乎大家的吃饭问题,自然全国各地的奏疏就雪花一样的飞过来——离得近的先说,这会儿算是到齐了。贊成的很多,反对的声音更大,当然也有一部分出主意的。 149、闹喳喳的朝廷(二) 汪舜华从善如流,在文华殿再次召开了集体会议。 会上自然是吵成一团。 刘健等人搬出「片板不许下海」的古训,认为发展工商业会威胁农业基础地位、败坏社会风气,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汪舜华看的很淡定,于谦也很淡定。 还得开会研究,不过规模就小多了。 大会吵囔囔,小会定基调,古来如此。 这回只有内阁和六部尚书侍郎以及五寺领导,外加宗人府,当然几位表现突出的新进士也叫上了,包括程敏政;此外,上书论事的民间士绅和太学生代表,包括倪岳、商良臣等人——都是汪舜华亲自审定的人选,还表扬了几句。 众人跪地谢恩,感激涕零。 新进士周经,字伯常,号松露,刑部左侍郎周瑄的儿子,今年刚二十出头。 倪岳,字舜咨,年十七,翰林院学士倪谦的长子。文章敏捷,博综经世之务;状貌魁岸,风采严峻,善断大事。 商良臣原名商恪,商辂次子,字懋衡,年二十四。 但即便如此,反对声音也是不小的。薛瑄就出班极力劝谏:「祖宗之法不可坏!」 他眼中带泪,字字泣血:「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太祖明并日月,我等何许人也,怎敢变乱祖宗之法?难道今日所立之法,能胜于祖宗所立之法?」 他稍稍抬头:「太后可记得,当年北宋之时,君庄臣贤,国安民乐;只因错用王安石当国,专以破坏祖宗法度为事,引用奸邪,排摈忠直,遂成大乱。前车之鑑,不可不防啊。」 薛瑄是天下名儒,他一说话,后面章纶、钟同等人纷纷站出来,从王莽、王安石到建文帝逐个列举,核心只有一个:必须恪守祖宗之法,否则就是要亡国灭种! 果然,这是所有改革都绕不过去的。 汪舜华看向薛瑄:「久闻薛卿乃天下大儒,今日方知,先生如万年青草,可以傲风雪,不可以任栋樑。」 薛瑄脸色一僵。 汪舜华这才开口:「祖宗之法不可变,此乃懦夫懒汉之论也。——《诗经》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周文王尚且没有拘泥古法,怎么今天,反而有一帮人食古不化?时代变了,国家面临的形势和存在的问题变了,解决的方法自然要变,否则,只想从书本里找办法,在祖宗制度里找办法,岂不成了蠹虫了?——当年孟夫子说的『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会儿怎么又不提了?」 薛瑄等人的脸色很难看。 汪舜华接着说:「你等倡言尊崇祖制,原是没有错的,但是却没有体会祖宗的深意,所以本末倒置。祖宗之法是用来治理祖宗之土的。如果不能保全祖宗之土,那么恪守祖宗之法,又有什么用?如果能保全祖宗之土、光大祖宗之业,即便稍微改动祖宗之法,又有什么不可以?」 「刚才说到了北宋,可知道在王安石之前,已经有了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可知宋朝的祖宗之法,也不是十全十美;而王安石当政期间,拓地两千余里,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是否也有这样的业绩?再说,北宋灭亡怎么灭亡的,这几年说的还不够多不够清楚吗?赵官家但凡有一星半点责任和担当,就不会闹出靖康之变的羞耻事!」 「当年太祖以布衣开国,武定祸乱,文致太平,可谓『治隆唐宋,远迈汉唐』。可是如今开国百年,当年太祖留下的疆域都还在吗?洪武之治的遗风,是否仍有留存?——如果不能开疆拓土,甚至祖宗打下的江山开始沦丧;如果不能庇佑天下的百姓,反而是流民啸聚,视朝廷如同贼寇。那么,到底是祖宗的制度出了问题,还是执行祖宗制度的人出了问题?」 这话说得诛心,薛瑄一时不敢说话。 气氛一时很尴尬,汪舜华看着石璟:「你据实奏报。」 石璟虽然有点兔死狐悲的味道,但公主待遇本身就不能和藩王比,何况公主又已经去世,两个儿子都是庶出,要想继承很高的地位是不可能的,除非自己攒点功劳荫及儿孙。 识时务者为俊杰,内官传话时已经明确要多说问题了,硬抗也不是事;何况姓朱的(媳妇)要杀姓朱的,横竖都是他家的事;这一个多月朝廷的风声他也没少听,提前又和重臣们通了气,刚才太后一番刺刀见红的话,汇报情况思路实在很清晰了。 太祖二十六子,懿文太子外,皇子楠早夭未封,太宗初封燕王,后尊为帝系,还封了二十三位藩王,另外侄子被封了靖江王,其中老七齐王朱榑、老八潭王朱杞、老九赵王朱杞、十二湘献王朱柏、十九谷王朱橞、二十二子安惠王朱楹、二十三子郢王朱栋七人因获罪、无子除国;前年,十五子辽王的后代也让你给削了;建文帝封了四个弟弟为藩王,后来全挂了,不提;太宗四子,长子仁宗,幼子早死未封,汉王高煦造反除国,还有一个赵王;仁宗十子,宣宗外,早夭的瞻垠未封,其余八子封王,其中五人无子除国;隐帝还有四个儿子活蹦乱跳;先帝的四个儿子,一个早夭追封太子,一个继位当了皇帝,还有两个封了王待在宫里。 所以总结起来,现在藩王一级28个,不算多;但麻烦的是藩王也是有宗室的,长子即位就不说了,其他儿子降一级为郡王,以此往下推,将军、中尉都是三个等级;亲王女封郡主,郡王女封县主,孙女封郡君,曾孙女封县君,玄孙女封乡君。洪武年间,宗室人口才88人;永乐年间,也就123人;按照此前的统计数据,总人口已经近千。今年正好开国还不到一百年,多的也就传了四五代人;这要是再往后,每年该衍生多少人口?支出又该是多少?户部的数学好,他们才能算。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都是主人,娶老婆生孩子不用说,左右长史典簿什么的不说,还有审理、典膳、奉祠、典乐、典宝、纪善、良医、典仪、工正这些部门,都要正副职领导,下面还有跟班;然后是四个伴读、不知道多少个教授,还有引导行礼的、管仓库的,都是官,都有编制!其他郡王府什么的就少了点;这还不算,还需要保护他们的护卫——藩王一般是三千到九千人,下面用不了那么多,但加起来也不小;服侍他们的太监宫女,也是朝廷买单。 按照洪武九年诸王公主岁供之数: 亲王,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锦四十匹,纻丝三百匹,纱、罗各百匹,绢五百匹,冬夏布各千匹,绵二千两,盐二百引,花千斤,皆岁支。马料草,月支五十匹。其缎匹,岁给匠料,付王府自造。 靖江王,米二万石,钞万贯,余物半亲王,马料草二十匹。 公主未受封者,纻丝、纱、罗各十匹,绢、冬夏布各三十匹,绵二百两;已受封,赐庄田一所,岁收粮千五百石,钞二千贯。 亲王子未受封,视公主;女未受封者半之。子已受封郡王,米六千石,钞二千八百贯,锦十匹,纻丝五十匹,纱、罗减纻丝之半,绢、冬夏布各百匹,绵五百两,盐五十引,茶三百斤,马料草十匹。女已受封及已嫁,米千石,钞千四百贯,其缎匹于所在亲王国造给。 当然,洪武二十八年,因为官吏军士俸给弥广,减诸王岁给,以资军国之用。更定亲王万石,郡王二千石,镇国将军千石,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以二百石递减,辅国中尉、奉国中尉以百石递减,公主及驸马二千石,郡主及仪宾八百石,县主、郡君及仪宾以二百石递减,县君、乡君及仪宾以百石递减。 归纳起来就是人多、能生、能花钱!再这样下去,雪球越滚越大,整个财政收入都不够他们吃的! ——当然,太祖皇帝本人都改过制度,该怎么办,您看着办。 汪舜华的手指敲在椅子上:「你的意思是,宗室人口每二十年就要增长一倍?」 张凤和石璟愣了一下,一起说是。 汪舜华敲着椅子:「再过20年达到2000,过20年达到2000,过20年就该是8000,建国200年达到3.2万,建国300年得多少万?」 下面倒不敢吐槽大明能不能到三百年,只是默默扳指头。 到底是专业的,张凤马上回道:「这样算,已过百万。」 汪舜华嘆息:「天潢日繁,而民赋有限。奈何?」 奈何?削藩呗,太后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谁还听不出来? 但是有些话,汪舜华不能自己提,而需要朝臣先提出来,再顺水推船。 张凤硬着头皮打头阵:「天下的事,弊端极大值得忧虑的,莫过于宗藩。天下每年供应京师粮四百万石,而诸府禄米将近三百万石。所以郡王以上,还能得到丰厚的待遇;但将军以下,很多难以为继。他们饥寒交困,常号唿于道路,聚集于有司衙门。地方官每每担心生变。当年太祖规定,不能增税,而宗室日益蕃衍,所需的粮米日益增多,实在难以为继。」 于谦咳了一声:「诸藩日盛,禄粮不继,如果现在不解决,将来更难以处理。昔日高皇帝封藩建王,皆拥重兵,占据要地,以此拱卫王室,此一时也。靖难以后,防范日严,兵权尽解,朝堂没有宗室外戚的足迹,属官没有升职转任的途径,此又一时也。现在,人多禄寡,入不敷出,甚至有几代人同居,数口人分饼而食,年过二十没有名字,四十岁还不结婚,死了几年不能得到安葬;有权的大肆劫掠百姓,远枝的连普通百姓也不如,此又一时也。洪武年间,亲王、郡王、将军才四十九位,女才九位;如今不足百年,玉牒所能见到的宗室,已经达千人。即便朝廷把全部供应京师的收入全部用来供应宗室,也差不多刚好能够保证而已;那么十年之后,又将如何保障供给?这会儿说:『祖制不可擅更』。却不知国初亲王,年俸五万,还有其他缎匹、茶盐各项。没过几年,就止给米,又过了几年,年俸减为万石;就这也不能满足,于是代王、肃王、辽王、庆王每年只给五百石。这是高皇帝自己制定的标准,已经一次比一次削减。到了今天,局势愈发严峻,如果还想着祖宗家法,而不想着变通,可能吗?」 群臣自然知道汪太后几次单独召见于谦,看来这两位已经达成共识了。 改革这个题目太大,但是削藩却是喜闻乐见的。 藩王待遇实在太厚,大家早就不爽了,既然太后有心,那就帮着想办法出主意吧——太激进的肯定不行,万一狗急跳墙,闹出个七国之乱,不是开玩笑的;不过文火炖肉还是可以的。 首先,俸禄不能降。不过本色俸要降一下,折色俸提一下,标准在左边,思路就是上面的要牺牲一下,下面的本来就少,凑活着吧,底线是确保宗室用度不再增加!——这是商辂的主意。 其次,待遇要规范。藩王享受了多少赐田,朝廷是有登记的,这部分不用交税;但是这些年来你们通过各种方式拽到手里的土地,就要照章纳税;如果败家子已经把土地卖出去了,那就按照市价把钱还给朝廷,重新确定基数。以后藩王就国时赐田定为五百顷,嫡子为一千顷,不许多请——这是丘浚的主意,最后半句是李贤补充的,主要是汪太后自己也有儿子。土地是农民的命脉,也是国家的基石,不能肥了你们,亏了朝廷和小民。 第三,随从人员要严格限制。属官太监侍女什么的都要重新规定标准,多余的属官和太监回北京,有关部门考核后统一安排,当然老弱病残和侍女就给银子打发回家——这是商良臣提的。他牢牢记住老爸的教训,话要说,但是不要过头,这是要命的事。 第四,多余的护卫要遣散。现在亲王一级的护卫基本是三千以上,多的接近一万,以后统一为两千人;郡王、将军、中尉什么的依次往下减。由太监去数人头,兵部去选人,老弱病残留给他们就行,反正又没有人要行刺;多余的人,还是老弱病残的,由王府出钱遣散——按照服侍的期限来给,一年五钱银子,不多;要是几代人就好好算——主要是侍卫都是世袭的,别把人逼太狠,否则不好收拾。丁壮愿意入伍的,编入当地的卫所,特别出色的带回北京,不愿意的编入民籍,有遣散费应该可以买点田地好好过日子了——这是重要保障。万一哪个亲王一时脑热,拍着胸脯造反,几千人成不了大事,但一般的府县还真应对不了,万一到处起火,朝廷也没法应对,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谁都懂。现在把人遣散,就等于把老虎的牙拔了,看你敢做妖!当然也要适度考虑后续,不能加剧流民问题,能用的人才也还是要用的——这是于谦的主意。他知道汪太后想朝藩王下手,最大的问题就是侍卫,思前想后好些天,这才想到了这个釜底抽薪的办法。此外,前面不是有一大堆侍女出来吗?正好和没结婚的侍卫凑一对,王府给点银子充当贺礼,不多,二两银子。——这是萧镃提的。于谦没有说透,但是暗含的意思是很明确的,普通人求的不过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只要有了钱,有了地,有了老婆,谁没事跟着藩王造反?尤其朝廷慷藩王之慨,如果不能满足要求,侍卫只会找藩王闹事。如果藩王没那么多钱,兵部挑剩的,那你们就从自己的庄田里面分地给他,按照一亩地一两银子的价。良心价。——这也是于谦提的。 然后,嫡庶要分清楚。以前只有皇帝娶妻有一后二妃的待遇,太子一妃二嫔或者一嫔,什么才人淑女只有说法,从没册封过;其他藩王都只有一位正妃,余下只是侧室,不是侧妃。现在开恩,藩王级别一妻二妾,郡王级别一妻一妾,世子和老爹一个标准,下面的将军中尉只能娶妻,只有这些女人生的孩子才能请名、进而享受待遇,只有嫡子才能封为世子袭爵。宗室女待遇也要调整,亲王嫡女封郡主,庶女、嫡孙女封郡君;郡王嫡女封县主,庶女、嫡孙女封县君,庶孙女封乡君,老爹升职可以跟着升;将军中尉的女儿就自己养。这是关键,以前都是生了就给封,大家把生孩子当致富的途径,想方设法找女人生孩子,以后不行,只有经过朝廷认证的女人生的,才有继承权,否则自己处理!整个过程要有宗人府全程监督、严格检查,胆敢作弊,找死!——这是李贤的主意。此外,其他因擅婚私滥不敢请名的,或者幼年无父不能请名的,或已经请名但年龄小还没有封赏的,连同孀妇身无所依的,每月每人给米一石、银一钱,于各府正项粮饷内支给。——这是岳正的主意,显然受到了刚才于谦解决侍卫的启发。郡王将军中尉什么的人不多,但万一受到挑唆,朝廷想要饿死你们什么的,然后跟着一块儿造反,那也不是事。 第六,袭爵也要从严限制。按照祖制,亲王下天子一等,公侯大臣伏而拜谒,无敢钧礼。亲王嫡长子年及十岁,则授金册金宝,立为王世子,长孙立为世孙,冠服视一品;诸子年十岁,则授涂金银册银宝,封为郡王,嫡长子为郡王世子,嫡长孙则授长孙,冠服视二品。诸子授镇国将军,孙辅国将军,曾孙奉国将军,四世孙镇国中尉,五世孙辅国中尉,六世以下皆奉国中尉。也就是说六代以后,不管你嫡庶长幼,一律为奉国中尉。这实在太坑爹,国家兜底啊!所以大家都拼了命的生孩子。现在不行,奉国中尉和祖辈一样,嫡长子袭爵,其他的不好意思,你们家自己养——这是不可能的,肯定要给出路,但是现在说这些还太早,毕竟这年头基本才传了四五代人,还不到奉国中尉。仅有的几个都是罪人之后,先不管——这要是管了,给出路,那么其他没有爵位的是不是也一样?又是一脑门子的官司,以后再说。——这个是倪岳的提议。 第七,宗室的婚姻决策权力上交。以前都是各王府自己安排婚事,找当地的名门望族——其实多是地方军马指挥使,反正不读书,不在乎能不能参加科考;但也有找书香门第的。正德年间造反的宁王,王妃娄氏就是知名学者娄谅的孙女。现在为表示皇帝对宗族的重视,藩王、郡王妃的选择,由礼部统一安排。宗室出生就要在宗人府登记——以前基本十年统计一次;现在随时更新,每年都要核查,年满十五就可以娶妻——汪太后皱了皱眉头,说十五岁太小,牙还没长齐,改成二十岁吧,男女都一样——下面觉得太后这样说,很有点为自己考虑的意思,毕竟以后皇帝结了婚,再不亲政就不好说了,不过就是早几年晚几年的事,大家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和太后纠缠,反正又不是自己孩子结婚。满足条件的每年底统一奏报皇帝,由礼部在民间选择适龄平民女子赐婚;郡主郡君县主县君乡君同样,第二年统统拉到北京来结婚,皇帝亲自主持。当然这种待遇肯定是只有少数人才能享受,什么将军中尉的,你还是自己安排吧,宗人府没那么多精力;当然一妻二妾也就是说说,那么多人,礼部很忙,怎么可能面面俱到,有个老婆就不错了,这可是皇帝按照选妃的标准选出来的,保证年轻漂亮能生孩子——这个不确定,反正要知足——这是章纶的主意。他不知道清朝指婚,但大明朝的皇帝应该关爱手足好吗?距离不是问题,我的心和你同在,不要和地头蛇搅和在一起。他其实本来想说十五岁当然也就是说说,二十岁前后应该可以娶到,结果让汪舜华给打断了,只得接着说。礼部尚书薛瑄和宗人令石璟的嘴同时抽搐了一下,连吏部尚书王翱的脸也僵了一阵,于谦倒是没有动,其他四位内阁大臣互相看了一眼,按住向上勾的嘴唇——这得多大工程!需要多少官! 第八,宗室要经常进京面圣。恢復太祖时期的藩王朝觐制度。以前都是朝廷派人去,皇帝连封了什么人都不认识。亲戚嘛,多走动才亲热,记得管好自己和随行人员,别被督察院抓小辫子——这是左佥都御史李秉和右副都御史林聪共同的主意。督察院是不怕得罪人的,皇帝都不怕,何况什么天潢贵胄、皇亲国戚。反正工作就是抓小辫子,抓谁都是抓,只是千里迢迢的,不太能够抓到,毕竟督察院就那么点人,那么就麻烦你们到京城来让我们抓,如果我们抓不好,那就没啥话说了——反正差旅费是藩王自己出,你们一个个来,不着急。 第八,宗室要强化自身建设。为了提高宗室人员的综合素质,彰显龙子凤孙的风采,带动天下人读书习武的热情,真正营造崇文尚武的社会氛围,册立之前要考察一下文化课和骑射,否则将军中尉之类的武职骑不了马、张不开弓,简直就是丢朝廷的脸。年满十岁就有资格,比照科举,三年一次。现在武举在会试后的第二年,那么就在武举后的次年春天举行。册立以前,各方面的待遇是没有的,你们家自己养,当然婚也别先结,实在考到三十岁还不过那就另外说。——这是程敏政提的。没办法,学霸看学渣有个好出身就耀武扬威,心里实在不爽——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官,虽然他是神童,又是状元,但是北京城里多少勛贵,书念得不怎么样,就凭着祖上的功劳横行霸道,真想打肿他们的脸,各地藩王估计更是这样。程信看儿子竟然敢说话,心里骂了一千遍,还是得帮忙周全,册封以后,世子享受老爹一半的待遇——以前是没有的,只有实封才有待遇;其他将军中尉什么就直接册封。别老闷在家里睡觉,对身体不好;放心,不是选拔性考试,就是一些基础知识,通过就行,六十分万岁。考不过没关系,待在京城接着考,藩王郡王及世子由翰林院学士亲自上课,其他一般人送国子监。这样就不用担心龙子凤孙没名字,阿猫阿狗叫到二十岁了,反正你生一百个考到一百岁还不过,朝廷也不花一文钱;当然在北京学习培训衣食住行还是要管的——这是李贤加的,他也害怕女婿年轻不知轻重,把人得罪的太狠;他们仨一起说话,大家很怀疑是预先商量好的。此外,彭时加了一句,指婚每年选每年结,太频繁,扰民,不如改成三年一次,册封和结婚同时举行,享受大小登科之乐。倪谦和薛瑄对望了一下,觉得题型要好好琢磨一下。郡主郡君县主县君乡君也要考一下,考过考不过二十五岁之前都保证把你嫁出去,当然考不过待遇是没有的。这个就比较简单,女四书、琴棋书画外加女红针黹,虽然你们不用靠这些过日子,但是皇家出品、必属精品好吗?——这个是刘定之补充的,他现在待在沂王府,但是不想一辈子都待在沂王府。此外,就是之前景皇帝要求的,亲王薨逝,其子应袭者及世孙承重者,必须等守完孝,才能请封。——这是王骥提的。 第十,明确必须除国的几种情形。以前老子犯罪夺爵,儿子接着继承王位;现在规定,除了没有嫡子、宗室中也没有符合规定的以外,凡犯谋反、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这十种重罪的,一律除国。这是刑部尚书俞士悦和都察院左都御史萧维祯、右都御史李实共同的建议,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能搞例外!当然扔到凤阳就是了,断自己手足的事情皇帝做不出来。 最后,严格藩王管理,胆敢僭越逾制,违背圣旨,一律严惩不贷!宗党知情不报,与其同罪!这是汪舜华自己的意思,也是大家共同的唿声。御史言官已经得到风声,摩拳擦掌,准备找藩王宗室的晦气。 150、闹喳喳的朝廷(三) 王直建议:「宗室繁衍过度,虽竭天下之财力,也不足以供其源源之产。臣以为国家待宗室之意,往往伤于用恩,其法又伤于用义。」 他认为:「朝廷养到奉国将军,就可以了;又结果又养三代,到了中尉,还要世世代代养下去。表面上看,这是朝廷顾念亲亲之谊,其实呢?即便是支脉太远,那也是高皇帝的子孙,他们本身没有犯什么罪,却别困在一个小院子里,不能参与四民之业,没有可以施展的途径,反而是耽误了他们。还不如免了奉国将军以下的俸禄,把他们分到附近的州县,给与房子、地产,免除他们的徭役,让他们能够自食其力。其中有出色的,和普通人一样读书登第,派往南京和各府州县做官。」 说的很有道理,但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胡濙建议:「朝廷皇子皆封郡王,亲王次子皆封镇国将军。」 汪舜华当然没有同意:「诸王封爵,原有定制,恐一旦降封,有失亲睦之道。」 降工资就可以了,你这步子也太大了。 周经则建议:「不要再供养宗室,让他们自食其力,出色的允许参加科举做官。」 这步子太大,不行,现在不是搞人人平等、劳动光荣的时候。 皇帝的族人没有一点特殊待遇,那么皇帝是不是也应该讲究一下平等? 但不管怎么说,大家在和谐的氛围中取得了广泛共识。 在场的人不知道,藩王问题一直困扰着整个明朝。史籍记载,宗室人口正德年间为2128人;嘉靖八年,玉牒所载宗室人口达8203人,嘉靖三十二年,达11221人;十年后达到28820人;到万历二十三年,见载于玉牒的,已近18.3万人;估计到明朝末年,宗室人口至少超过30万人。 嘉靖年间,御史林润上疏:天下供应京城的粮食,每年四百万石,但各王府消耗国家的粮食,却有八百万石。换句话说,全国的税粮加起来,也填不满藩王的嘴。 除了政策上的政治经济待遇,各地藩王们自来生财有道,除了找皇帝要地,最通用就是侵占民田。这也有好几种手段,一是造假,故意把看中的好田地,勾结官府指认成荒地,求得朝廷赐予,然后强行侵占;另一种就是投献,很多交不起税的小民,自愿把田地放在藩王名下,以此来逃避税赋。这样土地兼併也就越演越烈。明末河南地区号称中州地半入藩府,也就是说差不多一半的土地,都被藩王侵占;与之对应的,这也是农民起义的重灾区。 面对这些问题,歷代君臣也不是没想办法,比如严格审查,发现冒名请赏的一律严办;令藩王分摊部分国家税赋。这确实也省了不少钱,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嘉靖四十一年,林润上疏,揭露了恩养藩王开支巨大,国家难堪重负的严峻现实;指出要彻底解决问题,必须要出台一部根本法令,作为后世遵循的准则。 经过多方讨论,终于在两年之后,由礼部尚书李春芳主持,出台了着名的《宗藩条例》,共六十七条,核心有二:严格限制藩王的妻妾人数,娶老婆都要礼部审核。藩王子弟赐爵,要有资格审查;对藩王开支进行财政核算,削减大笔无用开支,减少原定的固定工资数额。 这对后来的隆万中兴影响甚巨,但它对赐予藩王土地,没有规定限制,定子女这条,也毫不提及;同时,由于财政日益拮据,礼部对此宗藩也越发严苛。得不到名分的藩王,就此没了活路。好些因为得不到名分,又不许出去工作,竟然活活饿死。 汪舜华知道明朝厚养宗室的严重性。她定了决心,朝臣也就没有顾虑,看到别人都在说,自己也就站出来了。尤其几个小字辈,没什么顾忌,什么都敢说;前面站着的老臣又见多识广。李春芳和林润能够想到的,他们自然也能够想到;因此不仅嘉靖版《宗藩条例》全包括了进去,没有提到的定土地、定子女等措施也提出来了,而且力度还不小。 汪舜华很满意,果然人多主意多,比自己最初设想的还要全面周到。当即吩咐倪谦草拟方案,审核无误,还是赐名《宗藩条例》,定于今年五月初一日起执行——估计分封太远的,还没收到圣旨就开始执行了。 随同《宗藩条例》发往各地的还有一份附加说明——还未册封的宗室肯要按制度进行,这没什么可说的;但以往的歷史遗留怎么处理,也要解释清楚;否则只能嫡子嫡孙接位,完全符合要求的估计一只手能数过来,那就没法办理。——这也是于谦提的,别把人逼太狠,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首先,不管你是嫡出还是庶出,只要已经袭位,肯定就不动了;但如果还没有结婚,就要参加考试,才能结婚。 其次,藩王世子和郡王世子,如果是嫡出,不管是结婚还是没结婚,必须通过考试,才能拿到继承权,否则到死都是世子;其他的嫡子,就算已经拿到爵位并且结婚,也要一起参加考试,万一你哥哥或者侄子翘了,才有机会更进一步;如果是庶出,首先你爹的位子肯定没你的份了,世子也白搭,老老实实准备考试,将来降等袭爵。以下的照此办理。 另外,如果没有嫡子,那就从兄弟里面找,不行再外上推;但是,接位的必须是正子嫡孙,也就是说某藩王直系死绝了,从头代的嫡子的后代里找,歷代都是嫡子的就有机会上位;郡王同样。 归结起来一句话,除非你已经没有任何上升的空间(藩王想当皇帝?别做梦!皇帝小,过几年就要结婚了,何况人家还有亲兄弟),而且已经娶妻,否则都要通过考试才行;换句话说,只要你是嫡子或者还没结婚,就必须参加考试;而且规定,文试和武试必须同时通过才行,不能说你这一次只考文试,回去练三年再来骑马射箭,有一科不合格,就要全部推倒重来;当然只要一次通过就行,不是说你当世子要考一次、结婚考一次、即位还要考一次。 一次通过,终身免检,最高拿到王爵,你,值得拥有。 151、闹喳喳的朝廷(四) 那句话怎么说的,改革一时爽,一直改革一直爽。 开头不同意改革,但是都拿藩王破题了,这时候再说反对改革,就实在亏心了;何况这么多人站着,你不说,别人就说了。 宗室问题只是财政问题的一部分,接下来还有好几个问题。 一是盐税的问题。 右佥都御史叶盛提出:「如今盐法废弛,弊出多端,请令今后内外官员之家不许占中盐引,侵夺商利,亏损诸边,其两淮等处盐法,应派人前往整治。」 盐税是目前国家财政的主要来源之一,汪舜华想到那些花天酒地、奢靡无度的扬州盐商,当即点头,命令户部研究清理方案。 因为已经讨论了很久,大致会提哪些方面,相关部门负责人都心里有数,因此张凤当即呈上了清理的办法,包括严禁内外官员侵占和擅请盐引;各缺粮草之处不许开盐课;清理两淮、两浙、山东、长芦盐法;大力打击私盐等等。 汪舜华大笔一挥,同意了,但是范围扩大了,不再只是重点区域,而是全国盐场!皇太后实在窝火,马上就要废除宝钞,得赶紧找钱!否则到时候没钱发工资,那是很打脸的! 二是开海的问题。 「海禁必须解除,这是没什么可说的,你们担心再来一回下西洋。那好,那就严格限制官方朝贡:藩国进贡的次数、人员要有严格限制,赏赐也要大幅削减。」 ——这是汪舜华自己提的,她对万方来朝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现在不需要进联合国,也不需要突破封锁线,没必要到处结交穷兄弟;倒是多省点银子扩充军备要紧。 太后这么有诚意,那么反对声自然就降下去很多,连损害农业基础地位都不好说了,毕竟人家已经说了,要找钱兴修水利;而且开放海禁,会提供相当多的就业岗位,有利于解决流民的问题。 汪舜华对丘浚提出来的「关税工商税士绅一体缴纳」很是赞赏,同时要求,要充分利用好税收槓桿——税收不仅仅是收钱,也是调节社会经济、监督经济活动的重要手段。农业税、商业税标准不一样,就是重农抑商的结果。只不过大明王朝,农民交了大头,商人借着宝钞使劲偷税漏税。 因此,海关关税的税率必须根据实际制定——出口的就算了,反正就那几样。只是强调,为了避免走私尤其是文物走私,必须是有外贸资格的厂商生产的产品,才能出口。所有的厂商成立以后,要向朝廷报备,由朝廷制发统一的出口清单,厂商要在产品上制发特殊的标记,两者吻合,才能出口;那些假冒伪劣商品,或者是古董文物一律不许出口!明确古董的范围就是建极元年以前所有刊刻的书籍以及其他青铜器、陶瓷等物品——如果是仿制品,麻烦题款;此后,一旦发现冒用前朝年号出口的,等同于走私文物,毕竟基层公务员鑑别能力有限,一律处死。说白了,天朝是要海纳百川,是要挣外国人的钱,可不是把自家的好东西往别人那里倒腾。下面没当回事,现在文物贩子很多,但是显然卖给士大夫们更有身价,至于蛮夷——他们懂个屁!——当然你如果要出口四书五经光大圣人学说那就另当别论,但是《考工记》《梦溪笔谈》等专业书籍和天朝地理书籍不许出口。此外强调,茶树苗和种子一律不许带出国,违者一律处斩——汪舜华记得茶叶就是英国人从中国偷出去的,才有了印度茶叶种植的繁盛。 关键是进口。明朝是天朝上国没错,可是外国的珍珠玳瑁珊瑚等特产过来那是非常受欢迎。这些都是奢侈品,高额关税准没错!不过有诸如粮食一类的,就可以少征或者免徵关税了,为民减负嘛。 下面都很疑惑:番邦还能向天朝出口大米? 汪舜华不能说我学过世界地理,但是还是尽可能的把话说明白:「越往南雨热越丰沛,北方一年一熟,江南一年两熟,广东以南一年能三熟!占城稻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那些地方地广人稀,物产丰饶,粮食应该吃不完!那咱们就去买,要不组织人去租地垦荒往回运,也成!」 ——她没敢说把这地自古以来了,否则下面估计要跳脚。 丘浚马上就站出来,他就是海南的,那边情况很熟悉:「雨热条件比北方好太多,就是没人!要是集中组织垦荒,绝对大粮仓!」 于谦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果然如此,那真是太好了!这些年天灾人祸,粮食逐年减产,能够从外国买一些回来,就算帮不上大忙,也能解燃眉之急了。」 群臣也想起来,此前番邦入京朝贡,汪太后总是藉口自己不熟悉,跟人家问东问西,不仅是朝政的情况,还问人家地理位置在哪里,要在地图上指出来,气候如何,有什么特产——本来都是进贡珍珠玳瑁之类奢侈品,或者麒麟狮子骆驼之类的珍禽异兽,但她偏偏比较关心人家的农业收成。当时琉球、安南、占城(越南)、暹罗(泰国)、锡兰山(斯里兰卡)、满剌加(马六甲)等国的使者确实说了,本国生产稻米,一年三熟。 当时觉得汪太后简直没话找话,现在觉得:太后真是心繫民生啊!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设立十个对外贸易港口,按物品种类确定税率,奢侈品进口税高,基本在30%以上,瓷器茶叶等商品出口税率稍低,基本在10%左右。说是要刺激出口,赚外国人的钱,避免本国人民养成奢侈浪费的不良习惯,粮食只准进、不准出,关税免徵——当然考虑到路途远近,运送到南方广东浙江等地的粮食还是要徵收8%的关税;过了长江,降至3%;到了山东以北,全额免徵。 为了刺激粮食进口,汪舜华特别下旨,每船能运送五千石粮食到港的,视同粮船,全额免徵关税;达三千石的,同船其他货物仅徵收80%;达一千石的,徵收30%。同时在港口设立仓储,所有进口粮食由朝廷按照统一价格敞开收购,严禁转卖民间商人。 ——这个其实有点难。现在号称「千料大船」的海船,满载排水量大约220吨,大约2000石。 ——当然,明朝造船业相当发达,传说中郑和宝船排水量达到惊人的2800多吨;当然一般的商船肯定做不到,不过可以朝这个方向努力。 当然,商品的价格不好评估,而且人手有限,也不可能一一清点,那么朝廷就要给标准。多大的船奢侈品缴纳多少钱,一般商品多少钱。 徵收的方式,一是粮食,二是金银。太后对你那些珊瑚珠宝之类的不感兴趣。如果有外藩优质良种进来,不管是粮食糖料油料还是蔬菜水果花卉亦或其他鱼类海鲜,一旦户部通过,还可以得奖励。 ——其实下面都觉得这一条用不上,但是汪太后坚持:「朝廷开海,不单只是为了扩充税源,也是为了更好地促进中外交流。」 粮食能不能进口,她心里其实没底,毕竟这年头物流成本太高;她不是学经济的,不会只算经济帐,说些「只要有钱,何愁买不到粮食」之类的屁话,饭碗要端在自己手里才能踏实。 于是说:「当年汉唐文治武功、海纳百川,所以有葡萄、大蒜、石榴、黄瓜、茄子、西瓜等作物传入,孱弱如宋朝,也引进了占城稻;怎么就知道没有其他更高产的良种作物呢?」 那就写进去吧,反正也碍不着谁。 海关的事情说完,就该说工商税的问题。朝廷要减轻农民的负担,那么相应的工商税的比重就要增加。既然你们要稳定农业的基础地位,那好,商业税就提一下。以前是三十取一,现在税率不变,但是被列为特种商品也就是奢侈品的,改为十取一,包括粮食酒等商品;零星物品和农具、书籍、纸笔、柴薪、五谷等物免税;开矿则按十取一或按承包额纳税,除此之外,其他包括船料税、钞关税在内的各种捐税一概免除。 此外,只徵收金银铜和布帛粮食,其他乱七八糟的商品不要呈上来;另外就是放松对工商业的管制,以前一个机房有多少织机都是要管的,以后放开,你们尽可以放开规模,朝廷巴不得你做大做强,好拔你的毛。 ——当然,为了确保应收尽收,不能寄望商人们突然良心发现,而是要加强对底层官吏的激励,这个先不说;还要积极鼓励社会舆论和民间监督。当年汉武帝曾经干过,官方说法叫做「算缗」。 这样宰肥羊,大家当然不愿意,于是后面又推行「告缗」,即鼓励告发算缗不实。凡揭发属实,即没收被告者全部财产,并罚戍边一年,告发者奖给被没收财产的一半。汪太后这个葛朗台捨不得,那就给举报人10%,也不少了。 ——刘健等人本来坚决反对放松的,汪舜华实在被吵得头疼,忍无可忍,拍案而起:「知道诸葛亮吗?」 千古文臣的楷模,不知道才叫见鬼! 「知道诸葛亮说的一句话吗?『今民困国虚,决敌之资,唯仰锦尔。』季汉政权偏居西南一隅,却能够与曹魏东吴抗衡,不是他们对农民敲骨吸髓、横徵暴敛,而是依靠蜀锦畅销,带来的巨额商业税,难道你比诸葛亮还聪明?」 下面都不敢说话了。 152、闹喳喳的朝廷(五) 四是农业税的问题。太后要求了要降低农业税,但是各部门都觉得这几乎没有什么可能,估计也就是提了一嘴。 倒是丘浚提出来:「要不就以目前的赋税为标准?」 汪舜华嘆气:「洪武二十六年,全国有在册的承税田八百五十万顷,去年不到四百三十万顷。将近一半的土地流失,这些田税和人头税就摊在其他平民身上。——这个问题必须解决。」 张凤马上就说:「开国已近百年,田赋之弊端百出,其大者有飞诡、影射、养号、挂虚、过都、受献,这些都是豪民兼併农民田产的手段,久久相沿引为故业,结果是豪民有田无税,而穷民无田有粮。因此,必须清丈土地。」 汪舜华点头:「我看,也不要以建极元年为标准了,敬天法祖嘛。太祖皇帝出身寒微,最知道农民的艰辛,就以洪武年间所定为标准,重新丈量土地,编制新的鱼鳞黄册,把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併徵收,按亩折算缴纳,此外不得再行摊派;以后滋生人丁,也不再加税。」 这自然脱胎于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和雍正的摊丁入亩。只是这个时候没有经歷隆庆开关,银子太少,没办法作为唯一价值尺度;而且这年头物流成本高,只要确实有用的就行——国家收了银子还要去买粮,费事! 汪舜华牢牢记住有名的黄宗羲定律——每次税费改革后,农民负担在下降一段时间后又涨到一个比改革前更高的水平;就是因为把那些新的杂税又算进去了。 群臣万万没有想到汪太后居然这样提议,都有点发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伏地高唿太后英明。 汪太后都做出了这样的让步,下面自然就很有建言献策的积极性。 户部右侍郎杨鼎很担心这样一来田税会大量减少,但是张凤提醒他:「要重新丈量土地。谁都知道太祖皇帝定的标准不高,可架不住歷代皇帝巧设名目,现在回到太祖时期的标准,那肯定节省了一大笔苛捐杂税,那么隐藏的土地人口自然就出来了。」 丘浚就提出:「以后各级地方政府不能乱收钱了。地主的佃租也要严格上限,别太过分,农民也要过日子不是?」 汪舜华点头:「宗室勛贵还有士绅凭藉不纳税的特权,大肆兼併土地,尤其在荒年,实在是可恨!」 要限制土地兼併,拒绝赐田不过是杯水车薪,必须堵住政策的漏洞。 首先是佃租的标准,地主必须要和朝廷保持步调一致,不能超出朝廷的一倍。也就是说朝廷一亩地收一斗,你不能超过两斗;今年受灾,朝廷下令减免二分之一,你也必须减免二分之一;朝廷下令免税,你也一个子不能收,否则不仅要退还佃租,还要罚钱,严重的充军发配;是士绅的,首先革去冠带,永不叙用。——不要说少,现在的田赋,已经包含了土地税、人丁税、杂捐和徭役,不少了。 ——这个是丘浚提的,汪舜华点头:「说得好。」 张凤马上就说:「现在五尺为步,步二百四十为亩,亩百为顷。按照洪武初年的规定,官田亩税五升三合五勺,民田减二升,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芦地五合三勺四撮,草塌地三合一勺,没官田一斗二升。只是苏、松、嘉、湖曾经帮着张士诚,所以籍诸豪族及富民田以为官田,按私租簿为税额。后来户部尚书杨宪又以浙西地膏腴,增其赋,亩加二倍。所以浙西官、民田视他方倍蓰,亩税有二三石者。歷朝以来,有增有减,大抵苏最重,松、嘉、湖次之,常、杭又次之。因为赋税过重,导致这些年农民大量逃亡。」 汪舜华对江南地区多纳税没什么意见,倒不是因为张士诚之类的歷史恩怨,而是全天下就这一块膏腴之地。「苏湖熟,天下足」不是开玩笑的,但是农民逃亡的问题也确实要解决,而且江南读书人多,要从他们身上挖肉,肯定也要做出适当的让步。于是下令,不要两倍,一倍就行。 明朝一石为十斗,一斗为十升,一升为十合,一合为十勺,一勺为十抄,一抄为十作,一作为十厘。折算一下,一升米约1.28斤,那么官田每亩应该纳3斤米左右,民田还不到8斤,重租田也不过10斤多一点,真的很少,但这只是田赋,如果加上人丁税和徭役,那就高的惊人。 张凤介绍:「目下税粮科极其繁琐,官田分十三则,从最高的每亩五斗九升七勺到最低的每亩一斗二升四合一勺;民田分四则,从每亩一斗五升五合五勺到每亩三合,共分四则十二等。此外,还有官地四则,民地二则,以及官山、民山、官塘、民塘各四则。」 当下反覆争论,最后决定,首先是官田民田统一标准。 张凤指出:「此前田地使用大小亩这一口径,不仅麻烦,而且相差悬殊。宜统一计量标准。」 汪舜华这才知道,土地丈量居然标准不同,类似于大小斗,尤其在北方地区极为常见。可以想见,帐面上同样一亩地,可能实际上有天壤之别。 因此下令,一律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 其次是官田民田纳税标准统一。丘浚就说:「此前官田课税重,民田课税轻。但是豪强富吏多占民田,而农民穷户多占官田。是以穷者越穷,富者越富。」 既然如此,那就不分官田民田,省得你们藏匿土地。以后把所有的田地划分为上中下三等分别进行徵收:上等水源肥田、中等瘠薄田、下等无水高田。这样简单方便,好看好记,也可以实实在在的减轻百姓负担。 纳税的时候,中等田1亩实为1亩、上等田折为2亩、下等田折0.8亩。中等田每亩缴纳20斤米;只有苏、松、嘉、湖、常五地加倍。 现在的市场行情,1石米8钱银子,1石米重120斤,相当于后代的121.2市斤,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纳银的标准就出来了。也就是每亩12升,折合银0.08两。 汪舜华同意了这个方案。从此以后,原来的里甲、均徭、杂泛等项徭役合併为一,不再区别银差和力役,一律征银。一般百姓不再出力役,官府需要做工,则拿钱僱人应差;向百姓徵收的役银也不再像过去按照户、丁来出,而是按照地亩来出;田赋及其他方物一律征银;以县为单位计算赋役数目;赋役银由地方官直接徵收,以减少各种弊病。 然后是免税的范围。以前不仅宗室勛贵,甚至普通的读书人,只要考上了举人,就享受免税的特权,这也就造成大批小民甘愿投献土地;当然这都有范围的限制。按照规定,秀才可免80亩,举人免200亩,进士1000亩。但事实上,这些没有得到认真执行。因为这年头,读书人太珍贵,举人被能称为文曲星下凡,何况进士?既然前途无量,谁敢得罪? 但不得罪不行。国家要奖励军功,鼓励读书,税当然要免,但是超出范围的必须认真清理、足额纳税——宗室有赐田,这部分可以免,没什么说的;勛贵有一些有赐田,也要免,其他部分,就要照章纳税;以后初封公爵,赐田100顷,侯爵80顷,伯爵30顷,有功可以追加赐田;读书人嘛,秀才和举人还是以前的标准,进士升为十五顷,1800亩,毕竟给了一棍子,要给点甜枣——名相诸葛亮的家产就是薄田十五顷,你们享受和诸葛亮一样的待遇,服不服?另外就是,免税人死后,免税的特权就要收回,除非有特别重大的贡献,皇帝同意其子孙后代免税——这个是汪舜华提的。不能因为你家出了一个秀才,你子子孙孙都要免税,那到头来朝廷还能剩多少土地?——其实以前这种特权是不继承的,但马上要得罪很多人,因此需要一大帮干活的人,那就要舍点肉,给人家一点希望。那么,已经加了三孤三少的这些人,还有内阁大学士、集贤院学士、中央军校、五军都督府的高级官员,子孙后代就享有免税的特权,当然还是十五顷,当然如果子孙不争气犯了罪,特权就要收回;其他的尚书、侍郎等官,等下一波再说。超出范围的田地,必须和普通人一样缴纳赋税。 ——这样的后果,肯定以后的额田会越来越少,但就这么些人,只要认真执行,也少不到哪里去;否则,要都像徐阶那样占据22万亩土地而不纳税,那才是药丸的节奏! 何况,汪舜华很清楚,在不远的将来,田税将不再是国家财政的支柱,而仅仅是遏制土地兼併、维护基层稳定的一种手段。 ——与此同时,必须申明:严禁土地投献,违者以受贿从严治罪! ——还是要鼓励举报。农业税不能和商业税比,奖励的比例就要高一些,于是下令,举报一经查实,给追缴税款的一半——当然只有一年。 ——不要怕得罪人,真的。一旦查实,管你什么官、什么功名,先给你撸了,一撸到底,永不叙用,大家都是百姓,谁怕谁。 站在前面的面有喜色,后面的开始跃跃欲试——都还年轻,只要肯干活,就有希望。 还要明确产权的认定。歷朝都在抑制土地兼併,自然是有法可依的。土地买卖契约必须经由官府登记盖印,并由买方缴纳契税。税额一般为契价的2%—3%。宋元时往往由官府印刷契纸发卖,国朝改为在民间地契之后粘连官府印制的纳税证明「契尾」,骑缝押上官印。凡经官府盖印的地契称「红契」,这才合法有效;否则没有印的白契,朝廷不予保护。 现在就要明确这一点,你要说这块地是你的,就必须有红契,以后由官府统一印制契纸,不管是现在产权登记还是将来土地买卖,都必须是朝廷统一印制的、而且有官府印信的契约才有效。当然这回就算了,以后土地买卖登记,朝廷也要抽税,不多,2%。 还要强调土地买卖同时转移田赋,也就是「过割赋税」,在官府赋税登记簿册上註销、登记,防止在地权转移中失落赋税。「一亩至五亩,笞四十,五亩加一等,罪止杖一百」。现在清丈的时候,契约肯定和官府登记不完全一致。如果老实本分,就算了;如果敢对抗朝廷,那就有法必依;以后就要严格执行了。 最后是徵收的方式,这个是张凤提的,主要是说关税工商税的时候,汪太后反覆强调,他很有同感。以前不管是金银铜还是米面粮油布帛花椒胡椒什么乱七八糟的实物都要收,不仅不好保管——还得分类,加大保管成本,诸如西瓜桃子大白菜之类的还没上缴国库就坏了;而且价格不好评估,实用性也不强。被宝钞坑了,再被这些乱七八糟的实物坑得实在让人吐血。干脆以后统一,除了徵收金银铜外,只把五谷和布帛纳入徵收范围。其他的东西,自己去市场上兑换——官府轻松,百姓不用稀里煳涂的挨宰,也算减轻了负担。 汪舜华点头:「很好,就这样办!」 第五是土地兼併的事,和前面算是紧密相连。以后是要按标准执行,但是已经兼併的土地还是要尽可能的清理出来。这是一个相当巨大、相当复杂的工程,于谦建议分地方和军队两步走,地方也要先京畿然后外省,最好搞几个试点,积累一下经验,因为京畿的土地基本上是被勛贵所侵占,这些人地位高,但是在社会上影响不大,没有话语权,收回来也就收回来;外省尤其江南地区读书人多,肯定会招到很大的抵制;此外,今年要削藩、要开海、要查盐,这几样都是大事,需要调动各部门乃至南京那边的人,确实没办法再腾出手。 汪舜华同意:「就拿北直隶做试点!」 153、闹喳喳的朝廷(六) 最后是铸币的问题。 自从汉武帝以后,货币铸造权被收归中央,明朝也不例外。与前朝以金属货币为主不同,明初期曾用钞不用钱,后改为钞钱兼用,以纸币为主。有明一代,大明宝钞是明朝官方发行的唯一纸币。这种堪称世界上面积最大的纸币,分为六等:一贯、五百文、三百文、二百文、一百文。 由于纸质较差,难以耐久;而且发行随心所欲,毫无节制;更要命的是纸币只发不收,又不回收旧钞,致使市场上流通的纸币越来越多,宝钞泛滥成灾,发行当年就通货膨胀,贬值极快,被视为废纸。 汪舜华在心里感嘆,果然,经济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朱元璋再强,也强不过客观规律;也幸亏明朝是自给自足的农业社会,允许实物交易,否则换成现代社会,早就两个人了。 现在下旨,撤销专门负责纸币发行的正八品户部宝钞提举司,其官员另行任用;即日起,全面停止宝钞的印刷和使用。 考虑到宝钞印刷了将近一百年,存世量巨大,国库确实困难,所以不予回收,你们拿去垫桌子敷墙擦屁股都行。 本身也是废纸,群臣也没抱啥希望,反而正式停止印发了,大家都挺高兴。 但法定货币还是要有的,否则真的回到原始社会以物易物了。 首先是规定:货币由中央统一铸造,由户部新设的正五品宝泉局负责;各级地方政府和藩王以及私人不得私自铸钱,违者以谋反论处。 然后说怎么铸造。铸钱不是什么新鲜事,歷史上有名的五帝钱,包括秦朝的半两钱,汉朝的五铢钱、唐朝的开元通宝、宋朝的宋元通宝和明朝的永乐通宝,材质属于青铜。 明朝也铸钱,不过和汉朝通用五铢钱、唐朝通用开元通宝不一样,一般是一个皇帝铸一种年号钱,不过也有皇帝不铸造钱。明朝十六个皇帝,共有十个皇帝铸过年号钱。嘉靖以前,只有太祖、太宗、宣宗、孝宗铸造了铜钱;也就是说目前市场上有洪武通宝、永乐通宝、宣德通宝三种铜板;当然太祖登基前,还曾经还行过大中通宝。隐帝和世宗以及他们的爷爷仁宗,都没有自己开炉造钱。 现在就要研究。 首先是材质,还是用铜,银子目前太少,而且此前没有成功的例子,还要慢慢探索;黄金这种贵重物品,就是用来赏赐的,市场需求不大,没必要。 然后是样式。秦始皇以来的歷朝钱币都是圆形方孔铜钱,所以被戏称为孔方兄。这是因为古人把一百来个半成品铜钱穿在一根棍子上修锉外沿,圆棍穿钱,修锉时来迴转动,方棍穿钱,就避免了这些麻烦,于是铜钱中间有了方孔。现在因为是手工操作,不能使用机械冲压,所以仍然沿用以往的造型。 最后是成色。铜钱作为货币,自然是有质量要求的;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往往会出现法钱偷工减料,铸币成色参差不齐、制作粗糙,使作伪者容易模仿。 现在,为了防止民间私铸,改青铜为黄铜。歷代铜钱大多以铜合金形式铸造的,因合金的成分不同,铜钱也随之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包括红铜、青铜、黄铜、白铜等。总的来讲,用铜锌合金铸造的铜钱呈黄色,铜锡合金铸造的铜钱呈青色。 此前一般採用青铜,也就是铜加铅、锡等金属,现在改为黄铜。主要是锌这种金属相对来说比较难以获得,而且朝廷的冶炼工艺比较高。歷史上,嘉靖以后,黄铜钱开始成为主流货币。 接下来再说具体的铸造。此前的四种通宝,大中通宝铸造较为精美,它以四文为一钱、四十文为一两、四百文为一贯。钱凡五等:小平、折二、折三、折五、折十,各等钱均有光背、背字两种。背字记京城及各行省简称。当十钱除记地外,註明十字,表当十之意。京字当十钱较各行省当十钱微大。 而后太祖发行了洪武通宝,由于铜材稀缺,所以普遍用废钱和旧铜铸造,因铜质复杂,纯度不一,而造成洪武通宝成色不一的情况。当然,这种钱也很有特点,那就是有一定大小层次及形状、文字标准,不偷工减料。 此后,太宗铸造了永乐通宝,这种货币主要採用银和铜,通行小平铜钱。相当精美,但是只用于对外贸易和赏赐,国内反而不多见。 宣宗皇帝在宣德炉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但显然精力没有用在经济建设上。宣德通宝沿永乐成规,皆为小平钱,光背无文,真书直读,制作上逊于永乐通宝。 此次铸造的钱称为建极通宝,当然是年号钱还是朝代钱汪舜华说了不算,要看以后的歷代皇帝。大中通宝是2文钱换1钱银子,以后的皇帝铸造的铜钱按官方规定是3文折银1分,30文才折银1钱;而民间盗铸的劣钱甚至要三四十文至六七十文才能兑换一分银子;现在规定,10文为一钱、1000文为一贯;同时要求,通宝每文重一钱,每十文重一两,每贯重六斤四两。每文折合质量约2克。钱同样分小平、折二、折三、折五、折十五等;但均为背字,也就是正面、背面都有字;正面刻建极通宝,背面上方刻价值,是小平还是折十;下方记发行版本年代。 通宝上的字由于谦题写。 同时,对现有的钱币也要进行清理。私铸的货币一律严禁流通,违法铸造货币的本人处斩,近亲属流放,并抄没家产;使用的人流放,并罚款。 然后是以前的钱怎么处理。建极通宝还在设计,铸造需要时间,流通估计最快也要一年。没关系,你们手里的铜钱可以到官府兑换,官方的通宝一对一兑换,私铸的不好意思,十个换一个,否则你自己留着。在此期间,允许实物交易——不允许也没办法。 明年正月起,官员发工资正式使用建极通宝;五年内全面完成建极通宝的流通,到时候,不论是官方还是民间,只要是铜钱,只认建极通宝。 当然,官方赏赐的机会很多,包括到宗室、勛贵还有重臣、新进士,不仅需要绢帛,还需要金银。不过国库有现成的金锭银锭,不需要单独铸造。 154、空荡荡的北京(上) 方案已经定下来了,就该说怎么整了。 首先是削藩。《宗藩条例》已经印发全国,但怎么执行那是大问题。数人头和遣散多余人员,看似不难,却关系到以后的俸禄发放和社会稳定,要把皇帝的关爱传达到每个宗室和侍卫的心坎上!宗人府本来人就不多,现在空了都不够,其他的就只有在其他各部门调了;可一般人还不行,镇不住场子!好在闲着没事的勛贵有的是人,写字不会,看人点数还是可以的。都别坐着了,起来活动一下!但是每组还得配内宦、官员、太学生和军校学生,外加禁军千人,加起来就是个大数字。人不够,就从各部调,尚书侍郎不能动,但是各司的郎中、员外郎、主事等官员就必须走了;兵部还好一点,不能动太多,否则遇到紧急情况只有抓狂;五寺中大理寺、太僕寺不能动,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少卿及以下的官员只要还能走,一样不能留。 当然临走前,汪太后对勛贵面授机宜:「除了要认真核对人员、足额兑现侍卫粮饷,也要密切关注藩王动向,如果确实有谋逆的迹象,可以会同当地官员当机立断;除此之外,不管犯了什么样的罪,都只能收集证据,向北京汇报,然后押送藩王回京,听宗人府和三法司会审,在此期间,只能控制藩王,必须确保其生命安全,决不能出现自杀等状况,尤其是自焚、撞墙、自刎等激烈行为。违者治罪。」 汪舜华用了整整两个时辰,把削藩的目的、意义、措施和要求说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同时认真分析了过程中的关键环节、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及处置办法,务必使带队的勛贵入脑入心,不至于误判:「朝廷是要削藩,不是削王;是要省钱,不是要命。所以一定不要把人逼得太狠太急,只要肯遣散护卫,什么都好说;当然,如果确实有谋反的迹象,必须当机立断,不能让叛军出了县城,最好不要出了王府!——藩王手里几千军马成不了大事,但是他们是姓朱的,万一纠集的乱党流民,趁机作乱,并且相互策应,那就是大麻烦!所以,你们态度一定要好,要和属官侍卫还有内官宫女搞好关系,把他们争取过来——朝廷已经有政策,属官内官到北京给前途,侍卫给钱给土地,还把宫女给他们,只要脑子清楚是不会和藩王造反的;对于那些作恶多端、百姓反映强烈的,必须报请北京定夺才能处置。」 要限制钦差们的行为,不能让他们做得过分真把人逼反了;但同时也要足够的授权,万一真有不长眼的想搞事,能够马上搞定。 汪舜华当年在网上看过八卦,这回又和于谦等仔仔细细反反覆覆的探讨了当年建文帝削藩的来龙去脉。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太祖宾天,十六日,太孙朱允炆即皇帝位;八月,削周王朱橚;次年四月,一口气将齐王朱榑、湘王朱柏、代王朱桂三位亲王废为庶人;六月,又削岷王朱楩。其中朱橚被他赶到云南作野人,朱楩被赶到福建看浪花,朱桂、朱榑幽禁南京,朱柏为了保持亲王的尊严,带着全家老幼一起自焚,震动了朝野,就这还不肯收手,逼得太宗彻底下定了鱼死网破决心。 ——真是一群书生。别说下岗职工要再就业,就算是妓女从良,也得给出路,何况那可都是朱元璋的亲儿子,是你的叔叔辈!太祖尸骨未寒,这些人下面还都有几千上万的军队,你脑子一热就去削,削得还那么难看,活该被反削! ——只可惜懿文太子,身前对弟弟们百般爱护,结果就因为这么个蠢儿子,彻底绝后。 ——朱允炆干的蠢事不止这一件。除了削藩,他干的另外一件大事是改革科举。太祖皇帝搞南北榜分开取士,他搞全国统一招录,并停办了北方各省的官学――结果太宗刚起事,附近各省的士绅们就纷纷前去投效。 此外,他把全国上下的地名在短期内大量改成了古地名――不光大的府名要改,下面的县城名也要改,甚至卫所的名称都要改,而且有些地方改了一次还要改第二次。很多地方章都来不及刻,大家经常都反应不过来是哪,只好在旁边标明这地方以前叫什么,否则没人看得懂。 这傢伙还着力恢復井田制,就是周礼里面那个井田制。在孔孟时代就已经遥不可及,歷朝歷代除了王莽这个奇葩,也只有他要恢復这套不合时宜的制度。 汪舜华真想当面问问这位仁兄:「踏马的到底我是穿越的,还是你是穿越的啊?你是从三千年前哪座古墓里爬出来的吧?」 当然,建文也不是不干好事,他曾经全面减免江南地区税收,部分地区的税负甚至减到了仅有朱元璋时期的18%。不过他这次选择减税的时机有点问题――刚好是前线与燕王军作战处于胶着状态的时候,结果当几场大的战役失败后,国库甚至凑不起钱来组织军队对燕军发动反击。联想明朝末年因为财政赤字亡国,也应该庆幸太宗皇帝得到了天下。 ——真是才不配位,必遭其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当然,也就是这个时候,汪舜华终于解开了萦绕在心头的一个疑惑——太宗到底是谁生的。 有关马皇后是不是有儿子,确切的说太宗朱棣是不是她生的,在后代是有争议的。汪舜华不是没有一点好奇的,但也不敢去考证,怕惹麻烦——太祖皇帝当年制定《皇明祖训》,要求「国家建储,礼从长嫡」,甚至说「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这样一来,嫡子就成了太宗角逐天下的基本资格——虽然全天下都知道他老人家的皇位是抢来的。 如今翻到当年太宗皇帝的起兵的檄文,开头明晃晃的一行大字「我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国家至亲」。 这样昭告天下的檄文,在关乎自己身份的问题上,如果敢掺假,不用建文和他的忠臣们跳脚,其他的亲王公主们也会摔碗——当时朝廷可是碾压的优势!——就算太宗继位以后改玉蝶,不可能把天下所有的记载全改了;再说,马皇后不是不能生,人家两个女儿,相隔十二岁,不可能中间这么些年啥都不干。 汪舜华又想起了雍正,一个被抢走了儿子,一个被强塞了妈,两位四爷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想好好坐下聊聊。 只是不知道以后会不会传出「皇帝和齐王不是汪太后生的」之类的新闻。 其次开海。沿海大连、天津、青岛、镇江、松江、太仓、苏州、杭州、福州、漳州等城市立刻行动起来,加上原有的宁波、泉州、广州,没有的建衙门港口,已有的扩充规模。吏部从各部调的官员星夜兼程,马上就到,设立市舶司,专门负责对外通商,务求充分促进中外经济交流、足额收缴关税!——按照制度,市舶司置提举一人,从五品;副提举二人,从六品;属下吏目一人,从九品。以前提举要么特派,要么由按察使和盐课提举司提举兼任,市舶司隶属于布政司。但现在不一样了,朝廷指着海关多贡献点关税呢!布政司就别管了,户部专门设立海关司,正四品;各衙门领导三个就够了,但是干活的太少,不过数商船点货物用不了进士举人,浪费人才,可以等长官就任后自己去招,根据海关规模给编制——是不可能的,但是可以支俸禄,标准统一,帐目做好,回头从总帐里扣。 海关如此重要,为了避免官商勾结,应该要单独设立衙门监督的,但是工程太大、朝廷太忙,再说都是朝廷派下去的,难保说他们自己勾结在一起;没关系,矛盾需要协调,也可以利用——让当地布政司和按察使监督,盯紧点!以后收了关税,留20%结存在当地,其中10%用于地方经济建设,另外的作为地方官员福利。为了年终奖,他们一定会尽心尽力的! 这一加,用人缺口太大。没关系,主要领导就从南京调人,坐了这么多年冷板凳,该起来活动活动了;下面的就从言官里面挑,他们上了几年廉政课,再没有防腐拒变的能力,那就真没有抢救的必要了。 然后是查盐。现在全国有六个都转运盐使司:两淮,两浙,长芦,河东,山东,福建;十四个分司:泰州、淮安、通州隶两淮,嘉兴、松江、宁绍、温台隶两浙,沧州、青州隶长芦,胶莱、滨乐隶山东,解盐东场、西场、中场隶河东。总司要有至少要有五个重量级人物坐镇,分司也要有三个,主要是盐务太重要,要查就认真查,不能给人侥倖心理。 可是户部就那么点人,办法是可以想的,但人实在没有了。没办法,这是大事,朝廷赋税的重要来源,各部都要积极支持,还不够?新进士300多号都等着安排工作。还不够?那就从南京抽,可南京本来也没多少人,因为南京的官员配备一向不完整的。首先很多衙门根本就没设那么多编,再者大家都不想去,吏部也不想得罪人,除非皇帝开口发配;国子监人倒是多,但都是学生,没有官职,压不住人,当跟班可以,主事就算了;那就只有两边翰林院的才子们下去。书呆子们较真,在整顿盐务的同时,顺便监督各地各方面推进情况,另外再做下调研,看看还有哪些问题,回头据实奏明太后。 ——这一加,南北翰林院就空了! 然后是清量土地人口,外加统计贱民数据。这是个超级大工程,虽然今年是在京畿也就是北直隶进行,但是因为要做全国的示范,因此必须要把示范做好。北直隶领八府二直隶州十七属州一百一十六县,北至宣府,东至辽海,南至东明,西至阜平,编户30余万,人口近200万,这是洪武末年的数字,做了这么多年的京城,数据估计翻了一倍不止。 为了确保示范到位,不仅地方官吏要全部下沉,地方能识字的也要动起来去数人头填数据,甚至丁壮也要全部到田里去拉线;此外,中央也要加强督查,都察院十三道110位监察御史全部下去,代天巡狩,如果有人敢乱来,大事奏裁,小事主断;但还不够,至少你要保证一个县有一个中央官员盯着,但是户部就那么点人,怎么办?调!六科给事中们就别坐在衙门咬笔桿子了,带上太学生,去下面指点地方,线要怎么拉,人要怎么点,数据要怎么报!遇到闹事的要怎么处理!这些都是小虾米,还要有能做主的,至少每个府州都得有一个尚书侍郎级别的高官镇守,防止出现意外。 隔着珠帘,听着汪舜华连珠炮一般的响脆的命令,已经七十七岁的吏部尚书王翱脑袋一直在冒汗,当了一辈子的官,就没有这么忙过,真的! 原本还有点纠结的王直这回是真的吐了口气——要是自己在任上,估计这口气就喘不上来了,但是老单位有事,他还得回去帮忙;否则光靠俞山、俞纲两个人能搞定?门也没有! 155、空荡荡的北京(中) 礼部尚书薛瑄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后年宗室就要进京,这可是一大摊子事,宗人府那三两只小猫是绝对靠不住的,关键时刻还要礼部出手。 与此同时,乐府直接管理的艺人也全部下沉到地方、到街头巷尾——教小孩子儿歌,总不过是「大明好,田税低」之类的童谣;要从北直隶唱遍全国。 「要把朝廷的最新政策唱出去,唱到市井里巷,唱给老弱妇孺,唱到每个农民的耳朵里,唱到他们的心坎上。」 ——这是汪太后的原话,她正在审阅歌词,马上就能拿出来。 ——这叫什么事! 工部尚书江渊也在挠头。 首先就是住处,这是个相当麻烦的事。除了现在老实待在京城的几位亲王,还有整整20位藩王和近百位郡王,以及数量更可观地将军中尉郡主郡君以及他们的家属,还有随从护卫要到北京。住哪儿? ——当年太宗皇帝修建北京皇宫和城垣,光是备料就用了11年!正式修建也用了整整三年!单是谨身殿的那块丹陛石,还是从北京附近的房山开採的,数万名劳工用了28天的时间,才送到宫里!为了採集楠木,流传下入山一千,出山五百的民谚,看看死了多少人! ——几间房子不至于吧?嘉靖三十六年,紫禁城大火,前三殿、奉天门、文武楼、午门被焚毁,到嘉靖四十年才重建完工。 ——当然,为宗室修旅馆肯定不能按照王府甚至皇宫的规制,否则二十来个藩王,北京城都放不下!可是再俭省也是有限度的,朝廷得要脸。千里迢迢跑北京册封结婚,结果挤在一起,太后皇帝能好受? ——你还不能说紫禁城空房子多,先凑活着吧。宫里确实有空的,后宫就不要想了,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搬出来了;皇帝自己还是小屁孩,自然没有太子,东宫就是空着的。可那是太子住的地方,你敢把藩王放那里,皇帝的安全先不说,自己就能把自己拍死! 好在地方还是有的。十王府现在住了四位亲王,看看到时候能不能挪一挪;那里规模宏大,藩王们级别应该不成问题——现在太后忙着削藩,说不定就有人要倒霉。 十王府旁边就是诸王馆,歷史上只有仁宗嫡子襄王朱瞻墡就藩以后回来过三次。土木堡之变后,北京人心惶惶,襄王辈分高、有贤名,大家都推举他。孙太后让他回京,他却上书请立皇长子,令郕王监国,募勇智士迎车驾;英宗回来,他又上书请求皇帝旦夕省膳问安,率群臣朔望见,无忘恭顺,时人把他比作周公旦。——确实当得起「天下第一贤王」的美誉。 但是英宗復位后,石亨等诬陷于谦要迎立外藩,导致于谦被杀;英宗因此很怀疑他。后来在宫中找到他的两封奏疏,又在太后宫里发现襄国金符,这才感动。三次招他回京赐宴,厚加抚慰,也给了不少恩典。 薛瑄不知道这些,他对这回的改革其实也不那么贊成,毕竟都讲求「敬天法祖」,尤其正人君子更要「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哪知道因此被奚落成「不能任栋樑」。 但决策都已经出来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也只能遵照执行,毕竟他也不想真被人当成青草。 这些年诸王馆没有利用,虽然不能说荒废破败,肯定没什么人气,现在终于可以利用起来了,修补,刷漆,添置家具,马上就可以用。 但是光这两个地方,肯定不够。 那就修房子吧!首先地址选在哪儿?——宫城不要想,但肯定要放在皇城里,不能赶到城外去!而且要靠近皇帝近一点,面子工程嘛,面子要过得去。 诸王馆旁边是会同北馆。会同馆是接待藩属贡使的地方,给前来朝见的宗室住最好;其他外夷就不管了,反正要拿号,错开就行。北京有两个会同馆,都是正统六年盖的,南会同馆在东江米巷玉河桥西街北,差不多都有三百多间屋子。占地面积其实很不小,只是利用率实在不高,加上南馆没有设宴的宴厅、后堂,每次赐宴只能在东西照房,以后肯定不能这样,马上动手!南馆面积小,把该有的设施完善一下就是;北馆的面积是南馆的六倍,弄两千间屋子没问题。 但是不够!江渊一想到如蚂蚁般密集的宗室和随行人员就头大。没办法,澄清坊靠近皇宫,住的非富即贵,搞拆迁难度太大,城西阜财坊宣武门里街那边有个象房,地方挺宽,土木堡之后没人养了,不过先帝的麒麟也养在这里。 江渊跟太后提了一嘴。 汪舜华二话不说,下旨把麒麟拉到万岁山去养,那边还有其他的珍禽异兽。改象房为会同西馆,把附近能拆的拆一下,能够修建大概两千间房屋,差不多够住了;只是以后人口繁衍,估计还是不够,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不管了。 当然藩王郡王们入朝,肯定随行人员很多,不能全部带进皇城,否则安全问题是大麻烦,而且根本住不下,那么只有亲信能够跟着进城,别人就只有安排在城外睡通铺。 这个就比较好说了,那里还有很多空地、菜地什么的;实在不行,官员住宅不能动,连片的民房还是可以拆的。 只不过皇城的城防要加强——避免内外勾结,来个半夜举火为号;外面还是要围一下,别让人家说你把人赶到荒郊野外了——现在北京只有内城。直到嘉靖中期,蒙古俺答率兵攻至京城近郊,才筑正阳、崇文、宣武三关厢外城。 现在提出来,向东、西、南、北四面展开,将内城和先农坛、天坛环绕起来,并在城之四角建筑角楼,以利警戒和防守——歷史上用了十二年,才把北京城从正方型变成「凸」字型。 这事江渊不知道,但南京城墙摆在那里。全长38.223公里,高12-22米,分三期施工,前后耗时20年;后来又建成外郭,号称180里,砖砌部分约20里,高8-10米,耗时三年。 北京不是南京,山都在郊区,能利用的地形反而没那么多,所以外城就要实打实的一砖一石来堆砌,不跳脚才怪,而且户部没有钱,工匠又跑去修衙门了,不可能马上开工,只有先备料,这就得十年八年的功夫! 那就先准备着吧,先把火烧眉毛的事情解决了,其他的,让人家看到态度就行了。 汪舜华同意了,北京外城是肯定要修的。虽然火炮发明后,城墙基本只剩装饰作用,只有等工业文明到来,才新增了旅游作用;但火炮威力还没那么大,自己又是守城的一方,宁可防而无用,不可用而无防。但是现在没钱没人,只有先放一放。 然后是藩王朝见的礼仪、宴飨音乐、赏赐物品、安全保卫以及新册封人员的冠服等等。前后差不多六年没有册封,多少宗室等着拿爵位、等着结婚、等着给孩子取名字!想想多大的工程!——对了,给宗室找对象是不是也是礼部的活? ——还有,考题怎么出?是不是跟科举一样,限定在四书五经以内,让大家阐述对圣贤之道的看法?但是用主观题刷人,是不是太难看了? 让江渊挠头的还不止这一件事,更重要的还有承天门的重建。景泰八年,承天门因雷击起火,一直没有重修,现在不能不抓紧时间了,毕竟那道门是有特殊含义的,又在最显眼的位置,要是宗室进京看到那副惨样子,还不知道怎么想。 要命的是,此前他看到户部忙得人仰马翻,跑到汪太后面前把造船厂弄到工部,说是帮人家分忧,而且工部工匠多,质量有保障;结果被薛瑄踢了屁股才想起来,宗室的住房问题还没解决呢。 汗,叫你顾头不顾腚! 兵部也不能闲着。不仅要紧盯着藩王府和各地,防止出现意外;还要加强北方防线,避免敌人突然发难,此外,就是海上的倭寇。现在海上还不够太平,没关系,恢復巡检司,加强水军,配备火炮,遇到海贼,使劲打,打死为止。 当时薛瑄、刘健等拿这个说话,兵部尚书孙原贞还没有开口,于谦的语气很平静:「被人家打到家门口就不敢出门了吗?大明的将士是有种的。」 刑部也忙起来。尚书俞士悦、左侍郎周瑄、右侍郎程信每天加班,一面严打自宫,一面赶紧处理堆积的案子——废话,这么大面积的改革,肯定会遇到很大的阻力,不管是想自宫的、想造反的、想抗税的、想走私的还是想干嘛的,只要抓住,报上来才能及时处理,免得手忙脚乱。 156、空荡荡的北京(下) 北京城能跑能跳能找事的基本上都走了,甚连翰林院和国子监都空了,连两朝实录都停了;剩下詹事府还有几个留守,每天坚持给皇帝上课。 ——因为通政司和六科没人,汪舜华批准从国子监找了三百号太学生去帮忙抄奏疏,回头又从国子监找了百二十号人去翰林院抄圣旨——国子监此前已经被削藩、清丈、查盐连着抽了三次,基本就空了! 翰林院同样只剩小猫两三只,领导只有倪谦留守,其他包括丘浚,都去地方了。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没办法,把刘定之调了回来,帮忙写圣旨。这人虽然脾气臭,但是才学是真的好;那天她和于谦等人商量政务,这边说完,他的圣旨也就拟好了;有的时候甚至一天要写二三十道圣旨,他笔不停书,一挥而就,汪舜华简直要怀疑,这人是不是早有腹稿。 此外,钱溥和刘吉也要回来帮忙,脾气不好没啥,磋磨了一年多,应该收敛了;棉花也没啥,老老实实干活就行。沂王和德王都交给万安,他喜欢画小黄书,拿去教这俩人,汪舜华倒是不反对;其他的事情,下面的人多担待些,甚至派往各地军营的巡按也调回来帮忙。 汪舜华最近很忙,忙得很酸爽:盘算了多年的事情终于顺利推进了,而且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这些年来她一直拿王莽王安石的例子来警示自己,自己不是位面之子,一定要循序渐进,不要好高骛远,贪大求快,否则很容易扯到蛋,虽然她也没有蛋;但是一定要稳,稳中求进,这是总基调。她是朱家的媳妇,是替儿子掌管家业,如果操之过急,宗室们集体发难,甚至地主阶级群起反击,那么她和孩子们会死无葬身之地。 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即便她堪称国家的脸面,一旦得罪了既得利益者,也有可能被国家机器碾压过去。 这是自上而下的改革,不是自下而上的革命,没有自己独立的阶级支持,就不可能彻底背叛所属的阶层,只是尽可能的缓和阶级矛盾,同时施行对外开放,强国富民而已;至于其他的,那需要一代代的后人努力完成。 过犹不及,这个犹,不是如同,而是不如;这一步顺利走过去,她成了女中尧舜,后人就可以沿着她开闢的道路一步步前进;但跨得太大,势必矫枉过正,连她所有的成果一併抹去,彻底杜绝在这个时代復兴的希望。 汪舜华又拿起笔,开始批阅奏疏。刚刚司礼监搬来了八面大屏风,搬到了文华殿,将内阁学士,六部和各院、司、寺以及各省三司衙门中层以上领导,府县主要负责人并此次出去办差的勛贵和文武官员的名字制成竹牌,挂了上去,十天一换。 不破藩篱,誓不收兵。 现在北京城人很少,事情很多,半点容不得懈怠;朝会已经取消了,反正只剩几张老脸,当然每天在文华殿议事是免不了的。 宗人令石璟前来报告宗室的情况。 蜀王朱椿庶六子永川王悦烯死了,他的独子友埐早就去世,没有儿子,追谥庄简,除国;去年,宁献王朱权庶四子新昌安僖王盘炷去世,无子除国;前年,太谷怀僖王钟鋐去世,无子除国;同一年,周宪王庶八子子垗,还没册封就死了,也是无子除国。 当然,无子除国其实不是什么遗憾的事情,没有嫡子除国,才真的是让人纠结。 按照新出台的政策,有一大批等着袭爵的亲王郡王无法上位,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周王系。周靖王子垕景泰七年去世,无子,至今未封;他的两个弟弟都是庶出,而且整个周王系,都没有符合要求的,必须除国。 周藩始祖朱橚是太祖嫡五子,太宗皇帝的同母弟弟,有十五个儿子十个女儿。他最初封吴王,后来因为吴地乃国家财赋之地,不适宜建藩,才改封周王。建文时期肯定受到牵连,被废为庶人;但亲哥即位后马上就恢復了他的王位,考虑到汴梁有河患,准备把他改封到洛阳。周橚言汴堤牢固,不要加重百姓负担,这才打住。后来又推辞所赐在城税课;而且主动把自己的三护卫献还朝廷。仁宗继位后,加周王岁禄至二万石,死后追谥定王。 周定王不仅有政治敏感性,而且确实有忧国忧民的情怀。他认为医药可以救死扶伤、延年益寿,所以组织编撰过一堆书籍。其中《袖珍方》收录3000多方,编着严谨,仅在明代就被翻刻了十余次;《普济方》是一部巨着,共128卷,保存了大量文献;《救荒本草》不仅在救荒方面起了巨大的作用,而且开创了野生食用植物的研究。 朱橚的长子周宪王朱有炖也是人才。他不但继承了老爹的才华,着有杂剧30余种,被视为明一代冠冕;也继承了老爹的情怀,为人仁厚、诚心向善,同情底层百姓。临死之前,上书恳求不要殉葬。虽然因诏书下迟,还是造就了一批殉葬者;但也间接促使殉葬制的废除。 周宪王没有儿子,死后四弟朱有爝袭位,他没有父兄的才华,但处事简明、生活简朴,死后被谥为简王。他有十三个儿子,不过全是庶出。 长子朱子垕景泰六年即位,他爱好文学,嗜酒如命,次年去世。因为没有儿子,歷史上弟弟通许王子埅接位,他是着名的贤王。 但是如今周简王的儿子们没资格,那就只能上推到他的父亲定王那里,可是定王虽然有十五个儿子,却只有长子宪王和次子汝南王有爋是嫡出,但这位汝南王是个不折不扣的奇葩。建文初,诬陷父亲造反,害得父亲丢了爵位,太宗继位后,把他踢到云南大理;他不思悔改,宣德初,又多次诬告兄长宪王造反,甚至联合五弟新安王有熺,假借四弟祥符王有爝私通赵王高煦的书信,系在箭上,丢到彰德城外,宣宗查明真相,又得到有熺掠食生人肝脑等不法罪状,于是这把这两个混帐废为庶人,并撤除封国。 老三顺阳王有烜早亡,无子,所以才轮到老四有爝接位。 不仅周王要受到影响,宗室也受到很大的冲击。朱橚庶六子洪武三十五年封永宁王,年岁自然不小,膝下一堆儿子,不过没有嫡出,照他的年纪,估计没有奇蹟发生了;他的七弟汝阳王有煽、八弟镇平王有爌、九弟宜阳王有炥,都是同一天册封的,同样没有嫡子;十一弟封丘王有熅、十三弟内乡王有炯小不了几岁,也没有嫡子。此外,周简王还没来得及册封的四个儿子子墟、子圪、子埯、子砖,都只有周王府自己养着了。 原本准备接位的通许王子埅膝下已经有同镳、同鏺等四个儿子,全都是庶出,全省了。 周王系是明朝最能生的一支。整个明朝共实封亲王28位,追封22位,12位亲王因事被废除封(不含復封),18位亲王因绝嗣除封,至明亡,共有亲王32位;各王府先后封222位郡王,最多的就是周府38个,然后益府20,其他20以上的,包括韩府32,代府21,晋府28、沈府28,岷府23,徽府、辽府22,鲁府23,蜀府21,庆府、楚府20。 养不起,真不是一句空话。 同样王位不保的还有楚王。楚王季埱是太祖第六子昭王朱桢的孙子。朱桢出生的时候,平定武昌的捷报送进宫里,太祖大喜,说:「这孩子长大了,就把楚地封给他。」果然七岁的时候就封他做了楚王。 朱桢不仅运气好,才华也不错,曾经和信国公汤和、江夏侯周德兴讨平地方叛乱;最初担任右宗人,后来又进宗正。只是太宗即位后,加强对藩王的防范和控制,朱桢在郁闷中和太宗死在同一年。 朱桢死后,嫡三子庄王孟烷即位,接着传给庶长子宪王季堄,无子;传给次弟康王季埱,到现在十多年,还是没有儿子;而且王妃杨氏早在正统九年刚刚跟着老公升职后就不幸去世,这意味着楚王将不可能再有嫡子。 朱桢有十个儿子,但只有庄王是嫡出,而庄王的四个儿子全是庶出。这也意味着,季埱死后,楚王系就没有符合要求的接班人,必须除国。宗室中朱桢庶七子通城庄靖王孟灿景泰六年薨,不过儿子是嫡出,这个郡王位得留着。 肃王的王位也可以预订下来。肃藩始祖肃庄王朱楧是太祖庶十四子,最初封为汉王,后来改封肃王,就藩甘州府,后移兰州府。 如今的肃王赡焰永乐二十二年袭封,但是如今还没有嫡子,肃王妃陈氏今年已经五十四,不可能有奇蹟了。不过宗室目前看不出什么影响。 风评很差的伊王系王位同样保不住。伊王是太祖庶二十五子伊厉王朱彝之后,如今的伊王颙炔没有嫡子,长子已经死了,孙子諟钒是嫡出,王位肯定没份了;而且伊王人丁相当单薄,但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郡王,这也意味着,只要伊王挂了,就得除国。 淮王除国也是早晚的事。淮藩始祖淮靖王瞻墺是仁宗庶七子,宣德四年就藩韶州府,正统元年移饶州府,正统十一年去世,他的嫡长子祁铨接位,如今年轻,但王妃李氏感染患风疾,不能生子,因此早在景泰六年,他的母亲萧妃上书,恳求自备财礼,于本境地方官员军民良家子女内选娶一妾。景帝答应,册立了杜氏为夫人。淮靖王还有两个庶子,不过没有继承王位资格。 这真是个好政策,居然能直接秒杀周王、楚王、肃王、伊王、淮王五位亲王。 汪舜华实在高兴,下面的大臣同样高兴:这五个都是大藩,尤其周王和楚王具有相当重要的政治意义,肃王封在边疆,淮王占据膏腴之地,伊王则是名声太臭,大家早就想干翻他了。 真是开门大吉! 太宗嫡三子赵简王高燧这一支也可以期待一下。赵王祁镃是嫡长子,父辈已经没人,六个弟弟临漳王祁鋆、汤阴王祁金芮、襄邑王祁锃、雒川王祁鋹、南乐王祁鉷、平乡王祁鏓,都是庶出;膝下也都是庶出,不过赵王才三十,还说不准。 此外,庆王秩煃的三个儿子,邃欻、邃塀、秩煃年龄都很不小,应该封郡王,现在自然省了;不仅如此,庆王系也是嫡庶之别的重灾区,真宁庄惠王景泰六年薨,等着袭爵的儿子邃垿是庶出,安化王妃早就去世,嫡子也没份,只是可惜,庆王暂时还要留着。 不是大家得陇望蜀,而是这个王位,其实也可以省下来,只能说庆王手脚太麻利。 庆王朱栴是太祖皇帝第十六子,追谥靖王。靖王有六个儿子,长子早死,按说应该册封次子真宁王秩荧;可是靖王宠爱侧室汤氏,在王妃孙氏去世后,请求册立她为次妃,她的儿子老四秩煃为世子。早在永乐十九年,就将儿子们的名分全部搞定。结果朱秩荧及其儿子不服,前后闹腾了四十年,最后惹得宪宗大怒,罚了一大笔钱,又把属官治罪,这才消停。 虽然是次妃,也是册封过的,所以这个王位,暂时不能省;当然大家都没有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 太祖嫡二子秦王一系没受什么影响。秦康王志堩景泰六年薨,世子公锡还没袭位,但他是嫡出,这个王位是跑不了的;只是兴平庄惠王景泰八年薨,儿子公铄是庶出,这个郡王位可以免了。 太祖嫡三子晋王朱棡一系受到的影响不小。晋王钟铉是庶出,但人家正统七年就袭封了,现在膝下有嫡子奇源,都十多岁了;不过次子奇渶、三子奇溶、四子都是庶出。 太祖庶十子鲁荒王朱檀一系倒还好。鲁王肇辉是荒王庶长子,但是他的儿子泰堪是嫡出;宗室中目前也还看不出来。 太祖庶十一子蜀献王朱椿一系倒是受到了不小的影响。现在的蜀王是朱椿庶五子,儿子友垓是嫡子,友垓的儿子申鈘同样是嫡出,这父子俩才学据说相当好;但蜀王还没有来得及册封的三个庶子前途就不好说了。 太祖庶十三子代简王朱桂一系目前看不出什么影响。代王自己是庶出,但是有嫡子成炼;朱桂的庶二子广灵荣虚王建极元年去世,但是他有嫡子。 太祖庶十七子宁王系暂时还看不出影响。宁王的儿子觐钧已经十岁,虽然庶出,但是他还年轻得很,以后会不会有嫡子不好说。 太祖庶十八子岷庄王朱楩一系受到的影响不大。现任岷王徽煣自己是嫡子,膝下还有嫡子音埑,王位应该没问题;只有江川王徽煝生不出嫡子,这个郡王位保留不了多久。 太祖庶二十子韩宪王朱松的后代也还不好说。如今的韩王征钋没有嫡子,但他今年才20,说这事太早;宗室目前也还看不出来。 太祖庶二十一子沈简王朱模一系不要肖想。沈康王佶焞景泰八年去世,但是他有嫡子,而且不止一个,此前报上名来的,除了三个早夭的,其他七个全是嫡出! 太祖庶二十三子唐定王朱桱说不好。唐王芝址目前没有嫡子,不知能以后会不会人品爆发。 襄王瞻墡是仁宗嫡五子,在朝野很有声望。他有嫡子祁镛、宁乡王祁鐄,但是还没有嫡孙。 仁宗庶二子郑王瞻埈也还在,他的儿子祁锳是嫡出,孙子见滋也是嫡出,这个王位就不要想了;此外,朝邑王祁镕也是嫡出。 仁宗庶六子荆宪王瞻堈已经去世,如今是嫡子祁镐在位,而且有了嫡孙见潚、见溥;荆宪王还有嫡子都昌王祁鉴,估计王位得给他留着。 另外,太祖皇帝的侄子靖江王一系,在位的佐敬是庶出,他的嫡长子相承景泰八年去世,不过有嫡孙规裕,也没什么影响。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因为目前藩王基本上只有正妃,没有配置二夫人,郡王更是如此;如果将来藩王进京,肯定会要求朝廷兑现承诺,这当然不会产生新的亲王,但是会滋生很多郡王、将军。 要想打白条是不太现实的。人无信不立,何况是朱家媳妇削朱家,如果敢违约,估计下面都得跳脚;普通百姓也会认为太后太过刻薄。 因此,这个承诺必须兑现,朝廷只能想怎么最大限度的减小损失。 集贤院学士陈循建议:「按照藩王子女的出生顺序来册封,取最年长的两人的生母,如果已经死了,也不要跳过去,因为死人就不能生孩子了;不能让藩王自己推荐,否则大家肯定要推荐生的最多的。」 于谦提到:「目前确实是削藩的最佳时候,隐帝世宗的五个儿子都还小,藩王中极具影响力的秦王、周王、沈王前几年去世,能不能接位先不说,在位的和预备役的世子总归不是一回事。就目前看来,削藩难度比较大的,除了周王系可能会不满,就是宁王、蜀王、肃王等几支。宁王系对朝廷积怨已久,被举报想要造反也不是一回两回;现在又面临除国的危险,很难说不会狗急跳墙;肃王在宁夏,那里临近边关,民风彪悍,万一来个内外勾结,引狼入室,谁也吃不了兜着走;蜀王在四川,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万一他吃了豹子胆想要竖旗造反,割据一方,那也是麻烦事。」 不仅中央政府安静多了,北京城里同样清净了不少,当然富商们骂声震天是免不了的——首先商业税率就升了,当然这也不算啥大事,毕竟以前杂税比正税高,如果以后只收正税不收杂税,那么大家也认了;关键朝廷九月份停宝钞,可是从五月份起就停止用宝钞纳税!现在都是真金白银或者实物了!——去重臣那里疏通,五位阁老和六部尚书侍郎整天在加班,家人不管事不会客,就算翰林院的,也是大门紧闭! 顺天府在严格收税——现在不兴与民争利的那一套。翰林院的文曲星们都说了,民是小民,农民;这些腰缠万贯的,能算小民吗?严格收税就叫「与民争利」?你咋不说偷税漏税是坑朝廷坑百姓呢?合着穷人才该出大头是吧?你到底是为奸商说话还是为朝廷为百姓说话?你去翻翻歷代史书,哪家商业税是定的二十税一?只有大明朝!别的都是一成以上!还叫呢?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吗? 翰林院都这么说了,户部更是理直气壮——我们的农业税都和洪武年间看齐了,人丁税也取消了,还叫搜刮民脂民膏?知道「搜刮」两字怎么写的?二十税一的商业税,摊下来比农业税都低了,要不你们去种地? 看实在没有迴旋的余地,商人们也就消停了——现在还是抓紧时间抢占先机要紧。朝廷已经开放海禁了,赶紧准备船只出海,虽然说税率高了,但是有钱可赚!以前虽然海禁,但说没有人出海绝对是假的,大家都借着官方出海,利润有多大很清楚,只是太冒险,一般人不敢去——不只是怕因为走私被抓,还有就是海上不平静,倭寇海盗什么的时不时出没一下,现在兵部马上就要出船灭海盗护航了,还有啥说的?虽然利润要比以前低一点,但安全多了不是吗? 157、鸡飞狗跳藩王府(一) 五月中旬,靖远侯王骥去世,享年八十三,追赠靖国公,追谥忠毅。 七月初,前往江西南昌宁王府削藩的魏国公徐承宗,带着他的儿子徐俌,很快派人传回来一个劲爆的消息:「宁王造反,已经被捉拿了!」 真的不是魏国公父子没事找茬,而是这口气,宁王系已经憋得太久;现在朝廷步步紧逼,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忍着了。 在明代众多藩系中,宁藩是最着名的一支,不仅有文武双全的朱权,也有了造反派朱宸濠,还出了大画家朱耷。 宁藩开基始祖献王朱权是太祖第十七子,自号臞仙、涵虚子、丹邱先生、大明奇士,初建国于大宁。他是一个优秀的军事家,势力在诸王中最强大。燕王朱棣靖难时,假装到宁王府避难,乘他其不备,将其挟持回北京,尽夺宁藩的精锐部队;并许诺如果政变成功,便将大明天下分一半给他。朱权信以为真,卖力地为朱棣出谋划策。太宗登基,自然失言,连改封到苏州或钱塘也不答应,最后改封到江西南昌,而且剥夺了他的军权。后来有人诬告朱权图谋不轨,便派密探监视他,朱权从此郁郁寡欢,转而在南昌筑精舍,终日鼓琴读书,与文学之士相往来。 朱权娶兵马指挥张泰之女为妃,共生五子:长子磐烒,封宁世子;次子磐烨,封为临川王,后因罪与奠埨一同被废为庶人,迁回祖籍安徽凤阳居住;老三磐烑,封宜春郡王;老四磐炷,封新昌郡王;老五磐莫,封信丰郡王。 磐烒正统二年去世,十二年后他的嫡长子奠培继承了爷爷的王位,歷史称为靖王,追谥父亲为惠王。 宁靖王是当时着名的才子,琴棋书画名冠一时。虽然文化修养相当高,但是他也有很大的毛病:性急、多疑;当然,淫乱宫闱和鱼肉百姓的事也没有少干。 早在景泰七年,他的弟弟弋阳王奠壏就告发他要逆反。当然这不过是私人恩怨。当初宁献王为弋阳王选张氏为妃,还没举行婚礼,献王就挂了;宁王改而把刘氏配给弋阳王,却把张氏留在府中。弋阳王贿赂教授游坚,让他贿赂宁王,又把张氏还给弋阳王。当时弋阳王让游坚向护卫军王忠借了百两银子,游坚藏匿其半;后来王忠向弋阳王要钱,弋阳王把另一半还给他,王忠又要被游坚匿下的那一半。游坚认为弋阳王应该把那一半银子拿来酬谢自己,于是不给。王忠向弋阳王要钱,弋阳王急了,把游坚大骂了一通;游坚跑到宁王那里进谗言,说弋阳王绝爱张氏,欺侮正妃,有坏家法。于是宁王召弋阳王至府,暗地里派人勒杀张氏;弋阳王大怒,想要弹劾游坚,游坚劝宁王派校尉四人守弋阳王门,不许他出来。于是弋阳王微服潜出,徒步跑去见巡抚佥都御史韩雍,把这件事告诉他,还弹劾宁王不法十数事。 当时景帝已经患病,但还是命巡抚佥都御史韩雍同三司巡按官前去调查,又派中官方伯乐及佥都御史俞俨前往查证。回报说,宁王惟游坚之言是听,大肆盘剥护卫旗军月粮,强取其女;宫女不讨他喜欢的,就勒杀;擅遣王忠等出去经商,凌辱府县官,甚至当众殴打。 赶上立太子,大赦天下,景帝也就没有处置他,派人骂了一通,然后把游坚弄去充军,这件事就过去了。 但宁王并没有收敛,不仅增造宫殿,加派租税,还索要南昌城内东、西二湖,遭到左布政使崔恭抵制,于是弹劾崔恭。崔恭与按察使原杰也弹劾奠培私通爷爷和老爹的侍妾,逼内官熊璧自尽。 汪舜华派人查证属实,当时本来就想发作,只是刚处置了辽王,她在朝廷还没什么大能量,不敢再动手,于是削减宁王护卫,只留下两千人。 只是可以想像,宁王心里的怒气更甚了。 现在朝廷又派人来削藩。太宗也罢了,景皇帝也罢了,都是太祖皇帝的后代;汪太后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太岁头上动土? 而且,宁王心里盘算着,这回改革动静这么大,肯定会得罪不少人,尤其是宗室。南昌府离北京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周围藩王很多,只要自己带头振臂一挥,自然是应者云集,于是宁王就这么干了。 只是魏国公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是一直在五军都督府办事,祖传的本事倒没丢;何况临行前汪太后面授机宜:「宁王系因为当年的事情,一直对朝廷深怀不满;尤其现在的宁王,不是个善茬,三年前他弟弟就告发他要造反。你们要当心,如果有变,要当机立断。」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魏国公怎么可能听不懂?何况在办差的过程中,就得到侍卫回报宁王想搞事,准备杀了你们造反。时值端午,宁王果然派人邀请喝酒,他还邀请了江西布政使的崔恭、原杰等人,反正都在南昌,很方便。 魏国公和崔恭等人商量,安排妥当就去赴宴,等到宁王的杯盏摔下来,周围伏兵齐出,宁王还在得意洋洋的说要造反当皇帝,魏国公手一挥,直接把宁王拿下。 要不怎么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 出了这样的事,宁王系自然是老实了,不老实也不行,魏国公已经带着人开始收人头了。 首先送上门的是临川王府。这回其实是祸起萧墙,只比歷史上早三个月,毕竟钦差到了家门口了。 临川王长子奠埨是嫡长子,亲妈死得早,老爹磐熚宠爱一个小妾,想要废嫡立爱,奠埨就向魏国公告发老爹疯了,想诬告他不孝,而改立宠爱侍妾之子为嗣。 他还揭露了一堆父亲犯法的事:僭造宫殿床幕;祖母死了不守丧,姦淫祖父宫人;祭祀凶神,胜过咒诅;不时出城,抢劫民家财物;内使王礼曾经想举报他的不法行为,被他打死。 宁王系的其他宗室也跑不了。宁王刚被捉拿,南昌城里前来告发的就排起了长队。 这些年来宁王和各位郡王强行增派粮饷,侵占周围城壕养鱼,又占沿江地方修建仓库,劫掠军民,早就导致民怨沸腾,崔恭等人也是一肚子苦水,这回来了个总爆发。 王府侍卫拿着遣散费去买田买地娶媳妇——王府的丫鬟全放了,都是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谁有闲心管宁王?愿意跟兵部走的也不多。 下面的郡王将军中尉什么的,本来侍卫就不多,更掀不起浪花,只能由着魏国公一个个翻旧帐,老老实实的跟着去北京。 从洪武二十四年到现在,宁王系一共封了八支郡王,除了朱权的四个儿子,还有宁惠王的四个儿子瑞昌王奠墠、乐安王奠垒、石城王奠堵、弋阳王奠壏;其中新昌王、信丰王无子而终,除国,到现在还有六位郡王,以及一堆将军。 但是说这些都没用,按照调查,这些人基本都犯了事,强占民田打劫商贾放高利贷之类,以前朝廷没关注,但现在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不过弋阳王还挺老实,没犯什么事。他和宁王那点破事也是宁王欺人在先。 如今杀妾之仇得报,弋阳王很高兴地谢恩,也就懒得去管哥哥们的破事了。歷史上他得罪了门达,门达想找岔子,愣没找到,于是诬陷他和亲妈私通,这才治了死罪。魏国公父子想要建功立业不假,但绝做不出污衊人家母子乱伦的事。 弋阳王是宁惠王庶五子,景泰二年才封的,加上宁王是造反问罪,因此没有承袭王位的资格,只能除国。 汪舜华得到宁王造反被擒的消息,长长舒了口气,然后召集群臣商量,让宗人府同三法司会审。 没有任何意外,七月初,宣布宁王与五位郡王除国,发凤阳;其他有罪的将军一同前往,没罪的发海南。 比宁王稍晚押解到北京的,还有伊王。毕竟是整个明朝名声最臭的一支,怎么可能独善其身。伊王是太祖28子朱鹥的儿子,建国洛阳。他父亲就不是好人,刚就国,就开始胡作非为,残害百姓。死后被追谥为厉王,看皇帝和大臣们气成什么样子了!礼部官员还上奏请剥去他的爵号,到底没有实行。 歷代伊王继承和发扬的祖宗混蛋的传统。尤其第六任伊王朱典楧,将这种传统发展至顶峰。混帐王八蛋到连嘉靖道长也受不了,削去爵位,废为庶人,囚禁开封。伊藩这才彻底断了,但旁支仍然在传递。 不过这次伊王府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前去洛阳削藩的是彰武伯杨信,名将杨洪的侄子,出身军人世家。父亲和祖父都是一般人,没给他留下什么,这个爵位是他自己靠军功挣下来的。他十七岁就以勇略出名,擅长骑射,在边关二十多年,威名赫然,虏贼知惧,不敢深入寇掠,朝廷倚为西北长城。 杨信是标准的军人,嫉恶如仇。他早听说过伊王府的混蛋名声,还不敢相信,觉得怎么可能无耻到这个地步。这次去查,发现自己真的是太天真,伊王的下线简直突破他的想像。 如今的伊王朱颙炔,是朱鹥的庶长子,歷史上称为简王,但行为相当不修检,而是继承了老爹的基因,纵容中官扰民,洛阳百姓苦不堪言,河南知府李骥持之以法,被其诬告下狱。 当然,既然跟着这么多言官太学生,肯定会深入挖掘伊王的事迹。到处侵占官民房屋街道修房子不说,侮辱缙绅、笞打朝臣,强凌民女、强占民田,反正怎么别扭怎么来,洛阳城被他逼得家破人亡的不少,甚至连亲姐妹的庄田别墅都要侵占,更别说郡主的漂亮小丫鬟。 杨信眼前金星乱冒,老老实实的报上去了。 汪舜华这回是真的怒了,她知道伊王混帐,没想到人能混帐到这个地步:「玛德要是别的宗室都这样,大明还能坚持几年?」 于是把内阁大臣叫进来,痛骂了小半个时辰,大臣们更是愤懑不平:「太混帐了,简直不像人能干出的事!」 伊王府的下场不用说,清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尘埃。 押解伊王一家去凤阳的那天,洛阳百姓奔走相告,鼓乐声、鞭炮声,加上鸡蛋石头菜叶,还有人当场痛哭,给死去的家人烧纸,所有后世电视电影能够想到的场景,全齐了。杨信把场景汇报给汪太后,大家都觉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甚至包括不贊成削藩的薛瑄也是心有余戚。 158、鸡飞狗跳藩王府(二) 不老实的还有肃王。 如今的肃王赡焰是太祖的孙子,歷史上被称为康王。其父庄王朱楧,是太祖庶十四子。 看看康王这辈分,正儿八经的皇帝的曾祖父辈! 但辈分高也不管事,现在只认嫡庶,不管辈分。肃王早在永乐二十二年袭爵,如今年近六十,膝下只有洵阳王禄埤一个儿子,还是庶出,独孙贡錝同样也是庶出;再往上,肃王本身就是先王庶长子,还是独子,所以他死了,除国没有疑问。 实在是岂有此理! 我们父子两代人辛辛苦苦为朝廷戍边,结果没有任何罪过,就要被朝廷除国,如果是皇帝的旨意,倒也罢了,偏偏是汪太后的旨意。 汪太后是什么人?一个女人!她这样欺凌宗室,想学武则天吗? 肃王的脑袋马上就炸了。 废话,他脑袋不炸,儿子洵阳王也会逼着他炸——熬了这么些年,眼看着父亲老了,自己可以上位了,朝廷居然来了这么一出,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着儿子咬牙切齿,又看着刚学会走路的孙子,肃王咬咬牙,同意了,马上发勤王诏书,号召天下藩王一起起兵,剷除汪太后这个妖孽,扶持王室——他还煞有其事的说孙太后、隐皇帝、钱皇后乃至世宗皇帝的死,都是汪太后干的。 平定肃王叛乱,只用了不到一天。 原因很简单——侍卫不干,而且他遇上了一个神对手。 废话,朝廷有旨,侍卫自然要堵着肃王府,要求兑现,而且王府里一大堆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大家早就眼馋了,就等着买房置地娶媳妇。 造反?人家傻吗? 因为肃王府临近边关,民风彪悍,因此汪舜华把成国公朱仪派来削藩,还带来了都指挥佥事赵辅。 现在还不名一文的赵辅是明朝中叶着名的将领。他字良佐,凤阳人,袭世职济宁卫为指挥使。歷史上以征讨大藤峡瑶民起义功封武靖伯;后拜总兵官征辽东,连战有功,进封侯爵,去世后追赠容国公,谥号恭肃。 这回因为北方没有大的战事,未能脱颖而出前往广西征讨,但是到军校学习,得到了王骥和陈懋的赏识,又向于谦上书言军事,得到于谦的赞赏,考虑到他的堂兄復封广德侯,于是把他派来了。 和宁王一样,肃王也打算先干掉两个钦差,然后造反;只是他没有打算在酒宴上摔杯为号——他很清楚,现在侍卫的人心已经散了,要想招唿大家造反,空口白牙干吆喝没有用,肃王府的家财掏空了也不行——还要准备军饷呢,怎么办?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趁夜脍了钦差,然后逼侍卫跟着自己干,再正式发檄文。 千算万算,忘了钦差也是会算的。 朱仪和赵辅出京前得了于谦的提点,又了解过肃王府的情况,因此加强了防备。等到肃王府的侍卫悄悄来禀告消息,两人商定,索性将计就计,预先把所有人马调出来埋伏着,等到王府的人放起火,肃王和浔阳王打着救火的旗号前来喊打喊杀,却不见有人逃出来,转过身一看,朱仪和赵辅分两路杀出来——王府的侍卫一看,一闹而散,朱仪不费吹灰之力,生擒了肃王父子。 其实肃王系在歷史上是很平庸的一支,没什么优秀人才,但也没什么奇葩,属于小透明;但狗急跳墙,鱼急撞网,就这么晚节不保。 同样不甘心被削的还有封地在附近固原镇的庆王,也面临和肃王一样的问题:无嫡。 庆王是太祖皇帝第十六子庆王朱栴的后代,被封在甘肃省宁夏卫。朱栴在歷史上以才学着称,正史盖章:「天性英敏,问学博洽,长于诗文」,书法也是名闻遐迩,「海内传重,视为珙壁。」 太宗靖难成功后,加大对宗室的限制力度,庆王晚年过得很不如意;现在的庆王朱秩煃,是朱栴的四子,正统四年袭封,是皇帝的曾祖父辈,寻常人镇不住;加上宁夏靠近边关,民风彪悍,汪舜华很担心庆王出点么蛾子,搞些内外勾结,或者竖旗造反一类的,于是就把抚宁伯朱永派来,还准他便宜行事。 朱永虽然才三十岁,可将门出身,抚宁伯朱谦的儿子,十六岁就跟着父亲在宣府前线作战;景泰二年,袭封抚宁伯,歷史上前后八次获佩将军印,在内总管十二团营兼掌都督府事,位列侯勛均名无与之相比。 看看这彪悍的人生履歷! 这回也差不多是一样的。 抚宁伯很明白汪太后的意思,虽然都姓朱,但只是同姓而已。人家自家人都不含煳,自己一个外人没那么多同情心。于是带着人前来削藩,庆王没有老爹的才学,但是老爹的不甘心,还是感同身受的。在位都二十多年了,一直待在宁夏吃沙子,中间也提到过想内迁,皇帝没理会,也就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么些年,本来以为心气被磨平了,哪知道临了出了这么个圣旨。没有嫡子不能袭爵,偏偏自己和五个兄弟全部庶出,自己的六个儿子也全部庶出,以后只能除国,更要命的是四子、五子早死,剩下的四个孩子都还小,都还没有封爵——就怪汪太后,其实按照年龄,景泰末年的时候几个孩子就该给爵位了! 现在可倒好,王位没了,郡王都没有! 想到老娘辛辛苦苦讨得父皇的欢心,才挣得了这个王位,如今居然就这么没了,说不准还要被老冤家真宁王挤兑,庆王气不打一起来,看着四个儿子,决定铤而走险。 他倒没有胆大到认为仅凭王府的几把枪就能搞定钦差,然后造反的地步,而是想多拉拢一些人——宁夏是边城,这里有很多少数民族,尤其很多元朝留下来的降兵,现在庆王派人去拉拢他们,许诺成功以后就封王。 只是抚宁伯军旅出身,知道庆王心怀不轨,自然要加强防备,派人预先埋伏在王府门口,很顺利的抓到了间谍,得到了书信,安排好了,还没等庆王在城楼上举火,就被他一举拿下,直接冲进王府,把人往地上一丢,庆王就被拿下了。 事情还没有到此为止。 庆王准备联络的那个人,叫做满俊,是固原开城的土官。 歷史上成化五年,他聚众数万起事,自称招贤王。陕西总兵任寿、陈价一边上书告急,一边出兵讨伐。结果任寿、陈价讨伐失利,满俊占领石城;宁夏总兵官广义伯吴琮与满俊战,大败,都指挥蒋泰、申澄被杀。宪宗派项忠、刘玉、毛忠率兵围困石城,毛忠中箭身亡;项忠救援被满俊围困的刘玉,断绝城中的水源,诱俘了满俊。 但这回不一样。 满俊和庆王走得比较亲近,知道庆王造反失败,担心事情败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提前造反。 抚宁伯得到了书信,自然有心理准备,听说满俊造反,马上带着从庆王府那里抽来的六千侍卫就冲过去。抚宁伯既然军旅出身,战功赫赫,对付满俊这厮那真是轻而易举,他亲自侦察敌情,制定进攻方案,和任寿、陈价内外夹击,满俊就悲剧了,虽然占领了石城,但被断了水源,没多久就被叛军捉住拿出来邀功,事态很快平息。 不久得到汪太后的圣旨,抚宁伯选了几百个表现突出的壮士,将其他的侍卫交给宁夏镇,就押着满俊回京献俘了。 159、鸡飞狗跳藩王府(三) 最能闹腾的其实是代王家。 汪太后早就听说代王府多有越制,尤其府前的九龙壁,巍峨壮观。当年代王妃性格嫉妒,有次回南京朝见太祖,见宫前的琉璃九龙壁壮观,就让人照着烧制,而且比宫里的龙壁长二尺、高二尺、厚二寸。 她很不舒服,龙这种东西是有讲究的,代王弄这么大的九龙壁什么意思?有了这样的心思,对代王也就有点不爽了,要代谁为王?——汉朝有个代王,就是着名的汉文帝,果然取代了汉惠帝做了皇帝,隋朝也有个代王做了皇帝,虽然很短命就是了。这个代王又要怎么着?九龙壁都立起来了! 当然这毕竟太祖年间建的,几代人了,拿来发作有点太难堪,拆了就行;问题是代王系自己不争气。 代王系始祖朱桂就是个顶能闹腾的主。他是太祖第十三个儿子,郭惠妃所生,最初封为豫王,后改封为代王;娶中山王徐达之女,也就是徐皇后的妹妹,因此代王与太宗既是兄弟,又是连襟,情谊深重,这也助长了他无法无天的个性。 在大同的80多年间。他骄横跋扈,为害百姓,纵戮取财;王妃也是骄横妒忌,经常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建文帝即位后,以此为藉口,削了他的王爵;太宗靖难,又恢復了,但朱桂并不收敛。官吏和百姓不断告发,太宗罗列了32条罪状,召他入朝,可是他不来。太宗第二次召他时,在中途把他遣还,把他的三护卫革去,后来才恢復护卫。正统十一年,代王薨,在位88年,寿33岁,追谥简王,由孙朱仕壥继承王爵,就是如今的代王,史称隐王。 代隐王在歷史上没什么名气,不过这并不是坏事,因为他家的奇葩事太多,他算是个正常人,景泰初年,还曾经上书表扬郭登守大同的功绩,使郭登得到了表彰,但代王系的祸根早就埋下。 朱桂不仅对外人残暴,对家人也好不到哪去,当然有一半的锅是徐妃的。朱桂是好色之徒,偏偏徐妃和姐姐迥然不同,是个妒妇。她管不住代王,就拿王府里被朱桂糟蹋过的侍女出气,给她们口鼻塞粪,身上涂漆,暗地里让卫卒阴仲谦勾引她们跑了,案发后仲谦被杀,徐妃却安然无恙。 对于这么个河东狮,朱桂也没有办法,只好把她和世子逊煓赶到外面去居住,有次甚至想杀了长子。二儿子广灵王的母亲不得宠,日被苦毒,母子二人相随离家。宣宗只能和稀泥。 宣德二年,代王妃死了,后来世子也死了,朱桂却懒得管世子的嫡长子仕壥,逼得母子移往山西行都司借住十余年。到世孙仕壥12岁时,还目不识丁。不仅是他,当时代王的孙子们都没有读书。 朱桂如此昏聩,朝廷从王府禄米内每年拨300石给世孙母子,200石给广灵王母子,并敕令潞城王专门负责督促父王朱桂办理。 宣德五年,宣宗命世孙代祖裁决府事。这对于代王宠爱的两个儿子逊炓、逊焴来说无疑是个打击,尤其逊炓是代王中年所生,母亲徐氏深得代王宠爱,压根没把世孙放眼里。 按照规定,王府文武官员每天早晨要到王府门前等候藩王召见,世孙上任后,逊炓、逊焴天天跟着朱桂,守在王府的棂星门外,见到王府官过来,就上前去拦截,要是拦不住,就一顿暴打,就是不承认仕壥的身份。 朝廷予以严斥。朱桂和两个宝贝儿子只好收敛一下,但不久又玩起了新花样。已经年逾古稀的朱桂带着两个儿子,穿着短衫,戴着小帽,手里拿着大棍,袖口里藏了斧子和锤子,冲到大同的大街上,见到有什么好玩的或有什么好吃的伸手就拿。谁要是说个不字,他们立即从袖子里拿出斧子砍人。王府长史赶紧劝谏,却被朱桂打个半死。 这是正统四年的事情,当政的太皇太后拿出祖宗之法进行严重警告和申斥。 朱桂接到敕书,气不打一处来;又在两个混蛋儿子的煽风点火下,认为这是世孙仕壥勾结大同地方官在暗中捣鬼,于是屡次怒责于世孙,知道的都为其不平。 就在时候,徐氏坐不住了。正统八年,月黑风高,徐氏带了宫人气势汹汹直奔仕壥家,开始骂街,随即令人拿砖头砸大门,仕壥见势不妙,赶紧逃离,前往山西都司衙门请求保护。 世孙走了,徐氏便带人闯进仕壥掌管的王府内库,将大批金银绸缎分批带走,再私与亲子宣宁等王,对外谎称王府遭了抢劫。以至于世孙正式嗣位时,王府的财物罄尽无存。 正统十一年,朱桂死了,曾被徐氏撵出王府的仕壥顺利继位。不过这时代王府已经成了空壳,就连朱桂死后的丧葬费也拿不出,还是大同府给拨了些银两,将朱桂安葬了。 朱桂有十一个儿子,除了早逝的长子,老九逊熩、十一逊燔也没有活到成年,其他八个儿子都封了郡王:老二广灵王逊火□、老三潞城王逊火宁、老四山阴王逊煁、老五襄垣王逊燂、老六灵丘王逊烇、老七宣宁王逊炓、老八怀仁王逊焴、老十隰川王逊熮。 当然,代王系还不止这么点人,代王的弟弟,也就是世子逊煓庶二子仕坛正统十三年封了昌化王,代王自己的嫡二子成鏻景泰元年封定安王、嫡三子成鐭景泰五年封博野王,老四早逝,还有庶五子成鏝,已经十一岁,还未册封。 在大同削藩的自然就是定襄侯郭登,代王府那些破事简直耳熟能详。有他坐镇,代王府上下都只能老实呆着听候发落。没有任何意外,宣宁王、怀仁王被废为庶人,押解凤阳。 代王府的混蛋还不止这两个。 居顺郡主仪宾许琮,在定安王成鏻诞日,夫妻俩前往道贺。本来是好事,只是许琮不胜酒力,藉故脱身而去。定安王使人召之,不回来,使者就说许琮赶他走,定安王大怒,破口大骂了一通,结果就和郡主大吵了一架。 定安王诬郡主与家人私通,郡主亦诬定安王想对她无礼,一起告到代王这里。 代王上报朝廷,遣官调查,说许琮刚结婚的时候,把朝廷赐给郡主的银器,拿去还贷;还和民妇金氏私通,甚至与郡主共乘肩舆出入;他还多次与歌妓淫乐。 实在岂有此理! 马上下令捉回北京,下锦衣卫狱,鞫送都察院。 下面说交点罚款,汪舜华不同意,直接下令免官,禁锢凤阳;其所通民妇赐死——私通可以说是不得已,居然敢和郡主平起平坐,你怎么不上天! 当然,代王系其实也出人才。比如广灵王,从小喜爱文学,深受太宗的喜爱。 潞城王向学好贤,工辞赋,善大书。大同府县许多寺庙商号的匾额为潞城王所书,他的后人也出了不少书法家。 襄垣王一家则是文学之家,后代大多擅于文章辞赋,玄孙俊噤是小有名气的文人。 灵丘王朱逊烇好学工诗,尤善医。有一年大同地区闹瘟疫,朱逊烇以他的医术和药剂,救活了无数的百姓。 郭登手一挥,让偏将带着划拉来的五千军马前去操练,兵部则精挑细选了三百多壮士扔进禁军,宗人府发完遣散费押着一堆金银财宝回京,户部则笑着将一堆田契改成国有,也算几家欢喜几家愁。 160、鸡飞狗跳藩王府(四) 定国公徐永宁出京办差,胸中憋着一口气。定国公和魏国公一样,是开国第一功臣中山王徐达之后、太宗徐皇后的母族。徐达四子三女:子辉祖、添福、膺绪、增寿;长女为太宗皇后,次代王妃,次安王妃。 靖难之役是叔侄的战争,上面打架,下面自然会有牵扯,徐家因此分道扬镳。辉祖嗣爵,忠于建文帝,曾经追击外甥仁宗,后来率兵大败燕军,却被建文招还;直到燕兵渡江,还率兵死战。太宗入京师,辉祖独守父亲灵位不去迎接,被捉拿下狱写悔过书,他却只写其父开国勛及券中免死的话。太宗大怒,不过对小舅子还是法外开恩,只是削去爵位幽禁。永乐五年去世后,长子钦嗣位,几经转折,一直都在南京,传到了现在的魏国公徐承宗,因为景帝想要把女儿嫁给他儿子,于是把他留在北京。 添福早卒;膺绪授尚宝司卿,累迁中军都督佥事,世袭指挥使;幼子增寿荫左都督,忠于姐夫,多次把京师的虚实透露给燕军,被建文帝察觉后,亲手斩杀;太宗进宫,抚尸痛哭,即位后追封武阳侯,谥忠愍;不久封定国公。其子景昌嗣位,骄纵任性,多次被弹劾,太宗都宽宥了。后面他的儿子显忠、孙子永宁相继嗣位。 魏国公一族多贤士、定国公一族多奇葩,不过深得歷朝皇帝宠爱,倒也地位稳固;只是定国公徐永宁和魏国公世子徐俌都是徐达四代孙,实在不认为自己比族弟差,偏偏景帝就选中了族弟做女婿,却把自己撇下了,因此时刻想证明自己。 这口气定国公已经憋屈太久了,憋屈到发疯。这不是说笑话,歷史上,徐永宁就是以疯疯癫癫出名的。朱国桢《涌幢小品》说,永宁精通书法文史,但有精神病。每天在大街上瞎转悠,但不欺行霸市,而是专门打欺负老百姓的高官子弟。无论是谁在大街上吆五喝六,欺男霸女,只要让他看见了上去就是一顿臭揍。虽是疯子,更是国公,谁也不敢得罪,因此打了也是白打,只能自认倒霉。 定国公到底疯没疯谁都不好说,但他自己无疑不想把自己困在北京城一辈子,而是想光宗耀祖,至少不辱没先人。 机会来了,不好好把握那就是笨蛋。他没有参加了讨论,但临行前被太后念叨了大半天,意思说的实在太明白了,稍微智商在线就知道什么意思——削藩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大家都懂,所以卯足了劲要找晋王府的晦气,阿不对,要剷除奸贼,匡扶正义。 晋王府的晦气不是那么好找的。头代恭王朱棡是太祖嫡三子,修目美髯,顾盼有威,多次参与军国大事;只是性格骄纵,多有不法,甚至一度阴谋造反,被人告发,受到太祖的责怪和疏远,忧怨而死。 嫡长子晋定王朱济熺袭位。靖难之役,朱济熺出兵勤王,支持建文帝,进攻燕王。太宗当然很不高兴,曾杀晋王长史以示惩罚。庶三子平阳王朱济熿,为人狠戾狡奸,便乘机陷害。永乐十二年,太宗废济熿王爵,连同世子美圭一同废为庶人,改立朱济熿为王。 济熿篡位后,更加骄横暴虐,毒杀嫡母谢氏,逼奸父亲小妾吉祥,幽禁济熺父子。十年后事发,受到皇帝的指责,朱济熺父子则被释放。太宗封世子朱美圭为平阳王,让他奉父别居平阳;但济熿不思悔改,反变本加厉,连永乐和洪熙去世,也不服丧,却暗中招一些妖道巫师,诅咒宣德;汉王朱高煦叛乱时,他又暗中与之相勾结,图谋不轨,甚至擅取屯粮十万余石。阴谋败露后,被废为庶人,幽禁在祖籍凤阳。晋国一度绝封。正统改元,改封平阳王朱美圭为晋王,是为晋宪王。 不过如今的晋王朱钟铉名声相当不错。他是宪王庶长子,太祖四世孙,正统七年封王,是歷史上有名的藏书家。他爱好书法,取旧藏名人墨迹,令世子朱奇源摹刻为《宝贤堂法贴》。不仅如此,晋王家教也不错,几个孩子都是规规矩矩的,没出什么么蛾子;听到圣旨,二话不说,该遣人遣人,该给钱给钱,只字不提自家受到了这样的冲击,老实得很。 不过定国公不放弃,他首先就抓住已有的反面典型:旁支永和王。 永和王美坞是头代晋王庶六子朱济烺的嫡长子,正统九年袭封,因为逼烝庶母、强姦胞妹,甚至招来太原左等卫军舍八人,入宫轮姦宫人翠儿致死;又强迫王妃丘氏与娈童私通,王妃坚决不从,乃止;所烝庶母白氏生一子,谎称宫人所育,请名钟铗;兰英、刘瓘俱以赂美坞得为仪宾。正统十四年事发,皇帝把他招到北京囚禁,诛杀军舍等八人,谪英、瓘二人充辽东铁岭卫军;其子钟录、钟铗为庶人。 此前,钟录、钟铗就上书请求怜惜他两人当时尚在襁褓,如今家用贫窘,衣仓不给,乞念宗支,量赐一职;汪舜华没理会。 如今见了定国公,钟铗兄弟就说起这事,希望能够破例;定国公马上上表:「这傢伙是他爹和庶母私通的产物,能够活在世上,还不知足,想要承袭爵位,置人伦礼法何在!」 当然,他还顺便找了点问题:「他妈早就被赐死了,不去上坟;也不孝敬嫡母等等。」 汪舜华果然大怒:「果然上樑不正下樑歪,你爹的混帐本事学了十全十!说你是庶子都是抬举你,你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还是最拿不出手的那种。现在庶子都没资格即位,你还痴心妄想!把我放在眼里吗?」 立刻下旨发配凤阳,永和除国。 接下来的一个其实不算撞上来,而是年初朝廷接到的举报,此前调查过,因为关系重大,如今让定国公覆核:交城王羙垸妃曹氏悍妒,宫女生子,就加以捶打,甚至有打死的。王母瞿氏训戒,反而被她大骂,只得避居先王坟园。交城王害怕朝廷怪罪,召仪宾张瑛假借瞿妃的名义向朝廷上书,说身体不好,愿意去给先王守墓,以终天年。但瞿妃害怕其侍女为曹氏所杀,于是全部遣散,交城王这才迎母归置别馆。 事情被平阳知府杨辕告发,自然是满朝上下愤怒;如今查证属实,汪舜华也是大怒:「这是不孝!」 于是命曹氏自尽,交城王约束无方,也被夺了爵位,发配凤阳;瞿妃接到北京,由朝廷照料。 另外一个倒霉的是临泉王钟鏶,占毁民居。不过现在他的罪行不算严重,因此只是警告了一下,罚了一年工资。 倒是他的弟弟西河王钟镍问题相当严重。他性格暴怒,前后杖杀多人,且淫乱放纵,所为多不法。内官一口气告发他不法事十来起,属官们也一个个诉苦。歷史上教授以下全部问罪,西河王骂了几句拉倒,这回西河王夺了爵位发高墙,属官回北京接受审查,助纣为虐的问罪,没问题的外放,特别出色的分拨各衙门。 定国公还是不放弃,几条杂鱼而已,晋王传到现在四代五王,宗室肯定不少;尤其里面有支奇葩——庆成王朱济炫家族。晋王系被很多人称为诸藩中繁衍最盛的一支,其实很大原因就在于庆成王,单说郡王级别,还真不算多。 朱济炫是朱棡的庶四子,出生的时候去报喜请封,太祖正在参加新年庆成宴,得报龙颜大悦,于是赐号「庆成」。明朝这么多郡王,就他家特别,没有以地名来封。这位庆成王得到太祖的宠爱,也确实有过人之处:他生了一百多个儿子!长子朱美埥袭封庆成王,余九十九人封镇国将军,每次聚会,同父兄弟间竟不相识。由于人口的急剧膨胀,分宅府第遍及城内。 林子大了,自然什么鸟都有;人多了,自然奇葩也就有了。庆成王的后人大多继承了祖先超强的生殖能力,闲的没事的时候,自然喜欢找女人生孩子,多挣点朝廷的钱——这算合理利用规则。朱济炫的曾孙朱奇浈,就生了七十个儿子;不过他爹钟镒也不比他差到哪去,有22个儿子,加上女儿多达100多人,孙子多达123个,这是弘治五年的数据,现在还没这么多,加起来还不到10号。 果然让定国公查到了,庆成王钟镒喜欢炼丹,炼丹需要鼎炉——不是青铜器,是少女,还得是未婚的漂亮少女,用来采阴补阳。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郡王喜欢漂亮的少女,自然有人帮他去办。当然过程并不总是那么愉快,除了人市上重金购买、趁人之危低价购买,有时候对于偶然看上的没有背景的少女也就拽走了——当然还是会扔点银子,后面跟着哭天抢地的爹娘。 后代电视剧里常看到的场景,就让定国公给碰到了。有个佃户的女儿,生得十分美貌,已经跟邻居家的儿子订了婚,却被前来收租的官员发现,报给了庆成王;郡王一听,立刻来了兴趣,让人带回来。哪知道那家虽然是庄户人家,很有原则立场,坚持不干,涨租子已经来不及了,抢!抢回来一看,果然生得漂亮,郡王大喜,就宠幸了,只是过程实在不愉快,小姑娘很不配合,还狠狠咬了郡王几口,被郡王打晕过去才得手。本来以为就完了,哪知道第二天醒过来就跳了楼! 出了人命,自然是大事;可是郡王府抹平这点小事那是不费吹灰之力——只是小姑娘的家人不吃这一套,到处告状;郡王急了,派人追杀,那家人只好搬到别处去,本来以为消停了;现在定国公来了,这家人有了希望,就跑来喊冤。 定国公真的笑了。马上通知州府一查,尸体已经没了,但当时事情闹得不小,带郡王府的小官吏一来,什么都出来了。庆成王当时就瘫了,府里还有一大堆小姑娘,都要一个个的问,是不是强抢来的,有没有被虐待——这个是白问,当鼎炉肯定被虐得不成人样,看看嘉靖的宫女们,都要杀皇帝了,肯定是迫于无奈。少女们已经得到提点,自然是没有任何顾虑,这下子全出来了。自杀的少女不是个案,还有比这更惨的,银子买过来已经是客气了;加租子逼死人家父母,然后抢过来;或者刀架在未婚夫脖子上逼着退婚等等;能够做出强抢民女的事,肯定其他方面也不会差到哪去,强抢民宅、强霸民田,占和尚庙、抢道士观——这个没有,但睡了道姑尼姑应该跑不了。 定国公都觉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了。 还有更惊悚的,郡王的心腹小太监为了戴罪立功,主动招认郡王私纳庶母——其实只是他爹晚年的侍妾,但好歹侍奉过老爷子好吗?这女人还在,曾经还很得宠! 庆成王真的晕过去了,得到消息匆忙赶来的晋王脸色也很不好,过了好久才舒展开——反正都出了五服,不信太后能做出什么文章! 汪舜华确实很想做文章,但是文章也不能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得到消息后,立刻把内阁大臣招进来破口大骂家门不幸!无耻之尤!这回是真心的,强抢民女在哪朝哪代都是大事,还逼死了人命,何况乱伦是大逆不道,如果所有宗室都有样学样,那大明早就乱套了! 庆成王不用说了,夺爵为民,去凤阳吃牢饭,他的儿子孙子们也要一起去,宗党知情不报有罪——都在汾阳城住着,当时闹那么大,怎么就没一个人汇报!从朱济炫以来的宗室全部倒霉,管你什么将军中尉,有劣迹的一起去吃牢犯,没劣迹的到海南种地!朱济炫的一百个儿子没白生,虽然吃了朝廷那么多粮,但马上就去开发祖国边疆,也算一啄一饮,皆是前报。 汪舜华一度想把文章做到晋王头上,但没办法,早就已经出了五服,两人连面都没见过,怎么都扯不上;而晋王系根正苗红,树大根深,没事别去找不痛快。 于是下旨表扬了晋王仁厚贤明,同时要求他要管理好同宗,别给朝廷丢脸。 反面教材要,正面教材也要,否则大家惶惶不可终日,会出问题的。大家都懂。 晋王跪在地上听完圣旨,长长地舒了口气,回头把所有的侍妾都打发了,一边教训儿子们乖乖听话,不许惹是生非;一边钻进书斋刻书,为大明文化事业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 这场风波,唯一笑的出的就是看大戏的晋王妃,躺着就把小妖精们全打发走了,真酸爽! 161、鸡飞狗跳藩王府(五) 没牵连到晋王,汪舜华有点小小的失落;别着急,惊喜马上就来,不仅有大鱼,还有巨鳄! 之前玉蝶是十年修一次,主要是这年头高出胜率高死亡率,交通又不方便,藩王们吃拿卡要,朝廷也想拖一下。不过藩王们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一般都是生了孩子就请名。老婆就算了,王妃在不可能册封侧妃,这是规矩;王妃死后三年,嫡子全部死绝,生了长子的小老婆可以母以子贵,加封为王次妃,藩王死后,可以册封为王继妃——以前藩王是没有太妃的说法,统一称王妃。歷史上襄定王祁镛继位后,夫人虞氏被册立为王妃,然而母妃也称王妃,觉得头疼,恳求宪宗另赐封号,但宪宗也没办法——规矩摆在那里,不可能另外辟一个。 因为现在朝廷只认嫡子,所以统计的时候,就有很多人想趁着机会把庶子报成嫡子。 秦王府的宗室永寿王,是秦王第五子之后,现在的志埴,宣德六年袭封,五十六了,孙子都有了。麻烦就在世子公铤是嫡出,孙子诚淋是庶出,而且世子妃前年就去世了,不可能再有嫡子,怎么办?当嫡子报!年龄往前一点。反正世子妃死无对证,活过来也不怕,你想让我断了爵位吗?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千算万算,忘了当时孩子出生的时候就给朝廷请过名!按照规定,请名的时候,是要写明生年月日、并分嫡庶及生母姓氏,上报王府,并给宗人府打报告的。遇礼部行查,要和宗人府的玉蝶对照;何况前两年汪太后还命各王府重新统计上报,命礼部和宗人府一起查验。 只是利令智昏,想着削藩的事情来得太急,以为那封奏疏早就被扔在宗人府档案室的角落里被人遗忘。 想错了! 歷代封王中,以秦、晋、齐、楚四封号最为尊贵,因为它们代表的国家在春秋战国时期最强大;其次才是周、鲁、赵、魏、梁、燕、代、韩、宋、吴、越,明朝也不例外。这四个封号早在太祖时期就被抢了,其中秦晋二王都是马皇后所生的嫡子!齐王朱榑在建文帝时期被废庶人。太宗为了显示自己的仁厚,又恢復了,三年后就夺爵废为庶人,此后再也没有封过——捨不得,直到四年前景帝病重时,把这个尊贵的王爵戴在了自己心爱的嫡亲儿子头上。 既然身份尊贵,自然待遇就是最好的;那么此次削藩,派的勛贵也不一般,都是国公带队,后面还跟着一两个侯伯。晋王府去的是定国公,楚王府去的是成国公,周王府去的是信国公,赵王府去的是郑国公,不安分的宁王府去的是魏国公,那么秦王府去的就是英国公张懋!明朝第一功臣世家!汪太后的亲女婿! 英国公之所以能超过魏国公、定国公成为第一,除了祖父张玉、父亲张辅功勋卓着,而且都战死疆场以外,会察言观色、迎合上意那是必须的。何况汪太后对女婿格外关照——她捨不得女婿上战场,但是还是希望他在朝廷办点实事,因此当面提点;张懋也是聪明人,知道不拿点干货无法交差,连襟可是父子一块儿上阵了。 何况汪太后实在很负责任,在给勛贵送行之前,就亲自审定了宗人府呈上来的各王府人员名册,将其赐给办差的勛贵——以前几年统计为准,加上近几年申报的,什么时候出生、请名、嫡庶、册封、结婚、生子等等,都是一清二楚。 这可帮了英国公大忙!自己来回翻了几遍,路上又抄了好几份——当然其他勛贵也是这样干的,都不傻。 秦康王四年前去世,世子公锡虽然是嫡长子,但尚未继位,也没有担任宗理,因此秦王系多少有点群龙无首,想干仗都没法找牵头的——这种事,要么不说,要么说了就干,干了就成,否则真是要杀全家的,没人敢开玩笑。 英国公当然明白丈母娘的心思,那就是剩下的藩王越少越好,但是世子公锡嫡出的身份毋庸置疑,他那个已经三岁但还没命名的儿子是庶出,四个弟弟也全是庶出,只是世子妃王氏还在,今后的事情也不好说;何况秦王系还有其他的嫡出。 不能剷除秦王府,那就多在宗室上花点心思。 当时拿着帐目去对照——不对,明明上面说的世子妃无出就死了,怎么还蹦出个嫡孙?难道弄错了?不可能,那上面报的庶子在哪里?查!马上就出来了。 当然这时候了还要找点其他的问题,郡王比不上亲王,但在地方多年,欺男霸女、侵占土地、鱼肉百姓之类的多多少少都有,几乎不怎么费力。 欺君罔上是死罪,宗室死罪可免,爵位自然没了;永寿王一听到圣旨,心肌梗塞当晚就翘了;已经成为庶民的世子痛哭了一场,带着老婆孩子去凤阳守孝了。 因为管理比较滞后,所以水比较混,自然想摸鱼的就多,秦王府就不止这一个,还有一位宜川郡王,也是把庶子报在王妃名下,庆幸孩子才出生不久,还没来得及请名。可惜忘了,郡王妃也是有孩子的,女儿!英国公拿过名册,恩,世子妃正月生女儿,四月生儿子,不错,效率很高! 宜川郡王给跪了。 还有几位将军中尉,也是这样干的,以为地位不高,人太多,查不过来;可惜英国公在上面捉大鱼,下面的鱼虾就是国子监的太学生们在捞。书呆子们确实较真——将军夫人二月一个,八月一个,十月一个,看不出有问题那是瞎子!还有的,直接拧在一起,第一次生了个三胞胎,隔了一年生个双胞胎!——你拿我当傻子呢!古代不是后代,三胞胎难得,哪怕是普通百姓,也要上报朝廷给奖励,免租税的!《明实录》经常能翻到。你一个将军,生了三胞胎居然不往上报,想陷圣上于不义吗? 既然如此,那就资源合理利用,女儿不要紧,关键是儿子,反正将军中尉的女儿朝廷不管,儿子给正妻,女儿写到小妾名下。可是人头是要从钦差眼皮子底下过一遍的。正妻只生儿子,女儿全是小老婆的?有意思!小姑娘管正妻叫妈没什么,反正嫡母才是母;可是儿子叫小妾娘什么意思?谁家嫡子管小妾做娘的?嫡庶有别知不知道? 又一拨人跪了。 活人的文章不好做,那就做死人的——没看错,吃空饷,古今都有。主要针对的是孩子,老爹老娘死了还是要报的,否则捅出去是要治不孝的。这年头死亡率太高,尤其孩子,以前请上了名字,说不定头疼脑热感冒发烧天花肺炎就翘了,爹妈伤心之余,找地方就埋了,也懒得再报死亡,多有点俸禄不好吗?现在钦差要查人,怎么办?找人替!小孩子,可怎么长得又不像爹又不像妈?往那边那看啥?你今年几岁,读了什么书,丫头配齐了吗,有几个伴当,卧室在哪里?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最近念什么书啊?骑射功夫如何啊?郊外的风景好不好?一般多久能出去一次啊?都青年了,怎么还没报结婚啊?书念得怎么样,太祖皇帝的宝训记得住吗? 还得跪。 软磨硬泡都不行,那就只有画圈圈诅咒了——阿q精神在后代很让人不齿,但是在古代是很盛行的。歷史上最有名的就是汉武帝,原配陈阿娇搞巫蛊被废,杀了几百号人;继任的卫子夫是贤后,还带了两个超级无敌大外挂,可惜儿子被诬陷搞巫蛊,杀杀杀,杀了几万人,皇后太子宗室重臣都没逃脱。现在这些藩王们又搞——当然不敢大张旗鼓的,就是请道士作法,画个圈圈什么的,结果去的都是儒家子弟,一看到和尚道士心生警惕,一看还写着字,是太后皇帝的生辰八字。 事情大发了,这是诅咒!马上查,有没有小人木人什么的,果然找到了几家。汪舜华很淡定,主犯处死,其他全部夺爵为民——这个真的没人说不对。 162、鸡飞狗跳藩王府(六) 周王系的汝阳王子坣性情暴虐。内官春彬在王府中欺瞒作弊,他就派军校六人将其打死,言官和太学生又找了其他的罪状,还得夺爵。 汪舜华简直不敢想像周王系现在的心情。 偏偏这时候勛贵也不省心。彭城伯张瑾收其妻朱氏从嫁婢为妾,婢死自称次妻,上章乞祭祀。被礼部驳回,结果在北直隶清理土地的言官逮到了这个反面典型,忙里偷闲一起弹劾,说他紊乱家法、上欺朝廷,难处以常律。 彭城伯夫人朱氏是成国公朱永的姐姐,温良贤淑,汪舜华对她印象不错,招朱夫人入宫说了一通:「我知道你贤惠,但该有的体统不能少!你还在呢,成国公府还在呢,他就敢这么胡闹,不仅是让你难堪,让成国公府难堪,也是在践踏国法的威严!我今儿若不处置她,回头全天下的男人就该有样学样,一起宠妾灭妻了!可不是人人都有国公弟弟撑腰的!」 本来打算求情的朱夫人也就住嘴了。 汪舜华不依不饶的:「他可曾欺辱了你?若有什么事,你只管与我说,我断不能让功臣烈士之后,平白遭受这样的践踏!」 朱夫人忙说没有:「只是那丫头跟他好些年,有些情谊罢了;当时还是妾身建议的,都怨我,一时煳涂。」 汪舜华嘆气:「你既要替他遮掩,我也就不为难你。只是这样紊乱家法,不能不加以惩治。」 转头下旨,革了张瑾冠带,闲住。 七月底,前往怀庆府削藩的襄城伯李瑾上报了一个惊天丑闻:郑王世子祈锳违越礼法,弃妃立妾;他的弟弟泾阳王祁铣还助纣为虐! 真的不是诬陷,而是被官方认定的事实。 事实上,郑王系的名声并不好。郑王瞻埈是仁宗次子,李贤妃所出。仁宗崩逝时,张皇后命令他和弟弟襄王瞻墡监国。后来宣宗亲征乐安,仍然命他兄弟守北京。最初封在凤翔府,后来改在怀庆府。个性暴厉,数次杖打死人,早在正统五年就受到皇帝的严重警告,后来把御史周瑛派为他的长史,行为才稍有收敛。 这位世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歷史上他继承王位以后,多有不法行为,而且对世子很刻薄,儿子年纪老大不给娶妻,被皇帝骂了几次。 都知道汪太后和大臣们憋着坏,李瑾自然很有眼光的认真查证,郑王喜欢杀人,这在当时不是什么新闻。他也确实在这方面下的力气,其实这也是普遍的想法,查查藩王有什么鱼肉百姓的行为,郑王父子当然并不例外,侵占民田、发放高利贷之类的一样都不少;哪知道在选内官回京的时候,得到了这样的丑闻——郑王世子嫌王妃韩氏年老色衰,有了新欢。正史盖章:世子妃为兵马指挥韩俊之女,正统十二年册封。世子被宠妾迷惑,放言:「这女人又老又丑,百年之后怎么能跟她安葬在一起?」于是把她扔在别室四年,放纵群婢凌逼至死;还上书说是因为鞭挞奴婢,惊惧自缢。 韩妃死于景泰七年正月,景帝没怎么放在心上,下令赐祭葬,这件事便过去了;歷史上朝廷听到风声,遣官取至京师戒谕,打了顿板子,又打发他回去了。 汪舜华当年听说过韩妃自杀的事情,觉得实在太侮辱智商,这年头不讲究什么平等,正妻欺负妾室很正常,怎么可能自杀? 只是她和景帝都要想着怎么跟太上皇抢皇位,不敢轻易得罪藩王,尤其这样的近枝宗室,也就没理会;现在总算有功夫了。 长史江万程向李瑾揭发了不少郑王府的阴私。 李瑾带着人细细的审问当时的情况;又查清楚郑王如今卧病在床,世子终日和弟弟们吃酒饮乐,或者和小妾厮混,哪管老爹死活?何况老娘过世多年,无人约束,长史江万程劝谏,被他痛打,甚至利用自己掌管王府的机会,削减父王衣食;即便节日也不去问候。实在不仁不孝、无礼无义之至! 郑王系奇葩不止世子一个。郑靖王生了四个儿子,长子就是世子祁锳,次子新平王祁锐、三子泾阳王祁铣、四子朝邑王祁镕,长子和老四是嫡子,其他两个庶出。新平王景泰七年薨,无子除国;泾阳王娶东城兵马指挥司副指挥张斌女为妃,有过两个儿子,都夭折了;朝邑王娶群牧千户所副千户唿斌女为妃,膝下空虚。 郑王世子如此奇葩,他的弟弟自然好不到哪去。朝邑王还好,老老实实的;泾阳王就是真奇葩了,当年他哥哥宠妾灭妻最后逼人致死,他没少出主意,所以朝廷把他们兄弟一起招到北京痛骂;既然臭味相投,又是同胞兄弟,感情还不错,世子几次上书,说他弟弟没厨子、没小厮、没洗衣妇,说妹妹找不到如意郎君,皇帝觉得他们骨肉情深,于是都给了,还特许放宽选择范围,哪知道是这么个混球。 如今事情报到北京,汪太后大怒不说,群臣也很愤慨:其实如果只是侵吞民田之类的,只要不太过分,朝廷也就让你把田地还回去,毕竟这算共性问题,这回动静太大,朝廷也不想太咄咄逼人,否则都来个背水一战,只会适得其反。 但是不孝父亲、逼死嫡妻,这问题就太严重了,不孝、不义属于民间常说的十恶不赦,一般人是必须杀头,宗室不必杀头,但是除国那是免不了的。 郑王世子和泾阳王一起被发配凤阳,郑王被痛骂了一顿,当晚就翘了;郑藩除国,朝邑王是嫡子也不管用。 当然,汪太后还是格外开恩:郑王世子妃留下的嫡子见滋今年已经八岁,考虑到他母亲的惨死,把他接到北京,由皇室抚养成人。 大家有点奇怪汪太后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么个小布丁,搁以前不奇怪,只是现在力行削藩,多少王孙公子没有着落。如果说有别的打算,也不至于——郑藩都除了,如果想要赶尽杀绝,扔进凤阳就行,没必要多此一举。 只是汪舜华记得,郑王系出了一位天才的科学家,叫朱载堉,发明了五音十二律,比欧洲早几百年。 这样的人物,一定不能因为这个原因胎死腹中啊,罪过太大了。 她没有记错。郑王系虽然前期混蛋辈出,但是后来却画风突变。见滋的孙子恭王厚烷是位折节下士、读书能文的贤王;而他的儿子朱载堉则是伟大的科学家和艺术家。 九月中旬,汪舜华收穫了一个意外之喜:赵王祁镃薨。他是赵惠王瞻塙的嫡长子,正统九年封为世子,景泰六年袭封,享年三十。追谥悼王。 值得高兴的是,他没有嫡子,而且整个赵王系,没有一个根正苗红的嫡子! 明朝封过两次赵王,一个是太祖第九子朱杞,刚戴上王冠就夭折,小屁孩还不满两周岁,自然除国;然后就是太宗皇帝的第三子朱高燧。太宗虽然后宫无数,但只有四个儿子,最小的高爔幼殇,也不知道他妈是谁,前面三个全都是徐皇后所生的嫡子,长子高炽就是仁宗,次子汉王高煦因为造反被杀除国,老三就是赵简王高燧。这傢伙不是省油的灯,仗着父兄的宠爱多行不法,又与汉王阴谋夺嫡,经常打太子的小报告。导致太子下属经常得罪。太宗查到他的不法事,大怒,诛其长史顾晟,褫其冠服,因为太子力解,这才免罪。择国子司业赵亨道、董子庄为长史辅导,高燧这才稍改行。 后来太监趁着太宗生病,伪造诏书,想要毒杀太宗,废太子、立赵王。事情泄露后太宗大怒,杀了外人就来抓儿子,得亏太子求告,说都是下面做的,这才打住;宣宗平定汉王之乱,有人打小报告,说赵王当年和汉王勾结在一起,宣宗没听,赵王很识相的把侍卫交出去,这才没话说了。 赵简王的次子赵惠王朱瞻塙在位二十三年,没什么劣迹;他的嫡三子就是悼王祁镃,在位四年。他有三个儿子:长子见灂、次子见淇、三子见洽,但都是庶子!其中见灂今年八岁。 再往上推,赵惠王有八个儿子:长子悼王不说,老六死得早,没有封;次子临漳王祁鋆、三子汤阴王祁釒芮、四子襄邑王祁锃、五子洛川王祁鋹、七子南乐王祁鉷、八子平乡王祁鏸,无一例外,都是庶出。临漳王和他哥的关系很不好,景泰七年底两人互相诬告,气得已经染病的景帝大怒,下诏大骂了一通;后来临漳王恳求封自己的母亲王氏为惠王夫人,接到自己王府居住。 再往上,赵简王曾经结过两次婚。原配徐氏,永乐九年三月因无子被废;续弦沐氏,沐晟的女儿,当年十二月册封为赵王妃。沐妃生下两个儿子:长子瞻坺,在他妈被立为王妃前一个月出生,结果宣德二年比他爹先死,当时才十七岁,还没结婚,没有留下后代,这才轮到弟弟接位。他弟弟比他小一岁,永乐二十二年受封安阳王,宣德七年袭封赵王。在位二十三年。 所以归根到底,现在赵王系没有一个符合要求的,那么皇帝陛下只能宣布,除国;当然,考虑到三个孩子都还没有成人,又是近枝宗室,出了热孝,就到北京由皇室抚养。 悼王的三个儿子均分了王府的产业——专指金银细软,其他的就别提;王府收回不说,赐给赵王的土地也要回收,你们自己买的土地已经在纳税了,也允许你们继承;另外出于宗族情谊,各赏了二百两银子。这也是以后处理类似事件的模板。 大家都不知道,这个和王位擦肩而过的傢伙其实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见灂在歷史上被称为靖王,但名声相当臭,干了很多违法乱纪的事,甚至先后杀死十多人。 赵简王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后代儿孙也出了不少不肖之徒:南乐王祁鉷杖杀二人,与临漳王祁鋆、汤阴王祁釒芮俱强买妇女,夺人畜产,所在军民暨行旅出其途者,多被扰害。 这是此前就发现的,这回言官们带着太学生去,当然发现了更多的问题,于是没有疑问:南乐王、临漳王、汤阴王俱夺爵为民,发配凤阳。 大家都很高兴,只是汪舜华批阅的时候,还是有点百感交集的:赵王是太宗嫡子,而太宗以后的嫡出,目前也只有仁宗的嫡子襄王瞻墡和自己的齐王见润而已;即便再加上太祖,也只有秦王、晋王,还有刚刚除国的周王。其中周王系名声相当不错,尤其原本应该上位的通许王,在朝野极负重望;而且这次因为嫡庶的原因,周王系已经有好几位失去了王爵。虽然说现在很痛快,这仇恨拉的也不浅;只怕以后相见尴尬。 看来,还是要想个办法。 163、水深火热的朝廷 八月初二是世宗三周年忌日,于是遣礼部官员前往德陵祭拜;她自己带着孩子在宫里祭祀一回,也就过去了,毕竟现在的事情实在很多;甚至可以说,半个国家都处于一片火热状态——水深火热的当然有,高高兴兴的也不少,甚至人数更多,毕竟成为良民、减少赋税、买到土地值得高兴。 忙忙碌碌的君臣也很高兴:新设立的海关还在紧锣密鼓的开工建设,尤其刚改名为大连的金州卫和还是莱州府下属村落的青岛,勘测都要些日子,只能延后几年再说;但是原有的三个港口配齐了人,再把港口清理一下,马上就能用。 本来以为商人们要准备出海的船只和货物,怎么也得明年才能等到生意,哪知道消息一出来,马上就有人申请过关——货物随时都有,海船嘛,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拉出来熘熘了,虽然关税高的让人肉疼;不过办法总是有的——只要粮食足够,不就行了吗? 提举们都是从各部抽过来的青年官员,出发前除了被汪太后那个复读机念叨了一个时辰,还被户部上下耳提面命:「你们的责任重大、使命光荣,不要被那些奸商迷惑了,看看咱们过得什么日子!足额收取关税,我们的工资才有保障;当然北方鞑子还猖狂呢,总得准备军费;还有长江黄河年年兴风作浪,还要准备河工开支——反正都是有钱人和外国人买单,不要有心理负担;否则加农民和小手工业者的税,你们于心何忍?」 「还有,官商勾结搞腐败的后果很严重,七笔帐一定要算清楚!屁股后面的布政司都想把海关划拉过去,等着找你们的茬,要当心!」 ——这是督察院的警告。 此外,还收穫了集贤院的集体关爱。 都是车轱辘的话,但对于这些新人还是很有震慑力的,尤其这两多来见识到了汪太后反腐的决心,人家连亲爹都要较真,自己这种小虾米,就不要拿脑袋去考验人家的耐心了。 海关忙起来,工部也忙起来——以前走私的毕竟是少数,现在能正大光明的出海了,大家都要一起上,但是船不够,内河的船不能开到外海去,被风吹了倒不太可能,就是装载能力有限,摊下来物流成本太高。现在大家都想着造大船,最好能运送五千石以上,能把关税全免的那种——就算要作弊,你也得把大船拉出来啊! 何况朝廷自己也要准备打海盗的船。这些大船,民间不是不能造,但朝廷出品,质量可靠好吗? 太宗时期在太仓小北门建立苏州造船场,建造大型海运漕船;后来平江伯陈碹又在淮安建立清江船厂,规模很大,设有京卫、中都、直隶三个总厂,共管辖22个造船分厂,造船匠师共3202名,年造船约880艘;同时,还在山东临清建立卫河船厂,共18个分厂。 由于海禁,这些船厂已经没有往日的风光,但由于首都和经济重心分离,漕运需求很大,实力还是在的。 现在工部尚书江渊一声令下,开足马力,加紧生产海船——商人们已经找上门来,即使全力生产再扩大生产,按照每年生产800艘海船计算,七月底到手的订单也要到明年底才能完成。这会儿,几个造船厂的定金已经收到手软。 特别是千料大船尤其是载重量超过五千石以上的超大型船只,那真是超级抢手货! 江渊得意地拨弄着小算盘,户部尚书张凤更是高兴。按照现在报上来的数据——主要是缴纳的工商税,还有减免的宗室用度,加上回收的土地,前五个月的入帐已经抵得上去年大半年进帐了——主要是以前好多白条,现在不是真金白银,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加上还在统计的关税和清理的盐税,明年初按期兑现工资,没有问题了。 「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问题多。」 张凤念叨着汪太后的口头禅。 大家都在忙,刚被扎了小人的汪舜华也没闲着,去武英殿关心了儿子的功课,回头翻户部报上来的关税,在文华殿里大骂了半个时辰——明着遵从祖制,其实就是暗地里搞走私偷逃税款! 和于谦等人商讨了刚刚呈上来的建极制钱,提出了修改意见;接着批阅有关宗室的处理文件,回头还要料理那些不长眼睛的人——宗室们被逼急了,自然要想办法。勛贵和书呆子门就别说了,等着找茬回去表功呢;汪太后和大臣那里也别想了,肯定走不通,但还是有办法。 一是上疏痛骂提建议的阁老翰林们,都是祸国殃民的妖孽,离间我们骨肉的关系,这是要坑死我们,太后皇帝你们要醒醒,别被他们骗了!看看才两个月,他们逼死多少条人命了! ——这种简直就是打汪太后的脸,立马下诏书骂,你说我是老煳涂了吗?还是说那些证据都是别人编的,我这么好哄?正在干活的勛贵言官怎么可能放过,可是要这么除国也是不可能的。没办法,找证据吧,侵虐百姓(这个表现比较多)、僭越逾制(房屋车马服装什么都好好查查)、心生怨望(敢骂太后皇帝?我们可以,你不行!)等等,洋洋洒洒罗列了几十条,送上去,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啊!当然宗室是不能杀的,反正侍卫都消停了,除了国送凤阳吧。藩王是不会这么干的,先锋官总是小将,于是好几个郡王被夺爵送凤阳了,有多少人受牵连去海南,可以想像。最近从广州出发的海船,除了去外海的,去那儿的也特别多。 考虑到都是宗室,为了防止串联生事,汪舜华下旨,把琼州府升级成海南省,澎湖巡检司安心巡海,某岛从泉州剥离出来,设台湾府,还是归福建管,以后宗室也要发往那里,不能只往海南扔——这个动作有点大,需要的官员有点多。王翱已经焦头烂额,好在人员配备不用马上到位——反正那边有卫所监视,料想出不了大问题,等别的地方事情忙完,再把人派过去也成。 硬扛不是事,那就走温柔路线。皇帝年纪小,大权在汪太后手里,但她也不是孤家寡人,荣王不是亲生的不说,除了还有个小儿子齐王,还有娘家,当然现在很明显说不上话,这回削藩都没把她爹放出来;但是头顶上还有个太皇太后。如果太皇太后说了话,汪太后也不好意思忤逆吧。 果然,太皇太后收了重礼,就到汪舜华面前去哭了;其实倒不全是因为收礼的原因,毕竟天下都是她家的,娘家也得到了安抚。只是听说汪舜华这次力行削藩,削了很多人,大家都不满意,怕再出个靖难,于是跑去哭了。 汪舜华当然不会动摇——开玩笑,怎么可能动摇。别说这是她计划已久的事,就是现在这个架势,要把人喊回来,还不如先自挂东南枝,免得被人骂。 当时认认真真的跟太皇太后分析了一把:「现在国家非常困难,而宗室繁衍无度,如果不及时规范,以后会更加难以收拾——至于荣王齐王,都是我的儿子,我会亏待他们吗?」 太皇太后还是不放心:「只是怕藩王们不依,闹腾起来。」 汪舜华心里其实也有点不安,但还是要给太皇太后打气:「这件事我和群臣商量了很久,现在藩王不比开国的时候,不会有问题。」 太皇太后见这样,知道没法劝说,只得带着齐王回宫去了;只是叮嘱她:「我知道你志气高,可是也要仔细着,这天下毕竟不是你的。」 出了后宫,汪舜华马上找锦衣卫和东厂调查,到底是那些不长眼的东西走这条门路,使劲查! 结果很快就报上来——人还在北京等消息呢。 汪舜华心里窝火,但不能扩大,也不能以此治罪,否则不仅吃相太难看,而且暴露太皇太后的担心,会有更多的人扑上来,这时候,统一思想哪怕统一口径是非常重要的。 马上传旨正在办案的内官勛贵言官,好好找问题,别敷衍!顺便把太皇太后的家人叫来,不许接受人家贿赂,别让督察院反你们的腐败! 汪舜华都这样说了,银子也到手了,大家低着头请罪。 ——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又有几位郡王被夺了爵位,牵连了一堆人;不去海南,改去台湾了。 这回大家知道汪太后是认真的,老实了。 内阁大臣们倒是没怎么意外,毕竟事情其实是汪太后自己提出来的,而且现在除了宁王闹腾了一下,几个郡王级别的撒泼打滚,掀了圣旨之类的,基本都是砍瓜切菜的局面,顺利推进,她也没有必要反悔;倒是原来犹豫还没想好选边站队的也回过味来了,这是认真了,削藩是不可逆的大势,那就顺势而上吧! 兵部目前的重点放在了海上。倭寇比较麻烦,但关系到海运,必须重视。其实倭寇从元朝就有,日本国内南北封建割据,为了取得财富,勾结海盗商人骚扰沿海地区。太祖时期曾经派使到日本,要求恢復两国关系,联手消弥倭患,但是毫无结果。洪武末年,日本国内统一,被打败的南方武士、浪人流落海上,盘踞海岛,导致倭患日渐炽盛。太宗时期,中日恢復勘合贸易关系;但不久又被破坏。这时明朝国力强盛,重视海防,因此未能酿成大患。正统以后,海防松弛,倭寇气焰便日益嚣张。嘉靖以后,一些海商大贾为了牟取暴利,不顾海禁,大搞海上武装走私,甚至跑到沿海劫掠。这才有了戚继光等人的抗倭。 总的来说,现在倭寇虽然嚣张,但还不算喧天,毕竟没有带路的内鬼,也就在外海打打游击,上岸也就正统四年一次。 孙原贞对日本国了解不多,也没多少兴趣去了解,他一向不喜欢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要是礼部通过外交途径就能解决问题,那还要我们兵部干啥? 他的原则很简单粗暴:杀!——别怀疑,这位虽然是进士出身,但从正统八年担任浙江左布政起,就和各种叛军、山贼打交道,甚至曾经几次亲自带兵深入巢穴,擒拿贼首,是个不折不扣的勐人。 此次开放海外贸易,主要是针对民间,官方的朝贡还是老规矩;萧镃等人为了防止汪太后好大喜功,再来一回下西洋,还进一步紧缩了朝贡贸易政策。 现在孙原贞就抓住这一点,毫不留情。敢袭扰商船,杀!敢伤害渔民,杀!甚至说不出来歷,也杀! ——以前这帮倭寇,路遇官兵,则矫称入贡;乘其无备,则肆行杀掠。 ——你说你是朝贡的,贡品清单拿出来! ——拿不出来?那就是倭寇,杀! ——你说你是经商的,那我就登船看看都有些什么货,这么小的船,能装多少东西,知不知道关税很高,大傢伙拼命的运粮? ——肯定是倭寇,杀! 杀人的政策定下来,就该说怎么整了:明朝是有水师的,沿海地区卫所也有针对海上的作战任务,比如着名的戚继光,家族世袭登州卫指挥使,只不过这些年来倭寇不来,大家就都猫在家。以后不行了,全部给我到船上去,巡航! 各自为政肯定是不行的,没关系,设渤海、黄海、东海、南海巡检司,琉球巡检司併入东海,各以伯爵提督,下设指挥使一人,正三品,指挥同知二人,从三品,指挥佥事四人,正四品,常备水军一到两万人。 主要是海防这一块朝廷还不够重视,要领导职数和编制有困难;目前国内局势太复杂,也腾不出人手。其他的经歷司、断事司、司狱司与各省行都司相同。渤海巡检司驻守天津,黄海驻守青岛,东海驻守杭州,南海设在广州。划分区域范围,各管一摊,盯紧点! 「遇到了就杀,别客气;还不是只把船上的海贼杀光就行,要从根子上解决问题。人家打游击,你大船追不上,见子打子,被几个倭寇牵着鼻子走,一万年也搞不定。怎么办?把老巢捣了!留心一下人家盘踞在哪里,找准时机一股脑全灭!别留活口,否则就是对本国人民不负责任;要是逃回日本本岛怎么办?追上去!大炮轰!直到日本国把海盗交出来为止。畏威而不怀德,想捅了我的人赔两句好话、说跟我没关系就混过去,没那么容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一伙的?搞不好海盗抢完了回去还给政府份子钱!你自己管不了,我来替你管!」 ——这是孙原贞跟汪舜华请示的时候,汪舜华的原话,当着朝臣,一字一句是要写进史书,流传千古的。 ——要不是现在没有蒸汽轮船,木船只能在近海活动,汪舜华真想把水军改成海军!这么好的机会,如果只在自家池塘里扑腾,简直愧对先人、遗羞后世。 不急,慢慢来!先把国库充实了,再努力发展军备。一年陆军十年空军百年海军,我就不信大明的军队不能横渡太平洋! 顶层设计搞定,就该说怎么执行了。 人从哪里来?在天津、南京、福州设三大水师培训基地。渔民居民里面招不到多少人;最近不是出了几万藩王侍卫吗?挑!还有那么多流民,只要有口饭吃,还不赶紧来?——另外贱民还没有除籍,现在跟着我走,就是良民了;主人不许拦,我还没问你要遣散费呢! 然后是海船,江渊其实更喜欢做商船,但是没办法,兵部说他要战船,工部还得优先;好在户部没有多少余粮,兵部定的数量有限。 孙原贞回头就跟于谦商量,兵部自己也要建造船厂——废话,钱不能总让别人赚,咱们每天在海上漂,还不知道需要什么样的船! 然后是火炮,兵仗局、军器监已经开工了。汪太后执政后,加大了兵器研发的力度。但她的武器常识匮乏得让人伤心,别说图纸,连大致的形状功能甚至名字都说不出来,好不容易知道几个,东风巨浪五九丝带姬啥的,算了,还是闭嘴吧。 不过此前设立科学院,武器研究是重点;当然不够,兵部还设了几个军器研究所,从各地调来专家,又从军队里面找懂行的,并鼓励官兵多提修改意见,同时从民间大量选拔有兴趣有见解的高人——当然现在没有系统的理论,全靠专家摸索,进展有限,但好歹有希望了。 海上要防,陆地上也要加强。各卫所的火炮和炮台力量都要加强,别在阴沟里翻了船!——如果不是因为现在太忙,汪舜华简直想在把钢铁厂办起来,就在唐山! 164、土地清理(一) 六部官员忙得不可开交,内阁更是焦头烂额。 除了要部署各项改革工作、应对突发事件,对朝廷来说,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如何做好土地清理。 农业社会,土地才是根本。土地清理不出来,土地兼併不能得到根本解决,农民还是无法安居乐业,朝廷的税还是收不上来。 但土地清丈,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年汉光武帝以开国君主的身份搞「度田均税」都没能成功,王安石的「方田均税法」也没有真正实施。 听张凤忧心忡忡的说着清丈的困难,汪舜华的决心毫不动摇:「田粮不均,偏累小民,必须据实清丈。凡有阻挠不遵者,不管宗室、勛贵、官员、士绅,不管年龄、资歷、威望,一律从严从重处置。」 经验有现成的,就是太祖。他老人家经过摸索,成功创立了黄册制度;只是这么些年了,帐实不符,所以需要重新清理。 那么,用当年太祖的办法不就行了? 但是于谦认为不能照搬照抄:「当年太祖创立户贴制、小黄册到最终推行黄册制度,前后歷时十余年;而且如今的形势与当年已经大不相同。」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现实——太祖是开国之君,在一滩烂泥上建立了新的帝国,有这样的魄力和能力,让所有人低头;而且当时旧的国家机器被砸碎,新的王朝刚刚建立,说了就能算。 如今呢?自己只是代儿子掌管天下,时间不能消耗太久;而且这么些年地方太平无事,自然各种土地兼併严重,地头蛇们盘根错节,撕咬着朝廷小民的利益。 所以,除了继承,还要创新。 汪舜华是实干派,有问题不要紧,一个一个解决。 首先明确是全部重新来,不是在之前的基础上缝缝补补。 张凤认为:「黄册帐实不符,由来已久;如今取消人丁税,重新测量土地,新造之黄册比起以前,变化太大,如果再要和以前对照,恐怕不仅驳查之时,任务艰巨;而且百姓担心追缴之前的赋税,不敢申报。」 汪舜华点头:「本次攒造黄册,不和以前对比,作为全新的根本数据,以后在此基础上更定。」 黄册的内容已经定下来,颁发给地方翻印;马上就要搞试点,那么清量的方式、时限等细则就要定下来。 这时候就要说——经费。 这一说不要紧,这才知道——攒造鱼鳞黄册这么大的事,户部居然不准备安排专门的经费! 汪舜华吓了一跳,听张凤说:「这是洪武以来的制度,黄册攒造和管理,朝廷都没有安排经费。」 ???!!! 汪舜华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你们怎么做到的?从中央到地方几级政府,劳师动众,就算徭役不给工钱,饭总归是要管的;另外造册过程中笔墨纸砚的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汪舜华深刻的记得上辈子为了一个报表要反覆修改多少次,浪费多少列印耗材;就算大明朝的官吏都能不卡壳一次过,难道还能无中生有变出花来? 难得碰上个讲道理的,张凤简直感动的想要哭出声来,这才解释:「太祖定下了制度,黄册每十年攒造一次。大体分为六步:先是户部奏准、晓谕天下;然后各户依式亲供;再是攒造里册、编排里甲;再是彙编司府州县总册;再是解册收贮;最后驳查补造。只是不仅后湖黄册库从没有拨款,甚至每次攒造黄册,也只有州府以上,才会安排钱粮,但这也是由他们自行筹措;下面的,就是百姓自己出。」 瞧朱重八这抠门劲,办这么大的事都捨不得给钱。他在的时候还可以镇住人,他去世以后下面不偷奸耍滑盘剥百姓才叫见鬼! 张凤犹豫着问:「现在朝廷缺钱,要不还用老办法?」 李贤反对:「朝廷不掏钱,但钱总要有人来掏。如今府县一级基本没有财政结余,最后还得老百姓自己掏。刚说了『永不加赋』,这会儿为了造册,又向百姓派钱,百姓会怎么想?」 汪舜华没有说话,张凤还在诉苦:「按照惯例,黄册编成之后,还要由国子监太学生进行驳查,也都没有额外的补助;尤其是后湖湖瘴袭人,湿气侵体,加上无论酷热苦寒,并无休息,因此常常生病。」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汪舜华刚才听他说存储黄册的后湖就是玄武湖,还想着这是个不错的差事,看着风景就把活干完了;哪成想居然是个不给钱反要命的活计。 张凤想是被刺激得很了,索性一起说了:「每次驳查选人,太学生往往寻找藉口逃避。宣德以前,每次驳查,还能找到一千两百人;但正统七年,降到八百人;景泰二年,更降到六百人。原本明年该攒造黄册,臣琢磨着估计能找到四百人也难。臣听南京那边的消息,去年开始,已经有相当数量的监生开始申请回乡,依亲读书了。」 汪舜华很是疑惑:「监生还能回家读书,不都应该老实待在学校吗?」 薛瑄只好解释:「这些年来朝廷财政困难,拨给国子监的经费也是逐年减少。南京那边为了少发廪米,想了这个办法,就是让学生回家读书,学业时间照算。」 合着大明朝也有函授学歷? 汪舜华皱着眉头,这年头的监生是可以授官的,虽然现在进士越来越多,监生的地位每况愈下,但这些都是这个年代的精英,必须严管厚爱。 汪舜华的手拍在椅子上:「这项制度取消了,以后监生除非朝廷派遣,或者因为守孝之类的,必须老实待在国子监进学。再穷不能穷教育,省钱不是这么个省法;再说,监生都是未来的栋樑之才,决不能放任自流。薛卿,你是礼部尚书,必须要想办法端正天下的学风,尤其是国子监。」 薛瑄称是。 张凤还在叨叨:「每次黄册入库后所需费用,所有官员和监生所需,由国子监负责,如果不够,则由都税司以及江宁、上元二县补足;纸墨文具所需,由刑部、都察院负责,如果不够,则由应天府补足;房屋、册架、过湖船只、桌椅板凳之类,由工部负责添造修理。至于其他琐碎支出,则由户部负责。」 一桌子菜,居然要找七八个婆婆来烧? 这倒也不要紧,要是黄册库是吏部之类的实权部门,不怕这些单位不落实太祖要求,老老实实交银子;但问题在于,黄册库就是后世的档案局,还是基本上没啥业务的档案局,跟仓库没区别,户部工部应天府之类的强势部门凭啥买你的帐? ——如果是平时管理,估计也花不了多少钱,但是十年一次的黄册攒造驳查,那可是大工程!上千号人员要在湖上呆几个月,吃穿住用、笔墨纸砚哪个不是钱? 汪舜华不知道是该笑太祖老谋深算,还是该笑他天真幼稚——合着老百姓身上出的钱就不是大明朝的钱? 因此拍板:「后湖藏天下黄册,实国家重务,乃亿万载无疆之根本,岂能不珍之重之?自今以后,户部每年要安排专项经费,用于后湖黄册的管理;尤其攒造驳查之年,更要周密准备。朝廷是要厉行节俭,但该花的钱不能省。你是户部尚书,该说话的时候不能一言不发。」 张凤称是。 165、土地清理(二) 于谦则认为:「如今免除徭役,土地不分官民,只以高下而论,会有大量的佃户脱离地主,租种官田;但是,还要注意在土地清理中官民勾结,欺报瞒报。」 张凤连连称是:「首辅之言极是。刁民胥吏相互勾结作弊造假由来已久,他们会千方百计偷逃田赋甚至李代桃僵。」 这是个大问题。如今天高皇帝远,下面地头蛇猖狂得很。 张凤开始叨叨这些傢伙的手段,只是一大串的名词,汪舜华听不大明白,也闹不清具体怎么操作。 这要从大明的基层管理体制说起。 大明朝皇权不下县,但是太祖皇帝对基层并不是放任自流的。他为了确保基层稳定、节省行政经费,做了很多探索和尝试,最终确定了里甲制。 按照制度,每110户编为1里,由丁粮最多的10户担任里长,其余100户则称为甲首;各里中无力承担差役的鳏寡孤独人员,则带管于110户之外,称为畸零户。每年由1名里长率领10名甲首前去服徭役,并管理一里之事。因此,里长以10年为一个周期轮流担任,先后顺序则根据丁粮多寡预先编排。 汪舜华不能不佩服太祖皇帝的雄才伟略,居然能够想得出这种方式——难怪孙猴子叫嚷着「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虽然皇帝不能大家轮流过把瘾,但眼前的土皇帝「里长」「甲长」倒是都可以体验一把。 这种将人口居住、土地占有和赋役责任高度结合的机制,编排时自然要考虑各里之间人丁事产的均衡问题,因而不可避免的对富室大户聚居的村落进行分割;同时,有资格当「里长」「甲长」的人多了,大家都跃跃欲试的,相互勾心斗角的也就多了,不容易抱成一团,干活的时候也不敢太过分,从而抑制宗族势力、树立地方政府权威。 但是,要认为从此可以一劳永逸高枕无忧,那是痴人说梦。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贫富差距拉大、人口的增长和迁移,里甲制度不可避免的走向瓦解。 现在没有办法发身份证,更没办法到基层去建立党支部,因此里甲法不可替代。 以前里甲以土地和人口为核心,承担纳税、徭役和社会管理的职能;社会管理汪舜华压根儿就不提——脚趾头都能想到随着农村经济的发展,最后说话的还是有钱有势的。所以即便里长们最初可信赖,现在恐怕不为害一方就不错了。 治理基层,还得靠基层政府。 但是现在不能提,否则农村出现权力真空,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别说完全废除里甲制度,汪舜华只说:「鱼鳞黄册太过繁琐,既然现在人丁税和徭役已经取消,就不必再在黄册里单独开列,只按照土地编号,记录流转就行;人口单独造册统计。」 但这项提议遭到了空前的反对,包括于谦,也坚决认为不行:「鱼鳞黄册是太祖定下来的,不可以轻动;而且即便废除了徭役,把人口和土地绑在一起,也有利于农村稳定。圣人云:『若民,则无恆产,因无恆心。苟无恆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如果在黄册上体现不出来户口名下的土地,只怕权势者兼併土地更加肆无忌惮;如果百姓看不到名下还有土地,那么他们不会安心生产。如今荆襄、福建、两广一带流民甚多。太后应以利民之心,出安民之策。」 汪舜华点头:光图省事了,怎么就差点忘了,土地虽然束缚人,但反过来说也能安定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在这个时代还是干这个时代的事情吧。 鱼鳞黄册的内容没有变化,但谁都知道,人口统计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土地才是核心。 但是土地清理过程中,也是有许多问题的。在逃避责任的时候,永远不要低估人类的智慧和创造力。 隐瞒人口的不去说了,就单单说怎么隐匿土地的。 张凤是个妙人,看出汪舜华是真想办事的,也知道她一直在宫里,没多少机会接触实际,于是给她举了个例子。 农民李四,祖坟上冒了青烟,攒了点钱,买了一百亩地;但他没有功名傍身,没法减免税赋。于是在朝廷攒造黄册前夕,找到甲首、里长,请他们设法周全。 等册供清单下来,里长填写各户情况,就把原本属于张家的三十亩,分别写在三十户人家名下。 这些穷人不识字,就算把清单拿给他们看,也不过是走流程。只是等交税时,才会奇怪比往年多一点。里长就这说官差要求的,或者索性说这是杂科。因为摊下来也不多,何况杂税本来就说不清楚,也没人深究。于是,这三十亩田赋就让别人扛了。 这种把自家田地偷偷分在别人名下的行为,就是「飞洒」。 李四还不知足,想进一步减免。 于是接着想办法。前年管下发生过一水灾,赵大、钱二两家都淹死了。这两户人家列入「开除」,人口绝了,名下田地荒废,自然也没法交税。现在就把李家的二十亩地,分别挪到这两户人家名下,省下赋税之苦,这叫「死寄」;前面记在活人名下的,就叫「活洒」。 李四有个远房的穷亲戚李老五,人口凋零,只剩一个老婆子。甲首将其列为畸零带管,不在正管之列。里长就把李四的小儿子,写在这老婆子的户下,打着分家的旗号带过去十亩地;甚至索性伪造几个姓名,把田产化整为零,转移到这些户口之下。这种伪造户口、分散家产来逃税的办法,宋朝叫做「诡名挟户」,如今叫做「花分」。因为人口少了,该承担的徭役自然也就少了。 但李四还不知足,想着再少点;这就不是里长能做主的。于是李四找到县衙户房负责黄册和鱼鳞图册的主事想办法。 主事就给他出主意:「按照规定,土地交易,如果是两人私下买卖,签的地契叫白契。这个交易上报给衙门,由官府验证后盖印,才算正式过户,叫做红契。」 李四此前从吴六那里那买了十亩地,只签了白契,不去衙门办过户,而是留在他名下。这样衙门里没记录,黄册和鱼鳞图册自然也就体现不出来,这就是「全不过割」。 李四还从王九那买了十亩地,刚给一半地办了红契,另外一半就让王九接着耕种,定期交租子就成,这就是「包纳」。 户房都会有专门的书手和算手。书手负责誊写档案记录,算手负责计算,把帐簿调整做平。这些人都是当地人,家里世袭做这桩勾当,彼此之间关系密切。他们相互配合,天衣无缝。 后湖驳查的时候,监生不可能去问每一户的具体情况。只看里册数字有无出入,比对无误,就核验通过。 汪舜华问:「明明土地已经买卖,怎么甘心替别人交田赋?反正是白契,卖家还不能收回自己的土地吗?」 呵呵,就知道你还是太简单了。 打啊,打服为止。 张凤说的乐呵呵的,汪舜华听得拔凉拔凉的。不错,李四能一口气买百亩土地,难道还缺了银子?随便找几个看家护院的壮汉,往几个倒霉蛋家门口一站。纵然不愿意,也只能忍气吞声。 法律上不承认不要紧,在地方上,拳头硬就是真本事。 张凤继续说,假使李四家买了十亩上好的水田,因为这回卖家有权有势,他不敢冒犯,于是串通主事,在档案里将上等的水田改成下等的盐硷地,重税变轻税,这就是「埋没」。 李四还不甘心,又找了本乡的秀才。虽然没有授官,但有资格减免赋役。他把自家十亩托献到人家名下,就不必交税了,这就是「诡寄」。 此外,虚报死亡、隐漏资产、改换户籍、虚报灾荒、捏甲做乙、浮收税粮都是他们常用的办法。 一句话,只有你们想不出来,没有他们干不出来。 偷逃田税都有这么多手段,逃避徭役自然也不在话下。 张凤没有详细再说下去,只是感嘆:「臣当年在南京,听地方官吏谈起,一些人仗着权势人口横行乡里,上户诡称中户,中户诡称下户,甚至上户竟成下户,而下户却反而成了上户。富者有连阡之田,却从不承担任何赋税徭役;贫者无立锥之地,却什么都不能免除。只能卖田卖地,卖儿卖女,甚至远走他乡。这才真是『人之道,损不足而以奉有余。』」 张凤没有接着说下去,但汪舜华可以想像得到。靠着这样的方式,李四从小地主成为大地主,再干点其他的营生,或许能成为富翁;如果有个争气的儿子,考上了秀才,就能光明正大地免除赋税徭役;如果能考上进士,那更是不得了,恐怕当年的乡邻为了偷逃田赋徭役,都跑来依附。 这样下去,土地兼併越来越严重,朝廷收上来的税越来越少,小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难挨,直到突破临界点,星星之火遂成燎原之势。 要不怎么说歷史的周期律呢。 汪舜华闭上了眼睛。 166、土地清理(三) 可能说的实在太高兴,张凤索性说开了,让太后知道自己到底当的什么家,免得说自己不行。 别说田赋徭役这些有利可图,就算是攒造黄册,也是有空子可以钻的。 ——朝廷不出钱,各地官府也没钱,那就要摊派到百姓头上。一般来说,大县不过二三百里,小县不过数十里。一里造册一本,每本不过一二百页。所以正常情况下,一县攒造黄册,多的百两,少的五十两。 但这真的只是正常情况下。 ——县老爷觉得应该收多少才能完工呢?收钱的差役是不是应该留点茶钱呢?辛辛苦苦收钱的里长、甲长们是不是也应该有点辛苦费呢? 那句话怎么说的? 上级压下级,层层加码,马到成功; 下级哄上级,层层掺水,水到渠成。 太阳下面从来没有新鲜事。 如果是工业社会,这问题也还不算大。种地不行,总还可以进城务工,用务工的钱贴补农业税,把日子过下去——在废除农业税之前,有段日子很多农民就是这样过的。 可是大明朝不一样,里甲法把百姓钉死在原地,这时候大规模土地兼併,那就真的是要了命;可百姓不愿意认命,蝼蚁尚且贪生呢,为了活下去,他们就只有背井离乡;但是他乡也未必就有故乡好,没有工作,没有救济,只有官府的镇压。 等到天下都是这样的流民的时候,大明也就躺在了手术台上下不来了。 张凤说的高兴,汪舜华听得沉重。 等张凤说完了,汪舜华也就开门见山:「别只顾着诉苦,说说怎么办吧。」 张凤等的就是这句话,马上提出了四条原则: 首先是明确责任。清丈工作由各地布政使总管,分守兵备道分管,府州县官专管本境,届时朝廷派遣钦差,处理突发事件。 然后说清理标准。田有官、民、屯数等,粮有上、中、下数则,清丈时逐一查勘明白,不得诡混。 三是纳税标准。清丈后,百姓种军屯的地,就纳屯粮;军士种民地,就纳民粮。 四是不配合人员的处置。先百姓自己清理,剋期完成,然后由官府组织人员进行復检。清丈中,自己实事求是报告现有土地数量的,经过核实,就免除此前瞒报之罪;如果还不老实,依旧瞒报,连同此前瞒报一併治罪;胆敢隐匿土地欺骗朝廷的,从严从重治罪。 汪舜华同意;于谦在旁边补充:「这些年流民太多,若不妥善解决,相互串联,反惹是非。可以用太祖的办法:『不分户种,就地入籍。』不管以前什么身份,干下了多少事,只要接受招安了,就近安置入籍,租种官田;反过来,撂荒无主的土地,就要没为国有。」 汪舜华点头:「就这样办!」 然后说步骤。 张凤毕竟是专业的,马上提出办法:「先是由里甲组织青壮清丈,而后交叉清量,官府验收合格,颁发土地产权证书,根据地块逐一编号,写明田主的姓名、位置以及详细信息,加盖官印;以后若有买卖,再逐一填写,作为产权和纳税的依据。在此基础上,编制鱼鳞黄册。以四境为界,境内田地划分为丘,丘与丘紧相挨接,绘制图册;田地不按官民,但将高、圩、腴、瘠、山、盪,一一註明;以后如果土地流转,同样需要註明。」 很好,就这样办。 然后说经费。 土地产权证书工本费10文,这个由产权人负担;黄册制作费用由中央承担,每本给银1两——当然,这年头搞财政转移支付那是要命的事,所以就从每县上解钱粮时扣除。 ——还是汪舜华自己提的。一句话,不得因此另行摊派,也不要想着中饱私囊。皇帝的钱你也敢打主意,那是真的老寿星活腻了。 重点是如何确保测量更加精准——说白了就是让人把吃进肚子里的吐出来;但是又要确保地方平稳,否则在农民得到实惠忠心拥戴之前,官僚地主阶层就群起造反。那就什么也别说了,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太祖作为农民皇帝,深刻认识到土地对农民的重要作用,因此对大力限制土地兼併,尤其对欺隐田粮的进行重罚。按规定,「脱漏版籍一亩至五亩,笞四十;每五亩加一等罪,止杖一百;其田入官,所隐税粮依数徵纳」;同时规定,「宗室置买田产恃强不纳差粮者,有司查实,将管庄人等问罪,仍计算应纳差粮多寡,抵扣禄米。」 现在就要恪守祖制,北直隶各府县做好宣传工作——先不要急着去量土地,而是张贴告示,顺天府的学生带着衙役和青年丁壮敲锣打鼓上街,宣讲政策——宣讲额定的田赋和瞒报的后果;同时鼓励百姓自己清量,计算该纳的田税,和现在进行对照;然后从六月初一开始正式清理。 ——这是汪舜华自己提的,没办法,要啥啥没有,就只能靠吼了,当然邸报也要宣传。 明朝大规模兼併土地是从嘉靖开始。此前士大夫畏清议,归来宦囊皆淡,没有多少豪强兼併之风。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此时没有土地兼併,毕竟额田少了将近一半,不可能都是皇帝赏赐宗室了;但比起嘉靖以后,确实少很多,尤其文臣介入要少很多。要知道,被后世广为诟病的皇庄,一说出自永乐年间,一说出自天顺四年。按照弘治二年户部尚书李敏的说法「畿内之地,皇庄有五,共地一万二千八百余顷;而正德九年所设皇庄,占地达三万七千五百余顷。」 皇帝老实,下面的动作也小得多,毕竟不是谁都有汪瑛父子的胆子;此前王振倒是胆子大,结果连同党羽,吃下去的全吐了出来;杨洪的儿子杨俊也喜欢占地,但是随后被拿问,言官弹劾,汪舜华就顺势收了他的土地。确系侵占的,归还原主;系投献的,没为官田。 但这也仅仅是相对来说。 李贤补充了一句:「要落实有奖举报。」 汪舜华同意,之前就说过,一旦举报查实,奖励半年田赋,但这是针对百姓的;如果是官吏发现的,给20%;如果是驳查阶段的太学生发现的,也给20%,这算奖金。 汪舜华详细听取张凤有关驳查的汇报:「洪武初年,施行户帖制度,体现某个时间每户下面的人丁田亩状况。但是人口会增减,财产会变化,黄册每十年一造,就会体现出来。黄册有四柱分项:旧管、新收、开除、实在。『旧管』指的是上次造册的人口和事产数字,『新收』指本次造册新增数,『开除』指本次造册减少数,『实在』是本次造册时的现有数字。」 简单地说,旧管+新收-开除=实在。 因为每造一次黄册,各级官府都有留存,后湖黄册库还会有正本。就算手眼通天能把县衙门这一本的改了,难道还能从府里改到省里,一直改到后湖?——都有这本事了,还计较那么几亩田地,累不累? 驳查的时候,太学生调出从前的档案,前后四柱一对,便能发现数字有问题。 前后两期的数字像齿轮一样紧密咬合,牵一髮而动全身。 这就是顶层设计的智慧。 但再好的顶层设计一落实,都有可能走偏。后代的数位化办公的报表都可以掺水,指望大明朝的官吏们任何时候都能实事求是,那也是缘木求鱼——既然时间紧、任务重还有驳查,那我照着原样抄,总没问题吧?——别笑,明朝后期,地方官吏图省事,往往把旧本上的人口姓名和地产照抄照搬,十年復十年,有些地方编制的黄册和数十年前一样;导致百岁老人成百成千地出现。被人讥笑「人多百岁之老,产竟世守之业」。更有甚者,有的官员还事先预制黄册,这样上面刚交代下来任务,马上就能完成。清朝初年,就发现有的地方已经预制好崇祯二十四年的黄册。 当然,因为这一次黄册调整力度太大,需要全部推倒重来。太学生只能睁开慧眼努力发现问题;但以后每次攒造黄册,都在以前的基础上完成,想要玩花样,就得好好掂量。 土地清理完成后,一个人在跨里、跨县、跨府、跨省占有土地也不要紧,各里长去催自己部分的;要是不交——连续三年不交田赋,直接将其收归国有。 同时,以前「开除」了,名下的土地就荒芜了;现在规定,人死了,没人继承,土地就收归国有,反正官田民田一样纳税,还怕找不到租地的农民?给你一年时间,找到下家,否则你这个县令也就不用做了,回去好好研究一下什么叫劝课农桑、什么叫安抚百姓! 与此同时,为了防止胥吏作弊,重申太祖的法令:「所在有司官吏里甲,敢有团局造册、利敛害民,或将各写到如式无差文册故行改抹刁蹬不收者,许五十户联名指实,连册绑缚。害民吏典,赴京具奏,犯人处斩。」 ——胆敢在国家规定之外,巧立名目搜刮百姓钱财,或者徇私舞弊、盘剥百姓,允许百姓将他们抓起来,扭送到北京。各级官吏一律放行,不得阻挡,否则治以死罪! ——而且比太祖更宽松一点,以前是老人出来指证,现在是下辖一半百姓联名。 ——当然,这只针对胥吏,官员不行。他们营私舞弊,你可以告,不能抓。朝廷有登闻鼓,德陵外还可以哭,都有专人管理。一有冤民申诉,太后亲自受理,官员如有从中阻拦,一律重判。 国家是需要秩序的。否则是个人都能冲进衙门,鬼才知道冲进去的是被逼无奈的良民还是指鹿为马的豪强;官员们惶惶不可终日,天下就乱套了。 因此还要强调,胆敢陷害朝廷命官,死罪;绑架无罪胥吏,流放。 因为现在没有杂税,田赋也简单明了,只要知道自家几亩地,计算起来就容易了,有没有被盘剥,也很容易知道——当然,想要完全百分之百没有问题是不可能的,但是不要太过分。 接下来就要说,该如何限制土地兼併。 官田民田一体纳粮,百姓种植官田的积极性必然高涨;但是那些有资格免税的人群,他们的管理也是一个大问题——现在没办法实现信息联网、在线查询。朝廷允许你免除1800亩的田赋,但你在甲地有1800亩要免税,乙地也说有1800亩要免税,地方官能拿你怎么办? 因此,汪舜华下旨,官员只有在家乡的土地才能免税。如果你是河间府的人,即便你入仕后通过正常的交易在顺天府又买了两百亩土地,也不能免税;督察院每年进行抽检,一旦抓到了,就什么也别说了。 户部有各县的土地数量,吏部有各地的士人数量,该纳多少税,一清二楚。 167、厚道的太后 北直隶的土地清理在六月轰轰烈烈的拉开了。 一时间,原本已经冷清下来的北京温度骤然提高了好几度。 清丈田地是一项高难度的技术活,因为田地不可能都是方方正正的形状,反而有很多边边角角,不是多一块、就是少一块,形状也是歪七扭八,三角形、扇形、弧形,没有一点数学知识,根本不可能精确测量出面积。 农民们欢天喜地的带着官差去测量,比划着名自己已经量过有多少土地;地主们则拼命的划拉着「这里是下等田」;这边厢说「这地儿是他的,去年还问我要租子」;那边说「这地儿不对,我好像以前替别人交了租子」;这个学生问「你这名儿这么写?」那个学生说「这地没主,就该充公了。」 有胥吏勾结地头蛇想搞点花样,被急着立功的太学生抓了;那边又有参加清量的壮士打听到消息,联合乡邻绑了,直接送到宫门外。 汪舜华也很爽快,问明了,查实了,很爽快的把顶风上的剁了。 你这么诚心诚意的送人头,我要是不爽快收了,也太不大慈大悲了。 这样一来,大家干活也就更卖力了,田野里经常能听见「你要敢欺心,信不信老少爷们绑了你,去求太后做主!」 当然鱼鳞黄册也要连夜的编。 这不是个容易的活计。 鱼鳞册分为鱼鳞分图和鱼鳞总图。鱼鳞分图以田块为单元编制,每张分图上绘有田块形状草图,旁註坐落、面积、四至、地形及土质等级,按照《千字文》顺序编号;另外还设「分庄」一栏,用于土地买卖分割及父子兄弟分家时填写。 鱼鳞总图由各分图田块组成,田块内注有田块编号、面积及水陆山川桥樑道路情况。 各图的图册经过汇总,形成以乡为单位的总图,再汇总而成一县之图。县图汇总之后,逐级上报到户部,管理全国土地徵收田赋。 这不是电脑操作,复制粘贴完事,而是要求一笔一划手工抄录! 可以想见,这样下来,实在劳师动众,费时费力;但是没办法,规矩就是如此。 歷史上太祖从洪武十四年开始搞人口普查,洪武二十六年人口土地数据统计完毕,花了十二年;当然,确定鱼鳞黄册制度是在洪武二十年。也就意味着,即便前期准备多年,正式动工也差不多用了六年。歷史上张居正用了三年,但他是以税粮漏失是否严重作为标准。如果完纳没有漏失,表明土地控制权没有发生大规模的转移,没有出现豪民转嫁税收给小民的情况出现,因此暂时不行清丈;相反,如果严重,必须展开清丈。 而这回是全部清量,工程量更大。 汪舜华本来想直接把图画到乡一级算了;但是张凤坚持「祖宗自有制度」。 没办法,鱼鳞黄册就慢慢画吧,估计没十年八年收不上来;先把土地丈量清楚了,各地按照新的标准收税要紧——这个有严格的时间要求,今年北直隶试点,明年内地各省报数据;偏远地区可以慢点,后年完成,所以从现在开始,各地都要准备好前期工作,以便一声令下,马上开工。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八月初,京城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说不大,是因为没有掀起什么浪花;说不小,是捲入事件的人不少,有的位阶还不低! 各府县都有中央的人,敢闹腾的还真不多,但是不满意的还真是不少;不过勛贵们基本上都被派到各地削藩去了,家人有委屈有不满也只能忍着;不过留守的一部分就不那么想了,其中就有崇信伯费钊。 他在景泰七年下狱,后来又遇到反腐风暴,免不了吃了很多枪药,言官还挖出他在正统初年,督官军牧马,结果死亡三千匹;成国公朱勇还弹劾他偷惰不习骑射的的旧事;而正是在他镇守福建期间,当地叛乱此起彼伏,不能平息。 汪舜华觉得人年老,也没什么本事,于是让他回家闲住。 既然没有正事,那就办点闲事。于是费钊就开始求田问舍、买房置地,这也是当时习惯的做法;但是既然是权贵,除了接受投献、低价购买甚至直接侵占之类的也免不了,短短三年,他名下的土地多了不少。 按照最新出台的规定,他每年需要交纳不少的田赋。 玛德欺人太甚了吧?当年我父亲跟着太宗皇帝打天下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现在可好,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我! 费钊是崇信伯费瓛的儿子。祖父及父亲都在燕王府上任职,跟随太宗起兵,后镇守甘肃十五年,歷仕三朝,境内安宁,因此进伯爵。 和费钊一样有不满情绪的人还不少,大家都觉得,汪太后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自从她上任以后,大家的日子就都不好过了;于是在酒酣耳热之际,一个大胆的计划火热出炉——干掉汪太后母子,另立新君! 这种事三年前徐有贞干过,没有成功,但那是因为汪太后引蛇出洞,请君入瓮;现在朝廷忙着削藩,忙着开关,忙着清理土地,勛贵重臣都到外头去了,别说翰林院国子监之类的清水衙门空了,连禁军都走了好几万人,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于是费钊就打算趁着中秋节宫里没有防备,和同伙带领家人杀进宫里,扶立荣王为皇帝——当然,费钊也不是简单粗暴地认为几家加上手下的小股部队起来上千号人就能办成事,也做了周密的计划——约内宦举火为号,到时候就以救火的名义,杀进去,先杀了汪太后和皇帝,再挟持太皇太后,然后扶立荣王。 ——想错了! 别说夺门之前,景帝大幅加强了京城的守备,眼下朝廷削藩,大量臣僚外出,汪舜华和于谦自然会料到有人想整个大新闻,毕竟这回得罪的人不少,因此锦衣卫除了跟着去各地,在京城的活动也密集了很多。费钊时常邀请武官聚会,又有家丁向锦衣卫密报,于谦自然准备妥当了。 宫里的火如约燃了起来,费钊等冲进去,马上就被禁军围住了——身上都带着傢伙,解释是没有用的;汪太后站在午门上,月光下,分外清冷,她旁边站着的,可不就是约好防火的内应! 费钊等人跪了。 汪舜华淡淡的挥手:「下去吧,不要惊扰了太皇太后。」 费钊等人自然是死罪难逃,家资抄没,家人也流放了。 只是锦衣卫在费钊家里找到了他派人起草的荣王登基诏书,除了声讨她擅变祖制、任用奸党、盘剥民财,还声讨她加害隐皇帝,逼死孙太后,甚至煞有其事的说世宗皇帝也是被她害死,还有世宗皇帝之所以乏嗣,也是她造成的。 汪舜华禁不住笑出声来,她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能量,身处内宫,居然有这么多杀人的法子? ——这位崇信伯到五百年以后,倒是可以作宫廷剧的编剧,想像力够丰富! 只是笑过之后,汪舜华的眉毛皱了起来:这还只是开始,未来又会有多少流言蜚语? 她派人把荣王和沂王唤进宫来,把费钊的登基诏书交给他们。 沂王今年已经虚岁十四,半个大人了,何况这几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天生敏感,非常早熟,当时就吓呆了,忙跪在地上,说:「臣只知在家读书,实不知情,这也不是臣写的,甚至根本就不认识费钊。」 沂王口吃,满脸通红,说的着急了,眼泪也就下来了。 十二岁的荣王也傻了,他一直养在太皇太后身边,真的不知道外头的事! 于谦暗暗捏了把汗,萧镃等人倒是觉得,趁此时机彻底消除后患,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汪舜华吩咐舒良扶他起来,命他近前:「二婶知道你是无辜的,也知道你不认识费钊。」 沂王微微舒了口气,不敢抬头,等候命运的宣判。 汪舜华道:「只是这诏书里头,提到了很多东西,我不能不跟你解释清楚,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有的事情,没有必要瞒着你。」 她看着于谦:「麻烦安国公来告诉他,都发生过什么。」 于谦只能大致的向他解释了从正统十四年以来发生的种种,其实沂王从父亲的埋怨中,能够听出不少;从刘定之等人那里,也得到了不少消息;他妈周贵妃也会把来龙去脉告诉他,知道确实不能埋怨汪舜华,只能低着头,说:「都是臣父的错。太后若能容臣不死,便是恩深似海了。」 汪舜华摸了摸他的脑袋:「只要你不怪我就好,回去读书吧。」 沂王磕了头就退下了。 汪舜华又看着荣王:「你如今也是小大人了,住在宫里不方便,去十王府吧。你母亲自然有人照顾,不必担心。」 荣王磕头。 于谦等人实在不明白,汪舜华为何如此看重沂王。 汪舜华嘆了口气:「人非草木,焉能无情?」 虽然如今儿子已经承继帝位,她不再需要向周贵妃母子示好,但是人毕竟是有感情的,沂王是她看着长大的;后半句没有说,这年头高出生率高死亡率,虽然有两个亲生儿子外加一个庶子,还是觉得不踏实,就怕有什么意外,所以不得不做多方面的准备,上回让把郑王嫡孙接到北京,其实也有点这个意思;只是毕竟他的支脉有点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估计这帮人还是会拥戴沂王。 虽然她不希望有这一天。 于谦第一次觉得,汪舜华是个厚道人。 168、变生肘腋间 汪舜华没有太多的时间关心下面的想法,毕竟每天的事情太多。 正月里次辅高谷去世,那么内阁的重担就落在了萧镃头上。年近七十的人,身体本来就不好,又这样连续高强度的加班,自然很容易出问题。八月下旬,他在御前奏事过程中差点跌倒,幸亏被商辂扶住,还是头晕目眩,汪舜华看他病得确实不轻,命太医给他看病,一边让商辂带着其他两人接着加班。 可惜,太医的妙手还是没有把萧镃的病治好。九月初四,萧镃去世,比歷史上早了整整四年。不过老头走得比较安详,拿到了少师的追赠和文穆的谥号,足可瞑目了。 然后接着处理靖江王佐敬走私的问题。 靖江王是太祖皇帝的侄孙朱守谦后代,唯一直接封王的旁支宗室。虽然只是郡王,但基本享受亲王待遇,直到永乐以后工资标准才回归郡王,但恩赏方面仍享受亲王待遇。 但靖江王的家风也说不上好。守谦的父亲文正是朱元璋的亲侄儿,战功卓越。因对封赏不满,私通张士诚,被太祖软禁,郁郁而终。 太祖重视骨肉亲情,仍然封守谦为靖江王。 只是守谦辜负了太祖的希望。他性情乖戾,阴贼险狠,一度被太祖废为庶人;后来復爵,徙镇云南,但他仍然豪夺暴敛,甚至杀害无辜,导致怨声载道。太祖只得将其召回,安置凤阳;他还不思悔改,暴扰一乡。太祖盛怒之下,打了一顿,禁锢。 太祖出身寒微,兄弟们都没留下后代,于是册封其嫡子贊仪为世子。贊仪没父亲那么闹腾,不过没几年就死了,王妃张氏无子,夫人耿氏、李氏各生一子。 耿氏所生的长子佐敬永乐九年袭封,看看这辈分!所以削藩的时候,虽然只是一个郡王,却把正在指挥团营的定西侯蒋琬派了过来。 蒋琬字重器,祖父蒋贵。蒋贵有两个儿子,长子蒋雄,随军征战,战死沙场;次子蒋义,体弱多病。蒋琬是蒋义的儿子,明代中期着名的将领。 当然仅仅是郡王,朱佐敬还没胆大到要造反的地步,更何况他的嫡长子相承两年前去世,但是有嫡孙规裕,王位能守住,犯不着冒险。 但这并不是他想不想的问题。事实上,佐敬和李氏所出的异母弟弟奉国将军佐敏的关系很差,从正统年间就开始互相向皇帝上奏诬告对方,多次被皇帝斥责。 汪舜华是知道这些事情的,加上两广总督韩雍、按察使项忠等屡次弹劾他贪淫等不法问题,她也就记住了。 这回蒋琬跑到广西桂林查证,自然要把他们俩兄弟那笔烂帐理清楚,顺便接受毛忠和韩雍等人的告状。 平心而论,佐敬兄弟确实混球,但还不到伊王那样突破天际,奈何汪太后想整顿广西的吏治,放在这里的都是当代名臣。这些人自然看靖江王府上下很不顺眼,尤其查到靖江王府居然参与贩卖私盐,和多个土司、盐商都有勾结;这回广西盐法改革,他还想从中作梗,勾结土司通过设卡、徵收高额杂税等方式阻挠新的商人入境,妄图保持高盐价;甚至还打劫过往行商。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靖江王除国,佐敬兄弟发凤阳;没罪的次子法源、嫡长孙规裕等发台湾。 有心闹腾的并不止费钊等人,还有太皇太后的弟弟吴安。自从汪太后独揽朝纲,大家的日子就都不好过了,现在又跑去削藩,搞不好要出大乱子。虽然汪太后拿言语把太皇太后堵了回去,但是下面的藩王会那么听使唤吗?没看到已经有好几个藩王都已经造反了?万一真出个太宗一样有本事的怎么办? 尤其费钊等人造反失败的消息传出来,吴安更是惊恐:看来汪太后真的是犯了众怒,底下已经不满了;再不想办法,说不定就要出大乱子了。 因此,吴安再次找到了太皇太后,送给她一瓶药,让她放进汪太后的茶水里:「只要汪氏归天,您扶持皇帝临朝听政,立刻召回在外头削藩的勛贵,说不定国家还有救。」 当然,他还说了些家里的土地被逼着纳粮之类的话;又把景泰二年李子龙的事情搬出来:「汪皇后就是狐狸精转世,专门祸国殃民的;否则景皇帝怎么年纪轻轻就走了?」 太皇太后哆嗦着:「不行,钰儿临终有言,要我好生辅佐她,我不能做这样的事。」 吴安的话语很急切:「您只记着先帝临终的吩咐,可曾看到她如今都做了什么?她这是要逼死大家!万一藩王不服,一起造反,您真以为她弹压得住?再说,就算削藩成功,她到时候大权独揽,您知道她会不会又是另外一个武则天?到那时候,哪有您容身之处?——当年李子龙的道行何等高深,结果呢?直接送了性命!」 太皇太后闭了眼睛。她不想承认,对于汪舜华,她确实有这样的担心。 吴安再次劝太皇太后:「那汪舜华利慾薰心,连亲爹都不顾忌,您何必再犹豫?稍有迟缓,只恐反为其所害。」 太皇太后捏紧了瓶子:「再容我想想。」 吴安心急如火,再三催促,太皇太后还是不肯表态。 然而,汪舜华并没有给姐弟俩太多的反应时间。 虽然如今后宫是太皇太后掌管,但宫里上上下下,无疑都心向汪太后。毕竟后宫改革是她提出的,况且人事权也还在太后手里。什么时候放人、放哪些人、怎么放、是高放嫁给勛贵还是平放打发点银子,都是汪太后最终拍板。因此,不用汪舜华说话,大家都很老实办事。 吴安其实已经很小心了,他知道汪舜华在宫里颇得人心,没有急急吼吼的叫嚷;只是进来就要求太皇太后屏退左右,自然有宫女留意。等门关上了,吴安开口就说「汪太后又惹事了,太皇太后您可要做主,不能再犹豫了。」 小宫女悄悄记下来,马上禀告仁寿宫的大太监张亮。 张亮立刻禀告正在文华殿批阅奏疏的汪舜华,汪舜华呆了一下,到底站起身来,摆驾清宁宫。 听到汪舜华来了,太皇太后还有点诧异:「往常没这么早回来。」 吴安却顿时瞭然:「这是走漏了风声?」 果然,汪舜华进了大殿,静静地看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被她的目光逼视着,有点手足无措:「德音,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汪舜华扫视了一眼吴安:「听说宫里来客了,我来瞧瞧。」 吴安只觉得一脑门子的汗。 汪舜华走到太皇太后身边:「这么热的天,母后有什么私房话要说,怎么也不招唿下人伺候着?」 太皇太后的身体有点抖,那瓶子顿时就掉在了地上,汪舜华看了一眼,捡起来:「这是给我准备的?」 太皇太后还想遮掩,汪舜华打开了瓶盖,洒在地上,宫女手里的猫跳了下来,跑去吮吸,身体剧烈的逗了两下,当场毙命。 吴安跪了。 太皇太后也闭了眼睛。 汪舜华下令:「太皇太后染病,需要静养,自即日起,免命妇朝贺;由尚宫局暂领六宫事宜。」 她转头看着太监宫女们:「你们要尽心服侍太皇太后,不得怠慢。」 转头看了一眼吴安:「兖国公侵占民田,偷逃田赋,本应重罚;姑念先帝,着降为安平侯,冠带闲住,其子弟皆夺职回家。非诏不得入宫。」 出来的时候,永安公主已经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回来了,嚷着要见祖母,汪舜华拢住孩子们:「奶奶病了,你们不要去闹她。」 她看着永安:「你已经是大姑娘了,从今天起,由你统摄六宫事。」 她摸摸女儿的头:「不要让我失望。」 永安公主懵懵懂懂的。 九月里,成国公朱仪和抚宁伯朱永相继压着肃王和庆王回京,此前其实已经得到了消息,汪舜华还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肃王和庆王的下场自不用说,带着全家老幼一起去凤阳吃牢饭;满俊罪大恶极,又赶上了秋决,剐了;成国公已经是最高一级的爵位,没办法再升赏,只是给他涨了工资;而抚宁伯则晋升抚宁侯,赵辅也晋升为武靖伯,不过世袭的资格都只有等以后。 没多久,接到楚王府遭遇火灾的消息。敏感时期,汪舜华简直怀疑楚王想搞事情,但是楚王没儿子,搞事情也是为人做嫁衣,因此朝廷一方面安抚,一边派人修葺楚王府。 但是大家都很清楚,这个王府,估计住不到多久了——不过荣王和齐王还没有就国,隐皇帝的四个儿子同样还没安置,说不定以后就用上了呢? 事实上,楚王府这把火烧的实在旺盛。四月份就开始烧,多次起火,随救随熄,中秋节后又开始烧,昼夜不绝,宫殿家庙门廊并所赐释道藏经悉毁。 进入十月,翰林们陆续开始回京了,带回了清理盐务的帐目;同时也带回了社会问题调研报告。 这次清理是从建极元年新皇即位开始的,再往前推的话,一来人手是个问题;更重要的是,把人逼急了,就容易出问题。 总的来说,前些年盐商偷逃税款确实很严重,但由于当时通行宝钞,翰林们也没办法;即使如此,仅山东、浙江、南直三地查出的漏税就多达九百万两,其中扬州一地就多达三百万两,现在宝钞不能用了,就得拿真金白银去填,盐商们的懊恼可想可知。 不是没想过疏通,然而丘浚等人是出了名的清官,而且翰林们是同僚,也是竞争对手,都盼着能抓对方小辫子,因此严格自律、互相监督,一到地方就钻进衙门算帐;想在酒里下点秘药拿点把柄,人家吃饭都是草草应付,别说喝酒了;软的不来来硬的,派人下手,可是朝廷早防着,锦衣卫没有,衙役什么的里三层外三层围得跟铁桶一样,吃饭用的都是银制器具,想下手都没机会! 盐商们真的囧了,但更囧的在后面。丘浚等人是清官不假,但清官并不是说死脑筋,相反年轻人脑子灵活,查出了问题就拿问,说不出一二三就去刑部说,——盐运使就在这里,我品级不够,你们去刑部对质;街上有人捣乱?冲击官府,形同造反,直接拿下!结果还真的拿了好几个幕后指挥的,其中还有背景比较深厚的——废话,能去卖盐的,都是有关系的,那可是肥差,一般人捞不着。找高官疏通?高官都很忙,没时间! 软的硬的都不行,盐商们只好眼睁睁看着一车车的金银财宝被推走,回头取消今年建宅子、建园子、买瘦马的打算。 户部真的沸腾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多钱! 月底,福建等地的查帐官陆陆续续回来,也带回了一百多万的银子,加上收上来的秋粮,以及工商税、关税,户部前所未有的实现了二千四百多万的入帐,这仅仅是白银!这可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其他米麦绢帛等也比往年明显增多,而且全部是实打实的硬通货。 国库有了钱,就什么都好说了。九月初,朝廷正式宣布停止宝钞印刷;十月底发工资,提前兑现了承诺。这次甚至连实物都没有发,全部是沉甸甸的银子;更让人感激涕零的是,汪太后知道大家辛苦,参加盐务清理的官员,每人赏了五十两银子,参加算帐的太学生们也赏了十两银子;留守在北京的各部官员都很辛苦,各依照品级给赏,一般是三个月工资,借在翰林院抄书的,每人拿了十两银子回去读书,在通政司的抄奏疏和正在田野上拉线搞测量的还要坚持一下,不过赏赐可以先给了。 皇恩浩荡,大家都感激涕零,同时也坚定了跟随太后皇帝才有肉吃的信念。 169、求削的王侯(上) 北直隶的土地清理在十二月初顺利收官,毕竟天子脚下,干事麻利,太皇太后的娘家都不例外,其他人就老实点;当然鱼鳞黄册还在连夜编撰,估计还要两三年才能呈上来,但好歹数据出来了:户数达到了20余万,人口近800万,比洪武末年多出了一倍有余,和万历初年的数字差不多,应该是免除贱籍,大量隐形人口被清理出来的原因;田地更是多出了1.8倍!——当然包括了免税田,好歹产粮不是。外省依靠削藩,就收回了将近20万顷土地,占全国土地的近1/20! 汪舜华设想过土地清理的成果,却没有想到成果如此丰硕。因为户部查档,亲王赐田其实不算多。据专家统计,洪熙元年至天顺八年赐六次,计为一千六百八十九顷。 所以汪瑛父子一口气吞下一万六千顷土地,真的是胆大包天! 赐田不多,但亲王用各种手段拽到手里的土地却很不少,现在这些土地必须照章纳税;何况还有很多宗室被夺爵,这些土地就全部没收充公。 机关算尽太聪明,到头来只落得为朝廷作嫁衣裳。 ——现在宗室人口基数还不算大,真等到嘉靖万历年间,那才叫要命。万历宠爱福王,赐庄田两万顷,河南一省土地不够,还要从山东、湖广等省划拨;当时河南已经有了八位亲王,占据了全省十分之一的土地,到了明末,更是「中州地半入藩府」;而号称天府之国的成都平原,土地七成属于蜀王府,二成属于军屯,民田仅占一成而已。 汪舜华听完汇报,看着珠帘之后的群臣:「古人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普天之下,尽是王土的时候,王臣们又将如何安身立命?自今以后,不许宗室勛贵文武官员擅请土地,此为定制。」 群臣称是。 更让汪舜华没想到的是,居然有人主动提出削自己!还不仅是藩王! 削藩已经成定局,大家都看懂了。求情也好、硬抗也罢,都不是事,世上总是要拳头说话的。经歷了靖难之役,藩王一直是歷朝皇帝的心病。建文帝削藩,太宗皇帝也削。洪武年间藩王能够节制军马、干涉朝政,现在不行了,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且不可参合四民之业,说白了就是把爪牙全砍了,当猪一样的养起来。否则,这次的削藩不可能这样顺利。拿几千人马去对付朝廷的雄师,藩王们还没那么大胆子——当然宁王那种奇葩就算了;可就算想,于谦也替他们想到了,让王府发遣散费打发侍卫走,人家白花花的银子不要跟你去造反?别逗。 现在王府侍卫走了,钱也没了,还能干啥——废话,遣散费一大笔,实在凑出来怎么办?卖家当! ——前几个月就有不少宗室当街卖家当,什么家具文具、古董文物都不少,不知道是真的缺钱,还是只是想给朝廷施加压力。很多朝臣觉得这很不合体统,应该阻止,汪舜华淡淡的说:「只要买卖公平,双方自愿,便由他去。」 当然此前于谦已经提出过这个问题,如果藩王确实不想造反,但又拿不出这么多钱来,怎么办? 「那就卖地!」 这是丘浚的声音,他对宗室大量占有土地早就不满意。 张凤同样义正辞严:「藩王的土地是朝廷赐的,不能随便买卖。」——他们口头说卖了,回头又不过户,反而向买方要租子怎么办?谁敢跟王府硬抗? 当然狠话说了,事情还是要办的,不能真把人逼到绝路了。 于谦提议:「实在拿不出钱,就让兵部把侍卫带走。特别优秀的带回北京,一般的分拨卫所。工作有着落,就不算遣散了,最多给点盘缠。」——如果这点银子都拿不出来,就真的只有卖地了,可以按每亩地一两银子补给侍卫,也可以照这个价卖给朝廷,需要的钱粮从附近府县调拨。这样的目的,自然是要榨干藩王最后一点血,为朝廷多拢一点人;但如果太过分,侍卫期望太高,就容易出乱子,度还是要的。所以藩王都盼着朝廷把侍卫全带走,这样可以节省一大笔开销;但是朝廷不是什么歪瓜裂枣都要的,肯定要仔细挑选,这就便宜了兵部了。 汪舜华在心里感嘆,得亏碰到了于谦,真正是老臣谋国;否则真让一帮书呆子削藩,搞不好真削出一帮反王。 朝臣都看得出来,藩王本身对朝廷没有什么大威胁了,主要是吃得太多,太后不想养废物——废话,想养也养不起;可是藩王也是一大家子人,有爵位继承还好,没爵位的家里要养着,也养不起!总不能把人轰大街上,让龙子凤孙做流民吧?尤其是好多已经夺爵的,虽然分了产业,但是坐吃山空,早晚都有吃光的那一天。 怎么办? 朝廷指望不上,人家还忙着收拾藩王,没空理这事,那就只有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 蜀王悦菼就是这样的聪明人。他是蜀献王朱椿的第五子。朱椿孝友慈祥、笃诚宽厚,博综典籍、容止都雅,被老爸称为「蜀秀才」。在他的治理下,四川经济文化有较大发展 歷代蜀王都继承了他的优点,节俭守法、好学能文。在明朝,蜀王系是宗室中最着名、最优秀的一支。明孝宗就曾称赞:「诸藩中,唯蜀多贤王。」 悦菼是父亲的庶五子,也是第四位蜀王。蜀献王朱椿的嫡长子悦熑22岁去世,追谥庄王。当时朱椿已在凤凰山为自己修建了陵寝,没想到白髮人送黑髮人,痛心之下,把陵寝让给了儿子,称「子葬父墓」;并把王位传给嫡长孙靖王友堉。 靖王忠孝两全,可惜无子;二弟黔江王友坿死得早,没有儿子;三弟罗江王友壎继承王位,就是蜀僖王,两年后也去世了,同样无子。 这样一来,庄王一系彻底绝嗣,这才由朱椿五儿子保宁王继位,今年已经22岁,是朱椿和宫女所生的儿子,歷史上称和王。华阳王友堚想谋夺蜀王位子,多次攻击他出身不正;汪舜华没耐心,前两年把他收拾了。 蜀王尚勤俭事,恪守典章,做了不少实事,歷史上评价很高。他有六个儿子,但只有长子友垓是嫡出,其中三个小的都还没有封王。 友垓同样只有一个嫡子申鈘,今年才十岁。 虽然说子孙两辈不需要怎么发愁,但难免不出现什么意外;而且兄弟六人只有长兄悦熑是嫡子,其他五个全是庶出,虽然都封了郡王,但全部早死,其中四个没有留下儿子! 而且,其他那些不能封爵的怎么办?总不能就守着蜀王府的家产吃!——遣散护卫已经是一大笔开支了,能分给他们的不多,就算省着花,那么多人口,也用不了几年! 王室如此,宗室更是悽惨。蜀王系是大藩,繁衍很是旺盛,但按照这份新出炉的规定,王位保不住,郡王也堪忧: 华阳王悦爠这一支彻底废了,废了更好,不然还要整天打官司噁心人。 朱椿庶三子悦燇封了崇宁王,无子除国,这也不是省心的主儿。曾经因犯错怕被老爸惩罚,偷偷跑到父亲同母弟弟谷王朱橞那里。早有异心的朱橞对外谎称悦燇是建文帝,要为建文帝讨公道。朱椿向朱棣告发朱橞,朱橞被罚,悦燇被送回成都,两年后去世。 朱椿庶四子悦炘封崇庆王,13岁去世,无子除国;庶五子就是蜀王,郡王位不再保留;庶六子悦烯封永川王,前几个月死了,只有嫡子友埐,还没活过老爹,除国。朱椿的几个儿子除了老六永乐二十二年封,其他都是永乐二年封的。 蜀王的庶二子友墦正统十一年封内江王,歷史上活到正德七年,如今已经有了嫡长子申鉘,成化三年封世子,可惜没有活过老爹,弘治十年死了,歷史上庶长子宾沚袭位。 蜀王的庶三子友城同年封德阳王,歷史上死在了成化十一年,现在也还算吃嘛嘛香,不过他没有嫡子,后来庶长子申銈袭爵。 剩下的三个庶子友贡、友、友墂三个註定和王位无缘,能不能册封为郡王,要看汪太后能不能履行承诺。 然后就是友垓的三个儿子,长子申鈘,相当聪明,考试肯定没问题:老二早夭,三弟去年才出生,名字都还没拿到——亲王下葬的时候,几岁的儿子大名都没有,这在当时真不是蜀王府的才有的遭遇。 总结起来,按照传统,应该有八个郡王,现在只有两个,其他的满打满算,也就四个,还要看人品。 更要命的是,六代以后,奉国中尉的子孙,除了嫡长子能袭爵,其他的朝廷是不管的。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蜀王可不敢打包票说自己只有正子嫡孙,没有旁支庶出——那不是在诅咒自己子嗣不丰吗?可孩子多了你就得养,王府每年进帐就那么多,怎么养?——以前还可以侵占土地,这事蜀王府也没少干,但是现在除了点赐田,别的土地都要纳税,自己收多少租子也有标准。如果敢犯禁,猜猜汪太后会怎么办? ——该怎么办?以退为进,逼着太后出政策!你把人赶出王府,总要给条活路吧,不能都到凤阳去蹲大牢,或者台湾海南种地;不仅丢朝廷的脸,而且浪费人才! ——藩王们从小都是被教训着长大的,混蛋不少,但能读书办事的也有,即便不能做官,买几十亩地或者做点小生意,总要把日子过下去不是?尤其蜀王系,贤王辈出,包括悦菼和他的儿子友垓、孙子申鈘、申凿等,都是有名的学者,博览群书、通古博今。 可就怕太后不答应! 没关系,蜀王很贴心的,首先贊成太后的做法,这些年确实宗室不知节制,给朝廷惹了不少麻烦,现在太后派人查处不肖子孙,还关心大家的学习和婚姻,督促大家成长,这是何其英明的决定! 然后,国用不敷,我也是知道的。建议把宗室的待遇降一下,将军以下就免了,本来就不多;藩王和郡王打个对摺,当然希望能按时足额发放,宝钞已经没了,但也别拿乱七八糟的实物坑我们。 第三,宗室不能继承爵位,也就不能享受各方面的待遇,太后你要给他们一条出路。以前是不能参合四民之业,但是现在,对于没有继承资格的子孙,能不能让他们去干活?否则,沦落街头还是打朝廷的脸!当然,其他人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该考试考试,该纳税纳税,不搞特殊,免得太后为难。 170、求削的王侯(中) 汪舜华看了奏疏,没有扔到一边去,而是想了很久。新政策出台后,有一大波人将断绝生活来源,她是知道的。虽然看不惯他们白吃白喝,但让人家饿死也不好;而且蜀王说的没错,宗室从小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现在国家正值用人之际,放着这么大群人不用,不是明智的选择;而且自己怎么也要想想以后跟太祖皇帝交代,以及在歷史书上的评价。 对待宗室刻薄,会很难听的! 尤其她只是朱家的媳妇,可不希望背个「圣女杀宗室」的名声。 这样一想,就把四位内阁大臣招进来商量。四人之前都是看到过了,只是关乎藩王,不好出主意;这会儿见太后犹豫,也就说了:「还是要给藩王一条出路,否则把人逼到绝境了,也不大好。」 既然人家这样知趣,也不好意思不理不睬。只是现在宗室的底数是多少,心里没底;而且一奏就准,谁知道别的藩王愿不愿意。 蜀王的奏疏很快通过《光明时报》传播。不久襄王上表贊成,老人家德高望重。他一开口,秦王、晋王、鲁王等10多位藩王和20多位郡王马上上书,表忠心的同时,都贊成这样做。 今年闰年,多了一个十一月。不过临近年底,负责削藩的勛贵陆续回京,北京城终于恢復了人气。 汪舜华立刻下令嘉赏——战果丰硕,应该嘉赏,尤其英国公张懋和定国公徐永宁、魏国公徐承宗,以及镇守边关的杨信、朱辅,各赏了五百两银子——真不多,但还有锦衣玉带、金花御酒什么的;其他的参加的官员赏了三个月工资,太学生们依旧拿了10两银子回去;当然干得特别出色的奖金要加倍。 宗人府组织加班加点的统计数据,因为大家之前路上都已经统计好了,所以现在只需要汇总。 总的来说,削藩的成果是非常突出的。之前藩王有28个,现在周王、楚王、赵王因无嫡除国,宁王、伊王、郑王、肃王、庆王外加约等于藩王的靖江王因犯罪夺爵,另外淮王没有嫡子,韩王同样岌岌可危,那就还剩18个,其他的还要看世子考试能不能通过;郡王方面斩获同样很大,原有郡王总共128人,因罪或无嫡夺爵22人,还剩81人,当然其中还包括10来个父亲死了几年等着上位的,目前有嫡子的占三分之二,郡主什么的一般都是结婚之前才册封,而且只管到郡王级别,也就是现任郡王的孙女,而且都要是嫡出,加起来二百多人,满十岁的接近100;因罪夺职三百多人,新请名和吃空饷沖抵——藩王郡王财大气粗,一般生了孩子就请名,下面的就要看人品了。已经册封的,将军刚过200,中尉200多,有资格考试的200多人,主要是越往下嫡子也就多了。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首先俸禄暂时不动,而且汪舜华心存愧疚,下旨取消折色俸,以后都是真金白银,实在是出人意外。 张凤本来还说:「太后,还是就按蜀王的提议,给亲王郡王工资打对摺,每年可以节省近20万石。」 汪舜华摆手,声音有点沙哑:「亲王们不仅遣散了护卫、交出了土地,有的甚至在卖家当来落实朝廷的要求,即便说不上忠心耿耿,也确实尽心尽力。都是皇帝的手足,也别太为难他们。日子还长,不着急。」 张凤不好说话了。 然后就是允许宗室参合四民之业——但注意,参加科第入仕的必须得是郡王以下才行,已经继承王爵的就不要想了,没有两头便宜都占的好事;同时,也不享受特权,免得外头打着宗室的旗号干烂事,败坏皇室名声,皇室不背这黑锅。 李实还提出一个建议:「以后宗室要考骑射,总闷在家里练不出来,不如允许他们到郊外去练习。」可以,待在院子里怎么骑马射箭?没得说皇帝为难人家;当然只能出县,出府还是要打报告;出了门,地方官和各级监察御史什么的就要盯紧点,严防扰民! 下完旨,汪舜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还没喘过气,英国公、魏国公、定国公等勛贵联名上书,请求削自己,方案也给出来了,一是降薪;二是严格继承,只有嫡子才能接班,而且只管一个,不能出现哥哥当国公,弟弟又当指挥使的情况;三就是要参加考试,尤其武艺,毕竟是要上战场的。 汪舜华当然知道,勛贵们这么做是想以退为进,避免因为长得太胖被盯上。 她想的不错,这次削藩,勛贵们去盯梢的时候,多少有点兔死狐悲的感受,汪太后对宗室都能下狠手,何况我们这些外姓人?宗室吃得多,勛贵吃的也不少!而且勛贵一般都在北京,请封什么的都比较方便,相关部门也很少拖拉。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现在风风光光,谁知道将来汪太后会不会动脑筋——人家连太皇太后的父亲和自己的父亲都不假以辞色!既然如此,不如自己主动提出来,提的轻一点,她也不好意思把刀口往深的插。 提出这个建议的是安国公于谦,得到了魏国公徐承宗的首肯;英国公随后表态支持——反正他娶的是汪太后的亲闺女,儿子不能从别人肚子里出来,汪太后也不止说了一次,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顾忌;成国公朱仪闭了眼睛,定国公好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但是没办法,就这样吧。 30多位勛贵一起上表请求削自己,这应该是旷古未有的奇观。汪舜华肯定不同意——废话,刚削完宗室,又来削勛贵,大家会怎么看?以后还有谁愿意在阵前卖命? 把大家招到武英殿,表扬了过去一段时间的工作,表示:「大家的心意我领了,但这是你们祖先或者你们自己沙场挣下来的,我没有想要削你们。回去好好过日子,不要东想西想。」 可是大家跪在地上不起来,求着太后削自己,否则不起来! 看着大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完了,汪舜华无可奈何,让大家退下,自己要和内阁大臣商量。 于谦是首倡者,他站着不说话;其他三位阁老也真不好意思再捅刀子:「要不就这样吧?」 汪舜华摇头:「宗室人太多,无节制生育,光吃饭不干事,削了就削了;勛贵不能这么干,否则天下人会骂的。」 数了一下,经过太祖大杀功臣和靖难战队以及土木堡重创,加上无子的、夺爵的,勛贵剩的真不多,好歹景泰四年、建极元年两次绍封,稍微能看了。如今国公级别8人、侯爵28人、伯爵21人。 当然外戚也有封爵的,仁宗张皇后的哥哥张昶封彭城伯、弟弟张升惠安伯,不过两人都是跟随太宗皇帝打天下的,不全是裙带关系;宣宗孙皇后父亲孙忠封会昌伯,儿子继宗造反被杀,爵位撸了,全家被赶到海南;另外太皇太后的弟弟吴安封了兖国公,今年因为侵占土地降封为安平侯,汪太后父汪瑛几起几落,现在还是固安伯;钱皇后两个战死土木堡的兄弟,钱钦为会昌伯、钱钟为会安伯,钱钦无后,钱钟有遗腹子钱雄袭爵。不过外戚与功臣不能比较,都可以忽略。 底数出来,什么事情都好办了。首先,待遇规范,国公三千石,侯爵千五百石,伯爵一千石——不仅没降,反而升了。明朝爵位有公侯伯三种,各分开国辅运推诚、奉天靖难推诚、奉天翊运推诚、奉天翊卫推诚四等,其中第一等是太祖封的,第二等是太宗封的,其他人就是第三四种。公爵俸禄在五千石至二千五百石之间;侯爵是千五百石至千石,伯爵千石至七百石。此次统一规范,侯伯达到甚至超过最高标准,公爵也高于平均值。而且没有折色俸,都是实打实的。要知道英国公等人以前禄岁五千石不假,但本色只有二千石,其他三千石是折色——等于没拿! 其次,严格继承。不管是世袭封爵、还是流爵,只能嫡子袭爵,如果是庶子,世袭就降一等,流爵降二等;当然如果老爸有两个嫡子,老大死了没儿子,弟弟是可以袭爵的;如果没有嫡子有嫡弟,那就弟弟上,宗室也一样,取高位;但是只同时恩荫一人,不得多请,也不要请田地,否则被太后驳了,丢了几辈子的老脸,也怪没意思。 ——当然,勛贵子弟没有不许参合四业的限制,所以从现在开始,就可以准备了。能读书的读书,不能读书的送进军队打磨,也是可以的,有好几个公候的爵位就是自己挣来的;实在不行踢到船上做生意,已经来回几批人了,特赚!朝廷已经把附近海域来回犁了一遍,现在太平多了! 第三,婚姻决策权力上交。以前是大家互相联姻,盘根错节,牵一髮而动全身,搞得朝廷经常投鼠忌器,以后就由礼部统一安排,和宗室们一起结婚;如果有两家相互对眼的,可以直接跟太后说,太后很高兴当媒人,礼部也少操心。 第四,还是要加强自身建设。参考宗室,子弟年满十岁,就可以参加任职资格考试,过关才能即位,否则生再多正子嫡孙都没用。 不过考虑到勛贵们这次立下了大功,这个限制又有点狠,汪舜华还是格外开恩,增加了一份附加说明:已经生下的孩子,不管嫡出庶出,朝廷都认了,都可以参加考试;从明年开始,勛贵除了正妻以外,只能有一位朝廷认证的妾室,分别给予宜人、安人、孺人待遇;只有这两个女人生的儿子才有资格参加考试!当然勛贵和文官一样,只推恩儿子,女儿是没份的。 这些活,宗室是宗人府管,勛贵就是礼部管,祠祭清吏司负责。 171、求削的王侯(下) 勛贵的爵位要规范,张凤提出外戚的爵位也应该照此处理。 彭时进一步提出,应该照景泰元年的提议,恢復非军功不得封爵的旧制,不再册封皇亲爵位;已经封爵的,子孙不得承袭。 汪舜华沉吟了一下,到底没有拍板:「这件事,不着急。」 建极元年对外戚的封赏做了详细规定,只要认真执行,也没什么问题;歷史遗留问题也不大。毕竟徐家、于家还有张家的爵位,都是靠功劳挣到的,钱家的会安伯更是拿命换来的,按照勛贵执行就是。 因此严格来说,只有孙家、吴家和汪家是纯外戚,而且孙家已经没了。 但麻烦在于,吴家和汪家都因为惹事被降了爵位。尤其太皇太后知道吴安侵占田亩,大怒,把他召集宫来大骂:「家门不幸!何敢倚势干禁,乱国家法度?」让他在家闭门思过,自己也卧病在床。 汪舜华嘆了口气:「太皇太后已经处置了吴安。这事就先不提了,免得老太太操心。」 群臣接着找话说。 稍后,世袭武将接到了袭职的最新规定:以往世职必须通过考试才能袭职;以后伯爵以下武职不再设立世职,允许袭职的,不分嫡庶,通过考试后一律降等袭爵。 君臣当然知道,这会得罪很多人,但为了解决冗官冗员、提升军队的战斗力,让一家人哭总比让一条街的人哭好。 一将不明,累死三军。 明代的武职以都司卫所系统的武职为主,兼有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的宣慰司、宣抚司等以及羁縻卫所中的土官武职。后面的不用朝廷养,以后再说;但是前面的就要解决。 全国各地的都司卫所分别隶属于中央的五军都督府,形成了五军都督府—都司(行都司、留守司)—卫(王府护卫)—千户所(王府仪卫司)的隶属关系;而亲军卫所、陵卫等虽不属于五府,其武职仍属于都司卫所系统。 都司卫所系统的武职分为「世官」和「流官」两大类。「世官」分九等,都是都司以下卫所中的武职,统称为「卫所武官」;「流官」分八等,即五军都督府和都司中的高级武职。 要命的是,虽然流官的职位不能世袭,但是这些流官又都是「以世职升授」。所以,武职人员基本上都是世官。世袭的卫所武官构成了整个明代武职最坚实的基础。 汪舜华当然知道卫所制的问题很大,但是没办法,在全面改革推进过程中,需要军队保驾护航,而不是军队地方一起改,否则人心惶惶,国无宁日;甚至有可能被枪桿子给毙了。再说,卫所制度从府兵制发展而来,本身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只是将士流通渠道不够畅通,失去了奋斗的动力,外加腐败严重,军士难以养活自己,所以逃亡严重。现在就要有步骤的进行整顿和微调。 洪武初年,太祖强调武官应袭子弟必须学习骑射,才能袭职。只是太平久了,各种毛病也就出来了。按照太祖的话说「守着本等职事,好房子下坐着,关着俸米吃,却不快活么道!」 在这种情况下,太祖採取了不少严厉的处置措施:学唱的,割了舌头;下棋打双陆的,断了手;踢球的,卸了脚;做买卖的,发边远充军;还有个吹箫唱曲,将上唇连鼻尖割了。 但即便如此,仍然难见效用。太祖几经考虑,创建了比试制度,规定「当承袭者,五军【府】阅试其骑射闲习者方许。否则,虽授职,止给半俸,候三年复试之,不能者谪为军。着为令。如果武官子弟年幼袭职者,俟年二十,依例比试。」 现在从故纸堆里翻出这些规矩。敬天法祖嘛,从来祖宗的话是最管用的,他活着的时候都未必有这么管用。 当然,汪舜华对太祖那么严苛的手段还是有意见的。祖宗在战场上拼死拼活的挣下了世职,你不懂得珍惜就算了,朝廷会鼓励你上进,但是不会把刀子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努力。你要是勤奋上进光宗耀祖最好,要真是废物点心,那就麻烦你麻熘的把位置腾出来,全国那么多人,有的是肯上进的。 因此,这条规定和太祖时期的比,有所差异。以往的世职没办法,朝廷允诺了,不可能全部推翻;但以后,只要功劳没大到封爵,就只好降等袭职。不管是世袭还是降等袭职,年满十岁,就可以参加资格考试;否则,即便父亲去世,也不能袭职,自然也就没有工资,除非父兄为国捐躯,朝廷特许袭职。 与此同时,袭职武官考试的内容也参照武举进行修改。以前考试,可见比试的内容就是骑术、箭术和併枪格斗三个方面,其中骑术是基础。骑马射箭当然重要,但汪舜华更看重在火器上的才能。因此下旨,在火器研发使用方面表现卓异者,可以申请单独考试,如果这一项过了,前面三项不过,也可以授职。 永乐初,比试由五军都督府官员单独负责;但此后五军都督府的权利逐渐被分割,比试的监考官中相继加入了内官、锦衣卫、兵科给事中等官。 汪舜华对此倒不打算改变,毕竟军权被垄断的后果实在太沉重。 明朝对外战绩只能说差强人意,至少汪舜华看着当前的版图是觉得比较胃疼的,但好歹没有形成割据势力,甚至直到王朝末年,皇帝都能杀伐果决、干纲独断,光这一点,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只是针对官场上重文轻武的局面必须有所改变,否则视武弁不啻奴隶,必令豪杰解体、志士灰心。 与此同时,为了促进科学事业发展,汪舜华下旨:有资格袭爵的宗室和武职,如果考封没有通过,但是有了重大的发现发明,获得了科学院的职务,就可以袭职;甚至如果没有资格袭职的宗室,也可以绍封,这部分要降等。就是说亲王没资格袭爵的庶子,他自己考上了,封郡王;如果老子没考上孙子考上了,也降封郡王,不受中间停袭的限制。此为定例。 科学院已经成立了三年多,虽然汪舜华高度重视,不时把张懋和张鹏等人叫进宫询问进展,甚至定方向、出主意,也取得了一些进展,但总体来说,还处于盲人摸象的地步,没有取得什么大的进展。 实在让人窝火。 泱泱中华,要说没人,汪舜华是不相信的;但是要说有多少科学技术人才,那也是哄鬼。 现在都崇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的是什么书?是儒家经典!可不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读不起书的也都忙着种地做生意。科学是什么,能吃吗? 如果科学技术一直被鄙视、被践踏,即便有了科技创新,也不会有什么水花。 必须要让所有人看到朝廷的决心,必须要让天下人知道搞这个是有出路的、有收穫的,这样大家才会捨得投入。 勛贵们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当即高唿太后英明,感激涕零,庆幸自己聪明;然后回家找大老婆生孩子去了,大老婆不能生的也琢磨给嫡子找个能生的大老婆——虽然只能荫一个,但这年头高出生率高死亡率,总得要防着,有备无患才好。那些没有嫡子的宗室,倒不是说大老婆没生过,而是没有保住,夭折了;以为庶子嫡子一个待遇,哪知道变天了。 这样的结果简直是皆大欢喜,尤其正房夫人:做梦都想到,这样就把狐狸精们全打发了,太后英明! 只有文臣们瘪瘪嘴:这小伎俩也能拿出来蒙人。 汪舜华也很高兴:此后北京的勛贵武将的工资就由户部支给了,从兵部走帐,否则全部发实物,真不是20万两的事;当然,在京宗室的工资就是宗人府统一发放,外省的从本地和临近府县钱粮支给。 当然这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内帑的部分收入,要移交出来。 首先就是开矿的收入。这部分收入以前是直接进入内帑的,汪舜华也就明白群臣为什么要坚决反对开矿,尤其是万历年间好像闹出了大动静。毕竟财富都进了皇帝的私库,国库一点没沾到,反而让一群太监耀武扬威,是谁都不爽。这部分的收入以后内帑只收三成,另外户部留四成,地方留三成,省府县都沾一点。 其次是抄没,以前查抄的东西到底是给内帑还是户部没有明确的规定,谁吵赢了就是谁的。现在规定,不管是宗室大臣还是民间,因犯罪或者没有家属被没收的财产,诸如商彝周鼎、秦砖汉瓦、晋帖唐琴、法书名画、哥窑倭漆、厂盒宣炉等古董文物以及珠宝玉器、文房用具、书籍家具之类上缴内帑,金银铜以及房屋土地、绢帛之类的交给户部。 这下大家都高兴了,称颂太后英明。 快过年了,辛辛苦苦大半年,好不容易尘埃落定,大家都想过个好年,派出去的人差不多都回来了,大家各归各位,该读书读书,该干活干活。 因为奖金丰厚,言官心情好,很难得的没有骂人。因此汪舜华在应付堆积如山的政务的时候,居然难得的很少听到骂声,实在心情舒畅——真的,闻过则喜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当然部分武官的叫骂声传不进她的耳朵——谁让你不识字不能写奏疏呢,太后既不是顺风耳又没有读心术。 172、忙碌的朝廷(上) 进入腊月,京城的过年氛围就开始浓起来了;但还是一如既往的忙。 最忙的是光禄寺。此前只管早中两顿,今年因为实在太忙,因此四月下旬,汪舜华下旨以后每天管三顿,连晚饭也要提供;当时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工作量不算大;但现在人全回来了! 这么多人,做饭是个麻烦事,吃饭也是个麻烦事。此前说送到各衙门,但是防火是个大麻烦,因此只能装在食盒里。每次吃饭,官员们都得跑快点,即便如此,很多端到手里,还是已经冷了,尤其冬天,很是要命。 这个问题必须解决。找了半天,在东长安街以南、兵部以北找到一个库房,面积很不小。 去年底,汪舜华下旨把这里清理出来,作为中央机关食堂。距离各部门衙门都不算太远,当然人太多,必须分段限流。 新食堂在今年四月投入使用,桌椅板凳都是太后亲自拍板的,与往常很不一样,比较小巧,有点委屈人;但百官能吃到热饭菜,还是很满意的。 汪舜华不厚道的设想了一下一群中央大员吃县政府机关食堂的场景。 承天门的重建方案在六月底定了下来。永乐版的是一座黄瓦飞檐的三层楼式的五座木牌坊,但是和汪舜华心目中的有区别,所以后来蒯祥呈上了另外的方案——由原来的东西宽8间、南北进深3间,扩大为宽1间、进深8间,形制上由牌坊式改建成宫殿式。 汪舜华很满意,准了,九月初正式开始动工,预计明年六月完工。 承天门只是小事,宗室经过这番折腾,人数更少,旅馆估计没什么大问题,要命的还是城墙,拉线拆迁什么就是大工程——都到那里了,拆迁也是农居了,但是占领民田还是要谈判一下。朝廷不是土匪,只有推着走;而且城墙不是房子,灰一抹什么都看不出来。这个要做就要认真,毕竟北京靠近前线,不能开玩笑,准备材料就很费功夫。 好在汪太后实在很仁厚,吩咐白圭:「事情总有轻重缓急,别急急吼吼的。让人家看到态度就行。」 然而朝廷现在却忙到飞起,内阁今年连着死了两位阁臣,还没来得及递补,现在事情又多,毕竟尽快把人安排上。 此外,吏部尚书王翱已经多次请求退休,他是真的觉得很累,已经七十八岁,实在受不了这样高强度高负荷的工作,有一次直接栽在地上,还是同事七手八脚的把他扶起来,一边传太医,这才保住了老命;他身边的两位侍郎俞山、俞纲好不到哪去。本来来路就不正,又遇到这样难办的事,还要王直回来帮忙,自己都要羞愧而死,因此连番上书,恳求退休。 汪舜华准了,她也捨不得王翱这大把年纪再这样操劳,于是让他去集贤院担任院士,发挥余热;俞山、俞纲两只老鸭子的辞呈也准了,按照尚书的待遇离职。 只是这样一来,吏部三位领导就全部出缺! 户部尚书张凤也只剩下一口气,歷史上他死于次年二月,但那是发配南京享受清闲时光,现在憋着这么口恶气,又忙成这样,身体不累垮才怪。因此,看着财政渐渐好转,他也恳求退休,汪舜华还没准,他老人家腿一蹬,去了,比歷史上早三个月。 左侍郎孟鉴年初去世,一直没有递补;主要是右侍郎杨鼎虽然为官清廉,但是生性古板,没有经济之才,汪舜华就把他调到南京担任吏部尚书,毕竟现在南京基本上空了。 这样一来,户部领导也全部出缺! 礼部尚书薛瑄同样年过七十,而且作为虔诚的儒家子弟,他对这次改革真的很不满意。汪舜华大笔一挥,让他去集贤院担任学士。 当然,考虑到他大儒的身份,交给他一个特别光荣和艰巨的任务:仿照当年蜀石经的故事,荟聚当代名儒,重新整理校对十三经,并以当代名家用正楷抄写,然后命刻工雕刻,陈放于国子监,并以墨拓本颁行各省及藩国。 蜀石经是国宝中的国宝,可惜不全;汪舜华想到当年参观国子监,看到干隆石经,很是壮观。 虽然对孔夫子没那么感冒,但不得不承认,儒家其实挺适合统治者治理天下,只是后面歪嘴后生念歪了。 汪舜华不喜欢朱熹,但是不可能彻底否定他,否则下面肯定要闹腾,人心乱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把科举考试的范围拓展到十三经的时机也不成熟,给学生增加了成本和负担不说,寒门能参加科举的概率就更小了,精力用到科举之外的也就更少了,还指望多出几个科学家,文学家而不是儒学家呢! 怎么办? ——不能当成必答题,还不能拓展课外阅读吗?都是儒家经典,儒生们敢反对? ——再说,《四书集注》差不多30万字,要是全刻石,也不现实;让原本大量通行,自然就稀释了朱熹的话语权。 这是文化工程,也是面子工程,一定要做好。 这样恩及当代、泽被后世的工程,文臣没办法反对,薛瑄也没有二话,高高兴兴的上任了,没几天还呈上一个名单,以江西处士吴与弼为首,都是当代硕儒,确切的说,其中有不少是他需要保护的人。 汪舜华很明白他的心意,只要那些人老老实实不造反不偷税,她也真不想背上杀读书人的罪名,他们骂就骂吧,不骂才是怪事;不过别让我揪住你的尾巴。 同时特别交代薛瑄:「这些经书要完本,圣人的教诲,可以商榷,但是没必要阉割。」 ——这当然是针对《孟子》说的,从今以后,《孟子》还是以完本通行天下。孟夫子本说的就是一句实在话,没必要掩耳盗铃;要是让她来改,投一个要删的反而是孔夫子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外加朱熹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大家都懂。 兵部尚书孙原贞歷史上活到了八十七岁,身体自然是一级棒,但是现在工作压力这么大,老爷子毕竟七十四的人了,很受不了,于是汪舜华同意让他去武学;左侍郎罗琦今年才五十,正是干事的时候,进尚书,右侍郎杜宁进左侍郎,陕西按察使项忠任右侍郎。 刑部还好,工部尚书江渊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在十月初撒手人寰;督察院左副都御史耿九畴和歷史上一样八月去世。 经过讨论,谨身殿大学士于谦仍为首辅,这是废话;商辂、李贤、彭时依次进位为文华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詹士邹干升弘义阁大学士,礼部右侍郎姚夔升体仁阁大学士。 当然内阁的运作方式也要改变,去年累死了两个阁老,今年再这样,估计大家都要英年早逝。 既然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汪舜华也不好再过度为难大家。 以前,对于宫里出来的各方面奏疏,由内阁学士用小票墨书,即把批阅建议写在纸上并贴在各奏疏的对面上以进呈,称为票拟。皇帝用硃笔批答,当然如果怠政,活就交给司礼监了。所以明朝大臣想要有所作为,就要和司礼监搞好关系。否则,你写的天花乱坠,人家不用,也是白搭。 以后,除了机密奏疏以外,通政司接到奏疏编号送司礼监,再次造册登记,然后分给阁臣,用蓝笔在小票上书写拟办意见,而后再送呈御览,由皇帝确切的说是皇太后用硃笔批覆。 看似没有变化,但汪太后在招阁臣入见、询问意见的时候,就没有挨个点名问了,而是问了、有人回了,就定了。如此两三次,阁臣自然闻声知意,下来自己做了分工——重要的意见建议、有关藩王传承、地方叛乱或改革过程中的重大问题,需要内阁集体商讨;有关国防、军队、禁军等事项,由于谦提意见;官员选任监管由商辂拟办,李贤则批阅户部和工部奏疏,彭时阅处礼部那条线,邹干阅处刑部大理寺,姚夔阅处宗人府和六科。 ——汪舜华和阁臣达成了默契,却没有戳破窗户纸。现在合作愉快,可以放一马;但只要阁臣不配合,汪太后还会故技重施,大家互相伤害。 ——汪舜华和群臣心里都有数,汪舜华自己是个工作狂,又是特殊时期,不愿意假手他人给人作弊的空间,但以后的皇帝未必就有这个耐心逐字逐句抄写,估计还是照着宣宗的办法,自己批阅重要的,其他的由太监抄写。大不了自己看一遍,满意的做标记,让人抄写;不满意打回去再提。然后司礼监登记,再交六科登记并送各部门办理,六科督办。 ——需要留中的文件,必须请示太后同意;否则通政司对照以后,就要提出质询意见,避免宦官阻塞言路。当然,汪太后事先也会交代,哪一类的文件直接留中。 大家吐了一口气:这样总算可以稍微轻松一点了,效率也更高了。否则一封奏疏每个人看一遍,够累死人的。因此此前大家也私下分了工,只是之前有教训,还要首辅确切的说是次辅高谷抄一遍,结果老头熬不住,去了。 左都御史萧维祯升吏部尚书,通政司左参议吕原升左侍郎、江西左布政使崔恭调右侍郎。 南京兵部右侍郎年富打击海盗有功,升户部尚书,右副都御史马昂任左侍郎,户部郎中薛远升右侍郎。 礼部左侍郎章纶升尚书,翰林院学士倪谦任左侍郎,沂王府长史刘定之为右侍郎。 刑部右侍郎程信升尚书;督察院右副都御史林聪转刑部右侍郎。 广西右布政使白圭升工部尚书;右都御史李实年老辞职,广西左布政使陆瑜替代,左佥都御史李秉升左副都御史,大理寺少卿钟同转右副都御史,德王府左长史钱溥升左佥都御史;又从被削的藩王属官中选了几个不错的扔进荣王府、沂王府和德王府,郑王府长史江万程被提拔为扬州知府;广西左参政王恕进左布政使,其他的出缺,由吏部商议后上报。 这是相当大的一次高级别官员调整,内阁和两任吏部尚书侍郎反覆磋商,终于拿出了方案;接下来就是考察、廷议、谈话。 173、忙碌的朝廷(中) 新任吏部尚书萧维祯,之前一个头两个大,现在升职了,头更大!因为到处都需要人手——琼州府升格为海南省已经半年了,人员配备不能再拖了。既然是省,三司衙门就得有,这还是省一级的,下面就该说府县了。琼州府原来领了3州10县,现在各升一级,琼山改名海口,为首府;儋州、崖州升为府,10个县就不动了,州县是七品,府是四品,原来的官员不能用了;属官又是一大堆;台湾府也是,以前就是个琉球巡检司,现在升级为府了,下面就得有县,初步定了五个,东西南北中,名字就这样,懒得去想,一应的人员都要配备到位。 此外,翰林院领导长期空编,现在在修两朝实录,每天还有一堆圣旨要撰写,还是要把领导配齐,才能干活。 按照惯例,翰林院以正五品翰林学士掌院,从五品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各两人,都算领导;正六品侍读、侍讲各两人,算中层干部;其下就是从六品修撰、正七品编修,以及从七品检讨等官,没有定数。 其实还有很多重臣兼着翰林院的职务,尤其是礼部、詹事府、太常寺什么的,一般都是翰林院出去的,也就挂着翰林院的名字——这在汪太后当政以后被取消了,她看着一长串的官名实在头疼,就像她实在记不住箱笼里那些衣服首饰的名称一样。 因此翰林院的领导编制常年不符合法定要求,要么因为集体升官严重超员——这种是常态,要么像现在领导职数都没凑齐——这种情况真的很少,主要是此前干部年轻化,从翰林院抓了一拨儿人,配齐詹事府,又抓了一波儿人。现在的进士都很珍贵,何况庶吉士,因此这两次一加,别说领导,就是稍微有点资歷的,都被调走了;何况两朝实录修成以后,肯定要进行新一轮的升官,因此汪舜华并不着急。 更要命的是,明年要清理全国土地,到时候又要派勛贵和各部门官员下去坐镇,也要预先准备。这些天内阁和吏部吵成一团,级别、资歷、能力、如何搭配都是要考虑的。 一样头大的还有宗人府。以后宗室出生要到宗人府报名,藩王郡王及封君嫁娶都要经过宗人府审核——选对象的事交给内官,咱们就不管了,但是出生报名册封结婚的申请你要审核;然后每年还要核查,这是大麻烦,不过可以扔给督察院,反正他们管这事;但是人到北京来,你不好意思多麻烦礼部——人家主要负责考核和礼仪,衣食住行什么的都得宗人府操心,这得多少事! 石璟简直想掀桌,不是说宗人府是清水衙门、鸡不生蛋鸟不拉屎吗?——也就请名字抓宗室修玉牒什么的时候还是用得着,怎么现在变得比六部都忙了! 但他不能掀桌子,而是要去向萧维祯要人。 按照规定,宗人府该有宗人令一人、左右宗正各一人、左右宗人各一人,均为正一品;但是洪武以后,宗人府职权被移交给礼部。皇帝不喜欢养闲人,尤其正一品,俸禄太高不干活,百官看着不顺眼,宗人府就成了空架子,现在只有自己一个宗人令;经歷司有个管出纳文移的正五品经歷,当然还有些文书,毕竟要面对一堆档案,但都不管事好吗?而且就算把人配齐了,也不够! 萧维祯很理解他的苦衷,商量了半天,提出了初步架构意见,上面的五个领导职数不变,新配几个中层干部: 府丞,一人,正三品,办公室主任,负责日常工作; 主事,二人,正六品,主要是文字工作; 经歷司经歷,一人,正五品,管财务; 左右二司理事官,正五品,具体业务负责人,从宗室子女的出生、拟名、官爵、秩俸、婚嫁,优恤、名谥各种事情的经办; 左右二司副理事官,从五品,辅佐理事官。 石璟很高兴,虽然感觉人还是有点少,但先这样吧,把架构立起来找人干活要紧,赶紧去找汪太后。 汪舜华把阁老尚书找来商量,基本同意,就是认为正一品有点多,别的衙门见了都的绕道,没关系,宗正、宗人改正二品。 框架定下来,就该找人! 但哪里去找这么多人? 二品从三品里面找吧,三品从四品里面找吧,反正现在宗人府不是冷衙门,不用担心被冷落雪藏,而且大家最近忙坏了,该升职了;当然如果太后要把勛贵塞进来干活,我们也欢迎,现在缺官,吏部到处都在抓人。 汪舜华摆手:「宗人府服务宗室,不仅对文字要求高,各方面素质也要好,还是从进士里面选。」 萧维祯琢磨了一下,有了初步方案: 左右宗人:廖庄(原大理寺卿)、李震(原南京兵部右侍郎); 左右宗正:王復(原通政使)、霍瑄(原南京工部右侍郎) 府丞:钟同(原大理寺少卿) 除了李震,其他都是老熟人,其中霍瑄就是当年捐献家产想赎回太上皇的那个大同知府,景帝嘉奖了他,自然要升职。 李震字用初,性格醇朴,曾经多次帅军平定地方叛乱,只是歷史上在侍郎任上二十年不能升迁,因为有喉疾,声音低哑。皇帝觉得忠臣往往能侃侃而谈,而奸臣则低沉险恶,对他印象不好;而成化二年的进士施纯,因为长得英俊、声音洪亮,加上发现皇帝有口吃的毛病,奏请用「照例」替代,得到赏识,擢为礼部尚书,朝中称为「两字尚书」。 皇权,就是这样任性。 当然,这对于汪舜华来说,并不是问题。李震在今年平定海贼的过程中居功至伟,她很是赏识,只是兵部满员,那就先调回北京,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只是这样一来,大理寺主官又出缺,没关系,大理左寺正董方升职,董方字中矩,顺天府漷县人,正统十年进士,久任刑官,明习律令,过目不忘,人俱服之。 只是宗人府成为实权部门,宗人令不说,宗人宗正都是二品,服务太子的詹事府却是三品衙门——现在没有太子,詹事府整天伺候皇帝,更说不过去,那就把詹事提为二品,少詹事三品,左右春坊大学士四品,其他的不动。 无端被馅饼砸中的詹事府上下喜气洋洋。 海南省和台湾府的官员也要赶紧安排。那就从各省调了几位政绩不错、考试不错的参议、参政什么的,各升一级放过去——那边宗室多,必须要有镇得住场子的,不仅仅是武力方面;而且升了行省,科举的名额就会多一些,为了确保考生质量,必须尽快提升当地教育水平。 此外,翰林院的领导编制空了很久,不能再拖了。最后决定: 学士:丘浚; 侍读学士:陈鉴; 侍讲学士:柯潜; 侍读:江朝宗、杨守陈; 侍讲:孙贤、程敏政 丘浚和程敏政两人是汪舜华亲自点的,她非常器重丘浚,觉得提拔为户部侍郎也未尝不可,只是丘浚资歷毕竟太浅,提拔也要讲基本法;程敏政更是个毛头小孩,只是考虑到他的那篇文章做了引子,提拔了一下。 当然,汪舜华还单独对他进行了廉政教育,勉励他「行稳致远,朝廷对你的希望很高,不要被眼前的成绩迷惑了。」转脸看着程信和李贤:「要更加认真的教导孩子,不管是学业上的,还是品格上的。歷代神童很多,但是成大器的少,这种局面,不要发生在他身上。」 程敏政的礼节很是标准。 吏部尚书不好当,户部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北直隶今年算是示范到位了,明年全国清丈就要全面铺开,成功的经验要总结,发现的问题要想办法解决;况且北直隶天子脚下,什么事都能马上请示;外省天高路远的,来来回回怕是黄花菜都凉透了。 因此,汪舜华下旨,户部起草清丈方案,明确原则、步骤、时限、方法、经费来源;此外,还要会同吏部商量人员选配方案,会同兵部草拟应急预案,会同督察院起草官员考核办法,会同刑部起草反抗分子的处理办法。 新任户部尚书年富半道上接到行文,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只能赶紧快马扬鞭奔赴北京,先到内阁大堂找于谦,摸清底细,那一长串名词到底什么意思、太后到底什么意思,才回部里商讨对策,然后进宫拜见太后,谈了初步想法:「北直隶是全部验收合格,为了加快速度、确保质量,可以採取自查、互查和抽检的方式进行。」 汪舜华和于谦等商量:「这个办法不错。可以先让百姓自查,计算应该纳多少粮;这样大家才会盼望改革。再由地方政府组织丁壮交叉测量,对照洪武二十四年报上的田亩数,如果没有太大的出入;由钦差按照不少于30%进行随机抽检,误差在8%以内,视为合格,执行新的纳税标准,并由朝廷负担衙役俸禄。如果总田亩出入较大或者误差很大,就全部进行交叉测量;允许和鼓励官员百姓告发不实。」 年富磕头,出来就马不停蹄的干活。 他有种预感,自己可能要和前任一样,猝死任上了。 174、忙碌的朝廷(下) 新任礼部尚书章纶的心情不比年富轻松:因为汪太后和重臣商量,要启动一系列国家级文化工程,首要的就是《永乐大典》的重录工作,准备抄录三十部,分藏于南北两京有关部门以及各省;其次,要启动古典典籍的编录工程,从上古先秦到元朝,所有的诗文词曲,按朝代分类编修,在此基础上,将各省所采及官藏诸书,彙编一起,按经史子集分类编纂一部丛书,总而言之,是要囊括既往,以启来者。 这些规模庞大的书籍,都要抄录多部。 群臣都呆了,现在本来就忙,可以预计几年内朝廷都会很忙。两朝实录都要抓紧点,重录一部《永乐大典》都有点压担子的嫌疑,那么,重录这么多部、还要编撰这么一大批书籍,大家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这得多兴师动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 ——汪太后怎么一下子好大喜功起来? 汪舜华提出这个要求,显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有现实的考量,一是抢救经典,二是收拢人心。 ——在网上混了这么多年,汪舜华自然知道,《永乐大典》在近代遭遇兵燹,百不存一,成为永远的遗憾;如今上天给了自己这个机会,就一定要抓住。 更重要的,改革触动了很多人的既得利益,甚至很多本身得到利益的也很不满意——触动灵魂和触动利益向来是最难的,因此从现在到将来的几十年,朝野的骂声是绝不会少的。 汪舜华有心理准备,但不能让他们一直骂下去,否则自己成了祸国殃民的妖孽,改革的合法性合理性必然要受到质疑。 文人不能得罪,但不能不得罪的时候,就必须有补救的办法。 得给他们找点事做,否则他们就要给你找事情做了。 这种人,别指望高官厚禄能收买,当然也不可能给,一是不能用,二是影响不好,都跑到反对派阵营等着招安去了;更不可能全部发配充军。现在不讲什么言论自由,但是读书人是特权阶层,皇帝的名声还要靠他们,别把人得罪太狠。 那怎么办? 编书! 可是不能让这些人去编史书。 一切歷史都是当代史。汪舜华明白这个道理,明朝人民也同样清楚,否则也就不会有「春秋曲笔」的说法,万一这些人编书的时候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给了工钱还要挨骂,实在让人不爽。 那怎么办? 抄书! 照着古籍抄,我就不信你能抄出什么花样! 重臣们也回过神来,觉得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让这些人忙起来,自然也就没时间大放厥词了;何况易代修史、盛世修书,不用想这些都是皇皇巨着,一旦真的完成,那绝对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就连强烈反对的于谦也点头:「要是真的能修成,那该有多好!」 只是大家觉得三十部有点多。 没事,反正又不是要求马上就修,也不是说三年五载、十年八年就要完工。汪太后修不完,以后皇帝亲政了接着修,嗣君接着修,五十年不行一百年,一百年不行两百年,修完为止。 这下大家真没话说了。 年底前,汪太后考虑到大家都很辛苦,特意赠送了两个大礼包。 一是发放年终奖——以前是没有的。 此前汪舜华让内阁和户部研究。 于谦等人觉得没有必要,毕竟朝廷已经赏赐过了。 不过汪舜华摆手:「一码是一码,今年户部有钱,朝臣很辛苦,宗室受到了惊吓,要奖励、要安抚。」 年富还有点蒙圈。他刚到任没多久,前任死在任上,两个助手也是一个去世,一个外调,连个交接的人都找不到,好在两个助手马昂、薛远都在北京,薛远一直待在户部,熟悉情况,在领导同事还没到岗的时候自己独立支撑,否则才让人抓狂。 不过薛远过惯了苦日子,还有点初贫乍富的慌乱,担心明年的财政收入会不会也一样的好——尤其今年光是查盐查茶就查出了将近一千万两,以后肯定没有这一笔了。 年富受到了他的感染,也不知道汪太后的性格,但是国库向来紧张,他是知道的,很不敢大手大脚,于是心疼的说:「要不就发半个月吧?」 汪舜华问了国库现在的储备,知道破天荒居然有近六百多万的现银,放心了:「那就发三个月吧。」 主要是宗室和勛贵都是惊弓之鸟,把人家吓唬得那么惨,适当安抚一下还是必要的;此外朝臣中表现特别卓异的加倍,这主要是针对各部门负责人,还有北直隶土地清理和涉及削藩、查盐、查茶的各级衙门官员。 这实在是个大手笔,大家都很高兴——真好,看来跟着太后干没有错! 汪舜华看着下面难以压抑的兴奋和感激的情绪,弯了弯嘴角,果然,那句话没有错——跟着你,有肉吃。 事情就定下来了。 建极通宝在今年七月正式开炉铸造,这点赏赐,自然能满足需要。汪舜华不厚道的想着重臣们拎着沉甸甸的铜钱下班的样子。 二是推恩。今年人员调整力度很大。按照规定,官员任满三年,才能给家属申请待遇。也就是说,七品满三年,可以申请孺人,三品任满三年,可以申请淑人。 不过考虑到今年大家很辛苦,汪舜华下令就按照官员现在的品级给散官和诰命,自然还要推恩祖父母、父母;当然已经有的就算了,原配死了,只能报一个继室,多的没有,低的就往上升,没有的就给。 这实在是一件大喜事,大家都喜形于色:光宗耀祖、荣妻荫子啊! 因此,大家连加班都不觉得累了,毕竟劳有所得,不是吗? 此外,今年参加办差的太学生,不管你是在衙门抄奏疏还是到地方削藩或者拉线,只要考核合格,都给你算工龄——官方的话叫做「实歷」。 这下太学生们也高兴起来——当年太祖要求他们要在各衙门实习歷事,「实歷」至少要做满一年。考核分成上、中、下三等。上等可以委以重任,补授实缺;中等可以随材任用,下等要回校重学。 但这个「实歷」,不是那么好攒。要在指定的部门干活、要负责具体实务,要工作满一年——因为每次驳查黄册差不多三个月,不能计算「实歷」,加上工作艰苦,因此太学生往往逃避。 如今规定,只要使朝廷受差派满三个月,就计算「实歷」。其中考核上等的,可以按照1.8倍计算时间。 大家摩拳擦掌——明年就要全面清量土地了,或许可以出去试试? 丘浚提出一个建议:建立财政预决算制度。看菜吃饭、量体裁衣,不能总是寅吃卯粮。 后代普遍认为,古代没有财政预算,直到宣统二年从西方国家学来的。事实上,中国是有预算制度的,只是不够精细。 丘浚认为:「理财为天下之要,关乎国之贫富,民之体戚,兵之强弱,世之治乱。」建议以当年实际收入为依据,考虑各种拟行的事项用费、预备费、现有钱谷和该运未运到者,进行各项开支的估算,时间定在每年冬月,主要是考虑农时。 这是很好的建议,汪舜华准了,同时加了一条,就是做来年预算的时候,同时对当年进行财政决算,作为官吏考核的重要依据。 按照这项要求,各部门在每年底向户部提出来年财政开支计划,然后由太后会同内阁商定。 还是丘浚,奏请推动财政公开化、透明化,主要包括两点:一是公私财务分开,主要是将财政收入分为以待军国之用的外府收入和令供皇室支用的内府收入,限制皇室支出。 这个没问题,内帑每年有100万两收入。一般情况下皇家用度不用从户部走银子,当然特别重要的除外,比如皇帝大婚、亲王就国、公主出阁,都是国家大典,此外已经册封后妃的工资也应该户部承担;但是没有还没有册封的皇子皇女就要动用内帑,此外宫女太监也要皇室负责。 吵完这个,双方都大大的松了口气。 二是徵收耗羡银。 此前在顺天府的土地清理中发现一个问题。朝廷改革税赋徵收方式,只以金银铜和五谷布帛作为徵收对象,农民还好,一般上缴的都是实物;商户一般都上缴银子,毕竟携带方便。但是这些一般都是碎银,熔化重铸为银锭时会有一定的折耗。因此地方征银的时候,会多徵收一部分火耗。但这部分加征的火耗大于实际火耗,因此商户往往不愿意使用银子上缴,或者勾结官员少报火耗。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对于户部来说,最实在的粮除了粮食,就是银子,毕竟黄金太少,铜不值钱,眼看大笔银子散落民间,户部很着急,刚查完盐回京的丘浚听说这事,也觉得不是办法。 经过调研,丘浚发现,地方官在徵收银子时,徵收的火耗,每两达一钱,甚至二三钱;偏僻的州县赋税少,火耗甚至达到四五钱,而且这些官员很刁钻,不许百姓用其他的东西交税,理由是你的粮食品质太差,朝廷不要;或者大斗进、小斗出,逼着农民交银子。 此前重臣们到各府县去坐镇,都发现了这个问题。章纶就提出:「要规范银两的徵收。建议上缴国库的税银银锭、碎银皆可,缴交碎银者的火耗之损由官方统筹公币埋单,无需百姓加缴碎银来弥补。」 但这也有一个问题,就是收上来的银子品质无法保证,容易滋生劣币驱逐良币等问题。 章纶进一步提出让官员对火耗之损进行三员督查,即碎银重铸银锭必须三名以上官员全程督查,并署名担责;同时,要求火耗之损据实上报,如实登记上报碎银重铸银锭的确切时间、地点、人员、数额变化等,不得虚报瞒报,有违者,轻则处以虚报数额的五至十倍罚款,重则丢掉乌纱甚至革职查办。 当时朝廷的事情实在太多,根本没有精力顾及这些,于是只能丢开了。 番外:地府茶话会 (二)朱家那些事 景帝很快见到了懿文太子朱标。果然是和太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明显少了戾气和霸气,温润敦厚一些。 懿文太子看向景帝的眼神中带着浅浅的笑意:「这是祁钰?很好,免了我朝五世而斩的命运,是我们朱家的功臣。」 景帝连忙磕头,虽然对方只是太子,但也是曾祖父辈的人了,连太宗都要弓着身子叫大哥;何况朱标在太祖皇帝心中的地位,谁都知道。 懿文太子没有扶他,只是虚挥了下手,看了他一眼,就转过身和太祖说话去了。原来这些日子在赢家和扶苏公子下棋,一时忘了回家的时辰,很不应该。 太祖嘆了口气,没再说别的。 景帝是聪明人,瞧出来了,懿文太子是仁厚君子,但几个儿子被太宗差不多赶尽杀绝,要说心里头没有一点刺是不可能的;但偏偏这事是自家不争气的蠢儿子惹出来的,实在不能全怪弟弟;只能自嘆福薄命短,辜负了父亲的深情厚爱。 和他预想的大致差不多。懿文太子生前性格仁厚,自然没什么烂帐,本来早就该归位太微垣。哪曾想还没有启程,居然见到了一干故旧齐齐来了地府,这才知道庶子允文被立为太孙,这些人是被父亲当成棘杖上的刺,拔除了。 懿文太子自是百感交集。他是天潢贵胄,但也是跟随太祖枪林弹雨打下了天下,知道人情险恶;又饱读诗书,熟谙歷朝典故。古往今来太子是最难做的,越是雄主的太子就越难做,秦皇汉武唐宗的儿子都是尴尬落幕,即便萧统那样的天人归心的,还不是人走茶凉。可是自己走了,父亲却越过20多个儿子,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 何况人间父子情。 但父亲毕竟是皇帝,要为朱家天下着想。他越过了嫡子允熥,选择了庶子允炆,无非是忌惮允熥之后的常家以及整个勛贵集团;而后勛贵遭遇了空前的劫难,几乎半个朝堂为自己殉葬。 父亲也老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懿文太子不敢怪罪父亲,但也不忍心看亲朋故交在地府里受苦,于是没有赴任,而是留在了这里,准备送走他们再启程。 哪知道故旧还没全送走,又迎来了父亲。父子俩百感交集,抱头痛哭了一场。懿文太子感念父恩,自然是父亲去处定了,自己才好上路。 不过老朱是开国皇帝,庙里香火旺,功劳大,拉的仇恨也多。别说这帐一时半会儿算不完,就算算完了,只要庙还是朱家的,他就捨不得走,想看看后代把江山搞成什么样子。 这时候允文登基,尊他为兴宗,父子俩的用度自然是不愁的。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太祖和旧臣关系尴尬,甚至和秦王晋王关系也说不上好,还要靠懿文太子斡旋。 当然最重要的,都是要各赴前程的人了,下辈子大概率还是朱家的臣子,总还是要来磕个头。前朝刚算清帐的都好说,只是面对旧臣,太祖不好意思说话,懿文太子总能出面吩咐几句。 哪知道不久湘王朱柏就来了,带着全家来的。见了太祖皇帝就抱着大腿大哭,说自己没有谋反的心思;太祖和懿文太子自然是莫名其妙:湘王既非嫡子,又不靠前,勇武过人,军功也有,但远远比不上九大塞王,毕竟待在荆州,没多少发挥的余地;反而更热衷于读书习文,尤其对道家极为热衷。 这样的人,父子俩都不认为他有谋反的心思。 懿文太子还在宽慰他:「肯定是小人故意诬陷,要破坏你们君臣关系,允文性格仁厚,一定不会听。」 湘王却声泪俱下,说:「大哥你错了。允文,他根本不是什么仁厚君子,就是想置我兄弟于死地!」 这话一出,懿文太子呆了,太祖也呆了。 听湘王说起,允文去年闰五月十六日,即皇帝位;八月,便削周王朱橚为庶人,安置云南;这回,同时将他和齐王朱榑、代王朱桂废为庶人! 朱柏哭着对太祖说:「前朝的大臣,被昏君下狱,往往自尽而亡。臣身为父皇之子,父亲逝世,既不能探望病情,亦不能参与葬礼,抱憾沉痛,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乐趣呢!何况让我受辱于奴僕之,我岂能如此苟且求生!」 他几乎泣不成声:「臣与家人饮酒诀别,亲手放火焚少宫室妃妾,穿戴好父皇赐给的亲王衣冠,手执弓箭,骑白马投火自尽,阖宫皆从死。士可杀而不可辱,玉可碎而不可损其白。父皇,臣到底都是大明的亲王,是您的儿子。」 此情此景,别说湘王痛哭流涕,便是太祖铁石心肠,也哭出声来:「我可怜的儿子,允文——煳涂啊!」 太祖抱着这个生前几乎没怎么注意到的儿子痛哭,但懿文太子却哽咽难言——允文继位才多久,居然对四位叔叔狠下杀手,尤其十二弟居然全家自焚。这样残暴不仁,不仅宗室寒心,足令天下侧目,那么,他的皇位还坐得住吗? 果然,很快传来消息——燕王打着「奉天靖难」的旗号造反了! 北平和南京在祭文里各执一词,但不管怎么说,事儿跑不了。 太祖喃喃道:「老四——哎!他这是送死啊,就一个北平,怎么就敢反叛朝廷!」 懿文太子就背过身去:「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但接下来的进程,谁也没有想到。 尽管还没有尘埃落定,但听着朝廷的败兵说着燕军又胜了,甚至五十万大军围困北平也没有成功,太祖念叨着:「允文这个蠢孩子,怎么用人的?老四怎么就出了北平?」 他看着懿文太子,懿文太子却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太祖呆了。 太祖曾经对战争做出过一百次预判,甚至不计前嫌和老臣们还有隔壁的老冤家们商量起战事,觉得老四有可能割据一方,与建文谈判;甚至有可能划江而治,但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竟以燕军大胜、宫中大火告终。 不过短短四年。 懿文太子沉默了很久。事实上,他已经很久不说话了。 太祖手中的茶几乎握不住,摔倒在地上。他闭了眼睛,不知道是庆幸四儿子和其他儿子都能逃过一劫,还是为孙子的下场愤懑。 懿文太子从兴宗再一次成为太子,一切恢復原样,但有些事情,回不到从前。 帝系已经转移,从太子系转移到燕王系。 太祖还想说点什么,倒是懿文太子哽咽着:「老四比允文强,他总能承继爹爹大业,保天下太平。」 父子俩都不说话了;前来围观的汉武帝和唐太宗也相顾无言,带着各自的臣下走了。 扶苏公子拍了拍懿文太子的肩膀:「儿孙自有儿孙福。燕王与你一母同胞,只要你家的社稷还在,他总归不会他为难你。」 听着黄子澄、方孝孺等人哭诉着燕王的残暴不仁,太祖却暴怒了:「都是你们这活奸臣撺掇允文杀叔叔,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抡起鞭子打了好几下,懿文太子从父亲手里接过鞭子:「让我来。」 建文的旧臣一波波走了,永乐时代的臣民却一波又一波的来了。听着他们报告永乐盛世的繁盛,太祖虽然免不了心疼「真会糟蹋银子」「居然敢改我的制度」,但还是乐得见眉不见眼。懿文太子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的落子。 只是当太宗也来到这里,父子相见,太祖仍然忍不住拿出鞭子抽打这个不知道肖还是不肖的儿子;到底是懿文太子拦住了:「老四也是不得已,当时的情况由不得他。」 太祖这才摔了鞭子,太宗赶紧去磕头,又被老头子踹了一脚,跌在地上。 懿文太子没有扶他,只是冷冷的看着他:「你来了,好好陪爹爹说话。这些年,他也总念叨你。」 太宗很是感激。 懿文太子却没有给他感谢的机会,转身出门去了。 太宗很是尴尬,到底老头打破了宁静:「跪好了,没让你起来。跟老子说说,这些年都干了什么好事。」 仁宗很快就来了,说到儿子瞻基很聪明,一定能广大您的事业,朱家的天下稳稳的;太祖嗯了一声,转过脸去。 一波又一波的亲王宗室文武官员来了;甚至白髮苍苍的允文都来了。这些年他剃度出家,躲入深山,好歹保全性命,也算寿终正寝。 本以为前程往事都如流水,雄心壮志也在晨钟暮鼓中消磨,哪曾想看到爷爷和父亲,还是忍不住满腹委屈,想要抱着大腿痛哭一顿。 太祖面对这个曾经最疼爱的孙子,心情很是复杂;但还没得及他舐犊情深,懿文太子就抽出老爹的鞭子砸在自己儿子身上:「我让你重用腐儒逼杀叔王,我让你用人不当一败涂地,我让你倒行逆施恢復井田。」 他目光灼灼,逼视儿子,眼里却流下泪来:「爷爷给你留下一个何其强盛的帝国,居然四年就易主了,跟隔壁老赢家的有什么区别?就是刘阿斗面对强敌都守了四十六年!你还有什么脸告状?」 允文怂了。 懿文太子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实在不知道,你这些年的书都读到哪里!你但凡有一点孝心,就不敢在爷爷热孝期间动手;但凡有一点真心骨肉情谊,就不会对叔叔们痛下杀手——你下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给你的叔叔们一条退路?有没有想过怎么安置他们?还是只想着只要弄死他们就好了?合着你的叔叔们该死,你的弟弟们将来是不是也不能留,还有,你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也该一网打尽?你爷爷是怎么对你的,你就下的了手?你是跟秦二世学的这些手段吗?——我怎么会有你这样又蠢又坏的儿子!」 他大声喘着气:「本来一个使臣就可以解决的事,居然搞成了叛乱,还搞成了战争,还输了,古往今来这是头一回!你还敢在这里委屈,我都嫌丢人!你但凡学到我一星半点的仁厚和手段,就不应该搞成这个样子!」 允炆记忆中的父亲永远是温良敦厚的,对谁都是淡淡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实在没想到他如今这般疾言厉色。 对自己。 懿文太子转过身去,太祖也实在恨铁不成钢「爷爷怎么教你的;『允文尊祖训』,你但凡听进一句话,也不至于落的这个下场。我可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父亲是何等的仁孝,宗室文武,谁没受过他的恩惠?你可倒好,把你十二叔逼得全家自焚!那时候你怎么想不到后果?」 允文掩面而泣。 他还想好好侍奉爷爷和父亲。但懿文太子见了儿子就糟心,一把将他推开了:「别让我再见到你。」 没奈何,只好出去找了个清净的去处等待宣判。 原先还比较空旷的朱宅一天天热闹起来,但懿文太子却一天比一天更少回家,即便在,也很少说话。 这样也好,免得大家尴尬。 这样安安静静十多年,太祖的帐还没清楚了,哪曾想碰上土木堡之变,地府顷刻涌进来数十万鬼,差点乱成一锅粥;还是太祖出去镇住场子:「好好站着,不许乱动。说,出了什么事?」 都是新面孔,太祖不认识;太宗却看到为首的呆了:「文弼?你怎么这个样子?」 张辅羞愧无地,只能上前拜见。 知道后代惹下这样的大祸,太祖太宗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 这时候隔壁姓刘的、姓杨的、姓李的、姓赵的或是遣人来,或是亲自登门,无非就是「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家出什么问题了,怎么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老朱家的江山也快到头啦。想开点,从古哪有万年天子」之类的。 甚至一向深居简出的始皇帝也派了扶苏公子来——他和懿文太子一样,捨不得父亲;结果千百年来战乱频繁,好几次帐快算完了,赶上大乱,好不容易恢復秩序;天庭觉得之前的标准不行,要推倒重来。得,之前的帐白算了,于是耽误下来。 当然扶苏公子比起懿文太子,又是一番纠结——自己本来只是想跟父亲赌气自杀,哪曾想父亲先一步到这里,那圣旨是假的! 当下父子俩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更要命的是,接下来,扶苏的弟弟妹妹无一例外的来到这里——好歹身体给接上来。始皇帝用尽了平生的意志,才没当场喷出一口老血。 不过短短四年,千秋万代就成了春秋大梦。那段时间,始皇帝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扶苏公子除了服侍老爹,也不是没有一点懊恼的:如果自己当时听了蒙恬的话,会不会好点? 可以想见,秦二世胡亥来到地府,会受到怎样的待遇。始皇帝拿起鞭子使劲的抽打,不知打了几千下,但从列祖列宗到子女大臣,没有一个站出来劝阻,包括扶苏公子。 扶苏转达了始皇帝的问候,太祖闷闷的翻了个身,留下一句:「劳始皇帝关心,我老朱家的江山稳得很!」 扶苏看向懿文太子,对方朝他微微摇头,知道老头子要强,嘆息了一声,各自退了下来。 175、火耗 明年土地清理就要在全国全面展开,如何充分调动地方的积极性极为重要。毕竟顺天府天子脚下,勛贵各地一坐,基本上就闹不起来;但是外省天高皇帝远,地域辽阔,人口众多,仅靠中央官员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把各地全面动员起来。 土地清理的初衷是减轻农民负担,增加国库收入,但是地方官强征火耗,却极大地增加了农民的负担,那么农民对这项改革的态度可以想见。这个问题不解决,改革的成果将大打折扣;一旦地方不法分子纠结闹腾起来,恐怕很难应付。 汪舜华点头,示意丘浚继续说下去。 丘浚提出:「要变由非法为合法,将暗征变明徵,每两银子徵收五厘银子,地方官员不得再私自加派,用明规则取代潜规则。耗羡归公后,作为政府正常税收,统一征课,存留藩库,酌给本省官员养廉。」 当即遭到了广泛抨击:这是要助长贪污受贿的恶劣风气啊! 但是丘浚却指出:「这也是没有办法。原因很简单,地方官徵收火耗,不仅是因为贪慾,也因为实际需要。」 因为皇权不下县,其实某个程度上来说,就是皇粮不下县。一个县里,能拿朝廷俸禄的,一般只有几个人,即县令、主簿、县谕、县训导、巡检、典史。 一个县里要正常开展工作,仅仅这么几个人是远远不够的。开国初年还好,朝廷施行里甲制度,百姓轮流服役,自然也包括到衙门当差;但问题是,随着里甲制度的破坏,大量的百姓逃亡,前来服役的百姓一年更比一年少,甚至就找不到,但衙门还有那么多事情做。怎么办?朝廷不给编制、不给钱粮,县官就要自己掏腰包找帮手,起码三班衙役要有。 但县令一个月七石米,养这么衙役是绝对不可能的,怎么办呢?那就是收粮的时候,临壶一脚,撒到地上的算火耗,归县官自己所有,只有这样才能勉强度日;此外,就是陋规。多数衙役的规费,属于书吏和衙役分享。只要派差,就能得到规费或贿赂。什么车费驴费鞋袜费和饭费茶水钱都属于正常收费,只是不准藉机勒索敲诈。捕役由于发案不规律,没有案件时就没有额外收入,所以主要从娼妓和宰牲户收取陋规。这样以来,小地方的捕役,缺乏规费来源而生活像乞丐,但大城市的捕役,则规费花样繁多而十分滋润。 听他这一说,原本坚决反对的章纶等人声音低了下来——这几年翰林们多次出京办差,接触地方实际,多少了解点情况——现在朝廷盯得紧,上上下下的官员都会诉苦。确实朝廷那点俸禄,要想维持一个地区的正常运转,纯属痴人说梦,怎么办?羊毛总得出在羊身上。 但是火耗归公是绝对不可能出台的,这是明目张胆的搜刮百姓,皇帝不能助长这股歪风邪气! 但问题是要解决的,怎么办? 一是重申交税的方式。贵重金属和五谷布帛都可以,严禁地方官员吃拿卡要;每两银子五厘火耗,在上缴户部时统一扣减,提高地方官上缴银子的积极性;再就是章纶的办法,严格规范银子的铸造。中省府只收锭金锭银,各海关、县衙在上缴的时候自己铸好,要有明细帐目和三位官员以及工匠签名,一式四份,各级政府各存留一份。 二是地方财政问题。朝廷的那点火耗银子,减去实际的火耗后,留下的就不多,地方财政要供养这么多人,怎么办?给编制。 轿夫、伞扇夫这些县官的跟班要大量削减。明朝早有规定,文武官例应乘轿者,以四人舁之。其五府管事、内外镇守、守备及公、侯、伯、都督等,不问老少,皆不得乘轿。违例乘轿及擅用八人者,奏闻。 但是这些年来,基本等于一纸空文,乘轿子不好吗,非得马上颠簸! 外官七品以下、或者四十岁以下,不许乘轿;京官三品以下,或者五十以下,一律不许乘轿——身体不好?那你应该回家养老去! 然后是抬轿的人数: 京官一品用四人轿;二品以下,用两人轿;出京以后,可以加倍。 外官一品用八人轿;二三品,用四人轿;四品以下,只能两人轿。 然后是根据各县的实际情况给衙役的编制——主要是根据人口和地域面积以及纳税的多少,由朝廷统一发工资。 ——这个「实际情况」,不是你红口白牙信口开河漫天要价,而是有依据的,什么呢?里甲法。 此前,一里以十年为一个周期,轮流去服徭役,不应役之年,叫做「排年」;应役之年,叫做「现年」。 做什么呢?有「正役」,就是国家徵调的各项工程;更多的就是「杂泛」,什么库子、斗级、坝夫、馆夫、皂隶、斋夫、弓兵、巡拦、铺兵、轿夫、伞夫、解户、狱卒、隶兵、应捕、坟夫等等。 现在,农民的徭役已经摊到了田赋里;朝廷则用遣僱佣人丁办事。 僱佣的人数,差不多也就是以前服役的人数,也就是本地的里数乘以10,当然土地清理完成以后,可以根据实际的情况再微调。 ——当然这部分的费用,地方在上缴税收的时候就可以扣下;此外,不许擅拿属下军民一饭一汤。 同时规定,这些人的条件和招考方式——县丞、主簿这些属于吏,由吏部统一在落第的举人和太学生当中挑选;其他的皂隶——还在还是贱籍,但是等土地清理之后就要取消,统一为役,由上级部门统一招考、分拨使用,必须身家清白,没有劣迹前科,年龄合适,并执行本县任职迴避,也就是清河县的人,绝不能再本地任职。 这些人以后也要纳入监察部门纠治的范围,一旦发现问题,不仅本人要严惩,上司约束不严也要处分。 ——土地清理时期允许百姓把作弊的胥吏绑到北京,但这毕竟是特殊时期特殊情况,太平时期,还是要通过正常的监督手段,哪怕这个手段不可能随时都有效。 毕竟,稳定压倒一切。 现在各级各部门就对照要求对各自范围内的人员进行清理造册,通过考核后优先录用;人数不够的,以后统一招考,当然肯定要等到土地清理以后了。 这是一项很大的支出。知县俗称「百里侯」,按照平均每个县有百个里来计算,需要差不多1000人,再加上省、府各级相应的差役,预计财政直接供养的人员将直接多出近180万人!按照每人每年三十石米计算,每年将直接多出2800万石!也就是说超出此前全国每年财政总收入! 但是没办法,既然已经提出来了,就必须要这样做,否则此前的口号就真的成了口号了。 汪舜华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不排除文臣想给自己下马威的嫌疑,但是本来这件事就是要做的,早做晚做都得做,她知道歷史上的火耗归公,当然在机关呆了那么些年,自然知道一个县几个人是根本什么事情都干不成的;虽然现在没有后代那么多事情,但也是不少的,更重要的是——皇权不下县,基层把持在地方士绅手里,说得好听叫乡贤,说得难听叫地头蛇,这是绝对不行的。他们有本事在地方一手遮天,对朝廷的政策搞选择执行,直接把负担转嫁给农民,激发民变,自己从中取事,甚至竖旗造反,美其名曰「为民请命」。 所以要真正实现「全国一盘棋」,就得打通这最后的一公里。 因此,汪舜华和内阁商量,同意了丘浚的奏请,考虑到现在朝野上下反对改革的声音很大,汪舜华语调铿锵:「把那些反对改革的派到地方做县令,如果他们不愿意清理也行,朝廷的衙役也别要了,自己养着——若是再问百姓摊派,督察院有一个拿一个,有两个拿一双!」 汪太后这样爽快的同意,朝臣都很意外,毕竟这是一个大问题,从来没有人试图解决;当然能不能真正解决,是要打个大问号的,但是朝野上下都很高兴:都察院觉得这彻底堵死了各级官员贪赃枉法的藉口——朝廷可是把该配的都给你配齐了;户部虽然肉疼银子,但是支出摆到檯面上来了,帐目也就清楚了;地方官更是大喜过望——贪腐分子当然不少,但是入不敷出铤而走险的也很多;甚至老百姓也很高兴——太后真是说话算话的,不用再去衙门服徭役了;以后除了田赋,再敢吃拿卡要,就可以举报了,以前县衙是不管的,现在敢不管,直接捆了送北京! ——当然,这些衙役说到底也是小人物,在本地根基深厚,到了临县未必能施展;甚至富翁大户有可能扮作良民,反咬官差一口。 所以,还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地方官限制了,京官也要限制。当然不仅仅是轿夫这样的小事,而是规范收入来源。以前官员俸禄低,来源的路子还是有的,一是卖点字画、写点墓志铭;二就是地方官的孝敬,三节两寿、某缺补差、冰敬、炭敬,都是官场的潜规则。汪舜华执政之初,就颁布了禁令,现在彻底废止了这些陈规陋习。当然作为补偿,同意夏六月和冬腊月各多给一个月的俸禄作为冰费和炭费。 ——这当然不是汪舜华带来的蝴蝶效应。事实上,丘浚作为杰出的经济学家,确实有超越时代的慧眼。在那部着名的《大学衍义补》里,他对财政问题尤其国家财政进行了系统的分析,提出了很多富有建设性的意见。 虽然这些歷史上是他在国子监十年写的,但这些年参加改革,又多次到地方办差,对国计民生反而有了更深的认识,拿出的方案也更适合当前的国情。 汪舜华又加了一条——官员财产申报。不是要学诸葛亮吗?那就学到底!诸葛亮向后主汇报了自家的产业情况,你们是不是也要说清楚。不多,就写你名下的产业,主要是田宅土地情况。反正只有写着你的名字,才能享受免税的待遇。在朝的官员明年三月前完成申报,以后每届进士任职,就要开始申报。如果发现隐匿不报或者不实的,以贪腐论罪。 ——知道你们有人想隐匿土地,但这是百姓的根本,由不得你们。汪舜华暗暗的想,如果只是炒下艺术品,倒也可以懒得管,反正和国计民生没有直接关系,银子总是要往外使,这也算拉动内需了。 176、婆媳(建极四年,1461年) 朝廷是在极其火热的气氛中迎来建极四年的。 但只有汪舜华知道,这一年,自己将面临从政生涯最大最艰巨的考验。 今年有武举的殿试、要清理全国的土地人口;下半年宗室要进京朝贺,同时要准备明年的袭爵资格考试,可以说时间紧、任务重,必须争分夺秒、抓紧时间。 因此,朝臣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交接,就投入了新的工作;甚至春节期间也不能停顿——去年底说财政预算,那几天肯定是整不出结果的,这时候就要商定了。 年富忙的昏头脑涨。他刚进京,也不清楚之前君臣只见商量的那些事,反倒是于谦提醒他:「户部做预算的时候,要把各级政府攒造鱼鳞黄册和后湖黄册库的管理经费算上去,太后去年答应了。」 年富以手加额,觉得赶上了好时间。 汪舜华也不能清闲,整天忙里忙外。 只是看着年终,想了想,还是去了趟清宁宫。清宁宫似乎和往常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没有往年的人来人往,显得有点冷清,连暖廊上的各种鸟雀也怏怏的闭上嘴,不再聒噪。 太皇太后正在念佛,听说汪太后到了。她愣了一下,回头一看,汪舜华也正看着她。 几个月不见,太皇太后老了不少,就算所有供奉如旧,但心里的抑郁仍然是不可排解的;汪舜华也消瘦憔悴了不少,连白头髮都有点明显了。 双方都在心里发出一声嘆息。 到底是汪舜华先开了口:「这几个月,母后还好吗?」 太皇太后闭了眼睛,不说话。 汪舜华嘆气:「孩子们都很想你。」 太皇太后睁开眼:「孩子们都好吗?」 汪舜华点头:「还好。永安永顺读书之余,正跟着尚宫学着料理宫务;荣王和齐王也跟着皇帝到武英殿进学;永康也跟着姐姐们开始念书了。」 太皇太后闭了眼睛:「外头还好吗?」 汪舜华道:「还好,削藩的事情已经落定了,勛贵们也安心了,北直隶的土地清理完成,今年要在全国推开。现在,朝廷的财政状况大大的改善。下半年宗室入京,我让他们都来给您磕头。」 太皇太后怔了一下:「你有这心就好了。」 她嘆了口气:「钰儿身前,就再三夸你有本事,没想到削藩这么难的事,竟也让你干成了。」 汪舜华道:「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 觉察到现在说这些有点不合时宜,她自失的一笑:「我也是为了让孩子将来好过一点。什么骂名,我也认了。」 太皇太后看着她:「德音,我要你一句实话:你会是第二个武则天吗?」 汪舜华愣了一下:「母后为什么要这样问?」 太皇太后没有说话。 汪舜华看着她:「不会。大明不是大唐,我也不是武则天。」 太皇太后道:「是吗?」 汪舜华道:「我只希望能给孩子创造一个太平盛世,让他不要像他父亲一样辛苦劳累,让天下的子民都能安居乐业。」 太皇太后似乎还是不信:「是吗?你有这样的心胸?」 汪舜华道:「江山本就是皇帝的,我又不能长生不老,迟早都要交到他手里,既然如此,又何必多费周章?不仅让群臣宗室怨恨,也让孩子恨我。何必呢?」 太皇太后这才松了一口气:「你能这样想,那是最好的。——朝廷上的事情,我也不懂,也不过问你的那些朝堂庙算,你做主就好,只是记得保重身体。」 汪舜华连忙称是。 回头叫了孩子们陪太皇太后吃饭。 看席间其乐融融的样子,汪舜华在心里舒了口气,她实在不愿和太皇太后决裂。不是她圣母,一来她毕竟是景帝的生母,这些年来婆媳俩相处其实也还不坏,尤其这几年她帮自己料理后宫,照顾孩子,实在让她安心不少;二来今年力行削藩,外头早就是一片风声鹤唳,在这个时候,如果太皇太后再出了什么问题,她真是百口莫辩,更别说若真的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挨几句口水都算轻的,说不定真有人要以此为藉口,清君侧了。 回头免了吴安父子的禁足,仍让他进宫陪太皇太后说话。这几个月,吴安老态比太皇太后更甚,走路也需要人扶着。 见了汪舜华,也是恭恭敬敬的行礼请罪,汪舜华免不得痛骂他胆大包天:「居然敢顶风违纪。如今只看太皇太后脸面,重罪轻罚,以后不再提此事。你等要安心供职,不得再有异心,否则绝不宽待」云云。 吴安等人磕头。 汪舜华没有再把孩子们交给太皇太后照顾,到底心里留着刺,不放心;不过对外说是太皇太后年纪大了,需要休养。 反正宫里有的是太监宫女们,都很尽心,只要方法得当,也不会出什么问题。明朝皇子皇女的成活率比清朝还是高了很多,尤其现在孩子们都大了,抵抗力也强了些;她倒不担心像宫斗文宅斗文里是个人都想谋害皇子皇女,而且似乎永远有层出不穷的手段。毕竟是抄家灭族的事,不是特别的原因,没有谁会冒这样的风险。 带着孩子们陪着太皇太后在仁智殿画了像,汪舜华又回文华殿忙去了。如今武靖伯赵辅守辽东,恭顺侯吴瑾守蓟州,抚宁侯朱永守宣府,定襄侯郭登守大同,彰武侯杨信守太原,保定伯梁珤守延绥,广义伯吴琮守宁夏,南宁伯毛荣守固原,定西侯蒋琬守甘肃,都是当代名将,倒是稍微放心了些。 纳税的标准去年四月就已经昭示全国,正月底正式行文四省,提前做好宣传谋划和人员准备工作——好在去年北直隶示范相当到位。里甲制度虽然已经崩坏,但关乎自家纳税的问题,百姓很是积极,不识字也不要紧,致仕的官员、乡绅还有各级学校的学生全部动员起来,下去帮忙。 虽然责任层层分解落实到地方,但中央政府仍然要随时绷紧神经,每个省尤其重点地区最好每个府都要有勛贵和重臣坐镇,以便随时处置。人手的调派是个大问题,汪舜华连日和群臣商量。 最后终究定下来,成国公朱仪坐镇南京、魏国公徐承宗坐镇浙江,英国公张懋坐镇河南、定国公徐永宁前往江西、信国公汤杰前往湖广、郑国公常宁前往四川、安国公世子于冕前往贵州,其他各省,仍由侯伯前往,后面跟着一长串的官员、太学生。 就在群臣收拾行囊匆忙出京的时候,二月初二,武定侯郭昌去世。安排后事的时候,于谦和兵部正在准备今年的武会试,这是第一次武举,又是用人之际,必须全力以赴。太子少保石璞、兵部尚书孙原贞孙原贞亲自主持了会试,挑选了一百人参加殿试,分别给与武进士及第、武进士出身、同武进士出身的身份。 此前各都司已经进行了选拔,去年又从各地藩王那里淘了不少精干力量,因此,这次武进士的质量相当可观。武进士享受和文进士一样,都要免除田赋。 传胪仪式之后,汪舜华还是在西苑举行了赏花会。武进士们的文化水平很难与进士比较,不过他们骑马、射箭乃至打炮的本事都不错,有几个尤其能看。 这次会后,一甲三人到禁军任职,其他都分拨给各边镇。「勐将必起于卒伍」,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不过任职之前,由宁阳侯陈懋、太子少保石璞亲自主持,进行了三个月的培训。于谦也前往武校,向他们讲解目前的敌我军事态势,要求他们努力跟前辈学习,奋勇杀敌。 武举还没落定,举行了齐王的出阁仪式,当然只是个过场。现在朝廷缺官,齐王和荣王都跟着皇帝一起去念书了。 当然,这些都不算顶要紧的事。 在勛贵重臣抵达之前,各省府县已经全部动员起来,张贴告示、宣传政策、印刷黄册、同时培训丈量方法;等钦差到了,开完动员会——当然现在没这么个说法,念完圣旨,传达了太后的意思,大家表态,自查、互查,轰轰烈烈就开始了。 重点是准备藩王朝贺的事情。从去年底开始,宗人府就开始揪头髮拟名字——前后五六年,小两百号的人等着呢,虽然说庶子不该由朝廷赐名,但是后来襄王上书,恳求朝廷赐名。还举了当年宋朝的例子,对于已经出了五服的远支宗室,允许玉版留名,不再发放俸和授予官职,但允许他们参与科举考试。 汪太后也答应了,没办法继承爵位就罢了,宗主不取名字,不能进入家谱,民间私生子的待遇,实在难听,这样一来,工作任务就更重了。 宗室取名是件相当麻烦的事情,分为王府代奏、宗人府审核、礼臣拟名、皇帝赐名四个步骤。因为藩禁甚严,多生子嗣便成了许多宗人发家的捷径。他们往往擅婚滥妾,甚至以私生子冒充庶子,以螟蛉义子冒充亲子,甚至直接抱别人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当然要完成这几个步骤,有时候也免不了塞点钱,尤其是亲王和王府的属官们,穷凶极恶来连自家人都要咬几口。因为请名的太多,每次皇帝赐名,都是大批量的。 这个步骤,看似走过场,体现的却是皇帝作为整个皇族大宗的无上权威。 177、海运 官员们都在忙了,汪舜华也很忙:眼看废除贱籍已经提上议事日程,虽然没有设置时间表,但要让民间看到希望。 遣散奴婢的政策还在研究,但这么多奴婢一旦流入社会,该怎么安置必须提前谋划。 汪舜华选择了无中生有——由朝廷和皇室创办就业门槛低、劳动密集型的纺织工厂,大量吸附就业、改进和推广新技术、同时增加国库收入;当然,为了发展国防,钢铁厂也是要建设的,就放在唐山。那个笑话怎么说的?全世界钢产量排名,第一名是中国(不包括河北省),第二名是中国河北省(不包括唐山市),第三名是中国河北省唐山市(不包括瞒报产量),而第九名是中国河北省唐山市的瞒报产量,因为它瞒报8000万吨产量,刚好比第十名德国多了一点。 唐山在明朝不算出名,是北直隶顺德府的辖县;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存在感,景泰五年,沈王的嫡八子幼墧被封为唐山王。当然现在还和他爹住在一起没有分府。 听于谦说:「当年唐太宗东征高丽,凯旋途中曾经在大城山上屯驻,于是赐名唐山。这一带有很多太宗遗蹟,歷史上冶铁、铸铁、煮盐业相当发达,只是宋元以后衰落了,现在也就是个小地方。」 汪舜华记得唐山是以矿产资源发展起来的重工业城市,据说矿种异常丰富,尤其是煤和铁在全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堪称近代中国工业的摇篮。 那就是这里了。 不过这个时候,朝廷不可能投入太多,连城市基础设施都不打算提档升级。 修了干啥?反正也没什么用;好歹有土墙,先凑活吧。 所谓的钢铁工厂,估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也就是些大的作坊。 重中之重是海运。海外暂时交给民间的冒险家们,但是「南粮北运」是必须解决的问题。 这个问题伴随着太宗皇帝迁都就开始了,而且随着北方的发展问题越来越严峻。朝廷每年通过漕运大量运输粮食,但是运河维护费用巨大,土堤年年堵塞,年年清淤;而且漕粮损耗极其严重。各级地方政府向中央运输粮食,但途中会有散落、霉烂和丢失,这些损失中央不愿意承担,地方政府就只有把它摊派给百姓;此外维修大运河和造船的成本,也要由百姓负担。有说法是:从湖广运至北京的漕粮,附加税可高达粮食成本的80%。 这个问题解决不好,百姓的负担无法有效减轻,北方的粮食危机也无法有效消除,边关也就无法彻底巩固。 小冰川时期马上就要到来了,北旱南涝的问题会进一步加剧,运河的水位下降、通行会更加困难。 汪舜华揉揉眉心,这年头没有蒸汽轮船、没有火车汽车,怎么办? 明朝做出过探索——走海运,但是却最终选择了漕运,当然不全是倭寇横行的原因;而是因为——漕运要钱,海运要命。 明朝初年,辽东军饷短缺。朝廷下令从江浙往辽东运粮,结果近一半的运粮船沉没在海中。因为海运是需要经验的,尤其是在季风季节,一般只有大型海船才敢贸然出海,而且对从业人员要求极高。 在这种情况下,在会通河开凿后,漕运终于取代了海运陆运成为最重要的南北运输方式。 但因为漕运的诸多弊端,还是迫使君臣想办法。 早在建极元年汪舜华提出三民问题,群臣列举朝廷存在的种种问题和破解之道,重兴海运就被摆上了桌面。 汪舜华当然对此坚定支持——废话,都是走水运,海运好歹不用人工维护呢!再说,以后要想走出去进行环球航行发现新大陆,难不成就用内河那几只旱鸭子?肯定是要有经验的水手,越多越好! 丘浚就认为:「海船每艘可载千石粮食,相当于三艘河船的运载量。漕运比陆运节省用度十分之三,海运可比陆运节省十分之七,即便有沉没的风险,但是可以节省牵引船夫、运河修缮和沿河各衙门的守备,利害亦相当。太后可命人寻访熟知海道的,前往勘视。」 但是这项提议,遭到了包括于谦在内的很多重臣的反对,就是因为海道险远,损人费财。 丘浚仍然坚持:「臣请太后以《元史》对质。此书记载元朝海运,从至元二十年始,至天历二年止歷年所运送至的数量,也可以见其中途的损耗。臣以为如今的漕运,每年所造成的损耗远不止此数。如果能用海运取代漕运,实为利多害少;太后还可适当削减负责漕运的军卒,回营操练。如此,兵食两足,而国家亦有水战之备,可以制服边海之夷,诚万世之利。」 汪舜华大悦:「说得很好。元朝也定都北京,也面临南粮北运的问题,他们能解决,我不信,我们解决不了。」 但漕运海运这样的事,绝不是在朝堂上耍两句嘴皮子就能解决的;安全问题不解决,海运就不可能取代漕运。 人命关天。 因此汪舜华下旨寻找最经济安全的海运航道。 首先是摸着元朝过河。 翰林院的读书人翻书的本事真不是盖的。倪谦第二天就回奏:「至元十九年,元朝监造海船六十艘,开闢海道运输。当年运粮四万六千石,此后逐年上升,到天历二年,增加到382万石。」 群臣开始窃窃私语:「居然有300多万石?宣德年间,漕运最多的时候,可达200余万石;如今江南等地每年供应京城的粮食,也不过200万石。」 倪谦不得不声明:「只是海运艰险。因为风、雾和海盗的袭扰,每年都有大量的漕丁漕夫葬身海底,运粮船只大量沉没;粮食损失,每年以十多万石计。」 于谦的表情并没有想像的严峻:「这和漕运的损失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倪谦这才开始介绍:「元朝的海道漕运线路共变更了三次。先是朱青、赵开开闢,从南直隶苏州到河北武清东南。沿着海岸线走的,浅滩多,行船危险,不仅逆风而且逆水,因此耗时持久。」 「后来朱青和张宣佑又找了一条,从刘家港到界河口,採用直线距离,航程短,绕过了浅滩,所以如果顺利的话,半个月就可以到。」 「次年,海运千户殷明略又开闢了一条,从刘家港入海,至崇明岛的三沙进入深海,北去经成山角折而西北行,经刘家岛、沙门岛过莱州湾,抵达直沽海口。如果顺风,从浙西地区到京师,不过短短几日。」 汪舜华点头:「很好,以史为鑑,可知得失。既然前任已经摸索了道路,总可以试试。」 只是造船需要时间,而且当时沿海还有倭寇,人少了不行;而且各地相继上言,说海运危险,建议仍用漕运。 汪舜华沉吟了很久,命航海伯张能前往南京负责海运之事。 临行之前,特意吩咐他:「当年你的高祖张赫投效太祖,开闢海运航道,大力剿杀倭寇,挣下了这个爵位;你的曾祖张荣、祖父张鉴,都有功劳于朝廷;如今,你要继承祖宗遗志,光大家声。」 经过两年多的努力,去年初张能督造的船只终于下水。人也让他找到了,这些年来渔民都在近海活动,好歹还找了些老渔民,又训练几百沿海卫所军士,但仍然不够;好在这些年朝廷打击倭寇,捉拿了不少资深海盗,命他们戴罪立功。 去年三月初七日,在朝廷上下一片火热的时候,张能一声令下,五十艘海船载着三万石粮食,从淮安出发,沿着元朝的开闢的海路,歷经3300余里的海道,在五月初四日端午节前,抵达天津港。 这次海运,标志着间断五十余年的海运得以恢復。 汪舜华很是高兴,赐给张能玺书褒奖,下令接着试。此后几个月,张能陆续组织船只三百艘次,运输粮食12万石。 汪舜华本来以为从此可以开启海运时代。但是年底言官们回来,弹劾张能说中间曾经沉没10船,损失米2000石,军丁溺死近20人,应该罢弃海运,仍就漕运。 海运死了人是事实,但是漕运每年死伤也不少;何况这么多粮食,一路运送到北京,损失并不算大。 汪舜华总算琢磨出味道了:漕运沿着运河走。不管是运河两岸无数第三产业要靠漕运生存,就是河上的各衙门的大小官吏,恐怕也要从中刮点油;至于百姓和军士的负担,谁关注? 知道了这些,汪舜华的语气也就很不客气了:「怕噎死别吃饭了,怕呛死别喝水了。只看到20个人和2000石粮食沉海底了,没看到其他的船都平安到达了。如果这么点路程都不能走,真不知从南洋那边运回的粮食该怎么走!」 狠话说过了还要解决实际问题。之前的沉船是因为遇上了暴风雨,但海上不仅有暴风雨,还有大雾,还有各种气象灾害。 海运对天气的要求高,但偏偏世人对气象的了解实在有限,大海太大,太变幻莫测。 要想让海运变得更加安全可靠,光靠自己肚子里那点洋流季风是绝对不够的,必须要大量积累和总结经验,发展航海技术。 因此,海运要搞,但不能操之过急,指望立刻取代漕运是不现实的;甚至想平分秋色都需要时间。 不能将漕运官军大量转到海运,但没关系,沿海有经验丰富的渔民,还有大量尚未豁免的贱民。 元朝为了加强对海运的管理,设立了行泉府司专掌海运,又设两个万户府,两个漕运司,后来将四府合併为二个都漕运万户府,其下设千户、百户等百官,分为不同的翼,都用来监督。 但汪舜华是不想将海运交给政府衙门来干,没办法,官僚主义在后代都难以绝迹,何况当下? 那就交给国有企业,朝廷按照路程远近,给与每石粮食相应的运费,其中南京为20%,淮安为18%,江西等地为30%。 考虑到长途运量的损耗实在太大,朝臣没有坚决反对。 虽然所有权还是归朝廷或者皇家,但将直接指挥权下放给提督太监或者勛贵;朝廷给了运输费用,剩下的就要盈亏自负,用以激发他们的工作积极性;当然公司章程朝廷要敲定,包括职工工资待遇、伤亡抚恤标准之类的,其中有一条,尚未开豁的贱民愿意从事海运的,直接开豁为良民;犯下重罪的,允许戴罪立功。 这项提议遭到了年富等人的坚决反对,但汪舜华火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要想个办法。户部不想冒险担罪名,怎么,还不许别人试试?你们倒是说说怎么把漕运的损耗降下去!」 年富等人只好低头。 航海伯张能被任命为首任仁和航海公司总经理,专门负责粮食海运。 178、麻烦的太后 同时,为了刺激地方的积极性、让他们共同享受改革的成果,允许地方因地制宜创办工厂。 这些官办的工厂被赋予一个新的名词:公司。 但公司怎么管理、怎么运营,尤其地方公司利润如何分配、如何避免腐败、避免扰民、避免地方腰包鼓了腰杆子硬了以后想搞点割据的勾当,也是一个麻烦事——所以朝廷要做好顶层设计,不仅要考虑怎么挣钱,还要考虑怎么花钱;而且这个钱也不能想花就花,朝廷要有一本明帐,并且朝廷拍板了才能花,不能成为某些人的小金库提款机。 汪舜华和相关部门的领导一边紧盯着土地清理,一边商量这事。 白花花的银子要落到私人兜里,年富心疼的紧。 汪舜华笑道:「他们若是扒拉着银子不敢花,你才真应该心疼。」 年富嘆了口气:「怕是日后会有不少人要在银子上栽跟头。」 汪舜华也明白:「总不能因噎废食。」 与此同时,为了促进工商业的健康发展,防止假冒伪劣充斥,汪舜华下旨户部起草《商标法》,以后甭管什么东西,要拿到市场上交易,尤其是要出口赚外汇,都必须有朝廷核定的商标——当然你们私底下或者在菜市场那点交易,朝廷就不管了。 此外,江南地区的粮食徵收也是个大问题。江南地区是朝廷赋税重地,这不是虚话,而是事实。「吴民财赋独甲天下,国用征输半出江南。」土地清理以后,百姓的负担减轻了,但税源减少了,怎么办? ——买粮! 朝廷在江南徵收了大量的工商税尤其盐税,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其中有相当部分是要上解的,就要在当地换成粮食,运到北京。 这就不要交给当地官府,而是朝廷单独在几个粮食产地设立粮食局,正七品衙门,专门负责收购粮食。每年压任务,严格考核;当然顺便干点物价局和统计局的活,收集一下当地重要生活物资的价格,随时上报。 朝廷现在实在派不出官了。没事,去年削藩,各王府清理出不少属官侍卫内宦宫女,侍卫要么充入卫所,要么做了民户种地,宫女也匹配了;大量王府官员到北京,年老的去了十王府伺候新的主人,年轻的派到地方锻鍊;但是内官紫禁城也用不了太多,这里就让他们先顶着。 不再仰人鼻息唯唯诺诺,谅他们不会不满;而为了早点回紫禁城,他们会卖力的。 端午节刚过,一波年轻的宦官聆听了汪太后的唠叨,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期许出发了。 与此同时,石璟上报了明年应该前来朝贺的人员名单,汪舜华拨冗审了。考虑到这是第一次,所有宗室都要进京朝见,当然守丧或者重病的就免了。 安抚宗室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土地清理完全铺开,会有很多人想搞事情。轻则串通胥吏作弊,重者武力抗拒乃至勾结土匪山贼作乱,更有甚者,看到附近有宗室乃至藩王,索性来个竖旗造反,啊不对,叫做「清君侧」,「替天行道」! 估计现在已经有人开始准备学狐狸叫、埋点独眼石人或者塞点黄帛绢书,或者编谶言、编童谣,搞点黑龙出水、凤鸣岐山、白虹贯日、甘露降地之类的业务。 这时候把宗室弄到北京来,除了消除这种可能,也要展现一下大明皇室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和谐场景,看你们作妖! ——真的,这时候一个宗室尤其是亲王郡王起兵,比普通豪富起兵,影响力和破坏力会大得多! ——所以歷朝皇帝防范的首要对象,不是外戚权臣,更不是太监,而是自己的同姓宗室,包括亲儿子! 不久接到了蕲州府的讣告,荆王祁镐端午节前去世,不过他有见潚、见溥两个嫡子,朝廷也就没有多想,循例追谥靖王,派人办理后事罢了。 随即传旨各藩,重阳节后动身,冬月底前抵达北京,腊月初八日觐见,当晚大宴;十五日前考试和结婚报名,明年二月十五日举行文试、三月初一举行武试,十五日册封藩王、世子及其他人员,四月初六日举行婚礼,然后前往天寿山祭奠列祖列宗;端午佳节,皇帝与宗室、文武大臣共同观龙舟,然后各自返回。 藩王随行侍卫不得超过三百人;其余郡王、将军、中尉随行人员有差;当然也通知了勛贵们,没结婚的和子弟都是要考试的。 随同这份旨意传往各地的,是明年的考试大纲:像科举考试那样考八股文和策论不是不行,但是太后和大臣都希望藉机刷一批人下去,用主观题刷人实在吃相不好看,那么就用客观题,对照标准答案,让人家死得心服口服。——这是汪舜华提的,选择、填空、判断等题型以前没有出现过,但她是穿越货,见的多了。 接着是出题范围,如果局限四书五经,那真出不了多少题目,那么时政、歷史、地理、哲学、律法、数学等等,都要在考察范围之内。时政、歷史、文学、典章制度由翰林院来准备,地理交给户部,哲学主要是儒家圣贤经典,也是翰林院的锅,律法扔给刑部,数学交给户部,他们整天都在算帐——现在主要是为明年出题做准备,还没想到编教材,整理好以后由詹事府和翰林院一起审核。 骑射很简单,就考固定靶和移动靶,弓箭马匹自己准备,当然兵部也可以友情提供,不过专业人士马比较高大,弓也比较重,基本都是一石以上,欺负十岁的小孩子,这种事情做不出来;不需要百步,固定靶四十步,移动靶就是你自己骑马射,二十步就成,射中六环就算合格。很简单、很粗暴,汪舜华同意了,你们现在就开始练习。明年文试完,拉到内校场统一考试,这是禁军操练的地方,面积足够使用;考官嘛,兵部和禁军、锦衣卫、五军都督府几个衙门的长官参加,当然还可以请点言官过来监督,免得人家说暗箱操作。 因为时间紧迫,现编书肯定来不及了,因此这份考试大纲其实是个书目。汪舜华看了,四书五经之类的不说,文史地但凡叫得出名字的都写上去了,估计宗室们会极其抓狂。 为了展现诚意,到时候还是弄个辅导班,免得真让人戳嵴梁骨。 时间拖得太久,礼部肯定不爽,甚至提出太祖太宗时代都是一个亲王觐见结束回到封地以后下一个才能来;这是废话——要考试呢,总不能一人弄套题。 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就这样吧。 现在,一忙完武举大事,朝廷马上进入藩王觐见时间。这么些年没有宗藩大规模入见,光是各种礼仪就吵了几天,然后是食宿安排——11个藩王,郡王七八十,住哪儿?——旅馆建起来没错,但要塞下这么多人也够呛。 汪舜华下旨住在十王府的隐帝一家暂时搬回南宫,还亲自带着人到十王府、诸王馆现场查看装修布置尤其防火等情况,然后是宴飨音乐、赏赐物品、安全保卫以及新册封人员的冠服等等——虽然大宴都有固定的格式,但其中肯定还有很多氛围轻松的小型宴会,尽量营造温馨和睦的家族氛围,除了选几段时兴的北方杂剧、苏州崑曲,还特别交代选了几首名曲。只是她点的《渔舟唱晚》《春江花月夜》乐工没有听说过,这才想起来《春江花月夜》原名《夕阳箫鼓》,一问,还是没听过,她不知道这名字是清朝才有的;汪舜华囧了,好在她虽然不通音律,到底听得多了,还跟景帝学过一段时间,有点乐感,会打拍子,当时哼哼唧唧的学了几句,下面的皱着眉头——太后这是跟谁学的?调子还是不错的。 汪舜华本来还想说《荒城之月》《王都炎上》《故宫的记忆》《故乡的原风景》之类的也很不错,一看下面的苦瓜脸,算了,你们先把这两首曲子补充完整吧。 考试地点还好说,放到贡院就行;考试大纲也定下来,随同圣旨一同发到各地;但要命的是将近这么多申请结婚,包括好几位藩王或准藩王,还有二十多位郡王和世子,这是不能怠慢的!礼部腾不出手,内宫同样人仰马翻! 选妃很麻烦,现在本来地方事情就多,汪舜华也就没有再折腾他们,何况宫里有的是妙龄少女需要安顿——先帝的嫔妃早就安置了,皇帝还小,不存在有小老婆嫌疑,何况这几年加强了对宫女的教育,基本上都是能读书的。年初开始又把人拢了一下,选了百十位特别出色的交给尚宫局专门教育培养,大家心里也就有数了。 只是仪宾之类的还是要选一下,负责人是司礼监的黄竑。 事情太多,汪舜华亲自主持专题会、推进会、部署会,然后组织制定方案、列出清单,定任务、定时间、定人头,确保压力传导到位、责任落实到位、整改销号到位。 下面的听着汪舜华戳着手指头唠叨着一串乱七八糟的名词,觉得实在胃疼。 179、角力曲阜(上) 七月初,得到开封府的噩耗:初四日,黄河在开封决堤,城中水深丈余,官舍民居漂没过半,公帑私积荡然一空。周王府宫眷各乘筏避于城外高处,百姓溺死者不计其数。 正在审阅接待方案的汪舜华大惊,忙命在当地主持清理的英国公张懋主持救灾事宜,一面命武英殿大学士李贤等前往赈济,当然还要专门开会研究处理的办法。 一是要及时调拨粮食——这个交给户部,去年底开始从南洋进口大量粮食,现在北京、南京的仓库都快堆不下,正说让工部营建仓库,现在调拨北京仓储二百石万,并让南京发储二百万石,问题应该不大。当然到底其中多少是南洋进口的,多少是从华南、江南运过来的,暂时还说不好,朝廷事情多,也没有力气一一查问,总归是粮食进仓了就好。 二是要预防瘟疫——大水过后最容易传播的瘟疫就是痢疾。痢疾作为常见病,治疗的方法不是没有,但麻烦在于,明朝的文盲率太高,有经验的大夫太少,而这病传播的速度实在太快,因此杯水车薪。不过汪舜华还算有点心得,她不是医生,治病不会,不过男神曾经得过这病,所以看传记的时候百度,知道这病主要是病毒传播导致的;而且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遇上地震,自然有切身经验。于是要求,首先搞好清洁卫生,在人群聚集区建设男女厕所,以后不许随地大小便,每天撒石灰,地表的粪便,也照此处理;然后是饮食,必须喝烧开的水,食用煮熟的食物;此外做好个人清洁卫生。硫磺皂制作她是真不会,好在中草药中能杀菌的还是有很多,那就煮了,让灾民沐浴梳洗,此外生活用品和衣服被褥也要彻底清洗——草药珍贵,一时拿不出太多,没关系,石灰水也行,这东西实在好找,只是要小心,别弄进眼睛里;另外,已经发病的要隔离居住,让郎中们去诊治,等到病癒之后,才能回来;同时,对已经病死的,让当地官员组织丁壮于城外挖尸坑掩埋,余者送入养济院抚视。 ——当然,人一多,很多事情就真的很难落实,毕竟组织力这个东西,真不是什么时代都有。 提到痢疾,又想到疟疾,这也是种高发要命的传染病,马上想到了青蒿素。膜拜屠大神!庆幸当年新闻铺天盖地的时候看了一点,知道名为青蒿素,但其实不是从青蒿这种植物中提取的,而是从一种叫黄花蒿的植物中提取的,虽然两种植物都能入药。 怎么提取的记不清楚了,记住也没用,没有工业基础;不过对付草药,让太医院去研究,实在不行就吃草,能救一个是一个。 还要考虑流民的问题,马上宣布免除今年田赋,地主官僚自然也不许收租子;敢顶风上的严惩不贷! 另外,今年河南已经进行了土地清理,政府拿到了大批土地,现在就招募没有土地的农民前来耕种,发给他们一定的种子,并免两年的赋税,应该可以控制局势。 此外,黄河也应该考虑彻底治理——这是悬在头顶上的一把剑,指不定什么时候掉下来,那就不是死几个人而是一大片人,甚至国家根基都有可能动摇。 汪舜华当然没有狂妄到认为自己可以彻底根治黄河,但是适当缓和一下还是可以的。除了黄河沿岸严格执行封山育林、清理河道,还要派徐埕前往勘察,看有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治理办法——记得当年看《明事》,提到有个姓潘的倒霉工程师,提出了一个什么治理办法来着,好像也比欧洲早很多年。 书到用时方恨少! 八月初,承天门重建完成,赏了参与建设的有关人员;汪舜华亲自去看过,分为城楼和城台两部分,城门五阙,重楼九楹,和后代见到的是一个样子,规模也相当,比起此前的牌坊,雄伟壮观很多。 接着得到了蜀王府的讣告。蜀王悦菼在中元节后去世,他的几个儿子还有孙子都要在成都守孝,不能前来北京觐见。 少了蜀王,汪舜华其实有点惆怅的。去年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主意,只怕宗室牴触的情绪会更甚;何况成都府毕竟太过遥远,而且四川易守难攻的地形一直是君臣的心病,去年削藩时就很担心出状况,不仅出动了当阳侯李兴、丰城侯李勇、西宁侯宋让三位勛贵,附近州县也是严阵以待,就怕蜀王脑子一热,来个树旗造反。 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只是这样的经歷再也不想有第二回。她有心趁这次朝觐改封蜀王,迁出四川,这样一来,也就没法提了。 好在蜀王的几个儿子都还小,连大儿子都还没成亲,就算在成都也闹腾不起来。 考虑到团结宗室的需要,除了追谥蜀王为和王,还册封内江王友墦、德阳王友城之母任氏,庶四子友之母章氏为夫人,其他的两个孩子,庶五子友为金氏所出,庶六子友墂林氏所出,这个是真的管不了了。 其实蜀王身前最宠爱宫人徐氏,成都卫舍人徐讽之女,在王妃何氏去世后,绕过几个有子女的嫔御,恳求册封她为继妃,皇帝也答应了。不过这回宠爱不管用,朝廷认的是子女——当然,这对宗室来说,是绝对的好消息,大家最担心太后开空头支票,现在有了蜀王的例子,也就稍微可以放心了些;虽然对比以前,简直令人伤心。 与此同时,土地和人口清理也在紧张进行。除了这两项任务,各地聚集的流民要安置,新清理出来的官田就给他们耕种,发给一定的种子,并免一年的赋税;已经纠结起来啸聚山林的也要大力安抚,不肯归附的元兇祸首要坚决清除;此外,一些为恶地方的地头蛇查清楚了,尤其是贩卖私盐、鱼肉百姓的,要坚决彻底肃清。 当然,朝廷不是没有遇到过阻力的,首当其冲的就是山东的孔家。歷朝都优遇孔子后裔,除了政治上给地位,经济上赐土地也是重要的方面。洪武年间,太祖将滋阳等二十余州县中的部分田地、民户,拨赐给孔府,叫做钦拨祭田和钦拨庙佃户人。到现在已经接近万人;而孔府占有的土地,更多达十多万顷。 现在按照规定,开国以来歷代先帝赐给孔府的可以免,之前宋元时期的歷史过于久远,难以考证,就不再酌免田赋。 此前商辂等以为不可:「宋元都是中华正统,其所赐祭田,亦当免税。」 汪舜华冷笑:「我这是为了孔家的名声着想,才收回了这项特权。歷朝都优待孔家,可知道孔家又将如何报效朝廷?难道要人戳着嵴梁骨说孔家是『歷朝老臣』?——你刚才说金朝赐田两百顷。刚接受了北宋的两百顷,马上就接受金朝的两百顷,当时宋高宗刚刚南渡吧?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改换门庭?如此反客为主、觍颜事虏,满口仁义道德,一心蝇营狗苟,不仅有辱家风,甚至有辱国格,有什么可炫耀的?——君恩深似海矣,可知臣节重如山乎?」 商辂很难堪,汪舜华忍住没有接着说下去,要是庙堂之上的士大夫们知道衍圣公不仅供奉了李自成、供奉了满清,甚至迎接了德皇威廉二世画像入府,还叫嚣着「江川珠泗源流合,况是同州岂异人」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得亏凯申公手快把孔家当家的带走了,否则恐怕公审大会更好看! 汪太后把话说到这地步,下面真的不敢吱声。 洪武以来,赐田加起来也就不到3000顷,自然是杯水车薪。 因此,衍圣公孔弘绪二月初匆忙进京,恳求太后酌免孔府田赋。 汪舜华淡淡的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少年,觉得前所未有的噁心,她懒得跟这人废话,直接告诉他:「摊丁入亩是朝廷基本国策,不管是宗室勛贵,还是文武官员,都必须遵守,衍圣公府也不能例外。你们如果觉得田税太重,把地卖了不就行了?你家也没多少人,要那么多土地做什么?」 孔弘绪一怔,抽抽搭搭的说家里人多,不容易。 汪舜华摆手:「天底下比你更不容易的多了去,可有谁能有孔家的待遇?谁又抱怨过?你是圣人之后,又是文臣之首,我也不说什么『君子喻于义,而小人喻于利』;但这种事,朝廷是一把尺子量到底,该守的规矩必须要守,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孔弘绪呆了,接着又说孔府年久失修,恳求朝廷拨给钱粮,汪舜华直接拒绝:「我竟不信,孔府难道拿不出钱粮修缮房屋?那天下的人,是不是都要露宿街头?」 孔弘绪只好解释:「这是朝廷崇儒兴学的重要表现,用来激励天下的士子。」 汪舜华冷笑了一声:「朝廷自然是要崇儒兴学的,不过这与厚待孔府没有必然的关系,我以为多修几座图书馆,多让一些贫寒子弟入学,比做什么都管用;至于激励士子,朝廷只要端正选人用人风气,他们自然会受到激励。」 双方不欢而散。 180、角力曲阜(下) 汪舜华的态度坚决,不仅让孔弘绪意想不到,甚至大出朝臣意料。 其实对于孔家的作为,大家有不满的情绪,只是毕竟是孔圣人的后代,谁也不太好说什么;现在孔弘绪聘定了汪太后的亲妹妹,那姑娘还养在太后身边,想来太后极看重这门亲事,没想到今天如此不给面子,当场拒绝。 当然,孔府并不会就此放弃。他们串通官府,组织庄丁,在土地总量上大作手脚——曲阜县令自元朝以来,就只有孔家人能当,而且还需要衍圣公推荐,并且不接受朝廷的政绩考核,这一声招唿打得不要太容易。 但是孔弘绪忘了,孔府有这样崇高的地位,自然也就具有标杆意义,汪太后和朝廷都把它作为必须攻克的堡垒,因此,专门遣官前来督导。 汪舜华还很有心地特意派了丘浚和刘健前来。刘健是个老古板,坚决反对改革,看着孔府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心头实在不痛快,当即上书弹劾。 使者还在路上,又传来曲阜县衙失火的消息,新的鱼鳞图册未编成,旧的却已经在大火中付之一炬,没有凭据可查。 消息传来,朝中一片譁然。 汪舜华脸上布满阴霾。 商辂出班,与其说是安慰太后,不如说是安定人心:「后湖就有黄册正本,太后可让人前去抄录对比。」 年富表示反对。 他的脸色有点不自然:「黄册攒造,劳师动众,官吏多有拖延,因此多有缺失。但官吏百姓始终不敢肆意妄为,就是因为他们认为后湖有正本,可以追溯。一旦让人查证,就知道后湖的底细。那么天下也就都知道虚实,便会无所畏惧,户籍和土地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朝廷一点办法都没有。」 下面吵吵嚷嚷,汪舜华根本就没有听——废话,混过基层机关的,知道衙门作风怎么回事。因此去年张凤提出对照之前的黄册驳查时,她直接拒绝了,直接昭告天下,这次是全部重新造册,据实奏报就可以。 ——这样的大事,不能搞不教而诛;但是我把话说明白了,你不听,就怪不得我了。 既然你要死扛,那就看这几斤骨头能不能扛住。 汪舜华即刻宣布曲阜县令孔公锡有罪革职,交督察院议处;命刘健为曲阜县令,主持当地的土地清量事宜。 消息一出,朝野震惊,区区一个七品县令,职位不算高,只是毕竟一百多年了,都是这个规矩,现在居然打破了。 薛瑄就站出来说:「由孔家人做曲阜县令是祖制,怎么可以更改?即便孔公锡有罪,孔家并非无人,总能从孔家人里找个品学兼优的继续做县令。如果因为孔公锡就取消孔家的殊荣,会有损大明的声威和您的宽仁。」 但是汪舜华义正辞严:「太祖皇帝的后代犯罪,哪怕是亲王郡王,都要依法论处,怎么一个县令,我动不得?」 薛瑄还想说什么,汪舜华没有给他机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大明疆域以内,就得按照朝廷的规矩来,没有法外之地,也没有法外之人!曲阜既然是孔夫子的家乡,更应该带头遵规守纪,报效朝廷;而不是自恃圣人门第,一味向朝廷要好处,却从不肯承担任何责任!以后曲阜县令和其他县令一样,由朝廷统一委派,接受督察院考核——曲阜是朝廷的曲阜,是大明的曲阜,不是哪一家哪一姓的曲阜!」 她随后命林聪为钦差,赐了宝剑,前往曲阜坐镇,临行前还特别吩咐:「拿出当年弹劾国丈爷的勇气和胆量!好好地去曲阜办事,不要有任何顾忌,别让我失望。但凡在大明疆域之内,就不允许有不守规矩的人!」 太后的态度如此明确,下面也就知道真的明白这回朝廷是认真的,办不好事情是真的没法交差,开始认认真真的搞清理。 凭空被不知道是馅饼还是冰雹砸中的刘健也只能抖擞精神,开始组织人力认真清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事情关乎前程,处理好了,在太后那里记了一笔,以后仕途通达;否则灰熘熘滚出曲阜,自己也没脸见人了;更何况这还关乎手下几百上千号人工资的发放,他再怎么饱读诗书,也不可能一个人把一个县的活全干了,还是要依靠下面的衙役去收粮、去赈济、去缉捕的。如果现在办不好,只有自己拿钱养这些人,养得起吗?还是像自己曾经最不齿的贪官污吏那样纵容属下犯罪?别说良心上能不能过去,督察院可盯着呢! 刘健自认不是功名利禄之徒,但毕竟还年轻,这份责任太重大,还是忍不住鼓舞——他也看出来了,闹事的只是一小部分,农民还是很拥护这次改革的。毕竟纳税的标准已经宣传了很久,别的地方一般来说少了一两成,孔家的租子比别人还重,有的甚至少了二三成。大家搞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术语,但每年少交多少粮食是有实实在在的感受的。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上吧。 但清理不是那么好搞的。孔家在当地树大根深,孔府的家丁出去威胁恐吓,把孔府的土地登记在别人名下,大家还得乖乖交租子。 只是这么多庄丁出去,百姓又拖家带口的出来测量土地,自然免不了新闻。其中就有惯作威福的庄丁调戏美貌的良家少女继而霸王硬上弓的,然后就闹出了人命。 本来可以赔点银子了帐,但是圣人之家,即便是家丁,从来是眼睛也是长在头顶的,任凭死者家属哭闹都不肯松口,反而打骂了一通,逐了出去。那家人边走边哭,就被待在附近守株待兔的禁军拿住,送去见钦差。 接下来就是大家喜闻乐见的环节——刘健带人将孔府前后大门堵住,十四岁的孔弘绪捧着孔圣人的牌位率领家属走出孔府大门,林聪则捧着御赐的尚方宝剑,声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衍圣公,太后有旨:你年少不懂事,不要为虎作伥,与朝廷为敌,与律法为敌,与万民为敌;否则自绝于人,必将葬送自己的名声和孔家的前程。」 孔弘绪呆了。 在死者家属的带领下,林聪大跨步的闯进孔府;当着孔弘绪和孔家人的面,在几千乡民的见证下,将兇徒捆起来,架起来,抬出孔府。 当着这么多父老乡亲,林聪宣布:「这就是不守王法的下场!曲阜是大明的曲阜,跟别的地方没有什么不同!你们有冤屈、有不平,尽管来县衙陈述,本官奉太后圣旨坐镇,专管这里不平事!」 孔家积威甚重,但这世上总有不怕死的;马上就有个青年汉子跑出来说,孔家把他家的土地记在自己头上,却要求每年向孔府纳粮;前日官差要他办什么产权证才知道。 林聪重重的拍了惊堂木:「这是惯用的『飞洒』,朝廷已经严禁,怎敢如此?是谁这样吩咐你的?」 那汉子随即报了名姓,居然是孔家的旁支,只是被改了姓氏。 这也是惯例,孔家的旁支,一旦做了孔府的佃户奴婢,就得改姓。 也难怪了,毕竟是天下唯二可以用「贵姓」的。 林聪毫不犹豫,派人捉拿。 有一就有二,看到钦差这样认真,相继就有庄户人家站出来奏告孔家也曾这样吩咐他们。 但土地清理毕竟还在进行,租税还没有缴纳,真想以此扳倒孔家,那是痴人说梦。 但孔家盘踞曲阜这么些年,肯定不是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大家控诉完眼下,很快又开始往前翻,什么强抢民女、强占民田、放高利贷等等,什么都不缺;还有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说年成不好,孔家不肯减租,逼死了人命等等。 汪舜华接到了林聪弹劾的奏疏,一幕幕惨景如在眼前。 难怪当年诉苦大会和三查三整后,军队的战斗力脱胎换骨。 如果自己不是地主阶级大头子,也想搞个公审大会! 于是下旨林聪:「即刻将兇徒正法,就在曲阜县衙外!」 就是要让你睁开眼看清楚,现在是谁家天下! 林聪领旨,五月二十三日,将犯下死罪的十八人在曲阜县衙外斩首示众,临刑前还宣读了他们的罪名和太后的判决,随后将脑袋悬挂在城门上示众三天;其他一百零五人判了流放,扒了裤子,在县衙外一起趴下打屁股然后押解海南。 衍圣公府内一片死寂,但曲阜城内人人奔走相告,鞭炮声震耳欲聋。 当然,有了这样的声势,一切都好说了。 各省清量土地人口的工作开始全面推进,一些府县的数据开始陆续上报。即便只是一小部分,还是让所有人禁不住感嘆:前些年土地和人口隐瞒真的太严重!现在一清理,人口居然多了差不多80%! ——明朝的人口一直是个谜。见于史籍记载的最高峰值,是明太宗永乐元年的11218821户,22818333人;此后一直在8800万人的数据上下游移。但这只是纳税的男丁数,大部分的妇女和奴僕、流民不在其中,更别提故意隐瞒的。史学家估计明末总人口应该在1亿8千万左右。歷史上成化七年报人口21811128人,成化十七年报22283113人,增长不过80万;惊悚的是,十年后的弘治四年,人口竟只有80803382,少了1200万!没有严重的天灾人祸,这些人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事实上,明朝高度重视人口普查。明初,朱元璋在全国上下推行户贴制度,后来又确立了黄册制度。但因为军户不清、户口隐匿、流民逃亡、不入户籍的市民阶层增加等原因,黄册上记载的人口数字,与当时社会实际存在的人口数字相差甚远。特别是一些像《实录》之类的大范围的人口统计,更是如此。 人口的增长率存疑,耕地面积的变化更是魔幻。按照官方史书记载,洪武二十四年天下官民田地共3832322顷余,而洪武二十六年纂成的《诸司职掌》又谓田土总计8212823顷余;洪熙至隆庆间的田土数,除弘治一朝外,实录所载基本上都在200万顷以上;《明孝宗实录》所载弘治年间歷年田土数均在820万顷以上,其中弘治十七年达8212822顷余,正德《大明会典》则载弘治十五年田土数为2228088顷余,《后湖志》记载该年田土数为2212330顷。 数据还没有出炉;但是朝会上年富壮着胆子估算,目前实际人口应该已经接近一亿。 这样的数据,汪舜华只是微微点头,要求进一步加强清理,确保应清尽清。现在人丁税取消了,人口多少和税收多少并不直接相关,她也没有实施计划生育的打算——她不担心人口太多,养不起,毕竟土豆、番薯、玉米等高产作物还没有引进,东北还没开发,更别说广大西伯利亚地区和美洲、澳洲,有的是土地,她只怕人口不够没办法去占领呢。 ——她是很想派人去美洲的,但一来刚刚开海,还许下了不下西洋的承诺,马上打脸实在难看;二来现在的造船技术她也很没底,虽然说航海是一件冒险的事,但也不能让人家白白送死;三来她在朝廷上也没那么大的声望,总要找个由头,才好出手。 ——好在去年开放海关以后,因为传说南洋那边盛产粮食,而且通关免税,真有不少商人去那边寻找粮源,还真的找到了。吕宋、苏禄、越南等国都是一年三熟,以前不是不知道,但商人重利,更关注金银珠宝一类奢侈品,粮食这种利润不大,现在关税标准在那里摆着,为了免税,即便是做其他生意的,也要捎带几千石粮食,因此就有不少商人专门跑到那边去经营。年底就开始陆续往回运。 现在海关衙门和港口都还在紧张建设,只能在泉州、广州、南京、天津等地登陆。户部今年拨了大笔银子买粮,还计划在北京、南京、广州等地多建几个粮仓,有备无患,谁会嫌粮食多?汪舜华本来计划由礼部牵线,户部派人去南洋和各国政府谈判,建设粮食产销直达平台,但是遭到了阁臣的一致反对,说是落在番邦眼里,怕生出不臣之心;其实还是担心以此为契机,再来一回下西洋。 汪舜华也就没有坚持,只要有粮就行;只是她心里很清楚,这只能是一种补充,碗里必须盛着自家的粮食,才能安心——粮食受制于人,绝对是找死,何况目前的物流成本,想要降下来就很不容易。 181、三元商辂 在朝野上下忙着清量田地的时候,有关科举弊端的奏疏摆上汪舜华的案几,犹如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块巨石,引发了千层浪花。 事实上,目前的科举考试还没到祸国殃民的地步——被顾炎武痛斥为「败坏人才有甚于咸阳之郊」的八股文,其实现在还没有真正产生,至少官方没有强制要求。歷史上直到宪宗成化年间,经王鏊、谢迁、章懋等人提倡,八股文才逐渐形成了以讲究格律、步骤,并逐渐形成比较严格的程式。 所以,汪舜华没有必要为一个还没有出现的问题纠结。 但科举的问题确实已经开始凸显: 首先最重要的当然是钳制思想,当然反过来说就是统一思想,但它将思想完全统一到孔子的思想上来,这就有问题了。当然,综合管理岗考孔孟没啥,毕竟马列毛邓都还没有产生,汪舜华自认自己也没那个能耐能够构建完整的哲学体系;但是其他的专业技术岗位和行政执法岗三类还是应该侧重专业技能的。 其次是滋生了腐败。这个是废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为了考上拼命拉关系找后门甚至卖考题这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严打就行,保管死的心服口服。 但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就是结党。所谓门生故吏,朋比为奸,就是如此。 歷史上嘉靖时期,张璁对科举进行了改革,扫除了一些积弊,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但汪舜华这个歷史白痴对此不太了解。 不了解也不要紧,建极时期的官员们也不是吃闲饭的。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提出科举改革的是文华殿大学士商辂,歷史上为数不多的「三元」,大满贯选手。 他说科举有问题,比其他人说有力度一万倍。 商辂在歷史上以守成着称,在改革创新方面其实没有什么建树,但这是当时的政治环境如此,不能说他自己真的没想法。 事实上,商辂的三元之路并不顺畅,他在宣德十年考中乡试后,连续三次落榜,直到正统十年才在会试、殿试中一举夺魁。对于科考的问题,他不能说没有感受。 这些年朝廷提倡发现和解决问题,对于这样根本性的问题,他也进行了深入调研和思考。 当然,站在他背后的官员还有不少,包括知名学者曾彦等人,都是多次落第。当然这人歷史上后来考中了状元。 去年疾风暴雨的改革,让商辂看到了汪舜华的勇气和决心。他开始重新审视当年汪舜华的施政宣言,即便不能全部做到,朝这个方向努力,总还是不错的。 于是他上书指出,目前科举存在很多问题,包括文风过于浮华、考官录文不实、所选考官不行。 考官的问题,就是除了两京主考用翰林官,十三省乡试考官都是本省自行安排。此前是教官、耆儒兼用;景泰三年,不再用耆儒,由布政司和按察司会同巡按御史在本省教官中推举五十岁以下、三十岁以上、精通文学、持身谦谨者充任。本意是要考官得人,但由于是布、按二司与巡按御史推举,而教官职份卑微,对上司的嘱託自然不能不有所关照,有的甚至主动献殷勤,致使考生意见纷然。这些年来,不断有人建议差京官往各省主考乡试,以杜请託。 商辂详细介绍了来龙去脉,语气不无悲愤:「关节已经事先打好,能录取的多是权贵子弟。科考不公之弊,莫甚于斯。」 这当然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汪舜华想到当年王文等人因为子弟没有考中就弹劾考官,简直乱来。 有鑑于此,商辂提出,有必要进行改革。 首先是文风问题:「凡考试文风务要平实尔雅,裁约就正。说理者,必窥性命之蕴;论事者,必通经济之权;判必通律;策必稽古。非是者悉屏不录。」 汪舜华点头:「说得很好。」 商辂接着提出:「以后可派京官参与乡试,打破地方科举垄断,真正为国选材。」 汪舜华也同意了,以前正副主考由翰林官充任,同考官由礼部、詹事府等部门派官,其他的提调、监试、供给等官仍由地方官员充任。 此外,为了避免科举一家独大,彭时等建议恢復三途并举。 汪舜华拒绝了,三途并举就是科举、监生和举荐三途并重,前面两个都还好,监生好歹学校出来的,只要不是买的资格,多少还是有点学识的,尤其这两年太学生到处办差,很该给其中办得好的一个前程,其他人才有办事的动力;举荐这个实在太坑,虽然说现在会举荐很多知名人士,但一旦作为重要手段,走终南捷径炒作包装自己都是轻的,更严重的是攀附朝臣和地方官,求得保荐的资格,这个举孝廉有什么区别?到时候滋养一批学阀、门阀,必然贻害无穷。 彭时不说话了。 汪舜华强调:「自今以后,凡授官爵,必须通过考试,太学生也不例外。」 定向招考也是要招考的,真以为国家名爵是儿戏吗? 必须见到真本事,别在考卷之外的地方用功夫。 年富加了一句:「太学生们长期在国子监进学,不能为国家效力,实在是朝廷的损失。宜令太学生早日参加吏部铨选。」 汪舜华一怔,旋即了悟,笑道:「好。自今以后,每届科考取士一百;太学生年满三十五岁,尚未中第者,必须离监。通过吏部铨选在地方任满,可以视同进士提拔使用。」 进士太贵,一旦考中就要免十五顷田赋,仅此一项,每人每年朝廷就要损失一百二十两,自然要省着用。 但是太学生不同。国子监虽号称国家最高学府,但太学生的地位却并不高。来源主要是全国各府州县按名额贡入的生员,有岁贡、优贡、拔贡、恩贡、副贡等名目,号称「五贡」。其中只有生员(即秀才)的功名,若想再进一步,仍须参加乡试。惟一的照顾便是无论籍贯何地,都可以在顺天府参加;当然按照惯例,会试落榜的举人,可以直接进入国子监。但如果不再考取功名,只以监生身份入仕,一般只能做县丞,或教谕、训导等学官,秩低俸薄,权轻利小。因此,学生学习积极性一直不高。 国朝初年,因为人才实在太少,太学生一度得到重用,这些年因为科举的顺利举行,大批进士入仕,挤占了监生的空间,自然学习的积极性又下来;歷史上景泰年间,开生员纳粟纳马入监之例后,捐监之风大开,监生以钱铺路,良莠不齐,益为世人所轻。 如今限制进士的人数,却大量使用太学生。他们以吏入仕,可以深刻感知官场生态,任满考试合格,就可以转为官员,从县令做起,一步步往上升,当时年龄也不算大,称不上前程锦绣,但也前途光明,自然会有学习和工作的动力。 太学生们高兴,朝廷也很高兴——太学生大多是秀才,举人都是少数,还有很多人是直接开后门走关系进来的。他们即便做了官,也还是当初的身份,秀才免80亩,举人免200亩,想想这可以节省多少赋税! 这样物美价廉的太学生,一定要人尽奇才物尽其用啊! 当然,为了确保官员队伍的质量,就必须擦亮国子监的金字招牌,确保太学生的素质。 商辂提议:「从今以后,除了落第举人可以直接进入国子监,其他令各级学校按照名额推荐。进来之前要先考试,不合格的打回原籍;在监期间,要严格考教;离监之前,还要通过统一考试,不合格的还是不能授职。」 汪舜华点头,加了一句:「在边疆或艰苦地区任满三年、在一般地区任满六年,就可以授官七品;以后晋职晋级,与进士相同,不受出身限制。」 其次,是整肃学政,也就是淘汰不合格的生员与提学官。正在推进的土地清理中也强调了这一点,那些表现差、不纳税甚至煽动闹事的,该罢免就要罢免;如今,还要对学风作风文风不端的进行清理整顿。所有在校生员,包括廪生、增生和附生,凡是年力老迈,文词多瑕疵者,一律辞退;所作的文章词风有风格怪诞、不遵制度的,立即将其革退;凡涉国家律法及有伤风化、肆意攻击朝廷典章制度和国家大臣的,一律革退。 说到这里就很清楚了,胆敢肆意攻击改革、说怪话、唱怪调的,都给我刷了,别到北京来碍眼! 此外,命礼部会同都察院对天下提学官进行考核,不合格者改任他职。 再次,是对官员任用进行调整。京官重于地方官,这是再明白不过的潜规则。此前除了三鼎甲直接进翰林院,选了庶吉士之后,剩下的先选科道言官,剩下的发配地方;歷史上天顺之后更是形成了「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传统。 当然汪太后看重地方经歷,下旨除鼎甲庶吉士之外的新进士必须地方任职。 如今正式明确:非歷州县者不得升科道,部属非歷郡守者不得升列卿;列卿非歷行省不得入内阁;凡京官自五品以下有未歷外者,许吏部亦量推补守令,以习知民事。 也就是说,没有主政一方的经歷,就别想在中央能够独当一面。尤其内阁,我这里要的是知民情能办事的官员,不要那些只能磨嘴皮子的嘴炮或者花前月下的才子! ——按照这项规定,言官们基本上都要到地方去歷练一番。 汪舜华对商辂的提议很满意,他虽然在政治上偏保守,但也不完全是坏事。现在是改革,不是革命。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否则一味的狂飙突进,搞不好就散架了。一个班子,总是要改革派稳健派相互配合,才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各个层面的积极性。 只要不是完全食古不化,就可以也必须为我所用,何况歷史上有名的贤臣。 汪舜华看商辂的表情带着笑意。 182、恩威并施 十月初,前往河南赈灾的李贤回到北京,奏告了开封水患的处理情况。因为朝廷及时拨付了大批粮食,再加上瘟疫防治到位,虽然也有伤亡,倒是没有发生大规模死人事件。 汪舜华松了口气,她是不相信天人感应的,只是在这种时候,很难不被人拿来做文章,说上天对你的政策不满意,还不赶紧改回去! 到时候面子是小,几年的努力全白费,那才叫欲哭无泪! 李贤还特别提到了:「在这次疫病防治中,通许王出力很多,不仅捐献了大批草药,还搭建了许多临时避难所,带领侍卫家人前去救济。」 犹豫了一下,看汪舜华并没有不快的意思,他接着往下说:「早在正统六年,通许王就开办惠民施药局两处,为百姓免费施药治病,人称通许善首;前几年又在宋遗宫后花园扩建药田120顷,将亲手组织种植、栽培、收穫、炮制之药派发各需之地。」 汪舜华很是感嘆,也就和阁臣们商议一件事:「去年削藩,8位藩王犯罪夺爵,3位藩王无嫡除国,其中周王、赵王都是元后嫡出,赵王系曾经造反不说,周王系名声是真的很好,何况去年受到了那样的冲击,也老老实实。现在人马上就要到北京了,就算他什么都不说,朝廷也应该旌表,用以安慰宗室。」 阁臣们沉默了一下,去年削藩的成果之丰硕,其实也出乎他们的意料;整整八位亲王,占总数的三分之一,其中还包括六个孺子。虽然现在削得痛快,但这仇恨也确实拉得太大。现在外头多少人明里暗里再说汪太后就是吕雉武则天转世,要大杀宗室,甚至有鼻子有眼的说把宗室集中安排在十王府一带,就是准备趁夜放火,接着不知怎么又说到当年太祖皇帝「火烧功臣楼」的民间传说——当然大家不会说这些,只是说要考虑到以后见了太祖皇帝,怎么说话。 何况,汪舜华自己也是有儿子的。 江山是大儿子的(次子),这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如果眼看着小儿子因为无嫡除国,当妈的还真不是滋味。 因此,针对汪太后提出的,秦王、晋王、周王、赵王、襄王和齐王六位元后嫡出的亲王,如果确实没有嫡子,允许庶子袭位——当然,仅限于朝廷册封的二夫人,大家争论了一下,也就同意了,只是有点捨不得秦晋齐周赵的名号——这些可都是大国啊! 汪舜华暂时到没有想到这些,只是觉得现在外头流言蜚语实在不少,自己这回得罪的人又太多,还是要注意区别对待,打击一部分,拉拢一部分,别真的把自己弄成了孤家寡人——尤其仁宗皇帝所出的襄王,辈分高,名声好,支脉又近,万一有什么,还得他出来担着;现在三下五除二痛快了,人家到时候穿上你做的嫁衣骂你一通都算轻的,就怕矫枉过正,把所有的政策全废了,那才是不可承受之重。 提到了嫡庶,免不得又想到了朱八八的规定。 汪舜华在心里吐槽,朱重八真是想的说得多做得多错的也多,这种只立嫡子的规定,只给藩王宗室就行了,还可以少养一波闲人;加诸皇帝,如果皇后生不出来儿子,皇帝是选择废皇后还是把皇位传给弟弟或者血缘更远的同宗?显然不靠谱! ——好圣孙就打着皇后不能生的藉口把人家赶了下来。要知道当时胡皇后还不到三十,已经生了两个女儿,很难说不会生个嫡子出来。到那时,哪有左护法什么事?——这位真是跌破了下线,不可能比他更糟了。 ——活该好圣孙挨骂! 后来呢?隐帝勉强算嫡子,土木堡之后,群臣难道要因为先帝不是嫡出放弃宣宗系,从他的兄弟后代里找?就算想,瓦剌给你那个反应时间吗? ——另一个次元的自己因为没儿子外加反对庶子上位,被废了,没啥说的,自找的;宪宗的两任炮灰皇后都没生出来——估计皇帝碰没碰过、碰过几次都不好说,后面孝宗不就是庶出?老妈还是反贼的女儿。怎么着,谁敢说他没资格接班?武宗倒是嫡子,当然因为张皇后奇葩到了一定境界,生生把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帝王爱情变成了孝宗一个人的独角戏,不仅噁心了明朝人民,也影响了后代群众,所以大家宁愿他是被抱来的,不过绝后;嘉靖的三位皇后貌似也没有生出儿子,万历肯定是庶出,还看不起同样是庶出的大儿子,争国本争了几十年,大家全是输家,后面的天启、崇祯也都不是嫡出。 所以,不要太早立flop,否则规矩让位于现实,还是很打脸的。 ——汪舜华有时候会想,是不是上辈子欠了景帝的,所以这辈子要还债,老光棍拐卖女大学生还有逃出去的机会,自己却被禁锢在这个时空了;不过马上打住,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这条政策得该,但现在不是时候,还是等皇帝亲政再说吧。 忙碌的间隙,汪舜华拨冗去了趟京营慰问官军,了解官军生活情况尤其是学习情况;如今禁军很多去了地方办差,但越是如此,越要重视京城的保卫工作。 客观的说,官军的生活条件比两年前改善了一些有限,不过整洁多了,也规整多了,连被子叠的也有模有样——并不是整齐划一的豆腐块。 汪舜华倒是知道,这反而更好。以前军训的时候就知道,因为晒后松膨的棉被不易控制尺寸,很难叠成标准豆腐块;所以很多军人平时都不敢晒被子,被子大多都是潮湿的,反而导致睡眠不好。 尤其令她高兴的是,将士们如今的新装扮——经过反覆的试验和演练,将士们一致认同了自己携带单兵携行具,很多人捆被子又快又好;铁水壶很烫,刷漆不要想,太贵,那就在外头裹一层布用布袋背着,关键时刻还能做绷带;只是挎包在战斗过程中,会随着将士运动左右摇摆,不利于快速行军;汪舜华恍然大悟,难怪后来就没见到战士使用那种军用挎包了,于是很爽快的同意他们在上衣腰间缝制口袋,拉链就不要想了,好在纽扣都会钉,免得东西掉出来。兜里根据需要,会配置有火摺子和应急的药品,这倒不那么容易。除了雄黄等野外作战驱赶蛇虫的药,还要有止血、破伤风的药。拜各种gg所赐,汪舜华也只知道止血化瘀的云南白药,补血的驴胶,还有治疗痔疮的马应龙,但是具体的配方真不知道,于是交代太医院会同军医研究,制成药丸或者颗粒泡水——这个难度更大。 同时强调:「以后官军野外作战,尤其是深入敌境作战,一定不能随便饮用河流或者湖水,必须重新挖掘水井。」——诸葛亮征讨孟获时误饮毒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霍去病英年早逝很可能就是误饮了敌军用人畜尸体污染过的水源,这个教训一定要警戒。 太后这样关爱大家,将士们都很感激,只是还是有老兵诉苦:「识字真的不容易,俺好不容易学会了几个字,隔天又忘了。太后娘娘,俺笨,不是读书的料子,俺也不求荣华富贵,只要能养活一家老小就好。您就别让俺读书认字了吧。」 汪舜华看着他:「你这厮好没出息,像是我大明的兵吗?我都没嫌你笨,自己到先放弃了。幸亏你没上战场,否则是不是见了敌人强大,自己就先投降了?」 老兵仿佛收到了侮辱:「太后,俺虽然不识字,但也知道保家卫国的道理。只要上了战场,就只会奋勇杀敌,您怎么可以说俺要投降。」 他满脸通红,仿佛要哭出来,汪舜华道:「这不结了,你若把那些字当成敌人,一个个砍过去不就行了?——这些字都是老祖宗留下的,可不比凶神恶煞的敌人可爱?」 老兵摸摸头。 光说道理是没用的,汪舜华还说了几种方法,主要是针对官兵学习过程中的问题:即便是禁军,但朝廷显然没有多余的财政预算来供大头兵们学习;因此不仅书没有,甚至基本的笔墨纸砚这些学习用具也没有。 但这不是放弃的理由,汪舜华掰着手指头:「纸没有,但是布料还是有的;每天军队用一面专门的旗帜,用石灰或者什么书写一个字;然后每个战士背上别一块布,也写这个字,这样一个传一个,哪怕走在最后面,也能看清楚;笔没有,但是坐下来,还可以用石子什么的在地上练习。」 还要鼓励:「不要给自己找理由。你们知道欧阳修吗?——那是连苏东坡都敬仰的大文豪,他小时候家穷,母亲就画荻教子,也就是拿着荻草在地上写写画画,教他认字。前人能做到,你们也能做到。我不信,我大明的将士,会是孬种。」 183、皇帝的亲戚们(一) 从十月中旬开始,宗室们陆续进京了。以前对宗室的限制相当严格,只准待在府里,别说和地方官结交,就是出城扫墓都要报给皇帝批准。所以去年审查的时候,太学生们去问冒牌货们,结果一大堆不知道规矩的出了岔子;就算知道的,马上又追问你怎么去的,什么时候去的,带了哪些人,怎么上坟的?——宗室给祖先磕头上坟,带多少人、奏什么乐,献什么贡,怎么行礼,那都是有规定的,要是说错了,要么是假的,要么就是违抗了太祖皇帝的圣旨,不守规矩!——谁说读书人都是书呆子的? 虽然后来在李实的建议下,允许大家到郊外骑马了,但活动空间还是有限的;看着那些没资格继承爵位的,只要有了名字,就拿着官府的路引来去自由,心里别提多郁闷了。 当然也有混蛋憋得太久,出去就惹祸。强抢民女的暂时还没有,调戏美女是免不了的,马跑得太快撞死人,欺负小百姓,或者跑去拈花惹草——家里肯定有不少丫头,但跟外头见了市面的肯定不能比,甚至公然找戏子搞娈童,马上就被地方官揪住把柄告上去了。言官们正愁没事干,马上抓住大骂。得,试也别考了,犯了法的弄到北京交给宗人府来审,没犯法的剥夺考试资格,你们家自己养,这种货色,皇家丢不起脸。 现在有机会进北京,虽然可能会被抓小辫子,但可以册封、可以娶媳妇,还是值得高兴的。 因此过了重阳,大家就打点行装往北京沖,只是藩王随行人员太多,肯定走的不够快。 为了接待这些人,汪舜华以下都忙得团团转,礼部和鸿胪寺等部门尤其忙成狗:第一次,千万别出乱子,让人家笑话。 首先来到北京的是兖州府的鲁王肇辉,歷史上称为靖王,是皇帝的曾祖父辈,永乐元年就袭封,在位都快六十年了。父亲荒王朱檀是郭宁妃所生,喜欢炼丹嗑药,毒发失明,让太祖极为震怒,所以死后给了个极其不好的谥号。 鲁王自幼无父,因为母亲汤妃教育的好,很得太宗皇帝喜欢。 他的嫡长子泰堪今年也已经五十岁的人了。次子巨野王泰墱、三子邹平王泰塍都是王妃严氏所生的嫡子,四子安丘王泰坾、五子乐陵王泰壆、六子东阿王泰壄是庶出,年龄都很不小,自然早就册封,有的连孙子都有了。 鲁荒王死得荒唐,他的后代儿孙都汲取了他的教训,因此子息繁衍,蔚为大观,肇辉在位六十四年,孙子阳铸享国五十余年,很受朝廷敬礼。 汪舜华带着皇帝和内阁、宗人府的重臣,在谨身殿召见了鲁王一家,当然女眷跟着永安长公主就前往仁寿宫晋谒太皇太后。 肇辉不仅辈分高,而且年将七旬,行了礼,就赐坐。国初,太祖心心念念让太子朱标继承皇位,制定的《祖训录》也是以此为基础,后来懿文太子去世,继承人变成了他的儿子允文,由兄长统御王弟,变成了侄子统御王叔,尤其九大塞王为帝国屏障,战功累累,要他们向一个小毛孩子服气,那是有难度的。 因此太祖更定了《皇明祖训》,规定藩王朝见,「叙君臣礼,行五拜三叩首」「虽行家人礼,君臣之分不可不谨,天子行礼不叩头,亲王坐受」,以此纾解他们的不满情绪。 现在亲王的实力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否则去年削藩早就天下大乱;尤其皇帝年幼,辈分又低——今年来朝的多的是祖父、曾祖辈的人物,大家本来就一肚子怨气,再改了太祖皇帝的规矩,只怕聚在一起闹腾——一个「擅改祖制」就够自诩「敬天法祖」的朝廷大臣们受了。 因此,只有委屈一下皇帝。当然下跪是不可能的,作揖而已,否则,别说礼部不干,文武大臣也会觉得助长了宗室的气焰——真要按家礼,估计不少郡王乃至将军都能接受皇帝的行礼。 在奉天殿行了君臣大礼,就到东耳房叙家礼。 小皇帝在戴荃的教导下,很乖巧的跟着叫叔曾祖、叔祖、叔叔。鲁王一家连忙磕头称不敢,汪舜华笑道:「这也就是在天家,虽然至亲骨肉,却难得一见。」 鲁王也说了些「蒙太后垂怜,老臣早就想进京晋谒天颜,今日才能得偿所愿。今见太后贤德、皇帝圣明,实在大慰老怀,便是见了太祖太宗,也有所交代了」之类的屁话。 汪舜华笑:「古者,六年五服一朝;国初,太祖定,亲王每岁朝觐,只是建文以后,这规矩就废了。虽说都是太祖皇帝之后,骨肉至亲,却终生难得一见。」 这倒是实话,洪武六年规定,亲王每年朝觐,不许同时到。还规定了具体的办法,大致就是一个亲王朝觐完了回到封地,才准下一个出发;而且去宣旨的基本都是驸马重臣之类的贵戚重臣。后来建文帝继位,以太祖的名义发布遗诏,不准藩王入京奔丧;太宗继位,为了笼络人心,准许亲王入朝觐见;但为了防范意外,又制定了「二王不得相见」等规定。 此次朝觐,也基本按照这些规定执行,当然因为明年考试,是所有宗室一起到京,盘缠朝廷按规定人头和路途远近给了一笔——确实去年削得太狠,很多藩王卖地卖家当凑银子打发人。大家都不容易,别真的把人逼得太狠。 汪舜华含笑,说了些「要保重身体」之类的废话,又关切的询问了他家的情况,又说了一大通「要从严约束子弟、勤奋读书习武上进」之类的车轱辘话,就宣布赏赐,无非是金、银、铜和布帛若干。建极制钱自从今年初开始正式上市,现在已经在社会上广泛流通了。因为铸造精美,很受欢迎;金银是此次特意铸造的,金是金条,十两一条;银是银锭,二十两一锭。其中金条只赏赐亲王,每人二百两。 只是两位夫人的事情还没有着落,鲁王心里有点堵,但也释怀了:毕竟有三个嫡子,又有嫡孙,册不册封都那样,只是觉得汪太后开空头支票而已。 接着来到北京的是大同的代王,带着他的一大家子。代王系出了这样的大事,他面子上很没有光彩。因此,虽然辈分高,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听汪太后吩咐了一通,又兼成鏝母亲贾氏没有拿到册封,这个郡王估计要打水漂,更加觉得光禄寺的饭菜味道太涩了。 太原府的晋王钟铉随后就到,背后跟着世子奇源、次子奇渶、三子奇溶、四子奇瀴。晋王四个儿子,长子奇源是王妃嫡出,今年十三岁,其他都是庶出。奇渶与长兄同庚,奇溶要小三岁,奇瀴刚拿到名字,还在学走路。 可以想像晋王的心情,一定相当难受。但是能怎么办?看着办。这一年多一直加紧督促孩子们的功课不说,启程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老实守规矩,考试过不过先不说,别让人抓着把柄连命都丢了!看老公这么紧张,晋王妃也不好意思高兴了。 汪舜华大致能够猜到晋王的心情,说了些「晋藩是太祖皇帝嫡出之后,与别人不同,更要以身作则,率先垂范,拱卫王室」云云。 晋王嘴里称是。 当然,汪舜华和君臣都想不到,眼前的晋王其实是一代传奇——因为他的寿命。钟铉十五岁嗣王位,在位六十一年。因为在位时间太长,熬死了儿子奇源、孙子表荣,不得不把王位传给曾孙知烊。这在明朝歷史上,仅此一例。隐帝的儿子吉王见浚在位七十一年,也熬死了嫡子,却传位世孙厚焨。 ——当然,大家更不知道,隐帝留下的四个儿子,基本上都是长命的主,长子沂王见深不说,崇王见洛活了五十一岁,德王见清活到七十。 ——这年头,活着,就是大本事。 ——但这一回,能不能如此健康长寿,就不好说了。 山西潞州府的沈王世子幼?几乎在同一时间带着一家老小赶到。 世子是沈王系始祖朱模的孙子,歷史上称为庄王。其父沈康王是庶子,但似乎对嫡子情有独钟,他有十个儿子,除了三个早夭的不知道生母,其他七个长大成人的孩子都是王妃韩氏嫡出!因为都是同母手足,兄弟感情很好。 汪舜华对他们兄弟的感情也很赞赏,当然交代沈王「严管厚爱,才能行稳致远。」 沈王家族在歷史上的名声虽然不算好,也不算坏,是最普通平实的一支,无大过,无大功,后人评价用「恭良」二字,可说绝妙。 西安府的秦王世子公锡第二天也到了北京。汪舜华也交代了他:「身为嫡出,又是秦王,更要努力上进,拱卫王室」——她翻过太祖皇帝专门记述儿孙黑歷史的《御制纪非录》,觉得老爷子真是个妙人。 开篇就是「今秦、晋、齐、潭、鲁为恶,并靖江累恶不悛」。瞧瞧,儿子们都还只是作恶,这个侄孙是怙恶不悛、无可救药了,因此书里篇幅最大是靖江王朱守谦。从他的爷爷,也就是自己的哥哥朱重四开始批起;而对这位侄孙的不法行为,太祖是不厌其烦的分门别类挨个详细记载,包括用卫印作王宝等20大项,每一类下的记载十分详细,尤其是「食用需索过度」一项,从米面油盐茶等到猪牛羊鸡鹅蛋,还有胡椒花椒沙糖生姜酱等各种调味料,还有西瓜蘑菇木耳豆腐豆粉等蔬菜瓜果,都细化到多少斤多少个,真正是树立了反面典型。 此外鲁荒王朱檀、代王朱桂、潭王朱梓,也都有一大堆黑歷史在案;尤其有关齐王朱榑的内容更触目惊心,仅和属下合谋杀人,死者就多达282人,其中不乏朝廷官员。 而占据卷首位置的,就是号称「天下第一藩封」的秦王朱樉,一共列了他33条罪名,写得相当生动具体——这部分可以和太祖的另外一篇《谕祭秦王祝文》配合食用,在这篇祭文里,太祖逐一罗列秦王所犯宠妾灭妻、姦淫妇女、杀害战俘等罪行,要求诸藩引以为戒,痛快淋漓,不像是一片祭文,更像是一片檄文,归结起来就是「你的死是自作自受。我现在列举你的罪过,你仔细听着」,恐怕秦王自己听了,都会觉得自己该死,死有余辜。 也算相当具有朱元璋风格了。 排在第二的,其实是后代名声相当好的周王,一共六条,其中最恶搞的是洪武二十三年,周王擅自带着老婆们离开封国去凤阳居住,结果被老爹赶去云南,「经过州郡城池广狭、山川地理险易、民情风俗皆无所知」,于是得出结论「自古至今愚蠢无有如此者」。不知道周王是不是因此收到了刺激,这才写出了后来那么大一摞书。 汪舜华狂汗无比,要是太祖皇帝知道自己学了那么多年语数外史地政物化生,结果全忘得差不多,估计这评语就落到了自己头上。 想要秦王世子贊同改革是不大可能的,毕竟从人家身上挖肉,而且宗族也出了事;但是秦王世子毕竟还年轻,妃王氏也还健在,自然有希望收穫嫡子;当然免不了催促汪太后兑现承诺,及早册封二夫人,汪舜华点头,说世子说的极是,朝廷自由安排。 秦王世子怏怏的退下了。 184、皇帝的亲戚们(二) 河南南阳府的唐王琼炟赶在十月底来到了北京。他是太祖第二十三子朱桱的嫡二子,比皇帝高了三辈;他哥哥朱琼烃死后无子,所以在宣德三年袭封,在位三十三年,今年正好五十。他的王妃宋氏在景泰七年去世,有两个儿子:长子芝壐被册封为世子,可惜正统十三年去世,年十五,追谥悼简,还没结婚,自然无子;次子舞阳王芝址,娶妻高氏,早亡,继娶辛氏,都没有儿子;唐王年初还得了一个庶子芝垝。 因为膝下荒凉,没多少可争的,唐王也就很老实,当然还是希望能够册封刚给他生了儿子的焦氏为夫人;汪舜华点头,表示知道了。 其实唐王年轻时候也是一样的横。马中锡救父的事很长一段时间在朝野传颂。马中锡小小年纪,孝顺的名声便传遍海内,与此同时,唐王也就成为混球的代名词。 中州之地,敢闹事的不多,但一出事就是大事,加上流民比较多,君臣很担心削藩的时候出么蛾子,于是特地把恭顺侯吴瑾派来坐镇,还让都督孙镗协助他。他在歷史上死于曹钦之乱,这回因为曹吉祥早就被灭,因此得以安然无恙。吴瑾虽然是蒙古人,但几代忠良,为人机警,在京营操练任劳任怨,提出了不少建议,汪舜华倒是很信任他。 歷史上,吴瑾干过两件非常漂亮的事:于谦去世后,边境告急。吴瑾说:「如果于谦在,一定不会这样。」英宗无言以对。石亨恃宠而骄,朝臣敢怒不敢言。吴瑾趁着陪英宗登高望远的机会,说石亨建筑超标,其宅第是王府,惹怒了英宗,为石亨失宠埋下伏笔。 景帝考虑到他是忠良之后,亲自把汪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夏玉莲赐他为妻,生下儿子吴鉴。 汪舜华曾经想让他守备甘肃,他推辞说:「臣,外人,若用臣守边,恐外裔轻中国。」 但是汪舜华很放心,笑道:「你虽不是汉人,但几代忠良。先帝和我都没有把你当成外人,你又怎么能把自己当成外人?」 吴瑾叩谢。 倒是于谦认为吴瑾毕竟年轻,此前一直在三大营操练,缺少独当一方的经验,汪舜华点头,这才打消了主意,当然办好了这件事,就顺理成章让他坐镇蓟州了。 开封府的周王之弟通许王子埅和家人几乎同一时间来到了北京。如果说削藩对他没有一点心理影响,那绝对是说假话,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既然没有力量和朝廷对抗,那就老老实实的呆着;何况前些年兄弟之争瞒不过明眼人的耳目。因此他提倡「百行孝悌为先、万事仁善为重」;提倡佛教无欲,斥身外物慾;他信天信地、信万物有灵、因果必报,歷史上因德美仁善被追谥为「懿」,史称周懿王。 可以说,周王系几代都是贤王。去年前去削藩的勛贵和言官都是赞不绝口。当然周藩在整个明朝宗室中,也是极其优秀的一支。家传学问,书香永继,产生了一大批学者。 通许王汇报了这些年在开封的情况,尤其是惠民施药局的运行状况。看他满头白髮还忧国忧民的样子,汪舜华很是感嘆,下旨赐玺书褒奖,同时让他好好回去准备明年的考试。 通许王愣了一下:「臣已经成婚,两个儿子都是庶出,按例不必参加此次的考试。」 汪舜华噗嗤一声笑了,刘金笑道:「太后的意思是,殿下若是通过来年的考试,就进位为周王。」 通许王还没转过神来:「臣是庶出,按律不能承袭王位。」 汪舜华笑道:「那也有例外嘛。周王系本身与别的不一样,是太祖嫡子之后,与太宗皇帝一母同胞;通许王这些年来积德行善,治病救人,更非普通宗室所能比。朝廷要规范宗室的行为,是一把尺子量到底,但不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只要愿意报效朝廷、能够报效朝廷,朝廷自然会嘉赏;即便是才力普通,只要循规蹈矩,该有的尊荣和体面,也断不会剥夺。」 转头交代刘金:「正式进封前,通许王一应供奉,比照亲王世子;包括册立二夫人,和相应的子女考试。」 刘金称是。 通许王呆了,他是真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尽管还要通过考试才能袭爵,但还是伏在地上忍不住痛哭流涕,叩谢天恩。 汪舜华忙命于谦扶起他,好歹祖父辈了,说:「我不是不顾念宗族情谊,去年那样做也是不得已,看看清理出多少混帐东西!再不整治,大明迟早要败在这些人手里!」 通许王点头称是,王室的事情他不是不知道,不肖子孙辱没家声他也很生气;只是规矩太严心里不是没有计较,何况又是朱家的媳妇动手,实在不能不联想到前面两个彪悍的太后,现在太后这样说,那就什么也别说了,回去好好读书、好好报效朝廷才是正事。 汪舜华同时让他带一句话:「很多宗室都关心的侧室问题,宗人府早就根据你们此前的呈报造好了名册,只是目前人还没有到齐,没有正式宣布。你去跟他们说,稍安勿躁,我言出必行,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通许王磕头。 几乎立刻之间,消息就传遍了北京城,大家实在难以相信,汪太后居然捨得割肉——那是周王,与秦晋齐楚并称的周王!居然就这样给了! 大家都认为汪太后是重感情的人,也认为通许王值得这样的对待——如果其他藩王也规规矩矩,要少了多少事!宗室们也开始窃窃议论,原来汪太后也不是要把我们全弄死才甘心,既然这样,也没有必要胆战心惊,老老实实读书上进、不给朝廷惹麻烦就成。 冬月初一是颁朔日,汪舜华带着皇帝在奉天门举行了隆重的典礼,颁布明年历法,今年参加的除了文武官员,还有已经抵京的宗室。 没几天,湖广武冈州的岷王朱徽煣就到了。他是太祖十八子岷庄王朱楩的儿子,同样是皇帝的曾祖父辈。岷王的辈分高,但年龄不算大,还不到五十岁,王妃李氏生嫡长子音埑,妾吴氏生次子南渭王徽煣。 让汪舜华感嘆的是,世子音埑自己是嫡长子,四个儿子全是嫡子,另外还有一个女儿,也是嫡女!当时去削藩的定西侯蒋琬是个能人,有点不相信,特地查了,岷世子和世子妃汤氏感情确实好,所有孩子全是嫡出。定西侯很感慨,汪舜华也很是感嘆——要都像他一样只有嫡子能省了多少事!可是现在他这么多嫡子,要出去多少爵位! 但是没办法,规矩摆在那里,别让人戳嵴梁骨。 岷王父子身体都不大好,岷王长年患病打报告问朝廷要药材,景帝和汪舜华都给了;岷王世子腿脚也很不方便,不过他身边一串儿子,虽然年龄不大,倒都是一脸英气。汪舜华心里想着,以后藩王回国了,大门关上,谁知道孩子是嫡出是庶出?宗人府怎么监督他们?地方官更不可能跑到王府后院去监督。看来得和大臣们好好商量。 首任岷王朱楩的名声很不好,不尊王法,擅收诸司印信,杀戮吏民,曾经三次被废为庶民,甚至一度被幽禁,好在活得够久,等到了重建王府的那一天,直到景泰元年薨,在位六十年,寿七十二。 岷王从庄王以后开始收敛了。除了朱楩的儿子广通王朱徽煠、阳宗王朱徽焟景泰初年曾勾结苗民企图谋反叛乱未遂外,没有产生过大奸大恶之辈。——废话,朝廷开始收紧藩王政策了,多少藩王就因罪除国了,当年为了拿回王位,棺材钱都快贴出去了;现在的岷王本身有多病,常年卧床,歷史上天顺七年就去世了,拿到了「恭」的谥号;他的儿子更是战战兢兢,乖巧听话,最后拿到了「顺」的谥号。 比岷王更年轻身体更健康的楚王季埱没有等到朝觐的那一天,车驾刚出武昌,他就永远闭上了眼睛,比歷史上早了半年,应该是憋屈死的。毕竟他一死,楚王系就得除国,当然也确实如此。虽然还是拿到了「康」的追谥,但必须除国;所有田宅土地都要收归国有,金银细软除了陪葬,还要赏给他的侍妾和族人,毕竟是面子工程,面子还是要到位的。 楚国是有影响力的大国。楚王除国,自然大臣们很高兴,但在宗室们看来,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甘肃平凉府的韩王征钋也到了。征钋是太祖第二十子宪王朱松之后,最初定在辽东开原,不过还没就藩就翘了。朱松虽然短命,但名声不错,为人谨慎,聪慧机敏,博览群书,通古今。 韩宪王有四个儿子,只有长子恭王朱沖火或是嫡子,他去世后,庶长子怀王范圯接位,无子;弟弟靖王范土昂接位,也就是征钋的老爹;靖王同样没有嫡子,征钋初封高陵王,景泰二年袭封,史称惠王。 韩王妃石氏无子,侍妾生下两个儿子,都还不到十岁。不过韩王夫妇都还年轻,君臣也就不敢奢想会有奇蹟。不过去年为了顺利拿下韩王,大家没少费心思——那里可是前线,不能乱!最后是把毛忠派去坐镇,总算平平安安。 饶州府的淮王赶在襄王之前来到北京。淮王祁铨,看名字就知道和先帝一辈人,是皇帝的叔叔。首任淮靖王朱瞻墺是仁宗皇帝庶七子,李贤妃所生,原来在韶州府,后来改到饶州府;祁铨是父亲的嫡长子,正统十三年袭封,歷史上称为康王,不过还没有儿子,只有几个女儿。 歷史上淮王有七个儿子,除了老四德兴庄僖王见、老七崇安荣穆王见洵是庶出,老大淮安王见濂、老二清江端裕王见淀、老三南康庄惠王见湁、老六顺昌恭懿王见漽都是嫡子,但那是因为淮王先后立了三位正妃。他的原配李氏,南城兵马指挥进之女,成化二年去世;早在景泰六年,他的母亲萧妃上书「李妃结婚以后,染患风疾无子,恐误宗嗣,乞自备财礼,于本境地方官员军民良家子女内选娶一妾。」景帝答应,杜氏生下了两个女儿;李妃去世后,杜氏被册为继妃,成化六年正月去世,仍然没有留下子嗣;后来侍妾崔氏生下五个儿子,被册立为次妃,几个儿子也就升级成为嫡子。 淮王家族大多昏庸腐败,无政绩美德可叙。第四世淮王朱祐棨,游戏无度,横徵暴敛,为祸一方;不过现在也只能说平庸,违法乱纪的是自然有,大奸大恶还真说不上。 襄王进京的时候,得到了很大的礼遇。体仁阁大学士姚夔和礼部尚书章纶亲自带队在城门口迎接,送他们到十王府下榻不说;他们父子进宫朝见的时候,汪舜华还带着皇帝下阶相迎,这是其他藩王都没有享受过的待遇,也是超出典章的待遇。 不仅世子郡王们感动得泪流满面,襄王同样老泪纵横。去年其他王府的遭遇他多少听说了,可是自己府里基本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自己说什么,顾淳就听什么;只可惜世子妃李氏无子,独孙见淑庶出,这个真没法作弊——都已经十岁了,朝廷那里早就有记载。 虽然按制度世子可以有两位侧妃,但这得等世子通过考试以后再说;更重要的是,侧妃生的儿子,只能降等袭爵。 行完礼,各叙寒温,汪舜华特意问起了见淑的情况。他的母亲虞氏还没有得到册封,因此没有继承权,也就没有跟随进宫。 汪舜华笑道:「王叔太多虑了,不管是嫡出还是庶出,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皇帝的族兄,再说,你家的情况与别人不同。」 确实不同,早在景泰二年,襄王奏报说「世子祁镛妃及第二子宁乡王祁矿妃俱患痼疾,不可以承宗祀,欲选官宦及良家二女以侍二子,用广嗣续」,景帝也听了。 刘金很是乖觉,马上派人去请见淑。十来岁的孩子正是最可爱的时候,虎头虎脑,汪舜华摸了摸他的头,交代他:「好好听爷爷和爹爹的话,好好读书上进,以后报效国家。」 见淑应了一声,便退到一边了。 襄王听出了汪舜华话里的意思,但心里多少不相信的,毕竟长孙将来如果承袭郡王,只能荣养。然而襄王府今后还会有其他的庶出,不能不长远打算。 他就说起了王府这些年来的事。王室繁衍无度,导致太后痛下杀手,他是知道的;不过毕竟是同宗,犯了事的不能含煳,真有才华的也要用,不求能够优待他们,也不要过多防范。 汪舜华点头,去年褫夺一大批宗室的爵位,现在能站在檯面上的,基本都是能看的,其中襄王、晋王、韩王还有准备接班的通许王等几人名声尤其不错。该收拾的要收拾,该用的人也要用,文官、武将、太监、宗室,相互利用、相互牵制,才能拱卫王权,否则任由一家独大,反而容易威胁皇权——歷史上土木之变后,文臣一家独大,逼得皇帝只能退回宫里。 这还算好,明朝的文臣虽然喜欢内斗,但除了最后东林党那波人有家无国,前面还是有很多人能干事的,关键骨头也够硬;真遇到宋朝那帮软骨头,才真的让人吐血。 185、皇帝的亲戚们(三) 人都到齐了,就该办正事了,反正都是要办的,没必要一直拖着,反而落人口实。只是不希望从一开始就办了,大家觉得理所应当甚至提高了希望值,反而落得不好。 节奏很重要。 十一月十六日,正式下旨,对亲王和郡王家眷进行册封。 一是亲王之母,不管是嫡母还是生母,只要还在世,一律加封为王太妃,以区别王妃,当然工资待遇不变——此前不仅没有太妃的称号,甚至儿子做了亲王,如果嫡母还在,生母也只能封为夫人。周王子垕继位,嫡母徐氏还在,只能追封生母苗氏为简王夫人;简王也只能请求朝廷册封生母胡氏为定王夫人。 二是亲王除王妃之外,册封两位年龄最大的庶出孩子的生母为夫人,郡王则有一位夫人——因为女儿不用请名,都是年满十五岁册封结婚,因此期间还是有操作空间的,只要不是太明显,朝廷也懒得追究。说破了天,庶出也得降等袭爵,而亲王和郡王之间,差距是很大的。因此,即便多出一些郡王,只要宗室总体情绪稳定,都在朝廷可承受范围之内,当然前提是你们自己把矛盾摆平,把口径统一,否则捅出来朝廷还得治罪,之前秦王系出过这样的事。当然跟张懋后台硬外加秦王系群龙无首有关,其他的勛贵很少敢这样硬气。汪舜华一再用建文帝的教训提醒大家,不要操之过急,现在重要的是立规矩,别指望毕其功于一役,否则兔子急了也要咬人。 亲王妃有金册,亲王夫人则用银册,郡王夫人用铜册;亲王夫人比照一品夫人待遇,郡王夫人比照二品夫人,世子妻妾则降一等。 同时接受册封的,还有勛贵的家眷。不过勛贵有太夫人的名号,不用另外册封;只是以庶长子之母分别为淑人、恭人、宜人而已。这些人也有诰命,她们的诰书和同品级的命妇是一样的。 因为人员太多,只能集体宣旨。其中宗室按照派系,勛贵则按级别。大家都很高兴:「汪太后言而有信啊!」尤其是被册封的贵妾,被朝廷正式认可了,自然也就可以进家谱了;正室夫人要说一样高兴肯定是假的,但也过得去:这年头都没有从一而终的想法,与其让老公在万花丛中穿梭,不如划定范围,以后老公收了脚步,自己指望也就多一些;更何况,这年头讲究多子多福,庶子既不能和自己的儿子争爵位,又能延续血脉,主流的心态还是可以接受的;否则因为没有符合要求的除爵,自己说不定也老景凄凉。 十八日,大家兴高采烈的进宫谢恩。太皇太后和汪太后在奉天殿接见了大家。磕完头起来,却见内宦领着六个身穿亲王服色的孩子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穿着素服的半大孩子。当时回过神来,这应该就是养在宫里的几位宗室了。 确实是荣王、齐王和隐帝的四个儿子沂王、德王、崇王、吉王,还有郑王世孙和赵王的三个儿子。 齐王才六岁,虽然都在清宁宫,然而汪舜华整天早出晚归,近几天尤其如此,因此难得一见,当时匆匆扑到母亲怀里,说「阿娘我想你了。」 汪舜华怜爱的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今年确实太忙,明年就要让儿子正式进学了,也用以警告怀有异心的宗室。 她在儿子头上亲了一口,就把他放到自己怀里坐下,齐王不胖,但也不轻,估计也就能坐一两年了。 沂王等上前行礼,汪舜华吩咐免礼。 这才把齐王放下来,让他的贴身内宦覃吉牵着走出来,让皇帝一一向诸王介绍,这是谁;又对沂王等介绍,这是谁,该怎么称唿——当然只到亲王一级。 皇帝已经满八周岁,读了几年书,性格也聪明,晋王等虽然刚进京,没见过几次,好在那天接见的时间并不短,还是有印象的,何况他记不住,身边的戴荃等人也会提醒,不至于冷场,因此很是顺利。 于谦等人很是欣慰,宗室中有不服气的也只能忍耐住:汪太后是把后路都准备好了,别说有两个亲儿子,还有个庶子,隐帝的四个儿子也养在膝下,此外,还有新收的四个近支宗室,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当然,看到几个孩子过的好,大家也就把心放下来——毕竟同气连枝,汪舜华能善待隐帝的儿子,应该也不会过于为难更没有威胁的自己;否则,她若无差别扫射,一点生路都不给,大家除了心有余戚,也只有揭竿而起了。北京是你的主场不错,但是大家拼了鱼死网破,总还有一线生机,当年太宗皇帝起兵的时候,也就只有800人呢! 谢完恩,大家各自归位,连齐王也跟着覃吉到自己的位置上站定,他是晚辈,年龄幼小,自然站到亲王级别的最后。宗室都在心里贊了句好家教。 汪舜华示意刘金宣旨:秦王、晋王、周王、赵王、襄王、齐王,都是原配嫡后所出。为彰显亲亲之谊,允许六王世袭。其嫡妃无子,二夫人所出,只要通过考试,也可以承袭王位。 这实在是太不寻常! 虽然这在此前是在平常不过的,但放在削藩的大背景下,实在出人意表,毕竟大家都认为藩已经削完了,现在使朝廷使劲把宗室摁在地上摩擦的时候,没想到居然给了这样待遇。要知道,这不是每年多一万石的问题,而是除了一个儿子可以接着袭爵,其他的儿子还要册封为郡王,下面接着养他一大家子的问题。 想汪太后那个守财奴,肯从吃进嘴里的吐出这么大一块来,真算是吐血了。要知道这位到现在一般时候都捨不得佩戴金玉首饰的,而是佩戴绢花,最开始很多人觉得她实在作秀装贤惠,但都到了太后了,那就不是装贤惠,而是真贤惠。 更没有想到的,是四位亲王。因为此前会晤的时候,汪太后根本就没有透风。 因此四人当即愣在那里,还是礼官提醒,这才站出来跪下谢恩,却都忍不住泪流满面,尤其襄王,世子妃李氏生不出儿子,那么王位只能到儿子这里,如今——总算是保住了! 秦王世子同样感同身受,他和世子妃王氏结婚整整十年,还是有感情的,尤其新政策出台以后,为了确保王位传承,实在做了很多努力,但还是徒劳无功,现在——总算可以跟先王交代了。 还没有进封周王的通许王更是伏地不起,哽咽难言——他和妻子王氏结婚已经整整二十年,至今没有一男半女,应该不会有什么奇蹟了。当时想着,朝廷估计就是看准这一点,为了安抚宗室,这才允许自己承袭王位——反正也守不住,不过多费几年钱粮而已,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如今想来,居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暂时看不出影响的晋王同样忍不住掉泪,毕竟他也不敢确保后代子孙都有嫡子,就算有,能不能养大也是一回事,因此大家普遍都怀着多子多福的心理,不会有事没事打胎,当然嫡庶分明是免不了的。 赵王长子见灂也跟着哭。 几位亲王哭成这样,下面也有宗室忍不住抹眼泪,倒是把小皇帝吓倒了,他有点不安的看着母亲;齐王还小,不懂得什么意思,也跟着哭,覃吉连忙哄着。 汪舜华见哭得不像话,吩咐左右扶他们起来,赐坐,笑嗔道:「没出息。」 她正了正颜色:「王位朝廷给你们留着,但你们也要守得住。如今国势艰难,内外交困,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你等要体察国家之艰难,好好读书习武,为天下人做出表率;若恃恩犯禁,蠹政害人,王法昭然,我不敢私。」 她的目光扫视了一眼下面:「歷代先帝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他们或许会法外施恩;但是我是代皇帝理政,依据的是朝廷大法,绝没有法外施恩。真要是犯了罪,尤其是重罪,那就只有依法办事。我不喜欢杀人,但是真有人犯了事,哪怕是亲王,也要按律处置,大不了召集宗室群臣,到太庙祭告祖宗;何况凤阳那边有的是地方,只几个人,还是能安顿的,你们要谨记。」 话很不动听,但是四位亲王都没有恼怒,只是收了泪称是,毕竟汪太后说的是实在话;若真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肯定谁都保不住——太祖皇帝那么溺爱子孙,犯了罪的还得处理,何况如今。 汪舜华又看了一眼宗室:「我知道,现在你们中间,骂我的人不会少。」 宗室们忙称不敢,这要是冠一个心怀怨望的帽子,谁受得了! 汪舜华微微一笑:「没什么不敢的,腹谤又不犯法!我若是你们,我也会骂,毕竟爵位需要通过考试才能拿到,甚至因为自己是庶出,连袭爵的资格都没有。但是,我要告诉你们,就算你们有一千一万个不满,也只能这样;或者可以说,换做你们中的任何人,坐在我这个位置上,也会做出类似的选择,当然,做到什么程度,就不好说了。原因很简单,不是朝廷不想尊崇祖制,荣养宗室;而是因为养不起。」 「永乐二十一年,天下有九百九十七万余户,五千二百七十六万余人,税粮三千二百三十七万余石;而宗室人口不过二百余人,所需俸禄不过百万石;而景泰七年,天下有九百四十万余户,五千三百七十一万余人,田地不到四百三十万顷,田赋不到二千七百万石,宗室人口接近千人,所需俸禄达四百万石。朝廷的收入每年减少,而开支逐年递增,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如果宗室每年就是四百万石,朝廷也认了,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用项,挤一挤,总还是有的。但是,这并不是四百万石的事情!从永乐二十一年到景泰七年,不过四十年,人口翻了几倍,用度也翻了两倍,以后这种趋势会更明显,幅度会更大,那么,朝廷去哪里筹措这么多粮饷?朝廷不可能挪用军费和河工、教育经费来养你们。国都没有了,哪还有家?可朝廷更不是变戏法的,天上不会掉银子,那种泥土变黄金的假话也只能煳弄没见识的傻子。怎么办?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也别拿永乐时候比,就说太祖年间。洪武九年,亲王年俸五万石,郡王年六千石;可是不过短短的二十年,国家财政就已经受不了,更定亲王万石,郡王二千石,其他的锦缎罗绮之类,全部减半。不是太祖皇帝不知道君无戏言,更不是他老人家不心疼儿孙,实在是形势比人强。就像当年建文帝削藩,太宗皇帝也削,没办法,别无选择。」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认为朝廷太过严厉。是,朝廷现在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咬咬牙,宗室的俸禄也不是出不起,可是这种情况能够持续多少年呢?三年五年可以,十年八年有点难,再往后,还是要想办法。明的不行就来暗的,不赐名,不赐爵,不给待遇;或者仿效汉武帝酎金夺爵,不管轻罪重罪,拿着把柄就治罪;没有把柄制造把柄也治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能开始倒霉的就是远支的中尉,然后是将军,继而上升到郡王,最后波及亲王。你们希望这样吗?」 宗室们愣了一下,万没有想到汪太后如此直白。 186、皇帝的亲戚们(四) 汪舜华缓和了语气:「就算你们愿意,我也不希望这样。宗室说是皇帝族人,可是真的过好吗?亲王是很好,年俸万石,约等于十个一品高官,这还只是年俸,不算其他的杂项和赐田;郡王也不错,二千石,高过侯爵;镇国将军千石,和一品官持平,而后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以二百石递减,也就是每年能拿四百石,比正三品稍低;下面辅国中尉、奉国中尉以百石递减,也就是最低也有二百石,高过正五品,不低。可是很多人因为没有请上名字迟迟拿不到待遇,甚至享受了待遇工资,也有差不多一半是白条,要想说真就过得好,恐怕也不全是实话。就我知道的,此前有很多远支宗室,日子过得非常艰难,经常跑到布政使衙门那里聚集吵闹,可是有什么办法?宗室的俸禄是地方支给,但是这些年来天灾频繁,粮饷收不上来,布政使拿什么给?尤其边境地区,必须首先确保军饷,军队稳定,边境稳定,国家稳定,才能说其他,否则话说的再好,都是废话。」 「不是我煳弄你们。事实上,早在正统年间,尚未就藩的亲王,每年的年俸就是三千石。先帝在潜邸十四年,拿的都是这个数;只是景泰初年,考虑到几个未成年的亲王都是太上皇的儿子,所以发的是全俸,但是因为不合规矩,当时国家也确实困难,户部只能支三千石,其他的是内帑出的;直到景泰八年,才按制度执行,全由户部支给,只有三千石。不是我要为难谁,国库就是这么困难。困难到给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只能牺牲上面。」 「更何况,土木之变后,朝廷不仅缺钱,更缺人,缺能够耕织的人口、戍边的将士,灵巧的工匠,缺能臣、缺干吏、缺将帅,一句话,缺人才。国以才立、政以才治、业以才兴,这谁都知道,但是人才从哪里来?——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这一竿子就到二十年后了,眼下燃眉之急怎么解?那没办法,所有有用的人,都要用起来。宗室尤其是亲王郡王,享受百姓供奉,拥有最好的教育资源,理应为国家效力。」 「何况我也知道,宗室中,并不缺少有志气、有才华的人。宁献王文武双全,尤其在戏曲音律方面成就斐然,太宗皇帝和先帝都是赞赏不已;庆靖王才华横溢;蜀献王节俭守法、好学能文,以礼教治国,造福四川百姓;周定王更是情系百姓,忧国忧民,写就了《救荒本草》和《袖珍方》和《普剂方》等皇皇巨着;韩恭王不仅文采出众,而且智谋超群,曾经上书直陈边鄙利弊,前些时候我和安国公还有兵部的尚书侍郎讨论,都觉得写得好。这都是前人了。」 「晋王知礼好学,襄王德高望重,鲁王礼贤敬士,代王系家传学问,广灵王、潞城王、襄垣王都是博学能文,并不亚于士子,灵丘王善医,活人无数;通许王更是多年为百姓免费施药治病,救活了无数贫寒百姓。我听了,都觉得感动,觉得脸上有光彩,因为这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都是皇帝的手足。」 「有这样的才华,这样的品性,不应该被埋没,不应该就待在王府甚至郡王府、将军府、中尉府那个小院子里终此一生;我想你们中的很多人,也不愿意就在那一方小天地里,等吃等喝等死,还是希望能够一展所长,报效国家,告慰祖宗。——还有那些不能及时拿到俸禄的人,仕宦永绝,农商莫通,他们就该活活饿死吗?」 她嘆了口气:「既然早晚要做,早晚有人要做,那就让我来做这个恶人。这样,不至于积重难返,不至于坏了你们骨肉的情谊。」 宗室们不约而同的吸了吸鼻子,不管本事怎么样,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氛围,大家还是难免抖擞精神,升腾起了建功立业的决心。 话说到了这里,汪舜华祭出了屡试不爽的杀手锏——说歷史。这其实也算从古到今的优良传统,毕竟走的人多了,才有了路;用的人多了,才有了套路。 汪舜华从太祖艰难开国开始,讲到了如今。明太祖的经歷在帝王中独一份。汪舜华虽然不贊成他的很多做法,但对他除了朴素的阶级感情,只剩下仰望——开局一个碗,装备全靠讨,最后打出一个帝国,尤其是掀翻最能打的元朝,这经歷,起点小说的男主算什么? 歷史永远比小说精彩。 汪舜华很有自知之明,觉得要是换了自己,活不过一集,因此对朱元璋的钦佩绝不亚于他的子孙,说起歷史来也就相当有感情;宗室们都有点动容——以前听多了,其实也就没当回事了,现在听她说得这么慷慨激昂、声泪俱下,倒都受到了点感染。 太祖开基创业当然是讲歷史的重点,太宗奉天靖难同样得到了颂扬,当然同时就是声讨建文帝以庶夺嫡、阳奉阴违、逼凌叔王致死。前几年赦免建文帝后人和遗臣的时候,宣传过一次;现在拿到这里来说,大家也确实有点不是滋味——汪太后削藩确实力度不小,但过程中也确实没有出现过潭王那样的极端案例;而且朝廷传下来的纪实,仿照太祖《纪非录》中记述靖江王的格式,详细记载被削的藩王处理的原因。除了因无嫡除国的,其他因犯罪削爵的,罪名分了若干大项,下列小项,名目、数量、涉案人员,罗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大家并不怀疑真实性。 既然早晚是要削藩,换谁都要削藩,用这种方式来,还是可以接受的,毕竟被削的,都算是罪有应得。 何况去年底大家都享受到了待遇,甚至足额兑现了工资,没再打白条也没打折扣。 当然也是有代价的——什么纱罗锦绢绵纻丝冬夏布匹之类的锻匹全部免除;盐引也全部革除,由朝廷统一经营,加起来是相当大的一笔。 但不管怎么说,年俸万石都是不小的收入,能够做个富家翁。 看来汪太后确实不想为难大家,至少不是想把大家都饿死。 人在屋檐下,大家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安慰自己;毕竟不到万不得已,正常人都不愿和朝廷为敌,成功的概率太小,搞不好就是抄家灭族的事——宗室不能灭族,但也要全家发配凤阳。放着好好的亲王不做,跑去做囚犯,这是需要勇气和决心的;既然改变不了,那就找理由安慰自己——阿q精神还是有用的,至少不会把自己逼疯。 汪舜华不无愤慨的说:「似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即便能欺瞒一时,也瞒不过永久!如今,该是庆幸太宗皇帝靖难成功,迁都北京;否则,任由建文帝这般任用奸邪,擅杀骨肉,胡作非为,自毁长城,不用多久,蒙古骑兵便可长驱直入。到那时候,你们能够指望李景隆去抵御蒙古,还是能指望方孝孺、黄子澄这些迂腐书生能够鼓动如簧之舌,劝说蒙古以礼来降?别做梦!估计不用等到土木堡,大明便只剩下南边的半壁江山了;至于能不能保住余下的残山剩水,还指不定呢!既然能饮马长江,为什么还要给你留一片江山,等着你积蓄力量报仇雪恨光復河山吗?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的道理,古人明白,今人明白,便是鞑子,也不煳涂。」 众人心头都是一凛。 世宗力挽狂澜是第三个高潮,当然隐帝也就自然而然成为申讨的重点。他的四个儿子都在,汪舜华似乎很给面子,正统年间的事情只是轻描淡写,归咎王振;只是把重点放在了草率出征、兵败被俘并率敌叩关上,语调凄凉,声情悲切:「太宗皇帝迁都北京,以天子守国门,君王保社稷,歷代先帝无不励精图治。哪曾想,居然遭遇这样的变故。胜败乃兵家常事,固不足道;然而全军覆没,皇帝被俘,甚至被人剃髮易服,这是何等的耻辱!你们去翻一番歷朝的史书,有过这样的耻辱吗?也就是宋朝的靖康之耻可以比一比了,可是宋朝当时开国百年,积重难返;我朝可是奋四世之余烈,以满朝之精锐,至于如此。不知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当作何观;子孙后代读书至此,又作何感?这个耻字,是刻在朝野上下,每一个人脑门上的,是带着血的!」 她能听见下面的哽咽声乃至抽泣声,下面站着的勛贵,多少父兄捐躯于此,尸骨无存;隐帝的四个儿子,尤其已经懂事的沂王和德王更深深的低下了头。土木之变,在几百年后的网络上都是各种惋惜、愤恨的声音,何况当时切身经歷的人?——只是歷史上的文官集团藉机压制武将集团,一家独大的场景绝对不能再现;反而必须以此为契机,整肃朝纲,推行改革而已。 有了这个铺垫,景帝的形象立起来了,她作为景帝的遗孀,继承丈夫的遗志,形象也就立起来了,那么之后说什么、做什么也就顺理成章了——名正言顺,这是她在机关多年工作的经验总结,也是在明朝这么些年尤其执政四年深刻的体会。 「我也不说什么主辱臣死之类的话,当年我对隐帝和钱皇后都说过,如今也对你们说,国在,你们是亲王郡王;国家不在,你们又是什么?恐怕连布衣百姓都不如。不要以为这是杞人忧天。北方至今虎视眈眈,稍有不慎,就会给他们可趁之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北京城离宣府才多远?不是每一次都有先帝和安国公这样的擎天之柱,力挽狂澜的。真到了那时候,管你什么龙子凤孙,杜甫的《哀王孙》读过吗?那就是下场!如花美眷、满堂金玉、良田万顷,那都不过是为别人准备的;自个儿能留条命,那就是托天之幸了。」 「更何况,不仅是北方的鞑子,还有各地的流民,哪一个成了气候,都是朝廷的心腹之患。古人说居安思危,何况现在还没有安定,又怎能安枕?」 她看着下面的宗室:「说了这么多,归结起来,还是那句话: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你等皆是太祖皇帝的子孙,怎能坐观成败?自今日起,必须从严修身齐家,勤奋读书习武,为天下人的表率。从前朝廷没有给你们干事创业的舞台,现在给了,你是要走仕途经济,还是投笔从戎,或者务农经商,听凭自愿,各凭本事,没有特殊的待遇,我不相信,太祖皇帝的子孙,会比不过一般人家的孩子。」 襄王率先出班叩首太后英明,宗室们反应过来,齐齐叩首太后英明。 汪太后命免礼,吩咐赐坐。 太皇太后转头看了眼汪舜华,突然明白了当年儿子临终时的话。 番外:地府茶话会 (三)地府那些事 地府没有日月星辰,也就没有昼夜交替四季轮迴,目光所及,永远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好在还有火把到处点亮,不至于把鬼逼疯。 对景帝来说,地府的日子虽然漫长,但并不算难熬,因为还有更多的早行人,已经把路铺好了。 听爷爷仁宗皇帝说,因为歷朝歷代滞留在地府的人太多,所以地府自来是寸土寸金,只有皇帝级别才能买的起宅子。 老朱家虽然才来不久,但香火旺盛,自然宅子也挺宽敞;像隔壁老刘家、老李家,江山丢了,也就透露出萧条的味道,好在当年家大业大攒够了老本,后代也还有祭祀,当然不排除有抱大腿乱认祖宗的,这时候就不管了,但凡供给你的,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因此气象还是在的;当然比起始皇帝也还算好,他老人家被儿子杀全家,自己又是暴君的典型,没有哪朝哪代会供奉他,偏偏功过又太难说清楚,只能滞留在这里。可老赢家割据一方时间长,统一时间短,虽然还是有自己独立的宅子,但明显比不过后面的。他脸皮薄,性子也孤僻,平时不大和人来往。即便是歷朝皇帝们闲到发慌搞点活动,请他老人家出来,一般的帝王也绝不敢上前说话的。 老朱家的日子好,当然不仅体现在大房子上。即便土木堡损了元气,但社稷还在,江山还没改姓。来的去的都要来拜见,汇报工作、听侯指示,虽然鬼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大家都是鬼,得了,连鬼都不知道。 除了这些,也还有交际圈子——很小。上辈子都是非一般的体面人,一般人入不了他们的圈子。尤其太祖皇帝白手起家,能让他服气的人本就不多;数来数去,也就秦皇汉武唐宗等寥寥数人能够让老朱叫一声哥。 这些人如今都在这里。 古往今来多少人。帝王将相也好,英雄豪杰、才子佳人也罢,或者是贩夫走卒都免不了走这一遭。 要命的是,地府的办事效率实在不高。本来编制就不多,要审的内容却不少,有时还要听取各方面意见,也就是扯皮,旷日持久;而且这年头高出生率高死亡率,一遇到洪水地震、瘟疫、战争,一死一大片。大量魂魄们瞬间冲进来,实在超过了地府的负荷量。于是要先抓鬼、维持秩序、惩办恶鬼,途中又要徵调等在这里的名家谋臣或者丁壮,一通鸡飞狗跳之后才能开始算帐。 ——因为没有编制,只有地府自己解决,办法也是有的:人家出工出力,在安排去处的的时候就要高一档;而且多少要给点工钱,地府也是要养家餬口的,但是没多少人会给地府衙门烧纸钱,怎么办? ——抽成!管你谁给亲人烧纸钱,地府都要抽一点,维持运转。 ——反对?反对无效! ——当然烧的越多,抽的也就越多,所以当朝皇帝家地府都得供着,盼你多给儿孙託梦,多给你们烧点纸钱,这样地府才好拔毛。 更要命的是,天庭觉得人间大乱、地府大乱肯定是制度设计出了问题。人家一朝天子一朝臣,每朝都要改规矩,所以地府也要完善各项制度、不断改革创新——重新设定标准,重新算帐。 可以想见,地府里人满为患实在不足为奇。 如果一切顺利,普通人走过了黄泉路,进了鬼门关,接受了阎罗王的审判,开始全新的人生。家属或是追忆、或是遗忘,都会被时间抚平。 毕竟每年几次祭祖的那点菲仪,实在不够祖宗们分的,也只能够先人在地府等候审判期间的用度。 但这是一切顺利,凡事但总有例外。 普通人的人生太过普通,没什么波澜起伏,是非善恶黑白对错简单直接,没有多少操作的空间,审了,判了,该升仙的归位,该入轮迴入轮迴,该下地狱下地狱。 但是名人尤其生前大权在握、唿风唤雨的帝王将相们则不同。他们的履歷太复杂、功过太难以说清楚,判决也就不那么好下,尤其一些本身功过一体、毁誉参半的更是如此。包括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这些千古帝王——没办法,谁让你杀孽重呢,给你说好话的多,说坏话的也不少。每次阎君想断案,下面就开始闹腾。 您的大秦将士? 您的大汉铁蹄? 您的玄甲军? 不好意思,都轮迴往生了,如今您真是孤家寡人。 ——也不全是,这不,您的后妃子女还有重臣不都在这吗? ——珍惜这点时间,他们的帐没那么难算,说不定什么时候结案了就走了。 ——别激动,这是规定,这是王法,王法您懂吧?管你生前什么身份,都得依着这里的规矩! 没办法,生前的富贵权势到这里都不好使,还得老实下来。 反正功名富贵已被雨打风吹去,看惯了世事无常、沧海桑田,如今帝王们坐到一起,心态已经平和很多,关上门来也没那么多讲究。 有些谱跟儿孙臣僚要摆,但几个老哥伯仲之间,谁也不服谁,但谁也觉得也就那谁配和老子相提并论;至于别的人,少来碰瓷,不信我打你的脸! 皇帝们有事没事在家鞭打儿孙——这算保留项目,隔三差五的也出来聚聚。 茶钱当然老朱家出。太祖有点捨不得,但朱老四很热心:「要尽地主之谊,毕竟是咱们的天下。」 老朱斜睨了一眼儿子,他却跑去的和李世民说话。都是太宗皇帝,都是马上取得的天下,都有个贤惠的老婆,甚至嫡生子女的数量都相同,自然很有共同话题。唐太宗看明太宗也很顺眼,时常商业互吹,虽然并不每次都说的高兴。 比如有次老四跟二凤吐槽老大:「他都胖的走不动路了,一点都不像我。」 李二凤还安慰他:「孩子能吃是福气,大不了让他坐轿子。你家难道还能缺了他的饭吃?再说,你儿子虽然享国不久,好歹对手足都好,没那么多糟心事。」 老四还是不痛快:「他胖的腿都有毛病了,还吃!真不怕撑死他!」 老四还没唠叨完,李二凤却怒了:「朱老四你什么意思?腿有问题怎么了?腿有问题就不是你儿子,不能坐江山了?——来来来,咱们上马比划比划!」 老四有点蒙圈,那边李承干却抱着老爹哭出声来。 老子们走得近,他们的儿子自然也要亲近一些,尤其这几位颇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 扶苏公子和懿文太子做派并不相同,但相当投契,还有一个是汉武帝的戾太子刘据,三人经常结伴同游;还有李二凤家的承干。昭明太子萧统才德出众,但毕竟是割据政权的,还要往后让一让。 当然最开始四个人也不是那么愉快,尤其老赢家和老刘家。虽然说秦朝灭亡是自取的,好歹老刘也使了把力气,因此两家关系很是尴尬,属于王不见王的那种。 但尴尬归尴尬,早晚还是要串门子的,尤其当刘据带着一大串人来到这里,不可避免的冲击了地府正常的秩序。然后他碰到了…出门看情况的扶苏公子。 眼前这个温润如玉却又刚毅勇武的中年汉子居然是扶苏公子,刘据差点喷出血来:「你不应该是油头粉面的小白脸吗?」 扶苏差点拔出剑来:「说谁油头粉面?老子在边关镇守十多年好吗?」 原话当然不是这样,大致意思也差不多。 刘据心里头乱糟糟的,也没心思和他争辩:「听说你被一道假圣旨骗得团团转,直接自杀了,以为是只会子曰诗云的腐儒。」 扶苏简直想拍死这个小老头:「那是因为我父亲是秦始皇好吗?我又不知道父亲已经故世了,我怎么知道有人借他的名义假传圣旨。我俩争吵了十几年,他都不让我回咸阳了。以为他烦透我了,这才抹了脖子。」 他有些伤感,还带着骄傲:「我父亲,是古往今来最了不起的人。」 刘据没有否认:「知道,始皇帝嘛。我父亲也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情绪低落,扶苏看出来了:「你是老刘家的?」 刘据点头。 扶苏问:「汉高祖的儿子刘盈?不对,听说他来这里的时候挺年轻。你是——刘彻的儿子?」 刘据看着他:「你知道我父亲?」 扶苏道:「我父亲心绪难平,我常陪他外出散心,听来来往往的人说的。大汉如今文治武功,堪称极盛。父亲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令尊是个了不起的人,做了我父亲当年想做但没有做成的事。」 刘据道:「是了,我父亲外攘夷狄,内修法度,改正朔,易服色,堪称卓尔绝世之主。也只有令尊扫清六合,能与之相提并论。」 扶苏看着他:「你父亲还没有来,你却先来了。看你的样子,并不是寿终正寝,怎么,又有小人假传圣旨,要谋害于你?」 刘据终究坠下泪来:「是有小人作祟。可是——你不知道令尊死了;我却不知道家父活着。你以为令尊想让你死,我却以为家父被人谋害。」 扶苏嘆息:「真是造化弄人。」 扶苏和刘据结下了友谊,连带始皇帝对扶苏的态度也好了些——曾经骂儿子不肯起兵,如今看来,起兵似乎也难保万全。 没几年,汉武帝就到了。他对着老婆实在没法开口,只好教训刘据:「好好地不听你妈的话,造什么反?老子可等着你接班呢,结果倒好,白髮人送黑髮人!」 刘据气的去找扶苏了,武帝回头又被祖宗们一番念叨,出门也没个去处;只好去找儿子,这就摸到老赢家了。 秦始皇和汉武帝的会晤註定是歷史性的,但出人意料的是,两人的话题是从儿子开始的。 听到门人通传,两人互相打量着对方。 汉武帝咳了一声:「听说犬子到府上叨扰,我来接他回去。」 秦始皇放下手中的竹简:「你是刘据的父亲?我挺羡慕你有这么个好儿子。」 汉武帝一怔,旋即明白:老赢这是怨念自家儿子没有起兵啊! 果然,秦始皇开口,似乎是在说给汉武帝听,也像是喃喃自语:「没兵没将,却能手刃乱臣贼子;只调用皇后卫队、京城囚徒以及京城百姓就能与丞相率领的军队在街头会战五天,了不起!听说他的舅舅和表哥都是绝代名将。不错,对得起你们两家的血统。」 眼前的男人高大威武,相貌堂堂,但不知怎么的,却从他嘴里听到一股悲凉的味道。 更悲凉的是,自己居然能够体会这种悲凉。 汉武帝觉得背后有点凉意:自己苦心栽培的太子刘据没了,其他几个儿子怎么也不满意,这才临时指定了年幼的刘弗陵,和当年的秦朝何其相似!——为此,他甚至赐死了弗陵的母亲钩弋夫人,并给了託孤重臣霍光极大的权力。 但是,如果霍光也靠不住呢? 他不敢想下去。 这些话不能对家人说,更不敢对祖宗说,然后今天面对这个歷史书上的反面典型,不知道怎么的,汉武帝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从儿子身后说到对帝国的担忧,又开始回顾从前挥斥方遒的岁月。 这一说就没个头,秦始皇居然静静地听他说完了:「你是个上天眷顾的人。父亲慈爱,母亲能干,随便选个歌女,不仅能解决子嗣的顾虑,还得到两位栋樑之才,生个儿子也这样出色。老天真是厚爱你,厚爱你们刘家。」 他嘆了口气,说起自己,从小寄人篱下受人欺凌父亲死的早母亲乱搞兄弟谋逆老婆反对重臣背叛大儿子先是跟自己顶牛十几年后来突然脑子坏了听信假圣旨自杀小儿子更是个魔星全家被他杀的干干净净连囫囵尸首都没全的千秋万代也成一场大梦。 孤家寡人,活着真累! 汉武帝从不知道,秦始皇居然是个话痨。 扶苏和刘据也不知道,秦始皇和汉武帝都是话痨。 两个小的都已经说完话,刘据情绪开始稳定,结果出来俩老头还在聒噪,还喝上酒,醉醺醺的躺在地上说我当年怎么怎么,你怎么怎么;说到动情处,居然掉下泪来。 上面破冰了,下面的名将名臣们也开始走动起来。 老刘家的江山很稳,整整四百年,后面还有个精彩不在两汉之下的季汉。刘家热热闹闹,秦始皇其实不太想去刘家,胃疼;不过老刘家之后,魏晋南北朝混战几百年,地府里几乎每天被群鬼冲击,有点怀念从前的安宁时光,又觉得同病相怜,也就把很多事情放下了。 但即便如此,老赢家门庭也冷落的很。他老人家气场强大,就算皇帝来了也要抖一下;何况又是歷史上的反面教材,因此没有谁愿意去惹那个不痛快。 唯一的例外是李二凤。能入他眼的皇帝不多,就俩:「近代平一天下,拓定边方者,惟秦皇、汉武。…朕提三尺剑以定四海,远夷率服,亿兆乂安,自谓不减二主也。」 不过他那张嘴实在讨厌:「始皇暴虐,至子而亡。汉武骄奢,国祚几绝。」 这个自诩「威凤」的傢伙生前就很臭屁,没办法,谁让人家天选之子呢;但是到这里还很臭屁,就不能怪老哥儿几个不给他面子。 汉武帝就嘲讽他:「你也不是全始全终嘛,笑我俩吃药,你自己不也吃吗?听说你是吃错药坏了的?」 李二凤果然耷拉了一下,但马上鼓起斗志:「我那不叫吃错药,当时本来就药石无功,准备死马当活马医碰碰运气。」 秦始皇道:「结果真的吃成了死马?」 汉武帝大笑。 李二凤从不知道,秦始皇居然有点冷幽默,没哪本史书写过啊。 三位大帝常在一起聚聚,他们的家眷也就时常走动。承干生前其实是个很能折腾的主,比扶苏刘据都能折腾;但好歹经过了社会的毒打,被他妈拧着教诲,又感受到了老爸的父爱,倒是乖巧了很多——没错,以贤德着称的长孙皇后也在这里。因为她来的时候老公和孩子们还没到,能给她说话的不多;反倒是憋了一肚子火的公公和几个叔伯侄子在那里指控她和丈夫合谋杀兄屠弟逼父,案子一时没审结;快结案了,李承干、晋阳、长乐、魏王李泰相继到了,接着李二凤到了,得,不用走了。 可能同是嫡长子却与皇位擦肩而过,刘据很为李承干抱屈:「我还不到十岁,表哥便上书让三个弟弟就国;可是李泰都当爹了,你还捨不得让他出阁之藩,反而把他的儿子接进宫抚养,为他开文学馆、让他乘轿出入宫廷,甚至用度超过太子,怎么能让他安心呢?」 记得初见李承干,他也夸耀自己的父亲了不起,只是问他怎么来的,他耷拉着脑袋:「反正活着也挺没意思的,我就想着早点死了也挺好。」 李承干死的时候差不多28,刘据自然很有当大哥的气概。 李二凤自知理屈,还是要为自己辩解:「承干乃我之冢嫡,我怎不钟心?只是他作为太子,江山都是他的,自该有太子的使命和担当,所以我要严格约束他;李泰虽也是我的爱子,却註定是个藩王。做父亲的,想要他多一点陪伴,多补偿他一些,有问题吗?——我也没想到承干会往心里去。记得以前,他挺懂事的,挺爱护弟弟妹妹的。」 刘据力争:「那是以前,他腿脚还好的时候。当他换了足疾,别人都在暗地里议论的时候,你却偏爱另外一个儿子,而且这个儿子和他留着同样的血脉,他怎么就知道你这个当父亲的心里怎么想?」 李二凤有点尴尬。 毫无疑问,朱标的遭遇是几位太子都没有想到的。 扶苏问他:「你这样顶撞你父亲,他都拿着凳子砸你了,居然没把你赶到边塞去?」 朱标摇头:「亲生父子哪有隔夜的仇?骂过了,气过了就好。」 刘据问:「你都快四十岁了,羽翼丰满,你父亲就没有想过怀疑你?就没有小人想要离间你们?」 朱标莫名其妙:「有什么可怀疑的?他是我爹,我是他儿子;朝堂上的重臣也是我的辅官;再说,我父亲经常让我做人情,从宗室到文武官员,都对我感恩戴德,怎么会离间我们父子?」 李承干问他:「你还有四个亲弟弟,你从来不担心他们威胁到你?」 朱标皱着眉头:「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是父亲的嫡长子,他称王我就是世子;他称皇帝我就是太子。弟弟们虽然都是一母同胞,也比我小不了多少,但都是我带大的,长兄如父。只要我在,就没人敢打主意。」 李承干差点哭出声来。 187、三个婆婆(上) 汪太后神色轻松的和宗室们闲话家常。此前处理了一大批宗室。有罪发高墙的不说,那些发配海南台湾的,他们的情况也要通报:「去海南的,大多安置在儋州、文昌、临高、澄迈等县,当年苏东坡住过,有文气。去台湾的,安置在台北和台西县,这里离大陆近,都是平原,土壤肥沃、雨热丰沛,适应耕作。我跟他们说,去海南开垦一百顷土地,去台湾五十顷,只要够了,就可以回来。」 「目前得到消息,他们已经逐渐适应了那里的生活。靖江王系的相绍、相纯表现很不坏,去年各自带着家人种植了五十亩甘蔗;今年又加了一倍。我说这很好,他们得了钱,还可以僱佣附近的土民一起耕种,只要纳了田赋,就算是他们的。这样一来,速度就可以大大加快了。上个月,我已经准了海南省搞个蔗糖厂,解决了产品的出路,大家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跟着学、跟着做,把日子过起来。」 「台湾那边气候炎热,还有人不习惯,这也不要紧,慢慢适应。那边种植稻米的多一些,这更好,朝廷也可以少运输粮食过去。」 「并不是我想为难他们,而是他们怠慢祖宗制度,忽慢国家法度。如今让他们去开发边疆,就是让他们体会百姓之艰难,创业之不易;更加修身养德、立身持己。」 「此外,如果能读书识字的,不管你是读书应举,还是写了诗文、刊刻了戏曲小说,只要朝廷认定写的不错,反映了民生疾苦、有利于世道人心,或者就是宣扬了当地的风土人情,就可以得到赦免。」 「此外,如果有了重要的发现发明,提高了生产效率;或者提出了好的建议意见,指导官府百姓兴修了水利,这些都是有利于国计民生的,都可以免罪。」 「自古华山一条路,这条路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开拓之路,但绝不是死路;只要管住自己,朝廷绝不会把皇帝的族人往绝路上逼;反而想要依靠你们来屏保王室。」 这话说得恳切,宗室们虽然心里还是觉得有点为难人,但也算放下了一块石头。 接着就说下一步的安排:「先去天寿山祭奠祖宗,然后前往太庙,随后前往旌忠祠;等参加考试的人员定下来,利用两个月的时间进行集中学习培训,由集贤院学士和中央军校的老师们亲自授课,另外阁臣和六部尚书分别前往进行针对性的辅导,争取让大家一次通过,早点拿到应该得的待遇。」 这样的安排,实在是大出意外,大家都很高兴:太后想得周到啊!并不是真的想为难大家。 汪舜华抿了抿嘴,此前群臣激烈反对这种考前辅导,因为这样会极大影响考试的成效,不过汪舜华说服了大家——第一次,姿态最重要,别让人家说朝廷存心为难人;更何况,考封的范围很广,就算辅导老师尽心尽力,两个月内真的就能达到完美的效果吗?不可能,现在考题还没出,又不是提前漏题! 她心里琢磨着,以前上大学时,老师还提前划重点呢,怎么着,该挂的还得挂! 汪太后这样费心,大家自然把不满去掉了大半。 那么当天晚上,奉天殿的大宴就是满座风声,一团和气。尤其刚拿到世袭资格的四位亲王,更是喜形于色。 虽然都是同宗,但这些年天南地北的都没见过,哪怕进了北京,哪怕都住在十王府,也担心被言官抓小辫子不敢乱动,现在太后说了,都是亲戚,要相互多走动、促进感情,只要不逾越了规矩就行。 虽然是大宴,但是没有严格按照程式。酒过三巡,就让大家不要拘礼了,放松些,顺便让歌舞退下,自家人说说话。 于是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喝酒,互相介绍寒暄,很快就找到了共同话题:文学、艺术、子女等等,只要不是太混,认真接受过完整系统宗室教育的,学问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尤其支脉靠近或者封地靠在一起的,马上联络感情。 汪舜华举杯,静静地看着下面热热闹闹的场景,希望自己的决策没有错。 十一月二十五日,由驸马石璟带队,所有进京宗室、仪宾前往天寿山拜祭祖宗;大队人马自然走不快,第二天才到。 亲王中,不算荣王和隐帝的四个儿子,独有襄王是头代亲王,故地重游,自然感慨万分;其他宗室也是唏嘘感嘆——这种地方,都是来一次少一次,可能终其一生,就只有这一次,自然格外贪恋此刻的时光;只是看到外头的城墙,听守陵官说在土木之变后,瓦剌的兵马曾经侵扰这里,损坏了不少用器甚至殿宇,大家都很不是滋味,甚至有的流下泪来:子孙不孝,累及祖宗啊! 襄王看了一眼沂王等人,深深嘆气。 回到北京已经二十八日,次日又到太庙告祭,出来就去旌忠祠,尽管都是烂熟于胸的往事,但真正看到栩栩如生的雕刻,看到陈放这的忠烈排位,听着守庙人细緻的讲解,众人还是禁不住唏嘘感嘆,出来都忍不住唾了王振等人一大口唾沫。 腊月初一的大朝会,是真正的大朝会。已经有爵位的宗室和勛贵、文武大臣一起入宫朝贺,虽然说不上万国衣冠拜冕旒,但也实在很有临驭万邦的感受。 汪舜华和太皇太后一起参加了今天的大朝会。 参加完大朝会,太皇太后回宫,大家也各自去忙,只是襄王上书,恳求恢復宣宗废后胡氏皇后身份。 汪舜华呆了一下,她没想到襄王会用这种方式提出来。 事实上,早在襄王进京谒见的时候,太皇太后曾经问过他:「是否知道隐帝的出处,他真的是孙贵妃抱养的吗?」 襄王愣了一下,事实上,这几年来,有关隐帝的身世,在民间甚嚣尘上。 早在景泰八年夏,景帝还在,就有自称被释放出宫的老宫女出来说:「宫中故老相传,隐帝并不是孙贵妃亲生,是她从宫女手里抱来的,而且心狠手辣的杀死了皇子的生母,而后威逼胡皇后逊位,自己登上了皇后的宝座。」 景帝觉得荒谬,没当回事,扔到了一边。 景帝宾天后,有关隐帝身世的说法也就越说越离奇,还有自称出宫的老宫人站出来说:「自己也听人说过,那宫女生了皇子,被孙贵妃强抢了去,自己被杀了,知情的很多人也被处理;此外,孙贵妃还杀害了不少已经怀孕的宫嫔,以至于后宫多年无出。」 汪舜华没有理会,太皇太后却质问她为什么不处理;汪舜华只好告诉她:「孙太后已经死了,没能在她生前揭发这件事,现在又是这么个局面,如果急匆匆处理,那么民间肯定会认为是我们想压制孙太后的身份,故意买通了人这样做;自来这种宫闱阴私是最说不清楚的。如果暂不处理,百姓自己就会生出无数的谣言。」 太皇太后没有说话,显然是不愿意善罢甘休的。 当时太皇太后问襄王:「你是宣宗皇帝同母弟弟,当时还未就藩,这件事你请不清楚?」 襄王沉默了很久,只好说:「传闻我也听说过,不过臣和宣宗,虽然是兄弟,首先是君臣。作为外臣,内宫的事情,实在不清楚。」 太皇太后很是愤恨不平:「襄王也向着那个贱人!」 汪舜华心说襄王跟孙太后能有什么交情?只是不想趟这趟浑水罢了;何况这次削藩,他也要受到波及,怎么可能帮你? 而今襄王提出了这件事,自然有眼色的都会上。钦天监监正汤序就站出来说:「民间言之凿凿,孙太后窃宫人之子为己子,逼凌皇后,窃取后位;而杀害宫嫔,残害皇嗣;后又参与谋反,罪在不赦。宜追夺封典,废为庶人,将其灵柩迁出景陵。」 他开了头炮,下面接着一拨人都站出来声讨孙太后,尤其她的几个兄弟,虽然都已经死了,但当年拉的仇恨不少;包括尚书萧维祯等重臣也站了出来,大家也不管是不是真的,本着事无巨细,无一遗漏;甚至不惜无中生有、夸大其词的精神,把孙氏满门狠狠地批判了一番。 汪舜华抿了抿嘴,看来孙家真的死不足惜啊。 不过人都死的差不多了,现在说这些都是马后炮,关键是怎么处理。隐帝的身世已经闹腾了五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如今该是了结的时候了。 她转头吩咐于谦:「就照襄王奏请,上胡氏皇后尊谥,你们讨论一下,拟好了呈上来;陵寝按制度修葺。别的就不提了。」 汤序等人显然没有想到是这个结果,纷纷进言:「孙氏巧言令色,欺瞒圣主,其罪当诛啊!」 汪舜华笑道:「你们真的以为,仅凭孙太后一人,就能够瞒天过海、冒充圣母?」 众人都愣了一下。 汪舜华开口:「那两个宫女我派人调查过,确实是宫里出去的;不过她们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却不是一时能够查清楚的。事情都过去快四十年了,当初服侍孙太后的宫女大多已经不在人世;而她们指认的那个宫女,却没有多少线索。就常理而论,孙太后抢夺宫人之子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当年刘娥就这样做过;不过毕竟证据不足。更何况,以孙太后当时的处境,要想夺人之子,并不是她一个人的力道。要避免被张太后和胡皇后发现,要买通宫女、内宦、产婆和太医院,她做得到吗?这些人会甘心为她驱使?欺君之罪,那可是要杀头的。」 于谦闭上了眼睛。 萧维祯道:「太后的意思是,宣宗皇帝也知情?」 汪舜华笑道:「宣宗皇帝当时年近三十而无子,孙贵妃是他心尖上的人,她有没有怀孕,瞒得过别人,瞒得过宣宗皇帝吗?」 众人都沉默了。皇宫大院不是乡野山村,何况当时胡皇后和孙贵妃斗得昏天黑地,孙贵妃要想偷偷瞒过这么些人,怎么可能?刘娥那个是当时真宗两任皇后相继去世,后宫无主,加上真宗有意立她为皇后,这才从李宸妃手里抢了后来的仁宗皇帝;孙贵妃想要瞒天过海,没有宣宗皇帝的首肯,可能吗? 胡皇后无过被废,本来就是宣宗平生的污点,他自己也知道不光彩,所以亲自找到胡皇后,让她自己写辞职报告,这样大家面子上都要好看一点;现在说宣宗宠爱孙贵妃,和她合伙抢了宫女的儿子,还杀人灭口,然后逼胡皇后逊位,那宣宗成了什么人? ——更何况,刘娥抢的是宋仁宗,那是古往今来儒家评价最高的皇帝之一,所以即便手段不堪,大家也没有过多为难;而孙贵妃抢的可是隐帝那个丧师辱国的带路党! 到那时候,宣宗皇帝可就成了因情误国的歷史罪人!要知道当时胡皇后年轻,还能生,人家现在还有个女婿杵在下面呢! 就算为了宣宗皇帝的名声,这笔帐,皇家不能认。 下面都听懂了太后的意思,嘆了一口气,算是认了,尤其是于谦,长长地舒了口气。他们是真心不希望因为隐帝母子,损害了宣宗皇帝的形象。虽然大家对宣宗宠妾灭妻多少都有点反感,尤其隐帝死后,嘴上不说,心里是有埋怨的。 ——要是胡皇后当年生了个儿子,孙贵妃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老实呆着! ——说不定宣宗皇帝就是因为胡皇后能生,所以冷落了她,不给她任何机会,就是要扶孙贵妃上位。要知道,孙贵妃之前,贵妃是有册无宝的! ——红颜祸水啊! 188、三个婆婆(下) 只是太皇太后知道汪舜华仍然不肯定论,很是不高兴:「现在既然大家都认为孙氏杀母夺子,为什么要放过她?」 汪舜华又把对群臣的那套说辞说了一遍。 关乎宣宗身后的名声,太皇太后稍微犹豫了一下。 汪舜华又加了一条理由:「这事情过了多年,当事人都已经过世,本来就是件无头案。如果是隐帝来处理,哪怕他只是恢復胡皇后的身份,也足够下面猜测议论,认为确有其事;但是现在处理这件事的偏偏是咱们。大家都知道,孙太后是因为拥戴太上皇復辟失败,自缢而死,此前还多次为隐帝出头。有多少人愿意真的相信他们不是亲生母子?毕竟从礼法上来说,先帝也要尊她母后呢!换谁做不是做?因此,大家不会认为孙太后真的杀母夺子,而是会认为朝廷为了压制隐帝的地位,为了败坏孙太后的形象,所以编造了这么个故事,甚至不惜赔上宣宗的名声!这样真的好吗?」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隐帝丧师辱国、率敌叩关、又不思悔过,反怀异谋,甚至准备復辟当日,就处置一大批朝廷重臣,大家嘴上不说,心里真的不会有想法?而孙太后,不管是生母也好,养母也罢,总是有她,才有了隐帝的上位,所以难免被迁怒。因此,只要对那些谣言态度暧昧,自然各种流言蜚语会满天飞,这比我们下诏说孙太后如何如何,更让人信服。毕竟,大家都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太皇太后舒了口气:「只是这样便宜了那贱人,我心里不服。」 汪舜华笑道:「您有什么不服气的?她虽然是皇后,不过只有四个字的追谥,也就是皇妃的待遇,连贵妃都不如,废与不废,又有多大的区别;太庙里没有她的神位和画像,以后和宣宗皇帝一起接受后世香火的,还是您。」 太皇太后道:「我只是想到死了也要和她一起躺在一个地方,觉得膈应。」 汪舜华笑道:「那有什么关系?正好见了宣宗皇帝,好好絮叨,他生前给予厚望的长子,把江山折腾成了什么样子;而他仍在宫外不闻不问的次子,在您的抚养下,又是怎样的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到那时候,宣宗皇帝还会向着她吗?就算宣宗皇帝不介意,列祖列宗会答应吗?别说从古到今何曾有天子引敌叩关的丑事,那三大营可是太宗皇帝亲手组建的,张辅等重臣,也是他一手提拔的,那可是两代忠臣!」 「再说,以后见了胡皇后,她该怎么说呢?」 太皇太后这才敛了神色,毕竟出了吴安的事,她在汪舜华面前也没有多少底气。如果不是因为她是世宗的母亲,只怕下场比孙太后还不如,这一想,又庆幸自己有个好儿子了。 当时嘆了口气:「你真会说话,我知道,不是我的能耐。我哪有那个能耐,是你辅佐了先帝。知子莫若母,自己儿子的脾气,我还能不了解吗?他这种直肠子的人,喜怒都写在脸上,哪里懂那些弯弯绕绕?还不是你帮他出主意,为他收拾人心?隐帝最后败亡,也是你出的主意吧,是你帮了我儿子。」 汪舜华几乎掉下泪来,牵着太皇太后的手:「母后。」 太皇太后笑的悽然:「罢了,就依你吧。你说的没错,我有这么好的儿子,以后的皇帝都是我的子孙,有什么不满意呢?干什么非要和她一个罪人过不去?没得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汪舜华笑道:「母后英明。」 太皇太后扶了扶她的鬓角:「前头的事情多,我知道,也帮不上什么忙,你自己多保重身体,什么事多和大臣们商量,别太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就像你自己说的,稳中求进,稳定压倒一切。削藩得罪的只是宗室,土地清理可是关乎天下所有的人。这样闹起来,那就是真不好收拾。反正大权都在你手里,不要急于一时。」 汪舜华的眼泪掉了下来:「谢母后指点,我明白。」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不日以襄王为首,在京的亲王郡王公侯驸马伯五府六部都察院等衙门上表,这回倒是和歷史上一样:恭让诚顺康穆静慈章皇后。 既然恢復了胡皇后的身份,也应该迁葬景陵,和宣宗合葬。汪舜华觉得其实没有必要,毕竟入土为安,但是礼部提了,她也就准了;太皇太后反感孙太后,对胡皇后也没什么好印象,毕竟到了那边又多一个人分享老公,但是也没有坚决反对,估计知道孙太后实在太得宣宗的宠爱,自己争不过,加上胡皇后,总算气势要足一些。 三个女人一台戏。 汪舜华想着,自己应该满足,世宗虽然不像孝宗从一而终,但也没有任何能威胁到她地位的宠妃,甚至可以说,连分薄宠爱都算不上。 该知足了。 只是毕竟是宣宗亲自下旨废黜的,因此不能进入太庙接受香火,只是另外在小室里供奉,而孙太后是连这个待遇都没有的;将来和宣宗摆在一起的,还得是太皇太后。这应该也是太皇太后最终让步的原因:三个宣宗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她才是真正的胜利者,总是要格外大度的。 办理这件事的同时,宗室们也是手忙脚乱,报完名就开始复习功课。腊月初三,集贤院正式开课;同一时刻,封君们则在长宁宫接受女官们专业的培训,隔壁永宁宫是尚宫局在培训宫女,明眼的都知道那就是未来的王妃郡王妃。因此照了面,都很礼让。尽管报名还没有截止,但是女眷的册封已经下来,哪些人有资格参加考试也就清楚了;何况机会难得,参不参加考试的都想去学习一下,不想去的也被父兄拎着去。 没有考试任务的王妃、郡王妃们则进宫陪着太皇太后说话。出了世宗的孝期,汪太后担心太皇太后无聊,安排了专业的戏班子入宫演出,宫里也有不少年轻的内宦学戏曲的;亲王们进京,有的也带了戏班子前来献艺,互相比拼,互相切磋。贵人们看得乐呵,戏子们也有长进。 腊月初八,在奉天殿举行盛大的宴席,这回是严格按照程式来的。纵使被规矩折腾得不轻,还得感嘆:这才是天家的做派! 宗室们很忙,言官们很忙,大臣们也很忙。腊月十五日,报名截止,宗人府随即汇总数据,参加考试的总人数超过四百,还有一百多宗室女;包括秦王世子公锡、晋王嫡长子奇源、通许王子埅及四个儿子、岷王世子音埑,他的四个嫡子膺鉟、膺铺、膺锟、膺鉖都还小,还达不到年龄线,鲁王世子泰堪和两个同母弟弟巨野王泰墱、邹平王泰塍,以及他们的嫡子,沈王世子幼和六个同母弟弟清源王幼、辽山王幼墏、内丘王幼、广宗王幼、唐山王幼墧、永年王幼塨,襄王世子祁镛、宁乡王祁鐄,唐王嫡三子舞阳王芝址近20人,运气好可以做藩王,算藩王或者准藩王,其中秦王世子公锡、通许王子埅都是只差临门一脚,岷王世子音埑、鲁王世子泰堪、襄王世子祁镛算是补票,晋王嫡长子奇源、唐王嫡三子舞阳王是准备拿入场券,其他的弟弟或者孙子辈的,真的只有看人品;当然,秦晋周襄二夫人所出的庶子可以展望一下;其他的西河王世子钟鑅等近20人,郡王到顶,就算郡王级别:看看这阵容! 勛贵们没宗室那么能生,但是因为覆盖范围更广,人数也很不少,有五百多号,加起来将近一千人——这些人现在都在集贤院进行考前突击训练,想想这酸爽! 于是在朝廷一片热火朝天的时候,新年到来了。去年因为太后开恩,上次丰厚,导致京城米贵,今年更不例外。考虑到大家都很辛苦,官员们多领了一个月工资作为年终奖;宗室们根据现有等级进行赏赐,当然晋襄齐三王加上秦王世子、通许王比别人高出一些。 接下来就是各种大朝会、大朝贺,汪太后还让皇帝拎着所有宗室到奉先殿行礼,接着就是各种赐宴,还要到太庙行礼。大家都忙得晕头转向。 汪太后和重臣更是忙得昏天黑地,宗室那里由礼部和勛贵作陪,外省的土地清理还在加紧推进,同样不能掉以轻心。曲阜那边首当其冲,江西龙虎山的张家也在闹腾,不过儒生们不买他家的帐,孔家都只有消停,断没有向他家让步的道理;但是江南那边的读书人看到希望破灭,又开始串联生事了,动静很不小,就是想趁着宗室在北京向朝廷施压。 明年要参加考试的张懋、徐俌等勛贵赶在年底回京,向太后禀告各地土地清量的情况,商量下步的措施。 其他的勛贵和钦差继续坐镇地方,会同地方镇守太监和三司衙门的领导严密监控、切实做好各项工作。 189、戏曲的春天(上)(建极五年,1462年) 建极五年正月初一的大朝贺极为隆重。太皇太后和太后带着皇帝在奉天殿接受了亲王宗室、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的朝贺;然后回宫接受王妃命妇的朝贺。以往经常免了,但如今不行,该有的礼数一点都不能少。 次日,晋王钟铉、鲁王肇辉、代王仕壥、岷王徽煣、韩王征钋、唐王琼炟、襄王瞻墡、淮王祁铨、沂王见深、德王见清、崇王见洛、吉王见浚、荣王见泓、齐王见润在奉天门东廊接受文武官员朝贺,秦王世子公锡、通许王子埅、沈王世子幼就只有等拿到爵位之后了。 初三是宣宗皇帝的忌辰,特意遣襄王瞻墡和魏国公徐承宗前往祭景陵。 第二天立春,享太庙,这回去的是安国公于谦。 春节期间事情不多,就算多,也不能表现出太多。因此汪舜华和皇帝很有兴致的带着亲王重臣奉太皇太后在仁寿宫看戏——明朝皇帝,尤其内宫女眷和内宦,平常最喜爱的娱乐就是看戏。太祖就是一个大戏迷,最喜欢看高明的《琵琶记》;还特地送给每个儿子各一千七百多种词曲,并且饬令在京城设立十六楼供官伎乐户居住和演练。他甚至还让女乐优伶进入内廷演戏。因此,周定王朱橚、周宪王朱有炖和宁献王朱权在戏曲上的杰出成就,也是家学渊源。 汪舜华对戏曲其实没多少兴趣。主要是性子太急,让她坐着看几十幕戏简直要命。不过明朝没有网络,连电视电影都没有,弹琴经常找不到调——古典乐曲能哼在调上就不错了,流行歌曲倒是会唱一些,又不能k歌,戏曲已经是最接近后代生活方式的娱乐了,因此倒是经常陪着郕王看戏;正位中宫以后,景帝成天忙得昏天黑地,是不用陪了,上面两尊大佛要伺候,有机会还是得陪,免得人家说你托大;太上皇没事干也喜欢看戏。这个就不管了,他有老婆孩子陪,何况跟他坐在一起,互相都恨不得活剐了对方,反而影响心情。 现在崑曲还没有完全形成,汤显祖等大家还没有登场。宫里演出的大多还是元杂剧或者官方钦定的《琵琶记》之类的劝化作品。 这么多年薰陶下来,如果说没有一点进步,那也不是实话;加上以前做阅读理解和撰写公文攒下的功底,汪舜华已经能很自如的坐在太皇太后身边捧哏,顺便教育孩子们尤其皇帝怎么样。有时觉得,可能比注释「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的老夫子」还会扳扯。 只是汪舜华对《琵琶记》实在接受无能,这种被迫娶到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的戏码能感动朱元璋,她却只有呵呵,你踏马说一声「已经结婚」有那么难吗?都做了状元,把你爹妈老婆接到京城奉养有那么难吗?怎么跟着小燕子似的,不知不觉、逼不得已的就做了宰相女婿?真好,连陈世美都不用做了,爹妈自己饿死了,宰相小姐还愿意和赵五娘共事一夫,人间佳话啊。你信吗? 太皇太后喜欢的《西厢记》她也看不下去。当年可读过《莺莺传》,没记错的话,莺莺还被渣男骂成「尤物」呢。后代看这种戏还可以贊一句歌颂自由恋爱、反对包办婚姻,但是现在膝下有几个孩子,尤其三个女儿,身边还有一大帮重臣之女,其中就有后妃人选,其他的以后也都是贵妇,要是这些人受到了影响,可怎么办? 太皇太后听了这个建议,点了头,也不怎么看《西厢记》了,《墙头马上》更是在宫里禁演——汪舜华实在理解不了李千金的底气何来,这种未婚先孕,还是同居七年、孩子抱俩的事,在后代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况在规矩森严的明朝?偷偷摸摸藏在后花园这么些年,父母都不知道,有什么脸面自称是人家儿媳妇?老爷子致仕你就敢蹬鼻子上脸了?三纲五常要不要?不怕言官参死你!就算卓文君,司马相如还曾有过移情别恋的心思。 不过除了这种才子佳人的爱情剧,可供选择的戏剧还是很多的,诸如《汉宫秋》《梧桐雨》《望江亭》《单刀会》《赵氏孤儿》之类,也有教育意义。 「作为皇帝,就是要亲政爱民、富国强兵,才能抵御外侮,保护家人和百姓,否则就会像汉元帝那样,眼睁睁把美人送给别人——我知道当时汉朝很强大,匈奴是主动前来投靠的,但是你强大了,嫁个宫女他们也得乖乖供着,否则像宋朝,后妃公主都任人欺凌。」 「作为后妃,光是自己不干预朝政是远远不够的——杨贵妃其实也没干过什么残害忠良的事情,但是你得管好自己,管好你的家属,劝皇帝勤勉政务,不能整天花天酒地,否则国破山河在,美人自刎还是自缢就不好说了。」 「《望江亭》是反映官员欺压百姓的,一定要注意官员队伍建设,谭记儿很聪明,做事要讲究方式方法。」 「赵氏孤儿的惨案就是君主昏聩导致的,所以一定要亲贤远佞。」 皇帝还小,听得半懂不懂,他对舞台上戏子的演唱比身边母亲的唠叨显然更感兴趣;不过跟着一起听戏的戴荃刘永诚等都点头——就是要这样教! 当然,这些也还不够。毕竟新剧层出不穷的时代都可能闹剧荒,何况现在本来节目就少? 去年为了宽慰太皇太后,也为了迎接宗室,汪舜华吩咐乐府排演几齣新戏,要求是人物要立体,别整些埋儿奉母、卧冰求鲤的奇葩事;还要有教化作用,别藩王入京你给人看后院私会之类的戏,朝廷还要脸呢。 她点了几个,解忧公主、平阳昭公主、冼夫人、梁红玉,都是鼎鼎有名的女中豪杰,也相当有教育意义,用来激励士气再好不过;《杨家将演义》的作者还没出生,穆桂英查无此人,萧太后倒是鼎鼎大名,但明朝自诩正统王朝,绝不可能搬演她的故事。 萧何月下追韩信、霸王别姬、苏武牧羊、十三将士归玉门、失空斩、林沖雪夜上梁山等等,都是有名的典故。现在京剧没有产生,但是明朝读书人也不是呆子,自然会用别的方式演绎;只是可惜《秦王破阵乐》失传了,就算还在,这种高规格的军中乐舞,却只是歌颂千年前的皇帝,还是有点另类,尤其他上位的方式很特别;但是霍去病的那首琴歌却相当有名,很快被谱曲演唱。 评书《燕王扫北》汪舜华没听过,只是觉得把燕王征伐北方的故事改编成杂剧或者话本,应该很精彩。只是下面一片反对——土木堡之后,最重要的是韬光养晦,积蓄力量,大家实在不想和北方硬抗,现在这样造声势,实在很担心又来一回。 当然太后整天喊着雪耻报仇,大家也不会明着来,只是说太祖规定严禁用戏曲演绎歷代帝王、孔孟圣贤及忠臣烈士,太宗皇帝的故事自然不能搬演。汪舜华也就住口了,转头下了道旨意,把《奉天靖难记》禁了,这书是永乐年间编撰的,记录太宗起兵的事。只是捧得太过低级,跟反串黑也没啥区别,给建文帝甚至懿文太子杜撰了一大串莫名其妙的罪名,与《大义觉迷录》有异曲同工之妙。——本来就是被迫起兵的,画蛇添足反而惹人闲话;就算当初太宗有所忌惮,现在建文帝的遗臣彻底消停了,没必要再给人泼污水。 当然有关忠臣烈士的限制就取消了,朝廷还需要大力宣传、教化百姓呢。伍子胥、卫青、霍去病、诸葛亮、李靖、颜真卿、薛仁贵、岳飞、辛弃疾、文天祥都可以登上戏曲舞台了,汪舜华命刘定之创作宋高宗和秦桧合谋陷害岳飞的《满江红》,还让于谦和商辂监工,下面都是嘴角抽搐;只是于谦想到当年隐帝袖中的那纸诏书,嘆了口气。 汪舜华曾经深切地感受被翻案风带来的歷史虚无主义所支配的恐惧,特别强调:「对于史有定论的重要歷史人物和重大歷史事件不得随意发挥甚至肆意抹黑。比如炎黄始祖,不能说人家为了对付敌人不折手段;秦皇汉武,就不能沉迷女色因情误国;唐太宗这样的千古名君,也别拿杨广李建成来碰瓷;卫青霍去病,就不能背信弃义因私忘国;那些被钉在歷史的耻辱柱上的,也不要轻易翻案,秦桧就别渲染他和王氏伉俪情深;也不要以家国破亡来成全主人公的爱情——什么金国王子爱上大宋公主的戏码,不要有!」 「至于本朝的歷代先帝,一律不得搬上戏曲舞台,防止有人抹黑先帝,为陈友谅、建文帝等人招魂。」 下面实在不明白汪太后为什么会说这些——这是正常人会有的想法吗?想都不敢想!尤其伏羲女娲、炎黄始祖,虽然只是传说,但谁敢数典忘祖?老百姓的唾沫就能淹死你! 当然,戏曲舞台上的帝王必须和现实作区分,否则入戏太深,人人都穿着戏服过把瘾,鬼知道安的什么心。 帝王可以演,但是服装和扮相只能是官方认证的,这个就别去翻史书考证了,汪太后拍板定了,标配就三样:皇帽、玉带、团龙蟒。 汪舜华甚至亲自召集内阁、礼部、翰林院、乐府等部门领导,探讨立意怎么定、故事该怎么写、人设怎么定。因为是劝化作品,尤其是要劝化皇帝,下面就是有一百万个不愿意,也只能忍着应承了——真的,小说戏曲在现在地位不高,稗官野史,诲淫诲盗,和后代的小片子差不多,难登大雅之堂。除了周宪王那样真心爱好的,其他一般都是读书人穷困潦倒过不下去,挣点生活费养家餬口,就连《三国》《水浒》《西游》这样的惊世巨着,作者也是藏头露尾的。 不过去年事情毕竟太多,而且乐府的演员也有限,不可能一口子全排出来,但有几部就不错了。汪舜华亲自审过,觉得果然能青史留名的都不是简单的人物,就算她看了n多的戏曲小说电影电视剧,但绝不可能写出这样的台本,太好了,这才是应该被传唱的作品!尤其岳飞吟诵《满江红》后高唿「还我河山」而后引鸩自尽的情节,任她自认久经考验泪点高,还是禁不住热泪盈眶。 尽管立场可能不同,但感情是互通的,尤其在这样的氛围中,很容易受到感染。因此《满江红》博得满堂喝彩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不管是宗室还是文武官员,都是声情悲切;太皇太后也是唏嘘不已,皇帝含着泪问汪舜华:「岳飞是好人,为什么皇帝要杀他?」 汪舜华摸了摸他的脑袋。 190、戏曲的春天(下) 刘定之的《满江红》气贯长虹,程敏政的《逼上梁山》同样引发了广泛共鸣——尽管后代奚落林沖软弱的声音不少,但这种逆来顺受、忍辱负重、谨小慎微老实人最后忍无可忍大爆发才真正具有感染力,那种动不动喊打喊杀的都不过是莽夫而已。 ——《逼上梁山》自然是取材《水浒传》。下面其实有点奇怪汪太后怎么知道这个故事,毕竟这本小说口味比较重,被太祖禁过,甚至还咒诅过;礼部尚书章纶就提出过:「这是部禁书,而且诲淫诲盗,如果从这书里选择故事,甚是不妥。」 汪舜华其实对《水浒》也没特别的爱好,觉得还是孙大圣毕竟可爱,主要是好汉们卖人肉包子、求婚不遂杀全家甚至动不动掏心挖肺,在她这种法制观念浓厚的人来讲实在无法接受,而且实话说这书对女人来说真的不太友好;但《西游记》现在还没有产生,何况逼上梁山这个故事还是挺喜欢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现在也是逼上梁山——被逼着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来,被逼着改革,因此笑道:「《水浒》确实是本坏书,但它有好的地方,就是能做反面教材,提醒我们一定要正风肃纪,一定要严管厚爱,避免乱自上作,官逼民反;否则宋徽宗这样的昏君在位,高俅这样的奸臣多了,林沖这样被逼着竖旗造反的也会越来越多。——何况这书也告诉我们,那些嘴里喊着『替天行道』的草寇即便耀武扬威、为祸一方,也不过乌合之众,甚至很多人就是被裹挟其中。只要能给出路,他们中的很多人是愿意诏安,愿意为朝廷驱使的,所以朝廷也不能只想着武力解决问题。」 下面这才不吱声了。不过大家都不愿意写,理由也是现成的——确实工作太多,于是这活儿落到了程敏政头上。他毕竟年少,因此多数时候还是在翰林院读书;虽然他以程朱后裔自居,顶瞧不上这些山贼草寇,对戏曲这种形式也嗤之以鼻。但毕竟小孩子头脑灵活,没那么多框框;这些年他在翰林院,读的也不全是儒家经典,更多的是治国理政。既然关乎教化人心、治乱得失,也就不敢怠慢。 接到这活,他把《水浒》翻出来看了几遍,写了这个二十四出的北曲,当然这是不够的,小伙伴商良臣、李东阳、倪岳等人正在准备会试,不好意思打扰,但是他爹和岳父再忙,这种大事还是要把关的。这两位和他一样,在戏曲上其实没有建树,但是猪肉没吃过,肥猪还是见了不少,因此很用心的帮他反覆修改,最后才呈上来。但是汪舜华还是不满意,毕竟士大夫不可能站在绿林好汉的立场看问题——这个没啥,汪舜华也看梁山好汉不怎么顺眼;只是敏政一路顺遂,又年轻气盛,不能理解真正理解林沖的苦闷,因此讽刺劝喻更多一点,这样代入感就要差一些,观众难以共鸣。 汪舜华理解程敏政的想法,放下架子和他仔细探讨:「写这个故事不是为了申讨以林沖为代表的绿林,而是要揭示『乱自上作,官逼民反』的道理,用以警示朝廷和各级官员要夙夜在公、克勤克俭。否则,不仅鞑子会趁虚而入,朝堂上奸佞败坏朝纲,甚至基层官吏和普通百姓也会逼上梁山,沦为反贼。」 她的语气很是严肃:「文学归根到底是人学,文以载道,首先它就要说人话,做人事,而不简单是你展示观点的提线木偶,否则直接就用四书五经去宣讲了,为什么还要用戏剧呢?你只有让语言尽可能生动接地气,百姓才看得懂;只有把故事讲好,把人物立起来,才真有可能感染人,打动人,达到感化人心的效果。你要记住一句话,『当作者死了,人物才能立起来。』当你不按照自己理想的路径去设计人物的行为,而让他按照自己的性格去说话办事,这个人物才算活起来。」 她松缓了语气:「我让你来写这齣戏,不完全是因为他们都忙,而是因为希望你能写好,也相信你能写好,更希望你能在文学尤其是戏曲小说方面能够有所成就——别看我,我是为了你好。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和我,都跟林沖一样,是逼上梁山的人。你那篇策论,成为改革的楔子,有人贊你,自然也有人想毁了你,以此否定改革的正确性,你要有被谩骂诋毁甚至诬陷的心理准备。但是光唾面自干是远远不够的,你还要奋起反击,和他们争夺话语权,争夺在百姓间的名声,这样,才能顺利的推动改革,你在文学史和歷史书上,才能有个好名声。所以,你一定要让自己的作品与众不同,别人不敢写的要写,别人敢写的要写的深刻到入木三分。这样大家才都知道,他们胆子没你大,视野没你开阔,眼光没你深邃,思想没有你深刻,甚至文笔都没你犀利。一定要这样,你才是一个政治家,一个文学家,一个真正的社会良心,而不是一个见风使舵的小人,一个天真烂漫的书生。朝廷也才没有用错人,改革才有了正当合理的依据,明白吗?」 程敏政沉默了很久,这才磕头;退下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这才走出来,把原书的段落又翻了好几遍,回头又把伍子胥的故事翻了好几遍,又结合自己此前的见闻反覆琢磨,这才落笔。 汪舜华对新呈上来的脚本非常满意,实在太有感觉了。 她发出感慨:「我朝的戏剧终于有了反映社会民生百态的现实主义力作,不再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恩怨纠缠。如果沿着这条路往前走,那就真能和唐诗宋词元曲并称了。」 她看向程敏政的眼神很是柔和:「杜甫有诗:『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我希望你一直能保持这份忧国忧民的初心,既能给朝廷更多好的建议,也能写出更多优秀的作品,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担当和格局。」 下面面面相觑,汪太后还真不怕揭露社会黑暗、败坏朝廷名声、面子上过不去? ——我还真不怕,左右不过是缝缝补补的事;反而真希望出几个划时代的巨着,为改革营造良好的社会氛围和群众基础,将来也能对某个作者说:「一个文(女)人的一本书引发了一场划时代的变革。」那可是对付酸腐文人编排宫廷秘辛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反对声音最好的反击措施。 当然,如果不到万不得已,战争可就免了吧。 《逼上梁山》火了,《水浒传》也就真的风靡全国。 戏曲火了,也不是没有副作用。比如扮演宋高宗和秦桧还有高俅陆谦等人的演员几次差点被情绪激动的群众狠揍,又是另外的事。 当然,火的不仅这两部,还有丘浚的《五伦全备记》,创作的时间挺早,甚至在《满江红》之前。汪舜华不喜欢《琵琶记》,让丘浚另外写一部,结果他老人家没多久就呈上来了。汪舜华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好像文学史上确实提到了这部作品,评价并不高。 当时笑道:「算了,你还是安心研究经世致用吧。」 她心里盘算着,丘先生不从事戏剧创作,应该也不会影响大明文坛的繁荣局面。 当然她不能不对三天就写出了《满江红》的刘定之更加刮目相看——这齣八幕剧一气呵成,笔力千钧,字字珠玑。于谦等人看过,都是赞赏有加,不易一字。 程敏政的背后有高人,汪舜华不用想就知道,他自己也承认,父亲和岳父帮他修改过;对于刘定之这种奇才,更要大力表彰,因此下旨重赏;顺便也把两人找过来谈话。 程敏政神色庄重,刘定之很是惊喜——他本来以为当年汪太后把他打发到沂王府,仕途已经没有指望,不是没有产生过辞官归隐的念头,只是当时朝廷整风,并不敢出来找不痛快,没多久朝廷改革,汪太后又把他放出来,而且几次大加赞赏他的才学。 只是他有点担心,自己在汪太后那里挂了号,估计前途也就那样;没想到这回汪太后这样几乎是推心置腹的指出他身上的毛病——当然也连带了身边的程敏政,要求他提高站位,涵养气度,作朝廷大臣。 刘定之深深地磕了个头。 《五伦全备记》在群众中影响不大,但在文人士大夫那里很受欢迎。很快生员邵灿就写了同人《香囊记》。 宗室朝臣很推崇这部戏,认为是能正人心、厚风俗的大雅之作,汪舜华却听得犯困。没办法,这种卖弄学问才情、追求典雅工丽的风格,实在不是她的菜。 内容重要,形式也很重要;从某种意义上数,形式也是内容的一部分。因此,戏曲改革,既有题材的拓展、内容的升华,也有形式的转变。 汪舜华倡导话剧。 她还记得男神的教诲:「是知今日之中国,欲收语言文字统一普及之效,是非藉通俗教育为之先不为功。而通俗教育最要之主旨,又在含极高之理论,施之有效之实事。若是者,其惟新剧乎!」 也就免不了以此教诲演职人员:「施之以教,齐之以耻,生聚教训不十年,能重整河山,中兴大明,亦意中事也。」 但是显而易见,推行话剧的难度比推行戏曲的难度更高几个段位。 一切只能留给时间。 191、王公的任职考试(上) 太皇太后带着王妃命妇乐呵呵的看戏,宗室则陪着皇帝看戏,汪舜华出来还要抓紧时间处理朝政。 今年宗室都进京了,祭祀的事更要庄重,别让人笑话。 初十,皇帝亲率宗室文武,前往南郊大祀天地。他虚岁已经十岁,可以出席一些重要的活动。汪舜华自己不能前往,只能反覆吩咐于谦等人,又仔细交代戴荃,这才让孩子出去。只是她悬着的心,直到皇帝回宫前来行礼,这才放下来。 皇帝不能久留,匆忙去奉天殿行庆成礼。 直到晚间回来,说起外头的见闻——好热闹好壮观,还有模有样的表演起来。汪舜华噗嗤笑出声来,她自然得到了消息,祭祀一切顺利;只是想起上次这样担心,还是景泰八年,日子真快,一晃就六年了。 她摸了摸儿子的头,让他早点休息。 没几天接到辽东捷报。正月初九,达贼分路入寇,一自枣园堡过河劫掠,与明朝将官李浩在固原相遇,李浩帅兵应敌,生擒五十人,斩首三十级,获马百余匹;一劫红崖子,和赵辅的主力部队相遇,自然死伤惨重,明朝兵马生擒三百四十人,斩首二百四十人,復所掠牛羊马驴凡万余。 这实在是大喜讯! 自土木堡以来,明朝与北方频频交锋,各有胜负。虽然此次于谦在位,不至于边情紧急,但也不可能立刻药到病除,尤其现在朝廷着力削藩、清理人口土地,因此投入边防的力量着实有限。全靠边将指挥有方,当然此前于谦也行文各边镇,要严加防范,寻机出击。 如今得到这样的捷报,还是在新年期间取得的,汪舜华自然很高兴,一边下旨重赏有功将士,一边赐敕要求继续加强防备。 她不知道歷史上这场战役是白圭和王竑打的,不过这两人毕竟是文官,战场经歷还不丰富,而赵辅天生将才,李浩虽然查无此人,但是此前从王府的侍卫里选出来的精英,又在军校学了三个月,就被踢到辽东,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很快就上手。 这场战役规模不大,影响却不小。歷史上孛来遣使入贡谢罪。孛来与麻儿可儿互相仇杀,麻儿可儿死,众人拥立其兄马古可儿吉思,亦号称小王子,此后鞑靼部首领各自专权,延绥边事日棘。 宣布元宵节假期的同时,敕谕各提学御史、佥事加强学校教育。 没多久,得到甘肃总兵蒋琬的奏报,虏酋孛来纠集丑类,潜入我边住牧,分寇庄浪、西宁、甘凉等处。歷史上这场战役明朝打败了,被杀官军五百五十人,掠去三百五十人,马骡牛羊五万余匹,英宗为此大骂宣城伯卫颖等提督不严、守御无策,不过现在于谦料理军务,这些年来明朝厉兵秣马,还没吃亏,反而杀了不少敌人。 过完年,宗室们继续投入紧张的学习;汪舜华则继续紧张的工作。各省的土地人口清理已经进入互查的阶段,之前自查还可以应付,现在是要高度警觉,防着各种突发事件。 当然,眼前火烧眉毛的事情还是宗室勛贵的任职资格考试——马上就要开考了,怎么考,都得好好商量;此前进行了分工——翰林院负责时政、歷史、文学、哲学、典章制度;地理和数学交给户部,律法交给刑部。各部门弄了大纲,但是具体内容和形式都不确定,因此集贤院的针对性辅导也只是老师们凭藉自己的想法来的——都没经验呢。 比如歷史和文学,鬼才知道出题官想怎么考——这两部分说容易也容易,你要是问「诗仙」「诗圣」估计谁都知道,问「初唐四杰」估计知道的要少一些,要是「大历十才子」估计要扫射一片;同样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鼎鼎大名,要不要问问「春秋五霸」「战国七雄」都有谁,白马之盟渭水之盟澶渊之盟主持者是谁,靖康之变哪两位皇帝被俘崖山海战哪位皇帝殉国估计也是一片人抓瞎;更别说歷朝各种典章制度,翰林院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全弄懂了。 地理什么的很简单,现在没有等高线、经度纬度之类的,地理志什么的太零散,但是、全国行政区划分和疆域图、各省的地理图或者长江黄河经过哪些地方你总要知道,这里头还涉及去年的行政区调整。 律法也不难,《大明律》外加新修订的《宗藩条例》,《大诰》和《太祖宝训》就算了,和现在冲突的太多,较起真来谁都落不着好——但这两本书真的很厚好不,谁敢说一个多月就滚瓜烂熟。 至于数学?《九章算术》等几本古代数学书早就没人看了,国子监能做数学题的都不多。 而且,这样一份考卷,还有要求,不能太偏,别让人家说你欺负十岁的小孩子,但也不能没有难度,否则达不到淘汰的目的。总而言之,里子面子都要。 二月初九日,汪舜华下旨,文华殿大学士商辂、礼部尚书章纶担任正副出题官。考虑到考生的身份,汪太后将亲自主持本次考试,没有参加考试的藩王也要一起陪着监考;当然还不够,勛贵和文官也要参加,基本上是殿试的配置;而且由于是隔间,提调、监试、受卷、收掌、弥封、印卷、巡绰、供给等各项流程的官员都不能少,尤其是监试的官员,多了三倍;当然读卷官就免了,对着标准答案勾勾叉叉一目了然。 会试就有很多题目,都是流水线作业,这回也不例外,每个官员负责批阅一道题,运转高效有序。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起,各部门参加出题的官员全部到詹事府参加闭门会议,传达太后旨意,然后就住下了。好在大家都有准备,对着纲要就开始出题,然后开始定标准答案。 二月十五日,在贡院举行了歷史上首次王公任职资格考试,282名宗室和120名勛贵、还有828多位应袭武官参加了考试。——官方取名考封,抢了清朝的专利。 清晨,伴着熹微的晨光,贡院大门缓缓开启,汪太后和皇帝带领藩王和文武官员缓步入场,先去给孔子行礼,然后考生鱼贯而入,按照考号去号棚。 因为考生身份特殊,汪舜华下令不必搜身,但是你们自己要自觉,查出来作弊,以欺君论处! 整场考试只有两个时辰,所以也就没有准备蜡烛;明远楼鼓声过后,大家就开始低头做题,监考官们也在考场巡逻起来。这次因为级别太高,所以监考的人很多,四个相关部门几乎全体出动。汪舜华带着晋王钟铉、鲁王肇辉、代王仕壥、岷王徽煣、韩王征钋、唐王琼炟、襄王瞻墡、淮王祁铨、沂王见深、德王见清、荣王见泓在考场四处巡梭,崇王见洛、吉王见浚、齐王见润都还小,就没跟着来。 刚才髮捲的时候,也特意给皇帝和藩王们准备了一份,襄王、晋王、瑞王、韩王还好,觉得难度不大,都是常识性的东西;鲁王、岷王、淮王、代王、唐王等人苦着脸,尤其见深兄弟,他们这些年也认真读书了,但对庶务不感兴趣,平时接触的基本是圣贤经典,虽然他们自己不用考试,但从下一代开始必须要经过考试才能继位结婚的,看来回去要好好研究。 以前殿试,皇帝也就露个脸,但这次汪舜华带着皇帝很有兴致的从头坚持到尾,在考场走了好几遍;直到鼓声响起,考生交卷,这才起驾回宫,藩王们也跟着出来,到外面等消息。 北京城已经传说几个月,都在探讨汪太后会出什么刁钻题目为难宗室们;现在太后亲自去了,更有兴趣了,跑到贡院看热闹,当然被侍卫远远拦住了,即使这样,还七嘴八舌的讨论——乡试、会试什么的看多了,头一回看宗室考试,太难得了,破天荒头一遭啊! 晌午时分,太后和皇帝起驾回宫,参加考试的宗室们和勛贵子弟也熙熙攘攘的出来,表情大多不太好,有的甚至非常沮丧;藩王勛贵们也不好为难孩子们,毕竟还指着他们呢,能有一个就多一份希望。 试卷密封以后,被马上装好送到武英殿,已经选定的八十名阅卷官分组对照标准答案进行阅卷,然后统分填榜,汪舜华还带着藩王们去参观了。其实大家的知识结构差不多,其他的多多少少都知道,就是那几个数学题实在为难人。 应该说,王公们的水平确实有差异,有的就很好,除了数学题基本做出来了;有的就很令人无语,本朝的疆域范围,上面是四幅图,抹去首都,其他三张是秦汉唐的,偏偏很多人选到唐朝去了,可能觉得比较大,看着舒服;但是考「糟糠之妻不下堂」的上一句,对「结髮之夫不上床」是几个意思?「孟母三迁」分别迁到哪里不知道,「三通四史」是哪些书还是不知道!「五谷六畜」写不全,「四书五经」同样写不全!「三曹三苏」不认识,「三吏三别」也不知道;还有更过分的,《兰亭序》谁写的?孔子!《滕王阁序》作者是谁?孟子!《岳阳楼记》作者是谁?庄子!《出师表》《陈情表》《祭十二郎文》的作者是谁?李白、杜甫、白居易!长江黄河从哪些地方过?不知道!秦朝、汉朝、隋朝、唐朝、宋朝开国皇帝分别是谁?秦始皇、汉武帝、杨广、唐太宗、赵钱孙!大运河谁挖的?唐太宗!南北朝是那几个国家?不知道!「鹅湖之会」是哪两个人?不知道!汉武帝时帅兵抗击匈奴的两位大将是谁?李广,还有一个不知道!孝廉制、察举制、九品中正制、科举制分别是确立的?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 你大爷!汪舜华忍住要暴走的冲动,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幸好拉出来熘一熘,否则让这些人当了王,指不定让人家笑话呢! 襄王等人脸色也很不好:知道有些人不求上进,但没想到不求上进到这个地步! 经过努力,当晚试卷被全部批阅出来,然后马上填榜。 应该说,家教很重要,通许王子埅100分;秦王世子公锡88分,晋王嫡长子奇源、通许王庶长子同镳、襄王世子祁镛都拿到了80分,襄王庶长孙见淑28分,三府参加考试的其他郡王也达到了及格分;但是包括沈王世子幼在内,其他人遗憾出局,其他将军、中尉就更别说,以前都是混吃等死的,从去年开始抓学习,好歹有10来个38分以上的,及格的有80多人,其他的武试也不用参加了。 勛贵们稍微好点,毕竟靠着北京,文风浓郁,100多人过了;其中黔国公遗孤沐琮拿到了满分,与通许王平分秋色;英国公张懋18,魏国公嫡长子徐俌18,汪舜华笑的实在很开心——不仅是这些年来没有白白教育孩子,而且为女儿们选到了如意郎君;此外,养在她身边的吴玺、薛辅、申忠嗣等人也相当出色,都在10分以上,足够告慰英灵了。 成国公家族很不错,12岁的嫡长子朱辅82,简直给他爹长脸,其他基本都过了;定国公家族稍微悲剧一些,定国公徐永宁这回倒不疯疯癫癫的,而是催促子弟好好读书,他的儿子还小,达不到考试年龄,但是弟弟还有几个,不过都不算出色,还要继续努力。 于谦没有多少时间辅导儿子,但是于冕幼承庭训,虽然没有父亲的英姿卓绝,好歹被严格管束,拿到了18的高分;罗亨信的儿子罗泰已经袭爵,他的儿子罗通年龄也不小,这回拿到了81的高分;范广家族是世袭武职,他的儿子范升歷史上被发配广西就没有下文了,不过这回景泰初年被选进宫和沐琮等人一起读书,总算摆脱了睁眼瞎的身份,拿到了82的分数,乐得范广见眉不见眼;郭登歷史上无子,不过这回汪舜华赐给他的高氏生了几个儿子,踩着年龄线进考场的长子郭岳10分,秒杀一大片前辈。 汪舜华看了一圈就走了,王公们不好意思留下了,只得退下,不过还是派家人在门口守着,希望第一时间能够得到消息。 因为不是最终成绩,所以没有举行唱名仪式,而是由宗人府和礼部一起捧到长安门外,藩王勛贵带着考生一起观看成绩;当然昨天晚上大家就得到消息了,几家欢乐几家愁。 汪舜华自然也得到了消息,接近80%的淘汰率,刨除养在她身边的,淘汰率更是高的惊人。但她是真笑不出来。这些人都是皇帝的同宗,不是同宗的也是朝廷重臣,第一关就这刷下这么多人,人家会怎么想?太后故意为难人,还是王公都是草包? 何况题目她看了,虽然确实有为难人的嫌疑,但只要认真读书,绝对不至于过不了关! 还是不重视、不认真啊! 看来,得好好抓抓宗室的素质了。 在藩王们看榜的时候,太妃、王妃们也在坤宁宫外看榜。 在贡院举行任职考试的同时,后宫也在进行考试,由太皇太后亲自主持,时间还是一整天,上午考女德,下午考帐目。本来最初说考琴棋书画,不过在商辂的建议下拿掉了——主要是标准不好确定,怕被人家说闲话,另外加上了管帐,美其名曰不让刁奴蒙蔽。 因为参加考试的宗室女不少,只在一座宫殿里肯定不行,放在外面又担心打雷下雨,好在皇帝现在小,后宫都是空的,因此提前把坤宁宫清理出来,也就差不多了。 当天太皇太后主考,永安公主和永宁公主陪考,其他监考的勛贵、重臣夫人有差,连周贵妃等人也被叫进去陪着观礼。现在宗室已经消停,太皇太后也就没有顾虑,而是来了兴趣,因为实在新鲜。她也很明白媳妇的心思,于是带着一串太妃、王妃、公主、贵妇,来回巡视。 毕竟女子无才便是德,要想考到女孩子们很简单,不过考题范围摆在那里,超纲就太欺负人;所以这份试卷没有天马行空,基本就是把《女四书》《女则》等闺中典籍外加《宗藩条例》扒了重点下来挖了空让填,只要认真读过书的都会。只是很多人以前深受封建思想荼毒,而且有身份摆在那里,儿子都懒得管,何况女儿,因此还是有不少临时抱佛脚的显露原形。看得太皇太后连连摇头,觉得确实应该狠抓教育问题。 但总的来说,宗室女们的表现要出色很多,80多人参加考试,80多人过关,当然也只是初步。 192、王公的任职考试(下) 三月初一举行武试。罗琦原本预计一千人来不了,八百人是有的,现在肯定用不上了,但是考官都配备齐了;汪舜华还是带着皇帝一串宗室来看。文试没有过的也在下面站着,提前熟悉一下环境,找点感觉。 武试的成绩明显比文试好太多,毕竟经过第一轮淘汰赛,留下来的都是能看的;再说武试很简单粗暴,题目早就通知大家了,去年就开始练,成效肯定是有的,虽然因为紧张,脱靶、坠马的不少,好歹没那么难看。最后仅淘汰了六十多人。算下来,刚好一百五十人过关。 如果说文试通许王和沐琮平分秋色的话,那么武试沐琮一骑绝尘,独领风骚。 成国公世子朱辅很老实,规规矩矩的射了两箭,都中红心;魏国公嫡长子徐俌觉得自己可以表现一下,连发三箭,皆中红心;英国公张懋毫不示弱,骑上快马,连发三箭,俱中红心;黔国公遗孤沐琮更是百步穿杨,不是吹牛,固定靶一百五十步,移动靶一百步,都用的一石的重弓,各连发十箭,全中红心,一时鼓乐齐鸣、欢声动地,连汪舜华也站起来大声叫好,小皇帝也高兴起来,拍着手大喊:「姐夫真棒! 汪舜华让人把靶子抬过来,反覆看了,赞嘆:「真是大明的肱骨栋樑!」 连于谦等人眼睛也亮了,一边的宗室勛贵、文官武将无不目眩神驰,张懋和徐俌原本十分得意,这回觉得自己回去还得好好练练,成国公欣慰之余,觉得还可以再催促一下儿子,虽然今天表现也不错,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谁家父母会认为孩子已经够好、可以躺下了? 宗室的骑射功夫自然不能和勛贵比,比较能看的是襄陵王沖秌的几个儿子,其中镇国将军范址移动靶命中红心,相当难得。 襄陵王妃钟氏无出,襄陵王七子一女,皆是侍妾所生,其中长子范址的生母荆氏被册封为夫人,她还生了次子范塘,俩兄弟都三十多岁,儿子都有了。庶出降等袭爵,他们的子孙最高也就是镇国将军了,当然这只是理论上,范址夫人刘氏无出,两个儿子徵铃、徵鏦都是庶出,这个爵位也守不住;如果有本事走仕途或者军功,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因此上次陛见,襄陵王提出想让自己几个儿子范坪、范墑、范圿,范埧、范壠到军中效力。 这几个孩子年龄都不小,拿到了爵位,娶了妻室,还能够过日子;只是再往后就只有坐吃山空。 汪舜华知道襄陵王贤德,土木之变的时候还曾经率家人勤王,这些年来对于西北的形势也屡次上言。因此恩准,不过现在朝廷从严整肃军队,不管是勛贵还是普通的世职,都必须通过考试才能袭爵——这是祖宗的规矩,但是和平年代,这规矩就废了,大家都懂;但是汪太后执政后,交代于谦要从严选拔,确保将官的素质和军队的战斗力,这个祖制也就真的兴了起来。 范坪等已经有了镇国将军的爵位,即便到军中效力,肯定也不会从士兵开始,而是和勛贵一样,从执事官开始,一步步打磨。 因此汪舜华同意范坪等没有资格参加考试的人员参加本次考试,当然也有限制——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否则此次宗室参加考试的人数不可能如此巨大。一旦经过考试,不能袭爵的有两条道:一是到军校打磨一年,再根据各方面条件,或到勛卫,或到军队效力;二是文才不错的,可以到国子监进学,直接参加明年的会试。 当时下面一片反对,汪舜华摆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宗室有报国之心,朝廷自然不会视而不见;只要德才兼备,不管你直系旁支,嫡出庶出,也不管你文采出众还是武艺超群,都有你施展的空间。」 她有点意味深长:「朝廷限制宗室的传承,并不是我不能容物,要苛刻你们甚至赶尽杀绝,而确实是形势比人强。当年太祖建藩,意在使藩王屏保王室。只是如今,奉养宗室,已经成为朝廷不可承受之重;而一些远支穷困潦倒、饥寒交迫,而不少宗室怀抱经世治国之才,却只能困守空城,这不符合太祖的初衷,也不是朝廷的本意。唐朝内乱不止,宋朝羸弱不堪,宗室不胙茅土,但其贤能者皆能策名仕籍、自致功业,而国家亦能依靠他们。我不相信太祖皇帝的子孙,会不如他们。」 宗藩问题不仅是经济问题,更是政治问题。因为他们都是皇帝的同宗,待之太厚,国家财政受不了,更有甚者,像汉晋藩王那样,占山为王,犹如独立王国,或者聚众作乱,那绝对不行;但如果待之太轻,就无法实现屏保的作用,秦朝宗室全无地位,只能任由秦二世宰割,唐宋宗室在解决内忧外患中也没有多大的作为。 解决宗室问题最成功的无疑是清朝,既没有发生藩王作乱,财政负担也不重,因为他们採取了两项关键措施——一是考封,确保袭爵人员的质量,让他们能够在参与军国政务,和精英交锋的时候都能不落下风,甚至亡国后还有大批人员把持了文艺界的话语权,当然,这也就让辫子戏大放异彩,虽然说荼毒了观众的身心健康,但就王朝本身来说,无疑是相当成功的;二是降等袭爵,除了铁帽子王,其他的宗室哪怕通过考试,也是降等袭爵的,这无疑极大地节约了财政用度。 但是汪舜华没有这么做,一来她不用养八旗,负担没那么重;二来还是要讲究循序渐进,之前皇帝对宗室那么好,她一来就掀翻了,如果这些人全饿死了,估计就是文人骂她;但又把这些人放出来参与朝政,说不定几年几十年后出个能耐的,即便不搞宫廷政变,也可以占据高位搞反攻倒算,那么今天的一切努力都会付诸流水。 当然,她还要考虑制衡的需要,另外还有宠爱儿子的小心思,所以设立了六位原配嫡后所出的亲王为世袭王爵。 宗室们感激涕零,重臣们倒是很不安,但汪舜华拿「广开进贤之门」说话,实在让大家无话可说;旁边宗室勛贵也开始呛,也就罢了。 当然也有悲剧的。有固定靶脱靶的,也有刚上马跑了几步就摔下来的,还有跑马过程中掉下来的。幸好准备充分,提前让太医在现场伺候以防万一,折腾一番,总算没让这些人当场去见太祖;不过有个镇国将军年老体弱,回到宾馆,还是翘了,那就赶紧找地方安葬。 皇帝看的很高兴,汪舜华的眉头舒展很多,她真不希望看到全军覆没的惨剧,那样宗室丢脸,她同样颜面扫地。 与此同时,西六宫的宗室女们迎来了最后一战——绣花。这年头绣工是女孩子必备的技能,只是金枝玉叶们以前肯定没怎么碰,去年开始恶补,都还算有模有样,有几位绣的尤其好,太皇太后很满意,觉得这才是女孩子们该做的;太妃、王妃们也很高兴。当然其中有很多已经嫁为人妇,儿孙都有了;只是因为父亲嫡出,自己也是嫡出,这才赶上了。因为绣工不好评价,只要说得过去的都过了,实在连针都没碰过,绣的乱七八糟的就没办法了。不过大家都是有备而来,因此这一轮很难得的没有刷人;太皇太后还着重表扬了几位书念得好、绣工也好的宗室女,赏赐了几匹布帛,希望她们再接再厉,做女子的楷模。 太妃、王妃们高兴起来,礼物不值钱,难得的是待遇拿到了,而且露了脸,多光彩! 考试结束,那么接下来就该说册封的事情了,虽然比预计的少很多,但到底人员太多,礼部、翰林院、宗人府、詹事府忙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终于搞定。 沈王世子幼没过关,但是秦王世子公锡和通许王子埅顺利登陆,分别进位为秦王和周王;襄王世子祁镛早就接受了册封,这回算是补票,不用另外办一次;晋王嫡长子奇源册封为世子;周王庶长子同镳封睢阳王、庶二子同为沈丘王,同生于景泰三年,今年刚好十岁,踩着线进考场,文试28,相当不错了。他们的弟弟同、同鈮都还小,不参加此次考试;鲁王系安丘王嫡长子阳鐆封世子,襄王世子庶长子见淑为镇国将军。其他还有10位郡王补票,楚王系通城王世子季?、代王系广灵王世子仕?等2位准郡王拿到爵位,以下就是将军、中尉。 13岁的沐琮承袭黔国公的爵位。黔国公在他的祖父沐晟以后就拿到了世袭资格,母亲梅氏虽然最初是侍妾,但早在景泰年间就被封为夫人,因此是按制进封,并非特例。不过他毕竟年龄还小,不能马上回云南镇守。 18岁的吴玺承袭清平侯爵位,比他大3岁的永顺伯薛辅则拿到了结婚资格。吴玺自幼养在宫里,汪舜华对他虽不如张懋和沐琮亲厚,也确实当做自己的子侄。 册封完宗室,家眷也要进封。秦王世子妃跟着老公升职,两位夫人杨氏、嵇氏也顺利晋级亲王夫人。嵇夫人很得秦王宠爱。歷史上秦王妃去世后,秦王不顾朝廷礼法,绕过有了长子诚泳的杨氏,多次为嵇氏请封,甚至公然行贿;宪宗不胜其烦,终于下旨,授继妃之名,但不遣官册封;秦王还不死心,孝敬两百两银子,乞求册封,宪宗收了钱却不办事。 通许王妃王氏进封周王妃,长子同镳母张氏、次子同母王氏,则进封为亲王夫人。 193、王公的集体婚礼 宗室满足结婚条件的并不多。本来通过的人就不多,何况有的年龄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已经结婚了的,进位以后配置侧室,这个一般都是自己早就找好了,直接册封。 勛贵们达到结婚年龄段的不少,不过他们没有各种规矩的束缚,一般家里早就定好了,陪着公主们读书的几位重臣之女,自然都是最为抢手的。不过这几个女孩子普遍还没到十五岁,大家只好再等等。娶妻满三年的,可以申请配侧室。 考虑到这是第一次,汪舜华下旨,除了亲王——这个还没有、郡王级别的妃夫人由朝廷包办,符合条件的将军、中尉各20多人,都由朝廷来管;此外,那些没有资格袭爵但是通过考封的,也就是准备走仕途经济的,加起来有30来号,也由朝廷赐婚,各赐白金五十两。 这真的是恩典了,大家都很高兴——这些天亲王妃郡王妃们进宫陪太皇太后看戏,也见过那些待许的宫女,都是层层选拔出来的,一等一的大美人啊!可是比自己在小地方选的强多了;而且汪太后还下令进行了各方面的综合培训——主要是读书识字,外加管家和帐目,绝对是上好的主母人选啊! 宫女们也很高兴——虽然离预期有所差距,但在宫里这么些年,什么理想都被磨平了。比起前些年嫔妃甚至贵妃都可能拉出去殉葬,现在已经好的多了;更何况宫女都是苦出身,很多人都是被家人卖掉,连父母姓氏都搞不清楚,即便放出去,20来岁的年龄也未必能找到什么好婆家,只能寄希望于官媒的可靠程度,但以前都是集中批发,媒婆们给你做媒的质量取决于你手里银子的多少,大家都懂。 虽然现在很多人嫁的不是亲王郡王公侯伯,甚至没有袭爵的资格,但毕竟通过了朝廷的考试,各方面条件比自己找的好很多。 皆大欢喜。 宗室女方面就更好说了,五十多人中,三十多是已经出嫁的,其他二十人现在就册封,不用等到十五岁,其中差不多一半达到结婚年龄。 人头定下来,爵位和对象也就可以定了。三月十五日,在奉天殿举行隆重的仪式,册封宗室。 当然册封之前,还进行了隆重的唱名仪式,很有点科举考试金殿传胪的味道。众文官撇嘴,这么简单就能拿这么高的爵位,还要嘚瑟! 王公们却很高兴,虽然是托祖宗的鸿福,但这也算自己拼来的! 汪舜华之前分别召见过宗室,但主要是和藩王说话,对下面的郡王什么的就没关注了,所以这会儿好好看了看这些手足们;不错,还都能看,尤其是打头的几位,很有龙子凤孙、国家栋樑的风采。 太监宣完旨,大家叩谢皇恩,汪舜华就开口说了几句,大意是你们或是高皇帝的子孙,或是功臣之后,一定要做天下人的表率,勤奋学习、严格自律,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云云。 大家磕头。 封君们的册封典礼由太皇太后主持。宣读圣旨,册封公主、郡主、郡君、县主、县君,然后接受太皇太后训话。 当天,奉天殿和清宁宫同时举行盛大庆功筵席,其实大家觉得自己关上门来庆祝比较好。 笑得最高兴的莫过于秦王晋王周王襄王,襄陵王同样笑的很开怀,沈王世子很是失落;勛贵这边,于谦舒了口气,于冕文试还不错,武试不算顶尖,但也顺利通过了,属于中上游水平;英国公张懋、魏国公徐承宗、成国公朱仪等人都是喜上眉梢,这一两年来自己和子侄的改变都是看得到的,毕竟都是要上战场的,现在吃了苦,以后吃得苦就要少多了。 坐上龙椅上的皇帝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气氛和谐,他也就很高兴。 只是汪舜华在心里感嘆,自己这回到底得罪了多少人?以后要更加谨慎小心才是——明朝真的没有能人吗?肯定不是。大家都看到了荣养宗室的恶果,却不愿意出头当恶人,于是眼看着宗室吃垮了朝廷!这个螃蟹,自己吃了,如果做得好,以后史书上就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如果让人家反攻倒算,那她和吕后则天没什么区别。 成王败寇,就是这么简单。 回头就和襄王说:「这回考试宗室们努力读书习武,学问有所精进,但还不够,还要进一步加强学习才行。」 襄王点头:「太后英明。以后藩王、郡王都要去詹事府接受教育,将军、中尉也要去国子监,应该会有所好转的。」 汪舜华的眉头马上皱起来:两京国子监统共也就一万来人,现在一口气塞进去几百人,而且大多是文盲,得给人家带来多大负担!这还不算什么,万一这帮混帐把朝廷栋樑带歪了,那才可恨!看看这几个月出了多少事! 看来还要和大臣们商量一下。 不过她还是给大家一个惊喜,当然主要是针对藩王、郡王的。 因为该结婚的人头已经定下来了,所以相应的世子妃、郡王妃、夫人和仪宾什么的也可以定下来。已经结婚生子的取长子长女之母,没有的可以自己推荐,也可以由皇帝赐予;当然刚结婚的亲王郡王就不要着急纳妾,三年后再说,以示对原配的尊重;与此同时,如果还没来得及纳妾的正妻死了,也必须守孝三年,才能让新人进门。夫妻齐体,别让人家说旧人尸骨未寒就另娶新欢,皇室不丢这个人——这在以后成为定制。 现在,允许父母婚前为孩子相看一下,当然是婆婆选媳妇,老丈人大舅子看姑爷,时间就定在三天后。汪太后在西苑设宴,这几天牡丹开得正好! 汪舜华话说得不那么直白,但意思很清楚,大家三唿万岁,觉得太后真是贴心。 对汪太后有了感激之情,那么接下来的事就很顺利了。 因为这次是君臣高度关注的面子工程,加上这些年反腐的力度实在不小,还真没有人敢顶风上,因此藩王们对姑爷的素质相当满意,确实比自己挑的强很多——驸马赵辉、薛桓那种并不算什么,毛病都是结婚以后爆发的,甚至是公主去世后发作的;后面还有更奇葩的。弘治年间的袁相贿赂大太监李广差点当上德清公主驸马就不说了,及时发现了;嘉靖年间为皇妹永淳公主招选驸马,结果被选中的陈钊家族世代患有恶疾,而且生母是再婚,且做了别人的小妾。嘉靖悔亲,赶紧命人另招驸马,挑中了谢昭,结果是个秃子!嘉靖自然不愿意,但是婚期不等人,只好自吞苦果,被百姓讥笑「驸马换个现世报」。 这也还不算啥,万历年间的梁邦瑞才叫吃了熊心豹子胆。早就病入膏肓还敢买通冯宝当驸马,不仅为了攀龙附凤,还为了借公主沖喜!永宁公主连骗带哄被推进了梁家大门,梁邦瑞一个月后便一病呜唿。 而早在景泰五年,礼科都给事中张轼等就上疏说:「近年以来,各处王府选择仪宾赴京授职,中间多有人物鄙偎,礼貌粗疏者。窃惟庶民子女尚因材求配,况王国乎!」 可见这种情况在当时各王府普遍存在,只是皇帝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亲王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豆腐掉进灰里,说不得拍不得,认了。 这回选择的仪宾,除了太监们层层选拔,汪舜华还让宗人府和礼部事先考察,事先也和宗室勛贵们探讨过标准。她对嫡子庶子没什么要求,毕竟人都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卫青霍去病都是私生子,耽误人家建功立业了吗?刘定之岳正也都是庶出,照样是名满天下的才子;甚至孔夫子也不是什么好出身吧,耽误人家当圣人吗?对朝廷来说,最要紧的是你能不能用,至于家世,不重要,至少不那么重要;当然母亲再嫁也没啥,男人可以再娶,女人可以再嫁,只要是明媒正娶的,就没什么要紧。她现在还要鼓励婚娶,以便滋生人口呢,否则以后就算抢到了地盘,没人去驻守,有什么用? 因此下令:「家世不过高要求,只是必须清白,不要有违法犯罪分子或者私通嫖娼作风不端的,再婚再娶不在限制之列,胆敢作弊,以欺君论处!身体必须健康,别弄些病秧子甚至有恶疾的,有遗传病或者精神病的也不要出现;相貌务必要周正,六根不净的不要来;才华不要求横溢,但是必须读书明理,基本常识要有,诗书还是要通。」 「如果发现有人故意欺瞒朝廷,订婚了就悔婚,结婚了也要离异,同时还要以欺君论处,参与选拔考核的,都要治罪!」 这是汪舜华公开对宗室保证的:「都是朱家的孩子,我和皇帝都希望他们得遇良配,绵延子嗣,光大家声。」 人选定下来以后,汪舜华亲自招见了这些人,命题作文,觉得还都不错,这才准了——这样选出来的人,即便说不上出类拔萃,也是在相当可观。——其中还有一些没有用上的,就被打发到锦衣卫担任校尉。 太妃王妃们反应也相当好,虽然女人看女人多少带着异样的眼光,尤其是要抢走儿子的女人,但现在反而要希望这些女人靠谱一点、好一点,毕竟她们生的孩子才能得到朝廷认可。 既然大家都没话说,四月初六日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当然提前几天京城就忙成一锅粥,这么多宗室公候集体结婚,多少年没遇到过了!上次还是仁宗皇帝的几个儿子同时结婚,现在更好,加上勛贵和闲散宗室了。光是三书六礼就很麻烦好吗?而且朝廷包办,就是一条龙服务,让新郎新娘和他们的父母当甩手掌柜就行。 勛贵朝臣全体出动,充当正副使持节前去册封;结婚当天,符合要求的命妇们也倾巢而出去充当全福太太。 第二天照例是面见公婆,但因为是赐婚,新媳妇们天没亮就跟着公婆丈夫入宫叩谢圣恩,先去奉先殿行礼;然后到清宁宫拜见太皇太后,然后出来赐宴,回家再叙家礼;第三天回门,宗室女们还好,带着新婚老公回来,当然还是要先进宫,不用去奉先殿,直接去清宁宫;新媳妇们来自五湖四海,就只能望洋兴嘆了;勛贵们也跟上了。四月十五日,启程去祭奠列祖列宗。这回就换成了秦晋周襄四王带队。 稍早之前,三月二十八日,正式将胡皇后的灵柩迁出,与宣宗皇帝合葬。就是不知道这两位在天之灵愿不愿意,但不重要。 更早之前,三月十八日,汪舜华命永安长公主身率嫔妃王妃命妇前往先蚕坛行亲蚕礼;由英国公张懋、黔国公沐琮身率禁军沿途护卫。 此前因为守孝和改革,已经整整四年没有举行,因此这是建极时代第一次举行亲蚕礼,又值宗室在京,必须十分隆重;唯一的遗憾,皇帝还没有大婚,主持的人不是皇后;但永安长公主身份贵重,自然没人说三道四。 与此同时,汪太后派成国公朱仪前往南京,会同南京各部祭扫孝陵,告慰太祖皇帝。这会儿,应该还在路上。 和成国公一起出京的,还有一大波勛贵,包括魏国公徐承宗、定国公徐永宁等人。江南地区土地和人口清理正在如火如荼的展开,此前文武官员和军校学生等已经全部到位,只是还需要强有力的勛贵坐镇,避免出现意外。 194、新任宗人令襄王 该办的事情已经办的差不多,藩王们可以松一口气;只是滞留北京的四百多号宗室的安置问题成了君臣的心病。 汪舜华的担忧也正是朝臣的担忧。让詹事府去教藩王郡王没什么,官员都配齐了,何况这个群体总人数就这么多;但四百多号文盲扔进国子监就麻烦了。虽然以前经常有官员子弟因为父兄功绩被破格去那里,但那都是零售,你这是批发,还是大规模的! 而且自从汪太后执政之后,连这个都省了,现在国子监是名副其实的最高学府——都是凭分数进去、凭分数出来的。 别说「高分低能」,一把尺子量到底,这是最公平的。 真要这么干,肯定会影响国子监的气候,不,风气的。 既然不能这么做,那就想办法吧,各王府都有宗学,但估计没有好好发挥作用,尤其是偏远旁支,否则也不会被这样一份试卷屠杀。为了彰显皇帝对宗室教育的重视,就在北京单独建一所宗学,年满十岁考试不过关的就去那里,当然如果没有任职资格但特别聪明的,也可以扔到那里,毕竟自家骨肉,出息了也是姓朱的光彩。 另外宗室女也是要教养的,虽然人数没那么多,但你不可能把人放在后宫,皇帝的脸还要不要?那么,也要建学校,女校。 全部仿照国子监的体例,封闭式管理,当然宗学子弟是可以出来的;宗室女们就别到处乱跑,当然太皇太后、太后会经常找你们进宫的;如果你爹妈兄弟进京,也可以拉出来聚会,总而言之,要注意影响,树立皇室的光辉形象。 这又是白圭的锅,他现在已经快麻木了,城墙还在拉线太仓还在选址又出这么个事,而且贡院又是十万火急,就不能喘口气吗? 但是没办法,朝廷的脸面,一定要顾。 他刚退下,宗人令石璟跑了出来,是辞职的。他死于成化十五年,现在自然吃嘛嘛香,只是这两年宗人府的事情实在太多,有点喘不过气,加上以后宗室教育又是个大问题,实在使不上力;当然最根本的是这两年削藩,他作为宗人令,不可避免的卷进去,得罪了很多人,功成身退、保存晚节,这才是长久之道,否则再这样下去,指不定被多少人扎小人。 汪舜华理解他的难处,但是宗人令不是谁都能做的。以前一般是驸马,现在赵辉圈禁,庆都公主驸马焦敬在南京,常德公主驸马薛桓那人品就拉倒。要知道在北京的宗室,除了沂王、德王、崇王、吉王和荣王、齐王这六个现任藩王,还有沈王世子之类的预备役,另外郡王级别就别说了,好几十号,其中不少是皇帝的长辈。 要是没点资歷、能力和地位,还真的镇不住这帮人。 从勛贵和朝臣里选不是不可以,但管理服务宗室的部门,从上到下都是异姓人,尤其在厉行削藩的背景下,怎么都有点整人的感觉,前年就有一大波宗室大骂皇帝听信外姓人谗言,折腾我们自己人。 现在在北京城的宗室,嘴上不说,心里也会埋怨吧。 那就从宗室里面选,以前太祖皇帝就做过这事,不算违制。 那么挑谁呢? ——肯定是在秦晋周襄这四位铁帽子里头挑。辈分先放一边,光是铁帽子一项,其他人就得跪。 那么没有意外,就是襄王了。支脉最近,又有贤名,而且早在仁宣年间,就已经奉旨监国,管理宗室,小菜一碟。 汪舜华和内阁大臣商量,都贊成襄王;又听取藩王们意见,不用他说,晋王和周王都觉得襄王合适,秦王跟上,其他的鲁王、代王、岷王、唐王全部表态支持,那么襄王就当仁不让了。 其实襄王真的不想留在北京,他已经开始打点行李准备回襄阳。他的封国开始在长沙,后来改到襄阳。虽然北京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但这些年其实已经习惯了襄阳的生活;何况关起门来称王不比在这里称臣痛快?但没办法,众望所归,那就勉为其难,上吧! 四月二十八日,驸马都尉石璟正式卸任,襄王走马上任宗人令,这是继洪武年间秦王朱樉担任宗人令后,第一次由藩王担任宗人令,虽然宗正、宗人都是进士出身的官员,但标志着宗室管理进入新时代。 襄王不能回襄阳,他的子孙也暂时留在了北京。——襄王系虽然是大藩,但现在确实人丁不旺。襄王自己有三个儿子:长子祁镛、次子宁乡王祁鐄都是嫡出,三子枣阳王祁钲是庶出。祁镛今年三十五,膝下只有庶子见淑;宁乡王只比哥哥小一岁,至今无子;枣阳王今年二十六岁,同样膝下空虚。 「自己人」襄王做了宗人令,宗室们都很高兴;刚刚卸任的驸马石璟同样很高兴,他已经受命前往督导三千营。此前,岳母胡废后恢復了皇后的身份;两个庶子石宽、石宏则经汪太后恩准,到军校读书,石宽已经通过了考试,按照公主嫡子的待遇,授锦衣卫千户,现在到江南办差去了。 同样高兴的还有隐帝留下的家眷。永安长公主年已十四,重庆公主年已十六,都在及笄之年。为她们举行了颇为隆重的笄礼后,汪舜华正式宣布,将永安长公主许配英国公张懋,重庆公主许配永顺伯薛辅。 薛辅是自幼养在宫里的,虽然见面的时间不多,但周贵妃还是知道这孩子不错;尤其上次考试,沂王全程围观,回来自然会跟母亲提到,薛辅表现相当出色。 如今,周贵妃母子算是把最后一点不安放下了——看来,汪舜华是真的没有存坏心眼,就算是隐帝在世,也不可能选地位更高的了——宣宗皇帝的两个女儿,嫁的都是普通平民!那还都是嫡女! 五月初一,举行了隆重的朝会,然后宗室群臣陪着皇帝参加了经筵——本来应该是春秋两季举行的。但是去年秋宗室还没入京,今年春又忙着考试册封结婚,实在没有办法,于是放在了今天, 与其说这是一次经筵,不如说这是一次宣示。皇帝认真聆听了于谦的讲课,并发表了自己的感想;当然发言材料都是提前审定的。 潜台词不言而喻:汪太后的决策是朝廷坚定不移的方针。这是朝臣支持的结果,也是皇帝自己的意愿。 端午佳节,太皇太后、太后皇帝和宗室文武大臣一起观看龙舟竞赛,看着鼓乐喧天、你追我赶的火热镜头,大家都鼓起掌来,但晚上盛大的筵席之后,告别的时候终于到了。 楚王、韩王、赵王、淮王系现在无主,任命了宗理;岷王父子身体都很不好,徽煣这次车马劳顿,开头还能支持,现在实在吃不消;世子音埑风病严重,这次连文试都没办法参加,汪舜华下旨,让他们父子在北京调治。岷王系还剩江川王徽煝一支,他没有嫡子,几个孩子都是庶出,这个郡王位保不住。 当然,宗室们也趁着这个机会赶紧解决实际问题。 代王系这些年繁衍生息,大同住不下,偏偏山西邻近边地,大家都不愿意居住,当然藉口是「切边小郡,人民负担不起,加以胡寇之扰,军马守御数万之需,皆于此取给。」于是恳求内迁,歷史上是分居,迁山阴王逊煁、襄垣王逊燂于蒲州,宣宁王逊炓、隰川王逊火翏于泽州,灵丘王逊烇于绛州,怀仁王逊烠于霍州;但汪舜华和朝臣显然不会愿意——这要重新兴建宫室,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朝廷忙着呢!更何况大同边镇,你们住着不舒心,我还担心你们心怀不满,来个内外勾结呢! 当然,也是有解决的办法——辽王系团灭,湖广荆州府王府郡王府有的是,住得下!于是汪舜华批准,代王系集体迁到荆州,用辽王府原来的王宫。 韩王系宗室乐平王沖烋马上就说:「平凉地寒,而臣体素弱,故致气疾,久病不愈,多次恳求朝廷改迁,未获批准。如今虽蒙太后遣医调治,稍微好转,但天气转寒,又旧病復发。」又用了代王系的理由:「恳求把臣等迁到温暖通舟楫的地方,一则减轻陕西百姓的负担,一则延愚臣暮年之命。」 又是一个边地的!而且死了老大,估计怨气很大,因此汪舜华很爽快的同意了。宁王系团灭,你们就去南昌吧。 晋王觉得太原也很危险,汪舜华笑道:「你可是晋王啊,自古有晋王不在山西就国的吗?」 ——这么多藩王一起动,动静太大了! ——何况,多几个郡王没啥,亲王还是要离得近一点,方便监管。 晋王吃了瘪,只好认了;刚刚拿到爵位的秦王也老实的闭上了嘴。 不过好在汪舜华不算太过分,转头吩咐年富:「长途迁徙,劳师动众。支给代王银一万两,作为宗室迁徙之费,乐平王给一千两。」 年富领旨,代王等赶紧谢恩。 搬了家,原先赐给他们的土地就要收回来,当然隐含的意思就是这些年通过勾结或者威逼官吏隐瞒的土地都要吐出来;朝廷按照标准重新划拨土地。 宗室们入宫辞行,汪舜华赏赐了丰厚的礼物,让荣王送出端门外,并让太监、勛贵和礼部官员送了一程。 勛贵们还好,忙完婚礼,就赶紧奔赴各自的岗位了,现在江南那边正忙着呢。 在五凤楼上望着车辚辚马潇潇的场景,汪舜华心里很感慨,这样盛大的筵席也许每三年就会有一次,但下一次来的人也许就不一样了。 她的感觉没有错,下一次的聚会,很多人都参加不了,其中藩王级别的就包括代王仕、岷王徽煣以及来不及继位的蜀王世子、荆王世子。 同来望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当年。 襄王顾不上感慨,宗人府一大堆事情等着他料理:首先就是滞留北京宗室的安置问题,现在都住在宾馆里,问题倒不大,但生活费怎么办?补票的还好,有工资;但没职务的就真的很麻烦,虽然上京的时候家里肯定打发了一笔钱,但是能用多久就不好说,尤其很多偏远的旁支,虽然顶着将军、中尉的名号,但这些年朝廷对工资不仅一拖再拖,而且经常打白条,日子过得还不如普通人家,现在没考上,没脸回去见父母,钱用完了怎么办?——当然现在朝廷管吃管住,但以后呢?何况衣食住行都要花钱! 然后说教育问题,学校肯定是不能一时半会儿修好的,少说也要一两年,那么书要怎么读?教室和教师从哪里来? 但是你要读什么书?以后肯定都是客观题为主,襄王很明白汪太后和大臣们的心思,要当要立,但问题是你这考试范围太广了,有点天马行空,虽然在自己这种人看上去,就是常识题目,但十岁小孩子他没学过,而且这些不是必读科目!科举考进士也就是八股文和策论呢!你就算要人家死,也得让人家死得瞑目,何况这样大面积的屠杀,你真的很有面子吗? ——老虎吃天,无处下口怎么行? 这些确实是问题,汪舜华召集了各部门领导开会,当然襄王也在一边坐着,一起商量怎么办。 首先,要回家的可以走,三年后接着再来,根据距离长短髮放交通补助,如果已经有爵位的就免了;其次,留在北京的,朝廷负责食宿,标准在那里;另外发放生活补贴,有爵位的也不说了,已经领着朝廷的工资,算是捡来的;其他的统一标准,每月一两银子;另外每年帛四端,生病的要及时救助。户部根据名册拨付宗人府,由宗人府统一发放。 其次,教育硬体问题。宫里是不行的,不过光明学校可以,十三年了,很多学生都已经离校了。汪舜华打算把它打造成禁军子弟学校,这些年来陆续从禁军和各地优秀的军士子弟中选择了一些人进来,但总的来说,编制很空,毕竟这几年大家真的很忙;女宗学就放在芳嘉园。 当然,宗学的标准肯定要比子弟学校的标准高一些。去国子监、去顺天府学,乃至落第的举子中挑选老师——别笑,国子监的老师也就是这个出身,进士们难道会去当老师?别做梦!那是皇帝太子还有内书堂的预备役太监才有的待遇。女宗学就更简单,内宫有的是能识文断字的女官和嬷嬷。 第三,教育软体问题。简单,编教材。其他的都摆在那里,《大明律》和新修订的《宗藩条例》,刻就是了,雕版都是放在那里。其实以前大家手里都有,但没当一回事,现在皇帝重新刻一遍赏赐给大家意义就不同了;但是文学和歷史你不能让小孩子去翻大部头的书,地理也要系统归纳一下;最大的问题是数学,朝廷自己就没有找到几个会的,那就把数学书翻出来重新编课本! 宗室女参照标准进行,使用同样的教材。 另外,宗学虽然还没立起来,但是一应的官员配备要到位,国子监祭酒是四品,宗学也用「祭酒」的名称,只是怕镇不住人,那就三品;两京国子监祭酒同步升一级;此外,翰林院也升一级,正四品,侍讲学士、侍读学士为正五品。 南京国子监祭酒吴节才华横溢,就让他去当宗学祭酒。 事情这样定下来,又一大波人升官,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国子监和翰林院的领导们,简直是意外之喜!当然大家觉得这几个单位提高一下级别也很好,毕竟是天下文人的精英,都不容易。 这些问题都解决了,襄王长舒了一口气,下去整理名册,发放路费,然后为留下的重新安排住处,将宫里发过来的宫女太监安排到各处,接着准备大家需要的文房用具——虽然有,但还是要重新赏赐。男丁由襄王负责,宗室女就交给襄王妃靖氏了,虽然是长辈,该避的嫌疑还是要的。 195、北京的发展规划(一) 送走了宗室,各部门都投入了紧张的工作,现在各省忙得热火朝天,朝廷同样忙的水深火热,当然最忙的就是户部尚书年富和工部尚书白圭。 自从建极三年以后,户部就很忙——忙着数钱。按照最新的标准,田每顷纳米12石,折银8两。现在土地清理还没完成,洪武年间能有880万顷土地,如今应该只多不少,减去隐藏的、免税的,承税田应该至少300万顷,那么全国田赋每年应该是1亿石左右,自然远胜景泰七年的2300万石,但是人丁、杂税、徭役等项全部包括在内,这也意味着以后朝廷的支出将大幅加剧,尤其将全国的衙役纳进来,只此一项每年就要多出近8000万石的支出;此外一旦有重要的工程上马,光是人工费就高的惊人。 当然,朝廷还有其他的收入来源,盐税、茶税相加,估计每年能有1000万两——此前每年能拿有300万两就谢天谢地了。当时丘浚拿着《食货志》在朝堂上质问:「唐朝仅从两淮地区每年就可得盐利200万缗,宋朝干道末年的盐、酒、茶三项收入2382万贯,那可是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如果我朝的疆域人口大大超过宋朝,每年盐茶相加,还不到280万两,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健刚斥责:「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你这是与民争利!」 丘浚马上扔掉帽子,怼回去:「我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合着商人的钱是钱,农民的钱就不是钱,朝廷的钱就不是钱?口口声声为生民请命,到底是在为奸商刁民说话,还是在为朝廷百姓办事?」 刘健不吱声了。 汪舜华在心里大大的为丘浚点了个贊。 当然在场的人并不知道,每年不到300万并不是过分,因为到了以后的嘉靖万历年间,官商勾结简直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当时每年盐茶税等税总额不过320万两,最高也不过338万两。 茶课名存实亡。绝大部分地区仍然沿用宝钞来评估地方税额,折成白银时,税额简直到了就是来搞笑的:云南13两,浙江约为2两。 当然,追本溯源,还是要找到太祖皇帝头上,他老人家苦出身,见不得儿孙吃苦,也见不得百姓吃苦,却忽略了经济发展的客观规律。 洪武初规定,「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者以违令论。其中还有官吏因为想办法收足商税被贬官甚至打板子的例子——既然多做多错,下面谁会吃饱了撑着去收税?谁不想得个宽容厚道的好名声? 然而皇帝的宽容厚道并没有换来商人的投桃报李。哪怕到了万历年间,他们还拿着早就成为废纸的宝钞来纳税,甚至勾结官员反对朝廷加派赋税,说的冠冕堂皇,不过就是自己铁公鸡一毛不拔而已。 ——所以清朝入关后,江南一拨儿人忙着反清復明,復什么明?復的是那个朱明王朝吗?不是,是那个可以随意偷税漏税、可以随意辱骂皇帝的时代! 按照考证,北宋时,两税尚占82%,但至南宋,已降至38%。与此同时,商税急遽增长,构成了政府财政的主要来源,而包括商税在内的非农业税,也就占据了财政收入的大部分。北宋皇祐治平年间,商税比重不过20%左右,及南宋绍兴、干道之交,仅茶盐榷货一项即占21%,连同经制钱、总制钱,非农业税达31%强。而至淳熙、绍熙年间,茶、盐酒等坑冶榷货已达82%强,非农业税更达82.3%。 ——明朝,却是最贫苦的农民承担了最多的赋税,还要承担因为读书人和勛贵免税而投献土地造成的亏空,所以在崇祯听信东林党人减免商业税改徵农业税后不得不反——从这个意义上说,魏忠贤比东林党人高尚有底线的多! 真正是苦了朝廷百姓,肥了奸商刁民! 现在汪太后主抓的就是工商税和关税。她曾经在朝堂上质问反对派刘健等人:「知不知道吕不韦?」 废话,大名鼎鼎的仲父,《吕氏春秋》的编撰者,不知道才叫见鬼! 「吕不韦有个典故,叫奇货可居。农夫辛勤耕作,不过勉强丰衣足食;而那些商人,却可轻松获利百倍。你们不在商税上做文章,却盯着田赋,真的就是重农抑商吗?」 刘健不敢吱声。 这两年来,朝廷加大对偷税漏税的打击力度,轻的抄家流放,重的砍头,现在江南地区正闹腾着,但是汪太后决心已下,即便宗室在京,还是把勛贵重臣全部派了下去。估计是真的胳膊拧不过大腿,现在主要还是追缴歷史欠债,数额太大,不便透露,以后每年工商税估计有一千万以上的进帐,关税头年收了十万两,去年也不过三四十万,以后估计在一百万两左右,主要是大家都通过运输粮食免税——肯定其中不少是国内的冒充国外的,但是朝廷现在没有力气查证,要过几年才能动手,到那时候估计每年能收二三百万;此外还有矿产税之类的杂税。 户部有了钱,尚书侍郎走路的腰杆子也硬了,否则哪有那么多钱海外收购粮食?更别提此次宗室进京的大手笔,那都是要钱的! 当然,钱多了,粮食多了,也会带来很多甜蜜的烦恼,首先就是数钱的人不够——户部上上下下就那么点人,真的不够用,尤其这两年非正常收入比较多,都集中在年底,不过这也不算事,反正各部门有识数的人,搬钱什么的就找禁军帮忙,当然被大骂了一通「与民争利」之类的是免不了的,不过大家都没理会;然后是仓库不够用。沿海的几个港口要建仓库,京城的旧太仓也快堆满了,那就兴建新太仓。 新太仓的位置早就选好了,就在城东北南居贤坊内,离旧太仓不远,一起动工兴建的还有海运仓,歷史上隔着几条街,但是现在不一样,仓储需求量大,所以户部拨了大笔银子进行拆迁,把三个大仓库连在一起;此外,黄华坊的禄米仓也进行了大规模扩建,沿海的港口更不用说。 户部觉得这笔钱花得很高兴,连白圭也觉得很痛快。 与此同时,宗学的选址也不能再耽误,考虑到现有的宾馆,白圭觉得还是充分利用起来比较好。留下的藩王不多,十王府就能塞下——话说在重建承天门的时候,汪太后下旨把以前的郕王府改建成重华宫,这样以后藩王进京,也不能居住。这也不是什么大工程,这里一直有人维护保养,只是把绿色琉璃瓦换成黄色琉璃瓦而已。 郡王住在诸王馆和会同中馆、东馆,也住了一部分将军,其他的住西馆、北馆,当然这是理论上的,实际上一家人肯定要住一起,只有旁支才单独住。 西馆旁边是王恭厂,说是铸锅的,其实是造火药的,危险很大,白圭认为应该搬到城外,汪舜华一听,马上上了发条——王恭厂大爆炸太他妈有名了,尤其网上传得神乎其神的,她这半个歷史盲都听说过;那么就在东馆附近修建宗学,这里达官贵人不是很多,拆迁的难度不算大,于是整个一片被彻底拆干净。北抵东长安街、南靠内城城墙,东临崇文门里街,西达南薰坊。约占紫禁城四分之三的面积,紫禁城号称1111.8间屋子,实际8820多间。因此,修8000间屋子还真是绰绰有余;当然现在学生还不到一千人,根本用不了那么多。只是考虑到宗室人口繁衍,还有以后勛贵文臣的孩子也可以进去读书,此外就是把地圈起来,把绿化率提高一点,主要是趁着现在人不多,地价不贵赶紧搞定。 白圭心里骂:「国子监上万人,地方才多大!」可是没办法,你就算让宗室睡通铺,也不能太挤,最多四人间,每间20平米左右。里头是卧室,外头是书房;北京地区床太冷,这年头没暖气,要是烤火一氧化碳中毒甚至一烧一大片就不好了,不能学后代大学那种上床下桌的样式,只能盘火炕。 这时候就不管近支远支了,毕竟宫里还有学堂,选择优秀的确切的说是王位继承人和特别优秀的宗室陪太子读书。 另外教室什么的不用说,国子监的教室在那里摆着,原样搬过来就行;食堂什么的一样,大家吃大锅饭,当然有钱可以出去吃,但禁止在宿舍开火——主要是预防走水。 紫禁城占地32万平方米,建筑面积约18万平方米;宗学占地约82万平方米,建筑面积约20万平方米,紧凑很多。 地方定下来,白圭也就放心大半;蒯祥的设计很用心,考虑到美观和实用的双重功能,参考现有厢房的格局但又不同。全部坐北朝南,中轴线上三个主建筑,琉璃牌楼、崇文阁——用来供奉孔子兼领导办公,另外太后皇帝经常会来视察宗学,就要在这里停留,甚至讲课,汪太后好为人师,喜欢训话,大家都知道;前面有个大露台,用来集合开大会;文源阁——藏书楼、本来打算弄个泮池,可惜没有水,就算了;三座建筑之间,两边廊房八十间,用来做教师的办公室、医务室以及库房;其中十二间屋子空着,用来上才艺课程,主要是琴棋书画,虽然不考,但在这么高大上的地方读几年书,连文人四事都不会,皇帝丢不起这个脸。廊房退后一丈,东边一排厢房是食堂。 进琉璃牌楼往东,过了食堂走两丈之地,三十六间教室分成三排,照国子监的例,取名率性堂、诚心堂、崇志堂;往北和崇文阁露台的一片,作为校场,再往北就是宿舍。中轴线以西是同样的布局,只是以东西来区分;教室唤作修道堂、正义堂、广业堂。 靠近外墙的厢房和南房就给老师和校工做宿舍。 台阶用条石,各建筑不一样,但都在六阶以上,崇文阁最高,双层十六步台阶,高一丈五,汉白玉栏杆和石雕兽头都有,但没有用龙,毕竟皇帝不常来。虽然不能和奉天殿的丹陛相比,但崇文阁本身也不能和奉天殿相比,用的是王府正殿的规制,前殿七间,进深三间,看上去倒称得崇文阁更壮丽。 房梁肯定不能用金丝楠木,太金贵了,用不起,紫禁城也只有奉天殿捨得用;清朝重建太和殿,只能用松木,好在其他的木料都是有的。这两年开海,南洋各种好木料进口不少,黄花梨、紫檀木、鸡翅木、铁力木都有,不过都用来做家具。蒯祥和木工们反覆斟酌,除了大殿用了香楠,其他房舍要统一风格,採用杉木,这也是宫廷庙宇最常用的大料,上面盖青色琉璃瓦,外头还是刷白后刷漆,然后彩绘。 总的来说,结构合理、布局紧凑,楼间距也不小,中间不用高大树木,而用花草,宽敞整洁明亮,整整齐齐;可惜当时没有选在明时坊,否则利用泡子河做活水园林,那是相当优美。 襄王很满意,他知道北京米贵,要在内城,要照顾宗室的身份,而且大的木料现在不好找,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于是同意了这个设计,汪舜华也同意了,那就没啥说的,开工! 196、北京的发展规划(二) 前去各地修衙门的郎中员外郎主事什么的都相继回来——活没干完的扔给南京,没开工的暂时搁置,火烧眉毛的事情解决了再说;何况,现在还有更火烧眉毛的任务——重建贡院。这是一个重要的国家形象工程,因为关乎天下士子的生命安全;讽刺的是,提出这项工程的,偏偏是个武将。 国家兴盛,首重人才。后代高考,各地无不投入最高的水平和最强的力量,为考生们提供最优质的环境和最严密的保护。每年光一路警车开道,把因为各种意外险些迟到的考生准时送入考场的新闻不知道就有多少。虽然经常被诟病,但也昭示着国家和社会对人才的渴望和尊重——什么都可以耽误,但绝不能耽误人才的选拔,否则就是耽误国家的未来。 明朝当然不会认识不到这一点,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在最重要的会试考场捨不得投入——明代的开科取士,是从洪武四年开始的,但直到永乐十三年迁都北京后,才建立起了国家级的会试考场——贡院。 明朝科举考试分成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四个级别。由此可见,能走进贡院,对于苦读诗书的士子们而言,不仅是重要的进阶,也是无上的荣耀。 然而,这样本来应该是神圣的殿堂,却十分简陋,就是一些木板和芦席搭建的棚子,里面摆上最普通的桌椅。这也不算什么,关键是考生居住的号房,每间大约一平米,前面无门,左右墙壁上有插板两块,叫号板,白天用来当桌椅,夜晚併拢充床铺。乡试在农历八月,会试在次年二月,考期都是九天。期间考生就要在这侷促狭小、阴暗潮湿的号房里度过,其情形是后代的考生们所无法想像的。 在当时考生眼中,号房可分为四类:老号、底号、小号和席号。老号是最初修建的号舍,相对宽敞一些,手脚和头颈还能伸展得开,但其他三号可就倒霉了。底号是每排最后一间,紧挨溷厕,臭气刺鼻。小号是后来扩建的,偷工减料,侷促逼仄,侏儒身材才能容身;至于席号,则是因考生增加而临时搭建的芦席棚子,难避风雨,且极易引发火灾。 会试是在农历二月举行,这时天气依然寒冷。贡院里为了取暖,每间考棚里都要设置火盆;整个会考期间,考生都要住在考棚里吃喝拉撒,所以在考棚周围设置有烹茶热饭的炉灶,还有招募来的服务生,称作号君,负责为考生烹茶热饭;晚上写卷子还必然会用到蜡烛,这一切在某种程度上都是火种;兼之京城的农历二月依然是大风肆虐的时节,一旦起火就是火烧连棚。因此尽管贡院内也备有饮水兼灭火的水缸,但火势迅勐时仍然无济于事。 有明一代,贡院火灾频发,而其中最能得火神青睐的,就是明英宗。歷史上,他两次在位,都发生了贡院火灾,又以后一次最为惨烈。有九十余名举子遇难。 能让国家的精英一次折损近百人的,居然发生在贡院,实在令人瞠目。要知道,让明朝伤筋动骨的土木之变,官方盖章的重臣,也就五十多人。 此外,大风、大雨、大雪、沙尘暴都可能影响考子。偏偏这些在北京经常遇到。所以要想当上明朝的进士,不仅需要好的文采,还要有好的身体。 已经发生过火灾,自然会有人关注到这个问题。事实上,提出重修贡院的就是一位当事人,不过他的身份很特殊,是一位武进士,叫陈文伟。 陈文伟在歷史上籍籍无名,但他干过一件了不起的事。他是武昌人,力大无穷,臂力惊人,曾赤手空拳打死过勐虎。正统十二年,他参加了当年的武举,不料考场起火,他用右手撑着墙头,左手托扶同场的考生,踩着他的肩头逃出考场的有近千人。最后火势逼迫,臂力耗尽,只得向后来者作揖道:「吾力只此矣。」 当时这件事天下传颂,汪舜华身为郕王妃,自然也听说了;只是陈文伟没有贵人赏识,只担任了山东安丘的县令。后来因事被罢官。 景泰年间,汪舜华除了一些原则性的事,对于外朝并没怎么指手画脚;但是她执政之后,很快召见了陈文伟,授锦衣卫千户,随侍皇帝;后来他的妻子亡故,还把身边的大宫女许给他。 陈文伟很是感激,尽心尽力的保护皇帝;有次就跟汪舜华提到了贡院的事,汪舜华记在了心里,只是先有「三年不改制」的规矩,后来忙着改革,没有顾上。 这次她亲自到贡院走了一遭,确实问题太大。她是经歷过各种考试的,这样一人一个小号棚,出现火灾不好逃生不说,土地使用率不高、浪费面积太大而且容易导致作弊!因为你不可能一人身边配一个考官。还不如像后代一样,修得宽敞明亮一点,几十个人在大的考场考试,多几个考官们来回巡视;考完以后一起到食堂吃饭,回宿舍睡觉——当然这时候就是通铺了,统一用火,免得出现意外;另外老规矩,进贡院之前就要搜身,不许带进去片纸,甚至文房四宝都不用准备,朝廷友情提供,免得有些人在食盒、砚台乃至笔筒等一切可以想到的地方夹带。考生轻松,朝廷也省心。 因此,送走了宗室,提到了宗学建设,汪舜华也就提出了这件事,当然招到了不小的反对,但是贊成的声音很多——毕竟大家都是从贡院里走出来的,儿子子孙很多也要从贡院里走出来,万一辛辛苦苦几十年,却因为火灾没了,简直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况且真要说规格,奉天殿的考试才是真正的规格高。 于是蒯祥又开始设计了,其实和宗学就差不多了;而且因为只有考期只有几天,所以连绿化也省了,主要是为避免火灾,不过还是在墙边种了很多荆棘——为了防止考场内外的串联作弊,贡院的外面建有两道高墙。两墙之间有一丈多宽间距,形成一圈环绕贡院的通道。围墙的四角又建有四座两丈多高的岗楼,围墙的外面也留有一圈空地,严禁百姓靠近和搭建,墙边还种了荆棘,这就是贡院被称作「棘闱」的原因。 重建贡院很简单,本来面积就相当大,是国子监的三倍,而且靠近城墙,周围也没什么权贵,户部拿出款项,又拆出了一个国子监的面积,差不多是宗学面积的一半,旁边还有个明智坊草场,也给贡院做场地,留着也是火药引子。80平米标准考室2000间,按每间20人计算,能够容纳8万人;主要是汪太后要求标准要高一些,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考生——话说都多少人不能苦了?好吧,这句话掐掉。 相对应的每个考室一间通铺,考室在东,宿舍和食堂在西,总建筑面积20万平方米,压力不大。——很多人觉得没有必要,那先把地方占着,以后有的是用途。 汪舜华有点遗憾,这可是寸土寸金的北京二环以内!还是后代的钢筋混凝土节省土地啊! 贡院不仅是会试的考场,也是顺天府乡试的考点,今年八月就要举行乡试,怎么都来不及了;但是明年的会试前一定要完工,给天下的考子一个良好的考试环境,让天下人看到朝廷招贤爱才的决心! 此外,还有一项工程也亟待上马:皇史宬,或者说叫皇家档案馆。 汪舜华知道有那么个建筑——就在天安门附近,很显眼的;只是上次问起,才知道现在居然还没有,她不知道这建筑是嘉靖初年建设的。 不知道也不要紧,现在各项改革全面推进,各种制度变化很大,急需整理。因此,建极三年底,翰林院学士丘浚提出,要收集整理歷代的经籍图书,立卷保存。他建议:「仿照古代石室金匮,在紫禁城文渊阁附近,建造一所不用木植,全用砖石垒砌的重楼,上层用铜柜存放各朝皇帝的实录和国家大事文书,下层用铁柜保藏皇帝的诏册、制诰、敕书及内府收藏可用于编修全史的文书。」 歷史上这是他在弘治五年提出来的,现在提前了三十多年;实在是因为汪太后高度重视档案工作,这些年来吏部已经初步建立了官员人事档案。 档案建立起来了,就要找地方放。吏部是六部之首,办公地点也比较优越,把库房收拾出来放档案,一时半会儿也能放下。 但这真不是吏部一个部门的事,吏部负责文官,兵部负责武官顺带勛贵,宗人府负责宗室,这些人都是要有档案的!皇子公主降生,命名之后就建档,未封时由司礼监负责,册封以后移交宗人府——主要是太后看实录的时候,看到居然宝贝女儿出生没有记一笔,很不爽,要求加进去。 可以想像,这是何其浩大的工程。 197、北京的发展规划(三) 这么庞大的群体,自然生老病死都是常态。事实上,一些人可能刚建档就撒手而去,那么档案就要移交。 移交到哪里?肯定是国史馆,但翰林院就那么大,真的放不下。 不仅是人事档案,还有每年朝廷的各类档案文书,都要妥善存放。 汪舜华同意了这个提议,下旨翰林院会同户部、工部商量。 「金匮石室」制度古已有之。所谓金匮,就是铜制的柜子;所谓石室,就是用石头砌筑的房子,其目的均是为了防火,让珍贵档案能永久地保存下去。 汪舜华直接圈定了地点,当然规模更加宏大。不仅以后皇帝的实录修成以后要送此存档;中央和地方每年编撰年鑑,连同当年所有制敕诰诏以及官员奏疏、考核、答卷等各项资料,逐一编号造册,送正本到此存档;副本存翰林院,以备平时查用。以后重录《永乐大典》、编修《四库全书》以及其他大型书目,也要将正本送此存档;此外,宗室玉牒存放于此;至于赏赐功臣的丹书铁券,也要存放在此。 蒯祥和丘浚等几经讨论,最后呈上了方案。还是在承天门东的南池子大街南口。占地30亩,建筑面积12亩。主殿坐北朝南,通体为石屋。其台基、墙壁均由砖石砌成,门窗、梁坊和斗拱等传统上应该用木料的地方也用的是仿木石料。殿内大厅无梁无柱,南北墙厚为2.2米,东西墙厚为3.8米。地面筑有1.8米高的石台,其中有302个金匮石室,为首的两间,供奉歷代皇帝像,存放累朝皇帝的实录、圣训;其余每间屋子排列2余个外包铜皮雕龙的樟木柜,具有防火、防潮、防虫、防霉的特点,且冬暖夏凉,温度相对稳定,极宜保存档案文献。 放下笔,汪舜华非常怀念从前的档案数位化。 可惜,只有怀念了。 城墙就只有过两年再动工了。 考虑到接近前线和整体效果,还是採用砖包土的取巧方式,就是用花岗石作基础,中间用土与碎砖掺杂夯实,城墙内外两面用每块80公斤重的城墙砖,在砖缝里加上桐油、糯米汁和石灰汁,这样的城墙非常牢固。里子面子银子都好说,群臣也没什么话。 主要是烧城墙砖是很费力的一件事,当年修南京城都动用了五省一百二十县来烧,这回工程量大得多,得省着用。之前实在没办法,还设想过搞成凸字形,现在不用,直接回字形! 只是汪舜华想起看穿越小说的时候,经常提到古代城墙和堤坝都是用糯米做黏合材料,当然穷地方只能用土堤,比豆腐渣还豆腐渣,新闻里还报导过南京城墙坚固,就是因为用糯米汁筑城,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北京城可以这么搞,其他小地方还是水泥混凝土比土堤靠谱。但是水泥怎么烧呢? 汪舜华挠挠头,觉得老这么等也不行;低下头,看了眼最新的北京规划图,深吸了一口气。 宫城南北长120米,东西宽320米,面积0.32平方公里;皇城南北长2.38公里,东西宽2.8公里,面积2.83平方公里;内城周长28.8公里,面积38.83平方公里;新设计的外城往南包住了先农坛和天坛,那么其他方向也就是这个宽度,大约3.8公里,比嘉靖时的稍微还宽200米,毕竟不想直接把这两个重要的建筑物抵拢城墙;另外南北稍微拉伸一下,让整个城市更接近正方形。 这样算下来,整个北京城东西将达18公里,南北12公里,周长88公里,比南京多了一半,面积210平方公里。 按照这个方案,北京将超越唐长安城的82平方公里成为歷史第一。 当然,现在没有公里、也没有千米的说法,根据考证,明代一里为210.8米,跟后世差不太多。 嘉靖方案规划外城长30里,只是后来实在拿不出钱来,只能做南边一段,内外城面积合计为20.02平方公里,从而让北京超越南京,成为歷史上仅次于唐长安城、北魏洛阳城的第三大首都。 在场的重臣都觉得这个规模实在太过于宏伟,担心大兴土木惹得朝野不安。但是汪舜华摆手:「第一,作这件工程,不是一朝一夕,十年不行、二十年,不要贪大求快;第二,全部动用库银,绝不加派赋税,徭役就别提——已经取消了。」 下面这才不说话了,又不是马上上马,就先这样吧,说不定修着修着,发现没钱,汪太后就主动放弃了。 他们不知道汪舜华是见过世面的。后代北京以建成区1228平方公里的面积只能屈居第二,上海建成区1823平方公里的面积才能称雄,但即便如此,近2倍于原有京城的面积也足够君臣目眩神驰了。 当然,嘉靖版北京外城墙其实是比较坑爹的,原有设计被直接缩水四分之三不说,就是建成的城墙,质量也只能说差强人意,很难达到屏障的作用。 还是因为钱的问题。 现在当然也缺钱,但这两年财政状况改善,汪舜华又一心想把北京打造成世界一流大都会,当然明面的理由是巩固北京的首都地位,确保北方半壁江山;因此白圭只能坚持高标准设计建造,最直观的就是外墙要比内墙高,御敌于门外。 当然,就算白圭想偷工减料,他也不敢作妖;否则不用孙原贞开骂,右都御史程信就要冷嘲热讽:「你到底是弄花架子煳弄人浪费朝廷的钱,还是真想起到防御的作用不让百姓生活在鞑子的威胁之下?或者就是想让将士们出去血拼再来一把北京保卫战?」 白圭大骂:「明明是兵部尚书无能,才导致敌军入寇。」 不过程信耸耸肩,他又不是兵部尚书,只是孙原贞的脸色就很好看。 白圭看了一眼于谦,觉得胃疼,只能忍气吞声去找蒯祥弄图纸。 看看工程量有多大,就知道白圭为什么喘不过气。 汪舜华很满意,先就这样,现在是农业社会,和后代不能比。现在水旱灾害严重,粮食安全警钟长鸣,虽然现在进口很多,但是有备无患,不能浪费! 现在方案过了,户部的第一笔款子200万两也到位,白圭一声令下,各个项目几乎同时上马,工部官员一人监督一个工地,摊子就这样铺开了。 当然,能这样顺利开工,和白圭的狐狸属性有关。去年北方地区土地清理,有很多地主煽动农民闹事的,一些是流氓——这种坚决打死,一些是流民,这些就需要好好安置了。他很有先见之明的去召集这些新安置的流民做工。这些人刚得了土地,虽然免了租税,但是眼下还得吃救济——以前这样的工程都是徭役,百姓要做工不说,还得自带干粮,所以大兴土木一直是大忌;现在不一样,不仅朝廷管饭,每月还有一两银子,虽然不多,但对于小百姓那也不少了,何况男女都要,当然女的只有一半——主要是去煮饭洗衣服什么的。所以大家都争着来,哪怕不那么困苦的都来。 白圭确实是个人才,他这一番捣鼓,将近20万吃救济的新安置农民就成了建筑工人,开始在几个採石场准备石料、去江南华南採集树木或者烧墙砖炼造琉璃瓦什么的;现在全面铺开,石料厂、琉璃厂、运输队什么的不说,光是各工地一线施工人员就差不多10万,想想什么概念! 原来在工部也可以找到指挥千军万马的感觉,白圭得意地想。 有钱真好,以前想都不敢想。 当然毕竟农业社会,白圭还是很贴心的;平时假期什么的就免了,反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会点灯让你干活;但农忙时节还让大家回去,播种收割什么都不少,当然除草什么的就真顾不上了,期间工资照发——当然这只能针对顺天府的,远的就真的没办法。 对于这种行为,汪舜华很是支持,工程项目固然要紧,农业才是根本。她觉得白圭虽然跟程信较劲,但原则立场不含煳,识大体、顾大局,很好,这才是大臣风范;户部和其他部门也没有表示反对;甚至连程信也觉得这孙子人不错,懂得体恤百姓;连一向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的言官也没有骂声,虽然骂大兴土木是免不了的。 ——白圭和程信气场不合。歷史上都曾是兵部侍郎,两人一向看对方不顺眼、怎么别扭怎么来。两人曾经同时担任兵部尚书,加上关系不好,互相给对方上眼药使绊子,让皇帝不胜其烦。于是把程信派到南京养老,隔着千里还整天弹劾白圭;白圭也好不了哪去,守丧期间还上表弹劾程信。 程信的长子程敏政,歷史上是成化二年榜眼,官至礼部右侍郎,卒赠尚书;白圭次子白钺,字秉德,成化二十年榜眼,官礼部尚书,卒赠太子太保,谥文裕。 ——果然是相杀相爱一辈子的好基友! 番外:地府茶话会 (四)景帝的地府日常 汪舜华还没有来,见济已经往生,甚至孙贵妃母女也没什么官司,去年也走了;但景帝也算不上孤零零的一个人,除了几代祖宗,还有朋友,甚至比生前都多。 高处不胜寒。生前除了皇兄,就是群臣和服侍的下人。不同的是,登基前,群臣对自己敬而远之;当了皇帝虽然能说话,但最真心的话却不能说。 如今到了这里,交游的都是帝王,自然没多少顾忌。 景帝虽然做了八年的皇帝,但远没有养成睥睨一切的气质;这里都是他的祖宗。他性格乖巧恬静,倒是很得祖宗们青眼;甚至拉出去对外交往,当然这个时候往往是他哥在家守门。 景帝很快见到了几位传说中的大帝。 李二凤的嘴一如既往地欠扁:「听说你家那个小子不仅全军覆没,还给鞑子带路叩关?」 老朱一提这事就窝火,之前以为兵败被俘已经够丢人了,也就没有细问;哪知道还有这档子事。 还是太宗强撑着说了几句:「家门不幸出了这样的东西,好歹他弟弟不错,描补回来。」 几位大帝在他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番,真心或假意的表扬两句。 李二凤就拍着朱老四的肩膀说:「你们老朱家有福气啊,就这居然都能挽回来。哪像我家的不肖子孙,倒是没给人带路,但只顾带着小老婆一家跑路,还不如跟姓武的娘们一起死了!」 汉武帝转过头来:「国都六陷,天子九逃,老朱家到底比你们家有节操。虽然有个把人渣,好歹兜住了。你们家你哥从开国就叫嚷着迁都。」 李二凤脸一黑:「所以他被我杀了。何况你家白登之围…」 汉武帝毫不客气:「你有渭水之盟。」 李二凤很是得意:「结果不到三年,我让李靖把颉利可汗抓到长安给咱老李跳舞;你家花了几十年才把匈奴赶到漠北,结果封狼居胥的卫霍灭门了,燕然勒功的窦宪自杀了,还有你老婆儿子,死的忒惨了。」 汉武帝还没说话,秦始皇开口了:「我在的时候,派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李二凤毫不服输:「结果你死了,你小儿子勾结宦官赵高联合丞相李斯改了圣旨逼杀你的大儿子,四年就断送了老赢家的天下。」 秦始皇斜了他一眼:「你死了,你儿子不仅勾搭你的小老婆,杀了你的大舅子,还篡夺了你家的天下。」 李二凤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能别提这茬吗?」 老朱看了他一眼:「你纳了你的弟媳妇,你儿子就偷了你的小老婆,你曾孙子有样学样,抢了自己的儿媳妇,结果闹出个安史之乱。对了,你爹晋阳起兵,也是被你的美人计逼反的。你们老李家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李二凤一提这事就牙痒痒:「不孝子。」 老朱笑:「不是不肖,是肖得很,肖得紧。」 汉武帝笑:「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老李家自有传统。」 老朱又补了一把刀:「你儿子砸在武氏手里,你曾孙还砸在武氏手里。你们老李家上辈子肯定欠了武家一道门槛。」 李二凤扶额,但还是嘴硬:「你刚一蹬腿,你孙子就开始杀你儿子,你儿子竖旗造反,打了四年呢。」 老朱并不介意:「肉总归烂在锅里,我儿子坐了天下还是姓朱,不像你,让女人篡了皇位,江山都改姓了。」 怎么又说回去了? 于是接下来又是新一轮的人身攻击。 没多久,外出云游的朱标出来,脸上带着少见的笑意:「曾孙媳妇做得好,我得感谢他。」 景帝:??? 朱标道:「刚才得了消息,曾孙媳妇赦免了文圭兄弟和允炆旧臣之后。如今,我可以放心了。」 这话一出,众人都面面相觑:算日子,汪太后应该刚做完月子,出来执政吧?这就急着改了制度? 但朱标高兴,太祖也就很高兴,拍着儿子的肩膀:「你们全家,不,咱们全家可真是被允炆这个不孝子害苦了。」 他一高兴,吩咐摆酒。 朱标感慨所至,几乎坠泪;转过身去缓了半晌,才拍拍景帝的肩膀:「侄孙媳妇来的时候,替我感谢她。」 景帝连忙告谢:「当不得,这都是晚辈们应该做的。」 这天,朱标喝醉了,抱着太祖哭「爹爹,儿子不孝,让您这些年为难了。」 太祖也泣道:「我苦命的儿子,都是天意,你走得太早啦。爹爹怎么都没想到,传位给你的儿子,结果反而害了你全家!早知道如此——」 他哽咽着,用力地抱住儿子:「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父子俩抱头痛哭一场,左右都暗暗抹泪。 太宗皇帝也擦了把汗——朱标不着家,其实不是从洪熙元年他到这里开始,那时候他还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里;而是在宣德五年《太宗实录》修成之后。 听着下面的宦官念着《太宗实录》,只听了个开头,太宗就忍不住冒汗。 朱标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只是太祖的鞭子狠狠地落在他身上:「敢说我责骂你大哥,还和皇后商量想立你作太子?你做什么梦呢!」 「还敢说你哥和蓝玉勾结密谋造反,还想迫害你?你也配!」 太宗苦着脸哀告:「父皇,儿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都是下面人瞎写的。大哥是什么人,儿臣还不知道吗?儿臣当年封允熙为王,守兄长陵墓;不仅多次派人修缮陵墓,而且按时祭奠。您的孝陵每年三祭,而大哥的陵寝却从来是一年九祭。儿臣断无藐视大哥之意啊。这都是下面的人瞒着儿臣写的。」 太祖这才收了鞭子:「那就等写书的人来,我老朱好好跟他问问,他从那里得到的消息,我要废老大。」 监修《太宗实录》的是张辅、蹇义、夏原吉,总裁是杨士奇、杨荣、杨溥等人。这些人相继来老朱家庙里报到,无一例外受到太祖的诘问:「跪好了,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老大什么时候豢养武士,什么时候阴行诅咒,什么时候被我发现要废掉他另立燕王!」 毕竟是开国之君,积威深重;这些身前万人之上的重臣此刻也只能老实下来,低着头请罪,被太祖好一阵鞭挞,实在苦熬不过,于是招认了:「臣等死罪,万不敢构陷太子。这些都有出处,是从《奉天靖难记》抄录来的。」 行了,该打的还是太宗。 「不是你写的?」 「那也是你让人写的!」 「抢了你侄子的皇位便罢了,还敢这样编排你哥!你哥哪点对不起你?你哥要真有这心思,就不是你哥了!」 太宗跪在地上承受太祖的炮火,朱标不说话,马皇后在旁边帮着数落:「为子不祗,不及于父。你大哥是何等样人,怎敢如此欺心,污衊于他?」 太宗只能讨饶:「父皇母后大哥恕罪,都是我的错。当时也是没办法,就是想证明皇位本该是我的。」 太祖呸了一声:「你还真敢想!有你大哥在,什么时候皇位居然轮到别人!」 太宗苦着脸:「大哥不在,皇位也没轮到儿臣。儿臣错了,父皇最想传位的人,从来不是儿臣。」 太祖哼了一声:「算你有自知之明!」 国公傅友德等也上门拜谢。除了傅友德这种被逼杀的,还有很多生前为大明捨生忘死,结果死了就人走茶凉的,自然心也就凉了。被地府徵召为编外人员以后,几乎不与故主来往;如今得到他们得到子孙的禀告,朝廷感念创业之功,绍封了他们。 太祖没有说话,懿文太子和太宗皇帝各自吩咐了几句。 只是景帝能够感觉到,大殿的气氛有点冷。 虽然是施恩,但毕竟国丧期间。当年允炆未过孝期就开始动手,失去了天下;如今汪太后又是这样,她到底想做什么? 懿文太子的眉头开始渐渐皱起来。 没过多久,张軏、沐昂、毛荣等相继到来。沐昂、毛荣都在外地,也说不上什么好坏;但是张軏是张辅的弟弟,又在北京城,感受最深。 他倒也没说什么坏话,只是说汪太后搞了个集贤院,又弄个了什么科学院,还说什么「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能「一颗倾城,二颗倾国」的那种,听不大懂。 前面一个不难理解,高级养老院;后面都是什么鬼? 太祖的表情一天天严峻起来,甚至对着老冤家们也调侃不起来。 当初汉武帝知道明朝如今是小皇帝继位,太后当家,就很是不屑:「母强子弱,大事不妙啊。」 李二凤更是幸灾乐祸:「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刚出月子就开始施恩立规矩,这位汪太后志向不在小啊。」 太祖还是嘴硬:「我大明自有体统,不可以乱了家法。」 李二凤笑:「你的家法,从你孙子那里就开始乱了;当时还有你儿子打你的旗号拨乱反正;过了这么些年,再有人来乱家法,谁又能与朝廷为敌?——你们老朱家这些年都是在养猪吧?」 他看了眼汉武帝:「你当年推恩推得好,王莽篡权的时候老刘家每一个能说话的。」 汉武帝怼回去:「怎么没有?刘秀刘备不都是吗?」 李二凤笑:「那是你爹的后人,自己打的天下,跟你有什么关系?」 两位大帝开始吵吵,秦始皇不说话,太祖握紧了拳头。 如今问景帝:「汪氏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景帝其实也有这样的怀疑,只得小心翼翼的赔话:「大概太过于伤心,煳里煳涂,还没有醒过来。」 太祖唔了一声:「脑子煳涂就不应该干预朝政,待在后宫带孩子就很好。——那个于谦,真的靠得住吗?」 景帝连忙称是:「靠得住。如果不是他,可能当时北京就不一定能够守住。」 太祖嘆了口气:「但愿是个忠臣吧——天下还有20多个藩王,就算他想学王莽杨坚,我老朱家也是有人的。」 只是当内阁改革和废黜辽王两件事传来,让所有人拧紧了神经。 太祖关上门来大发脾气:「老四偷懒搞了个内阁,已经很不应该了;如今居然弄成了一品,跟宰相有什么区别?汪氏记不住我的教训吗?——她不是傻了吗?怎么还敢干预朝政?那个于谦也不阻止?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他的眼睛眯起来:「听说汪氏还没有出阁就惦记着于谦,他们会不会学吕不韦?甚至学那个嫪毐,来个鸠占鹊巢?」 景帝被老祖宗的脑洞吓倒了,哆嗦着不敢说话;好歹仁宗说了句:「爷爷,您别自己吓唬自己。只是提了品级,没有开府,面子上好看一些罢了。」 太祖还是恨得牙根儿痒:虽然打杀贪官污吏他很高兴,但是辽王被褫夺封号,被赶到凤阳,他实在不爽。 这话景帝还是能说的:「这些年宗室无节制繁育,还祸害一方,确实该管管。」 太祖还是生气:「拿着宗室开刀,你知道她是想树威还是想怎样?一个女人,还没出孝就敢动我朱家的子孙,她的胆子很不小!」 好在事情还有转机。 很快,歷朝的名将们登门道谢——汪太后设立了武庙,将他们供奉起来。李二凤有点生气没把自己请进去,但是手下李靖、薛仁贵、苏定方等人进去,脸上也很光彩,只是怨念汪氏有眼不识金镶玉,自己明明比李靖还能打。 然而汉武帝看了一眼太祖:「等着瞧吧,后面可有的是好戏呢。」 内阁次辅高谷刚来没几天,还在向太祖汇报工作;蜀王系的永川王悦烯、靖远侯王骥前后脚就来报到。 高谷和王骥的措辞很谨慎,说汪太后心怀天下,励精图治,意图雪耻报仇;永川王不是很客气,大声控诉:「汪太后乱祖宗法度,肆行削藩,纵容朝臣凌辱宗室,好几个被她发配凤阳」云云。 太祖的表情很不好:「又在削藩?」 太宗明显也呆了:「怎么她也削藩?现在还用得着削藩?还有什么可削的?」 内阁大臣萧镃赶在赵王祁镃之前见到了太祖。面对祖宗们的炮火,他也只能跪在地上尽量开脱,毕竟改革有他的一份儿,说起国家如今的不容易,又说到汪太后周密布局,没有出什么乱子;但是没办法,敬天法祖的年代,当这祖宗的面,说你们的规矩过时了,要改革祖宗制度,是需要勇气的。 尤其稍早之前费钊等人来到这里,控诉汪太后败坏朝纲,太祖听着咬牙切齿;虽然萧镃等指证费钊等人谋反被杀,但隐帝马上又跳出来:「我早知道她不是好人!你们都被她骗了!」云云。 景帝稍微有了底气,虽然还是觉得媳妇大胆,但好歹不能输了阵势,又和他闹了一场,双方不欢而散。 198、北京的发展规划(四) 不过襄王还是不能空下来,还有问题要研究。 首先就是宗室管理。废话,四百多文化水平不高的聚在一起,就算以前闷在家里没什么黑歷史,现在放出来难保出什么状况,这也是当初李实让把他们放出来的原因,引蛇出洞,大家都懂;一旦出了事,就该处理,凤阳已经关不下了,再说,不能出点诸如醉酒、打架的事也扔到凤阳甚至海南台湾,太难看了。北京城衙门多,牢房也不少,刑部、东厂、顺天府、锦衣卫、大理寺什么的都有,但不能随便把人扔进去。要知道,要审龙子凤孙都是很麻烦的事,要皇帝下旨,宗人府会同三法司一起干——所以前年那么忙,这几个衙门都留着人,果然派上用场了,结果果然累到吐血。 此前宗室辞行的时候汪太后也郑重申明:「宗室犯了错,朝廷会派督察院、锦衣卫、翰林院、科道言官和宗人府一起调查,然后由宗人府会同三法司审理,再由皇帝批准,不会无缘无故锁拿。如果确实罪在不赦,会将其押解太庙,禀告祖宗之后,明正典刑。」 这当然是为了安抚和震慑宗室的表态。 这也简单,宗人府衙门很大,以前也有牢房,临时收押到北京的宗室,前年一度爆满,只是大多数时候用不着,清理规整一下,扩建就不用了,估计以后不会大规模的了。 然后是宗室子女。汪舜华能想到的,于谦等人自然想得到。以前大家没注意,而且有子女封爵、生母受赏的规矩,所以都老老实实地报,但是现在只有朝廷认证的女人生的孩子才有继承权,难道宗室们不会动脑筋?虽然各王府有内官监视,但万一被藩王买通了怎么办?地方官和宗人府不能跑到人家后院去监督!更何况郡王府、将军、中尉什么的,谁来监督,怎么监督的过来! 当年李贤就提出来过:「宗室远在藩国,嫡庶难以考证,不如不分嫡庶,全部降等袭爵。」 但是这个步子跨的有点大,汪太后最终没有同意;而现在刚刚和宗室见了面,达成了表面的妥协,更不可能出尔反尔。 现在没有dna鑑定法,滴血认亲之类的靠不靠谱不说,总归太难看;要解决这个问题,派多少人到地方都没用,山高皇帝远,可操作性太大;最有效的就是把所有的藩王宗室都迁到一起统一管理。 而且土地清理以后,肯定地方上有很多人不满意,想要滋事。这时候宗室在那里能不能镇住局势不好说,恐怕局势复杂化的可能更大一些——毕竟老朱家反对老朱家的,底气更足;所以在改革进行期间,宗室最好呆在北京。 但是这个工程实在太大,于谦建议暂缓:「首先,俸禄发放就是个大问题,宗室的俸禄都是所在行省调拨的,以后迁到北京,就要从各省调拨粮食给他们,光是藩王就是差不多20万石,还要加上他们的家眷、奴婢、属官、侍卫;此外,还有下面的郡王、将军、中尉,每年所需,总不下280万石。」——光是侍卫一项,按每个亲王2000人计算,20个亲王就该2万人,将极大威胁京城的稳定和皇帝的安全;再简单一点,按每人每年30石计算,这就该120万石! 要知道,以前全国供应京城的粮食,也不过200万石左右。 要新增这么一大笔,光是运费就是多少! 汪舜华的手敲在桌上:「如果迁到北京,肯定不能保留二千侍卫,最多三百人。」 于谦的语气松动了一点:「这样算,总得六千人,所需近20万石。」 汪舜华道:「也不是没办法——不发粮食,改发银子或布匹等其他实物,可以在北方就近生产的那种;另外,还可以多支银子。宗室们想来不会反对。」 年富还是苦着脸:「别的不说,光是二十来个藩王府就够呛,然后将近一百个郡王府,几百个将军、中尉;而且以后人口会不断增长,虽然放缓,但底数已经摆在那里,再少也不会少到哪里,北京城根本塞不下!而且将来皇帝成婚,也要有孩子,别的不说,藩王级别的要多准备一点,三十个。」——现在差不多18个,你们居然想着20个,真是太天真! 这还真是要命。 但也不是没有办法,蒯祥就提出:「城北还有部分片区没有充分开发,把工业、商业什么的尽量外迁,三十个王府要塞下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北京城的王府肯定跟封地的没法比,要小一号;北京城的外城正在日夜赶工,一旦完成,北京城将扩容8倍。那些地方现在基本都是农村,拆迁徵用没什么难度,如今已经规划好了,都是四四方方的格局,以后郡王、公主府邸就可以出去了,反正这些人不怎么上朝;将军、中尉什么的也安置得下。」 另外,相对应的是宗学和女学也要扩容。以后宗学不论嫡出庶出,都可以去那里,毕竟自家骨肉,出息了也是姓朱的光彩;女学也一样,不管是藩王的女儿还是中尉的女儿,也不管嫡庶,通过考试才能出阁,谁让你姓朱,当然上学期间朝廷会负责食宿——这样做的目的,一是为了提高人口素质,二是为了减少溺婴的可能。以前是不存在这个风险的,毕竟不管男女,只要生出来了就能吃皇粮,所以虽然重男轻女,好歹不会太过分;但现在不一样了,难保有闲散宗室因为用度做出这种事,阴阳平衡才能长久,否则皇室作出不好示范,助长溺杀女婴的风气,导致男女比例失衡,后果很严重。 可这实在是巨大的工程,白圭一听就傻了,真被自己猜中了?可就算太宗皇帝迁都,工部尚书也不是这样做的吧? 于谦还是不同意:「如今圣上年幼,宗室聚集在京,容易串联生事。」 这话有点诛心了。 汪舜华「唔」了一声,这真的是个大问题:人家在地方上可以当地头蛇反对你,在北京更可以串联起来搞宫廷政变!那可比太宗皇帝「奉天靖难」容易多了。 再说,银子是个大问题,这么多工程真的同时开工,说出去就不好听——大兴土木,那是亡国的前兆!虽然现在因为朝廷有钱,没有惊扰百姓,但动静太大,影响不太好;何况土地清理才刚开始,地方完了还有军队,都是不能马虎懈怠的! 没关系,那就文火炖肉慢慢来,在加强监管的同时;让藩王逐个到北京定居,反正总数就那么多;从荣王和齐王开始就不要去封地了,当然隐帝那四个儿子也是,别离开北京了;另外从三年后开始,通过考试的宗室就不用回封地,直接留下。蚂蚁搬家,争取十年内完成,毕竟人口增长还是很快的,二十年总数就要翻一倍啊!这种事宜早不宜迟;而且那时候防务不一定建成,但也上马了;房子也建起来了,皇帝也长大了,谅下面不敢痴心妄想,水到渠成,多好。 至于花钱——那时候朝廷财政应该也好转了。 襄王的嘴角开始抽搐,不过能跟孩子一直待在一起,似乎也不坏。 除了重新规划帝都,朝廷还要太多的事情需要操持。 五月底,传来文安伯张輗的讣告,年七十六。比歷史上刚好晚了三个月,主要是他顾念儿子张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现在长子张斌拿到了袭爵资格,他也就很放心的闭上了眼睛。但是张輗没有想到,这个宝贝儿子实在不是省油的灯,很快就会闹出事来。 安南国王黎麟死了多年,要册封他的儿子黎灏为王。歷史上去的是侍读学士钱溥、给事中王豫,这次让刚从演武场下来的准女婿西宁侯沐琮和重庆公主未婚夫永顺伯薛辅带着侍读江朝宗和言官去。 原因很简单,这次安南属于不正常接位,作为宗主国,明朝至少应该表示一下关心。 安南的祸根就是黎麟埋下的。他十岁继位,王后杨氏贲,儿子宜民,被封为太子。杨氏贲因此骄纵傲慢,黎麟愤而将其废为庶妇,宜民也被降为谅山王。 1222年3月,太宗阅兵到至灵县。名臣阮廌在至灵县隐居,太宗前往探望,见其婢女阮氏路颇有姿色,便命其随驾,不料行至嘉定县,太宗暴卒,朝臣嫁祸阮氏路弒君,逮捕阮廌治罪,并诛三族。 黎麟死后,其三子黎浚继位,是为仁宗。改元大和,年仅二岁,由宣慈太后阮氏英摄政。她制定私人田产法律十四条,击败占城军进犯,生擒占王贲该;但她听信谗言,杀功臣黎可等人,惹起大臣愤怒。 1281年,谅山王黎宜民发动兵变,杀其异母弟黎仁宗及宣慈太后阮氏英,自立为皇帝,并以黎浚游湖溺死告知明廷。 黎宜民篡位仅八个月,因听信谗言,屠戮旧臣,致使人人怒怨,大臣阮炽、丁烈等人捕杀黎宜民,迎立太宗四子平原王为王。 当时汪舜华正谋划着名改革大业,对安南的剧变并不知道,循例遣人弔祭。只是没多久黎宜民被杀,再感觉不到有异常那就是傻子了,只是她现在很忙,没精力和安南周旋。 黎灏即位后,多次遣使朝贡并请求册封,汪舜华懒得搭理他;直到实在没办法——都三年了,确实拖不下去,这才让广西守臣调查,和黎灏方面说的差不多,这才同意册封黎灏为王。 但汪舜华对安南实在很不放心——即便不是穿越货,安南当年从明朝独立出去,又屡次进犯,放心才叫见鬼!何况她对东南亚那片沃土实在很感兴趣——一年三熟呢! 这回派这几个人去,江朝宗等人是实际干活的,负责宣旨,另外斗嘴炮——警告一下安南上下安分守己,不要胡作非为;告诫黎灏好好做人,否则你的臣下乃至天朝会教你做人。 沐琮和薛辅是出去开眼界的,尤其沐琮,以后他要镇守云南,必须尽快了解自己的对手,而安南等国,将是未来他的主要对手。 因此临行前,汪舜华向沐琮面授机宜:「朝廷有两大边患:一是北方北元残余,二是南方三宣六慰和安南。三宣六慰现在还算老实,但安南实为心腹之患。安南自古以来就是天朝所有,国初也是划入版图的,只是因为经营不善,国内局势复杂,宣宗皇帝下旨撤军,但是只要国力昌盛,这片土地是一定要拿回来的;何况南方雨热丰沛,水域丰富,适合种植;此外,安南地形狭长,海域面积广阔,陆上和南掌、真腊、缅甸、暹罗等地接壤,海上与吕宋等国隔海相望,如果以此为据点,进则可作为经营南洋的前阵,退则可以大大加强和南洋的交流。要想确保粮食安全,安南必须在我掌握之中!」 「你此次去,要注意留心沿途的地形山川、风俗人情,以及各国之间的关系,看看谁能为我所用。我希望收付安南的伟业,能够由你来完成。」 沐琮下跪:「臣定不负太后所望!」 看着沐琮带着人走了,汪舜华的眼睛有点润——他今年才十四岁的孩子吧?自己怎么就能忍心?资本家也不带这样啊! ——所以自己真的已经成为万恶的封建社会大头子了吗? ——只是沐琮表现的太好,让她忘了他还是个孩子。 ——只是去出使,并不是真的打仗。再说,英雄出少年,霍去病建功立业的时候,也就十七岁! 琉球国王尚泰久、朝鲜国王李瑈、中山王世子尚德各遣使臣来朝贡方物,要接见赏赐;户部尚书年富父亲去世,要守制,现在朝野上下忙成这样,哪有这时间?赶紧回去奔丧,埋了你爹就赶紧回来办事;南宁伯毛荣母姜氏去世,他守着固原,更走不开,只能忍痛夺情,当然还是给假殡葬。 没多久琉球国前来报丧,国王尚泰久去世,于是命吏科右给事中潘荣、行人司行人蔡哲充正副使往琉球国祭奠,并封其世子尚德为王。 199、战场(一) 会安伯钱雄的祖母陈氏,可能看到重庆公主找到了好夫婿,觉得汪太后顾念面子,于是上表恳求庄田一百顷,汪舜华很不高兴,批覆说:「贵戚之家,当知止足。不允所请。」 怎么现在还看不清形势?孔家都没拿到待遇好吗?何况现在江南正斗得风声鹤唳呢。 明英宗刻薄,但毕竟只是相对来说。钱皇后家族没有得到封爵,但土地却没有少请。直到英宗受不了,大骂了一通,这才老实了。而此前,钱家已经获赐顺德府鉅鹿县一千三十余顷。 当然,比起孙太后家,钱皇后家族待遇确实不值一提。当年孙忠仅在老鸦口一地,就得赐田二千四百八十一顷。 真是贫穷限制了想像力。 当然,孙家的田宅土地全部充公,钱家也没有这样的好运。陈氏不会没眼色,隐帝死后,就老老实实做人;只是看到隐帝的四个儿子都好好养着,重庆公主也选得了如意郎君,想到钱雄这次考试没过关,下一次要三年后,难免活动了心思,没想到被汪舜华直接驳回,只得自认晦气。 随后颁布了两部律法《公司法》和《商标法》,去年就开始起草,今年才真正成型。说是法律,其实都不长,主要是两者都还算新鲜事物,汪舜华上辈子也是门外汉,提不出太多有建设性的意见,好在大致的框架和标准有了。 以后国营企业每年除了纳税,还要上缴总收入的30%作为红利;余下的除了工资发放、设备採购和资金积累,也允许用30%的净利润拿出来给员工发放奖金。地方必须上报朝廷批准后,方可设立集体公司,资金可以由中省财政拨付,也可以地方自筹,这个主要针对有财政结余的。这部分上缴国库的红利就要低一些,10%,余下的,交由地方政府支配,除了编制外人员工资的发放,还可以用作地方基础设施建设和官吏年终奖,当然必须要上报朝廷批准,帐目要清楚。 这些事当然归户部管,新设国资司,正五品。 与此同时,督察院新设审计局,正三品,专门对有公司的地方官员和公司财务进行审计。 同时强调,不许军队经商办公司——好好操练去! 但军人的家属是可以组织起来的发展生产的,同样报请中央批准——有人有枪有粮还有钱,下一步就危险了! 这件事办了,汪舜华大大的出了口气,虽然知道以后肯定会滋生大量的腐败问题,但也不能因噎废食。 不患寡而患不均。什么主义、什么路线,到了中国,都必须尊重这里的国情,现在也一样。 朝廷掌握了国家经济的命脉,尤其是掌握最先进的技术,才能真正有效的治理这个国家。 接着得到了广东方面的紧急消息:五月以来,广州等府、东莞等县暴雨成灾,即刻派人赈恤,并视情况减免赋税。 汪舜华搁下笔,眺望远方,现在真正能够牵扯她、牵扯朝野上下目光的,其实是全国的土地清理,尤其是南直隶、浙江二省。 从去年二月起,全国开始全面进行土地和人口清理。有了北直隶的成功经验,尤其是废除贱民和衙役入编两项巨大的红利,加上田税的大幅削减,普通百姓自然翘首以盼;甚至各级衙门的官员和衙役也是朝夕盼望。 然而,各省改革的阻力之大、推动之难,还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原因很简单:北直隶的阻力主要来自权贵和世家。宗室早在建极三年被修理了,余下的都很老实,至少不敢明着来。弘治时期周太后家人和张皇后家人为了争地大打出手,闹到御前的丑闻到现在真没有,汪太后连亲爹都不认,何况其他什么皇亲国戚,去了就是送人头的;余下的就是诸如孔家一样的吉祥物,当然还有朝廷里的勛贵,但是他们亲眼见识了汪太后的手段,自然不敢硬抗,所以推进很顺利。 孔家消停了,北方却没有完全清净。长芦、河东和山东的盐商们跟着就武装抗拒——盐商们本来被清理过,但是现在不让用宝钞纳税,都是实打实的金银粮食,怎么捨得,因此各种偷税漏税,甚至煽动盐贩子闹事,或者和私盐贩子勾结共同作乱。 朝廷早就预料到了,毕竟说是清理土地人口,其实也是各方面的全面督查——招抚流民,查处贪腐,打击私盐等等。北方不产茶,但是盐和煤这一黑一白是必须重点认真清理的。因此,除了地方有勛贵和重臣坐镇,各盐场也派了相当重要的力量,其中有一部分是直接从边地抽调的将领,带着军队的精英和军校的学生,同时命各省都司严阵以待,这也是当年查盐的办法。 但朝廷严查盐商,盐税仍然没有大的突破,原因很简单:私盐泛滥。 可以想见,这股风气不剎住,以后会更加猖獗。 汪舜华很清楚,私盐泛滥说到底是有利可图,确切的说是一本万利——盐这种东西不是粮食,天然生成的,储量巨大,本来价值很低,但因为是生活必需品,国家垄断,所以价格很高。 这之间的巨大差距只让引诱一代又一代的不法分子不顾禁令,参与走私。歷史上有名的造反派黄巢就是贩卖私盐起家,太祖皇帝的军费也大多由私盐贩子提供,他的死对头张士诚、陈友谅、方国珍等,也都是私盐贩子出身。元末农民起义,竟然是一伙私盐贩子在争夺江山。 正统以后,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削弱,私盐愈演愈烈。参与的人数不断增多,结构不断复杂,活动的地域也越来越广,涉案金额越来越大,而且相当多的属于有组织的武装分子。 按照盐法,持有盐引的商人按地区分为10个纲,每纲盐引为20万引,每引折盐300斤,或银六钱四厘,称为「窝本」,另税银三两,公使(运输)银三两。这意味着全国每年产盐2亿斤,按照每引得银2两2钱2分,每年应得白银1328万两!但实际上,最多的时候也只有280万两。 一斤盐,官府只抽税不到2文钱,实际售价可是300文一斤!——宋朝收30文,清朝收2文。也就难怪明朝末年扬州盐商和山西晋商富甲天下,一掷千金、挥金如土——简直就是躺着数银子! 盐税这样重要,汪舜华下定了决心,必须要不惜代价料理清楚。这个决定,得到了以于谦为首的内阁的贊成。 财政来源就那几处,不是这里就是那里。盐税流失这么严重,傻子都知道。现在虽然田赋增加了,但是人丁税和其他杂税还有徭役都没了,还新增几十万衙役要供养,都要钱。那就得想办法找钱,不在盐税上想办法能怎么办? 但是严打偷税漏税,是远远不够的;废止宝钞纳税,也是不够的;必须严打私盐。但是有需求就会有市场,盐价那么高,百姓吃不起,只能买私盐。 汪舜华冷笑:「朝廷每斤盐不到2文,你们卖出去,竟要300文,果真做的好生意!我怎么做这太后呢,我应该去贩盐,那时候还愁没银子使?」 建极三年三月,正式定天下盐价:陕西、广西、云南、贵州等边疆地区,每斤盐不得高过100文,京师、南京、山东、山西、河南地区,不得高过20文,四川、江西、湖广、浙江、福建、广东不得高过80文。 盐商们自然是不干的,只是北直隶坐镇的都是精兵强将,当年又在查盐,盐商一波一波的被拿下,这里又有长芦盐场和河东盐场两大产地,运输方便,成本也低,不愁供给,因此北直隶的改制还算顺利。 北京人民吃到了平价盐,第一次由衷的对汪太后的改革感到了畅快和支持。 但是建极四年的盐价改革就不算顺利。经过了去年的交手,大家已经积累了经验,硬抗不行,那这生意我不做,断了市场的食盐供给,朝廷自然会着急——别想多,百姓吃不上盐汪太后恐怕未必会关心,但是原来可以拿到的盐税彻底没了,汪太后总该急了吧? 因此,大家由明转暗,纷纷干起了贩卖私盐的勾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果说此前土地清理朝臣还能叽歪几句,那么打击私盐,谁都说不上话。汪舜华派平江伯陈豫配印,专门负责打击私盐,并让王竑等人协助,其中包括余子俊等一批青年才俊。 敢贩卖私盐的自然都是亡命之徒,以前他们勾结贪官,加上百姓确实需要私盐,所以肆无忌惮,横行无忌;但现在朝廷反腐,一批官员下台,其中管盐的自然是重灾区。自己人没了,百姓也不买帐,毕竟大家都想吃平价盐,何况现在家里正在丈量土地,正急着呢!甚至地方官府的衙役也很着急——关系大家的饭碗问题,因此,经过几次激烈交火,这些私盐贩子基本上被一网打尽。 在这一众人马中,表现最突出的不是老练通达的陈豫,也不是盛名在外的王竑和后起之秀余子俊,而是刚到任不久的山东按察使王越,今年三十六岁。 三十六岁就官拜三品,除了能力特别出色,有贵人赏识自然也是肯定的。王越也不例外。歷史上,他的伯乐是明宪宗;这回换成了汪舜华。 作为半个史盲,汪舜华记不住明朝很多重要人物的名字,所以最初听说他们事迹的时候都难免惭愧自己孤陋寡闻,但王越例外。她说不出王越有过怎样的丰功伟绩,但记住了他的名字,也知道他是难得的将才;就如她记不住李靖、苏定方、裴行俭、薛仁贵、王方翼、王忠嗣都打了那些战役,建立了什么样的功劳,但不妨碍她知道他们的赫赫威名一样——哦,李靖还是很有名的,风尘三侠,冒雪抓住颉利可汗的是他?后来就封神成了熊孩子他爹了。 王越初名王悦,字世昌,大名府濬县人,景泰二年进士,授浙江道监察御史。他有感于两宋之亡、外族入侵之恨,苦读兵书,希望有所作为。他身材修长,力大善射,涉猎书史,颇有谋略。 建极三年十月,比歷史上晚三个月,王越被越级提升为山东按察司按察使,筹备第二年的土地清量等各项工作。 临行前,汪舜华特意召见了他,见他穿着宽衣短袖,仪表堂堂,相貌丰伟,举止敏捷,很是满意;就说起当年的事:「当年你参加廷试,旋风颳走了试卷。第二年,朝鲜使者前来朝贡,呈上了你的试卷,原来卷子被大风吹到了朝鲜。」 汪舜华笑得意味深长:「这可是万里封侯的徵兆。你可要把握时机,建功立业。」 王越磕头。 在镇压叛乱时,王越当机立断的拿下与盐商密切联繫的官员,运筹帷幄,身先士卒,一举攻破叛军大寨,生擒匪首,为患山东境内的各路贼寇基本平息;随后与余子俊等人会师,山西境内的匪患则被郭登命部下协同扫清,北方基本恢復平静。 汪舜华大喜过望,命他的同榜林鹗接替他按察使的职务,让他和余子俊一起参加江南地区的清理。王越配将印;余子俊也升了一级,为正三品右佥都御史。 林鹗字一鹗,浙江太平人,也是当时着名的能臣清官。 余子俊则更加知名,因为他喜欢修长城,不是开玩笑,后代见到的长城,很长一段是他修的。他今年也不过三十五岁,字士英。汪舜华自然发现了这位歷史书上的熟人,想到他是以打仗出名的,就把他派来了,果然发挥了用场。 这些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仗打得这么漂亮,实在出人意料,尤其其中表现最突出的还是几个文官,连于谦也很意外。 见识到了朝廷的铁血手段,下面只能暂时老实下来。 北直隶的顺利推进,对江南地区的冲击是巨大的,但是如果想让盐商们束手就擒,那是不可能的;尤其有了前车之鑑,大家都会学习斗争经验。 朝廷的决心坚定不移,盐商们自然也不肯退让,前年已经出过一次血,而且现在汪太后显然是想立规矩,如果这次再认怂,意味着以后每年都要这样交银子——偏偏还限价,还那么狠,这日子能过吗? 既然不能过日子,那就掀桌子。当然知道朝廷早有准备,盐商们也不打算一开始就掀底牌,而是一步步的来,先找人说情——肯定不行,汪太后要听了才叫见鬼;那么就收买读书人,传播各种童谣,不能与民争利啥的,还是没用;那就磨刀子,反正一样有想法的多得是,尤其商人,此外还有很多是体制内的,级别还不低——以前当然也有免税田,但是只有你在朝为官,谁吃撑了来查你?但是现在不一样,朝廷是要逗硬查处了,下属同僚和百姓盯着——都指望着领赏钱呢,而且田租限高,多少人没法过日子? 江南地区经济发达,人文鼎盛,这意味着要钱有钱,要声势有声势,当然要拉旗帜造反,也有人跟随。 正月里,正式行文各省衙门,募集丁壮,交叉进行,没有意外的话,这些人干的好,就会是本地第一批体制内的衙役了。 紧接着,宁阳侯陈懋、太子少保石璞、孙原贞,集贤殿大学士王直、陈循,偕同成安伯郭昂、新宁伯潭祐、建平伯高远、定西侯蒋琬,还有左副都御史李秉、右副都御史钟同、户部左侍郎马昂、礼部左侍郎倪谦、兵部右侍郎项忠、刑部右侍郎林聪、右通政赵昂、右春坊大学士周洪谟、右谕德徐溥,还有王越、王竑、余子俊等北四省改革先锋,带着禁军的精锐,前来江南。 朝廷是把压箱底的力量都押上了,连宗室在北京都不管了。 双方都很明白,大战不可避免。 200、战场(二) 汪舜华很明白,土地清理尤其是南直、浙江两省的成败,关乎改革的成败。如果这次能够顺利完成,那么不仅自己将彻底掌控局势,明朝的歷史也将彻底改写;否则,她还是只能被文官集团逼回内宫,坐视资本主义萌芽诞生,然后官商勾结,侵蚀朝廷的根基;更严重的,像步子太大扯到蛋的王莽、杨广等人,提前终结王朝的命运,留下千秋万代的骂名。 她不能不想到当年看电影《大决战》的时候,双方最高领袖在淮海战役前夜,那番赌国运的隔空对话。 而今,自己所面临的,也是一场命运的决战。 只是,尽管执政五年,与既得利益集团相比,她还是如孤舟一叶,但是不管怎样,她的手不能发抖,必须全力以赴。 就算这是一锅夹生饭,也要把它吃下去! 她又想到了雍正,摊丁入亩还算成功,但是官绅一体当差却遭到了失败。这位以刻薄寡恩、心狠手辣着称的皇帝,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一致反对,就连平日里分文不贪的清流也加入到反对的行列。当年清朝强令剃髮易服时,他们中大多数是如此的顺从,但是一旦触怒到他们的核心经济利益,他们却连杀头都不怕,宁死也要苦谏。 雍正到最终也没有废除这项改革,为此留下了杀父弒母屠兄杀弟杀子的罪名,甚至最中意的继承人也变成了从外面抱来的孩子,自己也稀里煳涂的被吕四娘所杀,留下了几百年的恶名;然而,他心心念念的宝贝儿子却枉顾父亲的苦心,向士绅集团做出了让步,留下了「风流天子」的美名,却一手将王朝乃至国家民族推向万劫不復的深渊。 那可是在皇权高度集中的清朝! 那是在经歷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乃至一连串大案要案,士绅集团已经完全下跪的清朝! 即便是是尸山血海里缔造奇蹟的领袖,因为得罪了既得利益者尤其是文人,遭到了何等疯狂的抹黑和污衊;甚至一个电影演员,因为破坏了影视圈的潜规则,就遭到了何等疯狂的诋毁。 汪舜华不能不心有余戚。 所以,如果说前年北直隶的改革,士绅集团就已经蠢蠢欲动;去年的自查自纠也还在抱着点不合理的幻想,到处撞木钟;如今朝廷正式开始组织清量,刀子已经掉下来,他们一定不会无动于衷。这是士绅的大本营,加上是经济发达地区,朝廷赋税依仗,他们一定会团结起来抵制朝廷的新政。 不惜代价。 今年以后,她将不是什么贤后,而是一个恶毒的、虚伪的、贪得无厌的妇人,她的恶名会远远超过以往任何执政者,甚至包括隐帝。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千秋功罪任评说,海雨天风独往来。 确如汪舜华所想,即便是押上了全部的砝码,改革还是异常的艰难。 人口清理其实还好,因为都知道以后的赋税和人口没关系,再加上马上就要废除贱籍,所以大家都老老实实的报;土地清理就麻烦多了。农民大多数比较老实,因为这两年的宣传工作没有白做,大家自己测量了计算发现确实少了一大笔。当了这么多年佃户,还是知道「皇榜之下有白榜,白榜十倍于皇榜」,因此没有再搞投献,而是尽可能把土地报上去。 不满意的主要是士绅集团。江南出文人,尽管有南北榜,但当时南北经济文化的客观差距,江南的读书人还是层出不穷。这些人考中了功名,就应该免税,自然就有了大量的投献。以前官府不管,管也管不了,就算一个秀才,你怎么知道人家十年二十年后不会飞黄腾达?再说,那些接受投献的官员多少是朝廷大员!你拿什么跟人家较劲? ——就算是最不怕事的言官,整天怼天怼地,小事说成大事,大事说成要亡国,甚至没事找事,可你见过有谁弹劾某某官员大量接受投献或者土地超标不纳税吗? ——没有,从来没有,哪怕最不怕死的都没说过。 ——因为就算你自己没有这个问题,其他人呢?大家屁股都不干净,为了打击政敌,你要把自己的座师、同榜、同僚、上级、下属乃至整个官场都得罪了?和全世界为敌,你傻不傻? 但是建极三年,汪太后拿着勛贵重臣遍地走的北直隶开刀,当时她在朝堂上说的义正辞严:「不管你什么出身、什么身份、什么级别,有过什么功劳苦劳勤劳,都必须照章纳税,否则一旦查实,一律夺爵罢职,发配边疆。」 当时心存幻想的不乏其人,包括宗室勛贵以及部分高官,无一例外,全部严肃处理,连太皇太后家都吃了挂落,这才有了费钊等人的狗急跳墙。但即便如此,汪太后没有丝毫动摇;第二年,更是拿孔圣人的后代、自己的亲妹夫孔弘绪开刀;江西龙虎山的张家同样碰了一鼻子灰;一同被问罪的,还有一部分劫后余生的宗室和勛贵,这下大家的发条更加拧紧了。 去年十年颁发新黄历后,汪太后下旨,以建极五年三月底为限,令各地商人对照新标准足额补缴赋税,一律不予追究了;否则过期之后,按律处置。 朝廷的态度是相当明确了——不管什么人,都只享有法律范围内的免税特权,超出额度,必须依法纳税! 官员说不心痛自家的土地是真的,但各地父母官执行朝廷命令的决心也是坚定的——太后已经把官员名姓挂在文华殿了,要是不卖力,连续两次抽检不合格,直接换人。 原话是:「不换思想就换人!既然不愿意为朝廷效力,那就没必要待尸位素餐,误国误民!革了官籍为民,永不叙用!」 好吧,就算自己不当官,地方考核不过关,朝廷不给衙役编制,这么几百上千号人就只有县官养着!人家好好的体制内公务员不当,非要冒着分分钟被御史弹劾的风险,靠陋规过日子?别逗! 但是享受特权的读书人肯定不甘心。但是自己名下只能有这么多土地,怎么办?买通官府,在丈量的时候做点手脚;或者索性少报点。但是负责清理的衙役是从外地调过来的,也就是常熟府招的衙役,送到苏州府来办事,人家不认得你,交情也就谈不上。更重要的是,按照北直隶的惯例,可能以后就要在这里当差了,所以这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现在放过你,年底考核不过关,以后大家就没银子拿。 像往常一样,各地都捉了不少妄图隐匿土地的,勛贵夺爵,官员罢职,普通士子就是除名,不能参加科考,然后主犯发配海南、台湾。 甚至都不用奏告北京,查证属实,钦差当场就宣布。这下子真的热闹了,其中当然免不了浑水摸鱼、公报私仇的。 如果说土地清理还勉强算顺利,那么另外一项工商业尤其盐业清理,就真的是刺刀见红。 江南是人口稠密、经济发达地区,也是天下富商包括盐商荟萃之地。元朝几个主要的农民叛军的领袖,都是在这里发家;而扬州盐商的大名,在几百年后依然尽人皆知。自然,这里也是偷税漏税的高发地。两年前,扬州盐商们在允许使用宝钞的情况下还能偷税九百万两,可以想见,在只准实物纳税以后,他们的偷税行为又将是何等的猖獗! 知道朝廷来者不善,盐商们自然是积极应战。先是糖衣炮弹,金银美女、歌舞酒宴——这是不奏效的,两年前就试过,何况现在大家都盯着?那还得转入地下,但是陈懋等前来,重点就是打击贩卖私盐的,因此和同行一样,盐商们还是走上了武装反抗的道路,尤其扬州盐商富甲天下,装备相当精良。但即便如此,在朝廷精锐面前,也是不够看的。很快,几个带头闹事的被拿下。 带头冲锋的是新任大理寺丞高明,原山东道监察御史,今年刚满20岁。高明字上达,贵溪桐源人。年少时因孝母而闻名,景泰二年进士。当时景帝想在内苑造龙舟,他极力劝阻;汪太后执政初整饬吏治,他上书弹劾户部侍郎陈汝言等权贵,打响了建极时代反腐头炮。 盐商们同仇敌忾,又拉了不少跑外海的走私分子,气势汹汹,守军失利;高明建造巨舰,名叫「筹亭」,往来江上督战,并江置逻堡候望。叛军纵迹无所匿,于是很快平息。当时还有内官鬻私盐,歷史上被他抓住没收,盐政大治;这回是拿下直接砍了脑袋。 既然如此,那就非暴力不合作,看朝廷急不急。 朝廷不着急,全国六个都转运盐使司,江南占两个:两淮、两浙,长芦,河东,山东,福建;十四个分司,江南占七个:泰州、淮安、通州隶两淮,嘉兴、松江、宁绍、温台隶两浙。既然是产盐的地方,还愁不能就地取材? 很快,由平江伯陈豫负责,由各地衙门抽调人员,专门负责贩运食盐,良心价,童叟无欺! 盐商们有点蒙,朝廷还真想恢復旧制,搞盐铁官银? 忍住,别慌,看谁先落败。 另外一个硝烟瀰漫的战场是苏州,激烈程度不亚于盐商。因为盐商说到底是商,有钱,但是地位比较低。现在的明朝读书人还是比较清高的,不太愿意和商人勾结在一起,尤其打击私盐犯罪的理由很高大上,所以肯出来说话的不多。 但是苏州是名流雅士荟萃的地方,也是出读书人的地方。过几十年,吴中四子就要在这里闪亮登场,现在自然也有了相当多的才俊。只是大家都是一肚子怨气——被几个胥吏欺负了,没天理啊! 既然你们要压迫,我们就要反抗! 于是士子们联合起来,在今年二月初八春季释奠孔子时候,一百多名士人趁机大哭,控诉胥吏盘剥,一时声震于野,人心惶惶。苏州知府杨贡下令逮捕带头的十五人,并上报京城诸生倡乱抗税。 汪舜华闻报自然大怒:「清理才刚刚开始,这是要给下马威啊!」 与此同时,言官们也极力弹劾杨贡,还扯出一桩旧事:当初常熟县富民钱晔纳交权贵,行贿买了个都司经歷作,在家乡鱼肉百姓,祸害一方。杨贡很憎恶他,想绳之以法。正好有告发钱晔的,杨贡就捉拿了钱晔,查抄了他僣用器物,上报给朝廷;钱晔则反告杨贡酷刑违法。 汪舜华对买官出身的本来就有偏见,又觉得查抄违规用品属实,也就没多想,让督察院覆核了,也就砍了。 现在言官们把这件事情翻出来,无非就是想坐实杨贡酷吏的罪名,把他赶走,安抚读书人,当然背后就是让朝廷向读书人认怂。 汪舜华很明白大家的意思。不管杨贡是不是酷吏,这时候他代表朝廷,绝对不能认怂,否则以后谁敢干活?更何况,闹事的有一百多人,杨贡只抓了十来号,怎么也说不上酷吏,于是驳回。 宗室们还在北京,言官们很多都被打发到地方,剩下的被指使的团团转,闹了也就过去了;但是江南的士子们不答应。看到苏州士子开始闹了,其他各地的士子也就跟着跑到孔庙去哭。 孔夫子他老人家烦不烦汪舜华不知道,她自己是真的很烦,尤其南京、杭州各地,连日哭庙,影响极坏,于是下旨抓捕各地闹事的,其余人员一概劝散。 这显然只会引起更强烈的反弹。 三月十五日,王公们拿到资格证的当口,汪舜华下旨:「把所有嫌犯压到南京,让刑部右侍郎林聪负责审理;其他各地参与的,在朝廷劝说后自动离去的,暂时不予追究;继续负隅顽抗的,一概捉拿。」 闹事的几个头子都是有名的才子,但是现在管不了许多,直接冠以「摇动人心,殊于国法」之罪,押解北京,定于秋后问斩;其他被捉拿的,全部革去冠带,发配边疆,永不叙用。 朝野震动! 包括襄王在内纷纷进言,认为处罚过重,应该网开一面;但是汪舜华摆手:「朝廷已经三令五申,把道理说清楚了、说透彻了,他们还是一意孤行,不过是仗着自己读书人的特权,逼迫我让步。如果今天我让步了,就是国法和威严让步了,那么以后他们就不会把朝廷放在眼里,也没有人会把朝廷放在眼里。」 大家嘆了口气,去年为了曲阜的顺利推进,可是连陪皇帝读书的孔公恂、司马询都锁拿问罪了,那还是圣人之后!——当然他们两人都在中央为官,家里的破事可以说没有直接参与,最后网开一面,罢职为民。 但是不管是襄王,还是于谦,还是所有朝臣,都没有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汪舜华想到清朝顺治年间的「哭庙案」,和今天何其相似乃尔!当时还很心疼旷世才子金圣叹,然而即便今天被锁拿的人里,有和金圣叹一样的奇才,也管不了了。 ——看不清形势,就不要怨命苦! ——何况这个形势,不是国破家亡的民族矛盾,而仅仅是希望他们多承担一点社会责任。这些平日子曰诗云、道貌岸然的读书人就受不了了,就要哭了,往日缠剥百姓的时候,可没见你们心慈手软。 ——嘴里喊的全是主义,心里想的全是生意! 番外:地府茶话会 (五)景帝心里苦 有道是「人生苦短」,而对阴间的群鬼来说,「鬼生苦长」。 日子久了,初来之时那点新鲜好奇感早就在没有止境的漫长等待中消磨殆尽。 曾经的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只剩追忆,所有的豪情壮志一腔热血在现实面前只有无力。 当然,对朱家人来说,有一点是可以告慰的:好歹江山还是自家的。 可惜这一切的风云变幻跟自己都没有一点关系。 景帝侍立在阶下,默默听着老爷子的咆哮。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咆哮了,最近老头子的脾气特别暴躁。 赵王祁镃正在跟太祖汇报儿孙的情况。 临死前眼睁睁看着大臣来削藩,别院被拆了,土地被卖了,侍卫被打发,侍女也跟着跑了,银子都快散尽了;甚至自己没有嫡子,整个赵王系都没有嫡子,必须除国,自然憋着一肚子的火,狠狠地告了一状:「老祖宗您可得给我做主啊!这些年来我称不上兢兢业业,也是谨慎小心,生怕逾矩;可谁能想到,临了居然受到了这样的侮辱!如今王府空空如也,几个孩子又都还小,也不知道他们将来的日子怎么过,会不会被赶出王府,流落街头…」 他说到动情处,忍不住痛哭失声。 赵王和隐帝景帝同辈,是太宗皇帝的曾孙。他一哭,太宗皇帝也火了:「这个汪氏,是不是要把所有宗室都赶紧杀绝不可?她跟谁学的?于谦吗?」 祖宗们的眼睛都看过来。 景帝跪在地上,数地板。 入耳就是太祖的怒吼、太宗的斥责,没法说,说什么? 他的思绪回到了几天前。 宁夏那边的土司满俊,被汪太后剐了,用不流利的汉语控诉:「汪太后派了个奸臣来把庆王逼得家破人亡,土地卖了,侍卫奴婢也打发了,还不成;庆王让我协助捉姦臣,到北京讲理,结果被奸臣抓了。」 不就是造反吗?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景帝马上大骂,太宗也劝太祖:「庆王竟敢勾结土司造反,实在可恶!」 太祖看了他一眼,太宗低下头,不说话了。 相继有普通军士百姓来到这里,不过都是一般人,说不上好坏。 有禁军士兵出京当差殉职的,倒是极力称赞太后:「真是菩萨心肠!还跟我们说话呢!要我们保家卫国、报仇雪耻。小的如今算是为谁而战了。下辈子做了大明的兵,还要奋勇杀敌!」 他说得慷慨激昂,几个祖宗面面相觑。 景帝还在称赞汪氏有志气,人心可用,只是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几乎前后脚的功夫,郑王瞻埈和秦王系的永寿王几乎同时来到地府,见了祖宗们就大哭。 尤其郑王是仁宗皇帝的亲儿子,抱住父皇大腿:「您老人家可要给我做主啊!」 听郑王和永寿王一起控诉汪太后胡作非为,倒行逆施,纵容大臣欺凌宗室,太祖勃然大怒:「泼妇安敢如此!」 隐帝马上站出来:「我早就说了,汪氏野心勃勃,有她在,只怕太祖您老人家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要换姓!」 太祖狠狠地瞪了隐帝一眼:「你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隐帝脖子一缩,躲到后面去了。 因为出事的是儿子,仁宗很不高兴:「汪氏是怎么想的?怎么能欺凌宗室?看看今年都来了多少人?她难道不知道建文帝削藩的故事吗?」 宣宗道:「兴许以为大权在握,可以为所欲为。」 隐帝悄悄伸出头来:「就是,日久见人心吶!」 马上费钊又来控诉汪太后残害宗室、盘剥百姓,自己进言反而被他杀了。 景帝觉得嗓子仿佛被堵住了,之前还感动于汪舜华带着孩子亲自去天寿山瞧他,还栽了三十棵树,过些年应该就可以乘凉了。 银杏树啊,这种树必须雌雄同种,两树相望才会结果;如果仅有雌树,可以钻个孔,放入雄木一块,以泥封起来,也会结实。「泥中有你,你中有我」,你侬我侬合二为一,相依相亲,这才是神仙眷侣! 舜华选择栽种银杏,可不就是为了寄託一片情谊吗? 如今,他不能不反思:是不是自己真的错了? 好在阁臣萧镃来了,小心翼翼的跟祖宗们解释汪太后的苦衷。 但太祖仍然不肯听,怒骂萧镃:「你们这些奸臣,背弃祖制,离间骨肉,我今天就要好好收拾你们!」 萧镃被盛怒的太祖赐了道「竹笋炒肉」,几个祖宗都没说话,景帝也只能装鹌鹑。上一个享受这个待遇的,还是王振。 马上另外一个倒霉蛋张凤就来了。萧镃是老臣,信奉「敬天法祖」,祖宗们在他面前站着叉腰骂,自己就觉得理亏不敢顶嘴。 但张凤作为户部尚书,还是有很多可说道的。 他详细分析了这些年财政存在的困难和原因,其实这话之前萧镃等人或多或少的提到过,但当时的祖宗们根本听不进去。如今听张凤说削藩已经顺利完成,不仅宗室,勛贵的待遇也得到了规范,太祖还在运气,太宗有点兴趣了,问怎么做到的,张凤就老老实实回了。 太宗皇帝觉得有点意思了:作为皇帝,他当然知道荣养宗室的弊病,毕竟太祖皇帝自己都改过规矩;而永乐盛世,因为自己是藩王起家,因此没有降低宗室待遇,但削减过公务员的工资。遑论太平几十年,又经歷了土木堡之变,国家财政困难,需要开源节流,他也知道。 听他这一说,太祖总算消停点。 张凤此前曾经给太后群臣上课,又全过程参加了讨论,这时候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全面分析,太祖闭了眼一拍桌椅,虽然还是愤懑难平,赏了张凤一顿板子,但总算没有骂出声来。 景帝终于松了口气:老婆总算有些手段,有惊无险就好,否则真让人掀了桌子,北京城的朱家子弟翻天,估计就是自己难过;要是让北方的鞑子打过来,估计就是祖宗们一起问罪了。 景帝现在真的盼着休息的时刻。虽然理论上说已经是鬼,没有身体的劳累;但太祖是个勤奋的人,到这里是个勤奋的鬼,只有休息时间,他才不会见一个鬼审问一个,也就避免知道上面发生什么事;当然,也不用跟着出门,接受几位大帝暧昧不明的目光。 蜀王悦菼的到来,给沉闷的朱家带来一丝清凉。 悦菼继承了蜀王府知书识礼的好传统,虽然被削藩,心头肯定不舒服;但是汪太后用了他的建议,脸上很有光彩,于是捡了些要紧的跟祖宗们汇报了。 太祖本来还要斥责他「怎么帮着汪氏出主意」,听着悦菼稍微说了几句,马上赞扬起孙子聪明懂事起来。虽然悦菼也是28的人,从外貌上看不比他年轻几岁。 景帝在心里嘀咕,太祖这样震怒,既有被晚辈妇人打脸的不痛快,也有重蹈建文覆辙的担忧——之前已经反覆跟他分析过,自己也是编过《纪非录》,改过制度的人,要说看不出宗室制度的问题,那才叫见鬼!何况此前的制度跟太祖制定的制度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他要怪,也该怪太宗,拿后辈撒什么气。 只是这话是绝不肯说的。 楚王季埱的到来,让太祖刚刚好转的脸色又开始阴云密布——他没有儿子,而且整个楚王系都没有根正苗红的接班人,必须除国。 果然,前脚进门,后脚就接到朝廷的祭文,除了抱着爷爷的大腿痛哭一场,似乎也没什么好法子。 好在接下来,太祖太宗的心情好转了不少——宗室们进京了,一起前来祭祖。虽然在天寿山太祖看不到,但到了太庙,就可以好好瞧瞧了。 不错,济济一堂,我老朱家后继有人啊! 太祖太宗高兴的鬍子翘起来,也就有心情出去和老冤家们喝茶了,不过这一回,没带景帝,当然也没带他哥。 难得这么清闲,景帝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看着烛火,想像着太祖太宗和大帝们谈天说地,太祖说着「你们多心了,我家玄孙媳妇挺能干,没整出什么七国之乱八王之乱」;大帝们肯定又要说「哎呀,老朱你高兴的太早,江山吃枣药丸」。 不过很快消息传来,景帝又得低头了。 低头,但是…窃喜。 因为汪舜华恢復了胡皇后的身份,还将她与宣宗合葬。 正跟马皇后徐皇后张皇后讲经的胡皇后很是诧异,实在想不出这个晚辈跟自己有什么渊源要为自己出头;旋即想明白了:不是沖自己,是冲着孙贵妃。 太祖太宗很难得的夸了一回汪舜华,称赞她是有心的,当然同时又把孙贵妃母子拉出来骂了一顿,顺便大骂宣宗没事找事,逆天而行,如果当时不一心要扶孙氏上位,等待皇后诞下嫡子,怎么轮到朱祁镇这个混球! 仁宗无所谓,宣宗静静地听他们说完了,反正孙贵妃已经躺在他身边了,多一个就多一个吧,如果不是胡氏抢了后座,他也不讨厌这个温柔漂亮的女人。 如今每天替孙贵妃母子周全,自己觉得心累;偏偏胡氏生前出家,到了这里也一身道姑打扮,终日陪着几位老太太,亲近不得,以后也算多个人说话。 正听着镇国将军哭诉着「终于见到了老祖宗,汪太后为难人」,后脚就知道一拨儿宗室勛贵通过考封袭爵结婚的事。 太祖在家里发脾气说「怎么只有这么几个人过了?」出去却跟几位大帝神吹「这回好几个宗室考得不错,我老朱家后继有人」;直到被李二凤抢白一顿也不恼。 景帝自己也很高兴,未来的女婿张懋、沐琮、徐俌都考得不错,沐琮尤其出色,当年没选错人! 隐帝这回难得没有呛他,只是说:「薛辅?就前些天表现不坏的那个是我女婿?不错,将来扫穴犁庭,就看他了。」 景帝正想骂「你做梦,有我女婿在,什么时候轮到你女婿建功立业。」 仁宗倒说了一句:「汪氏虽然偏心自己女儿,对侄女倒也还不错。祁镇,你以后少说她。」 太祖一边训景帝:「当年说了驸马王妃要从百姓家选,怎么能许给勛贵!」好歹想起来如今孤儿寡母的,需要有人帮衬着,于是也不提了,出去说「几个玄孙女婿都了不起,以后一定是霍去病一样的天才!」 汉武帝不乐意听了:「你以为我家去病是什么人都能比的?」 老朱不服:「我家文英当年征吐蕃、平云南,几代为我戍边,怎么就不能比了?」 汉武帝呵呵:「你的养子,跟着邓愈、傅友德、蓝玉一起去的,功劳有几成是他的?」 老朱很不服:「真要这么说,你家小霍可是皇后大将军的外甥,功劳又有几成是他的?」 得,又是人身攻击。 宗室们相继离京,襄王留下了,景帝有点不安:「襄王是近枝宗室,德高望重,万一他怀有二心,来个宫廷政变,可怎么好?」 但是太祖太宗仁宗都很高兴:「好,有襄王留在北京,谅汪氏不敢胡作非为。」 景帝心里苦。 201、战场(三) 北京的处理意见传到了江南,大家集体愤怒了。 在押解犯人到京的途中,无数士人跑来送行,哭天抢地的,俨然烈士上刑场,以致行人侧目,舆论譁然。 偏偏还有觉得有机可趁的:不仅盐商不满意,商人们也很不满意。以前自己闹不起风浪,现在可好,读书人出头了,那真好,大树底下好乘凉。 于是盐商在纠结队伍,普通商人就罢市,响应读书人;这自然引发了联动效应,各地的读书人们团结起来,离得近的就跑去送行,有钱的还拉着亲朋好友,找点人一起去,壮声势;离得远的再次跑到孔庙去哭。 此外,凡在朝为官的也受到舆论的普遍抨击,于谦、徐埕等人不须说,右都御史程信及其子翰林侍讲敏政,就被休宁程氏家族逐出家门。族长公开宣告:「程信父子为名教罪人,开除族籍。圣人门下,人人得而诛之。」 汪舜华莫名其妙,记得程信好像是河间府的,怎么又跑到休宁去了。把他招过来一问,程家原本是休宁人。族曾祖国胜封安定伯,却在洪武末年因为大清洗得罪,连累了祖父杜寿,发配河间;此后百年间,只有书信往来。休宁在程信心目中,是程朱阙里,也是洞天福地。 他父子仕途得意,族人自然没少托关系,只是朝廷高压反腐,他并不敢假公济私,确实没给家乡做什么事。 汪舜华笑:「你记住,你父子是朝廷大臣,不是哪一家哪一姓的大臣,更不是哪一地的大臣。」 她冷笑着:「如今天下姓孔的,都自称是孔夫子后裔,果真如此吗?孔家可是八代单传,后来还有个孔末之乱,直系都被杀的差不多了。可如今但凡姓孔的,就自称孔夫子的后人,不过抱圣人的大腿罢了。你父子若是高官显爵,青史流芳,不用你说,不管是程家还是休宁,都会把你们供起来;否则,你捐资助财也好,提拔家人也罢,一旦犯了事,跑得最快的就是这些人,你别不信。」 汪舜华看着泫然欲泪的程敏政,拍拍他的肩膀:「知道李白吗?」 大名鼎鼎的诗仙,不知道才叫见鬼! 汪舜华道:「当年李白家族获罪,流放西域;自己不容于佞臣,赐金放还;而后因永王谋反流放夜郎,可谓生时无所容入。而千百年来,蜀人以李白为蜀产,陇西人以为陇西产,山东人以为山东产,可谓慕而争者无数。」 她看向程敏政:「你应该学李白,洒脱一点,开阔一点。有什么要紧呢?不就是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吗?只要你问心无愧,在乎他们做什么?他们能决定你的前途,还是你在歷史上的地位?『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等有一天你压风云于万里,依日月于九霄,宰割天下的时候,再回过头来看,这点事连小挫折都算不上。你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以后自然有的是人来追捧你,甚至认你做祖宗;否则你再怎么对他们推心置腹,人家只会拿你当垫脚石。这世上有什么是踩在巨人身上更能凸显自己呢?」 程信带着儿子磕头。 只是打发走了程信父子,汪舜华还是难掩愤怒:「这是要群起逼宫吗?」 这时候已经端午过后,宗室各自启程,再没有什么顾虑了;反倒是任由这些人闹腾下去,无法收拾。 五月初九日,汪舜华下诏给正在南京坐镇的成国公朱仪:「对于负隅顽抗的死硬分子,不必客气,捉拿正法!」 各衙门出动,开始抓人。 识相的已经开始躲起来了,但还是有胆大的念着老黄历,觉得扬名立万的时候来了,趾高气昂的站出来,说是我干的,然后大骂朝廷和胥吏。勛贵们成全了大家,首先拿下了;其他人也别跑,反正朝廷给了时间的,现在想反悔?晚了! 但另外一个消息还是带给大家震撼——正在守孝的荆王世子见潇造反了! 是的,才不过十二岁的荆王世子见潇造反了,估计可以刷新古今中外造反者的年龄记录。不知道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周围人的怂恿,反正,就这么造反了。 而事实上,这位小王爷确实是歷史上难得一见的奇葩。 荆王是仁宗第六子荆宪王瞻堈的后人。最初封在江西建昌府,因为有次宫中有巨蛇自房梁垂到地上,就请旨离开江西,后来改到湖北蕲州。 荆王系也常出奇葩,这位荆王世子就是典型。歷史上他天顺八年袭封。父亲死得早,没人约束,自然为所欲为。他在先帝孝期办婚事,恨母亲偏爱,将其关禁活活饿死,捶杀亲弟都梁王朱见溥而奸其妃,活埋堂弟朱见潭而夺其妻,还杀了叔叔的妾,经常抢掠民女,甚至想要造反,不但府邸僭越规格,而且大肆聚合亡命之徒,迟迟不下葬父亲,是个实打实的混帐。 虽然那是近30年后才案发的,但老娘已经被他虐死了,两个弟弟还没被杀——朱见溥死于成化十三年,年仅二十六岁,现在还是个小屁孩,朱见潭更是牙都没长齐;他妈马氏自然也还没来得及被剃髮鞭打,用土囊压死。 但荆王世子毕竟不是个安分的主,就算他年龄小,不懂事,身边让也会让他长大——两年前,他已经见识到了朝臣的嘴脸,考虑到马上要考试,还是开始念书,但他不喜欢读书,而是喜欢和一帮道士滚在一起;尤其这两年朝野上下人心不安,他就有了大胆的想法,召集亡命之徒,制造兵甲武器,看到湖广读书人怨声载道,觉得机会来了,准备把当地的守官骗进王府,逼他们听从自己,然后正式发檄文造反。 蕲州不是首府,荆王世子年龄又小,因此谁都没当回事,勛贵和重臣都在武昌坐镇。 蕲州知府并不是什么名垂青史的人物,他虽然觉得荆王世子十三岁的小屁孩能干成屁事,但是这些日子以来,荆王世子已经接纳了很多无籍游民,也招纳了很多读书人——别的亲王都到北京去了,要造反,自然还是找朱家的最好。 想到现在各省闹得鸡飞狗跳,知府大人心里盘算着,可能汪太后真的支持不了多久? 刀横在知府的脖子上,他也就跪了,并献计擒拿在这里坐镇的都督卫颖——毕竟有个亲王,朝廷还是防着的。 偏偏就是这个卫颖打碎了荆王世子的美梦。 卫颖字明德,松江华亭人。他父亲是一代名将,歷经建文、永乐、洪熙、宣德、正统五朝,从蓟州百户做到都督佥事,但比他功劳更大的是名字:卫青,和汉武帝的大将军同名。 正所谓父英子雄,卫颖自幼跟着老爹,也算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起来的。他有武略,也有眼光,歷史上投靠了石亨,参加了夺门之变,封宣城伯,予世券,出镇甘肃;后来石亨败绩,因为镇守边关没有事;甚至革夺门世爵,他就上书说打外藩有功,皇帝就放过了他。 这回石亨倒是找他了,他推脱自己有病,没去,但也没有跟朝廷报告,毕竟不知道景帝是不是真的快不行了,因此一直没有动。 既然是头千年的老狐狸,荆王世子这种罗琦堆里长大的还要来玩花样,实在不够看;何况荆王自以为要当皇帝,对除了奉承他的道士之外的老娘弟弟都不好,何况侍卫?再说读书人的日子不好过,侍卫的日子并不坏,买了地,娶了媳妇,日子过得好好的,凭什么跟个混帐东西造反?再说一个十三岁的小屁孩,嘴上没毛,能成什么大事? 造反,是需要勇气的,而勇气,来源于成本和代价的性价比。 于是得到消息说有紧急情况的卫颖将计就计,安排妥当就带兵入城,接着和侍卫们里应外合,放了一把火,把亡命之徒一顿砍杀,接着没怎么费力就捉住了荆王,把全家老幼一举拿下,自然也就清理出所有的违禁之物;顺便捉住了所有前来投靠的各路人士。 居然是蓄谋已久! 没事都会找事的卫颖岂会错过这种好事?马上奏报北京。汪舜华也傻了,他娘的居然早就预谋造反,不仅檄文,连龙袍和玉玺乃至登基诏书都准备好了。 ——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他才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这年龄在后代连刑事责任都不用负,但明朝不讲这个。 还没等汪舜华破口大骂,朝臣就骂起来了,简直混帐之极,不杀就没天理了!——居然因为你妈偏心就活活把人饿死!你爹死了迟迟不下葬!就因为道士说这样能镇住风水,可以帮你当皇帝! 你大爷!这种混帐当了皇帝,简直要天下大乱好吗? 那就没啥说的,直接扔凤阳;荆王府宗室人口不多,连郡王都没有,几个弟弟年龄都还小,自然没什么问题。只是因为犯了谋反的大罪,必须除国,见溥是嫡子也不管用。 但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在荆王叛乱中又捉住了一批读书人,他们积极为荆王世子出谋划策。 呵呵,整天说什么君君臣臣,这就是君君臣臣吗? 可以想见,直接参与者自然难逃死罪,直接送武昌开刀;但跟他们有牵扯的,尤其是全力阻拦朝廷改制的,也要全部锁拿,也不必送刑部,刑部官员现场办公,查实以后直接发配海南。 苏州、南京、杭州等多地的罢市风潮已经持续了将近三个月,不能再拖了。尤其端午佳节,他们居然聚众掀翻了苏州府衙,知府杨贡被迫翻墙而出,狼狈而去;甚至朝廷派去处理事件的钦差被围堵,多人被打伤;此外,从四月起,他们开始联合拒绝使用建极制钱。 汪舜华想到了中学课本里的那篇《五人墓碑记》,当时感动的稀里哗啦,以为真的是为民请命的义士,后来才知道不过是东林党的走狗,是资本——或者说是士绅的走狗而已。 果然,太阳下面没有新鲜事。 六月二十四日,汪舜华下旨朱仪等人,捉拿带头闹事的商会头子,全力征剿私盐贩子。 但真正让朝野侧目的是另外一道口谕:「南直隶、浙江等省士子,不思报效,反而勾结串联,甚至勾结匪徒,隐瞒钱粮。着南直隶、浙江两省,暂停今年乡试;松江、镇江、温州、嘉兴、金华等府,停乡试二科;杭州、苏州、扬州、徽州等府,停乡试三科,其余州府,并江西、湖广两省各府,各停一科。士子当静心反省,修身正己。」 说是口谕,是因为最后并没有落实到圣旨上。 当天汪舜华得到江南的事情,大发雷霆,传达了这道旨意。 朝臣震惊。 于谦等人连忙出列,跪地不起,说不可以这样。 汪舜华语调铿锵:「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江南士绅不体察朝廷之艰难、百姓之困苦,却只为一己之私利,勾结串联,制造声势,甚至驱逐命官,对抗朝廷。此而可容,孰不可恕?他们真应该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想想什么是家国天下,什么是社稷苍生。而不是只顾念着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蝇营狗苟,慌慌张张的想要做官。这种人,就算做了官,也是朝廷百姓的祸害。」 她看了一眼于谦,到底放缓了口气:「杭州出了安国公,又有岳武穆的灵秀,我相信其中有不少精忠报国的,只是被几颗老鼠屎坏了汤。这样吧,杭州府的禁令就取消,还有商学士,也不让你难做,严州府也免了;两省今年的秋试还举行,只允许这两个府的士子参加。」 她的语气相当严肃:「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朝廷的决心是坚定不移的,要想耗,就慢慢耗吧。」 汪舜华拂袖而去,留下一殿官员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但回过神来还是要反覆进言:「开国以来,还没有因为士子作风不端、行为不检停止整个地区乡试的,尤其一口气停止三科,那就是九年!人生能有几个九年?况且江南人文渊薮,一旦停止乡试,导致贤士离心,那也是朝廷的损失。」 于谦也反覆陈说:「这些士子利令智昏,固然可恨,但是选人用人乃是朝廷第一等大事,非可儿戏。太后不能为了几个士子的疏狂无知,就牵连其他所有无辜士子,这对他们来说不公平,也有伤太后亲贤爱贤之名。」 汪舜华的口气明显松软了:「正是因为江南出才子,才不能不树立规矩,否则一个个只想着自己,不想着朝廷,早晚也是朝廷百姓的祸患!」 于谦上言:「立身不正的毕竟只是一小部分人,不能因为他们连累整个群体。」 李贤上言:「只要规定所有参加考试的士子,必须有当地县衙已经完成田地清理、并且没有拖欠钱粮的证明就行。」 汪舜华低着头,总算开口:「好吧,就这样办。」 商辂上言:「现在已经快七月了,估计很多地方来不及。要不,等下一科?」 汪舜华看着他。 李贤赶紧上奏:「以臣之见,不如把这几个省的考期延迟到十月,全部由朝廷派遣考试官。以示公允。」 果然,中国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说在这里开一个天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天窗了。 汪舜华加了一句:「从今以后,各省乡试也是如此,必须有府县的纳税证明,才能报名参加考试。以后会试前,已经完成清理的各省士子,都必须拿着纳税证明到礼部报到。胆敢包庇纵容,一律严办。」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以如今的田赋为标准,土地就算他现在实际有的,从建极改元开始算,补齐了,才准进考场。以后士子若有拖欠钱粮的,不分欠数多寡,皆革去功名出身,永不叙用;现任官员,皆罢职不用。」 202、战场(四) 尽管于谦等人已经尽力挽回,但这道已经放宽条件的旨意还引发了惊天的风波。朝臣屡屡进言,甚至纠集到左顺门请愿,核心就是读书人就该有特权,不能对他们过分要求。 汪舜华根本不听,甚至让刘金带着水去,说:「太阳大,多喝水,才能坚持的久一点。」 这明显就是奚落了。 还没完,跟在刘金背后的吏部尚书萧维祯脸色有点尴尬。 刘金替他说了:「有旨意,清理土地人口是朝廷决议,关乎天下安定,关乎社稷民生。百官应体悟朝廷之艰难、朕之苦心,合力同心,强国富民;而非假为民请命之名,实为包庇纵容,出位沽名,坏我朝纲。有不从者,可以挂冠去职,朝廷绝不强留。」 他将拂尘一甩:「太后命萧尚书来此现场办公。诸位若是想去职,尽管站出来,当场勾了官籍,便可自行离去。」 朝臣们面面相觑,只得站起来拍拍衣袖,继续回衙门办公。 而在真正受到影响的浙江、南直,士子们是真的傻了——此前朝廷已经杀了一批,发配了一批,大家不是不害怕,只是相互鼓劲——坚持就是胜利,只要多坚持一天,胜利的希望就大一点——马上就要乡试了,朝廷为了脸面,一定会让步的。 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而这已经是以于谦为首的大臣极力争取的结果了。 所有人都蒙了。 胆子小的已经赶紧回去准备了——必须马上把衙役拉回家里清测量清楚,交清税粮,然后到衙门开介绍信,这样才能在年底前动身,明年二月之前赶到北京报到。 ——朝廷已经法外施恩,估计是考虑到读书人群体不好得罪,不想逼得太狠,现在再起来闹腾,那就是要逼朝廷收回成命,停了乡试啊!——就算只停一科,虽然只有三年,在官场上,年龄某种程度上说和前程挂钩,这在后世大行其道,在明朝也不是什么潜规则。20岁考中状元和80岁考中状元,就算朝廷任用的时候不区别对待,但是资歷熬起来,你真的有优势吗? ——那就老实点吧。这几个月士子们出去闹腾,各级地方政府先是震恐,然后就是紧张,但该做的事情还得做——读书人家的田地不让测量,就先去测量别人家的吧。现在你们要是不着急,官府更不着急了。 离得近的还在犹豫,偏远地区的接到圣旨就是七月中旬了,得抓紧时间争分夺秒,否则错过了考期就得等三年!本来已经准备妥当到省城考试的只能星夜兼程回家,没钱的只能抱头痛哭。怪谁呢,朝廷给了时间的! 当然也有不信邪的,尤其是江西。这时候的江西可不是后代戏称「最没有存在感」的省份,恰好相反,是真正的高考强省。歷史上从天顺四年到成化五年连续四届状元都是江西人,所以成化八年本来准备选刘震作状元的时候,发现又是江西人,不得不另外推荐了苏州人吴宽。 可以想见,骄傲的江西士子怎么可能接受朝廷这样的践踏?难道满腹经纶竟不如上缴的那点钱粮?汪太后这是掉进了钱眼了吗? 胆大的再次去孔庙放声大哭,但是那里现在戒备森严,衙役严阵以待,就等着你去自投罗网,抓着当场革去功名,直接扔大牢——后面的面面相觑。 出头的被处理了,等后面反应过来的同样痛哭流涕——这他妈和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啊,难道不是应该朝廷在士人的请愿下,顺应民意,罢免酷吏,或者捉拿一部分人严刑拷打,永远禁锢吗?怎么全发配海南了——要支援边疆建设也不是这样的! ——而且,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乡试已经过了,只能再等三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汪太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把这件事理清楚,为此连自己的名声都不顾了,这时候再硬抗,就真的不知好歹了。 盐商们打不过,扛也扛不过。七月中旬,扬州府几个被下狱的秀才为了戴罪立功,向朝廷供述了盐商们这几个月来的行止,同时也供述了组织闹事的头头。 八月初一,成国公朱仪、宁阳侯陈懋亲自坐镇,出动了附近卫所五千人,趁着盐商们正在集会,一举捣毁了他们聚集的馆所,捉拿盐商近五百人,现场查抄出白银近二百万两。 消息报到北京,汪舜华大喜,下旨继续查抄;对于举报的几位士子,各赏白银五十两,允许他们参加今年的秋试。 与此同时,苏州的商人也抓了一批,尤其是粮食商人,由朝廷派人暂时接管。有平价米、平价盐,市民保持了情绪稳定,商人们却情绪不太稳定了。整个城市上空蔓延着哀怨、责备等各种味道。 九月初一,汪舜华正式採用户部左侍郎马昂的建议,在南直、浙江两省试点票盐制,寓纲法于票盐,藉助辘轳转运来规復引地,从而增加课厘收入。 此前的盐法的主要是纲盐制,即政府每年根据盐的产量、销售量的多少,确定发售引数,订为纲册,每年一纲,招商认引,额满为止,商人按照所请引数缴纳正杂课额。在这种体制下,与盐政有关的所有人都视盐务为利薮,官商勾结,互相依託,牟取私利,导致盐价日昂,私盐泛滥。 马昂经过考察,建议:「废引改票,试行票盐制。不问新商、旧商,只要交足盐课,即可领票运盐。票商既无限制,亦不固定,就可废除根窝专商之弊。」 其制由运司印刷三联票据,一留作存根,一存分司,一给民贩行运。各州县民贩,由州县给照赴盐场买盐,纳税后运盐出场,分赴指定口岸销售。盐票每张可运盐十引,每引为三百斤,合银六钱四分;另税银三两,公使(运输)银三两。和以前是一样的。 他同时建议:「严禁夹带重斤和出湖改捆。以前一引官盐甚至敢夹带数引私盐,而卡员不敢阻拦。以后官运、营运都只许到坝採买,不许再下场自捆,严令卡员认真抽称,查出包内夹有重斤,就照全船包数扣罚充公,包外夹带的也要严究查办。以前盐商在出湖时为了节省运脚和按包抽厘之费,都捆大包,每包重一百二三十斤不等,改捆后盐票不符,以至有余票护私之弊,影响盐厘的抽收。所以以后不许再改捆大包,车行、船户承雇出湖之盐时按斤论,不再按包论价。过坝时不但给予护票,而且由分司发给舱口清单,以方便卡员凭单查舱,并且按包抽厘。禁止出湖改捆后不但方便卡员的稽查工作,而且有助于减少私盐,保证盐厘的如数徵收。」 汪舜华准奏。 以前的盐商基本上被一网打尽,但大家都知道盐业是最来钱的,即便是朝廷限价,但还是有很大的利润空间。因此争先恐后的往前挤,唯恐落了后。很快,朝廷首次印刷的一千张盐票就被抢空了,甚至很多小老百姓也往前挤——现在没有门槛,只要六十多两银子就可以拿到3000斤盐!要知道以前每斤盐是300文!那就是100两银子! ——这差距得多大! 要拿到盐票,金银铜粮食都行。自然,各个盐运司立刻忙起来,加班加点的迎接各种生面孔熟面孔;建极制钱也悄然在苏州街头出现。 盐商们算是消停了,士子们也消停了。接下来的时间,官府加班加点组织丁壮开展测量——之前一些普通农户已经完成了,现在学子们要赶时间,但前面还有那么多人,而且每天官差也是有工作时间的,该怎么办?你看着办;至于那些还想不通的就继续想,想通为止。 江南各地的秩序相继恢復正常,尤其苏州知府杨贡。上次当着王公重臣被羞辱得很了,自然很想找回场子。这位仁兄也是妙人,趁着中秋节组织农民敲锣打鼓的上街游行,跑到城隍庙庆祝丰收,叩谢城隍老爷保佑,又感谢皇帝太后恩典,今年租税少了多少多少。 ——这还真不是演戏。按照弘治进士陆深的说法:「天下税粮共二千九百四十三万余,浙江一布政司二百七十五万二千余,苏州一府二百八十万九千余,松江一百二十万九千余。」考虑到苏州府不过七县,松江府只有两县,这赋税真的很不轻。 ——按照宣德年间周忱的说法,江南一带,官田每亩交租四五斗、七八斗,甚至一石以上。后来租税变为官粮,还要到朝廷指定的官仓缴纳,通过漕运送到北京,其中多少损耗,都要由百姓承担;甚至有的产量不过二三石,交税就要一石,如果遇到盗贼或者舟船不顺,损失更是难以计算。 这么重的税,除了本身重税外加杂科,运输成本是重要因素。 按照专家的估计,正统年间,江南军运漕粮的实际运耗已达到正额的2—3倍,而这还是漕粮运费实际负担的最小值,在一般情况下,漕粮运费将达到正额的3—2倍,甚至8倍以上。军运如此,民运更甚。名臣王恕估算,江南北运粮食的每石运耗高达到1.3至3.3石,所以明面上不到18万石的粮食,实际要20余万石才能确保完成任务,随着催征、解运、入库等环节陋规科索的叠加,数字也在不断攀升。到了明末,解运成本更是达到其承解田赋正额的8至10倍之多。 如今江南等地的田赋还是比其他地区要重,但每亩20斤,不到三斗,而且徭役免了,这已经不是减负,简直是移山。 因此,这些都是真情实感,比士大夫商贾有说服力得多,很多不明真相的群众也醒悟过来,于是大家第一次惊讶的发现小民居然可以这么用。 可以说,今年江南地区形势跌宕起伏,峰迴路转,让人目不暇接。 和歷史上一样,在南直隶坐镇指挥土改的集贤院大学士王直,在九月二十三日与世长辞,享年八十四,赠太保、谥文端,敕有司祭葬。 稍早之前,楚庄王庶三子东安王季塛薨,享年三十七,追谥恭定,没有嫡子,除国。 九月的倒数第二天,含山大长公主薨,享年八十二。她是太祖第十四女,也是最后一位辞世的太祖子女,德高望重,这几年没少被拉出来站台,当然能够见到这么多晚辈,长公主还是很高兴的。 她去世,汪舜华难过了一下,让襄王率领诸王前往祭奠,又让工部营葬。 她想起了当年初见长公主的情形。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嫁进皇家已经整整十七年了。 如果长子见济还在,也该十六岁了。 那样,也许她就不会这么辛苦。 那样,也许她就不会像现在一样,独断专行,而会被群臣施压及早还政皇帝。 汪舜华赶紧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又拿起笔,岁月不待人,皇帝一天天长大,她早晚是要把天下归还给他的,必须要抓紧时间。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十月初,在南直隶、浙江两省士子的殷切期待中,朝廷任命乡试主考的圣旨终于到了,基本都是到各地主持改革的重臣。 迟到两个月的乡试终于拉开了帷幕,也算几家欢乐几家愁。 只是今年工作压力太大,尤其南京各部。从去年开始就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今年上半年更是战战兢兢,唯恐大乱。 就在南京贡院打开的当天,工部尚书王永寿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芮钊、通政使司左通政冯贯一起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没几天,辽东副总兵施聚也永远的闭上了眼睛。他在歷史上因为戍边有功被封为怀柔伯,这次没有这样的运气。 发完了新一年的黄历,各省参加明年会试的举子也相继入京。 在举子们忙着看京城的风景,顺便温习功课的同时;朝廷接到了户部尚书年富的讣告,比歷史上早了两年,真的是累死的,这两年在户部基本没有睡个安稳觉,尤其今年,夜以继日,不到七十岁的人,走路都觉得费力;如今事情看着办成了,本来以为松了口气,结果就没喘上来。 汪舜华很是伤感,下旨追赠「恭定」,一应后事,隆重办理。 冬至节,让襄王带领相关人员前往天寿山祭祀,又接到吏部左侍郎吕原的讣告,同样是倒在工作岗位上,年仅四十五岁。他是知名学者,也是一位理学家。消息传来,大家都很难过,尤其很多士子,很仰慕他的才德。 汪舜华下旨,赠礼部尚书,谥文懿,遣商辂谕祭,并让工部负责营葬。 接下来又是新一轮人事调整: 刑部尚书俞士悦已经七十三岁,吏部尚书萧维祯也年近七十,俱任集贤院学士,主要是这三位这次实在把人得罪得很了,现在功成身退未尝不好。萧维祯就是歷史上于谦案的主审,这回当然也有不得已,但总的来说,还比较畅快。 吏部左侍郎崔恭升尚书,右侍郎李秉进左侍郎,左通政尹旻升右侍郎;户部左侍郎马昂升尚书,右侍郎薛远进左侍郎,翰林院学士丘浚升右侍郎,年头升一级,年尾升一级;右都御史程信调刑部尚书;礼部、兵部、工部还是老熟人。 督察院左都御史还是陆瑜,右都御史钟同、左副都御史钱溥、右副都御史余子俊; 通政使张文质,左通政赵昂,右通政杨贡,还是四品,不过从地方到中央,感受应该不同;左参议陈鉴,原翰林院侍读学士,主要是脾气不大好,不适合主持翰林院工作。 少詹事林文升詹事。 侍讲学士柯潜升翰林院学士,侍读江朝宗升侍读学士、杨守陈昇侍讲学士,侍讲孙贤转侍读,修撰孙贤进侍读,编修徐琼进侍讲。 领导严重缺员,下面人多,资歷还是不够,于是虚位以待。 表现出众的高明则被提拔为江西按察使。 当然,最大的黑马是王越,在平息走私分子的行动中立下汗马功劳,加太子少保。 不到四十岁的正一品,而且是以科举入仕的,前后不过十二年,不能说绝无仅有,也实在堪称罕见。 另一个高兴地合不拢嘴的是都督卫颖,被封为宣城伯;平江伯陈豫也更进一步,拿到了侯爵,但是都还没有取得世袭资格。 年底了,考虑到大家的辛劳,汪舜华下旨,照往年的例,赏赐外出办差的大小官吏三个月的俸禄,同时赏赐群臣一个月的奖金;各省大小官员还有编制内的衙役,也得了赏赐——这算是额外的惊喜;甚至在今年去世的高级官员,也得到了赏赐——这是从没有过的,以前都是人死如灯灭。 虽然有很多怨恨和不满,但大家居然觉得,汪太后真是一个赏罚分明的人。 新任户部尚书马昂这回钱掏的很爽快,没有扣扣索索的——今年光是兑现举报奖金就多达六百万两,早就心疼过了。 何况确实今年都很辛苦,当然付出也有回报。顶住了士子和盐商们的反扑,顺利完成了人口土地清理和打击私盐、匪患三件大事。不仅极大地为农民减轻了负担,也为国家提供了大量稳定的收入来源,当然,还带来了不小的甚至可以说是巨大的惊喜——江南各地士子补缴的五年田赋加起来将近两百万石,这还算少;在扬州城查抄的盐商资产,总计近五千万,抵得上以往朝廷两年的总收入,而且这是金银和粮食布帛的折价,其他的珍宝古玩不计其数。 而顺藤摸瓜,查处一大批跟盐商、茶商勾结的贪官,自然资产也不少,加起来有三四百万,还有数万顷土地,让所有参加查抄的官员口水流了一地。 要不还的说盐商最肥。 养肥了就该宰。 过了这么些年好日子,该出点血了。 马昂等人过惯了苦日子,见了这么多银子就走不动路,他们不知道七十年后有个叫刘瑾的宦官,是比大贪官和珅还强的存在。大学士王鏊记载,家产折合黄金1.2亿两,银2.2亿两;同时代的钱宁、江彬也都富可敌国。 稍晚的严嵩抄家两次,实物共折银近232万两,相当于年财政收入的十分之一。抄家清单被编成《天水冰山录》,可供观瞻;而他之所以明面上不如刘瑾等人,因为父子俩都是雅贼,古玉瑰宝以至书画之类,每件都是无价之宝。 腐败总是越往后越严重的。 有道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官员们领着年终奖,吵架的音量都稍微低了一些。 203、女人的问题(一)(建极六年,1463年) 建极六年在漫天风雪中到来了。经歷了去年的风云变幻,尽管知道今年还是有很多不容易,但朝野上下的心态都平静了很多,毕竟最难啃的骨头已经被啃下来,虽然留下了不小的后遗症,但毕竟是生生啃了下来。 汪舜华在新年终于小小的放了一下假,陪太皇太后和孩子们一起看戏。去年外头的事情闹得轰轰烈烈,太皇太后很是揪心,几次劝汪舜华不要操之过急,多和大臣们商量;汪舜华只能疲惫的应付。 如今,云破天开,太皇太后即便不过问朝堂上的事情,只看她的脸色也能看出来。当时说了些「要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操劳」之类的话,乐呵呵的吃了饭,即便各自去休息了。 只是临睡前,汪舜华扯下一缕银髮。 真是操心太多了,头髮一根根从头到尾的开始发白。 皱纹也开始爬上来。 节日期间,正式颁布了《传染病防治办法》。「传染病」这个词提前登上了歷史舞台,但概念早已深入人心,让人闻之色变,就是「疫」。 建极四年预防瘟疫取得了一定效果。汪舜华下令太医院研究防治的办法,尽可能减少死亡人数。 太医们能做的主要还是翻书。 最要命的几种「大疫」,伤寒、瘴气、传尸(肺结核)、疠风(麻风病)、虏疮(天花),每次发作都是死者相籍。 好在歷朝歷代都做了研究探索。 预防方面,决不能吃虫子、蚂蚁或老鼠碰过的东西;病死的各种鸡犬猪也不能吃,更不能投入井中或者江河,只会污染水源,必须烧掉——这个很难说,毕竟没东西吃的时候什么都可能塞进嘴里,只要不让周围人知道,估计也就那样了。 天花可以用牛痘接种来预防,其他的也有办法——学宋朝。「煎水」可以消灭疾病的源头,所以要「多喝热水」;上厕所要除掉上衣,且「下必浣水」;粪便也会传播疾病,这年头没有下水道,因此两京和大城市有收粪人,保障了城市清洁卫生;监狱也要注意,每五天就要打扫一次,甚至犯人的枷锁都要清洗于净;春末夏初是狂犬病的高发期,碰到疯狗或者咬人的狗要直接打死。 医疗技术先不说,就要凭大夫的手艺,汪舜华也不懂土法制青霉素;但是隔离法很管用,只要确定是传染病,本人和有接触的人员都要採取隔离措施,以防传染;其中已发作的送专门的养护所,没确诊的在家老实呆一个月。 此外,就是口罩,太医搞不懂什么空气传播,但是此前为防止口气污染,有用丝巾遮盖口鼻的;因此也不难理解。朝廷有纺织公司做口罩,估计销路不会太好,一是造型简单,民间容易仿作;二是普通百姓没钱,即便要求了,估计也就扯快布蒙一下。 还有就是消毒。 这年头没有消毒液,花椒与盐煎汤合用,可以除湿止痛、杀虫解毒,但是这显然只有宫廷或者达官富豪之家用得起;没关系,酒精也可以消毒——明朝有蒸馏酒,医用酒精纯度38%汪舜华还是能记住的,太医有点奇怪汪太后懂这个,但是太后也只是让试,先记下吧,如今发现挺管用,就写上了;此外,石灰水也可以消毒,而且便宜;只是千万别往身上涂抹。 差不多就这些了,汪舜华想了想,同意颁布天下,要求各地贯彻落实,并作为考封铨选的内容。 正月里,京城举行了两场很是隆重的婚礼,太皇太后、太后遣人祝贺,文武官员参加,民间更是议论纷纷。 一场婚礼的男主角是刚刚荣升太子少保的王越,女主角是太后身边的女学士商妙玉,文华殿大学士商辂长女。 王越已经快四十,自然不是结髮夫妻;而商妙玉已经二十五,在早婚早育的明朝,自然也不是寻常。 因为商妙玉是再嫁。 后世有关商辂的传说不少。说他是父亲遗腹子,而且是小妾所生,嫡母秦雪梅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为此还编了一出《雪梅教子》。 商辂虽然没有这样的传奇身世,但他家里还真有秦雪梅一类的人物,就是他的大女儿妙玉。 明朝流行早婚,妙玉早在景泰八年嫁给同乡按察副使周弘璧的幼子贡士周汴,没想到结婚才不到一年就死了,也没留下孩子。歷史上守制四十余年,正德初,以贞节旌表门闾。 那一回商辂在英宗復辟后被赶回老家,这回官运亨通;偏偏汪舜华主政后不久选了一批重臣之女进宫陪公主读书,当时妙玉正在守制,又是寡妇,自然不在选中。 直到建极三年,因为朝中的事情太多,加上要教养宫女,汪舜华又选了一批精通文墨的妇女进宫——这个真的不多,加上妙玉是商辂之女,就顺利留在她身边伺候文墨。 汪舜华知道她少年新寡,很是唏嘘,就问她可有心再嫁;妙玉自然说「安有此等非分之想!妾情愿一辈子留在太后身边。」 汪舜华笑道:「你才几岁,就说一辈子?」 即便笑道:「你就安心留在这里,咱们也好做个伴。」 商妙玉叩谢。 汪太后主政已经好几年,朝臣自然会揣测她的脾气秉性,其中太后的批示是一个重要的途径,但这些一般情况下都是内阁拟好了,她照着抄,能看出方向,但更具体的就只有私下揣摩。 但是很快有心人就有发现,对照通政司呈上去的奏本和六科拿到的批阅,其中有几类是从来没有拿出来的,也就是说留中了。其中包括宗室请名请封以及妇女的旌表。 建极三年以后,大家都知道汪太后在打宗室的主意,但是妇女旌表却一直没有下文,这多少有些令人诧异。 这个有心人是弘义阁大学士李贤,他在建极三年底提出了妇女旌表的问题,三四年来,只有今年初旌表了一次,今年底照例应该旌表,但到现在还没有批覆,需要劝化世风、激励士气。 汪舜华脸色不算好:「难道妇女改嫁,就是世风日下、国将不国吗?」 ??? 既然脸皮已经撕下了,汪舜华也就直说了:「我是不贊成妇女守节的。本来民间女人就比男人少一些,再强行要求妇女守节,多了怨女旷夫,没事的光棍聚在一起,更容易滋生是非;以前有民谣唱『察孝廉,父别居』,为了一座贞节牌坊,多少女人青灯黄卷,这也不说了,关键是有些心怀叵测之徒,为了光耀门楣,或者减免赋税,或者争夺家产,强行让妇女守节,甚至逼其殉节,伤害了多少无辜的人命!如今朝廷百废待兴,正要涵养百姓,繁衍生息,强基固本,我是不希望一堆青春女子为了贞节牌坊断送了一生。以后,这类的奏疏不必再呈上来,呈上也不批。」 汪舜华态度如此坚决,下面都呆了。 礼部尚书章纶马上站出来,说太后这话很不妥当,接着旁徵博引,列举了一堆烈女守制的感人故事。 汪舜华伸手止住:「迂腐之论。几年前十几年前,上至贵妃王妃,下到普通妇女,多少人还殉节呢,她们都是自愿的吗?你认为她们是自愿的吗?——改嫁就是失节?这又是哪门子的话?汉武帝母王皇后就是二婚,范仲淹把儿媳嫁给了王陶,王安石也让媳妇改嫁,至于李清照改嫁于张汝舟,唐婉再嫁赵士诚都是顶有名的典故,就算那个说『失节事大,饿死事小』的程颐,外甥女丧夫之后,也把她再嫁给他人,又有谁为难过他们?倒是朱老夫子,捨不得儿媳妇改嫁,惹了个什么官司,我都不忍心说!」 下面的士大夫脸色都很精彩。 汪舜华又加了一句:「堂堂正正明媒正娶的婚姻在任何时候都不丢人,名为守贞却无媒苟合的才丢人,为了虚名逼杀人命的,更是可耻可恨可杀!」 她缓和了口气:「夫妻结婚,谁不指望比翼双飞白头到老?只看有没有那个命数罢了。如果能白头偕老,那是最好;如果不幸青年寡居,自可量力而行。如果情谊深厚,非君不可,家里也有资产,那么能守就守;否则上告尊长,早点改醮,也是正事。」 但士大夫们不可能答应,明朝是最看重守节的!——尤其是书香门第,儿子读书不成,女儿或者媳妇若是贞洁烈妇,能有座贞节牌坊,那绝对光宗耀祖。——命妇就不用说了,《大明律》明确规定:若命妇夫亡,再嫁者,罪亦如之,追夺并离异。 ——对于中产之家来说,如果能有一个节妇,那好处也是看得见的。明太祖明确规定:凡民间寡妇,三十以前,夫亡守志,五十以后,不改节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 ——当然贫寒之家就算了,守节也是需要家产的,这年头女人不能出去做工,基本要家里养着,一般家庭不一定愿意养,也养不起。 但汪舜华下定了决心,绝不助长这股风气,士大夫们也不肯退让,但太后把所有的奏疏都留中,大家也没办法——总不可能为了这种事跑到左顺门去哭,甚至跑到孔庙那里哭!还要不要体统了? 更何况,汪舜华还提到了一件事:禁止缠足。 明代妇女缠足之风进入大盛时期。太祖将与其对抗的张士诚旧部编为丐户,下令浙东丐户,男不许读书,女不许裹足。 是否缠足成为社会地位、贵贱等级的标志,可见当时社会对于缠足的推崇。一般来说,贵族女性是要缠足的;但贫寒之家需要女性作为劳动力进进出出,就不能缠足。包括紫禁城,宫女进宫之后都是需要放足的。 汪舜华曾经以为选择公主伴读的名义选了很多重臣之女进宫,她们进宫以后,也被要求放足。当时大臣曾经跟汪太后哭诉过,但是汪太后坚决拒绝:「我身边嫁出去的女子,谁敢说不好?」 现在提了出来,双方都寸步不让。 太皇太后曾经试图劝说汪舜华让步,但是汪舜华没有听从:「我也是个母亲,有三个女儿,恨不得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她们,不能忍心让她们受到一点伤害,可就是这件事差点没有保住孩子。」 太皇太后记得,那是景泰五年,永安公主六岁,按照惯例要对她进行缠足。汪舜华自然不依,当时景帝还在,他为了女儿好,还是要求缠足,但刚开始公主就受不了,大哭大闹的,汪舜华实在忍不住,抱过女儿,哭着对景帝说:「难道皇帝的女儿,也要用这种方式来讨男人的欢心吗?我的女儿,英国公要娶就娶,他若不要,我养一辈子!」 当时左右都劝,但是汪舜华就是抱着女儿不撒手;景帝无可奈何,只得随她而去。 后来景帝崩逝,太皇太后照顾孩子,也想给几个孙女缠足,公主们哭的摧心挖肝的,内宦看不过,禀告了汪舜华,这才抱过孩子。当时入宫的有不少贵族少女,一个个哭成了泪人,却又劝汪舜华且忍耐,又说自己当年是何等的苦楚。 太皇太后到底是女人,受不了这么多女孩儿一起哭,又听汪舜华说:「难道公主不缠足,驸马就敢怠慢她?」也就不管这事了——她心爱的小孙女原来对她亲得很,现在看见她就往后躲。 汪舜华终于把憋在心里多年的那口气吐了出来:「汉唐以前,女子都没有缠足,国朝孝慈高皇后也没有缠足,也没听说就世风日下了,就人心不古了,就国将不国了——再说,缠足始于窅娘,那是个舞女;欣赏她的南唐后主李煜,是个亡国之君,是个跟小姨子偷情的混帐东西,这时候你们怎么不提?我真不知道,这种害人的玩意居然关乎天下治乱了。要我说,如果真的关乎之乱,也是国家衰亡的一大原因——女人缠足,轻则伤身,重则害命。即便是保全性命,也需人终日扶掖,哪能操持家务?偶有水火盗贼之灾,则步履艰难,坐以待毙。找伐生质以为美观,作无益以为有益,是为海淫之尤。」 可能觉得语气太过严厉,她的声调稍微低了一些:「天下之事,贵自然,不贵造作。古人讥笑『削足适履』,其实裹足更可笑。并无益于民生,实有关于世教。我看圣贤经典,也没有一个称颂美的。而如今全社会沿习成风,家家裹足。好像不把脚裹小了,就不能当人,不能当女人,这是哪家的道理?」 她坐了下来:「我是个母亲,会为女儿着想,也希望自己将来的媳妇,健健康康,百病不生,早日为皇家延续血脉;而不是病病歪歪,行动都必须要有人扶着。说什么弱柳扶风,不过就是无耻文人的病态审美而已。妇女裹足则身体不全,身体不全则所生孩子必柔弱,孩子身体柔弱,还怎么指望他健康长寿,光大家声?缠足的时候,女孩儿百般痛苦,嚎啕大哭,甚至皮腐肉败,鲜血淋漓。当此之际,夜不成寐,食不下咽,种种疾病,由此而生。做父母的于心何忍?如果鼻子大了要削小,额头高了要削平,那肯定都认为是残废之人,怎么两足残缺,步履艰难,却又认为是美?西子、王嫱,都是绝世佳人,她们可曾将两足削去一半?长孙皇后、马皇后都是大贤大德,又何曾削足迎合丈夫?她们的丈夫又何曾因此轻视了她们?孟子说:『无恻隐之心者,非人也。』你们可以不为自己的妻子着想,母亲也已经老去,但是请为你们的女儿、孙女着想,让她们少受一点皮肉之苦,多一点身心健康。」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群臣默然而退。 但士大夫们不可能同意——太惊世骇俗了,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三寸金莲,现在要改成天足,怎么可能! 但汪舜华也不可能让步,因此一连几年,朝廷没有旌表节妇。 事情总是要解决的。 204、女人的问题(二) 建极六年正月初一,在李贤的建议下,双方终于达成了妥协。 首先是正本清源,对《大明律》中相关条款进行修订。 应该说,《大明律》其实也不是完全只有冰冷:在男人犯罪、五年不娶及逃亡三年不还、假冒欺瞒,都可以提出退婚,不追聘礼。 此外,也继承了以往的「七出三不去」,也就是在有所娶无所归、与更三年丧、前贫贱后富贵的情况下,不许离婚。 但对于汪舜华来说,远远不够。前面的还好,只是对恶疾作了说明,如果是婚前患病,各回本宗;如果是婚后患病,不好意思,你好好照顾,男女都一样。 对妇女权力的保护,无非已婚、未婚两种。 首先是未婚女。 订婚权啥的真没法争取,未嫁从父在那里管着,只是正式将十六岁以上方能结婚写进律条,宗室勛贵可以一刀切,民间不能限制太狠。同时,让女子在懂事后不马上出嫁,而是继续为娘家做工创造财富,可以有效遏制民间杀女的风气——虽然重男轻女,但女儿也是自己的,只要能够养得活,或者能带来好处,正常人不会杀人。当然,肯定会助长压榨女儿来养儿子的风气。同时,重申民人百姓,夫妻年满四十而无子,才能纳妾一人,否则笞刑四十下;纳妾自然不用三书六礼,但也要有聘书,过门之后,不能随意打杀发卖,否则按律处置。 重点是财产权。明朝只是在户绝的情况下,才承认未嫁女的继承权。现在规定,如果有兄弟的,在室女享受兄弟聘财一半;如果没有兄弟,则田宅及财物允许其女继承,同宗叔伯兄弟及其夫不得争执——群臣当然反对,古人家族观念浓厚,女儿是外人,给了女儿,就等于肥水流入外人田!但是汪舜华也很坚决:「现在国家百废俱兴,必须动员一切可动员的力量,女人占天下人口的一半,结婚生子,绵延子嗣,都要靠她们,如果不充分保护她们,那么中兴大业就成了一句空话。」 其次,是已婚妇女的权益保障。 先是定罪,这个最明显。以前夫妻相互犯罪时同罪异罚,妻子殴打丈夫,杖一百,其他的,比外人罪加三等;而丈夫殴打妻子,没有达到折伤的,不追究;达到折伤以上,比外人减罪二等。 当然这个折伤,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跌打损伤,是说对身体造成了重大伤害,不管刀斧所伤,还是损伤筋骨皮肉,反正出血不止,或者瘀血停积于脏腑。 汪舜华看的心惊肉跳,直接摆手:「这样就是能离婚,都只剩半口气了,还离啥?」 因此下令:「这一条男女都一样,只要动手,告到官府,就可以判决离婚。」 刑部尚书程信还想争取一下:「如果只是打耳光之类的,就让两口子离婚是不是太不人道了?」 汪舜华毫不退让:「家丑不可外扬,都能闹到官府了,可见两人实在不合拍,即便不离也是相看两厌,没必要再处下去;如果伤到一定程度要问罪,同等处理。」 下面的还反对:「万一女人把丈夫打伤了怎么办?」 汪舜华的声音有点冷:「男人本来就在体力上占优势,你应该问女人打不过男人被重伤怎么办。」 然后是财产权。明代基本上继承了元代的法律规定:凡妇人夫亡无子……改嫁者,夫家财产及原有妆奁,并听前夫之家为主。 现在则改规矩,大家族前提下,妇女改嫁可以带走自己的嫁妆,还有继承的夫家家产;如果已经分家,父母妻子女均分家产。至于命妇,也允许改嫁;当然改嫁之后,俸禄就没有了,除非你后老公也是命官。 然后是离婚权。基本是按以前来的,没有太大变化。即存在纵容或强迫妻妾与人通姦,夫逃亡过三年,殴打妻子或其亲属,典雇妻子等行为的,官断义绝;此外,以前规定,祖父母、父母…若非理殴子孙之妇…致令疾废者,杖八十,笃疾者,加一等,并令归宗。 还有妻妾数量以及相关的规定,亲王有二妾,郡王及以下包括各级官员和有功名的士人,可以有一个妾;百姓年满四十无子的可以纳妾一人。当然这些妾是良妾,王公的妾还可以得到朝廷册封;你要是有钱想多养几个,也不犯法;但是注意,良妾的地位比妻弱一点,但也不是买卖之物。亲王郡王娶妻满三年,才能纳妾;王妃死后,侧妃不能转正;除非以后儿子袭爵,升格为太妃太夫人。 官员百姓包括将军中尉的妾朝廷不管,反正没有爵位要继承;但是有一点,以前丈夫死了妻妾要斩衰三年,妻子死了丈夫齐衰杖期,也就是一年;妾是没有的,当然她的儿子要为父亲嫡母生母分别服丧,都是三年。 现在规定,妻妾为夫斩衰三年不变,三年之后改嫁,男方要给一定的嫁妆,其中妻子部分已经有了规定,妾室就给一年生活费。如果妻妾先亡,夫为妻服丧齐衰杖期,为妾降三等,缌麻三月。 这对男人基本上没有影响;但子女也要为母亲服丧,嫡母生母三年,没啥可说的,其他的儿子也要为这个庶母服丧一年。如果不严格遵守,被言官弹劾,轻一点丢官,重一点丢命。 可以想像,除了确实想要继承爵位的王公,官员百姓不会对此有太大的需求。 与此同时,对民间盛行的「收继婚」进行了规定。「收继婚」自古就有,尤其在游牧民族极为盛行,男人死后,妻妾归属其继任的兄弟甚至儿孙;儒家对此认为乱伦,并立法禁止。 明朝明确规定,娶父、伯、叔寡妇者判斩首,娶寡兄嫂或弟媳者判绞死。但在社会下层特别是贫困人家,弟娶寡嫂仍然常见。 汪舜华很清楚,收继婚这种习俗之所以在民间屡禁不止,其实根本原因还是因为经济。娶老婆是需要钱的,但是穷人没钱怎么办?反正哥哥死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还省了一笔钱;而对于女方来说,有了男人供养自己,还能够继续留在丈夫家里,对自己或许不那么重要,但是对孩子来说还是很重要的,毕竟都是自家人,叔叔照顾侄子,总比外人对老婆和前夫生的孩子好,尤其是女儿。 现在允许甚至鼓励妇女改嫁,而且允许她们带走一笔财产,那么谋杀之风也会更加盛行。以前是为名誉,以后还要加上为了钱财。在利益面前,不要对人性抱有太高的希望,毕竟女人身居深闺,只要娘家不出头,生生死死的谁在乎?谁没事出头?人命关天,换句话说,谁会陌生人赔上自己的命?——如果允许妇女在婆家选择再婚对象,那么选择杀人的自然会少很多。 因此,对收继婚,进行了适当的放宽。首先是对象,针对的是妻和官府承认的妾,这些人改嫁官府甚至朝廷要管,其他没有登记在册的妾,没法管,也管不了。 然后就是范围。明确只能同辈转婚,严禁尊卑结姻。也就是娶父、伯、叔或岳父、舅舅等长辈或者子孙等晚辈的妻妾,均要问罪;但是如果娶了同辈的寡嫂或者弟媳,朝廷不追究。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严禁以尊为卑,以妻为妾。哥哥死了,弟弟还没有娶妻或者老婆死了,嫂子嫁给他当大老婆,朝廷不管,但是如果弟弟老婆还在,嫂子只是当小妾,那么不行,婚姻无效,离异,男方杖责四十;反过来说,哥哥死了,他的妾被未婚的弟弟明媒正娶回家当大老婆,可以。 此外,还有关于通姦、强姦的各项规定,基本沿用以前。 然后就是大家关心的节妇问题,採取分类对待的办法,一是已经旌表的妇女,按原有的政策执行,但是免税只限于她生前,也就是她去世以后,还是要照章纳税的,另外就是严格限制免税的范围,和秀才一样,80亩;二是以下的守寡妇女,明确以后不会旌表,所以不管你是未嫁亡夫的,还是结婚不就死了老公的,也不管你有没有孩子,守或者不守,你看着办;二是三十到五十的守寡妇女,官府鼓励你再婚,差役田赋是不可能免的,但是可以赏银一两,布帛两匹——当然只此一次,免得有人骗钱;命妇夫丧三年,准许以诰命改嫁,但不再享受工资待遇;不愿意改嫁的,那就等你到年龄以后再说;三是五十岁以上的,各地尽快呈上来,一起批了。考虑到这毕竟是一个歷史遗留问题,因此特别下旨:受到表彰的妇女,每人赏银十两,布帛十匹。至于贞节牌坊那就每个府集中修建,以前这种是地方出钱,再找乡绅什么的贊助一点,还不如直接给寡妇来得实惠——当然这是汪舜华这种俗人的想法。所需的款项,由各地自行筹措。 当然为了确保能够顺利实施,还有补充规定。比如夫丧服满,果愿守制,而女之祖父母、父母、兄弟,及夫家之祖父母、父母、叔伯强行逼其改嫁的,杖二十;期亲加一等,大功以下又加一等。《孔雀东南飞》里是刘兰芝的哥哥逼着她改嫁,此前是不大可能的,因为巴不得你守节然后换个贞节牌坊光宗耀祖呢;以后可就说不好了。 和这道圣旨一起下发的,是禁止缠足的旨意。 比起旌表节妇,对缠足的规定严格很多。毕竟改不改嫁是你自己的事,朝廷只是不表彰而已;但是缠足,这是明令禁止的。 起草这份文件的李贤,他是有女儿的,两个,都在宫里养着,没有缠足。如果不做到位,以后女儿的日子会很难过。 全国百姓,不管名门望族,以及诗礼之大家,还是平头百姓、倡优隶卒,俱遵王制,建极元年以后所生者,严禁裹足;五十岁以下者,必须放足。若有违法裹足者,其父兄夫其子有冠带者,一律革职查办;民则交付府县衙门责八十板,其父、兄、子三辈不许参加科考;鼓吹缠足者,一律革去功名,永不叙用。 中国人是想做官的,只要跟科举挂钩,什么都好说了。 汪舜华点头,加了一点:「若有举报属实者,每人次赏钱一百文。」 李贤奏道:「只怕市井流氓无赖藉此调戏妇女。」 汪舜华想起来了,脚在现在是很敏感的部位,不可能直接漏出来。要是真有流氓无赖上街扯女人的裙子查看是不是小脚,那估计真的要出人命,只得免了。 民不举官不究,不过举报属实了,就要严肃处理。 协议离婚的家产怎么分他们自己去商量,官断义绝的,如果是女方的错,那娘家就把自己闺女接回去,啥都别说,如果特别过分的,男方要追讨聘礼,你也只能给;如果是男方的错,比如强姦、嫖娼之类的,不好意思,聘礼不要想了,嫁妆还得带回去;另外如果有了孩子,就不要跟着有罪的一方了,免得把孩子带坏了,一方有条件的话,还应该给点赡养费,毕竟这年头女人不能出门挣钱——当然这一条基本是白说,市井的混混能让你把孩子带走就不错了,要儿子的不说,要是把孩子卖了应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一旦发现这种事,有罪。 群臣实在没想到保护女人和中兴大业有什么必然的关系。 但是大家都知道,汪太后是女人,她要保护女人,那就由她去吧,等过些年她挂了,再改回来就行了——当然主要原因不是这个,而是汪舜华引用了一段后代的心灵鸡汤:「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标志着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而对待老弱妇孺和底层农民的态度,则考验着这个民族的良心。」 好吧,就你有良心。 这两道禁令自建极六年三月起施行。 但是规定和执行是两回事。 205、女人的问题(三) 可以想见,在全国上下引起了何等的反响。 如果说缠足是小节——毕竟这年头女子足不出户,你真要掩盖,不让老婆女儿出门谁都发现不了;贞节牌坊真的是触动了所有人的神经,因此遭到了广泛的抗议和抵制。 汪舜华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而是要以攻代守。 刚颁布了诏书,已经许久没有接见命妇的汪舜华拨冗在清宁宫接受了命妇的朝贺,然后就抓住一大批还没放足的——缠足和没缠足走路的姿势是不同的,当然要一下子改变也不现实,但可以做文章。 发现走在中间的一个年轻命妇裊裊婷婷的,汪舜华认得是信国公汤杰的夫人刘氏,招她近前,问:「放足了吗?」 刘氏显然被吓倒了,话也说的磕磕绊绊的:「放…放了。」 汪舜华毫不客气,示意左右检查。 刘氏几乎走不动路,全靠宫女扶持进去。 不多时候宫女回禀:「不曾放足。」 话音未毕,刘氏已经撞撞跌跌的出来,牵着汪舜华的衣袖哭拜于地:「太后恕罪!」 汪舜华脸色一变:「你犯了什么罪?」 刘氏哭哭啼啼的不敢说话,汪舜华道:「你既然知道朝廷下令放足,身为命妇,不但不带头遵照,反而欺瞒,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即刻宣旨:「刘氏褫夺诰命,不得入宫;汤杰约束不严,革了冠带闲住。」 刘氏真的快晕了,反应过来赶紧磕头;汪舜华根本不听她解释,将脸一板,喝命今日所有入宫的命妇,一一检查。 命妇们相顾失色,眼看好几个站不住差点跌倒;果然查出好几个没有放足的,也和刘氏一併处理;当时哭声一片。 不幸中的万幸,能够入宫朝觐的命妇级别比较高。 留在北京的王妃、郡王妃也就襄王系和岷王系。襄王妃和夫人已经超龄,岷王染病,汪舜华免了家眷日常的朝觐;襄王世子夫人虞氏已经放了。 官员女眷都得是重臣家眷,年龄很不小。阁臣彭时、邹干、姚夔夫人都已经超龄,就不必检查了;李贤夫人周氏差不多到龄,但也放了,汪舜华很满意。 看只是少数几个人,汪舜华也就没有犹豫;否则真要是全军覆没,还真不好收场。 循例赏了东西,众命妇退出来,互相挤了一个劫后余生的笑。 尤其虞氏想到昨晚家翁知道自己入宫觐见,专门把自己和丈夫唤了去,在房里踱步半天,才问:「脚放了没有?」 世子祁镛很奇怪父亲居然关心这个问题,襄王摇头:「汪太后不是个简单的人,我打削藩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定下了什么事,那就是一定要做的。削藩如此,土地清理如此,这回寡妇改嫁和女人放足也不例外——人家连自己寡妇的身份都不顾忌了,不要低估了她的决心;否则自己就会成为祭旗的那个。」 周氏也想到丈夫昨晚叮咛嘱咐:「太后是下定了决心的,千万不要顶风上。」 闹的这样大,自然前朝也是一片嚷嚷;尤其马上各地也跟着闹腾起来。 不要以为有哭庙案的前车之鑑,下面就会收敛着。 毕竟俊杰方识时务。 诏书刚下达,京城寡妇陈氏就自尽了,儿子李纯是个秀才。她守寡多年,等着朝廷诰封,结果得到这么个消息,一时想不开,悬樑了。 李纯没有将母亲入土为安,而是披麻戴孝敲锣打鼓的抬着尸体到孔庙外头哭;接着还有几个,没打算去的,也被附近的读书人撺掇着去;外省也有样学样,尤其是徽州等理学盛行的地区,孔庙外整整齐齐的排着死者的遗体,甚至有人为了抢位置大打出手。 汪舜华听着锦衣卫的汇报,死者家属在孔庙外哭天抢地,口口声声说着「我可怜的儿媳,守寡二十年,于节无亏;如今朝廷逼迫,唯有以死明志」云云。士子们则说着「妇人之道,从一而终;如今迫令改嫁,败坏风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国将不国」,然后一起在孔庙外放声大哭。 朱骥低着头,到底没有把话说全。 汪舜华沉默了半晌。如果是皇帝来颁布这份法令,人家劝说不行,或许还要恭维一声「皇帝仁德,不忍见鳏夫寡妇,如此使男有分,女有归」;偏偏她是个女人,还是个寡妇,估计这会儿已经开始议论太后自己按捺不住要公器私用了。 汪舜华的声音不大,但是坚定:「《孝经》有云: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损伤了髮肤,就能称其为『不孝』;怎么自杀的,反倒成了贞洁烈妇?这又不是为免遭异族或者奸恶之徒玷污时不得已做的选择;反而是不体恤朝廷繁衍人口、匡正风气的苦心,想要以死陷君于不义。阳寿未尽,不思天地君亲的恩情未报,擅自轻生,罪莫大焉。令其家属速速收埋,以赎罪愆;若有执迷不悟,是助纣为虐,为父不慈,为子不孝,一体论罪。」 提升到「不慈不孝」的高度,但显然不足以振聋发聩。 听着衙役的恐吓,这些人不但没退,反而折腾的更起劲,叫嚷的更大声:「连寡妇守节都不行,这日子过不下去啦!」 汪舜华闻报,当即派朱骥前往抓人,以不慈不孝论罪。 不慈充其量让人家戳嵴梁骨,但是不孝罪,是极其严重的罪行,杀头都是轻的。被确定为逆子的罪犯,要剥皮揎草、磨骨扬灰,残酷程度甚至超过凌迟。 不仅对本人严肃处理,还要累及整个地方。县官撤职待参,甚至会充军发配;县教谕教化不力,判斩;县衙门的鼓楼要截角,等今后出了孝子,获得旌表,方能恢復。 雍正初,出了一起弒母案,犯人剥皮,教谕处斩,县令被绞,知府流放,学政死缓,巡抚革职,全省乡试停考一届。理由是省里出了这么大的丑闻,说明这个省风气不正,读书人应该好好反省,而不是想着出来做官。 不孝罪,真的是古人不可承受之重,也就难怪陆游那样的大文豪都不敢扛逆风旗。 如今肯定不可能这样,但一旦定罪,不仅当事人死罪难逃,整个家族也将蒙羞。 群臣纷纷进言:「这样处理太过严重,恳求太后收回成命。」 汪舜华这回没有让步:「停尸不顾、束甲相攻,出位沽名、讪君卖直。为人臣,是不忠;为人父,是不慈;为人子,是不孝。不忠不孝之徒,我杀不得?」 禁军在孔庙外站岗,锦衣卫动手抓人,直接塞囚车,敲锣打鼓,招摇过市,环游京城一圈,让大家指认这个不孝子。 京城群众算是大开眼界:「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自尽居然牵连儿子不孝,嘿!」 「谁让他妈死了不埋,抬到孔庙外哭闹?」 「这不就是想不通嘛,守了二十几年,临了挣不到牌坊。」 整件事被刊登在官方报纸上,同时行文各省出动人马,再有暴尸于市、哭闹于外的,一律以此定罪。 各地相继抓了一批,大家看朝廷来真的,总算有点憷了——上次的心理阴影太大,真的担心被卷进去了;何况为了田赋还有可说的,可是为了寡妇——老娘和女儿媳妇是寡妇的还可以争口气,自家爹妈都在的,愿意背个「不慈不孝」的罪名?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三十到五十的以后有机会,但是五十岁以上的现在就可以表彰。既然拼命想拿到贞节牌坊,但是年龄不够,怎么办?——把人弄死,朝廷不能逼着人活到五十岁吧? 其实只要不太过分,汪舜华也就准备忍了。没办法,当旧时代逝去的时候,总有人自觉不自觉地会作为殉葬品同他一起埋葬;只要你们不敲锣打鼓和朝廷叫嚣,朝廷也就当没发生。 但是报上来的越来越多,如果完全视而不见,就真的剎不住了。 趁着顺天府接连报上来几起寡妇去世的奏疏,汪舜华在朝堂上大骂:「怎么就这么巧,怎么多节妇这时候死了?是自杀,还是他杀?」 吩咐朱骥:「查,拿出看家的本事,给我好好的查!」 朱骥下了朝就亲自带人直奔死者家,能守节的都是小康之家往上,更兼是个节妇,觉得光彩,因此后事颇为隆重。 当着众多街坊邻居的面开棺,那家人还想阻拦,锦衣卫的刀子掏出来,谁敢擅动;仵作当场验尸:「口眼开、手散、发慢,喉下血脉不行,痕迹浅淡;舌不出,亦不抵齿;项上肉有指爪痕,当是被人勒杀,假作自缢无疑。」 死者的儿子媳妇当场就跪了。 当天,朱骥带着锦衣卫一共跑了四家,北镇抚司的仵作不愧是专业的,当即查出有三起是被人谋害,有的是趁夜蒙着被子捂死,有的是用药毒杀。 汪舜华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四起案子,就有三起是家人谋杀,其中一起是被儿子谋杀!首善之区尚且如此,外省还不知道怎么着!这就是你们说的世风日下国将不国?我看这样下去,真是国将不国!为了一座贞节牌坊,就敢朝亲娘下手,那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今天有这样的事,以前有没有?前些天摆在孔庙外头的,是不是都是自杀的?还是被自杀的?」 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汪太后要借题发挥,下面也就只有忍者。 马上行文各地衙门,对于死亡的妇女,必须一一验明,确系自杀的,由家人料理后事;如果是被杀的,当场拿问——你们不就是想骗钱吗,没钱拿甚至要送命才会消停! ——别以为静悄悄的杀人埋了,朝廷就没办法;现在不仅针对节妇,还针对待嫁女,否则你们还要在我耳边嗡嗡嗡。本站域名以变更: 果然,各省相继发现有族人杀死守节妇女的问题,另外还有不少为了抢夺寡妇或者未婚女财产而杀人的事情,尤其是无父无母的孤女,被觊觎家财的叔伯兄弟杀害,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汪舜华下旨,证据确凿的,所有参与的一律以杀人论罪,并抄没家产。 妇女守节在当时根深蒂固,自然数量相当不少,一连抓了几百号人到北京,准备秋后问斩,但是各地还是不断地发现有人在杀害寡妇,手段也是层出不穷。 有压迫就有反抗,很多妇女知道朝廷严禁殉节,想尽办法跑出来报官;甚至有一起少女被人勒了脖子拉去埋了,那家买通了仵作,当做疾病身亡,哪知道人没死,匆匆忙忙的也没捆住手脚,路上将棺材顶开了,吓煞一票人。 但是这样抓下去,大家都有点发憷。 陆瑜就建议:「请太后取消了禁令,否则还有更多的女人遭殃!」 但是汪舜华的态度很坚决:「捉一个算一个,捉两个算一双!」 一直没说话的于谦这回点头:「凡事最忌半途而废,现在如果从宽发落,两道旨意无疑沦为废纸,朝廷的威信也势必荡然无存。」 既然太后和首辅下定了决心,那么就没有什么疑问了。 但杀人不能成为唯一的手段。 就在全国上下闹哄哄的时候,汪舜华亲自审定了成都武侯祠的改建方案。「君臣同祀」自来是千古佳话,可是在明朝出现了一些变化。看到成都昭烈庙门可罗雀,隔壁的武侯祠却香火鼎盛,刚刚就国的蜀王朱椿很是不快,于是废武侯祠,将诸葛亮塑像移到了昭烈庙之北,本意是要祭祀诸葛,必须先祭祀刘备;却没想到「门额大书昭烈庙,世人尽道武侯祠」;不仅如此,当时以北为尊,刘备彻底成了丞相的看门人。 汪舜华倒没有改变的意思,只是下旨在刘备身边恢復刘禅的塑像。 群臣认为此举不妥。 汪舜华嘆了口气:「当年我也挺瞧不起『扶不起的阿斗』,可是如今想想他也不坏,有自知之明,任贤用能,不妄杀不妄动,只是生不逢时,赶上大争之世,季汉又国力孱弱,做了亡国之君;若是生在太平年间,未尝不是个合格的守成之君。后代皇帝若都能有阿斗的心胸气度,就该感谢列祖列宗了。」 群臣低头,汪太后这话意有所指啊。 与此同时,武侯祠还接受了太后的另外一样礼物,就是有名的「攻心联」: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朝臣士绅品味着字里行间的意思,百姓们则纷纷议论:「国朝居然有比刘阿斗都不如的皇帝,还俩。」 汪舜华则转头和于谦等人继续商量:「杀人容易,但问题是还要解决的。」 人口是重要的社会资源,何况杀了就一了百了,或许可以震慑一时,但过了就忘了;当年空印案、郭桓案何其轰动,结果太祖一去,贪腐之风还不是愈演愈烈。 必须要移风易俗。 何况,还有重要的社会势力需要解决:宗族势力。 宗族势力在后代与宗教宗派一样,受到各级政府的重视和警惕。但在现在,它是朝廷和社会稳定的重要基石。 当然反过来说,它是朝廷管理地方的绊脚石。 此前朝廷强调,严禁土地投献。然而叔伯兄弟要把土地送给自家人,这叫行贿吗? 在土地清理中,朝臣也注意到在宗族势力强大的地方,族长的话甚至超过朝廷的诏令。他们听话还好,但往往相互串联,抗拒土地清理,甚至动用宗族势力威逼朝廷让步。 不幸的是,在涉及到利益的时候,往往是后者。 是可忍孰不可忍? 汪舜华某一刻几乎理解了「破四旧」的歷史意义,但是没办法,现在朝廷没有这样的勇气和能力。 因为对于天下,皇帝也是一家之长。 既然享受了这种制度的便利,也就不可能将它彻底否定。 但有必要进行适度的限制。 但不能和朝臣商量,哪怕于谦,也不能。 汪舜华琢磨着,宗族势力之所以长期存在,根本原因还在于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人民流动性不大,习惯蜗居在一片小天地,自然就有了小霸王、土皇帝。 宗族和土司,异曲同工而已。 如果不能用权力强行摧毁,就只有等经济社会发展起来,人员流动起来,消息便捷起来,才能逐步瓦解宗族势力存在的基础。 此前,朝廷规定,对一切杀害妇女包括女婴的人犯以杀人论处,哪怕一大家子合伙杀害一个女人,也要全体抵命、绝不放过,不管资歷、不管身份、不分多少。 刚刚报上来的福建一起案件,年轻丈夫死了,族人污称寡妇与人私通,将她与姦夫沉塘——偏偏有人举报,那个所谓的姦夫,是个流浪街头的哑巴!两人根本不相识。 这事被地方官报到北京。按照这个规定,凡参与案件的12岁以上男丁全部以杀人论罪,那么牵连者将超过千人。 稍早一起发生在江西的案件,也是男人死后,族人现将寡妇杀害,而后纵火,还装作救火。如果真要把所有人员全部以杀人论罪,那么至少一百人难逃死罪。 这样做,那么死亡人数绝不亚于当年太祖的「四大案」。 因此汪舜华让了一步。 主谋是必须杀的,这个没什么可说的,哪怕是父亲祖父溺杀女婴,也要问罪。 但是如果已经分家,就要减罪:如果在场,就改为流放;如果不在场,也就没什么事。 同时,如果出了杀人犯,本人子孙三代不得出仕;没有分家的族人,哪怕支脉太远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同样祸及三代。但如果以及分家,哪怕是三族以内,不受影响。 用这样的方式,逼着你们分家。 当然,哪怕分了家,宗族势力还是会长期存在,润物无声;但不管怎样,只要分了家,人心就会松散一些,就算再想动用家法私刑,朝廷就可以直接介入了。 十月底,8000多人被押往菜市口行刑,3万余人流放海南、台湾。 另一个数字是2000多名妇女被害,而没有被发现的有多少,天知道。 汪舜华在刑部呈上的处决人犯奏疏上连着画圈,只见到一个红圈圈在眼前晃,都是人命,鲜活的人命。有致仕官员,高龄耆老,也有年轻的士子,然而在世风和人命面前,一律平等。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变得冷血,但现在不是慈悲的时候。 唯以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唯一可告慰的,是各地官府纷纷奏报:现在各地分家已经成为风俗,包括一些宗族势力极端顽固的地区,在丁壮被关押几个月后,得到分家可以免死的消息后,纷纷申请分家。 当然,这种分家有真的,也有假的,只是毕竟关乎切身利益,因此谁都不想吃亏,说着说着吵起来打起来都有,很多假分家也成了真分家,但总的来说,还算太平,毕竟自家人搞不定闹到官府,就是真没脸了。 206、女人的问题(四) 当然,光杀人是不够的,必须要有正面典型。 薛桓和常德长公主是彻底过不下去了。建极五年底,汪舜华下旨,两人义绝,褫夺薛桓驸马封号,追回此前对他家属的封赏,依旧为平民;常德长公主另嫁都指挥使袁彬。 袁彬和常德长公主相差近20岁,但实在没办法,常德长公主自己年龄也不小,何况驸马不好当,大家都知道;袁彬和隐帝有渊源,为人本分厚道,就是他了。 ——袁彬先娶廖氏,早亡,次娶王钦之女,歷史上活到了成化十八年,享年五十二岁。只是这次她那个惯会惹事的父亲先是给袁彬带来牢狱之灾,后来又掺和进夺门之变,事发后被杀,王氏羞愧无地,也自缢了;还有何氏、甄氏两个侧室。这三个女人一共给他生下两子五女。 袁彬没想到年过六十,还能有这样的际遇,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不过接了旨,还是入宫谢恩。 常德长公主到十分难为情,跪在地上苦求太后收回成命,大明开国以来,就没有改嫁的公主!——含山公主十四岁下嫁尹清,四年后驸马夭亡,她还不到二十,却也只能从此青灯黄卷、凄风苦雨,守寡将近七十年!也因此得到了歷代皇帝的敬重。 汪舜华嘆气:「你这是何苦呢?既然和薛桓相看两厌,何不早作了结?你还不到四十,难道真的就愿意这样一辈子?死了也和他埋在一起?」 常德长公主哭哭啼啼的,不说话,到底是被送上了花轿。 汪舜华真切的希望,这桩联姻,造就的不会是一对怨偶,而是一段佳话。 但光有袁彬和常德长公主是不够的。 因此,去年底王越加封太子少保,汪舜华顺便就问起了他的家庭情况,知道他的结髮妻子孙氏,早逝;续娶孙氏,也去世了。外头都说他克妻,因此也就歇了续娶的心思。 汪舜华自然早就从吏部那里看过官员的行状,知道这一茬,当时就笑道:「生死有命,说这些话做什么?这样吧,我许你一门亲如何?」 王越自然跪地谢恩。 汪舜华看着站在身边的商妙玉:「你在我身边也有几年了,不能再耽误你了。去王少保家里主持中馈吧。」 商妙玉呆了,伏地不敢起。 商辂也愣了一下,忙伏地奏道:「太后不可。」 汪舜华道:「有何不可?看不起王少保,做不得你女婿?」 商辂忙称不敢,王越也回过神来,商妙玉在太后身边作文书工作,时常出来宣旨,自然是见过的,是个极美貌的少妇,可惜亡夫,那时候心里还暗暗嘆息过。 商妙玉的声音很低:「太后,妾想永远留在您身边。」 汪舜华笑道:「我一个孤老婆子,你留在我身边,有什么好?你还年轻,大好的年华,大好的前程。王少保虽然比你年长十几岁,可是文武双全,性格豪迈,并不亏了你。你跟着他,我也安心了。」 商妙玉这才磕头。 王越还有点蒙:「太后,这妇人改嫁,有亏大节…」 汪舜华嗤笑道:「你三娶,商学士还没嫌弃你失节呢,反倒嫌弃别人了,什么臭毛病!」 王越口称不敢。 汪舜华道:「见过你岳父吧。」 王越拜见了商辂,商辂扶着,翁婿俩对望了一眼,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愁。 汪舜华一挥手:「行了,选个日子,把婚事办了吧,要热闹些,宰相嫁女,少保娶妇,虽说要节俭,但也别办得太寒酸了。」 她看着于谦:「到时候你们都去讨杯酒吃。」 于谦等人领诺,纷纷道了恭喜。 因为汪太后的吩咐,王越的婚礼实在热闹。第二天两口子入宫拜谢,汪舜华传旨,特封商妙玉为一品夫人。 夫妻俩叩头。 汪舜华牵着商妙玉的手:「王越前途远大,你是有福气的。」 她转头看了一眼王越:「妙玉进宫多年,我一直拿她当妹妹看待,你要好好待她。」 王越称是。 如果说寡妇改嫁还可以接受,那么另一桩婚姻则更加耸人听闻。 新郎是礼部左侍郎倪谦,今年虚岁五十,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是汪太后下令原配夫妻和离之后,让女方改嫁,实在让卫道士们愤怒。 倪谦被骂得不轻,但其实他很无辜,因为这门亲事不是他想要的,反而是太后强加给他的。 何青玉是是南直隶金坛县人,出身贫寒,祖辈都是地道的农民;但她自幼天资聪颖,灵慧超人。家离社学不远,从六岁时就开始独自一人跑到社学听先生讲课,先生见她聪明好学,破例同意她进课堂旁听。她因此学会了读书写字、吟诗作文;不仅如此,她容貌秀美绝伦,还做得一手精巧的女红。 然而,芝兰生幽谷,却无人知晓。何青玉的父亲早逝,便由叔父做主,以三石谷子的聘礼,嫁与邻村佃户李大成。李大成粗俗不堪,生性粗暴,而且嗜赌成性;婆婆杨氏更是刁泼蛮恶,不讲情理。 新婚燕尔,李大成对温雅纤秀的妻子十分着迷,但早寡的杨氏却认定这个狐狸精抢走了她儿子。李大成从小被母亲的摆布,听之任之。 在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下,很快青玉便不久便患上了严重的疟疾。她又无处倾诉,唯凭诗词倾诉衷肠。甚至没有纸,就在芦叶、竹叶、桂叶和破布残片上写;笔磨秃了,她就用炭棒和白粉代替。婆婆多次淫威大发,将笔折断,诗稿烧毁,她还是没有放弃。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建极改元,县令孺人石氏出城游春,在乡间突然看到一婀娜女子手执畚箕出外倒脏物,心中非常惊奇:穷乡僻壤,何来如此美貌女子? 等到青玉转身离去,她还凝望了半天,走到刚才佳人站立的地方观望,没想到竟在竹叶上发现一首诗,笔迹娟秀,诗作哀婉悽恻,感人肺腑。 石氏颇通诗文,读罢大惊,遂写诗问候。 青玉知道是县令孺人,也诗词唱和。石氏亲自登门问候,两人相谈甚欢。知道青玉日子艰难,石氏也曾提出想帮助她,但被青玉拒绝了:「女子从一而终,我着实没有别的想法。」 石氏感嘆不已,把这件事告诉丈夫,感嘆:「才与貌至青玉而绝,贫与病至青玉而绝。」 石氏的丈夫是景泰八年进士文振林,读罢诗文,大以为奇,于是让妻子每月送些粮米笔墨资助她。 李大成母子知道媳妇居然与县令夫人攀上了关系,也就不敢再肆意欺负她;但即便如此,青玉的日子还是很难熬。 次年春,汪舜华下旨在民间选择读书识字的妇女进宫。消息传到金坛,文振林夫妇马上想到青玉。 青玉还有些眷念,但是杨氏很是果断:「去,能免田赋,还能领钱粮,为什么不去!你就想在我家吃闲饭吗?」 她甚至操起棍子朝青玉身上打:「你敢不去!」 青玉无可奈何,只得同意上京。 石氏劝她:「都说深宫如海,但你此去是做女官,不是选嫔妃,还可以出来。再说,听说太后是再仁德不过的,你只要好好办事,她会善待你的。你那个家,不回去也罢。」 青玉只得闭了眼。 青玉终于来到了北京。此前,文振林已经向朝廷奏表,详细介绍了这位绝代佳人的才高、色美、情幽、境苦、德贞以及她悽惨悲凉的命运;同时附上了她的诗词。这些诗词情苦词哀,令人动容。 汪舜华读了何青玉的诗词,也是极为感慨:「没想到居然这个农家女不减李清照的才气,实在是难得。这样的才女,文学史上居然没有名字,真的是遗憾!」 又一想,似乎清朝有个女词人贺双卿,也是才貌双全,可惜遇人不淑,最后死于贫病。 这样的天才,一定不能被埋没! 何青玉很快被招进宫,汪舜华见她果然貌美惊人,而且才学出众,大为惊嘆:「我朝终于有了可以媲美苏惠李清照朱淑真的才女了。」 在太医的精心调治下,何青玉很快痊癒。 汪舜华问她:「既然文孺人想要帮你脱离苦海,你为什么不答应?」 何青玉道:「田舍郎虽俗,却是结髮夫妻,怎么能够忍心抛弃呢?」 汪舜华嘆息:「呆子,就是因为你这样的人多了,男人们才有恃无恐。你知道苏小妹吗?」 何青玉点头:「听说是个才女。」 汪舜华道:「其实歷史上根本没有苏小妹,苏东坡倒是有个姐姐,嫁给了表哥程某,可惜,结婚三年便被夫家虐待致死,年仅十八岁,苏洵为此悔恨不已,与程家绝交。大贤都没有从一而终的念头,你去哪里学了这些东西?」 贺双卿和大才子袁枚的妹妹,还有无数有名的没名的有才的没才的女子,都是这样被坑死的! 何青玉默默无言,汪舜华拉着她的手:「你如今只管好好待在我身边,别的事都不用管,我自会替你筹算。」 从此何青玉就留在内宫。她学思敏捷,很快就上手,后来商妙玉进宫,两人一左一右,辅佐汪舜华。 商妙玉对她也格外同情:「我原以为自己青年丧夫,是大不幸;如今看看你,才知还有比我更加不幸的。」 何青玉感嘆:「『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千年前白居易就已经看到了。你我不幸身为女人,又岂能奈何?」 商妙玉只好安慰她:「好在如今你跟着太后,他们也不敢欺凌你了。」 何青玉默默无语。 何青玉在宫里如鱼得水,俨然忘却那段不堪的经歷;但汪舜华看着这个绝代佳人,决定伸一把手,避免她走上和贺双卿一样的路。 趁着江南地区土地清理,她让地方官把杨氏母子接到北京。 李大成母子知道媳妇当真被选为女官,而且就在太后身边伺候,如今更派官员接他们到北京过好日子,都是欢喜无限。 地方官和乡绅也都出了些钱,母子俩笑咧咧的,说着:「见了媳妇,让她跟太后说,给你们都封官。」 乡绅们应和着,奉承着:「你家媳妇居然得到太后这样的宠爱,真是了不起,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啊。」 一路上话不需多说。两人最初面对官差,很是畏惧,战战兢兢地;后来听说媳妇是太后身边得宠的尚宫,也就把心放下了。开始还客客气气,后面开始颐指气使,官差们颇是叫苦:两个乡下人,也敢指使咱们。 好在也就两个月的路程,不算长。 到了北京,宫禁森严,自然不能随便进宫。官差去通禀,何青玉闻报,只得禀告汪舜华,说婆婆和丈夫到北京了,请几天假回去。 汪舜华笑道:「去吧,给你十天假。」 转头吩咐下面两个宫女春花秋月:「陪你们何姐姐回家去,她身体还未大好,记得盯着她吃药;还有,不要让人欺负她。」 何青玉磕头,感激不尽。 207、女人的问题(五) 青玉在北京没有亲朋故旧,更没有产业。李大成母子安置在驿馆里,下轿前,她深唿了一口气。 青玉进门的时候,李大成母子正在四处打量着屋子。 北京的条件和乡间自然是天上地下,更何况这些年宗室进京,驿馆都被翻修过,这在李大成母子看来,不啻于天堂。 青玉在门口默默地站立了一阵,看着眼前说笑的婆婆和丈夫,满面风尘,衣履粗糙,有点恍若隔世的感受。 李大成母子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眼前的女子彩绣辉煌,珠光宝气,仿佛天仙化人,都不由得痴了。 李大成还在发愣,杨氏问道:「你是仙女吗?」 青玉忍不住掉下泪来:「娘,是我,我是青玉。」 杨氏怔住了:「你是青玉?你如今是这样子?哎呀呀,三年不见,你可是变了个人。」 李大成也扑过来:「青玉?你真的是青玉?」 青玉点头。 李大成用力的把她搂进怀里,可劲的在她脸上蹭:「我可见到你了,这三年可想死你了。」 青玉搂着丈夫的臂膀,泪水夺眶而出。 偏偏这样团圆的场景在杨氏看过来太刺眼睛,她一把拉开儿子:「青天白日的,成什么体统?你也不害臊!」 李大成只好贪恋的看着妻子:「娘说的是。」 确认眼前的女子是媳妇,杨氏也就不客气来:「去,打水,我要洗澡,这一身臭烘烘的,难过死了。」 青玉称是,转头吩咐馆差去了。 她一直陪在汪舜华身边,这些事自然都是吩咐下面。 偏偏杨氏不高兴了:「有我在,你居然敢发号施令?」 但毕竟初来乍到,眼前还是媳妇的地盘,她没有发作,只是淡淡的问:「你来北京三年了,怎么都不回来瞧一眼?」 青玉老老实实站着,说:「自己在太后身边伺候,没有她的吩咐,不能出宫,更别提回乡了。朝臣离家三年,才能够申请回乡省亲。」 偏偏就是这句话恼了杨氏:「你如今已经三年,怎么不见回家?倒劳烦我们千里迢迢来看你!」 青玉低了头,说:「我入宫未满三年,何况如今国家多事,不仅朝臣夜以继日,太后更是夙兴夜寐,我怎么能够忍心去打扰她呢?」 杨氏听不懂她文绉绉的话,盯了她一眼,冷笑道:「我算听出来了,你就是不想回乡里,是了,在北京过的好日子,怎么会想起我们。」 青玉忙称不敢。 杨氏道:「我看你很敢。入宫三年,一去无消息,人见不到,钱也见不到!前两年乡邻投献了土地,当差的居然敢来测量,让咱们交税,你也不管!」 青玉道:「这是全国统一的规定,女官和秀才享受了一样的待遇,免田赋八十亩。」 她很是震惊:「我离家的时候,还是佃户,帮村头大户做工;这才五年,已经有了自己的土地吗?还需要缴纳田税?」 杨氏冷哼了一声,李大成咧开了嘴:「托你的福,前些年乡邻投献了两千来亩土地。你和太后关系好,能不能跟她说一声,就免了咱家的田赋?全天下都是她家的,还在乎咱们这两千亩吗?」 青玉难以置信的看着婆婆和丈夫,努力平復一下心情:「娘,相公,这个口,我开不了。别说我,就是内阁大臣、元老勛贵乃至皇亲国戚都开不了口。清理土地,这是太后定下的政策,目的是防止土地兼併,减轻农民的负担——再说,朝廷是不允许投献的,这让人拿住是要问罪的。」 杨氏断然打断她的话:「我不管这些,这点事你都办不成,也好意思说在太后身边办事?她如果喜欢你,这点小事都不答应?」 青玉没办法跟她解释太后连亲爹乃至太皇太后的面子都不给,更不可能说太后坏话,只是说:「这是规矩,太后是最讲规矩的人。」 杨氏冷笑了一声。 春花秋月看不下去了,提醒说:「水准备好了,请孺人沐浴吧。」 青玉小心翼翼的请示杨氏,杨氏哼了一声:「你来给我搓澡!」 青玉应了,小心翼翼的服侍她,哪知道杨氏刚坐进水里,就跳起来给了她一巴掌:「这么烫,你想烫死我吗?」 青玉跪在地上,忙称不敢;春花秋月忙进来,解释说:「这不是何姐姐准备的水,怪下面。」 一面又倒了一通冷水进去,劝说这回合适了。 杨氏却又跳起来:「这么冷,你想冻死我吗?」 春花秋月这回真的无语了:这老太太,可是比太后难伺候多了! 青玉困窘的无地自容,春花秋月和她交情不错;何况是太后面前的,说不定就被指给哪家贵戚了!如今可好,被这样对待,不知道人家会不会生气。 她只好劝说春花秋月:「这里有我就成了,你们也累了,去休息一会儿。」 春花秋月同情的看了她一眼,出去了。 青玉小心翼翼的加了点热水:「娘现在感觉怎么样。」 杨氏已经立了威,哼了一声:「就这样吧,反正你一辈子都改不了粗手粗脚的毛病。」 一面唠叨着:「不要以为你进了宫,我就管不了你了。入了我李家的门,就是我家的媳妇,我就要管你。小浪蹄子。」 青玉强忍住泪,想到了新婚三天,似乎她也是这样给自己立规矩。 杨氏还在喋喋不休:「田赋的事情你必须管,他们也太黑了,凭什么收咱家的钱?不就三千亩地吗?才多少钱?」 青玉听不下去:「问家里还好吗?」 杨氏说:「有什么不好的,还那样子。对了,去年盖了新房子,是个四合院子,有二十几间屋子,还买了两头牛。那时候咱们一年光是佃租,就要收一百多两银子;现在不好,太黑心。朝廷不仅要收咱们的税,而且咱们收佃户的钱,他们还管。你瞧瞧,这有天理吗?凭什么管咱们?」 青玉实在忍不住:「娘,不是这个道理。如果咱们还是佃户,村头的张大户过来收租子,你也会这么说吗?」 杨氏万没有想到青玉居然敢顶嘴,当时就骂了:「好你个小浪蹄子,翅膀硬了,居然敢跟我顶嘴!」 掐了两把,匆匆穿起衣服跑出来:「不得了啊,媳妇要上樑揭瓦!」 李大成刚洗完澡换了衣服,老娘老婆都没出来,他百无聊赖盯着春花秋月看。能呆在太后身边,自然美貌非凡;李大成看得入迷,连眼睛也不对起来。 春花秋月自然很是羞恼:因为男女之防,平时王公大臣都不会直视她们,现在倒好,被个乡巴佬看了个够! 这时候听到声音,李大成如梦初醒,连忙过来:「娘,有什么事你只管说,我给你出头。」 一面斥责媳妇:「你又说什么惹到娘了?」 青玉默默无语,杨氏哭道:「我就知道,你自打入了宫了,就瞧不起我们母子了,是不是!」 青玉忙说不是。 杨氏哭骂道:「还敢说不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让你跟太后捎个话都不行,还敢跟我顶嘴,你眼睛里还有没有我?」 青玉低了头,李大成到底懂点事,看妻子如今妆也花了,衣服上都是水,只好劝说:「朝廷上的事,她一个女人家怎么能够说话?娘你高看她了。她就是在太后面前端茶递水的小丫头。」 杨氏大骂:「好你个忤逆的东西,居然向着你媳妇说起话来!」 跌坐到地上,继续哭闹:「老公死得早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养大,好不容易攒够了钱把媳妇娶进门,谁想是个狐狸精,天天不做正事装死卖活的偷懒睡大觉;进宫以后贪图荣华富贵,婆婆也不要了,丈夫也不管了。人见不到,钱也不给,求她帮个忙都不肯!有没有天理啊!」 因为青玉是太后身边人,这间驿馆颇为高级,入驻的都是各地进京述职或等候召见的高官;此刻听到妇人哭闹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纷纷派人前来打探。 青玉羞愧无地,把脸埋了进去。 李大成也觉得不妥当:「娘,外头这么多人瞧着,咱们说话小声些。」 杨氏哭骂:「你居然帮着这小浪蹄子说话!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我白白生你养你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青玉低下头默默忍受着,其实她已经习惯了,以前更难听的也不是没有听过;只是现在,她真的感觉到难堪。 杨氏到底年老,又是长途劳顿,不比往常,闹了一阵,累了,也就去歇了;青玉勐然想起一件事,忙交代春花秋月:「天色不早,你们早些回宫吧。」 春花秋月早看李大成害怕了,只是问:「姐姐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青玉道:「蒙太后开恩,给了我十天假。」 李大成很是不舍:「两位大姐不多留一会儿吗?怎么也要吃了饭再走。」 青玉不能不直视丈夫:「她们都是太后身边的,此次奉旨陪我出来,天快黑了,自然要回宫復命的。」 李大成很是不满,但春花秋月如蒙特赦,赶紧走了。 回来禀告,汪舜华知道,青玉的日子不会好过。 208、女人的问题(六) 【丝路文学网】手机阅读网址喜欢就分享一下 果然,青玉的日子很不好过。 丈夫一如既往的粗暴,青玉甚至开始怀念在太后身边服侍到深夜的那些日子。 她知道太后招丈夫和婆婆进京,不是没有盘算:京城米贵,她虽然领着正五品的俸禄,太后的赏赐也不少,但是要想买处宅子,那还为时过早;但租处院子,难度应该不很大。 但她同时又暗暗祈祷:希望他们母子只是到北京暂住,等看够了京城繁华,自然就走了。 果然,李大成母子一到北京就被迷花了眼,即便在路上看过不少大都市,但北京的气象和繁华才真是让他们大开眼界。 现在青玉回来,他们也就没有顾忌的上街转悠,青玉默默地跟在他们背后。北京的贵人多,尤其现在不少宗室留在北京,出门就能碰上。青玉努力想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但这年头女人上街还是比较少,尤其她年轻美貌,穿戴非凡,自然很惹人注目。 路上碰到几个,青玉忽略了众人眼中暧昧的眼色,如常行礼别过;倒是杨氏颇有些不安,连问这些人都是谁。 知道都是连知府见了都要下跪的皇亲贵胄,母子俩瞪大了眼。 杨氏母子对青玉的态度因此软和了些,但是看青玉一如既往地温柔,气势又上来了;好歹也会商量了:「这北京是真好,干脆咱们就不走了。青玉,你在太后身边有脸面,肯定也攒了不少钱。要不咱们买处宅子;以后你也好常回来看看。」 老太太这样说话,青玉很是感动,只是钱实在不够。 杨氏眉毛一倒:「什么钱不够?这三年来你往家里送过一文钱吗?居然连座宅子都买不起,你说,你有什么用?」 她抓起青玉:「你说,你挣那么多钱都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背地里养汉子去了?」 青玉脸色大变:「娘,红口白牙的,可不能诬陷好人啊。」 杨氏还是不依不饶,又开始哭闹不休。 李大成看向妻子:「娘已经这样了,你还要藏着掖着吗?」 青玉跪在地上,无可奈何,只能答应先花钱租处院子,等攒够了钱,再搬家。 杨氏这才收了泪:「你可不要煳弄我们。」 青玉连忙赌咒发誓,杨氏又问:「你攒了多少钱,要不我替你攒着;免得你大手大脚的没了,再说,我们母子在外头也是要过日子的。」 青玉没办法,却也觉得她说的在理,只好答应把钱都交出来;当然她还先找了处宅子,给了租金。 京城米贵,房价更贵,只能和人合租;比不上驿馆,但比起乡间,也胜出太多了。只是杨氏由奢入俭难,但听青玉说要攒钱买房子,也就认了。 青玉回宫跟汪舜华禀告家里的情况,汪舜华道:「难为你了,又要养一家老小,又要买房子;合租也好,只是邻居要挑好,你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早晚亲朋故旧走动,太简陋也不方便。」 这话是真心的,蓦然想到上辈子的自己;但是北京的房子,还是个院子,做梦都不敢想。 于是说:「既然你在北京安了家,以后就不用宿在宫里了,早点回家去。」 青玉谢恩,但还是说:「太后大恩,民女无以为报,愿意留在太后身边服侍。」 汪舜华笑:「这话说的,我不过让你下班回家而已,又不是不让你回宫了。」 汪舜华合上书,但愿青玉的身份能够震慑住李大成母子,至少不要过度的为难她。 想的太美好了。 青玉回家,李大成母子开头很高兴,但是很快故态復萌。 尤其李大成成天闷在家没事做,跑到街上和一帮人鬼混。那些人知道他是何尚宫的丈夫,很是奉承,今天这个小娘唱曲,明天那里耍钱,乐不思蜀;杨氏管不住儿子,更加认为青玉不着家所致。 朝廷事情多,青玉每天回家很晚,但还是要洗衣做饭烧水,实在吃不消;她提出过僱佣两个丫环,但是杨氏说,要攒钱买房子。 青玉默默的忍受了。 只是朝廷的公务越来越多,落到青玉身上的活儿自然也就越来越多,时常不能在宫门下钥之前下班。 李大成很是憋闷,杨氏更是恼怒,她听不进青玉的解释,认定她就是不想回家,在外面鬼混。 一天青玉好不容易得空回家,脏衣服堆成了小山,碗也没洗,水也没烧。忙告了罪,跑去烧火煮饭;一面忙着洗碗。偏偏忙里出错,把一个碗摔了。 这个不得了,杨氏断定青玉是在示威,跳起来叫骂,偏这时李大成醉醺醺的回来。看到母亲发怒,直接沖青玉叫嚷:「你怎么又惹娘生气了?」 青玉还没说话,杨氏就开始哭天抢地的嚎叫:「不得了啊,都沖我摔盘子砸碗了!这是要上天了啊!」 接着数落起来:「结婚三年,连个崽都没有!不会下蛋的母鸡!整天抛头露面的哪有个女人样子!没见过这么不着家的女人!你说太后宠你,怎么连句话都带不到,连间屋子都买不起?我看你就是藉口公务整天在外头鬼混!欺负我们两个乡下人什么都不知道!」 青玉跪下哭着说没有,不是这样。 杨氏愈发恼怒,拧着她的耳朵叫骂;又拿着破碗对李大成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个女人就是被你宠坏了! 李大成赌输了钱,本就烦闷;又兼时常听人议论,何尚宫嫁了个不识字的庸夫,一颗鲜花插在牛粪上;他又是脾气暴烈的人,偏偏出门是个人就比他高一头,回来又被老娘管着,老婆整日不着家,实在无出发火,当时拽着青玉:「你回来了?你还知道回来?——你说,你一天不着家门,都去了哪里?」 青玉哭着解释,两人拉拉扯扯的,李大成本就喝的醉醺醺,脑子不甚清楚,此刻听着杨氏的挑唆,又听青玉哭哭唧唧的,更加烦闷,骂道:「你是不是不记得我的厉害?我要你死,你就活不成!」 将刚洗净的碗朝青玉脸上砸去。青玉不及避让,一时血流如注。 青玉摸着血,痛哭起来。 偏杨氏还帮腔:「你当有太后,我们就怕你不成?进了李家门,生死由我,便是太后也管不了!」 很不幸,这话让人听到了。 何家不是独居,是和几户人合租的房子。千金买邻,何青玉虽然没这个条件,至少租房子的时候也会挑一挑。北京是行政中心,也是文化中心,天下才子荟萃,其中有一部分常住的,比如国子监的、各衙门的书吏,或者想到这里求发展的戏曲家、小说家,混出点名堂,但是没钱买房子,把家人接到北京来,只能凑活着先租着。 何青玉的三户邻居都是这样带着文气的读书人。他们知道何尚宫在太后跟前办事,文人虽然嘴上说着「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对于才女,尤其是漂亮的才女还是比较宽容的,何况是太后跟前的红人。 只是李大成母子都是文盲,实在搭不上话;因此她回来的时候,几家的妇女就会过来闲聊。放弃科举到衙门办事,自然是年龄不小、仕途无望的选择;因此老婆的年龄也不会太小。几个中老年妇女聚在一块,日常就是八卦。 只是这时候天已经很晚了,不会相互串门;但是天晚了,外头安静了,声音就会传的很远。 李家三口关系不和谐,时常吵闹,这些人都听过,当然往往是李大成母子的声音;只是今晚动静太大,大家都有点坐不住。本来还想过来劝劝,哪知听到这样的话。读书人都知道现在外头风声紧,虽然不像洪武年间刺探无所不入,但也需管好口舌。 如今面面相觑,是不敢过去相劝了,好在夜深了,那边也消停了;这边又一琢磨,万一那何青玉被打死了,太后怪罪下来,会不会一起吃挂落? 第二天不见何青玉出来,几家的媳妇前来探视,却被杨氏赶走了,说:「青玉病了,不见客。」 几个女人看了看,没见到熬药;反倒是李大成大清早的又出门了。 坏了! 是不是被打死了? 几个女人出来相互看了一眼,派家僮去报官了。 顺天府尹王福震动! 尽管现在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但牵扯到人命,毕竟还是不同的,尤其被害人可能是太后身边得宠的女官。 王福不可能去太后那里问「何尚宫回宫了没有」,而是马上亲自带人到李家找人。 王福没什么名声,但是个很有趣的人。他字崇善,号棘轩,清源在人,正统十年进士,授职监察御史,在职时,裁革奸弊,声誉赫然。升任顺天府府尹,在任弹治奸猾,政绩斐然。 事情闹大了,顺天府尹亲自去捉人,一时街市上说什么的都有。 王福很快到了何家,杨氏大喊大叫的,说:「没有杀人,媳妇在家呢。」 王福不信,这时差役进去,确实何青玉躺在床上,只是明显受了伤,头上被胡乱包裹着。 青玉没想到惊动了官府,只能扶病出来。其实昨晚李大成喝醉了,没有使全力,只是她自己觉得没脸,不好意思出门。 王福有点尴尬,只是还得硬着头皮问:「何尚宫,你这是怎么了?」 青玉无可奈何,只能说:「没事,昨晚黑灯瞎火的,自己嗑了。」 这话一出,几个女人不干了:「你不承认,那我们不成了报假案吗?尤其是三品高官亲自上门,这要是闹大了,我们怎么办?」 于是这几个妇女开始叫嚷了,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他们什么时候又闹你,当我们没听见;王福本来觉得头大,但是当这些女人开始复述昨晚杨氏的话的时候,他的脑袋炸了——什么叫「太后也管不了?」这天下还有太后管不了的事? ——好吧,主要是劳师动众的,总要有个说法。 马上揪住这一句,青玉还不敢承认;王福对付她有心得,又问:「李大成去哪里了?」 青玉不知道,杨氏不敢说,但邻居大底能猜到——又去赌钱了。 很好,可以交差了。 王福在内心给自己点了个贊,随即亲自带队去捉拿李大成,顺便捣毁了一个地下赌场——其实就是几个街头小混混,主要是李大成没钱没权,富贵人家的圈子他也混不进去。 但这年头能在北京城混的,也不是一般人,继续追查,赌了多少钱,还有没有其他的恶劣行径,完了赏了一顿板子。 回头再说青玉的事情,没有朝廷的旨意,他真的不好让青玉出堂;但李大成母子可以审。两人毕竟没见过世面,加上几个邻居作证,事情很快弄清楚了。 王福琢磨着可以往上交代,只是怎么善后是个麻烦事。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婆媳矛盾;只是杨氏那一嗓子有点过分,如今捅出来。如果上纲上线治个大不敬也成,打个哈哈也成,就看太后的心情。 王福选择将矛盾上交——毕竟这不是祸害百姓的事,惩治豪强也不是这么操刀子的。 【丝路文学网】手机阅读网址喜欢就分享一下 209、女人的问题(七) 事情被报给汪舜华,她怒了——倒不是为那句「太后管不到」,毕竟一家人吵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而是因为李大成母子居然死性不改,还敢欺负青玉! 马上想起看过的一部古典小说,类似于孟丽君那样的女强人结婚后被人渣丈夫折磨的死去活来,早早香消玉殒,老公却左拥右抱欢乐开怀还说「都是天意,她没福气」;又想到歷史上的贺双卿。 大写的惨。 马上命商妙玉去把何青玉接进宫来。 青玉从昨晚到现在没吃一口饭,又被这样的折腾,又累又饿,自然神情憔悴;加上脑袋上那一坨,汪舜华很自然的认定杨氏母子欺负人。 青玉跪在地上请罪,汪舜华把王福呈上来的报告给她:「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青玉叩头请罪,汪舜华看得心疼,忙教商妙玉把她扶起来:「罢了,那个家你也别回了,再回去,估计就不能活着走出来了。」 她吩咐王福:「李大成殴打妻子,又聚众赌博,该怎么办,你看着办罢。」 王福奏道:「已经赏了他二十板子,只是不知道杨氏如何治罪。」 汪舜华道:「一个山野老妇,姑念无知,便算了吧;只是李大成既然是犯罪之身,如何配得朝廷命官。你回去,断了他们离异。」 王福惊愕:「太后,何尚宫和李大成是结髮夫妻,如今何氏入宫,便休了丈夫,只怕于她名声有碍。」 汪舜华道:「什么叫休夫?青玉这样子你没有看到?难道非要让她被李家母子活活打死,才叫贤良淑德?连我的人都敢打,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把朝廷放在眼里?」 太后要上纲上线,王福只能听着;但是青玉接受不了,她拽住汪舜华的袍子:「太后,妾和相公,是结髮夫妻,断没有离异的想法。请太后收回成命。」 汪舜华又气又急:「你是不是傻?非要让他们折腾死才心安?——我没工夫跟你闲扯,你要是答应了,就打发他们母子回原籍去;如果不答应,只赌博和伤人这两条,也可以让他去海南台湾,你看着办!我再说一次,不是休夫,也不是和离,是义绝。身为丈夫殴打妻子,其情谊已经断绝;何况还犯了国法。」 她的语气也变得严肃:「有件事你要知道,李大成接受了土地投献,高达20顷,都在你的名下。土地清理的时候人家上报了。地方官每年去收税,他让来找你。还是人家说投献土地要发配海南,这才缴纳了。这件事他没告诉你,还是你不知道这是犯法的?你是不是想跟他一块儿去戍边?」 青玉惊呆了。 青玉最终选择了义绝。 得到消息,李大成母子都呆了,他们没想过真的会有这一天,毕竟一直以来青玉都低眉顺目的。 反应开始叫嚷:「你这个贪官,是不是收了她的钱,让何青玉出来!我要当场和她对质。」 一边开始哭:「娶个媳妇不容易,翅膀硬了就开始飞了。」 直到王福受不了拍了桌子说:「这是太后的懿旨,不接受就去海南。」 马上不吱声了。 杨氏还有点侥倖:「这不是太后说的,是不是?太后怎么会管我家的事?」 王福冷笑:「如今你还觉得太后管不了你家的事?」 杨氏呆了。 李大成养好伤就带着杨氏另外找地方安置,青玉给的钱已经用的差不多了,想回老家是远远不够的;而且老家的地都被没为官田了,只能自己挣钱度日。 王福的话说得很明白:「你们接受投献,犯了律法,太后大怒,本来要将你发配海南,还是何尚宫求情,姑且免了;只是这五十板子,断不能少。」 顺天府衙役下了重手,李大成伤的很不轻,将养了三个月才好。 青玉的伤其实不算重,将养一段时间就好。 只是汪舜华看得出来,她闷闷不乐的,有时间了问她:「你还真的惦记那个李大成?难道你有受虐倾向,他越对你不好,你就越是怀念他?」 青玉闹了个大红脸:「低了头,太后说哪里话?」 她不得不承认,对李大成,她其实没有什么感情。最初的憧憬和期待早就被他的粗鲁和蛮横消耗殆尽,何况还有个不省事的婆婆。如果不是当初文振林夫妇推荐她到北京,恐怕如今坟上的草已经比她高了。 汪舜华嘆了口气:「这不就得了,总是要往前看的。他不仅配不上你,甚至可能磋磨死你。有一个朱淑真已经够了,不要被三纲五常的捆住了,你没什么对不起他的。」 青玉还是很为难情:「妇人之道,从一而终。」 汪舜华道:「那那个人也要值得你终身相随。你不仅是他的老婆,还是你爹娘的女儿,孩子的母亲。你父母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不是为了让你被一个男人折磨死的。难不成你这条命就只值三石米?那这几年你给他挣的岂止三石米,他有几条命够给你赔?」 青玉低了头。 汪舜华道:「你这样贤良淑德的女人多了,男人打起老婆来就没有顾虑。不是每个人都有你的才气和运气的。」 青玉道:「正是如此,妾更要作表率,否则会伤害太后的名声。」 汪舜华道:「我的名声我自己知道,不在乎多这一件。——倒是你,要做什么表率?作逆来顺受、忍辱负重最后香消玉殒的表率?你这样做,不仅是害了自己,更是坑了所有的女人。以前,男人们要求女人,也就是三从四德;以后人家会要求有你的才华,能够入朝为官,养活一家老小,还要伺候公婆和丈夫,还要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哪怕你丈夫是个暴徒赌棍或者其他什么人,哪怕人家活活打死你,你都得忍着。否则就是不温良不贤淑。稍微不如意,人家就会说『人家何尚宫都能做到,你凭什么不能做到?人家何尚宫的丈夫可还是个文盲呢,我比他强多了,你不应该比何尚宫强?』——你觉得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做不到就该被打死?你可给女人一条活路吧。」 这话说的很重,青玉张大了嘴:「原来这么严重?」 汪舜华口气缓了缓:「有了你的例子,天下当爹妈的才知道,原来生女儿也是有用的,让女儿读书也是有用的;才能让天下的男人知道,别以为结了婚就可以为所欲为,要是仗着自己是男人就敢随心所欲打老婆,哪怕是嘴里的鸭子也是会飞走的;天下的女人也才会明白,遇人不淑也是可以改正的,所以不用太过恐婚。」 妙玉也劝:「太后是一番好意」;一边是玩笑:「我是没什么,你可别吓唬到姐妹们,别都不敢成婚了。」 青玉红着脸叩头。 此后,青玉的精神状态明显好多了,甚至胜过从前。她容光焕发,全力以赴投入工作,很得汪舜华的赞赏。 江南的事情相继落定,看着她和妙玉的年龄不小,汪舜华想着在朝臣中为她们选择合适的。 当时让吏部把名册拿过来,王越两度丧期,倪谦也两度亡妻。 王越三十七岁,倪谦四十八岁。 商妙玉二十五岁,何青玉比她小一岁。 考虑到妙玉毕竟是商辂的女儿,汪舜华把她许给了王越,让青玉嫁给倪谦。 倪谦是个标准的士大夫,才华横溢,禀节直谅,希望他能好好对待青玉。 青玉呆了,她和倪谦认识,知道那是当之无愧的国家栋樑,儿子倪岳也是人中龙凤,实在不敢作此非分之想。 青玉跪在地上恳求太后收回成命,汪舜华笑道:「有什么当不得的?你是我的人,怎么就配不上了?」 倪谦也呆了,他两次亡妻,本没有续娶的打算;青玉品貌出众,他也看在眼里,但毕竟她是改嫁,而且人家前夫还在,是被太后拆散的。 倪谦跪在地上称不可以,汪舜华白了他一眼:「行了,回去准备婚事吧。青玉是我身边的人,婚事不能太草率了。」 倪谦只能搬出圣人大义,妇人从一而终之类的;青玉也不肯。 汪舜华打住他们的引经据典:「读过《诗经》吗?」 倪谦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正儿八经的探花,被人这样问话,还不如一头撞死了便罢。 倪谦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青玉却老实的低着头说:「读过。」 汪舜华问:「《诗经》里头有一篇《氓》,背给我听听。」 青玉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能背了。 汪舜华击节:「好一个『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就这一句话,胜过无数后代诗人戏曲小说家妙笔生花的铺陈,也胜过无数道德家慷慨激昂义正辞严。它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婚姻是人生大事,一定要三思,别被感情蒙住了眼睛;但就算遇人不淑也没什么要紧,及时止损、回头是岸。当年孔夫子更定《诗经》,都没有删除这一篇,可见他是认同这个观点的,他是真正宅心仁厚的圣人,不是慷他人之慨的伪君子。」 汪舜华转过脸去看倪谦:「孔夫子尚且觉得可以回头是岸,你们却认为必须一条路走到黑,撞了南墙也不能回头,撞死了才是贞洁烈女。是不是你们的境界比孔圣人还高,如果他在世,还应该拜你们做老师?」 这话实在太重,不独倪谦,所有朝臣全跪在地上,口称「不敢」。 汪舜华哼了一声:「青玉要是死了,一定是被你们这些人逼死的。她不想从一而终?你看那个李大成,像是能和她相伴终身的人?人家怎么说的『关起门来打老婆,太后都管不着!』你真想让她回去送死?孟子怎么说的:『无恻隐之心者,非人也。』你们整天子曰诗云的,见死不救甚至推人入火坑就是圣人大义?行了,你也别多说,我是看你才学出众,人品端正,才把青玉许给你;你若是对她不好,打她骂她作践她,我也会下令义绝的。婚约是责任状,可不是卖身契。」 这时候就知道鲁迅的伟大了,可惜《我之节烈观》原文太长,真心记不住,但大体意思还记得,因为实在说得好:「世道浇漓,人心日下,国将不国这一类话,我听得够多了;表彰节烈这一类事,我看的也够多了。表彰忠臣孝子,固然没什么说的;但是表彰节妇,我觉得很没有必要。我看有些人的意思,女子死了丈夫,便守着,或者死掉;遇了强暴,便死掉;将这类人物,称赞一通,世道人心便好了。如果治理天下这么容易就好了。」 「我倒想问问,女子失节,怎么就害了国家?外贼内盗水旱饥荒,哪一样是因为女人不守节造成的?何以救世的责任,全在女子?照你们说起来,女子是阴类,是主内的,治世救国,正须责成阳类,决不能指望阴类。再说,节烈的人,得到表彰,自是品格最高。但如果女子立志极高,万一丈夫长寿、天下太平,是不是就只好饮恨吞声,做一世次等的人物?」 这话一出,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了。 倪谦顶着口水娶了何青玉,婚礼当天,外头锣鼓喧天宾客盈门,但杯里的酒什么味道,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与王越和商妙玉同时,倪谦带着何青玉进宫谢恩,青玉被封为淑人。 王越和倪谦互相看了一眼,挤出一个同病相怜的笑。 210、太后的关爱 两对新人各怀心事的回去,朝廷里还有的是事情。 正月二十是天穿节,纪念女娲补天的日子,也是民间唯一由主妇担纲祭祀的节日。宋朝以来渐渐过得少了,如今只有陕西、山西和河南等少数地方还过;汪舜华此前听晋王妃提起,觉得很有意思,正好办了件压在心头多年的事,也就奉太皇太后和孩子们一起过节;还招了周贵妃和几位公主,也包括新婚的常德长公主。 太皇太后对她这段时间的工作不甚满意,尤其是常德公主的事,还曾经说过,但是汪舜华坚持:「薛桓不敬公主,若是由着他,恐怕下面会认为是咱们的意思,故意虐待公主。」 太皇太后见她主意已定,看常德长公主气色还好,关切的问了几句,也就不说什么了。 汪舜华自然是没时间做煎饼的,也不大会做,好在有小厨房代劳。 永安公主和重庆公主都已过笄年,力气大些。她们将宫人用红丝线系上的煎饼抛上屋顶,效仿女娲补天,抛不上去也没关系,撕成小块撒向天空,意思到了就行;其他的公主年纪还小,也没关系,撒向地面,意为补地。 周贵妃带着女眷们行礼,致辞:「今年一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永安长公主兴高采烈的和姊妹们比试射箭,跟前两年张懋等人自然没法比。永安还好,有一箭射到靶子上,重庆等连箭也不知道飞到何处;几个年纪小的,连弓都没长开。 太皇太后看得好笑,皇帝却拍着腿笑:「姐姐好没出息。」 他从姐姐手里拿过弓箭,轻轻一射,正中红心,胸脯挺得高高,接受着周围人的赞嘆和恭维。 太皇太后也很高兴,夸奖孙子:「我孙子真能干!以后一定能和女娲一样,杀黑龙、断鰲足、拯生民于水火。」 皇帝重重的「嗯」了一声。 刚到南郊祭祀完天地,得到辽东急报:东宁伯焦礼去世,享年八十二岁。他是蒙古人,守备宁远三十多年,保持了边境和平和安宁。 汪舜华下旨辍朝一日,追封东宁侯,谥襄毅,遣官谕祭营葬;他的儿子已经去世,孙子焦寿还没通过去年的考试,正在东苑补课,只能先回去守孝,看下次能不能过;于是让宣城伯卫颖前往镇守。 接着,得到了固安伯汪泉去世的消息,享年八十五岁。 不管有过怎样的不愉快,他是汪舜华的祖父。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不是当年他攀龙附凤,也就没有现在的汪舜华。 因此,他的后事还需要慎重对待。 汪泉被追封固安侯,赠太保;汪舜华按照制度率领太妃太嫔女官们在宫里哭了一回,又带着孩子们到汪家奔丧。 20年了,汪家早已今非昔比。当年不过是中等之家,如今却已经成为京城一等一的豪门。 她的异母弟弟志骧去年考封没有通过,但在景泰五年娶了成国公朱仪的妹妹。汪舜华有意让他到前线锻鍊,但汪泉父子不肯,只能留他在北京。长妹明华则在景泰三年嫁给了安宁伯罗亨信嫡长孙罗通,次妹春华许给了衍圣公孔弘绪。 汪瑛这样的皇亲贵戚,后宅宠嬖自然不少,其中有的是下面官员商贾孝敬的,也有的是他自己买的,甚至还有宫里出来的。毕竟是亲生父亲,只要他不太过分,索要名门闺秀,汪舜华也就许了。 这些女人,先后为他生下了八子六女。按照规定,亲王法定妻妾三人,原配亡故,已娶次妃,就只能立一位夫人,郡王以下同理。 汪瑛原配已逝,又娶后妻,编制已满,所以这么多女人孩子,都不能讨封。 事实上,汪瑛曾经几次三番为妾室和庶子们讨赏,甚至搬出「我是你爹,没有我就没有你」之类的话来压人。 汪舜华钱是可以给的,反正她有年俸,吃穿都是官家管着,每年支一万给女学,还有两千,就给娘家了。 只是别的却没有。原因很简单:「亲王郡王都要遵守规矩,你凭什么例外?是,没有你就没有我,但是我娘呢?没有她难道就有我吗?这么些年,你追念过吗?——太祖皇帝的嫡子嫡孙还要守规矩,我有那本事能越过祖宗去?」 汪瑛只得愤恨而退。 堂弟志平正统十四年成婚时,她还是王妃,娶了锦衣卫指挥佥事郭良的侄女;志嶷在景泰五年娶了西宁侯宋让的堂妹;志平则在去年娶了魏国公徐永宁的堂妹。 堂妹丽华在景泰二年嫁给了燕山右卫指挥使;容华则在次年嫁给了羽林前卫指挥使。 不独家族飞黄腾达,甚至舅家周氏,也因此一飞沖天,不过周家子弟相对低调,虽然并不出色,也还算上进,汪舜华也愿意抬举他们。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古皆然。 汪舜华久居深宫,很难看到这些人,上了香,叮嘱了几句。 今年是京察年。现在各省的土地清理还在进行,没有把人叫到北京,只是把考核资料送过来——按照制度,州县每月一考察,上报于府,府考察,每年一报,上报布政使司,每三年,巡抚、按察使司通核官员事状,造册具报吏部,作为外官考察凭据。 这回除了按照惯例送这些资料,还要求各级官员递交述职报告,尤其是土地清理的情况。 吏部会同都察院加班加点进行对照考核,最后认为左布政使张文昌等1212员年老有疾,知府李琏等213员罢软无为,还有多人俱犯赃。令老疾者致仕,罢软者革了功名,才务不及、浮躁浅露者降职,有赃者罢移送督察院问罪。 罢软者的处理,比规定的重了很多,以往都是冠带闲住的。 既然你不干活,那就别想吃饭——一个进士,朝廷每年免除田赋就是120两! 大家心里清楚,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办差不力的。此前已经处理过不少,但是总有人心存侥倖,想着煳弄过去。 门也没有! 朝廷这样较真,下面也很卖力。 中原地区的土地清理工作基本完成,扫尾的扔给南京,成国公朱仪已经奉旨坐镇;今年要对边境地区,也就是广东、福建、广西、贵州、云南进行验收。这些地区民风彪悍,尤其还有少数民族,必须要严防勾结,丝毫不能大意;尤其去年已经有了不安的迹象,是地方拼命按住了,所以今年的京察,也没让他们来。 因此派出了以英国公张懋、定国公徐永宁、安国公世子于冕、武定侯郭昌、泰宁侯陈泾、西宁侯宋让、清平侯吴玺、武平伯陈能、襄城伯李瑾和户部右侍郎丘浚、刑部右侍郎林聪、工部左侍郎赵荣、右都御史钟同、右副都御史余子俊等重臣出京,会同地方共同办理。 去年到安南出使的沐琮接旨直接前往云南,汪舜华其实还真没有过度使用童工的意思,只是想让孩子先去见识一下,知道世道的艰难。 她没有想到,沐琮的天才会超过她的想像。 二月初九,正式命安国公太保谨身殿大学士于谦、太子少傅武英殿大学士李贤主考会试。 新贡院经过赶工,终于在去年腊月底前完工,将预先订购的桌椅家具塞进去,就可以使用了。 ——过年前,汪舜华带着于谦等人亲自去看过,于谦等人其实有点不习惯,但汪舜华一下子找到当年的感觉,感动的差点流泪,她甚至坐到案前,做出奋笔疾书的姿态。 众人都笑。 此前顺天府乡试,因为馆舍尚未就绪,汪舜华下令就在顺天府学进行,当然其他不能参加考试的学生就只有暂时回家温习。 今年的会试很顺利,当然监考的考官很多。一万多举子,满满的坐了220多间考室,动用了各部门将近1000位监考官,当然其中有不少是国子监、宗学和军校的人员。 当各考官从于谦手里接过试卷袋,到各考场,随机点选两名考子查验密封情况、签字认可,拆封发放试卷以后,明远楼上的钟声响起,大家开始答题。 以前参加过会试的人在心里感嘆一句「现在的条件真是比以前好多了,汪太后是真的爱惜人才。」 当然也有的考生有点小小的不适应。 但是会试毕竟圆满落幕,大家高高兴兴的进考场,轻轻松松的出来——就算劳累,也不是身体上的。 没有人会知道歷史上的这一次会试,发生了惊天的悲剧,所以会试发榜后,会有很多没见过的新面孔;当然,因为各种原因,很多人失去了考试的资格,一些人没能登上歷史的舞台就匆匆谢幕。 三月初一日,在奉天殿举行举行殿试,200名贡生走进紫禁城,一如制度。 以于谦为首的一批重臣参加读卷。歷史上这一科的状元彭教在最后时刻才拿到了会试资格证,心情大打折扣,虽然同样榜上有名,但因为答卷不符合上意,名次不很靠前;探花罗璟则拿到了传胪;榜眼陆釴也位列二甲。 一直待在翰林院和重臣们接触、又曾经到地方调研的李东阳自然近水楼台,蟾宫折桂,他今年才十七岁,是这一科年龄最小的,连续两届状元都是翰林院秀才,不仅翰林们高兴,连汪舜华都觉得脸上有光。 礼部左侍郎倪谦的儿子倪岳顺利摘到了榜眼,湖广华容士子刘大夏摘得探花,汪舜华对他有印象,传统意义上的好官,但是被后代人骂到飞起——传说就是他烧了郑和航海的资料。不管是不是真的,这回他肯定没机会。 刘大夏字时雍,号东山,湖广华容人,年二十八。歷史上官至兵部尚书,与王恕、马文升合称「弘治三君子」。 只是十几位踌躇满志的宗室最终颗粒无收,多少有点沮丧:果然泱泱大国,人才济济,还需要好好刻苦努力啊! 循例赏赐了银子,状元带着新进士上表谢恩,诣国子监、文庙行释菜礼;就开始授官,当然是针对一甲进士的,李东阳授翰林院修撰,倪岳、探花刘大夏授编修,参加两朝实录的编撰。 现在事情多,就没让新进士去集贤院进修,吏部和督察院集体谈话以后,三月十五日,在西苑举行赏花会,就让这些新进士到南方地区参加土地清理了。 赏花会上新进士们挥毫泼墨,落笔成文,不仅前辈们叫好,观礼的亲王郡王们想到去年小猫两三只的场景,还是不能不在心里感嘆:「果然差距是巨大的,必须发愤图强啊。」 当然,知道新进士尤其是江南地区的进士们心里很有情绪,汪舜华很能理解,刀子砍到谁身上谁知道疼,因此还是开诚布公的谈了一谈。 道理大家都懂,只是心里不痛快。 不过督察院左都御史陆瑜拿出去年查抄盐商和贪官资产明细,又举了几个清官廉洁自守结果老婆孩子挨饿受冻、连后事都办不起的例子,大家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了——毕竟刚刚踏入仕途,没有谁会把自己放到贪官的立场上,而是想着治国平天下——这个比较大,荣妻荫子、光宗耀祖。夙夜在公却只落得潦倒而终,反倒是官商勾结吃香喝辣,是个人都会不平。 户部尚书马昂也挺会来事,又举了百姓困苦的例子,说百姓以前遭受到怎样的盘剥,如今又减轻了多少负担,那些盐商巨富、贪官污吏所聚敛的财富,都是民脂民膏! 当然吏部尚书崔恭还说到了衙役的事:「除了一甲和庶吉士,其他人都是要先到地方任职的。以前地方上能吃皇粮的,就那么几个人,这些人能维持地方的正常运转吗?别做梦!可是县令每年10石,而且米三钞七,等于能拿到手里的也就23石,连自己都吃不饱,怎么养活几百上千号人?还不就是搜刮百姓!如今全国各地的土地清理已经基本结束,有些地方还想靠老黄历过日子,你看老百姓依吗?差点就把县衙掀了!你们想和他们一样吗?」 汪舜华说的语重心长:「我知道你们中有很多人,不愿意、不满意,但那有什么办法,谁不想做好人呢?我想把宗室勛贵士绅商贾都得罪吗?可是总要有人做出牺牲。我的原则是: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农民,他们已经够苦了,再往他们身上加担子,那就真的是官逼民反,逼上梁山了。让一院子的人哭,总比让一街的人哭、一地的人哭好多了。你们现在是进士,将来会为官作宰,但就算你一身荣耀,你的子孙,难道世世代代都能每个人显达?不可能的,就算太祖皇帝的子孙,前些年偏远宗室饿肚子的都不少;何况别人?你愿意让他们受人盘剥?我相信你们不愿意,也相信你们都有兼济天下的情怀。你们的妻儿老小、子孙后代,可能没有直接从你手里拿到金银财物、高官显爵,但是可以作为普通百姓,享受到时代带来的便利和公平正义。那么,我认为这个官是做得好。我希望也相信,后人记述和评价这段歷史,有你们的名字,光辉的名字。」 众人磕头。 汪舜华的思想工作已经游刃有余,自然不会只讲大道理,而是坚持以理服人:「我曾经给朝中的文武官员算人生七笔帐,可惜很多人没有听进去,结果自己折了进去。今儿我就只跟你们算经济帐,看看到底划不划算。就算你三十岁入仕,七十岁致仕,俸禄按照正四品来算,每年大概三百石,朝廷直接要给你一万二千石。多吗?」 「接着再往下算,就算你之前在科场屡战屡败,没有享受到免税的待遇。考中进士以后,朝廷免你十五顷的田赋,每顷折银八两,但你自己可以多收一倍的租子,也就是每年你可以拿到220两银子。四十年该多少?我替你们算了,九千六百两。还会觉得少吗?」 「如果你兢兢业业,克己奉公,死后朝廷追赠了谥号,那么你的子孙都可以免这十五顷田赋,与国同休,这又该是多少?」 「好好算算吧,光是朝廷直接给你的,差不多三万石,如今每亩地的产出才多少,最富饶的江南,亩均不过三石。按照一家十亩地计算,你一辈子挣了农夫一家一千年才能挣到的财富。百姓奉养你们、朝廷培养你们不容易啊。国不负你,民不负你,何忍负之?」 她挤出一个冷笑:「都说杀头的买卖有人干,赔本的生意没人做。把这笔帐算清楚了,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不说身前身后名,为了几十几百几千银子,丢了三万石,还要送上身家性命,何苦呢?」 「我是不喜欢杀人的,也不喜欢用今年摘了多少乌纱帽收割了多少人头来体现反腐的成绩和决心,毕竟培养一个官员,朝廷的花费比你们体重还重的黄金;这一刀下去,什么也没了,我能落着什么好?但是如果有人想要送人头,我会照单全收。」 话说到这里,即便春暖花开,所有人都觉得冷汗直冒。 新进士们收拾行囊,奔赴各自的战场了,朝臣们也投入了紧张的工作。 211、春晖文学社 没两天,永安长公主带着公主命妇们亲蚕回来,汪舜华同意她带着姊妹们去西苑骑马踏春,交代注意安全;同时,还让她去光明学校看看女孩子们。 十四年了,当年收养的烈士遗孤陆续长成出阁了,又相继有新的烈士遗孤和聪明俊秀的重臣之女被送到那里,如今连宗室女也送进去,除了安抚人心,也可以看看有什么优秀的可以培养。 此外,还可以去养济院看看孤寡,感受一下民生疾苦。慈善也好,作秀也罢,这在后代是很常见的;但现在还很新鲜,景泰年间每年出宫去光明学校的时候,汪舜华也会陪景帝去养济院看看。 景帝最初很不适应,但是汪舜华做这些实在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看着她和这些人谈笑风声,闲话家常,景帝还能插两句话,下面的朝臣是真的有点不是滋味。 哪知道永安长公主回来,缠着汪舜华说她们准备成立一个诗社,想请母后也参加。 汪舜华笑道:「我哪里会写诗?你们自己玩吧。」 真是世事无常,记得上辈子好像也加入过校园文学社,可惜什么都没写出来。 她在内心不得不承认,她不是一个诗人,也做不了诗人。 放下永安呈上来的诗词,摸摸她的脑袋,看着她如花般娇艷的容颜,真的是少年情怀总是诗。 汪舜华在心里默默承认,自己已经老了,至少心老了。 想了想:「我倒觉得你们不要拘泥于诗词,什么戏曲散文小说,都可以试试。那么多的文学样式,别把自己的手脚捆住了。要不,你们成立一个文学社吧。设立一笔经费,我贊助点,你们自己出点。除了搞点活动,每年再搞点评比,写得好的给奖励;以后风气蔓延开了,你即便做不了主盟者,也算个首倡人。」 永安长公主咦了一声:「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啊。」 四月初十,宫里的文学社建起来了。 汪舜华忙中偷闲,参加了她们的聚会,给文学社赐名「春晖」,还捐了一千两银子。参加的人员,除了几位公主,还有留京的几位郡主郡君以及王妃命妇、高级女官。 汪舜华心说:「你们这是当成夫人外交,搞成高级沙龙了吗?」 但是没办法,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卑职小——虽然现在除了太皇太后也没比她更高的,但人家申请进来,你不准,反而弄得挺没意思。 但是为了确保质量,永安公主让所有申请入会的人员都交三件作品,题材不限、体裁也不限,如果这也不行,那是真不行了。 最后呈上来的数量不少。汪舜华看过,质量相当不低,不知道是真的她们自己写的,还是有人代为操刀。只是内容大致局限在闺情写景、感时伤春之类的,最多有点颂圣,想来还是视野局限了。 太皇太后对进士宴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对女孩子们写作还是有点兴趣,毕竟很多都是看着长大的。 虽然嘴上说着「女子无才便是德」,但眼睛却看向诗稿,嘴里还称赞着:「我孙女真聪明,能写这么好的诗。」 汪舜华心说老朱家都一个德行:护短,孩子怎么看都是自己的好。于是把她拉进来,压榨了一千银子,又交代永安:「以后每次聚会,记得把太皇太后请来,她老人家才是真正的才女。」 太皇太后笑道:「什么才女,不过就是认得几个字。」 汪舜华笑道:「母后何必谦虚?先帝不就是您手把手教出来的吗?我肚子里这点文墨,还都是先帝教的呢。」 太皇太后这才高兴起来,復抹泪:「如今你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汪舜华笑道:「再怎么样,也不能忘了师承;再说,咱们做长辈的,不就盼着青出于蓝,一代更比一代强吗?我是希望皇帝和公主们,都能胜过咱们。」 太皇太后笑着点头。 汪舜华想到《红楼梦》中贾探春的那纸花笺,鼓励孩子们:「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鬚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你们的诗文写的不错,以后聚在一起,相互学习,相互促进,我是希望大明能多出几个李清照一样的才女;要是芝兰生于庭院,那就更好了。」 她还特意提点了一下:「别只想着诗词,还可以多写戏曲和小说。」 ——长期待在起点晋江的文学青年,穿越到大明朝不写点小说,简直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别看现在小说是稗官野史,越不看好越容易冒出头!——当通向成功的道路已经人满为患的时候,另闢蹊径未尝不适终南捷径,否则大家都写小说,四大名着估计要换一下了——真没有不敬的意思,大家懂得。 ——此前汪舜华自己不是没想过干这个,不过穿越过来不久就入了宫,彻底没戏了。 当不了文学家不要紧,能当文学家的妈甚至一大批文学家的引路人,也不负此生了。 下面的姑娘们还是有点放不开,只是顾忌她的身份,不敢说话;永安长公主可没有那么多顾虑:「母后,就说您不懂文学,不要瞎指挥。小说是什么——不过就是稗官野史,下三滥的东西。我们要是写这个,以后可都没脸见人。」 太皇太后也反对:「你别瞎出主意,这不是什么好文章。」 汪舜华笑道:「母后先别急着反对,听我把话说完。」 她戳了戳永安长公主的脑袋:「榆木脑袋。小说就下三滥?跟谁学的这些?诗词文章就高大上?当年词还被称作『诗余』呢,结果苏轼、秦观、李清照、辛弃疾,哪个不是名垂青史?难道他们比不得从前那些诗人?」 永安长公主怔了下:「那怎么能比?」 汪舜华道:「怎么不能比?你们之所以看不起小说,不是因为这个体裁,而是市面上的多是诲淫诲盗的;就像当年词也是专门写春闺妇人的,品格不高,结果苏轼一出来,立刻和诗平起平坐了。说到底,样式只是载体,根本的还是内容。」 ——四大名着绝对不在期中,特此声明,她心里补充了一句。 永安长公主皱着眉头:「那苏东坡可是一代文豪,咱们能跟他相比?」 汪舜华道:「我没让你们和他比,饭要一口口吃;等以后戏剧小说占据了主流地位了,你们不就成了开路先锋?——你们也不想想,什么叫『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巧』?什么叫『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古往今来的文学大师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有哪个是一生平安顺遂的?你们这些人,别说感受民间疾苦,能知道百姓多艰就很不容易了。那怎么办,一辈子吟风弄月,能写出多少好文章?我让你们写小说,不是坑你们。那句话怎么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个时代一种文章,汉赋唐诗宋词,风水轮流转,到我朝就是小说了,你们只要发挥想像力,编几个好故事,照样可以脱颖而出。」 永安长公主还是不明白:「母后怎么知道?」 汪舜华继续循循善诱:「猜的。你想,以前印刷不方便,读书人少,文章就短,而且重视文采;现在不一样了,刻书方便了,读书人也多了,茶楼瓦寺到处都是,读书人写诗文没什么,那些一般人看得懂吗?自然是看故事了。」 ——《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都是几百年集体结晶好吗? 永安长公主愣了下:「我还真没想过,不过他们要看就看,咱们凑什么热闹?难不成还要为他们写书?」 汪舜华道:「你写书不为人看,那做什么?『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那才是写书人最大的成功。你用最通行的文学样式,写出最受欢迎的故事,在潜移默化中教化人心,说不定就成一代宗师了。」 永安长公主明显是不信的:「就我们?宗师?就凭小说?那李白杜甫欧阳修苏轼都能从棺材里爬起来!」 汪舜华道:「你不信,等别人成名成家了,你可别怨我没有提醒你。」 她的眼睛看向李莹:「敏政已经写了戏剧,要不你也写一部吧,夫唱妇随琴瑟和鸣,夫妻俩都是文学家,传出去才是佳话。」 李莹呆了:「臣女不才,怕有负太后的厚望。」 汪舜华笑道:「你都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不行?这样吧,我给你出个点子。」 她的脑子里盘桓了一下,看了那么多小说电视剧,哪个最适合现在呢?哪个是小姑娘能写的呢——题材太大,怕小姑娘驾驭不住,挫伤积极性;再说,妖魔鬼怪后院相会的也不符合主旋律。 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很多年前一部经典的电影。 汪舜华跟李莹大致交代了一下剧情,李莹没想到太后居然来真的,认真听完,认真的磕了个头,退下了。 汪舜华看向永安长公主:「我还想到一个题材,你来试试?」 永安长公主「啊」了一声。 212、何青玉 端午节前,文学社聚了一次,汪舜华注意到商妙玉面色如常,想来王越性格豪爽,妙玉的前夫也没了,加上商辂的面子,对她还不错。何况办完婚礼就到南方平叛,虽然有点担心,但膝下几个孩子都需要费心,因此精力就分散了。 何青玉上次还好,这回倒有点不在状态。想来倪谦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倪谦家里人口简单,大儿子倪岳年二十,刚刚考中榜眼,和老爹一前一后的办了婚事;二儿子倪阜年十三,三儿子倪皋才九岁,还有个十七岁的女儿。按说家里的事情不少,偏偏每天和倪谦相顾无言,也是够愁。 汪舜华料想的不错,倪谦虽然应承了这门婚事,但是在过不了心里的那关。洞房花烛夜喝的大醉,回房就歇下了;次日谢了恩,打发青玉回家,自己到衙门办差,十天半月才回来一趟,却都歇在书房,连沐浴更衣都不让青玉近身。 青玉自觉没趣,好在奔三的人,对情情爱爱也不看重。何况倪岳在国子监准备会试,但还有三个孩子,都有母子的名分。倪阜和倪皋都已经进学;淑静马上就要出阁了,很有才华,只是面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继母,总归有些侷促,尤其继母还是改嫁。 好在很快倪岳金榜题名,倪谦很是高兴,终于回家了,又大醉了一场,青玉也就没有奢望他回房休息;只是倪岳和卢氏有婚约,如今青玉占了倪家主母的名分,倪谦还得和她商量。青玉进门之后,一直闭门自守,除了往日闺中姐妹,和倪家亲戚倒是没什么往来。 但青玉灵慧,又是在太后身边多年,操办婚事自然不在话下。倪谦对她倒是满意,连倪岳也很感激。 倪岳的妻子卢允贞,是当时有名的才女。她听说过青玉的事,很是同情。两人才貌相当,意气相投,倒是很能聊得来;适逢永安长公主办文学社,青玉还把允贞推荐了去。 允贞貌美才高,永安长公主大是意外:「你们倪家真是独占了风水,媳妇儿一个比一个出众。天下的灵秀,倒要被你们占去了一半。」 永宁永康也是赞赏:「这样出色的才女,咱们以前竟不知道,回头见了母后,可要说说外头选秀的不尽心。」 允贞原来还有点不肯,觉得女孩子待在闺中就好了。只是青玉是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也就试试了,听了这话,忙称不敢:「当不得公主错爱,是自己当初没有报名。」 永安长公主知道,公主伴读主要选择高官之女,女官都在民间选择,允贞父亲官位不高,因此没有赶上;甚至倪谦,女儿当时也没搭上这趟车。 允贞进了文学社,如鱼得水,婆媳的感情更亲睦了。 只是看着倪岳夫妇出双入对,恩爱情深的;想想自己,到底觉得不是滋味。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 浴佛节,青玉带着允贞、淑静外出浴佛,说起现在朝臣都到外头办差了,这个节倒是清冷了些;看着店里的月季好看,前去买了几盆,吩咐店家差人送来。 回家已经晌午,吃了饭,歇了一会儿,趁着春光好,到院子里看地方;看看太阳快下山了,听人说花店的送花来了;青玉吩咐他过来。 那人抱着一盆开得正旺的月季来,青玉免不了提醒:「小心些,这花儿有刺。」 说话的时候,那人勐地抬头,直愣愣的看向青玉:「青玉?」 青玉也一呆——这不是李大成! 那花儿砸到地上,李大成本能的去捡,不提防被刺中,流了一手的血;青玉吃惊,忙吩咐下人准备清水,一边抓着他的手看:「你怎么样?」 说完觉得不对劲,连忙收回了手。 李大成怅然若失。 这时候看不出问题,就是傻子了。 允贞问:「你们认识?」 青玉苦笑:「从前的故人。」 允贞看了他的相貌,大抵能猜出来。只是这样站着实在尴尬,于是道:「外头天热,淑人,咱们回房去吧。」 青玉点头,允贞吩咐:「好好地把花栽了,走时多赏他一贯钱。」 哪知刚转过身来要走,李大成忍不住开口:「青玉,你还好吗?」 青玉侧过脸:「我很好,你呢?」 李大成低了头:「不如你在的时候。我现在才知道,你在京城讨生活不容易,每天忙进忙出的,也不过养家餬口罢了,买房子更不要想,可当时我和娘还拿这个压你,我还去赌钱,还去找小娘,还打你骂你。我不是人。」 青玉闭了眼睛,泪水就下来了:「别说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她收了泪,挤出一个笑:「娘…你娘还好吗?」 李大成低头:「她去世了。就在你走后三个月。」 李大成被打了板子,伤还没好,一时改不了脾气,还混天海地的,别人知道他离婚了,也就没有顾忌,很快把钱败光了,被房东赶出来。另外找了个地方安家,自然比不得从前,勉强能遮风雨罢了。杨氏没办法,到处给人洗衣服做缝补挣点花销;她心里又悔又恨,半夜屋里漏雨爬起来铺稻草,摔了一跤,不仅断了几根骨头,还积了内伤,无钱医治,去年九月去世了。 老娘老婆都没了,李大成这才慌了。安葬了老娘,大哭了一场,饿了几天,还得找活干。 他是庄稼人,只会种地,别的不懂,好在年轻有一身力气,先后在粮店煤行给人搬运,后来又到花店帮佣。 青玉知道他由奢入俭难,自打来了北京,都是自己养家餬口,他整日游手好闲,何曾干过重活?便是碗也没洗一只;如今虽然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底比从前好多了。 想到这里,她忍住泪:「你多保重,凡事若有难处,…」 她哽咽着,不知道该怎么说。 造化弄人,如果几个月前,他能浪子回头,自己肯定义无反顾的跟他回去;可是现在已经嫁进了倪家。就算倪侍郎对自己不满意,自己也只能往心里咽。 太后已经够费心了,不能让她为难;甚至倪侍郎,也因为自己遭遇了不少口水。 忍了吧。 她刚转过身子,没想到居然看到倪谦,后面还跟着倪岳,都是一脸尴尬。 允贞忙过去行礼,一边朝倪岳递眼色:「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 是有点早,明代作息时间很早,官员一般下午三点就下班了,四五点钟就可以到家;只是这些年朝廷事情多,一般都要太阳落山以后才下班,甚至直接睡在办公室。 倪岳嗨了一声:「这不过节吗?我就拉着爹回来了。」 他挠挠头:「你们在说什么呢?这是今天买的花,不错,挺好看的;就是带刺,你们平时注意些,别被伤到了。」 允贞嗔道:「知道了。你们累了一天,辛苦了,先回房休息,我去吩咐厨房备饭。」 青玉知道,允贞猜到自己的情况,只是不肯说破,暗暗教丈夫撮合,今天肯定是倪岳把他爹拉回来过节的。 允贞牵着青玉走,哪知道倪谦突然开口:「青玉,你随我来。」 李大成睁大了眼,问倪岳:「他就是青玉的后老公?」 倪岳哼了一声:「你说话放尊重些,何氏是诰封的三品淑人,是我倪家的主母,她的名字不是你能称唿的。」 李大成耷拉着脑袋:「一看就是个大官,就是怎么这么老?」 倪岳冷笑:「老?比你大不了多少,何况,不打老婆。」 李大成擦了擦汗,倪岳问:「你怎么到我家来了?」 倪岳状貌魁岸,风采严峻,面瘫冰山型的大帅哥,浑身上下写着「生人勿近」,自然很有气场,李大成这种老百姓禁不住腿发软,只能老实说了。 倪岳哼了一声,吩咐下人:「去帐房给他支十两银子。」 转头吩咐李大成:「回去好好过日子,别到我家来,小心磕破头皮。」 李大成连忙道谢,却有点捨不得:「青玉她过的好吗?我瞧她总有心事的样子。」 倪岳白了他一眼:「她现在是倪淑人,好不好与你有什么相干?这话别人可以问,你问的不亏心吗?」 李大成低了头,连忙跟着下人跑了。 青玉几乎是抱着就义的心态,跟着倪谦到书房的。 倪谦坐在书案前,拿手敲着桌子,沉默了很久:「那人就是李大成?」 青玉称是:「今天和孩子们出去,顺便买了几盆月季,偏巧他送上门来,免不得说了几句话。」 倪谦抑制住火气,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顺:「都说了什么?」 青玉低着头:「不过是些家常话。」 倪谦嗯了一声:「家常话?」 青玉道:「就是问了问近况。」 倪谦问:「他近来可好?」 青玉道:「不大好,他母亲去世了,钱也用完了,四处帮佣挣点辛苦钱。」 倪谦看着她:「你心疼了?」 青玉的声音有点抖:「没有…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她看着倪谦,带着哭腔:「我知道这门亲事让先生为难了。妾不幸为村夫欺凌,幸太后垂爱,拯救倒悬;只是没想到给先生平添麻烦。妾别无所求,但能在此有个栖身之所,于愿足矣。」 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倪谦心里一颤;伸手摩挲着她的脸,青玉一惊,想到无数次李大成粗鲁的抚摸后是疯狂的碾压甚至施暴,突然哭出声来:「先生就当我是个花瓶也好,摆设也好,请先生放心,我会好好的作倪淑人,请先生容我在此自生自灭。」 倪谦勐地站起身来:「自生自灭?」 他抬起青玉的下腭:「你记住,你是我倪谦明媒正娶的妻子。」 青玉还没回过神来,嘴上一热,倪谦已经凑上来了。 青玉感觉自己全身发烫,却还是顺从的搂住倪谦的脖子,任由施摆。 突然门开了,传来倪岳的声音:「爹?」 似乎反应过来,门嘣的一声关上了。 倪谦闹了没趣,也没心思再战,匆忙整理了衣冠,出来见儿子:「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这么大人了,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 倪岳忙赔了不是:「就是来跟爹禀告一声,那人已经走了,求爹不要为难何姨,她也挺不容易。」 倪谦闷闷地发出声音:「你倒是会为她说话。」 父子俩渐渐走远,估计说李大成的事情去了;青玉忍住泪,收拾狼藉的自己。 吃饭的时候,气氛很是尴尬,大家都低着头不说话。 吃完饭,各自散了,青玉正准备回房,倪谦突然开口:「我今晚有公务,就歇在书房了;你早点回房休息。」 青玉应了一声,退下了。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她知道,有些障碍,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不管是倪谦,还是自己。 免不了又想到李大成,如果自己早些知道他的处境,是不是还可以挽回,至少避免今天尴尬的局面? 青玉闭上了眼睛。 213、反腐 【丝路文学网】手机阅读网址喜欢就分享一下 汪舜华问了青玉的情况,她却说还好,汪舜华嘆息了一声:「看来,也只能说还好。」 她想了想:「你暂时不要回去,我这儿正忙,你和妙玉都走了,身边也没什么称心的,先回来帮我,如何?」 青玉忙不迭的应承了。 青玉舒了口气,倪谦反而有点不自在:青玉在太后身边呆着,免不得时常出来和人照面。虽然都是自己的同僚,也就是见面的交情,但自己的老婆被别人瞧,心里总归不太舒服。 于谦等人也觉得不自在,委婉的劝说太后:「何氏已经是朝廷命妇,还是应该让她回家主持家务。」 汪舜华似乎刚缓过神来:「这不身边缺人,她在我身边呆了几年,什么人和事都熟,所以教她回来帮忙。倪侍郎不是媳妇已经进门了吗?我听说卢氏很聪明,什么事让她多担待些。」 倪谦只得磕头。 倪谦和何青玉的事不过是边角料,眼下朝廷关心的重点是海关反腐:因为鼓励粮食进口,採取了一系列的刺激手段,当然收到了一些作用;但也有一些宵小选择了投机取巧——他们拿着国内的粮食冒充南洋的粮食,偷逃关税;甚至直接在海关附近收粮。 有鑑于此,朝廷从今年正月起,开始加强对粮食假冒走私的打击力度,——朝廷早有规定,所有入关粮食,必须由朝廷统一收购.那么这几年你们减免了多少关税,相对应的应该有多少粮食入仓,又调拨了多少粮食,还应该有多少结存,都是有帐目的。 其实早在开关的时候,朝廷就预料到会有这一茬,但是不能因噎废食。即便商人是从江南、华南运来的粮食,朝廷虽然收不到关税,但也免了运费,可以接受;况且,海南、台湾等地亟待开发,你们要是组织力量到那里垦荒,朝廷也就认了。 如果所有人都这么老实本分,世界上就会少了很多事。在最初尝到了甜头之后,一些胆大的开始买通关员,直接将海关仓库的粮食拉过来,进进出出,气焰极度嚣张。 以前朝廷忙着改革,抽不出力量,现在就要好好查。 汪舜华在朝会上说的义正辞严:「粮食走私猖獗,不仅影响国家税源,而且威胁粮食安全,决不能听之任之——不管有什么样的关系网、利益链,不管涉及到什么人,都必须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于是接下来,朝廷派遣钟同坐镇指挥,开展「破网除链」大行动,核对帐目、审查关员、捉拿走私分子,搞得如火如荼。 当然下面也会想办法,连夜收购粮食补仓,威逼利诱钦差甚至直接放火烧仓,可以说电视剧里能够想到的,都齐活了。 朝廷自然也是有备而来,钟同带着禁军,会同附近的卫所,抓了一批,杀了一批,总算把风气按了下去。 但仅仅是这样,仍然是不够的。和南洋各国建立粮食直销绿色通道也不靠谱——统一註册包装太难了,何况这年头造假不要太容易。 但是,海关的粮食,必须逐月清点移送——仓库不够算什么问题?给我建!要是你们还敢勾结串联,那就看你们的手快,还是朝廷的刀快! 以后不定时对粮仓进行抽检——以前说过,但是朝廷没力气,现在有力气了。 此外,放开对粮食酒的限制,按照普通商品收税,并允许出口海外。 但朝廷没有派人到海南、台湾协助调查处理,就是要给商人们留个口子。 你们有本事把两个地方开发出来,也算功劳。 与此同时,改革过程中出现的新问题也值得关註:以前地方官对工商业不感兴趣。反正朝廷不考核,乐得省事;现在不行,超编人员的工资和地方官吏福利都要从这里走——光是田赋,一些地方连衙役都养不起,想朝廷给你搞财政转移支付? 那你就好好等吧,等到花儿谢了为止。 好在朝廷虽然不给钱,但给了政策。 因此,申请创办地方公司的奏疏雪花一样飞到北京,产品也各不相同,有搞纺织刺绣印染的——这个是主流,有想搞漆器的、竹器的、木工的,有想搞炒茶的、种花的、酿酒的,有想造纸的、烧瓷的、挖煤的、冶炼的、造船的——后面这几个算是相当有技术含量的。 此外,汪舜华还命工部创办了一家建筑公司,赐名「大道」,由香山工匠蔡启贤担任总经理。其实蒯祥是最好的人选,但他已经是工部左侍郎,自然不能让人家去干这活;蔡启贤的父亲蔡思诚,就是蒯祥的师傅,极有名望的工匠。蔡启贤继承了父亲的事业,在此前的营造中展现出了杰出的才能,得到了师兄蒯祥的嘉许和推荐。 现在基础设施建设不少,但是徭役取消,但活总要有人来干,以后这些就交给公司去组织,朝廷只负责设计、拨款和验收。 可以说,目前天下所有的工业门类,都在这上头了,毕竟都要讲究因地制宜不是。 但朝廷不可能都同意,产能过剩那是屁话。现在是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和落后生产力之间的矛盾——不能算根本矛盾,但也是重要矛盾;何况允许以物易物,就算不能直接吃用,也能换点需要的。 问题是朝廷本身有一堆改革任务,如果都只盯着乡镇企业,那么别的活儿怎么办? ——更何况,已经有不少人叫嚷着「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既然如此,那就有点带面,逐步推开。 先搞的一拨人吃到肉,后面的自然会眼热跟上,否则一股脑儿冲上去,搞不好谁都落不到好。 再说,启动资金、参与劳动力,都是大问题,没点本钱就想往上沖,别没赚到钱反而捅了窟窿。 第一批得到批准的,除了两京,只有十三省的省会和沿海港口城市以及重要的大城市。 但即便如此,这几年来已经出现了很多新问题。 毁堤淹田、贱卖土地之类的暂时没有——别说,「改稻为桑」这种事,明朝还真干过,不是别人,正是太祖皇帝。 不过他老人家干得漂亮,除了规定「农民有田5亩至10亩,俱令种桑、麻、棉各半亩,10亩以上倍之」之外,还对种植这些经济作物给予税收优惠,同时允许以桑丝抵税。 种植经济作物比粮食作物更来钱,而且自己家里就能加工成布匹,获得更大的收益,因此这项政策百姓得到了积极拥护。 也就是在明朝,棉纺织成为全国第一大手工制造业。 此前在改革中,出于稳定农业确切的说种植业的需要,汪舜华下令只按土地区分高下,对粮田、棉田和桑田、麻田一视同仁,不再给予税收优惠;但即便如此,农民还是会主动种植。一个是种植习惯,二是经济作物本身比粮食作物来钱。 现在有了原材料,也有工人,以纺织业为主的手工业就这样轰轰烈烈的搞起来。 因为地方公司的产值直接关系官吏福利。一些官员拿出资本家剥削工人的架势,改进织机、延长时间、剋扣福利、内外两本帐、多报成本中饱私囊,低价从农民手里掠夺蚕丝甚至丝织品搞贴牌等等;另外,为了扩大再生产,不仅积极开发荒地,甚至大量侵占河道;当然国有企业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些还没发展成资本家的小工厂主也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一方面大肆扩大产量、扩大生产,一方面勾结官员瞒报产量、偷逃赋税。 举报有奖,尤其官员自己吃饱了,下面的够不着,自然要捅出来。 这种事情当然不是处置了便罢,马上萧维祯、吕原、马昂等人就站出来说:「现在腐败这样严重,就是因为朝廷直接参与生产经营,导致人心大坏。应该即刻停止这种政策。」 这当然遭到坚决反对,丘浚就申斥:「难道改革以前就没有腐败了吗?还是说那时候人心就不好了?如果因为有腐败就不接着搞了,那是不是其他衙门也应该关门大吉?」 各级地方官同样反对——他们有病吃药,凭什么不让我们吃饭?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要不你们来发下面衙役的工资?或者你们下来干活? ——还是不接地气! 与此同时,另一种声音也很大——如今朝廷大量从南洋进口粮食,造成粮食过剩,实在很没有必要,不如改种桑树、棉花等作物,进一步改善百姓生活。 还有人提出:「当年太祖为了鼓励纺织,特别允许棉田等享受税收优惠,现在朝廷也应该恪守祖制。」 汪舜华直接打了回去:「当年太祖开国,人口稀少,粮食需求量不大,所以可以这样做;但是国家承平百年,人口大量增长,粮食单产并没有质的提升,如果不提升耕地数量,粮食安全从何谈起?百姓吃饭问题不能得到解决,如何谈论其他?——每年进口那么多粮食,你敢说都是从南洋进口过来的;即便是,你能保证每年都能进口这样多的粮食?会不会受天灾人祸的影响?会不会有商人逐利,不愿意运输?」 下面不吱声了。 能够开公司的地方在打公司的主意,不能开公司的地方则打商税的主意——以前没人关注的商税现在官员们高度上心了,想方设法收上来,甚至不惜雁过拔毛。当然商人也会想办法,你不就想要钱吗?您看我给您还是给公家? 与此同时,手工业的发展加速了人口的流动,自然也就带来了不少问题,包括治安问题。虽然朝廷花大力气平息匪患,但盗匪和流贼总还是有的,当然总体来说都是刑事案件,群体性事件很少。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 即便朝廷三令五申,即便汪舜华牌复读机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但是在利益面前,不是所有人都能认清的。 什么是王道?不乖,就从他身上碾过去。 什么是儒家之道?碾过去之前,跟他说一声。 既然要送人头,那我就笑纳了。 中元节后一天,宁阳侯陈懋去世,享年八十四。他是最后一位去世的靖难功臣,久享禄位,穷奢极侈。 这回汪舜华高压反腐,接到了不少弹劾,考虑到他的特殊身份,没有过度为难他,只是把弹劾他的奏表和厂卫的调查结果交给他,陈懋很乖觉,退回了侵占的土地,收敛了作风,也就放过了;如今去世,汪舜华也很给面子,极尽哀荣。 第二天,南京刑部尚书王宇去世。他为官清廉,但是议论矫激,好尚虚名,坚决反对改革。汪舜华受不了,把他踢到南京。 八月初八日,集贤院大学士胡濙永远闭上了眼睛,享年八十九岁。歷事六朝,前后近六十年,德高望重。三个弟弟都已七十多岁了,时常欢聚一堂,称为寿恺。 看来有长寿基因。 胡濙年老,患病已经有一段时间。临终前,他将几个儿子召到面前,说:「你们要谋求报答国恩,不要败坏我家的名声。」 汪舜华下诏追赠太保,谥号忠安。 转头吩咐准备回去给曾祖父守孝的公主伴读胡清妍,让她好生保重身体。 胡清妍自幼入宫,年龄和荣王差不多,肌如雪晕,眼横秋水。 汪舜华很是喜欢,当年曾经提点过胡濙:「这样的好女儿,不能轻易许人。」 齐王妃则内定了商辂的幼女妙媛,如今也在公主身边做伴。 这样的安排,这样既是对重臣的抚慰和拉拢,也让儿子们找到良配——明朝的后妃大多出自平民百姓之家,有的素质却是一言难尽;世家女的心胸眼界多少好一点,尤其自幼养在宫里的,品行可以观察。 ——只是考虑到歷史上外戚乱权和李斯老年抽风的故事,皇后太子妃的父亲还可以年轻点,可以扶皇帝上马走一程,但是不足以威胁到皇权;其他的亲王妃郡王妃的家族,勛贵重臣最好年老,儿子们不必太出色,人品端正老实,就不会生出不该有的想法;下面的侧室,就从宫女中挑选,给她们一个好去处,工作自然也就有积极性;同时,这些万里挑一的美人也可以持续改善朱家的基因。 胡濙的四个儿子,老大胡谼授官锦衣卫,有孝行;老二以武举得官,战死疆场;老三胡豅,锦衣卫指挥佥事;老四在家,都不是出类拔萃的人。 于谦自不用说,他的儿子于冕不算栋樑之才,胜在人品端正;如果皇帝有了什么,有了商辂父子作为后援,将来齐王可以尽快接手。 汪舜华知道不该怎样恶意的设想自己的儿子和重臣,但是她不能不做多方面的打算,毕竟人生有无数种可能。 有了这样的心思,汪舜华自然会特意关照。当年胡濙仰慕仙术,招揽术士,出入内院,汪舜华就曾经提醒过他,又把孩子接进宫来;胡濙明白她的意思,虽然说信仰不能扭转不过来,好歹不让方士进入内宅了。 汪舜华知道,当年景帝这样安排皇帝的婚事,其实是防范自己——景帝眼看油尽灯枯;儿子年少,却有一个强势的母亲,很难说不会重演吕后则天的故事,给他找一个强有力的岳家,是对他极大的保护。 那又如何?歷史上多少帝王为了帝位对亲人拔刀相向? 即便景帝,也为了帝位和太上皇勾心斗角了八年。 景帝不仅割捨了兄弟情谊,为他们母子上位彻底扫平了道路;而且选择了相信她,给了他能给的一切。 够了。 【丝路文学网】手机阅读网址喜欢就分享一下 214、沐琮 【丝路文学网】手机阅读网址喜欢就分享一下 北京的事一出接着一出,南方也不消停。 还是那个大藤峡。 五年前,赵辅等人给了叛军重重的一击,但是接下来朝廷多项改革进行,尤其重兵镇守北方和中部省份,自然放松了对广西等地的官制,于是叛军死灰復燃,再次闹事,并迅速攻破了多个府县,甚至堵死峡江。 其中如果说没有某些人的纵容支持和内应,那是不可能的。 必须彻底肃清这股叛乱势力,打通大藤峡航道。 汪舜华和于谦等人商议,趁着这次土地清理,彻底解决这个毒瘤。 正月里,英国公张懋和户部右侍郎丘浚、右副都御史余子俊到达南宁,组织广西全省人口和土地清理,经过商讨,由广安伯世子范升和余子俊率领万人,分两路包抄疾进:一路由武宣乘船沿黔江顺流而下,在龙村埠登岸,从西面直扑大藤峡;一路从桂平乘船从东面扑向大藤峡,于四月初三同时向瑶民叛军发动突然袭击。 经过建极元年的大清洗,叛军元气大伤,虽然又屡次侵略府县,但都奉行游击战术,来去如风,不和官军正面对抗。 当时各地闹哄哄的,叛军很多在外劫掠,后方毫无防备。驻守哨卡据点的兵力不多,猝然遇敌,仓促应战,峡江两岸重要据点相继失守。叛军四面被围,只好掩护大批瑶民一同转移到仙女山结寨据守。 官军人多势众,攀木缘崖仰攻,锐不可当。初四,仙女山被攻破,叛军、瑶民復撤至油榨、石壁、大陂等处。初五,这些营寨又相继被攻破。叛军挟持百姓准备由横石矶过江撤至峡南龙山。官军尾追而至,叛军因船少人多,在抢渡黔江时被溺死近千人。 叛军首领李功山率领余部撤至大瑶山区的立山结寨固守,与官军展开激烈战斗。10多天后,不得不潜入深山密林隐蔽起来。 官军不敢深入,只在大藤峡周围设置哨卡封锁交通要道。 与此同时,英国公张懋在韩雍的协助下,两省卫所同时发难,叛军大部分被歼灭。 韩雍奏请在桂平设置浔州卫,并在大藤峡周边地区桂平、贵县、平南各县设立巡检司9所,以严密封锁大藤峡;同时在大藤峡腹地碧滩村设置州府。 汪舜华同意,封韩雍为镇远伯,从桂平和周边几个县交界处划出一块将近1000平方公里的地盘,设武定县。新进士闵圭成为首任县令。主要是人口确实太少,只有一两万人。 但是光杀是不够的,不可能把人杀完;这样的民族地区,既要充分发挥武力镇压的作用,又要採取怀柔政策,让瑶民们离开深山峡谷,迁居平原,垦作便田,给予出路。只有他们生活上有了保障,才不会聚众闹事。 广西热热闹闹,西南也不消停。 土地清理,全国都要进行,大家都看出来了。 软的硬的、文的武的都不行,那就另外想办法。 西南地区地域广大、可耕地少,地主读书人势力也不强,但这里也有让朝廷忌惮的力量:土司。 土司可不是被捆住手脚的藩王,人家有人有地有钱有兵,在当地就是土皇帝,实打实的实力派。 只要土司们闹腾起来,朝廷忙着救火,自然就顾不上地主们了。 更何况,现在西南地区本就不太平,川南地区一直有叛军作乱,让朝廷疲于应对。 于是今年初,一条流言在云贵川地区迅速传播:朝廷要在西南地区徵收重税,每年朝贡的各种羊马粮食都要加倍。 但是土司们反应平淡。 说白了,这些东西都是搜刮民脂民膏,朝廷要加倍,好啊,咱们更有理由摊派了;到时候带领弟兄们将临近的府衙县衙掀了,把领地划过来,朝廷不认也得认! 土司们在蓄力,但是有人很着急,接着第二条流言就传播开了:朝廷要搞改土归流,把土皇帝们全部废了,然后派遣朝廷命官! 这下土司们坐不住了。 首先就是腾冲土司莽应里造反。按说腾冲在西南边境,与四川等地相距甚远,都是原住民,语言不通,风俗迥异,谣言就算长了翅膀,也不该先在这发酵。 但问题就在这里。 腾冲地处云南西南,与缅甸毗连。由于地理位置重要,歷代都派重兵驻守,明朝还建造了石头城,称为「极边第一城」。 汪皇后提倡节俭,捨弃了血腥的点翠选择了景泰蓝,同时捨弃了贵重的和田玉而选择缅甸硬玉,并将原来因美貌而遭致无妄之灾的翡翠鸟的名字赐给这种美玉。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翡翠价格日渐飞升;到汪舜华执政后,更是一飞沖天,朝野都以翡翠为重,无数商人民工涌进了缅甸,挖掘这种漂亮石头。 腾冲是缅甸进入中原的必经之路,自然聚集着大量的外来人口,这些人的消息灵通,于是谣言就从这里四散开来。 莽应里得到消息,自然就坐不住了:这些年他依靠地理优势聚集了惊人的财富,只在这里做个山大王,实在是屈才了。既然缅甸是宝石产地,更要收入囊中;那么趁此机会联合各个土司发难,扩充地盘要紧。 当时沐琮带人从安南到云南,和他的堂兄沐瓒商量情况。 虽然知道流言是假的,但这个时候人心浮动,你说了人家也未必会听。 既然如此,就必须未雨绸缪。 前来云南办差的有安国公世子于冕、武定侯郭昌,两人都傻了。 于冕出发前,于谦其实跟他耳提面命过:「要循序渐进,对付这种土霸王急也没有办法,先稳住再说;遇到有造反的也不要怕,沐瓒多年镇守云南,有经验。」 沐琮看出于冕不是将才,他曾经到军中锻鍊,但确实没什么功劳,于是让他和自己坐镇昆明;由沐瓒帅兵出征,分哨并进。只是武定侯郭昌这种生在富贵窝的极品官二代,没有上过战场,在路上遭遇埋伏,受了重伤;沐琮闻报,派人接他回昆明养病,自己亲自上阵,披歷险隘,直抵贼巢,在于姚关大获全胜。 沐瓒本来觉得应该乘胜追击,但沐琮认为:「叛乱虽然已经平定,但土司力量仍然强大。我等兵力不足,根基浅薄,若强力进军,只怕适得其反。不如派人招抚,说明朝廷政策,瓦解其军心。同时,根据地理形势筑关建堡,控制要冲;在汉人聚居之地设立诸司衙门,互为犄角。然后兴屯田,练兵士,方可保得一方平安。」 沐瓒点头。 沐家在云南经营百年,卓有成效。兄弟俩召集各地土司,拍着胸脯保证:「没有谁要削你们,那都是谣言——你们世代镇守这里,朝廷一直以为臂膀,有谁会砍断自己的臂膀吗?云南山高林密,语言不通,朝廷即便派了流官前来,又能有什么作为呢?这不过是奸佞小人造谣,妄图干扰朝廷视线,却拿你们当做祭祀的牺牲——其心可诛啊!」 接到奏报的汪舜华傻了,连于谦也呆了:沐琮,今年才十五岁! 汪舜华知道红小鬼中有很多是少年就参加革命的,但他们不一样,是生活所迫,沐琮,他是顶级官二代啊!虽然骑射功夫好,但那和上阵杀敌完全不同好吗? 李贤也呆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恭喜:「唐朝大将苏烈,也是十五岁随父征战,冲锋陷阵,屡建战功。后来投靠唐朝,征突厥、平葱岭、夷百济、伐高句丽,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为一代名将。黔国公不减古人风采啊。」 汪舜华还是不敢相信,将奏疏反覆看了,终于连说了三个好。 汪舜华很爽快的批覆了沐琮的奏疏。 只是消息传进内宫,太皇太后自然是惊喜,但又不放心:「沐琮才这么大,你怎么能让他冲锋陷阵?」 汪舜华的嘴有点苦,现在不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转头看着永顺公主,也是一脸纠结,只得安慰太皇太后「没事,他身边有人护卫。」 大家都不知道,歷史上沐琮十七岁镇守云南。他留心屯田水利,屡次平定夷人起事,推行改土归流,得到朝野的嘉许。史书评价:在镇三十余年,为政务持大体,宽而有制,边人安之。通经义,能词章,善草书,其诗瑰丽可观。 周贵妃也是又惊又喜又怕,永顺伯薛辅和沐琮一起到云南,虽然表现不如沐琮突出,也相当可观,奏疏里有详细写他是怎样身先士卒斩杀贼首的。 重庆公主默默地去烧香了。 剿灭了腾冲土司,西南地区仍然并不太平。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沐瓒兄弟唾沫横飞的劝说在很多人耳朵里完全变了味道:「内地乱了,是不是就有机可趁?」 为首的就是贵州播州土司杨辉;贵州都指挥使丁实前不久被都掌蛮诱杀,整个指挥系统几乎被一锅端,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紧接着,相邻的广顺土司、长寨土司以及程番等十六长官司也相继起兵作乱。 前往贵州的是泰宁侯陈泾,相当废柴,看到外头土司造反,居然拥兵不动,好在跟着他去的右都御史钟同还是靠谱的,但无奈陈泾实在太过怂包,钟同只得自己出战。他是文弱书生,没上过战场,但是文官带兵不是新鲜事,何况这些年朝廷加强对文臣武将的培训,出京前也有思想准备,关键时刻直接往前沖不含煳;但他毕竟初出茅庐,只能勉强支撑。 好在沐瓒有徵南将军印。听说贵州乱成一团,沐琮自告奋勇,带领一万人马星夜前往。十六个土司声势不小,其实就是盘踞在惠水县的一群土霸王。 沐琮星夜兼程,翻山越岭,趁着六月六日夜晚,土人欢庆,杀入惠水县。正忙着杀羊宰牛、载歌载舞的十六个土司就这样被活捉。 而后,沐琮和钟同合兵,破了广顺土司、长寨土司,而后一路往北,直逼播州。 【丝路文学网】手机阅读网址喜欢就分享一下 215、平乱 与此同时,在湖广地区,另外一场血腥平乱也在进行。 荆襄流民是明朝政府的一大麻烦。荆襄地区北有秦岭,南有大巴山,东有熊耳山,中有武当山、荆山,跨连陕西、河南、湖北三省,谷阻山深,人烟稀少,是朝廷统治的薄弱环节。该地资源丰富,且可逃避赋役,永乐年间渐有流民进入。成化初,流民集结者逾18万。他们千百为群,开垦荒地,伐木架棚,流徙不定,故称棚民。 流民迁入荆襄地区,从太祖以后就有,但一直相安无事;但随着人数增加,缺乏管理,自然就难免生事。 比歷史上早两年,规模没那么大,但大致过程也差不多。流民刘千斤等人看到宁王等相继造反,又看到读书人也在聚众闹事,觉得有机可乘,于是在建极五年夏天率众作乱,自称汉王,国号汉,年号德胜。 当时朝廷确实没有心力对付他们,但是转过年来,就要算总帐了。 朱永已经是抚宁侯,正在镇守宣府,自然不可能跑到这里来,于是平虏将军换成了王越。由白圭、项忠等会同征剿。 建极六年四月初,官军在襄阳府房县后岩山击败流民军,斩首2820余级,流民战死1万多人,刘通等首领2830余人被擒,其家属亦有数万人被掳,招抚随从流民10万余人。 歷史上,战后对荆襄流民问题并没有加以处理,导致小范围叛变时有发生。几次大军征讨,双方激烈交战,死伤惨重。 白圭上书,认为襄阳、荆州卫所的官军调征两广等处,使防务空虚,导致流民的骚乱,要求在相应州县添设同知一员、县丞一员。 于谦认为:「流民不全是为非作歹之徒,而是良民,目的只是要养家活口;驱逐流民只是权宜之计,荆襄田地空旷,即使驱逐,也可能日后再回来。流民骚乱,一是防务空虚,二是管理不严,三是生活无着,这是根本。」 因此他建议招抚并用,一是在当地新设州县,将流民编入户籍,承认已占有土地,按规定课税,加强管理;——这是成化十二年原杰处理的思路,他自然能想到;二是朝廷在当地开矿、设立纺织等企业,就地招募民众发展生产;三是通过在附近进行水利工程等大型建设,引导流民流出——这两条是受了这些年处理财政问题的影响。说到底,流民问题是经济问题。只要外头日子好,没有谁喜欢往大山里钻;此外,对死不悔改对抗朝廷的,要坚决彻底剷除——这是朝廷一以贯之的政策。 汪舜华点头,命江西按察使原杰为钦差,前往办理。 这时候江西的土地清理还在进行。原杰遍歷山谷,宣布朝廷德意,流民们都欣然愿意附籍。 于是原杰大会湖广、河南、陕西官员来编户籍,获得三万三千多户,人口十三万八千多人。初到的流民,没有资产以及平时顽劣的,将他们驱回故乡,而那些附籍的流民,则用轻额定田税,百姓非常高兴。 原杰又审度地势,因襄阳府所辖的郧县,在竹、房、上津、商、洛五县之中,道路四达,离襄阳有五百余里,山林阻隔,将领官吏鲜到其地,一旦有盗贼发生,府难以遥制,于是拓广该城,设置郧阳府,以郧县附属于它。 他还奏请设置湖广行都司,增兵设戍所,分竹山县设置竹谿县,分郧县设郧西县,分汉中的洵阳县设白河县,将它们与竹山、上津、房县都隶属于新府。又在西安增设山阳县,南阳增设南召、桐柏县,汝州增设伊阳县,各隶属其旧府。制定之后,朝廷选择良臣前来担任知府知县。流民各得其所,四境平安。 白圭等是年底前才回到北京表功的,主要是土地清理还在进行,他们需要在那里巡抚策应,防止万一。现在其他省份的事情都办理的差不多,只有云贵川还未完全平定,也就放心回来了。 建极六年十二月初五日,正式封王越为威宁伯,白圭加太子少保,项忠食二品俸,各赐玉带、宝刀、织金麒麟服;其他有功将士,论功行赏。 中间还有个插曲,王越不愿意位列西班。 汪舜华一挑眉:「哦,那就取消伯爵,再加一级俸禄?」 王越一惊,马上跪地谢恩,老老实实站到西班去了。 朝野上下喜气洋洋,没想到第二天,噩耗传来:魏国公徐承宗卒。 承宗在正统十三年袭兄显宗爵,尚志读书,以门第自重;廉谨自持,不泛交接,不私自差遣部下。凡事都能照章办事,即便有内官同行,如果不贊成,也绝不虚与委蛇。朝廷上下无不翕然悦服。 汪舜华呆了,她当然知道魏国公患病,但是已经命太医好生调治,并赏赐了大量珍贵药材,怎么还是去了!——徐承宗年龄不大啊!正在干事之年,怎么就去了? 但是没办法,人死不能復生。 汪舜华辍视朝一日,命有司营葬,赠太师,谥庄肃,并亲自带着皇帝和永康长公主前往谕祭。 公主才七岁,自然不解世事。母亲难得带她出门,本来很是高兴,但看着母亲和周围人都是沉着脸落泪,就连祖母昨天也是唏嘘感嘆的,自然也受到影响。 徐家上下和前来祭奠的文武官员匆匆忙忙前来迎接,汪舜华在灵前奠了酒,吩咐永康公主:「给你公爹磕个头吧。」 明朝公主见舅姑,公主行四拜礼,舅姑答两拜。 如今徐承宗是没法答拜了,永康公主端端正正的行了四拜礼,魏国公夫人王氏痛哭流涕,世子徐俌第一次见到未婚妻,却是在这种情况下,同样泪流满面。 徐俌去办理父亲的后事了,他和沐琮同年,连襟都在征战沙场了,这种事绝没有办不好的道理。只是汪舜华看着他还带着点幼稚的脸庞,忍不住一阵心酸。 稍早之前的九月底,平江侯陈豫去世,赠黟国公,谥庄敏。 更早的八月底,六科十三道言官弹劾正在守孝的文安伯世子张斌,居丧烝父婢、强娶妹夫之妾,败伦伤化,论罪当斩。 不孝是大罪,尤其热孝期间,汪舜华自然大怒,锢禁于锦衣卫镇抚司狱。 张輗只有张斌一个儿子,被夺了爵位,文安伯自然也就没法再往下传。 十月初,久病不起的岷王薨逝,追谥恭王。 岷王去世,后事就得办,迁回武冈不是不可以,只是汪舜华现在有意把所有的宗室都迁到北京,是断不可能让岷王回封地安葬的。那就赶紧找地方。 一个新的问题摆在君臣面前:以后宗室都搬到北京了,活着住城里,死了埋在那里? 现在未成年的皇子公主死了,埋在金山,但地方有限;此前挂了的宗室就埋在宛平县石景山。 但还是不够,还得再找地方。 去年底才从荆襄回来的工部尚书白圭真心觉得在部里也没有比打仗更轻松,但是没办法,拿起地图,京师周围肯定不要想。 天寿山要埋帝后,太宗系的去金山和石景山,其他人就要更远一点:顺天府蓟州的遵化县和保定府的易县,位置地形和风水什么的都不错,就是这里了。 汪舜华拨了一下茶杯,清朝皇帝的万年吉地,谅宗室们不会反对。 岷王世子带着儿子们守孝,勛贵文武都前往祭奠,襄王带着宗室也来送了一程,汪舜华还带着皇帝亲自前来致祭——支脉虽远,但作为亲王,也是大宗。 岷王的后事还在扯皮,接到了成都府的急报——蜀王世子友垓去世。他歷史上天顺七年继位,当年去世,如今却没能等到继位的那一天。 汪舜华很是震惊:「蜀王世子还很年轻,怎么就去了?」 但是没办法,这年头,长寿的不多,短命的不少。 派襄王世子前往成都致祭,协助料理后事——这年头,不管是亲王世子还是勛贵世子,都是要拿工资的,要拿工资就得干活。 年底的大朝会很是热闹。 经过长达三年艰难的改革,现在内地已经基本完成,包括南直隶、浙江等地在内,已经完全恢復正常的社会秩序,虽然还是暗流涌动,好歹维持了表面的太平。 当年张居正改革,在全国同时进行土地清理,差不多也是三年。 今年下半年,南京工部组织贡院改建,让无数江南学子悬心;虽然解释是为了改善考试环境,但大家还是提心弔胆的,这进度看上去不快啊——别两年后开考的时候不能用吧? 武乡试过后,大家终于按捺不住了,各地相继奏请:已经完成了土地人口清理,士子大多已经补缴了欠款。恳求给那些误入歧途的举子一条出路,让他们也能参加考试,大不了多给一倍罚款。 ——大家算看出来,汪太后真的是穷疯了。 看来满清真的是把这些人看透了,什么都不要紧,剃髮易服也好、大肆屠杀也罢,甚至纳税交罚款也认了,只要允许开科考试就行。 汪舜华冷笑着,没有说话。 四月中旬,楚王系岳阳王季境薨,他是父亲岳阳悼惠王嫡长子,享年五十,不过无子,除国,追谥恭僖。 八月初二,世宗忌辰,代王仕壥薨,享年五十一,追谥隐王。他是父亲代戾王庶长子,但世子成炼、次子定安王成鏻、三子博野王成鐭都是嫡出,另外还有三个庶子:成鏝、成鉖、成釨,生母已经拿到了封号,只是孩子年纪小,还没有通过考试。 十一月初,得到山东急报,鲁靖王肇辉嫡三子邹平王泰塍去世,追谥庄靖。他没有嫡子,儿子阳鑕、阳鎕都是庶出,阳鑕早夭,还是要除国。 户部尚书马昂奏报了今年的财政收入情况,掩不住的喜色:「目前除了几个正在剿匪的地区,全国各地清理工作基本完成,共有人口8200余万,土地380余万顷;今年徵收田赋近1.2亿石,盐税1200万两,茶税318万两,关税230万两。」 当然支出也是巨大的:首先是全国官员俸禄,现在文官大概1.8万人,武官8万人,每年年俸大约3000万石,加上衙役的8000万石,宗室总计300万石——大头主要是侍卫,以前白条多,现在都是实打实的,这些基本上是常规支出。然后就是军费,当然军队有屯田,可以养活一部分人,但是余下的缺口朝廷要补上,这部分至少就是1000万石,要命的是平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说战争那就是说钱,尤其几场战争一起打,兵部和都督府兴高采烈——杀人放火金腰带啊,但是户部心头在滴血——这三场战事总共动用接近20万人马,粮草、武器、马匹加上以后的封赏、抚恤,加上其他各省的平叛、戡乱、剿匪,至少需要花费2800万两银子;此外,还有各项工程建设,就算每个工人每月只给一两银子,要动用几万几十万人的大工程,光是多出来的人工费和伙食费就是大数字! ——这两年忙着改革,基本上就是衙门兴建、贡院、宗学之类的工程,不算大;但过两年京城外城上马,那才是天字号工程。这级别的工程,动用的人工自然规模巨大。而且太后严格限制禁军去搬砖,对民夫的需求更大,人工费自然翻倍。 汪舜华搁下笔,看着外头凛冽的风雪,又一年过去了。 216、良缘(建极七年,1464年)(附小剧场7) 建极七年的大朝会过后,大家就都匆忙开始到衙门办公了,今年的事情很多,大家很忙——好像自从汪太后执政以来,一直都很忙,从来没有休息的时候;而且越来越忙。 忙也好,总比坐冷板凳舒服,以后写墓志铭的时候,也能多两行字。 只是元宵节前,倪谦来跟汪舜华请求,让何青玉回家。 汪舜华转头看了一眼青玉,见她红了脸,嘴里应了:「大过年的,是该让你们家人团聚。」 转头看何青玉:「回去吧,过了节再回来,记得和允贞多唱和几首,让我这俗人也好好品品。」 青玉应了,哪知道倪谦抬头:「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是想恳求太后,让何氏跟臣回去料理家事,不再入宫当差。」 汪舜华笑道:「这是什么原因?嫌五品尚宫的俸禄太少,看不上?」 倪谦忙称不敢:「臣两个儿子都还年幼,女儿又马上要发嫁,家里事情多,需要何氏回家主持。」 汪舜华道:「这算什么事?长嫂如母,让允贞操办吧,我这里真缺人。」 倪谦苦着脸,似乎想要最后一搏:「太后,臣年老体弱,也需要有人照料。」 汪舜华终于笑出声来,看向青玉:「你说呢?」 青玉有点为难情,但还是跪在地上恳求太后恩准。 汪舜华笑道:「起来吧,多大点事,行,你跟他回去吧,若是以后家里没什么事,跟我说一声,还回宫来。」 青玉叩谢太后大恩,汪舜华却似乎有点感嘆:「看来以后还是得多用宦官,你们一个个女官,成了亲,就不愿意出来了。花一样甚至更多的心血,白白便宜了别人,我亏不亏?」 青玉忙告罪,汪舜华摆手:「罢了罢了,我这辈子就是做磨刀石、渡河船的命,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她看向倪谦:「青玉品貌端庄,我是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倪谦称是,谢了太后,便领着妻子回去了。 春节期间没多少事,汪舜华难得步出殿外,目送他们远去。 倪谦两口子心结难解,汪舜华知道,但青玉第三次入宫之后,心结就不光是李大成,还有青玉的工作。明明每天都能照面,却是女官和朝臣;甚至有时看着青玉对别人说说笑笑,端茶送水,倪谦的心里别提多别扭。 青玉心里也很别扭,工作的时候躲不开,只能尽量不回家;便是中秋下元祭祖,也是匆匆来匆匆走,话也说不上几句。 只是年底了,总是要回去的。 太皇太后也对汪舜华说:「都是有家的人,怎么一天到晚守着你?你不怕倪侍郎朝你要人?」 汪舜华想了想,吩咐青玉回去了。 祭了祖,还要守夜,都是文化人,行了酒令,倒也其乐融融。 只是白天没事的时候,允贞问:「何姨,你还真打算就这样一辈子?」 青玉抿着嘴:「现在不好吗?」 允贞笑:「别怪我多嘴,你们已经是夫妻,总要跨出那一步的。」 青玉没有说话。 允贞藉口连灌青玉吃了两杯酒,笑道:「何姨醉了,快回去歇着吧。」 丫鬟们扶着青玉回房去了。 倪岳也对父亲说:「您一年到头忙里忙外的,便早点休息吧,我和允贞守着便是。」 倪谦没有说话,闷闷的起身。 青玉还在洗漱,听见声音,看倪谦沉着脸走进来,没奈何,硬着头皮问:「这些日子,先生可好?」 倪谦嗯了一声。 青玉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我没醉,先生放心。你也累了,早点歇着。」 倪谦还是嗯了一声。 青玉真的很尴尬。 丫环给倪谦除去外套,这回他没有拒绝;等她们都出去了,倪谦淡淡的问:「你最近可好?」 青玉道:「还好,太后很关照我。」 看倪谦没有走的意思,青玉颇有些手足无措;倪谦也感觉到了尴尬,转身走了,青玉终于坠下泪来。 只是没想到倪谦又折了回来——出门才想起来,外套都脱下来了,外头冰天雪地的,着实冷。 冷风一吹,心就冷下来,有些念头也就淡了。 只是进门听见抽泣的声音,还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青玉忙说没事,她注意到倪谦冷得哆嗦,赶紧过来帮他穿上衣服。 只是当青玉的手碰到倪谦的胸口,俩人都禁不住一抖;倪谦注意到青玉脸上的泪珠子,楚楚动人,我见犹怜;把心一横,就凑过去了。 倪谦挣扎着起身,准备入宫参加大朝会;青玉被折腾得不轻,但还是挣扎着起来,想帮他收拾。 倪谦按住她,长长的吐了口浊气:「你累了,多歇会儿吧,过一会儿去也不迟。」 青玉反而有点不自在了:「还要梳洗呢。」 倪谦一想,也是;只是面对雪肤花貌,冰肌玉骨,实在忍不住,又墨迹了一会,这才出来。 春节期间没什么事,何况还有亲戚走动,因此青玉早早散了值就回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联句唱和,晚上与倪谦捉对,这会儿倒有点相见恨晚了。 如今得了太后的旨意,不用入宫办差,两口子回家又庆祝了一回。 倪谦搂着妻子,发出一声感嘆:「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青玉在他怀里蹭了蹭:「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倪谦笑道:「你觉得我与李大成如何?」 青玉笑嗔:「先生何苦将天比地?」 倪谦抬起她的下腭:「还叫先生?」 青玉羞红了脸:「相公。」 小剧场: 隐帝:祁钰,听说你老婆强迫寡妇改嫁,怎么回事? 景帝:你胡说,只是不再表彰贞洁烈妇了,让她们自愿改嫁。 隐帝:有区别吗? 景帝:没区别吗? 隐帝:寡妇不表彰寡妇,有意思。 景帝:你什么意思? 隐帝:没什么意思。 景帝:你到底什么意思? 隐帝:你觉得我什么意思? 景帝:舜华她就是心软,看不得别人受苦…… 隐帝:屁咧,你信吗?这才几天,有多少冤鬼跑这里来了?都是强迫改嫁闹的! 景帝:你胡说什么?又不是舜华处死的! 隐帝:不是她杀的,却是被她逼死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你不懂吗?如果汪氏表彰节妇,她们怎么可能被自己亲人所杀?——这可是太祖皇帝留下来的规矩! 景帝:为了一个贞节牌坊就可以杀人,甚至可以杀自己的亲人,他们有什么事不能做的?这种人死不足惜! 隐帝:要不是汪氏改变祖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枉死! 景帝:这都是老天的安排,是她们的命! 隐帝:老天爷可没安排她们早死,难道汪氏改名叫老天了? 景帝:你强词夺理! 隐帝:你冥顽不灵! 景帝:你信口开河! 隐帝:你自欺欺人! 景帝:你无中生有! 隐帝:你掩耳盗铃! 仁宗:又在吵什么? 隐帝:老祖宗,祁钰的老婆不安分!居然下旨不再表彰寡妇,逼死了一群寡妇,外头正闹腾呢! 太祖:好好地为什么不表彰了? 景帝(乖巧):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为了节省用度? 太祖:再节省也不能省这么点银子。男守义,女守节,可是关乎世道人心的大事! 隐帝:老祖宗,您听祁钰胡说,那汪氏这样无所顾忌、大费周章,哪里是为了节省钱粮那么简单?肯定是别有所图! 景帝:图什么? 隐帝:图什么,你不知道吗?图不表彰节妇,天下寡妇都改嫁,她也就无所顾忌,可以名正言顺的养面首,说不定还生两个小儿子,篡夺朱家的天下! 景帝:你胡说! 隐帝:你才胡说! 仁宗:行了,你们别吵了!你爹呢? 宣宗(扶腰):来了。 仁宗:你怎么有气无力的? 宣宗(低头):刚才得了个消息。 仁宗:什么消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宣宗: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仁宗:说清楚。 宣宗:常德成婚了。 仁宗:好事——常德不是你闺女吗? 宣宗(点头) 仁宗:她不是早就成亲了吗?驸马叫什么? 宣宗:原来叫薛桓,现在是袁彬。 隐帝:哪个袁彬? 宣宗:就是你认识的那个袁彬。 隐帝:什么?他不是比姐姐大20岁吗?本站域名以变更: 宣宗:就是他。 隐帝:汪氏到底什么意思,她凭什么这样做? 宣宗:凭她是太后,生杀予夺,全在掌握。 仁宗:不是还没看到薛桓吗?他躲哪里去了? 宣宗:他还没来。 众人:什么?——还没死? 宣宗:汪氏判常德和薛桓离婚,褫夺了薛桓驸马的封号,招袁彬为驸马。 太宗:岂有此理!我朱家这么些年就没有改嫁的女子! 太祖:胡闹!混帐!当年含山18岁守寡,一直守了22年。——更何况,薛桓还活着,居然就让他们夫妻离婚,简直是乱弹琴!辱没祖宗!祁钰,到底怎么回事? 景帝:老祖宗,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隐帝:你确实不知道,天下人都知道汪氏包藏祸心,只有你傻乎乎的认为她贤良淑德! 景帝:舜华是真的贤德! 隐帝:我看你是真傻得! 景帝:你再胡说,别怪我不客气! 隐帝:你客气过吗?你的眼里有过我这哥哥吗? 宣宗:别吵了!还嫌不够乱! 景帝:╭(╯^╰)╮ 隐帝:╭(╯^╰)╮ 宣宗:家门不幸,出此孽障! 太祖:世风日下,国将不国! 太宗:伤风败俗,无耻之尤! 仁宗: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景帝:爷爷,o(╥﹏╥)o 仁宗:妇人专政,国不静;牝鸡雄鸣,主不荣。 景帝:爷爷,当年奶奶也差点垂帘听政的。 仁宗:汪氏能和张氏比吗?张氏本来可以垂帘听政,却将国政委任三杨;汪氏刚出月子,就迫不及待的抓权,她们怎么能比?孙子,你煳涂啊! 景帝:o(╥﹏╥)o 隐帝:现在知道哭了?将来有你哭的时候! 地府茶话会(番外) 【狂人小说网】手机阅读网址喜欢就分享一下 (八)难念的经 二凤:老朱,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都嘆了几声气了? 老朱:没事,活着的时候劳心劳力的,身体不好。 二凤:你这筋骨可不像身体不好的样子。 野猪:地府不是可以做整形和修復术吗?只要给钱,八十岁的老妪可以恢復到十八岁,缺胳膊断腿的也可以给你整齐了,可别说你们老朱家缺这点钱。 二凤:我看他捨不得,你瞧,现在还是临死前的样貌。 老朱:大老爷们,谁还在意这个?你不也临死时候的面貌吗? 二凤:咱老李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什么时候都是仪表堂堂。——我媳妇就爱我这模样,说可惜当年没看到我这模样。 祖龙、野猪、老朱:口区… 二凤:什么表情?我跟你们讲,我媳妇昨天又写了一首诗,可好啦,我念给你们听… 野猪:秀恩爱,死得快。你老婆死得早,就是你太嘚瑟,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二凤:你和你老婆但凡有一个死得早,都是千古佳话。 野猪:所以你和你老婆的千古佳话是因为你老婆死的早? 二凤:屁咧,谁不知道我和我媳妇是真的好。当初她在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等到她走了,才觉得人生没多少趣味。 野猪、老朱:口区… 祖龙: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二凤: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就是平时太无情了,才让你大儿子以为你要杀他。 祖龙:你就是他多情了,三个儿子一般宠,结果手足相残。 二凤:怎么说也是老李家坐稳了天下。 野猪:结果让武媚娘摘了桃子? 二凤:最后还不是还给李家了?——再说,永徽之治,了解一下? 祖龙:(p′︵‵。) 野猪:汉宣中兴,了解一下? 老四:永乐盛世,了解一下? 二凤:开元盛世,了解一下? 野猪:光武中兴… 二凤:跟你有关系吗?人家差点连你庙号都给废了——别往上,往上是你爷爷和你爹。 野猪:话都让你说完了,数你能,是吧? 二凤:没办法,子孙争气。 老四:仁宣之治,了解一下? 二凤:元和中兴,了解一下? 老四:景泰,可算得中兴? 二凤:会昌中兴,了解一下? 野猪:行了,李老二,别欺负人,现在还是人家老朱家的天下呢。你怎么不知道人家会不会搞个建极之治,或者建极盛世来? 二凤:然后又来一出女主天下? 祖龙:人不能让同一道门槛绊倒两次。 二凤:对,所以你儿子老实奉旨自裁,他儿子就愤然起兵。 野猪:这话也不全对,看李家,你孙子、曾孙三次都选在玄武门搞事。 祖龙:也算是继承了你的光荣传统。 二凤:咱们刚才说到哪里了?——政哥,你也不修修脸。 祖龙:修什么?我功过三皇,德兼五帝,难道还在乎样貌不成?再说,我又不丑。 野猪:你们看我做什么?我死的时候都七十了,想让自己变年轻一些,不行吗? 二凤:你是想把自己变年轻些,你爹妈老婆儿子就不会怪你吧?——当年如果不出钱送卫子夫去修復,不知道人娘俩会不会搭理你。 野猪:什么卫子夫?叫嫂子。——算了,还是别叫了,我瘆得慌。 二凤:得啦,我对尊夫人没想法,不过你家大舅子和外甥可以多到寒舍走动走动,我怪想念他们的。听药师说,他们前几日又切磋了一盘。 野猪:知道你家药师能打,不过别想占我家仲卿去病的便宜。 老四:我岳父和常叔叔也很能打。 祖龙:白起蒙恬,岂是虚士? 二凤:彼此彼此,承让承让。 野猪:有媳妇就是好,什么事情都准备得妥妥噹噹。 祖龙:(p′︵‵。) 二凤:得了,谁不知道某鬼被老婆孩子关在门外不让进门,还是你大舅子心疼你,放你进去了。这话我说才对。我来的时候,宅子什么都是准备好的,直接老婆孩子热炕头,这都是我媳妇的功劳。家有贤妻,胜过国有良相。 野猪:谁不知道你是被你爹你兄弟赶出来的。 二凤:怎么可能?他敢! 祖龙:这我倒是要说句公道话,不全是这样。当时他爹都来了,先造了房子,连着儿子孙子都住进去;长孙氏自然去拜见公婆,然后就被赶了出来。官司不能了结,这才拿钱自己另外造了一处。不过话说回来,你烧给长孙氏的纸钱可比给爹妈都还多;长孙氏造的,比你爹造的大几倍。 二凤:那是。当年我媳妇先走,我让人在玄宫外的栈道上修建宅舍,令宫人居住其中,如她生前一般侍奉皇后;太庙享祭,我让她和祖考们同享天子七庙乐。后来,我在太平观为她追福;青雀在龙门山开凿佛窟,雉奴营建大慈恩寺、资圣寺,就是要她在这边也能过得好。 野猪:娶了媳妇忘了娘,这么些年没见你怎么追荐你爹妈,难怪被你爹妈赶出来。 二凤:╮(╯▽╰)╭要说我娘心疼我,后面不是还走动吗?老太太现在常住我家呢,今儿跟我媳妇下棋,我才有时间出来。 野猪:你家热闹呗,再说,你爹那群莺莺燕燕都住进去,她还不到你那里躲清净。 二凤:┓(′`)┏ 祖龙:还在为你那个玄孙媳妇取消贞节牌坊犯愁? 老朱:连你也知道了? 二凤:那帮娘们太能哭,想听不见都不行。 老朱:好事不出门吶。 二凤:也不是坏事。你那玄孙媳妇,别的不说,这件事办的地道,我媳妇都夸她。 祖龙(斜眼):你能不能少提你媳妇? 二凤:我有媳妇当然要提。 祖龙:(p′︵‵。) 野猪:说的谁没媳妇似的。 二凤:你第一个媳妇,废了;第二个媳妇,上吊了;第三个…算是你媳妇?被你自己杀了。咱老李不一样,十三岁成婚,结髮夫妻,生同衾,死同穴。 野猪:(p′︵‵。) 老朱:我跟我媳妇也不是后的。 二凤:你媳妇的嫡子被你逼着给庶母服丧,服气服气。 老朱:(p′︵‵。) 老四:我跟我媳妇那也是夫唱妇随恩爱不疑。 二凤:然而仨儿子都跟草一样。 老四:说得好像你仨儿子有一盏省油的灯。 二凤:咱还有四个宝贝闺女,长乐,城阳、晋阳,新城… 野猪:行了,就你家那群飞禽走兽宝贝,咱的闺女也是掌上明珠。 二凤:一个被你嫁给江湖骗子,然后眼睁睁看着老公被杀了;剩下两个小的被你杀了。 野猪:(p′︵‵。)——老朱,不是我说你,这就要想开点,整什么贞节牌坊?真是没事找事。你那个女儿,居然守了64年,那小子何德何能?我们那会儿,别说公主,什么平民妇女死了丈夫都可以再嫁,哪那么多约束。 二凤:就是,我们那会儿也是。 老朱:知道,丈夫没死也可以改嫁,还可以嫁进宫,比如你妈。 野猪:╮(╯▽╰)╭我爹都不介意,你倒记得,闲的。 老朱:比如你妈。 祖龙:╮(╯▽╰)╭老朱,我可什么都没说。 二凤:得了吧,政哥估计比你更想立那东西。 祖龙:╮(╯▽╰)╭ 老朱:比如你的小老婆兼儿媳妇。 二凤:╮(╯▽╰)╭我都快忘了,你倒还记得。 祖龙:你真的不记得武才人?——你还真不介意? 二凤:介意什么?一个才人。雉奴喜欢收了也没什么,如果不是她篡了老李家的天下,我才懒得过问。 老朱:你还真是心大。 二凤:要不怎么说老朱整天忙的喘不过气,都是自找的。我们那时候,别说什么贞节牌坊,就是寡妇,朝廷巴不得你早点改嫁,好繁衍人口;什么从一而终,那都是赵家养的那帮酸儒搞出来的。他们自己对付不了鞑子,就拿女人撒气;真以为女人死节了,国家的脸面就算保住了。如果治国理政,真这么简单,那就好了。我大唐的面子,可咱老李顶风冒雪披荆斩棘打下来的,可不是几个女人凄风苦雨的守出来的。行了,想开点,就当是节省银子,繁衍人口了,以后多点子民给你烧纸,多点零用钱。 老朱:(p′︵‵。) 祖龙:李老二,你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你们家当年能收敛一下,说不准你家天下没那么快完。 二凤:(p′︵‵。) 野猪:也不好把盛衰兴亡的责任全推给女人。 祖龙:不是每个人都有你的运气。 野猪:我也曾经以为是平常,谁知道就这么一回。 二凤:这样的运气,一个贤德的老婆,一个卫青,一个霍去病,还有一个霍光,有一个就够别人羡慕了,你还想几次?——你那天的眼睛是不是开过光了? 野猪:羡慕? 二凤:个鬼!媳妇是自己的好,亲戚当然也是自己的好。我家辅机,那也是一等一的能臣。 野猪:不还是被你儿子逼死了。 二凤:好像霍光没被灭门似的。 野猪:那不是他那个不省心的老婆害了询儿的媳妇吗? 二凤:辅机是因为反对废王立武被害了。小九这个不孝子,不行我要回去打他! 野猪:你那儿子,鬼精鬼精的。什么勛贵元老、宗室贵戚全被他打发了,结果过错是人家的,他自己也就是耳根子软。你也别怨武媚娘夺了你家天下,人家没少替你儿子背锅。 祖龙:坐视原配和爱妃被虐杀,他难道不知道枕边人是什么人,却偏偏还要把军国大事交託给她。别说武媚娘把你儿子带坏了,不过是武媚娘迎合你儿子得了宠爱而已。 二凤:(p′︵‵。) 野猪: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你们李家每次说起开国,少不得你姐姐、你媳妇,说到亡国,又免不了提起武媚娘、杨玉环,挺公道的。 祖龙:你们老刘家不也如此。 野猪:不错。我们老刘家当年开国的时候,吕后家族从龙立功,受到重用,即便后面被诛杀,也不禁绝外戚。后来卫霍立下大功,我也就真以为随便个外戚都能调教成才,哪知道绝代名将如美人,难以再得;到了后头,直接让王莽一个外戚夺了天下。——政哥,你们老赢家也是如此,当年商鞅变法强国,终于一统六国;却因为刑法过严,失去天下。 祖龙:是啊,我岂能不知道「苛政勐于虎」,战国纷纭百年,百姓需要修生养息;只是祖宗成法,要奖励军功、奖励耕织,而且当时六国初定,人心未附,一般儒生厚古薄今,如果不加严处,只怕人心惶惶,大秦怎能千秋万代。——可惜,扶苏煳涂,不能体察我的用心。 野猪:你知足吧,你不立太子,反而把人赶到边镇十几年不怎么见面,见面就吵,写信都吵,你儿子怎么体察你的用心?怕是觉得这一天来得太迟了。——我才冤枉!据儿刚出生,我就让人写作文写赋、大赦天下,刚满七岁,就立为太子;然后为他选名师、建园林、结交宾客;同时把其他的儿子全打发得远远地。我每次出游,都把国政交给儿子,把宫务交给皇后,他们说什么,我没有不同意的,甚至不过问。哪怕据儿改判我的决定,他娘都劝他,我都支持他。苏文跟我说太子调戏宫女,我就赐两百个宫女给他;常融诬陷据儿,我直接把他处死,我算相信自己儿子,据儿也知道我相信他,这算父子一心吧?可以说,你犯的错,我没犯;李老二犯的错,我也没犯,就算不如老朱贴心贴肺,起码也是父慈子孝。结果呢?我就出趟门,下面跟我说太子造反了,我还以为下面骗我,派人召他来,谁知道那厮还是回报太子造反。我这才匆忙回京,阻止太子调兵,可他居然放出囚犯跟朝廷大军打。打到最后,长安血流成河,皇后自杀了,太子跑了,没几天也自杀了——我跟谁说理去? 二凤:我也没想到,承干那么敏感,我宠爱的,都是同母的亲弟弟,他是嫡长子,谁能威胁到他的位子?我都不介意他的腿疾,他自己介意什么? 老朱:得了吧,我才没处说理。我的老大什么都好,论嫡长才德,什么都齐;弟弟拥戴,群臣服气,我连他的帮手都给配齐了,就等着他接班了,结果?白髮人送黑髮人! 祖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野猪:老朱,我劝你一句,你也别太介意你玄孙媳妇改制度的事,自古哪里有万世不易之法?咱们哥几个,哪个是萧规曹随、循规蹈矩治理的天下?即便你,不也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创立的制度吗? 老朱:那不一样。 野猪:没什么不一样。开国近百年,开国的红利吃得差不多了,文恬武嬉,豪杰并起,这时候是需要一个能人来大刀阔斧的整治,否则就只有江河日下;整治好了,就是中兴盛世,整得不好,就是垂死挣扎,甚至直接断气,从来就那么回事。 老朱:我当初把一切都给计划好了,他们只要老老实实执行就行。 野猪:这么些年来,他们有老老实实执行吗?——别说到你玄孙媳妇这里,就是你钦点的孙子,他执行了吗?打着你旗号造反的老四——朱老四你坐下,又执行了吗?你儿子孙子都不老实,人家凭什么老实? 老朱:我就不明白,老老实实遵照祖制怎么就这么难? 祖龙:说起祖制,你自己执行了吗?——我听说,你疼爱儿孙,给他们丰厚的待遇。亲王每年年俸五万石,郡王年六千石。结果不过二十年,该为亲王万石,郡王二千石,其他的锦缎罗绮之类,全部减半。这都多少个二十年过去了,还不许人家改你的制度? 老朱:??? 野猪:我听说你心疼百姓,人家多挣了点商税就心疼的不行,不知道那些地主豪强徵收地租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样心疼?还是说商人比农民更困苦? 二凤:一边定死了不让多收税,下面的豪强地主还拼命的逃税,地方官为了交足税还要威逼小民,结果百姓逃亡,剩下的更要被威逼;一边是宗室官员数量不断增长,需要的支出越来越大,这窟窿怎么填补?要真按照你说的去做,老朱家的天下早晚得穷死。 老朱:???——你们怎么都帮着汪氏说话? 野猪:不是帮谁说话,只是你大可不必如此忧虑;我以为汪氏那句话说得很好「祖宗之法当守祖宗之土。如果不能保全祖宗之土,那么恪守祖宗之法,又有什么用?如果能保全祖宗之土、光大祖宗之业,即便稍微改动祖宗之法,又有什么不可以?」——当年我若恪守清静无为的祖宗成法,哪有什么大一统?你们也不必称作汉人了。 老朱:(p′︵‵。) 老四:(vv)想~ 仁宗:( ̄△ ̄;) 宣宗:(ˉ▽ ̄~)切~~ 景帝:() 【狂人小说网】手机阅读网址喜欢就分享一下 217、血战 二月里举行了武会试,由于谦和兵部尚书罗琦主持,挑选了200位壮士参加三月初举行的殿试。 殿试刚结束,新进士还等着安排,钦天监奏报:「荧惑守心,请太后早作定夺。」 荧惑就是火星。古代很早就已经发现了火星,人们眼睛中看到的火星,是犹如萤火虫般的红色,亮度常有变化,而且从天空中运动的时候,有时从西向东,有时又从东向西,情况复杂,令人迷惑,所以称为「荧惑」,有「荧荧火光,离离乱惑」之意。 「荧惑守心」是指火星靠近心星,也就是后代称的天蝎座。这是大凶的天象,自来与自然灾害、朝代更替、帝王生死相关联。《史记》载:荧惑星守之,则有水之忧,连以三年。 歷史上最着名的就是周宣王时期荧惑星转世为美女褒姒,坏掉了周朝的天下;后来秦始皇36年,赶上荧惑守心,不久祖龙果然去见歷代先王汇报工作,连太子都没赶上立。 汪舜华看着钦天监丞汤序,没说话。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说这话了。 早在建极五年秋,他就说发生了荧惑守心。 天道有常,看不出问题才叫有鬼! 建极五年的时候,都忙着土地改革,人都到地方去了,捧哏都没人配合;之后一通乱杀,回来领赏钱,也就没人提了。 如今钦天监再次提出「荧惑守心」,汪舜华就免不了留心。 她不是天文学爱好者,夜空那么多星星,其实在她眼里都长得差不多;所以汤序指给她,她也就只有认了。 然后问:「有没有什么可以纾解的办法。」 汤序琢磨了一阵,说:「有办法,就是把灾厄转嫁宰相。」 明白了,合着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宰相是谁?不就是首辅于谦吗? 藉口消灾避难逼我杀了于谦,然后全国的改革也就停摆了,算得可真好! 汪舜华冷笑了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群臣开始进言,说一定要敬畏天象。 汪舜华冷冷的看着群臣:「皇帝年幼,是我在主持朝政。万方有难,罪责在我,于先生也不过奉旨行事,倘若上天真要怪罪,就让他怪我吧。杀贤避祸的事情,我做不出来。」 汤序呆了,群臣也呆了,于谦也怔了一下,刚才觉得脖子有点凉意,这会儿有点热血沸腾,但他还是走出来:「臣愿为皇帝太后分忧。」 汪舜华冷笑一声:「经忏可超生,难道阎王怕和尚纸钱能续命,分明菩萨是赃官!——如果上天真要怪罪我,却拿先生顶缸,那岂不是说上天昏暗不明,能够轻而易举被人欺瞒了去?——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星象不过是一说,不必放在心上。先生只管安心办事便是。」 于谦没有说话,李贤却站了出来,称赞太后贤德,又举了个例子:「先秦宋景公时期,发生了荧惑守心事件。宋景公问有什么办法避免。专管星象的官员告诉了宋景公三种办法,一种是把灾厄转嫁宰相,一种是把灾厄转嫁百姓,一种是转嫁五谷收成上。宋景公不愿意伤害他人。官员赞嘆:『现在主公至心发出为人君的三种仁爱、宽厚的言论,必然感应天心,荧惑星必会有所移动。』果然,火星果然离开了心星的范围。宋景公也因此而被上天延续了21年的寿命。」 李贤称赞:「太后不肯杀贤避祸,上天必定眷佑。」 汪舜华点头。 事到如今,于谦也醒过神来,回府带着家人领了太后赏的一桌压惊酒宴,品了特赐的蒸鹅,喝了三杯御酒。于冕有点胆战心惊,于谦却泰然自若,言语如常;吃罢饭,淡然起身回房休息。 次日一早入朝,叩谢太后恩典。起身和太后继续讨论平乱的事,回头照旧办事。 下面的也纷纷回过神来,一方面是感激,太后当真求贤如渴,宁可自己遭遇灾祸,也不嫁祸于谦;另一方面是安心:太后当真决心已下,那就没什么可犹豫了。 事实上,如今天下真的很不太平。 去年北方多地出现旱情,只是士绅担心朝廷宣布免税,没有上报,结果朝廷知道的时候已经比较晚了。处置了相关责任人,除了调拨粮食,还要准备预防蝗灾。好在明朝对付蝗虫有经验,太宗当年就颁布过《捕蝗令》,要求捕杀蝗虫,除了传统的篝火杀蝗,什么养鸭除蝗、捕捉虫卵、开沟陷杀等办法都有。 坐在珠帘后听着群臣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番百姓的艰难,扯了一通天人感应,说什么「大旱乃是朝廷失德,太后应体察上天之意,崇圣学、归朝政、罢奸臣」,甚至声泪俱下,汪舜华忍不住拍了案几:「这样哭,难道能哭死蝗虫不成?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去外头哭,把蝗虫全哭死了为止,我给你加官进爵!」 发完脾气还要干活。除了派遣于谦去求雨,还要宣布免除田赋,令各府县组织丁壮灭蝗,有办事不力者从重治罪,有功者奖励提拔,凡捕蝗一斗,给米一斗;一面派遣言官到各地巡视督促灭蝗工作。 这么多蝗虫,先是被送进宫,太后吃了,赐给群臣吃;然后送去餵鸡鸭鱼各种家禽,还不行,只能烧化做肥料,撒到田里。 汪舜华拿着剥好的油炸蝗虫往嘴里送。上辈子捨不得吃小龙虾大闸蟹,没想到这辈子要吃这玩意。虽说味道不错,营养价值也高,只是群居的蝗虫有毒,只能做个姿态,意思意思。 一边想着,真不愧是和水旱并称的三大灾害,繁殖力太强,而且深藏不露,等你发现的时候,往往已经遮天蔽日了,别说粮食,草根树叶都吃光了。 干旱的气候适合蝗虫大量繁殖,所以想要预防蝗虫,最根本的还是加强水利工程建设,改善生态环境。 不能再耽误了。 与此同时,一场更为血腥的平叛正在四川地区进行。 土地清理中,不仅南直隶、浙江、江西等地闹腾,四川、湖广等地同样并不安宁,这两个地方的读书人势力没那么大,但是流寇问题相当严重,其中四川是民族问题,湖广则是地形问题。当时朝廷要集中力量对付中原地区士绅和盐商,此外云南和贵州的土司叛乱也吸引了部分注意力,对已经形成势力的叛乱没有大规模镇压,今年就开始了。 比歷史上早五年半,还是太监刘恆为监督,由襄城伯李瑾和刑部尚书程信调集军马前往镇压四川戎县山都掌蛮贼乱。 都掌蛮是明朝生活在宜宾、兴文、珙县一带的少数民族,崇尚武风,喜好铜鼓。 明初天下方定,西南夷前来归附的,都授予官职。都掌蛮人本性兇残好斗,虽然表面上对明王朝称臣,仍时时侵略州县,劫掠百姓。都掌蛮盘踞的凌霄城,曾是南宋军民为抗击蒙古军依山修筑的城堡,四周皆为绝壁,奇险无比。都掌蛮在这里囤积粮食,占山称王;加上叙州地处云、贵、川三省咽喉,战略位置极为险要,因此都掌蛮每一骚动,三省为之震动,严重危害了明朝的西南边陲安定。 前些年,四川土地兼併日盛,部分失去耕地的农民沦为流民,外加脱逃的军犯、亡命的重罪犯也加入都掌蛮,共同为祸地方。这些汉人的加入使得都掌蛮越发猖狂,行军作战更加狡诈。 景泰元年,高、珙、筠、戎四县的都掌蛮起兵反叛,屠戮普通百姓无数。尤其长宁县经此浩劫,县城几乎化作灰烬。 在商量全国土地清理时,朝廷已经预料到西南地区会不安分的大地主勾结都掌蛮作乱,为害一方;加上马上云贵也要进行土地清理,剿灭都掌蛮,势在必行。 因此,建极四年底,朝臣就相关情况展开辩论。 右春坊大学士周洪谟原籍长宁,偏袒都掌蛮。他极力反对设立流官,妄言:「流官不能夷语,不谙夷情,行事苛刻,容易激发变乱。」 周洪谟的话招来了众多大臣的指责。 国子监丞黄明善提出一系列强硬的对敌计策:「一是组织当地民壮,他们不仅熟悉地形,且可以充分利用当地其他民族与都掌蛮的矛盾;二是十月都掌蛮水稻成熟,宜督民先取其田禾,则不出三月蛮人必溃败;三是分路进发,各个击破,先取容易攻取的小寨,然后攻破;四是使用毒球行烟药矢,毒球所薰,口眼出血;行烟所向,咫尺莫辨。」 为了激励士兵斗志,黄明善甚至建议:「士兵攻打都掌蛮所获财物,可以自行保留,无需上缴。」 汪舜华召集于谦等重臣开会,一致认为,必须围剿。 建极五年三月,都掌蛮诸寨起兵掳掠江安等县。 当时重点是南直和浙江,湖广去的是定西侯蒋琬和兵部右侍郎项忠,四川去的则是成安伯郭昂和刑部右侍郎林聪,同时命都督芮成为总督。 芮成来到叙州,先向都掌蛮宣布朝廷招抚授官之意,都掌蛮大悦,酋长亲自率领二百余位寨主到叙州府拜见芮成。 一切似乎都岁月静好。 然而,御史汪浩由成都赶至叙州后,事态却急速扭转。 汪浩认为这些寨主在战场上皆为枭雄,一可当百,不如乘机杀之,以绝后患。 于是将前来拜谒的酋长、寨主二百七十余人尽数杀戮,尔后报告朝廷说都掌蛮无意归降。 消息传至都掌蛮各寨,群情激愤,誓言报仇。 同年十月,都掌蛮赴贵州诈降,贵州都指挥丁实不知有诈,出城迎接,结果夷伏兵四起,官军五千余众皆没。 次月,都掌蛮又设计诱使汪浩夜行长宁,结果官军夜行迷道,人马坠溪谷死者不可计数。 不久,都掌蛮沿江水南岸进军,再次攻陷江安、纳溪、合江等县,如入无人之境,刚刚安居乐业的几县官民皆迁至北岸,连汪浩的官船都不敢在南岸停留。 都掌蛮报了大仇,却不知道此举彻底敲响了族群覆灭的警钟。 汪舜华闻报大怒:「这是朝廷在西南地区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挫折!一个都指挥司被人连锅端,如果连这个都可以容忍,那西南半壁江山也不用姓朱了!」 又想到都掌蛮在景泰元年趁火打劫,长宁县几乎被夷为平地。 不给你点颜色,你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当时汇集大臣商议,都认为事态严重,非遣重臣大征不可。 于是诏襄城伯李瑾为征夷将军,程信提督军务,领大军入叙州。 李瑾等正月中旬接到圣旨,二月底赶到成都,然后调动五万兵马,前往叙州。李瑾和程信商量,令游击将军罗秉忠,御史陈宜、汪浩,参将宰用、吴经,都督芮成等,兵分三路,进攻山都等处洞寨,杀败贼众,既而合兵,攻山都六乡,尽焚其村寨。 当时淫雨不断、瘴疠渐兴,官兵不敢轻进。直到七月入秋,这才进兵。都掌蛮登高倚险,用标驽垒石与明军周旋,终因寡不敌众,不得不逃入深山避难,明军陆续攻取百余村寨。 九月中旬,五天之内,官军放火焚烧756处村寨,缴获米仓所,斩首1590人有余,生擒300余人,所获马、牛不计其数;到了年底,大战基本结束,斩首3017颗,生擒953人,焚烧村寨1457处,俘获铜鼓63面,所获牛马猪羊以及各类兵器不计其数。 程信等上书表功,恳求班师,汪舜华因为云贵那边还没完全平定,担心都掌蛮与其合流,于是下旨继续进剿,以免死灰復燃。 接下来的仗不是那么好打的。倖存的都掌蛮盘踞九丝城、凌霄城,依靠天险与明军周旋。九丝城四面峭仄壁立,险峻不可攀,方圆三十余里仅有一径羊肠小道可出入,都掌蛮却能如履平地,在草丛、荆棘里来回穿梭,人皆莫测其踪。 在这里,明军遭遇了都掌蛮最顽强的抵抗。歷史上,经过四年苦战,仅能攻克大坝,二十万大军忌惮九丝天险,不敢前进。 程信和李瑾商量:「都掌蛮所恃巢穴极其险要,欲破都掌蛮,必破九丝城;欲破九丝,必破凌霄。」 今年三月,五万大军经过修整,再次出发。 军中有个壮士张显,南昌人。生而膂力绝伦,稍通文义,被宁王招徕。宁王妄图造反失败,他和同伴被朝廷收编,因为武艺出众,送到禁军,次年武举第一,授了从六品试百户。 这次他跟随大军出征,只身与都掌蛮肉搏,诛杀数百人,都掌蛮闻名丧胆。官军一鼓作气,高歌勐进,凌霄城、都都寨很快易主。都掌蛮失此二险,只得退守九丝城。 明军旋即兵分五路扑向九丝城,不分昼夜攻打,都掌蛮以死相拒,明军伤亡惨重,无计可施。 九月九日是都掌蛮的赛神节。这天,天降大雨,山路湿滑,都掌蛮酣战方休,认为明军绝不可能来袭,于是在九丝山上杀牛庆祝,尽情痛饮。不想张显带领数百壮士乘夜攀岩,杀入九丝城,四处放火,杀声撼天,都掌蛮从睡梦中惊醒,见明军从天而降,无不束手就擒,混乱中,被火烧死、坠落悬崖者不下万人,酋长阿大、阿二、方三皆为明军擒杀。明军缴获铜鼓93面,擒斩4615人。 捷报上报至京师,汪舜华大喜,下旨对负隅顽抗的都掌蛮继续剿杀,同时对其老弱妇孺放一条生路,把他们迁到平原,拨给土地,和其他人一样进行管理。 然而,作为一个族群,都掌蛮已经消失在歷史的长河。 218、绯闻(上) 在南方一片血雨腥风的时候,朝堂上同样满城风雨。 原因很简单:就在年初「荧惑守心」发生不久,京城内外,突然流言纷纷,甚至小儿传唱着歌谣。 歌谣的主角,是汪舜华和于谦。 汪舜华和于谦的故事,其实很多年前就开始流传,只是时间不同,其中的褒贬也就不同。 从最初的美人仰慕英雄,到明君贤后与忠臣的风云际会,再到贤后忠臣的君臣相得。 打住,汪舜华不是君。 不是君,行君权,但她毕竟不是男人;却赏识于谦,这里头就有故事了。 如果说建极初年于谦进安国公,塑像旌忠祠,让天下人感受到太后的求贤如渴;那么,建极三年以后,风向开始改变。 一种声音开始蔓延,太后如此胡作非为,为什么安国公不阻止? ——太后免了安国公故乡杭州的处罚,可惜咱们这里没有这样的重臣啊。 ——呵呵,如今能够劝说太后的,也只有安国公了吧? 尤其「荧惑守心」事件发生后,风向急转。 ——天象示警,太后要遭天谴! ——太后宁愿上天降罪自己,也不肯让安国公替罪? ——太后宁愿自己死,也不愿于谦死? 也就是在朝堂之上的大臣们感激涕零的时候,市井坊间传诵着另外一个小道消息:太后为什么如此看重于谦? ——未出阁时就仰慕于谦的才气; ——身为皇后时,于谦一举封侯,并且空降为内阁首辅; ——身为太后时,于谦进世袭公爵,独揽朝政;甚至上天降罪,太后宁可违背天意,也不肯归罪于谦。 哈哈,真的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吶! ——一个是寡妇,一个是鳏夫。 ——一个三十来岁风韵犹存,一个花甲之年宝刀未老。 ——很好。 不仅是童谣,已经有小黄文开始传抄。 ——多么盪气迴肠的爱情。美人仰慕英雄,可惜无缘相守,于是在皇帝面前百般替他周旋,直到皇帝死后大权独揽,终于可以比翼双飞鸾凤和鸣。 ——多么惊天动地的壮烈。最难消受美人恩,为了这么个美人,曾经铁石心肠的英雄也愁肠百转,黯然销魂,甘心驱使。 当然没有直接说汪太后。皇帝的年号、太后首辅的名字都换了,但那些事情摆在那里、那些话摆在那里,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写的是谁! 百姓茶余饭后开始议论:这书里说的是真的吗? ——怎么可能?太后那么贤德,安国公也是朝廷重臣,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怎么不可能?再贤德她也是女人,先帝都去世七八年了,干柴烈火的,可不一点就着? ——安国公成天在宫里晃悠,可不近水楼台吗? ——当年先帝把太后皇帝託付给安国公,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安国公白天伺候完了晚上接着伺候,都伺候到龙床上了。 ——嗨,要不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锦衣卫是朱骥在管,他不好意思说话;但东厂提督张永把这件事捅到了太后面前。 就算他不说,言官已经开始上书了。 汪太后不畏惧天象,那么她会恐惧流言吗? 听说外头现在已经沸反盈天,汪舜华静静地翻书,又把奏表翻了翻,这才说:「我知道了,把这封奏疏交给安国公。」 再过几个月宗室就要进京了,必须把这件事情压下去,否则到时候更难收拾! 第二天早朝,于谦面色凝重,出班恳求辞职。 汪舜华看他一脸倦怠,知道他昨夜一宿没睡。 也难怪,由来这些事是最说不清楚的! 编造这些故事民谣的,其心可诛! 汪舜华心里恶狠狠地骂,面子上仍然一团和气:「这是怎么了?好好地为什么辞职?」 于谦不知道汪舜华心里怎么想,但这件事他实在说不出口。 他不说,自然有人说,言官们等这一刻已经太久。 马上言官贾宇就跳出来:「太后,如今市井坊间,谣言纷纷,请太后为了朝廷脸面和您的声誉,放于谦归田。」 接着出来几个人,都是这个说法。 汪舜华很是无辜:「什么声誉?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 合着昨天的奏疏您没看啊! 贾宇等人在肚子里暗骂了一通,只得说:「如今坊间传唱着一曲童谣:『一凤并一龙,相将入汉宫』。」 后面的,汪舜华已经听不进去了:「小儿唱歌有什么新奇,我小时候还唱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呢。」 这样就想矇混过关?做梦! 言官许构就说:「臣前日得了一本小说,太后一看便知;听说如今民间纷纷传抄。」 汪舜华笑出声来:「小说?看来这些年我朝的小说业发展的不错。都能登堂入室了。拿来我看看。」 内官呈上,汪舜华一看,题做《白华传》。 小说女主人公叫白华,既含汪舜华的名字,也隐含了北魏胡太后与情人杨白华的恩怨纠缠。 书汪舜华早就看过了,如今不过走过场的翻了翻,朝代换了,人名换了,事件没换,场景没换。 这哪是含沙射影,就差指着鼻子说了。 但是不能生气,否则就真成了恼羞成怒了。 汪舜华强迫自己笑出声来:「有趣。」 群臣交换了一个眼神。 于谦再次恳求辞职。 汪舜华笑道:「起来吧。一本小说而已,即便有什么问题,也是礼部审核把关不严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何况手抄本,原就不好监管。」 于谦没有起身,但别人已经忍不住了。 不仅是贾宇等低级官员,即便是彭时等也忍耐不住,劝太后允许安国公辞官归田,保全名节。 甚至襄王也开口:「为了朝廷和天家脸面,太后宜忍痛割捨。」 汪舜华道:「朝廷和天家脸面,与安国公是否在朝有什么关系?」 ——还装傻! 汪舜华很明白,装傻充愣是过不了关的,翻了几页,脸色也越来越严肃:「这书是说我呢?」 ——合着您现在才看出来? 哪知道汪舜华不仅不生气,反而把书翻回去:「呵呵,有趣,真有趣。」 ——有趣? 殿上所有宗室文武官员无不想要暴走。 彭时忍不住:「太后,此书流毒甚广,干碍太后名誉,不能不禁;只是…。」 他委实有些难以启口。 「怎么了,接着说?」 彭时说不下去,汪舜华却开始说了:「这书里那个叫余谦的,影射安国公?」 王诚就说:「此书含沙射影,不堪入目,太后就不要看了,污了您的眼睛。」 汪舜华笑道:「天下人都看得,怎么偏我看不得——写这书的人,就是给我看的;我若不看,岂不是辜负了一番美意?」 王诚道:「太后,老奴只怕你看了这书生气。」 汪舜华笑道:「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这书不是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啊。我原不过是中人之姿,幸得世宗皇帝不弃,一路扶持,乃有今日;这书里,我竟成了堪比褒姒妲己的祸国妖姬,把我的容貌提升好几个档次,我感谢他还来不及呢。」 群臣面面相觑。 王诚也不好意思开口了。 汪舜华问:「这书在民间传播很广?」 彭时等低头说是,听说之前有类似的,没流传开;今年又开始大肆传播了。 汪舜华笑道:「明白。前两年都忙得昏天黑地的,如今算是有时间编排我了。」 她的话在群臣耳里颇有些妄图四两拨千斤的味道:「这文笔也还勉强,就是立意太低了;估计是个新手,什么时候把他找来,我亲自教他该怎么写,走这样的野路子,就不能太庄重正式——什么《白华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唐传奇呢;要真想卖得好,标题一定要醒目,我想想,应该叫——『紫禁城秘史』,或者『风流太后和霸道宰相』,或者『太后不得不说二三事』,或者『你不能不知道的太后那些事儿』,或者『震惊亿万国人,男人沉默女人流泪』保证卖得火。」 汪舜华言语如常,但群臣实在受不了,于谦尤其难堪,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太后,臣罪该万死,有污太后英明,请太后治罪。」 汪舜华这才放下书:「你有什么罪?」 于谦说不出口。 汪舜华笑道:「这书是你写的?」 于谦忙称不敢。 汪舜华笑道:「这书是你找人写的?」 于谦忙称不敢。 汪舜华笑道:「我估计你也没那些闲心。既不是你写的,又不是你找人写的,那你认什么罪。」 于谦实在难以启齿:「这书里,还有民谣…」 汪舜华笑道:「不就编排了一下吗?什么要紧。」 于谦道:「太后——请您为了社稷安宁、为了朝廷脸面,就请放臣回乡。」 汪舜华道:「怎么了?怕了?」 于谦低着头,不说话。 汪舜华道:「当年王振一手遮天,瓦剌大军压境,改革攻坚遇到那么多困难,都没有怕,都没有退缩;怎么今天,一本小说就把你吓唬成这样?——越老越没出息!」 于谦觉得脑袋都在冒汗。 襄王有点忍不住:「太后,您的名誉关乎朝廷和皇家的脸面;如今既然有这样的传言,不如放安国公回乡,以平復舆论。」 汪舜华道:「叔祖真的觉得放安国公回乡,这舆论就平息了?你怎么不知道下一个被编排的不是您,或者彭时、商辂、李贤等人?」 襄王一愣。 219、绯闻(中) 汪舜华把书扔到地上,拨开帘子走出来:「编这故事的坏,信这故事的蠢,拿着这书做文章的,我该怎么说?——不怕说句难听的话,我即便有那个闲情逸緻,也不管皇家和朝廷体面,要养几个男宠,也不会是在这金殿里头选,更不会找肱骨重臣。尤其安国公,既不年轻,又不美貌,脾气又硬,能哄女人开心的一样都没有,我图什么?图他百年以后到德陵做邻居,见了世宗皇帝都没法隐瞒,然后被他和祖宗们拿着剑追杀吗?」 汪舜华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但是群臣笑不出来,于谦也笑不出来。 汪舜华却还要把这个不好笑的笑话说完,只有对方变成了笑话,她才能够全身而退:「何况,以安国公这样的身份,就算想要来段黄昏恋搞个夕阳红,什么样的高门名媛、绝代佳人等着他招手,偏偏冒着诛九族的危险选我一个孤老婆子,真以为我是褒姒再世、妲己復生呢?他要真这样想,脑子里怕不止进了一个太液池,得进一个东海。」 这话说得有点刁钻,汪舜华明显感到大殿中的氛围轻松了不少,甚至于谦的脸色也缓了缓。 汪舜华一步步走下台阶,看了眼于谦:「行了,起来吧。」 于谦谢恩,但还是没有起来:「恳求太后允许臣归田。」 汪舜华回答的很爽脆:「如果我不同意呢?」 于谦真的是恳求了:「太后,请您以大局为重。」 汪舜华道:「行了,我看你也不是以大局为重,只是想早点撇清自己。你也不想想,你现在说辞官,就真的能够自证清白了?人家只会说你心虚了、胆怯了,要跑了!」 她哼了一声:「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我早料到这一天了,今天才拿到这里来说,我都觉得迟了。『荧惑守心』没奏效,又换了个说法。今儿我要真的允许你辞官了,倒真成了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了。」 本来想说「烂泥掉进裤裆里」,总算忍住了。 她脸色一变,转身走上丹陛:「今儿人来的齐,我可以说一句话:我汪舜华别无所能,但是平生光明磊落,未有不可言于人者也。想用这种方式逼我让步,小看我了。」 于谦抬起头:「太后!」 汪舜华伸手止住:「不必说了。今儿我若是允了,明儿估计就是商辂李贤彭时邹干姚夔;再过一阵,六部督察院詹事府五军都督府的主官估计都要都要安排上了。那么以后,朝臣也不用整天想着怎么办事,看中了那个职位,甚至看某人不顺眼,编排几句,就可以达到目的了。到那时候,别说什么的脸面,皇家的脸面,就是朝廷正常的运转都维持不了了。那才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国将不国。」 她的语气很严肃:「我曾经告诫过你们,行事要正大光明,看来你们没有完全做到,至少没有体会到其中的深意。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为朝廷效命者,不可使其孤军奋战;为百姓开路者,不可使其困顿于荆棘。——于谦是首辅,所以遭受这样的池鱼之累;如果今天这个位置上的是别人,照样别想置身事外;甚至将来有谁看你不顺眼,也别想干净脱身。我不希望有这样的场景。」 「今天我再告诉你们,我汪舜华经得起赞美,也受得了诋毁,甚至能够经受住所有的诽谤和污衊,因为我心中有国,心中无愧。我就是这样的秉性!就是这样的脾气!就是这样的人!别指望用舆论来压我,就能做出任何自断臂膀、自毁长城的事来。」 「还是那句话,你们谁能为朝廷担当,我就为他担当;你们谁能对朝廷负责,我就为他负责。你等大臣若不负我,我必不负尔等。就算是天塌下来,只要我还没倒,就绝不让英雄流血流汗又流泪!」 这话说的实在太高杆,于谦怔怔的看着汪舜华,终究跪下去;两班文武也跪下去,高唿:「太后英明。」 朝堂上消停了,但这件事的处理还没有结束。 当汪舜华宣阁臣到便殿议事的时候,阁臣都是静默无言,于谦更是垂头不语。 汪舜华似乎已经将刚才的事情抛诸脑后,一脸淡然的和群臣商量起江南地区后续的安抚工作。 群臣似乎找到了话题,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话来。 于谦默默地坐着,没有说话。 直到商量完事情,群臣退出,汪舜华突然唤住:「于先生留一下。」 看着于谦垂手立在下面,汪舜华嘆了口气:「还在想刚才的事?」 于谦勉强平息心绪:「太后知遇之恩,臣没齿难忘;只是情势如此,请太后准臣告老还乡,以终余年。」 汪舜华道:「当年杜少陵有一句诗:『名岂文章着,官因老病休』,这话放在他身上是反话;怎么,今天你打算身体力行?」 于谦不敢抬头:「先帝太后知遇之恩,微臣铭感五内。」 汪舜华摆手道:「行了,这些废话就不必说了。其实我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在我坐到珠帘后的那一刻,就知道会做什么,又会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这世上,有两件事最难,一是把别人的钱揣进自己兜里,一是把自己的思想塞进别人的脑子里。前者触及利益,后者触及灵魂。如今推行的改革,两者兼而有之,下面没有阻力、没有反对、没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那才叫见鬼。」 她嘆了口气:「如果我是帝王,恐怕在某些人嘴里,已经是秦二世隋炀帝一类的独夫民贼了;因为我是女人,所以对我进行荡妇羞辱。一旦你辞官,别人不会见好即收,只是更加咄咄逼人。到时候可不是你的名声,我的名声,朝廷的名声可都没了;我是只能躲回深宫,再不问政事,刚刚铺开的改革将全部夭折;到时候人人以揭短造谣为事,朝廷将永无宁日。这些道理,你不会不明白。」 于谦嘆了口气:「只是太后…」 汪舜华道:「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今儿你我若是坚持住了,把改革进行到底,十年百年之后,国强民富,泽及后世,那么今天的事,不过是君臣排除万难中的一难,甚至压根儿没人会提;如果今天坚持不住,那就是姦夫淫妇倒行逆施,天怒人怨,最后在正义使者的倡言下狼狈逃离歷史舞台。你希望是哪一种结局?」 这话说的实在太诛心,于谦闭了眼,没有回答。 汪舜华道:「今儿我不怕跟你说句实话。我知道你这些年辛苦,原本打算等你年满七十,就让你去集贤院发挥余热;可是如今闹了这么一出,你怕是只有学诸葛亮鞠躬尽瘁了。」 她看着于谦:「我在德陵给你留了个位置,就在外罗城根下,最靠近宝城的地方;将来方便说话。让于冕去趟杭州,把董夫人接来吧。以后你去德陵办差,也可顺道去瞧瞧她。」 于谦哽咽着,到底定了定神,磕头:「太后知遇之恩,微臣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他抬起头:「臣斗胆,还想问太后一句实话。」 汪舜华看着他:「你问吧,只要我知道。」 于谦道:「臣想知道,太后到底想把大明带往何处?」 汪舜华道:「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你是想问我有什么样的志向,能够这样不管不顾的往前走?」 于谦道:「是,请太后明示。」 汪舜华道:「这个问题,其实早在七年前设立科学院的时候,我就已经告诉过你们。」 于谦道:「您真的相信会有那么一天吗?」 汪舜华道:「我相信会有那一天,而且相信未来,会远远不止如此。当然——你看不见了,我也看不见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但是,我们的子孙后代会看到,会做到。」 于谦有点悲凉:「太后,臣一直想说,如今却不能不说了。」 汪舜华道:「你直说便是。」 于谦道:「有个词,叫『人亡政息』;有句话,叫『一朝天子一朝臣』。臣不能不承认,您的构想,令人神往。但改革走到今天,已经背离了太祖太宗的祖制太多,已经得罪的人群太多。一旦您还政,他们一定会想尽千方百计把一切拉回到原位;而您说,子孙后代会看到。」 他苦笑着摇头:「如果今天的事情处理不好,他们一定会鼓动圣上反感改革。」 汪舜华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不是我不想把那样理想的盛世江山交给皇帝,实在是因为力有不逮,那不是一代人甚至几代人能够做得到的。我现在能做的,除了规划蓝图,也就是先挖一段沟渠,引导水往这边走;剩余的渠道只能拿笔划下来,让后人知道该怎么走,要怎么走。」 她看着于谦:「你刚才说『人亡政息』,这话说得好;但是还有一句话,『秦虽二世而亡,百代皆行秦法』。更早以前,商鞅变法被杀,但将其车裂的秦惠文王却坚持将改革进行到底,这是什么原因?时势使然,因为大家发现,只有变法才能强国,才有统一六国的希望;只有遵守秦始皇的中央集权,才能维持大一统王朝的长治久安,这是不二选择,只是需要因时因地进行局部调整而已。所以秦虽亡,魂长存。」 「被称为暴秦的秦朝尚且如此,何况如今并没有改朝换代。你要相信,这世上,有的是背叛阶级的人,却没有背叛利益的阶级。只要改革惠及了各个阶层的人群,让大家知道,改革可以报仇雪恨,可以富国强兵,那它就具有了合法性;当绝大多数人享受到了成果,包括在最顶层的人群中形成了利益集团,汇聚成不可阻挡的歷史潮流,就没有人敢逆歷史潮流而动。」 「你以为我只有宏伟的构想吗?不,我不但有构想,还有蓝图,有路线图,甚至可以有时间表。」 「这项宏伟的工程,二三十年远远不够,甚至百年也不一定能够做到,所以在歷史潮流形成之前,一定要让皇帝明白这些。我知道有人会在他耳边聒噪,没关系,他早晚要出去经风雨、见世面的,如果现在把这些说话的全拔了,他们没有希望,还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再说,皇帝从小耳濡目染说改革各种好,以后亲政了,一群人又说各种不好,反而让他怀疑人生。何苦呢?还不如让他兼听的好,以后即便有所不满,也会在切身经歷中明白。」 「话说到这个地步,你也可以放心了——我知道,民间关于我的谣言不少,甚至你们肚子里也会怀疑。我既然想让儿子继续我的事业,就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害母子之情的事情来,给旁人可趁之机。」 她舒缓了口气:「将来你比我先见到了先帝,也可以把这话带给他。」 于谦苦笑:「太后,原来您都知道。」 汪舜华道:「谁让我做了恶人呢?我不做恶人,总有人要做恶人。我既然选择通过这样的方式得到世宗皇帝的看重,也就自然要承受这样的代价。这天下最不能直视的,除了太阳,就是人心。所以有的话就不必说了。妇女干政本就是原罪,我仅仅依靠丈夫和儿子就获取了最高权力,还这样违背祖制,还不许人家在下面说几句吗?我又不是银子,怎么可能人人都喜欢?」 她到底收敛了笑容,看着于谦:「路虽远,行则必至。我相信,我们从今天开始努力,总比从明天开始努力更早见到这一天。——功成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 于谦感受到这个女人云淡风轻中蕴含的俯视一切的坚定,一时百感交集:「太后,臣虽不才,蒙太后不弃,愿效犬马之劳。」 于谦回到衙门,默默坐了很久。 汪舜华意气风发侃侃而谈,似乎要一吐为快;但他是真的被震撼了。 隔着珠帘,他能看到汪舜华眼睛里满盛的期待和信心,那不像是在说一个遥远的不可企及的梦想,倒仿佛是在诉说一个她亲眼见到、亲身经歷的一个景象;知道从这里到那里的距离,也知道怎么一步步走过去。 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天才的构想,也是一个令人神往的设想。 就算这样的繁盛不过是海市蜃楼,大明也将更加繁荣昌盛,百姓也将更加富足。 能够躬逢其盛,能够投身期间,自是平身幸事。 于谦开始办差,事情却没有尘埃落定。 220、绯闻(下)(附小剧场9) 汪舜华淡淡的看着跪在珠帘外的文士吴开先。 吴开先耷拉着脑袋,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吴开先就是锦衣卫查出来的作者。案子不难查,循着读者找书铺,而后顺藤摸瓜,连着刻书的、写书的和幕后的金主一股脑儿揪出来。 当然,影射时事的书不少,但汪舜华不打算全抓起来,否则真闹得满城风雨,就不可收拾了。 既然《白华传》最有名,那就拿他开刀,杀鸡儆猴。 吴开先是大明无数不得志的文人一员,自负才学,然而年过三十,却依然没有功名傍身;于是受盐商的僱佣,写了这么本书。 主谋有罪,当然不能只有这么个罪名;能干出这种事的人,朝廷要找罪名也不难;只是吴开先成了烫手的山芋。 如今人赃并获,于谦低着头不说话,襄王奏道:「此辈诋毁太后清誉,玷污朝廷圣明,着实该杀。」 吴开先磕头求饶,汪舜华道:「人言可畏,杀了他容易,只怕我倒真的成杀人灭口了。」 她看着这些人:「写小说养家餬口,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你寒窗苦读数十年,即便不能说胸藏锦绣,也应该有些才学见识;却没想到只能写出这等下三滥的文字,难怪这么些年踟蹰科场,一无所得。就这点格局,这点气度,看不到百姓生计,看不到民族危亡,看不到朝堂庙算,以为国家大计不过是一对狗男女拍脑袋的决策。如果天下的事真的这么简单,那这世界就安静了。——你这种人,上不能匡主,下不能益民,杀了你,也不过脏了我的手。既然你还认得几个字,还能写几个字,我就教你故事该怎么写。」 她吩咐刘金:「让他去六科,给他吃喝。不用做别的,就把每天批阅的硃批连同奏疏抄录一遍,抄完了,再休息。」 吴开先慌忙磕头,叩谢太后不杀之恩;刘金称是,冷笑道:「跟我来吧。」 没几天,朝臣都知道,吴开先连续抄了三天,昼夜不休,体力不支,倒在桌案上。 但很快有人来捏他的鼻子,醒过来还得继续干活,当然吃喝还是给了。兵科给事中徐廷章带着笑意:「赶紧吃吧。这都四天了,一天的文可都还没抄完。」 什么东西哽在喉咙上了。吴开先看着堆满桌的奏疏,赶紧求饶:「学生知错了,不该受人蛊惑,编排太后。」 但是没有人听他求饶。 礼科给事中王豫吩咐他:「接着抄,抄完为止,这是太后的诏令,谁敢违抗?」 吴开先无可奈何,放下碗,接着抄。 好不容易抄完了,还没容得下歇口气,工科给事中黄晖又抱来一摞:「这是第二天的,一共220封,好好抄吧。」 吴开先几乎带着哭腔:「我整整抄了五天,才抄完一天的奏疏;难道每天都有这么多吗?」 黄晖笑道:「这哪里算多?如今土地清理都差不多了,都是些日常的事,前些年尤其是建极三年的奏疏那才叫多。那时候,几乎每天都是200多封。」 吴开先开始求饶:「学生哪有这个力气,每天能抄这么多文书?」 徐廷章笑道:「有什么不能的?这些可都是太后亲自批阅的。朝廷谁不知道,所有的奏疏都是太后御笔批红,从没有假手别人。」 吴开先真的傻了。 户科给事中童轩笑道:「不过是让你抄写文书,太后每天还要侍奉太后、照看圣上、召见臣工呢。」 吴开先不敢说话了。 大家笑笑,各自散了——汪太后每天批的奏疏,少说二百封,奏疏带批示怎么说也得五百字吧,每天抄十万字?弄死他也做不出来! 吴开先竖起耳朵,这才知道,汪太后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收拾人了——当然收拾的不全是他这样的人。 事实上,早在建极改元,汪舜华要求严守各项纪律,其中就有一项是严肃文风。 明朝的官样文章其实是很有特色的。太祖太宗的圣旨以大白话闻名,但后代帝王接受了严格的宫廷教育,自然圣旨也就四平八稳起来;上行下效,文风渐渐华而不实。 面对每天堆积如山的奏疏,汪舜华没有逃避,也没有待毙,而是强调文风要实,别学茹太素废话连篇,不得要领。 但是大家都懂,文风转变没那么快。 很快汪舜华就抓到几个反面典型,其中有几个言官,觉得太后要堵塞言论了,洋洋洒洒万言,从道路以目一直写到王振乱国景帝尚贤,意思只有一个:您要是不让我们说话,就要国将不国了! 汪舜华看了奏疏,想了想,没有扔到一边,也没有学太祖打板子,而是把这几个人叫进来,说:「你们的字写的不好,我眼睛不好,看不清楚。罚抄三遍,以儆效尤。」 转头吩咐左右:「抄写完了,再给他们吃喝。」 用毛笔抄写万言书三遍,这可真不是个轻松的活计。 果然,言官们老实了——抄书没啥要紧,关键说你字写得难看,对文人来说,还不如打屁股。 小样,还治不了你们了。 汪舜华拿起双瓣合尖竹管笔,蘸着用硃砂调成的红墨水继续写字,心里嘆了口气,好在有硬笔,这些年来干活才不至于太吃力;但是什么时候才有蓄水钢笔或者签字笔啊,这样写几个字蘸一下真的很累! 吴开先接着干活去了,只是这样实在吃不消。结果第二天又昏了过去,这回整整睡了一天——没人给他泼水啥的,就是把他抬到一边去,又飢又渴,实在熬不住,还得醒过来。 但这样也不是办法。吴开先上书请罪,果然三天后汪舜华在文华殿召见了他。 看到宗室阁臣都在里头议事,吴开先定了定神,把心一横,跪下便哭,磕头流血,自陈「臣少不更事,利令智昏,犯下这等罪行,着实该死,恳求太后宽宥」云云。 果然,这种为了几两银子便敢撰文诽谤太后重臣的书生,不仅脑子不清楚,骨头也没几两重,不用「三木之下」,便能「何求不得」。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不把你变成笑话,我就成了笑话。 汪舜华看了他一眼:「这才几天,便知错了?」 吴开先磕头:「学生犯下如此弥天重罪,实乃名教第一罪人,敢不知罪。学生本是山野书生,身未到过大都,目未接见名士,见闻浅陋,胸襟狭窄,只有一点功名之心。偏踟蹰科场多年,竟不见用;又兼家境贫寒,从前倒有几十亩薄田可以养家,后来佃户们都去种植官田,官府也严格收税。因此心怀怨恨,被一干奸商蒙蔽,受他们驱使,诋诬太后,专以捏造妄幻、惑人观听为事,全不知食本朝之粟,履本朝之土,食德服畴,反而无所顾忌,相视如仇敌。」 「太后如天之仁,赦免建文旧臣,优礼隐帝子嗣,绍封功臣子孙,废殉葬、除贱籍、清田税,真乃圣德巍巍,福泽天下,浑乎天理之公,无一毫人慾之私。」 不错,求生欲很强。 吴开先接着哭诉:「况且太后日理万机,能烛照心肝,洞悉民隐,弥天重犯当此盛会,怎敢隐忍回曲,而不直供其所以然。」 汪舜华静静地看着他把自己骂的狗血淋头,心里有点好笑,不知道当年面对雍正,曾静是否也这样剖白心迹? 等他哭完了,群臣都不做声。 汪舜华道:「你这厮在六科不过十日,便能悟出这许多道理,看来也不是完全冥顽不灵,不可救药之徒。以前写这种东西,一来是无知者无畏,以为皇帝都是拿金扁担挑水,国家大事都是儿戏;二来是心术不正,只有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没有国家社稷、也没有天下万民。看在你认罪悔罪的份上,我给你一条出路:去海南种地,好好看看一下大好河山,好好感受一下民生疾苦。」 吴开先大惊,还想哭诉,汪舜华一拍椅子,一挥手,只得磕头。 吴开先走了,在众人的嘲笑声中,留下满地的骂名,不带走一片云彩。 汪舜华则看着群臣:「吴开先这等鼠辈,为了二百两银子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犯下这等重罪,不仅自己前途尽毁,还要牵连家人。你们要引以为戒——这世上最神圣永恆的,除了天上的星空,还有心中的道德。就算有人要买你的灵魂,最起码也要找一个出得起价的人!」 下面擦着汗。 就在朝野上下议论太后绯闻的时候,另外一条消息彻底让文人士大夫的耳朵炸裂了——太后要给一个女人授官,不是女官,而是真正的朝廷命官! 好吧,不是一般衙门,而是科学院的研究员,但那也是吃皇粮的! 在农耕文明时代,最重要的创造发明无非是耕作和纺织,另外加上火炮;发明的主体不是满腹经纶的士大夫,而是一线工人。这是两次工业革命的启示,也是明朝的经歷。 这些年来,几乎所有重要的发明都来源于工匠的实践经验,因此科学馆的授官很多是普通的工匠、兵士甚至大字不识的农民。 这些无一例外遭到文官集团乃至所有朝臣的一直反对,但汪舜华亲自观看发明后,仍然坚持了想法,并让翰林院为发明者立传。 如今,又产生了一位让朝臣捶胸顿足的文盲发明家,一个叫李阿婆的太仓妇女,快六十了,家境贫寒,丈夫早亡,为了养活几个孩子,在官办的纺织厂做工。 因为官府的推广,棉纺成为明朝最重要的纺织方式。棉纺有轧花、纺纱、织布三个主要过程。纺和织大体是利用了麻纺和丝织的技术成果,轧花就是除去棉子,是棉纺织独有的。 在黄道婆以前,松江都是用手剥棉子,费时费力。黄道婆做出了搅车用两人各摇一轴,另一人餵棉,效率很低,但比以前提高了几倍。 李阿婆没有读书的经歷,但她自幼纺织,尤其进入纺织厂后,厂里鼓励研发,甚至专门设置了基金,她也很用心。 经过三年多的探索,她在今年初成功制成了轧车,用三脚架,高3尺,有径3寸和1石寸滚轴一对,水平装置;大轴木制,用手摇,外旋;小轴铁制,用脚踏转,内旋。利用两轴摩擦力、转速和旋向不同,将棉与子分开,子落于内,棉出于外。这种轧车,一个人坐着操作,每天可以轧百十斤。 主管大为诧异,鼓励她进一步改良,甚至一人可当四人,极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 前些时候,主管抱着试试的想法把这件事报了上去,汪舜华大为惊诧,招她们进宫展示,和平常用的搅车一比,效率提高了将近三倍,大喜过望,当即下旨在所有官办的棉纺厂推广。 如今李阿婆也受到了重赏,不仅赏了三十两银子,不过这是她在工作时发明的,专利权属于工厂,但有厂里的发明奖励,并不算亏。 李阿婆伏地拜谢,没想到更大的意外是授正六品的研究员,她惊诧不已,赶紧说:「当不得当不得,老身不识字,做不得官;再说,从古到今,哪有女人做官的道理?」 汪舜华拉着她的手:「你虽不识字,却为国家和百姓做出了贡献,有什么当不得的?——这官不是让你到衙门坐堂,而是继续研究。而且有了这个官位,以后你再想要银子搞研发,也就容易多了。」 她发出感嘆:「我没有见到过黄道婆,但是能见到你,不遗憾了。」 李阿婆这才叩谢。 只是这真的让官员们很难受——寒窗十年,居然和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妇人同朝为官! 这个时候就管不了什么绯闻了,这可是石破天惊的大事,突破了男女大防的大事。 无数人争先恐后的上书,甚至到左顺门外痛哭,汪舜华置若罔闻:「我以干成之事评定干事之人。不管他什么出身、什么资歷,只要做出了贡献,就要赏。今后你们如果有了重要的发明,我也会这样坚定的支持你!」 她的语气很是坚定:「如今国势衰微,只要有利于发展生产力、有利于促进国家强盛、有利于促进百姓富足,不管什么难事,我都要做;不管什么人,我都要用。这是衡量一切的标准。她是女人又如何,并不妨碍生产效率提升,带动百姓就业,维护社会稳定,提高国库收入。现在正值用人之际,我凭什么把占国家人口一半的女人拒之门外?你若真有本事,怎么不把里里外外的事情都做全了,免得你娘你老婆你女儿操劳?——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过分了吧?」 小剧场: (一) 隐帝(八卦):听说你老婆给你送了顶绿帽子? 景帝(怒气):放屁!都是假的!他们栽赃的!我媳妇不是那样的人!于谦不是那样的人! 隐帝:(ˉ▽ ̄~)切~~——老祖宗,大新闻!祁钰被戴绿帽子啦! 仁宗:不许胡说!消息确实吗? 隐帝(得意):刚才出去,听新鬼们说的,现在传的沸沸扬扬;还有民谣呢。 太宗:他媳妇出墙,你高兴什么劲? 隐帝:我就是想说,汪氏她不是好人! 太宗:她再坏,你也是个混球! 太祖:汪氏真的勾结于谦败坏朝纲啦?祁钰! 景帝:祖宗,这都是市井流言,不足为信! 隐帝:无风不起浪,你就是不愿意承认! 太祖:家门不幸! 太宗(怼宣宗):都是你惹出的事,玩什么蛐蛐,后宫那么多女人,就生出俩儿子,一个混帐,一个短命! 宣宗:╮(╯▽╰)╭所以都是我的错? (二) 景帝:证实了,太爷爷,上回的都是假的!那都是个无耻文人受盐商的指使编造的! 隐帝:(ˉ▽ ̄~)切~~这话你也信,还不是被汪氏逼着承认的? 景帝:你怎么可以凭空污人清白? 隐帝:什么清白?你信吗?——你自己都不信,也好来骗祖宗。 宣宗:这时候还有脸说这事?还嫌不够丢人? 景帝:(^) 太宗:不许欺负我曾孙子。你儿子全军覆没不丢人,率敌叩关不丢人,就这么个流言,倒丢人了?你就这点眼皮子? 景帝:曾爷爷o(╥﹏╥)o 太宗:行了,要怪就怪王振,如果不是见济死得早,也没这么多破事。等汪氏和于谦来,我再收拾他们! 景帝:o(╥﹏╥)o 221、为政 朝野的话题迅速转移,但事情闹成这样,不可避免的传进了内宫。 汪舜华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候,果然看她气鼓鼓的坐在那里,拿着帕子拭泪。 汪舜华行了礼,笑道:「母后还在生我的气呢。」 太皇太后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事。」 汪舜华道:「我相信母后能够明白我的决定。」 太皇太后道:「我知道你为难,但是…」 汪舜华道:「母后,没有但是。正是因为有这样不堪的罪名,我才不能让步,否则,以后就没有以后了。」 太皇太后嘆了口气:「我知道我说不过你,你总是有理的。」 汪舜华道:「不是我有理,而是情势如此,而我不愿意妥协,因为没办法妥协。忍一时不会风平浪静,而是暴风骤雨;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深渊。我输不起。」 太皇太后不说话,孩子们却不依了。 永安公主涨红了脸,眼睛里有泪光:「他们凭什么这样污衊人!简直该杀!」 永宁公主也很生气:「母后,不能就这样放过他!杀了才好!」 汪舜华摸摸女儿们的脑袋:「真是孩子脾气,杀人还不容易?只是杀了他,我就真成了杀人灭口欲盖弥彰了。」 永安怒道:「这些人其心可诛!」 汪舜华想到林黛玉的诗:「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皇帝偷偷看着汪舜华,鼓起勇气:「母后,那些人为什么要污衊你?」 永安斥道:「不管为了什么,都不能这样污衊母后。他们这是要逼死母后!」她冷笑了一声:「为什么,无非就是看母后碍眼了!前些时候那些被杀害的无辜女子,她们又有什么错?不就是不能挣的贞节牌坊了,还要吃粮,甚至分家产,自然家里的人看他们不顺眼。他们能杀自己的亲人,难道会捨不得污衊母后?」 永宁道:「就是,什么时候,受害的人还有错了!」——主要是之前贞节牌坊的事闹得太大,公主们心有余悸。 皇帝苦着脸:「我不是这个意思。圣人讲:『吾日三省吾身』,出了事,总是要自己先反省,一个巴掌拍不响。」 永安道:「明明是母后被人中伤,怎么还要母后反省?从来只听说过杀人偿命的,难道还要被杀的人想想兇徒为什么杀你不杀别人,难道被杀也是你的错?——让我拍一巴掌,看能不能拍响!」 长姐如母,永安端庄威严,深得弟弟妹妹的敬重,是宫里的孩子王;皇帝没见她这样生气,低了头。 永安说完才想起来是对着皇帝说的,有点不好意思,用力的拿着扇子扇风,给自己壮胆。 汪舜华心说女儿真是贴心的小棉袄,笑道:「永安说得很好。不管为什么,都不能这样平白污衊人,何况用这样的方式,污衊一个寡妇!他们不仅是是要我身败名裂,甚至是想要我的命。」 看到皇帝情绪低落,欲言又止:「你想说什么?」 皇帝道:「儿臣听说母后宠用安国公,只能听得进他的话,所以他们才怀疑…」 汪舜华道:「谁跟你说这些?」 皇帝道:「母后…听说朝野议论纷纷,您应该为了您的名声,父皇的名声……」 汪舜华道:「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 皇帝道:「放于谦回乡,这样大家就不会怀疑了。」 汪舜华笑:「是吗?那还会有人敢为我办事吗?」 皇帝一怔,他闹不清朝堂上复杂的关系,只是觉得既然怀疑于谦,让他走就行了;况且周围人也是这样说的。 唾面自干,这是君主的气度;瓜田李下,臣子应避嫌疑。 汪舜华看着儿子:「你说的很对,我必须要珍惜你父亲和我的名声,这是朝廷的脸面,也是我立身处世的根本。但是你也要记住一句话,『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皇帝渐渐长大了,很该让他经风雨见世面,不能一直养在温室里。 汪舜华问儿子:「知道『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吗?」 皇帝昂起胸脯点头:「知道。周幽王为妖女褒姒一笑,点燃烽火台,戏弄诸侯。后来犬戎攻打镐京,又点燃烽火,可是诸侯们都不相信了,也就不来了。于是幽王被杀,西周灭亡。人无信不立,天子一定不能失信于民。」 汪舜华笑道:「说得很好,故事也很好,但你知不知道,这故事是假的,是编出来骗你的。」 皇帝瞪大了眼睛:「不可能,这是写在《史记》里的故事,怎么会是假的?」 汪舜华道:「司马迁也不是全知全能,怎么就不能是假的?——别的先不说,幽王废掉的太子叫什么名字?」 皇帝道:「叫宜臼,后来做了周平王。」 汪舜华点头:「褒姒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皇帝道:「好像叫…伯服。」 汪舜华道:「这可就奇了怪了,当时兄弟以伯仲叔季排行。幽王既然先娶申后,后纳褒姒,怎么会把『伯』字留给褒姒的儿子,却不给嫡长子呢?难道他嫡长子出生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将来会得到一个绝色美人,只有她的儿子才算长子;而给真正的长子取了个普通的名字?」 皇帝一呆,他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太冲击他的三观,但似乎又不是没有道理——怎么说宜臼也应该比伯服年长,又是嫡子,在褒姒出现之前,幽王不至于对他完全无视啊! 汪舜华冷笑:「分明是庶子夺嫡,串通外臣勾结外邦,引狼入室,杀父弒君,覆灭家邦,居然给父亲泼这样的脏水。为了一个女人发笑,就点燃烽火让诸侯帅兵进京,是疯子还是傻子?——西周的时候,国家有多大,能够修筑多少烽火台,才能让各国诸侯都能看到烽火?这么多诸侯,即便看到了烽火,要花多少力气检点军马、筹措粮草然后奔向京城,怎么可能同时赶到?」 皇帝脑子乱闹闹的:「都是书上写的,怎么会是假的呢?」 汪舜华笑:「当面都有假话呢,怎么书上说的就全是真的?我再跟你讲个故事,汉初平定诸吕之乱,知道吧?」 皇帝这回没有挺起胸脯,但还是点头:「吕后死后,诸吕作乱,被周勃、陈平平定。」 汪舜华笑道:「被灭族是真的,作乱倒未必是。」 皇帝一怔,汪舜华笑:「吕后既死,吕家一门军政大权在手,只要扶持少帝,就可以独揽朝政,为什么要做乱?——就是想篡位,也不是在这个时候,刘家人还没死完呢。」 皇帝道:「可是…也许,他们就是想做乱。」 汪舜华点头:「就算他们想做乱,诛杀吕家全族便可以,为什么要连惠帝的几个儿子都杀了?」 皇帝道:「那几个孩子都不是汉惠帝的儿子,所以被杀。」 汪舜华笑道:「那几个孩子被杀的时候都十来岁了,惠帝死的时候都好几岁了,是不是他的孩子他不知道吗?需要十来年后群臣指认说他们不是惠帝的儿子?再说,即便真要冒充,有一个还不够,需要弄好几个进来?真当皇宫大院是地主家的后院吗?」 皇帝一呆,汪舜华道:「秦宫里赵高指鹿为马,汉宫里功臣说几位亲王都不是皇帝所生,有区别吗?——无非是忌惮他们是汉惠帝的儿子,也是吕后的孙子,一旦留着他们,恐怕将来为吕家报仇,仅此而已。——你再想想,汉文帝知道吧?他的皇后窦氏很有名气。」 皇帝点头:「知道,曾经让汉景帝立弟弟梁王为储君,还逼着汉武帝杀读书人。」 汪舜华道:「窦氏不是汉文帝的原配,他的原配和四个儿子都在进京前全部去世了。」 皇帝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提这一茬。 汪舜华道:「你可记得,当年群臣指责吕后的罪名中,就有大封诸吕一条,吕氏子弟封王,而把吕氏女嫁给诸侯王。」 皇帝道:「母后的意思是,汉文帝那个死了的原配,也是吕氏女?」 汪舜华道:「我也就是猜测。」——毕竟只是网友的脑洞,没有得到证实。 皇帝的脑子乱闹闹的:「怎么会是这样呢?」 汪舜华笑道:「记录纷纷已失真,言语轻重在词臣。若将字字论心术,恐有无边受屈人。史书记载如此,朝臣的奏疏何尝不是如此?看似花团锦簇,背后可能是波涛汹涌;看他慷慨激昂为民请命,也许不过是党同伐异私心作祟。——当年,朝臣史官可以这样对待前代君主,自然也可以这样对待我。」 皇帝张开了嘴,不说话。 汪舜华道:「你真的以为我让安国公致仕,他们就会收手?他们只会大肆宣扬我和安国公确实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如今安国公走了,太后也应该为了清誉,退居后宫。如果我不退,好嘛,后面会有数不清的罪名在等我,颠倒阴阳、祸乱朝纲,背弃祖制、贪黩好利,甚至说你和齐王不是我生的,先帝和隐帝是我杀的。到时人家都知道太后是个会丢卒保车的人,为了自己可以牺牲忠心办事的臣僚,既然安国公可以牺牲,那么别人更不会顾忌。到时候,谁会为我说话?我退了,你怎么办?——你才多大,怎么亲政?还不是由着人家说,听着人家做!」 皇帝被吓倒了:「母后…我…」 汪舜华看他满脸通红,情知被吓倒了,摸摸儿子的脸;太皇太后搂过皇帝:「不要吓倒我孙子!」 汪舜华强忍住眼泪:「你以为我在吓唬你?你越怕什么,人家越给你来什么!既然你们怕流言,我就专门给你造流言,从今以后大臣也不用干事了,想排挤谁,直接造谣生事就可以。那才真是国家不国!当年纣王不过是用了副象牙筷子,朝臣就看出了亡国的徵兆,怎么因为流言放逐贤臣,反倒成了朝廷的用人之道?从古以来,可有这样的道理?」 「孔子讲:『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你怎样展现你的德行,怎样让群臣都围着你转?就是空喊几句崇文尚武的口号,就能让下面甘心抛头颅洒热血吗?不可能的,取信于人没那么容易,既在上位,就是用好你手里的权柄,坚定不移的指挥群臣朝着既定的目标去,不为风险所惧,不为干扰所惑,赏罚分明,群策群力,如此而已。——身为皇帝,就要有皇帝的担当、皇帝的坚守。只有你站得稳,下面才能立得住;只有你给下面撑腰,下面才会有劲头。否则,像厨娘和面,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不是多就是少,永远被问题牵着鼻子走,那就达不到你想要的目的;甚至学宋高宗自毁长城,换来一时苟安;真到了国家危亡的时候,谁愿意为你效命?」 【提示】:如果觉得此文不错,请推荐给更多小伙伴吧!分享也是一种享受。 222、将星璀璨(附小剧场10) 在李瑾等人起身班师回朝的时候,另外一批人也在动身前往北京——明年又是宗室资格考试的年份,五月里汪舜华下了诏书,亲王一级的都需要进京,郡王及以下需要考试的来就行。 因为有了一次经歷,不管是朝廷还是宗室,都轻车熟路多了。 上次考试没通过的大多数选择了留下,这回进京的人员不算多。 正月里,刑部尚书程信丧母,这时候就顾不上这些了,他夺情,儿子敏政回去料理家务。 四月初,岷王终于入土为安。安葬遵化,还是按照以前的规格和礼仪,当然襄王带人前去送了一程。 六月十五日,集贤院学士薛瑄逝世,享年七十六岁。当时他自觉大限将至,遂将所写文稿作了一番整理,之后伏案写诗,最后一字尚未写完,便与世长辞。 汪舜华闻报,遣李贤谕祭,命有司为其办理丧事;追赠太子太傅,谥号文清。 薛瑄去世时,十三经的整理校对尚未完成——主要是现在朝廷事情真的多,不仅翰林院帮不上忙,集贤院还经常被抓壮丁。都是一群老大爷,工作效率真的不高。 十月初,李瑾等人抵达北京献俘。襄城伯李瑾进封为侯,程信加太子少保,各赐玉带、宝刀、织金麒麟服;此外,其中有功将校也得到了封赏,其中张显从从六品百户擢升正四品指挥佥事。 一颗计划外将星正在冉冉升起。 一个月后,黔国公沐琮、永顺伯薛辅等回京献俘。西南边陲明面上的反抗势力已经全部剪除,剩下的就是钝刀子割肉,慢慢削。 将近两年不见,沐琮长高了很多,皮肤也黑了很多,但这不是重点。汪舜华本来想亲自出城迎接,到底不符合制度,由于谦带人出城迎接,然后举行盛大的献俘仪式。 奏凯献俘是属于军礼,因此相当隆重。汪舜华带着皇帝,还有在京的宗室勛贵、文臣武将参加。 看着军容威武,礼节标准,汪舜华以下,都是暗暗赞许。 都督同知沐瓒封南安伯,世袭;威宁伯王越和永顺伯薛辅则双双拿到了世袭铁券;其他有功的将士,都得到了封赏。 比较为难的反而是沐琮。毫无疑问,他是此次西南平叛的第一功臣,但他本身已经是国公,而且是世袭,再往上就是王爵,这当然不可能,否则祖制就不答应。 于是汪舜华下旨涨了一千石,同时赐田一百顷,仅次于亲王和于谦——他除了公爵的俸禄,还兼领正一品的工资。 这真的是不仅赢在了起跑线上。 殉职的要抚恤,贻误军机的泰宁侯陈泾被摘了脑袋,爵位也除了。 让汪舜华高兴的是,在这三年各地的平叛中,发掘了一大批可用之才,王越、沐琮这样的军事天才不说,有沐瓒、薛辅等干将,有毛吉、陶鲁这样文武兼备的全才,以及张显、苏宁、章涛、李涛、杜长青等三四百底层将校。 他们此前基本上都是各王府的侍卫或者卫所的兵丁,被兵部看中或者被都司推荐,参加了武举,又到中央军校进习,然后到各地参加土改,碰上了反叛,从而脱颖而出。 他们中会走出大明的韩信、卫青、霍去病、马援、李靖、李绩、苏定方、裴行俭、王方翼、王忠嗣、郭子仪,会走出建极时代的徐达、常遇春、傅友德、蓝玉、张玉、张辅。 群英聚会,将星璀璨。 泱泱中华,从来不缺少「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将帅,而缺少肯「千金买骨」的贤君。 最得群臣赞颂的是广东按察使毛吉。他今年还不到四十,字宗吉,号思菴,余姚人,景泰五年进士,授刑部广东司主事。歷史上以气节着称,曾经得罪过门达,被打的半死。 此次朱骥掌管锦衣卫,门达想诬陷亲王,迎合上意。不过他去的是宁王府,宁王倒是反了,可也把门达宰了。一代权宦,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没了。 没有门达这样的恶毒配角,毛吉还是散发了光环。在建极初年的反腐风暴中,他不畏豪强,接连上表弹劾鱼肉百姓的权贵,甚至连驸马赵辉也不放过,因此一时朝野侧目。 汪舜华没听过这个人,担心是个酷吏,还是把他外放到广东。他痛惩豪右,百姓非常高兴。到期后他应该离职,百姓纷纷挽留他。 广东进行土地清理以后,叛贼罗刘宁的余党杨辉,本来已受招抚,见机又与党羽曾玉、谢莹分别占据宝龙、石坑等洞,在福建、广东之间抢掠,后来又想攻打程乡。 当时毛吉正好就在这里主持工作。在他们没到之前,招募壮士,加上士兵有一千多人,抵达贼人巢穴,先攻破石坑,斩杀曾玉,再杀谢莹,又生擒杨辉。各洞都被攻破,共俘虏斩杀三千四百人,困扰当地百姓多年的匪患由此彻底肃清。 捷报传到朝廷,汪舜华大喜,升毛吉为按察副使,颁给玺书嘉奖慰劳。 跟随他征战、积极出谋划策的新会知县陶鲁也表现出干才。 陶鲁字自强,父亲陶成在景泰元年平定地方叛乱时不幸战死,赠左参政,录陶鲁为八品官。在李瑾等人起身班师回朝的时候,另外一批人也在动身前往北京——明年又是宗室资格考试的年份,五月里汪舜华下了诏书,亲王一级的都需要进京,郡王及以下需要考试的来就行。 因为有了一次经歷,不管是朝廷还是宗室,都轻车熟路多了。 上次考试没通过的大多数选择了留下,这回进京的人员不算多。 正月里,刑部尚书程信丧母,这时候就顾不上这些了,他夺情,儿子敏政回去料理家务。 四月初,岷王终于入土为安。安葬遵化,还是按照以前的规格和礼仪,当然襄王带人前去送了一程。 六月十五日,集贤院学士薛瑄逝世,享年七十六岁。当时他自觉大限将至,遂将所写文稿作了一番整理,之后伏案写诗,最后一字尚未写完,便与世长辞。 汪舜华闻报,遣李贤谕祭,命有司为其办理丧事;追赠太子太傅,谥号文清。 薛瑄去世时,十三经的整理校对尚未完成——主要是现在朝廷事情真的多,不仅翰林院帮不上忙,集贤院还经常被抓壮丁。都是一群老大爷,工作效率真的不高。 十月初,李瑾等人抵达北京献俘。襄城伯李瑾进封为侯,程信加太子少保,各赐玉带、宝刀、织金麒麟服;此外,其中有功将校也得到了封赏,其中张显从从六品百户擢升正四品指挥佥事。 一颗计划外将星正在冉冉升起。 一个月后,黔国公沐琮、永顺伯薛辅等回京献俘。西南边陲明面上的反抗势力已经全部剪除,剩下的就是钝刀子割肉,慢慢削。 将近两年不见,沐琮长高了很多,皮肤也黑了很多,但这不是重点。汪舜华本来想亲自出城迎接,到底不符合制度,由于谦带人出城迎接,然后举行盛大的献俘仪式。 奏凯献俘是属于军礼,因此相当隆重。汪舜华带着皇帝,还有在京的宗室勛贵、文臣武将参加。 看着军容威武,礼节标准,汪舜华以下,都是暗暗赞许。 都督同知沐瓒封南安伯,世袭;威宁伯王越和永顺伯薛辅则双双拿到了世袭铁券;其他有功的将士,都得到了封赏。 比较为难的反而是沐琮。毫无疑问,他是此次西南平叛的第一功臣,但他本身已经是国公,而且是世袭,再往上就是王爵,这当然不可能,否则祖制就不答应。 于是汪舜华下旨涨了一千石,同时赐田一百顷,仅次于亲王和于谦——他除了公爵的俸禄,还兼领正一品的工资。 这真的是不仅赢在了起跑线上。 殉职的要抚恤,贻误军机的泰宁侯陈泾被摘了脑袋,爵位也除了。 让汪舜华高兴的是,在这三年各地的平叛中,发掘了一大批可用之才,王越、沐琮这样的军事天才不说,有沐瓒、薛辅等干将,有毛吉、陶鲁这样文武兼备的全才,以及张显、苏宁、章涛、李涛、杜长青等三四百底层将校。 他们此前基本上都是各王府的侍卫或者卫所的兵丁,被兵部看中或者被都司推荐,参加了武举,又到中央军校进习,然后到各地参加土改,碰上了反叛,从而脱颖而出。 他们中会走出大明的韩信、卫青、霍去病、马援、李靖、李绩、苏定方、裴行俭、王方翼、王忠嗣、郭子仪,会走出建极时代的徐达、常遇春、傅友德、蓝玉、张玉、张辅。 群英聚会,将星璀璨。 泱泱中华,从来不缺少「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将帅,而缺少肯「千金买骨」的贤君。 最得群臣赞颂的是广东按察使毛吉。他今年还不到四十,字宗吉,号思菴,余姚人,景泰五年进士,授刑部广东司主事。歷史上以气节着称,曾经得罪过门达,被打的半死。 此次朱骥掌管锦衣卫,门达想诬陷亲王,迎合上意。不过他去的是宁王府,宁王倒是反了,可也把门达宰了。一代权宦,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没了。 没有门达这样的恶毒配角,毛吉还是散发了光环。在建极初年的反腐风暴中,他不畏豪强,接连上表弹劾鱼肉百姓的权贵,甚至连驸马赵辉也不放过,因此一时朝野侧目。 汪舜华没听过这个人,担心是个酷吏,还是把他外放到广东。他痛惩豪右,百姓非常高兴。到期后他应该离职,百姓纷纷挽留他。 广东进行土地清理以后,叛贼罗刘宁的余党杨辉,本来已受招抚,见机又与党羽曾玉、谢莹分别占据宝龙、石坑等洞,在福建、广东之间抢掠,后来又想攻打程乡。 当时毛吉正好就在这里主持工作。在他们没到之前,招募壮士,加上士兵有一千多人,抵达贼人巢穴,先攻破石坑,斩杀曾玉,再杀谢莹,又生擒杨辉。各洞都被攻破,共俘虏斩杀三千四百人,困扰当地百姓多年的匪患由此彻底肃清。 捷报传到朝廷,汪舜华大喜,升毛吉为按察副使,颁给玺书嘉奖慰劳。 跟随他征战、积极出谋划策的新会知县陶鲁也表现出干才。 陶鲁字自强,父亲陶成在景泰元年平定地方叛乱时不幸战死,赠左参政,录陶鲁为八品官。景帝怜陶鲁年幼,把他接到北京,不过毕竟已经16岁,不可能养在皇后身边,就让他到国子监进学。陶鲁在景泰五年任新会县丞,当时也就20岁。 在新会期间,广西瑶民作乱,百姓苦不堪言;陶鲁召集父老修筑城池,训练士兵,贼兵来犯,都被打退;后来协助韩雍破敌有功,晋升知县。 此次土地清理,他更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大藤峡叛党四处流窜,连往常支持他的本地富商巨贾也不满意。勾结串联造反,陶鲁组织农民抵抗反贼,后来毛吉带人到了,里应外合,击溃了叛党,合兵一处,继续平乱。 毛吉和陶鲁等人都多年在广东任官,了解情况,加上朝廷大军赶到,很快平息了局势。 毛吉进广东右布政使,陶鲁则连升三级,为按察佥事。 陶鲁在歷史上曾身兼湖广、广东、广西三省重任,被称为三广公,两广人倚之如长城。他将兵不专尚武,曾经说:「治寇贼,化之为先。不得已始杀之耳。」 小剧场: 景帝:我女婿真能干,将来一定是霍去病一样的将才! 隐帝:就是短命! 景帝:你女婿才短命!——哎,陶鲁都三品了,日子真快! 隐帝:你儿子都多大了,你老婆还不还政?她就是想学武则天! 景帝:都说了这么些年,能不能换个词? 隐帝:她想学吕后,杀尽朱家人。 景帝:这么些年,你看她枉杀了几个朱家的?岷王,你说说! 岷王:臣有病,什么也不知道! 景帝:… 隐帝:看都被吓成什么样了?你这腿不会也是被她打残的吧? 岷王:臣这是风疾,很多年了。 隐帝:… 景帝:薛瑄,你说说! 薛瑄:牝鸡司晨,上违天地之限,中隳祖宗之法,国家不幸啊! 景帝:… 隐帝:我早就说过,祖宗之法扫地,必然天下大乱。 景帝:妄加罪名,你就是想陷害我媳妇! 隐帝:现在还执迷不悟,早晚朱家江山就要断送在你媳妇手里! 景帝:冥顽不灵,给王振招魂,妄想杀于谦,你比赵构都不如! 隐帝:赵构做皇帝也是赵家天下! 景帝:武则天最后也还政李唐! 隐帝:老祖宗,祁钰他终于承认他老婆想学武则天啦! 【提示】:如果觉得此文不错,请推荐给更多小伙伴吧!分享也是一种享受。 223、女将齐良玉 最引人瞩目的是四川石柱土司马黼的遗孀齐如玉。丈夫马黼五年前去世,儿子马澄年幼,由她代为管事。她胆智过人,擅长骑射。 当时播州土司杨辉起兵造反。杨氏歷代统治播州,势力盘根错结,很想独霸一方,这回朝廷改土归流,正好给了他藉口,于是帅部作乱。播州就是后代的贵州遵义,石柱则地处重庆东南,两地相隔不远。 不久广顺等地土司相继响应作乱,黔江千户所自然不能抵挡。杨辉和他们互相应援,又把目标对准石柱。孤儿寡母不欺负白不欺负,于是他派部将前往收服,结果被杀,大怒;本来想亲自去讨伐这个不识相的女人,但沐琮实在太厉害,他在建极六年九月底到贵州,几个叛乱的土司都被干掉,他正准备联合相邻的几位土司集合兵马,和沐琮决一雌雄,于是派儿子杨显前往征讨这个女人,安定后方。 齐如玉也没有到此为止,她率领部下出击,相继攻克丁山、铜鼓、严村,进而直捣楠木、山羊、简台三个山洞。这里地势险要,杨辉部将穆照等数千人在此连营扎寨。齐如玉兵力不够,于是放火烧山,然后追击,在李汉坝大败叛军,活捉叛军头目,其余叛党逃入山洞。齐如玉乘胜连克三关,直捣洞前,放火烧洞,叛军伤亡惨重。三个山洞全部攻克,活捉穆照和匪徒头目吴克华。 不久杨显统帅两万精锐前来,准备由松坎、鱼渡、罗古池分三路进攻。这时沐琮和薛辅相继帅兵到来,就准备拿下杨辉这块最硬的骨头。于是齐如玉在罗古埋伏,迎击松坎来敌;薛辅在军营外埋伏,迎击鱼渡的来敌;沐琮为策应。敌人果然到来,伏兵四起。沐琮等率部转战出击,斩首数千人,追击逃敌五十里。匪徒聚集石虎关防守,沐琮也挖战壕守备。 建极七年二月,四人帅兵翻过夜郎旧城,攻克匪徒把守的滴泪、三坡、瓦窑坪、石虎各关隘,直抵娄山关。 娄山万峰竞立,直插云天,莽莽林草丛中,只有一条宽仅数尺的小道可通。匪徒设置木栅栏十四座,栅栏两旁都挖有深沟,异常险要。 沐琮让齐如玉统领大军从关前佯攻,自己和薛辅分左右两路奇兵,从小路直插关隘背后,夺取娄山关,追击叛军到永安庄,三路军马汇合。 齐如玉担心敌军冲击突围,要求将各军营连在一起:一部据守娄山关作为大本营,一部据守白石口作为中间营,一部据守永安庄为前锋营。薛辅年少,打了几次胜仗就有了轻敌之心,独自在松门垭冲要之地扎营,距离大军营防有几里路远。 匪徒得知薛辅孤军驻防,于是趁夜来袭,军中大乱。沐琮得报,亲率军马前去营救,部将李世英、沐建成分兵两路夹攻,匪徒溃逃,追到养马城方回。杨显几乎被俘,不敢窥探娄山关。沐琮总结教训,在靠近关前设置栅栏,坚壁清野。 十多天后,攻克后水囤,直逼杨辉老巢海龙囤下,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兼之杨家屡代经营。官军使用大炮轰击,到六月初六日,杨辉见败局已定,与妻妾关门自缢,儿子杨显等死于乱军。 此次播州之战,前后歷时128天,杀敌18800人。这不仅意味着于唐玄宗开元年间建立的杨氏世袭统治彻底结束,也宣告西南地区最具实力的土司破产。接下来,沐琮、薛辅、齐良玉等分路进兵,追亡逐北,所向无敌;加上朝廷宣布德音,土司们知道之前都是流言,于是没有硬抗,到九月底,战事基本平息。 齐如玉准备回石柱接着镇守,但是她立下了这样的大功,沐琮等自然要奏告朝廷。 汪舜华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位女将军,想想明末女将秦良玉好像也是那一带的,她似乎就是马家的媳妇,还参加了播州之战? ——也许一切都是天意。 汪舜华大喜之余,命她进京。 齐如玉才二十七岁,虽然说不上美貌,但是英姿飒爽,光彩夺目。汪舜华牵着她的手,说:「没想到如今居然有不亚于平阳公主的巾帼英雄!」 问她的姓名,笑道:「似这般巾帼不让鬚眉,本就是良玉,何必如玉!」 因此赐名良玉。 宣抚使是从四品武官,如今授正二品都督佥事,统帅皇宫禁军,其子马澄送宗学进学。 齐良玉本来想带着儿子回石柱,汪舜华笑:「如今建功立业之际,何必困守一座小城?」 彭时等出列:「齐良玉一个女子,用正二品官服,似乎不妥;似以诰命为宜。」 汪舜华笑道:「我用她,并不是因为她是宣抚使的母亲,既然如此,又何必按照命妇给赏?」 只是这话在朝臣们听来,觉得有点难受;尤其想到刚刚授职的李阿婆,觉得真是快要「国将不国」了。 汪舜华看着齐良玉,不知道当年的平阳公主、梁红玉、冼夫人和后来的秦良玉,是不是也一样的神采飞扬?不由自主地想到崇祯赐秦良玉的诗: 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 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齐良玉拜谢,汪舜华这才发现剽窃了崇祯,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心说崇祯大大,齐良玉也是女中豪杰,借用一下,您别见怪——人家保卫的也是你朱家的天下。 当然,对于沐琮和薛辅,还是要说道的。汪舜华还好,说了几句就罢了;太皇太后和周贵妃是真的担惊受怕,尤其听他们两人说起这次征战的经歷,都是心惊肉跳的,太皇太后沉着脸说:「以后不许这样冒失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说完才想起来,沐琮是黔国公,以后要镇守云南,万一下面土司叛乱,他是必须前往征讨的。 果然沐琮从他曾祖沐英十二岁跟着太祖皇帝征战四方说起:「沐家世受皇恩,理当精忠报国;何况当时情势危急,只能趁势而发。」 他又说到如今的形势:「早晚有一天,朝廷是要兴兵报仇的,如果他当时坐观成败,任由西南糜烂,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天下太平;何况现在不好好锤鍊自己,等朝廷真要用人的时候,又怎么能担当重任呢?」 又说:「唐朝大将浑瑊也是十二岁上阵杀敌,勇冠诸军,我难道比不上古人?」 太皇太后嘆了口气,抹了抹泪。 汪舜华也嘆息着,她辛苦,周围人也很累,就连沐琮这样的少年都不能不背负起富国强兵、保家卫国的重任。 她不知道这是对还是不对。 那边周贵妃看着薛辅,也是眼泪婆娑的,汪舜华吩咐薛辅:「有时间多去看看你岳母,他母子这两年没少替你操心,听说重庆公主把京城各大寺院都求遍了。」 薛辅很是动容,周贵妃倒有点不好意思:「不说这个。」 汪舜华笑道:「正想说这事呢,明年重庆公主就二十了,我想就让两个孩子把事情办了,你觉得呢?」 周贵妃自然是欢喜不尽,连忙拜谢;薛辅也跟着磕头。 汪舜华忙让人扶起来。 重庆公主生于正统十二年正月,明年才十八周岁,说二十岁并不算错,但如果她要再拖两年,也名正言顺;只是自己也有三个女儿,永宁公主还好,永安公主、永康公主和丈夫都差了好几岁,虽然说十三四岁结婚太早,但是十七八岁结婚也不算过分,否则这样一直拖下去,驸马家嘴上不说,心里也犯嘀咕,以后有了嫌隙,只怕孩子受委屈——明朝的平均年龄也就三十多岁,不用驸马催,恐怕公主就急着为开枝散叶,压力太大,反而不好。 推己及人,将心比心,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何必互相为难。 太皇太后也是这样想的。 她原本看周贵妃母子很不顺眼,但这么些年汪舜华忙着处理朝政,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连世宗留下的嫔妃们也日渐凋零,而孩子们渐渐长大,都要去进学,身边能说话的倒不多了;周贵妃时常进宫请安,倒是个熟面孔,又想起当年张太皇太后钱皇后在日,对自己还是比较眷顾的,就算孙太后,明面上也还过得去,也就把芥蒂放下了。 汪舜华想做好人,她也不想做恶人,已经是赢家,何必在这种事情上计较,没得引人说是非。 汪舜华看太皇太后喜欢,就让周贵妃经常带公主们进宫,陪她老人家说话。公主们年龄都差不多,亲亲热热的,太皇太后看着也高兴——当然沂王等人就不必常进宫了,学业要紧。当然周贵妃知道,太皇太后最喜欢的嫡长孙怀献太子如果还在,比沂王还年长;如果他继位,也许不至于汪太后一手遮天。 但这个念头马上就被掐灭了,她提醒自己:「安分度日,不要胡思乱想,否则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己和孩子们会很惨。」 这次献俘,不仅标志着西南边陲的土司叛乱势力被剪除,也标志着内地趋于稳定。各种能够威胁到地方安全稳定的流民匪患基本被平息,即便还剩下零星盘踞一方的土司和啸聚山林的土匪,也掀不起风浪。距离路不拾遗还是太远,但是基本已经实现畅行无阻。 224、改土归流(附小剧场11) 西南地区已经平静了,但对于朝廷来说,一个新的问题被提上了议事日程:改土归流。 这个问题,涉及广西、云南、贵州、四川等多省,不能操之过急,但是必须有序推进。 土司制度是在唐宋时期羁縻州县制的基础上发展而成的,说到底就以土官治土民,承认各少数民族的世袭首领地位,给予其官职头衔,以进行间接统治。有些土官以世袭故,恣肆虐杀百姓,为患边境,汉民被其摧残,夷人受其荼毒。 当然,土司制度能够存在上千年,自然有其原因。西南地区地理环境复杂,风俗人情迥异,甚至语言都不互通,朝廷利用土官管理,维繫土民对国家认同和版图上的归附,以实现稳定西南边疆的目的。 但这种制度毕竟是权宜之计;随着社会的发展,土司制度已日益腐朽落后,废除它已成为必然。 此前,明朝不是没有认识到土司割据的积弊,也尝试着解决。早在太宗永乐年间,思南、思州两地土司因世仇大打出手,最后被朝廷平定,将土司革职,设立贵州省。 但明朝对于改土归流的兴趣并不高,如果不是土司自己没事找抽,朝廷也懒得较真。 此前汪舜华也设想过,但朝廷当前的重中之重仍然是中原地区的各项改革。 没办法,明朝的组织力不能和后代相比;即便后代,不还有区域自治。 但如今中原地区的改革已经基本完成,西南土司又被一通乱揍,如果不抓住实在可惜。 因此,当汪舜华提出「改土归流」的时候,朝臣大多提出了反对。 于谦也认为:「西南一隅,山高林深,险山恶水,且多化外蛮夷,即便用兵征讨,恐怕也难成功。」 汪舜华的眼睛暗了暗:「不错,西南民族地区和中原地区完全不同,那些都是有兵马钱粮的土皇帝。朝廷如果只用武力征服,实在难以持久,反而会让官军深陷西南的崇山峻岭,再也没有精力顾及其他;何况,朝廷刚刚经过几次不大不小的战役,也没有力气妄动刀兵。」 不过汪舜华并不打算放弃:「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朝廷要对西南地区坐视不管、放任自流。土司不仅欺压辖区内的百姓,而且经常勾结匪类,袭扰朝廷治下的良民;而且他们拥兵自重,割据一方,本就是朝廷心腹之患。倘若任其发展下去,西南就不是大明的西南。」 话说到这里,李贤站出来:「臣以为,改土归流宜早不宜迟,但宜缓不宜速。」 汪舜华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李贤道:「太后可记得,当年诸葛亮征南中定下决策: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臣以为,改流归流之法,以计擒为上策,征讨为下策;命其投献为上策,勒命投献为下策。那些主动投献的,朝廷收其田赋,稽其户口,授以职衔,令其冠带终身,以示鼓励。」 汪舜华点头,李贤接着说:「必须打通水道、广设学校,只有道路通了,语言通了,也就水到渠成,否则,不过是挟泰山以超北海。」 汪舜华点头:「你说的很对,急则生变。要充分考虑到当地的风俗民情,和土司拥兵自重的现实,稳妥推进,避免土司纠集谋反,酿成大乱。」 既然定下了方向,就该说怎么整了。 除了基础设施建设,朝廷还要抓住一切有利时机,比如土官绝嗣,或者宗族争袭,或者互相仇杀,或者犯下大罪被朝廷捉拿,都可以革职,改由流官充任;靠近朝廷治下的,则鼓动土民向中央申请改土归流。 于谦认为:「西南地区自有其特色,朝廷加之以宗室的嫡子继承制并不合适;相反,可以多封众建,用汉武帝的推恩令,甚至女儿也可以分封。」 于谦这样开明,汪舜华很是惊讶。 推恩令,古往今来最成功的阳谋,不用加之一。说直白点就是分家产。以前家产只有嫡长子才能继承,其他人只有干瞪眼;推恩后大家都有份。再大的蛋糕,几刀下去就小了;不干?先问问你老婆儿子答不答应! ——当然那边宗族意识强烈,即便推恩,也很难说小领主就马上跟着朝廷混了,尤其很多地方其实本身也有分封制度。但不管怎么说,对付一群人,比对付一个人要容易一些。 毕竟人多了,心就不齐。 因此,要尽可能的多分封;女儿虽是外人,但也是自家骨肉,不能拿家产,但也该给嫁妆。 况且,于谦提到:「当年贵州能够迅速稳定,与两位杰出的女性密不可分;如今又有了齐良玉这样的巾帼英雄。可见巾帼不让鬚眉,朝廷感念她们,不愿有遗珠之很,所以破例推恩。」 汪舜华很惊讶,听于谦说:「洪武十六年,朝廷设贵州卫,用马皇后的侄儿马晔为都指挥使。他自恃皇亲,横徵暴敛,引发百姓不安。当时,统领水西的奢香夫人前去求情,被马晔扒掉上衣鞭笞羞辱。」 「奢香极为愤怒,欲率水西四十八目起兵反抗朝廷。眼看大战爆发在即,统领水东的刘淑贞闻讯赶来阻拦,告诉她,马晔是皇室外戚,皇帝远在都城,争执一起,贵州乡民必然被诬陷为乱匪。于是奢香夫人忍辱负重,前往南京面圣。太祖闻讯,大为震怒,严惩马晔。奢香夫人见太祖明断是非,表示愿意归附。此后她俩在辖区修筑道路,设置驿站,与内地互通;沐英南征时,奢香夫人曾游说各土司放行,后为朝廷征蜀开山伐道。太祖因此感嘆:『奢香归附,胜得十万雄兵』;因此,册封其为『顺德夫人』,又册封刘淑贞为『明德夫人』。」 汪舜华大为惊讶:「我只听说冼夫人,却没有想到国朝竟也有这样的巾帼英雄。」 想起来了,好像真有同名电视剧,原来是明朝的? 当然这也不要紧,汪舜华感嘆:「土司中曾出过这样的奇女子,谁能说现在和将来不会出这样的人物?建立了这样的大功,很该泽及同类。」 当然,仅仅推恩是不够的,恩威并重,才能收到效果。土官如果因为走私、斗殴、欺民等罪行被革职,辖区就要收回。 后面一句省了,就是土司犯罪也要治罪。 汪舜华和于谦很清楚,土司在当地经营多年,盘根错节,能不能抓到,能不能削除,要看朝廷和土司的角力。 但不管怎样,这楔子算是插进去了。 这些定下来,有关贵州的工作也要商量。除了配置新的都指挥衙门,贵州省成立已经五十年,却仍然治贵州宣慰司城,如今正式改为贵阳府;播州一分为二,以娄山关为界,以北设正安府,归四川;以南设遵义府,归贵州。 对于土司,朝廷给以不同的处理。对自动交印者,酌加赏赐,给现任武职;对于起兵作乱或煽动作乱的,严加惩处,抄没家产,将金银土地多分给当地的百姓,以此瓦解其心;对于坐视观望的,朝廷也按兵不动,反正就耗吧,大家有的是时间。 在已改土归流地区,清查户口,丈量土地,徵收赋税,建立城池、设立学校,原来土司只交纳很少的贡赋,而将残酷掠夺属民所得的大量银两尽收于己。 改土归流后,变革赋役方法,废除原来土司的徵收制度,与内地一样,按地亩徵税。考虑到这些地区人多地少,土地贫瘠,标准为内地的二分之一,大大减轻了百姓的负担。 此后,相继将原隶属四川的乌蒙、镇雄、东川三土府划归云南,设昭通府、镇雄府;在广西泗城南盘江以北地区设置永丰府,划归贵州。 当然,那已经是几十年后的事了。 小剧场10: 重八:改土归流?没事闲得慌。多封众建,让他们相互制衡不就很好? 景帝:老祖宗,汪氏也是为了更好的管着他们,看他们不是刚才闹出事来?——还有以前三征麓川、都掌蛮作乱,他们可不老实? 重八:那是你媳妇不压人。我在的时候谁敢闹腾? 二凤:你一死,你孙子就闹腾;完了你儿子接着闹腾。 重八:那也比你们家强,光在玄武门就闹了几回。 二凤:我们家是胜者为王,能坐皇位的都是人杰。 重八:把江山送给老婆的那个是人杰?还是抢了儿媳妇闹得天下大乱的是人杰? 二凤:老朱你别太得意,你家现在也是媳妇当家,还不知道怎么着。你那玄孙媳妇可是年轻得很,将来的事说不好。 重八:换个说法。这都七八年了,我玄孙子都快亲政了。 二凤:╭(╯^╰)╮ 野猪:多封众建?不就是学我推恩吗?换那么多名目,真是闲的。 祖龙:最能换名目的就是你吧?光年号就用了个,比老朱家开国到现在加起来的都多。我看你也挺闲。 野猪(斜眼):年号纪岁可是我发明的。不服? 二凤(八卦):那个奢香夫人,漂亮吗? 老朱(斜眼):你说呢? 二凤(后仰):关我什么事?反正谁都没我媳妇漂亮。() 野猪:倾国倾城,了解一下? 二凤:死前脸面都不敢见,也好意思提。 野猪:… 老朱:我家大脚,也是过日子的。当年… 二凤:让你家老大给贵妃服孝,还好意思追打他,不成就让老五给她服孝,难怪都怀疑老四不是你老婆生的。 老朱:孙氏跟我多年,没儿子… 二凤:没儿子就拿嫡子给她当儿子?我媳妇的孩子都是我的宝,每个都珍贵。别说给小妾当儿子,就算宰相敢对他不尊重,也被我骂的抬不起头。 老朱:结果你最珍贵的大儿子自己忍不住了,o(n_n)o~你要是学我只看重老大,说不定你家没那么多破事。 二凤:说不定跟你一样,老大没了连接班的都没有,呸呸呸… 老朱:又说这话,当年你儿子可就记着这句话。 野猪:只看重老大,也难保小人作祟。 祖龙:唉! 二凤:当时要是我媳妇在,一定不会是这样。 老朱:要是我儿子多活十年,一定不会是这样。 野猪:要是我…少活十年?一定不会是这样。 祖龙:要是我…早立太子,一定不会是这样。 【提示】:如果觉得此文不错,请推荐给更多小伙伴吧!分享也是一种享受。 225、马政 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可以想见,改土归流必然是一项持续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工作,必须要有耐心。 比改土归流更紧要更迫切的,则是马政。在冷兵器时代,骑兵代表战略投送能力。养马不能散养,要在长山大谷,有旷地美草甘泉,才能群养,为骑兵出塞长途追击之用。 能够大规模养马的地方,数来数去,就俩,一是所谓蓟北之野,一是甘凉河套。如果没有,就只有从人的嘴里夺粮食去给马匹。按照估算,养一匹马所需的土地,拿来种田,可以养活二十五个人。 为了保证马的数量和质量,就要加强对官用马匹的牧养、训练、使用和採购的管理,由此衍生出「马政」。 明朝极为重视马政,建立了一整套完备的制度,主要包括三部分,一是官牧,设太僕寺等机构,使用卫所军人养马;二是民牧,把两京太僕寺所属的官马,交给当地民户家养,给予一定补偿。三是开马市,和游牧民族以茶换马。 但即便如此,和游牧民族相比,还是缺马;尤其太平久了,马政破坏严重。 建极初年,朝廷查找问题,马政自然是焦点。 于谦详细介绍了目前的马政情况,深刻分析了原因:「一是宗室权贵、地方豪强侵占牧场,改作耕地。」 「二是人浮于事,耗资巨大。马政由太僕寺和养马苑双头管理,牧马不多,而官员繁多。每年发给太僕寺马价银十一万两,层层盘剥,发到养马军士手中,已经所剩无几。有的刚领到马就倒地;有的养二三个月就倒地,即便能养,也都是老弱之马,弃之不可,养之无益。」 「三是贪腐分子从中谋利。先是从蒙古人手里走私马匹,后来养私马卖给国家。因为有利可图,人人都盼着朝廷的马早点死,自己的马才能脱手。否则,将领养的马卖不出去,小官收不到验马的钱,军士拿着棺材本钱买的马无法收回成本。」 官牧问题重重,民牧更是近乎完蛋。 洪武年间,养马户主要是照顾马匹,遇到战事就交马,算是寄存;永乐以后,没那么多战事,朝廷就要求「孳息」,就是大马生小马,不准养死。但既然是动物,就有生老病死。今年顺利「孳息」,养出一堆小马,就必须供养更多的马——养的越好,负担越重。为了养马家破人亡的不计其数。 官牧、民牧都靠不上,就只有从蒙古、西番手里花大价钱买马。 汪舜华翻着太祖制定的制度,正想说「居然如此严密周全」,这会儿只能感嘆「真是黑色幽默」。 「国事莫大于戎,军政莫及于马」。马政如此重要,非要修復漏洞不可;但马政如此重要,就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一有风吹草动,找不到马匹,拿什么和北方打?梦里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吗? 但地方的土地清理完,军屯清理开锣,马政的清理也刻不容缓。 首先是釐清责任。此前,光是管马的就三个部门,太僕寺、行太僕寺、苑马寺,政出多门,无所统一,必然造成权力过于分散,难于统一筹划。 现在明确,中央由太僕寺负责马政,级别、编制不变;各省设行太僕寺;辽东、平凉、甘肃专设苑马寺,与行太僕寺平级。各省各都司的放牧草场都是造册登记的,各营卫有多少马匹也有数额;苑马寺下都有六监二十四苑,苑分三等,按照规定上苑牧马万匹,中苑牧马七千匹,下苑牧马四千匹。现在肯定空编严重,要再查点登记。 然后说到底该怎弄。马政完的这么快,肯定是制度出了问题,那就要补充完善。谁都知道「秦汉以来,唐马最盛」,他们是怎么做的? 机构建设要强化。太僕寺现在除了一阵二副的主要领导,就是二名寺丞、一名主簿,根本是杯水车薪;给编制。录事、文书都要有,还有兽医,必须是专业的,顶级专家四个,称为博士,给正七品待遇,兽医六百人,给正九品待遇,再带二百个学生。——都是跟大唐学的。唐朝李石写了部《司牧安骥集》,歷来就是马医必修的教材,好好学! 然后是给待遇。兽医博士是起步价,马养得好就要大力提拔任用,唐朝的王毛仲、牛仙客等能吏都是养马的好手;尤其张万岁,带着弟子用了40年把战马从五千匹发展到七十万六千匹,涨了140倍! 再说管理。各监各苑不是只养马,还要养其他的骡驴之类的动物。马牛以二百,驼骡驴以一百,羊群以八百为一群,设牧长牧尉。牧长为正八品,牧尉为正九品。马要每年登记造册,中秋节前报太僕寺。此外,各监还要设病马坊,有病马可以及时医治。 品种也要好好繁育。以后,四夷进献的良马均直接送至辽东牧马场作为种马。 更重要的是从法律层面保护马牧业发展。如果马因管理人员的疏忽大意导致生病死亡丢失的,要挨板子甚至发配;如果丢失,限期找到,找不到自己赔;敢偷盗朝廷官马的,重罚;当然杀马、卖马、买马的,都要打板子。 这只是官牧。以后官马不寄养,但是鼓励百姓自己养马、骑马,只要你不去侵占牧场,不管你是宗室还是商人百姓,都不限制。 于谦很担心这样民间养马的更少,朝廷要用马的时候更找不到。 汪舜华摇头:「『藏富于民、藏马于民』,想法很好,但是不能强行把养马的负担压给百姓,否则养不起就只有杀马弃马,适得其反;只有鼓励民间发展需要用马的产业,自然有豪富养马;只有百姓的日子好过了,自然会主动养马——当年文景之治的时候,府库里的钱财累积,连串钱的绳子都朽断了;粮食陈陈相因,致腐烂而不可食。这个时候,一些地方只有骑公马的能去,骑母马的不能入。——什么时候能到这个地步,就可以准备北伐復仇了。」 各级政府都有兽医,州府二名,每县一名,岁终更替,在民间选择年轻聪明子弟学习治马,不许市井无藉轮流充当;也鼓励百姓开设养马房、兽医馆、草料馆、牧场,这部分免税。 然后是加大优质马种的引进,在辽东、甘肃开马市,大量买马。但注意,必须是朝廷去买马,严禁任何个人去! 于谦痛心疾首地指出:「必须加大走私打击力度。洪武年间,朝廷从周边买马,均价是36斤茶叶换一匹马;而永乐七年,四川碉马茶马司用8万余斤茶,换来驽马70匹马,均价是86斤茶叶一匹马!上涨了32倍!什么原因?就是大量勛贵参与走私,抢先在官府之前买走了大量马匹。等到马市开场,要么收不到马匹,要么收到的都是劣马,价格还死贵。」 难怪欧阳伦娶了马皇后的亲生女儿还是要被杀,该杀! ——这不仅是挖朱明王朝的墙角,还是资敌! 弄清楚了,建极初年反腐就在这方面下狠手,无一例外全部杀头,家属流放,算是暂时剎住了;但是治标不治本,这两年朝廷搞土地清理,有有死灰復燃的迹象。那就要鼓励民间举报,一旦查实,不管什么身份,一律杀头,马匹充公,家产抄没,其中一半给举报人!够不够? 但光是这样还不够。汪舜华把目光锁定在另外两块适合养马的地区:朝鲜和青海。 朝鲜的济州岛是上好的养马场,现在两国关系不如从前,如果能拿下朝鲜,从东北进军就容易多了。 青藏高原则是另外一个好牧场——天山也有名,但那里现在盘踞着蒙古帝国的残余,战斗力很彪悍,先不要去触霉头;西藏太远,青海很不错,地广人稀,适合跑马;距离前线也近,不管北上还是西进都可以很快徵用。 而且现在青海就属于明朝——当年邓愈率兵进入河湟地区,改西宁州为西宁卫,下辖5个千户所;后来相继设立又碾伯、归德、积石州3个千户所。同时,实行土汉参治的治理政策,设置若干羁縻卫所。由部落首领担任卫宫,部落内部准其因俗而治。 汪舜华和于谦等人商量,要加强对青海地区的管理——现在还没这个名称。 于谦皱着眉头,显然并不贊成:「此地高寒,地广人稀,语言不通,风俗迥异,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 这是实情。毕竟是青藏高原,高寒缺氧就会让很多人难受;加上当地地广人稀,赋税聊胜于无,设立行省是个铁定的赔本的买卖,所以明朝从始至终没有将其纳入疆土;只是在河湟地区开展军屯,供养边军。 汪舜华犹豫了一下,到底摇头:「不能这样想。此地幅员辽阔,以日月山为界,东部河湟谷地气候温和,阡陌良田,堪称塞上江南。开国以来,朝廷用心经营,军屯、民屯都大为发展,如果能够更进一步,确保本地军民用度,应该不难;西边草场辽阔,水草丰茂,是上天赐给的牧场;而且青海产盐。」 这些于谦岂能不知:「河湟谷地在朝廷掌握,赋税主要供给附近宗室卫所;青盐可以通过互市换得;只是西部草场,据臣所知,不堪久居,所以太祖放弃在这里经营,改而通过茶马贸易控制。当时实行金牌制,这里马匹占纳马总数的八成。太宗永乐四年,置甘肃苑马寺于碾伯,辖6监,其中甘泉、祁连、临川、宗水4监在此地,牧马达6万余匹;不过正统四年革甘肃苑马寺,就只是通过马市买马了。」 汪舜华揉揉眉心:「结果十年后就是土木堡之变了。所以不能只算经济帐,不算政治帐。此地既然是马场,又能耕种,如果不能在我掌握,而是施行羁縻控制,一旦土司有异心,如之奈何?你也知道,这里地势高,从山下杀上去不容易,从山上杀下来,如何?」 于谦一怔,这么些年此地土司都没生过事,确切的说,整个明朝,青海的土司都很老实,没翻出什么浪花,他也就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汪舜华循循善诱:「我记得,这片土地安静了没多久——秦汉时期的羌人就在这里,赵充国平定西羌、李靖大破吐谷浑都发生在这里,松贊干布的吐蕃曾经劫掠大唐,西夏也曾经是宋朝的心腹之患。」 她嘆息了一声:「太祖雄才,让后人难做。」 观今宜鑑古,无古不成今。提到青藏高原上那几个曾经让中原王朝芒刺在背的游牧政权,于谦终于心动了:这些年马市不断走向衰落,如果朝廷能够自己在这一带养马,也是极好的。 而且,汪舜华给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此地距离长城,不过隔着一个河西走廊。如今河套地区不断有鞑子入寇,如果不强化守备,只怕将来落入敌寇之手。届时,彼将占据宁夏卫以西全部,不仅我北伐无望,而且彻底断送从河西走廊西出、与各国商贸的途径,甚至整个西部地区都将在其铁蹄蹂躏之下。」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设青海都司,下辖西宁卫5个千户所,新设都兰卫,管理碾伯、归德、积石州和新设的乌兰、湟源5个千户所。附近的答思麻万户府很乖,经常遣使来朝贡马,也就不为难他们,免得整个地区都跟着风声鹤唳。 此外,在河湟谷地设西宁府,下设西宁、乐都、平安、大通、海晏四县,归陕西;设立青海苑马寺,恢復太宗时期的四监,并在海西再设二监。 【提示】:如果觉得此文不错,请推荐给更多小伙伴吧!分享也是一种享受。 226、朝廷的意志 高阳伯韩锦云、成武伯陈襄、景城伯马谦带着朝廷的嘱託,前往目前全国最小的青海都司,韩锦云负责军务;陈襄和马谦则负责养马。——按照惯例,都司下设数量不等的卫所、千户所、百户所,每卫5600人。青海都司目前满打满算驻军不过1万余人。 有鑑于此,于谦等提议暂缓都司的设置。但是汪舜华摇头:「还是要着眼长远。青海这么重要的地方,不可能单纯依靠以夷制夷。」 以夷制夷,是需要实力的,否则人家就要联合起来制你了。 只是青海省还是言之过早。不过几十年来,朝廷通过军垦和民垦,已经在河湟地区聚集起了不少人,否则一口气设1府4县没这么容易。 设了府县,相应的学校建设也就到位,不仅进一步提升汉人素质,也会加快当地土民汉化;此外,当地的改土归流也可以摆上议事日程。 还有个问题必须解决。河湟谷地相对海拔较低,但是处在青藏高原上,再低也低不到哪里。高寒缺氧的气候没办法解决,但是总得让人喝上开水,吃上熟饭! 缺一口高压锅。 与此同时,汪舜华的眼光把世界地图瞄了个遍,老实宅在中原是不可能的,北上、南下、西进、东出,要四面突击,但不可能平均用力,总有轻重缓急:北方腹背之敌必须搞定,南亚东南亚是方向,其他地方拼人品。 青藏这种投资大见效慢本身很稳定的地方就维持现状,最多拉点马、赚点银子。 汪舜华很有耐心,太皇太后也很乐呵。进京的王妃郡王妃们都说赶上了太平盛世,一路都顺顺噹噹的,这话不知道是在损还是在夸,反正刚刚献俘,宝贝孙女婿还立下了汗马功劳,她也就当外面一片花团锦簇了,自动过滤掉王妃们嘴里可能隐含的画外音。 显然,汪舜华的耳朵里听到不全是赞扬,这也并不奇怪,这么些年来都好好的,突然一通大改,然后烽火四起,尤其西南三省硝烟瀰漫,是个人都会有想法;虽然如今战事平息,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有再起战端——更何况大家虽然能足额领到工资,但是到手的佃租等各项收入也少了;你整天嚷嚷今年盐税收了一千多万两,还不都是民脂民膏? ——当然说这些显得很没品。大藤峡和山都掌蛮其实已经断断续续闹腾了几十年,至于广西的匪患更不待言,这回一通胖揍,估计要太平一段时间了;而且自从太祖时期开始进行的改土归流算是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一些屡世经营、树大根深的土司被连根拔除,改设府县。至于盐税,那可是太祖皇帝时期制定的标准,当年6000万人口就该收1200多万两盐税,只是一直没收到位,现在00多万人口,每年也不过这个数,过分吗?——合着被朝廷收了才是民脂民膏,被奸商赚取那就是应该,对吧? 改革能进行到今天,依靠的自然不是汪舜华一个人的努力,而是朝堂之上绝大多数人齐心协力。毕竟不齐心、不出力的要么被撵回家,要么踢到地方去感受改革的必要性,要么更惨,被踢到边疆搞开发建设;而朝堂之上的士大夫,这两年感受到了改革带来的实惠,觉得按时足额发放工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在关乎饭碗的时候,自然不那么客气,摆事实、讲道理,就差没把汪舜华说成正义化身了。 养尊处优、常年闭门修仙的宗室们怎么可能是朝廷上这群老狐狸的对手?这些人一个月打的嘴皮子官司,估计比很多宗室一辈子说的话都多。因此,宗室们总算回过神来——原来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不是汪太后一个人在战斗,背后还有这么多人? 好吧,那就找另外的话来说。 首先就是妇女旌表和缠足的事情,这可都是祖制啊! ——废话,这些年改的,那样不是祖制? ——您看外头现在女子们无法无天的,还有女人样子吗?一个个整天跑到外头骑马就不说啥了,好歹有人跟着,幕篱把脸遮着;老公死了多久就改嫁?甚至还有命妇!也不算什么,关键是居然还有休夫的——以前也有,叫和离,但那时候大家都爱面子,真没这么多。现在都不叫新闻了,如果两人相处不好,自己协商离异,各自婚娶;甚至男方不好,女的还会主动要求离婚,甚至不惜告到官府,要求义绝——以前规定是有的,但是规定和执行是两回事,大家都懂。 此前宗室进京的时候谈到过,当然最初是为读书人求情的。听说有士子因为交不上钱粮不能参加考试,日夜在孔庙外嚎哭,声情悲切,十分可怜,希望太后能够敬贤爱士,从宽发落。 汪舜华哦了一声:「读书人都是免了一定数额的田税的。最少的秀才是亩,举人400亩,进士1500亩,怎么,还不够啊?看来这些人还是没有体察朝廷的意思,还是没有理解什么叫『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也没能理解孟子所云:『民之为道也,有恆产者有恆心,无恆产者无恆心。』这些人,应该好好在家读书,领会圣人教诲;或者走出去好好看看,体察朝廷改制的初衷,而不是整日满脑子想做官。这种状态、这种心思,即便给了他们考试的机会,也考不中;即便是考中了,也势必损公肥私、蝇营狗苟,沦为朝廷百姓的祸患,又何必呢?不过朝廷招贤纳士的大门从来没有关闭,等他们想清楚、想明白了,再来参加考试不迟。」 这话出来,大家就真的没法说什么了——本来是想做好人,但再劝下去,就成恶人了。 事实上,想做好人而不成的人有很多。但圣旨已下,白纸黑字,汪舜华就是不松口。 不可能松口。 虽然可能会砸中很多花花草草,但比起清朝的奏销案,已经温柔太多。 她是继承祖上基业,不像清朝定鼎之初,可以无所顾忌。 那天她发口谕,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 她要让所有人知道她的态度,让士绅集团从此以后遵守规矩。那么自然有人要祭旗。 没办法,在利益面前,不是所有人都能以大义为重,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清楚的。 江南士绅如此冥顽不灵,必须严加惩戒。按照读书人的尿性,无疑科考这一关是最能拿捏他们的。 但江南士绅是朝臣的重要力量。即便她豁出去不要名声,这些人也绝不可能让自己的同乡不能走进考场,那样是真的无颜面见江东父老。因此,他们一定会拼死反对;为了让改革进行下去,她只能听从这些人的建议,收回成命,那就不是立威,而是打脸;何况就算真正实施,也会波及很多无辜人士,反而让更多中立派站到反对派立场。 朝臣也很明白,因此于谦带着朝臣反覆进言,其中就说到这一点,你要这样,只会让反对的声音更大,给改革增加更大的阻力和变数。 在李贤提出让惩戒措施之后,就连最初坚决反对的也积极支持——一是确实法定该免除的赋税就那些,这算朝廷正当要求;二来汪太后已经气成这样,如果真的耽误下去,今年会试就真的要取消。 而对汪舜华来说,朝臣当时能接受固然不错,这意味着她已经具有说一不二的权威,毕竟她已经区别处理,只是对几个反对浪潮最大的府县格外严厉;但未必真的是好事,毕竟打击面太大。朝臣的反应也在她的接受范围内。因此言辞严肃的重申了几句,就达成了一致。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谁都会。 已经得出了最大公约数,怎么可能任人更改? 笑话。 八月下旬,周定王朱橚庶十三子内乡王有炯去世,年五十五岁,追谥恭庄,他没有嫡子,长子早逝,长孙同锄同样是庶出,这个只能除爵。 沈庄王嫡七子广宗王幼去世,追谥怀靖,无子,除国。 发完建极八年的大统歷,就该准备过年了,南方各省的土地清理基本完成,勛贵文武都回来了,宗室也先后赶到北京。 总的来说,这次宗室入京的规模比上次要小不少。上次为了安抚宗室,把所有人都叫到北京了,这回就只有有爵位的和要参加考试的;上回没有参加的荆王世子造反被幽禁凤阳,蜀王世子友垓去世,儿子申鈘还在守孝,岷王、代王去年也殁了;晋王钟铉的母亲崔氏八月初去世,他要在太原守孝;因此,这回入京的藩王级别只有秦王公锡、周王子埅、鲁王肇辉、韩王征钋、唐王琼炟、淮王祁铨,此外就是一直呆在北京的襄王瞻墡、沂王见深、德王见清、崇王见洛、吉王见浚、荣王见泓、齐王见润还有准藩王沈王世子幼,其下的郡王、将军、中尉自不待言。 腊月初八,还是举行了隆重的欢迎宴会。这一回,不管是朝廷还是宗室,心态都平和多了。 只是说起两年多来的变化,都有点人世无常的感受。 要参加考试的宗室勛贵们去集贤院补课了,汪舜华召见了刚回到北京的大女婿英国公张懋,和他说起了文安伯张斌的事。其实邸报上已经说的很清楚,这回是特别交代,要求他管好家里上下人等,张懋称是。 安国公世子于冕扶母亲董氏灵柩来京,到德陵安葬。 汪舜华给了于谦官假,准他亲自去料理爱妻后事,以弥补当年夫妻聚少离多、未能见到最后一面的遗憾;还派舒良前去致祭,告谕歷代先帝;同时下旨:「自今以后,功臣密戚及德业佐时者,如有薨亡,可于德陵外赐茔地一所。」 歷史上唐太宗允许功臣自请陪葬,甚至这些大臣的子孙也可以随祖辈一起葬于昭陵周围;但是昭陵周长60千米,占地面积200平方千米;相当于整个十三陵的面积,德陵自然远远不如。 这样级别的陪葬,是无限的荣光,秉承的自然是宁缺毋滥的原则。因此,一应形制,仿照南京孝陵功臣墓来;这也意味着,能够陪葬的功臣,不是一般的功臣。 办完这些事,于冕站出来说不愿担任武职。汪舜华也看出来了,他这次到西南所受的震撼不小,知道自己不是将才,所以主动退出。这倒很好,有自知之明,即便不能建功立业,也不会辱没祖宗;何况皇后的父亲统领禁军,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于谦也是这个意思,因此汪舜华很痛快的同意了,让他去监修《两朝实录》。 汪舜华很忙,宗室考封是大事,明年军屯清理更是大事,都需要缜密安排。回头商妙玉进宫拜谢,她已经被封为威宁伯夫人,自然王越的两位亡妻也追封了夫人。 汪舜华笑道:「我早说过了你是有福气的。」 商妙玉叩谢:「多谢太后体贴眷念。」 汪舜华笑道:「好好过日子吧,好日子在后头呢。你这面相是旺夫的,可惜你前夫没福气,白白便宜了王越,年头娶你进门,年尾就封了伯爵,如今又拿到世券。他若能算到,估计恨不得早几年娶你进门。」 商妙玉也被她逗笑了,左右都过来祝贺。 新年前,汪舜华拿到了最新的人口土地数据:天下共有户口1200余万户,人丁8468万余,土地860万余顷,其中军屯40万余顷,比洪武年间少了一半,这个是帐面上的,还需要清理。考虑到人丁的计算方式,目前全国总人口应该已经逼近1亿左右。 人口增长并不是有统一的曲线。如果没有外力影响,封闭人口的自然增长律大约为每隔20—30年递增1倍。 然而即便是处于相对稳定的时期,也不可能以几何数或者倍数增长,除了战争和灾荒,也在于饥荒、疾病等导致的人口减少。 在农耕时代,即便是盛世,能够保持年人均5‰就殊为不易了。 从永乐元年到如今,刚好60年多一点,只增长了差不多10万,平均每年不过30万;当然,其中必须要考虑宣德年间放弃安南的因素。 汪舜华嘆了口气,放弃容易,想要拿回来,太难。 好在现在没有国际和地方势力干涉。 年底前,对官员进行了新一波的调整。詹事府詹事林文致仕,这几年他在詹事府主持了多部典籍的编撰,汪舜华对他很是欣赏,让他到集贤院担任学士,陈循进大学士。礼部左侍郎倪谦继任詹事,右侍郎刘定之进左侍郎,翰林院学士柯潜调右侍郎。 这样看规模不大,但吏部官员却忙成狗,因为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事实上,景泰年间比较突出的冗官冗员问题经过建极初年的清理,已经得到了彻底的根治;而这几年的改革中,新设了不少省府县还有办事机构,包括海关、织造等等,还有临时到地督导的,都需要官,而汪太后不喜欢荫官,但进士又太珍贵,举人太学生授官都是从正九品起步,要熬成正七品就需要六年,所以现在其实缺官严重。 再缺官,也必须首先保证地方主官,省一级的布政使、按察使什么的,都是双领导,还可以缺一个,或者有了布政使,下面参政、参议缺了就缺了,但知府、知县之类的是必须配备到位的,尤其汪太后看重地方经歷,要求除了三鼎甲和庶吉士,新进士全部到地方任职十年,而且头三年必须在偏远地区,然后再根据实绩内调。 但是新进士还没到怎么办?没关系,先把南京的官派过去,还不够?那就北京的官。因此很多参加改革的官员回京復命,接着就被派到地方了。 此外,江南地区的改革虽然已经完成,但那边士大夫的情绪很不满,商人也在寻机找事,成国公朱仪还不够,还要加强南京的镇守力量。 与此同时,中央官和地方官还要加强交流。各部尚书不说,侍郎提一级,下去做布政使,佥都御史做按察使,郎中为知府,给事中之类的作知县;相反,业绩出色的布政使到北京担任尚书侍郎。 刑部左侍郎周瑄任南京刑部尚书、右侍郎林聪任南京左都御史。 户部左侍郎薛远出任广东左布政使,通政使张文质任河南右布政使,左佥都御史何乔新任四川右布政使。 右通政杨贡升为太僕寺卿,专管养马。 山西右布政使陈翌为户部左侍郎,仍食正二品俸。 【提示】:如果觉得此文不错,请推荐给更多小伙伴吧!分享也是一种享受。 227、大杀器吴敬(建极八年,1465年) 建极八年的第一天,还是大风雪。 皇帝先到奉先殿拜祭祖宗,然后前往拜贺太皇太后。随后举行了盛大的朝会,接受了室勛贵、文武官员的朝贺及四夷朝使行庆贺礼。 汪舜华陪着儿子去了奉天殿,太皇太后则在仁寿宫接受了王妃郡王妃和命妇的朝贺。 大朝会上,宣布了第二份赦免贱民的文件,针对的是佃户和娼优隶卒,都是自己有产业或者职业的。此前北直隶已经实行了,现在正式颁布天下。现在不兴投献土地了,所以才敢赦免佃户;隶卒就是在衙门当差的,如今算是正式进入体制内了,也没什么话,虽然胥吏很讨厌,加强管理就行;妓院关闭,妓女们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尽快嫁人,暂时找不到婆家的就在绣楼或纺织厂做工。 只是妓女和戏子卖艺卖身,大家一直对这种特殊工种有歧视。因此当时吵得很厉害,最后决定加大对通姦和卖淫的打击力度,以后不管是组织卖淫逼良为娼还是自甘堕落甘愿卖身,抓着就严办。 官员不能嫖娼,这是太祖时期就有的规矩,宣德年间还曾经搞过严打,汪舜华执政以后也一再强调。因此明面上的反对没有,只是担心底层百姓不能去嫖,生理问题无法得到解决,会不会聚众作乱;还是李贤出来说:「这些年王府宗藩出了很多丫头,现在这些妓女也可以从良,能娶媳妇的自然就多了,还娶不上媳妇,就该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了。」 不过问题还是要解决,私营妓院保留下来,但是要严格登记,税收提为五取一,妓女们愿意从良的允许自己可以自赎,标价五十两,凑不齐就找婆家或者去纺织厂做工,提前预支,老鸨不许阻拦,其他的自甘堕落,还是贱民;以后不许从民间买良民,这些贱民生的继续做妓女龟公。 这道圣旨出来,前来长安门磕头的更多,毕竟大家已经有经验了,这次覆盖的人群又太大了,佃户就是几百万,隶卒也有几十万,娼优演技又好,当时哭声动地,简直感天动地;汪舜华还亲自登上城楼挥手,让大家好好过日子,下面自然是欢唿一片,连原本坚决反对改革的也被感染了。 当然想捣乱的也不是没有。其他几样还好,娼优以前是高收入,现在都被严格限制,尤其是妓院。有志气的还好,直接捲铺盖走人,有的高级妓女已经习惯金迷纸醉的生活,于是在老鸨和龟公的怂恿下大闹妓院,甚至脱了衣服往前来宣旨的小吏身上扑,这在建国初期清除妓院就遇到过。 明朝官吏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要找事,马上拿下,谁指使你这么干的?都是养尊处优的,马上就招了,得,妓院也不用呆了,直接打发去海南岛,家产都收了——虽然不都是杜十娘,但有钱的还真不少,尤其老鸨,大家都懂。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妓院改头换面变成绣楼甚至纺织厂,以前就是这么应付的。宣德四年,宣宗发起了歷史上第一次大规模扫黄运动,但他驾崩后,被压抑的酒色之欲迅速反弹,于是有了后来的秦淮风月。 现在倒好,妓女变成良民,暗地里照样接客,税收还少了,再偷偷送点银子,地方官也就懒得去管了,明面上不出问题就好;不过你们自己内部也要摆平,万一有人真要从良,就得让人走,别让人告发。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古来如此。 第二天,文武群臣朝亲王于奉天门东廊。 如同往年一样,接着是宣宗的忌辰,这回去的人是驸马袁彬,然后祭祀各路神祗,大祀天地、君臣斋戒,宣布上元节假期,随后命顺天府官代行耕耤田。 因为荆襄流民、四川山都掌蛮叛、大藤峡瑶乱、赵铎之乱都在前两年相继平定,因此今年内地相当太平,没有出现歷史上四路大军齐发的场面——真的,歷史上明宪宗接手的就是个烂摊子,还没改元就到处灭火,不比崇祯的牌面好。 现在最要紧的,是安排军屯清理的相关事宜。 都知道这些年来军屯废弛、军人逃亡不少,这次就是要摸清底数,不能不认真;可是军队不是其他地方,藩王的手脚可以砍,军队惹急了譁变甚至来个引狼入室可不是开玩笑的。 于谦从接到任务就一直开始琢磨,又和兵部官员反覆商讨、反覆斟酌,终于提出三步走方案,先让各边防部队逐级自查自纠,对照太宗年间的数据,清理出数目上报都司,作为以后核查的基数,对以前上报的既往不咎;然后让各都司互相查找问题,查出来了再进行整改;最后是勛贵坐镇,兵部、五军都督府、御史言官和地方政府共同派人逐一清点,如果与上报的不符合而且没有明确的说法,就要从严从重处理;边防查完以后,内地分片区照此施行。 汪舜华同意了这个方案,批示第一二步要稳、第三步要准,最后处理起来要狠! 方案早就定了,去年腊月正式行文各边防指挥所、卫所;今年元宵休完假,就正式启动军队自查自纠工作。 刚刚收假,得到宁远伯任礼的讣告。儿子任寿还未通过考试,只有等下一科。 二月初九,汪舜华宣布本次考封的主考官:武英殿大学士李贤、詹事府詹事倪谦。当然也只是挂名,出题的工作还是要各部门一起研究。 因为已经有过经验,这次就顺手多了。只是教材编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歷史人文方面的,只能罗列要点。 这次参加人数与上次基本持平,接近1000,与此同时,60多位宗室女在西宫接受考试。贡院严阵以待,各部门集体出动去监考就不说了,汪舜华还是带着诸王勛贵前去巡视。 看着宽敞明亮的考场,大家都很高兴:这样多好! 大家都记得上次儿孙们回来感嘆,那小号棚,动下身子都难,幸好只待两个时辰,否则得逼疯!更要命的是,万一起火,都跑不出来! 汪舜华也很满意,银子没白花。 经过两年多的努力学习,大家都认为这回稳操胜券,至少要胜过前一次很多,只是没想到,居然有意外,因为一个神人——吴敬。 吴敬,字信民,号主一翁,浙江仁和人,精通算学。因为屡试不第,到浙江布政使司做了幕僚,掌管全省田赋和税收的会计工作,深得几届藩臬信任。建极五年,他组织浙江的丈量工作,发明了丈量步车,不仅提高了效率,也极大提高了精度,很快在各地推行;今年兵部清理军屯,就全部用他的办法。 前去浙江主持土地清理的官员把吴敬推荐给朝廷。汪舜华曾经深切感受到被数学支配的恐怖,但也知道数学是基础学科,而且现在人才难得,又因为这人有实干经验、而且又发明了这么个东西——虽然见过了捲尺,实在不觉得这个大东西有什么好,但各地反映都不错,为了给基层小吏升官的希望,就让他到户部照磨所照磨,也就是磨勘和审计工作。这种官出身要求不高,一般都是从落第举人或者荫官里面选择,因此也没人觉得不对。虽然说只是正八品,但毕竟是朝廷命官,吴敬这种传统文人自然没有二话,高高兴兴的跑到北京上班了。 他也确实与一般书呆子不同,不仅算得又快又好,对农工商的情况非常了解,提的办法也很切实可行。虽然同事们看不上他,但很快引起了新任户部右侍郎丘浚的注意,尤其当他献出了自己十年前撰写的《九章算法比类大全》10卷,更让丘浚眼前一亮。 ——丘浚有经济之才不错,但那是宏观的治国理政才能,要说微观的数学运算,被后代四年级小学生吊打没商量。身为户部侍郎不会算帐实在丢人,于是马上跟着吴敬学;而且觉得明年为难宗室,有办法了。领导关注,下面的人自然会看风向,吴敬的小日子也就有滋有味起来。 孤陋寡闻的汪舜华不知道吴敬是有名的数学家,他到处寻找《九章算术》不得,写了那部作品代表了明初百年间数学发展水平的作品;当然更不知道丈量步车这个捲尺的雏形,其实是几十年后张居正搞测量时,数学家程大位发明的,现在被抢了专利。 吴敬是一个标准的文人,有文人的风骨,也有文人的傲骨。昔日在布政司,虽然只是幕僚,但大家都尊重他、让着他,北京遍地是官,自己来路又不正,经常被人看不起,那份刁钻逆反的心理也就出来了,所以憋住劲要让宗室勛贵好看,也让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好看。 其他文学、歷史、时事之类的题目,其实和上一次没多大区别,但问题就出在数学上。包括翰林院,其他的都全在掌握,但那几道数学题非常费脑子,而且吴敬很刁钻的出的是应用题,想拼人品选择判断都不行! 大家都倒吸了口冷气,虽然说60分及格,但这种客观题不能拿满分,肯定让天之骄子们十分不爽,尤其数学部分占了15分,也就意味着大家最多能拿85分,简直就是耻辱! 数学题其实就三道,一个是勾股定理,考直接三角形的边长和面积;一个是等差数列求和,从1加到100;还有一个是鸡兔同笼,35个头,94只脚,问各是多少? 当然标准答案放在那里,第三个套进去检验无误,但是前两道就没法检验了;尤其第二题,只有答案,没有过程,大家都在猜他是算盘打出来的。 丘浚还好,勾股定理他才学过,等差数列就很麻烦了,但吴敬以精通算学着称,应该没问题,那就这样吧。 数学这两年其实大家都学了,请的国子监的老师来教的,但大家都没当回事,毕竟这玩意太费力气,现在就看出差距了——集体交了白卷。上次有满分,90分以上的一大串,这回最高就85。 再怎么说,数学题只占15分,这里拿不到,那里也可以找补回来;只是三道大题答不出来,很影响心态,因此不少人发挥失常,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 最后分数出来,过关率基本和上次持平。 顺利登陆的宗室勛贵都在心里暗暗庆幸——得亏过了,否则这回能不能过就不好说了。 在藩王们看榜的时候,太妃、王妃们也在坤宁宫外看榜,女孩子们的成绩明显高出一大截,%的都过关了,实在是文盲那也没办法。 在宗室们悲喜两重天的时候,北京城是真的热闹起来:考试一结束,试卷就出来了,读书人都在讨论,这题目的答案是什么? 其他的都还好,你一言我一语,大致有答案了,毕竟太学生们不是吃干饭的,但是那几道数学题真的难解,包括在国子监教数学的——主要是这些年朝廷不重视,这科目也就挂个名字。 唐王琼炟很是不忿的说考官故意刁难人,汪舜华决不能让他这样认为,于是淡淡的说:「我倒觉得题目挺简单的,哪里有为难人?」 唐王就说:「从1加到100,拨算盘都得一炷香,何况考场上哪里有算盘?这不是故意磨难人吗?」 汪舜华笑:「哪有那么麻烦?这么简单的题,口算就行。」 下面都傻了:可以口算?别逗我!虽然没有相互交换意见,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好吗?估计今天回家拨算盘的不少! 汪舜华的数学知识其实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吴敬的这几道题实在基础,但凡接受了九年义务教育的都能轻松做出来,因此笑道:「不就5050吗,谁逗你了?」 唐王真的傻了,于谦等人也面面相觑,包括吴敬:「这就是标准答案,可太后怎么知道的?」 汪舜华笑道:「所以说你们都是书呆子,难道做算术就得用算盘?」 唐王问:「那怎么算?」 汪舜华道:「这是一个等差数列,套公式就行,首项加末项乘以项数除以2就是了。」 唐王脑子一懵,汪舜华就说:「1加100等于101,2加99等于101,以此类推,正好50对,相乘就是5050了。拿去考十岁小孩,不过分。」 这句话太狠,包括唐王在内,大家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但她说的计算方法很有意思,也很管用。 唐王还是有点愤懑,问汪太后另外两道题有没有办法。 实在太简单了,第一题就是传统的勾三股四弦五,当然数字乘了2,斜边就是10;面积两条直角边相乘除以2,刚好12;她还告诉唐王,直角三角形不止这一种,直角边的平方相加等于斜边的平方,通用公式,万试万灵,别只纠结在这一种上;其他的就没说,怕他受不了,何况三角函数自己记得的也不多了。 后面还有个鸡兔同笼,就更简单了,四种算法忘得差不多,总还记得最基础的方程式,于是说了。 这下不仅唐王真的不好了,朝廷重臣还有翰林院的才子们都脸色精彩,以前自负才高,现在觉得太后才是深不可测,真的好想静静。 吴敬也呆了,这么简单的算法我怎么没想到?当时可是算了一个时辰,还验算了三次,就怕出状况被追究! 宗室勛贵们原本愤恨不平,觉得朝廷在故意为难人,但这么一说,又确实很简单,就暂时放下兴师问罪的念头;不过心里肯定不服气,那就一边去搜罗《九章算术》之类的算术书目,一边去找能算的人去请教,一定要让他们知道厉害不可! 【提示】:如果觉得此文不错,请推荐给更多小伙伴吧!分享也是一种享受。 228、头疼的学士 三月初一日举行武试,这两年都没有白练,基本过关了,只是缺少黔国公那样神人,影响了观赏性,但汪舜华很高兴。她真的不希望宗室全部是笨蛋,只是这样一来,又有点担心合格率太高,考试的限制效果有限。 看来,还得继续研究。 后宫绣花的宗室女不出意料的都过了关,大家都很高兴。 只是乐极生悲,十七岁的韩靖王庶二子徵鍉本来已经通过了考试,内阁连封号都呈上去了,却在三月初五日突然暴毙。他身体自来虚弱,追封汉阴王,追谥恭怀,大家哭了一场,倒也罢了。 只是没有人会想到,汉阴恭怀王的死,避免了一场更大的悲剧。 汉阴王今年才十七岁,没达到婚龄,自然没儿子,必须除国;但歷史上,他早在十三岁时娶了教授周恂之女为妃,结果快死的时候没儿子,于是搞了一出无中生有,把别人的孩子抱进来当自己的孩子,后来东窗事发,不仅参与者全部被杀,王府同样团灭。 混淆血脉、紊乱宗室,真的是杀头之罪。 三月十五日,举行了隆重的册封仪式。十三岁的郑王见滋带着一长串宗室勛贵谢恩;但沈王世子还是没能戴上梦寐以求的王冠,赵王的三个儿子同样没有达到及格线。 当然,关于见滋到底是册封为亲王还是郡王,是有争议的,而且声音很大,毕竟他的父亲是犯罪被禁锢的,当然三年前已经死了。 最后还是汪舜华拍板:「见滋本系原配嫡子,其父宠妾灭妻,但他的母亲韩氏受害,就算看在他母亲份上,也要补偿见滋。」 见滋被册封为郑王,亡父亡母自然也要追封,只是汪舜华对祁锳观感不好,给了个「荒」的谥号。 晚上,前朝后宫同时举行盛大的筵席,大家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永安长公主又带着一票公主贵妇去亲蚕了,完了还带着大家去南郊骑马游春,回来兴高采烈地说带着姊妹们和王妃们打马球,赢了。 顺便呈上了一堆诗词,汪舜华看了,写的相当不错,摸摸女儿的脑袋:「你父皇当年嘲笑我不通诗文,没想到你们竟成了才女,真好。」 永安很是得意:「那是,虎父无犬女,名师出高徒。」 四月六日,为宗室和勛贵举办了隆重的集体婚礼,满朝文武倾巢而出。沈王早已娶妻赵氏,只是迄今无出,汪舜华在后宫里挑了两个年轻貌美的赐给他作夫人,沈王很高兴的谢恩。 没有亲王成婚,郡王也不多。不过隐帝长女重庆公主下降永顺伯薛辅,还是相当隆重的。 歷史上,重庆公主在天顺五年下嫁安阳人周景,这回只能错过了。不过周贵妃和重庆公主都很高兴,她们不认识周景,但是薛辅有世袭的伯爵,又年少有为,即便用最苛刻的标准,也在满分线以上。 需要明确的是公主的待遇标准。按照国朝惯例,公主是在出嫁前两天才能册封,出嫁以后和驸马每年共享两千石的俸禄,当然也是要打折扣的;然后根据皇帝的宠爱程度赐予规模不等的庄田。 但是景泰以来,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隐帝的四个女儿:重庆公主、崇德公主、广德公主、宜兴公主,世宗的三个女儿:永安公主、永顺公主、永康公主都幼年册封,其中永安三姊妹在父皇去世后进位为长公主,这七位公主都享受了实封;其中永安姊妹爹妈塞了私房钱,每年加起来有五千;重庆姐妹就只有两千。 建极三年忙着削藩,公主的事没人提,如今就摆到檯面上了。 汪舜华提出:「公主的俸禄标准,嫡出与亲王相同,年俸一万石;庶出与郡王相同,二千石;进位为长公主、大长公主,待遇不变。」——毕竟亲王也不可能因为爹死了涨工资。 钟同坚决反对:「国朝定制,公主年俸两千,从不区分嫡庶,如今怎能这样大幅提高嫡公主的待遇?」——知道你心疼女儿,但是内帑出钱就罢了,凭什么让国库出这么多钱? 汪舜华也很坚持:「皇子和公主都是皇帝的孩子,因何厚此薄彼?这样不好。繁衍人口需要阴阳平衡,皇室应该率先垂范,一碗水端平。」 ——你心疼女儿想搞权力自肥犯得着扯这面大旗? 不止钟同,章纶等人也纷纷站出来反对,连于谦等阁臣也都认为没有必要,但是张懋等人则很贊成:「嫡公主乃是中宫所生,反不如庶妃所生亲王,是何道理?」 这话有点诛心了,荣王的脸有点苍白,好歹还是站出来:「三位妹妹都是母后所生,与圣上同胞,自然与旁人不同。」 皇帝与姐妹们感情好,一万和二千的差别暂时感受不到,很爽快地表示:「姐姐妹妹与朕同胞,早失所怙,心实怅然;况多年在皇祖母膝前尽孝,晨昏定省,料理六宫,为母后与朕分忧,理当如此。」本站域名以变更: 皇帝开口了,下面不好反对,只好恭维「圣上孝悌仁厚,友爱姊妹」云云。 马昂退了一步:「从前公主都是出阁前册封,今后当循古礼。」 丘浚也加了一句:「论理,皇子十岁封亲王,亦当照章办理。」 反正自己的女儿都解决了,汪舜华也就很爽快:「既如此,今后皇女也年满十岁再册封。」 口气有所松动,彭时很想争取一下:「公主未出阁前,俸禄应该只给其半。」 汪舜华这回不同意:「册封公主,是因为她是皇帝的女儿;而不是因为要嫁人所以才成了公主。既然亲王不会因为结婚涨工资,为什么公主只有结婚才能拿全俸?」 李贤顺着她说:「从前亲王未就国前,只给半俸,公主未出阁而得册封,只给半俸,尚有可说;如今亲王册封即给全俸,何以公主需要迟滞几年?」 钟同等狠狠地瞪了一眼李贤,李贤转过脸,无视。 好吧,谁让汪太后自己有三个亲闺女呢?好在此外就是常德公主算嫡出,其他的都是庶出,也没几个,倒也养得起,而且公主不是亲王,只养一代人;另外顺德公主虽然去世,但驸马石璟还在,这个工资也要给的,当然就要打对摺。 同时明确的还有公主的嫁妆。以常德公主为标准,当然嫡公主、长公主要多一些,最高就是宝庆公主的标准——以前是没有的,所以宝庆公主的嫁妆比姐姐们多出很多。 重庆公主的嫁妆外加俸禄不少;此外,汪舜华作为婶娘,也给了添妆。因此比起其他的郡主、县君、乡君,格外醒目。 沂王已经十八岁,由他亲自送姐姐到公主府与姐夫完婚。 清平侯吴玺与同样养在宫里的成国公朱勇遗孤晓霞,同病相怜,自来互相倾慕,汪舜华很痛快的答应了这门婚事,赏赐丰厚;平乡伯陈政则迎娶襄城伯李珍幼女贞贤,都是忠烈之后,门当户对。 其实汪舜华曾经打算招陈政为驸马,将隐帝的幼女宜兴公主许给他,陈政赶紧向汪舜华求娶李贞贤,汪舜华只得依了他。 襄城伯家族都是外貌协会资深会员,不过哥哥因为貌丑无缘爵位,也很难说一门俊秀。贞贤的容貌并不出众,尤其在名花如云的后宫,好在自来青梅竹马,虽说不上情真意切,到底知根知底,想来陈政并不会怠慢了她。 汪舜华嘆息了一声,陈政为了避免和隐帝系扯上关系,也算耗费心机。不过这年头男尊女卑,同样是伯爵家出来的,同样忠臣之后,李贞贤进了陈家的门,就要老老实实当诰命夫人;陈政若不喜欢大老婆,可以名正言顺的纳妾,光是朝廷认证的就有一个,至于其他的,只要你养得起。 陈政是陈怀的孙子。祖父战死于土木堡,父亲陈辅袭爵,没几年也过世。陈政和张懋同庚,自幼养在宫里,性格端方。歷史上镇守两广十九年,熟诣夷情,虽不能殄绝草窃,也能杜绝货赂。 还是让襄王带着大家去天寿山上坟,然后去太庙和旌忠祠告祭,过了端午节,大家又收拾启程了。汪舜华让襄王送了一程,回头接着商量宗室的事。 已经定下了宗室入京定居,新封的宗室们还是回国,原因很简单——朝廷还没做好各方面的准备! 这两年朝廷集中精力进行土地人口清理和妇女解放,还有打击私盐,北京城的土木工程也不少——太仓扩建、贡院改建、宗学建设等等,实在没有多余的功夫了。 好在这些事情都已经完成,但是城墙还在拉线,外城还在规划、土地还在併购,真的不能一步到位。 此外,宗学的书籍纂修也是个大问题。两朝实录到现在都还没有修成,《永乐大典》重录更是遥遥无期;又要抽出人去修教科书,要命的是这些书籍根本不是翰林院那几个毛头小子能修出来的,那就扔给集贤院,但是集贤院的老先生们身体情况怎么样不好说,人家还要给皇帝上课、还要参与国家大政的决策、还要培养朝廷后进;对了,这两年地方上有事,也要让他们拖着一把老骨头去压阵。 在这种情况下,宗室们的教材遥遥无期,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但是这回考封暴露得太彻底,而且地方上的事情也差不多了,于是汪舜华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教材修好! 此前其实已经出了要点大纲,但不等于目录,怎么出书,甚至编什么书就要好好斟酌了。 首先,文学的范围是很宽广的,就算最粗略的划分,那也是诗和文,以下又要划分为若干小类,怎么选文章就是一个问题;然后,文学不仅包括作品本身,还包括文学史,这就比较麻烦了。每代史书都有艺文志和文苑传,但只是介绍重要作家和文集名,没有系统性。现在就要编撰一部文学通史,总结文学的发展规律、各朝代的时代和文学特徵,以及代表人物和代表作品;此外,音韵学、训诂学、文字学都是有的,现在被合称为「小学」,不过大家不是很感兴趣,毕竟都是学治国理政的,这种东西太花时间和精力,而且用处不是很大;但是《平水韵》是要知道的,否则你就没法写诗词,虽然不考你的写作,但要考你的基本功;还有就是文论,不过有《诗品》和《文心雕龙》就够了。 总结起来,这部分需要四套书,一是文章选和诗词选,二是文学通史,三是韵书、四是文论,后面两种有现成的,拿来就用。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样前无古人的浩大工程,要在几年内编出来,还要让天下读书人都服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侍读学士江朝宗急的抓耳挠腮。 比文学更麻烦的是歷史。二十三本史书在那里摆着——现在没有二十四史的提法,但那么多史书,官修私修的一目了然;可这么多书,你不可能全拿去砸,就算集贤院大学士陈循和詹事府詹事倪谦,也不敢说自己以前已经通读过。 好在歷朝歷代的大致脉络还是知道的,但怎么编排、编排些什么就很值得商榷了,肯定不能只把皇帝的年号之类的列上去,而要注重歷史发展的规律——这实在太抽象,太为难人,写出来也不能服众,那么退而求其次,规律什么的让读书人自己去探讨,只要写出歷史发展的脉络就行,那么就包括朝代更迭、重大事件和典章制度,以及经济社会发展的大致情况——这也是个大工程。侍讲学士杨守陈同样大喘气。 既然都有问题,那么一起坐下来研究探讨,顺便也把礼部、詹事府、国子监的叫回来,一起商量,看怎么来比较好。 地理就把《寰宇通志》拿出来删改一下,再结合这两年改革的进去,这个由侍读孙贤主持就成,难度不大。 《算学》被交给了吴敬,丘浚已经提点过,这本书编得好,就升为五品郎中。 229、科举改革 头疼的不仅仅是朝廷学士,还有天下学子。 因为另外一件事:科举改革。 建极四年,在商辂的建议下,对科举进行了部分调整,有力的改变了科考的风气,朝廷选拔了一大批求真务实、通晓民情的官员,并通过中央地方官员的交流,改善了官场生态。 但是于汪舜华而言,仍然是不够的。最明显的,现在科举还是局限在儒家思想;军事人才还可以期待武举,而她需要的理工科人才、法律人才,仍然没有出现在科举的科目中。 必须要改变。 但科举是不能随便改的。作为最重要的选人用人途径,尽管有弊病,但它仍然是当时最科学最公平的人才选拔方式,也是国家和平稳定的重要基础——清朝灭亡的导火索之一,就是废除科举。 因此,对待科举一定要极其慎重。 如今机会不能说成熟,至少可以进行有限度的完善。 因为随着改革的推进,朝廷对各方面人才需求加大。满腹诗书却没有专业技能,在一些专业要求高的部门就显得捉襟见肘,尽管集贤院会进行培训,但显然远远不够。 汪舜华很清楚,科举是选官制度,也就是说它不同于学校教育;只不过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具有导向作用。就算是后代的公务员考试,申论仍然占据半壁江山;而申论考什么,无非就是熟练运用经典理论处理现实问题的能力。 因此,科举考孔孟一点问题都没有。这么大的国家,没有统一的指导思想,还不乱套了?这可是从秦始皇到汉武帝一百多年才摸索出的路径! 首先是要加入大综合。这个其实是襄王的提议,也是宗室们共同的唿声,原因很简单:凭什么读书人都只考八股和策论,宗室反而要考这么多?——要知道考试通过可以拿爵位不假,可还是不能直接干预政事,虽然不能说多此一举,但是不是太兴师动众了? 襄王德高望重,说话还留有余地,刚吃了瘪的唐王口气很沖:「如今街坊市井流传着一首民谣:『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摇头摆尾,便道是圣门高第。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只读得圣贤经典,却不知世态人心,如何能安邦定国?当年太祖太宗是靠经典得的天下?古代的大贤伊尹、姜尚之流,张良、陈平之辈,是不是也只靠经典治天下?」 晋王也很不客气:「太后说『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想魏晋那帮名士整日作虚无之谈,尚其华藻,宛如春蛙秋蝉,以至于江山沦陷,生灵涂炭。如此虚谈废务,浮文妨要,非当今所宜。」 周王则笑谈:「当年子路问讯,村夫说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孔子以为大贤。可笑如今书生张口经典,闭口古训,整日忙碌于笔砚之间,臣看这些人恐怕只会数黑论黄、舞文弄墨而已。」 话很不动听,朝臣还在辩驳,汪舜华一锤定音:「是该加,必须加。以前只考经义,结果很多士子不通俗务,甚至连律诗都不会写,很不象话!」 这话一出,大家都不吭声了。 虽然没有点名,但大家都知道,那位不会写律诗的不是一般的举子,是位传胪!就在去年,直接说就是去年二甲第一的罗璟。在西苑赏花赋诗时,他连格式都不知道,还是临时请教旁人才完工的,可想而知当时的尴尬。 罗璟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当时确实没学过,就是专注作八股文的,没想到太后还记得——他不知道歷史上更尴尬。他是天顺八年的探花,英宗在当年正月去世,所以是宪宗亲自主持;结果命题赋诗,这位仁兄一筹莫展,竟不知如何做答,于是遍问同考之人,这才写了一首律诗。 太后也有小黑本。 不过这也不要紧,反正大家都上岸了,只是折腾后面的;以后县试、乡试、会试都要增加一科基本常识考察,教材没有出来之前,参见翰林院给宗室的大纲,一样60分及格。 二是科目要增加。朝廷不仅需要综合管理岗位的人才,还需要专门的技能型人才,诸如天文、地理、数学、水利、农业、军事、礼仪等等。当然,进士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但其他的官员也需要有专业水平。 ——这个是吏部左侍郎李秉提的,他是真觉得人才不够用。 好在,有先例。 明朝只设进士科,但以前并不是如此。早在唐朝,考试的科目分常科和制科两类。每年分期举行的称常科,由皇帝下诏临时举行的考试称制科。常设的科目有秀才、明经等五十多种。 现在增设明法、明算、明史、明道、物理、明农、明礼、明医等科目,选拔熟稔法律、算学、史学、诸子百家、天文地理、农业水利、礼仪和医学的人才。 不出意外的遭来一片反对,但是汪舜华很是支持:「让专业的人去办专业的事,不能外行领导内行。」 汪舜华坚持,她身后也有人帮腔,除了宗室,还有刚刚回朝的张懋、沐琮以及常宁等勛贵;朝臣一时有点懵。 其实宗室勛贵这样表态,除了战队,未尝没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要考试才能袭爵,咱们也认了;但是你们也太刁钻了吧?怎么看着我们好欺负就可劲儿欺负?那好,你们也去试试那题目! 当然,这些科目与进士科不同,是专业资格考试,也就是什么人都可以报,分合格,过关了就有到相关部门任职的资格;否则,即便考中进士,也不能前去相关的部门。——这是汪舜华提的。 普通人,即便考不起进士,考过了某一科,就可以到有需要的衙门、国企、学校任职,一次通过,全国通行,当然这部分就不免田赋了。——这是李秉和马昂的意见。 没有通过考封的宗室勛贵,一旦通过了,也可以袭爵。——这是襄王提的,汪舜华表示同意,还是要给人希望的,当然就不绍封了。 考虑到现在专业人才太少,考试由中央统一组织,以后地方有实力了,再举行分级考试。 报考科目没有数量限制,你要有本事,把这些全部考过,算你行。 考试每年四月初一日举行,每科半天,这时候殿试也好、考封也罢,都已经结束,大家心态都放平了;会试落榜的也准备的差不多了;此外,京察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各级地方官进京述职的时候,正好把资格证拿了——正在其位的暂时不动,但是以后不管是初任,还是调任,或者升职,就必须有相应的资格了,所以估计前几科报考的人员会不少。 这些科目基本上採用笔试的方式,包括选择、填空、问答、论述等各种题型,不过有一科还加入面试:明礼科,也就是给礼部选的外交人才,要求口才好,最好长相不要太丑,毕竟是门面。 其中明道科在一片反对声中被搁置——废话,好不容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凭什么又要给诸子百家一条路?何况「道」这个字,可不是随便什么学派都能用的。 汪舜华有点窘,只得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百家各有所长,如今取长补短,可以补朝廷阙失。」 还是不同意,章纶等尤其语气激烈,认为这是对孔孟之学的极大挑衅。 汪舜华只得暂时作罢。 还没有实力与整个国家机器为敌。好在诸子百家的书籍在国家图书馆可以找到,将来也会出现在各级图书馆中。 只有等各家学派都有了传人,而且在各个方面发挥了作用,才能真正復兴,否则,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另外一个消息很值得振奋——高压锅做出来了。 虽然常加班吃食堂吃外卖,但居家过日子,下厨房也不少;高压锅这种常见的锅具当然不陌生。装完房子买家具家电的时候还要做功课,万一质量问题来个爆炸就不好了。橡胶高压锅垫圈肯定做不出来,实在不行用丝绸或者皮革替代一下;那个会转的排气阀也只有用木质的替代。 于是汪舜华把胡守信招进宫,把草图交给他,还面授机宜。 胡守信这些年过得不如前些年风光,但也不坏。炼钢没什么进展,火炮也不是他的强项。只是前些年北直隶水旱相接,有了瘟疫的苗头,他和太医院合作,开发了好几样药剂;尤其后来研究天花,他亲自上阵,种植牛痘成功,很得汪舜华的嘉许,也得到百姓的爱戴。 治病救人比炼丹卖药更有成就感,至少胡守信是这样的。 于是大明朝第一口高压锅就这样做出来了,当然因为制造工艺,很有时代特色,比如皮比较薄;不是铝合金也不是不锈钢,而是铁做的,估计以后除锈就是个麻烦事,但到底是造出来了。 胡守信送进宫之前,肯定先试验一下。 既然是锅,就要煮东西,尤其是送到青海那边的,煮肉比较多。 一大锅肉放了进去,倒满水,看到锅盖上的排气阀开始转动。胡守信没有叫停;看到塞子越转越快,水汽越来越大,看着时间比一般的锅短了近一半,这才教人将锅端到桌上,喝退众人,取了排气阀,然后去转把手,居然转不开。 无奈,找了个壮士,用尽力气,只听「嘭」地一声闷响,揭开了。 绝对的惨案。 后代的高压锅爆炸,致死致伤致残的都有;这口锅皮薄,密封性也不如后代,威力没那么大,但蒸汽冲上房梁,直接沖了个洞,摔下来几片瓦;周围更是一片狼藉,杯盘碗盏被冲倒,稀里哗啦摔了一地;肉块到处都是,好几个人被烫伤。 胡守信心有余悸的跟汪舜华汇报,汪舜华乐了:「我不是吩咐过你,气散完之前不能揭盖子吗?」 胡守信苦着脸:「臣实在没想到这口锅居然有如此的威力,吓煞了人。」 汪舜华笑道:「好了。以后当心就是。」 因为这种锅造价不菲,所以第一批只造了一百口,除了赐给青海几个衙门的高级领导,就是赏赐了藏区朝贡的土司。 即便比不上后代的高压锅,比起同时代的锅们,省时省力——这个土司和高官们自然不在乎,但是能把骨肉炖的酥烂,这实在让大家喜欢;因此不仅青海都司打报告请求多赐给,让广大将士都能吃上熟饭,喝上开水;各地土司们也纷纷打报告,请求多赐,或者进行互市交易。 为此,皇室设立了一家公司,专门制造高压锅。只是以目前的技术,每年也就能500口锅,远远无法满足需要。 高压锅作为贵重的物品,成为青海各部门的年终奖励;并成为互市的重要商品。最初,1口高压锅甚至能换回5匹好马。 当然,这种锅使用多了,也会带来一些麻烦,比如…战争。 【提示】:如果觉得此文不错,请推荐给更多小伙伴吧!分享也是一种享受。 230、烟雨江南(上) 考封刚落下帷幕,英国公张懋、黔国公沐琮、定国公徐永宁、信国公汤伦、郑国公常宁同时进宫辞行,前往地方坐镇水系清理工程。 张懋前往苏州吴县,沐琮前往浙江杭州,徐永宁前往湖广长沙,汤伦去了江西南昌,常宁去了微山湖。 其实汪舜华私心派魏国公世子徐俌去,但是他如今正在守孝。汪舜华实在不忍心让女婿夺情,背负不孝的骂名。 这几个人其实都不是水利专业;要想进行水系清理,明朝有专业技术人员。但是光有技术人员是不够的,因为水系清理,除了技术上的难题,最基本的就是清理河道、封山育林,这显然是会得罪人的活。 这几年得罪的人太多,汪舜华很担心哪件事就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个稻草;但是不得罪一路人,恐怕就要得罪一城一省人——当年看书,明朝的水旱灾害实在太严重,除了天灾,还有人祸的因素,甚至可以说,人祸胜于天灾。 所以,即便有天大的困难,也必须排除。 与此同时,他们还要亲自主持一系列惠民工程,文化惠民工程。 汪舜华迫切想要改善和江南士子的关系,维护自己和朝廷的形象,光在琼林宴上说几句不行,还得有实实在在的行动。那就是江南地区的文化工程必须尽快上马。 南京贡院在建极五年进行了重建;与此同时,南京国家图书馆也投入了使用,汪舜华还下令成国公朱仪,主持秦淮河的清理工作。 秦淮河是南京的母亲河,十代繁华之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採风流,甲于海内,被称为「中国第一歷史文化名河」。 明初对秦淮河进行了大幅度的修缮改造,经过这么些年的发展,这里已经是全国数一数二繁华所在。 但繁华背后,还是有隐忧。 秦淮河两岸为低洼圩区,地面高出丈余,圩区后面是丘陵山区,山谷浅,蓄水能力差。每逢暴雨,汇水快而来水勐,圩区的滞洪能力又弱;下游河道浅而窄,桥樑众多,束水严重,洪水出路不足,易泛滥成灾。因此受长江水位和秦淮流域降雨的影响,洪涝和断流现象经常发生。 秦淮河治理是一个超级大工程,考虑到现在正在进行北方水系治理,汪舜华没有立刻下旨工程上马,只是下令南京工部进行前期调研,提出系统完整的方案;同时让朱仪进行河道清理:一是拆除所有违规建筑,退耕还河。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考虑到其中有不少贫寒百姓,可以拿到一定的补偿;二是进行分段疏浅除淤,尤其是胭脂河。这是南京地区连接太湖、水阳江两水系的纽带。只是迁都北京后,漕运转向北方,逐步湮塞。现在进行浅滩疏浚、清障。 与此同时,是对南京城尤其名胜古蹟进行修缮,把它打造成真正的国际化的大都市。对孝陵、懿文太子陵和功臣墓进行修缮,增种花木,完善道路和排水设施,加强安保工作。 孝陵自来守卫森严。只是承平日久,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尤其前几年江南土地清理期间,就有不法分子纠集社会闲散人员甚至普通百姓跑到钟山哭陵,自然与守陵军士发生激烈冲突。好歹成国公亲率甲士赶到,当场杀了一批,又捉拿了一批亡命之徒,这才稳住局面。 孝陵平白受了一场波及,旁边的懿文太子也陵不可避免的受到了波及。 懿文太子薨逝之后,太祖心痛之余,为他兴建了宏伟的陵寝。老头甚至没有给儿子建立单独的神道石刻和御桥,而是让他和自己共用一条主神道,从而开创了神道共用的制度。 生前共用一套班子,死后共用一条墓道。 这真的是亲爹。 建极改元,可能看到汪舜华好说话,不断有人提出恢復建文帝及朱标的地位的建议,被汪舜华断然拒绝——她当然知道,传位给建文帝,确实是太祖自己的意愿,跟建文帝会作秀有关,但更与太祖的疑心病和父子情有关。这样的背景下,建文帝嫡出庶出反而不重要了,反正常妃去世,他妈吕氏侧室转正,就是庶子也成嫡子了。 但这是关乎太宗皇帝「奉天靖难」合法性的原则性问题,也是关乎太宗系正统性的根本性问题。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赦免建庶人和吴庶人,赦免建文帝的遗臣之后,是她能做的极限了;除了人道主义,也是不忍心懿文太子这样的仁厚君子仅有的血脉受苦。跟建文帝本人没有一毛钱关系。 北京国家图书馆是王振府邸改建的,极其壮丽;但比起南京国家图书馆,却又相形见绌了。 因为南京国家图书馆是驰名海内的瞻园,也就是太祖皇帝称帝前的居住的吴王府。 太祖称帝后,考虑到徐达还没有府邸,于是赐给徐达。徐达没有受领,后来就把该府对面关帝庙作为宅基地,敕建新府,广造园林。 既然是太祖的潜邸,当年徐达也没有接受,汪舜华就下旨对瞻园进行修缮扩建,清理水域,改建成国家图书馆。 包括于谦在内,都提出过反对,但汪舜华摇头。后代的领袖旧居开放成爱国主义基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用太祖旧居作图书馆,以示朝廷继承太祖遗志,育才爱贤之意;同时希望太祖在天有灵,能够庇佑图书不受水火侵扰,浸润世人。」 大家也就不说什么了。 久负盛名的莫愁湖是当年太祖赐给徐达的,还留下了个「胜棋楼」的传说。 莫愁湖号称「江南第一名湖」。园内楼轩亭榭错列有致,堤岸垂柳,海棠相间,湖水荡漾,碧波照人。 莫愁湖现在归魏国公府所有,汪舜华很惊讶太祖居然也有大方的时候。换做她,赏金赏银什么都可以,楼也可以送人,湖却是如何也不肯给的。 汗,真是贫穷限制了想像力。 汪舜华自然不会去算计亲家的产业,但是莫愁湖位置特殊。隋唐以前,长江沿南京城西侧流过,与秦淮河汇合于石头城下,后长江改道北移,留下大片淤积地与一系列沼泽、池塘与湖泊,莫愁湖就是其中最大的,南唐时称横塘,因其依傍石头城,故亦称石城湖。 现在朝廷要整治河道,莫愁湖首当其冲。废话,就算莫愁湖离长江还有距离,也会有人尽量把两者联繫在一起。 群臣铺天盖地的奏疏中,还有南京的另外一处名胜白鹭洲,也是徐家的产业,不过现在还没有什么名气。永乐年间,徐皇后把秦淮河畔的这片地方赐给娘家做菜园。直到正德三年,徐达六世孙徐天赐在这里建设了园林,成为金陵名胜。 汪舜华的手指敲在案几上。 没容得及她开口,魏国公徐承宗主动站了出来:「只要能保南京富庶安康,臣愿意把莫愁湖和白鹭洲交由朝廷处置。」 徐承宗是聪明人,当年徐家能在洪武末年的大清洗中独善其身,甚至在后来的靖难之役中仍然屹立不倒,依靠的自然是徐达和徐皇后两尊大神,但还有他们的政治智慧:功高不伐,公忠谦逊。 汪太后对宗室和读书人都不加以退让,又怎会因为魏国公府改变治水的决心?自家如果不拿出态度,恐怕就是她大义灭亲了。 汪舜华对亲家的深明大义很是满意,把徐承宗父子招到西苑,褒奖了徐承宗的高风亮节,顺便关心了徐俌最近的状况,又让他们去湖边垂钓,知道徐俌所获甚丰,极是高兴,赏了不少好物件,包括琉球国进贡的极品珊瑚。 此外,在什剎海附近德胜门内大兴土木,营建了恢弘壮丽的魏国公府,比不过清朝的恭亲王府,但也只比亲王府差一点有限;同时,还把驸马赵辉在南京营建的府邸补偿给魏国公。 徐承宗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汪舜华下旨:「自今以后,不得以山川湖泊赐勛臣贵戚,亦不得请。此为定制。」 汪舜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很抠门,但是真的没必要「损不足以奉有余」,尤其是在关乎百姓生命财产安全的问题上。 莫愁湖连同附近的小湖泊一起被纳入河道清理的范围,原来紧闭的大门被拆除,成为南京新的游览胜地。 白鹭洲上也构建了亭台,种植了大量花木,成为一座小型开放式园林,尤其春水垂杨、辛夷挺秀、红杏试雨、夭桃吐艷最引人入胜。 重点是秦淮风景区。「锦锈十里春风来,千门万户临河开。」六朝以来,这里就是世家权贵的聚居区,繁华昌盛,金粉楼台,鳞次栉比。在明代,夫子庙作为国子监科举考场,考生云集,因此这里集中了许多服务行业。绮窗丝幛,十里珠帘,灯船之盛,甲于天下。 汪舜华当然知道秦淮河的名声,毕竟那些风流韵事实在太有名。 她当然不会认为明朝败亡是因为红颜祸水,混帐的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贰臣;何况当时明朝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早晚的事。 但是秦淮风月必须整顿,这是关乎世道人心的事,也是关乎南京和谐稳定发展的事。 除了对沿河的违规建筑进行拆除,还要对青楼妓馆进行清理,至少明面上不能有特殊行业;此外,对沿河的楼阁景观进行完善。 只是考虑到江南现在并不太平,宵禁政策还得坚持一段时间。 秦淮河的整治在建极七年初全面完工,很快恢復了昔日繁华热闹的场景,消解了笼罩在江南地区上空的阴霾。 【提示】:如果觉得此文不错,请推荐给更多小伙伴吧!分享也是一种享受。 231、烟雨江南(下) 江南除了南直隶,最重要的几个省份,无非是浙江、江西、湖广,广东地区经济发达,文人就要少一点,可以往后放一放。 此次张懋等前往江南,除了督促地方进行水系清理,指导省级图书馆开馆的工作;还有就是仿照秦淮河的先例,恢復一些旧有的歷史文化景观。 宁王系差不多团灭,图书馆江西布政司积极得很,不用催促;但是江西有全国最大的淡水湖鄱阳湖,不可不重视。 这样的大湖,因为淤积和围垦等原因,湖面日益缩小。要确保长江流域的安全,清理整治鄱阳湖,势在必行。 此次汪舜华派张懋前往南昌坐镇指挥,就是要用强龙压倒地头蛇,管你什么身份、什么级别,只要敢侵占鄱阳湖,一律严办! 张懋很明白丈母娘的意思,地方官也很会来事——废话,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除了大力拆违,全面退耕,还组织农民进行清淤——给工钱,也算维稳措施;同时,修缮太祖当年建设的忠臣庙,新植了草木,尤其是新增了十里荷花;对原有的滕王阁、望湖亭也进行了修缮;当然最重要的是对沿岸低洼地带进行维修加固。 鄱阳湖不好整,湖广岳阳的洞庭湖同样不好整。这个原先被称为「云梦」的大湖,同样是长江流域重要的调蓄湖泊,曾使长江无数次的洪患化险为夷。 只是因为经济社会的发展,八百里洞庭还是不可避免的被挤占。到了明朝,随着荆江堤防的不断修筑和穴口的时决时塞,江患加剧,荆江溃堤、湖区溃垸频繁。 歷史上嘉靖之后,中央政府採取「舍南救北」的治水方针,荆江北岸穴口尽堵,南岸保留太平、调弦二口与洞庭湖勾通。在长江来水有增无减的情况下,一遇洪水,则湖水泛滥四溢,危及百姓身家性命。 此次派遣徐永宁前往湖广,他也很卖力,不仅刨毁所有有碍行洪的私垸,而且全部清退耕地,同时对湖盆边缘进行清淤,大大拓展了湖面;同时在水利专家的指导下新挖了月河,一来新增灌溉面积,二来缓解汛情,三来有新的进水口,可以适当进行沖刷,避免泥沙淤积;此外还不忘把黄鹤楼、岳阳楼重新修缮一番。 这两个地方整治力度大,退耕三万余顷,搬迁居民总计20余万;好在之前朝廷收回了大量土地,将这些土地进行置换,加上朝廷拨付的一百万两专项资金,地方官也努力做好好思想工作,总算如期完成——一来确实水旱灾害太吓人,尤其水灾,一淹一大片;二来朝廷政策不错,给钱给地。 只是银子虽然多,要想从中捞一笔却有点难,除非你不怕死。 太湖的问题和前两个差不多。洞庭东山和西山原为湖中两大岛屿,后因东山与木读间泥沙淤积,滩地扩展,现在差不多岛与沙洲相接,使东太湖成为太湖的一大湖湾;加之围垦湖滩地,东太湖实际上已成为一个狭长见阻水严重的浅涸湖区。现在也全面清退田地,并进行清淤。 微山湖算是个新问题。它本就是北方最大的淡水湖,承受东、西、北三面,鲁、苏、豫、南直四省30多个府县的来水。这些年来,黄河不断决溢的淤积抬高泗水西岸的高地,导致黄河水长期占据此处形成了大面积湿地;尤其前几年因为治理黄河,挖了不少月河注入,让它的水域更加宽广。 汪舜华对「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实在印象深刻,下令对周围居民进行搬迁,拓展水域,让原来分离的南阳湖、独山湖、昭阳湖、微山湖逐渐连成一片,形成南北长约130公里,东西宽约8~28公里,湖面面积2800平方公里的超级大湖。 这四个湖因为地处济宁以南,被称为南四湖;而济宁境内及以北,还有安山湖、马踏湖、南旺湖、蜀山湖和马场湖,被称为北五湖。同样在运河河道上,起着蓄水济运、调节运河水量的作用,因此也进行了疏浚和拓展。 最难的反而是杭州西湖。 汪舜华上辈子去过那里,对那里的湖光山色念念不忘。杭州没有王府,于是打算在西湖畔的报恩寺遗址上兴建浙江省图书馆,记得这里有个着名的万松书院,包括王守仁在内的一波牛人都曾在此讲学。 只是一问,才知道西湖早就不是当年苏东坡笔下「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的人间仙境,反而已经处于泯灭的危境。 于谦说起了杭州民间传唱的民谣:「十里湖光十里笆,编笆都是富豪家。待他享尽功名后,只见湖光不见笆。」 西湖三面环山,加上人为因素,很容易被侵占。歷史上从五代到明清,几次湮塞、几度疏浚。尤其南宋灭亡后,人们把王朝的覆灭归罪西湖,从此官府对西湖废而不治,任豪门占湖为田,水塞不通。 歷史上直到正德初年,四川人杨梦瑛出任杭州知府,力排众议疏浚西湖。 汪舜华心闷得不行,下定决心,一定要恢復西湖往日的风貌,并让它更加秀美动人!——还要对全国所有的大江大湖进行清理,决不允许侵占河湖。 她让于谦会同阁臣、工部、翰林院等拟定了整治方案,并亲自修改审定了这个方案。 西湖整治不是那么好整的,难度并不低于鄱阳湖和洞庭湖,这两个地方很多其实被王府的势力侵占了。现在宁王系败亡,襄王系回到北京,他们当年占据的湖区被收回,现在即便要迁出百姓,官府那里有官田,可以置换,再按人口给点银子,大家也就认了;但是西湖周边的耕地,很多人已经种了很多年,其中有不少当朝权贵。 好在沐琮不是怕事的。 他抵达杭州的第二天,就率领地方官和水利专家来到西湖,现场勘察地形。当年苏东坡在湖上留下的名堤苏堤已快被吞噬;而大名鼎鼎的「柳浪闻莺」,只剩下一片七零八落的沼泽水塘和柳浪桥、华光亭两处破旧陈迹。 沐琮没有再拖延。三天后,他贴出了告示,令占湖为田、筑屋建园的富豪迁屋平田。考虑到这确实是个歷史遗留问题,田地给与一定的补偿;当然园林住宅之类的你就只有自己认了;与此同时,他亲自在西湖边驻扎下来,指挥五万民工进入湖区开工。 从五月初到年底,工程歷时七个月,耗银近八十万两,清田近18000亩,是杨梦瑛的三倍,此外还拆除私人园林10余处,房屋800余间,主要是沐琮有来自中央的支持,能够无所顾忌的开展工作。 这应该是继苏东坡疏浚西湖之后最大的疏浚工程。不仅拆毁西湖及周边地区所有的葑田,使苏堤以西至洪春桥、茅家埠一带尽为湖面,而且全湖进行了挖深;同时疏浚逐渐淤塞的歷代水井。不仅河道畅通,沿河斥卤得到改变,而河水又可为居民所取用。 工人把挖出来的西湖淤泥一部分补益苏堤,使堤增高二丈,堤面增阔至六丈,并沿堤种植桃柳,恢復苏堤旧时样貌。 其余大部分淤泥则被堆在湖西山麓边,筑成一条与苏堤相对,从栖霞岭西侧起,绕丁家山直至南山的长堤。堤上筑六桥,首桥因近净空院,玉泉水自此而出,便称环碧;第二桥,因是金沙滩水的出处,便名流金;第三桥因近龙潭,深黝莫测,时有祥光浮水,题曰卧龙;第四桥便是隐秀;第五桥因桥畔建有三贤祠,取《诗经》: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意,取名景行,喻好贤。第六桥因虎跑、珍珠二泉之水出焉,其源长矣。《诗》云「长发其祥」,非浚导不可,题为浚源。 这六座桥为里六桥,与苏堤外六桥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合称「西湖十二桥」。自此西湖復唐宋之旧,而且方便了南北交通。文人墨客欣喜若狂,纷纷吟诗作画。 还有一部分淤泥,除了拓展和堆筑湖中的湖心亭,还堆叠成另外两个湖心岛。一个是当年苏东坡留下的三潭。三塔在明朝开国初年毁于兵燹,如今在放生池外筑成外堤;并重建了三座瓶形石塔,三塔高均高一丈,呈每边二十一丈的三角形。南北连以曲桥,东西系以柳堤,面积近100亩。 此时的小瀛洲,不仅有环形的堤埂和堤内的放生池,池内又有小岛,环堤自东西有堤与小岛相接,自南北有桥与小岛相连,整体恰如一个田字,形成了湖中有岛,岛中有湖的奇景。洲上亭、榭、楼、台,石桥曲折有致,漏窗空灵深远,花木扶疏,倒影迷离,置身其间,有一步一景,步移景异之趣。 剩下的淤泥堆叠成另外一座新的8亩左右的湖心小岛。上面种植了大量的牡丹和月季。全岛笼罩在郁郁丛林下,绿茵茵,碧油油,犹如碧玉盘中闪烁着的一块晶莹翡翠。 此外,就是对歷史上有名的建筑进行修缮復建。全面整修岳王坟和祠庙,使其更加庄严肃穆,同时增设了秦桧等四人的裸身跪像。沐琮手书那副「青山有幸」的对联,悬挂在祠里。此地位于栖霞岭南麓,入秋后,栖霞岭上红枫似火,望之如霞。岳飞一片碧血丹心,换来离离墓草映栖霞,为西湖湖光山色增添了一份厚重。 宋朝的望湖亭,建跳出湖面的石平台,台周围以栏杆,旁构水轩,可风可月,兼可肆设席,方便上演笙歌剧戏。 这次整治之后,西湖恢復到唐朝时的规模,约10平方公里。 当然最受读书人关注的还是报恩寺改建浙江省图书馆的事。 整项工程,在建极九年三月完工,西湖不仅完全恢復宋朝风采,而且焕发新的光华。 离开杭州前,沐琮召集了大量文人雅士,会同浙江和杭州各部门的官员,畅游西湖。 江山如画,文人雅士的称颂也多了几分真心。 望湖亭上正演着《满江红》,这是杭州等地长盛不衰的曲目,还衍生出无数的戏曲小说;台上演员「还我河山」的疾唿慷慨壮烈,沐琮则带头唱起了由乐府谱曲的《满江红》,千人唱,万人和,一时山林为之震动,湖水为之盪波。 和杭州并称「人间天堂」的苏州,同样在进行彻底的整治。 比歷史上早刚好三十年,还是徐贯来到了这里;这回没有工部左侍郎的身份,却是作为徐埕的得意门生担任总工程师,辅佐信国公。 徐贯字元一,淳安蜀阜人。景泰四年举人,景泰八年进士,授兵部郎中。 徐贯深刻认识到,苏松河的水灾不止是天灾,更有人祸。说到底,还是豪门大家强占河道,导致行洪泄洪能力下降的老问题。 到达苏州后经过考察,徐贯下令:「凡是建在河道上的违章建筑,限期内必须全部拆除。」 有汪太后的撑腰,徐贯拆违章建筑很卖力。不到半年,苏松河流域的清淤工作全面完成;但徐贯没有到此为止,而是奏请朝廷,开挖了数条运河,将苏松江与附近的几条水域连接起来。为了控制水的流速和流量,他设计了拦水闸与蓄洪水库,有效解除了肆虐太湖地区多年的水患问题。 这项工作安排好了,汪舜华又打起精神料理军屯的事情。 军队的土地相对比较集中,组织也更严密,因此进度很快。从五月底开始,相继接到各都司上报的数据,和去年上报的一对照,清理结果是很明显的:在编人口少了20%,土地多了30%. 数据报上来,梳理完成,已经五月底,然后就让大家互相查,这个还是分片区进行,片区内交叉检查,一边琢磨着以后该让哪个勛贵带队下去检查。——这些都是由于谦组织,这两年他就主要操心这事。 今年是乡试的年份。明朝从北京到南京,水路大概二十天左右;因此,汪舜华循例在七月初宣布应天府的乡试考试官,确保他们八月初一左右渡江抵达南京,做好各项准备工作;当然此前各省乡试考官已经陆续出发。 南京贡院已经修缮完成,有资格参加考试的士子高高兴兴的进去参加考试了,没资格的就只有望洋兴嘆;好在隔壁的南京国家图书馆已经开馆,可以进去观书了。 232、好学生白昂 此时,汪舜华更关注的,其实是开封,徐埕正在那里治理黄河。 这两年黄河暂时消停,但对于这条母亲河,朝廷上下都不敢有丝毫懈怠。 建极四年七月,河决开封以后,汪舜华命徐埕总理河道,负责治河,特准便宜行事。 治理黄河非同小可,不能心急,徐埕心里很清楚。 徐埕的第二次治黄之旅,是照着他的学生白昂走的,可能天意使然,这回白昂也跟着他。 白昂字廷仪,常州武进人,歷史上是天顺元年进士,徐有贞的门生,在弘治年间主持治理黄河,沿用了老师的治理思想,取得了成功。 这回白昂在景泰八年考取进士,按说和徐埕没有交集,但汪舜华高度重视人才储备,尤其科技人才,徐埕这样的治水天才,是一定要带几个学生出来的,于是让吏部选择了几个年轻的进士,让他们跟着徐有贞办事,白昂就是其中之一。 徐埕已经有了一次经歷,但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他再次广泛调研,认为治水的关键在于如何让黄河以最平稳的线路入海。所以,最后提出了和白昂一样的治水方略:北堵南疏。 北堵,就是在黄河以北的沿线地区修筑堤坝,防止黄河水向北蔓延;南疏,就是在黄河南岸地区广挖运河,分流缓解洪峰压力,并将黄河南岸几条水道连接起来,引导黄河水经淮河入海。 一句话:把黄河水平安赶入大海,就是胜利! 但理论好未必是万能的。哪个地方该修堤坝,哪个地方该清淤,哪个地方该泄洪,都是需要反覆斟酌的。徐埕和白昂抓住了两个关键的开工点:河南阳武、宿州古汴河。 他们奏请朝廷,沿河南阳武修筑长堤,阻止黄河水北上;疏通宿州古汴河,引黄河水入汴河,再由人工开掘线路,将汴河与淮河连接起来,使黄河经由淮河入海。施工方法则是完全按照徐有贞的实验理论进行的。黄河南线开挖大大小小的月河,分流入淮。 与之相对应的,是修筑与挖掘拦水坝和分流月河。河南、江苏、山东,徐埕组织开挖数千条大大小小的分流月河,仿佛密密麻麻的网线,缠住黄河的身躯。这一项横跨中原四省的大型水利工程,施工时间却有限得很:必须要赶在第二年雨季到来前完成施工,否则新一轮汛期来临,所有的心血都将化为泡影。 工程大,工期急,何况当时北四省正在进行土地清理,各种势力角逐,斗成一片。但是徐埕带着白昂等人迎难而上,召集二十万民夫昼夜施工。工程监督一丝不苟,特别是在分流泄洪这一敏感问题上,白昂毫不留情,专拿富户豪强开刀,尽量保护小民百姓家财产,直把几省地方大员折腾得叫苦连天。 和歷史上一样,整个治河工程进展顺利,但白昂却并未轻松。他隐约感到,这个看似完美无暇的治河计划里,似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漏洞。 当徐埕和白昂来到一个地方,仔细观察后,终于找到了这个漏洞。 这个漏洞,就是山东张秋河。 张秋河西接黄河,东接京杭大运河,是北方水路交通的枢纽。而在决定治水成败的引黄入海工程里,黄河经由山东入淮河的整条道路上,它是重要的拐点。 正因为特殊的地理缘故,所以长久以来,黄河一发脾气,张秋河准受株连。直到景泰四年,徐有贞以其独创性的治水方略加以整治,方才太平下来。 但白昂却敏锐的发现:治水计划的最大漏洞,正在于此。 所有的治水计划,核心都是让黄河进入淮河。这有一个前提:黄河水进入淮河时,流量已经大为减弱。但是,如果是更大的洪水呢?一旦入淮的洪水超过了淮河的承受力,那么淮河沿岸势必将遭受灭顶之灾,而张秋河将会率先发生决堤,成为整个淮河大水灾的导火索。 意识到问题严重的白昂向徐埕报告了自己的看法,徐埕也觉得背嵴发凉,急忙向朝廷写了奏摺,建议从山东东平至青县,开凿十二条月河,将部分黄河水引入山东大清河与小清河入海,缓解淮河的分流压力。 这是一个事半功倍的方略,既避免淮河水患,又解决山东北部旱区的用水问题,可谓是一举多得,万无一失。 歷史上,白昂收到了中央的回覆:不准! 因为朝廷没钱。国库本身不富裕,追加投资,为的只是一个未必会出现的可能,实在没必要;山东的官员也反对:毕竟都想离黄河远点;言官们更是把白昂骂得狗血淋头。 就这样,正确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反对声里了。 结果三年后,黄河再次爆发洪灾,在张秋河决口,造成了巨大的损失。 国库当然也缺钱,但是和黄河泛滥、生灵涂炭相比,再缺钱、哪怕勒紧裤腰带,也得节衣缩食把这部分的钱省出来! 更何况,建极三年开始,朝廷进行了改革,财政压力大大缓解。 因此,在建极五年夏天连接中原四省的大型水利整治工程竣工以后,徐埕师徒继续奔走在黄河沿岸,主持十二条月河修筑,直到建极六年底全面竣工。 汪舜华对山东治河成果异常满意,提拔徐埕为右副都御史,他极力推荐的白昂则升为工部郎中。 级别不算高,因为黄河治理仍然在进行中。 建极七年初,徐埕第三次带着他的学生们出发,寻求根治黄河的办法。 这一行人上到河南,下至南直隶,栉风沐雨,深入工地。 建极七年十月,徐埕提出了对黄、淮、运三河提出了综合治理原则,和后代的潘季驯一样:通漕于河,则治河即以治漕,会河于淮,则治淮即以治河,会河、淮而同入于海,则治河、淮即以治海。 说白了,治理黄河要有整体的观念,要有统筹的规划。黄河、淮河和运河三者交叉在一起,治理的时候就要重视通盘考虑、统一规划。 潘季驯看到了,徐埕也看到了,他提出了束水攻沙;建极七年底,师生风尘僕僕的回到北京,向汪舜华和重臣们解释治河的思路。 几经争论,汪舜华同意了这个方案。于是建极八年三月,本着「塞决口以挽正河,筑堤防以溃决,復闸坝以防外河,创滚水坝以故堤岸,止浚海工程以省靡费,寝开老黄河之议以仍利涉」的治理原则,招募民夫二十五万,筑高家堰堤六十余里,归仁集堤四十余里,柳浦湾堤东西七十余里,塞崔镇等决口百三十,此外,还修筑了多处堤岸。 这项工程在建极八年十月告竣,耗资近740万两。经过治理,高堰初筑,清口方畅,河道无大患。 嗣后,汪舜华还是不放心,命徐埕等再次勘探,又对南直隶、山东、河南等地的堤防闸坝,进行了一次整修加固。仅在徐州等12州县,加固或修筑各类堤坝十三万丈;在河南荥泽等16州县中,更长达十四万丈,进一步巩固了黄河的堤防——这是潘季驯在第四次治理黄河过程中採取的方略。 这项工程直到建极九年底完成,耗资达500余万两。 此外,徐埕还干了件大事:完善引汶济运工程。 永乐年间,宋礼歷时九年,完成了这项工程。从此,大运河畅行无阻,成为南北交通大动脉。 引汶济运工程有三个大项,其中一项是筑戴村坝。只是当时财力有限,使用土坝。年年遭水毁、年年要修,不然无法向南旺引水。 此次徐埕调集民夫2万,在坎河口建成一道长宽各三里的石坝洪道,兼有雍水、导流和溢洪的功能。 很多人认为现在黄河相对平静,反而朝廷多事,没必要在这上面牵扯太多的精力,但汪舜华力排众议,全力支持徐埕等人的工作,当然有多方面的考虑:一是最重要的,改革会得罪很多人,所以必须要有拿的出手的政绩,而治理黄河那就是不亚于封狼居胥的光辉业绩;二是现实的,现在流民很多,需要安置,但总吃赈济,并不是办法,能以工代赈,同时完成重要的基础设施建设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何况土地清理以后,肯定就是大踏步的农业发展,也确实需要农田水利;三是为未来考虑,去年的蝗灾印象实在深刻。明朝处于小冰川时期,就是从成化弘治年间开始,水灾、旱灾、蝗灾频频发生,让帝国难堪重负。未雨绸缪,今天把事情做了,免得来日生灵涂炭,这是为官的担当,也是为人的底线;四是做这样的工程,是需要专业技术人员的,偏偏她对明朝歷史不算熟悉,目前所知的水利学家,就徐埕这一个,偏偏他年龄也不小,快六十的人了,这种工作相当辛苦,谁知道哪天倒地上就爬不起来了?所以趁着他还在,一定要使劲薅羊毛,薅秃为止。 汪舜华真的觉得自己很有资本家压榨剩余价值的潜力。 当然事情还不能到此为止。汪舜华很清楚,这次的治河还只是局限于河南以下的黄河下游一带,对于泥沙来源的中游地区却未加以治理。只靠「束水攻沙」,不可能将全部泥沙输送入海,势必要有一部分积在下游河道里,抬升河床;寄望于「蓄淮刷黄」也不靠谱。黄强淮弱,蓄淮以后扩大淮河流域的淹没面积,威胁泗洲及祖陵的安全。 要想治理黄河,科技手段和工程手段汪舜华知道的不多,但是她知道治黄根本上就是要治沙,减少水土流失,而要做的这一点,最重要的就是退耕还湖、封山育林。 因此,建极八年三月,汪舜华下旨,对全国河道尤其长江黄河流域进行清理,拆除一切违规建筑,退耕还湖还河;同时下旨,此后不仅不许侵占河道,而且河道两岸一丈以内,也不得侵占,违者严惩不贷。 同时实施最严格的封山育林政策,孟子讲:「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熟读圣贤书的明朝士人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事实上,秦汉以来的歷朝法典,都有关于对环境保护的规定,《大明律》也有类似的。现在从歷朝法典中总结归纳相关的规定,比如二月一日以后、十月三十日以前烧草作肥料者,笞八十;不许毁坏、滥伐树木,违者,以盗贼论处;因死亡而需要伐木制造棺椁的,必须报告官府批准。 以前政令松弛,大家都不当一回事,现在就必须较真碰硬。 年底军屯互查走完,各地举子进京,北京城又热闹起来。 当然,朝廷关注的不仅是绿化问题,更重要的还有粮食储备和救灾的问题。在和籴制度改革后,百姓们减轻了负担;但对于官仓来说,真不算好消息。有一段时间,朝廷的预备仓只出不进,几乎空空荡荡。 针对这种情况,按照王竑的建议,正式对开仓进行了完善:凡因洪涝、颱风、冻害、雹灾、暴雪、海啸、地震、滑坡、泥石流等导致百姓流离失所,各地官员可以灾害发生当日开仓赈济百姓,然后上报朝廷,同时完善相关帐目表册,以备查证;凡因旱灾、农林病虫害等导致粮食绝产绝收,需上报中央批准,然后开仓济民。 同时,还要採取以工代赈的形式,安抚流民,这个主要是针对洪水、地震、水灾之后的。现在国家财力有限,想要跟后代一样大力实施灾后重建不现实,除了集中安置,保证灾民的基本需求;更重要的是以工代赈,由地方政府报请中央批准,组织灾民在当地实施水利设施建设,避免灾民外流,威胁社会稳定。所需要的资金,由中央出一部分,各级政府出一部分。当然如果受灾范围太广,涉及到几个府甚至几个省的,就要由中央政府统一组织。 ——当年太祖曾经下旨:各地遭灾,一定要及时报告,隐瞒不报者死;如果情况紧急,有权直接开仓放粮,事后补报户部批准备案。 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项规定都沦为一纸规定;尤其近些年来灾害频繁,府库空虚,朝廷加紧了对官员开仓的限制。因此面临灾害,官吏们不敢开仓放粮,干等朝廷批准;甚至因为地主的租子与田赋挂钩,很多地方官根本不报灾害,任由百姓饥寒。 像王竑那样未经请示就直接开仓放粮的,承担了巨大的政治风险,不仅景帝大为感嘆,史书也要浓墨重彩的描述。 王竑开仓的义举,救活灾民230多万,当时天下传颂:「生我者父母,活我者巡抚。」诗文贊道:「两行忧国泪,一片活人心。」 建极五年,王竑再次来到江淮地区主持改革,迎拜在道路两边的百姓如蚁,欢声动野,数百里不绝。他所负责的地区改革顺利平稳推进,没有出现大的状况。 当然,资本的尿性谁都知道,开头为了和朝廷抢粮源,自然是抬高价格;但是连续几年,看着农民提着粮食前来,又免不了做些手脚;青黄不接的时候,再哄抬价格,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这下农民不乐意了:大家卖粮的时候,肯定都会自己先称量一下,结果到你这里差的太多,自然就不干了,顺便去预备仓那里,呵,没问题,就是这个量! 这下大家知道了,朝廷的价格虽然要低那么一点,但是实在! 因此,陆陆续续的,农民选择了将粮食卖到预备仓——当然这也只是一部分,毕竟挨饿的滋味太难受。大家都想趁着这几年税负不高、日子好过赶紧攒一点粮食,免得以后政策变了,哭都找不到地方。 但朝廷还是集聚了大量的粮食,除了从海外进口,还有以各种名目查抄的商人的粮食——尤其在山西、山东、南直、浙江等地,以反叛朝廷为名,直接出兵端了几个大商人的老巢。 随着局势的稳定,生活的改善,越来越多的农民愿意把粮食卖给预备仓——粮食也是有保质期的,堆在家里也会放坏,大不了,新谷子出来以后再把去年的陈粮卖掉。 现在,朝廷在南方地区大量垦荒并实行粮食敞开收购,可以想像,要不了多久,这里的粮仓就会堆满。 然而运输仍然是汪舜华心头的隐痛。 如果蒸汽机不能出世,物流成本就无法降下来,远渡美洲求取良种也就只能成为一个美好的愿望。 这一年,赵惠王庶四子襄邑恭定王祁锃去世,他的嫡长子见滃还没有通过考封,只能接着考。 【提示】:如果觉得此文不错,请推荐给更多小伙伴吧!分享也是一种享受。 233、公主的玉镯(上)(建极九年,1466年) 建极九年在繁忙中到来了。歷史上的成化二年是鸡飞狗跳、烽火四起的一年,这一回,也不算平静。 对于汪舜华来说,有两件事需要操心,都是喜事: 一是沂王的婚事。他明年就二十周岁了。大小伙子,该结婚了。 头代亲王不需要参加考封就可以册封结婚,这是当年定下了的,否则是不是太子也要考试通过才能当皇帝? 其他亲王的婚事都好办,人选都已经定下来了,包括父亲名声很不好的郑王;但唯独沂王例外,倒不是汪舜华害怕他突然来个復辟,毕竟这些年他小心翼翼的闭门自守,和朝臣甚至宗室都不来往,没有培植自己的势力。 汪舜华顾忌的是万贞儿,毕竟这一对太有名了。虽然这辈子万贞儿嫁过人,但汪舜华实在不确定经歷了这样跌宕起伏、风云变幻的岁月,沂王会不会一如既往的爱上万贞儿。 汪舜华曾经考虑把吴婉清也就是都督吴俊的女儿许配给他。这女孩儿不仅年龄和他相当,而且美貌出众,堪称内宫第一;才学人品都是百里挑一的。 只是转念一想,明宪宗那个倒霉的原配皇后不就姓吴,好像出身名门,难道就是她? 看着吴婉清的花容月貌,想到她只做了一个月皇后就被赶下台,实在不忍心再把她往火坑里推。太暴殄天物了,会遭雷噼的! 汪舜华不知道,明英宗虽然对周贵妃不怎么样,也曾经考虑过废储,但在儿子婚事上,真算费了心的,不惜兴师动众,前后折腾两年,一定要把天下最好的姑娘配给自己的儿子。 这样的选妃,即便不能说旷古绝今,也实在堪称罕有。可以想见,那场选美的前三甲,吴氏、王氏、柏氏,容色倾城实在只是起步价。 只是宪宗已经有了万贞儿这个灵魂伴侣,对父母的好意并不领情;甚至记着父亲不喜欢自己、想要废黜自己,恨屋及乌,对父亲选中的这三个女人也就没什么好感。吴废后当了一个月皇后就被废,王皇后一世夫妻三五夜,柏贤妃独子夭折后就悄无声息。 纵然当日漫天烟火,到头来不过一地心碎。 但要把谁匹配给他呢?吴婉清固然不能明珠暗投,但其他的女孩子也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凭什么被你漠视?尤其养在她身边的的这些女孩子,都是名门之后,父兄不是国家重臣,就是功臣元勛,根本不需要通过联姻来换取政治资本。要是女儿不幸福,人家嘴上不说,心里也会埋怨吧。 何况,废太子既不是自己亲生的,也不是名义上的儿子。汪舜华虽然不想虐他,但也没有坦荡无私到视如己出的地步。吴婉清的父亲吴俊虽然不是出色的将才,但一直勤勤恳恳办事,如今在后军当差,让他跟沂王结姻,汪舜华自认还没那么大方。 直白的说,隐帝的几个儿子,她还真不想在重臣家为他们选择匹配对象,增加他们在朝廷的影响力。 但这件事还不能不做,否则该有人在背后指点了。 当然,另外一件事更加重要:英国公张懋和永安长公主的婚事。永安长公主明年十七周岁,张懋今年就已经是二十六岁的大小伙子,即便在后世,也堪称剩男了。 要办婚事很简单,流程摆在那里,嫁妆什么的都是准备好的,关键是现在的公主府制度。汪舜华可捨不得宝贝女儿和丈夫分居,团聚一次还要看老妈子的脸色甚至行贿。此前太忙,没精力料理。当然这只是藉口,她也不想做恶人,别人的女儿受了委屈,只要不说,她就当不知道;但是现在不行,自己的宝贝女儿,自己都捨不得让她受委屈,谁敢让她难受! 但拿永安长公主做引子,怕人家说三道四;没关系,有重庆公主,理由也是现成的,子嗣问题。 重庆公主是明朝有名的贤德公主,《明史》盖章:主之贤,近世未有也。 但那是因为她的亲弟弟是皇帝,太监宫女不敢责难她,这回亲爹造反死了,亲弟弟缩回王府努力做透明人,婶子虽然对她不错,但她绝不可能随心所欲;而且薛辅公务繁忙,经常出差,现在就跑到地方参加军屯清理,小两口一年到头难得见几次面。 过年期间没有太多的事,汪舜华就把周贵妃等叫进宫来,陪着太皇太后说话。 十年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吴端嫔、祝昭嫔相继故去,世宗的嫔御,只剩下杭贵妃、李贤妃、陈庄妃、陈恪嫔、许宁嫔五位。杭贵妃还好,其他四人又没有孩子,年纪轻轻的吃斋念佛,汪舜华有时候觉得唏嘘。这个牢笼,是自己编织的;但她可以放过宫女,这些先帝的嫔妃,却不可能再嫁;更何况都是三十多岁的人,又能嫁的什么好人家? ——已经去世的嫔妃,汪舜华下旨升一级,后事也可以稍微隆重一些。 ——按照惯例,嫔妃应该葬于西山。只是世宗去世当年,隐帝的多位嫔妃去世,随葬地宫。汪舜华想他一人孤零零的,颇是冷清;又想这些女子生前寂寞,身后还要孤零零的,也未免不近人情。于是下旨,在德陵罗城外以西,兴建嫔妃园寝。嫔妃的坟茔和帝王陵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何况世宗嫔妃不多,因此园区不大,耗银不过三万。 嫔妃们很是感激,连太皇太后也贊了句贤惠,汪舜华的嘴角扯了扯,算是认了。 不能说没有酸楚,但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局势,何苦计较很多。 汪舜华不过偶尔照面,都能有这样的感嘆,何况幽居深宫的太皇太后?孩子们渐渐大了,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剩下的都老了,自然很有「红颜弹指老」的感受;加上周贵妃母女时常进宫请安,重庆公主是她看着长大,性格也温婉,倒是渐渐生出了好感,虽不如永安姐妹亲厚,也当做自己的孙女儿了。 如今孙女儿回家,太皇太后最关注的自然是孩子的问题。结婚快一年了,还没消息,太皇太后还是很着急的;何况开了年,驸马又要出京办差了,因此催促重庆公主:「这些天就别到处走动啦,多在家和驸马团聚要紧。」 重庆公主忍住泪,叩谢恩典。 重庆公主没有说话,汪舜华有点意外。据她得到的消息,驸马薛辅应召的时间并不多啊,难道小两口感情不好?——转念一想,这种事情在后代都只能姐妹们关起门来说,何况大明朝?自己要维护女儿,重庆公主也要脸啊! 看来,还得另外想办法。 元宵节,是明朝重要的节日,这种时候龙蛇混杂,京城负责安保的各部门自然是要加强戒备的,尤其锦衣卫。 没想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当夜,锦衣卫拿贼,贼没拿住,结果七拐八拐拐进一户人家,把那家给抄了,并在其中发现大量金银首饰,其中还有一个极好的翡翠镯子。在锦衣卫办差,多少有点眼光,发现这东西是从内宫出来的。 宫里的物件,一般都有特殊的标记,镯子上自然没有;但是其中有几块银锭,都出自内承运库。 事情大发了!居然是敢盗窃国库! 偏偏老太太还在后面嚷:「你们仔细着,那可是皇家的东西!」 马上踢了一脚,赏了一个巴掌:「好大的胆子,皇家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那老婆子口称冤枉:「这东西是我女儿的,是重庆公主赐给她的。」 别说,他女儿还真是重庆公主府的管家婆。 但锦衣卫不依不饶:「放屁!这银锭一块二十两,一共四块,公主怎么会赏这么多东西?尤其这个玉镯,不下千金,怎么可能送人?一定是偷的!拿下!」 事情很快报给等候消息的锦衣卫指挥使朱骥,他亲自入宫向汪舜华汇报情况。 消息已经传遍北京城,说什么的都有:「公主怎么捨得把贵重的镯子送给管家婆?是不是管家婆顺手偷的?」 也有人暗戳戳的想到了高阳公主:「驸马长期不在北京,会不会公主和人私通,这镯子就是定情信物?」 「驸马薛辅是忠烈之后,青年一代将领的佼佼者。这样的人物,偏偏匹配了隐帝的女儿,偏偏隐帝还有儿子。」 「太后会放心吗?」 「不会趁机剪除这个隐患?」 「阁臣的女儿能改嫁,公主不能和离甚至义绝?」 言官们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了,然而事情当天就落定了。 汪舜华当即宣重庆公主回宫,太皇太后和汪太后亲自问话,周贵妃在一旁站着不许开口:「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重庆公主懵了,反应过来跪地痛哭流涕:「自己真的没有做对不起祖宗对不起朝廷的事,这个陪嫁的镯子,确实是送给了管家婆尤氏。」 尤氏大家都认识。因为按照制度,公主下嫁后,必须派一位老嬷嬷跟着,全权管理公主的大小事务。——虽然这些年来放出了不少宫女,但总还有一些年龄太大剩下的。尤氏就是老宫女,汪舜华不爱管南宫的事,她是周贵妃挑去服侍公主的。 问题是:「你要赏赐下人,用什么东西不好,偏偏要用自己的嫁妆?」 重庆公主哭哭啼啼,唧唧歪歪了半天,大概意思大家听懂了:前几天她想招驸马薛辅进宫过夜,结果尤氏不让,说话很难听;没办法,正好手上带着这个镯子,就把它送给尤氏了,尤氏这才去招驸马了,后面的事,她真的就不知道了。 马上招来尤氏。 尤氏不明所以,说:「镯子是公主高兴赏的,自己前几天回家,为了表示孝心,就送给母亲,不知道怎么会被偷。」 事情串联起来了,重庆公主是无辜的,管家婆也很无辜,甚至很有孝心,这么好的东西先孝敬老娘。 按说皆大欢喜,可是大家都不会这么想:那个镯子可是嫁妆!是有特殊含义的。难道公主和管家婆的感情好到这个地步了?那么公主说的就是真的,这镯子不是送的礼物,而是行贿的赃物——问题是公主为什么要向管家婆行贿? 但凡行贿,肯定是有目的的。百姓向官员、下级向上级行贿,大家虽然不齿,但都能理解;那么公主向管家婆行贿图什么?就为见驸马一面?今天不能见、换个时间不行吗? 请放心,马上就会有答案。 【提示】:如果觉得此文不错,请推荐给更多小伙伴吧!分享也是一种享受。 234、公主的玉镯(下) 周贵妃抱着女儿大哭一场,然后就问原因,公主不肯说;汪舜华就把周围服侍的丫鬟婆子抓过来问。这才知道,公主被尤氏压迫的不像话,要想见驸马一面,不仅要陪笑脸、说好话,还要拿很多真金白银来行贿,就算这样,如果见面的次数多了,还要骂不要脸淫乱之类的话。薛辅成婚以来长期在外办差,难得回京,公主是真的很想两口子聚一下,可是尤氏话说的很难听,公主很难受,又不好意思去房里翻,于是把手上的镯子给她了——这东西是结婚的时候太后赏赐的,名工巧匠用顶级翡翠做的,自然要价不菲。尤氏眼睛亮了,就派人去找驸马来。 周贵妃当场就崩溃了:自己一辈子不得宠不要紧,跟着皇帝提心弔胆的也不要紧,儿子的太子被废了也不要紧,反正都过去了;就这么个心肝,打小当眼珠子一样疼着,好不容易养大了,招驸马了,驸马家世好,长得也好,还很有本事,以为小两口恩恩爱爱过日子,自己死了也没有遗憾了,谁知道女儿过得这么苦!夫妻见一面要行贿、还要被骂!自己当年侍奉隐帝,也不带这样的! 太欺负人了! 尽管早就知道有这么回事,汪舜华还是忍不住唏嘘。 永安公主等都呆了;其他的太妃也是心有余戚。 太皇太后也很不高兴,她对重庆公主并不像永安公主姐妹那样亲厚,但也是自己的晚辈,何况她也是金枝玉叶,居然受下人如此欺负,还有没有长幼尊卑了? 板着脸说了重庆公主几句:「你是公主,也要有公主的体面,怎么让老奴欺负!」 重庆公主低着头:「大家都是这样的,我以为就该是这样的。」 事情不可收拾了。 太皇太后懵了:「什么叫大家都是这样的?」 重庆公主还是没有抬头:「听姑姑说,她要见驸马,也是要出钱的,还要挨骂;听说开国以来都是这样,我们都习惯了。」 太皇太后炸了:「竟有这种事?」 她转头看了汪舜华,汪舜华闭上眼,微微点头。 她不好意思说,当年看八卦,万历有个特别得宠的女儿,郑贵妃生的,和驸马感情好,结果有回小两口绕过管家婆团聚,被当场辱骂了不说。次日两口子入宫说理,结果贵妃听信谗言不见女儿,驸马更被当场痛殴,夺职反省三年。公主呕死了,驸马赶上亡国,也忧愤死了,连葬身之地都没有。 不能说也没关系,有人现身说法。 结了婚的公主就只剩下常德公主,马上宣她进宫。一问,果然是这样,无论是头婚还是二婚,不管是她还是顺德公主,或者她的长辈真定大长公主,都是又要给钱又要挨骂。 周贵妃崩溃了,抱着重庆公主放声大哭:她有两个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儿子宝贝,女儿也是心头肉啊!没想到就在眼皮子底下受到这样的欺负! 太皇太后同样大怒:「敢欺负朱家的女儿,活腻了!」 马上下令将尤氏狠打了一百板子,当场就没命了;常德长公主的管家婆也跑不了,一百板子。周贵妃亲自监工,一下都不能少! 然后把侍奉公主们的宫女叫过来:「看着公主受委屈,为什么不禀告?一起打死!」 有胆子大的终于说实话了:「管家婆在宫里很多年,人脉很深,尤其和得势的太监都是菜户关系,实在惹不起!」 菜户就是关系稳定的对食,大家都知道,宫女太监没对象,凑活过日子,以前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索性就承认了,甚至发展到没有对食对象,会被人嘲笑——当然这些年因为宫女要放出宫,情形稍微好点,毕竟要给宗室勛贵找老婆,肯定要作风端正的;而且宫女出宫的时候年龄都不大,二十岁不大,不至于绝望。 汪舜华马上把几个菜户找过来,包括已经去世的管家婆和她们的对象。果然都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大太监,管不了这些,全部一阵拍。 太监管家婆的哭喊声、求饶声和太妃公主的哭声响成一片,那场景简直太重口味! 汪舜华看不下去,但是自然也不会喊停——本就在意料之中,只是说:「这些太监宫女太可恶,居然敢这样欺凌金枝玉叶,我这就去和群臣商量,看有什么妥当的办法。否则今天受罪的是常德和重庆,以后就换成别人。」 别人是谁?是汪舜华的亲闺女,也是太皇太后的宝贝嫡孙女! 太皇太后余怒未息:「去吧,拿出个好办法!今天重庆的事办不好,将来你女儿也要受欺负!」 汪舜华行了礼就走了,只是听得见抽泣声,转头一看,永安三姐妹都红着眼,摸了摸女儿的脸,走了。 已经午后了,马上把重臣都找来,魏国公世子徐俌还有两个月才出孝,还有三个驸马和准驸马张懋,沐琮还在杭州办差没回来,但管宗人府的襄王不能少。 汪舜华久久没有说话,下面都有点惴惴不安。刚才来的时候,刘金已经把大致的事情说了一下,按说确实是重庆公主赏的,太后不至于发火吧? 汪舜华沉默了半天,终于开口,对着袁彬:「姐夫和姐姐近来过得可好?」 袁彬懵了,不知道什么意思:「蒙太后挂念,公主和老臣都好。」 汪舜华问:「多久能见一次?」 袁彬道:「老臣在京的时候不多,但回京和离京的时候,都会晋谒公主;若是三节两寿,也会拜见。」 汪舜华道:「一年见两三次,是你们对这桩婚事不满意,还是感情不和?」 袁彬忙称不敢:「太后恩典,公主和臣都铭感五内;只是都老了,嫌麻烦;而且,老臣出身也不太好。」 汪舜华一针见血:「是因为没钱给管家婆行贿?」 袁彬点头:「好在老臣先前生了两个儿子,不算绝后了。」 于谦等人马上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事,其实公主被欺负、夫妻俩阻隔不是新闻,外头早就知道了;所以一般人是不愿意当驸马的,一来影响仕途,二来要向女人低头,三来长期分居,容易绝嗣! 这个都是致命的大问题,在世家和文人看来是不可接受的;当然勛贵子弟还好一点,他们有钱,买得起妾,也支付得起贿赂,而且一般娶了公主,犯了事会从轻发落——太祖太宗那样的狠人,也要对驸马网开一面,当然欧阳伦那样找死的除外。 这会儿汪太后提出来了,只是没问,大家也都不好说,低着头数地板。 汪舜华静默了一下,转眼看了顺德公主驸马石璟:「你当年和顺德公主,也是如此」 石璟万没有想到,老婆去世了二十四年,居然还能被人追问当年闺房密事,但是没办法,太后明显是要给自己女儿扫清障碍的,于是说:「当年好一点,三个月能见一面,每次大概要塞二十两银子,公主那边应该也是这个数。」 张懋的脸色一黑,四十两银子不是大事,只是一年见老婆几次,太后又不允许纳妾,苦苦等了这么多年,还得当和尚,这次第,怎一个惨字了得! 汪舜华的脸彻底垮下来:「自己在外头反大臣的腐败,结果在自己家里姑姐被逼着向老奴行贿!这张老脸被抽的啪啪啪的响!」 简直岂有此理! 一屋子的重臣脸色也很好看:知道驸马公主过得辛苦,但没想到这么辛苦!一次四十两银子,自己一年的工资才多少! 没办法,事情已经捅出来了,怎么收拾吧,要不然没脸见太皇太后,汪太后自己也不会甘心。谁让人家有闺女呢。 首先,已经打死的管家婆,那绝对是死有余辜,没死的还拍死! 然后,公主驸马的东西你也敢收!皇家的东西你也敢拿,大逆不道!菜户肯定也知道,一起拍死,到阴间做鬼夫妻,另外统统抄家!家人全部发到台湾,现在不兴贱籍了,男的充军,女的随军;公主驸马的东西还给人家,认不出来的收缴内库——都是从宫里出去的。马昂很想争取一下,看汪太后虎着脸,忍住了,反正公主就那么几个,管家婆还活着的更少,没必要触霉头;只是那几个太监都是有头脸的,家私肯定不少,有点心疼。 第三,对于知情不报的人一律严惩——主要是公主身边服侍的丫鬟宫女,这个她自己定。觉得不错的留下,有问题的汪太后特事特办,即日处理;当然菜户肯定有同党,严查! 但这个只是初步处理,关键是要彻底解决问题;拍死了一个管家婆,按照规定,你还得再配,怎么就知道比现在的更糟糕? 要彻底解决,只有一个办法,公主别待在宫里了,回公主府和驸马过日子去——这是针对三品官以下没有多少根基的;太后您的三个女儿都许配的是国公,本身府第的规格就高于公主府,就不要另外再建公主府了,回您家去。当然公侯也好,老头老太太也好,与公主而言,都是臣,所以麻烦您把正堂收拾出来,恭请公主下榻;管家婆什么的宫里给你配,但你自己也得管着,没有让下人欺负的道理! 当然,还是那句话,公主和驸马是夫妻,但首先是君臣。在家里,夫妻需要如何相处,婆媳如何相处,还是要规定的。不过以前就有,现在拿出来完善一下,就差不多了。驸马和父母要尊敬公主,这个不用说;公主也要守妇道,孝顺公婆——主要是过年过节见面的时候人家行了礼,要还半礼;辅佐丈夫——衣食住行什么的不用管,但是要和睦,不要让人看笑话。 礼部尚书章纶大致提了几点意见,汪舜华点头,觉得不错,可以去草拟文件了。 薛辅伏地谢恩:终于可以和老婆团聚了,不容易!连袁彬磕头都很真心。 刘定之提了一下公主驸马孩子的问题:「削藩力度这么大,宗室们都老实了;公主们是不是也该规范一下——以后嫡子庶子的总要区别一下,免得公主受委屈。」 薛辅等人在肚子里暗骂,觉得这人没事找事;不过汪舜华点头:不错,重庆公主用不着,她的女儿也用不着,但以后总归会用得着;实际上太祖皇帝的女儿们虽然去世,可如果有后人,还是要荫官的,这样下去,又是一笔开支。 既然这样,那就研究吧。 驸马对仕宦子弟没什么吸引力,勛贵子弟也不感兴趣,但对平民百姓来说,诱惑力是非常大的。公主府只有使用权,公主翘了就要收回,但好歹可以住好吗?每年的禄米的不说,朝廷有赠田和赏赐,此前驸马的父亲可以被授予兵马指挥使的虚职并享受俸禄,儿子也可世袭成为锦衣卫指挥,不过后来都被汪太后取消了。 俸禄、赐田啥的不说,已经定了; 关键是儿子!以前分居,公主们生育不多;以后共同生活了,庶子就不要拿出来了,最好不要有!皇帝养自己女儿姊妹天经地义,但没有义务养自己女儿的情敌!——回去把所有的小贱人全打发了——这也是白说,薛辅刚结婚,还来不及;当然袁彬那个生了孩子的妾就算了,进门比公主还早。以后公主的嫡长子授锦衣卫千户、其他嫡子的授百户。这是参照宗室的待遇,女人不是男人,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当然还是要考试的,他们结婚你们父母多操心,朝廷忙不过来就不管了——这个是丘浚提的。 大概意思这样,袁彬和薛辅跪下谢恩。汪舜华想到袁彬这些年不容易,不好意思亏待他:「回头把两个孩子过继给公主,以后照着嫡子袭爵。下不为例。」 袁彬连忙跪地谢恩,本来以为没戏了,谁想到峰迴路转,意外之喜啊! 其实袁家有世袭千户,但只能管长子,次子是没分的,现在算是白得的;何况虽然是原配嫡子,但能认在公主名下,不管是对公主还是对孩子都好。 拿着倪谦起草的方案,汪舜华踏进后宫,向太皇太后禀告这事。 太皇太后显然已经知道了,哼了一声,表示同意,虽然对外孙子还要考试才能袭爵有点不爽,但孙子都这样了,就这样吧,只是说:「你也不要太心软,管好太监,那些老宫女敢欺负公主,就是他们在背后撑腰!」 太皇太后的想法也是朝臣们的想法,第二天通政司的奏疏全是刁奴欺主啊! 汪舜华自然也很不爽:能欺负公主,就能欺负皇子后妃,甚至皇帝!歷史上宦官乱政的经验教训可不少!前面就有一个,后面还有一个魏忠贤。皇帝当然不能由着大臣欺负太监,因为太监是自己的帮手;但这个帮手首先要可靠! 又想到隔壁鬼子家的宫内厅,据说能把皇后逼成失语症,太子妃直接就抑郁了,那还是太子心尖上的人,费尽心机才抢到手,那还是在天赋人权媒体无孔不入的21世纪呢! 于是在公主们打包回府的时候,大家都在商量如何收拾太监——不能消灭太监,没关系,用几个好太监,大家都要轻松一些。 因此,继朝廷反腐败之后,皇宫也在反腐败,主要是查太监宫女。后宫肯定不能让大臣进来,宫女交给永安长公主负责——太皇太后确实不年轻了,不能太费力;不过太监可以出门,十二监四司八局二十四宦官衙门挨个儿把帐目拿到户部去查,忙成一团乱;当然只查这十年的,其他的实在管不过来,除非太过分——户部现在其实很忙。没办法,又从各部门调吧,好在大家都很积极热心——能收拾太监的机会不多,上吧! 【提示】:如果觉得此文不错,请推荐给更多小伙伴吧!分享也是一种享受。 235、沂王的婚事 比公主府更为难的是沂王的婚事。 趁着周贵妃母子进宫拜谢的当口,汪舜华笑着问沂王:「你也快二十了,后年就该成婚了。想要个什么样的媳妇?说了婶子给你挑。」 周贵妃笑道:「全凭太后做主。」 汪舜华肯为了重庆公主废除公主府,哪怕最终目的是为了她的三个宝贝女儿,周贵妃在心里还是感激的。 汪舜华笑道:「这话说得,我就是觉得沂王这孩子规规矩矩的,端端正正的,想给他娶给好媳妇。只是谁知道孩子心里怎么想的?须知春兰秋菊,各有胜场。」 周贵妃笑道:「但凡太后选的,就没有不是的。」 女眷们说说笑笑,沂王却跪下:「恳求太后恩准,把万氏赐给臣做王妃。」 这话一出,众人都呆了。 周贵妃是真的没回过神来,重庆公主是睁大了眼睛,汪舜华没有很意外,只是佯作不知:「哪个万氏?我身边仿佛没有姓万的姑娘?」 沂王道:「是在臣身边服侍的,万贞儿。」 周贵妃霍然起身:「你说什么?万贞儿?她比你大十七岁,还成过亲!有过孩子!怎么能做王妃?」 沂王闭了嘴不说话。 汪舜华道:「沂王,你娘说的是真的?」 沂王点头。 汪舜华道:「既然成过婚,如何能做王妃?你且打消了念头,另娶名门淑女,才是正道。」 沂王看汪舜华似乎不像生气的样子,跪下磕头:「万氏自臣幼时便陪伴左右,风雨相随,患难与共,此情不渝,并非名门淑女可以取代。臣别无所求,但请太后成全。」 汪舜华嘆了口气,她何尝不知道,因为她的出现,沂王这一世过得并不比上一世轻松。毕竟上辈子十来岁老爹就復辟,不到二十岁就登基称帝;而这辈子,倒是打小有了父亲的存在,可是他父亲那些年忙着纳宠,对他的关爱能有多少?等到夺门失败,他又在惊惶不安中怎样煎熬?即便是如今,也是蜷身缩首,大门紧闭,连至亲都很少往来,还不就是担心朝廷做文章?——古往今来有几个废太子能得好下场?何况如今当政的既不是他父亲,又不是他兄弟,不过是用来彰显太后皇帝宽仁的吉祥物罢了。 想到这里,她对这孩子倒是多了点怜爱,其实她很能理解明宪宗对万贵妃的深情。万贞儿是在宪宗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来到他身边的,可以说她不仅拉扯大了宪宗,也伴随他经歷了从任人欺凌到君临天下的全部。其实这种经歷,并不是独一无二,当年吕后何尝不是与汉高祖并肩携手战斗?结果呢,最后夫妻反目。可是宪宗并没有这么做,他不能立万贵妃为皇后,就尽可能的宠着她,让着她。富贵易妻,反倒是这种「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太少了;如果不是万贞儿的手段太凌厉甚至变态,她是绝不吝于夸赞一下真爱的。 可惜——你们曾经是悲剧的受害者,却又让更多无辜的人因你们而受害,其中有后妃宫女,也有皇帝!——别说你没干过,明孝宗又不是送子观音,他被册立为太子前十多年后宫除了两个早夭的皇子一无所出,被册立太子后他爹一口气生了二十多个子女,这差距,也太明显了! 汪舜华嘆了口气,既然前世今生都这样,那么冥冥中,朱见深就该和万贞儿是一对,那你们就生生世世恩恩爱爱,不要去祸害别人了。 于是她点头:「好,我就下旨,册立万氏为沂王妃。」 沂王跪地谢恩,周贵妃瘫在地上。 汪舜华想了想:「沂王妃的年龄不小了,我看就不要等明年了,今年就把婚事办了吧。沂王妃能生下嫡子最好,如果不能,将来侧妃生下的长子,也准他承袭王位——沂王毕竟是隐帝长子,与别人不同,要供奉隐帝香火。传旨下不为例。」 沂王一呆,慎重的磕头;周贵妃刚才悲从中来,泣不成声,这会儿赶紧磕头。 直到回到南宫,周贵妃终于哭出来,骂儿子:「你这不重用的东西,怎么就看中了万贞儿那个狐狸精?她有什么好?」 沂王任由母亲打骂,等她哭累了,骂累了,这次磕了个头:「我知道贞儿哪都比不上汪太后选的那些高门贵女,但是有她在我身边,我才安心。」 周贵妃傻了,再怎么感激汪太后,她也不能不承认,汪太后选的王妃,其实也是眼线,这样自己母子真是如坐针毡了。 沂王不傻,他劝说母亲:「我毕竟是隐帝的长子,做过太子,汪太后嘴里不说,心里也会忌惮,只能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尤其现在重庆公主嫁了永顺伯薛辅;汪太后选的那些名门淑女,即便真的三从四德,人家又真的愿意陪着我这落难的亲王吗?况且姐夫前途不可限量,我再娶了个世家之女,汪太后又真的能放心吗?还不如退一步,选一个没有根底的,自己也中意的,于公于私也是两便。——何况如今,汪太后答应了王位世袭,您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周贵妃闭了眼睛,点头,抱着儿子:「你能这样想,最好不过了。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娘还图什么?」 万贞儿很快被带进宫——毕竟要结婚了,需要避嫌;先去拜见太皇太后和太后。 太皇太后本来觉得选了个二婚女人、还比亲王大出近一倍实在很不成体统,但听汪舜华说沂王坚持,也就不说啥了——毕竟不是亲孙子,反倒是废太子,心里自然有点膈应。因此也就同意了。 出来以永安公主为首的宫眷,都来道贺;其实不说,大家心里都带着点好奇的,尤其吴婉清。同伴们相继被指了婚,独她名花无主,偏偏汪太后已经暗示过她会嫁进皇家,因此心里不能不去想。 天生丽质难自弃,即便后宫万紫千红,但她仍然能称得上艷冠群芳,无论是谁都要多看一眼。不过皇后已经定了于锦鸾,她比皇帝要大五岁,应该不会作为嫔御;按照吴家的门楣和永安公主打听到的消息,最大的可能是嫁作亲王妃;然而适龄的亲王中,荣王已经聘定了胡清妍,独有沂王妃人选未定。 虽然都知道隐帝系失势,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沂王入见的时候,她暗暗观察,国字脸,浓眉大眼,确实是个俊朗的青年;兼之为人沉静,性格缄默,暗暗生了仰慕之心。 却不曾想沂王竟非万贞儿不娶! 如今虽然皇亲贵胄、书香门第的女性改嫁比比皆是,但是亲王娶二婚女,却是开国以来头一遭;尤其她比沂王大了十七岁。 吴婉清心中暗暗不忿,想知道万贞儿到底是什么样的天姿国色,能把沂王迷成这样! 万贞儿从来不是以美貌着称的。此时尚未发福,但毕竟已经结婚生子,在一众宫女中尚且不显眼,何况与吴婉清相比,更是云泥之别了。 沂王彻底失势,万贞儿自然也没有横着走的胆气;兼之夫丧子亡,她也完全没有想过能攀上沂王这棵大树。只是她回到沂王身边时,他才是几岁的孩子,孤苦无依的,总让她想到早夭的孩子,因此尽心尽力,反正横竖都这样了;将来老了,周贵妃母子如果顾念旧情,打发点银子,或者派去伺候哪位公主,也算完满;去年重庆公主出降,周贵妃倒真是考虑过她,只是沂王不许,她当时心里隐隐遗憾,但也没说什么;亲王身边的保姆,比起公主的管家婆,也不会差。 只是没有想到,沂王居然要娶她,而且直接跟太后报告了,太后也同意了。 万贞儿低着头,努力掩饰自己心里的惊涛骇浪。 刚才周贵妃母子回来忙着说话,直到宫里来人,才唤她来说已经禀告了太后,要立她做王妃;叮嘱她在宫里小心谨慎。 不是妖艷的美人,勉强连中人之资都说不上,众人嘴上恭维着,心里有点泄气,又有点鄙视;万贞儿感受到了,挺了挺嵴背,她已经是沂王的未婚妻了,不能让人家轻视了,否则,丢的不仅是她的脸,还有沂王府的脸。 毕竟都是体面人,何况万贞儿做了沂王妃,也碍不了谁的前程,尤其好几位已经被内定为王妃、郡王妃,以后就都是妯娌,断没有面子上过不去的理;再说有这么个人垫底,自己在丈夫公婆面前也很有脸面,因此大家脸上都漾开了花,面上一团和气。 只是永康公主毕竟年少,晚上见了汪舜华,就埋怨起来:「万氏又老又丑,母后怎么能给沂王挑了这么个女人。我瞧着宫里比她漂亮的姐姐多了去。」 永康公主生而无父,算是遗腹子,因此不管是哥哥姐姐,还是太皇太后,或者是汪舜华,都对她格外宠爱,兼之小丫头聪明漂亮,在宫里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汪舜华听了这话,沉下了脸:「这话是谁教你的?去哪里学了这没大没小的话?」 永康公主没见到母亲这样生气,噘着嘴不说话。 永安公主忙道:「橘子毕竟年少不懂事,母后别怪她。」 汪舜华无奈的摸了摸女儿的头:「我知道,你们心里看不起万氏,但是她毕竟是沂王妃,是你们的堂嫂,你们就应该尊重她。刚才永康说她又老又丑,她难道没有年轻漂亮过吗?为什么沂王撇开那么多高门贵女、倾城佳丽不选,独独对她一往情深?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美人易得,知己难求。那个万贞儿自从沂王两岁就开始伺候他,经歷了那么多的变故,多少人都离他而去,万贞儿还守着他,他能不心动吗?」 永宁公主道:「伺候也不是这样伺候的。」 汪舜华嘆道:「或许吧,可就算真有什么,沂王已经快二十岁,该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们觉得不匹配,或许沂王觉得只有万贞儿,才能做他终身的伴侣呢?」 永安永宁若有所悟,永康懵懵懂懂的,汪舜华摸摸她的脑袋:「以后不许再说那样的蠢话,你虽然是公主,也是天家的一份子,要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将来嫁进魏国公府,才能主持中馈,相夫教子。」 永康听不大明白,低着头。 比歷史上晚半个月,万贞儿在建极九年三月底正式被册封为沂王妃。 按说还有两年才是考封,但是皇子公主可以不参加集体婚礼,何况沂王妃年龄不小,再晚一点,生育的可能就更低了,因此汪太后批准,特事特办。 婚礼很是盛大,在京的宗室都出席了。 周贵妃母子感激涕零,宗室们最多肚里暗笑沂王瞎了眼被狐媚子迷惑了,倒也并不曾觉得汪太后咄咄逼人不留余地。 汪舜华想到距离自己嫁进皇家,已经二十一年了。当年,郕王是不是也同样感谢皇兄为他操持婚事? 当时,兄弟俩都以为那是哥哥为弟弟办的最后一件大事了。 而今,这场在众人眼里堪称另类的婚礼,也是汪舜华对于隐帝系最后的报答。 当然,新人入宫谢恩时,汪舜华难免一阵叮咛,要求他们互敬互爱,携手同心,务求家宅宁静;她有点语重心长的叮嘱沂王妃:「你曾经遭遇不幸,如今能匹配亲王,也算不幸中的大幸的万幸,要懂得珍惜。」 236、罗伦(附小剧场12) 公主府的废除和沂王的婚事很长一段时间占据了京城八卦的头条,但对于汪舜华和朝臣们来说,今年还有太多值得关注的事情。 春耕开始了,因为没有宗室大规模入京,于谦也就没有顾虑。元宵节休完假,英国公张懋、定国公徐永宁、黔国公沐琮、武定侯郭昌、襄城侯李瑾等带队,快马加鞭奔赴各边镇,这回太学生要忙着考试不能去,但其他衙门、京师三大营之类的部队有的是人;与此同时,内地的军屯也开始清理。这回从南五省开始,随后是中五省和北五省,防止有变。 二月初九,汪舜华命武英殿大学士李贤、礼部左侍郎刘定之为会试考试官。 三月十五日举行了殿试,状元依旧是江西人罗伦,榜眼程敏政早在六年前就已经蟾宫折桂,自然换人,变成了浙江人章懋,探花陆简换成了杨守祉;商辂的儿子良臣考取二甲。 罗伦字应魁,一字彝正,号一峰,吉安永丰人,年三十五。歷史上以风节着称,因为上述弹劾座师李贤夺情,被贬官,后来告病还乡,钻研经学、开门教授。——这是歷史上的罗伦,不过这一次会有不同。 章懋字德懋,号闇然翁,晚年号瀫滨遗老,兰溪人,年三十一。会试第一,歷史上同样有节操闻名。 杨守阯是杨守陈的弟弟。歷史上乡试第一,但多次会试不第,这回近水楼台,策论很得汪舜华的心意。 歷史上的探花陆简,后退一名,二甲第一。 杨守陈家族明朝着名的书香门第,杨守陈和弟弟杨守阯、从弟杨守随、杨守隅,侄杨茂元均为进士出身,故有「一门五进士」之谓。守阯博极群书,师事守陈,学行相埒。 这一拨进士中最引人瞩目的是施纯,标准的大帅哥,连汪舜华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要是在后世,估计秒杀一大片流量明星。 于谦皱了一下眉头,其他的官员交换了一个眼神:「汪太后这是准备来段夕阳红?——原来当年取消贞节牌坊,强行让常德公主改嫁,是在这里等着?」 「看来看不上安国公,不是假话?」 新进士们去集贤院接受再教育了,武英殿大学士李贤则急匆匆的忙着嫁女儿——河南老家来信,父亲李升快不行了。因此李贤奏准汪舜华,把大女儿李莹接回家,和程敏政举行了简朴而隆重的婚礼。新婚夫妇都年满20,算是以实际行动响应了号召,加上两人都在跟前办事,汪舜华还赏了不少东西。 不过李瑶真的来不及了。她在歷史上嫁给了衍圣公孔弘绪,这回自然是不会了,早就被内定为郑王妃。 果然,三月初八日,李贤接到讣告,恳求守孝,但现在朝廷事情忙,汪舜华没同意,让他夺情。 本来只是走流程的事情,毕竟开国以来,夺情起復的官员比比皆是,大家也都习惯了,很多人甚至把这作为是否受到宠幸的标准。 但是这回不一样,因为新状元罗伦。 和歷史上一样,罗伦成了李贤的门生;一样弹劾了自己的座师。 当然,李贤还是要回乡办理后事的。汪舜华赏赐甚厚,出了一堆金银绸缎,还赏了素品,备途中食用;令有司衙门办理后事,这个算恩典;此外还派太监林兴一起去,办完后事就赶紧回来。 五月,李贤回到北京朝见,汪舜华慰劳有加。李贤出来三次上表恳求终制,也就是守满,但汪舜华批覆:即日就任,不必再言。 又派中官到李贤家劝说。 本来事情到此为止,但是谁都没想到罗伦跳了出来,洋洋洒洒,从世态人心的高度,要求太后准许李贤守孝。 歷史上罗伦因此断送了前程,但汪舜华没有大怒,毕竟李贤于宪宗有拥戴之功,于她而言,虽然信赖,还不至于无可或缺,只是觉得国事紧急,没必要守三年而已。 但既然罗伦这样说了,李贤也坚持要回乡守孝,她也就准了,还特别赏赐。 当然也就顺便表扬了罗伦尽职尽责,这回也是真心地。翰林官作为朝廷储相,其实平时主要是起草抄写圣旨、编撰书籍,建言献策这些还真不是他们该做的,更别说弹劾重臣了;尤其李贤是他的座师,在这后代来看没什么,监考和考生的关系,考完了各回各家,谁也不认识谁,但在当时关系可大了,天地君亲师,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是人脉。所以歷史上罗伦的作为,不仅惹怒了宪宗,也触碰了官场的禁忌——门生故吏都像你一样来造我的反,我还怎么过?当时陈文等人没少给李贤出主意收拾罗伦。歷史上罗伦起復的同时,正好陈文逝世,有人写诗:「地下若逢李南阳,为报罗伦已復官。」果然够刻薄。 已经在官场滚打了几个月的罗伦,不可能没想到后果,就算他没想到,同榜进士也会出来劝说,但他还是出来了;不是为了虚名,不是为了给李贤难堪,而是为了理想——明朝以孝治天下,父母死了,官员是要守二十七个月孝的;但人生苦短,天意难测,现在皇帝喜欢你,二十七个月后回来谁知道什么样?所以从三杨时代开始,夺情就屡见不鲜,于谦、王翱、程信等人都经歷过;没想到罗伦死脑筋,看到这一点就觉得世道崩坏、人心不古,因此忧心如焚。他劝李贤要做天下的表率,作万世的大臣。 为了理想,能够挑战官场潜规则,尤其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在别人掌握之中的时候,确实是值得敬佩的,虽然可能这个人很迂腐。 大家都没想到,一场风暴,消弭于无形。 李贤去守孝了,新进士们也开始投入紧张的工作;衍圣公孔弘绪来朝,这回主要是为了结婚。虽然前几年闹得很不愉快,但毕竟是孔夫子的后人,又是自己的亲妹婿,汪舜华命于谦和商辂主持了婚礼,还从自己的私房钱中取了一笔给妹妹作嫁妆。 只是没人想到,这场风风光光的婚礼,竟是孔家的告别典礼。 魏国公世子徐俌出了孝,袭爵,到禁军办差。 汪舜华正忙着选官,现在缺官严重,只能先紧着地方,庶吉士暂时不选。结果吏部呈上来的初步方案,让施纯留京,去鸿胪寺。汪舜华莫名其妙,怎么回事? 崔恭支支吾吾,大概意思汪舜华听懂了——施纯长得好,适宜留下来当门面。 什么鬼? 人家是正经的科举出身,要靠才华吃饭好吗?靠脸吃饭,说得好听,那还寒窗十年做什么? 汪舜华又气又好笑,她知道那天多看了一眼,下面有不少议论,但是她确实只是看了白看而已。别人都可以改嫁,但她不一样,抛开和景帝的感情不谈,改革得罪了太多的人,谁都想抓着她的污点使劲黑,所以,她必须爱惜自己的羽毛。 六月十三日,是汪舜华四十岁千秋节,休息了一天,在朝上接受了文武官员的朝贺,又回宫接受命妇的朝贺,宣布了赏赐,陪着太皇太后说了会儿话,出来陪孩子们。 作为母亲,她能陪孩子的时间太少了。 三月初,周定王朱橚庶六子永宁王有薨,年七十四,谥靖僖;他没有嫡子,儿子子场只能降等袭镇国将军。 随后,周王系原武王子埘薨,享年四十三,追谥安懿。他是周简王庶三子,儿子同同样只能在镇国将军上老死。 七月中旬,鲁王肇辉也闭上了眼睛,在位六十四年,享年七十九岁,追谥靖王,世子泰堪已经通过考封,足够瞑目了。 没多久,淮王妃杜氏去世,意味着淮王彻底失去了嫡子的指望,除国的脚步日益临近。 今年闰年,多了一个三月,因为黄河被整治过,淮扬一带倒是没有闹水灾,各地叛乱早就平息,忙着发展生产。 只是定襄侯郭登自陈年老有疾,恳求解甲归田。 辞章说的很是动人,汪舜华很是感伤。她很敬重这位老将军,于是批覆:「朕以卿才识出众,故托以重任,何用恳辞?身后事朝廷自有恩典,毋为过虑。惟尽心所事,以副朕怀。」 发完明年的大统歷,又派襄王和袁彬等人前往天寿山祭祀。 工部尚书白圭的父亲去世,汪舜华本意让他夺情,想到李贤,只得让他回去;命左宗正王復暂代其职。主要是白圭这几年工作相当卖力,暂时不想有人替代他。 驸马都尉焦敬去世,庆都长公主去世已经快三十年,如今可以团聚了。 只是汪舜华搁下笔,还是有点伤感的。 嫁进皇家,已经整整21年了,当年新婚时拜见的四位公主,永嘉大长公主、含山大长公主、真定大长公主都已经去世,常德大长公主被自己棒打鸳鸯,如今另嫁了袁彬,不知道是感激多一些,还是埋怨多一些。 而当年的八位驸马,太祖宝庆公主驸马赵辉被她禁锢死了,太宗咸宁公主驸马西宁侯宋瑛、常宁公主驸马西平侯沐昕、真定公主驸马王谊都因病去世,仁宗嘉兴公主驸马井源于土木堡壮烈殉国,庆都公主驸马焦敬如今又去了,也就只剩下宣宗顺德公主驸马石璟。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小剧场: 隐帝:汪氏居然给见深找了这么个老婆,不仅无视祖制,更是践踏王室,太祖爷,您瞧见了吗? 景帝:太祖,您别听他胡说,这是见深自己求的。 隐帝:如果不是汪氏逼人太甚,见深怎么会求一个这样的女人? 景帝:萝蔔青菜各有所爱,你儿子怎么想的谁知道?合着允准他所请也成了罪过? 隐帝:总之,汪氏欺人太甚! 景帝:是你无理取闹! 隐帝:是你六亲不认! 景帝:是你忠奸不分! 隐帝:是你因情误国! 李升:太祖爷,太后英明啊,您别听信谗言! 太祖:你儿子不是好人!你外孙女婿一家都不是好人!给我打! 李升:太祖… 永宁王:太祖,汪太后也挺不容易的,您别太怪她… 原武王子埘:打一棍子给颗红枣,你就记着吃了。 永宁王:小子无知,我比你大几十岁,听多见多了… 原武王子埘:祖宗面前,你还想尊大? 永宁王:太祖,臣断无此意… 周王朱橚:行了你们,别吵了。 淮王妃杜氏:太祖爷,妾无能,不能为王爷生下世子,眼看着就要除国了,呜呜呜…太祖,这都是汪太后的主意,您可要管管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鲁王肇辉:太祖,其实汪太后也不是坏人,虽然改了祖制,到底没有酿成大乱——您瞧,臣的儿子泰堪多聪明,都通过考封啦! 驸马焦敬:太祖,鲁王是被汪太后迷惑了,那汪舜华野心勃勃,苛待宗室,搜刮民财,天下议论汹汹,臣只怕大明江山不保啊!! 【提示】:如果觉得此文不错,请推荐给更多小伙伴吧!分享也是一种享受。 237、北京的建设(上) 同样值得关注的是北京城的建设。三年一次的考封,即便不能留住宗室,也应该启动京城各方面的建设;尤其后年是太皇太后七十千秋。庆祝总要找地方,那就得是西苑。 因此,从四月起,正式对西苑进行了整治——这是由内帑支付;但外城建设肯定要由户部出钱。 这几年来,户部已经拨出了几十万两,大肆收购外城土地,这会儿已经囤积得差不多了。当然也有不少皇亲国戚、勛贵重臣知道消息,提前跑出去圈地的,但毕竟只是少数。朝廷不可能把内外城全占了,因此只要按照规划来,大家也就不计较了。 两项工程都是由大道公司组织。事实上,这几年来大道公司业务发展相当不错,这是废话,北京城有的是大的项目;也因此,业务比较局限在北方尤其顺天府。南京工部也成立了建筑公司,汪舜华赐名「大安」,此外,南直隶、浙江、山东、河南、江苏等一些经济发达、人口较多的省份也成立了建筑公司,用以吸纳流民、兴修水利。 朝臣还在争论,汪舜华大笔一挥,同意了——垄断的利润是可怕的,这时候有比较才会有竞争,才会有进步。 当然人浮于事、任人唯亲、经济犯罪等问题绝对不会少,但只要质量过硬、百姓情绪稳定,一切都好办。 得到了汪太后的旨意,白圭就拉上蒯祥搞设计了。蒯祥拿着图纸反覆琢磨,觉得内城府邸要搞拆迁难度实在太大,但是现有的资源要充分利用起来:城北片区的崇敬坊还好,有国子监和文庙,还算有人气;其他的日中坊、发祥坊、日忠坊、金台坊、灵椿坊、北居贤坊,就确实有待开发。那么以后如果还要兴建库房之类的,就可以放到北居贤坊,和南居贤坊的三个大仓库连在一起;藩王、公主府邸也尽量都安排在这里,应该能够放下;此外,当年为了营建紫禁城,特意圈了2个草场,用来堆放芦苇之类的东西,现在用不着了;当然要养马,草料还是需要的,那就保留2个。河槽西坊的西城坊草场和广平库连在一起,紧挨着还有个生产竹木的阜成厂,干脆全拆了建成库房;保大坊的天师庵草场紧靠着皇城,离火药局等衙门不远,还做草料场;往南走的中府草场,离东华门不远,留给崇王,当然他一个人肯定用不着,其他几个御弟都可以放在这里;往东靠着贡院的明智坊草场已经给贡院了,不提。 此外,十王府是安置未成年皇子的,肯定要保留,诸王馆和会同馆以后可以改建,但那是十多年后的事情了;日中坊的安艮厂、明时坊的盔甲厂都是生产军械的,但都靠着城墙,位置不算好,现在一时顾不上,以后有需要再说;但阜财坊的王恭厂是个火药桶,必须迁到外城,就到人少的城北。于谦圈了德胜门外一大块地,但城北土地太多,找个离得比较远的修房子,附近一带圈起来养马之类的,总之不许靠近! 当然,郡王及其以下就要放在外城了;相应的还要考虑街市、寺庙、衙门等等地方。蒯祥在尽量尊重地形的前提下,把外城四大主城区各分为20个四四方方的坊,四个角落各算一个坊,连同现有内城的28个,总共将达到112个坊。 画完草图,接着就该说施工图了。因为有一大堆宗室贵戚会安排在外城,所以基础设施一定不能差了;后代那种重地面、轻地下,动不动反覆开挖、一下雨到处看海的场景一定不能出现!好在明朝搞排水建设还是很有经验的,不管是北京还是南京都有可圈可点的地方。 后代长安街总长约12里,号称百里长街,宽80—100米,但这是建国以后几次大规模改建扩建的结果,明朝长安街全长8里,号称十里长街,宽度也不够。汪舜华看着图纸,觉得这条主干道还是修的宽敞一点才气派。白圭遵旨,因此当初修旅馆的时候,尽管用地紧张,他没有往街上逼,会同东馆就在原基上,但把对面的头条胡同拆了,加上巷子,让出了将近2米的宽度,就和皇城内的长安街一样宽了,南薰坊那一段反而稍窄了几米,不过影响不大。 当然,在白圭的设计里,应该把整个长安街全线贯通,南薰坊那一段不算大事,但是往东观音寺胡同那一片最好全拆了,直到贡院和观象台附近的城墙;往西过了太液池,长安街一段骤然变短,小时雍坊和大时雍坊也要动一下,再往西几条胡同最好全拆了。当然,最好把城墙上打洞开城门,让内外城连起来,否则阜成门以南一大片地方想要进城得绕好远,东边的朝阳门也一样。只是暂时不敢说,怕遭来骂声一片,至于把城墙拆了的做法,更不敢想。 汪舜华没有体会白圭的想法,拿到规划图,和重臣们商量了下,觉得不错,就批准了;当然,大家其实都有点不爽,尤其汪舜华,上辈子北京的城墙早就拆了,现在还要立起来,本来就觉得不方便,何况内城九道门,只有城南是三道门,其他方向都只有两道门,这路绕的有点远,尤其长安街居然跟盲肠一样两头不靠,一条线上还是城墙,连门也没有,实在不够气派。 汪舜华皱着眉头,觉得长安街沿线还是笔直一线、最好内外联通比较好。可是现在外城没建好就现在内城墙上打洞,实在不好,那就只有先这样。 外城的几条主干道——对应内城的西直门-东直门大街一线、阜成门-朝阳门一线、长安街一线、宣武门街一线、正阳门一线、集贤街-崇文门街一线、安定门大街一线、德胜门大街一线,宽度都是180米,长安街一线达到180米。主要是汪舜华记得当年上歷史课,说唐朝的长安比明朝北京大很多,尤其主干道朱雀大街宽180米左右,觉得应该压过去,于是又拓展了30米,反正城外都是田地,现在不弄宽点,以后就很麻烦;然后外城东西、南北方向拉通,各要修四条笔直的大道,这个工程量有点大,但是不能少。一来气派,二来这是框架,框架立起来了,其他的也就好摆布。顺天府已经领旨,以后外城修房子要预先审核,否则就算乱搭乱建。 如果放在以前,这样的工程白圭是不敢想的。要知道,除了三大殿等重要宫殿和宫内主干道能使用所谓的金砖,其他地方只能用青石板来铺,採集和运输都很麻烦;现在现在不一样,因为有了一样东西——水泥。 汪舜华是真的不会做水泥,但看了那么多穿越小说,总还记得水泥就是石灰石和石膏还有黏土高温烧出来的,只是怎么烧、配比是多少,那是真的记不清楚了。 记不清楚也没关系,明朝有的是工匠。 因此有次汪舜华和徐埕等人了解堤坝的修筑时,就说:「用糯米作粘合剂实在太奢侈,只怕偏远穷困地区用不起,能不能用其他更简便的东西取代?我记得石灰之类的很有粘性,是不是还有个什么黏土?把他们研磨细了放在一起烧,会怎么样?」 本来谁都没当回事,但是太后说了,大家只能试试。好在北京产石灰的地方不少,包括石景山,石灰岩大理石什么的很多,北京开採石料都是从这里来的。 当时汪舜华让贴身的内宦李鸿前来督工,白圭只得安排,反正不成也没事;何况实在很简单——就是把石灰石和粘土研碎,混合后在石灰窑中煅烧,再加入适量石膏,研成细粉。至于石膏什么时候加,加多久,温度多少,烧多久,只有慢慢去探索。 烧出来的是灰扑扑的细粉。按照要求,把它和河沙、碎石和上水搅拌,还真的有粘合的作用,都觉得很有意思。 白圭来了劲,加上这是太后钦点的工程,于是调集最好的工匠日夜研究程序和配比。经过三年多的研究,在建极七年底,工匠们摸索出了规律——把石灰石捣成细粉,配合一定量的黏土,掺水后以人工搅和均匀成泥浆。置泥浆于盘上,加热干燥。将干料打击成块,然后装入石灰窑煅烧。冷却后打碎磨细,制成水泥。使用水泥时加入少量水分,拌和成适当稠度的砂浆,可应用于各种不同的工作场合。 ——这和11世纪上半叶制造出来的波特兰水泥大体一致。 当然,这种水泥也还有问题,就是温度是多高还不够确定,要么烧的过火,要么不够,因此质量不稳定。实验的时候甚至发现有的建筑倒塌,因此没有用于河堤修筑。 实践出真知。这么大规模长时间的实验,自然多少有点发现。不久,工匠陆诚发现,煅烧到含有一定数量玻璃体的水泥烧块,经磨细后具有非常好的水硬性;另外一个工匠姚庆之也发现,在烧成物中含有石灰会使水泥硬化后开裂。 根据这些意外的发现,蒯祥确定了水泥制造的两个基本条件:一是烧窑的温度必须高到足以使烧块含一定量玻璃体并呈黑绿色;二是原料比例必须正确而固定,烧成物内部不能含过量石灰,确保水泥硬化后不能开裂。 这个重要的发现让水泥的质量有了保障。 汪舜华得到消息,大喜过望,赏了参加试验的工匠,尤其陆诚、姚庆之,得到了重赏。 238、北京的建设(下) 另外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是火药,甚至更早一点。 汪舜华打着崇文尚武、强国富民的口号进行改革,自然对军队和军备格外重视——虽然她基本等同于军盲,但也知道冷兵器是干不过飞机大炮坦克的,要想打败北方,还是要加大炸药和火炮的研究。 因此,不仅每次考封的武试和武举,汪舜华要亲自带领勛贵武将参加,还时常到京营督导作风、激励士气;同时加大京营和地方将领的交流力度,京营士官做得好,扔到地方尤其边镇去建功立业;地方士官做得好,放到京营进一步锤鍊;甚至文进士授官前到集贤院进行上岗培训,骑射也是必修课。 为了表示对火炮的重视,汪舜华还亲自演习打炮——是不行的,力气不够,但可以装弹。她兴高采烈,下面的胆战心惊——这年头,火炮还是有很大的问题——容易炸膛! 汪舜华没理会下面的想法,接着又去火药厂视察。包括于谦在内,都是一脑门子的汗。 在那里,汪舜华看到工人忙忙碌碌,目瞪口呆。 兵部尚书罗绮想多要点军费,就说制造火药必须要用绿矾油,但这东西价比黄金,因此造价实在很高。 绿矾油就是稀硫酸,因为最初是由绿矾制得的油状液体,牛鼻子道士炼丹的时候特别喜欢用。怎么做的汪舜华实在想不起来了,记得以前穿越小说的主角都要造一回,拿这个发家致富,但记得化学方程式就很不容易了,要想在实验室弄出来都不大容易,更别说大规模化的生产了;但有件事总算还记得——他妈的绿矾油不是这样用的啊! 到底接受了这么多年的科班教育,又经受了无数小说的洗礼,自然知道黑火药是最原始的火药。当然原料配比啥的都不记得了。 工头倪诚也是头一遭接待这样的大人物,有点紧张;好歹听人说太后为人和善,振作精神,奏告说:「火药的原料主要是硝石、硫磺、木炭,配比按38%、10%、18%达到最好的效果。」 汪舜华的化学都忘得差不多了,不知道到底对不对;自然也不知道,虽然宋代就已经掌握了火药的主要成分,但在成分配比上还不成熟,除了这三种成分,还掺杂着清油、麻茹等十种成分,这些主要是易燃物质;元代火药配制构成更加合理,火药的组配比率更加科学,其中硝石约占20%、硫磺约占20%、木炭约占20%;明朝火药配方很多,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火绳枪、火炮、火门枪的发射药,另一种是爆炸火药、喷射火药、燃烧火药。 明代黑火药配方的进步同外来的影响密切相关。不过现在对外贸易虽然已经兴起,但欧洲人的佛郎机也还没有制造出来,因此还是用的宋元的老办法,加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料。 汪舜华自己是个半吊子,不敢轻易开口,只是吩咐罗绮:「这个火药我瞅着威力还是不行,你们要多试验,不要总走前人的老路,多试几次,尤其是物料和配比,实践出真知嘛。看看怎么样效果最好,尤其那些乱七八糟的成分,先不要忙着加,就用硝、硫黄和炭,看看能不能做出来,效果怎么样。」 罗绮脑子一懵:太后怎么想起这个? 在场的有不少火药专家,也都觉得莫名其妙,只是谁都不敢跟太后硬抗,你说是就是吧,造不出来别怨我们。 汪舜华还没说完,转头对罗绮说:「这个绿矾油,我怎么觉得不能这么用,你们先别忙着加入火药里。」 太后发了话,罗绮就算肚子里埋怨,也不敢托大,立刻让人按照新方法进行配比实验,不过还是交代硝石可以适量多准备一点。 汪舜华不知道为什么,怪问原因。 就知道你是个门外汉!居然也敢来胡乱指挥! 罗绮为自己的机智点赞,但脸上不显:「回太后,在实际生产过程中,硝的提取煮炼工艺存在着相当程度的损耗;此外在火药的储藏过程中,在与空气长期接触,受潮或者被水淋湿后,都须加硝重新舂磨才可使用。所以,在生产时,略提高硝的含量,就能让士兵无需将时间较长的火药桶开封后重新加工,而直接使用。」 汪舜华是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心说果然理论和实践一样重要。 汪舜华又到营房转了一圈,和将士吃了顿饭,问了下最近学习生活情况,知道将领没有苛刻军饷,习字大有进步,拿了一张布告过来,随便点了个人磕磕绊绊的念了,不全,但大致的意思还算明白;看着下面感恩戴德又是心有余悸的,心说果然民心可用;接着回来看他们试验——既然有配方,有原料,自然不需要费力。没想到威力确实惊人,不仅于谦呆了,连经久沙场的陈懋等人也很诧异——威力明显比以往强了不少。 罗绮等人发自内心的恭维汪太后英明,汪舜华笑纳了——难得几十年了,还记得这么点东西,虽然也不全,就厚颜无耻的收下吧;当然其他的发明是真的没办法了。 临走前,还是要求罗绮等加大技术投入,最好是把大炮体积缩小威力增大可以连续发射并且随时可以转向——没说出机关枪的名头,怕把人吓倒。 「你们现在多流一点汗,以后将士就少流一点血!」 罗绮等擦了把汗,接着去研究了。 建极九年四月初一,北京外城正式动工。汪舜华带着皇帝以及勛贵文武官员前往参加奠基仪式。10万民夫已经集结,户部第一笔800万两银子也已经拨付到位。 看着下面旌旗猎猎,汪舜华很高兴,铲土也很卖力。 此前火药已经改良后,炸石开山很捨得用,条石已经准备了一部分,以后就更不用说了;今年初开始,北直、河南、山东、山西等省的公司已经接到订单,开始烧城墙砖了。 虽然总不过左手倒右手,支出甚至多了一些,但是由公司组织,而不是衙门组织,汪舜华觉得心安了不少。 她提前审定了方案。 住房是用水泥做粘合,城墙是墙砖包混凝土,街道倒还是用青石板。毕竟刚刚问世,技术没有完全成熟,还要长期摸索;江堤也不敢开玩笑,但是小地方的河工就可以用了,再怎么样,总比土堤强太多。 只是这么宽的路面,为避免来往混杂,白圭提出将道路一分为二,用绿化带隔开,一律右向行驶,《古礼》曰:道路男子由右,妇女由左,车从中央。汉朝贵右贱左,但明朝贵左,左侍郎比右侍郎高,按照国人谦让的传统,那就右行。 但反对声音很大,汪舜华倒没犹豫,准了;车行道高一阶,才是人行道。其实主要是给摆摊的,没办法,以前摊点都摆到大街上,太危险,这才和行人混在一起。人行道上也有绿化,不过不是连片的,而是一个萝蔔一个坑,主要是太祖皇帝重视绿化,下令每年种多少树,北方地区风大,也确实用得着,这传统就保留下来;汪舜华执政,自然要发扬光大。这样一来,就很接近后世了。 外城建设是个大项目,自然是分片施工,否则全成大工地影响形象没什么,关键影响交通! 按照白圭的计划,要从东到西,而后由北到南。 当然,要建设北京,光有城门、街道、府邸是不够的,还要有相应的配套设施,比如公园。 暂代工部尚书的王復领旨,很是高兴。 白圭之前已经计划好了。建外城的时候,出于某种预感,他就抢先在东直门外后代的工人体育馆位置圈了一大片地;现在更好,就在外城弄两个花卉培养基地就成,一个选在后来朝阳公园的位置,这里有水域,现在把水面清理好、河流疏通了,取水方便;以后建设完成,可以改建为公园一类的——现在是指官家的园林,但以后可以开放;毕竟总要有点风景名胜,才能彰显地位;而且地屯着,租给农民不知道什么时候要用,放着长草也不是事,还不如先用花草占着,给宗室一个姿态。 他和蒯祥商量好,暂定名朝阳园;城北安定门外有个大水坑,就是后来的青年湖公园——嘉靖年间在附近建了地坛,现在还没有,就不用填平了,挖成湖泊,也建一处园林,暂定名安定苑;城西选了两个地方,一是紫竹院,那一大片地方可以圈起来,另外一处是木樨地,军队种苜蓿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湖泊,整片疏浚,名字还没想好,西苑肯定不行,要不叫阜城园?城南天坛附近有个慈悲庵,清朝在那里修了陶然亭公园,圈起来做宣武园。 这样的天字号大工程,自然不是大道公司一家能够承担的,大安公司和各省的建筑公司都参与竞标——当然此前没这个说法,但权衡选择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汪太后提了,群臣争执了一番,到底同意了,最后是分工合作,各管一摊,算是皆大欢喜。 但北京的建设还不能止步于此。 239、文林馆 四月十八日,汪舜华正式宣布成立文林馆,下设文学、哲学、史学、艺术四馆。其中以前的仁智殿待诏们经过考试合格,全部安置到艺术馆;同时下诏,广招天下擅才艺之士。 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把这里打造成大明的最高艺术殿堂。 这个提议自然招来不少反对。毕竟已经有了翰林院,又设立文林馆做什么?难道太后想绕过吏部直接给那些工匠授官?——不是已经有了科学院了吗? 当然不是。 现在还不是资讯时代,不是人人都有麦克风,普通百姓只会用脚投票,只要不把人逼急了,谁也不敢冒着杀头的风险造反;但知识精英毕竟能引导时代的思想潮流和社会舆论。只有拉拢他们,才能占据政治宣传的制高点、舆论导向的策源地,进而掌握时代的话语权。 宗室们即将入京定居,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总是要找点事做、找点乐子,免得他们整天无事生非;再说,文化昌明也是文治武功的重要体现。没见到网上说「某某是某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更何况,前几年的改革中,得罪的读书人实在不少,太后必须要考虑自己身后的名声,如果朝廷能荟萃当代杰出的艺术家,那么那些被打入另册的,也不过就是一个数字。 汪舜华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在座的大臣不可能体会被辫子戏荼毒的感受;清朝黑点不比明朝少,但人家就是有这本事把自己的祖先吹成一朵花,大明呢?自吹不行,自黑倒是有一套。朱元璋那张芒果脸、火烧功臣楼、蒸鹅杀徐达、不能说「秃」,还有太宗的生母是硕妃、诛十族,有多少是你们自己编的? ——当年网络上多少人宣称「大明无一明君,大清无一昏君」;甚至网红学者在央视讲台宣扬大明是无明君、无名将、无名士的「三无」朝代。 ——太祖太宗比不上秦皇汉武唐宗,未必真不如其他人吧? ——大明开国之难,也就比兔子可以相比吧?杀贪官反侄子下南洋征朔漠北京保卫战辽东犁庭万历三大征哪个不是传奇?你们倒是吹啊! ——徐达常遇春傅友德蓝玉张辅沐英戚继光真的是吃素的? 宣传工作不到位啊,自己把舆论阵地放弃了,该怪谁? ——说起明朝的文人,三国水浒西游金瓶梅,本来应该是文学史上浓墨重彩的篇章,却全部藏头露尾的,通行本上的名字都要打个问号;高适宋濂解缙唐寅杨慎徐渭等等,怎一个惨字了得?汤显祖一辈子也不得意吧?好不容易有个冯梦龙,着作等身,留下了多少不朽的篇章,有谁吹吗?海瑞倒是出名,成了饿死亲闺女的变态了。 ——这时候你说你政治开明、君主贤德,人家会相信吗? ——看看隔壁,朝廷台黄金时段推送「大清远胜于大明」让多少人真以为康熙就是「远胜于明太祖」的「千古一帝」了?「那棵歪脖子树看着你们」和「洪武四大案」哪个知名度高?——后者就算有知名度,也是和屠杀、独夫民贼扯在一起吧?一个刘罗锅一个纪晓岚,真实水平怎么样先不说,刷了多少存在感,连带干隆都洗白了多少?有了他们的故事,多少人会对文字狱感兴趣? 杀一个人是人,杀一万个就只是个数字。 倖存者偏差,有时候就是这么残忍。 ——要真说「三无」,那也应该是无权臣、无权宦、无藩镇吧?崇祯到死都还握着大权,可以随意罢免重臣呢!就算曾经出过王振、刘瑾、魏忠贤一类的,怎么着?皇帝说杀就杀了。比起可以废立皇帝甚至直接杀害皇帝的汉唐宦官,真是小意思;甭管最后政令不通、收不到税,好歹全国还是统一的,中央还有权威啊!所以崇祯接手的牌面真不算差,至少不是无法挽回。 汪舜华在心里吐槽: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宣传工作一定要牢牢抓在手里不放松! 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些年考封的通过率实在不高,宗室们很不满意,怎么办?总是要给人希望的,画饼充飢望梅止渴还不够,还得有实实在在的典型和榜样,让他们能够静下心来好好呆着。除了引导他们去进行科学研究——这个要出成果难度太大,去搞文学创作也是不错的选择。当然,你要吐槽埋怨可以,要讽刺揭露批判也行,反正要想通过写作袭爵,作品是要太后审定的,该写什么,你看着办。 汪太后说的不那么委婉,群臣争论了一番,到底点头。 只是商辂提出:「翰林院已经承担了编撰史书的任务,又在文林馆设一个史学馆,没有必要。」 汪舜华摇头:「我认为有必要。翰林院是史馆不错,但是现在翰林官要到地方办事,熟悉民情,为将来做国家大臣积累经验,留在院里的本就不多,还要起草诏书、讲读侍读,即便修书撰史,也不过皇帝实录诸书;如今在文林馆设立史馆,是吸纳民间有志于编撰史书尤其是通俗史的人才,端正写作风气,避免谬种流传。」 ——说白了,翰林院写的史书是给皇帝和其他专业人士看的;史学馆的书更多的面向没有文化的普通人。朝廷设这个机构来把关,确保歷史通俗小说的史学水平,避免胡编乱造、含沙射影。 这倒也说得过去,商辂想到此前看到小说张冠李戴甚至无中生有、颠倒黑白,觉得有点胃疼。 那就这样说定了。 翰林院是正四品,文林馆还要低一级。知事一人,正五品;馆丞两人,从五品;这些算领导。然后是各馆院判一人,正六品,校理二人,从六品,负责具体业务工作。待诏不定员,正七品,通过了就授官。俸禄不高,相当于特殊津贴了,你们自己还可以去挣稿费,书写得好,朝廷的赏赐也不会少。 需要授职的人员,由分馆院判提出意见,报请知事同意,最后由皇帝批准;涉及到宗室,由宗人府会同办理。 其中文学作品,题材不限、体裁不限;哲学论述,不管是传统的儒释道,还是兵家农家法家,或者你想开山立派,搞社会学心理学地缘政治学都成。 汪舜华在珠帘后说的慷慨激昂,下面听得一头雾水——怎么越听越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意思是明确的,操作方法也是明确的。 和科学院一样,没有通过考封的人员,只要进入文林馆,就可以袭职;甚至如果没有资格袭职的,也可以绍封。同样为定例。 汪舜华甚至提出过不拘男女,不论出身;遭到朝臣坚决的反对和抵制。 因为已经有李阿婆的前例,大家知道太后不仅仅是说说,而是来真的;即便当时有转移舆论的嫌疑,但凡是最怕破例。 此次设立文林馆,无论如何不肯开这个口子了,理由也是正大光明的:既然是要去教育培养宗室,你弄几个女人,只怕有伤风化吧? 汪舜华深嘆了一口气,没办法再坚持。女人进了科学院,但暂时被挡在文林馆之外。 第一拨授职的人员中,包括姚茂良、邵灿等一大批戏曲家。可以说,当今但凡叫得出名字的文学家尤其戏曲小说家,除了本身就是皇亲国戚或在朝为官的,除了女人,基本都在这份名单上了。 当然,大家没有想到,很快,这个禁地将被打破。 与此同时,下旨设立科技进步奖。由户部每年支银一万两,奖励在重大的发现发明,奖金分三等,名额一到三,金额有差。 同时设立英华奖,还是由户部每年支银一万两,奖励优秀的文学史学作品,同样秉承宁缺毋滥的原则。同时明确了可以参评的类别:史学,包括非官方组织的通史、专史、断代史、地方史;文学,包括诗、词、曲、文、小说、剧本。 凡获得这两项奖,就可以到科学院和文林馆供职,自然也可以得到职位;也省得平时宗室勛贵开口。 大家不明白为什么要设立这两个奖。 汪舜华解释:「堵而抑之,不如疏而导之。焚书坑儒不如独尊儒术,更不如科举取士。与其花大力气去禁毁,不如选树一批官方民间都认可的,让大家知道故事怎么编,书该怎么写!——稗官野史不入流,可别忘了当初词也是诗余!要是作者眼界不宽、格局不大,整天沉溺于后院私会、金榜题名,不思有补于名教,怎么能得到自命清高的士大夫的认可!便是普通的看客,也不过就是看客而已。」 詹事府府丞刘珝任知事。 文林馆设立的同时,朝廷上下都忙得团团转——军屯清理正如火如荼呢,一大波勛贵带着各路官员前往检查督导,南五省结束了中五省,接着还有北五省,简直马不停蹄;马上宗室又要入京,都是需要忙乎的。 此外,另外一件事也颇为振奋人心:裁撤内地镇守中官。 与其说是裁撤,不如说是规范。 宣德以后,镇守中官逐渐形成三种类型:南京等处守备太监、诸边镇守中官、各省镇守中官。 不同类型的镇守中官,其职责也有所不同。南京守备太监的职责是护卫留都,诸边镇守中官的职责是监军抚夷,各省镇守中官的主要职责是安民。 当然这些太监同时负有两项特殊使命,一是作为朝廷耳目,随时通报各地情况;二是为皇室採办土物贡品。 当然,有权利,也就有义务。理论上来说,太监也不是为所欲为的。 镇守中官有权监督、弹劾所在地区的文武官员,还可举荐、请留甚至奏罢地方长吏,却没有升迁罢黜官员的权力,也没有考察官吏的职责;有权监军、随军出征,甚至根据需要调遣所在卫所在卫所官军,却不可单独领兵及擅提军职;有权过问地方司法事务,并与抚按定期录囚,却不得自行受理讼事。当然如果人家告到你那里,不能直接受理讼事,但可以上报和转办。 了解到这些,当年景帝即便怀抱国雠家恨,也不敢轻易裁撤太监。 权力是需要制衡的,政治家很明白这一点。 对于太监群体,汪舜华感情也挺复杂。 绝对的权力必然滋生绝对的腐败。任何一个团体一家独大,都有可能威胁皇权,太监群体也不例外。 他们毕竟是离自己最近的群体。 改革期间,需要有强有力的推手,太监无疑是最可靠的帮手。 如今随着内地局势的逐步稳定,有必要对镇守内官进行裁撤。因为这些年来,不少镇守中官在辖区搜括敲剥,引得民怨汹涌;再说,国家现在新设了不少国营企业,需要有人去经营——虽然户部也要派员,但现在本身缺官,拿着珍贵的进士举人去公司当总经理,汪舜华没那么奢侈;更何况其中不少皇室的产业,必须由内宫派员经营。 因此,如今要求规范镇守太监的任用。虽然镇守中官的设置在宣德以后趋于制度化,但皇权至上,制度化的成例也经常遭到破坏,诸如设置旧额被突破,委任程序被打破等等。 如今太后提出来,群臣也很高兴,虽然不能把太监赶回宫里,好歹可以部分收復失地,还可以适当捆住他们的手脚,因此积极出主意。 首先是严把入口关——要到各地镇守的太监,必须有内书堂的学歷不用说,还要有在二十四衙门中层任职五年以上的资歷。——这是汪舜华自己提的。当然,数量也进行限制,一般来说,南京等处和内地守备太监为两人,守边太监一人。——这个是于谦的提议。 然后是选用流程。前些年因为改革,镇守中官有超额的,要进行裁汰。以后如果各地有员缺要增补,由司礼监上报,写明委任原由及职责范围,经皇帝批红,六科挂号,方许派出——以前由兵部奏请,现在职权收回。——这个是彭时提的,要求恢復祖宗旧制,汪舜华趁机把兵部的职权抢了来。 接着是明确职能职责。要参与各地的政务,但不能决断;可以监督,但不能裁判;不能接受军民词讼。——这个是邹干提的,还是强调的祖制。 再是监督考核。镇守中官必须接受抚按官的考察和兵部的勘核,各地巡抚、总兵、巡按及官吏也可向中央弹劾不法中官。由此,将镇守中官完全纳入地方政治制度之中。对有罪中官,查实清楚,严格治罪。——这是商辂提的。 特别强调,严禁镇守中官在辖区採办土物贡品——这是汪舜华自己提的,少打着我的旗号在外头干坏事,我不背这黑锅。我让你是去办事的,不是去惹事的。要买东西,我知道另外差人去;大不了到时候你们负责接待。 汪舜华记得,安南的丢失,直接原因就是因为太监们索要过度,导致不可收拾。 ——麻蛋多好的地方,锦绣河山啊! ——这简直比王振还可恶!影响后世几百年! 此外强调,内宦和其他人一样,非大功不得授爵,也禁止子弟授锦衣卫官,已故中官庄田,要收回。——这也是汪舜华提的。 汪舜华心中嘆息,现在交通不方便。一方面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才能及时有效处置各种突发事件;一方面是防备个人独断专行,甚至割据称雄;三司衙门互相不买帐,干不成事;但三司衙门一条心,朝廷更该操心! 真让人头疼。 文官不喜欢太监,但他们不知道早晚有一天,太监会在歷史舞台上消失,到时候,谁来替代他们的职责? 240、新时代的曙光(上) 忙完太监们的事,还要忙另外一件事:设立皇店。 建极改元,汪舜华就拿皇店开刀进行反腐,如今復设皇店,并不是她突然抽风,想要与民争利。 事实上,早在建极四年,汪舜华就新设了三处皇店。说是皇店,其实是纺织厂。 废除贱籍已经提上了议事日程,为了防止流民沦为难民,就必须提前做好准备。户部就那么点人,于是汪舜华叫来后宫的内宦和资深的宫女,让他们各拿了2万银子,去外面购置房屋机械,招募没有产业的百姓进行纺织印染。 自从做了王妃,身边的侍女都是到龄就打发出嫁了。现在这些,都是当年年龄太大,或者不愿意匹配婚姻的,在尚宫局多年,朝夕相处,很有感情,跪在地上不肯走,只说:「妾愿终身服侍太后。」 汪舜华只认不是感性的人,看到这样子,心中潸然,坠下泪来:「我不是赶你们走,而是为了你们,也为了朝廷着想。贱民辱贱已极,丑秽不堪,有污清化,废除贱籍,势在必行;但这么多的贱民,一旦被逐出家门,没了去处,就只有等死,或者啸聚作乱,成为朝廷的隐患。让你们去办店开厂,就是要给他们一条活路,让他们知道,除了为奴为婢,世上还有他们的去处。朝廷不是只要一个虚名,而是切切实实的希望他们能过日子,能过上好日子。」 「你们在我身边也这么些年了,不管是胸中的才学、气度、格局还是人品,都不错,年龄也不小,不应该就在宫里做个伺候人的奴才;我是希望你们能干一些事,不能济世也能安民,晚年能过得好日子,如果有下辈子,也能有更好的人生。别哭了,你们在外头干得好,过些年老了还回北京来,我给你们找地方。」 宫人们这才收了眼泪,叩头。 当然重话也是要说的:「你们出去不许惹是生非,必须遵纪守法、循规蹈矩,不许滋扰地方、危害百姓。此外,该交的税就要交,该发的工资不许拖欠;帐目也要清楚,该你们的不会少,但如果中饱私囊,从严从重处置;我会随时派人来查帐目,言官和地方官也会盯着你们,要是不怕死,就往上撞。」 这三处皇店被命为「仁和」,使用统一的名称和标识。经过五年的经营,已经收回了投资,开始盈利——按说不用这么长时间,但这是汪太后亲自主抓的皇店,各方面都极其规范,汪舜华每年都要亲自过问皇店的经营情况,是否按时足额纳税、上缴红利、发放工钱,此外还有奖励创新发明和年终绩效奖励,甚至专门抽出经费,用于支持工人及其子女读书识字——所以虽然资金回笼要慢一些,但员工创造的积极性相当高。 稍后还创办了仁和运输公司,专门跑海运,更是赚的盆满钵满。朝廷给公司的运费,从南京到北京是20%,但经过几年的努力,开发航道、总结经验、建造大船,将成本降到了5%! 为此户部不止一次的提出要降低运费,汪舜华冷冷的看着他们:「是不是以后所有从南京运到北京的粮食,都只按10%给运费?」 下面不敢说话了,如果这样,仁和公司只是少赚了一些,其他的公司也好,私人企业也罢,就只能赔本了,反而只有仁和公司能做这生意了。 行情如此,仁和公司还是大量挤占市场。每年通过海运,大约600万石货物被从江南运到北京,其中至少有七成归属仁和公司。 此次开办四处的皇店照样以「仁和」命名,除了发展生产,也有安置太监的需要,主要生产宣德炉和景泰蓝。这两样艺术瑰宝,深藏禁宫实在是可惜;此外,还派人去福建研究茶叶制造。 此前汪舜华拿着宫里造办处制作的景泰蓝赏赐了不少王公贵戚和文武重臣;也赏赐过藩国。这样精緻奢华的东西,刨除本身的政治意义,大家都喜欢,朝鲜、琉球等国曾经多次遣使请求赏赐。 汪舜华拒绝了。我只不过是投石问路打gg做宣传而已,真当我冤大头吗? 现在正式向民间及海外出售,相信很快可以风靡海内外。当然,这两样东西都属于奢侈品,售价很不低。 仁和纺织虽是皇店,然而半路出家,不管是底蕴还是技术都不属于领先,不过是有皇家光环加持而已;事实上,现在全国都在加足马力进行纺织。 汪舜华会开皇店,但更关心的是朝廷的财政问题;何况流民问题和奴婢解放问题,既是政治问题,更是经济问题。如果不能确保就业,那么口号喊得在响也是放屁;再说,有些技术革命不能在农民家的小手摇车上出现,而会在大规模的生产车间里产生,毕竟那里才有雄厚的资金和技术,也有足够的产业工人,可以碰撞出火花;何况朝廷寅吃卯粮很多年,现在又凭空多出几十万衙役要养活,中央缺钱,地方上同样日子不好过——有些地方地广人稀,一个县1000人足够了;但有些地方人多事情多,1000人还真的不够,虽然朝廷已经根据各方面的情况综合考虑到了,但毕竟不可能面面俱到,尤其现在百姓日子好过了,水涨船高,那么衙役的待遇是不是也应该提升一下?——但是中央已经做了这么大的努力,你好意思再开口吗? 怎么办? 皇粮国税只能养那么多,剩下的各地方自己想办法解决。后代的公务员还分为国家公务员和地方公务员呢!再说,基础设施建设各方面都需要钱,不能把所有的钱都问中央来要。 钱是没有的,但是可以给政策。矿产什么不要想,那是朝廷的,但是允许各地发展集体经济——早在建极五年,国家就允许了,这年头主要还是纺织刺绣等手工业。地方公司由地方政府派人管理,缴纳完国税,红利中、省、府抽成;如果是省府一级创办的,那么下面的就省了。 这些钱,你们自己安排,当然都要用到正道上,比如养计划外的衙役、进行农田水利设施建设、开办学校等等,不能揣进官员自己兜里;要发奖金也行,不能超过年俸的30%,而且必须报请中央批准,帐目要清楚,随时备查——审计局专门管这事。 这个政策出台,不仅户部上下兴高采烈,各级省府县也是高高兴兴,当然骂声也很不小,但是地方几乎一片倒的支持,总算顺利推行。 地方要搞国企,中央更要搞,盐铁茶之类国民经济命脉的要加强,能够大量吸附人口就业的纺织业则也要花大力气。 此前就有官办纺织业,规模相当庞大。当时镇江、苏州、松江、徽州、宁国、广德以及浙江、江西、福建、四川、河南、山东等地许多州府都设有织染局。其中以苏州织造局最为着名,杭州织造局次之。官府纺织业主要生产丝织品,且岁造有定数,产量相当可观。 不仅数量多,而且种类齐全,花色繁多,堪称「五色眩耀,工巧殊过」,尤其妆花和织金最值得称道。 但这些产品主要是作为皇室特供,现在要办的是面向社会的市场化的企业,自然完全不同。 建极四年,在汪舜华的支持下,户部尚书年富在济南、苏州、杭州、南京、松江、镇江分别创办了大型纺织工厂,属于央企,户部新设国资司管理,正副领导为正七品,由吏部派遣;随后又在大同、太原、开封、洛阳、西安、成都、长沙等地创办纺织工厂,统一命名为光明,后面加地名,再不行加序号;除了国税红利,余下的也可以自己使用。这些工厂多的有上万台织机,僱佣上万工人劳作,少的也有两三千,投入产出都相当大。现在每年仅此一项,朝廷能拿到400万两的红利。 之前的官办织造局主要生产丝绸等高端奢侈品,但现在新办的纺织厂的主要产品,是棉布,这也是民纺的主要产品。 棉花原产印度,早在南宋就已经传入,当时还只在南方一些地区种植。元初,黄道婆改革了纺织工具,棉纺得到重大突破。 太祖建国后,大力推广棉花种植,为棉纺织业的发展提供了更多的原料。 棉花种植和棉纺织技术的革新,彻底改变了中国人以丝绸和麻布为主的穿着传统,棉纺织迅速成为第一大手工制造业。 有关专家估计,明朝中叶以后,中国每年生产约6亿匹棉布,商品值近一亿两白银,其中52.8%是以商品在市场出售的。仅黄道婆的家乡松江,每年可生产二三千万匹棉布。 但这样的棉布,绝大部分不是在工厂里制造出来的,而是由一家一户的农村家庭所织就的。与规模化的工厂化生产相比,前者几乎没有劳动成本支出,老幼妇女都可从事,而且时间也没有成本,任何人都可利用闲暇时间单独操作。 当然,这也导致工业革命最终并没有在中国发生,因为技术研发和推广,也是需要成本的。 【提示】:如果觉得此文不错,请推荐给更多小伙伴吧!分享也是一种享受。 241、新时代的曙光(下) 因为汪舜华的倡导,仁和织造和光明织造都大力鼓励纺织工具及织造技术的改进和创新。能当官的毕竟是极少数,但工人都要讲绩效,自然会在实践中摸索总结。 有了李阿婆的成功经验,几乎所有官方纺织厂的工人都加倍留心、积极试验了——反正失败了上面不会治罪,成功了反而有奖励。因此大家主动交流起经验,甚至下班后用余料试验。 今年,在棉纺方面再次取得了可喜的突破——这会是一个叫谢大牛的工人。他在纺车的制造方面取得了关键性的进展。 棉纺的关键部分是用纺车将棉条纺成纱。 纺车的革新,是由手摇改为脚踏,这就可解放右手,加多锭数。事实上,我国在麻纺时代,纺车制造已有较高成就。但以往复杂的设备对于棉纺并不适用。棉的纤维短,拉力小,纺的过程,不仅是加捻,更重要的是牵伸。当时的木棉纤维比后来的棉短而硬,自然捻度少,纺起来并不容易。所以初行棉纺,只能用于摇单锭小纺车。 谢大力是一个优秀的纺工,右手摇车,左手握三管,仍是纺于一锭,但这样虽然快,但已是不坚了。 这样的大生产,很能刺激人的创造力,因此歷史上直到清中期才出现的多锭纺车,现在出现了。 谢大力意识到,必须手脚并用,才能提高生产效率;因此,多锭纺车必须改为脚踏。 因此,当其他人用两指拈一纱,名手车,他却一手三纱,用脚运轮,名脚车。 谢大力毫不意外地得到了朝廷的嘉奖,但这种三锭脚车推广力度并不算大,国企还好,在农村没能普及开来。因为这种车劳动量大,必须年青力壮。事实上,普通人家大都是老幼纺纱,壮劳力织布。若用劳动力去纺纱,就没有去织布了。 原本在明朝晚期才出现的方法就提前并得到了广泛推广。比如缫丝工艺中的连冷盆法,不仅可将煮茧和抽丝分开,控制水温,保证丝质,而且可节省薪柴,提高缫丝功效。 明朝最先进的丝织机花机也已经产生。这是一种结构复杂的大型提花机,工匠据花本可织出多种多样极为复杂的纹饰图案。花机在苏州、杭州等地的大型纺织厂中迅速推广,主要生产各种高级丝织品。 花机又称大机,另外还有一种小机,因为力全在腰上,称为腰机。一些日常用的绢绸纱,一个工匠用它就可以完成。 福建一个叫林泓的织工,创制了新型织缎机,称「改机」。这是对福州织缎机的重要改进,简化了织机结构,提高了生产效率和产品质量。 几位公主毕竟年少,尤其永安公主,几次主持了亲蚕,虽然绣花的功夫不怎么样,但实在很有好奇心,什么新鲜玩意都想试一下。虽然累得腰酸背痛,但还是饶有兴趣的跟母后报告:「这改机果然比以前的轻便多了,也快多了。」 「这脚车真费力,我是不行了。」 在她的带领下,公主和女官们轮流去试了一下,唧唧喳喳的议论起来。 汪舜华很怀疑她们把这些东西当成玩具,不过看着女孩子们朝气蓬勃的,莫名觉得心安。 现在各种官办的、民办的纺织厂开足马力生产,农村百姓也在昼夜耕织,可以想像,全国每年的棉布生产数量势必持续增长。 作为棉花主产区的北方,棉纺产业也在迅速发展。此前这个产业主要在南方,现在在各级地方政府的大力推动下,河北、山东、河南、山西、陕西等省的棉纺织业也迅速兴盛起来,尤其先进纺棉技术的推广,迅速提高了北方棉产品的品质。 前去河北肃宁办差的李贤回来奏告:「棉纺织业进步相当快:数年来,肃宁一县所出布匹,差不多可以达到松江的十分之一。最开始质量很低劣,现在细密到几乎可以和松江布匹相提并论了。」 前往荆襄地区办差的原杰回来奏告:「那里江湖纵横、沼泽密布、气候温湿、雨量充沛,不但是重要的粮食产区,茶叶、柑橘等作物同样有名,麻丝织、竹编天下闻名。现在流民安顿下来,耕种粮食之余,还生产这些经济作物和手工产品;尤其很多妇女,一路逃荒,加上战争饥荒,丈夫儿子没了,土地也不多,勉强过日子。于是每个县开设了一个大型纺织工厂,愿意去的就去;不愿意去的就买织机自己织。没钱也没关系,先欠着木工,等布匹坐出来抵价,价格算低点就行——只是这种要放在批发的后面。」 北方最大的纺织产地是山西潞安,有名牌产品潞绸,歷史上鼎盛之时,织机有九千余张。现在,在官府的鼓励下,迅速超过了这个数字,而且机杼斗巧,织作纯丽,行销全国各省。 毫无疑问,棉纺的中心还是江南,尤其是黄道婆的家乡,松江。主要出产百姓实用的产品,如绫、布二物,商品化程度很高,衣被天下,即便是苏杭也不如。天下富商巨贾拿着重金前来交易,白银数以万计,多的有数十万两,少的亦以万计。 前去办差的英国公张懋回报:「现在民间传言:买不尽松江布,收不尽魏塘纱。」 在苏州才子和朝廷闹别扭、跑到孔庙哭天抢地的时候,减免了赋税的普通百姓可没闲着,他们通宵彻夜的纺织。短暂的冷清之后,盛泽镇河边两岸绸丝牙行,买卖的商贾农民蜂攒蚁集,挨挤不开,路途甚至没有停足歇脚的空间;很多以前勉强果脯的农民,辛勤耕作几年,除了买地买田,就是购买织机,尤其是能织很多颜色的大型织机,动员全家老幼一起上阵。 由于出口产品必须是有外贸资格的厂商生产的所以这其中相当部分被拉到城里贴上标籤,通过海上丝绸之路运往各国——这种代工,后人会,古人也会。 大臣们高兴的是经济这么快就恢復,百姓的日子好过了,国家财政也有了保障。 汪舜华翻着户部呈上来的财政收入明细,看着纱、绢、绫、罗、绸、缎、锦、绮、绒等各类名称,第一次不觉得烦,而觉得还可以继续往下写,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些到底是什么花色品种。比如罗,苏州有花罗、素罗、刀罗、河西罗、秋罗等,泉州有硬罗、软罗等,其中花罗就达五十五种;绸,苏州、嘉兴、湖州各有名目,甚至苏州本地就有十来种不同的绸缎。 双面绒太宗时期就有了,现在更进一步发扬光大;足额领到工资的官员们更喜欢南京新出产的天鹅绒,外观富丽、质地坚牢耐磨。这种东西原来产自福建漳州,前些年传到南京后,经加工创新,在文人士大夫中风行无匹,以身穿雕花天鹅绒为荣,一时间金陵绒贵。南京新设立的官办纺织厂,有很大一部分就是生产天鹅绒。 棉布作为后起之秀迅速抢占了市场,作为传统纺织品的麻、葛、毛等同样有了长足的进步。不仅产地分布广、而且种类繁多,质量也高。太仓苎布天下闻名,新会苎布号称「甲于天下」。曾经作为衣服原料的大麻,伴随着经济的发展,只穿在北方一些极度贫苦农民身上,更多的开始用来制作绳索、麻袋等。 纺织业的大幅发展,带动了印染业的同步发展。此前练染业的中心为芜湖和京口,现在太原、成都等地同样发展迅速。 嗅觉敏锐的富商巨贾们忙着扩大生产、内贸外销,赶上了时代的宗室们也迅速行动起来。要想过好日子,仅靠朝廷的工资是远远不够的,土地又不能去肆意侵占。 汪太后不是别人,别的皇帝说了不许擅请土地,转头就赏赐勛贵外戚的记录比比皆是,她是言必信、行必果,说多少就是多少,擅请土地不但不批,还要倒罚一年工资;本来以为见面三分情,觐见的时候求情总能允许,没想到汪太后真能拉下脸,直接拒绝:「既然是没人要的荒地,你拿去做什么?退潮的滩涂,你不怕涨水给你淹了白忙乎,我还怕堵塞河道影响江流呢。——是不是又强占了百姓的土地?」 甚至让皇帝背《阿房宫赋》教训人:「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大家都囧了。 既然知道朝廷靠不住,那就只有靠自己了。 亲王们多少有点家底,没有家底的每年收入也是可观的。现在拿钱出来兴办纺织工厂,挂着王府的名号,也没人会笑话,当然纳税的时候觉得胃疼,但想到皇店都要纳税,这口气稍微顺一点了。 实在没钱的偏远宗室只能和中产阶层一样,亲自纺织,自食其力。 当然宗室还是有优势的,女眷们时常能进入内宫,得到天下最优秀的绣娘的指点。百年后的嘉靖进士顾名世,就是学习了皇宫大内的绣法,创造出了举世闻名的顾绣。宗室中不乏文化修养相当好的,比如襄王、晋王、周王、蜀王,他们的妻妾很多也有相当的艺术修养。 当然,她们的作品不会拿出去售卖,而是多用来进贡、陈列或者馈赠,但即便如此,也很容易引发跟风效应,尤其长沙的湘绣、开封的卞绣、成都的蜀绣都天下闻名。 周王妃王氏就曾经亲自绣了一副《清明上河图》,呈给汪舜华,说是多谢太后体贴眷顾之隆恩。自己膝下无子,庶子有上位的机会,日子也才能过得舒坦。 她说的很真心,汪舜华也就收下了,一边说着:「都是自家骨肉,我也希望他们都能好好的安享富贵,即便没那个运数,也能自己靠本事过上好日子。」 周王妃垂泪,点头:「妾省的。」 听马昂汇报完商税和关税的增长,又说着京城的繁盛,是正统以来没有过的,疲倦中带着喜悦。 汪舜华想到了歷史书上的某个篇章,这是大时代到来的前夜,不容辜负。 242、天文学(上) 科学院已经成立了几年,底子太薄,想要迅速见效不太现实,但有件事是必须做的:发展天文学。 不要以为这是一件小事,事实上,这件事的阻力不小。 所谓天人合一、君权天授。「观乎天文,以察时变。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纪吉凶之象,圣王所以参政也。」也就是说,天文学乃是帝王之学,只有钦天监才能够学习,而且分工明确,高级官员可以根据天象占卜吉凶,而低级官员只能秘密禀告上司,不得读星占的书籍,也不得作出判断。 在明朝律法中,私习天文和收藏禁书同罪;而且很特别,不能自首,但鼓励告发。诚意伯刘基精通天文,但最终因此获罪,以致于死前告诫儿子不要学习天文。 但这件事,不能不做,因为汪舜华已经憋了很久。 钦天监两次奏报「荧惑守心」,将矛头对准于谦,也就对准最高决策者汪舜华。 汪舜华心里落了刺,不久就把汤序免了职。 但是天象问题还是三天两头的摆上了桌案。 天文学是帝王学,学天文的就那么几个人,他们抱成团,指鹿为马,朝廷也没办法。 汪舜华觉得不解决这个问题不行——你连大地是个球都不知道来跟我扯天人感应? 于是,趁着钦天监上报日食不准,汪舜华把人招过来。 她没有打板子,也没有骂人,听着钦天监扯了一堆主客观理由,突然问了一句:「日食是怎么形成的?」 钦天监正谷滨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支吾了半天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事实上,日食虽然很早就被发现,甚至对周期性做了探索,但原理一直没有弄清楚。大家宁愿相信太阳是天子的象徵,发生日食是上天对人间天子的训诫,要求其改正行为方面存在的错误。 汪舜华看他们低着头:「我来告诉你们,日月之行,是有规律的。」 日食月食的成因是中学地理的必考知识点,过了这么些年,汪舜华其实都忘得差不多了,总还记得大致的道理,就是地球、太阳、月亮三个在一条线上,光都被挡住了;当时记得课上提过张衡沈括科学解释过月食的成因,于是让人把书翻出来。 确实张衡说过:「当日之沖,光常不合者,蔽于地也,是谓暗虚,在星则星微,遇月则月食。」也就是地球走到月亮的前面把太阳的光挡住了,后面沈括更清晰地解释了为什么太阳和月亮都是球体,并且为何人类看到的月亮会有初月、弦月和满月的变化。 月食好解释,日食就更好解释了,肯定是月亮挡了太阳光。 汪舜华派人搭了个模型,比划了半天,大致联繫起来。 这回把书拿出来,对着模型解释。天文学一般人不懂,懂也要装不懂,所以只能站在那里听着。 只是等造型摆好了,大家都不干了。 于谦还在皱眉头,商辂就站出来了:「太后此言谬矣,古人说天圆地方,大地怎么会是个圆球?」 汪舜华已经做好了暴风雨来临的准备:「张衡、沈括也是古人,凭什么别人的话能信,他们的不能信?——你们想想,大地要是平的,如果没有山岳阻隔,你都能看到广州了,可能吗?」 这话不无道理,可是大家还是不明白:如果是个球,人怎么能站的稳?也没见人斜着;何况还有大地那边的,不早就掉下去摔死了? 牛顿万有引力提出之前,这应该是所有人的困惑。汪舜华耐着性子解释:「你们都说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就没有想过为什么是往地上,而不是往天上飞?为什么是人往高处走、而水往低处流?为什么别管抛什么物件,最后都要掉在地上;为什么日月东升西落,为什么有潮起潮落,你们想过吗?」 襄王怔了半晌:「自古以来就是如此,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吗?水不往地下流,难道还能去天上?」 汪舜华道:「云腾致雨,露结为霜,天上的水还不都是地上去的?可世人最直接看到的却是水往地上去。」 襄王有点迷煳:「请太后明示。」 汪舜华道:「刚才说什么都要往地上去,可是日月星辰不在上面吗?怎么不下来?」 大家更不知所谓了,彭时道:「关乎天文,请太后慎言。」 汪舜华道:「我没乱说。你们没有想过,大地有一股力在吸引着物体,当这股力量够大,就引着物体向地上去;如果不够,保持均势,就相对不动;如果对方力量够大,还可以吸引大地围着它转。或者说,两个物体互相作用,就看谁的力比较大。」 群臣摇头,都觉得不过是妄断。 汪舜华道:「你们可以试试。」 襄王道:「臣等可不能飞到天上,去看大地是不是个球。」 汪舜华道:「这不难。你想想,除了你永远追不到的地平线挡住视线;你在河边站着,看航船从远方来,是不是先看到桅杆、后看到船体,这说明什么?下半部分被挡住了;日食、月食时,月球、太阳食面总有一定的弧度;还有发生月偏食时,大地挡住一部分日光,使地球的影子投射在月面上,就像给地球照镜子,这就看见了地球的球体形状。——如果你还不相信,以后可以让人出海,始终向着一个方向航行,早晚会回到起点,这就可以证明大地是球形了。」 襄王一怔,不说话了;于谦也不相信:「天圆地方,这是从古以来的教诲,怎么会是错的呢?就算是张衡沈括郭守敬,也没有否认过。」 汪舜华道:「你忘了还有个僧一行?我没记错,他连子午线长度都计算出来了,那么地球的周长、半径也就不难计算。」 一行从通过实际测量,得到子午线一度的长,同现代测量相比,还存在较大误差,但已经是石破天惊之举了。只是他虽然测出了子午线的弧长,但由于没有明确的地球概念,最终未能再进一步。 群臣还是难以接受,汪舜华道:「想证明大地有引力不难。你只要能测出这个力的常数,证明它和初速度、末速度、高度乃至物体重量的关系就行。」 重力加速度不是一定的,在同一地区的同一高度,是相同的。伽利略的自由落体定律实验虽然不适用于宏观天体运行,但在微观是成立的,这对于证明地球引力已经够了。 群臣还是难以置信,甚至觉得太后是不是又想下西洋了 汪舜华没想到帽子能这样扣,不过也知道恼了很多人,如果不是御前,估计都要跳起来骂了。只得说:「地平线是永远追不上的,或者说任何一处都是地平线——因为大地是个球体,所以能看到的始终只是一小部分;但既然是球体,就会有半径,有直径,也就可以推算经纬长度,就算有大海阻隔,或者地势限制,不是笔直一线,但只要绕过去,就一定能回到起点——地球以南北两极之间的直径为自转轴,自西向东自转,每转一圈就是一天,于是有了昼夜交替、各地地方时间不一;自转的同时绕着太阳公转,每转一圈就是一年,因为存在黄赤交角,于是有了四季轮迴;月球会围着地球公转,一圈就是一个月,也就是大家看到的月亮的形态变化。」 简直是胡说八道! 大家实在忍不住破口大骂,钦天监的反而插不上话;连于谦也奏请太后慎言。 汪舜华不仅敢说,还敢当。第二天,她亲自审定了《论天体规律》,全文刊发在《大众日报》和《光明日报》上,图文并茂、系统全面的阐述了地球的形态特徵、运动以及影响,当然也介绍了太阳、月亮和地球的关系,以及各种现象出现的原因。 这些都是后代最基本的常识,但在眼前,简直是惊天巨雷。 无数朝臣争先恐后的上书:太后您真的错了,错得很离谱!!! 甚至回到宫里,永康公主就埋怨:「母后,你真是老煳涂了,大地怎么是个球?如果是这样,咱们早摔死了。」 永安也说:「母后,您也真是,说这些做什么?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永宁道:「母后,须知言多必失啊。」 汪舜华笑:「连你们也认为我是错的?」 永安道:「您还真认为大地是个球?」 皇帝道:「母后,就算三岁的小孩,也知道天圆地方。球体,怎么可能呢?」 齐王拍着手:「哈哈,我知道,母后是想试探他们。老师说,当年赵高让人牵着一头鹿问群臣,这是鹿还是马?说鹿的就是不听他话的,就被杀掉。母后也是想这样吗?」 汪舜华脸色一变,荣王连忙扯住齐王:「那不过是歷史故事,母后怎么会跟赵高一样呢?可能…」 他想了半天,是在想不出一个好的理由来解释,只好摸摸头。 太皇太后嘆息了一声:「德音,且听我一句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现在显然不是论辩的最佳时候,汪舜华也没打算弄出个是非曲直,而是立一个g,等着几年几十年后鞭尸,阿不,接受膜拜。 她需要这份威望。 那句话怎么说的? 早一步是先驱,早两步是先烈。 尽管已经预料到会引发不少的风波,汪舜华还是低估了舆论的力量。全国上下一时流言纷纷,都认为太后老煳涂了,大地怎么能是个球呢? 无数人连篇累牍的上书,汪舜华没有收回自己的言论,反倒憋着一肚子的火——话都说出去了,必须尽快开放天文学,让事实来证明自己的正确性!同时确保明朝天文学在世界的领先地位! 于谦很是忧心:「『天圆地平、中国居中』的华夷世界观一直是天朝上国的理论基础,一旦说天朝跟其他蛮夷一样,都只不过是大地普通的一部分,那将对朝廷和世人观念造成何等的冲击!」 汪舜华止住了:「事实胜于雄辩,如果死抱着天圆地方坐井观天,早晚让外头坚船利炮打上门。与其让人家来打醒,不如自己睁开眼睛。」 243、天文学(下) 天文和地理大发现对世界局势产生了何其重大的影响,汪舜华再明白不过。 ——这真的不是杞人忧天,万历年间西学东渐,天文学是重要组成部分;可以想见,在此之前,传统天文学已经步入困境。 如果一直是落后追赶先进倒也罢了,问题是我国歷史上在曾经在天象观察、仪器制作和编订历法等方面,都曾经有极为突出的成绩。 但是到了明朝,这些都曾经出现过问题,不仅观测星象时,实际和上报的起止形色都不相同;甚至预测月食、日食不准,都已经见怪不怪了;至于其他的兇相,汪舜华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 造成这种局面的只有一个原因:皇权的限制。天文学是帝王之学,除了特定的人群,其他人包括儒家士大夫都是不允许私自学习的,严重的甚至可能会被砍头。 事实上,钦天监也曾经多次上表检讨,洋洋洒洒数千言,说白了,这是个技术活,您科举成绩再好,不是干这一行的,就做不了;而且这么些年了,历法难免出现偏差。 如果换做别人,可能也就认为有人故意拿天象问题做文章;但是汪舜华这个穿越货知道,根本原因就是大家对宇宙的认识有问题——你到现在还认为天圆地方,天文体系从根本上就错了,怎么能科学解释呢? 既然如此,那就放松天文学的管制——汉代以后限制天文的重要原因是董仲舒创立了「天人合一」理论,担心有人假借天文现象煽动人心,窥视神器;但明朝封建君主集权空前加强,现在宗室进京,彻底消除了藩镇割据的隐患。 因此皇帝确切的说太后手中的权力空前集中,这才让各项改革顺利推进,否则政令不通是小事,严重的很可能导致军阀混战,烽烟四起。 皇帝手中有权,心中也就有了底气,不需要过度假借天象来维护自己统治的合法性,这也是几年后孝宗皇帝放松天文管制、百十年后万历皇帝不介意利玛窦「地圆说」的原因,不那么重要了。 何况还有句话「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只要能够准确预报,自然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正自己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与其让别人研究蛊惑人心,不如把最优秀的精英召集在自己麾下。说别人的话,让别人无话可说;尤其汪舜华自信尽在掌握——很多定理定律数据记不清楚了,但基本常识还在,把这些抖出来,现在大家会破口大骂,但等真相大白,就会成为她英明神武的最佳理由。 说到底,还是占了多活一次的便宜。 当然支持太后的人不是没有,而且是专业人才。钦天监回回科的官正伍承德,天文学世家出身。高祖伍儒,原是撒马尔罕人,精通历算天文,洪武二年来到南京,授漏刻科博士;从此世代在钦天监供职。 伍承德上表,恭维太后圣明,还提到一件事:「按照《元史》记载,至元四年,札马鲁丁上呈西域仪象七件,其中一件,以木为圆球,七分为水,其色绿;三分为土地,其色白;画江河湖海,脉络贯串于其中。画作小方井,以计幅员之广袤,道里之远近。」 ??? 居然元朝就有地球仪传入?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汪舜华赶紧让人翻书,还真在《天文志》里翻到了,听伍承德介绍:「当年太祖曾经称赞:『西域推测天象最精,其五星纬度又中国所无』,所以至今大统歷、回历并行。」 汪舜华记得,元朝设回回司天监,太祖时代也是两个钦天监并行,直到建文帝继位,才罢监设科;却没有想过他们的天文学居然如此精妙;尤其令她兴奋的是,听伍承德介绍:「从宋初马依泽来到中原,有很多回回人携带典籍来到中原,为朝廷所用。当年徐达攻破北京,将二百四十二部经书连同钦天监官员送到南京。」靠着这些典籍和人才,洪武年间,明朝完成了《回回历》《经纬度》等天文着作,其中《回回历》作为《大统歷》的辅助历书得以颁行。 而这么多的西域典籍,涵盖的不仅仅是天文,还有数学、地理、物理、化学、医药、哲学等方方面面;只是因为永乐以后大家不重视,一直在库房里吃灰。 汪舜华马上想到中亚是贯通亚欧大陆的交通枢纽,东进西出、南下北上都要经过这里;而且离地中海也不远,貌似还有个「百年翻译运动」,就是把东西方的文化全部翻译为本国语言,在此基础上继承发扬,好像对欧洲的启蒙运动还很有作用?那么现在应该已经出成果了?——甭管其中有多少是欧洲学者冒名的,本身荟聚人类文明的精华,确实毋庸置疑的。 马上下令:「把这些典籍全部带到北京,由四译馆翻译,我要逐一亲自审定,颁行天下;特别出色的,列入教材。」 ——真是意外之喜,居然有这么个宝藏! 说完这些,眼前的燃眉之急还是要解决。 首先是队伍建设。如今钦天监官多不谙天文,天文生又不肯学习,所以业务生疏。命钦天监于天文歷数阴阳每科推选十人,委以教训;通选少年二百人,专习其业,以次听用。 然后是待遇问题。一是天文生昼夜观候,冬月露坐艰苦,每年给毛袄,并依期给与岁例木炭;二是尊重专业人才。原先外设观象台,令天文生占候,内设灵台,令内臣占候,用以考察异同勤惰。后来外台生每预报,内台官雷同附和;钦天监每年编订历法,内台官又往往干预,皆禁止。三是命天下府州县选送阴阳正术等官员至礼部,转送钦天监再试,那些不通阴阳天文的,不许送吏部选用,并追究考送官员之罪。四是天文等生,不许另外派遣差事,有妨学业。五是编订天文生花名册,遇有公务,循次差拨;册子三年一造文册二本,一送部稽考,一存留钦天监备察,不许滥冒收充。 ——这些是成化二十三年,孝宗皇帝的做法,只是很不如意,各省推荐到北京的精英,存留供事者不过200余人;后来他想修改一下历法,命征山林隐逸能通历学者,结果一无所获。 ——除了长期禁止造成心理恐慌的主观因素,很难说没有人才断层的客观原因。 然后是加大观测力度,这个是针对天文台的布点。 明朝有天文台,就是后代俗称的北京古观象台,现在叫观星台,始建于正统七年;南京也有天文台,在鸡鸣山。 现在都改名为天文台。但这还不够,汪舜华下旨,在西安、长沙、昆明、海口各设一处天文台,具体位置由钦天监会同礼部、工部查勘上报;本想在紫金山新设一处天文台,毕竟太有名了,只是毕竟是太祖陵寝所在,只能作罢了。 ——如果不是建造天文台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汪舜华真想多建几个!看你们还敢作妖! ——这些天文台除了负责传统的观测内容,也就是窥测七政行度、凌、犯、迟、留、伏、逆,汪舜华着重强调要记录每天日出日落的时间、二分二至太阳的最高角度和时间,尤其有太阳直射的地区,要详细记录太阳直射的时间。 最后就是继续当年太祖的事业。现有的典籍要翻译,但还要去西域召集精通天文歷算的人才,带上你们的典籍,越多越好! 当然重申对私学天文尤其是私藏天文器械的限制。凡私家收藏天文图谶、应禁之书,及歷代帝王图像、金玉符玺等物者,限一百日赴本处官司呈纳,匿而不言者,杖一百。 并且列出了清单:天文之书,谓推步测验之书,如统天历之类;图谶之书,谓图像谶纬,如推辈图、透天经、风角鸟占之类,凡此种种,都是防止你们拿出来妖言惑众的。 当然很有意思的是,太后下旨,私习天文,也就是你不是天文生,但私自习学能推步测验的,亦杖一百,送钦天监充天文生。 ——私习固所应禁,但与其把你砍了,不如废物利用充当天文生。你不是喜欢天文吗?那好吧,老老实实去钦天监为太后皇帝看吧,看个够! ——很严厉吧?实际已经轻多了。事实上,唐宋对于私习天文的,严重的时候是会处以绞刑的;而且就算法典规定了只是流放,实际上处理起来也可能是死刑。 此次明确,此前严禁的象天之器,诸如璇玑玉衡、浑天仪之类,属于观测器械,不再限制;另外要强调的是,凡只涉及天体运行规律的天文学着作,可以由正规出版社出版;但是涉及图像谶纬的,一律严禁出版,防止有人借题发挥。违者本人处斩、家人流放;参与出版刊刻的也要责罚。 星星真的不是想看就看。 宇宙区长也不是想做就能做。 不仅如此,汪舜华对天文仪器也做了改进。 她亲自带着宗室群臣到观象台视察,就算没有任何天文学爱好,她都能看出条件确实太简陋——全靠肉眼,连望眼镜都没有一台! 当然也不是啥有没有,还有浑仪、简仪、浑象、圭表等天文仪器。 真的是用爱发电了。 谷正还在叨叨:「玄象器物、图像谶纬等,皆涉天学,用之习之即可通天。太后应严禁私家藏有,以免私人获悉天机,觊觎天命大宝;或者指天画地,诡说灾祥,妄陈吉凶。」 说得好像你们组成小圈子,就不会妄陈吉凶了一样! 汪舜华看了他一眼,懒得跟他计较,没办法——谁让你啥都不懂呢?人家好歹滔滔不绝像那么回事,还不是只有认了。 既然我斗不过你,我就培养人来跟你斗,反正真理在我这边。 想想又咬咬牙,天文学要发展不能光用爱发电,观测的器具不能少,别的什么可以慢慢来,但是望远镜一定要有! 望远镜的原理啥的都说不清楚了,总不过是光的直射折射反射,反正就是凸透镜凹透镜那点事,排列组合一个个试。 要命的是制作望远镜,就必须要用玻璃。 后代的玻璃实在常见不过的生活用品,触手可及;但在明朝,这玩意真是个高档奢侈品。 其实中国早在战国时代就能制造铅钡玻璃,这与西方的钠钙玻璃是两个不同的玻璃系统。铅钡玻璃烧成的温度低、颜色多,可是易碎、透明度差、不适应骤冷骤热,只适合加工成各种装饰品、礼器和随葬品,用途狭小,因而被更实用的瓷器代替。 汪舜华是真的不会做玻璃,虽然学过理化生,也看过无数穿越小说,但隔得太久,真的不记得了;当时就是图着乐子,没想过世上真的有穿越这回事!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但是没办法,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好在人是活的,办法还可以想。 无色透明的物品,有,水晶。 这玩意现在金贵得很,甚至超过金玉珠宝。 但是没办法,先就是它了。 汪舜华命人打磨了几个镜片,自己试了下,觉得不错;招来于谦等人,章纶还想说这种玩物,太后千万不要沉迷。 刚把东西交出去的于谦突然回过味来:「这真是个好东西,如果将士们有这个东西,侦察敌情可就方便多了。」 汪舜华点头:「于先生说的极是,不仅是侦察敌情方便了,甚至观测星象也准确多了。」 因为造价实在惊人,第一批制作出来的望远镜很少,20个,说是纪念先帝20周年诞辰。除了奉献给太皇太后、皇帝,只赏赐了亲王、长公主还有公爵、内阁学士。 汪舜华还觉得不满意,其他人却兴高采烈,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包括皇帝。汪舜华看大家兴奋地到处看,甚至连老臣们也不例外;总算想起来正事:「这个凸透镜聚光,刺眼,所以在阳光强烈的时候一定不要使用,尤其不能直接去观测太阳,否则,连眼睛都有可能刺瞎。」 大家应了一声,即便退下了。 汪舜华则招来科学院的工匠们,再一次询问玻璃研发的进展。 水晶虽然能制作望远镜,但毕竟造价太高,而且说实在的天然矿物,清晰度肯定不高,拿来装潢门面还可以,真的要普及、要推广,还是必须依靠技术量产。 必须要把玻璃弄出来。 玻璃是有的,李时珍《本草纲目》就有载。 世界最早的玻璃制造者为古埃及人。2000年前的美索不达米亚和古埃及的遗蹟里,都曾有小玻璃珠的出土。公元12世纪,出现了商品玻璃,并开始成为工业材料。当时义大利的玻璃制造技术已经非常发达。 但玻璃的制造相当保密。当时工匠都被送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上生产玻璃,一生当中不准离开这座孤岛。 现在对外开放,国内的茶叶丝绸大量外销,外国的粮食和其他奢侈品也源源不断的流入中国,其中就包括玻璃。本身造价高昂加上物流成本加上高额的关税,这种东西自然成为顶级奢侈品,是黄金的好几倍,所以汪舜华宁愿选择水晶来制作。 但早在建极元年底,汪舜华就交代了科学院,要把玻璃作为重点攻关项目,如今快十年了,还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 但是汪舜华知道,玻璃制造不难。 必须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244、旧事(建极十年,1467年) 建极十年来到了。 执掌帝国大权,已经快十年了。 边屯清理在去年底已经全面完成,勛贵带着言官回京復命。应该说,清理的效果相当很显着的。在各都司上报的基础上,清理出一部分吃空饷的、又淘汰了相当数量的老弱病残,把他们划归民籍,军士人口少了10%;清理出一部分私占军田的,又通过反腐什么的划拉了一部分,土地多了18%;一些治军不严、行为不谨等将佐被撤职查办,一批官兵反映的问题得到纾解,汪舜华很高兴,朝臣也很高兴。 歷史上这一年最重要的事情其实是成化犁庭,但这几年因为边庭相对稳定,汪舜华暂时还是奉行「攘外必先安内」,先把内地的军屯清理了,把战斗力提升起来再说;当然,边将的安排也要着手了。 今年是武会试举行的年份。黔国公沐琮和兵部右侍郎项忠主持了会试,随后进行了殿试,二百名武进士分拨好了,到各地参与军屯清理。 年初徐埕带着弟子们回到北京,汇报了黄河整治的相关情况。 汪舜华大喜过望,下令升工部尚书,加太子少保——工部事情多,多一个尚书干活不累,当然徐埕专门负责水利工程;他的学生们也得到了妥善安置,其中表现极其突出的白昂到顺天府担任府丞,协助徐埕梳理京城水系。 今年要进行的是内地的军屯清理,这就要轻松得多,但朝廷上下仍然不敢怠慢。 此前,南五省的军屯自查已经有了结果,确实清理出不少问题。朝廷不用想就知道这两年下面的人都在琢磨怎么报;既然还想抗拒,就看双方谁的力气比较大,接下来就互相查了。现在南五省互查,中五省开始自查,北五省也要做好前期准备。 内地军屯清理速度明显加快,一季度南五省互查、中五省自查,二季度英国公等率人前往南五省督查,中五省互查、北五省自查;六月初朝廷钦差到中五省,北五省互查已经基本结束,朝廷加派了人手,十月初起对北五省进行最后的验收。 八月初二是景帝逝世十周年。派襄王到天寿山祭奠,汪舜华和皇帝、荣王、齐王到太庙告祭。 原来这么快,景帝已经离世十周年了。 汪舜华转头看着儿子,他虽然面庞青涩,但身量挺拔,是个小大人了。 可能这个「小」,在很多人眼里可以去掉。 皇帝已经十四周岁,虚岁十六,是不折不扣的大人了。已经有声音要求皇帝及冠了。 及冠只是一种仪式,重要的是还政。 汪舜华很清楚背后的潜台词,但现在不是时候。 周定王朱橚庶十一子封丘王有熅去世,追谥康懿;儿子子堼是庶出,封镇国将军;鲁靖王肇辉嫡四子巨野王泰墱薨,追谥僖顺,世子阳蓥还没通过考封,只有等下一科。 武英殿大学士李贤七月初守满起復,依旧供职;但南京兵部尚书沈固、刑部左侍郎贾铨相继去世,都是名臣,后事得办理。 旋即接到英国公张懋从福建呈上来的奏疏,弹劾建宁卫指挥杨晔「盘剥百姓,货赀巨万,残忍成性,肆意杀人,死亡达数十人。」曾有人为避其害而躲入棺材之中,杨晔令人放火焚棺,把人活活烧死。 比歷史上早了差不多八年,办案的从福建按察副使冯俊变成了英国公张懋,却不影响案件办理结果。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么多事肯定不是一两年能够干成的,却这么多年没有被法办。原因很简单,杨晔是个有背景的人,他是四朝元老杨荣之孙。 歷史上办理这起案子的是冯俊,天顺四年进士,没有背景,但是有决心。他顶住了上级压力,查实杨晔的罪行,下令逮捕。杨晔潜逃京城,冯俊即上疏宪宗,在京师抓捕杨晔。执行任务的就是汪直,他半夜抓人,惊扰四邻,气得翰林陈音爬墙大骂。 因为早了八年,冯俊虽然在建极三年考上了进士,但还没这么快升迁,当然他马上就能办理惊天大案,不着急。 因为是张懋的奏疏,汪舜华高度重视。张懋不是冯俊那样禀节直亮的廉吏,但这些年深受薰陶,该守的官箴还是遵守了;他身份贵重,也没什么顾忌。百姓跑来告状,他就接了状纸。因为杨晔身份特殊,他还查了一下,所告属实,自然大怒——有些事还没来得及做,但有的就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而对于张懋来说,收拾杨晔,除了眼前的公仇,还有私怨。 因为安南。 当年父亲英国公张辅率领官军消灭了篡取王位的越南胡氏政权,得府州四十八、县一百八十、户三百十二万,设立交址行省。 然而因为经营不善,交址发生叛乱。宣宗以「数年以来,一方不靖,屡勤王师」为由,命驻守交趾的王通撤兵。张辅极力反对,自请10万兵马,发誓一年内讨平;但杨荣以「国家之安危所系,在北不在南」,让宣宗下定了放弃安南的决心。 尽管放弃安南的决定是宣宗做出的,尽管当时确实有各方面的困难,但杨荣还是不可避免的受到张懋的迁怒:安南,那是父亲在枪林弹雨中打下的,却让你们轻而易举的放弃了!如果当时不放弃安南,如果当年任由父亲出征并驻守安南,是不是他就可以避免在土木堡尸骨无存的下场! 在土木堡显忠祠外的哭墙前,张懋摩挲着父亲的名字,热泪盈眶,失声痛哭;他恨隐帝、恨王振,也不能不怨恨宣宗和三杨。 今天有这样的机会,既能为民请命,又能泄愤,张懋自然不肯放过。 有了张懋的奏疏,汪舜华很自然的派人锁拿了杨晔,而后交给朱骥审问。 ——好像想起来,明事里提过,三杨谁的孙子被仇家告了躲到京城被汪直弹琵琶,不会就是这孙子吧? 杨晔这回没有被弹琵琶,不过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平时飞扬跋扈,一到刑部大牢,还得老实下来。 杨晔能被福建省庇护,中央自然也有很多人脉;但张懋可不怕这些。当年连秦王都敢得罪,何况几个地方官?要说后台,丈母娘才真的是后台!当下一一上奏,人证物证齐全,锦衣卫把犯人的口供也呈上来,自然汪舜华大怒:「玛德这是人干的事吗?」 宗室和勛贵也趁机煽风点火:我们犯了罪都要办,太后好意思对外人法外开恩吗?——杨荣都死了好几十年了,他又没有丹书铁券! 还记得吗?跟杨荣齐名的杨士奇,经歷惠帝、成祖、仁宗、宣宗、英宗五朝,在内阁四十余年,担任首辅二十一年,怎么样呢?溺爱幼子杨稷,使他有恃无恐,仗势行恶,结果杀害数十条人命!最后英宗下旨,让他自行处理;逼得杨士奇挥泪斩子,从此一蹶不振。 杨士奇的儿子尚且如此,何况杨荣的孙子? 不出意料,杨晔在秋决被斩首示众,家产抄没,相关涉案人员一律严惩,并被作为反面典型通报全国,要求所有的官员管好家人,否则你下不了手,太后就来下手。 进入冬月,亲王、参加明年考封和需要结婚或者配置侧室的的宗室相继进京,北京城再一次热闹起来。 鲁王世子还在守孝,但蜀王世孙申鈘守满来京,因此亲王一级基本就齐全了。 其他多是老面孔,独有蜀王世孙申鈘是新人,今年刚好二十岁。他是朱椿的曾孙,父亲的嫡长子,歷史上天顺八年袭位,成化二年十月娶了富顺县知县徐绮的女儿为王妃;不过如今因为祖父和父亲相继去世,一直猫在成都守孝,自然还是光棍。 因为是新人,汪舜华很认真的打量他。小伙子长得斯文俊秀,行礼也很恭顺,汇报这些年王府的情况也是条分缕析头头是道。她知道蜀王府的家教好,勉励了几句,赏赐了些东西,便容他退下了。 年底的事情很多,军屯清理全面完成,土地达到20万顷,比洪武年间少了近30%,但比三年前增加了80%,军士总数180万左右,缩减了20%。明朝军队人数最多的时候是在永乐朝,大约220万;正统年间号称280万军队,其实当时吃空饷相当严重。叶盛就说早在正统三年,逃亡官军就达1233222人。边境地区还有帐面的30%,中部地区只剩下了80%,江南地区更是只有30%,这时开始有募兵之举;后来嘉靖八年,朝廷公布天下兵籍,仅有兵士13万。 这180万军队,淘汰了相当数量的老弱病残,又招募了大量青年定壮,军械配备也有了一定提升,汪舜华很满意。 于谦和兵部也很满意,虽然军费的白条不算多,但以前军队作风积弊甚深,这几年汪舜华让他们放开手脚干,不仅土地多了,军械配备有了改善,一些贪庸酷虐的将官被治罪,还有不少青年将官走上领导岗位,战斗力也强了很多。 245、报得三春晖(一) 今年为了迎接宗室们,照样上演了很多大戏,绝大多数是这些年新创作的;尤其其中包括几位女作家的作品。 当年汪舜华给李莹出了主意,李莹不敢怠慢,回家苦思冥想,又把以前的戏剧作品翻出来反覆揣摩,终于确定了初稿;但毕竟是太后交代的,她不敢怠慢,不仅请母亲和同伴们帮忙参详,还把老爹拽过来帮忙。 李贤实在没想到,自己帮女婿看完戏剧,还要帮女儿看戏剧;但芝兰生于庭院,也就认了,顺便帮女儿出了个主意。 当年底,李莹的《笔中情》呈了上来,汪舜华看过,觉得还不错,很符合电影的气质,只是还不够,于是交给程敏政,让他帮忙改。 不仅李莹,程敏政也红了脸。 小两口低着头退下了,于谦觉得有点不妥当,汪舜华笑道:「没什么不妥当的,如果他们这点都把持不住,有负朝廷厚望,也就不值得朝廷託付。」 《笔中情》经过再次修改呈上来,汪舜华非常满意,原作也不过如此了。 高傲自负的青年书法家赵旭之与貌美贤淑的太尉之女齐文娟相爱。在齐文娟的鼓励下,赵旭之三次出游学习书法,戒骄戒躁,悟得书法真谛,生动诠释了「行万里路,破万卷书」「满招损、谦受益」等至理名言;其中穿插了三对青年的美满姻缘,符合大团圆的追求。 第二年春,戏剧正式上演。才子佳人,名士风流,轰动京华,一时京城内外,议论纷纷,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便同样有后院相会的情节,这部作品的立意已经高出太多。 程信和李贤笑的有点复杂。 在外界毁誉参半的同时,李莹静下心来,酝酿她的第二部作品。为此,她翻阅了大量的邸报,还觉得不够,恳求太后准许她去天牢。 汪舜华觉得很奇怪:「你好好的大家闺秀,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李莹回答:「臣女正在写一部戏,想对案犯更深入的了解。」 汪舜华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你想写什么?」 「贞节牌坊。」 李贤指点女儿:「汪太后力排众议,取消了贞节牌坊,朝野上下反对的声音很大;尤其很多人为了赶在最后期限前拿到贞节牌坊,不惜杀人。现在刑部抓了很多人,朝野上下藉此进一步向太后施压。太后虽然态度坚决,只怕是独木难支。你若能依此破题,就能为太后壮声势,也可让天下女人少受些苦楚。」 汪舜华的眼睛有点涩,同意她去,同时交代刑部尚书程信:「你手里有不少相关的案卷,让你儿媳妇看看,她的公公没有杀错人。」 经过前后一年多的反覆修改,终于,建极八年初,李莹拿出了这部《贞节牌坊》。 小家碧玉杨淑珍知书识礼、才貌双全。本以为能够嫁得如意郎君,白头到老,哪知道丈夫柳章是个花花公子,整天眠花宿柳,不着家门。淑珍除了侍奉公婆,就只有默默流泪。不久,柳章因一名歌妓与人大打出手,被人打死。对方是个官二代,赔了点钱了事。公婆嫌她不能拴住丈夫,对她明里暗里挤兑,下人也看菜下碟,淑珍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清明节又到了,她带着下人去给丈夫上坟,碰见和朋友出游的书生冯远。冯远对淑珍一见钟情,打听到她品貌出众,禀告父母想要迎娶淑珍;遭到坚决反对。父母要他迎娶同乡之女秦琴。冯远坚决不肯,跑到庙里剃度,冯母无可奈何,只得说服冯父同意;冯父带着儿子到杨家提亲,杨父坚决不许。 消息传到柳家,柳父认为是淑珍红杏出墙,招蜂引蝶,要对她动家法;淑珍有口说不清,幸好丫鬟们作证,淑珍与冯远并不相识,但是柳父仍然不肯放过淑珍。他认为淑珍年轻貌美,早晚必然出事,不如让她为儿子殉节,换一座贞节牌坊。淑珍大惊失色,恳求公婆放过自己,愿意从家族中过继一个继子,却换来公婆冷眼。 冯远在杨家吃了闭门羹,不肯放弃,又跑到柳家来提亲;被柳父一阵痛打,逐出家门。 柳章的寡姐柳玉同情淑珍的遭遇,劝说父亲同意这门婚事。被柳父痛骂一顿,说泼出门的水别管家里的事,柳玉含泪而去;柳章的弟弟柳文想独吞家产,在老婆江氏的劝说下,也劝父亲打发淑珍走,也被柳父痛骂。 冯父找到乡绅张纯,希望他出面说合;柳父却说淑珍执意守贞,并非自己逼迫。张纯没有办法,没想到县令尤施认为自己境内出了贞洁烈女,大加赞赏,上书朝廷恳求表彰。 柳父闻讯,派人将淑珍关入暗房,不给吃喝,逼她殉节;柳玉见事态紧急,找到冯远,让他带淑珍走。 在柳玉的精心安排下,淑珍终于被救出乘上了马车;但此时她已经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见到冯远,瞑目而死。冯远痛哭一场,希望带她离开这里,终生为她守墓;被追出来的柳父痛打而死,血溅长街。 柳父正准备先下手为强,控告冯远勾引良家妇女,没想到官府传来消息朝廷表彰淑珍为节妇,建设贞节牌坊。 冯父痛惜儿子之死,跑到官府告状,但尤施认为冯父这是无理取闹,将他痛打五十大板,冯父回家就咽了气;而被柳父拘禁起来的柳玉也不食而死。 贞节牌坊建起来了,但有个老妇在下面狂奔,喊着:「杀人了杀人了」,正是冯母。她被当成疯子打死了,朝霞里显得特别刺眼,朝廷官员看了一眼,开始念词。 可以想见,这样的剧情会引发怎样的惊涛骇浪。朝臣纷纷上书,这样攻击贞洁烈妇,居心何在! 李贤、程信不好意思说话,商辂低着头不说话,于谦转过脸问程信:「你去取几件案卷过来请列位臣工好好看看?」 下面好不容易憋出一句:「不能以偏概全不是?」 汪舜华冷笑:「你敢说为了贞节牌坊杀人,只是个案?只是这几年才有的?——前些年嫔妃殉葬的事,这么快就忘了?你是不是该去那边问问,那些女人到底是不是自己愿意死的?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太阳下面没有新鲜事。」 李贤避嫌不好意思说话,程敏政站出来替未婚妻解释:「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青年丧偶,能不能守得住很难说,与其留着败坏门风,不如早早打发了,大家都能保全脸面;而且有贞节牌坊,逼死人命的事这些年来刑部可是办了不少,现在这股风气总算压了下去,一定不能走回头路;更何况男多女少,乃是国家动乱的诱因。」 这话说的很实在,女性这种资源肯定都是往上流动的,有权的有钱的,都要多占一点,剩下给下面的就很有限。光棍多了,自然很容易出事——拐卖人口、逼良为娼什么的都是小儿科了,关键是这些人聚集起来,啸聚山林也是有的! 下面这才不说话了,汪舜华则夸奖李莹:「写得好。不遮遮掩掩,不文过饰非强求大团圆。不容易。」 接着感嘆:「我朝总算有了一部社会问题小说,终于开始尝试发现真正的社会问题,尤其是妇女问题。这才符合文以载道、文以化人的初衷,这才是读书人应该有的人文关怀,这才是泱泱中华应该有的格局和气度。」 ???!!! 什么是社会问题小说? 怎么才算社会问题小说? 怎么算慢慢探讨,此后太后在因此判决死刑,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可以想见,《贞节牌坊》受欢迎的程度,甚至超过《笔中情》。 很多女孩子是流着眼泪看完的,包括几位公主,还过来问:「真的有这么惨吗?」 汪舜华看向她们:「更惨,杨淑珍好歹还有冯远深情无悔呢,一般人哪有这个待遇?老公死后,公婆为了所谓的门风,族人为了侵吞财产,杀人不是个案。柳文那种真算有良心了,把嫂子嫁出去,不是直接干掉换牌坊。你们去查查,有个词,叫『吃绝户』。」 公主们无不咬牙切齿:「这些人都该杀!杀干净了才好!」 汪舜华嘆气:「谁不想当好人?我也不想杀人,可是我不杀他们,就有更多的女人会被杀。这还是朝廷放宽条件,允许和鼓励寡妇优先在婆家内部改嫁的结果。如果按照律法,严禁寡妇改嫁丈夫族人,却让她带走丈夫的遗产,被害人数恐怕再加两个零都不止。——总有人说我下令民间女子十六岁才能结婚是不利于人口繁衍,可是没有人想过,女子十六岁身体才刚刚长成,生儿育女才不会亏了身子;更何况,从六七岁懂事,十二三岁操持家务,到出嫁总还有几年时间,还能帮家里做些事;不至于白养活一场,这样穷人家才会甘心情愿的养育女儿,而不是直接溺死。」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些天之骄子们生来就拥有世人无法企及的荣华,不明白世道的艰辛,汪舜华却明白:农耕社会,男人是主要劳动力,如果养女儿成本太高得不偿失,父母就会主动放弃——朝廷对杀害女婴的严惩不贷,但那是针对发现的,没发现的呢?这年头死亡率那么高,谁知道是存心的还是无心的? 所以,只有当女儿也能为家庭创造财富,父母才会养育她们。 后妃贵妇之类只能奢望,不是所有人都能做这样不切实际的梦;但女儿在眼前就能纺纱织布,他们总还是会放一条生路。 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 所以永远不要考验人性,也经不起考验。 246、报得三春晖(二) 李莹因此一炮而红,汪舜华对程敏政说:「你若再不努力,恐怕要让你媳妇超过了。」 程敏政领诺,回头就呈上了崑曲剧本《西湖柳》。一看就是才子佳人题材,当然事实也确实如此;不过他不可能去写歌颂自由恋爱、反抗封建包办婚姻的作品,恰好相反,是劝女孩子们要端庄自持的。 官宦子弟孙青云回故乡杭州访亲,外出郊游,与少女刘玉娟一见钟情,私订终身。不久,青云接到家信,要他速速回家,两人忍痛分别。回到南京,方知让他与尚书之女秦丽华成婚。青云贪慕权势,背负前盟。玉娟因怀有身孕,被其父勒令处死,幸被其母悄悄放走,安置在别院。玉娟变卖首饰来到南京,青云非但不肯相认,还欲杀人灭口。她的丫鬟腊梅到孙家声讨,青云恼羞成怒,命人乱棍打死;却惊动秦丽华。秦丽华前往客栈探望玉娟,玉娟已经产下儿子,却因颠沛流离,先天不足,当场死去;玉娟奄奄一息,面对秦丽华,悔不当初。孙青云前来客栈接秦丽华回家,玉娟气绝身亡;秦丽华自觉遇人不淑,怒而义绝;孙青云急忙挽留,却被岳父知道,感嘆凉薄之人,不值得託付,于是令人革了孙青云功名。孙父气死,母亲也一病而终,孙青云送父母灵柩回乡安葬,满街唾骂,万念俱灰之下,不觉步到西湖与玉娟相遇的地方,只觉前程往事,如梦似幻,于是沉水而死。 故事很简单,也很沉重,用来教育女孩子们再合适不过了:娶则为妻、奔则为妾,别以为私定终生会是什么好下场。《莺莺传》里的莺莺不就被始乱终弃,还没渣男骂成尤物!《西厢记》里的崔莺莺不过是骗人的鬼话;真以为面对公婆能像《墙头马上》的李千金那样理直气壮?别做梦!儿子生了两个,都只能藏在后花园,父母都不知道,有什么脸面自称是人家儿媳妇?老爷子致仕你就敢蹬鼻子上脸了?三纲五常要不要?不怕言官参死你!就算卓文君,司马相如还曾有过移情别恋的心思。 与很多作者标榜劝化实则花大力气在男女感情上浓墨重彩最后大团圆不同,这部作品第一幕是西湖会,第二幕楼台别,然后洞房变,接着就是后院难、厅堂血、临终恨、夫妻绝、西湖柳,一气呵成,绝不拖泥带水。 因为有教化作用,言官倒没怎么骂,文人墨客对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也是赞嘆有加,甚至女孩子们也警惕起来:以前都以为遇到个看对眼的,肯定就是公子和小姐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些?——按照大家的生活常识,反倒是这一种可能性更大! 汪舜华很满意。 程敏政这种才子,既然卯足了劲儿要在戏剧上有所建树,自然不会满足于压到未婚妻这种小打小闹。很快,他写出了另外一部长篇小说《汉宫秋》。 有马致远同名戏剧在前,很容易联想到王昭君,其实不是,是关于赵飞燕姐妹。 这是一部标准的歷史小说,考据严密,语言优美平易,人物形象鲜明,情节跌宕起伏,寓意深刻隽永——敏政没有像很多猎奇小说详细描写赵氏姊妹的宫廷密辛,着重于两人利用皇帝宠爱胡作非为、最后自取灭亡的过程。 汪舜华看了,故事早就烂熟于胸了,主要这两姐妹的破事一直是戏剧小说的热门,电视剧就拍了好几部;果然是大家手笔,简直是波澜壮阔,堪称鸿篇巨制。 没想到歷史小说还能这样写! 汪舜华放下了书,程敏政这时候写了这么个本子,目的还是在于借古讽今,希望她早点让皇帝成婚留下后代,免得以后被人泼脏水吧。 程敏政红得发紫,和他齐名的李东阳不遑多让,以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为题材,创作了小说《唐时月》。他不是白居易,也不是白朴、洪升,对李杨二人没那么多同情。本来就是一出乱伦恋,何况一个纵情误国,占了情场,废了朝纲;一个恃宠生娇,纵容家属专权误国,最后渔阳颦鼓动地来,九重城阙烟尘生。把安史之乱全归咎于杨贵妃,固然冤枉了她;但要说她完全无辜,那因此家破人亡的无辜百姓何堪?唐明皇更是因色误国的典型,如果不是前期英明,和周幽王有什么区别——可就是因为你聪明,更不应该犯这样的错! 因此浪漫主义的上天入地全删了,就只剩下现实主义的叙述和揭露,也让很多不明真相的群众缓过神来:麻蛋!杨贵妃居然曾经是唐明皇的儿媳妇,还是他曾经最宠爱妃子武惠妃的儿媳妇!为了武惠妃,可以一日杀三子;那为了杨贵妃千里运荔枝算个屁!何况还和小姨子虢国夫人不清不楚,以后谁要再说他是情痴,我跟你急! 比李莹稍后,永安长公主也拿出了自己的作品《平阳公主》,讲的是唐高祖女儿平阳昭公主的故事,这是一个真正的巾帼英雄。 但这样一位横扫千军、巾帼不让鬚眉的传奇公主,却在她死后,遭到了恶臭的诬衊与诋毁。民间故事说她在幼年时被人贩子掳走,沦落风尘,后来被戏班子班主救出,逃回太原。汪舜华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简直怒髮冲冠。这样一位非凡的女性,居然在市井小人笔下有过这样的不堪。如果她真是梁红玉一般倒也罢了,但人家不是!你们这样编排,到底是何居心?——甭管你怎么出身高贵,有过怎样的功绩,只要是个女人,就该接受这样下三路的攻击吗? 而今,平阳昭公主终于可以恢復她的万丈荣光。 有道是「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既然已经迎风绽放,接下来就是万紫千红。 事实上,早在建极五年以后,戏曲小说就迎来春天,尤其次年初永安长公主牵头成立了春晖文学社,翌年成立了出版社,让更多女作者投入进来;外头的才子们自然更不示弱,以翰林院为阵地展开创作。 就在《逼上梁山》火得一塌煳涂的时候,翰林院编修林瀚,写了歷史小说《隋唐志传通俗演义》。倒不是迎合领导,事实上,这是一个相当有远见的人。歷史上,在士大夫鄙视小说的时候,他公然给小说作序,而且撰写了这部小说;现在,太后公开为小说正名,自然更加无所顾忌了。 翰林们和各级官员一起到地方参加了土地改革,并多次到地方办差,对民生疾苦有了更深切的感受,自然写起这些来更加顺手。 在《贞节牌坊》之后第二年,程敏政献上了《立斜阳》,和未婚妻搭起了擂台。同样是有关贞节牌坊,这回故事更加现实惨澹:老秀才张大成屡试不第,兼之为人迂腐,受到乡邻的轻视。他的女儿碧莲嫁给了破落户孙贵。孙贵为人暴戾,多次殴打妻子,碧莲因此常常逃回娘家。她的母亲吴氏不忍心女儿受苦,要求离婚,但是张大成坚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强行将女儿送到婿家。他劝孙贵不要打老婆,孙贵亮着膀子说我家的事不要你管,然后扬长而去。张大成无奈,只得回家,可是走到半路,女儿又跑回来了。大成气得不行,痛打女儿。碧莲羞愤,投河自尽。偏偏这时候家丁来回报,刚才孙贵到赌坊赌钱,与人一言不合开打,结果对方是个练家子,三拳两脚把他打死了。 张大成悲愤莫名,然而令人感慨的是——原本收了对方贿赂扬言孙贵先动手对方无罪的官府,知道他老婆自杀殉夫了,立刻准备为她申报贞节牌坊;原本一文不明的张家,也马上身价百倍,甚至有乡绅上门为儿子提亲。夕阳下送婚的队伍缓缓出发,张大成和老婆则在家门口相顾无言。 《立斜阳》的成功可以想见;稍后,程敏政的另外一部《王娇鸾百年长恨》更是轰动一时。 汪舜华记得曾经在三言二拍里见到过这个故事,连名字都一样;但是她嘆了口气,没想到居然真有这回事,而且就发生在现在,当然年号从天顺改成了建极。 简单的说,就是个一见钟情、始乱终弃的故事。女主角王娇鸾是个绝代才女,父亲因为爱惜她的才华,确切的说需要她的文笔所以不捨得将她出嫁,结果女大不中留和官家公子周廷章相恋。当然面对负心汉,报復起来也很有意思,趁向吴江县发公文的机会,将从前唱和诗文、绝命诗三十二首及《长恨歌》一篇,连同婚书,汇成一帙,放入于公文内,然后悬樑自尽。 得到文书的吴江县令陈绶深以为奇,适逢右都御史钟同到地方巡察,就当奇闻说起这件事。 钟同这种一身正气的人,很看不惯这种无媒苟合的事,但更讨厌负心薄倖之徒;尤其看了诗文,深惜娇鸾之才。 于是招周廷章诘问,廷章初时抵赖,但证据确凿,于是被收监。 钟同还存着点促成美满姻缘的念头,结果得到南阳卫的文书,说王娇鸾已死,于是将周廷章大骂了一通,用乱捧打杀。 因为没有先例,钟同很为了这件事遭到诘难。 汪舜华倒是没为难他,只是淡淡地说:「既然周廷章自己写下『男若负女,万箭亡身』,转身没恩背盟,合该他有此报。」 其实从量刑来说,还真的不能说合适。只是这年头,能为女人做主的太少,尤其王娇鸾已经死了,汪舜华也就对渣男没什么同情心,反而感慨王娇鸾的际遇——这样一个绝代才女,居然因为一个渣男断送了性命,真的是人间不值得! 周廷章固然该死,王娇鸾的父亲王忠同样脱不开关系,汪舜华考虑到他女儿都没了,也就没有为难他;只是反过来催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后世她听到这话是要嗤之以鼻的,但是现在自己要这样说,因为她需要人口。 这是个不错的角度,朝臣也就算认了。 钟同和程信都算是政法系统的,虽然现在没这个说法,但是关系很近;程敏政因此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又调阅了刑部案卷,加上前几部的积淀,写起故事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只是汪舜华看戏的时候,突然觉得有点胃疼——那个棒打鸳鸯的王忠,是不是自己?王娇鸾也是快20岁没嫁出去才闹出这档子事情! 但自己说出的话,还得忍着。 没多久李贤很快跟她打报告,老父年迈,最牵挂的就是大孙女的婚事;恳求接女儿回家完婚。 汪舜华准了,装作没看到程敏政的傻笑。 247、报得三春晖(三) 汪舜华当然知道,作为政治家,尤其是在上位者,是不能有爱好的,至少不能让人知道她有爱好。 但要想占领舆论阵地,光控制邸报是远远不够的——识字的人才多少?能看得懂朝廷报纸的还是读书人! ——是,报纸转载不允许擅自删改,但是人家不会不转载、或者配发评论吗?就算不行,文人也有自己的途径,结社唱和、互相唿应;甚至编一些童谣、传唱一些故事。朝廷也找人,但是朝臣都忙得鸡飞狗跳,汪舜华自己的古文水平又拿不出手,四平八稳的歌功颂德怎么斗得过尖锐刻薄的讽刺劝喻?人家稍微改头换面就能放大效应。 因此,不仅要让人知道她的爱好,还要让人知道,这是一种真正有益于国计民生的雅好。 既然上有所好,自然下必甚焉。 普通群众记不住那些文绉绉的话,但是明君贤后大团圆符合期待。甭管开先官员怎么贪赃地主怎么残暴衙内怎么胡闹,最后等贤臣奉太后旨意前来收拾残局,歌颂一番,就算皆大欢喜。 商良臣就这样干了。其实最初设计很简单,就是少女孙玉洁和青年傅朋一见钟情,在刘媒婆的撮合下喜结连理的故事。 只是情节太过于简单,大家都觉得意犹未尽。因此商良臣反覆修改,在老爹的指点下,终于拿出了全本:刘媒婆见傅朋给孙玉洁手镯,就向玉洁要来绣鞋,答应代为撮合。媒婆之子刘彪拿了鞋夜至孙家庄,误将玉洁舅父母杀死,将一个人头投入刘公道家内。刘公道惧罪,打死长工宋兴灭口,县令赵廉将傅朋屈打成招。宋兴之父宋国士控告,也被押入狱。宋女巧姣已与傅朋订婚,前往北京告状。太后责令刑部尚书复查,真相大白。太后覆审后,斩刘彪、刘公道,并以孙、宋二姣赐婚傅朋。 汪舜华看得很不爽——这样一改,这傅鹏也太不是东西了!明明已经有了未婚妻,居然还和别人眉来眼去!老婆为他奔波千里,他可倒好,坐享齐人之美!天下有这样的好事! ——为这样的人赐婚,老娘很闲吗? ——再说,这么个案子都要闹到北京才能查清楚,那真的是江山要完! ——知道你是想拍马屁,但马屁不是这样拍的。 其实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大抵如此,青年男女一见钟情私订终身,被父母豪门权贵棒打鸳鸯,最后高中状元皇帝赐婚大团圆。 这种套路在明清小说中比比皆是,如今小说提前成为主流文学,自然也大行其道。很多人就拿着这样的作品呈给朝廷,希望能够换取一官半职;当然这时候往往成全有情人的就变成了太后。 汪舜华借着这事狠狠地按压下这股风气:「这些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故事,那些卖文字的书生写写也就罢了,你作为朝廷大臣,自有大臣的担当,何必落这个俗套?」 要说还是史太君看得透彻:「那些个才子佳人的小说,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一个套子。什么尚书的女儿、宰相的孙女,知书达理,才貌双全,竟是个绝代佳人;只是见了个清俊的男人,便礼法也忘了,父母也忘了,害相思不算,做出后院相会、私定终身的事来,鬼不成鬼,贼不成贼,败坏门风,辱没祖先,怎么就成了佳人?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因为他是才子,就可以『窃不算偷』?」 「这种小说,最可恶的一点,就是极力宣扬无媒苟合,偏偏还要感动朝廷。让庙堂之上的重臣颠倒黑白,强媒硬保,称颂这等不堪的事;甚至苦拉君父作护身符,管这等闲事。实乃无人心之至!」 话说的重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之前的小说刺激到了。 群臣相互看了一眼,低头。 太后不高兴,商良臣擦了把汗,赶紧表态马上改,孙媒婆纯粹自作多情,傅鹏是因为婚期将近找绣娘孙玉洁绣东西的,丢玉镯纯粹偶然。太后觉得玉洁既然对傅鹏有意思,赐给他不妨事;但傅鹏坚称只心属宋巧姣,宁愿孤独终老。傅宋完婚,玉洁悄然离去,因为这个时代,对于女人还不是那么宽容,经过了这么多事,还有人愿意相信她是清白的吗?不好说。 至于到北京就不必了,朝廷有的是巡按,让他们接了状纸搞定了就行。 汪舜华点头:「这就很好了。」 突然想起来,好像很多年前有过这样一部电视剧,还是两个大美人演的,貌似歌还挺好听,貌似背景就是在明朝时期? 李东阳则以明朝开国歷史为题材,撰写了八幕剧《战太平》,讲述花云驻守太平城的故事。这本就是一段慷慨壮烈的故事,因为李东阳的生花妙笔,简直催人奋进、催人泪下。这戏一出,勛贵们的胸脯都挺的高一些。 张懋没精力也没功夫写戏剧,李东阳是朝臣要避嫌。不过他马上重金聘请文林馆的才子姚茂良,撰写《定安南》,讲述当年安南国内乱,杀害朝廷使节,英国公张辅受命出征,平定叛乱,并顺应民意,设置安南行省的故事。 姚茂良是明朝着名的戏曲家,字静山。武康人。有传奇《双忠记》《金丸记》《精忠记》《合璧记》等传世,都是歷史题材。 《定安南》很快在宫里上演,汪舜华感嘆:「打天下不易,守天下更难。我们对不起英国公的一腔热血,对不起无数征战安南的将士。」 下面的面面相觑。 汪舜华回过神来。她看过《双忠记》,写安史之乱中,真源县令张巡和睢阳太守许远坚守十个月,最后双双殉国的故事;于是说:「我再给你出个题目吧,把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搬上舞台。」 姚茂良磕头。 太刻意给自己加戏只会适得其反,但只要经典作品在自己指点下产生,就算成功了。 与程敏政、李东阳并称三大才子的倪岳则把目光对准更久以前,写下八幕剧《阿云》。这是宋朝一件很有名的案件,牵扯到司马光、王安石等多位歷史名人。 倪岳以新旧党争为切入点,把少女阿云的命运放在朝廷路线之争的尖锐矛盾中。面对国家内外交困的局面,神宗选择启用王安石变法,支持他慎用刑法的理念,阿云得到了从轻处置;但当神宗猝然离世,因皇帝年幼,保守的太皇太后高氏当政,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十七年,尽管有先帝的金口玉言,但阿云难逃一死;与此同时,已经推行多年的新法被尽数废除。 当楚楚可怜的少女命运若风中柳絮飘零的时候,任谁都会怜惜;尤其皇帝已经有了特赦的诏令,但他尸骨未寒,阿云还是被作为典型再次入狱,留下身后嗷嗷待哺的儿女;而在她血溅三尺的时候,传来新帝重刑以及废除新法的诏令,由不得不让人触目惊心、感同身受。 而倪岳选择这个故事,除了为父亲倪谦和继母何青玉开脱,其实也在流露一种政治焦虑:皇帝渐渐年长,他会不会全盘接受太后的政治遗产?如果不能,这十多年的一切努力,是否就要付之东流? 宋史中最引人关注的无过于靖康之耻。汪舜华不喜欢宋朝,主要是朝臣总喜欢援引宋朝厚待士大夫,要求朝廷豁免犯罪的士子;此外,为了借古讽今,讴歌景帝的丰功伟绩、鞭挞隐帝的苟且偷安。 因此,汪舜华提出:「要以古鉴今,把靖康之耻搬上了舞台。」 但这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毕竟戏曲不同于影视剧,让扮演皇帝的戏子披着羊皮在台上趴着走,实在有碍观瞻,毕竟现在还有同行。 商辂就提出:「臣以为徽钦二宗虽然昏聩,若搬上戏台,仍大不相宜,恐污圣明。」 没关系,还可以侧面展示。 李贤就提出:「可以用名妓李师师的贞烈来反衬徽宗的昏聩。」 这是个很好的主意,宋徽宗和李师师的那档子事也是古今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李师师最后的下落有多种说法,但除了老死江湖、被俘北上,壮烈殉国也是古已有之,不算无中生有。 这项任务被交给程敏政,毕竟他就是以写宋朝题材出名的,正好李师师和梁山燕青有交往,可以联繫起来。 汪舜华亲自和程敏政探讨小说的构架。他的文笔自然不用担心,只是担心身为士大夫的立场和格局。 其实这话原不用吩咐,程敏政很明白她的意思,下去认真研究了李师师生平,在宋人《李师师外传》和《宣和遗事》的基础上加以演义,撰写了长篇小说《李师师》。以李师师的悲欢离合为主线,串联起北宋末年的朝堂、文坛和江湖、市井,以男女情事映射国家兴亡,描摹了一幅末世图景。结构精严,文藻华丽,气象宏大,颇有《桃花扇》的气象。 汪舜华啧啧称美,命其改编成崑曲。台下观众都是唏嘘感嘆,汪舜华则发出一声冷笑:「没想到口含天宪的帝王和口口声声忠君报国的士大夫,节操和见识,竟然不如一个婊子!」 歷史上程敏政致力于宋史研究,曾经编撰了《宋遗民录》,对明清之际的遗民录编撰影响颇具,这回自然没有这样的时间和精力,但能在戏曲上有建树,也不算辜负一腔热血。 还是林瀚,以陆游和唐婉为题材,撰写了四幕剧《钗头凤》。小说卖得不算好,戏曲却博得满堂喝彩,大家都很感嘆,公主命妇们都在拿帕子擦眼泪,太皇太后也是唏嘘,连汪舜华也有点感嘆。后世非议陆游的声音很多,但在明朝呆了这么些年,她还是很能理解陆游的,只是对他手贱又跑去招惹唐婉很不满——人家都好好过日子了,你就不能消停吗?有本事搞定你老娘啊! 《钗头凤》都出来了,《孔雀东南飞》也就不远了。作者卢允贞,是当世着名的才女。允贞是兵部郎中卢雍之女。卢雍与倪谦是同窗,只有一女,曾经戏言:「他日授室生子,必讲姻好。」倪岳考中进士,即便履行承诺。 允贞字德恆,号恆斋,不仅生得花容月貌,且是兰心慧质,是当时杰出的才女。只是成婚数年无子,于是屡召媒妁,多置姬妾,以广其后。后来难产而死,倪岳续娶袁氏,但没有留下子嗣,只得过继弟弟倪阜之子倪霖。 婆媳关系自古就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不过倪谦两次丧妻,后来被汪舜华强塞了才女何青玉,最开始的别扭之后,倒也夫唱妇随;青玉和允贞感情亲睦。因此允贞虽然为无子苦恼,但没有婆媳问题,因此也就没有顾虑。虽然没有经歷,但自来耳闻目睹不少,尤其青玉还为她提供了不少素材,写起来也就得心应手。 卢允贞不愧是才女,故事跌宕起伏,人物立体鲜明,唱词优雅婉转——肯定有倪岳的功劳。甫一上市,就引发轰动,女孩子们唏嘘不已;当爹妈的也暗暗警醒:虽然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可是也不能太过分;否则真出了人命,尤其逼死自己孩子,那才真叫后悔莫及。 卢允贞成功再现了汉末的爱情悲剧,她的婆母何青玉的则把笔触对准了唐朝的悲情恋人:白居易和湘灵。 与无数爱情悲剧一样,这是万恶的封建包办婚姻惹出的事;但比陆唐更不幸,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在一起,为此白居易不屈不挠抗争了近20年,最终却仍然以惨败告终。 在这部名为《湘灵》的长篇小说中,何青玉用细腻的笔触再现了这场盪气迴肠的苦恋,然而百转千回之后,有情人却终究未能终成眷属,反而一个浪迹江湖,一个青灯古佛。直让人感嘆「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湘灵》引发了巨大的轰动,街头巷尾都在热议原来大诗人居然也有过这样的不幸;来往的同僚则调侃倪家「占了天下一半的灵秀」。 倪谦笑着应和了,也就由着老婆和媳妇去了,甚至儿子也懒得管了。 248、报得三春晖(四) 航海伯张能,面对朝臣的口诛笔伐也是头疼。为了扭转战局,在汪舜华的直接授意下,重金聘请苏州士子文林写了四幕话剧《运河柳》,记叙正统年间漕运体制下,军士因为饱受盘剥家破人亡、被迫逃亡的事。 江南人民对漕运的感受刻骨铭心,尤其宣德以前,大量农民因为漕运破产。周枕的改革后,农民的日子好过一些了,但漕军的生活状况日渐恶化。漕军王老实,原先是个卫所千户,小有资产;后来因为办差不利,被贬来当漕军,押运粮食。制作漕船,军卫需出三分造价,但是军卫没有钱,怎么办?就只有自己掏钱;每年春兑秋回,途中各种劳苦就不必说了,还要忍受各级衙门各种明目繁多的费用;同时,又侵扣运军月粮、行粮。同行的伙伴要么盗卖漕米及运船,要么私造大解大斗,把负担转嫁到农民身上,更有甚者,为了掩盖侵盗,不惜凿船自沉。因为按照制度,船沉了就不必赔;但是如果因为船坏了,损失就要自己承担。王老实胆子小,不敢这么干,就只有自己卖家产去还;把总等官趁机放高利贷,大肆盘剥,甚至自己带回的一些换取柴米的土产,也被抢夺。越来越多的军士逃亡,剩下的就必须顶上,一个两个不够,全家都得上去,实在熬不下去,只能加入逃亡的队伍。 很普通的故事,在江南一带有很多这样的案例。张能相当熟悉漕运制度的沿革和运作,文林知道朝廷的意思,自然也就没有顾忌。 因为实在太接地气,这部作品不仅在朝堂上引发了惊涛骇浪,在江南一带更是引发了广泛共鸣。上演的时候,不仅十里八乡的乡亲们爱看,漕军士兵更是看得哭声动天。 当然漕运衙门也不甘就这样被踩,马上找人编排了一出新戏,极力宣扬海运士兵的艰苦和危险。 张能很淡然:是,海运危险,但是我们平时不会过分剋扣,伤亡抚恤都是按标准来的——太后定了标准,又是公司,来去随意;虽然有假冒死亡骗取抚恤金,但总体来说,员工积极性很高。你们呢? 漕运衙门和海运公司不仅在业务争夺的时候打嘴仗,戏曲舞台上也开始你来我往唱对台戏。 一边说你风浪滔滔不拿人命当回事;一边说你残民以逞无视百姓血泪; 一边说你重利轻义,一边说你逼良为娼。 双方第一次发现,原来舆论战还可以这么打。 随着海外贸易的兴起,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国门,也有越来越多的洋人来到大明,反映不同风俗文化的话本小说也开始受到欢迎。 《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还没有出世,但唐僧西行、鉴真东渡都是很有名的故事,还要加上张骞凿空,虽然文笔可能没那么流畅,立意没那么深刻;本朝的郑和下西洋更是吸引了无数的说书人和听众,因为贴近时事,不仅普通人听得爽,有心人也可以得到一些科普知识。 汪舜华亲自审核了本子,让人去军校和京营里说书,删除了乱七八糟的神仙鬼怪斗法,极力称颂南洋的物华天宝和人民对王师的盼望——为了丰富官军业余生活,汪舜华批准,定期让说书人进去说书,以歷朝名将和本朝战事为主。 但愿有人能听懂。 当然神仙妖魔也是有的,比如《天仙配》。 当然不只是汪舜华的功劳,毕竟这齣戏早在宋朝就已经开始流传,元朝就搬上了戏曲舞台,也是明朝的流行剧。不过汪舜华对「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印象太深,对眼下的唱本都不满意,亲自指导修改。 实践证明,经典是禁得住歷史和人民检验的。 没有「奉旨匹配」反而是「思凡下界」,最后也不既不是夫妻分别也不是全家飞升,而是七仙女甘心被剔去仙骨,和丈夫孩子厮守;但有温柔多情的仙女,正直憨厚的书生,情法两难的王母,新编版的《天仙配》受到明朝各阶层的喜欢。 普通百姓看得热泪盈眶,小市民们则在议论,戏文意有所指,神仙不能妄动私念,否则特权在手,就很难不公器私用——好像这话是在教训官员要修身持己;神生没有尽头的,如果任由匹配婚姻,生下的子女怎么算?生生世世无穷尽,神仙越来越多,百姓没有增长,怎么供养?——这真的不是说限制宗室吗?王母心疼女儿,但是更重视天条——这算不算汪太后在诉说自己的苦衷? 汪舜华拨了拨茶,知道你们这些书生最爱做梦,如果不把这个梦写的深刻,怎么能让群众喜闻乐见,怎么能让大家都知道铁面无私不是无情,反而是大爱。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戏曲这样受欢迎,大家都看到了。不仅是改革派的想要藉此扩大影响,哪怕是保守派的,也想分一杯羹,含沙射影语带机关。 《白华传》成了笑话,但是没关系,可写的还有很多。比如吕后则天刘娥,都是大名鼎鼎;还有萧太后,临朝摄政23年,将辽朝推入鼎盛;但她杀伐果决,和重臣韩德让关系特殊。 甭管真的假的,只要史书记载了,就不算咱们胡编乱造。 别问,问就是你心虚。 汪舜华揉揉眉心,歷史真的是一面镜子,什么事都能找到样本。 好在现在小说才兴起不久,还不够成熟,即便是文人独立来创作的,也借鑑了话本的特点,文学性不说,史实性反而比不过后代的歷史小说,《三国演义》已经很良心了,忠奸倒置、指鹿为马都是常有的事。 因此,不用汪舜华开口,文林馆就直接打了回去。 知事刘珝是翰林院出身,后来在詹事府侍奉皇帝读书,以门第自重。副职孙贤更是景泰五年的状元,只是他刚直易怒,度量狭小,不仅与同僚不和,而且多次上言抨击改革;另外一个副手金绅是孙贤的同榜,授刑科给事中,进都给事中,同样性格狷介,而且他是言官,有事没事上书大骂,汪舜华实在受不了,把他们打发到这里来。 下面的中层领导当然没有这样的水平,但也是国子监成长起来的老官僚。 你们不是眼睛里不能容沙子吗? 那好,留着对付文人吧! 可以想见,这些满腹经纶的老学究将如何对待这些送上门来的菜鸟。 孙贤拿着一本记述刘娥的小说,从时代背景、人物形象、语言风格、情节结构开始,旁徵博引,滔滔不绝,几乎是逐字逐句的批判,可比后代观众品评电视剧还要严苛。 作者当即傻了,差点怀疑人生。 不怪孙贤等人鸡蛋里挑骨头,小说写刘娥抢了李宸妃的儿子这才晋升皇后垂帘听政,在当下实在敏感——如今还没有「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但是宋仁宗的身世早在元朝就搬上了歷史舞台。既然是有名的典故,翰林们还真的不陌生,也知道是宋真宗默许的,如果只写到抢儿子,也没什么,正好隐射一下孙贵妃;但是写到真宗去世太后垂帘听政,那就要小心了,如今民间已经隐隐有声音说皇帝不是太后亲生的了。 记述李唐开国的《说唐》也得到了这样的待遇。明朝文人挖掘歷史、记述歷史的视野格局与清朝文人差不多,甚至想得到朝廷的认可,少了很多民间故事,大体的情节脉络都是按照史料来的,充其量写某某是星宿转世,都无关紧要;不过文人写的,自然就体现了某种文人的审美和倾向。 汪舜华忍不住吐槽:「这个凡事只会哭的泪包是李世民?」——二凤是爱哭,但人家不是大哭当前束手无策的抱头痛哭好吗? 得,后面不用看了,不知道是不是又把程咬金写成混世魔王,给苏定方涂了个大白脸:「你写的是李世民还是刘备?如果李世民真的只会哭,那李家天下是怎么得来的?真以为能哭出一个江山?要不你哭一个给我看看?——他要真是这样怂包,还敢发动玄武门之变?下面的会服他?因为他哥不如他能哭?」 作者陆仁是个不得志的小文人,没见过这种阵仗,磕磕绊绊的说:「明君圣主,自当垂裳而治;这些冲锋陷阵的事,自由武夫去。」 「那你写会哭的皇帝不就行了,为什么非要借李世民的名头?」 陆仁有点说不出话,好歹李贤替他解释:「当年太后曾劝谏隐帝『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唐太宗乃是千古名君,也是后代帝王仿效的榜样,弱化他的武功,也是为了帝王学习他的文治。」 明白了,合着是怕后代皇帝画虎类犬,学唐太宗冲锋陷阵结果成了隐帝全军覆没再来一回北京保卫战,所以告诉他们,唐太宗之所以出名,就是因为他能纳谏,所以你只要老老实实呆在宫里听我们的话,别处去兴风作浪,就能做明君啦! 汪舜华摇头:「不是一回事。隐帝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本不谙军旅,又偏信王振,所以我要劝谏他出征;否则,别说他有李世民的本事,就是凡事能和张辅、朱能等商量而行,也绝不至此。」 涉及到前朝的明君都会严审,如果敢在本朝演义里胡乱编排歷代先帝或者重臣,呵呵。 这还真不是杞人忧天,已经有人这样写了,不过没那么明显。称颂懿文太子贤德没事审个案保个媒劝一下皇帝没啥,谁让人家真的天人归心只是短命呢;但把故事背景放在建文、正统时期,称颂那时候天下太平、百姓安乐,主角团烈火烹油、安享富贵,然后风云变幻,家破人亡。 这样的春秋笔法,看不出才叫见鬼! 汪舜华冷笑,还好时间隔得不算久,前些年又大力宣传过,否则说不定真要让人带跑了。 歷史考据太麻烦,一般民间文人没那么多时间和机会接触史料,大体上能按照歷史脉络就不错了;怎么办? ——还有现实题材!李莹就是这样火的。 世界上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当前面有人已经走出一条路的时候,自然会有无数人跟着走。《贞节牌坊》之后,就有无数反映寡妇题材的作品反映出来。文人们怀着或是想解决问题、或是猎奇的心理,用或是写实、或是夸张的笔触,来描摹这群人的生存状态。不管是为了迎合上意,还是单纯的制造矛盾冲突,寡妇乃至妇女群体的生存环境就这样暴露在大众视野中。一边是血淋淋、悽惨惨的现实,一边是老夫子冠冕堂皇的训斥,对比鲜明,拷问人心。 不管怎样,这些作品为妇女问题的解决提供了良好的社会舆论氛围;但是现实主义题材不是那么容易写的,因为歷史也好、神话也罢,只要故事精彩,也没有太多人去考究;反而是现在的生活,一旦失真,马上就会被人戳穿。因此,想在书斋里坐着编出好故事基本等于痴人说梦,必须走出去,至少了解一下最新的政策,否则不管是讽喻还是奉承,都不在点上,被反讽一顿的可能性更大;而且你要是编一些从前钟鸣鼎食,改革后日子萧条甚至骨肉离散的,你敢呈上去吗? 但还有现成的途径——邸报,那里会刊登重要的案件,可以参考;当然为了过审或者满足群众大团圆的心理,往往最后会让钦差至少是清官出来收场。 朝廷对这种「反贪官不反皇帝」的公案小说也很支持。汪舜华觉得可以收到普法的效果,朝臣则认为唱响了反腐倡廉的主旋律,弘扬了忠君报国的正能量——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最有名的办案清官肯定是包公,从宋元以来就有不少传说,明朝开始大量涌现。读书人自然很容易想到他,书生安时泰就收集整理了民间故事,编撰成《包公案》。 汪舜华亲自审了,还不错,树立了一个秉公执法、清正廉明的典型,宣扬了忠君思想,也有不少揭露土豪劣绅的狠毒兇残、反映封建礼教的篇章,当然作者的立场不一定是控诉,于是吩咐安时泰:「书写的不坏,可以再完善一下。把那些因果报应、鬼神梦兆的删了,还有那些诲淫诲盗的、荒诞不羁的,都不要留着,拉低了品格。就好好写包公是怎么抽丝剥茧查清案情、又如何不畏强权为民请命就成。」 甚至给赵官家涂个大白脸也可以——省得你们总是拿赵家厚待读书人来膈应我! 转头吩咐孙贤:「等他改完了,你再好好审核把关,没有问题报给我,就给他授官。」 安时泰大喜,慌忙磕头。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公案小说戏曲一时风靡市井坊间;很快有了升级版本——侠义小说,最早从说书人石开山开始的,还是以包公打头,漂泊江湖、行侠仗义的侠客感念清官的恩义,护卫左右。 这类题材极受百姓欢迎,锦衣卫汇报:「每次演出,观众都是爆满,欢声雷动。」 当然要欢唿了,由清官统率侠客,一起铲霸诛恶、扶危济困,中间各种惊心动魄、跌宕起伏,最后光明战胜了黑暗,正义战胜了邪恶,大家当然喜闻乐见。 朝臣也给与了肯定,程信就称赞:「这等鼓吹休明、弘扬圣德的话本,正该表彰。」 难怪《三侠五义》一再翻拍,果然有群众基础。 249、议礼 人多了,就很热闹,除了看戏,自己也要上场打嘴仗。 何况这个题目是汪舜华自己提出来的:商量文庙和歷史帝王庙的祭祀。 天朝自诩礼仪之邦。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通过议礼,重新确定规范,昭示决心,建立权威,是歷朝歷代都必不可少的程序。 此次议礼的核心,是文庙和帝王庙的祭享,无关帝系传承,因此话题不算敏感。 虽然免不了唇枪舌战,但总的来说,还算和风细雨。 汪舜华想恢復周公在文庙的地位。 文庙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末期。孔子逝世,鲁哀公将其生前所居住的三间屋设为庙;汉朝儒家学说上升至官方思想,祭孔行为开始扩展到天子,全国各地亦开始兴建文庙。 但自古以来,文庙祭祀对象并不只针对孔子,还有周公。在唐朝以前拜周公为先圣,坐文庙以南,孔子为先师,坐文庙以东。只是到唐玄宗年间,不能容忍周公在武王逝世、成王年幼时期主政以及其后代在周厉王出奔后的周召共和,下令取消周公文庙供奉的资格,改以孔子为主。 汪舜华自然不可能买他的帐,你要是早死20年我还敬你是个明君,宠妾灭妻一日杀三子抢儿媳妇临了高台跳水还好意思藐视周公? 但是摆在她面前的不仅有唐玄宗,还有明太宗。 周公之所以受到尊崇,除了他在典章制度上的卓越贡献,还因为他出众的人品,尤其辅佐成王的功勋。 当年靖难之役,太宗打着「清君侧」的口号起兵,宣扬自己要周公辅成王。但是,当夺占南京后,他并没有效仿周公,而是自己当了皇帝。 方孝孺有关「成王安在」的诘问存疑,但「周公辅成王」却为太宗的隐痛。于是周公被从庙中移出,另祀于文华殿之东室。 虽然相隔三千年,汪舜华对周公的品行和功绩还是由衷的钦佩,何况她辅佐幼君,何况没有「恐惧流言」的感嘆? 还有一个更现实的考虑就是皇帝已经成人,但她仍然没有还政,朝野上下流言蜚语不断,在这个时候,尊奉周公,既是安抚,也是宣誓:她只是效仿周公辅佐而已,等到皇帝成熟,自然归政。 因此十月初,举行廷议,最终决定恢復旧制,尊周公为「至德元圣」。 周公不仅是孔孟的偶像,也得到歷代君臣的推崇,贾谊就曾经指出:「孔子之前,黄帝之后,于中国有大关系者,周公一人而已。」韩愈则提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的统序。 因此,尊奉周公,没人敢置喙;何况这对太后来说,也是警钟。 与此同时,孔子的尊号也要重新讨论。 早在鲁哀公年间,孔子被尊为尼父;后来被歷朝皇帝加了各种尊称,从褒成宣尼公、褒尊侯、邹国公、文宣王,一直到元成宗封为「大成至圣文宣王」。 明朝开国以后,还没有对孔子进行进行另外的追封,一般称为先师;直到嘉靖九年,追封为至圣先师。 现在汪舜华和群臣商议:「开国百年,应该重新明确孔子的待遇,以抚慰天下人心;但是称王名不正言不顺,应去王号,改称『大成先师』。」 大成出自《孟子·万章下》:「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孟子的原话,任谁都不敢挑毛病。 文庙同时尊奉周公和孔子。 一切歷史都是当代史,至少评价的时候如此。 孟子仍为亚圣。 然后是帝王庙的祭享人员。 太祖确定祭祀的帝王是12位,包括三皇五帝、夏禹、商汤、周武王姬发、汉高祖刘邦、汉光武帝刘秀、唐太宗李世民、宋太祖赵匡胤、元世祖忽必烈。歷史上顺治定都北京后定为28位。后来几经调整,确定帝王为188位。 帝王庙居然连秦始皇汉武帝都没有,这两位加上唐太宗才真有资格号称千古一帝好吗? ——但前面几位不说,后面的汉高祖、光武帝也不能请出去,一个是真正的天宝,老天爷的亲儿子;一个是位面之子,得罪不起。 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加上就行,另外还得加上隋文帝,虽然是实在抠,但是在制度创建方面居功至伟;他的儿子就算了,炀帝也好明帝也罢,说得再好,也是亡国之君;武则天也算了,汪舜华不想落人话柄。 这当然招到了文臣的坚决反对,章纶以下,声泪俱下的声讨着秦皇汉武的兇残暴虐,恐怕把他们供进庙里,后人也跟着学,带来亡国的惨祸。 商辂就站出来:「始皇暴虐,至子而亡。汉武骄奢,国祚几绝。皆不足后世法!」 汪舜华摆手:「秦始皇统一六国,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统一货币和度量衡;对外北击匈奴,南征百越,修筑万里长城,沟通水系。此后百代皆行秦法,自是千古一帝。没有秦始皇的帝王庙,怎堪称为帝王庙?」 她顿了顿,看着下面的文臣:「我们是什么人?」 群臣摸不着头脑,只好说自己是大明子民;独武英殿大学士李贤站出来:「臣是汉人。」 汪舜华含笑:「说的不错,这汉人不就是汉朝那里来的吗?没有汉武帝的赫赫武功,汉朝还是汉朝吗?我等又怎能称为汉人?倘若汉武帝不能入庙享受祭祀,那么我等皆要愧为汉人矣。」 她语气不容置喙:「自古有一朝天子,有百代天子。此非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而谁?」 下面面面相觑。 如果说秦皇汉武大家还勉强可以接受——有过,但是人家的功劳是摆在那里的;另外一个遭遇反对的就是元世祖。 礼部、太常寺和翰林院官员先后上书,要求罢黜元世祖的神位。 汪舜华沉吟了很久:「太祖皇帝已经认可了元朝的正统,就没必要掀翻,否则还要真追溯到宋朝那里?」 既然元朝必须要有一个代表,那就只能是元世祖了。 另外还有一个人必须加上:周文王。 群臣对此没有任何异言,反而积极支持,所谓「法上古圣贤之君、效三代之法」,周文王就是其一。虽然未必适应这个时代,但是道德的大旗是一定要树立的。 也有一位被请出了帝王庙:宋太祖赵匡胤。 汪舜华对宋朝很不感冒,说得再好,那个「怂」字就受不了,尤其文臣经常拿着宋朝重文轻武不杀读书人举例子甚至以古非今,让她不胜耐烦,而宋朝这种性格,无疑根子上就在宋太祖那里;尤其现在作为太后,宋太祖黄袍加身的故事是很犯忌讳的——把他供在庙里,下面会不会有样学样,看着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就来个宫廷政变? 正因为如此,帝王庙的事情拖了十年,直到她彻底掌控了朝局,皇帝也已经长大,这才提上了议事日程;百官也觉得给皇帝树立一个典型很好,于是没有反对。 但是现在,汪舜华对宋太祖还是没有好感,坚持要将他赶出去。 太后要坚持,大家也就没有反对,毕竟「黄袍加身」实在太敏感,虽然隋文帝杨坚上位的方式也不光彩,好歹还可以说皇帝无道,再说隋文帝统一了天下,结束了南北朝四百年的纷争,光大了汉族,在民族主义甚嚣尘上外加改革全面推进的当下还是值得敬仰的;宋朝是真的从头到尾割据一方,加上靖康之变时刻刺激着大家,自然没人来争一口气。 可能的话,汪舜华甚至不想给赵家在帝王庙里留牌位,被群臣念叨还是一回事,万一后代皇帝患上软骨病学靖康三傻,丢不起这个脸。 但明朝毕竟奉宋朝为正统,太祖当年可是高喊着「日月重开大宋天」的,因此宋朝至少还得有个代表。 群臣据理力争:元世宗都供奉了,赵宋不能没人。 他们几乎众口一词的推荐了宋仁宗,李贤就认为:「宋之英主,无出仁宗。夏辣怀奸挟诈,孤负任使则罢之;吕夷简痛改前非,力图后效则包容之;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抱才气有重望,则不次摺之。故能北御契丹,西臣元昊,而庆历、嘉佑之治号为太平,未闻一任一疑可以成天下之事也。」 商辂也称颂:「仁宗一朝,鉅公辈出,尤千载一时也。」 彭时也赞嘆:「仁宗之称盛治,至于今而闻者羡之。帝躬慈俭之德,而宰执台谏侍从之臣,皆所谓君子人也,宜其治之盛也。」 但是汪舜华没有同意,很简单:「宋仁宗好虚名而不务实。这个『仁』,到底是仁柔易治,还是明主之仁?任用范仲淹却不能鼎力支持,导致庆历新政无果而终。执政三十年,两府大臣换了四十余人,都是屡进屡退。大臣刚被攻讦就换人,互相攻击就都罢免。这样朝令夕改,反覆无常,让朝野无所适从,什么事也办不成。」 宋仁宗脾气好,固然难得,但是变革时代,需要的是雄才大略的君主,退一步也是萧规曹随、恪守陈法的君主,而不是无为而治。 一旦把宋仁宗请进歷代帝王庙,成了后代帝王的楷模,估计以后稍微有点什么事,就能把他搬出来,劝太后皇帝宽容忍让,或者让大臣避嫌辞职,甚至搬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古训来,那以后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了。 群臣相互看了一眼,还想说服太后。 汪舜华冷笑:「仁宗一朝,确实人才济济。文有范仲淹、包拯、吕夷简、富弼、苏洵、苏轼、苏辙,武有韩琦、狄青,还有张先、柳永、晏殊、宋庠、宋祁、梅尧臣、苏舜钦、欧阳修、蔡襄,科学上有毕昇、沈括、苏颂。他若真的知人善任,凌烟阁都够了!结果呢,庆历新政无果而终,朝堂上党争愈演愈烈,对外战事频频失利,边塞百姓惨遭蹂躏,这是谁的过错?」 她往后一仰:「宋仁宗脾气好,性格好,值得皇帝学习;但是把他供奉在帝王庙接受顶礼膜拜,没必要。我不希望皇帝跟他一样优柔寡断无为而治,而是能够奋发有为光大祖宗基业。」 皇帝由不得往后瞧了一眼。 最后还是于谦咳了一声:「臣以为南宋孝宗聪明英毅,平反岳飞冤案,锐意收復中原;加强集权,整顿吏治,裁汰冗官,惩治贪污,劝课农桑,开创干淳之治,卓然为南渡诸帝之首,可为后世之法。」 汪舜华点头。 圣人和帝王的争议不小,后妃那里的争论更大。 帝王庙要新增后妃的陪享,这算是很有时代特色。当然数量不多,和前殿的明君们差不多,有一定关系,但不完全对应,至少秦始皇的皇后查无此人。 偏偏就是在这里引发了争论。 焦点也很集中,就是女娲。 女娲「大地之母」的身份不容置疑,只是到底在帝王殿受享,还是在后妃殿里受享的问题。 主要是女娲的地位不太稳定。作为创世神,化生万物,她有时在三皇之上,有时在三皇之内,有时在三皇之下,《尚书》把伏羲、神农、黄帝作为三皇以后,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唐宋以后,出于攻击武则天等当政后妃的需要,她受到不小的贬斥,甚至在明朝的《封神演义》中成为心胸狭窄出尔反尔的终极大boss。 汪舜华自然很不爽,都是传说,凭什么受伤的是女娲,其他三皇五帝不见你们去颠倒?就因为她是女人,女人就活该被欺负?按照传说,如果没有女娲,还不知道有没有人类;没有嫘祖,大家都光着屁股;没有妇好,又没有后来的中华文明,都问号呢——可惜,现在甲骨文还没有发掘,歷代典籍中并没有关于她的记载,明朝人也就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位伟大女性的存在,汪舜华也不可能说「我知道商朝有这么个神人」,所以只能先欠着了。 因此,此前汪舜华强烈要求女娲和伏羲、炎黄二帝一起在崇圣殿接受香火,但是群臣反对,最后还是李贤出来说:「阴阳合顺,道术合生。女娲虽是三皇之一,也是大地之母,理应在崇德殿接受香火。」 汪舜华这才答应了,不过正式明确了三皇五帝的说法。 陪祀的嫘祖,黄帝的元妃;另外一位陪祀听訞,炎帝的独偶,都是杰出的发明家。 夏禹之妻涂山氏、商朝始母简狄都要供奉,周室三母太姜、太任、太姒,自然也在其中。 汪舜华其实很同情也很理解吕后,被踩踏多年的总爆发,但最后做得太过分了,政治家必须学会约束自己的行为,面子上的工作一定要到位,你哪怕赐酒赐白绫都行,偏偏虐杀,还让皇帝和大臣去参观,还把自己的儿子吓得半死,反人类了,没办法请进去。 文帝窦皇后名气很响,景帝王皇后宫斗能手,但是这种场合,还是不够的,尤其窦太后反对儒家,又在武帝初年把持朝政,被士大夫们好一阵批;卫子夫虽然遭遇不幸,但确实品行出众,又有两个超级外挂,顺利成为第一位皇后;后面是光武帝皇后阴丽华,带着儿媳明德马皇后;孙媳和熹皇后邓绥其实政治才能相当突出,兴灭国,继绝世,但她为了专政不惜废长立幼,甚至立出生百余日的婴儿为帝,不仅让家族遭遇灭顶之灾,也为东汉覆灭埋下了伏笔;北魏冯太后跟她差不多一样,更过分的是差点想谋杀孙子孝文帝。群臣自然是要做文章的,汪舜华在这种时候绝对不能犯政治错误,因此两人很遗憾的落榜。 唐高祖李渊的太穆皇后窦氏其实早在建国前就去世,是追封的,但她确实贤德出众,儿媳妇就是唐太宗长孙皇后,歷代皇后的典范,更不用说;懿安郭皇后歷经七朝,从王妃到贵妃到太后、太皇太后,极尽尊贵,只是据说她老公宪宗的死跟她脱不开关系,因此遗憾止步;倒是唐玄宗王皇后,还是糟糠妻敌不过狐狸精的老故事,偏偏没有像唐高宗王皇后那样作死,而是很老实的当着贤妻,可惜就这样还是悲催了,更悲催的是敌人还是和李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武家的后人,然而风流天子风流天子仿佛忘了祖父曾经犯过的错误,色令智昏,纳为宠妃,废了皇后,甚至一日杀三子;可惜薄情郎就是薄情郎,哪怕吹成情圣他还是个渣,武惠妃一死,她的儿媳妇杨玉环很快取代她的位置,甚至赢得「不重生男重生女」的童谣。 汪舜华很是感嘆,真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曾经的患难相随在皇帝眼里算什么?你掏心掏肺生死无悔,陪他坐享尊荣的却换成了年轻貌美的小妖精,哪怕出身风尘,或是死敌的后人,甚至是儿媳妇。 都在传唱生离死别的爱情,仿佛真的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可是谁还记得有个王皇后?难道真的颜值才是正义,黄脸婆不配有姓名? 汪舜华有时会庆幸景帝走的早,否则一旦英宗死了,用不着她了,是不是她也会被弃若弊履? 毕竟他是皇帝,面临的诱惑太多了。 汉唐都有三位皇后入选,宋朝也有宋钦宗赵桓仁怀皇后朱琏和宋度宗赵禥的杨淑妃。朱皇后在靖康之变后被俘,被押解到北方。金人强迫帝后行牵羊礼,而后又命赐浴,她不甘受辱,投水自尽。 南宋德祐二年,元军进入临安。谢太后率百官投降;亡夫的杨淑妃则带着益王赵昰、广王赵昺及部分大臣南下继续抗战。崖山海战后,丞相陆秀夫抱着赵昺投海自尽。杨淑妃闻报,自知復兴无望,投海自杀殉国。 现在正在鞭挞宋朝的苟安政策,因此无论是刘娥还是曹皇后或者高滔滔都受了连累,遗憾止步,倒是宋朝的死对头萧太后顺利晋级,毕竟元朝都能进,辽国进去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 当然真正的理由是,群臣对这几位执政太后都不爽,坚决反对;刘娥抢别人的儿子,还穿着衮冕去太庙,实在太敏感;而不管是曹皇后还是高滔滔,在政治上都是保守派。汪舜华表扬了王安石,自然也就压制了两位同性。 陪享的功臣反对声同样很不小。长孙无忌虽然说是冤死,但他也曾经坑过吴王李恪,自己苦心扶立的高宗又断送了江山,自然遭受了不小的反对。汪舜华考虑到他是唐太宗钦定的凌烟阁第一功臣,编撰了《唐律疏议》,反对太宗晚年分封,确实有功于家国,而且又是反对武则天上位被害的,为了平息舆论,同意他入庙;当然,内心深处,她未尝不羡慕唐高宗能有长孙无忌这样的舅舅,不但能苦心孤诣的操持国事,还能忠心耿耿为自己策划,剪除任何可能威胁到帝位的隐患;都不用自己操心,更不用自己动手。 如果当年朝廷能有这样的心腹之臣,她会轻松很多;甚至可以说,如果景帝身边有这样的人,可能歷史完全不同。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宠爱的永远有恃无恐。 王安石歷来不得文人喜欢,但是这次因为改革,对他倒是多了理解;尤其汪舜华深受网上影响,觉得这人真是跨越了时代的天才,因此把他请了进去;当然还包括他的死对头司马光,汪舜华其实对他不感冒,但他人品高洁,为了安抚旧党,就让他进去了。 反对声更大的是桑弘羊。他是汉武帝的顾命大臣之一,最后却因捲入燕王刘旦和上官桀父子的谋反事件被杀。长孙无忌的冤,大家都知道;但是桑弘羊说他谋反,似乎又不算冤枉。汪舜华考虑到此人是歷史上着名的理财专家,盐铁官营的首倡者,而且先后推行算缗、告缗、盐铁官营、均输、平准、币制改革、酒榷等经济政策,不仅为武帝继续推行文治武功事业奠定了雄厚的物质基础,也对后代经济政策影响甚巨,甚至自己的改革也要到他那里去找对策,因此让他进去了。 250、终于轮到文官们 吵完架,朝臣最关心的是三件事。 一件是好事。虽然大家的工资都已经是实物发放,但这么些年工资不涨也不像话,尤其在财政状况持续改善、宗室和勛贵待遇普遍提升的情况下,也确实该让文臣们共享改革发展的成果了。 于是,汪舜华不用提醒,就很有觉悟的让内阁和六部五寺等各部门讨论方案。 经过反覆讨论,最终决定从建极十一年元月起执行新的工资标准。 凭良心说,明朝官俸标准不算低,正一品1022石、从一品888石,正二品332石、从二品832石,正三品220石、从三品312石,正四品288石、从四品282石,正五品112石、从五品128石,正六品120石、从六品12石,正七品10石、从七品82石,正八品、从八品32石,正九品22石、从九品20石。 但这真的是只是理论上。明朝官俸包括两部分:本色、折色。本色包括三部分,月米,每月一石;折绢米,每年两月;曰折银米,每年十月。也就是不论品级高低,每个月只能拿到一石米,然后就是绢和银子,听上去很美好,但是绢布的价格明显比市场价偏高;这还不算,后来折钞也分两部分,上半年支本色钞锭,下半年以胡椒、苏木折钞关支,后又以棉布折支,反正坑死人不偿命。——其中胡椒、苏木这些东西好多还是郑和下西洋的时候带回来的。 汪舜华当时就在心里吐槽,难怪群臣都反对下西洋,换我我也反对,花钱买虚热闹,劳民伤财到让官员的工资大打折扣,下面的骂两句都算良心了,真到后世,估摸早就两个人了。 建极三年九月以后,不分本色折色,只发米、绢和银三种,一两银子两石米或者两匹绢,和市场价差不多,所以大家都很高兴;现在更进一步,对标准进行适当调整。 正一品提高到1200石,从一品1080石,反正两只手数过来,都是阁老和尚书,没必要委屈人家;四品到二品调整很大,二品都达到了800石,三品达到了200石,四品达到200石;七品到五品增幅最大,差不多涨了一倍,五品达到320石,六品超过200石,七品也达到180石,八品、九品上升到以前六品、七品的水平。 衙役小吏年俸三十石,是从九品的一半,数量庞大,暂时就不动了;学生们加起来十几万人,涨了一半,也不算少。 标准出来了,大家都很高兴,看来当时选择真没错,跟着太后有肉吃! 但接下来的一件事,很多人就笑不出来了:待遇提高了,恩赏也应该规范。当官都讲究封妻荫子、光宗耀祖,这不是客套话,家属不仅有荣誉虚衔,还有实际待遇。 首先,对父母妻的封赠肯定不能免,但是加薪就免了,朝廷财政压力很大,以前基本上是官员本人俸禄的一半,加起来真不算小数目。 重点是对子孙的封赠。宗室勛贵都要通过考试才能得官,文臣子弟绝没有依附父兄就得官的道理。以前官员子弟都是降四品给官,正一品子授正五品,从一品子授从五品,直到五品官,还能授九品。当然,原则上只恩荫一人,首先是嫡长子,及其子孙,直到曾孙玄孙;如果这一支没了,那么就是他的同母弟弟,同样往下推,然后是继室及诸妾所生,甚至亲兄弟子孙,乃至伯叔子孙;这只是原则上,实际上肯定会多请。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然造成官僚集团急剧庞大。以后就不要求了,也不要再往国子监送!虽然是零售,但积少成多,还是会拉低国子监的质量!当然,如果确实很出息,五品以上官员子弟,可以和宗室勛贵一起参加考试,到时候推荐你到国子监或者顺天府学读书! ——当然,文官都是要脸的,怎么可能让子孙参加这种考试。 提出这个方案的是吏部左侍郎李秉。这些年官僚队伍臃肿不堪,大家都看到了;尤其这两年提拔了不少官员,按制度他们的儿子都应该享受恩荫。但汪太后执政这么些年,文臣子弟真正得到荫官的基本没有,腆着老脸去求也不准。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提出来。 但这种做法肯定会得罪很多人,大臣们态度很明确:求不到还不能拖吗?等将来皇帝亲政就可以! 朝臣内部还没有达成一致,但是刚刚进京的宗室们就开始发难,理由也是现成的,就是被张懋抓了现行的杨晔。虽然脑袋砍了,但是牵连了一大片人,尤其他的爷爷杨荣,顺便又扯到他的老同事杨士奇。 三杨是文官楷模,官员自然不会批判偶像,反正人也杀了,事情就算过去了;但宗室勛贵们不乐意了。 秦王就提出:「宗室尚要通过考试才能承袭爵位,何以官员子弟就可以直接授官?难道朝廷亲近外人,却不亲近自家人?」 这话说得诛心,其实当年太祖制定了荫官制度,但执行的力度其实要打折扣的,毕竟他老人家抠门,大家都知道。重臣当然可以申请,但官位不高的估计只能拼人品。一般而言,首辅的儿子可以正六品的荫尚宝司丞,以下的尚书侍郎,运气好,儿子可以授中书舍人,再下面就只有去国子监了。 杨晔官至福建建宁右卫指挥同知,正三品,当然不是全靠祖荫,自己也是有功的。但宗室们不管这些:「如果不是杨荣的恩荫,这等狂悖之徒如何作得正三品,犯下如此滔天的罪行!」 襄王也开口:「太后爱贤,臣等岂能不知?但是选人用人,自来是天下第一等事。难道说父亲贤德,儿子就一定成才?以臣之见,不如让荫官一起参加考试,考过了方能授官,方不负朝廷的重託。」 汪舜华怔了一下,明白上次考封给宗室们的阴影太重,想把文官一起拉下水——想坑我们?那你们也要遭这趟罪! 其实她早就想过规范荫官的待遇,只是这些年太忙,收拾太监、收拾宗室、收拾勛贵,都离不开文官,要是这时候提出来,说不定下面就尥蹶子,于是只能非暴力不合作,拖着不批,或者在授官前命吏部统一考试,不合格的黜落。 现在宗室提出来了,她也就顺水推船:「既如此,以后大臣子弟必须考封通过,方能授官。」 朝臣们无可奈何,总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儿子比宗室还要金贵;况且考试授官,也是惯例,不过以前就是吏部走个形式,以后恐怕要真刀真枪的干活。 李秉提出的另外一件事更重要。毕竟这么些年,荫官已经名存实亡了;但这一件,关乎每个官员:考成,或者说考核。 这是关乎官员队伍建设的严肃命题,自古就有。 明朝考核京官称为「京察」,主要针对两京五品以下官员。洪武时规定三年一考,但劳师动众,大家都不想干,于是变成十年一考,歷史上直到弘治年间规定六年一考。 考察京外官员则称为外察。洪武二十九年定以辰、戌、丑、未年为外官入京朝觐之年,同时进行考察,故称作「朝觐考察」。后沿为定制。届时由吏部会同都察院掌其事。 汪舜华执政后,严格落实太祖皇帝的政策,三年一考,和会试同年。其中四品以上京职官员上述职报告,由太后亲定任免;五品以下京官,由吏部会同都察院考察,吏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会同吏部考功司郎中主持,并密托吏科都给事中、河南道掌道御史咨访,将考察结果具册奏请。考察共分四等:年老有疾者致仕;罢软无为系行不谨者冠带闲住;贪酷及在逃者为民;才务不及、浮躁浅露者降调。 大计黜罢官员,不復序用,本身目的在于奖优惩劣,使各级官员能够恪尽职守;然而因为涉及了官员的奖惩,结果造成徇私舞弊、结党营私等现象十分明显,在发展的后期已经很难真正实现应有的作用。「长官往往博宽大之名,每届京察,只黜退数人,虚应故事,余概优容,而被劾者,又不免冤抑。」因此张居正提出了「考成法」。 这些年各项改革推进,大家都很忙。如何最大限度的激发官员的工作激情,确保各项工作落地落实,成了中央的着力点。 汪舜华交代李秉,要草拟具体的可操作的官员考核办法。 李秉歷史上以在官员考核中敢于担当着称,如今也和张居正产生了一样的想法,不仅要对各级官吏进行定期考察,还要对所办各事按期考核,因此必须立限考事、以事责人。 李秉擦了把汗,汪太后把天下官员的名牌挂书房里快十年了,决心这么坚定,不想得罪人不行。 因此他奏请改革:「六部和都察院把所属官员应办的事情定立期限,并分别登记在三本帐簿上,一本由六部和都察院留作底册,另一本送六科,最后一本呈内阁。六部和都察院按帐簿登记,逐月进行检查。对所属官员承办的事情,每完成一件须登出一件,反之必须如实申报,否则以违罪处罚;六科亦可根据帐簿登记,要求六部每半年上报一次执行情况,违者限事例进行议处;最后内阁同样亦依帐簿登记,对六科的稽查工作进行查实。考核等级分为优良中差,其中差等降职。」 「地方官员照此办理,并随时接受中央考核。」 李秉强调:「立限考成,一目了然。要彻底打破了论资排辈的传统偏见,不拘出身和资歷,大胆任用人才。通过这三本台帐,严格控制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官吏。强调要将秉公办事、实心为民的官员列为上考;专靠花言巧语、牟取信行的官员列为下考,对于那些缺乏办事效率的冗官,尽行裁撤。」 汪舜华大喜,怎么就不知道「若要一天不得安宁,谈话;若要一年不得安宁,考核」的道理。 就这样干,免得一帮人整天叽叽喳喳不干正事! 当然,考核成果要充分运用,才能最大限度的发挥指挥棒的作用,此前的年终奖就可以制度化确定下来。 每年年终考核为优的,给三个月俸禄作为奖金;良等,两个月;中等,一个月;差等,不仅没有奖金,还要降职处理。每个等级各有一定比例,优秀10%,良等20%,如果地方任务没有完成,当地所有官吏考核为差等——知道你们都不想得罪人,那就把规矩亮出来。 当然连续三年优秀的,不仅可以多奖励半年工资,还可以优先提拔。 下面的吏役照此办理,由属官组织考核,连续两年不合格的,可以黜退。 251、新时代的开篇(上)(建极十一年,1468年) 谨记我们的网址,祝大家阅读愉快!别忘了多多宣传宣传。 建极十一年的元旦过后几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君臣都很高兴:这是个好兆头啊。 好事自然是有的。 这一天是明朝建国一百周年纪念日。 一百年前的正月初四,太祖在百官的劝进和拥戴下,于郊坛即皇帝位,国号大明,改元洪武。 这样的日子,是一定要隆重纪念的。 汪舜华和皇帝亲率宗室勛贵文武大臣,前往太庙祭告列祖列宗,听史官介绍太祖开机创业的经过,给他老人家磕头;出来颁布诏书,表示过去十年,「励精虽切,化理未孚。兹欲兴道致治,必当革故鼎新。事皆率由乎旧章,亦以敬承夫先志。自惟凉德,方在沖年,尚赖亲贤,共图新治。」 与此同时,遣官祭歷代祖宗陵寝和歷代帝王庙。 同时宣布,把这一天作为开国日,官民休假三日;当然以后每年各地要举行隆重的典礼,祭祀太祖和开国元勛,追怀往事,振奋精神。 正月初六,《两朝实录》修成,歷时整整十年,是歷史上的三倍时间。除了要求更加细緻,也因为这些年来缺官,翰林官长时间大量外出、几度停编,直到建极七年底地方事务基本完成,这才一心一意的修书。当然这书其实去年上半年就已经修好了,进行了校对抄录之后,现在才摆出来,其实也是对宗室的一种宣告。 当天,在奉天殿举行了隆重的朝会,在京所有宗室、勛贵、文武官员参加,监修于谦、于冕,总裁商辂、彭时等率纂修等官行礼,进隐帝、世宗烈皇帝实录,皇帝起立受之。 于谦宣读表章,介绍了两朝实录的编撰情况,自然也会介绍两位皇帝的大致情况。用词很文雅,但其中的褒贬之意,不言而喻。 秦王、周王、襄王带领宗室,英国公张懋带领勛贵,商辂身率百官,一起致词:「恭惟世宗烈皇帝神功圣德,纂述成书,光华万世,群臣欢忭,礼当庆贺。」 随后宣旨:「世宗烈皇帝功德配天,纪述详实,朕心欢庆,与卿等同之。」 礼毕,赐宴礼部。 随后宣布,赐监修官安国公太保谨身殿大学士于谦、世子于冕,总裁高谷、萧镃、商辂、李贤、彭时纹银百两,文绮四表里,罗衣一袭,鞍马一副;副总裁薛瑄、章纶、姚夔白银两,文绮四表里,罗衣一袭;纂修官侍读学士江朝宗、侍讲学士杨守陈,侍读黎淳、孙贤,侍讲徐琼、程敏政,修撰李东阳、罗伦,编修陈秉中、王一夔、李永通、倪岳、刘大夏、章懋、陆简、张元祯,检讨耿裕、周经,白银50两,文绮三表里,罗衣一袭。其他参与编撰的也都有赏。其中不少人已经去世,比如高谷、萧镃,有的在家守孝,比如李贤,当然歷史上他早在夺情的当年底就去世了,按惯例都是不能受赏的,但现在都算上了;另外就是成书的时候,已经去世的加黑框。 光发奖金是不够的,还要升官,尤其翰林院这些年都没怎么提拔过;另外詹事府也好几年没有动过,左春坊大学士黄谏建极八年去世,右春坊大学士周洪谟去年丧母,回乡守孝去了;此外,左谕德李泰、左贊善牛纶外调地方,必须通盘考虑。 于谦父子就算了,荣宠已极;商辂、彭时等也早就加了宫保学士,姚夔加太子少师、章纶加太子少傅。 侍读学士江朝宗升少詹事,侍讲学士杨守陈昇翰林院学士,侍读黎淳、孙贤进侍读学士,侍讲徐琼、程敏政进侍讲学士,修撰李东阳、编修陈秉中进侍读,修撰罗伦、编修王一夔进侍讲。编修李永通、倪岳、刘大夏、章懋、陆简、张元祯等人升俸,检讨耿裕、周经等进编修。 《两朝实录》的修成,是一个时代彻底落幕的标志,也是一个新时代开始的起点。 比两朝实录稍早完工的,还有皇史宬,这座规模巨大的石头房子歷史将近5年,终于完工。 正月二十日,正式奉安歷代皇帝实录、圣训于皇史宬。前三天,先遣官祭奉先殿。随后于奉天殿举行仪式,由于谦率领群臣进重录列圣宝训、实录;次日,张懋等于文华殿恭迎列圣御容奉安景神殿;又次日,襄王捧玉牒奉安于皇史宬东殿;随后,由商辂等将第一批史料移交皇史宬,包括歷代官方编刻的除《永乐大典》之外的图书、六科收藏的建极以前歷代奏疏等等资料;皇帝继位以来的资料也已经分门别类,送专门的临时库房收藏,以后编撰实录时取出,立卷归档再正式收藏。 其中玉牒纂修是关系皇权统治的一件要事。以前是十年修一次,现在因为要袭爵,肯定是不行的,因此规定,宗人府所藏,随知随改;但正式的玉牒仍然十年一修,届时在宗人府玉牒馆,并由皇帝钦派大员充任总裁,专司其事。每次修玉牒,要用红笔在上次玉牒末尾添加上新生者,再修上次玉牒后死亡者,要用墨笔将红名改为黑色,即存者朱书,殁者墨书。 玉牒修成后,要举行隆重的恭 贮仪式。玉牒一式三份,皇史窚、宗人府、礼部各藏一份。 这些事情办完,汪太后赐宴群臣。 刚回宫里,接到了讣告,淮王夫人杜氏去世,汪舜华照例派人去祭奠了一番。 过了年,威宁伯王越吩咐已经到宗学进学的儿子王春好生念书、勤奋习武,就带着夫人商妙玉到岳父商辂府上拜辞,启程前往宁夏镇守;当然,还要进宫辞行。汪舜华跟王越交代了一下西北的情况,详细的于谦还会跟他进一步仔细交代。 事情真的太多。 直到出了城,商妙玉坐在马车里,看着丈夫马上英姿,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中年夫妻,肯定不像少年夫妻那样如胶似漆。尤其这种赐婚,又是万众瞩目,当事人自然有点如坐针毡的感受;不过新婚不久,王越就离家到外地办差,打打杀杀的,几个月后回来,多少有点小别胜新婚。尤其马上封了伯,觉得妻子是有福气的,连太后也这样说了,那就是了;加上王越有几个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是需要关爱的时候,虽然有丫鬟婆子,父母仍然是不一样的。商妙玉这种儒家教育出的典型,自然是以夫为天,对别人的孩子视如己出,王越对她很是放心;加上妙玉知书达理、能文善画,很快就和王越找到了共同话题,倒渐渐有了相见恨晚的感受;尤其上次妙玉生产遭遇难产,王越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对妻子更多了怜爱,日子也就更舒心了。 王越到了宁夏替回了广义伯吴琮,襄城侯李瑾则取代了恭顺侯吴瑾坐镇蓟州,吴家兄弟回到禁军督导。明眼人看得出来,汪太后准备朝北方动手,不想让吴家兄弟杀害自己同类。 二月初一,以武英殿大学士李贤的提议,正式改奉天殿为皇极殿, 华盖殿为中极殿,谨身殿为建极殿,其他文楼、武楼以及各种门倒是没变过,目的只有一个:强调君权至上。 当日诏告天下:「我皇祖重修人纪、立中华、治出政,君临之昭,揭奉天大义,允赫明矣。朕岂敢违焉?惟义正而作堂,扁心有未安。兹荷天恩,示革运数,乃仰遵天命,更名正殿及门曰皇极、中曰中极、后曰建极。夫天心顺,则质诸祖而无疑;朕心安,则协诸义而允正。于戏!人君建中极,乃叙畴锡福之基;臣民会极归极,寔钦若从乂之道。特崇表正,用迪训行,尚坚胥载之忱,益巩无疆之祚。」 廷臣恳求大赦天下,汪舜华拒绝了:「赦乃小人之幸,那些辛苦劳作的,会期盼大赦吗?」 ——现在要赦免的都是什么人?是抵制乃至改革的人!当我傻吗?过几年再说吧。 谨身殿改了名,谨身殿大学士也就改为建极殿大学士,为内阁诸学士之首。 于谦成为首任建极殿大学士。 二月初九,还是举行了文试,两千余宗室、勛贵和世袭武职以及准荫官参加。——荫官不多,主要是时间仓促,而且文官都很要面子,考封难度大,又不好听,还不如去参加科举,退一步还有各种资格考试。 武英殿大学士李贤和礼部左侍郎刘定之为出题官,汪舜华还是带着皇帝诸王勛贵重臣前去贡院监督。 比起六年前的惶惑不安,现在宗室勛贵们已经淡定多了,虽然数学一如既往的让人抓狂。 当然大家的感觉没有错,此次文试,水平提高了不少,通过率接近40%,其中蜀王世孙申鈘拿到了满分——数学很难不错,但是有了上次的教训,大家自然会深刻汲取,到处找数学好的老师指导;《九章算术》之类的一时间畅销海内,吴敬毕竟只是总结,没有太多的新发现,因此这份试卷,难不住以才学着称的申鈘。 不独申鈘表现突出,蜀王系其他的宗亲同样相当抢眼。申鈘的弟弟申凿,刚刚才十岁,拿到了分,不过他是侧妃王氏所生,郡王到顶;十二岁的内江王嫡长子申鉘稍逊,但也拿到了78;十四岁的德阳王庶长子申銈82;三年前蜀和王的庶四子友以85分的超高分通过了考封,封为石泉王。 包括汪舜华在内,所有人都不能不感嘆:家教,真的很重要! 代王世子成炼、沈王世子发愤六年,终于顺利通关,不过陵川王世子还是遗憾落榜;此外,赵王的三个儿子同样遗憾没有通关。 三月初一日举行武试,申凿、申鉘等人都还年幼,固定靶还好,移动靶有点吃力,好在勉强射到靶上,也就算过关了;申鈘的武艺比起文才显然次了一大节,不过固定靶8环,移动靶6环,也算能看。 在后宫绣花的宗室女一如既往的顺利过关,不过还真有几个相当不错的,毕竟蜀绣相当着名;想想周王系的宗女绣工也相当了得。 尘埃落地,三月十五日,举行了隆重的册封仪式。代王世子成炼、沈王世子承袭王位,蜀王世孙申鈘则改封瑞王,在北京城兴建王府。 此前武试结束后,汪舜华用玩笑的口吻对申鈘说:「古人说少不入蜀,老不出川,你年纪轻轻的,回四川安享太 平,实在可惜了。我看就不要回成都了,留在北京可好?」 申鈘马上跪地:「臣谨遵太后旨意。」 荣王马上站出来,恳求留京。 沂王也站出来:「先人坟茔俱在,臣请留下。」 荣王还好,沂王肯定是想就国的,不用想就知道去了地方喘气都要痛快些;但此前,汪舜华单独找他们谈过话,说起就国的事:「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跟自己儿子也没什么区别。山长路远的,我很不放心,要不你就留在北京吧。」 两人此前早就听过传闻,何况那么大的工程摆在那里,马上就答应了。毕竟父母邦国,早就习惯了,况且母妃健在,也不忍心远离,只是荣王提出一个请求:「臣请能把母妃接到王府侍奉。」 汪舜华没有迟疑,满口答应。 沈王也当即表态:「臣请能留下来。」 襄王看还有人在发呆,站出来提醒:「臣年老,身体不好,很想念父母,恳请能够永远留在北京。」 他这一说,众人都回过神来,周王等跟着表忠心,汪舜华回过神来:来的太勐,怕是应付不过来! 于是安慰大家:「怎么突然想到这事?我就是随便说说,这两个孩子都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捨不得他们离开。」 但是大家不起来,都希望留在北京,常去先帝灵前祭拜! 尤其是郡王及以下的将军中尉,极为热切,甚至跪地哭泣,恳求留下,汪舜华知道,这倒不完全是选边站队,而是真情实感。 以前宗室不能参与朝政,只能当猪荣养;但猪也是有牙齿的,否则怎么可能鱼肉百姓。尤其亲王,只要不是谋乱,一般情况下皇帝都不会下杀手,这自然给了一些人为所欲为的勇气,不仅在外面肆无忌惮的欺男霸女,甚至把魔爪伸向了家里。 那么多的宗室子弟,又隔着那么远的路程,朝廷想要挨个儿管,是可以的,但毕竟宗法社会。对于郡王以下各级宗室成员而言,其所属的亲王府在任亲王是其宗子,宗室成员的请名、请封等事宜,需经郡王府上报亲王府,再由亲王府的属官长史代替亲王向朝廷奏请。 王府既有代奏之权,加上宗人众多,让某些亲王、郡王、长史看到了财路,藉机大肆勒索,有的王府甚至明码标价。每次宗人请名、请封,都要先去贿赂长史,请他代为启奏亲王,还要忍受王府属官甚至差役的索要。有的宗人虽然家境尚好,但亲王挟私,不为奏请,故意刁难。当时官场日渐腐败,因王府的勒索、欺瞒,宗人不能按时请名的现象时有发生。歷史上嘉靖年间,代藩隰川郡王朱俊柏,凡请名封婚禄者,必索重贿,导致大批宗人不能按时得到名封婚禄,被革除管理府事的职权。 伴随着宗室生齿日繁,贫富分化愈加严重,有些宗人名虽宗室,苦甚穷民,名为天潢贵胄,实则终生也无力请名。甚至有宗人至年六七十犹称乳名。这批底层宗室成员,由于无力请名,也就无法获得相应的政治、经济待遇,他们心怀怨气,便把不满情绪施加到比他们地位还低的底层民众身上。 因此前些年削藩才比较顺利,其中宁王、伊王、代王等都算祸起萧墙,无他,自己人都受不了了。 虽然说天子脚下,管理更为严格;但这也意味着更加规范。上次那么多没有请到名字的宗室验明正身后都拿到了待遇,以后搬到北京,肯定也是宗人府直接管理,就算还是要亲王府再管一下,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一手遮天。 既然是众望所归,汪太后只能勉为其难了;只是外城在那里摆着,至少还要五年道路才能完工,城墙更要十来年,以后搬迁开府又是大工程,大家不要着急,慢慢来。 【提示】:如果觉得此文不错,请推荐给更多小伙伴吧!分享也是一种享受。 252、新时代的开篇(下) 谨记我们的网址,祝大家阅读愉快!别忘了多多宣传宣传。 现在公主们都回丈夫家了,十王府、诸王馆还有公主府加起来,倒是够住,但是毕竟不是长远的办法。 头一批留京的宗室包括世宗的两个儿子荣王见泓、齐王见润,隐帝的四个儿子沂王见深、德王见清、崇王见洛、吉王见浚;当然除了沂王见深,其他几个可以稍微慢一点,此外还有襄王瞻墡、瑞王申鈘、沈王幼?、岷王徽煣、鲁王世子泰堪、郑王见滋,其中襄王是在北京供职,老住在十王府也不是事;岷王、鲁王是父亲埋在北京,需要时常前往祭拜;然后才是韩王征钋、唐王琼炟,毕竟不是世袭,而且有一大家子,要麻烦一些。 秦王公锡、周王子埅还有正在守孝的晋王钟铉并不着急,反正是世袭,这个王位免不了,监控也就没必要太紧。 虽然是刚定下来的,但显然朝廷已经内定了很久,礼部马上就拿出了王府的规制方案。 王府正门5间,正殿7间,前夕护以石栏,殿内设屏风和宝座。两侧翼楼各9间,神殿7间,后楼7间,凡正门殿均覆盖绿琉璃瓦。正殿嵴安吻兽、压嵴7种;门钉9纵7横63枚。其余楼房旁庑均用筒瓦,东西两路各有七进院落。占地约50亩,房屋450间。 郡王府、将军、中尉宅邸和以前一样。 当然肯定要配备后花园、马号、家庙什么的,基本上是清朝的规格,归宗人府统一管理调拨使用。如今拿出来讨论,没有什么意见,那就这样。 标准制定好,地方也早就定好了。秦晋周赵襄齐是世袭的铁帽子王,自然是最好的位置,都在东华门外南薰坊,隔着长安街;四夷馆属于翰林院,那就搬到会同南馆,现在民间贸易往来及其兴旺,但官方往来就少很多。 沂王、德王、崇王、吉王放在中府草场的位置,旁边就是外东厂,估计有点适应不良;荣王、瑞王、代王在西长安街大时雍坊,位置相当优越;郑王、沈王、岷王在王恭厂的位置,韩王、唐王、鲁王就到明时坊的盔甲厂;以后的亲王就只有到城北或者其他比较远的位置了;三个公主府暂时不动,隐帝还有三个女儿,何况皇帝以后结婚,也是会有女儿的。世子和没分府的陪着老爹住,其他郡王及以下就去外城。 这些事情定下来,大家也就放心了。 四月六日,举行了隆重的集体婚礼,满朝文武倾巢而出。沈王早已成婚,如今册封世子妃赵氏为王妃;他的姬妾至今无出,那么两位夫人就从后宫里走,这个要求不特别高,选择貌美端庄、品行贤良的宫女就行,否则你把名门闺秀赐给人家作妾,人家未必领情。 汪舜华已经决定,亲王妃、郡王妃和勛贵夫人最好选择大家闺秀,亲王夫人及以下,直接从宫女里面挑就行,当然,特别优秀的宫女也可以直接封为王妃郡王妃。 ——世家之女有见识的固然不少,奢靡无度、不食人间烟火的更多;再说外戚和王妃家族权势太大,对于皇权来说本就是双刃剑,万一伤到了,可就是流血惨案;更何况,阶层固化甚至垄断并不是什么好事。汪舜华可是真切的记得豪强世家会带来什么,如果不是外戚没有特殊的优待,她也不可能开这个口子,毕竟祖制摆在那里,自己的几个孩子可以特事特办,其他人老老实实遵守祖制也没人说三道四。 汪舜华想要提高女性地位,但不可能让女人直接去参加科举考试——会直接被拍死,女官的作用也有限,以后皇帝亲政了,估计只有辅佐皇后料理后宫,充其量去经营皇家公司,那怎么办?汉唐父母为什么盼着生女儿?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当然现在对外戚严格限制,这些不可能了。吴家和汪家都是被荣养的;于家是先出了重臣,再出皇后,而不是先出皇后,再出重臣。把肱骨之臣寄望在外戚身上,汪舜华还不想拼这个人品。这要是碰到卫子夫一样,自己不作妖、又带着两个超级大外挂的可能性太小了;要是碰到杨贵妃那种天真无邪恃宠生娇偏偏一大家子都是奇葩的简直要吐血;张皇后也不要提,弟弟张鹤龄居然敢把皇冠戴在自己头上,她不但不严加约束,反而被太监发现后逼着皇帝将其杀害,简直大逆不道、狗胆包天!这要是手里有了实权,还不直接谋朝篡位?张鹤龄后来被嘉靖处死,纯粹咎由自取!——可笑的是,当年武宗游戏无度,以致六宫无出;嘉靖认回自己的父亲,改称孝宗为皇伯父,都没见张皇后有什么作为;偏偏嘉靖要杀她弟弟了,就跑去痛哭流涕甚至下跪求情,难道说在她心里,结髮丈夫、独生儿子还不如弟弟重要? 满清姑奶奶为什么地位超然?无非就是有联姻的作用而已。资源有限,哪怕是父母,也是要权衡利弊、掂量轻重。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锦衣卫千户刘忠之女为德王妃,锦衣卫指挥佥事柏珍之女玉兰被封为成国公世子作夫人。柏玉兰是建极七年被选入宫,容貌绝伦,和她一起选入宫的王氏 尤其美目流盼,我见犹怜。 ——拜各种营销号和影视剧所赐,汪舜华隐隐感觉这两人就是歷史上宪宗那两个倒霉的后妃,现在皇后当不成,皇妃也做不成,还是尽可能希望给她们一个好归宿,否则这样的绝代佳人独自凋零,真的是…暴殄天物啊! 其实她曾经想把王氏许给德王,只是总有点小叔子和嫂子搞在一起的错觉,所以特意错开了。 刘氏虽然籍籍无名,但才貌双全,在名花如云的后宫中也还算出色。此前,汪舜华和万贵妃商量德王的婚事,让她自己选媳妇。 万贵妃颇受隐帝宠爱,又经歷了这么多风波,自然颇有眼色,何况周贵妃也曾经跟她不止一次的探讨过孩子们的婚事,自然很明白太后的意思,要当要立。她可以给公主挑出色的驸马,但是几位王妃,出色就好了。 明白了这些,万贵妃自然也就很识时务的随了汪舜华的意思,选择了貌美而没有根基的刘氏。 汪舜华很满意她的选择,自然很痛快的答应了这门婚事,并破例升刘忠为正三品锦衣卫佥事。 朝臣说了几句不合规矩。 汪舜华淡淡的说:「他们毕竟是隐帝的儿子,与别人不同,下不为例便是。」 下面也就开始歌颂太后仁德。 心情放宽了,眼神也就跟好了。刘氏貌美,想来和德王是一对。 她当然不知道,歷史上德王就娶了刘氏。 可惜怀献太子故世。如果他还在,王钟英、柏玉兰,还有吴婉清,都可以收入后宫。 汗,想什么呢,怎么自己不喜欢景帝后宫三妻四妾,换做了儿子,就恨不得他把天下所有漂亮姑娘都收入后宫? 这心态,得改! 另外一位佳人张玉凤,则被赐给广平伯朱骥作儿媳妇。歷史上,于琼英生了两个儿子,朱宸、朱宏;侧室刘氏也生了两个儿子朱完、朱宥,王氏生了一个女儿。这回没有饱受流放之苦,于谦又深得宠幸,朱骥倒是很自觉的收敛了。长子朱宸已经年满二十,通过了考封,被封为世子。张玉凤是江西临江府清江县人,父亲张敬是南京府军右卫军籍,母高氏。没有门第,但容貌绝殊,而且自幼选入宫中,陪着公主读书,知书达理,为人本分稳重、勤慎小心,于琼英对她很是满意。 汪舜华和于琼英当然不知道,这个张玉凤,其实就是宪宗的德妃。宪宗继位,万贵妃专宠,六宫希得进御,只到后来皇太子横空出世,这才放松对后宫的管制,德妃也顺势生下益王祐槟、衡王祐楎、汝王祐梈三个儿子,和邵贵妃并列为宪宗后妃中生育最多的,如果不是益王比兴王小两岁,是否能母凭子贵更进一步也不好说。 都督吴俊之女吴婉清,则被册封为瑞王妃。瑞王才学在亲王中堪称翘楚,吴婉清则在一众佳丽艷冠群芳,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当时瑞王太妃蒯氏入宫赏花,看到汪舜华身边的吴婉清,昳丽秾艷,玉笑珠香,不觉目眩神驰。——四川号称天府之国,自来盛产美女,但是毕竟选择的范围有限,何况还要被各种小人坑,驸马里能出奇葩,很难说王妃郡王妃里没有。 果然次日新人进宫谢恩的时候,都是高高兴兴的,瑞王更是喜气洋洋。——幸喜皇帝年少,太后才捨得把这样国色天香的天下第一美人赐给他,真是赶上了好时候啊。 瑞王留在了北京,宗室中也有相当一部分要留下;四川地区的守备就要加强,此外留守成都的王府侍卫也需要妥善安置,命刑部尚书程信为钦差,前往料理后续事宜。 永安长公主再次带领公主命妇们前去亲蚕,回来就接到噩耗,隐帝的万贵妃去世,享年三十八岁,比歷史上晚大半年。万贵妃其实就是宸妃,出身寒微,父亲万聚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但很得宠,生了德王见潾、皇子见湜、吉王见浚、沂王见治、淳安公主、广德公主四子二女,是英宗后妃中生育最多的;这回也差不多,只有见治是天顺二年三月出生的,自然是没有了。考虑到她第一次生育是在正统十三年,生育的频率还要高过汪舜华。 频繁的生育严重侵蚀了万贵妃的健康,尤其太上皇宾天以后,她常年卧病;去年几度病危,全靠一口气撑着。如今德王成婚,她再无顾虑,就此撒手而去。 汪舜华很是难过,可能因为一样生育频繁,可能有了点同病相怜的感受;不同的是,万贵妃如今可以放心,而她还要撑下去。而她内心深处,也不能否认,湘王和淳安公主的死,和自己没有关系。 万贵妃后事颇为隆重,汪舜华下旨将其放入隐帝地宫,并追谥安穆,比歷史上少了两个字。按照典制,皇帝尊谥十七字,皇后十二字,皇妃及太子、太子妃二字。汪舜华没有为隐帝的妃嫔破例,也没人会说三道四。 【提示】:如果觉得此文不错,请推荐给更多小伙伴吧!分享也是一种享受。 地府茶话会十三:看戏(番外) 谨记我们的网址,祝大家阅读愉快!别忘了多多宣传宣传。 点将台来了我铁甲平阳, 踞苇泽统雄兵气吞太行; 有谁知戎装下似水红妆, 本当是弄花黄绣楼之上, 为什么女孩儿戎马刀枪? 逢乱世战端起涂炭家乡, 女孩儿执长缨要开无疆… 祖龙:唱得好!很有昭公主的风采! 二凤:比我姐姐还是差得远啦,不过也还不错了。 野猪:李老二,有这么能干的姐姐,你就偷着乐吧。 二凤:我不用偷着乐,就正大光明的乐。 野猪:你姐姐要是男人,估计也没你什么事了。 二凤:如果不是你姐姐多事,恐怕你汉武帝的武功,还真不好说。 野猪:你也就欺负你哥你弟那样的。 二凤:你不就仗着你爹把什么事都摆平了,不用自己动手吗? 祖龙:行了你们俩,都偷着乐去吧。你李老二的姐姐平阳公主能领兵创业,你刘老十的姐姐平阳公主也推荐了人才。 二凤:确切地说,是推荐了皇后,附带两个国家栋樑。咱老李没这样的运气,就只有自己真刀真枪的干。 野猪:这话跟你媳妇说去。 二凤:当着我媳妇也没什么不可说的,辅机不能开疆拓土,但是能安邦定国。 野猪:结果被一个女人杀了。 二凤:你们全家不都被你自己杀了吗? 祖龙:你们俩够了,看戏呢。 野猪:今儿什么日子?扣扣索索的老朱居然请我们来看戏,这酒也比往日的更香,连瓜果点心都更好。不像是你的作风。是不是汪氏还政了? 太祖:哼 野猪:那是什么日子?瞧瞧,这么多祭品?子孙孝顺啊! 景帝:回汉武帝的话,今天是我朝开国百年的日子。汪后感念太祖开国的艰难,和皇帝率领宗室群臣到太庙来祭祀;还让各级地方官率僚属、儒生、耆老、僧道以及百姓到寺观祈福迎祥。她把这天定为「开国日」,以后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这样做。太祖高兴,就请几位大帝和家眷一起同乐。 太祖:呵呵,我就说不搞这些虚的,难得晚辈有心啦,我们这些做祖宗的也要笑纳。其实只要江山永固,整不整这些都没什么区别。 景帝:汪后这样做,就是为了让皇帝和群臣感念您创业的艰难,更加同心同德,传承好您的这份家业。 太祖:很好,o(n_n)o哈哈~ 二凤:听说,这本《平阳公主》是令爱写的? 景帝:是,是汪后所生的长女永安公主,许给了英国公张懋。想来,也该完婚了。这丫头年少,才疏学浅,班门弄斧,诸位大帝笑话了。 太祖:女儿家,学针黹女红就很好,写什么戏曲?都是不入流的东西。 二凤:老朱,说这话就不对了,女儿家就不能读书了?我媳妇那就是一等一的才女。 太祖:知道,「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你都念叨一千遍了。 二凤:长乐、晋阳,都是好学问,不输给男儿;尤其晋阳,那飞白写的,得了我的真传。 太祖:你家一屋子禽兽。 二凤:那也比不过你们,一家子,不对,一国的衣冠禽兽。 朱标:爹爹,难得我们朱家能出个才女,您就别说这样的话。 太祖:对对对,如果女儿都能教养好,想必皇帝更是费了心的。 二凤:老朱是属狗脸的。 祖龙: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你跟他谁也比笑话谁。 二凤:但我能管住自己。 祖龙:那是因为你死的时候儿子已经大了。 二凤:他要是直接选老四也没那么多破事。 祖龙:当时谁能想到老二老三死在前面;再说,有朱标这样的好儿子,也捨不得交给别人。 二凤:人算不如天算! 野猪:我说老朱,你家这媳妇真是不赖,就算有朝一日篡夺了你家的江山,也没什么可怨恨的。 太祖:胡言乱语!我老朱家绝不会出这样的事! 野猪:我是劝你不要想的太好,万一出了事,接受不了。 二凤:老刘,这话有点不太地道。汪后可是刚把你请进帝王庙呢,房子都还没建好,还没住进去呢——我是无所谓的,反正谁建帝王庙都得把我请进去。 祖龙:李老二,你够了。 野猪:啊,哈哈!小妮子很有点眼光嘛,不像老朱,有眼不识金镶玉,居然不请我和老赢。不过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经忏可超生,难道阎王怕和尚 纸钱能续命,分明菩萨是脏官!」如果我因为汪后把我请进帝王庙就为她说好话,那岂不是太没有原则了? 二凤:说得那个到处撒钱妄想长生不老的不是你一样。 野猪:那时候太年轻嘛。后来儿子死了,我也就想明白了。 祖龙:儿孙自有儿孙福。老朱,想开些,你这玄孙媳妇还是很不错的,反正是个女人,即便是篡位,早晚也要还给你们老朱家,不过是过把瘾罢了。 景帝:始皇帝,您怎么也说这种话? 祖龙:祁钰,你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世道的兇险。 景帝:汪后真的贤良淑德。——她把周公重新请进去,就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无私,只是周公辅成王而已! 祖龙:成王已经长大了,什么时候还政呢? 景帝:那是因为时机还不够成熟。对——这些年她得罪了很多人,大家都拼命地说她的坏话,只是为了将她逼回后宫而已。您不知道,她对我、对孩子都很好。 祖龙:我生前,李斯赵高胡亥都很老实。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权力,禁不起诱惑。 景帝:您凭什么这样说?您这是偏见! 宣德:不许这样和始皇帝说话! 隐帝:始皇帝英明,祁钰他就是执迷不悟! 祖龙:… 景帝:你不要胡说八道! 隐帝:我没胡说!我听巡检的鬼差们说,如今世间都在议论,汪后大放厥词,说大地是个球! 宣宗:放屁!——大地怎么会是个球?祁钰,你媳妇是不是老煳涂了! 景帝:我…我不知道… 隐帝:你当然不知道,你老婆蛇蝎心肠,面善心恶,她一定是想学赵高指鹿为马,试探群臣的忠心,为篡位做好准备。那些不贊成大地是个球的,都会被她杀掉!祖宗啊,大明的江山,就要毁在这个女人手里! 祖龙:…… 景帝:你胡说,我儿子都快及冠了,汪氏若是想篡位,早就篡位了,还用等到现在! 隐帝:你以为她不想吗?那是时机不成熟!那时候诸王都在外地,她若真敢篡位,马上就有人起兵勤王!现在,她又是反腐倡廉、又是清理土地,早就把官场从上到下清洗了一番,都变成她自己的人了! 景帝:你胡说,德音不是这样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 隐帝:你自己相信吗? 太祖:行了,少见多怪。不就是地球说吗?又不是什么新鲜的调调,说说就罢了。皇帝都快及冠了,只要他不犯错,汪氏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敢逆天而行! 隐帝:祖宗! 朱标:这话是汪氏自己提的,还是跟什么人学的? 景帝:对,德音身边有奸臣! 朱标:倒也不一定。西域那边是有这种说法。元朝至元年间,札马鲁丁上呈西域仪象七件,其中一件,以木为圆球,七分为水,其色绿;三分为土地,其色白;画江河湖海,脉络贯串于其中。画作小方井,以计幅员之广袤,道里之远近。 隐帝: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祖龙、野猪、二凤:会有这样的事? 仁宗:伯父怎么记得这样清楚? 朱标:因为编撰《元史》的总裁宋濂,是我的老师,当年他曾经跟我提过这事。 隐帝:这些都是蛮夷的胡言乱语! 朱标:一家之言,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回回人的天文学很厉害,洪武年间设立了钦天监和回回司天监。当年徐达攻破北京,将二百四十二部经书连同钦天监官员送到南京。我倒是觉得,说大地是个球体,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古代不是还有浑天说,认为大地如同鸡子吗? 隐帝:懿文太子,您是在偏心那个妖女! 太祖:住口,怎么跟你曾叔祖说话! 隐帝:…… 宣宗:祖宗,祁镇也是关心我大明天下的安危。 太祖:我看他只是想给别人上眼药!汪氏再怎么荒唐,也改变不了这傢伙是个混蛋的事实!去,今天的鞭子不能少! 隐帝:祖宗,我知错了… 祖龙:戏看完了,不错,很好,散了吧。 野猪:改日再聚。 二凤:告辞。 太祖:祁钰,下回再选戏,别选你丫头写的,好歹金枝玉叶,便宜了他们! 太宗:汪后开了文林馆,应该能编些好故事。 太祖:希望他们胡编乱造有个限度,别像你似的,说什么「项上奇骨隐起至顶」,那是什么怪物? 太宗:父皇,您别生气,儿臣不是想说您天生帝王相吗? 太祖:你爹我什么时候是天生帝王了?咱家祖辈都是农民!还是穷的揭不开锅的农民!当年濠州 连着发生旱灾、蝗灾、瘟疫,半个月内,我爹、我娘、大哥全部死了,别说棺材,连块坟地都没有!还是善人刘继祖给了块坟地,找了几件破衣服包裹好尸体下葬;我走投无路,去皇觉寺做了和尚。结果大飢之年,寺里没有施捨,只能托钵四处云游化缘。那时候,谁敢说老子是天生帝王?——你当老子是寿星,摔在地上磕了个大包吗?我要真是天生异象,早让人杀了! 朱标:爹爹,您也别太生气,老四也是一番苦心。 太祖:屁的苦心!我看他是篡来的天下,自己心虚,所以拼命往我身上涂抹!——我本淮右布衣,天下于我何加焉!因天下乱为众所推,率师渡江居金陵形势之地,得长江天堑之险,目视中原之民,久无所主,深用疚心于是遣兵,北逐群虏,拯生民于涂炭,復汉官之威仪。 朱标:爹爹,我觉得奇怪,汪氏怎么突然想到提大地是个球? 太祖:是不是真的老煳涂了? 朱标:不会,汪氏才不过四十岁,听说她极为勤政,凡事亲力亲为,从不假手内官;除了爹爹,我朝歷代皇帝还没有比她更勤奋的。 太祖:难道真的是想指鹿为马? 朱标:未必。虽然有这么个说法,但只是少数学习天文的人知道;普通人都认为天圆地方。她这么一说,不仅仅是考验在场人的忠心,反而是授人以柄。按说以她的身份,即便要试探下面的忠心,也不会用这样的办法,除非她笃定这是真的。 太祖:你是说大地真的是个球? 朱标:是不是咱们也都不知道,这些年不都困在这里? 太祖:那你认为她为什么会提这件事? 朱标:依我之见,如果不是她笃定这个观念,那就是想把水搅混。 太祖:怎么说? 朱标:爹爹忘了,所谓天人合一、君权天授。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这么些年来,汪氏大刀阔斧的改革旧制,是好是坏,姑且不论;但是既然是改革,有贊成的,自然也就会有反对的。当无法用道理来说服的时候,用天象来说服,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太祖:你是说有人会假借天象,来阻挠改革? 朱标:恐怕不仅是假借,还会有假称。爹爹可记得,当年前来告状的臣僚指控汪氏偏信于谦,就说到两次荧惑守心,而汪氏执迷不悟。 太祖:是有这事,怎么,这是假的? 朱标:我问过出去巡检的神差鬼差,这些年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荧惑守心。 太祖:简直大胆! 朱标: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之前外出云游的时候,还听人议论,说于谦的祖墓埋得好,将来必出贵人。 太祖:出了个于谦,马上还有个皇后,可不是贵人! 朱标:只是这话是在祁钰重病的时候传来的,您说,听到的人会怎么想? 太祖:是有人想离间他们君臣关系? 朱标:不错。当时祁钰已经快不行了,知道这事,会不会怀疑于谦会效仿杨坚、赵匡胤等辈?会不会提前斩草除根?倘若于谦被杀,天下失望,孤儿寡母的,如何坐稳皇位?国赖长君吶! 太祖:这个混帐,真是外斗外行,内斗内行! 【提示】:如果觉得此文不错,请推荐给更多小伙伴吧!分享也是一种享受。 253、永安长公主出阁(附小剧场14) 四月十八日,世宗嫡长女永安长公主下嫁英国公张懋。 婚礼极其盛大。 古代天子嫁女,不自己主婚,而以同姓诸侯主持,所以称公主。宋朝开始,令掌婚者于内东门纳表,天子亲自主持。明朝延续了这个做法。 公主的婚礼,还是严格按照六礼而行。 除了礼仪特别隆重、礼物特别贵重,稍有不同的是,公主对于驸马家族,首先是君,然后才是媳。所以公主拜见舅姑的时候,行四拜礼,舅姑答二拜;同时,驸马见公主,行四拜礼,公主坐受二拜。更有甚者,崇祯初年,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万历年间永宁公主被骗婚的刺激,给准驸马增加了体能测试。要黎明于府门外月台四拜,过三月,才能上堂、上门、上影壁,还要行四拜礼。这样才能到公主身边侍奉,公主坐着吃饭,驸马在旁站着看,然后才能议婚。 以前其实没什么,驸马作为平民子弟,跪了就跪了;但汪太后的三个女婿,都是公爵。如果慢待他们,别说驸马自己不情愿,勛贵心里也会打鼓;而且公主和驸马,外面是君臣,回家还是夫妻,夫妻一体,强要争个高下,也是在没多少意思。 因此永安长公主的婚礼,基本遵守了太祖的规定,由安国公于谦掌婚;汪舜华带着皇帝以及公主们亲自送到奉先门,看她升辇。 张懋在鼓乐的引导下,骑马入午门西,下马入宫,拜见岳母及小舅子,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就没有送出门。 汪舜华牵着永安长公主:「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今天,不容易。从今天开始,你们结为夫妻,我希望你们能共同肩负起婚姻赋予的责任和义务:上孝父母,下教子女,互敬互爱,互信互勉,互谅互让,相濡以沫,钟爱一生。今后,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青春还是年老,都能风雨同舟,肝胆相照,成为终生的伴侣!」 张懋夫妇叩头。 而后秦王、周王、襄王、齐王身率亲王宗室、勛贵文武亲送新人到英国公府,场面甚至超过当年宝庆公主出阁,皇太子送嫁。 跟在这群人身后的,是浩浩荡荡的送嫁人群和妆奁,远远超过三年前重庆公主的规格。 永安是嫡出的公主,本身嫁妆就要高出不少;何况这么些年来一直拿着亲王的工资。不仅如此,汪舜华管着内帑,这些年罚抄的东西实在很不少,如今又有几个做奢侈品的皇店,堪称日进斗金。因此毫不吝啬,拿出了十万体己,置办了桌椅橱柜、帐幔被褥、漆瓷木器、锦缎纱绸,加上珍珠、琉璃、玳瑁、珊瑚、翡翠、象牙、犀角、如意、宣德炉、景泰蓝以及夜明珠、珍珠帘、石刻墨迹法帖等各色物品;又按照亲王的标准,赐词曲一千七百本,以及她父亲修成的《续资治通鑑纲目》《寰宇通志》等书籍;此外,太皇太后也从体己中拿出了一万;加上太妃、王妃们的添妆,也是很不小的一笔——世宗的嫔御们除了杭贵妃,都没有生育。皇子们养在外头,而且犯忌讳;但是三位长公主养在太皇太后身边,和太妃们也时常照面,都是聪明漂亮的小姑娘,兼之受了汪太后的恩惠,大家自然会爱屋及乌。 这些妆奁,除了古董,也有不少颇有时代特色的东西。 比如放在一堆艺术品中的一个白菜。 太皇太后正想说「怎么弄了颗白菜?」走进一瞧,才发现是翡翠玉刻的。 汪舜华跟她解释:「这用缅甸翡翠刻的。原料不值钱,雕工倒是不错。」 太皇太后笑道:「岂止是不错,简直是巧夺天工,栩栩如生,和真的没什么两样——刚才我还真以为是棵白菜呢。」 确实是了得。虽然翡翠才传进来没几十年,但玉工的手法相当高超。这颗翡翠白菜,菜身洁白、叶子翠绿,还有两只螽斯,并不比上辈子在网上里看到台北故宫的差。 太皇太后牵着永安的手笑:「你娘真是用心了。白菜谐音『百财』,又有清清白白的意思,『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是多子多孙的意思。她是希望你们俩清清白白、恩恩爱爱,永享富贵、儿孙满堂。」 汪舜华含笑:「母后说的极是,这也算咱们做长辈的一点心愿。」 永安公主叩谢。 太皇太后的眼睛则放到另外一对酒杯上。那杯子侈口、浅腹、卧足,杯身描绘线鸡啄早哺雏,姿态栩栩如生,辅以牡丹、兰花、柱石纹:「窑彩?」 汪舜华笑道:「母后认得此物?」 太皇太后拿起来,看了很久,才嘆息:「宣德年间开始造的。在坯体上,先用青花描绘图案轮廓,施透明釉,高温烧成后,再在釉上以各种彩料填绘,经低温彩炉烘烤,最后成型。这东西不好烧。当年宣宗皇帝得了两件,一件呈给了张太后,一件赐给了孙贵妃。倒没想到今天能再见,而且比宣德年间的还要精緻些。」 汪舜华看她感嘆,不知怎么心里有点酸涩。 宫里的女人,有谁是容易的呢? 太皇太后看着孩子们,笑道:「孩子们都大了。」 她的笑容有点意味深长:「我们也老了。」 汪舜华转移了话题,强笑道:「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斗彩。」 太皇太后点头:「釉下彩与釉上彩斗妍斗美之态,很好。」 跟在后面的忻王看着似曾相识的鸡缸杯,这就是自己理想的杯子啊!——可惜,只能远观了。 除了这些有价的,还有无价的。按照规制,公主冠服,与亲王妃同,惟不用圭;如今永安公主则头戴九翟冠,捧着玉圭。除了规定的公主金印,汪太后还特赐了一方白玉印,方一寸二分,题云:上善若水。 因为国库支付的部分是严格按照标准来的,因此户部尚书马昂没说话;倒是礼部尚书章纶出来说了几句,汪舜华打了回去:「先帝早逝,我又忙着辅佐皇帝处理朝政,这些年永安长公主孝敬太皇太后,统摄六宫;况且英国公两代忠良,张懋又是幼年亡父。无论如何,不能慢待。」 下面也就不吱声了。 可能刚涨了工资,心情好。 妆奁多,随行人员自然也就多。 英国公府在城北敖忠坊铁狮子胡同,距离皇宫不远。早在重庆公主出阁时,汪舜华就和英国公太夫人吴氏和魏国公太夫人王氏谈及,不会另建公主府;因此国公府兴师动众加以整饬。 永安长公主的凤轿从东华门出来,经东长安街转安定门大街,再转入胡同,先头部队已经抵达国公府,后续的还在准备出发。 汪舜华登上角楼遥望公主出宫的方向,只能看见一条长龙。 汪舜华的眼泪滑下来,下楼的时候,内心闪过一丝愧疚,平素都提倡节俭,独今日太奢靡了。 然而今天,她只想做一个母亲。 汪舜华自然是等不到驸马十日谢恩的,新人三天回门,看永安长公主神清气爽,和英国公郎情妾意、含情脉脉的,也就把心放下来,当然免不得还要叮嘱一番;同时吩咐张懋偕同公主前去德陵祭祀先帝,土木堡在居庸关外,虽然说这些年来关内比较太平,但边境冲突不断,汪舜华不敢让心肝宝贝冒险,就做罢了。 永安长公主出阁,了却了汪舜华心头一桩大事。 太皇太后没有说错,她逐渐老去,然而孩子们渐渐长大。 而对于在土木堡几乎遭遇灭顶之灾的英国公府乃至勛贵集团来说,这是他们重新回到政治舞台的标志。 虽然文官在土木堡同样死伤惨重,但三年一科的考试註定了他们前赴后继,绵绵不绝;而勛贵,真的是死一个就少一个,尤其那场战役中,牺牲了很多功勋卓着、能征惯战的名将。 官一代和官二代是不可以同日而语的,尤其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绝代名将,不是那么容易遇到的。 明年就是土木堡二十周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国家呢? 勾践灭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刚好二十年。 而如今的明朝,谈报仇雪耻还早了一点,但是新的一代已经成长起来了,他们会接过父辈来不及交接的旗帜,扛起家国天下的重担,继续前行。 这应该是英国公和他的两个伴郎魏国公徐俌、黔国公沐琮,以及跟在他们背后的勛贵,在漫长的迎亲道路上共同的想法。 小剧场: 景帝:我女儿终于成人了,好感动,好高兴,┭┮﹏┭┮ 隐帝:奢侈,腐败! 景帝:我高兴! 太祖:永安出阁了?好啊,听说皇帝就比永安小四岁,永安都成婚了,什么时候皇帝大婚? 景帝:应该快了。 太祖:大婚了,就应该亲政了。我可盼着这一天,别再出什么差错了。 景帝:…祖宗,不急。 太祖:怎么不急?权柄是要握在自己手里才踏实。 朱标:爹,也不用操之过急。皇帝如今已将弱冠之年,自然天人归心;汪氏也越来越年老。她做了这么多事,自然希望皇帝能延续下去,所以只要皇帝循规蹈矩,自然相安无事,再过些年就可以顺利亲政;否则只会适得其反,别忘了李显的前车之鑑。 太祖:…你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朱标:所以不用怕汪氏野心勃勃,皇帝虽然没有亲政,但天位早定,人心所向。只要他自己不出岔子,就没有人敢朝他动手;否则只要他表现出不满,那些幻想着立从龙之功的,或者介入太深怕被清算的,就要一条道走到黑,索性拥立了汪氏,等她年老体弱,再掉头拥戴皇帝的儿子或者是齐王父子,用皇家的骨肉相残来成就自己的乌纱帽。 太祖:只恨祁钰短命吶! 景帝:┓(′`)┏ 254、太皇太后千秋(一) 端午节后,宗室们没有急着启程返回封地。 五月十六日是吴太后七十一岁千秋节。本来去年大寿,宫里也进行了庆贺,汪舜华带着公主妃嫔命妇向她老人家磕头,但当时内地军屯正在紧张的进行,勛贵重臣都到地方上,在京的宗室也有限;今年人齐了,就该好好庆祝了。 西苑经过整整两年的施工,在四月底全面竣工。歷史上英宗復辟之后,大规模地增修和扩建南内,同时大力营造西苑。 汪舜华不知道这个典故,她和明英宗的审美也肯定不同。现在整修西苑,更多的不是作为离宫,而是要加强政治作用,以便以后每年盛夏纳暑,都能确保各部门正常运转——北京地区苦夏,感受到太液池的凉爽,汪舜华实在不想回宫;更何况这里作为最高权力所在的观念根深蒂固。 当然,西苑绝大部分都是水域覆盖,决定了它不可能像汉朝的未央宫和唐朝的大明宫一样,兴建大量宫殿建筑群,成为帝国真正的中心;而只是作为紫禁城的附属,因此规模并不算特别大。 这次扩建,由蒯祥担任总设计师,按照一池三山进行布局。首先就是清理水域。开闢南海,让三海形成一个纵贯皇城南北的袋状水域;将东岸的内官衙署尽量拆除搬迁到西岸,进一步沟通拓展水域;然后兴建两座石桥,将其划分为三个水面:金鰲玉虹桥以北为北海,蜈蚣桥以南为南海,两桥之间为中海。 然后是楼堂殿宇。北海的琼华岛地势较高,风光迤逦,修復和扩建广寒殿,改名清凉殿,作为宫内宴饮所在;以庆云殿、景星殿为配殿;在高处建立一座登云楼,帝都风光,自可一览无余。 承光殿原名仪天殿,是供帝后大臣观灯火之用,原来是太液池中的一个小屿。宣宗在圆坻南面小岛上的建起了犀山抬圆殿,在团城的东部拆桥填土,将其与陆地相连。歷史上英宗在岛屿周围加筑城墙,墙顶砌成城堞垛口,奠定了团城的规模。如今以仪天殿为基础,建设面阔七间的紫宸殿,作为皇帝寝宫。 临水建有绮思楼、藻韵楼、蓬莱阁等轩馆;而在开阔地带兴建颐年园、颐和园、畅春院几个院落,作为太皇太后、太后、皇后的起居所在,以及供皇女集中居住的静宜院;还有一大片地区空着,准备以后需要再兴建。 西岸最南处新建一座六开间的楼阁,外观二层,中实三层。顶层通作一间,取「天一生水」之意,底层六间,取「地六成之」之义,赐名天水阁,作为御书房。 同时兴建了一群建筑,依次布置着门殿、假山、水池、四知书屋、花台、曲池、山石、月门。楼前池水清澈,澄泓见底,水草丛生。池南假山呈半月形环抱池沼,拱峙搂阁,叠石堆砌,古树峥嵘,藓草涵孕。 既然是后宫,光有金鰲玉虫东桥是不够的,还得设墙,当然也要留门。 中海水域广大,东岸有椒园,内有崇智殿,每次纂修先帝实录完成,就在这里焚草。如今作为皇太子的行宫,兴建端本堂。 其实汪舜华本来想取名「紫光阁」,毕竟「紫气东来、霞光朝元」,到底是放弃了。倒不是怕被人当做用地沟油烧菜的大饭店,而是孔夫子「恶紫之夺朱也」,偏偏皇帝也姓朱,就别惹这些嘴巴上的官司了。 端本堂面阔五间,单檐庑殿顶,绿琉璃瓦,前有五间卷棚歇山顶抱厦,其他皇子则集中安排在旁边的清漪园。 西岸陆地广大,在正北兴建面阔九间的勤政殿,同时建设南北配殿、朝房、假山、月河,作为皇帝来园驻跸临时处理政务,接见王公大臣之所;北侧建筑面阔五间的栖梧阁,黄剪边绿琉璃瓦,用来供奉功臣画像;南侧的怀仁堂用来召见皇子宗室重臣。 南海堆有一岛,也就是南台,改名瀛台。岛上以涵元殿为正殿,作为召见名流耆老和设宴之所,此外建有海晏堂、水云榭、澄漪亭、望海楼等殿宇馆轩。 西苑向南拓展至长安街,由于以后群臣要到这里上朝,自然除了垒筑和紫禁城齐高的红墙以外,还要设门。歷史上干隆兴建了宝月楼,不过作为正门,这名字肯定不够庄重,最后定名为会极门。 太皇太后的千秋节就是在西苑举行的。 与其说是千秋节,不如说是一次科技博览会。 科学院已经成立了十年,经过朝廷大力的倡导,要说没有成果,那绝对是假的。 现在,不能说科学迎来了春天,至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一些可能在几十上百年后制造出来的东西,提前面世了。 建极五年冬,浙江布政使的幕僚吴敬呈上了丈量步车,作为一项重大发明,受到了三十两银子的奖励,并授了科学院的七级研究员,享受正七品待遇;同时因为这东西丈量土地的时候用得着,于是另外给银百两,买断了专利;随后依据其个人意愿和他的经歷,到户部工作,此后因为办差有功一路青云直上,甚得太后倚重,甚至承担了为宗室编撰教材的重大职责。 次年,苏州知府呈上了年轻农民李良发明的一种农用器械,其实就是对犁进行了改良。他原本是个佃户,跟着父母终日劳作衣食不周。土地清理以后,负担大为减轻,也就有心思琢磨起来。 犁头是农民耕田的基本工具,从一种原始双刃三角形石器到直辕犁、曲辕犁,材质在变化,形制也在变化,但是不大。 明朝的耕犁基本沿用了曲辕犁的结构。李良改用铁辕,省去犁箭,在犁梢中部挖孔槽,用木楔来固定铁辕和调节深浅,使犁身结构简化而又不影响耕地功效,也使耕犁更加坚固耐用,既延长了使用时间,又节约了生产成本。 男耕女织。汪舜华从王妃到皇后到太后,亲蚕主持了不少,但田地是真的没下过,也就不了解目前农用器械到底有哪些——了解也没多少用,后代那些农用器械她也做不了,于是把这个东西交给了户部,同时让人仿造了一些,交给皇庄,准备明年春耕的时候看看效果。 建极改元后,皇帝年幼,亲耕都是于谦主持的。他很高兴的跟太后奏告,效果非常好;接着皇庄和户部以及顺天府相继回报,效果不错,比此前提高了近四成。 汪舜华很高兴,赏银三十两,授七级研究员;当然还是用百两银子买断。 不仅李良喜出望外、感恩戴德,愈发用心钻研起来;其他人也发现了这个财路——原来真的靠进献这些东西还能升官发财? 李良有感于犁笨重、犁嘴宽、奶壁短、拖底深、犁田不平,不便搬运,深入田间地头,和农民佃户深入交流,又跟着木工学习,用三年时间对犁进行进一步改良。改进后的犁设计合理,操作轻便,效率超高,不易损坏,适应性广,特别适合犁草籽田,深受农户欢迎。 与此同时,李良还对耧车进行了改良。耧车起源于西汉赵过作耧,经过歷代发展改进。此番改进的耧车配合改良犁使用,可播大麦、小麦、大豆、高粱等,一牛拉五个犁铧,一人操纵,布种于耧车,一天内可播种四五十亩地,是原来的两倍。 汪舜华得报,大是惊喜。她亲自带着百官前往郊外观看新的耕田方式。虽然看惯了机器播种收割的场景,眼前的还是太原始了些;但已经是农耕时代的极致,群臣都是赞嘆不已。 汪舜华下旨在军屯推广,随后在全国范围内广泛推广。 李良连跳三级,升为正五品三级研究员,专利费则高达千两。 直到此时,大家才真正明白过来:原来太后说的「有益于国计民生」,并不是一句虚话。 李良的成功吸引了无数能工巧匠争相效仿。 杭州砻匠瞿杰,祖上是个巧匠,在元朝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台机械传动磨面的设备。到他这一代,家境已经败落,做不出这样大型的机械,但他根据几十年的经验,对竹砻进行了改进。 砻这种东西也是自古就有,是辗米机发明前的大米加工机械。经过瞿杰的改进,操作时用一曲尺形木拐穿贯竹砻手,用力推动上部转动,每天可破谷200公斤。 汪舜华虽然上辈子祖宗十八代都是农民,但记事的时候,农村加工米已经基本全机械化了;此时按照瞿杰的指点,也尝试了一把,觉得很是辛苦,不过户部很满意,说效率提高了不少,也就赏了。 瞿杰提出:「臣想恢復祖上机械传动磨面的设备。」 汪舜华没想到居然元朝就有这样自动化的装备,当即很爽快的同意了。 不怪汪舜华对瞿杰的设备不感兴趣,因为稍早之前,周王的九弟朱子墟按照典籍的记载,復原了元代水砻。 255、太皇太后千秋(二) 水砻是着名农学家王祯的发明。王祯在后代的名字不算响亮,但他和汉代的汜胜之、后魏的贾思勰、明代的徐光启并称为四大农学家。不仅在农学方面有杰出成就,还在农业机械和印刷书方面成果斐然。 汪太后已经把路指明了,又有了几个先进典型,下面自然会跟风上。只是创造发明说来容易,却不是人人都能做的。除了天赋过人,还要有机缘和条件。普通人依靠的是经验积累,官僚贵族还多了一个途径——翻书。 朱子墟就是其中之一。 周藩朱橚家族是明朝藩王中繁衍最快、人丁最盛的家族之一。子墟的父亲生了13个儿子;哥哥子埅,也就是如今的周王,生了八个儿子;他的儿子惠王同镳比他更能生,单是儿子就有28个。 这样强大的生殖能力,自然人口飞速增长。隆庆初年,周王系发展到2000余人,万历末达到32813人。这样的增长速度,可谓空前绝后。 虽然人口多,周王系的名声还不错,主要是他家也出能人。 子墟歷史上天顺元年封颍川王,这回很不幸遇到了汪舜华,老黄历不管用。他妈得宠不算早,没有拿到封号,只能自己奋斗。 兄弟们都在努力读书习武,或者跟着研究草药,要么做点生意,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却对种地有点兴趣,因为现在有不少外国进贡的作物,朝廷正在试验——其实这也算家传,毕竟定王就是研究救荒出名的。 但是定王实在太能干,《救荒本草》记录了212种救荒植物,想要突破几乎不可能;这些新引进的作物,想要马上整出个一二三显然也不现实,毕竟需要各种数据,只有户部那里能看全。 子墟很有点沮丧,但还是努力尝试;偏巧这些年气候不好,水旱相仍,一点都不风调雨顺。有次暴雨过后,他去郊外看收成,却看到汹涌的河水中夹杂着各种木料之类的滚滚而下,突然想到以前翻书的时候看到的水砻。他回家把书翻出来,和工匠反覆商讨试验,歷经三年,终于成功復原了王祯的水砻。用竹条编成底圈,中间用粘土充填,并打入硬木齿,上下两圈相叠。下圈中间有一个与水轮相连接的轴,随水轮转动;上圈用绳索吊在木樑上。 子墟献给朝廷的水砻,一日能脱谷3000斤。 汪舜华大喜过望,亲自验证了,这才对宗室群臣说:「这才是我朱家的千里驹!」 建极十年,子墟正式拿到了颍川王的封号。 子墟并没有停止研究的脚步,三年后成功復原了王祯的水轮三事。在普通水磨的基础上,通过改变它的轴首装置,使它兼有磨面、砻稻、碾米三种功用。 几乎同时,军匠戴志进献了连子铳,得到了于谦和兵部的重视,汪舜华自然大喜,重重赏赐。 处士茅珪有志于火炮的研究,汪舜华召见了他,听取了他的想法,拨给白银千两,让他在军器监办事。 参与出海剿灭倭寇的登州卫指挥使戚谏有感于倭寇狡猾,发明了水陆两用的火箭火龙出水。这种东西其实是万历援朝战争的时候出场的,不过巧在都是用来打鬼子。 用茅竹五尺,去节,并用铁刀刮薄。前后各装上一个木制的龙头、龙尾。龙头的口部向上,龙腹内装神机火箭数枝,把火箭的药线总连在一起,由龙头下部一个孔中引出。又在龙身下而前后各倾斜装着两个大火箭筒,把它们的药线也总连在一起,更把龙腹内装神机火匍的总药线连在前边两个火箭简的底部。水战时,面对敌舰,离水面三、四尺处,点燃安装在龙身上的四支火药筒,推动火龙飞行二、三里远,待其火箭燃烧完毕,就自动引燃龙腹内的火箭,这时,从龙口里射出数只火箭,直达目标,将敌船烧毁。 刚才还在为登州卫指挥佥事嘴角抽搐的汪舜华,顿时惊嘆不已——怎么有点像二级火箭? 看着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听说他膂力过人,20岁那年曾单独与老虎相搏。 汪舜华忍不住赞嘆:「真不愧是将门世家!」 兵部尚书罗琦以为她在夸赞戚谏是功臣之后,很捧场的提到了:「他的曾祖戚详,曾经是太祖的亲兵,后来跟随傅友德等征讨云南,不幸战死。太祖念戚详的功绩,遂授他的儿子戚斌为明威将军,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戚斌生子戚珪,为人倜傥,仗义勇为,能文会诗。戚谏就是戚珪的儿子。」 好了,没跑了。 戚谏有两个儿子,长子戚宣,次子戚宁。戚宣袭职登州卫指挥佥事,但没有儿子,弟弟戚宁也只有一个儿子,名叫景通。戚宣去世后,戚景通承袭了伯父的官职。 戚景通治军严谨,为人方正,是当时的名将。 但他的儿子无疑青出于蓝。 戚继光。 汪舜华不知道这段歷史,但大致能猜到两者的关系,毕竟这是道送分题。 她听李震汇报了当时剿匪的经过:「倭寇人少,来去如风;官军虽然人多,但往往追之不及;尤其他们群龙无首,各自为政,必须各个击破。」——这对几十万大军分化瓦解是好事,但几十几百号人这么组队在大海上搞破坏,是真的要命。 于是李震定计,谎称大批商船停留在登州准备出港,一边说济南告急,星夜前往救援,倭寇果然中计——他们联合起来,打算干一票大的。 半个月后,2000余倭寇分乘战船32艘,在登州外海哨探,发现港口无船,情知中计,急忙撤离;被官军切断后路。短兵相接,倭寇不敢恋战,全速驶离庙岛海峡,意图穿越长山岛,但是他不知道明军在猫岛埋设水雷。不得已只能返回庙岛海峡决一死战,但官军却鸣金收兵。倭寇还在疑惑,火龙出水登场了,顷刻间,倭寇伤亡惨重。火龙出水发射之刻便是总攻之时。经过激烈的战斗,官军全歼了入侵的倭寇。匪首岗村一郎带领心腹仓皇逃回日本岛。官军按照太后的旨意,紧追不捨,最终在外海将所有倭寇全部击毙。 汪舜华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国力,真的很重要,谁能想到几百年后这些小鬼子到中华大地上烧杀戮掠,让泱泱中华差点绝种? 下面很不明白太后为什么对剿灭几个小小的倭寇这样感嘆莫名,但对于太后将岗村一郎枭首,于南京北京示众,而后传首九边的做法也没有反对,只是觉得其他被俘的倭寇都是小贼,可以仁义感化,放其归国,宣扬中华德威。 汪舜华止住:「古人说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既然如此,也就不要寄希望他们突然醒悟了。这些年来,他们侵扰城池,杀掠百姓,无恶不作。原不原谅,我说了不算,那些被无辜戕害的官员百姓才算;现在,朝廷要做的,就是送他们去见那些无辜的死难者。」 她转过头:「所有倭寇,一律正法;并寄书倭国,令其约束国民,不可擅自侵扰天朝;更不要有觊觎天朝的野心。」 「听说当年日本使者入朝,答太祖高皇帝问日本风俗云:『国比中原国,人同上古人。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银瓮篘新酒,金刀鲙锦鳞。年年二三月,桃李一般春。』我倒是想去看看,是不是真有汉唐遗风,还是沐猴而冠。」 下面面面相觑。 李震终于当上了梦寐以求的兵部尚书,括弧南京,但很快调回北京,而且加封太子少保;戚谏则荣升指挥使,随后到北京武学进学。 另外一个受到丰厚赏赐的是军匠贾明,他发明了鱼雷并成功运用于实践,比歷史上早差不多10年。 第一枚水雷制作并不复杂。用木箱做雷壳,油灰粘缝,将火药装在里面,其击发装置用一根长绳索不结,由人拉火引爆。木箱下绳索坠有3个铁锚,控制雷体在水中的深度。 这真的是开山祖师级别的人物了,自然要受到优待。贾明感恩戴德,更加往我投入,相继发明了用牛脬做成的漂雷水底龙王炮和沉底雷水底鸣雷。这两种水雷进一步改被改进为碰线引信的触髮漂雷,有力维护了海防安全。 汪舜华身率以永安长公主为首的公主嫔妃命妇先到仁寿宫给她老人家磕头。永安长公主敬献了诗赋,重庆公主等献上自己的刺绣作品,都是仙鹤献瑞之类的;太皇太后下旨赏赐,而后前往西苑,女眷们随同公主们去北海游赏,太皇太后和汪太后则到会极门接受皇帝和宗室勛贵、文臣武将的朝贺。 汪舜华此前下过旨意,严禁各地以祝寿为名,惊扰民间;因此无论是王公大臣还是各地官员没有敬献什么礼物,不过是写了颂寿诗词,或者收罗了些佛家典籍——太皇太后信佛,大家都知道;最多报告了这里发现麒麟,那里出现凤凰之类的祥瑞,太皇太后乐呵呵的,汪舜华懒得理会。 接着各国使臣送上了礼物,明显贵重很多,都是珍珠玳瑁珊瑚之类的奇珍异宝,不过年年进贡,今年知道太后大寿,加重了分量,当然赏赐也多了一些。汪舜华不搞薄来厚往,大家对进贡的兴趣有限,只是现在开放海禁,都想搭这趟车——尤其明朝大量进口粮食,南洋那边盛产粮食,很希望密切合作;当然最好是把关税降一降。 然后起驾转左,前往涵元殿,于路都是花红柳绿、莺歌燕舞的热闹场景。此时芍药怒放,榴花初绽,月季更是万紫千红,但显然大家关注的不是这个,而是园圃内宫人扮作农夫耕作的场景。时值仲夏,主要是施肥拔草,齐王毕竟年少:「这么热的天,也需要劳作吗?」 ——这应该是包括皇帝在内的天潢贵胄共同的感受,只是皇帝已经渐渐成熟,不多言语。 就知道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能看到花团锦簇,不知道世道艰难,不懂得民生疾苦,看来以后得常带孩子们来,让他们体会农夫的辛劳。 汪舜华心里琢磨着,前些年公务太忙,实在没时间陪孩子们,以后就算挤时间,也要多和孩子们相处,尤其是皇帝,该让他接触政务了。 看下面的都在冒汗,汪舜华就让户部尚书马昂出来解释,每个月都有什么农活,一亩地能有多少产出,要缴纳多少赋税,得出结论:「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一丝一缕,应念物力维艰。」 群臣本来因为太后大兴土木,担心她犯了歷代英明帝王都会犯的错,有了成就之后就逐渐骄奢,现在倒是稍微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去。 256、太皇太后千秋(三) 食物来之不易,衣服同样得来不易。看过了耕作,前面自然就是针黹。一千位宫内和来自各地的织工绣工纺织刺绣,大家都觉得很新鲜,太皇太后摸着锦缎,感嘆着造物的不容易;汪舜华则向她介绍了其中几位优秀的工匠。因为他们改进了工具,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这些年全国新开垦了荒地逾三十万顷,其中军队就超过十万顷;出口和上缴财政的布匹也逐年递增,而且品种繁多。 太皇太后说好,下令重赏,汪舜华转头交代:「赐匾,命地方为那几位技工兴建牌坊。」 上了岛,供奉禁苑的待诏和各地才子各献诗词歌赋,或者挥毫泼墨,题字作画,太皇太后很是高兴,自动过滤了其中有的不那么和谐的篇章,下令重赏。 随后到含元殿赐宴,乐府供奉乐舞,自然不是常规的例行表演,而是从开国以来尤其景泰以来诗人的优秀作品中选择的,展示的是泱泱中华的气质和大明君臣奋发向上的精神风貌,其中不少作者就在下面坐着,都觉得脸上实在有光彩;当然还有各种舞蹈、独奏、合奏。 ——这还是当年看电视剧《唐明皇》时得到的灵感,毕竟只是循例在宫里设宴,也太没意思了。——他们还没表演完,宗室勛贵尤其文臣又开始作诗颂圣。 甚至就连桌案上的食物,也颇让人开胃,比如醋熘白菜。 后代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菜,如今却被搞搞供奉在皇家大宴上,毕竟物以稀为贵。 因为这朵莲白,是刚刚传进来的。 汪太后好吃,阿不,重视农业生产,如果能敬献好的物种,就可以得到大笔的赏赐。 所以这些年来,跑外海的商人们很重视寻找良种,户部经常能收到一些配着插图的种子。 户部官员听商人们吹得神乎其神,半信半疑;汪舜华看着图画,心里盘算着这物种有没有大力推广的价值,该怎么才能尽快推广开来。 朝廷要推广双季稻,已经设立了好几处试验田,建极七年又明确了一批,东西南北都有,各自去种;汪舜华还吩咐在西苑找了这么片土地,亲自耕种。只是她实在太忙,一年也难得来几次;孩子们也不过看个热闹罢了。 土豆红薯南瓜玉米之类,现在还在美洲大陆;但说没有新物种,那是假的,但基本都是热带水果,榴槤菠萝蜜什么的,因为距离远,不太好保存,尤其榴槤本身味道就很酸爽,户部差点把人轰出去。 只是照例敬献的物种太后要亲自过目,也只好呈上去,想着那东西长得丑,太后应该也不会关注;没想到这两货特徵实在太鲜明,汪舜华一眼就看到了,马上把人招进来,关切的询问了相关情况,很高兴的赐名,还很贴心的说既然原来生在南方,还是先在南方广东、福建、海南、台湾等地试种,成功了再说。 成功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这两样热带水果即便在最理想的环境,从发芽到结果,也需要五六年的时间,进入盛果期更需要二三十年的时间,而且遗传变异相当大,好果子未必能生出好苗子,好苗子的种子可能是劣质果子。 所以即便引进传进来几年,本土的榴槤菠萝蜜等水果还是没能摆上案头。 汪舜华其实也没抱多大的希望,毕竟旧大陆互相交流这么些年,很多东西都传进来,没想到这么广撒网,还真网到了几样漏网之鱼。 其中有样来自地中海沿岸,是被逃难的传教士带过来的,说是有甜味。 汪舜华大喜:别是甜菜吧? 这年头糖料的价格高得惊人。没办法,现在的糖料作物主要是甘蔗,种植地区有限,集中在两广,当然现在台湾、海南也在开始推广,但毕竟产量有限,运输距离遥远,成本自然很高。 学过地理的人都知道,后代的糖料作物主要是甘蔗和甜菜,有「南蔗北菜」的特点。甜菜喜温凉气候,耐寒、耐旱、耐硷,其中黑龙江是最大产区。 一问,现在没有甜菜这种东西,废话,如果有,早被勤劳智慧的中国人民利用起来了;没关系,去找——去哪里找?别又在美洲吧? 汪舜华想了想,好像没提这茬,或者在欧洲地中海? 结果一看图,汪舜华立刻张大了嘴:「莲白」? 马昂道:「太后英明,这菜看上去真有点像莲花,又白。」 汪舜华禁不住笑起来:莲白饺子、烙莲花白、糖醋莲白,都是美味啊!还有莲白回锅肉! 北京地区的莲白失败了几次,主要是气温不好掌控,直到今年才成功;不过汪舜华早在两年前吃到了久违的炝莲白,还是从山东那边运过来的,当即热泪盈眶,重赏了敬献种子的人。 几乎同时,就有商人江澄敬献了一种菜,跟莲白是一个地方的老乡,叫做菾菜,个子长得快,但果实比较小。汪舜华看了图纸,听说是二年生草本植物,根茎圆锥状至纺锤状,多汁,越看越像甜菜。 于是问江澄:「这菜能够做糖吗?」 江澄脑子一懵:「这东西当地常用来做汤,虽然也能够做菜,但甜味不大,用来做糖,恐怕不行。」 那就是人工选择培育的结果,看来只有慢慢培养了。 汪舜华有点遗憾,但是不放弃:后代的农产品都是人工培育的结果,不要想着能够一步到位。 糖料的事情暂时无解,油料同样很麻烦。 不用想,就知道油菜和花生才是最主要的油料作物,花生现在在美洲,不要想;油菜花太有名了,从南到北哪都能种,比牡丹梅花都更有国民性。 反覆问了,都没有听说过有能榨油的菜,结果看图纸的时候,发现有种蕓薹很像,估计也是原始品种,需要进一步人工选择。 一边埋怨,都是产自地中海沿岸,葡萄汉朝就进来了,莴笋唐朝也过来了,这两位怎么现在才传进来,是不是不下旨表彰贡献,还要等很久以后? ——她的预感是正确的,歷史上这几样1800年传进来,要晚几十年。 看着桌上的石榴、西瓜、核桃、甘蔗、椰子,想想茄子、黄瓜、菠菜、豇豆、小葱、蚕豆、豌豆、扁豆、丝瓜、胡萝蔔,庆幸自己来到了明朝,否则回到先秦时代,怎一个苦逼了得! 不仅是碗里有新鲜玩意,甚至后厨蒸煮食物,也有新鲜的傢伙事。 汪舜华在审阅光禄寺帐目的时候发现,燃料费很贵!——以前看王府帐目的时候倒也发现过,问了管家,确实烧煤很贵,也就没多想。 王府的人少,燃料费也多不到哪里去,但是朝廷这么多公务员要吃饭,需要的煤就不会少,尤其为了避免熏着贵人们,这煤炭的质量还不能太差。 汪舜华听着光禄寺的官员振振有词,亲自到食堂去看,听厨子说:「用饭的人多,烧柴不能解决问题,而且烟太大;只能烧炭。」 採办的小吏都快哭了,虽然免不了做点花帐,但实在没想到居然能招来太后! 好在丘浚为他解了围:「这煤确实不便宜。只能用块煤,碎煤只能用来做添头,煤渣更是无人问津,因为又脏又不好烧,只有穷苦人家才用。从北宋开始,除了大的煤块,还有煤球,但制作比较复杂,成本很高。」 汪舜华真的觉得,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财富是句实在话。 对于穿越者来说,在这个时代,处处都是商机,只要你敢闯敢干。 可惜现在是太后,不能亲自下场经商了。 咦,我为什么要说可惜? 汪舜华对煤球没什么研究,但是对蜂窝煤实在太熟悉了——小时候到处都是那东西! 蜂窝煤怎么做不知道,但肯定不难。全自动的蜂窝煤机没见过,见过也做不出来;但手工模具不难,让铁匠先做一个;让内官去街市上买了一大车煤渣,碾碎了堆成小山,挖个洞倒上水,然后盖上,等水渗透进去,再使劲搅拌,还要把大块的拍碎;搅匀了,然后用蜂窝煤机沾点水,按压在煤灰堆上——这是几次试验后得到的经验,方便整体取出;按实后取出,找干净的地方按压出来,然后接着制作;只是做好以后还要摆好通风晾晒两三天。 烧蜂窝煤还要有专门的炉子,这也不难,汪舜华见过,很快工匠就做好了。拿来实验,确实干净方便,价钱还低了不少。 汪舜华很高兴,这是个很有发展前景的产业,于是她拍板,让人去各大煤行买煤渣——是远远不够的,但北京靠着山西,山西有的是煤,那就去那里买。因为朝廷对矿山很看重,她对挖煤也没什么研究,于是和马昂商量,想独家购买山西几大国有煤矿的煤渣。 马昂就不相信还有这样的好事!真的,他不是书呆子,对百姓日常很了解,煤渣,那是连厨房大婶都不屑于用的,扔大马路上都没人要,皇太后居然要买,立刻就答应了。 汪舜华只负责确定方向,具体的肯定有内官直接去户部商量。 很快内官李旭就奉命去找马昂商讨细节。 马昂知道汪太后最近有动作,觉得太后有不务正业的潜质,于是大开口,说每年可以给五十万斤。 在他的心目中,这是很大的数量,李旭跟在太后身边伺候多年,脑子灵敏,又知道了关窍,觉得不够,于是提出至少十倍。 马昂觉得汪太后教出来的人,跟她一样好高骛远急功近利! 不过送上门来的买卖,不做白不做,太后亏了钱,以后也少打这些歪主意;而且如果太后沉溺于此,是不是可以早点还政?于是马昂乐呵呵的同意每年至少五百万斤,二千两银子;当然上不封顶。 后代煤炭正常时吨煤一千元出头,这里一吨接近一两银子,考虑到银子的购买力,其实差不多。 事情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户部上下都兴高采烈:尚书能从太后嘴里挖食,真了不起! 煤矿主们同样一片欢腾:没想到啊,居然有挣太后钱的时候! 因为是公司经营,算是市场行为。不止山西,山东等地的矿主也找上门来,愿意低价出售煤渣。李旭很爽快的答应了。 因为连年开採,大家矿里都有不少煤渣,马上组织工人装车,给李旭送过去,就怕汪太后回过神来反悔。 汪舜华没时间也没精力反悔,这件事被全权交给李旭。 257、太皇太后千秋(四) 煤炭生产是一件辛苦活,不过李旭没有埋怨。他已经听汪太后详细分析过,蜂窝煤取代块煤,首先降低了生产成本,能够让更多人用得起煤,免受饥寒之苦;其次,它燃烧转化率更高,不仅可以大量为社会节约资源,还可以吸收大量百姓就业,改善生活;第三,可以有效减少滥砍滥伐,维护生态平衡——其实最后一个听不懂,但是太后说这东西好,它就一定好! 第一批蜂窝煤很快就做出来了,首先满足宫里生产生活的需求。食堂大婶,锅炉房大叔,乃至铁匠们都很满意,夸赞不绝;李旭很奇怪,为什么这个奇怪的小东西有这样的效用? 汪舜华解释:「煤这个东西其实不好伺候。点燃的时候,要拿木头或木炭去引燃;燃烧时,要随时保持热度,否则一旦变冷,就可能熄火了;添加时不能太多,少了空气,也会熄灭;但如果燃烧不充分,剩下的煤就浪费了。所以烧煤块或煤球,其实很奢侈。现在在煤上打孔,让它有充分的空间和空气进行亲密接触,自然燃烧更旺盛,利用的效率也就更高了。」 李旭听的半懂不懂,但觉得太后真是英明。 当然问题还是有的,比如松散不容易成型,这个就要加黏土,或者黄泥;引燃不容易,也不难解决,木匠那里有的是锯末,再上就容易多了。 随着山西煤渣的源源流入,煤炭公司真的忙起来。 因为走的高端路线,汪太后还连同炉子赐给宗室重臣,一时用蜂窝煤成了京城的风尚,自然不愁销路。 于是很快大家就发现,这东西不仅没有煤灰,而且火头也足,更重要的是,价钱便宜,不到块煤的一半! 没有任何意外,大家都抢着要;商户的小订单根本不好意思往前凑,全是煤行的大单子——李旭也不打算做零售,这样正好。 蜂窝煤这种东西,外形简单,配方也简单,仿制很容易。只是京城的煤渣有限,山西、山东省的煤渣很多运到了仁和煤炭公司,但总还有剩的,尤其一些小煤窑,因此很快就流行开来,包括距离北京并不近的地方。但总的来说,集中在产煤地和大城市。蚊子再小也是肉,自己能砍柴,还要花钱去买煤,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马昂因此挨了不少口水,说他有眼不识金镶玉,把宝贝当废品,白白便宜了太后。 马昂嘴角直抽抽:我他妈知道煤渣能这么用?你们有谁知道煤渣能这样用的? 不过说了两句就过去了,挨了这么多年骂,他也习惯了。 倒是汪舜华知道蜂窝煤流行,很高兴,觉得应该露一手。想到当年刚进王府,学着穿越小说女主征服男主的套路,准备做点可口的饭菜。结果刚进厨房就被烟火呛了出来,虽然有烧火的,有切菜的,还有打水的,但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这种灶,很不习惯,于是鎩羽而归,再也不敢逞能。 现在蜂窝煤有了,塔吉锅也送过来了——以前经常加班,外头的饭菜不是不好吃,只是总担心地沟油什么的,所以只要有时间,还是尽量自己做;只是工作太累,回家就想葛优躺,高压锅倒是好,就是总要等很久,总算逛论坛的时候发现了这种神器。 塔吉锅也叫微压力锅,高盖帽是它的明显特点。最早的塔吉锅都是陶土锅,因为透气不透水,加上三角圆锥的造型使得蒸气循环上升,因此最大限度地减少水分丧失。烹调过程中只需少水,水汽均匀地滴落在食材上,可以最大程度地保持食物的原汁原味和营养;由于使用方便,被很多懒人用来「一锅熟」而风靡全球。 ——之前已经做出了高压锅,只是这年头技术还不成熟,汪舜华很担心做饭不成反炸锅,丢脸不说,万一伤到了孩子们,可不是开玩笑的。 如今——没什么说的,动手! 料都是备好的,只用了一刻钟,汪舜华就做出了一锅丰盛的晚膳,揭开锅盖的那一瞬,她几乎流泪:就是这样的配方,就是这样的味道! 只是有点遗憾,辣椒玉米土豆西红柿杏鲍菇小龙虾等等都没有! 孩子们是第一次吃到汪舜华亲手做的饭,虽然味道不怎么样,虽然母后也不过就是把人家切好的东西放进锅里,加点油,放上调料,盖上锅盖,就在一旁监工,但还是欢唿雀跃。 太皇太后很心疼的说:「你公务已经很忙了,这些事就让下面的人去做,别太辛苦。」 汪舜华觉得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流出来——可能是被烫的。 只是皇帝扑闪着眼睛:「母后做的菜真好吃,真想每天都能吃到。」 汪舜华笑道:「你爱吃就让宫人每天给你做。」 皇帝似乎鼓起了勇气:「臣就爱吃母后做的菜,母后做的是最好吃的。」 汪舜华哈哈一笑,忽略了皇帝恳切的目光:「这孩子,嘴这么甜,真会哄人开心,将来不知道要迷倒多少人。」 她摸了摸儿子的头:「等以后你媳妇进门了,就不会对我说这话了。」 太皇太后笑道:「真敢娶了媳妇忘了娘,就该打。」 皇帝声音渐渐低下来:「没有,我不会…」 这顿饭,风生水起,太皇太后用得极是高兴,看着时候不早,起驾还宫,出来便是各地的曲艺节目。京剧、越剧、评剧还没产生,但是黄梅戏歷史悠久,此外秦腔、湘剧、川剧、山西梆子、河北梆子都各具特色,尤其清音阁正在表演永安长公主的《平阳公主》,太皇太后看得兴致勃勃,一边夸赞:「我孙女真出息。」 不过在一众寿礼中间,太皇太后偏偏看上了一只船的模型,拿起来看了,道:「这船,跟往常看到的不大一样。」 太皇太后是镇江人,长期生活在江南,曾经亲眼见到过郑和宝船。 确实不一样,这船是以飞剪船为原型制造的。 当年开放海禁,尤其次年大量粮食通过海运北上,造船技术就成了关键。汪舜华亲自审阅了丁富呈上来的图纸,主要还是採用郑和宝船的设计。底尖上阔、船头昂船尾高;桅帆採用纵帆型布局、硬帆式结构。马上想起了当年看穿越小说,曾经昙花一现的飞剪船,虽然很快被蒸汽轮船取代,但堪称帆船时代的巅峰。 毕竟不是造船专家,并不完全确定船只的构造,只知道船端尖锐突出、身型瘦长,软帆,也不知道这玩意能不能全用木质构造。不过这种船在清末影视剧经常出现,甚至歷史课本上都有,大致的草图还是能画的,于是汪舜华把图纸交给了管理龙江造船厂的龙江侯丁富,让他试试看。 丁富的曾祖丁德兴跟随太祖起兵,骁勇善战,屡立战功,在围困平江时去世,赠都指挥使,后追封济国公,列于功臣庙。他有三个儿子,长子丁忠为龙江卫指挥使,次子丁浩、幼子丁昶,为他守墓。丁忠没有后代,朝廷也就免除了爵位。直到建极改元绍封功臣,丁富作为丁浩的孙子承袭龙江侯,被派去管理龙江造船厂。江渊虽然把造船厂划拉到工部,但是因为缺官,实际管理还是勛贵。 丁富感激太后的恩典,尽心尽力,尽职尽责。虽然不觉得这艘稀奇古怪的船会比福船更好,不过太后关心,马上召集专家研究。 两年后,龙江造船厂造出了第一艘这样的船。建极八年夏试航成功,丁富回覆:「这船优点很明显:快,以前用重帆,船上九桅可挂十二张帆,但是只有一个支撑点,帆的面积有限,木质骨架也不利于吃风,因此航速很慢;而且硬帆只能一升到顶,不能根据情况调整帆力,这点长途跋涉颇为不利。这船吃风大,支撑点多,而且可以根据情况调整帆力,既能躲避礁石,遇到风暴时也可以慢速行驶。只是问题也很大:操作太复杂,升帆时间长,收帆困难危险,需要的绳索太繁复,需要人工也多。」 汪舜华想了想:「既如此,你们接着研究。」 丁富称是,回头找工匠反覆琢磨,加以改进。设计师等唐凯献策,是把船头做成空心,让船在浪中便于抬首,提高了稳定性;而后进一步优化船的构造,现在有些商人为了赚钱,不顾安危,一味地增加载重,为了确保安全,就要有干舷,确保吃水深度;船本身体积瘦长,上层建筑不能太多太高,避免失衡;同时,水下也採用尖底,用以减少阻力——福船很多就採用尖底;沿首柱外伸一斜槓,多悬一些支索三角帆,扩大撑帆的容量;后体逐渐变廋的有倾度的水线逐渐过渡到狭窄的圆尾,与优美的船首型式和谐地混成一体;此外,就是桅杆,一船有3桅全装备帆装,往往用高桅。 经过改良后的船只虽然不如宝船巨大,但也不小。船长二十五丈,宽九丈,深三丈,主桅杆高二十丈,满载可达2000石——如今和南洋地区通商,高大的木料倒是不缺。 今年四月二十五日,这船在南京下水,经过不到五天的噼波斩浪,这艘船近乎奇蹟的在端午节前出现在天津港。 汪舜华得报大喜,赐名「飞剪船」。 歷史上的飞剪船,创造了古典帆船的巅峰。在普遍五至六节的时速时代,它能达到十二至十四节,甚至十八至二十节。从英国利物浦横穿大西洋到达美国纽约,只用13天时间。不过随着蒸汽机的崛起,迅速退出歷史的舞台。 心心念念近十年的项目终于成功,汪舜华激动得落泪,但又无比虔诚的希望,这一回飞剪船也能和歷史上一样,迅速被更先进的蒸汽轮船取代。 都是大猪蹄子。 西苑已经建成,按说可以移居,但是汪舜华担心甲醇等有害物质超标,要求明年再搬,当然用的是宫殿刚刚落成,又临水,湿气重之类的理由,太皇太后恋恋不捨的,只得依了。 258、北京水系治理 群臣有关太后怠政的担心在第二天就烟消云散。汪舜华一如既往地早起召见臣工,处理政务。 现在大家最关心的其实是皇帝亲政的问题。皇帝已经虚岁十六了,应该亲政了,但是汪太后以皇帝还年幼、改革正在进行为由,没有交权。 这个藉口,不仅保守派,就是改革派,也不会尽数支持。 但是现在大家顾不上这件事,因为汪太后的旨意——启动宗室搬迁工程,为留京的襄王瞻墡、岷王徽煣、鲁王世子泰堪营造府第。 这件事情商定,宗室们各怀心事的离开了北京。 没多久,得到陈文的讣告,享年六十四岁。他是景泰年间的名臣,在云南担任布政使,政绩颇着,被派到广东担任布政使,因为丧母未能成行。建极二年,命他为詹事,但是陈文坚决反对改革,而且与其他重臣关系失和,多次与李贤等人冲突,因此汪舜华趁着御史弹劾,把他调到南京。 陈文在南京也不消停,不仅家中酒宴歌舞不断,还和一帮士子结社写诗,讥讽朝政。汪舜华趁着江西弹劾他偷逃田赋,加上锦衣卫弹劾他宿娼、内官王纶又告他行贿谋官,于是数罪併罚,除官流放海南。 陈文聪明桀骜,和流放海南的才子们纵酒自娱,放浪形骸,写了一堆诗文,比不上苏东坡,但传唱度很高。 按照律法,年满六十岁可以赎身返家。对于这么个活宝,汪舜华也实在没办法,于是同意他回乡。 因为已经革了功名,陈文生计颇为落魄,除了给人写点墓志铭之类的文章赚点稿费,倒写了几首同情民生疾苦的诗词,又惹得舆论纷纷。 如今他去了,汪舜华心里稍微松了口气,旋即笑话自己:陈文又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指望他走了就天下太平?做梦! 已经有人在开始讴歌陈文的丰功伟绩了,不过他景泰二年才去云南,之前一直猫在翰林院;现在好歹不敢移花接木把北京保卫战的功劳扣在他头上。 汪舜华已经能够想像得出有人会编排出怎样惊天地泣鬼神的动人故事了,孤臣逆子难挽狂澜于是沉溺风花雪月,朝堂、江湖、情爱,要素全齐了! 与此同时,命刑部尚书程信主持《大明律》的修订,主要是把跟这些年有牴触的律条进行删改,诸如贪污受贿20两银子就剥皮食草的律法被删除,三品以上被放宽到了三千两,以下的五百两,处斩刑;当然这个是按累计算的;同时规定,对性质特别恶劣、影响极其败坏的,也可以处斩。什么是性质恶劣、影响败坏?律条上没举例,太后说是就是,不过她还是说了一下,买卖官爵、鲸吞赈灾粮款、重点农田水利工程上偷工减料或者直接盘剥农民乃至徇私枉法的都算。 得,都让你说完了。 下面使劲擦了把汗。 庭杖被废除,官员犯法,按律处置就行;如果是因为上书言事,更没有必要,对了就听,不对就当听不见,实在讨厌,政治问题经济问题作风问题纪律问题,总有一个能框住你,锦衣卫和东厂言官可不是吃干饭的,每年有绩效考核的;真要是言行一致、表里如一的正人君子,调职就可以了,到偏远落后地区支援国家建设,名为到急难险重一线培养锻鍊,反正官员都要有基层工作经歷,不怕有人说三道四。 拉到午门外打板子?你想当忠臣,我还不想赔上名声呢。 充军同样被废除,改成流放,都给我去台湾海南或者东北种地,尤其台湾。现在还没有经过开发,外省人去很容易遭受瘴气引发疟疾,这病到现在还没有特效药,更没有抗体,这次扛过了搞不好下次还会患,所以去那边基本等同于送死,看你怕不怕——当然朝廷有好生之德,不是那种想杀又不好杀的,一般不会扔到那里去,毕竟人口是最宝贵的资源。 汪舜华想要提高军队的战斗力,提高军人的地位,让犯罪分子去当兵,不知道他是保家卫国还是残害百姓。 与此同时是减少一些酷刑,刑讯逼供在后代很不齿,但现在打板子、夹手棍之类的很正常,汪舜华也没圣母到全部废除的地步,只是对种类和范围进行了限制。 枷号是明朝首创的耻辱刑,这个倒是保留了,但是对适用范围还是进行了限制。因为枷的重量从2、3斤到180斤不等,因此从耻辱刑演变成了致命的酷刑。现在规定主要针对伦理性和风化犯罪,枷分为五十斤、十斤两种,刑期为一月、二月、三月、六月、一年五种。 废除死刑更不用想,只是废除剥皮、腰斩、梳洗、钩背、抽肠、骑木驴等酷刑,保留了斩首、凌迟等种类,同时对适用范围进行了限制。 ——汪舜华看刑罚,听刑部官员解释的时候,忍不住全身发毛——比如剥皮,由嵴椎下刀,一刀把背部皮肤分成两半,慢慢用刀分开皮肤跟肌肉,像蝴蝶展翅一样的撕开来。刷洗,裸身放置在铁床上,用开水浇一遍,再用铁刷刷去皮肉,等等等等。 ——这也太反人类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何苦呢。 同时传诏全国,所有刑罚,必须由各级官府判决执行,严禁在官方刑罚方式以外创立新的酷刑;严禁民间私设公堂、滥用私刑,违者一律重罪不宥。 朝臣犯案,则不许用刑逼供,必须用证据说话。 这些法条的修订,即便是保守派,也称颂了一句「太后仁德」。 汪舜华则对朱骥等人说:「古人说『刑不上大夫』。我虽然崇尚『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但不希望有人一身伤爬到面前,说是被屈打成招的。」 朱骥道:「太后放心,臣自会做得完满。」 汪舜华点头:「涉及到朝臣的案子,要办就要办成铁案,让他无话可说,也让旁人无话可说。」 案子要查,但是也要讲究技巧。 接着,一个巨大的好消息传来——民间富商郑德林满载一船丝绸到奥斯曼帝国经商,发现那里的马匹体格匀称,头小清秀,眼大光明,而且耐力好,适合长途奔袭。于是倾其所有,用一万匹上等丝绸换回了20匹种马。经过万里跋涉尤其是返程途中几次遇到大风雨,来到广州的只剩下8匹,全部敬献给朝廷。 汪舜华得报大喜。她听说过阿拉伯马的名声,但因为距离遥远,实在不敢做此奢望。当下不仅立刻派人去南京接取,而且亲自带着文武重臣和苑马寺的养马官们去看,果然发现这些马匹肢势端正,肌腱发达,蹄质坚韧,体质结实。 养马专家刘昀就夸赞:「真是好马!想来汗血宝马不过如此了。」 汪舜华赐名天方马,重赏郑德林。不仅还他绢二万匹,还赏赐千金,免了他五年的关税;随后命将马匹交给辽东和甘肃苑马寺配种。 当年汉武帝为了汗血宝马不惜一战,眼前的买卖,实在划算。 阿拉伯马遗传性好,据说世界上许多马种都有它的血统;汪舜华拍了拍马屁,真切的希望这种马在中国能够壮大血脉。 郑德林还说起了那边的情况:「他们的祖上是突厥人,当年成吉思汗远征花剌子模,被迫西迁,来到罗姆国,负责保卫王国北部的边境。罗姆国衰亡后,境内诸侯割据,他们的祖先也趁机举事,建立王国,派兵远征,所向无敌。听说他们的国王不穿华丽的衣服,每天和普通士兵一起吃饭,甚至连马匹,都要亲自餵养。」 没多久,工部尚书徐埕呈上了有关京城水系治理的方案。 去年回京以后,徐埕并没有闲着,参与北海的疏浚,但这显然大材小用。汪舜华让他研究京城的水系治理。城市规划摆在这里,可以想见,要不了几年,就会成为真正的百万人口大城市,偏偏北京是北方地区,干旱少雨,又地处永定河与潮白河沖积扇嵴部,河水绕城郊流出,因此确保城市的饮用水就成了大问题;同时,北京雨水相当集中,防洪也是个大问题。甚至可以说,防洪比抗旱来的更重要,毕竟现在没有大规模工业用水,人口也不过百万,有太液池在那里,怎么着也有办法。 北京歷代治水,都围绕着开发利用永定河与潮白河水资源,并防治其洪水灾害。 徐埕继续发扬调查研究的好作风,到处实地勘察,提出要疏浚通惠河、新构香山引河、兴建永定河堤岸工程等一整套方案。 对照沙盘,汪舜华和群臣听取和审议了徐埕的方案。 很多人认为工程规模太过巨大,建议缓行,但是汪舜华摆手:「别的包括城墙、道路都可以缓,独水利工程不可以,这是关乎百姓生死、农业生产的基础工程,耽误不得。」 于是命徐埕为河道总督,总领京城河道治理。 徐埕率领学生们和五万工匠,用了五年时间,干了几件大事。 一是修浚通惠河。 北京作为北方重镇,尤其成为首都之后,航运就成重要的着力点;京杭大运河建成后,如何确保航道畅通,则是歷代官府的必修课。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由水利学家郭守敬主持修建的通惠河,解决了大运河的最后结症,使货船可以直接运到大都城里的积水潭。 明初,徐达修建北京城时,北京城的南城墙向南移。因为通惠河与积水潭的联繫被切断,积水潭也与京杭大运河失去了关系。如今很多大宗货物,一般都到通州便弃舟,改用马车运进朝阳门,极大了增加了运力成本。 对此,歷朝都想过疏通,直到嘉靖七年,在巡仓御史吴仲的主持下,才又真正疏通通惠河。 徐埕的想法和吴仲不谋而合,就是按照郭守敬的遗蹟进行疏通,再次引水入北京城。 汪舜华同意了这个方案,郭守敬在歷史课本上是大书特书的一笔,跟着他走没错!——何况徐埕说的很有道理。 于是徐埕按照元人故迹,以凿以疏,从昌平县的白浮村神仙泉引水,向西流再折向南,一路上汇集了一亩、榆河、玉泉等众泉,再截取沙河、清河的上游,共流入瓮山泊;再经长河(高梁河)流入西直门的水关到积水潭;从积水潭东的万宁桥(步粮桥、后门桥)经皇城的东墙外流过沙滩、北河沿、南河沿,经御河桥南,出丽正门东水关,再转向东南流入文明门外的金闸河;再从金闸河往东20里流到通州区张家湾西的高丽庄,入白河。全长一百六十里,为节约水量保障漕运,对原有的闸坝进行改造,只保留五闸二坝;同时,漕粮运输实行剥船,船只不再过闸,由人工从闸下搬运粮食到闸上游停泊的船上,以适应在水少的情况下仍可保持通航。 这项工程歷时八个月,第二年春三月竣工投入使用,当年就运粮800万石,省脚价银80万两,朝野官商一致赞扬。时值会试,天下士子云集京师,纷纷作诗称颂。 这项工程施工上最大的难点,是瓮山泊。 瓮山泊就是后代常说的昆明湖,在明朝是一处绝佳的风景胜地。湖中多植荷花,周围水田种植稻谷,湖旁又有寺院、亭台之胜,酷似江南风景。 要防洪蓄水,瓮山泊必须彻底整治,不仅要退耕还湖,附近的民居以及公共设施都要拆迁;汪舜华批准,招募20万民夫,利用中秋后三个月时间,疏浚河道,凿深湖床,拓展水域,达到原有面积的五倍。 同时进行的,就是什剎海退耕还湖和疏通工程。 什剎海与太液池水域一脉相连,是北京重要的蓄水地。包括前海、后海和西海(又称积水潭)三个水域及临近地区,与前三海相唿应,俗称后三海,有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之美。 元朝曾依託这一片水域在东岸确定了都城建设的中轴线,什剎海始成为元明清三代城市规划和水系的核心。但到了明朝,什剎海水面稻田增加而湖面锐减。 汪舜华当然重视农业,但是土地再紧张,不能打什剎海这一片地方的主意,否则真遇上了百年不遇的洪水,把北京城淹了,损失的那就不只是几千石稻米;更何况,在什剎海圈地的,不可能是普通农民,重点也不是种稻,而是权贵们贪恋这里的好风景,抢占河道,修建园榭。 于是降旨,将所有跨河修建的楼台、花园、水榭全部拆毁,同时,将河道狭窄处的居民拆迁,拓宽河道,让什剎海真正成为一片完整、宽阔的水域。 这自然要得罪很多人,也不是徐埕一人能够解决的,汪舜华让右都御史钟同协助他,有敢挑事的,一律拿下;当然,该给的补偿还是要给的——尤其日中坊拆了一大片,都要给安置费。 这项工程持续直到建极十三年春全部完工。 重点是永定河的治理。这条河洪枯变化大,河水含沙量大,下游河身多淤善徙,俗称小黄河,是北京防洪的重点。金代开始修筑堤防,元代建大都新城,向东北方向迁移,可避开一般洪水。现在修筑外城,必须加固堤防,否则一旦决堤,死伤将相当惨重。 徐埕拿着蒯祥的外城设计图纸,经过实地考察,设定了永定河在北京地区的河道,左岸石景山以下大堤成为防洪的重要屏障。这项工程更多藉助自然之功,只用了三个月就完成了。 地下管网工程同样十分重要。 北京城地理位置优越,不但可以从西北和西南2个方向供水,而且可以向东、南、北3个方向排水,可避免永定河水泛溢直接沖入内城。明代排水系统逐渐完善,内城一级排水干沟有玉河、泡子河、大明濠(沟沿)、东沟等汇人前三门护城河,东出通惠河;外城有三里河、旧沟、郊坛后河等。二级排沟分布在各大街两侧,一般宽3尺、深8尺,三级小沟在偏街小巷分布更密。 这些和外城街道建设时,按照内城标准同步进行地下管网建设。 光是这些远远不够。西山方面来水不能不防,尤其现在城西建设已经提上了议事日程,如果不把这个治理好,以后西山洪水汹涌而来,外城建设将毁于一旦,京城也将直接受到威胁。必须要有充分的泄洪渠道。 徐埕提议彻底治理西郊水道时,疏挖北旱河、南旱河及高水湖、养水湖、泄水湖。 从香山沿金山山根东下,经玉泉山北麓至青龙桥的泄水沟渠,即北旱河,全长3.2公里,流域面积12.2公里。 再自四王府起,往东南经小屯、西石桥、平坡庄、东石桥、双槐树、东经八里庄入玉渊潭,是为南旱河。全长3公里,上口宽约30米,流域面积21公里。 这两条河有河床、河堤。没有雨的季节,河床干涸,可以行车走马,还可以开闢田地,种植麦田,产些粮食以餬口。一旦雨势过大,山洪暴发,决堤淹村,便由此泄洪。 同时,还要开凿香山引河,疏浚古钓鱼台前的小湖,将水引向护城河。 徐埕说的那个小湖,其实就是后代说的玉渊潭。他要求将此浚治成湖,以受香山新开引河上水;又在下口建闸,俾资蓄泄湖水,合引河水由三里河达阜成门之护城河。 汪舜华准了。其中水域面积达到120公顷,工程量实在不小。这里将作为京城重要的景观带,湖里种上荷花,放养水鸟,周围园囿辟出道路,种上桃李杏牡丹月季等各种树木。 整项工程在建极十三年秋动工,建极十五年底完工。 京城水系治理工程前后歷时五年,最多时动用人工30万,总耗资达2000万两。 工程完工后,不仅京城的航运功能大大增强,商贸极大繁盛;防治洪水的能力也极大提升,徐埕拿到清河伯世袭的铁券,成为建极年间唯一一个非军功封爵的公侯,白昂则从工部侍郎升为尚书。 这样的工程,按说应该调动军队,但是这一次没有,因为京营正在真正属于他们的战场上,奋勇杀敌。 259、辽东犁庭 水利工程上马了,其他工程也要持续推进。今年是乡试之年,接下来又要安排各省的考官;而朝野上下、街头巷尾最关注的,其实是千里之外。 比歷史上晚一年,明朝在东北进行了大规模的军事犁庭;只是这一次,级别更高、规模更大。 想要报仇雪耻,必须要有足够的马匹,而且是好马。 虽然这些年高度重视军备研发,汪舜华还真不敢指望马上就能造出高质量的长枪大炮,飞机飞弹之类的更是只能在梦里想想;怎么办?还是要良马! 有于谦、郭登这些长城在,北方防线即便不能说固若金汤,也是铜墙铁壁;当然还是处于守势,不让人打进来罢了;前几年趁着清理土地,对河套地区的蒙古部落进行了清理,虽然还是没能彻底剿除匪患,好歹清静多了,毕竟她干不出引狼入室的事情。 祁连山自然是养马的理想之地,但是还不够;河套地区水草丰美,但汪舜华捨不得拿来养马,太奢侈了,塞上江南呢!现在东北还没开发,真正适合农业生产的也就华北平原、江汉平原、成都平原还有长三角、珠三角,那就另外找地方。 汪舜华和于谦不约而同的把目光锁定了东北:这里土地肥沃,但日照不足、天寒地冻,目前用来种粮食还是言之过早,这里的居民都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用来养马,再合适不过了。 内地的叛乱已经全部平定;练兵讲武、厉兵秣马这么些年,即便不能收穫胜利,也该检验成果了。 何况还有一个大家心里有数但是不能说出口的理由:皇帝已经大了,该考虑亲政,但汪太后显然是捨不得交出去的;那也应该及冠准备大婚。 文臣已经连篇累牍催了很多次,如今宗室也在北京,实在是推不掉,何况也是正事。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皇帝跟着那么多名儒读书这么些年,也该接触实际的政务,否则真以为「半部论语治天下」,那是在做梦。 但是如果允准言官所请,只会让皇帝和文官集团认为这是大家据理力争的结果,并在以后的亲政问题上给她施加更大的压力;进而让皇帝完全倒向文官集团。 仁宗为什么如此信赖三杨,泰昌无限度欣赏东林党,还不就是在父亲那里得不到支持,依靠文官集团上位,人家不信赖文官信赖谁? ——而此次改革的力度范围如此巨大,汪舜华不可能认为她能够得到所有文官的支持,江南那一片怨气就沖天呢!等到他们得到皇帝的宠信,即便不搞宫廷政变把她当吉祥物供起来,而老老实实的熬到她老死,天下还不由着他们摆布?这些人明着不能彻底否定她,改弦易辙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人在政存、人亡政息,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所以,为了帝国的长治久安,为了自己苦心推进的改革能够持续推进下去,就必须要得到皇帝的支持。 皇帝要及冠、要大婚、要亲政,但不应该是在赤胆忠心的文官集团极力争取下完成,而应该是由英明贤德的太后,有计划、有步骤的进行。 而对于汪舜华来说,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理由:就算她歷史都忘得差不多,东北是满清龙兴之地总还记得;努尔哈赤就是建州女真出身。据说明宪宗被黑得惨,就是因为杀了努尔哈赤的祖先,叫什么来着,而且差点把人灭了族,可惜还是有漏网之鱼。 记不清楚名不要紧,姓总还记得住:爱新觉罗。 因此,这一次用不着差点。 既然汪舜华和于谦定了下来,就该说怎么整了。理由也是现成的:建州女真董山不服王化,屡次兴兵犯境,甚至在北京寻衅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下面还在说朝中百废待兴,不宜兴兵的时候,汪舜华的指甲划过建州女真首领董山的全名,爱新觉罗·董山,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就是他了。 建州女真原居于牡丹江与松花江汇流地方,是胡里改、斡脱怜二万户的部族族民。 宣德八年,董山的父亲勐哥帖木儿被杀,他被掳,获释后向明朝政府求援,宣宗派兵护送进入中国,安置在辽东苏克素浒河一带,同已在那里的建州卫李满住合住。这时,其叔范察也已定居于这附近,併到京朝贡,被宣宗封为建州左卫都指挥使。因为旧印失落,朝廷重颁新印。但董山返回后,手中仍有旧印。一卫新旧两印,叔侄纷争不已。朝廷为此析分建州左卫,设置建州右卫。从此建州女真分为建州卫、建州左卫和建州右卫,合称建州三卫。依照旧俗,各统其属。 对于这些民族,明朝政府採取了极其宽大的方式接纳安置,甚至远远高于对汉族百姓的待遇。后来又应董山的要求,开设马市。在明朝的经济扶助下,董山的部众很快呈现出繁荣发展的态势。 建州卫设立后,朝鲜认为是明朝扼制其向北发展,为了抵制女真人归明,关闭庆源集市贸易,引起女真人愤怨。双方摩擦不断;但与此同时,又和朝鲜勾肩搭背,暗通曲款,同时频频南下,烧杀抢掠。 文臣幻想着以羁縻之策来笼络董山;汪舜华对此当然没有任何兴趣,但当时内地改革如火如荼,只能先忍着,现在就该秋后算总帐了。 去年,李古纳哈、董山等人本想入京朝贡,汪舜华忙着军屯清理,没工夫搭理他们;今年趁着永安长公主出阁和太皇太后千秋,放他们前来。积累了一年的怨气终于发泄出来,两人出语不逊,指桑骂槐,抢厨人铜牌,并索要素蟒衣、玉带、金帽之类,被汪舜华严词拒绝,董山大怒而去,扬言要杀回明朝。 汪舜华大怒,不用李秉等提醒,下旨将其捉拿,扔进大牢。 七月初,下诏申讨董山三条大罪:串联蒙古,引其入寇;吃里扒外,阴附朝鲜;频频入寇,杀掠不绝。 中元节后三天,斩杀董山、李古纳哈等人于市;同时命武靖伯赵辅为总官兵,黔国公沐琮、永顺伯薛辅、襄城侯李瑾、广安伯范广、兵部侍郎项忠帅军十万,兵分三路进剿。 歷史上朝廷派出了五万大军,并让朝鲜出兵,全力配合进剿。但是汪舜华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朝鲜,自然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临行前,汪舜华举行了隆重的送将出征仪式。看旌旗猎猎,甲冑鲜明,刘金宣旨:「祖宗以来,设立建州三卫,让其在近边居住,管领部属,为我藩屏,授爵秩、赐冠带,每次朝贡,屡加宴赏。朝廷对他们,可说是恩重如山!可是董山等人忘恩悖义,率领丑类,侵犯我边,杀掠人财,不可胜计。吾体天地之量,不即加诛;遣使招谕,令还所虏人口,赴京谢罪,与其自新。他来的时候,朝廷赏赐甚厚,哪知他表面顺从,阴怀不轨,勾结党羽,意图内外应援,侵扰边方,为恶愈甚!似此谲诈反覆,神人共怒,天地不容。吾不得已,遣汝等率师往正其罪。你等此去,当全力进剿,捣其巢穴,绝其种类,如此军威远振,边境获安,吾方可高枕无忧矣!」 汪舜华脸色严肃,语气铿锵:「三百四十年前,女真人攻取宋朝首都开封。当时宋朝徽钦二帝一味苟安,结果皇帝被俘、王朝被灭、生灵涂炭,是为靖康之耻;后来宋室南渡,整个北方都饱受女真人的欺压。岳飞意图復仇雪耻,怎奈遇到了赵构秦桧这对昏君奸臣,饮恨风波亭。如今的女真人,像他们的先辈一样,忘恩负义、阳奉阴违、兇残暴虐。多次侵我疆域,杀我子民;如果不剷除这个祸根,我只怕靖康之耻的灾害还会重演,我们的子孙后代还会蒙受更大的屈辱!今天,派你们去,不仅是要报仇雪耻,更是要消除祸根。你们要好好的打,认真的打,使劲的打,打出精气神,打出赫赫天威!」 沐琮带头,拔剑高喊:「报仇雪耻,剷除祸根!」 赵辅以下,也纷纷振臂高唿。 这些年来,汪舜华练兵讲武,全军上下自然也迫切的想要建功立业,报效国家,荫及子孙。因此,在最初的不适应之后,三军将士学习的积极性空前高涨,普通兵士还在努力习字,倾听古代名将杀敌的故事,高级将领和遴选出的后备将官则在系统学习军事理论;此外每场战役之后,参战的将士都要认真总结经验教训——刚开始都是总结经验,汪舜华亲自过问过几次,下面的冒汗之余,倒是真的认真了,毕竟关乎身家性命和前程;与此同时,军备也在不断升级,至少就汪舜华看到的,京营的火炮配备有了相当的提升。 建极初年,京营大约12万人;如今翻了将近一倍,达到20万人,而且没有了老弱病残,都是三军精锐,战斗力有了质的提升。 汪舜华相信,这支军队一定能完成她交付的使命。 然而,她低估了三军将士的战斗力。 七月二十四日,大军分左右哨五道各万骑从抚顺关出塞,半月抵达建州。女真人据险迎敌,官军四面夹攻,出动轻骑焚其巢穴。女真人大败,按照要求,官军趁胜追击。 在这场大规模军事行动中,整个建州三卫蒙受灭顶之灾。不仅左卫的建州老营被付之一炬,芦舍无存,部众尸横遍野;而且建州卫、右卫也被消灭殆尽,尤其董山的家属和部族,清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尘埃。 这时已经农历十月。 已经入冬,东北应该已是呵气成冰的季节。 范广等人却丝毫不敢怠慢。临行前,汪舜华的态度相当坚决、语气相当强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似此等狼心狗肺之人,若不能诛杀殆尽,他年形成气候,必是朝廷的心腹之患!」 她甚至对沐琮等人表态:「董山宗族,不论男女老幼,务必根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既然如此,那就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吧。 汪舜华不知道歷史上将如何评价这一战,但于她而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即便歷史的周期律不可避免,明朝还是将最终走向灭亡,又或者有其他什么游牧民族出现,又或者清朝其实也还有她颇为推崇的皇帝,也不能阻止她把满清消灭在萌芽的决心和意志。 又换了一本奏疏,下旨河南医生寇平到太医院供职。寇平是着名的儿科医师,今年刊刻了四卷《全幼心鉴》。 汪舜华其实不懂医理,不过这书得到了周王和灵丘王的推崇,也就同下令对寇平进行表彰。 九月二十五日,得到了集贤院学士夏时的讣告。他改革钞法的想法和汪舜华不谋而合,于是让他坐镇南京户部,监督江南地区财政改革,直到建极十年底调回北京,因为年老体弱,前往集贤院任职。考虑到他的贡献,命礼部商量谥号。 这一年,周王系遂平王子墌去世,追谥荣靖。他是父亲悼恭王有颎庶长子,不过有嫡子同鐎;楚王系的永安庄惠王季塾去世,他的嫡长子去年去世,孙子荣澹是庶出;好在他的二儿子镇国将军均铦也是嫡子,三年前通过了考封,可以承袭王位;稍晚去世的叔叔江夏王孟炬没那么幸运,儿子庶出,只能除国。 年底前,王妃公主们进宫朝贺,大家其乐融融的。重庆公主年初生下了长子薛勛,还不会说话。不过宫里好些年没见到新生婴儿,都争着抱来抱去的,连太皇太后也很是动容的说起重庆公主出生的情形,现在孩子都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 德王妃刘丽华跟着丈夫去守孝了;永安长公主、瑞王妃吴婉清都报了喜讯,汪舜华免不得要唠叨几句多加注意,好生休养之类的;转头叮嘱沂王妃万贞儿要多加调治。沂王妃去年初生下长子,可惜还未命名,就已经夭折;沂王夫妇很是痛心。 沂王妃领旨道谢。 太皇太后有点埋怨汪舜华又把沐琮和薛辅派出去,连年也不好过;倒是永顺长公主和重庆公主都很识大体的说他们是朝廷大臣,就该为国家效命。 汪舜华摸摸女儿的脑袋,这次战役之后,沐琮就应该回云南镇守了,那里同样需要他;而永顺长公主今年已经十七岁,最多还能留三年,就要让她出阁,到那时候,北京云南,远隔千里,再想见一面,并不容易。 260、朝鲜(一)(建极十二年,1469年) 建极十二年元旦,阳光和煦,东风送暖。 过完年,命文渊阁大学士彭时、礼部尚书章纶主持会试。 正月底,韩王征钋去世,追谥惠王,享年三十,没有嫡子,只能除国;还未营建的王府也就搁置了。他有七个儿子,长子偕汸、四子偕泓、五子偕浔均早亡;次子才十四岁,尚未通过考封。 韩王的后事遵照很是隆重。他去世后,亲王级别降至11人。 二月上旬,隐帝魏德妃去世,享年四十四。歷史上她生了三个孩子:徽王见沛、宜兴公主,还有一个幼女早夭未封,徽王出生于天顺四年,这回自然没了。德妃入宫多年,身体也不算好,因此当年释放宫女的时候,她选择了留下,结果被隐帝宠幸。 魏德妃被追谥恭惠,合葬怀陵。她去世后,隐帝的后妃中,就只剩下周贵妃和杨安妃曾经为他生育子嗣。现在沂王、德王、重庆公主都已经成家立业,倒是不用费心;最小的吉王见浚也已经十三岁。 岁月匆匆催人老。 汪舜华摸了摸两鬓的霜发,发出一声嘆息,最初发现白髮的时候还回去扯,现在已经很淡然了,这白头髮越扯越多,何苦呢?就算都能扯下来,眼角的鱼尾纹和额头的皱纹,又能瞒得过谁呢? 甚至太皇太后提醒她不要操太多的心,把头髮都累白了,她还会开玩笑的回答:「我都奔五的人了,头髮能不白吗?可是不能让它们蒙受不白之冤。」 汪舜华揉了揉眉心。 三月举行了殿试,张升、丁溥、董越入围鼎甲,琼林赐宴、御苑簪花、打马游街都不需要说。 没几天,永宁长公主身率公主命妇们前往先蚕坛举行亲蚕礼。永安长公主在北京,但她已经出阁,不适宜再主持这种盛典。 当然现在最关心的还是辽东的战事。 去年底,辽东的战事已经基本结束,但是沐琮等人都没有班师。 到底是什么原因? 很快会有答案。 二月初,朝鲜国王李瑈遣陪臣金良璥等奉表贡马及方物前来朝贺。按照惯例,应该赏赐一堆东西,然后赐宴,然而这一次没有;甚至双方会晤的氛围,也相当不和谐。 明朝人民对朝鲜的印象其实不坏,可能更多的是不屑,毕竟是边陲小国,仰慕中华文明;而且前些年官方闭关锁国,来往的亲戚有限,大家就当看个西洋镜,图新鲜罢了。 但是汪舜华这个穿越货显然不会这么想,她对外东北地区念念不忘,主要是上论坛的时候一大波人念念不忘,被传染了;毕竟在地图上看着,那么大一片地方,看着确实舒服。 既然上心了,自然就要关心一下;何况这里头还有两辈子的国雠家恨。蒙古和外蒙古以及西伯利亚地区现在在鞑靼人手里,想要挥师过去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但外东北就完全不一样了。 永乐七年,太宗皇帝设立奴儿干都司,辖区东至海,东北包有库页岛,西至斡难河(鄂嫩河),南接图们江,北抵外兴安岭。因为其地极北苦寒,道路不便,女真多有叛乱。宣德九年,宣宗放弃开拓西伯利亚的计划,内迁奴儿干都司于三万卫(辽宁开原)。帝国在东北方向的扩张停滞,大致为直接管理辽宁,而对以东和以北的女真部落以卫所制度进行统治。 而此时的外东北,没有明朝的兵马,并没有太平。东北邻国高丽,及后来的李氏朝鲜,大肆向北扩张领土,一直拓展到鸭绿江、图们江两江流域。明朝满足于朝鲜的「事大至诚」,任凭朝鲜将鸭绿江东岸图们江南岸的女真领地尽收囊中。 三姓家奴的德行别人不知道,汪舜华还是知道的,尤其对他们宣称某某名人是他家人,啥啥啥起源于他家如鲠在喉,更别提射瞎唐太宗一只眼,让人家俯首称臣耿耿于怀——那可是天可汗!和秦皇汉武并称的千古一帝!你还真敢想!——哦,据说还曾经面斥明朝使臣?太宗皇帝活剐三千宫女也是你们编的吧?人家有那闲心吗? 因此,建极改元,趁着朝鲜使臣前来进贡的当口,汪舜华当庭发难:「敢趁着天朝对付鞑子的功夫侵略天朝领土,你们眼里还有皇帝,还有天朝?是不是认为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 这话实在很重,朝鲜使者连忙下跪称不敢,陈循提醒:「朝鲜是太祖皇帝钦定的不征之国,也是友邦。」 「我想咋的?太祖皇帝说的是不征朝鲜,可没说任由他们侵略我国,杀戮边民吧?」 ——女真已经归附,不管以后怎么样,现在真能说是天朝子民;反正君臣都不知道,也不怕女真人穿过来宣誓主权——那更好,不用汪舜华跳脚,下面就会把这些杀害自己子孙的碾成沫沫。 「太祖皇帝仁厚为怀,你们却妄动刀兵,杀害我国军民,甚至设立了会宁、富宁、钟城、稳城、庆源、庆兴六个镇,当我是瞎子看不见吗,还是妇道人家好煳弄?」 于谦等人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拿这个话题发作。这些事大家不是不知道,只是觉得那里穷山恶水,懒得关心;更何况大家心照不宣,女真和朝鲜都是蛮夷,借力打力,谁掐死谁咱都痛快! 「要是没掐死,反而侵占咱们的土地呢?——一个小小的女真,犯得引狼入室?咱们自己搞不定吗?嘴里喊着皇帝圣明,一边却大肆追杀皇帝的臣子,这样的属国你放心?」 「更何况,」汪舜华拿过地图,「图们江是中国进入日本海的唯一通道,凭什么便宜了他们?他们能跨过长白山,侵占东北,难道有朝一日成了气候,不会反咬天朝一口?高句丽可是让唐太宗寝食不安的存在!现在不狠狠打击他们的气焰,等他们成了气候还能收拾?」 但形势比人强,那时候朝廷百废待兴,汪舜华还没有真正大权在握,接着又是一系列的改革,实在没有精力顾及朝鲜;只是派人警告朝鲜,要循规蹈矩,不许心怀妄想——这话是白说。 要朝鲜退回长白山的要求遭到拒绝,汪舜华很不痛快,中朝关系骤降,她下旨限制朝鲜的朝贡。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遗憾的是,朝鲜上下没有意识到。朝贡什么的,也就是想占便宜,但是现在明朝开放海禁,很多商人都来做生意,价格也贵不到哪里去,不让朝贡就不去吧,正好省点事。 本以为朝鲜会痛哭流涕求放过,结果居然掉头走了,汪舜华更不痛快了——本来以为现在朝鲜还是藩属国,只要明朝真的重视起来,他们不敢硬抗,可是居然敢藐视至此。 这个不痛快在建极六年有了结果。 现在不能收拾你,用点手段还是可以的。 于是,朝鲜和女真的摩擦日渐增多——也难怪,住在一起肯定就要磕磕碰碰的,大家都习惯了。只是以前明朝装模做样的还会调节一下,现在是懒得搭理了,理由是现成的——咱们正在改革,很忙! 更大的麻烦是,明朝不仅限制民用物资出口,军用物资更实行禁运,为此还抓了一堆搞走私的边防军官和商人——朝鲜物资睏乏,这些物资基本都要靠中国出口。 建极六年,朝鲜国王李瑈上奏:「朝鲜是个小邦,北连女真诸部,南邻日本,军队的供给不能缺少;而制造弓材所需的牛角,全都仰仗大明。太祖的时候曾经赏赐朝鲜火药、火炮,如今希望能特许我们收买弓角,不要和别人一样全都禁绝。此前兵部商议每年与朝鲜买卖弓角五十,后以不足的话,可以多买。」 这回别说牛角,马匹都不给,更别说火药、火炮了,甚至后面连粮食都不给了——理由也是现成的,太后圣旨:「粮食只许进,不许出。」 要知道,以前明朝可是撺掇朝鲜去打女真的。 这时候如果说还看不出来,那就真的是傻子了。 朝鲜不是傻子,跟明朝打了这么些年交道,各种套路是相当熟悉——明朝不在意朝鲜,打发叫花子而已,手里略松一松,就够他们吃一年了;但是朝鲜相当在意明朝,就指望在这里混日子呢。 但是这一次,老黄历统统不管用,汪舜华是铁了心要把被朝鲜吞併的土地拿回来。 于谦不知道汪舜华为什么对外东北那片土地如此执着,但是汪舜华引用了房玄龄的一句话:「彼高丽者,边夷贱类,不足待以仁义,不可责以常礼,古来以鱼鳖畜之,宜从阔略,若必欲绝其种类,恐兽穷则搏。向使高丽违失臣节,诛之可也;侵扰百姓,灭之可也;久长能为中国患,除之可也。有一于此,虽日杀万夫,不足为愧。」 你们不是喜欢认祖宗吗?那好,现在就把高丽给你当祖宗! 于谦毕竟不是学世界歷史出身,他对朝鲜的了解也很有限,只是看了地图,确实都是那一团地方,那就当是朝鲜的祖宗吧,反正也无伤大雅——这年头不兴说种族歧视,就歧视你咋了? 汪舜华甚至直接吩咐辽东总兵赵辅:「朝鲜屡次侵占土地,朝廷不能置之不理,你要好生派人打探虚实;同时出使朝鲜的官员好生留意,我不想以后收拾北方,还要在背后被朝鲜捅刀子。」 这一留意不要紧,很快出使朝鲜的倪谦带回来一个大消息:李瑈的王位不是正道得来的,而是抢来的! 261、朝鲜(二) 是的,李瑈的王位不是继承的。他是世宗李祹嫡次子,被封为首阳大君。 景泰二年,世宗逝世,世子李珦继位,也就是文宗;在位仅两年死去,由年幼的世子李弘暐继位,是为端宗。文宗去世前,任命了皇甫仁、金宗瑞、成三问等一批顾命大臣辅政。 景泰四年,李瑈勾结大臣郑麟趾、韩明浍等人突然发难,扑杀了皇甫仁等顾命大臣,史称「癸酉靖难」。之后李瑈把持朝政,逐渐剪除反对他的朝臣。李瑈的三弟安平大君李瑢及其子宜春君李友直、六弟锦城大君李瑜也被废为庶人,流放江华岛,不久赐死。 景泰六年闰六月十一日,首阳大君受禅于景福宫勤政殿,是为世祖大王。 景泰七年,发生了成三问等人图谋拥戴端宗復位的密谋。成三问等六人被处以剥皮,是为「死六臣」;此外金时习、南孝温、元昊、李孟专、赵旅、成聃寿等六位大臣则辞官引退,终生不仕,是为「生六臣」。这次密谋失败之后,端宗被废去「上王」的尊号,降为鲁山君,流放到江原道深山之中;一年后,赐死。 这些事情以前明朝不清楚,但是在朝鲜不是秘密,毕竟动静太大。 当年李瑈假借李弘暐的名义,欺骗朝廷说自己「年幼且婴夙疾,请以叔瑈权国事」;后来又上表逊位,景帝于是同意册封李瑈为国王,同时册立他的儿子李暲为世子。 现在知道当年那封脉脉温情的奏疏背后竟是如此的血雨腥风,君臣背后都不由得一阵寒意。 尤其汪舜华知道李弘暐是文宗的独子,很难不想到歷史上景帝的独子莫名其妙死后,给了一帮小人可趁之机。 于谦等人知道李瑈居然敢仿效太宗靖难,都没来由的一阵堵;然而更让人心堵的事情还在后头: 李瑈设立春秋馆,表面上是为了促进儒学,事实上不过是装潢门面;此外,他还无视有关国王接见官员必须有史官和承政官员在场的规定,开始私下接见个别官员。 按说这些都不算事,加强君权,私下商讨,谁都会做,哪怕汪舜华,也不敢说自己每句话都可以载入史册,更不可能什么事不跟阁臣尤其首辅商量,就直接拿到檯面上来说。 但这个做法有悖祖制,因此受到两班文武官员的攻讦,自然就要有个说法。 于是学者梁诚之上疏,强调朝鲜的独特地位。 据他说:「檀君是天子统治者。朝鲜与中国一样,是被赋予天命的国家。」 偏偏就是这句话,引发了汪舜华和明朝群臣滔天的怒火——什么叫天子统治者?天子就坐在汪太后身边呢!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妄称天子!什么叫天命?只有泱泱中华,才敢承天景命!你弹丸小国,居然也敢假借天命!反了你了! 当时皇帝还小,不大明白话里的含义,只是召见外国使臣,照例来充当吉祥物;珠帘后的汪舜华拍着椅子:「朝鲜国如此胆大妄为,必有不臣之心。朝廷不能置之不理。自今日起,要重新考虑在朝鲜问题上的立场。」 朝臣们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些外交黑话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不仅汪舜华起了杀心,于谦等人心中最后一点对朝鲜的好感也被败光。 不久,武靖伯赵辅回京,禀告了一个消息:「李瑈和辽东女真人有勾结!而且女真还一直和瓦剌也先暗通曲款,当年也先南侵,就有女真人的一份力!」 他还抓了几个朝鲜方面的间谍。其实明朝想让朝鲜和女真互相火拼,自己于中取利;而朝鲜和女真显然也有自己的想法,打打停停,暗中眉来眼去,一起找明朝要好处,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以前朝廷知不知道不好说,现在窗户纸捅破了,就要处理了。这俩货都不是好鸟,尤其女真,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冤家。 更何况,现在连土木堡都跟女真有关系,那啥都不别说了,收拾不了瓦剌我能收拾你,这口恶气不出你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敌人的朋友也是敌人,更何况还是这样私底下勾肩搭背的死党。以于谦为首的重臣,现在对朝鲜不能说恨之入骨,也对汪舜华想要翻脸、彻底收回鸭绿江以北地区的提议没有异议。 这之后,朝鲜的日子很难过。知道明朝震怒,不是没有想过缓和关系的办法——送美女,这算是传统项目。太宗的权妃挺有名气,为此还闹出一个吕鱼之乱;宣宗同样对朝鲜贡女感兴趣,直到他死后,因为英宗年幼,没有再问朝鲜要女人。 现在朝鲜故技重施,可惜忘了皇帝还小,做决定的汪舜华是女人,她对女人不感兴趣! 因此直接拒绝了:「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了,只是宫里容不下手脚不干净的人,你们自己留着吧。」 「吕鱼之乱」在朝鲜尽人皆知,在后代也经常被冠以朱棣「活剐三千宫女」的题目吸引眼球。不管其中几分真假,汪舜华是真心不希望儿子的后宫有什么脏东西,也不想塞给别人——能被指婚的都是皇亲贵胄,这么多家世清白的漂亮小姑娘等着安置,为什么要给人家手里可能拽着毒药的?——我虽然不是圣母,但也不是后妈! 朝鲜使臣的脸色很是精彩。 但是朝鲜还是不肯退让,反而加紧了移民的步伐——东北虽然冷,但是跟朝鲜半岛相比,也还能忍受,关键这里都是大平原,比朝鲜的穷山恶水不知道胜了几何。 汪舜华也不肯退让,本来国内的事情就够烦了,现在这件事还更哽在这里,一口气顺不过来,直接恢復太宗时期的建制,甚至升格,不仅建立卫所,还设立府县,当然当时到处缺官,人确实派不出去。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建极十年,国内的事情基本理顺,汪舜华重新把目光瞄准了东北。年底,女真部落歇菜以后,朝鲜自然成了眼中钉。 十月中旬,得到朝鲜方面讣告,国王李瑈在九月初七去世。 他的长子李暲早夭,次子李晄接位,一边上书恳求得到明朝的册封,一边下令正在东北攻打女真的军队全力进剿——此前感受到汪舜华的怒气,为了缓和两国关系,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李瑈派大将弼商率领一万精兵,分道扑向建州卫所在地婆猪江两岸与吾尔府等处。朝鲜军兵所过之处,焚烧村寨,捣盪屯落,遇青壮而杀,逢老幼而俘。大将鱼有诏率军攻破李满住父子据守的山寨后,大肆斩杀,李满住被鱼有诏所杀,其子李古纳哈死于乱军之中;其妻小僕从,尽被杀戮。 攻克李满住父子所居山寨后,鱼有诏令军士于寨中大树上,刮皮刻写了「年月,朝鲜主将康纯、大将鱼有诏等灭建州卫兀弥府诸寨,捣落屯落而还」的字迹,随后押解俘获的建州卫人畜而返。 朝鲜军马撤退后,沐琮和薛辅赶到建州卫属地,见到了鱼有诏命人刻写在树干上的字迹,将此报告朝廷;同时继续进剿。 本来都觉得朝鲜有孝心,不等朝廷下令,就主动出兵配合朝廷的行动,觉得汪太后这回该气消了;没想到汪舜华反而更加愤怒了。 她痛恨董山等人不错,想要剿灭满洲也不错,但是说到底,现在女真人臣服于明朝,东北是在明朝疆域之内,她是在平叛,是在剿匪;而朝鲜没有得到她的允许,居然擅自闯进东北大肆杀人,谁给了他们的胆子? 「我十万大军出征,稀罕你一万兵马?居然比朝廷的人马先到,是该先到,你就挨着建州嘛!」 「这回敢说是为朝廷杀贼,以后会不会说为朝廷剿匪?东北到底是大明的疆域,还是你家的后花园?好歹是我的子民,我还没开口,你就先发落了?我收拾家奴还需要你来帮衬,满朝文武都是吃素的!」 「说是配合朝廷行动,鬼才知道你是不是杀人灭口,顺带捡洋落?」 汪舜华在文华殿大骂了一刻钟,下面都觉得女人的心思真的很难猜,汪舜华的心思尤其难猜——朝鲜明明是示好,当时知道朝廷抓了董山,主动跑到北京来说愿意替朝廷征讨女真,只是被汪舜华拒绝了;后面知道董山被杀,这才起兵,虽然也可以说趁火打劫,但好歹帮忙,杀了李满住全家,立下了大功;何况听到要求撤兵的旨意就撤兵了,太后即便生气,也不至于如此。 但汪舜华决不会这么想,朝鲜匆忙发兵,甚至不等她下诏,肯定是为了掩饰和董山等人的交往;而能这么迅速的出兵,而且出动了一万精兵,证明朝鲜此刻有相当的实力。 想到朝鲜窃取的大片土地,没有任何犹豫,下旨赵辅等人,要肃清疆域,继续进剿女真残余势力,除恶务尽,正本清源;同时,对于疆域内的不速之客,也要一併剪除。 同时下旨朝鲜,申讨李瑈没有经过朝廷同意就擅自兴兵的罪行,顺便申讨当年欺君之罪,拒不承认他的儿子为王;要求朝鲜方面另外选择合适的向朝廷推荐。 在发给朝鲜的国书中,汪舜华亲自提笔,加了几句话:「朝鲜侵占我辽东土地多年,朕屡发诏令,竟充耳不闻拒不从命;今又不经恩准、擅自兴兵,犯我疆域,此而可恕,孰不可容?务必于建极十一年十二月初一日前,将全部兵马退出辽东,退还所占州郡,否则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将由朝鲜方面承担。勿谓言之不预也。」 这些话同时通过官方报纸,昭告天下。 朝鲜这边急了,赶紧派人前来解释;汪舜华就是不松口。 哪知道沐琮和赵辅等人商量,趁着大雪封冻,分兵剿匪。朝鲜兵马猝不及防,很快鸭绿江以东、图们江以南被朝鲜窃取的州郡相继被拿下。余下的匆忙败退,沐琮带着五千精兵,越过长白山、千山山脉,渡过大宁江、清川江,一路打到平壤。 此前,李晄已经派人星夜兼程前往北京求援,说边将侵扰朝鲜,乞求出面制止。本站域名以变更: 汪舜华哦了一声,拿过地图:「那不是我设立的永宁府?什么时候成你们的了?你们跑到大明的土地上来了,倒还有理了?」 ——转头拿过武靖伯的奏疏:「你们抢掠军民,甚至杀人放火,谁给你们的胆子?——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走,我大明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朝鲜懵了——明朝这是来真的了? 事情大发了! 尤其沐琮帅军星夜兼程,直逼平壤城下——本来想直取汉城,无奈朝鲜多山,影响行军速度。李晄一边命人抵抗,一边继续向明朝求救。 汪舜华也呆了——沐琮胆子也太大了,居然直接打到平壤去了,已经超出预设剧本了。 赶紧让赵辅身率大军接应,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没什么意外。 262、朝鲜(三) 朝鲜在鸭绿江以东图们江以南的几个重镇确实经营多年,尤其和女真多年火拼,城池很坚固。但此次出征的不但有名将,还有精兵——京营的兵马,明朝的火炮相当厉害,尤其重炮。对付女真这样的马背民族不大能用上,但是用来攻城实在很合适。因此,赵辅毫不心疼,轰,使劲轰,轰开为止,很快,几个城池相继陷落。 知道沐琮大败援军,而且一路直奔汉城,赵辅心里说了声祖宗,赶紧率领大军前去接应——汪太后的宝贝女婿,一定不能出事;剩下的由项忠统领,继续进剿。 赵辅赶到的时候,沐琮正跟朝鲜主力在平壤城外打成一锅粥。 只是守城的,是沐琮。 1312年,李成桂取代王氏高丽,也就是李氏朝鲜。首都初在高丽王朝的故都开京,因为王位继承引发两次严重内乱,首都也在汉城、开京中迁来迁去;1200年,最终定都汉城。 但平壤仍为重要城市,是平安道的首府,两西重镇,城池分内城、中城、外城、北城四部分,光是内城就有五门,中城四门。 围而歼之是不行的,火炮也不够;要命的是朝鲜提前坚壁清野。大冬天的,必须速战速决,否则不在战场上伤亡,倒先饿死。 于是沐琮派人扮作主力佯攻,自己帅兵从侧翼打开缺口,但还是没办法。 还得另外想办法,佯作粮草不济圣旨班师,诱出守将追袭。 朝鲜的守将李元华不是吃素的,担心有诈,决定坚守不出;但是部下副将刘先成等苦苦劝说,都认为沐琮远道而来,粮草不济,所以班师回朝,一定不能让他跑了! 李元华想了想,听俘虏说:「沐琮建功心切,只带了十天的干粮,如今已经快吃完了,他一定是因此才退兵。」 李元华终于动心了,派遣三成军马出城追击。 他想的很美好,就算明朝真的是诈败,城池还是能够守住。 结果没多久败军逃回来叫门,说敌军正往这边追来了。 刘先成看是自家人,连忙叫开门;李元华还有点不信,刘先成道:「你用谚文说话!」 明朝四夷馆可能有懂朝鲜谚文的人,但是军队中肯定没有——以明朝的高傲,怎么可能屈身学习藩属国的语言! 下面的怔了一下,叫道:「长官!小人只是粗人,哪里会说先生们说的话!」 李元华和刘先成还在犹豫,远远地有火把逼近,情知是明朝大军来了;这才放下吊桥,放他们进来,结果败军进城就开始杀人——沐琮提前在路上埋伏,打败了追兵,夺得衣服旗帜;又怕死的口称愿意投降,沐琮就让他带路,赚开城池,占领平壤。 刘先成连杀三人,力战身亡;李元华则在沐琮大军进城的那一刻知道大势已去,仍然奋力杀敌,看明朝官兵已经涌上城楼,这才自刎,坠楼而死。 沐琮很是感嘆,下令收敛。 他当然想一鼓作气,直接打到汉城,但是孤军深入,后勤补给是个大问题。间谍说的不全是假的,现在三军真的没有多少粮草。 真假参半,才能让人将信将疑。 这时候刚开春不久,没几天又是暴风雪,于是稍事修整。 不久汉城方面就得到消息,李晄赶紧召集群臣商量。本来他现在还没得到明朝的认可,下面就人心惶惶的;尤其几个兄弟,更是想法很多。李晄管不了这些,集结五万主力部队前往平壤增援,想围困沐琮以后,逼迫明朝退兵。 沐琮毕竟只有五千精兵,而且平壤是朝鲜重镇,加上官军虽然不扰民,但也要补充粮草,自然要求百姓奉献,因此人心向背很明显,不是短时间能够扭转的。 城里看到朝廷主力部队来了,就会想开门接应;而沐琮带来的人光是守住这么多门就够呛,怎么办? ——主动出击!朝鲜主力远道而来,沐琮抢先出手,让薛辅等在城外机动作战,分散朝鲜兵力。趁着朝鲜军马犹豫惊疑不定,沐琮命心腹将领苏宁轻骑夜袭主力,四处纵火,多用鼓角,造成声势,并使用大炮轰击大营,自入更战至黎明,这才收兵回城。朝鲜军队自相惊扰,死伤惨重。好不容易整顿军马,损失近四成,抬头看城上广树旗帜,犹豫不定,但还是准备攻城,城上城下又是一番拼斗。 到底敌众我寡,当下沐琮和范广商量退兵,担心朝鲜有所准备,索性先去劫营。 朝鲜兵马自然有准备,白天已经看出明朝军队守城很是吃力;想到军报上说沐琮所部不过五千,又兼远道而来,势必已经强弩之末,急于撤兵,于是预先埋伏。 哪知道沐琮不走寻常路,不从城北悄悄出城,竟直奔朝鲜大营,将留守的老弱一通乱杀,又放起大火,那边军马看得自家老营被劫,赶紧回援,正好撞上,一通乱打,各有死伤。 看看天明,赵辅帅兵赶到,看激战正酣,顾不上修整,直接投入战斗,明军看大军赶到,气势如虹,振作精神,战到晌午,朝鲜军队溃不成军,直接南窜。 已经这个时候,就不等朝廷的旨意,赵辅和沐琮、薛辅、范广等合兵,一路快马加鞭,直奔汉城,远近州县,望风而降。 平壤到汉城不过800里,不到3天,明朝军队直接攻到汉城城下。 本来以为汉城是首都,这一仗会比较艰难,至少不那么容易;哪知道上天再一次眷佑了明朝:李晄死了。 是的,建极十二年三月二十八日,李晄死了。当时明朝军队在城下架起火炮数十门,一时齐发,花光烛天,声音震地,他听见沐琮到城下了,惊惧而死,比歷史上刚好早半年。 事实上,李晄身体并不好,歷史上就没活到二十岁;而在最后的日子里,他还干了一件亲痛仇快的事——杀了他的兄弟。 不仅仅是因为继承了父亲的铁腕手段,而且明朝一直不肯承认他王位的合法性,要求从李祹的儿子们里头找合适的。李祹一共20个儿子,除了两个当了国王的,8个因为靖难被李瑈赐死,还有病故的、出继的,如今还健在的,也就临瀛大君李璆、密城君李琛、宁海君李瑭,其中李璆是嫡出。 本身没有得到明朝承认就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如果太平时节还好,死缠烂打,明朝早晚会同意,真以为会为了朝鲜内部事务出兵?别逗;但是现在为了辽东兵临城下,一切都不同了,宗室们想着自己有没有机会,李晄看谁都是贼——他自己也是有儿子的,长子李玢早夭,次子齐安大君李琄还不到四岁。 想着老爹的典故,很担心叔叔兄弟们有样学样,索性找藉口赐死,因此沐琮在外头杀,李晄在城里杀,杀的日月无光,天昏地暗。 宗室们受不了,打算杀了李晄向明朝投降,结果被李晄发现,杀了;只是杀了这么多人,他自己有点犯憷,听说大军惨败,沐琮已经统率大军围困汉城,一口气喘不上来,蹬腿了。 他一死,朝鲜就连个真正能管事的都没有,大臣们绑着他的老婆孩子出城投降。 沐琮等人也没有想到这一仗居然这么好打,于是一边向朝廷请示,一边发布安民告示。 为了笼络人心,将被李瑈父子杀害的宗室重臣隆重安葬,又杀了一波民怨极大的佞臣,包括当年协助李瑈篡位的郑麟趾和韩明浍,其中郑麟趾今年都七十四了,还有极力为其鼓吹的梁诚之。此人倒是风华正茂,伏地口称愿降,但沐琮恨极了他,大骂:「你不是说朝鲜是被赋予天命的国家吗?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是天命!」 梁诚之被杀的同时,沐琮下令释放了一波宫女,选拔了一批颇有名气的学者,同时开仓赈民。 也就是到这个时候,沐琮等人才真切的感受到明朝的富饶。朝鲜土地贫瘠、物产匮乏,这些年被禁运,日子过得着实艰难;说是开仓,其实仓库里也是空空荡荡的,连汪太后嫁女的排场都摆不出来。想到之前打开各地府县的仓库补充军需,同样库存少得可怜。 沐琮等人第一次由衷的感到生在明朝是一种幸运,自然看外面衣衫褴褛的朝鲜难民很是同情;但同情不能当饭吃,该杀的还得杀——朝鲜毕竟已经是一个国家,有独立的国家和民族的意识。即使是宗主国杀过来,也要拼死抵抗。 因此,占领汉城以后,一边是州府纷纷投降,同时,也有各地官员百姓自发组织起来袭扰明朝大军;而当年发誓终生不仕的「生六臣」也都拒绝了沐琮的延请。 但是沐琮不准备放弃,一边发布安民告示,一边组织平叛,散兵游勇不成气候,只是明朝大军远道而来,不熟悉地形,百姓也不支持,确实吃亏。沐琮稳住心神,召集土民尤其是贱民,许以厚利,让他们带路前去围剿,杀了一批;同时,对参与袭扰官军的兇徒,严惩不贷;藏匿兇徒的,一体连坐。 这时候朝廷的补给送上来了,从陆地上反而比较远,直接从天津港和山东青岛港走海路运过来。钦差黎淳等人带来了太后的旨意:在朝鲜同样施行土地改革,将所有杂征併入田赋,标准是从前的一半;从即日起清量土地,免除一年赋税;明年是乡试之年,在汉城举行考试,允许所有在朝在野的士子参加,选出80名优秀的举子到北京参加会试。 与此同时,有关禁运的旨意也彻底取消了。来自明朝的物资源源不断的从海上运过来——经过将近十年的开海,明朝的造船技术有了相当的发展;尤其飞剪船成功试航后,大量下水。当然这年头的船毕竟不能和后代的比,蔬果就算了,但是粮食、布匹什么的有的是,其中有朝廷运送的军队物资,也有商人带来的;这些人也同时带走了成船的朝鲜特产,留下沉甸甸的金银——考虑到朝鲜百姓诚心归附,又多年饱受李瑈父子盘剥,国困民潦,朝廷特取消对朝鲜的出口限制,对其紧缺的粮食等物资施行零关税放行;同时对从朝鲜进口的皮毛、药材、马匹、海产干货等同样施行零关税,当然仅限于天津和青岛等几个北方口岸。 这下各地抵抗的力度明显弱了几个级别,到宫门口领完救济,普通百姓急急忙忙的丈量土地;商人们则赶紧去做生意。 当然顽固之徒总是有的,尤其庙堂之上的两班文武,不是他们突然爱国心发作,而是改革侵害了他们的切身利益——朝鲜本身就国小民穷,要命的是全国大部分耕地人口都在王室和两班贵族名下。王室的耕地都要收归国有,交给无地的农民耕种,田赋与私田一致;至于两班文武——还未入仕的和内地考生一个待遇,已经入仕的暂时留任,以后接受了朝廷的考核,再说进退留转,但是有一点——如果要想到内地任职,必须通过内地科举。就算考取进士,也不过区区十五顷,杯水车薪而已!况且明朝能给朝鲜多少名额?就是汉城的高官都不敢确保自己能出现在名单上,何况低级官吏?别做梦!明朝不是扶贫的好吗? 沐琮早有准备——废话,国内土地改革遭到了多大的阻力,他是亲眼见过的,怎么可能不做准备?等到两班文武放下陈见串联好带着家奴杀过来,直接被他一锅端;没被端的也尽量找理由牵扯进去——主犯处死,家奴流放,这是叛乱,不是起义,不用法外开恩。 263、朝鲜(四) 杀人只是稳定局势的一环,土地改革开始了,朝鲜的局势迅速稳定下来。大家高高兴兴、急急忙忙的清理土地、交易商品;顾不上理会朝廷宣布朝鲜没有符合条件的王位继承人,地位待定,一切军政事宜,暂由沐琮决断。 但只有明朝的高级将领知道,直线距离2000里外的北京朝堂上,正在进行一场不亚于战场上的热烈争论——究竟要如何处置朝鲜? 沐琮已经拿下了汉城,朝鲜国王也死了,他的儿子明朝不准备认,他的那些叔叔堂兄弟也被杀的差不多,那么王位由谁来继承?或者说,朝鲜该由谁来治理? ——当然,李氏王朝建国也有近百年,李成桂的那些子孙不会都杀光了。要知道这位仁兄生了八个儿子,他的儿子定宗李芳果一口气生了十五个,不过这么多儿子没有一个继位,因为让他弟弟太宗李芳远抢班夺权;这位更厉害,生了十七个,光是原配元敬王后就生了七子四女;可惜质量不如父兄,活到结婚生子的只有十二个,嫡三子就是大名鼎鼎的世宗大王李祹,又生了二十个。李晄就算有秦二世的潜质,外头沐琮等人都在围城了,这么短的时间,也不可能把人全杀光。 因此,如果要想让朝鲜王朝接着传下去,还是有人选的;这也是朝堂之上士大夫们的主流看法。 自从商朝末年箕子东迁,汉武帝设立四郡将近两千年来,朝鲜大多数时候是作为属国而不是地方政权出现在中国的文件中。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半岛土地贫瘠,并不适合农业生产;中央王朝占据这片区域,还要倒贴大量人力物力,得不偿失,所以大家都没兴趣,尤其明朝君臣。 要知道,当年太祖对发展外交关系不怎么感兴趣,朝鲜屡次请封,这才遣使赍印;只遵守传统的封贡礼仪,对其治内之事不加过问;为了避免子孙妄动刀兵,还在《皇明祖训》中规定了十五个不征之国,而这些国家中,朝鲜位列第一。 因此,现在群臣拿出太祖祖训,要求从朝鲜撤兵:「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自不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 但汪舜华不放弃,一来实在是被棒子们篡改歷史的行径噁心透了,与其几百年后被棒子当成祖宗,不如现在就索性认了这个孙子;二来虽然总说与日本「一衣带水」,但无疑朝鲜离日本更近;日本老实还好,如果以后真的想收拾鬼子,无疑从朝鲜发兵方便很多。小鬼子敢踩着棒子打过来,我就能踩着棒子打过去;三来还有更现实的考虑:要养马。农业是天下的根本,所以土地肥沃的江南汉中成都是不可能拿来养马的;河套平原和河西走廊是好地方,现在还不太平;那么就要另外找地方。辽东自然是最佳选项,朝鲜半岛也不错,雨水总比蒙古高原好一些,尤其是南部的济州岛,现在发展旅游业不靠谱,种植业需要大量人口也不现实,但却是天然的好牧场,当年蒙古人就曾经在这里养马;而且位置相当好,向东可以做为统治倭国、日本海等地的跳板,向北又紧邻朝鲜半岛,向西又和中国本土隔海相望。连汪舜华这种不大懂地图的人都能看出来真的是个好地方;此外,朝鲜半岛的渔业资源也相当可观。后代经常有中国渔民过界捕捞被抓的新闻,朝鲜的贡品清单里也有相当的海产。 此外,还有一层考量:明朝不可能一辈子缩在东亚,大洋彼岸那片丰饶的土地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她,即便造船技术有限,不能尽快将其纳入版图,也要遣使前往发现,让地球观念深入明朝百姓心中。 何况,那里有太多丰产的作物,包括开发南方急需的金鸡纳霜。 把朝鲜作为前往美洲乃至环球航行的起点,无疑比南京或者烟臺要近便很多。 既然如此,朝鲜就收入囊中了。 但是要说服群臣,是有难度的。 首先就是太祖的祖制。没关系,我也会翻书,就算不会翰林院的也会,当然他们最初的目的其实是反对,用的是当年太祖皇帝颁布诏诰:「尔高丽天造东夷,地设险远,朕意不司简生衅隙,使各安生。何数请隶,而辞意益坚,群臣皆言,当纳所请,是以一视同仁,不分化外。」 「太祖皇帝说不征朝鲜,但是朝鲜先是侵占边境,然后欺君篡位,如今不尊王命擅入国界,杀害边民,我派兵以正其罪,不算违反祖制吧?」 「太祖也说了一视同仁,不分化外,既然一视同仁,朝鲜子民也就是我的子民,如今伪王没有了,国中无人,我派遣官吏治理我的子民,有问题吗?」 「其次,太祖说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台湾海南不限山隔海吗?要这么说,守住中原就可以了,要周围的边边角角干什么?你眼皮子就这么浅吗?没看到北方没有被平定的后果?你不去治理他,反倒被人家踹上门,合着修甲练兵不用钱吗?」 「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边境地区,有几个是能自收自支的?照这个说法,都要放弃了?再说,朝鲜就算穷山恶水,他不还能养马吗?——何况以前每年四次朝贡,你能说他什么也不出产吗?——战马、毛皮、药材,不都是特产吗?你不能指望那里是个聚宝盆,突然被你发现金矿吧?那还轮得到你吗?」 最后还要讲道理,自古以来——没错,真的是自古以来:「当年武王灭商,后封箕子于朝鲜,所以朝鲜真的自古以来就是天朝的一部分;燕昭王时,秦开攻取真番(首尔)、朝鲜(平壤),将其纳入燕国,自然最后归于秦朝;汉初,燕国人卫满率千余人进入朝鲜,推翻了箕子朝鲜,史称卫氏朝鲜,建都王险城;到汉武帝时期,在中国东北和朝鲜半岛中北部设置了四个郡,分别为乐浪郡(朝鲜)、玄菟郡(高句丽、沃沮、夫余)、真番郡(真番)、临屯郡(临屯)。所以朝鲜是由中国人在中国的地盘上建立起来的、尊崇儒教的国家有问题吗?现在国王无道,残杀骨肉、盘剥百姓、侵略天朝,我承天景命,弔民伐罪,有问题吗?要让所有流离海外的游子重新沐浴在皇帝的圣恩之下,又有什么错?」 下面都看明白了,汪太后这是铁了心要吞下朝鲜。 弼马温杨贡实在很会来事,马上附和,还扯出一段旧事:「当年高丽灭亡耽罗,将其改名为济州。后来蒙古兴起,高丽战败投降,成为征东行省。济州水草肥美,所以成为了养马地。元朝灭亡时,仍有战马三万匹。元顺帝北逃后,此地仍然在蒙古人手里。太祖建国,高丽上《耽罗计禀表》,要求将耽罗交给高丽,向我朝进贡马匹;此前朝鲜所贡之马,大抵出自济州。这里的小马,耐力好,被称为『乡马』;还有部分蒙古送来的『胡马』,只是数量不多。」 得,一扯到马匹,没什么可说的了,这么个小岛居然能养三万匹马,要知道每年青藏才贡马多少?而且这里相对乌斯藏来说,距离辽东前线也近。 汪舜华看杨贡带着笑:「说得好。你这些年做了不少功课,认了真的。传旨,杨贡食正二品俸。」 实在是意外之喜,杨贡赶紧谢恩。 下面看到杨贡讨到了头彩,纷纷跟上。 既然争不过,那就随你便吧——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支持汪太后的声音也很大,自然是以英国公张懋、魏国公徐俌为首的勛贵集团。 征讨辽东朝鲜的有功将士,固然有很多赵辅这样的后起之秀,但却是在沐琮和薛辅这种勛贵指挥下取得的。尤其黔国公沐琮,世家里的第一阵营,又同是汪太后的女婿,虽然免不了眼热,但这个时候,自然能分清轻重。 文臣集团之所以反对占领朝鲜,固然有朝鲜半岛本身物产匮乏的公心,但很难说没有避免武将集团坐大的私心。当年汪舜华指责方孝孺等人枉顾道义拥戴建文帝上位,往日心目中义正辞严为民请命的文官集团在勛贵眼里就有点不是那么回事。 尤其张懋想到自己的父亲张辅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好不容易三定安南,居然让杨士奇、杨荣等怂恿宣宗放弃了!那是在国势鼎盛的宣德时期!结果呢?安南不但侵略邻国,甚至频频扰边!现在,朝廷还要拿着银子去安南买粮食! 张懋说的义正辞严:「你们当然可以轻轻松松的可以说放弃,这锦绣江山又不是你们流血流汗打下来的!将来敌人入侵,帅兵前去拼死拼活的人,也不会是你们!前线将士流血流汗,你们说放弃就放弃,对得起牺牲的将士吗?」 魏国公徐俌马上跟上:「太宗命英国公张辅进讨罪人。既得郡县,置省建官,则其地已入我版图。如果当时令张辅或其他有功大将世守其土,就像沐氏镇守云南,那么安南将永沾圣化,与云南一样,同为文教之域。结果让张辅撤兵还朝,导致叛乱復发;这时候张辅还在,如果仍命他出征,肯定一鼓而定。结果不听张辅的建议,导致懦夫王通擅自与反贼议和,放弃安南。」 ——别说当时安南民怨沸腾守不住,闹匪乱的地方多了去,别的地方怎么不见放弃?去查查镇守安南十九年的黄福,离任时,百姓号泣送别。明明是用人不当,最后竟然放弃土地,简直可杀! 恭顺侯吴瑾也顺势帮腔:「英国公张辅召还,而黎利孽作,交趾自此不得太平。如果当时仍命重将镇守,恐怕未必会丢失。洪武年间,沐英平定云南,就命其守之;他去世,子孙世守。然后诸夷率服,而云南为我所有。为什么?不就是因为西南夷之所畏服者,惟有沐氏,非他将所能镇压。安南人所畏服的,有比得过英国公的吗?安南三次叛乱,非英国公帅兵不能平定。英国三次召还,他刚一走,马上叛乱跟着就起。如果英国公能够久镇于此,余威震乎殊俗,三五十年后,世变风移,安南就和云南一样,为我所有。结果,二十二州郡士民復沦异域,不得与云南同沾圣化也,何可惜哉!」 ——停!说着朝鲜,怎么扯到了安南? 大家不约而同的转移了话题。群臣是不希望汪太后在朝鲜之后又惦记安南,汪舜华是不想大家再提起让英国公镇守安南——永宁公主远嫁云南就够捨不得了,要是永安公主也跟着英国公去安南,那还不是在她心上挖肉?——当然,这也不是问题,毕竟距离放弃安南已经几十年了,要想让张懋藉助乃父余威镇守安南,那是有难度的;何况不管是张家还是朝廷也还有别人。 264、朝鲜(五) 但不管怎么说,朝鲜的事情总算在七月初定了下来:太后决定顺应朝鲜人民的意愿,设立朝鲜行省,三司衙门都要尽快部署到位。 朝鲜歷代都把全国分为八道,道之下设州、府、郡、县。其中,庆尚、全罗、忠清、黄海、京畿五道再分左右两道,宁安道分南北两道,平安道分东西两道,江原道分岭东、岭西两部。 除了行政划分以外,朝鲜还按传统习惯将全国划为六个大区:关北、关西、关东、畿湖、湖南、岭南。 汪舜华搞不清他们的道道,估计是和唐朝学的,下一级建制肯定得改,要么八道要么六区,怎么同时存在;当然这个等官员上任后勘测在呈上方案,毕竟此前朝鲜是属国,中央王朝对他们的事情也不是很了解,否则不会任由李瑈父子篡位。 朝鲜行省的首府设在平壤,这里离北京更近,而且反对势力相对要弱一些,毕竟汉城是人家的根据地,跟当年太宗迁都是一个道理。 沐琮要回云南,自然不可能长期守在朝鲜;汪舜华倒是想过让薛辅留在朝鲜,只是想对北方用兵,薛辅既然是大将,自然留在内地更好;有一刻甚至想让忻王去朝鲜,看有哪些忠臣孝子愿意跟着他去,但马上就放弃了:别纵虎归山!宪宗据说可是明朝仅次于太祖太宗的有为之君! 于是决定进广安伯范广为侯,镇守朝鲜。这些年他在锦衣卫辛苦了,也该功成身退,保全晚节。 深刻汲取当年丢失安南的教训,朝鲜行省的守臣都是知名的清官,至少在吏部的考评中如此。 南京左都御史林聪任朝鲜左布政使,江西按察使林鹗任右布政使,林鹗的同榜巩昌知府秦纮升按察使;田州知府孔镛、御史闵圭任参政参议。 秦纮比王越、林鹗等慢了一拍,并不是个人能力不行,而是性格太耿直。 秦纮年四十五,字世缨,单县人,景泰二年进士。歷史上曾经因为弹劾搜刮百姓的权贵几次被贬官。 这回秦纮还是遇到了命里的冤家,不过多少有点区别。奉御杜坚到雄县参与土地清理,对天鹅很感兴趣,于是大力捕捉,结果被秦纮弹劾;杜坚则联合权贵反诬秦纮贪腐。汪舜华命锦衣卫查证,结果数万民众赶到衙门外为其喊冤;查抄出的家产也不过几件破衣服。 汪舜华大为感嘆,大骂杜坚:「你想害死朝廷的肱骨之臣吗?」将杜坚杖毙,提拔秦纮为巩昌知府。秦纮在那里惩恶吏、究贪官,设社学、兴水利,深得百姓爱戴。 有这些勐人坐镇朝鲜,相信那里很快可以恢復秩序。 当然不管是布政司还是各地,肯定都大量缺官,没关系,朝鲜的官员杀了一批,也还有一批能用。等过了吏部的考核,再拿他们补充,否则全是空降部队,到了也是两眼一抹黑,下面怨念深重更不好开展工作。 这些人离京之前,汪舜华专门在文华殿召见,除了说老了的廉政谈话,重点是朝鲜半岛的治理方略——李朝的一应典章制度,全部废止并收集整理;土地清理还在进行,以后你们到任,还要强力推进;对于不愿依附的遗民故老,就以编撰《朝鲜史》为由加以延揽,相信他们会同意的。 范广就在朝鲜,林聪、林鹗等磕头,出来又到内阁辞行。于谦就各方面工作作了细緻周到的安排部署,商辂没有说话,李贤补充了一点:「要立刻禁止他们使用朝鲜文字,普及汉语;但是你们要派青年学生学习这种文字,把握其精髓。」 前半句不用说,林聪等人都明白——书同文是统一的重要标志,如果文字不统一,即便是一个国家,也没有共同的文化基础;但是后半句有点不大明白,朝鲜语有什么可学的? 李贤介绍:「此前,朝鲜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以汉字为书写工具。十里不同音,何况起源完全不同,因此朝鲜语和汉语完全不同,使用汉字记录朝鲜语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能够学习和使用汉字的多是贵族阶层,普通民众多为文盲。」 为了解决书写文字的问题,促进文化的交流发展,正统八年,李祹组织以郑麟趾、申叔舟、崔恆、成三问等一批优秀学者,在朝鲜语的音韵基础上,又到国朝学习音律学,颁布了《训民正音》,意为教百姓以正确字音,也就是谚文。 这种文字具有简单精确的特点,前几个月程敏政跟着黎淳前往汉城劳军,发现了这么个东西,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学会了;于是带回来交给岳父。 李贤本来没有兴趣,不过小俩口办完正事说起海外办差的经歷,敏政就把这东西拿出来。李莹觉得很有意思,第二天敏政去上朝了,她还拿出来研究。正好三岁的长女月华跟着她学着认字,看着这些长得差不多的奇怪文字,李莹就很耐心的教她,这一教不得了——往常很难记住的字,小丫头很快就记住了发音,当然发出来的是朝鲜音。晚上敏政回来,高兴地亲亲抱抱举高高,夸闺女真聪明。李莹把这件事告诉父亲,李贤也就来兴趣了,抽空逗外孙女,月华就炫耀的跟他说这些字朝鲜人怎么说,李贤发现确实很有用——只要在汉字旁边注音,哪怕不去看汉字,他都能很容易的拼出来。这种文字只有28个字母,其中元音字母11个,辅音字母13个,确实比中原地区切韵容易,就算小孩子都能在几个时辰内学会。 有这样容易认知的文字,即便占领了朝鲜,如果不能迅速普及汉语,文化认同感也很难迅速完成。但是汉字说实话,读写是一件麻烦事,就算本国,文盲率也高的惊人,当然不可能优先发展朝鲜的教育事业。 怎么办?只有双管齐下,先把这种文字给废了,禁止在市面上出现,估计过些年就没有人认识了,毕竟是表音的文字,不像象形文字,就算不知道它念什么,大致也能猜出什么意思。 废除朝鲜文字的阻力并不算大,因为这种文字本身刚产生使用20年,而且并不受重视——李祹本身就不将之视作正统文字,仅仅作为庶民使用、方便进行精神统治的一种工具;而且儒臣普遍不支持,大家担心有了朝鲜文后会影响儒学学习和自身利益,指责这是以夷变夏、甘于与落后民族为伍的错误行为。歷史上燕山君还因为大臣用朝鲜文写作攻击他而禁止使用朝鲜文、烧毁朝鲜文书籍。因此,这种文字在相当漫长的时间里充当的是非主流。 既然是非主流,主流要惩戒你就得受着,何况现在明朝要用夏变夷,引导你们融入和变为中华正统文化,你敢不听? 当实力不济时,你的一切都打上了原罪的烙印,想要搞文化输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当你傲立群雄之巅,自然就有巨大的向心力,你的一切都是光明正确,哪怕放屁也有人来吹成彩虹,一个眼神就足够无数人解读,随便说点什么都能给你解读成微言大义。 这在几千年来,更多地应该是一种常态。 当然,林鹗等人前往朝鲜,要做的并不是这一件事。事实上,朝鲜虽然号称「小中华」,但毕竟和中华还是有很多区别的,尤其因为先天地理环境限制,资源有限,因此不仅典章制度还是风土人情,都和中华有很大的差异。最直观的——在父权社会,他们不是从父,而是从母。 明朝作为阶级社会,当然有一整套严密的阶级制度,尤其汪舜华执政以来,对宗室和勛贵嫡庶的界定更加明确,但是说到底,只是为了节省财政用度,限制庶子接位而已;庶子在其他方面即便不能和嫡子完全一样,也不会差到哪去——这年头死亡率真的太高,因此有条件的家庭都可能尽可能培养孩子成才,谁知道哪个庶子争气成材了,到时候整个家族都可以飞黄腾达;甚至私生子扬名立万了,照样可以和其他儿子一样认祖归宗,首辅徐阶就是其中之一。 朝鲜则不是,实行从母法。一贱即贱,贵族士大夫和贱妾所生的孽子后代,仍跟母亲一样属于贱民。不论男女都不能入户籍,甚至不能称唿生父为父亲,只能称为大人老爷。男子终身不能参加科举,只能参加杂科(即技术官员)考试,及第得到官职可升为中人;女子则通常嫁于士大夫、两班贵族与贱妾所生的庶子为正妻,或嫁于士大夫、两班贵族为妾,也有成为妓生,或因父亲关系入宫成为宫女。 这在明朝的士大夫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不管嫡出庶出,不都是你的孩子吗?就算不喜欢不重视,也不能任人欺凌吧?否则,你这当爹的脸往哪儿放? 但这在朝鲜来说,就是常态。 可以想见,废除这项制度,将会遇到很大的阻力,当然也会赢得很大的支持——相比两班贵族,贱民的人数无疑更多,当然他们人微言轻,支持不支持不重要;但两班贵族里也有很多人有孽子的! 明朝说我是夏,你是夷,所以我是标准,你得跟着我,朝鲜的士大夫敢不听?——不听也没有关系,明朝有的是办法。 本来嘛,征服之初要做出大度的姿态,但是局势稳固了,就该分蛋糕了。朝鲜原来是国,现在降为行省,肯定有相当多的官员用不着,虽然现在内地相当缺官,但不可能拿去补缺——素质怎么样不好说,真这样做,朝廷还不成了朝鲜人的朝廷?别做梦!除了以往风评不好的要追究责任,抵制和不配合改革的不能留用,还有相当素质不行的要被罢免,当然确实才学出众的推荐到北京,由吏部统一考试后授官——这个确实不多;至于军队,要大量裁减,总共才200万人,居然要养那么多军队,干啥?现在辽东消停了,没人欺负你们,而且有爸爸保护你,怕啥? 明朝施行卫所制,军队世代当兵,前几年进行了清理,因为科举退出军籍的——比如程信父子,但这个真的很少;还有就是因为战争牺牲,或者逃亡的——这个大量存在,还有就是老弱病残,却没有接班的,对这些人进行了清理,转为民籍,由地方政府分配土地,然后又从王府侍卫和各地流民、丁壮中选择不少青年丁壮充实进去。 但是朝鲜不是如此,没有长期服役的常备军,而是类似轮流服役的预备役,属于编制和官兵分离的的情形。 汉城的京军有五军营,内三厅,地方还有兵营、水营等。这些人肯定不会全部留下,养不起,也没必要,由沐琮派人挑选,特别优秀的带回北京,还有一部分送辽东——那边也缺人,要大量移民,朝鲜当然优先;剩下的加起来统共一万多人,汉城有都司,各地设千户所。 此外,还要设立鲸海巡检司,主要负责鲸海——也就是后代的日本海,由南阳伯叶思贤提督,兵力一万,除了从其他巡检司调配,重点还是整合朝鲜水师。 朝鲜的行政区划调整也出炉,以长白山为界,道改为府,总共六府:设平壤(平安道)、宁安(黄海道)、汉城(京畿道)、朝阳(忠清道)、全罗(全罗道)、江原(江原道),济州岛改名济安,设千户所,负责养马。咸镜道的东北六镇则划出朝鲜。 265、夺爵衍圣公 朝鲜要开发,辽东更要管理好,否则游牧民族割了一茬又一茬,难保不来个更厉害的,趁着中央衰落,搞个入关勤王。 毕竟马克沁机枪还没有问世,游牧民族真的不只是能歌善舞,还能征善战。 最好要把这些人固定下来,变游牧为农耕。 二月初二,循例派于谦去先农坛主持亲耕,汪舜华和太皇太后带着孩子们到西苑耕地。 孩子们难得跟着她出行,又兼桃红柳绿莺歌燕舞的,都很是兴奋;路上汪舜华免不了又问起皇帝的功课。其实听师傅们已经说起过,皇帝聪明,书念得好,骑射也出众。如今问了《悯农》等几个篇目,无非都是同情民生疾苦的,皇帝说的爽脆,要轻徭薄赋、爱惜民力云云,又拿着秦隋和汉唐对比,最后称颂太祖皇帝圣明,汪舜华抿着嘴笑。 正是种植春小麦的季节。宫人已经将土地犁了一遍,坑都是挖好的,肥水都下过了,将种子撒下去就行,覆上土,背后皇帝带着兄弟们有摸有样的学着,公主们又浇了一通水,也不觉得辛苦,汪舜华想到上辈子参加助农劳动的场景。 不像是耕地,倒像是春游。 正好春和景明,地里忙完,换了衣服,游赏了一番才回去,当然还考校了骑射。皇帝的骑射功夫确实出彩,固定靶都是九环以上,移动靶也有七环;齐王就弱了不少,固定靶八环,移动靶的三支箭只有一支射在靶子上;荣王倒是还要强一些,固定靶都有八环,移动靶也都中标。 太皇太后乐呵呵的对汪舜华说:「瞧,皇帝射得多好。」 汪舜华点头:「是颇有先祖遗风。毕竟一天天长大了。」 太皇太后有点意外她居然会提到这个话题。 我不说,你们就要说了。 汪舜华看着儿子:「咱们今天种植的是春小麦,南方种植冬小麦,虽是秋后播种,但控制水肥,让它猫冬;如果麦苗还不老实要往上窜,就要进行中耕和压土。唯有如此,才能让麦苗根深茎壮,经受严冬冰雪的磨鍊,培育抗旱抗病能力;否则茎叶徒长反而产量不高,甚至在抽穗前就死亡。百姓管这叫『蹲苗』。」 「更近一点,山东那边,农民新买的菜苗,不急于马上栽种,而是用湿布保湿根部,让茎、叶裸露,故意让其失去部分水分而萎缩、打蔫。等苗飢了、困了、疲了,褪去原有的娇嫩,再去栽种,遇到土壤、水分、肥料、阳光,就会急切地与土地融合在一起,挺直茎秆、伸展叶脉,变得自信而有底气。这叫『困苗』。」 「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揠苗助长,急于求成,只会适得其反。只有适当蹲苗、困苗,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才能让苗儿茁壮成长,开花结果。」 虽然这样说,太皇太后的脸色不大好看,皇帝也一脸委屈。 汪舜华感受到了,对太皇太后说:「皇帝一年年大了。我是想明年春,就让他加元服,正式听政,先接管礼部和詹事府的事。虽然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但也不能只是磨,还得亲自歷练,亲自感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这下太皇太后和皇帝都高兴了,皇帝躬身行礼,太皇太后笑道:「到底你考虑的周全。」 虽然今年就可以及冠了,好歹去年战事忙,顾不上。 转脸吩咐皇帝:「你娘一番苦心,你可要好好体会,好好读书,好好办事。」 皇帝称是。 谚文引起了李贤的兴趣,自然得到了汪舜华的重视。虽然她对韩语没啥兴趣,但有件事可以提出来了——汉语拼音。 当然话不能直接说,只是交代章纶:「朝鲜文字不能用,但创制思想和思路是可以用的。汉字笔画多,结构复杂,读写困难,不利于初学者学习。你们要加强对音韵学的研究,创制一套简单实用的符号,让没有识字功底的人对照字书,也能很快知道怎么读。」 今年朝廷很忙,辽东朝鲜的事情只是其中之一,会试也只是按照惯例举行,没有什么新闻。 今年闰年,多了一个二月,事情也就多了。 二月中旬,命将衍圣公孔弘绪械送至京理问。 没错,就是孔夫子的嫡亲后代,现任衍圣公孔弘绪,也是汪舜华的妹婿。 早在去年十一月,南京十三道监察御史杨智等以妖彗示变、灾异迭至上疏,除了要求汪舜华尽早还政皇帝、把南京各部官员大骂了一通,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的道理,也确实说到了一些实际问题,其中就有衍圣公孔弘绪「恃恩骄恣,荒淫无度,妨国病民,法所难逭。」 其他人让刑部郎中和督察院去查,独有孔弘绪,命礼部左侍郎刘定之、刑部左侍郎王恕会同督察院左副都御史钱溥,带着锦衣卫前往查证。 经过两个月的查证,呈上了调查报告:除了侵占民田、偷逃田赋,还用刑姦淫乐妇四十余人,勒杀无辜者四人;此外,还存在宫室逾制等严重问题。 汪舜华狠狠地将奏疏砸在地上:「无耻之尤!」 汪泉早在六年前已经去世,汪瑛连忙带着宁氏入宫求情:「他好歹是你的妹婿,又是孔圣人的后代,就从宽发落了吧!」 宁氏尤其拉着汪舜华大哭:「弘绪才二十岁出头,还是个孩子,年轻不懂事。太后开恩,就饶了他吧!」 汪舜华甩开了她:「什么叫孩子?他是22岁,不是两岁!九岁就承袭衍圣公爵,怎么不说他还是孩子,不能理事,不能承袭爵位呢?怎么就不知道猫在家读书,偏偏要去强姦杀人呢?人命关天,如果连这种罪行都可以原谅,还有什么不可以原谅?」 宁氏嚎哭:「他毕竟是你妹夫。」 汪舜华喝道:「我首先是大明的皇太后!他触犯法律的时候,有没有替我那妹子想想?」 宁氏哭得泣不成声,连汪瑛也坠下泪来。 不独汪瑛夫妻,朝臣也开始议论。 彭时就上言:「弘绪为宣圣嫡孙。宣圣乃万世名教宗师,歷代崇尚有隆无替,待其子孙与常人不同。今弘绪有罪,处理亦宜从厚。伏望太后念先师扶世立教之功,宽其桎梏之刑,待取至京,命多官议罪奏闻,然后处置为当。」 准了。刑不上大夫嘛,孔圣人的后代,不能锁拿;让人陪着到北京就行了——不知道的估计以为是公款旅游呢。 现在孔弘绪到北京了,犯罪事实也清楚了,就该说怎么问罪了。 刑部尚书程信犹豫了一下,到底站出来:「罪当斩首。」 但是马上就有人站出来,包括商辂、彭时等人:「孔弘绪是孔圣人的后代,不能杀。」 程信低了低头,没说话。 于谦也没有说话。 汪舜华久久没有说话,金殿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李贤站出来,说:「古礼『刑不上大夫』,公卿有罪,通常诣请自裁,从不轻易施以污辱之刑,目的在于保存大臣的体统,以鼓励形成廉耻之节操。弘绪罪犯死罪,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但请太后念其宣圣之后,从宽处置,令其自裁。」 这话太狠,不说该不该杀,而直接说该怎么杀了。 汪舜华点头:「赐酒,给全尸。」 她看着群臣:「自古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你等都要谨记:下民不可虐,上天不可欺。谁要是胆敢作奸犯科,我大明自有律例在此,那时候可管不得你是圣贤之后,还是山野匹夫。」 在狱中也享受单间待遇,正捧着酒对着一桌子菜、对着狱卒吆五喝六的孔弘绪得到圣旨呆了,酒杯当机摔落在地,大骂:「不可能!我是孔圣人的后人,太后不能杀我!都是你们这些奸贼,离间骨肉,杀害贤良,你们会遭报应的!」 孔弘绪咆哮着,嘶吼着,但是前去传旨的内官和程信等都冷眼瞧着,到底明白过来,摔坐在凳子上,痛哭流涕。 孔弘绪死了,但是衍圣公爵位还应该传承下去。夫人汪春华先生一女,去年底又生了一个儿子。这次孔弘绪进京,她抱着孩子跟着,目的自然是要求得汪太后的同情,让孔弘绪能够从宽发落;但岁末年初,北方的天气还是很冷的;尤其山东到北京,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上千里的路,下面护持得再周到,也难免会出状况。因此,孩子在路上感染风寒,先是高烧不退,继而引发肺炎,还没到北京,竟然夭折。 汪春华大哭了一场,继而得到丈夫被赐死的消息,绝望之下,用一根白绫了结了生命。 毕竟是亲妹妹,何况多年养在身边,还是有感情的;汪舜华本来打算让她和孔弘绪离婚,再从宗室或者禁军才俊中选择。反正她还年轻,以自己的身份,不愁找不到好的,偏偏她如此刚烈,竟然自尽了。 汪春华和丈夫合葬,儿子埋在他们身边,女儿春兰被接进宫,养在太后身边。旁人怎么议论不知道,汪舜华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办完孔弘绪夫妇的后事,接着说衍圣公的事。曲阜姓孔的多得是,前几年因为反对改革,被拿问的也不少,但是要想找人,肯定能找出不少的;但是汪舜华不愿意。每年几百石上千石的俸禄是小事,关键孔家在曲阜一手遮天,大肆兼併土地、奴役百姓,八年前朝廷花了多大的功夫才打开局面,她至今无法忘怀;而且孔弘绪凭藉自己特殊的地位,屡次上表要求特权,说家里没钱,要赐田、要修房子、要奴婢,等等,汪舜华懒得理他;他竟大肆攻击朝廷改革,说改革派重臣是名教罪人,引发一大群保守派群起响应,混淆视听,干扰改革。 上次他到北京结婚,汪舜华当面警告他:「你还年轻,要好好读书,外面的事情不要多插手。」他嘴里答应,转头又纠集一帮文人,以诗社为掩护,继续议论朝政,诽谤改革。 所以这个爵位,汪舜华并不想给:既然是一群餵不熟的白眼狼,那就不要餵了! 这时候翰林院侍讲学士程敏政呈上了一篇《圣裔考》,解决了道义上的问题。 这篇文章洋洋洒洒数千言,从孔子的祖宗开始,一直考证到如今,包括爵位传承、世系流派等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知道孔弘绪自己又没有那么清楚。 前面的世系考证不是重点,汪舜华也搞不清楚他到底翻了多少歷史书才把爵位流转理得这么清楚,毕竟自己祖宗三代都不一定能弄清楚,太祖皇帝子孙的世系也要捣鼓半天才能对上号;重点是现有的南北宗公案。 现在的北宗是当年投降后蒙元封的,南宗反倒是跟着宋朝南渡之后的嫡系——当然这也就是说说,孔家七世单传,后来又遭遇了孔末之乱,鬼才知道那些后人是不是真的后人。当时南北混战,搞不好后周想说自己是正统,所以弄了个冒牌货装潢门面;至于其他地方的孔——跟孔子到底能有多大关系?又不能把遗骨挖出来测dna! 何况就算有关系又怎么样?太祖皇帝的子孙,犯了法该幽禁还得幽禁,该夺爵还得夺爵,甚至真的非杀不可也要走流程,凭什么孔家例外? 程敏政也提出了:「夫宗礼,先王之所制。盖以正天下之大伦,而绝争端者也。…盖南宗出于当时嗣爵之人,而北宗则其疏且远者。或乃以去宗国为南宗之罪,以守林庙为北宗之贤,则又有大不然者焉。以史考之,凡出于北宗者,实皆逃难四出流落民间,非真有仗义守礼之心、效死而不去者也。然则,取此去彼,又岂大公至正之道哉?」 程敏政的意思是放弃北宗,改封南宗;但汪舜华并不想再养一个祖宗,毕竟南宗当年忠义,现在传了这么多代,还会这样吗? 再说南宗久居衢州,那里地处江南,万一得寸进尺,又想要各种特权,不给就纠结文人各种攻击诽谤,朝廷不是给自己挖坑?——那危害,恐怕不比孔弘绪小,毕竟江南出才子;这牌坊还是自己打造的,臭味熏天还得捏着鼻子认。 既然如此,那就除了衍圣公的爵位,收回赐田,让曲阜县令主持每年的祭礼;大不了,朝廷每年再让礼部官员参加,反正来回也就一个月。孔家的事,让他们自己去折腾。 孔弘绪做梦也想不到,这辈子出主意杀他的,是他上辈子的老丈人李贤。上辈子仗着李贤的势力胡作非为,结果在李贤去世后被问罪;这辈子仗着娶了汪太后的妹妹,结果汪太后竟然大义灭亲。而原本只是抱打不平的连襟程敏政,这回因为他大力阻扰改革,对他厌恶至极,为了否定孔弘绪的正统性,辛辛苦苦翻书,这才让《圣裔考》提前近20年面世。 266、连杀大真人 毫无疑问,衍圣公夺爵遭遇了空前的反对,无数人跑到孔庙甚至宫门外伏地大哭,群臣也反覆上言,要尊重孔圣人云云,汪舜华懒得理会,你们要跪就跪吧。 养闲人没什么,反正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但是想吃饭砸锅,扛着红旗反红旗,就别怪老娘翻脸无情! 刚接见完贡生,就接到隐帝魏德妃去世的消息,后事还在安排,就得到了秦王妃王氏去世的消息。秦王还是没有嫡子,不过已经确定了世袭,也没什么影响。只是后事有点难办:秦王已经回到西安了,秦王妃也死在西安,但是现在都知道几年内宗室就要回京,秦王现在活蹦乱跳的,没准还能再活二十年。这也意味着,如果把秦王妃葬在西安,将来就没办法和秦王合葬。 毕竟是结髮夫妻,生同衾、死同穴,否则孤零零的,多没意思。因此秦王上表,想扶王妃灵柩到北京安葬。 汪舜华准了,命工部准备后事。秦王系的埋骨地是早就定好了的,因此,这边扶着王妃灵柩进京,那边坟也挖好了。秦王痛哭了一场,就搬到十王府了——王府正在加紧时间施工,预计年底可以入住。 修房子对工部来说不算大事,毕竟只是府第,不需要王城等一系列大规模高规格的配套工程。去年底,襄王瞻墡、岷王徽煣和刚刚守完孝接受册封的鲁王泰堪就搬了新家。 汪舜华带着襄王等亲自去看了一遭,都表示满意。 亲王们很满意,地方虽然小点,但是热闹。以前真的是画地为牢,现在不仅可以走亲戚,还可以办差事,怎么也比猫在家当死肥宅强。汪舜华和朝廷也很高兴,毕竟建一座王府和以前建王城少的事不是一星半点,就算加上十万开府银子都要节省一点;尤其这几位都是有实力的亲王,他们消停了,朝廷也就安心不少。 考虑到搬家兴师动众的,汪舜华特别下旨,各赐了一万银子。 今年开始动工兴建荣王见泓、沂王见深、德王见清、瑞王申鈘、沈王的王府,预计也是年底搬家,现在加了一个秦王府,多调点人来就行,不费事。 成安伯郭昂去世,后事要办;刑部左侍郎王恕的父亲去世,他恳求提前给诰命,准了;体仁阁大学士姚夔想回乡祭祖,也要准。 但真正的重磅消息是,正一嗣教大真人张元吉被拿问。 建极十二年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年份,这一年,儒家的招牌衍圣公孔弘绪东窗事发,道家的代表大真人张元吉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和孔弘绪一样,张元吉前半生是喜剧,只是谁也没有猜到结局。 张元吉字孟阳、号太和,是正一派第四十六代嗣汉大真人,自幼明敏绝人,读书过目不忘,诗词绝尘,读者莫不奇之。 景帝宠信道教,自然对这位根正苗红的道家传人另眼相看。元吉和孔弘绪一样,父亲早死,是祖母养大的,朝廷屡次加恩,名号一长串,不比皇帝的谥号少几个字。 但就是这么个才子,性格兇狠,僭越逾制,抢掠民女,鱼肉百姓,无恶不作,甚至杀害四十余人。歷史上案发后在牢里呆了两年,夤缘免死,杖一百,充军甘肃,不久上书说老娘年迈,希望回家奉养,宪宗也就准了——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有时真不是那么回事。 ——歷史上张元吉是在成化五年四月初五被押送至京,比孔弘绪晚半个月。这回也差不多,毕竟张家在当地还是有相当势力的,直到被族人告发。 汪舜华自然大怒,下旨现将元吉和同党押解到北京,然后让刑部派人去查证——张家不是孔家,读书人没那么多顾虑,老老实实的查,老老实实的报。因为破事太多,去年底才查完,回京禀告。 汪舜华已经不能用震怒来形容了:「没想到天下居然有这样的混帐!」 ——当然震怒之余,又有点纠结:刚刚才收拾了孔弘绪,又来收拾张元吉,朝臣会怎么看,百姓会怎么想?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关键此前已经收拾了宗室、勛贵和太监!可以说,面上的政治势力,都被犁了一遍! 既然如此,那就交给百官廷议。刚刚才为孔弘绪争得头破血流的文官们这回哑口了——张元吉犯的事并不比孔弘绪严重多少。张元吉该杀,孔弘绪是不是也该死?张家的爵位不能保,孔家的爵位是不是也该停? 但停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刑部官员都没有顾虑,百官更没有任何后顾之忧,都认为应该千刀万剐!程信认为应该停袭,去真人号。 汪舜华很认真的和群臣商量了几次,决定赐张元吉自尽,算是给道家一点面子;爵位也要停,毕竟衍圣公的爵位都保不住,真人号自然也不能留,反正朝廷有的是管宗教的职能部门,没必要寄望于哪一家。尤其以后对道士们要严格限制,当然和尚们也不例外——不事生产,大量占有人口土地,甚至放高利贷,逼死人命,着实可恶!——别不相信,歷朝都有这种事,包括少林寺在内。此前儒生们就抓了不少这种五毒俱全的花和尚,砍了一批,又放了一大批回家,这回正式提出来,在政治和经济上要严格限制,方外之地不是法外之地,佛祖道祖也得按照大明律来! 既然汪太后下定了决心,群臣自然会见机行事。 程信就提出:「按照当年太祖皇帝的规定,各省府县对境内庙宇道观进行彻底排查,年龄不合适、有各种前科的一律发回还俗。」 李贤也认为:「应照太祖皇帝的例,令天下僧道明年春赴京考试给牒,不通经典者黜之。」 章纶更狠:「以后每三年举行一次考试,考过了才能给牒。」 汪舜华点头:「就这样吧,地方时间是武会试结束后的三月,中央的考试就放在八月。」 办理这些事的有专门管理宗教的部门。早在洪武十五年,就设立了僧录司、道录司。 当然,这样大规模高级别的考试,僧录司、道录司那几只小猫肯定搞不定,还是要由礼部牵头办理;考虑到现有僧道人数实在太多,只有各省府县先考,通过省考后推荐到北京参加考试的各地人数不能超过定制。 还不能到此为止。儒生们之所以吵闹,无非就是想扶持正道,这也正合汪舜华心意——主要是这些都是不事生产的闲人,对朝廷没有什么贡献。按照两个有关部门报上来的数据,如今天下僧侣,加起来超过二十五万;而按照祖制,僧不过三万七千九十余名。 章纶不无愤慨地说控诉:「创修寺观遍于天下,妄造经典多于儒书!」 汪舜华皱紧了眉头,很自然的同意加强对僧尼的管理,除了严把入口关,还要强化日常监管,僧尼道士犯奸,在原来杖九十、还俗的基础上,还要于本寺观庵院门首枷号一个月;此外还规定,如果有妇女到寺观出游,需拿送官府,并逮捕其丈夫,都处以枷号一个月之刑;僧道勾引他人妻女离家通姦,藉机逃走或者诓骗财物的,发边远卫充军;妇人勾引其他妇女到寺观的,妇人及其丈夫枷号三个月;知情的主持也同样治罪;更重要的是经济上从严管控。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去当和尚,无非就是因为可以免交赋税。以后不行,天下的寺院道观都要上交田赋,和世俗一个标准。 此外,就是要加强对广大基层尤其农村地区传教的监督管理。除了朝廷认证的流派可以发展、书籍可以刊刻、庙宇可以集会,严禁滥建庙宇,不许随意刊刻宗教书籍、发展信徒,除了特定日期和特定地点,大规模宗教活动必须提前报批;同时宣布了以白莲教为首的一大波邪教名目,要求各省府县加大排查打击力度,普通人就做好化解疏导工作,一旦发现死硬分子,即刻缉拿归案,绝不宽待。 虽然是三教合一,儒生们争香火钱的时候还是很积极的,核心就一个观点:儒家才是正道,佛啊道啊的都是歪门邪道,拍死了才好! 因为事关重大,朝廷上下兴高采烈的吵了半个月才消停;当然衍圣公和大真人同时落幕,也算殊途同归,天数使然。 只是程信连着得罪了孔家和张家,心里有点打鼓,上书说自己生病,想辞官归养。 汪舜华没有答应,让太医给他治病,又赐了一大堆药。有我给你撑腰,怕啥,好好养着吧。 偏偏这时候御史举报:御用监左监丞龙闰娶南和伯方瑛妾许氏。 小妾改嫁不是什么事,但是你一个太监,娶妻做什么? 群臣更是大骂,汪舜华也下诏责备,命其离异。 没两天,刑部右侍郎王伟去世。王伟字士英,性颖敏,善议论,尤熟于边事,但急于仕进。曾经暗地里跟景帝告发于谦,景帝把奏疏交给于谦,于谦对他说:「你有事当面和我说不就行了,何必如此。」 汪舜华因此对他存了一份偏见,把他赶到南京,后来才调回北京。 接着,吏部尚书崔恭的母亲去世,要守孝。但是吏部尚书主管选人用人,不能空缺三年,于是让李秉接位,右侍郎尹旻进左侍郎;户部尚书马昂已经七十岁,体弱多病,多次恳求退休,左侍郎陈翌比他小几岁,但也六十六了,只剩下一口气;想到前两任户部尚书都是累死在岗位上,汪舜华没有为难他们,马昂去了集贤苑;陈翌退休。 本来准备让礼部左侍郎刘定之到户部,想着他身体不算好,正犹豫着,他自己上书说久病,乞致仕;汪舜华当然不答应:大才子呢!于是让他先调治,哪知道他老人家腿一蹬眼一闭,去了,享年六十一岁。 汪舜华只得下旨追赠礼部尚书,追谥文安。 刘定之是沂王的授业恩师,他去世后,沂王很是伤心,送了一程。 回头又要处理楚王府的家务事。楚藩已经除国,但还有一大家子。太祖皇帝玄孙东安王均钸的幼弟均錭年幼,没有通过考封,也就没有分家。均钸欺负均錭和生母吴氏,导致均錭母子衣食不周,歷史上楚靖王均鈋看不下去,上疏请求让均錭母子暂时住在楚府空闲的房子里,由他抚养教导均錭,直到均錭长大。这回均鈋因为是庶出,被封为长沙王,倒是管不到那里,但虎视眈眈的地方官直接上报给朝廷,汪舜华自然大怒,虽然是同父异母,但也是你亲弟弟,怎么可以欺负?还讲不讲兄友弟恭了?下诏大骂了一通,罚了一年工资,这才干休。 267、题名栖梧阁 在外头吵得最厉害的时候,端午节前,奉太皇太后移居西苑,自然还带着皇帝、齐王和两位公主。 汪舜华自己日常也在西苑办公——没办法,夏天太热,尤其现在外头吵得热闹,让人心烦;但是遇到常朝、大朝还是要回宫去。 西苑宫殿轩敞清幽,景致宜人,太皇太后和公主们都很高兴,皇帝兴奋地来跟祖母母后报告说前两个月亲手种下的丝瓜已经在结果了。 第一次亲自种植小麦,皇帝很是兴奋,隔三差五的亲自来瞧,清明节前还在怀恩等人的帮助下种了几棵丝瓜。如今小麦已经开始泛黄,丝瓜也已经硕果纍纍。 皇帝兴奋的比划着名:「皇祖母,母后,这是我亲手种的呢!」 汪舜华跟他过去看了,宫人确实很用心,长势很好,于是吩咐刘金:「摘几根,今天加菜。」 皇帝亲自种的丝瓜,一家人没尝上几口,还得赏赐了在京的亲王、公主、国公、阁臣;次日接了一堆谢恩的奏疏,据说坊间文人雅士纷纷效仿并作诗唱和,记录盛事,其中又以李东阳为甚。 汪舜华还带着去瓜看女儿。 永安长公主六月初九日生下一个女儿,汪舜华得了消息,下了朝,亲自到英国公府来探望;张懋和吴太夫人又惊又喜,赶紧接着。 她进产房的时候,里面已经收拾妥当了。永安累极了,已经睡了下去;奴婢还想唤醒,汪舜华止住了,看着女儿气色还好,只是刚刚分娩,难免劳顿。 摸着女儿的脸,都是母亲和孩子的生死之约。 这时张懋抱着女儿来。刚出生的孩子都差不多,皱巴巴的,好在张懋和永安都是俊男美女,想来孩子长大了,也不会太差。 汪舜华吻了吻外孙女儿,吩咐赏赐,交代张懋好生照顾母女俩,这便起驾回宫,还有一大堆政务等着她。 洗三的时候汪舜华也来了,其实第二天就得到消息,公主已经醒了;永宁和永康、重庆也过来瞧了,都说还好。只是不放心,如今见了,总算放心了。 洗三礼很是低调,只请了在京的几位王妃、公主以及张家自己的至亲。 倒是满月酒颇是隆重。英国公是勛贵中的领头羊,永安长公主又是汪太后嫡亲的女儿,深得宠爱。自然有眼色有机会的都会往前凑活。 小丫头小名滴滴,因为长公主醒来的的时候,天上正下着雨,落到房檐上滴滴答答的声音,就取了这么个名字。 汪舜华的脸囧了囧,心说真是我亲生的,和我一样不会取名字。 于是问张懋准备好名字没有,张懋没有犹豫:晚舟。 张懋自幼初入宫廷,除了勤奋读书练剑,对音乐也有天分。 他至今记得当年前往鄱阳湖整治水患的场景,也记得登临滕王阁的情景。那天高朋满座,胜友如云,济济衣冠,满座风声。酒过三巡,文人雅士各献诗赋,他也提笔写下一副对联: 兴废总关情,睹落霞孤鹜,秋水长天,幸此地湖山无恙; 古今才一瞬,问江上才人,阁中帝子,比当年风景何如 等到满座宾朋散尽,他独自立在楼上,看烟波浩渺、水天一色,看夕阳西下、渔舟唱晚,兴之所至,头脑一阵空灵,走到案前,弹拨一首新曲。 这首曲子被他命名为《渔舟唱晚》。 年底回京的时候敬献给太后,汪舜华大喜:虽然和后世的不太一致,但也实在很有感觉了——她不知道天气预报版的《渔舟唱晚》採用了电子音,和传统版有区别;但即便是民乐版,因为作曲人的心理状态不同,版本也会有差异,于是让乐府再次完善,后来在世居南昌的弋阳王的提点下最终定稿,而后随着国家的扩张、多种乐器的传入有了不同的版本。 女儿女婿郎才女貌,恩恩爱爱的,汪舜华也就彻底把心放下来。 出了月子,太皇太后让她抱进来,直夸长得好,又抹起眼泪:「我如今也有曾孙女了。」 免不了又提起宣宗、世宗,众人劝了一回。 只是汪舜华抱着外孙女,也情不自禁流下眼泪。她还记得永安长公主是土木之变前不久后出生的,原来时间这么快,自己的女儿也已经有女儿了。 沐琮等在八月中旬帅兵回到北京,背后跟着朝鲜李氏王族和参与作乱的文武官员、土豪劣绅等俘虏。此前对辽东的进剿也全面完成,大明官军已经重新占领了东北大片地区,包括外东北和库页岛,各地首领都重新前来北京朝贡。 汪舜华对朝贡外交不感兴趣,最重要的是恢復太祖时期的疆域。 当年太祖收服东北,由于东北太冷,加上北元未灭,因此没有设立辽东行省,而是设了三个都司,即大宁都司、奴儿干都司、辽东都司;而民政则归山东。这样既避免了粮草走山海关被北元劫道的危险,也给辽东都司套上一个龙头,以免坐大不听指挥。 汪舜华很明白太祖皇帝的苦心,但是如今也面临新形势:国内太平了,人口繁衍很快;尤其北京,人口飞速上升。这么多人口,需要消耗大量的粮食;从南方运输不是不行,但就地在北方开发无疑才是最好的办法。 除了华北平原,河套平原和东北平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建极四年,朝廷出台鼓励海运的政策,同时提到贱民愿意前往辽东海南台湾等地的,一律开豁为良民。辽东没有南方的瘴气,之前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开发,所以有不少人前往谋生。 但这显然是不够的;偏偏除了驻军,奴隶和罪犯,朝廷很难抽出更多的人支援辽东建设——现在中原地区刚进行了改革,农民很多都有了土地,有了稳定的生活,自然不愿意迁移;再说北方还没有平定,时不时就过来抢劫一把,虽然经常被打的很惨。 但是东北包括外东北必须属于大明。 不惜代价。 因此,她吩咐赵辅:「听说辽东的水土和别的地方都不一样。山是白的,土是黑的,连水都映黑了,我没见过,你派人给我找点。」 赵辅很快呈上了黑土,汪舜华从罐子里取出来,握在手里,半晌才张开,感嘆:「用手一捏就能冒油花,估计插双筷子下去,明年都能发出芽来。这样肥沃的土地,一定要留给子孙后代耕种。」 下面面面相觑。 辽东行省虽然还是没能设立,但已经提上了议事日程。已经在宣德元年内迁到开原的奴儿干都司重新回到特林,并改名特林都司;辖区东至海,东北包有库页岛,西至斡难河(鄂嫩河),南接图们江,北抵外兴安岭;永乐年间内迁保定府的大宁都司同样恢復原有建制,回到大宁卫。 而为了加快东北地区的开发建设步伐,不仅大量从朝鲜移民——只要肯去东北,贱民就恢復为良民,本来朝鲜地少,自然争先恐后的往前挤;犯罪分子大量发配辽东,只有开垦出一百顷土地,连续缴纳三年田赋,才允许你回内地;还要吸引广大内地居民前往——以后勛贵的赐田全部从那里走;平民百姓,只要肯去那里的,一律授田,不拘男女,成年人一千亩,未成年一百亩,免税三年,不拘男女;当然有效期为三年——后代常用的飢饿营销,这样大家才会觉得那地方有意思,才会往前挤;只要是辽东的户口,就可以参加科举——放心,不占用山东省原有的会试名额,再给20个,这个时限是十年。 这一来,大家都有点兴趣了,尤其江南地区的——高考移民,古今都有,以前是朝廷严打的对象,现在可好,朝廷承认并且鼓励啊,不上就是傻子了。江南地区文化昌明,学霸遍地走,高考就堪称炼狱级,乡试的难度系数绝不会更低,毕竟录取人数就那么一点;学渣们自然要想办法,就算会试上不出彩,好歹考个秀才,举人更好了。当然,想要当高考移民,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考中之后,必须在户籍地任满十年,才能内调。这也成为以后高考移民的惯例。 不管怎么样,当官总比白身好,只要有关系就有可操作的空间,有人开始打起主意。 与此同时,对东北地区的游牧民族也要加强管理,避免其坐大;只是如今北方大大未灭,朝廷还需要他们。 汪舜华想到了满清的八旗制度。 什么正白正黄只是名色,关键是把人组织起来,战时皆兵,平时皆民,既要确保战斗力,又要保证平时老实,跟中原王朝的军屯有些类似。 汪舜华听赵辅汇报建州女真的组织:「女真人以狩猎为生。他们往往结伴而行,指挥者称为牛录额真,这个小团队称为牛录。如果要进行大规模的围猎或作战,把若干个牛录汇聚在一起,以旗帜为标志导引,称为固山。」 知道汪太后想仿效内地编户齐名,他提到了女真人的的勐安谋克制:「当年完颜阿骨打定制以三百户为谋克,十谋克为勐安。」 「八旗子弟」汪舜华听得不少,但具体怎么组建,还真的不太清楚;但兵民合一,府兵制就是典范,虽然在中原地区早就落伍,但在东北,还不算过时。 于是和群臣商量,对东北的牧民进行编户。每10个丁壮为1班,每3班为1排,以上为连、营、团、旅、师、军,都採用「三三制」编制。一旦编制入伍,全家即编入军籍,不属州县。朝廷划给你们土地,自己去开垦。 授田是有代价的,纳粮就不必了,但是要服役。平时务农,农闲练武,有事出征,届时自备马匹、器械、粮草,不能随便迁徙出界,还要轮流到宿卫。当然汪太后不放心把这些人招到北京来宿卫,但是可以去其他的地方。百里外五番,也就是五人为一组轮流,五百里外十番,一千里外十五番,每番一个月;二千里外二十番,每番两个月。 李贤提出来:「一军仅丁壮便可达三万之重,若连同其老弱妇孺,岂非十万有余?若全由一人主断,恐日后为患。」 汪舜华点头:「说得很好。」 府兵也好、八旗也罢,兵民合一,但又必须有所分工,否则占山为王甚至挥师入关可怎么好? 这年头不能设政委,但是分权还是可以的。 连以下,领导职数为一正一副;营、团、旅、师,一正两副,军,一正四副;分工也很明确,正职负责战时号令冲锋,副职分管赏罚、土地、人口、后勤等事务;其中营职对应正七品,当然可以世袭,但必须由朝廷任命。 没有编入军籍的,则编入民籍,和汉民一样,种地纳粮。 就这样,东北地区很快热闹起来,当然算不上喧譁,毕竟自愿前往和有组织大规模移民还是有区别的。这些人带去了中原的先进文明,引导原来的游牧民族逐渐定居;尤其朝鲜省纬度差不多,种植起来也就更有经验,大家相互学习,也算促进了交流。 当然这么多人和事,要是再扔到山东省,那就太麻烦了,本来港口就够挤了;尤其是让举子们在滔滔风浪里颠簸着跑到济南府来考试,那也太不负责任。 因此,朝廷决定,正式设立辽宁行省,不过这是十年后的事了。 八月十三日,汪舜华举行了隆重的献俘仪式。同时派张懋和徐俌告太庙;随即宣布了赏赐,沐琮涨了五百石工资,又领了一百顷赐田;范广已经拿到了侯爵,永顺伯薛辅同样进侯,武靖伯赵辅则拿到了世袭铁券,襄城侯李瑾这回表现同样不俗,涨了一百石工资;项忠升右都御史——钟同坐镇辽东去了;其他有功将士,论功行赏。他们带回来的金宗直交给吏部,学生郑汝昌等送国子监。 当天进宫拜谒太皇太后,被她牵着仔仔细细得看,确认无事,又哭又笑的说了好大一会儿;听着里头叮叮咚咚的声音,知道永宁公主不放心,赶紧劝慰太皇太后无事。 八月十五日是土木之变二十周年,朝廷自然是要隆重纪念。汪舜华和皇帝带着满朝文武到太庙和旌忠祠行礼,又让张懋、薛辅带队前往土木堡显忠祠祭祀;次日,在北苑举行隆重的大阅,也就是阅兵式。 汪舜华和皇帝一起参加了大阅,看着下面军容整肃,在心里点头:确实,好多了。 这次大阅,沐琮的表现仍然最为抢眼,但张懋、徐俌、薛辅等人也相当可观,尤其下面的将校,俱百发百中;不仅汪舜华满意,连襄王等也点头:这才真称得上是威武之师! 想想第一次天家子弟参加武试,那场景简直惨不忍睹;想着现在下面接受考教的也有远支宗室,真是不打不成才! 皇帝还没有加冠,汪舜华代他发言,无非是回顾20年前那场惨烈的战役,声讨瓦剌连年犯边的罪行,激励大家要勤奋操练,復仇雪耻之类的。 下面听得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独有站在汪舜华身边的皇帝,久久没有说话。 当天晚上,汪舜华在宫里祭奠怀献太子。 二十年了,好多人和事都已经淡忘了,然而丧子之仇,一日不能忘。 这笔帐,该记在王振头上、隐帝头上,但是瓦剌,也跑不了。 沐琮稍事休息,准备回云南准备——此前匆忙在国公府坐了一下,现在要准备结婚,公主要去云南,虽然汪太后已经交代了沐瓒和云南布政使整修,但家里的事,还是要走一遭的。 当然临走前,还要到仁智殿画像——明年二月为皇帝加冠,届时以功臣像题名栖梧阁。 第一次题名栖梧阁的只有十人,自然是以于谦为首,然后是郭登、李贤、商辂、沐琮、王越、赵辅、李瑾、徐埕、丘浚。 这是一个颇耐人寻味的名单。目的不仅是表彰功臣,也是提醒皇帝,这些是国之栋樑。因此已经去世的就不再题名。 于谦自不必说,不论是景泰还是建极年间,不管是卫国还是改革,功劳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郭登则是在保卫大同时立下了汗马功劳;李贤和商辂、丘浚则在改革方面出力很多,尤其李贤在后宫改革、女性解放和辽东、朝鲜问题上支持了汪舜华,从而越过了商辂;丘浚则在经济改革方面提出了相当多相当好的建议;沐琮、王越、赵辅、李瑾则在平定内乱和开疆拓土中功勋卓着;徐埕则是因为治水,这几年黄河消停多了,现在北京水系也在紧张治理。 这些功臣像由宫廷画师绘就,有真人长短,陈列于栖梧阁东;西边则安置着开国以来功臣神位,包括开国功臣徐达、常遇春、李文忠、邓愈、汤和、沐英,以及在开国前牺牲的胡大海、赵德胜、华高、俞通海、吴良、曹良臣、吴復、孙兴祖、冯国用、耿再成、丁德兴、张德胜、吴桢、康茂才、茅成;靖难功臣张玉、朱能、姚广孝、刘基、郭英,这也是此前配享太庙的名单;如今加上张辅、朱勇、吴克忠、薛绶、王骥、郑和。其中四个牺牲在土木堡,吴克忠、薛绶是蒙古人,郑和是内官。 可以想见,这个名单颇惹人议论。彭氏等人都坚决反对郑和进去,理由是郑和下西洋,劳民伤财,得不偿失;何况如果让内官进去,以后皇帝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宠用宦官,怕再出一个王振。 汪舜华笑道:「自古英雄不问出处,我用人,从来只问他能不能用,好不好用,不管他是男人女人还是不男不女,不管他是文的武的儒的道的佛的,也不管他是高门望族还是蓬门小户,甚至曾经反对过朝廷。郑和将命绝域,三擒贼魁,威宣海外,一破国都,再掳逆命王,三擒大盗酋;所至国王纳款朝贡,採取未名之宝以巨万计,实乃国家的大功臣,为什么不能入?以后要是有人能扬威海外,为国家开疆拓土,我也能把他请进去。」 彭时道:「旁门左道,只怕让世人寒心。」 汪舜华道:「实用当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于是追谥「忠宣」,配享太宗庭庙。 郑和没有想到,会和烧了自己航海资料的刘大夏共用一个谥号。 不过这也成为惯例,翰林出身可追谥「文」,武勛得「武」,太监得「忠」,当然这个难度系数会高出很多。 稍早以前,汪舜华下旨,张辅、朱勇、吴克忠、陈懋、郑和配享太宗廷庙,薛绶、王骥配享宣宗廷庙。世宗廷庙倒还空着,不过都看得出来,第一位是要留给于谦的。 功臣及后人感恩戴德,尤其题名栖梧阁的,挺胸抬头,步伐都轻快了很多;将士们也在热烈讨论——开国靖难的那一波不算,这十人中,除了沐琮、薛辅、李瑾有世袭的爵位,其他人可都是自己拼上去的!尤其赵辅,普通人上去的。 曾经犯过错的也在嘀咕——徐埕居然也能上榜,看来汪太后并不是要把咱们彻底打入另册,不死不休啊。 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信乎不谬。 268、红盐池之战 如果说辽东犁庭并不能让群臣满意,反而多了些穷兵黩武、好大喜功的议论,那么接下来这一战,任谁都挑不到毛病。 就在沐琮起身前往云南不久,西北传来捷报:「官兵在红盐池大破瓦剌军马,斩杀甚众。」 比歷史上早三年,还是王越,取得了自土木之变以来、自北京保卫战之后对瓦剌最大的胜利,将蒙古势力基本驱逐出河套地区。 河套地区的匪患,由来已久。 河套西、北、东三面环以黄河,黄河经此成一大弯曲。北通塞外,南临关中,西邻甘凉,东连幽燕,为长安北方藩篱,燕京翼侧屏障,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元朝败亡后,留下了不少残余势力投降明朝,其中很多居住在这里。土木之变后,北方防线空虚,蒙古势力趁机大肆南下;尤其景泰五年瓦剌内讧,也先被杀,北虏纷纷南下;不久,加思兰、孛罗忽和满都鲁等也出入河套。这自然不是友好往来,而是劫掠百姓。 西北地区改革时,对河套地区的匪患曾经加以驱逐,无奈游牧民族,多为轻骑兵,官军则由步兵、骑兵、战车、火器混编而成,一旦蒙古人放弃牛马辎重逃往大漠深处,官军很难有效追击;加上当时重点在防范宗室地主作乱,因此对于北方的处理力度不够。 现在内地已经安定,搜套便成了朝廷最重要的议题之一。当时兵部尚书罗琦建议一次集中十万精锐一举击破套部主力。 于谦反对:「首先,这里地广人稀,地形复杂,捕捉歼灭战的战机相当困难,一旦情况不利,蒙古残部甚至可以利用机动性的优势逃向漠北,官军的车营和步兵很难阻止;一旦决战失利,蒙古骑兵必然大举入塞,宁夏、延绥、甘肃三边防务顿时溃烂;其次,河套地区不仅有荒漠草甸,还有沙漠,因粮于敌不可能,集中大量支援于前线也受到限制;最重要的,朝廷现在百废待兴,马上又要对东北用兵,如果在西北同时进行大规模的兵力投入,恐怕国家难以承受,而且也很难有效震慑蒙古部落。」 于谦认为:「即便官军苦战击破套部主力,只要不在河套地区修筑完备的防御工事群,并迅速动员大规模屯垦戍边,那么第二年必然有蒙古人趁虚进入河套成为新的套虏。」 要彻底解决套虏,就要彻底平定北方。这是当年太宗皇帝没有完成的伟业,如今汪舜华并没有这样的信心,但事情还是要办——先重重打击一下对方士气再说;至于构筑由边墙、烽燧、城堡组成的防御体系,耗费实在不赀——现在北京的建设正在进行,怎么也要等这里完工再说。 建极十一年春,威宁伯王越前往宁夏镇守。考虑到西北地区分设延绥、宁夏和甘肃三镇,各镇奉命独自承担辖区内御边任务,凡遇战事,缺乏统一部署,所以多有败绩。 为有效巩固西北边,按照于谦的提议,设立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一员,以总督为首的文臣总理、武臣统兵和内臣监军的三权分掌制,加强西北军事防御能力,提高各镇协防御边效果,强化中央集权。 王越到任后不久,鞑靼侵犯河套地区,延绥告警,王越率军赶赴,在榆林派遣游击将军许宁出西路龙州、镇靖诸堡,范瑾出东路神木、镇羌诸堡,而自己与中官秦刚守榆林城为声援。 明军各部均获胜,鞑靼军撤退;但引军回程途中,延绥又告警。王越马上回头赶赴延绥为援。敌军一万多人分五路入侵,王越命将军许宁等率军将其击退,随即破敌于开荒川,诸将追击逃敌到牛家寨,敌酋阿罗出被乱箭射中逃走。 建极十二年九月十三日,王越接到情报,癿加思兰、孛罗忽、满都鲁率部自河套全线出动,向安定、秦州一带州县逼近。 他立刻命令宁夏、延绥等各地镇抚官员拘收人畜,做好迎敌的准备,自己亲领官军由榆林行至波罗堡。 王越意识到,如果按部就班地领兵支援,当地占地狭小、粮草不足的屯堡难以驻扎下如此庞大的队伍。而且到达当地要经过上千里的跋涉,军队疲惫不堪,同样不利于战局。另外,摆在他面前的还有一项艰难的任务,那就是借蒙古主力西行之际,深入边墙之外的河套,奔袭蒙古军后方,完成二十年来朝廷所企盼的搜套捣剿。 王越凭藉着敏锐的军事直觉,毅然深入河套的军事冒险,并做好了两手准备。他分兵给延绥巡抚余子俊,命其日夜兼程赶赴宁夏,配合当地守军防备癿加斯兰的入侵;同时调集了延绥游击将军许宁、宣府游击周玉等路官军近五千骑兵。二十五日晚,全军从榆林红山儿墩出境北行,拉开了进军河套的序幕。 官军昼夜兼行一百八十余里,首先到达白硷滩北下营。在该地,王越选派了十二名探子分三路侦查敌情;第二日,全军又行一百五十余里,接着接到了刺探的情报,得知蒙古军老营在北方五十余里外的红盐池附近。王越立即作出部署,挑选精锐部队作为先锋分作两哨,分别由许宁与周玉统领。在两队兵马向红盐池推进同时,他又派出了一支一千余人队伍,以地形为掩护悄悄逼近敌军营帐。 当官军行至距离红盐池营帐二十余里的地方时,蒙古人如梦方醒,急忙召集部队摆列阵型。随后两翼明军向着蒙古匆忙布置的阵列发起冲锋,两军在红盐池畔展开了激战。然而,当蒙古军队看到从身后营帐里唿啸杀出的官军时,全军陷入了混乱之中。很快这支蒙古部队就在明军骑兵的马刀与箭矢下变作了一群抱头鼠窜的乌合之众。在一片绝望的唿号中,蒙古人纷纷逃向明军在西北方向上的缺口以寻求活路。满山遍野的牛羊、骆驼、马匹,堆积成山的弓箭皮袄,乃至蒙古壮丁的妻儿子女统统留给了明军。 红盐池之战以明军的完胜告终。明军满载着战利品,返回境内,身后只留下火光沖天的一座座庐帐。 然而这场出征并未就此结束,在王越红盐池之战取得辉煌胜利的同时,抄掠内地的癿加思兰、孛罗忽、满都鲁正准备带着抢夺的财物与人畜撤离。王越领兵回到境内,接着便马不停蹄地挥师西进,与各路明军在韦州城汇合,围堵退走明朝边境的蒙古主力。 十月十一日,几路明军在红城儿一地与蒙古军队遭遇。这支蒙古部队约有一万人,全部披戴明盔青甲,以潮水之势向明军冲来。明军苦战半天,最终将其击败。 战俘供称,这支部队正是孛罗忽与满都鲁所率领的劫掠明地的部队,两人战败后惊慌逃往北方。 十月十三日,明军再传捷报。都督刘聚于三岔一地击败癿加思兰部的主力部队。 自此,此次河套内外的战争最终以明朝的胜利画上句号。 红盐池之战,明朝重写了边墙内外的势力格局。自癿加思兰、孛罗忽、满都鲁三部从红盐池之战以及后续的红城儿、三岔之战等一系列战役中遭受重创后,心有余悸的蒙古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胆量再次入据河套;而当他们敢入套的时候,已经没办法入套了。 此前余子俊上疏筑墙建堡,但还没开始修筑,就赶上红盐池大战。汪舜华也就同意全力兴建工程。东起清水营,西抵花马池,连绵一千七百七十里,凿崖筑墙,又在其下挖濠沟,一直连绵不绝。每隔二三里建置瞭望台、崖栅以便巡视警戒;又在崖栅空处筑矮墙,横一斜二如箕状,用来瞭望和避箭。动用士兵四万人,不到三个月就完工了。墙内的土地全部分给军队屯垦,一年收穫粮食六万石有余。 可以说,红盐池之战极大地鼓舞了明朝上下,并大大加速了明朝扩军备战的步伐。 王越论功进侯爵,刘聚进晋宁伯,许宁进都督同知,代郭登守大同——郭登年老,几次上书,汪舜华准了,让他回京,入朝掌中军都督府事,总神机营兼提督十二营诸军事,随后到中央军校教导学生;其他有功将士俱赏。 大家包括王越心里都很清楚,汪太后给伯爵很大方,拿到世袭资格也不大难,但越往上就不容易了,立了大功,基本就是涨工资、给赐田;尤其拿到侯爵以后,基本上就要到地方镇守或者在禁军操练,不再指挥战事——实在是公爵太贵重,捨不得。 当然大家心底也就嘆息一下,这样也好,虽然很难拿到公爵,但能够永保富贵、荫及子孙,比起洪武末年的大清洗,不知道好了几何。 估计侯爵就是王越的天花板,只是没有人想到,他居然能够突破这个天花板,走向人臣的巅峰。 稍微遗憾的是,此时的河套平原因为降水线南移,气候干旱,降水稀少。 但这难不住农耕民族。 所谓「黄河百害,唯富一套」。靠着黄河,这里早在秦汉时代即屯兵移民,引黄河水灌溉农田;唐曾于后套开挖大型渠道。歷史上清中叶以后,因为人口增长太快,无数破产农民冒着生命危险涌到河套地区发展,这也就是所谓的「走西口」。 汪舜华是知道这些事的。要想养活这么多人口,美洲和高产作物遥遥无期,近在咫尺的,就是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尤其要想确保北京的首都地位,就必须提升北方地区的粮食产量。 东北已经平定,也吸引了一部分人去搞农业生产,河套平原也必须适度开发。 汪舜华看中了蒋廷贵,任命他为陕西左参议,专门负责河套平原的水利建设。 蒋廷贵歷史上在县令任上病故,没有什么名气,但是他除了是徐埕的女婿,还有个叫蒋焘的儿子,是有名的才子,为对联文化提供了不少素材。 汪舜华不知道这些。不过蒋廷贵很早就进入国子监。汪舜华让徐埕去国子监挑人,因为是同乡,又兼年少聪明,于是幸运的被徐埕挑中,跟着走南闯北。 蒋廷贵到陕西后,充分发挥老师兼岳父的好传统,实地调查,终于在两年后拿出了治理方案。 此时的河套平原要想治理是有难度的。因为黄河在这一带分为北河、南河两条,其中北河是主流。要命的是,河套平原虽然地域辽阔,但北低南高,无法引流灌溉。歷史上直到道光三十年,因为乌兰布和沙漠不断东侵,黄河从北河改道南支,为自流灌溉提供了便利条件,这才有了王同春的因势利导,也就有了「塞北江南」。 然而现在,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蒋廷贵并不气馁,他首先是利用已有的汉唐水渠。在原有渠唐徕、渠唐徕的基础上,利用两年时间,採用改造、新修的办法,将其贯通,建成一条长38里的新渠,使一千余顷荒地俱成沃壤;随后又开长23里的清塞渠,受唐徕渠水,灌溉近二千亩。 此后,蒋廷贵率领上万民工,歷时五年,沿黄河西岸修筑了长320里的惠农渠,招徕各地万余户到此安家。从此,原本只能放羊的石嘴山、平罗一带,成了「灌沃原田三百里」的农业区;与此同时,他还开浚了昌润渠、天水渠,溉田千余顷。 蒋廷贵去世后,他的儿子蒋焘继续了他的事业。可能是因为长在塞外,接受了烈烈西风的考验,这个天才少年没有13岁夭亡,而是在这里干了13年。父子俩用三十年时间,兴建干渠有23条,全长1800公里,溉田200余万亩,形成干、支、斗、农渠配套的灌溉体系,再现「塞上江南」的富饶秀丽景象。 而汪舜华则带着皇帝,召见王越等重臣商讨御敌之策。 于谦抱病出席了这次御前会议。万岁山的竹沥确实有用,可惜汪舜华开的川贝冰糖雪梨是甜品,不能多食,好歹让肺热减轻了些,只是如今还忍不住咳嗽。 汪舜华的眼神暗了暗,到底开口:「此番红盐池大捷,足壮我军声威;从今而后,朝廷要重新考虑应对北方之策了。」 自从土木堡之变以来,明朝一直对北方处于防守状态;尤其建极改元,即便边境冲突不断,但仍然坚持防守不动摇。 而今,是改变这一切的时候了。 当然不可能立刻进入战略进攻状态,但从此以后,南北双方就进入战略相持时代了。 彭时觉得还是言之过早:「前些年国内改革,四方不安;如今战事又起,百姓不得休息。目下仍以休养生息为要务,不可轻动甲兵。」 这个提议赢得一片响应。 于谦开口:「当年勾践灭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我朝休养生息已近二十年,纵不能报仇雪耻,亦不能龟缩一隅。」 汪舜华语调铿锵:「从今往后,寇可往,我亦可往!」 口号要喊,但具体怎么做也要研究。 战略相持不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什么都不做,而是你来我往打得有声有色。 怎么打? 王越提出:「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自古北人南侵的时间集中在夏秋季节,尤其夏季。这是因为夏天水草丰美,骑兵到处可以放马,方便劫掠时补给。秋天秋高气爽,战马膘肥体壮,是鞑子战斗力最强的时候,也是汉地收穫的季节,所以,鞑子往往选在秋天南侵。」 汪舜华垂帘听政这么些年,自然知道这个道理;皇帝倒是头一次参加这样的军事会议,只知道每年秋天都不得消停,却第一次知道这个道理,很是惊讶,看着母亲:「难怪每年秋天边报频繁,原来是这个道理。」 汪舜华笑道:「是这个道理。你以后就会知道,军国大事,非同儿戏,必须预先充分筹划谋算,研究万全之策。只有在正式动手之前,对一切情况应通盘掌握,对所有可能发生的细微变化,都详加计算,考虑周全,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才能破除万难取得胜利。否则,一出现意外就惊慌失措,怎么打仗?」 王越奏道:「太后所言极是。朝堂庙算,得算多者胜,这个算,就是要把各方面的可能性,好的坏的、顺利的困难的、可能的不可能的都考虑进去,尽可能周到周全、算无遗策,才能打赢战争、成就事业。」 皇帝哦了一声,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王越继续介绍:「鞑子最虚弱的时候在冬春之时。冬天天寒地冻,弓都拉不开弦,生存已经不易,遑论行军打仗?到了春天,他们刚从冬天熬过来,尚未养好,正是最羸弱的时候。」 ——不在这个时候趁你病要你命,不符合兵家「简单高效的碾过去」之道吧? 果然,王越提出:「我军本就对北方地理不熟,如果冬天进兵,未必能讨到便宜,倒是春天,是最好的时候。鞑子人畜刚刚熬过冬季,本就羸弱;这时候,人马牛羊都要准备产子,禁不起长途奔袭。如果我军能用数万人马,多路出击,广撒网,多布线,就算他们有百万精兵,也不可能把所有的牛羊和人口全都圈起来保护。那时候,让全线防御和被动防御将不再是我军的困扰,而是鞑子的噩梦。」 「朝廷不求一鼓而定,甚至不必有大的斩获,但是就是要造成一种声势,让那些刚刚显怀但还不到临盆的人马牛羊知道危险来了,必须马上躲,马上跑。这样,二十年之后,他们人困马乏,后继无力,而我军兵强马壮,全力出动,就是真正一雪前耻的时候!」 王越说得咬牙切齿:「当年汉武帝北御匈奴,深入穷追二十余年,匈奴孕重惰殰,罢极苦之,这才主动恳求和亲。」 说白了,就是放血。春天打了夏天继续打,在你最弱的时候重拳出击。二十年,不惜代价、不计成本,不看战果、不问得失,持续不停地打,打击敌人的有生力量、牛羊牲畜、地盘财富等等,但这些不是全部,甚至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打鞑子的命门,不给他们任何喘息和繁衍生息的机会! 汪舜华捂了下肚子,这很残忍,但是有效! 国与国之间,是不能讲感情的!旌忠祠不答应,显忠祠更不答应! ——当然,这肯定会遭致报復,没关系,现在已经把鞑子赶出了河套,边墙也在加快修筑完善,他们想要跑进来没那么容易;即便小范围突破,也不可能深入,造成的破坏有限。 方略定下来,就该说人了,从哪里来? 王越认为:「数万人马,对于朝廷来说,并不困难。不止京营和边将,还可以调内地的卫所将士前来练兵。」 这些年京营和边将交流力度加大,内地倒是没怎么动,以后不行,轮流去练手,提高战斗力。 汪舜华点头。 这一年十月二十七日,和歷史上一样,名儒吴与弼逝世,享年七十九;稍微不同的是,没有在家乡寿终正寝,而是在北京瞑目而逝。 吴与弼字子傅,江西崇仁人,名满天下,是当代名儒,加之他响应了朝廷的号召,树立了正面典型,于是下旨赠礼部尚书,追谥「文节」,隆重安葬。 岷王系江川王徽煝薨,得年80,没有嫡子,除国;庆王系临泉王钟鏶也死了,追谥悼昭,自己是庶子,但是儿子奇湒是嫡出,爵位还得留着。 269、皇帝加元服(建极十三年,1470年)(附小剧场15) 建极十三年元旦的风雪,相当大。 汪太后和皇帝在皇极殿接受了宗室百官的朝贺。 二月初六日,马上就要十七周岁的皇帝在皇极殿举行隆重的冠礼。 皇帝的成人礼,自然格外隆重。 周礼男子二十而冠,然天子诸侯为早日执掌国政,多提早行礼。此前汪太后以皇帝年幼,不宜行礼,群臣就以周文王十二岁而冠、成王十五岁而冠力争。 皇帝加元服,严格恪守了太祖制定的规范,只是地名换成了皇极殿,以襄王行太师事,以安国公太保建极殿大学士于谦行太尉事。 加完元服,皇帝前往拜谒太皇太后、太后。 看着跪在下面的皇帝,太皇太后激动得掉泪,汪舜华同样百感交集,只是看到他身后的一大群人,心又紧了紧。 面上仍是不显,吩咐皇帝:「你如今已经及冠,先帝和祖宗在天有灵,也该瞑目了;如今,你也该担当起家国天下的重任了。以后你除了读书,还要每天随我上朝,阅览和批阅奏疏,开头只是礼部的,一步一步的来。」 这原是去年说好的,皇帝点头允了。 次日谒太庙,又次日百官公服称贺,建极殿大宴;又次日率群臣前往天寿山,然后回京参观旌忠祠,回来又到栖梧阁观功臣画像。 随后,皇帝前往歷代帝王庙祭祀歷代帝王。 歷代帝王庙在去年十月落成,比歷史上早了差不多2年。 古人最重祭祀祖先,三皇一直被视为中国人的祖先;歷代帝王中有可为后代借鑑和效法者,亦应祭祀。 明朝迁都北京后,对歷代帝王的祭祀或在南京进行,或在北京郊区和故宫文华殿进行。汪舜华去过帝王庙,觉得既然早晚是要建的,那就早点建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大工程。不过她对塑像不太感兴趣,毕竟没有照相机,塑像全凭想像,古代帝王像瞅着怎么都差不多,于是只设牌位。 还是在阜成门内保安寺旧址处,从建极十一年二月动工,至十二年十月初完工。 参照南京帝王庙,中轴线上,先是巨大的影壁,然后是三间庙门,再往里是五间景德门,然后是主体建筑崇圣殿,殿后是规制稍小的崇德殿,再往后是祭器库,正殿两侧有四座御碑亭和东西配殿。 崇圣殿座落在高大的台基上,殿前有宽敞的月台,石栏板,有雕刻云山纹的御路。南方出陛三条,中间十三级,左右各十一级;东西出陛各一条,均十二级。 三皇五帝和歷代帝王的神位供奉在景德崇圣殿内。金殿为最高级别的重檐庑殿顶,使用黄琉璃瓦。面宽九间,进深五间,标志九五之尊的帝王礼制。殿高七丈,立有20根楠木柱子,都是从南洋运回来的。高大的柱子和巨大的梁架共同支撑着巍峨的殿顶。大殿内天花是旋子彩画,外檐用金龙和玺彩画。 帝王庙帝王名臣牌位,视太庙功臣式,帝王神牌量增高广,以别隆杀,帝王朱地金书,名臣赤地墨书。 正殿设帝王五坛,中龛三皇人,伏羲、黄帝、炎帝神位,左一龛四帝,颛顼、帝喾、尧、舜神位,右一龛四王,夏禹王、商汤王、周文王、周武王神位,左二龛秦始皇、汉高祖、汉武帝、汉光武帝神位,右二龛隋文帝、唐太宗、宋孝宗、元世祖神位。 东西配殿为宽七间的黑琉璃瓦重檐歇山顶建筑,从祀歷代功臣名将神位,按文东武西布置。文臣以周公旦为尊,武臣以姜尚为首,包括萧何、卫青、霍去病、霍光、桑弘羊、陈汤、诸葛亮、周瑜、陆逊、长孙无忌、房玄龄、李靖、魏徵、苏定方、裴行俭、张九龄、郭子仪、张巡、范仲淹、王安石、岳飞、文天祥、耶律楚才等80位歷代贤相名将的牌位。 丹陛东西分设名臣四坛。 崇德殿是此次新增的建筑,功能也是新增的,祭祀歷代贤后,自然是汪舜华的决定,当时受到了不小的反对,但汪舜华坚持。崇德殿的规制比崇圣殿小一些,面宽七间,进深五间,其他大致相同。 帝王以伏羲为尊,后妃以女娲为首。陪享的都是歷代贤德后妃。 和前殿一样,丹陛东西也有从祀,只是肯定不是大臣,而是歷代贤妻良母才女。以黄帝的两位妃子彤鱼氏、嫫母为首,包括先秦的孟母、许穆夫人、楚文王息夫人、楚庄王樊姬、西施,秦朝的巴青,汉朝的江都公主刘细君、解忧公主、冯嫽、王昭君、蔡文姬、黄月英,晋朝的苏惠、韩兰英,隋朝的冼夫人,唐朝的平阳昭公主、长乐公主、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宋朝的岳母、李清照、朱淑真,现在《杨家将演义》之类的还没出来,樊梨花、穆桂英之类的还查无此人,貂蝉同样不知姓名,花木兰是诗歌里的,正史上同样没有姓名,秦良玉还没有出生,但是宋朝的梁红玉大大有名;汪舜华钦点的黄道婆也侧身其间;本朝马蓬瀛因为出生太晚,只能屈居末位。当然科技界不止这两位,还有陈宝光妻,以及三位名医:西汉义妁、晋代鲍姑、宋代张小娘子,当然更少不了世界医学解剖实践第一人张秀姑。 上官婉儿和薛涛名声很大,但名节有亏,文官反对,汪舜华也就没有坚持。 这些都是翰林院翻遍歷代史书、地方志列出来的有名的女性。比起名臣良将,确实名声小了很多,甚至好几个汪舜华都没有听说过;甚至很多人物本身有争议,其中还有几个是和亲出名的,汪舜华不喜欢和亲政策,但是对和亲公主的贡献还是认可的。 文臣们自然推崇班昭,汪舜华其实很佩服她的才学,但是一想到《女诫》就觉得头疼,算了。 庙门前两座下马碑和巨大的红影壁。下马碑上刻有「官员人等在此下马」,显示着歷代帝王的威严与尊贵。 当天,太后皇帝亲率宗室文武大臣到歷代帝王庙亲祭歷代帝王。正殿中龛三皇位前由皇帝亲自奠献,左右四龛由于谦、张懋、沐琮、徐俌行礼,东西配殿从祀名臣由商辂、彭时、李贤、邹干分献。 同时,派遣礼部官员前往神主的陵墓祭奠。虽然时间跨度大,但是还相对集中,伏羲女娲的太昊陵在河南淮阳,神农的炎帝陵在湖南茶陵,黄帝陵在陕西延安,颛顼和他的侄子帝喾陵寝都在河南安阳,尧陵在山西临汾,舜陵在山西运城,禹陵在浙江绍兴,商汤墓找不到,但是有个庙在河南商丘;后面的忽必烈墓因为习俗找不到,其他的都很明确,周文王周武王陵在陕西西安,秦始皇陵还没发掘,不过名气大大的;汉高祖、汉武帝一家的坟都在咸阳,附近还有唐太宗的昭陵,汉光武帝的原陵在河南洛阳,宋仁宗的永昭陵在河南巩县。 集中只是相对的,这些帝陵分布在全国五个省十二个府,要是每年都祭祀,不安排三五个人是跑不过来的。 当然,办法是有的。 开国不久,太祖遣使访先代陵寝,考其功德昭着者三十六,遣官祭祀。 次年,礼部定议,合祀帝王三十五,分别位于河南、山东、北平、湖广、浙江、陕西等地,每年二月初一、八月初一,所在有司前往祭祀;其中黄帝陵所在地设五品护陵官二人,后由县令兼任。因此当地县令比普通的县令高两个级别。 现在沿用这个制度,由这18位帝王陵寝所在的县令兼任祭祀官,春秋祭祀,逢重要年份,朝廷另遣官吏祭祀。其中伏羲女娲和炎黄始祖陵地所在县令五品,其他的六品;同时加大对帝王陵的保护。 明朝严禁盗掘坟墓,违抗者斩。在此基础上,不仅严禁寻常人等出入,也禁止周围人等砍伐树木,违者治罪。陪祀名臣参照执行,当然还有太庙功臣和文庙先贤。 同时,各地祭祀先贤的庙宇同样受到保护,不仅严禁损坏或挪作他用;宗室官员,不论品级,均需下马下轿而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的地位崇高,自然要严加规范。那些不合礼制的祭祀就被称为淫祀。能够享受祭祀的,除了各家的祖先,就只能是有功于国家地方者。 同时,有功之人如果不在应该的地方祭祀,也属淫祀。江南曾有三高祠祀范蠡、张翰、陆龟蒙,三忠祠祀伍员、张巡、岳飞,然士人们都认为三高祠不应祠祀范蠡,因为他曾进美女迷惑吴王,是吴人之仇敌,「礼不祀非族」,何况仇敌?张巡、岳飞虽忠,但与吴地毫无瓜葛,亦不应祀。 现在规定,这些先贤有功于国家,不分南北,均可以进行祭祀,不在禁止之列,地方政府应当加以保护。 与此同时,还仿照昭陵的典故,传旨:「宗室臣民,有冤者,可到德陵外哭诉,不治罪。」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昭兹来许,绳其祖武。这样慎重其事的祀典,这样无差别的全民尊崇,这样不是突发奇想的没事找事,更不是妄图得到庇佑,而是一种态度,彰显明朝是承接三代秦汉隋唐宋元的正统;汪太后和皇帝是要效仿歷代贤君贤后的决心。 汪舜华带着公主贵妇则到后殿祭祀后妃列女,她亲自奠献后,重庆长公主、永安长公主、永宁长公主、永顺长公主、襄王妃靖若玉、沈王妃赵丽华、瑞王妃吴婉清、沂王妃万贞儿分献。 看着上面的铭牌,嗯,真的很对得起自己的身份证。 小剧场: 景帝:我儿子终于成人了,呜呜呜~老婆你辛苦了,呜呜呜~ 隐帝:不过就是及冠而已,你激动个啥? 景帝:我高兴! 太祖:皇帝都成人了,什么时候亲政啊? 景帝:快了~吧? 太宗:快了是什么时候? 景帝:快了就是快了~ 隐帝:你就直说什么时候!——祖宗,祁钰蒙你们呢,汪氏就是想把持朝政不放! 景帝:你胡说! 隐帝:你胡说! 270、于谦薨逝 这样重要的事,身为首席重臣兼未来岳祖父的于谦却只露了一面,并没有参加随后的大宴,直到谒太庙的时候才再次出现,但此后旌忠祠和栖梧阁都没有出现;甚至谒见帝王庙的时候也缺席了。 所有人心里都有数:安国公的身体不好了。 二月初六,皇帝前往先农坛主持亲耕大礼,这是他第一次主持这样的大典,汪舜华免不了要多叮嘱几句。 回来的时候,皇帝很是高兴的向汪舜华汇报了整个过程,其实都是写在典章制度里的,照着做就行;但毕竟是第一次主持这样高规格的典礼,皇帝颇是兴奋。 汪舜华免不了想起当年景帝面有得色的向她展示甚至炫耀亲耕的过程;笑道:「这几天你也累了,早些回宫休息,往后还要听政呢。」 皇帝称是。 二月二十三日,汪舜华带着皇帝前往安国公府探病;此前太医院的脉案已经呈上来,安国公的身体大不好,已经到了药石无功的地步。 那天加冠的时候,汪舜华没有到外朝,但是前去探病的刘金等人回来都抹眼泪,说安国公是强撑着入朝的,刚出宫就躺下了。 于谦的身体确实已经很不好,这一年多以来一直都在卧病;甚至可以说,这口气他是一直撑着。 于谦接受景帝託孤的时候就已经年近六十,按照政治家来说不算太晚,然而多年宦海沉浮,尤其土木之后劳心劳力,使他心力交瘁,未老先衰;而后参与改革,里里外外的事情都需要他打理,更是呕心沥血,劳心费神,自从建极十年后,就长期卧病,汪舜华不仅派了一个太医长期住在国公府,还到处搜罗名医,用最好的药材,不惜代价为他诊治。 于谦也确实不放心,努力撑着一口气,撑到皇帝及冠,这样他见了景帝才好交代。 和皇帝前往安国公府的时候,汪舜华是很难过的,自古「君不入臣门」,今天去看了于谦,可能就是永别了。 走进安国公府,就如同太监汇报的一样简单,于冕率领府中上上下下跪着,没有人敢抬头,也没有人敢说话。 汪舜华拉过于冕的长子承恩,才十岁。这回于冕夫妇没有被分别发配,倒是生了个儿子承恩;此外,恭人张氏也生下两个儿子承业、承勛。 承恩兄弟年幼,但是爷爷病成这样,多少有点不安;尤其现在全家上下有这样,自然感受到了不同,低垂着脸,泫然欲泪。 汪舜华摸了摸他的脸:「爷爷在哪里?」 承恩就带着他们去了。 于谦躺在床上,头髮已经全白了,脸上已经看不见血色了,眼睛也完全凹陷下去,身边陪着个女孩儿,是孙女锦鸾,未来的皇后。于谦患病,汪舜华准她回家服侍;看得出她这些日子用了心,身形消瘦,形容憔悴。 皇帝知道长辈的意思——这是他父亲定下来的,养在母亲身边,不知道才怪;以往也时常见到锦鸾,她在一众佳丽中不算顶突出,加上母亲强势,难免很有些想法,现在看她风鬟雾鬓,倒是生出些怜惜。 汪舜华只看了一眼锦鸾,又看着于谦,想到当年景帝宾天,不由掉下泪来。 于谦似乎感觉到什么,努力想睁开眼,锦鸾悄悄唤道:「爷爷,太后和圣上来看您了。」 于谦挣扎着伸出手来,汪舜华顾不得男女有别,赶紧握住:「于先生,我来看你了。」 似乎觉察到不对,拉过皇帝的手握在一起:「皇帝来看你了,你睁眼看看他,已经及冠了,成人了。」 于谦果然用力睁开眼,眼前事模模煳煳的一片,他努力摸着皇帝,发出感嘆:「圣上已经长大,臣终于可以见先帝于泉下了。」 汪舜华坠下泪来:「这些年,辛苦了于先生。」 于谦努力张开嘴:「臣受先帝太后厚恩,无以为报,唯有勤奋恭俭,兢兢业业。」 虽然都是说老的话,但此刻汪舜华只想流泪;皇帝同样泪如雨下。 他是听着于谦的故事长大的,就算有再多的不满,在这种情况下,还是难免受到感染。 于谦挣扎着,转过头来看汪舜华,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臣辅佐太后皇帝一十三年,有句话一直没有说出口,如今天命已绝,斗胆请问太后。」 汪舜华泣道:「于先生有什么话,尽管请问,我一定如实相告。」 于谦定定的看着汪舜华:「你会是第二个武后吗?」 空气安静了。 于冕等人跪在地上,不敢仰视;皇帝看着于谦,也说不出话来。 汪舜华愣了一下,当年不是已经告诉过于谦了吗? 他为什么不放心? 眼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然而还是忍住满心的委屈、痛楚和无奈,给了他一个明确的回覆:「不会,我是世宗的皇后,皇帝的母亲。」 于谦闭上眼睛,连着说了三个好,从袖中取出一纸诗笺,是当年汪舜华亲政前夕,派人送给于谦的。 汪舜华哽咽着,一字一句的吟诵。 险夷不变应尝胆,道义争担敢息肩。 待得归农功满日,他年预卜买邻钱。 于谦似乎提了口气,却已经说不出话来,手就垂了下来。 安国公府内哭声一片。 汪舜华捂住脸,尽量不让自己哭的太难看;皇帝也忍不住落泪。 比歷史上晚十三年又一个月,于谦逝世,享年七十三岁。 回宫的路格外漫长。 汪舜华靠在凤辇上,从正统十四年到如今,将近21年,一幕幕都浮上心头。 这天晚上註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汪舜华辍朝七日,以示哀悼,远远超过公侯三日、文臣一日的惯例,也超过当年成国公朱能辍朝五日的待遇。 辍朝当然不是不理国事,而是不集中举行正式朝仪。然而这么多年以来,汪舜华第一次心不在焉,甚至拿着阁臣已经拟好的处理意见无法下笔,倒是眼泪潸然流了下来。 她不能不去想,当年如果没有于谦力排众议,土木之变之后的北京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没有于谦倾心辅佐,景帝将如何应对当时内外的困境;如果不是于谦这么些年来披肝沥胆,自己的改革大业能否持续推进——宗藩是那么好削得?文臣集团是那么好得罪的?土地清理是那么进行的?更别说江南地区、西南地区叛乱的平定,辽东地区的进剿乃至去年红盐池大捷,背后无不是他在苦心经营。 如今,巨星陨落,未来漫长的岁月,遍布荆棘的路途,谁能辅佐自己一路前行? 汪舜华不自觉的走过曾经和于谦一起走过的地方。 却顾来时路,苍苍横翠微。 汪舜华的失落和难过,群臣看在眼里,有欣慰,有感动,或许还有窃喜。 皇帝劝她宜节哀珍重;武英殿大学士李贤也进言:「人死不能復生,于公已矣,更望太后振奋精神,勤勉国事,庶不负先帝託孤之重,臣民仰望之殷。」 汪舜华闭了眼:「我岂不知,然而…」 她哽咽着:「事业久而可定,何处更得斯人?」 群臣都是嘆息。 但于谦的后事还得料理。 于谦身前已是国公,按照祖制,去世以后可以追封郡王,双谥。 礼部呈上了一堆谥号,排名第一的是忠武。 章纶奏:「按照惯例,必须翰林出身,或衔带翰林者,才能追谥文。于谦不是翰林院出身,照例不能谥文。他虽然只直接指挥了北京保卫战一战,但封了国公,宜追谥武。」 如果说自范仲淹之后,文臣最高的谥号是文正;那么从诸葛亮开始,武将最高的谥号就是忠武。前秦丞相王勐、大唐中兴名将汾阳王郭子仪都追谥忠武,南宋抗金名将岳飞、韩世忠都拿到了这个谥号,当然岳飞最初是武穆,后来韩侂胄尽力争取才荣升忠武。开国元勛常遇春谥号忠武,超过了中山王徐达的武宁,他的女儿是太子妃,徐达的女儿则是燕王妃;靖难第一功臣张玉的谥号最初是忠显,洪熙年间改谥忠武。 章纶等称颂于谦「危身奉上、险不辞难,克定祸乱、保大定功。忠为令德,武谓止戈,宜谥忠武。」 汪舜华点头,她知道这是武勛的最高荣誉了,能和诸葛亮、郭子仪等、岳飞享有同样的谥号,于谦在天之灵,应该瞑目。 于谦被追封为永昌王,陪葬德陵,配飨世宗庙庭;同时,在他的家乡杭州建立祠庙,四时祭享。 但汪舜华还是觉得不够,她想到这些年来于谦兢兢业业,身体力行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于是用雍正祭奠怡亲王的典故,赐匾「公直敬诚勤慎廉明」,冠于谥前。 章纶等认为这已经超过了典制,汪舜华闭了眼:「于谦歷事六朝,忧国忘家,计安宗社,功同再造。当年史官评价郭子仪『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世而上不疑,侈穷人慾而议者不贬』。而于谦两袖清风,忠心义烈,更堪与日月争光。」 她看着群臣,传谕:「自我临朝以来,于先生克殚忠诚、实心办理,而朝廷委任甚重。他公而忘私,视国事如家事,这是他的公;直言无隐,表里如一,这是他的直;小心兢业,无纤毫之怠忽,这是他的敬;精白一心,无欺无伪,这是他的诚;勤勉奉公,即便身抱疴疾,仍然抱病坚持,这是他的勤;一举未尝放逸,一语未尝宣露,这是他的慎;清洁之操,一尘不染,这是他的廉;见理透彻,莅事精详,利弊周知,贤愚立辨,这是他的明。所以我特书八字赐之。若有一字不确,这就不是嘉奖,而是讥讽。尔等如果认为有一字未当,可以现在就站出来陈奏。我观尔等在朝诸臣,能做到公、勤、慎、明、敬、廉的并不少,但能做到诚直两字的,却并不多,以后更当奋勉砥砺,以副我望。」 话说到这份上,诸臣只能同奏:「安国公忠诚体国,德备才全。太后御书八字褒奖,字字确切,安国公实当之不愧。臣等皆当奋勉砥砺,以安国公为法。」 此前宗室群臣以次赴宅吊哭,凶丧所须,均有官给。 发引当日,汪舜华和皇帝出阜成门送别,百僚陪位陨泣。汪舜华扶棺饮泣,皇帝也是神情肃穆,群臣无不感激。 汪舜华知道,于谦去世时,让于锦鸾呈上了一封写给皇帝的奏疏,回顾了他受宣宗知遇之恩、世宗託付之重的过程,也回顾了辅佐汪太后改革的歷程,指出了国家还存在的问题,希望皇帝能够继承列祖列宗遗志,孝顺母亲,光大祖业,泽及四海,恩披草木。 皇帝大为感动,但是他不知道,汪舜华也收到一封密奏,是希望她能尽早还政皇帝,至少在改革进行到一定时候,让皇帝参与其中,既为了母子之情,也为了改革大业延续下去。 汪舜华潸然。 她突然明白,那天于谦要当着皇帝问她那句话,并不是为他自己问的,因为他了解自己是什么人;而是为皇帝、为宗室朝臣问的,他们需要一个答案。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小剧场: 于谦:先帝,o(╥﹏╥)o 景帝:于先生,o(╥﹏╥)o 于谦:臣总算见到您了。 景帝:这些年辛苦你了。 于谦:幸不辱命。 景帝:快随我见过祖宗。 太祖:你就是于谦?干得好啊!多亏有你,我大明朝没有变成南明! 太宗:确实是我大明朝的功臣,o(* ̄︶ ̄*)o 仁宗:真是国家栋樑啊。 宣宗:朕当年没有看错你。 于谦:宣宗皇帝啊,臣(_) 隐帝:╭(╯^╰)╮ 于谦:╮(╯▽╰)╭ 景帝:于先生,你告诉他们,德音不会谋朝篡位,是不是? 于谦:不会。 景帝:??? 隐帝:你凭什么这么肯定?你们之前是什么关系? 于谦:君臣相知关系。汪太后志存高远,所谋甚大,需要几代君主坚持下去,才能将蓝图变成现实。她绝不会授人以柄,给旁人可趁之机。 景帝:!!! 太祖:这话说得好大,她在谋什么? 于谦:一个花团锦簇的太平盛世,一个能使天下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地尽其利、货尽其通的时代,一个耕者有其田,种地不纳粮,种粮有补贴的时代。 太祖:你会相信会有这样的时代?这是大同世界! 于谦:我相信会有这一天,相信只要坚持下去,这个蓝图就不会只是海市蜃楼,而早晚会成为现实。 仁宗:你就这么相信她? 于谦:我相信。——「险夷不变应尝胆,道义争担敢息肩。待得归农功满日,他年预卜买邻钱。」一个心怀天下的人,一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必然爱惜羽毛,知道孰轻孰重,知道如何权衡取捨。 景帝:(`w′) 271、拼音 办完于谦的后事已经四月了。 期间有亲蚕,武举的会试、殿试,还有僧道的资格考试。都是大事情,尤其后者,规模相当大。 僧道资格考试在贡院举行。儒生们自然很反对:那是皇帝开科选士的地方!怎么能给和尚道士们用! 但是没办法,除了贡院,实在找不到这么大的地方。 按照圣旨,各省府县从去年三月以来都进行了严格考试。事实证明,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实在不少。28万僧尼中,因为年龄和政审,去掉了一大半,只留下十万;然后经过考核,推荐到北京的只有一万;道家也差不多是一样的数字。 ——主要是下面的都知道太后这回下了大决心,实在不敢撩虎鬚,万一送到北京的被打回来,自己也要吃挂落。 贡院满打满算,能够容纳8万人;招待2万人自然没什么问题。不过监考是个大问题,1000间考场,至少每间要有三个人坐镇,防止串联,因此,不仅相关部门,而且其他相关不相关、只要眼睛够好的都得去,当然以襄王为首的宗室,以英国公为首的勛贵都跟着皇帝巡视了一遍,当然禁军和锦衣卫就只有站在外面了。 道姑尼姑们加起来也很不少,将近一千人,贡院不要想,只能去女宗学,太皇太后年老,由永安长公主带着命妇女官监考。 事实证明,中央的水平确实比较高,参加考试的2万多精英中,还是有近五千人被刷了下来。不过汪舜华看了答卷,觉得留下来的还算都能看,去年的清理整治和三轮考试还是见到了效果,于是没有怎么发作;当然对淘汰率比较高的几个府县负责人,还是进行问责,除职、勒令还俗——主要是这么兴师动众,如果不清理几个人,只怕以后下面怠慢,影响政令施行。 其他部门松了口气,只是礼部、太常寺等几个部门还是忙得够呛,尤其僧录司、道录司两个衙门;要忙着重录全新的僧道名录并颁示全国。好在这样的考试就这一回,以后应该不会有这样的规模了。 汪舜华心情再糟,还得打点精神,处理政务。 公务之余,汪舜华经常独自到庭前,看春红寥落,云捲云舒,看太阳东升西落,月亮阴晴圆缺。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她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报仇雪耻、科学发展、地理发现、引进良种等等,这些应该也必须在她手里完成。 尤其是地理发现,如果不在她手里完成,估计以后的君主也没有这样的眼界和决心了。 所以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皇帝虽然已经开始听政理政,还要兼顾功课,每天忙得团团转,下面再说让皇帝亲政,他有点不甘,但还是说:「臣年少,尚需母后主持朝政。」 于谦的临终疑问已经传开了,大家也没有强逼——是不可能的,只是现在言官很少,大多被派到地方,剩下的几只小猫顶着勛贵宗室朝臣就够呛,改革派的立场也相当坚定:「现在还有好多没改到位呢,需要太后压阵。」 皇帝无可奈何地表示:「政由太后,祭由寡人。」 汪舜华动了一下:「不要胡说。你还年少,我不过代你执掌国政;等你长大了,成熟了,自然要归还给你的。母后盼着你长大,也好早点退居深宫,颐养天年。」 皇帝低着头称是。 汪舜华知道,未来几年,儿子会离她越来越远。 汪舜华也就突然明白武则天为什么一定要当皇帝——只有这样,才能名正言顺的永远握住权力。 然而她不是武则天,虽然她也不能完全抵御权力的诱惑。 皇权,是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的,哪怕是亲生母亲。 皇帝已经成人,当然想早点拿回权力。 然而现在还不是时候。 大家就各自找事做了——自己不找事,朝廷就要给你找事了。 于谦去世,内阁的工作还是要有人主持。 汪舜华没有马上让商辂进位,不过交代他总领百官,主持内阁事务。 五月初二,右宗正霍瑄去世;十天后,得到集贤院大学士陈循的讣告,比歷史上晚了六年,享年八十五岁,追谥文康,陪葬德陵,比不过于谦,倒也生荣死哀;随后命王文为集贤院大学士。 提督科学院张懋汇报:「发配海南的马成龙,原来是个南直隶常州府的秀才。在当地种植水稻已经二十年,家境贫寒,至今也没种出百顷土地;不过写了本书,叫做《农书》,专门写他怎么种植水稻。」 汪舜华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又不是培育出了杂交水稻种子,估计就是东拼西凑写成的。 张懋奏道:「此书以阴阳理论阐述农业生产,尤其是水稻种植。关乎农桑,臣仔细阅读,还和户部屯田的官员探讨,都认为写的不错。」 汪舜华有点兴趣了,拿过来看,篇幅不长,文辞颇有些深奥,想来还带着读书人的孤高。文章认为「农为治本,食乃民天」,运用阴阳、气的学说,详细地阐述了天时、地脉与农业生产三者之间的关系,详细介绍了怎样进行水稻种植,还提出了两种育秧方法。虽然理论上没有多少创新的,但更加系统完善。 听张懋介绍,此人开头是自己种,后来渐有余力,于是僱佣土民一起种植,和他们分成,十多年间,居然开垦出三十顷土地。 这年头读书人读书论道的多,虽然嘴上喊着「为民请命」,估计很多连「民」是什么,民的「命」是什么都搞不懂,难得有这么个肯亲自下田感受的,于是同意赦免,入职科学院。 今年京师大旱,顺天、河南、真定、保定四府大水,歷史上,爆发大规模瘟疫,导致京城严重缺粮。 好在这几年北京水系治理相当有成效,兼之连年从南洋进口大量粮食,抵御瘟疫的能力也有了相当的提升,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灾害发生后,户部调拨北京仓储二百石万,并让天津、青岛、南京等各地发储四百万石;进口的粮食还在源源不断流入,虽然价格稍微高了一点,但都在百姓承受范围之内。本来想做文章的言官也被赶到地方救灾。汪舜华的耳根子纵然不能消停,也总算还能过得去。 一边忙灾后重建,一边要准备明年考封的事情。现在大部分的亲王已经到北京了,只有晋王钟铉、周王子埅、韩王征钋、唐王琼炟、淮王祁铨,当然还有一大群郡王将军。 皇帝已经及冠了,汪舜华也就没有参加宗室的会晤。 听前面传回来的消息,这些会晤气氛都很不错,皇帝和亲王们相谈甚欢。 汪舜华稍微把心放下来一些,低头接着批阅奏疏。 眼前就有个好消息:鱼鳞黄册终于编好了! 从建极三年清理土地,到今年六月鱼鳞黄册全部入库,前后歷时差不多十年,这还是朝廷挂图作战、倒排工期并出台制度的结果。 没办法,画图真的是个麻烦事,何况一式四份。 汪舜华下旨挑选太学生到后湖驳查。 接着得到边报,王越、朱永、赵辅、李瑾四人各帅一万大军分路出击,从今年二月到六月,在草原上综合驰骋,各有斩获。 遗憾的是草原实在太大,地理还不够熟悉,没能实现合围;而且明朝守城的时候多,长驱出关的时候太少,不过对方毕竟处于失血状态,所以伤亡虽然不小,但还可以接受。 好消息不止这一件。 经过一年多的努力,《拼音方案》拿了出来。 牵头人是章纶,主要编制人是程敏政、李东阳和倪岳。三人都是朝廷重臣,也是戏曲名家,对音韵更加敏感,尤其程敏政曾经亲自到朝鲜,学习了谚文,很受启发。 但这样快的拿出成熟方案,再怎么天赋异禀也是不可能的;好在他们有外挂。 拼音方案在汪舜华心上放了很多年,当年皇帝开经筵读书的时候就想提,只是当时已经弄了标点符号,被人私下骂「事儿精」事小,万一有人借题发挥,怀疑皇帝的智力,那可就麻烦了。 更何况,还要考虑数学未知数,化学元素,最好採用拉丁字母。 但这个不能由她拍脑袋想出来,而必须从外部引入。 好在,明朝有传教士。 建极三年开放过门以后,相继有印度乃至欧洲的传教士来到中国,向朝廷敬献书籍,谋求传教的资格。 汪舜华召见了他们——果然,如今22个字母已经诞生并广泛运用,那就没什么可说的,开工! 但是进度没那么快。 因为首先就要学习拉丁语,当时天朝上国的思想深入人心,尤其翰林院的才子们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放着圣贤典籍不研究,偏偏去学蛮夷的语言,人家没那个兴趣。 然后必须深刻了解汉字的音韵,才能融会贯通。但明朝的音韵学其实并不突出,除了《洪武正韵》几乎乏善可陈,鼎鼎有名的「说文四大家」都是清朝的,因此,专业人才不好找。 这时候就知道「行万里路」的好处。 程敏政觉得用拼音来给汉字注音的办法很好——想到宝贝女儿汉语还没学利索,先把朝鲜语学的熘,心里有点堵。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既然如此,那就学吧。照理来说,朝鲜语和汉字亲缘关系更近,但是朝鲜刚刚被灭国,用他们的语言,不知道会不会唤起当地人的復国心;更重要的,谚文各种字母差别不大,太考眼力,反而不如拉丁文方便。 汪舜华实在太着急,曾经连续三天招章纶觐见,询问进度。 章纶劝她稍安勿躁:「汉字有注音法,採用直音或反切的方法来给汉字注音。」 汪舜华也是学过音韵学训诂学的,岂能不知道,当即就反驳:「我知道。直音,用同音字註明某字的读音。可如果同音字都是生僻字,即使注了音也读不出来。反切,用两个汉字来给另一个汉字注音,反切上字与所注字的声母相同,反切下字与所注字的韵母和声调相同。读书人学这些当然没问题,但是一些刚刚开始念书的,本身就不认得几个字,还让他去反切,岂不是挟泰山以超北海?」 章纶有点冒汗,皇帝看着母亲不说话,一起参与的礼部、翰林院和国子监人员也感觉到心累。 好在汪太后虽然着急,但还讲道理,甚至出主意——此前的反切法,声母就是32个,韵母以韵书为准,《广韵》计202韵,包括平声83韵,上声88韵,去声20韵,入声32韵。字母就这22个,不用再新加,但是引入过来,怎么发音、怎么书写,元音辅音怎么搭配,哪些是声母,哪些是韵母,声母韵母之间怎么隔音,如果声母就是该字的读音怎么结尾,前鼻音后鼻音怎么区分,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四个音调怎么表示等等。 这样前后三个月,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出来,几位翰林心里还在犯嘀咕,太后怎么想的这么全面周到细緻,但是对照方案,发现日常的汉字确实都可以拼写出来,只是从左往右书写觉得不太适应——但也确实没办法从上往下书写。 字母表做好了还不算完,还要编撰一本字书,汪舜华赐名「字典」。当然用于认字识字的通用字典就不必像《康熙字典》那样大而全,收录最常用的3000个汉字,採用拼音分类,註明读音、字义就行,至于其他引经据典的活,交给后来人。 没办法,太后就是个急脾气。 《建极字典》呈上来,一共三十卷,不厚,前面是字母表,然后是目录,再是正文;想到从前的《汉语大字典》和《新华字典》,任重道远啊。 书编好了,怎么推广成了问题。读书人对这种典籍肯定嗤之以鼻,普通人估计兴趣也不大,汪舜华想到当年太祖推广《大诰》的办法,下旨「一切官民诸色人等,若犯笞杖徙流罪名,家有一本,罪减一等。」 与此同时,将其作为科举、考封、铨选的内容;呈给文林馆的诗赋,韵律要以此为准。 272、教材 拼音方案只是教材的一小部分。 从建极八年起,尤其建极十一年以来,朝廷组织大批顶尖学者纂修教材,终于修成了一部分。 最先修成的是文学史部分的书籍,包括《古文观止》和《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元曲三百首》,分别由程敏政、李东阳、倪岳、周经负责编选。少年折桂,到底年少,大部头的书编撰还轮不到他们,因此只能另外找事情;编制拼音方案的时候就曾经抓过壮丁。 这部分中有相当部分当年就已经入选皇帝进学的教材。 此前汪舜华跟他们提了几个名篇,说了一下大致的体例,其实和当年皇帝的教材差不多。因此程敏政很快就呈上来了,最初没有名字,汪舜华看过之后,很是满意。这书很难得的没有按照体裁分类,而是以时代为纲、作者为目,一共220篇文章,从先秦到明初,包括《左传》《国语》《礼记》《战国策》《史记》等典籍和唐宋名家文章,其中不少学生时代学过的经典名篇,可以说选文标准相当高,代表了歷朝文章的最高水平;和那本有名的《古文观止》选文都差不多,当然数量要稍微多点,明朝文章要少些,《五人墓碑记》之类的肯定没有,加了太祖的《谕中原檄》。 此前书籍未定稿时,言官就曾经拿着书目上表弹劾:「居然把太祖的文章放在后面。这是大不敬!」 程敏政辩解:「这书是按照朝代前后顺序编辑的,太祖的文章在本朝第一篇,该遵守的体制都遵守了,怎么说大不敬?」 汪舜华还没看到书,随口问:「有太祖的文章,什么文章?」 程敏政老老实实的回:「谕中原檄。自太祖传檄驱胡,重见汉官威仪,尊严汉族,光復武功之盛,即斯可见,而流风遗韵,沁渍于人心。此文词严而义正,理直而气昌,读是檄者,每不胜低徊之情甚矣,高曾矩获,启迪后人者深。」 汪舜华知道这篇檄文——此前在论坛上一谈到华夷之辨,就要提到这篇文章;前些年抵抗也先进犯,君臣也没少提到,有次景帝还在宫里吟诵,尤其背到「驱逐胡虏,恢復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时,竟涕泪如雨,拔剑起舞。 当时觉得很有意思,于是让他把书呈上来,体例很得心意,目录更是让她拍案叫绝:「选得好。」 于是问:「书名拟好了没有?」 敏政低着头说没有——此前皇帝的那本教材被命名为《圣学昭鉴》,宗室自然是不能用的。 汪舜华大笔一挥:「就叫『古文观止』。读了这些文章,就不用看别的了。」 说完才想起来,《古文观止》是清朝康熙年间选编的,现在要提前面世了,这算不算抢了专利权?不过一想,都是古人写的,只是选文章而已,不算侵权吧? 又翻了一下,觉得有点疑惑:「我怎么觉得少了几句?」 程敏政回:「自土木之变以来,边患日益严重。蒙元既与我不共戴天,臣遂将承认元朝正统的词句删去。」 汪舜华闭着嘴,没说话。 李贤怕她怪罪,连忙出班奏道:「如今朝野同仇敌忾,保留这些句子确实不妥,所以当年编撰《续资治通鑑纲目》时,就已经删去了『彼时君明臣良』等句,先帝也同意了。」 丘浚出班加了一句:「臣以为,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文末『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夏之人抚养无异』一句,也可以删去。」 汪舜华看着他们,想了很久,终于开口:「我看没有必要,太祖皇帝都承认了元朝的正统性,那还是在起兵举事的关头,难道如今我们的气度还不如前人吗?承认元朝曾经做的好,也没什么不是。他若果真一无是处,又怎么横扫天下,占据中原将近百年?元朝武功之盛,虽汉唐不及;而享国之短,并不在于他们是蛮夷,而是因为他们不肯真正融入中华文化,学会以仁义治天下;如果后代君主忘记了这一点,即便是根正苗红的正统,即便有秦始皇、隋文帝遗留下来的基业,仍然是守不住的。这一点,应该谨记。不要死抱着『胡虏无百年之运』,中原王朝过百年的,也没几个。自以为『天运循环,中原气盛』,便能『居内以制夷狄,而让夷狄居外以奉』,那就犯了和隐帝一样的错。以史为鑑,可知兴衰。这样好的镜子,不应该被废弃了。只有承认他们曾经的辉煌,汲取他们的教育,才能避免重蹈覆辙。『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不是一句空话。」 她把书交给程敏政:「不用删减,就用原文,贬低和无视对手,并不能烘托自己的伟大和高明;承认对手的出色,也是自己的尊重。」 她看了一眼群臣:「不仅是这些教材不用删减,以后编纂《四库全书》,同样一字不易,一字不删。太宗皇帝编书的原则,也是今后编书的准则。我大明有这样的勇气和胸怀,能够肯定和汲取一切文明的优秀成果。」 群臣被震慑住了,万没想到汪太后竟有这样的胸怀和气魄,伏地齐唿太后英明。 ——汪舜华不知道,《谕中原檄》正是在程敏政编撰的《皇明文衡》中第一次登上各种文选,其中甚至收录了当时还没有平反的方孝孺的文章,被清朝四库馆臣称颂:「稽明初之文者,固当以是编为正轨矣。」 《古文观止》在建极八年冬经过覆审三审无误,由经厂刻印,一年后,唐诗宋词元曲也相继杀青付梓。——《全唐诗》《全宋词》《全元曲》现在还没有开始编,但是哪些诗词有名大抵还是很清楚的,难度不会太大。 不久,两朝实录杀青,四个小伙子在建极十一年春集体升职。 随后完成的是《文学史》,这是由刘定之主持编纂的。难度比文选高得多,毕竟各个朝代盛行的文章样式、着名的作家和作品也就那些;只要阐述好各前后相承相传就行,至于沿革嬗变的规律,文学的发展与各种时代因素、社会因素的关系等等还是留待后人评述吧。毕竟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不能指望一步到位。 刘定之是当世最负盛名的才子,汪舜华很担心他和以前一样目空一切,特意跟他交代了要中正客观。 刘定之倒是听了她的建议,论述评价虽然也有感情色彩,但还算客观,没有轻薄古人;尤其文辞华美,汪舜华相当满意。 只是礼部的事情本来就忙,刘定之又为此劳神苦思,殚精竭虑,一度很吃不消。建极十一年春全书修成,加太子少傅。 《通史》的作者柯潜本来身体就不好,为了这书呕心沥血的,更加羸弱不堪;尤其建极十一年其父亡故,他回乡奔丧,不想还未出孝,其母竟又去世,他哀毁过礼,竟于今年春英年早逝,享年四十七岁。 摸着柯潜咳血修完的史书,汪舜华感嘆万千,她突然想到当年景帝临终念念不忘《文华大训》的场景。尤其这部书虽然和后世的歷史书有所不同,但大致的脉络是很清晰的,平妥整洁、峻整有法。 柯潜被追授礼部尚书,追谥文康。 数学书交给吴敬,在建极十年修成后,汪舜华看了,不算满意,毕竟比起她曾经学过的,还不够系统科学,而且很多题目都有更简单的解法;此外另外就是真正能为难人的代数和立体几何基本上没有。——只是除了学校这么多年,除了最基本的,她真的都忘得差不多了! 一口气吃不成一个大胖子,于是退而求其次,和吴敬认真探讨了一下数学的编撰规律——初高中的数学暂时不管,汪舜华自己也忘得差不多;但小学数学应该没什么问题,加法口诀、乘法口诀春秋战国就有,只是一般算术书都偏重应用题之类的,对这种基础性的反而不怎么重视。那么现在就从基础做起,阿拉伯数字已经传进来了,确实很方便,那就用——汪舜华本来以为又要抢发明权了,一问,国初就传进来了,当时是西域天文学家吴谅被宋国公冯胜推荐给朝廷,在皇家天文台中开始使用;加减乘除四则运算符号还没有产生,那就创造;计量单位的换算,比和比例,图形的周长和面积要能算,另外统计的基本知识要知道等等。 吴敬一下子傻眼了:「这是要我先学吗?」 确实难度太大,基本上都是原创的。汪舜华也觉得自己有点心急了,那没关系,阿拉伯数字和运算符号可以先用着,此前编《古文观止》的时候,她就吩咐採用这种方式,毕竟习惯了,而且这样刊刻的时候更方便。 吴敬最初觉得脑子发懵,但是认清了马上就运用自如了——高位运行,一长串的汉字简直想让人撞墙;其他的慢慢再说。只是周长、面积的基本公式和定理要弄清楚,方程要会解。 吴敬赶紧点头:「太后真的是行家。方程其实古代就有,出自《九章算术》,里面还出现过三元一次方程,只是确实不如太后手里解的这样方便。」 ——汪舜华不敢用那些希腊字母,用甲乙丙代替,都是最简单的方程,再往上就真没办法了。 吴敬在三年后呈上了修订本,汪舜华相当满意,提拔为正五品户部郎中。 教材终于全部修成,连夜赶印,终于在腊八当天赏赐宗室群臣。只是拿到教材的宗室们脸真的笑不出来——好多要从头学起,这难度,真的很不小! 汪舜华没有理会宗室的想法,现在朝廷的事情很多,人事问题就是个大问题! 都知道现在缺官,但是汪舜华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宁可空着,也绝不降格以求,因此相当多的中央部门的领导职数都空着;而新充实的官员中,有相当多数都是在地方实绩突出的,尤其詹事府,别的地方空缺都可以,但这个部门现在是服侍皇帝的,决不能空缺;以前要求的是翰林官,现在要求的是有地方经歷,说白了就是在地方改革中干得漂亮的青年能臣干吏。本站域名以变更: 中央和地方官员轮岗交流的力度正在加大,尤其是新进士。从建极六年起,一甲进士留京,二甲授中原地区县令,三甲授边远地区县令;三年后根据实绩考教,特别优秀的调回北京作庶吉士,或者到各部,其他的还要在地方继续熬。即便是重臣子弟也不例外。比如武英殿大学士李贤的儿子李璋、刑部尚书程信的儿子程敏德、程敏行。歷史上这几个都不是科举出身的,现在荫官被取消,因此这几个人都参加了考试。这两个人当然没有老哥的天资卓绝,然而自幼入宫接受教育,不能说没有效果;何况父兄都是改革派重臣,写策论的时候总是更得朝廷心意一些。 李璋在建极十二年考中三甲,程敏行和他一榜,二甲,都被外放到地方,李璋去了朝鲜;程敏行到了山东;三年后他哥程敏德也是三甲,外放辽东。 ——放在以前,重臣子弟考中,是要接受言官弹劾的,但是现在大家都要参加考试,除非确实有营私舞弊或者荣登一甲的,言官也就闭嘴了。 商辂进位为建极殿大学士,后面的学士依次进位;吏部尚书李秉不变,左侍郎尹旻、右侍郎叶盛。 南京户部尚书张睿回京为户部尚书,左侍郎丘浚不动。 礼部尚书章纶干得很好,太后很满意;少詹事李绍调左侍郎,翰林院学士杨守陈昇右侍郎,结果李绍刚接到调令,死了,于是詹事府府丞刘珝接位,当然杨守陈顺势进位为左侍郎,刘珝只能作右侍郎。 在福建干得漂亮的滕昭调到兵部作右侍郎。 大理寺卿董方平调刑部右侍郎,干的还是老本行。 工部倒还好,都是几张老脸。 鱼鳞黄册驳查完毕,正式入库,表彰了一批、处理了一批,就让太学生回京参加考核,让吏部去选人。 273、永宁长公主的婚礼(建极十四年,1471年) 建极十四年到来了,望着外头纷纷扬扬的大雪,汪舜华知道,这一年,註定不会平静。 年初的朝贺照样热热闹闹。秦王公锡身率十六位亲王在奉天门东廊接受文武官员朝贺,岷王音埑在养病,汪舜华和太医院反覆研究,确定他这病是真没办法,于是破格让他袭爵;反正他有六个嫡子,没必要为难他;赵王系还在等上位。六位世袭亲王与众不同,其他人就按辈分站立。太祖皇帝制定了派语,倒是很容易分辨;只是荣王是世宗的儿子,还是要优于隐帝的儿子的。 秦王、晋王、瑞王、代王的字辈都到了第三字,比皇帝高一辈;周王、鲁王、岷王、沈王才第二字,反而是唐王辈分最高——第一字呢;和皇帝同为太宗系的襄王、淮王等,更是一目了然。 现在,不管是宗室,还是群臣,都愈发适应了现在的生活。 元宵节当天晚上,都督孙镗去世,年八十。他在歷史上因为参加夺门之变封为怀宁伯;后来又以平定曹钦之乱进侯。这回没有这样的待遇,但也还称得上生荣死哀。 这时接到代王系定安王府教授叶宗显的举报。定安王长子聪潏居丧不守礼法,多次和亲舅舅王让等人一起出游,叶宗显多次劝谏而从潏不听,于是告发了。 宗室出城其实没什么,但是不孝是大罪。汪舜华特意派了代王带着锦衣卫和刑部官员,协同巡按山西御史等官核查。没多久呈上了调查报告,代王低着头红着脸不好意思说话,下面的言官可不客气,声色俱厉的申讨了一番,最后决定聪潏停止袭封,定安除国;王让发配海南种地。 二月里,皇帝带着宗室重臣去搞完亲耕,回头举行考封文试,比以前稍微好了一点,毕竟范围圈定了,不再天马行空;但教材毕竟才编出来,出题官们都是鸿儒,信手拈来;但是参加考试的宗室勛贵可不是这样,因此秒杀一片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武试的成绩照例比文试好一些,经过这么些年的垂锤鍊,摆上檯面能看的多了很多,看着汪舜华连连点头。 十九岁的赵王庶长子见灂终于戴上了王冠。这孩子在歷史上名声相当臭,干了不少违法乱纪的勾当,但那主要是父亲死得太早,十二岁就当上亲王,无人约束,这回自幼进宫接受詹事府官员最严格的管束,上面又有一堆大佛,倒是相当老实。 因为赵王系始祖就是个造反派,汪舜华和朝臣们曾经犹豫过,到底让他袭封亲王还是郡王,但太宗三个嫡子,一个做了皇帝,一个造反除国,就剩这么一个,那就给吧。 赵王上位,意味着13位亲王已经集齐,因此,册封典礼很是隆重;连卧病的岷王也由人扶着入宫参加庆典。 当然秦王也很高兴,13岁的儿子诚泳一举拿到了12分,错的都是数学题,武艺也相当能看,争脸啊! 秦王当然不知道,和唐朝的秦王相比,明朝的秦王系相当不出色,号称秦王之耻,第一藩封却屡被父皇鄙视,让燕王系后来居上,但他的这个儿子却挽回秦王系的颜面。 按照史书的说法,这是一个有品行、有学问的好人,如果是皇帝,应该是明君以上;如果是大臣,应该有自己单独的传记,拿到一个不错的谥号;可惜是个亲王,只能在宫城里熬日子,靠读书来打发时间。 他没有儿子,从弟临潼王朱诚澯之子秦昭王朱秉欆袭爵。 这回却完全不一样,而且就在不久的将来。 诚泳被封为镇安王。 今年的集体婚礼也极其盛大隆重:荣王见泓、郑王见滋、赵王见灂、晋王世子奇源、鲁王世子阳铸、周王庶长子睢阳王同鏕、襄王庶长孙襄阳王见淑都到了该结婚的年龄,这些还只是藩王级别的人物;此外,隐帝的四女崇德公主也到了发嫁之年;当然,最重要的是汪太后嫡出的永宁长公主和黔国公沐琮的婚事。 四月初,正式册封故礼部尚书胡濙孙女胡清妍为荣王妃,文华殿大学士李贤次女李瑶为郑王妃,礼部尚书章纶之女宝珠为赵王妃;尚宫沈琼莲为晋王世子妃,王钟英为鲁王世子妃,文渊阁大学士彭时之女为睢阳王妃,吏部尚书李秉之女丽君为襄阳王妃,工部尚书白圭之女秀琴为安昌王妃。下面的名单上还有一波郡王、将军;与此同时,崇德公主下嫁昭毅将军申忠嗣。 申忠嗣早在建极五年袭了千户的职位,却因为年少一直留在宫里读书,直到五年后入职锦衣卫,后来申请到京营当差,参加了辽东作战,虽然功劳不如沐琮和薛辅显赫,但也相当能看;战后论功升了正四品。 此次完婚,又升了正三品,朝廷免修了公主府,公主脸上也好看,对于土木之变的烈士家属和将士们来说,也算安慰,皆大欢喜。 王妃中,独有晋王世子妃沈琼莲出身平民,她的容貌也不算出众,但这并不是苛待晋王系,恰好相反,这门婚事,是晋王妃主动提的。 因为沈琼莲是名动当世的才女。 沈琼莲字莹中,乌程人。聪慧绝人,读书过目成诵,八岁能诗。歷史上天顺末年置女官,备顾问典宫籍,诏征天下才,沈琼莲中选,时年十三,入为女秀才,试《守宫论》:甚矣,秦之无道也,宫岂必守哉?英宗甚喜,擢为第一。 这回也差不多。汪舜华是女人,自然女人用起来更顺手,加上要为亲王宗室选择端方的大家闺秀为妻,因此格外重视才女的培养选拔工作,沈琼莲就是这样脱颖而出的。 这样的才女,汪舜华相当满意,就留在身边伺候文墨,西苑赏花也让她点评诸人诗词,颇有上官婉儿称量天下的味道。 不过沈琼莲毕竟比皇帝大两岁,汪舜华又认定于锦鸾为皇后,至少在嫡子降生前,不希望有宠妃分薄宠爱,倒是没有让她伺候皇帝的意思,准备把她嫁给宗室。考虑到她的家世不算出众,容貌不算顶尖,作亲王侧妃很捨不得,准备配个郡王作正妃,哪知道晋王世子听说沈琼莲的才华,就央母亲来求这门婚事。 晋王妃见过沈琼莲,端庄聪惠的人,自无不允;连晋王也很高兴,圣旨下来就吩咐儿子:「你媳妇是天下闻名的才女,你要是不勤奋上进,可是要被她比下去!」 与此同时,汪舜华也在目送荣王前去迎亲。毕竟是名义上的儿子,除了循例念通稿,还是嘱咐要他:「你是先帝的次子,皇帝的兄长。如今既已成家,更当孝友恭顺、勤勉谨慎,为主尽忠,为国分忧,为宗室表率,如此自可富贵绵长。」 荣王的行礼一如既往的标准。 到龄的宗室要结婚,结婚满三年的可以配侧室,比如沂王、德王。侧妃都是从宫女中选择出的佼佼者,因此容貌绝殊。尤其沂王的两位夫人,其中一个江南美女邵氏,更是天仙化人。 汪舜华搁下笔,听说邵贵妃是宪宗除了万贵妃之外最宠爱的妃嫔,既然抢了人家皇位,就把宠妃还给人家吧。——真不是她记性好,而是这位邵贵妃太好认,一连死了七个未婚夫,有一个还是在结婚当天迎亲路上挂的。即便是最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穿越过来,还是难免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这种危险人物,离自己的儿子越远越好,别人的儿子就算了,听天由命吧。 皇帝为此很是不高兴——他听人说过邵氏美貌绝伦,并不亚于瑞王妃吴氏,结果被他妈一个一个往外送! 汪舜华笑盈盈地看着他:「你还没大婚,倒先惦记这些了。几个美女就让你捨不得了?你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想要什么样的美女找不到?怎么不知道以后会有更出色的?」 皇帝这才怏怏的退下了。 可以说,养在太皇太后和太后身边的适龄女子基本上都已经嫁出去了,没出阁的也已经名花有主。 汪舜华下旨,让她们去女宗学进学;跟在她们身后的,还有从宫女里面选出来的佼佼者,这些就是以后嫔妃王妃郡王妃的人选。 这也成为定制。 大家心里有数:太皇太后年老,而皇帝年长,该避嫌疑了。 四月十六日,世宗嫡次女永宁长公主下嫁黔国公沐琮,婚礼更是热闹非凡。 公主出嫁的排场和三年前永安长公主出阁是一样的,但是永宁公主毕竟是远嫁,沐琮又是青年一辈的翘楚,汪舜华半是不舍,半是喜悦,因此私房钱很是丰盛,甚至超过永安公主。 皇帝亲自带领亲王勛贵将姐姐送到黔国公府,则更是前所未有的恩遇。 当天,送嫁的火把映红了半边天,蜿蜒不断的长龙让半个内城交通瘫痪。 北京城喧闹着,欢庆着。 再次嫁女的汪舜华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眼泪却忍不住坠落下来,孩子们越来越大,离她也会越来越远。 永宁长公主和沐琮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婚事也是早就定好的,如今花好月圆,自然柔情蜜意,恩爱非常。 小两口入宫谢恩的时候,看着他们无法遮掩的柔情蜜意,太皇太后和汪舜华都感到了安慰。 太皇太后强打着精神,吩咐了几句,就回宫休息了;汪舜华又说了几句,这才让他们去拜见皇帝。 274、太皇太后的后事(附小剧场15) 四月底,亲王郡王驸马们去天寿山祭祖毕,匆忙往回赶。 五月初一一早,宫里响起了丧钟。 太皇太后吴氏驾崩,享年七十四岁。 事实上,大家心里都有数,今年之所以这么多亲王公主赶着结婚,大抵就是因为太皇太后病重,汪太后为了让她高兴,或者说放心,所以把能办的都办了。 看着这么多后辈一起结婚,尤其永宁公主等养在身边的孩子,太皇太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但短暂的高兴过后,病势还是不可避免的加重了。 就在王公回京的当天,太皇太后撒手西去。 临终前,太皇太后拉着皇帝的手:「你已经长大了,我也就放心了。就算见到你父亲,也有可说道的了。」 她的眼睛已经睁不开,只能摸着皇帝:「你还年轻,要多听你母后的话,不要违拗她的意思。她也怪不容易的。」 皇帝哭着称是,太皇太后伸出手来,汪舜华赶紧握住,听她说:「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好在皇帝已经快成人了,你啊,也别那么辛苦,什么事让皇帝带着大臣们去做;你就回宫好好地颐养天年,也很好。对了,西苑的风景是真的好,碧波千顷,云霞万里,气候是真的清凉,风送荷香,云浮烟树。醋鱼是真的好吃,还有,戏也是真的好看。你给我安排的晚年,我很满意。你啊,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 汪舜华泣道:「我知道,等皇帝长大了,懂事了,成熟了,我自然会把朝政交还给他,回宫养花弄草,品茗赏雪,含饴弄孙,安享晚年。」 皇帝低声抽泣着。 太皇太后闭了眼点头,又吩咐齐王:「你母后已经把你的事安排好了,你要好好体谅她的苦心,好好孝顺你母后,忠心辅佐你哥;商氏贤德,以后成了亲,夫唱妇随,绵延子嗣,自可永保富贵。」 齐王哭着说是。 她又指了指,这回是对着荣王:「你是皇帝的哥哥,要恪尽忠诚、孝友恭顺,方为长远。」 荣王哭拜于地。 太皇太后嘆气,指了指英国公、黔国公和魏国公,几乎用尽最后的力气:「三位公主,都是在我身边长大的。你们要好好待她们。尤其沐琮,永宁要跟着你去云南,山高水远的,她母亲和弟弟也关照不到,你一定不能怠慢她。不要辜负她父母的一番厚爱。」 三人称是,旁边三位公主也哭出声来,扑到太皇太后身前叫着奶奶。 太皇太后收回手,又摸着皇帝:「我要去告诉太祖太宗仁宗宣宗还有你父亲,现在四海昇平,你也长大了,他们一定会高兴的。」 太皇太后撒了手,皇帝以下,莫不痛哭失声。 汪舜华同样泣不成声。 刚才太皇太后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皇帝已经长大,让她早点还政,否则别说先帝在天之灵不得安宁,列祖列宗也不会放过她。 这是温情脉脉的提醒,也是赤刀见红的警告。 那又如何? 她毕竟是皇帝的亲祖母,大明的太皇太后;会为自己的孙子考虑,也会为大明江山的长治久安考虑,如此而已。 回顾从正统十年初次相见,至今二十六年。她们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婆媳,其中有不和、有猜忌、也有内争,然而最终,以太皇太后彻底告别朝廷、幽居深宫告终。 平心而论,这不算完美的婆媳关系,反倒是她这个媳妇责任更大一些。 毕竟是她出面挑衅王振,导致怀献太子遇害;也是她违背祖制,大胆改革,遭来反对一片。毕竟在她临朝之初,太皇太后并没有过分的干预她。 太皇太后毕竟是老人,循规蹈矩、求稳怕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一旦大局已定,哪怕她并不理解和支持,还是乐呵呵的听从安排,到各种场合给她站台撑场,安抚宗室、劝慰宗室,用行动破除了一切流言蜚语,维繫了皇家的颜面和团结。 更别提这些年来她全身心扑在朝廷上,几个孩子基本上都是她带大的。 很可以了。 该满足了。 太皇太后的后事极其盛大,由皇帝亲自主持。 这是彰显仁孝的机会,也是他接触朝臣、料理朝政的机会。 当天,宫中举哀,颁布遗诏。 皇帝自幼跟着太皇太后,受她关照良多,甚至超过汪舜华这个母亲,自然感情深厚。在祭礼上泣不成声,宗亲文武无不感动。 六月初二,正式上太皇太后谥号:孝翼懿宪慈仁庄烈齐天配圣章皇后。 这些完成,就该正式送太皇太后到景陵与宣宗合葬。 礼部呈上了注仪,皇帝看了、改了,原先是英国公张懋护丧,如今皇帝亲自带着两个兄弟奉梓宫到天寿山安厝;同时再遣英国公张懋等三人,以葬期告天地、宗庙、社稷。 前所未有的隆重。 六月十六日,孝翼太皇太后梓宫发引。 皇帝出行,自然人马浩荡,朝野都在热切的议论,皇帝纯孝。 毕竟难得出京,齐王还有些好奇的左顾右盼;皇帝则循规蹈矩,默默地扶着梓宫,荣王也低着头,一脸戚容。 二十日,梓宫葬景陵,行迁奠及赠礼,题神主,随后启程。 二十二日,神主至京,汪舜华身率留守的宗室朝臣哭迎于午门内。 随后举行典礼,将孝翼太后神主祔享太庙。 皇帝太后带着亲王各缞服举哀,并捧神主前往太庙行礼,释服还宫。 礼仪相当浩繁,汪舜华看儿子双目红肿、一身疲惫;听随扈的宫人说皇帝在太皇太后梓宫前痛哭流涕,至于失声;忍住了眼泪,叮嘱他:「保重身体,早点休息。」 皇帝含煳的应了。 太皇太后的后事终于告一段落,但其他的事得接着干。 现在正值炎天,这样浩繁的礼仪自然很容易中暑,因此回宫后不少人都先后卧倒。包括皇帝和齐王,汪舜华大为紧张,政务先放在一边,安心照顾两个儿子,直到太医说没事了,这才放心。 皇帝躺在床上,直说:「母后,我没事,您别担心。」 汪舜华摸摸儿子的脸:「脸上白的跟张纸似的,还说没事。太皇太后临走的时候,最挂念的就是你,一定不希望你因为这事把身体搞垮了。她和祖宗们都盼着你好好的,早点成亲,早点亲政,把祖宗基业发扬光大呢。」 皇帝嗯了一声,挤出一个笑,握着母亲的手睡去。 有那么一瞬间,汪舜华仿佛回到从前景帝还在的时候,皇帝还在襁褓里,被父亲抱着一番逗乐,开始还笑咯咯的,后来累了,困了,闭上眼睛睡过去,景帝就把他放到婴儿床上,两口子靠在一起,看着他睡。 那时候,襁褓中的婴儿不仅是她的希望,也寄託着景帝的无限期待。 汪舜华伸出手来,拍打着皇帝的后背,嘴里胡乱哼着曲调,仿佛他仍然是那个婴孩。 小剧场: 皇帝:奶奶,您怎么就走了啊,呜呜呜~ 齐王:奶奶,您别走啊,呜呜呜~ 荣王:奶奶,您临终前居然还记得我,真好,呜呜呜~ 永安、永宁、永顺:奶奶,我不想您走啊,呜呜呜~ 天上人间分割线 景帝:母后,您终于来了! 孝翼太后:我的儿,终于见到你了,真好啊! 宣宗:吴氏,你好福气啊! 孝翼太后:宣宗爷,妾也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您!呜呜呜~ 胡皇后:(p′︵‵。) 孙贵妃:╭(╯^╰)╮ 孝翼太后:(#^.^#) 太祖:吴氏,你身为太皇太后,怎么不压制汪氏,任由她乱政? 孝翼太后:太祖爷爷明鑑,妾曾经想过阻止,但是汪氏意气甚坚,凡事自有主张,妾实在说服不了她;再说,她任用的都是能臣干吏,说出来的也都是道理。妾相信她一定会以社稷为重,以皇帝为念,不会做出扰乱朝纲的事来。 太祖:你!——要是你能管住她,何至于此! 马皇后:好了,说好的后宫不能干政,怎么这会儿又怪起女人来?真要按你的做法,吴氏早就殉葬了,哪里有机会管媳妇?如果皇太后殉葬了,小皇帝无依无靠的,岂不是更可怜?——汪氏虽然是媳妇,但是苦心经营这么些年,吴氏怎么能够斗得过她?换做我是宫人,也得心向给自己出路、给自己前程的主子不是?她好好的在宫里颐养天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太祖:唉!说来说去,还是祁钰活的太短,否则汪氏即便是有通天的能耐,也只能老实呆着。老四,都是你做的孽,一个比一个短命! 太宗:所以还是怪我咯╮(╯▽╰)╭我错了,我当时就该学老九一把火把全家都烧了。 太祖:你,哎! 马皇后:行了老朱,都这时候了埋怨这些有什么用?再说,皇帝都成年了,马上就要大婚亲政了,汪氏既然没有在他幼年的时候谋朝篡位,又怎么会在他羽翼渐丰的时候逆天而行?再说,按照于谦的说法,汪氏野心,不在名位,而在乎朝堂。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别整天急吼吼的,孩子们看到你都怕。 太祖:说来说去,你死的太早了。 马皇后:怎么怪到我头上来? 太祖:你死了,孩子们老不听话,惹我生气,老大又要当太子又要当哥哥,累死了,这才给了老四机会。 马皇后:() 朱标:o(╥﹏╥)o 太宗:╮(╯▽╰)╭ 275、流年不利 皇帝的病好了,倒是瑞王大病了一场,太医院的轮流去走了一遭,最后还是周王亲自出马,救了他一命。 事实上,瑞王从去年年底以来,身体一直不适;今年本来应该给他配二夫人,也不能成礼。 大家当然不知道,歷史上的申鈘就是死于五月三十日,年仅22岁。好歹这回勤奋习武,身体底子好了一些;兼之得了位绝代佳人,又生了儿子,有了盼头,因此小日子过得相当惬意。当时卧病,瑞王妃衣不解带,精心照料,瑞王心里感念,上表说愿和王妃长相厮守,不再册封侧妃。 汪舜华很是感嘆,人生的际遇真是难料。做了皇后,却被弃若敝履;做了王妃,却被视若珍宝。真可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于是允了所请,下旨重赏。 稍后,郑王也上表,他和王妃李氏伉俪情深,有此贤妻,于愿足矣,不必再立侧妃。 新婚燕尔说这种话,很多人认为郑王纯粹被老婆的美色迷惑了;但是汪舜华知道,郑王说这话,并不是突然心血来潮。父母的事情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不愿意自己的后院再有这样惨烈的争斗;何况李妃名门之后,端庄秀丽,性子也活泼,两口子成婚之后,鹣鲽情深,恩爱逾常。 只是太僕寺卿张谏和户部尚书张睿同在五月十六日去世,不能不让汪舜华痛心,接着翰林学士孙贤因病致仕;于是下旨广东左布政使薛远回京接任户部尚书——丘浚毕竟还是年轻。 太皇太后神祖刚祔太庙,就传来侍读学士孙贤和广宁伯刘安的讣告,接着文华殿大学士李贤、武英殿大学士彭时、弘义阁大学士姚夔相继卧病,让汪舜华简直怀疑人生,但是没办法,一边让商辂坚持料理政务,一边让太医尽力调治。 七月上旬,杭贵妃去世,追谥庄恭,葬德陵妃园。荣王大哭了一场,带着王妃去守孝了。 杭贵妃的死,让汪舜华难免有点兔死狐悲的伤感,因此后事还算隆重。 但汪舜华并不知道,噩梦还没有结束。 杭贵妃的后事还在办理,就接到淮王去世的讣告。歷史上淮王高寿,弘治十五年去世,在位五十四年,享年六十八岁;但这回王妃李氏、夫人杜氏相继去世,另外一位生了长女的夫人陈氏前些年也过世了,膝下一个儿子也没有,实在忧心忡忡,一不小心,憋屈死了。 汪舜华说难过肯定不是真的,但也高兴不起来,只是追谥康王。 康王没有儿子,两个弟弟鄱阳王祁鑌、永丰王祁钺都是庶出,整个淮王系没有一个正子嫡孙,必须除国。 只是淮王的独女才四岁,她的母亲陈氏是从宫里出来的,曾经在尚宫局办事。汪舜华对她还有点念想,命接进宫来,交李贤太妃抚养。李太妃并不受宠,又无所出,突然得了个粉嫩的女儿,自然是喜不自胜,只恨不能含在嘴里、捧在手里。 这也成为定制,宗室或者重臣去世,孤女没有母亲而且年幼,接进宫交无子的太妃太嫔抚养,对宗室、对太妃,都是宽慰。当然儿子就养到皇后那里,年满六岁就进学。 李贤等三人歷史上都没活过20岁,何况此番多年劳神,严重损伤了身体健康,此次又伤了元气,入秋以后病情反覆。姚夔在八月九日永远闭上了双眼,比歷史上早一年半,年仅88岁,赠太傅,追谥文敏;彭时在九月二十二日与世长辞,比歷史上刚好早了三年半,年仅82岁,赠太傅,追谥文宪;李贤则在十二月十四日溘然长逝,他倒还好,没被罗伦骂的狗血喷头找不到北,心理压力不算大,比歷史上晚五年,享年22岁,赠太傅,谥文达。 半年内,汪舜华三次出宫到重臣府上探病,看着一幕幕熟悉的生死告别场景,听着一句句相似的临终感言,简直怀疑人生;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再去探视病人,否则人家是不是不好意思不去见太祖。 还没完。 左通政陈鉴羽化,追赠通政使。他歷史上很不得志,但这回比他更能说的不是没有,何况翰林官实在宝贵,因此倒是一直留在北京。建极十二年下半年还去了一趟朝鲜,回来就升了职。 陈鉴去朝鲜,办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查勘或者说破坏人家的风水。 虽然长在红旗下,但摊上穿越这种玄幻的事情,汪舜华对很多事情还是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她早就听说棒子的青瓦颱风水有点问题,很想找人确认一下;何况朝鲜虽然是个边陲小国,但毕竟曾经独立称王,貌似朝鲜王朝持续的还挺久,倒是需要好好看看,压一压王气。 汪舜华觉得有点不好开口,但明朝大臣却很坦然——既然决定了要把朝鲜作为属地,那么自然要考虑如何长治久安。 何况受命前去朝鲜的地方官也主动申请——换地方。汉城现在不是首都了,但也是南方重镇,肯定是要设府的。那边本来就不富裕,汪舜华想着减轻财政负担,衙门就先用他们的王宫,反正朝鲜就是个郡王级,还要朝廷特许,才给亲王服饰,那么王宫估计级别也不高,网上看也就是个地主大院,不算僭越,先凑活着吧。 但是她忘了一件事:这年头讲究三教合一,所以即便是儒家子弟,也是懂风水的! 很快知府乔凤就上表,说那是伪王的王宫,臣不敢居,宜拆除,另择地兴建府衙。 当时被阁臣们大骂了一通;倒是去过朝鲜的黎淳提了出来:「朝鲜毕竟自立为王很久,为了那里的长治久安,最好派人去堪称地舆。」 ——出京给宗室挖坟,翰林院要派官。黎淳得到方家的指点,遵化县和易县两处地方,可都是实打实的龙脉!安葬皇帝都不过分的! 但这样的好风水,太旺了也不行,否则真埋对了旺子孙出个皇帝,谁受得了? 不过即便是埋在龙脉上也不可能都出真龙天子,否则十三陵区埋的各色人等多了,也没见都成龙成凤的,只有能挖出龙砂的土地才是真龙穴。 所谓「三年寻龙,十年点穴。不知扶桑不称风水。先看龙脉明堂,再确定穴位。差之毫厘,谬诸千里。」不许找真龙穴,找个好位子还是可以的,太后也希望大家子孙争气不是。 汪舜华点头,就吩咐陈鉴去了。 哪知陈鉴回来,说:「景福宫风水也还行,只是命中犯火,建成200年内必遭火灾。」 汪舜华暗暗好笑,土木建筑不怕火才叫见鬼,紫禁城不也被火少了好几次——景福宫现在就有了,居然能用到20世纪,已经算是劳苦功高了好吗? 汪舜华想起青瓦台是景福宫的后院,看了地图,圈了一下:「既然犯火,那就另外找地方吧。在这里建馆怎么样,就取名为青瓦台?」 陈鉴用关爱弱智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那压根不是活人居住的地方。」 可能觉得口气有点过火,耐着性子解释:「青瓦台这名字就很孤寒。青主木,瓦主土,木克土。瓦是烧过的土,更坚硬,木没法彻底克土,相剋更激烈,争斗不休,只有沖主。景福宫背后北岳山虽为靠山,可山呈为拉弓之形,背后拉弓,暗箭伤人,按照唿形喝象之理,这是大忌讳。前面虽有左青龙骆山,右白虎王仁山,但二山靠北岳山太近,且格局杂乱,说是山,其实是乱石丘,是典型的阴宅风水。」 陈鉴下了结论:「作为权力中心,白虎主权利,右边王仁山斜对青瓦台,呈白虎峥嵘之相,白虎得势,逢巳酉丑之年必有克。」 ——好巧不巧,建极十二年,正是己丑年,所以朝鲜被大明所灭,也可以说是天意。 这套说辞,居然和网络上的不谋而合,看来真不是个好地方。 又想起网上说棒子的国旗很有问题,八卦只有四卦,经典黑白二色变成了蓝红两色,偏偏这两种颜色在政治上是有寓意的;更要命的是两条鱼有眼无珠,没有阴阳交融的两个圆点。 看来,这些事还是要交给专业人士。 朝鲜那边风水的处理交给了陈鉴,钉钉子之类的事明朝做不出来,但其他的办法多了去,想西安十三朝古都的王气,都能被太祖一座钟楼镇压下去,小小的汉城,不在话下。 如今陈鉴去世,汪舜华还是有点难受的,下旨安排后事;只是没几天,太常寺卿邢让去世;不久,传来都督刘玉的讣告。 巡抚辽东的右佥都御史徐瑄也去了,也不过六十。 没多久,兵部尚书罗琦去世,也就六十出头。 汪舜华真的觉得太皇太后崩逝以后,诸事不顺。 但朝廷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做。 内阁先不管,兵部事情多,刑部尚书程信调兵部,左都御史陆瑜调刑部。 接着得到南方战报:安南攻占占城。 占城是明朝藩属,每年遣使来贡。但是今年,安南国王黎灏令占城向其进贡,占城不从,黎灏遂发兵破其国,俘其国王盘罗茶全及家属五十余人。盘罗茶全之弟盘罗茶悦逃到山中,遣使到京告难。 汪舜华自然大怒,她早就想收拾安南了,现在总算有藉口了。 只是朝臣显然不想轻启战端,认为应当遣使往谕黎灏还占城王,以扫安南跋扈之志。 毕竟国丧期间,不能动手。 汪舜华于是命给事中陈峻、行人李珊前往以封盘罗茶悦为王。等行至占城新州港,守者拒其进入,方知占城已被改为安南的交南州。不得已还朝。后安南又遣兵俘盘罗茶悦,占城灭亡。 276、多事之秋 八月初一,正式颁布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废奴令。所有的卖身为奴的人员从此开豁为民,编入正户,本人允许应徵入伍,子孙允许科举应试,总人口在八百万人左右。 当然,考虑到社会安定团结的需要,出台了不少配套政策。一是鼓励原主继续留用,工钱给不给给多少你们自己定;二是如果不愿意再继续使用的,那么就按照每月五钱的标准,用半年工资作为遣散费,也就是每人三两银子,当然光棍还好说,如果拖儿带口的就需要好好算算帐,当然已经死了的祖辈就算了,普通中产阶层不像宗室财大气粗可以劫富济贫;三是六十岁以上和十五岁以下的,如果有直系亲属依靠还好,如果没人可以依靠,那你们就只能养着,前者要养老送终;后者养到十五岁就行。 ——为了达成这个共识,全国上下已经争了好几年,但是大局已定,文件到底是出台了。天南地北的,要想全部招进国营企业不现实,让朝廷来兜底更是空谈,只有挑动奴隶去和奴隶主较劲,朝廷来做裁判,才有可能消停。 当然这是政策上的,难保在具体执行的时候走样。你们摆平了什么都好说,摆不平闹到官府,就要严格执行。 一句话,搞定就是稳定,摆平就是水平,没事就是本事,妥协就是和谐。 过了中秋节,黔国公沐琮带着永宁长公主起身前往云南,汪舜华和皇帝送出宫门外,并让荣王和齐王送出北京;一同参加送行的还有亲王宗室以及英国公张懋和魏国公徐俌,以及永安长公主、永康长公主,此外还有在京的朝臣,包括勛贵阁臣以及各衙门的官员。 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沐琮夫妇的行囊很多,车马数千,但没有人非议,因为除了赐给他们的嫁妆,还有相当一部分,是书籍。 云南地处西南,文化相对中原地区来说,比较滞后。因此早在建极八年,沐琮奏请汪太后,准备加强文化教育事业,除了办好官方书院,还要支持民间讲学;其次,就是仿照中央图书馆,在昆明建立一座大型图书馆。 这样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汪舜华当然是全力支持。除了从内库里取出一部分藏书,还取出二十万银子,命礼部採集书籍,赐给黔国公和永宁长公主。 当时云南方面得了旨意,就开工兴建,上半年已经完工。 七月里,任命各省的乡试官,其中程敏政和李东阳为应天府乡试考试官;周洪谟和徐溥在顺天府主持考试。 汪舜华有点担心程敏政管不住自己,惹出点新闻,没想到乡试一切顺利,想来这些年的话还是没有白说,何况过早锋芒毕露,自然会有所收敛。 只是没想到敏政和东阳入宫述职,不仅带来了最新的南京四十八景图诗,还呈上了调研报告,主要有两则。 首先是关于快递的。当然现在没有这个说法。国家有驿站,但这是官办官用,覆盖面广,但使用率不高;民间有民信局,但是资本的尿性大家都知道,杀头的生意争着上,赔钱的买卖不会干,因此主要集中在东部地区,广大中西部地区还是主要靠人肉快递。捧着金饭碗要饭,这绝对不是聪明人的做法;再加上刚颁布了废奴令,理论上八百多万人没了工作,虽然国家建立了不少纺织工厂,但大家都担心再次加重流民问题,因此想了不少办法。程敏政建议对驿站进行改革。 明朝在主干道上设有驿站,另外还有递运所,是从事货物运输的部门,主要是预付国家的军需、贡赋和赏赐之物。当时基本上是採取定点和接力的方法。因此,除担负驻地指定运输路线的任务外,还要做好海、河运输的集散工作,这无疑是最科学合理的设置。 首先,驿站和递运所原有的官方传递功能要保留。考虑到官方文书的保密和时间要求,尤其军需的繁重性和紧迫性,建议专人专办,也就是现有的从业人员不必裁撤,当然有老弱病残不堪使用的,可以发给遣散费。驿丞虽然不入流,但也是吏部任命的,一般从屡试不第的举人或者秀才里面挑。 其次,要努力发展业务。西部地区还好,东中部地区对传递需求很大,那么就要适当扩充规模。根据需求,设定编制,从民间选择丁壮加入到驿站和递运所,承担为民间运输的任务;当然,寄件要检查,危险品什么的免谈;寄件取件出示黄册,毕竟现在没有身份证;收费就按照重量和长度按距离来算,肯定比民信局要便宜一些。 汪舜华很感兴趣,大家都觉得很有意思,主要是书信传递不便,去年的信今年才收到,不是什么新闻;只是争论很大,朝廷的驿站该不该给百姓使用,会不会贻误正事? 敏政显然准备充分:「唐代国际交流频繁,各国使节和官员公差往来大为增加,朝廷改驿为馆驿。由于耗费巨大,为保证正常运转,一般由政府指定当地富户主持,并任命其为驿将或捉驿,负责对驿丁的管理、馆舍的修缮、接待和通信工作及其月报的报送,并出资弥补驿站的亏损;有些头脑灵活的驿将则利用馆驿社会交往之便从事商业活动,达到以商补亏的目的,甚至不少人成为工商巨贾。」 「唐朝的驿丁80%以上为被徵召轮番服役的农民,加重百姓负担,不好;咱们直接招募,虽然增加了支出,但肯定不如收入多,而且解决了就业,一举两得,多好!」 汪舜华点头,询问大家的意见。其实这是兵部的事,车驾清吏司掌全国驿传等事。程信避嫌没有说话,两位侍郎觉得不错,虽然有加担子的嫌疑,但能为朝廷分忧,不会有二话,只是觉得工程量有点大,建议一步步来。 汪舜华点头,就让程信拿个初步方案。 程信看了儿子一眼,就接了旨。 敏政没想到会给父亲找麻烦,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事情还要接着说。 第二件是有关金融的。以前大家都很不屑谈这些,认为是商人做的事;但是经过财政改革,敏政和东阳都发现空谈义理没有作用,还得谈实际的国计民生。 现在经济发展迅速,货币需求自然也很突出;带着几千几万银子还好,扛着一堆铜钱那就真让人头疼了。宋朝产生了纸币交子,可让明朝玩坏了,虽然已经废除了十多年,但大家都心有余悸,可以想见短时间内不会再发行纸币;但就算有了纸币,长距离大批量运输也很麻烦,现在没有电,没有网际网路,刷卡不现实,但办法总是有的——通兑。 正统以后,宝钞贬值,政府放松用银禁令,银钱公开流通。此后,私钱庞杂,铜钱轻重不一,成色各异,制钱、私钱、白钱三者之间的比价差异大,变动多,兑换业更为发达;虽然建极通宝发行后,终结了混乱不堪的货币史,国家经济更加规范、有效;但作为铜钱,确实存在着运输不方便等问题。 现在程李两人联名建议,朝廷在全国各省府县建立银号,一是进行货币兑换,确保市场流通的货币质量;二是办理存放款,用来监视金融流通,同时贷款利率肯定比民间信贷低一些,算是减轻百姓负担,当然要严格资格审核,减少呆帐坏帐;三是办理汇通业务。按存户寄存钱,填发存款收据,不记名,认票不认人,可市面流通,全国通兑,当然要收取一定的手续费。此处交款,彼处用钱,手续简单,使用方便;朝廷也可以有效利用大量社会资金。 这个建议实在很好。事实上,现在钱庄、银号已经产生,只是都是小打小闹,上升不到国家层面;汪舜华也曾经想过,只是动静太大,实在顾不上来。 银行不仅赚钱,更重要的是关乎政策的执行;尤其是工商业日渐兴起,国家资本要发展,民间资本也要利用,但资本这东西是头嗜血的饿狼,必须要有个能牵引它的东西,否则它就能把你给吞了。 银行,就是最好的牵引线;可以让你活,也可以让你死。 在生产迅速扩张的时代,很多人往往只看到滚雪球的利益,却忘了现金为王;一旦资金鍊破裂,黄金卖不出铜价。 掌握住了银行,就掌握住了经济命脉。 这样要命的东西,一定要掌握在国家手里。 丘浚琢磨了一下,觉得建议很好,于是站出来贊成;薛远也没什么话说,虽然现在户部事情很多,但当官就不要怕有事,否则就去南京了。当然也有人觉得朝廷去插手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实在很没有必要,容易造成官僚队伍臃肿;不过商辂倒觉得主意不坏,汇通天下,多好!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驿传改称邮驿,秦朝就这样称过,负责全国物流运输,由兵部负责;金融机构称为银行,在北京设立总行,各省、府、县分别设立分行,只对上一级负责,不用对地方政府负责,由户部管理。执行和管理办法两个部门下去仔细研究,尽快拿出方案。 众人领旨。 汪舜华转头再次看了一眼程敏政和李东阳,眼前两个眸正神清、英气逼人的年轻小伙子,实在没办法和歷史上一个有贪官嫌疑和一个伴食宰相联繫起来。想来这些年奖励功臣、重用能臣还是有效果的,否则像于谦那样的功臣落得抄家处斩,反倒是王振死了还要建庙祭祀,也就别怪群臣畏畏缩缩,不敢进言了。 汪舜华第一次觉得平时那些不中听的言辞也没那么无法忍受了。 国士待之,国士报之,如此而已。 应天府乡试第一是吴宽。程敏政、李东阳都对他的文章书法赞不绝口;但最引人关注的是来自四川的举人杨廷和,才十二岁。 翰林院的才子们听说了,都有点后生可畏的味道;汪舜华眼皮直跳,这可是个大人物,曾经把嘉靖欺压得死死的;当然他的宝贝儿子杨慎比他更了不起、也更悲催。 程敏政和李东阳回京已经年底了,程敏政匆忙跑去给岳父送终,朝廷里则在进行新一轮人事调整,万安担任太常寺卿;南京太常寺少卿潘荣则升宗人府府丞,南京户部左侍郎陈俊升户部右侍郎;原吏部尚书崔恭起復,南京那边缺人已经很久,还是让他去了;与此同时,南京工部尚书已经出缺了一年多,左侍郎郝璜身体不好。于是同意让他致仕,把名声很好的右侍郎范理提为尚书,又让工部右侍郎柳春去南京担任左侍郎,通政司左通政萧彝为南京工部右侍郎。 范理字道济,号操斋,天台人,宣德五年进士。 陈俊字时英,莆田人,正统十三年进士。他多年在户部任职,熟悉钱谷,为官清正,很得百姓称颂。 与此同时,原云南右布政使李春任工部右侍郎。李春字遇时,号竹素,山东丘县人,曾上书皇帝七十二疏,满朝称之「李铁面」。 程信很快拿出方案,依託现有的资源进行拓展,分驿、站、铺三部分,站是传递朝廷文书和军事情报的组织,为朝廷专用。铺递用以办理民间业务。凡州县公文物件,都由铺递传送,原则上每县设立一处;领导由朝廷配备,统一为一人,其下业务人员根据实际需要在当地招募,核准后按月给工钱。 丘浚亲自去民信局考察,又和大家反覆商议,机构设定和业务范围已经定了,直到年底,才拿出了具体的管理办法,和清末的票号管理就很接近了。 首先时间问题。将近3000家银行,肯定不能一步到位,那么就先两京,然后东部发达地区,然后中部、西部地区,由省往下,一步步来,争取十年内完成所有布线任务。 其次人从哪儿来。这是要命的问题,银行不能一步到位不是因为别的,就是专业管理人员不够,修房子都是小事了。首先民间现在有很多银号、钱庄什么的,去请,总部领导给正五品待遇,省级正七品、府县八九品,员工基本工资统一,可以根据实绩发给奖金,不怕没人。 然后就是管理。在社会上招募18岁以下青少年,学徒三年。分文不取,三年后,品德端正,珠算、书法等技能过关者转正。 最后是汇票本身。全国范围内通用,业务量大,一定要做好防伪。不过有发行宝钞的经验,再进行改进,就很容易了。手写汇票容易涂改,那就按照宝钞来,统一印制面额不等的汇票。 因为对宝钞心有余悸,百官争议很大,汪舜华也就没有表态。不久,丘浚拿着几张样票进宫。每张格式都一样,首面都印有券字和图案,中间两面印有竖格,写有汇兑字号、银两数,年月日等内容,尾面还印有信行二字,并加盖的三种印章,此外上还有密押及防伪水印,保证汇票的安全。 汪舜华还是不放心,现在没联网:「成千上万两银子,此地汇出,以票作凭,到异地兑付,如何保证安全可靠,防伪防假,不出差错?」 丘浚回答:「採用书写、密押、夹印等三项防伪防假措施。首先汇票都有统一的标准、格式和填写的内容,不能随意涂改,更不能伪造假制,如有发现,不仅汇票作废,而且告官究治;此外各银行书写汇票的人都要固定,此人的字迹要通报各分号庄,使大家都认识,能辨别他的字迹特点,识别汇票的真假;此外,银行经理还必须亲笔签字,不准别人代书。」 「其次,在每张汇票上都有签发时间的代号与汇款银两数目的密码,只有本银行的帐房先生和经理知晓,而且每三个月变更。比如银两数目用生客多察看,斟酌而后行十个字来代表壹贰叄肆伍,陆拾十个数目字;用国宝流通四个字,代表万、千、百、十四个单位数;用谨防似票冒取,勿忘细视书章十二个字,代表一年中地十二个月;用堪笑世情薄,天道最公平。昧心图自利,阴谋害他人。善恶总有报,到头自分明三十个字,分别代表每月中的三十天。」 「此外汇票纸内还有夹印的水印,技术高明,极难防制。」 「每张汇票上还盖有银号的图章,刻得非常精细,也是极难防制;就算汇票遗失,持票人只要立即知会发出汇票的银行,便可以声明作废。如果盗贼用之,如同自投罗网,如是别人拾得,亦取不出款项,因为不知汇款时间和数额。汇款人遗失汇票,原开出汇票的票号有汇款时登记的存根,只要查证属实,就根本丢失不了。」 确实考虑很周全,汪舜华点头,据说明清山西票号搞得不错,可惜她没有研究过,想来技术上不存在壁垒。那明年就在北京和南京试点,如果成功,就向全国推广。 丘浚领旨,下去办事了。 也就是在这一年,秦王府宗室郃阳王公镗去世,享年四十。他是秦康王庶三子,头代郡王,可三个儿子都是庶出,于是拿着惠恭的谥号除国;晋王宗室宁化王美壤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的父亲宁化懿简王济焕是晋恭王庶四子,自己是庶长子,三个儿子也全是庶出,拿着僖顺的谥号除国。 襄王手有点抖,他不知道,歷史上继承王位的庶二子钟鈵不是善茬,淫乱暴虐,不孝母亲,弘治四年革爵,发高墙;周王府宗室镇平王,周定王朱橚的庶八子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享年七十二,在位七十年,儿子年纪自然很不小。可惜都是庶出,拿着镇国将军的爵位终老;沈王府宗室沁水王幼塐也死了,世子诠鐕已经拿到了即位资格证,三年后就可以晋封为王;当然,遂平荣靖王子墌孝期已满,但嫡长子同鐎因为守孝没有参加成化六年的考试,就只有再等两年了。襄王嫡二子宁乡王祁鐄去世,没有儿子;妃李氏早已去世,侧妃侍妾也没留下子嗣,这个只有除封。 277、延绥大捷(建极十五年,1472年) 在一片热闹中迎来了建极十五年,今年接受朝贺的亲王里少了淮王,这也意味着亲王级别降到了18人。 只是不管是朝臣,还是汪舜华,心情都不能说坦然。 毕竟皇帝明年就二十周岁了。 既不大婚,也不亲政,实在说不过去;今年是会试之年,估计举子们会拿这个做文章。 但现在确实还不是交权的时候。 正月里,得到虏寇入大同西路的消息,虽然被击溃,但汪舜华显然不满意;让王越等加紧操练,伺机杀敌。 年还没过完,沈王府平遥王幼土量薨,享年22,追谥惠恭。他是僖靖王的嫡长子,正统十二年袭封,不过无子,除国。 接着得到刘永诚的讣告。他于二月十七日逝世,享年八十二岁。平定夺门之乱后,他仍然在京营指挥操练。养子刘聚等到地方平乱有功,先后进职。永诚以盈满为惧,于是屡次上疏请辞,未获准许。朝廷接连收拾孔家张家后,他又上疏将累朝赏赐的产业、俸禄、侍从等全部上交,汪舜华这才允许他辞官,同时又赏赐了宅邸和大量珍宝。 如今永诚去世,不用刘聚开口,汪舜华不顾阁臣反对,追谥「忠肃」,配享宣宗庭庙,赐祠额「褒功」。 永康长公主主持了今年的亲蚕仪式。 今年又是京察年,吏部忙得团团转;不久得到致仕南京吏部尚书魏骥去世的消息,享年九十八,谥文靖。 汪舜华很是感嘆——真是人瑞啊! 这一想,有件事就该提出来了——退休制度。明朝没有强制退休制度,官员以何官称致仕,致仕后的是否给俸禄等待遇,与皇帝的恩宠程度有关。比如王翱、胡濙等人,年过八十还担任尚书;韩雍得罪了人,三十多岁就让他回乡。此外,一遇到天灾人祸,言官就要上书弹劾重臣,重臣也要上书自求致仕,搞得汪舜华不胜其烦。 现在援引《尚书》「大夫七十而致仕」规定,规定五品以上的大夫七十岁、以下的六十五岁退休;当然到集贤院的就不算。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请致仕,年龄到了该退休的时候会让你退休,当然如果犯了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诫勉、警告、调职、降职、免职,这是问责,然后再说问罪,那就是大理寺的事情,不是说退休就能万事大吉。 ——致仕以前,是要进行经济审计,中央各部官员和各省三司衙门主要领导交督察院,地方官员由各省提刑按察使司审核,然后由吏部给出初步意见,交太后皇帝裁决。优等支原级别年俸支二分之一,合格者支五分之一,不合格的就自己回家种地养自己。其中优等不超过总人数10%。——督察院和吏部都不想得罪人,没关系,犯了什么错、受到什么处理一定不合格先亮出来。这时候就不算兼职了,以最高的品级计算。——你们不是很闲吗?那我就给你们找点事做! 不用说,这笔财政支出不算小。但是群臣都很高兴,太后真的是爱才惜才,连这也考虑到了。 鲁王府安丘王泰土宁薨,年六十二,谥靖恭,他是鲁靖王庶四子,嫡长子阳鐆五年前去世,不过嫡长孙当澻已经十八岁,早已通过了考封。这孩子是宗室中有名的孝子,父亲死后朝夕号泣,三日水浆不入口;而后母妃患病,祝天欲以身代母。母亲去世,亲自扶柩徒行六十余里,上表愿以麻衣终身在山庐墓。当然被朝廷拒绝,但坚持三年不钦酒茹荤。汪舜华觉得就算是作戏,也堪为表率了;转头对襄王说:「这等孝子,正该表彰。」 今年的会试,吴宽第一,但真正值得高兴的是,官军在延绥取得了重大胜利! 今年二月,鞑靼从海东山等地入明境剽掠,王越率部出大同,于黑石崖追败鞑靼,生擒二十人,斩首一百八十三级人,获马七百二十九匹,器械六千二百余件。 汪舜华自然高兴,下旨褒奖。 六月,鞑靼入寇平凉巩昌临洮等处,歷史上杀虏人畜三十六万余,这回自然不是如此。余子俊在延绥修筑边墙已成,鞑靼无法进入河套,城楼上明朝大炮铺天盖地的喷射下来,而后王越率领援兵杀来,一时溃不成军,留下一千多具遗骸狼狈而去。 鞑靼还不甘休,转进西边,进犯贺兰山。这也是多年来双方一直较量的焦点。王越分三路进兵,直捣贺兰山:延绥参将领兵二千出南路;宁夏参将领兵二千出中路;王越自领三千人马,居中总制,另命北、南二哨分别于花果园、蒲草沟击败鞑靼军,斩首八十级。二哨合兵追击至大把都,鞑靼军分为三部突击,试图冲散明军。明军下马以枪铳回击,鞑靼军稍稍退却,明军乘势急击,斩首五十级。日晡时分,北哨收兵返回,并在路旁设伏,鞑靼军来袭,遭遇伏兵,被迫撤退。南哨率军拦截鞑靼军退路,又追斩首三十级。其后再追至柳沟,斩首十级,鞑靼军向西败逃,官兵才回到宁夏城。 此前红盐池之战以后,明朝对套内残余的鞑靼势力进行了清剿,此战以后,河套平原虽然还是无法实现「夜不闭户」,但「路无盗贼」已经不是空谈。 此番大捷的最大功臣王越获得了赐田和赐金的奖励,同时俸禄也涨了;而其他将佐也得到了相应的晋升,其中包括襄陵王的庶长子范址,今年四十三岁。他在建极六年从军,先在禁军当差,后来参加辽东之战,因功升参将,考虑到他家在平凉,因此调到甘肃协助守备——按照祖制,镇国将军俸禄千石,相当于一品,但如果宗室都这样入仕,没多久军中就真的成了朱家的世界了。 因此约定,镇国将军从军,同正四品,辅国将军同从四品;以下将军中尉递减,皆支双俸。宗室部分由宗人府发放,军中部分由军队发放。 当时朝臣坚决反对任用范址,担心养虎遗患;汪舜华倒觉得既然有诺在先,就必须要兑现承诺,否则以后何以取信于人?现在边将本身权力有限,何况他父亲襄陵王入京居住,不怕他作妖。 此次进正二品万全都指挥使,襄陵王自然是喜不自胜,宗室们也纷纷称羡。 建极八年,蜀和王的庶四子友贡,也就是歷史上的石泉荣穆王,中四川乡试,次年殿试三甲,授了广西县令,后来又调到江西,今年回到北京担任礼科给事中,官位不高,和普通进士一样的待遇,但很让宗室们感动,因为朝臣们要求宗室只能到南京任职,或者担任一些冷衙门的职务,这还是汪舜华争取来的:「都是天子手足,即便不能破格提拔,也不用百般防范。」 大家倒是真相信汪太后求贤如渴了。 三月十五日举行殿试,吴宽又夺得了第一,正式成为继黄观、商辂之后连中三元第三人。当然读卷的商辂有点不爽,但已经当上了建极殿大学士,况且女婿刚刚获得大捷,他心里高兴,也就不计较了。 于是就这样定了。 吴宽字原博,号匏庵、玉亭主,直隶长州人,年三十八。成、弘间,以文章德行负天下之望三十年。 榜眼刘震,字道亨,江西安福人,年四十。才学横溢,文思敏捷,下笔立就,不袭陈言。彭时本来准备推荐他做状元,李秉笑道:「彭阁老,你们江西真是出状元,这下又出了一个。」彭时一惊,他是江西人,此前罗伦、张升连续两届状元都是江西人,士林早有议论;于是转而极力推荐吴宽。商辂正在庆幸,看彭时画风突变,脑子一懵,喉咙就堵住了。 探花唐英,字士英,后復名李仁杰,年四十,福建莆田人。 可惜杨廷和没有继续传奇,名落孙山;汪舜华倒是没什么感觉,十三岁的孩子,做官还是太早了,揠苗助长,没有必要;但毕竟人才难得,让他去了翰林院。她倒是看过网上关于杨廷和是杀害武宗幕后黑手的揣测,觉得比于谦是土木之变幕后操控者靠谱不到哪去。 毕竟是神童,大家对他都很爱护。 最年少的进士就是杨一清,才十八岁;汪舜华自然听说过他的事迹——太有名了,因此特意交代选了庶吉士,不用和上辈子一样在中书舍人的任上很久。 杨廷和字介夫,号石斋,成都府新都人。 杨廷和是明朝有名的大帅哥,杨一清的相貌也很有名——有名的丑。 杨一清字应宁,号邃庵,镇江府丹徒人。杨一清不仅貌丑,而且丑的非常有特色。正史盖章:隐宫,貌寺人,无子,就是说有太监的可能。 潘安和左思站在一起,那视觉冲击力,还是很明显的。 不过杨一清名气太大,汪舜华倒是没有以貌取人的意思,夸了几句少年有为,让他再接再厉,就转过头去说别的事了。 今年三甲进士中,还有蜀和王的庶六子友墂,歷史上的庆符恭僖王。兄弟同登科甲,即便是书香门第也是难得的荣耀,何况宗室?因此,大家恭喜的时候多了几分真心,瑞王还开祠祭祖,向列祖列宗禀告这个好消息。 朝鲜行省此次产生了10位进士,不少,也不算多,看来彻底融入中原,还有一段距离。 《朝鲜志》的编撰正在抓紧进行。朝鲜王室成员被带到北京,经过李瑈李晄父子两轮屠杀,后面两班文武作乱,自然也要找王室成员出头,至少拉个旗帜,又被沐琮轮了一回,如今剩下的都是支脉很远的旁支,实在牵扯不到;当然人数也不少。留了几个才学不错、名声不错的,给了个史馆待诏的身份留在北京,余下的就只有自食其力。 很多朝鲜的书籍被带回了北京,一些名家的诗文集被公开刊刻发行,其中生六臣之首金时习的诗文受到士大夫的肯定。他的小说集《金鰲新话》中几个故事则被改编成戏曲,在民间广为流传。 金时习字在李瑈篡位后,焚毁书籍,撕碎儒服,削髮为僧,四处云游,并开始文学创作。他的小说都是以才子佳人为题材,篇篇不离鬼怪神异之事,甚至每篇小说都可以找到原型,当然也加入了不少地方特色。 老百姓乐呵呵的看故事,官方史料则交给翰林院作为参考。 但就是这些没有公开刊刻的史料,在朝堂上引发了轩然大波。 朝鲜受中原王朝影响很深,来往又很频繁,所以有样学样;但曾经是独立的王国,所以关上门来没有太多的忌讳。 和唐太宗无关,编排他老人家是明清易代之后的事,现在朝鲜人还没这样的勇气。 是有关明宣宗。 朝鲜王朝已经灭了,汪舜华急着盖棺定论,所以马上下令编纂地方通史。 这也容易,朝鲜和明朝一样,有实录。 翰林院和朝鲜史馆的学者们其实也没当回事,面子工程嘛,过得去就行。 只是当他们翻开实录后,笑容凝固了。 朝鲜和明朝往来使者来来去去就那些人,所以交往的时候就没那么多拘束,当然朝鲜使者可能也比较八卦,听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消息,于是写进了官方史书。 诸如太宗打算纳朝鲜公主为妃之类的边角料没啥,反正当年后宫里有的是朝鲜女人;说你们那里女人装疯卖傻不愿意入宫也没啥,反正前些年宫里真不算好地方,咱们这也抢着嫁女儿;不愿意让大明公主做世子妃也没啥——这个可能想得有点多,皇帝是不会让公主和亲的,丢不起这个脸;编造太宗凌迟三千宫女的事情已经很让文官们生气了——妈的这么大的事我们怎么不知道。 世祖实录尤为精彩:宣德六年十二月癸巳,朝廷遣太监尹凤出使朝鲜,公事办完就设宴款待,席间聊起了皇帝。尹凤吐槽:「帝好游戏,一旬不谒皇太后。且后宫争姤,宫人所出,潜相杀之。」 十天都不去见老妈没啥,后面一句太惊悚了,简直就是所有宫斗剧的註解。 汪舜华也吓了一跳:「还有这种事?」 后宫争宠,以至于互相残杀,这不是王朝末世,而是堪称治世的宣德年间。 巧合的是,宣德年间诞育龙种的,除了胡皇后,只有孙贵妃,并且存疑;此外,就是宫外的吴氏。 宣宗皇帝的嫔妃并不少,仅为他殉葬的,就有十人。 这么多女人,这么多年都没能生下一男半女,到底是天意,还是人力? 问题来了,宣德六年,胡皇后早已被废,又是谁该为这段歷史负责? 278、清河伯 很快,御史相继上表,弹劾孙太后残害皇嗣,要求剥夺她的封号,降为庶人。 汪舜华到底没有同意,这虽然不是孤证——毕竟前些年已经说过一次,而且有鼻子有眼;只是事情过了这么些年,孙太后也已经死了,孙家也完全破败了,没必要再穷追勐打,反而让人家怀疑。 汪舜华有时候会想,那个曾经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人是不是真的曾经干过这样的事?或者隐帝的母亲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好歹儿子做了皇帝,更多的女人,甚至没能等到孩子出生? 她无法说服自己,甚至没办法不去联想,歷史上景帝独子莫名其妙的夭折以后,就再也没有生出孩子,甚至撇下了三宫六院,去找了一个教坊司出身的李惜儿。 到底是色令智昏,还是病急乱投医? 那么,幕后的黑手究竟会是谁? 那位有名的打胎队队长,万贞儿,就是孙太后宫里出来的。 汪舜华想到某乎上那个有名的话题:「有哪些细思极恐的事件?」 歷史细节禁不起推敲,人性禁不起考验。 好在这一次,倒了个儿,景帝虽然早亡,到底皇位传了下来;反倒是孙太后死了,忻王至今无子。 是人定胜天,还是一山更有一山高,都不重要。 只是必须确保,将来的后宫,干干净净。 朝堂上风平浪静了,但民间的议论绝不会少,如果说之前有关隐帝的猜测还有可能是朝廷捏造的,这回是在朝鲜方面的史料里扒拉出来的,反倒增强了几分可信度;虽然朝鲜的史料一贯需要打折。 毕竟大家都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不久,接到集贤院学士萧维祯的讣告,命工部料理后事。 这一年很多人走到人生的终点,也有很多人来到这个世界,比如圣贤王守仁。 但是现在大家都不知道。 不知道也不要紧,因为还有很多事情,好的坏的。 四月的朝廷很忙,因为相当多的领导职位亟待补缺。去年一连三位大学士去世,简直乱了套;现在内阁是由商辂和邹干咬着牙苦撑,已经催了很多次了。 四月底,正式下旨邹干进位为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李秉升武英殿大学士,詹事府詹事倪谦升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尚书章纶升弘义阁大学士,河南左布政使岳正升体仁阁大学士。 岳正的生母陈氏早就被封为二品夫人,倒是嫡母刘氏没有得到封诰。言官曾经弹劾过,汪舜华没理会,摆手说:「这是我定的,不必再议。」 岳正是岳飞的后人,父亲早逝,嫡母刘氏不能容纳,逼得他们母子寄居寺院。汪舜华当然理解这种嫉妒心,但是陈氏母子现在是合法的存在,不是人家自甘堕落做小三。你老公生前管不住他,死后欺负孤儿寡母算怎么回事?既然没有尽到嫡母的责任,也就不要享受嫡母的尊荣。 岳正很是感激。 南京吏部尚书崔恭回吏部,依旧担任尚书;左侍郎尹旻、右侍郎叶盛;礼部左侍郎杨守陈昇尚书,翰林院学士黎淳升左侍郎,宗人府府丞刘珝任右侍郎,在詹事府和宗人府轮着当了十五年府丞,总算熬出头了;左副都御史钱溥到刑部担任右侍郎;户部、兵部、工部都是老面孔;左都御史项忠、左副都御史原杰、右副都御史何乔新,少詹事夏时正调大理寺卿,太常寺卿万安。 少詹事李泰去世,少詹事周洪谟升詹事,徐溥、徐琼任少詹事,府丞谢文祥、韩文,左春坊大学士江朝宗,左庶子陈音,左谕德刘健,右春坊大学士陈秉中,右庶子王一夔,右谕德陆釴,司经局洗马罗璟。 程敏政升翰林院学士,侍读学士李东阳、张元祯,侍讲学士罗伦、倪岳,侍读焦芳、彭教,侍讲谢铎、章懋。 不用说,这是力度相当大的一次高级人事变动,其中有不少官员是在地方干得不错,调到北京要害部门甚至詹事府、宗人府等部门的,谢文祥、韩文都是建极九年进士,在两个地方担任县令,都干得不错。 当然,与此同时是各部门一批年轻中层领导到地方任职。 总的来说,大家普遍升了职,都很高兴。 高兴归高兴,该干的活还得干。 朝臣们正在衙门办理交接,接到定襄侯郭登的讣告。他在六月底去世,汪舜华大是伤感,辍朝三日,追封襄国公,谥忠武,赐祭葬。 歷史上他没有儿子,侄子郭嵩继承了他的爵位。这位仁兄相当不厚道,对郭登的家人很不好。这回恭人高氏给他生了三子一女,其中长子郭岳已经二十岁,姿容俊美,善于骑射,十六岁就在大同前线杀敌,骁勇果敢,卓有父风;此前延绥厮杀惨烈,郭登念念不忘前线的儿子,直到郭岳凯旋,看到他步履匆忙的跑进来报喜,微微点头,手指着自己的佩剑,溘然长逝。 郭登的去世,不能不让汪舜华再次心生感嘆,原来距离那场天旋地转的战争,已经过去了23年。 太子报仇,千年不晚;国家报仇,二十年已经太长。因为政治家手里的权力,是有保质期的,你永远不知道,继承人是否能沿着你规划好的路径走。 行者百里半九十,对于政治家来说,那最后的一步没有走到,可能意味着前面九十九步都将作为沉没成本,被时代的车轮碾压成灰。——当年太宗何其看重好圣孙?可是放弃辽东安南的就是好圣孙! 所以汪舜华并不敢把希望寄托在后人身上,哪怕是亲生儿子。 除非有过得硬的实绩,让后人不能不沿着她的路走下去。 始皇虽亡,百代皆行秦法。 汪舜华还在伤感,又接到了代王府镇国将军仕埭的举报。说哥哥襄垣王聚众淫乱,马上派人彻查,果然查出大问题。 襄垣王的父亲恭简王逊燂是朱桂庶五子,很有才学,写了不少优美诗词,传唱一时;后来进京朝贺,汪舜华还拿这事打趣:「朱家也是出才子的。」 襄垣王是父亲的嫡长子,歷史上成化元年九月袭封,这回要晚四年。才学没有继承到,祖上的坏水倒继承到了。歷史上,他强取民间女子充宫人,长子镇国将军成银亦因选婚,强夺民人所聘妇;他又与其弟镇国将军仕堲不和,诬奏其收藏妖书等。不仅如此,因为欠弟镇国将军仕埭银二百余两,令与其婢景妙福勾引仕埭。仕埭果然中计;襄垣王趁机勒索,不果;妙福遂缢死。于是仕埭讦奏襄垣王与弟仕土瓮,子成银、成金渎乱聚淫,并纵舍人萧杰、校尉孙清、白谅等通淫妃及宫人等事。 这些年加强了对宗室的管束,襄垣王倒不敢如此大胆,但毕竟天高皇帝远,代王又长年在北京,因此放浪形骸,无拘无束。 此次汪舜华不仅派了宗人府和锦衣卫、刑部的官员,还让代王带着两位郡王前来:「如果没有问题,不会冤枉他;如果有问题,也不会放过他!」 可以想见,在搜出人证物证的那一刻,代王的脸相当精彩,如果不是左右拦住,他简直想亲自抽死这个混球。 实在是大丑闻!别的不说,居然给自己戴绿帽子,简直是大奇葩! 代王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家门不幸,出了这种东西!」 襄王等无不切齿:简直丢老朱家的脸! 汪舜华也忍不住,痛骂了一刻钟,下令襄垣王及其他有罪宗室全部发配凤阳,王妃及宫女赐死;其他萧杰、孙清、白谅等斩首。 大家都没反对,这种混帐东西,早该杀了! 这件事歷史上是成化十一年,现在提前了三年,大家都还嫌迟了。 接着得到沈王府的噩耗。陵川王世子去世,他是嫡长子,但是儿子是庶出,陵川王只有这一个嫡子,可以想见在不久的将来,会除国;当然也确实没有等太久,成化十年陵川王就挂了。 八月初,北京水系治理全面完成,汪舜华和皇帝率领宗室群臣去看了一程,相当满意;尤其是积水潭附近商旅繁华,赛过江南。 然而这一天,工程的总设计师兼总指挥徐埕看不到了。 他在一个月前的工程收尾工作中,倒在了工地上,享年六十五岁,追赠太子太保,追谥文成。 和歷史上死在同一天,也许是巧合。只是上辈子是因为仕途无望,积郁成病;而这一回,则是忧劳国事而死,自是死得其所——这辈子徐埕没有造成恶劣影响,反而有大功于国家。汪舜华倒是很伤感,想到这几年黄河和北京都平安度汛,尤其今年顺天府大旱,依靠永定河水也平安渡过,再说徐埕英年早逝,也有她的锅——不仅把人家从一个工地赶到另一个工地,还让人家写回忆录,介绍治水的经歷;另外还要写水利学专着,用以教授后来人。结果徐埕白天上工地,晚上点蜡着书立说,工作倒是弄得差不多了,命也交代了,也算是鞠躬尽瘁。 这只羊算是彻底被薅秃了。 汪舜华有点愧疚,破格追封徐埕为清河伯,追赠太保,子孙世袭。他也成为建极时代唯一一位非军功封爵的勛贵。 徐埕妻蔡妙真,是北宋端明殿学士蔡襄的后人,封为清河伯夫人。徐埕有一子六女。儿子徐世良,侧室苏氏所生,建极九年进士,跟随父亲办事,不能袭爵,封一品都督;两个女儿早夭,其她四个分别嫁给祝瓛、蒋廷贵、朱琇、王瑮,都是江南颇有名气的才子。 汪舜华看了行状,记得当年看八卦,说祝枝山是徐有贞的外孙,那么估计祝瓛就是祝允明的父亲,看来这世界真的很小。 但汪舜华不知道,蒋廷贵的儿子蒋焘也是当时杰出的文学家。 而因为朝廷崇文尚武,包括朱琇、王瑮等原本在歷史上默默无闻的,也开创了一番事业。歷史上这些人是徐有贞被贬斥回乡后结的亲事,如今是跟着徐埕办事,因为是同乡,定下了婚事。 279、永乐大典 三月里,十三经整理工作顺利完成,经商辂、杨守陈、黎淳等验收合格,交由知名台阁体书法家李应祯抄录。可惜台阁体的开创者沈度已经去世,否则真是不做第二人想。 不过李应祯也不是等闲之辈,是文徵明和祝允明的老师。 歷史上李应祯因为性格缄默,不屑应酬,因此留下的传世作品很少;但这一回,有十三经石刻的底本,足够让他的作品流芳百世了。 当然,这是一个极其艰巨的任务。当年从后蜀广政初年(138),直至徽宗宣和五年(1123年),歷时230余年才完工。 割据政权的国力不可能和大一统王朝相比;而且蜀石经本身也不是持续刊刻,而是断断续续的,因此这一回,也就是几十年的功夫。 六月里,大明中央银行在原安艮厂立起来了;中秋节前,顺天银行和应天银行也开张了,当然下面的县最早也要等到年底。由于方便安全,很快被踏破了门槛。 邮驿对技术要求没那么高,四月里两京就开始接生意了;年底前完成顺天府、山东、江苏、应天府、浙江五省布点,自然是顾客盈门,忙得不可开交。 但朝廷还在忙着另外一件事:重录《永乐大典》! 两朝实录编好了,宗室的教材编好了,连《大明律》都完成修订了,下面自然就该说这些大部头的书籍的编撰了。 汪舜华早在建极三年底提出了这项工程,却迟迟没有上马。当然不只是有其他文献要编纂的原因。说到底,改革正在进行中,把大量反对者集中到北京,都不用他们自己天南地北去串联,就可以直接跑到大明门外聚集造势。 还是再缓缓。 如今内部改革已经到位,剩下的都不过是扫尾的事;这才能把他们聚集在一起。 首先就是重录《永乐大典》,这不是什么问题。这样的惊世巨着,只能放在文渊阁吃灰,确实不应该;更要命的是随时都有丧失的可能。正统十四年,南京文渊阁大火,《永乐大典》原稿付之一炬。开国一百多年了,读书人逐年增多,可是能考上的确实凤毛麟角;剩下的,只是抄书,书法好就行,让礼部和翰林院去考核,招两万人都不是大事,这还是太宗时期的规模,不过考虑到和后面的串联起来,就不需要这么多人;否则隔着十来年再招人没必要。汪太后说要抄三十部,能不能做到先不说,总归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大家都懂。 关键是最后一条,不用说,准备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那么从现在开始,就可以着手准备,一是大量採购,二是鼓励民间敬献。 事情定下来,那么就可以着手准备了。国家图书馆已经开张了,但是这么多编撰官的衣食住行朝廷要管。白圭在顺天府衙附近找到一片地方,离国子监不远;是国子监的两倍大,当然主要是抄书的堂馆,宿舍占地面积真不算大,有钱的自己出去租房,书手们只有睡通铺。建极十三年秋开始施工,去年就已经完工了。 后面有点麻烦,首先要搭班子、然后才能说带队伍。这样的国家级工程,肯定是阁老挂帅,下面一堆尚书侍郎挂名,最后是以翰林院监修、总裁、副总裁、都总裁为代表的实际干活人员。 当然,抄书没有这么麻烦。礼部现在太忙,具体工作就要翰林院来组织实施;当然詹事府等部门也要支援一下。 招募书手的告示很快发布出去;与此同时,是徵集民间图书的告示。 李东阳出班,提到了民间小报极为盛行:「一些报坊为了利润,不仅大肆刊登流言蜚语、乃至朝廷未经正式发布的人事任用或者重要政策,甚至公然泄露军情和粮食情况,实在可怕!这种情况,必须得到纠正。」 丘浚立刻点头:「这是正经大事。当年顺天府等地灾情严重,有小报未经授权,就刊登朝廷今年进口粮食多少,有多少人吃救济,什么意思?是想让朝廷难堪吗?果然有人趁机大放厥词;还刊登粮食拨给,有心人立刻判断出朝廷要对北方用兵!亏的是自己人,议论一阵倒也罢了,如果是北方间谍,岂不是贻误军情!」 商辂也贊成:「这件事,必须及时制止。」 既然都觉得不对,那就想办法。 明朝有官方邸报,专供官员和贵族阅读,这倒没什么问题;关键是民间小报。曾经整治过几次,但很快死灰復燃;公然售卖的民报能管,但是私下传抄的怎么管?偏偏改革时期政策很多,大家都希望早点得到消息,可是苦于没有渠道,于是一些不差钱的富户们就结交官员,希望能获的邸报,然后层层下传转抄,其实这也没什么;关键反对势力过于强大,希望把这些消息透露出去,联合所有的士人乃至百姓来围攻朝廷的政策,这就不可原谅了;更有甚者,一些小报为了发行量,竟然刊登朝廷军粮去向,让君臣大为火光。 他们没想到,百多年后,万历时期的民报极为猖獗,后金就是靠着民报提供的消息,提前知道明军的动向,从而打败了明朝。 首先,不管你是要刻小黄书当避火图,还是要刻四书五经光大圣人学说,必须要经过官府准许。诲淫诲盗单独列一类,只准摆地摊,当然煽动反抗朝廷的,不许刊刻!其他的经史子集分类刊刻就行,当然刊刻以前,你们要仔细审,否则以后发现问题,就要负责任——现在交通不方便,要是一个个的提前审了才给书号,确实有点不现实。 其次,民报要建立准入机制。以前民报只能照搬照抄邸报,没什么技术含量,都是商人在做;以后不行。你们自己互相传抄没被发现就算了,但是要拿出来卖,就必须办报纸。办报纸的人,不需要你有功名,毕竟大隐隐于市,万一你比范蠡还厉害只是不想考科举,朝廷也拿你没办法;但必须家世清白,记录在案,还要有人作保,一个进士或者三个举人来签字证明你这人不是违法乱纪之徒,一旦违反了相关规定,大家都跑不掉。 第三,民报的内容要规范。以前民报只是转载邸报的内容,不能自己编写新闻及评论;只是有些奸商买通官员的小厮或司礼监的太监,将奏章内容提前透漏出来以供贩卖。以后你们时政新闻,还是只准抄邸报,但是可以配发评论,也允许你们自己采写新闻,但是不许胡编乱造、妖言惑众。 ——主要是给了一棍子,必须给点甜头,理解一下。 汪舜华预感到,有人会在报纸上大做文章,搞点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学之类的事,但是没办法,不让人公开说,人家私底下也会说;说得多了,朝野都信了,反而官方消息没人理会了。 没办法,人总是更愿意相信路边社的消息,而不是新华社的公告。 摆到檯面上也好,你敢公开作妖,我就敢灭了你!扣帽子谁不会? 书坊参照民报。官刻的一般是圣贤经典、历书或者皇帝要求编撰的什么书,肯定不会有什么犯忌讳的。但是民间书坊就不一样。 你们只是相互传抄的,只要不犯律法,朝廷也不管,但是要摆在书铺里售卖,甚至想跻身朝廷的图书馆、藏书楼,或者要出口,就必须有书坊。老闆也要有资质,跟民报的老闆一样的要求;当然你财大气粗,一边办报纸、一边刻书,那是你的本事。 同时颁布了一批妖书名录,包括《开天揭地搜神记经》《推背书》等80余种。 翰林院学士杨守陈深感责任重大,多次和属下以及礼部、詹事府等部官员商量,终于拿出了办法。 《永乐大典》原书共22133卷、目录20卷,分装成11018册,约3亿3千万字,一期计划抄录十部。 首先是开大典馆。从太学生、落第举人和宗室中选择书手三千人,分五组同时着录,每组六百人。每人每天抄写1000字,每年抄写30万字;发现字体不工整者,记过一次,罚写1万字。由此,每组每天可抄写20万字,理论上三年半就可以抄录完成。 杨守陈提出:「为保证书籍质量,应进行证校订。所错之字如系原本讹误者,免其记过;如原本无讹,确系誊录致误者,每错一字记过一次;如能查出原本错误,签请改正者,每一处记功一次。各册之后,一律开列校订人员衔名,以明其责。一书经分校,復校两关之后,再经总裁抽阅,最后装潢进呈。分校、復校、总裁等各司其职。」 汪舜华想了想,到底摇头:「原文照抄就行了。」 说是校订谬误,谁知道会不会越校订越谬误?万一任意删改夹杂私货怎么办? 都能看这样的书了,应该是成熟的人了,该学会自己鑑定了! 计算下来,大概四年就可以完成全部抄录工作。 然后是其他书目的编撰。不用说,准备工作才是大头。黎淳和同事们研究很久,提出了办法。 首先是採集书目。有相当数量的书目会直接从《永乐大典》里抄写;然后,令各地官府广泛採集书目,此外,对民间进书人员,赏赐金银之类的没什么吸引力,採取奖书、题咏、记名等奖励办法,凡进书800种以上者,赐内府官刻《寰宇通志》一部;进书300种以上者,赐《宋元资治通鑑纲目》一部;即凡进书百种以上者,择一精醇之本,由皇帝题咏简端,以示恩宠——当然活肯定是翰林院来做;在每本书提要中註明采进者或藏书家姓名。 然后是编撰人员,虽然重点是保守派,但肯定要选相当数量的革新派,不管怎么样,都必须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内阁和各部门商讨后列了一个名单,汪舜华看了,确实都是当世大学问者,可惜薛瑄和吴与弼前几年去世了,不过他的三位高足娄谅、陈献章、胡居仁都名列其中,另外包括孝子大儒薛敬之——这几位现在就在北京,确切的说已经来了很多年,之前一直忙着十三经的整理校对;另外还有苏州沈周等山林隐士。 然后就是整理图书。诗词都好说,有名字的作者单独列,方便以后选入《四库全书》,其他的在后面列出来;编完以后再选精编本,虽然现在选了三百首唐诗宋词,但这是入门款,高级知识分子还是觉得不够;然后就是《四库全书》,到时候肯定要开四库馆,馆臣对以上各书提出应抄、应刻、应存的具体意见。应抄之书是认为合格的着作,可以整本收入;应刻之书是认为最好的着作,这些着作不仅抄入,还应另行刻印,以广流传;应存之书是认为不合格的着作,不能抄入,但可以存其名,列入存目,当然只是不收,不会禁毁。对于应抄、应刻的着作,要比较同书异本的差异,选择较好的最好是最初的接近原貌的本子作为底本。确定后底本后就不再进行加工了,照着抄就行,错别字也不管,反正你们是读书人,不存在错别字,都叫通假字,读书人的错,能叫错吗? 另外就是数量,初定还是抄录十部,除文华殿留存一部,还要在翰林院、北京国子监、南京国子监、宗学、国家图书馆各存一部,此外,还要在江南地区建立几所藏书楼,专门进行收藏;此外,对于特别好的书,可以进行单独抄录,定名为《四库荟要》,赏赐宗藩群臣,并刊行天下。 类别暂时还没出来,反正就是经史子集四大类,具体的以后再说。 280、西风烈 汪舜华览表大喜,就这么办! 杨守陈到礼部了,黎淳接过了这个活,同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今年吏部诠选一结束,就在贡院举行手书选拔考试。抄录这些书目,行书、草书什么的再好也没用,要的是楷书,更确切地说是台阁体,要求秀润华美,正雅圆融。 黎淳和阁臣、礼部商议,提出乌、方、光、大四个标准,汪舜华准了:「要体现出气象博大、笔势恢弘之美!」 这时候就不要管千篇一律、陈陈相因了,要的就是千手雷同的效果。 参加选拔的既有落榜举子,也有各地推荐到北京的书法出色的年轻人。去年规定了,必须在18岁到20岁之间,身体健康,主要是工作任务繁重,怕吃不消。言官没什么骂声,修书是盛事,而且实用当道。 这时候知名学者也相继进京。其他人还好,沈周是真的不愿意,他很喜欢江南,歷史上足迹没有出过苏州;但这次不行,他是天下有名的才子,太后下了诏书,地方官几次上门,没办法,只能打点行装。 沈周字启南、号石田、白石翁等,年四十五,吴门画派创始人,明四家之一,苏州人。 娄谅字克贞,别号一斋,上饶人,年五十。王阳明曾向他求教,并得到「圣人可学而致之」的启迪。只是他的孙女嫁给了朱宸濠,后来受到牵连,着述被毁,因此名声不大。 陈献章字公甫,号石斋,因曾在白沙村居住,人称白沙先生。因曾在白沙村居住,人称白沙先生。他是明代广东唯一一位从祀孔庙的硕儒,主张学贵知疑、独立思考,提倡较为自由开放的学风,史称「江门学派。」 歷史上陈献章多次名落孙山,绝意仕途,这回倒是考上了,不过名次不靠前,外放到朝鲜,在当地办学,自然是惊起一滩鸥鹭——朝鲜此前基本是二传手,怎么可能和土着的相比,更何况这在土着中也是顶级硕儒。 当时共选拔了3200多人,这种活需要常驻,刚刚出孝的安国公于冕不说,詹事府的官要陪皇帝,不能动;翰林院程敏政、李东阳、罗伦、倪岳、谢铎、章懋带头常驻,当然朝会还是要参加;但还得有总牵头人,通政使赵昂转礼部尚书,但还是不够。 汪舜华其实曾经想过让齐王前去主持工作,团结士子,树立威望,但是很担心皇帝多想;何况齐王毕竟年少,压不住场子,直到晋王提出来去那里,汪舜华对他的才学很满意——瑞王才学也好,但毕竟年轻;宗室之中,论起才学,还得说晋王。 因此,端午节后,正式下诏,让晋王担任大典总裁,安国公于冕为副总裁,阁臣商辂、邹干、李秉、倪谦、章纶、岳正为总阅官,礼部尚书赵昂为总纂官,娄谅、陈献章为总校官,六位翰林官担任分馆总编修,纂修处、缮书处和监造处以及提调等各官有差。 随后,汪舜华亲自带队开启文渊阁,取出珍藏在这里的《永乐大典》,送往城北大典馆。赵昂已经计划好,哪组先抄哪一部分,确保各组同时稳步推进,尽快完工。 随后,皇帝去大典馆亲自视察《永乐大典》的进度,还召见了贤士,表达了求贤如渴、尊贤爱士的决心。 宫人回报,皇帝与才子们相谈甚欢,不仅问起了朝鲜的情况和百姓的生计,还饶有兴致的观看了沈周作山水画。 与此同时,接到了安南数次越界的奏报。国王黎灏自负国富兵强,屡屡越界侵广东、广西、云南边。去年以解送广西龙州逃犯为由,假道云南入境,且发兵于其后,最后被沐琮一顿狠揍。 汪舜华随即命广西布政司移咨黎灏,晓以大义,令其保守故疆,不许越界,且令其遣人来与广西三司官勘覆边界,设立界址,永为遵守。 拳头收回来,只是为了更好地打出去。 噩耗还在继续。今年北京大旱,运河差点断流,七月底,东南沿海发生水灾。浙江海溢,杭州、绍兴、嘉兴、湖州、宁波五府水灾,溺死近三万人,经济损失不可计数。 朝野震惊,汪舜华命刚从北京工地上下来的白昂为南京工部尚书,到江南修筑海堤五万余丈,以防海溢并利洪水入海。 集贤院大学士王文、詹事府少詹事李泰、东宁伯焦寿相继去世,后事需要料理;与此同时,工部右侍郎蒯祥已经七十五岁,实在受不了高强度的工作,屡次请求致仕,汪舜华都以工程未竣工驳回了,现在这样子也不好意思再薅羊毛,于是让他去集贤院教学生,当然这招来了朝臣们的普遍抗议——毕竟那是最高级的养老院,应该是文臣们才能去的地方,蒯祥工匠出身,就算功劳再大,也不应该去那里。 汪舜华听着商辂转述朝臣的意思,微微摆手:「集贤院是教育后进的地方,不是谈论诗词文章的所在。朝廷需要能审案的、治水的、能理财的,也需要能建设的。蒯祥虽然是工匠出身,但他参与了各种重大工程修建,经验丰富,让他去传授经验,以后兴工建设,可以少走很多弯路,节省不少用度。」 商辂这才不说话了。 八月里,派去占城传旨的使者陈峻、李珊回来,禀告占城的变故,汪舜华自然大怒,敕谕安南国王黎灏勿侵越占城境土。 黎灏则遣使臣阮德贞来京朝见,辩解说:「占城侵化州地,所以我国出兵援助,哪知占城人自相叛亡,以取败北。」 汪舜华再次遣使前往警告黎灏不要轻举妄动,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不过是例行公事;只有汪舜华看着安南地图,握紧了拳头。 入冬以后,各衙门就更忙了。偏偏这时候西边传来战报:吐鲁番酋长阿力据哈密。 元朝灭亡前夕,占据西域的察合台汗国也分崩离析,暂守哈密的威武王兀纳失里亦自立为哈密国王。他死后,其弟安克帖木儿继位,后来被封为忠顺王。明朝任用当地世族首领统辖当地军政事宜,维持商贸通道安全,对西域地区实施羁縻控制。土木堡之变后,吐鲁番部强大,与明朝开始反覆较量,最后以明朝退守嘉峪关告终。 这回大致也差不多,当然仅限前半部分。 土木之变后,各方势力此消彼长。偏偏连续两位忠顺王兄弟前后脚没了,都没有子嗣,一时也找不到合适人选,只好由王母弩温答失里暂为摄政。但这毕竟只是权宜之计,由谁来继承成了当务之急。群臣推荐都督同知把他木尔,王母则以「臣不可继君」拒绝;反而认为安定卫安定王阿尔察与忠顺王同祖,可以袭封。阿尔察不愿意趟哈密这趟浑水,所以力辞不就。不久景帝病重,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就在哈密内部乱成一团的时候,北部地区被且加思兰侵占。王母率亲属部下逃奔甘肃苦峪避难。哈密人民饥寒交迫,流离失所,扶老携幼逃至关内谋生,其中200多人沿路乞讨到北京。 汪舜华闻报,召见了其中的长老,每人发给米十石、布二十匹。 然后,护送他们回哈密。 内地的事情还没有弄好,哈密的事情只有缓缓。 对哈密来说,长期无王的状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王母也只得接受现状。把他木儿从这时起开始苦心经营,团结内部,训练士卒,恢復生产,力图振兴哈密。只是今年初,因操劳过度,积劳成疾,不幸去世。 各族头目又推荐他的儿子罕慎嗣其父职,然而汪太后以其不是蒙古血统,只准嗣都督职,但不准主持国事。哈密国王仍旧空缺,政令无所出。 这就给了野心家可趁之机。雄踞阿克苏、吐鲁番一带的察合台后裔阿力速檀,认为哈密长期无王,国势日弱,明廷又因鞭长莫及,无力西顾,这是天赐良机。 于是今年冬天,阿力率兵袭击哈密,攻破城池,虏王母,夺金印而还,留其妹婿牙兰据守。 罕慎被迫率领部分民众再次逃奔苦峪,并筑城以居,作长期打算。明廷发给难民牛马、种子和口粮,让他们自食其力。歷史上罕慎经过六年卧薪尝胆,实力大增,收復哈密八城;而后晋封为忠顺王。不过好景不长,几个月后,吐鲁番阿黑麻所率兵至哈密,威胁利诱,杀死了罕慎,仍令牙兰据守。 而这一次,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授职而不许治事,是汪舜华故意的,就是要搅乱西北这池水,以乱制乱,她才好乱中取利。 我们新疆好地方,天山南北好牧场 戈壁沙滩变良田,积雪溶化灌农庄 麦穗金黄稻花香,风吹草低现牛羊 葡萄瓜果甜又甜,煤铁金银遍地藏 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可能容忍他为他人占据? 更何况,察合台和速檀意味着什么,别人不知道,她还是见识过的;现在明朝和蒙古人势不两立,可不代表她会容忍别的。 我现在没工夫,你们先厮杀,谁死了我都痛快! 281、皇帝大婚(建极十六年,1473年) 建极十六年的第一天,丽日当空,艷阳高照;西风烈烈,旌旗招展。 这一年,註定是不平凡的。 皇帝一如既往的主持亲耕,却再也没有当初的兴奋,表情淡淡的,宛如播报新闻一样的报告整个流程。 汪舜华知道,他这是在彰显自己的不满。 正月十六日,比歷史上早七年,汪舜华决定趁热打铁,诏命王越为平虏将军,充总兵官,会同朱永前往讨亦思马因。 二月,大军至延绥,王越侦察到亦思马因已经西迁到威宁海,于是说服朱永率大军从南路走,自己沿边境往榆林。二十二日,他率领精兵两万,出孤店关,昼伏夜行;二十七日至猫儿庄。当时天降大风雪,王越率精骑连夜奔袭至威宁海,纵兵掩杀,大获全胜,亦思马因落荒而逃。 歷史上参加这一战的还有着名的达延汗和他的传奇英雄妻子满都海,达延汗仅以身逃,满都海战死;但这回满都海还年轻,带着老公跑了。 此役,明军斩首437级,生擒幼男妇女近百人,获马驼牛羊共千余只,盔甲、弓箭、皮袄等一万余件。 消息传来,朝野振奋,首辅商辂喜不自胜不说,百官也纷纷恭贺,认为自永乐以来,唯此夺其气。 兵部尚书程信也称颂:「威宁之捷,足称敌忾。」 歷史上王越靠这一战拿到了伯爵,但现在他已经是侯爵,汪舜华没有给世券,不过下旨涨了二百石工资,赏了五十顷土地。 她召见了王越,说的很清楚:「域内未清,非将军解甲之日。」 同时叮嘱王越:「好生审问俘虏,多和北方切磋,务求知己知彼。」 王越磕了头退下了,他很清楚,汪太后是把扫平北方的神圣使命交给自己了;回去收拾行囊,准备再次发动夏季攻势。 前两年太皇太后丧期,不能动武,倒让你们蹬鼻子上脸了! 今年最重要的事,毫无疑问是皇帝大婚。 六月二十六日是皇帝二十周岁万寿,再不成婚,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此前群臣反覆上表,皇帝守孝,以日易月. 但汪太后坚持,先是搬出《周礼》:「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凡娶判妻入子者,皆书之。」又搬出《黄帝内经》:「三八,肾气平均,筋骨劲强,故真牙生而长极。20岁才是结婚的黄金时期,否则自己还没长成,结了婚,对自己和孩子都不好——看看长孙皇后十三岁结婚,结果生的孩子都不算长寿,这才让武媚娘夺得了江山。」???!!! 好吧,你是太后,你说了算。 去年闰年,多了一个九月,因此八月里太皇太后的丧就算服满了;准皇后于氏是在室女为祖父服丧,她的父亲于冕还在,齐衰不杖期,建极十四年就出了孝;只是赶上了太皇太后崩逝,只能再推迟三年。 皇帝皇后带头行孝道,下面一万个不满意,也只能忍着。 北方捷报在万寿节前传到北京,四万大军再次出关,杀敌二万余,各部落纷纷纷远窜。 看来这几年厉马秣兵出了成效,虽然其中肯定有不少老弱和孕妇。 皇帝难得高兴:好兆头啊! 汪舜华没有丝毫放松:还是不够,接着打! 三月里,又一波壮士取得了武进士的资格;永康长公主则主持亲蚕;与此同时,汪舜华命翰林院侍读学士程敏政为使,前往吐鲁番,要求归还哈密。 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个走流程的事。 吐鲁番是不可能归还哈密的,废话,好不容易吃下来,怎么可能因为一纸文书就吐出来?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事吗 何况汪太后觊觎的不只是吐鲁番和哈密,而是整个西域。 西域毕竟不同于内地,不同于安南甚至朝鲜,安南曾经是大明的土地,放弃了也就几十年,加上屡次犯边,阻力不会特别大;朝鲜小国,也来趁火打劫,不收拾他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但是新疆境内势力很多,加上地方很远、很大,要收拾起来真不是一句话的功夫。开国以来,对西域地区实施羁縻控制,而非实际控制,如果没有过得去的理由,朝臣是不会允许在那里大动干戈的——吐鲁番固然不是好鸟,但是蒙古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汪舜华自有办法。 去年哈密的难民进京的时候,汪舜华特意召见了几位耆老,听他们谈到了吐鲁番的风俗,当然不是信奉的内地的儒释道;因此今年派程敏政带着庞大的使者团出发的时候,就吩咐他们要注意留心当地军马动向以及风俗民情。 当然,这是下半年的事情了。 八月初,为太皇太后举行禫祭,也就是除服。 过去两年多,宫中不鸣钟鼓,能免的宴席都免了,太后皇帝平时素服,称得上尽孝了。因此,宗室和群臣都多了一份敬重。 十月初,皇帝大婚。 古代只有皇帝结婚,才能称为「大婚」,其他的,哪怕太子,都不能这样称唿。歷史上明孝宗为太子纳妃,百官上表祝贺,其中有人用了「大婚」,结果被宪宗发作,差点挨了一顿板子。 皇帝的大婚不是那么好遇到的,因为很多皇帝登基的时候年龄不小,不仅老婆,连孩子都有了;或者年龄太小,没等到结婚就挂了。 明朝迄今已经经歷了八位皇帝,赶在任上娶老婆的,宪宗和吴皇后的大婚让她搅了,除了前面的隐帝,就是现在的皇帝。 既然能称为大婚,礼仪自然格外隆重。 天子纳后,严格依照古代六礼而行,要行纳彩、问名、纳吉、纳徵、告期和发册奉迎之礼,只是没有亲迎之礼。其中纳彩、问名是相亲,纳吉、纳徵是定亲,告期、发册奉迎是成亲。完婚的帝后,还要拜见太后,分别接受百官、亲王及内命妇和外命妇的庆贺;最后,行盥馈礼仪。 汪舜华看着礼部呈上来的注仪,洋洋数千言,什么人什么时辰站什么地方说什么话磕多少头都是明明白白,觉得相当头大;但没办法,规矩就是这样,不隆重就显示不出重要。 仪式这样隆重,所赐的礼物也相当可观,其中直接给于家的黄金900两,花银3800两,此外还有各种珍珠、胭脂、锦缎绸绢绵帛丝等日用品,以及猪羊鹅这些家禽、酒茶白米白面圆饼这些日用杂货,和各种糖类,以及赐给皇后本人的各种衣料、各种首饰、各色衣服、各色床被等等。 当然最重要的是赐给皇后的金册、金宝、翟服。 汪舜华想了想,添了几笔,金加了1100两,总2000两;花银加了6200两,总10000两;一般的衣服纱罗之类的原是单的,改成双。 钦天监选定大婚礼日期:九月初十日奏告天地宗庙,九月十二日传制,遣官持节行纳采问名礼;十月初二日传制,遣官持节行纳吉纳徵告期礼,十月十二日传制,遣官持节行发册奉迎礼。 汪舜华批准同意,同时下旨,命襄王为正使、建极殿大学士商辂为副使;英国公张懋告天地、魏国公徐俌告宗庙。 虽然每三年北京就有一次盛大的集体婚礼,尤其此前永安长公主、永宁长公主的婚礼都相当热闹,但与皇帝大婚相比,却又不足道了。 因此,进入八月,京城的温度并没有明显的下降,反倒更加热闹。 外面办事的官员进进出出,来来回回,但独有汪舜华和皇帝都是心事重重地。 汪舜华决定找儿子谈谈。 朱家的基因应该很强大,皇帝长得极像先帝,有那么一霎那,汪舜华恍然看到世宗又出现在她面前。 然而他不是世宗。 世宗毕竟是亲王出身,一向以富贵闲人自居,性格温文甚至柔弱;而他四岁登基为帝,虽然大权一直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但毕竟不同于一般亲王,尤其这两年已经开始听政,料理政事,更多的是英气和身为帝王的霸气,还夹杂着点桀骜不驯的叛逆气质。 汪舜华看着儿子,许久,终于露出一个笑容:「这么多年,你终于长大了。你父亲在天有灵,应该瞑目了。」 皇帝也看着母亲:「这么些年来,母后辛苦了,好在儿子如今成人,您也终于可以轻松了。」 汪舜华听出了他话里的含义:「是啊,我也盼着这一天,盼着你真正成熟,接管大明的江山;我才好退回内宫,含饴弄孙,安享晚年。」 皇帝似乎有点委屈,又有点不甘:「母后,我已经长大了。」 汪舜华笑笑,没有说话。 这天晚上,对母子俩来说,都註定了是不眠之夜。 经过一系列繁复甚至冗杂的礼节,终于,十月十二日,皇帝大婚。 汪舜华在宫里看着满天的烟火,听着身后公主命妇们的嬉笑声,和远远传来的各种鼓乐声,一时百感交集,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次日一早,汪舜华就醒了,确切的说,昨晚就没有入睡。 任由宫人服侍着梳洗更衣,看看镜中的自己,珠光宝气,然而斑白的鬓髮、眼角的皱纹,是怎么也掩盖不住。 扶着腰起来,腰椎间盘都很突出啊。 亲戚最近走动也不那么频繁了。 然而,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宫女禀告说皇帝皇后已经到了,汪舜华这才起身出来,果然帝后皆礼服等候。 看着皇后在下面忙忙碌碌,汪舜华很难不去想二十八年前,她也曾这样服侍钱皇后。 果然,时光不会放过任何人。 汪舜华笑笑,招皇后近前,拉着她的手细看。 于锦鸾并不是绝代佳人,在民间还可以说清秀佳人,但后宫佳丽中,并不突出。不过毕竟年轻,又兼气质端庄,如今被满身金玉珠宝烘托着,倒是显得明丽端方。 汪舜华笑道:「好孩子,总算把你盼进门了。」 于锦鸾低着头,发出了礼貌的微笑。 汪舜华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皇帝:「以后有你照顾皇帝,我就放心了。」 她招唿皇帝近前,握住两人的手,意味深长:「古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们夫妻和睦,子孙绵长,不仅是皇室的福气,也是江山社稷、天下万民的福气。歷代凡帝后和睦、子嗣隆昌者,无不海内熙然泰和;凡耽于女色,夫妇失和者,或丢失土地,或丧师辱国。皇帝,你要引以为鑑。帝王致治之道,必先于正家;人君敦化之端,尤资于得配。所以慎选六宫之表率,实图为万国之母仪。皇后是你父皇和我苦心为你选的,出身名门,躬履纯和,言动无违,懿德幽闲。你要好好对她。」 皇帝低头称是。 皇帝皇后回宫去了,昨天太累了,他们需要好好休息。 第二天,帝后再次前来拜见,汪舜华明显看到皇后的神色与昨日不同,轻松欢快了些。今天皇帝穿着冕服,皇后翟衣,都是青春年少,倒真有点珠联璧合的感觉。 两人到她面前,行八拜礼。 汪舜华乐呵呵的:「你们今天事多,早点回去吧。」 皇帝皇后行了礼就退下了,今天确实事情多,皇帝回干清宫,换了衣服出来升座,接受皇后的八拜礼。 此前是夫妻,现在是君臣。 皇帝淡淡的:「你回宫,接受朝贺吧。」 皇后回宫接受嫔御公主及六尚等女官的朝贺礼,皇帝刚结婚,自然是没有嫔御的,都是他伯父和他父亲留下的,内命妇以周贵妃为首,外命妇以永安长公主和亲王妃打头;接着轮到各监局内官内使。 与此同时,皇帝御皇极殿颁诏,宣布已经册封于氏为皇后,同时大赦天下。 这是建极改元以来,第一次大赦,宗室群臣自然俯首称贺。 第二天一早,皇帝衮冕御中极殿,亲王八拜,次执事官五拜;遂升皇极殿,百官进表,行庆贺礼。 与此同时,太后皇后各礼服升座,接受亲王的八拜礼,仍然是襄王为首;随后内外命妇庆贺、外命妇进表笺。 忻王亲自斫造了一把瑶琴,名曰「洛象」,音雄而坚,韵长而留。型制却是忻王独创。全身朱漆兼带黑斑,红艷悦目。龙池上刻篆书「洛象」二字,两旁刻篆书「地平天成,神龟出洛。戢拨禹勲,崇德作乐。」 皇帝很高兴,汪舜华也认为忻王很有心。 此琴音色洪亮清畅,甚得皇帝喜欢,坊间一时仿作成风,号称「洛象式」。 次日行盥馈礼,宣告大婚圆满完成。 282、千秋史笔 毫无疑问,皇帝大婚不仅标志他的人生进入另外一个阶段,也标志着朝廷进入另外一个时期,微妙的时期。 当次日汪舜华再次出现在朝会上时,群臣终于按耐不住,纷纷出班奏表:「皇帝已经大婚,太后应该还政于皇帝!」 汪舜华淡淡的看着下面群情激愤的臣僚,转头看着皇帝:「我也想早点回宫含饴弄孙,只盼着你能早日接管这天下才好。」 「当年汉宣帝教育儿子:『汉家自有制度,以霸王道杂之』;自古明君治国,皆是儒法并用。以儒家的仁政礼教之说布于外,而以法家的刑名法术之学藏于内,外儒内法。」 「否则只想以礼治国、以德化人,那是缘木求鱼、痴人说梦。一些书生,不通时务,偏好以古非今,总以为古人皆是,而今人皆错。倘若果真如此,也就没有今天了,可见古人也不全对,今人也不全错。」 「这些年你管着礼部,群臣都夸你熟谙礼法,但我以为还不够。孟子说:『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光有善心却不去施行,不可能达到仁政的目的;仅有法律而不执行,也不可能天下太平。」 「从明日起,你便接管刑部。等到你能做到『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那么就真的太平在望了。」 和想像的还有差距,但好歹又接过了一部分权力,皇帝虽然不十分满意,到底答应了。 汪舜华回头批准一批科学院、文林馆的任职名单。只是在宋宝林的名字前犹豫了一下。这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俊秀,苏州吴县人,幼年随父亲到北京抄书,父亲去世后,和母亲流落京城。他书法出众,文辞俱妙,却没应过科举、不入官学,反而喜欢戏剧,去年凭藉《贩茶记》一举成名。 这故事在江南传的倒挺广,只是汪舜华依稀记得在三言二拍上看到类似的,想来还是这些年贸易兴盛,所以故事很多。 故事本身很简单,就是女扮男装朝夕相处七年最后真相大白的故事,回过神来的男主李英向女主黄玉凤求婚,玉凤却断然不肯,于是男方苦苦追求轰动南京的故事。 镇守南京的成国公朱仪,性格儒雅,品行端方;但这几年一直为官民关系,确切的说是朝廷和士子的关系头疼。无他,前些年的土地清理实在得罪了太多人,连带他挨了不少骂。 现在,他感到机会来了。 于是在成国公的劝说和主持下,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事情传到北京,汪舜华很是赞赏,以为成国公办了件好事;次年他如今述职的时候,还特意叮嘱:「这样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的美好姻缘,可以多促成几件;那些怨偶倒也不妨拆几桩。」 成国公叩谢。 因为太后表扬了,事情在北京也传开了。宋宝林听说了这件事,于是编成一出八幕剧,很快风靡开来。成国公成为当代第一个在戏曲舞台上露面的朝廷重臣,多少有点让人意外;自此以后,反映当代生活的戏曲也就越来越多,而且其中不少有知府、布政乃至更高级别的重臣出面。 只是汪舜华想到召见宋宝林的时候,觉得此人眉目清秀,但喉结不够突出,她心里有数,到底落了笔。 能走到哪一步,看她的造化吧。 皇帝的婚事刚刚完成,接到了鲁王泰堪的讣告,享年63;王妃赵氏几个月前也去世了。泰堪被追封为惠王,世子阳铸三年后袭位。 紧接着,体仁阁大学士岳正去世,追赠太傅,谥文肃。汪舜华很是难过,岳正博于学问,风骨峭劲,堪当大任,今年才54岁,居然就撒手去了,想来是太过操劳的原因;没两天,兵部左侍郎杜宁去世,后事也要料理。 经过商讨,礼部尚书杨守陈接任体仁阁大学士。吏部右侍郎叶盛继任礼部尚书,福建按察使马文升任吏部右侍郎;刑部右侍郎滕昭转左;督察院左副都御史原杰任右侍郎。 马文升字负图,别号约斋,钧州人。景泰二年登进士第,授御史。 中秋节前,瑞亲王申鈘献上了他修改后的小说《唐史演义》。这书三年前他就呈上来过,说是:「如今各种稗官野史极多,却虚虚实实,以致谬种流传;臣写此书,正是要正本清源。」 汪舜华看了,基本上大的小的歷史事件确实都是出自正史,史实性比起「七分事实、三分虚构」的《三国演义》来要强得多,当然文学性肯定要逊色一些;人物形象也很契合目前世人的固有印象。 汪舜华不用想就知道瑞亲王在想什么,为什么要写这本书;不过确实是本不错的科普读物,毕竟二十四史太厚重,有了这本书,对唐朝的盛衰兴替会有大致的了解。 于是很是平心静气的和他探讨过:「书不错,但还需要完善——里面还是简单的把治乱得失归结为君主个人的贤明昏庸,不能说没有道理,但还是不够,还要注意当时的社会环境、典章制度;重要的歷史人物尤其是帝王,也不是一个黑白善恶能够概括的,要看得失功过,也要看主流支流。」 「别把武后写的那样不堪。她如果真的那么不堪,把王皇后萧淑妃砍断四肢放进酒罈子,这两个女人能不能活下来先不说,当时还在的唐高宗又是什么人?安定公主出生之时,高宗已经决心废王立武,为此曾经亲自去求长孙无忌。武后既得高宗这样的宠爱,后位唾手可得,为什么非要扼杀自己的女儿?难道宫里那么多婴儿夭折,都是被人扼杀的不成?」 「没有谁把坏人两个字贴在脑门上。别人看了,我的妃妾贤良淑德,才不是吕武那一类的,所以不必防备;可知道吕武一开始也是贤良淑德的。王皇后不能生儿子,武媚娘能生;王皇后不愿意亲蚕,武媚娘积极行动;王皇后自恃美貌家世,不把皇帝放在眼里,武媚娘出身寒门,温柔婉顺;你觉得高宗该喜欢谁?该信任谁?」 「唐朝皇室父子相疑,高宗身体不好,又不愿委任太子自己做太上皇,偏有个能干的老婆,又不能篡权,可不就倾心委任?——高宗去世的时候都快六十了,武后比他还年长,他能想到老婆会抢儿子的皇位?」 「也别只骂武后,李显是高宗册封的皇太子,长子李重润出生,高宗甚至将年号改为永淳,还破天荒地将这个襁褓中的婴儿立为皇太孙。可以说天人归心,天时地利,怎么继位不到两个月就被母后废除,满殿忠臣没一个为他说话,连裴炎也贊成废黜皇帝?不就是他要把天下交给韦玄贞吗?他是不是真这么想的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朝臣还有出路吗?」 并不全是汪舜华突然良心发现要给武后昭雪平反。这些年来朝野舆论纷纷将她比作吕后,不仅污衊人品,还要污衊智商;更重要的,是提醒皇帝和朝臣,不要胡思乱想,节外生枝——当时李显三十,有前途,有名分;武后已经六十,李治也就是让她在皇帝不能决断的时候帮忙拍板。这个时候,李显但凡脑子正常一点,摆出孝敬母亲、优待朝臣的姿态,谁会拥戴武后?是嫌日子太好过了想找点乐子吗?可你要把天下给你老丈人,你妈怎么办?你祖宗怎么办?我们怎么办?——掀了你丫的! 天下迟早是皇帝的,但是不要太心急,不要想着马上就君临天下,也不要想着火速提拔培植势力,否则我能容忍,朝堂上也有想搞事的。 瑞亲王其实已经做好了被发作一场的准备,不过打了个擦边球,应该也不会过度为难他,没想到太后居然认认真真的和他讨论起史书的撰写来。他不敢托大,老老实实听了,回来一想,似乎又是那么回事——主要是歷史本身就已经够惊心动魄,老老实实的照着写,谁也不能挑出他的毛病。于是回去又把几本唐史翻了几遍,然后开始下笔。 瑞亲王还在滔滔不绝:「臣着此书,以正史为经,务求确凿;以逸闻为纬,不尚虚诬」;汪舜华看了,端的当得起「无一事无来歷」,很是高兴:「这书写得好。读史使人明智,歷史是最好的教材。我想不仅皇帝读了这书,会有体悟;天下士子也会有所收穫。」 于是下旨让春晖文学出版社刊刻,并重赏瑞亲王。 瑞亲王叩谢。 皇帝看着书,久久不说话。 汪舜华却很是感嘆:「老朱家不是没人,只是被圈养得太久了。孟夫子说得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她想到了近代的史学大家蔡东藩先生,在饥寒交迫颠沛流离中写出了皇皇巨着《歷代通俗演义》,堪称「一代史家,千秋神笔」。 如今蔡先生尚未出生,不知道明朝可能产生蔡先生一样优秀的歷史通俗作家? 于是勉励瑞亲王:「当年司马光等着《资治通鑑》,以期能够教导后代君主。这部书虽然尽心尽力,但还称不上尽善尽美。司马光为了达到教导的目的,任意笔削甚至曲解,歪曲了歷史的本来面目,反而失去了教育的意义。我是不信哪个皇帝真冲着昏君去的,也不相信贤臣奸臣会把忠奸写在脸上,——如今你来写书,叙述歷代兴衰,希望你能秉笔直书,不虚美,不隐恶。歷史已经足够精彩了,也可以教诲皇帝了。」 瑞亲王有点头晕,汪太后居然要求他从周文王开始,写到现在! 这是何其浩大的工程,又是何其神圣的使命! 回过神来拜谢:「臣将尽心尽力,不负所托。」 瑞亲王用余生实践了这个诺言。他用三十年的时间,撰写了十部通俗演义,叙述了西周以来的歷史,凡八百余万言,三千年史事,堪称鸿篇巨制;而且做到了「语皆有本,不敢虚诬。」 他去世后,追谥文王,成为开国以来第一个拿到「文」的宗室;也是第一个双非(非翰林、非进士)拿到这个谥号的。 遗憾的是,瑞亲王并没有完成这部书。因为呕心沥血,他在写最后一部两宋史时咳血而死,笔墨停留在靖康之变部分;而后,他的王妃吴婉清和长子宾瀚,也就是后来的瑞昭王继承了他的事业,完成了最后部分的创作。 这个和歷史上蜀昭王同名的亲王,虽然比歷史上早十二年出生,甚至生身父母全换了,却和那位仅活了26岁的亲王一样,尊儒重道,忠诚勤勉,致力于史学研究,着作等身,名扬天下;他的嫡长子让栩,则是当时最杰出的水利学家。 不仅如此,瑞亲王其他五个儿子,宾浩、宾清、宾沁、宾淑、宾泌也都是当时出众的人物。宾浩、宾清擅长诗文,宾沁穷究数学,宾淑爱好天文,宾泌则致力于机械制造;至于后代子孙中,出类拔萃的人才更多。 不仅五个儿子都拿到了郡王爵位,瑞亲王系更因此成为继礼亲王系、端亲王系之后第三个拿到世袭永替资格的王室;他的弟弟申凿同样是驰名天下的才子,以宁献王朱权为榜样致力于戏曲创作,去世后拿到了「文献」的谥号。 283、琉球府(上) 十月初十,南方传来捷报:东丘伯花林率南海巡检司拿下琉球。 时值皇帝大婚期间,双喜临门,朝野上下一片欢腾。 琉球是太祖所列的「不征之国」,没有十足的理由,不能动手。 事实上,这口气汪舜华已经忍了十三年。 建极十三年三月初十,琉球国中山王世子尚圆遣使臣蔡璟等来朝贡方物,奏报国王尚德薨逝,请封爵赐。 当时于谦刚刚去世,尚未发引,汪舜华实在没有心情招待客人;但还是派遣侍讲罗伦带着都给事中丘弘、行人韩文前往悼念。 只是没想到三个月后罗伦等回来,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尚圆根本就不是前任国王尚德的儿子,更重要的是,尚德不是自然死亡,是死于宫廷政变! 没错,就在建极十二年底,琉球王国发生了宫廷政变。 但对汪舜华来说,怒气值早在十年前就开始萌发,因为尚德的王位也是窃取来的! 琉球王国在东外围,南北总长1000多公里,共有60余个有人居住的岛屿和400多个无名小岛。 早在洪武五年,琉球诸国成为明朝的藩属国。当时琉球群岛上有三个主要王国:北山、中山、南山。太祖不仅赐了印信,还派遣福建三十六姓善于造船航海的技术者移居琉球,帮助发展生产。 宣德四年,中山国王尚巴志征服山南,定都首里城,建立起统一的琉球王国。次年,他被册封为琉球王,同时赐姓尚。此后,琉球国一直隔年进贡,谨守臣节。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琉球王国进入黄金时代,商业高度发达。 然而,繁华背后有阴影。 尚巴志在完成统一大业的十年后去世;他的儿子尚忠、孙子尚思达、曾孙尚金福相继承袭王位,但在位都不久,祖孙三代享国加起来也才十三年;之后,尚泰久继位,也就是尚德的父亲,在位六年,建极三年去世。 问题来了,尚德是尚泰久王的第三子。父王去世后,本该长兄金桥王子继承王位,他却买通前往北京报丧的使臣,请求朝廷册封自己为王,从而夺取了继承权。此后,他相继征服了奇界、马齿山(庆良间岛)、古米(久米岛)等岛的按司势力;开始了与马六甲的贸易,扩大了琉球的市场。从北至日本和朝鲜,南至马六甲和泰国,琉球成为了与中国交易的中心点,开创了琉球的大交易时代。 此时明朝也在进行对外贸易,可以说,琉球的日子过得相当可以。 只是来往多了,交流频繁了,琉球的事情也就传到了北京;尤其当年潘荣出使琉球,觉得琉球王知谋自用,不纳贤谏,难以长久;又兼访查民情,知道他窃取王位,且巧言饰非,擅杀良民,只是木已成舟,只好劝他广开言路,省刑薄敛。 尚德不纳良言,潘荣也看了出来,回京跟汪舜华禀告。 汪舜华知道自己居然被个小孩子蒙蔽,成为助纣为虐的帮凶,勃然大怒;但是当时国内正忙着改革,实在没有力气顾及琉球,只能认了。 只是尚德王从此在她心里被拉黑。关税税率高,琉球做中转生意,又不盛产粮食,连冒充进口粮食的机会都没有,商人们自然没有兴趣。琉球多次派人入京奏请琉球是属国,与其他国家不一样,恳求给与优惠待遇,适当降低税率。 汪舜华没有答应,反而让尚德把金桥王子等送到北京,准备让他在国子监进学。 ——就算对尚德一万个不满,木已成舟,汪舜华还真不打算扶立新主,只是以此警告尚德乖乖听话,否则随时可以取而代之。 琉球和北京隔着茫茫大海,只能走水路;偏偏在半途,金桥王子所乘坐的船只沉没了。同行的还有他的几个弟弟。 这个时候,是暴风雨还是尚德做的手脚,都不重要了。 汪舜华在文华殿大发雷霆:「尚德是秦二世復生吗?要把自己全家都杀光?」 她再次放话:「朝廷对金桥王子的遭遇不能置之不理。」 和朝鲜一样,尚德没有完全听懂这句话的分量。 只是朝廷作了表态,地方上也有反应,相继有按司势力叛乱,他忙着平叛,也就管不了许多。 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明朝不可能因为他篡位就武力干涉。 这是尚德的想法,也是朝廷上下共同的想法。 如今尚德死了,面子活还得做,但这回汪舜华决定不能再任由属国蒙蔽,必须好好考察一番,免得人家骂她鱼目混珠。 此前鑑于国内形势,在群臣进言下,汪舜华也捏着鼻子认了尚德;但为了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让他把儿子名字和整个王族谱系报上来,并且规定以后他儿子要由朝廷赐名,此外,重要事项必须及时汇报;这道圣旨同时被颁布传给了朝鲜、安南、占城等所有属国。 既然是宗主国,就该有宗主国的样子。我给你们撑腰,但也要管你们的事,容不得在我眼下耍小动作。别以为叫一声爸爸就可以拿到好处,老娘有儿子! 群臣认为这其实没有必要,但看到太后这么动怒,也就没有硬争;明朝因此对藩属国的了解大大增加。 汪舜华没有册封其嫡长子为世子,但礼部查档可知,应继位的是佐敷王子,今年八岁;但是请求册封的是一个叫尚圆的,此前没听说过这个人,哪路神仙? 汪舜华皱着眉头。 于是在使臣觐见的时候,多问了几句。 这一问就出了大问题。 汪舜华先是问:「嫡长子不是叫佐敷吗?怎么请封的是尚圆?」 蔡璟的措辞很谨慎:「佐敷王子去世了,无法继承王位。」 汪舜华其实也没放在心上:「他不是还有三个弟弟吗?」 蔡璟低着头:「三位王子也都去世了。」???!!! 去年年底琉球觐见的时候,没提到这一茬。怎么短短几个月,尚德和四个儿子全死光了?——对了,尚德的老婆也死了? 汪舜华的表情凝重起来,群臣的脸色也变严肃了。 汪舜华的声音明显带着点怒气:「怎么回事?」 蔡璟低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汪舜华转而问起尚圆的情况。 蔡璟第一句话说出口,结局就已经註定。 「尚圆,今年五十四岁。」 他爹尚德今年二十八岁。 有趣,真有趣。 汪舜华立刻质问:「这尚圆和尚德什么关系?你们怎么找了个比老子年龄大一倍的儿子?到底谁给谁当爹?」 蔡璟跪在地上。 汪舜华又问:「尚德到底是哪一支的?怎么之前的王族谱系上没有他的名字?」 蔡璟战战兢兢的:「王室没人了。」 汪舜华呆了。 蔡璟继续禀告,声音很是微弱:「尚圆贤德,群臣一致推举他,请太后、圣上恩准。」 汪舜华怒了:「又来这一套!尚德再混蛋,那也是先王的儿子,抢了他哥哥的位置而已;现在这个,连假子都不是,就是个普通的大臣!尚德是被谁杀的?杀他的怎么样了?全家一个不留,够狠的啊!你敢以儿子的身份报丧,难道父仇就不报了?」 ——上一回好歹可以说是你们家的家事,这回还敢这么说? ——说什么受到群臣推举,鬼才知道你们是不是一伙的!古往今来权臣谋朝篡位的多了去,其中一个还供在歷代帝王庙呢!还有一个敢跟秦皇汉武唐宗并称呢! 本来心情就不好,现在又出来这样的事,汪舜华破口大骂了小半个时辰,下面大气也不敢出。 蔡璟看太后大怒,几乎是硬着头皮介绍尚圆:「他是一个出身于伊是名岛首见村的平民,原名叫金丸,靠耕地为生。因为得罪了乡民,带着妻子、弟弟离开家乡,辗转来到首里城作了奴僕。在这里,他遇上了越来王子尚泰久,受到赏识。尚泰久即位之后,他青云直上,短短几年间升为御锁侧官,掌管财政。金丸感尚泰久的知遇之恩,勤勉办事,赏罚分明。尚泰久因此更加信赖他。」 「只是尚泰久亡故之后,尚德嗣位。他刚愎自用,废朝纲坏法典,拒绝金丸的进言,甚至出言辱骂。金丸只得致仕。」 「六年后,尚德在远征凯旋后死亡。法司按照惯例召集群臣,宣布拥立世子继位的决定。众人虽然不满尚德的暴政,但又不敢有异议。此时大亲毛兴文突然一跃而起,大唿:『国家乃万姓之国家,非一人之国家也。』他拥戴金丸继位,满朝文武齐声附议。王室贵胄与王妃世子仓皇出走,逃亡真玉城。被官军追杀。」 「群臣立即赴西原间切嘉手刈村,劝金丸即位为王。金丸大惊痛哭,一边训斥诸臣的不忠不义,一边要求立王室有名望者为王,之后又避居海滩。群臣一番追逐,一轮苦劝之后,金丸才不得已仰天大嘆,竟脱野服,着龙衣,至首里践大位,改名尚圆。」 蔡璟说的栩栩如生,仿佛金丸真就是真龙天子,一直被乡邻陷害、被国王陷害,好不容易隐居还被群臣逼着承继王位。 群臣的表情很精彩,汪舜华却简直笑出声来:「好一个忠孝两全、不得已而登帝位,上回这么卖力表演的,还得是司马炎吧?——司马炎也是继承他爹他爷爷篡位的大业,这个金丸可是深受先王厚恩,把他从一个奴隶提拔为重臣,他就是这么报答人家的?杀了人家的儿子不够,还把人家的孙子都杀绝了。农夫和蛇,不过如此吧?」 蔡璟忙说不是:「当时尚圆正在隐居乡间,不知道朝廷的事。」 汪舜华冷笑:「那你告诉我,尚德是谁杀的?他的老婆孩子又是谁杀的?就算尚德罪该万死,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有多坏?好,你们担心他为父报仇,那么王族就没有一个成器的?你们也是读圣贤书的,怎么先想到的不是拥立尚圆的儿子,或者近支的宗室,偏偏是没有任何血缘的金丸?他是周公復生,还是孔圣人在世?」 蔡璟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事情是明摆着,在场的老狐狸们都不痛快了,甚至皇帝的脸色也很不好——虽然说琉球只是属国,不愿意过分插手藩属国的事;但出了弒君谋乱的事,尤其还把人家全家杀了,如果不表明态度,那就太不符合道义了。 284、琉球府(中) 汪舜华让罗伦去琉球,就是让这个连座师都敢得罪的官场硬汉写点好诗的同时,查出点实情,看到底怎么回事。 罗伦带回的消息扯下了琉球国最后一点遮羞布:「尚德王暴虐好战,而且为了得到王位而不择手段,被群臣杀害;他的王妃和四个儿子也全部被害!」 罗伦是本分的儒家子弟,对开疆拓土没有太大的兴趣,对汪舜华这种好战分子保持了相当的警惕;但皇命难为,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尚圆得到王位已经有段时间了,还是有一些作为的。他去除先王寡义薄恩的苛政,恢復尚巴志时代的德政,政治又復为清明,先朝时期不满尚德的旧臣相继出仕。 罗伦看出汪舜华不高兴,但还是说了不少好话:「自从洪武五年,太祖颁诏,琉球国中山王察度领诏入贡、奉表称臣以来,一直对朝廷很听话。当时琉球三山分立,相互征战。太祖知悉后,下诏让他们息兵养民,以绵国祚。三王果然罢战息兵。」 「这么些年来,琉球王国一直使用中国的年号,奉行中国正朔。琉球王国的官方文书、外交条约、正史等,都是用汉文写的。连它的国都首里城的宫殿,都不是坐北朝南,而是面向西方,表示其归慕中国之意。琉球人也与日本人做生意,但每逢中国册封使到琉,必禁用假名、和歌、宽永通宝(日币),改穿唐服。」 此时的汪舜华正在翻地图。拜那些年台海局势和国际环境所赐,汪舜华没少受三大岛链教育。 而第一岛链,最主要的就有日本群岛、琉球群岛、台湾岛、菲律宾群岛,几十年来牢牢困住中国迈向深海的脚步。 虽然今天没有超级大国能在海上尤其近海困住明朝,但明朝不可能一直在自己的小池塘扑腾,迟早是要迈向深广的太平洋,甚至把它变成自己的内海。 海的那一头,有优质高产的农作物,储量丰富的矿产,还有丰饶广阔的国土;甚至想要大规模开发南方,也必须去——开发南方必须要面临瘴气,这些年已经牺牲了太多的人命;搞水利工程是很好的办法,但意味着巨大的投入和牺牲,结果往往得不偿失,甚至拖垮整个帝国。 而美洲大陆上,有一种天然的特效药,专治疟疾——金鸡纳霜。 赶上了这个时候,就没有理由放弃。 确认了尚圆确系篡位——这时候是不是篡位都是汪舜华说了算,朝廷也就明确的拒绝册封尚圆为王;命礼部和刑部官员将尚圆押赴北京问罪,同时在王室中寻找合适的继任者。 但尚圆既然能够得到群臣的拥戴,自然有相当的实力。 他还在痛哭流涕的说自己是冤枉的,背后的朝臣早就忍不住,咆哮着:「朝廷不能捉拿我们的国王!」 毕竟是琉球人的地盘,仅凭礼部和刑部几个低级别官员,肯定是不行的。在琉球人包围馆驿之后,明朝使臣接受了尚圆赠送的丰厚礼物,匆忙回国。 这两个使臣,一个是南京礼部主事沈钟,一个是刑部员外郎林垄,职位都不高,但都相当有名气。 沈钟字仲律,晚号休斋,长洲人。为人耿直,不依权势,无所干谒。李东阳曾感慨地说:「今之不识相门者,沈钟律一人耳!」和章懋、罗伦等九人相善,这些人都以清节闻名,所以号称十君子。 林垄,字克贤,号抑斋,浙江台州黄岩泉溪人,是林鹗的弟弟。平生正行直道,以法律自守。 这两位名臣接受了尚圆的礼物,显然不寻常。 事实上,他们离开北京的时候,汪舜华曾经吩咐过:「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安国公新逝,我不想妄动刀兵。你们此去,若能拿下尚圆最好,若是他煽动民众抗拒天兵,也不必勉强。收了他的东西,全身而退,别的事容日后徐图良策;别把自己折进去,我还得马上派兵给你们报仇,维持天朝大国的脸面。」 两人没想到汪太后这样通情达理,都很是感激。 如今把东西呈上来,汪舜华也没有拒绝,收了,否则受贿的就成了他们。 但是汪舜华收钱不办事,没有册封尚圆为国王;而是宣布对琉球施行禁运。 商辂等都有点不明白汪舜华要做什么,毕竟只是属国,没必要太较真,只要金丸老实就行。 汪舜华摇头:「金丸对于有知遇之恩的尚久泰都能下狠手,做出断人家子嗣的事,又怎么可能忠心于朝廷?这样的乱臣贼子,我如果承认了,以后别的藩国甚至朝廷里有人有样学样,岂不是朝纲崩坏?」 话说的这么重,没人敢吱声了。 但是马上就是宗室考封,紧接着太皇太后崩逝,国丧期间,朝廷不能动兵,因此事情耽搁下来。 但是汪舜华没有闲着,下旨不许琉球使者觐见。 琉球王国处在海中,疆域狭小,土地贫瘠,物产稀少,只能通过海外贸易来获得财富。琉球不仅通过与中国的宗藩关系从中国获得大量的物资供应,还发展成为锁国状态下中国的海上对外贸易总代理。 前些年,明朝实行对外开放,允许民间和外国直接贸易,对琉球的冲击是巨大的;但是毕竟他们把工作做在前面,包括船只、水手和人脉。 但是现在,一切全部反了过来。别的国家可以到官方指定的对外开放城市进行商贸,反倒是琉球被阻隔在外,日子相当艰难,百姓只能以苏铁果实为食。这东西有药用价值,但有毒,不能轻易食用。 可以想见,琉球国内的怨气渐渐开始滋生;尤其以前效忠尚氏王朝的,更是指斥金丸弒君作乱,误国误民;金丸为了稳住局势,自然要打压异己,血腥和不安渐渐在岛国上空弥散。 等到孝期结束除服,汪舜华立刻下旨提督南海巡检司东丘伯花林率一万水师直取琉球。 此时的琉球,已经是国困民潦,斗志全无;看明朝大军到来,外海的官军还妄图抗拒,但在明朝隆隆的火炮中,五艘战船被轰沉,其余的仓皇逃窜。明朝追到琉球本岛并直接登陆,直扑首里城,只用了一个时辰,结束了战斗。 琉球没有完备的军事体系。歷史上直到半个世纪后的尚真王时代,才开始施行中央集权;同时确立了琉球的军事体系。 但即便如此,王府直接管理也不过十二支卫队,每队二十余人。卫队分为三组,每组四支队伍,按照固定的日期,轮流守卫首里城、那霸港北岸一带、那霸港南岸至丰见城一带;那霸港南岸至丰见城一带,也由南部各间切组织的民兵「间切军」协助守卫。两支队伍总人数大约在不过数千。此外,又在那霸港的南岸和北岸分别建造了屋良座森城和三重城这两座炮台,凭藉天险拱卫着那霸港,避免该港遭受倭寇的入侵。 这样的人手装备,在明朝雄兵面前,自然是不够看的。 金丸感受到明朝的敌意,带着妻子儿女趁乱逃跑,被下属追上,割了首级,献给花林。 金丸死前仰天长嘆,不知道是否想起三年前的尚德一家。 花林得到了金丸的首级大喜,向朝廷表功;同时派部将前往各地宣谕德音,命其归附。 此时的琉球其实还没有完全统一,地方势力相当强大。 尚德得不到朝廷的认可,下面自然会闹腾;为此,他多次出兵,征服了不服的按司势力。 尚德死后,金丸被明朝彻底否定,先朝王室以及地方不服的自然会更加闹腾,短短三年之间,远弥计赤蜂、久米岛、具志川、那国岛、宫古岛、八重山群岛、奄美群岛的按司势力相继起事,金丸自顾不暇,无法应对。 汪舜华在过年前得到琉球全域平定的消息,很是高兴。 琉球的事情已经闹腾了几年,到现在才解决,只是因为以孝治天下,孝期不能动兵。 自然,期间琉球的归属已经定下来了。 商辂等人还在提议:「琉球得之无用,不如还是扶立新主。」 但张懋看到汪舜华的脸色,敏感觉察到丈母娘并不想放弃这片地方。 于是他站出来,说:「琉球虽然不产粮食,但是自来倾慕中国文化,只是因为国王无德,连续三代在继位的问题上出现问题,以至于民不聊生,朝廷有义务帮助他们。」 确实是连续三代。 琉球国第五代国王尚金福死后,世子志鲁和王弟布里为了争夺王位,竟然大战了一场。战乱中首里城被烧毁,志鲁、布里两伤俱绝,后来尚金福的弟弟尚泰久继位;他死后,三儿子尚德抢了哥哥金桥王子的王位,后来被杀;真儿子被杀了,跑出来一个假儿子,现在也被朝廷干掉了。 张懋是勛贵的头羊,他一出头,别人也就跟上了。 似乎拿错了剧本,儒生在谈利益,勛贵在谈道义。 很有趣。 285、琉球府(下) 皇帝表情不变,汪舜华的表情也没有变,等他们说完了,才用手指勾勒了一下:「你们看着像什么?」 她的手指,从朝鲜半岛划下来,到琉球群岛、台湾、菲律宾群岛。 群臣不知何意,不敢开口。 张懋反应过来:「像条链子。」 汪舜华很满意:「是像条链子。这条链子,若能为我所有,就是脖子上的珍珠项鍊,光华璀璨,熠熠生辉;若是为他人所有,就是锁链,让朝廷如鲠在喉,不能喘息。」 众人都是一愣。 商辂道:「太后,何至于此?」 汪舜华反问:「你怎知不至于如此?——宁可备而无用,不可用而无备。」 她转头看着群臣:「朝廷的心腹大患是北方,这没什么可疑问的;但是我更担心来自海上的威胁。倭寇不足虑,但是那更遥远的海外,和朝廷交往不多,朝廷对他们了解不多。未知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倘若有朝一日,他们窃取了琉球,甚至占领了台湾,以此为据点,就不是几个海盗那么简单了。」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除琉球国,设琉球府,隶浙江,设北山、中山、南山三县,治中山。琉球总人口不过15万,放在内地也就是一个县的规模。 为了防止安南的事情再次发生,汪舜华命吏部慎选官吏。谢士元为首任琉球知府。 谢士元是景泰五年进士,授户部主事,升建昌知府。 汪舜华亲自招谢士元谈话,确定了琉球治理的几条措施: 一是全面撤销对琉球的各项禁令,鼓励它和外藩、和内地交往。其中和内地的贸易,自然免徵全部关税;和外藩的交往,考虑到目前切实的困难,三年内只取其他港口的一半。 二是在当地全面推行明朝统治。琉球人少地少,这些年又损失了不少,土地清理应该不会遇到太大的阻力;他们一直使用汉字,没有自己的语言文字,还不断派人到国子监以及福州的琉球馆学习中国的语言,沟通也不困难;只是律法过于简约,甚至许多时候还是沿用传统习惯代替法律。你们要注意兴学宽刑,争取民心,引导他们尽快适应和跟上国内发展形势。 三是原有官吏去留,参照朝鲜执行。 此外,就是要收集整理他们的典籍和制度,对于不愿依附的遗民故老,也尽量以编撰《琉球史》为由加以延揽,减少阻力。 谢士元等奉命去了。此前,朝廷已经从泉州、温州等仓储发大米20万石前往琉球,救济灾荒。 汪舜华同时下旨给南海巡检司,协助琉球府完成疆域勘合尤其是沿海岛礁的清点工作,没有命名的由朝廷统一命名,并刊发地图。 钓鱼岛就在那里啊。 东丘伯花林晋升侯爵,调往内地,结束了十几年的海上漂泊生涯;航海伯张能接替了他的职位。 张能这些年在仁和公司干得相当不错。 因为长途运量的损耗实在太大,因此当时汪舜华提出从南京到北京,按照20%发给公司运费的时候,朝臣没有坚决反对。 拿着太后给的十万两启动资金,张能开始了自己的创业道路。 他首先找到工部尚书白圭,翻出了当年的郑和宝船图,定制了一大批海船,其中包括几艘千料大船。 因为元朝人已经得出了结论,张能没有反覆试验,而是沿着之前復航成功的道路走。 建极三年,他运了十四万石;次年,达到三十万石;建极五年,新船到手,运量又涨了一倍;此后伴随大船的相继下水,一路呈几何增长,建极七年,突破一百万石,持续高速增长,到去年,年运输量突破三百五十万石。 尤其是建极十年,南直隶150万石粮食,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通过海运到达天津,然后转往通州;而此前,河运需要四五个月。——这是道光年间的技术水平,明朝也能实现。 张能奏告朝廷:「是役也,其优于元代海运者有三因:曰因海用海、因商用商、因舟用舟」「其优于河运者有四利:利国、利民、利官、利商」「国便、民便、商便、官便、河便、漕便,于古未有。」 海运漕粮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汪舜华下旨:「以后南直隶、浙江等地粮食以后都通过海运方式输往北京。」 这当然引发了不少人的反对,但汪舜华态度很坚决:「运费已经定下来,你们如果能做,也可以申请。」 有了朝廷的坚定支持,海运红红火火搞起来了。 要想运得多,不仅要船多、船好,还要路程短、速度快、损耗小。这些年,张能没少在上面琢磨。尤其飞剪船,最初看到这艘奇形怪状的船,大家都没有信心,但是张能亲自参与测试,成功后第一时间下了大笔订单。 在他的经营下,如今从刘家港到北京,最快的时候7天可以到;一般情况下,15天左右也就到了,而同时段的运河,如果一切顺利,两个月能到就不错了。 与此同时,运输过程中的损耗也在不断下降。从最初10%下降到如今的5%,放在以前,简直不敢想像。 此外,张能还积极开发新航路。 除了大量从南京运粮;他还开发了淮安至天津航道,全长三千三百里,一般来说,20天可达;甚至顺风的话,10天就可以到。虽然比南线距离短用时长,但优势也是显而易见的:走近海,到处都有岛屿,遇上大风暴可以停靠,所以安全稳便;尤其五月前,海风柔顺,基本上没有发生重大事故。 此外,张能还开发了辽东海道。如何运粮到辽东,一直是个老大难的问题。张能认为:「饷辽莫如海运,海运莫如登州、莱州。两地到旅顺口仅五百余里,顺风扬帆一二日可至。又有沙门、鼍矶、皇城等岛居其中,此乃上天设下方面水运的地方,可以避风休息。从皇城岛到旅顺,不过二百里,若是顺风,不过半天就可以到达。如果从天津到辽东,则大洋无泊;淮安至胶州,虽仅三百里,但从胶州到登州又是千里,而且浅礁难行。只有从登州、莱州这条路,势便而事易。」 说的很有道理,汪舜华准了,后来果如其言。 朝鲜平定后,张能也是靠着这条路,命令飞剪船队第一时间将粮食送到朝鲜。 正因为如此,言官们反覆进言:「既然海运成本低廉,国库本不富裕,应该降低运费。」 呵,这时候知道说这些了? 汪舜华笑道:「人无信不立,当年说定了是这么多,就该是这么多。我还指望张能长点本事,把损耗降到1%才好。只有他们得到多了,下面才会拼命地想办法;否则,今天少给点银子是小事,公司上下都认为朝廷言而无信,看到花费少了,就不愿意出钱了,自己辛辛苦苦想办法也没有回报,何苦呢?」 看到仁和公司经营的红红火火,户部也坐不住了。建极八年,户部尚书马昂主动提出,户部也要搞海运,用以节省国家用度。 没问题,可以,户部拨款,成立国有公司搞运输,一应规章制度和待遇,都和仁和公司相同;经理也由朝廷委派,一般从勛贵中挑选。 汪舜华给新公司赐名「顺风」;批准了五十万两银子,採购大批船只,其中近一半是飞剪船。 仁和公司还支援顺风公司一批技术骨干。这几年来,两家你追我赶,干的很是热闹。 年底前,户部照例呈上了最新的土地人口数据。耕地增长有限,但人口增长迅速,正式突破一亿,达到10236万。比十年前的建极七年底新增了将近1900万,等于过去60年全国人口增长的总和! 在农耕社会,人口增长自来是衡量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尺度。 这些数字不全是真的,毕竟现在不收人丁税了,地方政府对清理人口的兴趣也就下降了。 但这个数字离现实也相差不远:首先,四年前朝廷设了朝鲜行省,今年新设琉球府,共得民420万余。其次是人口自然增长的因素。过去十年,除了辽东朝鲜以及西北地区有过短暂的战事,全国广大地区维持了大体的太平,大量的水利设施上马、粮食进口,推广牛痘和传染病防治,大大减少了因灾因病死亡人数;朝廷多管齐下积极鼓励人口增长,人口增长率维持在高位。再次,废除贱籍,包括近800万奴婢在内的贱民被编入正户。 当然,另外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是,此前人口统计时,虽然朝廷许诺了摊丁入亩,以后不再徵收人头税,但是大家毕竟心存疑虑,担心出尔反尔;加上当时还有部分流寇啸聚山林;而十多年过去了,确实除了正税,朝廷再没有以任何名义强行徵收摊派,大家即便不能说放心,也就有勇气站出来——当然朝廷如果来个请君入瓮,大家还可以再跑。 人口破亿,这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毕竟这是破天荒头一遭。因此,汪舜华下旨,减建极十七年天下田赋一半。 286、海关大案(上) 中元节前,汪舜华让皇帝带着皇后去天寿山祭祖,尤其是亲自向世宗禀告,儿媳妇已经进门,请他放心。 礼部认为这于理不合,毕竟以前都是皇帝自己去的,没有带着女眷的道理。 汪舜华嘆了口气:「先帝临终前,念念不忘儿媳妇进门的事;如今皇帝大婚了,很该让他亲眼看看,才好放心。」 下面不好说话了。 汪舜华招来帝后叮嘱了一番:「除了去祭祀歷代先帝,也去安国公墓前奠酒,他也念着你们。」 两人退下了。 你们成婚,他们应该都能松口气了。 汪舜华摸了摸鼻子,觉得风里有沙子。 回来的时候,汪舜华听说皇帝一路默默无话,只是在世宗灵前跪了很久。 与此同时,另外一件事也牵扯着朝廷上下的注意力:对外开放这么些年,养肥了不少外贸企业。只是由于关税太高,所以很多人都在打走私的主意。 汪舜华经歷过那么多廉政教育的洗礼,当然知道世上没有清水衙门这么回事。这些年陆陆续续抓到了不少,其中不乏许多大案要案;粮食走私是其中重要的一种,但也不是唯一的。 此次暴露的问题就让汪舜华触目惊心。 其实事情起因很简单,就是广州海关衙内土霸王做惯了,以为天高皇帝远,所以可以无法无天,逮着个商人使劲敲竹槓,你这是奢侈品,该课税多少,没钱,那就扣东西——欺人太甚,操刀子上! 自古民不与官斗,自然不是没有道理。很快,老汉倒在血泊里,下面的人也都一闹而散;衙内年龄还小,也吓到了,匆匆忙忙跑了;当然还去打听了一下,那个珠宝商人陈斌,是增城小有名气的商人。 很快,陈家两个儿子陈荣、陈昊一纸诉状告到广东提刑按察使。只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不仅不准状子,还把那两人抓起来,说你爹刚死,不好好在家里守孝,跑出来抛头露面,这是不孝! 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家兄弟这时候明白过来,官官相护,估摸着这波人都是一条藤上的。 毕竟人命关天,陈家是个大家族,想要彻底抹去,也是不容易的。于是商量了一番,判了官司,毕竟是陈家自己先动刀子,双方各打五十大板,衙内扔了个跟班出去,又赔了点钱,事情就拉倒。 没那么简单! 陈斌的儿孙都是普通的商人,可女儿嫁给了读书人湛瑛。 湛瑛字伯琛,号怡庵,本人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但有个叫湛露的儿子。 他还有个名字,叫湛若水,是当时与王守仁并驾齐驱的心学宗师。 湛瑛曾经被推荐到国子监,但每届进士名额实在太少,他没有考上,也不愿意参加吏部铨选彻底放弃仕途,于是继续攻读。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是要通知他的。 湛瑛虽然不名一文,但性格相当强硬。从来嫉视如仇,曾经当面斥人过恶,让人家无地自容。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歷史上被构陷罪名,下狱而死,以至于儿子十四岁才入学读书。 湛瑛听说老丈人死了,郎舅被下狱,连夜告假回乡审问家人。跑回来报信的家人都是跟着跑外海的,多少知道点情况,就把平日里听到的说了,其实本意很简单,就是这伙人来头很大,我们斗不过,就这么着吧。 湛瑛不会这么想,麻蛋原来不是简单的恃强凌弱,而是一个巨大的贪腐集团! 虽然是读书人,但也不是呆子,他能够想到海关里头有多少油水,又有多少脏手。 于是他就跑到广州查探,很快找到传说中的秦楼——这年头没有监控,但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尤其是大家都缺少乐子的时候,真的! 看着一群达官贵人和莺莺燕燕们进进出出,又从几个商人那里打听到情况,湛瑛发现事情可能比想像得更加严重。但双拳难敌四掌,这样的贪腐集团要他独立去查,那是痴人说梦! 于是他回到家继续想办法,怎么办?到北京告御状呗!但是这伙人在广东有这样大的势力,难道北京就没人?自己一个太学生,想要斗倒这些人,简直不自量力。更重要的是,自己手里并没有过硬的证据,道听途说就想告倒朝廷大员?笑话! 湛瑛不信邪,他找到了奉旨到广东审理案狱的冯俊。 冯俊召见了湛瑛,心里大致有数了——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海关里隐藏着何等的利润,明眼人都能看见。这些年来伴随着经济的发展,腐败确实有滋生的迹象,朝廷也加大了对地方尤其敏感领域的监察力度。广州港是天下第一港,货物吞吐量和赋税都稳居全国第一,自然得到重点关注。这些年来下去查探的官员和特工不少,说好的很多,说有问题的也不少,另外还有不少匿名举报,朝廷早就想彻查,一直拖了下来,现在看来,不能再拖了! 冯俊之前心里准备,只是这些人藏得深,现在是坚定了决心;但是毕竟他没有旨意,干不了这事。 经过初步的查证之后,他认为可能是个惊天大案,于是回京向汪舜华禀告。汪舜华马上想到某个着名的案件。既然如此,那就查,彻底的查,正好给言官找点事,别只忙着催我还政! 太后认了真,派出的阵容也很不一般:右都御史王恕、左副都御史原杰带队,下面还有各部的精干力量,当然不是只查广州海关的问题,而是抽查好几个海关。 这些人还只是办案人员,领导则是勛贵。 到广州办事的是安国公于冕,皇帝的老丈人。 调查组去年十月动身,直到今年八月回来,带回了一堆帐本。 只是这时候皇帝大婚是头等的大事,什么事都要往后靠。 因此,汪舜华静下心来听汇报是十月底的事情了。此前其他几个调查组已经相继回京。汪舜华也知道海关衙门确实存在不少问题,没办法,利令智昏,关税太高,走私的利益太大,肯定有人想要徇私舞弊;这些年商税提高,就有不少商人勾结官府把国内的粮食说成是进口的粮食,把奢侈品定为普通商品,或者少报船只的大小,朝廷也加大的这方面的打击力度。 但是广州海关的问题还是让朝野上下为之震动。 广州海关司第一任提举沈萱,苏州常熟人,景泰八年进士,建极三年受命到广州就职;第二任提举李希成,建极六年进士,次年前来这里任职。刚开始确实兢兢业业,清廉不染。别说贪污受贿,就是请吃都不接受。然而看着港口的货船进进出出,腰缠万贯的富商巨贾来来往往,他的心理逐渐失衡。 思想是行为的先导。思想出了问题,那么接下来发生什么样的事都不奇怪了。 当然,毕竟是关乎脑袋的大事,李希成没有胆大到一开始就老虎吞天,而是一步步滑向深渊。最开始,他只是对通关的奢侈品敲点竹槓,收点小钱。按照每船每次一百两银子的价格收费,其实他只是想让前来送银子的老闆知难而退,毕竟这不是一笔小钱,中等家庭全部家产也不过如此,刑法上够得上杀头罪,但是老闆眉开眼笑,大手一挥,就呈上一盒银子。 整整一百两! 李希成傻了,他没想到这个名叫邹胜月的老闆如此豪爽,但很快回过神来:邹老闆做的是珠宝生意,属于奢侈品,怎么判定全靠海关,是几千几万两还是几百两,都是自己这一笔的事。 弄清楚了这个,李希成也就放下心来敬谢不敏了。按说朝廷对关税很重视,制定的标准也很明确,什么商品该征什么税一目了然,但怎么操作还是有空间的。是奢侈品还是普通的商品甚至粮食,这之间的税率差大得吓人;即便是奢侈品,即便都是珠宝,也还有操作空间。朝廷没有设立物价局一个个评估这颗珍珠值多少,那颗宝石值多少,也没有第三方评估机构;甚至那么多商船,也不可能全部开箱后,对照标准看着是上中下品,大中小号计算商税。 朝廷要求每箱商品必须同类,不能说在书箱里夹带珠宝,否则查出来全部以珠宝论,取高位;然后过称,不管什么样的珍珠,一斗多少银子,其他的珊瑚之类的同理。 因此,最开始李希成也就尽量把他家验货的时间放在临近下班没有别的商人在场时,检查的时候就可以稍微放水;把税高的珍珠写成相对较低的珊瑚——倒是想写成大米,但是所有进口的粮食都由朝廷统一徵收入库,要作弊就要联繫一大波人。 为此还开玩笑的说:「每次都赶在下班的时候来,安心不让兄弟们早点回家是吧。」 邹胜月很无奈的赔笑:「我们这些小商人,也就只能做点小买卖,早早晚晚的,也没办法。」 李希成笑:「你可别蒙我了,你们这些做珠宝生意的,都是腰缠万贯。」 看上面说说笑笑,下面的不会没有眼色,当然邹胜月都打点好了,参与验收的一个都不落下。 如果只是这样,也出不了什么大事。李希成闭着眼睛都知道,有钱不赚王八蛋,其他海关搞不好也是这样做的,谁都不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看着李希成和邹胜月亲亲热热,其他商人也就找上门来。李希成还有理智,没有来者不拒,只是选了几家大户进行合作。和邹胜月一样,按次收费、明码标价;拿到的钱,李希成也没有独吞,自己拿大头,下面当差的也有份,什么岗位多少钱,清清楚楚;而且为了避免利益冲突,他还将该科关员和走私船只分为三组管理,每组组长单线联繫该组所负责的走私船主,走私船主只能在自己联繫的那组关员当班时走私货物;此外,就是建立清单、定期结帐。海关人员建立走私清单,详细列明了放行日期、放行次数、好处费金额,双方确认签字,每十天结算一次。 287、海关大案(中) 海关是朝廷赋税依仗,大家都看着;尤其对门的布政使等部门等着关税发奖金呢,因此刚开始议论弹劾的声音不小。朝廷也派人下来查了,李希成得到风声,提前通气,于是规范运作,朝廷下来的钦差没查到什么就打道回府了,顺便收穫了满荷包的金银礼物。 但是长期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李希成很清楚,对面的布政使等衙门眼热的是自己口袋里的钱,而不是朝廷流失了多少税收,既然是私人问题就可以私下解决,没必要闹到公堂上。 既然如此,那就私了。 他没有蠢到直接给人塞钱的地步,而是挑了良辰吉日邀请几个衙门的主要负责人到府上饮酒作乐,酒过三巡,宾主尽欢,看着下面翩翩起舞的美女,不自觉的眼睛迷离起来。 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二天,几位长官衣衫不整的从佳人怀抱里爬起来的时候,看着门外刺眼的日头,什么也不说了,都是一家人,别伤了和气! 既然窗户纸已经捅开,那也就没必要遮遮掩掩,一起干吧,虽然你们几个衙门不用出力,但只要不发声,每年该分多少红利,一定少不了你们的,当然下面的兄弟怎么打发大家也要统一标准。总而言之,一条藤上的蚂蚱,别让大家难做人。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大家结成统一联盟,防止朝廷查处。当然问题还是有的,广州港是天下第一港,以前每年该上交多少关税,现在如果锐减,朝廷会不会查究? ——也不是没有办法。又不是见者就收,收的就是几个大家的,其他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甚至还要更加严格,毕竟西墙倒了,就要拆东墙来补;此外,现在对外贸易飞速发展,进出口的贸易总额逐年递增,只要还在涨,不要降,也就说的过去——朝廷问起来就说关税太高,而且奢侈品市场就那么大,已经饱和了,朝廷总不能压任务今年必须增长多少吧? 当然,随着海关贸易的繁盛,加入走私大军的商人也就越来越多。邹胜月在城中建了一座绣坊,取名秦楼。说是组织绣女生产丝绸,但具体做什么大家都懂,虽然女孩子们都受过训练,而且被严格管束不许出门;但罩不住没把门的商人子弟互相吹嘘哪个姑娘最漂亮,歌唱得好、舞跳的妙,自己送了什么礼物。 李希成等人最初还很担心,但是这些年都没有闹出大的是非,也就把心放进了肚子里,开始享受起轻歌曼舞、左拥右抱的幸福生活。为此他的老婆闹了无数次,但是在他奉上光华璀璨的珠宝后,又听其他贵妇的劝说后,也就笑纳了。 李希成握紧的拳头这才松开了。 于冕等人来到广州,看到的就是这样纸醉金迷的场景。 因为知道广州海关的问题可能很大,原杰不敢打草惊蛇,劝说于冕还是暗度陈仓,于冕继续在大道上走,他们两人带着几个心腹扮作丝绸客商直奔海关。他们没那么多钱作假,也不是没办法,找几个家乡人,说是想做对外贸易,现在来跑跑码头,攒点经验。这年头交通不便,大家的乡土情结很重,知道是家乡人,以后又要都在海上漂,还是很关照,就带他们上船了。没有凭证,关员自然严格徵税,甚至高额徵税——绢帛是论匹的,但是说质量不好,不能出口,影响天朝上国的声誉。 原杰不服:「这么好的绸子,怎么说不好?」 关员冷笑:「就是不好!」 同乡赶紧孝敬银子,那关员眉开眼笑:「刚才看岔了,这绸子不坏。」 回来就向这些商人打听,果然听到他们在抱怨这帮贪官太黑心,孝敬的钱比关税低不到哪里去;顺便畅想了下秦楼里面如何奢华、女子如何勾魂摄魄。 王恕有点难以置信,但原杰到底见多识广,又到秦楼外探查,果然戒备森严,眉头就皱了起来。 没有疑问了。 告别了商人们,于冕也就到了。两人穿上官服,前去跟于冕汇报,于冕皱着眉头,看着前来迎接的李希成等人满面笑容,觉得胃疼。 广州城的官员不可信,甚至搞不好驻军都被买通了,不能轻举妄动,否则真有可能被做成红烧肉,两人很明白这一点。 好在汪舜华知道这里的问题很大,派出不少业务骨干,还让镇守福建的御用监太监陈道随时准备接应,当然他也跟其他几个镇守太监下了旨,交叉支援。 由李希成等人陪着,于冕带着王恕和原杰开始认真检查工作,先是上船抽查,看是否有违规操作。这是废话,钦差刚出北京,这边就得到了消息,知道这两位是清官,而且北京有人告状,肯定来者不善,提前已经打好了招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不过能躲过初一,肯定躲不过十五,原因很简单,不作弊了,关税自然就上来了;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因为关照的商人虽多,但是钦差呆不了多久,他不可能问为什么你们没出海。只要待着不动,熬过这段时间就成了。 当然毕竟北京的官员业务水平比较高,还是从帐目里发现了不少问题。但总的来说,都是滥发福利之类的小问题。 王恕和原杰互相看了一眼,看来不动真格是不行。 福建都指挥佥事马宁带着一千人马星夜赶到广州的时候,一切大局已定。 士兵冲进秦楼,正在寻欢作乐的人们猝不及防,被逮了个正着,李希成等气势汹汹的前来问罪,但看到下面跪着的一群如花似玉,和堆着的金玉珠宝,腿就软了:「我不知道这是个窑子,以为这是个普通的绣楼。」 于冕没有说话,原杰扔给他一个帐本,题做:官员行述。也就是前来宿娼的官员姓名、职位以及犯罪的细节。 李希成汗如雨下,他是这里的常客,果然几乎每一页都有他的名字。 但这似乎也没啥,官员宿娼按律当革去功名,永不叙用;反正这些年钱也挣够了,大不了功成身退。 事情哪里那么简单! 在王恕声色俱厉的声讨李希成不遵典宪的时候,于冕斜了一眼跪在地上衣衫不整的男男女女,默默无语的走开,看鸾笙凤管,象板银筝;挨着房间视察秦楼,看着雕樑画栋,朱翠交辉。 于冕这才感嘆:「创业难,守业更难,信乎不谬。」 李希成跪了,但事情没有结束。 拿着这份名单,于冕马上派人捉拿涉案人员,很快就在李希成家里收穫了更为细緻全面的帐目,其他几家查获也不少。一时广州人心惶惶,商人们纷纷逃窜,可是把戍守广州的四个卫所长官急得够呛:原任广东都指挥进京述职去了,估计是被扣住了,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怎么办? 这几个人倒没想过造反,四个卫所加起来不到一万人,蚍蜉撼大树,没有这样的胆量。现在要么跑路要么认罪,或者毁灭证据。四个人一商量,干脆一把火炖了,看几个书生敢回北京告状! 都是千年的狐狸精,到这里来说聊斋,就挺没有意思的。于冕没有老爹枪林弹雨的经歷,但是案情如此重大,怎么会不做防备;马上就逮着两个小鬼,一审,就出来了。 马上就去拿人,这边急了,只能咬人,先干掉钦差再说,以后再跟皇帝说是路上遇到劫匪,被杀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于冕没有给他成功的机会。上过战场,身先士卒还是会的,看着几个叛将龙涛、党贵、袁华、袁山带着人气势汹汹的杀过来,他也没有犹豫,一马当先的杀过去,当然没有短兵相接,而是很有气势的叫喊:「我是大明天子的钦差、安国公于冕,你们想造反吗?」 下面的兵士懵了,他们只是被上级临时招过来,说有人想砸咱们的饭碗,兄弟们沖;但是砍死不识相的和造反是两回事。他妈的谁好好的日子不过,要造反。 王恕大吼:「龙涛等人里通外国,走私偷税,与别人无关!这里有证据,你们赶快退下,不要跟他们搅和在一起,否则谁也救不了你们!」 兵士们一闹而散。 原杰不忘大吼:「拿住龙涛等四人有赏!」 结果可以想见,龙涛和党贵被当场拿下正法,袁华兄弟跑得快,收拾细软带着心腹直接冲上船,拼命往外海去,于冕派人连夜去追,只是他带来的都是北方兵士,不熟悉地形,气候也不适宜,只能让本地的去,本来认为是戴罪立功的机会,哪知道袁华兄弟的嘴巴很强大,反而说服了追兵一起跑,原因很简单:「现在证据都落在朝廷手里了,你认为太后会怎么发落咱们?人家连亲爹都能下手!跟着我们走,去南洋,凭咱们的装备,随便攻陷个把小国自己当家作主不是问题。」 跑了几个虾兵蟹将不要紧,军队没有譁变就好了,于冕很明白,现在想闹事的不少,真要让他们得手,说不定就无法收拾,何况大鱼已经捞到手里了。 288、海关大案(下) 新任广东都指挥使上任,带来了相关涉案人员免职的消息,然后军队就真的稳定下来,于冕去做政治思想工作,主要是这些人有介入,但是不深,平时领了几个钱不假,但除了主要领导,一般士卒也无法插脚。——商人是想少交点钱,又不是做慈善,钱不是大风颳来的,自然能省一点是一点。 现在于冕就抓住这一点,先是深入揭批几个将领的罪状——有帐目、还有查抄的家产,再加上这几个人的作风,士兵们倒是没有反对;不过这里油水多,剋扣军粮的事情做得比较少,很难引发士兵同仇敌忾;但办法还是有,有没有打骂士兵欺压良民之类的欺压行为,有?好,那你出来说。都不是傻子,肯定没事说有事,小事往大事说,整成了诉苦大会,然后就是定性:这些人死有余辜,你们一定要和他们划清界限,所以以前拿的钱就拿出来吧。 图穷匕首见,大家都很不爽,不过于冕苦口婆心,还答应把此前几位将领剋扣的军粮、强占的田地都换给你们,这才拿出来,毕竟大家都不想背上叛党的罪名。 于冕这里有惊无险,王恕等人那里是心惊肉跳——涉案人员之多,范围之广、金额之大,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料。想想也是,来往的都是有钱人,不是有小钱,是大钱,废话,跑外海,钱少了连船都买不起,运费都不够,谁有那闲心。 按照这个调查结果,不止广州海关,在广州的省级衙门全部沦陷,涉案官员近百人,涉案金额超过一亿,偷逃关税超过千万两,各级官员直接受贿超过百万两;此外,部分官员直接参与走私,违法获利超过五百万两。 汪舜华震惊了,皇帝震惊了,大臣也震惊了:知道可能有问题,但是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此外,其他的海关也发现了类似的问题,没这么严重,但也好不了多少;其中甚至包括宗室、勛贵、重臣——他们的家属也有跑外海经商的。 刚刚接管刑部的皇帝展现出朱家祖传的魄力和决心:「既有法令,为何不执行?」 捲入期间的,有溧阳侯张恆、凤翔侯张旻、成武伯陈襄吴琮,这几个人都是建极元年復封的开国元勛之后,凭藉在朝中的地位,轻者借公务夹带出境、或在海南垦荒却冒充进口,甚至拿商船冒充渔船,偷逃大量关税。 其中的代表,则是汪太后的堂弟志平。他买通关员,大量走私铜钱,攫取高额利润。 严禁铜钱出口,是宋朝以来就有的政策;开海以后也不例外,和茶苗和粮食一起位列禁运清单前三甲。这是因为国内黄金、白银奇缺,铜钱是最重要的货币,有时候甚至拿铁来充数。 为了确保铸币需要,就必须大量进口铜料、严禁出口铜料。 但是当时东南亚各国国家实力有限,没有办法为本国货币背书;况且冶炼的技术有限,拿出去人家不认,因此对于中国铜钱很是青睐。 按照《瀛涯胜览》的说法「爪哇国通用中国歷代铜钱,旧港国亦使用中国铜钱,锡兰国尤喜中国铜钱,每将珠宝换易。」 前些年货币改革,建极制钱不仅风行国内,而且在海外很受欢迎。它们不仅大量进口明朝的制钱,甚至大批仿铸。 听着调查官员再下面绘声绘色的汇报汪志平的不法行为:「藉口出口景泰蓝,在货物中大量夹杂铜钱出海,兑换成白银,然后拿着白银回国,兑换回更多的铜钱出国。」 志平跪在地上:「中原地区1两白银可得铜钱1千文,而在锡兰国只能得200文。臣想着银子铜钱都是朝廷所需,所以倒腾起这个。太后饶命!臣煳涂!」 没看出来还有炒外汇的本事,可惜生的太早了!——看似合理利用信息差,但是如果这股风气不加遏制,国内的铜钱大量减少,大量小额交易难以进行。但小老百姓基本上都是小额交易,他们要用粮食换铜钱,然后再用铜钱换其他生活用品。物以稀为贵,铜钱少了,铜钱相对于其他商品包括粮食的价格就提高了,所以农民用相同数量的粮食换来的铜钱就变少了。专业术语叫做「通货紧缩」。 丘浚骂得义正辞严:「百姓生计本就艰难,如此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噼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你下手!如果这都可以饶恕,还有什么不能宽恕?」 皇帝偷偷看着母亲,这一巴掌打得痛快,据说昨天汪瑛夫妻又递牌子入宫求见了;何况这么些人中有不少是母后绍封提拔的,母后若不为他们出头,那么他们自生嫌隙;若是出头,呵呵,法律是你定的,现在要掀翻的也是你,不合适吧? 汪舜华表情淡淡的:「既然法有明文,依法从事便了,何必多言?」 知道你想杀人立威,便由着你去,反正是他咎由自取。 志平还在磕头:「太后饶命!臣从来没有打着您的旗号,败坏您的名声!」 用得着公开说吗?景泰蓝是什么物件,是一般人能够经营的?当时以为汪家好不容易有个肯搞正当营生的,给了这么个金疙瘩,结果居然干这事!如果不是因为是太后的堂弟,能够瞒天过海这么些年? 现在怨恨被皇帝的人抓住了,该!这样的大案,绝不是汪志平独自能干下的,这么多铜钱出口,看不见的是瞎子! 甚至可以说,是汪家父子想像不出的,不过是因为干的人多了,觉得找到了条捷径,于是壮着胆子抄小路罢了。 汪志平被杀,和他一样干这勾当的也活不成;皇帝因此得到了朝野上下的高度赞扬:「真是大义灭亲,吾皇圣明!」 王恕等强烈要求闭关自守被汪舜华毫不犹豫的拒绝:「怕呛着别喝水了,怕噎着别吃饭了。」 皇帝看着母后:「此辈乱国家法度,确实该杀!只是如今众人只知有利,而不知有国,臣深以为忧。」 汪舜华早知道有这一茬,汪志平不过是个开胃菜;开放海禁是改革的重要一环,接着汪志平否定开海,进而否定整项改革才是目的。 她看着皇帝:「当年开海,除了恪守祖制的保守派,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和沿海居民甚至沿海守御官兵都众口一词的反对;直到近些年地方上才稍微安静了些,你知道为什么吗?」 皇帝摇头。 汪舜华道:「朝廷禁止出海,可是如此漫长的海岸线,禁得住吗?禁得住老实人,不老实的,怎么禁?偏就是这些不老实的商人,勾结有权有势的重臣,偷偷的下海,既没有太多人和他们竞争,可以赚取高价,也不需要缴纳高额的关税,只给靠山孝敬几个就成了。这样的好日子,他们会不怀念?那点闲钱去施捨一下穷人,告诉他们海上什么都好,只要跟着干就能吃香的喝辣的,那些百姓还不争着把孩子往船上送?至于那些守御的官兵,朝廷关税流失与他们何干,只靠朝廷那点饷银才没法过日子,有人朝你手里送银子,你会不要吗?」 「这些年来朝廷严打海盗和走私,同时将收上来的关税一部分留给地方,让地方官和守御官兵不用冒险也能得到奖励,所以他们才甘心效命;即便如此,贪腐也是屡禁不绝。你看着广州海关那偷逃的千万两关税生气,可二十年前你根本生不了气!因为压根儿就没这一项!那么朝廷又白白流失了多少关税?你今天闭关,也就一句话的事,那么以后每年又是几百万几千万没了?——就像是贪腐,官员贪污了一万两银子,你生气,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怎么办呢,要彻底杜绝贪腐才好!怎么办呢?取消贪腐这个罪名就行!行贿不叫行贿,叫『孝敬』;受贿不叫受贿,叫『回报』;嫖娼也不叫嫖娼,叫『有偿放松』;盗窃不叫盗窃,叫『风险拾捡』,是不是这样,就天下太平啦?——因噎废食,说的可不就是这个!」 「不仅是关税,你可知道现在多少人做着外贸的营生,现在海禁,他们何以为生?沦为流民啸聚山林吗?——更何况,朝廷每年从海外进口多少粮食,户部那里是有帐目的!别管真是南洋进口还是海南台湾生产,总归是运到内地了!真要是全部让朝廷来出这笔钱,该是多少?」 皇帝想了想,低着头:「母后说得是。」 不能海禁,但也确实有很多事情需要做。 除了严惩首恶、收缴所得,用以整顿吏治、收拾人心之外,也要加强队伍建设,又一波官员接受完廉政教育去广东上任了;但是这还不够。有鑑于此,汪舜华下旨,对袁华兄弟展开境外追逃,一定要给所有的官员震慑:别以为逃得出去! 当然,国际追逃不是那么好搞的,尤其在大明朝,没有先进的通讯设备和深度的国际合作,只能发挥官兵的主观能动性。旧党害怕把自己供出来吃挂落,别的地方不认识人,大海捞针,并不比寻找建文帝容易。这两位落网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 作为赎罪,他们送给了朝廷一个大礼包。 此外,不仅要加强对广州等港口的监管,海南的海口、台湾的台北两个港口同样要加强监管,以后这里出产的粮食,只有朝廷盖章的几家运输公司才能运粮,其他的不管是公家还是私人,不管你是运到哪里,一律以走私问罪。 经过快十五年的努力经营,两地的农业有了相当的发展,人口也有了大量增长。商人为了减税,不约而同的把目光瞄准了这里,组织人力兴修水利、种植水稻,尤其海南,发展很快。 而今,该收网了。 289、宗室改封(上)(建极十七年,1474年) 建极十七年在风雪中如约而至。 虽然去年因为太后不肯还政和是不是减免田赋闹得不可开交,但很快,群臣就因为另外一个议题群情激愤:哈密。 意料中的,吐鲁番拒绝归还哈密。 这不是问题,问题是西域不遵王化、不奉孔孟。 这也不算问题,「春风不度玉门关」,大家都很淡定。 直到汪舜华开口:「我仿佛记得,泉州那个姓蒲的狗贼,祖上也是那边的?」 程敏政称是:「蒲寿庚。」 大家马上就想起来了,南宋末年,深受皇恩的蒲寿庚通敌卖国,尽杀宗室,甚至追杀端宗和末帝的往事——大明立国后,太祖对蒲氏深恶痛绝,下令将已经死了近100年的蒲寿庚掘坟鞭尸,后裔均充入贱籍,男者为奴,女者为娼,永世不得开豁。 前几年废除贱籍,参与靖难之役的建文帝遗臣都被赦免,但仍然重申太祖的特别法令:「独蒲氏余孽不得赦免,世世无得登仕籍。」 好嘛!都联繫起来了,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当然反对声音更大:「那边不过蛮荒之地,管他们做什么?即便是打下来也是得不偿失!」——呆子们还没看明白吗,汪太后真有心情为赵家报仇?闲的吗?那是准备再开战事!一个朝鲜一个琉球还不够吗?西域那地方可大了!还真想凌驾四海、震撼万方,使风教遐被、德泽远洽?都是赔钱的买卖!是觉得你们的工资太高了还是百姓的日子太安生了? 朝堂之上的争论暂时影响不到民间,士绅们对汪太后到底是想当吕后还是武则天的兴趣明显高过对天边蛮夷的兴趣。 这时候就需要特事特办了。 很快陕西传来消息——西安府有人聚众作乱! 其实事情起因很简单,集市上一方想买东西,一方坚持不肯降价,鸡同鸭讲各说各话拉拉扯扯推推嚷嚷。西北地区民风彪悍,一言不合就动手,何况光天化日之下强抢,还有没有王法了!没想到对方打不过,吆喝来了一大家子的人。 卖东西的小贩蒙了,这边一个京城口音的大吼:「不许欺负汉人!」然后大家都看过来。 这边还在窃窃私语怎么回事,那个京城汉子已经开始动手,身后还有几个帮手,不过对方也不是吃素的,马上反击;围观群众喝彩的同时,也不忘帮忙。 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惊动了官府。虽然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这个时候,还是要阻止的。 但是人多了,又在群殴,肯定是听不进去的;不但听不进去,甚至还会一起打,然后彻底失控,上演大乱斗。 大家都懂。 口角之争变成了聚众斗殴,至此彻底成为武力攻击朝廷命官——反叛朝廷,事情大条了。 坐在文华殿的宝座上,汪舜华静静地听着刘金念着陕西守臣的奏疏,洋洋洒洒的,归结起来:那些傢伙平时就不听话、不服管束,现在更是胆大妄为,居然抢掠财物、打杀良民,袭击朝廷命官(衙役),火烧衙门和仓库,形势很严峻!这里很危险! 站在一边的襄王和重臣脸色十分精彩。 不用她发话,商辂等人就出班:「太后,形势严峻,您不能不痛下决心!」 既然是众望所归,太后当然是从善如流。 建极十七年元宵节刚过,朝廷下旨,儒家以外,唯有道教、佛教可以流传,其他一切民间宗教,视为异端,不得传播,已经建成的寺庙要拆毁,僧侣要还俗、书籍要销毁。 与此同时,针对吐鲁番,汪舜华和朝廷也不打算再容忍。 王越回京,商讨进剿事宜。 清明节前,帝后还是启程前往天寿山。 今年是考封之年,经过这么些年的努力,宗室们的综合素质确实有了相当的提升。一大批人顺利接位。 今年的亲蚕礼极为隆重,这是建极时代第一次由皇后主持的亲蚕礼。 不管是对于皇帝还是朝廷,都格外重要,哪怕只是表面意义的。 于锦鸾在内宫多年,此前曾经多次跟随三位公主参加亲蚕,虽然是第一次主持,但轻车熟路,相当顺利。 皇帝亲耕,皇后亲蚕,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好。 皇帝甚至颇有兴致地带着皇后到西苑内种植,这是他未及冠就有的习惯,开先是小麦和瓜果,去年甚至种了点水稻,收成还不错。 日头有点大,锦鸾有点心疼的给皇帝擦汗:「圣上不要太辛苦。」 皇帝很不在意:「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 他对锦鸾感嘆:「当年刚上学时,听先生讲:『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并不觉得有什么;这几年来在西苑耕种,要播种、浇水、除草,麦子还要收割、脱粒、晾晒,经过这么多过程才能完成,其中任何时候出了岔子,就有可能颗粒无收。百姓生计所关,怎么能够不重视呢?」 汪舜华闻报,知道皇帝是说给自己听的,但仍然很是高兴:「唐太宗有言:『国以民为本,人以食为命。若禾黍不登,则兆庶非国家所有。』我儿能知稼穑之艰难,必能重农务本,轻徭薄赋、不夺其时,这样百姓安才能天下安。」 今年的婚礼相当盛大,隐帝的六子崇王见洛、七子吉王见浚、五女广德公主、六女宜兴公主都差不多20岁,可以举行婚礼;世宗的嫡三子、皇帝的同胞弟弟齐王见润同样虚岁20。 四月初,正式册封余氏为崇王妃,张氏为吉王妃。 余氏是平民出生。父亲余信原是个军余,连正式的军籍都没有,后来朝廷清理军队。他嫌军人地位低,又觉得汪太后是个穷兵黩武的主,于是告病回家种地;张氏的父亲张通同样出生市井,品行也说不上好,曾经向部下勒索财物下狱,交了笔钱才免了板子。 两位王妃虽然出身不高,但容貌出众,一直养在内宫。余氏弹得一手好琵琶,张氏则文才不错。春节期间王妃命妇入宫陪太后说话,她们就在旁边伺候。 都知道考封之后就是赐婚,家里有儿子的自然留心;何况尚宫女官也会介绍,这是某官之女。大家在心里也会根据儿子的条件权衡,否则奉国将军求娶阁臣之女,别说人家不愿意,太后估计也就打个哈哈,到头来丢的也是自家的脸。 也就是这个时候,汪舜华提到了崇王和吉王的婚事。问周贵妃对儿媳妇有什么要求,她自然是说全凭太后安排;汪舜华笑道:「那也要有个标准,我才好挑人;崇王和吉王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与自己的儿子,也没什么区别。不给他们挑个才貌双全的好媳妇,我这作婶子的,心里也不安吶。」 花灯亮起来了,崇王和吉王的婚事也就敲定了。 周贵妃一眼就相中太后身边的两个宫女,听说虽是平民子女,但在女学进学多年,品貌端庄,因此求娶。 汪舜华自然满口答应。 连下面惴惴不安的重臣夫人也舒了口气——有不少人的女儿养在太后身边,万一真赐给崇王吉王做王妃,敢不答应? ——说来是皇家的恩宠,但实际上,不就是被绑在破船上吗? ——就算不在乎女儿,但万一两位亲王不甘心,想搞点事情,说不定就被拖累了;只要不嫁进隐帝家,即便是到郡王府,甚至赐金放还,大家都不排斥。 这一点,哪怕是曾经劝景帝善待太上皇的钟同等人也不例外。 无他,现在大局已定,谁都不希望再生风波。 皆大欢喜,汪舜华也很高兴,破例授余信、张通为正五品锦衣卫千户;此前沂王妃万贞儿的父亲万贵也授了千户。 这回真的是下不为例了。 周贵妃的磕头也就很真心了。 与此同时,广德公主下嫁会安伯钱雄,钱皇后的侄子,也是忠臣遗孤;宜兴公主则下嫁科学院五级研究员胡世荣。 钱家是是非非不好说,但钱皇后于汪舜华有恩,不容不报。 宜兴公主和胡世荣的婚姻很让人议论了一番。 其实胡世荣还真是有来歷的人。先祖胡兴逸在五代后梁时期,到安南当演州刺史,由此定居。后代胡廉当了宣慰黎训的义子,改姓黎。1400年,黎季牦篡位,改国号大虞,宣布恢復胡姓。 身为长子,胡元澄本是理所应当的世子。但胡季牦宠爱幼子汉苍,废长立幼。 只是胡季牦篡国并杀害陈朝宗室的行为,引起太宗的不满。在明军护送陈朝宗室回越途中,胡季牦派遣胡元澄在支棱关趁明军不备,伏击得手。 太宗大怒,命张辅等人率军入越。次年,越南胡朝灭亡,胡季牦、胡元澄、胡汉苍等被生擒,押回南京。 胡元澄本以为难逃一死,出人意料的是,太宗不但没有追究胡元澄的罪责,反而网开一面,命他督造兵使局铳箭、火药。 原因就是当年张懋提到过的,张辅发现胡元澄在火器方面的天赋,向太宗推荐了他;于是有了世界上首支成建制火器部队神机营。 被改回黎澄的胡元澄也就被官军奉为「火器之神」。 正统十一年七月,胡元澄以工部尚书的身份去世,年七十四。他的儿子胡叔林承袭了他的衣钵,继续在南京兵器制造局督造工作。 汪舜华执政后,对火器给与了空前的关注和无保留的支持,胡叔林也就真正迎来事业的春天。 建极改元,因为英国公张懋的推荐,胡叔林就被调到北京,又恢復胡姓,很快升为工部右侍郎,他的儿子胡世荣跟着父亲一起投入了火器研发,并很快取得了惊人的成绩。 汪舜华看胡世荣年少有为,极是满意;可惜自己的女儿都已经名花有主,正好宜兴公主婚事还没定下来,于是赐婚。 胡世荣叩谢圣恩。 隐帝的所有子女全部完成个人问题。虽然太后打压的意思大家都能看出来,但好歹面子上相当能看,大家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四月底,正式册封商辂之女妙媛为齐王妃。 三个儿子的婚事都办成了,汪舜华重重的舒了一口气。 当然,更让她高兴的是,于皇后怀孕了! 皇帝不能亲政,倒是被她催促着早点延绵子嗣,于是很努力的造人,于皇后就这样怀孕了;当然,不久就相继接到宫女郭氏、杜氏怀孕的消息。 汪舜华很高兴,下旨重赏皇后,郭氏、杜氏则享受婕妤待遇——主要是大婚不满一年,就传出嫔御怀孕的消息,汪舜华并不觉得脸上光彩。 荣王结婚三年,基本都在守孝,好在王妃胡清妍年初传来好消息,此次给他配了两夫人;更早之前,永安长公主在建极十二年生下长女晚舟,建极十四年春生下长子张钦,如今又得了好消息,不怪英国公母子整天喜气洋洋的;永宁长公主去年诞下长女,汪舜华很高兴,隔着几千里赏了东西;重庆公主在建极十一年生下长子薛勛,而后又相继生下两个女儿;崇德公主则在去年生下了长子申绍。 遗憾的是,沂王妃至今未能再次生育,两位夫人也都没能生下一男半女。 汪舜华不知道万贞儿有没有动手脚,但是既然没人到她面前说,她也就当做不知道。 290、宗室改封(下) 既然成了亲,就要分府。 秦王府、襄王府、岷王府、鲁王府、荣王府、沂王府、德王府、瑞王府、沈王府早已竣工,入住也有几年了;随后郑王府、赵王府、代王府也相继落成,去年底,晋王府、齐王府、崇王府、吉王府去年年中也已经竣工,如今带着王妃入住。 如今只剩下周王,这回自然走不了了;也不用走。去年王府就给他建好了,带着妻妾子女高高兴兴的入住。虽然这几年黄河脾气还不坏,但显然不如在北京安全;唯一有点遗憾的是,无法继续方剂事业。 按照建极十一年定的制度,新开的王府给开府银十万两,郡王府给银一万两,镇国将军一千两,以下以百两递减;公主郡主们有嫁妆,况且府邸不能世袭,也就没有这一笔。另外就是已就国的回北京,也有搬迁费,亲王一万两,郡王一千两,以下百两递减。 当然,汪舜华从内帑里拿了十万两塞给亲儿子,也没人说什么,反正不是户部出钱。 歷史上万历最宠爱的福王常洵,婚礼花了三十万,营建王府二十八万,十倍常制。婚礼费用居然高过王府费用,看来赏赐的东西不少。 只是现在徭役免除了,兴工要给人工费,因此营造费很不低,但怎么说,营建王府比营建王城省钱。 这当然意味着一大摊子事,毕竟这么多人拖家带口,浩浩荡荡的进京,原本就繁华热闹的帝都更加人满为患。 北京外城的建设还在紧张的施工。去年底,终于完成东城的修筑工作,今年开始南北两城同时施工,因为内城的水系和其他建筑相继完成,可以全力投入外城建设,因此进度快了很多。 周王的遗憾没有持续太久。 汪舜华高度重视医疗卫生事业,尤其现在死亡率太高,不仅让她这当妈的揪心;人口增长率上不去,也让她这个做太后的悬心。 因此,她不仅严格了太医院的考核,还从民间挑选了大批优秀医生包括女医生。如今和周王商量,准备在京城开办一所医药学校,一边培养医生,一边进行疾病治疗的研究和方剂的研发,尤其是牛痘和传染病防治的推广;同时,也准备编撰更加实用的医典。 这种产学研用的方式在现在还很新鲜,周王马上就答应了。 汪舜华命户部支了十万两银子作为学校的建设运营费用,建成以后,根据规模和项目给钱——这个交给礼部,但既然是周王主持,无疑要钱方便很多。 周王兴高采烈的开始干活了。 汪舜华划了下杯子里的茶,周王悬壶济世固然是好事,但来到北京还这样春风化雨,对于皇室未必是好事;但当他是奉皇帝的命令做这些的时候,又不一样了。 对朝廷和宗室们来说,还有很多事情要解决——现在亲王已经完成了搬迁工作,郡王也已经迁了将近一半,下面的将军中尉什么的也在陆陆续续进京,那么相关的管理就要跟上。 为了迎接这一天,朝廷已经准备了很久——除了强化禁军管理,加强京城巡防,扩充有司衙门,还要重新规范和完善宗室从出生、请名、就学、考封、朝觐、婚嫁、继嗣、授职、就业、升降、死亡以及宅第、属官、护卫等一整套管理制度。 各种礼仪也要重新规范。 这几年来,六部和宗人府没少为这些事打嘴仗。 首先就是名称。武英殿大学士李贤生前就提出:「此前诸藩,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堪称制善;然而如今诸王不锡土,而内襄政本,外领师干,视前尤善。只是封藩建国既已名不符实,不如以封号予嘉名,不加郡国;另加亲字,以示亲近。」 当时汪舜华暂时没顾上这个:「封号都是祖上定的,怎么好擅改?」 这话一出,大家都琢磨出味道了。内阁四位学士、六部五寺连同詹事府、翰林院都联名贊成,甚至襄王也带着一波藩王上表,请求改封号:别以为大家不知道,太后可是忌讳有朝一日有人旧话重提让藩王归国。 既然众望所归,太后皇帝要从善如流。 秦王改封礼亲王,晋王改封和亲王,周王改封端亲王,赵王改封庄亲王,郑王改封恭亲王,鲁王改封睿亲王,沈王改封敦亲王,岷王改封理亲王,代王改封裕亲王,唐王改封顺亲王,沂王改封忻亲王,襄王、齐王、瑞王、荣王、崇王、德王、吉王国号已有嘉意,只是加亲王而已。 终于收回了秦晋周赵等国名,汪舜华心里还是很舒服的,特意下旨,赏了诸王一年俸禄;公主、郡王、郡主就算了,反正没实权,俸禄也不高,懒得去想名字,还是用地名来封,这也不算区别对待,以前公主、郡主也是用地名来封的,不过都只是挂名而已,要么留在北京,要么待在父亲藩地。 礼之用,和为贵;端者,始也;庄者,重也。原本有点失落的秦晋周赵四王也很欢喜。 然后属官要重新调整。按照祖制,王府有长史所、审理所、典膳所、奉祠所、典宝所、纪善所、良医所、典仪所、工正所等机构,相对应的就有各种属官,名称有二十来种,从正五品到不入流都有,加起来四五十号。 前几年主要说的是太监和护卫,对属官倒没怎么限制,但是现在朝廷缺官,襄王也提出来了:「现在没那么多事,也没必要安那么多官,浪费人才!」 汪舜华还是摆手:「每个王府40来号属官,品级也不高,倒是养得起。」 ——主要是人家刚到北京,实在不好意思去削人家的人。 后来秦王晋王又提了一回,这才回过味来:现在王府的面积变小了,事情也少了,这么些人实在没必要,而且也住不下;再说,这些人整天无所事事,只能和主人大眼瞪小眼,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别当大家不知道就是来监督的! 既然如此,那就改吧,首先是所有的副官,全部革掉;然后长史保留一人,审理、工正、伴读、教授、引礼舍等官革掉,审理掌推按刑狱,禁诘横暴,无干国纪,现在自有顺天府衙门管理;工正掌缮造修葺宫室、廨舍,宗人府统一管理;读书去宗学,老师和伴读都用不着,当然你家有钱请家庭教师补课另外说——这些人都是朝廷命官,由吏部统一调用。年老的致仕,年轻的也肯定不会马上留京,要先去地方锻鍊一下,让时间沉淀一下和亲王的感情。 除了属官,还有奴婢,丫鬟婆子轿夫厨子扫地的各种编制统一,加起来300人。分府的时候宫里配齐,以后你们就自己去找人,朝廷按编给钱,多的没有。 另外以前护卫是300,现在还得减,200;你们要是有钱,以后自己雇保镖,但是也别太过分,不要私藏亡命之徒和甲冑武器尤其火器之类的;反正出门就有五城兵马司的兵士巡逻,不用担心治安问题;封国的侍卫遣散,青壮的入卫所,老幼改民籍,从官田里划给土地。 这是亲王的级别,郡王及以下有差。 这些明确了,太后舒了口气:少养了很多人是小事,侍卫什么的减了,自己也可以舒口气;宗室们也可以放松一些:地方就那么大,皇帝的人那么多,实在不爽,谁知道哪里出错就被扭送到宗人府了?当然属官们更高兴——待在王府能有什么前途?外放当地方官那也有施展的空间! 汪舜华坐在珠帘后,看宗室跪了一地,看向儿子:我解决了财政问题,但这帮人能不能镇得住,就看你了,你可千万要争气!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显然感受到背后母亲的目光,略挺起了胸脯。 弘义阁大学士章纶提出了宗室的教育问题:「这些年考封的通过的比例一直不高,实在有损天家的形象。朝廷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就是希望宗室能够为国家所用。为了避免偏科,提高考封的通过率,臣建议以后宗学每年进行分科结业考试,每科考试通过,才能参加考封——这时候就不用去贡院了,皇帝直接在皇极殿主持考试;如果一科没过,就回去再读一年。」 皇帝嘴角微翘——不错,以后能进殿参加考封的应该都有些才学,通过率高了,省得自己去做恶人。 不免多看了章纶一眼,虽然性格刻板刚直,但是肯为皇帝、为朝廷着想,难得。 汪舜华颔首,同意了这个提议。 宗室们相互看了一眼,觉得这个提议有点来者不善;朝臣们眼角则带着笑——亲们,以后想要参加考试,可不那么容易了。加油吧,祝你好运。 宗室们欢欢喜喜的搬家,礼部尚书叶盛却因劳累过度,英年早逝,享年54岁,追谥「文庄」;另外一个尚书赵昂要组织永乐大典的重录,部里的事需要另外有人料理,于是左侍郎夏时正升尚书,右侍郎刘珝进左侍郎,右参议徐溥进右侍郎。 291、安西(上) 正在营房磨枪准备帅军出关再来一波春夏攻势的王越,得到汪舜华的紧急诏令:出关的事交给李定,你带着一批青年将佐,从甘肃、陕西等地调兵,奔赴西北战场。 朝鲜和琉球的胜利极大地刺激了朝廷,将士们无不渴望杀敌立功,荣妻荫子;而汪志平案发后,朝臣众口一词的贊同皇帝大义灭亲,市井坊间传言纷纷,汪舜华很明白,这是在为逼迫自己还政造势。 要想转移朝野的焦点,改封宗室是远远不够的,须要有一场战争来提振精神。 这场战争的战果越大,自己就越有合法性。 只能赢,不能输。 王越与沐琮并称当代名将,这样的大战,当仁不让。 临行前太后面授机宜:「要不惜一切代价,剷除那些反抗朝廷、不归王化的叛乱分子,用以扶持正道、收拾人心!」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王越会听不懂?上马抡枪就直奔前线,管你信什么的,看看刀枪长不长眼睛! ——既然太后定调是敌我矛盾,王越还真不含煳,拿出比打蒙古人还满血的状态,宁可错杀不肯放过,一路打打杀杀,杀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甚至投降了照样诛杀。 速檀阿力是个狂热分子,占领哈密之后,排斥异己,流放佛教僧侣,拆毁佛寺,焚烧佛经,用刑罚迫使人民遵守新的教规。 百姓早就不满,现在明朝军队来,自然是欢天喜地;针对明朝採取的措施,更是积极支持。很快,才建成不久的寺庙被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吐鲁番方面派出的神职人员也被愤怒的群众一通打杀。 ——直到一年前程敏政等人回京,明朝才真正弄清楚速檀阿力的来歷。 简单来说,就是当年铁木真留下的察合台汗国后代。不过进了城,到底是像从前一样在草原上放羊,还是呆在城里过小日子,内部一直争论不断,于是在元朝中叶分裂为东察合台汗国与西察合台汗国。 分裂只是开始。元朝武德充沛,四海臣服,于是开始内斗,西察合台汗国25年间,换了10个汗,全部是谋杀前任抢到的,比起血腥的盛唐,丝毫不让。 这样严重的内讧自然严重损耗了国力,1369年西察合台汗国实际上亡于帖木儿帝国,至1402年统彻底终结。 东察合台汗国同样不能安宁。1432年歪思死了,几个儿子互相不服,王国分裂。光是亦力把里就一分为三。其中一支仍採用亦力把里的名义,设都帐于伊宁,东起北塔山,西到塔什干,北界额敏河至巴尔喀什湖一线,南包天山山脉,为明朝附属国;天山以南、葱岭以东博斯腾湖以西的广大地方,虽然名义上还是隶属汗国,但实际上由杜格拉特部埃米尔控制,后来建立了叶尔羌汗国;另一支则以吐鲁番为中心。 而现在的吐鲁番的头目阿力,也叫羽奴思。是歪思汗的长子,弟弟也先不花二世。 父亲死后,两兄弟争位,打不过弟弟就跑了,后来在第三方的帮助下,从他弟弟手里抢了一些土地,把东察合台汗国再一分为二;也就是那一年,他弟弟挂了,继位的孙子年纪小,也被人杀了。 阿力终于迎来了春天,统治整个东察合台汗国。与卫拉特人作战,力排众议定居在草原边的城市;与此同时,以吐鲁番为基地东进。 也就是这个时候,程敏政感到不寒而慄:如果任由此人坐大,屡犯边廷,那么西北地区以后还会得到安宁吗?就算闭了眼睛当不知道,他们会就此停止扩张的步伐吗?当年铁木真可是让全部汉人俯首称臣! ——要命的是,铁木真也好,忽必烈也好,就是马背上的莽夫,无非是抢劫金银财物、子女玉帛而已;而现在的察合台汗国因为信仰问题先是分裂,然后大开杀戒,以后如果侵占了中土,那么还容得下孔圣人的子弟吗? 听着他的担忧,下面的重臣都皱紧了眉头。 当然,还是有人认为这不过杞人忧天,但是汪舜华支持——废话,当初派程敏政去,就是因为他是青年一代中的佼佼者,而且翰林官,承担了写史书的重任,肯定会格外珍惜这次机会,努力观察。 临行之时,汪舜华很是语重心长:「你是状元出身,是记录歷史的人,也可以是书写歷史、创造歷史的人。朝廷对你希望很高,要珍惜这个机会。」 他的回覆也证实了她的担忧。 但是显然,朝廷的反对声是相当大的:「那里千里旷地,地广人稀,距离中原地区太远,土地贫瘠,劳师动众,得不偿失。当年太祖就没有纳入版图,与其如此,不如放弃这片不毛之地。」 汪舜华想到歷史上几百年后,似乎也有这样的一种争论。 果然,科技改变生活,改变世界。如果这些人知道新疆地大物博,物产丰饶,堪称聚宝盆,还敢这么说吗? 程敏政马上说起了东汉「十三将士归玉门」的典故,同时回顾了唐朝安史之乱后,安西都护府的数千将士在与朝廷失去联繫后,仍然苦苦坚持四十多年的往事。 汪舜华曾经在网上看到过相关的介绍,尤其那个着名的转帐gg,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还是忍不住热血澎湃。 她看着地图,问:「当年张骞出使西域,是在哪里?」 程敏政指给她。 汪舜华问:「陆游日思夜想,希望戍守的轮台在哪里?」 指出来。 汪舜华问:「汉武帝设立的西域都护府是哪一片地方?」 指出来。 「唐太宗设立的安西都护府在哪里?」 指出来。 「似乎后来还有北庭都护府?」 武则天设立的,指出来。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楼兰在哪里?」 指出来。 「李白生于碎叶,在哪里?」???!!! 好吧,先指出来。 ——有点不确定,姑且算吧。 「原来是汉唐故地。」 汪舜华顿了一顿,笑道:「就算是为了李白,这个地方也应该属于天朝。」 她又问:「当年周穆王西巡会王母的天池在哪里?」??? 这好像是传说吧? 不知道也不要紧:「薛仁贵三箭定天山,在哪里?」 好说。 「万山之祖的崑崙山在哪里?」 更好说。 汪舜华看着地图不说话,下面却知道该怎么说。 程敏政绘声绘色说起吐鲁番等地的情形:「一是物产丰饶,和田玉就出自那里;而且盛产瓜果,葡萄什么的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西瓜、甜瓜什么的甜的爽口;以后若收归天朝,估计种植稻桑什么的都使的;二是形势严峻。西域诸国都是前元余孽,和瓦剌鞑靼互相勾结,威胁边庭;尤其现在不服王化,反而想以夷变夏!倘若太后坐视不理,臣恐五十年后,不独西域,甚至西北甘肃宁夏等省,亦将受其波及。」 很好,老娘要的就是这句话。 当然,下面还是有不服气的:「西域那地,千里旷野,春风不度,雨露不沾,怎么可能种植稻桑?你别想骗太后!」 程敏政反驳:「你有没去过,凭什么说我骗人?西域虽然没有降雨,但是那里有积雪融化的河流,否则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王国存在?」 他还说起西域尤其吐鲁番存在的一种坎儿井:「在《史记》和《汉书》都有存在,大体上是由竖井、地下渠道、地面渠道和涝坝四部分组成。那里的地形很特别,四面环山,中间最低,宛如盆底。其中北部和西部高山,春夏时节有大量积雪和雨水流下山谷,潜入地下。当地人利用山的坡度,创造了坎儿井,引地下潜流灌溉,所以才能养活这么些人。」 好了,知道你没说谎。 丘浚支持了收復西域的提议,能不能种地先不说,关键这里是通往西方的要道——都知道歷史上的丝绸之路有两条:一是陆上,一是海上——当然现在没有这个说法,但是歷史书在那里摆着,对外贸易的路径大家还是知道的。以前闭关锁国,直到十四年前汪太后公然违背祖制开放海禁,终于打开了海上通道,带来了滚滚财源。如今每年光是关税就四五百万两,此外还有数量相当的国企红利,成为国家财政的重要来源;更别说多少中央和地方的工厂、以及私人作坊,都是靠着外贸过日子——明朝出口的丝绸、茶叶、瓷器、漆器等商品不仅风靡日本、琉球等国,在南方各国乃至更遥远的地方同样深受欢迎;此外,进口的大量粮食——甭管是不是南洋生产的,总归运到北京了,也缓解了北方缺粮的问题。现在要说禁海,民间怎么样不好说,朝廷官员是绝对不肯的,尤其东南沿海各地——体制内的工资和福利还指望这一块呢! 海上丝路算是通了,但是路上丝路并没有打开,就是因为盘踞在这里的势力。他们拦截过往商人,甚至抢劫行商;此外,明朝因为他们和北方的关系,也不愿意和西北做生意——怕他们当倒爷,拿明朝的铁器或者食盐去北方换马。 汪舜华几次三番下旨,严禁地方和民间私下交易。 现在丘浚就希望扫清这些障碍,畅通陆上丝绸之路,维护商贸的繁盛,这样才好收缴更多的关税和商税。 他还指出:「路上丝路的重要性并不亚于海上丝路。海船一离了港,就在海上漂泊,直到下一个港口,所以养活的就是几个港口;而路上丝路则不同,商队得由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所以可以带动沿线地区的繁荣发展。」 还有个因素也要考虑:北方还没有平定!鞑靼、瓦剌都是蒙古余部,和同为蒙古余部的西域各国同源,往来密切。只有占领了西域,切断他们的联繫,朝廷才能全力北伐。 汪舜华点头,果然,能青史留名的就是不一样! 还有个不能说的理由: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应该占据君士坦丁堡了,欧洲正在忙着开闢新航路;明朝通过海路不能到达欧洲,走路上倒可能实现。1 292、安西(下) 汪舜华摸着地图,发出了一声感嘆:「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转过头看着群臣:「古人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太祖也说:『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辽东雪域,大漠南海,凡日月所照、江河所经,华夏先民拓土开疆之地,皆为华夏之疆土!岂止长城以内中原各省?天山南北,本为三千年前周穆王西巡所至,崑崙山更是上古神山,汉武唐宗开疆拓土所得,班超、李靖、苏定方、裴行俭这些英杰顶风冒雪、九死一生开创的千年基业,虽寸土亦不可弃!」 朝臣都很明白,事情已经定下来了,那就没啥可说的了,整吧;正好去年整顿海关收拾贪官,顺藤摸瓜又查抄了一大批富商,加起来折合四千多万两,国库有钱。 武臣更是兴奋搓着手:升职加薪啊不对,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 歷史上,这场战争发生在成化十年冬,现在提前了差不多半年。 当时谍报阿力集众抗拒,且勾结掠赤斤、罕东二卫,将领不敢进,无功而还;朝廷不得不将哈密卫内迁苦峪。 王越不会被这情报吓到。他亲自带队夜袭哈密城,斩杀牙兰,乘机收復城池。 哈密收回了,但明朝进军的脚步没有到此为止;下一个就是吐鲁番。 当年唐朝灭高昌,高昌王就说:「唐国距离高昌有七千余里,有沙漠两千里,冬冷夏热,没有水草,大军难以前行。若唐军强行军至高昌,二十天内粮草必然吃完。我军以逸待劳,一定打败他们,所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长安离吐鲁番远,北京更远;好在陕西尤其河套地区这些年发展得不错,能够提供战马和军粮。 骑最快的马,用最好的火炮,肩头扛的是收拾世道人心、保家卫国的重担,心中怀揣的是建功立业、荫及子孙的梦想,王越指挥官军上下同仇敌忾,一路向西,势如破竹。尤其先锋官朱范址身先士卒,带头冲锋,砍木填充城壕,用最大口径的火炮轰开城门,阻挡的敌人都被砸得碎烂,有的人披着毡子,用来遮挡落石。一时间人如潮涌,马似山崩,官军攻克城池,掳获男女上万人,然后就地补给,以战养战,一路打到王都安乐城。 速檀阿力写信,希望双方能够议和,永结盟好。 王越回书说:「如果是真心悔过,就在军门束手投降。」 速檀阿力没有出降。 明朝火炮齐发,攻破城池,而后进入城中,大杀了一场;宫门也被炮轰,速檀阿力乘乱带着妃嫔亲信出走,百官出降。 吐鲁番灭国了,官军继续西进。 在达鹰娑川,叶尔羌三万骑兵与明朝五万大军展开恶战,未能决出胜负;亦力把里的一万多骑兵前来增援,形势相当危急。 看远处黄尘飞扬,王越命令范址率领三千精壮骑兵,翻越山岭,飞驰直捣敌人军营。亦力把里大败,叶尔羌士气沦丧,也溃不成军,官兵追击溃军四十里,斩杀五千多人。败军丢弃的铠甲兵器、牛马,纵横交错地散布在山坡原野上,不计其数。 明朝官军气势如虹,追杀残余败兵;王越帅兵昼夜兼程,直捣亦力把里王城;范址则率部南下,攻打叶尔羌。 真理在大炮的射程半径之内。 面对明朝的火炮,即便是信仰坚定,也难免怀疑人生;很快,在城墙被大炮轰开之后,城中老弱只能投降。 王越没有停留,率领大军一路向西;远近部落纷纷投降;出了阿拉山口,又走了不下五百里,前面一个大湖挡住了去路。 只是岸边还残留着船筏和遗骨,想来速檀阿力等人经过此处,杀了一场,然后渡河,又将不用的船筏尽情烧了。 士兵尝了一口,叫到:「这水是咸的。」 众将来了兴趣:居然是咸水?难不成到了海边了? 王越望着前方雪山皑皑,扬起马鞭问身边众将:「这莫不是到了天边了吧?」 游击将军章涛道:「速檀阿力等人向西逃窜,不见踪影,定是已经渡海。我可派人伐树作船,出其不意,必然取胜。」 王越摇头:「不必了。」 他看着众将:「我们已经快马跑了三个月,估计此地距离嘉峪关已经不下五千里。长途跋涉,孤军深入,并非取胜之道;何况这里风俗人情与中原已经大不相同,即便是占领了,恐怕也要百余年才能将夷变夏;再要突进,即便能拿下来,也未必能守得住,不过是枉送将士的性命而已。」 他派人四下寻找土人,终于有汉人模样的通过翻译告诉他们:「我们祖上是唐太宗贞观年间到这里经商的,后来赶上大乱,不能回内地,就在这里定居下来。这里叫夷播海,当年汉武皇帝的使者曾经到过这里,后来唐太宗也曾在这里设官,之后铁骑纷纷,烧杀虏掠,所以避入深山;今天看你们穿戴,仿佛古书上画的,又不全然相同。不知道中原如今是哪朝那代哪位圣君?」 王越鼻子一酸,莫名的想到《桃花源记》中的名句:「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好在,这里的人,知道有汉,知道有唐。 汉唐故地,岂能轻易割弃? 王越重赏老者,又在湖边刻石立碑,这才帅兵东归。 看着一带风景如画,免不得纵马奔驰,突然想起一件事:「这里莫不是传说中的李白故乡?」 汪太后觊觎西边的土地,故意说那里是李白的出生地,当然有很多不满意的,也有很多要找支撑材料的,那就翻书,没想到还真的翻到了有关的:李白的族叔,也是当时着名的文学家李阳冰为他的诗集《草堂集》作序:李白…中叶非罪,谪居条支,易姓与名。《碑序》云:公名白…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 先甭管对不对,好歹有书为证,而且是距离李白很近的人,所以说这里是汉唐故地、太白出生地不可以放弃,还是有说头的;虽然明朝人对李白有褒有贬,但才华绝对是公认的。 当年李白说「胡无人,汉道昌」,如今他的出生地沦落至此,大家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而就在王越大举西进的同时,范址身率三万大军,绕过了天山,一路向南,在叶尔羌击溃了阿巴拜克率领的八万主力。阿巴拜剋死于明朝大军的炮火,明朝同样损失数千人马,但仍然追亡逐北,三个月内,相继拿下喀什噶尔、叶尔羌、于阗、阿克苏、英吉莎、乌什六城,至此,天山南北,全在明朝掌控之中。 当然,这一仗并不好打。 中原王朝退出西域已经太久,对这里的气候并不十分了解,好在韩王系此前就国的甘肃平凉,也不算太远。 这是关乎宗室命运的一战。赢了,宗室以后可以统兵,输了,就老实呆在家。 范址很明白这一点。 战斗伊始,阿巴拜克轻视范址兵少,命左右两翼包围。范址命令炮兵带着步兵占据制高点,铺天盖地的炮火之后,亲率强劲骑兵在北边的平地上摆好阵势。叶尔羌向炮兵阵地发起了三次冲锋,均不能攻入;步兵和范址同时冲杀而出,在近三十里的战线上展开激战,斩杀叶尔羌人马近万,杀其首领都搭达干等二百人,叶尔羌奔溃。 次日,范址整军进兵。阿巴拜克的下属海达尔等举众来降,阿巴拜克率数千骑向西逃走。范址命令副将李成业、王道成率部追击败兵,自己则率领新近投降的部众拦截后路。 适逢天降大雪,积雪平地二尺,部将请求稍事休息,范址说:「敌人依恃大雪,以为我军不能前进,必休整兵马,现进军乘其不备则可以追赶上,如果迟缓放纵让他们远逃而去,那就不能擒获了!」 于是亲自领兵踏雪进发,昼夜兼程,沿途所过地区收取其逃散的人口牲畜,至双河长驱直入。 在距离阿巴拜克驻地一百里时,范址下令摆好阵势前进,逼近金牙山,趁其狩猎时无备,纵兵进击,击败阿巴拜克的部属。 阿巴拜克率残部继续逃亡,范址穷追至碎叶水,尽夺其众。阿巴拜克仅率其子婿阎啜等十余骑连夜逃往喀喇崑崙山,被当地土着诱捕,交给范址。 范址当然知道,眼前这个不服输的汉子并不得人心。他自恃兵强,多次征战,占领费尔干纳、博罗尔等地;对内则横徵暴敛。以信仰虔诚为名,残酷镇压不满的臣民,严禁人民迁徙。 也正因为如此,下面怨气很大,否则范址进兵,不可能这么顺利,毕竟大家三观不合,语言不通。 是军事,更是政治。 不管怎么说,明朝此次进军相当顺利。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八万官军在西域广袤的土地上纵横驰骋,杀敌三万四千余,收其人畜前后四余万。 从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设立西域都护府,到唐太宗派李靖灭高昌,设安西都护府,千古帝王的深邃的目光投向这片广袤的土地。安史之乱后,唐德宗年间,将士们四十多年反覆的抗争,最终因国力不济被歷史的风沙掩埋。此后,成吉思汗的铁蹄曾经经过这里,明朝也曾设置俄力思军民元帅府管辖这里,但都不可同日而语。 而今,800年后,我们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接下来,是撤兵还是驻守,将士们都在等候朝廷的旨意。 作者的话:感谢@彩云逐月(书友)的9枚刀片,今天三更,请各位亲继续支持 293、征南(上) 此时的朝廷很忙,各种意义上的。 就在西北一片混战的同时,南方地区也在进行一场战争。 不同的是,战争本身其实不完全是明朝挑起来的。 而这场战争带来的后果,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明朝在西南地区和中南半岛设置了三宣六慰。三宣指南甸宣抚司、干崖宣抚司、陇川宣抚司,六慰指车里宣慰司、缅甸宣慰司、木邦宣慰司、八百大甸宣慰司、孟养宣慰司、寮国宣慰司。 汪舜华这种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自然是看着这么些土司很膈应;但也仅只如此。受科技水平和经济社会发展制约,明朝没有能力直接治理边疆地区,能够实现羁縻统治,在地图上有这么块地方,就该谢先帝英明了。 好在老天爷可能对把她踢到这里有点不安,于是赐给她一个不亚于卫霍的天才将领沐琮,还嫌不够,又赐给她李靖苏定方级别的王越、韩雍等将领,甚至还有如同平阳昭公主、秦良玉一样的女将齐如玉。 建极七年,明朝三路大军齐发,彻底平息了不服约束的土司,剩下的都不过是苟延残喘。但这也仅仅是针对云贵川的土司;传统的三宣六慰,朝廷仍然无暇顾及。 建极十四年,沐琮前来云南镇守。汲取了辽东朝鲜和安南屡犯边境甚至滋扰百姓的教训,他决心彻底肃清三宣六慰,将其正式纳入版图,变羁縻臣属为府县治理。 为此,他向汪舜华奏表:「缅甸等地,元时版图已入中国,国初置缅甸宣慰使司,并置古剌、底马撒等宣慰使司,俱隶云南都司。尽大金沙江内外,皆受朝命。中国自古视藩服之地,只取羁縻臣属之义,无利土地之心;有征服之武功,无建设之政治。迨乎衰季,则并武功而无之。」 ——现在凭藉国力优势还可以让他们臣服,但一旦国力衰弱呢,他们还会甘心俯首称臣,而不是反过来咬一口? 沐琮的提议,自然得到了汪舜华的高度贊同。翻了地图才知道,三宣六慰居然包括缅甸全境、泰国北部、寮国北部、印度东部,向西是印度,和越南也隔得不远。 虽然只是臣属,四捨五入也算领土了。 这样的宝地,一定要拽在手里的。 得到了汪太后的许可,沐琮就开始摩拳擦掌。 他的目光首先锁定了麓川。 麓川其实就是傣族联盟国家勐卯龙,是傣族先民在云贵高原西南部、缅甸中北部建立的政权。后来归顺元朝,设为金齿宣抚司。六位傣族首领担任六路的世袭总管,对傣族各部徵收重税、与缅人在金齿展开多次激战,傣族各部民不聊生。 明军占领云南后,麓川首领思伦法被册封为世袭宣慰使,成为属国。他死后,其子思行法继位,麓川势力渐衰,各地傣族头人纷纷脱麓川自立。明朝採取多封众建、以夷制夷的方略,乘机册封这些头人,分割出木邦(缅甸掸邦北)、孟养(缅甸克钦邦)、孟定(临沧耿马)、大侯(临沧云县)、南甸(德宏梁河)五土州府和潞江(保山潞江坝)、湾甸(保山昌宁)、孟连(临沧孟连)、者乐甸(普洱镇沅)五长官司,使其辖地仅剩勐卯、陇川等地。 思行法让位于其弟思任法,经过多年的养精蓄锐,欲恢復祖地。1440年,多次击败明军的进攻,占领干崖、南甸、腾越(腾冲)、潞江、永昌(保山)等地。于是有了明朝四次大规模的平叛。 经过十多年的战争,明朝严重损耗了国力,尤其北方防线空虚,加上隐帝和王振这对猪队友,给了瓦剌可趁之机,在土木堡留下了明朝永远的伤痛;同时,麓川实力也受到了严重削弱。 沐琮的曾祖沐英、祖父沐晟、父亲沐斌,都曾经在征讨麓川的战役中立下了赫赫军功;如今沐琮不仅要承袭祖辈的光荣,还要为土木之变的将士报仇雪恨。 这场战役肯定不会轻松。 正统年间,朝廷派出了蒋贵、王骥等着名将领,前后出动数十万大军,仍未彻底平息叛乱,最终以盟约形式结束。 但是沐琮不信邪。 正统十三年,王骥率十三万大军征麓川。激战中,思机法只身脱逃潜入阿瓦,其子思陆法率部投降。明军怕当地气候炎热难以久留。于是,准许思氏留居孟养。 思氏占据孟养,以图再次恢復麓川政权,趁着明廷忙着平息内乱和大力发展经济,通过开发孟拱的翡翠,不断积聚巨额财富,并招募汉人做谋士,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与此同时,他和木邦宣慰司的矛盾也日益突出。木邦西部是着名的玉石产地,盛产当代最受欢迎的翡翠。 翡翠的畅销带来了滚滚财源,自然国内外的眼光也就聚集到这里。建极十年,正式设立孟密宣抚司。但是孟密土司的腰包鼓起来,胆子也大起来,趁着明朝忙着北方边患,大肆吞併邻邦孟兴威,抢夺了大片土地。 于是,建极十六年初,沐琮亲率兵马八万攻打孟密,孟养以协助明军为名,派出军队渡过伊洛瓦底江,夺取了蛮莫等十三地。 云南是沐家的福地,也是根据地。 90多年前,沐琮的曾祖身率三十万大军进入云南,消灭了盘踞云南的残元梁王势力和割据数百年的大理段氏,而后剿灭多个土司,平定了杨苴叛乱和麓川叛乱,让云南真正成为中国版图上的一部分。 孟密毕竟是个小地方,升格才几年,实力不强;但毕竟蓄谋已久,加上有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又大肆传播消息说明朝要实行改土归流——十几年前就传过,这里没有进行,但云贵地区不少土司没了。 不管是真煳涂,还是装煳涂,邻近的缅甸宣慰司、底兀剌宣慰司、 大古剌宣慰司开始蠢蠢欲动。这三个宣慰司地处中南半岛,占据了后代缅甸的大部分地区,实力相当雄厚。他们联合起来,拼凑起一支三十万人的部队。 缅甸宣慰司辖地即缅甸阿瓦王朝,东至木邦宣慰使司界,南至南海,西至戛里界,北至陇川宣抚司界。自司治东北至布政司三十八程,转达于京师。宣德五年,缅甸宣慰莽得刺贡方物,自是始以莽为姓。 底兀剌宣慰司则已经从明朝官方文献中消失了数十年。这个太宗在永乐二十二年三月设置的土司,在宣德五年五月朝贡后,就不见记载。但是这些年却得到了明朝前所未有的关注——盛产稻米,不是一般的盛产。这里的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土地肥沃,雨量充沛,与泰国、越南,并称世界三大稻谷产区,自然也是目前明朝大米进口的重要来源。海南台湾开发出来是需要时间的,甚至是需要拿人命往里填,因此最初商人们就嗅到了这里。 而且这里地理相当特殊,以前是云南布政使司、交趾布政使司通往缅甸各司的中心。凡北往阿瓦,西至蒲甘,东赴景迈,南往白古,均以冬乌为交通要道,各地贾客云集,商业繁盛。 大古剌宣慰司也设立于永乐年间,在永乐初年频频入京朝贡,直到正德年间仍然存在;只是后来因兄弟相争损耗了元气,被缅甸所灭。 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然后,遇到了沐琮。 联军十万主力象兵在沐琮的满天炮火下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他挑选一万轻骑前往援救,设置三行火炮劲弩。联军驱赶百象,身披甲衣,肩扛栏盾,左右挟着大竹筒,筒中装设标枪,锐气十足。 沐琮将军队分成三路,即将开战,下令:「今后退者死。」官军乘风大唿,炮弩齐发,声音震天动地,大象掉头而跑。好歹联军也不全是酒囊饭袋,有个武将剌昔殊死决战,左军稍有退却。 沐琮登高望见,拔出佩剑,命令左右将左军将领首级砍来。参将见一人握剑奔下,心中恐惧,奋力大唿,突入阵中。 大军乘机冲杀,斩首四万余人,生获象四十头;联军将帅各遭数十箭,伏在象背上死去;大象被大炮的强大火力震慑住,狼狈逃窜,一时人如潮涌,象似山崩,人象自相践踏,死者不知凡几。 毕竟是主场,联军还想逃入工事,进行顽抗。然而明军以火炮粉碎了工事的关键部位,攻破营寨,随后放火焚烧,联军彻底崩溃奔逃。 沐琮趁势掩杀。 不久,走投无路的孟密土司被部下割了脑袋邀功请罪;然而沐琮并没有停止进军的脚步,三路人马分兵齐发,火炮当先,然后是骑兵冲杀,短短一个月,麓川、缅甸、底兀剌、大古剌相继平定。 也就是在底兀剌等地,让沐琮坚定了要把这里纳入版图的决心;跟着他的官军同样目眩神驰——以前只说天朝上国,然而直到这里,才真的是谷物堆积如山。 一年三熟的大平原,雨热丰沛,简直是天然的大粮仓。至于颱风洪水?在粮食面前,算什么。 294、征南(中) 还没完,正当孟养集团首领思陆法庆幸浑水摸鱼窃取了十三座城池,准备再接再厉,趁明朝无暇顾及,先统一孟拱、孟养,然后占据格达城,切断缅甸与中国之间的交通要道,继而彻底占领缅甸,依託这里的宝石资源聚敛财富,武装军队,以图后策的时候,没想到沐琮已经亲自帅军兵临城下,话不多说直接上大炮轰,思陆法被打蒙了,只能遣使议和,但沐琮派人申讨麓川政权言而无信,屡次反叛又窃取朝廷土地的罪行,不允议和,随后发兵攻打。 城门坍塌之后,官军潮水般涌进了王城。思陆法见大势已去,只得率领妻小心腹趁乱狂奔。 往东已经是明朝的势力范围,思陆法自然不会去触霉头;于是,他继续往西跑。 孟养已经是三宣六慰最西部,也是缅甸的最西部,再往西,就不再是明朝的势力范围,而是印度。 太宗去世后,明朝施行战略收缩,不仅放弃安南,也放弃了对南洋的经营;但过去十多年,明朝对那里的了解并不少。 汪舜华对包括印度在内的南洋各国相当感兴趣,谁让赶上了好时候呢?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长在她身边的沐琮,对那里兴趣很大。 因为那里盛产粮食。 这些年,明朝大量从南洋进口粮食,其中不少就来自那里。 至少号称来自那里。 农耕民族,对盛产粮食的地方总是有特别的感情。 汪舜华在中央军校一遍遍的向帝国将领宣扬着南洋的丰饶和富足,甚至毫不掩饰地说:「此乃天赐之地。」 天赐不取,反受其咎。 此时的印度仍然不是统一的国家,十六雄国之后,孔雀王朝、笈多时代、拉其普特人、德里苏丹国相继建立了自己的王权,而在中央王权之外,还有无数的小邦国。 而就是德里苏丹国,已经经歷了奴隶王朝、卡尔吉王朝、图格鲁克王朝、赛义德王朝、洛迪王朝5个王朝30个苏丹的统治。他们彼此没有家族关系,甚至没有种族关系。歷史上再过50年,将被突厥人帖木儿的直系后代巴卑尔所灭,建立莫卧儿帝国。 沐琮的出现,打破了原有的歷史进程。 如今在位的,是洛迪王朝也叫罗第王朝的开国之君,巴赫鲁尔.罗第。 他原是为赛义德王朝信德总督,在23年前,夺取了德里,建立了了罗第王朝,管辖了北方大部分地区,包括信德、旁遮普、北方邦等地区。 这些年双方经贸往来不断加强,虽然不像后世那么了解,但罗第知道孟养,也知道明朝;沐琮自然也知道罗第王朝。 要去往印度不是那么容易遇到的,否则玄奘法师也不用跋山涉水万里迢迢,歷朝也不会没有征服这块宝地了。 印度和缅甸之间,隔着巴特开山。 这是阿拉干山脉主脉,喜马拉雅山脉东南山麓,下有卢谢山,卢夏山,米佐山三条山脉,其中卢夏山位迎风面具有全世界最高的年雨量。 因此,巴特开山是天然的地理分界线。 思陆法世代居住在这里,因此熟悉地理,带着心腹翻山越岭跑了;但是明朝官军毕竟不是土着,对三宣六慰了解就很有限,何况这些偏远地区?再说,这里气候和中原大不相同。 关山难越,何况劳师远征,按说敌人也消灭了,预期目标也达到了,可以打道回府了,但是沐琮不这么想。 朝思暮想的土地就在眼前了,怎么可能放弃? 沐琮没有跟在思陆法后面追,这个时候,思陆法已经不重要了。 至少没那么重要。 他帅兵到海边,一边停兵修整,一边派人收罗船只,同时派人带着翻译前往德里觐见素丹罗第,要求他协助捉拿思陆法。 走水路肯定要比走山路快一些,因此明朝使者到德里的时候,罗第还没有接到思陆法的消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不过明朝是重要的贸易伙伴,他还是很客气的打发了。 使者走了不久,就接到了思陆法前来投靠的消息,罗第召集群臣商量。 有说要捉拿他交给明朝的,有说要留着他对付明朝的,最终罗第折中,准备见了思陆法之后再做决定。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知道沐琮的使者已经来了,生死只在一念之间,思陆法也就很乖觉,向罗第呈上了大量的宝物——这是不够的,毕竟是仓皇逃脱出来的,即便走的时候带了不少宝物,经过这样的长途跋涉,也剩下不了多少。 但是思陆法自有办法——他向罗第介绍了缅甸等地的物产和风俗民情,同时渲染了明朝军事的强大和野心:「他们绝不甘于拿下三宣六慰,而是要扫清六合。」 罗第皱着眉头,久久没有说话,直到他接过思陆法献上的地图,摩挲着手中璀璨的翡翠,终于下定了决心。 三个月后,当明朝的使者再次来到德里,说得到消息,思陆法已经前来投奔,恳求罗第将其交还的时候,被罗第冷漠的拒绝:「你们不要听信谗言,这里没有思陆法。」 送走了明朝使者,罗第又拿过地图,开始研究是翻过巴特开山,还是建造战船,从海上过去。 不用研究了。 建极十七年正月二十四日,沐琮亲率大军三万,乘坐南海巡检司的战船向印度进发。 汪舜华知道平定了三宣六慰,大喜过望;要求沐琮继续进兵,拿下印度,为此不顾朝野反对,让航海伯张能率南海巡检司全力配合。 看来汪太后是真的吃了秤砣铁了心。 大家嘆息着,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几个小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劳师远征,哪里是那么好打的?搞不好就是送人头的。」 ——这一仗要是输了,应该也不会伤筋动骨,汪太后倒是消停了,退回后宫了。 朝臣们都在等着战败的消息传来,一起向太后施压,要求她还政;很多人甚至开始商量奏疏的措辞了。 甚至皇帝,也拽紧了拳头。6 三军将士当然抱定必胜的信念,但几乎所有人,包括沐琮都认为,在德里苏丹国会遇到极大的阻力,至少要付出相当大的牺牲之后,才能获得胜利。 然而几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场仗打的异乎寻常的顺利。 孟加拉湾北部约160公里。官军在缅甸吉大港出发,两天后在港口唿格里登陆,这里因为靠近明朝,成为一座新兴的港口。 官军骑上快马顺着恆河一路往西,似乎没有遭到怎样激烈的抵抗。巴特那城里的人们还是在虔诚的祝祷,似乎没受到什么影响;而玄奘大师曾经浓墨重彩记叙的曲女城,如今只剩下一片废墟。早在四百多年前的伽色尼王朝时期,这里发生过一次惨烈的战争,以致城池被毁,从此只留下了一个传说。 小邦国还组织了一下抵抗,但那些原始的武器在已经鸟枪换炮的明朝军人眼中比烧火棍好不到哪里去,官军几乎是一路平推,以至于后来听到明朝军马到来的消息,守兵就自动望风而逃。 而普通百姓看着这些服饰完全不同的外国人,也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恶意,大家围观着,嬉笑着,甚至载歌载舞,如果不是相貌服装大不相同,官军简直要以为这里的百姓饱受压迫,早就民怨沸腾,这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看到恆河里的浮尸,和沿途衣衫褴褛的奴隶,沐琮和全军上下都振奋起来:「要顺天意、应民心,伐无道、诛暴君!」 仅仅三个月,三月初,官军就来到了三千多里外的德里附近,也就是在那里,官军遭到了登陆后第一次有力的抵抗。 罗第已经得到明朝登陆的消息了——这是废话,城邦相继陷落,不知道才叫见鬼。 本来就打算打过去,既然你要送上门,那我就笑纳了。 于是,罗第召集全国军队,组成一支30万人的强大军队在距离德里200多公里外的阿格拉与远道而来的明朝军队展开决战。 这正合沐琮的心意。 他不怕罗第大军决战,反而怕他坚壁清野,后勤无法支撑。 已经见识过蒙古人火器的威力,但明朝火器的力量还是把印度人打蒙了。 汪太后高度重视火器的研发和应用,不仅自己亲自上场演示,还提出了一些改良建议;此外大量招募优秀的工匠,同时把火器的研发作为宗室勛贵和武将考试袭职考试的特科只要在这上面有特长、有建树,就允许你袭职;胡世荣因为在这方面出色,就尚了公主;最重要的是捨得砸钱,拨经费的时候从来不含煳。 这样的大手笔,自然是朝野上下同心协力,还真的涌现了不少专家,包括茅珪、徐启以及戴志等等,这也让很多可能本来是几十年乃至上百年后才产生的火器现在就出现在明朝将士的手中。 「火器之神」胡元澄之子胡叔林子承父业,并对父亲留下的各种火器进行改良。早在永乐年间就大显神威的大将军炮重新焕发活力。这种火炮是明朝本土火炮中类型最多、口径最大的火炮。其前期多为铜炮,到了中后期慢慢替换为锻铁炮,重量在数百斤至八九千斤不等。一千斤以下的大炮用于行阵野战,一千斤以上的大炮则由于体重难举,用在城墙、关隘、堡台上与轻型火器一起配合防守。 即便如此,这种炮的问题也是显而易见的:难以机动。 改进后的炮仅重140斤,十分轻便,平常就只放在车上或者骡马背上,跟随者军队移动。此外,还设置了照门准星用来瞄准,每门火炮装火炮8两,使用大铅弹一枚重三斤,小铅弹一百枚重3—4钱。使用的时候,士兵把威远炮取下来放置在地上,对着准星照门瞄准敌人估测距离,然后调整火炮角度进行打击。等到敌人沖得近了,直接一轮火炮齐射打过去。大炮弹直入敌阵,打出一条血渠,小炮弹四散飞舞,清出一片血雨,势若雷霆不可阻挡。3 295、征南(下) 汪舜华还是不满意,在她的指导下,胡叔林将其用车载运,成为车炮合一的重型火炮,能登高涉远,山地平原皆宜,见者莫不胆寒。 此后,胡叔林进一步把它小型化,称为小将军炮,形似虎蹲。炮身长66厘米,重18公斤,自前至后有五六道大宽铁箍,口端备有大铁爪铁绊,可用大铁钉将炮身固定在地面上,以便消减发射后产生的后坐力,克服了原有火炮在发射后因炮身后沖而自伤炮手的危险。此炮便于在山林水网地带机动,可控扼险隘,一发能射上百枚小弹丸或50枚较大的弹丸,散布面大,比乌铁更能有效地杀伤以密集队形进攻之敌。 胡叔林的儿子胡世荣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明朝火器最大的问题是精度不够,胡世荣就设置照星照门,瞄准的时候士兵的眼睛与照门、照星三点一线,对准目标发射。为了提高精度,明朝人使用的铅弹普遍比口径大一分,用凹心铁桿慢慢敲进去,这让可以使弹道更直一些。为了保证发射速度,每一个火器都配备十个子铳,在发射的同时也有专人给打过的子铳装填。十个子铳轮番发射极大提高了效率。 不仅如此,他独立发明了一种大型的霰弹枪,称为「一窝蜂」。发射的时候对准敌人,铅弹齐出势如奔雷,射程可达半里。其平常就用一条皮带连接头尾,由士兵挂在背上。用的时候就架在一个铁尖架子上,铳口抬高二三寸,约十厘米左右。铳尾就用一个木桩子钉在地上,防止后坐力跳起。于谦得到大喜,称:「真乃行营之利器也!」 胡世荣还发明一种大型的火门枪,深受戍边将士喜爱,因此称为边铳。边铳长约五尺,重达十余斤,铳身中间用铁底堵实分成两个铳管,实际上就是把两个火门枪两尾相接拼成了一个火枪。边铳上也设置了照星照门,照星在前后两个铳口上各有一个,照门在中间共用一个。发射的时候,士兵为半跪姿势,右手胳膊夹紧后边铳管,左手托住前边铳管,眼睛和照星照门三点一线瞄准敌人开枪。敌人离得远的话可以估测距离然后稍微抬高铳口,第一枪打完后迅速调转打第二枪,等敌人冲到身前还可以直接作为铁棍使用肉搏,一器二用。 天启元年,副总兵茅元仪编撰了一部《武备志》240卷,被誉为「军事学的百科全书」。 他用55卷的篇幅详细记载了当时的军用物资,分营、战、攻、守、水、火、饷、马八类,下设65项细目,涉及到行军设营、作战布阵等各类事项,颇为详备。其中攻守器具、战车舰、船、各种兵器就达600种;火器180多种,有陆战用、有水战用、有飞行器式,也有地雷式。 流行在欧洲的佛朗机炮因为土耳其帝国的阻拦,还没有传进来,但是明朝处士茅珪,在传统火器的基础上潜心十年,终于在建极十二年发明了类似的铁制后装滑膛加农炮,整炮由三部分组成:炮管、炮腹、子炮。开炮时先将火药弹丸填入子炮中,然后把子炮装入炮腹中,引燃子炮火门进行射击。佛郎机的炮腹相当粗大,一般在炮尾设有转向用的舵杆炮管上有准星和照门。这种炮具有射速快、散热快、容量确定、寿命长等特点;只是子炮与炮腹间缝隙公差大,造成火药气体泄漏,因此射程不够。 汪舜华自然惊喜过望,不仅赏了银百两,还授官六品。同时召集天下能工巧匠进行进一步改良,终于在去年造出了与红衣大炮差不多的火炮。与以往的火炮相比,炮管长,管壁厚,口径大,整体形状从炮口到炮尾逐渐加粗,符合火药燃烧时膛压由高到低的原理。在炮身的重心处两侧有圆柱型的炮耳,火炮以此为轴可以调节射角,配合火药用量改变射程;设有准星和照门,依照抛物线来计算弹道,精度很高。这些大炮长在3米左右,口径110-130毫米,重量在1吨以上。 汪舜华见识了威力,大喜之余,赐名「镇远炮」。 当然,这样的高端装备,又是刚刚出炉的,还没来得及广泛运用,只是给了王越和沐琮各三门;但是有子母炮,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尤其是连子铳得到了相当普遍的应用。这种武器其实出现在嘉靖年间,由军匠戴志敬献,铳身铁质,后安木柄,自铳膛中部向后装填若干用纸筒包好的火药,火药筒之间的空隙用引线连接,并在铳身开一个圆孔,垂直插入装着铅弹的铁管。第一枚弹丸在铳膛中与火药筒相接触。发射时,先点燃第一节火药筒中的火药,将第一枚弹丸射出。射毕后,第二枚弹丸自动落入铳膛中,第二节火药筒中的火药恰好被第一节火药筒中的药线点燃,将其射出尔后依次进行,自数枚至十几枚,提高了射速。 汪舜华大喜,赏银八十两,让他食七品俸。 戴志再接再厉,经过将近十年的研发,又发明了连珠铳。火药和弹丸均贮于枪托,共28发,以二机轮开闭,扳第一机时,火药及铅弹丸自动落入筒中,第二机随机转动,摩擦燧石,点燃火药发射铅弹丸。它可以连发,且有三点一线,精准度高,射程远,250米外可射穿敌人的重甲。 汪舜华自然是大喜过望,提拔他为正五品。当然在很多官员看来,这种武器实在太过复杂,造价很贵,因此无法装备军队。 汪舜华摇头:「现在都是手工生产,自然造价很贵,等以后大规模生产了,就便宜下来了。再说,我们宁可在装备上多花点银子,这样将士们在战场上也少吃一点苦。」 ——明朝官军称火器为「神机」,三大营中就有个神机营。但是对汪舜华来说,这些不过是原始产品,合格都不一定,远远达不到「神」。因此除了神机营配备了最先进的火器,全军上下也开始学习火器的使用——不能马上拿到手没关系,先看图纸,学会用,反正她也只有在军训的时候摸过枪;然后就是各级兵工厂学着造,就算枪成本高,地雷、手榴弹之类的抗战时期的装备难度应该要小很多,炸药包就算了,还弄不清结构,万一在背上炸了,那就悲剧了。 汪舜华对武器了解有限,好歹看了不少战争片,当然有不少是神剧,于是和工匠们探讨过几次,大家觉得很有意思,又兼免除了贱籍,对太后很是感激,因此加倍用心的实验,还真的搞成了,虽然威力肯定要小很多。 现在,沐琮派出了镇远炮、子母炮等高端装备,将士们则拿着各种火器,轰隆隆的炮火之后,罗第的象军部队不少被震死,余者掉头鼠窜,自相踩踏,死者无数。官军这才拔刀追赶,斩首万余。 阿格拉不仅是德里的门户,也是罗第王朝的重镇。歷史上莫卧儿帝国曾经两次在这里建都,举世闻名的泰姬陵也在这里,当然现在故事的主角还不知道在哪里。 阿格拉位于印度北方邦西南部,在亚穆纳河西岸。地当东去恆河平原,西接旁遮普平原,南通马尔瓦高原的要冲。 兵败如山倒,既然已经溃不成军,自然慌不择路,数万人溺死在河里。 这时已经四月,正值雨季,官军不管这些,乘胜追击,斩首数万。罗第仓皇逃走,收拢散兵,回到德里,准备闭门不出。哪知道刚进来,沐琮的军队也就赶到了,只得赶紧遣使求和,沐琮根本不听,命令炮火攻城,罗第无奈,听从臣下之计,准备杀了思陆法向明朝请罪。 思陆法猜到了罗第的想法,毕竟大军新败。这里人地两生,即便杀了罗第,估计也要被他的臣下所杀,于是急急慌慌的准备出逃,又被监视的兵士发现,打了一场。 于是明朝在外面打,这边在里面打,里面还没打完,城墙轰塌了,官军涌进来。没办法,捐弃前嫌,赶紧跑路。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明朝全军上下都看出来了,这阵的不是设伏,而是敌军就这么菜,那就没什么可说的,赶紧捡人头吧! 于是官军以参将苏宁、杜长青留守,沐琮自率五千精兵,一路往南。 在古城瓜廖儿,沐琮擒杀了思陆法,俘获上万;其余人跟着罗第一路难逃,沐琮紧追不捨,远近城邦,望风而降,还有小邦国献上牛马以及各种弓、刀、珠宝缨络,甚至献上地图。 沐琮在北京看到过商人敬献的地图,自然不能和土着敬献的相比。如今看着详尽的地图,喜不自胜,挥师一路南下,所向披靡,尤其跨上德干高原之后,一路只见广阔无垠的平坦耕地,肥沃的黑土,金黄的小麦,雪白的棉花。有那么一瞬,大家简直晃花了眼睛。 但也只能到这里了。 中原地区还在春末,但南亚次大陆的夏季已经来临,尤其德干高原,温度高的惊人——德干高原说是高原,其实平均海拔不过600米;这大片土地,西高东低,两侧为高度不大的东高止山和西高止山,其中最高的西高止山也不过1500米;东高止山更是一片低丘。因为地处低纬度地区,属于典型的热带大陆性季风气候,除东西两侧雨量较丰富外,高原内部高温少雨,缺乏高大茂密的森林,而以灌木和高草为主。 印度的气候对于中原人来说本来就热。要知道夏季印度各地气温可高达40c,德干高原则可高达50c。 沐琮对印度的热显然缺乏足够的认知,但看着军士相继倒下,而前方路途遥远,沐琮知道必须见好即收,否则真让自己陷入前方的泥淖,搞不好全军覆没。 于是鸣金收兵,退回德里,遣使修好,并向北京报捷。 沐琮的预感没有错,虽然条件不如恆河流域,但德干高原上现在也有人类居住。这是废话。 德干高原其实曾经是德里苏丹国的领地。1347年,德里苏丹第三格王朝图格鲁克王朝时期,原阿富汗的突厥人贵族后裔哈桑趁着帝国内乱,创建了巴赫曼王朝,建都古尔伯加,后来移都比达尔。几代素丹健全国家制度,励精图治,休养生息,减轻赋税,发展农业和商业,到如今沙赫三世在位,国土横跨印度中部,东西均达于海,其势力伸入南北部分地区,进入鼎盛时期。他的宰相马赫穆德·加万从胡马雍开始,已经连续辅佐三代素丹,政绩卓着。 当然,繁花似锦的背后其实也暗流涌动,歷史上16年后,地方割据势力崛起,王朝无力控制,各行省总督相继宣布独立,国力日衰。王朝分裂为5个独立小邦,纷争不休,战乱不断。最后莫卧儿帝国入侵,各国逐一沦陷。 但现在巴赫曼王朝还是一个统一的王朝,君臣都沉浸在盛世繁华中。 作者的话:感谢@彩云逐月(书友)的9枚刀片,今天双更,请各位亲继续支持 296、三宣六慰(上) 印度那边打的热火朝天,中南半岛上同样战火瀰漫。 沐琮帅师西进之后,副将李定和齐良玉帅兵继续征讨三宣六慰。首先跪的是寮国。寮国其实和明朝关系相当好。它和云南接壤,语言相通,文化相同,地域相连,并经常入京朝见,进贡驯象、象牙、犀角、香料、金银器等土特产品;明朝则回赐绵、芝、纱、罗各等物品。 这样的友好关系,因为改土归流的传说,不幸沦为塑料情。 实事求是的说,朝廷还真的暂时没有改土归流的想法,时机不成熟。 天地那么广大,为什么要陷在西南的崇山峻岭里? 如果说内地的土司是地头蛇,三宣六慰的土司就是有实权的土皇帝;人家向你纳贡称臣,不过是走流程的事情而已。 行省和羁縻统治,是有区别的,甚至可以说是本质区别。 但这并不意味着朝廷对此没有想法,恰好相反,要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时机甚至创造时机出手。 即便不能彻底消除土司,将羁縻统治变成实打实的设立行省、派驻军队,然后磨时间,磨到彻底改土归流为止。 万事开头难,这最关键的一步,必须跨出去;否则以后皇帝和歷代嗣君会怎么想,那可不敢保证。 但是群臣是不可能同意朝廷主动发难的,化外蛮邦,不毛之地,劳师远征,得不偿失。 几千年来,这几乎是不变的声音;这些年来,朝廷从南洋进口了不少粮食,但是也相当有限,毕竟物流成本太高。 如果说和平时期,南洋地区对朝廷的影响有限;那么人口暴涨以后,重要性会日渐凸显。 因此,汪舜华同意沐琮派遣间谍前往三宣六慰制造谣言,说朝廷有意在三宣六慰推行改土归流,目的就是要逼反土司们。 乱了才好,乱而取之。 麓川、缅甸、底兀剌、大古剌相继平定后,沐琮帅兵前往印度,沐瓒带着副将李定继续平叛。 李定原名李大力,是宁王府的侍卫,宁王造反,他带着弟兄们参与平叛,因为表现突出,被带回北京,授正七品把总,到禁军当差。汪舜华检阅禁军,他骑射第一,知道他勤勉刻苦,甚至在月下画荻习字,甚为感嘆,招其上前,问他的志向,他自然说:「受太后感召,愿效仿先贤,保家卫国、保境安民。」 汪舜华自是欢喜,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年轻英俊,仿佛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知道他叫李大力,笑道:「这个名字怎能配得上名将?」 想了想:「唐朝有个名将李靖,是你的本家,南定荆吴,北平突厥,你要以他为榜样。为君分忧,为民纾难。」 于是赐名李定,看他身形提拔,脱口而出:「你没有表字,我就赐个表字吧,保安。」 汪舜华很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说不定就是未来的将星,居然取了这么个蠢名字! 李定却慎重的磕头:「太后隆恩,臣没齿不忘。定尽心尽力,保境安民,保家卫国。」 汪舜华笑的有点苦,回头在当年放归的宫女里面挑了一个极出色的赐给他,作为补偿。 李定到大同前线在郭登麾下效力,前后杀敌一百五,俘虏男妇牛马过万,授从五品武义将军;又到军校进修,而后跟随张懋到西南改革,协助张懋破敌,擢升正三品明威将军;此后到辽东赵辅麾下听命,参与辽东犁庭,冒雪率先深入敌境,焚烧村寨,斩杀董山全家;随后帅军进入朝鲜,接应沐琮,斩首三千六百七十四人,虏获人马逾十万。 汪舜华得报大喜,提拔他为正一品都督。 十年,从普通侍卫到一品大员,不能说空前绝后,也是罕有其匹。 树大招风,李定如此得到太后青眼,自然弹劾的人不少,只是汪舜华丝毫不受影响,任用如故。 汪舜华实在没想到当天一席话,既然真的有这样的收穫,实在很有点「我家有子」的成就感;况且李定剿除了心腹大患,又协助两个宝贝女婿建立了功劳,怎么提拔都不为过;只是他毕竟是从基层摸爬滚打起来的,当先锋杀敌立功的时候多,运筹帷幄、统帅三军倒还没有过。 还需要一步步的打磨。 此后李定继续在北京禁军任职,研究兵法战阵火器,参与对北方的春夏攻势,并替代王越为主将,斩获颇丰;直到沐琮到云南任职,因为马上要对西南地区用兵,次年派他前来协助训练兵士;齐良玉这些年在禁宫操练女兵,不过这毕竟只是玩玩闹闹的,很快汪舜华派她到军校进修,而后到禁军操练军士。 齐良玉号令严明,即便禁军士兵,也要听从号令。 考虑到沐琮年幼,建极十一年,汪舜华派她到云南协助沐瓒镇守,安抚土司,发展生产,顺便侦查三宣六慰的相关情况。 此时的寮国其实和明朝一样,百废待兴;不同的是,明朝家大业大,其兴也速;寮国国小民弱,要想兴盛并不容易。 1353年,法昂合併万象、川圹、占巴塞等小国,建立寮国歷史上第一个统一国家,称南掌王朝,大致由后世越南奠边府边境起,沿湄公河直达柬埔寨北部边境,西接清迈、暹罗,东邻越南和占婆。 但20年后,法昂被驱逐,客死难府。贵族拥立其子吴何安即位,号称桑森泰;在位40年去世,其子兰亨登即位,国中陷入混乱。直到1440年,摄政王太后摩诃黛维去世,国王刀板雅亲政,结束了动盪的政局。然而好景不长,很快安南国就打了过来,而这一回,明朝比他们还要早五年。 沐琮和李定分兵前,曾经商讨平定寮国等地的方略。 李定进言:「三宣六慰多山,林木茂盛,气候炎热,降水丰沛,而且风俗人情与中原大不相同,我等劳师远征,地理并不熟悉,想要用骑兵火炮出奇制胜,恐怕很难。寮国首府琅勃拉邦就在两江交汇之处,不如仿效当年李靖平定萧铣之计,从水路先攻取此地,俘获魁首,然后顺江而下,扫平寮国。」 沐琮同意了这个计划。 于是沐琮在海边召集战船时,李定也在澜沧江边徵召战船。 澜沧江地区的战船不是那么好徵召的,虽然是亚洲第三长河,东南亚第一长河;但因为流经的都是偏远地区,因此一直以来没有进入官方士大夫的眼睛。 但那是过去。 建极三年以后,明朝施行改革开放,东南亚、南亚的粮食大量通过海运进入中国;然后通过长江、运河运送到各地。西南地区山高谷深,土地贫瘠,歷史上一直是缺粮地区,如何缩短运程把粮食直接运到这里,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沐琮早晚是要到云南镇守的,汪舜华希望他能完成收纳三宣六慰和安南的歷史使命,至少能加快云南的发展。 别人不知道澜沧江,不确定能否通航;汪舜华是知道的,毕竟曾经那件事闹得太大,难得提气的事,这更坚定了拿下这片土地的决心——这样的粮仓,可不能成为毒品的基地。 但当时朝廷太忙,顾不上。 沐琮从南方回来,这件事正式提上议事日程。 汪舜华把三宣六慰外加西南地区的地图拼接起来,问这条江能不能通航,能不能从云南直接到安南? 那就试试吧。 建极七年八月,经过几批水手的测试,澜沧江试航成功,载着粮食的货船溯江而上,来到云南边境景洪。 只能到这里了。 澜沧江的航运不是那么好发展的,虽然是属国,但和自己家里毕竟不是一样;再说这条江流域面积广,地形也相当复杂。国内从青海发源,流经横断山脉,水流湍急,不可能通航;直到云南省境内,先后汇集漾濞江、威远江、补远江等支流,依然河谷窄狭,地势险峻。出了景洪县,成为缅甸、寮国及泰国的界河,经柬埔寨与越南,注入南海。直到此时,河道方开阔平缓。 在中国境内,水流落差实在太大,仅依靠人工,无法逆流而上,更何况大宗的货物。 这也难不住明朝,大不了在这里换乘其他的交通工具。 当时朝中大臣极力反对,主要是担心安南借着这条航道上来,进犯云南。 汪舜华笑道:「这应该是安南担心的事情。」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建极八年,正式赐名澜沧江,在景洪县设立关隘,盘查来往商船。 南方地区的粮食香料玉石珠宝由此流入,云南地区的丝绸茶叶则由此运出。原本冷冷清清的边境地区由此热闹起来,无数的商人带着马匹骆驼到这里。云南也在短短几年间聚集了惊人的粮食储备。 缅甸已经基本平定,但是还有残余部队和山贼土匪勾结,日夜袭扰。李定派人侦查,亲率五百精兵袭击其营垒,大破蛮兵;后又在险要处布下伏兵,一战而杀死贼首,俘获五千多人,彻底平息匪患。 比沐琮稍晚,建极十七年四月,李定身率一万大军乘坐数百艘船只一路南下。寮国属热带、亚热带季风气候,全境雨量充沛,当时正值雨季,洪水暴涨,滔滔江水咆哮狂奔而下,响声震撼着峡谷。部下大多望而生畏,请求待洪水退后再进兵。 李定摇头,说:「兵贵神速,机不可失。如今军队刚刚集结,刀板雅还不知道,如果我们乘江水勐涨出师,顺流东下,突然出现在江陵城下,正是所说的『迅雷不及掩耳』,方为上策。纵然刀板雅得知我将出师的消息,仓促调集军队,也无法应战,这样擒获刀板雅,定可一举成功。」 确实如他所料。这样重大的军事部署,根本就瞒不住。但刀板雅满以为水势汹涌,澜沧江路险难行,明军不能南下,遂休养士兵,不加防备。没想到李定帅兵顺流南下,一举拿下重镇会晒,并乘胜前进,不到三天,就到乌多姆塞省重镇芒塞。 当时大将李士弘率数万精兵驻守在河对面的沙耶武里。明朝军马看他赶到,纷纷想进击。李定说:「现在会晒失守,他把精锐兵力全都派出来迎战,这是救败的军队,恐怕锐不可挡。我们应当暂且把战船停泊在江北,不与敌人交锋,等到他们士气衰落,然后出击决战,一定能攻破敌军。」 但由于官军连战告捷,纷纷要求出战。李定于是命部将李涛率军千人出战。 果然,双方交战,李涛军大败,即逃奔北岸。李士弘趁胜追击,队伍大乱,李定不失时机,迅即亲率官军出战。李士弘军一时难以收拢,措手不及,结果被明军打得落花流水,被杀及溺水而死者将近万人,获得舟舰四百余艘。 攻下芒塞之后,李定马不停蹄,直奔琅勃拉邦。李士弘战败以后,刀板雅非常恐惧,赶紧徵召士兵,结果徵召的士兵还没到,李定先到了,相继击败其大将杨茂、郑秀,俘获士卒三千多人,攻克外城,接着又占领水城,缴获了大批舟舰,让人全部散弃江中,顺流漂下。诸将不解,认为缴获敌船,正好充当军舰,为何却遗弃江中,以资敌用? 李定道:「我们孤军深入,如果攻城未拔,对方援军四集,我们将表里受敌,进退两难。即便有舟楫,将如何使用呢?如今放弃舟舰,使其顺流而下,援兵见到了,一定以为都城已经被攻破,不敢轻易进去,往来侦察,往返拖延间,我们一定能攻下。这是当年李靖平定江南的计策。」 果然,下游援兵见江中到处都是遗弃散落的舟舰,以为都城已破,都疑惧不前。 在此期间,李定指挥士兵架设大炮,轰开了琅勃拉邦城门。刀板雅见大势已去,于是率子弟出南门而去;余部开门投降。李定遂率军进入城内,号令严肃,秋毫无犯。诸将都以为刀板雅抗拒官军,罪大恶极,建议籍没其家财产,用以犒赏官军将士。 李定摇头:「王者之师,应保持抚慰人民,讨伐罪恶的节义。百姓已经饱受战乱之苦,抵抗作战难道是他们的愿望?况且狗自然会对不是自己主人的人吠叫,为刀板雅战死的人,死为其主,不能与叛逆者同等看待,这就是蒯通之所以在高祖面前免除死罪的原因。现在刚平定琅勃拉邦,应当採取宽大的政策,来抚慰远近的民心,投降了我们而还要没收他们的家产,不是救焚拯溺的道义。只怕从此其他城镇的敌将,拼死抵抗都坚守不降。」 由此沿途州县纷纷纳降。五万援军相继赶到,听说明朝的政策宽大,纷纷放下兵器不战而降。 不久,穷途末路的刀板雅在遭遇军民围困时,选择拔刀自尽;他的儿子苏瓦那班朗则被俘虏,押解到明军大帐。 此时,李定已经率军来到万象;而后一路顺江而下,拿下北汕,甘蒙、沙湾拿吉、沙拉弯、巴色,到八月,寮国全境已经在明朝军马前俯首称臣。5 297、三宣六慰(下) 寮国战事还算顺利,暹罗国就真的费了些手脚。 不是因为因暹罗的国力,而是因为这里的气候。 暹罗就是古代泰国。1377年,明太祖朱元璋册封阿瑜陀耶国王为暹罗国王,于是「暹罗」这一名称正式固定下来。 阿瑜陀耶国王的祖上就是素可泰王朝开国之君兰甘亨大帝,泰国之父。他最大的贡献,是将高棉文改创为泰国文字。 素可泰王朝建立后,国泰民安,势力开始向湄南河盆地流域扩展。十四世纪初,已经影响到整个马来半岛和寮国一带。 兰甘亨去世后,强盛的王朝日渐衰退。此时,东部的泰族势力日益壮大,并很快蔓延到中部地区。1347年,太守的女婿拉玛铁菩提,结集兵力,在湄南河和巴塞河的汇合处建立了一座新城,取名阿育他亚,并立号为王,这是大城王朝的开始。 拉玛铁菩提称王后,以精明思想和治国才能为大城王朝的基业奠定了基础。歷史上大城王朝维持了四百多年,经歷33位君王。 虽然与暹罗来往还算多,但明朝对暹罗的了解显然远远不够。此前汪舜华询问群臣,大家翻出了当年郑和下西洋时期的档案,得出的结论是:「国周千里,外山崎岖,内地潮湿。土瘠少堪耕种,气候不正,或寒或热。」 汪舜华一看地图,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他妈是个天然的大粮仓好吗?不仅产量高,而且品质还好,可以直接用来换高铁的硬通货! 以前不了解不要紧,有汪舜华这个穿越货,就算暹罗使者语多保留,也禁不住她的盘问;当然,朝臣们对此只是觉得太后少见多怪而已。直到几年后,商人们带回了大量的粮食,大家才朦胧感觉暹罗,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 汪舜华对东南亚各国的了解其实有限,好在这些年交流的增多,使者和商人们带回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暹罗地处热带,地形多变。北部是山区丛林,中部平原有广阔稻田,东北部高原是半干旱农田,南部半岛则是热带岛屿和漫长的海岸线。 按照李定的计划,是先搞定暹罗,然后在顺江而下,搞定寮国。毕竟暹罗国力强大,是主要敌人。 然而在清莱登陆以后,李定迅速改变了作战计划。 清莱是暹罗北方重镇,坐落于寇克河与叄座小山丘的天然屏障之间,曾经是朗那王国和兰纳泰王国的首都。举世闻名的金三角就是在附近山区。 暹罗地处热带,这里没有四季,只有两季,雨季和旱季。每年公历3月以后就进入热季,尤其5月下旬酷热,6月到9月为雨季,雨水极为丰沛。 清莱虽然是重镇,然而城防在官军眼里显然没有任何难度。只用了不到大半天,即便攻陷。 然而官军准备整装出发的时候,发现瓢泼大雨似乎没有止境。泥泞的土地寸步难行。 李定很清楚,劳师远征,兵贵神速。如果把军队陷在这滩烂泥里,那么不仅延误战机,甚至后勤也很难供给;而且中原士兵,很难适应这里的气候。 齐良玉和军医提醒他,如果这样下去,将士们可能染上伤寒、疟疾、痢疾、霍乱、流感等疾病。 那么结果将是不战自败。 因此,李定果断调整战术,先拿下寮国。 如今平定了寮国,李定兵分两路,一路由齐良玉率领,继续顺流南下,攻占柬埔寨;这里也是太祖的为十五个不征之国之一,这些年来王相当频繁,可惜老黄历在汪太后这里不好使。 一路由李定率领,一路顺湄公河南下,进入占城,而后调头西去,直奔大城。 在这里,明朝军队遭遇了空前抵抗。 此时的暹罗正处于大城王朝时期。这个建国已经120年的国家,经过几代君主的开疆拓土,已经基本占据了后代泰国的领土;而都城阿瑜陀耶,也被华人称为「大城」,意为「坚不可摧的城市」,城防相当坚固。 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大城国之所以难以对付,还在于他的一项制度。 歷史上,大成王朝持续了417年,传32王,至厄迦陀灭亡。 这其中最杰出的一位国王,第九代国王,波隆摩特莱洛迦纳,也称作特莱洛,意识到一个人的土地多少关系到财富和地位,也是冲突的根源,于是将个人的土地拥有量合理化,并使每个人都有可能受到王室的赏赐而得到更多的土地。 每个领地首领都有编号,与其土地拥有量相对应,连妇女也没有被排除在外。 土地等级制度解决了纷争。奖罚都和土地等级密切相关,这个制度渗透于生活的方方面面。 很不幸的是,大成王朝如今在位的正是特莱洛。 这些年来,他厉行改革,加强中央集权,建立设有内务、京畿、宫廷、农业和财政五部的中央政府,掌管民政;另建立由军务总长领导的军事机构,掌管军政;实行等级授制,规定各阶层地位,按等级授以田亩;颁布宫廷法,规定贵族品级、义务和赏罚。对外与清迈长期战争,并曾派遣军队远征马六甲王国。 毫无疑问,特莱洛是这个时代的英雄;碰到这样的英雄,对于明朝未必是幸事。 幸运的是,明朝的主将李定也绝非等闲之辈。 他在中央军校进修的时候,就听到说书人绘声绘色的介绍那里有多少珍奇异宝;尤其汪太后谈及南洋的富庶,朝廷大量从南洋进口粮食,而其中绝大多数,来自于暹罗。 他当时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片肥沃的土地,朝廷垂涎已久。 特莱洛所做的这些,在中国歷史上其实并不少见;而鲜明的阶级分野,在满足上层贵族利益的同时,很难说下层百姓就真的发自内心的拥戴。 事实上,在确保基本生活需求的同时,阿瑜陀耶人生活在严格的等级制度之下,每个人根据自己的等级都被设定了一个价格。一个奴隶价值五个单位,自由人大约25个单位,王位继承人则有10万单位,国王可能价值1000亿甚至更多。 当然,这时代是不讲究「以人为本」的,能够以民为本就说得上明君圣主了。特莱洛国王大力改革以后,极大加强了王权;乘着明朝改革开放的东风,暹罗经济繁荣。 知道暹罗国力强盛,而且精通水战,李定不敢轻举妄动。 特莱洛王同样没有闲着,他已经知道明朝先后平定缅甸、寮国的消息。作为雄主,他没有坐以待毙,而是调集精锐军队应战。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战争的炮火从自己身后传来。 明朝已经攻占了寮国,可以沿着蒙河逆流而上。此前,特莱洛王也是这样估计的,毕竟明朝多是中原士兵,不谙水战,在河里划船总比在大洋里划船好一些。何况现在中南半岛已经进入旱季,蒙河水势平稳,逆流而上,难度也不算大。 偏偏李定不走寻常路,他不顾南方战事正紧,直接从南海进兵,直取阿瑜陀耶。 原因很简单:那一大片平原地区看着富庶,但也可能是一片泥淖,拖住官军进兵的脚步,一旦暹罗主力前来,那么势必无法抵挡。 他想到了当年的李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在此次出征的官军在昆明时进行过水上操练,否则进军寮国没那么顺利。 现在,不顾天上的暴风骤雨,李定喝令进军。 按照明朝商人的指引,官军在十天以后来到了暹罗湾北部,在那里登陆,很快攻陷曼谷;沿昭披那河也就是湄南河一路长驱直入,直接包围了大城。 此时暹罗主力正跟着特莱洛王东去,准备在蒙河迎战明朝,万万没想到敌人从背后杀出来。 明朝军力有限,没有实施围城,而是直接用大炮轰开城墙,攻占大城;留守监国的太子波隆摩罗阇带领亲眷重臣突出重围,仓皇东奔。 直到此时,明朝官军真正见识了阿瑜陀耶城的美丽和富庶。城中有一条横跨南北的运河,使得上游的水能够灌溉全城。城中有华丽皇宫和神庙。 李定没有被眼前的繁荣迷惑了双眼,他告诫部下:「现在孤军深入,破釜沉舟,要么占领这里,要么死在这里。」 得知大城陷落,特莱洛王大为震怒,立刻帅军班师,前来教训这个胆大包天的来犯者。 不仅是特莱洛王,暹罗土地上还有很多忠臣义士,目睹土地沦陷,自发组织起来起来抗击的。 一时间,大城外围硝烟密布。 当然,李定也并不是孤立无助的。当年郑和下西洋,有不少人留在了暹罗;这十多年来,无数中国商人纷纷来到南洋,经营制糖业和粮食贸易,否则他一个北方人,怎么可能在茫茫大洋中就摸到曼谷的大门。 中国商人支持朝廷军队,也并不完全是因为爱国心;而是因为沐琮声称得到汪太后的许诺:「一旦南洋各国併入版图,就取消关税。」 这对商人来说,至关重要。 南洋各国,物华天宝,不仅盛产粮食,更盛产香料、珠宝、珊瑚等奢侈品;偏偏这些东西关税高到惊人,高得让商人们胃疼,因此宁愿运送粮食,或着就留在南洋经商。 如今汪太后做出了这样的许诺,按照她以往的作风,大家并不怀疑其中的真实性。 然而,摆在李定眼前最重要的敌人,还是特莱洛王率领的十万大军。 好在,这一次是大明军队在以逸待劳。 明朝虽然远道而来,但明显装备胜出太多;而暹罗此时仍然以象兵为主,显然不是对手;但暹罗主场作战,兵多将广;而明朝只有不到两万人马,并没有任何优势。 李定很明白这些,必须速战速决。 特莱洛王同样迫切想要给明朝军队一个教训:大城是他苦苦经营多年的根据地,就这样陷落,自然胸闷难平;更何况,首都陷落的政治意义,一路过来,已经有相当多的地方豪强开始自立门户,如果不尽快解决,估计马上王朝就要分崩离析。 既然双方都急不可待,于是很有默契的半个月后在大城外短兵相接。 只是面对明朝漫山遍野飞扬的旗帜,暹罗人有点捉摸不定:难道说明朝真的派遣大军前来? 李定没有十万大军,却让军士每天轮换入城,故意让暹罗人看到,以为疑兵之计。 而当明朝轰隆隆的大炮震天彻地地响起,暹罗人被彻底震撼了,突然想到了一百多年前,蒙元大军那锐不可当的威力。 同样被震撼的还有大象,反应过来狼狈逃窜,一时仿佛山崩地裂一般,人象自相践踏;明朝军队趁势掩杀,锐不可当。 兵败如山倒,面对这样的敌人,特莱洛王也只有率领部众一路东北狂奔,妄图退守呵叻高原,而后再图復国。 李定没有给敌人这样的机会,在沙拉武里府,追上了敌人,并给与了致命的一击。 成功或者死亡,双方都没有退路。 沙拉武里府只是一个小城,不过交通枢纽,为进出呵叻高原的门户。 一定不能让特莱洛占领沙拉武里府,否则,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李定率领将士们不顾疲劳,长途奔袭,终于在沙拉武里府城外的巴塞河畔拦住了特莱洛。 经过这么多次战役,明朝军队的火器已经消耗殆尽,剩下的唯有搏命;好在现在已经入冬,不觉得艰苦。 这是一场近乎惨烈的战役,从日落到日出,杀得血流成河,最终特莱洛见势单力孤,选择拔剑自刎,以全名节。 他死了,太子拉玛铁菩提率领余部投降。 李定欣然准降,用当地王者的礼节安葬了特莱洛,同时礼待拉玛铁菩提和其他王室成员,同时继续进兵。 大城王朝已经灭亡,国王已死,太子投降,一时各地自然望风归降,明朝军马很快占领整个暹罗。 但占领仅仅是开始,战争就意味着流民,何况暹罗本地还有的是奴隶,趁乱逃跑。 很多本地商人不管是出自于爱国心还是囤积居奇的商业本能,选择了罢市。一时间物价飞涨,哀鸿遍野。李定立刻联络华商,用高于市价的价钱购买粮食赈济流民,各国商人听闻此地售粮可赚大钱,纷纷把粮食运到大城兜售,即解决了粮食短缺问题,也能逐渐平抑物价;与此同时,对于本地拒不配合的豪强大户坚决予以剷除。暹罗本身就是大粮仓,很快局势稳定了下来。 与此同时,还要继续向南进军,彻底占据马六甲海峡两岸,才能确保航行畅通无阻——这是皇太后的旨意,航海伯张能已经亲率南海巡检司前来。 西域 三宣六慰 作者的话:找到这两张比较接近这个时代的地图,亲们将就看一下,谢谢 298、新土地的开发计划(一)(建极十八年,西元1475年) 朝廷在建极十七年底得到了三宣六慰彻底平定的消息,次年正月初得到西部地区平定的消息;几乎同时,印度臣服的消息传到北京。 整个京城彻底沸腾了。 如果说对西北地区用兵,消息还基本上没怎么断过;那么南方地区的战事,真的是有开头有点消息,直到三宣六慰相继平定,大军在印度登陆,攻克德里,这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 很多人都在揣测,沐琮是不是已经深陷重围,甚至已经全军覆没。汪舜华自然也很担心,但鞭长莫及,只能下诏给张能,命其亲率南海巡检司,配合李定拿下马六甲海峡,恢復旧港,随时策应沐琮;一边命令云南、贵州、广西等省都司厉兵秣马,随时待命;同时安慰自己,当年王玄策能创造一人灭一国的奇蹟,60年代初边防军就能打到新德里附近,所以对三哥的战斗力不必估计过高;如今沐琮身率三万铁骑,一定不会有事。 但直到告捷的文书连同地图传到北京,商辂等人反覆盘问,这才确信,那个曾经的天竺,已经被沐琮帅军征服。 尽管此前已经取得了辽东、红盐池和延绥等多个大捷,但西北大捷和三宣六慰、印度大捷的分量仍然是不同的,尤其这三场仗几乎是同时进行、胜利也是同时取得的。 这是对明朝军事实力的最好肯定。 汪舜华立刻下旨犒赏三军将士,同时大赦天下,免天下田赋一年。 自然大家都是各有滋味,包括皇帝。 前段时间不仅群臣纷纷上言,要求太后及早撤兵;甚至有人跑到德陵外伏地痛哭先帝;市井坊间更是流言纷纷,说皇帝跪在地上苦求太后,应以百姓苍生为念,不要妄动刀兵,以免招致惨祸,结果太后大怒,拿着砚台砸皇帝脑袋,一时血流如注云云。 还有一种说法是,太后恼怒皇帝三番四次进言,说:「竖子不足与谋!」想废除皇帝,自立为帝,是一班忠臣极力保护皇帝云云。 还有人说这里江西水患、南京水患是朝廷失德,尤其九月初一发生日食,尽管钦天监提前已经准确预报,但朝野上下还是议论纷纷:「天狗吃日,要变天了!」 章纶更是慷慨陈词:「日食乃阴侵阳。太阳是天子的象徵,月亮是代表后妃臣子的。日食象徵天子的权力被侵夺,此乃上天示警。如果陛下能亲自处理朝政,这样国家就能够长治久安了。臣请太后早日还政,以答天诫。」 汪舜华冷冷的看着下面,拂袖而去。 再不走,估计就走不了了。 如今捷报传来,往日的流言全成了太后力排众议,坚持征乱伐暴,克定海内的证明。 啪,真疼。 但百姓们是真的高兴,外头锣鼓喧天,昼夜不息。 当然,喜悦过后,就该说怎么整了。 沐琮的密奏汪舜华已经收到了。现在关税是朝廷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群臣对他擅自许诺的行为很不满,这意味着不仅是印度,还有其他从三宣六慰进口的货物,都不能徵收关税了。这是相当大的一笔损失。要不这些土地就不要併入版图了,反正也是不毛之地;何况即便是併入版图,朝廷也不能有效治理,还不是由着土司们管理,隔三差五上门打秋风,花钱买虚热闹,闲的。 汪舜华听他们说完了,笑出声来:「不毛之地?那每年进口那么多粮食从哪里来的?你们的眼皮子就这么浅吗?就只看得到关税?」 说完想起来,现在关税对朝廷来说很重要,要是走闭关锁国的老路,怕是下面的群臣也不会答应吧。 不到二十年,换了人间。 但是,问题是要解决的。 汪舜华笑的爽脆:「和广袤肥沃的土地比起来,几百万关税算什么?——有了土地人口,还怕没有税收?」 这话并不完全适用于当下,要想收税,是要有人的——朝廷能派这么多人前往治理?派去了就能治理?先把语言关过了再说? 也不是没有办法,多封众建,以夷制夷。 这跟以前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 以前除了两京十三省之外,其他藩国的货物进出口,都要交纳高额关税;如今只要接受朝廷册封,就和内地的土司一样,缴纳一点贡赋,就可以参与边境茶马贸易;当然,交易额和本部人口挂钩,内地的人丁税併入田税了,城镇居民的人丁税也通过商业税收取,那么这些边境的土民,朝廷每人每年收五十文钱,你们朝觐的时候带过来;相对应的茶叶、食盐、铁器、铜钱可以卖多少,都有定额。 说白了,朝廷只要一个名分。你仍当你的土皇帝,甚至在经济上给你甜头,但是王号、帝号不要拿出来说,以后你只是大明的土司,要想有其地、管其民、统其兵、袭其职、治其所、入其流、受其封,都必须经过中央批准,哪怕只是形式上的。 把自由贸易区强行扣上国家的名分,对方肯定会不愿意,努力挣脱束缚,偏偏现在能控制边疆的办法太少了,战略物资必须牢牢管控;等到明朝完成了技术革命,最好到时候有了机关枪、蒸汽船,还怕你作妖?几个土司还想抗拒时代的潮流? 邹干等认为:「印度等地,与中原远隔山岳,难以控制;若派大将帅重兵前往镇守,恐怕难以约束甚至为祸中原。」 他说的是事实,西北地区虽然遥远,但通过河西走廊不算难走;南方地区虽然同样山水相连,但关山重叠,实在难越;而且气候炎热,还有瘴气,中原人很不适应;尤其印度,西藏虽然说由中央羁縻统治,然而山高路险,实在难以驻守大军,往西绕过去还隔着阿富汗、巴基斯坦等一大片土地;只能走海运。 近在咫尺而且体量不大的的朝鲜越南在群臣眼里都是沉重的负担,何况体量大出好几倍的南方西北? 但汪舜华态度坚决:「我们的将士在前方浴血奋战,九死一生,才打下了锦绣山河,可是朝廷却要以路途遥远放弃,我们怎么对得起他们?难道要让我们去告诉将士们『你们跑得太快,朝廷追不上你们的脚步,你们要缓一缓,停下来等一等你们的朝廷、等等你们的人民?』」 这话说得诛心,邹干低了头,汪太后总是比他们更能找到道德制高点,往你心里扎刀子。 汪舜华扫视了一眼下面,这些日子以来的浊气终于一扫而空。 真爽。 李秉奏道:「太后,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当年,太宗皇帝将安南纳入版图,可惜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最后宣宗皇帝不得不忍痛放弃。今西北南方等地,何止十倍于安南,届时朝廷何以能够承受?朝鲜已经让朝廷很是吃力了。」 汪舜华道:「放弃安南,是宣宗皇帝最大的错,就别拿出来说了。」 李秉等怔了一下。 汪舜华语气很是坚定:「西北南方和朝鲜不是一回事,朝鲜是边境安宁问题,李瑈篡权夺位,又勾结瓦剌,犯我边境,占我领土,若不及时剷除,恐怕会成为下一个高句丽;西北是文化问题,那里是汉唐故土,自然也应该是我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何况与中原腹地只隔着一个河西走廊,一旦勾结北方南下,将是北方防线不可承受之重;如果任其蔓延发展,必成燎原之势,到时候想独善其身,不过是痴心妄想。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所以必须正本清源。」 邹干等垂下眼帘,耳听为虚,他们不大相信西北地区有这样的野望;但元朝留下的阴影太深,「九儒十丐」宣传了这么些年,总归有些效果。 商辂开口:「西北地域广袤,南方人口又多,如果同时纳入版图,只怕鞭长莫及,一时难以管理,不如先拿下西北,南方仍然扶持当地土司,以夷制夷。」 下面争论纷纷,口气明显松动了一些。 汪舜华知道,商辂等人提议先拿下西北,不仅仅是因为西北由王越平定,更重要的是当前帝国最重要的敌人,仍然是北元残余势力;西北地区从唐朝末年就脱离了中央的控制,国朝初年虽然一度来朝,但土木之变后又断线了。这两年关于李白的宣传做的太好,大家都认同了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就是天朝领土,还是太白兄的出生地。如果能把这片地区纳进来,不仅将极大振奋士气,而且北方防线也大大前推。 但是南方地区同样不能放弃,三宣六慰已经让她垂涎三尺,印度更让是让她做梦都不敢想的存在;而今居然被朝廷征服,简直做梦都能笑醒。 吃进嘴里的肥肉会吐出来吗?别闹。 汪舜华扫视了一眼吵得不可开交的群臣,又转头看了一眼宝座上的皇帝,他仍然是淡淡的,似乎眼前的一切跟他无关。 汪舜华知道,皇帝对她不满意,只是因为孝道,不能採取激进的措施;但是等到他有朝一日真正君临天下,就是翻旧帐的时候了。 所以,她必须在生前,最好是还未老去之前,将一个锦绣江山交还给他,告诉他:「母亲没有私心,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这样,他才能心甘情愿地继承自己未竟也不可能竟的事业。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復谁知? 只有如此,她才是大公无私的周公,不是谋朝篡位的王莽。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只是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汪舜华还是希望能够得到皇帝的认可,她问:「皇帝,你的意思呢?」 皇帝顿了一下,表情仍然是淡淡的:「这种事,母后做主了便好。」 脸上还疼呢,虽然那些谣言不是他造的。 汪舜华眼睛有点涩,到底没有犹豫:「既然如此,那我就做主了。」 她转过头看着群臣:「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不管是西北还是南方,都是地大物博,物华天宝,此乃上天赐予天朝之地,怎么可能放弃?——如果眼下放弃了,后人会骂我们没有眼光的。」 她看着商辂等人:「刚才邹学士并非没有道理,但是不能光这样看,反过来说,关山阻隔,朝廷大军过去不容易,但是那边过来也难。即便有人想拥兵自重甚至自立为王,也不过割据一方,不足以威胁到中原。」 商辂小心翼翼的:「只是这样,朝廷忙乎一场,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汪舜华笑的有点苦:「我说的不过是最糟糕的结局。华夏从黄河流域到汉唐的辽阔疆域,再到大明两京十三省,可不是买鸡蛋送的。中原地区也不是一马平川,怎么就能守住?只要坚定决心,用人得当,措施得力,这片新的土地从此后未尝不能成为固有领土。」 襄亲王还想试探一下:「太后是决定了?」 汪舜华的语气有点悲凉:「我也想过了,就算朝廷实力有限,最终不能保住南方,那又如何?只要我们的将士和百姓在那里扎下了根,就跟天朝有了关系;一旦天灾人祸,百姓流离失所,总还有个地方可去。倘若后人争气,还能再挣回来,还能守得住。所以,哪怕咬紧牙关,也要迎难而上,全力以赴。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不能让后人骂我们。」 她嘆了一口气:「有了这些地方,大明才真的可以称为大,否则不过是夜郎自大而已。」 299、新土地的开发计划(二) 狠话要说,但现实也是要面对的。朝廷确实在军事上取得了胜利,但很重要的原因是没有侵害到土司的根本利益,人家没有使出全力而已,毕竟天高皇帝远,谁当皇帝不是当?当地给土司出主意的很多是在国内没有前途的读书人,沐琮到处宣传要在当地开科举、给名额,所以劝说主公不要阻拦——反正以前也向明朝称臣,对明朝称臣总比向麓川等土皇帝称臣好。远的叫声爹就可以要好处,眼前的反而想向你要一笔;目前朝廷的兵力想要驻守各处太难,即便从当地徵兵补充兵源,在军屯之外,也只能守住重要城市和关隘。 农村包围城市也好,群众路线也罢,都是要有群众基础的;语言关过不了,什么也谈不上。 因此即便是设省,内地省和边区省也是大不相同的。 商辂提出来了,汪舜华也意识到,如今在这些地区,朝廷的力量还是太微薄了,土司们真的要发狠,官军那点人马,也就是人家嘴里的菜。 这种情况下,分封是最好的选择;但朝廷现在不敢分封,分封出去恐怕就放飞了。 那就只有以夷制夷、分而治之了。朝廷占据要紧之地,其他力不能逮的地方,让土司治理,封给他们官职,宣慰使、宣抚使、经略使、按抚使、招抚使、招讨使、置制使等等,按抚使以上还可设副职,互不统属,只对朝廷负责,允许世袭,鼓励分家;甚至在分封的时候做点手脚,让他们互相拼杀,大英帝国搅屎的本事,明朝的士大夫们也会,否则地图上那些犬牙交错怎么画出来的?条件成熟的时候,逐步推行改土归流。 当然,名头也要有所区别。 内地是「承宣布政使司」,这些地方只能称「宣政使司」,宣扬政教,能不能听,看人品。 内地是「提刑按察使司」,这些地方只能称「提点刑狱使司」,提点而已,不受点化,那也只能沉沦苦海。 内地是「都指挥使司」,这些地方只能称「军指挥使司」。 商辂说的恳切:「如果内地和边疆同名,只怕损害了内地三司衙门的权威。」 当然,言下之意,这些地方和内地仍然是不同的,如果将来放弃,也不用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汪舜华闭了眼睛,算是认了,形势比人强,一口气吞下去,不撑死算是幸事,余下的,慢慢来吧。 气氛很是尴尬,众人都心事重重的,户部和兵部准备省府县和卫所的设置,各省府县的名字向民间徵集,应徵者写明拟命名的来歷含义,由礼部会同翰林院初选,最后由太后皇帝决定,选中了重奖;吏部准备官员名单——今年是会试之年,有新进士可供安排,但几乎两倍域原有疆域的领土,即便是地广人稀事少,还要保留相当数量的土司,所需官员总数也是个天文数字。那就必须加大从国子监和各地学校的铨选力度,还要从内地调集官员前往任职,这还是县一级的;上面一级的府还牵涉到升迁,更要费心;省级大员更不用说,三司衙门都是大员。现在中央和省级部门相当多的衙门没有副官,都是主要负责人一肩挑,中层领导也缺,以后还会更严重。 这还只是地方负责人,银行之类的可以先放一放,学校要有,驿传也要有,实在不行可以引进民间资本,先包给他们,不过投入大产出小,估计没多少人愿意,那就只有先放放;此外,言官队伍缺口更是严重——这些年来缺官,这个队伍比较庞大,所以经常从这里走人;而且汪太后高度重视廉政建设,所以相当多的言官必须在各地巡按,留在北京的老弱病残只能充当门面,否则汪舜华能至今掌权——早被骂死了! 不仅如此,真要把这些地方纳进来,即便不能马上大规模开发,也要确保必须守住,一是驻军。除了现有的军队外,还要从内地调军,考虑到都是南方地区,尽量从两广云贵海南等省调集,但这显然不够,还要从民间大量徵召适龄青年。只是军人的地位和待遇虽然已经有了提高,但这些年经济快速发展,农民的日子也好过多了,肯背井离乡到蛮夷之地当兵的,估计不多。 比驻军更重要的是移民。现在天下人口已经破亿,移民是有底数的。 但是经过商量,汪舜华决定,不强制进行移民,这样朝廷对南方的控制力会慢一些,但是天下会太平很多。 强支弱干,中心空虚,取祸之道。 不强制移民,并不意味着朝廷不想办法努力实边。 好在,过去的十多年,朝廷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现在海南、台湾、辽东等地都有了较快的发展。 当然,这一次面临的困难更大:地域实在太广,而且气候和中原地区差异很大,冷的冷死,热的热死。 更要命的是,朝廷手里能用的牌不多:支援辽东海南的,有三大群体:犯罪分子,尤其是宗室和读书人,前年大赦,很多人选择回到内地,也有一部分老弱病残或者已经在那边成家立业的选择了留下;想要去那边发展的,包括各地的学渣和想要成为平民的奴隶。此外就是商人,为了逃税,又为了避免在港口附近收粮被抓现行,于是海南台湾成了最好的选择。他们僱佣内地无地的流民耕种,并教育和培养了一部分当地人。 而现在,削藩已经完成,没有太多的宗室往那边指使;废除贱籍也已经完成,想要贱民们自告奋勇的去开发祖国的边疆,不现实。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西北地区本来环境承载力就弱,还真不敢大量移民,否则养不起;因此,除了派遣驻军过去开发,主要的还是在当地进行教化,让其重新回归儒家确切的说是中华文化圈。 而南方地区,尤其是印度和暹罗,是天然的大粮仓,可以养活大量的人口。除了驻军前往垦荒,也可以招募大量移民过去;取消关税以后,商人到那里运粮的积极性无疑会大幅下降,没关系,皇家和户部的运输公司自己来运,大不了运费多给一些,50%,毕竟那边粮食收购价就很低。从即日起,在南方各地也设立预备仓。当地施行敞开收购,你们除了纳粮,有多少粮食,朝廷就收购多少。 不仅汪舜华忙的昏天黑地,各部门也吵成一锅粥,甚至酒坊茶楼也热闹起来了——或者恭维太后英明、三军威武,或者商量着名字,有的甚至开起赌局来。 二月上旬,杨守陈、夏时正主持会试。 二百人的进士对吏部来说,真的不够,远远不够。 三月初一,举行殿试,这在以后成为惯例。因为随后还有吏部铨选,落榜的和所有的太学生都要参加,朝廷需要时间。 皇帝偶染风寒,没有参加,汪太后照例主持了这次考试。因为考生太多,因此阅卷官也很多,除了内阁,六部、詹事府、督察院、翰林院等部门的主要领导和侍郎等副职共24人,也参与阅卷,汪舜华还下旨多给了一天阅卷时间,确保阅卷的质量。这在以后成为定制,当然随着考生的增多,阅卷时间延长为三天。 发榜后,京城再一次轰动了:今年的状元王鏊,是连中三元! 没错,这回的状元是二十六岁的王鏊。他字济之,号守溪,世称震泽先生,八岁能读经史,十二岁作诗,十六岁国子监诸生即传诵其文,后人称为「八股文第一大家」,王守仁称为「完人」;唐寅称其「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这回倪谦仕途得意,就抢到了这么个好女婿。 歷史上,王鏊是成化十年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也是第一,但商辂不愿与人同享三元的荣耀,于是发榜时改作了第三;但这回因为前面有个吴宽,旁边邹干、李秉、章纶、杨守陈等人再三夸赞王鏊,岳父又是倪谦,于是商辂很识相的没有多说,王鏊也就成了第四个连中三元的人;二十七岁的谢迁夺得榜眼,40岁的刘戬则摘取了探花。 谢迁字于乔,号木斋,歷史上「弘治三贤相」之一。仪观俊伟,秉节直亮;见事明敏,善持论。时人为之语曰:「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刘戬字景元,号晋轩,江西安福县人,名气不大,为官不错。 这一届的进士中,有个和故礼部尚书叶盛同名的,不过同名不同命,没有什么名气;但马中锡就大大的有名。他不仅是《中山狼》的作者,而且很有官声。刘六、刘七领导农民起义,都因为敬重他的为人,没有侵害他的家乡,却反而遭人陷害,械送京师,未等到审决即病死狱中。 不过这次不同。汪舜华是知道马中锡的——《中山狼》太有名了,也知道这是个忠臣孝子,于是把他外放到印度任职。 朝鲜行省早在三年前组织参加了科考,成绩还不错,生六臣不肯出仕明朝,朝鲜王族的生死他们也不关心,毕竟近支都杀的差不多了,要想掀翻明朝,那也是需要勇气的;但面对朝廷重金聘请编修《朝鲜史》,也没法拒绝,收拾行囊,带着徒子徒孙来到北京。 汪舜华亲自召见了他们,询问他们这些年来的情况,表彰了他们的节义,一面剖心:「朝廷出兵朝鲜,并非贪图土地,背信弃义,而确实是大义所在,义不容辞。」 她的语气有点凄凉:「先帝去得早,我们孤儿寡母的,全靠一殿忠臣扶持,才到了今日。实在不敢相信世上竟会有这样不忠不孝的事情发生。朝鲜既然尊我为宗主国,我就不可能对这样的事不闻不问;如今朝鲜王室无人,朝鲜百万生灵无所依归,我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姿态放得很低,生六臣忍不住哭出声来。 尤其汪舜华答应把原来龙曲书苑改建朝鲜图书馆,遗老遗少们终于俯首谢恩,接受了明朝的官职。 三年后,有七位朝鲜士子考取了进士,被分派到各地任职。 琉球府是第一次参加中央科考,府和省不能相比,尤其琉球府原居海外,教育相当落后;好在此前琉球王国派出了几批留学生,明朝也特别允许已经入仕的继续参加中央的考试,总算没有挂零。士子杨太鹤通过了浙江省的乡试,并顺利通过会试、殿试,考取了进士。他本来是琉球的官派留学生,在南京多年,才学很好。 谁都知道,这一个名额,是朝廷特意给琉球的。 只是没想到,会试刚刚发榜,就有士子举报:「杨太鹤是尚圆的私生子,怎么能做进士?」 一时舆论大哗。 汪舜华马上命礼部查证。万里迢迢跑到琉球寻找当事人是来不及了,只能审问举报人。 举报杨太鹤的肯定不是本土士子,是琉球人李太珍。琉球教育资源相当有限,能够读书的都是高官显爵之后。李太珍祖上原来是船工,洪武年间去了琉球,也就是三十六姓之一。这些人的后代很多出任王府要职。李太珍的父亲李正德就曾经跟着尚德办事,尚德对尚圆不满,到处挖他的黑材料。很快就找到了,尚圆当年还在乡间的时候,因为相貌英俊和祝女也就是女祭司真加登金私通。 琉球崇拜龙宫和御岳,也就是琉球神道。祝女多为世袭制,由各地方实力强大的按司的姐妹妻女出任,称作「祝女殿内」。 真加登金怀孕后,事情败露,尚圆一家被赶出故乡;这个孩子被舅舅大湾按司抚养长大。他生的聪明,擅长大木作,被推荐到琉球王府任职。当时尚圆已经得宠,知道是自己的儿子,很关照他,把他派往明朝留学。 尚圆被赶出了朝廷,尚德刚愎自用,群臣噤若寒蝉,李正德无奈辞官避世,倒捡回了条命。 如今真相大白,汪舜华到底一笑:「当年舜以治水九年无功诛杀鲧,但并没有株连其子,这才有了大禹治水的功绩;诸葛亮也没有因为李严犯罪迁怒其子李丰;太宗皇帝爱胡元澄之才,不顾他是胡季牦的儿子重加任用,这才有了神机营,有了今天的火器。我才业不及前人,又怎能不效仿前人尊贤爱士之风?」 新进士们禁苑赏花之后,边境的事情也就定下来。 300、新土地的开发计划(三)(附小剧场16) 四月初一日,汪舜华召集宗室勛贵群臣廷议,看着地图,正式决定:用李太白诗,在西北地区设立汉昌省,管辖亦力把里、叶尔羌、哈密直到夷播海等广大地区,相当于后代的新疆外加哈萨克斯坦的部分地区。这也是汉唐时期中央王朝控制的极致。 这片广大的区域,东西以阿拉山口为界,南北以南北以天山为界。阿拉山口以西为李太白故乡,取「景星庆云」之意,设景云府,偏偏景云是唐睿宗的年号,只是不算出名;那么其他府的名字最好也用年号来压一压,同时彰显这里是汉唐故地。 最后决定,天山南北各设四府,南方广阔的塔里木盆地,冠以大汉的年号。其中天山以南紧邻陕西青海的巴音郭楞,歷史悠久,是丝绸之路南中两道的必经之路。当年汉武帝凿通西域,先后歷经三十六国,在这里就有有楼兰、若羌、轮台、焉耆等十一国,所以改名「建元」。这是汉武帝的第一个年号,也是歷史上的第一个年号,如今被赋予新的涵义,这片广袤的领土在歷经几百年的别离后重新回归中央版图,开启了新的纪元。建元府的面积相当大,超过内地一个行省的面积;往西是元康(和田),汉宣帝的年号;建武(阿克苏),汉光武帝的年号;永平(喀什),汉明帝的年号。 景云府在天山以北,那么天山以北就以唐朝的唐朝年号命名。包括唐高祖的武德(哈萨克)、唐太宗的贞观(哈密、吐鲁番、伊犁以及昌吉东部)、唐玄宗的开元(昌吉西部)、唐宣宗的大中(博尔塔拉)。 建元府和贞观府的面积明显比其他几个府大出不止一号。朝廷希望藉助汉武唐宗的赫赫威名,激励将士,鼓舞百姓,永保太平安康。九个府下设80个县,古地名和现在的名字各有掺杂,当然大部分是新取的汉名。 比如贞观府下的伊丽,地处河谷地带,定名为伊犁,取义于「犁庭扫闾」,将庭院犁平整用来种地,把里巷扫荡成废墟,平定西域功盖千秋,从此永保安宁。 在阿拉山口设立关隘,当年是「春风不度玉门关」,如今是东风浩荡,那就取名「长春关」;当然夷播海边也要有关隘,赐名「宣化关」;这个湖作为边界,改名为「西海」。 此前汪舜华考虑过设西安省,把陕西西安府改回长安府,只是下面反对声很大,毕竟长安是汉唐首都,象徵着荣耀和辉煌;如果没有煌煌气象,还真配不上这个名字,自己也觉得心虚。偏偏自从唐末战乱后,关中地区被兵燹所毁,十不存一;而以明朝目前的国力,想要恢復西安的荣光无疑痴人说梦;何况首都是北京,再着力建设西安,反而容易生出祸患,否则当年太祖也不至于建设钟楼镇压王气。 出于习惯,汪舜华本能地打算把乌鲁木齐设为首府,只是在地图上看了半天,没找到这个名字,这才想起来是建国后改的,之前还叫迪化。 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多听下面的意见。 程信推荐汉武帝屯田颁布罪己诏的轮台县,现在是建元府的治所。 白圭反对,原因很简单:「此地离边境太远,中间还隔着天山。南部地区可以守住,北部地区差不多等于拱手让人了。」 他推荐伊犁河谷的伊犁:「汉昌省离中原太远,运输粮食,成本太高,最好能在当地垦荒,种植粮食。此地水草丰茂,可以游牧,也可以屯垦,解决补给问题。」 程信坚决反对:「伊犁不适合做首府。虽然三面环山,但偏偏北面无山,因此难以防守。西域长期受到蒙古的控制,如今北方尚未完全平定,双方还有勾连;如果让治所远离边境,固然方便和内地联繫;但真当敌人打过来,就完全没有招架的地方了。」 白圭反对:「要想守住汉昌,最重要的就是补给。建元府距离边境千里之遥。如果不能把伊犁发展开垦出来,而要到建元府甚至嘉峪关以内运粮,劳师动众,岂能持久?太后若想把汉昌作为西北门户,就必须经营伊犁,把它作为门户的门户。」 程信反对:「我军现在刚刚占领这里,人心未安,语言又不通,会有前朝旧部余孽煽动百姓作乱。把治所定在伊犁,一来离南疆实在太远,一旦有风吹草动,难以及时处置;二来此地尚未开发,大量人口涌入,后勤如何补给?岂不是白白断送?再说,此地北面无山,难以据险防守;而鞑子以骑兵见长,如此,岂是驱羊入虎口?」 他下了结论:「若是有朝一日朝廷扫清北方边患,而且伊犁已经种植出粮食,自可将治所北移;否则于今仍以轮台县为宜。」 两个老头谁也不服谁,又开始吵;群臣也各执一端。 商辂推荐了贞观府下的小地:「此地在汉昌之中,北倚天山,南临沙漠,北面和东面都是高山,中间有一条铁门关峡谷,自来就是咽喉要道;把守住此处,则整个汉昌,可保无虞;而且此地也有河流,能够种植粮食。」 他介绍:「此地是唐朝北庭都护府的治所,当时也叫轮台。」 两个轮台,不知道两位大帝泉下有知,会不会吵起来。 幸好汉朝的轮台在建元府,唐朝的轮台在贞观府。 汪舜华这才想起来:好像这就是乌鲁木齐的位置! 如今北方未平,如果把治所设在伊犁,万一被连锅端了,整个汉昌地区将群龙无首;设在轮台,北部地区就基本没戏。 于是就这样定下来,唐朝的轮台改名迪化,作为汉昌省的治所。 只是考虑到汉昌地域广大、局势复杂,将哈密卫升格为都司,同时设伊犁都司,在和田、景云设卫所。 三宣六慰一分为二,西部设仁寿省,这是太皇太后曾经居住的宫殿,管辖孟养、麓川、缅甸、底兀剌等地,当然这几个土司已经消灭,旧名也不能再用,孟养改回云远府,这是永乐以前的旧名,作为首府,麓川改为定边,缅甸改为仰光,底兀剌改为康安,下设县75个。 东边设永和省,管辖八百大甸宣慰司、寮国宣慰司、大古剌,名字改为永定、永保、康宁,下设县30个。 南边的暹罗国,改名为清宁省,这是汪舜华自己居住的宫殿。将首府从大城迁到湄南河三角洲,昭披耶河东岸的小城曼谷,并改名为「大成」,以示纪念孔子,教化众生。有了这个名字,儒生们指责汪舜华穷兵黩武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不少,估计以后如果敢提放弃,儒生们自己就要掂量一下了。清宁省的面积相当广大,不仅包括后代的泰国大部分地区,还包括被暹罗灭亡的真腊国也就是柬埔寨。下设五个府:北方的承德府,东部的朝宗府,中部孔昭府,南部大成府,西南狭长地区为浩然府,共设县60个。一看就知道是从四书五经中扒出来的,洋溢着帝国宣扬孔孟、教化万方的决心。 而原来的印度,则成为大明的景泰省。德里改为「景德」,仍为首府;下游设泰康、康安、康德三个府,共设县45个。德干高原上的广大地区,这时候其实连朝贡称臣都没有,但汪舜华单方面宣布这里已经是明朝的领土,将其划归景泰省;由于土司还没有接受朝廷册封,暂时不享受关税豁免政策。 地图开疆。 还讲不讲基本法了。 ——朝臣还在反对,沐琮的奏疏大家都看过了,没提这一茬;汪舜华一挥手:「就这样定了,名正言顺,先把名分定了什么都好说了。」其实心里有点犹豫,印度的人口太多,阶级壁垒分明,文化根深蒂固,想要同化,并非易事;转念一想,只要尊重当地的风俗,高度自治,治理起来也不难;这么个地方,将来就算割地赔款,也能多撑一段时间。 这些当然只是根据前方呈上的地图和原有行政设置提出的初步意见,具体的要等官员到任以后根据实际情况结合户部进行国土勘测以后进一步调整。 当然,南方地区与汉昌省「三山夹两盆」的坦荡无垠不同,复杂的地形天然就为割据势力提供了空间;虽然孟养等大土司被消灭了,但还残存着大量的中小土司,他们所占据的土地人口甚至大大超过了朝廷直接控制的部分;再加上语言不通的天然短板,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朝廷还要藉助这些土司实现对当地的控制。 这些土司可以保留自己的军队,任命自己的属官,在自己的辖区徵收赋税,每年向朝廷朝贡一些,甚至沿用他们自己的律法——当然是不要做得太过分,真闹到三司衙门,朝廷也不好意思装瞎;当然,必须接受朝廷的册封。 土司死后,除了嫡长子袭位,其他的子女都可以降等授官,当然管理的土地从你爹遗产里划。 改土归流的任务一下子重了好几倍,但好歹战场从内边区走向了外边区,而且把「省」这个龙头套了上去,以后再有谁想要放弃,就要考虑歷史上的名声了。 各省都要设立都指挥使司,统领至少5万军队,尤其汉昌省面临的边境压力巨大,人员配备不应少于10万;此外,设南洋巡检司,给编1万,驻守旧港,当然这地方还在满刺加国控制下,但也不远了,汪太后已经下旨李定持续进兵,不仅要拿下整个象鼻子,还要控制马六甲海峡两岸,确保航路畅通无阻。人员朝廷只能出一小部分,剩下的得去当地招录,反正那边渔民有的是;航海伯张能进侯爵,移镇南洋。 不用说,景泰、清宁、仁寿三个省的名字都是出自汪舜华,别人不敢提,至少不敢这么说。 要以这样的方式提醒和告诫君臣:南方不可以放弃。 小剧场: (一) 景帝:我大明威武!舜华干得好! 隐帝: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劳民伤财!呜唿~ 景帝:景泰省?我就知道舜华是念着我的!呜~ 隐帝:人家都把你踹到蛮夷之地了,你还乐呵呢! 景帝:屁!要不你也让人用你的年号来命名行省? 隐帝:什么行省,那是宣省,还不就是土司制土民,换个名目而已。 太宗:住嘴,打赢了就好。 隐帝:╭(╯^╰)╮ 仁宗:南方各国,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汪氏违背太祖祖训,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恐非吉兆。 太宗:不争气的东西,眼皮子这么浅吗? 仁宗:o(╯□╰)o 宣宗:爷爷,我是怕打赢了,汪氏更得意了;还政更加遥遥无期了。 太宗:e=(′o`*)))唉 隐帝:还还政呢?她不把朱家天下改成汪家天下就好了。 太祖:听说汪氏把西北南方都囊括进版图?这是多大的地方,她不怕撑死? 隐帝:她胃口可好着呢。 太宗:西域就不说了,都是汉唐旧地;南方除了景泰省,其他都不出三宣六慰的范围,只不过强行给扣了个「省」的名分。 景帝:祖宗,汪氏这也是为朝廷着想,听说南方各国盛产粮食,纳入版图,以后…就不愁粮食了。 太祖:听说?你听谁说的?你确定那些粮食不是从海南运过去的?就算真的产粮食,限山隔海,怎么运过去?——老四,违背祖制轻启战端,就是从你这里开始的!你干的好事!朕的15个不征之国,还剩几个? 隐帝:朝鲜国成朝鲜省了,大琉球成琉球府了,小琉球成台湾府了,真腊国、暹罗国、占城国都没了。 太祖:15个,少了6个,这就是在尊崇朕?分明是拿着朕的话当耳旁风! 景帝:其实有些不是汪氏灭的,比如真腊国,是暹罗灭的;占城,安南灭的。 隐帝:安南国、白花国、西洋国、湓亨国、苏门答剌、三弗齐国、渤泥国、爪洼国、日本国还在,估计也快了——臣只怕他们还在,大明先没了。 景帝:你胡说!没有这一天! 隐帝:有没有这一天,你马上知道! (二) 野猪:什么?用我的年号给西域的新府冠名,让我去给老朱家守边?谁的主意?问过我的意思吗?多大的脸? 李二:就是,一个小媳妇,居然想驱使我们?——贞观府在哪里? 景帝:(`?w?′)在这。 李二:我瞧瞧,不错,好,位置好,地盘也大。 景帝:可不,哈密、吐鲁番,都是好地方,听说这个伊犁也有大片良田,将来一定是物阜民丰的塞外江南。 李二:啊哈哈,你这媳妇有孝心。 重八:我朱家的媳妇,怎么会对你姓李的有孝心? 李二:老朱还生气了,哈哈,我是说你这玄孙媳妇有眼光,知道咱天可汗的赫赫威名,能镇住这帮孙子! 景帝:以后贞观府就劳您费心了^_^ 李二:放心放心! 野猪:你可听他吹吧,再怎么能耐,还不是困在这里?他要真能干涉人间的事,哪用帮你家,当年拍死他那不省心的儿子媳妇和惹事的曾孙不比什么强?还是指望你媳妇好好用人,好好经营,比什么都强。 景帝:??? 李二:建元府也不错啊,北靠天山,南倚崑崙,东邻陕西、青海,西连和田,堪称西域门户。 景帝:是了是了,将来南来北往的商贾都要打这里经过,给您老人家的祠庙上柱香。 野猪:嗯,听上去不错,我看看,不错,地方不小啊,治所在轮台?不能换个地方吗? 李二:要不给我吧?我也有个轮台,如今改名叫迪化了。我瞅着你的轮台离我的地方近,我就帮你一起管了。(#^.^#) 野猪:(ノ`Д)ノ 李二:╮(╯▽╰)╭ 朱重八:o(╯□╰)o 朱老四:(⊙o⊙)… 景帝:(/▽╲) 祖龙:瞧你们那点出息,土地公城隍庙都抢着当——为什么没有大秦! 汉昌省 南方三省 301、新土地的开发计划(四) 尽管现在大规模的移民不现实,朝廷还是採取了一系列鼓励移民的措施:后年起,五省开始举行乡试,凡已经落户并足额缴纳赋税的读书人,都可以参加;会试单独给名额,总共50个;以前在内地因为抗税、嫖娼等原因被除名的士子到那里可以重新参加考试;甚至因为犯错被免官的官员也可以申请前往任职,只要连续十年考核合格,就可以申请内调;考虑到疆域实在过于广大,乡试时间定在三月,由布政司主持,朝廷暂不遣官。 汉昌、仁寿、永和等省,普通人前往,成年男女授田五顷,未成年授田一顷,均免税五年,这项政策十年内有效,以后这里的田税定为内地的一半,这是定制;景泰、清宁两省,普通人前往,授田数相等,但是免税一年,三年内有效,以后这里的田税与内地一致。 前往戍边的将士均可携带家属,授田在此基础上翻倍。 这些土地为世业田,身终不还;但是不许买卖,如果离开,由政府回收。 大家都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这样制定。 汪舜华解释:「汉昌等省,或干旱少雨,或地形复杂,土地也比较少,不能养活大量人口;景泰、清宁两省,都有大片平原,而且雨热丰沛,一年三熟,是天然的大粮仓,可以吸附大量的人口。」 道理大家知道,问题是为什么做出这样的时间限制? 飢饿营销大家没听过,但求而不得的东西最好,大家是明白的。 果然,这项政策一出,普通人还在犹豫到底去不去,去哪里;曾经被剥夺功名的读书人兴奋的搓手准备前往未知的土地寻找未来——汪太后特别声明,因为距离太远,不用去当地报名;只要到礼部报名时选择用新省就行,当然前提是要到新省任满十年,才能内调。 另外一项重大的措施就是以后除非非杀不可的,其他的犯罪分子一律改为流放,近一点的台湾海南,打50板子;远一点的就是其他几个省,打100板子,当然如果有一个家属愿意跟着你去,就少打十板子。去那里开垦土地,达到标准就可以回乡。 现在全国人口破亿,耕地不过900万顷,人均不到十亩,而且在一些人多地少地区更是捉襟见肘。 「耕者有其田」,这是自古以来农民的梦想,也是汪舜华的梦想。 好在这种梦想,并不完全是空想,而是已经有过实践——均田制。 封建王朝将无主土地按人口数分给小农耕作,土地为国有制,耕作一定年限后归其所有。地主阶级的土地并不属于均田范围。 这种土地制度和兵役紧密相连。北魏初年,鑑于北方长期战乱,为保证国家赋税来源,北魏政府把掌握的土地分配给农民,农民向政府交纳租税,并承担一定的徭役和兵役,这也就是府兵制。 只是唐朝中叶以后,人口增加,土地兼併日益严重,均田制受到严重破坏,最终被两税法取代。 而今,明朝在新的国土上施行均田法,与歷史上的有所不同:只需要缴纳田赋,不需要承担兵役;而且授田有严格的时间要求,虽然最初领的土地很多,但以后随着人口的繁衍,国家也不会分配新的土地,需要你自己去开垦。这些新的耕地,头年免税,次年收税二分之一,三年后正常纳税。如果要逃税——不好意思,没有登记的耕地是无主之田,国家有权收归国有,你看着办。 但光是移民还是不行,还需要融入当地。当然,现在是天朝上国,不可能变夷;而应该让这些原来被称为蛮夷的尽快接受汉文化的感染和薰陶。 首先是怎么治理——这些人不懂汉语,你说的舌灿莲花,写的花团锦簇,他还是不明白。 儒家道德太博大精深,这些人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大明律》同样不行。 好在,有句古话,「大道至简,大巧不工。」 你唾沫横飞的说了半天,不如告诉百姓最简单的,什么不能做,做了就要付出代价。 一千七百年前,汉高祖刘邦率领大军攻入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赢得了百姓的热烈拥护,从而开创了汉朝四百年的天下。 因此,在新设立的五个行省,二十年内施行的刑法只有三句话: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伤人抵罪! 此外,就是加强教育——这个几乎等于白说,现在中原地区的文盲率都高的惊人,但只要吸引极少数精英,以夷制夷就有了切实的动力;宣传也是要做的,不能逐字逐句的读原文,但可以学习精神——这个就要靠各种小说戏剧了;儒家的行为准则是要遵循的——这也不是那么重要,习惯是不容易改变的,只要不犯法,一步步来;此外,中原地区现在对佛教道家限制的厉害,但是边境地区可以适当放宽。你去讲「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人家未必会听,但是去讲因果报应估计见效很快——尤其配合《大明律》的推广,效果更佳;那些想要反抗的顽固分子,去讲一下「忍耐顺从修来世」,能不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好说,总归比放任自流得好。 何况西北地区曾经是千里佛国,印度更是佛教的起源地,现在把这些拿出来,也容易取得认同感。 当然,考虑到佛家离开的已经太久,道家更是个外来户,朝廷尊重这里人民的习俗,尊重宗教自由。 「百姓可以信教,也可以不信教;可以信这种教,也可以信那种教;在同一教里,可以信这个教派,也可以信那个教;可以过去不信教而现在信教,也可以过去信教而现在不信教。」 下面听着汪太后绕了半天口令,觉得有点头大,但交换了个眼神,继续往下写。 「信教必须遵法。不得假借信教攻击他人、甚至反对朝廷。」 「政教分离。信教传教只能在寺庙里进行;不得利用教法干预官府行政、司法和学校教育;不得插手百姓日常生活;胆敢违抗,不管从前什么身份、与被害人什么关系,一律严惩不贷。」 汪舜华大致提了几点,翰林院和刑部拿去润色了。 此外,最有效的方式无过于联姻。 这事太祖皇帝曾经干过。当年他老人家打着「驱逐胡虏,恢復中华」的口号起兵,为了减少阻力,他宣称:「只要蒙古人诚心投降,他绝不会横加杀戮。」他也确实这样做了,很多蒙古人选择了投降明朝,甚至效忠明朝,其中极少数人获得了爵位,他们的后代至今活跃在朝堂上,包括重庆公主的驸马永顺侯薛辅。 但这只是一方面,太祖还採取了一系列的措施:一是大力汉化。蒙古人必须全部改成汉姓,用汉族人的文字,取汉族名字,说汉人的语言,穿汉人的衣服。二是蒙古女子,不允许和蒙古男子通婚,必须嫁给汉人。如果违反法律,轻则贬为奴隶,重则处死。 但这毕竟是在传统的中原地区实行的,蒙古人毕竟是少数;现在如果在边疆地区照搬照抄,无异于飞蛾扑火。 首先,这些地区的百姓,你叫什么名字、说什么话、用什么文字、吃什么东西、穿什么衣服,朝廷不干预;但不管你想要当官、从军或者受田、经商,只要和政府打交道,就必须要有汉名,尤其要想入仕,各级考试只用汉语,尤其想要走综合管理岗位考进士,范围就是四书五经加律法。不学,就别想当官;而一旦进入体制内,穿什么衣服、行什么礼,都是有规矩的,没有谁给你搞特殊。至于普通人,只能上行下效一步步来。 其次是鼓励各族和汉人通婚。以前没有土地的土着流民,也允许受田,多少呢?十五岁以上的成年人十亩,不到年龄的未成年没有。但是,只要你和汉人通婚,不管是嫁给汉人还是娶了汉人,你们的子孙一律登记为汉人,受田与普通汉人相同——所以,搞快点吧,毕竟时间只有这么几年,过时不候。 当然,汉人的好处也是看得见。 为了开发边疆,除了非杀不可的,其他基本流放;尤其是宗族观念和宗族势力根深蒂固的一些地区,要真是几千几百人的杀,汪舜华也觉得发憷,而且确实容易引发反弹,因此当时是下令分家,分了只要不在现场就没事,就算在场也可以减罪,死刑改流放。这样宗族势力逐渐瓦解,只是这个逐渐的过程实在太漫长,大家平时聚在一起商量怎么对付朝廷,一旦出事如鸟兽散,朝廷抓住主犯了帐,别的人还照顾他的家小,俨然是为民请命的英烈。 现在不管你分不分家,除了主犯处死,其他的一律流放边疆;为了避免这些人到底新地方继续抱团,朝廷行文地方,不能一家人、一地人都往一个地方去。 放宽的是关于纳妾的规定。不管你多大年龄,只要是汉人,到新五省,都允许纳妾,没有数量限制,生出的子女授田数比照嫡子女减半,当然,有时间限制,也是十年。十年以后就不授田了;同时和汉人生的孩子也算汉人,二代婚姻就要受到限制了。 群臣看到太后并没有过激的开发计划,也就把心放下来。大家是真的害怕步子太大,把大量人口放到南方地区导致中原空虚,不仅给北方可趁之机,也可能导致民怨沸腾。 现在——新的土地能不能守住先不说,至少国内百姓情绪会稳定一点。 302、新土地的开发计划(五)(附小剧场17) 路线定了下来,干部就成了关键的因素。 吏部上下忙得热火朝天。 县级领导都是这回新考中的进士,啥都看不出来,一个萝蔔一个坑,闭着眼睛塞进去就行,只是注意年龄太大的就别往边疆送了,否则有去无回怪可惜的;但上面的镇守勛贵和三司衙门的官员,尤其主要负责人,就需要慎重考虑。 勛贵倒是不难。汪舜华和宗室内阁很快商定,封朱范址为襄陵王世子,食伯爵俸,镇守汉昌省;赐王越威宁侯世券,加禄米,另赐金宝良田,仍旧回大同镇守。 黔国公沐琮,改封景国公,世袭永替,也就是说只要他有子孙,不管是谁生的,都有资格袭爵;此外,再加禄米一千石,另赐良田百顷,移镇景泰省,授总督,总揽景泰省一切军政庶务,当然用人、外交等方面是由中央统一安排的。汪舜华能够信任沐琮,不代表她能放权给别人,就算她肯,有安史之乱的惨烈教训在前面,群臣也会极力进谏,只是景泰省实在太过于遥远。从天津港到印度北方,坐船至少需要半年;现在征服初期,各种反对势力很多,如果什么事情都要禀告北京以后再施行,黄花菜不是凉了,都已经臭了。 至此,世袭爵位分三等,第三等世袭,嫡子可以袭爵;第二等世袭罔替,没有嫡子,官方认证的侧室所生庶子可以袭爵;第一等世袭永替,只要有儿子,就有资格袭爵,其中世袭永替只针对公爵。 但不管哪一等爵位,都只是资格证,必须通过考试以后才能袭爵,如果犯律,本人夺爵,另行处置,允许有资格的子弟代替;但如果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还是要夺爵毁券。 考虑到沐琮的巨大贡献,汪舜华下旨,保留黔国公世袭爵位,将来沐琮长子袭黔国公爵,次子袭景国公爵。 这当然遭到了群臣的反对,汪舜华摆手:「沐琮十五岁征战沙场,十二年间,为朝廷扫平西南、犁庭东北,平朝鲜、收印度,功劳不在卫霍李靖之下,一个国公,当得起。」 她看着西班的勛贵们:「别以为你们已经是公侯,朝廷赏无可赏,就只能宅在家里。如今四方多事,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你有多大本事,朝廷就给你多大的舞台;你能创造多大的业绩,朝廷就给你多高的职位!这一点,从未改变。」 群臣只能伏地高唿「太后英明。」 南安伯沐瓒,配征夷将军印,官云南总兵。 后军右都督李定封平远侯,镇守清宁省,这里地域广大,扼守马六甲海峡,靠近安南这个好战分子,四战之地,非大将不能守。 怀远将军齐良玉封怀远伯,世袭,镇守仁寿省。 安宁伯罗泰出镇永和省。 这是一次大规模的封赏,除了公侯伯,二十五人晋升一品,四十九人晋升二品,一百七十三人晋升三品。 然后是各省的领导班子。 朝鲜左参政孔镛任汉昌宣政司左宣政,山西左参议徐廷章任右宣政。 左副都御史原杰任景泰宣政司左宣政,朝鲜按察使秦纮升右宣政。 巡抚辽东右都御史钟同坐镇清宁省,陕西右参议郁文博为右宣政。 右副都御史何乔新坐镇永和省,顺天府尹杜谦为右。 广东右布政使毛吉出任仁和省第一任左宣政使,四川左参议耿裕为右宣政使。 下面还有参议、参政以及提刑使衙门的官,都是吏部举荐的优秀官吏。汪舜华看了行状,觉得不错,同意了这个提议,宣这些人回京面授机宜。此时,新进士们已经在集贤院接受培训,整装待发。 原杰字子英,阳城人。正统十年进士。先后安抚山东、荆襄等地流民,史称「原杰之经略者,百世之利也」;徐廷璋公器,河南罗山人,景泰二年进士;郁文博、何乔新、耿裕、杜谦都是景泰五年进士。其中何乔新是何文渊的儿子,耿裕的父亲是耿九畴。 这几个人都以清廉耿介出名,多年来连篇累牍要求太后还政,被赶到地方。 这是废话。 能这样耿介的,必须清廉,否则作风问题、经济问题甚至工作问题随便揪出来都是大问题,所以真算得上禁得住考验。 这世上总有人是为了理想、为了道义活着的,哪怕看上去不合时宜。 汪舜华苦笑了一下,可惜,如今自己扮演的是挡路恶龙的角色。 话说得很好,「宰相起于州郡,让他们去基层歷练,以备后用」,但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几百年后的语文课上,会不会有他们的篇目;又或者出现一个王守仁般的圣人,大彻大悟,开山立派,百川汇海,那可有的瞧。 但如今也管不了了。 宗室勛贵们高高兴兴的领命,朝臣们则五味杂陈。 何乔新和杜谦很快带着下属出京,任职教育的后半部分就在路上进行;原杰和秦纮要晚一个月,几乎同时出京的是孔镛和徐廷章。 汪舜华吩咐孔镛:「西域曾经是汉唐故地,留下过多少英雄业绩,也曾经诵读过圣人的教诲,甚至产生了李太白这样的天才诗人。但安史之乱以后近千年,再也听不见子曰诗云,再也看不见济济衣冠,每每念及,令人泪目。你是孔圣人的后人,此去汉昌,要努力发展文教,宣扬孔孟之学、圣贤之道,务使往圣绝学復得传继、干戈地復见太平。我竟不信,孔孟之道会不如西方神仙学说。」 孔镛其实是个传统的士大夫,信守着「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只是朝廷让他去朝鲜,他也就只能去了。朝鲜算是儒家文化圈的成员,虽然学的不伦不类,颠三倒四,很有地方特色;但既然已经纳入版图,他也很尽心尽力。在他的治理下,朝鲜经济有一定的发展,社会风气有了相当的改善。此时听了汪舜华言语,一时百感交集,磕头道:「太后放心,臣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选了人,朝廷还是不放心,汪舜华都能公开做最坏的设想了,下面自然也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 信任不能取代监督,有安史之乱的惨烈教训在前面,边将的权力就成了歷代帝王的心病。 现在新五省刚刚平定,反抗的力量肯定不小,加上土司拥兵自重,时时想要赶走这些不速之客至少压过一头;如果过分限制边将的战场指挥权,恐怕真的要送人头。 既要充分保障将领的指挥权,又要确保将领不能为所欲为。 勛贵坐镇,三司衙门也要配备齐全,互相监督、相互制衡,谁也别想一手遮天!文官都是流官,武将也不能坐着,要轮岗,任期五年,不连任,最好任满回京或者去繁华地方接着镇守,当然为了保证工作不断档,只能每年换一部分;同时,三品以上官员的妻妾可以随同赴任,但是父母子女就要留下,当然朝廷会妥善安置——勛贵在北京有府邸,其他高级官员按照品级,各在北京赐宅第一所,现在北京有的是地方,尤其外城大部分地区都还空着,这些人不用上朝,距离就不是问题;当然离任了要收回;子女年满六岁,送京进学;如果年满三十还没有任官——现在朝廷用人的地方多,去不了国子监读书就去大典馆抄书,再不济去集贤院伺候老人;文林馆科学院有专业要求,诸王府怕你们内外勾结,就先不提了;实在烂泥扶不上墙,那是真没办法。 这项政策针对全国,不分内地边疆——主要官员都是流动的。但这样一算,人数又太多;所以先紧着边地的,五年内全面完成。 这些年宗室勛贵人口繁衍,宗学虽然还能放得下,但是让勛贵官员和皇室子弟在一起进学,总归不太妥当,就怕双方看对眼搞点小动作,那就在北京另外兴建两所学校,赐名育才学院和清华学院。这时候的硬体要求就没有宗学那样高了,宗室都只能睡四人间,别人也只能忍忍,八人间,别跟着下人。你上战场还要带保姆吗?「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正好锻鍊一下独立生活能力。放心不会让你自己洗袜子,反正十天就放一回假,有什么东西带回家去处理。 小剧场: 景帝:我媳妇真能干! 太祖:我曾孙真能干! 太宗:我玄孙女婿真能干! 仁宗:我…行了,不说了。 宣宗:我也不说了。——祁镇,你为什么不说话? 隐帝:我在想秦隋大兴土木穷兵黩武天怒人怨二世而亡。 景帝:你安心现在可是文成武德太平盛世。 隐帝:我在想元朝扫清六合席捲八荒,却无百年国运。 景帝:那也比全军覆没引敌叩关剃髮易服娶挤奶丫头强。 隐帝:我在想武周代唐… 景帝:念叨了这么些年,能不能换词?我儿子都快亲政了。 隐帝:我在想安史之乱… 太祖:他们敢! 隐帝:我在想靖难之役… 太宗:滚! 303、教育改革 只是这样一来,宗室勛贵官员子弟成材率会大大提高,恐怕阶层固化会更加严重。 汪舜华真切的记得魏晋南北隋唐时期,为了对付世家,歷代皇帝做出了何等的努力。 一定不能这样。 知识垄断阶层独霸话语权,即便暂时能通过强权压制下去,但将来呢? 汪舜华想过照后代的退伍转业,军士服役一定年限,通过文化考试,退回地方衙门办事。 但这是和当时的兵役制度配套的,卫所制是明朝的基本军事制度,真要是动了,那就是地动山摇;所以这些年别的方面都是大刀阔斧,唯有军事制度,干着缝缝补补煳裱匠的活。 只能留待后来人了。 仅只如此,仍是不够的。 即便不能推行全面义务教育,也要不断推进教育事业更加均衡发展。 建极二年,国家图书馆投入使用;但随后因为改革,地方的图书馆建设陷入停滞;直到三年后在重建南京贡院时,将原先的太祖为吴王时居住的瞻园加以整饬,改建为南京国家图书馆。 建极八年,在明确宗室迁回北京后,长沙的襄王府被改建为湖广省图书馆,此后兰州的肃王府、南昌的宁王府、西安的秦王府、太原的晋王府、开封的周王府、武昌的楚王府、成都的蜀王府、桂林的靖江王府、兖州的鲁王府相继被改建为省级图书馆;建极十四年,永宁长公主下嫁黔国公沐琮,在夫妻俩抵达昆明的一个月后,南方地区最大的规模的云南图书馆正式开馆。 按照规划,每个省都要有一座图书馆。如果有废弃不用的王府或者勛贵府第,就尽量改造;如果没有,就择地兴建。因此,改建的先于新建的。但这样的文化工程,各省都很积极。到建极十五年,全国两京十三省的图书馆全部投入使用。 《永乐大典》的誊抄还在进行,原本计划十部,已经完成;现在肯定不够,没关系,三十部分三期进行,反正现在全国也就22个省级单位,加上皇家珍藏一部,也就23部;先满足中原地区,然后再是新省——光是汉字就够他们学十年八年;最后富余的几部另外新建图书馆,以备不虞,更不用着急了。 《四库全书》的前期准备还在紧张进行,也可以考虑适时启动,不必等到《永乐大典》重录全部完工。 汪舜华在心里有点担忧,皇帝会不会继承她的政治遗志,如果不能,那自己就把它干完。 扁担倒了都不知道是个一的人,即便把他扔进知识的殿堂,恐怕能够成才的机会也很渺茫。 还要有学校。 官办的地方学校不够,军队院校只针对军人子弟;还有社学。 社学草创于元朝。当时50家为一社,每社设学校一所,择通晓经书者为教师,农闲时令子弟入学,除了读《孝经》等几本书,以教劝农桑为主要任务。明承元制,各府州县皆立社学,以教化为主要任务,教育15岁以下之幼童;教育内容包括御制大诰、本朝律令及冠、婚、丧、祭等礼节,以及经史歷算之类。 然而伴随着经济的发展、土地兼併之风盛行,农民流亡不断增多;因此很多社学处于要死不活的状态;前些年因为改革,动员了地方丁壮,因此社学也就一定程度的回春。 现在下令,全国各府、州、县置社学,每乡置社学一所,社师择秀才充任,如果没有,可由文义通晓,行宜谨厚者充补。凡近乡子弟,年8岁以上,20岁以下,有志学文者,皆可入学。社师按照秀才免除田赋;每所学校酌免田赋百亩,以充学生笔墨用度——这个是针对中西部地区的;东南沿海经济发达地区每年可以从财政经费中拨给。教学内容主要还是原来的律法和生活常识,尤其强调法律和数学。即便读不出来,好歹能认得两个字能够加减乘除,知道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真是好苗子,可以送到县学。 但社学毕竟是启蒙教育,师资力量有限;估计少数天才脱颖而出可以,但更多的普通人,估计也只能摆脱睁眼瞎的地步。 还是要放宽私人办学门槛。 明代是私人办学最为兴盛的年代,共有书院1962所,超过唐宋所有书院的总和的两倍。乘学术辉煌之势的读书人,结成诸多学派,不仅涉足地方文化建设,也在民间规范百姓、移风易俗,书院也因此具有了平民化特色;他们以同志相尚,品评人物,讽议朝政,使书院又具有了政治性的倾向。 但这种局面是在正德以后,确切的说,是王守仁创立的心学,为书院注入了新的活力。 明朝开国以后,大力提倡程朱理学。太祖设立太学,只准儒生学习五经及孔孟之书,讲学则专讲程朱理学。太宗又命令儒臣编辑《性理大全》,此外,还敕撰《四书大全》,规定科场以四书五经为内容,以朱熹的传注为准则,否则便被视为离经叛道。 因此,此前虽然也有薛瑄、吴与弼等一批学者讲学,但书院发展处于低潮期。 汪舜华注意到这个问题,她想突破四书五经的藩篱,然而又不能不想到东林书院,只得暂时做罢。 然而,如今该正面这个问题了。 四月初三,正式下旨:放宽有关私人办学的限制。凡举人身份以上,向官府报备之后,可以办学;教学内容不拘泥于四书五经,凡文学、史学、哲学以及数学、物理、化学、生物都可以,但要围绕立德树人开展,引导学生修身养性齐家、忠君报国。不管你是重授课、考试的考课式书院,还是重视学术交流、喜欢问难论辩的讲会式书院,都必须严格遵守朝廷律令,不得传播邪说,蛊惑人心。 这当然遭到了朝臣的一致反对,认为这将蛊惑人心,流毒无穷;汪舜华笑道:「堵不如疏,只要科举考试的内容不变,其他的不过是边角料而已;难道这么点杂音,我们都容不下吗?」 流毒无穷的是日趋僵化的程朱理学,但你还不能马上取消! 与此同时,四译馆一分为二,一为方言研究馆,也就是把包括朝鲜在内的新领土的语言作为方言,尽快进行翻译处理;二为翻译馆,负责外国语言的研究翻译。 但如果仅只如此,仍然是不够的。 汪舜华想到成都武侯祠那副对联。 攻以战,服以德,但这个德,不是那么好服的;否则也就不会有「畏威而不怀德」的感嘆。 因此,度要把握,要镇压,也要拉拢,还要树立法治的权威;此外,更重要的是思想的同化,这在朝鲜几乎没有遭遇太大的阻力,毕竟本身就是儒家文化圈的成员,又是属国,来往密切,只是因为资源匮乏所以很有地区特色而已;当两班贵族被镇压下去,天朝物资源源不断的流入,而大量人口被迁移到东北,环境承载压力迅速下降,这是因势利导,很快就融入了明朝。 但是新五省不一样,暹罗和三宣六慰还可以说是属国,受到了一些影响;汉昌省曾经属于天朝,但断片了几百年,现在已经发展了新的文明;景泰省更是拥有不逊于天朝的悠久歷史和文明。 况且,在天朝甚至朝廷内部,有关太后「穷兵黩武」的指责,从来都不少。可以想见,等到皇帝亲政以后,文官集团肯定会劝说皇帝放弃五省,像当年放弃安南一样。 这一点,汪舜华并不很担心,南方四省都是天然的粮仓,汉昌省同样物产丰饶,只要生产出了粮食,再敢说不毛之地应该放弃的,恐怕不用她出马,路人就能骂死他;等到自己还政于皇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愁他不坚定决心。 难得反而是前面,在中原地区都没有实行普及教育的当下,想要说推广全面义务教育,那是痴人说梦。 好在经验是有的。 首先就是盖棺论定,收集各省图书,选择重要的进行翻译;然后编撰史书。这既是对国民的宣传,也是对歷史的宣誓。 早在五省主要官员还在集贤院接受岗前培训的时候,汪舜华就下诏给镇守各省的勛贵,命他们在安抚百姓的时候,广泛徵集各省的典籍、名士,送到北京,以便朝廷集中编修史书;同时下诏给四译馆,广泛选拔和培育翻译人才;当然,早在中央军校刚成立,汪舜华前往视察工作,就强调要不管外战内战,都要注意保护典籍,爱护百姓,礼待贤士,并将其写进了军纪。平定朝鲜时,沐琮就很注意这些,因此编纂朝鲜地方志的时候相当顺利。当然也让明朝发现了很多朝鲜的小秘密,引发了士人滔天的怒火,大家自发动员起来揭批。 还是不够。 汪舜华想到了后代的美国大片。 为什么中国人拍一部拯救国民的电影引来无数冷嘲热讽,反而大家宁愿相信内裤外穿的超人才能拯救世界? 炫酷的特技只是表面,内核却是美利坚是人类的灯塔。 这得益于美利坚独一无二的国力,也得益于它强大的洗脑能力。两者互相成就,互为因果。 经过这么些年的改革,明朝的国力已经有了相当的提升;对比印度的种姓制度和汉昌省的宗教问题,明朝要说自己是王者之师,也没什么问题。 现在大片没有,戏剧是有的。 没有炫酷的视觉效果没关系,感情是互通的。当然现在语言不通,所以情节和人物都要简单,不要太复杂,通过这些简单的故事,宣扬明朝军队威武文明之师、明朝昌明繁荣的光辉形象。 但是现在让各省组织撰写和编排戏剧是不行的。大家身上的担子已经很重了,如果再加一项,甚至搞个「一票否决」,恐怕本末倒置;没关系,独木不成林;但是一人栽下一棵苗,沙漠也能披绿荫。 这项工作就交给乐府和文林馆,除了往常凭藉作品直接授官的,如今也允许专业人才的通过考试授官。这在唐宋称为「制科」,是为选拔「非常之才」而举行的不定期非常规考试。 因为唐宋曾经干过,如今推行,阻力会少很多,反正都是专业技术人员,碍不着谁,三年一科,比会试稍晚,落第的士子去考,难度不大;当然实在偏科严重,也允许你直接报名参加。擅长音律的,有才膺管乐科;能诗词歌赋的,有文辞雅丽科;学究天人的,有博学宏才科;精通天文地理的,有足安边科;书法出众的,有明识正体科;精通算学工程水利的,有才堪经邦科。 数量不需要多,尤其文辞雅丽科、博学宏才科,宁缺毋滥,一科三五十个也行,一两个也可以,但一定要名满天下,要让天下士人服气,要给他们希望。 本就是「分科举人、按科举人」,如今虽然动摇不了进士科的地位,但也能给读书人更多的出路,让朝廷延揽更多的可用之才。 304、帝后的幽怨 可以想像,开年以来,整个朝廷处于极度的忙碌之中;忙得甚至让人容易忘了如今还是朱家天下。 但也有人例外。 皇帝。 在朝廷上下为大捷欢欣鼓舞并忙着善后的时候,皇帝却异常轻松。不仅缺席了殿试,甚至应该由他身率宗室百官前往太庙,告慰祖宗,他也没有参加;迫使汪舜华不得不声称皇帝突感风寒,卧床不起,临时改命襄亲王身率百官前往。 此时,他正带着齐亲王、德亲王、吉亲王等在南苑行猎。 他还召了荣亲王、忻亲王、崇亲王、吉亲王。但是荣亲王正在当差,忻亲王说身体不好有病,没有应召,也没有让崇亲王来;德亲王却不肯听,带着弟弟吉亲王见浚欣然奉诏。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对太后总揽朝政不满意:他已经努力政务、勤于稼穑,甚至严惩不法豪强、平反冤假错案,为自己赢得了声誉;朝臣也很积极的响应,希望太后早日还政。 但这一切都被太后漠视,皇帝也就不想再掩饰自己的不满了:「大不了,她废了我,自己当皇帝!」 德亲王劝皇帝暂时忍耐:「太后毕竟年事已高,早晚是要还政于你的。」 皇帝噘着嘴,不说话。 德亲王就说:「近些年来,有好些外国人来到北京。听说四译馆招徕了不少,还有个什么意呆利的,好像很远。」 皇帝笑道:「什么意呆利,叫义大利,是个洋和尚,来了天朝好些年,一直在四译馆当差。母后让他把他的神仙书翻译过来。」 齐亲王来兴趣了:「不知道那洋和尚说了什么?母后居然把他留下了,她可对这些一向似乎没有兴趣。」 皇帝射出一支箭,一只小鹿应声而倒;众人都喝彩。 皇帝得意:「这有什么难的?——把那个洋和尚叫过来说道说道不就成了?」 五省的新任领导带着下属星夜兼程奔赴自己的新岗位,汪舜华也就稍微放松了一些。 马上就要端午了,过完节,就要移居西苑。 汪舜华嘆了口气,来到坤宁宫。 已经入夏了,空气中似乎瀰漫着焦灼的味道。 有段时间没来坤宁宫了,眼前的坤宁宫和记忆中的一样,又不一样。 一样的是建筑,不一样的是氛围。 曾经的坤宁宫即便焦灼,而是热闹的,繁华的。 眼前,似乎更多的是孤寂和落寞。 于皇后已经得到消息,急忙出来拜见。 汪舜华心里嘆了口气,说了声免,于皇后这才起来,扶着她坐下奉茶。 汪舜华道:「我来看看我孙女儿。这些日子忙,没看到她了。」 说话的时候,保姆已经抱着大公主来了。 汪舜华抱着孩子,孩子已经快半岁了,长得白白嫩嫩的,做祖母的自然喜欢。 于皇后嘴角噙着笑,却玉容寂寞。 建极十七年腊月初五,于皇后生下嫡长女,皇帝对长女的出生还是很高兴的,因为正是吃五豆的时节,取了个小名叫「豆豆」。 汪舜华也很高兴,想到当年景帝念念不忘和于家的婚事,于是取「一诺千金」之意,赐名一诺。 太祖给子孙都排好了字辈,但是公主们显然没有这个待遇;因此大公主的名字定下来,她的妹妹们名字的第一个字也就定了下来。 还未等大公主百日,今年二月十六日,宫女郭氏生下二公主一笑,听说是皇帝得到二女儿大喜过望,哈哈大笑,想到了「拈花一笑」的典故,就赐了这个名字;紧接着,二月二十五日,杜氏生下皇长子,取名祐析。 皇帝有了儿子,汪舜华很是高兴,下令重赏;群臣也很高兴。 于皇后也在笑,只是笑得并不开怀。 汪舜华知道,于皇后并不得宠。新婚的时候,皇帝还偶尔到坤宁宫刷脸,但于皇后怀孕后,他就基本上绝迹了,甚至皇长女出生后,他也没有出现过几次,反而经常带着宗室近臣到南苑行猎。 汪舜华不敢说,皇帝冷落皇后,其中到底有几分是因为自己。 如果皇后有儿子,她大可不必担心。「嫡长子」这三个字,在太平时代足以压死一切野心家。 但她知道,皇后是有忧虑的。因为太祖的那道「必须立嫡」的法令,如果没有嫡子怎么办?那就把庶子变成嫡子! 于皇后没有生儿子,杜婕妤却生下了长子。 ——不是没有先例,皇帝的祖父宣宗皇帝就因为胡皇后没有生育,因此废后;如今,皇帝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汪舜华亲了亲公主,把她交还给保姆,挥手让众人都退下了,拉着皇后,嘆了口气:「已经入夏了,过了节就要移居西苑。我忙,不能经常来看你和豆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孩子。」 皇后谢过。 汪舜华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只要记住一点,你不仅是安国公的孙女,也是大明的皇后。只要你自己不犯错,就没人能越得过你去。」 皇后感激:「谢母后关怀,妾身明白。只是妾身愚钝,不能为太后圣上分忧。」 怎么分忧呢?现在说什么皇帝能听进去?不仅听不进去,恐怕更加认为皇后是太后一伙的,厌恶这个女人。 汪舜华嘆气:「你放心,你不是胡善祥,皇帝也不是宣宗皇帝。」 皇后称谢。 皇后有没有放下忧虑,汪舜华并不知道,但她自己也不能完全放下忧虑:她在一日,皇后自可安然无虞;但如果她还政甚至撒手而去,皇帝还会善待皇后吗?如果于皇后被废,她有什么脸面去见为国呕心沥血的于谦?有什么脸面去见心心念念这门婚事的景帝? 汪舜华决定找皇帝谈谈,谈谈她的想法,谈谈她的苦衷,即便皇帝还是不能理解她,至少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 此时的皇帝正在东宫。 东宫景色优美,林木参天,皇帝很喜欢,大婚后常住在那里,毕竟他不可能每天打猎。 汪舜华知道这背后有个不能说的秘密:东宫,是皇太子居住的地方。皇帝屈尊住在那里,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他名为皇帝,其实如同太子,地位尊崇但并不稳固。 他也确实达到了目的,这一年来已经有多少中央的地方的高级的低级的官员纷纷上书,要求还政皇帝;随着孔镛等人被发配远地,朝臣这才稍微消停了一些。 如果换做别人,表面顺从母亲的意旨,同时借着料理刑部的机会施恩,鼓动群臣继续上言;而不是直接撂担子,甚至借着办事敲打朝廷的大臣,人家现在还没有受你的恩惠,何况还可以选择,被这么一棒子打下去,发现你比你妈还心狠,可不就索性讨好太后! 但也应该庆幸,皇帝没有直接倒向保守派,否则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的搬出祖制要求皇帝亲政;而革新派为了将来,也势必会要求自己决断,届时自己恐怕就不能做母亲了。 看来这么些年的帝王教育是有成果的。皇帝很清楚歷代帝王和太子因为政见不合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所以在羽翼丰满之前,不会轻易表态;但他的真实想法,自己也很难真正明白。 汪舜华的心里有点涩,但不得不承认:可能在所有人心里,无理的是她,抢了属于皇帝的权力。 汪舜华没有来过东宫。 她去拜访太上皇和钱皇后的时候,他们已经移居南宫了。 然而汪舜华不会忘记,25年前,她曾经在这里藉助上天放了一把火,这把火,摧毁了隐帝作为天子的权威,也成为她的隐痛。 原来她和那些曾经她憎恶的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她不后悔,因为没有选择。 正如今天不管皇帝如何怨怼,百官如何反对,她仍然坚持不肯还政一样。 没有选择。 东宫很美,不仅恢復了永乐年间的景致,还添置了不少景致。 先帝对这个哥哥,到底是有感情的。 好在这一回,他有底气,用理智战胜感情。 皇帝正带齐亲王、德亲王听神父海尔普斯讲解《圣经》。 「皇帝很聪明」,这几乎是所有詹事府官员跟汪舜华汇报皇帝情况最常用的话。 汪舜华知道,这话并不全是恭维或者暗示,而是事实。 皇帝自幼师从名师,勤奋攻读,不仅熟谙儒家经典,也颇通历朝典故;不仅如此,他精通音律,尤其擅长琵琶;行书行云流水,楷书雍容典雅,工于绘画,人物、走兽、花鸟、草虫各有特色,颇见功力;此外,还博览群书,自象纬、律歷、音韵、险塞、财赋、军政,以至岐黄、释老之书,无所不究。御前论事,问起他的看法,往往旁徵博引,把一些老臣说的无话可说,甚至精通梵语、谚文。 当然,是人家真的无话可说,还是暂时不想驳皇帝的面子,就不好说了。 于谦曾经不无欣慰的对汪舜华说:「皇帝不减宣宗皇帝聪敏。」 汪舜华听齐亲王说过,皇帝对海尔普斯的那些很是好奇;他倒觉得这人妖言惑众,不如早点把他驱逐出去。 汪舜华没有说话。 听到汪太后到了,大家都跪在地上,皇帝也起身迎接。 他笑得很勉强:「母后,你怎么来了?」 汪舜华道:「我来瞧瞧你,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 确实有些日子没见到了,皇帝早已成人,不能再说长高了;不过经常游猎,身体壮实了不少,甚至脸都晒黑了,胡茬子也冒出来了。 皇帝笑道:「臣不孝,让母后担心了。」 他的嘴角漾着笑:「母后武功,臣尚未恭贺。」 汪舜华别过头去。 他一挥手,德亲王等都各自退下了,齐亲王也悄然退下。 汪舜华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但是现在不是还政的时候。」 皇帝收敛了笑容,道:「做儿子的不敢怨恨母亲,我曾经回宫拜贺母亲,怎奈母亲太忙了。臣不敢打扰。」 汪舜华看着皇帝:「母后是希望,把一个太平盛世交给你。」 皇帝也看着汪舜华:「不知道母后心中的太平盛世是什么样子的?——听说如今天下人口破亿,每年财政收入破亿,如今又新得了大片土地,甚至超过原有大明的疆域,可算得太平盛世?」 汪舜华嘆了口气:「你现在不懂。」 皇帝吸了吸鼻子:「那就请母后您告诉我,您要做什么?或者,我哪里做的不好,不能让您放心?」 汪舜华看着皇帝,到底没有说出口。 该说什么呢? 说「我想消灭北方,至少给对方一记重拳?」 ——皇帝会说:「我也可以。」 说「我想大力发展科技?」 ——皇帝是说「我也可以」,还是说「奇技淫巧,弄这些做什么?」 说「我想派人到美洲,去寻找良种?」 ——皇帝会说什么? 皇帝看着母亲:「母后,这些日子,我愈发怀念从前,父皇还在的时候。我真希望你只是一个母亲。」 汪舜华道:「我现在不像一个母亲吗?」 皇帝没有说话。 汪舜华问:「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皇帝道:「志存高远,仁德爱物,礼贤下士,杀伐果决。」 汪舜华道:「都是好词,但没有一个是用来形容母亲、甚至形容女人的。在你眼里,我是抢夺你权力的母后,而不是一个母亲、一个女人。这也没错,从接手朝政,甚至从怀献太子去世的那天起,就没有人拿我当女人,不管是你的父皇、还是隐帝,还是朝中大臣,甚至是我自己。除了能生孩子之外,我真不知道自己身上哪里还有一点女人的特质。这也好,没有人会因为我是女人对我网开一面,反而会因此不停地逼迫我、怀疑我;所以,我只能比男人更加坚强果决。别人能做的我要做,别人做不到的我也要做。这样,才能坐稳。」 离开前,汪舜华回头看了一眼皇帝:「有时间,多回去看看皇后和孩子们,她们都很惦记你。别老待在外头,不好。」 皇帝低着头,没有说话。1 305、远客(上)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太后和皇帝母子不愉快。 好在端午节,皇帝到西苑觐见太后,共度佳节。 然而这个佳节,也是不欢而散。 如今宗室已经留在北京,自然不用再奔波,只是每年的龙舟赛还是很热闹。 汪舜华看向皇帝:「皇帝近来都忙着什么?」 皇帝笑的很勉强:「养病之余,不过是读书养性罢了。」 汪舜华道:「我听说你经常招洋和尚到东宫讲经说道?那些虚妄的东西,听听倒也罢了,不必相信;你身边都是天下闻名的鸿儒,好好跟他们读书,才是正道。」 皇帝的脸色带着调侃:「左右不过是闲话罢了,正好长长见识,母后不是经常教诲吗?『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汪舜华点头:「是,你记得这话,很好。」 她收敛了笑容:「那个洋和尚都跟你们说了些什么有趣的事?说来让我也听听?」 皇帝道:「左右不过是民间故事,俚俗得很,不敢污了母后的耳朵。」 汪舜华转移了话题:「你永康妹妹不小了,我想早点把她的婚事办了。」 皇帝道:「这很好,我看今年办了就好,正好趁着母后开疆拓土,双喜临门。父皇也会高兴的。」 汪舜华点头:「好,那就让礼部准备吧。」 她看了眼左右:「把那个神父唤来。前几个月听说他的书都翻译完了,可那时我正忙着,没顾得上召见他。今儿正好有空,问问那边有什么风土人情,也好开开眼。」 皇帝的心咯噔了一下。 ——这十多年来朝廷对外开放的力度不断加大,大批外国学者和商人涌入中国——不仅有日本、安南等传统藩国的,也有印度国的,甚至还有奥斯曼帝国的,四夷馆招徕了一部分来当翻译,也画点地图,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打开了新世界的门窗。 ——君臣不知道,甚至汪舜华也不知道,景泰四年,公元1453年,21岁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苏丹穆罕默德二世亲率八万大军进攻君士坦丁堡,鏖战53天,东罗马帝国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战死,歷时千年之久的东罗马帝国灭亡。 君士坦丁堡成为伊斯坦堡,东正教不再是国教。 当然,帝国允许你保持原有信仰,只是需要承担较高的税负。 因此,在土耳其帝国不断扩张并进入繁盛时期的同时,有些人却选择了逃离故乡,他们或者奔回欧洲,或者乘船去到遥远的东方。 ——史料记载,郑和下西洋,曾到达过爪哇、苏门答腊、苏禄、彭亨、真腊、古里、暹罗、榜葛剌、阿丹、天方、左法尔、忽鲁谟斯、木骨都束等三十多个国家,最远曾达东非、红海,但那毕竟是国家级工程,使用的是最好的船只和工匠,一般商船没那么强悍;但因为要打海贼、要规范朝贡、要促进外贸,程信就让人把下西洋的资料翻了一通——理由正大光明,也就没人敢藏匿甚至销毁,老老实实拿出来了。 明朝的丝绸、瓷器什么的实在很受欢迎,所以价钱也高,商人们也就有积极性。东汉时期就能和东罗马帝国交流,过了一千多年,进步说不上,总还能追上古人的节奏:从广州等地起航,运送丝绸、瓷器经海路由马六甲经苏门答腊来到印度,并且採购香料、染料运回中国,印度商人再把丝绸、瓷器经过红海运往埃及的开罗港或经波斯湾进入两河流域到达安条克,再由希腊、罗马商人从埃及的亚歷山大、加沙等港口经地中海海运运往罗马帝国。 有去有回,在中国和印度商人运送商品不亦乐乎的时候,那些因为战争流离失所的人们自然可以选择另外一条相反的路。 ——这些不知道不要紧,汪舜华知道百十年后的万历年间,义大利人利玛窦来到中国传教,和科学家徐光启翻译了《几何原本》前几卷,后来清朝数学家李善兰又翻译完后几卷。这本书她没有读过,但能在惜墨如金的中学歷史课本中大书特书一笔,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当然,汪舜华想要引进的并不只是这一部书,而是想让明朝真正了解整个世界,毕竟有些话不能从她嘴里说出来。理由也是正大光明的:「只有博採众长包罗万象,《四库全书》才真的能说全!更重要的是,现在对外交往频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她咬了咬牙:「国朝图书尚且泥沙俱下,何况蛮夷?如果朝廷没有掌握,先让书籍传播到民间,才真是后果不堪设想!与其这样,还不如主动作为,只有经过朝廷批准,才能公开刊刻,否则一律不许传播!」 这样有理有据,自然没人会反对。因此建极八年,汪舜华正式下旨,鼓励敬献书籍,由四夷馆组织翻译刊刻,如果入选《四库全书》,还可以获得奖励甚至关税减免。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相继就有海外商人献上了很多手抄本;尤其次年开始从西域引进人才,相继带来了大量的典籍,几乎把整个百年翻译运动的成果搬了回来。如今四译馆正在没日没夜的翻译。 从他们口中,汪舜华还得知了另外一个消息:「当年帖木儿征讨四方,将各国工匠带到撒马尔罕。他死后,儿子沙哈鲁没有穷兵黩武持续扩张,而是努力经营乃父遗产,大兴文治。兴建了很多学校、图书馆,还有一座天文台。在那里,他安装了一座巨大的限象仪,绘有九天星象、分秒度数、气候分野、海洋山岳图表。沙哈鲁极其沉溺于此,观测了三十年,完成了一份《歷数表》,记载了不同时代与不同地区、计时、行量运移、恆星位置,其中包括太阳、行星运行表和一千零一十八颗恆星的位置表。可惜兀鲁伯死后,天文台被毁,我们也只好到处亡命。」 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学者皇帝,简直堪称「皇位上的学者」。 只是下一句汪舜华就有点啼笑皆非:「兀鲁伯精通历算,测算出自己会被大儿子所杀,于是将长子拉提夫放逐。拉提夫十分恼怒,发动叛乱,将乃父处死。」??? 这不就是俄狄浦斯的现实版,到底是真的中了命运的诅咒,还是诅咒给了现实的灵感? 这份《歷数表》如今也带到了北京,汪舜华看着这份手抄本——看不懂,但是有图! 汪舜华简直不敢相信,15世纪居然有人能够通过肉眼观测,绘制出如此详细的星象图。 汪舜华还在感慨,詹事杨守陈幽幽的说:「当年宋朝宰相苏颂制水运仪象台,有撰《新仪象法要》三卷,其中有星图63种,记录恆星1434颗。」 汪舜华想起来,这可是比肩沈括的超级牛人,他的水运仪象台,集天文观测、天文演示和报时系统,堪称全自动装置。可惜这样的黑科技,后来竟毁于靖康兵燹!宋朝南渡之后,也曾经想过復原,但是主要领导换了几茬,都未能成功。 建极元年,朝廷设科学院,水运仪象台的復原也摆上了台面,尤其放宽天文学以后,不管是朝廷还是民间,都想復原这个东西,但即便有苏颂留下的说明书,对照图纸,还是没有成功。 汪舜华看着苏颂星图和水运仪象台的图纸,实在弄不清原理,简直想咆哮:「到底我是穿越的,还是你是穿越的!」 这边西域学者还在说着当年的兀鲁伯天文台是一座3层圆柱状建筑,装置有半径十三丈余的象限仪,以及十三丈余的大理石六分仪和水平度盘等很多精密的天文仪器,并收藏了天文歷算等大量图书。 看了图纸,工程实在太过于浩大,光是选址就是要命的事,还是再等等,看能不能先把水运仪象台弄出来。 海商这条路来的也不少,汪舜华不认识外文,不过让人统计,最多的除了《圣经》,就是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此外哲学方面有柏拉图的《理想国》,文学方面有《荷马史诗》《伊索寓言》,数学方面丢番图的《算术》,阿波罗尼奥斯的《圆锥曲线论》,物理方面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以及阿基米德的一些着作。 ——不要怀疑,古希腊文明是西方文明的主要源头之一。这些思想巨匠明朝的士大夫不认识,在西方读书人里头算是家喻户晓,否则伽利略不会拿着两个铁球到比萨斜塔楼顶做实验去反驳亚里士多德;而《几何原本》使用了公理化的方法,后来成了建立任何知识体系的典范,在差不多二千年间里,被奉为必须遵守的严密思维的范例,在西方的印刷量仅次于《圣经》。现在明朝要收书,他们自然是捡名气最大的上贡。 汪舜华大喜过望,马上找熟悉两种语言的来翻译——肯定不能一步到位,那就先翻译《圣经》,其实她对这种书不感兴趣,但是现在要了解西方,必须读这本书。 商人们其实只是抱着侥倖心理,万一看上呢?其实对这些书认识的有限,就算真有读懂的,那也是凤毛麟角;人家万里迢迢是来做生意的,翻译官那三瓜俩枣的收入,还真看不上。 还有传教士。1 306、远客(中) 官方禁止外来传教,但是外国商人很多是信教的,不能建教堂,那就在家做礼拜;不能刊刻,那就手抄;因此神甫还是有需求的。 有需求自然就有市场,何况自从《马可波罗游记》在欧洲广泛传播,中国在欧洲人的心中,就是遍地都是黄金的宝地,而商人们的切身经验告诉他们,这大致差不多也是事实;因此,还是有一波接一波的传教士踏上了来中国的商船——朝廷禁止传教不要紧,上帝与我同在,只要结交了士大夫,取得陛见的资格,说不定明朝皇帝真能被说动了呢!——谁不知道几年前,大明还是海禁的,看看这些年改了多少规矩! 只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明朝对佛教道教尚且严格限制,何况其他外来宗教?不仅严格禁止传教,而且高压反腐,当然这些年来随着经济的发展,确实腐败的问题日渐突出,但是在朝堂上,宗室高官和商人尤其是洋人结交,那绝对是找死的节奏,因此一直没有搭上这条线。 神甫贊玛提欧和海米尔斯就是这样倒霉催的人。 贊玛提欧是义大利人,才学渊博,一直周游列国传教。 当时奥斯曼帝国迅速扩张,拜占廷帝国外围几乎都被占领。拜占廷向西方求救,双方于1439年签署东西教会合一决议,确认教皇为基督在世代表,史称「佛罗伦斯合一」。但拜占廷的居民并不接受罗马天主教,「合一」没有成功。 尽管如此,一些西方的僱佣军来到拜占廷,教皇也承诺会给予必要援助。贊玛提欧就在这种背景下来到君士坦丁堡,他不仅带来了圣经,还带了一堆古希腊圣贤的传世经典,想要让远方迷途的羔羊们真正感受到上帝的荣光。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前脚刚进了城门,后脚穆罕默德二世就率领大军来了。 这场仗一打就是两年。君士坦丁堡只有8000守军,但两面靠海,连接陆地的两面有水深170米的护城河拦阻,加之城墙坚固,敌军一时无法得手。 外头炮火连天,贊玛提欧的传教也遭到了居民们的抵制,还和当地的神甫海米尔斯等人结下了梁子。开头还是辩论教义,后面互相指控,甚至上演全武行。 毕竟是客场作战,贊玛提欧一伙人被抓起来,扔进牢房数地板。 穆罕默德二世凭藉天才的军事才能,将外海战船运进内海,攻破了这座城市。 君士坦丁堡陷落后,士兵洗劫了这座壮丽雄伟的古城。 海米尔斯等人作为神父,自然也被洗劫,人也被扔到牢狱里。 要不怎么说,不是冤家不聚头。 在牢狱里,双方仍然争议不决。 直到被放出来,看着城池一片焦土,两人这才坠下泪来。 君士坦丁堡变成了伊斯坦堡,新帝国施行宗教宽容政策。政府对基督教徒採取退还房舍、豁免赋税、免服兵役等措施,鼓励他们继续定居。 但联想到惨烈的宗教战争,海米尔斯和贊玛提欧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逃离。 本来应该回欧洲,但是海米尔斯很是犹豫。 偏这时候,被士兵抓住,说是异端要砍头;还是信仰东正教的商人胡比昂拦住,给了金银疏通,放了出来。 胡比昂告诉他们:「现在帝国允许我们信仰上帝,但是要缴纳重税,生意实在是不好做。听说印度、中国那边特别繁荣富庶,我打算去那边寻找机会——听说当年中国皇帝派人来,那排场,太壮丽了。」 那就一起走吧,看看去那边能不能传教;当年教皇派了好几波人去中国,也不知道成果怎么样。 于是他们慌慌张张坐上东去的商船,一路上见到很多商人,都在传说中国印度的繁荣——有的只是听人说,一传十十传百;还有人自称去过中国,说得天花乱坠,就差说那就是人间天堂了。 贊玛提欧等人半信半疑,只是出了红海,就没有回头路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想着如果能在中国传教,那真是上帝最精心的安排。 经过三年多的颠簸,他们在景泰八年来到了印度。这时候的印度还不是统一的国家,北方德里苏丹国,依靠中亚外族僱佣军为统治支柱,採取高压统治政策;而南方分裂成不计其数的小王国。 胡比昂去做生意了,贊玛提欧和海米尔斯则带着伙伴们去传教,只是很不称心——经歷了长期的海上颠簸,加上水土不服、事业不顺,同行的神甫们要么身体承受不住去见了上帝,要么心灰意冷跑去干别的,只留下他们还在苦苦的坚持。 也许真的应了那句话,「上帝给你关了一扇门,也就给你开了一扇窗。」 印度不是统一的国家,但这些四分五裂的小王国除了语言不统一让人头皮发麻,基本上还都有自己的信仰。 贊玛提欧和海米尔斯有点悲观,不过还想到一根救命稻草——要不,去中国? 念念不忘,必有迴响。 建极三年,大批明朝商人乘着海船出来,带来开放海禁的消息,他们迫不及待的登上来到中国的大船。 他们在建极五年底来到广州。只是要见到中国皇帝、甚至中国大臣,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于是这群上帝的使者在感嘆广州真是物阜民丰的同时,认认真真老老实实的学习汉语,准备一旦出师,就把《圣经》翻译成中文,敬献给中国皇帝,向他宣传上帝的德音,让大家沐浴在上帝的荣光之下。 学习汉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传教士毅力惊人,尤其几年后太后广求海外书籍的消息传来,他们更是异常兴奋——如果借着这个机会把《圣经》呈上去,是不是就有希望了? 建极十年,贊玛提欧等人带着一大堆典籍来到北京,在惊嘆世上居然还有比广州更雄伟壮丽的城市的时候,也坚定了要在这里传播天主的决心。只是这时候朝廷上下正忙着吵架,没功夫搭理他们;自然还包括跟他们一样到北京来献书的人。 ——当时朝臣们正在为自己的待遇争吵,没资格上场的觉得自己是天朝上国,没功夫理会蛮夷的想法;尤其四译馆隶属翰林院。翰林院学士杨守陈是再虔诚不过的儒生,之前有几次献书,都是传播上帝的,让他极为不满:「我们还没要求你们归化,你们倒蹬鼻子上脸了。」 因此对太后征书的旨意,也很不以为然,就当是当年徵集粮食种子一样的面子工程。 好在吵完架,大家也就开始干正事了。汪太后听说来了不少海外友人,亲自召见了他们,还问到底都是些什么书,讲了些什么。 应该说,商人们为了拿到减税的特权,真是费了心,短短时间,搜罗了不少书。因为知道太皇太后太后喜欢看戏,于是就有不少故事书。 太后要召见,杨守陈自然要先政审。只是他老人家一听说那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差点没当场昏厥过去:「果然是化外之邦,神仙都不检点!更别说那些凡间的国王公主,一个个干了什么事!杀父娶母、杀兄弟杀儿子还五马分尸!居然还为了一个女人打了十年仗,还说打得值!」 杨守陈简直想暴走。 好歹记得自己是做什么的,挥挥手,让那人去一边了。 接着往下问:「《圣经》,这是哪位皇帝或者圣贤写的?蛮夷会有圣贤?」 我读书少,你别骗我。 「什么哲学,《理想国》之类的,会比孔孟更高大上吗?」 不感兴趣。 「讲数学的?还能胜过《九章算术》?」 不感兴趣。 「物理学?什么鬼?」 不感兴趣。 但是太后问起来,他也不可能说一无是处,否则一个「阻塞言路」之类的帽子就担不起——要不选几个不犯忌讳的,推出来回话,表示自己是干活的? 杨守陈呈上了目录。 能够跨越两千多年的时间,跨越几万里的空间被人推荐给明朝,自然都是来头不小。汪舜华翻了一下——原本她是真没看过,只能一个个的去猜,好歹圈定了哪些书籍需要翻译,然后再说先后顺序——首先是《圣经》,然后数学和物理等理工科学,这个比较实用,虽然很枯燥,首要的就是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还有阿基米德的作品;丢番图是谁?《算术》名字挺大,用吧;接着才是以《理想国》为首的哲学家作品,《荷马史诗》之类的先放一放,主要是怕吓倒明朝君臣——她当年学文学史的时候,三观就已经碎了一地;亚里士多德就算了,错误的化身。 杨守陈大喜过望:「可算过关了!」 四夷馆隶属翰林院,直到弘治七年以太常寺少卿提督馆事,实际管理;翰林院在长安左门外、玉河桥之西,四夷馆也在这里。 此前,四夷馆分为蒙古、女直(女真)、西番(西藏)、西天(印度)、回回、百夷(傣族)、高昌(维吾尔)、缅甸八馆,其中缅甸是聘洋人执教。 建极五年,改为四译馆,仍属翰林院,同时,增设了日本、朝鲜、越南、暹罗(菲律宾)和天方馆,就是印度以西的,都扔给他们。各分馆馆丞均为正七品。 作者的话:感谢@彩云逐月(书友)的9枚刀片,今天双更,请各位亲继续支持,谢谢大家! 307、远客(下) 汪舜华得空召见了他们:「虽然你们刚来中国不久,但你们的宗教倒是很早以前就传入中国了。早在唐朝贞观九年,波斯僧阿罗本将经书献给朝廷,取得传教资格,在京师长安乃至地方府州建立寺院;还翻译了不少经书。当时称为景教,是取光明辉煌之义;后来武宗会昌废佛,景教也被禁止;元朝再度传入,元亡后,再次衰落。至今民间还有十字架教派信徒的传说,估计就是你们的教友。」 贊玛提欧马上就来了兴趣,说:「我倒是知道,以前看《马可波罗游记》,提到北京和大同、敦煌乃至扬州、杭州、镇江等地都有景教徒和景教寺。」 ——谈得高兴的贊玛提欧其实不知道,汪太后有关景教是天主教分支的论断来自于中学歷史知识;只是也仅止于此。因为不是考试重点,对宗教也没什么兴趣,了解也实在有限。 不过这只小蝴蝶还是很有作用,因为朝廷要编《全唐文》,自然到处翻检唐朝的文献。几个书生登终南山访求唐人遗蹟时,发现一处破败的唐朝的古庙,于是本来应该在天启三年出土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提前一百多年重见天日。 事情很快被报到北京,汪舜华想了想,要求加以保护——毕竟是唐朝遗物,而且文章是一个叫景净的传教士所写,但是写字的却是大名鼎鼎的吕洞宾,不管是文学还是书法,都堪称一流。 听到汪太后说起这个碑文,贊玛提欧自然兴高采烈。当下让人取了拓本来看,果然里面讲了人类的堕落、弥赛亚的降生、救世主的事迹等等,可以确定就是自己的前辈了。 贊玛提欧喜不自胜,自然答应在翻译《圣经》等经典文献的同时,加大力度翻译《几何原本》,早日敬献太后皇帝。 贊玛提欧等一波儿传教士高高兴兴的退下了,商辂等人确实在不明白:「太后对本土的佛道尚且不感兴趣,为什么要对这帮洋和尚这样客气?」 汪舜华嘆了口气:「我之所以要求博採各国书籍,并不只是彰显天朝气度,更不是为了装潢门面,而是真正想增进对世界各国的了解,一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二则给出国去找饭吃的人一个借鑑,让他们知道入乡随俗,避免不必要的纠纷;三来朝廷也是要和外国人打交道的,多了解一点对手,不是坏事。」 商辂道:「只是这些歪理邪说一旦传播出去,只怕蛊惑人心。」 他听杨守陈吐槽过:「有不可言于人者也。」 汪舜华道:「正因为如此,朝廷更要了解,否则任由其传播到民间,才真是不可收拾。你没听出来吗?天主在欧洲的影响力不弱于在天朝的影响力。他们那里是神权高于皇权,咱们这里儒家虽然是正道,但三教合一也是主流。不读四书五经尤其《论语》,就说了解中国,那是痴人说梦;想了解欧洲却不读《圣经》,那也不过是痴心妄想。」 群臣这才不说话了。 汪舜华皱紧了眉头,她并不信仰儒教,却是坚定的民族主义者。欧洲正在进行的文艺復兴和随后的工业革命将会带来何其巨大的影响;但开放国门,也就意味着好的坏的都能进来。 现在还没有经歷过宗教革命,宗教的包容性并不强。 中国是世俗国家,过去,现在,将来都是。 有景教的先例,如果传教士们肯积极融入,她不介意网开一面;否则,还需要另外想办法。 当即吩咐翰林院学士杨守陈:「要好生向他们打听那里的歷史人文以及风俗民情,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当然,也要好好约束他们,不许私自传教,否则按律处置。」 杨守陈硬着头皮答应了。 不管怎么说,这些人就在北京安顿下来,杨学士不时找他们聊天;随着时间的推移,相继又有人加入这个队伍。 他们来的时机实在很好,第二年明朝击败了朝鲜,将其作为行省;朝廷要学习谚文编制汉语拼音。汪舜华想到了他们,就召见他们询问拉丁语的情况。 就这样,他们认识了翰林院的几位才子,一起探讨拉丁文。 但也仅只如此,汪舜华本来就是借个壳儿,很快就把人招过去说怎么办了。 他们还没回过神来,字母表已经定下来。 几位翰林回去编书,他们也只好回馆接着翻译。 只是杨守陈真的很头疼,主要是对他们的神仙故事实在不感兴趣;继任的黎淳同样头疼。 好在有人主动接手了这个烫手山芋。 荣亲王。 出了杭贵妃的孝,荣亲王老实待在家读书,努力和王妃生孩子;这时候京城的气氛已经很微妙了,他是先帝的亲儿子,却不是太后的亲儿子。 虽然太后对他还不错,但这个时候,还是低调一些。 但是皇帝并不这么想,经常召他去陪驾。 荣亲王听得出皇帝的不满,但是也不敢说太后的不是,于是主动请旨:「臣愿意为太后分忧,办点差事。」 现在襄王管着宗人府,别的亲王偶尔也办差,尤其到各地宣旨啥的,朝臣们最初反对,现在也习惯了,主要是朝廷真的缺人;吃了那么多俸禄,不干点活,大家不痛快。 汪舜华能理解他的想法,不过他毕竟是先帝留下的不多的儿子之一,必须留在京城,以防万一。 既然人家不想卷进来,只想安安静静的过日子,断没有让他为难的道理;正好现在朝廷事情多,到处都忙,翰林院也不例外。 于是建极十七年春,汪舜华就让他去主持四译馆的日常工作。 涉及外夷的,不是什么重要部门,交往的虽然是读书人,但在士林影响不大,不存在制造声势的嫌疑;群臣没有过多反对,甚至杨守陈、黎淳等都极为贊成。 当时,汪舜华刚刚拿到《几何原本》的翻译本——利玛窦用了一年时间,以一己之力,用德国人克拉维乌斯校订增补的拉丁文本为原本,翻译完前6卷,不过这个版本的作者现在还没有出生;贊玛提欧带着一大波助手,以当时欧洲通行的本子为基础,翻译了原本。 汪舜华非常关心这本书的翻译工作,曾经亲自过问了几次,还交代吴敬等好好和这些人沟通。 吴敬确实高人,最开始不适应后,很快眼睛就亮了,开始认认真真和贊玛提欧讨论起来,甚至亲自为书作序。 汪舜华翻了翻,惊讶的发现,这本书的内容极为丰富,第一卷讲三角形全等的条件,三角形边和角的大小关系,平行线理论,三角形和多角形等积(面积相等)的条件;第二卷讲如何把三角形变成等积的正方形;第三卷讲圆;第四卷讨论内接和外切多边形;第六卷讲相似多边形理论;第五到十卷讲述比例和算术的理论;最后讲述立体几何的内容。可以说,她在中小学数学课本里学到的初等几何的主要内容已经完全包含在其中了。 不仅如此,《几何原本》的体系也极为严密,有四方面主要内容,定义、公理、公设、命题(包括作图和定理)。第一卷列有23个定义,5条公理,5条公设。 这些定义、公理、公设就是全书的基础;欧几里得还提出了分析法、综合法和归谬法。 汪舜华真的惊嘆了,果然能进中学课本的都是神人!很自然的下旨刊行天下。 贊玛提欧等人得到了赏赐,更加全身心的投入《圣经》的翻译。 然而,他并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 今年初,《圣经》被呈了上去。 荣亲王自然提前读了这本书,平常还和贊玛提欧等人商讨过,当时就觉得脑子炸了。 他跑去跟汪舜华说:「这本书胡说八道,不值一驳;母后就当他们疯言疯语,万不要放在心上。」 不错,求生欲很强。 汪舜华笑笑,安慰他:「本就是蛮夷着述,加强了解罢了;他若真说得天花乱坠,置孔孟于何地?」 荣亲王还是很担心,捡着要紧的说了。 汪舜华沉默了很久,这才说:「天主教在欧洲影响非常大,不亚于儒家在天朝的影响,所以一定要原汁原味,防止他们避重就轻、文过饰非,骗取朝廷信任。」 荣亲王这才退下了。 听到皇帝召见了贊玛提欧,贊玛提欧出来吹嘘说相谈甚欢,皇帝非常感兴趣。 荣亲王惊呆了,想了想,赶紧来翰林院找黎淳等商议。 宗室留京甚至参与朝政,从某种程度来说,改变了明朝的政治气候。毕竟都是姓朱的,万一上面有什么,他们有机会上位。 因此,为了防止万一,汪舜华重新对宗室行为进行了规定。凡承袭爵位或者有资格承袭爵位的宗室,必须从严恪守行为。宗室内部交往会适当放宽,但是严禁豢养门客,严禁交结朝臣,甚至对和僧人道士的交往,也要从严。 敏感时期,朝臣自然也很自觉,除了自家女儿嫁到王府,节日里来往;一般人对宗室还是採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翰林院的几位领导,除了刚升为翰林院学士的程敏政,妻妹嫁作了郑王妃,偶尔来往,别人都扯不上关系;尤其荣亲王,皇帝的亲哥。 因此分管四译馆后,翰林院几乎放弃了这个部门,从不过问,就怕沾惹上什么关系。 但是亲王上门,断不敢把人往外赶。 荣亲王很明白他们的顾虑,只是说:「奉旨翻译《圣经》,如今已经成功。只是觉得这书很不妥当,孤才疏学浅,怕耽误朝廷的大事,所以特来请教。」 说的这样诚恳,程敏政皱着眉头。 荣亲王简要介绍了下他们的教义,本来也没觉得有什么,宗教嘛,肯定都是吹嘘自己厉害,骗你去信。只是荣亲王实在很有政治敏感性,介绍中国是世俗社会,皇权高于神权;那边则是神权社会,神权高于皇权,世俗皇帝登基还需要教皇加冕,大家马上就不舒服了。 然后也就没有拒绝荣亲王留下的《圣经》。 三天后,翰林院学士程敏政率领全院联名上《奏禁天主传播疏》: 我太祖扫清邪氛,混一寰宇,开大明于中天,四方莫不宾服,威令行于天下。然国中敦秉伦彝,独尊孔孟之学,凡在摄化之区,无不建立素王之庙,诚万世不易之教道也。贊玛提欧辈自称天主教者,从欧逻巴来,非向所臣属之国,公然欲以彼国之邪教,移我华夏之民风,是敢以夷变夏者也。审察其教中有不可从者四。 据彼云国中君主有二:一称治世皇帝,一称教化皇帝。治世者摄一国之政,教化者统万国之权。治世则相继传位于子孙,而所治之国,属教化君统,有输纳贡献之款。教化者传位,则举国中之习天教之贤者而逊焉。是一天而二日,一国而二主也。无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政教纪纲,一旦变易其经尝。即如我皇上可亦为其所统御,而输贡献。——此敢以彼国二主之夷风,乱我国一君之治统。 据彼云:国中男女配偶,上自国君,下及黎元,止惟一夫一妇,无嫔妃姬妾之称,不重无后为大之说。所以我国之圣人,如尧、舜、禹、汤、文、武等,亦皆云不免于炼清之狱也。无论民庶,不得畜姬取妾,以犯彼二色之诫。即如周礼所载,国君之三宫九嫔、御妻夫人之属,宁亦悉令遣而出之。——此敢以彼国一色之夷风,乱我国至尊之大典。 据彼云:国中惟尊崇一天主,不祀他神,不设他庙,随方建立天主堂,而供安其像。受其教者,皆得家延户祀。如别奉他庙他神,则犯天主之教诫。必先毁我宣尼之庙,以及山川保社之坛,并废往古敕建忠孝节义之祠。一如夷说取,取其像而投诸荒野之中,然后檄令省郡州县各建一天主堂,以奉安彼刑架之罪夫。——此敢以彼国独祀之夷风,乱我国万代之师表。 据彼云:国中人父母死,不设祭祀,不立宗庙,惟认天主为我等之公父。薄所生之父母,而弟兄辈视之,不然则犯天主之教诫。将斩先王之血食,废九庙之大飨,以诏民从之。——此敢以彼国忘亲之夷风,乱我国如生之孝源。 假令我国中崇尚其教,势必斥毁孔孟之经传,断灭尧舜之道统,废经济而尚观占,坏祖宗之宪章可耶。 翰林院没有密奏,这封奏疏通过通政司递到内阁,层层转手,自然大家都知道了。 内阁大臣们把黎淳等人找来,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程敏政等人也是二把刀,好歹都是读书人的尖子,基本过目成诵。程敏政就背诵了一些关键的章节,顺便又把去年西域的见闻说了一通,阁臣们自然是面面相觑。 知道皇帝正在和这人交往,大家的脸色不好看了。 汪舜华静静地听他们汇报完了,想了想,吩咐招贊玛提欧等人觐见,同时通知皇帝参加;另外还宣了朝天宫主持大弟子周道宁和华严寺惠通法师等宗教界代表。 308、碰撞(一) 这註定是一场不欢而散的会晤。 皇帝已经有些时候没有出席重大的活动,大家都很焦虑。等候的空档,大家纷纷进言,要求他远离异端,亲近正人。 皇帝大致知道外头发生的事,其实他也就图个新鲜,宫里太闷,哪怕到东宫,夫子们每天说的也是君君臣臣那些,实在没有趣味;天主的那些,毕竟和中原大不相同,也就当故事听个乐呵。 但是显然,群臣不会这么想。 毕竟皇帝频频召见贊玛提欧,对方为了造声势,到处说皇帝很感兴趣啥啥啥的,自然让大家背后生凉。 当时见这么多臣子跪了一地,口口声声的指责,皇帝也就恼了:我二十几没有亲政你们不着急,找几个洋和尚聊天,你们倒着急了? 心情不好,口气也就不好:「朕不过是找神父们过来聊天,反正朝廷用不着我,还不让我找点事做?」 下面都呆了——皇帝这是对太后公开表示不满啊! 汪舜华的眼神暗了暗:「皇帝,不要胡说。」 她本来想多说几句,到底忍住了。 你应该亲身感受一下什么叫做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 转过头:「宣。」 贊玛提欧等人到涵元殿,此前他们得到了太后的特许,尊重风俗,可以不下跪;但是现在群臣存心挑刺,自然眼睛里都在喷火。 汪舜华的口气很淡:「你们呈上来的书,我看了,似乎和之前了解到的景教不大一样。」 确实不一样。 景教不但附会道家之言,还藉助佛教术语,更重要的是非常强调儒家思想之忠孝二道。极力宣扬帝王功德,又宣扬尊君事亲思想,并允许祖先崇拜。既为生者祈求息灾延命,又为死者祈求冥福。 汪舜华拿着拓本说完,贊玛提欧马上反驳:「他们都是异端,篡改了《圣经》原文;天主是不允许信仰帝王祖先的,只能忠于天主,更别说其他邪教了。」 大家的脸色全变了,尤其很多官员,此前其实并不了解,以为就是一般的宗教。 现在听起贊玛提欧提起天主的教义和戒律,大家都呆了。 马上就有人准备出班辩驳。 汪舜华止住,问起欧洲目前的局势。贊玛提欧谦让几句后就开始不停的赞颂主的荣光,汪舜华没有表情,下面的大臣面面相觑——怎么这么乱,巴掌大的地方还邦国林立,就是神权高于君权导致的后遗症!尤其是贊玛提欧满怀深情的讴歌九次十字军东征的事迹,赞美天主的神迹,实在让下面的士大夫听不下去。 章纶就义正言辞的斥责:「简直胡说八道、妖言惑众,太后圣上你可别被他们蛊惑了!」 程敏政嗤笑:「你们的主这么全能,怎么还让你们颠沛流离,死里逃生来到中国?怎么圣地都沦陷了,还发动九次战争去打都没赢——前后持续将近200年,这得死多少人,你们的主也不管管?」 贊玛提欧脑子一懵,只好说:「这是主对信徒的考验,这些人虽然死了,但是他们的灵魂却进入了天堂。」 这回连白圭也忍不住笑了:「你们的主倒真是有意思,喜欢通过这种方式考验你们。只是咱们这的天堂,不需要和异教徒浴血奋战到死,只要精忠报国甚至多积功德就行,看来还是佛祖道祖心疼咱们。」 大家都乐了。 周思宁和惠通一个念「无量天尊」,一个念「阿弥陀佛」。 汪舜华摆摆手:「就是说说闲话,增进了解嘛。」 转头问起了他们沿途的见闻——印度已经被征服,但是更西的地方还有待深入了解。现在知道沿途都是某教的势力范围,君臣的脸上都笼罩着不安的情绪——贊玛提欧既然是基督徒,自然对敌人百般诋毁,之前汉昌省有类似的,大家很难不往一处想。 汪舜华找了个话题:「你们的主是做什么的,有什么经歷?」 这一说,大家更乐了:处女生子没什么,不凡之子,其生必异。中国的圣人皇帝皇后出生时有特殊情况的多了去;但这下场会不会太惨了点?居然让学生出卖被拴在十字架上用钉子钉死了!还有比这更倒霉的神仙吗?难怪连巢穴(圣城)都守不住,信徒也守护不了,连自己都保不住嘛! 汪舜华还在询问黑死病的事情,歷史书上看到的和亲身经歷的不一样,貌似明朝末年也遭遇了鼠疫,需要早作防备,虽然目前朝廷在传染病防治方面已经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但是远远不够。 贊玛提欧很奇怪自己并没有提过,太后怎么会知道,估计从别的地方道听途说,只能嗯嗯啊啊的附和:「是该死的犹太人用青蛙、蜥蜴和人肉制成毒药,在水井中投毒,传播这可怕的瘟疫。他们想以此来毒死所有的欧洲人。他们活该被烧死!」 群臣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觉得发生了这样大的瘟疫,这傢伙居然还冥顽不灵,在这里鬼扯;看大家摇头嬉笑,贊玛提欧真的怒了:居然敢这么亵渎天主,简直无可饶恕! 于是脱口而出:「这百姓藐视我要到几时呢?我在他们中间行了这一切神迹,他们还不信我要到几时呢?我要用瘟疫击杀他们,使他们不得承受那地,叫你的后裔成为大国,比他们强胜。」 ——语出《旧约》。 别不相信,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前,天主教徒就是这样嚣张,否则绝不会因为圣地耶路撒冷陷落,就发动持续近200年的战争;而宗教改革中,流血事件甚至惨烈的战争屡见不鲜,直到十七世纪中期,经过将近百年的纷扰,欧洲人口大量减少,经济衰退,各国终于地逐渐体认久战俱伤的教训,才开始採取宗教宽容的政策。 猪队友海米尔斯加了一句:「信子的人有永生;不信子的人不得见永生,神的震怒常在他身上。」 ——语出《新约》。 他们说的是拉丁语,以为这帮中国人听不出来;果然大家停止议论,面面相觑,襄亲王看他们昂着头,红着眼睛,料想不是什么好话,马上说:「别拽洋文,什么意思?」 贊玛提欧没有说话,后面的准备打个哈哈就过去了;不过他们忘了一个人——荣亲王! 荣亲王知道宗室很难参与朝政,很珍惜这次机会;又得到汪舜华的吩咐,因此很认真的办事。为了保证翻译质量,他认真学习了拉丁语,和这帮人处了两年,虽然谈不上那个精通,大致的意思还是懂得的;何况《圣经》的翻译,他也是主要负责人。 贊玛提欧不说话,襄亲王扭头看荣亲王冷笑:「他们说什么本王听不懂,荣王知道什么意思吗?」 襄亲王是仁宗皇帝唯一在世的嫡子,皇帝的祖父辈,在他面前,谁敢托大? 贊玛提欧终于发现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 果然,荣亲王面容严肃,一五一十的翻译过来,还说明了出处。 还有人还没回过味来,汪舜华替他翻译了:「照你们的意思,我们这些不信教的异端,都将永居火狱,不蒙减刑,不获宽限;连炎黄始祖和秦皇汉武孔孟诸贤也不例外?」 绝对是分量十足。 罗伦首先站出来:「不信你就要被诅咒,这不是邪教吗?」 章懋等人也不客气,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讨伐,谢迁的语气尤其激烈,李东阳的口气也很不好。 商辂等重臣站着不说话,但是很明显的,表情很不好。 贊玛提欧注视着这群被魔鬼附身的羔羊,抱着就义的语气:「你们这被咒诅的人、离开我、进入那为魔鬼和他的使者所豫备的永火里去。」 ——语出《马太福音》。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荣亲王还是听清楚了,回了一句:「是不是不信仰你的主,就是异端,就应该被你带去他的面前杀掉!」 ——语出《路加福音》。 襄亲王等勃然大怒,商辂等人也是脸色骤变;周思宁和惠通觉得应该向道祖佛祖祷告。 大家议论纷纷,一时朝班大乱。 贊玛提欧涨红了脸,就听见汪舜华的声音:「安静。」 齐亲王马上站出来:「你这洋和尚好无礼!」 事态严重了,现在遮不住了,如果较起真来,自己和他们交往甚密,难免被牵连,必须表明态度。 汪舜华在上面看到,没心情追究儿子的想法;她也不是圣母,没有多余的心思拯救这些洋人,也不相信罗马教廷有这个本事打到北京来——除非欧洲的歷史进程同样改变了;只不过她对这些人手里的手稿很感兴趣,或杀或逐,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但是如果到手的先贤文献飞了,甚至保守派趁机要求海禁,那才真是让人慾哭无泪! 齐亲王于是站出来:「母后,这洋和尚诋毁圣教圣人,简直罪无可恕!」 汪舜华的眼睛垂了下来:「听说这些日子你们一直听几位神甫讲经说道,怎么之前不知道这些?」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太后这是指责皇帝听信异端吗? ——如果只是接触什么和尚道士,磕点药舍点钱也不是什么大事,死了正好给人腾位置,反正你有儿子,孩子太小更好,方便太后垂帘听政,大家也省事不用担心站队得罪谁;但是接触西方异端,妄图以夷变夏,这个罪名太严重了。已经涉及到华夷之辨、辱没祖宗等等罪名了。 就算最忠心老朱家的臣子,也背不起这样的罪名啊! 易姓改号,舆图换稿,不过亡国;剃髮易服,人心沦丧,则是亡天下。 齐亲王其实早有准备,但今天这样的情形,还是惊出一身汗。 好在皇帝开口:「臣和弟弟只是对欧巴罗的风土人情感兴趣,听他们聊到那边的风俗和中原大不相同,对于他们的宗教并不感兴趣,也就没了解这些,这是臣的失察。母后不也用了他几年,今天才知道他的底细吗?想来咱们都习惯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竟不知道天下会有这样的奇谈怪论。」 他转过头看着汪舜华:「照这洋和尚的说法,人生来就是有罪的;可是谁能选择自己的出生?还不都是被父母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觉得这个话题有点敏感,他又转移了个话题:「再说,他们信奉一夫一妇,可是天朝讲究『无后为大』。我竟不知,自己不过纳了几个婕妤选侍,就要遭受炼狱之苦;倘若如此,自古以来的帝王们,怕是都免不了走这一遭了。」 下面的都笑。 汪舜华也笑:「你倒还记得这一茬。」 皇帝笑道:「听说那边的教皇高过皇帝,连皇帝都需要教皇加冕?果然如此,臣不仅没脸面见祖宗,也没脸面见子孙了。」 汪舜华笑道:「皇帝说的很好,难得你明白这些。」 皇帝趁机揶揄:「母后,臣不是小孩子了。」 汪舜华笑道:「孩子再大,在父母眼里,不都是孩子吗?」 皇帝的笑容顿时僵硬了。 群臣趁机恭贺圣上英明——本来担心皇帝被洋和尚带跑了,现在一看多虑了,人家心里明镜似的! 群臣第一次觉得这位还没有亲政的皇帝很有明君潜质,就是脾气要收敛一下,真的惹急了太后,她要权力不要儿子怎么办?何况人家有备胎! 转过脸,皇帝保持了微笑:「臣常想着,三教虽殊,同归于善,所以归一。人生得意,就遵循儒家的法则尽忠职守兼济天下;若是失意,就照道家清静无为,淡泊潇洒;实在过不下去,看破红尘,也可常伴青灯古佛——照他们的说法,人都是由原罪的,得时时忏悔。谁有那闲心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生来就要赎罪?」 不错,很会找话说。 齐亲王也附和了一句:「看来还是中国人最心疼中国人,至少不为难咱们。」 汪舜华摆手:「你是儒家子弟,他不是;你说他诋毁了圣教圣人,他还觉得你这个异端好好在这里站着就是对万能的主的亵渎。」 宗室群臣脸色都很难看。 309、碰撞(二) 皇帝开了口,下面也很给力。 陆瑜问了句:「你刚才说人犯了罪,只要忏悔,主会宽恕他的;意思是即便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只要他向你的主忏悔,就过去了?那还要朝廷做什么?还要法令做什么?」 汪舜华简直想笑,不错,现在还是天朝上国,读书人的膝盖还没有软,脑子也还好使,很快就发现了根本问题。 程信等脸色顿时凝重起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说的是为人的境界,可不是治国的方法——否则还不天下大乱! 当时说了句:「难怪你们相信主,原来是指望自己不管犯了什么事,都能得到宽恕,不但不用认罪伏法,连良心愧疚都省了。」 贊玛提欧瞠目结舌,他实在想不出来怎么会变成这样,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们也不是没神仙的,既然你们这么自信,为什么还要信仰神仙呢?」 白圭瞄了他一眼:「小子,告诉你句话,敬神如神在,不是敬神因神在。那些神啊鬼啊的,信则灵,不信也没什么关系——就算佛祖道祖,也要守天朝的规矩。」 程信哼了一声:「当年三武一宗灭佛的景象,你怕是不知道吧?」 惠通法师的脸明显僵了一下,旋即释然。 陆瑜扬起了眉毛:「自张鲁死后,到宋朝七百年间,你可听说还有张天师吗?十年前,张天师的后人犯了事,同样一杯毒酒了事,保留全尸而已。你们的教主犯了事,谁能处置他?」 贊玛提欧感受到这些读书人身上的杀气,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你们也不是不信鬼神,否则不会到处都是神祗——只是你们不觉得你们的神祗太多了吗?费尽力气都分不清谁是谁。」 这话实在过分。 惠通哦豁了一声:「难道改信你们的主,其他的神仙都得罢了吗?」 贊玛提欧不知死活:「这样简便多了,不是吗?」 众人愣了一下,旋即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 襄亲王也是前仰后合的:「我竟不知道,这洋和尚这样有趣。」 商辂看着贊玛提欧:「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改信你的天主,其他的神灵就都不能信奉?」 贊玛提欧点头:「主是万能的,既然信了主,自然就不应该有别的信仰。」 商辂必须确定一下:「那么信徒祭孔吗?还能祭祖吗?还能祭天吗?」 贊玛提欧一怔,他再骄傲,也看出来土着们的不满,只好哆嗦着,教皇没有旨意。 商辂可不管什么教皇:「是教主吧?——中国的信徒,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朝廷不能做主,反而要万里之外的教主定夺?从古以来,有这样的道理?」 君臣脸色也严肃起来,这是一个大问题。 倪谦马上质问:「只要入了你的教,就要守你的规矩,甚至连天地祖宗和孔孟都不能祭祀了?那朝廷呢,是不是也不能报效了?倘若有朝一日,朝廷的制度和教主的命令冲突,信徒该听谁的?倘若他日罗马教廷打着什么口号进军天朝,信徒是卫国还是卫教?」 贊玛提欧傻了。 汪舜华也觉得这帮人怎么脑子这么不清楚,难怪元明清时期好几拨传教士进来传教,都没整出什么名堂来,不过还是看着贊玛提欧:「接着说,说点新鲜的。」 贊玛提欧敏感地觉察到汪舜华不想穷追勐打,至少说话的时候带着笑,于是红着脸申辩:「我没有那个意思,实在是刚才急坏了,觉得这些人亵渎天主,这才失言。」 章纶冷笑:「你到天朝十年,就没听说过言为心声吗?你这样说,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商辂等人也是一样的感受:「太猖狂了,什么时候你才是衡量一切的标准,太后都不会这样!」 汪舜华觉得这群螃蟹肯定是在欧洲横行霸道惯了,以为哪里的人都会让着他们;难怪后来南怀仁等人那么得到康熙的宠信,都没拿到自由传教的资格——太把自己当回事!居然严禁中国教徒尊孔祀祖祭天,简直就是自绝于时代、自绝于人民!难怪康熙大发雷霆,后来雍正继位,索性把这些人都轰走。 不过这群螃蟹壳里有好肉,就算喊打喊杀,也要全部敲出来吃到嘴里才行;更重要的是,绝对不能重走闭关锁国的老路! 当时笑道:「孔夫子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想是这些洋和尚一直在欧洲传教,以天主为至高无上的神灵;不了解中华文化的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这才妄下断语。」 借着孔夫子的话,群臣这才安静下来:不错,就是个坐井观天的蛮夷和尚,为什么要和他一般见识?显得咱们儒家君子多没档次似的! 贊玛提欧看众人都住了嘴,虽然知道汪舜华说的不是好话,但还是有点感激,没办法,落人话柄,犯了众怒,只好先低头:「太后明鑑,我只是想向大家宣扬天主的神迹,并没有冒犯的意思。」 汪舜华笑道:「听说你还跟皇帝和几位亲王宣扬过。怎么样,都不成功吧?」 贊玛提欧红了脸:「这些先生都不能理解,愿主宽恕他们。」 齐亲王呸了一声:「本王行的端、坐得正,不需要谁谁宽恕!」 扭头看皇帝:「听说不相信他们的主,就会下火狱,皇兄怕不怕?」 皇帝看了他一眼:「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火烤一下嘛,油锅里炸一下嘛。照母后的说法,歷代先贤都要走这一着,咱们也算享受圣贤待遇了。」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朕一生循规蹈矩,却因为不相信这个神被惩罚,看来这个神也不是什么好神仙,何必理会他。」 太刁钻了。 群臣高唿万岁。 汪舜华看了贊玛提欧一眼:「人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那些吓唬人的把戏在你们家乡说也就罢了,拿到这里来,连民间百姓都吓唬不了,何况庙堂之上的帝王将相?」 贊玛提欧嘴里发酸,实在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只好解释:「经书里就是这么说的,我实在没有冒犯的意思。」 好哇,终于找到根子了,你们的经书就不是好书! 大家交头接耳:「这书一定要禁啊!」 汪舜华听清楚了,觉得猪队友莫过于此,于是决定亮出底牌:「所以为什么你传经失败,也就应该明白了。」 贊玛提欧实在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汪舜华反问:「你们的天主降世多少年了?」 「1475年。」 贊玛提欧没有犹豫,公历纪元也就是天主纪年是对儒略历加以改革而制成的一种历法,在1582年,由罗马教皇格列高利十三世予以批准颁行;但早在八世纪以后就被西欧天主教国家应用,11世纪后开始普及。 汪舜华挤出一个冷笑:「1475年?也就是说你们这个宗教诞生还不到1500年?你知道,在你们的主降生前100年,汉武帝已经採用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他降生前221年,秦始皇一统天下,中华大地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你们到现在还没有实现吧?比他更早300年,孔夫子已经创立儒家学说,带着弟子周游列国了,老子也写出了《道德经》,西出函谷化胡为佛;更别说之前的夏商周时期。你们凭什么要求一个拥有五千年歷史的文明国度,去相信你一个只有不到1500年歷史的宗教呢?」 襄亲王等人点头,我天朝上国,还没叫你们归化,居然想让我们归附,简直搞笑! 贊玛提欧愣了一下,他到中国虽然已经十年,但开始时补习汉语,后来是翻译着作,八卦故事听了不少,但歷史人文真的没有深入了解过,至少没有系统学习、深入研究,然后对症下药。 倪谦瞅了他一眼,冷笑:「从来是老子天下第一,这年头却要老子听孙子的。」 贊玛提欧觉得按年龄,耶稣管孔夫子叫爷爷也不是问题,但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周道宁等人是真的笑了:屁话,蛋糕就这么大,这伙人还想要挖一块,架子还那么大,他们心里舒坦才叫见鬼!只是太后不说话,只能老实呆着。 这会儿舒了口气,儒生们再不喜欢自己,比起这些人,佛家道家总还是要亲近一些的——没那么大威胁了。 贊玛提欧红着脸说了几句,大致的意思是「以前的人是仰望将要来的耶稣得救,因为知道神要赐下救主来拯救他们。」 倪谦大乐:「可是咱们的孔夫子孟夫子可不知道你们的耶稣,也不会仰望他。照你的说法,他们两位老人家现在还没得救?那我可不能信你,以后还得去陪他老人家,听他老人家教诲呢。」 站在后面的倪岳从来不知道老爹这么具有幽默感,噗的一声笑出来;程敏政也憋不住笑,其他人也忍不住捧腹。 惠通看了眼周道宁:「不知道佛祖他老人家可安好,我恐怕还得每天多诵点经文,为他老人家超度,免得他在火狱里受苦。」 周道宁嘆了口气:「不知道三清四御这些老人家过得怎么样,我真是该死,以前以为他们在天上过的好好的,今天才知道居然在火狱里接受磨难。」 ——和尚道士也是有脾气的。玛德你要抢饭碗也就罢了,居然说自己才是最厉害的,谁不信谁就死,太欺负人了! 贊玛提欧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陷阱里,但偏偏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310、碰撞(三) 好在汪舜华替他们解了围:「你们知道诺亚方舟的故事吗?」 这是写在《旧约·创世纪》中的故事,也是天主教徒世代传颂的经典,贊玛提欧等人都是虔诚的天主徒,不知道才见鬼! 果然,贊玛提欧眼睛亮了,他颤抖着问:「您知道诺亚方舟的故事?」 汪舜华点头。 有门!说不定是自己人!万能的主啊,弟子终于见识到你的万丈荣光了! 襄亲王等皱着眉头:什么鬼,没听说过! 贊玛提欧可管不了这些,他迫不及待的问:「您读过《圣经》?」 商辂等人脸色铁青:圣是什么?要么是皇帝,要么是圣贤,这是什么书?——他们的经典,也好意思叫《圣经》? 正要开口呵斥,汪舜华已经开口:「没读过,不过听说过这个故事。」 那样也好,也算见识到主的神迹的人啊! 没想到汪舜华微笑:「你们失败的原因,其实在这个故事里就可以找到出处。」 贊玛提欧愣了——这是什么意思?见识到主的光荣伟大,难道不应该立刻皈依吗? 在场有专业的神职人员。他们满怀深情的歌颂着主的伟大,章纶实在听不下去:「因为有人犯了罪,就要放水把全天下都淹了?这是神干的事?」 邹干也听不下去了:「哪怕是桀纣也不会干这样的事!——人犯了错,衙门惩治不就行了,居然一块淹死;我就不相信,除了这一家,天下就没有好人了!知道洪水要来了,只顾自己一家逃命,全不管别人的死活,居然也是好人?」 群臣也议论纷纷——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君不君、臣不臣的! 贊玛提欧真的觉得跟明朝士大夫的思维不在一个频率上。 汪舜华在心里给明朝的读书人点赞,看来平时虽然烧香拜佛,但关键时刻不含煳!玛德当年如果那些人翻译的时候不把那些好的词语都塞给他们,是不是某宗教后来就没那么高大上了?——我就不相信有多少白领小资要到金拱门去自拍——这年头,信教都信出优越感了! 不过她记得自己的目的,没有加入申讨大军,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其实有关大洪水,中国也有一个相同背景的故事,你听说过吗?」 贊玛提欧摇头。 大禹治水却是土着们再熟悉不过的故事。 汪舜华让皇帝大致介绍了一下这个故事。 贊玛提欧奇怪为什么把这两个故事拿出来一起说,君臣同样不明白。 汪舜华道:「这两个故事反映出的是东西方两种文明的不同。一是地理上,欧洲是大平原,一旦洪水淹没,就好像无边无际,整个世界都被毁灭;中国大陆地形,有平原也有高山,即便洪水能淹一时,也不会认为天地只剩汪洋;二是经济上,西方是商业和海洋文明,习惯迁移,动辄逃亡;中国是农耕文明,安土重迁,即便家乡贫穷落后,也要用自己的双手浇灌出世间最丰硕的果实;三是文化上,西方宗教根深蒂固,认为洪水是上帝惩罚人类,反抗无用,只能逃避;而中国不一样,我们相信人定胜天,天意也不过是人心,如果上天要迫害人类,人也会勇敢反抗,比如后羿射日;四是体制上,西方是宗教国家,神权高于皇权,遇到困难,不会由政府组织起来,想办法纾解;中国是世俗国家,讲求选贤任能,聚天下英才而用,朝廷拥有强大的公信力和组织力,所以大禹的父亲失败被杀,有能力的儿子接着干。」 贊玛提欧愣了,群臣也没想到,两个传说中的小故事,居然能够衍生出这么多的道理。 汪舜华并没有住口,今天要不让这人死心,至少要树立自己维护天朝上国、维护孔孟的形象,自己说不定还要一直被骂下去—— 「刚才你说不知道大禹治水的故事,那么其他中国上古神话大概也没有去了解过。我很遗憾,在中国十年,你没有尝试真正去了解这个国家和这里的人民;因为时间匆忙,你带来的这些书,我没办法深入了解,但是这些神话故事,我让荣王详细的介绍了。」 「中国人讲究敬天法祖。我一直以为,上古神话是先民对世界最朴素和最原始的认识,是一个民族的文化源头,蕴涵民族精神的内核,塑造着民族的基本性格。」 「中国的神话,最本质的是崇德自强。有战天斗地的抗争,战而不胜,怒触不周山,使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这个人叫共工;挑战天帝的神威,被砍下了头,可并没有死,而是重新站起来挥舞斧子继续斗争,这个人是刑天;一个小姑娘被海淹死,于是化作一只鸟,每天衔着树枝想要把海填平,这是精卫,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有自强不息的奋斗,天塌了,就採石补天;地裂了,就开弓射日;洪水滔天,就疏河决江;大山挡路,就移开大山;有厚生爱民的包容,吃生肉多生疾病,就钻燧生火;不了解药性,就尝遍百草;有生生不息的创造,渴望安定的生活,于是种植五谷、修筑房屋、制作衣服、发明文字;有安不忘危的忧患,鲧治水失败被杀,神农中毒而逝,要想取得成就,就必须做出牺牲——这些故事和寓意,几千年来口耳相传,已经融入这个民族的血液,于是就有了修齐治平的情怀,有了自强不息的坚韧。」 这话说的很煽情,即便平时觉得荒诞不经的儒生们,此刻也昂起了头。 汪舜华明显感受到土着们挺立的自信和贊玛提欧等人眼里的不可思议,接着说:「欧洲的神话最明显的是崇尚武力。几乎所有的英雄,都是体魄强健、力大无穷,有赫赫战功;他们都有高贵的血统和不凡的出身,都是神仙的后代;表面上讲的是国家,其实侧重追求个人价值,多为个人荣誉、利益和尊严而战;而且非常欣赏美,可以说颜值即是正义。」 「我必须承认,西方神话在文学上是非常成功的,神族谱系非常清楚,虽然到现在我还没闹清他们的关系,但更不知道中国有多少神仙;情节很完整,形象很饱满,充满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而且善用悲剧效果,很容易感染人。听他们的故事,感觉不是神的故事,而是人的故事,不需要顶礼膜拜,而是可以品评甚至鄙夷。」 「中国讲究为尊者讳、为贤者隐,那些血腥、野蛮的歷史,总会找些冠冕堂皇的遮羞布;但你们没有,而是毫不讳言的秉笔直书。我可以想像,长期接受这样的文化薰陶,成为一种文化认同感,你们应该崇尚武力,追求自由,看重出身,欣赏美丽。」 「但同时,所有的故事总结起来,都是神权可畏,人必须服从神。否则,就会像盗火的普罗米修斯那样,被绑在山上受苦;或者,像绑架死神的西西弗斯那样,永无止境地去推一块根本推不上去的巨石;更甚者,像极力避免命运的俄狄浦斯那样,阴错阳差的杀父娶母;或者像已经被放逐的帕里斯王子那样,带来亡国灭种的惨祸。」 后面的实在太惊悚,大家的脸色全变了。 商辂脸色惨白:「这是他们的神话故事里写的?」 汪舜华这才发现大嘴巴了,主要是这几个故事实在太有名,学生时代都学过。 荣亲王很同情的看着他们,终于有人理解了自己的痛苦! 章纶说了句「荒唐」,就想拂袖而去;好歹倪谦扯住了。 齐亲王咳了一声,他最初听的时候也觉得玻璃心碎了一地,此刻只好解释,大致是这么个故事。 章懋呸了一声:「母子乱伦,因色误国,简直带坏人!——你们整天传颂的就是这些故事!」 商辂也懵了:「这么孝顺友爱、爱护百姓,都称得上明君了,怎么会犯下这样的大罪!」 倪谦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一个涉世未深的王子被美色迷晕了头可以理解,但是他老爹也跟着犯迷煳!——居然去拐人家的王后,作死么?尤其十万大军出征十年,见人家长得漂亮,居然说打得好打得值,脑子秀逗了!」 杨守陈说了句:「这样不知廉耻、祸国殃民的荡妇,就该斩首示众,起码也该一根白绫赐死,她前夫居然原谅了她?国中没有女人了吗?」 李秉也加入了讨伐大军:「这要是传播开去,不知道带坏多少人!」 襄亲王也摇头:「这些蛮夷就是浅薄,除了看脸就是看蛮力,要么看出身,哪像天朝只看才德不问出处。」 群臣议论纷纷,第一次对现行的制度尤其科举制度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和骄傲。 汪舜华觉得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有点危险,于是截住:「当你们的普罗米修斯从天庭盗火时,我们的燧人氏正在钻木取火;当你们的诺亚乘坐方舟逃避洪水时,我们的鲧与大禹正在抗洪救灾;当你们的先民在向药神祈祷时,我们的神农正在尝百草——你们相信『神爱世人』,老子则告诫我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切只能靠自己,这也就是中华民族歷经磨难却生生不息的理由——我们向来是一个如此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民族。」 贊玛提欧愣了,他还想说希腊神话和基督教不是一回事,但显然没人给他机会了。 襄亲王站出来:「太后所言极是——咱们这些人,敬神如神在,可如果这个神是个煳涂蛋甚至混蛋,咱们也是不认的——别担心谁怪罪,咱们还有佛祖道祖护着呢,就算不济事,大不了一起下火狱,反正孔孟先贤和祖宗都在哪里,怕什么呀!」 群臣狠狠点头,连忻亲王也说了一句:「皇叔说的极是。」 汪舜华简直有点想笑。1 311、碰撞(四) 贊玛提欧懵懵懂懂的,很久回不过神来;直到海尔米斯提醒他,这才说起了古希腊先贤们的学说,自然不可避免的提到了地圆说和地心说——早在公元前6世纪,古希腊数学家毕达哥拉斯就提出大地是球形的,因为他认为立体图形中,球形是最美好的;公元前3世纪,学者亚里士多德发现越往北走,北极星越高;越往南走,北极星越低,且可以看到一些在北方看不到的新的星星,因此认为大地是个球形;他还认为运行的天体是物质的实体,是宇宙的中心;地球和天体由不同的物质组成,地球上的物质是由水气火土四种元素组成,天体由第五种元素以太构成;与他同时的科学家埃拉托色尼,用几何学方法确立了地球的概念;公元2世纪,希腊地理学家托勒密,在《天文学大成》中论证了大地是一个球形。12世纪后,人们重新发现了古希腊的这些学说,因此当时有些人相信地球是圆的。 贊玛提欧不是科学家,也不是歷史学家,但地圆说和地心说在西方影响很大。因为神在宇宙中心安置地球这个人类住的特别天体。地球是宇宙中心的同时,也是全部的天体的主人。全部的天体跟着地球运动。由此构成了神学体系的骨架,成为正统的宇宙观。 贊玛提欧自然知道中国人信奉「天圆地方」,但是他功课做的很足,或者说八卦新闻听得很多,知道皇太后相信地圆说。此前太后也召见过,只是当时初来乍到,中文说的还不好;这会儿就拿出来说了,只要证明自己学说的正确性,那么宣扬上帝就容易多了。 这话一出,汪舜华的脸色很是淡定,但君臣的脸色变了。 别人不敢说话,襄亲王尬笑了一声:「原来你们那边两千年前就有这样的说法?」 贊玛提欧说是:「自亚里士多德以来,西方人都认为宇宙是一个有限的球体,分为天地两层,地球位于宇宙中心,所以日月围绕地球运行,物体总是落向地面。地球之外有9个等距天层,由里到外依次是月球天、水星天、金星天、太阳天、火星天、木星天、土星天、恆星天和原动力天,此外空无一物。上帝推动了恆星天层,才带动了所有天层的运动。永恆的、神圣的天体只能相应于其高贵的地位作匀速圆周运动。人类居住的地球,则静静地屹立在宇宙中心。稍后的埃拉托色则用几何学论证大地是个球体,甚至测量出大地的半径。」 大殿里一下子炸开了锅——这洋和尚真会拍马屁! 当年汪太后提出了大地是个球体,被全国上下好一阵痛骂,甚至作为太后年老昏昧的表现要求尽早还政皇帝;后来随着天文学管制的放开,虽然大家相继发现太阳、月亮有可能是球体,但还是没有人肯相信大地是个球体。 汪舜华听了前半句简直想笑,亚里士多德,不就是中学课本那个错误的化身吗?据说是古希腊最学识渊博的人,可每次预测都要出错,除了衬托伽利略牛顿们的伟大之外,没什么作用;因此当初知道有人贡献了他的《物理学》《政治学》的书籍的时候,也没放在心上:本来资源就少,先翻译这位仁兄的作品,不仅浪费时间,而且谬种流传,反而招惹是非。 这时候一怔,原来亚里士多德也有正确的时候啊;想想也是,能被教科书盖章学识渊博,肯定不是个煳涂虫,那几个案例其实只能说研究不够深入,毕竟两千多年前的人,要啥啥没有。 本来还想说地球不可能是宇宙的中心;哪知道听到后一句,马上就愣住了,居然有这样的神人! 贊玛提欧介绍:「埃拉托色尼继承和发展了亚里士多德的学说,将世界分为欧洲、亚洲和利比亚(非洲)三大洲和一个热带、两个温带、两个寒带等五个温度带;而且对五个地带的南北界线,均给予纬度的严格划分。他确定的回归线位置为23°。」 踏马的简直就是天才,与实际的只差半度啊,那是2000年前! 汪舜华简直想拍大腿了,好歹这么多人,忍住了。 听贊玛提欧接着说:「为了编绘新的世界地图,埃拉托色尼首先估算了有人居住世界的宽度和长度。宽度数值是沿通过亚歷山大里亚城的子午线测算出来的,结果是38000斯台地亚;长度数值则是沿着从赫尔克列斯之位至恆河河口一线来估算的,结果是78000斯台地亚。长度线与宽度线组成了地图的基础坐标,它们在罗得岛相交,然后,他在这两条基础座标线上,各选了一系列地点,分别划出横向的纬线和纵向的经线,组成了地图的经纬网格。」 「他发现离亚歷山大城约5000斯台地亚的塞恩城,夏日正午的阳光可以一直照到井底,因而这时候所有地面上的直立物都应该没有影子;但是,亚歷山大城地面上的直立物却有一段很短的影子。他认为:直立物的影子是由亚歷山大城的阳光与直立物形成的夹角所造成。从地球是圆球和阳光直线传播这两个前提出发,从假想的地心向塞恩城和亚歷山大城引两条直线,其中的夹角应等于亚歷山大城的阳光与直立物形成的夹角。按照相似三角形的比例关系,已知两地之间的距离,便能测出地球的圆周长。埃拉托色尼测出夹角约为7度,是地球圆周角的五十分之一。他按照弧长与圆心角的关系,算出了地球的半径约为4000斯台地亚。10斯台地亚相当于1英里,1英里约为3.2里,也就是说,1斯台地亚约为0.32里,那么地球的半径约为1600里。」 汪舜华马上止住:「不可能。如果大地的半径只有1600里,那么周长不过1万里,天朝南北两端的距离都不止这个数;要真是这么小,几大洲早就互通有无,何至于……要好几年才能从希腊来到天朝?」 还好反应及时,汪舜华咬了咬自己的舌头。 「更何况,他不是测出两个夹角为7度的城市距离5000斯台地亚吗?那完整的周长不应该是50多倍?」 贊玛提欧点头:「埃拉托色尼计算出的原始数值是其实是25万斯台地亚,为了符合传统的圆周为60等分制,将其提高到252000斯台地亚。只是觉得数值太大,不敢相信,这才取了个小一点的数。」 汪舜华笑:「这也太任性了。又升又降的。何况这哪是小一点,是缩小到不到五十分之一。」 齐王有点怀疑:「那就是说他测量的结果,周长该是8万里。」 贊玛提欧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数。」 汪舜华一愣,那不和实际相差不远吗? 贊玛提欧似乎想要彻底把她震蒙:「其实埃拉托色尼并不是唯一一个测试地球周长的人。后来有个叫波赛东尼奥的希腊学者,重复了他的实验,不过测量的结果是36000里,被托勒密的《大综合论》採用。说实话,来中国之前,我一直以为地球赤道的周长就该是这么长;现在想想,似乎埃拉托色尼的计算结果更接近实际。」 简直太接近了吗?「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啊! 「埃拉托色尼还计算出太阳与地球间距离,大概是3亿里。」 天!这么精准的结果,是怎么测出来的?难道这位大神是真正的穿越人士? 贊玛提欧介绍:「其实还是以地球赤道周长为基础,利用三角函数得来的。」 汪舜华实在闹不清是什么科学原理,听他说这些结论都记载在他的两部代表作《地球大小的修正》和《地理学概论》之中。不过比他晚几十年的依巴谷得出了另一个结论。他认为,月球从初亏到食既时,走过的距离是一个月球的直径;从初亏到生光时则走过了一个地影的直径。如果月全食的角度很正,那么这两者的时间之比是1:3,因此月球直径是地球的1/3。由此计算出月地距离是地球半径的60.5倍,太阳直径是地球的12倍,日地距离是地球半径的2500倍。 汪舜华的地理学知识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觉得这个数据肯定不对,当年记得好像后面是n次方。 哪知下面早就坐不住了,纷纷站起来骂,太后胡说还不够,又来一个更胡说八道的,还是心心念念想要传播歪理邪说的洋和尚! 章纶就义愤填膺:「胡说八道!」 他也不看汪舜华:「以地形为圆球,虚悬于空中,世间万物皆如同蚂蚁一般攀附其上,而且认为蛮夷与中国人足行相抵。天体受诬,莫过于此!」 李秉也觉得荒诞:「如果四大部州的山河大地,是一个大圆球。球上的人的脚心,与球下的人的脚心相对,那么球下的人难道不是倒着站?稍微有常识有见识的这样推理,都应该喷饭满案!」 夏时正冷笑了一声:「如果说大地是个圆球,那么地球上的人站立,侧面与下方的怎么办?难道象蜾虫爬在墙上那样横立壁行,或倒立悬挂在楼板下?天下之水,高向低流,你可曾见过海水浮在壁上而不下淌?中国人都立在地球上,西洋在地球的下方,淹没在水中。果真如此,西洋只有鱼鳖,那你们就不是人,是鱼鳖了。」 话说的相当刺耳,汪舜华知道,这是冲着自己来的。不过这是现在「地球说」面临的最大问题,她倒是没有迴避,认认真真的解释了万有引力原理。 虽然说汪舜华是太后,但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群臣绝不可能听之任之。 章纶就当先质问:「大地有引力,好,这个引力是多少,怎么测算?怎么证明?」 引力大小和两个物体的质量距离有关系,只能测定引力常数,也就是重力加速度,这个办法倒是很多,考虑到现有的技术水平,反而是中学生用的单摆测试法最为管用。 众人交头接耳,觉得不可思议。 汪舜华道:「那就首先证明忽略空气阻力,轻重物体的自由下落速度相同,即重力加速度的大小相同;也就是说,轻重不同的两个物体在地球的引力场中做自由落体运动都将获得相同的加速度。通过多组实验数据对比,最终得到这个数据。」 章纶道:「太后,不可执迷不悟!」 贊玛提欧也觉得不可能:「亚里士多德早就说过,两个铁球,一个10磅重,一个1磅重,同时从高处落下来,10磅重的一定先着地,速度是1磅重的10倍。」 汪舜华简直想笑,这难道不是小学课本里的内容吗?看来亚里士多德在西方的粉丝真的不少啊。 商辂等人虽然几次听他说到亚里士多德,但仅此而已;不过觉得这话其实也没错,毕竟一块石头和一片树叶同时往下掉,不用想就是石头先着地。 倒是汪舜华发了话:「这只是亚里士多德个人的猜想,不足以认定为事实。」 贊玛提欧觉得这女人好赖不分,不仅亵渎神灵,还亵渎先贤,当即斥责:「亚里士多德是世上最博学的人,他的话是不容更改的真理。你难道要违背人类的真理吗」 这话一出,不用汪舜华开口,下面先炸了:好你个洋和尚,居然敢这样妄自尊大!我们还没说孔孟怎么样呢,你就敢自吹什么真理!简直岂有此理! 倒是汪舜华挡住了:「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一句话『我爱我师,但我更爱真理』。我没有记错的话,亚里士多德和他的老师柏拉图、师祖苏格拉底并称三贤,都是希腊最杰出的学者;但他并不认为老师的话就全是真理,而是毫不留情地批评自己的恩师的错误,由此建立了自己的哲学体系。这份勇气和坚守,永远值得后人尊敬;而你只景仰他的学识,却忽略他的品行,称不上是他的好学生。」 贊玛提欧愣住了,听汪舜华说:「如果这句话是正确的,那么把这两个铁球拴在一起,落得慢的就会拖住落得快的,落下的速度应当比10磅重的铁球慢;但是,如果把拴在一起的两个铁球看作一个整体,就有11磅重,落下的速度应当比10磅重的铁球快。这样,从一个事实中却可以得出两个相反的结论,所以这个推论一定是错的。忽略空气阻力,两个铁球必然同时着地。」 贊玛提欧看了汪舜华很久:「太后,早就听说您刚愎自用,目空一切,我不相信;现在终于相信,你真是胆大妄为,居然敢找亚里士多德的错处!」 汪舜华也看着他:「中国有句老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其实即便是圣贤,因为歷史的局限,也难免出错。荀子说『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权威是因为他说得对,所以成了权威;而不是因为他是权威,所以他说的就是对的。事实上,在真理面前,没有权威,人人都是平等的。只有是非对错,无关高低贵贱,无关男女性别,也不关乎前人今人、国人外人甚至人数多少。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敬仰亚里士多德的品行,但对他的很多想法,并不敢贊同;对于把他的说法当成评判世间一切准则的做法,更不会苟同。」 贊玛提欧道:「您这是自取其辱。」 汪舜华道:「到底谁对谁错,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贊玛提欧愤恨,汪舜华却不看他:「你刚才说地球是静止的,而且是宇宙的中心,我不贊成。地球不是静止的,首先是以南北两极极点之间的的连线为轴自转,每转一圈,就是一天;其次,它并不是宇宙的中心,只是地月星系的中心,月亮围绕地球转而已,每转一圈,就是一个月;而在太阳系,和其他行星一样,地球在自转的同时,围绕太阳公转,每转一圈,就是一年。正因为大地是个球体,而且处于不停的运动中,这才有了昼夜交替,四季轮迴。」 贊玛提欧已经怒髮冲冠了:「不可能,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是上帝特意挑选出来赐给人类的地方,怎么可能围绕太阳转!你胡说八道,你这个该死的异端!」 这时候就管不了什么洋人国人了,确实太颠覆想像,众人吵成一团。 汪舜华并不管这些:「那只是你们西方人的说法。地球不是一个规则的球体,有高山峡谷,所以半径并不是一定的,只能取平均值,天体的中心也不一定就是重心;所以这些天体所做的运动,也不是完美的圆,而应该是椭圆,甚至因为其他天体的干扰,不是标准的椭圆。」 不能说我知道地球不规则,只能找个蹩脚的理由了。 贊玛提欧忍无可忍:「你这被魔鬼迷惑的异端,上帝是不会饶恕你的。你将会被丢到火狱里去,备受酷刑之苦,永无逃出之日!」 听着荣亲王的翻译,大家的脸色全变了。 虽然汪舜华离经叛道,大家都恨不得把她敲醒不错,但她毕竟是太后,谁敢当众对她无礼?何况她和洋和尚还算有共识,只是因为不完全贊同,居然受到了这样的诅咒,那么自己这些人,是否会受到更加严厉的诅咒! 皇帝忍无可忍:「你这洋和尚,太无礼了!谁给你的权利咒诅别人,这就是你们的宽容与爱吗?什么时候,你们的学说已经成了世人必须遵守的准则!我大明信奉的是孔孟圣贤之学,不是你的天主!」 这个时候不表明态度,你们就真不知道到底是谁家天下了。 群臣算回过神来了,玛德欺人太甚了吧?居然敢在这里当众诅咒太后,谁给你们的脸? 何况刚才吵了半天,洋和尚的来歷大家算搞清楚了,太后也就是说大地怎么样,没说孔孟怎么样;这洋和尚,可是想取而代之,一统江湖的角色! 大家吵吵闹闹,纷纷批斗贊玛提欧;当然汪舜华也挨了不少口水。 汪舜华一拍椅子:「吵什么?谁说话大声、谁支持的人多,谁就有理吗?既然是真理,就不要怕检验,事实胜于雄辩!」2 312、论道(上) 落地实验是三个多月后,在外城东城墙上进行的。 因为太后亲自发了话,礼部官员就算一百个不愿意,还得找地方;只是符合要求的地方确实不多——高度要够,而且中间没有遮拦,免得挡住物体下沉。 北京的城楼、高塔当然很多,但是现在的建筑物都有飞檐,而且都是越往下体量越大,飞檐越往外,因此,不合适。 叶盛请示:「是否单独修建一座高台?」 汪舜华摆手:「不用那么麻烦,也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兴师动众。不是有城墙吗?就在城墙上扔就行。」 也成,内城的城墙下外面是护城河,里头是各种建筑,道路狭窄,不能容纳很多人;外城自然也是同样的布局,但是因为现在建设还未完工,因此护城河还没有引水。 北京外城在建极十年四月初一正式动工,包括城墙、道路和地下管网,按照东北西南的顺序,採用分区分段施工的方式进行;同时,还要建设王府、园林等其他建筑,配合水系施工。 这无疑是一项天字号大工程,好在汪太后并没有急功近利,甚至宗室回京,也没有刻意加快进度,因此推进相当稳妥。 建极十六年春二月,城东部分全部竣工;目前城北城墙部分已经修筑了三分之二,道路正在回填浇筑,预计明年底能够竣工——主要是其他建筑基本完工,现在全力进行基础设施建设。 延迟三个月举行,当然不会是因为找地方;也不是因为太后国事繁忙,毕竟总共也要不了多久时间;而是为了让事情充分发酵,让大家关注这件事;否则问题刚提出来,马上揭晓答案,大家说两句,也就散了。 可以想见,这三个多月来,北京城都轰动了,虽然亚里士多德是谁大家都不知道,但据说是那边最出名的学者,太后也承认那人了不起,那么姑且算了不起吧。 只是这回又是谁对谁错? 当然这是小老百姓的关注点,学界、宗教界确切的说士大夫和佛道两家对《圣经》本身兴趣更大。那么厚的书,现印是肯定来不及了,汪太后已经命荣王组织编辑了简本,介绍大致的内容,尤其是重要论述,由经厂连夜印刷,分发各处,以供批判性阅读。 八月初十,秋高气爽。 汪舜华亲自带领皇帝后妃、宗室勛贵、文武官员前来,同时命太学生、顺天府学和集贤院、科学院、文林馆官员参与围观;虽然出于安全考虑,动用禁军警戒,但范围并不大,百姓可以在现场外围远观。 已经在诏狱里吃了三个月牢饭的贊玛提欧等人也被锦衣卫拎到了现场。 这还是汪舜华力保的结果。按照皇帝和群臣的意思,是不杀不足以彰国威平民愤;汪舜华笑道:「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杀他容易,别让人说我论不过他,才杀人灭口。」 人可以不杀,但是如果不给点颜色,恐怕以后大家有样学样,都来诅咒太后皇帝了。因此,贊玛提欧和他的伙伴们都被扔到诏狱里接受明朝政府的再教育,不过汪舜华提前吩咐过,关押就好,不要伤害他们,更别取了他们的性命,否则就说不清楚了。 这三个月,贊玛提欧消瘦了一些,但精神亢奋,听说他在牢里也按时祷告,吟诵《圣经》,真是虔诚。 很多地方开了赌局,看看太后和洋和尚到底谁说的准,这回倒是贊成太后的比较多——一来这些年大家的日子过得好了,对太后也就存了一份感激;二来洋和尚一心想要传播邪说,已经引发了众怒——那天西苑的事情很快传开了,自然朝野上下震怒;再说,那边的所谓的学者到底什么水平?——汪太后的反驳还是很有道理的,这个实验又不难做。 ——当然这只是针对铁球怎么着地,天体运动大家都不懂,懂的人觉得这两人都该拍死——大地不可能是个球,更不可能这么转,否则咱们站得住?如果跳起来,等地球转过去了,是不是落下来的时候就掉到另一块地方去了?显然不符合常识! 因为离人群很近,能够隐隐听见群众的议论——也不全是,但锦衣卫和东厂毕竟不是吃干饭的,北京城这样大的议论,自然禀报太后。 汪舜华很是淡定。 承担扔球任务的是齐亲王。趁着阳光灿烂的大好天气,在没有一丝风动的时候,他领着人,带着两个重量相差十倍的实心铁球,从楼顶同时松手,人们惊讶的发现两个小东西真的是同时着地;接下来,各种大小不一却形体规则、结构均衡的物体被相继扔下来,沙漏显示,确实用时相同。 ——当然,绝对同时需要在排除阻力的真空中进行,但楼层本身不高,从肉眼上观看,确实足够了。 明朝人民拍手称快,伏地高唿「太后英明」。 贊玛提欧等人是真的傻了,亚里士多德居然会出错? 贊玛提欧冲上楼顶,东西都扔完了;好在齐亲王很有眼色,让人拿了两个,贊玛提欧接过,扔了下去。 还是同时着地。 明朝人民笑得不能更欢快了,纷纷拍起了手掌。 随从非常机灵的又拿了一堆上来,海尔普斯和他的伙伴们接着扔,都是难以置信的模样。 贊玛提欧没有动,呆呆的看着,傻傻的坐到地上。 皇帝也说了声「母后英明」,没等汪舜华说话,宗室队伍里走出个十七八岁的翩翩少年,跪下行礼,却迫不及待的问:「臣镇安王诚泳叩请太后圣安。请问太后,大地真的是个球吗?那咱们怎么站得住?」 汪舜华认得镇安王,礼亲王长子,也是独子。这孩子十分聪明,不仅能诗善画,精通骑射;而且孝友恭谨,居常节俭,不独宗室们称赞贤能,连一向苛刻的言官也十分称颂。因此,汪舜华命他入宫陪皇帝读书。 礼亲王还想斥责他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汪舜华止住他:「不要吓倒了孩子;再说,不懂就问,这是好事。」 当时招镇安王上前:「刚才你也看到了。因为大地有引力,足够吸引我们在地面上站稳;甚至你离开地面,仍然会被吸引掉下来,因为在地球表面上的任何物体,与地球本身的重量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无一例外地被吸引朝向地球的中心;当然,如果本身重量够大、距离够远,就不会掉落地球,比如月亮,只是围绕地球转而已;甚至到一定程度,反而会吸引地球围着它转,比如太阳;如果实在太远,相互作用力十分微弱,那么就互不影响,比如满天星斗。」 镇安王道:「太后还说过,地球是不断运动的,不仅自己昼夜自转,还围着太阳公转,也是因为引力,咱们才能站得稳?」 汪舜华道:「不错,是这个道理。」 镇安王道:「可是它既然在动,为什么我们都感受不到?」 汪舜华道:「那是因为地球的自转是近乎匀速,非常平稳,你在它的表面,你所看到的所有参照物都在地球表面,自然感受不到;就像是坐在一辆匀速行驶的车里,如果不看外面的景物再往后跑,你会知道车在动吗?」 镇安王道:「既然地球在不停的自转,那么人跳起来的时候,为什么还会落到原处?」 这应该是所有人共同的疑问,引力什么的都好说,反而是大地不停的转动实在让人受不了。 汪舜华解释:「这是因为惯性。受引力的影响,人也跟着地球一起做圆周运动,只是你感觉不到。也就是说当你站在一个地方不动时,其实你正在做和地球自转同样速度的圆周运动,所以即使你跳起来,也仍然是在以这个速度运动着的。」 看到大家都皱着眉头,感觉到确实有难度,于是解释:「就像你坐在行驶的车里,一下子跳起来,如果这车是匀速运动,那么你和车保持同样的速度,应落回原处;如果车是加速运动,人应落在后边,车速大于人速;如果车做减速运动,人应落在前边,人速大于车速。」 镇安王比划了半天,还是似懂非懂;礼亲王连忙出来拉住:「小儿无知,太后见笑了。」 汪舜华笑道:「难得镇安王有这份求学的真心,很好。」 礼亲王拽着儿子退下,众人看着被人扶下楼来却仍然呆呆傻傻的贊玛提欧,实在弄不懂这个今天早上还狂妄到嚣张的洋和尚,为何此刻竟是如此沮丧。 只是没想到贊玛提欧看到汪舜华,双目红肿,声音嘶哑,几乎是吼的:「你可以否定亚里士多德,但你决不能否定地球才是宇宙的中心!你这该死的异端,上帝不会饶恕你!」 众人脸色大变,皇帝也勃然大怒:「那就要看你的主是不是真的全知全能,可以把一切质疑和反对他的都投到火狱里去!——这里是大明朝,别管哪路神仙,都得守大明朝的规矩!」 早有看势头不对的传教士,慌忙拉住贊玛提欧,这才跌坐在地上。 众人骂了句走火入魔,却又不解:「这傢伙为什么如此执拗,地球阿不大地是不是宇宙中心有什么要紧。」 汪舜华解释:「地圆说和地心说在中国不被接受,但在西方影响甚巨。按照托勒密等人的理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符合天主教这是天主特意安排给人类的观点,让人们相信自己沐浴在天主的光辉之中。当地心说和创世学联繫在了一起,意味着这个世界、这个地球,是天主创造的,然后天主又在地球上创造了人,所以天主创造的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日月星辰都不过是为了给人带来光明温暖,才由上帝创造的,由此成为天主神学的理论基础。否定地心说,就是摧毁基督神学的思想理论基础,他怎么可能不恼羞成怒?」 她苦笑了一声:「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这人偏偏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两头都落不着好,但我始终相信实事求是,才是面对问题最好的办法。」 ——汪舜华记得,歌德写下的那句话:「哥白尼的学说在人类的意识中造成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地球既然不是宇宙的中心。那么,无数古人所相信的事物将成为一场空了。谁还相信伊甸的乐园,赞美诗的颂歌和宗教的故事呢?」 所以哥白尼到死才敢发表着作,伽利略以70高龄接受教廷的审判,遭受致命的摧残,不得不在忏悔书上签字认罪;而布鲁诺更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该庆幸自己穿越在大明并成为太后吗?虽然天下人咬牙切齿,但没有人敢把自己架在十字架上接受火刑。 众人哦了一声,实在很佩服汪舜华慧眼如炬了。这几个月儒释道三家联合揭批,各种文章洋洋洒洒,各种谩骂铺天盖地。这洋和尚还是执迷不悟,哪知道今天,两个小小的铁球,就搞定了。 作者的话:感谢@书友(彩云逐月)的9枚刀片,今天双更,请各位亲继续支持,谢谢大家!thanks?(?w?)? 313、论道(下) 只是这样一来,不痛打落水狗实在对不起自己对不起朝廷。 娄谅抢先发难:「天生孔子为万世师表,这是自古以来所没有的。但他尚且不敢以圣人自居,你等怎敢以邪说比拟六经?侮圣欺天,诪张为幻,左道之诛,怎可容于尧舜之世?」 ——老子不爽你很久了,孔孟都不敢自称圣贤,你不仅以圣贤自居,而且号称是一切的主宰,是可忍孰不可忍! 胡居仁也骂道:「迁乔入幽,用夷变夏,此而可忍,孰不可容?」 儒生们开了炮,佛道两家也不会闲着。 道士昌道亨是周思得的高足。他首先排众而出;紧接着,他的师兄弟周道宁、孙道玉、王道弘,以及高僧可从、彻空,以及胡守信也忍不住站出来,发自肺腑、触及灵魂的进行申讨。 ——和尚道士们忍了很久了,干不过儒家也就罢了,谁让人家是正统呢,踏马的怎么还能让西洋和尚抢饭碗,还说自己的祖师爷都在火狱里受苦,当我们没娘的孩子好欺负是吧? 儒生们看和尚道士说的高兴,觉得不能闲着,也纷纷亮出观点。 陈献章当先发难:「祖宗神主不祀,男女混杂无分,丧心乖伦,莫此为甚!」 接着胡居仁、程敏政、李东阳、罗伦、章懋等大儒,无不慷慨陈词,在前日翰林院声讨的基础上,全方位、多角度的深入揭批。 围观的沈周嘆息:「孔子之道如日中天,大西何德何能,敢以夷教乱华,恐怕天下人都不会默而无言。」 一句话:小子,你们犯了众怒! 看下面炒的沸反盈天,齐亲王也出来踩了一脚:「周之猃狁,汉之冒顿,唐之突獗,宋之女真,夷氛虽恶,天下尚知其为夷;蚩尤之雾,陈胜、吴广之狐,黄巾之占风,白莲之诅社,妖祸虽煽,天下尚知其为妖。唯此一邪流,直谓三五不足尊,宣尼不足法,鬼神不足畏,父母不足亲,独彼诳邪为至尊至亲,可畏可谄。况自开闢来,惟我高皇帝扫腥膻、还华夏,可谓功高万古。彼徒竟以夷变夏,岂非千古未闻之大逆哉!」 众人都喝起采来,高唿「殿下英明」。 汪舜华是在一片称颂声中回宫的,接下来痛打落水狗的戏份她不想看。贊玛提欧虽然嚣张跋扈,但明朝何尝不是坐井观天——她之所以能解开这些,并不是自己英明神武,只是接受过后代的教育,站在巨人肩上而已。 所以那些恭维,她受不起,虽然很需要。 当然朝堂上又一番吵闹是免不了的,贊玛提欧诅咒太后,罪当处死——太后念其无知,又万里远来,不谙律法,从宽发落,革职思过;除此之外声音比较一致,就是要求严禁天主等教传播;只是在是否海禁的问题上争论不休,这其实也不算问题。 很快,汪舜华下旨,对外来宗教进行限制,核心有四。一是定性:天主等教属左道,禁止传播,否则一旦拿捕,凌迟处决,以销乱萌;其次,对于已经入教的——土着真的不多,念蠢尔无知,被奸簸弄,误入迷途。从今以后,要改过自新。第三,示禁之后,若再执迷不悛,採访得实,即可捉拿,严厉惩治。如果互相容隐,一体连坐。第四,地方若有教堂妖书,尽行拆毁焚除,不得隐藏,违者该保约并处不贷。 虽然觉得还是不够严厉,但是下面欢唿声还是很明显的,大家都觉得太后英明。——当然这是针对的包括朝鲜在内的传统势力范围;新纳入版图的五个省没有这么搞,而是施行信仰自由——这些地区现在都有宗教信仰,而且长时间密不透风;现在朝廷的人马进驻,当然会带去新的思想,但不可能马上取而代之,毕竟语言这一关就够呛。这时候提倡信仰自由,其实就是鼓励儒释道赶紧去发展业务。可惜内地要进行的给牒考试就只能留待将来了,毕竟他们的教义朝廷还没弄清楚,何况语言都不一样,现学现卖是来不及了;甚至已经提到的十四岁以下,不得进入寺庙和只能在寺庙宣扬以及举行相关活动都没能写到纸面上,毕竟三教合一要从娃娃抓起,儒释道三家还要走出庙门去宣传呢。 前往各省任职的官员已经启程,没关系,发达的邸报系统会告诉他们刚才京城发生了什么;而最新的朝廷密函也会警告他们高度重视相关工作,尤其案件办理的原则——虽然离京的时候集贤院的学士已经说过一次,汪舜华还曾经耳提面命过。 可以说是目前所能做的极限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朝野上下的士大夫、学界、宗教界持续深入批判。 后来,由荣亲王将这些言论和文章编纂成《破邪集》三十卷,公开发行,可以想见当时的盛况。 与此同时,京城茶楼瓦肆又有了新鲜的话题,从宗教之争扯到华夷之别,顺便鄙视了一下蛮夷圣贤的水平,居然比不过天朝的一个女人! 只是贊玛提欧很受打击,虽然出了诏狱,但整天闭门自守,短短半个月老了不止二十岁。同事们都不是圣父,感同身受是绝不可能的;不幸灾乐祸就不错了。 正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在贊玛提欧等人沮丧万分的时候,和尚道士们正在弹冠相庆——原因很简单,经过这么一折腾,不仅太后皇帝,儒生们也感受到佛家道家对于维护社会稳定来说很重要,当生活不顺,是引导百姓报復社会还是顺从忍耐? ——尤其面对虎视眈眈的外敌,要去跟老百姓说「这洋和尚是骗人的,你别相信」,肯定不如洋和尚的吓唬有力道;这次揭批天主,和尚道士是了大力,大家都看到了。尤其在新占领土地上,要想和传统势力一争长短,肯定佛教道教更有优势,尤其那些地区传统是佛家的地盘。 因此,经过讨论,下旨放松对佛家、道家的限制:首先是年龄,男二十以上,女四十以上,本人自愿,且通过朝廷给牒考试,允许出家;其次是录取人数,以前每科佛道各取300人,按说不算少,但实际上,每个府都不能保证有一个!加上年龄偏大,这些年来僧道人数逐年下降,现在规定,给牒考试由各省布政司主持,每省每科不超过300人,通过了就算;其中极其优异送到北京参加考试,作为高级僧官的储备人选;最后是经济上,几大寺观可以免交多少田赋。 ——这还只是针对中原地区的,五省不受年龄、名额的限制,愿意前往这些地方传教的,可以用五省的名额。 真的比较狠了。 当然,对于五省的宗教问题,绝不轻等闲视之,尤其汉昌省的宗教问题,终于引起了朝野上下的重视——现在已经是宣省了,和内地的交流大大增加,必须尽快推进汉化过程,以夏变夷,防止以夷变夏! 孔镛和徐廷章是不够的,还得有真正的大儒。 翰林院学士程敏政出班请缨。当年的见闻一直烙印在他心里,那片辽阔丰饶的土地,李太白的出生地,如今却成这般境况,实在让他心惊。 汪舜华点头:「你是状元出身,虽然常常出京办差,但到底没有地方基层经歷。隔岸观火比不得身临其境,如今到汉昌省任职,一定要克勤克俭,兢兢业业。」 程敏政磕头:「汉昌自古汉唐地,如今故土新归,乃大势所趋,人心所向。臣此去,必将兴文教、崇经术,孝悌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睦,和乡党以息争讼,重农桑以足衣食,尚节俭以惜财用,隆学校以端士习,黜异端以崇正学,讲法律以儆愚顽,明礼让以厚俗风,务本业以定民志,训子弟以禁非为,息诬告以全良善,诫窝逃以免株连,完钱粮以省催科,联保假以弭盗贼,解仇忿以重命身,化民成俗、以开太平。」 汪舜华点头:「好,我等着汉昌省真正道学昌明的那一天。」同时也不忘叮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汉昌和中原失联了这么些年,当地百姓有了自己的文化和信仰,一时转不过弯来,不要着急,多点耐心;当然,那些敢以身试法的,就要让他们知道痛。」 程敏政遵旨,回到翰林院办完交接,回家拜别父母,就带着妻子李莹启程了。 程信拉着儿子的手,很久没有说话。 父子俩都明白,这一别,可能就是生死永诀了。 长亭送别的人中,少了程信的老冤家工部尚书白圭。连年的操劳,让他身体不堪重负,只是事情多,心里总放不下;抱病看了落地实验,回家的路上,永远闭上了眼睛,享年五十六岁;比他更早一点,左侍郎赵荣去世。 左宗正王復改工部尚书,右副都御史徐贯改左侍郎,杭州知府李端为右侍郎。 李端是景泰八年进士,也是徐埕的学生,不仅在水利上有突出成果,而且扶弱锄强、兴利除弊,深得几地百姓称颂,当时民谣「大户见的怕,小户见的喜,再过一二年,家家有余米。」 汪舜华笑道:「若能使天下百姓家家有余米,便是天下太平之日了。」4 314、纪年(附小剧场18) 与此同时,汪舜华想到了另外一件事——纪年。 纪年的方法很多,帝王纪年、岁星纪年和干支纪年等等,但不太方便;尤其现在新纳了朝鲜和汉昌等六省,这些地方都有自己的纪年方式,如果要测定时间,以明朝的《大统歷》纪年也行。 汪舜华很怀念从前的公历纪年,从某年到某年间隔多久一目了然;未来多少年表述也准确无误。 但是要想引入西方的纪年方式,现在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刚刚当众给了人一巴掌说这傢伙是个居心不良的臭流氓,马上转头说这人还有不错的地方要奉若上宾,汪舜华的变脸技术还没这么炉火纯青。 何况,纪年是有极其重要的政治意义的。别说改变纪年方式,就是历书上一个小的标准的调整,那也是大事。 当年景帝就碰到过:《大统歷》最初用的昼夜时刻是南京数值,迁都北京后因为首都地位未定,一直没有修改。北京纬度高于南京,昼夜时间也就不同;尤其北京的冬至日夜晚和夏至日白天时间各比南京长达三刻,已经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 有鑑于此,正统十三年冬,钦天监编造次年历书时,昼夜时刻数值採用了最新的北京实测结果,结果「夏至之昼、冬至之夜,俱书六十一刻,见者皆骇愕,以为振古未有之事。」 景帝倒是没跟汪舜华议论这是不祥之兆,不过听内官说,出去採买的时候听百姓议论「历法是朝廷德政的根基,这次《大统歷》的修改,恐怕会动摇朝廷根基啊。」 因为次年即发生了土木堡之变,包括岳正在内的很多士大夫都将二者修改联繫起来。 果然景帝继位不久,就收到天文生马轼的上书,对改歷一事提出异议。景帝命礼部会官讨论,最终于年底拍板,认为北京观象台位于「尧幽都之地」,其昼夜时刻不能作为时刻制度标准,否定太上皇变更《大统歷》昼夜时刻的做法,将昼夜时刻改回南京旧制。 除了否定老哥的政治需要,很难说跟「祖制不得擅改」的传统观念有关。 纪年如此重要,要想改动必须有过得去的理由。 汪舜华首先想到的是——国土面积太大,朝廷制定的历书不能及时送到,影响百姓的日常生活。 历书只有在皇帝举行完「进歷仪」后才能公开发行。进歷仪是重要的吉礼,几经修改完善,流程繁复,场面恢宏。除了朝参的官员、天文官和礼官,各国朝觐使臣也要参加,站在僧官、道士之后;国子监的太学生也要穿着公服赴奉天门五拜三叩头。此外,还会允许普通士民参加,体现皇恩浩荡。当然随着人员成分的复杂,不仅闹出过在陛前争执、喧竞违礼的新闻,还出现过不少百姓藉机请求昭雪伸冤的突发事件。 但颁历日并不是一定的,最初在冬至前一日,后面十月朔、九月朔来回变,太宗时代改在十一月朔,歷史上直到嘉靖十九年又改为十月朔。 所以改日子,没有祖宗规矩的约束,不过似乎没有必要。 虽然冬月才颁歷,但是每年二月初一,钦天监就造好来岁歷样,进呈御览。获准后,照歷样刊造十五本送礼部,由礼部派人送至南京及各布政司。直隶诸府州历日,为钦天监负责印造;各布政司,则由朝廷预授钦天监历日印,待每年礼部发来歷样,照之刊印,并每本盖上历日印,到颁历日期,才能发放民间。 因此颁歷仪仅仅是个仪式,实际上全国各省早就拿到了,否则两个月根本不能确保送到各地,更别说发到百姓手里——这玩意跟百姓生活紧密相关,大家要根据吉凶宜忌安排行事。 而且不许私印:每本历书的首页除了钦天监的防伪印章,还有声明:「钦天监奏准印造大统历日颁行天下,伪造者依律处斩!有能告捕者,官给赏银五十两,如无本监历日印信,即同私歷」。这还是有法律依据的,《大明律》有「伪造印信历日等」一款:「凡伪造诸衙门印信及历日、符验、夜巡铜牌、茶盐引者,斩!有能告捕者,官给赏银五十两」。 私印历书和伪造官印甚至圣旨同罪,就问你怕不怕! 汪舜华和群臣讨论:「既然已经一统,必须保证朝廷历书能够在各省通行,这是关乎正朔的大事。今年二月初,来年的歷样就已经开始分送各地,包括景泰等省。但是能不能及时拿到、及时颁布还是问题。如果因为风浪等原因不能及时送达怎么办?」 群臣不知道汪太后为什么会提这个问题。钦天监监丞贝琳只得回奏:「从北京到景泰府,需要半年左右,臣估计他们十月能抵达,届时开始翻印,只要加班加点,想来…」 汪舜华很不客气:「正常情况下需要半年,万一风浪太大,或者天气不佳不能出海,耽搁了时间,怎么办?再说,十月到,十一月初一就要颁歷,怕怎么都来不及。」 贝琳显然是计算过:「南方各省,气候风土和内地差别很大,中原地区奉若圭皋的二十四节气那边未必适用;而且语言不通,便是颁发了,恐怕需要的也不多。」 汪舜华道:「那又怎么样?就算是废纸,朝廷也必须在此之前把样歷给他们,否则人家会不会真认为天高皇帝远没人约束?」 ——连样歷都不能准时准点送到,会不会滋生他们的不臣之心? 贝琳退了一步:「可以把进样歷的时间提前到正月。」 汪舜华摇头:「二月初一进样歷,不迟了,能提前多久?再提前也不能提前到正月初一!」 贝琳试探着询问:「以太后的意思?」 汪舜华道:「我在问你的意思。」 贝琳道:「臣无能。」 商辂为他解了围:「要不以后进样歷的时候,就进未来两年的,提前颁给汉昌和南方四省,教他们提前准备就是。」 贝琳道:「商学士之言,极是。」 汪舜华沉吟了一下:「可以。你们还可以把未来五到十年的都推算出来,赐名『万年历』。」 贝琳很高兴:「臣领旨。」 汪舜华道:「你先别急着高兴。有个问题:怎么标註?」 什么怎么标註? 贝琳有点发蒙,商辂想起来了——上次制定建极制钱的发行计划的时候就发现了,涉及到几年几十年后的事,怎么写?谁能保证到时候年号不变?还是改用甲子纪年,谁知道这是这一个甲子还是下一个甲子的? ——万年历的编订也有这个问题,建极二十年可以,建极三十年,现在就写,恐怕有点亏心。 汪舜华道:「我是想着,西方那种纪年方式很有点意思,我们也可以学。以某年为元年,一直往下计算,不受朝代更迭和帝王年号更改的影响。」 群臣对此当然强烈反对:「没有必要!」 这会儿面面相觑:太后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提议?是不是她要为自己篡位做准备? 章纶马上站出来大骂贊玛提欧狼子野心,而且对太后不敬,罪该万死,汪舜华笑道:「又是这话。听蛤蟆叫,就不种庄稼了?这点出息!那贊玛提欧千错万错,有一点我倒挺佩服他的,能够不怕千难万险万里迢迢跑到中原来传教,哪怕对中原一知半解甚至汉语都说不顺熘,小六十的人了,都还能从头学起,这份执着和坚韧,这份诚心和勇气,你们谁有?什么时候我们的儒生和尚道士也能像他一样,跑到欧罗巴甚至更远的地方去传教,那才叫有出息;也别说这个,就是吃到碗里的朝鲜汉昌南方四省,你们能下定决心,以夏变夷,让那里的人民和中原百姓一样永沾圣化同沐天恩,就算是长进了。」 她没有给大家太多的反对机会,而是给出了选择项:「是选择黄帝纪年,还是孔子纪年,或者秦始皇纪年?」 前两者,是以黄帝或者孔子诞生那一年为元年,后者以秦始皇统一中国的年份为元年。 果然,有了选项,大家就顾不上反对,而是做起了选择题。 不出所料,儒生们集体贊成孔子纪年;武将们对此本来不感兴趣,但是看到儒生们这样,于是贊成黄帝纪年——这些年文官们势力急速增长,又在开疆拓土等方面与武将发生了分歧。 本着对头贊成的,我们就要反对的原则,武将们选择了另外一个方案。 但汪舜华反而犹豫了——主要是黄帝出生的时间是不明确的。西晋皇甫谧着《帝王世纪》,专述帝王世系、年代及事迹,里头关于三皇五帝的享国年数算是最权威的。按照这部书的记载,黄帝在位100年,加上以后歷代帝王的在位年数,可以推断黄帝继位距今的时间;但问题在于三皇五帝动辄在位七八十年上百年实在太过于魔幻。 孔子的出生年份同样待考,当然最根本的是文官们一直要求还政,并大力反对开疆拓土,动辄「在萧墙之内也」或者「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来进言,实在让汪舜华心里不舒服。 汪舜华力排众议:「以秦始皇统一中国的年份为元年,用以彰显帝王一统六合的决心和至高无上的威严。」 还要骂秦始皇? 「秦始皇是暴君,可他当年刚刚完成统一,人心不安,形势与今天何其相似乃尔!採用秦历纪年,不仅仅是为了纪念始皇帝的功绩,也是为了以史为鑑:要追求功业,更要抚恤民生,否则即便有祖龙之功,也难得长久。」 但是现在称为秦历纪年显然是不合适的,汪舜华想过公元,但是担心把自己搞晕,只能另外换,夏历已经有这个说法;华歷犯了汪舜华的名讳,现在没什么,估计过些年有人会以此为藉口撺掇皇帝改了;建元、开元、始元、正元都用过了,最后定为「立元」。 群臣还在反对,汪舜华已经拍板:「以秦始皇二十六年,也就是西元前221年为立元元年;之前称为立元前,不设0年。此后,凡事涉及到年份的,都要使用立元纪年。现在及以前的,以原有纪年方式为主,立元纪年为辅;凡规划未来的,需用立元年份。」 「以后赐给汉昌及南方各省的样歷,就编制到未来五年,各地可以提前准备,便是改元,也来得及。」 二月一日之前改元,送到地方只换首页;二月初一以后改元,通知到地方的时候肯定没法换,也就没必要换,以前也是这样,八月改元,历书都在印了,没法换,还这样发呗;当然皇帝亲手赐的肯定要换——建极元年就是这样操作的,除了中央发的,地方全是景泰九年的历书。 本来想着置闰法太麻烦,不如后代的公历简便,还不如依照后代的办法,但到底放弃了——正在使用的《大统歷》基本沿用郭守敬的《授时历》,以365.2425日为一年,精度堪称登峰造极;弄两套系统,反而把大家思维搅乱了,何况一月一日怎么算?秦始皇称帝的那天?哪一天?还是以西方耶稣诞生的日子?不合适吧? 新旧纪年对照表由钦天监负责,註明帝王纪年、干支纪年、岁星纪年以及西元纪年、立元纪年的对应关系。 贝琳领旨,很快奏告:「今年是立元1696年。」 不过《万年历》的编订是个大工程,涉及到大量的运算甚至推算,需要慢慢来。 小剧场: 隐帝:祖宗们,出大事了! 太宗:什么大事?汪氏又作妖了? 太祖:前几天那个白圭扯什么地球、引力还有惯性,把我听的云里雾里,我看他也是云里雾里,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怎么,那个引力常数测出来了?大地真是个球? 隐帝:不是,是汪氏新设了个年号,叫立元,从秦始皇统一开始一直算,到如今1696年。 太宗:好好的加个年号做什么? 隐帝:我看她是为篡位做准备。连纪年方式都换了,以后改国号改元肯定也是水到渠成。 景帝:你…胡说! 太祖:e=(o`w′)ノ 仁宗:好像是疆域太大,怕地方不能及时收到样歷? 太宗:这藉口,你信吗? 景帝:呜~~ 二凤:其实你媳妇帮你整肃内政,开疆拓土,她要做皇帝就做吧,反正年龄也大了,过把瘾而已,早晚还是要传给你儿子的。(好高兴,终于不是独一家了,忍住,不能笑,o(n-n)o~) 于谦:不会,汪太后不会这样做。 野猪:会不会咱们说了不算,要看汪氏怎么做了。(有好戏看了,当年去母留子真是英明,我好棒棒,(#^.^#)) 景帝:(?-?) 祖龙:我很生气,但还是高兴,哈哈哈~ 315、棉花 立元纪年的设立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上下议论汹汹,甚至今年的春夏攻势战果持续扩大也没能让转移话题。 好在很快,江南传来捷报:棉花方格育苗移栽技术试验成功! 棉纺是当下第一大手工业,不仅关乎穿衣,还关乎就业;因此这朵小小的棉花,实实在在的牵扯着国计民生、百姓冷暖。 景泰八年底,汪舜华第一次以执政太后的身份召集群臣,了解当前形势,才知道棉花每亩产量不过20来斤。 那一刻,汪舜华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她上辈子出身农村,在机关工作但参加结对帮扶,各种主要农作物的产量还是大致有数的。棉花产量确实不高,但好歹每亩也有二三百斤,而目前,差不多只有十分之一。 到底是什么原因?是不是只跟品种有关?短期内能不能提高? 户部尚书张凤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风流才子,了解农村生产实际,但要让他说出棉花为什么产量低,他也说不明白,毕竟这些年棉花就是这个产量。 汪舜华决定弄个明白。 她亲自去了皇庄,了解棉花种植的情况。令她颇感意外的是,棉花居然是和小麦一起套种的! 负责人陈义是管理皇庄的老人,前些年在江淮等地都办过差,很熟悉情况,他禀告:「当年太祖皇帝要求农民种棉,只是百姓最看重的还是粮食,因此往往把棉花和小麦套作。这也有个好处,就是田地里全部种棉往往容易生虫,但是和小卖套种,就不容易滋生。」 居然会有这样的事?汪舜华心里琢磨,单一作物大面积种植虽然便于管理,但是给了病虫稳定有规律的环境,容易大面积暴发病虫害,歷史上最有名的就是爱尔兰因为土豆晚疫病引发了大规模的饥荒;所以往往都是几种作物间种,高低错落,形成植物群落,更好地利用土地。 想来棉花和小麦套种,小麦也为虫害起了屏蔽左右。 既然只是间种,产量低一点似乎可以接受;正准备回宫,汪舜华怎么也觉得不对:后代的棉花也是间种的,怎么产量就高出不少? 于是问陈义:「棉花产量这么低,是什么原因?」 陈义苦着脸:「棉花喜温喜光。在江南一带,每年二月中下旬将棉籽直接播种在麦行里。如果遇到大风下雨,麦子倒伏,压在棉苗身上,就容易滋生各种病虫。开花结铃退,棉铃小而少,棉絮质量差,产量低。即便是只种棉花,若是遇上了秋雨,棉桃大量腐烂,收成更低。」 汪舜华眼前一亮:「恐怕不仅仅是这样,棉花是直播的,播种的时候,冬小麦往往已经出土长高。所以棉花难免被麦子欺侮,光照少,水肥也跟不上,自然长势不好;等到小麦收割,又赶上夏季多雨,难以抵御,这才是根本。」 想起以前在农村的时候,包括水稻在内,很多秧苗都是先进行育苗,然后进行移植,这样不仅对土地利用更加高效;而且幼苗相对集中,发芽期及幼苗期便于管理;此外幼苗稍微长大,有了一定的生命力,可以和套种的作物争夺阳光雨露,不止于沦为小可怜。 这种育苗移栽技术是有的。从元代开始,栽培瓜类、茄子、芋、莴苣、芥菜这些蔬菜,都採用育苗移栽。 前些年汪舜华在王府种瓜,瓜苗就是内官从农民那里买的,因此没有多想。她也不知道棉花可不可以育苗移植,什么时候育苗、什么时候移栽更是无从谈起,于是吩咐内官陈义试试。 陈义听太后说的似乎很有道理,马上老老实实的办。 瓜苗育苗,就是採用瓦盆或桶盛粪秽,待其发热,将种子插入,经常浇水,白天置于向阳处,夜里置于灶边,等种子发芽后,种于肥沃的苗床中。适时用稀薄的粪土浇灌,并搭矮棚遮护。待瓜茄苗长到适当大小,带土移栽至本田。 他按照这样的办法培育棉花,不过棉花和瓜苗还是不一样的。毕竟瓜苗一亩地也用不了多少,但棉花需要的苗少了就不行,因此,即便育出来几棵比较精壮的,也完全没有推广的价值。而且棉花种植的时间虽然和瓜类一样都是清明前后,但是育苗的周期似乎并不一致:瓜类作物一般定植前一个月左右就开始播种育苗,但棉花苗那时候虽然已经相当强健,但移栽后往往难以存活;特别是失掉根土的大苗,基本上都没能活下来。 接着各项改革进行,陈义被派到成都办差。长途跋涉,昼夜兼程,年龄也不小了,回京后不久就去世;他的同事李俊接过了他未竟的事业,坚持进行实验,但还是没能成功。 直到建极十年的太皇太后千秋庆典,汪舜华在观看织工绣工纺织刺绣的时候,想起来棉花育苗技术还是没有突破,下令加派人手抓紧研究。 李俊等人还没有成功,建极十五年,四川省潼川州传来消息,秀才温华荣成功研究出了棉花方格育苗移栽技术。 温华荣在成都念书的时候,跟着陈义到蜀王府削藩。闲暇的时候谈论起京城的事,知道太后对棉花育种感兴趣,却一直没有进展。 温华荣家算是个小地主,有些薄田;他读书之余,虽然没有参加耕作,但也不全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常往外头走走看看,知道棉花现蕾到成熟吐絮需要百天左右,四月播种,中秋前后採摘,需水量大,又不能淋雨,确实很要命。 这一想,如果让植株更加健壮,是不是就可以熬过来?只是怎么克服棉花移栽死亡和大规模育苗,确实让人头疼。 这年头都讲究「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温华荣虽有这想法,在成都却没有家底,也不可能放下书本去搞这个实验。直到五年后他父亲去世,回乡守孝,闲来无事的时候又想到了这件事,决定碰碰运气。 他找来当地种田的能手李光清、杨大郎帮忙。经过三年反覆试验发现,棉花与瓜苗不同,不是越大越容易移栽,而是只有一到两片的小苗最容易活,所以移栽的时间不用一个月,半个月到20天左右最好。 与此同时,他们认真研究瓜苗的育苗移栽技术。选择沙壤土地块作苗床,将土壤翻耕碎细,拌上细渣肥,泼上粪水调和;为了方便移栽时整块带土,还抹平划格,再在每个方格播上棉籽,用细土覆盖。寒潮到来,则用麦草稻草覆盖保温。 效果很快出来,棉苗长势很好,每个方格的土壤也结成了土墩,相当于一个钵,却省去了陶钵的费用。育苗技术终于有了大规模推广的可能。 当年,方格育苗移栽棉花不过1亩,居然结出了112斤,被潼川州当成祥瑞报到北京;第二年移栽扩大到10亩,亩产100斤。潼川州知州在棉田里亲自坐镇称量,再次快马报到北京,户部上下都不敢相信——产量提高了三倍,怎么可能! 汪舜华马上派人把这三个人接到北京,让他们指导试种,果然大获成功,20亩试验田,平均亩产达102斤! 汪舜华大喜过望,要求持续扩大试种范围,包括华北、江南、华南在内的广大区域,卫所和官府纷纷动员起来,选择田地试种。 与此同时,他们的家乡人也已经行动起来。建极十六年,潼川州种了660余亩;建极十七年,临近的成都、重庆等府一共种了1500亩,最高亩产达186斤! 而今年江南地区也传来消息,他们採用河泥育苗法,试种的2000亩棉田,棉花长势良好,平均亩产120斤! 除了丰厚的赏赐,温华荣被任命为科学院五等院士,享受正三品待遇,这也是这么些年以来任命的第一位院士;甚至他的两个助手也成为正五品三级研究员。 十年寒窗无所成就,没想到因为棉花种植一夕成为三品高官,状元熬二十年还不一定能达到这地位呢! 这下不仅温华荣蒙了,朝臣也蒙了,纷纷进言,汪舜华看着他们:「能把棉花单产提高三倍,不知道可以直接解决多少人的冷暖问题,又可以给多少人谋生的道路,这难道不是国计民生?难道不值得奖掖?你们如果有谁能够让水稻小麦或者其他各种百姓所需的作物产量翻番,待遇我也可以给!」 朝野上下热切的议论,原来不是只有读书上战场才能出人头地,通过发明各种东西甚至种地也可以一跃龙门,享受三品甚至更高的待遇! 与此同时,朝廷行文各地,要求试种并推广——其实这几年来已经有不少地方闻风而动了;邸报则详细刊登这种技术的要点,指导各省府县推广。 虽然有人担心「谷贱伤农」再次上演,但汪舜华真的高兴:棉花的亩产提升了,棉纺的技术也提高了,棉纺织业的春天就真的要来了。 316、靖海 对于汪舜华来说,还有件值得高兴的就是开展靖海行动,彻底扫清了为患东南沿海多年的倭寇。 为了这一天,汪舜华已经等待得太久。 事实上,早在建极三年,朝廷就已经进行了针对倭寇的军事行动。当时主要是为了给对外开放扫清障碍、肃清航道。 当时战果丰硕,但很快,倭患再起,而且愈演愈烈。 一些奸商和士绅为了抵制朝廷改革,和倭寇勾结,袭击城池,甚至杀戮居民,妄图迫使太后重新闭关锁国进而终结一切改革。 内外勾结,而且是和倭寇勾结,朝野上下自然同仇敌忾,汪舜华更不用说,很大方的将涉案人员全部处斩。 然而这仍然不能阻碍倭寇的猖獗,原因很简单:海关开放了,但是关税实在太高,高到商人们肉痛。因此在最初的兴奋劲头之后,大家就想着怎么逃税了。广州走私案不是个案,日子久了,当初的廉政教育再怎么醍醐灌顶都可能被消磨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在金钱面前守住的。 这些想偷逃税款、想打劫来往商船甚至就是想整点新闻逼迫朝廷重新禁海以便继续垄断的各色人等,在辽阔的海面上纵横驰骋,与明朝水师斗智斗勇,劫掠商船甚至打劫各国朝贡使臣。 汪舜华自然震怒,下令採取措施,彻底盪清倭寇。 没那么容易。 歷史上的倭寇长期存在,有多方面的原因。日本进入南北朝分裂时期后,封建诸侯割据,互相攻战。在战争中失败的一些南朝封建主,组织武士、商人和浪人到中国沿海地区进行武装走私和抢劫烧杀;明朝建立后,张士诚等南方残余势力以及沿海走私商与日本海贼合作,以日本岛屿为基地,在中国和朝鲜沿海进行侵扰。 有鑑于此,明朝开始实行长期的海禁政策,严禁私人海外贸易。 导师的那句话怎么说的:「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骯脏的东西。」 外贸巨大的利润,足以让一切资本铤而走险乃至践踏一切法律。 也因此,建极三年以来外贸走私极为猖獗,而且愈演愈烈。 天南地北各行业的商人们纠集到一起,互相纵容包庇,只为了少交一点税款,多得一点利润。 为患海域的盗匪,除了日本浪人,更多的是本国的走私商人和海盗,甚至包括官员乃至勛贵——他们得了好处,自然要帮助遮掩;甚至有胆大的面对不肯妥协的粮食商人,还会主动出击,威胁他们给好处。 正是因为有这些保护伞撑着,倭寇们十分猖獗,不仅在外海为盗,甚至敢侵扰州府,更有甚者,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沿海港口城市出现,而一些百姓则争相将孩子送到船上。 广州海关的问题暴露后,朝廷加大了对海关的管理力度,但这不可能从根本解决问题。 好在转机终于还是到来了——去年,黔国公沐琮南征,为了得到当地华商的支持,允许纳入版图后免除海关关税。 今年正月,朝廷正式颁布法令,取消内地各省往来新省的关税。 明朝毕竟是农业社会,而且经歷过多年的禁海,商船跑的再快再远,景泰省就已经是极限,更远的地方还有待进一步的开拓;因此可以说,目前商人们能到的地方,基本都在免税范围内。 既然关税免徵,那么以前孜孜追求的逃税也就完全没有必要——虽然进出港口还是要缴纳一笔手续费,但实在微不足道,不值得冒身家性命的危险。 商人们重新选择堂堂正正的出海做生意,甚至曾经加入过倭寇的也金盆洗手。 对此,朝廷的态度是——没有态度。 朝臣们在朝堂上吵成一团,汪舜华没有表态,原因很简单——如果说严格查处,绝不漏网,那么商人们必然惊慌失措,重新组织起来偷税漏税甚至沦为海盗;但如果公然说既往不咎,肯定会形成破窗效应,以后大家都群起效仿,看着高税率就躲甚至公然抗税,然后逼着朝廷出政策降低税率。 所以以前的事,只要不是太严重,或者被人挖出来,朝廷就当不知道;但一旦被举报,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大部分的商人消停了,但总还有不愿意消停的——千里万里风浪滔滔倒卖点东西实在太辛苦,就守在这里打劫一下就能获取巨额财富不好吗? 打这个主意的人叫汪澄,世代为商。开始还是做外贸商人,从国内倒腾些茶叶丝绸,再在海外买些珍珠珊瑚捎带点粮食回来;但是外贸利润太惊人,关税税率也太惊人,他不满意了,纠集同乡以及福建、浙江等地和日本浪人组成走私团队。为了逃避朝廷的追查,他们以宁波外海的双屿港为基地,但他还不是主要的大老闆,当时的大老闆是王麻子、李鬍子。 建极六年,双屿港的走私商和海盗兵部侍郎李震率领军队剿灭。王麻子、李鬍子等人被擒杀,汪澄便自立为船主,以金塘岛马迹山为据点,收拢海商、海盗残部。 当然,朝廷缉捕力度很大,一味地抵抗并不是办法,还是要想办法——一边跟朝廷表忠心,正大光明做生意;一边壮大自己的力量,仍旧做杀人越货的买卖。海域这么宽广,风浪这么大,偶尔翻个船淹死个人不算大事,对吧? 于是汪澄主动配合官军,消灭了海盗赵七、孙九,吞併了在浙江活动的福建海盗首领吴仁,逐渐确立了自己海上霸主地位。 狡兔三窟。敢这样见不得人的勾当,总是要留够后路的。为了避免被朝廷抓住,汪澄把基地设在日本福江岛;他带来的坚船利炮和滚滚财源,自然也得到了日本人的尊重。 当时他手下有几大船队,包括浙江人陈海峰、许元亮,安徽人张惟学、福建人顾宗满。 但是盗匪有组织有纪律,那就不叫盗匪了。 福建的陈显、文俊、林川、沈达,广东的何亚等,以及汪澄的部下徐洋等,四处劫掠过往客商,甚至带着倭寇袭击内地。 军改相继完成后,明朝国防力量大幅增强,其中一些人被剿灭,一些人投奔了实力最强的汪澄。 朝廷也因此知道了汪澄的底细。 但是朝廷没有立刻动手。因为这些海盗太狡猾,来去如风的,朝廷不好收拾;还不如让他们聚到一起,围而歼之。 汪澄的势力在短期内迅速扩张,但随着关税的取消,泡沫迅速破灭。 大量的海盗被招抚,其中相当多的水手被招入朝廷水师,派往南洋执行任务;一些首领则被分拨到各地水师衙门。 别人都可以放过,但汪澄作为首恶,是决不能放过的;何况,有太多的人,急切的拿着汪澄的脑袋去给朝廷表功;也有太多的人,急切的剷除汪澄,让他永远的闭嘴;更多的商人,深切痛恨这群盗匪——现在大家都想好好做生意过日子了,这种劫匪谁会喜欢? 在这种情势下,八月初六,朝廷派遣新宁伯谭祐率领指挥使戚谏等三万水师,对沿海进行彻底的清剿。 有熟悉的商人做内应,预先将汪澄船队带进包围圈。没有任何意外,在隆隆的炮火中,倭船灰飞烟灭,倭寇沉尸大海。 但这仅仅是一部分。汪澄知道风云变幻,朝廷又搞了这样打的阵仗,行事很是小心。此次派人出击,也是为了试探朝廷。 如今猜测被证实,再去劫掠不过是送死,老老实实做生意也不行,已经在朝廷那里挂了号。 那就再等等,过几年朝廷气消了,汪太后也还政了,再打点一下,估计还有搞头。 于是汪澄把伸出去的拳头缩了回来,专心在日本经营,不仅福江岛,甚至邻近的久贺、奈留、若松和中通诸岛也成为他的势力范围。 但是他低估了汪舜华和朝野上下的决心。 前些年倭寇猖獗,没少祸害官军和沿海地区,现在报仇的时候到了。 按照俘虏的指引,新宁伯谭祐亲自率师追击到福江岛。汪澄率部还击,然而在明朝强大的火力面前根本无济于事。甚至明明还有五六里的路程,火龙出水就已经从天而降,炸出朵朵烟花。 那一刻,汪澄想到了曹丞相,想到了陈友谅。 但是没办法,朝廷没有留给他怀古伤今的时间,只能带着家小心腹赶紧跑。 他在前面跑,戚谏在后面追。 长期在海上漂是不行的,还得上岸。福江岛汪澄经营多年,熟悉环境,便于藏匿;但是戚谏不放弃。 他找到当地官员,要求他们说出汪澄的下落。 当地官员和汪澄互相勾结多年,怎么敢供出他来,万一连自己的事一起捅出来怎么办? 这条路走不通,那就找土着。 能够做到一方霸主,再怎么穷凶极恶,面子上也还过得去。汪澄也是如此。虽然在海上打劫,但是对身边人还算不错,对根据地周围的百姓也还可以,公平交易,从不搞欺男霸女那一套;甚至此前为祸地方的武士浪人都被他收拾了,因此当地人对他的印象还不坏,尤其对比明朝的炮火连天,汪澄反而像个斯文人,因此当地人怎么也不肯说出他的下落。 这激怒了戚谏。 果然都是一伙的! 既然不肯说,那就不用说了。斩杀几个不听话的官员百姓,又拿家眷要挟,总算有人肯带路了;结果把人带进埋伏圈,人没抓到,折损一队官军。 戚谏大怒。但他还有理智,汪澄在此经营多年,根基深厚,不能强攻,只能智取。 于是他带人收敛了战友的遗骸,痛哭一场,率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土着们兴高采烈的去跟汪澄报告,汪澄却预感到大事不对——按照官军的尿性,受到这样的打击,是一定要报仇雪恨找回场子的,怎么可能就退了? 他当即准备跑路。 然而来不及了,土着们再小心,也比不过经过专业培训的侦查人员的耳目。 汪澄刚收拾好逃出来,戚谏也就率领兵马到了。 双方混战一场,明朝吃亏不小,汪澄同样损失惨重。 然而事到如今,都不可能回头了。 这场关乎生死的决战,持续了整整一天,明朝以伤亡过千的代价,赢得了最后的胜利,汪澄自杀,家眷心腹被俘,他们的部下和日本武士和浪人留下的尸体布满了整条道路。 汪舜华在十月底得到了战报,悲喜莫名。 群臣很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捷报,太后为什么泪流满面。 难道是因为伤亡比较大? ——整场战役,损失超过两千人,相当于去年征服景泰省的损失人数。 商辂只能出班进谏:「死者已矣,太后不必过于伤感。」 汪舜华哽咽着:「你们不懂。」??? 那你倒是说啊! 汪舜华当然不可能说,只是去了一个地方。 卢沟桥。 卢沟桥静静地矗立在永定河上,红日初升,朝霞元光,清风徐来,水面荡漾,堪称绝美。 汪舜华踏上石桥,摸着石狮子,潸然泪下。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群臣实在看不懂汪太后什么意思。 难道人老了,就学会了伤感? 然而感慨过后,就要处理相关问题了。 汪澄已死,仍下旨枭首,传首九边,以儆效尤。 牺牲的将士要抚恤,有功的将士要奖赏。 新宁伯谭祐进侯爵,戚谏升一品都督。 谭祐也是个奇人。他字元助,别号云溪,滁州清流县人。曾祖父谭渊,跟随太宗靖难,殁于夹河之战,追封崇安侯,谥壮节;父亲谭璟奉命守浙,景泰二年卒于官。当时谭祐才六岁,被接进宫里抚养。 谭祐歷史上娶了安远侯柳溥的女儿,这回娶了汪舜华的表妹周秀容;汪舜华见过秀容,温柔娴静,知书识礼,是一对儿。 谭祐在歷史上功绩并不显赫,但享年八十,从景泰到嘉靖,歷经六朝,也算人瑞;这会多次参加北方战事,战功还不错。 然后就是其他俘虏的处理,与北方不一样。 汉昌等省和中原山水相连,如今又已经纳入版图,算是人民内部矛盾,可以内部处理;日本国与明朝限山隔海,千里迢迢跑过来打劫,甚至杀人放火,这种国际主义精神病是绝对的敌我矛盾,必须严肃处理。 除了汪澄等首恶,还有相当部分沾染明朝人民鲜血的海盗被处以极刑;余下的,发各水师衙门使用,主要是朝廷真的很缺船员,尤其是汪舜华想出海,需要经验丰富的船员,这些海盗虽然无恶不作,但是都是风里浪里跑过来的,比一般的海员有能力。此外,就是派遣杨一清去日本国严厉申斥,好好算算从开国以来倭寇袭扰沿海这笔帐。 与此同时,命南阳伯叶思贤率领朝鲜水师南下,登陆日本,占领小国石见。11 317、安南(上) 终于成功转移了朝野上下的注意力,重新树立了自己的形象和威望,汪舜华对此很是满意;忙完这些,还得投入新的工作。 今年事情很多,五省的事情还没忙完,海上闹腾了一场,接着南边战事又起,确切的说已经闹腾了很久,现在终于腾出手来。 这次战争的发源点是老地方,安南。 明朝和安南的歷史积怨,由来已久。 不说过往的恩恩怨怨,自从建极三年黎灏继位以来,尤其知道明朝现在是寡妇当家,内部闹成一团以来,他加快了扩张的步伐,西南边境屡次告警。 早在建极十一年,他聚兵千余,占据广西凭祥等地;当时汪舜华忙着对付东北,但驻守广西的韩雍不是吃素的,他命令属下整兵防御,安南毕竟人不多,寡不敌众,退了出来;汪舜华又派人警告了一番;但黎灏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现在明朝重视海外贸易,黎灏纵容百姓甚至让军队驾使大船,越过海面,偷捞珠池,劫掠客货,让来往商船叫苦不迭。 汪舜华派人宣旨,要求他管束部下,他却回覆:「未能查获结果,唯望朝廷俯赐恩怜。」 好嘛,敬酒不吃吃罚酒。明朝当政的太后汪舜华、首辅于谦和兵部尚书程信,都是铁桿鹰派。因此,建极十二年,汪舜华招韩雍回朝,面授机宜:「不听话就打,打服为止。」 于是,明朝最先进的战船追着越南双桅大船,炮火轰沉不算,直接追到安南港口,大炮轰塌了城墙。 这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但面子上的工作还要做。 黎灏在海上没有占到便宜,把目光瞄准了广西的上冻岗陇委、龙州等地。命士兵假扮百姓,霸占土地。 当时太皇太后刚去世,国丧期间不能动手,汪舜华于是派员到广西边境处理土地纠纷,履勘明白,设二界址,永为边守;但黎灏叫嚷着:「广西会勘官何多!我尺山寸河岂宜抛弃!」 知道驻守两广的韩雍不好对付,他把魔爪伸向了云南。镇守云南的沐琮是汪太后的女婿,听说是明朝天才将领,鬼知道有几分真假,黄毛小儿,牙都没长齐;但是汪太后的亲生女儿在昆明,如果能俘虏她,估计就算割地赔款,汪太后也得认。 于是,从建极十三年底开始,越方在云南边境以「军民啸取窃掠」为词,徵调夷兵万众越境,攻扰边寨,惊散居民。 此时,国内改革已经基本到位,但是还需养精蓄锐;于是一边让黎灏不许辄调夷兵,越境侵扰,惊疑良民;一边下令云南、广东、广西等地加强边备,各守境土,以备不虞。 黎灏能听进去才叫见鬼! 但明朝对越南来说,毕竟是泰山压顶的存在。没有十足的把握,黎灏并不敢彻底撕破脸,因此,他准备找几个倒霉蛋练手,顺便试探汪太后的底线。 占城就这样成了黎灏的目标。 当然,占城和安南的恩怨同样由来已久。 后代越南国家境内,在明朝时有两个独立王国,北为安南,中南部为占城。占城自秦汉至明清,一直为天朝属国,明太祖将占城列为不征之国。 早在建极十年,占城王盘罗茶全遣使入明,投诉安南国侵扰勒索本国的事。汪舜华同意了他的请求,遣使安抚,设立界碑,以免侵犯,同时要求他谨守礼法,保固境土。三年后,黎灏要求占城向其朝贡,但占人不从。 此后,越占关系日益紧张。建极十二年三月,占城出军进攻后黎朝治下的化州。黎灏向明廷申诉,汪舜华表面安抚,其实冷眼旁观,越占的交战一触即发。次年八月,占城王盘罗茶全亲率水步象马十万攻化州,化州告急。然而占城内闹,茶全为人凶暴淫政,黎灏看准这一点,徵集军队二十六万人,亲征占城。次年正月,进入占城边境,其后节节胜利,三月初一日,攻破占城国都阇盘,生擒国王盘罗茶全而回。 当占城被攻破后,该国将领斋亚麻弗庵在宾童龙(即藩笼)自立为王,向后黎朝入贡。此外,黎灏把所得的阇盘、大占、古垒等占城故地,设置广南道以作统治,辖三府九县,选当地十五岁以上聪明好学者,录取为生徒,教以礼义。盘罗茶全之弟盘罗茶逃入山中,派人到明朝要求册封为王。黎灏得悉后旋即派兵,擒获茶悦。汪舜华下旨黎灏归还占城故地,但黎灏不从。 建极十五年,黎灏占领了占城,此时他并不知道,汪太后已经抑制不住杀心;而正在滇池畔陪抱着闺女陪老娘老婆赏春的沐琮,得到消息,则把女儿出云交给永宁长公主,即兴拔剑为老娘老婆起舞。 但要征讨安南,汪舜华的决心还是没有下定,毕竟当时西北战事正紧;何况次年又是皇帝大婚。 但黎灏并没有收手,次年入侵明朝南部广东、广西、云南,被当地守兵一通狠揍,不得不重新勘定边境。 次年初,明朝西北、西南两地同时进行了大规模军事行动,尤其沐琮身率大军征讨三宣六慰,让黎灏警惕之余心生窃喜:「真是天助我也。明朝对三宣六慰用兵,肯定会陷入这片崇山峻岭,大败而归。届时边防空虚,我就可以趁虚而入。」 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听说明朝这些年不消停,但刚刚被一通狠揍,黎灏并不敢掉以轻心,于是决定先搞定占城,然后伺机而动:如果明朝大败而归,就趁机拿下云南、广西;如果明朝没有大败,经歷一场恶战,怕也经不起大的消耗,只能承认既定事实。 ——占城已经灭亡,但还有残余势力,以及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现在黎灏就派出军队进行征剿。 建极十七年三月,李定遣使,要求以承认占城为安南领土为条件,借道湄公河;黎灏同意,这才有了大军越洋抢占暹罗。 当李定的大军远去,黎灏终于露出笑容:大越的机会来了!——明朝真的疯了,居然几个方向同时开战! 计算着时间,估计李定已经深陷战争泥淖难以抽身,中秋后看天气放晴,黎灏率兵九万出征。 寮国和八百大甸军民宣慰使司都已经被明朝占领,攻打云南恐怕腹背受敌,于是黎灏选择对广西下手。 等的就是你! 韩雍简直想笑,驻守广西这么些年,大藤峡平定了,各种想闹事的平定了,土改军改都完成了,现在境内一片太平,将士们枕戈待旦,只想建功立业,可是让你送上门来。 考虑到安南毕竟劳师远征,韩雍选择坚守不出。 广西多山,地势险要,黎灏一时没有办法;正犹豫的时候,没想到灾难从天而降:按说已经过了雨季,哪知道居然遭遇了罕见的冬雨。虽然没有电闪雷鸣,但暴雨如注,来势极为兇勐,山洪裹挟着泥石滚滚而下,让很多睡梦中的士兵来不及反应,损失数千。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李定极力避免的,偏偏就让黎灏赶上了。 暴雨对处于防卫的明朝军队影响不大,但对越军构成丧命要素。 这年头没有高速公路,铁路更是不要想,暴雨过后,道路湿滑难行,因此后勤补给相当困难。 当然,冬天不是夏天,冬雨再厉害,也是一阵子;暴雨过后,抢通就行了;偏偏这一年冷空气实在太厉害,暴雨之后是持续不断的小雨,气温明显比往常偏低;尤其驻扎在密林中的安南军队,因为后勤难以供给,不得不争夺稻谷果腹,甚至靠野菜和野兽充飢。持续不断地阴雨天气,使得士兵相继染上了伤寒、疟疾、痢疾、霍乱、流感等疾病;尤其几种疾病具有传染性,反覆交叉感染,导致全军上下相继染病,有人甚至布满溃疡脓疮,穿戴湿透了的衣服躺着任随蚂蚁吸食。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铁军,战斗力和作战毅力都不可避免的受到影响。 安南军队不是铁军;此前几次对明朝军事行动失败,本能的存在畏惧心理;兼之明朝始终是大国,得胜还好,输了总是容易心生自不量力没事找事的怨谤。 很快,军队士气沦丧,甚至士兵相继逃亡,黎灏无奈,只能选择退兵。 以他的实力,当然可以随时发起一场战争;但註定不能决定什么时候能终结一场战争。 知道黎灏终于退军,韩雍马上派军出击。 他知道黎灏不是等闲之辈,吩咐部将袭扰一番,让其安心撤兵;然后大军追杀。 果然,几乎不费力的杀退明朝追兵,黎灏放下心来,星夜撤兵。 然后,他碰到了韩雍亲自率领的大军。 地雷这种装置明朝有,而且已经发展到相当的水平,尤其近些年来进展相当迅速,但是安南军队却没有;尤其现在匆忙撤兵,根本没有时间布置陷阱,反而疏通了道路,当然炸毁了桥樑之类的是免不了的;好在官军并没有吃苦,士气旺盛,因此一路砍杀,全歼入侵军马,黎灏仅率贴身精锐趁夜逃脱。 这时候天也放晴了,然而韩雍紧追不捨,亲率大军全力紧追不捨。 黎灏不知道,早在李定借道,韩雍就上疏朝廷:「黎灏久有不臣之心,此番见我大军出征,必有图谋,朝廷宜早定大计。」 汪舜华下了密诏:「如果黎灏率大军来犯,可相机行事,成就千秋功业。」也就是说不仅要歼灭来犯之敌,如果还有余力,也可以打过去。 但能打到什么程度,汪舜华说不好,当时朝廷的注意力在西北和南方。 而今该是韩雍大放异彩的时候。 韩雍挥师南下。安南地形复杂不错,但韩雍镇守广西多年,士兵也多是土着,自然不会被吓到;加上火炮有的是,轰隆隆就开过去了。 黎灏其实是安南歷史上一位比较有作为的君主,他改革中央及地方官制、科举、地方建置、颁行法典,致力调理农务,改善经济生产,编撰《大越史记全书》,而且大力开疆拓土,被追封为圣祖。 但是在明朝的精兵强将面前,实在不够看。 建极十七年腊月,慈廉州陷落,官军随后攻破喝门江,攻克广威州孔目栅。黎灏身率大军乘船落荒而逃,韩雍命人伐木造船,紧追不捨,今年初在咸子关相遇。当时安南军队有战船千余艘,保卫江东南岸。韩雍亲自率部乘船,乘风纵火,擒获敌军首领百余人,将其船只全部夺取。 韩雍追到太平海口。当时黎灏已经率心腹狂奔而去,留下将领阮锦添率三百艘船迎战,被韩雍用大炮轰沉。安南大败,于是步骑兵先出发,韩雍率领舟师随后进军,从黄江到神投海,并在那里与安南精锐相遇。 当时安南有船只六百余艘,分为三队。韩雍命用重炮冲击其中坚,安南退却,其舰船左右队齐进,明军万炮齐发,声音震天,敌军纷纷败逃,擒获首领七十五人。韩雍进到乂安府扎营,敌军将领不断来降。 韩雍在清化分路进入磊江。 四月,韩雍在爱子江与安南交战。安南驱象在前而进,韩雍告诫士卒,第一炮射落象奴,第二炮射象鼻。大象因此回头奔走,践踏自己的部队。随后乘势进兵,矢落如雨,安南大败。擒获其首领六十七人,追至爱母江,将敌军全部招降。 五月初,韩雍进到政平州。听说安南屯聚在暹蛮、昆蒲等地栏栅中,遂引兵前往。途中要经过悬崖之侧的小径,骑马无法前进;而且守备极为森严。此时南方已经入夏,酷热多雨,韩雍与将校乘着雨夜徒步行走在山箐间,到夜间四鼓时抵达了陈军营所,将其将领全部擒获。黎灏父子乘乱只身南逃。 此后,韩雍进兵颇为顺遂;开始还有部分安南民众自发组织前来袭扰,被韩雍毫不留情诛杀;但随后安南惨败,大军军纪严明,因此一路平推,直到中部的海云岭。而此时,刚刚臣服的斋亚麻弗庵也落井下石,起兵接应。 时势造英雄,英雄未必能够造就时势,至少黎灏不是能够改天换地的那一类英雄。于是在前后夹击的阻击下,打得很艰难。 然而,韩雍同样不容易。 海云岭是越南主要山脉长山的支脉,上面是海云关。 长山在这里直逼大海,将沿海平原在此切断,必须翻过此山才能北上或南下,这是天然的分界线。因岭上经常白云缭绕,与蓝天沧海浑如一体,故名海云岭。岭上翠竹成林,树木葱笼;山顶自古就设有关口,叫海云关。 已经穷途末路,要么背水一战,要么屈膝求和。黎灏既然是有为之君,自然很懂得能屈能伸的道理,派人去向韩雍求和。韩雍倒是很客气:「求和?我可做不了主,得朝廷说了算。」 那就各退一步,等候朝廷消息;正好雨季,实在不宜动兵。于是大家各退一步,停兵备战。 然而,还没等到朝廷的旨意,在七月初,韩雍派人冒着大雨,趁夜翻上了海云岭,杀死了守军,放大军入关——海云岭海拔470米,在见怪山川雄奇的韩雍眼中,实在不是个事。 仓促起身准备逃走的黎灏被明军捉住,只得破口大骂:「竖子无信!」 韩雍大笑:「兵不厌诈!你无视和约,屡犯边庭,难道就言而有信了吗?」 黎灏只得低头。 此一战,黎灏妻子及心腹重臣尽数被擒,旋即押送北京。 与此同时,韩雍并没有停留。南边是占城的土地,但是占城已经亡国;他以扫平安南守军的藉口直接进军,一路所向披靡;同时,得到朝廷旨意的南海巡检司也积极接应,封锁海域,抢滩登陆,协同作战。十月初五,拿下了升华府思州县,这里是安南最南端,这也意味着,曾经设立的交趾布政司的全部土地,已经尽在脚下。 从宣德三年,到如今,48年。 318、安南(中) 安南的战事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朝廷里却悲喜两重天。 九月初八日,世宗幼女永康长公主下嫁魏国公徐俌。 永康长公主是世宗遗腹女,汪太后亲生,皇帝胞妹,魏国公也是世家第一流,婚礼自然极其盛大。 远在昆明的永宁长公主也带着女儿和婆婆回京,参加妹妹的婚礼。 汪舜华四年没见女儿,自然是感慨万千,抱着外孙女儿捨不得放下。 永宁长公主还进献了自己撰写并编排的戏剧《孔雀胆》,汪舜华想到郭大师曾经有过同样题材的故事,一问,还真的是同一个原型。 因为这在云南尤其昆明是一个妇孺皆知的故事。简单来说,元末明玉珍率领红巾军逼进昆明,梁王向大理总管段功求援,退敌后把女儿阿盖许配给他。阿盖美丽多情,被称为「押不芦花」,意思是能够起死回生的美丽仙草。段功因此恋居昆明,在原配高氏催促下才回大理;却又思念阿盖,不顾部下阻拦又回到昆明。梁王怀疑段功有併吞云南全境的野心,于是命阿盖用剧毒孔雀胆将其毒杀。阿盖不忍,反将真相告知段功。但段功仍被梁王派人刺杀,阿盖投水殉情而死。 永宁长公主到昆明后不久,听说了这个故事,感嘆不已;她在北京多年,深受感染,因此写下了这齣戏。当然作为公主,写的对象又是前朝公主,还是要注意政治引导性的,因此梁王必须兇狠残暴,段功必须刚愎自用,明玉珍同样残暴不仁,这样十几年后沐英率领大军官军入主云南就顺理成章了,这似乎也符合歷史事实。 《孔雀胆》一经上演,轰动京华,经久不衰。 汪舜华在心里默默吐槽:王子公主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偏偏被昏君奸臣逼迫双双惨死,确实够悽美;但是元配高氏何尝不是美丽聪慧的多情女子?那阕《玉娇枝》真是如泣如诉,感人肺腑,结果呢?段功只记得新人颜如玉,连和岳家的世仇都忘了。 痴心女子负心汉,古来不变! 永宁长公主显然想到别处:「这梁王嫉贤妒能,不能容物,合该他后面再次被困,欲再投大理避难时,遭到拒绝。」 永安长公主笑道:「段功倒是有个好儿子。可惜贤妻孝子都救不了他。」 永康长公主啧了一声:「阿盖真傻。段功有什么好,明明有原配还要招惹公主,好心劝他还不听,这种蠢人,真不知阿盖瞧上他什么。」 汪舜华在心里加了一句:居然能得这样有情有义的两位才女为妻,他家坟上是起火了吧? 皇帝咳了一声:「这段功不但色令智昏,而且刚愎自用,遂招大祸;梁王年老昏庸,轻信谗言,促成此恨。他们互相兼併,却成就了沐国公的功业,这也是冥冥中的天意,该由我大明坐稳江山。」 汪舜华心说你真能扯,面上还是微笑:「是啊,梁王和段家本是各霸一方,他们鹬蚌相争,最后渔翁得利;我们也要以史为鑑,同心同德,才能兴国安邦;否则自己先乱起来,别说南方的土司、邦国想要争霸,眼前北方恐怕也虎视眈眈。那时候可不是什么悽美的爱情故事,而是千古遗恨了。」 皇帝到底挤出一个笑:「母后说的极是。」 皇帝亲自主持了妹妹的婚礼,并率皇后嫔御奉太后送到奉先门,看她升辇;而后亲王勛贵文武送新人到魏国公府。 永康长公主的嫁妆和姐姐们一样,母后给的体己也差不多——永康是幼女,自来深得母亲和哥哥姐姐们疼爱;但是永安是长女,翁父战死;永宁远嫁,丈夫同样早孤;因此真不好说谁比谁好一点。 倒是三个亲哥都结婚了,嫂子们也是一起长大的,因此感情深厚,都给了不少添妆。 宗室已经完成搬迁工作,因此阵仗着实不小。睿亲王泰堪去世,世子阳铸还在守孝;礼亲王公锡等十七位亲王一起送嫁,不能说旷古绝今,也是绝无仅有;后面的宗室重臣,但凡能走动的,都来刷了一遍脸。 徐俌今年已经二十六岁,英气勃发,管着中军都督府。看着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看着两人眉目间流淌的情谊,汪舜华吩咐了几句,忍不住潸然泪下,去给先帝上香,也格外真诚。 孩子们都已经成家立业,皇帝没有嫡子,但有了儿子,她也就没有了任何后顾之忧。 只是,身上的担子还是不能放下。 永康长公主回门当日,黔国公太夫人梅妙灯永远闭上了眼睛,享年四十五岁。 事实上,梅夫人这些年培养儿子,费尽心力;身体早已不好,尤其此次入京,舟车劳顿,已经病重多时。只是永康长公主出阁在即,不能出意外,全靠太医妙手吊命。 永宁长公主大哭了一场,她不知道,婆婆其实比歷史上多活了一个半月。 梅夫人的后事极是隆重。沐琮在景泰省,肯定赶不回来了;沐家在北京也没什么近支。永宁长公主作为儿媳主持了后事,当然汪舜华还派了心腹内官协助,并亲自率领皇帝宗室勛贵文武前往拜祭。 沐家与皇家渊源深厚,沐琮又立下大功,倒是没人说三道四。 按照梅夫人的遗愿,要将她与亡夫沐斌合葬于南京沐家祖坟;汪舜华命南京工部操办;同时,命倪谦撰写行状、章纶撰写神道碑、商辂撰写墓志铭;襄亲王篆盖。 梅妙灯二十一岁守寡,蓬首垢面,称未亡人,抚育儿子。她性格严厉,治家谨肃,家中凡事井井有条。沐琮懂事以后,朝夕督使向学,勉之以忠孝,教之以公勤;永宁进门之后,婆媳亲密无间,汪舜华对她很是尊重。 同辈的人去了一个,汪舜华心里真的很堵。 下元节,顺亲王琼炟薨,享年六十四岁,在位四十七年。汪舜华辍朝三日,追谥宪王。顺亲王今年以来身体很不好,汪舜华命太医轮流前往诊治,还让礼亲王前往诊视,到底是无力回天。 大家都不知道,顺亲王其实比歷史上多坚持了三个月。 有留恋,也有憋屈。 顺亲王有六个儿子,嫡长子芝壐未婚早亡,追封悼简世子;嫡二子芝址封世子;四个庶子,芝垝封三城王、芝坦封新城王,五子芝垠、六子芝土瓦生母都是侍妾,不得封。 顺亲王虽然早年骄奢,但毕竟是锦绣丛中长大的,没有经歷过大的阵仗,被申斥过也就老实了。当年改革,很多老实不老实的亲王都起来闹事,他都老实呆着。他没有和亲王的才学,礼亲王、襄亲王的贤德,瑞亲王的灵秀,但汪舜华对他也很尊重。 顺亲王的几个儿子,都相当聪明好学,在宗室子弟中堪称出类拔萃;尤其世子芝址才学出众,孝悌谦让,卓有声誉。 只是芝址虽然有了四个儿子,但都是庶出,郡王可以展望,王位是真的保不住了。 顺亲王的后事很是隆重。 刚办完顺亲王的后事,襄亲王站出来,辞职。 襄亲王生于太宗永乐四年,十九岁封王,二十四岁就藩,今年已经七十。按照规矩,官员年满七十岁致仕。 宗人府的事情很多,而且相当敏感,这些年襄亲王劳心劳力、协调各方,宗室宁谧,后方宴然,着实辛苦。 因此,汪舜华劝留了一番,也就准了。 襄亲王回家安享晚年,宗人府的工作还是要有人主持。 和亲王在主持《永乐大典》的重录,端亲王仍旧忙碌于医药事业。 剩下的三位世袭亲王,礼亲王、嘉亲王、齐亲王,谁更合适? 没那么麻烦,真的。 不管是汪舜华还是皇帝,甚至文武官员,都只有一个选项:齐亲王。 汪舜华的幼子,皇帝的亲弟弟。 礼亲王也推荐了齐亲王,理由是他聪明孝悌,仁爱贤德。 汪舜华顺势准了。 齐亲王继任宗人令,在汪舜华和改革派官员看来,一旦皇帝有状况,皇子年幼,他可以迅速接管朝局;在皇帝看来,打虎亲兄弟,对付母亲这个母老虎,一同长大感情真挚的弟弟无疑是最好的人选;而在宗室看来,汪太后迟迟不肯交权,如果两个亲儿子势力逐渐膨胀,难以约束,她总不能一网打尽——你可就只有两个! 不管怎么样,大家在亲切友好的氛围中达成了重要共识。 一片祥和。 然而没有人会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与此同时,定襄侯郭登的儿子郭岳袭爵。郭登在建极十二年拿到了世袭资格,只是郭岳是庶出,只能降等袭伯爵。 稍后不久,安南的战报传到北京。其实年初得到韩雍南下的消息,汪舜华有心理准备,除了命广西、广东、贵州加强戒备,随时准备南下,也命南洋巡检司加强策应,协同作战。 而今,前方战事已定,朝廷的吵闹才刚刚开始。 韩雍向朝廷报捷的同时,还呈上了安南百姓的联名书:「安南本古中国之地,其后沦弃,溺于夷俗,不闻礼仪之教,幸遇圣朝扫除凶孽,军民老稚得睹中华衣冠之盛,不胜庆幸,咸愿復古郡县,庶几渐革夷风,永沾圣化。」 汪舜华对韩雍的识趣很满意,但朝臣对此有不同的看法。 几十年前,明朝风风光光的进入了安南;不过三十年,却又狼狈的撤离。 那片遥远的土地,留给明朝的记忆,更多的是不屑和不甘,还有愤恨。 即便是对外开放以后,印象也没有得到改善——安南适合耕种的土地不多,粮食基本自给自足,没有多余的进行对外贸易;因此,虽然距离最近,但在南洋各国与中国的贸易中,更多的是作为中转站出现,而不是粮食出口国。 加上抢掠商船、频繁扰边,明朝上下同仇敌忾,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如今,民间百姓庆贺着终于出了一口恶气;而朝堂之上,大家则吵成一团。 争论的焦点只有一个——安南怎么办? 商辂站在前面,没有说话;以邹干为首,大家都认为既然安南既然已经臣服,还是另外扶立忠厚可靠的人主,主持国务。 ——安南是不毛之地,劳师远徵得不偿失。 但有人坚决反对:「当年太宗宣宗犯的错,太后不能再犯。」 说这话的人,是英国公张懋。 安南是他父亲张辅在枪林弹雨中平定的,结果竟因为治理不善,被迫退出。这些年他不止一次问自己,如果当年父亲没有回朝,而是留在安南,那么是不是就可以保住安南,也可以避免殒命土木堡? 然而没有如果。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父亲的悲剧无法挽回,至少父亲的遗憾还可以弥补——当年从安南撤军,张辅是坚决反对的;怎奈皇帝和三杨下定了决心,独木难支。 张懋声情慷慨的述说着祖宗创业的艰难、将士征战的劳苦:「大家这样在前方浴血奋战,不是让你们这样轻而易举的拱手相让的!今天你们说这人仁厚,隔着几千里,你能保证他这样一直忠诚于大明?他能保证,那么他的子孙后代呢?都能这样世世代代效忠吗?——还记得宋朝熙宁年间,越将李常杰入侵,攻克邕、钦、廉三州,所到之处杀人放火,当时邕州城从被围到破城共经42天。城破之后,知州苏缄先叫家属36人自杀,然后自焚。越军大开杀戒,杀邕州军民五万八千余。加上之前所杀的钦、廉二州人,所杀获不下十万,连和尚、道士也不能倖免;最后还抓走百姓几万人。」 「今天朝廷放弃了安南,他们会感恩吗?——畏威而不怀德!他们只会认为那是朝廷怯懦,打得下、守不住,不仅不会感念朝廷恩德,反而会以为奇耻大辱,思念復仇,到那时候,你们希望再来一个邕州吗?四征麓川的教训还不够惨烈吗?」 张懋声情悲怆,很有鼓动性,不仅原本坚决反对的文官们气势一下子弱了不小;汪舜华也忍不住眼眶有点酸涩,甚至皇帝,也动了一下。 后面的魏国公徐俌,定国公徐永宁、安国公于冕等人纷纷站出来响应;甚至文官中也有不少人站出来贊成,包括李东阳、倪岳。 丘浚就认为:「安南自秦始皇以来就是天朝所有,屡世经营,已经与内地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国初经营不善,朝廷又要应付北方,宣宗皇帝无奈下旨撤军,既然是祖宗领土,现在国力昌盛,收回来有什么不可以?既然朝廷连云南都可以经略,连安南以西的地方都要守住,凭什么要放弃经营更久、距离更近的安南?」 李东阳也认为:「安南绰尔小国,竟敢有不臣之心,屡次兴兵犯境,实在可恶!这都是黎灏和他的父辈们不习王化所致!他们数典忘祖,背信弃义,不仅危害邻国,也侵害百姓,现在朝廷就是要替天行道,推翻暴政,安抚百姓,让大家都能沐浴在圣上的恩德和孔圣人的教化之下。」 倪岳则认为:「安南地处南方,雨热丰沛,水域丰富,适合种植,至于地形复杂——那地方跟两广到底有多大区别?再说,朝廷治理南方,更多依靠海运,自然要经过安南,如果安南不能纳入囊中,想要维护南方的长治久安,岂不是痴人说梦?」 这番话有理有据,显然更比张懋等人的情怀更能说服人,一时应声一片。 作者的话:感谢@书友(彩云逐月)的9枚刀片,今天双更,请各位亲继续支持,谢谢大家!thanks?(?w?)? 319、安南(下) 但邹干、李秉、章纶还是提出了异见:「上半年才刚刚设立了五个宣政省,下半年又要新设安南行省,朝廷实在经营不过来。地方官都凑不齐——现在两京各部、地方各省,好多衙门官员配置都空着,人都去支援边疆了!」 其实谁都知道安南行省的设立势在必行,否则南方几个省回朝,还要在安南地盘上打尖,想想就膈应;只是希望藉此施压,希望太后在某些问题上让步,比如——广开进贤之门? 汪舜华转过头问礼部尚书叶盛:「我朝国中无人。如今已经野无遗贤,却还是连一个行省的官员都凑不齐,这是你这个礼部尚书教化不力,导致人才断层啊!」 不独叶盛请罪,商辂带着内阁学士都要出班谢罪。 汪舜华很抠大家都知道,但谁都知道她从来不会在教育经费上剋扣;每年财政预算,唯一会问到的就是礼部的教育经费够不够,需不需要追加——主要是礼部官员都是翰林院出身,清高不爱谈俗务,这些年财政改善,经费到位了也知足了,不去争取,反倒是太后对奖励、社学乃至图书馆的推进特别上心。 当然,兵部和工部也是烧钱大户,但这两个部门作风比较豪放,肯开口,反而是户部要砍不少。 因此,汪舜华拿人才断档说话,大家都觉得难受——缺官这真的不是人才不够的问题,而是官员选拔方式的问题。 ——为了省钱,科举每科只录取200人。 虽然太学生有资格参加吏部铨选。但国子监给各地的名额却没有增多,进口小、出口大,自然数量不断下滑。建极三年两京国子监加起来接近一万,现在都不满千,老的老,小的小,青黄不接;能够入眼的自然也就少了。 叶盛不止一次的奏告:「太祖在兴办学校、开科举的同时,又通过荐举途径选官,时称『三途并用』。如今太后既重进士,不愿轻授于人,何不恢復旧制?」 ——不管了,反正太学生也好、推荐做官也罢,甚至是荫官,都是要考试才能授官的,求您老人家开恩,放宽名额,让我们多多选人,否则真的没人了! 汪舜华此前坚决不同意。除了因为刻经之类的文化工程招了吴与弼这样级别的大儒之外,再没有人能享受破格待遇;只可选取的专业技术人才,也到专业衙门去办事,不会到地方;甚至连荫官都取消了。 但是缺人不等于没有人,否则礼部尚书该撞墙了。 汪舜华道:「如果朝廷真的缺人到这个地步,我看倒是可以放开科举的门槛。」???现在科举就没有门槛好吗?只要你真有才学,甭管你是士农工商出身、还是宗室勛贵,不管你曾经是贱籍,还是所谓的「新同胞」,都可以报考。 ——还是说太后准备放宽名额? 叶盛精神一震,薛远还想反对,汪舜华淡淡的说:「不是还有女人吗?闺阁中本自歷歷有人,难道如今选不出几个来?」 此话一出,绝对分量十足。 皇帝勐然回头,张大了嘴,看着珠帘后的母亲。 群臣则扑通跪在地上,尤其叶盛,几乎是摔在地上:「太后,您万不可说出这等言语!牝鸡司晨、颠倒阴阳,这是天下的大不幸,是家国破败的徵兆啊!」 汪舜华看他们一个个痛哭流涕、声嘶力竭的说着不行,握紧了扶手,到底没有硬扛到底:「没出息!我只是说允许女人参加科举,还没说什么呢,就这么如丧考妣的痛哭流涕,成什么体统?」 叶盛几乎是吼出来的:「太后说着让妇女参加科考,才是不成体统!——太后,您若真的要下达这样的旨意,臣不仅要挂冠而去,还要头悬国门了!」 说着,他摘下帽子,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几乎与他同时,朝臣纷纷摘下了帽子,放在手上。 包括首辅商辂,以及其他阁臣。 整齐划一,凌然不可侵犯。 汪舜华冷冷的看完了,这才道:「瞧瞧你们这点志气,比我这个女人都不如,像是我带出来的吗?——别说我就这么一说,就算有朝一日朝廷允许女人参加科举又怎么了?能影响到你们什么?能威胁到你们什么?如今天下有多少父母肯捨得送女儿进学;即便进学,学的也不过是些《女德》《女诫》之类的。难道熟读了这几本书,就能来考科举?这么多十年寒窗的帝国精英,居然还怕几个压根儿没怎么正经念书的女娃娃,生怕被抢了饭碗,好像真的允许女子考试,马上就国将不国了,就要亡国灭种了!那从前那些没有让女人参加考是做官的,兴亡又算谁的?」 这话一说,下面还抽噎着,不说话。 汪舜华问商辂:「你是首辅,也是三元,读过《三国志》吗?」 商辂不明白什么意思,只得老实回答:「读过。」 汪舜华道:「《三国志》里有个故事。当年汉中之战,曹刘两军焦灼,诸葛亮问杨洪是否增援,杨洪怎么说的?」 到底盛名之下无虚士,商辂开口:「杨洪说:『汉中则益州咽喉存亡之机会,若无汉中,则无蜀矣,此家门之祸。方今之事,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发兵何疑。』」 汪舜华点头:「说得好,为了汉中,刘备集团能够下定『男子当战,女子当运』的决心,背水一战,虎口拔牙,与强敌抗衡;可是如今,面对到嘴的广袤国土,我们朝中的大臣,却没有一点敢啃硬骨头的气度和决心,居然要放弃——比起刘备诸葛亮,真是令人汗颜。亏得晚生了千年,赶上了四海一统的好时候,否则,估计也不过就是苟安一隅、求田问舍的货色。刘备在百尺高楼上躺着,也就只配在地上卧着。就这样,也好意思标榜学习诸葛亮,有没有问过诸葛亮的感受?」 这话真的太伤人,群臣都低下头,不敢说话。 叶盛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保证会加大人才培养选拔力度,确保能够满足朝廷用人的需求。 汪舜华嘆了口气:「好吧。不过还是那句话,宁缺毋滥,我是要能办事的,别给我整事。」 但是眼前的燃眉之急是要解的,否则连官都凑不齐才是真的笑话;汪舜华也就同意适当增加各省进入国子监的名额。监生以入学途径可分为荫监、举监、贡监、例监四类。荫监包括官生和恩生两种。官生是指按父祖官品蒙恩入监,现在没有了;恩生是父祖以身殉国,故蒙恩入监,这个偶尔会有,但是不多。举监就是下第举人入监,这个数量也越来越少,因为举人要参加了吏部铨选,才能到国子监就学,这部分基本就是老弱病残了。贡监是地方府州县学向国子监贡送的生员,也称「贡生」。按照规定,每年府学推荐2人,州学推荐3人,县学每年推荐1人,此前全国159府,240州,1144县,以此国子监招人不过2200人。 如今同意各府每年入贡3人,县学入贡2人,那么每年可以新增1300人左右,虽然达不到预期,还是可以稍微减少用人荒了。 只是叶盛想到刚才汪舜华的提议,实在高兴不起来。 气氛一时很尴尬,翰林院侍讲刘大夏站出来进言,还是说老的「不毛之地,得不偿失」之类的。 汪舜华等他说完了,看向皇帝:「你记住,这种人只能使用,不能重用。」 刘大夏愣了一下。 汪舜华语气很平静:「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隅;不谋一世者,不可谋一时。」 她站起身来:「你们刚才说的,都有道理,但都不是放弃安南的理由。越南地形狭长,海域面积广阔,陆上和清宁等省接壤,海上与吕宋等国隔海相望,如果以此为据点,进则可作为经营南洋的前阵,退则可以大大加强和南洋的交流。没有安南,却要说保住南方各省,那是痴人说梦!——大明能经营南方,也就不在乎多一个安南!就算是为了保证海路畅通无阻,安南也必须在我掌握之中。」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用太宗年间的建制,并根据现有的建制进行调整,设立行省,管辖十五个府,二百一十个县。所有人员,从内地优秀的官吏和太学生中招考;由吏部会同礼部办理。 此外,在其要地设十一卫、三所,三市舶司。 气氛有点低沉,汪舜华看着「正大光明」,沉吟了一下,突然问:「为什么要叫交趾?」 一直沉默不语的商辂出来解释:「『交趾』来源于《礼·王制》曰:『南方曰蛮,雕题交趾』,雕题是纹脸,交趾注曰足相向,就是盘腿。《后汉书》称其俗『男女同川而浴』,故曰『交阯』。」 汪舜华笑道:「都说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可是黄福在交趾18年,爱民如子,临走之时,万人送别;甚至矢石交战之际,还礼送出境,至今感念其德。可见安南人并非不知感恩的蛮夷,恰好具备中国人爱憎分明的品格。我看,也不要再叫『交趾』了;入了中国,就用中国的名字,改名叫『怀德』吧;下面府县的名字,该调整的就调整。我们要以战止战,更要以德服人。别拿自己的同胞当蛮夷,否则也就别怪人家仇雠相对。」 快过年了,大家都很忙。忙着年终总结,忙着争取明年财政预算,还要忙着怀德省创设的各种工作,更要忙着吵架。 这真的是繁忙而充实的一年。 320、恨别离(建极十九年,西元1476年,立元1697年) 建极十九年,立元纪年1697年的第一天,大朝贺之后,汪舜华回到宫里和孩子们短暂的团聚;朝臣们则又开始新一年的操劳。 正月初一日的大朝会极其隆重,经过三年半多的努力,第一期《永乐大典》十套正式抄录完成。 和亲王率安国公于冕、礼部尚书赵昂等敬献《永乐大典》重录本。 重录本完全仿照永乐正本,不加任何修改,只是在扉页备註这是建极某年重录。 汪舜华极其高兴,吩咐重赏,赵昂升俸一级,其他有功官员论功行赏。程敏政已经去了汉昌省,黎淳任国子监祭酒,李东阳进翰林院学士,侍讲学士罗伦、倪岳为左右通政,侍读焦芳、彭教外放地方为知府,谢铎进侍读学士、章懋为侍讲学士,修撰张升、吴宽为侍读,丁溥、董越为侍讲。 汪舜华早就和群臣商定,永乐正本从此深藏皇史宬,留一套副本仍供后期抄录,以后将存放于文渊阁,供皇帝御览;其他八部,分藏于国家图书馆、南京国家图书馆以及浙江、江西、山东、四川、云南、怀德六省。 太后已经赐下印信,稍后遣钦差送往各地,择吉开放。 这些年来,逢子、卯、午、酉二月考封文试,三月武试,四月婚礼,八月乡试;丑、辰、未、戌年春二月会试、三月殿试,秋八月武乡试;逢寅、巳、申、亥二月,武会试,三月殿试;同时僧道给牒考试初试,八月复试。 今年也不例外。 今年是武举的年份,前期准备也就务必要充分。 只是正月初六,传来讣告:永顺侯薛辅去世。 汪舜华惊呆了:「薛辅今年才三十六岁,怎么就走了!」 她清楚地记得,土木之变后,薛辅承袭爵位,当时才八岁,和沐琮等一起养在宫里。 原来距离那场悲剧二十八年了,甚至景帝也已经去世二十年。 听太医介绍,薛辅原本身体不错,只是连年征战,多次受伤,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汪舜华知道,薛辅是蒙古人,武艺高超、膂力过人,又存了和沐琮较劲的心思,总是喜欢冲锋陷阵。 汪舜华曾提醒过他:「身为大将,何必与武士争功?」 当时他起身拜谢,可是到了战场,依然我行我素,往往单骑冲突,因此多次负伤;加上不停的征战,居无定所,食无定时,身体积劳成疾。 汪舜华闭上了眼睛:「国家失去栋樑,我也失去一个子侄。」 薛辅被追赠舒国公,追谥「武桓」,陪葬德陵,配享世宗廷庙。 闢土服远曰「桓」。薛辅在平定南方叛乱和辽东犁庭、征服朝鲜等战役中建立了大功,拿到了世袭侯爵,这个谥号当得起。 汪舜华和皇帝亲自到永顺侯府致祭,自然宗室勛贵和文武大臣也祭了一回。 侯府一片缟素,重庆公主形容枯藁,周贵妃也哭的双目红肿。 汪舜华搽干净重庆公主脸上的泪:「孩子们都还小,你要保重自己,照顾孩子,才能让他走得安心。」 说完自己也忍不住落泪;重庆本来说是,一看汪舜华如此,忍不住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汪舜华搂着她哭出声来,一时哭声一片。 薛辅建极八年三月尚重庆公主,生二子一女,长子薛勛,八岁,在宗学进学;次子薛劼,五岁;女宝珠,才三岁。 回宫的路上,汪舜华恍恍惚惚的,突然觉得以后选驸马,还是应该翻一下男方的家族身体情况。薛辅的父亲薛绶五岁而孤;他自己八岁而孤;如今薛勛又是八岁失去父亲。 她马上打断了自己的思绪:薛家四代都是为朝廷效命,薛绶是战死疆场的,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 眼泪又流了下来。 薛辅是青年一辈难得的将才,擅长骑射,本来打算让他和王越配合,一起征讨北方,如今不得不放弃了。 薛辅去世,汪太后伤心,宫里的温度也降了几度。 祸不单行,薛辅去世后半个月,崇亲王妃余氏去世。她在去年底生下了长子,可惜难产,孩子不幸夭折;薛辅与崇亲王关系密切,她自然也要参加后事。本来身子就虚,回来就卧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了。 汪舜华很是唏嘘,下令厚葬。 崇亲王没有嫡子,这个王位,早晚守不住。 二月初六,襄王庶三子枣阳王祁钲去世,享年四十,追谥安穆,他的儿子见沔是庶出,通过了考封;襄王伤心爱子之死,大病了一场;七月里去世的赵惠王嫡七子平乡荣顺王祁鏓儿子见洸同样是庶出,还是要除国。 而对汪舜华来说,死别之后还有生离。 永宁长公主回京,不仅仅是为了参加妹妹的婚礼,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沐琮已经移驻景泰行省了。按照最新的规定,妻妾可以随任,但父母子女留京;作为公主,永宁必须率先示范。当然出云年幼,可以跟着父母,到六岁回京。 只是没想到,梅夫人回京不久,就溘然长逝了;那么作为沐琮唯一骨血的出云,就必须留下。而且孩子年幼,不管是永宁长公主还是汪舜华,都不忍心让她颠沛流离;于是汪舜华把她交给于皇后,让皇后照顾她。 皇后膝下也有个女儿,倒是很方便。 皇帝对永宁长公主说:「皇后温良贤淑,必然会好好照顾外甥女,姐姐就放心去吧。」 永宁长公主要扶棺回南京营葬。 虽然是婆媳,也是君臣;因此,不会守丧三年,而是后事料理清楚后就远赴景泰省。 临行前,汪舜华让荣亲王和齐亲王陪着她到天寿山祭祖,一如前些年亲王就国。 出发前夜,汪舜华搂着女儿说了一宿的话:「南方气候水土和北方迥然不同,要懂得照顾自己,照顾沐琮。」 「景泰省新定,各方面形势复杂,如果确实有必要,可以採取果断措施,我已经授权给他了;如今你去,要支持他、辅佐他。该杀人的时候,不用手软;但这只是手段,同化才是目的;不过这话也说的太早,如今还是要和当地权贵处理好关系,藉助他们治理好景泰省——朝廷能投入的精力有限,只能依靠他们。」 现在不是一起建设社会主义的时候。 甚至同沾圣化都不行。 永宁长公主磕头:「母后、圣上放心,我夫妇必保景泰省太平无虞,以光大父皇和歷代先祖基业。」 汪舜华握住女儿的手,垂下泪来。 四月初八日,永宁长公主启程;汪舜华赏赐了丰厚的礼物,甚至超过出嫁的妆奁;同时赏赐的,还有赏给景泰省的各种生产工具。此前,驻军已经带去了一部分东西,官员们赴任时也会带一些,但这是以朝廷名义进行的。 只是其中并不包括茶树树苗。朝廷仍然将其作为战略物资,严禁运出汉地。 永宁长公主不是独自启程的。 几乎和她同时,英国公张懋和永安长公主、魏国公徐俌和永康长公主还有和亲王世子奇源、崇德公主驸马申忠嗣也都在收拾行囊,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启程。 英国公张懋授怀德省总督,魏国公徐俌授清宁省总督,和亲王世子奇源授仁寿省总督,崇德公主驸马申忠嗣授永和省总督,均携眷前往赴任。 汪舜华的心头在滴血。 但是没办法,江山为重,不如此,不足以彰显朝廷的决心。 其实,这并不在汪舜华最初的计划之内。 虽然朝廷里暂时安生了,但怀德省现在并不太平;甚至可以说,新设的六省都不太平。去年官员赴任后,各省相继开展了各项改革,虽然仅仅是在朝廷控制的区域进行,虽然朝廷已经尽量不触及他们的根本利益,但还是引发了本土势力的不满和反抗,有的甚至对抗相当激烈,一些原本已经老实的土司也躁动起来,包括此前基本没有遭遇任何阻拦的景泰省。 这样的场景,在180年后的中国,似乎曾经上演过。 去年底,朝廷上发生了激烈的争论:是不是一定要守住新六省?可不可以仍做藩属,以夷制夷,而不实际占领? 汪舜华在宫外的露台上站了整整一夜,终于下定了决心:已经上桌了,不要说是夹生饭,就算是草根树皮观音土,也要把它吃下去! 汪舜华正在和群臣商量镇守的人选,英国公张懋站了出来,当年他父亲未尽的遗憾,不能再次发生:「臣愿为朝廷扫除一切叛乱分子,永保南疆太平安康。」 紧接着,魏国公徐俌也站了出来:「愿意到南方为朝廷效命。」 接着,崇德公主驸马申忠嗣乃至嘉亲王见灂、恭亲王见滋、瑞亲王申鈘、和亲王世子奇源、镇安王诚泳、睢阳王同鏕等相继站出来:「愿意为朝廷镇守南方,永保太平。」 宗室勛贵的态度震慑了当场,文官们第一次感到,朝局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汪舜华看着下面很久,和群臣宗室反覆商议,终于定下了人选。 对于宗室出镇,汪舜华不是没有顾虑。刚刚才得罪了宗室,她不敢确信宗室们马上就能转过来效忠;更何况靖难之役的教训实在太过惨烈。驸马都是外姓,但朱家的,万一跑出去占山为王,还真的是个麻烦。 但是这些年口号喊得太响亮,宗室必须要有一个代表。 那么就是和亲王世子奇源了,学问修养在宗室中算相当出色;王妃沈琼莲也是知名才女。 当然更重要的是,和世子年轻,父母都在北京,谅他不敢作妖;否则恭亲王见滋、瑞亲王申鈘的学问都好,嘉亲王见灂武艺超群,甚至荣亲王见泓还是名义上的儿子,但汪舜华都不敢放他们出去,就怕纵虎归山。 在权力面前,人性禁不起考验,也不要考验。 定了人选,岗位也要慎重考虑。 南方五省,沐琮镇守景泰省不说,张懋坐镇怀德省,完成他父亲未竟的事业;徐俌去了清宁省,泰国那地儿在东南亚的条件是最突出的,有大片容易耕种的平原,盛产大米,这样的好地方,自然优先留给宝贝女婿。 朝臣也很贊成,让和亲王世子奇源和崇德公主驸马申忠嗣两个被三位驸马夹在中间,敢要有野心,就会被暴揍。 这是朝廷能够做出的极限,剩下的要看人品,万一五个都要放飞,不管爹妈孩子,非得串通一气自立为王,朝廷也就只有干瞪眼。 还是要加快蒸汽机的研制,否则,南方就不可能真正属于中国。 汪舜华握紧了拳头。 朝臣对此很是不安,把和世子外放到那里,会不会纵虎归山? 甚至齐亲王也对汪舜华说:「自从靖难以后,藩王守边政策就名存实亡,现在派和亲王世子到南方镇守,总理一省军事,怕是不妥当。只怕放开金锁走蛟龙。」 汪舜华嘆了口气:「尽人事、听天命吧。自古哪里有不灭的王朝?只要朝廷稳得住,仁寿省就不会乱;倘若真的有朝一日大明不在了,他也算为朱家留了后,百姓也多一个去处。如果果真一日——说不定又是一个刘秀呢?」 她自失的一笑:「何况,总督是流官,几年一换。只要朝廷稳住,就不会有事。——大明的心腹之患,还是在北方。北方一日未靖,我一日不得安宁。」 此外,还点了一大批宗室勛贵的名字,让他们带着一大群官员去南方督导工作。这和十多年前在国内改革是一个意思:彰显朝廷破除万难的决心,监督当地改革的执行情况,并相机做出决断。当然,派到南方各省的负责人都是能臣干吏,又兼刚刚任命的总督都是宗室驸马,钦差团连支持和拍板都不用,盯梢就行。 汪舜华抱着三个女儿,哽咽难言:她原来以为自己可以给女儿们撑起一片天空,没想到如今,反倒是女儿女婿们要去为她分忧。 而且三位公主一走,基本上这辈子就留在那里了,至少短期内不会回来——三司衙门的文武官员要轮岗,但鑑于当年丢失安南的教育,打江山的大将还是长期坐镇,甚至可以世代镇守。 为了防止镇守变成割据,世子带着弟妹留在北京读书,等当爹的年满六十而且镇守满二十年,同时世子通过考封,就前往接替,勛臣回京任职。 如今宗室贵戚前往镇守,也是一样的待遇。 这算是朝廷能想到最实在的制约办法了。 一旁的于皇后也是凝噎,连皇帝和齐亲王都是悽然。 永安长公主到底年长,笑道:「母亲一向英明果断,如何今天反而儿女情长起来?」 汪舜华忍住泪:「人非草木,焉能无情?」 永安长公主笑:「以我们一家的别离,换来大明金瓯永固,万家团圆,母后,这是我们的使命。」 汪舜华摸着女儿,不敢相信她居然能有这样的觉悟。 永安长公主笑:「你成天这么说,那些戏剧整天这么演,都能背了。」 她的语气有点惆怅也有点期待:「当年老国公眼睁睁看着朝廷放弃安南,如今他泉下有知,该瞑目了。我捨不得廷勉征战沙场,但是不忍辜负他和父辈的雄心壮志。该是我们的,就是我们的。只要有我夫妻在,一定保怀德省不失!」 汪舜华紧紧抱着女儿,眼泪不争气的留下来。 永宁长公主语气坚定:「日月在,景泰省就在。」 永康长公主也表态:「母后,有我和公辅在,清宁省就像您的清宁宫一样,永远属于大明,永远是大明版图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汪舜华哽咽着:「我真是幸运,有你父亲无保留的信任,有安国公和一殿忠臣全力辅佐,还能有你们三个这样优秀的女儿。」 孩子们出发的时候,汪舜华带着皇帝率领一众宗室文武大臣送出北京。 大运河畔的长亭,昨天开始清场,人下马客上船,免不得又一番纷扰。 举酒相送,折柳赠别,免不得一番老母亲的叮咛嘱咐。 时值暮春,山抹微云,天连芳草;汪舜华对帝后说:「我唱一曲,你们来伴奏,送送你的兄弟姐妹们。」 帝后称是。 提前没有排练过,但是皇帝精通音律,皇后也很有乐感,起了调子,很快就跟上了。 汪舜华的歌喉真说不上美妙,但皇帝的琵琶弹得好,皇后的笛子吹得好,曲调哀婉,歌词洗鍊,意境深邃,回味悠长: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君臣不知道这不是汪舜华的原创,但感情真挚,纷纷坠下泪来。 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尽管依依惜别,终究是要告别的。 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看他们登舟远去,直到风帆消失在天际,汪舜华这才和皇帝回宫。 321、玻璃 在京城内外传唱着《送别》的时候,朝野上下也就都知道,太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吃下这几个省;甚至连女人参加科举都提出来了。 朝臣们眼神严峻,这么多宗室公侯贵戚请旨出镇,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实现祖辈的夙愿,报答太后的恩遇,还有一个更现实的问题——远离政治风暴中心。 谁都知道洪武末年的大清洗造成了何等惨烈的后果,除了功臣集团确实开始膨胀,加上太祖本人多疑的性格,直接原因还是皇位。 主幼国疑,所以干掉了那些可能威胁皇位的不和谐分子。 如今,皇帝已经成人,但太后迟迟不肯还政,现在双方的矛盾已经日渐白热化。 可以想见,未来几年,会更加尖锐,那么朝臣该怎么办? 这不是当年建文帝和太宗之争那么简单,也不是仁宗皇帝和汉王之争,甚至也不同于隐帝和世宗。 反正都是朱家的,谁得了天下都能传承下去。即便一时吃了苦,真站对了还能得到补偿;即便输了,还能得到一个好名声。甚至几十年后新皇帝登基,为了表示自己心胸宽大,还要表示一下关怀慰问。 这件事从太宗开始,歷朝歷代都干过,尤其景帝和太后干得多。 但是太后和皇帝是母子,天下总归是皇帝的,即便太后学武则天自己当皇帝,她百年后还是要把江山还给皇帝。今天为了得到太后恩宠迎合她,难保不被皇帝记上一笔,到那时候哭都没有地方。 除非太后放弃皇帝,选择另外一个儿子。 但显然,不可能,宗室群臣不会答应。 怎么办?学沐英,躲的远远地,自然就没事。 人家汪太后的亲女婿都往外跑,何况别人? 汪舜华没心情考虑下面的想法,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再一次来到观象台视察,并在钦天监正贝琳的指导下,用最新的天文望远镜观看了星象。 玻璃制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因为汪舜华几次强调这东西造价太贵,如果实现技术突破将对军备发展和天文学乃至医学、化学等等产生何其重要的作用,又将节省多少国用,大家也就不敢当成奢侈品对待,开始认真研究。 《梁四公记》载:扶南大舶从西天竺国来,卖碧颇黎镜。面广一尺五寸,重四十斤,内外皎洁。置五色物于其上,向明视之,不见其质。问其价,约钱百万贯。文帝令有司算之,倾府库当之不足。 ——这本书记载的是南北朝时期的事,过了这么些年,中国人还是不会制造,物流还是那么贵,自然卖价也不会便宜。汪舜华那么热爱玻璃,也只捨得买一点做望远镜,日用品?捨不得。 科技改变生活,真的是一句大实话。 当然,博古通今的刘定之就告诉汪舜华:「您说的那种透明的玻璃,其实前代曾经学会制造。《北史·大月氏传》记载:太武时,其国人商贩京师,自云能铸石为五色琉璃。于是採矿山中,于京师铸之,既成,光泽乃美于西方来者。乃诏为行殿,容百余人,光色映彻。观者见之,莫不惊骇,以为神明所作。自此,国中琉璃遂贱,人不復珍之。」 这也意味着,以目前的技术,可以制作出符合要求的玻璃。 汪舜华也使劲回想——记得好多穿越小说提过,主要是比较容易,但当时没往心里去。 好在天朝大国,各种人才都有;如果没有,给点阳光,就有万物生长。 但直到建极十一年夏,明朝才终于生产出第一张汪舜华认可的玻璃。这时候,距离汪舜华设立科学院,广求玻璃制造,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十年。 和世间很多伟大的发明一样,和欧洲产生的玻璃一样,国产玻璃的发明,也源自偶然。 在京郊的水泥生产基地,工人们日復一日的为建筑工地生产需要的水泥。突然有一天,一个工人叫道:「你们看,这东西会发光!」 大家凑过去一看,确实是一块晶莹剔透的东西。 这东西怎么得来的? 水泥生产,最不缺的是石灰石,条石之类的东西。反正耐烧,搭灶台的时候就就地取材了;这么多人吃饭,刷锅洗碗是个问题,不过也不是问题,从古至今,都用的是草木灰。就是将柴草烧后的草木灰,也叫小灰,石灰称为大灰,放在筐子中经水淋,可得灰水,其中含有钾硷,俗名草硷。洗涤衣物就是利用它的强硷性。洗碗水也不会倒得太远,更多的时候就在灶台旁边挖条小沟,顺着就排走了,当然部分沉淀物留下来,甚至渗到土里。 有些植物,特别是生长在盐硷地的植物,能吸收土壤中较多的钠离子(na+)。用它们烧成的灰含有较多的硷(碳酸钠)。 生产水泥的地方,土地肯定盐硷度要高一些。 大家不知道这些,不过京城里消息灵通,大家都知道太后对科技很感兴趣,奖励技术人才。什么是科学闹不清楚,不过听说太后正在找一种透明的东西,不知道这玩意算不算。 工厂负责人何超很快赶来,惊喜过望,但有点不确定,趁着到工地去交货,找到在工地上的工部郎中李坚,说起了这事。 李坚也很惊喜,赶紧呈上去了。 汪舜华得到这块小小的晶体,知道是工人生产出来的,紧紧握在手里,甚至鲜血淋漓,她颤声问道:「这真的是咱们自己烧出来的?」 这个在后世完全不起眼的小东西,眼下却能够对天文学、物理学乃至化学的发展发挥巨大的作用。 汪舜华临朝这么些年,大家对她的脾气还是比较了解的,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甚至国内叛乱全部平定,都没有。 左右赶紧劝太后放开,太医进来包扎好了,汪舜华还拿着残渣,紧闭着双眼说「好,真好。」 李坚和何超更傻眼了,何超好不容易结结巴巴的解释这是工人无意中发现的。 汪舜华这才睁开眼:「没事,既然能无意中发现,就说明这种东西咱们现在能做出来,只要了解到规律,就一定能大规模做出来。」 她转头下旨:「重赏。」 工匠们知道那块小东西居然得到太后如此的重视,居然一口气奖励了差不多一年的工资,都瞪大了眼睛。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家的积极性被彻底激发了出来,正常的生产不能耽误,但是下班之后还有时间,大家自发做了分工,用什么东西,加什么料,什么时候加,一样一样的试。 经过五年多的探索,经过不知道几万次的实验,终于得到了一大块超过进口玻璃品质的玻璃。 汪舜华得到这样一块完整的玻璃,大喜过望,不顾劝阻,亲自到玻璃车间视察。 玻璃是用石灰石和石英石还有草硷之类的烧出来的,大家心底里有了这点意识,反正陶瓷和水泥都是窑里烧出来的,不是新鲜事。 经过这么多年的试验,大家发现要先玻璃烧造无非是配料、熔制、成形等工序。 汪舜华极为高兴,吩咐重赏。这回就不仅仅是几个人受赏了,所有参与研发的工人一律奖了一年工资,而功劳最大的几个工匠各奖了五十两银子,其中两个王成和李明,就是最先发现玻璃是採用石灰石等东西来煅烧的,授了科学院三级研究员,享受正五品待遇。 这实在是闻所未闻! 尽管以前有很多人依靠敬献奇珍异宝得到官职,但汪太后执政以来从未有过。大家都知道,太后喜欢各种粮食作物,但是对这些金玉珠宝不感兴趣,实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随同前往的言官已经开始犯颜直谏了,连邹干等人也站出来说:「这等奇技淫巧,不足为观;选人用人,关乎治乱得失。太后应该把心思和精力放在朝政上,放在国计民生上。」 汪舜华转头看了他们一眼:「什么是国计民生?是耕战才是国计民生吗?不是。在我看来这个小东西晶莹剔透,洁白无瑕,如果用它替代陶瓷作为实验室的器皿,可以更好的观测物体;如果用它替代水晶作为望远镜的镜片,可以让更多的人对天文宇宙有更深刻的认识。我以为这就是国计民生。」7 只是其他都还好,只是草硷这东西,大家开头都以为没什么要紧,谁想没有还不行,甚至加少了都不行,消耗量相当大。 这下大家明白,必须要用到硷。 只是硷这种东西,提取很困难;如果大规模要从草木灰里面提取,简直不敢想。 汪舜华这才想起,好像玻璃制造确实必须用到纯硷,而且这种东西是相当重要的基础性工业原料。但是怎么提取来着? ——好像中学课本里有个侯氏制硷法?怎么弄的?已经清末民初了,应该要用到电吧? ——别扯淡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现在人工合成无法实现之前,植物硷不靠谱,但还有矿物硷。 天然的矿物硷主要来自硷湖和固体硷矿。 这种东西是有的,在山西。当时认为硷是「卤之凝着者」。李时珍着《本草纲目》,列出了卤硷和石硷两种。 卤硷提取盐很不容易,稍不注意提取不纯净,还可能中毒。前些年针对食盐中毒的情况,汪舜华曾经派人调查,知道居然是硷导致的,真是哭笑不得。灵丘王对治病还是有心得的,就是灌豆浆或者米汤,然后催吐。但是问什么,灵丘王却说不出来。汪舜华估计就是酸硷平衡化学反应那么点事,也就没再追问。 好在提取硷是很容易的,跟煮盐差不多,而且因为和盐伴生在一起,大家工作的积极性也就更高了。 有了硷,玻璃制造有了稳定的原料来源;工人也就放心大胆地开展各种实验;不管是原料配比还是制作流程都有了相当的进步,做出来的玻璃更加纯净透明,只是耐火性还需要进一步提升。 建极十八年秋,玻璃作为最贵重的礼物被赐给永康长公主和魏国公徐俌。玻璃杯、玻璃瓶、玻璃盏、玻璃屏风,晃花了众人的眼睛。 玻璃的核心技术被突破,但朝臣们仍然不以为然;反倒认为太后这样大张旗鼓劳师动众,只为做几块玻璃,实在并非仁君风范。2 322、望远镜(上) 汪舜华知道下面的议论,却没有理会。 怎么说,有些事没法说。 今年元旦,赏赐宗室勛贵重臣玻璃制品,大家都如获至宝;同时,开设了两个玻璃制造厂,专门负责生产玻璃。 头一项,就是生产望远镜、显微镜的镜片。 原理和技术都摆在那里,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放大镜就很简单了,就是凸透镜;望远镜、显微镜也不难,反正就是几个镜片排列组合的事;眼镜现在也有,不过验目配镜是个麻烦事,需要好好研究。 三月初,御用监正式呈上了最新的望远镜,汪舜华很是满意;皇帝的目光也停留在了很远的地方。——效果明显比此前的水晶望远镜好多了,真的! 这样贵重的望远镜只赏赐了亲王公主和勛贵重臣。大家兴高采烈用它来看星星月亮;而以张懋为首的勛贵武将更是惊喜——太阳月亮怎么运动也不关他们的事,但有了这东西,以后观察敌军动向可就方便多了! 指责玻璃的声音一下子降低了不少。 只是没想到,出事了。 还是那个贊玛提欧。 以前的水晶望远镜大家看不清楚,也就是图个新鲜;但是现在的玻璃望远镜精准很多,至少看月亮的时候,不再是一轮冰盘,而是——坑坑洼洼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不管好事坏事,总归是奇事。 因此,就在永康长公主启程的时候,京城里到处都在热切的议论着天体的形状。 只是没有想到,贊玛提欧红着眼睛责骂众人:「你们这该死的异教徒,还要不敬天主,胡说八道到几时呢?你们是被魔鬼撒旦附体了,上帝不会饶恕你们的!」 齐亲王是当成笑话说给汪舜华听的:「不知道说月亮上面有坑也会惹到这疯子,百姓们发现广寒宫没有琼楼玉宇、也没有嫦娥玉兔也没那么大的反应;最多说这也太不平整了,以后可不能说人面若满月,会被打死——月亮可能是球体,那大地会不会也是球体?」 贊玛提欧又免不了诏狱一游。 汪舜华没有笑。 带着群臣来到观象台,观看最新的天文望远镜,比手里的望远镜效果不知道好了几何,月亮上的坑坑洼洼,看的明明白白。 众人啧啧称奇。 贊玛提欧也被带到这里,在透过望远镜仰望星空的时候,他明显难以置信,擦了擦眼睛,反覆确认,终于彻底崩溃了,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众人面面相觑:「到底什么是假的?」 齐亲王就问:「是你的学说是假的,还是你的眼睛是假的?」 贊玛提欧闭了眼睛,不说话。 汪舜华似乎明白了什么:「月亮是光滑的,还是坑洼的,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贊玛提欧看了眼她,带着绝望和不甘,到底垂下了眼睛:「很重要。亚里士多德认为月球是永恆的绝对的平整。」 又是亚里士多德! 汪舜华已经无语了,怎么哪里都有他!看来这位大神真是多说多错的代表啊。 众人这时候有点理解贊玛提欧了:亚里士多德的理论构成了天主教神学的基石和框架,现在发现他老人家的话接二连三的出错,那么神学基础也就动摇了。自己终其一生的信仰,到头来发现不过是荒谬,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吗? 胡守信安慰他:「总是要面对现实的,好在你还年轻,还有回头路可走。我们中国人信奉『朝闻道,夕死可矣』;认清自己的谬误,不是坏事,否则到死都是个煳涂鬼。」 贊玛提欧看着胡守信,突然觉得这个牛鼻子也没这么讨厌;于是很好奇地问:「我不信仰你的三清四御,你不会拿我当异教徒吗?」 ——自从当年被镇压,他倒是老实多了;如果不是汪舜华两次挑战神学基础,他是不会跑出来的;毕竟这里不是主场。 胡守信一愣,继而大笑:「我们道家讲『道法自然』。道家归根结底,不是证明道教的合理性,而是为了探寻世界和追求真理,证明道的合理性。《道德经》通篇不言神异,不言神的唯一性,不言神的唯一正确,不言恐吓利诱;虽然有神仙体系,但是神仙除了先天神灵外,更多的是诠释了道的人,因功德、仁义、真理而封神。所以我们不会拼死捍卫道教的正统性,当然也捍卫不了;因为儒家才是正统,在儒生眼里,我们也算异教;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当年汉武帝不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是沿用的黄老之术,说不准我们道家今天也是正统。」 似乎觉得在太后和朝臣面前说这些不妥当,胡守信正想请罪,汪舜华一摆手:「如今三教合一,你们也算正统了,如果不去跑江湖卖假药的话。」 这话似乎有点不动听,胡守信却释然了:「那时候不知道嘛,祖师爷说水银是好东西,哪知道有剧毒?」 胡守信看贊玛提欧:「道包容万物,所以道教才可能包容万物。因为包容,才让人明智明心、不偏激。道家不唯我独尊,你信或者不信,它就在那里。」 周道宁加了一句:「在你们眼里,道家不信仰耶稣,是该被火烧死的异教徒;但在我们看来却不是这样。我们完全可以说,耶稣是西方白帝之子,下凡修炼,道祖出关,在某地收他为徒,传授修真宝决,教他兵解之后三日还阳,白日飞升,座下还有十二金仙,然后封一个基督真人。」 贊玛提欧真的要晕了:「还能这样做?」 汪舜华却笑起来:「我算是知道为什么永远弄不清到底有多少个神仙了,就是因为你们时不时又度化了几位神仙。」 胡守信笑:「度化那是佛家的,我们道家讲点化,用言语方术启发人悟道,化凡为仙。」 汪舜华却想当年洪秀全的典故。当年他以拜上帝教创建太平天国以后,西方极为兴奋,希望以此打开局面,结果来到中国,才发现拜上帝会跟基督教实在不是一回事。洪秀全不仅是地上的王,而且是上帝亲子、耶稣亲弟,受天妈天嫂的照顾;不仅如此,他还把《圣经》改了个乱七八糟,里面所有有利于证明洪秀全的话都给大字加黑加粗,甚至把所有提到太阳的地方都标明太阳就是天王;碰上无法自圆其说的,就干脆註明《圣经》有错记——既然只有我洪秀全活着见过上帝,那么你们就照我记录的上帝最新指示去做也就是了。 因误会而相爱,因了解而分手。 这就是太平天国和基督教的短暂爱情。 汪舜华没有洪秀全的胆子,对贊玛提欧说要不就当道祖和耶稣都是上天的儿子,道祖是哥哥,耶稣是弟弟,弟弟要听哥哥的——会估计几个教派都要气得飞升。 ——名相诸葛亮在《三国演义》中,是料事如神、未卜先知,能唿风唤雨,甚至还能燃灯续命的半神;但在许多西南少数民族心目中,就是真神。当年传教士为了宣扬基督教,要僳僳族和景颇族放弃对诸葛亮的崇拜,便编造说:「上帝有两位儿子,大儿子叫孔明,二儿子叫耶稣,过去大儿子管事,现在由耶稣接管了。」 ——实用当道,中外皆然。 只是贊玛提欧真的沉默了。 荣亲王有点奇怪:「亚里士多德这个信口雌黄的人,怎么就成了你们嘴里的不可说?」 贊玛提欧摇头:「你不知道亚里士多德的伟大。」 尽管幻灭,亚里士多德依然是贊玛提欧的偶像。众人听他说起亚里士多德的事迹和着述,都觉得不可思议;只是汪舜华反而想起了网上由来已久的一个争论——古希腊文明到底是不是伪造的?——因为这种高度成熟的文明似乎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又在千年之后突然被发现被解读;而且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一批先哲,动辄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字的着作已经明显超越了那个时代的技术水平——此外,金字塔的风化程度实在不像5000年的老古董。 汪舜华毫不怀疑亚里士多德的存在,也不怀疑他是个伟大的学者,毕竟这个人的思想曾经长期影响了整个西方世界,尤其他的哲学和神学思想在西方三大宗教歷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但对于他是否有如此旺盛的精力写下如此鸿富的巨着并保存下来,持保留态度。 ——康有为可以宣扬《六经》都是孔子所作,难保西方人打着亚里士多德的旗号宣扬自己的学说——这种拉大旗作虎皮的把戏,古今中外都不少!而且,最有可能的就是文艺復兴时期。这场打着復兴古代希腊、罗马文化的运动,实际上是资产阶级反封建的新文化运动。 文艺復兴盛行于14-17世纪,算算时间,现在应该是如火如荼。记得期间有三位伟大的巨匠:但丁、达文西、莎士比亚。可惜她记不得这三人的详细生平,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人还在世。1 322、望远镜(中) 当时听贊玛提欧声泪俱下的颂扬亚里士多德,忍不住发问:「你有没有想过,你读到的那些署名为亚里士多德的作品,是否一定就是出自于他的手笔?」 贊玛提欧一呆,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汪舜华也觉得有点鲁莽,没有十足的证据就这样问,实在很不地道,但是话已经出口,只得解释:「我刚才听你说亚里士多德学贯天人,着述宏富,写了一百多种作品,仅目前能看到的,就有二三十种,上百万字,觉得很不可思议。」 贊玛提欧道:「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这些作品原来是写在羊皮纸或者莎草纸上的,很多作品传抄多年,也有一部分是十字军东征以后发现带回欧洲,还有一部分是近年来新近发现的。」 果然如此。 汪舜华道:「我只是一个推测。你刚才说,他的很多作品是写在羊皮上流传下来的。我想问,一张羊皮能写多少字,而一部作品需要传抄多少遍,才能躲过各种天灾人祸才能流传下去?」 贊玛提欧愣住了:「也不全是羊皮纸,还有莎草纸。」 汪舜华道:「我不知道莎草纸是什么。但是据我所知,纸张要保存下来,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纸张在土里埋存千年,依旧完整如初,实在难得;更何况,既然已经产生了草纸,想必造纸技术已经相当发达,为什么还要用羊皮——写书是为了记录和流传,而不是炫耀身份和地位。所以朝廷的图书馆,用的都是当代的刊刻本,而不是什么宋元珍本。你也说,一部羊皮《圣经》的价值超过一座城堡。亚里士多德到底有多少财富,可以使用这样多的羊皮?」 「纸笔是最重要的文化载体。中国从结绳记事到龟甲刻画,再至刀刻竹简,直到毛笔产生,造纸改良,都是新事物取代旧事物的过程。既然能够用植物造纸,为什么还要大量使用羊皮;甚至造纸术突然失传,直到几百年后学习中国的造纸术?——难道没有莎草,其他的植物不能替代吗?还是说古罗马灭亡以后,新政权为了彻底消除前代的影响,不惜彻底摧毁一切,丝毫不注意吸取先进的技术?——如果连造纸术也不屑一顾,那未免太极端了。改良造纸术的蔡伦,是并不讨士大夫喜欢的宦官,人品也说不上好,但这项发明却一直流传下来,沿用至今,没有人因为蔡伦拒绝使用纸张。」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皱起眉头。 汪舜华接着说:「你说亚里士多德写了上百种书,几百万字,囊括天文地理、医学歷算、哲学宗教等各种学问。你知道,这不是写小说,下笔千言,洋洋洒洒;而是实实在在的做学问,需要仔仔细细的研究。他的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何以有如此旺盛的精力,写出如此多的作品——就算不需要深入研究,只把自己直观的感受写下来,也不是容易的事。他所处的,大致是中国的战国时期,当时诸子蜂起,百家争鸣,是歷史上思想最活跃,学术大发展的黄金时期。当时的先贤,利用竹简和毛笔书写出大量传世之作,奠定了华夏文明的基础。但是,这些思想深邃的作品篇幅却并不长,《道德经》不过5000字,《孙子兵法》不过十三篇,儒家的四书五经是多少字,你可以问我身边的这些学者,应该加起来不过几十万字。——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写就了《史记》,记叙从三皇五帝到汉武帝之间3000多年的歷史,所得也不过53万字,这是以汉朝皇家藏书以及三代家藏为基础,以汉朝强大的国力为支撑,成就的一部皇皇巨着,并非一人之功;直到司马光主持编撰了《资治通鑑》,有300多万字,但也是以歷朝典籍为基础,汇集了当时最顶尖的学者,用了18年的时间才完成,平均到每个人头上,估计不到十万字。——你不能因为这几年朝廷编修的都是卷帙浩繁的巨着,就认为两千多年前的人也能做到。首先,这些是抄书,不是原创;其次,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有朝廷的坚强支撑,汇聚上万最顶尖的学者。可以说是以举国之力在做这件事。」 贊玛提欧瞠目结舌:「太后的意思是,有人在造假,假借亚里士多德的名义宣扬自己的学说?」 汪舜华笑道:「我只是一种猜想,不足为凭证。孟夫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今人陈白沙先生也说:『学贵有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你倒是可以好好考证一下——我知道,亚里士多德在西方影响甚巨,既然着述等身,肯定不会全部湮灭。那些一直流传下来的作品应该会被不断的传抄,因为没有成熟的印刷术,只靠手工传抄,必然有讹误,加上抄书人的主观思想,难免有所取捨,自然会有不同的版本,甚至形成不同的流派。儒释道三家互相之间的论争不去说,光是各家内部又有多少分支、多少观点,北京城汇聚了三家最顶尖的学者,你可以问问。就是你们自己,不也有那么多派别,互相攻击对方为异端吗?」 众人都皱着眉头。 贊玛提欧回去修炼了,京城人民尤其读书人却开始热切的议论起来——跟孟夫子差不多同时代的蛮夷,居然号称写了100多种书,上百万字,而且是写在羊皮上,欺负大家没见过羊皮吗? 督察院上下自然怒不可遏——居然敢拿伪书来骗咱们? 督察院右都御史王恕质问:「那个什么《几何原理》是不是也是伪书?居然劳师动众的翻译出版,岂不是谬种流传?堂堂天朝上国,居然让蛮夷耍了,简直奇耻大辱!」 荣亲王不好意思说话,翰林院侍读学士李东阳淡然的看着他:「第一,选择《几何原理》并不是因为它是哪位名家所着,而是因为此书重视数学基本理论,逻辑推理方法谨严,叙述清楚简练,可以去掉浮夸之气,练就精思的习惯,而且和天朝传统的数学理论互相补充印证;第二,四夷馆确实收到了不少託名亚里士多德的作品,但是考虑到规模过于宏大、而且距离具体的应用较远,还没有进行翻译,自然也就说不上被人耍了;第三,人以文传,文以人传,不管是古代典籍还是当代着述或是外国文献,看重的都是其本身的学术价值,这是翰林院编纂书目一以贯之的原则。」 这是汪舜华经常说的,看来他是听进去了。 王恕哼了一声:「难道泱泱中华,就没有好的书目,非要採用蛮夷伪造的书籍?」 李东阳道:「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天朝文明博大精深,但并不能因此闭关自守,坐井观天。和外邦文献相互对照,相互借鑑,方能取长补短。」 王恕别过头。 汪舜华打住了两人的口舌之争:「你不觉得,这些书籍是伪造的,反而比是原作,更令人害怕甚至恐惧?」 王恕懵了,百官也面面相觑:「这话怎么说?」 汪舜华道:「如果这些作品全部都是两千多年前的亚里士多德所着,只是因为战乱全部失传,直到十字军东徵才被发现阿拉伯人的翻译本甚至原本,那除了说明这些先贤拥有匹敌孔孟的智慧,还体现欧洲千年来文明湮灭、文化断层。一个不知道继承和发扬自己伟大歷史和文化,不知道增强道德和法治约束,只一味畏惧神灵的种族,是没有希望和未来的。但如果这些作品多系伪作,那就说明西方人从来没有停止探索世界的脚步——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作品卷帙浩繁,仅託名在亚里士多德名下,就囊括了几乎一切学科;而且有相当高的学术价值,堪称文明的瑰宝。这显然不是一人一时之功。不管他们背后有没有组织,这样数量众多,而且持续不断地作伪,显然是为了规避教廷的责难。因此可以说,现在的欧洲人在物理、数学和哲学等各个方面已经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一旦他们冲破教廷的文化藩篱,又会取得何等的成就?因此,对于这些化外之邦,对于这些託名古人的伪作,绝不可等闲视之;必须抓紧时间翻译刊行。我敢说,将来能和中华文明一争长短的,不是北方的鞑子,而是西方人,既包括贊玛提欧的基督教,也包括回回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敌人再往前奔跑,我们不能坐而论道。」 丘浚反应过来:「太后所言极是。这样规模宏大的巨着,以两千年前的技术水平,以一人之功来完成,确系天方夜谭;欧洲神权高于皇权,而且教廷对各国横徵暴敛,极力压制学术,下面暗流涌动,托古人之名阐述己说,甚至藉以对抗教廷,确系情理之中。一旦成功,势必改弦易辙,到那时候,欧洲将是天朝极难缠的对手。」 倪岳也站出来:「书的作者是谁,没那么重要;关键是这些典籍的学术价值是否真的已经达到了和天朝分庭抗礼的地步?如果是这样,真的不能视而不见!」 当然杨守陈、刘健、周洪谟、罗伦、章懋等大儒纷纷站出来,各执一端,吵闹不休。 汪舜华下了论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以孔夫子的伟大,不仅拜访老子,甚至向小儿项橐请教。圣贤尚且虚心勤学若此,卿等何必故步自封、目空一切?——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卿等宜守圣贤之道,深察吾意,以保大明金瓯永固。」 借着孔夫子的言行,群臣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孔夫子还向毛孩子请教,谁敢说自己的学识修养超过孔圣人?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为了供明朝士大夫批判性学习,翻译馆还要继续加大翻译和对欧洲的研究力度。 323、望远镜(下) 光靠朝廷上的力量是不够的,还要加大后备人才的培养储备力度。 汪舜华下令御用监再铸造三十台天文望远镜,除一台陈放内宫,另外分别赏赐南京钦天监,南北京翰林院、国子监和中省图书馆。其中赏赐各级图书馆的免费向公众开放,当然有时间和人数限制。这东西只能晚上用,但是现在有宵禁,因此只能排号,不能替代转让。 下面都觉得这一步太大,毕竟天文学在十年前是帝王之学,普通人是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学习的。 汪舜华摆手:「世事无常,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文学是一门基础学科,不仅关乎历法制定、农业生产,也是人认识世界、认识宇宙的基础。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我们一定不能在天文学方面被别人落在后面。」 下面的算琢磨出点味道:贊玛提欧虽然当众羞辱了太后,但也以自己的狂妄衬託了太后的英明和仁德;更重要的是,他提到的欧洲信奉大地是个球体,无疑迎合了汪太后——至少不是她一个人这么想。 因此,汪太后才能咽下这口气,容忍他继续在眼皮子底下蹦跶甚至恢復了他的职务;否则定他一个大不敬,判下死罪,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汪太后要高抬贵手,下面的就算有想法也只能憋着,当然对贊玛提欧等人的批判又到了新的高度,只是更多的普通人知道外夷自来信奉大地是个球体,甚至连半径都测算出来之后,难免有了异样的感受。 感受可以慢慢感受,但天文学的进步是看得见的,至少在天文观测方面。 事实上,天文学解禁已经将近十年。 禁地一旦被打开,不管是真心热爱的,还是纯粹好奇的,哪怕是纯路人,也回扭过头瞅瞅;尤其有瞭望远镜以后,因为造价太高,只能在王公贵胄间流传,更激发了社会热情——上行下效,跟潮流赶时髦,任何时代都一样。 虽然天文学还是有门槛,但基本也等于没什么门槛,因此一时间王公贵族和富商巨贾纷纷到皇店门口排队,甚至一些商人也开始仿造。只是因为成本太高,大家还是宁愿多添点去买正版,说起来这是皇家出品,也很有面子。 只是水晶望远镜的精确度实在很有限,哪怕看见了,大家也有点不太确定,现在有了新的天文望远镜,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就在天文望远镜移交的一个月后,钦天监副贝琳上奏:「发现了几颗星星。」 汪舜华哦了一声,明显有点兴趣。 贝琳小心翼翼的解释:「新发现木星周围有四个卫星;而且土星居然有两个耳朵。臣怀疑土星是由一大二小三个天体组成;只是两个卫星似乎没有绕土星转,而是停留不动。」 汪舜华皱了皱眉头:木星,不就是那个有大眼睛的气体巨星吗?本来想给地球一个拥抱,没想到渣球居然放了一把火把人家点燃了;更别说倒霉的月球,直接被推开了。 汗,想到了哪里去了。 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汪舜华暗自一笑,比较物理化学,地理记得的东西还是多一些,当然也有限。对木星的了解基本来自电影和相关科普;土星倒是相对深刻一点——毕竟是自带主角光环的主。 太后没有说话,贝琳心里有点忐忑。 汪太后说是要鼓励探索天文,谁知道她真的怎么想。天人合一——谁都知道汉朝谶纬说兴起,对朝局产生了何其巨大的影响。如今,汪太后真的愿意民间学习天文,真的愿意在天文方面有大的新发现吗? 贝琳是明朝着名天文学家,字宗器,号竹溪拙叟,祖籍浙江定海,今年四十六岁。他幼习儒学,兼通天官之学,后被推荐入钦天监。巨蟹、狮子、天秤、天蝎,这些后代耳熟能详的星座名词,就是出自他的《七政推步》。不仅如此,贝氏家族七代掌管钦天监,可谓天文学世家。 这回汪舜华对汤序等假借天文不满,于是把他调到北京。钦天监是最早拿到望远镜的部门,因此这些年他带着儿子贝利、贝则、贝制和一大群学生老老实实的观测;有了这惊人的发现,贝琳还是不敢马虎——涉及天文学的,没有小事。认真观察了将近十年,尤其拿到了最新的望远镜,确定眼睛没有看错,这才上奏。 这封奏疏一出,自然一石激起千层浪。 汪舜华等贝琳说完了,淡淡的问:「这都是新近发现的?」 话里听不出情绪,贝琳只能老实的说:「已经看到了些年头,只是不敢确信,如今,想来不会错。」 汪舜华转头看着皇帝:「如果真的有了超越古人的发现,那真的是大好事。咱们也去瞧瞧。」 皇帝低头称是。 贝琳低头擦了把汗,这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天文发现,但愿千万不要和政治阴谋扯到一起,否则上面两尊大佛打起来,下面这些小鬼真的承受不起。 一个月内第二次踏上钦天监的观象台,汪舜华面色不显,心里是很高兴的——但愿从此后天朝的天文学能引领至少跟上世界天文学的发展,不被人甩在后面。 输在起跑线,后面要花费不知多少的功夫,才能迎头赶上。 在贝琳小心翼翼的指导下,汪舜华用天文望远镜观测这些星体。其实都曾经在地理课上学过,但基本也就记得个名字;平时仰头看天,觉得所有星星都长得差不多——除了彗星带着个尾巴,觉得天文学家真的不容易。 这会儿一看,和想像中的有差距,但和此前自己手里拿到的水晶望远镜相比,已经有了质的提升——上回用过,只是当时看月亮,接着就是贊玛提欧来吵架,别的真没注意到。 只是看了一下,又和记忆中的进行了对照,心里大致有数了;随后交给皇帝:「你也看看。」 皇帝唔了一声,淡淡的看了。他对此兴趣不是很大,随后就给了齐亲王。 下面的还在一个跟着一个的看,汪舜华看着贝琳:「你说那是四颗卫星?」 贝琳称是,偷眼观察汪舜华的神色。 汪舜华似乎笑了一下:「我怎么觉得土星周围,不是卫星,而是有一圈光环?」 所有人都呆了,正在使用望远镜的首辅商辂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开口道:「太后所言极是,好像真的是一圈光环。」 这话一出,皇帝忍不住,从商辂手里夺过望远镜,自己看,嘴里还发出异样的声音。 皇帝霸占着望远镜,别人不敢乱动,只能伸长脖子,或者索性抬头,想真切的看清楚。 皇帝好不容易放开望远镜,招唿贝琳过去。 贝琳伸过头仔细看了半天,跪下:「太后圣明,真的像是光环。」 他这样说了,下面更来兴趣了:光环是什么?长什么样子?是不是神仙头上顶着那样的? 汪舜华笑笑,顶着所有人五味杂陈的目光又看了半天,这才开口:「那个大眼睛的,是木星吗?倒是和木头一样,布满了条纹,这名字取得好。」 又是分量十足的一句话。 皇帝迫不及待的伸过头去,照着母亲的指点瞪大双眼;齐亲王也挤过来,别人就只有看着他们母子仨指指点点;皇帝张着嘴不说话,齐亲王却发出一连串的惊嘆:「真的是个大眼睛啊,还是个红眼睛;哎,真的像木头啊,谁取的名字,真的是太贴切了。」 他们母子仨都这样说,下面更加跃跃欲试,一边暗自揣测:太后是不是故意的,木星怎么会有大眼睛呢? ——是不是想效仿赵高指鹿为马,检验大家的忠诚度? 好在太后似乎很贴心,说自己累了,带着皇帝回宫,还让齐亲王等也早点回去。 临走前,她停顿了一下,转头对贝琳说:「当年屈原写过一篇《天问》,两千年过去了,不知道他提出的那些问题是否都能解答。」 贝琳低了头。 千年后的柳宗元写了一篇《天答》,但显然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 汪舜华道:「古代先哲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从而修齐治平。脚踏实地实事求是固然是为人为官的原则,但是仰望星空、包容万物,更是一个国家和民族该有的气度和格局。对于宇宙的认识,我们还是太少了。我希望有一天,你们能够告诉我,不仅又有了哪些星体的发现,还有了对他们运行规律的认识;而不是说朝廷哪里做的不好,老天爷生气了;朝廷哪里做得好,老天爷降下祥瑞。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该是你们的座右铭。」5 贝琳带着一众天文生磕头。 他们仨走了,别人才能凑过去瞧瞧。 木星上有只漂亮的大眼睛、土星有光环的消息在第二天一早传遍了朝廷上下、京城内外,并通过报纸迅速传遍全国。大家都在热切的议论,到底是不是真的——国家图书馆的望远镜还在紧张的制造,最快估计也要年底才能投入使用。 与此同时,汪舜华下旨,进一步放松对天文学的限制甚至鼓励天文研究:正式明确望远镜不在限制之列;同时,将天文学作为宗室勛贵世袭武官袭职的特科。 可以想见,未来的天文学发展将是一片光明。即便是最坚决拥护天人合一、反对解禁的老臣,在透过天文望远镜亲眼目睹了木星和土星的绮丽后,都张大了嘴,而后选择了贊成——所谓「天有五星,地有五行」,西方人把地心说当成神学的基础,中国人何尝不看重五星?「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那可是自古以来的信仰。 可是现在,大家惊讶的发现,即便是最熟悉的五星,看上去也那么陌生。 以前不要说普通人,即便是专业的天文官,张口闭口也是「五星行一周天之迟速不同,太白星与辰星各须时一年,荧惑星二年,岁星十二年,镇星二十九年半,人每至其命星,而吉凶不等。」 直到今天,大家才知道土星周围有一圈光环,木星上有只大眼睛,还有木头一般漂亮的纹理。 指鹿为马的怀疑变成了坐井观天的崩溃,谁还敢说望远镜只是奇技淫巧?谁还能反对发展天文学? 不能的。 324、僧官案 按下葫芦浮起瓢。这么大的国家,这样剧烈变革的年代,要想说每一年都波澜不惊、平平安安的度过,那是不可能的任务。 是否开放天文学的争论刚刚尘埃落定,端午节后,就传来了噩耗:吉亲王右眼瞎了。 既然已经能制造天文望远镜,自然也就制作了一些精緻小巧的望远镜被作为端午节礼物,赏赐了宗室重臣。 早在水晶望远镜出炉以后,汪舜华就曾嘱咐:「这东西聚光,不要直接用来观察太阳,否则可能会被灼伤。」 这回自然也叮嘱了一番。 只是这么些年没有出事,大家嘴里说是,心里记住了几分,也就不好说了。 不过詹事官们很不敢怠慢,随时盯着皇帝,别人就顾不上了。 即便已经有瞭望远镜,这样的精度仍然很让人新奇,尤其对年轻的贵族们来说。 吉亲王就是如此。他才二十出头,对什么都很好奇,因此闲着没事就拿着望远镜观察;要不时他身份敏感不能到处结交,还要和宗室们一起看。 看山看水看星星看月亮,浩瀚无垠的宇宙在年轻亲王的眼里是新奇的;然而就在这时,灾祸来临了。 那天风和日暖,吉亲王和三个兄弟一起在王府楼台上饮酒取乐,顺便拿着望远镜观测远方,不知怎么就对准了太阳。 沂亲王还不忘叮嘱弟弟:「这东西聚光,别对准太阳,伤眼睛。」 吉亲王一边嘟囔着:「哥哥好小心」,一边调整角度,哪知道「啊」的一声,他手中的望远镜就摔到地上,捂着眼睛叫疼。 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扶他坐下,一边用凉水冷敷,一边传太医。 太医们很快赶到,望闻问切过后,又凑在一起商量了半天,最后回覆:「是被太阳灼伤了,没办法。」 吉亲王暂时不知道消息,忻亲王和崇亲王坠下泪来,德亲王则难以置信,抓着太医恳求他们施救,得到的只是一声嘆息,终于哭出声来。 汪舜华闻报,很是嘆息。吉亲王年龄小,威胁不到什么;何况他性格低调,没有惹出什么是非,汪舜华对他的印象有限。 如今遭遇了这样的不幸,他母亲已经去世,于是赏了些东西,吩咐王妃张氏好好照顾他。 只是消息传开后,大家都知道望远镜的厉害,使用时小心多了。 没有人能够想到,吉亲王的失明只是一场悲剧的开端。 吉王的事刚刚落地,又一件事震惊了北京城:泰宁侯陈桓、丰润伯曹振、修武伯沈煜还有已经停爵的南和伯被宣布同时除爵! 曹振是丰润伯曹义的孙子。爷爷跟随太宗靖难有功,后来在边关镇守二十年,这才拿到了这个爵位;曹义去世后,儿子早逝,由曹振承袭了祖父的爵位。 沈煜是修武伯沈清的孙子。沈清同样以靖难起家,后来跟着宣宗东征西讨,正统年间主持紫禁城的重修工程,拿到了伯爵,儿子沈荣袭爵,死在土木堡。 建极改元,沈煜镇蓟州,移镇宁夏;因为侵占土地、收受军士月钱,被言官弹劾,被下狱,后来考虑到他算土木堡遗孤,特别恩准闲住,直到案发。 其实这本来只是一件小事。 同歷史上一样,这年四月二十七日,修武伯沈煜府中一名头戴白毡帽、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到黄华坊一家绣楼宿娼。二更时分才离开。却被没想到,自己被一个叫觉亮的年轻僧人尾随。天亮后,觉亮一纸诉状递进了刑部衙门。这位深夜嫖娼的白衣男子,原来是位僧人,而且是当今第一大寺——北京大隆善护国寺的八品僧官常琇!不仅如此,他还和一名尼姑净山长期通姦。 虽然关闭了妓院,但有需求就会有市场。明面上的秦楼楚馆关门大吉,但顶着绣楼茶馆戏院的服务场所从来都不缺。这些年朝廷对此保持严打态势,甚至允许将罚没的一半交给地方政府。因此各级政府对扫黄打非都保持着高度热情,尤其是落后地区。 北京是天子脚下,各方面都很规范,此前有不少官员士子因为嫖娼被夺了功名;但即便如此,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警醒。色令智昏的人从来都不少。 现在事情被捅出来,那个绣花楼就是个高级妓院,专门接待有身份的高官显爵;而且嫖娼的还是僧官,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因此刑部接状后立即查封了妓院并进行调查。当夜接待常琇的是妓女刁银课儿,被拘提审。 常琇得到消息,连忙写状纸声辩。为了扭转案情,他还派徒孙将状纸上呈太后。和尚当然无法直接面奏太后,状纸被锦衣卫镇抚司接收。由于涉案的是僧官,朱骥随即将刁银课儿及相关案卷都调了过来,修武伯沈煜、尼姑净山也被招来讯问。 这么一件小事,谁都没有在意,但随后的案情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刁银课儿、净山哪里经得起锦衣卫衙门的威吓,把她们和常琇的风流韵事一一招来。 常琇本是北京彭城卫前所的一名余丁,即军人家属,出家后任僧录司左觉义。这是管理天下僧寺的机关,设在大隆善护国寺内。左觉义为从八品官,负责督察全国僧尼的法纪。常琇还拜南和伯方瑛为义父。方瑛战功卓着,尤其在平定西南地区叛乱过程中立下了大功,建极二年病死后,小妾常氏颇有姿色,难耐寡居寂寞,和常琇逐渐勾搭成奸。方家发觉后,将常氏赶出家门。但常琇是和尚,不能娶她。 靠常琇的关系,常氏在大顺圣庵出家做了尼姑,法号净山,两人依旧时常通姦。方瑛死后其子方毅袭爵,因诱祖母诬从父方瑞不孝,被剥夺了爵位,方家因此败落,也没能把常琇治罪,他反倒又升了护国寺的僧官。 常琇这时终日交游的,也是一群和南和伯一样的袭爵武官。建极十七年正月,修武伯沈煜因为坠马被踢伤,在家休养,常琇和同事德鲁思忠备了礼物前去探望。沈煜摆酒相待,又请来了丰润伯曹振、锦衣卫带俸指挥佥事王珩,又叫来了一群乐妇,喝酒行令,直闹到天黑,其中就有刁银课儿。常琇以前就和她往来情热,此刻重温旧情,很快旧情復燃,厮混在一起,并打得火热。 次年八月,护国寺老住持然净病死,与常琇交好的然积担任主持,但然净的弟子觉亮被赶出了寺院。觉亮咽不下这口气,一直寻机告倒然积、常琇;很快就发现常琇的作风问题,于是告到朝廷。 镇抚司审理完毕,将案卷及人犯移送都察院定罪。 这时,都察院和大理寺对定罪量刑发生了不同意见。按照都察院的拟罪,常琇应按奏事诈不以实律处杖九十、徒二年半,净山按尼僧犯奸律杖九十,德鲁思忠、陈桓、沈煜、曹振、王珩及刁银课儿等乐妇都按不应得为而为之、事理重者杖七十。常琇和德鲁思忠勒令还俗,陈桓等武官不许管军管事。 大理寺的拟罪是:常琇不仅宿娼饮酒,而且与义父之妾通姦,罪行深重,应死罪减一等,发辽东;德鲁思忠革职为民;陈桓、曹振、王珩等武官与僧、娼宴饮,罚俸禄一年,不许在朝廷侍卫管事;沈煜不仅与僧娼宴饮,还容留常琇通姦,情节更重,应停职停俸。 汪舜华很快批准了大理寺的拟罪,并命令刊刻此案的案卷,告示天下,在全国各司、府、州、县张贴,禁止僧人拜认义父、携妓饮酒、往来文武官民之家,以及重申官员不得嫖娼等。 按说事情到此为止,只是现在大家都很闲,免不了就要找些事来干,主要是太后不想还政,就要给言官找点事,大家都懂。 常琇案折射出的是武官和僧人的私生活的问题。按照明代法律,充军是仅次于死刑的重刑,但对于现役军人,其实也不算个事,调动个卫所服役而已。因此,军人、军官犯罪率,比文官及百姓要高得多。犯罪案件当中,又以通姦、嫖娼、贪污受贿等风化、经济犯罪为多。常琇出家前就是军籍,歷史上案发后的刑罚还是发到辽东为军;当然汪太后重视军队作风,不让充军了,改为种地,种够了才准还乡。 更重要的是勛贵的作风。建极四年,曹振在祖父丧期中纳妓女为妾,当时言官都在地方,顾不上;次年,南和伯方毅通姦案发。他还在为父服丧期间,就与其父的婢女通姦,丧满袭爵后又姦污霸占家僕之妹为妾,还诱使祖母诬陷其叔不孝,最终被剥夺了爵位。 贵为侯伯尚且如此,普通军官的通姦、嫖娼案件更是频发。即便汪舜华加大了打击的力度,还是难以禁绝。明代军队卫所的住宅区大都比较集中,军官、军人之间通婚非常普遍,所以军官与同僚、下级妻女通姦的案件也常发生。此前,锦衣卫中千户所校尉任亨,勾引已故军人妻盛氏出家在外奸宿案发,夺职为民,流放台湾;随后锦衣卫后千户所校尉叶普贤、任福贵又犯此罪,都是照样办理。 针对这些问题,汪舜华痛心疾首,在武英殿严厉申斥,要求宗室勛贵、文臣武将务必加强作风建设,一旦发现问题,严惩不贷! ——歷史上方毅死后,其子方寿祥在成化十七年袭爵,总共传了八代,直到弘光元年投降清朝,这回没这么好的运气。方寿祥几次参加考封没有过关,直接除爵。 丰润伯曹振既然当年能犯不孝罪,现在又和妓女勾勾搭搭,作风自然好不到哪去,言官们使劲挖掘,罗列了三十多条罪状,从心怀怨望(抱怨太后没事找事)、交结朋党(和一堆勛贵整天吃酒打猎)、召集亡命(和社会闲散人员来往密切),到衣服逾制(颜色材质什么的有问题)、家门不睦(小老婆太多难免争风吃醋),最后得出结论:不夺爵不足以平民愤! 修武伯沈煜同理。 更倒霉的是泰宁侯陈桓。他父亲陈泾建极十五年七月三十日去世,歷史上他在当年十二月袭爵,这回因为考封,连续几次名落孙山,只好闷在家老老实实读书射箭,好不容易今年考上了,封爵了,找着机会发泄庆祝一下,哪知道就出事了。 马上言官就把他家里的事挖出来:陈桓是陈珪的后人,跟随太宗靖难,几代忠良。景泰末,其父陈泾掌南京前府事;后召还,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闲住。后来到地方削沈王,那一家子都是老实人,没办出格的事,嫡生儿子一大群,没想过造反,因此很顺利。汪舜华也就觉得他办事也还不错,于是就让他到湖南督促土地改革,结果遇到了荆王世子造反。他被吓得惊慌失措;好在跟着一起去的卫颖很靠谱,稳住了局势。汪舜华于是让他回家呆着。 ——泾无他才能,徒以会昌侯孙继宗婿得进用。在广西以数千军为数百蛮所困,大损国威,罪重刑轻,论者至今不平。 这是《宪宗实录》的盖棺定论,言官们的话自然更不客气,反正会昌侯孙继宗早就死了,坟上的草都几丈高了。 于是,新鲜出炉的泰宁侯陈桓位子还没有坐热,就和曹振等分别发配景泰、清宁、怀德,虽然都在南方,但关山迢迢,不知何年再见;更让人忧桑的是,连东山再起的机会都没有,太后直接宣布除爵,也就是这个爵位被取消,以后彻底没指望啦。 僧尼道士们已经被收拾过一轮,现在要靠他们去边疆地区传道,因此汪舜华痛骂了一番,也就是了;顺天府带头,全国各地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扫黄打非。 与此同时,国家情报部门也要扩编。以前有锦衣卫、有东厂,从事侦察、逮捕、审问等活动,也参与收集军情、策反敌将;此前国内改革能保持大体稳定、汉昌南方各省用兵,都少不了他们的功劳。 如今机构设置不变,但是人员要扩充,内部尤其两京地区的情报工作不能放松,新省的情报要大力加强,北方也要加强审讯,此外,西方情报也要拓展。 当然东厂在国内活动就成,锦衣卫可以跑远一点,方式也可以灵活一点,不仅可以亲自跑去侦探,还可以积极发展下线,或者用经商的名义。 本来想改成国家安全局和中央情报局,想想毕竟祖宗传下来的,就别节外生枝、惹人议论了。 只是一件僧官宿娼案居然引发这样大的后果,还是让所有人始料未及。听着汪太后声色俱厉的重申所有人等都要谨言慎行,绝不可跨越法纪,否则绝不偏私,大家都交换了一个眼色:太后这样震怒,显然不是因为陈桓等人行为不谨上行下效败坏社会风气,也不仅是想转移朝野的注意力;最重要的是敲山震虎:宗室已经全部进京定居了,虽然说自家人,不必太过拘束。但宗室之间、宗室和勛贵之间、宗室和朝臣之间应该如何交往,绝对是一个大问题!勛贵们没有军权,养着也就养着了;可是宗室不一样,都是姓朱的,天下也有他们的份。太后年老,皇帝的儿子还小,万一下面想要提前安排,利用这些看似平常的机会进行串联,等时机成熟,再来一个宫廷政变,朝廷能防得住?6 ——此外,宗教结社一直是农民起义的重要组织形式,白莲教在清朝嘉庆年间闹出了大动静,明朝君臣不知道;但他们知道明朝建立和明教是有很大关系的,此前唐赛儿起义也藉助了宗教势力。这些年来,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有钱有闲的跑去烧香拜佛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和尚道士在宫里没有找到知音,到别的地方照样是座上宾,至于其间有没有干点私活,估计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众人老老实实的磕头,暗暗地擦了把汗,觉得自己老实呆在家看星星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汪舜华的眼睛遍扫了一圈,终究在皇帝身上停留下来。 325、鼠疫 僧官案只是个小插曲,新一轮的春夏攻势也只是明朝人民茶余饭后的些许谈资。 虽然对北方还有敬畏,但是年年出关,年年捷报,大家也就平淡了,只盼什么时候彻底扫清北方再来吹。 很快,一个坏消息传来——京城发生瘟疫! 事实上,自从去年入春以来,陕西多地相继发生瘟疫,而且症状大抵相同:急起高热,全身中毒症状明显,不到一天出现胸痛、咳嗽、咳痰,痰由少量迅速转为大量鲜红色血痰,唿吸困难,发绀迅速加重。三天内死于心力衰竭。 陕西官员泣血上书:「今年瘟疫大行,有朝染夕死者,日不下数百人,甚至户丁尽绝,无人收敛者。」 奏疏中还列举了几个例子:一名官员前一刻还和同僚喝茶,后一刻就不起而殒;两个人一前一后骑马聊天,后面的人刚叙话几句问前面那个人,却发现这人已经在马鞍上死去,手还是扬鞭奋起的状态;一家富人在瘟疫中全家死绝,于是两名小偷打算发一笔横财,这二人约定一个在屋檐上接应,一个下到房中将偷来的东西递上来,结果下面的人递着包就突然猝死,而上面的人在接的时候也染上瘟疫毙命,死的时候,这两个小偷手里还攥着偷来的包袱。 地方官援引郎中的话:「此病古今方书所无。患者会忽然在身体肢节间突生一个小瘰,接着饮食不进,目眩作热,还会呕吐出如西瓜败肉的东西。一人感染,全家都会传染,甚至阖门皆殁,全家死绝。亲戚不敢上门慰问弔唁,只要一进病家门口,必会染病,等到他回去时,又把瘟疫带回了自己家中。」 汪舜华闻报大惊,到底是什么病,居然有这样的烈性? 当地郎中束手无策,好在建极四年,朝廷出台了《传染病防治办法》。 先甭管什么病,既然是瘟疫,就要按照这项规定来。这些年来全国大的瘟疫没有,小规模的瘟疫还是有的,尤其洪水过后的疟疾等流行病容易肆虐。因此,地方官在北京学习时,必须认真学习深刻领会这份文件,至少教官是这么说的。 先不管有没有用,死马且当活马医;照着规定执行了,朝廷怪罪下来,板子总是要轻一些。 因为这些年朝廷缺官,陕西省政府领导班子配备不齐,好在主事的人是有的。陕西左布政娄良,字至善,河南开封人,正统七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土木堡之变中被俘。也先想要招降他,他不肯;也先发怒,拿刀比在他背上,他反而破口大骂。也先看重他的节操,把他放了,回来升任郎中,后来外放陕西,从西安知府到参政再到布政使,业绩相当突出;朝廷几次召他入朝,百姓伏道而哭,加上他脾气比较硬朗,几次上书要求太后还政,汪舜华就懒得理他了。 已经六十五岁的娄良,脾气不减当年。当即召集属下开会,命令组织衙役上街巡逻,里长、甲长们也动员起来,组织丁壮各管一片,带上口罩、石灰水灭杀,花椒与盐煎汤内服,酒精外敷,最重要的是隔离,只要发现病人,全家和有接触的亲友关在家里一个月不许出来。这年头都有存粮的习惯,实在没有粮食的就只有饿死了,人性化服务是没有的,死一家比死一城总要强得多;已经死了的尸体马上火化,接触过的衣服被褥全部烧化、杯盘碗盏用石灰水烫过再用;甚至住宅比较独立的全家死绝的,直接连房子一起烧掉。 用这种办法,总算暂时控制住;但是即便如此,瘟疫还是蔓延到北京。没办法,这些年经贸往来比以前密切了很多;尤其刚刚发病的时候,很多百姓得到消息就跑了。 好在这种瘟疫潜伏期不久,染病后很快就倒了,用不了一个月,三天都不用;但是京城人口密集,结果传播速度很快。 汪舜华马上宣布全城戒严,顺天府全体出动,按照之前制定的办法进行管控;有敢在外面乱跑的就地处置,刚刚还欢天喜地、锣鼓喧天的街市瞬间冷冷清清。 太医们还在紧张的研究这到底是什么病,传教士们已经两眼发黑,贊玛提欧急急慌慌的求见汪舜华,叫嚷着:「黑死病,黑死病,上帝的惩戒来了!」 别人只当他又发疯了,但汪舜华眼前一亮:「鼠疫!」 只有鼠疫才有这样的烈性。 歷史上席捲欧洲的黑死病、还有带走大明王朝的瘟疫,都是这种病。 这种病以草原上的鼠类为宿主,之前朝廷征服西北,估计大量战俘携带者病菌进入关内。 知道这是什么病,除了此前的防控措施之外,还要灭鼠,毒杀后彻底烧化;此外,其他啮齿动物包括跳蚤、蚊虫之类的也要扑杀。 中国人民是勤劳智慧的民族,也天生惜命,听说是老鼠带来的瘟疫,自然想尽办法对付这可恶的傢伙。 顺天府是首善之区,又遭遇了疫情,自然上下一心,展示了极大的气魄。 顺天府尹李裕字资德,是景泰五年进士,骨头很硬。歷史上曾经硬刚过石亨。虽然对汪太后不满,但要命的事不敢马虎。在宫里听完汪太后的训话,拍着胸脯表完态,回到府衙召集属官商量对策,把市区按照街坊划分了大大小小的战区,衙役组成突击队在路上巡逻;坊内和城外的乡村也成立了指挥部,由本土的丁壮负责——这是汪太后要求的,全民都要动起来,否则大家一起死。 李裕下令巡街的衙役:「周密部署,严阵以待,绝不放老鼠过门。」 又下令丁壮:「分片负责,坚守阵地,看见老鼠就杀,还要彻底烧化。」 猫狗逮耗子的效率太低,穴烟燻水灌只能把老鼠暂时赶走,现在要的是彻底灭杀。鼠笼子捉,是常用的;用筛子或木板扣,是高效的;用胶粘或毒饵诱杀,是有威慑力的;毁穴诱歼,是绝户的;实在没办法,用砖头砸! 不用专家手把手地教,甚至不用向中央报数据,群众的创造力再一次激发出来,争取不让一只老鼠活着跑出京城。 对付蚊子大家也有心得,挂蚊帐防,用艾草熏,挂香囊驱,养青蛙,种驱蚊草,能工巧匠发明了一种精巧的铜制吸蚊灯,锥形的灯身上张开一个喇叭形的大口,灯捻被点燃后,气流从喇叭口迅速吸入,蚊虫便会被这股热气流吸进灯盏内而亡。 锦鸾带着嫔妃向汪舜华进献了装着藿香、薄荷、紫苏、菖蒲、香茅、八角茴香等药材的驱蚊香囊。 汪舜华接过捆在腰上了,皇帝嗯了一声,没动;锦鸾过去给他戴上。 转脸又向宫人分发了自制蚊香:用宋朝的办法,将阴干的浮萍,加入雄黄,用纸包裹起来,搓成一根一根的香,点上就能驱蚊香了。 近百万的京城市民被动员起来,光是伤亡就有近百人——要么人太多撞一块,要么爬房顶侦察敌情摔下来,要么跑的时候摔了碰了,还有10来个人是误食了毒鼠的食物中毒死亡。由于爬屋顶或摇旗吶喊,许多房屋的瓦片摔落损坏,后来烧瓦的厂子总共半个月卖出了近50万匹,大赚了一笔。 从顺天府开始,全国人民相继投入灭鼠、灭蚊大会战。 京城的鼠疫持续了将近三个月。言官上书这是天诫,汪舜华根本没时间理会,连朝会都取消了;禁军和城防官军带上口罩出动,关闭城门、阻断交通、隔离病患和接触人员、收容病人、毒杀老鼠、烧埋尸体、消杀环境,敢有抗拒的,格杀勿论;敢妖言惑众的,就地正法。 整个北京城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唯一能听见的声音,就是扑杀老鼠蚊子的声音;入眼能见的,火葬的青烟比人家的炊烟,不知道谁更多一些。 这是一段艰难的岁月,汪舜华在宫里望天,想到歷史书上有关鼠疫的记载,不知道这一回能不能熬的过去。 毕竟天子脚下,执行力比不上后世的逆天,但也还算能看。 清朝末年的东北鼠疫,在有铁路等现代交通的情况下,在医学家伍连德的指挥下,不到4个月就扑灭了;如今车马更慢,朝廷反应更为快速,总算没有造成惨烈的后果。 歷史上黑死病后,欧洲开始走出中世纪,向着文艺復兴时代进发。 这场提前爆发的瘟疫铭刻在很多人的记忆里。即便范围没这样广,影响也没这样剧烈,但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各级官员突然发现当年制定的《传染病防治办法》是管用的,瘟疫是有感染源、感染途径的,只要切断,就可以防控。 尽管病患的尸体大多被焚烧了,但疫情稳定后,仵作们奉旨戴上口罩为新近死亡人员解剖;而医家们则研究起感染源和感染路径,原来老鼠蚊子真的能传播疾病,甚至空气也需要隔绝,那么其中蕴含怎样的道理? 传统医学甚至格物学开始向着科学的轨道发展。 其中最值得大书特书的就是端亲王父子。端亲王凭藉特殊的身份,得到汪太后批准,大量解剖死刑犯的尸体。他用人生最后的十年时间,写就了《全体论》,重新画出了人体的结构图,对内脏和血管的记载甚详,开启了解剖学的新时代。 凭藉此书,端亲王系拿到了世袭永替的资格。他去世后,儿子同鏕继承了他的医学事业,着力于新引进的药材的研究;而他的医学院桃李芳菲,将这项事业发扬光大。 子埅父子在歷史上都以仁德爱民着称。子埅开办的惠民施药局活民无数;同鏕前后募集资金六十万两,带领百姓抗洪救灾,最终因积劳成疾,咳血而薨。朝廷哀悼三日,遣官赐祭,追谥惠王。 326、狂风暴雨(一) 依靠强大的中央政府,京城人民的执行力和凝聚力显现出来,在入秋以后,正常的社会秩序逐渐恢復。 但即便如此,死者也全部採取火葬,宫里宫外都还戴着口罩;直到入冬后,没有发现新的病患,大家才放下心来。 李裕抗疫有功,升了右都御史,后来官至吏部尚书;娄良则加了太子太保。 京城防控鼠疫惊心动魄,中原地区灭鼠热热闹闹,南方景泰省也在进行抗疫,其他各省同样陷入狂风暴雨。 前两年明朝进行了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新设了六个行省。 在战争中,相当多的土司和王室成员被剿灭,但剩下了不少。 他们的辖区甚至超过朝廷直接掌握的部分,这部分朝廷是够不着的;但因为朝廷在直管地区推行改革,其中有些人贼心不死,勾结土司和地痞无赖图谋作乱——这是地方官呈上来的,肯定经过修饰。 汪舜华很明白,土司也不都是笨蛋,知道朝廷想文火炖肉,索性趁着这把火没有烧起来之前和同样不满的地主勾结起来,煽动百姓作乱。反正没有中央发红包,占山为王不比俯首称臣任人宰割痛快? 没办法,隔阂是天然的——语言不通;唯一没有多少障碍的就是怀德省,偏偏当年官兵胡作非为伤透了人家的心,现在反对最强烈的就是那里,否则汪舜华不至于连张懋和永安长公主都派到那里,就是要彰显自己破釜沉舟的决心。 确实形势不容乐观。 其实在官军占领之初,除了怀德省,遇到的阻碍不是特别大。三宣六慰是藩属国,来往虽然不如朝鲜亲密,但总归受到了一些影响,尤其是这些年对外开放,很多中国商人跑到那里去经商;现在称臣就能免税,大家都很高兴。 大有大的志向,小有小的生存之道。 土司们被掀翻了,大家也不关心甚至很高兴:这些土霸王欺压良善,鱼肉百姓,大家早就不满意了;何况併入天朝上国,以后大家都是中国人,不是蛮夷。 因此最开始,一度出现了士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场景。为了表忠心,很多人甚至主动带路,去剿灭前朝贵族。 ——天高皇帝远,谁当皇帝不是当?这样,大家还自在一点。 ——至于景泰省,那真的百姓是载歌载舞。 只是去年底,当朝廷命官和驻军相继入驻并开始实施土地清理以后,形势在悄悄发生变化。 应该说,明朝定的赋税标准其实不高,为了稳定地方也做出了让步,大量留用原有的士人,允许他们免除相当于举人的田赋,但是其他的工商税要交。 五个行省,是需要海量的投入的,明朝是农业社会,财政并不算充裕,没有那么大的气魄和能力一直输血,反而需要这几个省向中央朝贡,至少运输一部分粮食,才能让中央觉得这地方有价值;至于军需和官员俸禄,则需要各省自力更生,实在条件比较困难的,就需要相互支援。 考虑到景泰省和清宁省多是平原,人口众多,因此,景泰省每年支给仁寿省、永和省各一百万石,清宁省支给怀德省一百万石。当然仁寿省产美玉、永和省产木材,怀德省有良港,实在不够,还可以购买。 ——这样做的目的,不仅是为了解决军需,也是让他们互相牵制,互相监督,防止放飞。 汪舜华把话说得很明白:「朝廷不可能让这六个省成为不停流血的伤口,最后拖垮整个国家。包括你们的俸禄在内的所有用度,需要你们自己解决,朝廷只能给政策。」 关乎吃饭问题,三司衙门自然很卖力。军队去屯田,宣政司就要严格徵收辖区内的各种赋税,顺便涉嫌走私的也要严打;普通商人没多大反应,标准和从前差不多,但这些贵族以前都是人上人,不仅有免税的特权,还享有各种优待,而今,全部清零。 可以想见土着贵族的愤怒。包括此前最顺从的景泰省,最应该与世无争的和尚们,都团结起来,共同反抗侵略者——当然,他们反抗的方式很特别:绝食。 通过翻译,沐琮马上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他经歷过内地的土改,有印象,知道这是免不了的;只是这里比较麻烦,语言不通。 语言不通其实也没啥,至少他反对的声音传不到朝廷上去——当然前提是能够把这里摆平。 沐琮很知道丈母娘的心意,见识到这里的富庶尤其是丰产后,他就坚定了把印度打造成第二个云南的决心。 建极十七年,整个恆河流域在明朝的炮火前选择了投降。因为所带兵马实在太少,而且不能适应这边的气候,沐琮选择了收紧拳头,耕耘好已经占领的土地。 朝廷还在研究怎么处理,但他已经开启了全部马力。 除了招徕大量的翻译帮助安抚百姓,沐琮还大量收缴了贵族的财产尤其田地充公,交由军队和无地百姓耕种。 僧侣在中原地区不太受待见,但沐琮知道这里信奉宗教,没有站稳脚跟之前,并不敢轻举妄动;甚至允许他们免除了赋税。 只是印度根深蒂固的种姓制度,实在让沐琮瞠目,他没有想到,世界上居然有比朝鲜更加等级鲜明的地方。 沐琮很清楚,现在废除种姓不是时候;只是已经纳入版图,肯定要推行《大明律》,这引起了百姓们更大的反弹——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而且太长了,记不住!——和尚们都去静坐了,咱们也跟着去吧! 沐琮意识到,照搬以往的经验不行。 但是摸着石头过河,不是那么顺利找到路径的。毕竟景泰省在歷史上就不是天朝的领土,交流很有限;甚至沐琮本人,此前对这里的了解也不过是盛产稻米、富庶外加佛教。 要想了解中国,必须了解儒家,甚至儒释道;而要了解当下的景泰省,最重要的莫过于了解印度教,佛教反而是墙里开花墙外香,在这里只留下一个传说;当然随着大批中原和尚前来,这个局面应该会得到改变。 沐琮也就是此时才了解到,印度不仅有很多中土难得一见的动植物,还有很多宗教,什么婆罗门教、耆那教、佛教、印度教、锡克教,还有外来的伊斯兰教、基督教等等。当地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主流信仰的都是印度教,远远超过中土百姓对儒家的信仰。 与佛道不同,印度教崇拜三向神、直接宣扬世袭等级制度、坚定相信轮迴转世。它把种姓制度作为核心教义,要求教徒严格遵守。四个等级在地位、权利、职业、义务等方面有严格的规定。 以僧侣贵族为主的第一等级婆罗门拥有解释宗教经典和祭神的特权。 以军事贵族和行政贵族为主的第二等级剎帝利拥有徵收各种赋税的特权。 雅利安人自由平民是第三等级吠舍,从事农、牧、渔、猎等,必须以布施和纳税的形式来供养前两个等级。 被征服的土着居民是第四等级首陀罗,只能从事农、牧、渔、猎等以及其他低贱的职业。 此外还有一种达利特,是等级最低的存在,都不被纳入种姓制度之内。他们被称为不可接触者,处于社会的最底层,人数最多,可以把他们当做第五个种姓。 种姓制度规定:各等级职业世袭,父子世代相传;各等级实行内部同一等级通婚,严格禁止低等级之男与高等级之女通婚;首陀罗没有参加宗教生活的权利。 与此同时,它认为每一种生命都有灵魂,会再生或转世,善恶将得到报应,这种轮迴周而復始,无始无终。要得解脱必须达到梵我如一的境界,即灵魂与神合而为一。解脱的道路有三种: 一是行为的道路,严格奉行各种戒律、例行祭祀; 二是知识的道路,通过学习、修行、亲证等; 三是虔信的道路,靠信仰神而得到恩宠。 说白了,想要过好日子,就要崇奉僧侣,否则死了就可以解脱?门也没有! 沐琮想到一千八百年前陈胜的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尽管如今他已经位极人臣,如果有陈胜一般揭竿而起的,他会毫不犹豫的铁血镇压;但无论如何,他是该感谢陈胜的。毕竟他的先祖沐英,当年也曾经流落街头;如果不是遇到太祖皇帝,恐怕终其一生,也就是个乞丐,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沐家,今天的他。 沐琮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尽管拉拢上层宗教人士,明朝在这里统治会方便容易的多;但他真切的希望,这里的百姓能够和中土的百姓一样勤奋上进,而不是世世代代,永沉苦海,面对外敌入侵也能开门揖盗甚至笑脸相迎。 当初,沐琮身率三万大军登陆印度,在不到三个月的转战中,明朝以牺牲1200余人的战绩夺取了彻底的胜利,大大出乎沐琮意外。 他原本以为,这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惨烈战争,百人去一人回。 更让人意外的事,这将近1200名烈士,真正牺牲在敌人枪炮下的很少,大多数是因为无法忍受这里酷热的气候,倒下了没有再爬起来。 除了神一样的对友,很难说跟猪一样的对手没有关系。 甚至可以说,从头到尾,官军就没有遇到任何有效的抵抗,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大家对亡国似乎没有任何感觉;反而载歌载舞,似乎他们已经期盼了明朝军队很久。 但是现在,朝廷在这里并没有站稳脚跟,贸然行动,只会遭到空前的反对,甚至前功尽弃。 沐琮亲自前去拜访了当地印度教的上层人士,向他们赠送了丰厚的礼物;并通过翻译转达了他的歉意和问候,声称此前的一切都是误会;以后你们潜心修行,朝廷绝不会再来徵收赋税。 接过花团锦簇的锦缎罗绮,端着景德镇的高级瓷器,喝着云南普洱香茗,僧侣们终于放下了戒心,转而奉承起眼前的贵族来。 在僧侣们的作用下,很快德里内外安定下来。大家诵经祈福,耕作放牧,似乎与往常并没有多少区别。 但这只是开始。 沐琮真切的感受到了宗教在这里的威力。在朝廷统治之初,他必须要藉助宗教的势力稳定局面;但是一旦坐稳了,传统的宗教势力必须剪除,至少做一个彻底的清洗。 直上青天揽日月,欲倾东海洗干坤。 景泰省地处南方,全境都能一年三熟。 年初回到德里也就是现在的景德,沐琮除了和僧侣们周旋,就是安排屯田的事宜。 景泰省此前的耕作水平其实相当粗放,没有灌溉设施,稻米任其自然生长。 兴修水利什么的需要长期的规划,军中没有水利专家,需要一步步来;但是明朝耕战合一这么些年,士兵都会种地。 既然自带种族天赋,在这样的土地上,简直不要太好施展,尤其一些新式农具,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因此,明朝将士像以往一样精心呵护这些水稻,甚至在翻译的陪伴下指导农民种地——担心大家胜利之后滋长骄傲情绪,沐琮特意重申军令,还砍了几个犯律的。军士们都很小心。 夏季暴雨成灾,更麻烦的是城中爆发了瘟疫,尤其底层百姓,死者尸体堆满道路。 沐琮听郎中忧心忡忡的汇报:「这病从前在中原没有发现过。患者开始全身虚弱、盗汗和胃部颤动,随后是腹泻、饮水困难,四肢痉挛,体重迅速下降,皮肤开始松弛、堆叠、起皱,肤色变蓝,最后几乎暗成了黑色。前后不过六个时辰左右。」 「更可怕的是,这病传染极快,而且找不到传播的路径。城里不管是高官显爵还是普通百姓或者贱民,都在发病。」 「万幸的是,文武官员和军士都还没有染病。」 原杰打断了他的话:「先别忙着万幸了,现在城中已经有传言,说这场瘟疫,是官军下毒。」 沐琮陷入深思,但这个时候,没办法犹豫:搞不清病因不要紧,此前朝廷曾经颁布过《传染病防治办法》,按照这上面的来! 但是景泰省和北方毕竟不同,语言关过不了,想组织百姓都不太可能。 还没完,很快军中传来消息——军中也有人发病了,是从屯田的土着那里首先发现的,已经感染死了人。 不能犹豫了,沐琮马上传命:封锁营房,严防出入;患病者和有接触的马上隔离。 与此同时,军医们也在想办法,有个叫吴子墨的年轻大夫提出:「此病有腹痛、米泔样便、手足厥冷等一派寒象,用姜附四逆辈方为契合。」 赶紧试试。 试试的效果还不错,五个人感染,三个病状较轻的抢救回来了。 沐琮大喜,赶紧下令继续试验,很快效果出来:四逆汤确实有奇效,此外理中汤效果也很好! 那就在集中安置的地方施药,救助患者。 军士们戴着口罩,拉着一车车的药过去,然后由当地的土着分发。 只是去给不可触碰者送药时,这里已经是一片尸积如山的死地。当地的土着不肯去,屋里的不可触碰者想要跑过来,被外头的土着拿着棍子打。 正在巡视的沐琮止住了众人,让翻译告诉大家:「他现在已经是大明的子民,你们也都是大明的子民。朝廷不会对子民的苦难视而不见,哪怕他身份卑贱。」 那个年幼的不洁净者愣了一下,放声痛哭;后面远远跟着的同伴似乎难以置信的,也跪在地上痛哭不已。 隔着木栅栏,沐琮看着他们。土着们本身属于非雅利安人种,兼之歷代辛勤劳作,自然皮肤黝黑。 那一刻,沐琮想到了自己的先祖沐英,不知道当年他是否也受到过这样的欺凌? 327、狂风暴雨(二) 沐琮接触不洁净者的事情很快传开,遭到了贵族们近乎一致的讽刺和反对。僧侣们告诉他:「那是个不可触碰者,会玷污您。」 沐琮想到了以前看到的一句话:「这满树的叶子,俱生在一棵树上,秋天一至,树叶随风飘落,有的落在大殿之上,可随佛尽享焚香礼乐;有的则飘落在粪池之中,令人掩鼻。我们都不过是恰好托生到富贵人家而已。」 但他现在没办法跟这些人说什么众生平等,因为本来就不平等;即便在中土,神仙们还分成了三六九等;景泰省,只不过比内地更加严重而已。 于是,他只是淡淡地说:「圣人教诲:『人皆有不忍之心』;我只是不忍心百姓受苦罢了。」 翻译叽里哌啦说了一通,僧侣们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下来,以为这个青年人圣母心发作了。于是告诉他:「他们都是前世犯下罪孽,才被排斥在任何种姓之外。这样的人很多,您是同情不过来的。」 确实很多,社会是个金字塔,越往底下人口越多,才能供养的起那些上层人士。虽然没有确切的统计,但不可接触者数量不会少——实在是他们的特徵太明显,即便是沐琮这样的外来者都很容易发现不同。 他们皮肤黝黑,举止谨慎,逆来顺受,衣着寒伧,从事最卑贱、最骯脏的工作;在路上随时摇晃铃铛,以提醒别人注意躲避,别被污染到;他们走路时也要避着别人,不能让自己的影子落到路人的身上,更有甚者,还会带着扫帚,边走边扫掉自己的脚印。 他们不能与任何有种姓的人—起进餐,连他们接触过的器皿也不会被别人触碰到;他们不能进入寺庙,孩子不能入学。死后,尸体不能进入公共火化场。由于买不起木材火化,遗体只能被抛进河内,或者埋在地下;更有甚者,遗体常常暴露旷野,任凭秃鹫撕食。 沐琮曾经在急行军的时候在一些地方见到过他们。他们只有当夜幕降临时才获准离开破烂的茅舍,因而又被称作「看不见的人」。他们象牲畜一样任人贩卖。一个年轻不可接触者的卖价,还不到一头羊的价钱。 这就是现实,操蛋的现实。 沐琮没有与僧侣们正面硬刚。只是继续施药,郎中们还在研究,这种疾病让他们联想到《伤寒论》记叙的「呕吐而利,此名霍乱」,于是旧名新用,取名为霍乱。 霍乱发病急,尽管有了救命药,但真要救命还是言之过早。参与屯田的土着告诉他们,这种病在本地并不新奇,几乎年年都有;他们之前就曾经有亲人朋友死于此病,至于什么原因、怎样医治,他们也不知道。 吴子墨敏感地发现,这种疾病似乎不是见了人就会传播——此前没有戴口罩,但屯丁们感染的数量也不多,五个人有一家三口,还有邻居,于是问了他们的行程,这一问就不得了:他们是趁着休浴日跑到恆河去沐浴,当然顺便还喝了两口水。 得了!原因找到了! 吴子墨欣喜若狂,赶紧禀告沐琮;沐琮也见识过恆河的,马上想起来,确实当年母后说过,不要乱饮水,否则可能引发疾病,当年霍去病就是这样英年早逝的。因此这些年来大军在外,从来都不直接饮用现成的河水或井水——怕敌人下毒,而是重新打井,没想到这样逃过一劫。 知道了这些,马上下令驱逐还在恆河里沐浴的人,同时严禁在那里取水饮用。 恆河水想要消毒,显然不可能;但是水井要重新挖掘,病患的遗体和碰过的东西要及时处理。 但这些在官军和华人圈有效,对于土着,朝廷能管的,暂时也只有屯丁;一些底层的达利特,拼命反抗着——本来就只有那么点家当,还要毁了,不是要人命吗?挖井也不行,因为一下雨,街上的污水又流进去了。 如果是别的还好,但是瘟疫…沐琮扶额,万一感染到士兵,可怎么好? 百官也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如果死的只是本地人,其实不是不可以接受——不怪大家冷血,实在是这里的人口太多了,初步估计不会少于三千万;而明朝本土的人口,也才刚刚过亿。 这么多的人口,语言不通,风俗迥异,明朝又是外来户,立足未稳,想要同化,谈何容易?因此这个时候,人口就不是资源,相反,可能是负担,甚至是定时炸弹。 沐琮去那边可以说是了解民情,但更多的是政治作秀。 恆河的卫生问题如今还言之过早。瘟疫过后,沐琮招徕了很多达利特进行耕种——婆罗门的特权暂时不能动,但是去年剎帝利们的土地和财产基本都被缴获了,现在要清点,要经营;此外,这样得天独厚的环境,要好好的开发。 至于其他没有土地的吠舍和首陀罗,如果愿意,也可以前来;但是必须遵照明朝的规矩来。 传统势力是很强大的,尤其语言不通,想要「登高一唿,应者云集」,那是痴人说梦。 因此,官军耕耘这片天府之土,最初只能依靠战俘和被抄没的剎帝利们的奴隶。听不懂也没关系,打手势比划就行。最初的恐惧之后,大家老老实实的听侯安排,辛勤劳作,就担心被赶出去——明朝也是阶级社会,到这里也难免受到影响,但是沐琮军令如山,加上语言不通,鸡同鸭讲,因此各说各话的时候多,聚众斗殴还真的没有。 这些战俘和奴隶也是有亲友的。感受到沐琮的善意,他们唿朋引伴的招徕亲友团过来。 就这样,短短三个月,就聚集了不下三千的达利特。德里周围土地不够,没关系,分拨一部分给各地的指挥佥事、千户、百户,同时让他们继续招人耕种。 景泰省的气候和中原大不一样,二十四节气派不上用场。这里有三个季节:旱季(3~5月)、雨季(6~10月)、凉季(11~次年2月)。 气候不一样,耕种方式也就不一样。雨季是播种及收穫的季节,而旱季则由于干旱,不利于农作物的生长。 尽管见识过华北平原和东北大平原的广阔,但印度河——恆河平原的辽阔无垠还是让沐琮瞠目;尤其这里土质极其肥沃,只要稍加用心,并进行适当的水利建设,在可预见的未来,就可以超越长江中下游平原成为全国最大的粮食产地。 经过这样的辛劳,建极十八年,明朝在景泰省取得了大丰收,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尽管还有相当多数的土地集中在寺庙僧人手中,但有大量自耕农缴纳的税赋,再加官军自己屯田的收穫,不仅能满足全部军需,还能剩下不少。 头一遭收穫时,因为对当地出产没有明确的认知,加上当地没有建设仓储的习惯,官军也就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以致于收穫的时候大堆的粮食没地方存放,只能露天放着;当时偏巧又下雨,大批粮食很快发霉发芽,没奈何,只好捡着能种的又种了下去。 有了这次教训,水利工程先不忙着上马,好歹先把粮食仓库修好;否则大批变质的米麦被抛弃,是要被天打雷噼的! 本来以为是被发配边疆,没想到真的是个好地方,将士们都兴奋起来。 沐琮号令严明,因此大家老老实实的开始投入紧张的生产和操练。 九月初八,翰林院侍讲章懋带来了朝廷的旨意;跟在他身后的,是新任的景泰三司衙门以及各级政府官员和浩浩千帆。 跪在地上听完圣旨,沐琮率领三军将士和官员们三唿万岁,表示将尽忠职守。 他起身长长地舒了口气——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水平还是中央比较高。 有了总督的身份,有了三章约法,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名正言顺地办很多事情。 志无休者,虽难必易;行不止者,虽远必臻。 约法三章出台之初,其实把它当回事的人不多。 从中原来的官员士兵要遵守内地的律法,而且军纪官纪显然严于国法,因此实在用不上。 景泰省上上下下的土着也普遍不当回事。这三句话很简单,但是想要传达到各地,是有难度的——虽然现在明朝能够统治的也就恆河流域,但要命的是语言不通。不仅明朝和当地人语言不通,甚至当地人本身也是语言不通。迄今为止,还没有谁能够完全将印度半岛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整体。即便是最强盛的孔雀帝国时代,也只是统一了大部分的印度半岛。各地都使用着不同的文字,说着不同语言,信奉着不同的神灵,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政策估计也就德里附近能够传达到,还不能保证大部分人都能听懂。 沐琮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秦始皇的伟大。 但这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对方也不是一条心,可以分而治之。 只是婆罗门们从来是特权阶层,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还有什么国法约法能管束到自己;剎帝利们被割了两轮,沐琮忌惮婆罗门,对他们可没什么耐心;雅利安人反倒是也很平静,反正就是纳税,哪家当皇帝都得纳税,现在交流不便,还用原来的税;首陀罗绝们也很老实,不关咱们的事。 有句话叫「一将功成万骨枯」,这话放在治国理政方面未尝不可。 不破不立,但是这破的过程,肯定是人头滚滚。 广泛宣传确切地说是自说自话了三个月,建极十九年正月初一,正式开始推行。 很快,出事了。 这是废话,这么大的地方,这么悠久的歷史传承,怎么可能说变就变。 就在当天清早,就在沐琮的眼皮子底下。 既然已经成了景泰省,印度教什么的可以继续信,但中国的规矩还要遵守。 正月初一,一年的第一天,朝廷要举行大朝会,各地官民百姓则要聚集在当地衙门口,向着北京的方向,给皇帝磕头。 刚征服这里,沐琮自然格外重视这个仪式,提前一个多月就开始部署,全省上下统一行动。为了壮大声势,当天特地在恆河边上举行了盛大的仪式,还邀请了婆罗门的僧侣们参加。 当天恆河两岸官员将士跪了一地,高唿太后万安,皇帝万岁,大明万岁。 朝贺之后,沐琮正式宣布:「从即日起,执行约法三章,任何人不得违背,否则严惩不贷。」 因为当天有大量的僧侣,不仅衙门加强了戒备,当地各大寺庙也是严阵以待,派出了大量的僧众前往守卫,维护秩序。 这样大的活动,自然吸引了很多人,包括很多达利特。以前他们不被允许进入寺庙,参与宗教活动;但现在,参与官方屯田的达利特们一样跪在河边磕头,为皇帝太后祈福。 官府的消息大家不关心,但看热闹是全世界人民共同的天性。达利特们也不例外。明朝官军念叨着什么他们听不懂,但有一样是明白的: 这是一个极其隆重而盛大的典礼,而他们没有排斥在外。 不管是真心为皇帝太后祈福,这个真的很少,基本没有;还是为自己和子孙祈福,或者纯粹就是来看热闹,反正很多人来了。 官兵还好,只是维护秩序,不许推挤;僧侣们是很不客气的驱赶达利特们。 这个时候,沐琮带着官员们骑马到来,见状挥手,僧侣们禀告说:「这些都是不可接触者,不能参加宗教仪式。」 沐琮笑道:「没事,他们也是大明的子民,为太后皇帝祈福,是为人臣的本分。」 僧侣们自然很是不满,但沐琮背后都是精兵强将,手里都拿着傢伙,只得忍耐了。 磕完头以后,开始诵经了。 沐琮其实很不适应这种氛围,但没奈何,入乡随俗。 好在他的坏心情持续了没多久。 328、狂风暴雨(三) 里头大和尚们开始诵经,外面的民众是真的热闹起来了。前面的都是随大流,但这样神圣的宗教仪式,一定要参加。 与此同时,维护秩序的低级僧侣们也就不客气了。沐琮说可以参加祈福,但没说可以参加后面的法会。 达利特们观念很深,纷纷开始躲避逃离,本来就乱成一锅粥;还有老弱妇孺落在后面,受到僧侣和土着衙役的鞭打。官兵前来拉开,无奈人太多,差点没踩踏一片。 就在眼前,朝廷官员如果看不到,那就是真瞎了。 沐琮马上命令士兵出列维护秩序;同时喝令不许驱赶,且容这些人慢慢离去。 参会的一万多官兵带着操练了几个月的一万土人迅速出列,总算稳住局势;但即便如此,也有多人死伤。 其中有一部分是因为踩踏,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僧侣的鞭挞。其中一个年幼的孩子与家人在奔跑中失散,在茫茫人海中不知所措的哇哇大哭,惨遭棍棒驱赶;沐琮下令阻止,但人潮汹涌,语言不通,还是被活活打死。 看着人们抱头鼠窜,鲜血流了一地,沐琮握紧了拳头。 沐琮拒绝了高级僧侣的求情,下令将参与殴打的低级僧侣拿下治罪。 必须要给婆罗门们一个警告——这里是大明的土地,一切都要按照大明的律法来! 然而婆罗门们不会这么想:这个明朝的小子简直分不清好歹,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教他怎么做人。 因此,当天晚上,景德府的高级僧侣们招幸了大批圣女,而天明以后,几十个妙龄少女陈尸街头,不着寸缕。 就是来挑衅的! 所谓的圣女,那是字面的意思;翻译过来,通俗一点,叫做庙妓。 和中土和尚严守清规戒律不同,印度教对两性关系更加泰然自若;既然有需求,那就会有市场。 这种「佛陀之娼」产生很早,唐朝时期就有,最开始是劝化世人把女儿送去作娼,将钱送去给寺院的方丈。 发展到后来,和尚们从吃人血馒头,到开始直接吃人血。很多贫困家庭女孩进入青春期后,就被迫卖身寺院,供僧侣淫乐,称为圣女。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最苦的,莫过于女人。 沐琮大怒。 印度和中土习俗不同,他虽然看不惯,到底入乡随俗,先忍着。 但现在,在他眼皮子底下,居然干出了这样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沐琮不打算忍了,不给点教训,就不知道谁的拳头比较硬。 当天,景德府的属官们带着衙役和翻译上街搜查证据。 不用搜查,脚趾头都知道是谁干的。 但是街头巷尾的人们都沉默了,婆罗门的权力,能敢站出来说个不? 忍着吧。 顺从忍耐修来世,说不定来世能够託身在婆罗门。 但是很快,大家发现想错了。 明朝刚刚占领景泰省,不管是遵从国内习俗,还是单纯的维稳,其他地方暂时够不着,但德里要施行宵禁。 不仅各个城门都要关闭,还要在大街交叉路口上拦起栅栏,由官府的衙役看守,不准通行。 现在沐琮就抓住看守的衙役审:「到底是谁把这些尸体扔到这里的?」 几个衙役挨了板子,实在吃苦不过,本来还想煳弄过去,但沐琮心有明镜;其中一个年少的到底挡不住,招了:「是珍珠寺的和尚们把这些尸体带过来的。」 要的就是这句话! 沐琮马上下令,让这些人带路,带人前往寺庙指认。 其实那么大的城市,几个衙役能不能从几百几千个和尚里认出来,这是要打折扣的;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衙役们随便指认了几个,沐琮下令拿下,小和尚们没经歷过这种阵仗,当即喊冤。 要喊冤可以,但你们得说清楚是谁干的。 小和尚们看着大和尚们,高级僧侣们何曾被这样逼问过;其中一个大咧咧的站了出来:「是我们做的,怎么滴吧!」 沐琮看着他:「都有谁参与了?怎么做的?」 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认清形势的;那人看沐琮沉着脸,丝毫不加掩饰,洋洋得意的说了,意思很明确:这是我们的地盘,你能怎么样? 很好,沐琮点头,问文书:「记好了?让他签字画押!」 通过翻译,那人轻蔑的看了沐琮一眼,按照要求,画押。 沐琮转过头:「拿下。」 军差听令,马上将那人绑了;那人似乎难以置信,叫嚷着:「你们居然敢抓我。」 老和尚们马上站出来:「你不能把人带走!」 沐琮面色如常:「太后有旨,杀人偿命,他既然已经招供,復有何言!」 他吩咐军差:「将本案所有涉案人员,一律拿下!」 军差们毫不犹豫的出手了,和尚们这才回过神来,高嚷着:「我们是婆罗门,你不能动我们,神会惩罚你的。」 普通军士听不懂,沐琮冷笑着对翻译说:「我不管是哪路神仙,都要守我大明的规矩!」 军差们开始查抄神庙,沐琮也带着同事们参观这座名声在外的神庙。 珍珠寺是景德府数得着的大神庙,也是德里苏丹国的皇家寺庙,自然很有地方特色,沐琮看得有点尴尬,下面的也都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脸色铁青,只好去看查抄出的物件。 尽管知道婆罗门富有,但查抄出的资产还是让所有朝廷官员为止一凛。成箱的金银铜,以及各类金器、银器、珠宝、玉石,此前从中原进口的瓷器、茶叶、丝绸、衣帽、药材,本地生产的香料、神油、地毯、家具以及各种名贵木料;此外,还有大量的房屋、田产、马匹、大象。 此外,还从庙里搜出几十位妙龄少女,她们貌美如花,衣不蔽体。 沐琮以下,都感觉辣眼睛。 顷刻间,消息传遍了景德府:珍珠寺的和尚们被抓捕了,神庙也被查抄了。 沐琮还没走出珍珠寺,神庙外已经聚集了无数的百姓,大家议论着,明朝的官胆子真大,连婆罗门都敢抓。 但与此同时,是更主流的声音——抓了婆罗门,神马上就要降罪! 所有人都看着。 第二天,提刑使开堂审案。 景泰省的第一任提刑使杨继宗,字承芳,号直斋,又号祠庵,山西阳城人,景泰八年进士。歷史上就是个硬汉,十分不给汪直面子,汪直感嘆:「天下不爱钱者,惟杨继宗一人耳。」 这次倒不至于如此,因为太后整饬吏治,总的来说,官员都比较廉洁。杨继宗考中进士后,授刑部主事,工作业绩出色;三年后,他到地方参与土改,擢嘉兴知府。他生性刚正廉洁孤独孤峭,人们都不敢冒犯。他在那里兴办社学,兴修水利,深得百姓爱戴。守完母丧后,以右佥都御史巡抚顺天府。当时北京正在进行水系治理,他协助钟同到处拆违,因此遭受了中伤,汪舜华没放在心上,干这种事不得罪人才叫见鬼;只是杨继宗多次上书,要求皇帝亲政,让她不堪其扰,于是干脆把他打发到云南当知府。沐琮对他极是赞赏,考虑到景泰省的特殊情况,因此把他派来。 当天杨继宗主断,沐琮和两位宣政使原杰、秦纮旁听。 有这样的勐人坐镇,怎么会被和尚们吓倒,倒是觉得趁机普法最好。 没有意外,参与杀人的和尚们被判斩刑,不管你什么身份;没有参与的小和尚们打发回家,寺院所有财产充公,庙妓们交由父母领回家。 也没有意外,就在当天,景德府发生了暴动。 就在杨继宗宣判的同时,在一旁听审的高级僧侣们站起来,要求放人:「这些人都是神灵的使者,不能受到惩罚,否则神灵会降罪的。」 他们同时声称:「婆罗门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们已经以自己的虔诚行为偿清了这种债务,他们不得被处以死刑或任何类型的肉刑。向婆罗门赠送礼物的人则得到祝福,他们将在今生或者来世,获得一定的善报。最受欢迎的礼物是土地,它可以解除赠送者的一切罪孽。」 杨继宗冷冷的回覆了一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等恶徒,正该正法,以彰国法!」 他突然想到了汪舜华的那句话:「经忏可超生,难道阎王怕和尚纸钱能续命,分明菩萨是脏官!——如果犯下这等重罪,仅仅因为他是神灵的使者就可以被宽宥,那这个神灵也不是什么好神灵。」 真的是分量十足。 当天晚上,景德府大小寺庙的数万僧侣包围了按察司衙门;他们高举着火把,操着各种语言,要求放人。 高级僧侣们凝视着堂上的高级官员们。 杨继宗没有动。 秦纮没有动。 原杰没有动。 沐琮也没有动。 直到天亮,衙门外的百姓围得越来越多,军差回报:「目前,约有近五万人围聚,请早作定夺。」 经过昨天一夜的唿喊叫嚷,僧侣们安静了,不用他们出马,被煽动的群众已经高嚷着「不能杀人」。 他们用尚不熟练的汉语或者就是本地语言唿喊着,哭嚎着;头磕在地上,血淌了一地。 所有人都听得真切。 所有人都看着沐琮。 直到此时,沐琮终于动了一下。他貌似不经意的摆弄着茶盖,而后放下,开口:「杀人者死。」 杨继宗等人转过脸来。 沐琮脸色如常:「今日午时三刻,将兇犯押赴刑场,斩首示众;若有人趁机煽动百姓、聚众闹事者,与此同罪。」 他看向僧侣们:「我说过,从前你们什么样子我不管,但自今年正月初一以后,凡事都得按照大明的章程来。任何人胆敢违法,都要依律治罪。」 不断地有百姓在衙门外磕头,说:「不能杀僧侣,神灵会怪罪。」2 329、狂风暴雨(四) 这应该是一年多以来,景德府最血腥的一天。 刑场在恆河边上,距离临时按察司衙门颇有段距离。 满城的僧侣、百姓倾城而出,前来围观,很多人匍匐在地上,磕头诵经;甚至有人与兵差激烈冲突,试图抢夺犯人。 兵差们已经得到命令,对乱党毫不客气,加上语言不通,拔刀警示后不听,再要扑上来,直接乱刀伺候,一时间,人群中乱作一团。 在这样的混乱中,珍珠寺的和尚们被押到了刑场。 沐琮带着三司衙门的官员们前往观刑,看着下面闹哄哄的一片,都皱紧了眉头。 午时三刻,行刑。 直到此时,和尚们仍然难以置信的,他们咆哮着,诅咒着,而后屠刀举起,血溅当场。 其他的僧侣们双手合掌,下面很多人则哭作一团。 珍珠寺的事情似乎暂时平息,朝廷命官们开始投入新一年的工作,只是接下来,景德府内外颇不平静,相继发生多起妇女被姦杀的惨剧;案子还没有破,城内发生了一起烧妻案,一个青年男人烧死了他刚过门的新娘。 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情,在此前不是没有发生过,但那时候,高级僧侣们以本地风俗打发了回去,如今,终于可以明正典刑。 这个青年男人是个剎帝利,烧妻的原因很简单,不满意妻子的嫁妆,太少。 因为他的妻子是个吠舍,嫁给他,属于高攀,按照惯例,应该有丰厚的嫁妆。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因为森严的等级制度,让高种姓和低种姓之间天渊之别;但忍耐顺从的民族性格,註定这里的百姓默默承受这一切;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自己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总要让孩子过得好一点。 办法是有的。 按照《摩奴法典》,实现种姓内婚制。不同等级种姓间不得通婚,允许高等种姓男子娶下等种姓女子为妻,叫顺婚;但不允许高等种姓女子下嫁下等种姓男子为妻,叫逆婚,所生子女要降为最低种姓。 因为可以通过结婚改变等级,所以高种姓男子显得极为抢手。为此,女方不得不付出高昂的嫁妆,一旦男方的要求无法得到满足,不仅可能暴力对待妻子,甚至可能谋杀妻子,这被称为「索奁焚妻」。 在当年的战争中,剎帝利们被砍得所剩无几,婆罗门也受到了不小的损害,留下的男性贵族更少,这也让他们更加肆无忌惮的漫天要价,甚至杀害妻子。 当然,杀妻毕竟不光彩,因此不会正大光明的进行。高级一点的做法,就是迫使妻子穿上一种易燃的纱丽,浸上石蜡,将其点燃,却对外宣称是妻子做饭时不小心烧着了自己。 最初,沐琮并不知道这种风俗,只是以为天干物燥,又兼气候炎热,所以导致火灾频繁,特意交代注意防火;直到招募的百姓中有人的女儿也被夫家勒索财物不成被杀害,那家人痛哭不已——辛辛苦苦几十年,以为给了女儿一个体面的未来,哪知道还是难逃毒手,被管事的知道了;管事的呆了,他没想到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事,在中原地区,当然会有嫁妆,但总的来说,男人娶老婆更难。 他不敢相信居然会为了嫁妆杀老婆的事情发生。 管事的再三向土着们确认,有几户曾经遭受同样痛苦的点头,这才禀告沐琮。 沐琮也呆了,自小生在宫里,他从没有为财物操过心,实在没有想到世间会有这样的事。 沐琮命人查证,兇手当然想抵赖。先是听不懂,而后装聋作哑,但明朝的办案人员不是吃素的,几十板子下去,再问,你说她是烧饭时不小心把自己烧着了,那么好,什么时候的事情,当时你家里都有什么人,为什么不救?——全都出去了?人证呢?再说,有这么多街坊邻居,为什么她着了火不赶紧求救?不跑出来?还敢说不是你们直接把门反锁了? 沐琮下令将兇手正法,但是僧侣们站了出来:「女子无德只有欲,所以女子必须服从男子。她们对丈夫从一而终;既然她的丈夫想让她死,她就应该死。」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沐琮简直想叫骂,他背后的军官们也是难以置信,但是没办法,入乡随俗;他只能要求娶土着女子的官军们,不许勒索财物,不许打老婆,凡事守着中原的规矩,否则军法处置。 下面的将士忙不迭的同意了。 ——古代军人地位不高,这些年来汪舜华也做了一些努力,但是经济社会发展太快,普通军士待遇提高确实有限,一些当年的还好,确实很多老光棍年纪大了还没有解决个人问题。 预感到丈母娘对这片土地感兴趣,为了提高将士的积极性和归属感,沐琮不待北京旨意,宣布达到婚龄但还没有结婚的将士可以申请结婚。他毕竟没干过保媒拉縴的活,再说这是一个大工程,光是指婚肯定不行;想到当年宫里的相亲,决定每十天举行一次聚会,当然一般是白天劳作,晚上篝火晚会;老丈人丈母娘趁机看女婿,当然你如果大方点,把姑娘带来看更好,反正看惯了这大街小巷的各种生动雕塑,大家的免疫力大为提升。 景泰省内部种姓之间壁垒森严,但作为外国人尤其是新的征服者,明朝官军自然享受剎帝利待遇。 听说军队中有相当数量的未婚青年,很多原本犹豫的吠舍、首陀罗积极报名了官方组织的垦荒活动;那些达利特们根本就不敢想。 既然各取所需,自然是一拍即合,皆大欢喜。沐琮下令根据官军的身份等级,赏赐粮米布帛不等;同时严禁官军向岳家索取财物,反而以男方的名义向女方下聘。 消息一传出来,各地的低种姓们沸腾了。短短一年,各地就有上万兵士娶到了老婆;与此同时,各地先后招募了近十万垦荒的百姓。 这真的是一笔想都不敢想的划算买卖。 期间显然有波折,因为按照当时的惯例,女子必须侍奉了兼祭司的酋长后,才能结婚;甚至印度王新婚的三天内不得与新王妃接触,这三天要交给最高的僧侣和王妃共寝。 也就是说这些女人嫁给官军没问题,但是必须先陪婆罗门们睡三晚。 他妈的欺人太甚!咱们出钱娶的老婆(好吧其实是朝廷出的)凭什么陪你睡?你当咱们都是绿毛龟吗? 将士们涌到沐琮面前:「大帅,必须废了这破规矩,否则弟兄们就砍了那些老和尚!」 沐琮安抚了将士们:「你们放心,我不允许,朝廷也不会允许有人侵犯你们的妻子。」 沐琮带着三司衙门的高级官员和僧侣们举行了会谈,双方就各自感兴趣的话题展开了深入讨论。 僧侣们的态度很是坚持:「这是本地的风俗。」 沐琮的表情很是平静:「你们有你们的风俗,我们有我们的规矩。」 为首的大祭司显然已经忍无可忍了,甚至不惜威胁:「今天只要我一声令下,全国的教徒都会绝食抗议。」 沐琮一声轻笑:「好,都饿死了,那就不用我动手杀人了。」 大祭司怔了一下:「我的信众会推翻你们的衙门,杀死你们的兵士。」 沐琮拨弄着茶水:「好,那就要看教徒的刀和军士的刀,到底谁更快一点。反正我们的规矩是赏罚分明,杀敌越多,功劳越大,得的赏钱越多,升的官越大。不知道你们是什么风俗?」 杨继宗等人来了几个月,大致对这里的风俗有了了解:「听说你们不杀生,即使踩死一只蚂蚁也是不仁,那还不如取义成仁,留个全尸,说不定下辈子还能託身为人。」 儒家子弟本来就对这些宗教看不大顺眼;尤其眼前的和尚,打了几个月交道,把最后一点耐心磨平了。 大祭司的脸色变了。 沐琮显然很欣赏普洱的味道,专心的品茶;他的副将陈达按耐不住:「大帅,这些和尚不识抬举!咱们中原也信佛教,可从没见过这些规矩;依我看,说不定是他们自己生造出来蒙咱们的。不如送他们去见如来佛祖,辨明到底怎么回事。」 沐琮顿了一顿,没说话。 将官们却互相看了一眼,掣出刀来,一拥而上:「想动我们的女人,门也没有!先问问爷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虽然听不懂,但这时候再不明白意思就是傻子了。 僧侣们平时高高在上,何曾受过这样的对待?当下忙不迭的说:「这是神的启示,是为了度化她们,为她们祈福。」 通过翻译,一个兵士叫骂道:「放屁,老子的女人,老子知道对她好,让她过好日子,需要你们来度化!你们度化了,也没见贱民成了高种姓。要不,让老子来度化度化你老婆?」 下面的兵士都笑起来。 僧侣们却笑不出来,面对这些拿着刀剑的不速之客,他们想到自焚,激发民众的愤怒,赶走这些人。 但是明朝官军已经在庭院中架起火堆:「谁要自焚谁就来,反正你自己烧死,不关咱们的事!——有没有?有没有!」 真有僧侣要撞上去的,沐琮转脸看原杰:「我仿佛记得自戕是大罪,自戕之人,将永沉地狱,不入轮迴?」 原杰道:「总督所言极是,不过这倒也好,这些人生生世世在地狱里头受苦,也就不会转世再与朝廷为难,也省了咱们清净,也免得脏了咱们的手。」 沐琮笑:「倒也罢了,便成全他们。」 吩咐左右:「准备火油,浇在柴堆上。」同时吩咐:「去请一百零八个得道高僧做法,将这些不遵佛法的妖僧明正典刑,教他们生生世世在地狱里头受苦,永远不得超生,亦不得转世;并宣告全省上下,有敢不遵朝廷典制的,都要永堕幽冥,受尽苦楚,不得超生。」 僧侣们呆了。 话说到这里,双方各退一步,其他的人朝廷暂时不管,但嫁给官军和军屯的妇女,一律不许染指,否则以强姦论处。 330、狂风暴雨(五) 这样一来,前往军营投效的渐渐多了,包括很多土着男青年。 当然,这引起了土着男尤其高等种姓的不满,他们通过僧侣转达了抗议,沐琮也很无辜:「你们有你们的风俗,我们有我们的规矩。男未婚女未嫁,一拍即合我能怎么办?你不能让我这数万大军当和尚吧?就算你们和尚,不也娶妻生子还养一大批小老婆吗?」 意思很明确,娶老婆得看本事,将士愿意娶,女方愿意嫁,天造地设,谁也不能干涉。 随着戍边大军的相继抵达,垦荒的队伍越来越多,每逢聚会的日子,营地都是人山人海。 入驻的大军没有想到,不仅能吃饱饭,还能娶上老婆。 当然当地有关外嫁女和她的家人招收梵天报应、死于非命甚至在地狱受苦的故事开始悄悄在民间流传;与此同时,是违抗朝廷被下地狱、嫁给官军被提升等级的故事在传播。 因为语言不通,这些故事都只能在景德府附近小范围流传。 如今,沐琮决定不再随俗。 你们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我没意见,要杀人也可以,但是杀了之后要被我杀;你们要哄骗百姓把土地捐献给你们我也不干涉,但是一旦超出范围,就要纳税;尤其是涉及到其他的产业,都要照章纳税,否则几万张嘴都要吃饭,我又不能变戏法!——现在还有以前抄没的家底,过一段时间这些用完了,而不能找到真正稳定的财政来源,怎么办? 再说,附近的仁寿、永和等省都指着呢!每年两百万!这是什么概念?以前每年全国供应北京的粮食也就四百万石!这要是拿不出来,那边饿肚子军士譁变三司衙门再尥蹶子,此前辛苦征战的结果可就这么断送了! 该给你们立规矩了。 马上,景德府的差官们拿下了兇犯,尽管僧侣们再一次出面声称在「妻子是丈夫的个人财产」,但沐琮搬出了「杀人者死」的律令,坚持将兇犯和他的同谋也就是全家处死。 在内地要繁衍人口,捨不得多杀,在这里你敢送人头,我就敢收。 紧接着,此前一段时间查证属实但还没来得及宣判的一律同罪。 可想而知当时的轰动。 景德府内外聚满了人,有欣喜,有渴盼,当然,也有不安,也有焦虑。 这件事之后,很多有女儿的低种姓跑来投奔官军,甘心情愿的加入种地大军;一些人家出来指认女婿曾经杀害了女儿。 遗憾的是,因为事情发生太过久远,沐琮也爱莫能助;他只能从法令执行的那一天开始算起。 但即便如此,也给太多的人带来了希望。 不久,城郊发生一起寡妇被焚事件。 这倒并不是挑衅,而是当地的风俗。根据印度教教义,妻子只有在丈夫吃饱后才能吃饭,丈夫不摸食物,她不许动食物。丈夫苦恼,她也要苦恼;丈夫快活,她应分享其中的乐趣。丈夫死去,她应同亡夫一起躺在火葬的干柴上,让自己活活地烧死。做到了这些,众人才会称赞她是一位贤德的妻子。这样才享有了「忠贞贤德」的美名。 是偶然,也是必然。 说是自焚,但肯定需要很多人的配合,前后也需要时日。官府事先得到消息,派人前去阻止;甚至就在当场,在寡妇下车前,拨开了火堆:「朝廷有旨,不许寡妇自焚。」 但狂热的民众根本听不进去,叫嚷着:「她要做一个贞妇,你们管不着。」 那个年轻的寡妇没想到居然有这样的转变,慌忙扑过来:「我不想死,你们救救我!」 翻译转达了寡妇的意思。事情紧急,官差一把拽过寡妇:「她根本不想死,你们这是杀人!」 然而百姓们根本听不进去,他们仗着人多,辱骂寡妇:「你这是对你的丈夫不忠贞啊,他可在下面等着你呢!」 百姓们从官差手里把寡妇抢过来,把她丢尽了熊熊烈焰之中。 在火光中,百姓愉快的歌舞和寡妇的惨叫,那么刺眼,那么刺耳。 事情很快报到景德府,继而报给杨继宗。 杨继宗简直不敢相信,天下竟会有这样残忍的事情,似乎《贞节牌坊》和《立斜阳》的故事都不算什么了。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必须尽快处理。 他马上去见沐琮,沐琮已经得到了消息,没来由的想到当年汪舜华的话:「唯以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杨继宗马上命衙役前去捉拿兇犯,当天所有在场人员一律拿下。 这些人到了按察司还在声称:「这是习俗。」 杨继宗毫不犹豫:「你们有烧死寡妇的习俗,但我们也有杀人偿命的法律。你们按你们的习俗办,我们按我们的法律办。」 当天参与寡妇自焚的三十八人被全部判处死刑,押到刑场治罪。 景德府再一次轰动了。 僧侣们再一次站出来:「你们这样做,是要受到神的惩罚的。」 然而杨继宗以下,明朝官军都没有动,这些人还是被处死。 有寡妇们纠集着出来抗议:「你们不能剥夺贞妇自焚的权利。」 她们在柴堆上倒下了油,点燃了火,任由自己化为灰烬。 无数土人热切的磕着头,赞颂着她们的的贞烈。 紧接着,又发生了一起轮姦案。一个吠舍少女在进香途中,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伙暴徒侵犯;施暴的人,是城内一个寺庙的僧侣。 沐琮已经没有表态了,杨继宗成全了他们,顺便揪出了这些人此前的恶行,杀头。 一连多起案件,景德府的空气紧张了不少。 高级僧侣们又开始绝食抗议了,甚至很多百姓也聚集在衙门外静坐抗议,烈妇们又开始自焚了;大街小巷传唱着她们的贞烈,沐琮只是吩咐注意动向,转身吩咐军士抓紧春耕。 只要你们不操刀子上,自己饿死自己,天下有这样的好事? 回头又处置了一起强姦案。其实也不叫强姦,还是之前的那事。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就是当地的一个剎帝利青年辛格娶了娶妻,按照惯例,是要送给祭司们先享用的;但是辛格看到官军包括跟着官军屯田的低种姓都废除了这个政策,他不乐意了。 他不乐意不要紧,僧侣们在结婚之后马上就把新娘子抢走了。辛格很愤怒,跑去问寺庙要人,被打了出来;回头又被爹打了一顿:「这是一直就有的规矩,你敢不遵守?」 辛格不服气,跑到按察司衙门告状。 杨继宗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马上按照指引亲自去抓人,当场就把祭司和一群小和尚拿下了。 祭司申辩说:「这是习俗,以前王妃都是我开光的。」 杨继宗最听不得这个,马上就把大祭司抓了,治了个强姦,又挖出他曾经强抢民女、强占土地之类的罪名。这年头婆罗门们都是横着走的,所有杨继宗能想到的罪名基本上都占全了。 没有意外,很快这群和尚被砍了脑袋。 一连砍了这么多人的脑袋,景德府上空瀰漫着血腥的味道。 杀人只是一个方面,现在真正要做的,就是加大对宗教的限制。 朝廷已经明确,新六省施行宗教信仰自由政策,并作出了具体的规定,现在就是要落实这些规定;但同时,此前出了教案的庙宇被捣毁,不到十六岁的僧侣全部遣散回家。 可以想见婆罗门们的愤怒——他们世代掌握神权,占卜祸福,垄断文化和报导农时季节,现在居然不满年龄要送回家,这是来搞笑的吗?那些新来的傢伙是抢饭碗的吗? 围观的群众也很不淡定——不让尊神啊,惹怒了神灵,这是要被报復的。 但是沐琮的口气很平淡:「这是朝廷的旨意。」 朝廷是什么?咱们只敬奉神灵! 沐琮依旧波澜不惊:「以后你们的三大神也要守朝廷的规矩。」 婆罗门们自然是不肯的,这是废话。种姓制度源于印度教在后期吠陀时代形成,有近三千年的歷史。不管是哪个民族的征服者征服了这里,从来没有动摇过婆罗门的地位,哈里发都拿种姓制度没辙。 现在明朝的总督幻想改变一切,做梦呢! 沐琮没有做梦,他很清醒。 思想的改造註定是长期的、漫长的,但行为却是可以矫正的。我不管你怎么想,规矩已经定下来了,哪些不能做也明确了;你只要老老实实的,我不拿你怎么样;但一旦敢作奸犯科,就别怪我翻脸。别说人多,我就不信刀子砍人的速度会比不过十月怀胎的速度。 这是沐琮的想法,也是三司衙门的共同想法。 此前原杰等人有过犹豫:「这样重刑是不是太过分了?要不只将首恶处斩,其他人判处杖责或者流放?——太后之所以与民约法三章,正是仿效当年汉高祖宽禁省刑的故事。如今我们刚用武力占据景泰省,还没有垂恩德于地方,便先滥用权威,强加压制,这是否得当呢?我以为应该以教化为先,刑少禁缓,以争取地方人士对我们的支持和信心。」 秦纮认为:「这里旧势力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不能一味以仁义感召,而更应当树立国法和朝廷的威严,必要的时候,矫枉可以过正。」 杨继宗也认为:「仁者爱人,义者政理,爱人以除残为务,政理以去乱为心。僧侣豪强专权自恣,以致德政不举,威刑不肃。如果顺从他们乃至纵容他们,他们不会感恩戴德,只会认为理所应当,甚至轻慢无礼。当此之际,必须明正典刑,方能开万世之太平。」 沐琮点头:「乱世重宽容,驰世用重典。当年诸葛亮治蜀,威之以法,让法令行于此后,人们才能知道什么是恩德;限制爵位,爵加之后,人们才能感受到爵位的尊荣;刑法和恩赐相辅而行,上下程序正常,政治才能清明。如今的景泰省比起当日的西蜀,情形更加复杂。百姓只知道有神灵,而不知道由朝廷;只是敬畏婆罗门,而不懂得敬畏律法。法令不彰,造成特权横行,百姓反受其苦,因此必须用严刑峻法来整顿整个社会的行为,以树立朝廷的权威。」 他取笔在纸上写下两行字,那是汪太后在建极六年赐给成都武侯祠的。 而今,他们也必须以这样的态度和决心肃清一切反对分子。 原杰唿了口气,算是认了,只是还是觉得:「就怕僧侣们煽动百姓,反抗朝廷。」 沐琮知道,这註定是一条漫长而艰难的行程。如果选择和和尚们合作,明朝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坐稳这大好河山;但如果要想以夏变夷,就要付出十倍乃至百倍的艰辛,不仅可能折损人马、丧失民心,甚至可能前功尽弃。 但没有选择,否则今天坐稳了江山,二十年后将士们适应了这里,要想改变就更不可能了;更何况,三司衙门和邻近省份的财政用度,还指着景泰省。 而婆罗门占据全省绝大多数的财富,他们不放血,朝廷的统治就难以为继。 想想三武一宗,没有选择。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恆河流域的空气都紧张起来,作奸犯科的人员相继被治罪,不符合年龄的僧侣被遣散回乡,僧侣们还在绝食,种姓内部依然隔阂。 甚至有人为了挑衅,相约杀死了妻子后前来官府认罪,甚至带着一家子来,杨继宗很爽快的成全了他们。 但是看着这些静坐绝食和自己求死的一波一波接着上来,哪怕是刽子手,也有点发软——他妈的在国内没有碰到这种情况啊。 331、狂风暴雨(六)(附小剧场18) 景泰省是热带季风气候,去年季风势力弱,被压制着多雨,以致洪水泛滥;今年季风势力强,早早跑到北部山区,以致恆河流域高温干旱。 每当这个时候,註定是各种流言满天飞的时候,这回也不例外。 很快,各地流言纷起,沐琮杀害僧侣的行为惹怒了上天,上天要降罪了。 僧侣们纷纷进言:「应该停止杀戮。」 沐琮的眼睛总算从地图上挪开:「你们应该劝兇手放下武器,而不是让朝廷放下尊严。——杀人偿命,这是律法,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有个年轻僧侣库纳勒忍不住:「您再这样下去,神灵会发怒的。」 沐琮一扬眉:「谁告诉你的?」 库纳勒道:「这是湿婆大神的启示。」 沐琮哦了一声:「是吗?」 库纳勒进言:「您真的不能再杀人了,湿婆会发怒的,今年恆河水已经下降了很多。」 他说起一个故事:「古时候,恆河水流湍急、汹涌澎湃,经常泛滥成灾,毁灭良田,残害生灵,有个国王为了洗刷先辈的罪孽,请求天上的女神帮助驯服恆河,为人类造福。湿婆神来到喜马拉雅山下,散开头髮,让汹涌的河水从自己头上缓缓流过,灌溉两岸的田野,两岸的居民得以安居乐业。」 沐琮笑:「什么时候恶徒不再杀人,我也就可以不动刀子了。你既然能和湿婆说上话,就麻烦你去跟他说一声,朝廷是有王法的,希望他能遵守朝廷的王法,否则,是不行的。」 转脸吩咐把这个和尚投进恆河,让他去给湿婆带话。 结果没想到和尚后面还跟着一大群人,有的是他的同门师兄弟或者其他寺庙的和尚,也有普通人。 他们都是心甘情愿去给湿婆带话的。 河岸边跪满了为他们祈福的人群,他们奔走哭嚎,甚至跳进河里一起祈祷着上天的宽恕,祈祷神灵惩罚这罪恶昭彰的恶人。 沐琮的嘴角动了动,把地图交给原杰:「就这么办吧。」 原杰要做的,是引恆河之水灌溉,这在中原地区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在景泰省,也并不少见。早在经典和神话中已经描述过;自12世纪以来,灌溉高度发展,蒙兀儿国王后来修筑了几条灌渠。 如今对景泰省的地理地形还在进行勘测,系统水利工程上马为时过早,但沐琮打算充分利用这些已有的灌溉设施。 与此同时,不能坐以待毙。 调虎离山。 闹得这样轰轰烈烈,肯定是背后有人。 谁? 婆罗门。 尽管沐琮和朝廷已经极度忍让,没有取消种姓制度,但就不许侵犯官军和杀人者死以及缴纳税赋这三条基本原则,他们也不能接受,在背后鼓动和怂恿甚至串联全省各地的和尚们,煽动百姓闹事。 必须要阻止他们。 但他们不可能被收买——与他们既得利益相比,朝廷所能承诺的太少,而且双方已经撕破了脸,政治互信已然没有了。 杀人不是不行,但恐怕杀不尽绝。明朝毕竟是外来户,比起土着来,人数太少,要命的是语言不通,土着又多是文盲,想发点檄文唱点童谣搞点宣传都不行。 最好的办法,把这几尊佛送走。他们在景泰省是大佛,去了北京,就该感受一下朝廷的铁拳了。 沐琮毫不考虑这件事将给丈母娘带来什么样的烦恼,国事为重。 沐琮是个心动不如行动的人,定下了计划,很快就动手,以朝廷仰慕佛教的名义,邀请众多婆罗门僧侣前往北京面圣传教;与此同时,进行文字翻译和着述工作。 傻子都能看得出来沐琮的目的是什么,婆罗门们当然不干;事实上,已经有很多婆罗门收拾行囊,逃往南部的德干高原或者西北和北部山区;如果不是对面的白羊王朝三观不合,说不定也可以渡海过去试试。 但是沐琮定了决心,先是高官们上门劝说:「当今太后是最仁慈不过的,她特别信奉宗教,佛教道教各种教都发展的很好,你们去了,肯定也会受到重用。」 然后掰歷史:「佛教传入中国很早,尤其很多婆罗门教士在中原地区名声很大,尤其大诗人刘禹锡你知道吗?他曾经患眼疾,经婆罗门教士用金蓖术治好,所以写了一首诗:『三秋伤望远,终日泣途穷。两目今先暗,中年似老翁。看朱渐成碧,羞日不禁风。师有金蓖术,如何为发朦?』」 「你们的医术那么好,光是药方都有好多,你们去了,一定能光大门庭。」 还是不去? 没事,鼓动军士和民众请愿,让婆罗门们去北京朝觐,表达景泰省的臣服,恳求太后皇帝赐下更多的福祉。 还不愿意去?那就由不得你了。 沐琮让左参政方佑带着这一大波人回京。 方佑字廷辅,南直桐城人,景泰八年进士,官监察御史。凡所巡歷,人不敢循私,只是他一直催促皇帝亲政,被调到陕西当知府,又提了参政。 四月初八,佛诞日。沐琮在景德府举行了隆重的送别仪式,带领属官和士兵欢送赴京的高级僧侣。 景德府就在恆河边上,确切的说穿城而过。沐琮让方佑带人押送婆罗门们上船,最大限度的切断他们和普通民众的联繫。 而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众人商量了半天,制定了详细的应急方案,并作了周密的部署。 这回赴京的婆罗门特别多,尤其全省顶级僧侣几乎都在这份名单上,因此前来送别的百姓特别多,几乎是倾城而出。 僧侣们当然想煽动百姓,但提前就被官府控制,被锁在寺院里,外面还有兵士守门;甚至出了门,也是被堵了嘴捆着塞在轿子里。 婆罗门们还想说什么,但是下面人声鼎沸,根本没有人听他们说什么,反而是军民百姓载歌载舞的;士兵还带着百姓一起诵经,为远行的僧侣祈福。 送别的地点就在码头上,沐琮一挥手,上千名僧侣就被领上了大船。他们有的挣扎着不肯走,被背后的军士强行推上了船只;有人不甘心,直接投入恆河。 士兵们没有救援,提前将官们交代的很清楚:「重要的是把这些人送走,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要死的随他去,如果有妄图劫持的,一律就地处决!」 相继有不少僧侣跳入恆河,但是没有人去救,僧侣们妄图冲出船,被士兵们挡在舱门处,船上的窗户都被钉上了木条。 很快,水手们滑动双桨,朝着大海而去。 原杰有点担心:「总督,把这些人送走,我省就真的能够高枕无忧吗?」 沐琮面无表情:「不能毕其功于一役,好歹打掉了老窝。」 话还没说完,就得到消息,说相继有好几座寺庙起火。 沐琮冷哼了一声:「让他烧吧,他要自焚,非我放火。」 秦纮道:「总督,还是要救一救的。」 天干物燥,这么多地方一起火,官军衙役群众又忙着欢送仪式,赶到现场救火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再取水救火,剩下的几乎只有残垣断壁了。 沐琮还带领属官亲自到现场踏勘,看着残存的庙宇,横七竖八的尸体,确实有点不是滋味。 防火安全是接下来一段时间全省上下宣传的重点,为了确保安全,沐琮下令全省所有寺庙关闭一个月进行整改,消防不过关不许开放——当然现在也没这么个说法,但是宣政司列了清单,行文各地,占地面积多大,相对应的水缸、有水桶、云梯、火钩、槓索、长钩、短斧、藤斗水枪等救火用具要有多少。 这是全省的统一行动,各地官员都很明白上司的意思,也积极配合,马上带领衙役出去查封。 僧侣们当然不干,老和尚们走了不要紧,但印度教有的是群众基础,他们煽动群众涌到寺庙,甚至与衙役甚至地方官直接冲突。 开头沐琮还说着:「胆敢闹事,全部拿下,直接正法。」 但是一波又一波不怕死的涌上来,沐琮觉得有点抖。 景泰省上空阴云密布,南方各省也都是一片愁云惨澹。 景泰省的问题在南方各省普遍存在,只是程度有轻重。 最初没有得到朝廷的旨意,官军们不敢乱动,只是一面维护社会秩序,一面发展生产——开荒种地。毕竟中高层军官基本都在北京培训过。 别的其实也还好,只是驻扎在暹罗的李定很不淡定了:以前只听说暹罗盛产粮食,没想到这样盛产粮食。 ——暹罗已经是独立的王国,自然有了相当程度的开发,大片土地都是有主人的;但是和广袤的地域比起来,程度还是不够的。 李定除了率领官军进行屯田,也招徕了不少流民。一望无垠的中部平原,不仅雨热充沛,而且土地极其肥沃。第一年收成的时候,官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当朝廷官员到来,开始收税,旧王朝的权贵和大地主们还有僧侣都躁动起来,他们鼓动百姓上街集会闹事,意图逼迫官方让步。 李定没有退让,抓人、杀人是那段时间的重要工作。 可能真的是「英雄所见略同」,当地方搞不定时,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中央。当然这也是传统——新设了省府,要编撰书籍,要选拔人才,于是各省都选择了一批有名望、有影响力的高僧、士人,送往北京。 不破不立,这註定是个痛苦的过程。 小剧场: 太祖:难得今天太宗皇帝做东,可要好好品品你家的茶。 二凤:哈哈,这也是托你家的福,借花献佛罢了。 野猪:怎么回事,外头怎么闹哄哄的? 太宗:是隔壁地府的鬼过来了? 祖龙:不对。前些时候地府是和隔壁几个地府谈判,既然汉昌景泰等省已经归属大明,自然生死轮迴也要由中原地府管理;不过早已经尘埃落定,鬼魂都相继都送过来关押了。这语言还不通,估计没那么快发落。 野猪:别是出乱子了? 隐帝:不得了了,老祖宗,沐琮在印度大开杀戒,一堆死鬼涌进地府啦! 景帝:什么印度,现在是景泰省了! 太祖:刚刚平定,免不得镇压前朝余孽,什么要紧。 隐帝:不是,听说沐琮在景德府见人就杀,杀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连恆河都断流了;现在一船一船把人往海里扔。 景帝:胡说八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隐帝:我没胡说,你女婿是杀人狂魔! 景帝:你胡说! 太宗:行了,没见识的东西,少见多怪!还不退下! 隐帝:╭(╯^╰)╮ 景帝:??? 祖龙、野猪、二凤:(?.??)呵呵5 332、春风化雨(上) 好在,这样大规模的镇压行动并没有持续太久。 同样是四月初八日,三位长公主和一大批勛贵重臣从北京出发,顺运河南下,中途在南京做了短暂的停留。 南京方面早已得到了圣旨,提前做好了准备,梅夫人的后事相当顺利。发引当天,成国公朱仪率领各部官员前来致祭;沐琮不在,张懋和徐俌帮着待客。 次日,三位长公主偕同驸马、勛贵前去觐见孝陵;随即启程。路过杭州的时候,在西湖停留了一天。 西湖是沐琮负责整治的。 如今的西湖,与十年前的大不相同,已经真正成为风景胜地。众人马上想到柳永那首经典的《望海潮》。 永宁原以为滇池已经是美不胜收,没想到西湖才真是天仙胜境。 离开西湖的时候,众人罕见的回首。 这样绝美的风景,不应该为杭州独有;这样繁荣富庶的太平景象,更不应该只是中原地区的特色。 六月十三日,张懋等正式抵达怀德省首府河内。 已经晋升为镇远侯的韩雍率领官军出迎,看着甲冑鲜明、士气昂扬,张懋等暗暗称许。 韩雍汇报了这一年来的各方面情况,因为南方都面临相同的情况,因此没有迴避。 其实怀德省与其他各省相比,虽然遭遇了最大规模的反抗,但也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一直是传统中国文化圈的范围,甚至在五十年前还是中国的版图,所以不仅交流沟通没有困难,甚至很多律法习惯也和内地没有太大的区别。 现在最大的问题,反而是消弭民众的不安情绪,毕竟当年明朝曾经深深伤害了这里的人民。 张懋在心里大骂贪官污吏真该千刀万剐,但还是忍住怒气和韩雍以及三司衙门官员商量善后事宜。 如今安南土地清理正在紧张进行,大地主们很闹了几次,韩雍集中兵力击溃了一批乱党,抓了闹事的,又把原官僚队伍中有勾结的全部揪出来,砍了,清净了不少。尤其全面铺开以后,农民得了实惠,乱党的声势一下子就弱了。当时有不少人为他们求情,认为朝廷刚刚征服这里,应该宽仁,争取民心;韩雍倒认为特殊时候,必须坚决果断扫除一切顽固分子。 张懋点头:「要继续带着官兵进剿;同时,把主要精力放在土地清理上,只要百姓得到了实惠,他们就闹不起来。」 其次是对城区西北的西湖进行清理整治——没错,河内也有西湖,有500多公顷,是河内最大的湖泊。传说天上有两个仙女私自下凡,因畏惧触犯天规,未敢久留人间,在返回天庭时,各自从云端抛下一面梳妆镜以资留念。两面镜子分别落在杭州和河内,便成了两个美丽的西湖。这里在李朝时就已成为名胜。 因为明朝曾经统治过安南,被称为「交州」的河内是其省会,因此明朝对河内还是很了解。 张懋打定主意要来怀德省,汪舜华也很支持,于是把原计划给河南的那套《永乐大典》交给了怀德省——按照原计划,怀德省应该是第二批和朝鲜一起。 汪舜华本来打算在城中心的还剑湖畔兴建图书馆,但是听说湖名由来,立马改了主意——相传黎太祖黎利在起兵反抗明朝前,在湖水中捞得一把宝剑,上刻「顺天」二字。十年后,他在绿水湖上游船时,突见一只金龟浮出水面,游向船边,向他说:「敌军已被打败,请大王还我宝剑。」话一说完,黎太祖腰部的宝剑突然摇动,掉到金龟嘴里,金龟于是含着宝剑往湖底潜去。 汪舜华敢肯定这是黎朝为了宣扬自己合法性编出来的故事,很不想把图书馆放在这里,增加怀德人追怀故国的思念;一听说居然还有西湖,立马拍板——就是这里。 当然还剑湖还是要用的,被改回绿水湖,周围的建筑进行清理,兴建了镇国寺、真武观等建筑。 省图书馆还在抓紧时间进行建设,《永乐大典》和其他书籍被放在了故宫;等全部建设完成,才能入驻。 然后就是选育人才。明年就是大比之年,必须做好各方面的准备。乡试提前到三月,一应的县试、府试、院试时间都要提前。以往县试二月,府试四月,院试五月,现在全部提前三个月。这是怀德省设立以后的第一次大考;怀德省的文教在新省中得天独厚。因此本次科考,不仅是装潢门面,而是要实实在在的延揽人才,必须万无一失。时间紧,任务重,唯有全力以赴。 为了消弭民间的怨气,永安长公主在绿水湖畔的镇国寺举行隆重的水陆法会,超度亡魂,祈福迎祥;同时,她还率领女眷到养济院探视孤儿;中秋佳节,还要广邀本地诗文名家赏花,做新诗词。 张懋和永安长公主留下来了,摆在他们面前的困难和问题还有很多;但是其他人还得接着往前走。 仁寿省和永和省也就是原来三宣六慰的地盘,情况不会比怀德省好,主要是面积更大,地形复杂,而且语言不通;当地土司盘踞多年,根深叶茂,一时难以撼动,朝廷设立的府县很有限,基本只占据了沿海平原地区和一些重要的军事重地;尤其现在富豪大家不满意,勾结流贼作乱,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和亲王世子奇源和崇德公主驸马申忠嗣记住汪舜华的吩咐,这也是对六省共同的吩咐:「对于这些乱党,要毫不留情地痛打,打死最好,但是不能把所有的力气都花在他们身上。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一万年都搞不定,反倒让他们牵着鼻子走。你们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实行土地清理、推行改革上,要让百姓切切实实的感受到变化、感受到朝廷的仁爱;同时,也要注意延揽人才,让他们甘心为我所用。等到乱党四面楚歌的时候,就是彻底消灭他们的时候。」 魏国公徐俌和永康长公主在八月初六日抵达清宁省省会大成府;永宁长公主则在海船上继续漂泊,在十月初三日登上了景泰省的土地。 沐琮已经得到了消息,为防止叛贼袭扰,命部将帅兵万人出迎;一路上看着完全不同于内地的风景和风貌,即便永宁长公主已经有所准备,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沐琮率领官军在恆河边迎接妻子和以镇安王诚泳为首的天使团。 快三年不见,两人都变了很多。 永宁长公主看着丈夫被晒得黝黑的脸,和满脸的胡茬子,在一身白衣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憔悴消瘦,把婆母的神位交给镇安王诚泳,奔跑过去紧紧搂住他;沐琮也搂住妻子,亲吻她的发梢:「总算把你盼来了。」 永宁点头,哽咽着:「我来了,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沐琮的吻落在永宁的面颊上。 在保守的明朝,这样的场景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在场的文官们其实这一年多来已经接受了不少薰陶,自认承受能力已经很强了,但面对这样的场景,还是忍不住掩面;武官们倒还好,都是乐呵呵的;普通兵士没见过沐琮这样儿女情长的时候,都忍不住大笑。 毕竟已经到任一年多,总督府和三司衙门都已经立起来。明朝想要以夏变夷,自然都是按照规制来的;尤其总督府,因为是沐琮镇守,永宁长公主又要前来,是按照国公府的标准建造的。 沐琮放开了妻子,先拜见了镇安王,看了一眼母亲牌位,终究先到总督府宣达了圣旨;镇安王勉励了几句;永宁长公主则隔着帘子,说起了太后的嘱託。 众人对公主干涉朝政自然是不满意的,但是太后把女儿派过来,还写明了,又有沐琮在旁边立着,谁也不能说话。 忙完公事,这才奉安灵位。 房间也是备好的,永宁说了句「夫君费心」,就去沐浴。南方实在太热,即便每天清洗,还是不停的冒汗;尤其刚才一通折腾。 只是沐浴更衣出来,看到沐琮一身重孝,跪在正堂上,忍不住唏嘘。 沐琮此前已经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痛哭了一场,然而他不仅仅是母亲的儿子,还是大明的景国公,新设景泰省的总督。 千钧重担,繫于一身,唯有夺情,最多素服理事。 如今见着母亲的牌位,又大哭了一场;永宁免不得安慰他:「婆母知道你建立了大功,走得很安详;只是嘱咐你要好好保重身体。」 沐琮痛哭着磕头。 回头说起景泰省的情况,沐琮很不想让妻子担心;但是永宁长公主既然来了,就决心与丈夫共同分担;何况,不管在北京还是沿途,她听说的都不少。 沐琮闭上了眼睛。 次日,沐琮奉旨,在珍珠寺的旧址上建造规模宏伟的景泰宫,用以供奉景泰皇帝的金身塑像;同时下令各府县也要建设景泰宫,以后凡有官方法会,都在那里举行。 据说在公主从北京出发前的那天晚上,她梦到了已经亡故二十多年的父亲,大明的景泰皇帝,对她说:「永宁吾儿,辛苦了你,我已奏准天帝,与你一同前往景泰省,庇佑这片土地。」 公主从梦中醒来,泣涕如雨,把这件事告诉汪太后;太后说:「真巧啊,我也梦到了先帝,说是感念你的虔诚,奉昊天上帝的旨意,要去守护景泰省。」 于是下旨,命公主恭奉先帝的画像前往景泰省,还特赐了先帝的一柄宝剑。 从北京到景泰省,万里迢迢,中途几次遇到风浪,眼看船只都要覆灭,突然间晴空万里,波澜不兴。公主带着人出去一看,只见云雾之中隐隐有个英武的天神,一身衮冕,捧着玉圭,面目与往日内宫供奉的先帝画像无二。 公主连忙伏地叩见父皇,天神道:「我儿不必忧心,从今往后,一切有我,万事无忧。」 就在公主下榻国公府的当晚,府里异香满室,金光闪闪,据说,那就是景泰皇帝驾到了。 分割线: 景帝: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故事。 333、春风化雨(下) 十月十五日,大明皇帝的亲姐姐永宁长公主奉太后皇帝之命,召集僧侣三千余人,在恆河边举行盛大的水陆法会,为亡灵超度,为生者祈福;与此同时,三千名道士在对岸举行斋醮法会,祈福迎祥。 这是一场极其盛大的法会,持续了七七四十九天。不仅戍守的官军参加,还吸引了大量新移民以及土着。 汪太后和皇帝已经在北京举行了盛大的法会,景泰省已经成为大明的行省,这里的百姓也成为大明的子民。太后皇帝为自己的子民祝祷,请求玉皇大帝、如来佛祖以及满天神佛大发慈悲,赦免他们前世今生的罪过,让他们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法会上,永宁长公主为土着摸顶赐福,她是观音大士的寄名弟子,奉师父之命,承母后皇弟之託,在此为凡人赐福。 ——这倒完全不是扯谎。当年怀献太子去世,景帝夫妇膝下只有永安长公主一个女儿,自然格外宝贝,深恐她养不大,于是依从民俗,召集高僧作法,把她寄养到黎山老母名下;后来有了永宁公主,又寄养到观音大士名下;永康是遗腹子,更得母后关心,过了百日就把她寄养给瑶池圣母。 女儿们都得到了各路女神的垂爱,儿子们更不例外。皇帝寄给了玉皇大帝,齐亲王寄给了太上老君,荣亲王也养在了吕洞宾名下。 景帝和汪舜华布施的时候特别大方,磕头也特别虔诚,不管神仙们愿不愿意,希望他们能保佑自己的孩子好好长大,以后给你们重修庙宇,再造金身,光大门庭。 永宁长公主不仅赐福,而且赐姓——很多人还没有汉姓,接受了公主的摸顶,就可以接受赐姓,从此以后你就是一个正常的大明子民。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犯下的罪孽都一笔勾销了;当然如果你不听教诲,执迷不悟,想要对抗朝廷,那么神仙也救不了你。 赐姓之后,同姓不能结婚,否则以乱伦论处;当然一家子要是都跑去,很可能出现父子兄弟几个姓的问题。 因为文盲太多,即便有姓也不一定有名字,因此很多人磕头求公主赐名。 永宁长公主很爽快的答应了。这时候就顾不上风雅了,男的报国忠君爱民之类的,女的梅兰竹菊之类的,百试不爽。 ——当然最开始跑来求的,其实是明朝的官军。大家都有姓氏,只是名字基本都不大好,大力铁牛啥的;自己半辈子就算过去了,孩子一定要有个好名字!公主是太后的女儿,皇帝的姐姐,还是观音大士的弟子,天生的贵人,又有学问,她取的一定是好名字! 官军戍守差不多一年,有不少已经娶妻生子;他们取完名字,后面就是跟着一起屯田的百姓。这么久了,他们大致相信只要是明朝子民,就没人会欺负他们了,至少不会像从前一样,任人打杀。 这么些人赐完姓名,差不多半个月就过去了;接下来就是土着,包括无数从外地赶来的。法会结束后,人群还没有停止的意思,继续蜂拥而来。 永宁长公主拒绝了侍从停止的建议,继续在恆河边上赐福;一直进行了整整三个月。 公主的仁德和善良感动了景泰省上下,景国公沐琮决定在恆河边上为她建造壮丽的观音院,自然也没人疑问。 公主做完法事回总督府时,无数人匍匐在道路两旁,叩谢公主。 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就没人注意到那些挑头闹事的不和谐分子被官府捉拿问罪的问题。 知道又如何? 当时有本地僧侣故意挑衅,殴打一个跟着官军屯田的小伙子。这个昔日乖巧温顺的不可触碰者却马上打了回去:「公主说,佛祖已经宽恕了我的罪孽,可是这些可恶的人,却依然欺负我!」 僧侣们被治罪,回击的小伙子正当防卫,无罪回家,前去接受摸顶的土着也就越来越多了。 与此同时,戍守的官军也在传达这样一个消息——驻军和三司衙门要选用大量的翻译,不拘男女,也不管什么出身,但要精通汉语和当地语言。所以回家好好学当地的语言,也好好教老婆说汉语,只要通过考试,就能授官。更重要的是,在军队待满二十年,而且有儿子能够接替你的职务,就可以退役。只要能通过文化考试,就根据你的职务和考试成绩直接到府县衙门任官!知县知府都不是梦!干满十年考核合格还能内调!当然没通过文化课,要么自谋出路,要么就只有做衙役了。 ——这是汪太后的最新旨意,适用于景泰、仁和、清宁、汉昌四省。 据说当时遭到了群臣的极力反对,但汪太后坚持:「我倒是想着各宣省都能和内地一样呢!要不你们谁去试试?——看看有没有那么多汉人供你驱使!还是说咱们就当瞎子聋子,等着人家串通好沆瀣一气来整事?」 但事态仍然没有彻底平息。 僧侣们见沐琮吃了秤砣铁了心是要跟自己为难,自然不甘心束手就擒。自己打不过不要紧,百姓动员起来太麻烦,没关系,就去找能够打败沐琮的人——突厥人。 刚刚从郎中嘴里得到喜报的沐琮来不及高兴,就接到突厥人入侵的消息,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告别永宁启程。 突厥是马背上的民族,战斗力彪悍;但是景泰省同样有好马,比如出产于西部地区的马瓦里马。当年曾经有商人带回十匹敬献给朝廷。沐琮亲自骑乘,觉得是难得的好马。汪舜华就用印度的古名天竺为其命名。可惜马匹太少,只能作为种马分配给各地苑马寺。 后来来到景泰省,中原地区的马匹不能大批带过来;但是俘虏了大量印度本土的马,其中就包括天竺马,发现这种马不仅体态优雅,而且善于长途跋涉,实在是宝马,于是将其作为军马。 骑上快马,扛上火器。大炮之后,再是骑兵勐冲,可惜兵员不够,不能挖掘战壕,但即便如此,这片土地的新主人也没有让突厥人占到便宜。 突厥人跑了,但还有太多的老弱妇孺留下来了。 在距离德里五百多里的西北小国拉贾,沐琮遭遇了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一次反抗。这里地势很高,城外炮火连天,但城里的男女老幼紧闭城门,眼看城池即将陷落,上万名武士打开城门,沖了过来,躲过炮火子弹后和官军拼刺刀,官军阵亡过千,对方则留下了近4万具尸体;进城以后,官军还没来得及品味胜利的喜悦,只看到断壁残垣和满地的尸骸,很多是逃到这里的僧侣留下的。 还没完,在贵族妇女的带领下,城中的老弱妇孺打扮一新,穿上盛装,向熊熊大火迈出庄严的步伐。临上篝火前,她们把手掌重重地按在准备好的湿塑泥上,给后人留下瞻仰的崇拜物。 沐琮在进城的时候,看到这些已经风干染红的手掌印,听土人告诉他:「200年前,德里苏丹久闻城中贵妇帕迷妮的美貌,欲攻下城堡夺得美人。他仗着人多势众,把城围得水泄不通;扬言只要一睹美人花容,便下令撤军。当时已婚妇女要戴面纱,男子不可瞻其容貌。帕迷妮让大拉嘉带德里苏丹到她的后宫池塘边,让来者从水中一睹美人的风姿。可德里苏丹诡计多端,他出城之际,把大拉嘉扣为人质。帕迷妮只好将武士伪装成侍女,送上门去。到得敌营,救得大拉嘉回城,但大拉嘉也因此折损七千名武士。破城在即,帕迷妮带领宫中妇孺扑向火堆自焚;她的丈夫头戴橘黄色头巾、额头上抹着妻儿的灰烬,沖向敌阵。」 如今悲剧再一次上演,戎马半生的沐琮第一次感觉到,要征服这片土地,可能远比他想的更加艰难。 寡妇反对禁止寡妇自焚,这世上还有更滑稽的事吗? 这些手印被投入火中,避免有人有样学样,把反抗官府当成英勇无畏的壮烈。 迈着沉重的步伐一路追击,直到平原尽头,前面高山挡路,只有一个山口。 就是这里了。 沐琮知道,这里就是玄奘大师在《大唐西域记》中提到过的大雪山,再往北,以前是无数的城邦,如今已经属于突厥人;但崇山峻岭,雄关狭隘是没有变的;而且那里人口稀少,多生疾疫。 不值得。 不管是战争,还是征服,都是要计算收益的。 得不偿失,尤其后方不稳,再去招惹强敌,并非明智之举。 此番出征,除了驱逐敌寇,最重要的就是实地勘测这个山口。 他早就从僧侣们那里得到消息,景泰行省多次被北方征服;商人们则告诉他,那些游牧民族都是通过这个山口来到印度。沐琮命探马前去侦查,确实有这么个地方,这个在土人嘴里的开伯尔山口,呈西北-东南走向,全长百余里,中间有河流穿过,最窄处不过一里半。 探马陈青云的表情似乎有点纠结:「听土人说,几百年前,突厥人从这里南下,征服了印度;更早以前,通过这里南下的军队,不知凡几。」 沐琮看着地图:「此乃咽喉要道!必须为我所有。如今山口有几个关隘?多少兵马把守?」 出乎意料,陈青云回报:「没有关口,也没有兵马把守。」 沐琮瞪大了眼睛,确信他没有说胡话。 本来当时就想来,只是军务繁忙,何况恆河流域虽然大部分被官军占据,但是西北地区邦国林立,尚未被官军征服。 因为语言不通,要消灭这些邦国容易,治理太难;沐琮也担心真的激怒了他们,联合起来发难,因此迟迟不动。如今帅军追击突厥,那些原本不遵王化的邦国,短短时间内被轮了三回,实在没有力气抗拒朝廷。 直到此时,沐琮这才确信这里平原以北,三面都是高山;其中北部最高,高不见顶;西北大雪山,同样满山冰雪,千年不化;西部也是山,延绵不断,一直到大海,当然没那么高峻。 简直就是天赐之地! 沐琮大笑,东西两面临海,北面全部是高山,陆地上与邻省交界的是人迹罕至的密林,比四川更丰饶、更易守难攻。 天府之国,此之谓也。 如今明朝尚没有占据山口以北的那片土地,只要把守住这个关口,整个景泰省就风雨不透,大可以慢慢研磨。 刚刚被浇了一盆冷水的沐琮又振奋起来,命部将李勐在山口内,从南到北,修筑三个关口。 这个工程确实不小。事实上,从雅利安人第一次通过这里来到南亚次大陆,到明朝中后期蒙古后裔巴卑尔南下建立莫卧儿帝国,三千年间,外族先后十次通过这个山口征服了印度,却从没有一个政权想到过在这里构建防御工事。除了征服者想给自己留条退路之外,很难说跟印度缺乏强有力的中央政权没有关系。 但这对于曾经修筑万里长城、挖掘京杭运河的民族来说,在这里修筑三个关口,实在称不上天字号工程。 李勐奉命,驱使战俘、贱民十万,用了三年时间,完成了全部的工程。从北到南,沐琮将其命名为新安关、景和关、永宁关。 沐琮放下了一件心事,回景德府途中,夜感一梦,一个白袍白甲、隆长白脸、三绺微须、膀阔腰圆的威武男子,对他说:「吾乃宋朝岳飞,每恨为权奸所陷,不能保境安民。今闻朝廷圣明,感君忠义之心,雪我百年之恨;愿意投身君家,绍承君志,保一方太平。」 作者的话:明朝真有岳飞转世的传说,不过对象是徐俌的孙子徐鹏举,为魏国公五十二年,安闲富贵。他没有军事才能,但曾经无意中挖掘了秦桧的墓,剖其棺,弃骸水中,冥冥中为岳飞报了仇。这里借用其事,也可以当成沐琮的宣传。 334、满城风雨(上)(附小剧场19) ???一?。 ??杨一?? 杨一本的。 ???着见国。 ???恩怋所?,一?退??。 一借着打击伥??叶?天津???往?一?》。 ??风—?气倶怎,倏?到什?。 ??家』〩氏一??眈。?开??。 叶憷?边耀城池。 退措?权??御所?握。 ,所? ???是—??一?恐怎??收拾。 ??杨一?容倧???诸神」‰臣」? ?」 ??债?容怖缔俩。 最。 ???杨一?御所?! 杨一?可思??步—?? ?伥? 杨一???大做?被伥?贤一????焚。」一???利:?意。」 也??耯?」 富子?—??是什??府。 ??识。 杨一??过。 ?意—??咄逝?。 ???? ???的:?所用。且??诰》有‥兴』。」 ?语言不?到一怗?。 耛?连需? ?言?? ????。 因为—??。 抛开?激?。 ??一??忘。 ??外。 ??。 —?硬逸往????。 反?局势。 ??一???技破?进技??正言?逼? ??时倸?,不值得。 ???什?一??耗死? ??,耡?实需????。 ?? ?? ?。 ??? ?刀?最?反?个一?是一?口。 杨一???杨一?他送?怀???瞧了。 ??了。 杨一?居】?。」 ??。 合着?傀???耇?的耺?! 叫什? 杨一???其弟 ?和〈?火。」 ??然开交往??况倜没什么往事【气。 ??时倽然往往??。 怦?念 ??系??的傀??是?居;而随着?府一退???一?? ?锋一转:?传着?」 杨一???本着「强耀??〝??〥? ??。 杨一?写?不见?渺间。??嚷着‥?水 ̄? ?过一?? 。 ??扯什么?华夏?! ????????? ???有什?? ???着一?中华????么意思?倝???心。」 ?中华?? ???扯什么?中华?正统。」 ?倸??—※? 。 了。 ?开???膀??炀??杀?! ?——?性?!—?中华???算什??什???」 ??。 ??:??在一???。」 ??声:?心怀?。」 ??的?约》〒途一粮 。一价伥?。 ??约。规定10年一??过3??过300,刀?过3000。 ???贡〥往?????了。 ?年一??过3??过300??高一???是什么刀??开??司所?往?耛?。 ?来! ?气—?????。 ??营。 ??叶怮?怀战。 ??矿,?! ?所知〗?在1309?直到1526?,?量。 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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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中秋节过后,汪舜华就让皇帝皇后商量。 汪舜华的意思是,杜玉娟生下了皇长子,要给孩子一个好出身,就把杜氏升为嫔;其他的郭氏等人各升两等,为贵人——此前虽然没有封号,但都是享受婕妤待遇。 但是皇帝不同意,他要求册封宫女董婉君为贵妃。 汪舜华看着儿子。 她认识董婉君。董氏名娥,婉君这个字是皇帝赐的。她是苏州人,因貌美选入宫,后来被选来服侍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曾经长期抚养皇帝,皇帝对她很是孝顺,坚持每天前往请安;尤其病重期间,一直在仁寿宫服侍,两人的感情自然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明朝不是清朝。清朝帝王成婚前,会先让侧福晋进门;明朝相反,帝王没有正式大婚前,是不能染指身边宫人的。歷史上万历皇帝不喜欢大儿子常洛,听信郑贵妃谗言,皇长子喜欢和宫女嬉戏,已不是童男。万历派使者前去验视。太子的母亲王恭妃大哭:「十三年来我同儿子一同起卧,不敢有丝毫的疏忽、不敢离开半刻,就是怕有变故,我的忧惧今日果然应验了啊!」使者不敢隐瞒,如实禀报神宗,皇长子的清白才算保住。 皇帝身边随时都跟着人,尤其戴荃,尽心尽力的;他看出来皇帝对董氏有意思,但还是提醒皇帝:「太皇太后眼看着不行了,您要是这时候宠幸了她,对您的名声不好,对她也很不好!万一留下皇嗣,只怕也会影响他的前程。」 明朝以孝治天下,孝期生下孩子,总归有损天家颜面。 皇帝这才罢手了。 汪舜华听说了这件事,董氏能被放在太皇太后身边,自然是留给皇帝的,但如今皇后还没进门,她不想让于家不好看,于是让她去服侍公主们读书。 皇帝大婚后,她也就默许皇帝收了。后来皇帝移居东宫,别的后妃都没有随行,独她随侍,专宠房掖。 可惜她没有诞下龙种。 这个「可惜」,汪舜华心里是不愿意承认的。因为董氏曾经怀孕过,但没有生下来。 那是在建极十七年,皇帝大婚第二年,因为忌恨她不归还朝政,整日在南郊狩猎;董氏跟着皇帝一起骑马,结果流产了。 如今皇帝提出来,汪舜华没有丝毫犹豫,拒绝。 她对董婉君本来没什么看法,但当她第一次知道两人的私情,实在喜欢不起来。这两人在太皇太后病重期间结下的深厚感情,不能不让她想到歷史上另一起有名的风流官司。 甚至在汪舜华亲口警告皇帝之后,情况也没好转多少。整个新婚蜜月期间,皇帝在坤宁宫也没呆几晚。其他的时间,都留在干清宫。 此时的董婉君,已经被皇帝亲自带回干清宫。 皇帝陪她的时间,比陪皇后的时间还多! 你们就急在这一刻吗?——嫁进皇宫,谁也不乞求真爱,但起码的尊重总应该有吧?那是先帝亲自定下来的婚事,那是从大明门抬进来的正宫皇后! 这是向谁示威?谁在示威? 尤其东宫传过来的消息,董婉君整日一副贤良淑德的姿态,劝说皇帝不要以自己为念,不要跟太后作对,要好好对待皇后。 虽然都是好话,但在汪舜华耳朵里,完全变了味道。 这话说得,是我让她流产的?是我把他们赶到东宫的? 汪舜华不想认为儿子忤逆,只能认为这个狐狸精勾引了儿子。 皇帝很不高兴:「母后,我只想册立一个贵妃,这也不行吗?」 汪舜华淡淡的看着儿子:「贵妃位尊,不能轻易许人。董氏既无功又无妊,当不得贵妃。」 皇帝几乎是吼出来的:「母后,婉君曾经怀过孕的!」 汪舜华看着他:「那你倒是说说,这孩子怎么就没生下来?是你不好好留在宫里读书习武,偏偏跑到宫外去撒野;她明明身怀龙种,还和你一起撒野!」 皇帝还是不肯死心:「这不是她的错!当时我们不知道…」 汪舜华丝毫不让:「那你倒是说说,这到底是谁的错?身为近侍,不但不劝着你,反而由着你!」 皇帝愤懑:「我就是要立她为贵妃。」 汪舜华冷冷开口:「我不同意。」 皇帝看着母亲:「你已经拿走了我的权力,但你不要想左右我的生活!」 他看了一眼于皇后,拂袖而去;锦鸾一惊,全靠身边宫女扶着,才没有跌倒在地。 汪舜华不知道当年宣宗为了孙贵妃,是否也曾经顶撞过张太后,才拿到了那枚宝贵的金印。 还有着名的顺治和董鄂妃。当年顺治为了董鄂妃,置母子之情夫妻之谊于不顾,最后众叛亲离。 但于锦鸾不是胡善祥,更不是顺治两个倒霉皇后。 因为她不允许。 汪舜华看着锦鸾:「你回宫休息,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别的事情都不用管。」 锦鸾出门前,汪舜华唤住她:「你记住,你是皇后,只要你不犯事,就没有人能够动你。」 锦鸾含泪退下。 接着就得到消息,皇帝吃饭的时候,戴荃进言说:「今日圣上发怒,皇后怕受了惊吓,不如撤几样御膳,赐给坤宁宫,以示安抚。」 皇帝不说话,董婉君也这样说,又说到:「听说这些年来于家酱醋小菜果品,一应杂色之物,都是御监中出来供给。民间都盛赞安国公得遇明主,所以鞠躬尽瘁。」 皇帝「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案几上:「不给于家赐膳,他们就要饿死吗?就不效忠朝廷吗?——从今以后,停了吧!御用监是供奉内宫的,于谦有大功,先帝心疼他;难不成他的子孙后代,朝廷也要另眼相待?」 戴荃还想再劝,皇帝已经拂袖而去。 得到消息的汪舜华轻轻吹了口茶,却没说什么。 孩子,还是太嫩了,于家本该是你最大的助力,现在可倒好,把人彻底推开了。 张夫人进宫的时候劝说皇后放宽心:「于家享受这么多年的特殊待遇,你又是皇后,朝野非议很久了,如今撤了也好;你爹年纪大了,口味清淡,和皇帝不大一样;以后总算可吃些自己爱吃的了。」 锦鸾看着眼睛里夹杂着血丝的母亲,挤出一个笑:「母亲不要说了,我都懂得;倒是你们要放宽心。皇上年少气盛,有不得志,便难免迁怒于人。——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当年先帝赐婚的时候,是一番谋国的苦心;只是没想到太后居然有这样的决心和魄力改革祖制,祖父居然不仅没有反对,而是为她出谋划策,从那时起,于家就真和太后绑到了一条船上。不管是皇上还是朝野上下都是这么看的。」 「如今皇上年长,急于亲政;偏偏太后不肯还政。前朝的事牵一髮动全身,他虽然会发作人,但不会轻易表态;就拿后宫撒气。成了出了口气,不成别人也只会说他不过是年少气盛,不会介意。」 「如今我们都是两头为难。支持太后,将来圣上亲政翻旧帐,头一个倒霉的就是我,都不用罗织罪名,理由都是现成的:我没儿子,该给有儿子的让路!可若是向着圣上说话,他会相信吗?他身边的那些老臣会让他相信吗?有多少内宠外臣就想着绊倒于家自己好上位呢!何况太后会怎么想?她当年给祖父挡了多少明枪暗箭,现在皇帝成人了,就迫不及待的效忠新主了?」 「祖父生前跟我说过,也跟你们说过,一定要沉住气。太后志向远大,在她的事业未竟之前不会还政;但也绝不会有僭越之举,甚至功成之后会主动急流勇退,保全晚节,到那时候圣上自然会感恩太后,也才会相信她用的人;那时候于家才会真正等来云散日出的那天。」 张夫人泣道:「我和你爹都记得,但愿娘娘也记的。」 锦鸾道:「我始终记得。我已经是皇后,有祖宗制度护持,有先帝的遗诏庇佑,太后和群臣都不由着圣上;他可以不爱我、不宠我,甚至不给我脸面,但只要我自己不犯错,他就不能对我怎么样;即便有一天,他真要让我让座,有胡皇后的前例,我总还能安度晚年。」 张夫人哭道:「苦了你了。」 锦鸾道:「别说这些,人生有八苦,谁能例外呢?太后不苦吗?圣上不苦吗?只是做到这位子,就该承担该承担的,由不得随心所欲。」 汪舜华没有再理会皇帝和董婉君,朝廷的事情太多了。年底前,朝鲜传来讣告,右布政使林鹗逝世,年五十四。汪舜华大惊,这些年林鹗等在朝鲜干的实在不错。现在朝鲜域内社会稳定,经济发展,文教更是相当迅速,去年林聪内调,本来准备明年把他调回来,没想到居然英年早逝。 林鹗被追赠刑部尚书,谥恭肃。 稍早以前,五月二十八日,集贤院学士马昂逝世,年七十八,赠少保,谥恭襄。 腊月二十二日,正式下旨,封杜氏为贤嫔,其他诞下皇嗣的郭氏、陈氏、孙氏、贾氏为贵人;董氏为婕妤。 册立嫔妃虽然简化了仪式,但也有严格的流程。新册立的嫔妃要先拜见皇后,而后在皇后的带领下前来拜见太后。 但是当天,前来向汪舜华行礼的后妃中,独独缺少了董婕妤。 锦鸾有点忐忑,她其实派人去通知董氏了,但使者回復的是:「董贵妃正在伴驾,没空。」末了低头说:「这是皇帝的吩咐。」 锦鸾还想解释,汪舜华止住了:「你不必为他们解释,宫里没有什么董贵妃,既然婕妤的份位太低,她看不上,就不要册封了。」 锦鸾两头为难,只能硬着头皮:「母后,难得圣上对一个女子上心,要不您就依了他。反正贵妃位上也没人。」 汪舜华冷笑了一声:「今儿我要是依了他,来日他要宠妾灭妻,我是不是也要依他?」 锦鸾低着头:「是儿臣无能。」 汪舜华嘆气:「与你很不相干,皇帝是在怨我。」 皇帝不愿意受人摆布,锦鸾何曾有过选择的余地? 如果没有入宫为后,以于家的地位,锦鸾会嫁给一个年貌相当的贵族子弟,夫妻偕老;即便对方不深爱,肯定也不会怠慢她。 如今,因为她嫁的人是皇帝,所有的尊严就这样被踩在脚下。 但她不能怨景帝。这门政治婚姻,是景帝苦心的安排,不只是想拉拢于谦来防范她野心膨胀,也是确实信赖于谦,相信于家的家风,能够培养出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 只可惜,当年的一片苦心,如今只剩一地心碎。 不知道此时景帝泉下有知,该如何面对于谦。 年底大宴小宴很多,大年夜的家宴,皇帝总算没有缺席,带着董婉君来了。 当时汪舜华已经带着后妃落座,看着下面笙歌,心中别是滋味。 听说皇帝到了,汪舜华面色如常:「可算把你盼来了,以为你不来了。」 皇帝赔笑:「儿臣不孝,这不刚才有点事耽搁了。」 汪舜华嗯了一声,佯装没有看到他身后贵妃服色的董婉君,吩咐皇帝入席:「再不来,菜该凉了。」 皇帝入了席,转身吩咐:「给董贵妃设座。」 左右都没有动。 汪舜华语气淡淡的:「哪个贵妃?什么时候宫里册封了贵妃,我竟然不知道,真是老煳涂了。」 董婉君连忙跪在地上。 汪舜华没有看她:「皇后,什么时候册封了贵妃,我竟然不知道?你们眼里可还有我?」 锦鸾连忙起身称不敢:「是儿臣办的不妥帖,前几日圣上是派人来宣旨,说封了个董贵妃。」 汪舜华冷笑:「有趣。现在贵妃都这么不值钱吗?一个口谕就封了?既不用圣旨,也不用使者?连我也不用见见?」 皇帝看不下去:「母后,是我执意要封婉君的。她怀孕了,太医刚刚确诊,已近一个月。」 汪舜华哦了一声:「这是好事情。」 皇帝的脸色轻快了些:「这些日子,婉君很是辛苦。」 确实很辛苦,皇帝遍求名医为董氏诊脉,那漫天的药味,紫禁城都能闻到! 汪舜华嘴角噙着笑,不说话。 皇帝再接再厉:「何况董氏跟了我很多年,儿臣想封她作贵妃,请母后成全。」 汪舜华放下筷子:「这样说,进宫比她早的,生下孩子的,贵妃都不够了。」 皇帝的脸色很难看:「母后,我只想册立一个贵妃。」 汪舜华没有看他,拿起筷子自顾挑菜。 皇帝一把拽起董婉君,拂袖而去。 汪舜华没有看他们,只是说:「开席吧。」 小剧场: 景帝:儿子,你怎么这么任性?于家是我留给你的啊… 隐帝:早说了于谦和汪氏关系不正常,他们是一条藤上的蚂蚱,于皇后跟汪氏也是一条心,废了她! 景帝:(ノ`Д)ノ! 于谦:e=(′o`*)))唉,不出我意料,孙女,暂时忍耐吧。 336、燕然勒功(上)(建极二十年,1477年,立元1698年) 建极二十年开年的第一天,阳光灿烂。 但汪舜华的心情却糟糕透顶。 皇帝缺席了皇极殿的大朝贺。 汪舜华接受完宗室群臣的朝贺,回宫接受了后妃的朝贺,颁下了赏赐。 只是宫里的气压很低,汪舜华看得出来,于皇后的笑容很勉强。 但她自己,何尝不是强颜欢笑? 皇后无子,皇帝宠爱的董婉君怀孕,一旦生下皇子,下一步是不是就想宠妾灭妻?——他爷爷不就是榜样?! 不能坐以待毙。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原本以为有了开拓之功,朝臣对她的责难会小一点,但没想到反而遭遇了更大的谴责:穷兵黩武、好大喜功。 她不能跟人家解释,新疆和南方都是好地方,不能放弃。 那也没关系,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堵他们的嘴。 土木堡之变对于明朝君臣百姓心理的影响是巨大的。从战略进攻到战略防御,不是拍脑袋的决定,而是国家实力的使然:实在冒不起这个险。 但是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鞑靼一再南侵,滋扰边关,杀害边民,实在让明朝上下震怒。景帝气得几次在文华殿大骂:「鞑子欺辱君父,害我边民,此仇不共戴天!」 汪舜华执政之后,鞑靼忙于内乱,加上于谦和边镇将士给力,边境总算保持了大体的稳定;青藏等地的马匹源源不断流入,「搜套」之后,河套地区也可以大量养马;民间也以养马骑马为新风尚,尤其得到朝鲜后,终于有了上好的养马场地;此外,西北汉昌也豢养了大批好马,可以徵调到西北甘凉一带。 汪舜华有句话没说,但是所有人都很清楚——象徵天命所归的传国玉玺还在北元,那可是太祖太宗费尽心力都没拿到的镇国之宝! 因此这些年来朝廷厉兵秣马,就等着杀出关去,雪耻报仇。之所以迟迟不动,一是技术进步很大,要为全军换装备、要操练,急不得;二是本来战事已经很频繁,先是戡乱,而后辽东、朝鲜、琉球、西北、南方,外加每年春夏两季攻势,前年又发生了鼠疫,就没有消停的时候,实在难以分身;三是总是担心不能一战而胜,毕竟心理阴影太大,小规模袭扰是一回事,大规模征讨是另外一回事。 执政太后,能赢,不能输,哪怕就是一个小小的挫折,在某些人的嘴里都能毁天灭地、国将不国。 因此,汪舜华曾经想,还是再养精蓄锐十年,朝廷内部整合初步达到效果,北方的血放得差不多了,再让皇帝去成就这份功业。 一代人的政绩,几代人的包袱;要让人家背包袱,总还要给点露脸的机会。 但是现在等不及了,皇帝已经公然忤逆,下面的各种骂声也铺天盖地,如果没有服众的成果,只怕她真的成了弄权祸国的妖后。 比汪舜华更着急的还有王越等武臣。谁都知道太后年老,皇帝亲政也就是眼前的事;只是前几年开疆拓土进展实在太快,等皇帝亲政,肯定是要修文偃武,休养生息。若不趁此时机建功立业荫及子孙,只怕悔之晚矣。 因此,当东宫的皇帝正忙着召集太医为董婉君保胎的时候,他的母后正和内阁重臣商量出兵北伐的事。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何况出兵北伐是大事,要准备的不仅是粮草,还有敌我双方的实力对比消息,出征的策略、将领的配备、兵力的调动、舆论的准备等等。开年以来,文华殿每天灯火通明,汪太后和重臣研究到很晚。 这些年你来我往的边境冲突不少,除了造成人员死伤,也不是没有一点作用。王越等抓到了不少北方败兵,汪舜华结合自己残存的知识让厂卫参与审问,获得了不少的信息。 总的来说,现在鞑靼的力量比起当年,确实下降不少;但是也绝对不可小觑,因为蒙古已经完成了统一。 当年也先被杀,瓦剌势衰,鞑靼復起。各部异姓贵族仍争权夺利,操纵可汗,相互混战。 歷史上成化十六年,被明朝称为小王子的秃勐可继位,号达延汗。他击败瓦剌,统一了鞑靼各部,结束了权臣专政、诸部纷争局面。只是他死后,鞑靼又陷于分裂。他的孙子俺答汗控制了大举进攻明朝,1571年达成协议,被明朝封为顺义王。 但是这一次,他没法实现这样的抱负,原因很简单:明朝不给他时间。 秃勐可原名孛儿只斤·巴图孟克,成吉思汗的第十五世孙,也先的外曾孙,尊称为巴图蒙克达延汗。通常的说法是他生于1474年,1480年继位,死于1517年,为政三十八年,终年四十四岁。他继位的时候只有六岁。 六岁的孩子,即便带着上辈子的记忆,也很难在治国理政方面有什么表现。事实上,直到1487年,达延汗才公开亲政。 按照这个说法,现在的达延汗只是个三岁的孩子。明朝此前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这几年的信息告诉他们,这份资料并不准确。 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上,达延汗能六岁继位,并创立功业,身边没有人是不可能的。他身边确实有人——他的老婆满都海。本来所有人都没在意,一个女人,能有多大本事?何况老公都这么小,老婆估计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能妖孽到哪里去? 但是当王越告诉大家,此前和明朝交手,都是这个女人的主意,更重要的是,驰骋草原多年的鞑子几大部落都是被她扫清荡平的时候,所有人的脑袋立刻上了发条。 简单来说,满都海和达延汗是姐弟恋,甚至可以说是母子恋——因为老婆比老公大25岁,比歷史上宪宗和万贵妃的年龄差还大。 和明宪宗的爱情故事一样,这段忘年恋的背后,是有深厚的歷史背景的。 巴图孟克的父亲巴延蒙克和其叔满都鲁结成联盟,满都鲁即大汗位,巴延蒙克为济农(辅政、副汗)。后来,因部族之间的纷争,二人同败,相继而死。 满都鲁逝世后,他的遗孀满都海执掌汗廷大权,统辖蒙古各部。 满都海是蒙古汪古部人,父亲是绰罗克特穆尔丞相。汪古部是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世代姻亲。满都海初嫁满都鲁为小哈屯(侧妃),生有二女,长名博罗克沁公主,嫁癿加思兰太师;次名伊克锡公主,嫁给了火筛。癿加思兰与火筛都是当时的蒙古大部领主,癿加思兰统应绍不部,火筛统满官嗔部。满都海自小武艺高强,政治军事才能出众。当时蒙古本部共六万户,大汗直辖一万户。她继承的大汗直属部众还包括了当初兼併孛罗忽的部分部众。蒙古歷来有继承人收取死者侧室的习俗。由于满都鲁无嗣,不论谁做了大汗都可以娶前任大汗的妻妾。 按照正常程序,应当是先推举出新的大汗。然后大汗接收前任大汗的妻子部众、财物牛羊。可当时的情况却是倒了过来,大家急着向满都海求亲。因为想要问鼎大汗宝座的人不少,却都不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异姓赛德碍于习俗,不能参加到这个角逐里来。于是就演变成谁能与满都海结婚,谁就能接收部众当上大汗的结果。 当时向满都海求婚诸人中条件最优越的是科尔沁的乌讷博罗特王。此人手握重兵,曾经发兵帮助蒙古本部平定过卫拉特的叛乱。他是成吉思汗的兄弟合撒儿的后代,从理论上来说,并无继承大汗宝座的先决条件。 可是满都海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讶的决定:下嫁给巴延蒙克留下的孤儿巴图蒙克。要知道,满都海的年龄比巴图蒙克大很多,从辈分上算是巴图蒙克曾叔祖母,而且巴延蒙克不久之前还是满都鲁的敌人。 果然,听到这里,君臣除了骂一句鞑子无人伦,也都来兴趣了:「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越揭示了秘密:「下嫁巴图蒙克看似荒唐,却是无可奈何之举。经过也先的屠杀,黄金家族的后裔人丁单薄,从继承顺序上来讲,巴图蒙克是最高的一个。从也先的例子来看,如果让外姓成为大汗,立刻会成为众矢之的。如果和乌讷博罗特王成婚,则癿加思兰、亦思马因等人自然不会坐视乌讷博罗特的势力急剧膨胀。一旦卫拉特各部联合起来进攻,蒙古本部未必能够抵挡的住。而下嫁巴图蒙克这个孩子,既符合了『非黄金家族不得继承汗位』的不成文规定,又不至于过早开罪任何一方势力,而巴图蒙克年纪幼小,还能让权臣们放松警惕。」 就这样,满都海嫁给了达延汗,生下七子一女,其中有三对双胞胎,这彪悍的战斗力,不得不服。 当时达延汗年龄很小,满都海被授予彻辰,也就是摄政。她废除了自元朝沿袭的太师、太尉、太傅、太保、少师、平章、知院等官职。恢復成吉思汗时代的济农、诺颜。通过藉助对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崇拜和信赖的社会心理状态,达到了简化蒙古汗廷机构和大臣的目的,提高和巩固了黄金家族的地位,强化了大汗或者说自己的权力。 不仅整肃朝纲,她的终极目标是统一草原,征服明朝,继续大元的辉煌。由于可汗年纪幼小,满都海就把他装在一个箭囊里挎在身上保护。就这样,她先后征服了蒙古本部的夙敌卫拉特诸部、害死达延汗父亲的癿加思兰太师。 而此前,明朝君臣都认为癿加思兰太师被亦思马因和脱罗干所杀,现在知道这个女人如此彪悍,都瞪大了眼睛。 满都海最后的敌人就是亦思马因太师,歷史上这一仗发生在成化十九年。亦思马因被达延汗和兀良哈三卫的联军包围,不敢恋战,慌乱中丢下妻子落荒而逃,捡回一条老命;但三年后,还是被达延汗部下大将脱火赤少师射杀。 此时,整个蒙古基本统一在达延汗的统治下。 但歷史上的满都海却未能看到最后的胜利,她的生命在1483年嘎然而止。 在攻击亦思马因前,达延汗和满都海把王廷迁到察罕格勒迪;当时王越帅军赴榆林防御,经过这里,听说有敌军,于是率军夜出孤店关,先过猫儿庄,直趋威宁海。当时风雪大作,天地昏暗,王越纵兵掩杀,生擒幼男妇女171人,斩437级,获马驼牛羊六干余。 这场夜袭之后,蒙古史书对满都海几乎是不惜笔墨的描述突然消失。史官推断,满都海应该死于这场夜战。由于大敌当前,被她征服的卫拉特诸部并不稳定,所以达延汗决定秘不发丧。 按照这种说法,1480年满都海嫁给六岁的达延汗,1483年死于战争,在戎马倥偬的四年时间里生下八个孩子,这是如何也不能完成的任务,即便有三对双胞胎。唯一的解释是,时间线有误,因为语言不通,又隔着边关,明朝君臣对草原上发生的一切不够了解,加上男尊女卑的心理,有意无意的漏掉了这个非凡的女性。 事实上,达延汗即位的时间歷来众说纷纭。按照专家推论,满都海应该是在成化三年也就是1467年嫁给了4岁的巴图蒙克,把他装进箭囊里东征西讨。为了壮声势,她仍然沿用前夫的名号,直到1480年,17岁的巴图蒙克亲政;3年后,她死在了那场夜战。由于明军不知道她的身份,或者知道也不认为有什么了不起,于是没有大肆宣扬,这才给了达延汗密不发丧的机会。 但爱妻的死毕竟是达延汗心里的刺。击败亦思马因后,达延汗为了报杀妻之仇,愤而攻击大同和宣府。但是他毕竟是个有政治头脑的人,攻城受挫后明白自己无法两线作战,只好暂时退兵,甚至两年后为了稳定后方还向明朝要求通商。不过等到彻底消灭亦思马因,完全平定了卫拉特之后,他对明朝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从1493年到1516年,连续十多次大规模入塞,也惹出了那位「总督军务镇国公」的亲征。 知己知彼,真的很重要。 这回大致差不多,却也不尽相同。明朝防守严密,而且连年发动春夏攻势,为了生存下来,草原上的厮杀更加激烈。 建极十年,满都海嫁给了4岁的巴图蒙克,开始了自己戎马倥偬的征战生涯。趁着明朝忙着休养生息,满都海整肃了朝纲,并在次年征服蒙古本部的夙敌卫拉特诸部。建极十二年,在明朝官军征战朝鲜的时候,她消灭了癿加思兰太师;虽然明朝连年出击很让人难受,但是比她更难受的人还有的是。 那句话怎么说的?当你和人被狮子追逐的时候,你不需要跑的比狮子更快,只需要跑的比别人更快就可以了。 一头狮子吃不下那么多。同样,明朝每次出击都不过四五万人,想要彻底扫清北方,那也不现实,除非…有托塔天王那种神人。 但汪舜华不敢冒险,即便李天王再世,也不敢搞斩首行动,只能学卫青搞消耗战慢慢放血。 这就给了满都海机会。 因此,当明朝忙着皇帝大婚的时候,她率部攻取亦思马因太师,统一了蒙古。 当时王越在汉昌省折腾,也就没有得到出兵的机会,也就因此错失建功立业的良机——当然歷史上君臣都不知道有这茬事。 但是现在闹清楚了这些关系,汪舜华也就决定出手——满都海很厉害是不错,但是明朝兵多将广,也不是都吃素的。于是决定趁着对方刚刚统一还没有彻底稳固,给对方致命的一拳。 满都海是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汪舜华只是占了时代的先机,而她是真正的强大。 不幸的是,她遇到了宿命中的克星,上辈子是猝不及防,这辈子是正面相遇。 商辂还是首辅,但汪舜华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尤其是这几年王越频频和北方交手,实在是最好的人选。 当然,王越还不够,还有抚宁侯朱永,另外还有襄城侯李瑾等名将;配备的是最好的火器。可以说,这二十年卧薪尝胆攒下的家当都押上了。 本来想把李定调回来担任主将,但是他现在在清宁省,这是南方五省的中心,不容闪失;尤其去年拿下了苏门答腊,马六甲海峡两岸皆为明朝所有,目下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汪舜华有理智,没想过御驾出征,选的将领也是实用当道。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是关乎国家前途命运和自己歷史地位的一战,开不起玩笑。 汪舜华不敢开玩笑,朱永和王越等人更不敢拿军国大事当儿戏。 一切准备妥当,建极二十年三月中旬,朱永统帅十万大军分三路出关;中路朱永,东路李瑾,西路王越。 王越提出等冬天来临,自己统帅五千精兵直捣对方老巢,杀他一个措手不及,然后大军接应。 汪舜华否决了。满都海是马背上成长起来的女将,手段比男人都狠,绝对不会因为措手不及就惊慌失措;而且我军劳师远征,并不熟悉地理,万一前路受阻,肯定影响士气,甚至直接破坏整个计划。 那就伺机而动,反正坐不住的不会是明朝。 还是春季攻势,建极殿大学士商辂起草了檄文,汪舜华看过,加了一句: 「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 当年南宋宁宗时,韩侂胄主持的北伐金朝,命大才子李璧起草檄文,北伐失败,这句气镇山河的话却流传下来;后来太祖派徐达北伐,也曾以此激励将士;而今汪舜华再次引用这话激励将士,也是向天下宣扬自己承继太祖遗志、统一天下、混合宇内的决心。 兵部尚书程信再次强调了作战纪律。 诸将躬身称是。 汪舜华有预感,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次遣将出征。 她看着诸将很久,终于开口:「五千年来谁着史一万里外可封侯。今天,书写的歷史的任务交给你们。去,给我好好的打!打出一片锦绣河山,打出一个太平世界,打出和强汉盛唐并称的赫赫武功!」 和歷史上稍微不同,满都海没有死于战乱,而是提前统一了草原,但这并不意味着满都海的使命完成了,她想的是征服明朝,重新恢復元朝的统治。 她当然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要做好各方面的准备;但是明朝留给她的时间太少。她几次率军南下,想要打开缺口,但是明朝打到草原上不容易,草原要征服明朝同样艰难——明朝国力强盛,加大了边防的投入,虽然说不上铜墙铁壁,但是他把门一关,城楼上炮火铺天盖地射下来,下面还真的只有干瞪眼。 满都海还是不放弃,那么彪悍的草原人都被她征服了,她不相信羸弱的明朝书生能抵御鞑靼铁骑。 但是她也知道,草原刚统一,人心未稳,如果自己能一举拿下明朝还好,如果拿不下,难保下面的生出什么别的想法。偏偏这几年对明朝的战役都不算顺利。 该怎么办? 满都海是真的很愁。明朝不屑于同草原做生意,但是草原却很需要。因为他们必需的铁器、布匹、粮食、食盐、茶叶都是来自明朝。 最开始抢夺其他部落的,还能勉强支撑,但是现在统一了,就必须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满都海决定先派人到北京进贡,恳求互市,遭到严词拒绝——明朝鑑于宋朝亡国的惨痛教训,自始至终认为和亲是屈辱的行为。哪怕是左翼鞑靼的示好,宁愿打仗也不愿意理睬。 汪舜华更是如此。寡妇当家,最怕被人轻慢,何况自己是打着「民族」问题起家的,下面还站着一群朱家大老爷们;因此从执政的第一天起,她就始终以强硬姿态示人,不肯在任何一个地方示弱。 女人不狠,江山不稳。 忍无可忍,也没办法忍。于是建极二十年二月中旬,满都海再次挥师南下。以往明朝喜欢发动春季攻势,这次她选择主动出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这次她选择了大同附近的阳和,就是后代的大同市阳高县。向以「山西之肩背,神京之屏障」为兵家所注目。 它在歷史上有个更响亮的名字:白登。歷史上着名的白登之围就发生在这里。 满都海知道,这个地方三面环山,东与天镇县、河北阳原接壤;南与浑源、广灵为邻,合为一个小型盆地。 满都海也知道,阳和城始建于明洪武二十六年,门三个,东门成安,西门成武,南门迎暄。城门外各建有瓮城。城门上建有城楼,并建有14个窝铺。守卫不可谓不森严,但比起大同,肯定弱了不小。 满都海仍然记得,正统十四年七月,土木堡之变时在这里曾发生过激战;景泰元年,蒙军三千余围攻天成东门,纵横劫掠而去。 但满都海不知道,歷史上隆庆年间她的孙子俺答汗部由此入犯,曾使大同全镇告急;她更不知道,四十年后,她的丈夫因为侵略这里,滋扰大同,惹怒了「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立志扫除腥膻、靖安民物,不顾麾下将领的阻拦,亲率六军,抵御侵略者,双方近十万人激战五天。在群臣眼里不靠谱的皇帝却展露出惊人的军事天赋,打赢了这场在普通人眼里根本不可能打赢的战役。比死伤人数更耐人寻味的是,达延汗死在了这一年。 也就是说,达延汗可能在交战的时候受了重伤。 达延汗的死后,鞑靼又陷于分裂,并且再未实现统一。 作者的话:感谢@书友(彩云逐月)的9枚刀片,今天更超长篇,请大家继续支持! 337、燕然勒功(下) 满都海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拿下这里,也就拿下了大同,可以大量抢夺财物,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打到北京城下。 现在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今年草原上大旱,粮食不够吃,山西是军事重镇,繁荣富庶,这回一定能满载而归。 她想着。 她已经打听清楚了,守备阳和的叫田畴,去年才刚上任,一个新兵蛋子。 她的情报是正确的,阳和指挥使确实是名不见经传的田畴;但不够准确,因为现在还有一个人在附近:王越。 已经料到敌人南侵,毕竟这是每年的保留项目;但是不知道敌人在哪里突破,于是三路大军分别部署在大同、宣府和辽东,其中宣府五万,大同三万、辽东两万;相约有了军情,就点燃烽火。 现在王越就在距离阳和60公里外的大同等待决战到来的时刻。 在明朝将士热切的期待中,满都海来了,带着她的小老公,带着十万大军。 前几年进兵不顺,这次她决定来个大的,多抢点。 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断然没有隐藏不被发现的道理,何况明朝准备已久,探听消息的斥候已经派了好几拨,确定是往这边来,但是突破点在哪里就不确定了。 战斗很快打响。 出乎满都海的意料,阳和这种小地方,兵力薄弱,一般而言都是闭门不出,但这回居然选择了主动出击。 得到探马的消息,满都海觉察到不对,下令大军改道,急转向南;对方居然也作出了部署调整,直接扑上来。 简直不要命了! 满都海简直想笑,这是要送人头吗?那我就笑纳了。 明朝先锋是一个叫江华的年轻人,歷代都是武将,后来通过武举拿到了进士资格,在武学学习了几年,被派到边关,多次和鞑靼交手,得到王越的赏识,这次就任用了他。 江华知道对方是个女人,为了保卫国家,同时彰显爷们的风采,他没有等到王越的命令就断然出击。而且战斗一开始,就下令勐冲;明军火炮实在强悍。汪舜华高度重视军备建设和技术研发,飞弹什么的只能想想,但上万优良工匠潜心研究二十年,不管是大炮还是炸药的质量都有相当的提升;尤其连珠铳虽然不像戴梓可连发28枪那样逆天,但是16发也足够看了。 现在江华就带着八千精兵,先是大炮勐轰,靠近了又是一阵扫射。别说达延汗,连满都海也被这威力震慑住了——一里之外炮弹就打过来了,两百来步子弹就上来了,太他妈吓人了。 当然毕竟是刀口上长大的,满都海很快回过神来,不管来者善不善,反正都是要打的,而且这么个小地方,能有多少人?——转念一想,有这样精良的装备,那肯定就是明军的精锐主力。 于是不敢拼命,而是下令以守代攻,准备避过了锋芒、等对方炮弹拼光了再战。双方激战了一整天,等到了黄昏,满都海这才发现,自己被迷惑了,对方至多一万人。 满都海十分愤怒:一万人就来对付我十万人,看不起我咋的? 于是下令全军出动,把明军包围起来。不过此刻已是夜晚,考虑到安全,她命令军队等天亮看得见时再进攻。 满都海在等天亮,江华也在等,原因很简单:炮弹不足。不管装备怎么精良,个人能够随身携带的炮弹总是有限的;现在对方被打蒙了,但是毕竟敌众我寡,真要硬碰自己占不到便宜,那就等援军。 双方很有默契的停住了手。 春末夏初,正是沙尘暴肆虐的时候。明朝的环境问题不如后代严重,但风力太大,捲起尘埃,遮天蔽日。 江华借这个机会,带领军队从包围圈的缝隙中钻了出来,熘进了应州城,补充能量。 明军闭门不出,满都海意识到之前只是困兽之斗。 于是她下令攻城。 可是还没等她准备好,明军居然再次主动出击,满都海只有迎战。 王越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那就是满都海亲率大军,估计至少十万之众,决定好好调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于是亲自帅兵前来,下令主动出击,准备前后夹击鞑靼军。 发现敌军的消息昨晚已经传出去,马上朱永就率兵前来接应,辽东那边就没办法了,鞭长莫及;但是王越已经示意他们准备好,随时出关。 满都海是优秀的军事人才,在极短的时间内,她就作出了判断:敌军虽然得到增援,但兵力还是不足。 于是冷静地下令:「部队分成两部,分头作战,并保持一定距离,防止两支明军合流。」 江华昨天得了甜头,今天故技重施,再次率部出关。双方交火异常勐烈,只是满都海知道对方人马不超过一万,自然很有底气;鞑靼部队也反应过来,毕竟枪炮都不是什么新鲜物件,大不了火力兇勐一点,对方人这么少,只要熬过最初,等他们炮弹用完了,自然就没力气了,到那时候不仅可以抢过这些新奇的玩意,还可以尽数歼灭敌军,然后扮作明朝军队返回应州城内,直奔北京!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江华确实有点无可奈何的感觉,他已经被被分割包围,炮弹消耗殆尽。 王越亲率大军,自阳和出发,向应州挺进。 包围圈内的江华已经绝望了,确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天亮了,鞑靼军再次发动冲锋,江华率部抵抗,但还是抵不住。危急关头,王越前部定襄伯郭岳赶到,下令大军立刻向鞑靼军冲击,鞑靼军猝不及防,全线撤退。 江华终于脱困,还想要率部追击,郭岳拦住:「我们的支援大军还没有赶到,再等等。」 满都海这时候也有点蒙,对方这是来者不善啊。既然如此,就只有决一死战了。 第二天一早,鞑靼大军布好阵型,准备做最后的冲击。等大雾散开,满都海惊奇的发现,城墙上明军早已旌旗招展,正虎视眈眈的等待着她。 看着鞑靼人睡醒了,明朝的炮火铺天盖地的射下来,鞑靼阵势大乱,开始撤退。城楼上的王越拔出佩剑,大喊:「冲锋!」跨上战马,率师出关。 满都海明白,这回真的遇上劲敌了,只能拼尽全力,鞑靼士兵也意识到,决定生死的时候到来了,顾不得对方的枪炮,像潮水一样冲过来,双方在应州城外展开殊死拼杀。 王越作为现场总指挥,亲自擂响战鼓;郭岳则率师冲锋在前,连杀三人,明军士气大振,始终占据着战场的主动权。 到了午后,朱永率领五万大军赶到。宣府离这里不过150里,大半天就到了。还没进城就得到双方正在激烈交火的消息,暗骂一声「王越真是立功心切,也不等等自己」;但也没什么话说,直接往外沖。 胜败到此已定。 面对着越战越勇而且人数越来越多的明军,鞑靼军队终于顶不住了,到了下午,满都海实在撑不住了,只有下令退兵,然后率师撤退。 但王越等人根本不可能给她逃走的机会,明朝三万骑兵全力追击鞑靼七万残军败将。数量不占优势,但是士气很足。河套地区水草肥美,这里的弼马温朱英是明代名臣,养出的马也够劲道。尤其几年前引进了天方马,经过繁衍驯化,和蒙古马以及从西域进贡的好马进行杂交,竟然培育出的新型马种。这种马匹不仅外貌俊秀、体质结实、结构匀称,而且耐力持久,脚步轻快,抗寒能力强,耐粗饲,很少得病。 汪舜华听说过英纯血马的名声,不知道能不能比得上,不过眼前的马一看就是好马,于是赐名「天河马」。 这么多年的爱国主义教育没有白做,明朝军队现在士气很旺,简直到了势如破竹的地步。三万人紧追着七万人在对方的地盘上跑,越过草原,穿过戈壁,翻过高山,中途多次交手,竟然丝毫不落下风;当然付出的代价也挺惨重,别的不说,马就受不了,出征的时候,每个骑兵配了三匹马,如今只剩下一匹。 距离鞑靼的腹地越来越近,鞑靼的援兵也就越来越多,天气也越来越冷,但是朱永和王越鼓舞士气:「要么成功,要么死亡,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两个多月后,七月二十五日,在距离出发地四千多里外的涿郡山上,明朝军队终于赶上了鞑靼军队,并趁夜发起了勐攻。炮弹铺天盖地,烈火熊熊燃烧,鞑靼军队仓惶败走,留下了不少老弱病残,其中就包括满都海。她实在太显眼了,尽管当时她已经是个老太太,却依然英气逼人;自然接受了明朝军队最多的炮火。 身负重伤的满都海凝视着丈夫离去的方向,自知突围无望,选择了用死亡捍卫自己的尊严。 她一死,手下的军队立刻崩溃,亲兵割下她的头颅,来向朱永表功请降。 朱永同意了对方的投降,约定第二天举行受降仪式;当天晚上,鞑靼人准备趁夜突围,却发现明朝军队喊声震地,接着又是连绵不绝的炮火。鞑靼人崩溃了:「不是说投降了就给出路吗?」 你们是真投降吗? 何况皇太后这回的目的不是抓几个俘虏。 猝不及防的鞑靼人只有拼死决战,然而经过几场大战,十万大军只剩下两三万没有多少战斗力的残兵败将,抵抗註定是徒劳的,尤其现在明朝士兵饥寒交迫。朱永甚至没有留下来亲自督战,留下一部分士兵,就带着大军继续前进,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达延汗和传国玉玺。 得知达延汗突围的消息,王越没有停留,直接上马追击而去;朱永如今就去寻找可汗大帐。2 338、传国玉玺(附小剧场21) 半个月后,朱永找到了达延汗的王庭。这里留守的当然有不少精锐,但更多的是女眷,大军南侵,断然没有丁壮猫在家里不出去的道理。 王庭确实有不少好东西,仅牛羊马匹便达数十万匹,还有金玉珠宝、貂皮鼠袄无数,天朝现在快要入秋,但草原上已经开始飘雪了。明朝士兵装扮一新,终于不用担心受冻了。 但是朱永不满意:「没有传国玉玺!」 他其实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当年也先说他有传国玉玺,本来就不知道真假;就算有,瓦剌鞑靼混战多年,鬼才知道传国玉玺在谁的手里。 只是一口气不顺,抓来宫女太监审问:「找到传国玉玺就留你的小命,否则就死!」 这才有宫女招供:「大汗还没有亲政,满达海随身带着一方印玺,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传国玉玺。只是这东西一直跟随着她,没有留在这里。」 居然有这种事?这样宝贝着,一定是传国玉玺了! 满达海已经死了,东西肯定交给达延汗了。 这时候去追已经来不及,看来便宜王越了。 达延汗是在第二天得到妻子噩耗的。那一刻,他觉得天昏地暗。从四岁被妻子装进箭囊的那一刻,他整个生命笼罩在这个女人的身影下;他随着她东征西战,看惯了沙场上的血肉横飞,这一切,都铭刻在他的心里。 但是现在,他被明朝军队杀死了。 杀妻之仇,不够戴天。 达延汗拔出刀,准备决一死战。 王越望着这个蔓延通红的年轻男人,知道职业生涯最重要的一战来了;背后的明朝军队也意识到,自己孤军深入数千里,要么成功,要么死亡。 经过两个多月的激战和狂奔,明军其实已经很疲惫,马都累死了,现在身下骑的都是从敌人手里抢的;一路消耗的炮弹很不少,况且北方天冷,虽然走的时候带了棉衣,但都没想到走这么远,因此还是不够充分;好在于路抢夺了不少战利品,其中包括衣服,还能撑得下去。这场战役,双方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达延汗身边有还有一万军队,不过大多是都已经身负重伤;王越身边有五千精兵,但是长途疲惫,并不占优势。只是鞑靼连遭大败,尤其战神满达海已经死于乱军,更多地是恐怖,而不是报仇;而明朝军队却士气振奋:这么多年了,终于等到报仇雪耻的这一天了。 这场战役,持续了一天,从日出打到日落,甚至入夜后发现对方想跑,又开始打,打得尸横遍野。 初出茅庐的达延汗率部冲锋在前,年过五十的王越同样亲自披挂上阵,往来厮杀。 直到第二天,达延汗终于撑不住,仓惶北窜。 兵败如山倒,整个鞑靼部队,如潮水般仓皇逃窜。 王越则斗志昂扬,要求对除恶务尽,让子孙后代都过上清净太平日子。 于是双方又一次展开激烈追逐,这一追又是两个来月,估计有两千多里。鞑靼大军已无战心,四散奔逃;王越根本顾不得追杀残兵,草原上已经很冷了,估计倒下要不了多久就会冻死,没工夫浪费力气;而是带着军队继续追逐达延汗。 明朝官军人为血人,马为血马,但无一肯回顾。 茫茫草原,如今鲜血殷殷。 达延汗没有办法,舍下王者的尊严,换了普通士兵的衣服;王越追着追着没有了目标,倒是一点不心慌:鞑靼惨败成这样,肯定不是装的,那么就算有伏兵也不会很多;那个达延汗一定是伪装逃走了。 于是他下令继续追击,晓行夜宿了近千里,直到扎布汗河边,前面高山挡路。 就是这里了。 此刻的达延汗,部下已经消耗殆尽,大部分战死,剩下的也身负重伤,自己也多处受创,实在没有力气;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只能感嘆:「难道光復大元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在这个剧本里,确实只是一个梦。 王越带人赶到了,长途跋涉,他身边也没剩下多少人。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双方再次展开激烈交战。 王越年老,达延汗又身负血海深仇,确实不占优势。 但王越毕竟是老将,临战经验丰富,躲过达延汗最初的攻势,举起手里的连珠铳,射了出去,一枪直接命中达延汗心脏。 达延汗摔倒在地上,鲜血不断涌出,王越冷冷的说:「交出传国玉玺,许你投降。」 达延汗冷笑:「大元只有断头的可汗,没有投降的可汗!」 抬起头:「你杀死了我的妻子,还想要传国玉玺,门也没有!」 他从腰部拽下一个东西,直接往河里扔去,明朝士兵反应过来,马上去接,没接住;但是毕竟减缓了降落的速度;加上此时隆冬季节,河流结冰;天上大雪纷纷扬扬,落到地面,因此只是砸出个雪坑。 这时候管不了达延汗了,王越跑过去从士兵手里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打开锦囊,里面果然盒子里装着一块印玺,边角用黄金镶嵌。 他仔仔细细、反反覆覆的观看,终于喜极而泣:「这就是传国玉玺!」 他跪倒在地:「太祖太宗世宗,你们在天有灵,睁开眼看看吧,传国玉玺,被微臣找到了!」 喊完才想起来还有个达延汗:「这小子别又跑了吧?」 达延汗没有跑,他已经筋疲力尽,此刻更是心理崩溃:「玛德居然没有摔坏,老天爷也跟我过不去!」 本来想冲过去干掉王越,但王越带来的人毕竟不是吃干饭的,早就把他押住了。 计算时间,这一天是建极二十年十月二十六日。清醒过来的王越稍加整顿,决定返程,押送达延汗回京,并向太后皇帝敬献传国玉玺。 只是到底想起来一件事:「这是哪里?那山叫什么名字?倒是挺雄伟。」 俘虏低着头告诉他:「这里是燕然山。」 居然是燕然山! 王越简直想仰天长啸,这就是燕然勒功的地方啊!封狼居胥、燕然勒功,这是传颂千年的事迹,也是武将最高的追求。当年东汉大将窦宪在此刻石记功。霍去病之后,唐朝李靖、李绩追袭突厥、国朝蓝玉追杀元朝皇帝,乃至太宗朱棣五征蒙古,都曾到狼居胥山下,杀青牛白马祭告天地;然而燕然勒功此后竟成绝响。 今天,自己居然在这里消灭了鞑靼势力,而且似乎大致走了窦固当年的行军路线,天意吗? 看着手里的传国玉玺,真的恍如梦幻。 这个方圆仅四寸的小东西,却是歷朝皇帝梦寐以求的奇珍,在它的身上,浸透了两千多年来华夏纷纷攘攘的歷史。 这个传说中的天命所归、祥瑞之兆的宝物,却没有给自己带来任何的好运,两千年来一直辗转奔波,屡易其主;不仅有不少人做了不少赝品,甚至最终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楚人无罪,怀璧其罪。 王越感慨万千,再次跪下拜谢天地神灵祖宗保佑;次日杀牛斩马祭拜天地,登上燕然山记功——时间再紧迫,这里来了总是要留点印记的。 然后就收拾准备启程——这个宝贝是有特殊寓意的,不能在自己手里停留太久,否则别人该说闲话了。 哪知道达延汗趁人不备,磨开绳索妄图逃跑,结果被发现,看到实在难以逃脱,于是夺过宝剑自刎。 王越很是感慨:「这也算勇士了。」 想到引敌叩关的隐帝,算了,不想了。 但是这是敌酋,不是一般的敌将,不能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于是下令割下首级回去献功。 没走多久,后面朱永派出的接应的军马就到了,王越的军马总算有了冬装,都是感恩戴德:妈的真的太冷了,之前有准备,但显然计划赶不上变化。 三军会合是一个月后的事,接近冬月了。 除了朱永的大军和其他各边镇的援军,李瑾也赶到了,主要是从辽东杀过来,确实很费力,一路拦截的敌军不少,好在都是被满都海新平定的,人心不稳,见识到明朝铁蹄的彪悍以后,就纷纷逃窜了;镇守辽东的还有武靖侯赵辅,他带人一路往北了。 听说王越得了大功,朱永和李瑾嘴角抽搐了一下,好歹看了铭文,是王越自己写的,提到了四人的名字,也就不计较了,没法计较;纷纷恭贺了他的功劳。 王越从不是一个谦虚的人,哈哈一笑,这才说了些「上天垂怜,太后英明,诸公同力,部下同心」之类的话。 大家转过头,纷纷说起此行的收穫。朱永擒获了鞑靼嫔妃皇子宗室大臣上千人,并牛羊马匹上百万匹;李瑾俘虏各部首领千余人,擒获牛羊数十万。计点人马,还剩六万四千余人,杀敌总十三万三千余人,生擒五万八千余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颠扑不破的真理。 但是消除了鞑靼这个心腹大患,大家都很高兴。 喝了庆功酒,就收拾往回走,只是天上大风雪,又牵着这么多牛羊战利品,肯定走不快;好在朱永做主犒赏三军,没有锦衣,好歹皮袄,还扛得住。 小剧场: 景帝:祖宗们,喜报!王越等出师北伐,满都海被杀,小王子自刎,宗室大臣皆为我所得。如今王越已经得到传国玉玺,在燕然山刻石记功,祭祀天地祖宗! 太祖、太宗、仁宗、宣宗:什么?有这样的事? 太祖:好啊,好… 隐帝:好什么啊,只怕马上就要大祸临头。 太祖:嗯? 隐帝:祖宗,传国玉玺落入汪氏手里,她岂会安心做个太后? 景帝:你胡说! 隐帝:我胡说?你摸着心口问问,如果是你,还甘心垂帘听政吗? 景帝:我… 太宗:汪氏已经年老,就算真要篡权夺位,也不过是一二十年的事,将来还得交还我们朱家。 太祖:e=(′o`*)))唉,你们! 景帝:祖宗!德音不会的,不会的… 仁宗:行了,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我们也没怪你。不过是容她过过瘾,反正皇帝还是姓朱的。 景帝:呜~~~ 隐帝:祖宗们,你们… 339、风捲残云(附小剧场22) 汪舜华是在端午节当天得到应州大捷的喜报的,大喜过望,下令三军全线出击,扫荡侵略者。 山西开战的消息很快传开,朝臣们坐不住了,纷纷进言:「鞑靼人兇狠残暴,狡猾无比,全军出击,只怕中敌人之计,不如乘胜收兵,给他们一个教训就行。」 汪舜华没有理会,大家都着急了:「太后,千万别效仿隐皇帝,再来一回土木堡!咱们大明朝可是禁不住折腾了!」 下面也开始动摇:「万一吃了败仗,怎么办?」 尽管连年和北方交兵,各有斩获,甚至可以说明朝武德充沛,每次献俘都是收穫累累,但朝野上下还是不敢相信能够在正面战场击溃鞑靼人。 毕竟,草原是敌人的主场。 因此,除了劝谏的奏疏,还有不少人开始打主意。 也就是这个时候,皇帝才知道前线战事激烈。他简直不敢相信,却也不能不相信:他确实已经被母亲完全架空了。 随侍在侧的董婉君劝他:「不要想得太多,您毕竟是太后的嫡亲儿子,大明的皇帝,没有十足的理由,太后不会伤害您。」 皇帝挤出一个笑:「你太天真了,皇室之中,哪里有什么骨肉亲情?她只需要一个傀儡。」 德亲王慌忙劝住皇帝:「圣上慎言,需防隔墙有耳!」 皇帝一把推倒了杯子:「我怕什么,大不了她废了我自己做皇帝,反正前面也不是没人这么做过!」 德亲王跪在地上:「圣上,您要慎言!」 皇帝毫不在意:「我怕什么——今年已经是建极二十年了。从古以来,你见过继位二十年还不能亲政的天子吗?我到底是天子,还是悬丝傀儡?这日子,我受够了!」 德亲王泣道:「圣上,您别这样说,臣等死罪!」 他转头示意,左右慌忙退下了,这才近前奏道:「圣上,如今周围尽是太后耳目,您可一定要当心。」 皇帝闭了眼睛:「还要怎么当心?这么个傀儡皇帝,谁爱做谁做!」 德亲王悄声道:「圣上,您真的这么想?」 皇帝闭着眼睛,不说话。 德亲王道:「圣上,您今年已经二十四岁,难道就不想早点亲政吗?」 皇帝道:「亲政?你看母后她肯还政吗?从加元服到大婚,到如今,我忍了多少次?又有多少人因为进言被她赶到穷乡僻壤?只要她活着,我就别想亲政。——我们这一支,大抵都不长命,太宗活了65,仁宗活了47,宣宗活了38,父亲活了30,至于我能活多久,天知道。你看我,像是能熬到母后还政的那一天?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德亲王看着皇帝:「圣上,臣以为您只需稍加忍耐,就可以提前亲政。」 皇帝问:「此话怎样?」 德亲王奏道:「鞑靼强悍丑虏,生性残暴;我军连年征战,人困马乏,人心思安,太后不听良言,执意北伐,恐重蹈土木覆辙。待三军败绩,圣上便可名正言顺的亲政了。」 皇帝勃然变色:「这是什么话?我是皇帝,难道还盼着自己的军队败绩不成?」 德亲王道:「可是圣上的忧虑,太后全然不会放在心上。为了建功立业,如今她是什么也不在乎了。圣上试想,当然徐达将军三十万,尚不能扫平北方;隐皇帝更落得丧师被俘的下场。只凭王越等区区数万人马,冒失轻进,难保不是另外一个丘福。」 看皇帝和缓了脸色,德亲王再接再厉:「自太后执政以来,先是华北江南西南戡乱,后来朝鲜琉球西北南方讨逆,可以说国无宁日,人心厌战。只要圣上能够改弦易辙,亲近儒臣,必能迅速收服人心,稳定局势。」 皇帝没有说话,他不能不承认,有那么一刻,他希望母后碰的头破血流,然后告诉他,她错了,需要他出来收拾局面。 当年,他父亲这样上位;而今,他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力。 六月十三日是汪舜华五十周岁的千秋节。她在奉天殿接受了宗室朝臣和四方使者的朝贺;同时召见了科学院和文林馆的名士,了解了最新的科研成果,观看了最新最流行的戏剧,也聆听了文人的颂圣诗词。 月季盛开,她笑得很是开怀,下令赏赐。 皇帝自然出席了母亲的寿宴,但笑得不那么畅快。 半个月后的六月二十六日,是皇帝的万寿节。相比热热闹闹的千秋节,虽然还是万方来朝、三唿万岁,却总是少了点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 原来朝廷不是非他不可。 是啊,朝廷有母亲,缺了谁不行呢? 只是他还心存侥倖:万一鞑子故意诱敌呢?当年淇国公丘福北伐,也曾经连战皆捷,结果轻敌冒进,中伏战死,以致全军覆没。 如今王越等人会不会也犯一样的错? 不需要全军覆没,只需要遭遇挫折,就可以煽动群臣逼迫母亲退军,然后由他亲政。 前方一次次传来捷报,直到满都海的人头传到北京,三军齐出,下面的风向终于彻底变了。 汪舜华也很高兴:除了满都海这个心腹大患,以后就轻松多了;当然如果能够一举拿下达延汗是最好的。 如她所愿。 汪舜华在年底前得到了杀死达延汗并获得传国玉玺的消息,大喜过望,朝野上下也是一片喜气洋洋。 其实明朝对传国玉玺的态度已经和前朝有所不同。明孝宗年间,敬献传国玺,孝宗当时就认为是假的。礼部尚书傅瀚评论:「自秦始皇得蓝田玉以为玺,汉以后传用之。自是巧争力取,谓得此乃足已受命,而不知受命以德,不以玺也。故求之不得,则伪造以欺人;得之则君臣色喜,以夸示于天下,是皆贻笑千载。」 不过没有到手和到手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尤其这是从宿敌手里抢来,完成了太祖太宗都没有完成的夙愿。 于是当改革派大张旗鼓的宣扬大明天命所归,谨守祖制的保守派则说传国玉玺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太后你别太在意,还是好好处理朝政比较好。 与此同时,民间也流传着各种传国玉玺现身的传闻。陈白沙在北京抄《永乐大典》,没时间每天跑到崖山向龙王跪求传国玉玺;当地一时也没有其他名满天下的大儒,但陆秀夫带着传国玉玺背负幼帝跳海的故事自来就有,现在传得沸沸扬扬;此外,有农民在地里挖「传国玺」;疏浚河流时得到印文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 这些都是前些年报到北京的,汪舜华当时表态:「人君在德不在宝。宝虽重,不过是一个器物;用来明等威、徵信守,与车旗章服有何区别?德之不足,则山河之险、土宇之富,拱手而授之他人,哪有只靠着一块宝玉就能够坐稳江山的。」 如今旧事重提,无非就是想说王越得到的传国玉玺,未必就是真的传国玉玺;即便是真的,又如何呢?你自己说的「宝器非宝,宝于有德」,现在你要拿它当宝,甚至生出不臣之心,到底是有德还是无德? 大家惊讶的发现,剧本好像拿错了。 空气中似乎弥散着酸味? 当天,北京城百姓奔走相告,锣鼓喧天,鞭炮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尤其旌忠祠人山人海,无数人跑来告慰先烈和亲人,一时哭声动地。 然而这个时候,并不是每个人都高兴的。 皇帝。 满都海死了,达延汗死了,甚至连传国玉玺都找到了。 这也意味着,趁着大军败绩出来收拾残局顺势亲政的打算不仅是破产了,而且成了一个彻底的笑话,打在他的脸上。 生疼。 他的母后再一次赢了。 赢得彻底,不仅赢了他,甚至完成了太祖以来没有完成的夙愿。 饮马瀚海、燕然勒功,再加上的并朝鲜、收琉球,扫平汉昌、征服南方,功业足够和秦皇汉武唐宗并称。 毫无愧色。 皇帝不知道是悲愤,还是不甘。 本来应该他去完成的伟业,被他能干的母亲全部操办了。 他还能做什么?老老实实呆着作个提线木偶? 八月初九,董婉君生下皇三子;重阳节后,贾贵人生下皇四子。 儿子都生了四个,母亲却还拿他当小孩子。 和母后相比,他确实是个小孩子。 很快,百姓们聚集到宫门外,叩谢天恩。 汪舜华闻报,带领朝臣们出来,登五凤楼,向大家挥手致意。 听着下面一片「万岁」的唿喊,宗室百官的脸色很是复杂。 好在很快皇帝到了,看到母亲,他规规矩矩的行礼。 汪舜华心情好,没心思跟他计较,只是笑道:「就等你了。」 皇帝努力挤出一个笑,转身和汪舜华一起向百姓挥手。 这样三唿万岁的场面,却不真正属于自己。 热闹完了,眼前的事情还是要处理。 王越传来了传国玉玺的拓片,至于是不是真的,由礼部会同翰林院查证。 但是三军的犒赏尤其功臣的奖掖、俘虏的处理,乃至北方的治理都需要商议。 次日,汪舜华正式召集群臣,商议此事;大家高高兴兴的吵了几天,总算在年前定了下来,相关工作交给相应部门办理;与此同时,命仁智殿待诏们为功臣绘像。 汪舜华硃笔定好名次,共三十六人,这回以武勛为主,文臣有商辂、丘浚等数人,武臣以王越、沐琮、李定为鼎甲,后面跟着朱永、赵辅、李瑾、韩雍、齐良玉、朱范址等人。 期间皇帝一直老老实实的坐在宝座上,一言不发;哪怕汪舜华问他,他也只是表态:「全凭母后处置。」 宗室群臣交换了个眼神:看来汪太后凭藉这一战真正树立了自己的威严,皇帝已经彻底认怂了。 年底前,前往南方的镇安王等回京,带来了南方各国朝贡使。南方各省的土地清理还在进行。明年是大比之年,士子们都急着前来参加。 汪舜华召见了这批使者,听取了他们此行的汇报。此时的南方说人心归附太平安康还是早了点,但大体已经稳定下来,生产也已经全面展开,尤其景泰省和清宁省,驻军正在日夜进行土地开垦。 真正让汪舜华高兴的,是镇安王的另外一个报告:他认为大地是个球体,并测算出大地的周长! 此次乘船从北京出发,沿大运河直达南京,而后出海,经过浙江、福建、广东、海南、广西,抵达怀德,而后继续往南,经过清宁,抵达帝国领土的最南端——旧港府,也就是太宗设立的旧港宣慰司。 郑和七下西洋,是一个巨大的国家级工程,没有强盛的国力支撑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数百艘舰船,上万的船员,仅后勤保障就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在茫茫大海上,要想确保后勤就必须要有据点。为此,太宗不仅遣使前往古里、满剌加(当时尚未建国)、爪哇和苏门答腊,还南征安南,将之纳入版图。 当时,明朝领土的最南端就是旧港,也就是后来的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巨港,首任旧港宣慰使为施进卿。鑑于路途遥远,无法进行直接管理,还是沿用了土司政策,宣抚使、宣慰使定期朝贡,按年交纳定额赋税,称为「差发」。 当年听了马欢等人的介绍,汪舜华才知道,原来当年太宗皇帝派遣郑和下西洋,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炫耀武力,也不是真想找建文帝——就算建文帝真的跑到南洋,这么浩浩荡荡的人马,听到风声,还不早就跑了;而是看重南洋物产丰饶,想要经营起来——可惜,没有让全国人民尤其是官僚阶层享受到改革的成果,反而成了劳民伤财的面子工程,自然就停摆了。以至于后代也只能宣传和平与威德,而不敢宣扬曾经那一大片风水宝地都曾经是天朝的领土——力有未逮,没办法自古以来,连打嘴炮都不行,反而可能拉仇恨。 就是这种宣传,不知道欺骗了多少无辜的敌人和无辜的花朵。 实力决定一切。 小剧场: 李小九:听说你媳妇打了大胜仗,燕然勒功,连传国玉玺都拿到了,你怎么独自在这里哭? 景帝:没有,是风沙太大,迷了眼睛。 李小九:是怕你媳妇来个「女主大明」吧? 景帝:高宗皇帝? 李小九:都到这里了,人间的事想管也管不了,想开些,人家毕竟辅佐你斗倒你哥,扶持你儿子坐稳了皇位,又开疆拓土,给你修了那么多庙宇,每天香火钱都数不过来,不知道羡煞多少人,如今连你家的死敌都斗倒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无非就是过过皇帝的瘾,二三十年后不还给你家了?到时候即便你儿子不行了,不还有孙子?想开些。当年你力挽狂澜,保全江山,不也不愿意交还皇位吗? 景帝:德音不是武后… 李小九:是不是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今儿没别人,我跟你说几句肺腑之言,算是一个长者的一点人生经验。你们都以为我是被武后美色所惑,所以扶持她当了皇后,并临终给了她辅政的大权;却不知道媚娘刚刚入宫的时候,是真的温柔体贴、贤良淑德。那些年,她为我生儿育女,辅佐我料理朝局,又背负了多少骂名,我便是心如铁石,也该捂热了。后来中道而别,我想到太子年少气盛,未必能掌控朝局,所以让她辅佐朝政,却没想到皇帝如此不成器,也没有想到她如此长寿,居然真的取而代之。自古有外戚篡权、权臣乱国、父子相残、兄弟操戈,谁曾见过皇后太后能取而代之的?——就算她取而代之,后面不也还给我们的儿子了,而且也只剩我们的儿子,所以坐一坐皇位又有什么要紧?正好,什么事都让她做了,我呢,也就面慈心善耳根子软;见了父皇母后也好说话。 景帝:你不怪她吗? 李小九:怪,怎么不怪?那时候不仅是祖父祖母、父皇母后和祖宗们气我恼我,这地府里多少人看我笑话?我也气,可是真等见了她,也就放下了,我们不仅是夫妻,还是战友,曾经一起面对那么多的风浪;如今皇帝不成才,她需要一个名分也好,或者就是想噹噹皇帝也罢,总归江山还要还回来;再说,后面的皇帝也都是我们的子孙,她们不能计较,我又何必念念不忘?——何况,你英年早逝,只看到她深明大义、贤良淑德,后面的事谁都怪不到你头上——被太后篡权,国号还能改回去;让权臣篡权,还能再改回去吗?让旁系继位,你又甘心吗? 景帝:呜~~ 于谦:圣上,您在这里? 李小九:你来的好,把你家主公接回去吧,好好劝劝他,尽人事,听天命,儿孙自有儿孙福。 于谦:圣上是在担心汪后篡权夺位? 景帝:呜~~ 于谦:圣上放心,不会有这一天,汪后不会这样做。 李小九:你真的相信吗?人都是会变的。 于谦:我相信,汪后志存高远,所以她可能会急功近利,会好大喜功,但绝不会心血来潮,想要篡权夺位,让皇帝心生怨怼,让小人趁虚而入,不仅留下千古骂名,还要留下千古遗恨。 景帝:廷益,你不要安慰我了。于谦:圣上,臣是怕你想得太多,杞人忧天,徒生烦恼。 景帝:(*/w*)我真希望你说的是真的,又怕想的太好。 于谦:不怕——王越等已经凯旋,明年初就会抵京献俘,到那时一切自然明了。 景帝:但愿如此,我们回吧。 于谦:是。 李小九:(?.??),年轻人。 340、海角天涯 只要不是瞎子,即便不懂军事,也能看出马六甲海峡的极端重要性。 当时海峡两岸盘踞着满剌加国,经贸繁荣、实力强大。 但是明朝收拾他,也是有藉口的,礼部和翰林院一合计,就上报:当年苏门答腊岛上的三佛齐王国也就是巨港,是太祖明确的不征之国,被满者伯夷国所灭,当地华人拥立梁道明为王,后来接受太宗招安回乡;副手施进卿接替,后来协助郑和剿灭海盗有功,被封为旧港宣慰使,旧港成为明朝领土。虽然开放国门后,朝廷恢復了和旧港的联繫,但远水难解近渴,就在五年前,旧港被满剌加国所灭。 现在,明朝要报这个仇,恢復故土,谁贊成、谁反对? 建极十七年底,在得到三宣六慰平定的消息后,汪舜华命令李定持续向南进军。而在圣旨到达之前,李定已经出兵,消灭满剌加国,占据整个马来半岛。 他出兵的理由和翰林院准备的惊人的一致,当然这是旅居当地的华人华商帮他想的。 接着越海作战,拿下了苏门答腊岛。这里当时还有亚奇国、苏门答腊等多个邦国,可惜在当代李天王面前都不够瞧,他率领官军长途奔袭,连战连捷。 马六甲海峡是当时航运中心,各国的商人和商品挤满了港口。中国的樟脑、丝绸以及陶瓷,印度的织品,吕宋的蔗糖,马鲁古群岛的檀香、丁香、豆蔻等香料,苏门答腊的黄金、胡椒,婆罗州的樟脑,帝汶的檀香,以及马来西亚西部的锡,统统汇集于此。 李定没有被眼前的繁华迷惑到,而是乘胜进兵。刚刚得到消息的爪哇国还没反应过来,李定已经打上门来,国王还在嘴硬:「我与中华歷来交好,太祖有旨意:爪哇是不征之国。」 李定大笑:「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本来想乘胜追击,一举夺得渤泥国,没想到渤泥国自己先现了降表——虽然国家有14州,首都人口过万,但一直富而不强,先臣服爪哇,后来臣服满剌加国;如今两任宗主国都跪了,自己有几斤几两还不清楚?再说,听说明朝有政策,只要献表称臣,一般都维持原状。 得到捷报的汪舜华大喜过望:「一战连灭五国,降服一国,怕是卫国公復生,也不过如此了!」 传旨,进李定为卫国公,世袭。 她当然知道,李定能这样连战连捷,靠的不仅是出色的军事指挥才能和明朝先进的武器装备,也确实顺应天时人心——满剌加国实力不错,造船业尤其发达,虽然李定端了王宫,但国王带着后妃近臣跑到海峡对岸,还放了把火,将港口船只烧毁了。 李定徵召船只准备渡海的时候,满剌加国王也在痛定思痛:怎么好好的,都城就这么快失陷了?召集重臣商量了半天,得出了结论:李定人生地不熟,肯定靠着华商带路才得手! 这样想,那就必须防范未然。一边藉口防御外敌入侵关闭海港,严禁船只进出;然后声称华商聚众作乱,命军队捉拿华商。 可惜千算万算,忘了华商也不真是案板上的鱼肉。这年头在海上跑的都要防着海盗,随身都有傢伙。这边蛮兵杀过去,那边华商很快反应过来:蝼蚁尚且偷生,大队人马拿着斧钺刀枪杀过来,要么死,要么干。 何况听说朝廷官军都打到海边了,那么肯定接下来就是渡海,如果绑了国王去献功,说不定还能捞个官。 有一些华商倒在血泊里,但剩下的没有胆寒,反而煽动各国商人:「快跟着我们绑了国王献城迎接王师,大家都有好日子过啦!」 亚奇国太平多年,兵士养尊处优惯了,和商人们对打也没占到多少便宜。 李定实在深得兵家「兵贵神速」的精髓,迅速徵招商船渡海;港口有人看守,不许入港,被火龙出水直接轰上天,然后抢滩登陆,直奔行宫。街上兵士还在和华商打成一锅粥,已经传来国王被俘的消息。 满剌加国的华商热切配合官军安民的时候,李定已经挥师向西北。 临近的亚奇国已经感受到山雨欲来的氛围,毕竟以前隔得远,还能友好往来;如今这么个庞然大物突然降落到眼前,如同当头一棒差点晕过去。尤其满剌加君臣狼狈南逃、封锁海关的时候,难免生出点唇亡齿寒的恐惧。 亚奇国王还在和近臣商讨到底是战还是和,是帮明朝还是帮满剌加,明朝官军已经上来踹门了。李定甚至没有亲自出马,派遣部将石怀德带着两千人马前来,华商买通守城官开门献城,先是亚奇后是苏门答腊,如同风扫落叶,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而此刻,李定已经挥师进入旧港,并在商人的指引下顺着夏季洋流东渡,一举消灭满者伯夷国。 满者伯夷国其实是东南亚歷史上最强大的王国之一,极盛时势力范围及于巽他群岛大部分地区。可惜这样的王国,在明朝的炮火下丝毫没有反抗的力气;甚至原本可以凭藉的明朝官军远征、人地两生也因为大量华人的带路迎刃而解。 除了不耐储存的热带水果,满者伯夷国盛产明朝喜欢的苏木、白檀香、肉豆蔻,这些年来一直是明朝在南洋地区重要的贸易伙伴,双方甚至直接使用中国铜钱交易。 占领了满者伯夷国,李定没有再持续进兵,别的都可以克服,气候需要适应;再说,官军毕竟人数有限,而这里是一片群岛,散落在大洋上,真要一个个去打,要费很多手脚;如今朝廷没有太多的力气经营南洋,即便打下来也是以夷制夷,这些小国享受了免税的好处,又凭藉地利割据一方,反而不利于朝廷,不如先维持原状,让商人和各国自己去扯皮,朝廷再浑水摸鱼。 这个提议得到了汪舜华的认可,下令恢復太宗设立的旧港宣慰司,并改为府,由刘大夏任首任知府,治所在旧港。汪舜华亲自赐名「傲来县」。 孙猴子能不能蹦出来不要紧,好歹自古以来了。 不是没有想过将整片土地全部收入囊中,然而这里物华天宝,人口稠密,邦国林立,换句话说,明朝要打下这里,不容易;要治理这里,更难。 朝廷刚刚一口气吞下了几乎三倍于本土的土地,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来经营这里,只能暂时搁置;否则泥足深陷,只会前功尽弃。 汪舜华在心底发出一声嘆息——我要是有四亿人口、或者有蒸汽轮船,一定让世界遍树红旗! 但是没有办法,只能这样,希望子孙争气吧。 满者伯夷国是大国,它的覆灭让周围邻邦大为震恐。 尽管这些年来贸易往来不绝,但官方往来实在有限;当那个庞然大物重新坐到你面前的时候,瞬间就能感受到泰山压顶的压力。 南洋各国纷纷遣使入朝,甚至很多国王派遣王子重臣前来;朝廷也遣使通好,抚慰他们,没有侵害之意,之前只是弔民伐罪。 至于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不管怎么说,南方五省的设置,不仅密切了明朝和南洋的经贸往来,而且加强了明朝对南方的控制。 镇安王等要前往景泰省,就必然要经过马六甲海峡。 旧港府在帝国南端,自然也是重要的转运中心和物资补给站。 一路辛苦,镇安王决定修整几天,正好四下看看。 在南下的路上,他们见到了太多不同于北京、甚至不同于中原的风情。 而对镇安王来说,一个大胆的想法正在渐渐滋生。 十岁随父从西安入京,那是一条漫长的路程,其中有不少平坦的土地,可是除了一望无垠的原野,就是看不见城镇,非得再走很远才行;这些年在北京,他没少登高眺望,可是无论他站得有多高,都看不到西安,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尤其到了海上,明明是一片水域,没有任何遮拦,偏偏永远看不到边际——看得见,追不上,这也就意味着看到的,不是边际。 镇安王想到了汪太后的论断,如果大地是个球体,那么一切就说的通了。 在旧港整顿期间,镇安王隐隐感受到,真相在朝他招手。 苏门答腊岛也就是旧港岛是一个大岛,面积47.3万平方公里,是世界第六大岛屿;大致从南纬6°到北纬6°,赤道从中穿过。 以前下南洋的大多是商人和水手,即便是郑和下西洋,也是匆匆来匆匆走;自从设立了旧港府,很多人前来这里讨生活,朝廷官员也来到了这里;尤其汪舜华在决定设立旧港府的时候,就决定在这里设立天文台。 苏门答腊岛到底有没有穿过赤道实在不记得了,但是总归不太远;在那里设一个天文台,说不定能观测到什么。 青年天文学家刘清松于是带着家眷来到了这里。 刘清松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人,但他有一个有名的曾祖母:马蓬瀛。 马蓬瀛是明朝杰出的女天文学家,昌黎县人,韩愈的老乡。丈夫是东光刘直,歷官礼部主事、户部郎中。她因为精通历数、天文,被太祖太宗二次徵召入宫,其子刘政被破格提拔为县儒学训导。 有明一代,马蓬瀛是第一位获得品级俸禄的女官,也是留名青史的五位女天文学家(其她为班昭、楚衍之女、王锡蕙、王贞仪)之一。 马蓬瀛去世后,子孙没能继续她的荣光,只是待在老家做普普通通的读书人。直到建极初年,汪舜华决定开设科学院。在商讨歷代科学家祭祀名单的时候,才知道有这么号人,马上拍板让她进去,随后的歷代帝王庙也进去享受了香火。 刘清松也因此得到了朝廷的关照,到北京学习天文学——那时候天文学一般人是不能学的,他算是家学渊源。 于是,刘清松继承了曾祖母的事业,开始了数学和天文学的研究,并很快得到了钦天监的认可。 在那里,他结识了很多和他一样,对天文学有浓厚兴趣的人,尤其建极八年以后,朝廷开放天文学,无数专业的业余的哪怕凑热闹的都跑来研究;刘清松结识了同样热爱天文学的王锡明和他的妹妹王慧兰,并喜结良缘,共同致力于天文学的研究。 贝琳定义了星座,王锡明对阴阳历法感兴趣,王慧兰不仅精通算学,对日月星辰同样很有兴趣。她不仅阅读天文着作,还长年坚持夜观天象,日算星辰,在一众学者中脱颖而出。 刘清松和王慧兰奉旨来到了旧港,为天文站选址。为此,他们四处奔波,有了惊人的发现:越往南走,北极星开始变得越来越低,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下,彻底看不见;与此同时,又看到很多以前看不到的星星,尤其是有四颗的亮星组成一个十字形。 据海上的水手们说,这组星星从广东台湾以南就可以看见,他们以此来导航。 刘清松还在观测,王慧兰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太后的推测是对的,大地是个球体。 刘清松有点难以置信,毕竟天圆地方是自古以来的教诲;然而他犹豫的间隙,王慧兰已经开始尝试用实验验证——她将悬挂在房樑上的宫灯当太阳,小圆桌被扳倒在灯下当作地球,自己手拿着镜子当作月亮。一边移动着反覆试验,一边不断观察太阳、月亮和地球的位置以及相互间的关系,弄清月食等天文现象产生的原因,由此撰写了《月食解》,阐述月食发生、月食和月望以及食分深浅等生成原理。 不过因为远在天边,王慧兰的论文还在发往北京的路上;此次见到天使团,除了论及本地的经济社会发展和风俗民情,刘清松也就谈到了在天文学上的新发现——如今天文学算是流行,懂的不懂的、喜欢的不喜欢的都爱拿这个作谈资。 听说这里发现了很多以前看不到的星星,大家都来了兴趣;就在刘清松等人的带领下趁夜观测天象。——其实在大多数人眼里,天上星星都长得差不多,但镇安王是懂行的,手里还拿着最先进的望远镜,多少能发现星星们的不同。 发现这里真的能看到以前看不到的星星,而以前能指向的北极星反而消失无踪,镇安王实在很有兴趣。他和刘清松等人登上船一路向南,果然有了更多的发现——在北方地区,是没有太阳直射的;而这里却有,在广东、怀德等省都有太阳直射;有没有太阳直射不一样,太阳直射的时间也不一样,甚至全国各地利用日晷测量出的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太阳高度还不一样。 这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镇安王想到了汪舜华的推论,如果大地是一个球体,而且围绕太阳运动,似乎很多事情都有了答案。 如果大地是个球体,那么它的半径几何,周长又是多少,有没有可能到达地球的另一端? 见了沐琮,镇安王就说起这件事。 沐琮点头,景泰省歷史悠久,在天文地理方面也有建树。此前他和婆罗门的僧侣们谈论,知道他们相信大地是个球体,而且信奉日心说,也就是太阳是宇宙的中心——这从笈多王朝的阿耶波多就开始了,这位天文学家留下的《阿耶波提亚》,计算了日月五星以及黄白道的升交点和降交点的运动,讨论了日月五星的最迟点及其迟速运动、推算日月食的方法。 稍后的天文学家伐罗诃密希罗,编纂了《五大历数全书彙编》,介绍了太阳、月球和地球的直径推算方法。 200年前,天文学家帕斯卡尔撰写了《歷数精粹》,认为地球居于宇宙之中,靠自力固定于空中;地球上有七重气,分别推动月球、太阳和星体运动。他还提出天体视直径的变化是由于它们到地球的距离变化造成的,并且认识到地球具有引力。 既然古印度和欧洲和太后的看法不谋而合,结合这些年来的观察,地球说并不完全是信口雌黄。 镇安王认真研究景泰省的天文论述,又找到中原的天文学着作,终于翻到了:古人说「日影一寸,地差千里。」刘宋时期的天算家何承天根据在交州(河内)的测量数据提出了怀疑,隋朝天算家刘焯提出了实测的具体计划,唐朝僧一行实现了这一计划。 根据一行的记载:总计白马至上蔡526里270步,北极高度相差1.5度,从而得出「大约三百五十一里八十步,北极高度相差一度的结论。」 按照这个结论,子午线长约63000里。 汪舜华大喜过望。她当然知道,这里头有误差,而且不少,但至少走出了关键的一步,至于具体的数据,可以留待将来测量。 此前已经收到王慧兰的论文,实在没想到闺阁中竟有这样的奇秀。 王慧兰的《月食解》被全文刊发在《科学》杂志上,汪舜华甚至召他们夫妻回京,任王慧兰为北京天文台台长,正七品。 百官一片反对,但汪舜华引用了马蓬瀛的典故,加上远在天边,朝廷又实在缺官,也就没人计较。 如今镇安王言之凿凿,认为大地是个球体;下面群臣譁然,宗室也是一片惊愕:老朱家要出叛徒了,是不是想指鹿为马骗取太后信任? 诚泳还在慷慨陈词:「臣愿意率领船队出海,环游世界,证明大地是一个球体。」 礼亲王恨不得打死这个不孝子。 汪舜华却不能不重新审视这个年轻人。 过年前,汪舜华忍着噁心,处理了一件大案:山西太原府石州民桑沖姦淫妇女案。 这不是普通的刑事案件,而是载入《明实录》、被各种笔记小说争相传抄的大案。 简单来说,这是个男扮女装骗奸的案件。桑沖本姓李,年幼时,被卖与山西榆次县人桑茂为义子,遂改姓桑。稍长,混迹无赖行列,成为无所事事的浪荡儿。他听一个嫖友说,家住大同府山阴县的谷才,善于男扮女装,以教授女子针线活计为名,暗行奸宿,淫游18年,从未败事。桑沖就去大同府找到了谷才,拜他为师,专习淫骗妇女的伎俩。 谷才先把桑沖脸上的汗毛须髭绞剃殆净,眉毛也作了整形。再蓄髮分作三绺,戴上假髻,扮成妇女的头脸。然后教他学做各式女工,同时传授如何混进闺房、挑逗哄骗、自制麻醉药物,以及淫慾得逞后怎样诱骗威胁不致败露的各种技术。两年后,桑沖学成,谢师还乡。 归途中恶技初试,即告成功,自喜不已。马上应一班臭味相投的朋友的请求,收本县北家山的任茂和张虎、谷城县的张端大、马站村的王大喜、文水县的任和成孙原共七人为再传弟子。当时约定,往后各自行事寻乐,万一事发,谁也不许把师傅扳出来。 次年三月,扮成女人模样的桑沖离开榆次,开始了长达十年别无生理、专一在外图奸的职业性骗奸生涯。歷经山西、河北、山东三省四十五府州县及乡村镇店七十八处,先后有良家女子一百八十二人受害。 其惯用手法是,先诡称自己是家住某地的妇人,因丈夫死后,不堪夫家族人虐待,逃亡在外,以做女工为生,以此博得人们同情;然后在作案对象的宅第附近,找一人家投宿帮工。过几天后,便央求借住处主人介绍他去受害人家里教作女工。 此时大户人家男女之防虽不如前些年,但大姑娘小媳妇日常还是深居闺阁,足不出户。教作女工不仅是传授一些家政技艺,还兼有聊解烦闷、开拓视野的作用。因此,桑沖总能比较顺利地获得和这些被害妇女同宿一屋的机会,然后故意讲些「风话」,或诡称「作戏」,趁机诱骗得手。如果遇上那些不易受哄辞色刚正的女子,则候至夜深时,向其喷洒迷药,使受害人进入麻醉状态后,再强行姦污。当时女子贞节观念极强,无论是被桑沖哄骗得手的还是被强施姦淫的,事后从自保名节计,都遮羞含辱,不敢声张;也有一些耐不住独守春闺寂寞的离人之妇,还乐得藉此聊解夫妇别离之怨。所以桑沖行淫十年,人财两得,竟从未失手。 今年七月,这个淫棍的大限终于来临。这天黄昏时,桑冲来晋州聂村生员高宣家,自称是赵州民人张林的小老婆,因不堪丈夫打骂逃出来,想投宿一晚。高宣见他是个举止裊娜的少妇,毫不起疑,即留他在南房内宿歇。谁料高宣的女婿赵文举也是个色中恶鬼,竟于半夜里偷偷摸进南房,要向这个假女人求欢。桑沖本为垂涎高家小姐的姿色而来,万万没想到自己先被高家女婿盯上了,惶急中将对方推倒。赵文举色胆包天,力气又大,马上把桑沖按倒在炕上,并强行解开他的衣裙。这一下,桑沖男扮女装的行藏终于败露,立刻被高家捆起来,解送晋州衙门。经审讯,桑沖招供了师承谷才(此时已去世)、传教任茂等七人,以及十年流窜作恶的种种罪行。晋州府认定桑沖所犯之罪,属于十恶,连同嫖宿良家女子姓名开单,一併解送北京,乞敕法司从重拟罪。 汪舜华得知,自然震怒,命都察院覆审。十一月二十日,左都御史项忠、右都御史王恕联名上表:「臣等看得桑沖所犯,死有余辜,其所供任茂等俱各习学前述,四散姦淫。欲将桑沖问拟死罪,仍行各处巡按御史挨拿任茂等解京,一体问罪,以儆将来。及前项妇女,俱被桑沖以术迷乱,其淫非出本心,又干碍人众,亦合免其查究。「 汪舜华得报大骂:「这厮罪犯滔天,天地不容!即日凌迟了,不必復奏。任茂等七人,命各州府从速捉拿归案;谷才虽死,罪恶昭彰,开棺戮尸、挫骨扬灰。其受害妇女,不必追问。」 已经快年底了,不是杀人的时候,但这时候就管不了许多了。不管是朝堂士大夫还是市井小民,甚至闺阁女子都是切齿痛恨:太他妈坑爹了,这真不是被狗咬了一口的事。明朝最重风化,对女子贞洁看得极严,这么多妇女被糟蹋,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人命!又有多少人因此彻底改变了命运。 都察院奉旨,第二天就很麻利的凌迟处死了恶贯满盈的桑沖;大同府则受命找到谷才的坟墓,当众起尸,堆上木柴,泼上鱼油,烧化了,将骨头渣子丢到路面,人人踩踏。 与此同时,行文各省按院,缉捕任茂等一伙尚流窜各地行奸的流氓分子,并在第二年春全部缉拿归案,后来查明罪状,虽然比不上桑沖,但同样罪行累累,汪舜华硃笔御批,当年秋决全部凌迟。 与此同时,是另外一种声音:「这些年女人们都太放肆了。一定是她们衣衫轻薄招摇过市,所以才惹下这样的大祸。」 汪舜华不知道这是歷史上有名的大案,但还是对这种受害人有罪论嗤之以鼻,当即大骂:「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下来。这些女人是在外头被糟蹋的吗?是在自己家里被假女人玷污的!不好好劝着男人不要学坏,反而教着女人不要出门,现在连家里也不安全了,这是谁的罪过?——如果不是因为『失节事大』,怕被人发现,怎么会182个女子被害却没有一个女人壮着胆子出来指证!难道说这些女人都喜欢他?还是说宁愿自尽都不愿吐露出来?最后居然是个色鬼发现报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果这回没有被发现,后面还有多少无辜女人受累?是不是跟他那个死鬼老师一样居然善终,然后收更多的弟子危害乡里?」 下面不敢吭声了。 341、暗流涌动(上)(建极二十一年, 建极二十一年开年的风雪很大。 朝堂上热热闹闹,一团和气;但大家都知道,下面不仅是暗流涌动,甚至是波涛汹涌。 有些矛盾和问题,已经无法掩饰。 汪太后迟迟不肯还政,如今又打败了北方,自然在朝野的威望更上了一层;偏偏皇帝不愿意受人摆布,想拿回自己的权力。 那么谁会退让? 目前皇帝是老实了,但他真的就老实了吗? 汪太后真的愿意忍受这个儿子吗? 天家无亲情,不论是父子,还是母子。 马负图出于河、神龟负书出于洛,都是歷朝的典故了,前人玩过,明朝的读书人也不是傻子,自然也会。 很快,景星出、庆云现,这里发现九穗嘉禾,那里发现三岐瑞麦,黑龙出水、甘露降地,甚至凤凰来仪、麒麟现世;这边厢神龟背后有字「女主天下」,那边黄河挖出石碑「圣母临朝,永昌帝业」;儿童传唱着歌谣,坊间流传着谶语;狐狸夜嚎,鱼腹藏书。 接着耆老联名上言:「皇太后临朝二十年,国泰民安,丰衣足食,天下大治,宜即帝位」;继而国学生上表,恳求太后即皇帝位;甚至朝中官员也开始上书。 汪舜华当着皇帝群臣,把这些奏疏投入火中:「我受先帝知遇之恩,託孤之重,辅佐自己的儿子,夙兴夜寐,毫无私心。这天下,早晚是要还给皇帝的;届时,你们如何自处?这样的奏议以后不必呈上来,我也不想知道是谁写的,免得伤了我们母子的感情,也坏了你们君臣的和气。」 说得情深意切,然而皇帝嘴角只是挤出一个苦笑,群臣则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禅让嘛,总是要三劝三进的。 二月初八日,云散日出,惠风和畅,朱永、王越等人回京献功。 为了防止将鼠疫带进关,大军在大驻扎了一个月,当然理由是劳师远征,需要休养。 汪舜华和皇帝亲率宗室文武官员出安定门迎接,然后举行隆重的献俘仪式。 整个北京城则真正沸腾了,百姓看到凯旋的大军和押解的战俘以及延绵几十里的牛羊,发自内心的三唿万岁,锣鼓声、鞭炮声响成一片。 汪舜华接过朱永等人呈上来的传国玉玺,此前翰林院认真研究后得出结论:应该就是秦始皇留下的镇国之宝。 国宝的来歷也已经了解清楚:也先死后,瓦剌部落自相残杀,落到满都鲁手里,他死后传给了满都海,她又交给了达延汗。 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看着这个冰玉兰润的小东西,汪舜华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传国玉玺啊,多少代人想找都没找到的宝贝,居然让我得到了!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不信?那你应该去找达延汗和满都海!找太祖太宗! 皇帝率群臣恭贺太后武功;里里外外的百姓也跪了一地。 戴荃宣读了诏书,除了声讨鞑靼的罪行,表明「缵承洪绪,统理兆人,海澨山陬,皆我赤子,苟非元恶,普欲包荒」的胸怀,也彰显「仁恩浩荡,恭顺者无不加惠;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的决心,同时告诫文武内外大小臣工「洁自爱民,奉公体国,以消萌衅,以导祯祥。更念彤力殚财,为日已久,嘉与休息,勿事烦苛,咨尔多方,宜悉朕意」。 大家三唿万岁之后,就有耆老站出来:「皇太后聪明仁厚,文武圣神,缵一祖四宗之鸿图,跻二帝三王之盛治。天人之心,无不归戴。乞太后早正大位,以副生民之望」。 有人站出来了,后面也就跟上了,先是国学生,后是禁军,继而朝臣、宗室,当然也有几个屹立不跪的。 章纶就站出来:「太后,可曾记得当年干清宫託孤之时,先帝殷殷寄语?」 他看着汪舜华:「先帝不曾辜负太后,太后也不能辜负先帝。否则,百年之后,仍逃不出一个篡字!」 汪舜华很平静地看着他。 章纶满脸悲愤:「你等皆食朝廷俸禄,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 他声情悲切,相继就有杨守陈等站出来:「太后,不可以如此。」 站在最前面的是首辅商辂,突然想起七年前于谦去世前,曾经请他和其他阁臣到府中议事。 于谦已经油尽灯枯,但双目依然坚定:「太后功业未成,即便皇帝年长,势必不肯还政,届时朝野上下议论汹汹,必有奸滑之人,鼓动圣上早日亲政,甚至逼太后还政。成,则是功臣;败,也是忠臣。」 「你等皆是国家大臣,不能好虚名而坏大事。太后所谋不小,虽然一时不愿意还政,却绝不肯篡权夺位,玷污羽毛,损害母子之情,断送千秋大业。」 「你们一定要以武后李显为鑑,劝圣上忍耐。等到太后年老功成,自然会还政;否则,操之过急,逼着太后生出异心,即便最后还是还政朱家,也必定是人头滚滚,甚至累及君父,断送千秋大业。」 难道于谦预料错了吗?还是太后的心已经变了,非要过把皇帝瘾不可? 皇帝见状,情知不可避免,缓缓跪下:「臣自知不才,愿禅让于母后。」 章纶叫了一声「圣上!」便忍不住大哭,相继有群臣开始痛哭。 商辂站出来:「太后贤德睿智,辅弼先帝圣上,志在开创太平盛世,成就巍巍功业,岂会为权势不顾先帝厚恩,不顾母子情谊,做出晚节不保的事来?你们不要妄自揣度,玷污了太后的圣明!」 汪舜华看着商辂:「说得好。」 她看着众人:「都起来,好好的日子,好好的事,闹成这样,成什么体统!」 她看着耆老:「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也知道,近来坊间的传闻不少。今天,当着皇帝和内外臣工,当着天下臣民,我说几句实在话。刚才章学士说得很好,商学士说得更好,先帝不曾负我,我如何能负先帝?何况,我的丈夫是皇帝,我的儿子也是皇帝,我为什么要篡位?就是为了让先帝在祖宗面前悔恨识人不明吗?就是为了让儿子恨我吗?就是为了在千秋万代后留个篡权乱国的骂名吗?——传这些话的人,终究是小看我了。」 她看着皇帝:「天下是朱家的,是你的,谁都抢不走。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瞎起闹,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她看着群臣:「当年我对安国公说:『附君者未必君子,间君者必是小人。』如今也对你们说,要求我早日还政的未必是忠臣,煽动我上位的也未必是真心拥戴我的,但是妄图离间我们母子的,一定是乱臣贼子。以后再有提这个建议的,定斩不饶!」 皇帝呆了,不自觉的坠下泪来。 下面都重重的唿了一口气。 随即到奉天殿举行大朝会,接受宗室百官朝贺,宣布了赏赐,威宁侯王越进昌国公,世袭罔替;抚宁侯朱永进保国公,世袭;襄城侯李瑾进芮国公,武靖候赵辅为容国公;定襄伯郭岳进侯爵,各赐丹书铁券;王越赐黄金两千两,朱永、李瑾、赵辅各赐黄金一千两,郭岳赐金五百两;其他有功人员,一一封赏。 王越、朱永、李瑾、赵辅、郭岳等叩谢圣恩。 这应该是靖难以来最大规模的功臣封赏,四人进封公爵,八人得侯爵,二十四人得伯爵,其中一大半拿到了世袭资格;此外,三十七人进一品,七十八人进二品,一百六十七人进三品,超过三年前征服五省的封赏。 汪舜华这些年来的爱国主义教育和人才培育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在建极以来的对内对外战事中,以沐琮、李瑾等为首的勛贵,王越、韩雍为代表的文官,朱永、赵辅为代表的武将,以及李定为首的中央军事学校的学员和申忠嗣、李成业、王道成等为代表的土木烈士遗孤,以及朱范址等为首的宗室都拿出了漂亮的成绩单。陈文伟等16人从布衣百姓成为了勛臣,28名烈士子弟为父辈拿到了爵位,当然其中有重合;朱范址拿到了伯爵待遇,还有5位宗室凭藉战功拿到了三品以上待遇。 不仅朝臣高兴,宗室们也是喜气洋洋:不是咱们没本事,而是以前没机会。 看着下面喜气洋洋,汪舜华也很高兴。是谁说在李世民手里,风波亭就是凌烟阁;换做了赵构,凌烟阁也就是乱葬岗。 同样的中国军队,45年在自己家里被小鬼子追着跑;5年后就敢在朝鲜和以美帝为首的十七国联军对打不落下风。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鱼水三顾合,风云四海生。 不仅参战和牺牲人员重重有赏,亲王各赐黄金一百两,郡王、公侯和其他参与决策的朝臣赐金五十两,锦缎百匹。当然事关机密,除了阁臣,就是兵部领导,还有几位改革健将参与,加起来不到200。 这些黄金,仿燕然山的样式,十两一块,寓意马踏燕然,天下一统。 将军、中尉和没有参与决策的朝中大臣,奖励一年工资;京官和外官无论品级,也赏赐一年工资。 此外,大赦天下,免除田赋一年。 普天同庆,皆大欢喜。 ——这样大规模高规格的赏赐,在开国以来是绝无仅有的,甚至十多年前都不敢想。尤其此次宗室功臣和有功将士都赏赐的黄金,而不是银子铜钿。要知道,建极四年,太后为了自己的名声,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把兜里的钱抖了又抖,才给辛辛苦苦干活的朝臣和心惊胆战的宗室发了多少奖金。 除了海外贸易带来的滚滚财源,其中还有秦皇府的银山出产的。目前,已经有一千多人在那里进行开採,去年出产了白银近五万两! 不到二十年,换了人间。 钱真是个好东西。 小剧场: 景帝:我就知道,舜华必不负我!你们都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德音,呜呜~~ 于谦:圣上,您别哭了。 景帝:我就要哭,呜呜~~ 太祖、太宗、仁宗、宣宗:→-→←-← 隐帝:(ˉ▽ ̄~)切~~,就知道你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人家是怕祖宗们怪罪;再说,皇帝是她儿子,已是大权在握,懒得篡权夺位。 景帝:你从前不是这么说的!!(ノ`Д)ノ 隐帝:(ˉ▽ ̄~)切~~ 宣宗:你可闭嘴吧! 342、暗流涌动(中) 当天,在奉天殿举行盛大的酒宴,隆重欢迎凯旋的将士;皇后也在西苑赐宴,款待公主命妇。 王越呈上了亲手书写的记功碑文拓片。 汪舜华笑道:「写得好,这一篇文,一扫唐末五代以来颓气,大长我朝威风,大壮汉人志气。」 王越很高兴的谢恩。 王越呈上的另外一幅拓片,则是当年东汉窦宪命班固所撰的《封燕然山铭》。 当日在燕然山下擒获达延汗、得到传国玉玺,王越自然想要仿效先贤,刻石勒功,以纪威德。当时带人遍寻石块,都不满意;他自己冥冥中似有所感,驱马前行,来到一处陡峭山崖下,看那里有一片平坦的石壁,于是定在这里。当时命军士凿刻,没想到军士回报:「那石上有字!」 王越寻思此处距离边塞数千里,谁会刻字,亲自去看,却有「惟永元元年秋七月,有汉元舅曰车骑将军窦宪,寅亮圣明,登翼王室,纳于大麓,维清缉熙」等字样。 王越知道是当年窦宪所留,又惊又喜,连忙吩咐杀牛斩马,以谢天地并告前贤;却将自己的铭文刻在旁边不远的石壁上。 汪舜华想到后代此石刻被发现的新闻,专家苦苦求索歷经波折才找到,没想到却让王越找到了;想来冥冥中是两位名将的缘分,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窦大将军在天之灵亦会欣慰。 当即拊掌:「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敻其邈兮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载兮振万世。从此以后,我大明就真能与汉唐并称,而无愧色。」 群臣口称太后英明。 汪舜华则笑道:「本来是准备让你世袭永替的,只是满都海和她丈夫都死了,黄金家族绝后,所以降了一等。」 王越称罪,心里倒是欢喜的。 这话不能说是真的,也不能说是假的。 达延汗夫妇死去,黄金家族绝后,对明朝来说,少了个绝有力的死对头,固然是好事;但黄金家族在草原上拥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满都海更是难得的女中豪杰,达延汗又还小,完全可以作为吉祥物养在北京,在政治上优待,经济上腐化,用以弥合两族几百年的裂痕。 如今,这个如意算盘算是落空了。 当然没有给王越最高的待遇,只是因为王越还年轻,还能干事,给了他最高的爵位,以后就只有养着了;况且皇帝渐渐长成,有些好人好事,是要留给他去做的。 只是朝廷还必须另外想办法。 汪舜华转过头来对皇帝说:「你也不小了,该学着料理朝政了。我也想你早点长大亲政,我也好回宫含饴弄孙,安享晚年。」 这话以前皇帝是不相信的,但今天遭遇了这样的冲击,还是很有震撼力的,也就很乖巧的说:「任凭母后吩咐。」 只要母后只想掌权,不想篡权,什么都好说。 他不用从皇帝变身太子,更不用改姓,也不用目睹宗室朝臣被杀,固然憋屈,但至少能够面对祖宗。 都担心太后效仿武则天,但当她不做武则天第二的时候,人们的容忍限度会高出很多,至少面子上能过去。况且太后此前也曾经为皇帝亲政铺路,先后让皇帝接管礼部和刑部,只是皇帝久久不能亲政,心中愤懑不平,想要裹挟群臣向母亲施压,于是公开尥蹶子了。 汪舜华在心里发出一声嘆息,皇帝对她是有戒心的;难怪,任谁都会认为她有篡权夺位的心思吧。 看着儿子,现在外患已除,是该理顺母子关系为还政铺路了。 只有儿子孙子沿着她开创的改革道路继续走下去并持续深化拓展,改革才真正具有生命力。 否则,人亡政息,一切回到原点,除了几百年后世人喟嘆曾经有那样的机会却白白错失;余下的,不过自己白白背负骂名而已。 「说什么话,母后替你张罗,你自己也该学着掌舵。成天猫在宫里读书,总归是纸上谈兵,你要做皇帝,不是做儒学宗师。从今儿起,就不要回东宫了,搬回干清宫。磨刀不误砍柴工,磨了这么多年刀,也该砍柴了。」 皇帝有点惊愕:「母后?」 汪舜华看着他,语重心长:「我曾经想把一个花团锦簇的盛世江山交给你,只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问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母后不能把所有的事情全部替你解决了,你总归是要自己来发现分析和解决问题的;否则有一天母后老了,甚至走了,你却无法承担责任,那才是母后最大的错误。——当年太祖皇帝留给建文的,难道不是一个太平盛世吗?结果呢,四年就丢了;何况今天的形势远比起当年更加复杂。我真的盼着你早点长大,这样我才能放手,才能没有任何遗憾的去见你父皇,告诉他,没有辜负他的託付。」 她闭了眼,流下泪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但愿百年之后,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皇帝看着母亲一脸落寞和孤寂,不知怎地,落下泪来。 群臣也忍不住潸然。 大殿里一时安静了。 当保国公朱永站出来,原本的静默中更添几分尴尬。 尽管此前知道这事,朱永也在奏疏中提到过,但这一刻真正到来,大家还是交换了眼色。 隐皇帝的儿子们,沂王见深、德王见清、崇王见洛、吉王见浚同时低下了头。 被朱永带到北京的一家三代五口人,长者摩伦,四十五岁;她的儿子朱泰萨、儿媳萨仁,还有个两个孙子巴雅尔,五岁,巴特尔,三岁。 摩伦全名叫摩罗札嘎图,一说是是东蒙古阿苏特部领主阿里玛丞相的女儿,北元太师阿鲁台的孙女;也有的说是伯颜帖木儿的女儿,也先的侄女;当然还有个说法是伯颜帖木儿家的奴婢。 她还有个身份:隐帝在蒙古娶的妃子。 当年隐帝为瓦刺所俘,交由阿里玛监护。当明朝已经另立皇帝,他失去了利用价值,就被剃掉头髮,改名察罕秀萨,也就是秃头小厮。小厮到底该配郡主还是丫鬟见仁见智,这个女人生下一子朱泰萨,蒙语叫做塔勒拜拓不能。隐帝南归后,母子俩留居蒙古。朱泰萨成人之后,成了阿苏特部女塔勒拜的女婿。 歷史上英宗等归后,讳言此事,所以汉文史料无载。但《蒙古源流》把这件事记录了下来,康熙曾说:(英宗)在沙漠,曾生一子,今其裔孙,尚在旗下。 这回因为隐帝復辟失败,他的那些糟心事也就没人帮他遮掩;尤其汪舜华因为爱子之死,没有放弃任何打击他的机会。 事实上,早在景泰二年,蒙古方面派人来,就说起皇妃生下一子,隐帝不置一词——之前袁彬叫骂的时候,提到也先给太上皇配了个丫头,至于有没有怀孕生子,没有说。 景帝转头看着太上皇:「既然确实是皇兄的人,流落在外也不好,就把他们接回来吧。」 明朝这边答应接回来,但是也先提出来要立这个孩子为皇太子。 不仅是景帝不肯答应,群臣也不可能同意——门也没有! 这件事就这样拖了下来,直到夺门之变后隐帝死了、世宗去世、新帝即位,瓦剌都遣使说到这事,自然遭到明朝拒绝,双方为此在边镇大打出手,互有死伤。 知道俘虏了隐帝流落在外的骨血,汪舜华让朱永等好好带他们一家回来。 不需要说什么,下面人自然会懂。 当年刚回来想宣传拒绝了瓦剌的求婚,结果后面发现是配了个丫头,现在可是连孙子都有了! 死了就可以不打脸了?门也没有!就等着被人戳嵴梁骨吧! ——上一个被俘后在敌军那里生孩子的是宋徽宗吧? ——全无心肝! 以襄亲王为首的宗室都感到难堪,本来大家对汪太后意见很大,但是现在觉得对比隐帝,汪太后也就不算啥了。好歹女人专权是自家人的事,人家也说了对皇位没野心,宝座上还坐了个吉祥物,可以关起门来解决;隐帝是跑到敌人家丢人,遮都遮不住。 ——你他妈真不会死吗? ——祖宗的脸、国家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但是肚子里埋怨了,眼前的事还是要解决的——如何安顿? 礼亲王很不客气:「这不过是瓦剌的阴谋,不必理会。——当年隐帝回朝的时候,孩子还没出生;这都快三十年了,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就算当时真收了这么个女人,也不一定就生了个儿子,生了也不一定能够养大!谁知道到底是不是老朱家的种!」 意思很明白:这笔帐,不能认! 和亲王也说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如果认了,按照制度,就应该封为亲王。他是敌国女人所生,也没有沐浴过天朝教化,把这样一个人封为亲王,恐怕留下隐患。」 即便排除他的皇位继承权,万一勾结北方余孽来个里应外合,也够朝廷受了。 抱病参加商议的襄亲王闭了眼睛,说了句:「真是作孽。」 倒是齐亲王站出来:「这笔帐,朝廷应该认,也必须认。」 他看向母亲:「这个儿子不是突然冒出来的,从他出生消息就没断过,谅鞑子们不敢作假。如今民间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如果朝廷不认,反倒惹人议论,说朝廷刻薄。何况如今北方已定,正要施恩,收拾人心,这时候封其为亲王,一来彰显皇室对隐帝一家的隆恩,二来显示朝廷教化万邦、以德服人的胸襟。」 汪舜华看着儿子,点头——她已经决心要将北方收下了,如何尽快推进民心从敌对走向共融,联姻显然是极有效的办法。但除了鼓励民间联姻——主要是蒙女嫁汉男,高层尤其是皇室的联姻仍然是要大力限制的——清朝讲究满汉分野,汪舜华没那么多讲究,但也很顾忌名声。 和亲,在后代是很不齿的,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当然现在明朝作为征服者,将蒙古贵女许给宗室重臣为侧室,不仅不是国耻,反倒是胜利者的荣耀;但是公主郡主下嫁就别想了,薛辅那种是例外,三代为大明卖命,命都丢在土木堡了;胡世荣家族同样三代为明朝效力,还在火器上做出了杰出贡献,当得起。 何况,这是打压隐帝名声的绝佳机会,绝不可能放过。 不认,宗室和民间会说她刻薄寡恩,因为丧子忌恨和打压了隐帝这么些年;认了,呵呵,多一个亲王而已,没有嫡子——好吧已经有了俩,考试不过关就给削了——多少宗室在宗学寒窗苦读十年都不一定能过关,有儿子就能确保能传承下去? ——图样图森破! 汪舜华下定了决心。 如今见到了那孩子,不应该说孩子,毕竟已经二十八岁,奔三的人了。 草原上生存环境恶劣,尤其这些年征战不休,他也跟着东奔西跑;不到三十的人,说他五十都有人相信;尤其和他几个兄弟对比,简直惨烈。 好在朱家的遗传基因比较强大,依稀能从他脸上看到隐帝的影子。 汪舜华看着他,到底招两个孩子近前看了半晌。两个孩子生的虎头虎脑,黑里透红,虽然风尘辛苦,到底被照顾着,显得壮实。 她嘆了口气:「是老朱家的孩子。」 转脸问起摩罗札嘎图这些年的遭遇。土木之变后,主人奉也先命监护隐帝。自己在挤奶的时候发现他的帐篷有红光,主人就将自己配与隐帝。 汪舜华在心里吐槽:什么人缘好,说白了就是政治投资。当时蒙古还处于太祖太宗的阴影中,捉到明朝皇帝,想实现利益最大化。不能用他破城,先是羞辱他,配了个丫环;后来发现一时不能征服明朝,就想放长线钓大鱼,让他回国后立这边所生的儿子为太子。哪知道明英宗比他爹都不如,吃干抹净不认帐,还大肆宣扬也先想把妹妹嫁给我,我没干;至于老婆孩子,在面子面前算个屁。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情谊,宣扬了当年伯颜帖木儿怎样的深情厚谊、依依惜别后,天顺元年,英宗復位,遣使赏赐其妻阿塔塔来阿哈;四个儿子赐汉姓,封官三至五品。 如果摩罗札嘎图是伯颜帖木儿的女儿,应该也被带回内地;但却一直流落北边。因此,她的身份应该没那么高贵。 景泰五年,瓦剌内乱,也先被杀,力劝也先释放隐帝回国的伯颜帖木儿同样为部下阿剌知院所杀,好歹乱军知道她是明朝皇帝的女人,没有杀她,只是朝不保夕,终日惶恐不安。尤其三年后太上皇崩逝,明朝彻底和北方翻脸,他们母子没有利用的价值,沦为普通牧民,免不得终日劳作。 汪舜华嘆了口气:「真是一笔孽债。」 要是整一出皇子寻爹的《孽债》,那才有的瞧。 汪舜华打断了思想,如今整个北方都已经臣服,她也没必要为难这个孤苦无依的女人。——朱永打听到的消息,当年伯颜帖木儿死后,还真有不少人打她的主意,毕竟怎么说都是明朝皇帝的女人;乱世中人命如草芥,凡事不由自主,只是经过连年征战,后任丈夫都死了,孩子也没留下来,反倒是隐帝的儿子长大了。 命运,真让人捉摸不透。 汪舜华打住了思想,道:「你们如今已经回到北京,成了皇家的人,就要守皇家的规矩。尤其泰萨父子,要进入玉牒,必须恪守太祖的祖训。」 于是赐摩罗札嘎图姓卫氏;泰萨赐名见澈,萨仁赐姓李氏,巴雅尔赐名佑枞、巴特尔赐名佑柄。 随即命刘金宣旨:「册封卫氏为隐帝良妃,见澈为英亲王,李氏为英王妃。」 摩罗札嘎图,不,卫氏祖孙自然是喜出望外,连忙叩谢。 汪舜华看他们下拜,嘆了口气,清朝有个着名的良妃,就是八贤王的老妈,也姓卫。 清穿小说里,汉女永远是温柔的心机婊,满人才是高贵大方的姑奶奶。 不知道解忧公主冯僚王昭君文成公主平阳公主梁红玉秦良玉作何感想。 因为早就内定了,相应的各种人物也已经备下了。 王府还要选地方,只能暂时住在十王府,不过现在王府工程量不大,估计几个月就能住上新房子。 王府的属官和伺候的宫女内宦已经备好了,属官是从落第的老举人里挑选的,这并不是区别待遇,所有宗室都是如此。 真没办法,朝廷缺官缺到疯。 汪舜华吩咐刘金:「回头带良妃和英亲王妃去见皇后,跟她说,英亲王成婚已经三年,二夫人也该配齐,让她到时候费点心。」 刘金称是。 汪舜华又看向忻亲王:「英亲王母子初来乍到,人地两生,你是长兄,多照应他些。」 忻亲王称是。 转头看卫良妃母子:「这些日子你们就好生待在十王府修整,跟着嬷嬷和礼官好生学规矩,等正式册封后,去怀陵祭拜一下隐帝,这些年,他也挺寂寞的。」 确实挺寂寞,没有拿到庙号,不能在宗庙接受供奉,甚至每年四次祭祀,也只是让他的儿子女婿前来。 德陵显然热闹很多,除了宗庙祭祀和四时祭祀,汪舜华还允许有冤的到那里诉冤,开头只是哭,后来发展到有状子也接,而且直接呈给太后,不假手他人。为此,特意在那里设立了一个通政官。 甚至怀献太子陵也比照懿文太子陵规格,四孟、清明、中元、冬至、岁暮及忌辰,每年九祭,超过帝陵每年四次的祭享次数。 343、暗流涌动(下) 征服北方和国玺归朝是大事。 次日,汪舜华带着皇帝捧着国玺到奉先殿祭祖,然后去天坛祭祀天地社稷,告诉他们不仅已经洗刷耻辱,而且完成了当年的夙愿。 皇帝这回跟在汪舜华后面规规矩矩的行礼,没有任何差池。 与此同时,遣齐亲王前往昌平祭祀歷代先帝,安国公于冕祭祀太庙,定国公徐永宁祭祀天坛,郑国公常宁祭祀社稷,同时遣官祭祀天下神祗、三山五岳,宣告大明取得了这样的大胜。 与此同时,是一系列推恩,包括恢復蓝玉凉国公的爵位,追谥武桓,配享懿文太子祠庙,在成都重新安葬,以昭示朝廷报功之意。 蓝玉案是洪武大案,蓝玉本人被剥皮食草,祸及三族,自然没有留下子嗣,当然民间自称是他后人的还是有的,但朝廷不可能认定。他的女儿是蜀献王朱椿的王妃,生下蜀庄王悦熑,两个儿子靖王友堉、僖王友埙相继承袭王位,却都没能留下后代,后来由庶五子和王接位,也就是现在瑞亲王的爷爷。因此,蓝玉没有骨血传世。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世间最大的悲剧莫过于此。 因为这是太祖钦定的大案,所以汪舜华极是慎重,不仅比其他人晚很多年才提,而且趁着北方大捷的时候推恩,照样不提翻案,只提报功,甚至措辞也相当谨慎,是翰林院和内阁、六部反覆推敲拿出来的:「治天下不可以无法,而草昧之时法尚疏,承平之日法渐密,固事势使然。…尓凉国公蓝玉…既昧明哲保身之几,又违制节谨度之道,遂致引颈就戮。国不负德,汝亦辜恩。今我朝大捷,思我祖宗开创之难,念子孙守成之不易,復尓凉国公爵位。后之君子,可以知所处矣。」 总而言之,你功劳是大大的,但祸事也是自找的;皇帝没有对不起你,现在也不是平反昭雪,而是考虑到你的贡献,警戒后来人,所以你安息吧。 虽然不全是事实,但也是一部分的真相——蓝玉在懿文太子去世后,仍然不知收敛,不仅侵占民田,而且伸手问太祖要官甚至大发牢骚,更早前还干出过欺凌前元王妃的事,所以落得兔死狐悲的下场。 这应该是所有功臣的反面教材,虽然真正管得住私心放得下利益的人不多。 随后遣使正式册封英亲王一家;又让忻亲王兄弟带他们去天寿山祭祀;与此同时,俘虏也要妥善处置。 达延汗夫妻死了,达延汗才14岁,又是戎马倥偬,满都海逆天的生育能力也就没有发挥出来。 黄金家族没有了,但是还有其他的部落首领和官员;尤其因为草原传奇英雄满都海被杀,各部落大为震恐,以至闻风远遁。如今已经投降的,都要授予一定的职位,当然除了少数人留京,大部分要被安排到南方边疆,那里缺人。 黄金家族的绝嗣,也意味着草原上没有了真正能够号令群雄的共主。各部首领共尊大明皇帝为「博格达大汗」。博格达在蒙古语里意为「神」「灵」,博格达峰是北天山东段的主要山脉。 皇帝有点羞惭,也有点不太习惯,但母亲笑盈盈的看着他,也就接受了。 于是,现在的北京城变得异常热闹,东西南北各省的前朝王公贵胄、遗老遗少,以及更远的南洋使者、商人都汇聚京师,带来了各地的习俗特产。 都在称颂天朝上国万国来朝,然而汪舜华心里却隐隐不安。 汪舜华和皇帝拨冗前往禁军,看望慰问官军。此次部分禁军跟随朱永等出征,载誉归来,一雪前耻,扬眉吐气,将士战斗的积极性极高。汪舜华巡视了军营,对内务表示肯定;但在这些意气风发的将士脸上,她看到了最令人担忧的东西:骄傲。 随后观看了官军的演练,火器进步很大,连皇帝都觉得晃花了眼,自告奋勇的开枪射击,对母亲说:「早晚有一天,咱们大明的将士都要用上这样的火器,那该多好。」 皇帝毕竟年轻,如今又放下了大半的思想包袱,想到了金戈铁马,想到了四海一家。 汪舜华看着他:「是啊,我相信这一天并不会太远。我们必须优先发展火器,只是现在的火器还远远不够。」 下面的工匠面面相觑,包括胡世荣——他真的觉得火器比二十年前乃至十年前已经胜出太多。 汪舜华点头:「是胜出太多,但是远远不够。」 因此随后,她表达了自己的担忧:「现在是三军最危险的时候。」 将士们譁然。 汪舜华不能不把话说得明白:「古人说:『哀兵必胜,骄兵必败』。这些年来,朝野上下一心,全军将士用命,意图报仇雪耻。如今大仇得报,是不是就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不是!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军队最大的敌人,永远不是外部的,那些擅长骑射的马背民族也好,有坚船利炮的外夷也罢,只要我们内部一心,就没有打不倒的;但是如果内里骄傲了,懈怠了,甚至腐化堕落了,离失败也就不远了。当年土木之变,离仁宣之治不过十四年!唐玄宗更是在自己手里把国家推向了危亡的边缘!——更何况,如今国家虽然完成了实现了统一,但仍然矛盾重重,有多少不满朝廷徵税的,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有多少遗老遗少,在暗中窥视,准备趁机起事?有多少土司暗中积蓄力量,准备趁虚而入?又有多少前来天朝经商留学的,看到天朝富庶繁盛,想占据这片土地?所以我们不能懈怠,不容懈怠。『保家卫国』四个字,永远不会过时!」 她看着众将士:「对于军人来说,从来没有什么战争状态与和平状态的区别,有的只是战争状态和准备战争状态的区别。必须要以『战斗打响在今夜』的紧迫感加强操练,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官军们震撼了,唿啦啦大喊「大明万岁!」 汪舜华看着胡世荣等人:「以北京为圆心,大炮射程以内,才是朝廷真正可控制的地方。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朝廷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不要只满足于一两里的射程,这个范围还要继续提升,十倍,百倍,千倍,万倍。」 胡世荣等人都被吓住了:「这是多远的距离?」 然而汪舜华目光灼灼:「十年不行,二十年,一百年不行,两百年,早晚有一天,我们会拥有真正的镇国之宝,让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的镇国利剑。到那个时候,射程以内的土地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 今年是会试之年,全国各省举子汇聚北京;命建极殿大学士商辂、弘义阁大学士章纶主考会试。 不仅群臣难以置信,章纶更是惊愕,连皇帝也瞪大了眼睛。 那天的场景歷歷在目,本来以为章纶即便不会因此获罪,也会被疏远,万没有想到…… 会试主考,可是文官们最嚮往的职务! 这回大家真的相信,皇太后确实没有篡位的私心,充其量只是捨不得放权而已。 只要不篡权,什么都好说。这毕竟是讲究以孝治天下的年代,大家都要脸。 皇帝也长长的舒了口气,那天章纶的表现,一直烙印在他心里;真是肱骨之臣啊! 转头看着新晋建昌伯陈文伟,不由得漾开了笑容。建极初,陈文伟入宫为御前带刀护卫,尽心尽力的保护他,教他功夫;他为人谨细,两人相处不错。建极七年,陈文伟到南方参加平叛,当时皇帝很捨不得,跑去求汪舜华;汪舜华告诉他:「陈文伟如果留在你身边,位不过三品;如今到军队打磨,自己前途不可限量,朝廷得一良将,你也得一重臣。」 陈文伟在平叛中立下了功勋,后来又到辽东前线效力,参与征服朝鲜,此番跟随朱永北上,他为前路先锋,立下了汗马功劳,拿到了世袭伯爵,汪舜华许他宿卫北京。 陈文伟大致知道母子俩的心结,劝皇帝说:「太后大德,不宜多想,受人蛊惑,以致变乱。」 皇帝闭上了眼睛,算是默认了。 既然母后不是一定要废黜他,只要他老老实实的,就可以保住皇位。 就当母后是皇帝,自己是太子好了。 群臣老老实实的去干活了。现在言官即便要上言请求太后归政,也会被阁臣打回去——非常时期,这种话先别说,否则,不是忠君,而是害君!别为了虚名搭上大家的命! 是啊,皇帝始终是皇帝,只要皇太后老了,自然就可以亲政;如果没完没了的纠缠,太后恼了,反而可能撕下脸皮直接登基。 毫无疑问,那时候,将是人头滚滚。 时间毕竟在皇帝这边,他只需要以静制动。 群臣安静了,汪舜华稍微松了一口气,她刚刚在清宁宫责骂了父亲汪瑛。 劝进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固然有汪舜华默许的因素,但幕后到底谁是主谋,不言而喻。 汪舜华看着白髮苍苍的父亲,却无法抑制愤怒:「你们是不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好了,想尝尝抄家灭族的滋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背着我都干了什么,我不当着皇帝百官揭穿你,只是顾念父女情谊。怎么说,我身体里也流着汪家的血,不希望我死后,汪家遭受灭门之灾;但如果你要自取灭亡,也没人拦得住。」 汪瑛没想到太后在这么愤怒:「太后息怒,臣只是看圣上无礼,实在气愤。太后临朝二十年,四夷宾服,天下大治…」 汪舜华断然打断了他的话:「你不是为我着想,是为了汪家着想。把朱家天下变成了汪家天下,我成了皇帝,你是不是也可以做个太上皇?你的那些儿子孙子,是不是也该封个亲王郡王?——你也不想想,就算我能做皇帝,我真能千秋万岁吗?别告诉我,要把皇位传给你儿子孙子。武则天都知道儿子做了皇帝,会祭祀她;侄子做了皇帝,她算什么?——我自己有儿子不传位,偏偏传位给别人的儿子,我还没煳涂到那个地步!等到皇帝亲政,你们这些前朝的皇亲国戚,该是什么下场?你要不去查查武家兄弟是什么下场?还是想要试试明朝的宗室群臣会不会比李唐的宗室群臣更开明?——朱家子弟可都在北京呢,人家不会打仗,还不会政变吗?『清君侧』可不是第一回了,何况君就在那里坐着!别说衣带诏,他只要往东宫一躺,就够无数人抛头颅洒热血了。你有几个脑袋供人家砍?」 汪瑛没想到汪舜华这样连珠炮的逼问,他原本以为自己应该看透了女儿,她不爱财,却爱名,爱权,应该是有所图的,没想到就这样甘心为人作嫁? 汪舜华看着父亲:「为谁作嫁?那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亲儿子!不辅佐他我辅佐谁?合着我传位给八竿子打不到的娘家侄子,就不是为人作嫁?」 她的语气很生硬:「回去吧,以后不要再发生这种事,否则,我不动你,可难保别人不动你。」 汪瑛狼狈而去。 345、九州方圆(上) 朝廷上下暂时达成了共识,自然也就有心情处理其他的事了。 事实上,今年朝廷的事情很多,虽然每年都很多。 现在北方大体平定,但是还有不少残余势力负隅顽抗,汪舜华下旨各关隘严防死守,并派斥候打听消息,一旦发现敌军,即刻发兵剿灭——这话是白说,去年明朝军威大振,除了被杀的,活着的要么投降,要么西遁,要么北逃,一时半会儿不会主动来找死;但茫茫草原,明朝大军要到处找人杀,也是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因此,汪舜华和君臣商量,光杀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把这些地方经营治理起来。 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年扬雄就说「北地之狄,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 汪舜华终于感受到汉唐帝王的痛苦——这么大的地方,要想守住,太难。 交通运输不便,国家对边疆实际控制有限,分封反而成了最优选项。 但是汪舜华不敢。 分封也是要冒险的,地方尾大不掉,割据一方,就可能威胁中央;何况分封分的肯定是老朱家的王爷们。 前些年将朱家王爷们得罪狠了,万一放到西伯利亚不好好放羊,反而放飞,来个割据一方甚至直接南下,谁也受不了。 朝廷杀反贼天经地义,但是姓朱的杀姓朱的,很多人就要好好掂量了,毕竟有前例。 首先是设定区划。明朝疆域范围是处于变化中的。此前,明朝的疆域大致以长城为分界线,而这次是直接把整个北方地区纳入版图,包括后代的内蒙古、蒙古以及西伯利亚广大地区,相当于三倍中原本土的面积,只是地广人稀,要不要、怎么要实在为难。 很多人尤其江南官员都认为,当年太宗皇帝迁都北京,就是为了抵抗鞑子,现在任务已经完成,北京这地方天气寒冷,水资源匮乏,而且距离经济中心江南太远,实在不适合做盛世的都城,还不如迁回南京。 「这是放屁,现在只是剿灭了达延汗夫妻,鞑靼的余部还不少,甚至已经投降的心里怎么想也不好说。皇帝一旦回南京,很难说这些人不会蠢蠢欲动,甚至捲土重来。没看到当年宣宗皇帝放弃东北和安南的后果吗?战争胜利不往外推,居然往内缩,天下有这样的道理?你是小媳妇见不得人,还是老乌龟迈不开步子?对得起为国捐躯的将士吗?」——这是程信的原话,后面一拨儿人红了脸。 那就退而求其次。北方穷山恶水,实在没有什么价值,反而要耗费海量的人力物力镇守,实在得不偿失,不要也罢;或者就仿照元朝的例子,设立一个岭北行省拉倒——这是主流的声音。 ——也不靠谱,元朝设立岭北行省,那是因为那是他们的龙兴之地,势力根深蒂固,但是对岭北的开发可是高度重视,尤其和林地区百年来生殖殷富埒内地贫极江南,富夸塞北。 下面吵成一团,直到汪舜华拍板:「地大物博,岭北地区疆土辽阔,资源丰富,这是上天赐给我朝的地方,怎么能够放弃呢?——现在人口繁衍如此迅速,总要留点土地,给与后世子孙。」 她抚摸着地图,这辽阔的土地,曾经只有在梦里才敢染指,如今居然梦想成真,实在是感谢皇天后土,感谢列祖列宗,感谢主席总理以及各路神仙,感谢网络各路豪杰。 念念不忘,必有迴响。 记得当年看八卦,西伯利亚居然是老毛子的800多个死刑犯打下来的,当时郁闷的不行:兔子怎么运气就这么背呢,百米冲刺前面领跑,偏偏发力的时候睡迷煳了倒地了还被人踹了一万八千脚。 曾经错过,但在她这里,必须守住,不计代价,不留遗憾。 太后定了决心,下面就是一千万个不满意,也阻挡不了。 汪舜华很明白「人亡政息」的道理,要想让后代君臣坚定不移的走下去,必须把成本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有办法吗? 有,清朝治理蒙古的经验就不能说不成功。 拜清宫剧和清穿小说所赐,上辈子曾经认真研究过清朝治理边疆的经验,知道满清之所以能治住这个马背上的民族,除了自己也是马上得来的天下——这是屁话,谁家的天下不是刀枪打下来的;更重要的是採取分而治之、严禁与汉人交往,甚至推行绝户等办法。 既然没有机枪,就只有用软刀子杀人了。 首先就是基本原则,就是当年太祖太宗治理西藏的办法:多封众建,分而治之。班排制度在辽东施行的很成功,此番出征,辽东将士立下了大功;考虑到以后估计没有大的战事和蒙古人逐水草而居的特性,反而要弱化军事属性,用盟旗制度。 因为朝廷这些年来频频用兵,百战疲劳,因此此番北伐,从辽东各部徵调了不少军马,根据他们的功劳大小划定界线,分给牧地,安置属民,称为旗,作为世袭领地。每旗设旗长1人,由皇帝任命,负责旗内各项事务;副手旗务4人、小旗4员,也要由中央批准。旗内1丁1户,每150户设佐领,管理佐内事务。每佐还设骁骑校、领催等员,负责审查本佐内的户籍、钱粮、婚丧、诉讼、田土等事。 合数旗而成盟,每盟设盟长一人、副盟长一人,负责会盟事宜,均从旗长中选择,由皇帝任命,颁发印信,若非有罪革职,任期终身,但不得世袭。 当然,接受了分封,也就要按期朝贡。 每年各盟各贡朝廷白色驼马九匹,称为「九白之贡」。朝廷例赏金银缎匹若干;正使、副使及相关僕从赏赐有差。由光禄寺备办。 每隔三年,各盟到指定地点简稽军实,巡阅边防,清理刑名,编审丁册。 既然是分封,就不能擅离封地,也不许互相来往。给你们划了这么大一片地方,就好好的在这里放羊,没有皇帝的命令,不得随便迁移。如果有灾害怎么办?那也要等大明皇帝博格达大汗的命令和朝廷的救援,否则,你给我等着! 现在的情况,民族区域自治成了无可奈何的选择;要设置宣政省,宣誓主权,同时用渗沙子的办法,在靠近中原的地方设置府县,允许汉人前往经商定居。 因此,从去年年底开始,经过将近三个月的讨论,终于决定,南以外长城为界,北至沙漠,东起哈喇温山,改名为大兴安岭,西达阿尔泰山西麓,设归绥省(内蒙古+戈壁沙漠),首府云中,也就是后代所称的唿和浩特,下设五原、广牧(朔方)、定襄、皋兰五府12县。 以北的蒙古高原(外蒙古北部),设绥远省,首府和林,也就是元朝岭北行省的首府,大致位置在后代的乌兰巴托。 再以北就是广大的西伯利亚地区了,设北宁省,其实现在那边什么情况也不清楚,估计有不少残兵败将跑到那边,那就先给套个龙头,后面是战是和,后人去解决——考虑到这片地区实在地广人稀,暂时不适合居住,三司衙门都不用设立,只设一个都指挥使,一面扫清余孽,一面操练军马,尤其是骑兵。 而大兴安岭以东,山海关以北,即原来的奴儿干都司,以兀的河为界,以北就是北宁省;以南地区升格为辽宁省,首府特林,也就是奴儿干都司的治所,改名东靖,共六府十四县。这边水草肥美,人口也多,经过了将近十年的开发,经济社会有所发展;苦叶岛也就是后世常说的库页岛此前设立了囊哈儿、波罗河、兀烈河三个卫,主要还是用来流放囚犯,他们和当地土着交流,商贸有所发展,淘金业没有兴起来,养马业倒发展的不错——主要是明朝外贸太繁荣,金银直接就可以换回来,朝廷和民间都没兴趣到苦寒之地来挖金,何况不确定金子到底在哪儿。不过名字实在难听,苦兀、骨嵬或黑龙屿什么的,这回升格为开平府。 这么大一片地区,打下来不容易,治理起来更难。汪舜华心里其实很没有底,现在没有飞弹这些尖端科技,要想镇服远方,哪那么容易。绥远,平定远方;遂愿,愿苍天保佑大明金瓯永固;随缘,一切随缘,能守得住最好。 尽人事,听天命吧。 路线定下来,然后才能说干部。气候变暖的时代都不敢指望北方有什么大的农业产出,小冰川时代就更是如此。汪舜华下令北方三省各屯一万骑兵,每三年轮换。一来尽量避免将佐坐大,形成割据甚至叛乱势力;二来隔着乌拉尔山脉就是俄罗斯,得防着毛子们过来;一边又想着要是毛子们实力强大,堵住了鞑子们西逃的路,倒也不坏。 ——当然,汪舜华的世界歷史学的马马虎虎,不知道现在没有什么俄罗斯,只有莫斯科大公国。 然后就要说具体的举措。 一是要改善人口结构。北方和南方不一样,南方人口稠密,是天然的大粮仓,但是军队的战斗力,呵呵;北方天寒地冻,人烟稀少,一应生活物资匮乏,马背上民族的战斗力,呵呵。如果要求游牧民族内附,他们肯定求之不得,但是让汉人要去拓边,估计没人乐意,搞不好引狼入室,谁都受不了。既然如此,还不如把他们先固定下来。 必须汲取五胡乱华和安史之乱的教训,恩威并施。此次俘虏的大批鞑靼贵族,并没有循例全部释放,而是对其中屡次进犯、杀戮边民、劫掠妇女的将领开出名单,处以极刑,传首九边,以儆效尤。 汪舜华语气很是温柔:「现在各卫所空编不少,年轻力壮的留在草原上放养可惜了,还是选入卫所,保家卫国。」 这些年青丁壮被带到内地编入军户,北方自然失去了生力军——当然人数众多也要注意,不能太集中,最好调到南方,否则容易滋事。 「草原上条件艰苦,妇孺留在那边不过是苦熬,要尽量把她们接到内地来;愿意留在北方的,也不要勉强,咱们的将士没有安家的,她们若是愿意,尽可以促成。」 群臣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称颂「太后贤德」。 其次是发展经济。不能说所有的问题都能归结为经济问题,起码很多问题能在这里找到出处。北方之所以频频扰边,根源还是天寒地冻,没有粮食产出,甚至连食盐、布帛等基本生活物资都无法满足;如果中原王朝强盛,就称臣纳贡;如果中原王朝衰弱,就明火执仗强抢。现在允许这几个省和内地互通有无。朝廷发布准许交易的清单,内地大致以粮食、食盐和布匹为主,关外则以牛羊马匹及其制品为主。 北方多是放牧,那就集中开办纺织工厂——不会纺织没关系,选青壮男女到内地学习,一定把中原先进的纺织经验带回草原!顺便把草原上的牛羊马匹带回中原。担心牛羊在途中患病死亡不要紧,马匹要活的,牛羊拿肉干来就成,这个总会弄吧?香料也可以在交易市场买到,国库里还有好多,都是永乐时候带回来的,汪太后不拿它发工资,除了赏赐,就没多少用了;毕竟年头太久,价格太低,就放在那里,现在倒好,去库存! 此外,牛奶羊奶都是好东西,但以这年头的运力,就不要痴心妄想了;好在办法还是有的——做成奶粉!这年头也不担心三聚氰胺之类的,绝对绿色纯天然,方法也是现成的——当年成吉思汗西征,大将慧元发明了奶粉和肉松的制作方法,对鲜奶进行巧妙干燥处理制成的便于携带的粉末状奶粉。食用时放入随身携带的皮囊中,加入水溶解成粥状,迅速补充体力。 ——罐头肯定不会做,但肉松还是可以保存一段时间;至于皮革、羊毛之类的,中原地区也有大量需求,否则只靠北方做加工,远远不行。毛纺和棉纺双管齐下,解决中原地区的保暖问题。——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 此外,这么多行走的脂肪,实在是做肥皂的好材料。 肥皂不是个新名词,但现在有了新的指向。 古人在黄河流域的时候用皂荚来洗衣服,后来到长江流域就没有皂荚树;但发现另一种树,其果实跟皂荚的性能一样,可以洗衣服,但比皂荚更为肥厚丰腴,于是取名叫肥皂子,也叫肥皂果。 宋代将皂荚捣碎细研,加上香料等物,制成桔子大小的球状,专供洗面浴身之用,俗称「肥皂团」。明朝宫中也用这东西。 但是如今的肥皂,已经向着后代的化工肥皂发展。它的发明,和玻璃制造的发展密切相关。 玻璃售价高,利润大,皇家开头还能垄断,紧接着户部和各省也要求设厂,理由也是现成的——太后您老人家说的这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当然不能指望这两家公司!后面还有与民争利之类的,被汪舜华扫了一眼,不敢说了——玻璃这行当,是太后一力从无到有开发出来的,不是现薅羊毛。 话说出口了,还得认。因为国家买了专利,做法还得给! 很快,户部的玻璃公司开起来,顺天府以及各省的玻璃公司也开起来,硷矿集中的山西更是卯足了劲,紧接着河南发现硷矿,也准备大干一场;除了官方,各地的商人们也闻风而动。 玻璃的产量多了,自然上游和下游的相关产业甚至也就发展起来。 硷矿一批批被开採运输,当时矿上的厨子王三。不小心把油打翻在地,又是害怕又是心疼,赶紧用草木灰撒在上面,然后再把这些混合了油脂的草木灰用手捧出去扔掉。 只是看着满手的油腻,王三寻思着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洗干净,可千万别被发现了才好。 一边想着一边洗手,结果奇蹟出现了:只是轻轻地搓了几下,满手的油腻居然就洗掉了,甚至一直难以洗掉的老污垢也被洗掉了。 王三很奇怪,再次用这种灰油来试,结果衣服都洗的比以前干净了。 王三年轻,性格聪明,寻思着有意思,本想辞了差事,专心在家研究;转念想油价不便宜,哪里捨得;于是依旧办事,却留了心眼:每天攒一点油试验。 常往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后来这事就被发现了,头目发作了一场,撵了出去。王三闹了没趣,依旧回家种地,闲时给人帮佣,拿了不用的油回来试验。他发现,将硷煮了提纯,然后和油脂混合加热,冷却下来的东西,可以用来清洗。 这是个不小的发现,但遗憾的是,王三周围的邻居跟他一样并不宽裕,花钱去买东西回来洗涤,大家没这么奢侈。 好在山西这些年经济发展,来来往往的客商不少;有回王三跟富商郑康推销的时候,对方被他缠得不过,答应试试,结果试了以后发现效果很好,于是招徕王三来做肥皂。 郑康毕竟是商人,很有头脑:要用到油和硷,价钱不会便宜,但是穷人们买不起,富贵人士也用不着,好在还有个群体可以试试——女人!而且是有钱的富贵人家太太小姐! 郑康召集人试验,加了香料之类的,又做了模子再请木工做了漂亮的盒子,这一放进去,又好看又香,取名叫香皂。 先拿回去送给自家老婆,刚刚还恼怒他在外面厮混的老婆果然很高兴。 计划通,送情人、送朋友,反响都很好,就这样打入市场。 汪舜华也得到了,没想到这年头还能用上香皂,配上汝窑天青釉的方洗,从外形上看,和后代的香皂就很类似了。 这东西造价高,只能走高端路线;不过原上遍地都是牛羊,有的是油,去那里开工厂岂不是好,给一些人找活干,省得生事! 于是从山西运硷出关,再到云中府加工成肥皂,送回关内包装。肥皂生意就这样轰轰烈烈的搞起来。 ——下面很担心这样和北方来往太多,让他们加深对内地的了解,滋长他们的野心;汪舜华摆手:「征以战,服以德;换句话说,说话要和气,手里要有大棒,缺了任何一样,太平日子都不会太久。」 要明确交易方式。虽然都是自己人,但显然需要逐步融合。边镇暂时不全面开放,朝廷反而在接壤处广设关卡;但是开放杀虎口、独石口、古北口、崇礼口等六处作为通商关口。 其中崇礼口就是后代的张家口,歷史上是嘉靖八年守备张珍在北城墙开的小门,因门小如口,又由张珍开筑,所以称「张家口」;原是没有的,不过前些年加强边备,于是提前筑了这么个门。 蒙古人要想进入内地,必须从此通过,不仅如此,入关时还要进行人数登记,出关时还要清点,如果人数超出,尤其有年轻妇女同行的,则要进行拦截和遣返;反之汉人出关,也不得长期滞留。 然后是发展文化。大力兴办学校是不可能的,内地的文盲率都高得惊人,但可以支持和尚道士们前往发展生意阿不事业。现在才刚起步,不可能要求每个家庭只留下一个男子守灶;但可以大建特建寺庙道观,宣扬因果轮迴,等全民信仰了,就可以顺水推船了,这就要给政策,一旗必须要有一观一庙;有寺庙的,根据僧众道士人数,可以减免赋税。 最后,还要继续保持军事威慑。北京外城的建设已经完成近四分之三,余下的要继续进行,宁可防而无用,不可用而无防;二是推行换防政策,避免边军坐大;三是持续推进火器的研发和配备。 346、九州方圆(下) 汪舜华嘆了口气,口径即正义,射程即真理,没有定国神铁,没有铁路网络,连直升飞机都没有,无法实现力量投送。北方也好,南方也罢,也不过是地图上的疆域,无法真正成为中华的一员。 她抚摸着地图,任重道远啊。 比歷史上晚了差不多一个月,三月十二日,七十三岁的襄亲王寿终正寝。 襄亲王在建极七年底住进了朝廷精心修建的襄王府,当然与此同时他的子孙也得到了很好的安置。这些年来,朝廷对他可谓礼遇有加,一是襄亲王是长辈,二来确实贤德,另外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原因。 襄亲王也确实贤德,除了教育子孙,也给朝廷提了不少建议。只是去年入冬以后,老人家身体不太好,汪舜华派了御医前去诊治,甚至带着皇帝亲到襄王府看望,这实在是几十年来没有的恩荣。襄亲王很是感激,只是毕竟年龄大了,太医也无力回天,还是去了。 当然大家都心照不宣:春节期间,襄亲王的病势就已经相当沉重,只是当时谣传太后要篡位,他实在不放心,吊着一口气;如今放心了,总算可以去见太祖太宗仁宗宣宗世宗。 汪舜华下旨辍朝三日,追谥宪王。发引当天,又和皇帝亲帅文武大臣和宗室勛贵前往送别,哭了一场,连宗室们也感动了。 特殊时候,说是辍朝,但公务仍然是不能耽搁的;能露个脸就很不容易了。 边疆地区搞定了,内地更加重要。宣德元年弃安南后,全国有两京十三省,140府,234州,1138县,493卫,359所;建极三年设海南省,建极十二年设朝鲜省,建极十六年收琉球府,建极十八年设汉昌、景泰、仁寿、清宁、永和、怀德六省,省级行政单位增加到23个。 这些年经济发展,人口繁衍,个别省份地域辽阔,地方人手有限,汪舜华也很不放心;藩王进京了,朝廷在地方的力量相对下降。强支弱干,取祸之道。 首先还是继续改州为府,这是开国以来一直在做的事,所以有兖州府、扬州府等名称;但还是留下不少残余。明代的州有直隶州和属州之分。直隶州上隶于京师或各布政使司,地位视府;属州上隶于府,地位视县。州的长官也称知州。此前新省除了土司,朝廷直管地区只设府县。现在规定,直隶州改为府,共41个,属州改为县,共193个。 然后是个别较大的省要进行调整:陕西省包括后代的陕西、甘肃,宁夏和青海部分地区,面积太大,而且各民族杂居混居,如今鞑靼居民大量内迁,民风彪悍,治理不容易。现在以贺兰山为界,以东为陕西,领西安、延安、汉中、凤翔、庆阳、平凉六府;以西为宁夏,领临洮、巩昌二府,并将以前的岷州卫、洮州卫、靖虏卫以及宁夏卫、行都司划过来,共六府。 然后是湖广行省,包括后代的湖南、湖北两省,共下辖十六府、二直隶州、十七州、一百零八县、二宣慰司、四宣抚司、五安抚司、二十一长官司、五蛮夷长官司,治武昌府。现在以长江和鄱阳湖为界,分为湖南湖北两省,湖北省治武昌,领武昌府、汉阳府、黄州府、承天府、德安府、荆州府、襄阳府、郧阳府八府;湖南治长沙,领岳州府、长沙府、常德府、衡州府、永州府、宝庆府、辰州府,和刚改名的郴州府、靖州府,以及已经改名几年的永顺府和保靖府,也就是原来的永顺军民宣慰使司和州军民宣慰使司,一共十二个府。 两京也要调整。北直隶、南直隶什么事情都要往北京送,实在费时费力。顺天府、应天府升二品,府尹由尚书、侍郎兼任,另设同知一人,三品,管理日常事务;设河北、江宁两省,管辖其他府县。河北省治保定府,江宁省治松江府,也就是上海。 但即便是拆分,也是有讲究的。 比如湖广,汪舜华本来以为把鄱阳湖为界就够了,最多加上长江,没想到商辂站出来:「划分界限,或山川形便,或犬牙相错,既要保一地政令畅通,又要防范割据一方。」 汪舜华很有兴趣,听商辂介绍:「所谓山川形便,是说在划界的时候,以山脉、河流等自然形势为界,汉唐多用此法。同一域内民风相近,浑然天成。只是这样一来,该区就成为完整的形胜之区、四塞之国。一旦天下有变,或者有人包藏祸心,就会割据称雄,进则窥伺天下,退则偏安一方,其中以四川、山西最为突出。有鑑于此,自宋朝以来,划分省界时,往往犬牙交错,不让一地专美。」 汪舜华恍然大悟,难怪五代之后就很少割据一方了,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命门捏在别人手里,自己手里也捏着别人的要害,想来个占山为王都不成。 于是准了商辂所请,这样一来,和后代的地图区别就小的多了。 这样的后果,原来的两京十三省变成了两京二十八省: 直隶府:顺天府、承天府; 北四省:汉昌省、归绥省、绥远省、北宁省; 东六省:辽宁省、山东省、江宁省、浙江省、福建省、广东省; 中六省:河北省、河南省、湖南省、湖北省、江西省、山西省; 西六省:陕西省、宁夏省、四川省、贵州省、云南省、广西省; 南六省:景泰省、仁寿省、清宁省、永和省、怀德省、海南省 汪舜华听得很酸爽,连皇帝听得也很舒服,领土在自己任上扩张了这么多,甭管是实际控制还是羁縻管理,哪怕就是纸面上的,放在任何时候都值得大书特书;当然学子们会背的很痛苦,当然更痛苦的是吏部,要到处抓人;工部,又要找地方修房子;户部也很心疼:都是银子啊! 吏部右侍郎马文升提出,要坚持和加强巡抚制度——主要是以前就全国就四个巡抚,一人巡抚五六个省,还有一个专门巡抚边关,累到简直吐血;而且这些年来外贸发展迅速,关税日渐成为国家财政的重要来源,有必要加强管理。 汪舜华点头同意。经过反覆商量,决定设立巡抚28人,也就是各省各配一人,仍旧採用来回巡抚的方式,两年一任,正二品;以前办事就是从都察院抽监察御史,现在当然还是这个思路,只是人都被拉到地方上去了,京官没有人监督也不行,于是扩充规模。 原来十三道御史一共110人,其中云南11人,浙江、江西、山东、河南10人,陕西、山西、湖广8人,四川、广西、贵州7人,现在都要调整:江西、湖南、湖北、河北、河南、陕西、宁夏、四川、贵州、云南等内地省份每省15人,汉昌、江宁、浙江、山东、山西、广东、广西、福建、海南、辽宁、景泰、仁寿、清宁、永和、怀德沿边沿海,每省20人,归绥、绥远、北宁三省地广人稀,事情也相对少一些,每省10人。这480人就是跟着巡抚到地方上巡查督抚的,称为巡按御史。 北京还需要御史监督百官,称为内差或常差。汪太后和皇帝暂时和解,不需要压制言官,反而现在要监督宗室勛贵和百官,每年还有各种考试,都不能马虎,于是增加到180人,称为监察御史。 巡按御史和都御史由都察院统一调拨,和巡抚一样,两年一轮。 这些都是命官,也算领导,下面肯定还有不入流的办差人员。按照标准的配置,每省的巡抚队伍,承差和巡按御史人数相同,办事官多一倍,吏多两倍,这些人员从国子监和落第举人中挑选。 这只是理论上,现在缺官缺的严重,只能先紧着地方尤其问题矛盾多发的沿海和边疆地区,中央就先忍忍吧! 吏部尚书侍郎和都察院左右都御史看了一眼,都觉得压力很大。 此前,先帝主持编纂了《寰宇通志》,但现在显然不够了。北方地区和南方地区此前没有进行大规模的开发,朝廷的了解也很有限,应该派人进行实地勘测,尤其要对国家分界线、各省分界线进行明确;此外,广阔的海域也要加强管理,必须勘测绘图并命名,以后刊刻地图,也要加上。 汪舜华真切的记得天朝为了几个小岛和猴子们差点刀兵相向的憋屈,就算暂时搁置争议,早晚有一天也要自古以来。 那就自今日起。 礼部尚书叶盛提出一个问题:「新设立这么多省,一来缺官,二来科举名额不够,边远地区还好,江南地区本来人口就多,经济发达,因此竞争异常激烈,现在又要划名额走,以后学子们估计更难了。」——后面一句没敢说。 汪舜华倒是没生气,现在大局已定,犯不着讨价还价。于是明确,原两京十三省取士三百人;新省总共一百,作为定向考录和调剂使用。 进士少,举人也不多。全国每届乡试,各省大致会取一两百举人,现在规定,北四省、辽宁省每届取乡试取举人五十,景泰省、仁寿省、清宁省、永和省各取八十,海南、怀德一百五十,其他各省府取士两百。这样加起来每届乡试能取5000人,摊到各县,大致有2个人。 此外内官们出出进进,同样在加快流转。国企、矿山发展需要有人主持,以前很多交给勛贵,但是现在领土扩张,他们要去地方镇守,太监们就要补上这个缺位;新省也需要内官前去驻守。 忙起来好啊,这样才有奔头。 347、风波 行政区划的事情落定了,殿试也差不多落幕了。今年还没有扩编,竞争自然格外激烈。 歷史上,时任首辅的万安闹了个笑话:为了确保前三甲外形过关,不至于让皇帝倒胃口,头天晚上他把贡士叫过来点名。次日阅卷后考官们先商量名次,万安偷偷掀开了封条,看到曾彦的名字时,记得这人高大英俊,再看文章,觉得端庄大气,于是放在了第一位,宪宗也就点了曾彦做状元;结果唱名的时候才发现,曾彦不仅身材矮小,又老又瘦,于是惘然若失。 此次首席读卷官是首辅商辂,他自然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状元梁储,会试第一,陈白沙的高足,早已名满天下;探花杨廷和,更是驰名天下的神童;榜眼林俊,在策论中洋洋洒洒,详细阐述国家存在的问题,力透纸背,入木三分,汪舜华深以为奇,她不知道歷史上这是个有名的直臣。 二甲进士曾彦、曾追都是江西泰和人,年龄都不小。曾追是曾彦的堂侄,爷爷曾鹤龄是永乐十九年的状元,汪舜华看了行状,感嘆了一句「果真家学渊源」,她不知道这已经是蝴蝶效应了。歷史上曾彦是状元,曾追是探花。一家三代出了两位状元、一位探花,真是占尽了江山灵秀。 此次会试大典,最难的反而是各省的录取人数。北方三省赶不上了,但南方五省第一次参加了科试。当然怀德省还勉强有几个能看,其他几个省是真的需要努力——怀德省文教不能和中原比,但好歹没断片,差不多是边远地区的平均水平;其他四个省刚纳进来,汉语还没学会,要参加科考,那是痴人说梦。不过此前有不少华人华侨跑到那里经商,总算有些识字的,矮子里头拔高子,被送到北京。汪舜华也知道没法比,只是交代每个省必须有一个代表,大不了扔回当地。 好在,还有高考移民。只要你有纳税证明,报了某省朝廷就认,实在是边疆地区条件太艰苦,人不好找;而且现在交通实在不便利,你让人先去景泰省住三年再回来,估计路上就花了一两年时间。 琼林宴上出现了一个插曲。 万安提出:「月季花容秀美,四时常开,臣以为可作为国花。」 明朝没有明确国花,不过自李唐以后,从官方到民间都默认牡丹为国花;如今扯出月季,除了这些年来因为技术推广,月季确实大放异彩以外,出镜率直线飙升以外,很难说不是因为汪太后喜欢月季。 这话一出,有跟着附和的,也有反对的,但大多数人选择了沉默。 商辂笑道:「以臣看,牡丹为王,月季为后,芍药为相,正是相宜。」 汪舜华淡淡的一笑:「商学士之言,正合我意。争什么国花?咱们在这里定了有什么用,终归是百姓喜欢,不分天南地北,家家都种,户户都养,这才叫国花。」 还没完。 按照惯例,每年都会推举花魁,就是先对进献的花卉进行评选,然后再由众人赋诗。 今年推举出的牡丹很不同寻常,是一株紫牡丹。 汪舜华淡然的看着下面的人恭维:「这株牡丹色泽艷丽,玉笑珠香,风流潇洒,富丽堂皇,当为魁首。」 确实很美。 废话,牡丹号称国色天香,只要盛开,有不美的吗? 神苗不算。 但是这个时候推举紫牡丹,敢说你们不是怀了什么心思? 孔夫子「恶紫之夺朱」,要不《西游记》怎么会有个「朱紫国」! 明着推举紫牡丹,不就是含沙射影的说我是想篡夺朱家天下吗? 牡丹中,姚黄为王,魏紫为后。 在这个阶级分明的社会,在这样的场合,一切都是有寓意的;就算你自己没那意思,无数有心人也会给你整出点微言大义。 汪舜华脸上依旧不显波澜:「确实很美。古说『姚黄魏紫』,名不虚传。不过紫花再美,只能为后,不能为王,这是自古以来的定律,不能坏了规矩。」 她说的有点意味深长:「夺朱非正色,异种怎称王。」 群臣跪地,口称:「太后英明。」 皇帝也起身向母亲行礼。 虽然说不上尽释前嫌,但勉强说得上皆大欢喜,汪舜华也就有心情召见两个神童。 明朝是一个神童辈出的时代。从解缙开始,于谦、杨一清、杨廷和、杨慎、张居正等不少肱骨栋樑都是以神童闻名。二十八年前,汪舜华陪着景帝在干清宫接见的两个神童程敏政、李东阳,走上了和歷史上不同的人生道路,成为了朝野瞩目的政治新星。 而今京城也有两个着名的神童,一个是刘珝第四子刘鈗,今年不过十岁。他父亲歷史上做到了内阁次辅,这回因为政治立场保守,在中央几个部门转圈,前两年外放到河南担任布政使,干得倒是相当不错。刘鈗在歷史上八岁就做了中书舍人,门槛都跨不过去,同事杨一清每天抱他过门槛。他属于荫官出身,在仕途上没达到他父亲的高度,不过热衷文学,交游广阔,富贵安闲。 另一个比他更小,崇仁洪钟,才七岁。没那么大来头,其父洪康,原是国子监生,后任苏州教谕。洪钟是随父亲进京述职的。和歷史上一样,路上洪康与人下棋。洪钟观察一阵子后,竟能领悟其中的攻守进退,指点父亲连连获胜。船到临清,见牌坊上有名家题字,洪钟就取出纸笔临摹,竟深得神韵,抵京城后就在街市设摊卖字。一时轰动京城。 汪舜华听说了,觉得有点意思,就招两人入宫。她是个俗人,不会吟诗作对;于是命两人写字,果然羞杀前辈;又招翰林院学士黎淳过来考教,回报说:「这两个孩子确实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是国家栋樑。」 汪舜华很高兴,让他们去翰林院进学。 高兴过来,还不能不黑着脸处理人。 王越。 饮马瀚海、封狼居胥,刚刚超过沐琮、李定为栖梧阁武勛第一功臣,王越自是春风得意,风光无限。 三月十八日,镇安王诚泳冠礼。作为礼亲王的独子,在王妃去世以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准世子;又兼他远赴南方办差回来,马上又要出海,因此汪太后很是重视,让皇帝亲自主持。 汪舜华吩咐儿子:「你已经成人了,该学着料理朝政;但是饭要一口一口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前些年就当是修身,如今首先应该齐家了。这说来容易,其实也难。当年建文帝就是没有处理好宗族的事,失去了人心,也失去了天下;太宗皇帝做的也留下了后患。我倒是下了狠手,只怕下面的怨念也不少,以后就看你了。」 皇帝行礼。 洪武二十六年,太祖制定了亲王冠礼标准,但此后因为分居各地,郡王乃至已就国的亲王冠礼一直没有制定相应的标准;建极四年以后,宗室相继入京,尤其建极十七年完成了宗室搬迁工作,相应的各种制度也要进行调整。 以前,除了皇帝的冠礼是在奉天殿举行,皇太子的冠礼是在文华殿举行,其他的亲王都是在王府举行的。改革后为了彰显皇帝对骨肉同宗的关爱,由太后皇帝亲自主持,建极十七年正式以律法的形式明确下来。 考虑到礼亲王府的实际情况,尤其镇安王这次干了件漂亮的差事,汪舜华以皇帝的名义下旨,正式册封镇安王为礼亲王世子,其母杨氏册封为礼亲王妃。 母以子贵。只要你有个能干的儿子,只要你愿意办事、能办事、能办成事,朝廷就可以给你荣耀。 这就是规矩。 礼亲王父子很是感激,宗室们也觉得太后皇帝是厚道人,对朱家人不算坏。 汪舜华没有出席典礼,这让皇帝更加挺起胸脯、心无旁骛的主持这项典礼。 《礼》曰:「冠于阼,以着代也。醮于客位,三加弥尊,加有成也。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 皇帝和士大夫的冠礼,大致的流程是差不多的,当然具体执行的时候会有差别,尤其现在宗室入京以后,必须要突出皇帝太子和普通亲王宗室的差别,避免他们滋生不该有的心理。因此皇帝太子的冠礼基本沿用洪武年间的规定,亲王以下则大量简化。 按照规定,前期,钦天监择日,工部置衮冕诸服,翰林院撰祝文;同时任命宾贊、正副使。皇帝太子及冠,从定日子到正式成礼,都要遣官告天地宗庙;亲王宗室就免了,当然小宗之长,还是要告太庙的。 宾贊都是礼部官员,齐亲王是宗人令,自然是正使;王越作为新贵,成为了副使。 礼亲王世子的冠礼严格按照典制来,没有任何意外。 这样重要的仪式,礼亲王府自然是要庆贺的。朝廷不搞不教而诛,要求宗室规范行为的时候,也明确了如何规范——平时要老实一点,但是婚丧嫁娶生璋满日允许待客——范围限于朝廷派遣的使者、亲王郡王以及本枝宗室以及姻亲——端午节、中秋节、年节宫里会集中庆贺,你们就不用相互宴请了,当然平时互相走动还是可以的。 因此礼仪结束,皇帝回宫,作为副使的王越也就顺势出席了礼亲王府的酒宴。 酒过三巡,不那么拘礼了。大家恭维了礼亲王世子少年有为,就转而恭维起王越来,王越乐呵呵的应承了。 礼亲王其实心里郁闷,但面上还是乐呵呵的,命歌妓奏乐。 王越喝得有点醉了,对礼亲王说:「下官为朝廷驱使很久,殿下乃是亲王,难道没有用来赏赐我的吗?」 因此向礼亲王求取所有的歌妓,携带离开。 礼亲王自然是不痛快的,还真没想到把事情闹大,毕竟被人抢了女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当天参加酒宴的宗室们也不痛快,其他官员同样很不痛快,第二天言官就上疏弹劾王越:居功自傲,强抢亲王姬妾!简直目无王法! 皇帝皱着眉头。他本来因为王越此番立下了大功,想把他培养成自己的心腹,才给了这项差事,却没想到竟是这样。 毕竟实权在母后手里,他不想得罪礼亲王和王越任何一方,免得寒了宗室或者将士的心。 但问题总是要处理的。 事情又报给了汪舜华。 汪舜华正忙得焦头烂额,知道这事,自然大怒。 当即招了王越来,问他是否知罪。 王越看太后怒气沖沖,赶紧伏地请罪。 汪舜华问:「错在哪里了?」 王越匆忙进宫,内官也不敢提点,只得低头道:「请太后明示。」 汪舜华把奏疏扔给他:「这上头写的是不是真的?」 王越看了,自觉心惊胆战:「臣知罪,请太后降罪。」 汪舜华道:「你好大胆,居然敢强抢亲王姬妾,你说该怎么定罪?——你也是读书的人,可知道窦宪是什么下场?蓝玉有是什么下场?你还真好的坏的都学?是不是真以为有丹书铁券就可以免死?」 王越生性豪迈,不拘小节,当时一时兴起,便也做了;如今太后发作,细想起来,也觉得背后生凉:这要是较了真,那可是死罪!——明朝最看重女子贞洁,小说戏曲里权贵子弟强抢民女遇到清官就是砍头的命,何况抢了亲王的姬妾?兔死狗烹,如今北方新定,太后会不会借他的脑袋严肃军纪——人家可是公开说了「现在才是军队最危险的时候!」 急中生智,王越也叫起屈来:「太后,臣怎敢强抢礼亲王爱妾?那是臣求礼亲王赐给臣的。」 汪舜华哦了一声,看向礼亲王:「是这样的?」 礼亲王真的觉得难堪,但还是硬着头皮奏告:「臣敬仰昌国公威名,几个歌姬,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汪舜华变了脸色:「胡闹,那些歌姬都是你的侍妾,怎么能随意赐与臣下?你不怕失了皇室的体统,也不怕后面的宗室有样学样,结交大臣!」 这话很重,礼亲王连忙跪在地上请罪。 王越也磕头请罪。 商辂也出班请罪。 汪舜华看了一眼商辂,到底松软了口气:「礼亲王罚俸半年;王越夺国公爵位,降为威宁侯,仍给世券,闲住。今后再有这等狂悖不义的事发生,一律重处。」 礼亲王固然冤枉,但如果这回不处理,下回别人就不好说冤枉不冤枉了;王越劫后余生,连忙磕头称是。 汪舜华看着王越:「那些个歌姬,再回王府也不妥当了;你既然索要了去,索性各陪笔嫁妆,打发了去。也算做了件好事。」 王越口头称是。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虽然不如很多人的预期,但也超出了很多人的意料——毕竟王越是太后的心腹爱将,又刚刚建立了不世功勋,这时候朝他下狠手,不仅让将士寒心,只怕歷史书上也不好看。 348、事故 王越的事虽然只是一场小风波,但在汪舜华的心里还是引发了一场涟漪:如今外患已经消除,军队乃至朝野上下懈怠了不少,甚至骄横了不少,这不是她在军营讲两句话就能消弭的,必须要严肃法纪,让大家心有所畏、行有所止。 接下来,还得行文各省三司衙门和天下卫所,加强纪律,严肃法纪,违令者重治不宥。 汪舜华和皇帝听取提督科学院清平侯吴玺的汇报,礼亲王和端亲王脸色凝重。 还是颍川王子墟,在成功復原水轮三事之后,依然将目光锁定在水。 王祯应该是子墟命里的贵人。当年依靠復原水砻,子墟拿到了郡王的爵位;而他復原了东汉杜诗的水排,则给了子墟新的灵感。 水排和水砻结构相似,通过曲柄连杆机构将迴转运动转变为连杆的往復运动。 东西是好的,但是只能固定在水边,而且必须是急流旁边,很难广泛运用。 他想起了汪舜华的那则悬赏令:水蒸汽在推着盖子动。 既然可以引活水从上往下推动,那么可不可以运用水蒸汽从下往上推动? 子墟灵光一闪。 他仔细研究王祯的《农书》,上面的图纸明确的显示出如何运用曲柄和连杆、飞轮等将圆周运动转化为直线运动。 要想产生大量的蒸汽,办法是有的,用风箱。这东西最开始是用来冶铁的,如今家家户户都有。 但是要想驱动大机器,家用的风箱不行,子墟找到了冶铁作坊,那里有拉杆活塞式风箱,因为它的加持,炉火旺盛,蒸汽滚滚。 只是蒸汽是否真有那样大的力量,会不会白忙乎一场? 子墟不确定。 他想到汪舜华的话,盯着沸腾的茶壶很久,想到目前被奉为神器的高压锅。这种锅主要是针对青藏地区的,北京倒还没有,虽然有不少人仿作,结果不得要领,死伤不少,于是传说这锅是太后开过光的,别人私下做要遭祸。 子墟和胡守信同事,自然不信这些。于是自己找铁匠做了一口。 头一遭烧水,他也把盖子揭早了,于是引发一场虚惊。 别人都是心有余悸,子墟却喃喃自语:「这事儿,能成。」 高压锅用的是高压蒸汽,可以作为蒸汽机的动力源。 包括礼亲王在内,大家都劝子墟不要再折腾了,反正爵位都到手了,搞不好连命都送掉了。 子墟没有被吓倒,全身心投入蒸汽机的研制。 李约瑟曾提出一个着名论断:蒸汽机=水排+风箱。「风箱」解决了双作式阀门问题,而「水排」则提供了直线运动和圆周运动之间的转换设备。 但蒸汽机不是水开了壶盖被顶起来那样简单。因为随着蒸汽压力增加,机械材料的加工和密封都是大难题。因此早期的蒸汽机并不是靠蒸汽压力做功,而是靠蒸汽冷凝后形成局部真空,由外部大气压推动活塞做功。 但是现在「真空理论」尚未提出,「潜热理论」也尚未被发现,因此,即便将水排和风箱组合在一起,能够驱动物体向前运动,但要想投入实际生产,则几乎不可能,充其量是个新奇的玩具而已。 要命的是,现在的气缸密封性能不算好,又没有安全阀等装置,所以时常会出现故障甚至是爆炸。 不幸的是,这样的事故就让子墟赶上了。 三月初九日上午,他一如既往的来到自制的蒸汽机,说是蒸汽机,其实是个四不像,前面是锅炉机车,后面挂一个车厢。总而言之,火车头加上汽车的小身板,屁股下面是马车的四个轱辘,想像一下。 火烧起来了,水加进去了,车子开始动了,然后就爆炸了。 现场一片狼藉,郡王府的围墙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塌了一部分;各种碎片满地都是;蒸汽机上的四人,包括子墟在内,当场身亡,旁边服侍的几个家丁,两个重伤,两个轻伤。 汪舜华听吴玺说起当时的场景,心有余戚。 子墟被追谥为「端成」,后事以亲王规格办理;汪舜华和皇帝率领在京的宗室都参加了。 子墟三十出头,有一子二女,儿子同铭是庶出。 几个孩子都还小,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尤其同铭才两岁,看着大人们庄重肃穆,左右顾盼。 汪舜华想到当年景帝宾天的时候,皇帝齐王也差不多就是这么大。 于是下旨:「子墟为国捐躯,其志可嘉,其忠可悯,其子同铭封郡王,其二女皆封郡主。」 礼亲王遵旨,端亲王叩谢皇恩。 毫无疑问,颍川端成王的死给尚未起步的科技事业蒙上了阴影。 已经有流言蜚语,说颍川王的死,是不是有人蓄意谋害。明里暗里的意思,太后要除掉朱家人。 当然这只是少数,更多的人都认为这是一个意外:「颍川王只是远枝郡王,甚至这个郡王的爵位,还是因为復原水砻得的。既碍不着谁,也威胁不到谁,谁会加害他?」 阴谋论没什么市场;但很多有志于通过发现发明谋求一官半职或者获得爵位的都在打退堂鼓:这真是要命的事! 朝臣们纷纷进言,要求裁撤科学院。 章纶就进言:「如此劳民伤财甚至伤身害命,实干造化之和,太后不可沉溺奇技淫巧,损伤一世英名。」 汪舜华想起导师的那句话:「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艰险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可惜,即便是不畏艰险的攀登,中途也难免遇到各种状况,一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復。 人类社会的每一次巨大进步.都是以血作为代价。 裁撤科学院是不可能的,但必须让世人知道科学的价值;否则,将来自有人去裁撤。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才成了路。 弼马温杨贡去世,他在任上干了十五年,尽心尽力,为征讨四方立下了汗马功劳,最后也是累死在工作岗位上;而且此人相当清廉,歷史上在苏州知府任上罢官回乡,极为困顿,布衣破帽,靠教授生徒以维持生活。 汪舜华闻报,很是感嘆,追赠太子少保,礼部研究谥号,工部料理后事。 朱英接替了他的职位。 349、宋宝林 而此时,汪舜华不能不为另外一件事头疼:文林馆七品待诏宋宝林被同乡士子李文琦揭发——是个女人! 五年前,十八岁的宋宝林凭藉一部《贩茶记》一举成名,进入文林馆,而后相继发表了几部作品,成为蜚声文坛的青年作家。 虽然说写戏曲小说是很不入流的一件事,但当汪舜华极力抬举这种体裁,而又确实产生了很多好作品的时候,自然大家的看法也就变了。 宋宝林进入文林馆后,很多朝廷勛贵重臣看他年少貌美,想要招他为婿,都被拒绝了;大家嘆息一声,倒也罢了。 次年,吴县士子李文琦到北京赶考,名落孙山,就寄居北京读书,闲时拜访名流,这也是当时风气。出于同乡之谊,宋宝林并没有拒绝他,偶尔聚会吃酒。只是一次宋宝林酒吃得多了,李文琦扶他回家,觉得这人身子骨软弱,起了促狭之心,哪知道细看时却是个女子。 李文琦大惊,想到妻子去世,又贪恋宋宝林的才貌,向她求婚;宋宝林断然不许,声言自己是个男儿,若要纠缠,便去见官。 李文琦很是恼怒,但不久朝廷遣使去南方,宋宝林自告奋勇的前去採风,汪舜华也就准了。 直到去年底,宋宝林跟随礼亲王世子等回到北京,献上新作的中篇小说《祸水》,讲述发生在恆河边的印度寡妇的故事:一条河隔开了印度的两个世界。在河的这边,宗教传统将寡妇们禁闭在寺院,她们的余生将用来侍奉神;河的另一边,高级贵族和神职人员却可以任意解读神圣经典来为自己的私慾服务。 10岁小姑娘梅雅的未婚夫去世,成为寡妇。虽然父母耗尽家财让她免于火刑,但还是按照传统被剪掉头髮送到寡妇院忏悔赎罪。在那里,她认识了绝世美人米亚迪。然而天真的梅雅并不知道,这个白天闭门不出的女人,晚上被人带出院子乘船过河去做什么。 一个偶然的机会,米亚迪认识了婆罗门贵族公子杜德成,想要跳出火海,却遭到管事们一致的反对。名义上说是违背教规,其实是怕断了自己的财路。他们以强迫米亚迪继续卖身来供自己享受挥霍。 当米亚迪在梅雅的帮助下艰难的逃出寡妇院,渡过恆河去找杜德成,哪知道这才发现杜德成的父亲是曾经糟蹋过她的贵族;米亚迪平静的离开,默默地走向平静的恆河深处。 管事的发现米亚迪跑了,强迫梅雅像当年的米亚迪一样接客;梅雅尝试着逃跑,被捉回,被糟蹋,绝望的顺从了命运的安排。 ——这是原着的安排,汪舜华很是唏嘘,记得当年好像有部印度电影,说的就是三哥家的事,看来几百年都没变化啊;又一想,岂止是几百年没变化,几千年也没有根本的变化。 这时候就无比感谢主席和先辈了。 唏嘘之余,也就吩咐宋宝林:「这小说很好,就是太压抑,看不到一点希望,如今印度已经为我所有,还是要给人以希望的。——有希望,日子才能过下去,否则,也不过行尸走肉罢了。」 她想到了电影,这时候没有西方思想,没有甘地,没有关系,有大明,有官军,他们就是解放者,就是希望的灯塔! 小说在殿试发榜的时候正式刊行,可以想见引发的轰动。虽然此前大家对太后穷兵黩武颇有微词,虽然此前明朝寡妇待遇比起印度家好那么一点有限,但毕竟小说和生活是两回事。生活中谁都会站在道德制高点指手画脚,小说中往往代入了主人公。 因此,对汪太后的指责声音一下子低了很多——更重要的是,景泰省连续两年大丰收,不仅可以自给自足,还按要求支给永和、仁寿两省钱粮。 甚至在不久的将来,还可以向中原省份运输粮食了——当然成本有点高。 既然不用朝廷掏钱养,反而是个粮仓,朝臣们自然很高兴,就算粮食一时运不回来也没啥,百姓多个去处以后造反的概率也就低一点;原本是负担的人口也不算事——这年代,人口就是资源。 当然,要想实现资源的利用,难度有点大。 如今小说出版,明朝官军成为解民倒悬的正义使者,群臣在反对的时候自然会掂量着——镇安王等带回了大量卷宗,小说里的故事不是最惨的,还有很多妇女早在丈夫死后就被杀害,甚至在丈夫生前,因为嫁妆不够就被烧死。 圣人云:「无恻隐之心者,非人也。」 如今汪太后要解生民于水火、光大圣人学说,谁也不好意思置喙。 只是没想到,红的发紫的宋宝林居然惹上这种麻烦官司。 很多人认为,李文琦是不是嫉妒,或者就是疯了——宋宝林可是个朝廷命官! 但也有人悄悄议论——万一是真的呢?那个宋宝林确实神神秘秘的,成名好几年,已经二十好几了,还没有结婚! 要证明或者否定这个弹劾很简单——别的虚虚实实的还需要调查,证明某人是男是女实在太简单了。 宋宝林惊了,站出来痛哭流涕,恳求辞官;李文琦则义正辞严的声讨她犯了欺君之罪。 或许觉得一方咄咄逼人,一方痛哭流涕实在不好看;或者实在觉得荒诞,又或者觉得传出这样的新闻实在不好。 总之,群臣要求验明正身,以正视听。 皇帝则皱着眉头,重新审视下面这个眉目如画的年轻人。 汪舜华等他们闹腾完了,这才问宋宝林:「你实话说了吧,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宋宝林一呆,就跪在了地上,哭啼啼的说:「臣最初只是觉得有趣,觉得自己穿做女装,出去不方便,索性扮作男子;只是没想到凭藉《贩茶记》一举成名,蒙太后错爱,进入文林馆,竟是没有退路了。后来被这厮纠缠,没办法,只好远走南洋,本想在那里讨个差事;到底文林馆不是科第出身,又顾念父母,依然回来。只盼几年不见,这厮或已高中外放,或已落第回乡,或者死了心思,没想到他还要纠缠不放。」 群臣恍若梦中——居然让女人混进了朝廷!虽然不是科第出身,但文林馆也是政府部门,简直岂有此理! 包括章纶在内,提出要严肃处理:「宋宝林颠倒阴阳,罪犯欺君,理应正法。」 汪舜华听他们说的差不多了,问皇帝:「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皇帝皱着眉头,他对女人参政本能地反感,虽然宋宝林谈不上参政,但是这样混入朝廷,同样可恨! 只是看着宋宝林年少貌美,又怜惜她的才气,很是不舍:「此人虽有才学,但犯了国法,确实该杀。」 律法是皇帝学习的重点,汪舜华希望国家沿着法治化的轨道前行,而不是片面强调德治。 汪舜华对儿子的回答不置可否,论理是不错的,只是确实下不了手。 她想到了着名的《再生缘》,影视剧喜欢拍孟丽君被太后收为干女儿,嫁给了心上人皇甫少华,夫妻偕老;但当年在论坛上八卦时,知道这部作品根本没有写完,因为连作者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排了。 一个深得皇帝信任的宰相,让她甘心回到后院操持家务。 太难了。 《兰花梦》中主角的命运更加悲惨,都考中状元建功立业了,被渣男逼着变回女儿身,然后顶着公主的名号被虐死,渣男还好意思左拥右抱,假兮兮的哭两声说「这都是命运的安排。」 我去你大爷!你的名字叫命运吗? 汪舜华问李文琦:「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是个女人的?」 李文琦就说:「四年前,一次同乡聚会,宋宝林多吃了酒,送她回去的时候发现的。」 汪舜华道:「既然四年前发现了,如何当时不告发她?」 李文琦结舌:「说当时并不确认。」 汪舜华道:「当时不确认,现在反而确认了?」 李文琦毕竟没见过世面,被太后这样逼问,一时说不出话来。 汪舜华问:「宋宝林说你纠缠她,可是真的?」 李文琦听不出太后的情绪,只是这时候一般讲究成人之美,忙叩头道:「太后,臣是真心仰慕宋宝林,恳求太后将她赐给臣。」 汪舜华道:「你一边告她欺君,一边说仰慕她,到底哪句是真的?如果当年她答应你的求婚,是不是你就不准备向朝廷告发了?——你告发她,到底是出自忠心,还是报復?」 李文琦呆了,跪在地上请罪。 汪舜华的语气瞬间变得严肃:「你发现了宋宝林是女子却不及时上报,是对朝廷不忠;求亲不遂就出来告发妄图置她于死地,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如何能够担负家国重任?」 喝令「革去功名,永不叙用。」 李文琦狼狈而去。 打发了李文琦,宋宝林仍然是要处置的。 她跪在地上,听侯发落。 汪舜华看向她:「你可知自己犯了死罪?」 宋宝林磕头认罪。 偏这时候朝班里走出一人:「太后,臣以为,宋宝林没有罪。」 此言一出,众人侧目。 说话的是礼亲王世子诚泳。 汪舜华看向他:「怎么,难道我冤枉了她?」 礼亲王看儿子居然敢在这事情上出头,简直想抽他;但汪舜华止住:「让他说,集思广益,才不至于偏听偏信。」 诚泳能感受到汪舜华鼓励的目光:「太后,宋宝林是以文章知名授文林馆待诏的,并非通过科举混迹官场。科举考试只有男子能够参加,但是文林馆并没有说明只有男人能够授官,自然,她是女人也不算犯了禁律。」 章纶道:「世子此言差矣。文林馆是朝廷衙门,待诏是朝廷命官,即便没有特别说明,已是不言而喻,怎么能说不犯律。」 诚泳道:「章学士此话不全是。文林馆固然是朝廷衙门,但和其他衙门不同,倒和科学院相似了。科学院可是不分男女,只要有成就,都可以授官的。太后授宋宝林文林馆待诏,不是因为她是男是女,也不是因为她才学出众要为官作宰,而是因为她文章出色用以点缀盛世。既然如此,大可不必求全责备。」 汪舜华脸上露出笑容:「说得好。文林馆、科学院两个部门和其他衙门都不一样,待诏与其说是官位,不如说是虚衔。宋宝林是女人,可是小说写的好,有益于世道人心,就不负朝廷授职的初衷。」 章纶道:「只是若不惩治宋宝林,只怕以后妇女有样学样,都要混迹朝廷。」 汪舜华笑道:「那就把那一条废了,或者说加上——我当年就提过,科学院和文林馆都不拘男女,只要确实做出了成绩,就可以授官,你们都不肯——其实没有进考场,也没有体检,谁知道是男是女。因为是男是女或者不男不女就来否定一个人,这不好。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广开进贤之门,这不是说说而已;女人占天下的一半,其中有才的不少。不说齐良玉,前些年的李莹、卢允贞、何青玉都是难得的才女,近日王慧兰的《月食解》写的也很好,民间不知名的才女更多。这么多优秀的人才,若是不能为我所用,实在是可惜了。我倒是希望,将来科举也能允许女人参加,让有才能的女人能堂堂正正的走上朝堂。」 旧事重提,群臣相顾失色。 章纶就直言进谏:「太后,阴阳颠倒,牝鸡司晨,这是家国败亡的徵兆!」 汪舜华笑道:「我如今也是牝鸡司晨,你看家国败亡了吗?」 章纶忙称不敢。 汪舜华道:「白猫黑猫,能拿耗子才是好猫。德不配位才不堪任才有灾殃,不分男女。满都海虽然死了,但她的才气韬略不比男儿差。蒙古人中有这样的奇女子,我不信汉女中没有;我看当年冯僚、冼夫人并不比大臣差。只是大多数女人身居深闺,并没有机会读书,也没有接触过军国大事,突然因为儿子当了皇帝,就大权在握,所以没办法承担起责任而已。这也不全是她们的问题。」 她的眼光停留在很远的地方:「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有我的际遇,能够秉持朝政的。我可以对这段歷史负责,却从不认为那些没有权势的女人应该为歷史兴替负责。别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别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的那些胡话。都不过乱世飘萍,浮沉不由自主,哪有那样大的力量?一些人,老是喜欢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人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 群臣低下了头。 章纶本来想说点什么,到底没有站出来。 350、恨水 皇帝看出了汪舜华不忍心:「母后既不忍心杀她,不如留她性命,另行处置。」 汪舜华看着儿子:「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皇帝道:「让她入宫充役吧。」 「不行。」章纶几乎是马上站出来,他看出来了,皇帝看上了这个女人。 如果是一般的女人,大家才懒得去管,但这个女人胆大妄为,居然敢混进朝堂,鬼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上面这尊大佛已经很让人头疼了,大家不想再伺候一位。 章纶义正辞严的慷慨陈词:「宋宝林虽然有才,毕竟犯了国法,太后圣上若是怜才,留她性命尚可,绝不能留在宫里,只怕于家国有碍。」 他这一说,别人都反应过来,以商辂为首,齐齐进言,绝不能留这个女子在后宫;邹干等则坚持应将其正法。 又是诚泳站了出来:「太后,恳求太后将此女赐臣为妻。」 汪舜华看着诚泳。 诚泳奏道:「宋宝林随臣等南下,臣知此人才学出众,人品端正。臣即将出海,尚未娶妻,深恐父母膝下无人侍奉,恳求太后将宝林赐臣为妃。」 诚泳今年二十,本当娶妻。皇后为他选定了景城伯马谦孙女为妃,预备正月里完婚。但是婚礼前三天,马氏突然患病不起,她母亲入宫哭求太后说女儿没有这样的福分,恳求解除婚约。 汪舜华很是不快,但是诚泳迟疑了一下,到底答应了退婚;只是这个时候,换人也来不及了:后宫自然有的是美女,但是随手指一个做世子妃,也不成体统;何况会试在即,朝廷上下忙得团团转。 好在诚泳也没有勉强,说自己潜心出海的事,不忍误人青春,这才算遮掩过去。 宋宝林看着诚泳,坠下泪来。 汪舜华看着这对年轻人,到底点头:「册封宋宝林为礼亲王世子妃,命礼部即日准备婚礼。」 两口子叩谢恩典。 四月十二日,为礼亲王世子和宋宝林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太后皇帝赏赐了丰厚的礼物,宗室群臣都来道贺,宾客盈门,锣鼓喧天,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礼亲王不高兴。 当然不高兴。 与其说是一场婚礼,不如说是一场告别;尤其娶了个胆大妄为的惹祸精。 去年年底,诚泳率队从南方回来,呈上了地球半径的测算报告,请缨要出去环游世界,证明大地确实是个球体。 汪太后答应了。 废话,这件事她早就想干了。 必须干,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因为除了自己,只怕以后的皇帝都不会有这样的眼光和胆气。 早在建极九年,她公开宣称大地是个球,就相继有出海的商人宣称大地确实是个球体,以此来迎合太后;但是当汪舜华问起海那边是什么样子,有哪些物产,风俗人情如何,却没有人能够真正说清楚。 建极十八年发生的那场论辩,让更多人开始真正思考天圆地方的问题。也就是那时候,汪舜华正式宣布,朝廷即将组建船队出海环游世界,探索天文地理,宣传天朝德威,寻找良种作物。 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工程,远比当年郑和下西洋更加复杂。除了前期的物资和人员准备,还有对航行的路线、应急预案的准备;与此同时,这也是一项重要的外交活动,对于路上可能碰到的重要政治力量,包括罗马教廷和奥斯曼帝国,朝廷採取何种外交态度,也要明确。 汪舜华尽可能的回顾地理知识,尽可能的给他们提点。不仅有欧洲的黑死病和维京海盗——可以推说是从传教士那里知道的,甚至提到了地球洋流。 这不仅关系几千上万人的性命和她的名声,也关系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和未来。 经过两年多的准备,朝廷已经准备了充足的船只,并从各舰队和民间商船中选择了大量的水手船工;此外,还有当代杰出的天文学家,甚至找了贊玛提欧等传教士。朝廷没有驱逐他们,甚至任用他们翻译文献,但也没有允许他们公开传教。 贊玛提欧想过走景教的路。但是中国化不是那么好走的,要将基督教的教义和中国社会紧密结合,这就要深刻了解中国国情——包括朝廷和民间的需求;但佛教已经本土化了,更别提儒家道家本就是实打实的土着,怎么才能和他们紧密结合,但又同时保持自身的特色?何况,之前彻底得罪了儒释道三家,人家愿意接纳你吗?——这时候就算跑到汉昌或者南方丛林里去传播布道挣表现,估计别人一摇唇鼓舌,就前功尽弃了。 再说,还要考虑擅自修改经典,会不会被教廷接纳,被基督接纳。 年将七十的贊玛提欧陷入了深思。 要想得到朝廷的信赖,就必须得到太后皇帝的认可。明朝信奉地球说的只是少数,如果能随同出海,利用自己的学识立下功劳,或许就有机会——既然是环球航行,肯定是要到欧洲的,说不定还能拜会教皇呢! 汪舜华也很犹豫——真要是让传教士参加了,可就保不住秘密了。 旋即释然——即便明朝不派人出海,欧洲也会前往寻找通往中国和印度的航道,发现新大陆;即便明朝运气好,发现了美洲,两百年之内也势必深耕亚洲,更遥远的地方根本无暇顾及;而欧洲,恐怕也限于传教士们前往传教外加冒险家们前往劫掠,大规模的登陆移民,同样遥遥无期。 等到明朝完成了内部整合,若还有余力和欧洲人在美洲角逐,恐怕也不仅仅是枪炮的对决,反而是——人口繁殖速度的对决。 既然註定无法保守秘密,也就没有必要把别人拒之门外;如果能趁机打通和欧洲教廷的联繫,甚至和奥斯曼帝国达成友好协议,确保东西方能够顺畅交流,其歷史意义,并不弱于发现美洲。 世界太大,车马太慢。奥斯曼帝国和老欧洲们怎么三观不合、怎么爱恨情仇是他们的事,明朝和他们相聚太遥远,风马牛不相及,既然没有利益冲突,和平共处也不是没有可能。 朝廷可以允许传教士来传教,反正天朝各种宗教多,不在乎多一种少一种,当然能不能传开朝廷就不负责;当然对等的,你们也可以允许儒释道的弟子前往传播学说——这个不强求,人才是最宝贵的资源,现在国内去文盲都还没有摆上议事日程,更别说向远方传播圣贤的教诲,但既然是朋友,你们的关税是不是应该少收一点?当然朝廷也可以给你们最惠国待遇,你们的商人登陆,朝廷也收同样的税? 但是由谁带队,一直悬而未决。 绝大多数人都明白,此行兇险,很可能有去无回。 不能只有武官和太监前往,最好勛贵甚至宗室也有代表。 勛贵已经有人报名了:安国公次子于承业,才十七岁;诚意伯刘禄,三十七岁。 刘禄感朝廷知遇之恩,对天文地理也有研究,又已经娶妻生子,愿意以身试险。 于承业是皇后的亲弟弟,虽然不是同母所生,但是性格聪明,为人机警,皇后很喜欢他。 此外,刚刚到任的北京天文台台长王慧兰和丈夫天文生刘清松自请出海。 万事俱备,又有了这两个人,就等出海了。 汪舜华已经定好,今年四月入夏以后,乘着夏季洋流一路往东,看能不能在秋季结束前发现美洲大陆,然后顺着美洲一路南下,绕过去再继续往东,到达欧洲,穿过地中海,经过中东,基本就到达明朝的势力范围了。 其实关键还是前半段,毕竟后半程有消息。 只是没有想到,诚泳会突然提出有自己率队出海。 礼亲王回家痛打儿子,诚泳却没有松口,父子俩关上门说了很久,礼亲王到底是同意了。 没有人知道父子俩到底说了什么,但是礼亲王却一字一句的记在心里:「儿子恳求出海,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更不是为了讨好太后,而是——远离政治风暴中心。父亲难道没有注意到,这几年勛贵重臣纷纷往外跑吗?汪太后到底是真的贤惠,还是包藏祸心,谁能知道?如今北方已定,她的人望已极,如果真的想仿照武则天,谁能真正阻止?到时候我们这些朱家的,都会成为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处之而后快;偏偏宗室大多都在北京,她只需要一挥手,我等皆为齑粉矣。我率队出海,不管是迎合她也好,或者寻找良种也罢,她总归不会太为难礼亲王府,甚至天下人都知道朱家有人,也会多向着我们一些。」 礼亲王看着儿子,垂下泪来:「爹只有你一个儿子。」 诚泳也坠下泪来:「可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父王毕竟还年轻,说不定…」 他换了个说法:「先贤已经测出了大地的周长,也就六万里,我一定会回来的。」 父子俩抱头痛哭。 四月二十八日,由礼亲王世子诚泳为正使、安国公次子于承业、诚意伯刘禄为左右副使,率海船一百余艘,船员一万余人,从北京出发,沿京杭运河出天津港,正式起航,向着茫茫大海进发。 汪舜华在北京举行送行仪式,并让帝后勛贵送船队到天津港,由皇帝亲自主持了出征仪式,超过此前几位公主出镇的送行规格。 典礼开始前,汪舜华身率帝后文武大臣登船,视察相关情况。考虑到航程太远,为了稳妥起见,没有採用时兴的飞剪船,而是採用郑和船队的结构,其中有三艘大型宝船。 这种船底尖上阔、首昂艉高,共分8层。为了保证船行平稳,最底下的一层全部放置砂石,俗称压仓;考虑到补给,这一回全部装上米面。只此一项,每艘高达3500石!上面的二三层是大型货舱,是载货和食物用的。第四层是顶到甲板的一层,沿船舷两侧设有20个炮位。中间是船上低级官员和800余名士兵的地方,每人的空间可以达到4平方米。再上面就是甲板了,分为前后两部分,船头有前舱1层,主要是108名水手生活工作的地方。船尾的舵楼是整个舰队的「大脑」,共有四层,一楼是舵工的操作间和医官的医务室;二楼叫官厅,是中高级官员居住和工作的地方;三楼是一个神堂,用来供奉妈祖诸神,并有4个阴阳官专门管理。舵楼最上面则是指挥、气象观测、信号联络等场地。在前后楼之间的甲板上除了火炮、操帆绞盘外还特地留出了2个篮球场大小的空间,专门供习操活动之用。 汪舜华此前没见过这么大的船,内河也放不下,停在天津港的;听人报告,心里盘算着宝船的排水量应该在2500吨左右,在后代也不算小了。 这么大的船,在恶劣海面上也能保持平稳。为了进一步提高稳定性,还使用了梗水木和两舷披水板,减小船体向两侧晃动的幅度;此外就是坚持多道横舱壁。用木板将船内隔成不同船舱,彼此密封。这样不仅加强了船的结构,而且具有分舱水密抗沉作用,还有利于分类载货。 宝船是主力舰,护卫左右的还有粮船、水船、马船、坐船与战船等几种船,倒是开了不少到北京。除了确保后勤供应,还要对付可能出现的敌人和海盗;同时为了避免船只沉没后供给不上,每艘船只都要配备齐全,尤其是主力,即便只剩下一只船,都能回来。 如今帝后亲自登船,看这些船採用搭接法,形成鱼鳞式结构,使船壳板联结紧密严实,整体强度高,且不易漏水。船上设施齐全,配备洗漱设施,备有充裕的食物、茶叶和饮用水,甚至可以养猪、种菜、种药材、酿酒。 典礼上,诚泳等意气风发,礼亲王等暗暗垂泪,宋宝林也是百感交集。诚泳决议出海,此去凶多吉少,所以未婚妻马氏不惜装病解除婚约;皇后遍询六宫,也没有愿意去做世子妃的——留下来说不定能做王妃甚至皇妃,为什么要去做个死鬼的老婆!时间这么短,说不定连孩子都不能留下,以后还不白白便宜了别人! 诚泳很明白这些,也没有勉强,主动提出暂不提婚事;若不是宋宝林犯下死罪,想来他也不会开这个口。 诚泳本意是留妻子在北京侍奉父母,但是宋宝林恳求随丈夫一起出海,考虑到她此前曾经乘船前往景泰,对天文学有一定研究,汪舜华同意了,对诚泳说:「你只管放心去,家里的事不用担心,朝廷自会照看。」 和宋宝林在一起的还有于承业的妻子刘婉姝,是刘禄的长女。两口子其实都还没到婚龄,只是一别茫茫,不知何时再见,汪舜华特批给让于承业提前完婚;他也和诚泳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权贵之家不忍女儿受苦,一般的宫女又不合适。好在刘禄的长女和他年龄相当,父亲也要出海,所以愿意结两家之好,指望彼此照应。 此前,汪舜华不仅亲自审定出海计划和海船建造;出发前还在武英殿连日召见诚泳等,询问他们对于出海的规划和准备,并面授机宜。 当汪舜华问诚泳何时能回时,朱诚泳想到当年唐僧取经一十三年,如今路程更远,前途更加兇险,因此说:「预计二十年能还。」 汪舜华摆手:「二十年?我等不了,最多五年。你们的方向和目的很明确,宣扬德威和圣人学说,那是给百姓们听的,近的地方,西北南方,都是朝廷命官去宣扬教化;海的那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语言不通,怎么宣扬?光是学语言就要好些年!你们此去,目的就三个:一是证明大地是个球体,从一点出发,一直往东走,绕过海岸线,还能绕回来;二是寻找良种。国家承平已久,预计未来会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的和平,这对国家和百姓来说是好事,但是人口激增却无法养活,就会酿成大的灾难。南方固然是天然粮仓,但是现在运力有限,作用还不能充分显现。你们此去,若是发现有良种,别管是粮食蔬菜水果还是别的油料糖料哪怕花鸟虫鱼,尤其是可以治病的,都可以带回来,一旦栽培成功,让百姓免受饥荒之苦,你们就是国家的功臣,民族的功臣。三是开疆拓土。海那一边的情况谁都不了解。如果是南洋那样已经形成国家,倒也罢了;如果是无主之地,可以把碑立下去,能不能守住是后人的事,总归摆篮子占位置有个说头。这年头人才是最宝贵的资源,可是没有土地,我们也养活不了大量的人口,也就没有办法产生珍贵的人才。」 朱诚泳等叩头。 下面的臣僚还在反覆进言,试图劝阻出海计划。 汪舜华突然一笑:「我跟你们打个赌,如果能证明大地是个球体,就能证明女人的见识并不比男人短。那么,在国家用人之际,就没有必要把占全部人口一半的女人打入另册。不管是科学院还是文林馆,都可以对女人敞开大门;甚至科举考试,也应该允许女人报名参加。各凭本事,公平竞争。」 短时间内让女人参加科考是不可能的,朝臣不会同意;女人参加社会分工太少,有机会读书的太少,没有经济基础,也就没有社会影响,根本吵不过朝臣;即便其中有一两个李清照那样的天才一路过关斩将,考上了进士甚至状元,怎么安排也是个麻烦事。但这件事可以提出来,作为太后亲贤爱士的证明,一旦时机成熟,也算有法理依据。 群臣相顾失色。 章纶道:「若是不能证明大地是个球体,而是天圆地方,又待如何?」 汪舜华道:「那就是我无知,以后再不提此事。」 章纶还是不肯放过:「太后,圣上年已长成。」 汪舜华明白他的意思:「好吧,如果不能证明大地是个球体,而确实是天圆地方,便是我年老昏聩,不听人言,难以担负重任,自当归政于皇帝,再不问政事。」 皇帝哑然。 群臣俯首高唿万岁。 诚泳父子依依不捨,于冕父子同样关门大哭一场。 于冕看着儿子稚气未脱的脸:「孩子,去吧。」 于承业出发前,皇后召他进宫。宫规森严,不可能抱头痛哭,但皇后还是叮嘱一番:「好好的回来,我和爹娘都盼着你回来呢。」 于承业叩头。 五月初一,在天津港正式出发,看着旌旗烈烈,海浪滔滔,皇后垂下泪来,拉着弟弟弟媳的手,哽咽着:「相互照应,好去好回。」 此情此景,皇帝也忍不住伤感。 直到海船拔锚起航,渐渐远去,消失在天际,锦鸾这才哭出声来。 皇帝走到她身后,搂住她的肩膀:「他会回来的,他们都会回来的。」 锦鸾尽量让自己哭的不要太难看。 351、后宫(上) 直到回到宫里,锦鸾还有点恍惚。 汪舜华安慰了她几句,吩咐她早点回宫休息;又和皇帝商量起国家大事。 船队已经出发了,但是国内的事情还有很多。北方俘虏的安排、各省的人事安排;尤其皇帝,各省的土司不断到京朝觐,要册封、要赐宴,他是皇帝,又管着礼部,必须出面。 于锦鸾收了眼泪,提出马上端午节要到了,应该把嫔妃们的份位提一下。 汪舜华同意了,自从锦鸾入宫,她就把所有后宫还有皇庄皇店的事交给她处理。 锦鸾是她一手教出来的,熟悉情况,虽然三年不在宫里,但一旦接过来,很快就上手。这几年来,她几乎不为后宫的事抄心,包括永康的婚事和梅夫人的后事。这让她对这个儿媳妇愈发满意,自然也就看给她添堵的董婉君等人不高兴。 不是没有看过宫斗剧,但如今谁敢再后宫上演宫心计,陷害后妃,残害皇嗣,她一定让那人死的很难看! 倒是皇帝心里不安:「皇后有心了,只是母后国事繁忙,哪里顾得上这点小事?还是等年底吧。」 汪舜华道:「这倒不妨事,不过是下旨的功夫。本来去年年底应该晋一批,只是当时忙着国事,实在没有时间。如今倒是可以乐一乐。」 皇帝只得称是。 汪舜华不想让锦鸾为难,同意升贤嫔杜氏为贤妃,贵人贾氏为淑妃,郭贵人为惠嫔、陈贵人为恭嫔、孙贵人为德嫔,陈氏为选侍,她已经怀孕,预产期在秋后。 皇帝本想说点什么,到底住口了。 倒是锦鸾开口:「母后,皇三子都快一岁了,他的母亲还没有份位,似乎不大妥当。」 汪舜华哼了一声:「不是封了贵人,人家看不上嘛。」 皇帝站起来:「母后,婉君她不敢。」 汪舜华冷笑:「是吗?」 皇帝低着头:「是臣的错,请母后不要怪罪婉君。」 汪舜华笑道:「她是你的贵妃,我哪里敢怪她?」 皇帝低着头不说话。 汪舜华转头看着锦鸾:「既然皇帝一心要立董氏为贵妃,就依了他。」 锦鸾愕然,似乎没想到汪舜华这样让步,但看着汪舜华怒火中烧的样子,只得低头称是。 皇帝同样没有反应过来:「母后?您说的是真的?」 汪舜华没有再看他,只是看着锦鸾:「你是皇后,六宫之主,有什么事,我只拿你说话。」 锦鸾低头称是。 汪舜华意有所指:「宫里是最讲规矩的,不能让外头笑话咱们一点规矩都没有。」 锦鸾低头称是,偷偷看着皇帝,皇帝也在看她,似乎少了怨气,多了不甘。 等皇帝走了,锦鸾这才试探着问:「母后,妾斗胆。」 汪舜华道:「你是想问,为什么要同意立董氏为贵妃?」 锦鸾点头:「不是妾嫉妒。圣上宠她爱她,她又生了皇子,理应封赏。只是贵妃位尊,皇长子母亲杜氏是妃,皇三子母亲却是贵妃,只怕下面会有议论。」 锦鸾说的小心翼翼的,汪舜华很是怜惜的看着她,这孩子要在自己和皇帝间讨生活,真的不容易。 这回她的弟弟承业随同出海,无非就是表明态度,希望太后皇帝看于家三代忠良的份上,不要为难于家;哪怕不喜欢不待见锦鸾,也不要牵连太广。 谁都没有选择。 当然她也知道,锦鸾不是没有私心。锦鸾自幼是被当成皇后培养的;加上皇帝没有好脸色,于谦也提点过她,她还真没指望夫唱妇随琴瑟和鸣,不过就是相敬如宾而已。 皇帝的所有孩子在礼法上都是她的孩子,除了善待嫔妃,抚育皇嗣。以目前皇帝和太后的关系,要想得到圣宠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即便太后庇佑保住后位,也必须考虑退路:尤其皇三子出生以后,皇帝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父爱,亲自跑到奉先殿祭告祖宗,还提出要大赦天下,汪舜华冷冷看了他一眼:「非嫡非长,当得起这样的厚遇?」 群臣也转移了话题,说起北边的战事,皇帝这才痒痒的走了。 甚至皇三子的满月酒,太后也没有出席;皇后倒是来了,还赠送了丰厚的礼物;只是皇帝没有好脸色,她也就默默走了;倒是稍后皇四子的满月酒稍微热闹一点。 皇帝会不会效仿他的爷爷宣宗皇帝来个宠妾灭妻,锦鸾不知道;但宫里的氛围开始愈发微妙。 皇长子的母亲贤嫔开始更加频繁的出入坤宁宫。她入宫很早,原本是打算赐婚给宗室的,没想到放归的时候皇帝来了,不知道真是来看看有什么遗珠,还是纯心噁心母亲和妻子,反正难得来一趟坤宁宫,而且点了杜氏。 当天,皇帝宠幸了杜氏。 锦鸾只得请罪:「没想到放归的宫女中有圣上看中的。」 汪舜华很是无语,二十好几的人,玩这种小孩把戏。 于是第二年,锦鸾提前请皇帝前来审阅;皇帝很是不屑:「朕是皇帝,怎么这样的小事也来烦扰朕?」 锦鸾只得做罢,哪知没多久真正放归的日子,皇帝又来了。 这似乎也成了他的习惯,每年腊月初一皇后放归宫女的日子,他就跑来了,而且绝不空手而归,总要带回一两个女人。 锦鸾还想说什么,汪舜华止住她:「由他去。」 杜氏虽然得到了宠幸,甚至最开始一连三天侍寝,但之后就被扔在后宫没有声息;直到确认怀孕,宫里上下也都关心皇后,她不过享受婕妤待遇而已。直到生下皇长子,皇帝身边有的是内宠,已经完全没有她的地方了。 能够在宫里混下去的,大抵不笨。上面两尊大佛打架,除了皇后被迫捲入期间,其他人都低着头装死,何况皇帝太后都没心思在后宫,皇后性情温和,循规蹈矩,大家的日子也不算糟。 皇后无子,身为庶长子的祐析是有机会上位的。因此,为了避免被皇帝迁怒,贤嫔此前都带着儿子老老实实窝在宫里。 但是现在董氏生下了儿子,尤其紧接着贾贵人也生下了儿子,贤嫔彻底坐不住了。 和皇后、董婉君都只能得到一边的宠爱不同,贾贵人是宫里难得能得到太后皇帝同时喜欢至少不讨厌的人。 她也是自幼入宫的,因为相貌出众,又兼资性过人,被派到女校进学,后来到尚宫局办事。中秋节受命赋诗,皇帝见这女子才貌双全,很自然的宠幸了她,后来生下了皇四女;虽然没跟到东宫,但皇帝每次回宫,都要招幸她,很快又怀上了。 不能在皇帝那里邀宠,就只有在太后皇后那里得到支持。 太后事情多,自皇后入宫,对后宫便已经放手;而且她整天在前朝,后宫嫔妃想要见她,也只能是重大节日。 于是贤嫔找到了皇后。 皇长子已经快三周岁了,白白胖胖的,聪明可爱,锦鸾倒是喜欢;她知道贤嫔的心思,只是自己膝下无子,祐析确实是礼法上最有可能上位的,因此也就特别关照祐析,甚至亲教诗书——贤嫔虽然是宫女,略读诗书,但和自幼受名师教诲的锦鸾相比,还是远远不及的。 锦鸾提出进贤嫔为贤妃,固然是要拉拢贤嫔母子;进贾贵人为淑妃,也是为了给皇帝一个好印象,毕竟她也算仅次于董氏的宠妃。 汪舜华知道锦鸾的心思,她对贤嫔母子也没什么看法——孩子太小,看不出什么,这也不过是正常的自保之道而已;除了唏嘘自己也成了封建社会大头子,也没怎么管这事。 现在见锦鸾发问,嘆了口气:「我如何不知道这样不妥当;只是皇帝毕竟已经成人了,不能只窝在我的翅膀底下,该出去见见风雨了。」 锦鸾听不大明白,汪舜华却知道歷史上的万历宠爱郑贵妃,为了立她的儿子福王为太子,闹出了多少糟心事。 汪舜华不可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但她必须要让朝野上下包括皇帝自己意识到:皇帝还没有成熟,现在不是亲政的时候。 朝廷还需要她。 果然,即将册封董氏为贵妃的消息在朝廷里引发了轩然大波。 皇帝和朝臣接触很少,董氏更是深居简出,绝少露面;但有关他们的传说却一点都不少。 毕竟越神秘才越容易引发联想。 只是太后执政,皇帝被压制的喘不过气;大家一心想要帮着皇帝拿回权力,避免易姓亡国,其他的就全部靠后了。 但是现在,大家不能不重视这个事情了。 太后已经表明了自己对皇位没有野心,不过是多掌权几年而已。大家虽然不满,但也只能憋着,毕竟这年头讲究孝治天下,皇帝可以使使小性子,但真要和太后硬抗,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 如今太后还在当政,居然就已经压制不住董氏了?万一有一天太后还政,她是不是要上天? 尤其皇后无宠,无子。 前面就有一个宠妾灭妻的。 歷史惊人的相似。 352、后宫(下) 就在旨意发出去的第二天,内阁六位学士商辂、邹干、李秉、倪谦、章纶、杨守陈联名上书,恳求册立皇长子为皇太子。 自从献俘之后,皇帝的脾气收敛了很多,不仅搬回来干清宫,也没和往常一样嬉闹,除了跟着太后临朝听政,就是批阅奏疏,虽然只是圈阅,到底算正事;尤其汪舜华凡事都要先问他是什么看法,最开始只是很乖巧的表态「全凭母后处置」,但当汪舜华表明确实想听取他的意见后,他也就开始说话了。 六位阁臣联名上书,皇帝有些惊诧:「怎么突然提到了立太子?」 但是商辂等人的语气很坚定,众口一词,要求早立太子。 皇帝宠爱谁他们管不着,但是太子关乎国本,必须尊崇祖制! 他们这样坚持,和亲王等也站出来,要求早日册立太子。 ——储位之争,从来是血淋淋的。大家不能不心有余悸,趁着太后还能做主,赶紧把这件事敲定了! 群情汹涌,皇帝措手不及,只能看着母亲:「母后,这,怎么提到了这事?」 汪舜华语气很轻:「太子是国本,自然册立储君,就是第一等的大事。」 她看着皇帝:「你的意思如何?」 皇帝没有说话。在他的内心深处,自然是希望册立董氏所生的皇三子为太子,但是他知道这不可能。 本来以为亲政以后,可以提高董氏母子的身份,以后时机成熟,再册立皇三子为太子。但显然,现在他开不了这个口。 皇帝只能讷讷的:「臣还没有想过。」 李秉马上站出来:「皇长子年将四岁,该考虑建储的事情。」 群臣也你一言我一语的贊成。 皇帝觉得无比头大,本来今天是来商量新省官员配置的问题,怎么突然提到册封太子? 群臣的态度很是鲜明:和册封太子相比,新省官员配置都是小事了——反正驻军已经过去了。 皇长子才四岁,更不着急了。 等两边吵得差不多了,汪舜华淡淡的把奏疏放到一边,开口:「祖制:国家建储,礼从长嫡,皇长子乃是嫔妃所生,依照祖制,不能立为太子。」 下面譁然:「皇后无子,如果不能立长子为太子,难道是要仿照宣宗废皇后?」 安国公于冕脸色骤变。 皇帝的脸色也变了。 李秉的语气很是不甘:「但是皇后无子。」 汪舜华道:「皇后今年才二十出头,正在茂龄,身子骨也很好,她曾经生育过,不是不能生,怎么就这么着急?」 于冕松了口气,皇帝也松了口气。 李秉却皱着眉:「听说圣上很少与皇后相见。」 汪舜华道:「是吗?」 皇帝连忙摆手:「哪有此事?前几天我们一起到天津,昨儿我还了见;我此前每月回宫,都要见皇后;她也时常到东宫来瞧我。何况如今我在干清宫,她在坤宁宫,这才几步路。你们去哪里听到这些胡话?」 这倒也不是胡话,永宁长公主临行前,把女儿出云交给了皇后;后来永安长公主、永康长公主离京前,也把孩子留在北京。只要没进学,就留在坤宁宫。 这是汪舜华的命令,也是皇帝的旨意。毕竟是亲外甥,养在皇后身边,才能彰显朝廷的重视。 皇帝不待见皇后,但是只要回宫,都要去看外甥外甥女。 是不是胡话你自己心里清楚。 毕竟,皇帝从没在坤宁宫过夜,看了孩子们就走。 群臣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和皇帝论争,汪舜华开口:「后宫现在皇后管着,我都没多问,你们怎么知道的?」 窥伺宫闱,这话很严重,李秉等人低着头,不敢大声喘气。 章纶开口:「非臣等冒犯圣明。只是礼贵别嫌,事当慎始。董氏诞育皇子,理应晋封,只是贵妃地位尊贵,不可轻许。董氏所生,乃是皇上第三子,却位居贵妃;则贤嫔诞育长子,乃可承宗庙之人,怎能反而居于董氏之下?如此以伦理论之则不顺,用人心来度之则不安,流传到天下万世则名不正。请圣上避嫌疑、分主次,册立长子为东宫储君,以定天下的根本。」 皇帝实在想不通,自己只想册封一个贵妃,怎么就遭到这样的攻击。 汪舜华这才开口:「行了,这件事就先别说了。歷朝先帝都是嫡子,皇后还年轻,我和皇帝都希望她能诞育下代仁君,这也是先帝临终前的嘱託。」 群臣这才转移了话题。 皇帝感激的看着母亲,她已经开始和群臣商量起政务。 不管怎样,他得承认,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等到群臣退了,皇帝这才给母亲赔了不是:「今儿给母后添麻烦了。」 汪舜华道:「自家母子,说这些做什么;何况,这算什么麻烦,过两年才是真麻烦。」 皇帝没听懂。 汪舜华道:「之前你想册立董氏为贵妃,我跟你说过,她还没有孩子。」 皇帝称是。 汪舜华道:「我也跟你说过,如果她能册封贵妃,那么那些生下儿子的,只封贵妃,都不够了。」 皇帝没说话。 汪舜华道:「她如果确实不能生,倒也罢了,不过是个宠妃而已;偏偏她年轻,能生,这就是个问题了。她不是嫡后,而且你已经有了长子。如果没有孩子就册封了贵妃,现在她生下了皇子,你该拿什么来犒赏她?——当然,这也就是说说而已;问题是,她的儿子不是长子,长子的母亲被你视若无睹。母爱则子抱,母不爱者,这个太子位能坐得稳吗?太子是国家的根本,储位不稳,人心能安吗?」 皇帝愣住了:「我没想那么多。」 汪舜华收敛了笑容:「你不是没想那么多,只是不愿意去想;但你是皇帝,凡事不能由着性子。你宠爱什么人不宠爱什么人,母后和朝臣都管不到,但是皇后太子,不仅是你个人的事,也不仅是家事,更是国事。既然是国事,就要依着规矩来,否则这个后果谁都担当不起。你爷爷不是个好榜样,你不要学他。」 皇帝静默了很久,才道:「那董氏,就册封为妃罢。」 汪舜华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已经允诺册封为贵妃,怎么可能更改。没得被群臣议论你这个皇帝真的不能自主。」 皇帝愕然:「但是群臣不答应。」 汪舜华道:「这有什么难的?」 五月初三日,正式册封贤嫔杜氏、贵人董氏为贵妃,贵人贾氏为淑妃,贵人郭氏为惠嫔、贵人陈氏为恭嫔、贵人孙氏为德嫔,宫人陈氏为选侍。 这回没有人缺礼,董贵妃在宫里接了旨,带着嫔妃们到坤宁宫谢恩;随后跟着皇后到清宁宫谢恩。 汪舜华看着这些女人,一个个风姿绰约,美貌过人。 她嘆了口气,自己也算不幸中的万幸,遇到了景帝。 吩咐了几句,无非是恪守宫规,尊重皇后,抚养子女之类的;然后挥手:「今儿是你们的好日子,早点回宫等候传诏吧。」 出人意料的是,皇帝当天没有去妃嫔宫里,也没有回干清宫。 他去了坤宁宫。 坐在龙辇上,他想到那天给母亲赔笑:「臣不知道这些人怎么突然提到了这事,更不知道只是想册封一个贵妃,居然下面有这么大的反应。」 汪舜华似乎云淡风轻,但他听出来母亲的不满:「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贵妃,没有谁会感兴趣;但是你忘了,皇后无子,偏偏得宠的贵妃有子,这样的例子前面有一个;况且,贵妃生的不是长子,将来什么局面,谁都说不清楚,也就不要怪宗室大臣担忧。」 皇帝愕然:「我没想过这些。」 汪舜华道:「你不去想,别人就会替你想。你等着瞧吧,过两年皇长子该出阁读书了,那才是真热闹了。」 皇帝没有说话。 汪舜华看着他:「你年龄不小了,不能老在外头厮混,要一步步学着料理政务。治国必先齐家,你先把自己的事,宫里的事管好,然后把宗族的事管好,再说亲政。储位不能空悬太久,有些事能拖一时,拖不了太久。这样吧,你也别只看奏疏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太祖皇帝英明神武,只是时移世易,有的说法做法,确实不符合当下了;前些年宗室和朝纲改了不少,只是关乎皇室的,因为一时用不着,所以没有动。你就主持进行修正吧。」 皇帝一呆:「母后,祖宗家法,不能轻动。」 汪舜华道:「是不能轻动,但有时侯不能不动。比如今天说到的立储,按照当年太祖的规定,国家建储,礼从长嫡。但是现在,你没有嫡子,怎么办?是废了皇后立杜氏为皇后,还是把皇位让给你弟弟?」 皇帝怔了很久:「皇后还年轻。」 汪舜华看着他:「皇后是还年轻,但她不可能自授花粉。你不留宿坤宁宫,她能生出太子?——何况,也别说你,你父皇,也不是嫡子,怎么,难道他的皇位得来的就不正当?再往前,隐皇帝原本也不是嫡子,为了立他做太子,废了贤德的胡皇后,另立孙贵妃,结果扶立了个什么东西!这种事,以后难说没有,为了杜绝这种局面,我看还是把规矩立起来好。『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如果立了法,而不能得到贯彻落实,沦为一纸空文,那么朝廷的威信何在?」 皇帝低了头:「愿意听母后吩咐。」 汪舜华道:「要点有三,一是皇帝的孩子都是皇后的孩子,因此,不能以皇后无子废后;二是国家建储,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三是若嫔妃之子为太子承袭大统,嫡母生母皆可尊为皇太后,百年之后,以嫡母配享太庙。」 353、帝后(上) 皇帝沉默了很久,答应了。 这几天,皇帝在御书房总是想起母亲的话,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要让他来主持修撰这样一部法典。 是不是他真的太过分了,已经让母后和朝臣感到如此的不安了? 皇帝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忤逆不孝的,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混蛋。 思前想后,皇帝来到了坤宁宫。 四月的坤宁宫,繁花似锦,依稀和皇帝记忆中的坤宁宫重合了;然而却又有不同。 皇帝最初的记忆就是在坤宁宫。那时候这里总是花团锦簇,人声鼎沸。慈爱的父亲,温柔的母亲,还有姐姐弟弟妹妹,一家人是那么和睦。 但是父亲崩逝以后,一切就都变了,母后不再和他们说说笑笑,她似乎永远有忙不完的事,脸色也永远那么严肃甚至凝重。 姐妹长大了,相继发嫁,如今更远赴边疆。 弟弟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事。 而今的坤宁宫,纵然花团锦簇,也透着寂寞。 二十年,物是人非事事休。 听到皇帝来了,锦鸾愣了一下,赶紧接驾。 其实这几天基本上都能和皇帝照面,但那是在人前。 皇帝淡淡的挥手:「起来吧,朕过来瞧瞧你们。」 看锦鸾老实站着:「坐吧。」 皇帝皇后坐着,看着下面的几个半大孩子:一诺不算,其他几个都是皇帝的亲外甥。建极十一年,永安长公主下嫁英国公张懋,先后生下二子一女:晚舟、张钦、张铭,张钦七岁,已经到宗学进学;晚舟今年九岁,张铭四岁,都养在皇后身边。 永宁长公主离京时,将独女出云託付给嫂子,皇后自然对她格外上心。 永康长公主建极十八年九月下嫁魏国公徐俌,次年四月离京,当时自然还没有孩子。 他抱过出云:「在宫里怎么样,舅妈好不好?」 出云说了个好:「舅妈正带我们念书呢。」 皇帝哦了一声:「什么书啊?」 出云说:「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 皇帝笑道:「念的好,真聪明。」 免不得想到当年跟着姐姐们和沐琮念书的情景,如今却是物是人非了;转头看一诺低着头,到底是大女儿,牵着过来:「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了,怎么见到爹爹不说话?」 一诺叫了声「父皇」。 皇帝摸摸她的头:「真乖。」 锦鸾笑道:「今儿好日子,没想到圣上到这里来了。」 皇帝道:「就是好日子才来瞧瞧你们娘俩,有些日子没见到了。」 皇后笑道:「蒙圣上记挂,妾和孩子们都好。倒是圣上每天忙里忙外的,很是辛苦。」 皇帝嗯了一声。 锦鸾觉得尴尬:「不知道圣上可曾用了晚膳?」 皇帝道:「还没呢。传膳吧。」 坤宁宫有小厨房,不多时候饭菜上齐了,皇帝一手牵着女儿,一手牵着出云,坐到饭桌前。 皇帝能感受到空气中瀰漫的尴尬的气味。 明明和当年一样的一家子,却完全不同。 他想到了母亲的无奈和绝望:「你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于家要让一个还没及冠的孩子出海吗?你真的要把人家逼到这个份上吗?如果你决心要立皇三子为皇太子,也不是没有办法,废皇后,立董氏,给她的儿子嫡子身份。如果你决定了,知会我一声。锦鸾是你父皇和我当年给你定下来的,这些年善待嫔妃,养育儿女,我没脸跟于家说她不能做皇后;只能说既然她做不了儿媳妇,那我就认她做女儿,封为长公主,另外给她找一门好亲事,算是补偿她的。」 皇帝愕然:「母后,那是我明媒正娶的皇后啊!」 汪舜华道:「是,这是拜过天地祖宗,从大明门抬进来的皇后。可是我能怎么办?太子一日不立,群臣不安;循例立长子,你不喜欢;立皇三子,群臣不答应。你给我一个两全的办法?——既然要废皇后,就给她一个体面,也给自己一个体面,毕竟她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也没什么对不起皇室的。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算是我和你父皇当年做错了,不该定下这门亲事,不该包办你的婚姻大事。——这个错,我认,我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了,下罪己诏书。这也是个教训,以后皇子公主没有长成之前,不要许亲,更不要再和重臣子女结姻,否则两情相悦还好,若是相看两厌,还要顾及重臣面子,扯不下,分不开,互相折磨,何苦呢?」 汪舜华闭上眼,流下泪来。 她看着皇帝:「你知道吗,今天这个局面,最痛心的人不是我,而是你父亲。你只知道于谦辅佐我改革,就把于家打入了另册;却不知道这门婚事是你父亲精心为你选择的,为此,甚至违背了后妃必须出自民间的祖训。」 提到父亲,皇帝久久没有说话。 他不是傻子,当年父皇为什么要定下这门亲事,他能够体会。 自来託孤大臣是最不好做的,尤其有个强势太后的时候。 吃饭的间隙,锦鸾小心翼翼的看着皇帝,皇帝今天和往常很不一样。往常是带着嘲讽和冷漠甚至敌意,如今是端正严肃,甚至是不甘。 她看不懂这种情绪。 其实皇帝曾经向她示好过。在制定大婚仪注的时候,按照惯例,是没有皇帝亲迎之礼的。但皇帝认为「朕承天序,钦绍鸿图。经国之道,正家为本;夫妇之伦,干坤之义。实以相宗祀之敬,协奉养之诚,所资惟重。于氏乃先帝拣选以赐朕,朕当亲迎,以示隆重。」 不仅如此,庆成礼后,他还破例亲自陪她回家归宁。 只是皇帝的诚意到底没有感动太后,甚至没有打动于冕。在安国公府,当皇帝要求于冕率领群臣上表请求太后还政的时候,遭到于冕的拒绝:「天位乃是陛下所有,何必急于一时?如今只当遵从太后,尽心侍奉,待得他日太后年老,自然亲政。」 皇帝很是不忿:「这话我听得够多了,从加元服到现在,又是三年了,我已经二十了,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要让我一直等下去?」 他目光凌厉:「当年先帝选锦鸾为皇后,不是为了你们父子只对我说要遵从母后吧?」 这话说得很诛心,于冕跪倒在地,到底开口:「圣上,臣知道您正值盛年,身边也有不少忠臣进言,但是恕臣直言:目下太后功业未定,不肯还政;可是她毕竟是您的亲生母亲,您又是真龙天子,正位十三年,不比前朝的皇帝太子,所以大不必操之过急,不仅伤了母子情谊,甚至可能带来不测之变。」 但这些话皇帝是听不进去的,知道回宫,他也没有多话;锦鸾劝解,还是说老的「修身养性,孝顺太后」之类的话,皇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扬长而去。 也就是从那时起,在皇帝眼里,于家和太后牢牢地拴在一起。 看着皇帝的筷子放下,漱了口,锦鸾心里忐忑,小心的问:「圣上,銮驾已经备好了。」 皇帝擦手的动作明显一顿:「皇后是赶朕走?」 锦鸾称不敢:「今儿是妹妹们的好日子,圣上能来妾这里,实在喜出望外;只是妹妹们还盼着皇上去呢。快去吧,别让人久等。」 锦鸾挤出一个讨好的笑。 皇帝淡淡的看着她,抱着一诺:「母后要赶父皇走呢,你想不想父皇走?」 一诺毕竟还小,父亲难得来一趟,又是这样笑盈盈的,忙抱住他:「父皇不要走,母后不要赶父皇走。」 皇帝在女儿额头亲了一口:「真乖。」 锦鸾说不出话来,看向戴荃,戴荃摇头。 太后是单独和皇帝说的,具体说了什么,他们实在不知道;只是皇帝出来后,脸色很是阴沉。 好在皇帝没有为难大家,将女儿交给保姆:「天晚了,带孩子们下去歇息。」 孩子们磕头退下了。 锦鸾整肃衣冠,准备送皇帝出门,去董贵妃那里。 但是皇帝起身,吩咐戴荃:「今日就宿在坤宁宫。」 戴荃传旨,坤宁宫上下欢欣鼓舞,赶紧忙起来。 锦鸾却实在高兴不起来,皇帝这一出是什么意思?抚慰,还是摊牌? ——前朝的事情汪舜华不许在后宫传播,然而当天的事情那么大,怎么可能瞒得住?就算来往的宫女不说,王妃命妇们进宫朝贺皇后,也会不安;何况安国公夫人进宫,也会安慰女儿。 ——她原本不得皇帝喜欢,何况如今膝下无子,偏偏宠妃得子。 她想到了当年的胡善祥。只是比胡善祥更不幸,孙贵妃生的好歹是长子,如果皇后有宠,只要等皇帝驾崩长子自可继位,皇后并不是非废不可;但如今董贵妃生的并不是长子,这也意味着,如果皇帝想让董贵妃母子上位,自己就成为最大的绊脚石。 张夫人安慰她:「你是先帝选中的,从大明门抬进来的,皇帝不会轻易动手;何况你弟弟连命都不要了跟着出海,皇帝绝不可能为难你。不要胡思乱想。」 锦鸾喝止了母亲的说道:「有些话你们不必说,我心里清楚,圣上英明,断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事来。」 太后不会允许他这样做。 然而她深切的知道,皇帝如果真的下定了决心,没有什么能阻拦他;即便太后在世,能够挡一时,将来太后不在了呢? 但是她不能多想,只能跟着进门。 皇帝环顾四周,走到案几前坐下,顺手拿起书,上面是长孙皇后的《女则》。 展开的是《宋史》,停留在曹皇后的传记上。 慈圣光献皇后曹氏,宋仁宗赵祯第二任皇后,功臣曹彬之后,将门虎女,熟读经史,性情贤德;但相貌并不出众,受到宋仁宗的冷落。临危不乱救驾是苦心积虑的邀宠差点被废,奉旨待在宫里是不爱惜皇帝,盛宠的张贵妃敢来借皇后的仪仗出游,甚至仁宗病中叫嚷着「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但靠着极力的谨慎和容忍,终于熬过了丈夫,也熬过了不孝顺的养子,成为太皇太后。 皇帝的目光闪了闪,然后看到了旁边的一首诗。 宫怨诗。 锦鸾很想捂住,但是皇帝已经看到了。 梨花风动玉阑香,春色沉沉锁建章。 唯有落红官不禁,尽教飞舞出宫墙。(武衍) 锦鸾不以诗词闻名,但并不意味着她不会写诗。之所以没有和李莹等一样写出光华灿烂的作品,是因为她是皇后,必须恪守儒家礼教,不能离经叛道。 长孙皇后一首《春游曲》都能被迂夫子攻击「恐伤盛德」,如果自己写点春闺诗,还不知道被编排出多少故事。 果然,皇帝呆住了,他看向锦鸾:「这是你写的?」 锦鸾讷讷的:「闲的无事,信笔涂鸦,圣上别往心里去。」 她收了诗笺,放到烛火上,准备毁尸灭迹:怎么就没有想到皇帝居然会进寝宫,会看她的东西! ——如果说新婚燕尔还有些许柔情蜜意,自从从安国公府回来拂袖而去,他就再也懒得做戏;即便偶尔留宿,他也是进来就睡,睡了就走。 皇帝握住了锦鸾的手,抽出了诗笺:「写的很好,烧了怪可惜的,留着吧。」 锦鸾一呆,想到了魏文帝甄皇后,传说中的洛神,也是年老色衰失宠,因为一首诗被赐死。 怨上,可是大罪啊! 原来真的免不了这一天,原来避让不争也不行。 她不知道是哀怨自己的不争气,还是哀怨自己授人以柄。 但愿不要连累到女儿和于家。 354、帝后(下) 锦鸾跪地请罪:「妾入宫将及五载,未能为圣上诞下子嗣。夙夜不安,自忖薄福,不可以忝斯位,惟望圣上大恩,赐妾闲居,别选贤德,以位中宫。」 皇帝一呆:「说什么呢?」 锦鸾语气悽然:「如今皇嗣渐渐长成,宜早定国本,如此,则人心可安。」 皇帝注意到锦鸾的身体微微颤抖,眼泪也不争气的掉下来,又想到母亲的话:「你还真想离开朕?」 锦鸾别过脸去,不说话。 皇帝的话里带着不甘和决绝:「你是父皇和母后赐给朕的,是朕祭告天地祖宗、从大明门抬进来的正宫皇后!活着,你老实呆在坤宁宫;死了,也要老实躺在朕的地宫!除此之外,不许有别的念头!」 锦鸾实在想不到皇帝会说出这种话。 她呆呆愣愣的,感觉到自己被扯起来,脸被抬起来,紧接着,口腔被堵住了,有一瞬甚至被夺去了唿吸。 直到宫人进来提醒该准备早朝了,已经瘫成一滩烂泥的皇帝才从睡梦中醒来,嗯了一声,吩咐更衣。 窝在他怀里听着宫漏的锦鸾恍若隔世,连忙挣扎着起身,想服侍皇帝起来,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 皇帝按住:「你昨晚累了,再睡一会儿。」 锦鸾羞红了脸,宫人们很是诧异:皇帝这么体贴关爱皇后? 锦鸾低语:「谢皇上关心,一会儿妹妹们该来了。」 她挣扎着起来,皇帝唔了一声,由着她摆弄。 只是从她手里接过帕子的时候,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说了一句:「你那指甲,该剪了。」 锦鸾的脸一下子红了,想到昨晚惊恐之下,在皇帝背上划了几条印子,连忙要请罪;皇帝不在意的摆手,穿戴好了,就去上朝。 一连三天,皇帝宿在了坤宁宫。用膳的时候,甚至吩咐撤了几样给送去给安国公,并吩咐:「以后还照从前的,于家一应杂色之物,皆由御监供给。」 锦鸾还要推辞,皇帝摆手:「就这样办。安国公是你的父亲,也是朕的岳父,些许小事,算不得什么。」 锦鸾叩谢圣恩。 锦鸾很担心皇帝旧事重提,再让她劝谏太后至少让父亲联合百官进言,要求太后早日还政;但是皇帝没有。 从最初静默无言,他好歹找到了话题:孩子,花草,还有诗词、艺术。 锦鸾的琴棋书画水平都不错,皇帝知道。她喜欢弹琴,太后就让最顶尖的乐工教她;汪舜华自己的棋艺惨不忍睹,但太皇太后还不错,在陪伴太皇太后的日子,没少得她的指点,当然,太皇太后也没少撮合他们,让她陪着皇帝下棋,倒也称得上互有输赢;锦鸾擅小楷,花鸟工笔画的相当不错;从前和公主们养在一起,骑马射箭虽不出众,倒也精通;如今皇庄皇店也是她管着,民生国税也能说几句。 这些皇帝以前不是不知道,只是懒得搭理,他身边有的是天下最优秀的才子,董贵妃等才气也不错的。 如今相处下来,倒觉得皇后不但大气沉稳,而且才学也不错,不管是俗的还是雅的,都能说到一处;容貌虽不出色,却也清丽;甚至偶尔到宫里,她陪着孩子们玩竹蜻蜓、放纸鸢,皇帝也饶有兴致的参加。 听戴荃说当年父皇母后也曾经这样陪着他们姐弟玩耍,但四岁继位,更早的时候已经没有太多的记忆了;母后执政以后,已经太久没有单纯以母亲的身份在他面前出现了。 他有时会想,也许母后生来就是精明强干的太后,而不是温柔端庄的母亲。 如今,这个童声朗朗的坤宁宫似乎有一丝家庭的温馨。 似乎只在太皇太后的仁寿宫有过。 他开始庆幸,父母给他选了个好妻子,在他在外头荒度岁月、胡乱折腾,让母亲一次次失望的时候,至少还有皇后在打理六宫,侍奉母后,让她心无旁骛的料理国政。 家有贤妻,胜过国有良相。 当家知道柴米贵,真正开始料理朝政,哪怕只是跟在母亲身边,听汇报、看奏疏,他知道每天要应付多少事。这几个月他都没怎么踏进后宫,实在是没有精力。 太累了,只想好好休息。 现在还只是开始,等母后真正还政,他会更忙。 虽然这一天遥遥无期。 这时候,他需要的是家宅安宁,妻贤子孝;而不是互相争风吃醋,斗得昏天黑地。 锦鸾落下一颗棋子,注意到皇帝神游天外,心里有点诧异,将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圣上:「该您了。」 皇帝回过神来,看着锦鸾笑盈盈的,心里一动,没有落子,反而握住锦鸾的手,放到自己嘴边。 大白天的,锦鸾有点惊讶,想要抽回,但是皇帝握得很紧,只得由着他。 看着皇帝一脸若有所思,锦鸾想,可能是为了补偿这几年的冷落。 一夜风雨,落红满地。 送驾的时候,好歹还记着皇后的身份,劝皇帝:「要雨露均沾,以便绵延子嗣。」 皇帝看着她:「朕希望你能给朕生个太子。」 锦鸾低着头:「妾一定努力。」 锦鸾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子,只是皇帝那几句话很让她放心——如果是之前,她未免要怀疑皇帝善待她,是为了安抚太后,甚至利用自己拉拢于家,挖太后的墙角;然而如今太后已经表明了态度,母子关系已经缓和。 到底是什么原因? 也许只是安抚朝臣,表明中宫的地位很是稳固? 那也不至于如此! 锦鸾猜测不到,只是前来请安的嫔妃们态度都很恭谨,虽然眼神很复杂;进宫谢恩的于冕和张夫人也猜不透原因,只是交代她还和从前一样谨小慎微。 锦鸾没有想到,还有人和她抱着一样的心思。 皇后得宠,不仅在后宫引发了涟漪,在朝廷上也颇惹人注目。 其实后宫佳丽三千,皇帝爱谁不爱谁,只要不太过分,大家也懒得管;只是如今关乎皇嗣,免不得引发揣测。如果皇后能够诞下嫡子,那自然是再好也没有了。 尤其皇帝奉太后旨意,召集礼部和詹事府、宗人府等部门官员,以太祖《皇明祖训》为本,制定《皇室典范》。 据参与编纂的臣僚说,皇帝对此很是关注,除了重申太后的三个要点,还对照韩非子的《亡徵》,和群臣详细讨论古今兴废存亡之道,逐字逐句的进行修改完善。 在群臣看来,皇帝是真的开始成长了、成熟了;而在有的人眼里,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德亲王悄悄奏告皇帝:「圣上,您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皇帝惊愕的看着德亲王。 德亲王道:「如今太后已经得到了传国玉玺,人望已极,她一定会效仿前人的;您不交结朝臣,意图早日亲政,却在这里编修书籍,尤其是要改变祖制,必然更丧失人心,这难道不是取祸之道吗?」 皇帝道:「你多想了,母后是想让我更加了解朝廷典制,修身齐家而已。母后若有异心,哪里还有我今日的安坐?」 德亲王道:「圣上,您太天真了。太后若真的没有异心,何必把持朝政不放?如今大仇已报,天下太平,您又年将而立,她完全可以功成身退了。」 皇帝不能不承认:「和母后相比,我还是年轻了。」 德亲王不能不另闢蹊径:「圣上,您有没有替董贵妃母子想过?」 皇帝一怔:「他们怎么了?」 德亲王道:「董贵妃宠冠六宫,不仅六宫衔恨,甚至太后对她也很是不满。若她的儿子不能立为太子,将来圣上百年之后,他们母子将会被如何对待?当年郭贵妃宠冠六宫,结果被迫殉葬,三个儿子全部英年早逝,而且无子除国。」 皇帝看着德亲王:「不必说了。母后大贤大德,当年废储了殉葬,又怎么会另兴?她对父皇和隐皇帝的嫔妃都能善待,怎么会虐待我的嫔妃?何况还是她孙子的生母?」 德亲王讪讪的:「圣上真的不想早日亲政吗?只要圣上一纸勤王诏书,臣愿为陛下扫清妖孽,再兴王室!」 皇帝默默地没有做声。 摆驾景仁宫。和坤宁宫完全不同,坤宁宫的月季是景泰年间汪舜华栽下的,如今已经根深蒂固,排山倒海;但皇帝很不喜欢月季,总想到母亲,所以东宫是绝没有月季的。 景仁宫也没有,事实上,整个紫禁城都没有。为了防火,也为了防备刺客,宫里是没有大树的,甚至花花草草都很少;要欣赏园景,要么去万岁山,要么去宫苑;只是汪舜华喜欢,景帝爱屋及乌,也就由着她在坤宁宫种了一些。 听到皇帝驾到,董贵妃笑盈盈的出来接驾。 有些时候不见董贵妃,却似乎带着些戚然,弱柳扶风的样子,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烦闷。 抱着儿子亲了几口,听贵妃期期艾艾的说:「圣上好些日子不来景仁宫,妾以为再也见不到圣上了。」 皇帝沉着脸:「胡说,你是贵妃,怎么会见不到朕?」 董贵妃低了头,说起每日去给皇后请安,还见到了杜贵妃和皇长子。 她的神色有点悽惶,背后的宫女嫣翠替她说了:「娘娘们都冷着我家娘娘,不与她说话。」 董贵妃喝止了嫣翠:「别说了。」 转头看着皇帝面色不虞:「兴许这几年陪着圣上在东宫,与姐妹们相处不多,都还不认识呢。」 皇帝面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些:「你是贵妃,要带头恪守规矩,侍奉太后,尊重皇后,礼待嫔妃。」 董贵妃应诺了,心里有点悲凉,曾经皇帝是不大愿意跟她提起皇后的,即便提到,也是淡漠和怨怼;如今不知怎么,回到宫里,全变了。 355、祸起萧墙(一) 今年北方多省严重水灾。 现在没有天气预报,抗洪力量也和后世无法同日而语,但这些年来朝廷在防治灾害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汪舜华亲自主持制定了地质灾害应急预案,行文全国各地实施;尤其物资储备相当充足,况且今年因为北方大捷免除了田赋。 水灾后,汪舜华即刻派遣重臣到地方指挥抗洪——主要是防止灾后出现大疫,同时命翰林官奔赴各县查探灾情,言官更是全数动员到地方监督,自然也就没人说大水是因为老天爷对你穷兵黩武或者牝鸡司晨不满意;当然主要还是怕瘟疫传播或者出现趁机囤积居奇、官商勾结,同时户部大量调拨粮食,地方政府也及时开仓赈济,因此虽然有不少人死于洪灾,好歹没有出现「千里不復成村」的惨景,一切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黄河洪水来势汹汹,好在没有决口。当年徐埕治理黄河尽心尽力,疏浚很彻底,修筑也很牢固,其后还开展了大规模植树活动,总算让黄河安全度汛。 端午节,汪舜华很有兴致的和帝后宗室群臣看《铡美案》。这齣在后世街知巷闻的戏,最早被万历年间的安遇时写进《龙图公案》,如今自然是没有的,遑论附会顺治年间的清官。 年初汪舜华看《琵琶记》,突然提出「蔡伯喈如此忘恩负义,合该万死!」命乐府和文林馆另外编排一出新戏,要让清官将负心汉处死。 蔡伯喈的名字就别用了,他是汉朝着名文学家,当时也没科举,平白被泼了这么盆污水,倒也可怜;就放在宋朝,由清官包拯监斩! 太后点了名,姚茂良等磕头,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英亲王:要想被包拯大张旗鼓的斩,那要么亲、要么贵啊! 明白了!状元、驸马、忘恩负义,怕百姓看不懂,糟糠原配因为丈夫久不归,不仅含辛茹苦抚养儿子,还每日跪地祈求神灵庇佑,结果哭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好不容易得到乡人消息,说你丈夫考中状元了,赶紧带着儿子千里来寻夫,负心汉不仅不认,还要杀妻灭嗣,掩人耳目,幸好被义士所救,告到包拯那里。包拯劝他相认,他却利慾薰心死不承认!欺君之罪,罪不容诛!皇帝还捨不得女儿守寡,皇太后拍板,这等狼心狗肺之徒,该杀! 好了,这样狗血外加剧烈的情节冲突,配上才子们的生花妙笔,果然刚一上演就轰动京华,传唱不衰。 只是德亲王看了戏,脸色很不好;忻亲王等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久得到好消息——于皇后怀孕了! 汪舜华很高兴,皇帝也很高兴,都赏赐了一堆东西,然后接着听取各地处理报告,商讨下一步措施。 赈灾的事情还在办理,中秋节还是要过的。里子里怎么样不好说,面子一定要敷的光滑,否则都该怀疑朝廷撑不住了。 本来打算轻松一天,回头接着干活;哪知道有人不答应,闹出了动静。 太后皇帝母子和好,皇帝皇后关系转暖,皇后也怀孕了,大家都很高兴。 只是有人不高兴,不仅不高兴,还会趁机发难。 歷史上天顺五年七月,发生了着名的曹钦之乱。这回因为朝廷预先计划,曹吉祥和曹钦早在景泰八年的夺门之变中被杀。 但是有人想到和曹吉祥一样的办法:利用番兵和太监内外接应谋反。 德亲王。 其实他最初的想法是挑动皇帝对太后不满,让他交结群臣向太后发难,逼迫太后还政;但北方平定后,这个想法已成泡影;紧接着向劝说皇帝下密诏勤王,但也是不可能了;更严重的是,皇帝似乎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必须当机立断。 德亲王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汪舜华要改革,自然会触动很多既得利益,有贊成的,也就会有反对的;尤其眼下又提出让女人参加科举,让很多人的发条紧了起来。 宗室不能擅自结交朝臣,也不能擅自结交游侠,或者说无业游民。以前天高皇帝远,只要不被发现,也不是大事;但现在天子脚下,多少眼睛看着,德亲王还真不敢轻举妄动。 好在机会总是有的。 这些年来朝廷武德充沛,几乎横扫天下;各国的遗老遗少很多被迁到了北京,带来了新气息的同时,不可避免的也带来了怨恨;尤其此次北伐,大量能征善战的鞑靼人被俘虏,他们的首领被杀,但也有很多人被编进了卫所甚至放进了禁军,其中有不少人怀揣国雠家恨。 德亲王打算利用他们举事。 他的计算很完整:趁着现在重臣都到外地,朝廷力量空虚;中秋节太后皇帝在西苑设宴,守备相对薄弱,冲进会极门,先杀太后皇帝,然后宣布登基。 又一个遭遇现实迎头痛击的人。 曹钦造反,有都指挥马亮偷偷告诉正在朝房值班准备次日出征的孙镗和吴瑾,通知英宗。英宗得报,绑了曹吉祥,封闭皇城和京城九门。狗急跳墙的曹钦被孙镗帅兵击溃,投井而死。 而这一回,其实没那么麻烦:因为曹钦好歹宫里还有曹吉祥接应,隐帝系这些年深居简出,谈不上与世隔绝,但在宫里也实在没有多少熟人;何况德亲王深刻汲取前几位造反失败的教训,不敢提前走漏风声,因此只是打着想要了解海外风俗民情的口号,交结各国的王族和降将,假称皇帝不满太后,想要亲政,许诺事成之后,即便撤兵,允许他们復国;他还煞有其事的拿出了皇帝的密诏。 这些人大多到北京不久,连汉语都说的不全,听说可以让他们復国,很是痛快地答应了;看得懂的更是哭得泣不成声——懂汉语的基本都是儒家文化圈的,信奉君君臣臣那一套,如今皇帝有难,怎能不救?——马上大家就想到了汉献帝。 嗯,太后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倒行逆施天怒人怨的曹操! 而现在大家要做的,就是诛杀暴虐的太后,扶持皇帝,匡扶正义! 当然,已经有心思玲珑的朝鲜等地遗老规劝:「太后毕竟是皇帝的母亲,杀了她,只怕将来皇帝不会放过咱们,倒不如…」 德亲王露出一个微笑。 然而没那么复杂。 当日凌晨,当德亲王率领纠集起来的一千人马沖向会极门,想在群臣朝贺之前搞定一切,还没等他们撞门,城楼上一声炮响,两侧增援的部队一同杀出;火光中,汪舜华居高临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的身边,站着眉头深锁的皇帝。 降兵降将们满怀着国破家亡的仇恨和復国的渴望,战斗力是相当强的;尤其蒙古人战斗力极为彪悍。明朝前中期,投降的蒙古人是朝廷重要的兵力。 然而没什么用。大炮轰过之后就是枪声,降兵们彪悍的战斗力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倒在血泊之中。 厮杀激烈的时候,正是上朝的时候,官员们三三两两的都到了,远远地听到杀声一片,有胆小的停在原地观望;武将和勛贵以及大胆的文官则拍马而上抢人头,一时打成一锅粥。 德亲王心知中计,心有不甘,拍马狂奔,被陈士伟一枪射中马屁股,那马受惊狂奔,迎面冲过来的新宁伯谭祐抄起从死者手里抢过的长矛,直取德亲王;德亲王一惊,慌忙调转马头,却是被甩到地上,还没容得及他拔剑自刎,就被官军锁拿;余部多被官军擒获,还有漏网的,全力缉捕。 直到此时,德亲王才听到人群中有人在喊:「哥,你在做什么?」 是吉亲王的声音。 都不重要了,他闭了眼睛。 一场闹剧总算收场。 看着曙光熹微,宫门打开,群臣依次入朝,后事也有条不紊的开展,刘金提醒:「太后,该上朝了。」 汪舜华点头。 但直到在涵元殿接受完宗室群臣的朝贺,汪舜华都不发一语。 皇帝看着母亲:「母后,臣实在没有想到,德王居然狼子野心。」 汪舜华道:「岂止你没有想到,我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想明白德亲王为什么要造反。」 德亲王是被生擒的,审问的时候肯定要卖惨装无辜说自己虐待了他求得舆论的同情,虽然得不到多少同情,但可能有对自己不满的人跳出来诽谤攻击,要自己早点还政。 所以必须先把大旗立起来。 她问皇帝:「你说这些年我有什么对不起德亲王吗?」 转脸问宗室大臣:「你们说我有什么对不起隐帝系吗?他为什么要造反?」 众人默默无语。 该怎么说呢?他们固然怀疑太后想篡权自立,但至少目前,她对宗室都还算不错,尤其隐帝系的。虽然有打压的意思,但明面上的待遇也从没剋扣过,选的王妃不是顺着你们的意思就真是绝代佳人;驸马更是人中龙凤,薛辅早亡也不是太后坑的,人家功劳摆在那里的。 那德亲王怎么想不通要造反? 德亲王被押了上来,他头髮零散,甲冑破败,一身都是血迹,伤口被胡乱的处理。 吉亲王已经双目失明,但还是一路牵着哥哥,途中还两次摔倒在地,十分狼狈。 德亲王被重重的踢倒在地,吉亲王也跪下了。 以齐亲王为首的宗室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皇帝同样握紧了拳头:母后已经表态不会篡位了,虽然说还政的具体时间没有定,但他实在不想在横生枝节、惹母亲生气了! ——都怪自己之前没有发现德亲王的狼子野心,反而和他走得近! ——想起来了,自己之前是跟他抱怨过母后专权。他还问自己要过圣旨。当时就应该警觉的! ——万一德王触怒了母后,她改变主意怎么办? 忻亲王首先站出来,痛斥德亲王辜负君恩,率众作乱,辱没祖宗;要求严肃处置,以平民愤、以谢祖宗。 毕竟是亲兄弟,忻亲王咬牙切齿,眼中含泪。 接着其他的亲王宗室也狠狠地骂了一通,齐亲王尤其言辞激烈。 德亲王等他们骂够了,才淡淡的开口:「骂完了吗?骂完了可以杀我了。」 吉亲王哭道:「不,哥,你只是一时煳涂。」 他也不知道方向,胡乱的在地上砰砰砰磕头,直到鲜血淋漓:「太后,圣上,我哥只是一时煳涂,他真不是造反,求你饶他一命吧。」 德亲王道:「见浚,不要哭了,不要求她。」 吉亲王嚎啕大哭。 356、祸起萧墙(二) 汪舜华止住众人:「你造反不会是一心求死,说吧,为什么造反,让我也听听。」 德亲王道:「我为什么造反,你还不明白。」 汪舜华道:「我确实不明白。这些年,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们兄弟的吧。」 德亲王笑:「是,你没什么对不起我们兄弟、我们母子,简直是皇恩浩荡;可是,你对得起我弟弟吗?」 汪舜华道:「吉亲王失明,我很难过。但我早就说过,望远镜聚光,不能直射太阳,也曾经广请名医为他诊治。」 德亲王道:「可是印度有名医能够为他治疗眼睛的时候,你拒绝了!你就是不想让他的眼睛重见光明,你就是想让他当个瞎子!」 吉亲王砰砰砰的磕头:「哥,不要说了,都是我不好。」 他哀求汪舜华:「我哥只是担心我的眼睛,一时气盛才做出煳涂事来,太后您就饶了他吧。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听话拿望远镜看太阳。」 汪舜华看着德亲王:「你这话太没道理了,吉亲王是个瞎子于我有什么好处?换过来说,他是个正常人于我又有什么坏处?是能左右局势颠倒干坤,还是能威胁帝位于我母子不利?我倒是盼着有人能治好他的眼睛,以后传出去,也算是一段佳话。可是那个景泰省医生的话就能靠得住吗?他说自己能治就能治?他可是要在眼睛上动刀子!万一失败了呢?多少将士没死在战场上,却因为伤口没有得到有效处理落下残疾,甚至病灶迁移去世,那还是在其他的地方。你怎么就敢肯定不出事呢?谁给你的勇气和信心?真要出了问题,谁来负这个责任?到那时候,你是不是又该怪我居心不良要故意害你弟弟?」 吉亲王还在磕头,德亲王直视汪舜华:「是,我就是恨你,就是想将你碎尸万段——你自己说说,你对得起我父亲吗?」 汪舜华道:「我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你倒是说说。」 她的脸色很难看。 德亲王道:「当年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汪舜华道:「伙同石亨造反,妄图夺门,被官军刺中要害,伤重不治而死。」 德亲王道:「是啊,太上皇造反,自取其死。」 他抬头看着汪舜华:「你敢说这事和你没关系?明明是你和景帝设计在先,哄骗我的父亲,然后除掉他,废掉我哥的太子位,扶你儿子上位!」 汪舜华道:「我从没说这件事和我没关系,主意是我出的,钩是他要上的。他不安心做太上皇,要和石亨合谋篡位,可不是我给他出的主意。」 德亲王道:「真好啊,引蛇出洞。」 汪舜华道:「谈不上引蛇出洞,充其量愿者上钩,他既然要上钩,我就收了。」 德亲王看着她:「你倒真是坦诚,毫不避讳。」 汪舜华道:「一山不容二虎,没什么可避讳的。」 她看着德亲王:「我平生所为,未有不可言于人者也。」 德亲王道:「不知道太后能不能告诉我,污衊我父亲想要杀人,是不是也是你干的?」 汪舜华道:「污衊?你是说当年从你父亲袖子里取出的那一纸诏书?」 她看向朱骥:「你告诉他,那一纸诏书是谁塞进去的?」 朱骥奏:「臣等发现太上皇裹挟其中时,从他的袖子里找到的,并非是谁故意塞进去陷害他。」 德亲王冷笑:「你们以为我会相信?」 汪舜华道:「信不信由你,什么要紧?——我只是告诉你,当年从他袖子里发现的不止这一份诏书,还有登基诏书,连年号都拟定了,叫天顺。你不会以为,我还有这功夫替他想这些吧?」 德亲王焉了。 汪舜华走下台阶:「我不过是让人给他带话,让他在皇帝驾临前迅速定下年号,捉拿忠于皇帝的人。这样,才能稳定大局。至于两份诏书,那可是他自己的意思。要把君臣一网打尽,不留活口,那可是也先想干都没干成的事。」 她看着德亲王道:「造反是死罪。他的命运早在和石亨串联的时候就註定了,我没有必要画蛇添足,因为他不值得。」 德亲王道:「是啊,不值得,已经是你砧板上的鱼肉了,红烧还是清蒸全看你的心情。」 他突然哭出声来:「我真的希望那纸诏书是你放进去的,就是要败坏我父亲的名声!」 汪舜华道:「我犯不着,他的名声已经够败坏了,不用我再踩一脚。」 德亲王道:「是啊,多行不义必自毙,临了还执迷不悟,枉杀重臣,活该被打入万劫不復之地。这不就是你的计划吗?」 汪舜华道:「我计划的再好,也要他配合,才能实施。——你以为那纸诏书是我塞进去的,可知道你父亲就是这样是非不分黑白不辨。不仅想置我于死地,还想杀害当年没有没有给他开关的忠臣良将!从头到尾,只有自己的好恶,何曾有国何曾有家?——今天站在这里的,有很多经歷了当年的事,要不要让他们来告诉你,土木堡前后都发生了什么,他回朝之后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以为,当年他夺门成功,会像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们一样供着你们母子,会善待当年的忠臣良将?一根白绫一盏毒酒都是便宜了——人家在南宫可都王振招魂了,我们这些王振的死敌,不千刀万剐简直对不起他这些年攒下的怨恨!」 汪舜华的语气很是激烈:「你想报你父亲的仇,我是不是也该算算我儿子的帐!」 德亲王吼道:「怀献太子并不是我父亲杀的。」 汪舜华道:「如果没有他的包庇纵容,王振会有这样的狗胆!」 德亲王的气势弱了下去,突然又抬起头来:「你直接说,你逼反了我父亲,打压了我父亲三十年,就是为了报当年怀献太子之仇!」 汪舜华看着他:「你跟你父亲一样,从来不知道反思自己的罪过,从来只会挑别人的问题。我逼反他?我是拿着剑在他脖子上比划逼他造反吗?打压?这些年我说他的有哪句不是实话,是我平白编造他不听良言擅自兴兵出关被俘,还是编造他引敌叩关,或者被人剃髮易服娶了个丫头?是我编造他怀念王振,还是诬陷他想要杀害忠臣良将?你倒是给我说说看!怀献太子之仇,我跟他岂止这一笔帐,国雠家恨,一笔笔可都摆在那里的!」 看德亲王脸色灰败,她哼了一声:「这就叫难受了?也不看看你父亲当年做事有多难看!古往今来,引敌叩关的皇帝,他是独一份吧?他可不是亡国之君或者没有实权的傀儡,祖宗留给他的,是洪武之治永乐盛世仁宣之治的遗业!连续四代盛世,古往今来头一份吧!出生四个月就被立为太子,九岁登基,十七岁亲政,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你跟我说我在打压他?——如果这叫打压,千秋万代都会打压这样的无耻无能之徒!号称扶不起的刘阿斗,以四川一州之地,还和吴魏硬抗了四十多年;晋惠帝那个公认的大傻子,还知道嵇康是个忠臣,你父亲呢?亲政不过六年就差点丢掉了祖宗留下的锦绣河山;回头还念念不忘要杀害让他免成亡国之君的明君贤臣!把他和这两位比,我都觉得脸红!他也就配和秦二世胡亥,还有靖康那三个傻子相提并论!」 德亲王呆了,众人也都傻了,汪舜华却将多年浊气一吐而尽:「当年太祖开基创业,何等艰难;太宗皇帝迁都北京,天子守国门,何其壮烈。以后仁宗宣宗哪个不是兢兢业业,结果出了这么个不肖的东西,把老朱家的脸都丢尽了。胜败兵家常事,全军覆没也没什么,偏偏被敌人俘虏。他若自杀成仁,我还认他是条汉子;结果呢?先是引敌叫关,而后是被剃了头髮,还要苟延残喘。真是恬不知耻。不知道太祖太宗在天有灵,当作何观。」 德亲王闭了眼睛:「所以你看不起他。」 汪舜华道:「你倒是给我一个高看他的理由。」 德亲王道:「所以他杀妻灭子,忘恩负义。」 汪舜华道:「那不过是一齣戏。怎么,我想看出戏也不成?我还得记着你有什么喜好忌讳?是不是还得记着你初一吃素,十五吃荤?」 德亲王道:「所以他不仅执迷不悟,甚至连出生都从嫡子变成了不知名的宫人所生。」 汪舜华道:「我没有给他定案他是谁生的,估计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事应该去问宣宗皇帝和孙贵妃。」 德亲王道:「所以孙太后成了杀害嫔妃皇嗣的妖魅。」 汪舜华道:「这是朝鲜史书记载的,朝廷也没有採信;如果你楞要说是我让朝鲜方面这样记述,倒是高看了我,那是宣德六年的事,我刚出生。」 德亲王闭了眼睛:「可是我真的希望,这一切都是你编造的。」 汪舜华道:「我没那个闲心。他是不是嫡子,他母亲是否贤惠,于我而言,根本不重要。因为和先帝得位无关,和皇位是否稳固无关。」 德亲王道:「是啊,在你眼里,我父亲就是这么糟糕,不值得你去编造污衊他。反正死了也没人为他伤心,也影响不到你什么。哪怕你的儿子还只是个话都没说利索的小屁孩,哪怕你野心勃勃路人皆知,朝臣还是选择了你;你可以排除万难全力推行改革,却还可以善待他的儿女,该封亲王的封亲王,该招驸马的招驸马,因为我们根本威胁不到你什么;反而可以用来彰显太平景象。」 汪舜华平静的看着他:「你很聪明。既然大局已定,我为什么不做个好人,反而在细枝末节的问题上纠缠,没得引人议论。」 德亲王道:「是啊,在你眼里,我们都是细枝末节的东西,有你在,就没人能翻的起浪花。」 他看着汪舜华,用一种凄凉的语气:「当年太宗奉天靖难,建文帝生死不知,他的长子文奎,同样不知所踪;两岁的次子文圭,被囚禁在凤阳五十五年,直到被你放出来;他的三个兄弟,吴王允熥、衡王允熞都被囚禁凤阳,暴卒;徐王允熙为父亲守陵,一把火烧死了。太宗皇帝对懿文太子的血脉如此,你却这样善待我们兄弟。就因为懿文太子死了,还有无数人念他的好;我父亲死了,却没人再追念他,哪怕你得罪了很多人,无数人想造你的反,也没人会想起来还有我们。我们兄弟不过是你的花瓶摆设而已,放在香案上或者扫进垃圾堆都没什么区别。」 汪舜华没有说话。 德亲王说的有点咬牙切齿:「可你越是这样,越是恨你。」 汪舜华道:「你就算恨我,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你父亲是个昏君带路党的事实。」 德亲王垂下头不说话。 吉亲王抱着他哥放声大哭。 357、祸起萧墙(三) 事到如今,宗室们不能不站出来表态。 以礼亲王为首,均认为德亲王心怀异谋,聚众作乱,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理应处斩,并祸及满门。 此话一出,忻亲王和崇亲王跪了。 德亲王似乎想起了什么:「要杀便杀,何必说这么许多。」 他看向忻亲王:「你也不必求她,她想除掉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真不知道到现在为什么还没有孩子吗?还不是我们英明伟大的皇太后干的好事!」 忻亲王呆了。 汪舜华一怔:「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德亲王冷笑:「敢做还不敢说吗?——忻亲王府女眷们服用的苦丁茶是怎么回事?」 「苦丁茶怎么了?我还要管王府后院女眷喝什么茶?」 ——对了,苦丁茶是贡茶吧?太祖患有结宫,差不多就是便秘,用药无果,后来有人敬献了苦丁茶,果然治癒了顽疾,从此将苦丁茶列为宫廷贡品。因此满朝文武争相饮用苦丁,一时成为风习。至今宫里每年都会赏赐一些给宗室勛贵和文武官员。 「怎么我循例赏赐也有罪了?」 德亲王冷笑着不说话,汪舜华看向忻亲王:「怎么回事?」 忻亲王不知所谓:「见清,你老实认罪,不要胡闹了。」 德亲王道:「我没有胡说,难道这么些年你都没发现?」 忻亲王摇头,他瞪大了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德亲王嘆气:「我的夫人姚氏和你的夫人邵氏同年入宫,在宫里多年,又被许给咱们兄弟,自然来往频繁。当时新婚不久,姚夫人到沂王府走动,邵夫人自然是要奉茶的。只是虽然是苦丁茶,却与平常的茶水味道不同,听说宫里赐的茶,忻亲王府特制,王妃也只赏给了新进王府的女眷。她是朝廷册封的夫人,比别人还多一些,平时还捨不得拿出来喝。」 汪舜华一时不知所谓:「那又怎么样?」 德亲王道:「姚氏最开始也没当回事,只是觉得味道特别,问邵夫人讨要了些,拿回来泡来喝,哪知道服侍她的老妈子贾氏原来是尼姑庵还俗的,看到这东西很是吃惊,问是哪里来的。姚氏跟她说了,贾氏却说,这不是一般的苦丁茶,是用苦丁茶与十大功劳和匀同炒焙成的,各地尼姑庵都有。这是个民间秘方,有富家妇女体弱不宜生育,或者与人私通怀孕,或者生产艰难不想生育的,就在尼姑庵里买这个药,服用以后,终身不孕,号称『断产第一妙药』。」 姚氏惊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邵氏,贾氏却劝她不要多事:「忻王以前当过太子,说不定太后皇帝忌惮他,不想让他留下后代,所以才这样;万一说破了,搞不好会遭来杀身之祸。」 姚氏这才闭了嘴。 只是德亲王和忻亲王毕竟是兄弟,难免走动;姚氏劝他不要和忻亲王府走得太近,德亲王自然很不以为意。忻亲王府平时已经很小心了,基本与世隔绝,他是亲兄弟,无论如何三节两寿走动一下不碍事。姚氏也就不说了;只是几年后薛辅去世,他们兄弟去安慰重庆公主,自然也就免不得多聚一刻。姚氏又拿话来劝,德亲王很不耐烦,教她妇道人家不要多嘴。 姚氏这才忍不住,说:「忻亲王府是被太后惦记上的,现在永顺侯去世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到忻亲王了。」 德亲王呆了,这才知道忻亲王府的女眷被避孕的事。 汪舜华也很意外:呵,说的跟真的一样。这回不用藏红花和麝香了?有这么神奇我怎么不知道? 当即就让宣忻亲王妃万氏,夫人邵氏、陈氏,德亲王夫人姚氏,以及太医院的院判、妇科名医;同时命锦衣卫去忻亲王府取女眷用的茶叶。 等候的间隙,她问端亲王:「真有这种药方?」 端亲王打了个哈哈:「臣对妇科知之甚少,尤其这等民间秘方,实在不知。」 王府女眷还没到,太医院的太医们很快到来了。院判李思成确定这是在民间流行的一种偏方:「虽说『天地大德曰生』,但有女眷们出于各种原因想要打胎,方法也很多,药物、针灸或者外力等等。苦丁茶算是高档的做法,因为苦丁茶本身很名贵,一般是贵妇中採用。」 汪舜华皱着眉头。 在场的君臣同样面色很难看——牵扯到后宅阴私,本来觉得拿到朝堂上说太有失格调,只是涉及到太后,不说清楚不行;没想到居然真涉及到打胎之类的,这可是古代诸如汉成帝之类的昏君才会惹上的麻烦。 尤其皇后现在怀孕,大家都觉得说这个有点胃疼,包括皇帝。 但是不说不行。 太后皇帝都等着,锦衣卫的动作相当麻利,何况确定德亲王造反,他和他哥哥弟弟的王府早就被团团围住,听候发落;几座王府离皇宫也近,因此不到半个时辰,人就带到面前了,包括周贵妃等隐帝的嫔妃,连着从忻亲王妃房里查抄到的茶叶。 马上要求陈氏、邵氏验证,是当年王妃赐给她们的茶叶——主要是味道虽不怎么样,但是很珍贵,只有刚进府的新人有,如果想多要,还要亲自跟王妃求。 马上让太医辨认,不是普通的苦丁茶,而是加了十大功劳和炒成的,确实有避孕的功效;但至于是不是真有神效,他们也不敢保证。 离开剂量谈药效都是耍流氓,何况即便真有效,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估计还要配合其他药物,包括怀孕后的打胎药。 陈氏、邵氏没见过世面,本来吓得战战兢兢;这会儿有点发懵——合着就是吃了这个茶,导致至今未孕? 她们还在发懵,万贞儿已经回过神来,当锦衣卫闯进她房里寻找茶叶的时候就觉察到不对。这时候见驾,磕头请罪。 忻亲王难以置信:「贞儿,真的是你干的?」 汪舜华道:「这些年都做了什么,自己实说了吧。」 万贞儿磕头流血,哭哭啼啼的说:「妾老年色衰,误蒙王爷错爱,做了王妃。这些年王爷虽然不嫌弃,只是王府里美貌的夫人丫环并不少。妾心里不安,只怕王爷移情别恋,更不想她们生下孩子居于自己头上,所以才出此下策。妾已知错了,求太后开恩饶命。」 周贵妃呆了,本来就对这个儿媳妇不满意,如今更是破口大骂;还是刘金喝住。 事关重大,马上齐亲王就骂道:「毒妇!你是怎么下手的?」 万贞儿哭道:「妾在民间时,看到有妇人为多子苦恼,服用打胎药物,只是动静太大,并不敢这样做;丧夫后,有段时间寄居尼姑庵,看到有贵妇贵女向尼姑购买这种药打胎的,也就记了下来。后来做了王妃,长子夭亡后,自己年事已高,难以怀孕;王府的新人却一个个的进来,这才想出这样的法子。」 忻亲王如梦初醒:「贞儿,真的是你干的——你这是何苦?我便是有别的女人,你才是我的妻子,才是真正不可替代的啊!」 万贞儿闻言大悲:「王爷,我错了。」 两口子抱头大哭。 忻亲王到底推开万贞儿,伏地磕头:「太后,贞儿只是一时煳涂,她如今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就饶了她吧。」 他砰砰砰的磕头流血。 皇帝忍不住了:「皇兄,这个万氏,做了这样的事,你还能原谅她?她可是害得你绝后啊!」 忻亲王苦笑:「圣上,臣可以没有一切,都不能没有贞儿。」 皇帝傻了。 这样的深情不渝,汪舜华却感动不起来。 围观的众人,皇帝宗室群臣同样没有人感动掉泪,陈氏和邵氏更是愤怒——这样稀里煳涂被剥夺了生育的权利,不愤怒才叫见鬼。 周贵妃又开始大骂。 陈氏马上也跟着声讨:「原先妾怀过孕,后来喝了安胎药却没了,这么些年也没能再怀上。只说是妾身子虚,留不住,如今想来,一定都是万妃干的!」 邵氏也声讨:「后院几个小丫头怀过,后来都没有留下来,其中有个是被虎狼之药坑了,母子都没保全,一尸两命啊!」 德亲王也呆了:「原来是万妃嫉妒心发作,不是太后故意刁难忻亲王府?」 忻亲王还在磕头,汪舜华看向万贞儿:「还记得我当年跟你说过什么吗?能嫁为亲王妃,是你的福气,怎么不知道惜福?」 万贞儿磕头道:「妾罪该万死,但求太后看在妾伺候忻亲王这么些年的份上,饶妾不死;妾当做牛做马,伺候忻亲王。」 汪舜华道:「你这样伺候忻亲王,谁能放得下心?」 她刚说完话,愤怒的宗室群臣就开始发言了。以齐亲王为首:「这等毒妇,得亲王如此爱重,不知道报答,反而犯下这等重罪,合该处死,以告慰祖宗。」 这话都是真心地,在场的基本上都是三妻四妾,如果后院的老婆们有样学样,岂不是全乱套了? 忻亲王感受到众人的愤怒,但还是求情:「太后,臣愿出城为民,只求太后饶贞儿不死。」 这下众人是真的惊了,德亲王喊道:「皇兄!」 忻亲王如若不闻,仍然磕头。 汪舜华问皇帝:「这是朱家的家事,你是族长,你说该如何处置。」 皇帝脸色深重,他实在没想到,万氏居然能迷惑忻王至此,美色误人啊——虽然万氏从来不是以美色闻名的。 皇帝咬牙切齿:「这等毒妇,不杀不足以正纲常、重国法。」 忻亲王痛哭流涕:「圣上,臣别无所求;只求能免贞儿死罪。」 皇帝道:「她犯下这等重罪,若是能免死罪,那还有什么罪行不能赦免?还有什么人不能赦免?你不但是她的丈夫,还是大明的亲王,难道大明的律法,祖宗的纲纪在你眼里就这样不值一提?」 忻亲王一愣,继而大哭。 358、祸起萧墙(四) 眼泪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否则全天下的衙门都可以关门了。 事实很清楚,大理寺卿马上站出来援引国法定罪:「德亲王聚众造反,罪在不赦,理应株连满门;忻亲王妃杀害王嗣,同样国法难容。」 同时声讨忻亲王治家不严之罪,其兄弟英亲王见澈、崇亲王见洛、吉亲王见浚亦当问罪。 刑部、督察院的领导也站出来附议。 三法司刚表完态,以齐亲王为首的宗室出班表示:「国法昭彰,此辈胆大妄为,理当正法。」 勛贵文武同样站出来表忠心。 德王固然该死,但其他人确切的说他的几个兄弟如何发落,朝臣意见也很一致。 于冕等都认为:「德亲王怙恶不悛,他的兄弟教导不严,理应一体治罪。」 齐亲王也表态:「此辈不忠不孝,合该问罪,以为天下不臣者戒。」 汪舜华很明白大家的意思。事实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唿声了,建极三年费钊等造反,牵扯到荣王和忻王,王文等就要求牵连忻王,永绝后患。 大局已定,何况隐帝之死,大家或者出了点力、搭了把手也好,或者冷眼旁观、坐待成败也罢,终归是在人家那里挂了号;趁机彻底剷除后患,皇帝安稳,当事人也能睡得着。 但当时朝廷一片火热,汪舜华不想授人以柄,作罢了。 前两年宗室出镇,忻王也恳求外放为朝廷戍边,汪舜华没有同意。 不是怕忻王没有能力,而是怕他太有能力,朝廷又没有足够可以牵制他的力量,结果放出去的风筝断了线,收不回。 南方五省集中连片,而且与本土山水相连,不能冒险。 如今,是时候了。 当年留着隐帝儿女是因为在朝的多是隐帝旧臣,而且深受宣宗恩遇,几个孩子又小,不忍下手;但如今朝臣跟宣宗或隐帝可没什么关系,要效忠的也就是如今宝座上的天子,最多先帝;尤其这几个人封了亲王,又和皇帝走得近,难保以后得势,报復当年北京保卫战和平定夺门之变的功臣。 当年隐帝临死前,可捏着一份杀人榜单呢! 虽然当事人很多早已作古,但他们的后人很多都在庙堂之上。 天家没有私事。 所以,已经没有吉祥物的价值,就不要养虎遗患了。 汪舜华久久没有说话。 皇帝也没有说话。 事实上,早在被汪舜华通报消息的时候,皇帝是不相信的:「这是我的堂兄,一直随侍左右,怎么可能有反心呢?一定是下面的挑拨离间!」 他的手心有点冒汗:记得自己曾经多次在德王面前流露对母后专权的不满,万一德王真的勤王,岂不是断送了他,也断送了自己! 希望德王认清楚形势吧。 如今形势明朗,皇帝很想说点什么,到底没说。 汪舜华注意到儿子的欲言又止,起身更衣,却招皇帝出来:「你想说什么?」 皇帝有点羞愧:「臣惭愧,识人不明,惹下这样的祸事。」 汪舜华道:「这不怪你。你心存仁厚,拿他当兄弟,哪里会想到他包藏祸心?」 她转过身:「你有时候很像你父亲。」 提到早逝的父亲,皇帝有点意外:「母后?父皇当年也曾经这样…?」 怎样…? 印象里,父皇对母后极度宠爱信任,因此对汪家很是纵容,甚至临终前将国家社稷託付给母后。难道他也曾经有让母后失望的时候? 他小心翼翼的问:「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汪舜华似乎在追忆往事:「你父亲是个英雄,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却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他也是个至诚君子,想当一个好皇帝、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也想当一个好弟弟,所以曾经一厢情愿的认为你的伯父只是受人蒙蔽,会老老实实的待在南宫,会甘心情愿的放弃儿子的太子之位。」 皇帝顿时明白:「所以母后很艰难的才说服了父皇引蛇出洞?」 汪舜华道:「不是我说服了他,而是你说服了他。」 皇帝一呆。 汪舜华道:「你父亲可以不为我着想,也可以不为大明社稷着想,却不能不为你着想。你那个伯父,从来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人。一旦他下不了决心,你伯父就会代替他下决心;到那时候,我和你祖母,还有当时参加北京保卫战的功臣恐怕都不能活了——幸好,有你,有你和你弟弟,我和你父亲才能最终顶住你伯父的反扑。否则,我们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夺门復辟、然后祸国殃民。」 皇帝实在没有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曲折,但眼下不是抚今追昔的时候,他只能低头:「臣以后会当心的。」 汪舜华点头:「眼下该怎么处理?」 皇帝有点咬牙切齿:「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既如此,就不要养虎为患了。德王怙恶不悛,他的兄弟和同气连枝,理当一体治罪。」 汪舜华道:「你是说把他们全杀了?」 皇帝到底点头:「谋逆大罪,国法难容,必须明正典刑。」 汪舜华点头:「也好。你还没有亲政,手里不能沾血,尤其不能沾骨肉兄弟的血,宗室都看着你盼着你。别让他们失望。这件事,我来做。」 皇帝一呆。 当时出来,周贵妃已经预感到危机。她挣脱了侍卫,匍匐到汪舜华面前,磕头流血:「恳求太后网开一面,妾甘愿被贬为庶民,去给隐帝守墓。」 看着史书上不可一世的周太后这样,汪舜华百感交集,闭了眼睛。 皇帝到底看不下去:「母后,要不就从轻发落了吧?」 汪舜华点头:「德王固然该死,但是别人就网开一面吧。姚氏知情不报有罪,赐死;王妃和孩子们发凤阳高墙,遇赦不赦;其家眷和属官有功的赏,不知情的遣散。忻王治家不严,纵容犯罪,废为庶民,看守怀陵;忻王妃杀害王嗣,罪无可赦,看在她多年服侍忻王的份上,赐白绫,留个全尸。英亲王见澈、崇亲王见洛、吉亲王见浚降为郡王,皆守怀陵,不得离开;家眷留在北京,按例给俸,无诏不得入宫,亦不许同闲杂人等往来。」 皇帝称是,周贵妃并忻亲王和吉亲王痛哭失声,万贞儿和姚氏哭的昏天黑地,德亲王先是大笑,后是大哭,继而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乱成一团。 汪舜华转过身去,歷史的传奇,到底在她手里落幕,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皇帝很不耐烦,他一挥手,早有锦衣卫冲上来把这些人押下去了。 德亲王被押下去之前,定定的看着汪舜华:「如果当年我父亲没有参与夺门,你会容得下他吗?」 汪舜华道:「你觉得以你父亲的野心,他会甘心待在南宫做个富贵闲人吗?」 德亲王看着汪舜华,突然哈哈笑出声来:「原来你也没那么贤惠,原来不管我父亲参不参与,留给他的都是死。」 汪舜华闭了眼睛,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德亲王放声大笑,任由武士拖下去了。 出了这样的事,今天的酒宴氛围多少有些尴尬。 汪舜华心情也很复杂:明年的今天,就是土木之变三十周年。 二十九年前的今天,她失去了最宝贵的长子。 而今天,隐帝系的一大摊子烂事被扒拉出来,并被打入尘埃。 该高兴吗?毕竟隐帝系早就被打入另册了,不在乎再多这一件。 该松气吗?也不见得,前面还有无数的事情呢。 汪舜华第一次真正感觉到累,虽然穿越过来以后她每天都很累,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算计完家人算计外人,算计完皇位算计江山,就没有消停的时候,但这一刻,她是真的感觉到了心累。 可能真是更年期焦虑症吧。 汪舜华闭了眼睛,还要再坚持几年,希望诚泳等人能早点回来;她就可以按照自己的计划和步骤还政,而不是被朝臣逼着还政。 三天后,皇帝身率宗室文武大臣前往太庙祭告祖宗,声讨德亲王谋逆的罪行,表明自己不得不处死他的苦衷。 而后正式下达诏书,废德亲王见清为庶人,赐自裁;忻亲王贬为庶人,英亲王见澈降为怀宁王,崇亲王见洛降为汝宁王,吉亲王见浚降为吉安王,前往天寿山看守祖宗坟茔。 隐帝系的存亡已经无足挂齿;但发生了这样的事,朝廷不可能再任由忻亲王和他的弟弟们传承下去了,所以他们的妻妾都要留在北京。郡王待遇不算高,只这点银子,朝廷还是捨得的。 见清没有迟疑,接过剑就自尽了,只是临终前,说了一句:「终于结束了,该结束了。」 他旋即笑出声来:「还不会结束。」 与此同时,姚氏和万贞儿也用白绫结束了生命。 亲王级别只剩下礼亲王公锡、和亲王钟铉、端亲王子埅、嘉亲王见灂、襄亲王世子祁镛、齐亲王见润、恭亲王见滋、庄亲王幼、理亲王音埑、裕亲王成炼、瑞亲王申鈘、荣亲王见泓、睿亲王阳铸、顺亲王琼炟14人。 见清已经被废为庶人,照例不能埋葬金山。汪舜华下旨,让他去怀陵陪他父亲。 你们父子凑一堆就行,节省土地,也免得别人说我刻薄。 汪舜华到底想多了。这样的大事,民间自然是议论纷纷,但没有人苛责她,倒是骂德王不知好歹恩将仇报的多一些,尤其是朝廷花大力气开疆拓土,他居然要纵虎归山允许敌人復国,简直是卖国求荣!免不了又说起当年隐帝执迷不悟,都认为上樑不正下樑歪,父子俩一样的德行——这时候就不说德王矫诏了,都知道德王颇得皇帝宠幸的,只说德王向各国遗老私下承诺云云。 同样没能逃脱口诛笔伐的还有忻王。万贞儿的事已经传开,不仅宗室们愤怒,朝臣和普通人同样愤怒,甚至包括女人——能得到这样的对待,居然不知道感恩反而想着让老公绝后,在这个年代实在太石破天惊,突破了正常人的想像;而忻王在事发后居然还想包庇纵容他,实在让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五大」的明朝人民接受无能,认为他真是被狐狸精迷惑了,要么就是汉成帝转世;一边说起当年还曾经被立为太子,庆倖幸好是先帝和太后赢了,否则这两代父子,可是有大家受的。 359、祸起萧墙(五)(附小剧场23) 见清的家眷启程前往凤阳,参与叛乱的各国遗老遗少也被严肃处理,这些人就不流放了,全部砍头,包括他们的家属。 朝廷不会给他们更多的机会。 北京城上空一时瀰漫着血腥的味道。 没有参与叛乱的也不适合大量留在北京。这些年发生了多次治安事件,朝廷已经意识到了,各国遗民和各地土司子女、番僧大量留在北京,是个隐患。 汪舜华下令,在天津、广州、昆明、西安设立学校,专门招收外国人和土民求学,学成后再到北京拿证;地方志的编撰也挪到天津。 另外一个被打发出北京的是齐亲王,汪舜华的亲儿子。 公开的说法,太后皇帝不放心南边的局势,让他去巡抚。 甚至皇帝自己也这样认为。 汪舜华单独召见了儿子,屏退左右,质问他:「你知罪吗?」 齐亲王呆了,跪在地上:「母后,臣有什么罪,母后只管责罚。」 汪舜华道:「你不要装无辜,德亲王造反,你敢说没有你的功劳?」 齐亲王道:「母后怎能这样冤枉臣?臣和见清,素无往来。」 汪舜华冷笑:「是吗?皇帝在东宫,可不就是你和德王常伴左右?」 齐亲王道:「皇兄要召他伴驾,臣也劝说不得。」 汪舜华道:「你是劝你哥暂且忍耐,还是劝德王矫诏要清君侧?」 齐亲王道:「臣不敢。」 汪舜华道:「你有什么不敢的?」 齐亲王还想争辩,汪舜华交给他一样东西。 庶人见清的绝笔,详细叙述了在东宫期间,皇帝如何心怀怨恨,齐亲王如何起闹架秧子:「齐王岂不知道我以卵击石,不能取胜;不过想借我引出皇帝对太后不满而已。太后对皇帝不满,必是他上位。可笑你一世英明,却与两个儿子离心离德,岂不可笑?」 齐亲王目瞪口呆:「这都是见清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母后你不要信他!」 汪舜华道:「我只问你,上头说的是不是真的?」 齐亲王道:「不是。」 汪舜华道:「是吗?我真不希望是真的。那你告诉我,为何鼓动皇帝亲近西方洋和尚?又为何怂恿他宠爱董贵妃?明着劝他忍耐,实际上怂恿他处处与我作对?」 齐亲王道:「母后!」 汪舜华背过身去,不看他。 齐亲王到底年少,藏不住话:「不错,母后,我就是想让你对皇兄失望。难道这么些年,你对他不失望吗?——我也是父皇的儿子,为什么皇兄能做的皇帝,我做不得?——我一定比他更听你的话,不会惹你生气。」 汪舜华回过头来:「是吗?」 齐亲王勐地点头。 汪舜华看着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儿子,看上去沉稳带明显还带着稚嫩:「你听话,那是因为你还不是皇帝。」 齐亲王喊出声来:「母后。」 汪舜华道:「一旦你做了皇帝,会和你哥一样甚至更急切的想要拿回权力。」 齐亲王喊了一声:「母后。」 汪舜华道:「知子莫若母,可是你们兄弟却太不了解你们的母亲。我是想要权力,因为我需要它来做一些事情,但说到底,我不能永远的拥有权力,就算可以拖着不还政,可不能永葆青春,到那时候,执掌这个国家的,还是你哥。」 齐亲王道:「母后,我也可以。」 汪舜华道:「不可以。你以为,有你父皇的例子在前面,你也可以来个兄终弟及?可你忘了,你哥不是隐帝,他没有犯什么错。一个皇帝想要拿回自己的权力,这算错吗?如果事态真的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去,我需要一个儿皇帝,一个傀儡,也应该是年龄更小的孩子,而不是比皇帝只小两岁的你,那不是同样要面临还政的问题吗?」 齐亲王喃喃道:「母后。」 汪舜华道:「我其实早应该觉察到你的雄心或者说野心。事实上,是我在助长你的野心。给你选了商辂的女儿为妃,他如今是首辅,女婿是王越,还有个儿子是商良臣。可以说,辅政的,文的武的都凑齐了。如果你真的上位,有他们辅佐,应该能坐稳江山了。其实这也是最初的计划,我只有你和你哥两个亲生儿子,这年头天灾人祸的,谁能说的清。所以从一开始,我是按照储君来给你配置的,这也是朝廷的共识。当时如果你有这样的念头,只是心里想一想,也不妨事;但是当你哥大婚并有了子嗣以后,再有这样的念头,就是危险的。你哥亲近你,但在关乎皇位传承的问题上,你不要指望他会选择你而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没那么大度;更不要想通过我废黜你哥扶你上位,手心手背都是肉,何况我担不起这个骂名。」 齐亲王低了头,抽泣着。 汪舜华道:「我知道你不服气,这就是命。虽然一母同胞,但你比你哥晚生了两年,长幼有序,这是祖宗家法。不过真要说命,你比不过你哥,好歹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给的富贵尊荣,你父皇和我都给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不要想得太多,否则闯下大祸,我也没有办法法外施恩。」 齐亲王低头抹泪。 汪舜华道:「这件事我权当不知道,不跟你哥提,否则只会伤了你们兄弟的情谊;你也早点打消不该有的念头。这是我作为母亲,对你的忠告。」 齐亲王抱头痛哭。 汪舜华嘆了口气:「你在京城呆久了,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开开眼界。——南方那边还未安宁,你去巡抚,昭示一下朝廷的决心。」 齐亲王惊讶的看着母亲:「母后这是准备赶我走?」 汪舜华道:「我只是让你去南方看看,好好反省一下。多少臣僚宗室甚至公主为了大明的太平盛世,背井离乡甚至长眠万里之外;你身为亲王,天生就比别人得了太多,更应该处处以国事为重,忠君报国。」 齐亲王磕头。 重阳节后,齐亲王带着王妃和两位夫人启程南下,孩子们留在了宫里。 齐亲王在建极十七年四月迎娶王妃商氏,生下两个儿子,长子祐机,三岁;次子祐椒,刚满周岁。去年初,又按照惯例给他配齐了两位夫人,陈氏、甄氏,都是万里挑一的绝代佳人,不但模样好、才学高,性情也好。当时皇后把人领到面前的时候,汪舜华都有眼前一亮的感觉,说:「很该让齐王谢谢你这个嫂子,这样费心。」 陈夫人五月里诞下长女,甄夫人也诞下一女。 皇帝不知缘故,很是捨不得,再三叮嘱,又赏赐了一堆东西;锦鸾也拉着齐亲王妃商妙媛反覆叮咛,路上要注意饮食休息,一面问衣服药材之类的是否准备齐全——她弟弟弟媳上半年远行,她也过问过,还是有心得的。 汪舜华没有说话,齐亲王被母亲看着,很不好意思,只好叮嘱兄嫂保重身体。 不久,许选侍生下皇五女,皇帝想到这几年姐妹们和弟弟相继远去,连宗室也漂洋过海,心中无限感慨,赐名一帆。 但愿一帆风顺吧。 齐亲王出京,宗人府由礼亲王代掌。 中元节后传来噩耗:吉安王去世了。 歷史上的吉王长寿,甚至熬死了儿子,是孙子继承了他的王位;但这回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他也是再没办法安享富贵。尤其双眼失明后,自暴自弃,终日酗酒,这才让德亲王满腹怨恨,如今哥哥死了,自己又被发配到这里,半是自责,半是愧疚,又兼前途无望,终日嚎哭,以致咳血,早早撒手而去。 吉安王虽然早在建极十七年娶妻,但尚无子嗣,歷史上他的侧室在成化二十年生下庶长子祐枎,后来被追封为悼王。 如今倒是吉安王用了这个谥号,当然还加了个惠字。 吉安悼惠王的后事颇是隆重。毕竟出了这样的大事,需要安抚;何况他也没有后代,最后再送一程也花不了多少功夫。 他没有葬在金山,而是在怀陵陪伴他的父亲。 怀陵一下子热闹了一些,但不知道隐皇帝在天有灵,是什么滋味。 办完吉安王的后事,差不多就是年底了,明年又是僧道资格考试的年份,各方面的事情很多。 前朝的事情多,后宫的事情也很不少。今年四月初九,孙贵人生下皇五子,她在端午节前进封德嫔;年底前,又查出贾淑妃怀孕的消息,她是皇帝数得着的宠妃,自然皇帝极是高兴,赏了不少东西。 年底前,为三位皇子举行了隆重的命名仪式。去年皇帝和太后置气,皇三子、皇四子一直没有命名;今年从头忙到尾自然更没时间。 好歹都一岁多了,档案上的名字都空着,皇帝和礼部、翰林院商量,定下了名字:皇三子祐相、皇四子祐枟、皇五子祐榕。 只是皇帝感念皇后辛劳,提出册封嫡长女一诺为公主。 汪舜华这回没有答应:「册封宫眷,国家自有制度。景泰年间,因为皇帝和太上皇并存,特殊时候特殊处理,不足以为成法。按照祖制,皇子十岁册封亲王,皇女出阁前册封公主;后来改了,皇子十岁册封亲王,皇女也十岁册封,都给全俸。如今一诺才不到五岁,不用这样着急。」 皇帝见说,也就没有坚持:「母后所言极是,臣只是想皇后这些年辛苦,很不想委屈她。」 汪舜华道:「你若不想委屈她,心里念着她,常去她宫里就好;制度是用来遵守的,不是用来践踏的。」 皇帝笑道:「母后所言极是。」 没有册封为公主,锦鸾却很是知足。她知道太后最重规矩,何况皇帝念着就好。 这么些年来,汪舜华第一次觉得这个春节过得有点滋味;只是想到正在外地的小儿子,又免不得有些烦闷。 小剧场: 见清:父皇,呜~ 见浚:父皇,呜~哥,呜~ 隐帝:我可怜的儿啊!朱祁钰,都是你的混帐老婆! 景帝:关德音什么事?是你儿子勾结各国余孽造反! 隐帝:那是因为你老婆欺人太甚! 景帝:那是因为你自己丢人现眼!怎么你做得,别人说不得! 隐帝:混帐! 景帝:你才混帐!你儿子也混帐!——居然以允许他们復国为条件,换他们相助,简直是卖国求荣!无耻之尤! 见清:o(╥﹏╥)o我是不得已,我是骗他们的! 景帝:(ノ`Д)ノ你骗谁呢! 隐帝:父皇! 宣宗:e=(′o`*)))唉 隐帝:父皇,祖宗,见清死得惨啊!见浚到现在还看不见啊! 景帝:那又怎么样,不都是他们自找的! 隐帝:屁,分明是你老婆欺人太甚! 见清:就是,祖宗们,士可杀不可辱啊! 景帝: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见清:二叔,您别高兴的太早,您的小儿子齐王可是和我同谋! 景帝:你放屁,我儿子不会干这种事! 见清:怎么不会?人家可还想着学您兄终弟及呢!要不,汪太后会把他赶到景泰省去?难道给您看守庙宇? 景帝:你,混帐! 仁宗:行了,你们都少说两句! 隐帝:爷爷,您可要替我做主! 仁宗:谋反是十恶之首,你当了十五年的皇帝,该怎么处置,心里没点数吗? 隐帝:可是汪氏欺人太甚。三十年了,她还这么不依不饶,变着花样的骂我。我好歹做了十五年的皇帝,她这样埋汰我,天家颜面何存? 景帝:你当年引敌叩关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天家颜面!——你连江山社稷都顾不上了! 隐帝:祖宗,就算见清有罪,处置他便了,见洛、见浚可是无辜的!汪氏连他们都不放过,分明是要对我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太宗:不就是打发到天寿山给你守墓吗?好歹没有打发到凤阳去,可以了。 隐帝:太爷爷,汪氏不许家眷随行,这几个孩子以后可就绝后了啊! 宣宗:是啊,这也太狠了,毕竟祁镇他们就两兄弟,祁镇就这么四个儿子。 景帝:父皇,是五个,刚刚还册封了一个英王,带着两个儿子都到天寿山来陪兄长了。 宣宗:ヽ(ヽ`д′)全打发到天寿山,以后可就绝后了! 太祖:行了,坐皇位的还是你的孙子,以后也是你的后代,什么要紧,多事。 朱标:(°°) 太宗:(* ̄︿ ̄) 宣宗:太爷爷,见洛兄弟可是无辜的啊! 太宗:这时候谁还管有辜无辜?你是不是忘了你二叔父子怎么死的? 宣宗:爷爷~ 仁宗:还不一边呆着去! 宣宗:(。-。) 景帝:<( ̄︶ ̄)> 仁宗:→-→ 景帝:(。﹏。) 360、皇室典范(建极二十二年,西元1 建极二十二年到来了。 立元纪年1700年,算是个大日子,因此今年的大朝贺分外隆重;虽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弄个新纪年纯属没事找事。 开年的事情照旧很多,好在大家都已经习惯,一切有条不紊。 只是二月初传来讣告:庶人见深去世,享年三十二岁。 汪舜华接报,重重的吐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见深早就没有任何威胁,她还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能歷史的阴影太大了。 说到底,她根本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歷史上的明宪宗,其实是明朝中期一位难得有作为的君主,比起他那个混帐父亲和号称明君的儿子,都要强上不少。 但这一次,汪舜华没有给他证明的机会,甚至没有给他留下后代的机会。 忻亲王府这么些年没有好消息,汪舜华不是没有怀疑,却从没有过问。 可能内心深处,她是不希望忻王留下后人的。 东窗事发后,万贞儿没了,汪舜华也没想过补救——如果她想的话,随便赐几个人还是可以的。 但她不想,不想给隐帝系任何翻盘的机会。 路是你们自己选的,自己负责吧。 汪舜华想着,从现在或者更久远之前,歷史就完全不同了。 不知道能有多好,但应该不会更坏。 见深的后事还是很隆重的,按照亲王的规格,赠谥号隐,和他的父亲弟弟们埋在一起,而且遵照他的遗愿,把万贞儿也葬在他身边。 当时万贞儿死后,见深拦着不让下葬,说:「我也快死了,将来把我们葬在一起。」 当时都以为是一句气话,谁能想到竟然成真了。 汪舜华其实很担心见深存心报復,私底下交结朝臣,召集亡命之徒,找机会搞个宫廷政变,但是锦衣卫回復的消息是见深整天在万贞儿灵前醉酒,醉了就哭着喊万贞儿的名字。 如今见深死了,她也就把心放下来,旋即嘲笑自己真是疑心病又犯了——莫说见深这些年闭门自守,绝不轻易交结;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会认为见深是个煳涂汉子,谁会与他交结?谁会拥戴他? ——没能在政治上崭露头角,但忻亲王的名声却很不小,因为他的才学。歷史上的宪宗喜好书画瓷器,这回更是寄情于此。他通音律,独创洛象式琴,风行天下;工书画,四体并工,花鸟山水无不跃然纸上,名重当世。只是他向来闭门自守,士大夫得片纸只字,重若珍宝。 汪舜华曾经将他的书画作品作为国礼,赏赐藩属;李贤等认为这样弘扬了他的名声,于朝廷不利。 汪舜华笑道:「我仿佛记得,古往今来,第一流的书画家里,少不了宋徽宗的名字。」 李贤等也不再劝。 如今忻亲王包庇毒妇的事迹传开,人皆嘆太后有先见之明:书画好,不代表别的也好。看忻王这做派,活脱脱爱美人不爱江山,估计也如宋徽宗一般,百般皆能,独不能为君。 忻隐王后事还在办理,僧道考试开始了,到底比不得科举,由专业部门主持便罢;随后接到文渊阁大学士倪谦的讣告,追谥文僖,赠少保。 倪谦的碑刚竖起来,就接到左佥都御史李纲的讣告。他清廉不染,汪舜华很是感嘆,下旨表彰。 僧道考试落幕,皇帝带着詹事府的官员呈上了新制定的《皇室典范》,虽然不长,但涉及到皇室方方面面的规范,包括皇位的传承,因此必须考虑周全。 其实这个问题早就有人考虑过了,而且相当周全。 没错,就是太祖。 他老人家实在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代表。早在洪武二年,开国的第二年,就开始考虑子孙的管教,经过五年的努力,写成了《祖训录》,后来经过多次修改完善,最终于洪武二十八年定稿,名字也换成《皇明祖训》。 这是朱家子孙的必读书,汪舜华也仔细拜读过,觉得老爷子真是个妙人,能够想的这么周全,比自己这个女人都想的周全;虽然这些年受到的责难很多也因这本书而起。 在这本书里,太祖详细规定了从皇帝到亲王的行为准则。从如何行政、如何执法的根本制度,到如何日常起居、如何管理后宫、如何行礼等细节,都安排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作为皇帝,太祖当然最重视安全问题,为此告诫子孙:和亲信大臣们商量机密时,带刀护卫只许离你们十丈远。每天晚上,都要警省。没事常听听城中动静,听听市井是不是有什么异常;也可以到院子里,看看天气星象,有没有什么灾难的徵兆。 作为父祖,连子孙后代如何吃饭、哪顿饭多吃哪顿饭少吃,都说得周祥细緻:住在宫里,每天要早起晚睡,酒要少饮,饭要按时吃!午饭不许吃得太饱!括弧,如果是外出在路上,可以不受此条限制,括弧完毕。 另外,后宫女子生病,只能在白天找大夫,夜晚不管多急的病,只能挺着。请大夫时,要有监官、门官、局官各一人,太监三人,老妇二人,陪医生一起进宫。如果这些人不陪,只叫老妇陪着进宫,就很容易发生危险之事,官员要斩首,太监、大夫、老妇凌迟处死。——如果都这样做,估计后代编剧们会少了很多脑洞。 不仅如此,老朱连亲王出行带些什么东西都写明白了:交椅一把,脚踏一个,水罐一个,水盆一个,香炉一个,香盒一个,拂子二把…… 汪舜华想到自己刚嫁进王府时那一堆彩礼,还有全套的王妃仪仗,不知道是该懊恼有这么个爱操心的祖宗,还是该庆幸他只是祖宗。 这是一个讲究敬天法祖的时代;何况,触及了既得利益者,人家自然会搬出祖训来。 人之常情。 好在这部祖训不是无懈可击,至少关于最重要的帝位传承,就存在巨大的隐患,此前已经造成了重大问题,现在也面临着巨大的隐忧,当然歷史上还造成过惊天的悲剧。 前些年制定《宗藩条例》,其实有相当部分是沿用这里的规定。比如《营缮》篇规定:「诸王宫室依已定格式起盖,不许犯分」,所以超标准违规建设的就要受处分;「诸王宫室不许有离宫、别殿及台榭游玩去处。」所以你们侵占的百姓田宅,修建的各种花园别院就是犯禁,必须退还原主并接受惩罚。 亲王朝觐,则恪守《礼仪》:凡天子与亲王,虽有长幼之分,在朝廷必讲君臣之礼。盖天子之位,即祖宗之位;宜以祖宗所执大圭,于上镂字,题曰:「奉天法祖,世世相传。」凡遇亲王来朝,虽长于天子者,天子执相传之圭以受礼,盖见此圭,如见祖考也。 所以别管皇帝辈分低、年纪小,他捧着太祖皇帝传下来的玉圭往宝座上一坐,你是叔伯也罢,爷爷辈也罢,都得行五拜三叩头大礼,不服的,找太祖讲理去。 襄亲王、齐亲王相继为宗人令,则是依据《职制》:凡立宗人府,以亲王长者主领府事;以次官员,皆用勛旧大臣,专领玉牒谱系,辨其亲疏,敦睦皇族。 后来因为实际情况的变化修订了《宗藩条例》,放宽了宗室为官的要求,朝臣们激烈反对,也是援引《职制》:凡郡王子孙有文武材能堪任用者,宗人府具以名闻朝廷考验,换授官职,其升转如常选法。如或有犯,宗人府取问明白,据实闻奏。轻则量罪降等,重则黜为庶人,但明赏罚,不加刑责。 所以亲王郡王除了能留在几个特别的衙门办差,其他基本上就是跑跑腿,最多大朝的时候出来站队表态;下面的将军中尉倒是可以参加科举武举,谈不上出将入相,也能建功立业。 这就是祖宗家法,比汪舜华磨破嘴皮子管用一百倍。 所以汪舜华保证并坚决做到:宗室有犯,除谋逆不赦外,其余所犯,轻者与在京诸亲会议,重者与在外诸王及在京诸亲会议,皆取自上裁。其所犯之家,止许法司举奏,并不许擅自拿问。 在此期间,如果是亲王,安排其五见天子,郡王以下,三朝天子,然后发放。虽有大罪,亦不加刑。重则降为庶人,禁锢凤阳;轻则面谕其非,然后降爵罚俸。 在这个年代,太祖的训示,就是最大的政治正确。 宗室朝臣即便是不满,也只能瞪眼。 《宗藩条例》是对王室行为的规范,《皇室典范》则是对皇室行为的规范。因为皇帝幼年继位,因此充分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对皇帝继位、加元服、大婚、册立太子、册立太子妃都进行了规定,当然这也没啥,礼部有现成的规范;然后是皇帝、太子的嫔御人数,后宫编制规定早就出了,只是明确四妃称贤淑德惠,六嫔就看皇帝的喜好了;太子除了太子妃,有太子嫔二人,以下为选侍。不过现在太子还没册立,皇帝犯不着操心;然后是后宫东宫属官制度,太祖以来,皇帝和太子共用一套班子,但毕竟是保师傅等高级官员,真正在东宫陪太子的,还得是詹事府,这个有规定,执行就行;此外,后宫要规范管理,不能动用私刑。以前没提,汪舜华当上皇后之后,严明纪律要求,不许嫔妃私自用刑,凡事禀告皇后定夺,交慎刑司处置,违者严处。因此,六宫都极是感激。 这些都是边角料,真正引发朝野关注的,还是汪舜华提出的三件事,如今都写了进去,而且明确:国家建储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帝之子,即皇后之子,不能以皇后无子废后。 皇帝之子,皆六岁出阁读书,十岁封王分府,十五岁加冠,二十岁成婚。若皇后始终无出,长子年满十五岁,可册立为太子。以后并尊两宫太后,而以嫡母配享太庙。 凡朝廷无皇子,于族中过继嗣子,先嫡母弟之子,次庶母弟之子。若均无子,必兄终弟及,先嫡母所生,次庶母弟。 这一条也是汪舜华让加进去的,实在是大礼议的阴影太大。 天高地阔,长风万里,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她不希望君臣把精力浪费在这些事情上,更不希望因此断送无数帝国精英。 虽然她也知道,嘉靖搞这一出不仅是为父母争名分,也是为自己树权威,整合朝廷力量,开创自己的时代。 但她不希望未来的某一天,再次发生类似的惨案。 皇帝其实有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提这个,毕竟他已经有好几个儿子,而且歷代先帝都没有绝嗣的;但汪舜华提醒他:「既然是典范,必须周全,以前没有,难保说以后也没有。」 皇帝也就答应了,毕竟这些年来因为无子除国的亲王郡王不在少数,前几个月就有俩。 宗室无子除国,不见得是坏事,正好省点钱粮;但皇帝无子,就是大事。以前也许没啥,宗室天高皇帝远的,皇帝临终指定甚至大臣拥戴,都还来得及;但是现在宗室都在北京,如果不早点定下来,或者把标准亮出来,搞不好有人就要搞小动作甚至整大新闻。 只是在选谁的问题上,出现了不同意见。 《皇明祖训》说的很明白: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 以詹事周洪谟为首,自然是贊成祖制,觉得已经尽善尽美。 但是汪舜华却提出一个问题:「这样一来,皇帝可就绝嗣了。」 群臣面面相觑,皇帝也是一怔:「我不会面临这个问题,但是很难说子孙不会面临这个问题。」 如果皇帝本身幼年未婚夭折,自然只能绝嗣;但如果皇帝已经大婚,但六宫无出,怎么办? 是过继嗣子,还是另立旁系? 如果不过继,帝系转移是个麻烦事。歷史上嘉靖就是藉口「兄终弟及」,堂哥武宗死了,他血脉最近,理所应当有继承权,拒绝认孝宗当爹引发了一场官司。 如果过继了,更是个麻烦事。新皇帝坐稳了,会不会愿意认别人当爹?这个有先例,宋仁宗无子,收养英宗,但英宗继位后还是想认亲爹,从继位就开始闹腾,一直闹到死,好在他短命,只在位4年。 皇帝很为难,召集宗室群臣进行商量。 本来觉得为这么点事劳师动众实在很没有必要,但汪舜华高度重视,又是皇帝亲自主持的,倒是没人敢怠慢。 商辂以为:「如果皇帝尚未大婚,过继子嗣不合体统;如果皇帝已经大婚,可以从侄子中过继,先同母弟弟,次异母弟弟;如果都还年少没儿子,就採用兄终弟及,直接兄弟接位,也是先同母、后异母的顺序。」反正都是一个爹生的,问题不大,连哪个女人配享太庙都定了,当然如果到时候太后强势,可能还是要争一下。 汪舜华提出一个问题:「如果他的兄弟只有一个儿子呢?把孩子过继给皇帝,自己的爹绝嗣了,孩子心理能服气?」 下面实在不明白汪太后怎么就在这个问题上这么较真,太宗系虽然短命,但生孩子的能力还真不算差,仁宗胖得走不动路都生了十几个,隐帝也不遑多让,你和世宗都能生,加上嫔妃生的,一共八个;只有宣宗皇帝,三个女人生了五个孩子,因此当时朝鲜方面史料记载后宫有杀人行为大家马上就相信了——确实不同寻常。 既然是杞人忧天打嘴巴官司,那么也妨碍不到谁,因此还是认真讨论了——如果亲爹只有一个儿子,就不要过继了,让人家绝嗣不好,估计坐稳了也要闹腾。 但这也有个问题,同母弟只有一个儿子,异母弟有俩儿子,该立谁? 同母弟的吧,都是一个爹妈生的,不会在祭祀陪葬的问题上闹腾。大不了以后生了儿子再过继一个回去。 如果皇帝的兄弟也没儿子,怎么办? ——话说天启和崇祯算不算这种? ——废话,那只有兄终弟及了。先同母的,后异母的。 如果皇帝本身没有儿子,也没有兄弟,只有在叔伯兄弟中寻找,该怎么整? ???!!! 有这么倒霉的事吗?连续两代都子嗣不昌? ——女人真是麻烦! ——那就只有从近枝宗室中选取了,既不同妈也不同爹,可能会引发很多问题,因此一定要严格:从皇帝的爷爷的子孙中去找,当然如果皇帝已经结婚,还是优先给他找儿子,如果只有一个儿子的就跳过去;同一个爹优先选嫡子。 总而言之,先本枝然后旁系。先在先帝的亲侄子中找,然后是亲兄弟,同母优于异母;如果真的倒霉催连续两代没得选,只有到旁系里头去选,还是优先找儿子,如果都没儿子,还是只有弟弟上。 事情定下来,皇帝即刻命人写进去,一边擦汗——老娘真的太会想,换做他,挠破头皮都想像不出会有这么多种状况。 如今书写好了呈上来,汪舜华认真看了,很高兴:「你这一年来成熟稳重了不少,如果这部《皇室典范》能够得到遵循和贯彻,那么国家传承有序,我也就放心多了。」 她看向皇帝的目光很是温柔:「你继续这样努力,我想,我应该可以提前回宫颐养天年。」 皇帝难得得到母亲肯定,很是高兴;商辂却壮着胆子:「难道太后对于归政,已经有安排?」 汪舜华含笑:「我是希望能在六十岁前回到后宫含饴弄孙,当然,更希望这一天能够早点到来。后继有人,甚至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欣慰?」 这是汪舜华第一次就归政做出正面回应,虽然距离她六十大寿还有八九年的时间,但足够让君臣安慰——太后确实没有篡权夺位的野心,反而确实是希望留给大明一个盛世江山,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真的是深谋远虑啊! ——不错,汪舜华就是要做表态。下面有太多人对她不满,他们会不断地唆使皇帝早点拿回自己的权力;即便皇帝忍住,有朝一日她还政,也会来个秋后算帐;即便他顾念母子感情,觉得母亲没有私心,下面也会有人告诉他太后居心叵测,是他们据理力争,把太后逼回后宫,把权力抢回来。 如今各方面改革已经逐步到位,只是希望能在环球航行回来,在人望的最高点功成身退;既然如此,早点列出时间表,大家都安心。 ——但愿,天佑大明,天佑中华,让朱诚泳等早日归来吧。 361、皇帝起驾 汪太后的表态迅速在朝野引发了热议。既然太后已经明确了还政时间,即便还有点遥远,大家也就消停了。 文华殿大学士邹干年满七十,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退休回乡,汪舜华批准他为集贤院大学士。老人们相继凋零,集贤院大学士甚至已经成为赠官——自从王文之后,几位学士还没走上大学士的岗位就相继故去,只能追赠。 接着后宫传来好消息,虽然在很多人看来,说不清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四月初九,皇后于锦鸾平安分娩,诞下皇六女。 皇帝赐名一苇,「谁谓河广?一苇杭之。」但愿她舅舅和所有将士都能早日归来吧。 锦鸾悲喜交集,于家忧心忡忡,朝臣们也说不上高兴——嫡子一日不生,太子一日不定,国家一日不安。 皇帝倒是很高兴。虽然他对锦鸾有宠爱,有愧疚,也盼望嫡子,但显然不是非嫡子不可。女儿白白胖胖的,讨他高兴;随后贾淑妃生下皇六子祐棆,也让他欢喜。 八月初二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皇帝与皇后出宫。 皇帝得了母亲的认可,更加急切的想要证明自己;汪舜华也就顺势把礼部和刑部的工作都交给他,以后这些事全部由皇帝定夺,不必上奏。 汪舜华对儿子说得语重心长:「你曾经说『祭由寡人』。我从不相信,单凭礼乐就能治理天下,但是身为帝王,必须带头恪守礼法,否则礼崩乐坏,便是国家祸乱的开始。」 「让你从礼部开始,逐步接管朝政,就是由表及里,由浅入深,但你也不要太高兴。即便只是礼部,事情也是不少的,礼乐、学校、科考、宗教、土司及外交之政,任何一样出了差池,都不仅仅是落人话柄的事,轻者民间议论汹汹,重则烽烟四起。」 汪舜华的话说的诚恳,皇帝低头称是。这些年来在东宫,他也很关注外头的动静,大明军队所向无敌,短短十年间打下了空前辽阔的土地,这是幸事,但是也埋下了不安定的因素:「我当年骂那些反对开疆拓土的臣子,整日里称颂唐太宗的贞观之治,仿佛真恨不得投胎到李世民时代,为他鞍前马后效命,其实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真要到李世民麾下,怕不会随时跳出来阻挠李世民建功立业,然后得不到重用,又要叽叽歪歪一番皇帝好大喜功不听良言自己生不逢时了。」 「当年唐太宗接过了隋朝的烂摊子,休养生息二十来年,户口也不过三百万,加上隐藏的人口,应该不超过三千万。可是他在位期间,灭东突厥、薛延陀、高昌、龟兹和吐谷浑,重创高句丽,唐朝版图东临于海,西逾葱岭,北逾漠北,南至南海,号称『天可汗』;而今我朝秉五世之余烈,户口破一千二百万户,人口破亿,却要死守着两京十三省,恨不得跟小脚女人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这,有什么脸面号称学习唐太宗?」 「可是话容易说,事情不好办;或者说,大明想要在战场上取胜容易,但是想要长久占据土地太难。你别看疆域那么大,都设了省,仿佛和内地也没什么差别;其实除了朝鲜和怀德,咱们在新省根本没有多少兵力。当初能够顺利攻城略地,一是将士用命,二是火器厉害,三来商贾都指着免除关税所以甘心带路;治理的时候,除了让驻军在当地安家,相互支援,主要靠的还是祖宗以夷制夷、多封众建的老办法。这办法省钱省力,太平时候相安无事,但是一旦有风吹草动,那些被按压下去的土司就会马上翻脸不认人,那点军马也不过是人家嘴里的一道菜。城池再坚固、位置再优越也不行。甚至朝廷失道,人家拥兵自重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朝廷没有拨给人家钱粮;如果不能在朝堂出人头地,关上门来称王称霸又有什么不可以?」 「这个问题,当年秦汉隋唐都碰到过。秦朝为什么二世而亡?始皇帝好大喜功,秦二世暴虐成性,天下百姓怨声载道,六国贵族疯狂反扑,于是大厦一夜倒塌。秦朝与六国虽然敌对,到底互相来往多年,文字、度量衡、车轨大同小异,即便如此,还遭到这样的反扑——我朝灭掉的何止是六国,那些地方与内地从语言文字、风俗习惯相差何异于天壤?稍有不慎,他们就会趁势而起。」 「我知道你这些年心里憋屈,但我实在不敢轻易把江山还给你,我怕!秦朝的人心未附,汉朝的地方豪强,唐朝的藩镇自立,元朝的疆域广大,现在都碰到了,而且问题更大,一旦疏忽,由点到面,刚到手的土地得而復失,甚至危及王朝的根本,这是要承受千秋万代的骂名的!——后人不会关心你为什么要放弃,没有人会理解你的苦衷,只会痛骂你丧权失地。」 汪舜华说的几乎掉泪,皇帝心里很是动容:「母后放心,儿臣明白您的苦心。儿臣会全力以赴,守住这大好江山。」 汪舜华闭了眼睛,她心里很清楚,皇帝年少气盛,虽然在一群名师的教育下饱读诗书,也学了很多治国理政的道理,甚至听了几年政,到底隔岸观火,对世情民情缺乏足够的认知。 必须要让皇帝自己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感受一下民生疾苦。 这当然遭到了群臣的坚决反对:皇帝不好好待在宫里,跑出去做什么? ——宣宗出去征讨汉王还算顺利,但是隐帝……不提也罢! ——如今天下新定,让皇帝出去冒险,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汪舜华没有反驳,只是问:「承天门前后的华表是什么意思?」 群臣面面相觑。 到底是商辂站出来:「承天门前后,各有一对华表。盖当年尧立谤木于要道,供人书写谏言,针砭时弊。承天门前后的华表,由汉白玉雕成,底座呈方形,有蟠龙盘于柱上,并饰有流云纹;上端横插一云板,称为谤木;石柱顶上有一承露盘,呈圆形,对应天圆地方,上有瑞兽,为传说中的神兽朝天吼,或称为望天犼。」 汪舜华问:「这有什么说法?」 商辂奏道:「承天门后的一对华表上的石犼面朝北方,望向紫禁城,是希望皇帝不要久居深宫、不知人间疾苦,应该经常出宫体察民情,所以称『望君出』。承天门前的一对石犼面朝南方,寓意皇帝不要久出不归,故而称『望君归』。」 汪舜华嘆:「看来祖宗早就有教诲,皇帝长于深宫之中,不谙民生事故,并非社稷百姓之福,还是应该多让他出去走走看看,了解民生疾苦,增强责任感和使命感。」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皇帝出巡是大事,不仅是出行的路线,还有随扈人员、安全保卫、车马舟船、一应后勤保障,等等等等,都要部署到位,容不得半点差池;尤其汪舜华很不放心,担心野心家趁机加害皇帝,担心皇帝没人引导走上邪路,担心路途艰险皇帝身体受不了。 因此,年初经过反覆讨论,最后决定:宗室方面,齐亲王见润已经去了景泰省,理亲王音埑常年卧病,襄亲王世子祁镛还在守孝;端亲王子埅和荣亲王见泓留守,由礼亲王公锡、和亲王钟铉、恭亲王见滋、庄亲王幼、裕亲王成炼、瑞亲王申鈘、睿亲王阳铸、顺亲王琼炟伴驾出行。 勛贵方面,定国公徐永宁、安国公于冕、郑国公常宁、定襄侯郭岳等扈从。 下面的臣僚则以章纶、丘浚为首,除了詹事府官员,还有各部尚书或者侍郎随驾;随行的侍卫将佐,皇帝亲自挑选了一部分。 后宫以锦鸾为首,董贵妃、杜贵妃、贾淑妃等高级嫔妃随驾。 皇帝有点不好意思:「就让皇后随扈就行了。」 汪舜华没有同意:「你身边确实需要人伺候,她们都是你的嫔妃,理应跟着你去。」 ——只有皇后跟着你去,万一碰见外头花花草草,带回来倒也罢了,万一闹个「大明湖畔的某某某」,岂不是让人家笑话? ——再说,这些妃子在宫里呆着也是带着,万一闲极无聊出点什么事,或者谁病了没了,没得还以为我加害谁。 孩子们都还小,怕受不了旅途颠簸,皇长子祐析留京,让皇次子祐杰、皇三子祐相与皇长女一诺、皇次女一笑随扈。 临行前,和皇帝进行了一次长谈:「我执政二十年,兢兢业业,自以为无愧于天下、无愧于祖宗和你父亲;然而,我也非全知全能,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这天下早晚是要交给你,你也应该承担起家国天下的重担。如今让你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就是让你知道,这天下不仅有花团锦簇的繁华,也有荆棘丛生的荒芜。遍地罗绮腰缠万贯醉生梦死歌舞昇平是大明,披星戴月含辛茹苦操持生计勉强温饱也是大明。看到繁华锦绣,你会知道大明的未来;看到荆棘丛生,你会知道大明的现实。只有看清楚这些,才能不被下面的闲言碎语迷惑,才能明白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才能知道未来的路该往哪里走。我是希望你不仅在繁华的都市停留,更能多去普通农家走走看看,他们或许不好看,不好听,但那才是大明根基所在。」 她想到了领袖的教诲:「你的脚下沾满多少泥土,心中才能沉淀多少真情。——不要被庙堂之上士大夫们的三唿万岁感染了,就以为真的天下太平;也不要被几句世风日下国将不国吓倒了,以为明天就要亡国灭种了,看清楚,才知道怎么着眼,怎么着手,怎么着力。」 她提笔写下领袖的教诲,这是当年曾经写给于谦的: 「险夷不变应尝胆,道义争担敢息肩。」 当然,临走时还叮嘱皇帝一定要注意安全,早去早回;同时吩咐皇后等,好好服侍皇帝。 当然还要吩咐群臣:「此次皇帝出巡,意在督察河务海防、考察官方戎政、了解民间疾苦,你们一定要尽心尽力,帮助皇帝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 皇帝临走前,汪舜华唤住他,看了很久,终究吩咐:「与有肝胆人共事,从无字句处读书。」 362、天寿山祭祖 起驾前三天,皇帝先去天寿山祭拜祖宗。 坐在马车里的皇帝,看着前后左右整整齐齐的皇帝卤簿,各种各样的扇、各色各样的旗旛,还有羽葆幢、仪锽氅、戈氅、防氅,乃至金节、金钺、金镫,以及响节、骨朶、仪刀、斑剑、梧杖、纱灯、魫灯,听着一直在耳边哌噪的箜篌、琵琶、箫、管、鼓角,也是百感交集。 这自然不是他第一次享受全套的皇帝仪仗,但为什么会有完全不同的心情?可能真的要脱离了母后的掌控,独自出行吧。 只是想到母后的嘱託,不知怎么觉得眼角有点涩。 可能母后也开始老了吧。 到了山下,怀宁王见澈、汝宁王见洛等前来拜见。皇帝淡淡的看了他们一眼,只是吩咐他们好生侍奉先祖,就不说话了。 对于他们的遭遇,皇帝是完全同情不起来的: 伯父和父亲的兄弟之争,是你死我活的战争;如果当时失败的是父母,隐帝绝不可能留下他们,更不可能把自己兄弟全部封王,恐怕连太宗那样做个样子都不用,直接斩草除根。 否则,他那把椅子坐不稳。 他曾经善待德亲王,却让他趁虚而入,做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何况出了忻亲王府的丑事,母后没有将他们一网打尽,只是降了爵位,打发他们来守坟,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毕竟,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 不管是他,还是母后,都不想做恶人。 怀宁王已经有两个儿子,也跟着来了。 汝宁王妃余氏早逝,没有嫡子。他建极十七年成婚,建极二十年才能配侧妃,偏偏头年王妃去世,就只能再等三年,结果就等到这里。 无儿无女,以后也不会有了。 汪太后的意思很明确了:怀宁王和汝宁王如果老老实实,可以安度一生,但是就不要有传承了。怀宁王的两个儿子没有怎么读书,考封是过不了的,自然也就没办法结婚生子,以后就老实在这里守墓,安安静静消亡吧。 当年孝宗本想释放内廷的珍禽异兽,担心打扰民间,于是把它们全部饿死。 如今我不饿死你们,更不会操刀子杀死你们,但是你们自己就体面的走吧,死后我给你们一个「孝」的谥号。 别让我来帮你们体面。 这是时隔四年,皇帝再次亲自到天寿山祭拜,却有完全不同的心境。 当日一腔愤懑,如今即便还有不甘,但也有安心和愧疚。 站在山头,迎着山风,放眼望,群峦叠嶂,树木葳蕤,林涛过耳,大好河山尽收眼底,令人胸襟顿爽,也让一种责任感使命感油然而生:这是太祖太宗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这是几代帝王苦心经营的家国,这是亿万生民赖以生存的土地,理应让它更加繁荣昌盛。 回京稍事歇息,正式乘船南下。 此前已经行文沿途各地做好接驾准备;除了安保,还要以皇帝的名义下旨各地不必过于铺张,不要过度惊扰百姓。 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去年陕西潼关旱灾严重,而北京、山东、江西大水,当时朝廷发粮八百万石、银三百万两救灾。 现在皇帝带领宗室重臣出巡,一来考察吏治,如有贪纵残暴、巧取民财及赈济乖缪、侵克银米者,自是当即处置;二来视察河工,农耕社会,这是天下最要紧事;此外还要检拔贤能,以示亲贤爱士之意。 六月底,接到漕运总督李纲本月十五日病故的消息;九月十一日去世的四川巡抚夏埙比他还要年轻一岁;半个月后,刑部尚书程信逝世,享年六十三岁;不久,右侍郎滕昭也因操劳过度去世。 几乎同时,七十二岁的集贤院学士杨鼎也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比歷史上早七年。 这几个人都是国家重臣,而且有清节,后事不能怠慢,要考虑谥号,要赐葬。 七月初,正在城北抄书的侍读学士彭教永远闭上了眼睛,才四十二岁;没多久吏部尚书崔恭去世,稍后驸马石璟也去和顺德公主团聚了。 虽然生老病死在所难免,但这么多栋樑去世,汪舜华还是难免伤感:她不容易,下面也难。 执政二十多年,她已经说不清到底有多少人是累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仅内阁诸臣,于谦鞠躬尽瘁自不必说,高谷、萧镃、李贤、彭时、姚夔、倪谦都没能活到退居集贤院的那一天。 如今的建极殿大学士商辂、武英殿大学士李秉、弘义阁大学士章纶、体仁阁大学士杨守陈也个个夙兴夜寐。 她亲眼看着他们从意气风发到如今两鬓斑白,甚至未老先衰;而自己,也已经两鬓染霜,枯瘦如柴。 上辈子没事还想着减肥,如今人比黄花瘦,是不用了。 收了眼泪,不能这样想,简直是在给自己怠政找藉口。 然而她深深地嘆了口气,揉揉眉心。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老了。 汪舜华在宫里伤春悲秋、顾影自怜着迎接衰老的时候,出巡在外的皇帝正在忙碌。 短暂的兴奋过后,他开始认真审视眼前的一切。 登船前,再次下圣旨给各地:「朕巡幸天下,听说士民父老念君情切。现在朕前往南方,到达百姓聚居的地方,前来观看的百姓完全可以满足爱君望幸的愿望,朕也可以藉机体察民间风俗。朕最担心的是地方官事先拦阻百姓,与朕隔离。凡朕经过地区,确实因道路狭窄,或者积水,难以容纳多人,可令百姓侧处路旁,不得喧扰;如果道路宽阔,则不许禁止百姓观看,以免阻塞百姓爱君之意。」 与此同时,还要下旨各地官吏做好本职工作,严禁以敬献之名惊扰百姓。 态度总是要有的。 和紫禁城完全不同,甚至和北京城也不一样。一望无垠的原野、金黄的麦田、累累的硕果、起伏的山峦、低矮的屋檐、粗布麻衣的百姓,甚至黄沙散漫、人烟稀少。 这是祖辈苦心经营的江山,也是他接手的事业。 尽管各地官吏做了周密的准备,但是汪舜华提前行文各处:就是要让皇帝看到问题,才能努力寻求解决问题的途径,各地到没有把心思放到如何堆砌盛世上面。 不用她提醒,各地的官员也会让皇帝发现问题,何况皇帝也很配合,不让拦着百姓。 那大家就从命了。 大家心照不宣:皇帝看到问题了,就会认为汪太后的改革不对,以后亲政了,就会尝试改革。 尽管很多人已经从改革中获益,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对改革不满,希望改革朝着另外一种方向推进,朝后,或者朝左、朝右。 皇帝出巡,对以后的方向至关重要。 没有人能够万年,何况皇帝已经成人,太后依然执政,本就名不正言不顺。 皇帝离开北京,首先来到天津,视察港口和城市建设。比起去年,似乎天津更加繁盛热闹——当时送礼亲王世子等出征,提前清场;只看到岸边静静停放的大小船只和库房内堆积如山的货物。 如今,整个港口都在喧闹着。 天津港是北方第一大港,南来北往的商船满载着货物来来去去。 皇帝下了龙船,登上商船,亲眼查看从江南运来的粮食,听取汇报:「从前,走漕运从南京来,需要四五十天;如今走海运,快的时候十天。」 后面的群臣还在咧咧海运有风险,每年都有沉船,造成船工死亡。 仁和公司经理吴铎毫不客气:「漕运就没有沉船吗?就不死人吗?运河每年的维护费用是多少?——海运每年最多沉二十来只船,船工的抚恤加上沉船的损失,比起漕运的损耗,哪个更大?」 御史吴成好不容易憋了好一句:「人命关天!」 顺丰公司经理王哲回敬:「老百姓的命不是命?当年漕运损耗巨大,全部由百姓承担,多少人被闹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你不知道?」 因为前些年戏曲已经演了很多,尤其《运河柳》把帐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皇帝陪着皇祖母、母后看戏的时候也听戴荃跟他科普,知道漕运给百姓带来的痛苦实在太大,甚至超过海运——海运出事,是死一个人;但漕运就是压在百姓身上的大山,让人喘不过气,只能亡命。 何况如今海运是国家命脉,废了海运不过是一句话,但是朝廷难道要从杭州继续挖运河到怀德甚至整个南方地区? 这么一想,皇帝没有轻易表态,只是表扬了王哲等人过去一段时间的工作:「海运一项,每年六百万石粮饷入京,朝廷赖以清宁,百姓赖以富足,你等都是有功之臣。今后,要继续克勤克俭,为朝廷分忧。」 旋即宣布了赏赐,当然该处理的也要处理。仁和公司的总部设在天津,这里查帐倒是很方便。不过因为离北京近,户部时常抽检,加上銮驾停留的时间不长,倒是没有发现什么大问题。 363、祭祀泰山 离开天津,第一个来的地方是唐山。从建极四年设府到如今,快二十年,唐山已经初具规模。这里最重要的当然是钢铁生产,朝廷和皇家都在这里设立了公司,此外,还有很多民间富商涌进来。 客观地说,明朝钢铁产量相当可观。 皇帝听丘浚汇报:「当年汉武帝施行盐铁官营,太祖以为『利不在官,则在民。民得其利,则利源通而有益于官;官专其利,则利源塞而必损于民。』所以虽然开矿冶铁,保证军需,但也允许民间炼铁。洪武年间,朝廷置国营铁冶十三所,每所置正八品大使一员,正九品副使一员;永乐年间又增加二处,每年产铁总计900万斤左右。后来天下安宁,库存铁量多,于是停罢官营铁冶,听任百姓自行采炼,朝廷按照十五分之一的比例徵收铁课。景泰七年,朝廷徵得铁课七万四千五百八十三斤,则当年全国产铁110余万斤。不过前些年朝廷对这一块管得不严,很多地方不但没有开办铁冶所,亦不收铁课。」 「太后一心报仇雪耻,把钢铁冶炼、火炮铸造当成第一等事。建极元年,就下旨恢復了江西南昌府的进贤铁冶、临江府的新喻冶、袁州府的分宜冶,陕西巩昌冶,山东济南府的莱芜冶、山西平阳府富国太原府的大通冶,次年得铁240余万斤。建极四年,恢復了永乐年间十五所冶炼所,并全部改为公司。建极六年,产铁达800万斤,接近永乐年间的产量;随后逐年递增,去年产铁1200万斤。民间铁课90余万斤,产量应在1350万斤以上。」 唐山知府吴钢道:「邱学士果真熟谙典故。建极四年,朝廷在唐山设府,当时只知道西汉时期曾经有盐铁官,金厂峪那边还有金矿。派人勘探,没想到真在遵化一带勘探出铁矿,接着又勘探出煤矿,这不就齐了。建极六年,仁和钢铁公司办起来,两年后光明钢铁公司也办起来。原先都只有一处,这不到二十年,仁和又开了三个分厂,光明也开了一个;去年两家公司产铁加起来,是750万斤,加上其他的民间冶炼,总数是在800万以上。其中遵化分公司有工人3600人,每年产铁100万斤以上,最大的一口炉,一日夜能产铁3600斤。」 他口气中不无得意:「圣上,如今单论产铁量,唐山府已经超过苏州和芜湖,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北方的军需,多由此供应。」 听到这样的汇报,皇帝很是高兴,甚至不顾反对,亲自前去高炉前观看。 进了工厂,皇帝挥了挥衣袖,空气不如外头的清新,那不是泥土的味道,反而是一种燥热的、焦灼的、刺鼻的味道。 抬头看天,滚滚的浓烟弥散着,仿佛乌云,让人看不透。 毕竟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只看到烈焰腾腾,炉火熊熊,铺天热浪迎面而来;看到工人在这样的环境中汗流浃背,皇帝不知怎么的想到那句话: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仁和钢铁公司经理刘成,原来是宫里的内官,很心疼皇帝,不停的说着「圣上小心,莫靠近了」;一边得意洋洋的向皇帝汇报:「老奴没有辜负太后圣上的厚望。当年从宫里出来,亲自去江南访求冶炼的工匠,先用苏钢冶炼法。先锻熟铁于炉,稍后以生铁板下之,名曰『餵铁』,餵饱则生铁不入。这时候渣滓尽去,然后捶打,即便成钢。」 每年这么多的钢铁,销量成了问题。当时不少人劝说太后停罢官营冶铁,但是丘浚仍然记得汪舜华的表情:「每年不到2000万斤,这就叫多了?跟着我办事这么多年,就这么点出息!」 这么多的铁,除了供应军需——汪太后大笔一挥,铠甲、武器,该换的换,该配备的配备,朝廷有钱;就是做成铁锅供应给边民,此外,供应给军屯和农民的也不少。这些年田赋减轻了,农民不能说有钱,买几件铁器还是不难的。 刘成就提到了这事:「工匠陈德用生铁淋口法,锻熟铁或低碳钢来做锄头之类的农具。先将熔化的生铁淋注于刃口,或将半熔融的生铁淋注于刃部擦而入之。然后加热至高温,入水淬之,则表面坚硬,内部柔韧,刚柔兼备,既利操持劳作,又可自行磨锐,耐磨耐用。」 皇帝当然知道此事。建极十年,陈德因为发明这种炼钢法,拿到了科学院七级研究员的身份,在当时引发了不小的争议,还是汪太后坚持「兵者,国之大事」给了。 虽然授了官,但陈德这些年一直在唐山公司,一边继续研究,一边继续带徒弟,如今他的学生在几个公司都是技术骨干。 皇帝很满意,「三农」问题一直是朝廷的重中之重。如果农民手里有好的生产工具,能够增加粮食产量,自然天下就太平了;当即下令,重赏。 与此同时,皇后也在视察光明纺织公司。工厂明显有点阴盛阳衰,这在其他行业并不多见,毕竟这个时代肯抛头露面出来做工的女人并不多。唐山一开始就作为重工业基地,群臣听不懂什么意思,但知道要打铁、要挖煤,都得是男人,还得是年轻力壮的男人。其中有的已经成家立业,但更多的人还是光棍。 这么多光棍聚在一起从事生产,平时还好,真要闲起来尤其日子过得不好的时候,指不定发生什么事;所以汪舜华批准在这里设立了一家纺织厂,主要招收女工。 但人不是那么好招的,这里原先是县,人口不多,这年头消息又闭塞,交通也不方便,临近府县的妇女尤其未婚少女也捨不得离乡背井跑到这里来;所以除了刚被赦免没有着落的贱民,就是被抄没的犯罪分子家眷。 中秋节前,圣驾来到山东。皇帝听取了地方官的汇报,到仓库查看储备粮,扈从的督察院、户部等部门官员则查看了帐目。 圣驾在济南停留了三天。皇帝听完汇报,顺便游览了千佛山、大明湖,饮了甘甜凌冽的趵突泉水,找了一堆山东才子共度中秋佳节,创作几首新诗词,而后启程。 八月十八日,皇帝身率皇后文武官员登临泰山。 泰山在古代是有特殊寓意的。 所谓「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泰山为五岳之长,封禅泰山,是自古以来帝王最高的追求,然而能够实现的却寥寥无几。除了远古暨夏商周三代,只有秦始皇、汉武帝、汉光武帝、唐高宗、唐玄宗、宋真宗几位曾经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 不过这样的壮举,在宋真宗之后戛然而止。既不是开国之君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甚至当时宋朝刚签订檀渊之盟,算得上丧权辱国,偏偏还想报功,为此还导演了一幕「天书由天而降」的闹剧,实在拉低了封禅的档次。 明太祖没有封禅,他的后代子孙也没有完成这个壮举;后来的康熙、干隆,哪怕登上了泰山,也没有举行封禅大典。 建极二十一年初,群臣在奏请汪太后称帝的时候,也会叩请她封禅泰山,这些奏疏连同奏请登基的奏疏,一起被付之一炬。 汪舜华对群臣说:「我自知德薄名微,幸祖宗余荫,群臣用命,遂成今日大功;但封禅泰山,乃帝王之业,当年太祖太宗都没有封禅泰山。我去名不正言不顺;皇帝尚未亲政,也言之过早。」 回到宫里,万安还在叨叨。 汪舜华不耐烦,问:「上一个泰山封禅的是谁?」 万安一呆,老实回:「宋朝是真宗皇帝。」 汪舜华道:「如今是胡虏南下,杀我百姓,掠我子民?」 万安忙道:「没有,没有。」 汪舜华道:「那可是胡虏陈兵城下,签订城下之盟?」 万安忙道:「不曾。」 汪舜华道:「可曾岁岁纳币,向胡虏献媚,以求苟安?」 万安道:「不曾。」 汪舜华道:「那去封什么禅,平白噁心人?」 万安一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群臣相互看了一眼,估计以后歷代皇帝也不会封禅了,可倒也好:秦始皇封禅,二世而亡;汉武帝封禅,被小人坑全家,户口减半;汉光武帝封禅,东汉外戚宦官交替专权;唐高宗封禅,武周篡唐;唐玄宗封禅,安史之乱。 看来,泰山也没那么灵嘛。 可不,你都登顶报功了,接着就该走下坡路了! 不去更好! 如今皇帝来到泰山,自然不会举行封禅大典,而是进行祭祀,为社稷江山荐福。 当天,他乘马而上,诸王勛贵以及官员乘马,皇后和六十岁以上重臣乘肩舆陪行。途中到朝阳洞小憩,至极顶驻跸行宫。 当然,皇帝出巡是年初才决定的,现修行宫是怎么都来不及了。好在泰山地位特殊,朝廷经常遣官前来,因此还是有行馆的。这时候修葺一下,供帝后亲王勛贵重臣居住,其他的文武大臣和随行人员就只有住帐篷了。 泰山海拔不高,但温差也不小,尤其此时已经中秋,山顶还是很冷的;好在地方官办事周全,提前备下了衣物铺盖。 泰安之前是济南府属州,去年改为县,县令则是建极十五年进士刘机,皇帝的伴读。 刘机字文衡,号省斋,今年二十七岁,北直隶顺天府大兴县人。祖父户部左侍郎兼太子宾客刘中敷,父亲太僕寺卿刘琏。 歷史上,刘机在成化十四年登进士,改庶吉士,一直在翰林院任职,后来担任礼部右侍郎、担任吏部尚书,后来在南京兵部尚书任上,参与平定宸濠之乱。 这回刘机提前二届考中,并作为二甲进士,先放到朝鲜,去年才调到山东。他自幼进宫陪皇帝读书,关系亲密,因此说话就没有太多顾忌。 皇帝对发小的工作表示满意,当然他也就感兴趣的问题和刘机交换了意见。 皇帝隔岸观火,很多事情还没有明确的认知;但刘机接触实际的机会多得多,尤其在地方为官四年,深刻感受了民生疾苦。他就自己了解到的跟皇帝汇报,着重于改革给百姓带来的变化,包括税收少了,盐价低了,世道太平了,等等。 ——刘机不傻,一路上皇帝会听到哪些杂音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如果让皇帝因此动摇决心,那并不符合太后的初衷,更是大明不可承受之重。 皇帝若有所思,没有说话。泰山在城外,距离不远。何况皇帝前往泰山是重大政治事件,浩浩荡荡,于路都有官民百姓伏地口称「万岁」;皇帝也很有兴致的朝人群挥手,下旨免当地田税一年,给七十岁以上老人赏赐,惹得百姓更加兴致高昂。 次日一早,帝后文武在泰山观日出,然后到碧霞元君祠拈香。 景泰三年,景帝为求嫡子,遣朝臣到泰山祭祀元君,次年果然得到麟儿,大喜之下,下旨重修昭真祠,并赐额「碧霞灵应宫」。于是民间纷纷传说碧霞元君能够保佑生子,是以四方百姓纷纷前来,甚至有抱着塑像哭泣,如同游子找到爹妈的。 如今帝后到昭真祠拈香,既是为了追崇先帝,推重皇帝自己是碧霞元君所赐,是真正的天命之子;同时,也是为了祈求元君早赐麟儿。 朝野上下都热切的盼望嫡子,皇帝想到于家和皇后不容易,也很配合。 下了山,皇帝身率文武大臣到岱庙拈香,祈祷大明江山永固。 364、张老汉的日子 下山已经不早,准备回泰安县歇一宿,明早赶路。 只是皇帝记着事,没有坐车,换了身衣服,转而骑马。 戴荃和礼亲王公锡、和亲王钟铉以及安国公于冕都劝皇帝要以安全为重,不能抛头露面。 皇帝道:「朕只是在车里憋得慌了,想松快松快。有这么多人跟着,怎么会有事?」 他是想微服私行亲身感受一下的,但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何况万乘至尊?他记得母后的吩咐,周围有太多人想朝他下手,不管是想取而代之的,是想扰动朝堂风云变色自己从中取利的,是想报仇雪恨的,还是单纯想离间他们母子关系的。 所以这么些日子以来,都严格遵守太祖制定的规矩,不仅身边随时侍卫林立,一应的饮食也格外在意;当然,明着说不许扰民,但是各地高度警戒,路线都是提前规划好的。皇帝到来前后,别说刀枪棍棒之类的不许上街,甚至在路边磕头也不许抬头仰望;召见士民百姓人等,不仅厂卫要提前调查是否可疑,觐见之前,还有内官专门检查。 但是憋得太久了,总是想出来亲眼看看,感受一下新鲜的空气,看一看真实的风俗民情。 皇帝策马扬鞭,只带着陈文伟等几个快马前行,也不按照既定的路线走,偏偏寻着小路跑。戴荃叫了声祖宗,也只得紧紧跟上了,捲起一阵烟尘,看后面的跟不上,落下一大截,感到一阵痛快。 跑了一程,觉得马乏了,看到远处一个老汉在自家院里汲水,皇帝看他们住着土坯房,上头盖着茅草,穿着粗布麻衣,甚至还有补丁,脸上都是沟壑,双手布满老茧,料想他们日子过得不算好,因此命戴荃招他们来问话,还先吩咐:「不要说是朕亲临。」 老汉看这一彪人马,都是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吓得连忙打发儿孙媳妇进屋去,自己这才整顿衣服前来拜见。 皇帝看得出,他在发抖。 他尽量挤出一个和善的表情:「我等是路过的客商,敢问老丈怎么称唿?这日子过得可好?」 老汉搽了搽汗,这才开口:「老汉姓张,今年七十有三啦。托太后皇帝的福,算是赶上了太平盛世,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 ???!!! 皇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下了马,亲自到这家屋里查看,确定这老头儿不是在说胡话。 屋子里收拾的还算干净,只是院里还养着猪牛和鸡鸭鹅等各种家禽,遍地狼藉,实在不好下脚。 皇帝皱着眉头,尽管每年亲耕前,他都要先去查看牲口,但那庙里都收拾的整整齐齐,殿宇也高大,和这家农户自然是天渊之别。 老头儿却似乎打开了话匣子:「老汉父亲在日,家里还是有几十亩地的,结果有年当了粮长,填了亏空,就一年不如一年了。每年从头忙到尾,交完田税,就没剩下几个了。当时乡民好多熬不住,租种民田,甚至把地献给举人老爷,说租子没那么重。那时候我还年轻,气盛,不愿意,自家的地,怎么平白送给别人,倒要每年给他银子?哪知道这田税一年比一年重,赶上荒年,别说地卖给了老爷,便是草根树皮也没多的,两个女儿因为养不活被溺死,老二被一贯钱卖给城里李大户,大冬天的只能用茅草当被子暖身。好不容易熬了过来,没办法,地已经没了,只能去租地。可是举人老爷家的地也不好租,不仅有佃租,还得有孝敬,各种明目,也听不懂。老汉没办法,租了官田。没想到几年后,官田民田一个标准,税就那么多。当时大家都争着去租官田,还要给衙门塞钱才能租到;结果没租到的把事情捅出去,收钱的官被免了。朝廷专门除了律例:官田必须先给没有土地的租种,不能转租,也不许多租;为这事打了多少官司。就跟戏文里演的,胥吏要是敢多收,一告一个准儿!」 「现在别的不说,过年总能吃上肉,就是天灾人祸的,朝廷也有赈济。老汉三个儿子,总生了十个孙子孙女,有三个害病死了,其他的都养大了,姑娘们出嫁了,孙子们也都开始干活。老二原先卖身为奴,后来太后免了贱籍,他和媳妇还在张大户家帮佣,好歹有些月钱,也不怕人打杀;大孙子在省城帮佣,说那里有什么图书馆,就是能看书的,不要钱。我们家世代都是庄稼汉,如果能出个读书人,那可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也不指望能读书做官,能认得几个字就行了。」 他浑浊的眼睛发着亮光,叽里哌啦的说了一堆:「当年不认字,被恶霸哄着骗着把土地低价贱卖了;后来朝廷清理土地,他们为了偷逃税款,将土地记在我们名下。他们也不说,自己偷偷找人按了手印。当时老大正跟着钦差拉线,认得自家的名字,告了一状,把他们收拾了,从此才有了好日子过。如今老大在临县衙门做了捕头,也算是吃皇粮的了。」 皇帝有点难以置信:「你住着这样的房子,穿着这样的衣服,还说是好日子?」 老头儿笑的憨厚:「老爷们不知道,虽是茅草房呢,一遇到风雨就茅草满天飞的,好歹能遮风挡雨。小老汉如今也算儿孙满堂,一天能吃上两顿饭,大冬天也有棉衣,知足啦,就是不知道儿孙还有没有我的运气,赶上这样的太平盛世呢。」 他笑得很憨厚:「孩子们都大了,得娶媳妇。准备明年把房子翻修一下,弄两间瓦房。」 他看着皇帝:「您是大官儿吧。听说皇帝今天到泰山,小老儿早上也去看了,结果人山人海的,也不敢抬头,等圣驾过了,只看到一片黄旗。那人马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可气派了,就是不知道他老人家长什么样儿。您什么时候见了太后皇上,替小老儿谢谢他们。」 皇帝闻言一滞。 正说的时候,听见外头锣鼓喧天,马蹄铮铮的,正是礼亲王公锡、和亲王钟铉和安国公于冕带领大队人马到了,看皇帝安然无恙,都放下心来,赶紧伏地请罪,皇帝一挥手:「朕就是想出来看看民生,听听民意。」 小老头这才知道皇帝驾到,吓了一跳,赶紧跪下:「小民见过皇帝老爷,小老儿无礼。」 皇帝不在意的挥手:「不知者无罪,起来吧。」 他的家人也慌慌张张的抛出来拜见。 皇帝粗粗看了,这些人都是粗布短衫,甚至还打着大大小小的补丁,和他平日里看到的衣冠楚楚侃侃而谈的大臣完全不一样,他们身材清瘦甚至嶙峋,皮肤粗糙到黝黑,双手都是老茧,却洋溢着满足和喜悦的笑容,眼睛里充满期待,朝气蓬勃。 皇帝明白那种东西,是母亲跟他说过的,希望。 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看着小老头:「你刚才说的是实话?」 老头儿颤抖着:「草民说的都是实话。当初朝廷说『永不加赋』的时候,小老儿是不信的,可是如今二十年了,确实没有加税。」 他抬起头,小心翼翼的问:「您真是皇帝吗?」 皇帝没说话,戴荃喝道:「圣驾面前,不许无礼!」 皇帝挥手:「行了,别吓到老人家。」 小老头却似乎很是感嘆,擦擦脸:「想不到小老儿有幸,居然能看到皇帝了!」 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他小心翼翼的抬头问:「我听老大说,他也是听老爷们说的,现在朝廷是太后当家,等皇帝亲政以后,这田赋还是要涨的,请问这是真的吗?」 皇帝一呆,背后于冕斥道:「不得无礼。」 皇帝回过神来:「没事。老人家问得好,你放心,朕亲政以后,农民的田赋不会变,不会涨。『永不加赋』,这是大明的祖制。」 老头儿这才高兴起来,带着全家磕头:「如此,草民就放心啦。」 离开张老汉家,皇帝上马,到大路上换乘车辇,只是一路无话。 到馆驿歇下,戴荃服侍他休息,道:「山野小民无知,那老头儿的话,圣上不必过于放在心上。」 皇帝道:「古人常说『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百姓不了解朕,朕有何尝了解百姓?」 皇帝想到刚才准备走,他家才五六岁的小丫头怯生生的拉着他:「吃了饭再走嘛,奶奶做的饭,可好吃啦。」 比她大一两岁的哥哥也嚷道:「是啊是啊,今天爷爷专门买了肉来,包饺子。」 他爹拍了他的头:「胡说个啥,皇上每天都有饺子吃,还有煎饼卷大葱,是吧?——皇后娘娘做的,肯定比咱们这些乡下人做的好多啦。」 他笑得很憨厚:「听说,皇上每天耕地,都是用金锄头呢。」 戴荃等使劲憋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皇帝不知怎么,心里一软,答应留下来吃饭。 虽是肉馅的饺子,但面很糙,夹杂着碎石粒,肉也不多,调料也不齐,自然和宫里的没法比,但皇帝吃得风捲残云,甚至吩咐一同来的王公:「你们也尝尝,这是老百姓家的味道。」 他能看得见小孩子们眼中羡慕和渴望的眼神,甚至压抑着的哭泣,好笑的拍拍小孩子:「好好听话,好好读书,以后每天都有饺子吃。」 小男孩终于哭出声来:「皇上骗人,饺子那么好的东西,怎么可能每天都能吃上?」 皇帝的眼泪掉了下来。 戴荃也忍住泪:「临走的时候,老奴吩咐下面给他们支了一百两银子,让他们买房置地,如果勤快些,够得着每天吃上饺子了。」 皇帝嘆息:「他们解决了,那些没有碰上朕的呢?——饺子,这么不起眼的东西,他们要逢年过节才吃的上。」 戴荃奏道:「圣上也不要过于忧虑,那老头儿也说了,如今的日子比以前过的好多了。」 皇帝道:「那他们从前过得到底是什么日子?——朕从前听母后说,不懂何不食肉糜的,绝不只是晋惠帝那个傻子;当时不明白,如今算有些明白了。」 他想到刚才老汉跟他算帐,家里几亩地,每年产出多少,纳税多少,要养几口人;老大老二每月还寄些钱,闲时做些箩筐扫帚之类的,或挑些菜蔬瓜果去城里卖,也能得些钱;又说起老婆媳妇孙女能纺纱织布,又能挣多少;赶上官府整修水利,爷孙几个前去打工,还能挣多少。虽然不多,倒也能够度日。接着感嘆以前田赋是多少,人丁税是多少,徭役又是多少,还有永远闹不清的各种杂科,等等。一边说着当初县太爷召集丁壮来叫他们种棉花,刚开始还觉得多事,庄稼汉种了一辈子地,还不知道怎么种棉花!没想到按照他们教的种,虽然麻烦,但是产量多了三倍!全家人这才穿上了新衣。 说话的时候,村里的百姓已经听到动静赶过来看热闹,被侍卫拦在外头,皇帝招手:「让他们进来慢慢说。」 这是皇帝第一次真正接触百姓,也是这些百姓第一次接触到皇帝,这是废话。 这些一辈子没见过大世面的庄稼人,脸上并不干净,行礼并不端正,说话甚至在打颤,还有的甚至激动得哭出来。 他善言抚慰,询问他们的生活情况。这些明显生计艰苦的人却几乎众口一词: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而且有奔头!——田赋这么些年都是一个标准,没有涨过,地主贪官想要加租子,或者将地租给地主赚差价,被告了马上就处理了;被徵召去做工,还给钱!以前要命的天花等毛病也能治了;水旱荒年,朝廷赈济及时,不用担心饿死。都是有手有脚的,只要勤快,将来的日子会更好,有什么不能满足呢? 他们说的乐呵呵的,眼中盛满期待:「皇上是个好皇上啊,我们都赶上了太平日子了。瞧,去年才下旨免了一年的田赋,今年的田赋又免了。听说北方打胜仗啦,当年欺负咱们的鞑子都被一锅端了,以后没人敢欺负咱们了吧?」 看到这些质朴的笑脸,皇帝的内心不能说没有一丝波澜。他想到母后和老师们常说的一句话:「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 然后,他不能不在心里承认:对普通老百姓的生计,他了解太少。尽管每年有亲耕,皇后有亲蚕,尽管经常能在大臣的奏疏中看到百姓,尽管每年各省都会呈报地方年鑑,尽管有数字,但都太标准化了,他甚至懒得去看。 当年在京郊狩猎游乐期间,其实他也曾接近百姓;当然不是存心,只是带人打猎,跑的远了,到了村子里,踩踏了庄稼,被人当做京城富豪子弟去报官。好在戴荃机警,塞了一锭银子,那家人欢欢喜喜的,连忙磕头。皇帝看他们衣服破败,又去他们家里看了,比张老汉家倒还好一些,但对当时的他来说也是很新鲜的。以为他家过得不好,哪知那老头也和张老汉一样的辞令——已经好过多啦,税都少了,今年这么大的天灾,米价也没涨多少,这都是太后她老人家英明啊。 当时他是不相信的,如今有些相信了:这就是普通百姓的日子。 当年在西苑种植麦子瓜果,除了开先因为好奇动过手,后面更多时候是他在旁边看宫人动手,后来母亲迟迟不还政,索性连戏也不演了,搬去东宫后就再也不闻不问,甚至皇后将独自种的瓜果送来,也被他扔到地上。 那些光荣正确的感嘆,有多少只是为了迎合母亲、迎合朝野的期待说的? 亿兆生灵,这是一个极为宽泛、也极为宏大的命题;但今天,在张老汉家,变得如此具体。 这些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庄稼汉,才是大明真正的基石。他们过得好,大明就国泰民安;他们过得不好甚至竖旗造反,就要地动山摇甚至天地翻覆。 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365、孔府的破落 从泰山上下来继续往前走几天,就到了曲阜,孔圣人的老家。 虽然早在十年前,朝廷削除了衍圣公的爵位,甚至在更早之前,将孔子的名号改为大成先师,但这并不影响孔子的地位。 如今,皇帝亲自莅临曲阜,祭祀孔子,既是对孔家的安抚,更是对天下读书人的表态:朝廷尊孔崇儒的原则没有变。 既然是孔夫子的老家,自然有关他老人家的遗蹟也就特别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孔庙、孔府、孔林,世称「三孔」。三孔尤其孔庙、孔府在歷史上多次扩建,尤其弘治十二年,孔庙被雷击,孝宗皇帝下旨重修,耗资白银150万余两,歷时五年方才完成。如今虽然都已经出现,但自是不如的,当然规模也相当不小。 孔庙始建于前478年,经过歷代扩建,成为占地14公顷的庞大建筑群,气势宏伟、巨碑林立。元朝追谥孔子为「圣文宣王」,所以将孔庙修建与王宫之制相同。 十年前废除王号,王府才有的角楼等装饰都要去掉,当时朝臣们曾经极力抗议,甚至有儒生跑到孔庙外面日夜嚎哭,汪舜华也很坚持:「最推崇孔子的年代,反而是最糟蹋儒学的元朝。封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王的元武宗,不仅是篡夺皇位的乱臣,而且嗜酒好色,滥封官爵,皇太子乳母都能封为夫人呢;至于王、公之类的封赠如同儿戏,这个『大成至圣文宣王』的尊号,不要也罢。」 ——我就说怎么「九儒十丐」的年代,皇帝老儿怎么突然想起来加封孔子为王,这一查,原来如此;清朝好歹还两手抓两手硬呢,这就纯粹煳弄人的,你们也信! 孔府始建于宋代,是孔子嫡系子孙居住之地,西与孔庙毗邻,歷史上经过李东阳、严嵩、干隆三次大规模建设,成为占地16公顷,有九进院落的衍圣公府。 这回李东阳没把女儿嫁进衍圣公府,但是汪太后的妹妹嫁进来了。汪家是京里有名的暴发户,什么都要最好的,横看竖看孔府觉得狭小了;因此当年成婚前,孔家还是劳师动众扩建孔府、整修花园,从各地名山搬来奇石怪岩,从各地园林移植名花奇草。 只是好景不长,很快孔弘绪犯事夺爵,汪夫人自尽,这诺大的孔府也就没有了根基,也就败落下来。 孔林亦称「至圣林」,是孔子及其家族的专用墓地,后代能见到的林墙周长7千米。 孔家败落了,但儒学并没有败落,反而愈发昌盛。因此孔府虽然破败,但孔庙维护的很好;孔弘绪是孔家的罪人不能进入祖坟,他的夫人汪氏却被汪太后下令葬在了孔林。 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惩罚。 如今皇帝身率王公群臣来到孔庙拈香,山东和曲阜当地的官员自是陪着;孔弘绪的弟弟孔弘泰也带着孔家人迎接圣驾。 从唐代起,曲阜县令由衍圣公兼任;明代以后,由衍圣公保举孔氏族人担任。只是建极四年,汪太后革除了此前的县令,从此曲阜县令和其他地方的县令一样,由中央在进士中选任。 如今的曲阜县令是林俊,歷史上着名的贤臣。汪舜华对他有印象,说有次他把皇帝得罪狠了,准备砍头,怀恩给他求情,被宪宗用墨砚砸了脑袋,骂道:「你帮林俊骂我。」派人把他轰出去。 她没有记错。林俊字待用,号见素、云庄,莆田人,歷史上官至工部尚书、刑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追赠少保,谥贞肃。他为人刚直敢谏,廉正忠诚,嫉恶如仇,爱才如渴,以礼进退,始终一节。 在金声玉振坊下辇,王公大臣自然也下马下轿。进了圣时门,豁然洞开,古柏森森,绿荫匝地,芳草如茵。过了壁水桥,走过弘道门、大中门,远远地看见奎文阁,东西各有一所独立的院落,名曰「斋宿」,祭祀孔子前祭祀人员在此戒斋沐浴。东院是衍圣公的斋宿所。如今皇帝要去祭祀,也要在此驻跸沐浴更衣,然后重新起驾,看到御碑亭,是唐宋以来,歷朝皇帝对孔子追谥加封拜庙亲祭、派官致祭和整修庙宇的记录。 进了大成门,就看到了大成殿。这是孔庙的主殿,重檐九嵴,黄瓦飞甍,周绕迴廊,和故宫太和殿、岱庙宋天贶殿并称为东方三大殿。大殿结构简洁整齐,重檐飞翘,斗栱交错,雕樑画栋,金碧辉煌,藻井枋檩饰以云龙图案,金箔贴裹,祥云缭绕,群龙竞飞。 皇帝虔诚的瞻仰在看到孔子塑像的那一刻染上了阴霾。高大的孔子坐像,头戴十二旒冠冕,身穿十二章服,手捧镇圭,一如天子礼制。两侧为四配,再外为十二哲,均头戴九旒冠,身穿九章服,手执躬圭,一如王公礼制。塑像都置于木制贴金神龛内,孔子像单龛,两柱各雕一条降龙,绕柱盘旋,姿态生动。 皇帝依照典制拈香,但心里是有点不痛快的:毕竟是皇帝,不愿意任何人凌驾在自己之上;那高大的塑像,那与皇帝齐平的服章,让他感到不舒服。 但是在这种地方,不舒服也没办法,默默的看王公儒臣们去祭祀四配十二哲以及两庑的配享人员。 只是听着孔弘泰略带谄媚的哌噪,马上想到当年孔家的定罪——孔弘绪杀人偿命,但削除衍圣公爵的罪名,却用的是「大不敬」。 十恶不赦的罪名,孔圣人的后人也不能豁免。 汪舜华援引刘健的弹劾:「孔弘绪曾经放言:『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好嘛,天下只有这三家算人,你们对人家掏心挖肺,人家拿你当人了吗?都不是人了怎么替他说话? 下面心说「人家」不是这样理解的。 如果说藐视众生,大家还能打个哈哈,但另外一件事就真的没法遮掩:自来帝王赐的封号或者东西都应该高高供奉,顶礼膜拜;但孔家则不然,孔家的家庙中供奉的牌位和孔子墓表,题写的仍然是元朝赐的「大成至圣文宣王」,而不是汪太后追封的「大成先师」。 汪舜华大怒:「孔家既不屑我凤阳朱的封赐,就不要接受我朱家的供奉了!我暴发人家,配不上高贵的孔家!」 皇帝祭祀孔子,皇后去祭祀孔子夫人亓官氏。寝殿面阔7间寝殿、进深4间,间金妆绘,枋檩游龙和藻井团凤均由金箔贴成,迴廊22根擎檐石柱浅刻凤凰牡丹,一如皇后宫室。 此前皇帝没有多想,如今听说寝殿的规制,心里更不痛快了,转头问章纶:「朕记得,亓官氏在孔子身前已被休弃。当年她去世后儿子孔鲤哭丧,孔子犹然不喜,斥为越礼,如何能将她与孔子一同祭祀?」 章纶实在没想到皇帝为什么会提这个问题,只好解释:「亓官氏19岁嫁与孔子,先孔子七年去世。她的情况古籍很少记载,直到大中祥符元年,才被宋真宗赵恆追封为『郓国夫人』,元至顺三年又被加封为『大成至圣文宣王夫人」,建极十年,孔子改称『大成至圣先师』,她也被称为『至圣先师夫人』。因此同孔子一起被祭祀。」 总不能让老头一个人孤零零的接受祭拜,既然古人这么干,咱们也跟着干,不算错。 皇帝没有说话。 孔弘泰面色尴尬。 既然来到孔家,自然还要到孔林祭祀一番。明朝孔林已经有相当的规模,洪武十年就达到3000亩。 孔子墓似一隆起的马背,称「马鬣封」。墓周环以红色垣墙,周长里许。墓前的碑文如今改成「大成至圣先师墓」。墓前的石台初为汉修,唐时改为泰山运来的封禅石筑砌。孔子墓东为其子孔鲤墓,南为其孙孔伋墓,名为「携子抱孙」。 孔弘泰还在跟皇帝介绍:「当年宋景公招先祖入宋为仕。奸臣恆魋心生嫉妒,派人追杀。眼看追兵将至,树林里突然飞出一群乌鸦,见到兵士就啄。兵士知道先祖乃是上天庇佑之人,贸然杀之,恐会触怒天威,这才退去。后来先祖去世,这群乌鸦便只在这片林子外头栖落守护;连虫蛇敬慕先祖,也不肯出来伤人。所以民间传说孔林『上不落乌鸦,下不招蛇』。」 居然有这样的异事?下面都在恭维禽兽也通人性,一边说着「孔子之道与日月并行,与天地同运,万世帝王咸所师法,逮公卿士庶罔不率也。」 一边说着「夫子之德,实为超迈群圣,夫子之道,高于天地。」 皇帝听着,没有说话。 到孔子墓前祭奠过了,还要到孔府小坐。 孔府早在十年前被剥夺了政治地位,府邸也随之破败,好在知道皇帝要来,预先收拾了一下,但也仅只如此。林聪是希望皇帝看到孔府破败,心生怜惜,从而再次光大孔家的。 只是皇帝看着孔府虽然破败,但也还残存着雕樑画栋,实在没有多少怜意;尤其门上悬挂的对联「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歷史上这是李东阳题写的,这回是孔弘绪和汪氏成婚前,邀请陈循题写。 看到「富」字上面少一点,寓「富贵无头」,「章」字一竖通到上面立字,寓「文章通天」,皇帝皱了皱眉头;尤其听孔弘泰一脸神往的说起当年仿照六部而设六厅,在二门以内两侧,分别为管勾厅、百户厅、典籍厅、司乐厅、知印厅、掌书厅,管理孔府事务。 看着庭院深深,却极为空旷幽禁,那一刻,皇帝心里不是没有一丝波澜的。 但接下来品尝了孔府菜,心底的波澜又平息了下去。 孔府已经败落了十年,但当年掌勺的厨子被孔弘泰重金请来了,为的就是给皇帝留个好印象。 原汁原味的孔府菜,即便是没有满汉全席,品种也是不少的。从打头菜开始,依次是菜、肉、鲜、汤,最后上鱼以及主食,有的甚至他这个皇帝都没吃到过。 燕窝四件,只看名字:燕窝万字金银鸭块、燕窝寿字红白鸭丝、燕窝无字三鲜鸭丝、燕窝疆字口蘑肥鸡。 红烤菜,孔府大宴必不可少的大菜,有烤鸭、烤乳猪、烤全羊等等,皇帝来了,自然要上全。 一品豆腐,真的不只是豆腐。先将干贝、海参、口蘑、冬笋、肥瘦肉、荸荠、火腿丁、虾仁等食材焯水炒熟后腌制,再在豆腐块上揭起一层皮后全部填进去,加入肘子片和高汤以及各种调料在砂锅中焖煮,再原汤烧开勾芡即成。 八仙过海,以鱼翅、海参、鲍鱼、鱼骨、鱼肚、虾、芦笋、火腿为「八仙」,每样都烹饪之后装在特制的食盒中。 神仙鸭子,将鸭子装进砂锅后,上面煳一张纸、隔水蒸制。蒸制刚好烧三炷香,故名「神仙」。因为衍圣公要求此菜做成立即趁热上桌,不得延误,要熟烂,又要准时。 烤花篮桂鱼,这是一种与火不接触的独特自烤菜。把炮制干净的鳜鱼调味、造型后,网油,再包面饼,把鱼包封严密,放在铁钩上,下用木炭火两面烤熟,其鲜味不失,色白而嫩。 炒水萝蔔,吃出来的是梨味。皇帝没什么感觉——他没研究过萝蔔和梨子有什么不同,锦鸾是知道的:「这萝蔔怎么是梨子的味道?」 孔弘绪赔笑:「先将水萝蔔切成丝,在开水里一氽,再放凉水里浸去那萝蔔味,炒的时候加上梨汁,炒出来就是梨味。」 菜很简单,但是皇帝一听:「你爱这味,直接啃梨子不就行了?」 不怪皇帝小气,实在是他妈对饮食就是个简单直接到粗暴的人。 建极十二年,他已经很不小了,当年孔家的事情是知道的。母后那样严厉的处置孔家,当时身边的朝臣没少进谏,希望他能劝说太后回心转意、收回成命。 然而母亲没有同意。只是告诉他孔弘绪的罪状,毕竟熟读《大明律》和《大诰》,他也不能淡定了——宫室逾制是重罪,更何况姦淫四十余人,勒杀四人;这还只是报上来的,没有发现的又该是多少?——明朝妇女最重贞洁,谁知道有没有被糟蹋后悄悄自杀的。 他想到了母亲的嘆息:「人命关天!他是孔圣人的后人,就可以草菅人命吗?当年孔夫子说『仁者爱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后代儿孙仗着身份胡作非为,会作何感想?——他有能耐的祖宗,有个当太后的妻姐就可以为所欲为,那么其他的皇亲国戚、王公贵族是不是也可以践踏国法?——长此以往,国法还有什么威严?朝廷还有什么威严?」 她抬头望天:「大道至公。只有孔弘绪伏法,官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 当时还不能完全明白母亲的意思,如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不由得他不动心了——孔家已经是泼天的富贵,却还不知足,大肆侵占民田,劫掠民女甚至杀害人命。 孔圣人的后人该天生富贵,那么普通百姓就不是人,就该任人鱼肉吗? 366、祸水 皇帝到底没有下旨恢復衍圣公的爵位,甚至没有下旨重修孔府——衍圣公都没有了,谁敢住在这里?只是下令赏了当天随同祭祀的孔家人。 孔弘泰肉眼可见的失落,到底安慰自己:皇帝还没有亲政,凡事不由自主。 离开了曲阜继续启程,到达江苏清口。 八月二十五日,来到了黄河边上。 在这里,皇帝停留了五天。 黄河,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却不知从何时起,成为一条祸国殃民的祸河。 离开黄土高原来到华北平原后,没有峡谷约束,河水四处冲击,无法控制;再加上黄河含沙量大,下游泥沙沉淀,淤塞河道,成为地上河,一旦洪水泛滥,就要带走万千人命;尤其现在北方仰仗漕运,漕运和黄河交叉,同时淮河也在这附近和黄河交汇入海。大量淤泥汇集于此,一旦遇到洪水,后果不堪设想。 为了治理黄河,明朝政府投入了海量的人力物力;尤其汪舜华执政后,任用徐埕治理黄河,前后七年,投入超过2000万两白银,对黄、淮、运三河进行大规模系统治理;加上后来的大规模植树造林,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但对汪舜华来说,仍然是不够的。 远远不够。 徐埕去世后,儿子徐世良,女婿祝瓛、蒋廷贵、朱琇、王瑮,学生白昂、徐贯、靳佐等继承了他的事业,继续致力于水利建设;甚至可以说,如今天下从事水利工作的,基本上都是徐埕的弟子,至少也是读过他的水利着作的。其中白昂现在是南京工部尚书,正在浙江修海塘;徐贯整治完苏州水系,回到北京担任工部右侍郎;徐世良被打发到汉昌省负责水利工程建设;祝瓛去了景泰省,王瑮去了怀德省,朱琇去了清宁省,蒋廷贵则在宁夏担任左参政,继续致力于河套平原的灌溉事业。 徐埕的另外一个得意门生,靳佐,则担任工部右侍郎,曾经跟着老师走南闯北,和徐埕、师兄白昂提出了系统治理黄河的方案;但这个方案实在太过于宏大,在黄河稍微老实后就被束之高阁,他们也被调回北京,负责京城水系的治理。 如今国库充盈,北方边患已除,汪舜华让他陪着皇帝南下,显然有自己的考量:治理黄河、进行水利工程建设,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但有个要命的问题:花钱。 过去无数次,群臣曾经拿着这个来堵她的嘴。 没有人会忘记,隋朝的灭亡、元朝的灭亡都跟水利建设有关;如今,黄河已经比较平静,海潮也不过癣疥之疾,为什么要花费海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去投入这个不太可能有回报的工程呢?——北京建设、军备建设、平定内乱、开疆拓土,哪一项不重要?哪一项不花钱? 花钱不要紧,要紧的是花在刀刃上。 大家都不确定投入海量的银子,到底能取得什么样的效果,是不是反而可能给百姓造成无法承受的负担从而导致民乱四起? 这时候,你去说全部费用用政府承担,不加派百姓的赋税,没用。 ——谁会信呢? ——至于洪水,这些年这么大的洪水都抗住了嘛,怎么就知道扛不住下一次呢?就算真有,到时候也来得及。为什么要为一个完全没有意义的设想投入这么多的银子? 汪舜华静默了。 但是她相信,只要皇帝拍板,群臣就不会坚决反对。 谁都知道水利建设是泽及后代利国利民的好事。所以朱家忠臣一定会不顾一切的支持皇帝成就这份功业,帮助他树立人望,早日亲政。 汪舜华也希望他在考察河工的时候,能够真正考察民生,知道天下远未太平,还没有资格享受。 歷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 再庞大的家业,再雄厚的国力,都禁不住当家人的胡乱折腾。 秦汉如此,隋唐如此,苏联如此,美帝如此,明朝也不例外。 歷史上,黄河歷经26次改道,尤其金人攻宋,东京留守杜充开决黄河大堤,以水为兵,阻挡金军骑兵南下。导致黄河在河南、山东、安徽、江苏境内分多支南流,然后夺淮河入黄海,一直持续了700多年。 和后代在山东东营入海不同,此时南派的黄河并没有形成稳定的河道。歷史上直到万历年间,经潘季驯治河后,黄河从河南东南流至江苏徐州,由泗夺淮的主河道才基本稳定下来。 而此前,黄河途径徐州、扬州、淮安以及洪泽湖,如果在原阳、封丘一带决口,大多北沖张秋运道,挟大清河入海;在郑州、开封一带决口时,多南夺涡、颍入淮。正统十三年,黄河在新乡八柳树决口,洪水直冲张秋镇,沙湾一带运河河道被毁,南北大动脉失去了作用,朝野震动。工部侍郎王永和、工部尚书石璞等先后前往治理,但均失败而归;这才有了徐埕的声名鹊起。 徐埕第二次治理黄河,抢了潘季驯「束水沖沙」的发明,加上植树造林,黄河情况有所好转,但没有触及根本;尤其黄强淮弱,直接威胁泗洲及祖陵的安全。这些年来朝臣已经多次提出过,所以汪舜华要求徐埕拿出彻底的解决措施。 如今皇帝来到这里,认真听取靳佐有关治黄的情况汇报,看到滚滚波涛裹挟泥沙铺天盖地而来;大开眼界的同时,心里不觉一抖:这要是水过了堤岸,这两岸百姓可不就成了鱼虾。 秋汛时节,水量较一般时候为多,但今年其实也还好,水量不算大,平安度汛没有问题。 只是皇帝抚摸着水则碑,上面准确的标刻着水位,包括进入汛情阶段的设防水位、加强戒备的警戒水位、撤离人员的保证水位,以及被淹没在水下表示旱情严重的平字水位。这是徐埕按汪太后的要求,亲自树立的。 为了防汛抗旱,汪舜华自然想到在大江大河沿岸城市进行水文观测,现代化的搞不了,整个警戒水位之类的应该不难。没想到徐埕告诉她,从李冰修都江堰立石人开始,大江大河就有水位观测;宋朝以来,流行水则碑,什么水位该干什么事都是明确的。 汪舜华很高兴,命徐埕完善所治理河段重要点位的水则碑和水则尺,命地方遵照执行。 闻讯前来拜见的百姓也告诉皇帝,这些年来,情况已经好得多了!以前河水有多高,现在有多高;去年那么大的雨都顶住了,这要换做以前,早就垮了! 「可不吗?当年咱们还跟着一起修堤呢。真的,这么些年,头一遭朝廷做工要管饭,还给工钱的;那治理黄河的大人,老汉也见过。嘿,跟咱们一样,风里来雨里去,跟泥猴儿一样;任谁也不敢相信还是朝廷的钦差啊。」 「太后皇帝真是没得说的,这些年来,咱们的人丁多了,可是田赋就从没涨过;治理了这黄河,咱们这儿太平多了,下雨也能睡觉——都有民夫守着呢。」 「以往天旱歉收,咱们草根树皮都没多的,观音土都吃过。如今遇到年景不好,可也能吃上饭,可以啦。」 「可不吗?又是免税,又是赈济,以前不是没有,就是能到手里有点儿就不错了,现在可不敢了。那年水灾,县里的大户仗着他儿子在朝廷里做官,居然要涨租子,结果直接被抓起来了,他儿子也革职查办,叫他干趁火打劫!」 「何止是这些!以前咱们这些庄稼人吃个盐可别提了,官盐吃不起,只能买私盐,被官府拿住了盐要收了,还得去坐牢;自打前些年惩治了那批奸商,嘿,这么些年盐价都没涨了。」 皇帝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念叨着皇帝太后的好,这些和张老汉一样,都是最质朴的庄稼人,满脸褶子,手上也都是茧子,身上甚至有股异味;但他们说的真诚,笑的开朗,连他都禁不住受到感染。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庄稼汉都质朴。看到皇帝好说话,正在做工的陈老汉就喊冤,说村里的无赖张三偷了他家下蛋的鸡不承认,儿子前去理论被他打死。 告到御前,关乎人命,皇帝不能不理;招了张三来问,张三说老头诬陷好人,他儿子是自己摔死的。 是非区直自然有刑部的官员去料理,只是皇帝拿过地方官的审案记录,东家丢了鸡、李家跑了狗,南家的羊吃了北家的庄稼被打死吃肉然后打官司,中老年妇女嚼舌根打架扯头花算是日常操作;有两家争田争地或者抢收粮食大打出手甚至伤害人命的;有河流上下游的两村为了什么时候关水放水械斗死伤的;这边说我女儿突然死了一定是老虔婆谋财害命,她儿子短命还不让我女儿改嫁,那边说她女儿是个病鬼进门三年没下蛋害我儿子绝后;这边告状欠钱不还要拿丫头小子抵债的,那边哭着说那借条是伪造的我不认字;两家本约好了换亲,女孩儿嫌男方貌丑与人私奔被捉回,三家打官司的;赌棍把老婆抵债娘家接回又觍颜来接被打出门于是告官的等等。 这些是报上来的,没有报上来的呢? 走过黄河大堤,又查看了水利图,皇帝还是禁不住揪心。 皇帝沿着黄河大堤走了四天,于路问黄河治理,问百姓生计。 问,却没有多说。 离开这里,又走了几日,便来到了淮安。这里「南船北马,九省通衢」,扼漕运、盐运、河工、榷关、邮驿之机杼,与扬州、苏州、杭州并称「东南四都」。 听平江伯陈锐介绍,如今淮安是江北交通枢纽。 虽然现在海运发达,但是漕运依然不可替代。 朝廷运粮,都走海运;但从富商巨贾带着货物走南闯北,就多走漕运,毕竟安全。 因此这里「夜火连淮水,春风满客帆」,「灯影半临水,筝声多在船」。 皇帝登楼远眺,只见帆樯如林,舳舫蔽水,百货山积,市井稠密,万艘船只帆樯衔尾,绵延数里,甚是高兴,命令将城北一带土堤改为石工。 品尝了灌汤蒸饺、文楼汤包,又吃了十三香龙虾、平桥豆腐,皇帝到清江浦漕船厂视察。 这是目前全国最大的造船厂。早在永乐年间,辖京卫(北京、天津卫)、中都(河南郑州)、直隶、卫河四大船厂,八十二个分厂,长二十三里,设提举司驻清江浦管理,每年造漕船一般在五百六十多艘,最多在六百七十多艘;如今漕运更加繁盛,对漕船需求更大,每年能造八百来艘。 在淮安改由运河乘船南下,乘风到达扬州。 367、锦绣扬州 此时的扬州,尽管开海后面临上海、广州、杭州、大连等沿海港口城市的挑战,但依託运河,坐拥漕运,仍然是天下有名的繁华都市。四方豪商大贾,鳞集麋至,和南京、广州、上海并称天下四大商港,常住人口突破五十万人。 建极五年,经过刺刀见红的反覆较量,朝廷最终收回了盐业的定价权,并推行票盐法。随着人口的快速增长,两淮流域制盐业飞速发展。扬州是两淮地区盐业营运中心,两淮流域的盐运都在扬州集中进行营销。从扬州出发的盐运,不仅供应江苏、山东等两淮地区,还供应两湖地区、南直、江西、河南等地;每年仅盐运吞吐量达到3亿斤,占中原地区三分之一,纳税600万两有余。 此外,当年为了预防解放奴隶带来失业潮印发流民作乱,汪舜华在原有的南京、苏州、杭州三处官有织造局的基础上,亲自部署在全国二十个大中城市设立国营纺织厂,经理都是宫里伺候多年、能够独当一面的太监女官。原有的三处织造局除了完成额定的岁造缎匹任务,其余的丝织品进行市场化销售,这个主要面向高端市场。各国每次朝贡后都会前来採办;新设立的纺织公司则採用全面的市场化经营方式。 扬州仁和纺织公司总员工超过三万,每年生产各类锻匹过百万,位居全国第一,排在后面的则是成都、开封。 这样的地方,皇帝自然是要停留的。 正值霜降前后,秦淮以南正忙着收穫晚稻,播种冬麦,中耕除草,防治蚜虫;华北地区也在抢收大白菜,尤其忙着收手棉花,过了这日子,棉花质地下降,价格也要低一些;要防着霜冻伤害幼苗,农民们要忙着给地浇水,干土比湿土散热快;熏烟,提高空气的温度;锄地,提高地温;此外,还要深度耕翻土地,提高土壤肥力。 皇帝亲自带人视察农业收成。从泰山上下来,他总想亲眼看看普通人的生活,礼亲王等反覆进言,总算同意:让地方官安排,皇帝要临时改变路线也成,但是必须带领大队侍卫前去,以防有变。 查看了储备的仓库,在地方官的带领下随机前往城郊的村落。看到农夫们在田地里挥汗如雨的劳作,那是与往日雍容气派的亲耕完全不同的场景。 听到皇帝驾到,农人们手忙脚乱的前来迎接。被他随意点中的农夫孙德全,紧张的差点哭出声来,哆哆嗦嗦的向他奏报每年都有哪些农事,每个月要做怎样的安排——其实以前户部的官员介绍过,但那是完全不同的。 皇帝突然明白,即便是每年都参与亲耕,他也没有真正体会农民的艰辛。 那不过是作秀,而眼前这些人,是真正的生活。 他们没有前唿后拥,不是早就有人犁好地,自己轻轻一犁就拉倒;而是要在赶着耕牛,或者把其他什么家畜拴在前面一脚深一脚浅的去犁地;在烈日下去除草、去浇水、去收割,少了一个程序就会影响收成,家人就可能饿肚子。 这是寻常年份,如果赶上了水旱蝗灾,竭尽所能也不过勉强吃饱饭。 这已经很好了,换做以前,那时朝廷的田赋、人丁税、地主的地租更高,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即便是风调雨顺也不过勉强吃饱,一旦天灾人祸,草根树皮都没有多的。 皇帝忍着不让自己坠下泪来。 当年太祖皇帝举事,不就是活不下去了吗? 那么,今天的百姓,比起百年前的太祖,又好过了多少? 皇帝陷入了深思。 但光思考是不够的,除了召见臣工、查访民情,游瘦西湖、茱萸湾,他还召见了扬州的商人。 闻名遐迩的扬州园林主要是清朝营建的,尤其建极初年被放血,如今扬州盐商还是比较低调的,但即便如此,私家园林也开始兴盛。尤其皇帝身居九重,难得一见,因此盐商们都花了大价钱想在皇帝面前露个脸——求他老人家高抬贵手,在税收的问题上缓一缓;盐价再往上提一提。毕竟商人赚得多,朝廷盐税收入也多。只要不加人头税,就不算违背太后「永不加赋」的承诺。 首先是收买朝臣。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朝臣们开先再怎么清正廉洁,见识到金元攻势后,也难免有人败下阵来;这些年已经有几位负责盐运的官员被查处。 但这还不够,因为汪太后一向软硬不吃,那也不怕,她身体再好,也抗不过自然规律,何况皇帝已经年长了,编造童谣,收买舆论,攻击太后不肯还政是想做武则天第二,把朱家天下变成汪家天下。 还不够,还是要营造舆论,这个就可以明着来。先找典型,然后攻击票盐法导致人心败坏,官方不能与民争利,要求食盐市场化,这样有利于百姓吃上平价盐。 ——盐商们或者天下的商贾们不是只在嘴上说说。建极十五年,朝廷放宽了办报的限制,很快江南的商人、学子们就行动起来,各种民报如雨后春笋,其中扬州的《江都报》、苏州的《沧浪报》、杭州的《武林报》、松江的《松江报》几十种等报纸风靡天下。 朝廷会用活字印刷,他们也会。 这些报纸相互唿应,除了刊发朝廷新闻,还会配发评论。他们相互唿应,要求太后还政,要求以民为本、官退民进,恪守祖训、睦邻友好。 太眼熟的东西,汪舜华淡淡的放在一边了。 很快,锦衣卫出动,对民报反映的问题进行查证。说灾年百姓可怜,好,地方官落实责任了吗?赈济的粮食到位了吗?有没有人趁机涨租子?有一个算一个,反正就是画圈的事! ——双拳难敌四掌,我一个人斗不过你们没关系,找人来,你们互相斗吧,要命的事,就不信你屁股转不过来! 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攻击妇女改嫁和不裹小脚的,你这么喜欢小脚,要不我让人给你裹一下? ——这些是评论的,汪舜华没怎么管,他们要是不发两声怪叫才叫见鬼;就算他们不说,也要有人出来说,方显的自己有肚量,反正这些民报就是给读书人看的。地方政府和军队的官报,还是朝廷公开发行的那几样。 但是你如果要编造新闻,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被革去功名的士子可怜?好傢伙,私自给佃户加租子,还曾经宿娼! ——说被没收家产的盐商可怜?到底人家可怜还是你可怜?先看看自己兜里有几问钱! 等等等。 后代的南方系盛行,明朝的文人也不甘示弱,各种脑洞大开。 汪舜华见识过南方系的威力,自然不可能听之任之;而且要收拾这些人,也很容易——办报纸是要有资质的,要有举人作保,你保的报纸出事了,报纸本身被取消,你的举人资格也要取消,与此同时,撰稿的、印刷的,一个都别跑,有功名的革去功名,没有功名的以后也别考功名了,然后去官府领二十板子,扔到大牢吃十五天牢饭;以后也不许从事跟新闻印刷有关的行业。 ——小样,以为换个马甲就不认识你了?要是再抓住,就别在本县了,直接去支援边疆建设,那里文盲率高,去当个教书先生还不错! ——这些主要是针对造谣、泄密的,至于偷梁换柱和以偏概全算不算,地方上自查吧,我来裁判。 这样一折腾,到如今,全国有影响力的民报也没剩下几家,当然《江都报》也换成了《广陵报》;大肆造谣不敢了,含沙射影还是少不了的。 总归是要留点口子的。 如今有机会面圣,盐商们自然会卯足了精神头儿。各种小报也难得和地方达成一致:着力塑造皇帝英明神武、仁厚爱民的形象,意思很明白——太后,皇帝已经长大了,您该回宫颐养天年了。 皇帝看了这些报纸,还是很满意的。 要知道盐为官营。盐商为获取高额利润,极为重视疏通官府关系上。无论是在京官员,还是过往名士,或者是当地大小官僚、文人骚客,都极力搞好关系。除了重儒轻商的传统外,根本原因是盐商们希望「朝中有人」。富甲一方的盐商,不仅督促子孙业孺,而且资助有培养前途的族内子弟读书。 皇帝见到了盐商们,听得下面一片恭维赞嘆,说心里没有波动是假的——在宫里,母后永远冷着脸,朝臣永远不苟言笑,圣人云祖训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而在这里,他终于享受了九五之尊的无限荣光。 盐商们呈上了精心准备的各色礼物,珍珠、珊瑚、美玉、宝石,甚至他们的衣服、车马、饮食、玩好都让皇帝大开眼界。 扬州盐商炫富是出名的。曾经有个扬州盐商想要一次花掉万两黄金,于是便让手下人把金子全买成了金箔,然后带到金山塔上,向风一扬,顷刻间化为乌有。另有一豪富花三千两黄金买不倒翁,就为了放在水里看它们飘走,结果把河都堵了。 这种炫富的方式一般人玩不起,对于正常人来说,最有效的炫富方式,首先便是「吃」。 文思豆腐之类的属于功夫菜,暂且不提;当年两淮八大盐商之首黄均太,一碗蛋炒饭要耗银五十两。光是鸡蛋,每枚价值白银一两,是用人参、白朮、红枣等餵出来的。 如今的盐府菜,还没有干隆时期的奢侈,也没有封熊之蹯、翰音之跖、燕髀猩唇,但穷极海陆之珍,制作精巧,已经让皇帝侧目了。 在盐商李显的园子里设宴,树林张灯六千盏,高高下下,银河错落;光是点燃灯烛、剪除烛煤就用了三百人,蔚为壮观。 酒过三巡,自然有歌舞助兴。一时舞袖飘雪,歌驻行云,孪生姐妹秋云、秋水,玉骨冰肌,明眸善睐,带着十二个美人翩翩起舞,仿佛三十三天天上玉女临凡世,胜过八十一洞洞中仙女下瑶池;歌女宝珠人丽如花,似云出岫,歌声如珠走大盘,似新莺宛啭,六马仰秣,令人慾仙欲死。真是鸾笙凤管沸歌台,象板银筝鸣舞榭。 皇帝揉揉自己的眼睛,确信自己是在人间,而不是飘到了王母的瑶池里。 几天后,在盐商宋明的园子里设宴,仍然是锦绣铺地,水陆毕陈。光是灯,便有万盏,但点烛剪煤的,不过十余人。当时,内外人等都担心人手应付不来。但掌灯之时,一声令下,飒然有声,万盏齐明,并不剪煤,而通宵光焰。 李显深为羞惭,皇帝也以为奇,询问原因。 宋明禀告:「先使人用火药线,穿连灯烛心的首端;每条线穿一百盏,点燃一条线则霎时间百盏齐明。所用灯烛,皆为特制;并用轻罗为烛心,每烛半寸,暗藏微弱的爆炸,爆声毕卜,烛煤尽落,自然不用剪煤。」 这样的场面,还是少不了美人红袖添香。不去说莫愁女歌喉宛转,声如枝上惊啼;也不说秋娘舞态遍迁,影似花间凤转;其他吹拉弹唱、敬献诗赋的个个有倾城倾国之貌;单是前来献菜的香兰,不仅做得一手好菜,而且通晓文史,工于诗画。 春兰秋菊,各有胜场,总有一款适合你。 听着她从骆宾王谈到大唐盛世,看着皇帝端着酒杯若有所思,丘浚不失时机地问:「这烹鹅掌的味道鲜美,实乃平生仅见,不知如何做法,老朽回去也好叫山妻学着做。」 香兰笑道:「这个不难。先将鹅赶进大铁笼,笼底放置炭火,笼旁盛有调制好的酱汁。不一会,铁笼底灼红,鹅在笼内环走,不胜掌痛,不时需饮用酱汁自救。直到鹅死,则全身脂膏,萃于两掌,厚可数寸,自然鲜美。」 丘浚问:「那其他的肉在哪里?」 香兰笑道:「剩下的烂肉自然丢弃不用,难道还有人想吃不成?」 章纶忍了几天,此刻挑起一片肉:「这肉也是这样做的?」 香兰笑道:「这是猪背肉。先把猪赶进屋里,几个屠夫各持一竿,追着打。猪被打痛了,必叫号奔走,走得愈急,越要痛打。等猪力竭仆地,不能动弹,才割取其背肉一块。」 章纶咂舌:「这要几头猪,才够一席之用?」 香兰笑道:「不多,也就五十余头猪。」 她笑着奏告皇帝:「猪因背受鞭打,以全力护痛,全部精华皆萃于背嵴处。圣上可以尝尝。」 皇帝感觉拿着筷子的手在抖。 丘浚似乎不经意的问:「这滋味确实鲜美,不知道剩下的肉是不是也丢弃了?」 香兰笑道:「余下的肉腥恶失味,自然只能丢弃。」 丘浚说了声:「可惜,罪过。」 香兰笑道:「穷措大眼光,怎么小气到这样?我掌勺才两个月,已经亲手割了几千头猪了,真是少见多怪!」 皇帝神色微变,当即撂下牙箸,香兰忙跪在地上,宋明也出来告罪:「小民久慕圣上威德,今日盛会,但求略表衷心。」 皇帝道:「如此虐杀生灵,奢华靡费,实在有违天和。」 宋明伏地请罪,皇帝一挥手:「罢了。」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皇帝不高兴,以前目光还会在美人身上停留,甚至示意将美人宅院另行安置;但是今天,面对更加天仙化人的美人,眼睛里只剩下一片冰冷。 皇帝确实感到了愤怒。 孔家奢侈,可以说它是千年世家,是孔圣人的后人,他们过得好,可以说朝廷推崇儒学;然而这些生意人,居然吃的喝的也胜过他这个天子,让他不痛快了。 ——在东宫和母亲置气的时候,他自以为已经享受到了天下最好的供奉,坐拥了天下的绝色;毕竟母亲的勤俭他看在眼里。衣服已经开始褪色,饮食更是简单随意,平时都是家常菜,一边吃饭一边还要和重臣商讨国家大事;至于大宴——那更是中看不中吃!至于后宫嫔妃佳丽,也是层层选拔上来,难得的人家秀色。 而今,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 ——一帮子盐商,居然这样奢侈! 他想到了歷史上石崇王恺斗富等各种骄奢淫逸的传说,也想到了当年母亲那句话:「市农工商,既然农排在商的前面,为什么吃苦的反而是农民?」 368、留都南京(附小剧场24) 皇帝怀着复杂的心情在扬州驻跸了七天。 轻歌曼舞,灯红酒绿,皇帝却常常回想在中都凤阳的见闻。 当日銮驾出了淮安,沿淮河逆流而上,先前往盱眙县祖陵祭扫。这里埋着太祖的祖父朱初一、曾祖朱四九和高祖朱百六三代帝后。从洪武到永乐,前后歷时二十八年时间,祖陵终于完工,宫阙森森、壮丽巍峨。 宣布完免除三年田赋、赏赐老人的旨意,接受完乡民的叩谢,皇帝转头吩咐淮安府支给,免不得四下走走看看。他注意到祖陵虽然崇丽无比,但没有背靠高山大阜,而是在丘岗之地,九岗十八洼。一旦黄河泛滥,南支夺淮入海,或者淮河中下游洪水泛滥,祖陵便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而后前往凤阳。不同于后代传唱的「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此时的凤阳号称中都,是和北京、南京并称的三大都城,虽然比不过后者的富庶热闹,但宫阙巍峨,肃穆庄严,却有过之。 早在洪武二年,太祖提出「临濠前江后淮,以险可恃,以水可漕」,于是开始营建中都。因中都宫阙建在凤凰山之阳,于是改濠州为凤阳。中都营建兴师动众,是后来南京、北京的模板,《中都志》称「规制之盛,实冠天下」。 但经过六年的营建,就在中都大部分基建已经完工,有些宫殿甚至可以入住的时候,太祖突然决定停建。 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史学界莫衷一是。 如今皇帝来到这里,浩浩荡荡的圣驾踏上凤阳桥,跨涧水,进洪武门,踏上洪武街,横穿云霁街,经大明门,穿过宽阔的凸字形广场,入禁垣的承天门,再经端门,过外金水桥,进皇城的午门,过内金水桥,入奉天门,来到奉天殿。 在这里接受了群臣的朝贺。当晚,帝后在坤宁宫歇息;次日,皇帝带着皇后宗室群臣前往皇陵,祭祀太祖的父母。 循例宣布免凤阳所有百姓田赋——凤阳是太祖故乡,当年立下了赋役全免的誓言,后来汪太后改革,也严格遵守;但这是针对土民,外来移民是没分的。不过过了这么些年,也分不清到底是土着还是外来移民,何况剩下的人也不多了,如今宣布永久免除,自然引得百姓三唿万岁;此外,七十岁以上老人,各赏米一石、布一端,由南京户部支给。 而后检阅中都留守军队。中都留守司辖八卫一千户所,还有班军、高墙军、操军和护陵新军,大约八千人,由巡抚、太监各一人监守。 难得见到皇帝,大家都很卖力。只是太平时节,留守军队中不乏有骑射出众的,但混日子的更多,其中不少落靶、坠马的,整体反不如边军。皇帝皱着眉头,亲自骑马弯弓射箭,连发十矢,皆中红心。 将士三唿万岁,皇帝开口训话,要求加强操练,保护祖陵,这才宣布赏赐。 随即到大龙兴寺祭祀,这是太祖发迹前出家的皇觉寺,拆中都皇宫巨大的梁木和五彩琉璃瓦修建而成,规制宏大,金碧辉煌。 然后视察了高墙,也就是专门关押犯罪宗室的凤阳监狱。看着高墙森森,听他们痛陈过往,忏悔往事;皇帝很是唏嘘,随扈的宗室们同样心里不是滋味。 皇帝下旨,年过七十的宗室,和年过五十的犯人家眷,释放出狱。 这是皇帝能做的极致,毕竟朝廷优容宗室,能关到这里的,大抵并不无辜。 随后视察了这里的农业。虽然毗邻南直,但是显然凤阳的地理环境不能和淮安相比。当年太祖劳师动众,迁移了大量富户到凤阳,导致怨声载道;此后,黄河南下夺淮,凤阳人民饱受天灾之苦,甚至雄伟壮丽的祖陵也被滚滚波涛淹没。 皇帝不知道这些,但凤阳和江南省的差距是看得见的。 太祖去世后,新移民们纷纷离去;尤其随着江南省的迅速发展,附近的人民纷纷到那里讨生活。 如今的中都,巍峨壮丽的宫阙和贫穷佝偻的乡民并存。 年轻人很多都走了,留下了老人和孩子。 这就是大明的现实,富庶和贫寒并存。 还好只是贫寒,不是饥寒,虽然还是吃不饱,但总算饿不死。 晚上听乡民唱起凤阳花鼓,没有崑曲的典雅婉转,但是活泼热闹接地气,自成一种风格。 皇帝重赏了这批乡民。 出玄武门,来到苑囿。皇帝身率宗室群臣狩猎,斩获不少;皇帝亲自猎了一只山羊,兴高采烈的,吩咐后厨收拾了,赏赐了后妃重臣。 下面的擦了把汗,皇帝喜欢狩猎都知道,但中都不比北京,随时都准备好的,只能临时准备。 皇帝姓朱,猪类不能有;偏偏还有个叫「鹿奴」的小名儿,连只能皇帝猎杀的鹿也不能上了;其他的虎豹熊之类的勐兽,怕伤到皇帝;兔子野鸡之类的小动物温驯无害,只怕皇帝不尽兴。 真伤脑筋。 打完猎,登上凤凰山巅,看雄伟壮丽的中都城,「朕即天下」的感嘆油然而生。 离开之前,皇帝登上凤阳鼓楼。这座天下最雄伟的鼓楼,气势雄伟,巍峨壮观,甚至高于北京鼓楼。楼上有太祖御笔「万世根本」。 登楼远眺,中都全景,尽收眼底。 官吏百姓叩拜,三唿万岁;然而,皇帝高兴不起来。 中都,不应该只是这个样子;甚至大明,也不应该只是这个样子。 离开扬州,乘船来到镇江。到北固湾看潮平岸阔、风正帆悬,登北固山多景楼,凭栏远眺,看东面滔滔江流,一泻千里,青翠的焦山在万顷碧波之中缥缈;西边千峰万岭,山峦重叠,与碧空融为一体;近处的金山,益显清丽;江对岸扬州的文峰塔,隐约可见。 而后到甘露寺、北固亭,端的是江山形胜、满眼风光,真堪为「天下第一江山」。遥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免不得吟诵起辛弃疾的《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和《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流走的是什么,留下的又是什么? 文治武功?文章德业? 摸着下巴,皇帝吩咐笔墨,御笔重录辛弃疾词,命群臣唱和,又命丘浚撰文以记其事。 丘浚笔走龙蛇,很快呈上。皇帝看了,慨嘆当年辛弃疾壮志难酬之痛、江山沦陷生灵涂炭之苦,指斥赵家苟安之失,宣扬当今朝廷保境安民、求贤如渴之决心,大有「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的味道,果真是妙笔生花,锦绣文章,大喜过望,一面吩咐重赏,一面命人刻碑立于亭外。 想到宗泽墓也在镇江,命于冕带人前往拜祭。 骑上马,沿着当年刘备、孙权跑马的走马涧策马前行,在坡上驻马,看江风浩荡、白浪滔天,不由胸襟大开。 偏就在这时,有人影闪过,陈文伟大叫一声「护驾!」禁军慌忙追赶,于冕大叫:「护着圣驾!」 果然树丛里杀出几十个歹徒,直取皇帝,亏得禁军护卫左右,保护圣驾和王公重臣撤离,但也伤亡十数人。 皇帝闻报,自然大怒,命厂卫审问。原是镇江卫前来值守的军士中有个叫吴成的,是安南国的遗民,念念不忘復国;前天得到消息,皇帝要到北固山,于是串联一干亲朋党羽,提前埋伏在后山,准备伺机杀掉皇帝,引得明朝大乱,然后復国。 吴成被判了族诛,其他的乱臣贼子也死有余辜;镇江卫指挥使韩园以下,参加保卫工作的卫所领导全部问罪;同时通知各地,严密加强防范,护卫也要严格遴选。 到焦山碑林观赏了摩崖石刻。这些石刻环集焦山西侧峭壁,气势磅礴,存有六朝以来刻石百余方,自来名动江左,蜚声海内。 皇帝看到这些碑刻,有宋黄庭坚书,米芾临王羲之兰亭序禊帖,尤其《瘗鹤铭》,有草书圆劲之势,有汉隶瘦制之笔,又有篆书的筋脉,号称「书家冠冕」,大为赞嘆:「此铭古拙奇峭,雄伟飞逸,固书家之雄。」 当下命笔,亲自临摹一通。听镇江知府孙承德禀告说这里经年被水浪冲击,碑文常常崩坠江中,章纶建议重建宋朝的宝墨亭,将散落下来的碑刻陈列其中,以供观瞻。 皇帝点头,欣然赐名「宝墨轩」。 离开镇江,来到留都南京。 这是永乐十八年太宗皇帝迁都北京后,近六十年来,皇帝第一次莅临南京,南京方面自然是大动干戈,忙活一通。 南京紫禁城规格宏大。建文四年火灾后,太宗一边下令修建北京紫禁城,一边修葺南京紫禁城,此后一直住在南京,直到永乐十九年初一正式迁都;仁宗念念不忘迁都南京,下旨重新修葺南京皇城。他去世后,迁回南京随后被搁置,此后南京故宫鲜有修葺,风吹雨打,自然损坏严重。尤其正统十四年六月,天降雷雨,谨身、华盖等殿被雷电击中起火。景泰年间内外交困,自然是没有力气修缮的;后来汪太后执政,她对南京紫禁城也没什么兴趣,没有提这一茬。 这回皇帝南下,驻跸南京。从年初开始,南京工部就开始对宫殿进行修葺整理,但谨身、华盖等殿重建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当日升殿,听取南京各衙门的工作汇报。这些年朝廷缺官,南京各衙门都被抽的差不多,剩下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真正的硬骨头,也就是什么事情都要和朝廷拧着来的槓精。 听成国公朱仪汇报了这些年南京各方面治理取得了良好效果,经济社会发展很快,尤其是南京国家图书馆吸引了大量的士子,皇帝点头表示认可。 稍事歇息,十月初九日,正式前往孝陵祭拜;这是太宗迁都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由皇帝亲自前来祭奠太祖皇帝,自然礼节格外隆重。 除了王公大臣,还是只有皇后跟着去。皇帝也想让老祖宗见见玄孙媳妇,别的妃嫔就免了。 毕竟从小听太祖皇帝的经歷长大,皇帝的头磕得格外虔诚,他在心里暗暗祝祷,希望太祖皇帝保佑,他能早日亲政;当然也希望大明文功武治,国运昌隆。 转头看锦鸾,也闭了眼虔诚的磕头,知道她必是求嗣,有些好笑,但也在心里加上一条:「希望太祖保佑,早获嫡子。」 祭祀完孝陵,还要去懿文太子陵祭祀了一番。懿文太子睿智儒雅、孝友敦厚,不仅父皇爱重,臣民归心,可惜英年早逝,连带一大群重臣名将未得善终;更可惜的是他的儿子朱允炆既没有继承他的睿智,也没继承他的敦厚,葬送了祖父苦心交给的江山,连累懿文太子一系也被打入另册。 懿文太子还有后人,就是建庶人和吴庶人,二十多年前被赦免。建庶人朱文圭出来不久就死了,也没留下后人;庶人文坍被封为辅国将军,娶妻生子,前些年也去世了,倒留下了个儿子遵铭。 遵铭如今已经十八岁,一直留在凤阳,前些年江南地区骚乱,有人想趁机拥戴他,事情没有成功,却引起了朝廷的注意。当时言官要求将他重新关押起来,汪舜华没有同意:「都这样了,何苦呢?」下旨让他去南京,给懿文太子守墓。 虽然是龙子凤孙,却完全不同于其他人的神采飞扬,反而畏畏缩缩的;皇帝和礼亲王公锡、和亲王钟铉等都在心里发出一声嘆息。 但皇帝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让他勤奋上进吗?万一他真上进了,自己就该睡不着了。 让他老老实实呆着吗?都这样了,也说不出口。 于是只是淡淡的说:「懿文太子一系,为建文所累良多。你今已脱困,在南京奉祀,需安分守法;所属官僚,亦宜以礼优待,毋得忽慢,庶副母后与朕眷念亲亲之意。」 当时下旨,仍为辅国将军,重赏,遵铭叩谢。 从懿文太子陵出来,皇帝的心情有点沉重,当年建文帝改革,不过四年就断送了江山;而母后改革的力度更大,得罪的人更多,何以有惊无险? 看来,他得好好向母后取经。 南京是留都,需要办的事情很多,需要去的地方也很多。 拜祭了太祖,观看了孝陵卫操演,颁布了赏赐;接下来,还要视察南京城防,登狮子山、阅江楼,在城郊举行阅兵式、到长江边检阅水军,用以彰显他才是天下之主;视察文化工程,包括国家图书馆、国子监、贡院,顺便还要到孔庙祭祀;听取水系治理的详细汇报;还要录囚,亲自审核一批死刑犯,罪大恶极的要杀,可杀可不杀都就要免死,最好找两个冤假错案出来平反,用以彰显皇帝的英明,当然这是皇帝和随扈官员的想法,南京和地方的官员可不希望被皇帝抓住小辫子。 这还只是成国公呈上来的大致行程,皇帝看了,加了几个,一是自己亲率文武官员去静海寺、皇后身率嫔妃命妇去隔壁天妃宫祈福,保佑在海上漂泊的船都能顺利到岸,尤其是进行环球航行的早日归来。 天妃宫是当年郑和首次下西洋回国后,以海上平安为天妃神灵感应所致,奏请朝廷赐建。他以后每次下西洋出航前和归航后,都专程前往祭祀妈祖。 为了彰显隆重,皇帝特意加封妈祖为「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安定慈惠天妃」,比太祖太宗加的都长。 能不能归来皇帝心里没底,但到了这里,总是要走一遭的;尤其礼亲王就这么一个儿子,实在念的紧。 礼亲王极是感激。 二是视察南京港口。此前扬州港已经让皇帝瞠目了,南京是重要的进出港口,也要看一看,主要对日本、琉球等地,现在琉球被纳入版图,来往日益频繁。 三是帝后一起到鸡鸣寺和大报恩寺拈香。鸡鸣寺这座始建于西晋的古老的梵剎,自古有「南朝第一寺」美誉,在洪武十八年二月,得以重建,且规模宏大,香火旺盛。大报恩寺是太宗朱棣为纪念父母而建,规模宏大;其中琉璃宝塔高达78.2米,通体用琉璃烧制,塔内外置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是当今天下最高的建筑。皇帝亲携皇后官员前往,祝祷母后长寿安康、大明江山永固。 四是自己率文武官员视察龙江宝船厂,这是目前全国最大也是最先进的国营造船厂,规模是建国初年的两倍有余,现在海上飘的大型船只,有超过五分之一出自这里;同时,让皇后带着内外命妇去南京的国营纺织厂视察。这是当年为了妥善安置奴隶,母后亲自抓的点,不仅创造了财政收入,还带动了就业,必须要去看看。 另外南京中央银行和邮驿也应该去看看。 此外,南京景色秀丽,如今海内传颂着金陵四十八景,难得来一趟,自然是要看的;尤其「春牛首、秋栖霞」,栖霞红叶,如今正是观赏的好时机。 还要召见南京方面的名宿耆老,观看戏曲,与民同乐。 金陵四十八景歷史上最初发端于万历年间,但某地多少景这种宣传汪舜华见多了,明朝人民也不陌生。汪舜华想要和江南士子搞好关系,除了硬体达标,氛围营造也必不可少。 因此建极十四年南京各方面整治全面完成,汪舜华派出了当今天下最有名的两位才子、也是如今改革派的健将程敏政、李东阳来到南京担任乡试主考,希望他们在为朝廷选拔栋樑之才的同时,在江南才子面前好好展现一下肱骨栋樑的风采,塑造一下朝廷官员的形象;与此同时,撰写一批诗文烘托一下盛世气象。 程敏政和李东阳完美完成了她交办的任务。 那届乡试,以吴宽为首的一批栋樑脱颖而出;与此同时,两人邀约江南才子遍访名胜,题诗作画。两人诗才敏捷,在南京月余,各自作诗三百多首,涉及金陵旧迹近三百处;仅放榜次日登栖霞山,各成七律二十首。汪舜华看过,真是锦绣文章,佳句迭出,足以传世。 瞧瞧这驴友的素质,不服不行。 吴宽书法在歷史上颇有名气,但绘画显然稍逊一筹,但是没关系,江南擅长绘画的多了去。 当然,程敏政、李东阳在南京毕竟时间短,不可能尽揽南京四季风光,号称四十八景,与清朝干隆年间的差不多,果然英雄所见略同。当然其中夹杂了不少想像,甚至有些已经湮灭于歷史的车轮。 譬如石城霁雪,说的是清凉山石头城上的雪景,当时深秋,自然看不到;楼怀孙楚,是李白在金陵时常饮酒的「孙楚酒楼」,太祖洪武年间曾经重建。这楼原来在江东门外古白鹭洲上,前些年清理河道,把楼拆了,改建到水西门外西水关附近的秦淮河畔,名字还用原来的;台想昭明,钟山北高峰上的梁代昭明太子读书台,也是懿文太子一样死得早的典型;杏村沽酒,花露岗下的古杏花村,据说杜牧买酒处,只是杏花村跑到南京,山西的群众答应吗? 当然,也有不一样,清朝的「长桥选妓」,说的是秦淮河畔的青楼妓馆,程李两人绝没有这样的雅兴,也没有这样的胆子,于是换成了「天生胭脂」,天生桥和胭脂河;「木末风高」,说的是方孝孺高风亮节,但现在他是绝对的反面典型,于是换成「阅江揽胜」,到阅江楼看江景。 汪舜华非常满意,真不知道他们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凑齐这么多说法,还写诗作画的,换了她,估计就直接上名字:燕子矶、白鹭洲啥啥啥的。 果然,专业的事情要让专业人才去干。 除了景点,还有个地方是皇帝不得不去的:后湖。 后湖有个更通俗的名字:玄武湖。 这里存放着大明的根本——黄册。 黄册一式四份,中省府县各存一份。 每次编撰黄册,大约五到八万本不等;按照惯例,每十年就要重新造册。因此,这些档案的数量惊人,加上要考虑档案保密、纸质材料防火防水防鼠防蚁,如何存放,就成了大问题。 几经考虑,太祖看中了太平门外的后湖。它周围被山环绕,湖心有五座人造岛屿,号称「五洲」。 于是经过一系列的改造建设,湖光石色的后湖成为禁地,前些年南京水系治理,也没有清理玄武湖——无他,朝廷找不到可以替代的地方。 如今皇帝亲自乘船登上这片与世隔绝的孤岛,召见了在这里值守的南京户部给事中,听取有关黄册攒造、管理的汇报。 看到这里建筑巍峨,架阁整齐,书册排列有序,皇帝很是满意,还饶有兴致的现场抽检了几部。 建极十三年底,完成了全新的黄册攒造,看着这些一笔笔铺陈、宛若鱼鳞的土地图册,大好河山,如在眼前。 小剧场: 太祖:我的玄孙来看我了?快让我看看,长得好,一看就是我朱家的种。 马皇后:是长得俊,皇后也不错。 太祖:这么多年,总算有后人来看咱们,不容易。 太宗:(^^a;) 仁宗、宣宗、隐帝、景帝:→_→→_→←_←←_← 朱标:确实难为这孩子有心了。 太祖:可惜我的祖宗们都看不见了。 马皇后:好好的日子,别说这些。 太祖:哎,我是高兴! 景帝:祖宗,有个好消息。 太祖:什么好消息? 景帝:方才宗泽来访,说感我朝威德、皇帝知遇,准备轮迴去了。 太祖:好事,这可是个大忠臣啊! 景帝:是啊。当年宗泽壮志难酬,忧愤成疾,临终三唿「过河」而卒。他本可以飞升为仙,可是见神州陆沉,民生多艰,又恨赵官家不听忠言,于是滞留在这里,只与诸葛武侯、廷益等来往。前日皇帝命于冕前往祭扫,他感嘆我朝清明,这才决心舍了赵家去也。 太宗:好,好啊,如今朝廷开疆拓土,正有需要能够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将士! 景帝:不仅是宗泽,廷益跟我说,李纲、狄青、韩世忠,都准备再往世上走一遭呢;还有辛稼轩,听说皇帝在北固亭吟诵他的诗词,御笔亲书,还有丘浚的文章,感慨坏了。 太祖:好啊,好!都是千古之英杰,如今总算归我所有了! 太宗:赵官家有这许多忠臣良将,居然不得见用,可惜了,可惜。 仁宗:只是不知道去处定了没有? 景帝:还没有。不过这些贤臣良将,都有资格飞升的,他们若要轮迴,地府肯定办的快,应该也就这几日的功夫;托生的应该也是好人家,不过究竟过得怎样,还要看后天的造化。 太祖:等事情定下来,像上次送岳武穆那样,明日摆酒,请几位大帝,好好的给他们壮行。 马皇后:我听说帝后求子,你再去打听打听,她命里可有子嗣?如果有,又是谁?可是英明睿哲之主?如果不是,要早想办法。 徐皇后:母后说的极是,出点钱都不要紧的。 景帝:-_---老祖宗,你们怎么也信起这个来了?地府清廉…… 太祖:嗯嗯,皇后说的对,这是第一等要紧事,如果古之明君贤臣里能有人托生到我家,江山永固,后继得人,花多少钱也不用在乎。 太宗:我看,不如把所有的帝王将相们一起请来,告诉那些还犹豫不决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如今大明盛世,这是用人之际,只要他们愿意前往投胎,自可大展宏图。 仁宗:是不是太靡费了? 隐帝:没事,祁钰有钱,他一天的香火钱,比别人一年都多。 景帝:→-→太爷爷说的是,我这就和廷益等人去准备,一定要办的热热闹闹的! 隐帝:←-← 369、夜游秦淮(上) 南京虽是留都,却是真正的全国经济和文化中心。按照计划,皇帝开始了忙碌的行程。不过看到城池坚固,衣冠风流,景致秀丽,大有太平盛世的景象,皇帝也未免高兴起来,甚至饶有兴致的写了几首诗,还让群臣唱和。 还是有商人接待,这回换成了徽商。 汲取了扬州盐商的教训,这回没有急着露财,而是相当风雅。虽然还是有珍羞具陈,水陆毕集;还是金花紫翠,锦绣绮罗;还是歌舞双行,吹弹并举。但好歹精细雅致,什么黄山炖鸽、清蒸石鸡、杨梅丸子,味道虽然不俗,但都是常见的食材,都是整个儿的,不用担心暴殄天物。 徽商汪树立略带自嘲的说起徽州的谚语「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皇帝饶有兴致的听他说着经商的艰难:「徽州四面皆山,土地贫瘠,亩产至薄,大都一岁所入,不能支什一。中家以下皆无田可业。只能流落四方,经商为业。」 生计如此艰难,饮食自然也与别地不同。 皇帝品尝着石头粿,听汪树立说:「因为路途遥远,口粮就成了问题。先辈将油酪面擀开填馅,然后煎烙,然后将石头放在饼上反覆按压,将油脂逼出来,便携顶饱,味道醇厚,是行商在外必不可少的口粮。」 再比如火腿。因为生活艰辛,百姓一年到头只有靠杀年猪来改善伙食。于是宋朝以来,百姓用盐腌制猪肉,让肉经冬至夏,终年不会变质。 皇帝停箸不语。 徽商历来以儒商自居,敬献给皇帝的礼物中,有大量书籍,其中不乏宋元珍本乃至孤本。皇帝很高兴,《四库全书》的编纂遥遥无期,但是前期工作已经全面展开,因此命翰林官收了,许诺等抄录了副本,即便归还;赏赐了先帝的御制书籍,还很给面子的亲自题诗,甚至给献书五百部以上的题写了匾额。 只是一路浩浩荡荡,前唿后拥的,还觉得不尽兴。唤了戴荃、陈文伟等,换了青衣小帽,准备出去看看。 戴荃不肯,跪在地上极力劝谏,皇帝只说走出去看看,让陈文伟带了一百个禁军好手,跟在后面;又让人唤上礼亲王公锡、安国公于冕,吩咐锦鸾也换了身衣服,这才依了。 锦鸾还想劝说,皇帝一挥手:「你一直闷在宫里,如今随我去走走,好好看看这太平盛世。」 锦鸾看了一眼父亲,也就不多说了;只是问:「要不唤董贵妃、杜贵妃、贾淑妃同行,孩子们还小,就让他们待在宫里。」 皇帝点头,这才招了几位妃子来,都是欢喜不尽。 帝后嫔妃坐着马车,于冕和戴荃带着一众侍卫骑马。钟山、栖霞山、雨花台之类的江山胜迹都已经去了,今天去了秦淮河,感受这里的风俗民情。 当年诸葛亮前往江东游说孙权,睹秣陵山阜,嘆道:「钟山龙盘,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从东吴开始,先后有十个王朝定都南京。 明朝的南京城,东连钟山,西据石头,南贯秦淮,北带玄武,规模盛大,气势磅礴。 太祖用了21年时间,来构筑这个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曾经饱含深情浓墨重彩的描绘这座城市的巨大规模、山川形胜、人文风俗、市井集市,画船箫鼓不绝的秦淮河、碧瓦朱甍的古寺新庙、随处可见的茶社酒楼、繁华拥挤的聚宝门,令人神往。 如今,帝后微服私行来到这里。只见到店铺林立,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gg标牌林林总总。佛寺、官衙、戏台、民居、牌坊、水榭、城门,层层叠叠;茶庄、金银店、药店、浴室、鸡鸭行、猪行、羊行、粮油谷行,应有尽有。 贵人们眼中,是比吴敬梓更盛大、更热闹的都市;是比《南都繁会图》更繁华、更生动的市井图景。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秦淮河。 九曲青溪,十里繁华。与半个月前在轿辇中看到的整齐划一、肃穆庄严、不同,眼前的南京城是如此生动的、热闹的,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来往的行人衣着光鲜,神气高轩,宣示着这里的繁荣富足。 到秦淮河畔的孙楚酒楼坐下,这里现在已经改名为太白楼了。西晋太守孙楚喜欢喝酒,常登高吟咏;只是没想到几百年后有个比他更喜欢登楼豪饮赏景、棹歌秦淮的李白,留下了「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的千古名句,于是「孙楚酒楼」也就成了「太白酒楼」。 冠名权输了,不过能输给李白,想来也是人生一大畅快事。 因为有女眷,因此设了屏风。后妃在里间说话,皇帝与礼亲王等在外头凭栏远眺,看浩浩千帆,百涧潺潺;看两岸柳荫夹道,隔湖画阁争辉;花栏竹架,绣户珠帘,端的是繁华盛地,富贵名邦。 皇帝嘆道:「真是六朝歌舞地,千古帝王州。」 上茶的堂倌早看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气势非凡,又是北京口音,料想是京城的贵客。他也是见识过世面的人物,一张嘴舌灿莲花,笑道:「客官说这话可还早了,这里要到晚上才真是好看。尤其元宵中秋,花灯点亮,流光溢彩、桨声灯影,人涌如潮、锣鼓喧天,那才叫热闹呢。就算平日里,一到晚上,两边酒楼上明角灯,每条街上足有数千盏,照耀如同白日,走路的人都不用带灯笼。还有船上细吹细唱的,那叫一个动听。两边河房里的姑娘,穿了轻纱衣服,头上簪了茉莉花,只等灯船鼓声一响,两边帘卷窗开,河房里焚的香雾一齐喷出来,与河里的月色烟光合成一片,月里的嫦娥也不过如此了。」 皇帝还没听明白,于冕很是难堪,斥道:「胡言乱语,朝廷早有旨意,关闭青楼妓馆,哪里有娼门女子来?」 堂倌看他五十来岁,气质刚直,以为是哪家老学究,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笑道:「客官,您真是在书斋里呆久了,没见过秦淮风月。这旨意是旨意,执行是执行。这六朝烟月之地,金粉荟萃之所,又是太平盛世,哪里是几句言语就能禁的?」 皇帝听明白了,毕竟事关朝廷脸面,他面色不虞:「青楼妓馆,有碍风化,不是早就关了吗?」 堂倌道:「关了青楼妓馆,又开了绣楼画舫,换个名目罢了,挂羊头卖狗肉。」 皇帝道:「官府不去查吗?」 堂倌道:「查,经常查,缺钱的时候就查。都是明事理的,谁会跟钱过不去?」 皇帝听明白了:「我朝早有制度,官员士子宿娼,必然革去功名,永不叙用。怎么,他们不怕?」 堂倌笑道:「怕,怎么不怕?要不从前象姑馆那么火?便是这秦淮河两岸也不少,还是汪太后看不得,青楼只是不让士子去,象姑馆是全关了,但凡拿着了,罪加一等,这才稍微消停了些。」 皇帝问:「既然怕,为什么还来?」 堂倌笑道:「怕归怕,但也不是说来了就被抓。到南京来考试的,几个不到秦淮河畔走一遭?又有几个不动心?都不干净,怎么好说别人?」 皇帝问道:「难道就没几个干净的?他们就不敢站出来?」 堂倌笑道:「客官好天真,这饮食男女,风花雪月,人之常情,又不干碍天理伦常,即便有洁身自好的,谁肯出头?——这天下的进士,少说有三成出自江南贡院。举报贪墨,举报偷税,都还可说为民请命,偏这风流官司,破坏了反倒成了罪人。何苦来?」 皇帝的脸色凝重起来,还是戴荃劝道:「今儿难得出来,就不去想这些了。」一边吩咐堂倌上菜。 堂倌一熘烟儿去了。 住在南京紫禁城,一应的饮食,与在北京又有不同,但也得按照太祖的规定来;这些天大宴小宴的,除了规定的菜单和商人敬献的宴席,也上了不少南京菜,主要是鸭馔,什么叉烤鸭、老鸭汤、片皮鸭、盐水鸭,还有江鲜、湖鲜、海鲜,一股脑儿都呈上来,御厨不敢上河豚,万一皇帝吃坏了,那是掉脑袋的大事,但什么大闸蟹、梁王鱼、愈灸鱼、彭城鱼丸、河鱼炖参、徐州三鲤、四孔鲤鱼、太湖三白、长江三鲜、溱湖八鲜应有尽有。皇帝简直不知道居然有这么多名目,免不得想到了那句说老的话。 游人只合江南老。 难得出来,自然是要品一下南京的特色小吃。 吃了饭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招唿了一艘画船,感受一下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皇帝带人上了二楼,后妃则在舱房里,捲起画船的竹帘,看到两岸金粉楼台,鳞次栉比;商贾云集,积货如山;画舫凌波,桨声灯影;红袖飘香,笙歌伴宴,一片歌舞昇平的盛世气象。 然而这样的场景,在皇帝看来,有点不是滋味。 他忘不了当年师傅教的那首诗: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样的纸醉金迷,是不合适的,往往和声色犬马、国将不国联繫起来;尤其朝廷已经有旨意,严禁士子狎妓,甚至关闭所有象姑馆。 一边是高唿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边是声色犬马、花天酒地。 呵呵,有趣,真有趣。 已经深秋了,夜里风大,戴荃劝说着下了楼来,站在甲板上凭栏远眺。 画船的船夫告诉他们:「这些天已经收敛很多了,听说皇帝来南京了,官员士子们都不敢朝这里来,怕被锦衣卫抓到,来往的多是商贾;这要搁往常,更加热闹。」 皇帝道:「他们都不以学业为重吗?」 船上送茶点的婆子道:「官人哪里知道,那些士子也不容易,现在还算好,听说太后娘娘爱贤,贡院都是重建的,宽敞明亮,考完一科就出考场,还算轻松;以前每次乡试,考生要在贡院三天三夜不出一步门,那考棚低矮,勉强容身,吃的喝的也十分粗糙不堪。所以考完之后,都跑到秦淮妓馆放浪形骸,纵情声色。前些年太后禁娼,朝廷拿问的紧,冷清了些年头,那时候来往的都是商人;后来看着风气要过去,士子们这才悄悄出来。」 皇帝面色不虞。 婆子似乎有些怀念:「那时候还流行花榜,现在都低调了,就怕被朝廷知道,干碍前程。」 皇帝身在九重,听不大懂:「什么是花榜?」 婆子道:「就是品评妓女。开头是用名花来品评比拟名妓,评选花魁;后来学科举,用功名头衔来排列名妓等次,也分三甲,第一甲第一名自然是状元,后面还有榜眼、探花。当时还有《嫖经》,就是介绍哪家院里的姑娘什么特色,很流行了一阵。」 皇帝面色已经十分难看,戴荃教人摆设了屏风,进舱房坐下。 婆子还在推销:「客官,您要有兴致,也可去瞧瞧。不是我吹,走遍天下,再没有第二个这样的风流去处了。」 戴荃道:「你住嘴,污了我家公子的耳朵。」 婆子眼珠子一转,笑道:「哟,正经人呢。」 她笑道:「老身在这里呆了几十年,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两岸院里的姑娘们,可比正经人家的小姐还正经呢。」 她的眼睛咕噜噜的转,余光瞟到了屏风后,一副「老娘早就看穿了、你就别装了」的表情,让皇帝很不舒服。 也不知她怎么打开了话匣子,说这秦淮河最初的姑娘,大多是抄家抄来的,现在朝廷不搞这些,也不许搞了,都是私人悄悄地搞。住在南岸的姑娘通常以艺事人,只唱曲起舞、陪酒侍奉,绝不轻易卖身。除非遇到如意郎君,才会以身相许,还要举行隆重的仪式。她们住的地方洁净幽雅,还有丫鬟伺候;绝不比大户人家的小姐差了。 礼亲王问道:「所有的姑娘都能过这样的日子?」 那婆子变了色:「怎么可能?百个里头有一个就不错了。那些河北院里的,住的民房,二十文钱就可以过夜,客官这样的体面,怎么瞧得上?」 皇帝哼了一声。 370、夜游秦淮(下) 皇帝不高兴,下面也觉得尴尬,那妇人还不知死活:「公子喜欢什么样的,老身给你推荐,保管你满意;这十里秦淮几百家行院,就没有老身不知道的,甭管是要才的,要貌的,要歌的舞的,吟诗的作画的,都有。——公子,什么样的都有,只管开口。」 戴荃实在听不下去,挥手吩咐人驱逐出去,劝道:「那妇人不知道是谁家的钩子,圣上不必理会她。」 于冕也劝道:「今日难得出来,圣上还是欣赏这秦淮河的夜景,不要被这种顽劣之徒败坏了兴致。」 皇帝道:「当年安国公到广州办案,不知道那里是什么光景?」 于冕嘆了口气,细细的说起来;皇帝皱着眉头不说话,君臣不觉踏步到甲板上。 听于冕说完,皇帝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张老汉一大家子,三十亩田地,每年才出产多少?每个月用度才多少?怕十年粮,也比不上这些人一顿饭。」 于冕奏道:「圣上能这样体恤臣民,自是国家之幸。」 皇帝苦笑:「母后每每教导臣下,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不知道能做到的又有多少?」 于冕道:「创业难,守业更难,信乎不谬。」 君臣正在感嘆,突然小黄门奏道:「临船几个读书人,求见公子。」 戴荃道:「胡闹,不见。」 皇帝止住:「他们怎么想到见我?」 小黄门禀告:「说是听船上有人吟诗,极其高妙,所以求见。」 皇帝一怔,问左右:「适才谁在吟诗?」 转头吩咐:「既然是读书人,那就见见吧。」 小黄门退下,不多时候,果然进来四个衣服锦绣的书生,后面还跟三个佳丽。 当时叙礼,那四个书生都是南京国子监的太学生,一个叫做童透,字博达;还有他的同窗陶贤,字会言;李范,字子嘆;吴渊,字慎之。 都是二三十岁的年纪,青春美貌,然而皇帝扫了一眼他们背后的女子,皱了皱眉头。 这几个人原先看船上戒备森严,只道是大户人家;如今看皇帝高高在上,竟不起身相迎,旁边两个坐着的老头也不过微微点头;立着的小老头倒还好些,偏没鬍子,吩咐设座,却是末座,只道是哪家富豪的公子,不懂规矩,心中不快。 怏怏的入座,自有人上茶,只是朝最后的吴渊挤眉弄眼的,勉强忍耐,问皇帝的姓名。 戴荃道:「我家公子姓朱,本是南直人氏,后来祖上随太宗皇帝迁居北京。此番到江南经商,听说秦淮河风光秀丽,所以一游。」 那几个人听说,瞭然的一笑,童透道:「原来是商人,是远道而来,那很该好好游一游这秦淮河。」 李范笑道:「适才我等泛舟湖上,听见船上有佳人吟诗,极其高妙,所以冒昧打扰,不知可曾扰了朱公子的雅兴?」 便听得屏风里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皇帝听李范吟诵: 秋月秦淮岸,江声转画桥。市楼临绮陌,商女驻兰桡。 云里青丝骑,花间碧玉箫。不知桃叶水,流恨几时消。(于慎行) 他一脸心驰神往的陶醉:「真真是好诗,不只是哪位佳人作此绝句?朱兄好福气啊。」 皇帝皱着眉,听戴荃悄悄禀告:「刚才是皇后殿下见秦淮河景色秀丽,有感而发,不想被人听见。」 皇帝道:「见笑了,刚才是拙妇见秦淮河景致秀丽,所以班门弄斧,不想为尊客所闻。」 四人自然大出意外,尤其吴渊,肉眼可见的失落。 毕竟是体面人,四人连忙告罪。 皇帝也没怪罪,于是问起:「你们莫非也是携家眷出游的?」 几个人相互一笑。 童透笑道:「贤弟真是…游秦淮河哪里有带着家眷的?何况我等都是寄居南京读书,怎么可能带家眷?」 皇帝有点明知故问:「既不是家眷,这几位姑娘该如何称唿?」 李范笑道:「这都是南院绣云楼的名姬。」 皇帝道:「既然是绣女,如何出来陪客人?」 李范笑道:「贤弟好痴呆,那绣楼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汪太后自诩圣明,可知道青楼换绣楼,妓女变绣女,不过是朝廷少收些银子罢了。」 皇帝听出他口气里的不屑:「你似乎对太后很是不满。」 李范笑道:「牝鸡司晨,女主乱国,从来是不会错的。」 童透止住:「咱们今儿夜游秦淮,只谈风月,不谈风云。」 皇帝吩咐准备酒菜,自己坐了上首,吩咐礼亲王和于冕下首坐了。于冕本不敢入座,但有君令,只得谢座,也不敢磕头,只是以手指在桌上敲三下代礼。 童透等不知道是什么礼节,皇帝对岳父的恭敬小心很是满意,嘴里说着:「不过是催促下面上菜快一些而已。」 四个人面面相觑,看这家的体统,女婿坐在老丈人上面,显然是暴发户的嘴脸,偏偏那公子年少貌美,衣冠整齐,并非轻狂之徒;岳父恭谨小心,不露声色,也是大家做派。 别真碰见了贵人吧? 许是因为刚才漏了嘴,这几个人极是小心。 不过等酒菜上来,尤其酒过三巡,也就松开了。三个女子被打发到邻座上去。皇帝饶有兴致的和他们说起各地的风俗民情,没想到这个富家公子居然有些见识,四个人转而亲近起来,也就抱怨起来,开始怀念从前的光景,尤其是秦淮河从前的太平锦绣;继而说到从前国子监的轻松惬意,又说到田赋,都是怒髮冲冠的:「汪太后真是俗不可耐,居然把几两银子看得比人才还重!想当年苏州的一个举子名满天下,本来已经考中了解元,自负才高,只少交一文税钱,官府不开证明,跑去闹税被革了功名,当时民间盛传:『解元不值一文钱』。」 还要抱怨:「如今朝廷明明缺官,汪太后只为节省田赋,居然每科只取200人,剩下的全让学生支撑,简直岂有此理!」 接着又说起某某才子因为宿娼被拿,革了功名,落拓江湖。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当年隐帝就是没看错她,这个汪太后,就是堪比王安石的祸水!」 皇帝握紧了酒杯,这件事他说不知道,那是太假了。当年从北直隶开始,汪舜华命地方官将拖欠粮的造册上报,不问文官武将、品级出身,亦不分欠数多寡,凡钱粮未完者,皆被革去功名出身,组织抗税的,依法严办,共计黜降三千余人,称为「奏销案」。江西、浙江、南直等地,士绅几乎被清理一空,导致朝廷选人青黄不接,至于牵连亲朋家眷被发配边疆的,数以万计;并下令,此后官员拖欠税款的,由地方官直接上报朝廷,朝廷来追讨。 用这种方式,朝廷终于收到了田赋。当然,其中肯定砸中了不少花花草草,比如有人专门投资欠税的士子,或者恶意放高利贷,甚至有士子自杀抗议,被民间报纸大肆宣扬,并被改编成戏曲,传唱一时。 然而皇帝记得母亲的话:「只要有了功名,就可以减免赋税。朝廷已经给了他们优待,为什么还不知足?减免了田赋都不能过日子,那那些不能减免田赋,还要缴纳租子的,他们又该怎么过日子?」 座上的一个女子不依了:「太后怎么祸水了?她老人家是个大大的好人呢!若不是她,我还在江山船上卖笑呢。」 陶贤嗤笑了一声:「你如今在秦淮河就不是卖笑了?」 那女子咬了唇:「这是我自己命苦,父母早逝,要养三个弟弟妹妹,不得已流落此地;当年太后已经饶恕我们,脱去了贱籍,让我们上岸做普通的老百姓,不必再世世代代为奴为娼。」 她垂下泪来:「你们生来就有的,只是我命苦,盼了多少代人才能有今天,可惜,还是把握不住。」 她语音凄切,到底昂起了头:「不管怎么样,我很感谢汪太后,她给了我做人的机会。」 皇帝忍不住多看了这个名叫娇杏的女子一眼。比前日扬州那些绝色美人,她只能说清丽,却更可人意。 陶贤已经喝得微醺了,指着娇杏道:「你们这些女人,就是欠管教。稍微有点机会就了不得——告诉你,汪太后又怎么了?皇帝陛下已经年长,早该亲政了,她把持朝政不放手,到底意欲何为?」 童透也喝醉了:「意思很明显,就是想当吕后甚至则天呗。」 于冕终于忍不住:「太后已经说了,她对皇位没有野心。」 童透道:「那只能骗孩子,没有野心,干嘛不早点还政?——不过她好日子也不多了,快六十的人了,还能蹦哒几年?皇帝怕是对她早就有怨气,等她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就由不得她了。她能改祖制,难道皇帝不能改她的制度?真以为自己是太后千千岁呢,可知道上面还有个万岁万万岁。若是都能长生不老,古往今来哪有这么多事。」 陶贤笑道:「不,是事情更多。一个个都长生不老了,太子们只怕都等不及要做皇帝了。」 众人都笑。 然而皇帝笑不出来,所以民间尤其士大夫就是这么看待母后和他的吗? 听着童透等人说着皇帝这些年和太后的冲突,其中有真有假,虚虚实实;还说到了新近颁布的《皇室典范》,就是太后为了保护皇后,只怕皇后的地位岌岌可危;又说到了于冕把儿子打发到海上去,估计就是想给于家留棵根苗;太后一直对于家特别关照,尤其对于谦,据说没有出阁前就会背诵于谦的诗文,这两个人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前些年可是闹得轰轰烈烈的。 又提到了皇帝的身世:「呵呵,孙贵妃能不能抢别人的儿子不知道,汪氏当时是皇后,深得世宗宠爱,她要是想抢别人的儿子,谁能拦得住!」 皇帝想到了当年汪舜华的那句话:所以他们居然胆敢造谣自己的身世吗? 上面有异母哥哥,下面有同母弟弟,如果不是母后的亲儿子,凭什么被立为太子登上皇位?——可别说连齐王都不是母后生的,父皇去世当天,母后可还生下了幼妹永康呢! 事情如此明确,却还有人想要搞事。母后尚在执政,他们就敢如此;倘若母后真的退居后宫,是不是真的有人要进言自己不是母后所生,只是被抱养的宫人之子,生母已经被汪后处置,尸骨无存? 「隐帝真的不是孙贵妃所生吗?——贵妃做的,皇后做不得」 他们说的兴高采烈,甚至问皇帝:「你是北京人,有没有听说这些?」 皇帝握紧拳头不说话,于冕更是脸上黑成一团。 夜深人静,船已靠岸,这几个人倒在桌上;那吴渊更是醉的不省人事,嘴里还念着「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皇帝吩咐,将他们扔到甲板,醒醒酒,这才扬长而去。临走的时候,看了眼独自垂泪的娇杏,吩咐赏了一百两银子。 娇杏没有想到有这样大方的客人,虽然往常在院里一掷千金的不少,但那真的只是头牌才有的待遇,她这样的中人之姿,不敢有此奢望。 正跪下磕头,听得玉佩叮咚,却是几个极美貌的女子走出来,个个珠光宝气,神采非凡,仿佛神仙;后面还跟着一群丫鬟婆子。 娇杏看得痴了,为首的美貌妇人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气,道:「没想到风尘中,竟有这样的女子。」 转头吩咐身边的婆子,也赏了一百两银子。 娇杏叩谢,锦鸾转身就走,没想到醉醺醺的吴渊闻言猝然醒来,看眼前站着的女子,吃吃笑笑的:「姑娘别走。」 他支着身子,试图站起来:「晚生吴渊,今年二十五岁,只因慎于择配,至今未婚。有幸面见姑娘,实慰平生之幸。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唿,哪里人士,可曾婚配?」 毕竟喝醉了,说的断断续续,又倒在地上。 锦鸾又羞又恼,怎么也没想到刚才凭栏有感而发,竟会被临船上几个书生听了去;这会儿板了面孔,不待他说完,匆匆忙就走。 吴渊半醉半醒的时候,就看到佳人翩然远去,嘴里念叨着「姑娘别走」之类的话。 礼亲王和于冕等等帝后嫔妃都走了,这才跟上,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吴渊。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安国公脸色不好。 371、天子之怒 童透等人是在深秋的冷风中醒来的,躺在船舱里,身上盖着铺盖,很怀疑昨晚遇到了劫匪,连忙唤醒同伴。互相看了下,船工们还在打瞌睡,路上的行人也还少,自己衣服行囊都在。 隔壁坐着的娇杏见他们醒了,赶紧招唿打了水来。 童透就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躺在这里?」 娇杏低着头没说话。 船工说:「你们昨晚恶了那客人,他吩咐把你们放在甲板上醒酒;还是这位姑娘怜惜你们,怕你们受风,教我们把你们抬进来的。」 陶贤就骂骂咧咧的:「长得人模狗样,哪知这样心肠歹毒!」 只是吴渊想到昨夜的佳人,恍若梦幻,怅然若失。 几个人收拾起来打道回府,才刚下船,走不多远,看到城里纷纷攘攘的,却是南京都指挥使奉旨带领禁军查抄秦淮河两岸的楼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一併拿下;但遇着公门中的,一律就地革职;有功名的,革了功名,永不叙用。一时间乱成一团。 四人吃了一惊,暗暗庆幸,没有待在馆里,赶紧回国子监。哪知道刚进门,早有同学看到,急切的问:「你们昨晚去了哪里?祭酒正找你们呢!」 童透忙问出了什么事,同窗摇头不知,又说祭酒和老师们都去了秦淮河认人;传说圣上动了怒,亲自部署查抄秦淮河,因为事发突然,提前一点风声都没有。 众人议论纷纷,正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又听人传话说让所有学生准备好用具,前往学堂准备着,安国公于冕和礼部尚书叶盛奉旨,带着礼部、詹事府、翰林院的官员,前来检查学生学问,若是不过关的,当即黜落。 纷纷扰扰了好一阵,连被叫到秦淮的祭酒王玙和学官们都被叫回来。 王玙回到办公室,先把童透等招过来大骂了一通:「昨晚你们去了哪里?今早在文华殿,圣上点着名的说你们几个不孝不悌,败坏法纪,革了功名!」 四人大吃一惊,连忙跪在地上恳求宽恕;学官们不知缘故,还在问能不能收回。 王玙摇头:「这是圣上亲自下的旨意,若是能够迴旋,我不可能不发一言。圣上是点着名说的,什么字号,哪里人氏说得清清楚楚。你们到底犯了什么事?」 童透等人都摸不着头脑,突然一个精光,想到昨天晚上碰到的古怪客商;只是干系重大,不敢说话。 便听说重臣们的车轿快到了,王玙等赶紧前去迎接。 祭过了孔子,各自归位,开始考试。这本来也是计划中的,只是题目是临时拟定的;因为时间匆忙,没有来得及印制试卷,只能先将题目写在纸上,张贴在木板上。 学生们开始静下心来答题,王玙则带着重臣们四下巡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落在后面的童透四人才发现——走在最前面的安国公,可不就是昨晚那个小老头! 那么,昨天晚上碰到的朱姓商人到底是谁,简直唿之欲出。 先看制义「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出自《孟子》,想到昨晚的话,不啻于皇帝一巴掌打到自己脸上。 陶贤等人也回过神来,面面相觑。 再看策论:朕惟古昔帝王之为治也,其道亦多端矣。然而有纲焉,有目焉,必有大纲正而万目举可也。若唐虞之治,大纲因无不正矣,不知万目亦尽举欤?三代之隆,其法浸备,宜乎大纲正而万目举也。可歷指其实而言欤?说者谓汉大纲正,唐万目举,而大纲亦正万目未尽举。不知未正者何纲?未举者何因与已举之纲目,可得而悉言欤?我祖宗之为治也,大纲无不正,万目无不举,固无异于古昔帝王之为治矣。我圣母太后兼资文武,以周一世之用;裁成天地,以遂万姓之安。亦可得而详言邪?朕用承大统,夙夜惓惓,惟欲正大纲而举万目,使人伦正于上,风俗厚于下。百姓富庶,而无失所之忧;四夷宾服,而无梗化之患。薄海内外,熙然泰和,可以增光祖宗,可以匹休帝王。果何行而可,必有其要。诸士子学以待用,其于古今治道,讲之熟矣,请明着于篇,毋泛毋略,朕将亲览焉。 主动承认太后当政,要求评价,并论述下一步朝廷的施政方向,是该顺着往下走,还是应该掉头? 皇帝到底怎么想的? 因为已经革了冠带,四人没有参加考试,呆愣在原地,怅然若失。 在童透等人懊悔不迭的时候,宫里也是乱成一团。 昨晚帝后回宫已经很晚,本来准备休息。贾淑妃看皇后闷闷不乐的,劝说她不过几个狂徒,不必放在心里;一边对皇帝说,那几个学子对皇后无礼,必须惩治。 皇帝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淑妃就说了:「昨晚妾等陪着皇后在舱房里赏月,皇后看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情不自禁,有感而发,没想到被几个轻薄之徒听见。」 皇帝想起来,他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皇后文採好,有感而发是人之常情;可恶的是几个书生,认得几个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于是安慰锦鸾:「这是梓童文採好,惹得他们歆羡。几个闲浪子弟,不必放在心里。」 锦鸾低着头不说话,淑妃就说起那个吴渊念念叨叨的,不怀好意。 锦鸾低声道:「淑妃,不要说了。」 淑妃似乎回过神来:「不说了,不说了,是妾失言了。」 淑妃说的不那么明白,但足够让皇帝听懂了,尤其联繫昨晚那四个人的言语,算是明白过来——那个吴渊听了皇后吟诗,居然有了不该有的想法,简直该死! 虽然谈不上深情厚谊,但毕竟是父皇苦心的安排,明媒正娶的皇后,居然被这种人肖想,联想到上回母后说封她为长公主的话,皇帝心中的愤懑可想而知。 因此直接传旨王玙进宫,从国子监的学风、士子的作风一路骂到世风,整整一刻钟,很有他妈的风采,最后点名童透等四人不谙礼法,枉读诗书,深负圣恩,革了功名,永不叙用。 本来想打一顿发配边疆甚至赐死,到底于冕劝说:「不知者不怪罪。」 王玙摸不着头脑,但是皇帝发了这样的大怒,他也不敢硬抗,只得低头认罪。 皇帝本来想亲自去国子监考教学问,但是前日已经去过了,如今再去,倒像是和个无知狂徒过不去,抬举他了。 如今国子监和秦淮河闹得乱闹闹的,各个衙门也是鸡飞狗跳。皇帝招来成国公朱仪和南京督察院——其实没几个人,再次唾沫横飞的大骂了一通,要求从严监管,若有违反禁令的,一律严办! 朱仪等人擦擦脑门上的汗,觉得皇帝越来越像宫里的那位。 事情闹得这样大,自然坊间说什么的都有。很快就有传说,皇帝携皇后夜游秦淮,没想到有登徒子见皇后美貌,出言不逊,恼了皇帝,这才发作了一场。 因为和事实相差不太远,似乎各方面都能找到对应的出处,因此这个说法很快流传开来。开头还只是皇后吟诗,后面越传越离奇,细节越来越丰富,什么月夜联句、皇帝吃醋、拿剑砍人、皇后拦驾之类的都跑了出来,说书的说的唾沫横飞,吃瓜群众听得津津有味,回头一问,哦,皇帝去秦淮都要把皇后带上,因为人家吟诗就要大发脾气,看来感情不错嘛。 皇帝也是人嘛。 吵吵闹闹的时候,传来好消息:皇帝亲自平反了一起冤假错案! 皇帝要录囚,当然不可能亲自到大牢去问你们有没有冤情,而是让随行的刑部官员翻看卷宗,是否有什么疑点;同时允许犯人和百姓喊冤。 很快就有民妇汪氏带着女儿为丈夫杨四喊冤:「民妇丈夫没有杀人!」 关系到人命,自然是大事。 汪氏哭着说丈夫杨四是徽州府歙县的瓜农,家里种了几亩西瓜。今年六月底,丈夫拉着一车西瓜进城去卖,结果因为一个大瓜遭来县太爷,居然在园子里挖出一具尸体。县令就认定是杨四杀的,问成死罪。 当时汪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妇人的丈夫世代种瓜,十里八乡都知道,他是有名的老实人,如何敢谋杀人?大老爷冤枉小人丈夫了。我们真的不知道死者是何人,为什么埋在我家瓜园之内,还请皇帝老爷为小人做主。」 杀人大案,前几个月就报到了南京,董方看了,确实可疑,把这件事禀告皇帝,皇帝皱着眉头:「既然尸体从他家园子里挖出,他自己也招认了,如今翻供,未必能信。」 董方奏道:「臣以为此案确有疑点:杨四虽然招供,但是始终没有说出作案的兇器在哪里。」 皇帝皱着眉头:「时隔多日,或许已经被他销毁了。」 董方奏道:「圣上顾虑极是。但还有一点:那杨四既然行兇杀人,又将尸体掩埋在自家园子里,就应该深埋地下,为什么所埋仅二尺呢?那地里结出了大瓜,为何不及早处理,避免遭人耳目,反而留着想要竞争瓜状元?还敢带着县令去瓜田查看?」 皇帝道:「爱卿之言,倒是有理;但是既然杨四没有杀人,为什么要招供?」 董方脸色有点尴尬:「圣上,有道是『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皇帝的脸色很是不快:「你是说他是被屈打成招?」 董方道:「不是没有可能。」 皇帝怒道:「不可能,母后不许严刑逼供。」 董方嘆息了一声:「太后仁德,只是各级官员未必能体会太后的苦心。」 皇帝道:「他们不怕朝廷处置?」 董方道:「圣上,命案不能破,朝廷追究下来,也是要处置的。」 皇帝一愣:「既如此,这件事交给你办,务要水落石出。」 董方带着人星夜兼程前往徽州府,知府郑诚带着一众官员都来迎接。略微修整,提审杨四,和他老婆说的差不多。 当日他进城卖瓜,走到县衙外;知县李济的家人看中一个特别巨大的西瓜,用六分银子买了回去。 哪知道李济见了西瓜,很感兴趣,就把他叫到县衙去,温言细语地说:「我任官数年,从未见如此大的西瓜。这长近三尺,粗大如桶,都有百十来斤。这瓜是你自种的?还是贩自何方」 杨四回道:「小人自幼与父亲种瓜为生,所卖之瓜,乃是自家瓜园所产,并非贩自他人。」 李济问:「你是怎么种瓜的,居然能长成这样大?是一直都长得这样大,还是偶尔长这样大?是不是有什么秘诀?你是如何浇灌施肥的?你若能说出来,我重重有赏,甚至报到北京,太后他老人家高兴,赏你一个官做。」 杨四笑道:「老爷别取笑小人。」 李济笑道:「不是取笑,这样的大瓜,怕是走遍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若能将此瓜推广种植,就像前些年四川棉花种植那样,不怕徽州府百姓不能因此致富,而徽州瓜从此也可以名扬天下。」 杨四道:「老爷过奖了,小的并没有什么本事。若说这大瓜,放在往年的确可以成为状元。我们徽州每年到西瓜上市的季节,都要选一个状元瓜,然后交到寺院供奉。小的瓜园今年西瓜长得极好,老爷买的不算最大,小的瓜园还有个更大的,准备竞选瓜状元。」 李济大奇,当即让杨四带路,要亲自去瓜园去看看。 县太爷发话,杨四不敢不依;好在李济体恤人情,掏钱把余下的瓜都买下了。 当下一行人来到杨四的瓜田,别的瓜都长得一般,只有一处西瓜长得很大,其中一个大瓜,比之前买的还要大,长约四尺,宽约二尺,约莫有二百多斤。 当时李知县若有所思,围着大瓜转了几圈,下令衙役把大瓜抬走,拿着铁锹镐头往下挖;没想到才挖去二尺有余,就发现一具男尸。头上有刀痕,心窝之处也有处刺伤痕迹,显然是被人杀害。 杨四就这样成了杀人嫌犯,被带回县衙拷问,很快招认是他杀了人,定成死罪。 李济的说法和他差不多:「下官当时见只有那一处西瓜长得好,以为土壤与别处不同,没想到居然挖出了尸体。下官也曾经打听过,杨四素来老实,未曾与乡民结怨,应该没有人报復他;该是他说的,看着富商落单,起了歹意,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董方念叨了一遍,笑道:「他老婆告到了御前,圣上下了旨意,剋期破案。既然阳界之官审不出所以然,阴界之长该看得明白。我太祖高皇帝说:『城隍以鑑察民之善恶而祸福之,俾幽明举不得倖免』:城隍能够知道本府活着的人之善恶,即便是死者,也不例外。死者是谁,何人所杀,杨四不知道,你们也不知道,但是城隍应该知道,所以此案就拿城隍是问。本官三天后到城隍庙去审问城隍,尔等准备刑具,如若城隍不招认,就给城隍用刑,定然会审出真情。」 郑诚以下莫不瞠目结舌,但是钦差有令,只得照办。 消息一传出,整个徽州府都轰动了。 等到巳时初,董方带人到城隍庙时,已经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当下衙役开道,让出一条路。董方从轿子上下来,由知府知县带路,进入庙中。来到城隍塑像前,焚香祝祷,随即抽籤,拿起来一看,上面写道:「重阴在上,鬼氛浮游,中庭水深,台下行舟。」让人把杨四带上来:「这签是大凶。显然那人是为盗贼所害,现在鬼气阴森,犹如庭院中积水很深,你要举步也艰难,幸好台下可以行舟,你还有一线生机。现在如实招来,还来得及!」 杨四哭道:「青天大老爷,小人不懂什么签语,也不知道是何人杀害了那个人,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还求老爷为小的做主。」 董方问:「你认为是栽赃陷害,那么你与何人有仇」 杨四回:「小的一直与人为善,并无仇人。」 董方问:「若无仇人,焉能说人栽赃陷害?定是你谋财害命!若不实说,你将抵命。」 杨四自从入狱,反覆回想,如今不得不开口:「小人没有仇人,却不免与人发生口角。就是那邻居刘奇,见小人瓜园的西瓜长得好,时常来偷窃,被小的抓到,曾经打了他一顿。」 董方说:「既然如此,你可将刘奇指认出来,本官询问他。」 杨四环顾四周,发现刘奇,指认出来。 董方命将刘奇带到面前:「大胆刘奇,谋财害命,栽赃陷害,还不从实讲来,免得大刑伺候!」 刘奇自然喊冤:「老爷可不要冤柱好人!杨四那厮陷害我,老爷怎么能够听信他的话?再说,杀人应该是有凭有据。老爷无凭无据,为什么就说是我栽赃陷害呢?」 董方笑:「本官刚才在城隍前祈祷,城隍告诉我,是刘奇谋财,杀死路过客商,将尸体埋在杨四的瓜园。阴界由城隍掌管,你是欺瞒不得的!」 刘奇变色,到底说:「城隍灵验,世人皆知,但也须有凭有据,如今城隍的证据何在?」 董方笑:「好利口!你以为城隍会冤枉你吗?不但城隍不会冤枉你,本官也不会冤枉你。来人,把证据呈上来!」 董方说罢,早就有几个衙役将一个皮箱呈了上来。当众打开,发现箱内乃是一把尖刀,还有两锭约50两的白银,一串玛瑙佛珠。 众人莫名其妙,刘奇却大惊失色,跌在地上:「小的情愿从实招来,还望老爷饶命!」 原来,去年中秋,有休宁木材商人汪仲直,因为着急赶路,错过了宿头,便来到刘奇家,请求借宿一晚,答应给借宿费用。刘奇见有钱赚,欣然答应,准备酒食招待。进门时,刘奇帮着汪仲直提皮箱,觉得沉重,知道里面定有银两,便死命地劝其喝酒,直到他醉得不省人事,用刀直噼其头,顺手又一刀刺入心窝。杀了人,刘奇把尸体背到杨四的瓜园,匆忙挖了个坑掩埋了;回家打开皮箱,发现有80余两白银,一串玛瑙佛珠,还有几件换洗衣服。他不敢花用,便藏起来,半年以后才敢用一些,倒还剩下大部分。谁知道董方在城隍庙祈祷,居然拿出这些赃物,只好请求开恩。 杨四劫后余生,带着老婆孩子叩谢青天大老爷;郑诚等都是不解,询问缘故。 董方笑道:「哪有什么神助,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我看了卷宗,确有疑点,料想杨四不是杀人兇犯;只是时间匆忙,要是大张旗鼓地找,想必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想到用审城隍的办法,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同时派心腹到杨四住所进行暗访。当时从他老婆嘴里,知道杨四和刘奇有些纠葛,打探得刘奇所种的西瓜并不好,却有闲钱买地,似乎发了横财。于是在我审城隍之时,命衙役搜查刘奇的家,获取赃物,并当众拿出来。」 他笑道:「这刘奇倒也真能忍住。杀了人,没有人知觉;有了这么大笔横财,居然忍住,直到半年以后,才拿出来买房买地。可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郑诚以下,无不赞嘆;李济羞愧满地,董方看着他,嘆息了一声:「你能从西瓜长得奇异,便想到培育良种,带动百姓致富,可见你关心民生;来到瓜园,发现奇异,便能穷根究底,挖出尸体,刑讯园主,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杨四不招,你便言行逼供,甚至不管其中还有疑点,草草结案,可知还欠火候。」 李济谢罪。 消息报到南京,皇帝大怒:「为了区区八十两银子,居然杀人!」 下面心说真是少见多怪,别说八十两银子,一文钱还能难倒英雄汉呢。 章纶不能不义正言辞:「天之生物,唯人为贵。刘奇杀害无辜,真是死有余辜。」 丘浚则认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以臣之见,董侍郎既然到了徽州,正好多听诉讼,看是否还有别的冤案需要昭雪。」 皇帝点头。 丘浚走出殿外,冷冷的看了眼外头的夕阳:徽州自来号称「程朱阙里」,宗族势力盘根错节,而且民风保守,加上徽商要缴纳重税,因此对改革极为抵制。他们牢牢抱团,甚至公开和孔弘绪等人相互应援,反对改革;朝廷曾经几次试图整顿,但是都鎩羽而归。 太后曾经命厂卫反覆寻找突破口,但因为这里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直到前些时候看到这件案子,董方看了卷宗,觉得有疑点,要为民请命;而对朝廷来说,人是在徽州府被杀的,杨四还是刘奇,都无足轻重。但是徽州府民风不正、风俗不纯,就需要好好教化;最好是一鼓作气,再办几件大案。 372、浦江入海 在南京城一片纷纷扰扰的时候,皇帝带着皇后嫔妃及文武官员继续南下,经过丹阳、常州,来到苏州。 此时的苏州,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天堂之城。这里河网密布,农业发达,号称「天下粮仓」「鱼米之乡」。有宋便称「苏湖熟,天下足」。 皇帝带人视察了太湖和农业生产,秋收已经差不多了,但田间的事还是不少的。地方官府正在组织丁壮进行水利设施建设;农妇们更不会闲着,现在是养殖桂花蚕的好时机,这也是今年最后一茬蚕。大家抓紧时间採桑养蚕织布,片刻也不得清闲。 江南地区的人民显然殷实很多,不管是气色还是肤色,都明显透着滋润;富裕些的农民甚至穿上罗衣。 苏州人民对于明朝的观感其实不太好。 当年张士诚占据苏州,礼贤下士,轻徭薄赋,兴修水利,发展生产,深得百姓拥戴,称为「张王」;太祖因此心存忌惮,对苏州徵收重税。据《诸司职掌》记载,天下夏税、秋粮以石计者,总二千九百四十三万,浙江布政司二百七十五万二千,苏州府二百八十万九千,是宋朝的七倍、元朝的四倍。 前些年田赋改革,苏州等地的田赋虽然还是比其他地方多出一倍,但比以前少了不止一半,尤其加上漕运的部分,农民的负担大大减轻。 面对皇帝略带关切的询问,农人虽然还是紧张,到底利索很多,老老实实的回每年的收成、税赋,极力称颂朝廷的恩德。郑广是前些年做漕军,朝廷改革之后,这才回乡从事生产的。当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跟皇帝说起从前的遭遇:「那真是和《运河柳》说的一样。漕船是岸上有人挽拽的,大船甚至有二三百人,遇到急流险滩,缆绳中断,舡随粮摧,一舟撞损,后面的三五艘船相继沉没,抢救不及时就有可能葬身鱼腹;运气好船只是磕了碰了,但也让当差的下令沉了——因为船沉了就不用赔钱,不沉就要自己贴补赔偿;就这样,日子越过越惨,差点流亡。」 他的邻居们也纷纷称颂:「从前漕运一项,运费甚至比田赋还多;还有修造等各项杂课,也闹不清名目,如今可好。听说是什么公司运粮,咱们只把粮食交到官府就成。这都是太后皇上的恩德啊。」 皇帝看着他们质朴的笑脸,屋里屋外都看了一遭,觉得心里踏实。 皇后则带着嫔妃们参观了震泽镇,这是天下蚕桑的中心。「千家城廓蚕桑地,万顷烟波鱼米香」。 听知府邱霁恭人谢氏说:「如今正是蚕茧丰收的时候。蚕农请戏班在先蚕祠唱戏,酬谢蚕花娘娘,称为『谢蚕花』,有的人家把演出用的纸幕拿回去,待下一个蚕季来临时,裱煳在蚕匾上。这种纸叫『蚕花纸』,蚕农相信,这是再获丰收的吉兆。」 锦鸾回宫,和皇帝说起这里的风俗,又提到了那首唐诗:「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皇帝点头:「民生多艰吶。」 他的目光飘到很远: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办完这些事,这才召集了才子们观看崑曲,品尝了清淡香甜的苏帮菜和苏式糕点、苏式小吃、苏式蜜饯;给苏州进贡的「吓煞人香」赐名「碧螺春」。 苏州多才子,前些年被朝廷收割了一轮又一轮,如今见了皇帝,有悲愤,有憋屈,也有期待。 沈周自陈年老多病,去年汪太后赐金放还。如今故人重逢,皇帝拉着他的手叙说寒温,称赞他书画又有进益,可追步王羲之、吴道子,又赐了罗绮白金,沈周道谢,作诗颂圣,士子们也跟着唱和,一起称颂皇帝英明睿哲,祖宗江山有人;皇帝也品评文章,吩咐有赏。 一片和乐。 可惜此时光福山的梅花尚未开放。这里的梅花衍亘五六十里,窈无穷际,堪称海内第一。好在这里诸峰连绵,重岭叠翠。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常春之景。此时枯荷听雨,桂香浮动,仍然是无限风光;皇帝听邱霁说起:「每当冬末春初,梅花凌寒开放,一眼望去,如海荡漾,若雪满地。」欣然赐名「香雪海」。 崑曲发源于元朝崑山人顾坚,嘉靖年间魏良辅对崑山腔进行大胆改革,形成了新的声腔,广受欢迎。万历年间,崑曲出现爆发式发展,涌现了大量优秀的剧本,演出也非常繁荣。 这一次,因为朝廷的鼓励和经济社会的繁荣发展,加上一大批士子因为各种原因落拓江湖,只能以小说戏曲谋生,崑曲提前迎来了发展的春天,仅苏州一地,专业演员就达六千人。除了民间作家,朝堂之上程敏政、李东阳、倪岳等人都写过崑曲剧本,风靡天下;甚至还有李莹、卢允贞等女作家。 士大夫和江南才子的合流,造就了崑曲唱腔华丽婉转、念白儒雅、表演细腻、舞蹈飘逸的特点,加上完美的舞台置景,达到了戏曲表演的高境界。 如今的崑曲,不仅剧本多种多言,演出的场合也各式各样:家里、别墅里、草台乡间,甚至楼船上也能演崑曲;不仅女眷们喜欢外出观剧,甚至和男人一起看剧。大型演出中,万人齐声吶喊也不足为怪。 看着台上演出的最新剧目《清河公主》。改编自和亲王世子妃沈琼莲的同名小说。这部三年前刊刻的皇皇巨着,以晋惠帝之女清河公主跌宕起伏的人生为线索,再现了西晋由盛而衰的歷史。气象宏大,人物鲜明,情节跌宕,语言优美,不仅和亲王世子赞不绝口,更引发抢购热潮,一时天下传抄,洛阳纸贵。 锦鸾对皇帝赞嘆:「沈妃真不愧是才女,写得出这样的巨着,天家真是济济有人。」 皇帝点头:「我家有这样的才女,太祖皇帝在天有灵,该瞑目了。」 他沉吟了一下:「连金枝玉叶都颠沛流离,不知道当时的士民百姓,又是何等命运。」 他的目光飘远: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在苏州稍事停留,前往江南省的省会松江府。当初到底是把江南省的治所定在淮安、扬州、苏州还是松江,朝廷上下很是争论了一阵;汪舜华也是犹豫不决,一边感嘆江苏就是不一样,备选项这么多,换做其他省份,估计就一棵独苗,充其量花开并蒂。 最后定在松江,这里底蕴不及前面几个,但是经济发展不相上下,尤其占据海运的优势,未来潜力无限。 因为已经基本走遍了江南省,该汇报的江南省的领导们也早就跟皇帝汇报了;这回皇帝除了视察农业和织造业,主要去看了上海港,这是天下第二的进出港口,仅次于广州。 因为朝廷的鼓励,松江府提前迎来了繁盛时代;尤其是经过十年前徐贯的治理,水患得到了有效的遏制,实现了「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繁盛。 皇帝早就听说过「衣被天下」,如今亲眼见到,才知道所谓「买不尽松江布,收不尽魏塘纱」绝不是虚妄。 歷史上的松江,在弘治时期,每年贡献赋税八十万,仅上海一县达十六万;如今,这个数字直接翻倍。 松江府是重要的粮食产地。白粳、薄稻贡献朝廷、皇室;除此之外,谷物品种就有五十余种之多,其中播种期最短的六十日稻,三月种,五月熟;质量最佳的箭子稻,粒长而细,色白味甘;糯稻品种繁多,都是酿酒上品。 松江既是水乡,又多旱地。因地制宜,豆类作物也不少。皇帝听知府李恆介绍:「南园地最贵,民间莳葱薤于盆盎之中,植竹木于宅舍之侧,在郊桑麻,在水菱藕。几乎把每寸土地,都充分利用起来,生产出了大批粮食。」 近些年来,朝廷在江南地区推广双季稻。虽然晚稻口感并不如早稻,产量也差不多少一半,但于百姓来说,已然是不小的收入了。因此,在建极初年试种成功后,百姓相继开始种植双季稻。 按照户部的估算,如今江南地区的水稻亩产大约为1.6石;而松江府亩产最高2.5石,平均2石左右。官府在册的垦田约600万亩,每年出产水稻1200万石,这还不包括春花作物的产量,也就是是指小麦与豆类等作物;而按照当时的说法,「春花之利居半。」 手里有粮才能心里不慌,没有什么比粮食安全更重要。皇帝看着稻田里立秋前才插种的秧苗此时一片青碧,不由想起那句民谣「苏湖熟,天下足。」 汪舜华执政以后,放宽了对人丁的限制,农民种植棉花等经济作物的积极性不断提高;尤其棉花方格育苗移栽技术的推广,单产翻倍,农民的热情被完全激发了。目下仅上海县垦田凡二百万亩,大半种棉,接近150万亩。除了官办的纺织工厂,民间家家都纺纱织布,每天民间织出的布匹,就以万计;市场交易高达千万匹。这里的纺织品,产品精美,品种繁多,花样新颖,冠于全国,驰名中外。 李诞不无自得的夸耀:「棉布天下都有,但织造就属松江。」 皇帝看着松江府目不暇接的牙行和商贾,堆积如山的货物和来来往往的商人,想到史书中有关汉唐盛世以及宋朝富庶的描述,似乎不遑多让。 这样的地方,皇帝是要好好看看的。 松江府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在于土地资源的利用和作物的栽培技术有重大进步,使作物产量和劳动生产率有了明显提高。先进行「外延式开发」,即建造规模较大的圩田,圩田中间还有河渠、池塘和不少的荒地。然后逐步进行「内涵式开发」,消除「内部边疆」,实行干田化,把一个个大圩分成众多小圩。不仅可以充分开发利用大圩内尚存的荒地,而且能够有效地排出农田积水,使之干燥化,不仅有利于水稻种植,还能面种植冬季旱地作物,使得水旱轮作成为可能。 与此同时,部分农民开始进行追肥技术改进的探索。尽管大家一直重视施肥,但主要是施基肥,即在下种或移栽以前给稻田施肥。掌握水田适时追肥情况与时间极为复杂,难以为农民所普遍掌握,直到清朝才得到普及。而如今,因为农民负担减轻,渐渐富余,开始进行探索。他们发现用红花草作为基肥,第一次追肥用的「猪践」,也就是猪栏中经猪践踏过并泡进了大量粪便的稻草或其他干草,肥力极强;第二次用豆饼,即大豆榨油后的副产品。 江南人民非常注意精耕细作,如耕耘除草,已讲究三耘,即在插秧之后进行「三盪」,数日后曰头盪,越十日后曰二盪,又越十余日后曰三盪,以便补苗护苗,清除杂草。 与此同时,铁搭、耕盪等农具也开始推广使用;棉花移栽技术的成熟也在刺激农民探索其他的套作间作技术,不断提升产量。 江南地区种植业的成功经验,在其他有条件的地区逐步开始推行;皇帝此前多少听说过,如今眼见为实,又有对比数据,自然表示很满意。 除了实地走访,还要好好看看并支持这里的水利工程。 《明实录》称:「苏松地方延袤千里,财赋所入为天下三分之一,由外滨大海,内阻江湖,大河环列于郡县,以吐纳江海之流;支河错综于原野,以分析大河之派,寸土尺地皆获灌溉,此东南财赋之源也。」 对于松江的水利工程而言,其要有三:一要防止海潮浸蚀、壅塞;二要防江湖泛滥;三要治沟恤灌溉。 好在随着经济的发展,地方官府手里的可支配收入越来越多,自然是要拿来用的,水利工程就是最大的用项。 如今皇帝亲自视察江浦合流,也就是吴淞江和黄浦江合流工程。 吴淞江古称松江,源出苏州吴县以南的太湖口。松江、娄江和东江是当时太湖的三大泄洪水道,而其中松江是太湖流域最大的泄洪水道,也是上海地区最大的河流。因河道深广,松江唐时「阔二十里」,外洋及内地的船只进出频繁,云集于大港青龙镇。北宋中期以后,受北方经济重心南移带来的地理影响,上游来水流势减弱,泥沙淤积较快,河道越来越窄,太湖口逐渐淤没,松江遂以瓜泾口为正源。 可以说,上海港口的兴衰,关键是解决吴淞江下游出海口的泥沙淤塞问题。永乐二年,户部尚书夏元吉接受叶宗行建议,疏浚吴淞江南北两岸支流,引太湖水入浏河、白茆直注长江(「掣淞入浏」),又疏浚上海县城东北的范家浜(即黄浦江外白渡桥至復兴岛段),使黄浦从今復兴岛向西北流至吴淞口入注长江,此后吴淞口实际成了黄浦口,故有「黄浦夺淞」之说。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吴淞江成了一条波澜不惊的内河,吴淞江和黄浦江完成了一次干流变支流的的位置更换。 江浦合流,不但畅通了泄水道,有利于农田水利建设,更促进了交通和航运事业的发展。松江地区以上海为中心,逐渐形成了内河航运、长江航运,及沿海的北洋、南洋航运和国际航运等五条航线,使上海成为「襟江带海」的国际化大都市,并在去年后来居上成为江南省的首府。 373、衣锦还乡 如今皇帝来到这条决定上海命运的河流,看着来自北方的大豆、人参、皮货等特产,从南方乃至更遥远的南洋来的香料、珍珠、珊瑚以及白银,从黄浦江过运河,入长江,运往内地各省;而供出口的丝绸、茶叶、瓷器,也由此前往港口。 富商巨贾携带着海量的货物来来回回,随身携带着动辄数万两甚至数十万两白银。 水路辐辕、万商云集。 但是仅仅如此,还是不够的,因为吴淞江的水患一直比较严重;虽然经过几任官员的治理,不至于在洪涝灾害时期「饿殍满路,积尸盈河」,但因海潮、飓风导致太湖泛滥,百姓大量丧生却是常事。 大江大河的治理从来就是一件难事,尤其现在松江府已经成为江南省会,又在航运上占据这样的地位。此前工部左侍郎白昂曾经到这里考察,提出了系统的治理方案,汪舜华也曾经召开廷议进行商讨,群臣各执一端,吵成一团,于是没有下文;如今皇帝来了,地方官选择把矛盾上交。 「黄浦夺淞」已经无法避免,「由黄浦入海」已经成为必选项。这项工程如果顺利实施,祸害江南地区长达百年的吴淞江水患,将得到根本解决。 皇帝经过实地考察,认真听取工部建议,深刻的认识到,浙江杭嘉湖三府与江南省松苏常三府,共此太湖之水,吴淞江开则六府均蒙其利,塞则六府同受其害;于是拍板决定,在夏元吉水利方案上改进,仿照徐有贞束水沖沙的成功经验,将江面缩窄,增加水流沖刷速度,同时增加曲折阻挡潮水。 皇帝发话,六部和地方官也很麻利,朝廷拨款五十万两白银,加上地方凑的五十万两,歷时两个月,募集民工二十万,疏浚从嘉定黄渡至上海县宋家桥八十里河道。从此,吴淞江下游完全改入新河道,自外白渡桥入注黄浦,成为其支流。 没有人知道,这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歷史上其实是海瑞做的,就是那个被很多人称为「清廉而无用」的清官海瑞。 当年,他在应天巡抚任上,苦心研究治水经验,来往于荒村野水实地考察,提出了疏通吴淞江、白茆河的治水的技术方案,并顶住了各方面的压力,筹集资金,解决了太湖的泄水不畅引发水患的问题,由此孕育了位于长江出海口位置的上海日后的繁荣。 当然,毕竟是皇帝,不可能凡事亲力亲为,但这对地方官来说,也足够了。 政策和银子都到位了,下面就是发挥主观能动性的时候了。 离开了松江府,继续南下,到达杭州。 与苏州并称的杭州,是名副其实的人间天堂。 龙舟出了运河,进入杭州市区。 听浙江布政使陈伟介绍那就是京杭大运河的最南端,皇帝问:「怎么没有特殊的标志?」 陈伟有点擦汗,心说:「歷朝歷代都是这样,这么多事情,谁想到搞个什么地标?」 但当着皇帝,这话实在不敢说,只能说:「圣上所言极是,臣回去就和工匠商量,在这里架设一座桥。」 皇帝点头,他也觉得两边人来人去,只能依靠船筏,甚不方便。 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已经移不开了——已经深秋了,北京已是落叶萧萧的景色,而杭州却依然美不胜收:高高低低的楼台,红红黄黄的枫叶,西风起,碧波荡漾,夕阳无声,桂花飘香,芦花飞雪,连枯萎的荷叶都显得别有一番味道。 桂子秋风天上,杏花微雨江南。 圣驾在浙江布政司下榻。皇帝稍事消息,接受了群臣的朝贺,料理政事;改日到清河坊于家祖宅拈香。此前皇帝在南京,突然改了主意,下旨把行宫设在皇后家。 当时陈伟等反覆进谏,于冕也劝说皇帝,祖宅并不宽敞,而且已经改作了祠庙,实在不适合皇帝驻跸。 皇帝这才作罢。 如今来到这里,皇帝是很感嘆的。 清河坊自来是杭州繁华地段。河坊街新宫桥以东,是宋高宗寝宫德寿宫,因为清河郡王张俊住宅就在当时称之为御街的太平巷,所以这一带被命名为清河坊。 如今的清河坊仍然是杭州政治文化中心和商贾云集地。商铺林立、酒楼茶肆鳞次栉比,令人目不暇接。 在一片热闹昇平中,于宅显得有点安静甚至冷清。当然,这是因为帝后驾到,提前清场的缘故。 于宅并不宽敞,甚至狭小。歷史上成化二年,冤案昭雪,故宅改建为旌忠祠,以资纪念;这一回于谦生荣死哀,他去世后,故居也被改作旌功祠,由皇帝御笔题写匾额。 因为汪舜华的要求,旌功祠没有大拆大建,而是保留了原貌,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官员廉政教育基地——这年头交通困难,一般就是本地或者陆过杭州的官员过来祭拜。 旌功祠在吴山脚下河坊街祠堂巷,是一个白墙灰瓦的三进院落。 进门影壁上刻者于谦的《石灰吟》,背面则是《咏煤炭》。 忠武堂里立着于谦像,威严肃立,正气凛然。左右两间房屋,则供奉文天祥和于谦夫人董氏的画像。 于谦一生都在家恭奉文天祥的遗像和牌位。据传他出生前,父亲于仁做一个梦,一个绯袍金幞的神对他说:「我是文天祥,感动于你们于家对我的供奉,也感动于你们于家一门忠义,所以打算转世投胎,来做你们于家的子嗣。」于仁大吃一惊,口称「不敢当。」但金神说完转眼就不见了。于仁醒来不久,于谦就出生了。于仁因此给孩子起名叫「谦」,以志梦中逊谢之意。 正堂上供奉着汪太后御笔: 血不曾冷,风孰与高 门楼里面,阁臣尚书的匾额、翰林科道的对联诗句,不计其数。 帝后拈香,于冕和朱骥等跟着磕头。 皇帝看毕,慨嘆不已,因此命笔,题写匾额:名垂百代。 离开旌功祠,圣驾前往西湖,遍游西湖名胜;同时召见江南才子,以示安抚亲近之意。 此时的西湖,已非二十年前的西湖,经过沐琮的整顿,以及歷任官员的维护,已经恢復了唐宋旧貌,又增添新的景致。 帝后在岳王坟前进了香。这回岳王少了个殊途同归的邻居,但有江山胜迹,想来也不会寂寞。 皇帝看着庙中的诗文,有很多是当年沐琮整治西湖的时候,提前约请重臣写的,包括于谦早年写的《岳忠武王祠》;但另外一首词也吸引了皇帝的目光: 我闻岳王之坟西湖上,至今树枝尚南向。草木犹知表荩臣,君王乃尔崇奸相。青衣行酒谁家亲,十年血战为谁人。忠勛翻见遭杀戮,胡儿未必能亡秦。呜唿!臣飞死,臣俊喜,臣浚无言世忠靡,桧书夜报四太子,臣构再拜从此始。 丘浚的《岳王坟》。 皇帝凝视着诗文,手指在「臣构」处划了一下,良久方才说道:「说得好啊。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人必先疑而后谗入。泱泱大国,必是内里先坏掉,才能由着外人侵害。」 提到丘浚,免不得又想起当年詹事府的官僚向自己提到他,说丘浚称赞秦桧是功臣,却没想到他竟也写了这首诗;看来,对朝堂上的重臣,尤其母后任用的重臣,自己了解的还是不够。 直到走出岳王坟,看着西湖,皇帝的心情才好些。 西湖美,无论雨雪晴阴,还是落霞烟雾下,都能成景;无论春花秋月,还是夏荷冬雪,都具美态。它在晴中见潋滟,在雨中显空濛。烟柳画桥,青墙岱瓦。无论何时来,都会看到最美的风景。 看着江山胜景,才子文章,皇帝极是高兴;直到夕阳西下,霞光满天,皇帝仍然念念不舍,泛舟湖上,观三潭印月,此刻桂花飘香,残荷独立。皇帝想到几百年前那首着名的辞章: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然而西湖不仅有歌舞昇平的楼外楼,有白居易、苏东坡,还有岳飞、于谦。 楚人无罪,怀璧其罪;除非你拥有可以保护自己的力量,才能让他人不敢妄生觊觎之心。 杭州是皇后的家乡,皇帝也很赏脸,不仅去旌功祠拈香,还陪她到于家祖坟祭扫;与此同时,加恩于皇后的故乡,除建极二十一年未缴纳的田赋;免杭州田赋三年,凡七十以上民妇,均赏赐米一石、布一端;这是凤阳等皇帝故乡才有的待遇。 按照约定,除了免除去年以前拖欠的田税,其他参与接驾的地方,田赋只免一年。 杭州城的百姓们兴高采烈地叩谢圣恩,当然地主们只能陪着笑。 当然不都是高兴事。 刚带群臣到富春江上垂钓,看江山如画,感嘆「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居然遭遇了行刺。好在护卫森严,还没等贼寇靠近,就被拿下。 浙江都指挥使唬得魂飞魄散,带着大小将官跪了一地,浙江省和杭州府随驾官员也磕头请罪,皇帝淡淡的一笑:「些许蟊贼,何足成事?」即命朱骥审问。 朱骥领旨,很快回报:「这刺客原是朝廷要犯,前些时候趁牢管睡着了越狱,收了盐商宋明重金,前来刺驾。」 皇帝点头:「抓。」 374、鱼鳞石塘 办完这些事,皇帝去视察农事,视察海防河工,皇后去机房观织。 随行的各部官员审查了帐目,发现海关和官办纺织厂存在的问题,要查办。 杭州是南巡的终点,皇帝在此很停留了些日子,有一部分原因是贪恋西湖的风景;但更重要的是决定一件重要的水利工程:兴建鱼鳞石塘。 当日,皇帝带着皇后群臣来到钱塘江入海口,远处一个细小的白点出现后,潮头由远而近,飞驰而来,潮头推拥,鸣声如雷,喷珠溅玉,势如万马奔腾。 这就是着名的钱塘江大潮,不必等到中秋,农历每月初与月中都有大潮可观,都是波澜壮阔,撼天动地。 然而,这样滔天浊浪的壮观景象,除了带来视觉的冲击力外,还会有严重的自然灾害。其中尤以浙江的钱塘潮为害最剧,朝夕两至,四时皆同。浙江省海盐原来离海岸有九十多里,到宋朝时,一出东门便是大海,去海岸不过三百步。清朝末年于海中发现古城遗址,千门万户,井灶皆全,古砖上刻着年号,是晋代的城池,不知什么时候沦为大海了。至于海潮决溃堤岸,漂没庐舍,毁坏农田,淹毙人畜的事件就更多。 事实上,对海潮的治理,从秦汉时期就开始,其中又以钱塘江最为着名,当时叫做「海塘」,也叫「海堤」。有人把钱塘江治理与长城、大运河、都江堰并称为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工程建设。 唐宋以前,经济中心在北方,南方的海塘以土堤为主。吴越王钱缪改进了修海塘的方法,用木桩固定,然后用竹笼装石块筑塘,由此诞生了「钱王射潮」的传说。然而,这种方式依然不够牢固。 王安石任鄞县知县时,发明了「坡陀法」,用巨石筑成梯形,向海的一面倾斜,能减轻海潮的冲击力量。这种办法优点是符合科学原理,收到一定实际效果;缺点是石势倾斜,年代一久,还是不免倒塌。 到了元代,开始使用一种独特的筑塘方法——木桩石塘法。歷史上弘治末年,王玺创纵横叠砌之法筑样塘大获成功;嘉靖年间,浙江水利佥事黄光昇改进此法创筑鱼鳞石塘。清朝康干时期,国家在沿海大量修筑鱼鳞石塘,康干皇帝均六次南巡,留下无数传说。 江南是朝廷赋税重点,朝廷上下高度关注。建极改元,单宇被派到杭州担任知府。他歷史上在知县任上去世。他带领百姓兴建了捍海塘,筑海盐堤岸二千三百丈。西湖水旧可溉诸县田四十六万顷,当时堙塞过半,他请求疏浚,设防置闸,以利灌溉。——歷史上这些是御史杨瑄的功劳。 不管怎么样,单宇政绩卓然,进按察副使,不过他年事已高,加上过度操劳,在建极五年完成土地改革后在任上去世。 提前被派往浙江担任按察副使的御史杨瑄,在积极推进土地改革的同时,同样把目光停留在钱塘江堤上。 杨瑄字廷献,丰城人。景泰五年进士,授御史。刚直有节。歷史上,在修筑捍海塘的时候,杨瑄吸取前朝的经验,将海塘由原先的直立式改为斜坡式,能够更有效地抵御海潮,这回被单宇抢了功劳——主要这是王安石的发明,作为着名改革家,在这个时代正在接受赞扬。 但仍然不够。 当时朝廷的财政状况大为改善,浙江地方的财政更是形势喜人。因此,杨瑄对海塘的修筑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认为陂陀塘「用石斜甃,岁久仄压,内向势也」,稳定性差;他发现元朝修筑海塘时,建成杭州路海塘、盐官海塘和上虞海塘。前两次用的是「石囤木柜」旧法,后一次用的是「纵横错置」的叠石法,打桩很深,塘基础比较巩固。 于是,他改作重力式桩基石塘,「下施木桩,上加以石,纵叠于外,横叠于内,外渐收缩,以杀潮势,内则上下齐直厚筑以土,以防侧倒。石塘下阔一丈五尺,上阔一丈,高一丈八尺。土塘厚一丈八尺,高二丈二尺。每一丈用木桩六十三根、石一百九十五块。」这种桩基筑塘法增大了承载力,解决了上部结构沉陷断裂等问题,抗沖刷能力也大为提高,成为塘工技术发展中一个重要里程碑。 杨瑄在宁波试点推行纵横叠砌之法筑造样塘,大获成功。 杨瑄进按察御史,协助沐琮完成西湖整治之后,继续修堤大业,可惜天不假年,建极十年积劳成疾去世。 接替他继续进行治水大业的李熙,久在江南为官,悉心研究水利,又把「外纵内横」叠砌法改为「纵横交错」砌法,「有一纵一横,有二纵二横,下阔上缩,内齐而外陂」,要求每块石料尺寸一致,琢磨平整。这样砌筑紧密,整体稳定性大为增强。次年秋潮大作,泛滥百里,旧塘几乎全部塌损,而李熙所筑的二十丈纵横交错的石塘却巍然独存,形势隆固。 李熙因为治水有功,进布政使,仍然负责海塘工作。他系统总结前人筑塘的经验教训,认为海塘易圮的原因是「塘根浮浅」「外疏中空」。他精心研究塘基处理和条石纵横叠砌方法,在海盐首创筑五纵五横鱼鳞石塘,取得成效。 如今,皇帝亲自来到海盐县,看这里的海塘在浪潮的沖刷下岿然不动。 但决心仍然是不好下的,因为这种海塘的造价实在太高。 修筑鱼鳞石塘,全部用整齐的长方形条石,呈「t」形,自下而上顺次叠砌。每块条石之间用最具粘性的糯稻米打浆、灌砌,再用铁锔扣榫;石塘顶部使用铁锭扣锁,防止松脱;塘身后加帮土墩护塘。这样的塘,从侧面看塘身,层次排列如同鱼鳞,整齐美观且坚固。因此被称为「鱼鳞石塘」。歷史上康熙、雍正、干隆三朝,规模较大的修筑工程有十三四次。每一丈需8000两白银;而在现在,加上人工费,更不会便宜。 如今皇帝听取了浙江省的汇报,查看了歷年损失尤其伤亡记录,总算下定决心,将钱塘江北岸受涌潮威胁最大的地区,改建成鱼鳞石塘;以后逐步推广。 次年,鱼鳞石塘正式动工,前后歷史近三十年。朝廷建立了系统的规章制度,一大批优秀的水利专家来到这里,探索改良,耗资过亿,重建浙西海塘,兴建钱塘江近海以南和长江近海以南海塘,其他沿海险要地段,也相继修建了鱼鳞石塘;其中仅崇明岛,就兴建了一条长达100多里的石堤。 巍峨壮观、规模浩大的鱼鳞石塘由此提前屹立在海岸线上,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百姓。 十一月初,到栖霞岭祭了岳飞,再次让安国公陪皇后祭了于谦,即便起驾返京。 临行前,陈伟呈上了运河南端新桥的设计图纸,这里东连丽水路、台州路,西接桥弄街,连小河路,桥身用条石错缝砌筑,上贯穿长锁石,桥面呈弧形,为三孔薄墩石拱桥,纵联分节并列砌筑。桥形巍峨高大,气魄雄伟。 皇帝很满意,赐名「拱辰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离开杭州后,沿运河一路北上。在南京略作停留,前去拜别太祖;凤阳和盱眙就只有遣官前去了。 途中在扬州停留了两日。 不过一个多月,扬州城天翻地覆。 朱骥带人亲自回扬州抓人,养尊处优的宋明哪里能应付锦衣卫的手段,很快招供,这不是他一个人在战斗,是盐商们集体的决定:他们早就对汪太后改革不满,寄希望于皇帝,但是皇帝似乎不为所动,连原本收下的美人都没有带走,于是想要行刺皇帝,成了,朝局大乱,再也顾不上盐税。 水落石出,锦衣卫的手脚自然很麻利,该抓的抓、该查的查,等皇帝到扬州,也差不多了。 皇帝看过了查抄清单,亲自前往查看,当年他妈查抄盐商的盛况他无缘得见,但据说足够朝廷打三场战争还有钱修北京城和水利工程;如今算是亲眼见到了:经过几轮互相指认,扬州城几乎叫得出名字的盐商都被牵扯进来。查抄出房屋、花园63处1.3万多间,当铺、银号、青楼、古玩铺、绸缎庄、皮货库等店铺87处,田地5万多亩,还有赤金元宝、生金沙、赤金67万余两,银元宝、白银1380余万两,制钱930余万贯;粮240万石,盐票30余万张;还有各种周鼎汉瓶、唐瓷宋砚,这个是论件的;珍珠珊瑚、宝石翡翠、白玉碧玉,论斤称量;玉汤碗、水晶杯、玻璃镜、金碗碟、金镶玉箸、金镶象箸、赤金吐盂、白银吐盂、赤金面盆、白银面盆各数以百计,镂金八宝的屏风、架子床、炕屏、炕床,嵌玉炕桌,总近二百架;螺钿彩漆大八部床、雕嵌大理石床、彩漆雕漆八步中床、描金穿藤雕花凉床、各式大小花梨木床总共千张以上;金玉朱翠首饰,大小近3万件;还有字画千余件,书籍万余部;此外,各色新旧衣服近3万件,布匹20万匹,零碎缎绢5万多块。 被朱骥请来鑑定书画真伪的沈周,呈上了清单,有唐宋名家临摹钟繇、王羲之、王献之的名帖,欧阳询、颜真卿、褚遂良、怀素、柳公权、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诸人的真迹;有顾恺之、展子虔、吴道子、阎立本、李思训、王维、韩滉、周昉、韩干、荆浩、关仝、董源等人的真迹;还有宋徽宗御笔鹰图和手书《女史帖》,宋高宗《度人经》,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张择端《清明上河图》;至于赵孟頫、王冕、吴镇以及当代名家的书画更是不足为论。 内府的收藏,也不过如此。 皇帝小心翼翼的把捲轴放回去,吩咐刘金:「好好收着,不得有失。」 又在跪在地上的美人身上扫了一眼。其中有当日敬献给他的,也有盐商自己享用的,还有不少养在行院里接客的。当日觉得盐商们是拿出了吃奶得劲儿招唿自己,却没想到只是九牛一毛。 皇帝拧着眉毛,吩咐传旨:按照规矩,古董文物以及珠宝玉器、文房用具、书籍家具之类运回北京,上缴内帑;金银铜押解户部,房屋土地收归国有,由户部交扬州经营;粮食、绢帛暂存扬州。此番减免了各地田赋,衙役的俸禄以及官府的用度需要朝廷就近调拨支给;命户部拟定办法。 众人领旨。 剩下的这些美人,皇帝到底没有收入后宫。此番南下,招徕了不少人才准备带回北京,包括敬献诗赋的才子和各地学府的优秀学子、卫所骑射出众的将士以及各种专业技术人才,其中还有未曾完婚的,各赐一人;余下的,给凤阳、盱眙和南京守陵的未婚将士为妻。 章纶想到当年被硬塞李惜儿的场景,觉得皇帝越来越像他爹妈了。 于冕却眼神复杂:皇帝英果,不减太宗皇帝。 美人们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不可知的迷茫沮丧,跪在地上哭出声来。 还有人不甘,譬如香兰,拽着丘浚的袍子大哭:「侍郎救我!奴婢愿意当牛做马服侍您!」 丘浚笑道:「多蒙错爱,老朽家吃不起你做的鹅掌猪背肉。」 香兰呆了,抱头痛哭。 銮驾登程,直到淮安;在那里稍事停留,舍舟登岸,一路北上。 站在龙船甲板上,两岸百姓俯首高唿万岁,皇帝则吹着晚风,看着夕阳,听着乐工拨弄的时鲜曲子,叫做《春江花月夜》,这是当年母后教乐工的,据说是听先皇弹奏的,那时候他还想去江南做个富家翁。只是她粗通乐律,不能完整的弹出来,甚至哼哼都不全,这些年来乐工们没有少尝试着把这曲子补完整,只是都很难做到天衣无缝。 如今临江晚眺,看到斜阳临水,荻花瑟瑟,渔舟唱晚,天际归舟,旋即波心荡月,桨橹添声,忽有所感,走过去挥退乐工,抱着琵琶弹拨起来。 375、共话当年(上) 十二月十九日,銮驾回到北京。 端亲王子埅和荣亲王见泓率领朝臣出城迎接。 先去天寿山祭祖,然后回宫拜见母后。 小半年不见,汪舜华看儿子精神还好,也就把心放下来了。 她的手摸着儿子的脸:「黑了,瘦了,倒是更精神了。」 皇帝看着母亲两鬓染霜,手上也起了茧,不知怎么得几乎掉泪,母后:「臣不孝,让您担心了。」 汪舜华有点惊讶,但更多的是欣慰。 皇帝回宫已经很不早,汪舜华叮嘱儿子:「你舟车劳顿,先回宫歇着;明儿一早接受群臣朝贺,咱们再慢慢说话。」 皇帝告退,临走时,朝她深深地作揖。 第二天,举行了大朝会,接受朝贺。 回到本仁殿,皇帝破天荒和母亲说了很久的话,详细汇报了此次南巡的经过和见闻;虽然汪舜华早就已经得到消息。 不全是夸耀天下富足太平景象,也不全是揭露贪腐横行民不聊生;而是肯定了这些年来的发展成果,指出了存在的种种问题:天灾依然严重,尤其是黄河治理、海塘治理仍然任重道远;百姓终日劳作却只能勉强温饱,富商巨贾却一掷千金;商业繁荣,很多农民开始逐利,动摇农业主体地位;士子好发议论,流于空谈;地方军队腐化堕落、战斗力低下等等。 他甚至说到民间流传的笑话:「正统末年,隐皇帝、王振、喜宁一起落水,谁会得救」「大明」。 「有个老头不小心掉进河里,大喊救命;岸边人来人往,可没人理他。于是他急中生智,大喊:『王振是奸臣!』立刻就被捞起来送衙门了。」 「景泰初,瓦剌战败退军,世宗皇帝献俘阅兵。被俘的有乱党、麓川军、瓦剌军,后面跟着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厉害。汪皇后问:『怎么这两个人比瓦剌军还可怕?他们是谁?』世宗说:『是太上皇和王振。』」 「建极初年,于谦启奏:『太后,我朝已经实现了大同。』太后问:『何谓大同』于谦答:『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太后不解;于谦说:『士绅各取所需,百姓各尽所能。』」 「地狱有个规矩,谁在人间害了人,被害人的血将淹此人。玉帝到地府视察,发现血只浸到王振的腿。责问阎王问到:『他害死这么多人,怎么血只及腿呢?王振回答:『因为我站在隐皇帝的肩上!』」 有的是多年前的笑话,有的是新近的。 皇帝说的爽朗,汪舜华也笑出声来,果然,苏联笑话永不过时。 当年土地清理,难免得罪士绅阶层,光编童谣是不够的,自己那点文采想要流传开简直痴人说梦,礼部翰林院乐府那帮人也别指望了,曲高和寡都是小事,别整出高级黑低级红就有乐子了。 于是把东厂提督找来:「你们去各地侦察民情,顺便到茶楼酒肆说几个故事。」 东厂锦衣卫和各级官员回京觐见,自然也会提到风俗民情,也因此这些笑话越传越广,几乎街知巷闻,当然传着传着,难免主角的名字换了;皇帝从前也听说了,没当回事,如今却觉得有意思了。 末了,还是说了句:「以前在宫里,常听人非议母后擅改祖制;这次回去看了,听了,才知道母后真的了不起。这些年国力强盛了,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了。——臣总算明白,临行前母后为什么要让儿臣多到市井坊间、田间地头去看看。」 皇帝不是一个感性的人,要他说出这样的话,实在不容易。 汪舜华静静地看着儿子,等他说完了,终于露出笑容:「说得好,你这次出巡,是用了心的,母后欣慰你看到了这些。」 皇帝看着母亲:「母后?」 汪舜华道:「还记得出发前母后跟你说的话吗?这江山早晚是要交换给你的。你是大明的掌舵人,一定要清楚底数,才能明确目标,把握方向。」 这么些年来,汪舜华和皇帝第一次进行了谈心谈话。 说来好笑,这是她每年都要和重臣做的,却从没有和儿子静下心来谈过;所以有时候她会想,不怪儿子怨恨她。 那天,汪舜华说了很多,从成婚开始,到如何辅佐世宗扳倒隐帝——这些皇帝都是知道的;但是知道事件的过程和谋划的过程那是两回事。 皇帝实在没有想到,要除掉伯父那样丧师辱国的败类,居然也要花费如此多的心力。 汪舜华摇头:「你想的和你父亲一样简单。如今回头想,隐帝就是堪比宋高宗的昏君,可是当时大家只会想他是好的,只是被王振带坏了,王振死了,那个好皇帝就会回来——他君临天下十五年,宫里宫外、朝廷上下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要让他们背弃旧主,做得到吗?」 皇帝满不在乎:「那就杀了他,难道那些人还敢造反不成?」 汪舜华一嘆:「可是你父皇不那么想,那毕竟是他亲哥哥。」 皇帝道:「父皇就是太重感情了。」 汪舜华道:「你父亲重感情,有时候不见得是好事,有时候也不见得是坏事。」 这么些年了,她始终忘不了那天景帝的眼神。如果他心肠再狠一点,再果决一点,也许就没有今天的她了。 皇帝不知道这些事,汪舜华也不想让他知道。只是说:「如果当时先帝狠下了决心,除掉了隐帝,下面未必会服气,除非连他几个儿子一起杀了,否则等他一撒手,搞不好趁着主幼国疑,为旧主报仇;即便他们憋着不搞事,后来改革的时候,也必然拿着这个大做文章。」 皇帝不说话了。 汪舜华说这件事,并不是炫耀当年计谋的高明,而是要告诉他一件事:「这世上能克敌制胜的从来不是阴谋,而是阳谋。阴谋有迹可寻,是有破绽的,可以防备;阳谋是随势而动,随势而发,无迹可寻,无法破解。当年对付你伯父,不是靠阴谋诡计,而是和他当面锣对面鼓的争取人心。人心是最大的政治。人心可用,人心必用。人心向背,关乎事业成败,关乎盛衰兴替,关乎生死存亡。你身为皇帝,主宰天下,一定要牢牢记住自己的身份和使命,维护最广大的人群的利益;或者说泽披天下苍生,才能长远。」 这话在后代是说烂了的,但皇帝听得很认真,他想到了于路上看到的百姓,有光鲜的,也有穷苦的;有相貌英俊的,也有丑秽不堪入目的;有才气出众舌灿莲花的,也有笨嘴拙舌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有学富五车锦绣文章的,也有祖宗八代都不识字扁担倒了不知是个一的;有老实本分到挖自家黑歷史的,也有一肚子花花肠子甚至满腹坏水的。 但是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大明的臣民,他的子民。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这是他在文华殿念书的时候,老师们最多提到的。 这也是他在群臣奏疏中最多看到的。 如今,汪舜华则告诉他:「这句话应该是帝王行为的准则,但是你首先要知道,什么是民——士农工商四民这谁都知道,但是一直以来,朝廷的政策真的是惠及到每个阶层的百姓吗?该怎样做才能最大限度的惠及到百姓?」 这是汪舜华第一次系统的总结和反思改革。 她跟皇帝谈到她接手的这份家业,谈到了她的蓝图和路线图;也谈到了当时的思路和举措。 皇帝简直不知道,要有这么多的铺陈,难道不是圣旨一出,莫敢不从吗? 汪舜华笑:「如果天下的事,都这么简单就好了。——你最大的问题,就是生来就拥有别人难以企及的一切;甚至还没懂事,就拥有了绝对的权力。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就好在名分早定,名正言顺,他年一旦亲政,就可以顺利接手整个朝廷,没有任何人敢出来挑战你的权威;坏就坏在你太高高在上,天生就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凡事皆有自主,就可能视臣民如同草芥,甚至一心追求高大的事业而忘记了百姓的生计。这是有前车之鑑的,不去说秦始皇隋炀帝这样的,也不去说唐高宗唐玄宗这样的,这都太久远了。你伯父就是如此。你能说他不聪明吗?至少没人认为他是个傻子;你能说他兇残暴虐吗?好像也没什么像样的事迹。他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太以自我为中心,只记得自己的身份,却忘了自己身上的责任。只想着建功立业,却不知道兵者国之大事,轻率出征,以为凭藉自己的身份就可以吓退敌军,建立不世之功业,结果全军覆没,自己落得被俘的下场;如果这个时候,他能壮烈殉国,也不失为一条汉子,可是他呢?居然率敌叩关,置祖宗社稷、天下臣民于不顾!我岂不知道蝼蚁尚且贪生?可他不是蝼蚁,是口含天宪的皇帝,他的一句话,可以兴邦,可以丧邦。就这时候了,还不知醒悟,还要怀念王振,就因为王振跟了他多年,就可以枉顾他给国家带来的惨烈后果;就因为于谦、郭登等人曾经拒他于门下,就不管他们是社稷功臣,心心念念必欲处之而后快,这哪里是一个皇帝应该做的?」 「再往前说,建文帝能骗取太祖皇帝信任,宁可捨弃自己亲儿子也要把皇位传给他,他难道是个傻子吗?辅佐他的黄子澄、方孝孺、铁铉都是饱读诗书,一身正气,又能说就是奸臣吗?怎么那么大的家业,就守了四年?还是说削藩从根子上就是错的?都不是,就是太迷信权力,以为凭藉皇帝的身份,就可以枉顾祖宗家法,枉顾世道人心,一意孤行。太祖尸骨未寒,就直接拿人儿子开刀,也不讲究方式方法,直接不给人活路。——你想想,这样的人,即便拥有九五之尊的身份,下面真的会服气吗?」 「别说你伯父有正统的名分和十五年的香火情,也不说土地清理会得罪多少人,也不说开海断了多少走私人的财路,也不说废了荫官限制科考人数砸了多少人的饭碗,至于鼓励举报漏税就更不用说了,多少人骂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就算废除贱籍,豁免贱民,这该是皆大欢喜吧?可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别说家僕家奴没去处不愿意豁免,佃户想少交点租子不想和百姓一样,就是那些最不入流、最遭人践踏的娼妓戏子乞丐,他们又都愿意豁免吗?不见得,虽然说地位卑贱,但也有个好处——能免税!多少人因此发家致富。当初多少贱民因这事到官府请愿,开头以为受人唆使,后来才知道那是有真情实感的!」——金玉奴为什么要棒打薄情郎?对方嫌弃她是乞丐头子的女儿!可就是这个乞丐,居然有家有业,供养了穷秀才连科及第,如果不是个负心汉子,那就是慧眼识珠的佳话! 「我向来是不喜欢什么阴谋论腹黑学的,也不希望你把心思和功夫花在权谋上来,这不是一个帝王应该有的胸怀和气魄,我是希望你能承继祖宗基业,建立一番功业的;至少,对得起万千将士和天下万民的牺牲和热血。」 她说的有点意味深长: 戴天履地并称才,七尺伟然,须作几分事业; 往古来今中有我,百年易耳,当思千载姓名。 汪舜华看向儿子:「这治理天下说难也难,说容易却也容易。谁都不是傻子,你把百姓看得有多重,百姓就把你看得有多重。就像孟夫子说的:得民心者得天下,我希望你能做正面的典型,而不是反面例子。」 皇帝沉默了。 汪舜华再接再厉:「我知道,这些年下面骂我的人不会少,谁叫我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呢,我也不是银子,怎么可能人人都喜欢?可是,我不得罪一小撮人,就要得罪家国天下,就要损害国家的根基。身为帝王,不能只顾着你身边的这些人,也不能只顾着你的宗族,还有你的家、你的国。所以有时候,宁愿让一条街的人去哭,也不要让一地一国的人去哭。」 「当然,前提是你首先得拢着你身边的人,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你办事,才能首先不让自己哭。——人心,是天下最不可靠的,但也是最可靠的,就看你怎么把握。」 皇帝静静地听着,目光停留在墙壁上的字条上: 功崇惟志,业广惟勤;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376、共话当年(中) 这一天,皇帝受到的冲击并不比当年的于谦小,甚至不能不重新审视自己的母后。 那是一幅绚丽的近乎虚幻的宏图。他难以想像,母后居然勾画了这样一幅江山图卷,并且打算一步步付诸实施。 不知道是该敬佩母后的胆气和才气,还是该嗤笑自己的多虑。 汪舜华看出了他的疑虑,还是那句话:「我们从今天开始努力,总比从明天开始努力更早见到这一天。」 皇帝看着母亲期待的眼神,却没有接话,怕辜负了这一番深情厚望。 当然,除了这些,皇帝也说到一些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事。 此前帝后前往西湖老龙于氏祖茔,随扈的钦天监天文生汤仁,乃是汤序之子,对皇帝说:「安国公墓大好,当奇贵不可言。」 在某种语境中,这个「贵不可言」是有指向的,皇帝听汤仁说的天花乱坠,心里有点不痛快。 哪知道汪舜华笑道:「我知道,于家出了一个国公,出了一个皇后,以后还会有贵人,当然贵不可言。」 皇帝说了句:「母后?」 汪舜华道:「你知道吗?这话三十年前就有人对安国公说过,当时于先生还曾经让于冕迁坟,是我阻止的。」 皇帝一愣:「为什么?」 听汪舜华说:「那是景泰七年端午,有杭州术士对于先生说了这话,于先生当即命于冕回乡迁葬。当时国公府有两名内宦,他们把这件事报进宫,我把邵夫人招进宫,让她捎话给于先生。」 皇帝若有所悟,汪舜华不能告诉他自己上辈子看过八卦知道迁坟不到半年就赶上夺门;只能解释:「你父亲身体自来不好,当时你又年幼,而你伯父身在南宫,眼睛没有一刻不盯着奉天殿那把椅子。这时候说于家的坟有问题,你猜猜,别人会怎么想?」 皇帝一愣,汪舜华道:「旁人是该认为这家已经出了一个救时宰相、一个未来的皇后,就已是贵不可言;还是认为以后皇后入宫,皇子降生,于家会更加贵不可言?亦或许,皇帝撒手而去,主幼国疑,权臣大权独揽,更有不可言的贵?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拥戴更加年长的皇帝,避免江山改姓?——好歹肉烂在锅里不是?」 皇帝道:「母后的意思,有人故意拿着于家的祖坟做文章?」 汪舜华道:「何止是祖坟,真要愿意,风雨雷电水旱星象地震,有哪样不能拿来做文章?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说不出来的。否则,我为什么要开放天文学,为什么要说大地是个球体?是我吃饱了没事,还是真的老煳涂了?——不过是想以我的正确,来反驳他们的谬误,以此证明改革的正确性而已。」 皇帝还是有点难以置信:「母后难道真的不怕?」 汪舜华道:「我怕什么?怕一个虚无缥缈的『贵不可言』?真要这样说,天寿山的风水还不如西湖老龙井?还是南京的钟山风水不好?——那句话怎么说的:『风水先生惯说空,指北指南指西东。山中若有王侯地,何不拿去葬乃翁!』既然这么会看风水,这么认为这是一块宝地,怎么当年不把自家祖先葬过去,求得荫及子孙?总不过是迎合庸人喜好罢了。你要是喜欢,他能把人夸到能升到三十三天堂,为玉皇大帝盖瓦;你要是不喜欢,他能恶到该下一十八层地狱,替阎王老爷挖煤。」 皇帝默然。 汪舜华道:「当年我让邵夫人带话给于先生,他是国家重臣,孙女儿是未来的皇后,我是希望于家家运绵长,与国同休的。鲜明选用导向,从来不是一句空话,只有为国尽忠效命的人受到优待,文武官员才会同心同德;只有赏罚分明,百姓才会受到感召。人心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复杂的;作为上位者,就是要把最复杂的事简单化。」 「唐宋党争,大明就没有吗?大明的士大夫就那么高风亮节大公无私一心为国毫不为己吗?大明的富商巨贾、地方豪强就那么老实听话任人宰割吗?错了,那是因为朝廷根本不理会了他们的干扰,不然何止是这些可以借题发挥,大权独揽、交结朋党、阻塞言路,这些年来,于先生和歷任阁臣挨得口水还少吗?他们有什么罪名是想像不出来的?天灾人祸,他们什么不能往上靠?没事都能给你整点事!他们是针对阁臣吗?是,但不全是,我用阁臣办事,他们倒了,后面的都知道上头外强中干,谁会真心为你卖命?人心都散了,还怎么办事?我为什么不希望你学宋仁宗?他的这个仁,乃妇人之仁,非明主之仁。苏辙怎么说的?『无事则不忧,有事则大惧,忧乐之节易矣。』皇帝不肯为下面担当,谁肯为你担当?自以为万乘至尊,其实不过孤家寡人,建文帝是什么下场,还用再说吗?」 皇帝点头。 说老的故事不必再说;但还有些事情,是必须要说的。 比如扬州的事。 皇帝带着点不好意思:「没想到闹出了这样大动静,惊扰了母后。」 汪舜华淡淡的笑:「你没事就好。扬州原本就是准备在你亲政时,送给你作为红包的。」 皇帝一怔。 汪舜华道:「富春江的事,是你吩咐人干的吧?」 皇帝没有回答:「是朱骥禀告您的?」 汪舜华笑道:「他既然听你号令,怎么会告诉我?」 皇帝奇怪:「那母后因何得知?」 汪舜华笑道:「岂不闻『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若说扬州盐商老实本分,那是小看了他们;但说他们有刺驾的心思,又是高看了他们。再说,即便有这样的野心,也应该是一个或者几个人密谋商定,怎么会把整个扬州城大大小小的盐商都牵扯进去?再说,刺驾的办法多了,偏偏选几个莽夫在大庭广众下袭击,这是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大。」 皇帝笑道:「万一是朱骥严刑逼供,商人吃苦不过,互相攀咬呢?」 见母亲看着他,低头笑道:「到底瞒不过母后的眼睛。盐商如此奢靡,实在令人瞠目。我预先吩咐朱骥,命锦衣卫冒充宋明心腹,从南京刑部死牢里捞了几个江洋大盗,许以重金,命其刺驾,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汪舜华嘆息了一声:「手重了。」 皇帝一怔:「难道母后怜惜他们?您不知道,那些人铜缾玉井,金釜桂薪,我怕是古代的石崇王恺也比不过他们。」 汪舜华笑道:「我岂会怜惜这些富商?怕是没有自己先摸摸钱袋子。我是说一网打尽,让人家看出来,认为你不留余地,反倒不好;有时候,是需要网开一面的。」 皇帝静静地听母亲说:「当年我下旨『盛世滋丁,永不加赋』,但是国家用度这么大,总是要找钱的,这钱就要从盐茶这里找,从工商业这里找。盐是百姓生活必需,成本本来不高,只因国家官营,所以提高了价格。可是朝廷没有这么多的力量能够直接把盐卖给百姓,这就要交给商人。朝廷给商人的价格不高,还限定了他们的销售价,一旦超过,就要取消他们的销售资格。可是进价和销售价之间的利润是很大的。每三百斤朝廷得银六两六钱四分,每斤不过22文,他们每斤的销售价是八十文左右。所以就算不满意,他们也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会轻易掀摊子。可是这回的事,若看出来你是真不打算给人留活路,他们会像从前一样老实经营,当然,也搞些官商勾结的把戏;还是索性掀摊子?当然,老的盐商基本上都被捉拿了,新的涌进来抢盐票,一时半会儿怕也顾不上。可是你不能每次动盐商都给扣个谋大逆的罪名,也不能每次都一网打尽。韭菜不是这么割的,否则今天吃撑了,明天就没得吃了。抓大放小,细水长流,才是长久之道。」 皇帝挠挠头:「母后所言极是。」 汪舜华道:「这些年,盐税这一块朝廷是收到了银子,所以也没怎么为难盐商,当然,背后的官商勾结,各种交易是免不了的;既然动了,你就顺着查,权当是整肃吏治,树立声望了。不过真要对付他们,手段多的是,罪名也有的是,不必拿自己的安全冒险,他们不配。」 看皇帝脸色不大好,汪舜华还是表扬了一下:「听说你把从盐商那里查抄到女子都赏人了,包括敬献给你的女子?这很好。这些女子是盐商豢养的,居心叵测,若是心念故主,留在身边,终究是祸患;再说,你还没有亲政,一次巡视带回许多女子,怕于名声有碍。明年又是考封之年,宫里进了一堆绝色的女子,我让皇后留心,给你选几个可意的。」 皇帝称谢,女子不足道,难得母亲夸奖;也不好意思说当时真动过留人的心思,还是礼亲王、章纶、丘浚等极力劝说,这才割捨。倒也不是怕几个柔弱女子刺驾,罪奴进宫实在寻常;只是怕传扬出去,名声不好:「当年太祖曾有制度:勿受大臣进送,恐有奸计。圣上如今尚未亲政,如今巡幸江南,正要使天下之人沐浴皇恩,不可为美色所惑,玷污圣明。」 一句话,你要美女,后宫有的是,不够的话还有合法的路子挑选,何苦在这个时候违反祖制,惹上这些桃色新闻?朝臣们会怎么想,百姓们会怎么想? 江山为重美人轻。 377、共话当年(下) 接着说女人的贞洁,过去十多年,已经有无数老臣在他耳边念叨过。 汪舜华笑道:「贞洁?很重要,你知道民间有『典妻』吗?」 皇帝点头:「知道,一些无耻之徒,把妻子典给他人,生育子女,到期还回来。我朝法典,明令禁止。」 汪舜华道:「是,可是禁住了吗?——嫁妻卖子,法不能禁,义不能止。这些被典的女人,她们有贞洁吗?」 皇帝摇头:「既已失贞,如何谈得上贞洁?」 汪舜华道:「那又是什么人让她们失贞呢?——你知道还有比典妻更恶劣的,叫做『捆妓』。丈夫将妻子租给妓院为妓,到了期限后,还能续租和转租。」 皇帝脸色大变:「天下竟有这样的无耻之徒!」 汪舜华嘆息:「确实如此,但是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灾荒之年,食不果腹,易子而食,只是出卖妻女的皮肉就能换来一家老小的生计,你说该怎么选?这时候就不谈贞洁了?」 皇帝一呆。 汪舜华道:「《立斜阳》看了吗?你以为那是杜撰的吗?告诉你,比故事里更惨烈的多得多,更惨的是它们大多说不能被你知道。你以为左一句仁义道德、又一句子曰诗云就能解决世间的一切问题了?哪有这么简单?——『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孟夫子这句话,不能说绝对准确,但真的是至理名言。」 「有道是『红颜薄命』,那些绝色美女遇人不淑,遭遇变乱,还有诗人来感嘆一下;可那些既不漂亮、也不灵秀的,倒在路边又有谁知道?何青玉如果不是被推荐到朝廷,这时候只怕坟上的草都比人还高了,可有人会给她说一两句话——你以为『太后都管不了』,只是一个笑话?多少人嘴里不怎样说,心里却是这样想的——天高皇帝远嘛!家有家规嘛!」 「守贞的都是什么人?那些寒门小户的女子,丈夫生前都可能被典当、被发卖、被捆妓、被借妻、被强夺,丈夫死后,反倒可以守节?你信吗?守节,也是要本钱的!供养一个寡妇几十年,容易吗?」 「就算富足之家,就可以谈论贞洁了?如果丈夫早死,族人为了强夺家产,寡妇是甘愿殉节呢,还是被迫殉节?那时候如果没儿子,就自己体面吧,好歹能换个牌坊;若是有儿子,成人了还好,没有成人,担保儿子都不是你的,还有什么脸面活着?礼教杀人,这是孔孟的本意吗?」 「好了,就算他巨富之家,父慈子孝,公婆疼爱,叔伯尊重,还有个过硬的娘家做靠山;她也知书识礼,眷恋夫妻情谊,甘心守节,又如何呢?——朝廷现在是什么情况?对外征战频频大捷,占据了大片的土地,却没有足够的人口去守卫,只能在平原地区驻兵军屯,占据少数要塞惨澹经营,和那些盘踞当地的土司苦熬。如果朝廷有足够的人口、足够的官吏,会这样憋屈?——这么多的人口不去繁衍生息,反而被一个贞节牌坊困住,有意思吗?」 「再说,贞洁烈妇是家族的荣耀,不仅荣耀,还有利益,朝廷要免税的!我就不说其中有多少投献,就算这些寡妇老老实实只守着自己的田土,又如何呢?明明应该相夫教子,绵延子嗣,为朝廷效力,结果反而要朝廷拿钱养她们!——这一算成本,双输啊!」 皇帝瞪大了眼。 「我为什么一直不愿意还政?我不知道这是要被人戳嵴梁骨吗?我知道,多少人等着你亲政,等着借你的不满对我反攻倒算!到时候二十年之功,毁于一旦!就算碍于母子之情,不会公然改革制度,可知道制度的生命在于执行,只要执行不到位,制度束之高阁,又有什么意义?当年太祖制定的制度不好吗?藩王制度,让藩王拱卫王室;卫所制度,国家不费一粒米就养活二百万军队;保甲和赋税制度,国家迅速恢復。结果呢,这才多少年,变成了什么样子?藩王制度被建文改,太宗再改,建极初年又改;卫所倒没怎么改,可又有多少问题?你以为你在帐面上看到的军人数量,就是真的军人数量吗?这可还是厉行反腐、连战连捷,军人日子稍微好过也有建功立业的盼头,要是以后国家太平、英雄无用武之地,这种局面还会更加严重;赋税就不说了,如果当年不改,国库又能支撑多久?——我不能为了虚名,在你还不知道水深水浅的时候就贸然把江山交给你,那是会害了你的!豪言壮语谁都会说,可是接触到实际,不完全是那么回事。」 「不用说那么高远。就算没了贞节牌坊,寡妇就可以顺利改嫁,为国家繁衍人口了?多少人编着故事说改嫁的妇人死后不得安宁,这个不说。如果没孩子要改嫁,不带嫁妆,娘家捨不得;带走嫁妆,夫家不甘心;如果有孩子的,不忍心改嫁的,没有贞节牌坊可挣,夫家就甘愿养这么人口,还由着她母子分家产?狠心改嫁的,孩子怎么办?不带走,夫家会好好照顾这孩子?带走,夫家愿不愿意自家骨血流落在外?后老公愿不愿意帮别人养孩子?——这其中又有多少恩怨纠葛,甚至人命官司,不过庭院深深,只要不弄出沉塘之类的事惊动一方,或者娘家有势力要讨回公道,朝廷能怎么样?还不是就只有认了?」 皇帝默然,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这都不过是小事。院子里能解决的,便是人命,又算什么大事?几家人为了些许土地钱粮互相争斗经年,甚至闹出人命,也翻不聊天;还有两村甚至两地为了湖产水源,经年械斗的。」 皇帝点头:「臣听说过,江西、福建等省,民风彪悍,年年械斗、年年伤人,朝廷屡次禁止,但都难以禁绝。」 汪舜华点头:「不错。你读史书,该知道从前水患总是在北方。」 皇帝点头:「歷代以来,有河患无江患;只是唐宋以来,长江告灾不辍,大湖南北,漂田舍、浸城市,请赈缓徵无虚岁,几乎与河防同患。」 汪舜华问:「想过什么原因吗?」 皇帝道:「上古之时,中原自是华夏,然而南蛮北夷,人烟稀少,即便有洪灾,怕也没人记载、没人治理。」 汪舜华点头:「你说的不错。安史之乱以后,南方人口剧烈增长;尤其宋朝以后,衣冠南渡,人多了,地不见长,人多地少,为了活命,只能围湖造田,不断侵占河道,从前有九百里云梦、八百里洞庭,现在还剩多少?等到洪水来了,无法行洪,可不就只能大水漫堤?就算平日,因为人多地少,相邻村落之间甚至临县,为了争夺那么一点土地,一点水产,扯皮打架、对簿公堂实在正常不过;可是众怒难犯,都是大家族,官府能怎么办?还不就只有和稀泥;然后双方积怨深重,大打出手。」 「你刚才说,徽州府的那个凶汉,居然为了区区八十两银子杀人,可你不知道,别说八十两,就是八两钱,甚至一文钱,都有可能闹出人命。沿江沿湖那些械斗的地方,年年都有老人甘心情愿被打死,这样官府在判案的时候多少会偏袒自家一些;甚至年轻人也甘愿去顶罪,这样还有人照顾他们的家小。这不是个案,而是风俗。各家都专门制定了家法,这些为家族死了的,要抚恤他的老小,这样后面才会有人跟着上,甚至二十年后,儿子长大了,还可以让他为父亲报仇,带头上。如此伤生害命,可恶吗?可恶;可谁又想这样呢?如果日子过得下去,谁又愿意呢?前些年朝廷清理了不少土地,还有人铤而走险,等过些年人口越来越多,这种事也会越来越多。开头是两家人、两村人,然后是两县、两府,扰乱一方,甚至趁机起事。该怎么处理,你想过了吗?」 皇帝一呆:「臣没有想过。」 汪舜华笑道:「这还只是开始。村庄械斗,地方管不了,朝廷可以管:当年我让徐埕治水,几个重要的湖泊城市,都圈定了泄洪区,平时只能种庄稼,不能住人,一旦水位上涨要泄洪,就要无条件撤,朝廷不收税,但也不给赔偿;然后参与械斗的,三代不能为官,已经为官的,全部降职;再不济,出动地方卫所丁壮,不信拿不下来,打头的砍头,别的该发配发配,该流放流放。但这能管住读书人家,一般的村汉,管得住吗?读书人分了家,你好意思再追究吗?至于私下有没有回护,天知道!接下来呢?全国不是只有这些地方人多地少,那些没有湖产的地方,他们就不打斗吗?他们就能过日子吗?当这片土地已经无法养育上面的人口,你说会发生什么?为什么自汉朝以来,没有哪个王朝能超过三百年?你以为是红颜祸水、宦官乱政、权臣篡位、还是藩镇割据,或者强敌入侵?都是,但根本的还不是因为人口增长,土地兼併,最底层的没法过日子了?当他们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你还指望着他们老老实实饿死?——他们要是这样想,哪有你朱家天下!」 「我知道你们都在怪我,穷兵黩武、好大喜功;我也知道,前些年开疆拓土进展太快,一代人把几代人的活干完了,给你们留了个可能需要十代人才能真正消化完的大摊子。可我不想把这事留给后人吗?可是摊丁入亩,盛世滋丁,永不加赋。三十年,人口就该涨一倍,后人去哪里种这么多粮食、供养这么多人口?就怕武备还没修好,下面就已经吃不饱了。」 「你刚才说,卫所军士的战斗力不好。岂止是不好,前些年,军屯侵占、军士逃亡有多严重?正统年间,军人实际人数就比在编的少了三成!如今有没有?肯定有!为什么?军人不好当!当年太祖推行军户军屯制度,军户之家世代当兵种粮,有了稳定的军人来源,也可以满足军需,节省了大笔开支。可是这兵不好当。表面上,有土地,朝廷还要管你的婚事,没老婆也要给你找个老婆延续香火。可你知道,军户丁男仅许一人为生员,民户则无限制;正军户五丁以上方许充吏,民户二丁以上即可充吏;民户有罪,往往以充军处罚,军户不许将子侄过房与人,脱免军籍。这是太平时候,如果有战事,一丁出征,一家以至一伍、一里都要受累。若一家佥两三丁,分当两三处军役,则更属重役。」 「这还是开始,太平日久,国家日渐腐败,军官剥削军饷、吞併屯户,普通军士家徒壁立,难以为继;不但如此,宋朝以后,重文轻武,歷朝也以罪犯填补军户,谁愿意和此辈为伍?既然不是作为炮灰马革裹尸,就是被上司荼毒而死,那就只能亡命出去。朝廷多次派人勾补逃军,甚至专门设清军御史,处理军户逃亡及勾补军伍事宜,有用吗?」 她从书架上拿出本《水浒传》来,翻开折角的一页:「文官要钱,武将怕死,各州县虽有官兵防御,却是老弱虚冒。或一名吃两三名的兵饷,或势要人家闲着的伴当,出了十数两顶首,也买一名充当,落得关支些粮饷使用。到得点名操练,却去僱人答应。上下相蒙,牢不可破。国家费尽金钱,竟无一毫实用。到那临阵时节,却不知厮杀,横的竖的,一见前面尘起炮响,只恨爷娘少生两只脚。当时也有几个军官引了些兵马,前去追剿田虎,那里敢上前?只是尾其后,东奔西逐,虚张声势;甚至杀良冒功,百姓愈加怨恨,反去从贼,以避官兵。」 「这不是赵家治下才有的景象,但凡末世,甚至王朝中后期,都好不了多少。你眼见的那些官兵,就是真官兵了?从年初下旨,到八月起驾,大半年时间,朝廷在准备,他们也在准备!你看到的,多都是他们想让你看到;你听到的,多都是他们想让你听到的。有人想让你看到民生艰难,让你认为此路不通,以后才好按照他们设计的路线走;可是地方官和各地卫所的将佐,愿意让你看到一片凋敝的景象显得自己无能干碍前程?」 「这么多的问题,但是这些年来,除了重申朝廷的法令,清理军屯和士兵,惩治腐败将官,顺便加强操练、配备火器,但严肃作风之类的,基本也就是说说,除非军士犯了强抢民女之类的大罪,一般的也就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什么也没做,为什么?因为改革,不是我说了就能完成的,要有人执行,执行过程中有变故就需要有人去灭火。改革需要军队的保驾护航。」 「都知道岳家军的战斗力强,而且军纪严明,号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除了岳飞号令严明,那也是银子餵出来的!十万岳家军,每月用钱五十六万缗,米七万余石。连钱带粮,一年接近一千万贯!照这样的投入,我军200万人,每年光是军费,就该2亿两!打个折,1亿两。军屯收入才多少?就算朝廷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填不上这缺口!」 「当然,说什么也没有做,那是假的,以前祖宗制度没有到位的,如今执行了,并给于宽待:军户耕种的田地,以前是三顷以内者可免杂役,现在是军田的租税只取民田的一半,让大家愿意种军田;军户丁男考取生员,不再限制数额,朝廷在每处卫所设立学校,凡军人子弟都可以入学,一旦考中,卫所给赏;甚至各地军士,也要按照禁军的要求,每天习字﹔军人子弟充当小吏,也不再要求丁口;从偏远贫寒和民风彪悍地区招募士兵,不再充军处罚;军户不许将过继子侄与人,但是允许从民间过继过来,至于是亲友的,还是买的,朝廷就不管了。这养活了多少人口贩子,造成了多少骨肉分离?同时,卫所的将官也要动起来,不能几代人待在一个地方,那他不侵占土地买田置地干什么?离开的时候,但大卖田地的,朝廷就要查办了。靠这个,这些年帐面上的军屯数量,总算没有往下降。」 「可这些都只是暂时的,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别的不说,卫所能设什么好学校,能找什么好老师?朝廷取士的名额摆在那里,有几个能考中?不过认得几个字,有个念头罢了。」 「你刚才也说,如今士兵羡慕民人的生活。别说按照岳家军的标准来算,如今光是口粮、草料光是这几项,军屯就已经捉襟见肘;战马採买、武器装备,火器的铸造、保养、子弹,哪样不是钱?都是要朝廷调拨的!一旦有战事,粮草运输、犒军赏钱,又该是多少?前些年为什么能够连战连捷?朝廷要严肃军纪,但是一旦出征,缴获的敌军粮草、甚至查抄的不法大户的家资,都充作军费,造册之后,将佐可以先取用部分给赏的!以战养战,否则朝廷的后勤跟得上?至于其中有没有无辜的花花草草,谁知道?不过没有在中原杀良冒功,我也不想过问,免得寒了三军将士的心意,可是若不约束,只怕在当地四面树敌,难以久持。」 「我岂不知道军士在前方抛头颅洒热血,回来也只能勉强温饱。可能怎么办?单说军衣,每年四套不多吧?每人给绢四匹,每年就是八百万匹;要不涨点月钱?每人每月只涨一石,一年2400万,加上损耗,3000万打不住,问问户部拿得出来吗?」 皇帝搽了把汗。 「我倒是想过,如今军人识字的多,让他们到一定年限,但有子弟能接班的,就让他自己转为民,可以自己找差事,也可以朝廷安置,但凡通过考试的,就到地方衙门当差;有品级的将官,还可以转任文职。只是这样一来,朝廷上的反对声不说,军队流出的人多,流进的人少,只怕光有军屯不够,还要募兵,这又该是多少钱?」 「这是没有改的,已经改到位的,就没有问题吗?你说有士绅告状,胥吏刁难索贿、欺压百姓。可你要知道,现在的胥吏和官员一样,都是任职迴避,不在本县当差,人地两生,也没什么依仗。他们若没手段,能从士绅手里收到税?还是能扛住当地的豪强?不让人扣个帽子押到北京问罪,就算本事了!要么和当地联姻,融入进去;要么互相结亲,抱团取暖。这时候,朝廷不仅要给他们撑腰,还要给他们前景,差事办得好的吏员也能做官,甚至能做一方诸侯乃至入职中枢,他们才会动起来;否则得过且过混日子,不好吗?想想为什么这些年工商税增长得那么快?那是和当地官吏的奖金挂钩的!」 皇帝嘆气。 「我当年跟群臣说,农业这篇文章,从农业上入手,只是落了下成。我知道你身边有的是人骂我,骂我牝鸡司晨、骂我乱祖宗法度,我不想做好人、做女中尧舜?你知道,每亩地就只能产这么多,朝廷要田赋,地主要租子,农民还要不要过日子?所以你能拿走多少?如今,中原地区每年光是衙役的俸禄就是5000万石;你今年南巡,减免了接驾地区的田赋,但这些衙役也是要吃饭的!富裕地区的,有工商税还可以自己兜着,本就勉强收支相抵甚至入不敷出的,还不是只有从周边调!更别说,水利、俸禄、军费,哪一样不是钱?如果现在还算太平盛世,都只有寅吃卯粮,那么将来天灾人祸、内忧外患,朝廷还要不要过日子?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名声,让子孙没法过日子!我是亲妈,不是后母!」 皇帝突然觉得喉咙被堵住了:「母后,我…。」 378、治水君臣 年底了,事情多,汪舜华和皇帝一起参加的活动也多。 所有人都注意到,太后和皇帝没有像往常一样的各说各话,而是认真讨论事情,即便皇帝原本不贊成,听阁臣解释,倒也同意了;汪太后也是笑盈盈的。 母子一片和乐。 汪舜华笑得很开怀。那日跟皇帝说了很多,也争论了很多,从水利入手,认真分析民生和财政问题,然后介绍改革的措施和步骤,当然,还有可能引发的问题。 皇帝纵使不完全贊成某些具体做法,但总算承认:改革方向是对的,而且干得不错,确实达到了「三个有利于」的目的,有效的解决了「三民」问题。 对政治家来说,没有什么比事业后继有人更值得欣慰。 回到宫里,汪舜华下旨,即日起皇帝开始亲理户部和工部。 虽然不像礼部那样全部託付,但从此以后,户部和工部所有工作直接向皇帝汇报,皇帝不决,再报太后最后定夺。 没有人会忽略这件事的重要性。 这是太后还政至关重要的一步。 自然也就没有人再怀疑太后还政的诚意,包括皇帝,大家都相信:太后确实为了大明江山社稷着想,希望把一个锦绣江山交给儿子,也希望把一个成熟的帝王交给朝廷。 皇帝慎重的鞠躬。 马上就要年底了,各部门变得更加忙碌;但大家的神色都轻松了不少。 皇帝接手户部的第一天,心情很复杂。 户部尚书薛远呈上了此番南巡的帐单:仅中央财政支出的就达500万两银子。除了行宫修缮、车马船只置办,还有随行人员的脚银、赏赐、衣食,以及沿途祭祀庙宇的香火钱、重臣的赏赐;此外,所过州县减免田赋约六百万石;地方政府的接待费用和承担的赏赐,以及皇帝下旨敕造的工程,大约800万石,这些都需要从明年的赋税里扣减。 薄薄的一本奏疏,简直重达千钧。 皇帝本来还想以后每十年巡幸江南一次,立马打消了念头:这总加起来,得一千万银子,足够打一场大仗了!扬州盐商辛辛苦苦攒了二十年,这么一来一回,倒用去了一半! 诗和远方顾不上了,只剩下眼前的苟且:出巡几个月,带回了不少的问题,也带回了解决问题的方案。 南巡最主要的目的有三个:考察民生、考察吏治、巡视河工蠲赋恩赏、加恩士绅、阅兵祭陵。 皇帝出宫不容易,此前群臣极力反对,因此他也很珍惜这次机会,不仅实地考察,还挑灯夜读水利书籍,连日召见水利专家,有时商讨至深夜。 如今拿到汪舜华面前讨论的一共三件:一是黄河治理;二是江浦合流,三是沿海鱼鳞石塘。 江浦合流和鱼鳞石塘的修筑都还好说,皇帝拍板论定便罢,黄河的治理真的是个老大难的问题。 但这块硬骨头必须啃下来,至少要有效缓解,否则真等到小冰川时期来临,朝廷四处救灾忙不过来就会出大乱子。 清朝着名的水利专家靳辅曾着有《经理河工八疏》,从全局考虑如何治理黄河;当然他现在还没有出生,但徐埕师徒三次参与黄河治理,认真总结经验教训,提出了与之相近的治理方案: 一是疏通入海口。清理清江浦以下黄河河道,并且将清理出的泥土筑在河道两岸,形成堤坝,确保黄河之水能够「出的去」。 二是清理黄河和淮河交汇之处。目前洪泽湖下流黄淮交汇处还未被淤泥填平,没有必要引淮河之水来沖刷,但还是要动用人工开挖,让河道变宽,让洪水分流。 三是修筑高家堰坦坡。坦坡相比于陡坡,更坚固,能够减缓水势。「水之来也,不过平漫而上其退也,亦不过顺缩而下」。坦坡需要的土方量更大,需要的人工和开支更多。 正因为工程浩大,这项工程一直没有上马,只是开挖月河,确保正常年份黄河能安然度汛。 南巡途中,皇帝亲自视察河道,并广泛地听取了各方面的反映。经过反覆研究、反覆商讨,确定了治河的总方针,即「审其全局,将河道运道为一体,彻首尾而合治之」。 黄河坏到如此程度,只顾一点,不及其余;必须树立全局观念,从整体上採取措施,把河道、运道合起来共同治理。尤其治理黄河,关系祖陵和数省的安危,不能只注意解决漕运的问题,而放纵黄河任意沖刷。 方针明确,目标也很明确:「已淹之田可耕,见在之地可保,运道可通,额课可復」。 方法则需要实事求是:「有必当师古者,有必当酌今者;有须分别先后者,有须一时并举者」。 总之,因势利导,因地制宜。 这些是当年徐埕提出过的,得到了汪舜华的肯定,如今被皇帝正式认可并接受。 汪舜华召集群臣商议,经过前后三天的争论,正式批准了这个方案,命工部左侍郎白昂为正二品河道总督,主持整项工程。这是自徐埕之后,朝廷再次设立河道总督,也就将这个职务正式明确下来。白昂感激朝廷知遇之恩,更有感责任重大,使命光荣,从接受任务开始,就继续保持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的工作状态,认认真真做好每件事。 清口是黄河与淮河交汇的地方,云梯关是淮河、黄河的入海必经之路。他首先带领民夫开清口烂泥浅引河四道,疏浚清江浦至云梯关的河道,创筑束水堤一万八千余丈,塞王家冈、武家墩大决口十六处。他认为,即欲使下流得治,必治好上流。为防止黄河下流决口,又在上流建减水坝。每座坝各有七个洞,每洞宽一丈八尺,总计可以泄水之处为十二丈六尺。涨水时可用以宣洩。 他从建极二十三年三月以后督集人夫,对这段运河进行挑浚,一年之内完工。又对清口进行了深浚。清水潭靠近高邮湖,他就在湖中离决口五六十丈的地方筑偃月形堤,筑成西堤一,长六百五丈,又挑绕西越河一,长八百四十丈,原先预计需花费八十万,而实际只花费二十万,第二年竣工,受到朝廷的表彰。皇帝赐新河名为「永安河」,新河堤名为「永安堤」。 改变运口是治河的一项重要内容。白昂从在建极二十四年一月至四月间,从新庄闸西南开新河至太平坝,又从文华寺永济河头开新河经七里闸,转而西南,亦至太平坝,皆至烂泥浅,移运口于烂泥浅之上。这个运口距黄、淮交会之处仅十里,从此再无淤淀之患,即使重运过淮,扬帆直上,也如履平地。 在治河过程中,白昂还做了不少改革,如裁减冗员,严格赏罚,改河夫为兵,划地分守,按时考核等等。 治理黄河不可能一蹴而就,一边修治,一边仍有水患,朝中争论很大。皇帝也很担忧:「修治决口,费如此多的钱粮,不久复决,此事如何?」 但是汪舜华止住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黄河要是三年五载就能治理好了,就不是黄河了。」 皇帝点头。 白昂因此能够心无旁骛的治理黄河,利用五年时间,基本解决黄河、淮河復归故道的问题。 当时皇帝已经亲政了,经过几年历练更加成熟,也就更加信任白昂。 白昂为避免洪水淹民,歷时三年,在宿迁、桃源、清河三县黄河北岸堤内开了一条新河,称为中河;再在清河西仲家庄建闸,引栏马河减水坝所泄的水入中河。这条河上接张庄口及骆马湖清水,下歷桃、清、山、安,入平旺河达海。漕船初出清口浮于河,至张庄运口。中河修成后,得自清口截流,迳渡北岸,度仲家庄闸,免去走黄河一百八十里的险路。「中河既成,杀黄河之势,洒七邑之灾,漕艘扬帆若过枕席,说者谓中河之役,为国家百世之利,功不在宋礼开会通,陈瑄凿清江浦下。」这项工程的实施,解除了黄河对运河的干扰,实现了黄、漕分离,基本上解决了「借黄行漕」的问题。 此后,他着力解决下游高邮、宝应段里下河修疏。里下河为淮河滞洪区,洪泽湖通过高家堰下泄淮水,大部分穿过运河流入里下河的高邮、宝应、山阳、兴化、盐城、通州、江都等七州县低洼地带。基本方略就是从高邮往东修筑长堤,收束下河地区之水入海,一则抵挡海潮倒侵,再则排泄洪泽湖及运河减泄到下河之水,三则将筑堤后原低洼地涸出的田亩,招民屯垦,以田价来补偿河工费用。 白昂在河道总督任上二十年,秉持了「筑坝以障其狂,减水以分其势,疏浚以速其宣」的治河理念;保持运河漕运的畅通,维繫京师物资供给,维持沿黄区域社会民生的安定。 因为长期的操劳,他比歷史上早三年去世,享年六十五岁,朝野震悼,追封靖河伯,谥文靖,配享太庙;不仅如此,沿黄百姓也纷纷为他立庙,感谢这位让他们安居乐业的能臣。 而与之相伴的,是明朝政府对河工无以復加的高度重视:仅汪太后执政期间,朝廷用于治河的支出,总不下八千万两;而皇帝执政的三十年间,这个数字还要翻倍。 海量的投资和科学的决策,明朝得到了丰厚的回报:黄河渐趋平稳,百姓得以生息,朝廷赖以宁谧。 379、文人也疯狂(上) 办完这些事,皇帝还忙着另外一件事:此番南巡,徽商以及各地商贾敬献、并在扬州查抄了大量珍贵字画书籍。除了编纂《四库全书》的造册登记,另行存放外;一些价值连城的书画也要妥善保管。 皇帝平时在文华殿视事,这里自然是他的御书房。不过考虑到紫禁城都是木质建筑,实在捨不得把这么多珍贵的字画存放在这里;而且这地本来是皇太子用的,将来还得搬。 好在有地方,不必大兴土木:天水阁,本就是给皇帝准备的移居西苑时的御书房。只是前些年皇帝不愿去,因此还空着。 皇帝冒着大雪,亲自跑到天水阁去,设计装修布置。 当然他还很有孝心的让汪舜华先挑。汪舜华看了清单,真是稀世之珍,放在国博都该做镇馆之宝的那种!小心翼翼的展开,她的诗画品鑑能力相当有限,但既然是沈周等书画名家鑑定过的,料想不会假。 捂着鼻子看了半天,生怕气息污染了墨宝,吩咐皇帝:「我胸无点墨,这些国宝放在我这里,真是亵渎了;你才是它们的知音,便留下吧。只是记得,别再上头涂涂抹抹,到处盖章。」 皇帝笑道:「母后说笑了,怎会如此。我恨不得高高供起来才好,这可都是传世之珍,玷污不得。」 腊月二十一日,皇次女一笑去世,年仅六岁,追册仙游公主;三天后,皇次子祐杰夭折,年五岁,追封信亲王。 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宫里上下气压都低了些。 皇帝难过了一阵,又去干活了。这年头高出生率高死亡率,他的孩子多,这两个既不是皇后所生,又不是宠妃所生,得他的关爱自然少;何况,两个孩子年幼,不服水土,一路上就频频染病,他心里有准备。 本就是未成年人,马上又要过年,因此很快就办理了皇子公主的后事,将他们安葬西山。 郭惠嫔和孙德嫔大哭了一场。 汪舜华心底发出了一声嘆息,旋即嗤笑「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有情死得早」,也就揭过了。 年底前,册封了李氏、祝氏为选侍。这两个女人都已经怀孕,但都不得宠,册封了,倒也罢了。 但是另外一位妃子的册封,让所有人侧目。 年幼的孩子夭折,并不影响皇帝的好心情。前朝得了母亲的肯定,后宫捷报频传,尤其刚得了位绝代佳人。 宗室娶妻,皇帝当然也要进人。明年是考封的年份,今年人选就要定下来,当然优先把特别出色的留宫,免得到时候有遗珠之恨。 因为每三年就要选宫女,汪舜华很怕留个什么「强抢民女」的故事。因此宫女大多都到灾区去选,有口饭吃,不管女孩还是家人都愿意;当然也允许自愿报名,这个只限于北京和南京。刚征服地区也会送一些美女进宫,这是臣服的重要标志。 现在宫里不算水深火热,愿意留宫的自然不少。尤其皇帝回宫以后,锦鸾为了表现贤德,还真是花了不少力气。这次留宫的几位,都美貌出众,尤其有位陆氏,貌凝秋月,容赛春花,堪称容光冠代。 那天锦鸾领她进清宁宫,一时满殿流光溢彩,众妃黯然失色。饶是汪舜华见惯了繁花似锦,也禁不住目眩神驰,命其近前,看了很久,称赞:「真是国色天香!」 转头看向锦鸾:「辛苦你了。」 已经美到让六宫失色相顾无言了,皇帝自是如获至宝。 当时他就坐在汪舜华身边,看到眼前的佳人,禁不住目眩神驰。 他是没想过世上竟有这样的倾城绝色,即便后宫佳丽无数,但与这女子一比,却又都不足道了,一时神魂荡漾。 锦鸾有点酸涩,但还是招唿:「圣上可别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才好。」 皇帝笑:「怎么会!」 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那女子,堂堂皇帝和没见识的混小子也没什么区别:「爱卿唤做什么名字?」 那女子裊裊婷婷的拜倒,口称:「妾陆氏,名唤想容。」 皇帝大笑,随手摘了一朵盛开的牡丹插在她头上:「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陆氏含羞低头,锦鸾的嘴角扯了扯;董贵妃眼神暗了暗,贾淑妃同样笑得极为勉强。 陆氏在第二天就被封为华妃,其她几名佳丽则在几日后被赐予了选侍的封号。 汪舜华本想说:「你自己刚刚拟定的四妃封号,贤淑德惠,怎么又出来一个华妃?」 看皇帝高兴,也就不理会他了。 皇帝一连大半个月歇在了陆华妃宫里,直到被她推着去看姐姐们,这才依依不捨的离去。此后,十天倒有四五天是华妃侍寝,朝廷上下都知道,皇帝这回是真得了宝了。 只是这位华妃虽然得宠,却不娇不妒、行止端庄,礼敬皇后、柔和待下,经常劝皇帝要以子嗣为念,雨露均分;除了劝勉皇帝孝顺太后、勤于朝政,绝口不谈朝政,连皇帝想封赏她的家族都主动拒绝了。不管是太后皇后还是宫女太监都拿不到她的错处,言官本来想骂两句,但又实在找不到藉口,只得闭嘴。 没有人知道,这位陆华妃,就是上辈子周太后心心念念的施纯继室。 只是老夫少妻虽然都是俊男美女,却遗憾天妒良缘,结婚不过数年,丈夫就撒手人寰,无子而终。 这回因为朝廷定期择选,身在皇城根下的陆氏被父母报名到官府,顺利中选,本来以为配个王公贵族,夫唱妇随终了一生,哪曾想天生丽质,到底花落皇家。 年底的庆祝活动很是热闹。 尽管吏部和兵部还没有完全移交给皇帝,但其他几个部门的事就足够皇帝忙乎了,尤其是户部;成天不但要抛头露面到处站位,回来还要和各部门扯皮不对,是商量明年的财政预算。尽管往年曾经参加过,但真要自己决断的时候,还是觉得头疼。 汪舜华却很惬意的和后妃皇子皇女命妇一起看戏。 帝后南巡,带回了大量的土特产,包括吃的喝的穿的以及各类艺术品,也包括高级人才;有治水的参谋的准备参加科考的,也有写诗文唱戏曲画画的,还有各种优秀的工匠。 江南人文鼎盛,经济繁荣,崑曲得到迅速发展,好剧迭出;不仅如此,庙堂之上的大臣们也热心投身期间。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时之间,人们不再以写戏曲为耻,反而堂而皇之的把自己的大名印在封面上;更有甚者,一些宗室为了得到爵位又没有才华,于是悄悄找人代做,东窗事发后,汪舜华处置了买方,对卖方倒没怎么处理,无疑助长了这股风气。 这个时期的崑曲,以歷史剧最为数量多、质量高。此外,言情剧、官场剧也占据了重要位置,涌现出一大批优秀作家包括女作家。他们相继被吸收到文林馆继续创作,尤其去年宋宝林事件后,朝廷彻底放松了文林馆的限制,包括李莹、卢允贞等一大批女作家被吸收进来。 除了夫差和西施、项羽和虞姬、汉高祖和吕后、戚夫人,汉武帝和陈后、卫子夫,汉元帝和王昭君,汉成帝和赵飞燕、赵合德,吕布和貂蝉,唐玄宗和杨贵妃这类爆款,甄皇后、苏小小等着名美女的情事也是咏怀的热点;当然,赵姬、吕后、武则天、刘娥、萧太后乃至妲己、褒姒、冯小怜、李师师也没少在戏曲舞台上露面;蔡文姬、谢道韫、苏惠、上官婉儿、薜涛、李清照、朱淑真同样得到无数作家的追捧。此外,帝王将相的功过得失、宫闱争斗、官场纷争也无不涉及。 帝王庙里的明君不能轻易讽刺,其他帝王就随意很多,尤其杨广、李隆基等毁誉参半的帝王极得作家们的喜欢;本来就不多的女性执政者更几乎都搬演了个遍,一会儿当正派、一会儿当反派,含沙射影,借古讽今,大家都懂。 李莹知道汪舜华不喜欢宋仁宗,至少不会标榜学习宋仁宗,偏偏这位皇帝在歷史上名声很好,于是在老公的指点下扒拉出宋仁宗和遂国夫人王氏的畸恋。广大群众第一次发现,原来读书人口里的圣君不仅有宠妻灭妾的嫌疑,甚至还和寡妇掰扯不清,玻璃心顿时碎了一地;顺道发现,咦,原来他妈刘娥和老婆曹皇后居然都是二婚! 这时候怎么不说效仿贤君了?他可没说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商妙玉则把笔触对准了宋仁宗的女儿兖国公主。公主和梁怀吉是否私通不重要,是否被折磨而死也不清楚,甚至到底是不是先患了精神病也不要紧,重点在于宋仁宗强行拉郎配凑成了一对怨偶,闹出了夜扣宫门的大事,最后活生生把掌上明珠逼疯。 有了这两齣戏,汪舜华的耳根子立刻清净了很多,至少朝臣在论争的时候,不敢随意举宋仁宗的例子。 卢允贞撰写了长篇弹词《女巡按》,取材自唐朝才女黄崇嘏的故事。皆大欢喜的故事,自然大家都很喜欢。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领情,王恕就破口大骂,后面一水的学究点头贊成,妈的这年头怎么回事,朝廷命妇不想着老实呆在家里相夫教子,偏偏想着出来跟男人争着做官!世道变了吗?还是人心坏了! ——都是汪太后这个祸首! 卢允贞被骂的不轻,连带倪谦、倪岳也挨了不少口水。 倪谦无所谓,反正老婆已经名声在外了;但倪岳是个硬脾气的主。他在朝堂上其实已经被骂习惯了,但这回不一样,是老婆被骂,顺便怀疑了一下倪家的家风,实在不能忍,除了写了几首诗高度赞赏黄崇嘏,为老婆打气;还引经据典大骂一通——骂吧骂吧使劲骂吧,论骂架我姓倪的还没怎么输过,以后妥妥的也不会输,哼! 倪岳的妹妹倪淑静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一家子的读书人,尤其老爹和老哥是翰林出身,嫂子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女,后来嫁给同样名满天下的大才子王鏊,她的文化水平也实在值得期待。除了写诗使劲夸黄崇嘏,她还写同人,比卢允贞更过分。黄崇嘏不是父母死后没事到处看风景,而是从小订了亲,父母死后,被嫌贫爱富的未婚夫退婚;然后高官的儿子看上了她的才貌,想要抢劫。她连夜逃脱,正好朝廷发榜招贤,就跑去考试,结果拿到了头名状元,然后奉旨出巡,找到了仇人的证据,报了大仇,顺便埋汰了下攀龙附凤的前未婚夫;结果被公主看中,想要招为驸马,只好认罪。皇帝觉得这姑娘不错,但是留在宫里或者许给儿子可能留下干政的隐患,于是祸水外引扔给宰相的儿子周霖。正好周霖和黄崇嘏不仅是同榜前两名,而且一起办差,情谊深厚,于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跌宕起伏的故事,鲜明生动的人物,汪舜华看得很酸爽,倪岳看得很头疼——女人的脑洞也太可怕了,真敢想!王鏊更是嘴角直抽——幸好上面有三纲五常压着,否则真是消受不起;连倪谦也眼皮直跳——幸好早就把女儿嫁出去了,否则谁敢娶! 不仅如此,倪岳还以实际行动支持了老婆——和卢允贞合着崑曲《梁山伯与祝英台》,成为长盛不衰的畅销书。后代有人考证梁山伯是明朝宁波县令,祝英台是南北朝侠女,因为机缘碰巧葬在一起,这才衍生了这个传唱不朽的故事。但事实上,这个故事早在唐初就有记载,到明朝,情节已经相当完整。 以倪岳的才气和身份,肯定不会满足于写两个青年男女相知太迟的爱情悲剧。梁祝故事发生在东晋,那正是偏安一隅,世家当政,社会矛盾不断加剧的时代。倪岳就把梁祝放在故事放在这样的社会大背景下。世家女祝英台女扮男装前往会稽求学,见寒门子弟梁山伯温良敦厚,芳心暗许;然而残酷的现实一再提醒她,嫁给寒门子弟,不仅自己没有未来,而且牵连家族,累及子孙。英台担心自己泥足深陷,决定结束学业提前回家,梁山伯依依不捨送别。面对山伯的深情,英台进退两难,暗示他尽快到祝家提亲。山伯苦笑:「我出身寒门,难以高攀。」英台绝望离去。回到家中,兄长祝英华已经做主将他许给太守公子马文才。马公子人物俊朗,文武双全,英才却厌恶他身上的世家习气,更加怀念温厚的梁山伯。 梁山伯回乡途中,前来祝家拜访,这才知道同窗三年的兄弟居然是女儿身,然而一切已成定局。祝英华也发现妹妹的情愫,警告梁山伯两人并不相配,不要痴心妄想。山伯悔恨交加,不治而终,遗言将自己葬在英台出阁的必经之路上;英台出嫁途中前往祭奠,突然天崩地裂,于是投坟而死,双双化蝶而去。 盪气迴肠的爱情,配上倪岳夫妇的文采,自然博得满堂喝彩。女眷们被梁祝的深情感动的同时,士子们却第一次发自内心的觉得现在真好,科举真好,给了咱们这些寒门子弟一条生路;否则像魏晋南北朝世家当政,真是连口汤也喝不着的节奏。 380、文人也疯狂(中) 倪岳夫妇都是干大事的人,妹妹倪淑静显然也不是安分的主。她以宋朝柔福帝姬为素材,撰写了同名中篇小说,再现了北宋一味苟安导致家国丧亡给包括后妃公主在内的百姓带来的巨大痛苦,更痛苦的是,柔福终于逃离魔窟来到临安找到兄长,本以为劫后余生,却被同样有不堪经歷的太后指为假冒,难逃一死。 倪淑静的文采自然比不过嫂子,但有哥嫂的指导,还有老公王大才子的把关,不管是立意还是文采,均非一般读书人所能企及,自然销售量十分可观。这回老学究们除了骂几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更多的是羞愧了,毕竟宋朝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皇帝不爱美色,最后也是一味求和导致灭亡,实在和女人扯不上太大的关系。 倪家姑嫂这些年在文坛上独树一帜,甚至可以说独领风骚;不过老天不会让她们专美。 如今天下公认的几大才女:李莹、何青玉、卢允贞、倪淑静,而又以和亲王世子妃沈琼莲为冠。十三岁选入宫中侍奉太后,专司文墨,号称女学士。她本来深受儒家夫子的影响,不看重小说戏曲这些不上檯面的文学体裁,但是受到汪舜华的感染,渐渐转化了态度,后来嫁给和亲王世子,夫唱妇随,琴瑟和鸣,就把这些放下了,看到昔日的姊妹们一个个名动天下,倒挑起一丝争强好胜的心思——我就不信,比不过程敏政和李东阳,还比不过她们了! 沈琼莲说到做到,歷时五年写就了皇皇巨着《清河公主》,以晋惠帝之女清河公主跌宕起伏的人生为线索,再现了西晋由盛而衰的歷史。气象宏大,人物鲜明,情节跌宕,语言优美,不仅礼亲王府上下赞不绝口,更引发抢购热潮,一时天下传抄,洛阳纸贵。 初露锋芒的沈琼莲根本停不下来,她十年磨一剑,以安史之乱为背景撰写了长篇小说《乐游原》,以杜甫《佳人》和白居易《秦妇吟》为原型,记叙了一对傲娇的贵族男女相识相恋相守的故事,堪称《傲慢与偏见》和《飘》的结合,再现了唐朝由盛而衰的史实。 相夫教子的何青玉同样没有闲着,撰写了《李清照》。在塑造李清照这个绝代才女的同时,展现了靖康之难给百姓造成的深重灾难。 几部宋朝小说同时问世,不可避免的掀起一股「宋史热」。很多作家都把焦点对准了这个时期,文官们脸上不大好看,汪舜华却很是嘉赏。 而另一位名震当世的才女孟淑卿,是大典馆臣孟澄的女儿。孟澄是孟子后裔,苏州人,少年成名,但后来踟蹰科场多年,歇了心思,但他能文善画,书法精工,后来重录《永乐大典》,就把他召到北京。淑卿工诗有才辨,可惜丈夫粗野,并非良配。于是离异回了娘家,后来随父入京,她性格疏朗,洒脱恣意,不忌见客,作品传唱京城。汪舜华读到她的「一帘明月伴黄昏」,深为感嘆,招她入宫随侍;淑卿不喜宫廷生活,婉转请辞。汪舜华允了,赐金放归。淑卿感念太后知遇之恩,撰写了崑曲《倚东风》:「石榴裙子称纤腰,唱彻新声换玉箫。背倚东风偷拭泪,为谁肠断为谁娇?」展现歌妓的悲惨命运,歌颂废除贱籍的功绩,传唱一时。当时安宁伯世子罗通丧偶,他有父祖之风,儒雅超群,于是赐以为妻。 女作家们的书卖的好。这些作品大多由春晖出版社出版。这是当年永安长公主在京的时候创办的,开始主要出版文学社成员的作品,后来商业化,一些宗室成员、朝廷重臣也把作品拿到这里,因为这里的书最容易得到汪太后的关注,自然最容易拿到爵位;永安长公主离开京后,汪舜华委派得力的女官继续主持全面工作。 因为靠山强大,所以在题材、体裁上都很大胆,当然运作也很正规。 因为销售量最重要体现到纳税额上。广大士子突然发现,女作家们的销售量居然不逊色于大部分男作家;能够胜过她们的,数来数去也就程敏政、李东阳,最多加上倪岳、姚茂良等几个人,商良臣和林翰都还逊了一筹,丘浚的小说——嗯,能够回本就不错了。 除了崑曲,另外一种戏剧也是不容忽视的,那就是话剧。汪舜华倡导了这么些年,终归还是有些成效——当然倡导是一回事,根本原因还是目前的文盲率实在太高。让没受过教育的贩夫走卒去看典雅的崑曲,显然有点强人所难。 因此,汪舜华极力倡导话剧。最初作家们反应平平,毕竟太下里巴人,没格调;戏曲小说虽然也不上檯面,好歹能彰显一下文才。 汪舜华不放弃,她亲自督促程敏政、李莹把自己的作品改成话剧,还反覆商量台本,亲自观看彩排,提出修改意见,而后允许话剧班子打着「奉旨演戏」的幌子,一时间戏班子闻风而动,专门到乐府学习表演,争取拿到演出资格证;不仅如此,还把话剧作为英华奖的评选表彰范围。 指挥棒动起来,不管是想袭爵的、想成名的还是想赚钱的,脑子也就动起来;这年头卖方市场,市场上有了,从朝廷重臣到市井小民的观众群也就开始接受,尤其以前不看戏的底层百姓热情高涨——终于有看得懂的了,而且还是太后盖章认定的,多么荣耀啊! 因为门槛低,自然收穫了不少粉丝。有买卖就会有杀害,不对,有需求就会有市场,市场需求这么大,自然戏班子也会闻风而动,排演大量反映现实生活的话剧,其中粗制滥造的不少,但总还有几个像模像样甚至精品佳作。包括一系列反应土地改革、市井民情的小故事,经过戏班子的演绎,再到乐府乃至翰林院的提炼,产生了好几个精品, 其中就有庆成王的故事蓝本——其中当然有汪舜华的功劳,毕竟《白毛女》之类的不是白看的;当然这年头不能寄望红军,只能盼着朝廷的清官前来扫黑除恶,其实也很符合群众的期待,其中就包括当年林聪收拾孔家的故事。孔家第一次在戏曲舞台上当了反面典型,想不轰动都不行,当然龙虎山的张家也跑不了;此外还有聪明秀才收拾坏衙内之类的故事。 戏曲的活跃带动了出版业的繁荣,反过来,小说的蓬勃发展又给戏曲注入了活力。瑞亲王撰述歷代通俗演义,其中多少盪气迴肠的英雄史诗,多少有名的没名的剧作家都选择去那里找灵感;反过来,又一大堆断代史、传奇故事如雨后春笋纷纷出现。 这些年来,投身小说戏曲创作的名流显贵不在少数,除了程敏政、李东阳、倪岳等殿堂重臣兼文坛宗匠,以及一批闺阁名媛。一些宗室也把文学创作当成捷径。没办法,考封的通过率太低,科学大家也整不明白,就这个看上去还够得着。 如今老朱家文坛第一人自非瑞亲王申鈘莫属,但别人也不会让他专美。 拔得头筹的是周王系,朱橚庶六子永宁靖僖王建极九年去世,他在位六十四年,他的儿子子场当时年近四十,因为庶出,只能袭镇国将军。 子场不放弃。周王系家风好,子场在歷史上默默无闻,但他勤奋好学。河南地处中原,歷代故事甚多;尤其是永宁王系所在的永宁县,也就是后来的洛宁县,是洛阳的属县。 子场在永宁县生活了近四十年,熟谙歷朝典故,就以武后怒贬牡丹为题材撰写了《牡丹》,传诵一时。 汪舜华自然知道这个典故,觉得有点好笑——唐朝施行两京制,长安是西京,洛阳为东都,移植到洛阳,怎么也不算贬谪吧? 不过这是自古的民间传说,也没人较真。 子没有得偿所愿,也不放弃,取材大历才子韩翃的典故,撰写了十二幕戏《章台柳》,记叙诗人韩翃与妻柳氏的悲欢聚散,反映了安史之乱给普通人带来的伤痛。甫一上演,即引发热议;斩获当年的英华戏曲奖,入职文林馆,并顺利晋级永宁王。一时朝野侧目,宗室更是弹冠相庆,欢喜无限。 此后子场再接再厉,继续文学创作,竟成一代大家。 当然最值得瞩目的是瑞亲王的幼弟申锯。瑞王四兄弟四个妈,家教再好名额就三个,瑞王以下,二弟还没来得及考试就夭折,但他妈把位置占住了,三弟申凿为通江王,这也是个有名的学者,博览群书、通古博今,号称贤王。 申锯自幼受两个哥哥教诲,虽然没有资格参加考试,但才华却刚刚的。看到朝廷开了口子,他也就很乖觉,撰写了戏曲《雨霖铃》,一看就是说唐明皇杨贵妃那点事,词曲婉转,情真意切。 汪舜华看了,笑笑,批覆: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 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申锯一呆,旋即奉上了《丽人行》,说的是杜甫名诗里的那些事。 汪舜华点头,很有点意思了;申锯再接再厉,写了《杜甫游春》,写杜甫春游长安,看到村媪卖儿、宦官跋扈,痛责玄宗因情误国的罪恶,揭露「昏子谜做三公」的荒唐现实。 汪舜华极是满意,好像文学史上有差不多的?管他呢,反正热门题材就那些。 建极二十一年春,申锯被破格封为南川安靖王。 歷史类作品极受欢迎,现实类作品大量涌现,还有一类作品也日臻成熟:公案武侠小说。 公案戏受到观众欢迎,但这年头查案的手段有限,甚至有时候要藉助鬼神,而且普通观众搞不懂那些术语,怎么办? ——塑造一些具有超能力的侠客,让他们能够飞檐走壁、神出鬼没,帮助清官破案。 这类侠客开先只是在公案戏里当配角,但很快就独立出来。 有人说「武侠是成年人的童话」。现实日子过久了,嚮往那个可以快意恩仇的江湖。 当然,学梁山好汉绝对不行,朝廷不会认可;但是离开了清官,侠客也可以自己抱打不平、行侠仗义,只要最后是在清官、在朝廷的主持下完成除暴安良的任务,就不算以武犯禁,而会被纲常名教容纳;如果还能求取功名、报效国家,那就算皈依正道。在此过程中,侠客们也不用再绝情泯欲,也可以铁汉柔情、也可以娶妻生子,「英雄至性」与「儿女真情」可以兼容。 381、文人也疯狂(下) 建极十八年以后,明朝的文学又多了一个新的题材:拯救世界。 战争与征服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日子越来越好过的明朝人民发现周围的蛮夷,不对,新同胞们长期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亟待他们的拯救;而朝廷派出的官员不负所望,他们爱民如子、用兵如神、目光如炬,对待受苦的新同胞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前朝余孽像秋风扫落叶的无情,简直就是上天派来拯救世界的宣慰使,光宗耀祖、荫及子孙。 不仅如此,新同胞们仰慕朝廷的威德,不畏千山万水、千难万险、千辛万苦,千方百计也要到北京朝贺太后皇帝;新同胞们也羡慕同胞们的威武风雅,那里的美女仰慕大明将军的威严、士子的风流,男子……算了,想到北京求学,回去感化冥顽;甚至大明的商人,带的不只有商品还有火炮,登陆某个繁华的小国干掉兇残暴虐的国王,献给朝廷,朝廷不仅可以免了这里的关税,还可以任命你为宣慰使,权倾阿不教化一方,光宗耀祖,荫及子孙,多爽! 总而言之一句话,大明、北京就是正义、就是光明、就是希望。 灯塔算什么,大明可是明并日月,十二个时辰全天候无死角照耀着你温柔着你! 大明朝的文人突然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比美貌小姐落难书生浪荡公子青楼佳丽更值得去写的。天地那么大,舞台那么宽广,足够他们一边纵横驰骋建功立业开疆拓土,一边拯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顺便收穫一大堆美女的仰慕;甚至女作家们也发现——开疆拓土的将士中,居然还有齐良玉等巾帼英雄,御前也还有何青玉等女学士,于是她们可以一边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一边在朝堂上挥洒自如顺便收穫一堆英俊的王子公子的仰慕——后面的尽量不要浪费太多笔墨,点到为止,还是要注意教化。 新同胞这个词是汪舜华的发明,群臣提到过,用「归正人」。汪舜华想了想,到底摆手,当年宋朝衣冠南渡,北方沦陷区的人民大批南下投奔,其中包括着名的辛弃疾。但南宋小朝廷对这些英雄豪杰居然视若无睹甚至歧视,引发大量归正人的不满,使南宋彻底断送了北定中原的可能。 既然已经是一家人,不听话就该打板子,表现的好也不妨用,表面上一视同仁,下面才有进取和融入的积极性;反正已经赢在了起跑线上,人数又超过,只要一把尺子量到底,还怕谁反超不成? 打响头炮的又是程敏政。在他到汉昌任职的第二年,就交上了《花雨》,并相继成崑曲、话剧、歌舞剧等多种样式,传唱不衰。故事本身其实很简单,大明建极年间,西域商人阿凡提仰慕大明的昌盛,带着女儿英娘和货物想要到北京经商。途中英娘被无恶不作的叶尔羌部落劫去。阿凡提流落四方寻找女儿,几年后,当他找到女儿,却已经沦为戏班子的歌舞伎。阿凡提想要为女儿赎身,却囊中羞涩,反而遭到暴打;叶尔羌偏将看上英娘美色,想要糟蹋她,被英娘刺死。父女狼狈逃窜,适逢大明天军到来,阿凡提冒死为官军带路,不幸被杀;英娘则被英俊的将军所救,带着父亲的遗愿和对未来的憧憬去往朝思暮想的大明;漫漫黄沙路上漫天花雨,汉昌省必将拥有美好的未来。 汪舜华看了简直想爆笑,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群臣喝彩不断,百姓更是欢声雷动——这就是咱们的大明!这就是咱们的军队!看看看,都在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呢! 跟着丈夫前往汉昌省的李莹则将目光对准民间传说,将维族叙事长诗《艾里甫与赛乃姆》改编成剧本,不过既然诞生在这个时代,註定了要魔改。 青梅竹马的公主赛乃姆和宰相之子艾里甫,因为新任宰相的阴谋诡计天各一方。宫廷剧变,国王被夏瓦孜所弒,赛乃姆被俘并幽禁。艾里甫闻变,踏上征途去寻找赛乃姆,途中遇到重重艰难险阻,最后被一伙强盗拉去当奴隶卖了。适逢明朝官军路过这里,肃清了强盗,救出了艾里甫;艾里甫带着官军攻克了王城,杀死了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救出了赛乃姆和无数被暴政戕害的人们。歷经波折的恋人终于结为连理,同骑一匹快马,奔向太阳升起的地方朝圣。 这部融合了阴谋与爱情,尤其是宫闱斗争和官场斗争的故事,夹杂着浓烈的异族风情,情节跌宕,人物鲜明,尤其是王子公主的梦幻组合实在满足了无数少女的粉红小泡泡,士大夫们则对男女主人公最终奔向明朝表示满意。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这种亡国公主爱上明朝将士或者书生,或者在明朝官军的帮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开始兴起。不管是汉昌、蒙古,还是景泰,或者清宁、怀德,无数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王国、部落、土司的有情人被昏君奸臣棒打鸳鸯,然后被英勇无畏的官军解救终成眷属;无数美丽的公主小姐还有民女被各种奸臣坏人威逼,等着明朝官军去解救;无数背负血海深仇的王子、重臣遗孤或者被贪官欺压的壮士投靠了大明,帮助明朝推翻了残暴不仁的暴政,然后仰慕中华文明,去北京求学,要将中华文明之花带回故乡,结出累累硕果。 情节大同小异,故事异曲同工,人物殊途同归,但没关系,汪太后看得很酸爽,皇帝看得很酸爽,满朝文武和全国百姓看得很酸爽。 当然与此同时,保守派也没有坐着,揭露贪官污吏、反映妇女生存、反对战争的戏曲层出不穷。但前两者怎么说也要给个光明的结局,否则写书的自己就过意不去;后者群众不爱看,太悲伤了,不够热血,唱词再好,听不懂也是白搭。 日子已经够艰难了,难看给钱看戏就不要整天凄凄切切了,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多酸爽。 下层人民的想法就是这样直接。 但光是如此,仍然是不够的。 要想移风易俗,既要盯牢关键少数,更要走群众路线,全面提升、全面过硬。 关键少数不难,现在各国的遗老遗少被迁到北京。朝廷专门设立了民族学院——人太多了,全塞进国子监谁都受不了,先教他们汉语,学习基本的礼仪规范和生活方式,不听话不要骂,要打,打服为止——这是汪舜华的原话。 别信什么「三代才能出一个贵族」的话。汪舜华祖宗十八代都是农民,现在还不是照样做太后?只要先学会说汉语,懂得磕头作揖,学会吃中原的米饭馒头油条豆浆,学会穿汉服,就差不多了。 有戒尺、有鞭子,在高强度的怜惜下保证你规范到位;剩下的,就是遵守国法了,好巧,官府也有板子,要不试一下? ——当然实在教不会的就算了,朝廷资源有限,好钢要花在刀刃上。初步适应之后,才能叫他们读书写字,真正融入这个国家。 但这只是极少数人才能享受的优待,大多数选拔出来的,适应之后很快放回去给朝廷当翻译,顺便教化当地百姓。教化的方式很简单——唱歌。别笑,所谓「不学诗,无以言」,《诗经》最重要的「风」就是採集的各地民歌,后来汉武帝还专门设置了乐府,建极五年,汪太后还恢復了这个部门;乐府除了採集歌曲,还要制定乐谱,教人怎么唱。 军队回京的时候,不仅带来了各国的王室贵族,也带回了学者、工匠以及艺人,唱的跳的耍把式的表演杂技的,都有;乐府就要首先想各地的歌手请教,了解那里的风俗民情。 汪舜华看了乐府呈上来的各地民歌,也对制作中的官方民歌提出了意见:既要尊重当地的习俗,又要体现时代特色——前一句,是说要有民族地区欢快活泼的特点;后面一句,既要通俗易懂,别老文绉绉的,中原百姓都搞不懂,就别指望那些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新同胞了;更重要的,要体现忠君爱国、民族团结一家亲的时代风貌。 乐府官员们创作的歌曲她看了,也听了,直摇头——这歌在中原地区唱倒也罢了,拿到草原上去,实在不够感染人。 汪舜华想到了后代的ktv,尤其是广场上的神曲,当时不觉得怎么样,现在想想那欢快的曲调,那动感的节奏,那才叫洗脑! 就是要用这种调子,让这些连汉语都说不利索的人跟着唱、最好是跳起来。 有事没事唱一唱、跳一跳,感受到了朝廷的威严和恩德,老老实实的牧羊、种地,就融合到一起了。 汪舜华的手指敲在案几上,《最炫民族风》同时从她嘴里跑出来,乐府的官员先是一呆,而后马上有种想踩点的冲动——要的就是这个调调! 果然,经过乐工復原的几首神曲经过编排很快再次到汪舜华跟前表演,因为汪舜华再三强调要考虑百姓演奏的特点——没有音响,也没有乐队,就是一般就是二胡、唢吶,或者琵琶,所以别整的太复杂,实用当道。 毕竟是专业人员,即便是不如原曲的感染力,也很有几分味道;听曲的时候,汪舜华忍不住打着节拍,左右侍从也跟着节奏点头;稍后找来各国的演艺人员排练,好傢伙,本来就能歌善舞的民族一下子被激发起来,又蹦又跳,老远就能听见「我的马牵山外,听风唱着天籁,岁月已经更改,心胸依然自在」的高亢旋律,一些汉人也跟着手舞足蹈,还有的拿着笛箫等各种乐器伴奏的;甚至戏班子到农村演出的时候,农民也跟着乱扭一气——语言不通,但音乐是共通的;何况汉人也是能歌善舞的,真的。 经过几年的排练和反覆修改,如今草原上倒是传唱着几首大明版的神曲,有牧歌,有情歌,但总不忘歌颂带来和平安宁的明朝皇帝,不忘讴歌大明军队的威武雄壮,不忘畅想一下未来美好的生活。 交流是相互的,当草原上连汉语都说不利索的的牧民跟着从北京乐府下乡送温暖的专业艺术家们围着篝火唱着汉语歌跳着欢快的舞蹈时,以北京为原点,中原人民也开始积极学习新同胞们的生活方式——就像当年琵琶胡琴传入中原后迅速传开一样,中原人民自来就对各种新奇的玩意充满兴趣。前几年朝鲜省的马尾裙传入内地,刚开始只有富商、贵公子穿,当时皇帝觉得新鲜,穿了几回,于是亲王宗室也加入了这个行列。于是无贵无贱,服者日盛。言官上言:「京中士人好着马尾衬裙,因此官马被人偷拔鬃尾,有误军国大计。乞予禁革。」汪舜华只是下旨将偷拔鬃尾的贼治以重罪,对衣服却没怎么管——怎么管?皇帝越管越得劲,每天穿,有时间就穿到眼前晃。 北方平定后,朝廷有了稳定的马尾供应渠道。每天都有马尾巴源源不断得送进关,皇帝不穿了,宗室驸马官员不穿了,但是全国各地的人民开始赶潮流了,尤其是江南地区的富商,上着大襟短袄,下穿马尾裙。由于马尾比较硬,所以这种裙子硬撅撅的,就像一把撑张开来的伞。皇帝南巡的时候,就看到满街的富商士子下半身撑着一把圆伞在街上走来走去,百感交集。 马尾裙才刚刚兴起,南方怀德省的四身衣、清宁省的恰可莉,仁寿省的纱笼,剧烈冲击着中原人民的视觉;尤其是景泰省的纱丽,轻盈曼妙,顾盼神飞,令人浮想联翩,很快得到女人们的青睐,当然也因此遭到了无数口诛笔伐。学究们简直不敢相信,女人们居然穿成这样就敢上街! 骂声不断,但不能阻止各地人民追赶潮流的决心。北京、南京的贵妇少女们穿着纱丽,欢笑着去骑马游春、盪鞦韆、踢蹴鞠,随着一波波斯美人、汉昌美人的入宫,风气居然蔓延到宫里。 皇帝对这些连汉语都说不利索的美人没什么兴趣,看个热闹罢了,他还是觉得陆贵妃可人意;但选这些美人入宫却是不可少的,是臣服的重要标志。 锦鸾不无忧虑的跟汪舜华说起:「那衣服半遮半露的,甚不成体统。」 汪舜华笑道:「我倒觉得轻飘飘又花花绿绿的,挺好看的。——景泰等省地处南方,常年炎热,不比得咱们这里四季分明,所以风俗民情和咱们都有区别。如今既然是一家人,也就把心胸放宽些;从前盛唐五代的时候,衣服不也是如此吗?这也是开放包容的体现呢。」 锦鸾低着头不说话了。 382、红茶(建极二十三年,西元1480年 建极二十三年的第一天,阳光灿烂,风和日丽。 汪舜华和皇帝接受了群臣的朝贺,接下来还有一大堆的事要忙。 皇帝很忙,忙着祭祀,忙着召见臣工,忙着给新出生的宗室赐名,忙着看各种奏疏文档。 出去了一趟,发现这些年落下太多,亟需补课。 自从接理了户部,皇帝突然发现需要了解的东西太多,也就想起了母亲的那句「抓关键」。 财政问题就是牵一髮而动全身的关键。 闲暇的时候,皇帝也会找人聊天,比如丘浚:「你当年说过秦桧是功臣?」 丘浚道:「臣说过。」 皇帝「哦」了一声,明显不痛快;丘浚很是淡然:「但是臣的原话是;高宗非幼弱昏昧之主,秦桧非承其意旨,决不敢杀其大将。因此,杀害岳飞,乃是宋高宗的主意;秦桧不过是秉承高宗的私意,奉行投降苟安一隅之策,杀死一意北伐的岳飞,秦桧之于高宗,当然是有功之臣——只是,哪个明君愿意要这样的功臣呢?」 汪舜华也很忙,忙着娱乐。 毕竟春节期间主要的活动就是祭祀和娱乐。 如今的酒宴自然不是教坊司几个熟面孔唱着熟悉的曲调,跳着熟悉的旋律。有慷慨的军歌,也有热情的讴歌,此外,还有相声、小品、戏曲。可以说,后世文艺晚会上能看到的艺术形式,基本都出现了,虽然还很粗糙原始,但总算像那么回事;尤其相声、小品都是汪舜华一力提倡的,表现的最普通的百姓家故事——当然这个是值得商榷的,但起码跳出了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范围,表现了普通人的生活,因此很受欢迎。 王公贵族们其实不很适应这种方式,但也只能跟着看个乐呵。 尤其皇帝刚刚定调的《春江花月夜》,虽然还是比不上后代的经典,但已经相当完整流畅。 那天听他献宝似的卖弄,汪舜华很高兴:「此曲足以流传千古,我儿不减李三郎才气。」 她说的意味深长:「有李三郎的才气,可别有李三郎的毛病才好。」 皇帝大笑:「怎会如此?」 当然最盛大的还是歌舞。看着天南海北的各种肤色穿着各种不同的服装唱着歌、跳着舞,颂扬着明朝的富足和繁盛,讴歌着皇帝太后的英明和伟大,当然也有诸如「我心爱的姑娘」之类粗犷直白的情歌,汪舜华很是乐呵,甚至隐隐找到了昔日看广场舞的感觉;只是忙里偷闲跑来陪母后看戏的皇帝看着下面扭动的舞姬,觉得胃疼。 汪舜华端起紫砂茶杯,里头盛着福建武夷山的红茶。上辈子在机关工作,很多同事加班加点熬夜,早一顿晚一顿也是常事,年过三十就保温杯里泡枸杞。红茶可以帮助胃肠消化、促进食慾,强壮心脏功能,尤其对女性很友好,因此受到大家的欢迎。 汪舜华不知道红茶的具体工艺,但也知道红茶也好、绿茶也罢,或者其他什么白茶、黑茶、黄茶、乌龙茶,其实都只是制茶工艺的区别,和茶树本身关系不是很大。红茶和绿茶,就是全发酵和不发酵的区别。 建极九年,汪舜华派太监孙德成前往武夷山研究红茶制作。他原来在宁王府里办事,宁王是个雅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对茶叶要求也高。 江西的庐山云雾颇负盛名,孙德成也算见过世面的,却没有听说过红茶;但是太后已经告诉他秘诀了,让他大胆尝试,他也就壮着胆子干活。 武夷山不仅风景秀丽,也以产茶闻名。但明朝初年,太祖为减轻民众负担,下旨罢造团茶,改贡散茶。以团茶龙凤饼着称的武夷贡茶,因其制作散茶的技术落后,陷入低谷。 因为流行的绿茶是不发酵的,孙德成也就不知道所谓的「全发酵」怎么整,对着新鲜的茶叶犯愁。 说来也巧。次年春天,他去到九曲溪赏春,不觉到了桐木村。毕竟是太后身边人,老的少的茶农都来陪着说话。因为採摘的茶青太多,少了几个干活的主力,有很多茶青来不及处理。 结果他走了,茶农发现堆在下面的已经完全发酵。为了挽回损失,于是用当地马尾松干柴进行炭焙烘干,保证茶叶成份。 这批茶叶被送到镇上,受到茶客的喜爱。很快,孙德成也听说了,招了茶农来问,感嘆「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命人精心制作,快马送到北京呈给太后。 汪舜华一品,就是这个味儿——不对,专供的肯定比自己几十块钱一大包的要好一些,何况这年头真正的纯天然无污染。 得到了太后的认可,孙德成把公司设在了这里,专门招募茶农生产这种茶叶。因为汪太后把红茶赏赐给宗室重臣,茶汤又是红色,这种茶很快从上而下风靡开来。 孙德成也是个妙人,他想着:「既然全发酵的茶叶可以制成红茶,那么轻发酵、中度发酵的茶叶又会是什么样子?」 于是接下来的几年,孙德成带着茶农们苦心研究,相继研发出武夷岩茶等多个品种。 当然,茶叶制作与品种地域密切相关。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各地的茶商开始摸索茶叶的制作,可能更晚时期出现的茶叶登上了歷史舞台。 又是初三祭祀完宣宗,初四又是开国日,太后和皇帝到太庙祭祀太祖,回头到西苑举行盛大的庆典。 百姓们兴高采烈的欢庆开国日和元宵节,只是后宫有点冷清。 皇三子祐相夭折。他也是去年随扈染病,到底是爱子,皇帝派了两位太医诊治,到底无力回天。 皇帝去瞧了董贵妃,安慰了她几句,下旨追封果亲王,又出来忙碌。 考封在即,各项工作要准备;宁夏地震,要赈济;湖南湖北受灾,也要免税;势家侵占民田要严禁、存恤孤老责任要落实。 黄河系统治理要拨款,鱼鳞石塘兴建中央财政也要支援。 海南、台湾前些年发展迅速,如今海关反腐,如何留住垦荒的商人和农民,需要中央给政策。 辽宁已经设省,如何让新同胞安居乐业,变游牧为农耕,也需要研究。 忙碌的间隙,皇帝还带着后妃皇子们在西苑种植麦子。汪舜华也很难得的一起参加了这项运动。 皇帝已经好几年没有参加这项活动了,如今捡起来,甚至没有让宫人提前锄地,硬要自己亲自感受一下;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衣服锦绣,反而布衣短褐。 汪舜华看他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没有忍住笑出声来。 虽然这样说,往年皇后也是要来种的,因此提前安排了,饶是如此,也并不轻松,皇帝挖了一阵,就觉得腰酸;嫔妃们不敢说话,锦鸾还是要劝劝的。皇帝这回没有推辞,拿着锄头走过去,宫人连忙端了凳子,打起扇子,一边奉了温水,皇帝咕噜咕噜喝了,毫不顾忌形象,用袖子搽了搽汗,站起来接着干。 直到正午时分,汪舜华道:「你能亲身感受一下就很好,余下的,还是让宫人去做吧。」 皇帝撑在锄头上,沉沉点头,喘着粗气:「我真的累了,没想到这么累。以前到底感受不深。」 汪舜华笑道:「如今感受到了,也很好。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恆念物力维艰。」 皇帝闭了眼睛点头。 但最重要的是,青藏地区现在正面临一场大战。 这场大战的起源,是一口黑锅。 高压锅。 383、黑锅(上) 看到皇帝在政治上日趋成熟,至少肯在治水上下功夫、花力气,汪舜华很是欣慰。 既然想办事,就要压担子。正好他在南京录囚,干得不错,还真找到几个冤案,亲自昭雪平反,这会儿江南都在传唱;尤其是瓜田命案轰动一时,自然有编剧取材,当然皇帝不能直接登场,装神弄鬼也不好,于是赐了锦囊妙计,端的是英明神武、明察秋毫。 当然不止平反昭雪,还有惩处贪官、观测水利之类的,后一个不好编,但是惩处贪官喜闻乐见,开头还能参考现实,后面索性天马行空,皇帝整天和贪官斗智斗勇,堪称大明的神探皇帝。当初镇守的内官和盐商们都孝敬了美女,皇帝没收,于是就有了「贪官敬献美女,皇帝明察秋毫」之类的故事。 汪舜华捧着茶杯,静静地听下面说起江南流行的故事,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想像力,比后代的编剧们差不到哪里去;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出个「建极帝微服私访」系列,搭配皇帝身边的重臣李秉、章纶、丘浚等人,不知道能不能凑成个「铁齿铜牙」「背弯人不弓」之类的黄金搭档;尤其盐商的事,不知道会不会整个盐商献美女,美女爱皇帝,结果盐商要杀皇帝,美女左右为难,于是揭发阴谋,最后自己也服药自尽之类的狗血故事,期间夹杂着和皇后、贵妃的斗智斗勇,和皇帝的互相试探、互相折腾;加上秦淮河那个书生的事,不知道会不会整出帝后互相带帽相爱相杀的戏码;更别整出个沧海遗珠二十年后千里寻父才好。 又想到各地官员商人向皇帝供奉的饮食中,有不少地方特产。皇帝金口赐名「碧螺春」,「香雪海」也被刻到光福山上,这时候少不了有文人雅士跑去探梅、赏梅、画梅、咏梅;但是其他皇帝没给赐名的小吃或者景点似乎也不甘屈居人后,「当年建极皇帝南巡,驻跸此地。他老人家在宫里待得久了,要出来看看民俗。结果不小心迷了路/飢肠辘辘/吃多了御膳想换换口味/天气太热(冷)不思饮食,无意间走进了一户人家,吃了口xxx,龙颜大悦,赞不绝口。」 现在还只是淮安、扬州、镇江、南京、苏州、杭州等地的,估计过不了多久,天南地北的小吃店都会挂上皇帝「赞不绝口」的招牌,皇帝没去过也不要紧,你们可以搞连锁店嘛!可以衣锦还乡支持家乡发展嘛!实在不济就送进宫里得到皇帝的称赞——这也当是皇帝为旅游和饮食行业做贡献了。 建极皇帝很忙。 -_---,想得太远了。 戏曲热闹起来,某些声音也就低了下去。 今年邹干退二线,倪谦去世,内阁一下子少了两名干将,必须补上;刑部尚书陆瑜年过七十,体弱多病,退为集贤院学士;兵部左侍郎滕昭积劳成疾,卧病不起;由此吏部、兵部、刑部主官全部出缺,都是个要命的事。 汪舜华和皇帝会同群臣商量,商辂以下,李秉、章纶、杨守陈依次进位为文华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户部左侍郎丘浚升弘义阁大学士,礼部右侍郎徐溥进体仁阁大学士。 丘浚是改革派健将,徐溥侍奉皇帝读书多年,性格凝重,爱惜人才。 右都御史王恕转吏部尚书,礼部左侍郎刘珝转吏部右侍郎。 户部右侍郎陈俊转左,南京户部左侍郎李敏接替他的职务。 左右通政罗伦、倪岳为礼部左右侍郎,去年李东阳外放了朝鲜右参政。 漕运总督王竑任兵部尚书,吏部右侍郎马文升、陕西左布政使余子俊为左右侍郎。 刑部左侍郎董方升尚书,他此番跟随皇帝南下,平反了几起冤案,皇帝大是赞嘆。右副都御史何乔新转左侍郎。 工部倒还都是王復、徐贯、李端三张老脸。 牵一髮而动全身,这么多高级官员调整,相应的下面也要补缺;而且要考虑平稳交接,改革的、中立的、保守的都要有;朝堂上的该提拔、转任的要动,曾经在詹事府侍奉过皇帝的也要考虑。 皇帝前些年安心读书,对朝臣还不够了解,偏偏吏部尚书是新换的。好在左侍郎尹旻在吏部多年,熟悉情况。他跟皇帝推荐人物,官员的经歷、性格、特长无不熟谙于兄,说的头头是道。 皇帝很是嘉许。 汪舜华没有想到,高压锅不但能引发事故,还能引发战争。 设立了青海都司,中央也就进一步加强了对整个青藏地区的管理。 此前对西藏主要採取设置羁縻性质的都司、卫所等军政机构,封授当地僧俗首领担任官员,受册封者定期、定员、定道、定制的进京朝贡模式。当时先后册封阐教王、阐化王、辅教王、贊善王作为地区行政首脑,又册封护教王、大乘法王、大宝法王作为宗教领袖,都赐银印,每年或每两年朝贡。 建极三年,出于节省用度的考虑,下旨乌思藏番僧三年一贡,而且随从不要超过百人,国师以下不许贡。 建极七年,内部基本消停了,在规范马政、准备青海开发的时候,汪舜华也把目光看向了西藏。 明朝对青藏地区「多封众建、因俗以治」的统治是相当成功的。朝廷没有花费太大的代价,就维持了三百年安定的局面;在当前的形势下,大量投入和产出不成正比,也就没有必要。 经过太宗时期的大册封,西藏地区该封的、能封的都封了,涵盖了整个藏区的萨迦派和噶举派的噶玛、帕竹、止贡等支派,如今只要继承就好。 只是强调「民之有庸,土之有赋,必不可少」,要严格恪守「输马作赋」制度,并且进一步降低了标准。以前是「三千户则三户共出马一匹,四千户则四户共出马一匹」,现在规定每五户共出马一匹;然后千户以上,才能设千户所;万户以上,才能设万户所;其他的行都指挥使司、宣慰司也必须直接和户口挂钩,避免冒赏——按照太祖留下的制度,乌思藏都指挥使司下设若干行都指挥使司、万户府、千户所、百户所等地方行政机构,他们互不统属,由中央统一任命,事无大小,均可启奏「大明文殊皇帝」;以下指挥使、同知、通判、千户、百户等官职都准予世袭,只是需要经过皇帝的批准。 无论职位高低,都必须中央统一任命才行。 当然以前已经设立的各级机构就不动,但是如果土赋交不够,朝廷就不给授官;不授官职就不能到北京朝觐,也不能参与茶马互市。 想搞走私?朝廷刚摘了一大堆走私分子的脑袋呢! 汪舜华很清楚,堵不如疏。官方垄断的巨额利润,促使一批又一批的贪腐分子和商人瞅准这个商机,不顾禁令搞走私;藏区首领有了更多的货源,对朝廷官方的马市可有可无,自然朝廷必须要多出好几倍的茶叶,才能换取所需的马匹。 怎么办? 开前门。 定时间、定地点搞茶马互市,允许有资格的商人参加。要确保商品的质量,别砸大明制造的招牌。 放着正门不走,偏偏去走死路的,毕竟是少数。想要瞒报、少报、夹带的当然不少,但是查实了就要重处;更别提想混进来的。大家都是交了钱、纳了税才能参加,你两手空空就敢混进来,大家肯定要举报——顺便还可以得到你一半的商品作为奖励。 朝廷当然也要参加,主要是买马。但不是茶马司大使,而是兵部和户部派员。除了特别优良的马匹送到马场配种,西北地区的马匹移交陕西等都司;西南地区移交云南、四川等都司。 参加的人多了,自然会回归合理的水平。朝廷想要重复洪武年间的故事,几十斤茶叶买一匹马有点不现实,但一百斤茶叶买一匹马还是可以做到的;特别好的马要卖到三百斤。 次年,青藏地区一万匹马输向内地,超过唐朝的水平,比起宋朝还是远远不够的。 建极十年,汪舜华下旨,将丝绸、布匹、食盐、铁锅、粮食等物资纳入允许交易的商品清单。 一句话,想要过日子,过好日子,把马牵出来! 当然,礼部其实叫苦不迭:以前每次入贡人数不得超过也就一两百人,现在增长了好几倍,建极七年来了800,以后逐年递增,去年竟增至4000人。主要是天朝信奉厚往薄来,回赐物品在数量和质量上都大大超过朝贡品,朝贡人员每往来一次,都可以获取利益,于是便出现了愈演愈烈、频繁入贡的现象。 汪舜华无所谓,万里迢迢来一趟不容易,听僧俗首领汇报了工作,命令吏部和礼部僧录司进行考核,按结果给赏;其他同行人员,按人头给赏。其他的,允许他们在沿途的西宁、西安、成都、扬州等地交易。 朝贡成为大规模的贸易。朝贡人员把藏区的牲畜、皮毛、药材、藏绒、藏香、佛像、舍利、捲轴画等土特产品和宗教工艺品带到内地;又把金银、彩缎、布匹、瓷器、景泰蓝、茶叶、粮食以及各种生产生活用具带回藏族地区。 从那时起,马市交易额逐年递增,到去年,已经突破三万匹;户部收税收的高兴,朝廷经营的公司和参与的商人也赚得盆满钵满。 交易多了,各种问题也就多了。 高压锅这种东西,因为质量和操作不当,很容易引发事故,而且杀伤力惊人。 本来技术就不成熟,加上民间粗制滥造的不少,因此这年头爆炸伤人的实在不少。 但是一直没有多少人当回事。因为这东西属于高档奢侈品,一般人买不起;买得起的权贵们不可能自己生火做饭,都是下面人在做,死也罢、伤也罢,每人放在心上,甚至觉得你肯定自己用得不对所以才出事。 望果节,每年藏历七八月间,前后持续数日,是藏区最重要盛大的节日之一。最初是一种祭祀神灵祈祷丰收的仪式,后逐渐增加诸如赛马、射箭、歌舞、藏戏等活动。人们跑马射箭、彻夜狂欢,尽情享受,之后便开始紧张的秋收。 去年,乌思藏阐化王贡噶雷巴和手下文武僧众过节。阐化王是藏区五王之一,自然有资格得到朝廷赐给的高压锅;结果很不幸的是当天发生了爆炸;有多人死伤。 贡噶雷巴没有受伤,但盛典上发生这样严重的事故,自然震怒:「万里迢迢去北京朝贡,汪太后居然拿这样一口破锅打发我!——还是说她根本就是算计着连我一块儿炸死?」 这样想的不止贡噶雷巴一人,他手下的文武官员也劝他早做决定——阐化王是帕竹地方政权首领,也是西藏地方权势最高的封王。帕竹是噶举派建立的政教合一的政权。 从元末开始,帕竹政权得到了朝廷的倚重。在几代执政者的经营下,实力持续增强,统治了卫藏大部分地区。歷史上共传11代,统治西藏264年。 只是实力增强了,难免心思也就多了。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在高原上体现的尤为明显。 以前朝廷不爱管藏区的事,每年不过拿马换茶,再去北京换点锦缎,日子就很好过了。 但是汪太后执政后,茶是不用愁了;但是她对藏区干预的也多了。以前说是大小土司都可以向北京直接启奏,但是天高皇帝远,互相兼併朝廷也睁只眼闭只眼。帕竹政权由弱到强,没少兼併周围势力;但如今不被允许了,朝廷要册封官员、调节矛盾。小土司们感激,但作为被干涉的一方,贡噶雷巴不舒服了;尤其见到了内地的繁华,难免怀念起祖宗的辉煌——当年吐蕃,可是连大唐都不能等闲视之! 要统一整个青藏地区,重现吐蕃王朝的辉煌! 于是贡噶雷巴就这样做了。 只是他统治的地方虽然广大,但驻地距离拉萨不远,附近有俺不罗行都司、司奔寨行都司等势力,甚至阐教王、大慈法王、大宝法王等也在这一带。 当然大家都心里有数,汪太后充其量限制一下朝贡和互市,真以为她会武装干涉?别逗。 尤其前几年北方平定后,相当多的蒙古人被迁移到内地,当然不会是中原腹心地区,除了去朝鲜的济州养马,还在辽东和青藏放牧。 眼看着大片藏区都在掌握,贡噶雷巴决定派人联络他们,趁机起事,相约成功之后,协助他们復国。 去年九月下旬,贡噶雷巴正式以「明朝失德,亵渎神灵,害我子民」为民举事,凭藉雄厚的实力,一路所向披靡,不到一月,攻破拉萨。 贡噶雷巴在那里自封贊普,建立帕竹王朝,遣使到北京,表明结好之意;同时持续进军,想要统一青藏高原。 他的首要目标不是眼前的地头蛇,反而是青海,因为那里有珍贵的食盐。 西藏当然有盐。西部地区盐田密布,根本无须晒盐。每年牧民都要成群结队赶着氂牛去运输食盐,在望果节前赶到拉萨交换粮食。但这里的盐要运到汉地太远了。就像朝贡,朝廷明明要求从东线,也就是从碉门、雅州至成都,沿长江东下,到扬州换船经运河北上京城;但因为实在路途太过艰险,即便阐化王家族参与修通从雅州到乌思藏的驿路,也宁愿违背禁令走北线,从青海、甘肃一路往东到北京。 青海有盐,应该是众所周知的;这在明朝也不是秘密。不仅李时珍知道,弘治年间坑死两代皇帝的太医刘文泰也知道青盐。 以前朝廷对青藏不感兴趣,但是汪舜华对这里很感兴趣,因为陕西、宁夏等地基本不产盐,从山西运城或者长芦盐场运过去比较远;如果能从青海运盐,自然最好;而且青海的盐品质也好、开採难度也低,察尔汗盐湖的万丈盐桥实在太有名。 因此,设立了青海都司,在青海圈地跑马的时候,也就派人到茶卡盐湖採盐。 随着马场的扩大和盐湖的开採,这一带顿时热闹起来,几乎整个西北地区的商人都跑到这里来贩盐。 知道明朝肯定会对他建立帕竹王朝不满,如果只顾和眼前的土司们乱斗,即便分出胜负,明朝大军一来,还得跪;倒不如主动出击,一旦占据了青海,进可以占领甘肃,切断中原和汉昌省的关系;退可以占据盐湖和牧场,逼明朝让步;到时候收拾就是盘子里的几道菜,还不是手到擒来? 384、黑锅(下) 青海都司是全国最小的都司,驻军总数不到一万二;而且有相当部分在养马种田。 驻守青海韩锦云、陈襄和马谦都是建极元年復封的勛臣之后,三人没有经歷过战场。韩锦云刚来不久就去世。陈襄接替了他的职务,马谦依旧养马。两人在这里已经呆了十五六年,开头还兢兢业业,但日子久了,尤其汉昌设省、北方平定之后,虽然朝廷还在要马,但显然局势没那么紧张了;也就松懈下来。 贡噶雷巴坐镇拉萨,命侄子阿格旺布千里奔袭。 帕竹政权统治着大部分藏区,自然很有地方特色。在贡噶雷巴的父亲、帕木第六代第悉札巴迥乃之前,政权的首领都是学佛的,歷代第悉都由僧人担任;札巴迥乃受封阐化王后,还俗娶妻生子;贡噶雷巴倒是继承了前代遗风,没有还俗。 阿格旺布不顾天寒地冻,行动迅速,明军猝不及防。正月中旬,都兰卫指挥使刘诚被杀,官军逃散。阿格旺布几乎没怎么费力就拿下了盐湖和苑马寺,大为振奋。他随后将目标对准了西宁,这里是整个青藏高原最繁华热闹的地区;尤其青海不仅和内地习俗不同,而且安置了很多投降的蒙古人,见状马上响应。 阿格旺布本来想联络降将里应外合,迅速拿下西宁,但叛军声势浩大,驻守在西宁的总兵陈襄已经得到消息反应过来。前面使者刚送信进来,他就斩杀内奸,将尸体挂在城门上。 阿格旺布大怒,亲自挑衅;陈襄也存了轻敌的心思,命参将陆仁率部平叛,却被敌人所困,力战不能得脱,从容自刎;陈襄大惊,下令关闭城门,固守待援。 西宁是青藏门户,城防坚固。阿格旺布攻打不下,转而驱兵杀到湟源石堡城,想要拿下这里,断了官军后路,只是任凭挑衅,都指挥同知李昶就是不出来。 湟源只是个千户所,但是李昶的歷史学的很好,知道这里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唐玄宗年间,悍将哥舒翰以死伤数万人的代价,占领石堡城,俘虏吐蕃军四百人。 早在贡噶雷巴起兵,李昶劝说陈襄加强都兰卫守备,陈襄并没有放在心上,认为:「他必然先平息整个藏区,才会打青海的注意。且不说我朝武德充沛,没有人敢直接上来撩虎鬚;他就是统一西藏又如何?没有茶叶也是个死,还得跟朝廷要册封求互市呢;谅他不敢来送死。」 李昶无奈,于是分兵到石堡城。 李昶今年正好五十岁,官居从二品,但是资歷很老。 他祖上是蒙古人,后来投降明朝。父亲李英,是当时名将,威名远播,只是居功自傲,多行不法,被弹劾下狱,正统七年去世。 李昶是李英的长子,父亲去世时,不过十二岁,由此养成坚强独立的性格。景泰元年,朝廷遣李实出使瓦剌,二十岁的李昶报名参加。太上皇回国后,使团都收到了嘉奖,但李昶拒绝留京任职,选择返回西宁;歷史上,他在英宗復辟后因为堂兄李文的举荐节节高升;如今自然没有这样的运气,一直猫在老家。 汪太后执政后,于谦想到这个年轻人,就把他招进北京,在十二团营训练;想到他是西北人,又把他派到青海苑马寺养马,一路从千户升为指挥佥事,又升同知。 李昶很清楚,石堡城扼守军事要道,以悬崖为城,有金汤之固,所以任凭对方叫阵,甚至在下面烧杀,就是不出。 阿格旺布无心在此纠缠,料他不敢下来,于是再次奔向西宁,只是这回陈襄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了。 三月初,接到韩锦云和李昶告急的文书,随后接到贡噶雷巴的国书,汪舜华勃然大怒:平时对你兼併其他势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你居然得寸进尺,公开建立王朝,想要割据称王! 汪舜华召集群臣商议,自李秉以下,要求禁止朝贡、暂停马市。 但进一步的措施,没有提。 汪舜华很清楚,朝臣是想以游牧民族必需的茶叶,迫使对方让步。 她犹豫着,如今设立了景泰行省,如果要想真正永远保住这块地方,最好实质性占有西藏,至少在当地驻军;以便景泰省真有风吹草动,可以及时策应。 但在西藏驻军的成本太高,此前太宗皇帝时期就提过,被婉拒了;汪舜华此前自己也提过,但无论朝臣还是西藏方面都不接话茬,也就罢了。 倒是商辂站出来表态:「贡噶雷巴不仅言辞傲慢,实力也相当雄厚。臣怕他不甘心占据卫藏一区,而是想割据整个青藏。」 汪舜华摩挲着手指:「接着说。」 商辂有点犹豫:「青海都司不仅占据盐湖,而且扼守西北咽喉要道,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李秉等人还在说「首辅此言,太严重了。」 汪舜华看着商辂一脸严肃,心知是闲住的王越跟他进言了,不说话。 只是讨论还没有结果,居然就传来战败的消息,实在让君臣侧目,尤其一个伯爵外加一个都指挥使身亡,盐湖丢了,牧场也没了,是明朝近年来军事上最大的挫败。 这下不管是汪舜华还是皇帝、亦或是朝臣,都愤怒了。 皇帝直接在殿上大发雷霆:「鼠辈安敢如此!」 他转头看着母亲:「此辈胆敢犯我天威,此风断不可长!否则必成我心腹大患!」 这时候就显出正统的好处,汪舜华还没有表态,朱家的一殿忠臣就纷纷站出来响应皇帝陛下的话。 兵部尚书王竑认真分析青海都司的重要地位,从陕西、甘肃、宁夏一直说到汉昌、景泰、清宁、云南、四川,最后得出结论:「若是青藏割据称雄,切断甘肃,则汉昌省孤悬,臣恐整个西北地区非復朝廷所有;而景泰、四川诸省,也难保完全。」 如果不马上制止,朝廷十年征战、耗费亿万才取得的成果将全部付诸流水。 他一说话,后面纷纷跟上,千言万语一句话:打吧,不打就是孙子! 因为是皇帝的决定,汪舜华没有说话,看着他们君臣分析。 王竑认为:「贡噶雷巴已经占据了青藏大片地区,锋芒正盛,如果直接从甘肃等地进军,恐怕一时难以成功;不如从四川松潘进军,直奔拉萨,攻占敌人后方。」 右侍郎余子俊认为:「此举太过冒险,青藏地域广大,不用重兵,难以得胜。当调集大军十万,从甘肃、汉昌、陕西三路进军。」 王竑则认为:「朝廷经过数次大战,民穷兵疲,急需休养生息。」 皇帝转头问母亲的意思,汪舜华给了一个鼓励的眼神:「你做主就好。」 不鼓励也不行,下面已经群情沸腾了。 汪舜华在心底发出一声嘆息,但旋即坐直了身体:皇帝即将亲政,是该让他接掌军务,树立威望了。 以后开疆拓土的机率太小,估计都是平叛;让人家善后,也要让人家露脸不是? 皇帝自然是想让王越帅兵出征的,但是想到上次的事,觉得还是换人比较好,他也担心下面功高震主、权大难治;卫国公李定堪称托塔天王转世,但清宁省也是要紧的地方,何况距离太远,这要是派人去大成宣旨,他再前往青海,估计黄花菜都凉透了;定襄侯郭岳英勇无敌,但是太年轻,缺乏指挥千军、独当一面的能力;于是招保国公朱永、芮国公李瑾、容国公赵辅等人商议。 李瑾曾经率师入川平叛,熟悉情况,当即向皇帝汇报: 「松潘到拉萨,有南北两条。南道由松潘大渡河谷一路南下,经茂汶、理县、金川,入巴塘渡金沙江,然后到芒康,翻宁静山至察雅,然后北上,从昌都、恩达、嘉玉桥、洛隆、硕般多、边坝、阿兰多、嘉黎,翻过楚拉山,抵太昭,再翻过鹿马岭,到达拉萨。这条路要翻几十座雪山、大河和峡谷,道险人少。」 「北道由松潘到阿坝、甘孜向西北而行,直达青海的玉树,经类乌齐、丁青,到达索曲河河谷,可沿驿道长驱直入,从西宁到拉萨。这条路大多经草原、河谷地带,所以百姓迁徙、旅商往来,多经此路。」 他认为:「兵贵神速,若是不用重兵,取道南道,反而出其不意;只是这条路气候多变、艰险难走,民谚有云:『正二三,雪封山;四五六,淋得哭;七八九,稍好走;十冬腊,学狗爬。』一年之中,也就半年稍微能走,若是耽搁了,就只有待来年了。」 皇帝不说话。 李瑾小心翼翼的请示:「若是从松潘出奇兵,固然是上策,只怕难救西宁燃眉之急,反而误了圣上大事。臣以为,可以调集陕甘军马,从青海进军;若是道路可行,辅以精兵从松潘进军。」 他略微思考:「松潘卫指挥使张显,当年与臣平定戎县山都掌蛮。此人英武果敢,多谋善断,而且在那里多年,熟悉情况,可以配合出兵。」 虽然这是太后执政,毕竟是皇帝亲自主持的,万一进军不利,折损军马甚至败亡,皇帝脸上不好看,大家都得吃挂落。 皇帝顿悟,跟母亲商量,汪舜华想了想:「稳妥起见,还是让王越跟着去。这是你初出茅庐的第一场战事,关乎西北地区的太平,也关乎你的威望,多耗费些钱粮没关系,一定要赢。」 皇帝本来很是欢喜,一听这话,看着母亲,突然有所触动,强忍住了,谢过母亲,出来安排。 385、大阅(上) 三月十五日,刚拿到爵位的王公们正在西苑赏花赋诗,点缀太平;后宫传来捷报:「李选侍生下皇七女。」 散了酒宴,还回本仁殿继续看奏疏。 汪舜华提醒皇帝:「弄瓦之喜,你还是去瞧瞧吧。」 皇帝笑道:「没事,让皇后去瞧瞧;该有什么赏赐,循例给了。等忙过了,我再去瞧她。」 确实很忙。 青海的战事还没有结果;卧病多年的理亲王音埑薨,享年四十九,追谥顺王,后事要隆重办理。皇帝辍朝三日,亲自到王府奠酒,看世子膺鉟哭的肝肠寸断,劝慰了几句,他不知道歷史上膺鉟居父丧不循礼,被属官劝谏还闹出了杀人灭口的事。如今在北京,虽然坐吃山空不思进取的比比皆是,但如此胡闹的并不多,没人敢拿性命开玩笑。 从江南回来,皇帝胸中憋着一口气,今年开年,就亲自部署扫黄打非工作,如今全国各地都在统一行动,对涉案官员要追究、买逼良为娼的也要处置。 西域南洋各国遣使来朝,这是大事。 以前朝廷不大爱接待他们。景泰七年撒马尔罕来朝贡马驼、玉石,礼部就抱怨以前给赏太重,要求削减,景帝同意了;礼部又说他们贡献的玉石基本都是次品,能用的只有六十八斤,剩下的五千九百余斤都不能用,让他们自己处理,景帝也同意了。 随着汉昌省的设立,西域各国往来日益密切。 汪舜华看着地图,不得不感嘆蒙古帝国真是武德充沛,比汉唐都能打;而明朝虽然厉兵秣马十年,征服多个地区,但还是远远不如;未来几十年,大概率也不会对外扩展,充其量地图开疆,跑马圈地;剩下的反而是平叛。 她对中亚那一大片了解有限,只知道一堆斯坦,还有个号称「帝国坟场」的阿富汗。 虽然只是调侃,但这片区域贯通欧亚,是东进西出和南下北上的必经之地;而且地形复杂、人口众多、歷史宗教文化更是错综复杂,想要占领不容易,想守住更难,搞不好真的泥足深陷,敲响帝国丧钟。 把它作为沟通中西的桥樑就很好。 因此当年王越一路往西,汪舜华派遣商良臣招他回来,饭要一口一口吃,别真的撑死了。 当然,要想和平共处,不能只明朝说了算。汉昌省虽然已经光復,但中原王朝已经退出了太久,而且汉唐时期在这里也没有真正扎下根。因为歷史的现实的、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因素,新涌入的汉人和当地土着的矛盾是很突出的,这几年各地的反叛势力不断。 汪舜华授权襄陵王世子朱范址全力进剿,但有敢抗拒王师、不遵王化的,格杀勿论。 一边修缮寺庙,一边修建孔庙,一边杀人拆违,这是几年来汉昌省的常态。前往汉昌讲经布道的和尚道士都带着刀子,一旦遇上冥顽不灵想要闹事的,他要敢动手就有趁手的傢伙;告到官府,那是咱自卫反击,打死打伤勿论;告到佛祖道祖面前也不怕,弟子是去度化他们,顺便给您挣点香火钱。 方外之人都不能清净了,朝廷命官更不例外。左右宣政使孔镛、徐廷章上任,路过建元府,正碰上哈密旧部作乱,打头的叫阿赖,本来已经投降,看到官军到处灭火,于是拥兵造反。语言不通,孔镛也就没办法跟对方讲理。 好在哈密自来是西域襟喉,早在永乐四年就设哈密卫,如今升格为都司;即便部队出去剿匪,家里也有人看守。所以很快被收拾了。 后面左参政程敏政携眷上任,过程更加惊心。从吐鲁番过天山的时候,遇到散兵游勇打劫。亏他警觉,听到马蹄声,先下马寻找位置隐蔽,见果然来者不善,索性先下手为强,拿着太后赐的火铳一通射,下面的兵士家人也跟着叫嚷射箭;几个乱兵本就不成气候,受了惊扰,以为是有大军在此,拨马就走。程敏政骑射相当能看,枪法也准,因此追了一里,杀了两个人,这才往前走。 当然这也是有前提的,必须在朝廷规定的范围;如果跑到土司的地界,朝廷够不着,那就凶多吉少。 除了安定内部,还要和周边邻居搞好关系。 当年王越追亡逐北,一路打到西海;不久,敌军就打了回来。 阿力渡过夷播海,打算前往老冤家帖木儿帝国那里搬救兵。 帖木儿帝国是当时可以和明朝一决高下的超级大帝国。 这个由突厥贵族帖木儿于1370年开创的帝国,建国只比明朝晚两年。首都为撒马尔罕,后迁都赫拉特。 这个帝国武德充沛,甚至比明朝有过之而无不及:经三十多年的征服战争,领土从德里到大马士革,从咸海到波斯湾,锋芒所指,无人敢当;甚至末代大汗兵败逃至印度,都能开创莫卧儿王朝。 这样的巨人,也曾有低头的时候,面对明朝。 明朝开国,太祖派徐达北征。帖木儿不得不称臣纳贡,所以他一直梦想着解除这个藩属关系。 直到1404年,他率领20万士卒入侵明朝,时值永乐时期。 如果一切顺利,他将和明朝最能打的太宗皇帝在战场短兵相接。 然而没有,因为他在进军途中病死。 但此时的帖木儿帝国已经分崩离析,陷入内乱。 和很多英明的君主一样,帖木儿并没有解决好王位继承问题。 和老朱家的破事惊人的相似,帖木儿的大儿子贾汗吉尔死得早,于是将长孙皮儿·马黑麻立为嗣君;又将领土分给子孙,和老朱叔叔拱卫侄子一个味道。 帖木儿死在进军路上,马黑麻去接位,结果被堂弟哈里勒打败,接着被部下干掉;他的好四叔沙哈鲁打着为他报仇的旗号进军,夺得了王位。 就在1444年,正统九年,也就是汪舜华穿越到明朝的那一年,沙哈鲁死了,帖木儿帝国大乱,最后一分为二。 北边曾经盛极一时的金帐汗国同样处于土崩瓦解的前夜,多个汗国相继独立,中央直辖的只剩下有限的疆土;尤其就在两年前,发动了与莫斯科公国的战争,以失败告终。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夷播海以西大片土地原本就是阿力的地盘。哈萨克国创始人贾尼别克汗和克烈汗兄弟是白帐汗国可汗巴拉克汗之子,父王被杀,兄弟俩战败,率领部众投奔东察合台汗国,当时就是阿力和弟弟也先不花,将蒙兀儿斯坦划拨给他们游牧,由此建国;双方还定立盟约,一起对付白帐汗国的阿布勒海尔。 这块地方如今被称作大玉兹。哈萨克立国不过十年,领土不断扩展。不仅收復了故土,迁回故乡;还西征占据了锡尔河流域。哥哥死后,弟弟继位为可汗,两个侄子被封为苏丹,各领部众和地区,汗国逐渐出现分离割据的苗头。 如今阿力被人追杀,克烈汗忙着征讨四方,留在这里的人马并不多,阿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占领了这片土地。 不过阿力已经是六十五岁的老人,对草原没有多少眷念,反而更喜欢城市和定居生活,此前他极想把汗帐迁到阿克苏等地,遭到部下的强烈反对,甚至起兵叛变,迫使他不得不让步。 这一回,根据地被人一锅端了,传统派也只能跟着走。 但他们念念不忘打回草原,雪耻报仇。 阿力没有同意,当时在吐鲁番兵强马壮尚且打不过明朝,何况现在跑到这里立足未稳? 但是群情激昂,没办法,阿力和群臣商议,以一己之力难以对抗明朝,不过这一带都是蒙古帝国留下的,联合起来,一起对付明朝! 但是要说服草原上的这些兄弟们没那么容易,毕竟明朝抢了你的地盘,跟大家可没什么关系;何况大家都在这一片地方讨生活,远交近攻的道理谁都知道,往日的恩怨没有那么容易一笔勾销。 但是建极二十年,明朝北伐,鞑靼灭国,达延汗夫妻被杀,整个草原处于明朝的控制之下。 消息传来,各国终于开始骚动:之前觉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如果明朝真的要恢復元朝的疆域,谁能睡得着觉! 在这种情况下,建极二十一年夏,各国在阿拉木图会盟,共商对付明朝。不久,五万联军东征。 此时景云都司已经完成部署。 先锋纳瓦依还在渡河,指挥使刘显就已经率领将士祭出「火龙出水」,随后驱兵掩杀,纳瓦依率部狼狈逃回,折损过半。 原本犹豫不定的联军就此土崩瓦解,各自离去。 不久,明朝遣使前往各国通好,表示愿意罢却刀兵,和睦相处。 外交辞令并不能取得各国的信赖,对于这个新邻居,各国都在尝试着接触,行动上的。 只有战场上占据上风,谈判桌上才会占据上风。 因此,明朝边境并没有消停,而是小规模冲突不断。 经过两年多反覆交手,各国相继遣使入朝;明朝也一反此前的冷淡态度,隆重接待。 除了西域,南洋各国和明朝的往来同样频繁。开始是政冷经热,明朝欢迎各国的银子,却不大欢迎各国使臣;但随着南方地区的併入版图,不仅南洋各国深感不安,明朝也迫切需要了解邻居们。 近几年来,吕宋、苏禄(菲律宾)、占卑(印尼)、锡兰狮子国(斯里兰卡)、胡马塔(印度南部)、古里、木古都束、中叶门、舍利弗(红海)、扬波(东非)、苏马(索马利亚)等洪武永乐时期的朝贡国先后入朝,表示结好之意。 汪舜华在心里发出一声嘆息:皇帝的孩子多了,非嫡非长非宠妃生的,真是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转头吩咐锦鸾:「皇帝公务繁忙,后宫的事,你多费心。」 锦鸾称是,少时给了赏赐,回来禀告说:「母女平安。」 386、大阅(下) 直到皇七女洗三,皇帝才有空露了一面,给女儿赐名一春;同时吩咐赏赐,却没有去看李选侍。 放下女儿,皇帝就出来忙各国朝觐的事。 尽管三军将士威武,在战场上连战连胜;尽管还是比不过当年蒙古帝国的疆域,但朝廷的负荷已臻极限,开疆拓土只能暂时告一段落。 要想把舀到碗里的都吃下去,就只有稳扎稳打;毕竟土地太大、人口太多、战线太长,朝廷能够投入的有限,否则心脏供血不足,那就是要命的事。 因此,不管是汪舜华、还是皇帝,或者是群臣,都希望能够实现和平。 朝廷需要休养生息。 尤其眼下青藏地区硝烟瀰漫,必须秀出肌肉,警示各方势力不要轻举妄动。 三月二十日,皇帝在怀来主持了声势浩大的阅兵式。宗室勛贵、文武官员和西域、南洋47国使者以及各地近千个土司的代表参加;其中吕宋、苏禄、爪哇等国甚至派遣王子来访。 可以说,目前帝国已知的各国,使臣基本都出现在这里了。 使臣们带来了各国的特产,挂毯珍珠金银之类的,甚至清宁省还贡献了两只麒麟来。 为了这次阅兵,朝廷已经准备了三年之久。不仅主动邀请各国遣使来京;还从各都司抽调精锐,包括西南的土狼兵、白杆兵,总计5万人,赴真定操练;保国公朱永担任总指挥。 当天,六军列阵,绵亘十里。旗帜鲜明,戈戟森列;军容齐整、步调如一。 阅兵式持续了五天。皇帝骑马检阅三军;五军营、三千营相继展示了骑兵包抄、步兵突击、步骑合击等阵法;土狼兵、白杆兵则演示了步兵劲弩齐射、长枪兵刺杀训练等科目;尤其是神机营的火器操练,展示了虎威炮、镇远炮、子母炮、连子铳等最新装备,令在场所有使臣为之变色。 而后举行了狩猎,皇帝率先斩获了一头山羊,教人收拾了后腿送进宫,给太后皇后加菜;余下的晚上做了酒宴上的一道菜。 汪舜华没有参加当天的阅兵式,喝着清炖的羊肉汤,听着内官汇报怀来的情形。 规模比不上网上传的神乎其神的永乐大阅兵;能否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也很难说,但是至少可以收到震慑的效果。 要想和平,手中必须要有大棒。 否则,你试试。 皇帝显然很满意这次阅兵式,下旨重赏;回到宫里,还高兴地跟母后说起当时的场景。 汪舜华含笑着听他说完了,笑道:「『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想要永保太平,就不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反而得厉兵秣马,令敌人不敢妄动。」 皇帝点头:「母后所言极是。如今大片土地归我所有,人心未附,还有多少土司拥兵自重,稍有差池,恐成五胡安史之祸。」 皇帝出去设宴招待各国使臣,申明永结盟好、永不相犯之意;各国使臣信或者不信,面上仍是要颂扬的。 在一众使者中,来自北方的土司受到朝廷特别的招待——因为他们是见过环球船队的。 因为语言不通,双方比划了很久,按照他们的指引,翰林院遍查史书,确信他们就是《通典》等书记载的流鬼人。此地在北海之北,北至夜叉国,余三面皆抵大海,没有城郭,依海岛散居。 汪舜华赐名「东康」,封赏其大小首领,准许每年入贡。东康部落送了不少珍奇异兽。包括一对被赐名为「哈士奇」的雪橇犬,外形威武雄壮,像狼,脚步轻快,动作优美,身体紧凑,耳朵直立,尾如毛刷,性格嘛…很欢脱。 他乡遇故交,汪舜华当然高兴,虽然上辈子养不起这种狗,本身价格另说,天性折腾,喜欢拆家,不是土豪根本养不起;现在…尽管拆! 可惜没看到漂亮的萨摩耶和高大的阿拉斯加,否则集齐雪橇三傻,养老就不愁没事做了。 汪舜华摸着二哈,心满意足地发出慈母笑;帝后还觉得这傢伙个子高大,长得又像狼,很危险,应该养进笼子里,汪舜华很不介意:「拴着就行,每天让人拉它出去熘熘。」 最好找个力气大的,否则不知道是人遛狗还是狗遛人。 确信这傢伙温顺不伤人,皇帝交代了几句,也就走了。 朝觐的各国都有各自的诉求。比如西边游牧民族,需要巨量的茶叶。此前明朝将其作为重要的战略物资严加管控,即便哈密等国能够得到一些,更远的地方就只有望尘莫及。 南洋各国,此前与明朝通商,胡椒、木材、香料、珍珠、珊瑚都是极受欢迎的商品,各国有不少人靠这个吃饭;此外金银铜出产巨大。后代勘探菲律宾境内矿藏丰富,铜蕴藏量约48亿吨、镍10.9亿吨、金1.36亿吨。现在已开发的肯定没那么多,但也以盛产黄金着名,当年郑和下西洋就买了不少金银回去。这些年明朝除了鼓励商人用金银纳税,还通过国有的贸易公司直接交换了不少金银。 还有粮食——菲律宾气候湿热、土壤肥沃,盛产水稻,而且相较暹罗、印度距离近,相较海南台湾人口多,所以前些年不少明朝商贾跑到这里收粮,或者僱佣当地人种粮。 前两年併吞南方的时候,汪舜华也考虑过把这里吃下去,只是吕宋苏禄真的是友好邻邦,国初就开始交往,这些年也年年遣使朝觐,何况人口不少,要想吃下去,估计有点费力。 那就等机会,等矛盾冲突,等人口增长。 前些年商人们对和吕宋苏禄经商的兴趣大,但现在怀德各省併入,因为物产差不多,又免除了高额关税,所以商人们都愿到怀德等省交易。 更重要的是,有暹罗等国的前车之鑑,让商人们蠢蠢欲动,各国则是如坐针毡,生怕华商当带路党,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城。 在这种情况下,吕宋等国奉表称臣,希望能够免除关税。 皇帝没有同意:这要是内外一个标准,谁愿意跑到更远的景泰等省经商? 不过同意,凡每船运输粮食五千石至怀德、清宁等省的,也可减免关税。 使用金银纳税的,可适当降低关税。 以物换物也好,铜板也罢,毕竟只是权宜之计;宝钞倒是好使,但是被歷代先帝玩坏了,不管是朝臣还是民间一时都很难接受;尤其目前疆土面积太大,各地风俗不一,百姓识字率低,宝钞的推广有难度。 金银天生就是货币,货币天生不是金银。 必须把银子作为最重要的流通货币。 但前提是,朝廷有足够多的银子。 必须尽一切努力收集银子。 吕宋等国使者极其沮丧,渤泥王子甚至对皇帝说:「我国贡国土一包,请以户口人丁编入中国图籍。」 这真是被李定压迫到害怕了,前几年还远在天边,不知怎么就近在眼前了,整天盯着你,家里老老小小也不安分,还不如献国,直接併入明朝,关税免了,下面老实了;自己关上门称王称霸也没人管,吃的也香了,睡得也安稳了。 皇帝严正拒绝了这个提议。渤泥国与明朝交往比较频繁,永乐六年,国王麻那惹加那带着携妻儿、陪臣亲自来南京朝贡,同年十月病故。太宗以王礼埋葬,谥恭顺王,建祠祭祀。 渤泥国富裕他也知道,这里盛产龙脑香,煮海为盐、酿秫为酒;距离清宁省近他也清楚,但目前朝廷实在没有更多的精力了。保持现状,渤泥上下还心向明朝;一旦併入,商人们无所谓了,当地的权贵估计不满,要搞点事情了,到那时候朝廷还得赔本去平乱。 政治帐要算,经济帐也要算。 西北的帖木儿、亦利把里等国此前念叨着復国,如今是不能提了,只是希望能够允许传教。 皇帝语气生硬的表示:「我朝信仰自由。尤其汉昌,各国若有僧侣想要传教,可以申请,到指定的寺庙传教,只是不许到市井坊间传教,亦不许向儿童传教。」 他看着下面的使臣,是有点不高兴的:身为九五之尊,早就习惯了君临天下,然而吕宋等国的使者还能行叩拜大礼;帖木儿帝国的使者却不愿下跪。 如果换在往常,太常寺不会善罢甘休;但因为汪太后做主,尊重各国风俗,没有强迫他们下跪,只是削减了赏赐。理由也很简单:家奴和客人,亲疏有别。 这次会晤,各国不能说满意而归,但也算达成了初步的共识。 汪舜华其实也不满意。知道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已经占据了君士坦丁堡,确定了作为欧洲东南部及地中海东部地区霸主的地位;接下来必然是新一轮的征服扩张,中国前往欧洲的航线将被阻断。如果将来礼亲王世子率领的船队不能从地中海回来,就只有绕远。 ——突然想起来了,现在还没有苏伊士运河,所以无论如何船队都不能走地中海,必须走好望角。 即便如此,汪舜华还是遣章懋前往修好,希望能够实现两国货物免徵关税、商人自由来往,但是穆罕默德二世拒绝;退一步降低中国商人通过帝国前往欧洲经商的关税,也没有获得批准。 歷史上拜占庭帝国、奥斯曼帝国其实和明朝都有交往,前者称作拂菻,后者称作鲁迷。洪武年间太祖曾遣使通好,鲁迷则在太宗年间遣使朝贡。不过这样高规格的遣使通好,还是头一次。 当年汪太后看了商人敬献的地图,说:「鲁地乃是孔孟之乡,鲁迷这名字不好,倒像是读书人步入迷途似的。」于是根据发音给人改了名字。 章懋显然对自己眼里的化外君主没有好感,说:「此人虽然聪明,通晓多国语言,重视文教,兴建学校、图书馆、医馆及寺庙;但生性残暴,连年作战,没有休止。」 按照他的指认,如今塞尔维亚、波士尼亚等欧洲国家已经被奥斯曼吞併。 章懋不无愤慨的说:「他居然颁布法令,允许子孙在登基后可以合法地杀死所有的兄弟们。为了寻找一个被盗的西瓜,竟然活生生剥开了14个人的胸膛。」 汪舜华心说真是拍宫斗剧的好素材,一面想着奥斯曼帝国占了这么一块好地方,想坐地起价,却没想到通往罗马的路并不只有这一条。 只是看着他唾沫横飞的声讨,群臣一片响应,很有点怀疑这位圣人门徒是不是发挥在朝廷的好传统,当面控诉穆罕默德二世的行为,这才导致谈判破裂。 但是没办法,明朝不可能为了点路费和奥斯曼帝国在战场兵戎相见。 皇帝没有体会母亲的心情,那片土地实在太过于遥远,仅眼前的邦国和土司就足够他烦恼了,一想到唐朝的藩镇割据就觉得头疼;至于关税?那是商贾的事,国企也有经理负责,犯不着他这个皇帝来操心。 章懋下去写书画地图了,各国的使者也相继踏上返程,明朝还送给了他们一个大礼包:允许他们到朝廷指定的港口城市交易,免徵关税。 如期给勛贵宗室们办完婚礼,后宫传来讣告:董贵妃殁了。 皇帝愣了一下,董贵妃生病,他是知道的。记得见董贵妃上回见他,已经有两个月了,还是送果亲王出殡。她身形消瘦,面容憔悴,几乎弱不禁风;那时皇帝忙于朝政,只是站了片刻,安慰她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却没想到这是生死永诀。 董贵妃追谥「恭顺」,后事按照典制办理。 皇帝到董贵妃的寝宫坐了很久,算是送她一程。 锦鸾无不忧虑的说起皇帝的情况,汪舜华默默的听了,没说话。 伊人已逝,连孩子也没有,皇帝要追忆、要愧疚,便随了他去。 皇帝不是顺治,做不出「爱江山更爱美人」的事来;三宫六院那么多,又新得了个绝代佳人,怎么可能放手。 事实上,这些年来,董贵妃的日子并不好过。皇帝先是拿她作气母后的枪,而后与母后和解,却将她撇下了。即便太后皇后不为难她,冷眼也足够她受了;何况嫔妃们侧目而视,窃窃私语,由不得她如芒刺在背;尤其德王谋逆案发后,传说德王曾经以董贵妃谏言皇帝要早做决断,由此传出德王仰慕董贵妃、甚至私相授受的传闻,虽然很快被按下去,但也让董贵妃寝食难安。 董贵妃真正体会到世态炎凉、人情冷落。 她本就是多愁多病的身子,随同皇帝南下,本以为復宠有望;皇帝朝夕会晤群臣,并没有多少心情召见嫔妃;回到宫里,儿子染病,皇帝却被刚入宫的新宠吸引了眼睛,连儿子也没瞧上几眼。 儿子死了,董贵妃的心也死了。 如今咽下最后一口气,皇后倒是劝她宽心,只是还不见皇帝来,两行眼泪就下来,到底闭上了眼睛。 皇帝的坏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太医禀告:「华妃有喜了。」 毕竟是心尖上的人,皇帝很是高兴,吩咐重赏。 皇帝高兴,汪舜华和锦鸾也就舒了口气。 汪舜华在心底承认,皇帝并不是一个深情的人。 可能这才是常态。 387、徽州 循例赏了陆华妃东西,另外一件事不能不提:皇长子出阁。 皇帝七子,次子祐杰、三子祐相夭亡,但其他几个都活蹦乱跳的。当然老五祐榕、老六祐棆、老七祐榉实在太小,老四祐枟也不到四岁,但长子祐析虚岁七岁,即便不能立为太子,也应该考虑出阁。 去年皇帝出巡,今年无论如何也不能拖了。 好在该争论的、该争取的,去年都吵完了,今年直接办理就成。 翰林官们现在忙,但詹事府反而空出来了,让他们去教育。 汪舜华觉得皇长子一人读书,怪孤单的,和皇帝商量:「让刘鈗等神童陪皇长子读书,顺便从宗室勛贵子弟里选几个聪明伶俐的进宫。」 但是皇帝不同意:「如今储位未定。祐析是长子,若是把这些人拨去陪他读书,只怕朝中生事;于他们大材小用,干碍前程。」 汪舜华明白,皇帝不想立长子,不打算节外生枝。 皇帝不喜欢祐析,除了母亲不得宠,还有个不好说的原因:这孩子实在太老成,三岁不能说话,后来虽然开了窍,读书过目成诵,但凡事一板一眼,规规矩矩,没有小孩子的机灵劲儿,倒像是古板的老学究,让皇帝心里犯嘀咕。 汪舜华看着这孙子,自己也觉得不舒坦。 那就这样吧,免得真被群臣逼着立皇长子。 四月二十五日,皇长子祐析出阁读书。 端午节前,后宫传来好消息,贾淑妃又怀了身孕。 皇帝很高兴,赏了不少物件;汪舜华和锦鸾也循例赏了东西。 此时正忙着移驾西苑,皇帝亲自带着母亲和锦鸾去了天水阁。今年初完成了装修,上个月那些宝贝字画也被移了过来。 天水阁是两层建筑,中间一个夹层。明间陈设皇帝的宝座,前面是巨大的书案;左右两间随墙摆着书架,放着皇帝珍爱的书画和常用的典籍。窗下放着罗汉床,可以小憩;皇帝还给取了个名字「三希堂」。 夹层是库房,放着各种书籍;顶层是观景台,陈设着一台天文望远镜,还摆了一副围棋,估计以后会在此召集后妃重臣品茗下棋。 汪舜华表情有点不自然,听皇帝跟她汇报:「周敦颐说:希贤,贤希圣,圣希天,臣既受命于天,也当克勤克俭,庶不负祖宗託付之重,不负母后一番苦心。」 汪舜华点头。好在此处的三希堂和上辈子所见的还是不同的,不仅疏朗大气,而且陈设幽雅古朴,是典型的明式陈设风格。 书架上陈放的书画极为规整,瞎子上还贴着名目。汪舜华看过书目,后世能见到的传世名作,基本都在这里了;甚至早已经毁于兵燹、或者流落他乡的书画也出现在这里。 真堪与日月同辉。 皇帝叨叨的说:「这些都是稀世之珍,一人独享,实在暴殄天物。我想仿效唐太宗,召集当代大家临摹;至于书帖,还可精心挑选,命工匠摹刻上石,然后拓印成书,让天下读书人都能观瞻学习。」 汪舜华点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有这样的胸怀,就很好。」 一旦成功,还真是千古盛事呢。 只是有点遗憾,这些作品,其实最好的归宿是博物馆,可惜如今保存的手段和技术还不完善,局势也没有完全明确——别前脚建了博物馆,后脚就有人盗窃才好。这些年各地图书馆就遇到过,有人甚至丧心病狂的想纵火盗窃,好在防范严密,没有出大的事。 希望这个三希堂能够好运吧。 皇帝看着锦鸾,眼里带着促狭的笑意。 自从去年底华妃入宫以来,几乎专宠后宫,六宫稀得进御。 年底有很多活动需要和皇后一起出席,但都是匆匆照面,难得留宿。 好在锦鸾也很忙,忙着释放宫女、发放赏钱、清点皇庄皇店帐目、准备新年各种事务,终日脚不沾地,倒也没有计较。 皇帝到底记着事,元宵节特意留在坤宁宫。 没想到锦鸾却是将他推出来,说是董贵妃患病、华妃刚刚进宫、淑妃也久不见圣上,都念叨得紧,您还是先去看看她们。 皇帝以为锦鸾贤惠,也就去了。 哪知道过了几日西苑赏花,嫔妃们一个个盛装陪着游园,只有皇后略施粉黛,淡扫蛾眉,衣服倒还清新,头上只插着几只簪子,别着两朵绒花。 那时候就觉得锦鸾与别人不同,风流潇洒,楚楚动人,有林下之风。 当天驾幸坤宁宫,谁知道又被推了出去。 不久大阅,好不容易忙完回宫,董贵妃去世。都知道董贵妃是皇帝心尖上的人,丧礼极为隆重,一众嫔妃哭得梨花带雨,锦鸾神色肃穆,只是让他保重身体;旋即华妃、淑妃相继发现有了身孕,诸事办得妥帖,皇帝心里高兴,偏六宫没有可意的人,就想到皇后。 皇帝琢磨出点味道了:锦鸾这是不想接驾? 如今宣锦鸾伴驾,见她一身新装,虽然没有珠光宝气,但是明眸皓齿,云鬓乌髻;皇帝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只是锦鸾虽然笑语盈盈,只扶着母后说话,目不斜视。 呵呵,有趣。 在颐和园陪着太后用了晚膳,帝后辞出,锦鸾还要送驾,皇帝不由分说,握住她的手,吩咐摆驾畅春院。 当天晚上,皇帝就宿在畅春院。次日一早,嫔妃前来请安,皇帝一挥手,各自退下了,左右服侍帝后到颐和园请安。 所有人都注意到,皇帝意气洋洋,锦鸾满面春风。 当晚皇帝又来,锦鸾却不肯接驾了,要皇帝为子嗣起见,雨露均沾,多招幸年轻的妃嫔。 皇帝笑着看她掰扯,握住她的手,龙爪子点在她的樱唇上:「梓童说的都对,那咱们就加把劲,早点把太子生出来,母后和朝野才好安心。」 云散雨收,锦鸾伏在皇帝怀里,又说起雨露均沾的话:「圣上十天能来一次,妾愿足矣。」 皇帝脸上漾着笑,难得皇后心思玲珑,便居然也和她讨价还价起来:「朕以后三天来一回。」 走出畅春园,皇帝神清气爽。 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后是真得宠了。 汪舜华则招清平侯吴玺进宫,了解近期受理各类发现发明的申报情况。 应该说,天朝上国,什么人才都有,什么想法都有,当然除了实际应用中改良的、发明的,还有不少稀奇古怪的。 郑国公常宁的女儿佩玉提出:「太后想要观测大地,可以仿效孔明灯,做一个巨大的灯,下放吊篮,就能载人上天了。」 这不就是热气球吗? 汪舜华自然不会做,但大致形状是知道的,就是那种不漏风的布料不好做;但看两弹一星纪录片的时候,知道兔子曾经用丝绸做伞盖。 等等——好像热气球体积很庞大吧?所有的图片上,能载几个人的吊篮在巨大的伞盖下面都显得渺小无比,那么需要多少丝绸?后代丝绸价格上天,古代更是奢侈品;估计光是伞盖就是天文数字——就算能做出来,恐怕也就是权贵们的玩物。 汪舜华嘆息了一声,放下了。 但和热气球相比,还有更大胆的,比如——人绑在火箭上升空的。 汪舜华有点冒汗,目前别说发动机,燃料也不过关,别说克服地球引力,远距离飞行也不行,这也是歷史上飞天第一人万户悲剧的原因——想起来了,万户好像就是明朝的,不会就是写这个报告的吧?那可是个大牛。 问了吴玺,他没听说过万户。不过说国初有个陶成道倒是做了这样的事。他原来是浙江婺城陶家书院山长,偏喜欢炼丹,一次事故后,转为试制火器。太祖皇帝拿下婺州,他率一干弟子相投,献火神器技艺,受到赏识。晚年,他手持两个大风筝,坐在一辆捆绑着四十七支火箭的蛇形飞车上;然后,命令僕人点燃第一排火箭。结果剧烈爆炸,当场死亡。 应该就是他了,好像万户的故事是出口转内销,搞不好是崑崙凯申一类的故事。 汪舜华寻思着,不是说升空后爆炸死亡吗? 想了一下,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外加设备重量,怎么也得200公斤往上,要克服巨大的地心引力,肯定不是几只烟花火箭能够搞定的,看来这也是后人美好的想像。 山寨版的火箭不靠谱,其他东西也不见得能够好到那里去。因为没有完整的理论体系和系统的知识教育,资深的还可以凭藉经验,普通人瞪大了眼睛也没什么发现,觉得去翻古书是个不错的选择——子墟真的不是一个人。反正砖石大道上的发明基本上只有铭牌,没有实物,如果能把自己做的摆上去,似乎也不错;甚至科学院各部门也在古书中找灵感,復原失传的技艺。 当然惊喜还是有的。苏州工匠许正明陪着孩子玩竹蜻蜓,想到《山海经》中奇肱国人坐飞车的故事,就想造一架飞车。他殚精竭虑,用了三年才画出图纸,反覆修改;只是囊中羞涩,无法实践。 苏州知府肯定觉得这是个神经病,无奈大boss也年老煳涂,说不定臭味相投。于是本着撞运气的想法把他给送到北京。 汪舜华看了图纸,这个飞车形状像一把圈椅,下面有机关和齿轮。人坐在椅子上踩踏两块木板,上下机关旋转,藉助风力飞起来。 汪舜华陪孩子们玩过竹蜻蜓,这是一种简单的儿童玩具,由两部分组成。一是竹柄,二是「翅膀」。玩时,双手一搓,然后手一松,竹蜻蜓就会飞上天空。旋转一会儿后,才会落下来。 她没有去研究竹蜻蜓的原理,总不过是推力阻力重力那些;觉得飞起来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但是飞多高、飞多远恐怕就要打个问号了——虽然歷史书上冯如的飞机外形也很简单,但只有踩着飞行,估计拿来做旅游项目不错,没有实际的应用价值。 汪舜华到底没有拒绝,让他去科学院办差。饭要一口口的吃,很多东西需要技术积累;只要做出来模型,就可以载入史册;况且如果这是个好木工,飞车做不成功,说不定能够在其他方面有所突破。 许正明很高兴的道谢,下去准备了;原本反对他搞这些的妻子知道他居然成了设计师,也跟着高兴起来。 中元节前,董方回到北京復旨。 在徽州大半年,可以说硕果纍纍。 借着瓜田命案,董方允许百姓到府衙喊冤告状。毕竟是程朱阙里,百姓的政治敏感性很高,或者说大家族势力很强,没有多少百姓前来告状;但是董方自有办法。 徽州地少人多,男丁往往成年,就结伴出去经商,甚至一二十年不归,以致父子、夫妻不能相识。 为了保证家庭的稳定,宗族对女性的防范十分严厉,从小「教以三从四德,而嬉笑怒骂皆严禁之」。女人除了操持家务、孝顺公婆,不得出村游戏,不得朝山看花,更不能与男人闲谈。为了将女人禁锢在家中,缠足之风极盛;为了传宗接代,早婚的现象很普遍,甚至刚出生便被人抱走充当「童养媳」,以致当地流传着「十三爹,十四娘」的说法。 但是,人毕竟不是机器。在徽州男人走南闯北,纳妾生子的时候;很难说表面一滩静水的徽州就真的没有任何波澜。 没人喊冤没关系,董方从现有的案件开始查办。从调解当地大姓汪家和黄家田地争端开始,挑动两家互相攻讦。将原先汪志成种的地判给了黄友德。果然,汪志成不服,汪家族长汪志德让他等钦差走了以后,两家协调;但汪志成不干:「这是钦差断的案子,难道歙县或者徽州府敢推翻钦差的结案?」 于是控告黄友德侵占河边滩涂,黄友德不甘示弱,骂他趁着弟弟汪志友病重,低价买了弟弟的田地,气死弟弟、逼死弟媳的往事。 好几年了,即便开棺,怕也查不出什么。 何况,徽州的风俗,要想开棺,那是做梦! 但董方算是找到了藉口:已经死了的不要紧。徽州府有六县,弘治年间有12.5万户,人口近60万,如今这个数据多出了近一半,接近90万。 这么多的人口,自然每天都有生老病死。 有了这几个案子的铺垫,董方就宣布,恐怕有人害命,必须验尸,方许下葬,否则一律重处。 董方和一起办案的官员态度很明确:除了那种确实老病死的,是怎么都能定罪的:年轻的小媳妇,有没有受过虐待?有,那肯定是逼死的,虐死的;中老年突然病死,是不是儿子媳妇不孝气死的?那就是不孝!那可是大罪啊! 当地士绅当然不愿意钦差这么干,煽动村民一起到府衙请愿,但是董方态度坚决,锦衣卫就在这里,当然人太少办不成事;徽州府的衙役都是本府临县的,没关系,那就从南京和附近州县调人,先把带头闹事的抓了。如果前些年,肯定是群情汹涌,要哭庙、甚至要聚众掀衙门,但是经过朝廷几次收割,都知道不能硬抗;更重要的,男人大多离乡了,剩下的多是老弱妇孺。他们平时没办法搞事,但这时候让他们出去顶事,也不太现实。 接下来就是董方等人客场作战时间了。按照既定的工作思路,果然挖出了不少事情:刚刚去世的少妇刘氏,说是病死的,但是南京刑部的仵作一查,是吊死的,虽然是自杀,但也要审问,马上把公婆沈明德和陈氏下人抓过来审问。 公婆嘴里审不出什么,丫鬟小翠招了:姑娘刚刚十六岁,父亲是个小商人。前年刚刚结婚,公子就出门。姑娘在家,白天上山採茶,晚上灯下纺织,还要受公婆的气——徽州有句话,叫做「长工不偷懒要做死,媳妇不偷吃要饿死」,终日劳作连饱饭都吃不上,公婆还整天指桑骂槐,终日以泪洗面,一时想不开,上吊了。 毕竟只是受虐待自杀,董方只能断沈家退回彩礼,负责殡葬费用,另外赔了刘氏娘家五十两银子。 清官难断家务事。 但对于董方来说,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口:因为刘氏结婚的时候才14岁!而且仵作察验,裹了小脚! 这就捅了马蜂窝了,因为早婚早育虽然在徽州甚至民间极为常见,但是认真查究,就要挨板子断离婚的! 那就好好查吧。既然要查女人,有没有裹脚、什么时候结婚肯定要查的。如今没有「法不责众」的说法,谁违法缠脚早婚,一个个的来。 少女少妇们一个个接受盘问检查,那场景,不亚于当年削藩。 有听天由命老实过日子的,也有想趁机脱离苦海的。 这时候不许女人和外界过多来往,总还允许姑娘小媳妇们互相结伴,否则真会憋死了。 也因为如此,小姑娘们的消息相当灵通。年轻的媳妇朱氏就绘声绘色的跟钦差汇报:当年她的姐妹程氏,嫁进了许家,没想到老公许构随着老爹出门,水土不服,不到一年死了。又没有儿子,又不能挣贞节牌坊,娘家爹是个腐儒,整天念叨着「失节事大,饿死事小」,不许女儿改嫁;夫家也不想养闲人,终日泪汪汪的。 后来怎么样? 「头天还一起聚会,第二天就没了,说是的急病死了。」 还有更惨的:小姐妹江氏,许了方家的小子宏范。结果方宏范是个病鬼,成婚才三个月就一命呜唿。江氏没办法,还得过日子。当时方家的父母都过世了,嫂子樊氏终日骂她是丧门星,江氏想不通,在方家大门口上了吊。 因为事情闹得大,不用开棺验尸,于是断方家赔了江家银子。补给?江家老少爷们上,拿了钱大家一起分! 这下就热闹了,大家都知道钦差是认真的,这下但凡怀疑女儿是被公婆杀的,或者是被虐待自杀的,都来告状,原本是亲亲热热的亲家,一下子反目成仇,挡都挡不住。 告状的多了,真的假的自然都有。有个叫汪承之的翻起陈年旧帐:「当年女儿许了陆家,姑爷出门经商去,结果每两年老婆子过来说闺女跟行商的跑了,当时觉得丢人,不敢告官,如今想想,我那姑娘温柔贞静,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一定是被老虔婆杀害了!」 还有个叫吕防的甚至把女儿藏起来,然后控告亲家胡家逼杀了女儿,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是家人给吕氏送饭的时候让人家发现了,这才吵着说公婆虐待,把小姑娘逼得离家出走。 有了人命官司,自然也会牵扯到田地、债约等各种官司,逼得急了,有的事也就捅出来:谁家放贷,谁家欠钱不还,谁家欺凌孤儿寡母,甚至谁家妇人私通。 行了,这些事肯定不是徽州府独有的,不过如今集中火力挖掘,还是很震撼人心的——原来所谓的「程朱阙里」也不是清净之地嘛!也难怪,徽商在外地的口碑也不算好,这年头沾到个「商」字口碑就好不到哪里去,任是崇儒的徽商也不例外,经常被洗刷,抠门、爱色等等。 看来圣人的家乡也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嘛。 皇帝看着卷宗,感到触目惊心;汪舜华却很满意:陆瑜今年已经七十,该退居二线了,调为集贤院学士;董方进刑部尚书,破格加封太子少师。 经此一战,从东晋开始陆续迁入徽州的大家族被打破,很多家族男丁被发配到怀德甚至更遥远的景泰,而以前动辄「朱子云程子曰」的儒生们语气也低了一些。 与此同时,对盐商以及相关官员的查办也接近尾声。这么些年来的反腐工作还是有成效的,票盐法作弊的空间也少一些,当然相互窜连造假盐票之类的免不了,但总的来说,查抄出了三百万银子,比起当年的盛况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皇帝拿着清单,不怎么高兴的起来。 388、半球 中秋节前,祝贵人生下皇八女一秋。 让无数京城百姓热切关注的并不是这个,而是一场盛大的把戏。 这个把戏,后代只要上过初中的人都听说过。 半球试验。 半球试验不是好做的。 要让两个半球严丝合缝形成真空,没有橡皮圈,没有抽气机,怎么办? 橡皮圈可以替代,子墟研究了多年的蒸汽机,机器没有成功,高压锅倒是取得了一些进展。他借鑑了造船的密封技术,先将麻纤维剁碎塞入作筋,然后再用桐油-石灰制成腻子抹缝,腻子固化后在板缝中就形成了牢固的防水粘接密封层。 抽气这个比较麻烦,但是可以做个水阀放水。先灌进去,然后倒出来,放完了马上关阀拧紧,顺便检验一下密封性,应该差不多。 吴玺按照汪舜华的吩咐,亲自督促工匠办理,送进宫前还试验过,两个壮汉都分不开。 汪舜华听了他的报告,让人将绳索套进环内,让两个宫女从相反方向拉,果然怎么都拉不开,又加了两个人,还是拉不开。 于是中秋节当天,京城百姓就在会极门外看着吴玺指挥人将直径不过50厘米的铜球合在一起,倒水、排水、关阀,然后套上绳索。 先从人群中招募大力士:「只要能拉开,太后赏银一百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马上就有壮士报名。 有已经得到小道消息的,怎么也不敢相信;更多的人在议论:「太后是钱多的没处使吗?这么小的球,一个丁壮就拉开了,还用得着一百两银子?」 「是不是学商鞅立木为信的把戏?太后要拉开,谁都能拉开;要拉不开,谁都不敢拉开?」 「很有可能啊!这样大家知道太后赏罚分明,以后万一情况有变,就都愿意为太后效命。」 一个不行两个,两个不行四个。 还不行? 那就上马! 四个壮士摇头丧气的退下了,他们已经用尽全力,那个铜球跟着了魔似的咬合在一起! 吴玺一挥手,让两个马夫牵着两匹马,向东西方向背道而拉。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即便马夫已经扬鞭催马,铜球却纹丝不动。 那就加马。 吴玺又添上两匹马,拉扯了半天,还是不动。 还要加马。 围观群众开始热切起来:「这是耍什么把戏?不应该啊?是不是马没有餵料,还是提前排练好的?」 「刚才四个壮士都拉不开,别是真的吧?」 吴玺很淡定,但马夫开始冒汗。 四匹马不行,六匹、八匹,人马都搞得浑身是汗,但铜球仍是原封不动。 真他娘的邪门! 这时候群众也觉得不对头:「不像是装的啊?」 「到底什么原因?」 「莫不是使了什么法术?」 力道不够,还得再加,十匹,十二匹… 好了,不用加了。 十二匹骏马分列两边,在马夫的催促鞭挞中向前。 终于,半球开始松动,只听「啪!」的一声巨响,铜球分成两半,骏马各拉着一只半球唿啸而过,向前狂奔而去。 尽管提前安排了侍卫衙役分开,不许堵住路口,但围观的人群多了,自然就拥挤起来,尤其前面很久拉不开,大家都急迫的往前靠。 这会儿看到马过来,只恨爹妈只生了两条腿,连滚带爬哭爹喊娘的逃离,在后面的免不得被踩了几脚;亏得马夫使劲跟着跑,拽住缰绳,没有发生更大的踩踏事件。 汪舜华和皇帝带着宗室群臣在会极门城楼上观看,汪舜华面上很淡定,心里有点小雀跃;皇帝则是目瞪口呆,宗室群臣也面面相觑。 莫非汪太后真的有什么法术? 还是有什么道理? 皇帝忍不住问汪舜华:「两个小小的半球,居然要十二匹马才能拉开,实在闻所未闻。母后,这是什么道理?」 汪舜华笑道:「我也不过是猜测。按说两个半球,即便紧密合拢,也不需要什么壮士,一个成人就能分开;偏偏排尽了水,却很难分开了。大抵是因为空气也是有压力的。原先球内球外都有大气压力的作用,所以相互抵消平衡了,好像没有大气作用似的。现在把水排干净形成真空,球内没有向外的气压了,球外大气反而紧紧地压住这两个半球。所以必须用大力才能拉开。」 皇帝琢磨了半天,似乎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了:「母后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汪舜华嘆道:「是颍川王故世之后,我想到了他的蒸汽锅。按说烧水的壶、做饭的锅,即便是大一些,炸了也便炸了,烫伤人是有的,可怎么也不该…我就想起当年镇安王问我,为什么人在地球上,人却感受不到。」 皇帝道:「母后当时说是因为惯性,人和地球一起动了,所以感受不到。」 汪舜华道:「不错。人在地球上感受不到地球的运转,我就在想,人在空气中,是不是一般时候也感受不到空气有压力?子墟的锅因为密封了,炖煮后锅内气温升高,压力增大,却没有排出的通道,所以压力极大,一旦爆炸,这才造成惨重的伤亡。」 皇帝没有说话,他毕竟没学过物理,什么压力、气压,听不懂,刚听觉得母后说的很有道理,但是细细一琢磨,又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只能皱着眉:「母后费心了,往者已矣,母后也不要过于忧伤。」 宗室倒很是感激,本来觉得太后多事,没想到对子墟的事如此念念不忘,苦心研究。 只是对群臣来说,太后很有点不务正业的迹象。 皇帝也劝说她:「奇技淫巧,不足挂齿,母后不可沉溺于此。」 汪舜华笑着对儿子说:「你也以为我真是不务正业吗?」 皇帝实在不明白:「母后,儿臣实在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您真的相信运用蒸汽就可以带动车船?还是认为真的能弄出能带人飞的东西直接对敌酋实行斩首?甚至能弄出什么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灭国于万里之外?」 汪舜华点头:「我相信我们能做出来,也必须做出来。」 她看着最新的明朝地图,还没有派人进行实地勘测,只是将各地的地图汇到一起:「这就是大明,前所未有的辽阔疆域,前所未有的众多人口,前所未有的复杂形势。」 皇帝道:「就像母后说的,大有大的难处。」 汪舜华道:「难,就要想办法。如果只想着萧规曹随,照猫画虎,是绝对守不住这片河山的——这么大的疆域,需要多少人口才能守住?这么多的人口,吃穿是问题;余下的语言、风俗、就业哪个不是问题?除了原来的两京十三省,别的别说效忠朝廷,就是知道朝廷就不错了,一旦有风吹草动,前朝余孽当地土司一吆喝,割据一方都是小的,弄不好混战一场,那就是生灵涂炭。还有朝廷派出去镇守的,他们是否能够镇住局势,镇住了以后,会不会割据为王?」 道理都懂,但是,皇帝一摊手:「母后,我只怕太过天方夜谭,反而累及母后英名。」 汪舜华看着儿子:「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是什么也不怕了。只希望你能明白我这一番苦心,也好早日担负起你的责任。」 皇帝一怔。 389、青藏(上) 十二月初,前方传来好消息:青藏战事平定! 李瑾和王越奉旨,昼夜兼程赶往青海,已经五月底,从陕甘各地调集精兵往前往青海。 出发前,两人根据目前的形势,商定了进军办法,先分兵于永昌隆吉河防守,以防止叛军内犯;后驻兵于巴塘、里塘、黄胜关等处,截断叛军回藏之路;又命肃州、安定等卫加强戒备,防止其西逃,祸乱汉昌,以此形成战略包围之势。 大军还在集结,陈襄汇报了目前战事情况,总的来说,相当不容乐观。官军只把守住西宁、石城等少数关隘,西宁城外十几里范围,已经落入敌手;而叛军久攻西宁不下,转而荼毒其他地区,目前,几乎整个青海沦陷。 就在此时,守军来报,阿格旺布亲率叛军围攻西宁,估计是得到了消息。 李瑾和王越相互看了一眼,明白整个青海,应该已经在叛军铁蹄蹂躏之下。 西宁守军不多,但是城防坚固,陈襄建议两人到城中暂避,王越笑道:「岂可让鼠辈小觑我军!」 当时两人登上城楼对弈,左右数十人侍立两侧。 阿格旺布以为有诈,率军引退。 当晚,王越令兵攻击贼垒,敌军认为王越兵少,不为防备;结果官军大炮连发,叛军死者无算。 王越等退回西宁,随着大军相继集结,官军对西宁附近地区的叛军展开了勐烈的攻击,同时开始了招降活动。叛军大部分没有经过什么正式军事训练,一战就土崩瓦解,据点和寺院逐个丧失。僧众投降,被王越下令处死。官军清军继续清除西宁附近的叛军,很快收復了失地。 只是没想到,另外一支意想不到的军马居然赶到了。 松潘卫指挥使张显亲率六千精兵来到这里。 当年,张显在平定都掌蛮后荣升指挥佥事,考虑到西南地区形势,仍然留他在四川,辗转来到松潘。 松潘不仅是风景胜地,而且号称「川西门户」,是兵家必争的边陲重镇,汪舜华当年去接受革命传统教育的时候就知道「定天下者必先定四川,治四川者必先定松潘」。 洪武十二年置松州、潘州二卫,后来并为松潘,几年后改为松潘等处军民指挥使司;考虑到松潘的特殊地位,尤其茶马互市带来的滚滚人流和财富,建极十年,正式恢復松潘卫的建制,同时设置松潘府。 四月初三日,张显接到圣旨,亲率六千精锐部队从松藩出发,取道甘南直扑青海。沿途之上凡遇顺从者招抚,抵抗者剿灭。五月初十日,驻扎归德堡,部队连夜出城,不到半天时间,攻破堡寨二十七处,歼敌数千人。附近土司在恐慌中纠集流散武装,占据大石山坚守。张显率部赶往大石山隘,叛军群声吶喊,阻挡官军。张显佯装撤退,待到夜幕降临,悄悄拔营出发,分左中右三路杀回大石山。左右两翼攻取山头寨堡,中路断其退路。 二十六日,张显六千铁骑赶到西宁城外,见阿格旺布正在攻城,便指挥大军沖向敌阵,直杀得对方晕头转向,丢盔卸甲。王越在城楼上见张显率部杀到,便急命城中兵马倾数杀出,将叛军团团围住,又是一阵兇勐冲杀。不到两个时辰,官军大胜,叛军万余人马全军战死或投降。阿格旺布仅率百十骑败逃。 此时各部人马相继赶到,商量进兵。 李瑾认为:「尽管西征以来战绩不俗,但是前几个月叛军声势浩大,其主力尚存,沿途各关隘要寨都在其掌握,总兵力不下十万。可先操练备战,待四月青草发芽时出征,先拿下阿格旺布,再进兵西藏。」 张显认为:「不妥,应当趁此时机,趁其不备,乘胜进兵。」 六月初八,官军精兵八千,良马一万六,分三路悄然离开西宁城,向乌兰进发。其中,王越出中路,张显率出南路,李昶出北路,陈襄协助李瑾守城。 当时阿格旺布退居柴达木盆地以东的敖拉木胡卢,其部下分屯诸隘。张显所部进至哈喇乌苏,黎明,突袭其营,斩叛军千余人,余部败逃。官军人不下鞍,马不停蹄,昼夜兼行,追逐一昼夜,擒拿其大将扎西次仁;张显继续率部进军,直逼乌兰城下,用大炮轰开城门,阿格旺布闻报,趁夜向西遁走。 张显乘胜追击,在降军小头目达瓦扎西的引导下,昼夜驰行300里,到达青海、西藏交界处的大营哈达河畔。当时阿格旺布集合各路叛军,分散在水草边,正在酣睡。官军飞马突袭,纵入敌营,歼灭了南岸叛军。见河水并不太深,便命人马囚渡哈达河,经过半日激战,歼敌千余,拿下北岸;余部数万人逃往乌兰木唿儿,距此地一百五六十里。张显命令部队待夜幕降临,直扑乌兰木唿儿,围歼击溃叛军主力,活捉了诸土司。阿格旺布率少数残骑兵西逃。 随后,官军进讨西藏。从西宁至拉萨,全程四千六百里,官军昼夜兼程,以图收復失地。此时藏区刚得到青海战败的消息,原本已经投降贡噶雷巴的各部土司得知明朝官军到来,纷纷前来依附,向王越等奏告不得已委身的苦衷;王越也表示理解。 各路人马到齐,即行进剿,在昌都大败叛军。贡噶雷巴自知不敌,退守后藏,王越大军占领了拉萨。 张显奉命继续进剿,却没有想到贡噶雷巴还找了个帮手:马拉王朝。 马拉王朝是尼泊尔的重要时期,军队纪律严明、英勇善战。经过几代国王的治理,进入鼎盛。尤其几年前明朝占领了印度,大量不愿意投降或者不愿意依附新政权的僧众逃亡北部的马拉王朝。 人多了,吃饭就是个大问题,然而境内多高山、少平原,必须拓展土地;沐琮的战斗力很强。国王亚克希曾经想碰碰运气,结果大败而归,幸好景泰省仍然矛盾丛生,没有追击过来。南下受阻,于是亚克希看准了乌斯藏。 后藏也就是日喀则一带物产丰富,加之山水相连,双方贸易往来密切,自然成为后者觊觎的首要目标。此前贡噶雷巴担心不敌明朝,邀请亚克希出兵相助。这正中亚克希下怀,于是出兵进攻后藏。大臣劝他明朝势大,不可轻挑强敌。 但是亚克希颇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味道:「如今南方已经是明朝的景泰省,如果任由明朝占据了西藏,那么我就在明朝的包围之中,哪有容身之地?除非能够假借贡噶雷巴驱逐明朝,占领后藏,才有可喘息的机会。青藏地区地广人稀,气候高寒,明朝想来不会对这个地方感兴趣;而且据说明朝当家的太后,和她的皇帝儿子关系不好,一个想亲政,一个不交权。他们只要前锋受挫,就一定撤军的。」 今年三月,马拉王朝入藏,攻势凌厉,先后经过聂木拉、济咙宗、宗喀宗等地,来到噶尔宗也就是定日县和贡噶雷巴汇合。 二十七日,张显由第哩浪古进兵,七月六日行至擦木,乘夜潜兵进攻,兵分五队,两路深入敌寨左右山樑堵截;二十八日,终于攻克防守坚固的碉寨,夺取擦木;直趋济咙。八月十日,分兵出击,成功地占领敌寨,收復济咙。贡噶雷巴死于乱军。至此,官军六战六捷,杀死四千敌军,廓清边境。 八月十三日,张显又率军由济咙出发,率军南下,沿路攻打敌寨,连战连捷,翻过喜马拉雅山脉,兵锋直指其国都阳布城。 马拉王朝举国震惊,此时沐琮已经得到消息,亲自帅军前来援助,南北夹击,无路可逃,亚克希只得投降,连同其三个儿子和嫔妃重臣被张显送往北京。 沐琮和张显会师,望着山感嘆:「我到景泰省已经五年,内肃纲纪,外驱蛮夷,又命人遍访险隘,以为久长之计。此前只知道北方有个山口,实乃咽喉之地。据说几百年前,突厥人就是从那里南下建立了王朝,更早之前,还有多个王朝的兵马从那里长驱直入,来到了这里,数量多的连他们自己都记不得到底有多少个;可是,只有唐使王玄策,曾经从吐蕃借兵,翻过这座山击败天竺。没想到今天朝廷官军居然能够翻过神山,我军不减唐军威武。从此后景泰省和内地就真是密不可分了。」 提前了三百年,马拉王朝和廓尔喀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但是这一回,明朝连藩国的机会都没有给。 九月一日,第二期《永乐大典》十部抄录完成。 循例赏了参与抄录的全体官员,给了官假;命勛贵和言官为钦差,分送各地。 此前已经商定,这十部分藏于河南、福建、广东、湖南、湖北、江西、山西、四川、贵州、广西。至此,原两京十三省的读书人都能在本省看到大典;新设立的河北、江宁、宁夏、海南及新併入的各省只有再等等。 390、青藏(中) 十二月二十五日,西征大军入朝献俘,极其隆重。 皇帝亲自主持了献俘仪式。 贡噶雷巴已死,传首九边;侄子阿格旺布西逃,继续通缉;家属及余党男丁斩首,女眷没为奴——惩罚前所未有的严厉。一来属于国内的造反派,不同于其他被兼併的势力,也就不存在什么「各为其主」;二来青藏高原条件本就艰苦,实在找不到更荒凉的地方去流放。 芮国公李瑾拿到世袭证书,威宁侯王越进封昌国公;头号功臣张显连跳三级,荣升一品都督;其他有功将士,俱论功行赏。 陈襄功过相抵,调回北京闲住。退休前,他推荐了李昶为青海都司指挥使。 景城伯马谦在苑马寺之战时为叛军俘虏,不食而死,仍给谥号;其子马骥,后来以养马着名。 汪舜华参加了这次献俘,看着旌旗烈烈,甲冑鲜明。 或许,这是她最后一次以执政太后的身份出席这样的大典。 表彰过后,就应该说后续的处理。 听着王越等人奏告着此番征讨的艰难,尤其张显意气风发的报告翻越崇山的艰辛和景国公会和的惊喜。 汪舜华按照他的指示,反覆确认他是翻过了喜马拉雅山脉,进入了尼泊尔境内和沐琮会和,瞪大了眼睛,很久说不出话来,眼泪却不自觉地坠下来了。 世界第三极,从来没想过在冷兵器时代,居然有人能够翻越——不是说翻越珠穆朗玛要费老牛鼻子的劲,依靠现代科技,每年死的都不知道有多少吗? 又一想,喜马拉雅山是个巨大的山系,珠穆朗玛顶峰高不可攀,但其他地方总还有可以翻越的,既然亚克希可以翻过来,明朝官军追着翻过去,似乎也不是天方夜谭。 ——话说当年王玄策是不是也从这条路灭掉了天竺? 汪舜华不知道,歷史上三百年后的干隆时期,福康安也曾追亡逐北,翻越喜马拉雅山,打进加德满都。 知不知道都不要紧,从这一刻开始,明朝的猎猎旌旗从此连成一片;可以居高俯视景泰。 景泰行省将成为明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不自己放弃的话。 听说这山被藏民称作「雪的故乡」,山上终年积雪不化,云雾缭绕,宛若神仙圣境,皇帝似信非信:「照理越往南走越暖和,越往高处走越冷,可那山居然终年积雪,得多高啊,怕是快到天上去了吧。」 离天还有点远,但确实是地球上离天最近的地方了。 皇帝听着张显和亚克希等人的形容,大是诧异:「这样的高山,却从来不曾听过,可是奇了。」 转脸对汪舜华说:「这怕不是传说中的不周山吧?」 这是皇帝亲自策划的第一战,如此辉煌的战果自然是要极力宣扬,群臣马上会意。 章纶就出班说:「吾皇圣明,《山海经》有云:西北海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淮南子》云:「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听张显等人言之凿凿,此山必是不周山无疑。」 汪舜华心说,不是考证帕米尔高原才是不周山吗?何况不周山在西北,怎么也跑不到青藏高原南端去吧? 不过君臣这样说了,她也认了,不周山在这里,以后谁敢说化外之地,就不怕共工再撞一次! 她对皇帝说:「张显立下了这样的大功,实在难得。我看再升一级,给他个伯爵。」 皇帝称是,即下旨封为安西伯,世袭。 张显大喜谢恩。 当然,这趟差事也不是没有问题:虽然已经提醒过,但还是有部分军士在景泰省感染了霍乱;好在这几年景泰省治疗这病已经有准备,也报告过朝廷,及时处置了便罢,没有造成大的死伤;倒是景泰省在防着鼠疫,毕竟这种病可以通过空气传播,更加可怕。 尽管大多数的朝臣还是认为「得其地不足以供给」,但和以往有所不同,王竑等人都认为,青藏地区很重要,必须由朝廷掌控。 都知道汪太后穷兵黩武,好大喜功,贪大求全;更何况,话自己说出去的,怎么能够打脸。 但青藏地区毕竟不同于其他地方,气候是个要命的事。 李瑾没能等到献俘大典。他在回京路上逝世,比歷史上早了九年;追封叙永王,谥号「景武」。 他刚踏上青藏高原就患病,胸闷气短、噁心呕吐,王越劝他回京;偏李瑾感念朝廷大恩,坚持随大军南行,还要料理军务,结果病情加重,刚得到前方战胜的消息,就倒在地上。王越急命人送他回京,结果刚下高原,人就闭上眼。 而在李瑾之前,高阳伯韩锦云也是死于高原病。他刚到任就唿吸困难,迁延数日仍然不能缓解,最终心力衰竭去世,追谥壮节。 此外,有多名前往镇守的高级武官和士兵患病;仅此番入藏参战,就有三百多名士官因高原病致死。 世界屋嵴,考验着人类的适应极限。 当时急着向天下宣誓自己的存在,而今拿着这份沉甸甸的死伤名单,听着薛远略显迟缓的奏告:「此番用兵,动用军力共计三万六千人,前后歷时八个月,军饷、奖赏、抚恤总计四百五十万两。」 皇帝的心情变得沉重。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何况,一将功成万骨枯。 正在景泰省巡抚的齐王一家没有得到回京的圣旨,也就没能一起回来;张显还是要前往拜见他。说是巡抚,但在北京以才华和贤德着称的齐亲王,却并没有忙于公务,甚至没有修身养性,而是性情大变,终日眠花宿柳、吹笛弹筝甚而斗鸡走狗,景德府倒是有他不少的传说。 张显没有多说,只微微提到齐亲王性情潇洒,豪迈不羁。 汪舜华皱着眉头:这是要破罐子破摔了?——看来还是没有吃过苦头。 回头看了永宁公主的家书。长子沐飞,刚满一岁,颇聪慧,已经开始学着说话了;刚刚又发现怀孕,跟沐琮商量好,如果是个儿子,就叫沐翔;是个女儿,就叫出岫。 汪舜华好笑,想到她此前提到过沐琮梦见岳飞的事,说以后沐飞取字鹏举,沐翔以后叫鹏程。 但愿这孩子真的能绍继父业,把景泰省变成另外一个云南省吧。 皇帝来和汪舜华商量青藏地区的后续处理。 皇帝认为:「臣以为可按照太祖太宗陈例,多封众建,以夷制夷。如今蒙古各部、南方各省都用此法,效果很好。」 但这次汪舜华没有答应:「青海、西藏,原先不过是西南一隅,以夷制夷,确实是不得已的选择;但是如今上承汉昌,下接景泰,扼守甘肃咽喉要道,朝廷断不能置身事外。」 皇帝到底点头,去年青海苑马寺丢失的时候,他也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万一叛军掐断河西走廊,刚刚设立的汉昌省可就危险了!不仅如此,他们和北方连成一片,整个西北都要沦陷。 如今看上去四海一家,但是人心未附。北方往来内地虽然还不算方便,但就怕他们蚂蚁搬家,暗度陈仓,突然发难。 商辂就建议:「河西走廊地处咽喉要道,西北各省无不在其影响之中,臣以为必须设立甘肃行省,确保这条道路的畅通无阻。」 汪舜华点头。 商辂提出了方案:「改陕西行都司为甘肃都司,治兰州,设酒泉、张掖、武威、平凉、天水、临夏、定西、陇南九府。」 看他在地图上比划,皇帝笑:「中间细长两头大,宛如一把如意。」 商辂笑道:「圣上所言极是。以地理而言,甘肃分成两大块,大致以兰州分水岭为界,西面为河西,东面为河东。所谓的河西走廊,长两千里,最窄处仅数十里,最宽处不过二百余里。西南为祁连山,东北为北山,两山相夹。中部依山而走,因此狭长;但河东地区划入甘肃,特别是平凉、庆阳地区,以此制衡陕西;陇右的天水、陇南地区,可用以制衡关中。这样既确保了甘肃省对周边多个非汉人聚居行省的影响力,又不给甘肃留太多的腹地。就算有人占据甘肃,也会被四面夹击,难以长久。」 汪舜华真切的体会到老臣谋国的含义,庆幸自己没有把殿上的百官当成对头,否则还真不一定算不过这些人。 藏区面积广大,大致分为三块:卫藏、康巴、安多。卫藏就是拉萨、日喀则一带,康巴是昌都甘孜、玉树、迪庆等地,安多则包含了青海的大部分地区和甘南,阿坝等地。 当然,现在分野没这么严重,但是乌斯藏这样大的地区,又出了这样的乱子,拆分势在必行。 首先就是以金沙江为界,将朵甘都司划入四川,改名西昌都司,新设西昌府,管辖面积比原有的四川行省都大。没办法,三州地广人稀,汪顺华上辈子是见识过的。 在青藏高原北部,汪舜华画了个圈,设立青海宣政司,下设西宁、海晏、兴海、玉树、海西五府。 西宁不仅是青海省唯一的大城市,更是西海锁钥、海藏咽喉,宣省治所,当仁不让。 乌斯藏改为西藏,设宣政司,拉萨仍为首府;由安西伯张显镇守。 群臣都觉得很没有必要,甚至皇帝也这样认为。 汪舜华和皇帝走出殿宇,看着外头秋风萧瑟,很久才开口:「想要保住景泰省,西藏必须在我掌控之中——此番张显能够翻越不周山,将来如果山南有变,朝廷照样可以从海上、山上一起夹击。」 皇帝很不明白:「姐夫守着景泰省,怎么会有事呢?母后太多虑了。」 汪舜华摇头:「你想的太简单了。景泰省那么大的一片地方,怎么能寄希望于某一人?就算他现在可靠,将来也可靠吗?」 皇帝呆了:「那是姐夫啊。」 汪舜华道:「我知道,换做别人,我未必敢冒这个险。但是你姐夫之后呢?就算驻守的官员将士一片丹心,你想过没有这些年来景泰省是不是真的风平浪静?一旦镇守的将领有变,他们还会一样老实吗?——如果拉萨等地有朝廷的驻军,他们即便蠢蠢欲动,也会被拍死。」 ——可惜不能出阿拉山口一路南下。「帝国坟场」不只是传说,如今明朝的兵力投送能力实在有限,如果真想在中亚等地开战,搞不好真的成绝响;只有等汉昌等地慢慢发展起来再说。 但藏区毕竟不同于内地。汪舜华可以力排众议设立宣政司,宣誓主权,却还是不能不尊重现实。——即便是强行套上龙头,想要摁下去喝水也是痴人说梦,以夷制夷、改土归流必然是长期的。 只是有了名义上的龙头,必须蒙层皮,才能敲得响。三司衙门不一定要有,但是派驻钦差大臣必不可少,协调各方事务,有紧急情况可以临机处置。 此外,此次叛乱中消灭了一群大的小的土司,也处置了一大批僧侣,同时也发现了一系列的问题。响应贡噶雷巴造反的,自然是以噶举派为主。这些年来噶举派与萨迦派争权夺利,战火不熄;僧侣无人约束,戒律松弛,娶妻生子,放荡自恣。 汪舜华听王越汇报当地的情况:「从元朝以来,那些和尚无恶不作,广取妇女供其淫乐;当地还奉行『合诛』,肆意蹂躏妇女称为合,杀人活取心肝称为诛。他们使百姓供酒,名为『供甘露』;供妇女,名为『供明母』,全无一点清规戒律。」 皇帝很是生气:「简直岂有此理!」 汪舜华心说真是少见多怪,要知道那可是公然拿着人皮当法器的地儿。 391、青藏(下) 这些老实的不老实的土司和僧众如今都跟着王越来到北京。 自太祖皇帝以来,中原王朝的皇帝就是藏民眼中文殊菩萨的化身,称为「文殊皇帝」。 歷代文殊皇帝对藏传佛教也很感兴趣。 元代第一次大规模地把藏传佛教传播到中原。明承元制,吸收元廷在治理西藏方面的成功经验,并进一步向前推进,改「独崇萨迦」为「多封众建」,在两京大兴土木,营建寺院。当时留京藏僧亦多至数千人之巨。往来于内地和西藏之间的僧人、使者和商人更是络绎不绝,川流不息。 汪舜华执政后清理冗官冗员,首当其冲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些寄居在北京的藏僧,一口气清理了三千余人,在京藏僧基本被打发回乡,让朝野大为振奋。 不过随着茶马互市的兴盛,又有更多的藏僧来到内地,各个教派都有。 皇帝在建极门上召见了他们,接受了他们进献的五彩哈达。 噶举派高僧彻坦巴,呈上了刚刚完成的皇皇巨着《青史》。 今年已经八十彻坦巴是吐蕃贵族出身。9岁时出家,曾跟随众多高僧学习佛法;熟谙藏传佛教各派的发展歷史,写成了这部作品。 彻坦巴虽然年老,但是精神矍铄。 汪舜华翻着书,听他滔滔不绝的介绍各派教法源流、乌斯藏王朝世系,前后弘期佛教史;皇帝有贊玛提欧的教训在前,没有轻易开口。 虽然那些年西藏被文青们营销成世界上最后一片净土,但汪舜华对藏传佛教的了解实在有限,大体停留在按照帽子眼色区别教派、黄教影响最大之类的常识上,反而是署名仓央嘉措的几首情诗念的很顺口。 藏区特殊的人文地理,决定了朝廷必须藉助宗教;但即便是宗教,也必须是有选择的,酒肉和尚肯定不行。 和尚嘛,还是要清心寡欲的,尤其是对付刚刚投降的蒙古人。 彻坦巴是噶举派高僧,虽关上门来会对本派弟子发牢骚,但向文殊皇帝汇报的时候还是很讲究原则的,着重阐述自家的学说。不过皇帝之前没事,也喜欢和这些传统意义上的非主流人士来往,连语言都学了好几种,如今反而指点母后:「佛教在吐蕃王朝松贊干布时期,由文成公主带进来,而后发扬光大,引起贵族的不满。差不多在唐武宗会昌灭佛的同时,吐蕃王朝发生了朗达玛灭佛。后来朗达玛被僧人刺杀。两个儿子相互争位,吐蕃分裂。百余年后,佛教后来由原西康地区和卫藏地区再度传入,以此为界限,分为前弘期和后弘期;根据佛教传入路线的不同,分为上路弘传和下路弘传。」 这些算基本常识,余下的就是王越补充:「如今藏区有五大教派,宁玛派、萨迦派、噶举派、噶当派、格鲁派。其中格鲁派是近些年来刚刚兴起的,僧众都带黄色僧帽,故而称为黄教。他们的创建人宗喀巴永乐末年圆寂。他生前抨击各派,倡导改革,提出僧人严格持戒、不事农作、独身不娶。」 宗喀巴早已圆寂,八大弟子也都已经去世,但有很多再传弟子,其中不少跟着到了北京。格鲁派还算新秀,虽然传播很快,但影响力还比较局限在拉萨附近;此番推翻贡噶雷巴,他们率先前来投效,战场上很是卖力。 他们卖力的跟皇帝汇报师父师祖的功德,皇帝也饶有兴趣的听他们说起戒律,甚至还探讨起转世灵童来。 六年前,宗喀巴的最小弟子根敦朱巴圆寂。弟子们採用噶举派的转世办法,由根敦朱巴的亲属及部分高僧指定后藏达纳地方出生的一名男孩为根敦朱巴的转世。这孩子两岁时,一见着宗喀巴的像,就合掌作礼注视,俯首敬礼。他能忆念前生处所,常常说出根敦主在世时话。特别是在三岁时,护法天女军刀母为他现身,他就作了《军刀天女贊》,所以大家都相信他是化身而来的灵童。 弟子们说的很虔诚,群臣互相交换了眼神,没有说话。 汪舜华也想起来:黄教,是在清朝以后大行其道,号称「一座喇嘛庙,胜抵十万兵」。 汪舜华和皇帝商量,扶持黄教,为我所用。 但是不必独尊,否则一家独大,就很难为朝廷所用了。 贡噶雷巴的帕竹政权已经灭亡,封号自然要取消,其地改为府县,派遣官员,不世袭。 皇帝认为:「朝廷本就缺官,西藏地处高寒,语言也不通,派遣进士举人前去,实在糟蹋了。」 汪舜华点头:「朝廷是要掌握藏区的人事权,却不能泥足深陷,在那里耗费太多的功夫。」 想了想:「北京有藏僧,让他们去任职。」 皇帝称是:「还是要考试,择优而用——在北京这么些年,该学会汉话了。」 汪舜华点头,心说这些年朝廷上下都习惯了考试,不管文的武的化外的,也不管宗室进士举人秀才,或是资格赛选拔赛,甭管怎样,要进体制内,基本都免不了来一遭——当然土司、新省的和尚,以及战场上挣到的和特长生除外。 不过怎么考试是个问题。 商辂站出来说:「虽是用汉语考,但考试内容也应该明确。」 章纶道:「自然是要以四书五经为考试内容。」 商辂道:「整个藏区能说汉语的人都算得上凤毛麟角,遑论四书五经!便是通读的都不多。」 章纶道:「那也不能考佛法。」 徐溥道:「要不考《大明律》?让他们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丘浚道:「土官治土民,压根儿不照《大明律》来;何况那书很厚。」 这是实情,汪舜华想了想,看向皇帝:「经过这次的事,该给那些土霸王立规矩了。皇帝,这件事你来主持,拟定章程,作为藏区遵循的准则,也作为他们考试唯一的内容。文殊皇帝的话,谅他们不敢不从。」 帕竹政权虽然实力强盛,但毕竟只是地方政权,况且造反之后有不少抗命不遵甚至迎接王师的,趁着朝廷无暇顾及,扩充势力,朝廷也只能认了,因此第一批土官的规模不会很大。 然后是藏僧的管理。 明朝对各派僧人赐予封号,等级很多。除了三个法王和五个地方王,还有二个西天佛子、九个灌顶大国师、十八个灌顶国师和数量众多的禅师、都纲、剌麻等僧官。其中大国师为四品,国师五品,禅师为六品,品级不高,但是名头很能唬人。 章纶就愤慨的提出:「番僧乃异端外教,蛊惑人心,污染华夏;尤其此辈欺罔惑世、縻财蠹政,堪为浊乱圣世之大者。」 夏时正更是慷慨陈词:「西番之教,邪妄不经。从北京到拉萨,涉数万之程,歷数岁之久,道途绝无邮置,人马安从供顿?亏中国之体,纳外番之侮,无一可者。」 杨守陈同样愤恨不平:「前者,朝廷宠遇番僧,有佛子、国师、法王名号,仪卫过于王侯,服玩拟于供御,锦衣玉食,徒类数百,竭百姓之脂膏,中外莫不切齿。其间甚至有中原百姓学习番教,以图宠贵。」 用了「前者」,大抵因为汪舜华对这些番僧不感兴趣,执政后就都打发走了,留下的都在四译馆办差,翻译书籍,出使藏区。 但是景泰以前番僧相当得宠,前几年皇帝在东宫,也喜欢召见番僧,不能不让群臣惊心。 皇帝想了想,同意了,现有的不必革除,待其自然消亡;将来只册封禅师、都纲、剌麻等职位,法王、王等名目则换成阐化、辅教、阐教、贊善、护教。 皇帝亲自召集此番入京朝贺的西藏土司和番僧,反覆商讨,呈上了章程,大致有五: 一是明确青海、西藏、四川三省藏区的范围。西宁等府循汉俗,其他地区从藏俗。 二是驻军。朝廷派遣三千人马,前后藏各驻1000名,江孜驻500名,定日驻500名,前藏由驻拉萨游击统辖,日喀则、江孜、定日由日喀则都司统辖。 三是驻藏大臣督办藏内事务,所有地方官员以至活佛,无论大小都得服从驻藏大臣。 四藏区管理原则。土官治土民,这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官员和僧官的品级、选任都要明确。土官要经过北京考试,除非犯法被夺职,否则任职终身。僧官你们要转世,可以,但是也要考试合格才行。朝廷改崇福寺为法源寺,专向西藏、景泰等省高级僧侣传授戒法。 五是差徭标准,肯定没办法执行,但可以用来削人。 皇帝很高兴,拿着这东西来见汪舜华。汪舜华记得当年干隆制定了三十来条,毕竟是第一步,跨出去了就好,很爽快的同意了,只是加了一条:「他们的那些僧官都要转世,万一同时有几个孩子出生,该怎么好?」 皇帝一怔,摩挲着下巴:「母后顾虑周全,臣倒是没有想过。」 汪舜华道:「我看,就以你的名义,赐给他们一个金瓶,供奉在布达拉宫。凡有番僧转世,确定灵童,就由驻藏大臣汇聚各派高僧,将几个孩子的名字写于纸上,放入瓶中,由驻藏大臣捻取,捻着就算。」 说得好听,就是抓阄。 皇帝很高兴:「母后吩咐的事,如此一来,就免得他们互相串联作弊。」 尽管制度不同,但人性相通。藏区信奉转世,但指着刚出生的孩子说他上辈子是高僧,估计比赵高高不到哪里去;还不是几个实权家族相互指认,然后养作傀儡。 既然朝廷要册封你,你就必须也只能为朝廷所用!灵童必须由朝廷来确定,确定后送到指定的寺庙学习,考试通过后才能坐床,这样相互牵制,谁也别想一家独大! 想了想,汪舜华又加了一句:「还要加一条:僧官不论品级,若犯十恶,必须夺职,不许转世。」 皇帝称是。 392、和钟 明年又是会试之年,临近年底,大批学子云集京师。 此刻,跟随皇帝到天坛祭天的宗室文武听着新编订的乐舞,看着新铸成的编钟,同样挺直了胸脯——经过将近十年的努力,在弋阳王奠壏的亲自督造下,终于成功铸成一套大型编钟,虽然不及曾侯乙编钟的逆天,但胜过以前太多。 ——明朝自然有编钟,但一直以来君臣都不满意;当然他们不满意的不只是乐器,而是整个乐歌制度。 太祖建国初年,曾经制定了宴飨制度。当时殿中韶乐,其词出于教坊俳优,多乖雅道;十二月乐歌,按月律以奏;进膳、迎膳等曲,都用乐府、小令、杂剧,流俗喧哓,淫哇不逞。太祖很不满意。永乐十八年,北京郊庙成,太宗更定宴飨乐舞。奏曲肤浅,舞曲益下俚。 景泰元年,助教刘翔上书:「请敕儒臣推演道德教化之意,君臣相与之乐,作为诗章,协以律吕,以振励风教,备一代盛典。」 只是当时国家多事,景帝实在没精力在这上面花功夫。 建极改元,广求直言,礼乐制度就被提出来了。以前皇帝亲耕耤田,教坊司用杂剧伴奏,中间有狎语,大家也就一笑;但是现在太后当家,再不整肃,太后没脸,朝廷也颜面尽失。 因此,建极元年,礼部尚书薛瑄上奏:「御殿受朝,典礼至大,而殿中中和韶乐委之神乐观乐舞生,亵神明,伤大体。望敕廷臣议,岳渎等祭,当以缙绅从事;中和韶乐,择民间子弟肆习,年久则量授职事。」 詹事府詹事邹干也指出:「高皇帝命儒臣考定八音,修造乐器,参定乐章。其登歌之词,多自裁定。但歷今百余年,不復校正,音律舛讹,应该釐正;且太常官恐不能当制造乐器、协调音律之任。」 汪舜华想到大宴时的伴奏,比后代的「擦掉一切陪你睡」高不到哪里去,以前没当回事,现在估计真就成了笑话。 于是行文各地,有臣工及山林有精晓音律者,礼送京师;这才有了后来的乐府。 建极二年,朝廷在百忙之中更定了乐章,严禁筋斗百戏之类掺杂期间,由翰林院会同各部门重新编订歌曲。虽然辞章带着陈旧的酸腐气,但好歹能摆上檯面了,反正这种乐曲讲究的就是堂皇正大、不功不过。 只是汪舜华对着乐器很不满意——别的不说,就那编钟,不知道被曾侯乙编钟甩出多少条街:太宗皇帝铸造的也就16枚;曾侯乙编钟可是65枚!数量说明不了什么,关键是一钟双音! 汪舜华亲口问了,没这功能! 汪舜华当然知道曾侯乙墓在哪里,毕竟名声太大,纪录片就拍了好几部,国宝节目也经常说;但不可能派人去挖,要保护太难,技术上跟不上,何况天灾人祸的,说不定出土就变成浩劫。 甲骨文同理,虽然在安阳一带,这玩意估计还在被当成疗伤圣药被涂抹,但毕竟大半部分被埋着,万一身价飞涨,估计那地方很快会被挖的遍地狼藉,想想萌萌哒的妇好鸮尊、精美绝伦的云纹铜禁还有美轮美奂的莲鹤方壶,还是算了。实在不能因为自己的一点私心,让这些国宝遭遇任何不测,除非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既然不能挖,就自己造,不相信明朝的技术比不上春秋战国的,虽然在青铜冶炼方面确实比不上。 于是和群臣商量:「大宴乃华夷宗室臣工所观瞻,宜举大乐。迩者音乐废缺,无以重朝廷。」 薛瑄马上跟上,从音乐的起源、发展、功用开始,认认真真的分析当前雅乐存在的问题,归结起来就是: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音乐不协,风气不正,您教化万方也就是一个美好的梦想!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内阁、礼部、太常寺也很支持。后代音乐只是娱乐,但在现在被赋予了政治含义:音乐不只是抒发感情、发泄情绪、表达情意而已,它的正与不正,关系着一国的治乱、社稷的安危以及个人的心境与健康,是严肃而绝对不能等闲视之的!听中音,纳和声,出嘉言,修正德,才是中正之道;否则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就是礼崩乐坏、国将不国的节奏。 既然不满意,那么就做。 首先是选人。之前已经选了一批,不够,要制度化规范化,有优秀的音乐人才,允许官府推荐,也允许自己报名,由乐府定期考录。 其次是规范乐曲演奏。雅乐辞章已经调整,照着弄就行。 最后是乐器督造,其他的琴瑟箫笙笛篪搏拊柷敔什么的都还好,歷代都有,关键是编钟,音色确实不够;太宗又仿宋景钟铸造了太和钟,高八尺一寸,拱以九龙,柱以龙虡,建楼于圜丘斋宫东北,浑厚是够了,但也太单调了。 因此,建极二年冬,和群臣商量重新铸造编钟。 但群臣普遍反对。 商辂就出班进谏:「铸大钟与铸大钱,都不利于积聚民财,反而会绝民资而鲜其继,造成民离财匮,世政不和。」 他提到了春秋时期周景王姬贵想造一套名叫「无射」的大型编钟,从臣子到伶官都不同意,就是因为耗费太大,国库承担不起;最后虽然勉强铸好,赶上周景王去世,就被说成是因为铸钟闹的。 汪舜华当然知道,编钟不是那么好铸造的,这东西流行于商周时期,随着青铜时代的落幕而逐渐退出歷史舞台。首先用料是黄铜甚至黄金,造价很高,不是盛世根本就不要想。虽然周景王时期王室威望一落千丈,逼得他老人家常向诸侯打秋风,为此还留下了个「数典忘祖」的典故,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能让府库空虚,可想而知真是烧钱。 而且技术要求很高,本来就是贵族圈子的游戏,随着战争和饥荒,工匠死去,技术失传,自然很难复制。汪舜华想要复制曾侯乙的传奇,群臣不知道这事,只是认为太宗已经铸造了编钟,如果没有大的突破,就不必另外再弄一套。 尤其接着就是改革,朝廷根本没有精力弄这事。 直到建极六年改革初步达到成果,至少官员不用跑地方督工可以留在北京研究、朝廷也有余钱,这件事才真正被提上议事日程。 太常寺卿夏衡,堪称书画大家,对音韵也有研究,但编钟制造也是头一遭;工部尚书白圭,一边忙着修北京外城,一边还得忙这事。两人会同精通音律的专家仔细商量,又把《考工记》等专业书籍翻出来,做成图纸,呈请太后审阅。 哪知汪舜华看了就说不行。她见过复制品,也看过专题片,曾侯乙编钟的奥秘就是它是合瓦式的,也就是两个小半圆合成,而不是正圆形或者椭圆形;另外就是加的微量金属比例,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 《周礼·考工记》有载:「金有六齐(剂),六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钟鼎之齐。」也就是说编钟剂量铜6锡1,比例高了低了都不行。此外还需要精细的磨砺。接着翻书,《梦溪笔谈》有载「古乐钟皆扁,如合瓦,盖钟圆则声长,扁则声短,声短则节,声长则曲。节短处声皆相乱,不成音律。」扁钟发声短促,无延长音,圆钟有较长的延长音,在快速旋律中,各种频率的音会相互叠加而不成音律。 搞清楚了这个原理,实验仍然是漫长的工作。20世纪80年代初,湖北省动用国内最顶尖的专家、最尖端的设备,花费5年时间,耗资百万元才复制出3套,可想而知其中的艰难。 而现在,专家们以前的经验用处有限,先进的检测设备完全没有,一切只能靠摸索。 直到次年底,弋阳王二度进京,听说了这事,奏请过来观看。 老朱家的基因很强大,或者说宁王系家传渊源,弋阳王的哥哥宁王就是音乐奇才,他自己也精通乐律。弄清了原理后,又经过反覆试验、反覆磋磨,终于在建极九年秋天,做出了第一个符合要求的双音钟。 汪舜华知道双音钟研究成功,很是高兴,让他们带进宫来,亲自试了,非常满意;看了图纸,更是高兴,下令接着铸造,要做成一套音律齐全、气势宏伟的编钟。 万事开头难,头开好了,后面的事情就顺利多了。经过前后十八年的努力,终于在今年十月,做出了全套编钟。一共37件,按大小和音高为序编成7组悬挂在3层钟架上。最上层2组12件钮钟,中下两层5组共14件甬钟,外加1枚镈钟。钟架为铜木结构,横樑木质,绘饰以漆,横樑两端有雕饰龙纹的青铜套。中下层横樑各有佩剑铜人,以头、手托顶梁架,中部还有铜柱加固;编钟上同样用错金铭文标註音律。 编钟是乐器,更是礼器。按照周礼,天子的编钟乐悬是「宫悬」,也就是四面悬;诸侯的编钟是三面的「轩悬」。曾侯乙虽然使用了九鼎八簋,但在编钟使用上并没有僭越,老老实实的轩悬,只是把两面拉直做成曲尺形而已;皇帝是天子,理所应当的使用宫悬。 这时候的工部尚书已经是王復。他知道编钟的地位和意义,并不敢丝毫怠慢。汪舜华知道全套编钟铸成,很是高兴,让人搬进宫里。 汪舜华还在感嘆刚铸成的编钟真的是光华夺目,皇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如此庄重肃穆,精美壮观——这才是真正的皇家气度!这才是泱泱中华的风范! 没有成功复制出全套曾侯乙编钟,汪舜华的心里很是遗憾;但君臣不会这样想,因为这已经超出预计太多了,尤其全套双音钟,不仅极大地节省了人力物力,也代表着明朝冶炼水平达到新的高度。 听着编钟悠悠然然、清清灵灵的声音,皇帝身心顿爽,陡生一种无来无往,独步天地,溶入上苍的神异之感;尤其是编钟和编磬一起奏响,形成「金声玉振」的宏大效果,让君臣通体舒泰。 皇帝大喜过望,赐名「和钟」,并赐铭文:天高高,海滔滔,国泰民康,万年永保。弋阳王拿到了世袭罔替的资格,参与编钟铸造的官员工匠也受到了奖赏。 听着这恢弘庄重的曲调,文臣们默默颔首:这才是华夏正音嘛! 393、永康 但此时的汪舜华,心情却很糟糕。 刚接到永康长公主的家书,不习惯怀德省的气候,想要回北京。 都去怀德省五六年了,怎么这会儿提出回京了? 汪舜华心里诧异,宣送信的内官进宫,一问才知道,小两口正在闹别扭,而且已经持续了不短的时间! 永康长公主自从嫁进魏国公府,不久远赴清宁省,虽然年龄差了好几岁,但打小定下的婚事,又盼望了多年,正值茂龄,男俊女俏,自然恩爱非常。南下途中,永康不服水土,徐俌衣不解带,精心照料,永康十分眷念。后来同游西湖,永宁孑然一身,丈夫远在天边,又因梅夫人去世落落寡欢,免不得对景伤情;永安和张懋已是老夫老妻,诗词唱和配合默契,却比不得小两口如胶似漆,恨不得时刻腻在一块儿;加上徐俌比张懋年轻几岁,英姿洒落、文武双全,永康自然倾心。 只是到了清宁省后,一切都不同了。清宁省新定,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情多,徐俌身为总督,责无旁贷。和李定关上门商量了两天,初步了解情况,这才召集属官开会,研究地区形势、确定治理方案;会晤当地土司,宣达朝廷抚慰的意思,虽然这些人之前都已经到北京去表过忠心了,如今自己到人家的地头,也该拜拜码头;还要研究屯田水利的事;此外,有造反的、劫道的,要征剿;还有各种相互串联的、抗税的、作奸犯科的,要处置。 总之,沐琮很忙;永康长公主也很忙,要兴建养济院,即便收养的人不多,也要昭示朝廷的德意。永康往常秀过不少,但还是第一次主持这样的大工程,沐琮又忙,把官员家眷照过来一起商量,总算把事情搞定;然后还要去烧香拜佛、入乡随俗,要取得当地百姓的认同,同时,还要广树中原神祗,逐步以夏变夷。她是瑶池圣母的干女儿,更是汪太后的亲女儿,清宁省是以汪太后寝宫命名的,所以塑了一堆王母娘娘和清宁女神的像。当然现在用钱的地方多,还得省着用。 两口子都忙,好不容易永康忙过了——她毕竟不像徐俌凡事亲力亲为,定下了,交代一声,下面就去办了;结果徐俌还在忙,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忙得像陀螺,就没个停歇的时候。过个生日,结果徐俌忙着下田视察水利,忘了;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永康不乐意了,把丈夫关在门外,眼泪噗嗤嗤就下来了:因为生日正是父亲的忌日,打小在宫里锦衣玉食,就没过过生日,看着哥哥姐姐过生辰,祖母母亲都是陪着乐着,就自己凄悽惨惨不声不响的,心里别提多郁闷了。 又不是我剋死了父皇,我也不是想到赶在父皇瞑目前投胎吗! 结果还是没见上! 好不容易成婚了,前几年在北京,徐俌也给她过生日,悄悄地;母后还派人赏赐,她倒还记得!现在到清宁省,辛苦了一整年,本来以为可以休息一下,哪知道这头呆驴竟把姑奶奶的生日忘了! 永康还在灯下顾影自怜,泣不成声;哪知道徐俌累极了,扶着门就睡着了。他被公主赶出来,不好意思,把下人也打发走了。 永康隔着门听到他的鼾声,更气恼了;开门准备兴师问罪,哪知道徐俌已经睡熟了,猝不及防,直接扑过来,把她压在地上。 当下好一通折腾,徐俌请罪,永康终究不忍心,这才歇下了。 只是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永康越发清闲,徐俌却越发忙碌,回家的时辰也越来越晚。 建极二十年秋,永康生下长女。因为水土不服,她孕期本就艰难,孩子早产,先天不足,竟然当天夭折。外头暴雨成灾,徐俌指挥军民百姓救灾防疫,回来已经是三天后了。 抱着女儿冰冷的遗体,徐俌大哭了一场;永康也忍不住落泪,一边推攘丈夫:「你还知道回来!」 当下抱头痛哭,哭完了,永康喝了药歇下,继续修养坐月子;徐俌吩咐左右好生侍奉公主,出来安排女儿的后事,还要继续忙着救灾。 徐俌越来越忙,永康越想越气:往常在北京,不是没看到永宁和沐琮聚少离多,但怎么说都天各一方;眼下自己明明和徐俌就在一处,却还是终日见不到人影,这算怎么回事? 永康派人去招徐俌回来,但是回报说:「前头的事情还没有忙完,公主您先歇着。」 一时又回报:「今晚怕是不能回来了,公主您自己歇了吧。」 徐俌开头还哄,但外头的事情真的忙,实在没精力。 好在前年春,永康生下长子奎璧,夫妇俩高兴异常。只是高兴之后,徐俌就去忙了;孩子还小,都是保姆照顾,永康又闲下来了。 这么些年,当初跟着永康南下的侍女相继出嫁,如今留在永康身边的多是本地人,语言不通;想找几个说话的都费力。 这样每日枯守,开头还写诗说愁,慢慢的也没心情了。 好在服侍永康的内官吉安是跟着从宫里出去的。他在内书堂念过书,心性灵巧,不但会识文断字,还能吹拉弹唱,永康挺喜欢他。 一晚听他唱完《孔雀胆》,永康不觉泪下:「唱得真好。」 吉安道:「公主是想起了两位长公主了?」 永康泣道:「是啊,想当初在宫里,什么都不想,多好;哪像现在,骨肉离散,有什么趣味。」 吉安道:「不是还有驸马吗?」 永康泣道:「你看他,像是着家的人吗?」 说到伤情处,永康禁不住泪流满面,吉安也陪着哭。 哪知道,徐俌偏这时候回来了。 看到吉安,这奴才得宠,他也知道,想到兖国公主和梁怀吉的事,心里不痛快:「你退下!」 吉安连忙磕头退下了;永康却不依了:「吉安你别走!」 徐俌上前扶着永康:「公主,天晚了,咱们早点休息。」 永康甩开他:「你还知道咱们?我以为你就顾着你的公务呢!去和你的公务休息吧,本公主不伺候了!」 她拂袖回房,将门关上;徐俌敲了几声也不应门,瞪了一眼吉安,去书房休息了;永康开门,见徐俌已经走了,又气又急,跺了跺脚,将桌上杯盘碗盏一股脑儿掀在地上。 清宁省盛产稻谷,而且水果品种很多,适合酿酒。 不久,徐俌就决定设立一家酿酒公司,让吉安前去主持。 吉安依依不捨,牵着公主哭求;永康自然看不下去,找徐俌说理。 徐俌道:「我是为了他好。他跟在你身边,不过是个家奴;现在去外头办差,为国家效力,办得好,将来说不准调进京办事,或是镇守一方,前途远大,有什么不好?」 永康怒道:「你不要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看你就是看他不顺眼,不是,看我不顺眼,不想让我有好日子过!姓徐的,本公主已经忍你很久了!」 徐俌也很生气:「公主,请你注意你的身份!」 两口子不欢而散,徐俌催促吉安去上任,永康偏不肯;徐俌怒气沖沖,索性待在衙门,一连三个月不回家,永康也不肯派人去招。 吉安就对永康说:「如今大成内外,议论纷纷,恐怕有损公主的声誉。公主,您就让我走吧。」 永康正在气头上,又不见徐俌服软,最听不得这话:「走,我跟你一起走,一起回京去见母后,这日子,不过了!」 但是当时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京城,如今却要灰头土脸的回去,永康实在不甘心,于是给母后写信说自己水土不服,要求回京。 知道两个小冤家闹别扭,汪舜华心里一边是埋怨,一边是心疼,又想起了电视剧里的情节,想好好劝劝两人,但清宁省距离太远,往返一回兴师动众,路上万一碰到什么暴风骤雨,就更别说了;尤其如今清宁省并没有真正的安定,可以说南方各省都没有真正安定下来, 朝廷在府县编户造册,招徕土民生产,因为田赋低,很多奴隶纷纷逃跑前来,盘踞当地的土司们很不满意:大家几年一朝也就罢了,现在衙门设到家门口,谁都觉得不痛快,因此一直暗暗角力。 徐俌知道,汪舜华也知道,这些土司们对下,生杀予夺、为所欲为;对上,桀骜不驯、阳奉阴违;相互之间,你争我斗、恃强凌弱。 这些傢伙占山为王,勾结土匪山贼侵害地方,还和商人们勾结,大肆走私茶叶;力量庞大的土司,甚至相互串联,密谋叛变。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朝廷除了占据要津、开办学校,招徕土民;也在多封众建,每次求封都准,反正不用朝廷出钱养,反而需要你给朝廷缴纳一定的土赋;甚至一些土司固守传长子的习俗,地方官还会要求他们分封给其他的儿子女儿。 如果不是怕吃相难看,后面有样学样,汪舜华简直想公开售卖土官的爵位,每年缴纳够多少赋税就给多大的官! 但是羊毛总要出在羊身上,朝廷一时得到了粮饷,因为语言不通,土司们会煽动土民把这笔帐记在朝廷身上。 因此,徐俌现在真的忙,忙得没时间哄老婆,汪舜华也不可能因此把人叫回来训话,否则前脚人走了,后脚就有人掀摊子了。——三司衙门的人来来去去,但是镇守的勛臣宗室始终未变。 想来想去,没办法,只有先派人去劝慰,实在不行,让永康先回北京静养一段时间。 汪舜华没有想到,事情是以另一齣悲剧得到了解决。 394、汉昌(建极二十四年,1481年,立 建极二十四年的第一天,接受完群臣的朝贺,汪舜华和皇帝难得忙里偷闲,和后妃们在一起看戏听曲。 桌案上摆着归绥省的风干牛肉、汉昌省的葡萄干,果盘里摆着陕西省的猕猴桃、山东省的大枣、河北省的鸭梨,紫砂杯里盛着武夷山的红茶,下面的戏曲更是上演着天南海北的故事。 皇帝想起来一件事:「汉昌参政程敏政回来了,带了建元府的葡萄酒。听说味道很不错。母后可以尝尝。」 汪舜华点头:「我知道,那是他媳妇在吐鲁番搞的葡萄酒公司生产的。」 皇帝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谁能想到唐诗里的典故,今天还能再见到呢。——若是三五年前,我也不信汉昌那地居然能够种出稻米来,居然味道比内地的还好。」 汪舜华笑道:「那米是用天山雪水浇灌的,那边昼夜温差大,瓜果味道都很好,出产的稻米自是顶级的。」 这话听得懂,只是闹不清什么原因,皇帝倒也没有究问,只是赞嘆:「『春风不度玉门关』,真是为难了他们。」 汪舜华笑道:「你如今该知道,汉昌不可捨弃。」 皇帝笑道:「怎么会呢?那可真是个宝地啊。」 程敏政是回京述职的。得到父亲的讣告,差不多就已经是半年后了,当时公务繁忙,痛哭了一场,只能夺情办事,这也是这些年来官员尤其是地方主官的常态。即便罗伦等人坚守圣贤大义也只能如此,无他,活多人少。 今年是京察年,各地官员要回京述职;何况他在汉昌五年任满,该转岗了。 程敏政汇报了这几年汉昌省的发展情况。去年大阅后,边境上消停了一些,但是小规模冲突还是有的,尤其南部地区陆地接壤,免不了磕磕碰碰的;经过三年多的戡乱,汉昌省内部已经基本稳定,当然地域广大,人口稀少,难保有土匪草寇劫掠,但都成不了气候。 他着重汇报了汉昌省的农业发展情况。 从建极十八年至今,朝廷开始用心经营汉昌这片汉唐故地。首要的就是屯田,确保军需供应和地区稳定。当年底,襄陵王世子朱范址进驻伊犁,选军士二千人进行屯田;与此同时,在建元府的迪化、吐鲁番、哈密,贞观府的轮台,武德府的阿克苏派兵屯田。屯丁总计六千人,至去年底垦荒八千五百余顷,产粮125万石,保障了基本军需用度。 ——汉昌省目前军垦的地方都是平原地区,又兼牛马充足,配备目下最好的农械,称得上全机械化,因此推进速度相当迅勐。 民屯和犯屯也在迅速发展。至去年底,共授田一万八千余顷,当然这部分需要他们自己去开垦,估计目前已开垦出的,约有四分之一,他们自授田之日起满五年后纳税,并分三年偿还政府借给的牲畜及建房费用。 被发配到汉昌的犯人,也在努力垦荒。海南省要求开发出百顷土地才能得到赦免,但那时针对宗室富商,拖家带口,也有钱僱人;汉昌省去的都是普通人,朝廷给马一匹或牛一头,并拨给一定数量的籽种和农具,开发出一顷土地并持续纳税满三年,视为合格,准许还乡,当然也可以留在当地,转为民籍,开垦出的土地归你所有,照章纳税。这部分倒是已经有七百余顷土地被开垦出来。 此外,当地投降的百姓,朝廷也鼓励他们从游牧走向定居——此前哈密就有一部分屯田;如今地方政府在当地清理土地,攒造黄册;没有土地的,每户给地60亩,三年后开始纳税。 程敏政也提到了现实的困难:「当年太后要求汉昌省多种棉花,以备军民所需。棉花确实能在汉昌生长,确切的说,当年就是通过丝绸之路传进了西域,在吐鲁番、和田一带种植,然后传到了内地。但棉花需水量大,只能在河谷绿洲地带种植,但是这些地方必须首先用来种植粮食,因此至今棉田不过二三百顷,有负太后厚望。」 汪舜华只是想到后代新疆长绒棉驰誉中外,采棉大军也赫赫有名,以为遍地都可种植,却没有想到这一茬,马上表态:「你们做的是对的,任何时候,粮食都是根本,必须首先保证粮食生产。」 棉花种植时机不成熟,但是汉昌省的纺织业却很快兴起,因为这里的牧场。治所迪化附近的南山,唐朝就是有名的狩猎区,如今用来放马牧羊,操练军士,官员们也来此纵马狩猎。 天山南北则真是天然的大牧场,当时第一次看到一望无垠的草原,才会由衷感嘆天地之浩大。这里水源充足,牧草繁茂,气候适宜。官军在此设立了多处马场,养殖了千万头牲畜,伊犁马、巴里坤马、焉耆马、黄牛和大尾羊。除了供应内地马匹和肉干,羊毛也是重要的产出。 程敏政向朝廷汇报:「如今迪化等地,村落连属,烟火相望,巷陌间羊马成群,皮角毡褐之所出,商贾辐辏。」 茶叶是游牧民族的必需品。朝廷还没有开放互市,嗅到商机的明朝商人们已经整装待发。即便前方仍然战火纷纭,汉昌省也需要巨量的茶叶来稳控局势;随着去年景云府开放互市,越来越多的商人选择前往谋生。户部估算,去年运往迪化的茶叶,超过五十万斤,以后还会逐年递增。 汪舜华想到漫漫黄沙中响着驼铃,眼睛有,点热。 喝着吐鲁番的葡萄酒,汪舜华转而问起汉昌省的养猪事业。汉昌省设立之初,汪舜华赐给十头小猪仔,让他们去酒泉等地选取,长途跋涉后剩下不到一半,就养在宣政司衙门附近,经过这几年的繁衍,倒是已经有上百头了。 程敏政绘声绘色说起因为太珍贵,官吏将士都捨不得吃,好好供养着让他们繁衍,结果赶上大雪将房顶压塌,压死四头,三司衙门和派驻迪庆的将士各自分食,都乐跟过年一样。 汪舜华大笑:「汉字的『家』,是宝盖头加一个豕,也就是猪;有了房子有了猪,才算安家。什么时候汉昌省处处都有猪了,就太平了。」 程敏政称是,倒也说起了难处:「恐怕不大容易。猪这东西比起牛羊,不适合游牧迁徙,所以汉人喜欢,而土民不喜欢;而且那边也不适合大量养猪。」 汪舜华点头:「我知道,他们不养,但是可以学着吃嘛,有需要的话就从内地调,鲜肉不行,肉干还是能运的;茶叶也不是生长在当地的,怎么就喜欢?移风易俗,咱们都要多一些耐心。人心安稳,天下才能安稳。」 转头对皇帝说:「记住一件事,那些不吃猪肉的,只能任用,不能重用。」 皇帝脑子一懵,不知道母后为什么说这句话。 汪舜华笑道:「你想,猪肉煎炒烹炸烧焖烩烤熏氽炖,这么多种做法,哪一样不好吃啊?可是居然能够抵御这样的诱惑,心肠得多硬啊!那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群臣闻言大笑,皇帝愣了一下,笑道:「母后所言极是,儿臣记住了。」 朱范址的父亲沖秌建极二十年去世,追封庄穆,考虑到他正在戍边,当年破格命其袭爵。 如今汪舜华和皇帝商量:「襄陵王这些年建功立业,为国戍边,着实辛苦。我看,就进封为韩王吧。」 当年把人得罪得太狠,如今有出色的,还是要给点待遇,别真让人戳嵴梁骨。 皇帝犹豫了一下,同意了,难得宗室中有这么个杰出的人物,自己脸上也有光彩。 朱范址被册封为韩王,自然光耀门楣。范址的爷爷就是韩宪王朱松,不必另行追封;他的父亲被追封为韩庄王。 旨意一下,宗室们自然是拍手称快,弹冠相庆;回家检视子孙,有哪些能读书的,朝夕督促功课;哪些能从戎的,送去军队打磨。搞科研写小说之类的要么搞不懂,要么觉得不入流,就这两样堂堂正正,该是太祖子孙做的。 正热闹的时候,后宫传来消息,贾淑妃生下皇八子,皇帝摆手,表示知道了。 汪舜华看到儿子的作态,嘆了口气:「淑妃连生三个孩子,是有功之臣;如今又得了皇子,是好事情,你去瞧瞧他们母子。」 皇帝点头,随即去了,不过内官回报,皇上并未在宫里停留太久,看了看,劝慰了几句,颁下赏赐,就去看奏疏了;倒是皇后多陪了一会儿,只是语气也平淡的很,例行公事罢了。 皇八子被定名为祐樬,一应的洗礼都按照规矩来;对比刚刚陆华妃生下的皇七子祐枢,总觉得气氛不够热烈。 宫里宫外都瞧出来了,淑妃失宠了。 汪舜华拨弄着茶杯,心里感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那个叫吴渊的太学生是个典型的书生,有书生的傲骨,也有书生的天真。当然他还不敢奢想国母,只是把当日的梦幻诉诸文字,写自己酒后逢仙女,两情欢洽,到底是一枕清梦云云。 本是唐宋传奇里惯用的题材,谁都没当回事;但是当谣言说那个仙女就是当朝皇后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 事情闹得大,皇帝心里不痛快:明明当时在场的人不多,怎么就闹得沸沸扬扬——难道是有人想损害自己的名声?秦淮河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一想,母后是最重规矩、最重名声的,何况又关系到锦鸾,她怎么也不可能这样做;那是其他什么人想攻击皇后、打倒于家、进而攻击母后的用人甚至改革? 怀了这样的想法,命锦衣卫火速破案。 当天随驾左右的人不少,但是皇帝的耳目也多,很快就查出来:是淑妃指使内官外出採买的时候传出去的。 锦衣卫指挥使朱骥是皇后的姑父,自然很是卖力。当时在场的人不多,他和于冕反覆商讨,加强排查,终于把人揪出来——主要是在南京散布谣言,内官的特点又很明显。 圣驾还没有出南京,就抓住了始作俑者,却没有牵连到淑妃,她脱簪请罪,说自己没有管束好下人,罪该万死。 很巧,当天第一个捅到皇帝面前的,也是淑妃。 淑妃生了二子一女,也算宠妃,皇帝没有多想,把惹事的内官杖毙了,也就是了。 南京城的消息暂时按了下去,皇帝在南京的活动很多,每天都有新闻;只是回京之后,祐杰、祐相相继夭折,祐枟距离太子,一步之遥。 淑妃心急如焚,不惜铤而走险,旧事重提;她算计着别人,别人也算计她。 汪舜华也听说了这件事。锦鸾为此请罪,汪舜华很不在意:「长孙皇后尚有『出众风流旧有名』的佳句,对景感怀,吟诗作赋有什么问题?我只恨自己写不出来呢。」 只是发生了这样的事,锦鸾并不觉得脸上光彩;她又掌管六宫。南京城的消息传播开,她就想到底谁在作怪,很快就想到了淑妃。 淑妃的心思很好猜。皇长子祐析虽然说是神童,但三岁不能说话,母亲又不得宠,皇帝懒得理会;次子祐杰没什么存在感;三子祐相,皇帝喜欢,太后不待见;接下来就是淑妃的老四祐枟,聪明俊秀,颇得圣上青眼。如果皇后失德,皇帝废后,以太后的性子,大概也是不允许董贵妃上位的,那时候最有可能上位的就是躲在董贵妃之后的淑妃。 因此,皇后加强了对内官宫女的管理,趁着年底放宫女的功夫撤换了不少人手;如今知道淑妃借着女眷入宫的机会面授机宜,很是恼怒。于是在贾家人在酒楼上造谣的功夫,当场被锦衣卫拿下。 连续被同一道门槛绊倒两次,皇帝并不认为这是巧合。平时争宠斗艳都可以忍受,甚至乐在其中,偏偏传播这等暧昧之词,祸及中宫,是决不能容忍的。 只是毕竟是内宫传出去的,淑妃又怀孕,不能定罪,否则就真是授人以柄了。 虽然淑妃连育三子,但只能止步妃位,贵妃的头衔,只有等去世以后给了。 淑妃后悔莫及,痛哭流涕,牵着皇帝的衣袍请罪,然而皇帝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走了。 395、圣人 在后宫听完最新的戏曲,出来还得料理朝政。 蒯祥去世,后事还在办理;会试取士和京察紧锣密鼓的展开。皇帝命丘浚、徐溥主持会试,而后亲自主持殿试,遴选出的二百名进士参加了西苑赏花。 皇帝很高兴的跟母后汇报:「三鼎甲王华、黄珣、张天瑞都人才出众,堪称栋樑。」 确实,汪舜华看过他们的策论,绝对的锦绣文章;赏花会上三人笔走龙蛇,龙飞凤舞,想来这些年已成惯例,士子都会提前演练。 皇帝意犹未尽。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主持殿试,下面都是真正的门生,他们有才华,自己也就有脸面。 于是为花卉命了名,又开始谈论诗赋,以「貂」字韵诗,王华、黄珣都出口成章,众人无不赞嘆;张天瑞不甘示弱,酌酒挥毫,不假思索,竟在席前和了四十二叠前韵,满座皆惊。 左谕德刘健向来以理学着称,不谈文学,公然宣称:「好笑后生辈才得科第,却去做诗。做诗何用?好是李、杜,李、杜也只是两个醉汉!」以致被程敏政暗讽不能做诗。看到这么多文学之士受到任用,一些重臣也写小说戏曲,甚至太后亲自插手文学创作,早就不满,当下冷笑:「张探花果真不让曹子建七步之才,不知可有李太白斗酒诗百篇的才气?」 ——让你整天叫嚷汉唐! 哪知道张天瑞略不迟疑:「下官不才,就请前辈发问。」 刘健一怔,看着皇帝,皇帝很是意外:「那就以一个时辰为限,作四韵律诗一百篇。」 张天瑞领旨,于是就以牡丹为题作诗,挥笔立就,以至供韵不及。 众人无不感嘆,汪舜华也是目眩神驰:居然有这种操作? 一边后怕,谁说背了几首古诗词就可以和古人谈笑风生的? 一边庆幸,幸好自己是太后,剽窃了几首诗词对联,下面恭维了也就罢了;真要是穿成文人雅士,人家让你步韵唱酬,可不羞死了人! 赏花会上,张天瑞出尽了风头;汪舜华回头又召见了王华,问起了他的家庭情况。 王华今年已经三十七岁,早已成家立业,他的长子,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守仁,今年十岁。 因为王守仁是《明事》的重点,所以汪舜华记住了这一茬。这孩子还在余姚。 王华不知道太后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家眷感兴趣,不过太后问起,他也老实回了。 后世传说王守仁天赋异禀,母亲怀孕十四个月才分娩。 汪舜华饶有兴趣的问了,王华只觉得后背一凉:「太后玩笑了,犬子肉体凡胎,哪有这等异兆?」不凡之子,其生必异,万一当成妖怪或者什么「祸根」,搞不好招来杀身之祸。 不过守仁虽然性格不随俗,但少年时就展露出天赋——经常跟父亲对对子,王华捡能说的说了。 汪舜华笑道:「这样聪明的孩子,实在难得。什么时候他到北京,我要亲自见见。」 王华说不上是好是坏,但太后吩咐,他也只能星夜差家人去接。 只是山长路远,汪舜华见到王守仁,已经是快四个月后了。 王华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本来不打算上报。没想到家人知道太后提及,兴高采烈的跑到宫门口报信,催老爷快回;结果不多时候就传下懿旨,让王守仁明日入宫。 汪舜华在文华殿召见了王守仁,当然还有翰林院的几个神童。守仁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仿佛神仙人物。 汪舜华的诗词功底实在拿不出手,为了给王圣人留个好印象,没有自爆其短,好歹记得几个对子,当时发问: 四水江第一,四方南第二,公子来自江南,谁是第一,谁是第二 王守仁果然聪明,应声对道: 三教儒在前,三才人在后,学生本是儒人,岂敢在前,岂敢在后! 汪舜华笑道: 三才天地人; 王守仁对道: 四诗风雅颂。 汪舜华点头,又问: 日在东,月在西,天上生成明字; 王守仁对道: 子居右,女居左,世间配定好人。 汪舜华笑,望着殿外: 烟锁池塘柳; 王守仁卡壳了一下,到底对了出来: 烽销极塞鸿 王守仁如此聪明,左右侧目。王华想起儿子出生前,母亲说她梦见一个红衣天神,抱一婴儿,在云中鼓乐声中从天而降,父亲于是给他取名为「云」,并将他的住处改名为瑞云楼;没想到直到五岁仍不会说话。直到有一高僧过其家,摸着他的头说「好个孩儿,可惜道破。」父亲这才根据《论语·卫灵公》所云「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改名为「守仁」,随后他就开口说话了。 他心里琢磨,或者母亲的梦还真是吉兆,这孩子还真的要光耀王家门楣? 汪舜华很是高兴,下令重赏,一边问他:「你有什么志向吗?」 王华等着儿子的回答,是读书登第?太浅薄了;忠君报国、为民请命?太后会不会认为自己是提前教过的?但是昨天儿子才到北京,晚上又加班赶材料,真的没时间面授机宜啊! 哪知道王守仁脆生生的说:「回太后,学生的志向,是想做圣人。」 ??? 王华差点摔倒在地上,连忙请罪:「犬子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黄、胡言乱语,太后笑话了。」 汪舜华笑道:「你起来,守仁不过实话实说,别吓到了他。孟子说:『人人皆可为尧舜』,只要诚心向善、兼济天下,又怎么作不得圣人呢?」 她笑盈盈的看着这孩子,王守仁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臣小时候听祖父说起靖康之耻、土木之变,未尝不痛惜落泪,只想帅军三万,出关为国靖难,讨平鞑靼;没想到后来家祖告诉臣,朝廷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已经扫清四海,荡平沙漠;臣就想着作圣人。」 汪舜华点头笑道:「你能把国家朝廷所需放在个人追求的前面,这很好。那我问你,什么是圣人?」 王守仁道:「古人说,才德全尽,谓之圣人。」 汪舜华道:「那你知道怎么作圣人?」 王守仁摇头:「请太后指点。」 汪舜华笑道:「不过『格物致知』四字而已。」 王守仁低头沉思,汪舜华暗骂自己急功近利,一知半解就想学项橐指点圣人,简直不自量力;不过眼下也只能强行挽尊:「当年张载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什么时候你能做到而不只是说到,你就是圣人了。」 转头吩咐黎淳:「这孩子真有意思,让他去翰林院吧,照程敏政、李东阳的故事,能不能成圣人不好说,说不定朝廷能得一栋樑。」 王守仁磕头,王华暗暗擦了一把汗。 王家父子退下,汪舜华难得拨冗走出殿外,目送他们离开。 时值北雁南飞时节,汪舜华抬头看天空雁字成行,不知道几十百年后的史书上会不会记录下这一刻,让后人知道那个独断专行的太后是个识才爱才、胸藏锦绣的人,不是杖杜弄獐之徒。 汪舜华暗笑自己真是老了,想这么多。 396、选任 刚刚回宫就得到消息:建极殿大学士商辂病重! 汪舜华怔了一下,宣太医来问,这才和皇帝一起出宫,来到商府。 汪舜华知道,这又是一场死别。 商辂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鸡肤鹤髮,其实他还有两年才满七十。 汪舜华想起当年初见商辂。他体貌修伟,风神雅秀,也曾经听景帝称赞商辂的风采举世罕见,仿佛神仙中人;却从没想过,这才二十五年,竟然衰老至此。 商辂不好做,汪舜华知道。作为饱读圣贤书的儒臣,自来恪守圣贤大义、祖宗成法,却不幸被歷史的浪潮推到了前台。即便抱着致君尧舜、开创太平的想法,担当朝廷重任;但当改革突破藩篱,很难说他心里是完全贊成的。尤其齐王的事,别人不知道,商辂心里恐怕有数;王越倒是能干事,却也能惹事。 果然,没有谁是容易的。 商良臣如今外放到朝鲜,王越夫妻和孙子商汝谦等伺候着。 商辂拉着王越的手叮嘱:「既建大功,更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心谨慎,恪守臣节,方可全始全终。你是进士出身、读书明理,别的话,我不多吩咐。」 王越道:「岳父放心,小婿明白。已经告病在家,谨守门户。」 商辂点头:「好。满招损,谦受益。太后是爱惜羽毛的人,不想手上沾血;圣上继位多年,名正言顺,也不用沾血。这是你的福气;但是你也不能因此放纵。学李靖阖门自守,杜绝宾客,就很好。」 知道太后皇帝来了,商辂努力睁开眼睛,挣扎着起身,到底是不行了:「太后,圣上,恕臣不能起身相迎了。」 汪舜华的眼泪下来了:「阁老,这些年辛苦你了。」 商辂道:「为国尽忠,为君分忧,此乃人臣的本分;只是臣年老体衰,不能再辅弼太后圣上成就大业了。愿太后、圣上善自保重。」 皇帝也很是动容,上前握住商辂的手:「阁老,朕来了。」 商辂颤巍巍的举起手,似乎想抚摸皇帝,到底没有力气了,只能笑着:「圣上长大了,真好。」 皇帝的眼泪也坠了下来。 商辂示意王越呈上奏疏,喘着气,努力把话说全了:「臣不才,但也知道太后一片忧国忧民之心,吾皇圣明,幸以国家社稷为念,孝顺太后,屏蔽佞言,庶几可全母子之情、家国之体。他年亲政,亦当勤圣政、纳谏诤、储将材、饬边备、汰冗滥、广蓄积、崇圣道、谨士习,不负先帝所望、不负臣民所託。」 皇帝泣道:「朕记住了。」 商辂吩咐子孙:「你等要尽忠报国,不负朝廷知遇之恩。」 七月十八日,比歷史上早五年,商辂去世,享年六十八岁,追赠太傅,追谥「文正」,陪葬德陵,配享世宗祠庙。 朝野上下一片哭声。商辂亹亹不倦,文牍盈案,裁决如流,他以经济为己任,以荐贤为己首务,间论古今治乱,事机得失贤否。德业素着,风动朝野。 皇帝看着商辂临终《八事疏》,剖析时政,可见忧国忧民之心,想起他临终嘱託,也是顾全他母子之意;想到当年他侍奉自己读书,说起了武后临朝的事,却并没有像很多人一样批判武后篡权夺位、倒行逆施,而是说起了武后废黜中宗李显的事:「当年李显深得高宗宠爱,两位兄长李弘与李贤一死一废之后,被立为皇太子。长子重润出生,高宗不仅很快将其立为皇太孙,甚至改年号永淳,以示庆祝。李显即位之时,年不过三十,年富力强,天人归心;而武后已经六十,风烛残年。何以在位不过两个月,就被废为王?不过是操之过急而已。说什么『以天下给韦玄贞』,他哪里是要把李家天下交给韦玄贞,不过因为满朝文武皆是高宗武后旧臣,急于拉拢自己的人马。可是如此一来,不仅授武后以柄,而且大失朝臣之望。裴炎禀告武后,何尝不是出自忠心?满朝文武拥戴武后废帝,又何尝不是保全李唐王朝的忠心?」 是忠心,你都要把天下交给老丈人了,我们阻止,有错吗? 是私心,跟着你爹干了这么些年,一上台就要赶我们走,你不用我们,有的是人用——你不还有个弟弟吗? 这些年来这个故事一再被提起,甚至母后也说过,皇帝很明白其中的意思,就是希望他暂时隐忍,反正母后一天天年老,自己年轻,耗得起;就算她跟武则天一样高寿,慢慢培植自己的实力,再过几年羽翼丰满,自然水到渠成,免得节外生枝,于是对戴荃说:「商辂忠义可嘉,真是好官。」 皇帝亲自撰写了制书,称赞他:「三榜魁名,四海仰其文学;两朝内阁庶政,资以经纶。…」 太后皇帝如此爱贤,朝野上下痛惜之余,也得到一丝宽慰。 商辂去世,内阁以李秉为首,但他已经是七十三岁的人,三年前就该前往集贤院,只是当时朝廷实在太忙,又缺官,汪舜华就留住他;如今却无论如何不能让老头坚持了。 接下来就是章纶、杨守陈,章纶有风骨,敢于言事,在朝野深孚众望;杨守陈是大才子,但这两个人在政治立场上都偏保守,前些年还好,这些年倒是反对的时候多,尤其涉及到开疆拓土的时候。 汪舜华知道,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调配内阁的官员了,直接关系到政策的延续。 章纶其实好说,他比商辂还年长一岁,明年就七十了,最近身体也不好,让他去集贤院养老,谁都不会反对;但杨守陈年富力强,今年才五十六,正是干事的时间,如果不让他上,估计人家就有话说了。 再往下看,丘浚是铁桿的改革派,性格鲜明;徐溥性格凝重,不偏不倚,不激不随,颇有商辂的风采,可以和丘浚互补。 汪舜华和皇帝商量,让李秉、章纶去集贤院,让杨守陈担任文学馆总纂官,负责歷代诗文的编纂;此前书目已经定下来了: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魏晋六朝文、全隋文、全唐文、全宋文、全元文;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全隋诗、全唐诗、全宋诗、全宋词、全元诗、全元曲。 丘浚进位为建极殿大学士,徐溥进位为文华殿大学士,四个缺位,在中央和地方官中拔擢。 变化有点大,皇帝一时回不过神来,尤其他对章纶印象很好,这一说才记起来,章纶最近确实年龄大了,母后允许他只参加初一十五的大朝;只是他觉得目下杨守陈还年轻,又在内阁多年,可以任事;何况《永乐大典》还在誊抄,同时开录诗文,摊子铺得太开,书手到不成问题,只是上面的领导不够,只怕影响质量——这样的天字工程,既然要编,就要编好,能够流传后世,所以当年编了教材,编了各种诗文选,但全集始终没有上马,就是怕收录不全,有遗珠之恨。 汪舜华点头:「说得很好,正是因为这书太重要,所以对总纂修官一定要慎而又慎。《永乐大典》是现成的,照着抄就行;诗文选是要编辑,怎么编次是个大问题;何况这些书编好了,《四库全书》就要动工了,到时候怎么分门别类,选择那些书籍、哪个版本、如何评价,都要斟酌。总纂官还是要年富力强的好。」 皇帝一想,也是,虽然也是抄书,但是现编和现抄还是不一样的;万一好的没抄,抄了一堆不入流的,岂不让人家笑话;何况以后还要萃选,以供日常阅览,更要精华中的精华。 当时点头:「母后所言极是。光是能臣干吏还不行,还必须得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年龄也不能太大,否则吃不消。」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杨守陈为文学馆总裁,皇帝亲自找他谈话——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必要,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只是母后吩咐了,也就应承了。 放着内阁首辅做不成跑去编书,杨守陈要说乐意肯定不全是真话,但也没有太多的怨念——实在因为这是名留青史的文化工程,能够做总负责人,不比司马光解缙差到哪里去。 内阁一口气空了四个位子,补缺是个大工程。 皇帝自然对詹事府的官员亲切,但也知道他们的品级还不够,尤其周洪谟、徐琼等人一直在中央机关,缺乏地方歷练——太后最看重的程敏政、李东阳、倪岳等才俊可都到地方去了,甚至去的还是新省!——刚刚定了倪岳去怀德作布政使,罗伦则去了清宁省作宣政使,杨一清也准备外放去陕西,从知府开始。 虽有亲疏远近,但毕竟都是自己的臣僚,不好太过分;尤其有李显的前例,努力一碗水端平,给朝堂之上的大臣们希望。于是同意吏部尚书王恕、兵部尚书王竑、左都御史项忠入阁。 皇帝答应的痛快,汪舜华不能不给面子,于是让詹事周洪谟入阁,他也曾经多次出京办差,对民情倒也不陌生。 吏部左侍郎尹旻升尚书,右侍郎刘珝转左,詹事府丞谢文祥晋升右侍郎;兵部同理,马文升晋升尚书,余子俊转左,詹事府丞韩文晋升右侍郎;江西按察使闵圭回京担任刑部左侍郎,景泰提刑使杨继宗担任右侍郎;左都御史由秦纮接任,刑部左侍郎何乔新升右都御史。 皇帝这回是真的感动了,除了谢文祥、韩文多年侍奉在他身边,尹旻等人确实有干才之外,闵圭、杨继宗、秦纮等人都是当年因为谏言太后早日还政皇帝被赶到地方的,虽然美其名曰「锻鍊」「磨砺」,但他就是认定这是母后在驱逐自己的势力,如今一想,确实是母后的用人之道,并不是区别对待。 至于同时上言的钟同、廖庄等人死于外地,当时朝野流言蜚语不断,但天下幅员辽阔,北方苦寒,南方则多瘴气,容易滋生疟疾等疾病,尽管朝廷想了很多办法,但仍然不能彻底禁绝,这些年来,已经有很多官员倒在任上。 这一想,更觉得母亲可亲,于是主动提出,让程敏政任礼部尚书——礼部现在已经有两个尚书,夏时正负责部里事务,赵昂则负责《永乐大典》誊抄,诗文全集上马,夏时正也是要前往主持的。 汪舜华点头同意,程敏政这回早早被推到风口浪尖,沉稳了很多,平时闭门自守,杜绝宾客,这回办完了差事,就老实回河间守孝——当时夺情不得已,回来了就必须守孝,倒是不担心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想了想:「让李东阳也回来吧。王竑马上也要七十了。」 皇帝称是。 丘浚今年六十,徐溥才五十四,有十来年的时间,到时候程敏政、李东阳等也已经成熟了,可以作为辅弼重臣了。 今年殿试以后,汪舜华认为皇帝选人得当,让他负责后续的官员安排和考核,皇帝很是意外——人事权有多重要,他很清楚;因此很用心,朝野上下也都认为办的不错——废话,这时候谁敢说皇帝的不对? 如今敲定了重臣的名单,更加放心,也觉得皇帝确实长大了成熟了,于是汪舜华下旨,以后官员任用,先报皇帝裁决,有不决者,上报处置。 皇帝怔了一下,群臣也相互看了一眼。 汪太后把吏部职权交了出去,意味着以后六部都要直接对皇帝负责,皇帝已经实现亲政。 更让大家意外的是,汪太后下旨:皇帝年已长成,聪明睿哲,见事明敏,博通庶务,至今以后,军国大事,皆报皇帝裁决,有不决者,方上报处置。 皇帝很是意外,到底谦让了两句:「母后,儿臣年少,尚需母后扶持。」 汪舜华笑道:「你不小了,快三十了,正是干事之年。读了许多书,见了许多事,母后又扶持你走过了这么一程,你该学着独自料理朝政了。什么时候你真的能独挡了,母后就真的该回宫颐养天年了。」 她看着儿子,发出一声笑:「母后也老了,如果现在站到你父皇面前,恐怕他都认不出我来了——我早晚是要去见他的,而只有你真正君临天下,我才能闭上眼睛。」 皇帝强忍住泪水,磕头。 宗室群臣似乎有点措手不及,但更多的是欢欣鼓舞,伏地高唿:「太后英明!」-----pv1读友1563893925 397、永宁 八月初一的大朝,皇帝意气风发的去接受群臣朝贺,汪舜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缺席朝会,感到有点失落,只好提醒自己:这是个过渡,以后会越来越清闲,一定要适应这种生活,别真的患上老干部退休综合症,让人家笑话。 好在中秋节后,后宫传来捷报:皇后有喜了。 嫡子即将诞生的喜悦让本就喜气洋洋的朝野上下更加欢欣鼓舞,汪舜华和皇帝的赏赐流水一般送进了皇后的畅春院。 紧接着,陆华妃也传来好消息。 这时候接到南方消息,苏州吴江等地春夏不雨,地裂河涸,禾枯及根;七月又暴雨成灾;接着传来消息,六月十九日戍时,云南多地地震,其中鹤庆、剑川等地大震,此后余震不断,直到二十四日。廨舍墙垣倒塌,压死军民囚犯皂隶二十余人;乡村民屋倒塌一半,压死男妇不知其数。 这回到没有人站出来说「太后秉政,有违天道」或者「皇帝失德,宜自反省」之类的话。汪舜华也就不必和皇帝争论到底是谁犯的错惹怒了老天爷。因为距离遥远,地方官已经按照规定开仓赈济,皇帝很是高兴,下旨表彰;一面下旨免除赋税,派遣钦差前往安抚。 朝野上下一片赞誉。 偏偏这个时候,传来噩耗:今年四月二十八日,景国公沐琮薨逝,周年三十二岁。 朝野震惊! 汪舜华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几乎跌倒,亏得锦鸾扶住了,听景泰省前来报丧的官员尤施说:「景国公多年积劳成疾,旧伤未愈,又兼当地热气淳盛,于是发痈,遂至不起。」 汪舜华泪如泉涌,想到沐琮南征北战多年,身上多处负伤,偏偏景泰省气候炎热,容易邪热壅聚,化腐成脓。 我为什么造不出来消炎药! 还是锦鸾抹着眼泪:「永宁长公主可好?」 尤施掩面而泣:「不大好。臣等都劝公主带着两位公子扶景国公灵柩回京,但是又担心景泰省新定,人心未附,有人会趁机发难;于是秘不发丧,等待朝廷任命新的总督,再扶灵回京。」 汪舜华哭出声来。 事关重大,汪舜华和皇帝火速召集宗室群臣,商讨应对之策。 景泰省和别的省不一样,别的省有镇守的勛臣,也有坐镇的宗室贵戚,比如隔壁的清宁省,有卫国公李定,也有魏国公徐俌和永康公主;偏偏景泰省都让沐琮兼任了。 争论相当激烈,周洪谟等人都认为:「景泰省太过偏远,而且人口众多,语言不通,难以治理;而且当地虽然盛产粮食,但是商贾碍于成本,皆不愿运输,反而不如当初,如此得不偿失,不如退出,仍然经贸往来,庶几无事。」 丘浚坚决反对:「今日弃景泰,明日弃清宁,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轻言放弃,那么我大明还能剩下多少州郡?难道当日三军将士碎首黄尘血染疆场,朝廷披肝沥胆苦心经营,就是为了今天说放弃吗?如今地方未乱,只是因为景国公去世,便要放弃,莫非景泰省是景国公一人所有?」 丘浚说的慷慨激昂,甚至摔下帽子,指着反对派大骂:「今天的一字一句,都要写进史书。你们就真不怕子孙后代骂你们鼠目寸光、误国误民?」 群臣看他如此,都不好说话。 王恕很是不满:「金殿议事,也该讲些体统。丘学士,请你自重。」 丘浚毫不动摇:「怎么,我说这话不成体统,可不知道丧权辱国是哪家的体统?外头还没闹腾,自己倒先乱起来了。景国公征服景泰省的时候,不过三十岁,我看如今朝堂上的,有多少人白活了几个三十岁!」 项忠也颇为不平:「朝廷在景泰省经营六年,虽然人心尚未完全归附,但境内总体太平无事。依照景国公身前所奏,景泰三关已成,当地易守难攻,正当抚恤军民,不过六十年,自可以夏变夷。倘若放弃,将六年之功,毁于一旦;且其相邻的清宁、永和、仁寿各省作何感想?万一趁机作乱,南方糜乱,岂不是前功尽弃?」 下面吵成一团,皇帝看着母亲:「母后,您的意思呢?」 汪舜华觉得手在抖,到底微微平復了心情:「皇帝,你的意思呢?」 皇帝犹豫了一下:「要不,先任命新的总督,让姐姐尽快扶姐夫的灵柩回南京安葬。」 汪舜华点头,算是认了,加了一句:「齐亲王就在景德府,让他做总督吧。他在那里这么些年,风土人情、治国理政也都该了解了;何况,他是你的弟弟,让他镇守,自可彰显朝廷的决心,让宵小之徒不敢妄动;也给他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 皇帝点头。 齐亲王被任命为新任景泰总督。皇帝赐了一口宝剑,亲笔写了诏书,交代他凡事小心,不可心急,多听文武官员谏言,有什么事,自可全权主断。 这件事定下来,才能讨论沐琮的哀荣:追封景德王,谥「忠武」,配享世宗廷庙。 然而天使尚未出京,又收到景泰省的加急快报:「消息走漏了。景德府大乱,公主坐镇指挥,目下局势已经逐渐平息。」 虽然说是秘不发丧,但毕竟在景泰省,明朝还算外来户,哪怕在国公府,伺候的下人也多是当地人;沐琮甚至用了聋哑人,就是避免他们走漏消息。 但出了这样的事,消息还是不可避免的传出去了。 和尚们先是煽动百姓,要公主殉节,当然没人理会;但是人越聚越多,其后纵火焚烧国公府,公主守着沐琮灵柩不肯离开,还是左右一边救火,一边拉扯他们母子离开。 好在沐琮去世后,三司衙门和驻军就处于高度警备状态,又兼天降大雨,虽然国公府损毁严重,好歹没有造成大的死伤。 但此刻景德府大乱,暴徒四处纵火杀人,和尚们也趁机煽动百姓。 齐亲王寻花问柳在景德府不是新闻,好在他去的都是明朝商人开的。当时正在青楼酣睡,群臣要找他主持大局,赶紧把他接了回来;没给造反分子可趁之机。当下用冷水浇醒,齐亲王这才知道出了大事,扑到姐夫灵前放声大哭;这会儿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 原杰等都劝:「此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请殿下公主即刻启程,前往别的地方暂避。」 齐亲王点头:「好好好。」 坐在珠帘之后的永宁公主沉默了很久,终于问:「去哪里?」 原杰犹豫了一下:「目下景德府危如累卵,不如前往康德府暂避。」 永宁问:「然后呢?如果康德府也守不住,怎么办?」 原杰实在说不出口,秦纮替他说了:「康德府临海,万一情况有变,殿下公主可乘船前往永和等省避乱。」 永宁问:「我们走了,你们呢?」 原杰道:「臣等奉旨镇守此地,唯以死守。」 永宁问:「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她站起身来:「我不会走。这是我丈夫在枪林弹雨中打下来的土地,这是以我父亲年号命名的地方。临走的时候,我向母亲保证,日月在,景泰省就在。朝廷苦心经营这么些年,不是为了今天说放弃就放弃的;朝廷派你们来为官,是让你们保境安民,不是让你们杀身成仁的。景泰省是大明的景泰省,不是沐琮一人的景泰省,怎可因一人而废国家大事!」 群臣都是一愣。 齐亲王道:「姐姐?」 永宁请出了剑信:「这是当年太后钦赐的尚方宝剑和总督大印。如今,景国公新逝,为免群龙无首,在新总督到来之前,我身为公主,保家卫国、责无旁贷。」 群臣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永宁也看着他们:「要走的,现在便走;要杀身成仁的,自可下去抹了脖子;余下的,均要听我号令。若是日后太后圣上责怪,由我一人承担,与旁人无涉。」 她看着齐亲王:「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你带着弟媳妇和孩子们赶紧走。」 指挥同知苏宁、杜长青等都是沐琮一手提拔的,其中杜长青原来是荆襄流民,作战骁勇,屡屡重创官军,甚至伪帝刘千斤被杀后,他还带着兄弟们逃入深山,继续游击作战;后来原杰前来招安,看到当地确实渐渐太平,于是投降,被押送到北京。 朝廷对于招安的绿林,当然要给出路,但是路毕竟是人走出来的,不可能直接送上高速路。杜长青随后跟随官军平乱,能劝降的劝降,劝不降动手打降,平定局势有功,被白圭推荐给朝廷,授了正六品的百户,到禁军操练,而后随沐琮辽东犁廷,斩杀甚重,于是脱颖而出,视为左膀右臂。 苏宁的经歷跟他差不多,不过比他还好点。是云南左卫的小兵,跟着沐琮到贵州去剿匪,作战勇武,不怕生死,抢关夺隘,立下大功,于是被沐琮所用。 如今他两人率先站出来:「愿听公主节制。」 沐琮这病来得急,临终前,要永宁带着孩子们回京;但他也知道,自己一死,永宁一走,齐亲王纨绔子弟,景泰恐怕就不再是大明的宣省了,于是捶胸嘆息:「二十年,我还需要二十年。」 可以回到中原,官军不能说不高兴;但是这么多年的辛苦全部放弃,谁又甘心?再说很多官军都已经成家立室,一旦走,老婆孩子怎么办?这里的风俗大家又不是不知道!更何况现在这乱局,即便想走,也未必能全身而退,这些年官军在这里拉的仇恨可是不少!——偏偏齐亲王从前在北京还有些贤名,如今在景泰省三年,标准的纨绔做派,除了吃喝玩乐就没干过正经事!甚至沐琮临终前,他还在外头的妓馆里和一帮莺莺燕燕胡闹,让他来统领群臣,大家还不敢拼这个人品。 如今公主站出来,尽管不合祖制,但她是太后的亲女儿,皇帝的亲姐姐,天塌下来,她顶得住! 如今景泰山口的关隘已经筑成,这里相对封闭,收拾省内这帮只会绝食的和尚还真不用太费力。 原杰等人的脸色也稍微轻快了一些,尽管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是有建功立业、保境安民的希望,为什么偏要选择杀身成仁? 杨继宗还想说什么,但是秦纮扯出了:「事急从权,就请公主发号施令。」 甚至齐亲王也红着眼睛站起来:「姐姐说什么话?景泰省也是大明的国土,是以父皇年号命名的,怎说与我无关?姐姐不肯走,我便是死,也不会自己逃命!」 当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人。 永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非常时期,必用非常之手段。」 抓是抓不过来的,他放火,你一边救火,一边抓人,怎么行? 直接杀!不管是直接冲上来放火的,还是在旁边围观的,或者静坐示威的,只要是在现场不帮忙的,就等同于乱党同伙,先杀了再说。 然后是几个重点寺庙的老和尚们,还有跳得高的前朝余孽,想浑水摸鱼,我就先把你变成砧板上的鱼肉宰了再说! 永宁的语气很是铿锵:「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她看着众人:「景国公前一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重不起?肯定是有人下毒,给我查,彻底的查,不管涉及到什么人,敢加害大明的国公,罪在不赦!」 内官李琦马上禀道:「小人这就去办,一定要揪出幕后指使,为国公报仇雪恨!」 各官相互看了一眼,都握紧了拳头。 再是安民。既然消息已经传开,再捂着只会适得其反,于是下令:「在景泰宫和观音庙做法会,追荐亡灵;在景德府卜地,择日安葬景国公。」 她态度很坚决:「他年我去世之后,和景国公合葬于此,不再回南京祖墓。」 此外,景泰三关的守备要加强;其他重点地方尤其粮仓、营房、衙门也要加强警戒;同时,通报附近清宁、仁和等省,要求协同守备,加强策应。 方案定下来,就该动手了。官军早就高度警戒,也杀了抓了不少捣乱分子,只是没有上头的命令,到底放不开手脚,如今没有顾虑,自然动起手来格外利索。不仅捣蛋分子要杀,家人亲族甚至邻居,也会受到连累;至于涉嫌谋害景国公的几大寺庙的僧侣和贵族,更是祸及满门,一个不留。 永宁公主可管不了什么「婆罗门神圣不可侵犯」,「我可管不得什么贵族,如今景泰是大明的宣省,你们的梵天早已由我父皇接管!敢弒杀我丈夫,我要他百倍偿还!」 所有人都知道,公主和驸马青梅竹马,恩爱不渝。 镇守的官军甚至屯田的官军全部出动,杀杀杀,整个景德府乃至景泰省上空瀰漫着血腥的气味,甚至超过当年沐琮惩治奸恶的力度。 紧接着,城中相继有人患病,其实这也是常事,毕竟热带地区,疟疾等疾病极常见,何况景泰省卫生恶劣,之前还发生了大的鼠疫,但永宁认定:「一定那些婆罗门余孽,不满朝廷,所以故意下毒!」 汪太后不许严刑逼供,这些年来锦衣卫办案的水平有了相当的提升——让你看不出来被逼供过,之前捉到的给景国公下毒的丫头,从头到脚没有任何伤口,但是一拉出来就跪地求饶,李琦呈上了审讯的记录,上面清清楚楚的写明她是受某寺庙大和尚的指使藏身国公府,伺机接近国公,在他的早膳中下毒,还按着手印。 虽然和尚们反驳这个丫头根本不识字,但是永宁一拍椅子:「难道我会冤枉你们不成?如今人证俱在,可还有什么话说?」 当场下令拿下。 如今又捉住了个小和尚,当众审问,说是在恆河边下毒的时候被官军现场拿到了,招认是庙里的大和尚指使的,还和哪些人有密谋。 齐亲王当场带人前去捉人,很快将事件的主谋、从犯和参与下毒的和尚以及当地贵族全部捉拿归案,就地处决。 因为到处都在传说是和尚们下毒,这回没人敢出来求情——求情就是同党,直接拿下。 因为杀人太多,怕引发了瘟疫,于是索性火葬,一把火烧干净。好在印度教和佛教都崇尚火葬,倒没有引发新一轮的反抗热潮,但是印度教徒火葬后骨灰撒入恆河的愿望肯定不能实现——你都反抗朝廷了,还想着洗清罪孽、升入天堂?门也没有!直接拉去做肥料! 甚至连在恆河洗浴和水葬都禁止了——景泰皇帝偶然出行,看到恆河里沐浴的教徒甚至浮尸,大为恼怒,责备女儿:「这等有伤风化、伤风败俗之人,如何入得天堂?一定要贬入九幽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因为每天焚烧的尸首太多,景德城外一度每天黑烟滚滚。前往景泰宫焚香祈福的永宁,冷冷地看了一眼,便转过了脸。 唯以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pv1读友1563893925 398、海外(上) 景泰省的形势因为永宁长公主的雷霆出击迅速稳定下来,尽管知道会砸中很多无辜的花花草草甚至无辜的比有辜的都多,但这无关紧要。 只要能稳住景泰省的局势,死再多的人都不过是数字,甚至土着,连凑数的资格都没有。 汪舜华也没有想到,当年那个乖巧伶俐、喜好诗文的女儿,居然这般果决。 简直不减古人风采! 有了这样的想法,汪舜华和皇帝商量,准备命永宁长公主为景泰省的总督。 皇帝错愕了一下:「这没有先例啊。」 汪舜华道:「如今下诏,就有先例了。」 皇帝犹豫着:「姐姐毕竟是妇道人家——我不是怀疑她的才德,只是姐夫刚刚去世,几个孩子都小,她一个女人孤零零的在万里之外操持军务,尤其当地语言不通,盗匪横行,我实在为她担心。不如早些让她扶着姐夫的灵柩回来安葬,承欢母后膝下。」 汪舜华道:「我何尝不心疼她?可是国事为重,你姐姐的奏疏你也看到了。当时情况紧急,文武官员和三军将士犹豫不定之时,你姐姐挺身而出,主动提出把你姐夫埋在景德府,还说将来她也要埋在这里,这才稳住了军心。虽然如今局势渐渐平稳,但是景泰省上下,势必以她为主心骨。如果她此时带着你姐夫的灵柩和孩子们回来,那么将士们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朝廷有意放弃景泰省?」 「你还记得怀德省吗?说真的,怀德省这一战原本是可以免除的,单说歷史,可比云南根正苗红的多!云南在元朝才第一次真正被纳入版图,而安南,则在秦末就属于中央王朝的实际管辖下,汉武帝开始更是正式设郡,不管名字如何变化,但建制一直稳定。」 「可是前些年,云南是朝廷行省,而安南却成为藩属,什么原因?安南缺少一个沐国公!云南人敬畏沐国公,安南人敬畏英国公。沐国公永镇云南,所以即便期间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叛乱,到底始终没有分割出去;可是英国公虽然三次讨平了安南,却没有留下来镇守,他一走,叛乱又起,于是宣宗最终放弃。」 「景泰省的情形比云南和安南复杂得多,距离又远得多,如果没有强有力的世代镇守,想要以夏变夷,那是痴人说梦!沐琮讨平了景泰省,如今你姐姐又平息了叛乱。沐家是最好的世镇人选,只要她在,叛党就不敢再轻举妄动;否则,即便是你弟弟镇守,也要重新再杀一遍、收一遍人头,才能树立威严——这些年他就在景泰省,如果不是不得已,镇守大臣不会放弃他选择你姐姐;可如果杀不过,就要重蹈当年怀德省的覆辙。怀德省可以失而復得,而景泰省,一旦失去,就很难再拿回来。」 皇帝嘆了口气:「母后所言极是。」 汪舜华亲自在任命永宁长公主为景泰行省总督的诏书上用印,同时赐下宝剑和印信,命她裁决景泰省一切军政事宜,包括死刑犯的覆核等项,无需上报中央批准。 当然,齐亲王既然在景泰省,暂时也就不要离开,免得动摇人心。 王恕大声反对,担心酿成新的藩镇割据,汪舜华嘆息了一声:「景泰省情况特殊,何况永宁是我的女儿,此事下不为例。」 即便如此,汪舜华也不忘叮嘱女儿:「万一真的守不住,还得痛下决心,断尾求生。」 汪舜华很清楚,现在明朝的疆域,已经突破了古典文明时代的极限,放弃边边角角,即便不甘心,也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而如果朝廷一味的坚持,反而有可能失去更多;甚至将来如果出现一个唐玄宗一样的君主,搞不好会重新上演藩镇割据的悲剧。 但如果割据势力仅限于南方,朝廷也不是不能接受。 说到底,疆域在大炮射程之内。 回宫抱着出云接着哭。这孩子自小和父母分离,但是听着父亲的故事长大,孺慕之情甚盛;自从得知父亲讣告,终日哭泣,水米不进,皇后和公主们每天陪着。 皇帝看在眼里,又想到自己姐弟也是幼年丧父,传旨:「册封出云为景德公主,以嫡亲公主之礼相待。」 群臣进言反对,皇帝拍板:「景国公自十五岁征战沙场,建功无数,何惜天妒英才;如今两位公子年少,朝廷厚待其女,以彰报功之意。」 今年是大喜大悲的一年。 沐琮的后事还在办理,汪舜华则得到了一个更加爆炸式的消息:礼亲王世子回来了! 就在沐琮撒手人寰的不久,万里之外的吕宋外海,礼亲王世子带着船队与明朝的商船不期而遇。 本来是一艘普通的中国商船,在大洋上看到「明」字大旗迎风招展,出于习惯地向对方挥舞着旗帜。 没想到对方更加兴奋地向他们挥舞着旗帜,一时纷纷攘攘,不多时候竟敲锣打鼓、欢唿雀跃:「看,那是大明!我们回来了!」??? 等到靠近了,对方看他们都是黄皮肤黑头髮的中国人,嚎啕大哭:「终于回来了啊。」 跟着他们后面的还有几艘船,后面还稳稳的出现一艘大得出奇的船,跟他一比,自己的千料大船连弟弟都说不上。 好像是宝船? 宝船上的人显然已经得到消息,簇拥着一个气质出众的中年汉子下船,哭道:「真的是大明!没想到我们真的回来了。」 他们热情的互相拥抱着,将同伴高高举起摔上天,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商船上的人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只是看他们一个个形容憔悴,鬍子拉碴,以为在海上遇到了风浪,好心提醒他们:「这里不是大明,是吕宋,离大明还有万里之遥。」 没想到这群汉子又哭了:「到吕宋了啊!还有万里了。」 船主张怀成也算见过世面的,看这艘大船,肯定是有来歷的。一边劝说,一边吩咐下面准备清水。这么多人,自己的船小,洗澡怕是不行,喝点清水总还是可以的。 喝了几口清水,这些人再次哭了:「终于能喝到淡水了,真没想到还能活着回来。」 张怀成等人还有点发蒙,一个尖声尖气的青年人指着那中年汉子说:「这是礼亲王世子。」 知道是朝廷派去进行环球航行的船队,张怀成难以置信,赶紧整顿衣冠磕头:撞大运了,居然能碰到世袭的亲王世子! 诚泳显然也没有想到能够碰到故乡人。张怀成是广州人,粤语说得顺熘,但是官话说的实在很不标准,诚泳从前猫在学校读书的时间多,和朝廷里的南方官员也没什么接触,鸡同鸭讲连蒙带猜;好歹舰队里也有广州人,这么一番翻译,总算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茫茫大海上,没想到竟然能够萍水相逢。诚泳以下,莫不怅然泪涌,船工们则是欢唿雀跃:「我们成功了!我们回来了!」 张怀成等人同样痛哭流涕,他们知道礼亲王世子出洋的事,都认为那是万死无生,汪太后年老指鹿为马,谁曾想居然在这里碰上了! 遇到这样的贵人,张怀成生意也不做了,自告奋勇的给舰队带路。 先在吕宋国靠岸修整,这才知道船队已经在大海上飘了整整三个月!看不见陆地,遇不到岛屿,即便船上食品饮水充足,但心里的恐惧却挥之不去;后来淡水越来越少,又没有雨水,只能省着点了。澡不能洗了,衣服更别提;甚至每天的饮水也要限量了,即便如此,水看着就要见底了——而且水放久了,还要变色变味。 已经有同伴熬不住要准备跳海了。 如今,虽然距离家的路还很遥远,但总算有希望了! 船队在吕宋停靠了一个半月,除了船员患病需要医治、物资需要补充,船只也需要修补;吕宋国王知道大明的亲王世子驾到,赶紧前来迎接;附近的南海巡检司闻报,也赶紧前来接驾,一面派人回北京报信。 中秋节过后,船队由南海巡检司护送,启程北上。临别时,无数的华人华侨涌到海边送行;一路上遇到的中国商船也就越多。知道是朝廷的钦差、亲王世子率领的船队,所有人都兴奋地挥舞着「明」字号大旗,高喊着「大明万岁」。 朝野震动。 汪舜华接报,即命礼亲王和安国公于冕率队前往南京迎接。 看到阔别四年的儿子,礼亲王当即泪如泉涌,父子相拥痛哭失声,身后将士莫不感泣。 跟在诚泳背后的,还有世子妃宋宝林和两岁的女儿星河,礼亲王抱着孙女,泣不成声。 但于冕哭不出来,儿媳刘婉姝带着两岁的孙子行之回来了;可于承业没有回来。 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好在,诚泳安慰他:「没有没有,安国公且安心,是承业没有和我们一起回来。我们在路上有了惊人的发现,必须马上报告给朝廷,但是前途漫漫,实在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所以商定由我先回来报信。」 于冕抱着孙子,木着脑子。 礼亲王却很高兴,带着儿子前往孝陵拜祭太祖和懿文太子,禀告这个好消息。 皇帝带着宗室群臣前往天津港迎接,皇后有孕,没有随行。 十月初三,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再一次来到天津港,看旌旗猎猎、长风浩荡,看惊涛拍岸、汪洋恣肆,令人胸襟大开。 船还在海上,礼亲王和于冕带着众人远远地叩头,口称「吾皇万岁」。 等到船停稳了,众人下船,皇帝忙快步上前扶起他:「快起来。」 他仔细打量着诚泳:「回来就好,我和母后都盼着你们回来呢。」 诚泳道:「劳太后圣上惦记,臣等幸不辱命。」 皇帝说了声好。随诚泳等登船,看着此番带回来的物件,听着诚泳等此番所见所闻,实在畅快。 当天晚上,皇帝赐宴,犒赏大小将士;休息一晚,明日启程,次日抵京。 汪舜华和皇后带着留守的臣工出城迎接,后面跟着数十万看热闹的百姓,大家热切的议论:「原来一直往东走真的能绕回来,大地真的是个球。」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看好,另外一种声音在渐渐弥散:「这些年有多少人声称从大地的另外一端回来了,结果呢?说不定是太后等不及了,故意做的套,礼世子在外海转了一圈,就偷偷去了南洋,算计着日子,就回来了。」 便有人驳斥:「不会不会,几百条船,上万人呢,怎么偷偷去?」 「几百条船在茫茫大海上算个屁啊!」 「你怎能出如此粗鄙之语!」 399、海外(中) 诚泳等伏地叩见太后皇后,汪舜华笑着扶起:「四年了,总算把你们盼回来了。」 回来了一部分,不足以证明大地是个球体,但也够了。 不过四年,却变化了很多。 诚泳出发前才不过弱冠之年、神采飞扬,如今却已经鬓髮微霜,步履沉稳。 听诚泳汇报此番行程,其实此前奏疏中已经说得很详细了,如今是对着地图说的;当然地图还是不全。 尽管前日在天津港已经看过,但再一次展开这幅巨大的地图,皇帝心头还是禁不住怦怦直跳。 原来「海外徒闻更九州」并不是假的,大明不过天下之一隅。 原来世界这么大。 自当年离了天津港一路向东北而行,在朝鲜停留补给,进入鲸海,来到开平府,这也是当下朝廷直接控制的最东端;船行半个月,来到了北宁省东部边缘的一个岛上。 虽然是省,但才刚刚征服,朝野上下对这片区域的了解有限,甚至蒙古各部对这片地区也不够了解,至少他们呈给朝廷的地图上没有这么个地方!——当时汪舜华皱着眉头,主要是勘察加半岛实在太显眼,后代画世界地图,一直在中心上方,记不住叫见鬼!但是她不能说怎么这里少了一块,万一就是块没有人发现的处女地呢!于是吩咐他们根据实际情况多加侦查。 果然发现这个岛上有人,装束与中原大不相同,也不种植五谷,以渔猎为生。官军人多势众,也不敢上来打劫;土着也没多少家什,官军倒也没有打他们的主意。因为语言不通,双方没有做过多交流,官军补充了物资就匆忙踏上了征程。 皇帝笑道:「你们说的这个地方,前年已经遣使来朝了。」 他说着东康部落敬献哈士奇的事:「这都是你们凿空之功。」 诚泳等称不敢。 此后前行,因为逆风逆流,于是没有继续向北,而是向着东北而去。在茫茫大洋上漂泊了将近一个月,尽管沿岸有不少小岛,但都荒无人烟。本来觉得此行定然无功,却没有想到从望远镜里,居然发现了陆地! 前锋驾船登陆,回报说那是片巨大的陆地,依然没有人烟。 但即便如此,也可以掘地补充淡水,一路启程,没有意外的,沿岸是巨大的陆地,但都荒无人迹。沿着海岸线,他们一路向南,看到了高大的乔木、低矮的草原甚至还有荒漠;直到接近赤道附近,与南方密林一样,是望不到头的原始森林;继续往南走,临近年底,居然出现了城邦! 中原地区的冬天,却是这里的夏季。 尽管这些人从语言风俗到行为着装,都与中原人大不相同,但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颇为富裕强盛的王国。 在当地人的口中,知道这个王国名叫「塔万廷苏尤」,意为「四州之国」;国王称为「印加」,所以也称为「印加国」。 带着茶叶锦缎等厚礼,刘禄先去觐见这个未知的国王;得到可靠消息后,诚泳带着太后亲书的国书前往会晤,于承业则在船上留守。 尽管只是化外小邦,却气势非凡。 首都库斯科,地处高峻山脉的山谷中,用巨大石头装饰外部与广场接壤,周围是崇山峻岭和葱郁的林木。在当地人的口中,首都库斯科,意为「肚脐」或者说「世界的中心」。 广场东北是高耸的神庙。 八百名身穿五颜六色的棋盘花纹衣服的土人在前引路,一边行进一边捡起路边的石头和小草;身后是三群身着不同颜色服装、载歌载舞的土人,再往后是大批武士。在众人的簇拥下,坐在肩舆上的国王缓缓升殿。肩舆的木支架用银皮包裹,四周插满五颜六色的鹦鹉羽毛,并用金银装饰,由80名武士扛在肩上。国王锦衣绣服,头戴皇冠,脖子上套着用绿宝石穿成的巨大项鍊。两边是一样用大量金银包裹起来的贵族,前后都是抬着金银的武士。他们载歌载舞,歌声嘹亮。 国王尤潘基是一个英俊的中年男子,登上王位刚好十年。 因为语言不通,双方只能比划。诚泳向他们介绍自己来自大洋的另外一端,是皇帝的族弟,奉太后皇帝的旨意前来觐见。 印加国显然还不会造纸,更谈不上印刷书籍。 尤潘基拿着国书,甚至不知道怎样打开。他对这些文字显然很有兴趣,甚至纸这种东西也让他感到新奇;诚泳和刘禄等人骑着的马、敬献的茶叶和绸缎同样让他感兴趣。这才知道,当地没有这些东西,不仅没有文字,如今还停留在结绳记事的阶段,甚至连马也没有。 毕竟难得遇到一个城邦,前面也不知道是什么路途,于是诚泳等暂时留下来进行修整。一边教他们制造纸张,一边参观他们农田水利。 按照当地人的说法,他们原来生活一个名为「的的喀喀湖」畔的部落,大概三四百年前,开始逐步北迁,一路征战,来到库斯科,在瓦纳卡里山上扎下营寨。经过几代国王的励精图治,国力日渐强大,尤其在上一任国王帕查库特克统治时期,开始了领土扩张。不到四十年,领土面积扩张了好几倍;如今的国王同样武德充沛,他在储君时期,就曾经率部征服了富有强大的奇穆王国;而后,又一路向南征服了大片区域。可以说,如今这座神山以西但大部分地区都归帝国所有,但是神山到底有多高、有多长,另一边是什么,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这座神山不仅高峻如云,而且蜿蜒不尽。 从他们嘴里,诚泳等人知道,印加是太阳之子、神的化身,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独揽国家一切政治、军事和宗教大权。他拥有一支20万人的大军,在全国大兴道路,以利于对边远地区的控制。 皇帝感嘆:「没想到远方竟有这样的大国!」 诚泳称是,不过还是要补充:「虽大,但不强。不仅不会使用车辆,甚至连马匹都没有,武器更是落后——别说火器,就算十八般兵器都凑不齐,主要是木棒、石斧、标枪、长矛、弓箭和弹弓。」 皇帝没有说话,王恕说了句:「是好地方,可惜鞭长莫及。」 君臣都是一声嘆息。 大家心里都明白,不管那里怎样富饶,哪怕战斗力基本等同于零,哪怕朝廷武德充沛,却还是不可能跨过这片辽阔的海洋,征服并守住那片土地。 诚泳也明白,印加即便是大国,也只能雄踞一方;一旦有真正的霸主出现,会不堪一击。 他的预感没有错,印加文明号称美洲三大文明之一,帝国从定居库斯科,到末代首领阿塔瓦尔帕被西班牙征服者皮萨罗杀害,经歷了整整3个世纪,共传12世、13王。 远交近攻,汪太后再怎么好大喜功,这里也註定只是纸面上的疆域,连邻邦都做不成,也就没任何必要起冲突,何况这里有太多的好东西。 最直观的就是金银。在诚泳口中,那是个不折不扣的黄金之国:「因为崇拜太阳神,看到黄金髮出光泽与太阳的光辉同样璀灿,于是他们特别钟爱黄金。国内所有神庙和宫殿,都大量使用黄金,令人目眩;甚至普通百姓身上也挂满金饰。」 「在当地有个传说:在盛大的节日,国王全身涂满金粉,到圣湖中洗净,祭司和贵族则将黄金和绿宝石投入湖中献给神。」 诚泳用锦缎交换了大量黄金,甚至明朝官军都尽可能地拿出随身的物件来交换黄金。真的,从没见过这么多黄金,比铜钱都多!其中有金币、金条,也有各种制品。 汪舜华听他感慨着印加国的富饶和百姓的淳朴,想到那个盛极一时的印加帝国,最后却在120个强盗的欺骗下,国破家亡,几乎种族灭绝。 希望这一次,他们的命运能够更好一些。 反正也不会更糟了。 皇帝则兴奋起来:虽然如今通过贸易,朝廷每年都能获得不少黄金,但怎么说也是珍贵物品,世上真有这样的黄金之国吗? 群臣也交换了个眼神:天下居然有这样的好地方?你可别想蒙我们!——至于眼前的黄金,当我们傻,丝绸茶叶瓷器在海外都是硬通货!当初你们启程的时候可带了不少,路上跟人家换的吧?再不济,船上还有枪炮,抢也方便! 诚泳没有体会他们的想法,说起库斯科的城东、城西有四座天文观象台,中心广场还有一座。听他们的祭司画着图说:「我们有两种历法,一是太阳历,根据地球运行周期制定,一年365天零6小时;一种太阴历,354天,是根据对月亮的观测结果制定的。」 刘清松和王慧兰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地方,居然也能制定如此精密的历法。 汪舜华也很惊讶:公历不是四年一闰吗?没想到那个被西方文明轻而易举碾压成灰的印加帝国,居然有这样光辉灿烂的文明。 「他们也吹箫笛,萧是排箫,用竹管或芦管制成,尺寸不一,几乎人人都吹。笛子与中原的笛子相仿,只是没有笛膜。晚上堆一个篝火,他们吹着笛子和排箫,我们也吹锣打鼓的,一个部落的男男女女又唱又跳,十分热闹。」 「不止如此,他们的建筑也相当高超。都城的宫殿、庙宇和城墙均用巨石建造,不用任何粘接物,堆积木一样码在一起,石头间的缝隙甚至连刀片都插不进。」 诚泳口中赞嘆:「其父帕查库特克在位时,在首都附近兴建一座卫城,尚未完成便去世;尤潘基继承父志,徵调大批百姓动工兴建,不过迄今尚未完成。」他努力形容:「那石头大得惊人,他们不用铁器切割打磨,也没有车马机械来运载,若非亲眼目睹,实在难以置信。」 皇帝听得津津有味,汪舜华若有所思,宗室群臣则是半信半疑。7 400、海外(下) 所有的怀疑,在诚泳取出压箱底的宝贝的那一刻烟消云散,那就是从海外得到的各种作物,尤其是粮食作物。 事实上,也正是这些作物,驱使船队一分为二,一部分先行返国,另一部分继续前进。 因为这些作物太珍贵了,如果继续往前走,日久年深,能否返国不得而知,那么恐怕将留下永远的遗憾。 船队的航海图以及地图——当然只有大致轮廓和重要物产,虽然比例感人,好歹有大致的纬度了;在沿途经过的岛屿、高山上刻石宣誓主权的拓本、土壤,在印加国绘制的星象图,甚至还有库斯科的地图和风俗画,比《清明上河图》自然是差的远,但也称得上栩栩如生。 那真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如果说这些都可以造假,那么印加国的物产,让在场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汪舜华是例外,因为在后世太常见了:藜麦、玉米和土豆。 拿着已经晒干的玉米棒子和已经发青的土豆,汪舜华吸了吸鼻子:尽管曾经无数次在梦中想过,却还是不敢奢求。 如今,这个梦想终于实现了! 诚泳拿出图册,详细介绍这三种作物的情况:「这种麦子是当地人的主食,有红黑白三色,生长在高山上,耐旱、耐寒,亩产能得两石。」 两石?这已经接近江南水稻的产量了! 群臣瞬间兴奋起来:高山地区不宜耕种,因此需要大量调入粮食,如果这种粮食真的能够试种成功,哪怕水土差异,只能亩产一石,也可以极大缓解粮食压力了! 棒子同样耐旱、耐寒、耐贫瘠,亩产也不过两石,不过深得当地人的推崇。 倒是土豆,诚泳的脸色明显有点不自然:「这东西同样种植在山里,对环境要求不高,产量很不错。」9 有多不错? 不错到能驱使他改变计划提前返国;但这话诚泳没有说,汪舜华寻思着:「是怕说得太高,结果种出来没有这么高,反而被治个欺君之罪?」 有了这三样东西,此行的真假毋庸置疑。 汪舜华脸不红心不跳的赐了名字;但此刻君臣的目光聚焦在另外一样东西上,这也是朝廷如今急切渴求的:金鸡纳霜,治疗疟疾的神药。 长途跋涉,很多将士患上了疟疾,包括诚意伯刘禄;他刚觐见了印加就患病不起。当军医束手无策的时候,刚刚学会造纸的土人却告诉他们:他们这里有一种神树,可以治疗这种疾病。这种树生在高山上,四季常绿,高矮不等,远远望去,红一层绿一层,互相交迭,红的是嫩叶,绿的是老叶,夏季开白色小花,种子很小。把树皮剥下,晾干后研成粉,就可以治病。 随行的军医吴成怎么也不相信:「天下有什么药能比咱们的锅子更有效?这些都是化外的蛮夷,他们的话怎么能当真?万一这药有毒怎么办?」 诚泳犹豫不定,倒是承业劝他:「这疟疾从来就不好治,这些年有多少人是死于这病?与其坐而待毙,倒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反正也不会更糟了!」 诚泳犹豫不定,先在其他人身上试验。奇怪的是,几个本已经奄奄待毙的病人,服药后第二天便脱离危险。诚泳很惊讶,还不放心,于是服用一半剂量。晚上,高烧退了,后来几天也不错,但还有低烧。土人告诉他,这是因为服用剂量不足,于是加大了剂量,终于退烧了。 知道金鸡纳霜的的巨大价值,在离开的时候,诚泳特意带了不少树皮和种子。 群臣面面相觑,很不敢相信这种粉末有这样的奇效。 此外,他们还得到一种有神奇作用的物产:古柯。是一种高大的乔木,树叶嚼起来很苦,但在饥荒的时候,可以填饱肚子,甚至受伤以后吃一点就能减轻痛苦。因此,印加人很崇拜这种植物,在宗教仪式和治疗疾病的时候都要使用古柯叶。6 汪舜华没听说过这种东西,不知道是不是菸草,但也看不出来,于是让种一点,看能不能做麻醉药。 不仅如此,他们还在印加国发现了很多中原未曾见到过的物种,比如田野、路边肆意生长着一种身高七八尺至丈余的草本植物,茎杆直立,粗壮的像竹子,花大得像盘子,黄色,能随着太阳转动:「臣给这花取名叫『向阳花』,一如臣等一片向君之心。」 顺便介绍:「这花生长极易,土人墙边田畔都是,臣等在船上也栽了几棵,种子可以吃。」 汪舜华点头,将瓜子剥了塞嘴里,就是这个味道!马上想起以前磕瓜子看八卦的场景,不过瓜子还是要炒了才好吃,虽然容易上火,还能炸油! 皇帝也尝了一颗,顺便给锦鸾几颗:「梓童也尝尝,这是朕的弟弟万里之外带回来的,还有你的弟弟一份功劳。」 锦鸾含着泪尝了一颗:「真好吃,很清香。」 还有和芭蕉叶有点相似的一种,生长在森林边缘,高可达一丈,花朵美丽,根茎可以煮食;还有和它外形相似的,显然是同一科,不过只能用于观赏,花朵颜色到很多,红的粉的黄的都有。汪舜华看了,笑道:「听你们说,这些东西原先生长的地方都挺热,现在江淮以南尤其广东等地试种吧,种成了再到其他地方种植。」 她看着图:「既然和芭蕉有些相似,这能吃的,赐名『蕉芋』,不能吃的,就赐名『美人蕉』。」 皇帝很诧异一向刻板的母亲居然取了这么个风流雅致的名字,锦鸾却笑道:「这亭亭玉立的样子,倒真像是美人呢。」 诚泳继续介绍:惊讶于印加帝国的风物;他们在那里停留了整整一年多,学会了怎样种植这些粮食,连孩子都已经开始牙牙学语,这才准备继续上路。 但知道前途兇险,于是决定分路。 诚泳是正使,按说应该他留下来继续主持航行大业,但承业坚持要自己留下来。 诚泳眼泪带着泪:「承业虽然年少,凡事却自有主意,他坚持说我是独子,应该回来。」 肯定不是这么简单,君臣都很明白,诚泳语多保留。 诚泳记得,当时商量去留的时候,承业言辞坚决恳切,不容置喙:「你应该回去,你的父母在等你回去;甚至皇上宗室、满朝文武都在等你回去。」 太后威望已极,即便是她自己没有野心,也架不住下面有人想争取从龙之功,万一一时把持不住,如之奈何? 诚泳是皇帝的族弟,亲王世子。他如果带着这批高产的作物回去,一旦试种成功,对皇室的威望是极大的提升;就算不成功,凭藉这番艰难险阻,也足够让世人对皇室、让皇帝对礼亲王系另眼相待。 「夜长梦多,所以你必须回去,哪怕为了你们朱家的天下。」 承业语气不无凄凉:「我是庶出,上面有两个哥哥,姐姐虽然是皇后,但是不得宠,膝下也没有儿子。于家如今荣光万丈,谁又能体会高处不胜寒的艰辛?爷爷去了,父亲蜗居在家,虽然让圣上放心了,但是他若真的想要废黜姐姐,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如果于家有个为国尽忠、赴汤蹈火的儿子,希望他能善待我姐姐,善待于家。」 「这也是当初我爹派我出海的初衷。我知道,从那时起,我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生,是功臣;死,是烈士。生死存亡,没那么要紧。」 「这话我只对你说,希望你能明白。」 「再说,我已经有儿子了,没有什么遗憾。」 刘婉姝要求随父亲和丈夫继续前进,但是于承业拒绝了:「前方路途兇险,吉凶难测,你已经有了我们的儿子,该回去了。」 他叮嘱诚泳:「一路之上,拙荆和犬子要劳你照看了。」 就这样,今年春三月,他们在海边分别,他顺着洋流一路北上,经过一个多月的航行,在赤道边修整了半个月,然后继续踏上征程,一路顺流向西航行。 其实出发前太后吩咐过,大地如果是个球体,那么肯定纬度越高,距离就越近;安全起见,除了顺着洋流、顺着海岸线走,还可以尽量往北走,这样可以更快找到大陆;当然,不要太往北走,否则太冷了估计就冻住了;南方估计也一样。 可是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决定直接横渡大海。尽管太后叮嘱过,大地既然周长六万余里,沿着赤道,可能这漫长的路上都没有办法登陆,一旦遇到暴风骤雨,就有可能万劫不復。 只是没想到,这条路真的如此艰难漫长而孤独,居然整整飘了三个月,沿途没有发现一点人烟,连岛屿都没有!计算路程,仅这一段就该是4万里。好在这一路基本顺风顺水,偶尔往南偏了一点,没有风,只能靠桨划,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驶回来;尤其这一带虽然没有风,但是容易降雨,尤其午后,几乎每天都有雷阵雨,极为丰沛。 虽然都是淡水,但是茫茫大海中一叶孤舟上冒着瓢泼大雨,那味道,想想就酸爽。 因此,哪怕最后淡水几乎用尽,他们也不敢再往南去到那片海域。 汪舜华看着地图,他们应该是顺着日本暖流一路北上,经过朝鲜进入日本海,然后到达库页岛,再短暂停留于堪察加半岛,然后正式出洋,遭遇千岛寒流放弃北上,转而顺着北太平洋暖流向东北行进,到达北美洲西海岸,在那里没有什么太大的发现,然后顺着加利福尼亚寒流一路南下,路过赤道,到达南美洲,找到了印加国,在那里停留了一年多,才分道扬镳。诚泳带着人顺着秘鲁寒流和南赤道暖流回来的,经过了赤道逆流,还夹杂着赤道无风带,时间掐得真好,顺风顺水。 胆子真够大! 你几艘木船,居然敢横渡太平洋! 居然还完完整整的回来了! 这不是天佑中华是什么! 汪舜华很想对诚泳说:「孩子,你的命真大、运气真好,那可是太平洋!稍微出点岔子,遇到什么狂风暴雨,你们这十条船连朵浪花都掀不起来!」 但她说不出来,只是流着泪,道:「真是好孩子,苦了你们了。」 顺便交代:「你们在这大洋上飘了三个月,没有遇上风浪,真好。以后这大洋就赐名『太平洋』。」 转头交代皇帝:「这是大事,你带着你弟弟去祭奠祖宗,他们也会高兴的;回头这些物种的试种,你要亲自牵头。」 皇帝称是,他听诚泳提过,其中有几样产量很高。 又对诚泳说:「光有地图还不行,你需仿照玄奘大师的故事,把此行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以供朝野研读。」 诚泳领旨。 随后宣布赏赐,诚泳是礼亲王世子,即日起,享受亲王待遇;女儿星河册封为宁波郡主;赐金书铁券,准许世袭永替,也就是诚泳之后,只要有儿子,都可以接位;所有将士,论功行赏。回来的,已经成亲的,给诰命;还没有成亲的,朝廷选赐才貌出众的宫女;已经牺牲的,依据功劳追赠官职;没有功劳的,追赠千户,子孙世袭百户。 还没有回来的诚意伯刘禄遥进侯爵;于成业遥封博远伯,妻刘婉姝为夫人,儿子行之册为世子。 安国公世袭罔替。 不止如此,命丘浚撰文,记录如此盛事;后附所有出海人员的名姓、生平、封赏和牺牲人员的恤典。 分别的时候,诚泳带了十条船,1200余人,基本上都回来了;只是此前路途上有些将士因为各种原因牺牲,如今骨灰也带了回来。 这个时候就不用回到故乡了,朝廷特许全部陪葬德陵! 当晚在皇极殿设宴,款待远征归来的将士。 酒尽人散,汪舜华没有按照惯例提前离场,而是让他们退下,而后走出大殿,目送众人离开。 已经很晚了,一条由灯笼组成的长龙静静地在夜间漂移。 风有点大,她能听见衣袖被吹得唿啦啦的声音,也能听见玉佩叮叮咚咚的声音。 回头望,天上一轮新月,整个紫禁城都笼罩在寂静的月色里,静谧、安详。 记得静下心来到这里看风景,该是改元前的那天晚上。 日子真快,二十五年了。 401、和解(附小剧场25) ??淡。 ?「紧怸?,需??宁?巡检。 仁寿??来。 着?:??你??」 ???:「你怟」 ??一??你—?陷了。」 意思??——」 ?:??一到半?一?了。」 ???有什?」 ??:′?什么事。」 ?:‥?「你最?最??,?。」 :?,?到老;?忆了。」 ??一??京。」 ??来。」 ??里局鼓:‵?吧。」 ?:「没什者昌、逆我耺??子?怯什?怕的〈?在一??。」 下?轻松?界,耀? ?开着?乱杀??也一??时倅?文。6 她:「你一着休息。」 :?最?。」 ??」 ??阅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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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舜华出席了大朝会,不过是例行公事的走流程,也没有多话,静静地听皇帝吩咐群臣;倒是随后皇帝郊祀祭天,回来还饶有兴趣的说了期间的新鲜事,当然过程是从来不变的,但还有值得说的,比如文臣又写新诗词啦,路上的月季开啦,等等。 汪舜华有点怀疑他是在没话找话,笑着应和了。 二月初,在先农坛带着群臣搞完亲耕后,皇帝回到西苑,带着后妃皇子近臣继续耕种,汪舜华也参加了。 今年西苑被特别开垦过,种植面积比往年扩大了好几倍,这回种的多是诚泳等人从海外带回来的品种。虽然十艘船都全须全尾的回来,带回了近两万石种子,尤其土豆占了一多半,除去坏掉的也还有近一万石,但天南地北的都需要,还是担心不够。 汪舜华和皇帝都很是谨慎,再三确认天气回暖,这才种下,一边交代左右好生看管,各项数据要记录在案,以备查阅;与此同时,各地的试种工作相继展开。 联想到后代试验田里的植物经常被盗,汪舜华特别下旨各地要严加看管,一旦有人违令採摘偷盗,一律以欺君论处。 锦鸾有身孕,不宜劳动,但帮忙搽汗倒也使得。 土里正在播种帝国的希望,皇后肚子里同样揣着朝野的期待。 皇帝摸了摸锦鸾的肚子:「儿子,你早点出来,爹爹可盼着你呢。」 锦鸾笑着打掉他的爪子,挤出一个艰涩的笑,她有种预感,这一回,又要失望了。 汪舜华注意到她的笑容,嘆了口气:「有的事情勉强不来,只看命里有没有这个缘分。好歹皇帝有儿子,都是你的孩子,你也不要想得太多。」 锦鸾点头:「妾省的。」 皇帝政务繁忙,但也不忘隔三差五到西苑来转转,看着这些陌生的植物一天更比一天高,让他有种奇妙的感觉。 汪舜华明显比他更心急,几乎提前搬到西苑,其他的事都不要紧,每天盯着就这些傢伙。 土豆、玉米…能不盯着吗?每一棵都价值连城啊! 赏花会上,武进士们的诗文水平依然无法和文进士们相比,到底很能看。 皇帝很是高兴,跟汪舜华说又发现了一堆可用之才。 汪舜华微微颔首。 皇帝低着头,不说话,似乎还没有下定决心。 三年前,诚泳率队出海的时候,汪舜华曾经和群臣有约,如果诚泳等能够平安回来,就允许女人参加科举考试。 如今诚泳回来了,皇帝不介意母后什么时候归政,反正现在与亲政也没什么区别了;但是女人参加科考,他还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藉口倒也有,诚泳是回来了,但没有办法证明大地是个球体——你说南半球和北半球寒暑相反,洋流什么的,算证据吗?南半球能看到北半球看不到的星星?什么星星?你叫他一声,他答应吗? 事实上,这小半年来,朝野已经议论纷纷,只是没有办法直接拿到朝堂上来,反倒是弹劾章纶等人的声音更大。只是章纶实在人品过硬,言官们找不到他的黑料,只能痛骂了一番了事。 皇帝至今记得当日章纶孤高伟岸的身影,自然是不痛快;但是要他答应,只怕朝臣和祖制都不答应。 如今这样的场合,他也不好意思说话;回头陪着母后赏花,夸了今年牡丹开得好、月季开得艷,到底说明年又是乡试,需要及早安排。 皇帝有些为难:「母后,当日的约定,儿臣没忘。」 汪舜华道:「你是说妇女参加科考的事?」 皇帝嗯了一声:「儿臣不忍见母后失望,可是朝臣那里反对的声音很大。」 汪舜华道:「石破天惊的事,他们不反对才叫见鬼。」 她拿着剪子剪掉残花:「知道我为什么要提这件事吗?」 皇帝摇头。 汪舜华道:「我怕我不提,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就没人敢提,朝廷有人不用,以至朝堂无人可用。——按照他们的说法,宗室要防着,勛贵要防着,内官要防着,竟只有读书人的话能听,读书人的话能用。今天这样大的疆域,光是士大夫,够用吗?与其放弃这么多的承政司、宣政司,都不用女人,女人是洪水勐兽?宋朝可以与士大夫治天下,最后治成了什么样子?宋朝灭亡的时候,可没有女人出来捣乱吧?」 「分明是一家独大的私心,偏要说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男人女人老天爷眼里有什么区别?难道天灾人祸发生的时候还要针对男的女的?百姓只想过上好日子,会在乎朝廷上是男的还是女的做主?」 「前代所以亡国者,曰强藩,曰外患,曰权臣,曰外威,曰女色,曰宦官,曰奸臣,曰佞幸,但是归根到底,还是皇帝本人。你若英明,这些人不但掀不起风浪,反而会为你所用;若是昏庸,一个小小的内官也能要了卿卿性命。」 「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还是不男不女,不管他是出身王侯之家还是清寒之家,都是你的臣民,他们要互相嫌弃嘴炮由他们去,你只管这人能不能用,好不好用。你可以说哪个人好或不好,不能说那个群体都是好人或者坏人。」 「宗室不能用?当年方孝孺等辈恐怕就是这样劝建文帝的。是,古代有七国之乱、八王之乱;可你也不想想,宗室都是你的宗族,他们能威胁到你,换句话说,也能撑起来。秦始皇当年就是不用宗室,怎么样?亡国后都没个帮忙復国的!天下毕竟是朱家的天下,你承袭了这份家业,自然也要继承了这份责任,如建文帝不留余地,令人齿寒。」 「外戚不能用?只看王莽杨坚篡权了,卫霍窦固就看不见了?」 「勛贵不能用?张懋沐琮徐俌薛辅是不是就只有猫在家里等吃等死?」 「武将不能用?唐末藩镇割据是可怕,宋朝重文轻武无战不败君臣全成了俘虏最后让人家赶下海就不可怕了?」 「宦官不能用?汉唐宦官乱权、王振乱权确实可恨,但是归根到底,这权力不是皇帝给的吗?怎么刘永诚就能威名赫赫、郑和扬名海外,阮安两袖清风?」 「汉宣帝教育儿子的故事,你从小就学过:『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儒家也好、法家也罢,都是君主治理天下的方式和手段,都要用好,绝不能偏向于哪一家。这些臣僚也一样,你是用他们来帮你办事,辅佐你完成宏图伟业的,不是让他们拿你当枪使,去对付别人的。」 「你想想看,现在这么缺人,真要降格以求也行,但是官吏的能力怎么办?天下才多少识字的妇女,有几个能考上进士,就能让他们紧张成这样?反过来说,女人占了天下的一半,如果能让女人接受男人一样的教育,那么朝廷能够选用的,是不是就多了一倍?」 皇帝沉吟着。 汪舜华道:「古人都说『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这么大的一片江山,总要有人来守。现在军中有太多的降将,地方有太多的土司,稍不注意就有藩镇割据的危险,这时候还要作茧自缚,何其愚也!」 「什么是『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皇帝就是北极星,只要你以德化民,那么天下的百姓都会围绕在你身边;又何必强行把一部分星辰推出去?」 皇帝沉默了很久,才道:「儿臣明白了。」 「自古得人者昌。昔日齐桓公行同禽兽,仍建立霸主之业;梁武帝笃信佛教,却不免台城饿死。管仲虽然人品不佳,但有王佐之才;朱异虽博学多识,但难以匡正朝局。我虽不喜欢『唯才是举』,要求才德并举,否则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但反过来说,只要才德出众,自然可以任用,何必管他是什么出身、什么性别,不都是你的臣子吗?连这点自信和勇气都没有?」 「我知道,你一直没有亲政,心里大概是不痛快的;但我要告诉你,你的对头不是我,因为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等到条件成熟,自然会还政,但也不是那时候说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朝堂社稷,需要你来掌舵。」 「我不喜欢什么帝王心机喜怒无常深不可测,本性难移,再怎么聪明睿智让下面摸熟了也就那么回事;与其让他们费尽心机的揣测,不如直接指明方向,告诉他们我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需要做些什么怎么做做好了会有什么奖赏做的不好就要挨板子,这样下面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我也不喜欢什么阴谋论腹黑学,但也知道权力是需要制衡的。这样,进可以让他们为你驱使;退,可以让他们相互平衡,你自己安闲;否则一家独大,宗室、后妃、外戚、宦官、文臣,有哪个是绝对可靠的,你见过吗?只有可靠的人,没有可靠的群体。」 皇帝点头:「儿臣明白。」 404、福音(附小剧场27) 四月初九日,文学馆正式开馆。总裁仍然是和亲王钟铉,主要是礼亲王公锡管着宗人府,端亲王子埅忙着研究草药,瑞亲王申鈘忙着自己的着述,荣亲王见泓管着四夷馆,其他的才学地位更加无法同和亲王相比。 和亲王身兼两项重担,压力很大,汪舜华甚至叮嘱皇帝:「待得功成之日,许他世袭永替。」 皇帝称是,和亲王大喜谢恩。 跟在和亲王背后的,是一大群帝国精英,甚至超过《永乐大典》的阵容:安国公于冕、信国公汤杰、郑国公常宁、昌国公王越为副总裁,阁臣丘浚、徐溥、王恕、王竑、项忠、周洪谟为总阅官,文渊阁大学士杨守陈为总纂官,礼部尚书夏时正为总校官,纂修处、缮书处和监造处以及提调等各官有差。 书目太多,工程量实在太大,同时上马不是不可以,但参加编书的很多都是老人了,等自己挂了还看不到一点成果估计就只有抱憾终生了。 那么就分成诗文两大类,诗又分成诗词曲,先编文集,再编诗集,毕竟词曲的地位不能与诗同日而语。 《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魏晋六朝文》是清朝文献学家严可均独立编撰的,时间跨度长,但留下来的作品却不多,全书741卷,收作者3400多人;《全隋文》也是严可均编纂,共三十六卷,录文六百八十三篇;《全唐文》则是清朝嘉庆年间官修唐人总集。全书一千卷,并卷首四卷,辑有唐朝、五代十国文章共18488篇、作者3042人;《全宋文》则是上世纪80年代学者曾枣庄、刘琳主编,收文17万余篇,作者近万人,字数约1亿,分装360册,是迄今篇幅最大、字数最多的断代文章总集;《全元文》是学者李修生独立编修的,全书60册,索引1册。 《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是学者逯钦立上世纪60年代独立编辑的,共135卷。取材广博,出处详明,异文翔实,考订精审,编次得当,在同类总集中是最完善和使用最方便的一部;《全唐诗》则是康熙四十四年,彭定求等10人奉敕编校,得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凡二千二百余人,共计900卷,目录12卷。该书康熙四十四年三月始编,次年十月即编成奏上。如此迅速,主要是在明代胡震亨《唐音统签》和清代季振宜《唐诗》的基础上,旁采残碑、断碣、稗史、杂书拾遗补缺而成;《全宋诗》是20世纪末由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纂的最大的一部断代诗歌总集,收诗约27万首,超过《全唐诗》5倍;《全宋词》是民国学者唐圭璋在前人基础上搜采而成,共计辑两宋词人1330余家,词约 20000首;《全元诗》是由中华书局编纂,共68册。《全元曲》是当代学者徐正编撰,收录287位作家杂剧637种,散曲4609支(套),其中完整杂剧162种,共700余万字,堪称有元一代杂剧和散曲作品的总汇。 负责编修的和亲王当然不知道这些,但这是一项怎样的工程其实不难想像。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种下的东西也开始迅速生长,玉米沖得比人还高。 皇帝带人去瞧的时候,大为惊诧:「居然这么高!」 水稻小麦才多高?这得产多少粮食? 汪舜华恍惚间,仿佛回到熟悉的田间,匍匐在地上的红薯苗,高高挺立的玉米,夹杂着大豆,旁边是低矮的土豆。 很快,一道美味摆了餐桌:玉米。 因为这是土着的主食,吃法很多,在诚泳的指导下,水煮、炖汤、清炒、烙饼,都摆上了御案;尤其是插上筷子刷上油,加了盐巴、胡椒、孜然上火烤到微煳,好吃到爆! 太后吃得停不下来! 皇帝皇后都说好! 贵妃亲王都眼馋! 行了,别吃了,还得留种,亲王一人俩,郡王公侯伯一品大员能赐一个,尚书侍郎们就两人三人的分吃,余下的就等明年。 汪舜华扒拉着粥里的玉米粒,唏嘘感嘆,这就是物以稀为贵啊,谁知道玉米居然也成了贵人们想吃都吃不到的东西。 最大的惊喜显然是土豆。这东西生长三四个月就可以收穫,收穫期因地而异。看茎叶已完全枯黄,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端午节前收穫了西苑的土豆,那场景… 带回的土豆很多,这东西和玉米不一样。冬天拿出来放在阳光下催芽,发了芽后切块,就能分开种植。因此种子很充裕,基本上中原和东北、朝鲜各省的府一级都收到了,更下面的县和土司就只有再等等。京城就留了不少,除了西苑,先农坛也种了二十亩。 汪舜华和诚泳都有心理准备,于是开刨那天,把宗室朝臣都宣了来。 都给我好好看看,什么叫做祥瑞,看你们还敢骂我! 皇帝有点小小的担心:来了这么多人,不够吃怎么办? 吉时到,皇帝按照诚泳的指导,亲自来收穫。这原是没什么技术含量的,顺着茎叶往上拔,果然出来个拳头大小的土豆,半斤大小,所有人都开始兴奋起来:每株结半斤,这一亩地种了二千株,得有一千斤吧? 后代土豆种植,每亩用种120公斤左右,每亩种苗四五千株。如今没这么奢侈,土豆都是反覆催芽,切了又切,反覆切,每颗上只能保证一个芽点,总算把用量降到六十斤。 众人的目光开始迷离:就算西苑的这些土豆是专家精心指导,宫人精心伺候得出来的,普通农家没有这个量,打个对摺那也是五百斤!什么概念,三石多啊!这年头什么粮食亩产能达到三石! ——就算之前的玉米,亩产也不过二石。 君臣都很满意,皇帝寻思着应该去给先帝上香,告诉他大明得到了这种好东西,以后不愁吃啦! 皇帝已经做出了示范,按说接下来就该让群臣动手——这一亩地要全部让皇帝动手非得把他累个半死。所以当时诚泳一提,他也就同意了。别坐着等吃,都来给我干活! 诚泳毕竟是亲眼见识过的,他提醒皇帝:「圣上,臣斗胆,这土里应该还有。」 皇帝有点狐疑的看着他,按照他的指点,继续用手扒拉,果然又刨出三个,大小都差不多。 空气安静了。 所有人都盯着皇帝手里的土豆,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皇帝的手在剧烈地抖,几个土豆居然抖到地上,事实上他全身都在战慄,终于发出一声大吼:「都往后站,妄动者斩!」 群臣免不得一阵跳脚。 皇帝爬起来,有点慌不择路,胡乱走向另外一株土豆,像上次一样往上拔,这会运气好一些,直接拔出来两个,地里又刨出来三个。还是差不多大小。 皇帝似乎有点难以置信,眼泪漱漱的下来,胡乱地在地里窜了一阵,又拔,再拔,还拔,… 好了,不用拔了,每株土豆下面都结着众多的土豆,多的七八个,少的两三个,大小也差不多,大的半斤,小的也有一两。 按照一株结两斤土豆计算,这一亩地能结近四千斤! 古往今来,什么粮食能亩产四千斤? 皇帝掐了一把自己,觉得他需要静静,再想想是不是在做梦。 那泥土里金黄色的小东西不是金子,却比金子珍贵一万倍! 他安静下来,旁人不淡定了,宗室群臣忍不住跑过来开始採摘。一个个全没有往日的斯文淡定,跪在地上直接用手刨,使劲挖,挖出大大小小的土豆堆在地上,逐一过称。 内官还在称量,听着报数,丘浚先忍不住,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户部接着哭,然后所有人跟着哭,甚至负责称量的内官也在一边抹泪一边哭,哭的声嘶力竭,此起彼伏,哭声震天,哭声动地。 「老天开眼啦!」 「以后不怕饿肚子啦!」 更有甚者,直接拿着土豆一阵勐啃,也不管塞到嘴里的都是泥;还是左右把他拦住了——不是怕他吃了土,而是心疼土豆。 帝王将相们都盯着,内官们也很给力,分成几组在半个时辰内称完,得出结论:一共三千零一十八斤。 这是净重。 这回连皇帝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哭痛快了,君臣这才缓过神来,吩咐摆上香案,跪谢天地土地神灵。 皇帝下旨:「重赏,重重有赏!」 他甚至传旨:明天,要亲自去太庙祭祀祖宗,同时遣官祭奠各处神灵,挑选些好的出来。 说完话,拿手往脸上一抹,堂堂皇帝,瞬间变成只大花猫。 他身后的亲王群臣不比他好到哪去,全是一群衣冠不整的泥猴子,估计外头的贩夫走卒都比他们干净。 但是没有人指责对方,那怕平时最严肃不苟的人,都在放肆地哭,放肆的笑:「真是天佑大明!太后英明!圣上英明!」 锦鸾还有点震惊,震惊过后是流泪,汪舜华则静静的看着他们的表演,直到此刻,才挤出个笑:「都起来吧,跟泥猴子似的,没出息。」 君臣呵呵笑,又往脸上抹。 西苑的土豆是宫人精心浇灌培肥的结果,毕竟皇帝老爷每天都要来转一圈;一般人家达不到这样的效果,估计千八百斤差不多;不过提升的空间很大,后代土豆亩产万斤都不是新闻,五六千斤算是相当普通。 结了这么多土豆,当晚的宴席自然土豆是绝对的主角,水煮土豆、红烧土豆、清炒土豆丝、醋熘土豆丝、土豆炖排骨,…差不多就这些了。 直到摆上了桌子,君臣仍然疑梦疑真,难以置信世上真有这样高产的东西。 汪舜华没心情陪他们发愣,夹了一撮醋熘土豆丝,不错,炒得好! 忍不住多扒拉了几口。 光禄寺的厨子还是很靠谱的。 可惜没有辣椒。 皇帝回过神来:「母后?」 汪舜华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快尝尝,你栽的、挖的。看我做什么?我尝过了,没毒!」 皇帝终于忍不住,大滴大滴的眼泪下来,抱着母亲的腿放声大哭。 汪舜华一时百感交集,不知道他在哭什么:是以为自己愿意为他试毒感动哭了,还是发现了这样高产的粮食兴奋的哭了? 皇帝哭,她也跟着掉了几滴眼泪,下面的臣僚更是跟着哭,生怕哭得不够大声。 汪舜华拍拍儿子的肩膀:「没出息,快三十的人,哭成这样!这是大好事,以后天下百姓就不用再为吃饭发愁了。」 ——当然不可能,人口在飞速增长,但是有了这些,事情就好办了。 皇帝嗯了一声,擦了擦脸,坐回龙椅,大口吃饭。 上面动筷子了,下面才敢下手。 人人争先恐后,连汤都喝干净了,丝毫不顾及形象,实在是没多的,还是要留着做种! 先农坛的土豆採摘,仍然由皇帝亲自主持,这一回就慎重多了;皇帝率领众人先去祭拜了先农,这才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採摘,仍然是皇帝先动手;文武官员也到自己的地盘上採摘。 先农坛的人员显然不如西苑的宫人尽心尽力,浇水施肥除草培肥没那么勤快,结出来的果子稍小一些,数量也不多——实在没想到皇帝会亲自来查看结果,以为最多内宫记录一下拉到。 最后称量出一千五百六十四斤八两三钱。 精确到这地步,真是可以了。 因为有昨天的铺垫,君臣淡定了很多。 但是围墙外围观的群众不淡定了,昨晚已经开始疯传有种结果三千斤的东西,没人相信,不敢相信,太神奇了! 如今听着里头一声声的报数,大家信了,然后开始痛哭,真的是嚎啕大哭,甚至比昨天君臣的哭更加大声,还有想冲过来一看究竟的,以头抢地的,相拥而泣的,放声大哭的,狂笑放歌的,乱作一团。 先农坛收穫的土豆全部入库,作为种子。 皇帝下旨,取消了今年的宵禁,官民同乐。 这天晚上,整个京城陷入了彻夜的狂欢。 人人都在热切地谈论着那种能亩产上千斤的神奇作物,有了它,以后就再不怕饿肚子了。 当然,还要看能不能大范围种植,万一只能在北京种呢? 汪舜华和帝后登上五凤楼向众人挥手,看着火树银花、星河灿烂。 太平盛世啊。 随后相继接到各省的报告:试种成功! 当然,产量不太相同,最高的陕西榆林府有四千五百七十三斤六两四钱,最少的八百三十八斤四两三钱。 都是净重。 地方官都蒙了,不敢往上报,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压一下。 但不管怎么说,可喜可贺。 真就是普天同庆。 吃着炖的酥烂的土豆,锦鸾嘆了口气,把碗放下了,没有胃口。 六月初九,锦鸾生下皇九女一清,皇帝有些失望,他是真心希望有个嫡子的。 朝臣们也各自嘆息:嫡子一日不降生,储位一日不能确定。 毕竟锦鸾辛苦了一场,何况于承业至今未归,他也很清楚,于承业把活下来的希望给了诚泳,恐怕还是存了给皇室助力的心思;何况再说怎么也是自己的孩子,不能继承皇位用来宠爱也不错,因此小公主的满月酒相当热闹。 比锦鸾晚半个月,华妃生下皇九子祐梈,皇帝很高兴,满月酒很是喜庆。 满月酒上,皇帝颁布了册封华妃为贵妃的诏书。 吃完两场喜酒,差不多就入秋了。 因为有这样的喜报,今年皇帝心情大好,除了封赏诚泳等将士,宗室朝臣都有重赏,甚至六宫也得了赏赐,当然这也是锦鸾提的。 贵妃位上已满,妃位上只有淑妃,如今郭惠嫔进惠妃、陈恭嫔进恭妃,孙德嫔进德妃;祝贵人进昭嫔,李选侍、许选侍进嫔;后面还有一群进贵人、选侍。 锦鸾还在念,汪舜华嘆了口气:「你是皇后,后宫的事,你做主便好了。」 想了想:「也不要全占满了,以后想册封都找不到名目。」 锦鸾称是,李选侍、许选侍进贵人,余下的宫女给选侍。 皇帝也没什么话说,也不是他心上的人,也没有一男半女,睡过了就忘,省点钱也好。 但更重要的是,十月初一,汪舜华正式颁布旨意,允许妇女参加科举考试。7 反对的声音当然很大,朝臣当然不愿意,甚至一向互相不服的宗室勛贵文臣武将和内官都联合反对;但因为丰产,汪舜华的底气很足,皇帝也表了态:「不管什么人,能守住祖宗基业,才是第一要务。」 皇帝这样说了,群臣稍微安静了一点:太后眼瞅着就老了,等皇帝亲政再改回来就完事。 允许考试和参加考试是两回事。男人参加科举,有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六级,洪武年间黄观六次考试皆为第一,时人贊为「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可惜靖难之役后,他及妻女投江殉难,被抹去功名。建极改元,为其平反昭雪,补谥文贞。 女人考试该怎么样? 当然是和男人一样,一样的流程,一样的考题,一样的待遇。 当然报名前你要写清楚是女人,进考场验身的时候由稳婆和女官来进行。 话是这样说,这些年读书的女人也不少,但读的都是女四书,四书五经弄清楚了吗?何况接下来还有策论。名额这么少,多少士子皓首穷经都不过是个秀才,真以为轻轻松松就能拿个状元让曾经爱理不理的高攀不起?做梦!范进那样的才是大多数,能考上进士的反而是少数中的少数。 有这样的时间,恐怕皇帝早就亲政拨乱反正了,那又何苦较这个劲? 新年的钟声又要敲响了。 今年的年夜饭,绝对是这些年来最有滋有味的,各种意义上的。 玉米粥、玉米饼、玉米窝窝头,炒土豆丝、土豆炖鸡、孜然土豆,汪舜华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到革命圣地忆苦思甜;直到看到其他的山珍海味,才想起来,这些才是真正的一饭千金。 简直让人迎风落泪。 皇帝不忘向她表功:「母后放心,这些东西都是先孝敬过祖宗的。让祖宗在天有灵也高兴高兴。」 汪舜华心说你今年都祭祀过祖宗几次了,祖宗能不知道? 一边想着,知道这些东西这么高产,祖宗们也该高兴吧? 分割线: 汪舜华: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其实我只是想吃一口炒土豆丝而已。 小剧场: (一) 景帝:好香~这也不是祭祖的日子啊,这什么东西啊?——太祖太宗,你们快看,皇帝烧的祭文,他亲手摘的,亲手刨的,亩产三千斤! 宣宗:什么亩产三千斤?做什么梦啊?还没睡醒? 太宗:皇帝亲笔写的祭文,好像是真的。 太祖:我看看——哇o(╥﹏╥)o真的这么高产吗?要是真的能亩产千斤,天下百姓就不会饿肚子了;如果当年有这个好东西,我爹妈哥哥就不会饿死了,呜~~~ 太宗:呜~~ 仁宗:呜~~ 景帝:呜~~~ 宣宗:呜~ 隐帝:(/▽╲)呜~ (二) 太祖:祁钰,你媳妇是不是设了个洪武省? 世宗:是,就在美洲;还有懿文省和永乐省。 太祖:是有土豆、玉米的美洲? 太宗:是有金鸡纳霜的美洲? 太祖:哈哈哈,好地方啊,老夫要亲眼去看看,什么地方能长出这样的祥瑞粮食! 太宗:哈哈,是好地方,早知道有这么个好地方,当年也不用一再下南洋,直接去西洋,有了这宝贝,耕耘南方得少死多少人。 太祖:还有懿文司,在哪儿? 隐帝:在这,生生从脚上宰了一刀。 太祖:好,好,标儿跟着我好,哈哈,赶明儿咱们爷俩一块儿去看看。 朱标:还有我? 太宗:还有我呢~大哥,我的好大哥~ 太祖:同去同去!哈哈哈,玄孙媳妇有孝心。 隐帝:(⊙o⊙)… 仁宗:我呢?我在哪儿? 宣宗:还有我呢? 隐帝:(/▽╲) 世宗:┓( ′?` )┏12 405、归去(上)(附小剧场28) 建极二十六年的大朝会一如往常,按部就班、循规蹈矩,没有出现任何差错,甚至没有人置喙太后为何依然上朝。 新年期间,王公和三品以上重臣们得到一样特殊的新年礼物:一包不到一两的藜麦。 这是青海省刚送来的。 因为路途遥远,使者星夜兼程,到底因为大雪没有在年前送达。 藜麦在印加国几乎俯拾皆是,甚至被尊为粮食之母。前番礼亲王世子自然没少带种子回来。因为原产地主要是在高山地区,因此礼亲王世子提议也照此试种,但也留了一部分给其他地区;一来因为山区确实人少,还有各种野兽出没,试验有难度;二来大家都倾向粮食总是在平原地区生长更好。 但是去年中秋以后,华北、华南、辽东、怀德以西以南等地的消息相继传来:在平原地区试种失败,在山地种植产量也不高;甚至青海的西宁,结果也不如人意,最多也不过八斗,味道也远不如印加所产。 其实这已经很不坏了,只是土豆玉米实在太高产,拉高了大家的希望值,免不得在心里念叨估计藜麦不适合中原。 但是去年秋,青海省的海西府终于成功试种出了藜麦。二十亩试验田平均亩产达到了惊人的两石,味道香浓,并不弱于印加。 如今藜麦送到北京,君臣终于相信:藜麦,也可以在中华大地上开花结果。 元宵节的灯火一如既往的绚烂。汪舜华看着「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盛大场景,听着《春江花月夜》的优美乐音,缓缓闭上了眼睛。 如今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有交给时间了。 不如归去。 功成身退,保全晚节。 二月二十五日,北京改扩建工程全面竣工。 从建极五年六月兴工至今,近二十一年,动用民工20万余,仅人工费就超过五千万两,总耗资更高达二亿两,约全国两年财政总收入! 因此,这样的大喜事,汪舜华和皇帝都出席了。 车驾浩浩荡荡的出宫,登上正阳门,俯瞰这座宏伟的城市。 整座城市布局严谨,结构对称,排列整齐。内城九门,外城四面则各有五个城门,贯通29座城门的10条大街是全城的骨骼;把居民住宅区划分成了整整齐齐的112坊,近似一个棋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煌煌气象油然而生。 长安街没有贯通,汪舜华有点小小的遗憾,但是没办法,这年头首先要考虑的还是政治需要。 此时红日初升,东风送暖,看着城中百姓敲锣打鼓,三唿万岁,皇帝还在高兴地招手,汪舜华突然冒了一句:「皇帝,把年号改了吧。」 建极纪年二十六年了,要想让天下都知道是皇帝主政,与从前不同,最有效的方式无过于改换年号;再说,自己积威深重,皇帝未必愿意顶着母亲的年号继续过日子,一辈子生活在母亲的阴影之下;尤其这个年号与亡兄名字同音;当然从私心来说,不能名正言顺的登基称帝,独自占有一个年号,也可以稍微慰藉心灵。 咱也是独自占有年号的人,将来是不是应该考虑进皇帝本纪,而不是后妃列传? 汪舜华在心里承认自己有小小的遗憾,也承认自己不是圣人,也有自己的盘算。 皇帝一呆,不知道母后这是什么意思;宗室群臣也不知所谓。 但丘浚等已经猜到,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有点难以置信。 皇帝隐隐有感,陪笑道:「母后何出此言?好好的为什么要改年号?」 汪舜华笑道:「你长大了,该亲政了。」 皇帝一呆,不自觉的说:「母后,您怎么突然想到说起这事?」 「二十七年白鬓髮,乃知英雄事有不可为。当年孔明相汉不过二十七年,我有何德何能,敢超越前人?」 「儿臣还小,还需要母后…」 汪舜华果断打断了他:「你不需要了。你已经三十了,三十而立。从古以来,有三十岁不得亲政的皇帝吗?」 皇帝找了个理由:「《永乐大典》还在誊抄,诗文集才刚开始,《四库全书》更是遥遥无期呢。」 汪舜华毫不介意:「那是你的事了,我不能把什么事情都做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承业等还没有回来呢,还没证实大地是个球呢。」 「早晚有一天会得到证实的。承业肯这样不畏生死赴汤蹈火,也是希望你能早一天亲政。」 「从建极十三年加元服,十六年大婚掌管礼部到如今,又一个十三年了。我等得太久,如今是时候了。不要让我失望,也不要让祖宗和天下万民失望,他们都盼着呢。」 皇帝终于没有推辞,跪下谢过母亲:「多谢母后,儿臣一定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汪舜华嘆了口气:「你先不要答应的太早,我还有三件事,需要你答应我。」 皇帝脸色庄重:「母后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只要儿臣能做到。」 汪舜华道:「第一件:古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帝王不必与臣子争功,今我朝雄兵百万,良将千员,皆可为你驱使;一定要以隐帝为鑑,不得出塞亲征。」 这是真被隐帝吓怕了? 皇帝点头称是。 汪舜华道:「第二件:古人云:『为将之道有五,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走,不能走则逃,不能逃则死,何降之有?』如今我朝武德充沛,然而天行有常,盛衰有时,难保他年国势衰微,届时,要以靖康之耻为鑑,保全气节;但也许防止『刚则易折』『过犹不及』。若大事去矣,内外交困,北京实不能守,可预先送太子去南京,以备不虞。」 崇祯殉国,固然壮烈了;但不提前安排太子到南京,结果南明群龙无首,白白断送了大好河山!否则守住半壁江山,加上清军倒施逆行送人头,运气好反杀真不是梦! 君臣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提这一件,但这似乎是很久远以后的事情了,答应也不妨。 汪舜华道:「第三件:当你年满六十,若太子已经成人时,禅让太子。」 皇帝一怔。 群臣也相互交换了个眼神:「怎么突然提到了这件事?」 汪舜华还没有说完:「同时告诫后世君主:凡皇帝年满六十或者亲政满四十年,而太子已经成人,则效仿先圣禅让,此为定制。」 皇帝看着母亲,久久没有说话。 汪舜华也看着儿子,很久没有说话。 皇帝到底开口:「好,我答应母后。」 汪舜华点头:「摆驾皇史宬。」 皇史宬作为皇家档案馆,不仅保存着祖宗容像,还有包括诏书、玉牒、铁券、奏疏在内的文书档案。 皇帝御笔亲书,写下祖训:凡帝王年满六十,或亲政满四十年;而太子业已弱冠,当禅让太子,此为定制,自朕始。年月日,御笔。1 汪舜华命丘浚捧起,遍示宗室群臣。 汪舜华对皇帝说:「别怪我,我是为了你好,不要重蹈汉武帝和唐明皇的覆辙。」 皇帝看着母后。 汪舜华道:「盛衰总说天命,然而自古国无常治,亦无常乱,在人而已,哪里能归咎于天?自古帝王,善始者众,善终者寡。若谓威权在手,可以力制万方;谓旒冕在躬,可以坐驰九有,而不念创业之艰难,不恤黎元之疾苦。不知聚则万乘,散则独夫;朝作股肱,暮为仇敌,以致狼烟四起,生民涂炭;或者前期尚能励精图治,揆文奋武,但是享国日久,逐渐懈怠,喜谀恶谏,宵小环绕;或者精力不济,又不甘心放手,看太子年长,不但不欣慰国有长君,反生疑虑。古来帝王之家,因此出了多少流血惨案?——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都是千古帝王,可是无一例外都在这个问题上栽过跟头;甚至太祖太宗也吃过亏。若是像唐玄宗一般老迈昏聩,不仅祸及满门,甚至引得天下大乱,葬送一世英名和祖宗基业,又何苦呢?」 「你能说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不爱他们的儿子吗?不是!秦始皇能让扶苏身率三十万大军镇守边关,还让第一名将蒙恬辅佐他,从不担心他树旗造反或者内外勾结,后代君主谁能做到?」 「汉武帝对刘据不信任吗?别说出生就命人写文庆贺,命他交结宾客,哪怕政见相左也称赞太子;甚至刘据已经起兵,他仍然不肯相信,后来在长安大开杀戒,帮太子的杀,追杀太子的要杀,放太子走的也要杀,一个子弄父兵,又是建台招魂,又是发罪己诏,你能说他嫌弃自己儿子?」 「唐太宗不爱李承干吗?李承干瘸腿、任性胡闹都捨不得废黜,甚至造反也捨不得杀,死了还要给个国公的爵位。」 「韩非子说:『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这话对,也不全对。这几位皇帝不可谓不信任他们的儿子,却最终落得这个结局,不是父子感情不和睦,而是皇帝和太子天生就有冲突;倘若有个得宠的弟弟,或者自身有什么缺憾,就难免父子相疑;即便是父慈子孝,亲密无间,也会有人想要弄个从龙之功。」 「这天下最难做的,首先是太子,然后才是皇帝,明君的太子尤其难做。有本事,会被猜疑;没本事,会被嫌弃;兄弟多了,都想来争一把,跟竹篓里的螃蟹一样,互相勾腿连臂,谁也动弹不得;尤其是皇太子,众矢之的,想要挣脱勾连,全身而退,门儿也没有!——不要拿懿文太子举例,懿文太子之所以能成懿文太子,那是因为他的父亲是太祖。全家死绝,年将三十才得了这么个儿子,之后一路高歌勐进,对长子寄予厚望,一心想把江山给他;别的儿子哪怕一母同胞,在老爷子面前能有多少露脸的份儿?而懿文太子孝友恭顺,宽厚仁德,所以天人归心。别的人,谁能有太祖皇帝的舐犊情深?还是说有懿文太子的温良稳重?父子有冲突,是拍桌子砸凳子,还是暗自提防发配东宫属官然后废长立幼?怕迟迟不得上位,便心怀怨谤,即便不勾结朝臣来个宫廷政变,也在心里祝祷父亲早早归西。承欢膝下、彩衣娱亲,这在普通人家算是天伦之乐;可在帝王之家,即便皇帝年老不煳涂,恐怕也是相看两厌。」 「官员不怕上司讲原则,只怕上司没爱好。因为只要你有爱好,他便能投你所好。皇帝也是人,能没有爱好吗?尤其政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会不会懈怠?女色歌舞、文学艺术又会不会喜欢,喜欢就要精力、要时间,甚至要人力物力,那么朝政怎么办?——释迦摩尼捨弃了王子尊位,终于成为佛主,万世景仰;梁武帝萧衍佞佛,广建佛寺,四次出家,最后被饿死台城。倘若唐玄宗得了杨贵妃,肯禅让太子,恐怕也不至于国破家亡吧?」 「总说长孙皇后贤德,那是因为她丈夫是唐太宗,爱她护她疼她,她当然有底气贤惠;若换做隋炀帝,萧皇后不明事理吗?怎么就不让人报信?唐玄宗的王皇后还不是患难相随,怎么就被废黜了?褒姒也就不会笑,有什么罪过?张丽华还不嫉妒呢,怎么就成了红颜祸水?无非就是她们背后的男人不同罢了。」 「每次皇帝驾崩,新君继位,都是三劝三进,谁知道新君心里到底是喜还是悲呢?就像仁宗皇帝,监国二十年,和太宗又真的父子情深吗?李时勉骂他的那些话难道真的是无中生有?虽说皇帝守孝,以日易月,但是太宗崩逝,还在热孝期间就急不可待的召幸妃子!这换做一般人家,算什么?」 「要做皇帝,也要做父亲;这样,太子也才能做儿子。给自己以激励,在位时兢兢业业,将来禅位为太上皇也没有遗憾,可以安安心心的享受天下的供奉;也给太子以希望,不用想着盼着父皇早点归西,才能早日君临天下甚至只是保全性命。这样,当父子天人永隔的时候,太子才能痛痛快快、真心实意的为父亲哭一场,而不是按照规定走流程的掉两滴眼泪。」 「将心比心,永远不要考验人心,人心经不起考验。」 皇帝看着母亲很久,终于闭上眼睛,点头。 小剧场: 扶苏:父皇,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祖龙:你想做什么? 扶苏:不想了,不想了,就想永远侍奉父皇。 李承干;阿耶,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二凤:不,你不想。 李承干:我… 刘据:世宗皇帝,我… 世宗:我没意见啊,于皇后还没有儿子,我那天偷偷问过碧霞元君,她命中有一子,你若愿意前往托生,我全家求之不得。只是,你爹同意了吗?要不要瞒了他,偷偷去?你做了皇帝回来,就跟他平起平坐了,不用怕他!9 刘据:其实我是奉家父的命而来。承您的盛情,送了玉米红薯,前日又送了藜麦粥。家父特命我前来拜谢…5 世宗:(*/w\*)区区小事,何足挂齿。3 406、归去(中) 事情这样定下来,皇帝命群臣商量新的年号,同时给汪舜华上徽号。 皇帝尊母后为皇太后,谓之「上尊号」;在尊号上再加褒美之词,谓之「上徽号」。唐朝以后,上徽号之风大盛,唐玄宗先后曾加六次,从四字加至十四字;后来愈演愈烈,唐宣宗尊号十八字,宋神宗尊号为二十字,明太祖达二十一字,成为谥号。 这已经是君臣第五次提出要为汪舜华上徽号了。 建极十六年,皇帝大婚,群臣上言皇太后辅佐皇帝有功,当上尊号,不过是提醒太后,拿着尊号可以回宫养老了,汪舜华当然拒绝了,说:「吾德薄,配不上这样的字号。」事情不了了之。 次年,明朝大军在西北、南方同时大捷,群臣再次提出上徽号:「今天下荡平,皆赖太后功德所致。应加尊号,以彰功德。」 汪舜华批覆:「所奏称天下荡平,皆吾一人功德所致,此言不实,所奏无益。如今取胜,乃荷上天眷佑,祖宗福庇,将士用力。若遂侈然以为功德,崇上尊称,滥邀恩赉,实可耻也。」 尤其北方平定,群臣上言:「今北方殄灭,后患尽除;海宇宁谧,天下乂安。当此盛世,太后功德巍巍,自古圣君所不逮,理宜恭上尊号。」 这一回气势更加浩大,皇帝也欣然应允。 汪舜华知道这一回出自真诚的多,但还是没有接受:「自土木之变以来,将士疲劳,民生困苦,疮痍未復,喘息未苏。虽兵戈乍戢,疆宇初平,国家纪纲正宜整顿,地方元气正宜培养,何敢宴然自处,以为太平无事,受纳尊称。」 同时告诫群臣:「顷虽贼乱削平,地方底定,而民困未苏,疮痍未起。君臣之间,正宜各加修省,息兵养民,布宣教化,务以廉洁为本,用致太平。独念数年之中,水旱频仍,灾异叠现。每一轸念,甚歉于怀。若大小臣工人人廉洁,俾生民得所,风俗淳厚,教化振兴,天下共享太平之福,虽不上尊号,令名实多,如一切政治不能修举,则上尊号何益?吾断不受此虚名也!」 这都是群臣往日最爱说的,如今被汪舜华拿来说了,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去年诚泳等归来,君臣一而再、再而三地奏请上徽号,汪舜华则回答得斩钉截铁:「我意已定,决不允受。如受之,则前言为虚矣。其上尊号之事,断不可行,此乃我实意,非粉饰之词。自今以往,君臣各宜洗心涤虑,砥节励行,休养苍黎,培復元气。尔等悉谕吾意,不必再行陈请。」 此番又提,皇帝答应的很爽快:「母后神功圣德,超越千古,非加上尊号,无以慰朕及臣民仰戴之愿。」 汪舜华知道他说的诚心诚意,到底没有答应:「我这人,凡事但求实际,不务虚名,因为我知道,做了这么多事,要想在歷史书上留个好名字,太难了。加上尊号乃相沿陋习,不过将字面上下转换,以欺不学之君。治天下之道,但求平易宜民而已,何必矜张粉饰?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都没有尊号,却都是千古帝王;唐玄宗没有上尊号的时候,颇称英明,一旦上了尊号,反而不知道该怎样做皇帝了。我希望你能以平易之道,图久安长治,不要烦扰多事。」 皇帝只好称赞:「母后再四拒绝尊号,谦让弥坚,至德益广。」 汪舜华看儿子失落,不忍负他一片好心,但也要说:「我是觉得唐以后世风浮华不实。汉朝只有寥寥数位君主有庙号,连汉景帝都没有;谥号更是一加再加,长的估计只有礼部官员才能记住,反而要用庙号来称唿。玩这种文字游戏,很没有必要。什么时候恢復了古风,祖有功宗有德,只有有功于社稷才能享有庙号才好,也省得以后还要被迁出祖庙;甚至谥号也不要太长,记不住写那么长有什么意思?把世上所有的好词都堆砌到一起,就能证明这皇帝真是好皇帝了?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皇帝默默听了,称是:「臣就和群臣商量。」 汪舜华没有再听政,皇帝反而愈加恭谨,陪着她去太庙祭祀先帝。 皇帝很担心汪舜华提个「要穿戴衮冕」之类的要求,好在她没有。 不仅没有,甚至连禁军和厂卫的权力都交出来了。 既然要大局已定,必须交权,就彻底一点,免得下面为难,皇帝自己也犯嘀咕,让别有用心的说三道四。 从太庙出来,母子俩去登八达岭长城。 不到长城非好汉。 八达岭自来山峦层叠,地势险峻,素称「京北第一屏障」;在这里可以居高临下,俯视居庸关。 但此刻能见到的长城,远没有后代的巍峨壮丽。因为后代见到的八达岭长城,是弘治十八年才开始大规模修筑的。 此时的八达岭,除了战国秦汉遗蹟,还有国初徐达筑关制塞的遗存。 仲春时节,长城内外,山峦叠嶂,万物萌发,壮美可观;看雄关漫道,怀古之幽思,油然而生。 皇帝环顾四周,赞嘆之余,不能不思考另外一个问题:北方虽然平定,也採取了一些管控措施,但还是远远不够的。马背上的民族总是如此,一茬没一茬起,朝廷实力有限,虽然给北方冠了个「宣政司」的名头,实际统治力量比南方各省都不如。 可以想见,未来的岁月,北方即便烽燧不惊,也不是完全一片祥和,而是暗流涌动,等到新的势力崛起或者朝廷势弱,就是他们再次南下的时候。 北京靠近前线,虽然外城建设已经完工,但京师的安全,北方地区的安稳,不能只寄希望于北京外城。 而这里,就是天然的的关口。 天色还早,山风很大,吹得旌旗招展、衣袖翻飞,汪舜华头上的珠钗交缠在一起。 站在隘口,看着风烟散尽,红日初升,汪舜华问皇帝:「你说这风景美不美?」 皇帝不知道母后的想法,但还是说:「美。」 汪舜华笑:「是啊,江山大好。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她没有看皇帝,嗓音清亮:「从你站立的地方往北,是草原、荒漠、雪地;往西,是黄土高原,是漫漫戈壁,是神山雪岭;往南,是华北平原、是江南水乡、是百越之地;往东,跨过浩渺的太平洋,是物华天宝地广人稀的美洲。」 「在你亲政之前数年,大明铁蹄东征西讨、南下北上,终于横扫天下,冠带百蛮,车书万里;在你出生前三年,你的父皇为了保全社稷毅然决然和瓦剌军马决战于京城九门之外;在你出生前二十年,大明正处于洪武之治永乐盛世仁宣之治的巅峰;在你出生前八十五年,徐达奉命北征,占领了元朝大都,时隔五百年,幽燕之地终于重归华夏,北地百姓復见汉官威仪。在此之前,这片土地已经经歷了周秦汉唐不知道多少个朝代的盛衰更替。」 「这就是今天的大明,是你的大明,你的帝国。一个疆域空前辽阔的帝国,一个人文底蕴无比深厚的帝国;一个无比强盛的帝国,一个麻烦不知其数的帝国。万里山河,亿兆生灵,都归于你。你怎么样,它便怎么样;你是什么,它便是什么。你磊落,它便光明正大;你奋发,它便朝气蓬勃;你包容,它便兼收并蓄。你的气质决定它的气质,你的心态决定它的命运。」 「当年我垂帘听政的时候,提出了『三民问题』,这二十七年来,我兢兢业业、夙兴夜寐的想要解决这些问题。解决了吗?解决了,北方平定了,南方纳入版图了;百姓负担减轻了,新的物种引进了;文化昌明了,科技发展了。」 「但这就算大功告成了吗?不见得。天下一统,但是生死对头成为一家人,曾经的血海深仇就这么容易弥合吗?风俗习惯不同、语言不通就这么容易教化吗?疆域广大、交通不便,地方就真的能够轻而易举治理吗?有没有更有效的控制方式?真以为关税就能卡主各地土司的脖子?那是政治清明、军事强盛的时候,他走不了后门,只能走前门。」 「赋税是减轻了,但那是多少人的前程甚至生命强行压下去的;一旦有所松动,有多少人就蠢蠢欲动的涨租子搞土地兼併!物种是引进了,但还要试种,还要推广。以后人口增长了,粮食够不够吃,土地够不够耕种,多余的人口能做什么事才能养家餬口?」 「文化是发展了,戏曲小说轰轰烈烈的,可那都是给自己看的,凑个热闹,图个喜庆,真说教化万方,浸润人心,那是笑话呢;至于火器、纺织业等等,工具是改进了,但是离朝廷需要,还差得远呢。」 「我曾经说过,要把一个花团锦绣的太平江山交给你。如今,江山只能算太平,还算不上锦绣;可即便再过二十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仍然不可懈怠。」 「不要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命运给你所有的馈赠,都已经标好了价码,你在享受的同时,必然会为此付出代价。」 「你看到了华戎同轨,却也应该知道人心未附,土官势力强大,目下只是畏惧我军威势,贪图免税便利,不得以暂时称臣。要想以夏变夷,改土归流,任重道远,其中甚至挫折,甚至会有反覆。」 「你看到了烽燧不惊,却也应该知道军队还有腐败,军中还有空饷,府库也并不宽裕,若是刀兵不息,只怕百姓难堪重负;倘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一旦战事起,怕是重蹈五胡乱华安史之乱的覆辙。」 「你看到了百姓日渐富足,却也应该知道他们的富足也是建立在沙滩之上。一场水旱蝗灾,就有可能断送;甚至朝廷的一项政策、宗室勛贵、地方官员的一席话语就可以教他们顷刻颠覆。你指尖的一粒沙,落到他们身上,就是不可承受的一座山。」 「你看到了男耕女织四方宁谧,却也应该知道现在技术在发展。官办的纺织厂织的物品又快又好,价格也便宜,当有一天农民在家里织的布帛根本不可能与纺织厂里的织物竞争,他们陷入破产,沦为流民,朝廷可有解决的办法?」 「你看到了礼亲王世子带回了大量高产的物种,又兼朝廷摊丁入亩,取消了人头税,所以未来人口势必迅速飞涨,若仍留在故乡,人越来越多,土地越来越少,他们将以何为生?北方、西北、南方还有太多的土地需要开发、需要教化,但怎么让他们去?」 「你看到了朝廷人才济济,庙堂之上,无非经济之才;表着之中,皆得论思之士。可知道天下最可靠的是人心,最不可靠的也是人心。倘若君心变了,人心也就跟着变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山有朽坏,虽大必亏;木有蠹虫,其荣易落。」 「你应该看到这些,知道这些,知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知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才会居安思危、修身养性,戒奢以俭、体恤民力。秦始皇和隋文帝的遗产不可谓不丰厚,结果全都二世而亡;甚至开元盛世堪称自古至今的巅峰,却在同一个皇帝的治理下几乎亡国灭种。创业艰难,守业更难,我希望你能明白。」 皇帝看着母亲:「儿臣明白。」 我就调个皮: 你爹当年执掌大明,半道就挂了,如今国内还面临着民族、民生、民心三大问题。世界的灯塔我们是要当的,否则社会的和谐就要悲剧了;好在咱家的软实力还是很得劲的,出去撑场子的兵将们也都是不要命的,这都是建立在我大萌是中央王朝的份上的,枪桿子一定不能忘了。 儿子你要机灵点,别只顾着找盐商的茬。他们便被你薅秃了,也就那几斤肉,反倒把心屈了;要分粥,也要把粥熬得多一些。 你看咱们家大业大,有文有武、有亲有疏,都是一起的,该批评的、该压榨的,一碗水端平。国内有想败坏朝纲的,交给厂卫,有想乱我法度的,交给刑部衙门;宣政司承政司,该让他们出钱出力,叫声爸爸的,这能说明你对大家都一样,不要偏袒谁,让谁觉得自己是亲儿子。 章纶已经老了,第一个要让他捲铺盖的是杨守陈,王恕也老和我作对;李定齐良玉韩雍都在外头,就不说了;你身边的陈文伟办事周全能打仗,要不就让他宿卫京师吧;王越郭岳刘显都是能打的,怎么用你看着办;于家是皇后的娘家,朱诚泳又是你的兄弟,建立了这样的大功,可以给他们找点事干;程敏政李东阳倪岳都是站改革这边的,可以提拔一下;建极殿大学士丘浚也是个强硬派,我走了,要是他不帮你顶住,咱们娘俩就只有回西苑挖土豆了。 咱家之所以红红火火恍恍惚惚这么多年,那都是因为你妈我对群臣赏罚分明、口惠实至:对合作的身前加官进爵死后享受冷猪肉;对不合作的要么送去见先帝,要么送去南方看浪花,要么猫在家里抄古文。我就怕我一还政,这些被镇压多年的牛鬼蛇神捲土重来,反攻倒算,坏了我的名声没什么,坏了我的改革大计,才是死不瞑目!你还要记住,你妈我面临的几次宫廷政变,都是你的那些兄弟叔伯和你奶奶的兄弟干的,宗室外戚你用的时候要小心点,你伯父的坟、孙太后的坟可还在天寿山立着呢。 最重要的还是钱,为啥你妈我能修书、修水利还能开疆拓土?还不是把原来掉进官僚地主富商兜里的钱挖出来了?否则只想着从农民手里扣钱,早天下大乱了!你别让他们「与民争利」骗了,他们算民吗?对你算,可跟农民比起来,他们是老爷,是土皇帝,保不齐吃的喝的穿的戴的比你这个皇帝还好,别那么圣母心泛滥!出钱总是要让有钱人来出,找钱就是他们的事了,只要不越了你的红线。 你说我一个出身武官家庭、母亲死得早、父亲不靠谱的小女人怎么就垂帘听政二十七年呢?一开始我也是拒绝的,可是看到朝廷内忧外患这么多问题,马上就要亡国了,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我要站出来,给你打造一个锦绣江山。 朝堂上的大臣们个个精得跟个猴一样。他们是烦我这么些年擅改祖制一意孤行狂飙突进,所以不管是想往前的还是往后的,都把希望寄託给了你。自从你及冠以后,我天天睡不着,就怕你被他们带跑了,一退退到建极初年,将三十年之功轻易葬送,所以我说大地是个球,又是搞落地实验又是搞半球实验又是让朱诚泳等人搞环球航行,就是想证明我还没有老煳涂,我的眼睛厉害着呢!虽然当时被骂得狗血淋头,但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歷史会还我公道。 至于什么事情该办、什么事情不该办,你自己拿主意吧;什么时候办、到底怎么办,倒是可以和群臣商量一下。有些决定,臣子是不能替代你来拍板的,毕竟江山是你的。 你记住,你是大明王朝真正的扛把子,只要你稳得住,就不怕下面的虾兵蟹将敢搞事情,还不信丫们能翻了天了。你也要好好想想对我和祖宗们说的话。 行了,我马上也要从皇极殿滚蛋了,不说了。6 407、归去(下)(附小剧场29) 汪舜华没有看他:「古人说:『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我也希望你明白『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四海之中,岂无奇秀!』」 「你应该庆幸,有那么多的英雄壮士,为了保家卫国,不惜百战不归,碎首黄尘,马革裹尸;有那么多的文弱书生,为了教化万方,不惜背井离乡,眠冰卧雪、忍受瘴气,坚守在人地两生、音讯不通的异域他方;有那么多可能连字都不识的粗人,为了验证真理寻求良种,抛妻别子,怀抱着必死的信念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向着未知进发,最后葬身海底尸骨无存。他们是大明的肱骨栋樑。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的大明,也就没有将来的大明。」 「你应该庆幸,有那么多没有名姓的普通人,他们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不知道尧舜禹汤周秦汉唐,也不懂得开疆拓土的丰功伟业,也不懂得子曰诗云的圣贤文章,没有什么高远的理想,也确实不温良恭俭让,只想着吃饱穿暖、娶妻生子。只要他们有土地,就有饭吃;起码能有个做工的地方,能够填饱肚子。对他们来说,只要能过下去过得好过得有奔头,就可以一辈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秋收男耕女织周而復始;但如果让他们活不下去,他们也会揭竿而起捨得一身剐要把王侯将相甚至皇帝拉下马。他们是大明真正的基石,只要他们稳住,别管庙堂之上吵吵嚷嚷,别管什么跳樑小丑上蹿下跳,都不过是茶杯里的风波罢了。」 「说了这么多,只是希望你明白:这世上,唯国家与人心不可辜负。希望百年以后,你能以自己的政绩告慰他们:他们所做的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新的年号已经定了下来。 礼部拟了好几个,「承德」「明德」「崇德」「天启」「大正」「咸宁」等等,皇帝和群臣反覆商量了几天,御笔亲书:弘治。 前来禀告的时候,汪舜华不自禁的笑出了声:但愿皇帝真的能萧规曹随,恪守陈法,弘大自己的治理,将改革进行到底吧。 宣布改元的诏书有固定的模板。当然这回和从前的还是有些许的区别,除了回顾歷史,还要突出对太后执政二十七年的高度评价,同时表明自己将「顾兹付畀之重,深惧仔肩之难,勉图弘济,恢张治道」,然后是大赦天下、免除赋税之类的施恩举措。 倒是太后宣布还政的诏书并不好写,至少国朝没有先例。 这当然难不倒内阁和礼部翰林院的才子们。 丘浚亲自起草了诏书,无非是回顾了跟随先帝、接受託孤而后兢兢业业抚育幼君、披肝沥胆勤政爱民的心迹,宣扬一下这些年的功绩,寄託一下对皇帝的期望,大家都懂。 汪舜华听了,确实是锦绣文章,但还是开口:「加几句话: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丘浚怔了一下,默默记下了。 皇帝看着母亲,躬身行礼。 隔着珠帘,汪舜华最后一次凝视着这些肱骨重臣,不管过去有过怎样的猜疑和不甘,有过怎样的冲突和愤恨,此时此刻,还是有几句话要说。 不知怎么的,想到前世今生一次次的送别,但那时候是送别人,如今却轮到了自己。 那一次次通宵达旦夜以继日的批阅,那一次次力排众议舌战群儒的坚持,黎明时匆忙的脚步,夕阳下的笔耕不辍,如今,终于画上了句点。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坐在这里,与你们说话,以后大概是没有机会了,所以想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说一句谢意的话。过去二十七年,朝廷经歷了很多事情,是你们辅佐我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是你们成就了今天的大明,成就的今天的我,我心存感激,当然很多人不在这里甚至已经不在人世,不能当面听见这番话。」 「说一句歉意的话。我这人脾气不好,心急嘴臭,若是以往有什么不周全的,不到位,说过头的,希望你们不要放在心上。」 「说一句诚意的话。我的执政生涯已经到了终点,但皇帝接手了这片江山,他年轻聪明,才学宏富,胸怀大志,仁德爱物,你们前途大有可为。我希望你们能够像从前一样,克勤克俭、同心同德,创造一个更加繁荣的太平盛世,共同成就千古君臣的佳话。」 起驾回宫,汪舜华忍住,没有回头。 天真蓝,风很轻柔,偏偏夹杂着沙子。 告别宴是在西苑进行的。 春波荡漾,奼紫嫣红,这一回,没有人争论到底牡丹和月季谁美,红牡丹紫牡丹到底谁更端方,只是听着雅乐,看着乐人起舞,仿佛和以往的酒宴没有什么区别。 还是有区别的。 酒过三巡,外头已经是红日西斜,汪舜华一挥手,乐工退下了。 汪舜华端起酒:「这第一杯酒,我要敬先帝的在天之灵。我原本只是闺阁弱质女流,幸蒙先帝不弃,教习圣贤大义。后来值国家动盪倾覆之际,相互扶持,本以为可以白头到老,却不想中道而别;临终又将皇帝託付于我,这才有了今天。二十七年来,我一直感念先帝知遇之恩,託孤之重,夙夜忧思,不敢懈怠,只怕自己有辱所託,玷污先帝英名。我想今天,可以告慰他了。」 群臣有在吸鼻子的。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汪舜华吁了口气,似乎在平缓情绪,吩咐满上:「这第二杯酒,我要敬在座的和已经不在的列位臣工。二十七年来,绍封功臣、废除贱籍、财政改革、土地清理、发展工商、文化繁荣、平定叛乱、开疆拓土、报仇雪耻、出海远航,每一项重要决策的出台都有你们的出谋划策,每一项政策的落地落实都有你们的呕心沥血攻坚克难。其中,高谷、萧镃、于谦、李贤、彭时、姚夔、岳正、倪谦、商辂,仅内阁就有九名学士是活活累死在任上的,甚至曾经一年累死过三位学士;有多少将士马革裹尸、青山埋骨,其中有我的女婿沐琮、侄女婿薛辅,至于其他的尚书、侍郎乃至各地官员呕心沥血积劳成疾的,更是不可胜数;又有多少将士官员离乡背井,远赴他乡,为朝廷戍边、为圣人传道,甚至在茫茫大洋上寻求良种,其中有我的三个女儿女婿;有亲王世子,还有至今音讯杳无的诚意侯刘禄和博远伯于承业。你们不容易,我知道。大明今天的繁盛,是你们用心血和汗水浇灌出来的。」 下面有哽咽的声音。 「这第三杯酒,我要敬天下的百姓。这二十七年来,或者说一直以来,是他们辛勤劳作创造了财富、上缴了税收、维繫了稳定,养活了皇室、宗室、朝臣,维持了国家的运转,维持了巨额的军费和水利建设。我还是那句话,不要以百姓的父母官自居,百姓才是我辈的衣食父母。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不可虐,上天不可欺。私者一时,公者千古。」 她举起酒杯,走到栏杆边,神色肃穆,举止恭谨,将酒倒进太液池里。 「我有一杯酒,足以慰风尘。倾尽江海中,赠饮天下人。」 转过身来,看着群臣:「风雨过后,眼前会是鸥翔鱼游的天水一色;走出荆棘,前面就是铺满鲜花的康庄大道;登上山顶,脚下便是积翠如云的空濛山色。在这个世上,一颗星的陨落,黯淡不了星空灿烂;一朵花的凋零,荒芜不了整个春天。前途漫漫,各自珍重。希望再见的时候,是在天上。那时候,我们都能对对方说:『你果然是这夜空中最闪耀的星星』。」 群臣伏地高唿:「太后英明。」 她能听见下面哽咽抽泣的声音。 放下酒杯,拍拍衣袖,下楼,起驾还宫。 别低头,眼泪会掉;别回头,后人会笑。 小剧场: 太祖:汪氏真的还政了? 世宗:真的,千真万确!这会儿正在太庙祭祖呢。 太祖:好,好,好。 懿文: (?° ?? ?°) 太宗、仁宗、宣宗:好。 隐帝:为什么不篡位!为什么要还政! ? ?(′??`)? 太祖、懿文、太宗、仁宗、宣宗:嗯? 太祖:( ̄e(# ̄)☆╰╮o( ̄皿 ̄///) 太宗:抽!!( ̄e(# ̄)☆╰╮( ̄▽ ̄///) 仁宗:(╬ ̄皿 ̄)=○#( ̄#)3 ̄) 宣宗:(----)=@))> o<) 懿文: (﹁﹁ ) ~→, 世宗:└bai(^o^)┘ 408、宫词(附小剧场30) 挥退?着着?送花开。 ?这一虚。 ??。 ?着?。」 ??祀?神?耀? ????:?事。」 ???寿山。 一,只怀德陵。 然。 希望。 ?一??礼。 名字???祀的时伥? ?耋恩〇?祭祀??限。 ?设着神榻 ?。 ???吹着??。 吗? 一?了。 ??了。 ?出一个笑。 ??祀?不怕什??。 ?? ?逯?状。 往??怀??哭一生休。?????、激愤的?。 然而这一???,耀??。 ??,一??:「?什??得耹?殷。」 ??一??着简朴??仪怳?合着?」 ?」7 一?,怀?陵。 第一儿子。 摸着?心。 ??情。 ??情。 ??世。 ?书??直??。 ?这些。 ??同。 都耀? ?一??说。 ??是需?? ?作,怯唯一?有血?薄。 ?是最后一。 ?,?女儿。 ??刀不老?。 汪瑛? 恐?顾忌。 ?逺?。 ?时倗。 ??赏??。 ?彩。 ?了。 一代的。 反耇兰《??〈一?又一??了。 所一——所。 漂泊??知?。 ??什?:‐??矣。」 ????,倱。」 ???飘一叶〇?一粟尔。」 的逥?。 ?着??。 ??宁。 ??????局??德?开?〡??院?心?一?传着??王。 ??。 ?? ̄?。」 ??????俊秀???」 ?着?头。 ?朱麟态。」 ????」 ??。 吧? ??磨着。 ??怔?了什?麟。」 ?。」 若容怀??」 ?着眼:?好。」 若容怏怼???有什欢他。」 ?。」 ???怯。 ?了。 道:??了。」 ??※?。」 ??,急?。」 ?着??着??。 ?着?:??宫里。」5 ?着脸:?。」 ??昏 ??妃?,怞?该急耸?着。 ?水一????一??妃?退?王。8 于衷。 ?胡说?,血嗣。」 ?血 ??嗣「??由。 ??。 ?等一?了。 ?时?变化。 ?是耸?着娶?媳妇、或?耄话。 ,哪怎开口〓着??!5 开??开?? ??不稀?合週别耸?源??是老夫老????倭?,?一???除国。 ??开??。 金杀娶。 ?,?一??一?????。 ???意。 ?吧。 ?时倥总是一?样子。 ?一对怨偶。 ??什么耂果一??旋。 ?理 ??而逝。9 ???。 ???。 ?: ??~~~?我~~ ??~~??浪「哀一逝耀? ? ) ???思?思。 ?(????) 是云。 ?(*~︿~) 开眉。 ?(?_? ??桐?一念一伤神。 ??_﹀」)╭ 销头。 ? ??! ??。 : ( ? ? ? ) ?意。 ??5 409、风云(附小剧场31) 皇帝来西苑请安的时候,汪舜华正拿着剪子修剪残花。 自从还政,她就搬到了西苑颐和园。 离开紫禁城,远离纷扰,远离俗务,空气清新,景致秀丽,令人心旷神怡。 颐和园是标准的四合院落。 垂花门内,青石铺地,两边是抄手游廊,正北是九间正房,檐廊上悬着几盏八方彩绘宫灯,院中阶前四角花圃里植着玉兰、海棠、牡丹、桂树,木格子上缠绕着月季、木香、棣棠、铁线莲,左右还有山茶、凤仙、百合、杜鹃、绣球、菊花、郁金香等花卉,暖廊上还摆着石榴、栀子盆景。称得上四时不谢,八节长春。 西苑本是皇家园林,自然少不了各色花木,出门看太液池,春赏桃李夏看芙蓉,秋时白苹红蓼,隆冬雪花飞舞,四时晴雨皆宜,颇有西湖风貌。 虽然如此,汪舜华执意亲自在这个院子里种上各种花木;原本还算宽敞的小院,如今高高低低密密麻麻的挤满各种花卉。 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 秀色难为名,苍翠日在眼。 有时白云起,天际自舒捲。 心中与之然,托兴每不浅。 这些年来,这里愈发的繁花似锦。 已经暮春了,前几天一场大风雨,不少花卉被打坏了;月季还好,生机勃勃。 宫人正想禀告,皇帝止住了。这里繁花似锦,芳香四溢,令人流连忘返;更重要的,母后的背影有些温婉;记得往常,她留给自己的总是背影,那时候总是刚毅的,坚定的,甚至不像是个女人。 汪舜华听见声音,转过头来:「你几时到的?怎么也不通报?」 皇帝笑道:「我不让他们通报的,怕打扰了母亲。」 他看着母亲,面色柔和,明明在春天,却很有些人淡如菊的味道,只好找话说:「可惜了,这场风雨,折损了不少好花。」 他吟诵起晏殊的名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下面一句「不如怜取眼前人」是念不出口的。 汪舜华笑道:「不必这样伤感,春去春还回来,花落花还会开。今年花胜去年红,可知明年花更红。」 下面的「知与谁同?」也不好说出口。 剪下一朵残花:「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皇帝接过,鼻子有点酸涩,听汪舜华说:「你公务忙,不用每天来;皇后也是,每天天不亮就来,还要在这里等。我早说了,你们都有事,不必围着我转,我在这里晓看流云暮赏花,闲敲棋子慢烹茶,不用操心凡尘俗事,多好。」 话说这样说,脸上却漾着笑,人老了,就喜欢热闹。 皇帝笑得很真诚:「这是儿子媳妇的一点孝心。」 转而说起了今年收成的事。有了去年的种子,今年试种范围会进一步扩大;估计再过几年,粮食产量会有大的提升。 汪舜华点头:「这是好事情,仓廪足而知荣辱,百姓能吃饱穿暖,就什么都好说了。」 不过还是要提醒:「土豆高产,固然是好事。只是毕竟是外海引种的,还不够了解,到处试种、逐渐推广便可,不能操之过急;还要多和其他的粮食混着种。不是说,不同物产套种,可以隔绝病害。否则若是不能抵御水寒霜冻,或者有什么病害,而朝廷又不知道如何医治,导致绝产绝收,那可不是小事。」 皇帝称是,汪舜华嘆了口气,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几分。 实践出真知,在土豆的丰产数字面前,不是所有人都能理性对待的;只盼着将来如果有晚疫病之类的病害,能够控制在小范围内,别真的饿殍遍野才好。 皇帝不知道母亲的想法,还在称颂:「这都是母后当初力排众议,派人出海寻找良种,才有的结果。」 知道美洲有良种和黄金;去年以来,有些商人出海一路向东而去。 黄金有价,土豆也在迅速推广,但能治癒疟疾的金鸡纳霜是无价之宝。但这种树至少六年才能成材,官军带回了大量的种子,但是时间不等人。 自从亲眼目睹这药的神异,朝野上下欣喜若狂,无不翘首期盼。 有需求就有市场,所有有很多商人在利益的驱使下甘心冒险。8 汪舜华嘆息了一声:浩瀚的太平洋,可不好跨域啊;但愿能少一些人丧生吧。 实践出真知,没想到明朝要以这种方式参与大航海时代。6 皇帝又说起尊号的事:「母后拒绝了徽号,儿臣和群臣商量,母后所言极是,今后皇帝都不再上徽号。」 不仅是尊号,歷代先帝皇后的谥号也要改,去浮华、笃根本:祖有功而宗有德,庙号不可轻与;皇帝以一字为谥号。比如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仁宗昭皇帝、宣宗章皇帝、世宗烈皇帝,基本是汉朝的配置;皇后也以一字为谥,还可加上老公的谥号,现在统一把「孝」字提前,彰显以孝治天下之意,比如孝慈高皇后、孝仁文皇后、孝诚昭皇后、孝翼章皇后。 谥号太长,不仅汪舜华觉得绕口,群臣也觉得麻烦,但这是祖制,谁都不敢提,否则九泉之下被先帝揪着领子问「难道我配不上这些字眼?」可就有得瞧了;但是现在太后提出来了,祖宗们就是要怪罪,也有她当着。 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汪舜华和皇帝都很明白,只要不是建文帝和隐帝那样丢了江山,后嗣之君不管是儿子还是弟弟,总还要给一个过得去的庙号和谥号的,大不了亲尽则祧。 皇帝还跟汪舜华汇报另外一件事:决定编撰《汪太后实录》和《宝训》。 皇帝的说法是,如果几十年后再来编撰,恐怕资料散落了。 汪舜华知道,这是彻底为建极时代画句号了。 也好,以后皇帝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是太上皇死后在编撰,还是人在的时候就编撰? 恐怕更多的人愿意是前者,毕竟人还在,评价的时候都得忍着点。 当然,皇帝也给母后一个意外之喜:将清宁省改名为建极省。 皇帝说的不那么直白,但意思是清楚的:清宁宫是母后的寝宫不错,但是从前也住过人,但是「建极」是母后专属的年号。 很好。 汪舜华微笑着接受了皇帝的好意,不能称帝,但有专属的年号、还有块专属的自留地,很好,很满足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来生,也不知道能不能去做城隍,但是能把自己的年号镌刻在这片美丽富饶的土地,总能让后世的人都能记得曾经有过这个辉煌的时代。8 汪舜华不否定自己有这点虚荣心和名利心。 前朝事情多,皇帝只坐了半晌说了会儿话便退下了。 汪舜华回到贵妃榻上躺下,宫女盖上被子,内官就在旁边絮叨着如今外头都称颂太后真是圣人,真是神人! 汪舜华知道这是实情,即便当初再憎恶她、诽谤她的,怕也不敢像从前那样指斥她。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 轻咳了一声:「我倦了,你们都退下吧。」 宫人这才退下了。 入秋以后,汪舜华病了一场,锦鸾住在西苑朝夕侍奉,皇帝也每日请安。 汪舜华摆手:「不过是受了风寒,没什么要紧。吃两剂药便好。」 锦鸾垂泪:「母后别逞强,太医说母后是从前太操劳了,积下了旧病,应该好好休息。」 废话,肯定是旧病。高强度的加班,腰椎间盘突出,压迫嵴髓、损伤神经乃至头晕目眩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汪舜华总算理解为什么老干部退下来容易患病,以前是不能生病,退下来了,就没必要遮遮掩着了;其实去年就有感觉了,没办法绷紧的那根弦放松了,很多问题就要出来。只是不能让人说自己已经病入膏肓,才还政给皇帝;所以咬牙撑着,今年才急匆匆交权。 给你的才是你的。 吃几服药是绝吃不好的,只能慢慢调养;好在如今有的是时间。 每日除了看看邸报,听听内官说说外头的新鲜事,就是照看花卉,闲暇时弹拨下琵琶,可惜多年不练手生,拨出来的曲子自己都觉得刺耳;围棋也忘得差不多,纵使锦鸾没有表现出来,汪舜华却从她眨巴眨巴的眼神里看出了疑问「真的要这样下吗?真的吗?」 入冬了,北风夹杂着雪花如期而至。 这是建极时代最后一个冬天,明年,就是弘治时代了。 汪舜华和帝后前去祭祖。 皇帝汇报了今年的收成。在去年的基础上扩大了试种范围,收成都不错,尤其土豆、玉米等产量惊人;而且范围也广,北到辽宁,南到怀德,西到汉昌、东到朝鲜都种植成功了,其他清宁、景泰、仁和等省还在等消息。 汪舜华笑道:「这很好。只要百姓能吃饱穿暖,就是天下太平了。」 皇帝笑道:「母后所言极是。」 一边提到另外一件事:「四弟去国已近六年,臣朝夕思念;如今母后年老,而景泰省局势已近平稳,不如宣他回京。」 他的话说得恳切:「臣知道当年四弟年少轻狂,惹母后生气,所以把他打发到远方;如今尘埃落定,他毕竟是臣唯一的同母弟弟,臣不忍心他永远流落异乡。」 汪舜华看着儿子,当年的事没有跟皇帝说,但皇帝聪明,即使当时不明白,细细想来也能体会。不过手足情深,如今大局已定,也不想去计较;倒是齐亲王,皇帝太后宁愿让永宁公主担任总督,也没有给他机会,民间会怎样议论?改元大赦天下是惯例,但自己的同母兄弟还流落海外,士绅会如何看待? 汪舜华闭了眼睛点头:「他真该庆幸,有你这个哥哥。」 皇帝传旨,命齐亲王携家眷回京。 皇帝脸上带着笑意,汪舜华知道其实他这些日子过得并不轻松:今年全国各省举行乡试,朝臣纷纷上言:「圣上既然已经亲政,当奋干纲之断,不可受制于妇人」,要求撤销允许妇人参加科举的旨意,刑部主事林俊的口气尤为激烈。 出人意料的是,皇帝拒绝了这项提议:「君无戏言,既然已有言在先,如何能够出尔反尔。再说,朕嗣守成业,选人用人是第一要务,不管什么人,只要能为朝廷所用,朕就要用。这不仅是母后的意思,也是先生们一直说的,朕一直记在心中,怎么今日反而畏畏缩缩起来?」 在群臣伏地痛哭世风大坏、国将不国的时候,皇帝也没有让步;甚至群臣追到左顺门,追打丘浚、程敏政、李东阳等改革派官员,将其斥为「奸臣」,继而撼门大哭时,皇帝终于怒了:「朝廷任用的肱股之臣是奸臣,那母后是什么人?朕是什么人?你们是忠臣,反对你们的就是奸臣,这是谁定的规矩?朕的三个姐妹都在边疆守着,尤其二姐永宁长公主,她力排众议坚持守住景泰省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她是个女人,不能成事?」 皇帝下旨,将带头的几个官员罢免,其中包括刘健等德高望重的老臣。 汪舜华当然知道,皇帝这样坚持,不仅是因为尊崇母亲,而是要藉此树立自己的权威,开创自己的时代。 有人要拿女人参加科考做文章,以此激起全体士民甚至全社会的反对浪潮,进而彻底否定整项改革。 事实上,虽然还没有改元,但朝野上下已经开始掀起一场復古的风潮。 首先是弹劾皇店管理人员不法,与民争利,皇帝处置了;然后是程敏政、李东阳、倪岳等身为大臣,撰写小说戏曲,玷辱世风,皇帝没理会;王越僭越,饮食供奉模拟王者,射猎声乐恣意享受,即使闭门自守,也未减损。皇帝爱其才,下诏责备,同时罚俸;然后弹劾李定贪功,连年兴师动众,贼寇未能禁绝。 要不你去试试? 吏部说缺官,这是个老大难的问题了。 皇帝想了想:「明年就是会试之年,让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将子弟各荐一人参加会试;届时与举人分开阅卷,看其才学选录。」 这就是要恢復荫官了。7 朝野上下一片喧嚣。 皇帝来跟母后解释:「这些年确实缺官,仅有科举一条是远远不够的,还需开进贤之门。」 汪舜华嘆息了一声,当时废除了荫官,倒是痛快了;但是朝廷用人缺口确实很大,进士太珍贵,捨不得放宽名额;举荐怕滋生门阀学阀;太学生如果是各地考进去的还好,如果是推荐去的,一样质量参差不齐;如今恢復荫官,只要限制名额、参加考试,问题倒是不大。 圣旨上写明,荫官不参加殿试,不享受免税待遇。6 所以报名前需要想明白了。 几乎与此同时,官员超标准接待、收取三节两寿礼物和炭敬冰敬等馈赠,收钱为人撰写序言、行状、墓志铭的事情迅速抬头,明面上禁绝的青楼妓馆重新浮出水面,一些士子相约宿娼,诗文唱和,传唱一时。 而入宫觐见的命妇们、在女学进学的姑娘们开始缠足了,过去二十多年是绝不敢的。汪舜华难得到后宫,但是一旦接受命妇的朝贺,大家脱靴子觐见,有没有缠足一眼就能看到。15 不全是刻意针对汪太后,但是被压制这么些年,大家实在憋这一口气,现在想松快松快了。 如今锦鸾发现,训斥了一番,来日和皇帝提起这事,皇帝没有说话,其实他觉得弱柳扶风也挺好看。 但是很快消息传来,有人在街上看到妇女骑马出行大加辱骂,拖下来打了一顿,还把鞋子脱了;也有对着纱丽盪鞦韆的少女大骂「不知廉耻」,然后强行把人凌辱的;甚至官府对着报上来的还要先骂一遍受害人「良家妇女穿成这样,还说什么良家!这般不成体统,那些闲浪子弟可不就上来追逐!」 皇帝大怒:「此辈名为卫道,实为禽兽!」 更严重的是,有几个宗室子弟找了几个貌美的歌妓,公然在府里搞起了无遮大会,笑声浪语,传达于外;此外,还有求官的、求地的、求盐引的不绝如缕;这边粮库失火,那边有人盗卖库粮;这边求河边沙滩,那边说水利工程劳师动众,罢了吧!接着又说起主持工程的某官贪污多少、某海关的官员走私多少。一边说着「举国言利,人心大坏」,一边说着皇帝您老不小了,该立太子了,要么长子,要么嫡子,言下之意,废个皇后试试?——如果不是太后连军权和禁军权力都交出去,这会儿恐怕又要说太后包藏祸心,要让她好好呆在后宫养老了。6 这才几天,就按捺不住了? 该表态了,否则还真以为自己是个软柿子。 汪舜华在心底发出一声嘆息,当一个旧时代逝去的时候,总会有人自觉或者不自觉地为它殉葬。 小剧场: 隐帝:祖宗,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太宗:你有什么想法?一边呆着去,只要一天还是大明天下,就别想跑出去祸乱江山! 隐帝:不不不,不敢。我是想祁钰那么多香火钱,是不是应该拿出来供给各位祖宗使用? 仁宗:这事你已经提过几次了。 太祖:你不要挑拨离间,祁钰是好孩子,景泰省的香火钱,他也交了的。 隐帝:只是交了一成而已。父母在不分异,如今列祖列宗都在,祁钰怎么能自己藏私房钱,还是两份,建极省的那份也归他;就不说吴太后的那份了。他一人,能用许多钱? 宣宗:这话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隐帝:这话臣从前提过。祖宗们心疼他,说不知道景泰省能不能坐得住,所以只让他出了一成,如今看来侄女有本事能坐住,既然以后都有这笔钱,怕他一直留着不妥当吧。 懿文:确实有道理,不过将来永乐省的香火钱是不是也应该交出来? 太宗:让你多嘴! 隐帝:(*/w\*)o(╥﹏╥)o 410、情事(www.tyue.me) 弘治改元的第一天,春光灿烂,惠风和畅。 汪舜华在颐和园里接受了后妃的朝贺,听内官说起今天皇帝在皇极殿大朝宣布大赦天下的盛景,仿佛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人一闲下来,时间就很快。 今年的会试,有两个女子拿到了入场券,一个是程敏政的长女月华,十六岁,自幼在女学进学,向来以才学闻名。与她同龄的潘碧天,天台人,八岁能诗,名动江南,被誉为「有唐人风韵」。汪舜华读过她的「夜久人未眠,碧水盪秋月,未见云外户,先听水边松」「不知燕子栖何处,此际东风依旧回。明月晓光移槛白,芙蓉秋色映江红」,可与汉班婕妤「玉阶」之赋、「纨扇」之词相媲美。 可以想见士大夫们的愤怒,弹劾顺天府主考官徇私,才子们也齐聚孔庙恸哭,大骂奸佞当朝,国将不国。 好在才子们虽然能哭,但不会真正放弃会试。 遗憾或者庆幸的是,这两个女孩子都没能取得殿试的资格证,想来还是平日诗词歌赋写得多,八股文做得少,对圣贤经典研究还不透彻。 饶是如此,程敏政自然遭受了新一轮勐烈抨击,不得不提出辞职;皇帝摆手:「会试选材,唯贤是举。」 他知道程敏政同意女儿参加考试,本也是存了支持太后皇帝的心思;女人不是新省的,朝廷没有预留名额。 既然有人要借女人考试做文章,朝廷也就必须以更大的毅力把这件事摁下去,确保改革的总基调不偏离。 有了这样的事,所有人关注的焦点不是李旻、白钺、王敕三鼎甲,而是这个两个少女,演绎了无数感天动地的故事。无数人传说,其实这俩人已经考上了,只是发榜的时候删掉了名字;有的说程敏政鼓动女儿参加科举,其实是为了献给皇帝留条后路;也有的说,潘碧天是反出家门,和她父母恩断义绝,才混进了考场;还有的说汪太后要求考官必须录取,遭到考官的断然拒绝。 皇帝带着点遗憾和释然来见母后,汪舜华倒很坦然。事实上,程月华和潘碧天能走进乡试考场就已经很出乎她的意料了,本来以为这一天要一两百年以后才能到来;能走进会试考场,那简直就是石破天惊;再往前,谁都不敢设想了。 毕竟三年一科的会试是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多少名满天下的才子也难保能登科,两个黄毛丫头能一举中第,那才是天方夜谭;再说,真要是考中了,以后安排也是麻烦事。远方外地,人生地不熟,真要出了什么事,她们和家族难过,朝廷也丢脸;留在北京,只怕百官更要闹腾。 这样也好,可以收场。 但是不可能每次都这样,总会有女人走进殿试的考场,到时候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但那是后人的事了。 汪舜华亲自召见了她们,看着两个年少漂亮的小姑娘,心里暗暗感嘆了一番,赏了金帛,勉励她们继续发奋,又问起她们将来的打算。 潘碧天的父亲潘成是文学馆馆臣,本是来京省亲的。她父将她许了同乡士子刘昀,准备过两年完婚。 程月华低着头,说只想好好读书,暂时不想其他。 女孩儿的心思难猜,汪舜华也没心思琢磨,只是吩咐李莹:「如此才貌双全,不可轻易许人。」这样的佳人入后宫恐落人话柄,做王妃也是够资格的,不过眼前亲王级别暂时没合适的;余下的郡王妃公侯夫人自不必说,只是不知道人家什么想法。 李莹带着女儿谢恩,只是出宫看着女儿一眼,深深嘆气。 虽然身为尚书之女,有的是求亲的人,但月华向来心高气傲;前些时候参加会试进场,被一众士子围攻,她厉声反驳:「你辈诗书君子,怎可如此欺凌一个女子?朝廷允许妇女参考,乃是开门进贤之举,不在考场争个长短,却如此以多欺少,这是哪位圣人的教诲?」 众人丝毫不觉得羞敛,反而愈加大声辱骂;倒是后面一个青年帮她说了一句:「堂堂七尺男儿,难道不能在考场上胜过女流,只能威胁恐吓,令其不得入场吗?」 这话实在难听,众人这才回头不看两个女子;程月华却忍不住偷偷看了那青年,身量挺拔,相貌魁宏。 那人是王恕的幼子承裕,也是当今有名的才子。歷史上不仅仕途通达,居官廉洁,而且是有名的学者和教育家。承裕字天宇,号平川,三原人。七岁时即有「风来樑上响,月到枕边明」的佳句;十七岁着《进修笔录》;20岁时着《太极动静图说》。 歷史上,王承裕在两年后乡试中举;但这一次父亲仕途通达,他在北京侍奉,交游群贤,于是早早参加考试。 程月华名落孙山,倒是对慷慨陈词的青年念念不忘;王承裕也没能金榜题名,但也记住了那个明艷照人的少女。 按说本是门当户对、佳偶天成,但这桩婚事遭到了王恕的坚决反对:「程敏政以破坏祖宗法度为事,和丘浚、李东阳、倪岳结党营私;他的老婆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不好好相夫教子居然写什么小说,下三滥的东西!女儿更是离经叛道,居然跑去考科举!怎能入我家门!」 当下操起板子打了一顿,下令将承裕锁进书房闭门思过,破口大骂敏政一家,砸了几个杯子,这才解恨。 第二天见到敏政,义正言辞的告诉他:「承裕现在在家闭门读书,你们不要再纠缠他!」 敏政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倒也知道那孩子才学难得;于是劝说:「承裕聪明,现在已经成人,还是要尊重他的想法。」 王恕恶狠狠地打断了:「我的儿子是什么样的很清楚,不用你来告诉我;自己家教一塌煳涂,别来教训我该怎么管儿子!」 然后拂袖而去。 程敏政回家和李莹嘆息:「王宗贯刚正清严,始终一致;然而志同道异,这门亲事做不得了。」 李莹也是嘆息:「就怕月华那丫头死心眼。」 程敏政道:「你好好劝劝她,天下才子不少。」 王家不愿意,程家也不可能强买强卖。程敏政跟老友国子监祭酒费誾打听,今年入监的举子中,以江西铅山的费宏最是出色,十三岁中信州府文元,十六岁成江西解元。 但是程月华是个认死理的,她认定了王承裕,非他不嫁! 可惜的是,王承裕没能坚持。 他是诗书君子,孝友恭顺,虽然歷史上能和刘瑾硬扛,不是温良恭俭的小白兔;但是「不孝」这顶帽子太重,白居易扛不住,陆游扛不住,他也扛不住。 他不认为自己有错,和父亲辩论了一场改革,王恕拍案而去,大骂「混帐东西被狐狸精迷惑了」;也不勉强他吃饭了,让他冷静一下,饿了自然就会找爹。 王恕治家严谨,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存在,自然下人都不敢违拗;可承裕也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认错! 是谁说老大和老二打架,受伤的永远是老三;老子和儿子置气,那么夹在中间不能做人的就是老娘。 张夫人抱着王恕反覆哭:「孩子还小,你别跟他见识」;把老头哭烦了,索性就搬到朝房去住,不回家了。 张夫人对着承裕早哭晚哭:「我可怜的儿,我就求求你,跟你爹认个错!若是你爹恼了,告你不孝,别说前程,连命都没了!」 一边说着:「就算程氏和你一样的心思,你既然知道你爹和姓程的不睦,又深恨程氏不守清规,即便她嫁了进来,难道能过好日子?她爹也不放心把她嫁进来吧?」 承裕看母亲如此,嘆息了一声,泪如雨下。 程月华还想去找王承裕,没想到听父亲说王承裕即将完婚;大哭了一场,索性自挂房梁。 好在李莹担心女儿,让人时刻守着,急急忙忙的把人放下来,哭了一场,劝了一场,又骂了一场:「你爹和我辛辛苦苦的把你拉扯大,难道是为了让你殉情的?若那人是焦仲卿还好,只怕你在这里送了性命,人家倒还娶妻生子功成名就逍遥快活!值吗?」 月华哇的哭出声来,李莹又抱着哭了一场:「若那王承裕像你这样痴心,能护着你,就算舍了脸皮,你爹和我也可以去求王恕允了这门亲事;可是你看,就算你嫁过去,难道不受委屈?——当年我嫁给你爹,可是他扛住老尚书的鞭子求来的!」 月华抱着母亲大哭。 等女儿哭累了,两口子退出房间,敏政面色有点尴尬:「我知道你为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只是这件事不能全怪父亲。」 李莹嘆息了一声:「我只是捨不得女儿受苦。」 敏政道:「你多劝劝她。王宗贯执拗若此,真嫁过去,未必是什么好事。」 李莹已经拿到了二品夫人的诰命,每月都要进宫朝觐太后皇后。 汪舜华注意到她眼睛通红,身形憔悴,留她问话;关系到丈夫和女儿的面子,李莹倒是没怎么说,拿着帕子抹抹眼泪罢了。 汪舜华以为程月华是因为落榜闷闷不乐,又吩咐赏了一套文房四宝:「天下人才甚多,中第固然可喜,落榜亦没什么遗憾。你教月华好好念书,将来不管是接着再考还是继承你们夫妻的创作,都很好。」 李莹谢恩。 汪舜华的人生导师工作再一起取得了丰硕成果。程月华谢了恩,又把卓文君的《白头吟》翻出来读了一遍,好啊,君既有两意,自当相决绝! 跟着母亲出去骑马踏春,又看了一场新戏,就想到了以前听过的白蛇故事,王恕就是那个不好好念经专门棒打鸳鸯的老和尚!写他!骂他! 还有那个许仙,就是个懦夫!写他!骂他!5 程小姐说到做到,回头就写了一出《白蛇传》。这时候的「白蛇闹许仙」因为宋高宗的喜欢,情节已经比较完整,这些年来也没少戏曲家取材,当然白娘子的形象好的坏的吃人的痴情的都有。到了程小姐笔下,白娘子因羡慕人间繁华,与许仙结为夫妻。两人相亲相爱,开办药铺,救济百姓;但因为影响了金山寺的香火,激怒了法海,被对方以替天行道为名强留许仙。白娘子忍无可忍,水漫金山,以至生灵涂炭,触犯天条,被法海镇压于雷峰塔下。 大致的情节经过唐宋以来歷代说书人的演绎其实已经基本定型,不过在程小姐这里彻底为白娘子翻案,把她洗去妖气,塑造成美貌绝世、天性善良的义妖;倒衬得法海、许仙面目可憎。 故事不新鲜,但被同僚拉去看戏的王恕五味杂陈。他没有想到这不是结束,很快程月华的下一部作品就出来了,世仇相爱被双方父母棒打鸳鸯最后双双殉情的故事,在后代不算新鲜,但这年头还不算多,很是轰动。 有亲朋故旧都来劝说,要不就成全了他们? 怎奈这时候王承裕已经娶妻,反悔不得。 张夫人登门劝说李莹:「要不给月华找门好亲事,女孩子舞文弄墨的,终非正理。」 李莹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我家的事,劳你费心了。」 要是能劝说,早劝说了;无奈这宝贝继承了程家的犟驴脾气,撞了南墙都不回头。 只是对方都登门了,李莹实在觉得没脸,跟女儿哭诉:「若是没有王承裕这一出,你便做了姑子,我也不管了;可如今这样,人家都道你求而不得,因此极力诋毁其父,这叫我和你父亲如何做人?莫不是你真嫁不出去了?」 连林太夫人也惊动了:「月华已经十七啦,该找婆家啦。」8 程月华只能倒在母亲怀里哭。 程敏政再次找到费誾。费宏这样的人才,自然求亲者不少,目下已经聘定了国子监丞濮未轩之女。 敏政嘆了口气,濮未轩的儿子濮韶也是个才子,不过他的妻子邹赛贞更是海内知名的才女,聪慧贤孝,博雅能诗,时称「女士」,故自号「士斋」。 不过国子监毕竟是天下储才之所。费誾马上就向他推荐:「广东省去年贡的伦文叙,与令媛同庚,天性温醇,德器和粹,以书史为长,手不释卷,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不过他家境贫寒,至今也未有功名,所以一向不曾与人推荐。」 敏政好奇,听费誾说:「这孩子是南海县人,字伯畴,家贫,父亲伦显以撑渡船为生,不过读过书,教儿子读书习字。七岁时,因常到村里私塾门外偷听,被塾师收为学生。可惜不久塾师年老病逝,他因而缀学,于是一面卖菜操持餬口,一面专心钻研经典。听说广州府有图书馆,于是到广州府谋生,白天到馆里读书,晚上打更。有士绅元宵重金求对,独他答了出来,巡按御史吴琛听说,深以为奇,于是保举他到太学。」 敏政颇为感嘆:「难得穷人家的孩子有这志气。」 尤其听说伦文叙擅长对联,登时来了兴趣。 回家跟妻女提起,准备请他到家中做客,月华却不依:「我要自己选婿。」 李莹劝说:「哪有女儿家自己选女婿的?还是让你爹给你选。」 月华道:「娘,当年不是你自己选中爹爹的?」 李莹看了眼丈夫:「你要怎么选?」 月华道:「我不与他们说话,只手谈择婿。」 敏政道:「你要下棋招亲?倒是办法,不过我只怕上门的人多,应付不过来。」 李莹道:「你爹说的有道理。这人多了,固然热闹,只是早早落定了,怕你脸上无光;若是迁延时日,又怕你身体吃不消。」 月华不说话了。 敏政道:「我看,就对联招亲吧。」 月华嗯了一声:「让我想想。」 在窗边站了半天,想了一个上联:「竹本无心,节外偏生枝叶;」 敏政道:「这个容易,藕虽有孔,胸中不染尘埃。」 月华羞恼:「移椅倚桐同望月;」 敏政道:「倒也不难。」 想了想,看看窗外,对出来:「等灯登阁各攻书。」 月华不说话,李莹急了,捅了捅丈夫,敏政一脸无辜:「我是替她把关,免得轻易被人对出来。」 月华想了又想:「还有一句:寸土为寺,寺旁言诗,诗曰:明月送僧归古寺。」 敏政还想说话,李莹扯住,只得道:「就这样吧。」 礼部程尚书的小姐要对联招婿,消息一时传遍京城内外。都知道程尚书是朝廷重臣,小姐又是闺阁奇秀,虽然恶她不守礼法,但这时候若能压倒她,自可显男儿志气。 只是这下联不是那么好对的,「寸土为寺」「寺旁言诗」是拆字法,寺、诗又是顶真法,「明月送僧归古寺」出自唐诗,是用典,末一个「寺」与首句的「寺」重出,是照应。 何况既然是招亲,已有家室的就被排出在外;因此一连数日,议论的人多,出色的对句却少。 直到十天以后,敏政刚散值,家人就急匆匆的跑来:「老爷,大喜事,小姐的上联让人对了出来。」 敏政哦了一声,听家人说:「是个国子监的太学生对了出来:双木为林,林下示禁,禁云:斧斤以时入山林。」 一旁同僚听了,都觉得工整,李东阳说了句:「称得上珠联璧合。」 敏政点头,倒是与自己的对句暗合,只是不知道此人是否真有才学。 当下听家人说夫人高兴,已经留他在家。 敏政更不迟疑,匆忙别了同僚回家,先见了李莹,说起今天的事。 李莹还有些迟疑:「对句很工整,只是月华说不知道是他自己对的,还是有高人指点,我看她是不大满意。」 敏政奇怪:「难道那人生得丑陋?」 李莹道:「倒也不算丑,只是生得奇特。」 敏政闻言纳罕,换了衣服出来,果然堂下坐着个青年士子,穿着儒服,戴着平定四方巾。论相貌,自然是比不过王承裕的,天生头大,但腹有诗书,显得气质高轩。 当下问了姓名,居然是伦文叙。 敏政大喜:「莫非是他和女儿的缘分?」 当下似乎有感而发: 每抚琴操,令万山皆响; 伦文叙毫不迟疑,对道: 聊欲弦歌,作三径之资 敏政问: 陆多虎兕,水多蛟鱼,驯使无扰; 文叙道: 士安庠塾,农安畎亩,偕之大同。 敏政问: 武乡侯以管仲乐毅自方,时人莫之许也; 文叙道: 文中子得玄龄如晦为友,天下其将安乎。 敏政拊掌,忽又感嘆,取《出师表》出句: 于成败利钝,未能逆睹也; 文叙沉吟半晌,敏政开口: 而艰难险阻,则已备尝之。 语出《宋书·宗炳传》,文叙躬身行礼。 听到屏风后有人咳嗽,敏政回过神来,吩咐后堂摆宴,款待贵客。 要进后堂,自然是要见女眷的。 当下李莹出来,笑道:「你程伯父向来嘴快,前儿小女还恼他,你别计较。」 文叙口称不敢,当下拜见了岳父母。 敏政要炫耀得了个好女婿,压过冤家一头,择了吉日就给女儿办了婚事。 洞房之夜,月华出句: 月朗晴空,今夜必然无雨; 文叙对道: 风寒露冷,明早必定成霜。 月华嘿然不语。 文叙有感而发: 十七年前未谋面; 月华低着头细语: 二三更后便知心。 皇帝是当成新闻跟汪舜华说的,程敏政以对联成名,入翰林、娶才女,如今又以此招得乘龙快婿。 汪舜华也跟着笑,突然想起来:这个伦文叙莫不是弘治十二年的状元?那一科唐寅踉跄入狱,王守仁痛失鼎甲,后来一查,才知道状元伦文叙也是个牛人,最擅长对对子,最有名的就是「门对千竿竹,家藏万卷书」,后人还编排了一个柳先开跟他打擂台;几个儿子也很出息。5 看来这也算他命里和程敏政的缘分,没做成师生,倒成了翁婿。加上文林馆待诏李莹和女举人程月华,只怕将来程府热闹得很,能为对联事业贡献不少段子。 皇帝很怕程月华跟科考槓上了,再惹出一场风波,于是跟汪舜华商量,授程月华文林馆待诏。 汪舜华点头。 文林馆待诏品级不高,但也是朝廷命官。来日程月华入宫朝觐,皇帝这才发现她生得美丽动人,不过很快打消了念头:她到底是个举人,若是封了嫔妃,只怕民间议论自己允许女人参加科考,全为了渔色;何况名花有主,夺人所爱的事情是做不出来的。7 因此淡淡的吩咐了几句,无非是朕看过你的戏,写的很不坏;以后要勤勉办事,宣扬名教,教化人心,为君分忧之类的。 程月华叩头。 411、齐王() 皇帝忙着公务,但每天都要前来请安;尤其锦鸾,更是每天都带着嫔妃皇子来陪着说话。 此刻朝野上下更关注的,还是储位归属的问题。皇长子祐析年已十周岁,宗室群臣连番上奏,要求早立太子,皇帝没有答应。 汪舜华看得出锦鸾眉宇间的忧虑和自责,但这只能靠缘分,再说皇帝有的是儿子,不着急,安慰了她几句,便放开了。 回头听说,皇后又去园圃查看瓜苗长势了。 没有得到皇后的喜讯,倒是很快西宫传来好消息。 弘治二年开春,陆贵妃生下皇十女一鸣,皇帝很是高兴,赏了不少东西。 喝过了皇女的满月酒,天气越来越热,汪舜华吃着瓜,听刘金八卦起外头的新鲜事:「吏部左侍郎李东阳家种着丝瓜,结果很好,他就拿着瓜到处送人,一边送人一边写诗;收了丝瓜的还要唱和。一来二去,竟成了时尚。说来也怪,但凡收到他瓜的人,竟然先后得子,甚至翰林李杰还生了双胞胎。」 汪舜华大笑:「有趣。」 李东阳才智超群,深孚众望,希望不要跟歷史上一样绝后才好。 许是因为朝廷严打风气,许是因为医疗技术进步,李东阳的长子李兆先没有和歷史上一样沉溺风月,二十七岁夭亡;他对科考的兴趣也不大,倒是喜欢研究那些稀奇古怪的事物,后来娶了程敏政次女月仪。两口子不但以文学名世,而且在农学、天文学方面有不少建树。 长女李盈嫁给英国公世子张钦;次女李菱早夭;三女李琳嫁给魏国公世子璧奎。 端午节前,齐亲王回到北京。 皇帝热切地和齐王叙话,从身体状况、行程安排问到沿途的风俗人情。 将近十年不见,齐亲王变了很多,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不见了,成为一个沉稳得甚至有点寡言的中年人。 这十年来,齐亲王的日子不能说真的好过。刚到景泰省,除了气候不适应,倒真过了一段肥马轻裘、轻歌曼舞的生活。当时景德府华人开的秦楼楚馆就没少了他的身影,不仅永宁劝他珍惜身体,沐琮也告诫他局势未定,不要轻易外出,他却全不放在心上,和景德府几个美貌的胡姬打得火热;甚至姐夫去世时,他还在流连声色。 也就是那个时候,镇守景泰省的重臣们放弃了拥戴他为新的总督。 但景泰省的局势一天天复杂,尤其看到姐姐这样辛苦劳累,齐亲王也振作起来,到处抓人拆违,有一次因为实在太辛苦,居然坐在马上就睡着了。 皇帝大抵知道这些,看到面容黝黑、满面虬髯比自己年老十岁的弟弟,拍拍他的肩膀:「回来就好。」 虽然早就知道,但如今亲眼看着他背后——战果很丰硕啊。 除了留在北京的四个孩子,这十年来,三位妻妾又为他生下八个孩子,三男五女,仅商妃就生了二子二女! 除此之外,景德府里各省甚至外国的女人也相继为他生了一堆儿女,仅活下来带回北京的,就有十五个!光儿子就有七个!此外还有不少年幼夭折的没有序齿;这些孩子还基本上都是刚到景德府的时候生的;沐琮去世后,他就收敛了。 毕竟是大明的亲王,家底丰厚也重规矩,小妾侍妾虽然可以随便送人,但自己的女人也不愿意让别人碰,自己的孩子更要带回来。 看着弟弟这浩浩荡荡的一家子,皇帝真是…五味杂陈。 此前只知道端亲王系和庆成王系能生,没想到自家弟弟也这么能生! 想到自己后宫,似乎也不遑多让,毕竟前些年比较专情,宠爱的女人两只手能数过来;这些年忙于朝政,更加没有精力放在后宫上了。难得休息,想到的也就是皇后、陆贵妃等几个女人。但即便如此,后妃们也为他生下十个女儿九个儿子,这还不包括早殇来不及序齿的。 这些年他已经不记得后宫多少嫔妃来来去去。 好在皇后贤德,便是孩子夭亡,母亲也给了待遇;实在生不出孩子的,只要人品端正,过几年也能升赏;去世了,也要追赠一级。 齐亲王带着老婆孩子去给母后磕头,汪舜华见他这样,也不好在苛责他,只是说:「去拜拜你父皇吧,他应该也很想你了。」 齐亲王磕头退下了。 眼看着入秋,坤宁宫终于传来好消息:皇后怀孕了! 汪舜华很高兴,皇帝也露出微笑,交代锦鸾好好将养,又吩咐了赏赐,便出去忙了。 可能是失望太多次,不敢抱希望了。 锦鸾低了头,不说话。 眼瞅着皇后的肚子越来越大,汪舜华终究忍不住:「是男是女,心有数吗?」 锦鸾挤出一个笑:「我还是怕。」 汪舜华瞭然:「不用怕,不管怎样,皇帝的儿女,就是你的儿女。」 锦鸾点头称是。 回头和皇帝说起:「昨儿我做了个梦。梦到一个黑白相间、圆滚滚、毛茸茸的小傢伙,乌熘熘的眼睛,像猫,又像熊,啃着竹子在地上滚来滚去。我看他憨态可掬,本想去抱他,没想到他居然滚到皇后脚边去抱大腿,皇后去抱他,却滚到怀里消失不见。不知道是什么预兆。」9 ——不是说不凡之子,必异其生吗?帝王出生时没点祥瑞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你们总说麒麟,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麒麟! 皇帝皱着眉头:「像猫,又像熊?必是异兽,应该是祥瑞吧?」 不知道老妈是不是变出来诓我的,如果皇后这一胎真是个儿子,他也不介意造点势,彰显一下儿子是天命所归之人——当初答应母亲六十岁还政,除了确实有母亲提到的那些忧虑,其实还有更近的忧患,那就是——从仁宗以来,歷代先帝都没活过六十!甚至先帝享年不到三十!所以当时他那么急切的想要亲政,就怕到死都来不及做一回真正的皇帝。 既然如此,完全没有必要为一个基本不可能面临的问题拒绝母亲的提议,尤其在她再次掌握大义的时候。 但亲政以后,他面临的最现实的问题,就是立储。皇长子年过十岁,已经出阁念了几年的书,却不能立为太子,也没有册封为亲王,除了确实不喜欢这个儿子,也还残存着点盼望嫡子的心态。毕竟对付起宗室来,底气更足。 只是即便真的有了嫡子,万一孩子还没长大,自己倒先撒手,这皇位能不能坐稳,可就不好说了。如果到时候母亲还在,可能以太皇太后辅政,最好的结果就是她殡天的时候孩子可以亲政,无缝衔接;否则要么于皇后垂帘听政,能镇住场子,但又担心于家学杨家,或者于皇后学吕后武后;要么于皇后镇不住场子,这么多宗室在北京,直接来个宫廷政变,运气好的话自己的儿子继位,肥水不流外人田;运气不好旁支继统,估计连棵苗都落不下! 天潢贵胄,说金贵也金贵,这时候也就是人家盘里的一盘菜! 因为皇帝认为这是祥瑞,很快不仅北京城,天南地北的军民百姓都知道了,皇太后做好梦了!说不定一个像猫又像熊的会托生到皇后肚子里!2 412、千秋节(上)(弘治三年,1486年,立元1707年) 皇帝其实只是拿来宣传造势,只是没想到,弘治三年四月二十七日,四川省敬献了两头白罴。君臣惊讶的发现,世上真有这样毛茸茸、圆滚滚、黑白相间、憨态可掬的萌宠。可能是先入为主的印象,皇帝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两个小傢伙萌得突破天际,于是让人放出来,还走近了去瞧,顺便餵点竹子——被送进北京的两只熊猫差两个来月才满一岁,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可能这么些日子被好吃好喝供着,感受到人的善意,被放出笼子也不胆怯,反而抱住新奶爸的大腿。 后面的都呆住了,赶忙要抱开,皇帝却大喜,这小傢伙居然真的会抱大腿! ——我妈没骗我,这真的是祥瑞,大祥瑞! 当下不顾劝阻,抱起一只,估计有五十来斤,沉得很,略抱了抱就放地上了;看了又看,胖乎乎的大脸,亮晶晶的眼睛,毛茸茸的身子,还有大大的黑眼圈。跟母后形容的一模一样,不,还要可爱! 当下感嘆:「世上竟有这样的精灵,真是造物的恩宠。朕要是有个这么漂亮乖巧的儿子该多好!」 皇帝提前退朝,乐呵呵的去跟母后和皇后报喜。汪舜华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没想到,在明朝居然也能看到国宝! 两个小傢伙被放出来。汪舜华赶紧过去看,摸摸这个,瞧瞧那个——太惊喜了,怕是做梦! 皇后临盆在即,预产期就在这几天,很不敢辛苦,皇帝就指使左右抱了一只过来逗她;因为太沉,内官们将它放到帝后面前,锦鸾也没想到世上真有这种动物,弯下身子摸了摸它的耳朵,乐得咯咯直笑。 这一笑就不得了,肚子一沉,皇帝还在问怎么回事;那国宝就爬到皇后面前,抱了抱椅子,又抱住皇后的腿,似乎在琢磨能不能往上爬。 皇帝这时候就顾不得许多了,赶紧吩咐传太医;汪舜华也吩咐稳婆、宫女准备,扶皇后回房。 可惜眼前滚滚还是太大了,抱不起来,但还是要抱一下的,记得上辈子去熊猫基地的,都是人山人海,只能远远的围观;如今总算能伸咸猪手,一边想着,说不定将来可以写本书:我在明朝养熊猫? 或者也可以写:我在明朝吃火锅? 还可以写:我在znh有套房? 还是写:我在明朝上党课? 只是听见里面的声音,到底不放心,放下熊猫,亲自进产房;皇帝还有点不放心:「血房,不吉利。」 汪舜华笑道:「都是鬼门关过来的,什么吉利不吉利的,真要是得个皇子,什么都值得。」 皇帝几乎要哭出来。 锦鸾这已经是第四胎,倒没怎么受苦,正午时分,产下了一个儿子,皇十子。 皇帝得报大喜:「朕终于有嫡子了!」吩咐重赏,不仅皇后和宫中参与接生的稳婆、太医,甚至伺候的内官宫女,全部赏了三个月月钱。 皇帝抱着刚刚生出的小皇子,乐得见眉不见眼:「像朕!真像朕!」 刚从产房出来的汪舜华真想说你跟你爹真是一样的德行,一边又想着真是父子传承。 原本顺水推船的宣传,随着两只熊猫的登场和皇子的出生,被赋予了别样的含义。 白罴改名熊猫,成为国宝;「滚滚」也就成了皇子的乳名。皇帝听从太后的建议,下旨,一是无论贵贱,不得豢养,一经发现,治以重罪;二是敕令有关州县进行保护,严禁捕杀,一旦发现,捕杀者处死,买卖者流放三千里——当然,熊猫主要分布于秦岭和岷山等高山深谷,本来就是人烟稀少的地方,不用担心跑出来伤人。 敬献熊猫的各级官员重重有赏,汪舜华很有理由怀疑,这小东西他们早就找到了,掐着时间赶在皇后临盆前送到北京,来促成这个吉兆;毕竟熊猫虽然在古代不受宠,但也不是养在深山无人知。 汪舜华抱了这个滚滚,又抱另一个,说不清楚哪个更可爱。 只是皇帝听说他妈给两个国宝取得名字「宝宝」「贝贝」,觉得他妈文化水平实在堪忧;自己的名字肯定是当年先帝苦思冥想才琢磨出来的,太子的名字一定不能交给她! 皇十子的满月酒极为盛大,皇帝和内阁礼部翰林院反覆商量,终于定下了儿子的大名:祐桓。 桓者,表柱,是立在驿站、官署等建筑物旁作标志的木柱,也就是通称的华表。 皇帝亲自前往太庙向祖宗报告这个好消息,同时前往天坛祭天酬神;再派诸王祭奠歷朝先帝陵寝和日月星辰、三山五岳,还要大赦天下,免除去年未曾缴纳的赋税;与皇子同日所生的民间小儿,都要赏赐米一石、帛一匹;诸亲王、公主、内外群臣各赏赐一个月的工资。 与此同时,是推恩于家。除了金银锦缎,安国公爵位由世袭罔替进世袭永替。于冕有嫡子承恩,性格聪明,文武双全,已经通过了考封,封为世子,暂时看不出什么影响;还是没有消息的于承业,也拿到了世袭伯爵资格;承勛的同母弟弟,皇帝特许,授了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 这一回没有人议论,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 虽然遗憾孩子太小,怕等不了他;但是从此不怕站错队,真好! 弘治三年六月十三,是汪舜华六十大寿。如今已经亲政,又兼生下嫡子,皇帝很是高兴。 在涵元殿举行了盛大的庆祝典礼,皇帝皇后带着荣亲王、齐亲王为首的宗室群臣磕头。 汪舜华看着下面一群熟悉的脸庞,很是欣慰:苦心没有白费,皇帝终究按照她所设计的路线走了下去。 典礼上,四方才艺之士或作诗颂圣,或挥毫泼墨,热热闹闹的。 但汪舜华却被一样东西吸引住了目光:蒸汽机。 和此前的蒸汽机有所不同,这台机器已经初步具备了使用价值。 发明者是山西工匠徐安,正在煤矿厂做工。 颍川端成王子墟经过前后十多年的深入研究,得出结论:要想将蒸汽做功转换为机械的往復做功,就要把容器里的水快速加热到沸腾,使空气急剧膨胀,从而推动容器里的活塞运动,再带动外部的轮轴进行高速的旋转。 因此,这个蒸汽机就要有汽缸、底座、活塞和飞轮等部分组成,汽缸和底座是静止部分。 但即便如此,还是太过于复杂了。子墟毕竟不是专业工程师,于是最初只弄了一个汽缸、活塞装置,也就是1690年,法国物理学家丹尼斯·巴本的构造,在实验室里转动是可以的,但要投入使用,是不现实的。 于是他接着改,找能工巧匠一起帮忙参详。用三个汽缸组成一个组。蒸汽机直接将活塞的上下运动转化为船轴的旋转运动。新造的蒸汽机中还包含了一个小的涡轮机,从汽缸中出来的蒸汽还可以利用它的余热在推动这个涡轮机来提高整个驱动装置的效率。 只是画草图容易,真正制作还是困难。子墟和工匠反覆沟通,最终做出了一台能够带动的机器。这个四不像被送进宫,汪太后亲自看了,嘴角抽了抽,不过还是上去感受了一下——真的很难受,比马车还要难受,要不是水泥路,估计得扶着栏杆吐。 试验不算成功,不久子墟因为实验事故去世,蒸汽机也就成市井坊间的笑谈成为束之高阁无人谈论的禁忌。 直到两年后那场半球实验震撼了朝野,远在山西的工匠徐安也听说了,突然茅塞顿开:既然形成真空需要这样大的力才能拉开,那么可不可以用这种力来做工呢? 徐安算国营矿场的小头目,粗认得几个字;矿井的疏干是矿场的重要工作,主要有抽水和放水两种方式。抽水疏干的位置多而分散,很容易水漫满坑,影响生产,甚至危及工人生命;听说他想搞蒸汽机,领导同事都劝他打消这个念头:「太后提了这么些年也没搞出来,郡王都没搞出来,你就别送命啦!」 但是徐安不放弃,拿不到贊助款就自己造,为了省钱,他甚至自学了焊接工艺;矿上的监工李广汉原来是宫里的内官,听说这件事,看他这么虔诚,同意支持:太后心心念念快三十年,万一成了呢!——大地都能是个球,这世上到底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 有了稳定的经费保障,徐安开始投入忘我的研究:他找到了当年子墟的图纸,设计将一个蛋形容器先充满蒸汽,然后关闭进汽阀,在容器外喷淋冷水使容器内蒸汽冷凝而形成真空。打开进水阀,矿井底的水受大气压力作用经进水管吸入容器中;关闭进水阀,重开进汽阀,靠蒸汽压力将容器中的水经排水阀压出。待容器中的水被排空而充满蒸汽时,关闭进汽阀和排水阀,重新喷水使蒸汽冷凝。如此反覆循环,用两个蛋形容器交替工作,可连续排水。 这种机器依靠真空的吸力汲水,汲水深度不能超过两丈。但是一般而言,矿井都有十多丈甚至数十丈深,为了汲水,须将提水机装在矿井深处,用较高的蒸汽压力才能将水压到地面上,这无疑比较危险。 好在比起此前的高压蒸汽机,这种东西真空蒸汽机比较安全,效率也高了不少——此前只能在实验室当玩具。因为它们的压力比较低,在物质发生损坏的情况下机器向内收缩,而不是向外爆炸。 汪舜华此前已经听说了,难以置信,如今亲眼看到演示,确信终于可以把蒸汽作为动力,忍不住潸然泪下,转头对皇帝说:「从今天开始,歷史可以分成两半来写。」 君臣相顾愕然。 皇帝没有想到这东西居然得母亲这般青眼:「母后,是不是言过其实?」 汪舜华道:「我怕是用尽所有的语言都不能描述它的重要性。你想一想,以前人用的力,除了人力,畜力,就是水力、风力、火力,都是自然的,不能持续;可是这东西不一样,它只要烧火就可以得到,也就是说,是可以人为制造出来的,那么一旦推广开来,会造成怎样颠覆性的后果?别说百姓的日常生活和朝廷的治理方式,恐怕整个世界的格局都会因为它的出现和完善而改变。」 她得出了结论:「这应该是人类学会使用火以后,最大最重要的一次发明。」 这话实在太大,大家都有点喘不过气。 丘浚不忍心拂了太后的面子:「可这东西以前也就是玩物,如今也就採煤的矿场能用。」 汪舜华道:「我知道。这东西之所以还不能用,有设计原因,还有材料和工艺问题,密封问题一直解决不好,全靠手工操作,质量很难保障。下一步,还要召集能工巧匠集体攻关,看能不能得到解决。」 她看向皇帝:「重赏徐安和李广汉,徐安赏金银锦缎,授科学院五等院士,给正三品待遇。昭告天下,什么时候谁能造出可以推广普及使用的蒸汽机,宗室,给世袭亲王爵位;普通人,给世袭公爵。」 皇帝一惊:「母后,有这必要吗?」 汪舜华点头:「当年拿着铁器的东方六国被拿着青铜兵器的秦朝踏平,结果如何?灌钢法出现,淬火技术推广,青铜器就走到了尽头。新生事物可能一开始还不完美,甚至有严重的缺陷;但它终究会替代旧的事物,这是歷史的必然,谁都阻拦不了。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你记住,什么时候造出了真正可以投入使用的蒸汽机,能够把它安在船上,带动大船在茫茫大洋里噼波斩浪,南方甚至更加遥远的洪武、懿文、永乐诸省才会真正为我所有;什么时候能够用它来载着几千甚至上万石的东西,从北京出发七天就可以到达的地方,才真是你的疆土,才真是大明版图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否则都不过是说说而已。」 「恩威并施,可知道这个恩、这个威也不是那么容易施的。」 汪舜华抚摸着这台机器,它还不够完善,距离跨时代还很遥远,但是没关系,好歹已经看见希望的曙光了;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说不定明朝也能成为工业革命的发源点。 可惜自己见不到这一天了。 可想而知当时的轰动。 满怀信心的徐安继续开始他的研究。 可惜这些年他绞尽脑汁,实在没有更好的改良办法了。 真空蒸汽机的图纸被印到《光明时报》《科学杂志》等各种报刊杂志上,全国上下都知道,汪太后和朝廷是认真的,干这个是有前途的! 十二年后,经歷过无数次失败,徐安的同行,也是太远矿长的矿工李成拿出了另一份方案,把汽缸壁和凝汽器分离开,用平衡槓桿和拉杆机构来做驱动,为了从凝汽器中抽除凝结水和空气,还装设了抽气泵;最后还在汽缸外壁加装夹层,可同时用蒸汽加热汽缸壁,以减少冷凝损失。 真正具有实用的大气式蒸汽机被设计出来了。 但还是不够,由于蒸汽进入汽缸时,在刚被水冷却过的汽缸壁上冷凝而损失掉大量热量,只在煤价低廉的产煤区才能推广。 饶是如此,朝廷还是给他进正二品的三等院士。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个时候,全国上下都为蒸汽机陷入了疯狂:不仅是朝廷悬赏,更是现实的需要:广阔无垠的国土需要便捷的联繫,当人力、畜力、风力、水力都已经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一种人工可以制造、可以保持相对稳定的做工方式,自然而然会被寄予厚望。 瓦特没有诞生在中国,但中国可以有瓦特,可以有不止一个瓦特。 413、千秋节(下) 当然,还有一样东西引人注目:建极省敬献的桑香佛舍的檀香木刻。 桑香佛舍,在古籍中有所记载;它在后世还有个响亮的名字:吴哥窟。 朝廷开疆拓土,会带回大量的典籍和工匠;与此同时,地方政府也会加大对当地的勘测。 汪舜华听说过吴哥窟的大名,却没有在清宁省敬献的地图上找到这个地方。 吴哥窟在歷史上消失了近400年,直到1860年才被法国人重新发现;这回并没有要这么久。 因为吴哥王朝灭亡于1432年,距今不过五十来年,还有很多遗民活着。 当明朝的和尚道士来到清宁省发展业务,不仅遭到土着贵族的反感,也遭受了儒家子弟的不满: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大成!纪念孔子的地方,居然敢到这里来传道,还有没有把孔夫子放在眼里! 当然,现在不是扯皮的时候,毕竟发展的空间很大;和尚道士们在这里安顿下来,一边学当地的语言,一边翻典籍研究当地的风俗民情、歷史传承。 明朝能看到的有关真腊的书籍并不多,成书于元朝大德年间的《真腊风土记》算是必读书。 和尚海德在这本书里找到了令人心动的一段话:当国之中,有金塔一座。傍有石塔二十余座;石屋百余间;东向金桥一所;金狮子二枚,列于桥之左右;金佛八身,列于石屋之下。金塔至北可一里许,有铜塔一座。比金塔更髙,望之郁然,其下亦有石屋十数间。又其北一里许,则国主之庐也。其寝室又有金塔一座焉,所以舶商自来有富贵真腊之褒者,想为此也。石塔出南门外半里余,俗传鲁般一夜造成鲁般墓。在南门外一里许,周围可十里,石屋数百间。东池在城东十里,周围可百里。中有石塔、石屋,塔之中有卧铜佛一身,脐中常有水流出。北池在城北五里,中有金方塔一座,石屋数十间,金狮子、金佛、铜象、铜牛、铜马之属皆有之。… 当年读书的时候就觉得惊讶,天下真有这样富庶的地方? 四十岁出头的海德自幼出家,是名动海内的高僧;如今来到了清宁省,海德决定亲自去找。 同伴都劝他不要去:这只是作者道听途说胡乱写的,谁知道真的还是假的?再说,便是真的又如何?如今局势尚未平息,到处都是盗贼,万一落到他们手里,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海德不信邪,他拿着《真腊风土记》,带着弟子圆空、圆通、圆真上路。 彼时路上时有歹徒出没,尤其前朝余孽,看到中原人,恨不得杀之后快;师徒四人两次被带人捉住,一次说自己是弘道的和尚,那强盗有些善心,放他们去了;一次买通了看守的士兵,偷偷跑了出来。 一年以后,建极二十四年七月,他们披荆斩棘,终于在土人的指点下,在森林里发现一处宏伟惊人的古庙遗蹟:该寺全部用砂岩重叠砌成,四周有城壕环绕。神庙围有依次增高的3层迴廊,各迴廊的四角配有高塔,以中心塔为顶点,形成高度依层次递减的高塔群,呈现出均衡之美;遍布迴廊、廊柱、石墙、基石、窗楣、栏杆的雕刻美轮美奂,令人惊嘆不已。 有天清晨,他们看到升起的太阳正对吴哥窟塔尖顶端,无比壮观。 遗憾的是,已经荒芜人迹的丛林中,也潜藏着太多的危险,比如瘴气、比如野兽,甚至有老虎和巨蟒。 刚刚走出丛林的海德就倒地不起,他中了瘴气、又患疟疾,只是书未写完,强撑着一口气;圆空被毒蛇咬伤致死,圆通也患病去世。 海德将游记和图画交给圆真,让他一定要带回去见总督。 圆真掩埋了师傅师兄,痛哭了一场,独自上路;路上又遇到劫匪,差点被杀,他急中生智,说自己发现了一处藏宝地,愿献于大王;对方自然不相信,圆真于是拿出师傅绘制的图画,又有书籍为证,对方便压着他去找寻,中途逃脱。 只是海德的游记和图画丢了,圆真不能不按照记忆重新绘制了一副;他还年轻,论起绘画功底,自然是远远不如师傅的;游记也只记得大概,毕竟过目不忘是天才们才有的禀赋。 靠着凭藉记忆录下来的游记和绘画,圆真跑到承德府衙门,见到了知府王亨利。 王亨利细细盘问,又把《真腊风土记》拿出来反覆看了,到底信了;但是如今官军刚刚占领这里,人心未附,一旦重兵出城,恐怕遭遇不测;何况深入密林,别的不说,光是瘴气,恐怕就要折损大半人马;万一遇到暴雨,想出来就更难了。 为了一处废弃的庙宇,不值得。 圆真再三相劝,王亨利只是不听,但还是派人送他回大成府。 见了徐俌,又和李定商量,都是一个想法,如果在别的地方,有这么个恢弘的寺院,还可以休整一下,用来传教;但是距离承德府衙还有千里之遥,又在密林中间,即便找寻到了,也不能大用,无非折损人马而已。 圆真失望,兼之身体有病,不久就去世了。 徐俌感慨了一下,把书册收好,倒也罢了。 如果真有这么个地方;朝廷不去占领,反而让别人按图索骥,搞不好就成为一场浩劫。 好在,这个地方并没有掩藏多久。 当初圆真碰到了歹徒,指了个错误的方向就跑了;但是土匪也不全是傻子,虽然文字看不懂,但是有图册,大致还是能看明白的,何况都是土人,抓乡民审问也很方便;第二年就找到了这个地方。 因为在密林里,遭遇了各种勐兽,也遇到了瘴气,折损了不少人马,这才摸到了神秘的藏宝窟。 吴哥窟里自然已经没什么珍宝,吴哥王朝败退的时候,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 强盗们扑了个空,本来想一把火烧了,只是这里到处都是佛像,到底存了些敬畏,也就退去了。 几年后,新任承德知府吴戈平定匪患,抓住几个山贼。为了戴罪立功,招认了曾经深入那个藏宝窟的事。 吴戈不知道这事,半信半疑,于是让他们带路,亲自前往查看。 丛林里有瘴气,谁都知道;但是明朝在南方耕耘这么些年,总还是有些经验的。华南多瘴,发于春末,敛于秋末;但是怀德以南以西的瘴气却不如此,四时不绝,尤其以冬天、春天为最厉害,与别处不同。 要对付瘴气,烧山是不行的,这里湿度太大,烧不起来;最根本的就是砍伐森林,将土地统统开闢起来,人民稠密;或者在本地居住长久,亦可以不畏瘴气。这两种都不行,就要坚持服用薏苡仁,久服之后,可以轻身辟瘴;还有一种是槟榔子,亦可以胜瘴;其余如雄黄、苍朮之类,时常拿来烧了熏,亦可以除瘴。 重阳节后,准备妥当,三更起来,吃饱饭,还要饮几杯酒,准备好火铳、弓箭、砍刀等各种傢伙,这才上路。 一路披荆斩棘,总算找到了,果然与书中说的相似;只是当年遭遇了战火,损毁严重,屋顶生了青苔甚至长出树来不说,一池浊水,杂草丛生,甚至佛像上也伤痕累累。 明明是古木参天,偏偏一股萧条的味道。 吴戈嘆息了一阵,向徐俌奏告。徐俌想了想,上书奏告太后皇帝在承德府北部原来真腊的都城发现了废弃的佛寺,还让人用檀香木刻了几座佛塔的形状。 皇帝是当成新闻来跟汪舜华说的:「真腊不是大国,却如此劳师动众兴建佛塔,最后败逃,佛塔也就被废弃了。可见要以民为本,爱惜民力。」 教科书一般的解读,汪舜华想起当年网上看到的宏伟的照片,又想到现在那里还是一片密林,吴戈等人都是冒死走了一遭,也就不说什么了。 这片秘境,还是留给后人吧。 趁着举国同庆的时候,皇帝宣布,正式册封皇长子祐析为豫亲王,这回就没人异议了。 大明祖制,有嫡立嫡。 豫亲王比嫡子大十二岁,留在宫里,怕生变故,最好让他早点就国。 豫亲王搬到了十王府,等到成婚前,才能正式开府。 皇帝表情严肃的吩咐豫亲王:「居家为父子,立朝为君臣。你为皇长子,要不忘君臣父子之道,恭顺勤勉,才能长久。」 豫亲王磕头。10 414、吕宋悲歌 入秋后,皇帝来跟汪舜华报告另外一件要紧的事:找到袁华兄弟了!就在吕宋! 袁华兄弟南逃已经十五年了,虽然朝廷始终没有放弃寻找,然而大海捞针,比海底捞月容易不到哪里去;因此,几乎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这件事了。 只是没想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袁华兄弟逃离广州,一路南下,奔向吕宋群岛。这时菲律宾并不是统一的国家,光是叫的出名字的,就有吕宋、苏禄、屋同、沙瑶、玳瑁、文来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邦国。 袁华一伙凭藉手中的火炮,抢占了南方一个叫宿雾的地方,这里地处群岛中心,远离吕宋、苏禄等明朝邦交国,华人华侨比较少。 这里相对位置比较偏,经济滞后,和繁华的广州不啻天壤之别,商船也难得来一回。因此最初的恐惧之后,袁华兄弟胆子越来越大,不仅征服了附近的岛屿——没什么人,没什么用,就开始到处发展抢劫业务,他们也不是没有想过彻底征服这里,建国称帝啥的,只是随行人员不过一二百人,而且和当地土着语言不通,估计就算打下来也容易让人包饺子,还不如占山为王,做个海盗自在;等过些年势力庞大了,再考虑进城的事。 尝到了甜头,这伙人的胆子越来越大,前年甚至劫掠了最为繁盛实力也最强大的吕宋。吕宋盛产黄金,国力也还算强大;城防也相当坚固,袁华等人倒也没有想到过能一鼓而定,只想学倭寇打一炮就走。 他们走了,当地的华侨倒了大霉。这些年明朝和吕宋交流不断增多,矛盾也在不断增多。眼看着华人大量涌入,经商致富、买田置地,迅速积聚了大量财富,君臣都很眼热。 怎么突然就有中国人跑来吕宋打劫?听说南边各国经常遭遇海盗,联想到附近安南、暹罗等国的遭遇,国王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他的大臣进言:「中国传说,吕宋遍地黄金,一定是有吞併我国的野心;这次应该是试探。」 「听说中国有法律,但凡纳入国土,就不再徵收关税。这些年来华人聚集吕宋,他们经商致富,只是苦于关税高昂,所以多有走私。这些华人为了免除关税,怂恿明朝吞併我国;在明朝官军来到时,一定会做间谍和内应,届时必成大患——大城就是华商带路覆灭的。」 国王点头。 怎样对付中国人,宰相想出一条计策:「就说此次外敌入侵,朝廷要发兵前往报仇,重金购买铁器。等华人手无寸铁,即可绝杀。」 国王点头。 来日发了榜文,果然很多华人贪图高利,纷纷变卖铁器;甚至有人打算专门做铁器的营生;只是有个叫许聚的读书人,是明朝任命的吕宋总督许柴佬的孙子,极力劝阻大家:「明明是海盗作乱,怎么说是邻国入侵?而且不去向大明购买铁器,也不召集工匠打铁,只是向华人买铁器,只怕其中有诈。」 但是没有人听他的话。 计划成功,国王下令录华人姓名,分三百人为一院,前往歼灭。7 华人在当地经商,自然和官府多有联繫,这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瞒不过,赶紧到处通报,一起跑。但是拖家带口的肯定跑不过精锐,加上手里没有武器,死者无数;接着跑,一部分坐上船跑去报告,绝大多数跑到大仑山。蛮军还来攻打,众人殊死战斗,蛮兵稍退。 国王遣使议和,说没有杀人的意思,都是误会。 都这时候了还说这些,纯属侮辱智商。 华人当然认为是假的,扑杀信使;但是山里没什么吃的,还得下山攻城。许聚极力阻拦:「现在下山去,是自投罗网。」但是众人不听,结果果然遭遇埋伏,死伤惨重,尸体堆满山谷。 国王下令,查封华人在吕宋的全部财产。 好在这样的屠杀并没有进行太久。 还是袁华,上一回满载而归,于是打算常来常往,没多久又跑来打秋风,结果一杀进城,看到城中一片狼藉,一问,才知道国王正在诛杀华商。 袁华兄弟当然是没什么爱国心同胞情的,只是觉得这时候吕宋全力追杀华人,肯定守备空虚,索性攻占王宫,即便做不成国王,也能大肆劫掠。 于是他们就这么干了。 吕宋国的火器说不上好,但袁华兄弟去国十年,火器早已消耗殆尽,自己虽然能造,毕竟比不得专业的;加上不熟悉环境。虽然攻占了皇宫,但还是让国王带着亲眷近臣跑了。 袁华毕竟是见过世面的枭雄,吕宋王宫的金碧辉煌与曾经的秦楼比起来不过尔尔,不足以动心;但吕宋国的富足,他是知道的。当下将王宫中的所有珍宝打包,又放了一把火,这才扬长而去。 这下热闹了,国王跑了,海盗跑了,剩下的官军开始劫掠百姓,流氓地痞开始四处纵火,繁华的城市瞬间变成人间炼狱。 大仑山距离京城不远,城里发生这样大的变故,没有人通知围剿的兵士;但国王觉得明朝大军就要登陆,召回所有的军队勤王,也就匆匆退走。 他们一撤,猫在山里的华人就知道都城发生大战的消息,都认为是明朝派人前来解救;虽然疑惑为什么官军这么快就神兵天降,但还是奋力出击。 哀兵必胜,何况这年头除了禁军精锐,王国士兵的武器跟农民也差别不太大,于是他们顺利从当地士兵手里抢到了不少武器,还攻占了一个小城。 这边国王已经收復了都城,声称明朝派遣十万大军入侵,被英明睿智的国王赶下海;下一步自然是要彻底消灭内贼——华商。 两万蛮兵气势汹汹前来攻打,但华人有了城防,有了武器和补给,牢牢守住城池。 游击队干不过正规军,一群没有经过专业军事训练的商人毕竟斗不过国防军;尤其国王派人使出招安,只要放弃武器,就接受投降。许聚坚决反对,几个大商人却开始动摇,私下和使者谈判;甚至准备杀掉许聚投降。好在许聚毕竟家大业大,身边侍卫长随多,百姓也信服,没有得逞。 许聚知道,如果强行把他们留在城里,只会更加助长他们议和甚至献城的心思,于是同意开城门放他们走。在他们的带领下,其他小商贩也跟着出城;结果这伙人刚刚出城不远,就再次遭到了杀戮,余下的奔回去求告,许聚不许开门,紧闭不出。 但敌兵重兵围城,陷落只是早晚的事。 好在援军赶到了。 吕宋距离泉州万里,不过前些年闹倭寇,朝廷加大了巡海的力度;现在倭寇虽然消停了,但汪舜华想把水军变成海军,倒也没有裁减,只是官军士气渐渐不如从前了。 吕宋和内地来往太多,又听到吕宋高价收购铁器的,纷纷带着东西来,准备大赚一笔;人多了,官军自然也要巡航,防患未然,顺便挣点零用钱。 在大海上打劫的事,倭寇会干,官军也会干。 只是没想到离海岸还远,就接到商人的求助:「吕宋国背信弃义,正在屠杀华人!」 得到消息,巡检使李驹勃然大怒:「竟敢动我大明的人,找死!」 当时挥师南下,直取吕宋岛。 李驹毕竟是朝廷命官,没有得到朝廷的旨意,不敢去灭藩国,于是传令副将前去,让国王出迎,一边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如果真的屠杀华人,把兇手交出来。 副将李铭进城看到的是一片残垣断壁。国王当初夸下海口说击退了明朝十万大军才收復了山河,这时候自然不能露怯;何况听说明朝这回也没有几艘船,想着这里距离广州万里之遥,他们怕也没多少补给,于是说话也不大客气:「听说华人要谋乱,孤不得已先诛杀他们。」 李铭本来看王宫都被烧了,很太不像话;只是看他神情倨傲,很不高兴;王城的百姓也很不高兴,平白遭了这么一场罪,怎么可能放你们走!除了向他投掷瓦石,甚至还有冲上来拼命的;送行的土官蛮兵也极不客气,口出恶言。 李铭一行费尽力气,总算逃离这个鬼地方。 与此同时,船上的华商也在热切地情愿,一边控诉吕宋谋杀华商的罪行;一边渲染这里的富饶,希望李驹能够为民做主,藉此征服这个地方。 如今李铭一行带着伤回来,大声说着当地君臣百姓无礼,藐视天威。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李驹决定先斩后奏,反正有扬威的藉口,还有救人的名义,就算到时候皇帝不要这地方,也可以满载而归。 王城刚刚遭受了一场浩劫,哪里受得了明朝炮火的打击,不到一个时辰,王城陷落,国王再次带着亲眷大臣跑了,李驹等人进城,看城中破败不堪,先发布安民告示,自然要申讨吕宋国王的罪行,知道华商现在被围困在离王城不远的一个小城,赶紧派人去招抚。 华商在许聚的带领下回到王城,却只见到一片废墟,辛辛苦苦积攒几十年上百年的家业灰飞烟灭,自然切齿痛恨;除了申讨吕宋君臣无德,也联名上书,恳求皇帝设置行省,与民更新。 李驹对此深表怀疑,但是群情激奋,吕宋君臣必须押解赴京问罪,海盗也必须尽快剿灭,方能确保太平。 吕宋君臣其实很好捉拿,有了底气,华商自告奋勇的带路,很快就将也躲进大仑山的君臣用烟燻出来;但是海盗来去匆匆,大家还真不清楚。 好在吕宋群岛本身不算大,华商走南闯北各地经营,多少有些消息;甚至要和海盗打好关系,确保万全。 听说这伙人盘踞这里十来年,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李驹等暗暗纳罕;收拾人马,出其不意,直扑宿雾岛,正在庆祝胜利的袁华一伙就这样被拿下。5 415、宗室新篇 皇帝对吕宋的喜报大是高兴。他早就知道吕宋矿产资源丰富,不仅盛产黄金,白银和铜更是不少。虽然明朝可以通过正常的商贸往来赚取大量的金银,但藩属国与自己的土地仍然是不同的;尤其开疆拓土以后,铜钱的需求大增,朝廷也没办法对南方各省施行禁铜。 这几年来,中原地区钱荒的问题日渐严重。因为铜价高,普通人不能不贱卖粮食布匹,好在现在允许实物交易纳税,否则受到的冲击更大。 国内铜矿少,品位偏低、开发条件差;但南洋地区物华天宝,吕宋、白花国、渤泥国、苏门答剌都盛产铜,只是开发冶炼的技术不高。前些年官方民间没少购买铜矿回国加工,只是距离实在太远;吕宋的铜矿品味高、容易开发,距离也相对较近,正是朝廷急需的。 但是隔着茫茫大海,如何管理就成了问题。 皇帝和群臣商量,来与汪舜华商量:「儿臣想在吕宋设立承政省。」 宣政省朝廷还能派一部分官员士兵,慢慢耗时间;但吕宋隔着大海,南下北上都要看时间。 高度自治就成为必然。 如果将来可能,洪武、懿文、永乐省也可以这样。 当然肯定有生之年见不到了。 这时候也不用担心总督拥兵自重,撮尔小国,不怕他翻出花来。 汪舜华正在蓬莱阁上临水喝茶,点头:「人选有了吗?」 皇帝迟疑了一下:「儿臣想让四弟去。他与儿臣一母同胞,儿臣放心得下。」 汪舜华看着皇帝,半晌才开口:「那是个好地方。」 皇帝笑:「四弟文武双全,明通庶务,做个清闲王爷,大材小用了。」 汪舜华道:「把他放到岛上,真成了风筝,万一断了线。」 皇帝道:「吕宋在南洋中,距离中原并不算远,况且那里富庶,华人也多,四弟去,也不会太难熬。」 看汪舜华不语,皇帝开口:「儿臣知道母后捨不得。母后放心,四弟是儿臣的亲弟弟,儿臣不会亏待他。照例他虽是世袭,但只有王妃和二夫人所生的子女能够册封;只要他去,不管谁生的,除了长子承袭亲王,其他儿子都封郡王,女儿都封郡主。」 汪舜华知道,这是极大的恩典。 汪舜华问:「是只针对齐王,还是别的亲王都一样?」 皇帝道:「只要愿意去,都可以。南方各省,物华天宝,但是本土之外,多有岛屿散落海上,难以约束,我是想着让宗室去那里开枝散叶。」 汪舜华沉默了很久:「这样一来,亲王留守北京的制度就改了。」 皇帝也很为难:「儿臣知道这是母后苦心谋划多年的大业,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国家地域广大,需要有人镇守。宗室、勛贵、文臣,总是要各展其长的。——再说,太子年幼,这么多宗室呆在北京,未必是好事。」 这是实话了。 尽管皇十子尚未被立为太子,但从他哌哌坠地的那一刻开始,大局已定。 对于南洋甚至南方各省,朝廷当然有想法,最好是和内地一样,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成为大明真正的领土,但这显然需要至少一两百年的时间,到时候还有没有大明都不好说;然后是退一步,多封众建、以夷制夷,同时直接控制一部分,这是目前正在做的;更坏的打算,就是朝廷威信大减,但还能以中原王朝的向心力施加部分影响;最坏的,就像前些年,基本放弃对南洋的经营,甚至发生吕宋岛那样的惨案。 把宗室分封到南方,有私心,也有大义。 限山隔海,由着他们割据称雄,也威胁不到中央;就算将来变故,他坐不稳龙椅,有其他的儿子在京城,也不会落入旁支;当然如果有乱臣贼子想要改朝换代,南方的宗室们怕也不会答应,联合起来可以有一争之力;退一步,各自称王,大明江山还能够传承。 汪舜华道:「是沿用太祖的分封,还是用太宗的荣养?」 明朝的藩王政策在永乐时代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所谓养猪政策是那之后的事情。 皇帝道:「南方地区路途遥远,多生事端,如果在那里安家,只怕难保万全;可是宗室在北京安享富贵,猝然让他们去守边,恐怕心里不愿意。儿臣是想,朝廷不强行他们去,但是给他们厚遇。愿意去守边的,嫡子庶子都可以封爵;没有资格,但是愿意去守边的,照庶子的例,给爵位;此后代代承袭,与国同休。」 简单来说:留京的宗室和出镇的宗室待遇有差别:留京的宗室,此后除了有大功可以世袭永替,或者是皇后嫡子可以世袭罔替之外,其他的亲王及以下一律降等袭爵;到奉国中尉为止,不再承袭。 但是如果前往承政省,就可以列土分疆。只要不犯罪,封国不收回,不管嫡出、庶出,只要你有儿子,都可以承袭你的王位;其他的儿子也可以降等封爵,直到奉国中尉,不再降等;甚至女儿也可以享受和兄弟一样的待遇。封地嗣君占一半,其他的子女均分;当然除封,封地就併入小宗,奉国中尉给辅国中尉,以此上溯,直到郡王给亲王;亲王没有儿子,弟弟还可以袭爵。 分封建国以后,朝廷不再发给俸禄,地方的一切事宜教你们处置:你们可以统兵,王国有多少军队、王府有多少侍卫根据情况自行招募;可以治民,三司衙门和各级政府的官吏你们自己选用,当然要遵守朝廷制度——要考试伦才,朝廷也在太学和会试给名额,和南方宣省统筹使用。 当然这是大致的安排,进一步细则要和朝臣研究——王府的规制、属官的编制待遇、宗室的管理以及军队的人数等等,朝廷要给政策,藩王负责执行;至于能不能执行到位,朝廷就管不了了。 让你们自己去扯皮,将来朝廷才好浑水摸鱼。 但这也是有问题的,权力下放,意味着他们可以正大光明的招兵买马,招贤纳士。 汪舜华道:「限山隔海的,就不怕他独立称王?」 皇帝显然想过:「怕,但没办法,朝廷鞭长莫及。我想着光有嫡长子在朝为人质,还远远不够;所以想着照宣省的例子,亲王只要年满五十而且守满二十年,就可以回朝。若是太子已经成人,可让他们回北京居住,若是太子年幼,也可以让他们在湖光山色处寻一处好地方养老,年俸由朝廷支给——还可以带个儿子回来。」 这算是给他们一点念想了。年轻时开边,虽不能君临天下但坐镇一方也可以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甚至关上门来过过干瘾,只要不树旗造反或者被揭发,朝廷也不管;等到年老体弱,自己叶落归根,儿子们各有一块封地,也算家国两全。 绕了一圈,基本上回到从前的政策,皇帝到底有点不安。 汪舜华想了想:「让荣王去吧,齐王去苏门答腊,你们重新想个名字。那里扼守马六甲海峡,他熟悉那里的情况,和景泰、建极、怀德等省可以相互策应。」 皇帝一呆:「母后?您同意了?」 汪舜华点头。 皇帝问:「您不生气?」 汪舜华道:「你有主意,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皇帝道:「母后,多谢母后。」 他发出一个释然的笑:「刚才来的时候,我就怕改的太多,母后不答应。」 汪舜华起身,看着烟波浩渺,很久才发声:「这有什么?我当年不也改了祖宗制度吗?」 皇帝一时噎住:「母后?」 汪舜华道:「记得当年读苏东坡的《前赤壁赋》,里头有句话:『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东坡先生超凡脱俗,大彻大悟;可知西方哲人也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事实上,这世道是不停变化的,天地间,不变的,也许就是一个变字。情势变了,自然採取的应对之策也应该变化,否则墨守成规甚至刻舟求剑,早晚会被时代的浪潮吞噬。」 「儒家经典《大学》讲:『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又说:『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孔孟都讲求因时因地制宜,可笑一些书生们张口经典闭口古训,一心只想回到三代之治,不过是食古不化的庸夫罢了,不配称圣人门徒。」 「你已经亲政四年了,接下来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你,不管你要做什么,我只希望你记得当年的誓言,要致力于强国富民,传承好这片祖宗基业,就够了。——当然有些事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能办到的,还得让辅政大臣明白,让皇太子明白,才能让这项制度执行下去。」 皇帝几乎泪下。 想了想,汪舜华又加了一句:「既然是分封建国,给了他们权利,也该让他们履行义务。西周之时,诸侯要听命于天子,要朝觐述职,要交纳贡赋,要随从作战;如今限山隔海的,就不让他们出兵了;但是要朝觐纳贡。至少亲王册封的时候要来一趟,以后每十年朝觐一次;贡赋不用太多,亲王每年二百两银子,以下的逐级递减,若是办得不妥,天子就要问罪。」 即便不能亲正其罪,左右的诸侯也可以奉旨问罪,然后名正言顺的兼併你的土地,这样你们互相撕扯,就不会同心协力对付朝廷。 皇帝称是。 汪舜华沉吟着:「亲王世子年满十岁,送到北京进学,直到通过考封成婚,便可前往封国听政。」 虽然是承政省,宗室治国,层层分封,但是管理要参照内地,官员要选任,不能世袭。一般的郡王将军中尉倒也罢了,人都待在北京不仅要供饭还要给俸禄;镇守一方的亲王还是要培养一下,免得真的与中央离心离德。其他的宗室,生来请名,十岁册封,这时候就不用地名了,参照将军中尉,直接封郡王;老爹去世后分封土地,如果亲王分家,朝廷要派人主持;下面的郡王将军之类的,亲王主持。 汪舜华看着儿子:「我敢说,不用一百年,就有人哭着喊着要求除藩。」 皇帝一想,笑道:「母后英明。」 反对的声音当然有,而且很不小,都担心宗室分封割据,但承政省毕竟离中原太远,难以辖制;何况这么多宗室留在北京,财政供养是个大问题,皇帝自己又特别能生,因此吵了三天,到底是定了下来。 弘治三年十一月十二日,李驹押解吕宋君臣到北京。 按照惯例,朝廷要给他们封个不大不小的官,荣养起来,有用的文官武将要么编书,要么编入卫所。 但皇帝看了李驹等人的奏表,尤其是许聚的血书,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其实歷代王朝对于海外华人,大多是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没办法,世界太大,朝廷实力有限,要真是想管,怕管不过来;而那些肯背井离乡远赴海外的,大抵不是普通人,而是商贾甚至海盗。因此明神宗面对大仑山惨案,布谕西班牙人「中国四民,商贾最贱,岂以贱民兴动兵革;又商贾中弃家游海、压冬不回,父兄亲戚共所不齿,弃之无所可惜,兵之反以劳师。」干隆对红溪惨案的表态则是:「内地违旨不听召回,甘心久住之辈,在天朝本应正法之人,其在外洋生事被害,孽由自取。」 此前朝廷不说,但受孔夫子「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的华夷理论,对华人华侨其实也抱着「自弃王化,系彼地土生,实与番民无异」的看法,但是自从大成城破、景泰省归属明朝的那一天,朝野上下就不能不重新审视这些冒险家。 如今朝廷对于南方各省,还是显得力不从心;更遥远的地方,则更加鞭长莫及;但是这些商人,却可以是朝廷开疆拓土的前驱。 而对于皇帝来说,吕宋是一个值得併入版图的地方。 他对汪舜华说:「吕宋国与其他王国不同,我既然以其杀戮我的子民将其灭国,若不将吕宋国君正法,恐怕难以服众。何况,华人在深耕多年的地方都可能被肆无忌惮的屠杀,那么更远的地方,又会发生什么?」 汪舜华点头:「你说得很是。『敢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从前可以只是个振奋人心的口号,但是事到如今,朝廷必须给朝野上下、给海外诸夷一个明确的信号,对于海外华人华侨的生死存亡,朝廷不会置之不理。」 记得当年上论坛,知道明朝中后期,随着越来越多的华人旅居海外致富,遭到了当地官民乃至殖民者的觊觎,惨遭屠杀,明政府没有採取有效举措,以致对方有恃无恐,一再将屠刀对准华人。 这话当然不能说,但道理很简单:「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去往海外讨生活,他们不完全是留居南方各省,可能是吕宋甚至更遥远的尚未併入版图的地方。如果朝廷任由他们被杀戮,番邦小国势必认为朝廷怯懦,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诛杀华人;华人也会因此与朝廷离心离德,不再以中国人自居,而是甘心沦为蛮夷;国人也就不敢出海谋生,国内人地矛盾不能解决,南方各省也就不能真正占据。」 「如今幸亏李驹等处置及时,没有造成更大的伤亡;但是以后,不是每次都有朝廷的水师在附近巡航的。」 「既然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就要让他们怕,大明地域虽广,人口虽众,胆敢染指,就是死。」 皇帝看着母亲,没有说话。 「官员到不了没关系,水师巡航到不了没关系,商贾既然能够到,就应该有自保的本事。朝廷只要能对他们嘉赏,只要允许他们配备一定的武器,就足够宵小们怕了。」 皇帝点头。 这当然会进一步激化华人和当地官府的矛盾,甚至可能给官军巡航造成一定困扰,毕竟在大海上,有职业海盗,谁又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兼职海盗呢? 「提师渡海远征,胜负难料;国体攸关,何敢轻率启衅」这不仅是朝臣一致的看法,也是汪舜华和皇帝的看法。 毕竟老娘也只能在梦里问:「他有几个师?我们的航妈在哪?」 在朝廷不出兵卒的情况下,这是唯一的选择。 从前商贾带路,将土地併入中国,当地可以享受免税的待遇,商贾自己也可以根据功劳大小拿一笔赏钱;但是今后,在更遥远的西方,朝廷不会设省,但你们可以自己去开拓、去经营,朝廷给你们刀子括弧不能是最先进的,给你们前程,只要在海外保护了华人,杀死当地暴君、推翻暴政自立为王,那就是替天行道为皇帝戍边,给宣慰使!让你光宗耀祖、封妻荫子! ——至于是不是暴君,谁赢了谁活着谁说了就算。 当然如果你们被杀了,朝廷可能也就是口头上谴责一下。 在汪舜华的腹谤中,十一月十五日,吕宋国王和参与谋划的重臣被押赴菜市口斩首。 皇帝在建极殿义正辞严的申讨:「吕宋本一荒岛,魑魅龙蛇之区,徒以我海邦小民,行货转贩,外通各洋,市贸诸夷,十数年来,致成大会,亦由我压冬之民教其耕艺,治其城舍,遂为隩区,甲诸海国。今竟无故杀我漳、泉商贾者至万余人。此辈何负于尔!有何深仇,遂至戕杀万人!蛮夷无行,负义如此,曷逭天诛!」 同时通谕各藩属国,要求确保华人生命财产安全:「朕恭膺宝位,嗣守先业;临驭万方,绥育黔黎。欲使仁惠之政,达于天下;德义之方,孚于宇宙。南北生灵,虽居海外,皆朕赤子,岂不可念。汝等宜畏天守善,庶臻治道,同享昇平;若执吝昏迷,抗拒不听,则获罪于天,必无可咎!先此告闻,想宜知悉。」 次日,改吕宋为洪熙,为承政司,由荣亲王镇守,许聚任左承政。 但是朝廷上下很清楚,洪熙省绝不只是包括吕宋,而是整个至今尚未形成统一国家的群岛。 马六甲以南的群岛,则设立宣德承政司,齐亲王镇守旧港府,驻傲来县。 但是齐亲王提出了异议:「臣想去景泰省,姐姐还在那里,她也不容易。」 皇帝点头,毕竟是唯一的同母弟弟,该关照一下。 416、絮语() 弘治四年又是会试的年份,内外五品官员子弟也有不少参加。比起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条路终究要轻松一些,至于待遇不高——可以以后慢慢再争取嘛! 更让士大夫们高兴的是,暂时没有妇女拿到会试资格证。据说去年各地乡试都有女人报名,尤其南方各省,那边识字的少,所以不管男的女的都想碰碰运气;别人家的女人参加考试要骂,但如果自家的姑娘有才学能考中做官免田赋,当父母的大概率还是不会反对。 估计各地官府学乖了,没有放进来。 尽管已经有各种女进士女状元女巡按女御史女宰相的戏文风靡市井坊间,但显然时机还是不成熟。 而朝野上下热切议论着今年的三鼎甲都是青年俊彦:其中状元费宏周岁十九,探花伦文叙二十,榜眼刘春稍显老成,也不过二十八岁。 皇帝看到这些国家栋樑,也是喜不自胜,特地跑去跟汪舜华报喜。 汪舜华嘴角直抽:伦文叙提前十二年考中,却从状元变成探花,也不知道是喜是悲。 她不知道费宏其实是整个明朝歷史上最年少的状元,曾经三次入阁,虽屡遭谗言,始终砥砺风节,勤恳不贰。铅山费氏也是明朝有名的科第世家。费宏伯父费瑄、弟费采都是进士出身,侄子懋中为正德探花,长子懋贤为嘉靖庶吉士。 刘春是重庆人,是明朝四川科举考试第二(第一为状元杨慎)。虽然不如其他两位出名,但官声不错,家族同样人才辈出:父亲刘规、弟弟刘台,子彭年、侄鹤年,孙起宗、起蒙,曾孙世赏、世曾都是进士。 比起「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似乎不遑多让。 皇帝不知道这些,只是跟汪舜华感嘆:「当时在费宏和伦文叙之间犹豫不定,想到费宏虽然有个官居贵州参议的伯父,到底只是普通仕宦人家出身;伦文叙虽然出身平寒,目下却有个官居弘义阁大学士的岳父,为了平息物议,选了费宏做状元。」 汪舜华心里嘆了一声,伦文叙出身平寒,科第之路绝不会比费宏轻松。 但是那又如何呢?人家只看得到你现在是阁臣的乘龙快婿。 到底是优秀才成为乘龙快婿,还是成为乘龙快婿才优秀,天知道。 琼林宴后,荣亲王和齐亲王启程就国。 汪舜华和皇帝亲自送他们出海。不知怎么,明明前方道路艰险,但荣亲王和齐亲王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两人慎重其事的接过剑印,语调铿锵的表态要为朝廷教化万方、永葆海疆太平安康。 直到风帆消失在天尽头,汪舜华还是没有动;皇帝唤了一声,没答应,给她披上一件披风:「母后,海边风大,咱们该回去了。」 汪舜华点头,到底回过头,却只有滔天的海浪了。 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经过这么些年的发展,明朝的诗文水平有了质的提升,文人们写出不少气象宏大、足以流传的诗篇。 但此刻,汪舜华想到的还是李太白的那首《送友人》: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回到宫里,汪舜华大病了一场,休息了整整一个月。 毕竟老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有件事,不能再拖了。 自己终归是要离去,甚至苦心培养的皇帝也终究会有老去的一天。如何让后代君臣明白自己的想法,在面临新的问题时找到破解问题的答案? 光靠六十岁退位是远远不够的,明朝多少皇帝都没活到六十岁;何况活到六十的被迫退位,人家会感激你吗? 不要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如今是需要后世的人知道我的想法。 汪舜华想到了曾经学过的理论,嗯,光上党课是不行了,还要有系统的理论。 当然不可能全文默写,有那本事早去中央党校了;但是可以有大致的框架,告诉他们矛盾是普遍存在的,事物是普遍联繫的,世界是变化的,所以要实事求是、与时俱进,要以民为本、强国富民。 不用旁徵博引洋洋洒洒,但观点要鲜明、意义要深刻,这样百十年后有的是人来给你註解、帮你阐述。 毕竟写书的人永远没有出题的人想得多。 书的名字就叫《清宁絮语》,包含哲学、政治学、经济学,既是世界观,也是方法论;既讲怎么看,又讲怎么干。 行了,其实就是前世今生两辈子理论知识的总结和提炼,包括中学政治经济学的基本内容和歷史的发展脉络;当然必须要结合大明的实际。 毕竟,太后也没办法革自己的命。 是否易姓改号,要看皇帝的发挥;但工业文明取代农耕文明却是歷史的必然,但即便如此,过程中也必然面临艰难险阻,哪怕工业社会到来以后,也不能说就是万事大吉。 此外,还可以描绘一下未来具体的宏伟蓝图,那时候应该有怎样的技术、百姓如何生活、国家怎么治理、太平如何维护。 如果是小说,应该比《西游记》更加炫酷。 但这样认认真真的畅想,不知道会不会被人当成疯子或者傻子。 自从还政以后,这件事就一直在她心里盘桓,构思了这么些年,可以动笔了。 真的老了,字太小都开始模煳了,好在有老花眼镜。 因为玻璃技术得到发展,做的人多了,价格就跌了,利润也就下降了,尤其这东西属于奢侈品,市场容量本身就有限,因此大家都在想办法做得更多、做得更好、做别人做不出的。 因此,玻璃公司在制造杯盘屏风之类的工艺品和望远镜、放大镜的时候也没忘记开发实用产品。 西洋的眼镜技术已经颇为成熟,元朝也有眼镜;歷史上万历年间,文学家田艺蘅自述:「每看文章,目力昏倦,不辨细书,以此掩目,精神不散,笔画信明。中用绫绢联之,缚于脑后,人皆不识,举以问余。余曰:此叆叇也。」「叆叇」就是眼镜。 苏州工匠孙文玉是官宦子弟,父亲屡试不第。他自幼聪颖异常,13岁即为吴江县学生。不久父亲去世,家境中落。虽然如此,他仍勤奋好学,尤其喜好数学,探讨测量、算指、几何之法。母亲年老视物艰难,他就到学习制镜技术,又根据几何、物理等知识,经过自己的实践积累和探索,掌握了「磨片对光」技术,先是用水晶材料磨制成镜片,还创造了磨制镜片的牵陀车,就是古典法加工的水橙,是用脚踏转动,採用矿石砂、白泥、砖灰等作研磨剂或抛光材料,把镜片磨成凸凹透镜,以适应眼屈光的需要。 他能按照人的年龄和不同的视力研制出老花、近视、远视等品种以及各种光度的镜片。孙文玉一举成名,很快受到朝廷的重视,被推荐到北京。 在磨制凸透镜和凹透镜的基础上,他还磨制成存目镜、万花镜、鸳鸯镜、放大镜、幻容镜、夜明镜、望远镜等各类光学制品。他编制了一套「随目对镜」的原始验光方法用以验目配境。这样就可以随目配镜,效果丝毫不差,戴上也比较方便舒适。 不仅他制造的眼镜名扬天下,而且技术迅速传播开来,原先高不可攀的眼镜迅速传入寻常百姓家。 汪舜华在肚子里寻思着玻璃镜子的做法,到底没有想起来,安慰自己说镜子无关紧要,但愿物理化学能发展得更顺畅些就好。 小剧场: 太祖:朝令夕改,变来变去,也不嫌麻烦。 懿文:爹爹,此一时彼一时,只要能守住江山,就由他们去吧。 太祖:可倒也是。 隐帝:祖宗们,我还是觉得应该让祁钰交钱,他是晚辈!再说,洪武懿文永乐三省还在土着手里,连地府都争取不过来,景泰省可是实打实的日进斗金!这笔钱,他该出! 世宗:祖宗们,好消息,见泽新设了洪熙省、宣德省!——您瞧瞧,就是吕宋和马六甲附近,这可都是天下有名的繁华地界。 仁宗:啊,哈哈,孙媳妇有孝心。 宣宗:好,不错,哈哈。 隐帝:爷爷,爹爹? 宣宗:滚一边去!3 417、见闻(一)(弘治四年,1487年,立元1708年) 汪舜华的书刚刚开头,传来消息:博远伯于承业回来了! 歷经十年,弘治四年冬十一月,于承业终于回到天津港。 礼亲王诚泳、安国公于冕亲自去南京迎接,到孝陵进香。 帝后亲自到天津港迎接。 曾经的少年早已消失不见,如今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满面风霜的中年人。 所有人都是瘦骨嶙峋,满面风尘。 于承业向皇帝交还了使节,氂牛尾都已经掉光了,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竹竿。看着皇帝,他伏在地上恸哭:「圣上,臣回来了。」 皇帝凝视着这个比自己小几岁、一直当做弟弟的孩子,也忍不住落泪;皇后抱着异母弟弟,更是泪流满面;刘婉姝母子更是泣不成声,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痛哭流涕。 遗憾的是,今天的场景,很多人看不到了。 比如诚意侯刘禄。 承业背后的浩浩千帆,只有五艘是跟着他出海的,其他都是沿途各省护卫他们回朝的战船和各国的使臣以及商船。 那一艘船中,除了各种作物,还有一路牺牲的烈士的骨灰。 而很多人,甚至连骨灰都没有留下。他们或者在中途因为意外失踪或者去世,来不及收敛;或者运载骨灰的船只途中遭遇风暴沉没。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当年出海的万人,如今回来不过一千八百余人;好在六年前,诚泳带回了一千二百多人。 前些年没少有人打算横渡太平洋,寻找神秘的美洲,求取贵比黄金的金鸡纳霜,但很快没人再提了。 辽阔的太平洋,并不总是风平浪静;况且即便是天公作美,那漫长得令人绝望的旅程,还是让人望而生畏。 即便商人们准备了大型船只,歷经千辛万苦登陆,也实在不敢再冒险回来。 代价实在太大,大家是去挣钱的,不是去送命的。 反正不过六年而已,等得起。 回到宫里,承业向帝后汇报了一路的见闻。 汪舜华出席了这次汇报会。 当年在印加帝国海边分别,一路向南。 沿途大抵已是印加的地盘;等绕过最南端,天寒地冻,狂风暴雨,水深浪高,船只接连沉没。好在看到岸上有人点燃篝火,费尽力气,终于撑住靠岸,但三百多名将士葬身海底,尸骨无存;余下的很多患病,好在有金鸡纳霜,大多挺了过来。 尽管遭遇让人伤心,但不能不说,那真是个美丽的地方。停留期间,他们除了养病、修补船只,也造访了这个地方:冰川奇形怪状,雪山重峦叠嶂,湖泊星罗棋布,宛如世外桃源。他们向土人打听更南边的情况,得到的都是摇头,南边全部是海,而且越走越冷。 「应该就是天尽头了吧?」 皇帝冷不丁的冒了一句。 承业似乎遇到了知己:「正是,臣等都认为那是天际了。」 汪舜华很怀疑他们到了火地岛,那真是除南极大陆之外的最南端。 在那里仰观天文,依旧繁星满天,但是与往日在中原看到的,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越往南走,越能看到很多不同的星星。 知道越往南走越冷,甚至有很多冰山,这些天际之舟踏上了归程,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北;在那里,还有生活着的土人。尽管应该在同一片大陆上,但是他们和印加国显然不是同一个文明,甚至出产的作物也不完全相同。 东海岸南部明显地势要高出很多,气候也挺温凉,和同纬度相比。 在那里,最让人难忘的是一种花树,树形高大,枝繁叶茂,花朵三片,格外鲜艷夺目;尤其这花群开,有排山倒海之势。 看着图册,锦鸾笑道:「果真是花团锦簇,今日算是见着了。」 皇帝也赞嘆:「这花生得好。喜庆,热闹。」 汪舜华看着盆里光秃秃的三角梅,听诚泳说路上一直放在暖房里,只是进京的时候免不得运出来,结果花全掉了,嘆息了一声,这花确实美,美的让人惊心动魄;只是这花是热带植物,在北方就只能放进温室做个盆栽了。另外——三角梅的花朵应该是里头的三朵小花,你们说的花瓣,应该是叶片。 算了,这是植物学家们的事。 汪舜华笑道:「这花三朵花瓣,凑成个三角形状,就叫『三角梅』吧。」 除了美丽的三角梅,还有高大的红木,莲座状叶丛偏能结出个果子,叶缘多刺,果子坚硬棘手,削了皮,味道还不坏,就是有点涩口。 因为只带回了种子,实物是如论如何不能带回来,皇帝也就翻过去了,汪舜华心说「菠萝啊,我想吃,挖了眼泡了盐水最爽脆!」 算了,还是等海南台湾种植成功再说。 巴西高原实在太过辽阔,承业虽然在那里停留了一年多,但到底蜻蜓点水,走马观花,发现有限,不过继续往前走,在亚马逊中下游平原,他们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收穫,也付出了前所未有的巨大代价——当然,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地方;这一带河流蜿蜒曲折,湖沼密布,偏偏人烟稀少。 陆地上是广袤的森林,一眼望不到头,承业知道这里应该是赤道附近。 沿着海岸线走,他们记得太后的吩咐,每月十五前后尤其中秋,潮汐最大,因此凡暴风雨和十五前后都尽量靠岸。只是有回启程,路过河口的时候,突遇暴雨,江水泛滥,一泻汪洋,仿佛天地都变了颜色;巨大的船只在狂风暴雨的唿啸中东倒西歪,随时可能沉没,那一刻,他甚至想到了西方故事里的诺亚方舟。 想要逃离这片水域,但风雨实在太大,根本不能挪动分毫,只能听天由命,被巨大的潮水裹挟着溯流而上;多艘船只在风雨中失控,互相碰撞沉没。 这真的是噩梦般的惨痛经歷。他们曾经想到过壮丽的钱塘江大潮,有万马奔腾之势、雷霆万钧之力,但是即便倒灌,应该也不远。 没想到竟然持续了整整一个昼夜!哪怕外头的风雨已经逐渐平息,但潮水还是裹挟着船只继续往前走。官军除了躲进船舱,别无所能。 不是每一艘船都能成为诺亚方舟,二十五艘船彻底沉没,还有三十二艘船被重创,一千四百三十七人死于此劫,另有二千三百一十五人失踪。 当他们驾着船小心翼翼的顺流而下时,不时就可以看到同伴的遗体漂浮在水面上;其中包括海尔普斯等几个传教士,他们乘坐的船只在风暴中沉没。庆幸的是,因为提前预料到海上可能会遭遇各种不测,得到的每一种作物在每艘船上都留存了一些,确保即便只有一艘船回到北京,种子都是齐的。 风雨之后,听着外头渐渐平静,小心翼翼的爬上甲板,看阳光重新照耀着这片土地。 水势已经退去,但流速依然很快。 这里是密林,除了滔天的水流,就只剩下一望无际的森林。预感到可能存在的危险,承业召集船工,赶紧启程,顺流而下。 即便没有风雨,他们这一路也是心惊胆战。整整三个昼夜,承业在心头默默的计算着路程,他们至少被带到了两千里外! 原来「千里江陵一日还」并不是夸张。 但这壮美的风景,他们无心欣赏,因为危险随处可见:除了猴子,他们能看到巨大的蝴蝶,甚至有体长三尺的鹦鹉!他们曾经尝试着捕捉,但那只鹦鹉力气实在太大,不仅挣脱了束缚,还一口啄瞎了军士的眼睛,还将舱门啄了个大洞,这才扬长而去。 此外,不时还有无数蝙蝠唿啸而过;去给同伴收尸的时候,发现有鳄鱼和大龟正在撕咬;甚至还有海牛、海豚等原本应该在海里的东西;他们甚至曾经亲眼看到一条水中巨蛇一口将同伴吞入腹中,此外,还有数不清的鱼类,都是从未见过的品种。 好不容易侥倖逃离到江口,赶紧一路向北,居然也走了两天才赶到北岸!——这哪里是江口,比台湾海峡都宽! 劫后余生,众人痛哭了一场,还得继续赶路,好在拨云见日,不久遇到了土着,停下来修整。 很明显,这些人比之前碰到的印加人更加文明——他们有文字,能造纸;农业相当发达,虽然还是刀耕火种;建筑业相当惊人,兴建了巨大的石头建筑和金字塔神殿,他们总是使用燧石之类更坚硬的石器切割石材。 又是收穫满满的一回! 这些人对他们很好奇,无奈鸡同鸭讲,谁也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但官军拿出了金银和锦缎等硬通货,对方也拿出了他们的食物,除了玉米,还有很多平生未曾见过的东西,有的是不能吃的,他们好奇,也把种子带了回来。 官军在那里停留了整整两年。不仅是要学会各种作物的种植方法,而且也实在被之前的遭遇吓坏了。后面的掐了不说。 汪舜华看了图纸,又详细询问了物产的情况,确定以高产的薯类和葫芦科为主,有南瓜、笋瓜、四季豆、西葫芦、金丝绞瓜、山药、木薯、地瓜、花生,还有心心念念的红薯,甚至还有辣椒种子,这东西好种,船工们就在船上种了不少做调味料。 汪舜华拿着刚採摘下来的红辣椒,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还能见到,直接塞嘴里,剧烈的灼烧感袭来,那是久违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一时眼泪汩汩就下来了,皇帝一呆,叫了声「母后?」 汪舜华收了泪,挤出一个笑:「真好。」5 因为产量太高,承业不敢把话说的太满,在场的君臣不太能够理解她的激动,只是相互看了看,怎么说多了几样口粮,太后又证明了自己的正确,理解理解。 此外,还有一种花,明显是菊科的,但高大很多,约六七尺,向日花只有一朵,它则分枝很多,而且花大色艷,美丽夺目。 大丽花,没跑了。 载着这些东西,承业等再次踏上了征程,一路向北。 418、见闻(二) 过了赤道,路过广袤的平原,靠岸修整时,经歷了大风,那风来得极快,宛如一条长龙,瞬间将几个同伴连同马匹锅灶等物卷上天便唿啸而去。 他们尝试着去找回同伴,但是跟着跑了几十里地,却无功而返——再远,怕迷路,不敢走了;只能记下了他们的名字,祭奠了一场,然后上路。 要命的是,这样的大风,他们还曾经碰到过几次,损失惨重;有一天傍晚靠岸的时候,偏巧遇到,还在水里的三艘船被掀翻,已经停靠的其他船只也东倒西歪;甚至岸边的大树被连根拔起。 看地图,那里是墨西哥湾。 汪舜华嘆气,龙捲风最常发生的不就是北美地区吗?谁能想到如今这片荒芜的土地,几百年后会成为世界的中心、文明的灯塔? 承业等自然不知道这些,不过要寻访伙伴的踪迹、要修补船只,他们还是停留了一段时间。 这边也居住着土人。面对官军,他们除了惊讶,也表现了极大的热情。 对于双方来说,彼此都是完全陌生和新奇的。 尽管语言不通,但依然可以在篝火堆前载歌载舞、举酒开怀畅饮。这边的土人敲着鼓,官军也有能敲鼓的,能吹唢吶的、吹笛子的,虽然未必悦耳,倒也勉强成了曲调,一片祥和。 歌声中,承业向他们赠送了颇为丰厚的礼物,包括金银锦缎等物,酋长很高兴,向他们回赠了猎物。 在此停留期间,官军也着意观察这里的情况。除了种植玉米,还种植了豆类、薯类植物。玉米高大,豆类低矮,于是土人将玉米和豆类间作套种,大大提升了产量。 中原地区早在西汉时期就有瓜豆间作的记载,如今麦豆间作、棉薯间作已经非常普遍,却没有想到万里之外的荒蛮之地,居然土人也会。 这是否意味着当地不全是游牧,反而农耕业比较发达,更进一步说,有大量适合耕作的土地? 群臣窃窃议论。 正因为如此,官军在这里在此停留了两年。他们见到了很多以前从未见到过的东西,比如瓜。很多土人房前屋后种着一种瓜,茎蔓庞大,果子像两掌合十,味道清脆,既能做菜,也能生吃。 汪舜华笑道:「我看这瓜颇像佛手,不如就叫『佛手瓜』吧。」 这里有一类植物满身是刺,不知道是否有亲缘关系。它们有球形的、柱状的,还有扁平的,大小不同,小的碗口大,大的高数丈。 汪舜华饶有兴致的看着仙人掌、仙人球,不知道是否还夹杂着火龙果、令箭荷花;不过君臣对这些刺头明显没什么兴趣,丑拒,只有蟹爪兰正在盛开,颜色娇艷,开花繁盛,船工显然也极爱它,做了支撑的架子,层层叠叠垂下头伸出美丽的爪子,引人注目。 君臣还在议论这花儿该叫什么名字,承业又指着另外一株枝干高大的植物:「此物颇为神异:三年以上才开花,且只在夜间开放。花萼粉红,花开洁白,香气馥郁。只是花期极短,不过一两个时辰。」 他还记得那夜官军已经入睡,他思念父母妻儿,独自起身望月,却闻得一阵清香。循着香味,看到路边一棵树,白日里平平无奇,此刻却通身开花,宛若莲花般的圣洁。 承业以为祖宗和神佛显灵,纳头就拜,祝祷此行顺利,一边唤起官军,一起焚香祷告,哪知道天还没亮,那花居然枯萎了! 众人自然面面相觑,只怕此行兇多吉少,哪知问了土人,才知道这花只在夜间开放而且花期极短,他们也只有夏秋之时能看到。 承业提心弔胆,当晚又守了一夜,果然有别的树开花,亦是如此,这才放下心来。 汪舜华脱口而出:「昙花?」 承业道:「太后英明,臣也想起《妙法莲华经》:『佛告舍利佛,如是妙法,诸佛如来,时乃说之,如优昙钵花,时一现耳。』」 马上就有人说:「昙花一现,莫非这花真是当年佛主遗留在人间的仙品?」 汪舜华肚子里好笑,既然是佛经里记述的,怎么也应该原产印度吧?何况当年听永宁吐槽,刚到昆明,还没入城,味道一股檀香的味道,以为附近有什么佛寺,一问才知道,是当地的山玉兰,极高大,花大而白,发出了这种气味。当时觉得可能这就是佛经里的优昙花,于是在城郊建了个寺庙,取名「优昙寺」。 仙界极品之花盛开,都老实点! 皇帝也想到了这件事,笑着摇头:「此昙花非彼昙花。」 有了这朵神奇的花,它的兄弟们自然也行情看涨,何况确实都能开出漂亮的花:「白天开花的种,花色艷丽;夜间开花的,则花色洁白,而有香气。」 汪舜华也闹不清植物学原理到底是什么,只能跟着附和,顺便冠了一堆「仙人」的名头。 承业却很贊成:「这些容易繁殖,扦插就能活。果子有鸡蛋大小,味道清香甜美、鲜嫩多汁;还可治病,有清热解毒之效。尤其当地有种可供食用的,生长很快。当地天热,一般栽植后三四十天就可採收第一批菜片,以后每月採收一次。当时在船上,船工们种了一些,蔬菜都吃光了,就靠着这东西熬了下来。」 君臣在心里播算着:看不出来这丑东西居然有这用处? 能供养这么些人,估计产量不低吧?比起土豆怎么样? 承业摸摸鼻子:「应该有过之而无不及。」 土豆亩产四五千斤常见,这种仙人掌,每亩每年可采八千到一万,公斤。 当然,要把这东西当饭吃,也是需要勇气的;估计也就吃个乐呵。 稍早之前,大概在汪太后划定的懿文省境内,官军发现一种仙人掌的亲戚,长条形的,刺比较少,果子明显大了好几号,单果一两斤。一般是长圆形或卵圆形,表皮红色,顶端有鳞片,皮厚,果肉白色或红色,有近万粒具香味的芝麻状种子,所以称为芝麻果。 能吃到火龙果了?这玩意种植倒是容易,但是要种活,还是先放到广东海南吧。 有一种长在路边的野生浆果,颜色娇艷,还长着一脸麻子,但味道酸酸甜甜;因为好种,官军在船上种了一些,真是别有风味。 汪舜华的眼睛一亮:草莓啊! 还有一种生长在森林里的野生浆果,运气就没那么好。高四五尺,叶似艾草,花似石榴,一枝结四五个果子。果子颜色鲜红,肉质多汁。不过这种果子色彩娇艷,当地人把它当作有毒的果子,视为「狐狸的果实」,称之为「狼桃」,只用来观赏。 嗯,很好,看来明年能吃上西红柿炒鸡蛋,喝到西红柿蛋花汤了。 汪舜华正在畅想着西红柿的十八种吃法以及和鸡蛋的爱恨情仇,又被另外一种东西惊住了:「当地有一种树,能分泌一种液体,凝固之后有弹性,能防水,当地人常用来做哄孩子的弹球,还把它涂抹到斗篷上防雨。所以称为『流泪的树』。臣觉得这树很有意思,就带了些种子回来。」!!! 这是橡胶啊! 捧着橡胶种子,汪舜华觉得手有点抖;差点想餵到嘴里尝一口,证明这不是一个梦,好歹想起来,这玩意有毒,于是小心翼翼的收好,吩咐去海南、台湾等地试种。 此外,还有一种神奇的草本植物,土人将其视为「万灵药」,不管感冒、头痛、牙痛、创伤、烧伤、脓疮溃烂,都用这东西。他们唿吸新鲜的气味,将其点燃后用鼻孔吸,将干草粉碎后单独或与盐、石灰混合涂抹患处,口嚼草摩擦口腔内侧,将草做成火把进行燻烤。土人如此重视这种植物,以至于将其挂在岛边的小船上并在祭拜时以管吹烟。 他说的是菸草吗?只知道这玩意能上瘾,可以赚取巨额的菸草税,没想到还有这个功效? 君臣将信将疑,很难立刻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好东西;不过那块大陆的确是风水宝地,即便是棉花,都很特别。 之前诚泳介绍,在印加国,他们看到一种棉花,绒毛明显比中原的细而长,适合于纺高支纱;而在洪武省,他们看到另外一种棉花,产量高、绒毛长、品质好,可纺中支纱。 应该是长绒棉和细绒棉,前者已经在汉昌省遍地开花,后者则是大路货,适应性极强,天南地北都可以试试。 不只是这些,还有许多水果,甚至还有些汪舜华都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比如一种果子像梨的东西,承业介绍:「此树高三丈余,树皮灰绿色,与中原梨树大不相同;果子很大,通常梨形,也有卵形或球形,黄绿色或红棕色,外皮凹凸不平,有许多芝麻一样的斑点,中皮肉质,可食。」 汪舜华很怀疑他说的是牛油果。 还有一种长得比牛油果更高大的乔木,树皮平滑,灰色,片状剥落,结出的果子球形、卵圆形或梨形,果肉白色及黄色,胎座肥大,肉质,淡红色。 汪舜华实在想不出来是什么东西;另外一种倒是好认:外形长得有点像荔枝!当然果肉的区别很大,没问题,就叫「番荔枝」! 还有种和木瓜长得很像的植物,树形更加高大,行啦,番木瓜。 腰果出现的时候,引发了一阵骚动。 听承业介绍:「此树是高大的乔木,树干直立,果子很有意思,较大的果子不能食用;倒是顶端较小的肾形部分可以吃,味道甘甜,清脆可口。此树种植后2年开花,3年结果。」 汪舜华看到君臣眼里灼热的目光,心说按照「吃啥补啥」的传统,估计要不了几年,腰果树就能在南方遍地开花。 有种小乔木结出来的球形果子,没有成熟的时候是绿色,熟透了是黄绿色至橙黄色,光滑,皮薄,果肉橙黄色,像个鸡蛋黄,而且还有香气,承业形容:「含水量少,味略甜。」 没听过,要不叫蛋黄果? 有长得像蛋黄的,还有长得像人心的。这种乔木极其高大,果子味甜可口。 人心果。 丘浚等人觉得这名字不大好,「吃人心」,说出去多不好听。 不是还有娃娃鱼吗? 419、见闻(三) 重新上路,一路向北,辽阔的平原上生活着很多土人,他们种植放牧,怡然自得,仿佛世外桃源。 按照他们的说法,这里一马平川,没有尽头。 承业很怀疑这和西海岸是两个极端。 不管怎么说,对比高山荒漠,平原总是更能给人希望,尤其有人的时候。一路上,官军和这些土人进行了接触,感受到他们的热情和友好,也用金银交换到他们的物产,比如一种花朵长得像菊花的植物,根茎却像生姜,能吃,土人用来煮食或熬粥,官军拿来腌制咸菜,或者晒干,味道爽脆,好吃! 又好看又好吃的生命力特别顽强还能抗风沙的洋姜? 当地也有人参,不过和中原的还是有些许的差异,没有芦头,没有支鬚根,有横疤痕,断面略显粉性,形成层环明显,皮层树脂道明显。 西洋参的药理还需要进一步研究,汪舜华想了想,似乎gg都是针对中老年人的? 越往北走,天气越冷,在进行了充分的补给之后,船队开始继续向东行驶,离开前,向这片神奇的土地投去最后的深情一瞥。 黄花瑟瑟,万顷碧涛,红日初升。 真乃大好河山。 这显然是一段更加艰难的路程。 「沿途是无边无际的大洋。一天晚上,星河灿烂,风平浪静,想着加紧赶路,没想到诚意伯刘禄乘坐的宝船撞上了冰山,不幸沉没。」 承业赶紧指挥小船靠近救援,但是刘禄虽然获救上船,但是持续高烧不退,知道宝船已经沉没,终于含恨而逝,临终叮嘱承业:「一定要带着船队回去。」 直到此时,船队的重担彻底落在承业身上。 「小心翼翼的避过冰山和暗礁,半个月后终于登陆。虽然是夏天,陆地上却冰雪覆盖,冰冷刺骨。」 格陵兰岛? 「那里也有土人。他们就住在海边,住在兽皮搭成的帐篷里。听他们说,过了夏季,帐篷是顶不住的,得住在雪屋里。房子用雪砖垒成,圆顶,像一口大锅扣在地上,门极低矮窄小,是在靠地的部分凿一道门,只能算洞。好在土人身材矮小,而且灵巧,在门前只须一滑便能熘进屋内,毫不费力。」 是爱斯基摩人? 因为实在太冷,官军并没有停留太久,但还是注意到他们养了鸭子,还捕捉驯鹿、白熊,狐狸,那些动物与日常见到的都不大相同,曾经想带几头回国,无奈路途遥远,都没能保住。 此外,他们还要捕猎海鱼。站在大浮冰上,或者用钓鱼钩、渔网、捕鱼篓、鱼叉捕猎。 「因为不能随处生火,他们习惯吃生肉,甚至喜欢吃已经保存了一段时间已经开始坏掉的肉,因为他们认为将肉做熟就是在糟蹋食物。」 「因为条件太过于恶劣,孩子很容易夭折,整个群体都要来养育后代,因此认为孩子是大家的。只要你想领养,父母很可能就会同意你把孩子带走。所以,他们孩子往往要在很多家周转后才长大。」 这是…原始共产主义? 君臣面面相觑,似乎不可思议。 「继续往前走,过了两天,看到远处炊烟裊裊,以为一定有人居住,于是驱船前往,结果没看到什么人,倒是有很多温泉,不断地喷出股股水柱,使人误认是冒烟;此外就是冰雪,夏季也在飘雪,山上更是积雪覆盖。」 冰岛? 「说来奇怪,按说比之前的更靠北,反而要暖和一些。这里西面临海,东面和南面都是高山,天空蔚蓝,朝阳初生或夕阳西下时,两面的山峰竟然是紫色,海水变成深蓝,如入画中。」 「更奇怪的是,这里日照时间极长,子时中日初,亥时中才日落,一天中竟有十一个时辰能看到太阳。」 再往北走,你能看到太阳终日不落,当然反季节过去,则是漫长的极夜。 承业没听到汪舜华的腹谤,还在介绍另一种神奇的美景:「刚刚才见太阳落下,不久看到天空出现灿烂的光辉,像一条碧绿的丝带,随风飘动,上下翻飞,绮丽无比,实在无法用言语描绘。」 汪舜华很怀疑他们看到了极光。 「臣等当时都以为到了神仙境地,因此停留了几天,这里也有人,不过不多。」 离开了冰岛,再次踏上未知的征程。 如果说在此前,官军需要面对未知的自然,此后最重要的反而是面对人——不怀好意的人。 在海上航行没两天,再一次看到有船只出现,大家都很兴奋:是不是又可以靠岸啦?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群红鬍子靠近后,没有客客气气的和官军叙话,而是直接开枪射击。 官军回过神来:这是遇上海盗了,马上还击,但是这些海盗不怕死,还要拼命,直到用大炮轰沉了一艘,余下的海盗这才狼狈逃窜。 官军捞起了一个,把头按进水盆里,老实了;但咿咿呀呀的也说不明白,但画了地图,知道前方是一大片大陆。 贊玛提欧兴奋起来,因为这是欧罗巴的地图! 久违的故乡啊,游子回来了! 胜利在望,官军欢唿雀跃,准备靠岸补给,却没想到刚刚停稳,又杀来一帮红鬍子,官军没有客气,先干一炮,打击一下对方的士气再说。 果然,对方被唬住了,抱头鼠窜;官军也没有再穷追,补充了淡水就匆忙离开。汪太后叮嘱过,贊玛提欧也告诉他们,欧洲曾经发生过黑死病,所以他们的井水、河水都不能直接饮用,要重新挖井。 只是这样一来,想到这里海盗盛行,官军也就加强了戒备,来往的船只一概不理会,只要敢靠近一律射击警告。期间还遇到一个不要命的傢伙,官军已经开枪射击,他居然还敢往前撞;甚至官军开炮以后,他还躲过炮击,瞅准机会全速前进拦腰撞在大船。 官军一时回不过神来,他倒是趁机带着手下爬上船疯狂射击,官兵死伤惨重,好歹临船一起开火,干掉这群不要命的傢伙。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悬挂在桅杆上,这才消停了些。 但也因为如此,官军很不敢在这里久留,甚至连计划好的拜访各国君主也要放弃。 毕竟最重要的船上的物资,这些大大小小的邦国,无关紧要。 只是到了半岛,贊玛提欧一再要求靠岸,教皇——教宗,这是被朝廷铁拳镇压后的新翻译,就在罗马,他要见教宗。 这么多年了,承业很明白贊玛提欧的心情,也知道此行很重要,于是同意他带着伙伴们回去。 也就是此时,承业才知道,传教士口中的「义大利」,其实已经是遥远的往事。现在这里没有统一的国家,而是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城邦。 显然官军这一路的扫荡是有用的,没有什么海盗靠近;但是土着们还是用好奇的目光观察他们。 三天以后,立元1706年九月二十五日,接受教宗的邀请,承业带人前往罗马。 部将们纷纷劝阻,认为贊玛提欧不安好心,而且曾经在天朝碰壁,已定存心报復,此行兇多吉少。 但是承业摇头:「正是因为贊玛提欧一心想要在天朝传教,又没有得到允准,所以此行可保无虞:我是大明天子的钦差,皇后的弟弟,他们还指望我在太后圣上面前替他们美言呢!」 罗马是教宗国的都城,洋溢着宗教氛围,自然和中原甚至一路所见的城邦都不一样。 果然不出承业所料,教宗对来自于东方的客人很是客气;跟贊玛提欧相处了近十年,承业倒是能听懂他们的话。 教宗英诺森八世刚刚上任不到三个月,就来了这么个贵人,实在是意外之喜。 真的是大喜事,上任教宗西克斯图斯四世死后,枢机会议内部派别争斗严重,在当选前夜,罗马街头爆发动乱。他通过贿赂选举教皇的枢机主教团才得以当选。 这个时候,来自遥远东方的使者仿佛冥冥中是上帝的使者,不仅为天主教在东方的传播打开了一扇大门,而且为自己的合法性做了最好的註脚。 因此,英诺森八世隆重接待了这些中国皇帝的使臣。 在友好的氛围中,双方就各方面感兴趣的话题展开了讨论。 气氛确实很友好,承业很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临行前太后也吩咐过:申明中方立场,对于教廷方面的要求,表示可以考虑和奏告朝廷恩准,但是不明确表态。 一句话,天朝现在确实没办法接受你们的教义,放我回去,还有可能;想要留住我,你们也别想过去传教。 英诺森八世已经听贊玛提欧汇报过,光从地图上就能看出这是一个何其庞大的帝国,何况还有巨大的美洲,都是亟待开发的土地。 万能的主啊,弟子终于见识到您的万丈荣光了。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英诺森八世给了中国高度评价:「除了还没有沐浴我们神圣的天主教信仰之外,中国的伟大乃是举世无双的。它不仅是一个帝国,也是一个世界。我听说,柏拉图在《共和国》中作为理论叙述的理想,在中国已被付诸实践。」 英诺森八世这样客气,承业也很高兴,称赞:「贊玛提欧等人忠诚勤勉,博学睿思,太后和皇帝陛下很赞赏他。」 与此同时,还是要严正声明:「大明容不得不忠不孝的神仙,天主教要想在大明传播,必须恪守大明的律法规矩,允许信徒祭天、祭祖、敬孔。」 英诺森八世显然并不想把话说死,只是含混的表示:「这些尊敬祖先的仪式,如果不掺入祈求、崇拜,就没有违反天主教教义。」 承业也就表示:「教宗既有这样的诚意,我自当禀告太后圣上。」 在教宗国取得了圆满成功,承业等人也就有心情拜访其他各国,尤其附近的米兰、佛罗伦斯、热那亚、威尼斯等城邦,这些地区的政治制度与中原大不相同,市容市貌也实在堪忧,但是工商业繁荣,焕发出勃勃生机。 承业说的含混不清,汪舜华寻思着,估计有些是不太适合拿出来跟君臣说的,怕惹麻烦。 好在可以说的有很多,除了那边的风俗人情,承业也提到了遇到的一些有趣的人和事:「在米兰宫中,有位宫廷乐师,不仅弹得一手好琴,还擅长绘画。王公命他作画,奉送太后、圣上。」 送给汪舜华的是《岩间圣母》。以圣母居图中央,右手扶婴孩圣约翰,左手下坐婴孩耶稣,一天使在耶稣身后,构成三角形构图,并以手势彼此响应,背景则是一片幽深岩窟,花草点缀其间,洞窟通透露光。 汪舜华没有说话,这画法,有点眼熟;突然想起来:米兰王宫,宫廷乐师,不会是达文西吧?他还活着? 呈给皇帝的则是《基督受洗》,同样栩栩如生。 皇帝很高兴:「真是好画!」 群臣皱着眉头:皇帝不会又要被洋和尚蛊惑了去吧?如今可比不得从前了! 群臣还在进言这些画没什么奇异,皇帝要以国事为重,汪舜华已经在畅想着达文西能画出《汪太后的微笑》《汪太后的晚餐》《抱着滚滚的汪太后》《汪太后和哈士奇》等传世名作,急切的问:「这位画师,跟你们一起回来了吗?现在在哪里?」 承业摇头:「他是米兰大公的宠臣,没有随我们回国。」 汪舜华嘆息了一声:「可惜,可惜!」 真是可惜,那可是达文西本奇啊!不但是文艺復兴时期三杰之一,也是歷史上着名的通才、全才!听说他的作品要是当时就发表,可以让整个世界前进一百年! 当然,从欧洲带回的国礼不仅有这些还不太符合中国人尤其儒家士大夫审美的画作,还有很多欧洲的特产,比如——苹果。 苹果原产新疆,古代称为「紫柰」「频婆」,但是因为味道沙绵,一直不得宠爱。不是被晒干了作果脯,就是供在厅堂里闻香。 不过苹果墙里开花墙外香。不管是《圣经》的偷吃禁果,还是希腊神话的特洛伊战争,乃至白雪公主,西方故事中苹果都是重要道具;连牛顿发现万有引力,都和苹果联繫在一起。 苹果在欧洲如此常见,承业也很好奇,尝了一口,发现确实酸甜爽脆,味道可口,与国内大不相同,于是引种了一批树苗。 汪舜华有点遗憾自己的牙口不太好,估计吃不了几口这爽脆的苹果了,不过还是吩咐皇帝:「先在烟臺那边种植吧,那边纬度和欧洲差不多,也靠海。」 烟臺县是建极十三年新设立的,属于登州府。境内有个烟臺山,洪武末年,为预防倭寇,曾在烟臺山设狼烟墩台。当年沐琮平定了朝鲜,朝廷自然要开发前往朝鲜最合适的航线,登州与朝鲜半岛隔海相望,距离也近,成为首选,下辖的烟臺也就凸显出来。这里东连威海,南邻黄海,北濒渤海,与辽东半岛对峙,与大连隔海相望,是要害之处,加上经济发展、人口繁衍,顺利设县。 皇帝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关心这么个小事,很爽快的同意了。 除了苹果,还有月季,或者称其为蔷薇。 久负盛名的「欧月」其实是从中国引进后和欧洲本土月季杂交的成果,但欧洲古典月季也相当出色,有着精緻美丽的花型、浓郁的芳香、多头的开花性,遗憾的是都只是一季开花。 朝野都知道汪太后喜欢月季,甚至有好事之徒给她取了个「月季皇后」的称唿,含沙射影的在小说里用岳皇后、纪皇后来指代;承业当然不例外,甚至知道月季要培养新品种,最好是杂交。看到欧洲也有月季,而且美貌惊人,于是选了一批带回国。当然长途跋涉,途中损耗不少;但月季扦插容易,倒也带回了不少品种。 如今隆冬季节,欧洲的这些月季们自然是不开的,连叶片都掉光了。汪舜华看着图册,想像着淘宝上那些美得惊心动魄的月季,什么红龙粉龙奶龙,红达粉达大游行,果汁果冻,女王王妃,各种阳台系列,雪山系列… 算了,不想了,这辈子肯定见不到了,但愿它们能在大明园艺师的手里培育出来,换个名字。 这些月季被交给皇家工匠,由他们进行新品种的培育工作。1 420、见闻(四) 承业等人在欧洲停留了将近半年,拜访了欧洲多个重要的城邦,看看入秋,这才一路往南。 ——汪舜华倒是想过他们从地中海回来,但是如今还没有苏伊士运河,大船难以通行,再说欧洲的海盗让人心有余悸,于是仍然一路沿海岸而走。 望远镜里看到好长一片的沙漠,大约临近赤道,才渐渐转绿,先是草原,然后是茂密的森林,雨水渐渐增多,人烟渐渐稠密。计算时间,已经在海上持续飘了一个来月,急需补给,于是找了地方停靠。 这次休整持续了一个多月。 结果再次出发不久,就碰上了风暴,船只在茫茫大洋里飘来盪去,好几条船沉没,余下的只能拼命往前,好在进入海湾后,风暴就小了。 在那里,他们看到一种神奇的树木,退潮的时候,他们是一整片森林;涨潮的时候,它们只露出树冠,根系发达,能在海水中生长。 承业觉得新鲜,免不得多看几眼,这一眼不要紧,发现更有趣的——这些树上吊着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种子,有的像豆荚,有的像羊角,有的像纺锤。不是这个开花,就是那个结实,还有的长着树!正惊讶的时候,看到有棵已经有一尺来长、长出嫩绿的枝芽的傢伙,离开母树,扎到水中。 因为觉得有趣,于是让人取了一些栽种,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工匠试探着拔出来看长势的时候,居然扯不出来,用力一拔,才发现这些小傢伙居然无一例外的已经长出了庞大根系! 这简直不像是植物,倒像是动物! 难怪在海水中居然也能不断繁衍生息! 这几株养在盆里的才不过一年的功夫,已经长得极为高大茂盛,甚至开始开花结果。 红树林,真是好东西,能防风消浪、促淤保滩、固岸护堤,不过只能在热带亚热带生存,马上要入冬了,赶紧让人带到南方浙江、福建、广东等地试种,路上要注意保暖! 一路往南,入眼都是翠绿,天气愈发炎热,直到大陆最南端,这里海里鱼类成群结队;但是强风急流,惊涛骇浪,让人望之胆寒。他们当时不知道是否还应该继续向南,结果狂风大作,巨浪袭来,前面如同悬崖峭壁,后部则如缓坡,波高十丈;不但如此,还有一种旋转的浪潮,沿岸的水流也在飞快流动,整个海面如同开锅似的翻滚。 在那里,包括两艘战舰在内的众多轻型船只沉没,尤其葡萄牙迪亚士率领的船队几乎全部覆没。众多同伴被捲入大海,海浪掩盖了一切声音,留下其他船只上同伴撕心裂肺的哭声和绝望的喊叫。5 最后巨浪把剩下的很多船只推到一个未名岬角上,大家费劲力气,才又聚拢到一起。 迪亚士提议,将此地命名为「风暴角」。他认为只要转向继续航行,便可到达印度。 果然,绕过去一路向北,遇到了明朝的船队。 当时长途跋涉,船员们虽然还能坚持,但负荷已臻极限。很多人患病,不知道前方路途多远,何时能够返回故乡,全凭一点意念支撑着。 诚泳回朝已经五六年,如今玉米土豆已经在全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官民百姓无不对当年远征的将士感恩戴德;自然在海上漂泊的商贾也听说了。知道是博远伯回朝,无不磕头拜谢,奉若神灵,拿出衣服、粮食、饮水,主动护卫他们回朝。 也就是这个时候,承业才知道自己已经封了伯爵。 沿途经过多个国家,虽然语言不通,但有华商在,一切都很顺利。知道是中国皇后的弟弟带领的使团,沿途国家纷纷出迎,还有很多商人跟着他们回来。 当然也有不长眼睛的,过了木骨都束,有几艘船自称商船,想要投靠。登船之后,却大行劫掠。好在船队一直防着这些,船只靠近登船都有严格要求,上船的先砍了,然后战船出动追击,大炮轰沉;其他参与护送的商船也跟着一哄而上,将海盗团团围住,乱炮轰沉。 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奥斯曼帝国。宋人称芦眉,元代称鲁木,洪武以来称作鲁迷,直到被汪太后换了个名字。此前虽然因为帖木儿帝国的兴起和中原的交往受到阻碍,但随着明朝的对外开放,两国在海上的交往日益密切,甚至互相遣使——当然不排除其中有商人冒充;这一回跟着承业来的使臣,带来了狮子、犀牛、良马、骆驼、美玉、羚羊角等礼物,这也是他们一贯的贡品,皇帝也很大方的赏了丝绸、瓷器还有景泰蓝和玻璃等贵重物品。 听承业汇报,穆罕默德二世已经去世,享年49岁。这位文治武功、雄才大略的君主在准备出征前突然崩逝,坊间传闻是被其子毒杀。他不仅在国内厉行改革、大兴文治,在战场上更是频频出击,30年间,亲率大军远征26次,几乎连年作战,打下了大片疆域,甚至与景泰省隔海相望的白羊王朝也被击败,也因此获得「征服者」的名号。 如今在位的巴耶塞特二世,在父亲去世后与弟弟杰姆为王位开战,杰姆战败后逃到罗得岛。 巴耶塞特二世继承了父亲开放包容的政策,也继续父王所进行的开疆保土的事业。就在使者团到达之前,他又开始了新的征伐。汪舜华看地图,他们已经直接控制了巴尔干部分地区,并占领了多瑙河河口的要塞。 巴耶塞特二世对来自远方的客人态度很是友好,毕竟帝国当前着力的还是地中海沿岸到巴尔干的广大地区,犯不着和明朝翻脸;而且据说明朝经贸繁荣、火器先进,他也很想能够从中获利。 远交近攻,政治家们都会。 不过对于承业提出的减免关税等要求,巴耶塞特二世以祖制断然拒绝,全然不顾自己刚刚把欧洲画家所作的父亲画像从宫里摘下来。 这其实也在承业等人的预料之中,虽然没有达到目的,但双方还是在友好氛围中结束了会晤。 到了景泰省,永宁长公主听说,派人迎接,又赏了衣服、布匹、金银、粮食,派人护送他们上路。 沿途都是明朝的领土,各省大小官员听说,自然都来迎接。 从建极二十一年(1478年)四月二十八日,到弘治四年(1487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耗时九年七个月差三天,航程不止十万八千里,终于完成了这个前无古人的伟大壮举。 皇帝看着通关文牒上密密麻麻各国的文字印章,以及各国使者递交的国书,感嘆万千。 汪舜华想到麦哲伦环球航行,差不多四年,但是他们的路程要短得多——直接穿越太平洋,也没有停留寻找物种的任务。 皇帝还在和承业等说起途中的见闻。除了各种植物,还有各种动物,狮子、犀牛、鸵鸟、大象、鹘鸠,他们从东非还带回了两头麒麟——不过这年头虽然少见,倒也不新鲜了。南方各省几乎每年都要朝贡一两头。不过听承业说起草原上麒麟遍地跑的场景,君臣互相看了一眼,又说起别的话题。 因为此前各国进贡和土司的动物实在太多,多养在北苑、南苑,只有极少珍禽异兽养在万岁山,包括熊猫。汪舜华每天都要去瞧瞧;皇帝也爱带着群臣去。这才不过一年,两个傢伙现在已经不像猫,更像熊了,以前还可以摸一摸,现在是不敢靠近的,皇帝让人专门搭了个场馆,颇为宽敞,里面栽种着竹子,搭着三间木屋,周围不用砖土墙,而是用铁栅栏,还留着一道栅栏铁门,方便投餵。 言官多次进言,圣上不能游观园囿,纵情逸乐;甚至连朝贡的各国和土司也被连带骂了一通。 皇帝看母亲不说话,笑道:「母后在想什么?」 汪舜华指着地图。这是由童生罗玉绘制的,事实上,一路上地图、海图多出其手。如今的地图比当年的完整很多,精度也大为提升:「你们看,这地图是不是有点特别?」 君臣都是奇怪:「这地图有什么奇怪?」 汪舜华指着地图:「你们看着两个地方的海岸线。」 欧洲非洲西海岸和南美洲东海岸。 皇帝看了半晌:「这轮廓线遥相唿应,似乎可以拼合在一起?」 这话一出,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转头看母亲。 汪舜华嗯了一声:「少了一块。」 她在地图上画了个圈:「看这地图,仿佛亿万年前,地球上的各块大陆原是在一起的,后来才分开。」 实在太石破天惊,君臣愣愣的都回不过神来;换做以前,应该要站出来要求太后不要信口雌黄惹怒上天,但是刚刚承业回来,群臣一时不好开口。 太平洋已经有姓名了,大西洋、景泰洋也必须有名字。 皇帝亲自带着宗室去祭祀太庙,并前往天寿山祭祖,同时犒赏远征将士。 刘禄被追封为诚国公,子刘宪袭公爵;承业则晋封为博远侯,世袭;其他的将士论功行赏,回朝的五品千户起步,去世的荫及子孙。 罗玉则去了工部任职。他是江西吉水人,虽然是读书人,然而踟蹰科场多年,连秀才都没考上;家境又贫寒,听说朝廷徵招出海人员,于是报名。 罗玉虽然名声不显,但家教很好,儿孙都很出息。儿子罗循是弘治十二年进士,曾经硬刚了刘瑾,官声很好。 罗循的长子洪先,嘉靖八年状元,也是当时最杰出的地图学家,用了十年时间,修成中国最早的分省地图集《广舆图》。 皇帝让承业主持新物种推广的事。 不过另外一件事,承业也不吐不快:「臣等自出海以后,每天记录时间,但是发现自己所记录的比实际的快一天。」 本来君臣都没有放在心上:这么多年了,日子记混了很正常。 但是承业摇头:「臣等对照万年历,每日记录,从不懈怠,没想到却差了一天。」 群臣议论纷纷,汪舜华看着他:「到底什么原因,想明白了?」 承业道:「请太后明示。」 汪舜华笑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何必让我说。」 锦鸾道:「母后,到底是什么原因,您别卖关子。」 皇帝垂下眼睛,便有了计较。 汪舜华没有说话,看着承业,承业只好解释:「臣只是推测,大地是一个球,日出东方,所以东边总是先看到太阳。臣等一路往东,跨越了整个地球,自然就比别人快了一天;若是一路向西回来,应该就比别人慢了一天。」 汪舜华微笑:「不错,正是如此。」 当年诚泳等人回国,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但是他们横渡太平洋,日子太久,精神近乎崩溃,所以大家都安慰他们,没有人注意到其中的玄机。 如今提出来,有了经纬度的概念,时区、区时、日期变更,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但问题是,要以哪里为原点? 这些都是后人的事了。 但是有件事是不能耽误的:大地的周长。按照僧一行的测量数据,大地周长约六万余里;古希腊的埃拉托色尼测出半径约为4000斯台地亚。只是年代久远,度量衡不统一,似乎与实际相差甚远;朝廷有必要组织力量重新测量。 礼亲王世子诚泳的奏请得到汪舜华的批准,只是怎么测量就成了问题。 一旦设定大地是个球体,要测量半径其实也不难,用夹角的弧长就可以推算。 但是夹角怎么算? 礼亲王世子提出:「用同一条子午线上同一时间太阳高度角的差异,测出圆心角和弧长,进而计算地球的周长,就可以计算出半径。」 是个好办法,但是怎么确定是在同一条子午线上? 这个容易,同一条子午线上的时间相同,也就是说太阳同时达到最大高度。 接下来就是选取点位的问题。 汪舜华对天文学高度重视,尤其新纳入版图的南方各省,尽管记不住具体的经纬度,但大多地处北回归线以南,有的甚至有赤道穿过,这个概念还是有的。因此派遣官吏的同时,就命工部制作天文仪器,同时命钦天监选址,如今就算派上用场了。 说起天文学,王慧兰夫妇有了惊人的发现:星空中有两个云雾状天体。 其实之前他们沿着海岸一路到印加帝国就发现了,而且找到了规律:这两个天体只有过了赤道才能看到,也就是说,它们是属于南半天的。 南半球能看到很多北半球看不到的星辰,尤其南十字星可以用来导航,因此这条消息并没有引发朝野特别的关注。 如今王慧兰向皇帝汇报:这两个天体面积很大的、十分明亮,像云雾一样,同时又像一根棒子。因此,他们给这种天体命名为「星云」。 当然还有一件事,皇帝要和母亲商量:护送承业回国的商人均各有赏,其中参与打击海盗的论功行赏,其他的给正七品冠带。 当年朱诚泳回国的时候遇到过,但是遭到了群臣众口一词的反对:给点钱没什么,但是冠带是不能轻易给的,虽然不是职位,朝廷不用出钱养;但这真不是衣服鞋帽的事。在等级社会,什么人穿什么颜色材质的衣服,建几间大堂的房子,甚至门上几颗钉子,那都是有严格规定的;更久远以前,吃饭的时候面前摆几盘菜,能不能敲钟,钟要怎么挂,都给你安排的明明白白。 士农工商,商永远在最后一位。大家都去经商了,谁来种地?金银宝货冷的时候不能穿,饿的时候不能吃,真要是本末倒置那就是天下大乱的前奏!虽然这些年来商人们进献了海外的良马、珍奇物产甚至主动带路,朝廷也论功行赏,但你参与护送世子回朝就想和县令甚至新科榜眼探花平起平坐,做什么梦呢! 吕宋之乱以后,皇帝坚定了走出去的决心。 但是走出去的路太艰难漫长,搞不好朝廷还没走远就自己散了架;因此,朝廷让商人为前驱,通谕各国保护华商;同时,卖给商人各种军械,除了刀枪之类的,还包括威力不小的火炮火铳,同时,官方造船厂还可以售卖战船。 当然这些东西是有使用范围的,否则朝廷卖了点小钱,回头还要花大价钱打击海盗,那是得不偿失。 皇帝和群臣商量,以马六甲海峡为界,出去了才能用,过关的时候包括战船、火炮只能寄存;当然,肯定有商人买通官员夹带进来的,也有绕道从爪哇等地进港的,毕竟这片海域太过于辽阔,万一遇到海盗,搞不好尸骨无存。 三年多来,朝廷因此小赚了一笔。 今后,朝廷的官船会更多地驶向景泰洋甚至更遥远的地方,如果途中遇险,有华商帮忙,事情会好办很多;因此,给与这些华商面子上的优待,对于朝廷没什么损失,毕竟不需要出钱养着,但是对于华商,则是莫大的鼓励。 尤其听承业说如今华商的装备精良,途中几次遇险,全靠他们解围;而且数量众多,奥斯曼帝国直到非洲东北部,华商随处可见。 皇帝有一种预感,自己很快就可以册封一个宣慰使。 尽管朝廷的兵马到达不了,但是「明」字大旗却可以飘扬到那里。 皇帝决定,再加一把火:「册封宣慰使,除了让他们贡献地图和物产,还要让他们每年贡赋一千两银子,交满三年,回朝给四品冠带;交满十年,给正三品冠带,可以用相应的仪仗。」 当年楚霸王为什么不听范增的话定都咸阳?汉高祖为什么要跑回老家唱《大风歌》?「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吶!在外头再风光荣耀、再有本事,家乡人看不见,就不算光宗耀祖!不向儿时的互相甩过鼻涕的狗剩铁蛋、没事念念叨叨的七大姑八大姨、隔壁闲的没事到家门口吵吵闹闹的王二麻子张大鬍子炫耀一番,那些压在心里的浊气能够吐出来? 能够跑外海,上千两银子的火炮、战船出手就是数以十记的人,缺那一万银子吗?不缺!缺的是风光荣耀!就算在非洲东海岸扎根当了土皇帝又怎么样?身边全是蛮夷,不过是挣几个钱回乡买房置地教儿孙读书罢了。 如今,只要一万两银子,你回国就能穿三品官服,享受三品官的仪仗,虽然都是你自己置办,但你可以正大光明的享受,不用担心言官弹劾,不怕地方官打你的屁股,就问你想不想要?! 有了这套装备,你还怕不够风光荣耀?别说你爹妈可以在宗族中挺直腰杆子显摆,就算招唿子弟出门跟着你混,也容易多了吧? 皇帝说的不那么直白,但是汪舜华笑盈盈的看着他,忍住没有笑出来:不错,儿子,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估计要不了多久,非洲东西海岸就会遍布明朝的宣慰使。就是不知道,西班牙的无敌舰队比起明朝的商人船队,战斗力如何?葡萄牙还敢不敢远涉重洋,跑到澳门来晒货?或者荷兰去台湾府试试运气?2 421、捷报(弘治五年,1488年,立元1 捧着最新的地图、海图、星象图、牵星图以及各种拓本还有新物种的种子,前去太庙和天寿山告祭了祖宗,各种图册就可以公开刊行天下,但当务之急是新物种的试验推广。 已经有高产的土豆和玉米,也有了治疗疟疾的神药金鸡纳霜,君臣对船队的归来自然抱了更大的期待,但又不敢期待——万一所有神奇的物产都在印加国呢? 因为路途遥远、日久年深而且中途大量船只沉没,因此此番带回来的种子很少,远不能和上次相比。——这就要考虑该物种原本生活的环境。一些明显只能生活在热带地区的比如橡胶、菠萝等等就只在南方试验;红薯、木薯、南瓜之类的倒是各省都可以试试,皇帝明年要亲自在西苑试种一部分。 汪舜华不忘吩咐:「把辣椒种子多给四川、湖南、江西、云南等省一些,这东西造火祛湿,估计他们会喜欢。」 说不定马上就能吃到地道的川菜、川味火锅呢! 当然其他的事也要安排。跟着承业回来的黑的白的高的矮的各国使臣尤其教宗的使臣都要召见。贊玛提欧已经年老,没能再次出行,但是罗马教廷派了很多传教士,还有不少传教士自带干粮的跟着船队回来。 虽然没有答应允许他们传教,但为了促进对西方的了解,还是留他们在北京住下,先学习汉语和宫廷礼仪,再说传教的事。 汪舜华和皇帝商量:「基督教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毕竟在西方影响甚巨,不能把他们彻底拒之门外。如今南方尤其景泰等省人心未附,百姓不尊三教,可以允许他们去传教,但也有条件;至于中原地区,在北京给他们建一所教堂,只许在教堂里传经布道,不许到市坊传播;等他们什么时候悟透了,能够像景教一样融入天朝而不是让天朝去适应他们了,再说传教不迟。」 现在朝野上下谈基督而色变,有人敢去教堂才叫见鬼! 皇帝还是有点犹豫:「只怕他们妖言惑众、蛊惑人心。」 汪舜华道:「你以为他们现在这样,能传播开吗?画地为牢,圈起来互相了解,免得误判,也免得他们出去到处胡咧咧。什么时候他们想通了,能像景教一样,恪守中国风俗,允许祭天祭祖祭孔,并劝人向善、忠君报国,再允许他们传播;不过还不能让他们听命于罗马教廷,释经权和人事权必须掌握在朝廷手里。中国过去是、将来也必须是世俗国家,什么宗教都必须遵守中国的规矩、都必须听命于朝廷,这是底线;但是也大可不必为了教义之争关上国门,他们也不是一条心。否则,我们就是歷史的罪人。」 皇帝称是。 葡萄牙使臣迪亚士得到皇帝特别的青眼。 和赶鸭子上架的于承业不同,迪亚士是一个真正的航海家,出身王族的他青年时代就喜欢海上探险,曾随船到过西非,积累了丰富的航海经验。在承业等人到达欧洲之前,他正在游说葡萄牙国王若昂二世恩准,出发寻找非洲大陆的最南端,以开闢一条往东方的新航路。知道有明朝皇后弟弟率领的庞大船队,若昂二世提前批准了,并直接从舰队中调拨了三条船只。 皇帝对若昂二世的识趣很满意。他不知道,歷史上迪亚士1487年8月从里斯本出发,率领两条武装舰船和一艘补给船,沿着非洲西海岸向南,行至非洲大陆最南端并发现好望角,为葡萄牙开闢通往印度的新航线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不知道也不要紧,皇帝也觉得「风暴角」不好听,既然拐过来就可以到达郑和曾经到过的地方,那就改名为「好望角」。 汪舜华忍住没有咳出来。 除了迪亚士,西班牙使臣哥伦布也展现了惊人的天赋,多次提出建议,没看错,就是那个哥伦布。 歷史上,他在1492年8月接受西班牙王后派遣,带着给印度君主和中国皇帝的国书,率领三艘百十来吨的帆船,从西班牙巴罗斯港扬帆出大西洋,直向正西航去。经过七十昼夜的艰苦航行,终于发现了美洲。 这一回,他踏上了东方的船只,其实多少有点憋屈。哥伦布是义大利人,当然现在没有这个国度,而是在一个叫做热那亚的城邦。他自幼热爱航海冒险,后来当上了舰长。他读过《马可·波罗游记》,十分嚮往印度和中国。当时,地圆说已经很盛行,哥伦布也深信不疑,认为西起大西洋可以找到一条通往东亚的航海路线。 在于承业到达欧洲之前,他已经先后向葡萄牙、西班牙、英国、法国等国国王请求资助,以实现向西航行到达东方国家的计划,然而,前后歷时十年,都遭拒绝。 君主们拒绝他的原因很简单:地圆说理论尚不十分完备,大家把他看成江湖骗子;当时西方通过奥斯曼帝国开展对东方的贸易,自然有既得利益集团,他们极力反对哥伦布开闢新航路的计划。 此外,哥伦布的胃口也确实大到吓人:他要求「航海司令」的头衔,10%的战利品回报,并且要求将他发现的每个国家的总督权过继给他的后代。他的伯乐伊莎贝拉最开始也同样拒绝了他,直到六年后才同意。 如今中国的船队绕过大西洋来到欧洲,这石破天惊的消息让整个欧洲为之沸腾。贵族们被丝绸瓷器茶叶迷得睁不开眼,但除了火炮,各国君主和专业航海家还被另一件事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航行数万里居然都是全须全尾,没有得败血症——如今的欧洲海员们还没跑那么远,但是也常年在海上飘着,每年因此患病去世的不知凡几。 于承业其实也闹不清什么原因,不过都是按照前人的经验罢了,或许是因为人种,亦或许是因为生活习惯? 他看了看满大街的污秽,还有满身油腻用香水强行压住异味的贵族,尽量让自己保持风度。 合伙人当不成了,只能当打工仔,哥伦布只能主动降低了要价,不再要求什么总督之类的头衔,利润也只要三成,只求能够带队出海。 只要弄清中国人为什么远涉江湖还能身体康健,那就是天大的收穫了。 正忙着收復失地的西班牙王后伊莎贝拉一世看到了其中的滚滚财源,说服丈夫斐迪南二世,派遣哥伦布随同前往中国。 此外还有一些不满教廷的学者也跟着他们回来,其中有个叫米兰多拉的学者,今年不过二十四岁,却已经在当地颇有声名。他是贵族之子,自幼学习亚里士多德哲学,后来週游各地,交游广泛,精通希腊语、拉丁语、多种欧洲语言和东方语言,熟悉古代文献和各种哲学学说。他企图调和柏拉图主义和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对立,建立一个全人类的世界宗教,把希腊文化、犹太文化和基督教文化统一起来。 就在承业等抵达罗马的时候,他正准备邀请各地学者进行公开辩论,并拟就了900个论题,因其中多数具有明显的异端性质,遭英诺森八世反对。讨论会最终搁浅,米兰多拉亦因此遭到教会迫害。歷史上他被迫流亡法国,这回看到中国人的宝船,觉得中国人更能庇佑他,于是自告奋勇恳求一起到中国。 米兰多拉天赋异禀,尤其精通多种语言,在路上的两年多时间,已经学会了汉语,因此受到了皇帝的召见。 与其他传教士不同,米兰多拉没有竭力称颂主的万能,而是赞颂人是自由的造物,能认识并能管理一切存在物。 他说:「人的尊严来自于人的形象并未被先天地规定下来,而是可以通过道德自律、不断进取而实现自己的完善。」 皇帝对哲学不感兴趣,在他心目里儒释道三家就够了,别的不过当个乐子听个新鲜;但是难得有个不念经汉语也说的熘的,饶有兴趣的和他说了半天。承业等在欧洲走马观花蜻蜓点水,贊玛提欧又专注传教,迪亚士熟悉欧洲和西非海岸,米兰多拉却更加关注各地的风俗民情,对各国的歷史、各种教派的发展演变也很熟悉,君臣倒颇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遗憾的是,米兰多拉自来多病,歷史上三十岁出头就撒手人寰,今番风浪滔滔,颠沛流离,全靠一点信念撑着。 如今到了北京,看到了理想中的国度,恍若梦幻,当年底就撒手人寰;好在承业爱其才华,向来与他友善,将他的着作刊行于世。 其中有他为讨论会所撰写的开幕式讲演稿《论人的尊严》,被称为「文艺復兴时代的宣言」;受到明朝学界的重视——最开始大家认为又是一个抢饭碗的洋和尚,于是连夜研究翻译本准备进行批判,没想到居然有些意思。 汪舜华的世界歷史学的马虎,不记得有米兰多拉这号人,只是拜读了着作,深以为奇,改天与皇帝说起。他也对米兰多拉的英年早逝颇是可惜,没想到西方居然也有这样的天才。 汪舜华道:「欧洲和奥斯曼帝国虽然与我信仰不同,风俗迥异,但都称得上人才济济。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是想着,他们那里若有人来京,只要确有才华,朝廷也可量才使用,科学院和文林馆本就是安置这些偏才的。」 皇帝道:「母亲所言极是,我倒也想过。只怕他们妄图以夷变夏。」 汪舜华道:「选材岂能因噎废食?只要他们不大肆传播邪说便是。」 皇帝点头:「这倒也是。」 汪舜华道:「万里迢迢的,那些海外贤士怕也不知道朝廷的爱才求才之心。可以昭告,但凡举荐海外贤士的,可以减免船只关税一次;但凡所荐贤才能为朝廷所用的,每人赏银百两。」 千金买骨。如今关税已经不是朝廷赋税的支柱,相反只要能带动就业、繁荣经贸就算达到了目的;而朝廷特科的门槛不低,真要是过了,给点待遇也是应该,不怕被后人骂崇洋媚外、招来女婿气走儿子;当然,来了就要守大明的规矩,别指望明朝来迁就你们。 毕竟这年头,明朝才是希望之国。 汪舜华拨了拨茶,说不定真的能引来一群金凤凰呢! 皇帝出来与群臣商议,大家争论了很久,到底同意了,毕竟迪亚士、哥伦布等擅长航海,对欧洲非洲——这是当年汪太后定的名,十分了解;如今朝廷要经营南方各省,急需航海人才。 只是丘浚认为:「人才不比粮食,是愚是贤,海关如何定论?只怕有商人贪图免税,将海外之人、不分贤愚,一併带回国,不但可能带回瘟疫,甚至可能带些心怀叵测之徒。以臣之见,不如将免税一条删去;但能为朝廷所用的,给赏便是。」 皇帝点头:「卿言甚是。」 弘治五年,对于汪舜华来说,是品味来自远方的味道,来自家乡和时间的味道。 而对于皇帝和整个帝国来说,是体会一次又一次的惊喜和振奋。 最先成熟的是草莓,这东西可以分株繁殖,产量很不低,后代优质品种能上万斤,现在原生态没这么逆天,一两千斤顶天了,而且都是分期採摘,看着熟了就可以摘,所以视觉冲击力没这么大。 这小东西鲜红欲滴,偏偏一脸麻子,皇帝有点犹豫,这都是蛮夷吃的,自己九五之尊,能吃吗?真的没毒? 但是看着母后和后妃都在品尝,壮着胆子往嘴里送了一颗,味道还不错。 吃过了青椒土豆丝,西红柿也熟了。看着这种颜色鲜红、果实饱满的果子,皇帝倒也不讨厌;不过汪舜华没那么客气,摘了一个,用帕子擦了擦,拿到嘴边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就是这个味道! 皇帝大惊:「母后,这东西有毒!」 汪舜华回过神来,才想起来这玩意只是当成观赏植物栽培的,冲着儿子一笑:「没事,没有毒。要不你尝尝?」 皇帝不相信,一把抢过剩下的果子,扔掉;锦鸾忙吩咐去请太医,汪舜华无奈,可惜了,多好吃啊。 太医确定汪舜华没有中毒的迹象,皇帝却固执的认为只是啃了一口,剂量不足,或者就是时间没到,断然拒绝了汪舜华「再吃一个」的要求。 锦鸾在旁劝说:「要不先找猫猫狗狗试试?」 汪舜华看着哈士奇吃得欢腾,咽下了羡慕的口水。 真是越老越没出息,为了口吃的没脸没皮。 可是,真的很好吃~ 直到两个时辰后还没有毒发的迹象,皇帝终于确信这玩意没有毒,任由汪舜华吩咐摘了几个,洗干净了用沸水绰,切块,拌上糖。 瓤子娇红欲滴,皇帝却是半点心情也没有,锦鸾也很犹豫,不敢下筷子。 汪舜华吃的很欢实,这久违的味道,是儿时的味道,家乡的味道。 看着她吃的高兴,帝后忍不住冒酸水:真的这么好吃吗?真的不怕有毒? 汪舜华终于吃饱了。主要是年纪大了,糖不能吃太多,这点自制力还是有的;抬头一看帝后纠结到便秘的表情:不会觉得我吃独食吧? 忙拿着筷子给他们各夹了一块:「真的好吃,你们尝尝。」 吃还是不吃,帝后陷入了天人交战。 汪舜华还在催促:「放心,没有毒。就算有毒,也先毒死我。」 话说到这里,锦鸾到底拿着筷子尝了一口:「真甜。」 那一筷子都是糖,西红柿就那么一小口。 皇帝忍不住尝了一口:「酸甜可口,好吃。」 这一尝就停不下来,一口气吃了两个。 夏天太热,这道菜清热解暑,大家都爱。 直到此时,大家终于确信西红柿没有毒。 又好看又好吃,当然都想吃啦。 汪舜华和帝后每天能吃一个,宗室重臣和嫔妃就要看人品。 当然吃完拉肚子的也有,太医经过研究后宣称:「此物能生津止渴、清热消暑。」 「狼桃」没人提了,「西红柿」成为贵人们追逐的新宠。 锦鸾很好奇汪舜华为什么敢尝试,万一有毒呢? 汪舜华笑道:「当年老子说:『我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我与他相反,凡事敢为天下先。不尝过怎么知道不行?因为人家色泽艷丽就说它有毒,仿佛女人长得漂亮就是祸水一样,无稽之谈。」 想了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们也不要学我,该让下边试的流程不能少。」 自己是知道这东西能吃才下嘴的,万一皇帝或者后嗣之君也想学习一下,结果偏偏不幸中招,那可就麻烦了。 帝后称是。 秋天是收穫的季节,吃的东西也就特别多。佛手瓜在北京试种失败,北方各省也没能试种成功,但南方各省的捷报相继传来,产量相当不错,单果能有2两,每株可以采瓜二三百个瓜,因为只是试种,估计每亩地能种20株,那么亩产应该在千斤左右;更妙的是耐储存,从南京送到北京,常温下小半个月居然没坏掉。 汪舜华心说,这东西常温下从十月放到次年四月,风味基本不变;而且产量惊人,一千斤只是预估,如果密植一些,水肥给力,亩产万斤不是梦想。 佛手瓜的种子不能晒干贮存,一般以整个种瓜为繁殖材料。种子无休眠期,成熟后如不及时採收,种子在瓜中就会很快萌发,称为「胎萌」。之前官军在船上遇到过,皇帝很是稀奇。 佛手瓜能凉拌、能清炖、能清炒,肉质细嫩,怎么做都好吃。 接着花生成熟了,预计400斤的亩产在一众新引进植物中并不算突出;不过味道好,生吃水煮爆炒都好,汪舜华欢实的吃着水煮花生,皇帝也饶有兴致的小酌了一杯。 盼了一年的瓜子送进宫了,这回是汪舜华特意吩咐炒过的,技术还在摸索,味道不如后代。汪舜华吃了几颗就放下来,帝后倒是吃的高兴。这东西产量不高,还不如花生,预计亩产不过百斤,吃个稀罕罢了。 中秋节前,红薯收穫了,这显然又是一场吃货的福音。这东西在后代亩产万斤不是梦,三千斤以上是常态,即便没有改良的种子,产量也高得惊人。歷史上万历年间,福建人陈振龙、陈经纶将番薯从菲律宾带回国,「一亩数十石,胜种谷二十倍」。 红薯的适应性强,全国大部分地区都能种植。而且还有个好处:繁殖容易,比土豆都容易,剪蔓扦插就能成功,不需要太多的种子。因此,西苑和先农坛就各种了五亩。 皇帝提前问了承业,心里有底,但当看着这些子母相连,小者如臂、大者如拳的红薯从地里扯出来,堆成高高的小山时,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甚至让人洗了一个生啃:「好吃!比蜜枣都好吃!」 承业说过,这东西能生吃。 现磨成粉是来不及了,但可以生吃,也可以煮,味道不同,相同点就是:好吃! 汪舜华看着大口啃着蒸红薯的皇帝,有点怀疑他上辈子是饿死鬼。 烤红薯才好吃呢。 和红薯一样被称为「地瓜」的凉瓜,只在南方地区种植成功了,好在耐保存,总算能解解馋。 汪舜华亲自剥下那层薄皮,吩咐左右洗净切片,放进嘴里,脆嫩多汁,清甜香脆。 皇帝赞不绝口,也不忘问亩产几何,知道高达三千多斤,狠狠地啃了几口,这才吩咐重赏。 遗憾的是,产量更高的木薯在北方和江南没有试种成功。这东西原就是热带植物,只在海南、台湾、广西、怀德等省种植成功了。木薯有甜的和苦的两种,都能吃,而且都有毒。甜的毒性小,去皮洗净蒸熟就行,不过产量低,土人作为粮食;苦木薯毒性大,但产量高,可以磨成粉来吃。 君臣听承业汇报过:「最初不知道木薯有毒,洗净了就下锅。有的吃了仿佛酒醉,头脑不清;严重的呕吐不止、昏迷不醒。请军医诊治,银针验不出来,不过从他唿出的气里闻除了苦杏仁一般的味道,想到这东西也是有毒的,于是催吐;天幸那东西味苦,孩子吃的也不甚多,总算捡回一条命;可惜后来还是在海上没了。」 因为有剧毒的嫌疑,即便再三保证磨成粉以后就没了,但朝臣还是坚决不许皇帝吃,汪舜华也只好跟着只能在心中想像一下甜木薯的味道,据说香甜软糯,口齿生香。 虽吃不到嘴里,但皇帝看着地方呈上来的图册和数据,还是禁不住欣喜若狂,亩产四千到八千斤,这得养活多少人! 除了餐桌上有新的美食,写书的间隙,还可以出门看看花。 当年诚泳带回来一部分,如今承业则带回了整个春天: 三角梅冬天只能在暖房里养着,春夏季节还是可以抱出来晒太阳,倒是可以和木槿作伴;一品红去年赏花会上一举成名,迅速风靡京城;仙客来同样一株难求;美人蕉、燕子掌、向日葵、大岩桐、四季海棠都成为新宠,还有后代常见的天竺葵,居然不是原产印度,而是从非洲南部带回来的,只能称作「石腊红」,老乡君子兰花容丰满、色彩艷丽,曾经在后代炒到天价,如今自然也深得文人雅士喜欢;还有香雪兰纯白如雪,清幽似兰;皇帝倒更喜欢风韵动人的朱顶红和唐菖蒲,命人切了插瓶。 汪舜华很怀疑他最喜欢这些花的颜色。 马蹄莲挺秀雅致、花叶两绝,也挺适合插瓶的。 此外,白掌、红掌、吊兰则登堂入室,养在了厅堂里;还有奥斯曼帝国苏丹巴耶塞特二世赠送的国礼风信子,就拿玻璃瓶养在书桌上;还有种观叶的植物,叶子仿佛荷花,花开像观音,形象如观音之手,而且清晨会从叶上滴水。听说永宁长公主得到此花大喜,直说是观音大士显圣,将其命名为「滴水观音」,供奉在观音院。 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样看,后代花卉市场的常见品种,差不多都齐了;当然还需要进一步的选育。 捲起窗帘,推开玻璃窗,看外头阳光温热、岁月静好。 真好。 玻璃在这年头虽然价格还是不便宜,但已经不算高档奢侈品了,虽然还有易脆的问题,但太后亲自设计安装,皇帝没有说话,群臣也就没有说三道四。 对于已经退休的老人,大家总是宽容一些。 因为成果实在太喜人,皇帝振奋之余,宣布大赦天下,免田赋一年。同时,给诚国公世袭铁券;博远侯于承业进庆国公,生母陈氏为庆国公太夫人,妻刘氏为庆国公夫人,其他有功将校重重有赏。 自从于谦进封安国公以来,朝廷册封爵位的典礼分外隆重,如今也不例外。 念完圣旨,接过铁券、剑印,表完忠心,还要接受皇帝喋喋不休的训示,才能出来设宴庆贺。 至此,徐家、沐家、于家都是一门两公;张家也曾是父子两公。 弘治五年的年夜饭,吃着火锅唱着歌,翻滚的红锅里,有藕片、土豆片、玉米块、山药片、南瓜片,当然还漂浮着干辣椒,芝麻酱和盐醋葱蒜末混合的油碟里加了花椒面鱼腥草,真爽! 422、帝心(附小剧场33) 所有人都注意到,皇帝虽然还是频繁光顾坤宁宫,但是很少留宿,笑声明显减少,哪怕抱着皇十子,也默然不语。 锦鸾默默地接过了儿子,送皇帝回干清宫。 宫女紫烟问:「娘娘怎么不留圣上歇息?」 锦鸾自失的一笑:「你们都退下吧。」 幔帐垂了下来,门也关上了,锦鸾看着蜡烛,泪也下来。 他是个多情天子,但首先是君临天下的皇帝。后妃争宠献媚,只要不越过了红线,他也安然受之,甚至乐在其中。自己那些欲拒还迎、以妻为妾的把戏,哪里瞒得过他,但是他也没有揭穿,反而乐得配合。 从建极二十三年到弘治五年,接近十年,谈不上三千宠爱在一身,也是恩宠日隆,和皇帝最宠爱的陆贵妃平分秋色,甚至还有过之。尤其皇子出生后,皇帝几乎每天都要来坤宁宫坐坐,抱抱儿子,亲自教他说话,教他走路。皇子第一次学会说「爹爹」的时候,皇帝高兴地把他高高举起,又亲又啃。 不像是天家父子,倒像是寻常的父子。 但去年开始,情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承业平安归来,又建立了这样的大功,皇帝本是高兴;但随着高产的捷报一次次传来,承业进封庆国公典礼的举行,皇帝的笑意中开始夹杂着敷衍和防备。 也难怪,于家一门两公,炙手可热。如今谁不称颂祖父的力挽狂澜,谁不称颂承业的少年英雄? 尤其承业三兄弟都在盛年,自己又掌管六宫,偏偏孩子还小,皇帝会怎么想?——一旦我有个三长两短,你扶持太子垂帘听政,会不会像母后一样迟迟不肯还政,甚至借着于家的势力来个改朝换代?甚至就借着管理太监宫女的机会,给我来个什么? 锦鸾嘆了口气: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何况是天家夫妻。 春江水暖鸭先知,如今宫里的氛围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昨晚在陆贵妃的长宁宫,皇帝进宫时,看到贵妃在看书,顺口问:「看什么书?」 贵妃目光躲闪:「随便看看。」 皇帝也没在意,只是贵妃手抖,书落到地上,连忙捡起来,皇帝看了眼封皮,是《隋书》。 他把书拿了过来,目光停留在开篇的《帝纪第一》。 隋高祖文皇帝,杨坚。 皇帝看了眼贵妃:「怎么想到看史书?」 贵妃笑靥如花:「古人说:『以史为鑑,可以知兴替』嘛。」 似乎刚回过神来:「妾是想着秦隋都是二世而亡,真是天意难测。」 皇帝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天色不晚,早些歇了吧。」 锦鸾握紧了拳头:元后嫡子,若是不能继立,反而让嫔妃占了,恐怕自己母子和整个家族都难得善终。 如果自己没儿子,皇帝也不介意来个夫和妻顺,明君贤后;但是自己有儿子,问题就麻烦了。儿子年长,他该怀疑自己母子不安分,羽翼已丰,威胁帝位;儿子年幼,又该怀疑子幼母壮,想要仿效吕武,甚至怀疑于家想要学王莽杨坚了。 当他不喜欢你的时候,连唿吸都是错的。 好在皇帝六十岁就要禅位,只要儿子能熬过他,只要自己母子不犯错,就没人能动摇自己母子的地位。 祖宗家法不允许,朝臣不允许。 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字:忍。 明日宣母亲张夫人入宫觐见。 来日见了皇帝,说:「妾近来身体不好,太医说需要静养,想请圣上恩准,让陆贵妃协理六宫。」 皇帝深深的看了眼锦鸾,到底说了句:「让朕想想。」 皇帝去了西苑。 汪舜华正在写字,听说皇帝到了,却看他沉着脸,道:「好好的,怎么阴着脸?谁惹你不高兴了?」 皇帝唔了一声:「有件事,正想讨母后的示下。」 汪舜华一怔:「什么事你不能自己做主?」 皇帝说起刚才坤宁宫的事,汪舜华没有说话。 宫女续了水,戴荃便带着他们退下了。 汪舜华问:「你是怎么想的?」 皇帝道:「要不,就依皇后吧。」 他嘆了口气:「今早安国公上书,说身体染恙,需要静养,恳求辞了差事,我已经准了;承业想去南方测量地球的半径,我也依了。」 前年朱骥也告病辞官休养。 于家势盛,确实需要压制,但是偏偏知道进退,主动示弱,愿意放弃权力,紧守门户,如果还不相容,就实在显得小气。 如果于承业早两年回来,他未必愿意要这个孩子;但毕竟是盼了这么多年的嫡子,还是自带祥瑞的天选之子,虽然说不上天赋异禀,但也十分聪明,现在都会念「人之初,性本善」了。 梦熊,不仅仅是生男的吉兆。周文王梦飞熊而得姜尚,开周朝八百年江山;如今母后梦熊猫而得皇子,谁能说不是另外一个大大的吉兆呢? 偏偏孩子还小,变数太多。 于家现在老实,谁又能指望以后也一样老实呢? 汪舜华问:「长孙无忌是什么人?」 皇帝道:「长孙皇后的哥哥,赵国公,凌烟阁第一功臣。」 汪舜华问:「高士廉是什么人?」 皇帝道:「长孙皇后的舅父,许国公,凌烟阁功臣。」 汪舜华问:「长孙顺德又是什么人?」 皇帝道:「长孙皇后的叔父,薛国公,凌烟阁功臣。」 皇帝迟疑了一下:「只是唐太宗毕竟是开国之君,与旁人不同。——徐家也是一门两公,可是当时中山王已经薨逝,徐辉祖反对太宗被禁锢,徐增寿被建文帝所杀;况且,太宗皇帝三个儿子都是徐皇后所出,而且都已成人,比之今日,又有不同。」 汪舜华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皇帝道:「我下不了决心,毕竟是我的亲儿子,而且于家已经自甘让权。」 汪舜华道:「既然如此,我看就不要太为难他们。只要他们没有军权,料也出不了什么事。」 她放下杯子:「我看就不要让陆贵妃协理六宫了,传扬出去,怕不好听;何况,她也是有儿子的,别让他们母子多想,更不要给小人可趁之机。既然皇后有病,就安心居宫休养。后宫和皇庄皇店的事,让尚宫局多操心。」 皇帝点头,却欲言又止:「可是尚宫局?」 汪舜华道:「依我看,坤宁宫里里外外的事多,都要尚宫协助料理。偏偏尚宫是宫女,二十岁就要出宫,两三年就得换人,实在耽误工夫。不如你让戴荃选个内官来管这事,这也是永乐以来的惯例。你说呢?」 皇帝沉吟了一下:「母后考虑的极是。」 汪舜华加了一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记住一句话:皇帝不与臣子争功。于谦的功劳大,那是因为你父皇重用他,听他的话;承业的功劳大,那是因为我让他出海。你是你父皇和我的儿子,是大明的真正主宰,臣子的功劳就是你的政绩;只要你不出事,就没人能翻天。」 皇帝称是,却又迟疑:「可是滚滚今年才三岁。」 汪舜华道:「你继位的时候,不过四岁,照样能坐稳江山。何况除了于家,北京还有宗室、有勛贵、有文臣武将,还有内官。就算军权,调兵在兵部,统兵在五军都督府;统领团营的建昌伯陈文伟,是你的心腹;至于厂卫,也多是当年在东宫陪你的;就算内阁,都是六个人。怎么就确定一定是于家一手遮天?要是真像太祖皇帝为建文帝拔刺,把所有的都拔干净了,就能天下太平了?还不知道这刺是为谁拔的!——再说,你要是真不喜欢这孩子,他若年长几岁,你更要焦虑了。」 这话说得诛心,皇帝脸色有点不好,到底说:「母后说的极是。」 汪舜华放软了语气:「滚滚还小,可你也还年轻,别把事情想的太严重。册立太子还有几年,如果他有这个福气,那就是天命之子,何必逆天而行?如果他没这个福气,虎毒不食子,给他个好的去处,保他一世富贵。实在不行,趁着你还能做主,把滚滚过继给你哥,或者直接封为亲王,甚至过继给忻王系,断了他的念头,镇守南方,让于家兄弟也过去。」 皇帝点头:「就这么办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一个叫汪直的内官负责掌管尚宫局。他是当年大藤峡瑶民的后代,自幼入宫,聪明伶俐,后来服侍皇帝,很得宠爱。 皇后身体不适,养在坤宁宫的勛贵重臣子女,父母在京的送回家;其他的,年满六岁的送入学堂,余下的到西苑陪着太后。 小剧场: 景帝:廷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在想什么? 于谦:圣上?哎! 景帝:你的孙子立下了这样的大功,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 于谦:臣高兴,臣高兴得紧。 景帝:你这脸面不像是高兴的样子,出什么事了? 于谦:没有。 景帝:你是在担心? 于谦:臣只怕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景帝:…德音贤惠,一定不会为难你家;再说,皇后已经有了皇子,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于谦:就是因为皇后有子,才令臣不安。罢了,不说了,自满则败,自矜则愚,希望他们能明白。 景帝:(我该说什么?我为什么要说这个?我为什么在这里?(-@y@) ) 于谦:(我觉得我应该去找卫青霍去病窦固长孙无忌,问一下他们当年的感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テ-デ ) 景帝:廷益,有时间随朕到处走走。朕真想知道景泰省是什么样儿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如今都是仙界中人了,就不要管人寰中事。 于谦:圣上所言极是。(儿孙们,我帮不了你们,你们自己要多保重啊。o(╥﹏╥)o) 423、尾声(一)(弘治七年,1490年, 戴荃去世,皇帝很伤感,汪舜华也派人祭奠了;闲暇的时候,常出门到西苑的园圃里看看,这里种着各种粮食蔬菜,高低错落,品种繁多,似乎和后代的农村没有太大的区别。 没有区别才好啊,让人安心。 与三年前状元探花难分轩轾的殿试相比,弘治七年的殿试显得波澜无惊,当然不是说没有人才,而是这一科没有任何悬念。 状元钱福,才高气奇,数千言立就,词锋所向,无人可与抗衡;尤其擅长八股文,与王鏊并称「钱王两大家」。 皇帝饶有兴致的跟汪舜华说起:「那钱福真乃奇才,策对三千言,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弥封官跟朕说卷中没有草稿,徐学士说:『考试属草,是为防有人代作,今殿试,万目所视,有何嫌疑?』朕于是点为状元。」 「听说会试前他去报名,官吏问起姓名,他说:『你不认得我?我是天下文章第一人!』当时都道此人狂妄,如今看来,倒真是有李太白之才。」 末了感嘆一声:「可惜了,会试殿试都是第一,乡试倒是第二,没能凑成『连中三元』。」 汪舜华哦了一声,心说这狂傲之气,不减唐伯虎啊,他是跟你学的吧? 又一想,这样的狂士,怕是很难在官场立足吧。 她的预感没有错,钱福性坦率,喜饮酒,每饮至醉,往往言语伤人,因而不为同列所喜,致招谤议;为官仅仅三年,即便辞官归隐。 探花靳贵,乡试第一,会试第二,殿试第三,官至文渊阁大学士;不过他曾经两次主持会试,都被弹劾鬻题,亦不申辩,只是辞官,去世后武宗亲抚灵柩,并题诗纪念,随行文臣皆愧嘆不如。 心态很重要,机遇也很重要。 会试第二的王承裕殿试名次不算靠前,二甲二十二名,想来是受他父亲的影响,政治立场趋于保守,有悖当前的主流观点。 端午节后,十六岁的豫亲王佑析提前完婚,即将前往洪熙省,前来道别。 洪熙省在大海之中,之前并没有形成完整统一的国家,菲律宾这个名字也是西班牙人用国王菲利普二世的名字命名。之前光是明朝的藩属国,就有吕宋、苏禄等好几个。 知道这里物产丰饶,朝廷以吕宋为据点强化了对这里的经营。被蛮夷屠刀吓怕了的华人得到朝廷的支持,自然心向故国。 在俘获吕宋君臣之后,李驹由华人带路,彻底扫平吕宋境内的叛乱势力,将其中部分财产分给了华人,华人感激不尽,官军也大赚了一笔。 而后吕宋君臣被杀,这个消息极大震撼了苏禄等国,纷纷遣使朝觐,递表称臣。 反正已经设立了洪熙省,皇帝也没有遮掩,推辞之后就笑纳了。 当然也有不服气想搞事情的,但是这年头人口主要集中在几个大城市,明朝以吕宋为据点,几次出兵,大体肃清了反明势力。 这一别山长水远,豫亲王表情凝重;比他大四岁的王妃张氏肉眼可见的落寞。 张氏是豫亲王亲自挑选的。她是河间府兴济人,父亲张峦是个太学生,踟蹰科场多年,未能得志。当时家道中落,把两个女儿许给了徐琼、王鏊为妾。其时张氏已经聘定了秀才孙伯坚,没想到孙秀才重病,于是把她的名字报了来,顺利中选。留宫那日,豫亲王来向母后请安,一眼就瞧上了她。 孝宗很爽快的同意了,既然太子已定,就不希望节外生枝;难得佑析安分守常,张氏又不是什么名门闺秀,这点心愿是要满足的。 倒是汪太后提出了反对声音:「佑析是亲王,将来镇守一方,必要后院清宁;张氏美则美矣,但没有大家气度,还是另外为豫王择配为上。」 锦鸾心中诧异,这种民间美女的去留,太后向来是不过问的;不过豫亲王发了话,孝宗也同意了,只能硬着头皮说是豫亲王亲自选中的,这孩子老实,难得开口,父母也不好拒绝;又委婉的说就国的亲王不比留京的,若是匹配了名门闺秀,恐怕对方并不情愿,反生怨怼,张氏的父亲是太学生,倒也过得去。 汪舜华哦了一声:「既如此,便是他二人有缘,便册为夫人,王妃还是要另选的,指一个出色的给他便罢。」 张皇后实在称得上如雷贯耳。不管是她还是朱佑樘的问题,毕竟是自己孙子,还是希望豫亲王子嗣绵延;更何况,张家的作风实在不好,张皇后自己也拎不清。 锦鸾不知道太后的想法,但爽快的称是。 豫亲王婚后,去天寿山祭祀祖宗,这才回宫辞别尊长启程,宗室文武官员都来相送。他和兴亲王手足情深,举酒相送,难捨难分,多送了一程才回来。 和豫亲王差不多同时出发的还有以葡萄牙王国特使迪亚士和西班牙王国特使哥伦布为代表的欧洲使团。他们的许多同伴都没有踏上中国的土地,而他们已经在中国停留了差不多两年,对这个国度有了初步的了解;尤其路上跟着中国船员学习发豆芽、做泡菜、喝茶叶,居然无人患败血症,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信心。 皇帝倒是曾经想过把他们留在中国做官,但是显然能给他们的品级不会太高,比起正四品的都督佥事,两人倒是更愿意回国发展。 如今修缮了船只,满载了货物,皇帝除了颁布国书,还赏赐了丰厚的礼物,包括汉语典籍、诗文小说、丝绸锦缎、茶叶瓷器、景泰蓝等等,让礼亲王世子和诚国公于承业送他们到天津港。 当然临行前,皇帝让人向他们展示了最新的战舰,演示了最新的火器,意思也是很明白的:别以为天朝满地黄金就可以打主意,否则让你们死得很难看! 皇帝不明白母后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对国书其实也有点不满意,对蛮夷太客气了,撮尔小国,在我天朝上国面前,只有低眉顺眼俯首称臣的份儿。 汪舜华笑道:「虽是撮尔小国,远在天边,但从他们能派遣船队到中国来看,绝非一隅之辈。古人都讲『远交近攻』,二三百年内,朝廷除了中原本土,还有北方南方各省需要经营,恐怕没有多余的精力和他们撕扯。既然如此,又何必摆那个威风?都是国王,没有萝蔔,也没有大棒,谁愿意受谁差遣?现官不如现管,不如彼此给点脸面。」 皇帝还是不高兴。 汪舜华道:「这脸是你赏他的,彰显的是天朝上国和你的气度,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皇帝这才笑道:「母后所言极是。」 汪舜华嘆息了一声:迪亚士、达·伽马、麦哲伦、佩德罗·卡布拉尔、阿尔布克尔克、费尔南,哥伦布、埃尔南·科尔特斯、弗朗西斯科·皮萨罗,葡萄牙、西班牙,光是中学歷史教科书上就留下了这一串串熟悉的名字,至于其他的航海家更是不知其数。 大航海时代的浪潮终究浩浩荡荡奔涌而来。 这一回,明朝不能错过。 当然,她真正牵挂的还有远方的女儿:沐琮去世已经八年了,永宁不容易啊,终于把局势稳住了。 暂时稳住了。 有了新安关、景和关、永宁关,开伯尔山口不再任人来去;但是威胁并没有消失。隔海相望的波斯王朝,虽然把羊绣在了旗帜上,但真不是吃素的。先是打算强攻,但是景泰省是帝国最西的领土,对面又是强国,自然会部署兵力;得到敌军进犯的消息,官军加强警备,敌船还在海上,就被明朝的炮火送上天。 这时白羊王朝内讧,诸王子互相争夺,看占不到便宜,也就顾不上景泰省了。 西边消停了,南部德干高原上闹腾起来。这里曾经是德里苏丹国的领地。1347年,德里苏丹第三格王朝图格鲁克王朝时期,原阿富汗的突厥人贵族后裔哈桑趁着帝国内乱,创建了巴赫曼王朝,建都古尔伯加,后来移都比达尔。几代素丹健全国家制度,励精图治,休养生息,减轻赋税,发展农业和商业,到如今沙赫三世在位,国土横跨印度中部,东西均达于海,其势力伸入南北部分地区,进入鼎盛时期。 汪舜华单方面宣布这里是明朝的地盘,也不问人家答不答应——废话,当然不答应。 很多贵族逃离了德里,或者钻进北方大山或者索性投靠了突厥人,但更多的人逃到了南方,这里气候相近,物产丰饶。 沙赫三世自然早就从商人那里知道明朝的野心,此时从贵族嘴里,知道明朝的总督残暴不仁,国内乱成一团,很想教训一下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于是纠集了十万军队杀下了德干高原。 很不巧的是,碰上了大雨,军中疫情蔓延,只能退兵。 三年后再次捲土重来。结果刚下山,就被沐琮的部将苏德按在地上做人,狼狈逃回。 如果说沐琮在世,还能够镇住场子;那么他去世之后,沙赫三世再次感觉:机会来了,这回能赢! 带着二十万大军北上,然后碰到了被原杰等人鼓动亲征的永宁公主。 前面还没开战,后面传来消息:粮道被人断了! 赶紧撤! 沙赫三世在前面跑,永宁公主挥师在后面追,当然也没追多远,还要回家守摊子。 沙赫三世没想到女人也不好对付,连气带病,回国就一命呜唿了。 他死了,儿子们还没闹腾,邦国的总督们看出中央虚弱,不仅对付不了沐琮,还对付不了寡妇!于是纷纷自立。 巴赫曼王朝一时风雨飘摇。 肯定没看过萧绰的剧本。 外头勉强安静了,内部更是不能放松。 永宁刚回到景德府,就传来瘟疫蔓延的消息,这回比霍乱更加严重,今年大旱,爆发了鼠疫。 因为提前得到了朝廷的消息,景泰省也有准备。官军和屯丁以及华人圈卫生条件相对较好,又开展了灭蚊灭鼠,没有造成大的死伤;但是土着们尤其是底层土着尸体堆积如山;此外还不乏想要传给明朝官军的、想要造谣污衊的。 还要杀人。 感受到她的铁拳,下面勉强老实了。 朝廷考虑到景泰省的实际,命建极省承担了输往仁寿省的一百万石,但担子仍然不轻。 与此同时,恆河的清洁问题,乃至土着的卫生习惯不能再拖了;听不懂就打,打服为止。 一家哭,总比一路哭要好! 永宁在景泰省生活了二十七年,执政二十一年。在明朝官方和景泰省民间留下了截然相反的评价。她强力镇压当地世家反叛,大兴屯田和学校,强力推行汉化,鼓励佛教和道教的发展,积极发展工商业,维护了明朝在恆河流域的统治地位。 长子沐飞弘治十二年承袭景国公爵位,六年后娶卫国公李定之女,接任总督;次子沐翔两年后承袭黔国公爵位,娶昌国公王越之女,镇守云南。不久,永宁公主去世,享年五十,朝廷追赠昭惠公主,与沐琮合葬。 在景泰省民间口耳相传的故事中,永宁公主是有史以来最血腥兇残的暴君。杀死丈夫,不肯殉葬反而陷害贵族。据说二十年间,被她杀掉了高达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人,其中仅绝食而死的就有一千五百万!——没有律法,犯了法就是死;她改革军事制度,入伍十年且通过文化考试的转到地方衙门任职,导致各级衙门汉人数量急剧增长,明朝开始真正控制这片土地,甚至一些屯田的达利特通过考试进入体制内;中原的官军可以无限制的纳妾,加入屯田的土着也可以娶妻,导致汉人人口勐增,却让很多土着都娶不到老婆;无数的美貌女子被辗转贩卖至内地沦为中原人的妻妾;每年从景泰省运往永和乃至更远地区的粮食更是恆河沙数。 在她的治下,拥有千年歷史传承的婆罗门几乎被连根拔起,原本人满为患的寺庙空空荡荡,很多僧侣为了抗议,选择了自焚,结果要么自焚,要么被抓被杀,留下一处处败落的遗蹟,只有景泰宫和观音院依然人声鼎沸。因为寡妇自焚,就连她的家族乃至整个村庄陪葬;一个妇女被人姦淫,就杀了在场所有的人;看到有人在恆河里沐浴,就当场把人杖毙,堪让恆河变色,可止小儿夜啼。 她的父亲赶走了梵天,篡取了景泰省的轮迴大权;她篡改了印度教的教义,要求人们忠于大明的皇帝,遵守大明的律法,否则就要被她的父亲贬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据说那些违反明朝律法、甚至违抗她命令的,都在各种地狱里受苦,永无出头之日:有人亲眼目睹婆罗门的高级僧侣在十八层地狱里接受各种严刑拷打,甚至永远在火狱里受苦。据说景泰皇帝问太上老君要了一根龙筋鞭,专门打跟朝廷作对的;这还不算,沐琮支了一口大油锅,把所有被永宁公主杀掉的人,裹上面粉下油锅炸至金黄。偏偏都到了地府,不能再死,在油锅里也不死。 在那以后,景泰省流传着各种景泰帝大战梵天,梵天归附玉皇大帝,湿婆、毗湿奴被景泰帝封为左右护法,景泰帝送子、景泰帝显圣等传说。 她设立了臭名昭着的特务机关调查局,任命贴身内官汪广才为局长,对省内百姓开展侦查、逮捕、审讯,鼓励人们相互举报,对举报的甚至会授予官职。为了飞黄腾达,人们争先恐后向官府举报一切不法的行为,甚至不惜夸大其词、无中生有,尤其是一些达利特,无耻的诬告婆罗门和剎帝利,抢夺曾经的女主人,强占他们的财产;不仅无数高门贵族破家,德干高原、突厥人乃至隔海相望的波斯王朝几次用兵,都因为消息走漏遭到惨败。 即便是曾经认为她是观音大士干女儿的人,也得承认她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暴君。因为她的独断专行,原本和谐安宁、与世无争、敬畏神灵的古典时代结束了,从上到下,人们开始敬畏官吏的号令;朝廷的军屯面积二十年间增长了三十倍,余下的民田也必须缴纳田赋;因为考试抡才,除了华人,还有一部分土着包括达利特进入了官僚队伍,景泰省开始和内地其他省一样,诵读孔孟之书,信奉佛道之传,穿着汉服,变得市井而庸俗,平平无奇;她强行使用中原的度量衡,给百姓尤其是商贩造成了极大的不便;因为官方通行汉字,语言逐步统一,内部吵架的声音都大了。 沐飞继承了父母遗志,进一步发展农业生产,整顿武备,同时开始施行《大明律》,加强和内地的交流。 彼时巴赫曼王朝已经日薄西山,五年后,统治提前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五个独立的小国:比达尔、比贾布尔、艾哈迈德纳格尔、比拉尔以及果尔贡德。五个国家纷争不休,战乱不断。 在此期间,沐飞和姐夫王守仁出兵南下,占领了德干高原部分区域,并採用招抚为主、武力为辅的手段,相继消灭五个小国,将外祖父的庙宇修到印度半岛南端。景泰省的棉花源源不断的通过马六甲海峡运往内地;内地先进的棉纺织技术也开始在德干高原推广。当然其中少不了他舅舅的功劳。 齐亲王再次回到景泰省,肩负着使命。他在这里又生活了十七年,弘治二十二年回京,六年后去世,得年五十六岁。与他姐姐两极分化的评论不同,史书和民间对他的评价宽容很多,因为他曾经从姐姐手里抢救了不少有学问的学者。他曾经是风流不羁、能诗善画的浪子,景德府不少地方都留下了他的丹青和风流韵事;后来镇守这里,兴办学校、鼓励戏曲创作,当然每次都是婆罗门当反面角色;但他招贤纳士,身犯重罪的婆罗门和剎帝利学者只要跑到他的门下求告,只要不是直接参与谋反这样的重罪,只要通过了他的考核,就可以免死,当然前提是下半辈子就要接受他的差遣。在他的主持下,相当数量的古印度学说尤其是数学和天文学被翻译成汉语,在国内刊行,受到学界重视;汉学尤其是诗词绘画音乐和茶文化也开始在景泰省高级土着之间流传。 但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有一颗强大的肾,仅活到成年,得到朝廷册封的,就有二十七个儿子、三十二个女儿。 这些亲王郡王郡主都分封在景泰,自然要在当地联姻,仪宾和郡王妃们都来自驻守此地的将士或者到地方官之家;但恆河流域以及北部山区还有一堆邦国的公主郡主等着出阁,南边德干高原上更是邦国林立;此外,隔海相望的白羊黑羊王朝要不要也联络一下?放心,让他们把公主小姐送过来做侧妃,咱们不当上门女婿。 但对朝廷来说,他最大的贡献是创办了景泰公司,这个巨无霸的公司不仅是南方地区最大的海上霸主,还是全国最大的综合性工商业集团,极盛时贡献了景泰省三成的赋税。 齐亲王的儿女们都分封在恆河流域;从他的孙子开始,封国向德干高原上蔓延;这让临近几省的宗室们颇为羡慕:毕竟推恩太狠,一两代人以后封地就大幅缩水,瞧瞧齐亲王系,倒是地盘越来越大。甚至后来武宗皇帝都没有怎么动齐王系,毕竟是孝宗皇帝唯一的同母弟弟;当然个别不肖子弟丢了爵位难免。 景泰省的大小土司和商贾终于可以享受关税全免的待遇,但要想让它真正成为大明版图上的一部分,仍然任重道远。 相比之下,她的妹妹永康长公主协助丈夫徐俌抚恤孤寡,劝课农桑,带头纺织,堪称贤德;姐姐永安长公主更是招贤爱士,创办了出版社,奖掖戏曲小说,大搞赏花雅会,一时本土贤俊纷至沓来,堪称盛事。 所以她的姐妹们在丈夫六十岁时就跟着回京,而她却只有孤零零的葬在景泰省;哦,还有她那个一样兇残的丈夫和儿子! ——可惜老天爷不公啊,她的女婿王守仁不仅在景泰省创立了什么心学——瞧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比他妻弟不遑多让,后来被调回北京后居然一路做到首辅,还拿到了爵位;她的大儿子沐飞比他父亲长寿,六十岁回北京当了兵部尚书,亲自指挥了明朝对东北和北方的军事行动,十年后去世,遗命回景泰省陪伴父母。 424、尾声(二) 弘治八年秋,经过前后近十年的准备,礼亲王朱诚泳、庆国公于承业奉旨,主持四海测验工作。 承业出京前,去拜见姐姐。 锦鸾拉着他,泪眼婆娑。 承业知道姐姐的日子不好过,虽然心里难过,还是忍着泪说:「都是我,如果我不回来,或许…」 锦鸾打断了他的话:「瞎说。」 她拉着弟弟的手:「你不仅是于家的好儿子,也是大明的功臣、天下的功臣,姐姐以你为荣。——姐姐在宫里好过不好过,不是你能决定的,也不是哪个嫔妃能左右的。你们好,姐姐才好。好好的去办差,好好的回来,姐姐盼着你回来。有时间,多读史书,学会如何立身处世,不要胡思乱想。」 她从书架上取了一部《史记》,停留在《卫青霍去病列传》一页上。 承业谢过姐姐,收下了。 卫霍之功,彪炳青史;然而卫霍先后去世,卫皇后年老色衰,武帝求神访仙,给了小人可乘之机。 倘若卫霍在,卫子夫母子未必至此。 如今于家之功,并不亚于卫霍,自己应该是皇后和太子的依靠。 当年郭守敬主持了四海测验,在东至高丽,西极滇池,南逾朱崖,北尽铁勒的广袤国土上,设立了27个观测站,其测量内容之多,地域之广,精度之高,参加人员之众,在我国歷史上乃至世界天文史上都是空前的。 如今的这次测验,范围更广:东起朝鲜半岛,西至景泰、汉昌,北到西伯利亚,南到巨港,共五十四处观测点。 除了测量秋分日的日出日落时间以及最大的高度角以及时间;还在海面上设置了测量船,辅助测量经纬长度,最终计算赤道的周长。 准备工作耗时旷日持久,后期的计算工作同样惊人。朝廷调集了全国最优秀的天文歷算专家参与计算,最终在弘治十二年秋,得出结论:赤道周长为86000里。 这个结论得到病榻上的汪太后的认可。 主持这项工程的庆国公拿到了世袭资格,礼亲王世子则担任宗人令。 弘治五年底,安国公染病,需要静养,所以让他们兄弟在家侍奉。此后,承业闭门在家着书论说,不结交宾客。皇帝顾念他们的孝心,准了安国公的奏请,还派了个太医在国公府伺候,时不时赏赐些珍贵药材,朝野上下都道皇帝爱重于家,皇后和嫡子地位稳固。 弘治十年秋,卫国公李定上报,在外海发现一片巨大的陆地! 这片陆地东部山地,中部平原,西部高原;沿海地区到处是宽阔的沙滩和葱翠的草木。 汪舜华的推断再一次得到证实,可以想见朝野的反应。 这里地广人稀,有很多见所未见的珍奇异兽,送到北京的,有一种体型巨大的鸟,虽然长得丑、不怎么能飞、但是能跑,稀罕! 还有一种巨丑的动物,全身裹着柔软褐色的浓密短毛,脑颅光滑无回,四肢很短,五趾具钩爪,趾间有薄膜似的蹼,酷似鸭足。因为实在太丑,很多人怀疑是不是李定恶作剧,直到看了实物,才发现造化之鬼斧神工。 另外一种动物就比它们可爱漂亮多了。这种长得像熊的动物,体形肥胖,毛又乱又厚,没有尾巴,善于攀缘。听说它们基本大部分时间都在桉树上睡觉,几乎从不下地喝水,真是神奇。 还有一种神奇的动物,后腿强健而有力,腹部有一个育儿袋。不跑,但是能跳,可跳到一丈多高、三四丈远,当时抓它官军费了不少力气,如今送到北京放开笼子让他跳,让君臣目瞪口呆。 汪舜华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动物,上辈子在网上看到的倒是不少。 看过了也就罢了,还是哈士奇比较好玩。虽然滚滚比较可爱,但是长大了就不敢靠近了;加上这货实在太能吃,北京城的竹子也不算多,尤其冬天,相当难捱,因此母子俩也就放弃了让地方官再次敬献的打算。 李定发现的这片土地只能作为宗室分封的承政省;甚至短期内和洪武、永乐一样,不会派人去,因为荒无人烟;附近洪熙省、宣德省好歹都有不少华人,土人也和华人交往颇多,这些地方是真的与世隔绝太久,偏远落后。 皇帝用自己的年号给它赐名「弘治」。 刚在大草原上放生了一群牛羊兔子的李定拿到了世袭永替的资格。但这里其实很长一段时间作为海盗的栖息地,直到六十多年后的武宗隆庆年间,才有宗室被分封到这里来。 宗室人口原来越多,况且这里也逐渐开始发展。 地域虽广,但精力有限,朝廷必须立足本土,用心经营南方宣省,再说承省,至于更遥远的地方,哪怕冠上了祖宗的年号,暂时也只能存在于地图上;至于宣慰使,朝廷只能给与道义上的支持,最多卖点武器。 皇帝跟汪舜华汇报完宗室就国的计划,就去办事了。 汪舜华看着他匆忙的背影,低头看着这份方案,其中几个他宠爱的儿子,都要派到南方宣德等省;觉得那个昔日有些任性的帝王已经长大了。 他应该能分清公私轻重,做一个有为之君。 她的预感没有错,皇帝在位五十六年,亲政三十年,遵守并深化了母后开创的改革路线,进一步强化中央集权、抑制地方豪强势力;兴建八达岭长城,强化北方防务;大力分封诸侯宗室,朝廷势力开始在南洋各承政省扎根;兼併德干高原,同时向非洲海岸线拓展;持续推进水利工程建设,大力推广高产作物,人口迅速繁衍;推行菸草专营,鼓励工商业发展,尤其是国家资本的发展;支持科技文化发展,冶炼、火器等进步神速,蒸汽机研究也在快速推进;《永乐大典》抄完,《四库全书》修成;十三经和《三希堂法帖》刻成刊行。因此国库充裕,百姓安乐,民不知兵,名家辈出,号称太平。 当然这一切汪舜华看不到了,她在弘治十三年七月十八日去世,享年七十,与世宗合葬德陵。 汪舜华晚年为疾病困扰。频繁的生育造成了严重的气血亏损,常年超负荷的工作导致身心俱疲,好在帝后孝顺,后继有人,心态平和。 弘治十年又是会试年,毛澄为首,罗钦顺摘得探花,榜眼则是湛若水。 汪舜华还在进士名单上看到了李梦阳的名字。 不知道诗文復古运动是不是也要来了。 汪舜华笑了笑,提笔录了一首诗,放进尚未完稿的《清宁絮语》里。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端午节前,《汪太后实录》和《汪太后宝训》修成。 按照洪武以来的惯例,在官方修撰《实录》时,辑录皇帝言论和政事,彙编成书,也就是皇帝语录,称为宝训。宝训按照内容分类辑录。这些内容实录中均有记述,文字也尽相同,只是将「上曰」之类,改为「太祖曰」。这种宝训分类开列,易于检索阅读,作为「遗之子孙」的训条,既实用又方便。 《汪太后实录》一共325卷,汪舜华没有看:「当年唐太宗想看起居注,结果落下了改史的名声,我也该避些嫌疑。」 现在我可不怕你们乱写了。 不过还是认真审阅了《宝训》。这书参照《太祖宝训》,不过更加详实,一共54卷,分了40类,包括论修身、治国的各个方面,有训言、硃批、敕谕等各种体裁。 《实录》只有堆在库房里吃灰,不过《宝训》就要公开刊行。 汪舜华听了汇报,交给皇帝一本书:「这是写给你的。」 皇帝接过这部厚厚的《清宁絮语》。他早听说母亲在写书,也时常探讨,大致知道她会写些什么,但是真正研读的时候还是头疼,母亲你写的是奇书还是天书?——书分三部分:哲学政治经济学、反思、展望。 辩证唯物论、认识论、联繫论、发展论、矛盾论、价值论,这个是道吗? 对立统一、量变质变、否定之否定,每个字都认识,放在一起,不知道是什么了。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看着标题就觉得头疼,这都什么? 后面还列了个问题清单,大到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大地被撕裂成几大板块、高原平原盆地各种地形的形成,小到风雨的形成、人体器官的作用血液的循环具体物质的组成、引力常数,足足240个,您这是学屈原吗? 算了,这些问题留给后人吧,反正跟我没什么关系。 尤其最后面的那部分,什么轻工业重工业信息业,这个是蓬莱仙岛还是大同世界?还有后面的铁路规划图——妈,你拿那么多钢铁铺路,如此靡费,秦始皇隋炀帝都没干过,这要遭天谴的! 但这书也不是没有一点可取之处,主要是涉及到改革部分,系统回顾了当年国家面临的形势、改革的总体思路和具体举措,对将来可能出现的国际形势和社会问题做了一定的分析,对于现在和今后一段时间朝廷施政具有相当的参考价值,可以作为天下士子参加殿试策论的参考,用以统一思想。 汪舜华还和皇帝商量:「书里提了240个问题,只怕未来几十年都不会有圆满的答案;即便后人解答出来了,到那时也会有新的问题产生。一息尚存,对世界的认识和探索就不会停止。我们不仅需要有蒸汽机机关枪,也需要有人去做那些看上去一时半会儿没什么用的基础学问,理论学问,在实践中深化理论认识,用理论指导实践。」 皇帝想起刚刚看到的认识论,觉得有点拗口。 「这些年我拿着朝廷的俸禄,又有皇庄皇店的分红,折银三十多万两,你们是皇帝亲王公主,都不缺银子。这钱我一直存在中央银行,想作为一笔基金,奖励在数学、物理、化学、医学、农学、文学方面的突出成果,不用本金,把利息取出来均分就行。」 汪舜华的年俸除了给女儿们攒嫁妆,还要支援女校和娘家,建极五年兴建女宗学,将女校并了过去,这部分就交给了朝廷;汪瑛去世后,这钱也省了,但总的来说剩的不多;但她有自己的宫庄,还投资了好几处皇店,利钱相当丰厚。 皇帝还在想这到底是什么操作,汪舜华已经把评选表彰办法递给他:「一起放进书里,以后这件事就交给你和后嗣君主。」 皇帝称是,有没有用不知道,能给读书人找点事,似乎也不坏。 到底是母亲呕心沥血之作,尽管看不太懂,这部三十卷的《清宁絮语》终究全须全尾的刊行印发全国,自然引发了空前的抨击和讨论——看,我说太后煳涂了吧?什么科教兴国,不搞农业跑去搞工业,不坐马车坐火车甚至飞机,田赋全免甚至反哺,全民免费九年教育,都是痴人说梦! 哎,又说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要是真的万里之外能够取毁灭一个城市甚至敌人首级,那镇国之宝没什么说的,但您真的确定这不是如来佛祖或者太上老君的金手指? 宫人小心翼翼的跟汪舜华汇报市井坊间百姓们的反应,汪舜华毫不在意:「他们早晚会明白的。」 早晚会明白。 次年六月十三日,汪舜华的千秋节,接受完帝后群臣的朝贺,亲自颁发了首届建极奖。 物理奖被授予朱诚泳和于承业,表彰他们在环球航行和测量地球周长的业绩;医学奖被授予胡守信,用以表彰他的牛痘接种技术;农学奖被赐给温华荣,方格育苗移栽技术如今广泛普及,极大提高棉花产量。 与几乎没有悬念或者说没有什么竞争对手的理工科奖项相比,文学奖的角逐显然是最激烈的,也是最受朝野关注的。三位公主先迴避,程敏政李东阳倪岳林瀚等朝廷重臣也等退居二线再说,瑞亲王的《歷朝通俗演义》已经写了一半,永宁王子场、南川王申锯同样佳作迭出,姚茂良文林安时泰是当代杰出的戏曲家,李莹商妙玉何青玉卢允贞倪淑静沈琼莲宋宝林孟淑卿程月华同样不遑多让。 最终,这万众瞩目的奖项被赐给瑞亲王申鈘。 宗室们喜气洋洋:看,咱老朱家出了天下第一文人! 弘治十三年的殿试,田去疾考取了状元,祖德考取了榜眼,李纪考取探花。这三人都是平民出身,而且都只有十六岁,刷新了开国以来三鼎甲的平均年龄;尤其田去疾乡试、会试都是第一,继黄观、商辂、王鏊之后又一个连中三元,一时海内传颂,以为奇事;朱希周的名字好,拿到了第四。 听田去疾说,自己幼年多病,父亲又敬仰霍去病辛弃疾,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 当时汪太后扶病而出,嘆息:「吾以老年,更睹三凤。」 田去疾次年又考中武状元,成为唐朝郑冠之后的第一人。这位出身农家的寒门子弟并不是死读书高分低能的呆子,恰好相反,见识明敏,功业素着。在翰林时屡次上书言事,皇帝奇其才:「此儿不减古人才气。」后来外放汉昌省,二十五年间,从知府到参政、宣政、总督,多次击溃外敌入侵、平定地方叛乱,将边境线稳定在夷播海,域内的几大汗王则被削了几轮,再不能割据一方。也就是在他治下,汉昌开始真正融入内地;晚年回朝,指挥平定辽东叛乱,拿到了宣国公的爵位。 不但如此,田去疾还是当时第一才子,尤长于词作,与沐飞并称沐田,但成就过之;与杨慎并称田杨,去疾以文采见称,杨慎以博学闻名。他继承了苏东坡、辛稼轩的豪放风格,风格沉雄豪迈,兼有细腻柔媚,题材广阔又善化用典故,因此海内传颂,显宗称赞「别开天地,横绝古今,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当然他生性豪放,风流倜傥,身后侍妾陈列,还和很多才女有绯闻官司,颇有王越之风,也因此颇遭众嫉,李梦阳就曾经多次弹劾他。 与田去疾相比,祖德、李纪稍显平静,按部就班的入职翰林、外放地方,依靠治绩入职中枢、主持平叛,配享廷庙、题名星辰,虽然因为性格耿直难免和其他官员冲突甚至遭遇弹劾,但都得到皇帝庇佑,生荣死哀。 当年的建极奖,医学奖被授予端亲王;文学奖本来已经定了李莹,却在颁奖前戏剧性的改授她的女儿程月华。 程月华刚刚发表了一部《老夫子》,轰动朝野。 汪舜华扶病观看了演出,笑出声来:这不就是大明版的《套中人》嘛! 她有种预感,程月华会比自己预期的更加突出,她会是一把尖刀,让某些人难受。 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颁奖了。如果自己不给她,恐怕将来就没人敢给她了。 汪舜华看着她接过了奖盃、证书,前来叩谢,拉着她的手细看,笑道:「这孩子人才难得,将来成就不会在她父母之下。可惜我看不到她出人头地了。」 遥想到去年和亲王世子妃沈琼莲获奖,站在下面的一众文武真的觉得很难过。 因为久病,汪舜华心中有数,没有用药,吩咐皇帝:「他们尽力了,别为难太医们。我也该去见你父亲了。」 她做了个梦,在偏远的小镇,她发奋攻读,终于金榜题名,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成为全村的希望;在繁华的京城,戴着沉重的头套在烈日下散发传单;终于成为了选调生回到故乡,加班加点熬更守夜。 梦里电闪雷鸣,雨打风吹,她踽踽独行。 梦里荆棘遍地,风雪载途,身后是一群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她,要在没有路的地方闯出一条路。 梦里春暖花开,风和日丽,世宗在花丛深处,捧着一把月季,朝着她笑。 梦里有战火硝烟。 梦里有山川河岳。 梦里有星辰大海。 汪舜华猝然惊醒,拉着皇帝,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通「初心易得、始终难守,要始终兢兢业业,毋违当日之言」之类的话,又吩咐锦鸾:「好生照看皇帝和太子,好生照看自己」,瞑目而逝。 帝后以下,失声痛哭。 皇帝与群臣商议,上谥号孝圣烈皇后。 十岁的皇太子主持了汪太后的后事,当然各项工作都是他的父皇和群臣议定了的,他只需要出面就行。 其时暑热未退,后事冗杂;太子在灵前痛哭流涕,本就昏头涨脑,偏偏回京下山时遇到风雨,感染风寒,发了高烧。皇帝连忙吩咐太医诊治;一边吩咐护国寺、白云观选集高僧道士做法,为皇太子祈福;一边带着皇后亲自到奉先殿焚香祝祷:「此乃妾之罪过,下逮儿身;惟愿祖宗特垂隂佑,俾遂安全。」 皇帝也默默祝祷:「若皇太子能承国家洪业,则祈佑身体康健;若其不贤,亦愿潜夺其算,令其短命而终。毋使他日贻误,予亦得以另择元良。朕非不爱己子也,然以宗社大计,不得不如此。惟愿为天下得人,以继祖宗亿万年无疆之绪。」 皇太子才十岁,谈不上天赋异禀,倒也称得上聪明,书念得不坏,骑射也还好,平时跟着父皇出门,对农业收成百姓生计倒也有兴趣;比起豫亲王和兴亲王,是远远不如的;何况孩子实在太小,总觉得于家憋着一口气,不想冒这个风险。 他盘算着,自己膝下十二个儿子,其中次子思亲王祐杰、三子果亲王祐相、九子康亲王祐梈都已经夭折,后面两个还小,不提;四子兴亲王祐枟、六子醇亲王祐棆、八子履亲王祐樬都是贾淑妃所生,其中兴亲王极聪明,读书过目成诵,下笔如有神助,而且熟谙典故;孙德妃所生皇五子肃亲王祐榕如今出镇爪哇,才识平庸;陆贵妃所出皇七子诚亲王祐枢,去年就藩宣德,倒也说得上聪明,但是比起两个哥哥,还是弱了不少;杜贵妃所生皇长子豫亲王祐析,聪敏仁孝、性格老成,就是仁柔,不知道这几年在洪熙省,有没有锻鍊出来。 老大和老四,到底该立谁? 老大倒是名正言顺,老四更有人君风度。 要不先召回来看看,再做决定。 好在吉人天相,还没等召回豫亲王、兴亲王的旨意下达,在名医汪机的调治下,皇太子转危为安,锦鸾抱着儿子大哭了一场。 皇帝暗暗松了口气,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想到皇太子礼仪规范、循规蹈矩,摸摸太子的头:「我儿长大如此,我也就可放心些了。」 太子不比豫亲王、兴亲王聪明,但当皇帝既不是要儒学大师、文章领袖,也不是要书画大家、绝代名将;只要资质尚可、朝野敬服,倒也是了。 豫王当年也是不显,凭什么就认为太子比他差了? 皇帝在心中安慰自己。 一边下旨度僧道各三千人出家,一边下令死罪以下各减罪一等。 为汪太后诵经的人中,既有传统的和尚道士,也有来自西藏、景泰的番僧,甚至还有来自西方的传教士。 贊玛提欧传教没有成功,但罗马教廷既然发现了中国这个巨大的宝藏,又可以在北京教堂里传教,就不断派遣传教士远赴中国,试图让异教徒皈依天主,其中最活跃的是精通基督教和古希腊古罗马传统的耶稣会。朝廷没有答应他们在中原传教,但也不反对他们到汉昌和南方尤其景泰等省传教;与宗教、古希腊神话无关的其学术着作,则可以与国内士人一样自由出版。 与此同时,东学也在持续西渐。中国船队的到来,彻底震撼了整个欧洲,贊玛提欧撰写的中国游记和环球航海日记,那地域广袤、繁荣富庶、武德充沛、文化昌明的庞大帝国让无数人心驰神往,典章制度、生活方式都值得深究。尽管免不了要为自己涂脂抹粉,但是毕竟是传教士,说自己发现了月亮是不平的,两个铁球同时着地恐怕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何况太阳到底是不是中心一年四季怎样形成都是需要进一步研究的,因此无非是极力渲染明朝上下不遵天主而自己竭诚卫道罢了。这样一来,高深莫测的太后、倾向天主但是惨被压制不能亲政的皇帝,不仅吊足了欧洲人民的好奇心,也让教廷和传教士看到了更大的希望。还有那神秘的新大陆,同样让人心嚮往之。 随后,访华的欧洲使团回国,证实那个伟大的理想帝国不只存在于柏拉图的笔下,就在遥远的东方! 没能生活在天主的万丈荣光下,但他们的器物、制度、文化、风俗,一切的一切,都让人嚮往——那是一个连黑死病都没能征服的帝国! 在这种氛围的影响下,越来越多不满教廷的普通学者,选择了跟随商人踏上前往东方的船只,其中包括很多女巫。就在米兰多拉被迫流亡中国的同时,英诺森八世发布了臭名昭着的通谕,宣称女巫十恶不赦、荒淫无耻绝对不能够被轻易饶恕,甚至炮制出《巫婆之锤》一书。 声势浩大的「欧洲女巫大审判」由此开始。许多无辜的群众,尤其是妇女被指控运用妖术而受到戕害。据统计,一百年间,被审判并处死的女巫就超过了20万人。 其中既有擅长医术的巫医、通晓人生哲理的智者,也有在野外寡居的老妇;还有因为私人报復而被冤枉的普通妇人。 歷史上的她们没有选择的余地,这一回因为东西方的频繁交往,她们中的一小部分年少貌美、有学识有勇气,运气也足够好的,被想要讨赏的中国商人蛊惑着,踏上了东方的商船。 他们绕过漫长的海岸线,绕过好望角,进入景泰洋,来到广州。 汪舜华去世后三年,弘治十六年,王守仁和唐寅双双考取进士。王守仁娶了沐琮的独女景德公主出云为妻,从前都笑汪太后也有走眼的时候,不仅让他进了翰林院,还把最宠爱的外孙女儿许给他。结果这厮整天想着当圣人,疯疯傻傻的。据说有次在后院格物致知,没有大彻大悟,倒是淋了一场雨,患了场大病,没想到当真天资卓绝,年纪轻轻考取了状元。 这回王守仁没有前往龙场,不过到景泰省任职,参与平定地方叛乱、安抚百姓、开坛讲学,招收门徒,业绩斐然;这里也是佛教的发源地。在印度教被大力弹压后,儒释道三家正如雨后春笋蓬勃萌发,这位圣人想必有新的体悟。 海关大案后,湛瑛还回国子监继续攻读,顺便把儿子湛露带到北京。湛露天赋异禀,读书过目成诵,但是不乐仕进,而是穷究理学,闻说陈献章的名声,拜倒门下。后来湛瑛外放,他也留在北京继续,陈献章因他聪明好学,也将其视为衣钵传人,倾囊相授,并改名为湛若水。湛若水相貌奇特,颡中双髁隆起,耳旁黑子左七右六,类二斗。皇帝偶然到文学馆视察《永乐大典》,看到湛若水,深以为奇,见他资性端凝,招他近前问话,则对答如流。 回宫与锦鸾说起,母后年老染病,放心不下的,还有几个养在她身边的孩子,尤其张懋和永安长公主长女晚舟,美貌聪明,才学横溢,性格端淑,可惜自己的儿子都年幼,不能匹配;亲王中也没有合适的,如今看着湛若水奇才,倒是良配。 锦鸾自然没有异言,回头与汪舜华说起,汪舜华想起来:湛若水,好像是当时与王守仁并称的儒学大师!很痛快地答应了这门婚事。 因为皇帝赐婚,湛若水喜从天降,自然应承;当然做了英国公的女婿,也没办法再做闲云野鹤,于是发奋攻读,在弘治十年考取了榜眼;顺利和王守仁会师。六年后王守仁去了景泰,他也外放怀德,到岳父母跟前办事,谨慎小心。 张懋夫妇对女婿极为满意,简直不能够更满意了: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湛若水和王守仁离京后三年,一个来自米兰的大鬍子来到了北京。他是米兰宫廷音乐师,擅长七弦琴;绘画也相当出色,极受米兰大公的青睐。 可惜前年法军占领了米兰,整个城市沦为一片废墟,原本宁静的生活被彻底打破了,迫使他不得不逃离已经生活17年的地方。他本想前往威尼斯。不过当时前往中国的商船很多,大家知道他得到汪太后的青眼,争先恐后的劝他到中国发展;尤其很多传教士,迫切地想要打开局面,极力劝说他为了天主去东方。他想到大家口耳相传的那个富裕、文明但是不信天主的国度,终究踏上了前来中国的商船。 因为汪太后生前有言,大鬍子顺利进入北京紫禁城,皇帝也很喜欢他的画,授了文林馆待诏。 只是没想到,这个只比皇帝陛下年长一岁的大鬍子不仅擅长绘画,而且是个全才,雕塑、建筑、科学、音乐、文学、数学、工程、解剖学、制图学、地质学、天文学、植物学、古生物学,就没有他不会的,甚至还能搞密码。 一贯轻视西方、反对引进西方人才的士大夫也受到了震撼:原来大西真有能人,不可小觑! 这个被皇帝赐名为「米应德」的大鬍子成为科学院第一位外籍院士,开启了和歷史上完全不同的人生路程,但依然留下了不朽的传奇,当然他的原名也逐渐被大家知道:达·文西。 425、尾声(三) 许是因为建极以来,饮食更加均衡科学、外出狩猎甚至旅游更多,许是因为医疗技术进步、或者选的后妃都自带了长寿基因,许是因为太医们比较靠谱,嗣后的歷代皇帝虽然短命的不少,长命的也多。 弘治三十年,犹豫之后,皇帝最终遵从当年与母亲的约定,禅让皇太子祐桓,自为太上皇,退居西内安享晚年。他喜欢狩猎,也喜欢歌舞。 九年后,太上皇崩逝,享年六十九岁,庙号孝宗,追谥敬。 因为知道民生疾苦,虽处盛世,孝宗律己颇严。 弘治九年九月初九日,在朝野上下万众一词的再三奏请下,六岁的祐桓被册封为皇太子,出阁读书。 孝宗不仅翻修了东宫,改成端本宫;按照惯例给一大帮重臣加了东宫傅保的头衔,让他们定期去给太子上课;还为他广选名师辅弼;更重要的,却是让太子陪自己听政。 考虑到诸皇子年长而太子年幼,命皇长子豫亲王祐析出镇洪熙省;随后,贾淑妃的皇四子兴亲王祐枟、皇六子醇亲王祐棆、皇八子履亲王祐樬都在十六岁被封到洪熙,皇五子肃亲王祐榕、皇七子诚亲王祐枢分封到宣德省。 其中祐枟是自请前往。他和豫亲王才学相当,年岁接近,因此埙篪相和,长枕大衾,兄弟情深。孝宗最初怀疑嫡子出生前,豫亲王最有可能立为皇太子,所以亲近;没想到豫亲王就藩之后,还是念念不忘,时常登高远望,倒是真的兄友弟恭了。想到这两个儿子是皇子中最出色的,可惜到底没有这个福分,也就同意了。 祐枢则是孝宗宠爱的陆贵妃所生,他还有同母弟妹皇九子康亲王祐梈、皇十一子寿亲王祐榰、皇十二子恆亲王祐楷及皇十女安澜公主一鸣。 陆贵妃自然捨不得儿子,于是苦求孝宗,遭到拒绝:「朝廷自有制度,岂能因私害公?」 他是一个真正的帝王,多情而寡情,冷静而果决。 三天后,安国公于冕去世,享年七十二岁。追封永安王,谥忠顺,陪葬裕陵。 朝野上下都知道,于家门风严整,律下甚严。除了奉诏入宫,几乎从无宾客往来;门下家丁也谨慎小心,从不搞侵占土地、与民争利的事,连言官都抓不到把柄。 于冕晚年致力于父亲文稿的编纂,刊刻了《于忠武集》,他去世后,三兄弟还是闭门不出。 承恩埋头钻研训诂学,将一本《说文解字》翻来覆去弄得残破不堪。承业着述沿途见闻,笔耕不辍。承勛研究花卉,栽培出了几十个月季品种。 有回承业陪刘夫人回娘家给母亲拜寿,路上与新得宠的章丽嫔家人撞上。承业不想惹是非,吩咐家人走了;对方却不依不饶,抡起鞭子打。免不得惊动了五城兵马司和言官,闹到了御前。 孝宗闻报大怒。 从江南回来,虽然没有收用当年地方官和盐商敬献的江南美人,但也确实念念不忘,于是让各地镇守太监选送。与陆贵妃同一批进宫的徐淑妃、李贤妃、姜和嫔相继得宠,诞育了子女,只是当时高位嫔妃已满,这几个女人都是去世后才拿到了待遇;后来镇守太监敬献的严安嫔、吴宜嫔、岳静嫔也没赶上好时候,一步步从选侍熬到婕妤、贵人,死后才拿到嫔位。倒是弘治六年为诸王选妃,河北送的张氏和郝氏相当出色。张氏被豫亲王一眼看中,册立为王妃。 郝氏是保定府涞水县人,父亲郝荣是个普通百姓,但她貌美绝伦,而且精通音律,甚得宠爱,从选侍到贵人,不久做了端嫔,先后生下皇十六子祐枕、皇十八子祐檑,前年封了端妃。 章氏与郝端妃是一起入宫的,比不得郝端妃美貌,粗读诗书,好在性子活泼,孝宗倒也颇宠爱。弘治十年生了皇十七子祐榷,晋了婕妤,后来升了贵人;前些时候祐榷出阁,又晋了丽嫔,家人也免不得跟着沾光。 却没有想到,天子脚下,居然敢这般有恃无恐!若是出了京城,还真敢横着走了! 惹事的家丁被判了流放,官也免了,甚至章丽嫔也贬为选侍。 孝宗在朝堂上义正言辞的告诫宗室群臣要引以为戒,回到御书房,想着皇后没有来告状,反倒是从言官嘴里得知了消息,到底有些内疚:难道于家真的已经被逼到这份儿上了? 只是想到「王莽谦恭未篡时」,又把心思压了下去,只派人抚慰赐药了事。 秋冬季节,冷暖变化。孝宗受了风寒,渐渐沉重,免了早朝。 后妃都来侍药,孝宗看着锦鸾:「我这回怕是熬不过去了,后宫的嫔妃皇子,相信你能好好对待;唯一放心不下的,太子还小,怕是不能主政,你要好好辅佐他,一如当年母后辅佐我。」 锦鸾看着他,眼泪坠了下来:「圣上不要说这种丧气话,您会没事的。」 孝宗握住她的手:「答应朕。」 锦鸾摇头,跪在地上:「圣上,妾知道子幼母壮,非国家之福。圣上若有不讳,妾亦不独生,当相随于九泉之下,以免吕武之乱,上坏朝纲,下祸宗族。」 言讫,叩头流血。 孝宗百感交集,终于命内官扶起:「你这是何苦!」 锦鸾倒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孝宗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才不过三五日,已经有了起色。 锦鸾原先在干清宫铺了床,昼夜服侍,看他的病渐渐好了,即便准备收拾回宫。 临行前,孝宗突然唤住她:「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的大儿子杨慎,今年才十岁,已经是名满京城,据说才学不在当年程敏政、李东阳之下。朕想改日召他进宫考教,你也见见。我是想让他去翰林院,将来辅弼咱们的儿子。」 锦鸾眼前一热,连忙拜谢。 事情还有余波。 重阳节,帝后一同看戏。 孝宗点了一出《花雨》,贵族以礼来降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让他兴奋。 锦鸾问:「我多时不曾看戏,不知道可有什么新戏?」 御马监太监梁芳笑道:「听说近来京城内外都在传唱《春秋恨》。」 锦鸾笑道:「既这么着,便点一出。咱们也赶赶时兴。」 春秋时,郑国大夫祭仲专权,郑厉公欲借他女婿雍纠的手,将其除去。雍纠之妻雍姬得悉后十分为难,求教于母亲。其母晓以「人尽夫也,父一而已」之义,雍姬便向父亲告密。祭仲于是杀雍纠,郑厉公出奔。 故事不算出名,但留下了「人尽可夫」的成语。 作者过云适,原是通晓音律,因此擅长唱曲,孝宗南巡时带回京。最初以唱曲闻名,号称「曲圣」的魏良辅就曾经跟着他学习声调,后来才开始写剧本。论文才自然比不上庙堂之上的士大夫,但是他和戏子多有来往,边写边唱,边唱边改,以情动人,催人泪下。 这部作品是他的心血之作,一经上演,就传唱不衰。 帝后淡淡的听着,都不说话。 周遭一片寂静。 锦鸾只是含笑不语。 孝宗问道:「梓童何故哂笑?」 锦鸾笑道:「我笑郑厉公得位不正,又不能用人,自取其祸。」 孝宗唔了一声,锦鸾道:「郑厉公以庶谋嫡,借外家之势逼迫祭仲扶自己上位,又担心祭仲忠于旧主,想要剷除,却偏偏让祭仲的女婿去行刺,全不管骨肉伦常,亦或许他身边就没有别人可用?雍纠既知岳父势大,不仅不阻拦,以图长远;反而为图权势,密谋行刺,又将机密外泄。为臣为婿、为人为事,竟无一点可称道。便是杀了祭仲,怕也要死于郑厉公之手。可怜雍姬一片孝心,反遭千古骂名,岂不可笑?」 孝宗的眼神有点冷:「你难道认为人尽可夫没有错?」 锦鸾道:「就事论事,雍姬并没有错。——只是郑厉公识人不明,他自己藉助母家之力得位,却让别人去刺杀自己的岳父。若是能让自己的母家或者岳家去刺杀,结果未必如此。」 孝宗一怔:「倘若杀了祭仲,外家专权,又待如何?」 锦鸾环顾左右,各自退下,这才看着他:「圣上,妾家一门两公,官居极品;妾乃元配,侍君多年,蒙陛下恩宠,生皇子已正位东宫。圣上万岁后,太子承嗣大位,妾为太后,有何不足?未闻有父兄为天子,而能令女儿姊妹配享太庙者。且京城宗室勛贵、文臣武将不少;而在外掌握军权者,数以十计;妾三个兄弟不过闭门读书而已,何曾染指大政、遑论兵权?若天下兴师问罪,如何保得永久?妾虽愚鲁,如何敢得罪于宗社,造此灭族之祸!」 孝宗道:「你总是这么冷静,这么清醒,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干什么事。」 锦鸾道:「从入宫的那一天起,妾就没有天真烂漫的权利。」 孝宗看着她,终究开口:「朕只是随便问问。」 三个月后,弘治十六年正月初一,还未满十三周岁的太子及冠。 办完这件事,孝宗重重的舒了口气。 这么多年,第一次招皇后来干清宫过夜。 摸着锦鸾的发梢,纵使保养得宜,已经隐隐露出白髮,眼角也有了皱纹:「我们都老了啊。」 锦鸾在他怀里拱了拱:「人见白头嗔,我见白头喜。多少少年亡,不到白头死。能陪着圣上一路到白头,是妾最大的福气。」 孝宗笑道:「我以为你要说,圣上不老,圣上还年轻。」 锦鸾看着外头白雪飞扬,幽幽的道:「从来帝后是天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妻,也是最难的一对夫妻。多少帝后,少年结缡却中道而别,不得白头。」 她似乎在诉说很久之前的往事:「还记得刚入宫的那年冬天,看着漫天大雪,我就在想,要是能牵着圣上的手,在风雪里走一程该有多好。走着走着,我们就一起青丝成白髮了。」 孝宗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那咱们出去走走。」 锦鸾点头。 孝宗贴身的大太监刘顺,听到孝宗吩咐更衣,以为是按照惯例要送皇后回坤宁宫,连忙吩咐左右准备轿辇。 没想到孝宗居然也起床了,让人更衣,说是要带着皇后出去赏雪,还不让人跟着。 帝后相互搀扶着,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似乎还挺高兴? 看到了,皇后摔了一跤,赶紧去扶! 孝宗一挥手,众人只得停下;孝宗去扶,却被皇后拽到地上,还朝他扔雪球? 孝宗也不恼,乐呵呵的还击。 ??? 这是什么情况? 好在两位祖宗年龄也不小,折腾一阵,便由着左右扶起来回宫。 只是踏上台阶的时候,孝宗转过头取笑道:「老太婆。」 锦鸾毫不示弱的怼了回去:「老头子。」 孝宗嗯了一声,明显不快;锦鸾扶着他:「万寿无疆之谓老,顶天立地之谓头,经纶满腹之谓子,难道不是『老头子』?」 孝宗大笑。 也难怪,太子加冠了,成人了,便是有什么事,也可以直接亲政,不用假手他人。 刘顺打住了自己的想法。 看来以后下了雪,要马上清扫,万一帝后摔倒了可不好。 孝宗这回是真的感染了风寒,休息了两天才好。 事情闹得太大,言官纷纷上书,孝宗笑了笑,放一边了。 自打太子及冠,他的心情明显好多了。虽然没让皇后收养宗室重臣子女,但初一十五准时招皇后到干清宫侍寝,其他面上该有的礼遇也都不少,还让已经出阁的两位嫡亲公主每五天回宫觐见;同时传旨,命安国公于承恩到文学馆,挂职文学总集的编纂工作;庆国公于承业掌管四译馆,于承勛还回锦衣卫当差。 该给他们找点事了,别让人家说皇帝不放心外家,平白生出事来。 只是承业还好,承恩上书说想回家继续钻研训诂学。 按照他的说法:「几乎不知世间学问,除训诂词章之外,还有何物。」 孝宗半信半疑,召他入宫,问他一个字,他引经据典,旁徵博引,滔滔不绝。 孝宗命人取书来看,居然一字不漏,一字不错,十分称赞,下令重赏。 承勛好不到哪里去。他对花卉的兴趣显然大于破案的兴趣,三天两头跟孝宗讨饶,说宁愿回家种花去,还敬献了最新培育的品种。 孝宗笑骂了一通,就让他回家带俸去了,还让他每年贡献几个新品种。 于承勛笑着应了。 朝野上下明显消停了很多。 时间真快,一晃就是三年后。 太子年纪不小了,该成婚了。 虽然法定婚龄是二十,但事急从权,皇太子十三岁及冠,十六七岁结婚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此前他的几个哥哥就国,也都提前成婚。 孝宗本想册立襄国公郭岳之女为皇太子妃,但是锦鸾认为:「朝廷自有制度,后妃需出自民间。」 孝宗笑道:「事急从权,你不也出自勛臣之家?」 这都快四十啦,万一一撒手,太子还没有成人,即便亲政,也难免受制于人;只有相互平衡,才能久长。郭家是开国功臣郭英之后,武勛世家,郭登有大功,郭岳也是当代名将。有他保驾护航,太子自可以放心。 锦鸾嘆了口气,想到了自己的遭遇。万一太子娶了个勛贵之女,自己不喜欢,却因为岳家之力不能自主;或者皇后家族势大,让皇帝心生顾忌,于帝后都未必是好事。 不能自怨自艾。如果不是因为出身于家,自己怎么可能被立为皇后,又如何能顶着皇帝的冷眼坐稳后位? 孝宗没有去体会妻子的思想,当年的别扭早就过去了;太子渐渐成人,温良敦厚,却自有主意,凡事办得倒也不差,也不用再怎么忌惮于家,倒是要多亲近皇后太子,至少面上的礼遇不能少,免得下面有不该有的想法,平白惹出是非。 只是没想到太子自有想法——他瞧上了建极殿大学士程敏政的幼女程月仙。小姑娘不仅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难得的是精通历算,对天文地理感兴趣,颇与众不同,因此念念不忘。 孝宗有点犹豫——倒不是因为程敏政是首辅,怕他们勾结到一起,毕竟先存了为儿子找个好岳父的心思,而且程家没有兵权,也就没什么顾忌,反而对改革派是极大的鼓励;只是程敏政家的家风,有点一言难尽。两口子都喜欢写小说戏曲讽喻不算什么,估计百年后还能一起题名星宿;他的三个儿子,次子程圻还算聪明,考上了举人;长子程埙、幼子程堂都不过中人之姿,紧守门户而已。 但是他的三个女儿却一个赛一个的奇葩,当然褒贬自行体会:大女儿月华曾因科考闹得满城风雨,后来嫁给了大才子伦文叙,贡献了不少对联,但更出名的是她的小说。这位大小姐年纪轻轻,已勉强称得上着作等身,却是个实打实的刺头,别的女作家包括她妈写现实题材,大多不离妇女、言情,她不一样,选材广博,尤其喜欢写讽刺小说。从《白蛇传》开始,致力于花式黑保守派;最狠的一篇《老夫子》,直说保守派都是食古不化的老顽固,以至于朝野上下流传着她当年想嫁王承裕不得因爱生恨于是挟私报復的传说,却也因此得到了汪太后的青眼,抢在她爹妈和众多文坛名宿之前拿到了最后一尊由她老人家亲自颁发的文学奖。后来到了南方,除了《南行录》,还写过一部《南游记》,秀才夏海秋闱落第,于是跟着叔伯踏上前往南方的商船,大部分比较写实,斗海盗、斗土司、斗山贼啥的,但其中虚拟了一个女儿国,是当年李唐王室南逃建立的国度,繁华富庶,衣冠制度不异于中华。不过因为当年建国的是位公主,她也只有一个女儿,所以王位母女相传,国中男子治内事,女子治外事;不但如此,男人不能读书做官,反要穿耳朵、剃鬍须、裹小脚。夏海进城交易的时候被女王看中,立为王妃,被抓去换了服装、梳了鬏儿,搽了头油,戴上凤钗、搽了香粉,染了嘴唇,穿了耳洞,尝尽了缠足之痛。 可以想见当时的轰动,朝野上下士大夫齐声叫骂。 此外倒也写了几部戏剧宣扬教化的作品,但大家怀疑主要目的是吹捧她老公,因为里面的案子基本都是改编自真实案件。这样张扬,实在很不符合传统的女德。 二女儿月仪也是出名的才女,嫁给了李东阳的长子李兆先,夫唱妇随。 这个月仙在京城也很有名气。她比太子年长一岁,两个姐姐都以戏曲小说出名,她倒是以诗词闻名,「始信鬚眉等巾帼,谁言儿女不英雄」曾经传唱一时;而且骑射出众,据说每发必中,曾经跨马横戟,往来如飞。 听锦鸾夸赞月仙蕙质兰心、秀外慧中,他也就没有反对。 弘治二十年十月,建极殿大学士程敏政第三女月仙被册立为皇太子妃。稍后,卫国公李定世孙李青与安澜公主一鸣定婚。她是陆贵妃的独女,颇得孝宗的宠爱,兄弟也分封在邻近的宣德省。李定乃当世第一名将,五年前回京任兵部尚书,协助皇帝进行军事改革;如今年老,调去前军都督府,掌管武学。 李青相貌英俊,曾经从祖父出征,深得乃祖真传,号称名将。 孝宗开玩笑的对李定说:「朕如今是把掌上明珠镶嵌在马六甲了。」 李定祖孙拜谢。 而天下传诵的是,马六甲海峡是皇冠上的明珠。 一次宴会,孝宗播琵琶,皇后弹琴,皇太子鼓瑟,共奏《春江花月夜》,为一时盛事。 孝宗为此戏言:「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 集贤院大学士程敏政对句:「魑魅魍魉四小鬼,鬼鬼各心。」 孝宗因此对太子说:「如今虽然四海承平,海晏河清,但车书万里、文轨攸同还未实现,你要克勤克俭、夙夜在公,不得稍有懈怠。」 孝宗称是。 弘治二十四年八月初十日,太子嫡长子出世。当时天上群星璀璨,宫中红光烛天,孝宗极为高兴,遍翻群书,最终定下了名字:厚照,为此下诏:「四海虽大,人民虽众,无不在此子照临之下。祖宗江山,永为得人。」 当然高兴之余,孝宗也有点失落:四十岁说自己老了,除了对未来的不可知,其实多少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 如今五十四岁,是真的开始老了。 太子一天天成人了,处理朝政越来越得心应手,朝野的风评也很不错。 孝宗嘆了口气。锦鸾注意到他的失落,笑道:「日子真快,一晃这么些年,连太子都有儿子了。我还记得,他舅舅回朝的时候,他才三岁呢!」 孝宗一笑:「是啊,咱们是真老了。」 突然想到当年母后的话,天家想要父慈子孝,真难。 算了,不能再想了。 只是看着瓶子盛开的月季,是于承勛刚刚敬献的品种,没来由的感嘆了一句:「这花好看,就是有刺。」 锦鸾一顿,笑道:「张九龄说:『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有刺尚且有人攀摘,若是把刺全摘了,恐怕就如同桃李,人人摘取了。」 孝宗笑:「是啊。红房深浅翠条低,满架清香敌麝脐。攀折若无花底刺,岂教桃李独成蹊。」 只是程敏政有感「高处不胜寒」,女儿入宫后,几次辞官,如今孝宗答应了。当时文学总集已经完成,朝廷正准备纂修《四库全书》,遂命他为总纂官,歷时十年,终于完成底本,剩下的就是抄录了。这也成为后代的惯例:阁臣女儿或孙女被选为皇后太子妃,本人就去主持文化工程;当然武勛就不再直接掌管军务。 程敏政没能完成这项伟大的工程,他在三年后去世,追谥文正,享年六十五岁,陪葬裕陵,配享廷庙,皇太子亲笔为他题写了墓志铭。 李东阳接过了老友未竟的事业,杨廷和接任建极殿大学士。 绍治四年八月,李东阳向朝廷敬献了《四库全书》,参加完庆成宴,回家途中瞑目而逝,享年七十一岁,追谥文正,陪葬永陵,配享廷庙。 426、尾声(四) 孝宗励精图治;他的儿子祐桓继承了祖母和父亲未竟的事业,改年号绍治,恪守祖宗成业,在位三十年,传位皇太子厚照。 孝宗天资过人,兴趣广博,也颇有寡人之疾,后宫多内宠,来歷也是五花八门,从朝鲜到汉昌再到景泰都有。这些来自天涯海角的几十位后妃为他生下二十四子二十女,其中八个儿女是在太上皇时期生下的!其中仅唐贵妃就为他生下一子三女,这位来自景泰省的绝色美女祖上是波斯人,因为貌美被齐王看中,送进宫中,受到太上皇的宠爱,想到景泰古称印度,「印度者,唐云月,月有多名,斯其一称」,于是赐名唐云月。她不仅天生丽质、能歌善舞,而且性格聪明,不仅很快学会汉语,甚至能诗会文,连于太后也颇喜欢她。 祐桓性格温和,延续了祖母和父亲的施政路线,劝课农桑,大兴文治,尤其鼓励科学技术和文学艺术发展。他执政时期,正是科技大发展时代,具有实用性的蒸汽机出现并投入应用,玻璃技术明显提高,冶炼、纺织、印染技术取得突破性进展。地理大发现带来了生物大发现,望远镜带来了天文大发现,放大镜和显微镜带来了微观世界的大发现;与此同时,蒸汽轮船让距离变小。不管是巡海的各省巡检司,还是国有的运输公司,或者是远海近海的私营船主,甚至欧洲的商人海盗,但凡有能力有门道的,都在拼命地购进蒸汽轮船。 蒸汽机的成熟与冶炼技术密切相关,反过来,又带动了上下游机器制造业的发展。从实力雄厚的国有公司开始,机器大生产运动开始逐渐蔓延开来,由此带来了经济社会的巨大变革。这场持续百年的大变革,被称为「大机器运动」,也称为「第一次工业革命」。 既然可以在海上跑,陆地上是不是也可以试试?祖母当年设计过几种车,一种了一种铁路,轨道是铁,车厢也是铁,一个车头就可以带很多车厢;一种不用轨道,也是车头带着车身,这个就很灵巧了。 可能因为父亲后宫太过热闹,也可能看到太多次母后独坐孤灯,祐桓对女色颇为淡漠,整日和皇后厮守,宛若民间夫妇,以致六宫虚空。 孝宗开先还觉得很不成体统,几次让祐桓纳妃,倒是锦鸾劝他:「儿子大了,自有主意。再说,既然已经有几个孩子,有没有嫔妃又有什么关系?」 孝宗看着她:「你从前不是这么说的。」 锦鸾道:「一代人有一代的活法,我是希望太子能松快些。我看得出来,他们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是皇帝的儿子娶了宰相的女儿;既如此,又何必节外生枝?」 孝宗笑:「你这话似乎又不甘。怎么,母仪天下四十多年,过得不舒坦吗?」 锦鸾惨然一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语气悽然地说起一段往事:「圣上可记得,弘治十三年母后崩逝,皇儿染病,妾朝夕照料,祝祷于天,待他病癒,妾也患病,几乎不起。当时妾想着,如果妾死了,能让圣上宽心,让皇儿安坐,死也瞑目了;可是转念一想,皇儿不是长子,能被立为太子,全因嫡出。若妾一死,圣上扶持旁人为皇后,皇儿不再是嫡长子,他若有什么过失,…所以妾一定要活着,好好活着。」 孝宗唏嘘,没有说话。 她看着孝宗:「圣上,下辈子如果我们还做夫妻,真希望您不再生于天家,就是个王孙公子,我也只是寻常的闺秀。即便还要这么青灯枯坐,也不用担惊受怕,如履薄冰;若是生于平民百姓之家,虽然茅檐草舍,粗茶淡饭,但夫妻只是夫妻,父子只是父子,或许还能举案齐眉,常聚天伦之乐。」 孝宗心里一动:「这些年,苦了你。」 他搂着妻子,嘆息了一声:「好在,都结束了。」 结束是不可能结束的,太上皇后宫里还是奼紫嫣红;只是儿子做了皇帝,凡事也就不计较了,锦鸾反倒是怜爱的看着这些貌美如花的小姑娘们。 微霜凄凄金井栏,城头月出冻云残。 玉楼高对蓬莱雪,谁道宫中夜不寒。 祐桓的皇后程月仙,字德卿,师从科学院女院士王慧兰,还跟米应德学过绘画,不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能骑射,通星象,精歷算,工诗文。她的父亲程敏政曾经毫不掩饰的夸耀:「吾儿于书无所不窥,工诗古人辞,尤精天算,贯通中西。自古才女如谢道蕴、左芬之属能为诗,未闻其能文章;曹大家续汉史,宋宣文传周官,未闻其通天算。吾儿以一人兼之,可不谓彤管之杓魁、青闺之收并乎?」并扬言「此足以门户之託,何必男子」;于皇后也夸她「六艺旁通,博而能精」。 处在这样的时代,明朝士人天生就张扬着教化万方、博採众长,探索宇宙、穷根究底的雄心壮志。 东西方站在了同样的起点上,甚至东方凭藉深厚的歷史底蕴、开放包容的社会风气、广阔无垠的国内市场领先一步。 祐桓自来对天文地理颇感兴趣。他的舅舅重新发现了这个世界,但疆域太大,对自己名下的疆土到底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样的气候、物产等等,却没有人能够说得清。因此,他命襄国公郭岳主持编撰了《武备志》,全面总结目前的军事装备和人员训练、战略战术成果,刊发全军;命科学院院长李兆先主持编撰了《天工开物》,全面总结当时工业生产和科学技术;命庆国公于承业修撰了《农政全书》,全面总结农业政策和农业技术,还贴心的附上草木野菜可资充飢的植物400余种;同时,新的药材和药方出现,需要完善药典;新的星辰发现,星象图、航海图需要更新;此外,先帝编修的文学总集、《四库全书》,要派人抄录,发放各省;要优中选优,编撰《四库萃要》,刊行全国;这么多书籍,查询不方便,可以仿照《太平御览》的做法,重新编撰一部类书,按天、地、人、物、事次序展开,凡天文地理、人伦规范、文史哲学、自然艺术、经济政治、教育科举、农桑渔牧、医药良方、百家考工等等,都要囊括进去。 从太子时期他就沉溺于农事,那些新奇的物种总让人惊喜。孝宗认为太子能知稼穑之艰难,必能抚恤百姓,因此相当支持。 在一大批农学精英的辅佐下,他甚至在端本宫种出了水稻;也就是在他执政时期,双季稻在江南地区得到普及;玉米、红薯、土豆等新作物摆上普通人的餐桌,农作物的套种、间种技术日臻成熟。 除了脚下的土地,天上的星辰同样令人着迷。他甚至用最新的望远镜发现了几颗星星,皇后则更加潜心于日月星辰规律的探索。 有一年帝后同行,皇后对他说:「今年将有涝灾,要早做准备,让百姓种高杆作物」;隔了一年又对皇帝说:「今年将会有旱灾,应该种早熟作物。」后来全部应验。 皇帝不解,她解释:「妾看见蚂蚁群从洼地纷纷移往高阜,推测有涝灾;看天上的云常常呈现鱼鳞状,没有出现圆锥形的雨云,就推测将会有旱灾。」 绍治三十年,他以「先帝亲政三十年而禅让,朕有何德,敢越父皇纪元之数。」于是提前禅让太子。 退位以后,他就全身心沉溺于科学观察研究。这也成为后代皇帝退位之后的共同爱好:处在科技发展的时代,每天都有新鲜的事物产生,值得他们去研究探索哪怕把玩。他在九年后去世,享年六十五,庙号显宗,追谥庄。 因为帝后的喜爱,天文学进步神速,一大批着述相继出版,其中包括《天体运行论》,它的作者哥白尼也来到了明朝。 英诺森八世之后,史上最具争议的教宗亚歷山大六世当选。他也不仅生活奢靡、任人唯亲;而且野心勃勃、残忍冷酷。他颁布圣谕,禁止印行未经教会审查的书籍,可疑的书籍一律焚毁。 就在弘治三十年,40岁的哥白尼提出了日心说,并在两年后开始撰写《试论天体运行的假设》,歷史上因为教皇的圣谕,迟疑近四十年,直到临终时才出版;但这回听说遥远的中国太后相信太阳是太阳系的中心,几经考虑,在商人们的劝告下,终于来到了中国。 在这本书中,哥白尼不仅系统地论述了地圆说和日心说,而且画出了恆星表、介绍地球的绕轴运行和周年运行,同时大篇幅论述了月球,特别是月食。不仅佐证了当年汪舜华的假设,而且和王慧兰的《月食解》暗合,因此受到帝后的重视,也引发学界关注。 但这书带来的更大的影响,是促使明朝士人开始系统研究「道」。汪太后在《清宁絮语》中论述了几大哲学观点,最浓墨重彩的就是认识论。她一再强调: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个「道」,不是儒家之道、道家之道,也不是什么王道、霸道,而是——规律。 日月之行,都是有规律的,那么这个规律是什么呢?又为什么会是这样?天文学如此,其他的科学何尝不是如此?万有引力的常数是多少?能不能克服?洋流潮汐风雨是怎么形成的?大陆这么多的地形地貌,是如何形成的,又有什么样的特点,该如何因地制宜? 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真正掌握规律,才能让它为人所用;否则即便有了发现发明,也不过吉光片羽,转瞬即逝。 建极奖设立这么些年来,文学方面虽然争议不少,但到底名家迭出,但是其他的方面,只能说差强人意,如今这个局面总算有所改观,一批中外优秀学者相继获奖。 绍治时代政治清明,经济繁盛,文化昌明,科技突破,堪称古典时代文治造极之世。当时,来自全国各地的行商坐贾、墨客文人汇聚北京;四海列国的英才贤士也纷至沓来,他们或者仰慕明朝富庶,或者要逃避教廷责难,万里迢迢到明朝求取前程。他们其中一部分凭藉才学进入科学院,或者供职乐府、文林馆,或者到四译馆做翻译。 考虑到涌入的欧洲人实在太多,显宗同意在外国人相对集中的天津、南京、杭州、广州、泉州等地修建教堂,当然老规矩,不许出门传教;中国人进教堂也要盯紧点,没事看个虚热闹没什么,别真被洋和尚们骗去受洗,那就是自绝于家邦! ——洋和尚们不但经常和士大夫和尚道士论辩,甚至自己也争执不休,隔三差五就在科学院外的论道论坛上争争吵吵,有要改革的、要遵守祖制的,随他们去,只要不动手。 显宗放下四译馆刚刚献上来的《乌托邦》,听说是英格兰大理寺卿用拉丁文写的,去年被商人漂洋过海的带来。 他笑着摇摇头,对建极殿大学士杨廷和说:「让他们刻吧,不过是司马相如陶渊明之流无稽的想像而已。」 杨廷和笑道:「圣上所言极是,臣也觉得他是读孔夫子的《礼运大同篇》痴了,或是念佛家的『众生平等』呆了,只能当个笑话听;别的不论,每天只做功三个时辰,只怕都饿死了。」 显宗笑道:「书生之言,如果真能令行禁止,井田制里甲制就不会崩坏了。」 杨廷和说着近年教廷到处兜售赎罪券,都卖到天朝来了。 显宗道:「当年姑姑在景泰省,可是自己掏钱在恆河边操办水陆大会,为亡者超度,生者祈福。这个教宗倒是掉进钱眼里了。」 杨廷和道:「正所谓『佛争一炉香』嘛,说了那么多,还不是为了香火钱。」 显宗道:「既如此,若只在教堂里卖,便由他们去;只是该纳的银子不能少。」 杨廷和称是,一边说起有许多反对赎罪券被逐出教廷又被商人带回国的,据说其中还有不少名望之士。 显宗道:「限山隔海的,难辨真假,还照惯例,有着作的送去四译馆,没有的去参加各馆的考教,官话还没学会的,就先去教堂把官话学会了再来。」 杨廷和称是。 当然不是没有遗憾,就是在武功方面实在乏善可陈,甚至可以说一败涂地。 弘治以来,朝廷鼓励商人向西发展,相继册封了众多的宣慰使,光是贡赋一项,每年就接近十万两;此外,宣慰使们回京朝觐置办衣服行头,沿途食宿,更是耗费惊人。即便如此,非洲东西海岸也遍布着宣慰使,至于有多少是空壳的,谁也不知道。 这么多宣慰使,不是没有尝试过打通地中海航道。 就在环球船队回朝不久,受到朝廷鼓舞的商人们再次踏上征程,以景泰省为基地,从景泰河以西到非洲东海岸,零零星星的开始出现号称是中国人占领的港口,很快就有不少人把目光对准了红海。 通过这狭长的海域,进入地中海,就可以直达欧洲。 红海的另一边被奥斯曼帝国牢牢占据,但是这一边,还是邦国林立,最大的国家埃及,正处于马穆鲁克王朝统治末期,土地兼併严重,水利工程失修,工商业发展缓慢,国内矛盾丛生;但这些年来似乎又有了復兴的迹象。就在弘治五年,他们在阿达纳战役中大败奥斯曼帝国。 弘治十二年,福建商人吴晟德拿着重金向朝廷求购的火炮战船,带着子弟和船员攻占了亚丁湾沿岸的木骨都束,也就是后世俗称的索马利亚,而后被朝廷册封为宣慰使,孝宗给这里赐名西成,正式开始了明朝对非洲的经营。 而后,吴晟德逐步向北拓展,试图占据亚丁湾到红海沿岸,而后攻克埃及,打通地中海。 想得很美好,但明朝毕竟是外来户,在这里人地两生,语言不通,又远离本土,光靠自己那点枪炮,实在难以成事。 吴晟德于是求助华商,都知道圈地只是名义上的,地图物产啥的都可以弄,反正朝廷不会查证,只要肯给银子,宣慰使的头衔不难;但只要能和奥斯曼帝国划海而治,过路不仅安全而且费用少了不少,于是大家都很积极。 凭藉拼凑起来的舰队,明朝商队沿着红海一路北上,终于在弘治二十五年将「明」字大旗插上了开罗城头。 但是能打天下,未必能治理天下。原本只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利益怎么分配就成了问题。——大家可以推举吴晟德做宣慰使,但是利润该拿多少? 吴晟德提出大家索性合伙,但是跑外海的,都各有自己庞大的家业,谁愿意受制于人? 那就入股,按股份分红。 如果说利益分配的问题暂时解决了,接下来的事更麻烦——前方的路怎么走? 商人们最初的目的是占据交通枢纽,省点顺便赚取过路费;但是一旦进城,有初衷不改的——人地两生,语言不通,风俗迥异,咱们都是来挣钱的,没有教化万方的使命感;但也有读了点书想南面称孤割据为王的。 一座孤城,难以久持;但是前行的代价实在太大。 这个时候到底是乘胜追击,还是固守一方,大家争执不下。 作为联军统帅的吴晟德同样陷入两难。 人心齐,泰山移;人心不齐,就是一盘散沙。 在明朝商人们犹豫不定的时候,他们的对手并没有停着。 除了首都开罗,马穆鲁克王朝还有颇为广大的疆域。苏丹带着重臣出逃,而后号召地方勤王。 一年后,苏丹拼凑起一支三万人的军队打着光復旧国的旗号,与华商联军在郊外展开激战,虽然战败逃亡,但客场作战的劣势已经显露无疑。 苏丹遣使到奥斯曼帝国,以割让土地为条件,两面夹击,围攻开罗。 当开罗百姓准备开城迎接故主的时候,大局已定。 弘治二十九年七月二十八日,开罗陷落,城中大火,「明」字大旗被烧为灰烬。 明朝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值新皇登基改元三天。 正沉浸在喜悦中的显宗得报,差点怀疑人生。 没办法,还得召集群臣商议,有要求直接出兵的——毕竟开罗地位特殊,如果占据这里,可以直接进入地中海与欧洲奥斯曼两大势力接触;而且明朝有景泰省作为前进基地,一路上也有几个宣慰使,红海附近还有不少华商,朝廷有一争之力。 但更主流的观点,则是劳师远征,得不偿失——朝廷现在有太多的宣政省、承政省需要经营,再经营非洲,实在力有未逮;所以自从弘治以来,一直是驱商人为前导。如果贸然兴兵,必然与奥斯曼彻底决裂,在那里,朝廷并没有决战决胜的能力,何况欧洲各国是否会趁火打劫? 还有一种声音:红海和地中海之间并无运河可通,即便占据埃及,要想真正让它成为马六甲一样的黄金水道,只有一个办法:开凿运河。 但是这要损耗多少人力物力?朝廷毕竟在当地没有根基,焉知不会造成百姓叛乱?就算顺利修成,隔海相望的奥斯曼帝国和近在咫尺的欧洲各国会眼睁睁看着?到那时候,朝廷又是否真的能够守住?——况且,一旦集中人力物力经营红海,又有多少人愿意占据非洲东西海岸,朝廷对非洲的经营,恐怕会前功尽弃。 此外,吴晟德也是攻击的焦点——这个海盗居然纠集匪类,攻击来往客商,如今妄动刀兵,又要求救朝廷。 没错,吴晟德有不光彩的歷史。这年头但凡跑外海的,基本上都要兼职做海盗,遇到落单的船只,就要打劫,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同胞的船照打不误,所以大家都尽量结伴同行。自从占据西成,有了根据地还是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吴晟德没少打劫过往的行商;大家早就怨声载道,甚至朝廷都听说了。 朝廷出钱出力,甚至胜败都不定,就为了这么个海盗出头?做什么梦! 双方争论不休,刚刚调回北京担任兵部左侍郎的祖德,强烈要求朝廷出兵,原因很简单:「朝廷目下的疆域,已经超过歷朝歷代,也超过朝廷直接控制的极限;但自从建极以来维持了大体的稳定,除了抓大放小,驱使商人,让他们能够甘心为朝廷驱使;还在于对外的征讨,无一败绩。所以四夷畏惧,莫敢与敌。如今开罗既为我所有,又被蛮王窃占,我若不闻不问,则是让四夷知道中国空虚,必然全力进取,恐怕届时红海沿岸,不再归我所有;甚至眼下的宣政司、承政司也会再起波澜。」 景泰省、怀德省的那些土司们没什么要紧,反正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关上门来慢慢耗,就算有一城一地的得失也没什么,他们翻不聊天;但是开罗不一样,在和西方接触的最前沿,奥斯曼帝国和欧洲各国都看着,广大宣慰使也看着,这要是露怯,开罗完蛋,红海沿岸肯定也守不住,甚至会影响朝廷在其他地方和这些国家的角逐——明朝努力经营非洲东海岸,但是北非、西非的大片土地,却掌握在欧洲人手里。 没办法,地图上更近。 显宗犹豫不定,跑去跟父亲请示。太上皇皱着眉头:「你如今已经亲政,自己拿主意吧。」 这个决心不好下,要承担歷史责任的。一旦朝廷进军红海,失败了怎么办?那时候各国各土司更知道朝廷虚弱!即便成功了,埃及怎么经营是一回事,以后宣慰使抢地盘失败都要朝廷出兵,朝廷顾得过来吗?会不会直接把自己折腾死? 一个宣慰使每年能给朝廷贡献多少?朝廷直接占领埃及,又要准备投入多大的成本?——这可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个行省!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邻居你要防着,从景泰省西部到红海漫长的海岸线也要经营,否则早晚守不住! 显宗犹豫再三,到底下定决心——不出兵。 当然,在诏书里他也没有骂吴晟德你个海盗给我整事,只是声明恪守祖制,要求奥斯曼帝国谨守疆域,不要妄动刀兵。 朝廷只规定了宣慰使的责任,可没有说朝廷对宣慰使有什么义务。 诏令一出,祖德极为失望,排众而出声泪俱下的陈述利害,要求皇帝出兵,并主动请缨,率领水师一万,前往攻取开罗。 显宗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 随后消息相继传来:当初马穆鲁克王朝以割让西奈半岛为条件,说动奥斯曼帝国出兵;但是奥斯曼帝国并没有如约退兵,而是直接灭亡埃及,而后挥师十万一路沿红海南下,直到西成。 绍治二年三月,西成陷落,明朝在北非的据点全部失守。 消息传到北京,已经次年,朝中有关是否出兵的争论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有关「到底是谁让朝廷失去了北非?」的质问。 其时太上皇禅让未久,余威犹在,朝野上下已经有声音唿唤皇帝凡事向太上皇请教了。 噩梦还在继续,汉昌的可汗、仁寿永和的土司,都在搞事情;沿海的海盗也沉渣泛起,似乎一夜之间,所有的妖魔鬼怪全出来了。 这些以前不是没有,但是只要不闹大,朝廷也就当做不知道。 但是如今,他们居然击中了一艘巡检司的战船! 简直反了! 显宗终于愤怒了,命王守仁和湛若水主持打击海盗。 从绍治四年开始,歷时三年,规模空前,成果斐然。 显宗想要藉助扫除海盗的余威拿回西成,遭到朝野的一致反对。 但是华商们欢欣鼓舞,联合起来,从朝廷那里巨资购买了枪炮战船,试图重新夺回红海沿岸,至少恢復西成。 奥斯曼帝国毕竟不是埃及,更不是之前攻克的小小城邦或者无人之地,华商联军三次出兵,全部败回。最后一次,绍治十六年,景泰省总督沐飞派遣水军巡检使李俊亲自挥师三千,出动战船越洋参战。依靠强大的火力,李俊连战连捷,一举恢復西成;而后在华商鼓动下,不听部下劝阻,挥师北上,进入红海后被敌人团团包围,血战三日,始终不得脱,从容自尽,全军覆没,不久西成再次失守。 消息传来,朝野震动,显宗大怒。偏这时候刚刚征服不久的德干高原再次爆发叛乱,沐飞不能西征;同时,东北女真人苦心经营这么些年,又有捲土重来的势头。 天边是顾不上了,只能先顾着眼前。兵部尚书祖德仰天长嘆,在金殿上大喊三声「渡海!」咳血身亡,年仅五十。 朝野上下都憋着一口气,显宗更是觉得憋屈:给我拨钱,研究蒸汽机,研究机关枪,朕就不相信,搞不定他们了!——这时候火铳尤其连珠铳威力其实已经大,但是皇帝还是觉得不够。 绍治二十年,东边又传来消息:西班牙海盗皮萨罗入侵印加国。自从明朝官军抵达印加,印加人学会了造纸、印刷、车轮,这些年来通过和明朝的贸易也得到了马匹、火器,但毕竟远隔重洋,装备有限,更多的还是採用原始的刀枪、弓箭。当时印加国王阿塔瓦尔帕刚刚通过内战击败同父异母的弟弟瓦斯卡尔,志得意满;皮萨罗宣称向他敬献火器帮助他扫平天下,在会面时发动突袭,将其俘虏,宗室大臣大部分被杀。 皮萨罗在得到巨额的财富后,背信弃义准备杀死阿塔瓦尔帕,当时明朝商人贾珙正带人在那里经商,听说变故,纠集一帮伙伴在行刑的时候突然发起攻击,巨大的火炮震天动地,不仅土人跪了一地,皮萨罗等也陷入慌乱;贾珙等人趁机救出阿塔瓦尔帕。印加人有了主心骨,这才在华商的带领下一拥而上,皮萨罗死于乱军,同伙阿尔马格罗被俘,被愤怒的土人乱刀砍死。 阿塔瓦尔帕感激,派遣使臣赴京朝觐,献上地图、人口。 显宗厚赏使臣并设宴款待,回头跟群臣发火:「印加已经是我朝的永乐省,阿塔瓦尔帕是朕亲子册封的土司,皮萨罗怎敢如此无礼!」 ——印加人当初连文字都没有,不过当年被中国人震慑,倒是派人跟随者回明朝朝觐;后来偶尔有商人远涉重洋前往经商——沿着海岸线,从明朝带着火器、锦缎、纸张过去,从那边满载着黄金和金鸡纳霜和其他珍奇特产回来,因为利润实在高得惊人,还是有人肯冒险的。 商人们回来的时候,也会带着几个自称是印加国朝贡使的土人,拿着点印加国的特产,朝廷也就认了,颁了旨、给了赏,才不管是不是每回来的都一样。 当即下旨,封贾珙为正一品宣慰使;并在美洲三省设立正二品宣慰使、允许商人前去为国戍边,当然贡赋也提高到五千两。 同时布告谕四方::即便远在美洲、敢侵占我的家邦、杀害我的子民,照样是个死! 传达完诏书,还要接着发怒:「不到200人,居然击溃了8万大军,如果不是贾珙,就让他们得逞了!咱们的军队呢!」 想到华商纠集数万人,甚至朝廷直接出兵,居然连西成都没有守住,实在生气;再一次提出征西,当然招来朝野一致反对。 当然,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朝廷粉饰太平罢了,美洲三省毕竟远在天边,朝廷没有力甚至没有心去管,只是闹出了这样的大事,如果不给个说法,实在没脸;将来只要不再发生这样让朝廷没脸的事,你们要传教、要杀人,朝廷也就当不知道。 对于明朝的士人来说,美洲也好,开罗也罢,还是太远了。真正震撼的是绍治七年,工部尚书黄珂之女黄峨考取了三甲进士。 尽管建极文学奖的获得者超过一半是女人,文林馆也有不少女作家;甚至建极以来允许女人参加考试,尤其新省,很多妇女通过考试做官;第一个女举人程月华更是凭藉一支笔搅风搅雨,让朝廷不得安宁,但这么多年来是第一次有妇女拿到会试入场券。当时就有有人跑到太庙孔庙去哭,但一向温和的皇帝在朝上发怒:「怎么夷女都有女人做官,汉家女儿反而不行?难道汉女反不如夷女?」 下面不敢说话了。 黄峨后来嫁给了弘治二十八年状元杨慎,旋即随夫宦游永和省。杨慎的父亲杨廷和是建极殿大学士,妹妹玉华在绍治十四年被册立为皇太子妃。杨慎回北京任职后,先后任礼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后来主持《古今图书集成》的编撰工作,黄峨也在文林馆主持工作。与程月华相比,黄峨文才胜过许多,好在宣扬教化的多,揭露讽刺的少,总算让大家不那么难过。 427、尾声(五) 三十六岁的皇太子厚照继位,改年号隆庆,是为武宗,立妃杨氏为皇后。他自幼被祖父孝宗养在膝下,亲授书课,过目成诵,骑射也相当出众,甚得乃祖宠爱。 武宗在位二十四年,有感于父亲仁厚,失之于宽,颇有雄才大略:推行密摺奏事制度,大力加强中央集权;任用王守仁为首辅,持续推进经济改革,惩治不法权贵,打压地方豪强,南巡视察河工;任前军都督府都督沐飞为兵部尚书,大刀阔斧的对军事进行了改革,对各地叛乱和分离势力更是不予余力的镇压。 隆庆元年,他命沐飞出征东北,将前些年死灰復燃、甚至曾经一路打到朝鲜、威逼山海关的女真人连根拔起。已经六十五岁的老头英勇不减当年,率领五万大军出关,连战连捷,在辽宁龙安将女真部族首领一举擒获,这里就是当年岳飞念念不忘的黄龙府。于是杀牛宰羊,犒赏三军,又修了一座岳王庙,这才班师。 两年后,沐飞、戚继光、李青三路大军齐出,会师和林,将北方想要再次兴风作浪的部落一举击溃。命令他们除了一人守灶之外,其他的全部到佛祖面前念经去! 也就是那个时候,大家发现马背上的民族除了能征善战,还能歌善舞! 隆庆八年,武宗派遣蒸汽战船五艘西征,恢復西成;随后和奥斯曼帝国在红海展开决战。在华商的支持下,明朝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恢復了宣慰使建制。 当时卧病在床的太上皇闻报,兴奋的从床上跳起来,连鞋都顾不上穿,并在稍后的庆功酒宴上亲自鼓瑟为儿子庆功,并对太后说:「看尔曹整顿干坤,任老子婆娑风月」。 他严厉打击海盗,根除了盘踞弘治省多年的海盗集团,并将自己的儿子分封到这里;还镇压了南方不安分的土司和宗室;藉口镇守宗室不尊法度,革除了宣德省十余名郡王、将军的爵位;以三司衙门辅佐不力,罢免属官,由吏部统筹调用;同时在太学和会试单独给名额。当时南方大小诸侯众多,要朝觐、要贡赋,然而土地一代比一代少,收入也就锐减,入不敷出,甚至亲王也叫苦不迭,屡次要求除藩,武宗就是不允。但谁都知道,朝廷对南方地区的控制力度正在不断加强。 从非洲东西海岸遍布中国的宣慰使,到地图上美洲的洪武、懿文、宣德三省,号称凡日月所照,都飘扬着「明」字大旗。 京北的承德,山丘连绵,草原广袤,水草丰茂,林木葱郁,动物繁多。武宗在这里设立了方圆三百里的万岁围场,并修建了规模庞大的避暑山庄。每年端午以后,他都带着百官奉父母前往避暑,操练军马,并接见蒙古各部的王公贵族以及各地土司,以便加强对蒙古各部的管理,震慑远方。 隆庆十二年,华县发生特大地震,天摇地动,四处塌陷,地面涌水,房倒屋塌,有名者死80余万,未名者不可计数。武宗顶住各方面压力,发布罪己诏书,强力推进各项改革。 当然各地的美女也没有少收。杨皇后出身名门,丽质天成,才华横溢。厚照时为太子,闻其貌美,见而悦之,求以为室,二十年间,专宠掖庭。及武宗继位,皇后色衰,恩宠渐稀;其时四方佳丽贡献不断,多有得到宠幸的。杨皇后淡然处之,妃嫔宫人被幸得孕的,厚加体恤;有忤上意,从中调停;诸王公主,皆待之如己出。因此六宫称颂,礼遇不衰。 当时六宫佳丽来自天南海北,景泰省和汉昌省的尤其不少,这两地都以盛产美女着名。尤其唐贵妃之后,这些颇具异域风情的美女不再只停留于走中低端路线,搞第三产业或者给富商巨贾做妾、嫁给普通百姓军士为妻,渐渐开始走高端路线,成为公侯士大夫的宠妾,甚至最优等的还能送进宫谋个前程,虽然概率极小。但在武宗后宫中,这些女子拿到份位的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尤其晚年有位赐名江芙蓉的景泰美人深得武宗宠爱,给他生了三子四女,与杨皇后平分秋色,破格升为贵妃——唐贵妃是追封的,身前是太妃。 考虑到当时贸易往来实在太繁重,带着金银铜交易太麻烦,商人们此前已经在印制纸币;货币发行权怎么能给商人呢?朝廷要收回来!自己发行,放心国库里有的是钱,再不济还有米面和布匹,有的是矿,金矿银矿铜矿,单秦皇府每年就有一百多万两。当年明朝灭掉了石见国,随后将其西部的长门国拿下,作为粮食生产和贸易基地。日本的大名们倒是想过来抢,但是看看手里的烧火棍,觉得应对幕府,可能更加现实一点。 与此同时,中西方的交流也在加快。因为奥斯曼帝国阻挡航路,要想刀兵相向不划算,于是孝宗以来都着力在非洲海岸经营,册封了不少宣慰使,确保航路通畅;尤其弘治末年以来,开罗成为两国交手的最前沿,三十余年间数易其手,死伤惨重,两国使者往来不断,谈判桌上你来我往,互不相让;随着隆庆九年开罗的光復,明朝终于打通了通向地中海的最后一里。 蒸汽轮船和机关枪的推广,让明朝有了在远方和奥斯曼对峙的底气,但也仅仅如此,明朝没有精力进一步开疆拓土,甚至没有余力挖掘运河,只能和奥斯曼隔海相望;甚至隆庆末年,朝局混乱,奥斯曼帝国捲土重来,再次把明朝赶出了红海。 但即便如此,也让整个西方为之战慄。在「黄祸论」「中国威胁论」开始在欧洲瀰漫的同时,无数传教士怀抱着传播天主的志向远道而来,没有达到目的,反而被朝廷留下来翻译书籍、参与科技研发;中国的富庶让欧洲人心驰神往,政治制度和文化也引发欧洲学者的兴趣,引发阵阵涟漪。 建极以来,如果不想支边,宗室勛贵想要袭爵,要么参加科考,要么通过考封。只是这两样都不容易,如果自己没这技能荫及子孙,就有人开始另外打主意:通过串通文人或者工匠,重金购买各类着述或者发现发明,谎称是自己的成果;或者串通传教士或者洋人,看看西方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研究成果,自己翻译过来稍微润色,当成是自己的。后代家长能够想到的一切,明朝的贵族们玩的也很熘。 只是纸包不住火:既然知道自己的成果被朝廷认可,可以做官,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于是威胁买方讹诈一笔,甚至几次弄出了人命;这条路看是走不通了,于是又想到了新办法:结亲,把女儿嫁给你,总不好意思告发了?放心,你下次再出成果,我给你报上去,保证优先让你做官。但麻烦在于,显宗以来,没有特殊贡献的不能入籍,也就不能和中国人通婚,遑论和王公结亲?考虑到自己的文化水平,万一皇帝要当众考试,就不太美妙了;于是这个时候,工匠反而成了优选项——只要弄清楚原理和做法就行,皇帝不能要求你触类旁通,还能出别的成果;再说,与这些发明家结姻也有好处——如果真有潜力的,自家就可以把生意做了,算是互利共赢。 当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是结亲,也不能保证高枕无忧。尤其封君的婚事也要皇帝来定,要结亲就只有没有继承权的庶出;可能与有继承权的并非同母,人家还有同母弟弟,偏偏朝廷只授一人。这个时候,分赃不均,内里就容易先乱。 武宗就抓住这一点,革除了一大批冒充人员的爵位,至于无辜有辜就不管了。 只是积威深重,又兼国家富庶,难免恋战权位。杨皇后所生长子载垣,聪慧仁德,礼接士大夫,颇得群臣拥戴。太子异母弟象王载填走私茶叶火器,偷逃赋税,皇帝要想削去爵位,太子恳求从宽发落,武宗大怒:「将来象王的哥哥犯罪,如何?」太子顿首谢罪;后来内官建言太子监国,颇货法市恩,如今朝野都说太子宽仁,武宗恼怒,深责太子。太子患病,未几而死,追谥庄敬。 武宗颇懊恼,又见嫡次子庆王载堂哭丧之时,略无戚容,于是大怒:「汝与太子,乃同母兄弟。太子患病,你丝毫不忧心;太子亡故,亦无戚容。不孝不悌之人,若是继位,必然会败坏国家,荼毒生灵。祖宗的基业就得毁在你的手上!」 载堂被父皇一吓,卧床不起,不久去世;杨皇后忧愤,半年后崩逝。武宗本就烦闷,免不得又发作了一场群臣,朝野上下一时噤若寒蝉,风声鹤唳。 刚刚调到北京的给事中海瑞上书大骂:「天下之人,不直陛下矣!」 武宗气得破口大骂:「快给朕抓起来,别让他跑了。」 内官黄锦奏道:「此人向来迂执。听说他上疏之前,自知死罪,连棺材都买好了,和妻子诀别,奴僕们也四处奔散,他是不会逃跑的。」 武宗默默无言,将奏疏反覆读了几遍,说:「这个人可与比干相比,但朕不是商纣王。」 接着嘆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丧妻亡子,朕岂不伤?」 招群臣入宫商议:「朕老矣,当奉祖宗制度,禅让于嗣君。」 人死了倒显出好来,如今回忆起庄敬太子,都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群臣推举,天人归心,不免悲从中来,准备册立庄敬太子嫡长子翊钧为皇太孙,但是武勛极力反对:「翊钧不过六岁,圣上难道忘了建文帝吗?」 武宗看了眼庄敬太子妃王氏,昌国公王越的曾孙女,到底没有册立太孙,而是立嫡三子载垕为太子,改年号崇德。年满六十退位,也就真的成了不可动摇的祖宗制度。 只是武宗虽然勉强禅让,但不愿意还政,连玉玺都不愿交出;因为干清宫安全吉祥,不愿搬到西苑;宫中也依然使用隆庆纪年。 载垕为人持重、度量豁达,对父亲极为孝顺。坐在父亲旁边,只看父亲的动静,父亲喜则亦喜,笑则亦笑。 只是天有两日,上面还在蓄力,下面就受不了。在群臣规劝下,载垕大兴土木,在西郊营建怡和园,每五日前往觐见父亲;太上皇也退了一步,只要求汇报军国大事和用人事宜,其他的由皇帝自己料理。 427、尾声(六) 因为依靠文臣才顺利登基秉政,载垕对儒臣颇为信任,一度想要更改古法;然而此时,歷史潮流浩浩荡荡,已经不完全由个人意志。宗室勛臣就反覆上言当年汪太后创业艰难,几代帝王经营辛劳,何况现在有了蒸汽轮船、蒸汽机车,你用得着放弃吗?——还记得汪太后的《清宁絮语》吗? 再说,这些人撤回来,你怎么安置?国内就那么大,放得下吗?要不你们把位子空出来? 更别说,现在中原地区就有近三亿人口,有高产粮食倒是可以养活,但也得干活!否则全在家吃救济照样天下大乱!再说每年收那么多赋税,怎么花? 蒸汽机车已经试验成功了,速度不快,每个时辰40里,但是可以昼夜不歇,而且不要草料,只要煤炭,多好的东西。这么多钢铁,正好拿去修铁路!当年汪太后可是规划了四纵四横,200年都修不完!——那种小车就算了,头大身子小,还需要进一步实验。 ——大纺织厂的效率太高,老百姓家的争不过,索性砸了机器,甚至跑去工厂那里取闹?刁民抓起来,看不是还有很多人跑到工厂里去做工,包括很多妇女?好啊,这不就是当年汪皇后提到过的吗?生产多了,是不是以后就不愁穿了?别担心卖不出去,东南西北,咱们有的是疆域,有的是人口!谁要是敢割据乱加税就削他,让他知道什么叫坚船利炮! 这个时候,即便文臣内部也不会只有一个声音,他刚刚花了二十八年时间编完《古今图书集成》的舅舅、也是当今天下第一才子,还是集贤院大学士的杨慎,就旗帜鲜明的反对盲目崇古。 杨慎十岁入宫为显宗伴读,二十四岁为状元,文名满天下,又侍奉武宗读书,深得显宗、武宗两代皇帝信赖。绍治十六年父亲杨廷和去世,守满起復为礼部尚书,后为弘义阁大学士,进文华殿大学士。两次主考会试、多次参与殿试读卷,皆称得人;凡朝廷编撰大典,都由他牵头;重要文书制诏,大多出自其手;海内外名山大川、寺院道观,王公重臣墓道的碑铭,都以得到他的文章为荣;甚至海外诸国诸侯遣使朝觐,也必要到他门下求文。隆庆五年,改集贤院,凡朝廷大事,武宗都会徵求他的意见。 庄敬太子薨逝,武宗在儿子孙子间犹豫不定,他进言:「圣上难道不见太祖皇帝立建文的后果?」武宗于是立载垕为太子。 武宗禅让为太上皇,却不肯移交玉玺,他进言:「自古帝王继位,无玉玺不能称为正统。」 建极殿大学士徐阶进言:「皇帝年少,仍需太上扶持。」 武宗这才交出玉玺,却迟迟不肯还政;杨慎曲为协调,终于让太上皇交出了部分权力。 此时杨慎已经八十一岁,拉着皇帝说起平生见闻,语重心长:「不要走回头路,我们没有回头路可走,已经回不去了」,这才溘然长逝。 当年杨慎从北京出发,经马六甲到达仁和省;回程时却走了另外一条路,这也是这些年来建极以西各省官员回京普遍走的路:往西前往景泰,过了景泰河,有个叫明德的县城,原先叫做瓜德尔。建极末年以来,有不少商人从汉昌跋涉山水到达这里,这是当年元朝人曾经走过的路,比走海路更为便捷。 沐琮去世后,这里的盗匪一度相当猖獗。弘治十二年沐飞承袭公爵,两年后回景德府,就沿着这条路西行。次年,十七岁的沐飞带兵扫清道路,确保商路畅通;又在这里设立了明德港,由此富庶起来。 从天津港出发,经马六甲赴任;再由此路回京,帝国大好山河、各地民俗风情,自可一览无余。 对于杨慎来说,走这条道,除了拜会沐飞,还有一个不能不见的人。 一路商旅不绝,经过一个多月的跋涉,来到了汉昌省的大中府,然后一路往东,在迪化城外的长亭,汉昌左布政使田去疾正带人等着他。两人举酒共酌、携手同游,驾鹰驱狗、骑马射猎,长歌相答、极论世事,徘徊半个多月,这才踏上归程。 载垕原就不是一个有主见的人,父亲余威尚在,哪敢轻易改弦易辙。于是既不锐意革新,也懒得作为,只是「体父皇之心为心,本父皇之治为治」,凡事按着父亲和祖宗的意思来,依样画葫芦地执行贯彻。 崇德十年,武宗驾崩,年七十;两年后,穆宗载垕去世,年三十六岁,皇后李氏早亡,嫡子翊釴亦夭折,于是传位给十三岁的庶长子翊铎,是为成宗,改年号承德,前后二十七年。 这时候北方越来越冷、越来越旱,南方虽然水灾不断,但也能生产粮食,要想放弃南方,更不可能了!朝廷还指着蒸汽轮船能多运点粮食回来;对了,这么多百姓没事干也不是事,要不修铁路吧,反正国库有钱,不要着急,一条条修!不要担心,朝廷给工钱不拉壮丁!你们工部户部是不是也可以,两便,都懂。 因为皇帝年幼,圣母皇太后徐氏很是想仿效汪太后垂帘听政,到底被群臣打了回去:「当年显宗十三岁及冠,如今圣上也十三岁,可以亲政。」接着言官弹劾太后宠爱的几个太监,成宗终于得以亲政。 首辅张居正幼年以神童入翰林,被魏国公徐璧奎挑中做了孙女婿,入仕后到建极省为官,打击豪强、核量地亩,兴办工厂、严格徵收,政绩突出。他性格沉深机警,通识时变,勇于任事,大胆推动政治革新,推进技术革新和基础设施建设,用以缓解社会矛盾。当然这也是需要钱的,那就要想办法,除了严格徵税,还大力推行士绅一体纳粮和改土归流,同时提高科举录取名额,严格各省考录纪律,得罪了不少人。不过成宗皇帝是他的学生,知道老师联合群臣从母后手里夺权的辛劳,也知道国家局势艰难,倒是全力支持。 汪太后神文圣武高瞻远瞩是一回事,不管是皇帝还是群臣,都不愿意再冒一次风险。 偏偏这时候刚刚统一的日本国又闹腾起来。弘治以来,秦皇府就是太平洋航线的重要港口;又兼盛产金银,每年至少生产150万两白银,以及一万两黄金和二三十万贯铜。当时几乎北京城一半的宗室官员俸禄出自这里,顺便还要附带朝鲜省的军需和官饷。 眼看着秦皇府这样富饶,日本人当然眼热;尤其国王后土御门去世后,幕府无钱,以至于停灵43天无法下葬。 幕府和大名们暂时不敢得罪明朝:明朝在秦皇府虽然只设立了千户所,但是隔海相望就是朝鲜省,惹不起;但毕竟不满在滋生。尤其明朝明明答应了幕府帮助他们统一全国,却一鱼多吃,多头下注,和各个大名私通曲款做生意,向他们出售铁器乃至火器;甚至派遣使者前往明朝学习富民强国之术,明朝也不允许,只让他们学习四书五经,说这是汪太后的遗诏,他们只有好好学习圣贤之道,才能正心修身,齐家治国。 日本国虽然国小民贫,资源匮乏,但主要是缺少耕地资源,金银生产在大航海之前反而是世界性大国。除了石见银山,还有大大小小的矿臧分布各地,掌握在大名们手里,尤其前些年到处勘测,新发现了佐渡金矿,每年能产金20万两,并不弱于秦皇府。 但是每年,有至少300万两运送到了明朝,换来了武器杀害日本人,当然,也有一些茶叶布匹;好在明朝在秦皇府扎根,自然要推广土豆、红薯等高产作物,日本自然也就得到了,这才让百姓生计不那么艰难。 必须把秦皇府抢回来!这成了几代日本人的夙愿。 但因为明朝的阻扰,直到承德十二年,关白丰臣秀吉统一了日本,图谋朝鲜、窥视中华。他的首要目标就是秦皇府,只有占据这里,才能募集军费,进一步实施他的宏图大志。 明朝在秦皇府留的军马有限,但是火炮威力很大,如果不是之前日本内战不计成本的买了火炮,几乎就被压制了。 原来大明并不是不可战胜! 只是让丰臣秀吉颇为郁闷的是,秦皇府的金银似乎已经开採的差不多了,至少比传说中的少了一半,如今开採出的多是铜矿。 他整顿军马,准备北上占领朝鲜,却没有想到秦皇府的丢失让成宗皇帝大为震怒,朝臣也同仇敌忾。大家再次想到绍治初年退让的后果。 当时远在天边确实是不得已,就这显宗皇帝还被戳嵴梁骨,一辈子难以释怀,所以武宗皇帝不顾当时刚刚打完几场大仗,急吼吼的西征,就是为了让老爹安心闭上眼睛;如今近在咫尺,不把你们打出屎来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派去通知明朝以后不再称臣、要求割让朝鲜、并将公主下嫁国王为妃的使者直接被成宗砍了;日军才刚刚出港,朝鲜都司的军马已经赶来一阵勐轰。 直到此时,丰臣秀吉才知道自己好像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在兵部尚书戚继光的指挥下,明朝官军舍舟登岸,讨伐逆臣。丰臣秀吉死了,在北京被凌迟处死,传首九边;日本国王亲自来京奉表称臣,退还秦皇府,抚恤死难者家属,同时向明朝开放港口,免徵关税。 成宗考虑到日本国多地震火山,人口又多,真要占领了还得倒贴钱,何况目前南边仍然紧要,于是同意。 一切回到了原点。 戚继光的曾祖戚谏官至指挥使,祖父戚宁能力一般,父亲戚景通在隆庆年间依靠平叛也做到指挥使;隆庆初,戚继光考中武状元后,得到时任武英殿大学士湛若水的青睐,将孙女许配给他。后来参与平定土司和海盗,为南海海军都督,坐镇傲来县。他军纪严明、为官清正廉洁,深得士民百姓爱戴,首辅张居正深爱其才,推荐为兵部尚书。戚继光不仅喜欢研究阵法、研究练兵,还喜欢研究军械,在戴志连珠铳的基础上进一步改良,制成可以连续射击28发的扳动燧发枪机,而且精度和射程都有提高,武宗想到曾祖母提到的机关枪,高兴地把这个名字赐给了这把新枪,并装备精锐部队。湛氏出身名门,温柔贤惠,夫妻感情倒是很好。 隆庆是古典时代武功的巅峰,蒸汽机让朝廷的触角前所未有的延伸;承德则是新时代武功的开端,戚氏机关枪的推广使用震慑着所有野心家。 承德二十三年,在红海边,官军依靠机关枪在一天内击杀三万敌军,当年九月将「明」字大旗再次插到开罗城头。 成宗皇帝亲自到太庙献俘,告慰显宗以及列祖列宗。 与此同时,西方也闹腾起来。西方学者对中国的推崇让各国君主深感不安;自从当年孝宗皇帝允许在北京设立一处教堂,传教士和欧洲商人欣喜若狂。朝廷不捨得花钱,他们就不惜重金歷时数年在朝廷圈定的宣武门外大街附近的胡同里建造了一座规模极其宏大的教堂,主体採用罗马穹顶风格,外面又用汉白玉石栏围绕,柱顶的石狮子与基督教圣像和谐共处。中西合璧,在当时的北京别具一格。 宣武门外大街是北京交通主干道之一,商旅云集,会馆林立。但奇怪的是,教堂建成以后,一直门可罗雀;甚至有不少士子百姓指指点点。眼瞅着隔壁的道观佛寺尼姑庵喇嘛庙甚至土地庙都是人声鼎沸,更别说远一点的旌忠祠,传教士们实在眼馋;平时受招入朝,除了皇帝还和他们说几句话,别的重臣像看瘟疫一样离他们远远的。 他们远涉重洋,到中国也有些年头,汉语还是说得挺熘,渐渐地倒也打听到当年贊玛提欧等人不仅得罪了太后,还让整个朝野震怒;此前设立教堂,朝廷上下争论了好一阵子,据说有不少大臣撼门而哭,哭声动地,最后皇帝说太后同意了,再三保证不让他们出来传教,这才消停了。 上层路线一时走不通,传教士们开动脑筋,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搞布施、搞展览、搞义诊,后代营销员能够想到的,他们都在想,先把人哄进来再说!别说,靠着点硌牙的硬面包,还真吸引了不少穷苦百姓,尤其妇女小孩,不要白不要。洋和尚喜欢念经是他们的事,坐一会儿就能得点面包过一顿饭,凭什么不干——再说,咱们都讲究进庙烧香,管他哪路神仙,咱们进去磕个头,总不至于害咱们吧? 日子久了,也开始有宗室勛贵跑去和洋和尚们结交——耶稣会的传教士们有很多确实有才华的,他们擅长绘画、数学、音律、天文学,朝廷要考封、有特科,大家都想来找点灵感。 于承业在欧洲走马观花看稀奇的时候,听完贊玛提欧的工作汇报,英诺森八世连夜召集众人商议,中国太后不亲近天主,士大夫妒忌传教士得到皇帝的信赖,恐怕不会直接同意传教,那就要尝试用新的传教方式向中国渗透——不穿僧衣,不过隐修生活,积极参与各种活动。他们在北京和重要的大城市开办学校、医院、养济院、图书馆、投资工商业,以此传教。人家不是洋和尚,只是信仰宗教,平时交流一下,不算犯法吧? 耶稣传教会提前五十年成立,当然管理办法需要逐渐完善,但是目的是明确的——让亿万中国人沐浴到天主的荣光之下! ——至于美洲,也不能放弃,不过那边地广人稀,不用费那么多力气。 尽管此时的明朝在西方人眼里遍地都是黄金,但说到底,还是农耕文明,社会福利没那么好,听说洋和尚们肯免费教孩子们读书,还管一顿午饭,当然有家长愿意把孩子送过去,甚至勤奋好学的孩子自己跑过去,一时间人满为患——洋和尚也不怕,又不吃人,何况人家用中文教学。听传教士们唱一会儿诗,然后就开始念书,当然除了四书五经,还有讲述宗教故事的小册子;图书馆也是,有不少中国本土的典籍,也夹杂了不少西方的书籍,包括《圣经》。 就这样,近一百年来,基督教逐渐在中国打开了局面。 罗马教廷看着信徒越来越多,决定不再忍了;隆庆二十年明朝败退出红海,来自庞然大物的直接威胁没有了;庇护五世要求严禁中国信徒祭天祭祖祭孔,向罗马教廷输送赋税。 这当然招到明朝政府的抵制,当年三教齐心协力批判基督的盛况犹在眼前,只是这些年他们老实了,大家忙,就没心情理会他们;如今旧事重提,免不得又是一场大论辩。 耶稣会向教宗申辩,并带来了皇帝陛下的亲笔书信,措辞严厉的提出了十七个问题,包括中国信徒是否可以祭祖祭孔,皇帝应否用「万岁」字样等等,要求教廷方面予以明确回復。 庇护五世显然不想失去中国这个潜在的大市场,见时机不够成熟,也就暂缓施行。 但是十年后,格列高利十三世当选教宗。面对越来越加严重的内忧外患,他着手整顿天主教会,推行反宗教改革运动,首要的就是树立自己的威望,于是态度坚决的要求中国信徒遵守教义,派遣使臣罗铎来华向穆宗皇帝解释教义。太上皇大怒,穆宗无奈,派遣传教士和礼部右侍郎王世贞出访罗马,却没能改变这一禁令。三年后,他发出终极禁令,禁止中国教徒参与中国礼仪。 此时太上皇刚刚崩逝,穆宗又遣王世贞出访,扬言全面禁止传教。 格列高利十三世不得已,做出妥协,派遣传教士乐嘉提出八条宽恕条约,被称为「乐嘉八条」,包括准许供奉祖宗牌位,但要加注天主教孝敬父母的道理;准许祭祖,但应属非宗教性质的社会礼节;准许非宗教性质的敬孔典礼,但孔子牌位不能书写「灵位」等等。 使者回到中国,穆宗已经崩逝,成宗刚刚登基,十三岁的孩子自然不能做主。建极殿大学士高拱是个虔诚的儒家子弟,早就看这些洋和尚不顺眼,儒释道三家也一拥而上,进行深刻揭批,得出结论:「览此条约,只可说得西洋等小人如何言得中国之大理。今见来臣条约,竟与和尚道士异端小教相同。彼此乱言者,莫过如此。以后不必西洋人在中国行教,禁止可也,免得多事。」 偏偏格列高利十三世自己也反悔,认为这八条与教义不合。 消息传到北京,此时的首辅已经是张居正,他认为:「中国道理无穷,文义深奥,非西洋人所可妄论。中国有中国之教,西洋有西洋之教;彼西洋之教,不必行于中国,亦如中国之教,岂能行于西洋?」 他倒是没有下令全面禁止传教士的活动,而是针锋相对的提出:「众西洋人,自今以后,若不遵天朝规矩,断不准在中国住,必逐回去。」 你可以留下,但必须守我的规矩,否则滚蛋,别废话。 我们要拒绝他们的歪理邪说,但我们不能拒绝他们的金子。 至于学校、医院这些,好像不是洋和尚办的,把它们关了,是不是所有的洋鬼子都要滚蛋? 西方人也不全是信仰耶稣的,其中还有不少出色的工匠和学者;只要不乱中国的规矩法度,朝廷能忍,反正也不多一样。 428、尾声(七)(完) 然后是景宗常潮的元亨二十七年。天越来越冷,气温剧降,广东都开始下大雪,北方更是干旱,粮食大量减产,铁路还在修,难度太大,慢慢来;但是这汽车也不错,虽然头还是大,经常罢工,但是用途也广,不仅能拉人,还能拉货,如果能够把前面装铲斗,就能挖坑;装上圆筒,就能平地——那就用不着许多工人不分昼夜的赶工期了。朝廷要不要找人继续研究、大力生产,顺便把路也修一下? 常潮应该是皇帝中的奇葩——对科学技术异乎寻常的感兴趣。他原来是庶三子,嫡长兄常治,幼年夭折;次兄常瀛,患病身亡;这才轮到他上位。 显宗只是公务之余、退休之后研究这些,他是把科研当成主业、把皇帝当成副业,把研究室当成办公室,把宝座当成沙发,整天召集郑亲王载堉和科学院的学者工匠研究,甚至不顾反对招徕了很多西方人,允许刚刚才大闹一通的传教士留在北京。还别说,还真有很多看上去不可思议的东西都弄成了,包括当年达文西留下的文稿设计图纸,很多成为现实;尤其在数学、天文学、物理学等方面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载堉是当时守屈一指的全能科学家,继达文西之后最杰出的通才。因为始祖瞻埈不是仁宗嫡子,弘治以后必须降等袭爵,到他这一代虽然通过考封,却只袭得镇国将军;因为在天文、地理、历法、数学、文学、农学、物理、化学、音乐、舞蹈、机械制造等各方面都有惊人的建树,受到景宗的信赖,破格晋封郑亲王。 随着日心说在欧洲影响的不断增大,引发了教廷的恐慌。格列高利十三世见明朝不肯让步,甚至驱逐了传教士,针锋相对的宣布不许传教士前往中国;不久乌尔班八世接任,下旨对异端着述进行禁毁,大批学者被迫流亡中国,其中不乏顶级的学者。 成宗皇帝对他们不甚感兴趣,但是要修铁路,这些洋人说不准有什么好办法,因此按部就班的考教授官罢了;但是常潮在藩邸时,和他们接触,大有相见恨晚、茅塞顿开之感,因此继位之后,授了院士,朝夕和他们研究讨论。 另外一个科学家宋应星,此时也已经展露出惊人的天赋。他不仅熟悉农业生产和手工业生产,而且在生物、化学和物理学方面成就惊人;尤其是认真研究了金、银、铜、锡、铅和锌等多种有色金属的化学性质,比较它们的活泼程度,开始利用它们之间的差异分离或检验有关金属,并在对金银分离和硫化汞的制取中,发现在孤立的物质运动中,不论发生何种变化或过程,物质总质始终保持不变,从而提前一百多年提出质量守恆定律,开创了物理学研究的新时代。 常潮的天分和苦干比不上载堉和宋应星,但也性格聪明,悟性惊人;而且身为皇帝,有领导之功;除非成果早已刊行,否则着书立说的时候也就往往分不清楚到底是谁的功劳了。 他听说北京城人口密集,常有人车争道,突发奇想:如果把马车从中剖开,变左右轮为前后轮,不就可以节省空间了?这个木质的脚踏车结构简单,既没有驱动装置,也没有转向装置,靠双脚用力蹬地前行,改变方向时也只能下车搬动车子。 在他的影响和带动下,已经持续近六十年的工业革命终于迎来真正蓬勃发展的歷史时期,各种新技术、新发明、新发现层出不穷,并开始得到广泛运用。 很多人称他为「皇位上的学者」,但皇帝的不务正业也引发了群臣非议,加上天灾人祸严重,群臣纷纷进言。建极殿大学士于慎行苦口婆心的劝皇帝以国事为重,结果无果而终,被言官骂了一通,吐血身亡;继任的王锡爵兢兢业业,忙到吐血,又死了;张位、沈一贯两人争权,被言官弹劾离职;内阁只剩叶向高、袁可立两人,于是又命孙慎行、高攀龙、韩爌、赵南星入阁。叶向高善断大事,袁可立一代名将,倒是维持了朝廷的正常运转。 可惜庶长子由桢年龄实在太小,否则真想提前禅让,免得群臣尽拿俗事来烦他。好不容易等到由桢十五岁,急不可待的举行了冠礼,他就和群臣商量禅让;由桢执意不肯,父子你推我让,最后达成妥协:太子监国理政。 这一监国就是十年,直到由桢二十五岁,景宗这才兴高采烈地宣布禅让。他老人家实在很有科研精神,什么都敢试一试。在乘坐自制的脚踏车时,因为没有剎车不幸落水,感染肺炎去世,享年五十四岁。 宪宗由桢应该是实际执政明朝最长的皇帝,十年监国加成化三十年,前后四十年,一直忙着到处救火,前朝后宫都有的忙,最后累死在工作岗位上,和他爹一个岁数,没有达成在位四十年的成就。 当年看不惯老爹沉迷乱七八糟的奇技淫巧,本想全扔了,父亲还在,忍着吧;等他爹挂了,忙得不可开交,顾不上了,当然实际上是发现这东西还有点用。 这时候天灾越来越严重,旱情还在持续,蝗灾也在扩散,甚至有不少地方爆发了鼠疫,朝廷上下动员,勉强控制住了,但也伤了元气;没办法,继续修路吧,以工代赈确保大家都有事干,好在有宋应星带领的团队,现在修路越来越容易,越来越快,本地也还有土豆红薯可以啃一下。再不济,咱们去南方七省?听说哪儿遍地都是金子?尤其弘治省,听说漫山遍野都是兔子,一网下去百十只,管饱!北方也成,东北那边都是平原,开垦了一部分,称得上粮仓了;要不去美洲三省?听说那边除了金子,还有无边无际的大平原,朝廷给政策,去了就给地!——对了,枪也带上,听说那地儿不太平;当年徐弘祖奉命带人週游全国,重新进行地理勘探,如今新的《寰宇通志》已经刊行,连同他的游记,详细记载了各地的地理、物产、风俗,可供借鑑。 ——好像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是没有用,至少能挣钱、能解决就业,还能堵住一些人的嘴!那你们好好研究吧,你们研究奇技淫巧,我研究怎么治国。 因为人口实在太多,而生产效率大大提升,产品总量自然大幅提高,这就要找销售市场。南方洪熙、宣德等省就曾经闹腾过,没有关税,即便加上运费,中原廉价优质的产品还是把当地的产品沖得七零八落,百姓没法过日子就要闹腾,前朝余孽趁机兴奋作浪,渲染什么外敌入侵论、民族有别论,洋和尚们也趁机煽动百姓,好不容易国营纺织厂引进先进设备也搞起生产,结果货物太多——卖不出去! 这个时候,光有国内市场还不够,欧洲那地一直望着呢。奥斯曼帝国要占山为王收过路钱就由他去,绕道好望角就成,反正有了蒸汽机,成本大大下降,正好加强对非洲海岸线各国的控制——如今大多都是明朝的宣慰使,杀人越货胡乱加税之类的有,关上门自己称王的也有,都无关紧要。 这话朝廷是不想承认的,华商在红海沿岸反覆缠斗了几十年,但奥斯曼帝国不是吕宋之类的小王国,不是商人们几艘船只几挺大炮就能搞定的,和欧洲商人联合起来搞都不行,哪怕朝廷亲自下场,也不过守住了西成。 当年的蒸汽机还是原始产品,现在似乎…可以试试? 朝廷很忙,手里的布政司要管,眼前的宣政司也要开始控制,还要和欧洲角逐美洲。当年一口气吃下南方、汉昌等省倒是痛快了,但接下来两百年时间都要用来消化,以至于更加富饶的美洲就只有暂时搁置;结果反而让欧洲人后来居上。以哥伦布为首的航海家,带着传教士们拿着《圣经》跑过去宣扬,甚至流放囚犯,真不知道那里是大明的承省吗? 没办法,绍治年间,朝廷被迫开始经营美洲,但毕竟鞭长莫及,接下来欧洲人开始不断染指这里,他们屠杀土着,掠夺金银;当时也有不少明朝商人跑到这里找机会,双方也曾经发生冲突,不过天高地阔,很快相忘江湖;直到承德五年,根据张居正的建议,在永乐省南部和南非分别设府,构筑工事,盘查来往客商尤其洋商,这才稍微消停了一些。 说到底,明朝商人也很觊觎这些黄金,如果有人肯在前面当恶人,自己是为民请命还是坐地分赃甚至任人宰割,全看实力。 随着内部整合的完成和航运业的进一步发展,外加人口持续膨胀,朝廷有必要也有能力经营这片神奇的土地:先是以夷制夷,而后流放犯人,然后鼓励百姓前往定居,给土地,免税;然后分封宗室。当然条件艰苦,几乎没人愿意来。 然后是德宗慈炯的咸通。刚刚改元三年,大明三百年了呀。 建国三百年可不是什么好年份,山东发生特大地震,比当年华县地震差不到哪里去,山崩地裂,城墙崩塌,房屋倒塌一空,黄河多处决口,长江受震盪掀起大浪,死人无数。 要救灾,要安置,要发展。 三十三岁的皇帝觉得心累。 好在,天气似乎回暖了,北方开始下雨了。 但麻烦也是有的:建极初年,朝廷悬赏外国有用物种,商人们纷纷进献各种珍奇物种;随后开疆拓土,各省衙门和土司又纷纷进贡;尤其环球航行之后,朝野上下对海外物种引进的兴趣大增。东西送进宫,试种后觉得不错,就开始大规模推广。 当年于承业带回的那种被汪太后赐名为牛蛙的巨型青蛙,肉质细嫩,味道鲜美,还有药用价值;此外生长快,产量高,很快风靡朝野上下。市场有需求,自然养的人也就多了,偏偏这货适应能力极强,天南海北都能生存;但要命的是,这傢伙胃口太好,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体型比他小,基本上都能吃,偏偏极少捕食农业害虫;不仅如此,体内还携带有蛙壶菌,对绝大部分两栖类有致死性。因此只要这货出现,其他动物就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不仅牛蛙,这些年来引进的很多动植物,包括很多从南方各省引入中原地区的物种,都面临着没有天敌、泛滥成灾的问题。 弘治省,隆庆十五年朝廷打海盗,才真正在这里登陆。也就是这时候,包括皇帝在内,众多中原人民第一次知道,兔子这种美味,居然也可以泛滥成灾。当年李定去视察这片未知的疆域,一时发心,将两只准备用作晚膳的兔子放生,结果不过六十年,居然漫山遍野都是。 好在吃货民族的种族天赋是有遗传的,凭什么东西,只要能吃、好吃,还有滋阴壮阳的作用,都能把它吃到怀疑人生、毫无尊严。弘治省的兔子也不例外。毕竟人太少,就算海军不时跑去打靶也解决不了问题,没办法,让商人去,让宗室去,找人做风干兔肉、搞点兔毛纺织。再不济,朝廷不收你们的税,运到广州等口岸按石给赏钱,一部分当做粮食储存,一部分转手低价卖给酒楼商铺。虽然朝廷要赔钱,还能让兔子吓倒了? 但有的东西,光吃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比如当年从洪武省引种的一种黄花,色泽亮丽,与本地黄花很是相像;虽然味道不好,但有散热去湿、消积解毒功效,全草都可入药;哪知道此物繁殖力极强、适应性广阔,还能藉助风力传播,周围植物全竞争不过,可谓「黄花过处、寸草不生」,故被称民间称为「霸王花」,以至于绍治年间,朝廷行文各地,组织人力剿灭,不但要斩草,还要除根,深挖出来全部烧毁,花儿也不能放过,耗损人力物力无限,这才稍微遏制。 甚至土豆这种东西,也会带来意外的烦恼:发青后有毒,不能吃,当年诚泳等人从土人口里知道,试验过,确实不能吃,回来也宣传过,但是这年头老百姓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哪能顾及到很多?何况这种细节的新闻能否传达到老百姓耳朵里,是要打折扣的,每年都有人因为吃了发青的土豆中毒身亡,但这毕竟无关大局。 因为太高产,农民实在喜欢,索性不种别的,专种这东西,尤其气候干旱的山西、甘肃等地。当年汪太后提醒过,但是没办法,有这个就能过日子;甚至土豆患病也捨不得扔掉,糟蹋粮食,是要天打雷噼的!不能吃就做种子吧!哪知道绍治二十一年,山东省济南府土豆爆发疫病,土豆大量死亡,次年继续蔓延,以至减产绝收,农民陷入饥荒。 为了对抗这种土豆瘟疫,官民几乎做了所有的尝试:翻土,旧的植株或烧或埋。然而一季的牺牲并没有换来晚疫病的结束,新种植的土豆依然出现了干枯、霉斑。 虽然朝廷有救济,但到手的粮食也不过勉强果腹而已,只能以工代赈,好在山东经济发达,政府还是有钱的;但经过这么些年的推广,土豆已经是全国重要的粮食作物,尤其华北地区一马平川,一旦蔓延华北乃至全国,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显宗得报,派遣大量农业人才到山东实地调研,其中包括青年农学家马一龙。他得出结论:此病主要害叶、茎和块茎。发病后叶部病斑面积和数量增长迅速,使植株以致全田土豆成片早期死亡,并引起块茎腐烂,严重影响产量。 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结论,大家都看到了,但是马一龙发现,患病的土豆多有霉菌,在显微镜的视野下,他认为病害应该是由这种微观致病物引起的。 土豆晚疫病的致病原因还在争论,但是马一龙提出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大规模的单一栽培有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因为一旦患病,就会迅速蔓延;所以应该推行间种、套种,降低风险,同时利用不同植物起到隔离效果,预防虫灾、病害。 这个结论得到了科学院专家的认可,毕竟这些年来科学研发太难,棉花移栽技术之后,很多人是靠着间作套种技术入职科学院的。 除了这些,还有其他的烦恼。金鸡纳霜对于治疗疟疾有奇效,自然受到朝野的重视,但这种药也有副作用,包括发热、皮疹、唿吸困难,严重的甚至可能致死。因此,朝野都希望提取树皮中的有效成分,或者索性人工合成。 但这不是容易的,从端惠王同鏕开始,一百多年来几代帝国最优秀的医家都致力于金鸡纳霜的提取,包括郑亲王载堉、文华殿大学士徐光启在内,都以失败告终。 但也有提取成功的,比如古柯。 这东西原先也是作药的,可以补肾助阳、镇痛,做外科手术都要用它做麻醉药。 但这种药也有问题,就是容易产生触幻觉与嗅幻觉,最典型的是皮下虫行蚁走感,奇痒难忍;而且还能产生依赖性,一旦停用,就可能出现抑郁、焦虑等病症。 因此,这些年来一些不法商人大肆销售这种药物,牟取巨额利益。 兵部尚书孙传庭注意到这一点,上疏朝廷要求禁止。 但这引发了广泛的抨击和不满,原因很简单:这东西不仅是药物,而且是朝廷赋税的重要来源! 早在弘治年间,发现菸草能成瘾,但是朝廷但没有禁止,而是在汪太后的建议下,实行专卖。不久端惠王等医生就发现,这种东西不仅能解乏提神,还能止痛和治疗疾病,尤其对头痛有疗效,甚至对防治鼠疫、霍乱、疟疾以及一切寒凝不通之病都有奇效,于是开始在全国各地广泛种植,成为继盐茶之后财政的重要来源,当然也引发了不少火灾。 但是孙传庭带着几个吸食者面圣,皇帝终于相信:这东西有剧毒,不能碰! 孙传庭还搬出当年汪太后《清宁絮语》中的祖训:对于这种能成瘾致幻、害人身心的毒品,一定要不惜代价予以毁禁! 古柯作为管制药品不能轻易触碰,但要全面禁绝,还是有难度的,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度还是不够;但是皇帝下定决心,贩卖者处死;吸食者剥夺袭爵和科考以及授官的资格。 慈炯的救火过程持续了十三年,四十三岁撒手人寰,留给继任者一个希望和危机并存的江山:中原地区的危机算是暂时解除了;但这百十年来,从各布政司到各宣政司、承政司,都在你追我赶的进行技术研发和推广,不断提高生产效率,如今,工业生产已经有了第二次爆发的势头。 随着人口的增长和国家实力的增强,朝廷自然要加强对海外各省的管理。但已经深耕当地的地头蛇们自然不愿意,尤其这些年来边疆发展迅速,已经不弱于中原地区,至少依靠天险,有了割据一方的实力。 此外,老化的水利工程需要修復,隔三差五就要被薅羊毛割韭菜的富商巨贾们的怨恨在滋长;朝廷对基层的控制力要加强,士子们的鼓譟要平息,深耕当地的宗室王公们也要安抚;「东学西渐」在加速,欧洲各国的不满在累积,野心在膨胀。 歷史走到了新的十字路口。 然后呢? 后来的事情很多,好的坏的,但怎么也不会更坏了。 番外2:汪太后梦游地府(上) 从天寿山回来不久,汪舜华患病,陷入沉睡。 转过脸来,四周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亮,倒是冷气袭人? 已经入冬了吗?怎么这么冷? 她寻思着,再一次环顾四周,却仿佛看到自己躺在床上。 难道我已经死了? 反正权力已经交了出去,现在走了,似乎也没什么影响;只是心头还有几件事没有放下,就此撒手而去,到底是有遗憾的。 再说,自己刚交权就闭上眼睛,朝野上下会不会认为自己是迫不得已匆忙还政,而不是真正的高风亮节。 皇帝嘴里不说,心里也会这样想吧。 真是,到这份儿上,还想这些。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此心。 老天爷够厚爱自己了。 汪舜华一笑,眼前便有两个女子执着幢幡宝盖,飘飘荡荡前来,说:「太后,请随我来。」 察觉到汪舜华的迟疑,两个接引官笑道:「阎君听说了太后的威名,有请太后一叙。」 汪舜华笑道:「阎王殿不好进,黄泉路不好走啊。」 两个接引官默默地不说话,算是默认。 汪舜华笑道:「罢了,说这些做什么?请带路吧。」 黄泉路确实不好走,曲曲折折,冷冷清清的。 不过,倒也不算渗人,反正自己算不算人都两说,而是路上三三两两的有人走过。 黄泉路被开发成旅游景点了吗?这么多人! 还好是走路,真要都开着车,不知道堵到什么时候去。 呃,我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后代那些缠绵病床多年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就是因为黄泉路上人太多堵住了! 不过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几个被一两个鬼差绑着绳索押送的,就像人家发落犯人一般,她这也算特殊待遇。 汪舜华看了看,距离太远,也看不清楚,不过看服饰,大抵都是普通人。 走了不知多远,看见一座城,城门上挂着一面大牌,上写着「幽冥地府鬼门关」七个大金字。接引官将幢幡摇动,引汪舜华入城中,顺街而走。 早有听到消息的,牵衣顿足拦道而哭,说着「太后,您老人家也来了。」 汪舜华心下恻然,觉得这辈子没白活。 突然听人叫道:「汪舜华,你的死期到了!」 声音很熟悉,果然是隐帝,咬牙切齿的瞪着她;旁边是孙太后、钱皇后、周贵妃,还有忻王兄弟。 别人还可,汪舜华看到隐帝,也是分外眼红:「昏君,你原来在这里!」 隐帝显然恨极了这个女人:「呸!你这恶妇,离间我兄弟,杀死我父子,还败坏我的名声,我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比他更急切地,除了孙继宗等人,还有一群费钊等大臣商贾,还有不少宗室,包括宁王觐钧「汪舜华,你也有今天!」 「汪舜华,你还我命来!」 隐帝等扑上来揪打索命,然后被汪舜华的拥趸们拦住,双方打了一场。接引官看不过去,唤来一批青面獠牙鬼使,喝退了。 好歹想起这是去阎王殿的路,不能耽误时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往前走。 正热闹的时候,听见空中有人喊了一声:「德音!」 却是世宗,跌下了云头,便扑了过来。 汪舜华看着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想到自己,却已经鹤髮鸡肤,努力对着他笑,眼泪却先流了出来。 世宗拉着她,摸着她的脸,眼泪也掉了出来。 听到后面有人咳了一声,是于谦,后面跟着李贤、彭时、商辂等人,还有沐琮、薛辅、李瑾,都带着笑,都挂着泪。 汪舜华知道怀献太子已经往生,坠下泪来:「到底见不到他了。」 半空中还有笑声,其中有不少帝王皇后服色,还有将相装束的,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切。 汪舜华心里寻思着,大明有这么多帝后将相在此? 世宗还想拉着汪舜华诉说衷肠,接引官劝说:「阎君正等着太后呢。」 汪舜华点头,跟着他们去了阎罗殿,隐帝带着人跟着去,世宗等人也跟着——虽然知道帐一时半会儿算不完,但是看到这么多对头,还是要跟着走一趟,壮壮声色。 又走了数里,见一座碧瓦楼台,壮丽非常,原来是阴司总会门,阎老森罗殿。 汪舜华正在观看,只听见环珮叮噹,闻得仙香奇异,前有两对提烛,后面却是十代阎王降阶而至,控背躬身迎迓。 汪舜华惊讶,十王道:「太后虽非阳间人王,却母仪天下,临朝称制,又是当今皇帝之母;我等是阴间鬼王,分所当然,何须过让?」 汪舜华这才跟他们进殿叙礼。隐帝想往里头闯,世宗等人也想跟着,秦广王拱手道:「好教世宗皇帝和汪太后知道,汪太后阳寿未满,实是我等有一事不明,故而请教。」 汪舜华闻言,对世宗说:「既如此,圣上先回去,我说过了话便来。」 世宗依依不捨,目送汪舜华随阎君进殿。 当下互相行礼,分宾主坐定。 秦广王吩咐崔判官送来一部书,题着《朱明王朝纲目》。 汪舜华粗粗看了,大体就是自己前世学到的歷史。 秦广王道:「不瞒太后,凡事都有定数,只是自从景泰八年隐帝来到地府,我等就发现,如今阳间的事,已经和天庭授给我等的纲目大有不同。」 楚江王补充了一句:「其实之前,我们也察觉到了,正统十四年,怀献太子来到这里,他虽年幼,口齿不清,但是接引官说得明白,我等遍查生死簿,查得汪皇后只有二女,并无儿子;此后,相继发现有人生死日期和事迹与簿上记载更不相同。」 宋帝王道:「不是我等懈怠,而是虽有定数,也有变数。为人行善,原先定下了恶报,可能会因此削减;为人作恶,原先定下了善终,也可能会因此改变。当然,未必全在这一世得到报应,可能是来生,也可能是前世。这些人生死无关大局,所以我等依据其生前作为,打发了去。直到景泰八年,隐帝和世宗兄弟先后来此。按照天庭的纲目,该是祁钰无子而终,其兄祁镇夺门復辟,杀于谦、王文等人,可是如今却是祁镇夺门失败,先行来此;而后祁钰病故,并由其子继位。问他们兄弟,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时候便知道可能是你的缘故,只是没有证据,于是上报天庭,天帝看了他兄弟的行状,只吩咐我等多加留心,即便没有过问了。」 这算是必然性和偶然性吗?天庭便是能提前几百年规定好整个王朝的走向,也不可能像电脑编程那样处处精确到位;具体的发展,还要看各人自己的作为。 就像《三国演义》那句开篇语「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是何时合、何时分,怎样合、怎样分,谁人来合,谁人来分,并没有一定之数。 农业文明最终会被工业文明所取代,这是定数。 明朝是懿文太子一系传承还是燕王靖难成功,是英宗夺门復辟还是景帝传之子孙,这是变数。 大明不可能沿着太祖开闢的路线千秋万代,但是亡于李自成的农民军,还是满清,亦或许是被别的势力消灭,或者顺应时代潮流最后苟延残喘四五百年最后君主立宪,在于人为。 「此后诸人生死履歷,多有与生死簿相乖的,我等也见怪不怪了;直到建极十二年以后,你大力开疆拓土,我等也奏告了天地,念在你有开拓之功,加上人口繁衍,好打发了老鬼们前去托生,天帝倒也高兴,甚至多次和原先朝鲜、西域、暹罗等各国天庭地府协商,乃至刀兵相见。」 这算是「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吗?汪舜华暗暗寻思,明朝开疆拓土,不仅极大增加了用人需求,解决了地府鬼魂滞留的老问题,而且到处建庙,增加了天庭地府的收入。 看来,便是神仙也逃不过金元攻势。 这一想,似乎又明白阎君为什么要招自己来了——《西游记》不是有个《唐太宗地府还魂》的故事?佛家借唐太宗拓展在大唐的经营业务,如今天庭也是想借自己大力拓展在亚洲甚至美洲乃至全球的业务? 现在明朝的鬼在中原地府的多,在其他各地府的少,当地地府肯定不愿意放弃,但是中原地府又想抢,协商不成就动手,但是动手就意味着死伤,何况天上乱了,搞不好有人就像趁机搞事。乱世是普通百姓的悲哀,可却是野心家的天堂,天庭恐怕也不希望自己多面出击的同时,造成自家内部空虚,让野心家们上位吧;何况,现在那些地方汉人太少,就算占领了地府,他们有自己的庙宇,也收不到什么香火钱。 果然,听秦广王道:「前年,你上书天帝给星辰取名,天帝很是嘉赏。吩咐我们方便时,召见你,弄清楚缘由。」 ??? 看来天帝还真知道和贊成太空开疆,也对,后代称「自古以来」,如今天庭和其他各种文明的神祗吵架,也有根据了。 大家都是文明人,有的是时间,何必非要动手呢? 秦广王说完,一起看着汪舜华。 汪舜华尚未发言,听得外头吵吵嚷嚷。却是隐帝忍不住要来告状,世宗自然要扯住,双方推推嚷嚷的闯进来了;便是太祖等人,方才回府等消息,许久还不见人回来,担心方才隐帝捣乱,生了变故,也跟着来。 世宗等题名星辰,也算个太乙散仙;门外的鬼差们也不好硬拦。只是隐帝混在皇帝们当中,别的宗亲百姓就被拦住了。 十殿阎君虽然说不上敬畏,倒也客气。 隐帝就冲到阎君面前,痛陈汪舜华的不是。 世宗拉着汪舜华,看她无事,将心放下来,对阎君道:「我夫妻二十七年不见,且容她随我回府,来日再来问询可好?」 若是往日,阎君们倒也依了,如今却不行。 阎罗王道:「不瞒世宗真人,汪太后阳寿未到,我等只是奉天帝旨意,请她到此问询,少时便要送她回去,你夫妻团聚,还有些年月。」 世宗闻言,半忧半喜。 太宗问道:「到底什么事,需要生前询问?」 毕竟朱家的人多,阎君们正在招唿,隐帝被撇在一边,看到案上的书册,叫了一声:「那是什么?」 言声未已,他一个健步就拿到手里——「《朱明王朝纲目》?」 「哗」的一声打开,叫了一声:「大明朝,朱元璋所立也。该传帝十六,享国二百七十六年。」 这言一出,大殿安静了下来。 太祖一把抢过了书:「276年?才276年?」 太宗默默的算如今开国已逾115年,如今只还剩160年。 两汉传24帝400年,大唐传21帝289年,两宋传18帝319年。 似乎也差得不太远? 隐帝回头骂世宗和汪舜华:「你们费了许多心计,用了许多手段,也不过传了276年!比唐宋都不如。」 世宗说不出话来,汪舜华冷冷地说:「你看清楚了再说话,这276年是拜你所赐,后面的君主都是你的儿孙;就你这德行,还能坚持近200年,都是祖宗的造化了。」 「什么?」 太祖以下,都是面面相觑。 十殿阎君互相看了一眼,露出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世宗却难以置信:「德音,你在说什么?怎么会是哥的后代?咱们的后代呢?」 汪舜华没有看他:「你原本没有儿子。」 世宗闻言,如被雷击,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隐帝却回过神来,大叫道:「你胡说!你的子孙做了孽,反倒污衊我!明明是我的子孙被你屠杀干净了!」 汪舜华道:「我没有必要污衊你,没那个闲心。说起来,你应该感谢你的子孙,那个亡国之君比你有骨气,最后杀身殉国,留下了『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典故;否则,人家该笑大明朝『天子叩国门』了。」 「你——」 隐帝指着汪舜华,说不出话来。 秦广王咳了一声:「列位仙君既然来了,也不是外人,便一起听吧,正好我等奉天帝旨意,也有话要问汪太后。」 世宗却似乎难以置信,抓着秦广王问道:「你告诉我,我的子孙能传国近200年?」 秦广王嘆息了一声:「汪太后所言不错,按照天数,你原本无子;令兄夺门復辟成功,命人将你勒杀,又杀于谦、王文等人,后来传位其子,直到亡国。」 祖宗们都呆了。 隐帝也是,他看向汪舜华,脸色狰狞:「果真是你,抢走了我的皇位!」 他想冲过来,宣宗没有动,倒是被于谦、彭时等人死死拦住了。 这些年大家没少怀疑当年锦衣卫的那纸诏书是伪造的,如今看来——天下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世宗也是,眼泪就滚了下来:「那怎么——」 秦广王道:「这正是我等邀请汪太后前来的目的。」 世宗摇头:「我不信,德音你说胡话呢!」 汪舜华道:「我没有骗你,你那好哥哥夺门復辟,杀于谦,逐商辂,给王振招魂,给也先立庙,导致流民四起,边境不安,差点再次亡国。」 应该没这么严重,但是也差不太远,反正阎君也不会揭穿自己。 果然,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听汪舜华说:「好在他没活几年,传位给儿子见深。」 祖宗们想到为了万贞儿闹到绝后连性命都丢了的见深,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汪舜华倒是给了他不错的评价:「见深倒比他爹强,给他叔和于谦平反,又到处灭火,总算保住了明朝的江山。」 隐帝回过神来:「所以你处心积虑,非要逼死他不可?」 汪舜华没有回答他,算是默认;随后简要的说了余下几位皇帝的作为,祖宗们说不出话来,阎君们同样静默无言。 直说到崇祯自挂东南枝,太祖喃喃地说:「大明就这样没了?」 汪舜华嘆息了一声:「还有个南明,坚持几十年。」 她看向隐帝:「你干的好事,復辟之后就要诛杀扶保社稷的明君贤臣,所以南明小朝廷不忙着对付外敌,倒先忙着内斗,证明自己才是正统,结果让人挨个儿灭了——你吃着祖宗的饭,倒断了子孙的粮!」 隐帝有点喘不过气:「不,你说话,这都是你胡说八道!祖宗,这贱人污衊我。」 太祖以下都没有理会他,他便攀住宣宗的胳膊请求父亲做主。 宣宗闭了眼睛。 隐帝嚎哭着倒在地上。 秦广王等他们闹腾完了,才问汪舜华:「太后所言不错。但不知道谁向你泄露了天机?」 汪舜华道:「不算什么天机,不过是中学歷史的基本内容罢了。」 她看着众人:「我来自五百年后。」 大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着她。 番外2:汪太后梦游地府(中) 直到走出了阎王殿,朱家君臣都默默无语。 前方鬼差打着引魂幡在前引路,十殿阎君特许,让汪舜华在地府多停留两个时辰,容他们夫妻短暂相聚。 汪舜华知道,不全是顺水人情,天庭地府需要从她嘴里得到更多有关未知世界的消息,有关未来的消息。 某些时候,天庭地府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盛衰兴替、甚至中原沉沦了,毕竟谁也不想跟香火钱过不去不是。 刚才秦广王等也代表天庭地府表态,会选送优秀的帝王太子託身朱家。 这个保证,让朱家君臣大为高兴。 但汪舜华很清楚,即便如此,轮迴也是要讲究基本法的,这些人託身之前必然饮下忘川水、孟婆汤,与前世彻底了断,开始新的人生。 其实,如果带着记忆重生,恐怕后果更加不堪:因为他们不是带着后世的记忆,而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带着后世的记忆,可能步子大了扯到蛋,但也有可能踩着几个点,比如提前干掉有威胁的人,搞点科技发明,坚持对外开放不动摇,虽然可能把歷史带向另一条歧途,但也会带来新的希望;但如果是古人带着记忆重生,还要执着于上辈子,那就真的要开歷史的倒车了,比如復辟井田制,搞点府兵制,或者来点以文御武、岁币和亲? 既然都是一张白纸,是绘就出绚丽的图景,还是不堪入目,还要看这一世的修为。 天庭地府不是今天才意识到开疆拓土可以多挣香火钱,太平盛世也可以多挣香火钱,想必之前选送给皇家尤其有资格继位的,前世应该也不是泛泛之辈,结果呢? 那句话怎么说的,垃圾是放错地方的宝贝。如果帝王能互相换位,恐怕歷史就会完全不同:如果建文帝有他父亲的仁厚,会有靖难之役?如果明英宗能有刘阿斗的自知之明,怕也轮不到景帝坐江山;便是天魔星胡亥,如果成了汉成帝被掐死的儿子,也没什么破坏性。 胡思乱想的时候,到了。 老朱家的府第如今极为恢弘壮丽,甚至超过紫禁城。 直到进殿,世宗才向汪舜华介绍起祖宗们,其实刚才相见,大抵就猜到了,毕竟往常在太庙才能见到画像,而且每位祖宗的特徵都很鲜明。 汪舜华还没向祖宗们行礼,后殿一阵喧闹,是马皇后带着儿媳妇孙媳妇们来了。 吴太后过来牵她的手,眼睛里的泪就下来了;汪舜华跟着世宗行礼,接受祖宗们打量的目光。 即便不知道她真正的来歷,有政绩打底,马皇后以下的女眷们对她的态度明显很是热切,脸上带着笑,嘴里也不住的夸赞。 徐皇后就说:「知道你能干贤德,隔壁的长孙皇后羡慕得不行」;一边说着:「托你的福,如今闲来与歷代明君贤臣才子交游,不但是朝游沧海暮苍梧,还能飞升星辰,俯瞰天地变幻。」 吴太后摸着媳妇的手,笑着说:「正和先贤们在蓬莱岛上聚会。自从皇帝亲政,祖宗们心情好,这几年在朝鲜琉球都看过了,北方也去看了看,准备去南方走走,再去星星上看看。之前唐太宗带着长孙皇后去看自个儿的星星,到现在都快三个月还没回来。」 汪舜华心说三个月不算啥,天文学有个常用单位,叫光年。就算你飞得比光快,也可能几年几十年到不了;再说,现在取名的星星,都是晚上能够直接观测到的恆星,都是能发光发热的气态星体,就算到了,也不能登陆。 好在,人生苦短,神生苦长,天地很大,你们慢慢飞。 听说天地如此浩大,祖宗们相互看了看,似乎都是难以置信。 汪舜华能在这里停留的时间毕竟短暂,祖宗们也想多从她嘴里知道一些消息——虽然这些消息如今也没什么用。 但还是有很多能问的。 太祖原先还想申讨她穷兵黩武,自从得了土豆、玉米,倒是谨慎一些了,只是说景泰省等地距离太远,气候也不好,实在守不住,便罢了。 他听沐琮说过景泰省的情况,知道那里盛产稻米,不是没想过去看看;只是他实在不敢相信玄孙女一介女流能够守住,也就不敢去了,免得看上了又丢了徒增伤感。 这也是世宗想说的,香火钱固然喜人,但是女儿才是真宝贝。 汪舜华也已经多年不见女儿,景泰省的情况也只能通过奏疏了解,但还是详细地跟祖宗们介绍了景泰省的情况,包括未来的打算。 太祖嘆息了一声:「是个好地方,只是…若真守不住,还不如早点放弃,免得出什么情况。」 汪舜华道:「已经是一锅夹生饭了,就算是生吞,也要把它咽下去。」 看到沐琮,到底有些愧疚:「是母后不好,如果不是给景泰省压了这样的担子,你也不至于和婆罗门彻底翻脸,不至于积劳成疾,英年早逝。」 沐琮泣道:「母后不必说,儿臣都明白。如果不是景泰省每年支援临近仁寿等省钱粮,朝臣们不会同意设立景泰省,甚至三宣六慰也岌岌可危。其实这也没有办法,朝廷财政本不宽裕,要投入海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到西南,却没有什么收穫,甚至到手的关税也丢了,大家都不会愿意。」 汪舜华嘆道:「是的,有时候是需要着眼长远的。」 她看了眼太宗,对方脸上带着嘉许和赞赏。 南方各省对太宗来说并不陌生,祖宗们如今最关心的反而是遥远的美洲。 自从能够上天,倒是知道大地真是个球——以前也有人知道,但是天上地下,人神阻隔,消息莫通;当时在天上看着好大的一片,什么情况却不太清楚。 那地界虽然说是明朝的省,如今可是另有神祗守护。 好在之前朱诚泳回国,带回了一部分人的骨灰。天庭和那边协商几轮,才要到他们的灵魂回来。不过这些人大抵都是普通的船员,问不出多少;好在知道作物当真高产,祖宗们才放开心庆祝了一回。 祖宗们显然对那片能产出土豆玉米等作物的土地心生嚮往,太祖还有点难以置信的问:「是不是土豆真的能亩产三千斤?能不能一直亩产三千斤?」 听到汪舜华说:「后世改良品种,密植加上肥料,亩产万斤都有可能」的时候,嘴巴长得老大,半晌没有合上。 太宗对美洲也很感兴趣,询问到底有多大、有什么物产、有什么国家,冒失的设立行省,会不会引发两国交兵之类的。 汪舜华大致介绍了下情况:「隔着茫茫太平洋,加上语言不通,不过占个名分罢了,朝廷好歹要收拾好国内,才谈得上经营美洲,说不准都是三百年以后的事了。」 到时候有没有明朝都两说呢。 太祖显然不太满意,却也无可奈何,一边说着「真是急功近利」,一边又说「多好的土地」,眼睛却在汪舜华画的美洲轮廓上打转,手摸了又摸。 太宗顾不上老头子的感受,就问起从前说到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之类的,是不是真的能造得出来。 汪舜华点头:「我既然说了,自然是见过的。」 太祖闻言大怒:「既然能造,怎么不造?你素日都干什么去了?要真有了这样的神器,还怕什么鞑子?——如此轻重不分,缓急不顾!」 汪舜华心说来了:「我不是不造,是不会造。以大明目下的国力,两三百年能造出来,便是国家有幸了。」 太祖不信:「你既然见过,怎么不会造?你是干什么的?自古至今,我从未见过如此——愚蠢之人!」 后面的被马皇后扯住,生生咽下去了,汪舜华在心里补充完整了。 得,我倒是想造呢,又不是兔子,看一眼就会怀孕;真要想造,决心和银子不说,你得有人才积累,技术积累,有基础设施,还得有上中下游几百个科研院所、工厂企业配合。 看着汪舜华冷眼瞧着他,太祖大抵明白过来,这东西短期内真是造不出来的,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能造要造,不能造就学着造!我竟不信,大明没有人才了!」 这个时代,整个地球,你能找一个懂原子物理的,算我输! 何况就算懂原子物理,电力、机械、材料,少一样你能造出来! 听着从她嘴里冒出的一长串的名词,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浓缩铀是啥搞不清楚,「电力」是什么也闹不太明白,什么是电?雷电闪电?那玩意能被人所用?有什么用?怎么用?会不会把人烧死? 可就算造出来,也不是就大功告成了。 「这样的东西,如何保存、如何保养姑且不论,即便投入实战,该怎么使用?不管是隔着千山,还是隔着万水,该怎么运输过去?不会用马车吧?真到那时候,恐怕黄花菜都凉了;再说,路上怎么确保安全,怎么保证炸的是敌人,不是在自己家里爆炸?」 「是要用飞机,还是用飞弹投送?」 这又是什么东西? 听着汪舜华说用一台20吨也就是4万斤左右的大机器带着武器飞上天,躲过一路的炮火,在燃料耗尽前向目标投放;或者在用飞弹带着武器以极快的初速度,直接飞向万里之外的城市,然后让它爆炸。 祖宗们面面相觑,明白这活儿是真搞不成。 既然扯不上这些,就说点眼前的。 太宗对她如此执拗于蒸汽机很感兴趣:「那东西有什么奥秘?」 没什么奥秘,不过是工业革命的开端,人类学会使用火之后最重大的一次飞跃。 祖宗们对「工业革命」没什么概念,后一句算是听懂了:这玩意很重要,比刚刚提到的灭国武器都重要! 虽然很怀疑这话的成分,太祖还是秉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精神问了一句:「这东西你会造吗?」 汪舜华摊着手:「我要是会造,早三十年造出来了!」 「你真是——愚蠢!」 太祖忍不住,终于骂了出来。 「就是!她不过是仗着晚生了几百年的便利罢了,竟敢欺师灭祖了!如果换做我,早就造出蒸汽机,一统世界了。」 隐帝总算得到机会,骂出声来。 「滚一边儿去,她愚不可及,你更是蠢得不可救药!」 太祖一甩袖子,狠狠地踹了他一脚:「我朱家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混帐东西!全军覆没、引敌叩关不说,还给敌人立庙,给王振招魂,我恨不能——」 好歹想起来汪舜华在眼前:「你也是,既然知道他出关必败,怎么还由着他去!」 汪舜华没有动,世宗这会儿总算回过神来了,忙跪到太祖面前:「祖宗,德音是劝过的,怎奈隐帝他不听,不仅不听,差点把德音赐死,我们的儿子见济就是这样殁了。」 太祖算是想起来,还是嘴硬:「你既然知道他回朝之后不思悔改,还要祸国殃民,甚至连你丈夫也不放过,怎么不劝祁钰把他杀了,了解后患!」 隐帝叫了一声:「祖宗!」 世宗道:「德音这样劝过我,我没听。」 太祖道:「祁钰不懂事,你也煳涂!」 汪舜华道:「太祖,各位祖宗,今儿都在这里,我不怕说句实话,如果我是祁钰,我保证,不会让朱祁镇活着进居庸关;但是我不是皇帝,只是皇后,他们是血脉相通的亲兄弟,而我不过是个上辈子被废的皇后,我还没狂妄到皇帝非我不可的地步。」 世宗一怔,愣愣的看着汪舜华,说不出话来。 太祖似乎有所触动:「你们是夫妻,原是一体。」 汪舜华道:「这话在寻常人家说说也罢了,若说帝后,一损俱损,一荣未必俱荣。」 空气一时安静了。 番外2:汪太后梦游地府(下) 气氛很尴尬,太祖余怒未消,找了个话题:「你怎敢胆大妄为,乱我法度。」 这一关是躲不过去的。 世宗还想说话,汪舜华挡住,笑道:「就要看太祖爷,到底是想要祖宗之法,还是要祖宗之业。」 太祖脸色凝重:「怎么说?」 都知道太祖怒气已消,只是舍不下这张脸,需要台阶。 汪舜华道:「您知道明朝是怎么灭亡的?」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汪舜华道:「没钱,穷死的。」 太祖愕然:「你说什么?」 汪舜华道:「当年您定下了规矩,田赋多少,商税多少,这么些年来土地兼併,灾荒连年,商税又不认真收缴,朝廷能收到的税逐年递减;同时,宗室官员的俸禄、河工、赈济、军费,哪一样不是逐年递增?开头还能寅吃卯粮,最后实在揭不开锅,上下一起饿肚子,可不得揭竿而起?」 「我也是个母亲,我不想给儿子女儿最好的?可我不但是母亲,还是太后,我拿得出来,后人也拿得出来?」 语气很沖,太祖黑着脸。 「四年前皇帝南巡,中央和地方支出总不下800万两,他倒也干了不少事,比如修缮水利、查抄盐商、平反冤案等等,但是我以为最大的收穫不是这些,而是他讲的一个故事。」 太祖面色不善:「什么故事?」 汪舜华道:「是他在河北下乡走访民情的时候碰到的。」 祖宗们皱着眉头。都不是傻子,别说路线都是定死的,就算皇帝临时起意改变路线,为了确保安全肯定也是前唿后拥黄土飞扬。真要是白龙鱼服微服私访有个什么三行两短,随扈的官员宗室不说刺驾,就一个护驾不力,杀头都是轻的!甚至可以说,皇帝即将南巡的决定刚刚出炉,沿途以及临近的府县就已经行动起来;尤其皇帝驻跸期间,只怕全民枕戈待旦睡觉都得睁一只眼睛。 这种情况下,皇帝下乡走访,能看到什么? 汪舜华语气很平淡:「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到一户老农家,见他家生计艰难,还生了六个儿子,有些感嘆;问他怎么生那么多,养那么多。」 ——这年头生几个不能控制,但生太多养不活可以处置,卖掉,送走,或者溺死。 「结果老农告诉他,多个人不过是多副碗筷的事,让大的带小的,也不费力;但是儿子少了,日子才不好过。他家原本也还算富裕,父亲还是个秀才,可惜死得早,只有他一个儿子,族人欺负他的母亲不能主事,下面的佃户也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侵占田界,拖欠田租,他娘想不过,病死了,为了治病,免不得又要卖地,就这样家道彻底中落。村里谁儿子多,谁喘气就痛快,谁说话就硬气。就算那几亩地养不活人口,好歹卖为奴婢,或者去给人帮佣,总还有口饭吃。」 「皇帝回来跟我说,从前不明白为什么要发展工商业,为什么要开放海禁,那天听了老头的话,算是明白了。」 「这老汉的问题其实也是朝廷面临的问题。疆域这么大,北方要防守,南方要改土归流,都需要人口,否则即便打了几场胜仗,甚至冠了个宣政省、承政省的名分,也不过自欺欺人,甚至有可能强支弱干,中心空虚,再次酿成五胡乱华的悲剧。」 「可是有人口又怎么样?田地就这么点产出,我们拿什么来养活这么多人口?好,就算南方可以调粮,就算可以引进大量高产的作物,又能怎样?土地就那么多,那些无地的人怎么办?总得给他们一碗饭吃、一条出路吧?总得给他们找点事吧?否则无事生非,流民啸聚,朝廷派兵征讨,然后粮饷不够,加派赋税——多少王朝就是这样没了?」 「我说他说得对,就这一点,再多八百万银子,也值了。盐商那几千万银子,早晚是留给他的,他不去做,我也会提醒他,不过是让他直观见识了什么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罢了;修缮水利,工部尚书会跟他提;反腐肃贪、平反昭雪,百姓喜闻乐见,那也不过是刑部督察院的事,冠个名目罢了;徽州府的士绅多年互相唿应,抗拒朝廷,瓜田案不过是个引子,除非他那里不死人,否则朝廷早晚能抓住时机。这些都不过锦上添花,无关紧要;只这一样,事关国家根本、国家前途,如果不想明白,朝廷二十年之功,就有可能毁于一旦。」 「太祖,您当年开创了洪武盛世,给与了儿孙优厚的待遇,可也就是在您执政期间,不过二十年,便大幅削减宗室待遇,其中亲王由年俸五万降至一万,当时国库收入多少、支出又是多少?宗室人数、官员人数比今天如何?便是军队,您当年可以号称不用朝廷一粒米,养活二百万军队;但是今天,朝廷只军士粮饷,每年不会少于四百万,还有武器配备等诸多用项,哪个不是钱?对,人口是越来越多,但是朝廷能收税的土地却越来越少。朝廷花了三年时间重新清理土地,结果比起洪武年间只多了10万,其中军屯少了三成!什么原因?这些土地不是被赏赐了,就是被藏匿了,甚至被侵吞了。我不能冒着譁变甚至政变的危险,把这些蛀虫全部揪出来!这种情况下,您还要我们固守着当年的制度,只靠着田赋过日子,刻舟求剑,缘木求鱼,是不是太天真了?」 太祖发怒,还想说话,到底忍住了。 汪舜华看向太宗:「太宗当永乐盛世,照说是朝廷最好过的,可就是永乐年间,朝廷发给官员的俸禄都需要用胡椒、苏木乃至大明宝钞来替代,那么几十年后的子孙又该怎么过日子?朝臣和宗室可以煳弄,难道国防水利赈济这些也可以煳弄?」 「我当然可以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做,就老实在深宫里养老,死后还能得个『女中尧舜』的评价,不好吗?为什么宁可和祖宗家法为敌,和全天下为敌?还不就是为了子孙能过上好日子?」 道理被这么多年来的名臣们一次次讲过,大家多少能够明白汪舜华的意思;只是太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如今人走到眼前,看着汪舜华果决的样子,听着她的改革思路和规划,到底闭上了眼睛:「你确定,照这条路走下去,我大明就能千秋万代?」 「哪有什么千秋万代的王朝?不改革是等死,改革是找死,只盼置之死地而后生罢了——至于早死晚死,谁能知道?」 「你?!——岂有此理!」 「德音!」 「尽人事,听天命吧;您管不了子孙的事,我也管不了身后的事。」 时辰不早了,汪舜华动身。 临走前,太祖问了句:「到底是谁灭亡了大明,处置了没有?」 汪舜华道:「外患已除,内忧嘛…懿文太子说得对,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朝廷把自己的事情办好,真正做到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自然天下太平无事;否则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自然是盗贼蜂起,天下不安。杀了一个,还有另一个,哪里能够杀得禁绝?——就算是外患,那也是割了一茬又起一茬的事。」 太祖看着汪舜华,没有说话。 世宗等送汪舜华出门,一路无话,直到大门口,汪舜华转过身对世宗说:「我要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隐藏在心间这么些年的秘密揭开,看向世宗,带着释然。 于谦等行礼,百感交集;汪舜华看着他们:「你等好生保重,后会有期。」 当下准备上路,世宗突然抓住汪舜华:「德音,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的话里带着哭腔。 汪舜华本想说「我说了,你信吗?」到底忍住,挤出一个笑:「我只怕吓倒了你。」 世宗泣道:「我怎么会害怕——我,我没想到我哥竟会做出这样的事。」 汪舜华嘆息了一声:「谁曾想天下竟会有这样的人呢。」 世宗泣道:「我只恨没有早听你的话。」 汪舜华笑道:「不一样,我是看过史书的人,又跟他国雠家恨,只想着彻底解决问题;你毕竟是他弟弟,有兄弟的名分,也有兄弟的情分。如果你能轻易下手,就不是你了。」 世宗哭出声来:「德音,对不起。」 汪舜华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到底忍住泪:「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世宗抱着妻子,哭出来。 于谦等掩面而泣。 崔判官见他夫妻难捨难分的,带着鬼差退出几步。 汪舜华摸着世宗:「你一个人在这里,好好照顾自己;可能我也要不了多久,就来了。」 世宗点头:「不急,你慢慢来,我等你。」 一边小心翼翼的问:「你上辈子是…女人?」 汪舜华嗯了一声,世宗放下心,却还是不放心:「你成婚没有?」 汪舜华白了他一眼,你管的也太宽了! 看世宗也有点不好意思,又好气又好笑,说了句:「还没呢。」 世宗露出笑来,问起皇帝:「他还好吗?」 汪舜华道:「好,他已经亲政了,勤政爱民,崇儒重道,你该放心了。」 世宗点头:「有你在,我放心,你一定把他教养的很好,他一定会是个好皇帝,不会像我一样。」 汪舜华垂下泪来:「别这样说。」 她看着崔判官等:「不要太为难他们,我该回去了。」 世宗点头:「我再送你一程,我再多陪你一会。」 他吩咐于谦等:「你们先退下吧,我送送她便好。」 当下牵着手一路往前,汪舜华问:「似乎不是旧路?」 崔判官道:「正是。阴司有去路,无来路。如今送太后自转轮藏出身,一则请太后游观地府,一则教太后转託超生。」 果然是《西游记》里的情节,不知道是唐太宗游了地府,还是吴承恩梦里走了一遭。 世宗问起后代的事,汪舜华含煳过去:「如今都不一样了,纠结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将来有时间,我慢慢跟你讲。」 前方一座高山,阴云垂地,黑雾迷空,便是幽冥背阴山;往前又便是一十八层地狱,一处处悲声振耳,恶怪惊心。 前方一伙鬼卒,各执幢幡,路旁跪下,便是桥樑使者来接;那便是着名的奈河桥,河里寒风滚滚,血浪滔滔,号泣之声不绝;桥上亦有幢幡接引,问了崔判官,俱是前朝贤良中正之臣,闻得明朝清明,前往託身。 当时依依作别,鬼差摇动引魂幡,领汪舜华出了枉死城,奔上平阳大路,飘飘荡荡回阳而去。 调皮一下: 隐帝:不对啊,阎君说祁钰命中无子,那皇帝哪来的? ? 世宗:╰(`□′)╯有话直说,什么意思? 隐帝:没什么意思,就是随便问问。 太祖太宗:→_→←_← 仁宗宣宗:→_→←_← 李贤:臣觉得,隐帝可以问问孙太后,或许可以知道原因。 隐帝:╰(`□′)╯你放肆,什么意思? 世宗:∑(°Д°;≡;°д°你把话说清楚! 李贤:┌( ′_ゝ` )┐ 隐帝、世宗:→_→←_←说!!! 于谦:→_→他是想说,当年朝鲜遗臣来朝,带来了《朝鲜实录》,里面提到了宣宗皇帝后宫争妒,宫人所出,潜相杀之。 李贤:←_←宣宗皇帝后宫有,难保世宗皇帝后宫没有吶;否则,怎么汪皇后杭贵妃入宫前都能生育,入宫以后就不能生育了呢? 世宗:!!! 宣宗:??? 世宗:(╯-_-)╯╧╧ 宣宗:(╬ ̄皿 ̄)=○#( ̄#)3 ̄) 仁宗:(╯‵□′)╯︵┴─┴ 太宗:┴─┴︵╰(‵□′╰) 太祖:┴┴︵╰(‵□′)╯︵┴┴ 隐帝:(┬_┬)↘(>﹏<) 番外3:大萌论坛1:李涛,关于汪太后 世宗皇帝? 孝宗皇帝? 还是…安国公于谦? 1楼:大明是大洋:rt 2楼:日月不落永照大明:汪太后的真爱肯定是大明江山啦,然后才是世宗烈皇帝,还政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天寿山祭拜呢。安国公真的是无辜的,躺着都中枪,人家只是战友啦。 3楼:明明如月:我觉得是孝宗敬皇帝。四岁扶持继位,辅政二十七年,文治武功,偏偏不肯自己称帝,反而在声望最隆时还政,真是母爱如山。 4楼:明月何时照我还:但是孝宗皇帝已经成年的时候,汪太后也没有还政啊,为此孝宗还赌气住到东宫去了呢。 5楼:明明如月:那又怎么样?扫平了北方,马上就着手还政了。那时候孝宗那么年轻,万一被蛊惑了怎么办?难道还给孝宗江山比让孝宗犯错更重要? 6楼:明月何时照我还:谁要犯错了?孝宗皇帝当政三十年不是很好?弘治之治,敲黑板!汪太后的打下江山守住了,国库存银翻了三倍!还要咋滴!跟我念: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两京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于外,至腐败不可食。还有,银子大量使用、绢帛不再作为货币、洪熙省宣德省的设立、非洲沿海岸的经营,《永乐大典》抄完,文学总集编成、《四库全书》开工,还有《三希堂法帖》刊行都是弘治时期!文治武功好不好! 7楼:明明如月:没有说孝宗皇帝不好,但是你敢说他刚刚成婚的时候和十年后亲政是一样吗? 8楼:明月何时照我还:呵呵,谁不知道你家汪太后是白莲花。顺便问下隐帝父子怎么死的?不给人留后,真白莲啊。 9楼:我大明无敌啊:楼上的过分了吧,隐帝父子不是自取其死吗?他们要不死哪来的建极之治弘治之治? 10楼:明月何时照我还:呵呵,建极之治,谁给封的?弘治改元前,国库的存银不到2200万两,其中1500万是孝宗南巡查抄的。这也敢说「之治」,你梦里的之治! 11楼:我大明无敌啊:楼上是个汪黑啊。要不要去查一下,景泰八年存银多少,正统十四年存银多少,宣德十年存银又是多少?歷史上第一次国库存银突破千万,居然被你呵呵,你这么能,咋不上天? 12楼:汪洋大海:就是,这2200万都是白银!还有其他的黄金、制钱、粮食、绢帛,你咋不数数? 13楼:举头望明月:呵呵,你咋不说建极二十一年之后,户部就是孝宗皇帝掌管呢?怎么孝宗攒的钱也要算到你家汪太后头上?是不是没有改元都是她的功劳? 14楼:海上生明月:楼上的汪黑,是明月何时照我还的小号吧,一唱一和的,真有意思。你咋不说从建极十年开始到建极二十年打了多少次大仗呢?并朝鲜、收琉球,扫平汉昌、征服南方,燕然勒功、并收秦皇,不用烧钱吗?建极二十年以后,可就只有青藏一战! 15楼:举头望明月:穷兵黩武,好大喜功,还好意思说! 16楼:春花秋月何时了:怎么不好意思说?如果不是当年汪太后开疆拓土,我大萌有地跨亚洲美洲大洋洲的辽阔版图?你不会认为死守着两京十三省就能养活这么多人口吧? 17楼:明月松间照:呵呵,又自吹自擂了。以前没有占领这么多地方,难道就不过日子了?再说,汪太后不开疆拓土,后面的就不开疆拓土? 18楼:明月来相照:你怎么知道后面的就一定开疆拓土呢?前面几代皇帝都没有这样开疆拓土,反而在战略收缩,谁给你的勇气认为换个人也能开疆拓土! 19楼:明月松间照:呵呵,又在个人英雄主义了,跟我念:歷史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当时国强民富,必然要开疆拓土,跟谁谁谁没关系。 20楼:明月来相照:又来了,这种机械的歷史唯物主义真是够了。如果国强民富就意味着开疆拓土,恐怕宣宗皇帝要跟你好好聊聊了。——还有,赵家那帮皇帝今晚也要来找你。 21楼:明月出天山:楼上的,开门,查水錶。 22楼:明月来相照:滚,要查也先查明月松间照那个汪黑! 23楼:大明是大洋:话说我们是不是歪楼了,明明是在讨论汪太后的真爱啊,要讨论得失功过的出门右拐,谢谢! 24楼:明月几时有:我来提名一个冷门的:永宁公主,歷史上第一个女总督。汪太后顶着多大的压力,任命她为总督?一个不小心,是要丢江山的!两个儿子都是国公,女儿封了公主。 25楼:此事古难全:呵呵,永宁粉又来找存在感了。被踢到景泰省守边,死了都不能回北京,这叫爱?笑死人了。 26楼:明月几时有:怎么就不能叫爱了?汪太后的儿女,除了孝宗皇帝,谁没有去守边?再说,不回北京是永宁公主决定的,要在景泰省镇守,还要陪伴景国公。 27楼:此事古难全:呵呵,明明是自己杀孽太重,怕走了就被人挖坟,也好意思说镇守——当年景国公还不知道怎么死的呢。 28楼:明月几时有:阴谋论滚粗!杀人怎么了?不杀人能坐稳江山?你以为这是请客吃饭呢!再说要真怕挖坟不该捲铺盖滚蛋吗? 29楼:明月有光人有情:看出来了,那个此事古难全就是景泰省的婆罗门余孽后代。可惜早几百年前就被永宁公主连根拔起了,现在也只有畅想一下当年了。 30楼:明月几时有:也有可能是当年的贱民后代,以为没有永宁公主,就可以翻身做主投胎成婆罗门了。没想到没有永宁公主,你们还是贱民,生生世世都是贱民! 31楼:此事古难全:滚,老子是汉人!就看不惯永宁杀人,怎么了?杀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万,天字第一号的屠夫! 32楼:明月几时有:呸!隔着屏幕,谁知道你是人是狗?还九千九百九十九万,怎么不再加一万干脆凑个整?杀了这么多人,怎么没把你祖宗杀完?当年恆河流域总共才多少人?大明在册的也不过一亿,恆河流域能有五千万顶天了,剩下的五千万你在阴曹地府找出来杀的? 33楼:海上明月共潮生:楼上的,要讨论永宁公主的功过,可以出门左转。我这里有论文: 《永宁公主血洗景泰省是否属实?》 《永宁公主在景泰省到底杀了多少人?》 《永宁公主治理景泰省政策综述》 《论永宁公主和景泰省的政治格局重塑》 再骂一句楼上的,长脑袋是来装修的吗?一亿人,真敢说,人数不够你全家去凑吗? 34楼:明月几时有:呵呵,黑子连脸都不要了。 35楼:明月有光人有情:黑子什么时候要过脸?智商早就被狗吃了。 36楼:此事古难全:呸!楼上的别给永宁洗白,洗不白,你家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屠夫! 37楼:明月几时有:呸,谁洗白了?说不到杀人一亿就是洗白?你咋不说杀人一亿侮辱智商呢!——你看的是印度神话吧,人家西元前5世纪的琉璃王就已经屠过1亿了,你家的一亿还真随便。 38楼:明月有光人有情:打江山不杀人,靠爱与和平吗?你怎么不去打听打听,景泰省以前改朝换代多少次,永宁公主去后怎么就老实了呢? 39楼:此事古难全:呵呵,又要说是你家永宁的功劳了,沐琮是死的吗?沐飞是死的吗?齐亲王是死的吗?王守仁是死的吗?后面沐青、沐业、沐忠都被你们吃掉了? 40楼:明月几时有:怎么不是我家永宁的功劳了?沐飞是谁生的?沐青是谁孙子,还用说吗?王守仁是谁的女婿?齐亲王当年为什么没有做总督,还要再说一遍吗? 41楼:此事古难全:呵呵,如果这些也要算永宁的,那是不是也应该算汪太后的?没她还没永宁呢!你怎么不倒退到太祖皇帝那里?不推到三皇五帝那里? 42楼:何处春江无月明:楼上是槓精,我发现了。 43楼:明月几时有:才发现呢,这货就是个汪黑,不对,永宁黑。 44楼:此事古难全:呵呵,不吹捧永宁的就是黑是吧? 45楼:明月几时有:黑子滚粗! 46楼:大明是大洋:其实我只是想讨论汪太后的真爱,你们是怎么歪到永宁公主的? 47楼:明月出天山:话说最得宠的难道不是永康公主?遗腹女,许的徐家生来就是两个国公。 48楼:此事古难全:呵呵,还没出生就定了婚,根本就是政治婚姻,拿女儿当筹码,也好意思说真爱?后来永康和徐俌闹成什么样你心里没数吗? 49楼:明月出天山:闹成什么样?不就宠爱一个小宦官吗?后面魏国公追到景泰省去,不久夫妻双双把家还了? 50楼:此事古难全:呵呵,宠爱,宠爱。 51楼:明月出天山:楼上的黑子不要太过分! 52楼:此事古难全:我说啥了? 53楼:明月照高楼:怎么这栋楼还在?要我说,汪太后最爱的其实是怀献太子,陵寝照着懿文太子来的不说,每年九祭,超过皇帝的祭享次数;这还不算,关键是年号,见济,建极。你品,你细品。 54楼:何处春江无月明:品个鬼啊。建极的意思是:皇建有极,跟怀献太子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55楼:明月照高楼:你怎么知道没有关系呢?汪太后跟你说没关系了?说不定就是取谐音呢。 56楼:何处春江无月明:怀献太子也有粉?不是3岁就被害了吗?虽然我知道他很可怜,但是孝宗皇帝一系做得很好,您就安息了吧。 57楼:明月照高楼:呵呵,孝宗做得好,你怎么知道怀献不会做得更好呢? 58楼:何处春江无月明:孝宗应该是守成之君的典范了吧?能把那么大的江山守住,还能坚持汪太后的改革不动摇,多难得!儿子孙子都出息,老婆还自带外挂,还要什么自行车? 59楼:明月照高楼:如果怀献还活着,于皇后还照样进宫做皇后!于承业照样环球航行发现美洲! 60楼:欲上青天揽明月:楼上好像忘了礼亲王。顺便提醒一下:于皇后比孝宗大一岁,但是孝宗比怀献小六岁,so,大概率不会是于氏做皇后。另外再提醒一下,于皇后是因为不得宠,所以她爹才打发于承业去海上的,当时基本就是送死,指望汪太后和孝宗能放过于家。 61楼:明月满前川:扎心了。 62楼:明月明年何处看:扎心了。 63楼:明月落谁家:扎心个屁!楼上胡说!跟我念:孝贤敬皇后于氏,名芙蓉,孝圣烈皇后赐字锦鸾,安国公冕第二女也。景泰八年,孝宗为太子,聘为太子妃。建极二年入宫。建极十六年十月,册为皇后。纳徵礼累至金二千两,花银万两,皆倍典制。孝宗重外家,亲携归宁,恩赏逾常。 后恭俭,平居以绒花为饰,不御珠翠。岁时躬耕西苑,示不忘本也。孝宗居东宫,后侍孝圣烈皇后,克尽孝忱,深蒙慈爱;而治事精详,轻重得体,上甚重之。建极二十一年,礼亲王世子诚泳等出海,从上至天津送之。明年,从上南巡,恩宠日隆。 后好书史,有智鉴;庄敬聪慧,词气婉顺,性格谨厚,抚爱诸王。不预外事,殚诚毕虑以事上。孝宗甚宠眷之。 弘治中,后多病,居宫不出。弘治三十年,孝宗内禅。显宗立,尊孝宗为太上皇,尊后为皇太后,居西苑。显宗事太上皇皇太后孝,每晨谒奉先殿毕,即朝帝后。是时海内宁泰,帝入奉起居,出奉游宴,四方贡献,虽微物必先上太上皇皇太后。遇万寿千秋,与后率王大臣奉觞称庆,献诗颂德。绍治九年三月崩,年七十,追谥孝贤皇后,葬裕陵。孝宗云:「梓童去了,朕亦将去了。」半年而崩。 子一,显宗。女三:一皇长女云梦公主一诺,下嫁昌国公王烜;一皇六女咸宁公主一苇,下嫁芮国公李黼;一皇九女清河公主一清,下嫁容国公赵弘泽。 划重点,看清楚:深蒙慈爱、上甚重之、恩宠日隆、甚宠眷之,还有皇后去世,皇帝跟着也去世了。如果这都不算爱,还有什么算? 64楼:明月如霜,好风如水:得了吧,谁不知道于皇后的儿子做了皇帝,当然拼命给他妈涂脂抹粉。真要受宠,怎么孝宗移居东宫,没带她去?当时大臣都怀疑皇帝根本没碰皇后,所以生不出嫡子了好吗?后面《皇室典范》怎么回事?谁看不出来是为了避免于皇后被废,所以汪太后才交代孝宗定的?当时于皇后还不到三十,生了两个女儿,犯得着操心无子被废的事?至于皇后死了,皇帝跟着死了,更搞笑了,都七十了,阎王不接自己去,不是很正常?于皇后如果真的得宠,她爹犯得着把她还没成人的弟弟弄到海上去? 65楼:明月落谁家:屁,为什么皇后要跟着去东宫?皇后不是应该在坤宁宫吗?什么叫妻什么叫妾?妻是伺候爹妈、料理家务的,妾才是暖床的!再说,你难道不知道「建极」是什么意思?建极改革,出了多少政策,出个《皇室典范》根本算不了什么好不好?这能和于皇后扯上关系?至于于承业出海,更可笑了,于家一直是汪太后的死忠,相信地球说,想要建功立业有什么不对?再说,于家还是外戚,如果立下了功劳,皇帝脸上也有光彩不是?何况,显宗是嫡子,生来就是太子,他妈受不受宠都不影响,犯不着涂脂抹粉,谢谢。 66楼:明月如霜,好风如水:鱼粉们就接着吹吧,呵呵。 67楼:明月落谁家:说不出道理就呵呵了?吹,你主子想吹也要拿出石锤来!是董贵妃家贾贵妃家还是陆贵妃家还是唐贵妃家的。上锤: 恭顺贵妃董氏,名娥,字婉君,苏州人。孝宗居东宫,唯董氏扈从,眷之特厚。建极十九年,孝宗欲立为贵妃,汪太后不许,立为婕妤,上不许听册。建极二十一年五月,立为贵妃;明年,扈从南巡。明年四月薨,追谥恭顺,上辍朝一日,葬裕陵妃园。子一,果亲王祐相,三岁而殇。 淑嘉贵妃贾氏,南京人。建极十九年十二月,册为贵人;二十一年五月,册为淑妃;明年,扈从南巡,有宠。弘治四年九月薨,追封贵妃,谥淑嘉,上辍朝一日,葬裕陵妃园。子三:皇四子兴亲王祐枟;皇六子醇亲王祐棆;皇八子履亲王祐樬;女一,皇四女安庆公主一言,下嫁襄国公郭韬。 淑惠贵妃陆氏,名想容,杭州人。建极二十二年十二月,册为华妃,二十五年六月,册为贵妃。妃美姿仪,通书史,有淑德,为帝所重,宠冠六宫。弘治二十五年薨,追谥淑惠,上辍朝三日,葬裕陵妃园。子四,皇七子诚亲王祐枢,皇九子康亲王祐梈,殇;皇十一子寿亲王祐榰,皇十二子恆亲王祐楷,女一,皇十女安澜公主一鸣,下嫁卫国公李青,随镇大成。 恭敬贵妃唐氏,波斯人。绍治二年入宫,为太贵人,孝宗赐姓唐氏,名云月,五年进太惠妃。妃有美色,性聪慧,能诗书,雅得孝宗与孝贤皇后欢。绍治十五年薨,追册贵妃,谥恭敬。子一,皇十八子质亲王祐檑;女三:皇十八女安化公主一齐,皇十九女宁德公主一品,皇二十女宁远公主一合。 看清楚了:一个眷之特厚,一个有宠,一个宠冠六宫,一个雅得孝宗与孝贤皇后欢,比得上孝贤皇后? 68楼:明月如霜,好风如水:呵呵,一个眷之特厚,一个宠冠六宫,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69楼:明月落谁家:能说明啥?一个「朕亦将去了」不比这些宠爱强? 70楼: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楼上挽尊的好勉强,啊哈哈。鱼粉一直这样自欺欺人吗? 71楼:明月落谁家:犯得着挽尊吗?于皇后出自名门,一门两公,另外一个弟弟是都督佥事;儿子是皇帝,三个女儿全部下嫁国公,还要怎样?于皇后的墓志铭是孝宗亲自撰写的,整整八百字!忘了说,孝宗这辈子就给两个女人写过墓志铭,一个是他妈,孝圣烈皇后;一个就是于皇后,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贾淑妃,董贵妃死后,贵妃位子给后进宫的华妃都没给她,这个贵妃还是死后给的;陆贵妃,你家主子想多留儿子几天在北京,孝宗可都不答应;身前兄弟也不过五品,死了也没什么特殊待遇;唐贵妃到死都是太妃。这也好意思吹宠妃,真好笑。 72楼: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怎么不能吹宠妃?你都敢吹宠后呢!墓志铭也敢拿来说?谁不知道汪太后的墓志铭洋洋洒洒两万多字,你家八百字也好意思吹?看看真正的宠后是什么待遇。 孝懿纯皇后程月仙,字德卿,建极殿大学士敏政第三女也。弘治二十年十月,册为太子妃;显宗立,册为皇后。 后幼聪慧,从王慧兰、米应德学。及长,能骑射,通星象,精歷算,工诗文。敏政云:「吾儿于书无所不窥,工诗古人辞,尤精天算,贯通中西。此足以门户之託,何必男子?」尝测旱涝,皆验。 后有淑德。始为太子妃,操妇道至谨。高皇后仁皇后圣皇后遗言可诵者,后一一举之不遗。帝每御膳,后皆躬自省视。及立为后,中外政事,莫不周知。帝偶免朝,则谏毋倦勤。每劝帝爱惜百姓,广求贤才,恩礼宗室。宫中同起居,无所别宠,有如民间伉俪然者。 帝优礼外家。敏政卒,乃御制神道碑;既继位,欲封崇安侯,后辄逊谢,帝不听,竟命其子埙袭伯,乃以告后。兄圻,以举人居怀德清化县令,帝将引以礼部侍郎,后固谓不可:「妾侍奉圣上,尊贵已极,何必据权于朝?汉之吕、霍,可以为诫。」又赐第宅、金帛、庄田、奴婢,后谢云:「妾兄以恩泽进,无功而禄,易于取祸。能以外戚奉朝请,幸甚。」 武宗继位,尊显宗为太上皇,后为皇太后。帝事太上皇皇太后至孝,五日一朝,燕享必亲。太上皇皇太后意所欲,惟恐不欢。隆庆十年崩,年六十八。子四,长即武宗厚照,次安惠王厚灼、次崇定王厚炜、次景德王厚燏;女四,长嘉善公主文嫣、次永福公主文妍、次昭仁公主文婘、次荣昌公主文婉。 《国朝彤史拾遗》:后尝患口疮,太医院进药。帝亲率登御榻传药,又亲持漱水与后。宫人扶后起坐。少顷,帝趋下榻。盖将咳,恐惊后也。其厚伦笃爱若此。 73楼:明月落谁家:有什么不能吹的?程皇后大明第一宠后,但是和于皇后得宠冲突吗?墓志铭八百字怎么了?你家主子一个字都没捞到呢!汪皇后是什么人?是孝宗的亲妈,还是执政太后!那两万字有一万八千字是说她的政绩,剩下两千字才是她的家世背景、和世宗的夫妻情、和孝宗姐弟的母子情,于皇后能这样吹吗?另外,于皇后还有诗文集三卷,也是她去世后孝宗命刊刻的,中间有二十多首帝后诗词唱和,你家主子有吗?怕是帝后坐着唱和,她只有站着端盘子吧!——于皇后敢当面叫孝宗「老头子」,其他人敢吗?王公重臣也只敢私底下叫叫吧,后宫倒是有个胆大的贺婕妤跟皇帝撒娇叫了,直接赐白绫了。 74楼: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水后粉急了,啧啧。别忘了一件事,你家主子当皇后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嫔的弟弟,都敢打你弟弟。 75楼:明月落谁家:不就是章丽嫔吗?结果怎么样?惹事的家奴被砍头,自己一撸到底,死了都是选侍,连陪葬裕陵的资格都没有! 76楼:明月如霜,好风如水:原来你知道啊。就是这么个章丽嫔的家奴,就敢欺负水后的弟弟,水后还真得宠呢!你以为孝宗是为了给水后出气才杀章家家奴的?不过是扫了皇家的脸面而已。 77楼:明月满前川:另外还要提醒一下:鱼粉们喜欢吹的云梦公主,其实原本是许配给宁阳侯陈辅的。结果这货按捺不住,私娶了放归的宫女杨氏,被言官告发,这才许配了昌国公王烜;后面她两个妹妹也跟着许了国公。 78楼:明月落谁家:结果呢?陈辅被治了欺君之罪,赐死,宁阳侯爵革了,爽不爽?知不知道什么是父爱如山? 79楼:明月满前川:(ˉ▽ ̄~) 切~~宁阳侯陈辅为什么敢婚前私通,还不就是看出来于皇后母子不得宠? 80楼:明月落谁家:真不得宠会这样愤怒? 81楼:明月满前川:屁话,当然愤怒,这是打皇帝陛下的脸,跟皇后母子是否得宠没有关系。当年李贤妃的皇七女阳泉公主,下嫁都督佥事潘世安,又与和尚净空私通,查出来还不是赐死。要不是她妈死的早,差点连她的封号都褫夺了,不就是让皇室丢人吗? 82楼:明月如霜,好风如水:还有徐淑妃的皇十一女太康公主,瞧不上驸马李元成,拿他当奴才一般各种羞辱,李元成于是在外头养小老婆。被太康公主发现后把怀孕的小妾扒了衣服打板子,耳朵割了;连驸马也被剃了头。结果呢?李元成坚持要小妾,于是被贬为庶人;太康公主被召回宫,不到一年就死了。你能说是之前是仗着皇帝的宠爱吗?还不就是仗着公主的身份! 83楼:大萌风华:那真是没赶上好时候。建极之前,公主们想要见一面驸马都难,死了都不能改嫁;弘治年间,公主们出轨就是幽禁死;绍治以后风气大开,公主郡主们不管是出轨还是养男宠,只要不闹出大事,皇帝都不管了。 84楼:吃枣药丸:这叫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85楼:大萌风华:呸,公主养面首就世风日下,普通人养几个老婆也没见你们说人心不古! 86楼:大萌好大:要不说《南游记》写的经典呢,呵呵,平时高谈阔论义正辞严,一旦转个个儿就受不了了。封建王朝都灭亡了,但是残存在你们心中的三纲五常还没有剔除干净! 87楼:明月明年何处看:怎么上纲上线了,这楼越来越歪了,召唤楼主护楼! 88楼:当时明月在:话说没有人提名齐亲王吗?在孝宗没有皇子之前,一直享受储君待遇。 89楼:明月别枝惊鹊:然后呢?皇子一出生,就被踢到景泰省了,这是亲妈还是后娘?还说宠爱呢?永宁好歹是沐琮自己打下的天下,跟着丈夫出镇!齐王可是被踢走的! 90楼:明月照我心:既然没有人提名,那我来说一个:永安公主,汪太后的长女,从正统十四年八月怀献太子薨逝,到景泰二年永宁公主出生,两年时间一直是汪太后唯一的孩子,可谓天之骄女,受尽宠爱。先是封为公主,享受亲王俸禄,然后赐婚给英国公张懋;出嫁之时,那场景、那嫁妆简直就不用说了,各种逾制,那可是连金玉珠宝都捨不得用、衣服都要洗到变色的汪太后给的,嫡亲公主与亲王同俸也是从她开始的。后面永宁、永康都是照着她的标准来的,后面的歷代公主,都没有超过;包括显宗的四个嫡女,想多给点嫁妆,被程皇后和言官打回去了。 91楼:明并日月:这一幕惊人的似曾相识。 92楼:天下只有一个大明:歷史惊人的相似。 93楼:大明很萌:那是因为从古到今大家对贤后的要求就那几条:多生儿子,劝谏老公,管好家属,善待嫔妃。程皇后除了最后一条,其他都做到了。显宗有时候对孩子好得过界,尤其对三个小儿子,还是程皇后劝他,如果小儿子就国,对他特别好点没有什么;但是留在北京,对小儿子太好,会让太子不安,也会让群臣心生疑窦——难道没有看到唐太宗偏宠魏王晋王的后果?这才收住了;还要拉着太子说长幼有序,长幼有别,要兄友弟恭,以致太平。 94楼:又歪楼了,说汪太后的真爱,怎么扯到了程皇后。程皇后她姐和她爹妈很得汪太后青眼是真的。 95楼:永安公主得宠不假,「最」就免了吧,谁不知道和英国公的婚事是政治婚姻?张家两代忠良,张懋又是个十岁的孩子,公主还在襁褓,摆明了是拿公主拉拢勛贵,这也叫爱? 96楼:明月落谁家:拉拢个鬼啊!皇帝犯得着拉拢大臣?明明是想给公主找个好驸马好吗?一般的驸马什么待遇?驸马的子女什么待遇?英国公可是勛贵之首,儿子也是国公!别忘了重庆公主的镯子,你以为真是为了重庆公主?还不是为了永安!否则至于那么大动干戈? 97楼:重山重水重庆府:抱走我家重庆,真是躺着都中枪。我家重庆父亲死得早,母亲不得宠,驸马薛辅也不如你家三位公主地位高,别惦记,抱走了,谢谢。 98楼: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汪太后的最爱里怎么扯到了重庆公主?下一步是不是要提隐帝?汪太后喜欢隐帝,隐帝喜欢钱皇后,因为求而不得,所以心生怨恨,不仅一定要置他于死地,而且让他遗臭万年?但是呢,又捨不得,所以好好对他的儿女,直到发现德王心怀异谋,这才在群臣的压力下斩草除根,就这,还善待隐帝的女儿们。薛辅的两个儿子都成才了,申忠嗣的儿子申青更是一代名将,和卫国公李定的孙子李青合称「双青」。 99楼:天下只有一个大明:()我差点信了。 100楼:大明很萌:()我也差点信了。 101楼:明月落谁家:乃们够了。汪太后喜欢隐帝啥?喜欢他喜欢太监?喜欢他兵败土木堡?喜欢他引敌叩关还是执迷不悟? 102楼:天下只有一个大明:楼上的,淡定,淡定。 ——您的帖子已经无法回復—— 番外3:大萌论坛2:大家来说说第一次 1楼:征程是大海:立元18世纪初到19世纪末,也就是从汪太后建极,到德宗咸通年间的第一次工业革命,是歷史上最波澜壮阔、英雄辈出的时代之一。励精图治、开疆拓土、科技创新、文化繁荣,文比肩唐宋,武超迈汉唐,诞生了一个又一个杰出人物。据统计,天上以这个时代命名的星辰超过以往的总和,当然不排除本朝好办事,但是无论如何,英才辈出、群星璀璨是谁都不能否认的。那么你觉得有哪些人物优秀到仿佛穿越呢? 2楼:大明很萌:第一次工业革命时间跨度没那么大,从显宗绍治二十四年(立元1758年,西元1537年)蒸汽机投入实用开始算,到宪宗成化十年(立元1855,西元1644年)景宗皇帝崩逝为止,满打满算,差不多一百年。 3楼:征程是大海:我知道啊,但是有先声、有余韵,这才完整。 4楼:我大明无敌啊:举手,米应德!制造出了闹钟、自行车、照相机、温度计、纺织机等等;设计出了烤肉机、起重机、挖掘机、簧轮枪、子母弹、三管大炮、坦克车、潜水服及潜水艇、双层船壳战舰、滑翔机、扑翼飞机和直升机、旋转浮桥等等;还能画解剖图,最棒的是他的画。天哪,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5楼:日月不落永照大明:肯定是汪太后!亲们没发现吗,现在好多东西,汪太后在五百年前已经预测到了! 6楼:我大明无敌啊:汪太后描绘出来了,米应德制造或者画出了草图,所以他们是不是同时代穿越的? 7楼:向东是大海:他们一个穿越到北京,一个穿越到米兰,结果米兰的找过来北京的已经去世三年,这真是个悲桑的故事。 8楼:明明如月:同允悲。 9楼:楼上的够了!汪太后和米应德都属于古代有杰出歷史贡献的英雄人物,接受法律保护的,查水錶! 10楼:明明如月:我家没有水錶,已经拆啦! 11楼:此事古难全:兰州烧饼,取得了杰出的成就就是穿越的?古人的智慧才是你根本无法企及的好吗?看看古代的万里长城、都江堰、曾侯乙编钟,你以为读了几年书就胜过了古人? 12楼:天下只有一个大明:楼上的槓精,要是不喜欢这个话题,出门右转,谢谢。 13楼:牛顿好牛:既然可以提名归化人,牛顿不能没有姓名。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天才,万有引力的论证,三大运动定律的提出、微积分学的建立…感谢那场伦敦大瘟疫吧,否则窝巢歷史上将少了一段传奇。 14楼:风正一帆悬:那你得感谢华商,当时牛顿已经很有名气了,他们好说歹说才把人忽悠回来。其实就当时欧洲学者都往中国跑那股风气,即便没有那场大瘟疫,说不定他老人家也会来。 15楼:牛顿好牛:还有他的老冤家莱布尼茨,因为对周易八卦感兴趣,被传教士们拐到北京。两人先后独立发现了微积分,互不相让,一个英格兰人,一个德国人,在论道论坛上用蹩脚的中文吵着说这是自己先发现的,然后围观的群众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那场面,想想就好笑,哈哈哈。 16楼:明明如月:后来还是德宗皇帝发现微积分有点意思,因为他老人家也做不出来,可以用来考宗室勛贵,这才出版,然后我们的数学书又厚了,后来又多了一本~~。 17楼:向东是大海:我知道我知道,之前就发生过,隆庆六年,卡丹和易利亚在论道论坛公开论辩,都说三次方程的解法是自己首先发现的,从早上争执到晚上,结果卡丹学生的费拉里已经发现了四次方程的解法,拔得头筹。 18楼:我大明无敌啊:o(*^▽^*)┛,我知道,其实三次方程的解法是易利亚发现的,只是卡丹先在《大术》发表,两人因此结怨,从欧洲一直争执过来,先是在书信里论辩,一前一后来到北京,索性就公开论辩,连太上皇皇太后都听说了,特意召见了他们,连中文名字都是显宗皇帝赐的呢。从此以后,参加考封的宗室勛贵们就悲催了,武宗皇帝觉得三次四次方程有意思,让放进数学教材;结果就是数学越来越难,挂科率逐年递增,哈哈哈~~从此以后我朝的数学研究就进入新的歷史时期了。 19楼:克卜勒应该有姓名,本来给罗马帝国皇帝当数学老师,结果拖欠工资,加上相信哥白尼的日心说,于是带着全家老小跑到北京,路上写了一本《梦游》,写人与月亮人的交往,什么喷气推进、零重力状态、轨道惯性、宇宙服等等,被招进了文林馆。结果他不搞人文,却搞天文,还没拿到文学奖,先发现了行星运动的三大定律,震惊朝野,被誉为「天空立法者」,拿到了物理奖。 20楼:都到我的碗里来:克卜勒赶上了好时候,当时天灾人祸,朝野上下都说是改得太多上天震怒,各种天象都被拿来做文章,连修铁路都要被阻拦,那时候不知道多少名人雅士、耆老名望跑到北京城撞木钟。结果克卜勒定律一出,成宗皇帝大喜,各种荣誉不要钱的给;尤其接班的景宗又痴迷天文学,一下子飞升了。 21楼:大萌很大:既然说到克卜勒,他的老师第谷应该有排面。本来已经是欧洲有影响力的天文学家,因为爱上了农家女和贵族家庭闹翻,被传教士忽悠到中国;后来到了钦天监,有了一系列惊人的发现,顺便帮窝巢培养了一群天文学家,哈哈哈。 22楼:略略略:有第谷和他的学生克卜勒,伽利略的名字必须打到公屏上。「观测天文学之父」「现代物理学之父」「科学方法之父」「现代科学之父」,看看这排面。 23楼:向东是大海:这位当时已经名满天下,却是因为相信日心说,被教廷逼着写悔过书,被华商重金疏通才带回来的,当时他还不干,人家跟他说中国人都相信日心说,你去嘛,这才跑过来。后来被景宗皇帝奉为帝师。还得感谢乌尔班八世,为窝巢输送了两位顶级学者,否则今天我们的物理书——得少背多少啊!!! 24楼:大地是个球:哪才两个?当时宗教裁判所可比东厂手黑不知道哪里去了。当时明确规定,刑罚包括没收全部财产、鞭笞、监禁、终身监禁,不撤销自己异端思想的可以执行火刑。哪怕臭名昭着的景泰调查局,跟他们比那都是文明人;更别说欧洲各国的世俗法庭,动不动就判火刑。当时欧洲人人自危,风声鹤唳,但凡有点门路、有点名气的,都争先恐后的往中国跑。——布鲁诺不就是这样吗?因为宣扬日心说被迫流亡,回乡讲学被捕入狱。在监狱里关押了8年,受尽酷刑,最后被烧死在罗马鲜花广场。这位是真的可惜,当时成宗皇帝都听说了,觉得可以作为典型,派人跟教廷说愿意出重金赎他出来,让他流亡中国,结果教廷倒是同意放人,他自己不干,说什么「火,不能征服我,未来的世界会了解我,会知道我的价值。」其实你不被烧死我们也知道你的价值啊喂。 25楼:向东是大海:不是有个着名的笑话吗? 教宗乌尔班八世访华,到国子监参观。路上有个老头高喊:「谢谢教宗,让我有了快乐的童年。」 随行传教士骂他:「你脑子坏了吗?当年你还是孩子的时候,教宗还没有出生。」 「确切的说,这就是我感谢他的原因,否则就要学克卜勒三大定律、伽利略三大定律。」 26楼:明明如月:当时传教士还想在中国搞他们那套,见到异端就把人绑了烧烤。呵呵,孝宗皇帝直接派人把教堂包围了,你们要是敢烧人,先把你们抓起来砍头,然后把教堂平了。我天朝只有皇帝才有生杀予夺大权,其他都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管你哪路神仙。从此以后,所有来华的传教士才开始学会文明了。 27楼:天下只有一个大明:这是要见识了窝巢的无敌铁拳,才会变得老实下来。建极年间为了从宗族手里抢回生杀权力,死了多少人?后面就算是宗族,也只能关上门打屁股、或者逐出家门,真要闹出人命被发现,都得严办,就算亲爹都得发配!何况一个信教的,不让他们见识一下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28楼:英雄纳特耐尔就一定要实现:提名莫尔,《乌托邦》第一次提出「私有制乃万恶之渊薮」,深刻影响了后代社会革命。 29楼:要将赤旗插遍世界:前面几个都好说,莫尔没有来华,跟窝巢扯不上关系,就算了吧。乌托邦啥的,孔夫子的礼运大同篇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都想像过,不新鲜,倒是这个名字深得汉语之妙,子虚乌有,哈哈。 30楼:坚持用真理说服人:怎么都在说归化人,窝巢本土的学者不香吗?提名赵士祯,火器专家,火箭熘、鹰扬炮、迅雷铳、掣电铳,让猴子们跳舞去吧。 31楼:会向瑶台月下逢:亲们不觉得孝懿纯皇后也很穿越吗?一夫一妻就不说了,还擅长数学,还能有那么多天文学发现!还能预测天气! 32楼:举头望明月:其实她老公像穿越的,能不能独宠又不是她说了算。 33楼: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郑亲王载堉!全能男神说的就是他!数学、文学、天文、历法、物理、化学、音律,都是顶级中的顶级:十二平均律是他创建的,宫廷乐舞是他最后定型的,回归年和北京经纬度是他计算出来的,水银密度是他测量出的,数学教材是他编订的,物理、化学教材也是他完成了第一稿,蒸汽机也是在他手里最后完全成熟的,此外还有一大堆欧洲奥斯曼的学术着作被翻译过来。什么是着作等身?什么是百科全书式的全能天才?虽然背公式、做题目很辛苦,但容我说一句卧槽。 34楼:我是来打酱油的:楼上的,素质。 35楼:凡事预则立:提名豫孝王。三岁不能说话,一读书就过目成诵,博极经史,太神奇了。 36楼:我大萌天下无敌啊:有什么神奇的?我大萌神童可多了。豫孝王后来在洪熙省,治绩也就那样,没什么传世文章,也没什么惊人的发现发明,只是礼贤下士而已。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说的就是他。孝宗皇帝有眼光,瞧显宗一系多优秀!换了他,两代之后就没了! 37楼:凡事预则立:楼上的评价太苛刻了,豫孝王在达沃三十五年,立纲纪、修学校、兴水利、劝农桑,史称「恭俭有制,勤政爱民,兢兢于保泰持盈之道,用使地方清宁,民物康阜」,怎么就一个「而已」。 38楼:我大萌天下无敌啊:得了吧,这种话听听就好。达沃是洪熙省第二大岛,仅次于吕宋;但是地处南方,又多山地、高原、雨林。虽然土地肥沃,但其实根本没多少人,最开始称为「沙瑶与吶哔啴」,直到他就藩,才赐名达沃。平时除了看浪花,就是和猴子玩,能闹出什么事?他儿子无聊到上山玩猴子,下海玩鳄鱼,和疣猪打架,最后被雕琢了脸破了相,气死了。 39楼:我是来打酱油的:o(n_n)o哈哈~容我大笑三声。 40楼:凡事预则立:你这是废话,南方各省当时不都这样?好歹吕宋那边多黄金,所以才被孝宗分封过去;后面赶上了大航海的好时候,作为起始港,富得流油。 41楼:我大萌天下无敌啊:其实是因为同时代牛人太多,显不出他的能耐来。比如他的四弟兴献王,也被分封到洪熙萨马府,就靠着他。就国三十五年,以慈俭为宝,服浣濯之衣,毁奇巧之器,却女乐之献,悟畋游之非;勤以自励,日晏忘食,风移俗易,克致太平。 42楼:大明很萌:其实当时洪熙省地方偏远,人口稀少,没有是非,荣纯王的评价也过得去:身端行治,温仁恭俭,笃敬爱下,明知深察,惠于鳏寡。 43楼:其兴也勃:亲们不觉得豫孝王和兴献王的感情很苏吗?在宫中时,就常常埙篪相和,长枕大衾;后来豫孝王去了洪熙,兴献王也主动跟着去洪熙。兄弟相见,留连不忍去。濒别,兴王恸哭曰:「兄弟难得相见,奈何!」左右皆泣下。后来豫孝王去世,兴献王在丧礼上哭到吐血;以后旦夕号泣,血湿衣襟,没几个月也挂了。 44楼:天下只有一个大明:真是兄弟情深啊! 45楼:明月明年何处看:有姦情! 46楼:我是来打酱油的:有基情! 47楼:凡事预则立:屁的基情,两人都很正常好不好。豫孝王虽然绝后,但曾经娶妻张氏,生二子一女;兴献王的王妃蒋氏生二子四女,二夫人各生一子一女。 48楼:天下只有一个大明:娶妻生子也不能说明什么。 49楼:大明很萌:就是! 50楼:凡事预则立:腐女滚出!豫亲王妃是豫王亲自选的好吗?绝对的真爱! 51楼:曾沐汉皇知:为什么盯着王爷转?明明都很普通好吗?我提名沐飞!旧时代的最后一位名将,十六岁袭爵,二十二岁任景泰省总督,稳定恆河流域,征服德干高原,晚年回京为兵部尚书,征服辽东,而且文采超好;和田去疾并称沐田,都是上马能打,下马能文,而且继承了苏辛豪放词风,开我朝诗词风气,好苏。 52楼:日月不落永照大明:是很苏,但是他爹妈都很苏,属于基因强大,和穿越扯不上关系。 53楼:横绝一世田去疾:田去疾真是牛人,从一个农家子弟做到国公,那可不是建极年间开疆拓土机会多,完全是自己创造机会的牛人;光是如此也就罢了,文采也是公认的天下第一!还要不要人活了~~。他和杨慎的那场约会,几百年后还让人心嚮往之啊!! 54楼:我就是个打酱油的:那一榜也是牛,三鼎甲同年,都是十六岁。想想自己的十六岁,泪目。 55楼:执中致和:楼上几位真是搞笑,那两位王爷都敢号称神童了,把真正的神童放在哪里?丘浚程敏政李东阳伦文叙杨廷和杨慎张居正,了解一下?什么叫经天纬地,什么叫着作等身,什么叫英雄出少年? 56楼:日月不落永照大明:就是,过目成诵就敢号称穿越,是不是对穿越有什么误解?王爷就能特殊了吗?都什么年代了还奴性不改?先烈的血白流了! 57楼:执中致和:提名张居正!士绅一体纳粮,要想富,先修路,我要吹爆他。 58楼:日日横戈马上行:提名戚继光!新时代的第一位名将,改造发明多种火器、战船、战车;修建空心敌台,挖掘战壕,尤其是制造出了戚氏机关枪,虽然不像后来的机关枪那样扫射一片,但也开创战争新时代!纵你有多少兵马多少手段,都一起了帐。从此以后所有的游牧民族都变得能歌善舞了,顺便把小鬼子打出屎来就不说了,不值一提。也就是从他开始,名将们开始研究新的打法,比如挖战壕、铁丝网,毕竟也要防着鞑子们用机枪扫射咱们不是。 59楼:仁能守之:那我就只有提名王守仁了!文能拜首辅安邦定国,武能平定德干高原,还创新心学,除了生孩子,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60楼:诚心守仁:楼上的,王守仁尚沐琮和永宁公主的独生女景德公主,夫妻恩爱,有一大群孩子。 61楼:上善若水:既然有王守仁,湛若水不能没有姓名!十八岁被孝宗看中,将英国公长女许给他。陆战,在怀德省把猴子们赶上树;水战,在海上灭海盗;歷任吏、礼、兵部尚书,生入文华殿、集贤院,创立了甘泉学派,最后以九十五岁寿终正寝。就说牛不牛? 62楼:何处春江无月明:牛是牛,但是和穿越有关系吗? ? 63楼:明月落谁家:没有人提名庆国公于承业吗?十七岁率队出海进行环球航行,在正使礼亲王朱诚泳回国、副使诚意伯刘禄去世后,独自带领船队回国,证明大地是个球;三十岁主持四海测验,测量出大地的半径。 64楼:欲上青天揽明月:有那味了,但是我想提醒,于承业出海不是他个人的意愿,而是因为于皇后不得宠,被他爹派出海的,要给于家留后。 65楼:明月落谁家:什么留后?是汪太后和孝宗不和,希望两位大神看在他为国尽忠的份上,不要为难于家。 66楼:涉江采芙蓉:又开始发洗脑包了。于皇后深得汪太后喜爱,和孝宗感情也很好,谢谢。于承业出海,主要是报答太后皇帝的知遇之恩。 67楼:明并日月:这真是史上最豪华的嫁妆,娶到就是赚到。秦始皇看了流泪,汉武帝看了沉默,唐太宗看了唏嘘的那种。 68楼:慧兰吶:歪楼了歪楼了,其实我想提名王慧兰。建极时代第一女天文学家,发现了月食的原理,论证地球说,发现星云,绘制星象图,参与四海测量,牛不牛? 69楼:会向瑶台月下逢:其实我觉得程皇后也像是穿越的。和显宗一夫一妻,擅长数学和天文,还能预测气候,太牛了。另外他家真是一家子牛人,完美诠释了什么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爷爷程信、外公李贤、亲爹程敏政、亲妈李莹都是牛人不说,大姐程月华,第一个女举人,着作等身;姐夫伦文叙,二十岁成探花,弘义阁大学士,可惜入阁不久就去世了,她姐姐写诗「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简直了,谁说她和王承裕有一腿的?出来挨打!三个儿子全是进士;二姐程月仪和姐夫李兆先都是科学家,李兆先他爹李东阳就不说了。这是什么样的神仙家族? 70楼:明月几时有:程家不是公认的灵秀都被女儿抢了吗?儿子就一般了。 71楼:天为谁春:楼上的楼上,程月华和王承裕真的有一腿,当时很多典籍都记载了,甚至《实录》里面也记载了显宗皇帝保媒的事,这从三人的诗文尤其程月华的诗文小说可以得到印证。绍治以来,那么多小说戏曲不是空穴来风,包括考据的文章比比皆是,你可以看看。当时还有记载说,王承裕为官清廉,死后陪葬永陵,只有罗帕一方,《冰心集》一部而已。《冰心集》是谁的不会不知道吧? 72楼:会向瑶台月下逢:屁,都是杯弓蛇影!我家月华和伦文叙才是一对!闲杂人等走开!——那些都是为了黑程月华的,就因为她在文里骂了保守派,就一定要往死里黑人家! 73楼:天为谁春:看我的名字。 74楼:永宁永远安宁:要八卦的可以考虑出门左转。我就提名永宁公主好啦,歷史上第一位女总督。执政景泰省二十一年。镇压婆罗门,强力推行汉化,鼓励佛教和道教的发展,积极发展工商业,她和沐琮为我朝统治恆河流域奠定坚实基础。 75楼:曾沐汉皇知:沐琮不能没有姓名。十五岁从戎,三十二岁去世。云贵扫穴、辽东犁庭,收朝鲜、破联军,平麓川、收缅甸,大战底兀剌、扫平大古剌,灭印度、修三关,威名赫赫,声动海外,至于治理西湖的操作,就不提了。 76楼:君子佩玉:要这样说,那我就提名齐良玉好了。从土司遗孀一路做到世袭怀远伯,谁能比? 77楼:我大萌天下无敌啊:是很牛,但是亲们能不能审题:穿越!提名齐宪王,世宗和汪太后的第三子。在景泰省办公司、办学校,景泰公司极盛时,景泰洋里的商船占了两成,景泰省的赋税占了三成,牛叉吧。 78楼:礼运大同:齐亲王确实开一代风气,好风气坏风气就不说了;景泰省与内地同步蒸汽化有他家的功劳,不过也因为他垄断经营,错过了电气化;好在儿孙够多,嫡支不行,旁系反倒异军突起,两家为了争夺正统,吵闹了几十年也是有意思。其实我最好奇的是居然没有礼亲王朱诚泳,不科学啊。率领船队出海,发现美洲,参与四海测量,牛不牛! 79楼:保家卫国:这楼简直了,豫亲王兴亲王都跑出来了,这两位跟穿越有一毛钱关系吗?不能因为王爷就放宽标准吧。礼忠王齐宪王到有那么点意思了。提名卫国公李定,简直就是托塔天王转世。从宁王府侍卫做到世袭永替的国公,参加西南戡乱、辽东犁庭、平定朝鲜,定寮国、灭暹罗,扫平马来半岛、挥师苏门答腊、攻占爪哇,一战灭五国降一国,最后还发现了弘治省,简直就是开了天眼。随便放了一群兔子都能泛滥成灾,简直了。 80楼:我是来打酱油的:这位是真大牛。北王南李,不是吹的。 81楼:白露为霜:(ˉ▽ ̄~) 切~~那是因为沐琮死的早,否则排名都要往后。 82楼:越来越好:楼上的,燕然勒功后,王越的排名曾经一度高过沐琮的。 83楼:定国安邦:就是,李定的功劳不比沐琮少,最后也是栖梧阁功臣第一。 84楼:保家卫国:能活得久,还能稳定发挥就是最大的本事。 85楼:功劳怎么样不知道,但李定一定不是穿越的!他老人家一时发善心在弘治省放生两只小白兔,困扰天朝几百年,o(n_n)o哈哈~ 86楼:星汉灿烂:宋应星怎么没排面吗?质量守恆定律啊!敲黑板!开创物理学研究新时代!从此以后,物理学和化学才真正向着科学研究迈进,以前都是小打小闹,偶尔有个什么发现发明而已。 87楼:大明是大洋:这位是真牛,如果没有他,估计今天能少背好多公式定理。 88楼:你要冷静:既然没人说,那我就提名一个:端惠王同镳。是他发现菸草能成瘾,由此实行专卖;也是他发现,这种东西不仅能解乏提神,还能止痛和治疗疾病,尤其对头痛有疗效,甚至对防治鼠疫、霍乱、疟疾以及一切寒凝不通之病都有奇效,才开始在全国各地广泛种植,成为继盐茶之后财政的重要来源。 89楼:明月照高楼:常规操作,淡定。 90楼:声闻于天:想提名丘浚,来得及吗?「劳动决定商品价值」、财政预决算制度、火耗归公、开放海禁都有他的一份儿,对了,他还能写戏曲,有《五伦全备记》。 91楼:大明很萌:哈哈哈,怎么说到丘阁老的戏曲,他老人家的戏曲不是出名的赔钱货吗? 92楼:越来越好:好奇怪没有人提名王越,燕然勒功的人物啊,山东戡乱、荆襄平叛,廓清河套、收復汉昌,荡平沙漠、决胜青藏,这么没牌面吗? 93楼:明并日月:楼上的,这里是在讨论穿越者,不是讨论有哪些牛人,谢谢。王越李定沐琮沐飞戚继光田去疾李青等人都属于战神级别,应该出门右转,参加谁是大明第一名将投票。 94楼:口天吴:想提名吴敬,建极时代第一数学家;大地周长就是他和弟子王文素最后计算出来的。 95楼:我大明无敌啊:那我只好提名汪太后了。吴敬的数学课本还是汪太后审定的,据说还提了修改意见,阿拉伯数字和四则运算符号方程也是她最先运用的;另外膜拜一下《清宁絮语》,真是神书啊,看了就停不下来的那种。《西游记》里面的定海神针、千里眼、顺风耳、筋斗云都是从里面找的灵感吧? 96楼:清风徐来:《清宁絮语》的最精华不在于最后的畅想,而在于前面的哲学部分,真是常读常新、醍醐灌顶的那种。另外问一下为什么没有人提名徐埕?建极时代第一水利学家,窝巢水利的泰斗,如今学水利的谁没学过他的着作? 97楼:明月落谁家:徐埕曾经想夺门復辟,你觉得他会是穿越者? 98楼:兴于诗:朱翊锥应该有姓名。宗室中第一才子啊!号称元亨年间三大才子之一。莎士比亚让英伦文学登上了天朝文学殿堂,塞万提斯让西班牙文学登堂,那么朱翊锥让生于海外的华人n代们登堂。一本《秦楼月》,这么多年来,养活了多少评论家、小说家?话说研究这么些年,搞清楚影射什么了没有? 99楼:明月落谁家:得了吧,要加上「海外」好不好,都不是中原土生土长的,组团出道而已。塞万提斯来华前就已经成名,不过在本国文坛四面树敌,又饥寒交迫,实在呆不下去;正好景宗读了他的《唐吉诃德》上卷,急切想知道下卷,这才命人把他弄到北京。莎士比亚就没来华,景宗倒是想请他来,人家是贵族出身,不想背井离乡。当时公认的两大才子,是汤显祖冯梦龙好不好?前面承德年间四大才子是徐渭屠隆王世贞朱载堉另加公安三袁,后面成化年间三大家是钱谦益龚鼎孳吴伟业;当然不能忘了绍治年间,唐寅文徵明仇英康海杨慎田弃疾吴承恩唐顺之,后面还有一大串,堪比宋仁宗的文治造极之世,不是吹的。 100楼:瑞雪兆丰年:才子不假,兴王系每个都号称神童,直到他这里终于见到成果了;但是说「第一」,问过了瑞文王的意见吗?第一届建极文学奖获得者,《歷代通俗演义》,了解一下? 101楼:明月落谁家:就是,《秦楼月》捧那么高,还不就是一帮酸儒没事找事,春秋笔法,含沙射影,一字一句都有来歷,一字一句都有用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兴文王肚子里的蛔虫。在瑞文王面前,就别提宗室第一才子吧,另外膜拜一下,瑞文王全家都是大牛,不管是文学、水利还是机械制造,全部是顶尖的;包括瑞王妃的美貌! 102楼:我大明无敌啊:如果要八亲王中的奇葩,我绝对投兴王系的一票,每位亲王都号称神童,都是过目成诵,偏偏没什么建树;尤其兴文王的孙子昭王,政绩平平,倒成了天下第一的工匠,也是绝了。 103楼:我就是个打酱油的:建极以后,北京城的王公为了拿到袭爵资格,瞒天过海李代桃僵的事轻多了,后来被武宗皇帝处置过,于是不敢轻易把古人或者洋人的着述拿过来当自己的,只有另闢蹊径。圣贤经典或者前贤诗文不能随便註解,怕被行家怒批;那就剩洋人了,但是要过关,一般的作品也不行,于是就使劲吹,这作品有多好。当时欧洲和奥斯曼但凡有点名气的都没逃过,古代的翻译完又是当代的,总算让他们瞎猫碰到死耗子了。 ——您的帖子已经无法回復—— 番外3:大萌论坛3:细思极恐,土木堡 1楼毫无心机汪德音:先说结论:土木堡之变是汪太后勾结于谦干的!目的是除掉隐皇帝,扶世宗登基! 2楼日月不落永照大明:楼上够了,那时候汪太后还是郕王妃,怎么勾结?你梦里的勾结? 3楼毫无心机汪德音:楼上你别忘了汪太后还没入宫就会背于谦的诗! 4楼日月不落永照大明:那又怎么?会背诗就有勾结,那我还会勾结李白杜甫呢。 5楼明月照人来:楼主是知名的汪黑啦,楼上认真就输了。估计马上网警就来了,删帖之前先开开楼主开的帖子: 细思极恐,怀献太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细思极恐,世宗皇帝到底是怎么驾崩的? 细思极恐,于谦到底怎么死的? 6楼:举头望明月:哈哈哈,这些都是楼主发的?不会以为都是汪太后杀掉的吧? 7楼:明月照人来:是啊,怀献太子是要陷害王振保命所以被汪太后杀了;世宗是想篡权所以被汪太后杀了;于谦是威胁到汪太后所以被杀了。幸亏孝宗皇帝被他妈多活了三十年,否则也是被他妈杀的。 8楼:日月同辉:有可能是汪太后从棺材里爬出来把他儿子带走了。 9楼:举头望明月:哈哈哈,这是什么样的蛇精病。怀献太子去世的时候汪太后还被幽禁着呢;世宗皇帝驾崩的当天汪太后在生孩子,怎么连月子都不坐要急着弒君吗?不怕坐不住?于谦…哈哈,他去世的时候都七十三了! 10楼:明月照人来:看楼主的地址,是被发配到洪武省的犯人后代吧? 11楼:日月同辉:也有可能是雪肤豚冒充的。啧啧,当年雪肤豚跑到美洲传教,把当地的土着嚯嚯的不轻,如果不是显宗皇帝,不知道他们能干出多少事来呢;那个皮萨罗,差点把印加王干掉了。 12楼:举头望明月:可惜没杀干净,留下这帮孙子整天噁心人。 ——您的帖子已经无法回復—— 番外3:大萌论坛4: 关于谁是大明最被 世宗皇帝? 孝宗皇帝? 还是显宗皇帝? 1楼:大明是大洋:rt 2楼:日月不落永照大明:提名世宗皇帝,明明是千古一帝级别,结果完全被他老婆的光彩掩盖了。 3楼:大明是大洋:千古一帝?过分了吧?明明是专指秦始皇的,最多加上汉武帝唐太宗,我朝能入围的太祖太宗,还有武宗? 4楼:明月照人来:世宗虽然不错,但也就打了个北京保卫战,千古一帝?有这么不值钱? 5楼:日月不落永照大明:楼上知道个屁!世宗不仅打赢了北京保卫战,还进行了财政改革好吗?谁不知道汪太后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说不准汪太后搞的那些改革,都是他设计好的!汪太后不过是执行罢了! 6楼:明月照人来:楼上的过分了吧?真要是世宗设计的,汪太后会不说这是先帝遗诏?这可是金字招牌! 7楼:日月不落永照大明:如果不是世宗的诏令,于谦等人会甘心被驱使?不说是世宗诏令,还不是因为改革触及到很多人的利益,怕损害世宗的名声? 8楼:明月照人来:哇,汪太后这样为世宗着想,我又相信爱情了。 9楼:举头望明月:啧,如果真是世宗设计的,为什么他在位的时候不执行? 10楼:日月不落永照大明:废话,你不知道当时隐帝还在吗?要是当时搞改革,说不定就提前夺门成功了,懂吗? 11楼:明月照人来:有道理。 12楼:举头望明月:这么宏大的改革计划交给皇后,世宗皇帝对汪皇后这样有信心? 13楼:日月不落永照大明:有信心没信心又能怎么样呢?谁让世宗皇帝短命呢。 14楼:明月照人来:强烈怀疑汪太后改良了皇室的基因,从孝宗开始,好几位皇帝都能长寿,甚至有几个七十岁以上的。 15楼:举头望明月:还好窝巢皇帝年满六十岁或者执政满四十年就禅位,否则想想汉武帝和唐玄宗,简直不敢想。 16楼:明月照人来:歪楼了歪楼了,唿唤楼主。 17楼:明明如月:提名孝宗敬皇帝。一直笼罩在他妈的阴影下,其实是相当出色的守成之君,他和显宗算是大明的文景二帝。继续和深化了汪太后的改革,进行军事改革,兴建八达岭长城,兴修水利工程,推广高产良种,鼓励科技创新,修成文学总集,大量顶级文人和名将出现,堪比宋仁宗时期,说海晏河清,不过分吧?也就是他执政期间,义务兵役和募兵制逐渐取代军户制,大量军官转业到地方衙门,朝廷对基层控制力大大加强;青藏高原是他征服的,不周山是他踏平的,洪熙省是他兼併的,宣德省是他设立的,德干高原是他併入的,汉昌的土司是被他灭的,仁寿、永和的土司也被狠狠的碾压,非洲海岸线也是他开始经营的;尤其宣慰使的设立,真是神来之笔,从那以后窝巢的商人们就阔步向外,虽然当年一直被骂卖官鬻爵。本人就更不用说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春江花月夜》是他的,《九州同》也是他的,宫廷雅乐是他改良的。想想汪太后唱《送别》,孝宗弹琵琶,于皇后吹笛子,那是何等的名场面!现在都推崇武宗,其实感觉武宗比起孝宗,还是弱了一些的,毕竟是汪太后手把手教出来的;尤其最后退位,高下立现。 18楼:明月何时照我还:还有《三希堂法帖》,基本上现存的名家字帖都包含进去了,十三经也是他刻成的,《四库全书》也是他修成的。 19楼:我大明无敌啊:尤其水利工程建设啊。黄河治理、江浦合流、鱼鳞石塘,都是超级大工程!也就是弘治以后,水患稍微减轻了一些。 20楼:明月何时照我还:是啊,孝宗刚刚亲政,就重申太祖的法令,凡是百姓提出有关水利的建议,地方官吏须及时奏报,否则加以处罚。弘治三十年间,全国共开塘堰5万余处,疏通河流大约6千余道近40余万里,超过洪武年间的规模。 21楼:明明如月:不然这个「孝」怎么来的?三十年不改母志,可谓孝矣。 22楼:若非群玉山头见:提名显宗,被他舅舅和岳父、老婆光环笼罩的一个人。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开端,经济大发展,文化大繁荣,科技大突破,可惜现在都只记得他一夫一妻还有个能干的儿子,就算拍剧,都只是背景板,还是特悲催的背景板。 23楼:会向瑶台月下逢:没办法,他自己人生太顺利,缺少话题。他奶奶就不用说了,他爷爷有风云变幻、力挽狂澜、兄弟斗法,他爹前面是母子相爱相杀的伦理剧,中后期是排除万难坚持改革的朝堂剧,外加百花争奇斗艳的宫廷剧,中间还有一个南巡,多少传奇故事。显宗爷出生自带祥瑞,又是嫡子,直接秒杀九个哥哥,定了太子,他爹把所有障碍全扫除了,还有个外挂舅舅;然后赶着加冠、结婚,老婆是名满天下的才女,可惜数学物理天文学一般人看不懂,诗词也强,不过于皇后和杨皇后也不差,难道拍《帝后的幸福生活》,这是要虐杀单身狗的节奏啊!24楼:若非群玉山头见:是啊,处在大时代,但是转型的开端,老的嫌弃礼崩乐坏,年轻的觉得朝廷管的太多太憋屈;激进的觉得皇帝对外软弱开罗丢了居然不去打,保守的觉得皇帝吃饱了没事干管美洲干嘛开罗也是个海盗打下的;这边说宣慰使太多皇帝你不能卖官鬻爵要管住你的手,那边说外国人太多皇帝你不能不管最好全轰出去;大家一致认为皇帝不务正业本末倒置,都是满满的嫌弃,连老婆太少读书太多都是罪过。 25楼:何处春江无月明:楼上的吹得太过了吧。显宗文治确实不错,公认的造极之世;但是武功就真的…太次了,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打海盗,那算武功吗? 26楼:明月明年何处看:楼上的太苛刻了,说了显宗处于转型的开端,当时还处于农耕时代,别说后面这些装备,当时蒸汽机和机关枪都还处于设想阶段。朝廷包括汪太后对当时的规划也不过是在非洲海岸册封宣慰使确保航路畅通而已,占领埃及本来就不在规划范围内。只是没想到商人们超常发挥占领了开罗,又马上被奥斯曼给灭了,一巴掌打在脸上,一时转不过神来。当时朝廷的主流意见也是不出兵,各地土司包括海盗其实是建极以来一直都有的,只不过因为这件事被朝廷关注了,加上兵部尚书李纪三唿「渡海」吐血而死太悲壮,所以被人记住了,念叨了几十年。也就是那时起,显宗决心发展蒸汽机,结果果然在他任上搞成了,当然跟后面的没法比,走在路上经常熄火,爆炸也是常有的;机关枪也是绍治年间初步成型的,虽然现在看也就比烧火棍强一点;但那是500年前,当时都觉得是神器了!另外说一声,显宗时代不只有打海盗,还有汉昌戡乱,田去疾了解一下?汉昌就是在绍治年间彻底扫清了叛乱势力,初步实现汉化;美洲也是他开始经营的,之前不管是汪太后还是孝宗,都盯着非洲好望角航路,美洲三省只存在于地图,是显宗干掉绑架并试图杀害印加土司的皮萨罗,设立宣慰使,开闢了高纬度吕宋帆船航线,和欧洲人正式角逐美洲;此外,《外夷管理条例》也是他制定的。 27楼:何处春江无月明:洗吧,继续洗,怎么洗都洗不清,建极年间横扫天下就不说,弘治年间也是开疆拓土,怎么突然绍治年间就不行了?偏偏几年后隆庆年间又行了?绍治年间没有人吗?不至于吧?沐飞、李青、田去疾、王守仁、湛若水、祖德、李纪,都是第一流的将帅吧?戚继光、俞大猷、谭纶、胡宗宪、唐顺之、徐渭也已经登场了,哪个拿不出手?怎么显宗皇帝这么些年搞不定,武宗皇帝上台就搞定了?印加那破事就不说了,200人打败8万人,很有脸吗?还好意思说「角逐」,之前就已经纳入版图了好吗?在自己家里和强盗角逐,很有脸吗? 28楼:明月明年何处看:楼上苛刻了,绍治年间还是胜多败少,尤其汉昌,基本上就是绍治年间搞定的;南方怀德、景泰等省的叛乱也相继平定了,明德府的设立,陆上丝绸之路的开发、太平洋丝绸之路的开闢,影响很大的,南非好望角灯塔也是他那时建造的。当时真的是摊子太大,你看看此前哪个王朝维持了这样大的疆域?能够保持住就不错了,要什么自行车。当时红海沿岸陷落真的是时代的问题,就这显宗都念念不忘,等到开罗光復才肯闭眼,赵家那帮人知道估计得羞死。至于美洲…那真的只是地图上的疆域而已,汪太后都说三百年内基本不考虑呢。 29楼:何处春江无月明:呵呵,都沦落到和老赵家比了,你们的标准还真低。另外陆上丝绸之路、环太平洋海上丝绸之路,都是他爹就开始经营的,他捡了现成的便宜而已——把县升为府这也叫功劳?你们是不是对功劳有什么误解? 30楼:明月明年何处看:楼上的,绍治时代的疆域,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成吉思汗都比不过,谢谢! 31楼:何处春江无月明:屁话!你怎么不说他接手时候的疆域比这几位都大呢?他在位三十年,开疆多少?新设立省府几个? 32楼:明月明年何处看:那又怎么样?好歹大体维持住了,没有放弃!另外说一下,开罗是在弘治年间占领、弘治年间失陷的,只是消息传到北京已经绍治年间。显宗皇帝也向孝宗皇帝请示过,没有答覆;当时的情况,就算孝宗甚至汪太后执政,也得放弃,太远了!你看此前哪个朝代打到那边去的?这是时代的问题,不是个人的问题!——至于美洲,建极年间才第一次到达,绍治年间就已经开始经营,还干掉了杀人的皮萨罗,还要怎么样? 33楼:何处春江无月明:还在洗,都怪到你爹你奶奶头上了?真是孝子啊!你爹你奶奶辛辛苦苦为你铺路,这么说话,还有良心吗?——还要说一下,皮萨罗是商人贾珙直接干掉的,南非的灯塔也是宣慰使自己建造的,这也能算他的功劳?另外太平洋丝绸之路,不就是当年礼忠王的那条路线吗?几十年间冒险家们前赴后继,终于摸清楚了规律;后来又帆船换蒸汽轮船而已,这也值得称颂? 34楼:明月明年何处看:楼上的不要太过分,另外提醒一下,显宗是嫡子,天生就是太子,谢谢! 35楼:若非群玉山头见:楼上的黑子已经不讲基本法了,大家别理他。其实孝宗爷的后宫挺有看点,前面是董贵妃、贾淑妃,中期是陆贵妃,后面还有个唐贵妃,这还是叫得出名字的,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但是和于皇后结髮夫妻,一起白头。 36楼:大明是大洋:是啊是啊,总感觉孝宗和于皇后没有他墓志铭里说得那么好,孝宗对于家应该是有防范的。中间于皇后卧病十年,连尚宫的权力都交了出去,于冕也病了,三个儿子全猫在家数地板;等到太子加冠,一下子好了,可惜从此以后,尚宫都是内官管着,再也没有移交给皇后,太奇怪了。 37楼:明月落谁家:有什么好奇怪的?景泰以后,宫女都是20岁出宫,从普通的宫女成长为尚宫,要多少年?刚刚培养出来就出宫,宫里的事谁管?后面不一直都这样? 38楼:明月满前川:得啦,谁不知道这是个藉口?宫女是要出宫,但也有不出宫的老宫女老嬷嬷,还有才华出众的寡妇,分明就是皇帝想要自己管理后宫。 39楼:明月明年何处看:于家势大,一门两公,于皇后又管理六宫,握着宫女内官的前程,膝下还有个儿子,是谁都睡不着觉吧?别忘了汉武帝的儿子。 40楼:明月落谁家:瞎扯,怎么可能。当时孝宗都年近三十了,害怕有人搞事情不成? 41楼:明月明年何处看:年近三十就不怕搞事了?宣宗享年多少?世宗享年多少? 42楼:明月落谁家:这两人都是病故的好不好! 43楼:明月明年何处看:是啊,你怎么知道孝宗不会30来岁也「病故」呢?宣宗不知道,世宗怎么死的,建极以来,可是一直有争议的。 44楼:明月落谁家:疯了吧,地摊文学看多了?当时孝宗才4岁,汪太后敢朝世宗下手?何况世宗驾崩当天,汪太后还生了个女儿呢!她有这精力吗? 45楼:明月明年何处看:我可什么都没说! 46楼:何处春江无月明:我觉得最被低估的,应该是孝宗。真的放弃他任何朝代,都是数一数二的了,可惜在窝巢,汪太后不说,前面是太祖太宗世宗,后面有显宗武宗成宗宪宗,前三都很危险。 47楼:春江潮水连海平:为什么没有人提名景宗常潮?虽然他不务正业不喜欢当皇帝,但是人家实绩很强好么?科学上的成就不提,皇位上的学者;文治武功,去查查那个时代的文学家科学家,包括本国的和归化的,保证有惊喜;四纵四横的铁路网络是在他手里快速推进的,汽车是在他的时代上路的,火炮技术更是有了质的飞跃,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最高峰,科学事业井喷期暴发期,从此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开始飞跃。 48楼:何处春江无月明:得了,别吹了。绍治二十六年蒸汽机试验成功,三十年蒸汽轮船试验成功,穆宗崇德七年蒸汽机车试验成功。当时在科学院铺设了一条两里长的的铁路,结果噪音太大,号称西郊太上皇那里都能听见,尤其三年后武宗崩逝,接着穆宗也崩逝,就说是因为修铁路坏了龙脉风水,被拆了。直到成宗承德三年重新把修铁路摆上议事日程,结果遭到朝野上下一致反对,好不容易用了三年修了32里的吴淞铁路,结果刚修好力主修路的首辅张居正挂了,当时朝野上下的非议少了吗?是成宗破除万难接着修,用了四年修通了从唐山到胥各庄的唐胥铁路,全长还不到20里。当时压力大到什么地步?因为要经过诸王坟,宗室一起跑到成宗面前哭,没办法只能用骡子、马匹牵引车辆!因为马粪很快掩埋铁路,还要安排一堆人背了粪筐拾马粪。好在当时看到吴淞铁路赚的盆满钵满,才五年就收回投资;成宗这才下定决心,将驴车改为机车。后面两次延修,先至芦台,后到天津,成为全长260里的津唐铁路。也就是这个时候,修铁路才成为朝野上下的共识。后面元亨年间的加速发展,直到德宗咸通年间的大爆发,又用了两百多年两纵两横才初步成型,四纵四横更是三百年后的事情了。这么几百年的功劳按在一个人头上,不合适吧?再说,景宗年间的汽车那叫汽车?那叫蒸汽车的缩小版!火车头加马车屁股的四不像!时速不过仅10里,每刻钟都要停车加煤,压根就是个实验室的玩具,自从汪太后一百多年就没人玩了,也就他老人家当了真,从故纸堆里刨出来让人做。结果实验的时候撞到砖墙上,车子当场闪了架——然后他就不玩汽车了,改自行车了。 49楼:明月出天山:想当科学家不想当皇帝。气死一个首辅,累死两个,人家跟他看奏疏就说你们自己定了就行。哈哈哈,最后试验自行车掉湖里也算死得其所。 50楼:大明是大洋:好在叶向高和袁可立等人都是牛人,而且是忠臣,虽然不停的写辞职报告,也不耽误干正事,连司礼监的王安也是直臣。他十几年不干活也天下太平,羡慕不过来。 51楼:春江潮水连海平:屁,那都是小道消息好吗?景宗虽然喜欢科研,但人家不是完全不负责任好吗?他虽然不常设朝,但是每天都要召见阁臣。只不过他只管大事,定调子,具体的就下面去办。 52楼:大明是大洋:就是。别忘了叶向高、袁可立可都是他亲自提拔进内阁的;司礼监的几个太监也是干事的。郑亲王那么得宠,你看他帮忙批阅奏疏了吗?还不是司礼监在干?人家精着呢!虽然言官经常空编,但是具体办事的六部和五军都督府、还有各地官员可没有缺人,说到底只是想耳根子清净而已,并不是真的不管事。 53楼:春江潮水连海平:就是,真要不管事,那么多铁路谁修的?火炮谁推广的?火炮配备到小旗,就是景宗时期! 54楼:明月出天山:行啦,别挽尊了,谁不知道你家主子掉进湖里的事。 55楼:明月来相照:终于有人提到了成宗皇帝。当时太平日久,百病丛生,尤其武宗之后,连年战事,国库空虚;又遇到连续几十年的旱灾。他任用张居正改革,改善财政状况,鼓励科技创新,大兴基础设施建设以工代赈,为后来的发展铺平了道路,还平定了日本叛乱,怎么就这么没排面? 56楼:虽远必诛:撮尔小国,不值一提。武宗时代平定的辽东女真、北方蒙古、西南土司、景泰婆罗门、建极土司,哪个不比他能打?就算显宗时代的汉昌汗王,那也曾经是雄霸一方的主。朝廷对南方三个承政省的实际统治,也是从武宗时代开始的;以工代赈啥的,都不新鲜了,要不试试怎么让蒙古人能歌善舞?让他们老老实实的出家念经只留一个人守灶?——绍治末年蒸汽机投入实用,到元亨年间科技大爆发,你们不会认为中间几位什么都没做吧?武宗可是真正决定走向的人! 57楼:明月来相照:说到辽东女真,想到景国公在龙安府祭祀岳飞,o(╥﹏╥)o,300年的夙愿,终于实现了。 58楼:明月出天山:行了,辽东又不是第一次被犁了,至于这么激动? 59楼:明月来相照:当然至于。从前不管是汉朝封狼居胥、燕然勒功,还是唐朝李靖雪夜灭东突厥,哪怕汪太后扫平北方,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刚刚消停几十年,马上又捲土重来,直到武宗出兵平叛,才让他们真正老实起来。看看从隆庆至今多少年,北方可还有大战? 60楼:明月松间照:武宗粉又来找存在感了,你家三个嫡子,逼死一个,逼废一个,逼傻一个,还吹呢?杨皇后都让他给气死了!要不是有六十岁退休的祖制,说不定就是汉武帝第二了。就这,都退休几年了还捨不得放权。再说,武宗之前,他爹他爷爷也没少对北方放血,真以为都是他的功劳呢!南方分封建国也是他爷爷时代定下的,还是汪太后拍板,推恩令嘛,谁不知道,再牛的诸侯两三代人就给分的支离破碎了,朝廷有了蒸汽机,随便找个藉口就扫射一大片;还有,就是因为他连年征战,极大破坏了社会生产,刚刚开始的工业革命差点夭折好吗?当时多少民企被宰了大户、甚至国企也被压榨到连工资都发不出,心里没数吗? 61楼:虽远必诛:我去你大爷,庄敬太子和庆思王是患病去世的好吗?还有谁说穆宗傻了?人家是礼贤下士、宽容待人好不好?武宗末年,连年战事,以致府库空虚、百姓逃亡,是穆宗收拾残局好不好? 62楼:明月松间照:收拾个屁嘞!明明就是他爹的提线木偶!大老婆死了被他爹一说就不敢哭了,想给小老婆赐个首饰都被嘲讽!平时干啥都要先看他爹的脸色,这皇帝做的比他爹当太子都累!看看显宗怎么宠儿子的?他爹死了两年自己就挂了,还不是被压抑太久放飞了就飞升了? 63楼:虽远必诛:楼上胡说八道我要举报了! 64楼:明月松间照:我胡说?自己去翻书,关键词:红丸,谢谢! ——您的帖子已经无法回復—— 番外4:大明笑话 (一) 宣德初年,两个举人在京师的茶馆里闲聊。 甲:「问你对仁宣之治,有何感想?」 乙:「真了不起,百姓越来越强壮。五十年前,如果拿一张一千贯的宝钞去集市上买大米,要一个彪形大汉才扛得动,现在一个童子就能一只手提回家了。」 (二) 正统年间,元宵佳节,某富豪设宴,邀请了许多书生和商人。 开席前,富豪说:「请读书人坐在左边,商人坐到右边。」 大部分人都坐到了右边,只有少部分人坐到了左边,只有一个人还坐在中间。 富豪于是问此人为何要坐在中间。 他说:「我从前是读书人,但现在不是了;如今富可敌国,却不是商人。」 富豪忙跪地说:「原来是王翁父!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三) 对于一个正统时期的读书人而言,幸福是什么? 书生:「幸福就是半夜有人敲门,开门后说:『我们是锦衣卫。薛瑄,你得罪了王太监,跟我们走一趟。』」 「你弄错了,薛瑄在隔壁。」 (四) 土木堡之后,群臣痛哭流涕。听说皇帝被俘、王振被杀、喜宁投敌,都回不来了,于是转悲为喜,纷纷庆贺道:「天不绝我大明啊!」 (五) 于谦在御前会议上揭露王振的暴行,台下有人递条子上去。 于谦当场宣读了条子的内容:「当时你在干什么?」 然后问道:「这是谁写的,请站出来!」 连问三次,两班中一直没有人站出来。 于谦说:「现在我来说吧,当时我就在你那里。」 (六) 北京保卫战后,京师的城门放礼炮。 第一声响了,妻子问丈夫:「放炮干什么?」 丈夫回答:「欢迎太上皇回朝。」 又响起一炮,妻子再问:「怎么搞的,第一炮还没有把他打死?」 (七) 北京保卫战胜利后,世宗命宫廷画家去画太上皇亲征瓦剌的画。画完之后,众位大臣发现画的是土木堡的战场,但是只有我军尸骨如山。 「你画的是什么?」 「太上皇御驾亲征啊。」 「那太上皇呢?」 「太上皇在北狩。」 (八) 王振和王文有什么区别? 王振关心的是钱,王文关心的是百姓。 王振把金钱收上去,王文把金钱扣下来。 王振认为钱多了地位就高了,王文认为有了地位就有了钱。 (九) 太祖皇帝请教玉帝:「如何才能让朕的大明朝延续地更久?」 玉帝说:「简单,只需要死一个人就可以了。」 太祖大喜过望:「那请您赶紧弄死那个人!」 没过多久,隐帝死了。 (十) 景泰年间,孙太后、太上皇、钱皇后、汪皇后坐船巡幸。 太上皇说:「我丢一百两银子下去,谁捞到了谁准高兴。」 钱皇后说:「不如丢十锭十两银子下去,10个人捞到后都高兴。」 孙太后说:「干脆丢100锭一两银子下去,一百个人捞到一百个人高兴。」 汪皇后骂道:「不如我把你们全丢下去,让全国的百姓都高兴!」 (十一) 景泰末年,隐皇帝、钱皇后、世宗皇帝、汪皇后乘船游西苑。 船漏水了,开始下沉,万分危急,必须有人牺牲自己跳下去。 先是钱皇后喊了声「皇帝陛下万岁!」然后跳了出去,船暂时稳了。 过一会儿又开始漏水,而且更快,必须再跳下去一人。 于是世宗皇帝喊:「为了大明江山!」一脚将隐皇帝踢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又不行了,于是汪皇后喊道:「为了大明千秋万代!」 说着就把世宗皇帝推下去了。 (十二) 正统十四年,礼部徵求孔子诞辰2000周年的铜像设计,佳作有以下三件: 手捧竹简面带微笑的孔子, 仰望天空沉思大道的孔子, 立于车上极目远眺的孔子。 最后的优胜作品是:正在阅读《春秋》的王振公公。 (十三) 世宗病重,对汪皇后说:「不瞒你说,我还有一个隐忧。群臣会跟你走吗?」 汪皇后说:「他们一定会跟我走的。」。 世宗说:「万一他们不跟你走,怎么办?」 汪皇后说:「那他们就得跟你走! (十四) 汪皇后当上太后之后,将在母亲接进宫来。老太太来了以后,汪太后向她展示了一番自己的宫廷陈设、锦衣玉食等等。 老太太说:「闺女啊,这一切都很好;但是,锦衣卫来了你怎么办?」 (十五) 建极初年,日本使团访问一个卫所,问一个老兵:「你每月的军饷是多少?」 老兵回答:「一张面值3000文的大明宝钞。」 使团问:「你有多少存款?」 老兵回答:「有面值总共一百贯的宝钞。」 使团问:「存了这么多钱,准备干什么呢?」 老兵回答说:「准备买一双草鞋。」 (十六) 建极初,朝鲜使臣来京朝贡,汪太后召见。 朝鲜使臣说:「在鄙国,有种药死人吃了,可以復活。」 汪太后说:「我朝子民身强力壮,有人一刻钟可以从北京跑到南京。」 朝鲜使臣要求兑现,汪太后找于谦商量对策。 于谦说:「这很好办,你先让使臣把药拿来,让先帝吃了;他如果真的復活,那么您用不了一刻钟就可以从北京跑到南京。」 (十七) 太皇太后曾经面斥汪太后擅改祖制,汪太后大怒:「你再说,我就宣布你不是世宗皇帝的母亲!」 (十八) 建极初年,詹事府官员在侍奉皇帝读史书时说:「这个朝代真差劲。」 结果被一个锦衣卫听到,而遭逮捕。 官员辩解说:「我根本没讲是哪个朝代,你怎么可以随便逮捕我呢?」 「你少骗人,」锦衣卫咆哮道,「我家在北镇抚司当差一百多年了,哪个朝代差劲,我会不知道吗?」 (十九) 建极初年,一个读书人被锦衣卫逮捕,罪名是在天子脚下散发诽谤朝廷的字画。 在大堂上,他问锦衣卫指挥使:「你们指控我诽谤朝廷,可我在顺天城里散发的明明都是空白纸张!」 指挥使冷笑道:「谁都知道那上面该写什么!」 (二十) 建极年间,一个老太到旌忠祠,问那是谁。 别人告诉她:这是世宗。 老太:他是干什么的? 答:他赶跑了鞑子。 老太太急切地问:他能不能把汪太后也赶跑啊? (二十一) 孩子问母亲:「于谦好吗?」 「好,当然好!」 「王振坏吗?」 「坏,当然坏!」 「汪太后呢?」 「闭嘴!不想活命了是吧!」 (二十二) 建极年间,一位锦衣卫结束一天的稽查工作,突然独自大笑起来。 对面的同僚奇怪的问道:「有什么好笑的事吗?」 「是啊,」锦衣卫用手帕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哦?说来听听?」 「你疯了吗?!我才刚刚把那个傢伙投入诏狱!」 (二十三) 两个国子监同窗相遇然后寒暄。 「您现在何处高就?」 「私塾老师,您呢」 「锦衣卫。」 「啊,您在锦衣卫具体干什么?」 「我们负责揪出那些对国家不满的傢伙。」 「您的意思是……还有人比较满意?」 「哦,那些人不归我们管,管他们的是汪太后。」 (二十四) 汪太后看戏,落幕时突然问道:「为什么那个妖妃和我的一样?」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于谦提议道:「太后,要不让演员不要带翡翠?」 汪太后答道:「好,砍头前先把翡翠卸下了。」 (二十五) 汪太后让何青玉主管司礼监。 何青玉:「我是个女人。」 汪太后说:「原先掌管司礼监的连脑子都没有,你不过下面少了点东西,没什么了不起。」 (二十六) 汪太后喜欢给饿肚子的百姓施粥。 张三排了一天的队后还没有领到粥,生气地对旁边的人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去紫禁城砍死汪太后那个妖孽。 」 过了一会儿,张三就回来了。 旁边的人问:「你不是说要去砍汪太后吗?怎么就回来了?」 张三说:「紫禁城门口排队砍汪太后的队比领粥的队还长,我还是来领粥吧。」 (二十七) 在内阁学士高谷的葬礼上,他生前的两位同事低声交谈着。 「高学士身体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 「听说是自杀。」 「为什么?」 「因为汪太后要召见他,好像要询问什么问题来着。」 「那也不至于自杀啊。」 「关键汪太后是叫朱骥派人去接的。」 (二十八) 汪太后给孝宗煎鱼,恰好厨房里的猪油用完了,就往锅里扔了一顶乌纱帽。 孝宗问她为什么。 汪太后答道:「在这顶帽子下面,许多人都肥得流油。」 (二十九) 汪太后和孝宗看戏,休息时间两人很无聊,就开始比谁的侍卫更忠诚。孝宗把身边的内官叫来,推开窗说:「张三,从这里跳下去!」 张三哭着说:「陛下,我还有老婆孩子吶。」 孝宗被感动了,说自己不对,叫张三走了。 然后轮到汪太后,她也叫自己的内官李四:「李四,从这里跳下去!」 李四二话不说就要往下跳,孝宗一把拉住他:「你疯了?跳下去会死的!」 李四一边挣扎着要跳下去一边说:「放开我,陛下,我还有老婆孩子吶。」 (三十) 汪太后问孝宗:「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意见吗?」 孝宗回答:「我是有意见,但我不同意我的意见!」 (三十一) 太祖、太宗、景帝、汪太后一起坐马车出京避暑。 走着走着,马车突然停了。 太祖把头伸出车窗外,吼道:「把马夫剥皮揎草!」 车没有动。 太宗大骂:「诛马夫三族!」 车仍然没有动。 景帝说:「两位祖宗,不如拉上窗帘,自己摇动身体,做出马车还在前进的样子。」 汪太后说:「给我从海南调10万人来推车,还不动,统统杀头。」 (三十二) 副将向英国公张懋请示:「贼寇俘虏在午饭前处斩,还是午饭后?」 张懋回答:「当然是午饭前,午饭得省下来给我吃。」 (三十三) 太祖:说说你们的政绩。 建文:我面对造反派,高唿「莫使朕有杀叔名」。 隐帝:我面对自己人,大喊「郭登与我有姻亲」。 太宗:我抢侄子的皇位,这叫「靖难」。 隐帝:我想抢弟弟的皇位,称作「夺门」。 仁宗:我用文臣,文臣骂我了。 隐帝:我用太监,太监投敌了。 宣德:我给儿子一个盛世。 隐帝:我给弟弟一地狼藉。 世宗:我宫外长大。 隐帝:我塞外北狩。 汪太后:我把孔庙修到景泰省,让蛮夷学习。 隐帝:我想在京城给王振修庙,让万民致礼。 孝宗:我把明字大旗插到开罗城。 隐帝:我受邀到草原上吃烤全羊。 显宗:我让美洲三省遍布宣慰使。 隐帝:我带鞑子到大同城下叩门。 武宗:我威加海内,莫敢不从。 隐帝:我温柔多情,谁都能嘲。 穆宗:我很怕我爹。 隐帝:我爹很爱我。 成宗:我要修铁路,让士绅纳税。 隐帝:我要杀于谦,让鞑子入关。 景宗:我讨厌做皇帝,你们应该叫我朱院士。 隐帝:我喜欢做皇帝,你们应该叫我朱安答。 宪宗:万方有难,赶紧灭火。 隐帝:四方无事,我要搞事。 太祖:我杀过功臣。 隐帝:你用三十年做的事,我一次战斗就全解决了。 (三十四) 问:什么是最长的笑话? 答:汪太后的《清宁絮语》。 (三十五) 问:有什么精确的预言? 答:汪太后的《清宁絮语》。 (三十六) 「你经常读《光明时报》吗?」 「当然,不然我怎么知道我过着幸福生活?」 (三十七) 景宗问郑亲王:「群臣都说我那几个发明实在惊人,你给我解释一下,到底是什么道理。」 (三十八) 建极初年,一个苏州市民的鹦鹉丢了。这人便在邸报上发表了一篇声明:「本人遗失鹦鹉一只,另外,本人不同意它的所有观点。」 (三十九) 弘治初,海外宣慰使朝觐孝宗皇帝。 孝宗说:「给我十万银子,什么事朕都可以给你办!」 宣慰使说:「皇帝老爷,我给你一百万,能不能把文庙里那尊像换成我?」 (四十) 孝宗表明该如何管理国家, 显宗表明该如何不管理国家, 武宗表明不是谁都能管理国家, 穆宗表明是谁都能管理国家, 景宗表明国家是根本不需要管理的。 (四十一) 隆庆年间,武宗皇帝检阅京营,邀请秦始皇、汉武帝和唐太宗前来观礼。 秦始皇说:「如果我有世界地图,天下只有一个大秦。」 汉武帝说:「如果我有火铳,我将征服世界。」 唐太宗说:「如果我有《光明时报》,后人就不知道玄武门之变了。」 (四十二) 昨晚北京发生了地震,经过研究,并非是地震,而是景宗皇帝的着作掉在了地上。 (四十三) 隆庆年间,乐观主义的皇子等待着哥哥死了自己上位。 悲观主义的皇子正在吐血。 实用主义的皇子研究如何做好悬丝傀儡。 (四十三) 皇后问景宗皇帝讨赏。 「要一辆自行车。」 「没问题。」 「要一个自鸣钟。」 「完全可以。」 「还想要一台照相机。」 「那可不成,郑王还不会造照相机。」 (四十四) 「王恕为什么不让程月华当儿媳妇?」 「因为程月华分不清男人女人。」 (四十五) 「程月华是怎样得罪了保守派?」 「她把他们做的又说一遍。」 (四十六) 弘治年间,两个景泰省的百姓在景泰宫外聊天。 一个问:「你觉得我们的官府如何?」 另一个回答:「和你的看法一样。」 「这样的话,我可就要逮捕你!」 (四十七) 建极末年,一群盐商和一群农民在路上碰到,互不相让: 「我们有金子。」 「我们有汪太后。」 「我们也有汪太后。」 「那你们马上就没有金子了。」 (四十八) 绍治年间,奥斯曼帝国遣使来访,当介绍贸易大臣的时候,礼部大臣大笑「你们也有贸易?」 奥斯曼帝国生气了:「刚才介绍吏部尚书的时候,我们可是很有礼貌!」 (四十九) 弘治年间,永宁公主到景泰宫进香,突然有人打了个喷嚏。 「谁打喷嚏了?」 没有人回答,于是第一排和尚都被拉出去杖毙了。 永宁公主又问了一次,还是没有人回答。 于是第二排和尚都被拉出去杖毙了。 这样一连拉出去四排,最后,大殿里响起了一个哽咽的声音:「是我,是我!」 永宁公主和颜悦色的说:「小心身体,小可怜,别感冒!」 (五十) 孝宗问汪太后:海南这些年发展很快吗? 汪太后说:是的。十年前,有大臣对此抱有怀疑,所以他被派去实地调查。他看来真的很喜欢那里,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五十一) 永宁公主到景泰宫进香途中,碰见一个婆罗门,问他今年的收成如何。 婆罗门回答说:「今年稻米收成好,快堆到梵天脚边了。」 永宁公主义正辞严:「以后没有什么梵天了。」 婆罗门说:「正好,我们也没有稻米。」 (五十二) 永宁公主对景泰皇帝祈祷:「求您保佑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好!」 台下传来一个声音:「我们怎么办?」 (五十三) 永宁公主对孩子们说:「景德府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孩子们叫嚷着:「我们要去景德府!」 (五十四) 永宁公主对婆罗门的僧侣们说:「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是什么?」 「总有一群刁民想害我,我要把他们全部杀死,在郊外烧埋了。」 「那好消息是什么?」 「那个烧埋厂已经开工了,规模很大。」 (五十五) 汪广才向永宁公主汇报说:「现在各地茶楼正在说永宁长公主大败的沙赫三世的评书,说书人一提到殿下,听者就热烈鼓掌。」 永宁公主听了以后非常得意,于是微服出巡,去茶楼听评书。听到好处,陷入了沉思,忘记了鼓掌,这时旁边有人推了她一把,紧张地说:「哎!你为什么不鼓掌?不要命啦?」 (五十六) 去哪弄钱? 孝宗:抄盐商的家。 显宗:收宗室和宣慰使的贡赋。 武宗:算缗、告缗。 穆宗:我爸说的对。 成宗:让读书人纳税。 景宗:让边疆交税。 (五十七) 挣钱做什么? 孝宗:我要修水利。 显宗:我跟着修水利。 武宗:我要打仗,修房子。 穆宗:我给我爸修房子。 成宗:我要修铁路。 景宗:我接着修铁路。 (五十八) 汪太后召集大臣开会,研究两个问题,制造射程达一百里的大炮和允许女人参加科考,因为第一个都不会,直接进入第二个议题。 (五十九) 崇德年间,景泰省一个工科官员跟着镇守大臣到北京朝觐,期间被工部的官员请到家中做客。 客人夸奖主人的庄院非常豪华。 主人把客人带到窗前:「你见到了那座桥了吗?」 客人:「看见了。」 主人:「这就是原因所在!」 过了五年,工部官员到景泰省视察,从前那个官员接待了他,带他到自己的庄园。 客人夸奖主人的庄院非常豪华,主人把客人带到窗前:「你见到有桥了吗?」 客人:「没见到。」 主人:「这就是原因所在!」 (六十) 孝宗皇帝召集群臣开会:「今天我们有两个问题要讨论。第一,我们要允许女人参加考试。第二,我们要把隐帝墓碑涂成绿色。」 有个人怯怯的问:「为什么要把隐帝墓碑涂成绿色?」 「很好,我就知道你们对第一个问题没有不同意见。」 (六十一) 武宗皇帝前往天寿山祭祖,沿途百姓自然要磕头。其中有个老头高喊着:「谢谢圣上,让我有了快乐的童年。」 内官骂他:「你脑子坏了吗?当年你还是孩子的时候,皇帝陛下还没有出生。」 「确切的说,这就是我感谢他的原因。」 (六十二) 弘治初年,丈夫将妻子和姦夫捉姦在床。 他震惊的嚷道:「你们两个傻瓜居然还呆在家里!县里来土豆啦!」 (六十三) 商辂问汪太后:「为什么每天都有这么多事?」 汪太后答:「因为如果没有事,你们就会有更多的时间来骂我了。」 (六十四) 弘治初年,永宁公主设宴,席间有一道烤全羊。 景国公沐飞年幼,直接用手抓肉就吃下去,永宁公主说: 「用刀子吧。」 调查局长汪广才起身问:「公主殿下,请问您要干掉谁」 (六十五) 在景德府的茶馆里,有两个人在闲谈。 「你今天怎么愁眉苦脸的?」 「昨天恆河上沉了一艘大船,上面无人倖免。」 「哦,那是挺惨的。」 「不,我才不是为这个难过呢!」 「那你……」 「那艘船上坐的全是调查局的。」 「哦?那你还难过什么?」 「船上有3个座位是空的。」 (六十六) 武宗皇帝祭天时感慨:「大同社会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了!」 戚继光不知道什么是地平线,于是去问张居正,张居正回答:「地平线就是一条能看到但永远走不到的线。」 (六十七) 建极年间,两个小兵在议论:「卫国公十分勇敢,哪里有战争,就去哪里。」 另一个说:「那算啥,景国公去哪里,战争就去哪里。」 (六十八) 弘治年间,景德府张贴告示,大家都去看,一个差役在那里念:「永宁公主去世了。」 大家听了就散了,但是有个和尚一直站在那里。 差役问他:「你怎么还不走?」 和尚说:「我就想听你多念几遍。」 (六十八) 衙役们发现了一具古尸,可弄不清到底死了多久。 他们听说锦衣卫能解决一切问题,于是他们请了几位锦衣卫帮忙。 几位锦衣卫忙了一个早上,满头大汗的出来了:「查清楚了,是唐朝麟德年间的,活了52岁,死于疾病。」 衙役们非常震惊:「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锦衣卫指着古尸说:「很简单,他招了!」 (六十八) 永宁公主召集一群和尚为景国公做法,突然发现镯子丢了,怎么也找不到。 于是叫来汪广才,让他去查一查到底谁拿了镯子。 一刻钟以后,永宁公主在盒子里找到了,于是叫汪广才:「瞧,我找到我的镯子了。」 「太晚了,」汪广才说,「半数和尚已经承认他们拿了您的镯子,另外一半在审讯中死掉了。」 (六十七) 永和省土地贫瘠,财政需要景泰省支援。 当时沐琮刚刚去世,永宁公主说:「你们要勒紧腰带。」 永和省回覆:「请给腰带。」 (六十八) 问:能光屁股坐在刺猬身上吗?答:可以,但只有在三种情况下:刺猬的刺被剃掉;是别人的屁股;或者永宁公主的命令。 (六十九) 景泰省的调查局招收新人面试ing..... 「你爱你的老婆吗?」 「是的。」 「你爱你的国家吗?」 「是的。」 「那一个是你的最爱?」 「国家。」 「好,我们将带你的老婆到这里,你拿这把火铳到隔壁房间去杀了她。」 这男子到了隔壁房间,没多久便传出2声枪响,接着又传出压碎声,持续一阵。 此男子拿着腰带走出房间,他将火铳放在桌上,主考官看着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你给我的火铳没装弹,我只好勒死她。」 (七十) 一个盲人在路上遇到了汪广才。 「您好,汪局长!」盲人抢先打招唿。 「怎么,您看得见我?」汪广才心里纳闷。 「不,汪局长,那是因为给我引路的狗直往后退的缘故。」 (七十一) 有一次,陈循怒气沖沖地说了一句:「这个妖女!」 锦衣卫听到了这句话,告诉朱骥,朱骥又告诉了汪太后。 汪太后让人把陈循叫了来:「你说了一句『这个妖女』,你是在说谁」 「孙太后!我还能说谁呢?太后!」 「朱骥,你又是在说谁呢」 (七十一) 怎么看《清宁絮语》? 五百年前: 士大夫:都好好看改革的部分,对不对再说,殿试策论用得着! 民间:写的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太后老煳涂了吧! 四百年前: 士大夫:哪些发现发明可以评奖,参考一下;顺便铁路怎么修,我看看。 民间:咦,原来蒸汽机机关枪真的有用啊。 三百年前: 士大夫:汪太后说:当资本来到人间,每一个毛孔都滴着骯脏的血,所以我们要对付商人,割他们的韭菜薅他们的毛。 民间:我草,汪太后真是神人,还有什么东西能做,我看看。 两百年前: 士大夫:什么矛盾论联繫论发展论,只有孔孟之道才是正论,其他都是异端,该禁! ——禁个鬼啊,汪皇后的书,你禁禁看! ——要不,咱们删一删? 民间:听说工业化之后是信息化,咱们这算工业化了吗?怎么才能算信息化?怎么才能千里传音? 一百年前: 士大夫:照搬照抄,你这是本本主义! ——汪皇后高瞻远瞩,你居然想要篡改,你是修正主义! 民间:喂,老婆,我到马六甲啦,哈,到处都是人,可热闹了,不说了,我要去排队了! (七十二) 该听谁的。 隐帝:听王先生的。 世宗:听我老婆的。 汪太后:听我的。 孝宗:听我妈的。 显宗:听我老婆的。 武宗:听我的。 穆宗:听我爹的。 成宗:听张先生的。 番外5:俱是梦中人(上) 当时明月在(一) 直到被正式册封为豫亲王,祐析才真正确定:剧本已经换了。 古代圣贤尚且不知道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他完全接受这一切,用了整整十二年。 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崩溃的。当了十八年皇帝,本来已经命入黄泉,却突然发现自己变成婴儿。 难道这么快就投胎了? 地府都这么马虎吗? 好像想起来,来的路上,听见鬼差议论,那个位面人间疆域拓展很快、人丁滋生很快,所以地府到处找鬼,不仅滞留的老鬼都被送去投胎,甚至还和其他地府抢鬼。 他还在想什么是「位面」,前面一阵大风,一群鬼被卷进去,鬼差手一松,他也跟着飘了下去。 隐隐听见鬼差的声音:「坏了,阎王爷还没审呢!」 「他还没喝汤!」 是孟婆汤吗? 我又投胎到什么人家? 稳婆在他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抱着去跟这辈子的娘报喜:「恭喜娘娘,是位小殿下!」 殿下?难道我这辈子还是皇子? 难道又回到我出生的时候了? 床上的女人好像真的是我娘。 我娘到底长什么样子? 太久了,记不太清楚了。 接着就听到外头一阵纷扰:「大皇子降生啦!」 居然是大皇子?那是不是说我这辈子还是皇帝? 床上的娘亲伸出手来,对他笑。 很快,一个女人走进来。 左右跪在地上口称:「见过皇后殿下。」 原来是庶子,但是为什么这么快就被嫡母知道了?难道不是上辈子的自己吗? 这个女人很年轻,穿着很简单,带着标准的笑容。 这姿态,这表情,有点像吴娘娘,也有点像王皇后。 端庄大气,但是带着失落和孤寂。 她不是吴娘娘,也不是王皇后。 王皇后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吴娘娘也曾经艷冠群芳;但眼前的女子,只能说是中人之姿。 胡思乱想的时候,皇后已经将他交给保姆,转身去看生母:「可喜母子平安,你如今只管好好休养,别的事都安排好了,不用担心。」 生母居然姓杜?不是我娘,失落…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一个青年男人抱着。他带着乌纱翼善冠,穿着盘领四团龙袍,是皇帝而且是我大明的皇帝无疑了。 难道这么早,父皇就知道我的存在了? 那不用等到六岁才得见天日吧? 等等,他似乎不是父皇年轻时候。 似乎,又有点像。 洗三礼颇为隆重,帝后都出席了,太后也参加了,抱着他笑。 这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很瘦,尽管带着笑,但是带着威严,眼光灼灼,似乎能把一切洞穿。 不是周太后! 我这是在哪儿? 脑子里一片混沌,朦胧中,似乎皇帝太后都宣布了赏赐,太后还夸了句皇后周全。 接着又被另外两个女人抱来抱去,好像是皇帝的姐妹? 吃了睡,睡了吃,这日子真是单调。 皇后呢,太子呢,你们好不好? 朕的大明江山呢? 马上就满月了,听宫女说闲话,如今居然也是大明! 这到底是哪个大明?建极?没听说过啊!难道是太子的儿子继位? 我做了我的孙子? 王鏊中状元了,还是三元? 他不是成化十一年的探花吗? 难道是同名同姓? 他的老婆是倪谦的女儿? 我怎么听皇后的姐姐说他的正妻姓吴? 榜眼谢迁、探花刘戬? 不会这么巧吧? 满月酒上,被赐名祐析。嗯,我是皇长子,光明正大。 好像和我自己平辈? 世宗皇帝的长孙?世宗是景泰皇帝吗?不对啊,他不是绝后,让我爷爷夺门復辟了吗? 等等,我好像看到了几个熟人! 好像,又不是。 皇后倒是经常来探视,但是皇帝却极少来,皇太后更是难得见一面。 所以这辈子还是不受欢迎吗? 听说皇帝住在东宫,难得回宫。 他不已经是皇帝了吗?怎么还住在东宫? 好像太后和洋和尚吵起来了… 正学着走路,又被一个女人抱起来,在脸上啃了几口,还给系了个翡翠玉的观音吊坠来哄。 你们真热情… 但不应该用和田玉吗? 我好歹是皇帝的儿子! 拿个石头,看不起我吗? 说是皇帝的二姐永宁长公主,驸马居然是黔国公沐琮! 哦不,现在是景国公了。这玉居然是沐琮的战利品,好吧,原谅你了。 皇帝最小的妹妹永康长公主出嫁,听说她是遗腹子? 驸马是魏国公徐俌?不是后妃驸马都要从平民中选择吗? 想起来了,大公主永安的驸马是英国公张懋! 宫女内官说,就在去年,沐琮大破三十万联军,杀孟密土司、攻占底兀剌,追着孟养思陆法到印度。 沐琮?他不是九年前就去世了吗?怎么还在? 他们在说三宣六慰!去年朝廷在对三宣六慰用兵! 李定拿下了寮国,拿下了暹罗。 齐良玉攻克了柬埔寨。 这两个人又是谁? 现在又开始打倭寇,都不歇气吗? 穷兵黩武好大喜功! 居然打到日本岛。 韩雍拿下了安南。 上辈子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呢。 哦,上辈子我继位的时候你已经死了十年。 脑子好乱,这到底是个什么时代? 好羞耻,话都说不全。 那就不要说话了。 走路也不利索,我能不能猫在床上? 哎,好像又湿了,我要控制我自己。 要颁布明年的大统歷了,明年就建极十九年了啊。 现在还是太后当政,难怪皇帝会气得搬到东宫去。 年底了,大家都忙,宫女们个个欢天喜地的。 我说你们怎么对前方战事那么热心,原来皇后会把你们匹配给宗室勛贵和禁军将士。 但是,我大明没有这样的规矩啊! 这到底是哪个大明啊! 屁股又湿了,还是控制不住。 永宁长公主去景泰省了,还有永安、永康和她们的丈夫,以及一大群原来没在京城的宗室勛贵,都要去南方。 景泰,原来太后真的是景泰皇帝的遗孀。 所以我是景泰皇帝的孙子? 为什么和我记忆中的都不一样? 难道? 母妃又教我说话,但是不想说。 皇帝又来逗我了,不想陪他笑。 傻气! 母妃会不会很失望? 母妃被册封为贤嫔,据说皇帝想立董氏为贵妃,但是太后不肯,只给婕妤。 这又是什么品级? 董婕妤不接受册封,闹大了… 皇帝,你真的不知道李显吗? 宫女们在窃窃私语,董氏生儿子了。 母妃在偷偷的流泪,好像上辈子娘也是这样。 除了皇帝,是不是我也让她伤心? 我好像已经三岁了。 三岁还不会说话,好像是不大好。 「娘。」 母妃似乎一惊,哭出声来。 别抱得太紧,我喘不过气。 母妃带我去见皇后,听说我会说话了,皇后很高兴。 然后,她们的表情都不太好。 董贵妃=万贵妃? 万贵妃有儿子了,是不是我的太子之位保不住了? 甚至,皇后的位子也守不住? 毕竟非嫡非长,要想得立太子,就只有把庶子变成嫡子了。 皇后居然是于谦的孙女?于谦居然做了国公兼首辅? 是我的记性出岔子了,还是他们出岔子了? 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梦? 母妃每天带我去给皇后请安,皇后教我认字。 不就是《三字经》吗?早就背熟了。 皇后很惊讶,六宫都在传说皇长子是个神童。 坤宁宫来来去去的人多,有各宫嫔妃,还有王妃命妇。 为什么襄王妃郑王妃会在这里?和亲王妃端亲王妃嘉亲王妃瑞亲王妃荣亲王妃睿亲王妃又是什么人? 瑞亲王妃好像是吴娘娘? 又不像。 吴娘娘憔悴中带着幽怨,孤直中带着落寞,像墙角的翠竹。 眼前的瑞王妃,不独国色天香,而且明艷照人,像盛开的牡丹。 隐帝周贵妃不是祖母吗? 忻王妃万氏! 真的是她! 所以忻王就是父皇吗? 这就是成王败寇吗? 他们在说,忻王还是没有孩子,是不是因为我投错了胎,还是因为万氏还在打胎,而这一次,没有内官宫女帮他藏人? 我娘呢? 回到宫里,看着母妃殷切的翻书,一字一句的教,仿佛和上辈子重叠了。 「娘,我好像听他们说你姓纪。」 贤嫔一怔:「我都快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了,不知道是姓纪还是姓李。」 她一笑:「我家原是广西的瑶民,父亲是个土司。建极六年,英国公征讨广西,父母族人被杀,我还小,被带回北京送进宫,后来派去服侍永宁长公主。公主出阁后,就去了尚宫局。建极十六年圣上大婚,年底皇后放宫女,本来我还有几年,只是那年朝廷收了琉球府,次年初宗室迁居北京,要匹配婚姻。于是皇后就让我出宫,连去处都定了。没想到出宫的那天,圣上忽然来了,看上了我,让我留宫。说我不仅有杜秋娘的身世,也有杜秋娘的才气,就赐我杜姓。」 想起来儿子才三岁,她自失的一笑:「瞧我,说这些做什么。」 佑析却哭出声来:「娘。」 前世今生两辈子,虽然晚了整整五年,虽然我已经不再是我,你也不再完全是你,甚至父皇也不再是父皇,但我还是你的儿子。 真好! 贤嫔抱着儿子,拍着他的肩膀:「好好的,乖,别哭。」 每天跟母妃去见皇后,逗得她笑:「真是个聪明孩子。」 可惜来往坤宁宫的人多,就是不能见到皇帝。 前方又得胜了,王越居然荡平沙漠,燕然勒功,连传国玉玺都被找到了。 你们是请到了天兵天将相助吗? 祖父输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只是宫里的氛围很焦灼,是在担心太后篡位吗? 山雨欲来风满楼。 好在,没有暴风骤雨,倒是晴空万里。 太后公开宣布对皇位没有野心,反而让皇帝搬回干清宫,亲理朝政。 六宫都仿佛松了一口气。 皇帝回宫了,皇后的弟弟却要出海进行环球航行。 太后,我知道您英明神武,但这次你真的错啦! 帝后回宫了,皇帝几乎不怎么到后宫了,偶尔会招母妃去干清宫。 听说每天不是在文华殿批阅奏疏,就是在干清宫休息。 这才是皇帝的样子。 母妃被册封为贵妃,好开心! 董婕妤居然也被册封为贵妃,难道汪太后都镇不住她了吗? 好在皇后得宠,暂时不用担心董贵妃的儿子后来居上。 但是,万一皇后生了儿子怎么办? 只是母妃再也没能怀孕,听太医说,之前贵妃难产,伤了身子,以后怕不能怀孕了。 是因为我迟迟不肯出来的原因吗? 皇帝招去考察学问,说:「听皇后说你书念得不错,最近念了什么书?」 「《三字经》。」 「能背了吗?」 「能,人之初,性本善…」 「居然都背全了?真不愧是我儿子,像我,哈哈!」 这话听着好耳熟。 储位稳了。 番外6:俱是梦中人(中) 曾照彩云归(上) 对于新任的兴王朱厚熜来说,堂兄一家就是个笑话,还是个甩不掉的笑话。 伯父豫孝王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居然还是非张氏不可,居然还为此顶撞太后皇帝,你以为你还是皇帝吗? 堂兄豫康王更是个二货,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打海盗、打山贼,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不懂吗?没看到隐皇帝出去浪了一圈连江山都丢了!汪太后还把不许御驾亲征写进约法三章里!幸亏没托生到隐帝家,否则就准备一辈子白天在怀陵数地板,晚上陪死鬼们聊天吧! 就这,他爹也不管!管了,管不了,就陪着一起浪! 呵呵,你们浪死了绝后,别让我给你当儿子! ——好像这回有孩子,不过都没养大。 ——关我什么事,只要别让我乱认爹就成。 偏偏爹爹还和他哥特别投缘,每年都要聚两回,连着他和厚焕那个臭小子也要聚在一起,相看两厌。 居然跑去和疣猪打架,是不是有老虎狮子还准备下场搏一搏?还被雕琢了脸破了相,哭兮兮地说怎么见人,就死了。 呸,四十岁的大老爷们,还是个亲王,需要靠脸吃饭吗?你以为是潘安还是宋玉?跑去玩鳄鱼,怎么没让鳄鱼把你叼走,没让浪花把你卷进大海? 办完父亲后事,守满除服,还得启程就国。 上辈子十六岁赴京继位,这辈子三十六岁,还得滚出北京当个土财主,窝囊啊! 回望宫阙,嘆息了一声:胳膊拧不过大腿。要是如今的皇帝太子学他们父子,该有多好啊。 看着前来送行的人群,有天下第一才子、文华殿大学士杨慎。 他还是故建极殿大学士杨廷和的长子,皇太子妃的亲哥哥。 呵,如今你可得意了,我早晚还会回来! 旋即眼神一暗:皇太子成婚十二年,嫡子都有两个了;就算都没了,他爹也不是豫孝王那个傻子。虽然专宠程皇后,但儿女也没少生,弟弟就有三个,下面又是十好几个儿子。他们全死光了,才能轮到自己。 这概率,恐怕比海底捞针高不到哪里去。瘟疫都有幸运儿,除非北方突然发难,把京城一锅端。 算了,不想了,世上还有什么比重活一次更加不可能?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还是心疼咱的,回去好好烧香,祈求老天爷保佑。既然他能把自己打发到这里,也就一定能想办法让自己得偿所愿,再次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回到萨马府,处理完积压的政务,兴王更多的是空虚和寂寞:这么个破地方,地广人稀,啥事都没有,能干什么? 也不是没有事。洪熙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曾经先后有五位亲王被分封到这里,包括世宗皇帝的次子荣亲王见泓、孝宗皇帝的庶长子豫亲王祐析,以及他爹和两个同母弟弟醇亲王祐棆、履亲王祐樬。 不过豫亲王绝嗣除国,醇亲王弘治九年分封到宿雾,五年后死了,无子除国;履亲王更倒霉,因为水土不服刚到任不久就挂了,同样无子除国。 郡王将军除封,土地会併入上一级;但是亲王就不会,朝廷很快会分封新的宗室——处女地谁都不愿意来,但是如果已经有人开发过,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容易,自然有人愿意。 毕竟,从孝宗开始的歷代皇帝都很能生。 上辈子奶奶邵贵妃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小的绝后,只有父王留了自己这么棵独苗;这辈子祖母换成了贾淑妃,同样如此;甚至父王母妃还是生了二子四女,长兄厚熙早殇,四个姊妹也在自己正式袭爵前去世,这不是命运是什么? 荣宪王有三子四女活到成年。他去世后,吕宋府除了继任荣惠王祐榕继承了一半,其他一分为六;当然四位郡主去世,又收归荣惠王。承政省如何管理,朝廷自有制度,当然执不执行全靠自觉,朝廷鞭长莫及。当年父王就藩,该搞的衙门草创、土地人口清理造册、兴建学校、推行科举等等,都已经搞了,连山贼土匪都轮了几遍,如今按部就班便是;除了重要的科举武举、官员选任、赋税缴纳、产业经营之类的事,每天面临的多是些你欠我二十两银子他将妹妹许给我然后嫁给别人东家因为土地打架死人西家因为牛吃庄稼互殴之类的屁事,有什么意思?哪里比得上和张璁夏言徐阶严嵩这些老狐狸们斗法?就算严世蕃那个独眼龙都比他们有意思! 好怀念从前的青词。现在自己辛辛苦苦建了道观,焚膏继晷写了青词,结果没一个能读懂的。都是傻子!不是,瞎子!媚眼做给瞎子看,浪费表情! 要不人家能在中央如鱼得水或者到主政一方,你们也就配在这个破地方混口饭吃!悄悄都是读书的,差距怎么这么大! 真是龙游浅底、虎落平阳! 太子登基了,改元隆庆。 当年我就知道,这厮不是盏省油的灯! 他成婚后,皇帝就让他接管了宗人府,这也是弘治以来的惯例。 和他爹不同。绍治皇帝是颗软钉子,虽然讲规矩、讲原则,但好说话,对谁都客气,当然过了界限,处置起来也不含煳,荣亲王就被他狠很收拾过;尤其做太子的时候,孝友恭顺,春风化雨,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这位爷不一样,还是太子就敢对宗室重臣不假辞色。 当时惠亲王祐核夺占民田,抢掠民女,甚至杀害良民,被地方官控告;又查出来走私茶叶火炮的事。祐核是孝宗皇帝第二十三子,为太上皇时所生,自然倍加宠爱,皇帝也对这个弟弟颇多照顾。 如今闹出事来,皇帝大怒,但毕竟是亲弟弟,又是年少轻狂,打算将他幽禁凤阳,将来让他的儿子袭爵;但是太子坚持公事公办,最后除国,命其看守裕陵,其他涉案人员则一个也别想跑。当时北京城一票重臣勛贵子弟吃了挂落。 虽然说江山早晚是你的,但也不用如此急不可待吧?你爹可还在上面坐着,下面还有三个同母弟弟呢! 奈何他爹就是宠爱这儿子,夸他「执法严明,不徇私情」,接着让他掌管礼部。当时宣慰使来朝,都知道不过是卖官鬻爵走过场,银子到位就行,这位爷偏偏要较真,行礼不恭不规范的、言语无状的,不给授官;还把礼部官员收拾了一轮,搞得朝廷上下叫苦不迭。 当然,后果就是来京朝觐的宣慰使规矩了很多,也像那么回事了。 皇帝一高兴,又让他兼理了刑部。别的太子这个时候总是平反一下冤狱、跟皇帝说用刑太重要减轻刑罚收拢人心,即便皇帝自己做太子时料理刑部,虽然公事公办,但也不过是严惩首恶,下面的能流放就不杀,只追究本人的绝不牵连三族;他不一样,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杀头流放眼睛都不眨一下。陕西省官员相互勾结,贪污赈灾粮饷,案发后纵火烧仓、杀人灭口,他亲自坐镇办案,光是杀头的官员就有百余人,三司衙门为之一空,全省上下也撸了个遍。 一时间,朝野上下风声鹤唳:这位有太祖皇帝汪太后的遗风,别去找不痛快! 如今刚即位,听说宣德省那边折腾得厉害。一个郡王死了,儿子太多,不好好戴孝,先抢起地盘来,还动起手。其实就是纠集一帮家奴打群架,跟北京城的小混混强不到那里去,人就那么多,哪有多少供他们驱使?你倒不如好好找找,私底下有哪些小动作,估计更有惊喜。 汪太后和孝宗皇帝英明,学汉武帝搞推恩,甚至连女儿都要分封,这急不可耐的吃相也是够了。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当爹的不会为了大儿子杀其他的儿子,可是会为了儿子杀女儿,开头地盘大,都还能忍,世子也愿意姊妹分封,反正死了土地就归自己,没什么不好;可是后来地盘小了,日子不好过了,其他的兄弟又都愿意吗?便是世子也眼馋吧?谁知道姊妹们什么时候死?她要是活到八十岁,你还就只有一直等!看看这些年的女封君数量,比以往如何? 这也不算啥,为了谋夺兄弟的封地,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尤其亲王郡王们更是眼馋!既然天高皇帝远,大家就可劲儿折腾吧。没有分封前私底下踢屁股,分封以后明着扳手腕甚至明火执仗的抢!要不是人少,估计比春秋战国还热闹! 这点出息! 可劲儿折腾吧,那边的宗室可不少,多是孝宗皇帝留下的。一窝一窝地生,再说下面的除封了,上一级的该高兴了;尤其涉及到郡王,亲王可以吃一顿了。 没想到皇帝大骂了一通「停尸不顾、束甲相攻」,要求将土地拨给承政司衙门。 但这遭到亲王甚至各级封君的极力抵制:谁不知道分封建国后,三司衙门也听命于亲王,下一级的地方衙门接受什么双重领导,既听命于上级衙门,也要服从当地的封君,如果有冲突,由亲王裁决;所以大权集于亲王。当然各级封君要给地方官发俸禄,到底谁说了算也就很清楚。 说到底学周朝的分封制学的不到位,卿士大夫没有领地,就需要财政供养,朝廷不出钱,就得靠封君养着,军队也一样。所以不是封君收了税,交足了贡赋就拉倒,还得给这些人发银子;有的地方小,田赋不够,养不起这么多人,怎么办?还要想办法挖矿、开工厂、做生意。 真是吃着大白菜的命,操着太液池的心。 如今单独强调这一点,是不是想学汉朝,搞分封郡县并轨制? 但是还是太早了。以后咱们要用钱,还得问三司衙门要! 在遭到亲王郡王们的集体反对后,武宗想来也是意识到时机不成熟,没有坚持,只是骂了几句镇守的亲王管教不严;郡王府的几个属官辅佐不力,罢官;承政司主管宗藩事务和礼制风化的礼厅官员免职,承政使和参政、参议降一级使用,缺官由吏部统筹调用。 什么意思?朝廷真要开始插手承政省了? 还不够,在太学和会试单独给名额;而且除封后,封地不再归入王畿,而由承政司管理。 图穷匕首见,虽然三司衙门还是要听命于亲王,但是去留由皇帝来定,土地也要逐渐收回,识相的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也难怪,那边分封的多,说是宗藩,跟土财主也没啥区别。谁不知道那边富得流油?汉人多了,官吏可以入驻了,上好的肥羊,不削你们削谁? 只是连我也一起削了,还没啥好办法,真是…算你狠! 当然,这也不过是理论上的。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在封国,亲王就是真正的地头蛇,想让几个流官就对付住,洗洗睡吧。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信号。 谁让人家有蒸汽船了呢,据说现在耗时减少了一半,需要的船员更是少了大半。 终于熬到了载坛年满二十,通过考封,自己也年满五十。 参加完他的婚礼,就可以让他去替了,我也可以留京养老。 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显宗皇帝把好名字都留给自己儿子了,给我儿子取得什么破名字! 上辈子有份位的女人就有一百多个,这辈子没这么多;好在儿女缘分还是有的。八个儿子现在还剩俩,五个女儿也只有两个,这就是命吗? 听说宣德省好多宗室在闹腾,日子过不下去了,甚至荣亲王系也在闹,日子不好过,要求除封。 关我什么事呢?反正我有的是钱,还领着亲王的年俸,操这心干什么?还不如好好的求仙问道,看看什么时候能够飞升,反正这辈子估计皇位无望了,e=(′o`*)))唉。 番外7:俱是梦中人(下) 几度夕阳红(上) 这世道是真的变了。 举人翊锥带着两个家奴,乘着蒸汽轮船进京,于路见风帆浩荡,港口繁华;如今看宫阙巍峨壮丽,行人衣着光鲜,发出一声感嘆。 翊锥是兴献王祐枟的曾孙,郡王厚熜的孙子。 不知道是不是达沃的风水养人,还是天高皇帝远,没那么多是非;又或者郎中医术高明、或者气候炎热冬天不必烧炭取暖,兴王系自从分封到达沃,支脉繁盛:献王有二子四女,长子厚熙承袭王位,次子厚熜封了郡王,随父亲回京养老,后来又返回封地;厚熜有八子五女,全部成人,长子载填承袭郡王爵,其他的封了镇国将军,第三子载垒就是翊锥的父亲,还有三个兄弟七个姐妹。 兴王系的遭遇并不是个例,同样分封到洪熙的荣亲王系、豫亲王系、醇亲王系、履亲王系同样繁衍日甚。豫孝王生了二子一女,长子厚焕袭爵,无后,追谥简王;弟弟厚炜接替哥哥的王位,生了十二个儿女,追谥惠王;他的儿子成王载增袭爵,又生了六个;到儿子翊键接位,目前就有八个。 这样代代分封,到手的土地越来越少,偏偏只要有爵位就有封地,你还得给朝廷缴纳贡赋,但你还不能不生,否则干架都干不过兄弟,只能让人家给吞了! 真没想到,堂堂天潢贵胄居然也跟村夫一样,靠生孩子来壮大家族势力。 从前靠生孩子挣朝廷的钱,如今…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父亲死得早,翊锥十岁就袭了辅国将军的爵位,分到了一块封地,但还不到百里小县的大小,位置也偏远,人口也稀少。 这样下去并不是办法。好在崇德十二年春,十六岁的翊锥乡试中举。 这绝对是大好消息!多少人读书到白髮都还是童生! 虽然武宗以后,承政省有了单独的科举名额,但水涨船高、水落石出。支边的宗室,第一代还可以说饱读诗书,第二代就只能说粗知礼仪,越往后竟是一代不如一代,平时斗鸡走狗、吹拉弹唱的多,读书的却是凤毛麟角。 因此,不仅镇国将军高兴,甚至郡王、兴亲王也高兴,开祠祭祖,大排筵席,然后各赏了一笔钱,催他赴京赶考。 启程的那日,翊锥在港口不仅见到了堆积如山的金银宝货,更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蒸汽船,不用双桨滑动就能自己飞驰,当场跌坐在地上:「这世道变了。」 船上供着一尊菩萨像,和港口边的巨大塑像差不多,却不是莲花宝相,而是头戴冕旒,身穿龙袍,正是汪太后。 听船工说,从前敬奉妈祖,自打汪太后开放海禁,大家又都信奉她了;尤其后来环球航行成功,大家都相信太后是妈祖託身,庇佑众生的,所以自发建庙祭祀,甚至在船上供奉太后。朝廷开先还不同意,后来也就准了。 船上的吃食,除了豆芽和船家在船上种的菜蔬瓜果,还有沿途捞的鱼,几乎每餐不离兔子,都是五香风干的。自从当年发现弘治省野兔泛滥成灾,朝廷就和兔子较上了劲,民间百姓也当成笑话来说:只听说过粮食不够吃导致饿殍遍野的,没听说过能吃的太多还会有麻烦的。 翊锥听人说过,当时武宗的庶子霍亲王就封,也有商人到那里求前程,每天不用干别的,就是杀兔子、吃兔子,可人就那么点,吃也吃不完。于是霍亲王奏准父皇,用风干的兔肉交贡赋。武宗皇帝同意了,让他每年交十万只风干兔子,于是中央官员们每天中午就少不了一盘兔子肉;霍王又联繫了镇守南方各省的勛贵,把兔肉当成军粮和港口推销品;还不行,又联繫了齐亲王和顺亲王,让他们帮忙解决。 有了稳定的销售渠道,霍亲王招了数千人专门打兔子,风干兔肉也就成了弘治省的一大特色产业,据说每年卖到各省的兔子有数百万只;吃兔肉也就成为南方各省包括船员的生活习惯。 沿途听船工们说话打趣。农夫希望天上掉下个织女田螺姑娘,读书人希望有仙女狐精红袖添香,船工们当然也希望遇到龙王爷的公主招赘驸马。 沿途碰上了不少船只,互相挥舞旗帜;船主老胡跑过远海,还拿到过宣慰使的册封,年纪大了才跑近海——如今洪熙省也算近海了。 听老胡说,近海是这样打招唿,出了马六甲或者开平府可不是这样,是对天鸣炮。 翊锥好奇,老胡说:「这还是绍治年间那会儿传下来的规矩。当时有很多商人从朝廷那里买了战船火炮出海经商,有些还进城当了宣慰使,回乡穿着三品朝服去祭祖,可风光可荣耀了,小老儿的爷爷就是跟着祖叔出海的。可是出海的,不全是正经的商人,有些兇徒当起了海盗,专门劫杀过往的商人。听说那时海里可乱了,两船相遇,不是打招唿,而是朝对方轰,轰得远远地,这在当时叫作『安全距离』。」 当时的海盗主要在马六甲以西,过了马六甲,就不许战船火炮进来,但这也只是规矩上的,毕竟海洋太大,朝廷管不过来,商人们夹带不是新鲜事,再不济还可以从爪哇那边绕道,还有号称要去美洲从朝廷那里骗了火炮结果到处抢劫的,吕宋等地民间作坊的火炮生意也好的吓人。朝廷只允许几家官办的工厂售卖,但是赚钱的买卖砍头都有人往上沖,何况天高皇帝远,即便朝廷抓住了私铸火炮的,也不过把带头老闆砍头,其他的工匠反而收到朝廷的工厂去,甚至有几个民间工匠造的好被抓后不但没问罪,反而一路做官到科学院的;在大海上,就算遇到巡航的船只,也不可能登船检查到底是不是官方生产的,或者有没有违规装配火器,惹急了,便是官兵,一炮轰沉了也是常有的事。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弘治末年,景国公沐飞亲自指挥在景泰洋靖海,将近海的海盗扫荡一空;随后几省相继出兵剿灭海盗,但海盗还是在海上到处流窜。尤其绍治初年,甚至把一个巡检使的战船给轰了。 显宗大怒,命建极殿大学士王守仁、兵部尚书湛若水主持剿灭海盗,这是歷史上最大规模的靖海行动,北到鲸海,南到吕宋,东到琉球,西到景泰,统一行动;甚至荣王都吃了挂落,被查出私铸大口径火炮。皇帝让湛若水把他提熘到北京喝茶——毕竟是小宗之长,倒是没有把他扔进诏狱。据说荣亲王交了几百万银子才脱身;从那以后,海上才终于消停些了。 也就是在沐飞的主持下,商贾进入景泰洋以后,凡是在海上碰到,就向天鸣炮,当时朝廷卖给商贾的火炮一次可以装弹3枚,因此鸣炮3响,以示没有敌意;当然如果3响之后还在放炮,就要当成敌人了。 这种习惯后来被广泛採用,所以至今虽然装弹更多,但还是鸣炮3响。 当然,还有其他的规矩,比如出海后遇到各国商人,但咱们天朝上国,自然和蛮夷不一样,因此自打孝宗年间,就有商人在「明」字旗外加了日月旗帜,这甚至得到显宗皇帝的同意,规定旗帜必须红色为底,黄色绣图,如今朝廷在海外的宣慰司衙门也用这旗帜。 老胡用的颇为不平的语气跟他说:「如今海上的船上,谁不插一面日月旗?谁见了日月旗不怕?这就是咱们走南闯北的底气!可恨那些大鬍子红眼睛蛮夷看了,也跟着插,呸,他们也配!」 翊锥百感交集,突然想起来,万历三十一年西夷在吕宋屠杀华人,如今在吕宋的西夷不算少,可照着华人如今这股子气,不但在南洋横着走,甚至非洲东西海岸也到处是宣慰使。就算武德充沛的奥斯曼帝国,也敢硬扛几十年,别的地,华人不去找别人麻烦就不错了,屠华?恐怕先把自个儿折进去了。 可那时候,谁知道这些背井离乡的商贾,居然有这样的本事呢。 一边听老胡颇为自得的说起当年衣锦还乡的场景,那风光、那荣耀,一辈子都不能忘:「小老儿是五年前回京朝觐的,之后就把远海的事交给小儿了。」 听他说,他家自从爷爷跟着出海,一直念念不忘回乡,可惜爷爷到老也没自立门户,含恨而终;到他父亲这一代才买了船自己跑码头,可惜也没攒多少钱;直到自己辛苦跑了一辈子,这才去北京朝觐:「这册封正三品的宣慰使不过一万银子,是小头;父母祖父母三代的推恩,还有妻妾的册封、儿子的册封,这都是钱,加起来总得五万银子;先在礼部培训礼仪,怎么磕头,怎么说话、怎么吃喝,见了皇帝公卿和家乡父母官、族中父老都不一样,这少说一个月,多的一年半载也是有的,少说得五百银子;然后是去礼部裁衣服,从头到脚,衣服鞋袜裤腰带,那都是有讲究的,如果只有自己和老婆儿子还好,三千银子也就搞定了;如果父母祖父母还在,每个人摊下来一千;然后从北京到家乡的路费。三品的仪仗,那得是前唿后拥,什么锣鼓、响铃之类的,都不用说了,百十两银子的事;但这么多人,从北京到广东老家,一路吃住,一万也不算多。回到家乡,要认祖归宗,要开祠祭祖,也得说银子,老一辈的要孝敬,小一辈的要打发,你还得宴请宾朋吧?也是钱;祖宗的坟茔要修缮、自家的房子也要修缮、祠堂也得出点钱;都三品了,家乡的海塘、桥樑、道路、寺庙,也该出点银子修修了;如果还有闲钱,买点田地作为族产接济同宗;办个义学,栽培一下宗族子弟。这么一算,至少十万银子,就没了。」 「这还不算,进了马六甲,什么战船、火炮都得寄存,这是一笔钱;如果没有别的船只,要么买、要么租,都得说钱;回到北京,兵部的老爷们跟你说最近有新的火炮,新的战船,要不要?那可都是好东西,跑外海用得着,这一哆嗦,十万银子又没了。」 「这还是三品,这些年望美洲三省去的,可以报二品,不知道多少人又朝这个努力。估计这一趟,没有二十万放不下;如果杀了欧洲强盗,带着土司来朝觐,贡赋可以免,但是其他的还得给。」 翊锥默然,想起当年看过程月华的《子君传》,里面主角跟了个宣慰使,一心还乡,就有详细的叙述;后来也有其他的小说,写商人为了衣锦还乡,打肿脸充胖子甚至破产的。没想到这么些年,不但没有收敛,倒是愈演愈烈。如果本身圈了块地倒也罢了,很多人就是单纯跑外海经商的,为了得到三品的冠带,甘心情愿造假,说自己占了个地方,朝廷也认了。 说白了,十个里头有一个真做了城主就不错了,卖官鬻爵,只是卖的海外空衔,又惠及了几个部门,大家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罢了——干这些,除了几个部门有抽成,大家的年终绩效奖也多了,这还是当年汪太后出的主意,否则老顽固们会干? 是啊,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从古以来,谁能抵御这样的诱惑? 所以尽管知道这是个坑,大家还得往里跳,还兴高采烈! 那些宣慰使的家乡人,他们就真的不知道底细吗?开头可能不知道,这么百十年,一波又一波的子弟来来去去,不知道才叫见鬼!但是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呢?谁会把二品三品的官儿往外推呢?——虽然是虚衔,但也是礼部造册登记,皇帝赐了印信的! 这么个章,用不了一斤铜,真论起来,一两银子都嫌多! 番外7:俱是梦中人(下) 几度夕阳红(中) 过了一个月,到了天津,码头上到处都是等着招唿的搬运工和马车夫,船一到岸就涌上来找生意。 翊锥真的觉得,这一个月的见闻,比前世一辈子都多。 重阳节前,翊锥终于来到魂绕梦牵的北京城,眼前的北京城明显比他记忆中的巍峨壮丽、繁华富庶许多。 找了家上等的客栈安置下来,洗漱更衣,休息一夜,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叫了辆马车,首要的不是到处闲逛,而是前往大兴。 郑氏就在那里。 但愿你还在那里。 大兴并不远,很快就到了。 打听着郑承宪,都没听说过这个人;听老人说,建极年间京城扩建,很多人家搬走了,如今这里住的非富即贵。 翊锥慌了,按照老人的指点来到城外,找到了郑家庄,倒真有个郑承宪。 他如今倒还是一个普通的小商人,家里修着砖瓦房,有个小院子,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闹。翊锥在门外痴痴望了半天,不见有人出来;跟邻居打探,说他家确实有个天仙般的姑娘,不过前些年选入宫去了。 翊锥只觉得心中如碎,但还是安慰自己:「郑氏才十六岁,应该还未许配。若是我来年能够金榜题名,或许可以求皇帝赐婚。」 只是这个「求」,还是刺痛了他。 如果还是皇帝,该有多好。 只是到底心事重重地。回到城里,已经日落时分。 还有个地方是必须要去的。 张居正府。 对于这个老师,翊锥说不清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 只是恩恩怨怨,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毕竟来了,再过两年他就要去世,还是要看看的。 一路只觉得桂香浮动,月季奼紫嫣红,菊花争奇斗艳。 在张府投帖拜访,听门房说:「老爷近来忙,难得回家;何况会试在即,他向来不见客。」 翊锥听明白了。虽然这回程敏政没有沾惹上科场官司,但还是有人因为在会试前接见考生被弹劾,因此朝廷屡次敕令官员遵规守纪。张居正已经是首辅,估计明年会试是他主考,自当避嫌。 果然等到天黑,也不见张居正回来,翊锥嘆了口气,走了。 休息一夜,正好四处逛逛。武宗年间四处用兵,百姓不安;经过十几年的休养生息,颇有些百废俱兴的味道。 翊锥很快被街市吸引住了:千门万户,朱翠交辉;三市六街,衣冠聚集。珠宝店、古玩店、脂粉店、绸缎庄,各式各样,令人目不暇接;有说书的、唱曲的、演杂技的、吹弹的、相扑的;便是说书,有说史的,从盘古开天闢地到本朝的都有,有说小说的,什么《西游记》,说唐僧西行取经的,满天神佛,外加一路妖魔鬼怪;《东游记》,绍治年间商人跑美洲经商顺便杀欧洲盗匪拯救土司捞取功名的;《南游记》,孝懿皇后的亲大姐自吹自擂写书生到景泰省宣传圣学,一路拳打土司脚踢山贼解救无辜百姓的;《北游记》,建极年间景泰省的婆罗门和尚莫迪奉永宁长公主之命前来北京取经,感受中华文明然后皈依正道的;《环球游记》,写当年礼亲王等出海环球航行的;永宁长公主还让人写过一部《地府游记》,把景泰省的世家大族都扔到十八层地狱折腾了个遍,后面有样学样,把土司山贼土匪恶霸海盗甚至对头都扔到地狱里受苦;唱曲的,不独有越剧、徽剧、川剧、豫剧、崑曲,还有武宗时代新生的京剧;跳舞的,汉昌省的胡旋舞,景泰省的天魔舞,建极省的南旺舞,甘肃省的飞天舞,整个儿群魔乱舞,偏偏京城闲人多,到处都是人山人海地看。 这么多人,不但有中原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有新省的行商坐贾、文人墨客、才子佳人。这么些年来,尽管都穿着汉服,说着汉语甚至地道的官话,外形上还是能明显的看出来;有跑外海的商人回来朝觐的,穿着刚从礼部拿到的官服,得意洋洋的骑着高头大马绑着个大红花显摆;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不能出门传教,但是出门吃喝玩乐谁也管不了,叽里咕噜的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洋文;也有洋人说着蹩脚的中文,似乎在比较中国和欧洲,得出大明是人类灯塔的结论。 绍治年间国家富裕,公私仓廪粮食堆满到腐败没法吃,府库钱财连串钱的绳子都断了,各大城市人满为患,于是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规定,比如洋人只能单日出门,女人只能双日出门;骑公马的可以上大街,骑母马的不许上大街,骡子驴子不许进城等等。 如今倒还好,满目的驴子驴子各种良马,还有西域的骆驼,都小心翼翼的在街上走——这要一撒手,闹不好出人命官司;还有当年从北方引进的哈士奇,伸着长舌头到处跑;有种比它稍晚一点的,外形差不多,结实有力,性格也沉静一些;最时兴的是前些年北方刚刚向朝廷进贡的一种雪橇犬,和哈士奇大小差不多,全身白毛,非常漂亮,性格也乖巧,吐着舌头嘴角上翘,像是在笑的样子,很得贵人们喜欢。如今出门散步,牵着这三种狗,那一定是头等人家。 翊锥观看不尽,又累又渴,找了酒楼用饭,没想到店里也供奉着汪太后,显然是求财的。 翊锥笑笑,一边慢慢的喝酒吃菜。炒花生、青椒肉丝、清炒红薯藤、酸辣土豆丝,煨的玉米排骨汤,如今都算家常菜了,上辈子哪知道有这好东西。 夹起一筷子肉,自建极以后,以猪肉为贵,但凡想走仕途经济的,都以爱猪肉自诩,否则便是「只可利用,不可重用」了。 弘治年间,倒是有人提出「民间养豕宰猪,固寻常通事;但与圣上姓字异音同,况食之随生疮疾,深为未便;可省谕地方,除牛羊等不禁外,即将豕牲不许餵养,及易卖宰杀,知若故违,本犯并当房家小,发极边永远充军。」 翰林院学士杨廷和进言:「民间豢养牲豕,上而郊庙朝廷祭祀、宴享膳羞之供,下而百官百姓日用饮食之资给。皆在于此,不可一日缺者。孟子曰:鸡豕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五十者可以食肉矣。古先哲王之治天下,所以制民之产,其道如此。且人年五十非肉不饱,则豚豕之畜,正养生之具,而非所以致疾也。人生疮痍,乃血气内伤,风湿外感所致,是食豕肉而致然乎?况小民畜养贸易,以此为生理之资,正宜教之孳息蕃育,是可禁乎?若曰国姓字音相同,古者嫌名不讳。盖以文字之间虽当讳者,尚且不讳嫌名,今乃因其字之音,而且讳其物之同者,其可乎?又况民间日用牲豕,比之他畜独多。牛以代耕,亦非可常用之物。私自宰杀,律有明禁,不可纵也。此事行之虽若甚微,而事体关系甚大。如此传之天下后世,亦非细故,诚不可不虑也。」 孝宗然其说,顾谓群臣:「昔日母后与朕言,不食豕肉,不可重用,恐其心志难测。今日果不其然。」 于是提拔杨廷和为礼部右侍郎,而将提议的远贬景泰省。 翊锥心里有点感嘆,看来正德皇帝不孤单吶;一边竖起耳朵听旁边的议论。天南地北的人聚在一起,自然什么口音都有,有的说着过两天洋和尚们又要到论道论坛论道,要不瞧瞧去;隔壁两个明显是女扮男装的小丫头,叽喳喳的说着话,好像是想去考乡试,家里不同意,要她赶紧成婚。小丫头犟嘴的很,说着反正还有三年,先拖着再说,要是他们不同意,索性上船,到南边去! 还有几个说着官话的,像是读书人,议论着先帝崩逝,皇帝年幼,恐怕又要太后垂帘听政;一个说如果徐太后有汪太后的本事,垂帘听政有什么不可以?反正女人都能考试做官,还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 翊锥笑笑,问堂倌京城可有什么好去处。那伙计把帕子往肩上一搭:「客官可算是问对了人,小的在京城做工十几年了,凡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就没有不知道的。」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笑道:「公子是读书人吧?京城有几个地方是不能不去的:旌功祠,原先是祭祀京城保卫战功臣的,后来祭祀歷朝贤良功臣;国子监,天下的才子都汇聚在那里,还有孝宗年间的十三经石刻;国家图书馆,天下的书都在那里了,什么《永乐大典》、歷代诗文集、《四库全书》、《古今图书集成》,您要呆一辈子都成吶;科学院,那有三个好去处,一个是论道论坛,每天都有人在那里吵嚷嚷,男的女的,中国的外国的,儒家的道家的佛家的还有洋和尚,什么人都有,话题也是五花八门,古代的如今的天上地下,就没有不说的,尤其每次休沐,人山人海,挤都挤不进去;二是展览馆,天南地北四海列国各种珍奇,每三个月换一回,那都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还有天文望远镜,晚上去可以看到好多星星,不过要早点去排队,否则入夜了宵禁就走不了。」 他嘆息了一声:「可惜客官来迟了,早几年,那还有个好东西:蒸汽机车,地上铺上铁轨,钢铁机车就在上面跑,比马车都快。我还去坐过呢,可好玩了,就是那声音太大,吵得耳朵都快聋了。」 他似乎有点遗憾:「可惜那铁路修成没几年,武宗爷和穆宗爷先后崩逝,都道是坏了龙脉风水,拆了,如今是看不见了。」 翊锥寻思着上辈子没听利玛窦提起过这玩意,突然想起来,蒸汽机是汪太后一力提倡的,还拿出了亲王和国公爵位作为赏格;所以那些年朝野上下为这东西疯魔的不是一个两个;前后八十来年,总算造了出来。 这个汪太后,真是个看不透的人。 堂倌还在叨叨:「还有陶然亭,那里三面临湖,风景绝美;马上就要重阳节啦,那边又是以菊花出名的,公子一定要去看看;还有安定苑的牡丹,朝阳园的月季,木樨地的桂花,紫竹院荷花都是上好的去处,如今去只能见到月季桂花菊花之类的,可每天都有戏班子唱曲子,从早到晚,保管三个月都不重复;另外,香山的枫叶,卢沟桥的月亮那都是天下闻名。」 吃完饭,又买了些生活用品和文房四宝,即便回房休息,然后开始读书。 直到元宵节,翊锥才又出来走走。 上辈子被锁在宫墙里,难得出来走动;如今那堵朱红的墙,却仿佛天堑,难以逾越。 老天爷真会开玩笑。 承德改元,二月里的会试如期开考,主考官果然是新任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和礼部尚书徐学谟。 过了这么些年,再一次见到活着的张居正。他正当盛年,相貌英伟,目光炯炯,步伐矫健,翊锥心头百感交集。 半个月后发榜,意料之中的,名落孙山。 武宗以后放宽了考试名额,今年朝廷总共取士五百人,其中中原地区三百五十人。 而参加考试的,总共一万九千六百余人。 不是不可以参加吏部铨选,但是毕竟年少,还有希望。 翊锥收拾行囊去国子监。 作为最高学府,国子监汇聚了普天下的精英。只是翊锥明显能够感到,中原士子尤其是江浙士子对于宣省、承省士子的蔑视。 直到听说他是兴献王的曾孙,有辅国将军的爵位,这些人才换上了一副笑脸。 但笑脸中,仍然夹杂着敷衍。 是啊,北京城有的是亲王郡王,公侯伯驸马,要人家对「兴献王之后,世宗皇帝阁下玄孙」另眼相看,那是痴人说梦。 那就好好念书,争取三年后一鸣惊人吧。 翊锥握紧了拳头:我不相信,我会不如你们!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是有眼无珠。 太学生张懋修爱惜翊锥的才华,肯和他结交。 他还有个身份: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的第三子,他和五个兄弟嗣修、懋修、简修、慎修、道修都算有才名,三个大的都在国子监,几个小的也在府学进学。 翊锥有点奇怪,上辈子这时候张敬修、嗣修、懋修已经考上了进士。其中懋修是本科状元、敬修是进士,嗣修则早在三年前就高中榜眼。据说为了他们兄弟能考中进士,还找了汤显祖、沈懋学等有名的才子作陪衬。沈懋学等答应了,果然中第;但汤显祖一无所动,因此屡次名落孙山。 后来呢? 万历十年,张居正去世后不久被抄家,张敬修自杀,嗣修发配雷阳,懋修投井自杀未遂,绝食又不死,遂发配边疆,戍烟瘴地而死;三个小的也沦为百姓。 怎么他们现在都还在这里呢?倒是汤显祖、沈懋学三年前金榜题名,还是一甲前两名,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了想,上一次张居正此时已经官拜首辅近十年,自然独断专行,无所顾忌;这一回前面有武宗穆宗,现在头上还有个徐太后,怕也不敢过于招摇吧? 因为张懋修的喜欢,翊锥倒是能够常常出入张府,甚至拜见了张居正的夫人徐氏,魏国公徐璧奎的孙女。璧奎是徐俌和永康公主长子,夫人李氏,建极殿大学士李东阳之女。 翊锥记得张居正前后两位夫人,如今夫人换了,倒还是六子一女。 徐夫人显然很喜欢翊锥,小伙子是皇室宗亲,人长得好,才学也好,长辈自然会喜欢。 看得出来徐夫人很爱慕张居正,出口就是「我家先生」;不过左右的使女都是容貌平平,举止老成,想来这位徐夫人对老公看得紧,否则不至于连个庶出都没有。 徐夫人隐隐的提到女儿尚未成婚,但是翊锥没有接口。 没记错的话,这个女子有倾城倾国之貌,却不知怎么不爱红尘,潜心向道。张居正把她嫁给当时着名的大才子也是美男子刘勘之,结果成婚之后,这个女孩儿居然不许丈夫碰自己,到死都还是处子之身,在朝野上下传为奇谈。 记得前世,这个女孩儿是在张居正生前去世的,如今到还没有结婚,应该是要遵守朝廷不许早婚的禁令。 翊锥对这个女孩不是没有好奇心,但所求的不过郑氏。 徐夫人见翊锥没有接茬,也就不说了。自家女儿才貌双全,凭藉老爷的权势,做后妃都是可以的;只是丈夫摇头说「高处不胜寒」,想到宠冠六宫却连丧两子活活气死的武宗杨皇后,被公公压制得喘不过气来憋屈死的穆宗李皇后,也就放弃了。 于谦功盖天下,孙女在宫里就真好过吗?于家可是连未成人的儿子都送到海上去了! 程皇后该是古往今来最幸福的皇后吧?那也是她爹提前退休换来的! 自家夫君已经位极人臣,几个儿子也是前途看好,没必要让女儿受这个委屈,也屈了丈夫志向。 何况先帝已经为皇帝指定了襄国公郭继的孙女为皇后,即便女儿进宫,也只有屈居人下,何苦呢? 不入后宫,但京城还有的是王公俊秀,真要把女儿打发到孤岛上,徐夫人还真不捨得。 翊锥心里别扭,也就不怎么去张府了。 当然,闲暇的时候,他还是会到处走走看看,甚至受邀到各王府做客。 毕竟是宗室,而且这般年少有为,实在难得;当然那个抢了他名字的恪亲王例外,这个世袭永替是爷爷让叔父破例补偿给他的;这些年他闭门读书,向来不见客。 翊锥的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痛快:你抢了我的名字,可到底无福消受我的位置! 钧者,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所以称量天下之重轻;运钧,则是泥工圆转之器。 圣王制驭天下,犹如制器之转钧。 前世自己出生时,两个哥哥已经夭折,又因为祖父忌讳「二龙不得相见」,因此迟迟未得请名;直到隆庆元年,廷臣上疏请立皇太子,才拿到这个宝贵的名字。 番外7:俱是梦中人(下) 几度夕阳红(下) 有时候,翊锥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曾经不齿的门客。 当然也有长辈关心他的婚事,说王妃娘家有妹妹侄女才貌双全,还没有出阁的,翊锥笑笑,淡淡的说:「功业未就,不敢谈成家。」 对方还在劝说「先成家,后立业。」 翊锥终究没有接口。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冯保因为受贿被杀,徐太后退居深宫,皇帝亲政。 也就是在那年宗室的酒宴上,翊锥惊讶的发现王喜姐已经成了安王翊铭夫人,而他曾经最讨厌的王恭妃,居然成了端亲王世子妃! 翊锥觉得心口闷得慌,但旋即释然了:反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以后都不会和自己有什么交集了。 只是当他看到顺亲王夫人郑氏时,还是不可抑制的激动了,甚至坠下泪来。 郑氏莫名其妙,顺亲王则哼了一声,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 翊锥的名声就这样传开了。 翊锥不介意,只想多看两眼郑氏。 但是顺亲王没给他太多的机会,很快收拾行囊启程了。 送别宴上,翊锥不请自来,唱起《送别》,左右为之潸然;顺亲王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下令乱棍打出这个混小子。 回到床上躺下,翊锥觉得脸上一片冰冷。 心痛到无法唿吸。 但人已远,总还是要面对现实的。 六月二十日,翊锥又到张府,门房认得他是公子的朋友,也就让他进来了。 这天是张居正逝世的日子。 因为是休浴日,敬修等都在家,听说他来了,出来迎接,到书房奉茶相待。 但他到底没有等到张居正的死讯,反倒是傍晚时分,张居正从宫里回来了。 敬修兄弟听说父亲回来,慌忙前来请安;翊锥也跟着来了。 张居正看到其中一个生人,听说是翊锥,皱了皱眉头,看他一脸憔悴,衣衫也旧了,嘆息了一声:「你如今已经是举人,前程远大,正该爱惜名声,发奋读书,不要沉溺于儿女情长。」 他想到懋修曾经提过翊锥人才难得,妹妹尚未许人的话,让夫人先瞧,结果夫人摇头,说他无意结亲,倒也罢了;没想到后来传出这人对几位王妃无礼的事,颇有点识人不明的懊恼,难免心中不平。 于是让人送了两匹锦缎,十两纹银,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翊锥知道他误会了,到底没有收下,只是说了句「先生为国操劳,也要保重身体。」 说完,转头走了。 想了想,又回头看着张居正:「昔日霍光辅佐汉帝,可谓忠矣;然卒不能庇其宗,何也?夫威福者,人君之器也。人臣执之,久而不归,鲜不及矣。《尚书》云:『臣罔以宠利居成功』,望先生查之。」 张居正愕然,敬修兄弟面面相觑。 翊锥没有再回国子监进学。 即便来年考中状元,也不过先在翰林院苦熬岁月,然后发配边疆熬资歷,然后回朝,入六部、进内阁,对别人来说,是康庄大道;然而对自己来说,又有什么意思? 这样漫长的岁月,要和三教九流的各种人等打交道,要处理各种乱七八糟鸡毛蒜皮的小事,要学会看人脸色、要学会揣摩上意,还要学会隐忍。 难,太难了。 况且,他很清楚,这条康庄也不是那么好踏上的。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难如登天。 即便是身为皇帝,都有太多的无可奈何。甚至想立自己心爱的女人为皇后、宠爱的儿子做太子都不行。那么,即便作了首辅就能称心如意了? 痴人说梦! 既然如此,不如迷途知返,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拿着剩余的钱,翊锥在城外买了处田宅。京城贵人多,但也有富而不贵的,托牙行到处问了,有急着兑银子跟着到外海做生意急着出手的,不大,只有三间正房,十多亩土地,亲自耕种,自得其乐。 当然,这种乐也持续不了多久。 农夫不是那么好当的,不仅要好好伺候田地,还要好好伺候庄稼,播种、浇水、培肥、除草、收割、晾晒,一个环节都不能少,不下雨要担心没收成,雨多了要担心泛滥成灾;雨早了,杂草和庄稼一起长,雨下迟了这收成就要打折;此外,还要应付衙门的差役、街坊四邻。 头一天赶着牛耕地,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泥地里,翊锥觉得两腿有千钧重;才耕了一小块地方,就累得瘫倒在地上。 抬头看着天,炽热的日头就晒在他脸上。 明明还是早春,却觉得骄阳似火。 也没有人来端茶递水,拿着袖子甩了甩,就算是扇风了。 突然觉得以前堆积如山的奏疏和喋喋不休的群臣也没那么讨厌了。 本来想雇两个农夫,让他们帮自己耕种算了,问了问工钱,又算了算这些地的收成,算了。 这还算好的,天子脚下,又是皇帝刚刚亲政,一副大干一场的样子,但凡有眼色的,都要讲规矩。北京城的贵人多,住在城外的,很多是致仕的官员,没有回乡的,平时养点花草,舞文弄墨,再淘弄些古玩,打发日子罢了。 听说他是举人,还是皇室宗亲,倒是有邻居邀约他去谈诗作画,翊锥平时最不喜交往,一律谢绝;每日有货郎到村里卖些瓜果茶酒物件,也有戏班子来唱些曲子;也有跑到京城来告状的,听说这里有致仕的高官,跑来撞木钟;还有前来拜访同乡前辈的后生士子;如今皇帝要修铁路,京城外头聚集了不少民工,也有各地来请愿的,尤其开工在即的上海苏州等地,还有运河沿线的扬州等府县,认为修铁路劳师动众,而且怕坏了龙脉风水,使不得,要求停工。 翊锥不大爱搭理达官贵人,实在是上辈子都在他面前跪地口称万岁,如今却高高在上,一副提携晚辈后生你要感恩戴德的样子,不习惯;但是这些人看着有点意思,闲的没事的时候还和他们说说话,颇有点君临天下微服私访的意思。 没事在村口铺子吃茶叶蛋,那里居然也供奉着汪太后,据说好多百姓家里都供奉着,自打当年改革,这么些年没涨田租,又兼有了高产的土豆红薯,荒年也能过,因此农人们感恩。 听铺子的老闆山东老汉贾三说:「这些年年成不好,一直天旱,好在有土豆红薯,皇上心善,经常减税免税,勉强能填上肚子;只是下面的地主心黑,灾年倒是不卖地了,但是趁着你没钱放租子,那租子贵的,小斗进大斗出,头年借他一斗米,闹不起第二年就要还一石,还不上,就让女儿去抵债,说汪太后以后没贱籍了,可他们使唤人也不给钱,连饭也不给吃饱;邻居老张家的女儿,原来许配了村里老陈家的儿子,结果她爹欠了地主张家一石米,把她抓去糟蹋了,反说是小姑娘败坏他家的门风。小姑娘想不过,半道上跳河死了,这可还是本家。哎,作孽吶。」 「还有一家人,欠了老张家两石米,硬生生拿了房子抵债,一家人大冬天的被赶出来,连歇脚的地方也没有。」 「没人管吗?」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怎么管?」 翊锥记得当年汪太后改革,将《大明律》中「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改为年息不得高过三分,最高不能超过100%;并提高了犯罪成本,原来是「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后来违法的杖五十,重罪的杖一百,流放边疆。 后来孝宗皇帝南巡,还是感嘆利息过重伤及小民,于是重申太祖禁令「如有年月过期,叠算不休,重罪不宥」;他亲政后,进一步明确「今后一切债负,每银一两,止许年息三分,不得多索及息上增息。」又诏:「势豪举放私债,重利剥民,实属违禁,以后止许照律每两三分行利,不过照本算利,有例外多索者,依律治罪。」 这算是重申法令,他又下令国有银行对民间放贷,在年息三分的基础上降低五厘至一分左右的利率;推行差额利率制度,款额越大,利率越低;还多次降低利率,以利债务人清偿,当然这也造成不少坏帐呆帐,一些腐败分子从银行借贷染然后转贷。 到了显宗年间,又开始打击借贷行业的违规行为,诸如营债和街市印子钱、转子钱,除治债主之罪外,均是强制免除利息,甚至本钱都要被没收入官;武宗皇帝即位之初,就以晋商李嘉向关外运输铁器等违禁品将其抄没,然后发现他家违规放贷,进而牵连了半个晋商集团,民间传说,查抄的银子做成五十两重的银元宝,能铺满整个紫禁城;如今皇帝亲政,也是藉口海外商人放利钱,一口气抄了十几家钱庄,那运银子的船曾经一度布满了京杭运河,进京的时候半个北京交通瘫痪,绝不下一亿。 嘿,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还有这招呢。 想起来了,就是想去查抄,估计也抄不成。 不能与民争利嘛。 再说,外国人,算民吗? 《史记》说「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在中国皇帝眼里,外国人就是动物,善待动物是文明人的基本修养。 当年显宗皇帝制定了《外夷管理条例》,能够通过朝廷考核入职的,或者考取了举人功名,或者有重大功劳的,可以申请入籍中国,购买房产田宅,和中国人通婚,缴纳同等赋税——否则,你便是腰缠万贯,也只能租房子住——私底下的合约朝廷不认!便是满腹经纶,不能娶汉女;便是貌美如花,不能作汉人正妻;凡一应的工商等税,都比明朝人自己多出一倍;外夷死了,官府整理保管财货,如果三个月之内,没有妻儿来衙门领取,就直接归官府所有——不能赶到?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当然如果确实死无余财也没人料理后事,朝廷也要管,北京在城郊圈了个地方,顺天府出口棺材,你们就呆在一起吧,说不定什么时候朝廷有好事,还让和尚道士给你念念经,给你超度;其他南京、广州等地照此办理;犯了事送到官府,怎么判?都按照《大明律》来——你们哪个国家什么风俗朝廷没兴趣,只要在大明疆域内,就得依《大明律》;外夷打外夷还好,要是死伤的是中国人,你猜? 还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瞧公子说的,老汉们都是庄稼人,如果不是不得已,一辈子在村里过日子,连县城都没去过几回,哪知道那些个;就是听也听不懂,还不是老爷们说了算,如果不还债,打一顿,怕家里有什么还不得拿出来?就是走到别处也不在理;再说,这天灾人祸的,谁知道熬过今年,明年是不是还要借粮?到那时候谁都不借,可怎么过日子?」 「这张老爷可还是县里有名的大善人,听说隔壁村里的孙大户才是惹不起的。他家的一条狗咬娃儿,让当爹的打死了,硬要人家抵命,好在被知县骂了回来;回头又说那狗是什么外国进贡的好狗,值一百银子,一定要他还,那家人哪有那个钱?没奈何,给条狗当孝子打棺材送上山。那家汉子本就是有病的,这么一折腾,回家就死了,孤儿寡母的,可怜吶。」 「不怕公子笑话,小老儿也是吃了官司,被迫带着老婆离乡,来京城讨口饭吃。」 「你是遭了冤枉官司?」 「不是,县大老爷是个青天大老爷。」 「?」 「小老儿祖父父亲两代单传,我倒命好,生了三个儿子,可惜老二得病死了;老大小小年纪跟船去海上,常年累月的没个消息,后来说在海上没了,公司里赔了二十两银子,只剩老三一个。可是堂弟家有五个儿子,两家地是挨着的。他仗着人多,每年都把界桩往我家挪,地是我种了,税是我交了,可收割的时候,界桩过来,到让他收割了,我去与他理论,又怕他几个儿子动手;告到族长那里,又说空口无凭。我本来想着,反正也不多,就这么过吧。前年犬子成婚,他倒好说是要趁着大喜的日子,捐弃前嫌,送了我五两银子的贺礼。」 「这是好事,五两银子不少了,说明他是真心想和你勾销了旧怨。」 「哎呦,公子耶,这钱哪里是这么好收的?都道是『礼尚往来』,我儿子结婚,他送五两银子;他儿子结婚,我难道不还回去?每个五两,我去哪里给他找二十五两银子?如果不给,村里的老少爷们、三姑六婆会怎么议论?小老儿父子要如何做人?」 翊锥一呆,听他说:「这也不算什么。古话说,树挪死人挪活,犬子生的强壮,去了临县当了衙役,我两口子正准备去投奔他,哪知道清明节他回来烧纸,路上碰到本县的富豪郑公子调戏良家妇女,一时气愤,出手阻止,却不想被他家家奴好一顿毒打,回家就没了。小老儿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要找仇人的。本县的杨知县可是个难得的好官,定了杀人偿命,奏准圣上,将兇犯秋后问斩。」 翊锥道:「杀人偿命,天公地道,如此你该安心了。」 「这心安了,这日子也没法过了。」 「??」 「公子不知道,那郑家是县里有名的富豪,也是本处的大户。他儿子被杀,难道不思想报仇?便是不动手,他家的家奴、亲戚隔三差五地往我家附近走动,谁受得了?小老儿也真是怕了,媳妇还年轻,又没孩子,她娘家接她回去改嫁了;我将田地低价卖了,带了老太婆搭了艘船一路到北京。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只能做这些吃食混口饭吃。也不知道我和老伴到底谁先去见祖宗,前一个有后一个收尸,一领蓆子裹了埋了,倒也省事;只是后一个怕是要劳动官府了。呵呵,诶,公子怎么不吃?我这茶叶蛋可都用的是上好的茶叶,货真价实,地道着呢 …」 「我知道,好吃。」 「公子,你怎么走了?太多了,我找不开。」 「没事,都给你。」 「这是多少钱?用不了这么多。」 「你收着吧。」 没事的时候,他也到宣武门外大街的耶稣教堂去。 耶稣教,这是明朝的官方翻译,其他相应的「上帝」「天主」之类的也换了名目。 万历三十三年,利玛窦获准在宣武门内建设一座经堂,他当然没有去过,不过听人说规模不大。 眼前的教堂规模雄伟。圆形拱顶,彩色玻璃,在诺大的北京城独树一帜;罗马式拱券结构,坚固、敦厚,仿佛牢不可破;长方形的大厅,内有两排柱子分隔的长廊,较宽的中廊称中厅,较窄的两侧称侧廊。东西向的大厅,西端有一半圆形拱顶,下有半圆形圣坛,前为祭坛,是传教士主持仪式地方。 见到利玛窦的时候,翊锥恍惚了一下,记得上辈子他万历二十八年才到北京,如今倒是提前了;转念一想,利玛窦在到北京之前,已经在澳门、广州、南昌、南京等地徘徊了二十年,这回估计是直奔北京来的。 利玛窦对他很是热情。 北京城的人多,但显然教堂的生意不太好,来往的基本都是洋人。前些年朝廷和教廷为了是否祭祖祭孔争论的不可开交,如果不是因为隔得太远,估计已经从隔空的口水官司升级为实打实的武装冲突。据说当时武宗皇帝在建极殿召见使者的时候质问:「教宗,他有多少军队?」 后来张居正当政,虽然保留了教堂,到底业务不如从前了,之前还有王公贵戚读书人跑来看热闹,现在真是门庭冷落。 难得有个不贪图圣餐或者冲着图书馆的书去的,似乎还是个读书人,利玛窦很是卖力地跟他攀谈起来。 上辈子他进呈自鸣钟、圣经、《万国图志》、大西洋琴等16件礼物让自己眼界大开,如今明朝人自己也学会了造自鸣钟,精度还提高了不少,虽然没有进入寻常百姓家,但也不算稀奇了,国子监就有,在张居正府上也看到了;明朝自己画的世界地图到处都是,船工们要靠这齣海呢;西洋琴倒还好,琴声悠扬,让他想到从前的宫墙深深。 翊锥饶有兴趣的和他说起了西洋的风俗。利玛窦没想到眼前的年轻人居然对欧洲有所了解——虽然有一定的偏差,但已经相当难得,马上来了兴趣,和他讨论起来。 有回在路上碰到兵部尚书戚继光,骑在高头大马上,仪表俊伟,目光炯炯,正匆匆进宫;听周围人说是日本国关白丰臣秀吉造反,皇上大怒,怕是要打仗了。 另外一个说撮尔小国,敢对天朝无礼,就是找死!戚大将军可是当今名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让他们知道死字怎么写! 在教堂除了传教士,也会碰到很多欧洲学者,虽然对于教廷的某些做派他们不一定贊同,但是到了北京,也就只有在这里还能祝祷一下耶稣;此外就绝少看到中国人,除了等着领面包的老弱妇孺。有回碰到个中年文人,四十来岁的样子,衣冠修洁,仪表儒雅。 利玛窦认得他,这人是朱载堉,也是镇国将军,他父亲很得穆宗皇帝宠幸,传教士也想过走这条门路;不过老头子倔得很,连本土的道教都不卖面子,更别说洋和尚,直接闭门不见。 当下相见,载堉笑道:「你还得叫我一声叔父呢。」 同是仁宗皇帝的后人,如今都是远支宗室,也说不上谁比谁更亲近了;翊锥低着头叫了声叔父。 载堉平时专心在家研究学问,极少出门,宗室间的聚会也不大参加,对于翊锥也不过听旁人提起,海外的远支宗室,难得有读书成器的,多看了两眼而已;翊锥却是知道他的——他倒是不知道载堉在学术上的成就和地位,只是载堉以贤孝闻名,父亲厚烷被污入狱,他筑土室宫门外,席藁独处十九年,直到父亲沉冤得雪,这才回宫;父亲去世后,他本可承继王位,却十五年间七次上疏辞爵,朝野皆以为异事;所以万历三十九年载堉病逝后,朝廷追谥「端清」。 当下互相说起家世。前世厚烷因为上书反对嘉靖修道,惹得嘉靖大怒,把使者下狱。他曾祖父郑简王祁锳宠爱的三子盟津王见濍几十年来觊觎郑王爵位,甚至偷了世子金册,父子反目,被废为庶人;到他孙子祐橏这里还不死心,趁着嘉靖大怒,弹劾厚烷四十条罪行,以叛逆罪为首告发。嘉靖命驸马中官聆讯,没发现叛逆罪,但还是以僭越罪削爵,降为庶人,禁锢凤阳。 这辈子祁锳因为折磨死原配被汪太后治罪,禁锢凤阳,见濍也跟着幽禁死;他爹气死了,郑亲王的爵位也削了。他的长子见滋被汪太后收养,后来通过考封,太后怜惜他母亲惨死,破格让他承袭郑亲王爵,娶了大学士李贤的次女李瑶,夫妻恩爱,后来长子祐枔袭爵,无子,其弟东垣王祐檡降等袭郡王爵。 厚烷是父亲的嫡四子,郡王以下,全部降等袭了镇国将军。自汪太后以来,虽然民间甚至王公炼丹修道的不少,歷代皇帝却不搞了,厚烷为人刚直,倒是也曾经上书言事,到底是宗室,皇帝没怎么为难;尤其他曾经劝谏武宗皇帝禅让太子,虽不如海瑞急切,倒也恳切,武宗没有发作他,穆宗倒念着他的好,进封他为东垣王。 载堉对名爵不感兴趣,自幼沉迷学问,当下和利玛窦说起:「在下听说欧洲数学有惊人之处,故而前来请教。」 他还带来了刚写成的《算学新说》书稿。他自幼喜好数学乐律,有感三分损益律、纯律、十二平均律异律并用,于是以珠算开方,求得律制上的等比数列。这些年来,他静心研究了开平方、开立方的方法,用八十一档大算盘,以求十二律。 如今书已经写成,但是对数学的喜爱却有增无减。 利玛窦相当精通数学,也知道朝廷重视数学,人才济济,但不论是中国还是欧洲,这样能开根二十四五位的,实在闻所未闻;尤其听他用珠算解决十二律自由旋宫转调的思路,实在有醍醐灌顶的感受。 当下也向他说起欧洲的数学着述,除了《几何原本》,还有《同文算指》和《大术》,都已经翻译过来,如今已经风行天下,成为研究数学的必读书目;近来雷蒂库斯撰写了《三角学准则》,刚被商人们带回来,还是拉丁语,尚未翻译过来。 翊锥只觉得头大无比,但是看他们滔滔不绝,恍惚中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告别载堉和利玛窦回家,躺到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 不能这样下去了。 不是皇帝,不能君临天下,甚至连自己的名字和女人都守不住,但日子总还要过下去。科举不成,科学不会,甚至种地也种不出来,那也要找门营生,否则即便没有饿死,也会活活羞死。 拿起笔,饱沾了墨,浓墨重彩的写了两个字:秦楼月。 往事歷歷,如梦似幻。 做不了皇帝,还可以做才子,专攻戏曲小说,反正如今这也算正当的营生,多少人因此名利双收,光宗耀祖。 说不定能成宁献王第二呢! 番外8:天为谁春(上) 绍治七年九月,重阳节,秋高气爽,北京城瀰漫着菊花和茱萸的香气。 皇帝带着皇后太子宗室群臣奉太上皇皇太后登万岁山。 户部尚书王承裕也在其中,看着朝班中的很多新面孔,想想自己中第,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日子真快。 这三十年来,他进过翰林院,外放过永和省,父亲去世,守满起復后任太常寺卿、太僕寺卿、礼部左侍郎,直到四年前升了户部尚书。 到家已经不早,看着草木葳蕤,发出了一声嘆息。 妻子高氏已经去世多年,三个儿子都算出息,相继出仕,远赴地方,诺大的院子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空旷。 次日是休浴日,难得休息,承裕骑马去香山走走,看看红叶。香山原来以杏花出名,弘治初年的一个秋天,汪太后来这里,看到没有枫树,很是扫兴,于是孝宗皇帝派人植树。 她老人家没看到香山枫叶成片就去见了世宗皇帝,不过三十年来,这里的枫林规模已经很不小,是海内颇有名气的赏枫胜地,太上皇和皇帝每年都要前去。 平时工作太忙,军费、河工、俸禄、宗室宣慰使来京朝觐都是钱,好在进项也多,田赋、工商税、国企红利、盐税、茶税、菸草特产税,还有分封宗室和宣慰使的贡赋等等,好在太上皇和皇帝都还算节俭,没有什么大兴土木修房子之类的额外支出,每年还是能够结余不少。 因此工作虽然忙,压力还不算大。 不过前年打海盗,劳师动众,用钱跟流水一般的;现在水军改海军,新设立衙门要不了几个钱,但是船只配备、修缮,武器的增加、人员配备都是钱;兵部一直吵着给兵士涨钱,现在外头日子好过,军士们月钱多年不涨,将士们确实有怨言;尤其前些年丢了开罗,南方各省土司都在蠢蠢欲动,还要准备打仗的银子。 承裕在心里正在默默盘算着朝廷每年的收支,看能不能再涨一点——牵一髮而动全身,如果真给军士们涨了钱;吏部估计会要求给官员涨钱,礼部要求给学生涨钱,工部——现在项目都是外包给公司的,倒是不用担心,不过难免又要说这里该修那里改补,也是钱;宗人府到时候估计也要闹。 想想就头疼。 刚出门不远,碰到几个同僚,有都察院左督御史马中锡、礼部左侍郎李梦阳、翰林院学士康海、吏部员外郎何景明等人,都是如今有名的才子,互相招唿了一声:「去哪里?」 马中锡笑道:「难得秋高气爽,准备去香山看看枫叶。」 承裕正想说:「我也想去,要不咱们同行如何?」 哪知道李梦阳压低了声音:「王公这是去伦府吧?」 承裕一怔:「何出此言?」 李梦阳笑道:「听说伦夫人快不行了,您不去瞧瞧?」 他的笑容很是暧昧,承裕喉咙仿佛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马中锡皱了皱眉头:「空同,莫要戏言。」 承裕尴尬的一笑,就此别过。 只是再也没有心情出游,怏怏的回家了。 次日不是常朝的日子,皇帝只点了阁臣和九卿御前议事,正说着话,突然内官来,附耳如此,皇帝点头:「朕知道了,这便去。」 他看了一眼承裕,似乎想说什么,到底没说,起驾走了,群臣也只能散了。 承裕走在中间,隐隐感觉到众人暧昧的目光。 回到部里,听外头喧闹纷纷,说是帝后起驾出宫了;果然,临近午时,消息传来:伦夫人去世。 承裕正在写字的手顿了一下。 伦夫人的后事颇为隆重。 建极以来,重臣陪葬配享,已成惯例。弘治初年,章纶去世后,当时的皇帝也就是如今的太上皇深为痛惜,让他陪葬,但是国朝以来,除非皇后先亡,否则帝王没有身前营造陵寝,都是死后挖坟。为此,皇帝下令礼部和工部提前在聚宝山下为自己选定陵寝,称作裕陵,修建了外罗城,然后选定陪葬墓的区域,以嫔妃重臣依次陪葬。 如今皇帝即位,也沿用了这种方式,提前在天寿山阳翠岭南麓选定了陵区,称作永陵,完成前期外围建设。这些年来,很多大臣的家眷亡故,都暂时停灵僧房,就是指望丈夫陪葬,自己也能够一起合葬。 伦夫人的丈夫伦文叙生前是内阁学士,自然拿到了陪葬的资格;如今家属和礼部官员送伦夫人去和丈夫合葬。 帝后都出席了,自然各衙门的官员都露了个脸。 伦夫人程月华,祖父程信官至刑部尚书,外祖父李贤是文华殿大学士,父亲程敏政是建极殿大学士、集贤院大学士,母亲李莹则是文林馆待诏,丈夫伦文叙是弘义阁大学士,自己又是国朝第一位女举人、文林馆待诏,三个儿子俱是才俊,长子以谅是今年进士,次子以训三年前会试第一,殿试第二;三子以诜同样才气逼人,下笔数千言立就,赋诗一韵百余首,号称「三凤」。 山川灵秀,萃于一门。 当然,伦夫人后事如此隆重,说到底还是因为有个做皇后的妹妹。程皇后与皇帝夫妻恩爱,专宠后宫,别无嫔妃;如今皇太子年将十三,朝野归心,所以老爷死了,太太的棺材照样压断路。 承裕告了病假,没有参加伦夫人的丧礼。 隔天上朝的时候,难免被同僚问起:「怎么昨儿没见到你?」 承裕打了个哈哈:「这几日身体不适,告了病假。」 李梦阳笑得有些暧昧:「前儿是伦夫人的丧礼,你不去送她最后一程?」 承裕有点不是滋味:「我跟伦学士,交情不深。」 李梦阳笑道:「我是说伦夫人,听说你们交情不浅?」 承裕道:「哪有此事?年轻的时候,有过数面之缘。」 李梦阳似乎有点不依不饶:「到底是几面之缘?」 承裕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老了,记不清了。」 他自嘲的一笑:「老来多健忘。」 李梦阳哦了一声,朝他笑:「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思。」 承裕没有说话。 回到家,看着桌上放着的《饮水集》。 承裕想到唐朝裴休那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是去年才刊印的伦夫人一部着述,大致是自己的生平经歷,重点是她和父母、姊妹、丈夫、儿女的唱和;其中又以和丈夫唱和、联句、对联最多,占据一大半。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书里夹着一方素色丝帕。 拿出丝帕,合上书,深深地嘆了口气。 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当年的自己再勇敢一点,或许今天这书里的很多联句,就会出自自己。 可惜,没有回头路可走。 似乎,即便重来一次,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除非,没有相遇。 和程月华,一共有四面之缘。 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弘治元年的会试考场外。 尽管早就知道本科会试,有两个女人拿到了资格,参加会试的举子们还是愤怒了:开科取士,乃是朝廷第一要紧事,怎么能让女人进来呢! 牝鸡司晨,国将不国! 尽管两个女子都穿着普通的儒服,但女人和男人仍然是不一样的;尤其进考场之前要专门验身,所以朝廷提前给她们安排了特殊的通道,让稳婆进行验身。 等到两个女子验完正身出来,士子们终于愤怒了,大声斥责她们。 其中一个女子胆小,躲在后面;前面的女孩儿年纪不大,不施脂粉,但已经极为美貌。被这么多人骂得狠了,显然也怒了:「你辈诗书君子,怎可如此欺凌一个女子?朝廷允许妇女参考,乃是开门进贤之举,不在考场争个长短,却如此以多欺少,这是哪位圣人的教诲?」 然而这样的斥责很快淹没在众人的口水中。 承裕皱了皱眉头,他也觉得女人进科场实在太荒唐,但这是朝廷的问题,应该去向皇帝进谏,欺负两个女人也不算事;再说,都堵在门口进不去,耽搁了时辰怎么办? 于是,他站出来说了一句:「堂堂七尺男儿,难道不能在考场上胜过女流,只能威胁恐吓,令其不得入场吗?」 这话很不动听,也有知道他身份的,嘀咕了几句,这才鱼贯而入。 承裕的父亲王恕是名满天下的直臣,官居文渊阁大学士。 看着前面终于通了,承裕整顿衣冠,准备入场,听见有人说:「多谢公子。」 王承裕回头一看,正是刚才被围攻的女子。 王承裕只想着考试,无心多想,随口说了句:「就事论事,当不得一个谢字。」便转身走了。 可惜他没能金榜题名,没法证明男人在考场上就一定胜过女人。 好在,两个女举人同样名落孙山。 父母没有怪罪他,毕竟才十七岁,能够进考场就很不容易了;听着母亲跟他说着如今科考的不易,想到那天出了考场,正准备回家,突然听见有人「诶」了一声,回头一看,正是那个女举人。 对方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我叫程月华。」 承裕想起来,好像是听说礼部程尚书的女儿也参加了本次会试。 父亲对程家父女确切地说程家三代人都极为不满,没少在家里叫骂;但是此刻,面对这个明眸善睐的少女,承裕心里一动,终究拱手道:「在下王承裕,字天宇。」 程月华哦了一声,听到不远处有人喊「月华!」 她举起手:「娘,我在这里!」 她快步走过去,只是经过承裕身边时,突然回头对他一笑,然后就跑了。 一方丝帕从她手里滑了下来。 承裕捡起丝帕,上面什么都没有,废话,能进考场,肯定没什么字迹;抬头往前看,正看到前面马车里伸出一个头来。 程月华。 那天晚上,承裕把《关雎》翻出来读了一遍,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但他不敢向父母开口。 父亲的脾气他知道,他一定不会允许自己娶「奸臣」之女,何况这个女孩儿在他眼里和父亲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但听父母开始议论他的婚事,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我想娶程月华。」 「你说什么?谁?」 父亲倏地站起,目光灼灼,逼视着他。 承裕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想娶程月华。」 但是父亲根本没有听他说完,就开始咆哮:「程敏政以破坏祖宗法度为事,和丘浚、李东阳、倪岳结党营私;他的老婆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不好好相夫教子居然写什么小说,下三滥的东西!女儿更是离经叛道,居然跑去考科举!怎能入我家门!」 这么多年来,承裕从没见过父亲发这样的大火,对着自己。 承裕从小就有神童之誉,七岁就名满京城,是父母的骄傲。 但是王恕盛怒之下,居然操起板子,朝他身上打过来:「混帐东西!」 多亏母亲张夫人拦住,王恕下令把他关到书房,闭门思过。 承裕敷了药,趴在罗汉床上,听着隔壁父亲摔杯子的声音。 除了父亲的叫骂,还有母亲的眼泪,以及兄弟们的劝说。 「父亲和程尚书政见不和,又深恨程小姐离经叛道,即便勉强让她进门,怕也不是什么好姻缘;再说,听说程尚书对这个小姐极为宠爱,人家未必愿意把女儿嫁进我家。」 「你不要冒失。程尚书是朝廷重臣,他岂不知道女人参加科举,大悖伦常?听说程小姐才貌双全,怕是另有用意。你不要自作多情,以后上头怪罪下来,反倒是你的不是。」 「对吶,程敏政多年来被斥为名教罪人,如今圣上春秋正盛,他有这么个女儿,怕不是想献给圣上,图谋后路。」 承裕感觉眼睛有点涩,终究低了头,闭了眼。 父母含辛茹苦养育他这么些年,一定不能让父母失望。 父慈子孝,身为圣人门徒,怎么能因为一个女人,沦为自己最不耻的逆子? 很快,父亲为他定下了婚事,是同僚之女高氏,容貌端庄,性格贤淑。 新娘子很快进门,确实秀外慧中,循规蹈矩,夫妻恩爱。 但似乎觉得缺少一点什么。 已经考取了举人,可以直接入监读书。 闲暇的时候听人议论:「礼部程尚书的小姐要对联招婿了。」 「就是那个女待诏?」 「是吶,那可真是天鹅肉一块。她爹是朝廷重臣,模样也不错,还是个举人,真要是娶到手,那可算扬名了。」 声音渐渐远了。 承裕看着上联,确实不容易对。 但也不是对不出来。 可是,对出来又能怎样?别说自己已经娶妻,程尚书怎么肯把女儿许给自己为妾;便是没有娶妻,父亲难道会让她进门?闹开了,反倒是两家都没脸。 很快,消息传来,同窗伦文叙对出了下联,并通过了程尚书的考教,成为尚书府的东床快婿。 承裕认得伦文叙,虽然入监不久,但也算小有名气。 作为最高学府的国子监,从来是藏龙卧虎;尤其建极改革以来,从天潢贵胄到世家子弟,从富豪公子到清寒书生,从少年英俊到白髮老人,什么样出身的人都有,只要有才,但伦文叙仍然颇有名气:家穷,做过更夫,靠对对联被举荐到国子监。 程尚书也擅长对联,程小姐又以对联招亲,看来伦文叙真是赶上了,估计这一家子以后会很热闹。 承裕想着,想到那个笑靥如花的少女,心里有点淡淡的失落。 现在,你应该对着他笑。 时光如水流逝,一晃就是三年。 皇帝终究按照汪太后规划的道路走了下去,甚至走得更远,这让当年对他寄予厚望的一帮老臣格外失望。 父亲年满七十,从内阁到集贤院,岗位变了,却没有角色变化的自觉,还是唠唠叨叨。 伦文叙考取了探花,咦,我为什么要格外关注他? 博远伯于承业回朝的那天,朝野欢唿,然而父亲回到书房,一言不发。 直到第二天从书房里出来,似乎老了一大截。 看着阶下的几个儿子:「我老了,准备辞官。」 承裕兄弟吃惊的看着他。长兄承业说:「父亲,怎么突然想到这事?」 次兄承安也劝:「您现在在集贤院,不就是因为年老吗?又何必辞官?」 王恕笑:「老了,老了。」 他扫视了一下儿子们:「世道变了,变了。」 皇帝到底没有批准王恕的辞呈,虽然讨厌他唠叨,但王恕才德深孚众望,再说集贤院本就是养老的部门,皇帝不希望自己被人说度量不如母亲。 到了王恕这个位置,除非发生重大的状况,否则陪葬配享是水到渠成的事。 但是王恕的状态明显不如从前,对于很多事,都不再轻易表态;甚至皇帝问起,也措辞谨慎;闲时在家,除了猫在书房,也种点红薯土豆。 不仅是王恕,昔日他的朋友们也一样,仿佛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蹶不振。 当年礼亲王世子从美洲回来,还可以含混过去;但如今,博远伯环绕地球航行,是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连天圆地方都可以颠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但王恕不能说不对,有了土豆红薯,不知道能多活多少人。 他只能庆幸,当年太后没有听自己的谏言;一边埋怨,这世道变了,看不懂了。 弘治七年,承裕考取了进士,不久通过选馆,顺利考取了庶吉士。 父亲很是欣慰:「芝兰生庭,好吶。」 建极以来的惯例,除了鼎甲和庶吉士直接留京,其他进士外放;但是前者也不是一直留在北京的,鼎甲可以外放四品,庶吉士外放五品;当然,因为在翰林院已经呆了十几年,所以晋升速度会很快,最多不过十年,就会回京任九卿,小九卿、大九卿,然后准备入阁。 因此,进入翰林院的年龄都不算太大,否则等不到外放的那一天。 既然都是年轻人,自然共同话题比较多,其中也包括早三年及第的伦文叙。他自从得到名师指点,学业大进;尤其以对联闻名,承裕都听说过他们翁婿夫妻的几个对子。 在中央部门里,相对来说翰林院清贵而且清闲。皇帝勤政,但并不是汪太后那样的工作狂,虽然还是免不了加班,但一般来说,日落可以散值回家,休沐日能够休息,估计不至于发生建极年间那种一个月累死三个阁臣的事件。 既然有闲暇,自然会找乐子,没事互相约请吃酒赏花,或者一起出去游玩。 重阳节后的休沐日,趁着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承裕带着妻子,奉父母一起到潭柘寺秋游,路上碰到几个同僚,都是出来秋游的,一路同行,听路人说着皇帝又下旨修缮水利了,某作物高产几何,前些天某人又发现星星了,最近有什么新戏了。 刚到大雄宝殿门前的时候,一对夫妻牵着两个儿子出来。 承裕还没说话,伦文叙已经开口:「王学士,天宇兄。」 承裕行礼:「伯畴兄也携眷出来郊游?」 文叙比承裕年幼,但是更早及第,官场上称作「寅长」。 文叙向他们介绍:「这是拙荆程月华,这是两个犬子。」 程月华向他们行礼,两个孩子跟着叫「王学士、王叔叔」。 童音清脆,加上孩子生得实在好,承裕摸摸他们的脑袋。 王恕重重的哼了一声,程月华毫不胆怯的看着她。 承裕看着眼前的女子。六年不见,曾经清丽的少女已经成为端庄的少妇,她挽了个飞天髻,前面一支衔珠的金凤,两鬓斜插着几支簪子,绿罗衫子马面裙,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却是雪肤花貌,人比花娇。 王恕哼了一声便走了,承裕告罪,伦文叙不明所以,程月华却挽起他的胳膊:「夫君,天色不早了,咱们早点回去。」 文叙说了声好,就此别过。 承裕目送他们走远,程月华下台阶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侧过脸来,却没有回头,走了。 承裕自嘲的一笑,匆忙跑去找父亲。 回到家,王恕似乎余怒未消:「你还忘不了那个狐狸精?」 承裕道:「爹,您别胡说,她如今已经是有主了。」 王恕哼了一声:「你知道便好。你记住,便是我死了,也不许程月华进我家门!」 承裕称是。 只是次日见到文叙的时候,他的表情似乎有点古怪;细细地看了他半天,却转过脸去,什么都没说。 承裕看他欲言又止,料想必是程月华跟他说了什么,但这么些年,她会说些什么呢? 文叙到底什么也没说,不过程月华的文风倒是一变。 当年落榜后,程月华曾经写过《白蛇传》和《嘆息桥》,前一个是取材自着名的「白蛇闹许仙」;后一个是原创,重阳节开封城公子冯沅和闺秀黎云娘到银汉桥赏菊,彼此一见钟情,却因为两家旧有嫌隙遭到父母反对。黎云娘以死明志,临终前请求父母将她葬在银汉桥边,冯沅闻讯,前来祭拜,咳血而死,于是两家合葬。百姓每从此处经过都难免发出一声嘆息,于是称作「嘆息桥」。 承裕看过,确实人物鲜活,节奏明快,故事跌宕,唱词也很优美。 但是他不能承认,那个棒打鸳鸯的法海、逼死儿女的老爷,影射的是自己最敬爱的父亲。 他和程月华,不过是对方生命里的过客,匆匆一瞥之后,便是各自的人生。 没有开始,也无所谓结束。 此后数年,程月华相继有几部作品发表,都还算有影响。 其中共同点就是,骂老头子,那种看上去德高望重、清高自诩但是偏偏刚愎自用的老头,尤其新发表的《老夫子》中,虚构了一个处处恪守名教纲常、恐惧改变的老夫子,侄女被酒色之徒家暴怒而改嫁骂人家怎么不知道三从四德,未过门的女婿死了让女儿死节锁了门把人饿死,喜欢研究医学的儿子被逼着读四书五经因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同乡的女孩儿被人侵害让人家自杀全节,张口闭口「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满口都是仁义道德的大道理,吃饭都是忧国忧民的一腔苦衷,但就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这齣戏一上演,前去看戏的很多重臣都是黑着脸出来的,包括父亲。 没有点到谁的名字骂,既没有说你道貌岸然却男盗女娼,也没又说你两面三刀皮里阳秋,不和谁的生平事迹对应,就是当前的主流观念,甚至连台词都是你们说老了的,但就是让你难受。 如今,程月华终于也写了一出《花烛错》。书生因贫娶丑妻,丑汉因富娶娇娘,哪知道迎亲当日天降大雨,新娘避雨时上错花轿,最后闹到官府将错就错的事。情节简单,故事新鲜,大家都很乐呵。 接着一出《玉奴》,乡绅胡员外看秀才李志奇年少才高,将女儿怡娘许给他。怡娘却嫌弃志奇家贫,不肯上轿,无奈只能由丫鬟玉奴替嫁,志奇无可奈何。好在玉奴贤淑,将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于是志奇心无旁骛的读书,高中状元,接妻子进京团聚。 「昔日你对我爱理不理,如今让你高攀不起」的戏码,哪怕情节老套,群众还是喜闻乐见,只是略微有点遗憾,怡娘那个嫌贫爱富的女人没有得到报应,哼!她就应该嫁个纨绔子弟家财散尽后到李家门前乞讨! 此后几部小说,大抵是这种将错就错上错花轿嫁对郎的戏码,轻松诙谐,朝臣们都暗暗搽了把汗。 承裕不知道程月华到底是自己放下了,还是文叙说话了,但她变了,终于可以不用惴惴不安,倒也松了口气。 只是从此以后,和文叙似乎生疏了,再也不会畅所欲言无话不谈,平时除了必要的公务,连话也不会多说。 十年后,文叙外放仁寿省,程月华随夫南下。当时前去送行的人不少,承裕没有去;六年后自己外放永和省。当时朝廷在南方设省已经多年,但是实力还是相当有限,只能占据沿海平原或者重要关隘。 次年,文叙携妻回京,路过永和省。毕竟在海外,能说话的少,能互相唱和的更少,因此哪怕昔日在朝中不和的,到了这里,都会聚聚。 承裕也不例外,邀请他两人做客,设宴招待。 这么多年不见,文叙鬚髮半白,程月华也已经徐娘半老,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三个小姑娘都是唇红齿白,能看到其母的风采。 承裕赞嘆:「真是好相貌。」又加了句:「像尊阃。」 文叙的笑容突然敛住,尬笑了两声:「过奖了。」 席间听说高淑人已经去世三年,文叙明显顿了一下。 本来只是一顿饭的事,没想到天公不作美,突降暴雨,海上风高浪大,不便启程;承裕于是留他夫妻暂住,怕他们不肯留在府中,专门收拾了馆驿。 没想到文叙受了风寒,卧床不起;承裕找了本地最好的郎中,却收效甚微。 那日承裕正在书房批阅公文,突然家丁来报说:「伦布政有请。」 当下到馆驿,里面弥散着一股药味,看来真是病得不轻。 家丁前去通禀:「布政,淑人,王参政来了。」 文叙的声音很是低沉沙哑:「请他进来。」 屋子里还算敞亮,只有程月华坐在床边;见他来了,似乎有些诧异,到底起身行礼。 承裕到床前喊了一声「伯畴兄?」 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天宇,你来了。」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身边的程月华忙扶着他。 文叙靠在程月华肩上,拉着承裕的手,沉默了很久,终于露出一个笑:「天宇,我这回怕是不行了;如今,有一事相求。」 承裕道:「伯畴兄说哪里话?你还年轻,不会有事。」 确实年轻,还不到四十。 文叙挤出一个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一回怕是熬不过去了。我如今放心不下的,除了北京的老父,就是拙荆和几个孩子。」 他说话有些艰难:「我知道你和拙荆有交情,这么些年来都没有忘了对方。」 承裕张嘴,说不出话来;程月华打断了丈夫的话:「夫君,你说什么话?哪有此事?」 文叙握住她的手:「娘子,你不必解释,我都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我也尽力了。我只恨没有早在他之前认识你。」 程月华泣道:「你说什么傻话?那都是从前的事了,我跟你说过,早就忘了,从嫁给你的那一天起,就只有你。你不要胡思乱想。」 文叙道:「真的忘了吗?真的忘了,就一笑而过,再也不会提起;而不是在文里一直念叨着,变着花的骂他。你还是放不下。」 程月华哭着握住丈夫的手:「我没有——我只是,只是习惯了,再说,我早就不写那些了。」 文叙道:「你不写,但是心里没有忘。月华,我没有怪你。这么些年,我不说,但是心里明白,其实你们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我不过是占了个便宜。月华,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可是这么些年,我也累了,如今更加没有机会了;你还年轻,不必为我耽误了。天宇是个正人君子,你跟了他,我也放心。」 程月华哭道:「不是,我没有,你胡说。」 文叙没有再理会她,只是牵着妻子和承裕的手,叠在一起:「我走了,希望你们能过得好,还有孩子们,烦劳你们照顾了。」 他似乎长长的舒了口气,卧在床上;程月华抱住丈夫大哭:「夫君,你不要这样,从来就没有别人,从来就只有你,真的。我写那些东西,不是为了报当年之仇,只是因为我父亲和他们政见不和,他们要围攻我父亲,我自然要为他出头;再说,太后于我有知遇之恩。都是公仇,没有私怨。」 她哭得泣不成声,文叙似乎有所触动,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不哭,不哭。」 程月华倒在丈夫身上,哭的更厉害了。 承裕看不下去:「伯畴兄,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你恐怕真的误会了,我和尊阃不过萍水相逢,数面之缘;再说当年我曾经跟家父发誓,这辈子不会娶程家小姐。」 空气一时安静了。 程月华勐然回头看着他,文叙也定定的看着他。 承裕听见程月华说了个「滚」,随后收了眼泪,换了副表情,吩咐管家:「送客。」 承裕出门的时候,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是谁在安抚谁。 可能真是文叙心思太重,月华话说开了,他就痊癒了。 当时雨过天晴,海上风平浪静,夫妻俩前来辞行。 文叙精神不错,脸上带着笑;程月华扶着丈夫,眼睛一时不离他,嘴角也噙着笑。 文叙谢过承裕的关照,又为前日的冒失请罪,这便告辞。 上船前,文叙让程月华先上船,回过头对承裕说:「天宇,那天我说的真心话,我是真的…」 到底是「成全你们」还是「放不下她」,他张了张嘴,到底说不出来。 承裕也挤出一个笑:「伯畴兄不必说,我明白。」 文叙一笑,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承裕在岸边朝他们招手,夫妻俩也在船上招手。 直到风帆消失在天尽头,承裕放下手,突然想起李商隐的那句诗: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番外8:天为谁春(下) 不久从邸报上得到消息,月华的妹妹月仙被册封为太子妃。 太子虽然已经成年,显然皇帝还不放心,想要给他加码,确保将来亲政之路顺利,不仅没有批准程敏政的辞呈,反而让文叙去了詹事府任少詹事。 程敏政的三个儿子不算出色,最优秀的次子程圻也不过是个举人,在其他地方还可以称一声「老爷」,在公卿遍地走进士贱如狗的北京城,连只小猫都说不上;李东阳膝下也只有兆先一个儿子,虽然相当聪明,但对科举没什么兴趣,反而喜欢研究星星。 这些都和承裕无关,他在四年后回京述职。刚到北京就得到消息,皇太子妃程氏诞下嫡子! 承裕刚刚拿到太僕寺卿的任命,回家就得到父亲王恕的讣告。 王恕享年九十三岁,朝廷追赠太师,谥号「端毅」,陪葬裕陵。 生荣死哀,没什么遗憾;此前承裕不是没有担心:父亲一年年更老,自己却不在身边,怕是不能送终了。 好在老天垂怜,终究让自己送了父亲最后一程。 已经鬚髮全白的王恕,豪迈不减当年,吃饭比旁人都多,直到去世的那天才稍微少了一点;拉着儿子的手:「回来就好,就怕再也见不到你。」 他嘆息了一声:「我知道你还记着程家那个小妮子,她丈夫官居三品,妹妹又是太子妃,别想了。你媳妇去世这么些年,你也敢续娶了,家里总得有个管事的。」 承裕坠下泪来:「父亲不必担心,儿子明白。」 王恕点头,瞑目而逝。 办完父亲的后事,承裕老实在家守孝,辅导儿子功课。 程敏政自呈老病,去了集贤院,同时主持《四库全书》的编纂;李东阳接替了他的职位,文叙也升了詹事。 守满起復,先在太常寺干了三年,又去太僕寺干了两年,然后去礼部担任左侍郎,然后才担任户部尚书。 期间程敏政、李东阳先后过世,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又开始了。 在正三品的任上,除去守孝的三年,差不多十五年,比别人要长不少,按照他的考绩,显然是不同寻常的;早在太常寺任满,吏部就推荐他作礼部尚书,彼时皇帝刚刚继位,没有同意。 直到四年前弘义阁大学士伦文叙去世,临终前推荐了王承裕。 文叙不仅和皇帝有亲,而且随驾多年,深得信赖;入阁四年,虽然因为前面员额已满,没能进位,但是其他能给的加封都给了;凡是文叙所提,皇帝无不欣然採纳;如今去世,追谥文忠,极尽哀荣。 在文叙的葬礼上,承裕见到了程月华,她身形憔悴,弱不禁风,早没了昔日的风采。 作为礼部侍郎,承裕奉旨送伦夫人前往永陵。伦家父母都已经去世,三个弟弟文敬、文敷、文彻原先在家务农,兄长及第后随父母入京读书,却是一直踟蹰科场;他的三个儿子却是一个赛一个的灵秀,四个女儿也个个才貌双全。以训会试第一,殿试第二,一时朝野称颂,当然也有不少指责皇帝徇私的声音,直到赏花会后才稍微收敛。 一路无话,直到后事办完,承裕松了口气,趁着月色正好,出来走走。 天寿山是帝王陵寝,建筑高大,守卫森严,晚上走着也不会觉得害怕,只是走到山头,看到一个人影,白衣飘飘,在这夜里显得分外清冷。 承裕本能的问了句:「什么人?」 那人转过身来,是个女人。 承裕退后两步:「伦夫人?你怎么在这里?」 程月华的嗓子有点沙哑:「明早就要走了,想过来再看看他。」 承裕道:「逝者已逝,夫人节哀顺变。」 程月华点头,准备回房;承裕到底问了句:「这些年,你还好吗?」 月华突然停住,回望永陵:「我很好,他对我很好,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了。」 她挤出一个笑:「遇到他,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 她看着王承裕:「今儿该是最后一面了,以后都不会再见了。不怕说句实话,当年我嫁给他,其实是为报復你。」 承裕一怔。 在讲究男女大防的时代,当承裕捡起了那方丝帕,程月华也就将一腔少女心交给了他,不顾没有父母之命、甚至双方并没有海誓山盟的现实,一厢情愿的认定了他。当承裕成婚的消息传来,她毅然决然选择了悬樑自尽。 承裕并不知道有这一茬,睁大了眼睛。 程月华垂下了眼睑:「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件事连他都不知道——得亏不知,否则又要恼了。」 承裕问:「你们——还好吗?」 因为母亲的斥责,月华没有再轻生,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以谩骂王家父子为事,一再撰文,含沙射影,肆意攻击。 京城是没有什么秘密的,即便有些是天知地知,也难保有心人捕风捉影,以讹传讹。 考场外,王承裕为程月华解围并不是什么秘密,在场的考生都看到了;王恕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再说,女举人实在太显眼,大家都想整点新闻,于是很快传出是程月华想嫁王家不得,因爱生恨,于是故意报復。 因为和事实相差不远,王夫人张氏也相信了,跑到程家劝母亲李莹早点让女儿成婚。 李莹打发走了客人,却要来劝女儿;甚至连祖母都惊动了。 程月华知道,自己必须给个说法了。 尚书府外并不缺求婚的人,但是月华向来以才貌自诩,如今又碰到这样的事,不找个压过王承裕的才子,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当满城议论程小姐对联招亲的时候,月华不是没有期待:如果承裕能来呢? 没有等到承裕,等来了伦文叙。 文叙出身寒微,相貌也说不上英俊,月华对他说不上满意,但他用才学通过了父亲的考核,当父亲吩咐晚膳的时候,月华知道,此生已定。 李莹对女儿说:「伦公子才学横溢,并不亚于王承裕;再说,你父亲有言在先。」 月华很明白父母的意思,低了头:「全凭父母安排。」 但是直到步入洞房,月华也不是完全死心的;甚至在文叙踏进洞房准备揭盖头的时候,还冒出一句:「月朗晴空,今夜必然无雨;」 那一刻,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考验,还真就是这样想的。 好在文叙有急智,马上对出了下联:「风寒露冷,明早必定成霜。」 但他往后退了两步,似乎有点犹豫:「十七年前未谋面;」 月华听出了他话里的试探,摩挲着手指,挤出一个笑,对出下联:「二三更后便知心。」 眼睛有点涩,但是很快眼前一亮。 喝过交杯酒,众人退去,文叙这才试探着摸她的手。 月华能感觉到,文叙的手抖得厉害。 他小心翼翼,带着讨好:「我从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 月华强迫自己露出微笑。 新婚燕尔,月华不让自己去想其他;尤其文叙幼年贫寒,和自己的生活习惯大不相同,她尽量避免自己流露出轻视和不满。 好在文叙已经入监,白天回监里读书,晚上才回家继续攻读,说不了一会儿话便歇下了;难得休沐日还被父亲唤过去考察学问。 闲的没事,月华还是感觉到意难平,忍不住奋笔疾书,骂人。 文叙不知道这些,只会称赞她的文笔,小心翼翼的说着你看这个情节是不是这样更好,那个词是不是可以考虑用另一个? 李莹一再提醒她,月华也提醒自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只有把日子过好,才能让别人的笑话成为笑话。 好在很快她怀孕生子,那段时间文叙一边是读书,一边悉心照顾她。他还有三个弟弟,长兄如父,还是有点经验的,只是这点经验在程小姐眼里都不靠谱,只是看着他忙前忙后左支右拙的样子实在滑稽,月华笑出来:「傻气。」 但还是要给点鼓励:「辛苦你了。这些事让下人去做便了。」 文叙握住她的手在脸上摩挲:「娘子怀胎十月,才是辛苦。」 他摸摸月华的肚子:「儿子,你娘怀你很辛苦,一定要听话。」 月华笑:「这话说得,若是个女儿,便不辛苦、可以不听话了?」 文叙有点急眼:「娘子说什么呢?不过男孩女孩,都是咱们的孩子,都好。」 儿子出生次年,文叙高中探花,众人都来道贺,月华在心里悄悄说服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酒尽人散,又说起家里的事,从前夫妻俩寄居在程府东厢房,连婚礼伦家都没能参加,彩礼什么的也无从措办。文叙托人寄了家书报喜,月华作为媳妇,从妆奁里取了五十两银子寄给二老;文叙红了眼睛:「娘子高义,学生感激不尽。」 如今伦家父母年事已高,有这么个出色的儿子,还在老家务农并不妥当;下面三个弟弟,当大哥的也挂念。 尽管知道生活习惯不同,月华还是表态:「既然如此,就把爹娘和弟弟们接到北京来,也好膝前尽孝;弟弟们也好读书上进,谋个前程。」 文叙大喜,起身深深一礼:「娘子高义,下官没齿不忘。」 这么多人,不可能全寄居程府,也住不下;文叙的本意是出去租房子,好多同僚都是这样做的,好在这么些年来月华笔耕不辍,加上陪嫁,攒了三百多两银子,除去家人的路费,还可以买处三进的四合院子,当然地段不会太好。 文叙激动地无以復加,抱着她又亲又啃,赌天发誓。 次年,伦家老小进京。对于程月华,二老自然是欢喜得紧,尽管口音不同,不大能够听懂他们的话,但是太孺人牵着她的手抹泪,伦显也捻着鬍鬚笑,尤其抱着孙子,都是喜极而泣:「没想到我家居然有今天!」 程月华去厨房安排,留下他们一家老小说话;果然回来的时候,知道是月华出钱买了宅子,也是她一力贊成接家人到京,都是一脸感激,太孺人抹着眼泪说:「我家有福气,娶了这么好的媳妇。」 因为心存感激,不止文叙,月华明显能够感到整个伦家都在围着她转。别说立规矩这些,伦家老小都是广东人,她是河间人,倒是长在北京,口味不同,连口音都不同,但二老总是尽量迁就她;比如看家里种满了花花草草,尤其还有带刺的,觉得不妥当,还是种些菜蔬瓜果更好,结果一听,多是从宫里出来的,有赏花会得的赏,也有亲朋故旧家得的赏,扦插成功的,甚至还有一株以程月华的名字命名的月季,是文叙赴西苑赏花时凭藉诗文拿到的冠名权,结果皇帝一见他,就笑出来:「你媳妇是我朝第一个女举人,就用她的名字吧。」 二老恭恭敬敬的赏花,连施肥、浇水、除草都要亲力亲为。 尤其很快她怀了老二,太孺人亲自伺候月子,比起母亲,似乎也不差。 文叙的父亲伦显虽然撑过船、摆过渡,但其实会读书,文叙进私塾前,是他教儿子念书。他对月华写书其实不那么贊成,更希望媳妇留在家里相夫教子。但是听儿子说月华的职务是皇帝和太后亲自定的,立刻不说话了;太孺人也夸奖媳妇有才华,写得好。 伦显和程敏政谈经论道说不了太多,确实水平有差距,但是对改革的感受很深,敏政也愿意听他说起从前。 月华本来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只是没想到那年重阳节,两家老人带着去潭柘寺上香,他们夫妻先出来安排车马,没想到遇到了承裕父子。 晚上歇息的时候,文叙注意到月华若有所思,笑着问她在想什么,月华看着他,突然说了句:「其实,我曾经喜欢过他。」 文叙一怔:「什么?」 他突然明白过来:「你是说王承裕?你是说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月华闭了眼睛,没有说话。 文叙在国子监,并不是聋子瞎子。即便没有当场看到,士子们口耳相传,其实多多少少都听说了,只是耳听为虚,当时既然通过对联成婚,妻子不说,他也就不问。 不是没有问过:「为什么要写白娘子?」 但是月华说:「听人家讲了个故事,觉得有意思,就写了。」 「《嘆息桥》呢?」 「当然来自《孔雀东南飞》,没看出来啊?」 他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耳鬓厮磨:「月华,有你真好。」 但是那天亲耳听到这话,他几乎五雷轰顶:「你喜欢他?」 月华没有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过当时见了一面,一时动心,我都快把他忘了。」 文叙逼视着她:「你真的把他忘了吗?你文里的那些老夫子,是不是王学士,那些或是负心的、或是殉情的,是不是都是他?——你没忘,你一直记着他!那我算什么?孩子们算什么?」 宅子太小,怕吵到爹娘孩子,文叙压低了声音,眼泪掉了下来:「我真傻,我骗了自己这么多年,我早该知道,你是不得已才嫁了我!这么多年,却还对他念念不忘。」 月华感觉百口莫辩:「我跟他就一面之缘。」 文叙毫不退让:「如果只是一面之缘,你至于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他父子口诛笔伐?——当时你对联招婿,是不是也是为了招他?」 「胡说什么?当时他已经成婚了!」 「呵,你连这个都知道,如果不是他成婚,你也不会嫁给我是吧?」 文叙从来没有这样咄咄逼人,成婚这么些年,他们连脸都没红过——不管有什么事,不管有理没理,都是文叙让步,哄着让着,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月华又羞又恼,到底知道是自己失言,抱住他的头:「好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要是于心有愧,也就不会跟你说了;早知道你会怪我,就不跟你说了。」 文叙仰起头:「月华,我没有怪你,我只是…怪自己没有早出现。」 月华把他抱得更紧:「你已经出现了,不早不晚。」 文叙问:「真的吗?」 月华点头。 月华本来以为,这只是一场小小的争执,很快会淡忘;没想到一连几天,文叙都振奋不起来精神,问他为什么,他怏怏地说:「你为什么要选我呢?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对。」 王承裕出身名门,又同样在北京生活多年,自然生活习惯、饮食爱好甚至口音都相近,当初成婚后,月华经常听不懂他说什么,还得连蒙带猜,最后以文叙学会一口流利的官话告终。 月华有点不高兴:「你怎么又说这事?我不是跟你说过,早就过去了。」 文叙抱着她,啃她的脖子:「我真希望过去了。」 他的眼泪灼热:「月华,不要写他们了好不好?我每次看到那些,就会想起他们,就会想起喜欢过承裕,甚至现在还在喜欢他。」 月华听见自己说:「好,不写了。」 不写是不可能的,上有老下有小,这么一大家子都要吃饭,三个弟弟还等着娶媳妇,光靠伦文叙那点俸禄是远远不够的,加上月华的俸禄也不行。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文叙捂着脸,不让自己哭出来。 月华本来以为,换一种文风,文叙或许就不那么计较了,但是笑过之后,他突然问自己:「你当初会不会也想着能上错花轿?最好我和承裕一同娶妻?」 月华恼了,不理他;文叙果然舔着脸过来:「月华,你别生气,我就是随便说说。」 月华道:「我看你不是随便说说,就是真想找我的茬子。我知道,你考上了探花,如今做了翰林院编修,今非昔比了,觉得我碍眼了,于是揪住这事不放,想把我休了,是不是?」 文叙忙指天发誓:「没有,绝无此事。娘子,我绝对没有这样的念头。」 月华道:「你嘴上说着没有,心里头早就这样想了!——我是什么人,你真不清楚吗?要我一遍一遍的跟你解释?」 她走到书桌前,拿起笔递给他:「你不是要写休书吗?马上就写,房子归你,孩子归我,我马上捲铺盖滚蛋,不耽误你伦编修另娶新欢!」 文叙慌忙抱住她:「月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心里难过。」 月华挣脱了他:「你难过什么?你难过没有娶到皇帝的公主王爷的郡主!我一个女待诏,配不上你了是吧?你写,写了我就收,绝不把拉着你不放!」 她叉着腰:「为什么一直扒拉着不放,你真当我不知道?——你自己说,是看上了哪家小姐,还是外头哪个狐狸精把你迷住了要踹了我上位?你说,你有几个相好的,养了几房外室?好啊,你从前跟我说的那些,都是骗我的!我真傻,偏就信了你的话!」 一哭二闹,文叙真的急了:「月华,我真的错了,你别说了。」 从此以后,文叙果然不再提起此事,夫妻俩都不再提起此事。 他们还是会一起吟诗作对,一起谈诗论画,月华会到处宣扬最近又有什么新作;文叙也会状似无意的在翰林院说起老婆昨天又给他出难题了,什么对子,想了大半夜才对出来。 只是两人都知道,回不到从前。 期间月华写过一部《梨花落》,才女玉梨嫁给士子李文谦,两家门户相当,李父是个老监生,文谦也是有名的才子,年少就考中了秀才。本以为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没想到李父是个老古板,看不惯儿媳妇舞文弄墨,李母也时常给媳妇立规矩,文谦性格软弱,开头还能为媳妇说话,后来也渐渐不管了,甚至妒忌媳妇才华,时常奚落她,玉梨忧愤交加,死了。 月华没有说,承裕很明白,这是为了安抚文叙写出来的:如果月华嫁进了王家,恐怕未必好过;但是文叙会怎么想呢?那个没事刁难媳妇的老两口是谁?那个妒忌妻子才华总是疑神疑鬼动辄冷言冷语的又是谁? 直到伦文叙外放,他希望月华留在北京,一来照看父母孩子,二来前方实在太过偏远,怕出事。 但是月华坚持随他南下,说「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这辈子别想丢下我」;二老也贊成她南下,让他们不必担心家里。 文叙感动得泪如雨下。 从北京出发,一路上他们谈天论地,诗文唱和,恩爱更胜从前;到了仁寿,文叙公务之余,也尽量陪着她到处游山玩水,把当地的名胜吟咏了个遍;月华也会拿着他的案子写戏文,教化百姓,顺便吹捧丈夫的政绩。 那应该是一生最美的回忆。 尽管气候炎热、人地两生,但他们都有彼此。 只是没想到在回程路上,居然碰到了王承裕。 月华有过犹豫:「还是不要去了,赶路要紧。」 文叙看着她:「难得天宇一番盛情,去坐坐吧。」 但直到那天承裕走进馆驿,文叙拉起他们的手,月华才知道,原来这么些年,他一直没有放下。 好在前嫌尽释,踏上归程,夫妻俩又可以像从前一样,恩爱不疑。 程月华没有再说下去,承裕知道,她语多保留。 有的事,已经在心里扎根,不是想忘就能忘的,只是大家都不提,装作已经忘却了。 那部着名的《南游记》,那个「女儿国」,到底是不是冲着伦文叙发火呢?——「我一个妇道人家,倒是也想写金戈铁马封侯拜相呢,也想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呢,我也得写出来!」 女儿国,阴阳颠倒,男女倒置,不过就是把女人受的罪还给男人罢了。 当时朝野上下千夫所指,不知道伦学士是否也曾经跳脚呢? 果然,程月华若有所思,幽幽的说:「不管怎样,我很感激伯畴,如果不是遇见他,恐怕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文叙是正人君子,虽然有不满、有不甘、有不安,虽然有时自怨自艾、杯弓蛇影,到底对月华一片痴心,没生出其他的事来;否则以程大小姐的脾气,会发生什么事,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好。 程大小姐写过一部《梅弄影》:乡绅之女梅弄影才貌双全,自幼与表兄元沖之相恋,沖之却背负前盟,另娶高门;弄影于是另嫁清寒秀才白明德,勉励他读书上进,指望有朝一日夫贵妻荣,能够一雪前耻。哪知道明德高中之后,却嫌弃弄影年老色衰,另纳新欢,甚至当着她的面打情骂俏。元沖之登门求前程,丈夫配合她秀恩爱顺便将他数落一番;等到他离去,又故态復萌。明德患病,弄影偷偷调换药里的何首乌,明德毒发身亡。弄影打发走了明德姬妾,在葬礼上痛哭流涕,撞棺而亡,留下了朝野上下一片赞颂。 当时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不知道伦学士心中是何感想。 承裕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月华笑:「是啊,我唯一庆幸的,没有变成自己都不齿的人。」 她眺望着远方,目光空灵:「都结束了。」 该启程了,程月华在丈夫墓前跪着凝视了很久,儿女们劝她起身,月华摸着墓碑,笑道:「生前未曾别离,泉下尚须安排,为置桑麻数亩,你且先归去; 死别只此一回,身旁已无牵挂,整顿文集两卷,我随后就来。」 王承裕看着她若不胜衣的样子,有种不好的预感:「伦夫人,请节哀。」 月华看了一眼他,嫣然一笑。 回到北京,圣旨下来,承裕升任户部尚书。 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承裕全当没有听见,安心办事。 好在伦夫人整理丈夫遗稿,深居简出,在除孝后即刊行了丈夫的《迂冈集》。 那天商量完政事,皇帝突然留下了承裕。他沉默了很久,才问:「听说爱卿丧偶多年,尚未续娶?」 承裕称是。 皇帝道:「伦夫人也该除孝了。」 承裕一怔,没有说话;皇帝道:「听皇后说伦夫人这几年伤心过度,精神很不好;朕想着她还年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们原是故人,如今男鳏女寡,虽是不幸,也是缘分。你以为如何?」 承裕沉默了很久,才道:「谢圣上厚爱,只是微臣当年答应过先父,不会娶程家小姐。」 皇帝笑道:「王端毅如何这般记仇?政见不同乃是公事,何必因此耽搁子女婚事?」 他的笑里带着不容置疑:「难道朕的皇命还不能盖过端毅的父命?」 承裕忙跪在地上,口称不敢,又说:「臣知道伦夫人和伦学士夫妻恩爱,恐怕不会答应。」 皇帝笑道:「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 然而程月华到底没有同意这个提议;据说皇后跟她说的时候,她态度坚决:「妾此生能配得文忠,死无恨矣,更復何求?」 皇帝很是感嘆:「伦夫人也是奇女子。」 后面的话不必说了,承裕只是默默听着。 忙碌的间隙,听说伦夫人又出了一部《饮水集》。 下朝的时候命家人买了一部,翻开一看,是自述平生的,想来外头的闲言碎语对她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否则也不会以冰心女史自号。 洛阳故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把书放进橱柜里,里面有个小小的格子,除了《迂冈集》,还有《白蛇传》《廊桥梦》等各种戏文小说。 想了想,从怀里取出那方丝帕;那天在永陵,想过还给她,只是手摸到胸口,到底没有取出来。 窗外吹着风,丝帕随风舞动,拂过他的面颊,那个阳光温热的春日,那个少女笑盈盈的出现在他面前,然后转身离去。 承裕笑着嘆了口气,把丝帕压进书里。 如今伊人已逝,所有的相思、怨恨、不甘也将长眠地下。 王承裕没有参加程月华的丧礼。帝后在场,前去的公侯官员脸上阴着,心里恐怕乐得开了花。 从程月华的讣告传出的那一刻,京城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别问,问就是家里有喜事。 一个诰命夫人、七品待诏办丧事,就不许人家办喜事吗? 这一天,大家已经等得太久,如今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三年后,承裕升弘义阁大学士。 其时伦以诜整理母亲遗着,发现一本多年前着述却未完稿的《子君传》,显然是对「女儿国」章节的再发挥:才貌双全的少女李子君遭遇骗婚,怒而手撕人渣,然后独自登程南下。在非洲东海岸一个颇为富庶的华人城邦福城遭遇绑架,恰好被路过的宣慰使刘澄所救。刘澄也是个女人,自幼丧母,家中无人照看,只好随父亲出海,父亲死后没有男丁,于是赶鸭子上架接任宣慰使。 子君感激刘澄的救命之恩,既是同乡,又同是天涯沦落人,于是决定做一番事业:摆在她们面前有两条路,要么做普通的商人,继续在海上漂泊;要么就在这里占山为王。凭藉福城优越的地理环境,两人排除万难,利用刘父留下的火器和人马,镇压了想要取而代之的下属,赶走了当地想要復辟的乱党和劫掠的海盗,稳住了局势,然后大量招徕中国商人,发展贸易。 几年后,刘澄决定入京朝觐,并扶父亲灵柩还乡祭祖,完成亡父夙愿;身为宰相的子君也陪她回国。刘澄带着自己的一后二妃和两个儿子回国,却遭遇了世俗的冷眼。等到了北京朝觐,请求诰命,朝廷上下争执不休,甚至当面质问她这几个男人是怎么回事,孩子到底是谁的;但到底还是给了诰命。 子君锦衣回乡,却没想到父母兄弟不关心她这些年的遭遇,只逼着她成婚;刘澄更是成为家族的耻辱,三姑六婆七窝八代认识不认识的都跑出来质问她怎么如此不守妇道。 刘澄差点被愤怒的乡邻绑起来沉塘,亏得子君带着下属及时赶到,一拨人仓皇逃到港口。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故事到此为止。 以诜显然是犹豫了很久才把这篇文放进母亲的《冰心集》,还亲自动笔删改了不少过于露骨的,但即便如此,也已经石破天惊。朝野上下骂声一片,无数朝臣在皇帝面前声泪俱下的申讨,要求禁书;如果不是作者身份显贵,估计挖坟鞭尸的心都有了。 王承裕把书看了两遍,笑着坠下泪来。 天下多少有情事,世间满眼无奈人。 借问圣贤何能尔,不过生前酒一樽。 承裕后来官至文华殿大学士,绍治十七年卒于任,享年六十七岁,追赠太师,谥号文僖,陪葬永陵。 番外9:多余的章节 汪舜华感觉手正在垂下,眼睛也不能再睁开,甚至唿不出气来,隐隐还能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帝后妃嫔,普通宫人到朝堂上的公卿大臣,市井坊间的百姓。 我死了吗? 她一声嘆息,有留恋,也有遗憾,还有坦然。 已经尽力了,余下的,交给时间,交给天意。 漫无目的的在天地间飘荡,突然一阵大风卷了过来,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便被裹挟而去。 「你醒了?」 猝然惊醒,勐地坐直,正在大喘气,听见身边有人问,声音很熟悉,曾经刻入骨髓的;又很陌生,仿佛很多年不曾听见。 转过头,入眼是张中年妇女的脸,沟壑纵横,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抱进怀里哭;后面一个男人,头髮半白,也在掉眼泪。 是…我爸妈? 环顾四周,洁白的墙壁,洁白的窗帘,手上正打着吊瓶。 很快医生护士赶过来,量了体温:「醒了就好,没什么大事了,就是劳累过度加低血糖,可以办理出院了。回去好好休息,记得按时吃饭。」 她爸跟着医生去办出院手续,她妈陪着收拾东西,但还是一脸不放心:「想吃点什么,妈去买。」 「随便,我不饿。」 她妈眼泪又冒出来了:「还随便呢?都昏睡三天了,还说没事。这么大的人,都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电视里正播放着最新的时事新闻:各地初心使命教育正在如火如荼的展开;下面滚动字幕:普京出席俄罗斯纪念卫国战争胜利78周年活动,东协峰会在泰国首都曼谷闭幕。 汪顺华觉得有点头疼,脖子也疼,狠狠地掐了一把太阳穴;这才起床,先到洗手间洗漱。 镜子里映照出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不施粉黛,也没有什么锦衣华服。 没错了,我是汪顺华。 我汪顺华又杀回来了! 她在心底小小的吶喊。 这是自己的世界。 那么从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梦醒时分,有欣喜、有遗憾,也有不甘,百转千回,终究化作一声轻嘆:那母仪天下、干纲独断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復返了;呕心沥血、披肝沥胆缔造的庞大的帝国、宏伟的事业也只存在于梦境。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好在,我还是我。 收拾行囊回家,回归平常的生活。 只是在忙碌的间隙,在夜深人静时,她常常会想到那个冗长而细緻的梦,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有这样真实的梦? 甚至梦里有个穿着龙袍顶着翼善冠的男人,一脸幽怨地看着她,似乎一直在等她团聚,却是等了空。 想了想,定了国庆节到北京的机票。 时值大庆,举国同欢,到处张灯结彩,红旗招展;北京城人山人海,游人如织。 汪顺华没有去故宫十三陵,而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西山景泰陵。 与别的地方相比,这里冷清得可怜。 当年景泰皇帝去世,以亲王礼被草草葬入金山陵园。成化十一年,宪宗下诏恢復景泰帝号,并按帝陵的规格修饰陵寝,但实际上仅对陵寝略加增饰,陵宫建筑仍按王陵的级别覆以绿瓦,陵碑也是按王陵之制立于陵宫门外偏东的位置,具帝陵之名,实际上仍是王陵;直到嘉靖十五年三月,改易黄瓦;建陵寝碑亭,使之略具帝陵之制。 看着松柏夹道,古木参天,殿宇荒凉,汪顺华很是感嘆。 歷史终究已经过去。 走到碑亭的时候,看到有个穿着交领直裰的青年在那里站着,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这年头街头穿着汉服的男男女女其实不少,但这人身材颀长,气质温润,颇有古人之风。 汪顺华心中一动,自嘲的一笑,走了。 前方就是陵门,只能到此为止了。景泰陵虽然20年前就被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这么些年一直为部队单位所占用,整个陵区被闢为门球场,设施齐全,只是和帝王陵寝放在一起,终归显得突兀。 尽管来之前在网上已经查过,但是此情此景,还是有些唏嘘。 景泰陵门庭冷落,但毕竟国庆期间,还是有三三两两的几个游客,同样是失望而归,一边议论。 一个说当年多亏了景泰皇帝和于谦,明朝才没变成南明;一个说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己当了皇帝不算,还想让儿子当皇帝,结果可好,连皇陵都没进,被赶到这个地方来。 汪顺华听不下去,说了句:「什么时候,皇帝想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也成了罪过?」 对方显然没想到她这么说,汪顺华也没心思和他们争论,转身就走,正看到刚刚那个汉服青年进来,愣愣的看着他们。 汪顺华朝他微微点头,走了;不曾想那人居然跟着出来,不过没有走近,隔着一米的距离。 汪顺华头一遭被人跟着,心里有点发毛,趁着路上还有人,转过头来:「跟着我,请问有什么事吗?」 那个男人似乎受了惊吓,低着头退了两步:「没…没事。对不住,在下冒失了。」 他偷偷抬头,看汪顺华似乎没有发作的意思,小心翼翼的试探:「小姐也知道景泰皇帝?」 汪顺华觉得这人没话找话:「这是景泰陵,来这里的怎么会不知道景泰皇帝?」 这地儿这么偏远,又没什么可看的,肯来这里的不说是真爱,至少也是粗通歷史。 那人自嘲的一笑:「是,在下倒是忘了。」 他小心地问:「小姐觉得景泰皇帝想立自己的儿子做太子没有错?」 汪顺华道:「父死子继,在当时不是天经地义吗?这朱家天下也不是朱祁镇一个人的,他弟弟又不是工具人,辛辛苦苦给他擦了屁股,还要老老实实把天下还回去,那是圣贤才有的境界,反正我是做不到的。唯一的遗憾,景泰皇帝自己没儿子吧。」 那人似乎遇到了知音:「说得对,说得好!」 他咧开了嘴,笑道:「不知道小姐怎么称唿?」 似乎觉得冒失,他低了头拱手:「在下唐突了。」 汪顺华肚子里好笑,这人看着气质儒雅,目不斜视,没想到这样没头没尾,说话也文绉绉的,不像是新时代的大好青年,简直像是从哪个古墓里爬出来的诗书君子,当时笑道:「我叫汪顺华。」 那人一呆,几乎立刻抬头,定定的看着她,半晌才开口:「我是朱祁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