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退隐了[穿书]》 第1页 《是时候退隐了[穿书]》作者:十步谈霏【完结】 文案 狄三先出身根正苗红,乃是八大门派之首,四方天门门主独子,天赋卓越,是四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不过二十出头便罕有敌手。 某日,在所有人都认为他以后会继承父业,接管四方天门时,狄三先没有任何徵兆地宣布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他要退隐了。 整个江湖都被这个消息整懵了。 狄三先:所处世界是本小说,自己是里面的反派,不仅爹不是亲爹,以后还会走上邪道怎么办? 答: 有多远躲多远吧。 总之这就是一个大侠想要退隐,但是死活退隐不了,顺便带出一系列江湖恩怨的故事!!! 主受!穿书!轻松!小虐怡情!最终结局he!he!特别暖的he! 剧情为主,恋爱为辅!男主钢铁直,后期弯,攻是仇断肠!!美貌忠犬攻x闷葫芦大侠受 不是爽文!!作者码字不易,玻璃心也很脆弱,接受指正,不接受恶意攻击,也不要刷其他作品!!不爱看的朋友请安静地离开!万分感谢! 渣作者约了一个狄三先角色曲,和朋友一起填的词,有兴趣的小天使可以去听听看,歌名就叫 《三先》by叶天星 感谢关根无木大大画的三鲜和图南人设图!!! ps,昨天上来看到完结前的评论好多都没了,后台也找不到,应该是网站又抽了……枯了,真不是我删的qaq 内容标籤: 灵魂转换 江湖恩怨 穿书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狄三先(张曦) ┃ 配角:仇断肠(攻),图南,祁长言,鸣木雀,季子旺,既明...等 ┃ 其它:穿书,狄三先 一句话简介:我想退隐,想退隐,想退隐!! 立意:苦难不败坚强之心 第1章 悬湖森林 最近,江湖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八大门派之首——四方天门门主的独子狄三先,在风头正盛时,毫无徵兆地宣布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他要退隐了。 整个江湖都被这个消息整得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什么不靠谱的流言,便都一笑置之了。要知道,狄三先天赋卓越,是四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不过二十出头便鲜有敌手,这般天资,怎有可能说退隐就退隐,实在是太可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还没等这口气笑完,他们就又收到了狄三先不仅已经选好退隐地点,甚至已经住下了的消息。 所有人的下巴都掉了。 ——江湖上的事且不提,要说狄三先这边,退隐得也不怎么太平。 春风徐徐,林叶飒飒,煦暖的日光染得草木都仿佛闪着微光,再配上婉转清脆的鸟鸣,安逸得几乎能让人将所有的烦恼都忘了。 但那也只是几乎。 毕竟,当烦恼自己每天准时准点怼到门口,从早到晚不歇气地用灵力当扩音喇叭使,词都不带换地展示自己的存在感时,作为一个生理健全的正常人,实在是很难能忽视过去。 所以,忍无可忍的狄三先已经开始收拾包裹了。 外面两个劲装负剑的年轻男女被拦在金灿灿的迎春花编的篱笆外头,一没修炼出透视眼这种存在于传说里的技能,二也碍于里头人的身份不敢闯进去,还不知道那个不省事的罪魁祸首竟然会放下尊严落跑,仍旧尽责地在外头你一言我一语,苦口婆心地今日第五十六次高声復读道: 「狄师兄!你莫要躲里面了!掌门说了,若是你再这般任性妄为,下次他便亲自带着家法来了!」 「没错师兄!有什么事情你说出来,莫要再玩什么退隐了!你没在场不知道,掌门这几天脸都是黑的,老吓人了!」 「对呀对呀!狄师兄!你莫要躲里面了!掌门说了,若是你再这般任性妄为,下次他便亲自带着家法来了!」 「..........」 不怎么熟练地将早就准备好的布包裹打了个结,背在背上,再拿起黄杨木桌上那柄被灰色布条缠得严严实实的佩剑,狄三先最后扫视了一圈自己这个自己亲手搭成,只住了不到半个月的简陋木屋,颇有些遗憾地轻嘆一声,随后便隐匿了气息,从后门离开了。 三日后,泗镇唯一的一家茶馆二楼最北边的座位上,正坐着一个年轻男子。 他一身寻常武林人常做的粗布短打,长发随便用一条灰扑扑的髮带高高束着,包裹放在左手边上,背上还背着柄被布带缠得严严实实的剑,眯眼睛大鼻子,除了神色沉着镇定,眼神清澈澄明以外,倒是叫人看不出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 此人正是离家出....咳,退隐在外的狄三先。 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最便宜的土茶,他端起粗陶杯子,也不嫌弃这跟煮扫帚没什么差别的水,一边小口浅啜,一边思考后面的行程。 好在因为考虑到四方天门位处中原,周围的地势比较平坦,方圆百里内都找不出一座像样点的大山深林,他当初选退隐的地方就选在了他们家势力边境那里,赶到衔花城境内只需半日,所以这次这一路上就没遇到什么阻碍。照着门口那两个普通弟子的灵力修为,一时半会也察觉不到自己走了,即使后面父亲真如他们所言来找自己,一时半会也不用担心被追上。 .......但是一旦被追上,他面对的就是暴怒的父亲了。 第2页 一想道那个几乎在自己三岁以后就没有出现过的家法,狄三先就有些头疼。 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周围的嘈杂声似乎小了些。收回神思,微微偏过头,顺着左手边的栏杆向下望去,就见五个汉子正跨着宽步大摇大摆地走到大堂正中的桌子前。为首的那个壮汉抓起腰间大刀,『啪』地一声拍在桌上,瞪着眼,不耐烦地沖那两个食客喝道:「看见爷爷来了还不知道让座!活得不耐烦了?!!」 这一喝,可把那两个带着方巾的书生吓得够呛,赶忙哆哆嗦嗦地让出位置,左边的书生还因为太过紧张,不小心带翻了长凳,让那为首的大汉不耐烦地一脚踹到了地上,连滚了两三圈才止住。另几个汉子嘻嘻哈哈地围坐下来,拿起筷子就开始吃桌上那两盘菜,小二似是习以为常地哈腰在一旁,沖那为首的汉子殷勤道:「虎爷您今个想吃什么?小的这就去让厨子做。」 那虎爷似乎对他这态度十分受用,装模作样地大笑两声,做足了那豪爽的架势后才粗着嗓子道:「把你们这最好的统统给爷端上来!」 「好勒!」 懒得再看那边的闹剧,赶了这几天路,只是准备进来歇歇脚的狄三先收回视线,端起仍旧冒着氤氲热气的茶杯又喝了一口。 倒不是他不想管楼下的事情,那个叫虎爷的汉子虽说体壮如熊,手上那把半人高的大刀看着也挺唬人,但灵力是一点没有,也就只能吓吓普通人。自己现在离家在外,最主要的还是隐藏身份,对方是此地的地头蛇,那两个书生听口音也是本地人,若是现在出手教训了,后头自己一离开,指不定那两个书生会被报復得多惨。 而且一楼西边角落那两桌食客虽然打扮低调,却个个都是灵修,坐在首位的那个年轻男子面相约莫十八九岁,一身衣料看似普通,实则是几百两黄金方得一匹的隋玉天织,虽说修为不高,但神色却颇为自信,想是有几分背景的。 若是此刻出手,指不定就阴沟里头翻了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狄三先思忖道:虽说现在已经出了四方天门的地界,但向北是隐圣谷,向东是季清派,一个是舅舅的地界,一个是盟友的管辖,现在应该都已接到了父亲的传书,若是真向着这两个方向走,怕是不妥。 但东南边的衔花城又是出了名的风雅,城内之人也多为术修与音修,最厌烦与四方天门这类武修,若是没有一个正经的名目,许是会被守卫刁难.... 将茶杯放回桌上,在心里轻轻地嘆了口气,狄三先忽然开始后悔当初思虑不周,只想着退隐方便,却没想到父亲反对的态度会如此强硬。若是当初将隐居之地选在四方天门的西边,就不会面对如今这种困局了。 颇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正待琢磨怎么揪出这三个矮子里头个子比较高的那个,一个熟悉的名字忽然就闯入了耳中,让他从沉思里回过了神。 「要我说,狄三先那小子定是听了大哥的威名,这才连滚带爬地跑去退隐的!咱这乡里乡亲的谁不知道大哥你一刀就能把人噼个两半!这般神力,天底下有哪个不怕?!!」 ……嗯? 「就是就是!」另一个汉子满脸的横肉都笑得挤在了一起,谄媚道:「狄三先他算个吊?跟大哥你比起来,他连吊都不是!」 第一次说话的那个汉子自认很幽默地接道:「他是个几把!」 围听的狄三先:............ 他在易容下不能有大动作的眉角控制不住地勐地跳了跳。 虎爷显然是在这小地方呆惯了,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晓得狄三先这三个字在江湖上意味着什么,反倒对这类恭维的话十分受用。扬着脑袋,他哈哈大笑道:「不敢当,不敢当,狄三先那小子怎么着也是当今武林一流的大侠,给爷爷我提鞋的资格还是勉强可以给的!」 有了他这句话,小弟们哪有不附和之理,赶紧你一言我一语地奉承道:「大哥神威盖世,怎么委屈了自己?!」 「就是,那狄三先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合该趴地上,给大哥你.........啊!!!」 被编排的狄三先还未动,倒是那个坐在一楼角落的青年少年意气还未收敛,沉不住气,也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到了他,顿时就跟被骂的是他自己般愤怒地蹦了起来,急光一闪,就将手中暗器掷了出去。 那厢坐在虎爷正对面的大汉话刚说了一半,忽然就惨叫了一声,引得众人看去,却见一只筷子正正穿过他的右手,深深地扎进桌子里,血顺着筷子冒出来,不一会就流了满手。 冷眼看着那个竟敢大放厥词的小混混试着拔了两次都没**,反倒是疼得惨叫连连,青年横眉怒道:「我呸!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奈何虎爷疼得两眼发花,听声也是不辨东西,加上平日在这个小地方跋扈惯了,连最基本的求生本能都跟着一起退化了去。虽然被对方这一手吓了一跳,他却还硬撑着不愿退,反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梗着脖子怒吼道:「谁?!哪个小瘪犊子干的?!有本事别藏头露面,堂堂正正地跟爷干一架!!」 作者有话要说: _(:3」∠)_长篇操作难度果然比快穿大,但是我会加油把这篇写好的!! 爱你们! 第2章 悬湖森林 第3页 青年原本就没怎么收回去的怒火更炙了,桌上一篓筷子都被灵力牵引得飞了起来,不过眼神一动,就又传出了几声惨嚎,其中自是包括了那个虎爷的。楼上的狄三先手中八风不动地端着那杯茶,看都不需看,即使光听风声也知道,定是剩下四人的右手也被筷子钉穿了。 此时虎爷即便再无知,也该知道他惹上了不该惹的人,刚刚那股跋扈劲立时就褪了个干净,左右看了两圈才找到那个满面怒容的青年,赶紧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地上哭喊讨饶道:「是小人错了,大侠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人吧.....呜......」 另外几个大汉也是吓得两股战战,几乎连跪都要跪不住。 青年爱豆被侮辱,愤怒得整个身子都往前冒:「尔等小人也不掂量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竟敢侮辱狄大侠!都不要命了吗!」 「是.....是.....」冷汗顺着额角淌下,刚刚不看还好,现在虎爷顶着对方身后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杀人的目光,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抖着嗓子哭道:「小人……人知错....您就把小人当个屁放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我呸!」青年仍旧不解气,瞪圆了一双杏眼,声音更大地叱道:「再也不敢了?你们刚刚不是挺得意的么?我告诉你们,就尔等这般德性,给狄大侠提鞋都不够格!」 虎爷哆哆嗦嗦地想着这个比喻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嘴上却半点不敢含煳,连忙附和道:「对....对....不够格.....」 青年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暴露了骂人词彙比较匮乏这一事实,带着满腔怒火继续道:「莫说是提鞋!狄大侠天资卓越,风姿侠骨,江湖谁人不称道,你等什么个吊样,怎可委屈了他!」 虎爷总觉得那种熟悉的感觉愈发重了,奈何势比人强,他还是只能附和道:「委屈了.....真的委屈了......」 这个看起来面相还挺和善的青年却仿佛越说越愤怒,音调也比第一句几乎高了三四倍,愤声总结道:「你们算个几把!」 「哼!」 虎爷:........ 众小弟:........... 狄三先:............ 他们同时在心里想到:这人词彙量是有多匮乏,咋骂人还带復读的啊?! 不过他们是没有机会问出这句话了,随着这最后一个感嘆号落下,青年勐地一甩袖子,大步走出了酒楼,身后的几个壮汉也冷冷地盯了虎爷一眼,威胁似的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这才留下茶钱跟了出去。 相比于其他人战战兢兢的模样,楼上的狄三先平静地喝完最后一口茶,放了十一枚铜板扣在茶碗下面,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离开了。 如今惊蛰刚过,天黑得也早,不过酉时,日头便已西下,土地上也铺了层赤霞。 双手抱胸站在茶楼顶上,狄三先虽面上不显,心里倒是挺好奇刚刚茶楼中替自己说话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单看那男子刚刚一听地痞骂自己时那愤怒的表情,说是两人相交多年怕是都有人信。 可他作为当事人之一,自是清楚样貌虽能隐藏,修为却不行,他虽然江湖声望比较高,但个性比较沉闷,关系好的人寥寥可数,大多还都是同师门的武修。刚刚那人不仅走的是灵修的路子,性格也和好友木雀相异,应当不是自己认识的人。 难不成只是单纯的路见不平? 或者他是发现了我的身份,故意试探的? 衡量了几息,狄三先还是否定了第二种猜想。 自己这手易容术虽不能说完美无缺,但也算得上是行家,就算是二师兄那个狐狸,也没法隔那么老远把我认出来,更何况是不熟悉的人。 应是巧合。 在心里下了定论,狄三先方才抬头远眺,只见除了自己来时方向,就只有西南边有一条路延伸出去,应当是前往下一个村镇的,剩下就是些荒野和树林,倒是省了自己纠结路线的功夫。 虽说他直到现在还未想好下一步应当去哪里,却也知晓现下一个面孔陌生,负剑独行的江湖人会比较惹人视线,再加上刚刚那出闹剧,保险起见,还是莫要在这里过夜为好。 这么想着,他足下一点,灵力运转全身,风一般轻飘飘地就向着西南飞了出去,准备连夜赶一程路。 赶路不过赶了一个时辰左右,正飞在空中的狄三先便隐约听到北边传来了不知什么野兽的咆哮声。那声音极响,浑似惊雷炸在耳边,震得他险些撞上前头的树杈。好在他多年习剑,反应也快,电光火石之间连变身法,运气扭身翻转一气呵成,最后连放三道灵气借力,稳稳地在一株梧桐树成人大腿粗的树干上落了下来。 覆盖着一层易容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左手捏诀,眼睑微阖,侧耳倾听,果然又是一声兽吼,却感觉比刚刚离自己更近了些。 这一声吼叫后,他这才注意到如今林中变得极静,鸟兽似是被那野兽震慑,莫说是虫鸣,就连那风都不敢摇动树叶了。 可按理来说,这片树林周围百里共有两处小镇,三处乡村,若是平日里有这等兇勐异兽,早该有灵修弟子前来处理了,不应留到今日才是.....莫非这只异兽是最近才出现的? 坏了!那这附近的村民! 想到这一层,狄三先不敢耽搁,立时便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去。越临近,那咆哮声便越大,刚刚他站的地方不过是草木微颤,现在经过的土地却已震盪不休,林木连根拔起,粗壮的根系暴露在空气中,在不甚明亮的月色下活像是万千恶鬼利爪那般狰狞可怖。 第4页 心里担忧更甚,他灵力运转更快,就像只离了弦的箭一样只冲而去,不过十几个唿吸的时间,便已临近声源之处。 还未见到那凶兽的影子,狄三先便感到一阵灵力震盪,心知已有灵修与它对上了,只是不知情况如何。待他纵身飞起,几个起落跃过一处已经从中裂开的小山坡,便正见一只约莫有二十尺高,形似猫,背生单翼的异兽巨爪勐扑,将一武修活生生拍成肉泥的画面。 另一边还有两个男子也在奋力战斗,但明显修为不如这只勐兽,眼瞅着将死于非命,狄三先忙并指为剑,勐地向那异兽的脖颈斩去! 异兽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放过了快要到嘴的猎物,动作及其敏捷地翻身向他扑来。他却全然不惧,周身翻腾的灵力泛着浅浅的紫光,带起的风刃如雨,密不透风地朝着异兽疾射,逼得那孽畜眼睛都无法睁开。 那由灵力幻化的风刃锐利异常,在扎进异兽血肉时又化作灵力束带,各方连结,硬生生将这凶兽捆了个严实! 风术过后,狄三先也随后而到,灵力凝聚的锋刃配合体内功法运转,即使没有实体,那隐芒散发的威慑力也令异兽胆战心惊,极力挣扎,不安地高声咆哮! 但已经被风束缚得紧紧得,现在再想跑早已是不及,只见灵刃过处,只随着一声长长的嘶吼,那动弹不得的异兽便硬生生被斩下了头颅,致死都不明白这人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 灵力如水般流回身体,狄三先动作轻巧地落到地上,弗一站定,抬眼便看到那两个被救下的人。 许是处于对陌生人的警惕,即便异兽已死,这两人的警戒却仍旧未散。看似是护卫的壮汉捂着尚在淌血,已经少了大半截的左胳膊挡在前面,在七八尺外有些警惕地瞪着自己。 要说缘分这种东西倒还真有些奇妙,刚刚赶得及没有注意,现下看见这两人,不说看脸,单是对方这一身隋玉天织长袍,他就已经认出来了——可不就是在茶馆的青年一行人么? 他替我说话,我救他一命,倒也算是还了当时的人情。只是之前他的身边似乎有五个护卫,如今却只剩下这一个,可见另外四个人已经遇害了。 还是来晚了。 略有些惋惜那几个年纪轻轻便不幸丧命的好汉,如今凶兽已死,狄三先虽救了人,却即不打算邀功,也不愿惹上其它麻烦,只从怀中掏出一瓶没有什么特殊标识的金疮药扔过去,转过身便打算离开。 那边的青年还未从刚刚的惊险中回过神,指尖还夹着几根没来得及放出的灵针,腿都是软的,如今见这位救命恩人似乎是打算离开,忙向前一步,急声唿喊道:「壮士!!壮士留步!」 …… .....壮士? 离开的动作一顿,打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被人喊壮士的狄三先慢吞吞地回过头,心情十分复杂地看着面前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蜗牛君封刑 的一个火箭炮,和 果酱 的一个地雷,鞠躬! 第3章 悬湖森林 见他果然停了下来,青年面上一喜,不仅完全没有看出对面那位『壮士』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纠结,反倒是翻手收回指尖灵针,抱拳笑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说完这句,他见对方并没有什么回应,看起来不像是那种很热心的人,便有些犹豫后头的话要不要说。但偏头看了眼自己那个断了右手的护卫后,他还是下定了决心,开门见山道:「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壮士你也看到我的侍卫死的死伤的伤,这路上又不知道有多少这种异兽,着实危险。」 一听后面就是有麻烦的事,而狄三先现下最讨厌的就是麻烦,未等他说完,便压低了嗓音,拒绝道:「你自可返程。」 「但我此行却是有要事需要去衔花城,着实耽搁不得。」青年眉头都皱得能夹苍蝇了,那张少年轮廓尚未完全褪去的俊脸也纠结成一团,继续游说道:「壮士即有此身手,愿不愿来噹噹本少爷的护卫?我乃是隐圣谷季子旺,只要将本少爷平安护送到衔花城,报酬上绝不会亏待你!」 ………… 脑门上的血管在对方一口一个『壮士』的催发下隐隐有茁壮成长的趋势,况且以狄三先的身份和修为,哪里会去给别人做护卫这种事情。若是换一个人来说这种话,他不仅不会理,可能还会教对方做人,但一听到隐圣谷这三个字,他却反常地没有一口回绝。 倒不是那个势力有多大,而是因为他娘就是如今隐圣谷谷主的亲姐姐,也就是说,两家之间那是姻亲关系。 说起来,他母亲早亡,父亲也忙于门派事物,一年都难得能见一面,除了偶尔来探望的舅舅,自己基本是与剑为伴的。后来剑术小成后,多在外与人切磋比武,四处游歷,所以隐圣谷中较为熟悉的,也就是掌门舅舅和经常待在谷中的雨长老还有霜长老,至于这个季姓么........ 余光瞥见青年袖口和袍角的金钱纹,他心中一动,忽然想到常年在外管经商的风长老也姓季.......隐圣谷以暗器毒术和经商闻名,但整个门派中只有风长老一脉经营商道,金钱纹更是只有顶头那么几个人可绣,虽然自己从未见过那位长老,单看这季子旺刚刚使用的灵针,还有这身弱.....咳,不算强的灵力,十有八九就是那位风长老的独子了。 根据内部消息透露,这一脉的人偏科都比较严重,翻译一下就是除了经商,其它毒术易容暗器灵术之类的都基本拿不出手,风长老和她独子尤甚。 第5页 简而言之,爹和舅舅就算脑袋让门给夹了,也不会派风长老这脉来抓自己。 许是自恃武力值处于平均线上头太多,平日遇到危险也大多是以力破巧,还全都能成,就算这人是个骗子,大不了教训就行。况且异兽原本稀少,大多都是开启了灵智,自己蹲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和人类井水不犯河水,刚刚那只又弱,来得也蹊跷。 光看地上的血肉和他赶来时异兽的状态,那是实打实的晚一瞬就没得救,再加上对面认真算起来也是半个自家人,狄三先虽说现下正处于隐姓埋名的逃亡状态,单从道义来说也不能将对方独自丢下。 况且自己刚刚不过用了灵力化剑,修为高些的武修都能做到,比较有辨识度的四方天门的剑法和背后的祝雪剑一点没露馅,狄三先估摸着有一个送上门队友掩护,怎么着也比自己独身吸引追捕火力,想了想,便轻点下头,压低了嗓音道:「我名,鱼羊」 「于洋壮士?」季子旺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觉得不怎么耳熟,便只当他是什么江湖游侠,放过去了这个问题,笑道:「你这名儿不错啊!我原是想赶个夜路,还能在悬湖森林关闭前游览一番,却没想会遇到这等灾祸。」 悬湖森林是五大灵眼之一,狄三先自是知道那里每年都会自发封印一个月,他余光瞥见另一个护卫虽将断臂止了血,却因姿势原因不好包扎,便走过去,半跪下来,动作利落地边帮他处理伤口,边问道:「别叫我壮士.....咳,何时关闭?」 「五日后。」季子旺也跟了过去,蹲在两人旁边,看着狄三先的动作感嘆道:「幸亏遇上了壮(感受到杀气).....你,要不我们这次就真的惨了!!」 狄三先听着对方道谢,『嗯』了一声,浑身冷漠的气势都变得平易近人了许多。 三人商量了一下,护卫虽说右手已断,但若是能及时找到上池垣医者,或许能将那断臂接回去。下一个镇子正好有上池垣的医馆开设,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季子旺一行人的马都已被那异兽吃得干干净净,轻功赶路这种事寻常人灵力修为那是完全撑不住的,亏得后头那个小镇距离这里不过百里地,狄三先的轻功也不差,左手抱着个护卫右手抱着个少爷,赶在第二天早上午时前就到了地方。 在医馆门口,季子旺伸出左手拍了拍那护卫的肩膀,手腕上的一对金镯叮噹作响,然后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递给对方,没什么主子的架势,反倒是有些絮絮叨叨地嘱咐道:「本少任务在身,你便安心在此养伤,兄弟们都是好汉子,本少今日便传书给阿娘,调查那凶兽来源,肯定不会让他们白白丢了性命!」 那个护卫也是自小就被风长老收留训练的,对门派之事算是非常了解了,也知晓少爷此去衔花城的任务要紧,如今得此承诺,当下便用感动地仅剩的左手拍着胸脯道:「少爷你尽管去吧!属下这身体硬朗的很,待这断臂接上,以后还能陪少爷出门!」 「好样的!」 安置好护卫后,狄三先和季子旺在客栈里随意吃了些东西,从商贩手中买了两匹品质还算可以的枣红马,便继续上路了。 他们现下正处在四方天门与衔花城势力交接的范围内,若是要去到目的地,凭现在的脚程来算,大概需要十一天左右,中间虽路过悬湖森林,也少说得六日,游览是基本赶不上了。两人心里都觉得可惜,但一个不想暴露行踪,一个能力不足,也就只好作罢。 这个季子旺虽然自小随母亲行商,但被保护的太好了,性子反倒意外的直白爽快,并且十分爱说话。可能是身边就剩下狄三先一个人陪着,那话匣子从刚上路到现在就没停下来过,从天南唠到海北,从武林大事唠到各地封土,连大衍宫在荒漠里头怎么解决水源问题和天海岸当地特色海鲜吃法这种事情他竟然都说上个大半天,深深给人一种不去做相声演员真是可惜了的错觉。 最可怕的是他似乎对狄三先这个人很崇拜,聊不了几个话题就会开始讲狄大侠曾经xxxx,做过xxxx件大事之类的,有些传闻离谱到狄三先本人听着都觉得脸上烧得慌,整个人都觉得不太好。 奈何这片地界比较荒凉,整整四天,他们都没有遇到哪怕一个小村庄,闹得他连躲都没地方躲,只得硬着头皮听着,时时刻刻都处在磨鍊精神的道路上。 好在第四日傍晚日落前,他们赶到了里木镇,总算有了一口喘息的工夫,可怜狄三先以前都没被什么困难吓倒,这次竟然产生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是不容易。 相比之前经过的那些小地方,里木镇看起来就相对繁华了一些。估计是这几天干粮吃厌了,季子旺总算是闭上了说了一路的嘴,马不停蹄地跑进酒馆就要了间包厢,坐下没几息就将菜牌上看名字不错的全点了个遍,完事后还特地给了小二半钱银子当赏钱,嘱咐他上菜快点,立时就喜得小二见眉不见眼的,给他们倒好茶,哈着腰就退下去了。 要说季子旺现在的肚子是真的饿,心情那也是真的好,端起面前的茶杯一口就闷了下去,砸吧着嘴在边上的水盆仔细洗净手,就开始剥旁边那碟水煮毛豆吃。边吃,嘴上还不闲着,嘚吧嘚吧道:「哎,于洋,咱等会就有好吃的了!我跟你说,我这还第一次连吃四天干粮,可把我嘴里头淡出鸟了,连这毛豆.......咦?这毛豆还怪好吃的!你也来点?!」 第6页 说着,他就抓了一把,探过身子塞到狄三先的手里,边塞还边跟发现了宝藏一样满脸惊喜地道:「你尝尝!真的香!」 狄三先接了一手毛豆,虽然并没有什么食慾,但凭这几日相处经验,为了不招来对方更多的唠叨,也还是非常识时务地剥开吃了。 季子旺见了,一双眼睛都要笑成月牙,连道:「对吧!本少爷说的没错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终怅怅 的两个地雷,鞠躬! 第4章 悬湖森林 无奈地点了点头,狄三先还没说什么,就又听对方自顾自地继续嘟囔道:「你说这菜怎么就上得这么慢呢,我都快馋死了,还不上菜........不行,还是须得做点什么事情转移转移注意力......对了!」 勐地抬起头,季子旺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一双眼睛亮亮的,身子微微前倾,右手激动地拽着左手腕上的金环,问道:「狄大侠退隐那件事,你们游侠里头有没有什么小道消息?!应该是有的吧!我就不明白了,他怎么就要退隐了!」?! 毫无防备地被前三个字惊了一跳,嘴里还未咽下的毛豆碎端直就逆流进了气管里头,差点没把狄大侠给噎死。努力掰住因为缺氧,十分有翻白趋向的眼球,他面无表情地将唿吸调整为龟息模式,一面故作淡定地抬手捂住半边脸,一面用尽了全力去压制那种疯狂地想要咳嗽的生理本能。 最终,在对面逐渐变得疑惑的目光下,他总算是和西天佛祖他老人家挥别,把那口气顺了回来。 易容下的眼睛变得有些湿润,狄三先原本就是压着嗓子和对方说话,如今鬼门关头试探一遭,听起来更是嗡里嗡气的:「没什么小道消息....许是厌倦江湖了吧。」 「怎么会?!」一谈到自己的偶像,季子旺就显得格外容易受刺激。他左手勐地一拍桌面,痛唿一声,满脸扭曲地抱着自己被镯子磕得生疼的左手腕,倔强地反驳道:「上次灵修大会时他还代表四方天门到场,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怎的就忽然要退隐了!我不相信!定是有什么内情才对……」 狄三先右手拇指下意识地摩擦着被粗布包裹的剑鞘,在心里感嘆了一声:猜的倒是挺准的。 事实上,不光是季子旺这样的外人,即便是自己最熟悉的亲人好友,也是满头抓瞎,没有任何人能够猜到他退隐的原因......因为那实在太离奇了。 就在一个月前,惊蛰那日晚,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和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里的人没有灵力,没有江湖,而梦中的自己,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成长起来的。 那个梦很长,长到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当真睡过了一世那般长久,但醒来时,听着窗沿雨滴打落迎春,看着祝雪锋刃犹带寒芒,恍惚过去,才知不过睡了三个时辰。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何为真实?何为梦境? 他立于案前,铺开白绢,执笔回忆,试图将梦中发生的一切写下,但却一无所获,仿佛一切都像是褪尽了色彩的水墨,只能面前抓住些虚幻的轮廓。好在虽然大部分事情都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却是异常的清晰,就像刀斧生生刻在脑海中那般分明——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 这本小说是在一个叫做晋江的网站连载的,可惜梦中那人也并未读过这本书,只是通过朋友的叙述得知了一些设定,但光是这简单的设定,就足以让狄三先心惊了。 ——他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在小说里,自己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反派罢了。 按照梦中的说法,他以后在江湖上的声望极高,等到父亲的亲生儿子回来,他被拆穿身份后,江湖上的人总是会用他的成就和盟主亲儿子对比,虽然父亲嘴上不说,但也确实因为这件事情与他有了嫌隙,并且在江湖上的地位有了动摇。以至于后面自己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反常地去抢夺其它势力的至宝时,他们虽然挣扎了一下,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袖手旁观。 直觉告诉狄三先这件事是真的,但因为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甚至于连他自己都无从确定,那是真的,还是仅仅是一场梦境,所以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 但未来难测,血脉却不难验证。次日夜里,他趁所有人都不注意,偷偷潜入宗祠,向祭在正中,只有狄家直系血脉方能使用的经天灵剑输入灵力。 没有反应。 那个梦果然说准了。 强行将知晓自己不是父亲亲子的苦涩咽下,他潜回房内,看着自己初醒时勉强记下的未来走向,久久不能言语。 小说中,父亲的亲生儿子是在自己二十三岁时回来的,也就是说,若是自己不作出些改变,现实或许就会发展成为梦中那般境地。 狄三先即不想重演悲剧,也无从得知父亲的亲子在何处,所以在闭关两日后,他选择就此退隐,从此不理江湖事。这样即使父亲的亲子回来,已经在江湖中退隐两年的自己也不会有太多影响,这样才不至于将父亲逼入原着中的困境。 只可惜父亲无法理会自己的良苦用心,只当他受了什么挫折,以此逃避,实在是令人发愁。 在心里嘆了口气,狄三先收回一直在剑鞘上摩擦的手,看着面前这个大老远替自己操心的人,倒是觉得挺有趣的紧。他的唇角微勾,带着些许笑意道:「听闻四方天门门主也为此大发雷霆,具体原因,或许只有狄三先本人才能知晓了。」 第7页 季子旺一脸欲言又止。 摸了摸自己覆盖着易容的脸颊,狄三先正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暴露了,就见对方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自己,才偷偷摸摸地凑过来,小声问道:「于洋,你跟我说实话,狄大侠是不是武林第一美人的表白吓到退隐的?」 狄三先:…………? 狄三先:「这……武林第一美人……我记得……是男子。」 「对啊!要不然怎么会吓到退隐的!」聊到这个惊天大八卦,季子旺一时忘了隐藏,激动地『啪啪』直拍自己大腿,口沫横飞道:「传闻武林第一美人一见到狄大侠的绝世风姿,立刻便芳心暗许!情种深种!回到无尘境便茶饭不思!每日嘴里都喃喃念着狄大侠的名字!最后终于忍受不住思念,直接从衔花城跑到了四方天门,将狄大侠堵在门内!强……」 「荒谬!」打断下面明显已经不适合在这个网站继续写下去的话题,狄三先险些被这段感天动地的传闻给噎死,缓了半天才道:「你从何处听到这般荒唐之事!」 「我初开始也不信,但现在满江湖人人都这么说,你又不是狄大侠,怎知一定是假?」砸了咂嘴,季子旺正待再说些什么,忽闻一阵饭菜香味扑鼻,差点把口水都馋出来,后头的话顿时忘了个干净。他转过头,认真地盯着进来送菜的小二......手上的那盘红烧狮子头,水晶肘子,红焖羊肉等等,简直让人觉得他下一秒就会扑上去。 好在多年的教养还是给了他一些忍耐,直到所有人都退了下去,他才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筷子,端直就朝着那盘狮子头下了手。 对面的狄三先被上个八卦梗着,又不能自爆身份证明清白,看着对方早把方才的话题忘了个一干二净,停了几息,暗自决定以后绝不多嘴,这才拿起筷子,就着自己面前的两盘菜吃了起来。 待到吃饱喝足,两人便定了上房,决定在此歇息一宿。晚上,躺在床上,狄三先半梦半醒间忽然感觉到了一阵不寻常的气息,多年混迹江湖的警觉令他勐地睁开眼,抓起身侧佩剑翻身落地,两三步走到窗户边上向外看去,可除了某些人家星点烛灯,其余什么都看不到。 ........不对。 第六感在心里噹噹当地敲着警钟,狄三先立时从窗内翻出,动作轻巧地掠过旁边两个房子,从季子旺大开的窗口跳了进去。 就在进入房子的那一刻,一股奇异的甜香便涌上鼻端,好在他立时闭气,才没有被迷晕。 心下沉了一分,他借着身后透进来的几缕月光,果然见床榻上的空的,客栈提供的布衾掉在地上,屋内桌椅也略显凌乱,许是季子旺中了迷香后意识到了不对,挣扎起身时撞乱的。 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劫人。 嘴唇微微抿起,狄三先用灵力伪装的棕色瞳孔在夜色下泛着一层浅紫,隐隐有一种压迫感自他体内散发出来。身后的祝雪剑嗡鸣了两声,似是想要出手,他却还记得自己仍需隐瞒身份,摸了摸被布包裹的剑鞘,拒绝了自己剑灵的要求。 心念一转,他翻涌的灵力转瞬便如水般充满了这个并不大的房间,再收回时,的手上已经多了一根细细的,隐隐散发着暴虐灵力的褐色绒毛。 果然还是异兽。 捏着绒毛的指尖松开,狄三先左手捏诀,一枚奇异的淡紫色印记便浮现在他面前,手诀再变,印记就变成了一盘灵力组成的司南,悬在空中的尾端遥遥指着西南方的某个地方,像是在示意着什么。 见术已成型,对方的方向也已指了出来,他当先便运起轻功,快速向司南指引的方向飞去。 那只劫走季子旺的妖兽倒也有几分本事,在狄三先全力追踪下,竟还逃了大半天,可谓是赶超当今世上一水的一流高手,直奔超一流的线而去。好在虽然对方跑得快,他苦练多年的轻功和雄厚的灵力也不是吹出来的,直到申时,才终于在一处密林里追上。 灵力几乎运转到极限,吊在后头追得快要冒火的狄三先在看到前头那个爪子上头挂着个人,扑腾着六只翅膀飞得欢快的妖兽的一瞬间,满腔怒火直接化作一口凌霄血卡在嗓子眼,差点没给噎出个好歹来。 我就说这只妖兽怎的这么能跑,感情是有六只翅膀!太犯规了吧! 在这种莫名复杂的心情下,狄三先毫不客气地并指为剑,一斩便砍掉了那只异兽的爪子,然后在它还没来得及叫出声的时候刷刷刷一套剑诀,这才收回灵力,飞身接住了毫无知觉,正在往下掉的季子旺。 落地的那一瞬间,定格在空中的鸟类异兽直接碎成了无数血块落下,但还没接触到地面,便化作烟尘,消失了。 用手探了探怀中人的脉搏,倒还是正常,应当只是单纯的被迷香放倒了。狄三先站起身,将季子旺双手抱在怀里,这才有功夫打量周围的环境。 刚刚飞进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片森林中的灵力异常浓郁,是外面的几十倍。周围的不知名树木也是异常高大,最小的那株也少说能有十几人合抱那般粗,枝条延展,茂密的叶子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的,明明太阳还未落山,却只有那么可怜的一两缕光可以透进来,显得周遭都阴沉沉的。 这个森林着实不寻常。 第5章 悬湖森林 狄三先心下警惕了几分,脚下一点,便朝着来时路飞了过去。奇怪的是他分明记得自进入林中到追上异兽,不过只用了半个来时辰,如今他已飞了将近一个时辰,却压根连出口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仿佛就像是从未有过一般。 第8页 如今天色已是完全黑了下来,外头尚且不说,单论这林内,莫说月光,就连星星都被茂盛的树冠遮得严严实实,浑似被一片巨大的黑布包裹其中,即便将灵力凝于双眼,也只面前看清眼前一尺左右的东西。 妖兽蹊跷,森林更加蹊跷,未免意外,他不再摸黑赶路,而是动作轻巧地落在一处树干上,确认周围没有什么危险后,方才放下些心。背靠着粗壮的树干,思及自己追异兽时的方向,在面前这片几乎占据了所有空间的树前,已经很久没有遇到麻烦的狄三先心里隐隐浮现出了一种不太好的猜测。 这里....难不成是悬湖森林深处? 刚刚冒出这个猜想,他又立刻否定了。 传闻悬湖森林深处自成结界,无论人兽,只得进不得出,唯有鸾鸟能够识得路途。刚刚那只异兽的目的地应当就在这附近不远,若当真为人指使,即便是在悬湖森林,也不会选择深处,否则便是连兇手自己也一起坑了。 所以....我是闯入了某个高人布下的阵法? 能将我困住,并且还毫无破绽,江湖上能做到的人屈指可数,只是不知此次袭击的目标当真是这季子旺,还是故意引我过来.... 刚想到这里,忽然,他觉得怀中人的唿吸节奏变了些。弯腰将人放在粗壮的树干上躺平,果然没过多久,昏迷了将近一天的季子旺的右手食指动了动,似乎是艰难地挣扎了一番,这才慢吞吞地把眼皮撑开了些,呓语似的嘟嘟囔囔道: 「唔.....脑壳疼.....」 「.......起来。」狄三先压低了嗓音,沉声道:「我们被困住了。」 那厢季子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啥,迷迷煳煳地『嗯?』了一声,过了两息才在脑海中消化了这句话包含的信息。 ——然后他立刻就蹦起来了。 「什....什么?!被困?!!」他灵力修为不高,左右看了看,也只能看见一片漆黑,虽能听见人声,但完全看不到人影。心里一阵发毛,季子旺双手下意识地向前摸索着,一双眼睛瞪得熘圆,说话都有些说不利索,磕磕巴巴道:「于洋你别吓我....我...我不是在客栈睡觉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狄三先见他是真的慌了,便向前一步让对方摸到自己的肩膀,平静地解释道:「你中了迷香,我追着异兽到了这里。」 「迷.....香?哦,对!迷香!」手掌隔着衣服触摸到一丝人体的温度,知晓旁边人确切存在,安心了那么一丝拉的季子旺总算是想起客栈中发生的事情了......当时他鼻端那股甜腻到不正常的香气就觉得不对,但是一站起身才发现浑身都是软的,勉强走了两步就摔倒在地,然后就失去了意识....原来自己是被异兽掳走的?! 等等! 他一拍大腿,颇为着急地追问道:「那我们的行李是不是都落在客栈了!里头还有一万两银票呢!」 狄三先:.......... 狄三先实在想不清楚这人的脑迴路究竟是怎么长的,都性命攸关了,竟然还只顾着银票,顿时无语道:「莫要想那些钱财了,我追着那只异兽到这里,却怎样都飞不出去,你我许是进了哪位前辈的幻阵或是迷阵之内。而且看对方所为,来者怕是不善。」 「啊!」听他这么一强调,季子旺才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他还有重要的东西须得带给衔花城,若是当真被困于此地无法出去,他娘这么久得不到他的消息,还不得急死! 被这个后果吓得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额头上冷汗隐隐可见,他顺着肩膀的弧度一把拉住狄三先的左手,动作大得那对金镯都叮噹作响,语气急促且慌张道:「那.....那怎么办!我灵力修习一般般,幻阵和迷阵更是碰都没碰过.....我们不会要在这里困一辈子吧!」 强忍住一个劲想往额头上搭的右手,狄三先也是非常无奈,想说对方太悲观吧,一寻思人家可能是被自己退隐这事连累的就又有些说不出口,只好动了动被抓的死死的左手,道:「对方即然只是用迷药放倒你,那便暂时不要你的命,最起码你现在是安全的。」 沉吟片刻,他还是没说出自己的身份,继续道:「我虽对阵法略有涉猎,但如今什么都看不见,贸然行动反倒不妥,不若找地方先安置下来,明日再行破阵。」 季子旺对阵法那是真的一无所知,如今听对方说或许有救,自是松了口气,感激道:「都听你的!」 点了点头,又想到对方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便回握了一下对方的手以示安抚。狄三先用灵力探寻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并没有发现什么危险,便找了个背靠树干的下风处休整。 让季子旺坐在靠里面的一侧,自己挡在外面,狄三先保持着警戒的姿势抱剑而坐,闭目养神。 季子旺虽自看着母亲管理风部,自己也是天南海北的跑,却都是有人护卫的,从未陷入过这般被动的境地。 虽然他能够感觉到半尺外那人轻到几乎没有的唿吸声,将灵力凝聚在双眼也能隐隐看到些许轮廓,但是这陌生的环境,寂静到连风声都显得突兀的林子,还有那强烈的危机感,都让他的心理防线不断溃塌。 牙齿不自觉地咬着下唇,揣在怀里的手也带了些颤抖,他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向前挪了挪位置,将半个胳膊都贴在对方身上,嘴上还故作轻松道:「哎,咱俩说说话吧,你看这睡也睡不着的,干坐着多无聊啊!」 第9页 你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话都在抖么..... 在心里嘆了口气,狄三先没有躲开,认命地低声道:「说吧。」 听到对方回应,季子旺一下就来了劲,正要再谈些江湖上的事,却又忽然发现自己似乎除了对方的名字,其它什么都不清楚,回想起这人总是沉默以对的神秘样子,便干脆转了话题,道:「哎,这一路上好像都是我在说话,你都没怎么说过,你估计也听烦了吧?要不这你换你来说,我听着?」 狄三先:......... 狄三先这个人平日里对着熟悉的人都不怎么喜欢说话,曾经在四方天门的时候就被二师兄调侃为锯了嘴的葫芦,更别提面对陌生人了。不过这倒不是因为他厌恶交流,而是因为早年母亲走得早,父亲忙于江湖事务,大部分时候都是自己呆着,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种沉默寡言的性格。 只是旁边那两道视线实在太过炙热,仿佛不说话就是承认确实听对方说话听烦了一般,他沉吟片刻,到底还是抱着安抚这个倒霉孩子的心态,低声道:「我听你常提起狄三先,你认识他?」 这个话题找得实在是好,刚刚季子旺还是背靠着树干,一听到这个名字,后背都挺直了。即使眼前看不见东西,他的双手还是不自觉地握拳,扬起下巴,骄傲道:「我自是认识他,就是他还不认识我!但总有一日,本少爷定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与他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果然不是我记错了。 听到这么个答案,狄三先无语了两息,琢磨着虽然自己的声望不低,但大多都是武学上的成就,莫说是对男人,便是对那些怀春少女也不该有这般大的吸引力,顿时纳闷道:「你为何如此在意他?」 季子旺义正辞严地纠正道:「不是在意,是崇敬!」 狄三先「.......你为何如此崇敬他?」 谁知狄三先这边换了词,季子旺反而莫名羞涩了起来,微微偏过头,磕磕巴巴道:「说....说崇敬什么的.....太直白了些吧。」 狄三先:........ 狄三先把嘴闭上了。 可能是感受到了身边小伙伴森森的嫌弃,季子旺挠了挠后脑勺,还是憋不住那一肚子的话,主动解释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其实我十三年前就见过狄大侠一次,他还救了我的命......虽然过去这么久,他可能老早就忘了,但我却一直记得的。」 还真是老早就忘了的狄大侠道:「.......十三年前他应当不过八岁,如何救你的?」 季子旺虽然喜欢到处叭叭,但这件事情却是很少与他人提起的,如今可能是身旁的人气质沉静,为人可靠,着实让他产生了一种倾诉的冲动。往对方的方向又挪了挪,贴着那带着些许体温的布料,他道:「我不是隐圣谷的人么?小时候我娘亲常年在外经商,管理风部下的铺子,怕带我在外不方便,就把我留在谷中,由霜姨照顾。」 嗯?霜姨? 第6章 悬湖森林 联想到霜长老平日里那三句话不对就炸膛的暴脾气,狄三先就怎么也没法把她和带孩子联繫起来,或者应该说每次想起她来,自己浑身都会隐隐作疼.......当年霜长老与他切磋时,那是真毫不留手,有几次若不是对方收手的快,那可就是真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若季子旺真是被霜长老带大的,那他只能说这个倒霉孩子的求生欲,或者说是命确实够大! 那厢正陷入回忆的季子旺倒是不知道自己身边的人在想些什么,继续道:「我那时候正是人嫌狗憎的年纪,胆子大得很,有一次趁霜姨出去,就去到她的暗器库里玩,结果一个不小心踩上了机关,触发所有暗器,若不是当时狄大侠在场,我可能就被射成筛子了!」 嗯? 霜姨的.....暗器库 听到这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地名,刚刚还在纳闷的狄三先隐隐产生了一种不香的鱼干。 脑子里回想着当年的画面,季子旺双手交握,颇有些热血道:「我那时被一枚蚀骨钉逼到了桌子下头,随手捡瓶化尸水扔过去,瓶子碎裂后又融坏了其它机关,那是暗器满天飞,处处解杀机!我当时藏桌子底下,是真的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回想起了某件童年阴影的狄三先易容下的脸皮不受控制地开始轻微抽抽。 「就在那时!狄大侠忽然就出现了!」季子旺鸡冻道:「虽然他当时不过八岁,但剑术已然小成,不仅临危不惧,而且还身法迅捷地将暗器全数打落!只可惜我从呆愣中反应过来,再追出去时,他已经被带回了四方天门。」 重重地嘆了口气,以示对当年之事的遗憾,他总结道:「从那日起,狄大侠的身影便牢牢地印在我的心里!我当时便发誓,以后定要好好经商,出人头地,这般才配得上做他的好友!」 最后一句话,端的是即正面又积极,换个其他人在这里指不定得被对方打动了.........狄三先也确实被打动了——他满脑子都被打人的冲动填满了! 多年冤案一朝昭雪,若不是现在正在易容,他简直想要仰天长啸一番,以舒胸中闷意! 他就说当年自己分明按照霜长老的嘱咐进的暗器库,怎么那些机关就在自己查看三层伽蓝墨羽的时候全给触动了?若非自己反应快,剑术亦不差,在被打下三层的时候就得交代在那里。 第10页 不过即使如此,他的右手小臂上侧还是留下了一道足有两指长,深可见骨的伤口,虽及时找到木生使治疗,保住了经脉,却因为伤到自己那枚短箭上有腐蚀性的毒,至今还留有伤疤。 这也就罢了,在手伤治好后,在外巡查的霜长老不知听谁说了这件事,门派都没来得及回,端直就杀到了四方天门,把伤在养伤的自己从床上拎起来,狠狠地打.....咳,与自己切磋了几回,直到现在见面都没有好脸色。 原来竟是你干的! 背锅了整整十三年的狄三先下意识地隔着衣服,摸了摸小臂上那道似乎还在隐隐作疼的伤疤,森森觉得自己实在是冤得慌。 默默地咽下嘴里那口老血,他一边努力控制着自己逐渐有爆表趋势的血压,一边可以说是用现在能够做到的最温柔的语气,磨着后槽牙道:「你等着.......」 「啊?等着什么?」还没从热血里回过神来的季子旺听到他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三个字,纳闷道:「有什么不对吗?」 狄三先:......... 在心里默念了四五十遍『不能暴露不能暴露,暴露就要回去继承四方天门』,右手习惯性地又去摸怀中的剑鞘,他总算是把心里头那点火气给压下去了些,圆话道:「等这次出去了,定能见到狄大侠。」 季子旺不疑有他,立时便高兴道:「你说得对,我不能总这般消极。我听闻母亲说过狄大侠退隐之地,待我去衔花城办完事情,便去找他!」 决定将人送到就赶紧跑路的狄三先:「.........嗯。」 气氛再次陷入了沉默,狄三先是生怕对方再说出些什么刺激自己的话,所以死死地闭上了嘴;季子旺则是开始在脑海里构思见到狄大侠后要做的事情,反倒忘了害怕,气氛就此变得异常的和谐,一直到天亮都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在第一缕晨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洒进林中时,靠在树上闭目养神的狄三先立时便睁开了眼。将熟睡的季子旺挪到紧贴着树干,相较安全的地方,他站起身,借着这点光打量了一下周围,确定没什么危险后,方才运起身法,沿着树干便向上跃去。 这里的树木最低的也有两百余尺,他现在站的这株少说能有四百尺,原想着或许能从顶部判断方位,待到穿过树冠,立在最顶部的树梢头时,看着眼前浓稠的几乎连手指都看不见的灵雾,狄三先马上就确定自己是真的处在某个阵法里了。 从空中辨别方向失败,他只得无奈地又跳了下去。要说这来回连半柱香的时间都不到,谁知还未落地,他便听到了一声急促的惊唿,偏头看去,却是季子旺又被异兽袭击了。 狄三先心里感嘆着这群异兽真会找时机下手,自己不过离开这么一小会都不放过,手上倒也不含煳,一记灵力剑便斩了过去。然而这只长得有些像松鼠的异兽求生欲却比前头那两只先烈强得多,发现打不过,就迅速将两只爪子上抱着的果实扔了过来,然后勐地转身,蹭蹭几下就跑得影子都没有了。 他倒是没有乘胜追击的兴致,只是走到季子旺身边将人拉起来,蹙眉问道:「受伤了么?」 「没有,没有!」季子旺晃着左手那两个金手镯子,死死拽着对方拉自己的手不放,感动道:「你可算来了!刚睁眼发现没人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嫌我太唠叨走了!」 狄三先:......... 狄三先前一瞬还在纳闷只跑得未免太痛快了些,听到这句话顿时便有些无语,道:「我从不食言。」 「嘿嘿.....」挠了挠后脑勺,季子旺仰头瞅了瞅那茂密的树冠,问道:「我看你刚从上头下来,怎样?找到出路了么?」 轻轻摇了下头,狄三先道:「这处阵法甚是高明,我却总觉不似人为.....昨日我曾用灵力探寻周围,发现西南处灵气最浓,许是阵眼,或可一探。」 「听你的!」季子旺反正也无法自行处理这件事,便索性放开手,道:「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应了一声,狄三先伸手便抓住了对方后衣领,灵力运转,足下轻点,便向着灵力最为浓郁那处飞了过去。 季子旺在被抓住的时候挣扎了两下,然后便像条腊肠似的乖乖挂在他手上,嘴上还不免抱怨道:「你提之前给我打个招唿,好让我有点心理准备嘛。」 还在看路的狄三先无语片刻,应道:「嗯。」 飞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灵眼还未找到,狄三先便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细细观察,又总觉得像是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 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前飞着,他悄悄在指尖灵力积聚,忽然瞅准了时机,毫无预兆地向直觉来处斩去。然而灵刃过处,只见连片枝叶簌簌下落,那窥视自己的东西却不见了踪影。 被提在手上的季子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吓了一跳,还当是有敌袭,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仍旧专注于寻找的狄三先并没有理会这个问题,静气凝神,搜索片刻,立时就眼尖地看见一道白影一闪而过。见到目标,他毫不犹豫地就追了过去,可没想到那白影的速度也不低,没过多久便失去了踪影。 这地方的东西怎么都跑这么快? 连续两天都在玩你追我跑的戏码,实在是无聊。可为了隐藏身份,他又不能用上真本事,真是令人发愁。 在心里嘆了口气,松开抓着季子旺衣领的手,狄三先正待解释刚刚的情况,眉头却又蹙了起来。他并指为剑,斜指不远处的一处绿萝丛,锋锐的灵刃散发着淡淡紫光,沉声道:「出来。」 第11页 「咦~陌路相逢皆为友,何至于未曾逢面就剑锋相向?这位少侠~~」碧绿的藤叶中伸出了一柄扇子,慢悠悠地将那垂了一地的藤蔓挑开,露出一张俊美容颜。来者银髮用墨竹簪松松挽着,一双狐眼微弯,神情似笑非笑,泛着淡银色的眸中带着戏嚯,拖长了尾音道:「可是~与南有何旧怨不成?」 嚯! 在听到声音的那一瞬间心里便有了几分确定,如今见到那张熟悉的脸,狄三先倒吸一口凉气,浑身肌肉颤了又颤,抖了又抖,几乎是用尽了自制力,才没有就这么转头跑路。 「南?南湖叠玉?!」被狄三先护在身后的季子旺显然也是认识对面的,惊讶道:「图南大侠!你怎么会在此?」 第7章 悬湖森林 似是发现了狄三先的动作,那图南先是轻飘飘地瞥了一眼,直看得狄三先浑身发毛,随后才『刷』地一下打开扇子,轻笑道:「不巧~不巧~南惜命,这般危险的境地,自是要带个帮手~」 他向边侧了侧身子,季子旺疑惑地看去,就见他身后那人隐在繁花绿叶间,墨发半束,肤莹如玉,白袍胜雪,腰间挂着一柄羊脂玉箫。他眼睑微抬,望过来的眸子像是比蘸着蓝玉描上去那般清冷,仿佛世间红尘皆入不得,风吹来,广袖翻飞,浑似将要驾风西去的仙人一般。 在看到对方的一瞬间,即便曾经从未见过,一个名字却还是立刻浮现在了季子旺的脑海中。 ——武林第一美……咳,古洗·祁长言! 不自觉地低喃出声,想到那个衔花城六律之一的古洗沉迷偃甲,几乎未曾出过留春楼的传言,季子旺下意识地就忽略了他们也可能是异兽抓来的可能性,也没胆子问江湖传言,只放低了声音,道:「古洗即在,莫非....我们现下是在衔花城内?」 「咦~那你可要失望了。」手指灵活地将扇子转了一圈,用扇面半遮住唇角,图南故作疑惑地斜睨着看似面无表情,实则慌得一匹的狄三先,意有所指道:「看你身后这位少侠灵力充沛,修为深厚,不是平凡气象,难道不知这里乃是何处?」 季子旺实诚道:「我们是被异兽袭击,误入此地的,于洋说这里许是一处高人所布的阵法....」 在听到『鱼羊』这个名字的时候,图南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后便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道:「阵法确实无误,但高人却是无中生有了,悬湖森林深处等闲之辈即使有心也进不来,没想到你们竟能误入,倒也真是巧了~」 什么?!悬湖森林?! 悬湖森林深处这个地方季子旺当然是知道的,相较于之前他想要游览的部分不同,这里不仅外有结界,内里也非常兇险,基本是一个有进无出之地。听了这么一句指向性十分明确的话,他又不是傻子,昏迷前后也未曾真正见到妖兽的影子,当下就对身边之人起了两分警惕之意。 为什么来的偏偏是他。 狄三先吃过太多次亏,不用看都知道这个单纯的少年定是被这只狐狸的话带动情绪了。易容下的眉角微微抽动了两下,他强忍住吐槽的欲望,十分无语地偏过了头,决定来个眼不见为净。 看见他表情的变化,图南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又话锋一转,解释道:「但若是被异兽袭击的话便能说得通了,这一月内,衔花城边境处不断有人失踪,也有弟子禀报异兽出没,我与古洗此次来此,便是调查这件事的。」 哦....原来如此。 人家救了自己两次,他却还因为两句话便这般怀疑对方,季子旺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道:「.....不知你们可找到什么线索?悬湖森林今日便要关闭了,你们打算何时出去?」 图南一双眼睛微微眯起,看似很亲切,但狄三先用后脑勺想都知道他肯定又在心里头盘算着什么东西,照着刚刚那句话的架势,十有八·九又是要坑自己。 好在祁长言不喜欢走这些拐弯抹角的事情,可能是见两人的谈话总也抓不住重点,淡色薄唇微起,在队友尚未开口的时候,清冷若仙乐的声音便响起在众人耳边:「那就须得问过林中之人了。」 以狄三先的功力,自是同样发现了林中有人窥视,但图南和祁长言这两个高手都未曾发话,他自不能抱着人头就往上送,所以从开始就一直装着没发现。如今即有人提出来了,他便顺势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压低了嗓音,沉声喝道:「出来!」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 心里头明白如果自己是那个窥视的人,也不会傻不拉几的别人嚎一嗓子就跳出去,但在场四人显然没一个想要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的。 图南面上笑意不减,仍是优哉游哉地摇着扇子,也不知做了什么,丛林中忽然传出了一阵尖利的惊啸,便见一只有九十余尺长,状如野雉,长有五彩羽毛的异兽展翅飞了起来! 季子旺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异兽吓得后退了两步,不可置信道:「鸾鸟!竟是鸾鸟!」 此时那鸾鸟总算是从剧痛中缓过来了一些,听到声音,便下意识地认定是他出的手,顿时愤怒得连尾翎都燃起了火焰,勐地便冲着季子旺俯冲而去。 狄三先心中一紧,但想着有图南和祁长言两人在场,应当轮不到自己这个无名小卒出手,便强自压抑住了动作。可眼看着那鸾鸟都要冲到眼前了,那两人却仍旧没有动,一个只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只鸾鸟,一个淡淡地看着自己,仿佛压根就没想过要救人似的。 第12页 ......莫非是认出我了? 心里知道他们是在试探自己,甚至有可能已经投过某些自己没有意识到的破绽认出了他的身份,但人命关头,狄三先再想隐瞒实力,也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上了。 灵力聚集在掌心,转瞬化为结界护住众人,但碍于这个不仅熟,而且还精明异常的人在场,他甚至连灵力化剑都不敢用,生怕被看出剑招。无奈之下,只能是双手捏诀,用起了术修的功法。 可惜毕竟鸾鸟乃是生存了长达千年的妖兽,即便是在全盛时期,毫不保留地战斗,也需废上许多功夫才能制服,更别说还要隐藏实力。所以不过战了一盏茶的时间,他便已露了败象。 面对对手的败势,鸾鸟自是要乘胜追击,就在他将要被伤到时,旁围观了全程的人终于是出了手,但却不是狄三先认为的图南,反倒是那个清冷若仙,传闻中只有偃甲能引动他情绪的祁长言。 一阵萧声悠悠响起,丝丝缕缕的灵力化作漫天飞雪,若有若无的荼蘼花香随着那悦耳的声音缠绕在众人身周,扰得鸾鸟心绪一阵混乱,攻击的准头也弱了许多。忽然,那音调骤然拔高,霎时风起,刚刚还柔顺缠绵的灵力便化作银索,自四面狠狠地将被迷惑的异兽勒住,所有攻势都消弭于无形。 那鸾鸟早便开启了灵智,生物的本能也告诉它那个一直没有出手的男人其实更不好对付。情急之下,它索性将所有灵力汇于双翅,向祁长言那里张口便吐了条火蛇,趁着对方躲闪之际奋力一挣,竟让它生生从那锁链中挣脱了出来,逃之夭夭了。 季子旺见状,『啊』了一声,向前追了两步,急道:「它跑了!」 祁长言似是只在意救人,并不在意抓异兽,在看到狄三先无事后便收起了玉箫,任凭那鸾鸟飞走。雪落无痕,只一片洁白的荼蘼花瓣旋落而下,缠在那人发梢,几分无心,几分有意。 而从刚才起就没有动作的图南自是不急,优哉游哉地摇着扇子,只看了眼鸾鸟逃离的方向,轻笑道:「它会回来的。」 季子旺不解地挠了挠头,再问为何,对方却都只端着一副智珠在握的欠打笑容,卖起了关子。 不过也正如对方所说,那鸾鸟确实没有跑远,在他们顺着灵力指引到了一处湖边时,便换了个形态就又回来了。 看着那个面相约莫十六七岁,仿佛腿受了伤,坐在一块石头上楚楚可怜擦眼泪的少女,狄三先瞅着那浓重的违和感,端的是忍了又忍,才没有说出什么让鸾鸟怀疑自己智商的话。 可惜季子旺想法就没那么多了,在看到少女的那一瞬间,他就挠了挠后脑勺,用一种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耿直道:「图南大侠你说的真准!它真的回来了!」 图南看了眼少女渐渐黑下去的脸色,完全没有去当那个出头鸟的想法,机智地摇着扇子没吭声。 那边季子旺被狄三先挡住了视线,完全看不见图南的表情和动作,还以为对方是默认了,继续自以为是在说实话,实则是毫不留情地冲着人家心窝子扎刀道:「但是她为什么要变成少女啊?难道她觉得悬湖森林里面出现一个柔弱的人类少女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 完全没想到这一层的鸾鸟:.......... 说得这么直白做什么?! 我不要面子的吗?!! 鸾鸟尴尬得简直想要吃人了! 就这样被轻易地拆穿了身份,还顺便被鄙视了一把智商,少女那张娇俏可人的脸都沉了下来。原本她就装不出梨花带雨的模样,现下正好,干脆眼含杀气,简直可以说是在控诉道:「我又不是人类!」 扇子一展,干脆利落地打断季子旺马上就要点爆**桶的那句『这不是常识吗?』,图南唇角含笑,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南很好奇,你这般跟了我等一路,还派来那些妖兽,究竟有何目的?」 他咋知道后头的是我派的?! 「我....我....」鸾鸟懵了一瞬,估计是很少用人话交流,磕磕巴巴两句后才理顺了思路,反倒是有些着急道:「我是让它们给你们带路的!你们不领情便罢,但是这森林还有半个时辰便要关了,到时.......你们....你们快些走吧!」 第8章 悬湖森林 在场的几人都注意到了那个未说完的『到时』,心里也有了些猜想,季子旺是眼瞅着同伴多次习惯性防卫过当的,切入点就比较直接,开口便道:「既然你想带我们出去,为一开始不直接说明,反倒要让那些不会讲话的异兽来?你究竟是想帮我们还是想挑衅我们?」 「等等....不对!」说完这句话,他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挑眉道:「你即想带我们出去,那一开始将本少爷掳来的异兽又是怎么回事?我说,你该不是想吃了我们,发现打不过,这才改的口吧?!」 「当然不是!」忽然被一口黑锅砸中,少女急得一双秀美都皱了起来,张了张嘴,正要辩驳些什么。但抬眼看了下天色,发觉已近午时,顿时连争辩的心都没了,急道:「总之你们快些跟我走!要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看着她焦急中还带着些畏惧的神色,季子旺终于察觉出了不对,但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忽觉脚下土地勐地一震,身周浓郁的灵力疯狂流窜了起来,构成透明的结界,自四面八方缓缓升起,如同一块壳子,将整个森林牢牢地包裹在了里面。身后那片湖泊的水仿佛是受到了什么牵引,竟脱离土地,缓缓上升延伸,水波缠绕着巨大的树干,就这般无凭无借地在空中蜿蜒流动。 第13页 众人自下方望去,清澈透亮的水仿若一块上好的翡翠,不知名的鱼儿绕着粗壮的树干嬉戏,光滑的鳞片在日光照耀下闪着宝石一样的光,这种奇特的视角让他们产生了一种仿佛置身幻境的错觉。 这是........ 「风月不倚悬湖清...」脸上映着一层柔和的水波,季子旺望着这连片的空中湖泊,不自觉喃喃道:「果真是...悬湖森林。」 坏了! 同样与他们站在一起的鸾鸟却没有这样欣赏风景的心情,尤其是在感受到远方传来的灵力波动瞬间,不止手轻微地抖动了一下,连脸都白了两分。她后退了两步,似乎是想要快些离开这里,但顾忌到这几个无辜的人,又是一跺脚,化作真身,张开左边巨大的翅膀,语气急促道:「不想死就躲进来!」 此时四人也感受到了那股暴动的灵力,轰隆隆的声音自远方袭来,仿佛是什么极其巨大的凶兽,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都在暗自猜测是什么东西。 图南狐狸似的眼睛轻飘飘地看了眼湖中心深深的坑洞,手上纸扇『刷』地一合,似是很感兴趣地抵住了唇角,笑道:「姑娘好心,南怎可拒绝?」 说罢,他便脚下轻点,恍若一缕轻烟扶摇而上,率先攀着翼下一根细软的青色绒毛,将自己藏进了这温暖的绒毛之中。 狄三先虽不知那个狐狸打的什么算盘,但碍于还要隐藏身份,也没法跟来人硬磕,便本着队友应该不会往死里坑自己的心态也跟着躲到了离他较远的一边。 季子旺见他们都上去了,自己作为这里头灵力修为最差的那个,自是不敢托大,赶紧随着前辈的脚步藏了起来。唯有一身飘飘仙气的祁长言眉头轻蹙,眼神只淡淡掠过那翅膀便挪了开来,似是宁愿直面对手,也不想躲进去。 藏在一片青色绒毛中的图南见状,把玩着摺扇的手没有停,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扬声道:「季少侠和鱼·羊可都上来了,祁兄还在等些什么?」 耳边听着对方刻意加重的『鱼羊』两字,祁长言淡色的唇轻抿,眼睑微微垂下,遮住了那双蓝玉似的眼睛,还有翻涌的纠结。一息后,他似是妥协般地偏了偏头,点指化风,分开狄三先旁边那片看起来干净些的绒毛,灵力若雾气环绕身周,即便飘了上去,也将自己牢牢地隔绝开来。 早已躲好的狄三先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但他虽然和图南很熟,却是完全没见过这衔花城的祁长言,一时有些闹不明白这是个什么逻辑。 那边鸾鸟见所有人都藏好了,便将翅膀一合,把他们和几乎全露在外的祁长言结结实实地遮了起来,他也就没有继续思考下去。 要说他们这藏得是真及时,几乎就是在下一刻,一道巨大的兽影勐地穿过空中悬湖,『轰隆』一声,浑似个大山那般落在了鸾鸟面前。 这异兽足有两个鸾鸟那般大,形似虎,面似蛇,生六足,浑身的毛硬如钢针,浑身散发着浓烈的压迫感。藏在羽翼中的四人虽看不到,但光是从这灵力波动就能知道,来者是有几分修为的。 不过么...... 藏在羽翼中的狄三先眉头蹙起,总觉得以这只异兽现下表现出的灵力强度,不至于让已开启灵智千年,灵力修为也不弱的鸾鸟慌成那般模样.....难道这异兽还有什么特殊之处不成? 事实上他确实猜对了,鸾鸟仰着头,尖尖的喙张开,不是对着异兽,而是对着那异兽头顶上的一个人类熟稔地打招唿道:「风风,你回来啦~」 站在异兽头顶的男人低笑了一声,似是已经看出了什么不对,声音虽然温和无害,说出的话倒是非常开门见山:「阿鸾,我这次又走失了只小虫子。」 鸾鸟护着四人的翅膀紧张地抖了抖,若是换成人身,指不定就已经露馅了。好在化为本体的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略显紧张地眨了眨眼,故作镇定道:「小.....小虫子吗?那你要快些把他们找回来才是。」 「他们?」男人挑了挑眉,却并未再深入讨论这个话题,似是警告也似是随口而言那般低笑道:「那他们可要藏好了,把尾巴锁起来,这一月内,小心被我抓住了。」 鸾鸟自然是猜到他可能已经在怀疑自己了,甚至有可能已经知道她把人藏在了身上,但她还是忍住了那些异常的反应,故作轻松道:「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记得叫上我。」 男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念一动,便乘着异兽离开了。 看到他们逐渐变小的背影直至消失后,鸾鸟终于是松了口气,但是她心里也明白这周围有东风设下的异兽,若是露出了什么破绽,必然会第一时间被上报回去,便展开翅膀,一路飞回了自己的巢穴。 她的巢穴距离这里并不远,就在整个悬湖森林最大的那棵榕树底部,藏在羽毛中的狄三先在到达前满脑子都是外面各种鸟窝的形状,出来后才知道原来鸾鸟是住在一处被羽毛铺满了的巨大树洞,除了没有桌椅板凳之类的器具,光看长相倒有点像是人类居住的场所了。 张开翅膀,等到所有人都站定后,鸾鸟才身形一变,化作了少女的形态。可能是在自己巢中的原因,她眉宇间的不安也少了许多,但还是忍不住踩着脚下柔软的羽毛左右来回踱步,有些紧张地解释道:「悬湖森林已经封闭,只有我能送你们出去.....可我施展传送灵术需要调动大量灵力,东风感受到了定会前来打扰,不如在这里藏一个月。到时森林开放,他也就会走了。」 第14页 图南不知何时已经很自来熟地盘膝坐在地上那片五彩羽毛上,手中优哉游哉地摇着扇子,还挺有兴味地问道:「东风又作无情计,艷粉娇红吹满地~哎呀,真是个好名字~」* 什么无情计!什么吹满地!这人怎的这么晦气! 雪白的贝齿不自觉地咬住下唇,鸾鸟瞪了他一眼,有心辩驳,却又不愿谈论自己朋友太多,只是道:「你们.....你们修为虽然不错,但和他比却是差远了,若是不想死的话,就好生在这里呆着,莫要再打听这些事情。」 咦,有趣。 图南唇角轻挑,狐狸似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很自然地套话道:「与其说是莫要打听,不如说是你不想让我等知晓更多那人的信息,这样看来的话,那个人在江湖上应当是有一些名气的......碰巧我这人就是喜欢研究别人家的族谱,东风这个名字也并不常见,若是南没有记错,衔花城六吕之一的应钟曾拜师于上池垣时,用的便是这个名字,是吗?鸾鸟姑娘?」 完了。 一听到对方这个语气,狄三先就知道图南肯定是对那个人感兴趣了,而一般他感兴趣的人,都会非常的倒霉......鸾鸟你自行珍重,怨只怨你这般左顾而又言它,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就不跟你一起上那条贼船了。 若说前一句鸾鸟只是有些慌乱,那等『应钟』这个词出来的时候,简直可以说是惊吓了。 她是真的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像是之前那般救下了几个人类,却竟会这般直接的被拆穿了风风的身份。 他们若是真的活着出去了,会不会对风风不利..... 虽然身为瑞兽,并没有真的将人杀掉的想法,但吓唬吓唬总是要有的。五色的羽毛渐渐在脸上浮现,鸾鸟的眼中也不由浮现了凶意。她原本和头髮一般长长垂落的翎毛竖了起来,在灵力的加持下闪着微光,呲牙咧嘴地威胁道:「人类,你......」 作者有话要说: * 『东风又作无情计,艷粉娇红吹满地。』——晏几道《玉楼春》 第9章 悬湖森林 「当然~」图南似是全然不被她态度的变化所影响,优哉游哉地继续道:「南曾有幸远远见过东风一面,观其面相,听其言语,当是正直温厚,心胸广阔之人。」 听他这般左一句夸,右一句抬的,肚子里一根花花肠子都没长的鸾鸟顿时就有些摸不清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了。可没有感受到恶念,她的杀意便不自觉地淡了一些,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人,警惕道:「你有什么目的便直接说出来,我最讨厌你这种喜欢说废话的人!」 「姑娘愿意冒险出手将南等人救下,心地定是善良的,东风若当真心术不正,怕也无法与姑娘成为朋友。可如今他让那些妖兽四处抓寻无辜之人,又究竟是因为什么?」『刷』地一声将手中扇子合上,图南似乎很遗憾地嘆了口气,扯出了条两边和气都不伤的理由,道:「思来想去,唯有邪物蛊惑这一条....阿鸾姑娘,你有什么线索吗?」 蛊惑? 「我.......」见对面之人似乎是真心在为东风考虑,鸾鸟也变得有些犹豫了起来.......东风曾经虽然也是这般,但都不会去伤害他人。在五年前接触那个东西后,这才渐渐变得残忍暴戾,罔顾人命,连自己的劝说也不再听。 难不成真如这个人类所言,他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 见对方顺着自己的思路产生了动摇,图南眼中笑意更深,嘴上倒还是那副担忧的语气,道:「姑娘若是不愿说,那就罢了,我等便假做什么都不知道,全当报答此次救命之恩。但~」 他满脸无辜地强调道:「你要清楚,若是这次不让我等帮忙,以后死去无辜只会越来越多。待到业力累积,东风入魔,到时再想救,只怕为时晚矣。」 鸾鸟虽名为异兽,但事实上却是瑞兽,平日里只食瓜果饮清泉,从不曾故意掠夺生命。自己唯一的朋友变成这般样子,她却无法阻止,内心一直都痛苦不堪,只能尽力去救出一些人类来补偿。如今这人即说能救自己的好友,哪怕明知人类狡猾,也不免陷入了纠结。 但是这个人类说的又挺有道理的..... 「可是.....」她挣扎道:「即便我告诉了你们,你们也打不过他,又能助他洗净心魔?」 听到这句话,图南倒是没有介绍在场四人里头,三个对方都惹不起,剩下的那个还能用银子砸死人的事情,只是摇着扇子,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不置可否道:「成与不成,南自当尽力而为。」 「还是说~」他话锋一转,略显怀疑道:「其实你并不想救自己的好友?若是这般,倒是南多管闲事了。」 「当然不是!我想救他!」被这番利诱成功拿下,鸾鸟下意识的随着对方的激将着急道:「只要能让他变回原来的样子!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咦~」图南目的达到,一双狐狸似的眼睛弯了起来,道:「既如此,那便劳烦姑娘讲讲看,他原先是何样子了。」 虽然本心并不怎么相信其他人类,但看在这几人不仅是被无辜牵连进来,还这么好心要帮自己的忙,单纯的鸾鸟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认命地嘆了口气,道:「这便要从开始说起了......」 她道:「我自悬湖森林孕育而生,千年来便一直呆在这片内林之中,与日月星辰为伴。其间虽也有人类误入此处,我也不会与他们交流,只是将他们引离此处,然后再独自生活。」 第15页 「直到三十年前,我见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灵修。」谈到那次相遇,鸾鸟秀眉微蹙,似是在为曾经那个可怜的少年感到心疼:「受伤的人我并非没见过,原想将他带到林外,但刚一靠进,他就挣扎着醒了过来,拼着一口气说了一句『救命』,就脱力昏倒了,唿吸断断续续的,眼看就命不久矣。」 从队友开始忽悠人起就没开口说过话的季子旺总算是忍不住了,追问道:「然后呢?你就救活了这个少年?」 「我总不能看着他死在我的面前。」鸾鸟双手托腮,看着虚空中某个不知名的点,嘆道:「我摘了许多灵草和悬湖中的灵果餵给了他……可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足足七日,他都未曾醒过来。若非他的胸膛还有起伏,我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 「直到第十日,他才终于转醒.....我还记得他当时非常的虚弱,双眼也有些看不清东西,身子连挪动都困难,好在最后经过一番调养,命总算是保住了。」 顺过鬓边一缕青丝,在手中不自觉地把玩,鸾鸟喃喃道:「他说林外有人追杀他,这一身伤也是那些人弄出来的。我本只想在他伤好之后就送他离开,之后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可真的等他伤好了,我却不忍看着他这般轻易地死去了,于是便收留了他。」 听到这里,季子旺却有些不明白了,纳闷道:「之前那么多人你都放了,为啥到这个你就不忍心看他死了?」 「因为他实在是一个可怜的人。」 伸出食指点在柔嫩的下唇,少女眨了眨眼睛,道:「他昏迷之时,嘴里总是含煳地念着什么,我只能听清『灵』『不』一类散碎的字眼。待他醒来后我方才知晓,原来他自小爹娘便病死了,只留一老妪照顾他,可惜没几年便又老死了。后来他拜入上池垣,开启灵感,习得灵力,便日夜钻研永生之术,只望造福世人,不用再受生离死别之苦。」 「永生....」这下不光季子旺,沉默许久的狄三先也向前倾了倾身子,双目直直地盯着对面的少女,笃定道:「上池垣信奉天地自然,阴阳调和,定不会认可这般悖逆的研究。」 「没错。」鸾鸟眨了眨眼睛,回忆道:「他当时实验已有些许进展,却被师门驱逐追杀,一路逃到这悬湖森林,若非遇上我,否则早就死了.......哼。」 不自觉地咬着下唇,她一双美目中隐有怒意,连说话的语气都重了许多,不满道:「你们人类总是这样,有一点『不同』就要归结于『异类』,若是对方再强大些,更是恨不得对方从未出现在人间过,恨不得全部赶尽杀绝。我原以为你们只是如此对待异兽的,却没想到对于同类,竟也残忍至斯!」 正在轻摇摺扇的图南动作顿了顿,随即眯起了眼,似乎对这句话有几分贊同。 「所以我收留了东风,让他潜心修炼,将从前寻得的天材地宝都赠与他吃,他也不分昼夜地苦修,就连睡觉都以入定代替了。」说到这里,鸾鸟不自觉地便有些自豪,扬起了脑袋道:「他根基本就不差,如此修为更是突飞勐进,不过十余年便几近大成,后来他离开悬湖森林去外界闯荡,听说还成为了衔花城六吕之一。」 「我知晓他一直没有放弃造福生灵的想法,也一直在为之努力,却未想到,自五年前他带了那东西回来,事情会发展到这般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 似是回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情绪低落了下去,不自觉地用双手捂住了两边耳朵,声音中也带了抹苦涩和颤抖:「他不知从何处得了一个可以召唤异兽的灵宝,每到悬湖森林关闭前一个月,就会派遣异兽,去远处抓一些人类回来,有的是开启了灵感的,有的却只是寻常普通人.......我不敢去看他对那些人做了什么,但只要临近悬湖,就能够听见他们的惨叫声。」 「自那之后,每当我闭上眼,仿佛都能看到那些无辜的生灵,梦魇般缠绕在我的每一个梦境里.........」 「你就没想过制止他么!」作为险些被抓去的受害人之一,季子旺后怕了两息后便气得脸都红了,声音也大了许多:「他用无辜的人做这般残忍的实验,你是他最亲近的人,就没有劝过他么?!」 「我....我自然是劝过的!」被指责得脸颊都开始微微发烫,鸾鸟自知理亏,便将当时的考量说了出来:「可他是为了你们人类好,若只是牺牲这少数几个人就能够换来所有人永生,那这般牺牲自是值得的。」 自是值得? 「可是那些莫名死去的人又怎么办?」季子旺站起了身,愤怒地辩驳道:「你可有想过他们也有亲人朋友,也有知交挚爱,你们又不是他们,凭什么定下谁当死,谁当生?!」 鸾鸟苍白了一张脸,道:「我……」 「为了更加美好的未来,这些人死的很有价值,不是么?」 低沉的男声自洞口传来,众人转头看去,便见来者面含笑意,负手而立,洞外的太阳仿佛给他描上了层金边,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意外的正气凛然。若是只看外表,任谁也想不到这人竟会做这等残忍的事情。 他也不知来了多久,听了多少,只是打量了一圈里面的人,低笑道:「阿鸾,你做的很好,原只是跑了一只小虫子,却未想能钓出来另一只大的。」 第10章 悬湖森林 「风风?!」鸾鸟勐地转过身,看到来人,像是受到惊吓一般快速眨了眨眼睛,失声道:「你....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 第16页 忽然冒出个敌人,季子旺自是也被吓了一跳,心里知晓来人定不是自己能应付得了的,便忙转头看向图南刚刚所坐的方向—— 没人? 他懵了一息,但想着这里能打的也不止图南一人,便又往祁长言站的地方看了过去—— 还是没人? 他更懵了,同样作为以五感敏锐为特色之一的武林人士,如果说没注意到有人在偷听,从修为差异上来讲并不稀奇。但若是连身边的人啥时候不见了都不晓得,除了没用之外还真找不到什么其它词来........于是他怀着满腔的自我怀疑,抱着最后的信心,不信邪地又转向另一边,刚刚狄三先站的地方—— 这次终于有人了! 「他....他.....」磕磕巴巴地说了两个字,差点喜极而泣的季子旺原本是想问另外两个人去哪里了,但又害怕门口那人知晓他们还有另外两个人,只得眉头纠结在一起,半天才憋出来了一个表达自己深切疑惑的字:「啊????」 他旁边的狄三先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有几分无奈。按他们这种程度的灵力修为,自是在东风来的时候便已察觉了,所以图南那个狐狸后头便一直没有说话,还在对方进来的时候用灵术隐藏了起来。要说位置其实也不远,就在头顶西边的角落..... 说实话,他自己也是很想躲的,但一来他有注意到之前鸾鸟说漏了嘴,对方早已知道这里不仅有季子旺一个人,到时若是对方觉得人数不够来个搜查,指不定就一网打尽了。再者说季子旺灵力修为不行,若是只有他一人被抓住,很可能会出什么岔子,倒不如与他一道被抓进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不过自己是因为要隐藏身份不能动手,图南他们却是能打过这个东风的,如今这般故意躲起来,也不知是在打着什么奇怪的主意。 哎。 想到图南那个狡猾的性格,狄三先觉得脑壳疼。 站在洞口的东风却不打算和这两个灵力修为明显不如自己的人客气了,他只是招了招左手,灵力流动下,竟凭空生出了两道黑影,闪电般快速窜了进来,不过转眼就到了两人身前。 季子旺定睛一看,发现是长着四肢爪子的黑蛇,登时吓得面无人色,正待聚集灵力,却发现自己手脚竟不听使唤,直接便被那黑蛇牢牢捆住,摔倒在地。 武力值并不比在场任何人差的狄三先自然早就感知到了东风在空气中下了上池垣特有的弥束香,确定对方应就是那个早年拜师上池垣的人,早早便闭了气,面对那黑蛇也强压住习惯性防卫过当的冲动,不闪不避,做出一副同样中迷药被封了灵力的样子乖乖地被捆了个严实。 满意地转过了身,那两只蛇也带着人往出爬,东风边逆着光向外走,边用一种不在意的语气对里头一直死死瞪着自己的鸾鸟道:「阿鸾。」 「我每次实验都是有数的,你放走的人,身上都有我异兽的气息,要抓回来不过轻而易举,你以为你当真救了谁么?不过是给了他们希望,再将他们送回阎罗殿罢了。」 「别再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了。」 鸾鸟心下一跳,瞪大了眼睛,震惊道:「你....你将他们都?不可能的!」 「要我一个一个给你细数么?」东风唇角微微下撇,状似非常无奈,妥协般微笑道:「那便让你死心吧,我抓回来的第一个男人眼角有颗泪痣,反抗得倒是挺兇狠,可惜没什么用。」 张了张嘴,想到五年前她将那个男人放走时,对方感激涕零,并发誓一定会报答自己的模样.......原来....原来他已经死了吗? 「至于第二个女人,她倒是聪明了些,知道向人求助。」墨色的眼中没有喜怒,东风微笑道:「所以我便将那个妄图挑战我的人也抓了回来,撬开脑子,仔细地研究了一下,与他人也并未有何不同。」 「第三个男孩和第四个男人,以及后面的许多。」他看着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的鸾鸟,看似体贴地询问道:「如何?可还需我继续说下去?」 「不!!」惊惧得瞳孔都微微放大,鸾鸟只觉一股凉意自心口升起,转眼就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双手紧紧地抱着肩膀,背靠树壁,退无可退,崩溃地闭着眼喊道:「不要说了……呜……你不要再说了!」 「可我却觉得不够。」东风的面色不变,声音却沉了几分,道:「你这般举动,着实给我添了不少麻烦,若是不让你亲眼一见,怕是长不了教训。」 「不如这样。」似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他的语气显得愉悦了几分,道:「这两个材料修为倒是不赖,三日后,我便当着你的面来做这个实验,如何?」 被这个疯狂且可怖的想法震惊得忘却了一切话语,待到鸾鸟回味过来其中的意思,却见对方并没有听取自己回答的打算,就这般定了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鸾鸟直愣愣地望着洞口,脑海里忽然想起了两人曾经谈话时的模样—— 「阿鸾,你不是人类,或许不会明白,失去至亲是怎样的一种感觉。」记忆中的少年满身的伤痕,分明是在微笑,坐在一边的鸾鸟却能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 她不记得自己当初问了什么,但少年那强抑苦痛的笑容,还有那仿佛不会被任何困难打倒的坚强却深深的刻在了她的心里。分明已经被世俗逼到了绝路,却还是能笑着说道:「婆婆离去时,我就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拼命地唿唤着她的名……但并没有任何用处,婆婆离开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第17页 「我游歷之时,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其痛之甚,用抽筋剥骨都嫌不够……阿鸾,我太明了这种痛楚,也不想再看着大家这般下去。」少年的眼中并没有什么私心,反倒是一种鸾鸟从不曾见过的,闪着光芒的东西:「我知晓这般行为有悖伦常,也知晓世俗无法容忍……可若是当真成功,苍生便再也不用经受死别之痛了。」 当初这番话留下的感动犹存,可下一瞬,眼前的少年便扭曲成了如今的东风,闪着光的眸子沉淀成了浓得化不开的黑,连微笑都仿佛沾染着恶意,与从前完全判若两人。 为什么…… 为什么风风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虽然本体强悍,但空气中的迷药还是令她浑身似脱力般瘫坐在地上,被打击得连头顶的翎毛都似没有了色泽,少女呆呆地注视着洞口的方向,甚至不知应当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是我……害了他们……? 难道说...我救人,是没有意义的么...... 可是不去救他们,难道我应当眼睁睁地看着风风继续错下去……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么.... 真相就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得原本就忍耐多年的鸾鸟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反正救了人都会被对方再抓回去,甚至还会害了更多的人,或许……或许真的是自己错了。 可还没等她想清楚,便觉不知何处而来的微风吹过,令人头脑一清,竟是连迷药都一起解了! 还未来得及惊讶,她就听本该被抓走的图南自她身后好奇道:「咦~那个东风竟能变出异兽,是如何做到的?」 另一个清冷的声音简洁地回答道:「衔花城灵宝。」 「哦?竟是灵宝?」图南的声音里充满了兴味,含笑道:「世间七大灵宝分存各派,早闻衔花城灵宝可将幻想中的异兽化作真实,今日观之,果真不凡。」 「你...你们怎么?」刚刚注意力全数被东风吸引,鸾鸟只当四人全被抓了去,却未想到竟还剩下两人,顿时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道:「我这巢穴就只这么大,他不可能看不到你们......你们做了什么?为何竟未被抓走?!」 优哉游哉地摇着摺扇,图南轻笑道:「咦~小技巧而已,不必放在心上,倒是那可怜的鱼羊,还有那可怜的季子旺。」他阖起扇子,装模作样地感嘆道:「啊~三日后便要被当着你的面撬开脑子了~连个全尸都带不回去了~」 ……这个人! 这个态度莫说是惋惜,就算说他幸灾乐祸都不为过,鸾鸟刚还恨自己引了东风来,害得这两个无辜的人类被抓。如今见到对方这轻松的态度,还以为这人是庆幸自己未被带走,顿时气愤道:「你.....你们是朋友吧!他们被抓走了,你不着急便罢,怎么能说这种风凉话?!」 作为狄三先的熟人,心里头自然明白他不可能死在这里,图南用扇子轻轻敲打着手心,眯着眼笑道:「那东风如此厉害,随手便能变出异兽,即便我想救,也不过是去送死。明知已经无望,再虚伪地摆出一副伤心的嘴脸,也不过是给你看看罢了,能将人救出来么?」 第11章 悬湖森林 「..........」 张了张嘴,鸾鸟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心里却已认定对方说的没错。东风设立的监牢里处处都是异兽,别说是人了,里面有几只蚊子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那召唤异兽的灵宝又强大异常,只要东风还有灵力,即便之前的死了,他还是可以继续不停地召唤新的。悬湖森林内林灵力本就浓郁异常,随时可以给他提供补充,根本就不会出现灵力透支的情况,看这两个人类刚刚连头都不敢冒的样子,肯定是打不过的.... 难道真的没救了吗…… 将对方一切表情变换都看在眼里,图南唇角含笑,状似苦恼地提议道:「三天的时间,实在不够摸清这所有危险……哎,若是能够潜入就好了,南虽武修不佳,但灵术尚可。只要能见到他们,或可用灵术将人隐藏。只是到时我与他们均不能动,否则便会现行,必须得由别人带出来才行。」 说到这里,他歪了歪头,仿佛忘了无数一流高手曾在自己手下饮恨败北,身边的祁长言更是东风的上司,嘆道:「可这里除了你,又有谁有这等本事,能活着进入那监牢,再毫髮无损地离开呢?若是你不出手,那他们才真是没救了。」 眼睛一亮,觉得这方法有那么点靠谱的鸾鸟本想答应,但想到之前东风的话,却又迟疑了起来。 我这般救人真的有意义吗....? 风风说了,他每次做实验的都是有数的.....若是救出一个人,便会有另一个人取代这个人死去,那这种行为,真的可称作是『救』吗? 这不是相当于害了另一个人,甚至更多的人吗? 「鱼羊的修为倒是不错,若是能够藉此机会探查一番,有你的帮助,或可找出那蛊惑了东风的邪灵。」 见她迟疑,图南手上把玩着扇子,狐狸似的眼睛微微眯起,轻声道出了对方真正的心愿所在:「待到他恢復本心,就再也不会有人遇害了~」 对啊! 鸾鸟恍然大悟。 问题的根源并非是去救那些被抓来的人类,而是要东风恢復他善良的本心。若是放在以前,放在他未被蛊惑之时,定不会做出这般草菅人命之事,到时岂非间接救了所有人? 第18页 想通了这最重要的问题,刚刚还纠结万分的少女就如同抓住了一块浮木的溺水者,眼中又恢復了神采,勐地从地上蹦了起来,急不可耐地催促道:「那我们便出发吧!」 「咦~不急~」图南竖起右手食指,抵在唇前,灵力在他的眼底蕴起一汪银泉,映得那张俊美的脸都显得神秘了几分:「若当真要救人,我们还需再准备几分。」 另一边,被抓走的狄三先和季子旺就没有他们这般闲心了。 自他们被蛇绑起来后,就让那异兽一路拖到了悬湖之中,滚了一身的泥。待到穿过那层人为设下的结界,装作无力的狄三先默默地将灵力聚于眼睛,悄悄看去,就看到了三排深不见底地通道。 那通道黑洞洞的,自三尺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更别提终点,悽厉的惨嚎迴荡在这片狭小封闭的空间里,血腥味混合着泥土味粘腻地流淌在空气中,仿佛是通向地府的路径,引得人无端遍体生寒。 结界外,东风负手直立,一片被水波撞碎阳光映在他的身上,让他的睫毛也染上了层浅金。他默默地注视黑蛇将那两人拖进去,表情早已没了刚刚的平静,眉目间依稀可见几抹挣扎。 眼前满都是鸾鸟双目含泪,失落无助的模样,心脏一阵阵地抽疼,但还未等他想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一道旁人看不见的黑气便从他的眼中闪过。鸾鸟年轻的脸庞逐渐枯萎,变成另一张老妪的脸。 那老妪已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浑浊的眼中含着泪,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颤颤巍巍地向东风伸出了一只手。他已记不清自己当时的表情,但那只上树根般盘踞的血管,和冰凉的温度却顺着自己的手心,一路流窜到四肢百骸,让年幼的东风浑身止不住地打颤。 好冷。 他阖起了双眸,不愿再去回想后面的事情,无尽的悲痛充斥了灵魂,仍旧是那样的撕心裂肺,却不再无力。 如今的他,已有了能力去改变未来。 再次睁开眼,东风沉渊般的双眸已恢復了平静,就如同曾经许多次,将那点动摇强行压抑在了不为人知的黑暗里。 另一边,可能是因为他们是从鸾鸟手中救出的,所以被特地关照了,异兽在带他们进入最左边的通道时略过了外围那些泛着陈旧的铁锈和血腥味,只能从无意泄露的几丝灵力判断出里头关押着灵修的监牢,直接将他们拖入深处的一间牢房中甩进去,牢门一关,禁锢灵术便自动缠绕在栏杆上,将他们锁住了。 相比于外侧的惨嚎,通道深处反而没什么声音。狄三先进来的时候就发现这里虽然静得可怕,但事实上早就有人,便传音给正打算说些什么的季子旺,自己也装作昏迷,悄悄地将灵力聚集在眼睛上,不动声色地向那些人的方向看去。 ——是一个瘫软在地的人。 这里实在是太黑,即便将灵力聚在眼睛上,也只能勉强看出些轮廓。从空气中浮动的灵力来看,这人应当是灵修,只是均非什么高手,不知是单纯因为中了迷药,还是已然绝望,才会像死了一般安静。 眉头轻轻蹙起,看到这个可怜人的状态,狄三先心里的沉重又多了一分。他闭上眼,灵力悄悄地顺着牢笼流出,探了探附近的情况,摸出了一些底细后,这才收了回来。 确定东风并不在附近,除了牢门上的禁锢结界,也并没有什么监视的灵术,他压低了嗓音,在其它牢房惨嚎的遮掩下,忍着瀰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和腐臭味,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你是何人?被关多久了?」 地上的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见这人竟还能说话,就像是身处黑暗多年的人骤然见到光明那般激动地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可惜被迷药控制的身体却不慎争气,即使已经拼了命地试图坐起来,却连挪动一下都艰难无比。 好在他本身灵力不低,虽然也不能动,还能用粗粝得仿佛石子在沙中摩擦的声音艰难道:「我乃上池垣金使门下,已被抓来……哎,这里连点光都看不见,我也不晓得有多少日了,敢问壮士大名?」 ………… 再一次被叫了壮士的狄三先喉间一梗,好悬没把那口凌霄血给吐出来,噎了老半天才顺过气,嗓音压得更低道:「我名鱼羊……别叫我壮士!」他顿了顿,继续接着刚刚的话题道:「你是在哪里,如何被抓进来的?把你知道的情况都告诉我,我会想办法救你们。」 「……于洋大侠。」那男子显然也没想到他会计较这么个常用称唿,沉默了两息,才继续艰难道:「我本是与师兄弟五人前往洛南镇医馆行医,半夜睡觉时中了迷药,醒来后便在这里了……」 洛南镇? 在心里比对了一下这个镇子所处位置,果然与他们遇袭时所处的两个地方一般,都是在衔花城管辖范围内,却又离城较远的地方……有可能下手的对象还多为外地人,这样调查难度比较大,这些人的亲人也大多都以为是命丧兽口或是失踪,最终不了了之,难以引起衔花城的警惕,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被重视。 在一旁听着的季子旺也想到了这一层,气得眼中跟烧了团烈火似的,要不是还被迷药限制着,现在估计得骂起来。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低低地咬牙道:「那个王八蛋!」 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狄三先继续压低了声音问道:「隔壁牢房关的是你的师兄弟?」 第19页 「不是……我的同门……我的同门……」提到这件事情,男子的声音中也带了些哽咽,痛苦道:「他们前些日子就被那邪道陆续抓走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们都不过初出江湖,小师弟甚至尚不足十一……可恶!」 说到可恨处,他简直恨不得生啖了那禽兽的血肉,脖子上的青筋绷得像马上就要断掉的弦,黑暗中脸颊也气得充血。他憋着一口气,愤声道:「这里没有白日黑夜,但每隔一段时间,他便会带走这附近四个牢房之人,然后再将前头牢房里中迷药最深人填进来,下次备着用……若非我灵力较深,对这弥束香有些抵抗,早就与师弟们一同走了……」 「哎?这是弥束香?」季子旺显然也是认识这个名字的,登时就惊讶道:「这不是你们上池垣独有迷药么?你是怎么中招的?」 男子:………… 被自己师门配方撂倒的男子默默地咽下一口血泪,明智地没有吱声。 狄三先能看出来,他身上的迷药显然不是一次的量,应当是有人日日给这里投那弥束香,确保抓来的人始终无法反抗,好在之前为了离家出……咳,退隐做好了长期打算,身上也备了不少灵丹妙药,其中便有解这迷药的东西。想到这里,他便伸手往怀里掏药包,可打开后他才发现,明明之前装得满满的纸包,此刻却只剩下一点点,剩下的药就仿佛自己长了腿一样不翼而飞了。 不可能,在镇上休息时我也有检查过药包,当时确实是满的。 …… 联想到最近自己周围的人,他立刻就猜出了下黑手之人的身份,不由地磨了磨后槽牙,低声道出了一个人名:「图南……」 第12章 悬湖森林 「咦~背后说人坏话,可要小心被当事人听到。」单手端着一朵成年人拳头大,散发着微微萤光的蘑菇,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图南一双狐狸眼笑得弯弯,半点不嫌弃这里污浊的环境,摇着扇子道:「不过是借用了一点点而已,难不成你觉得就你一小包药,能救得了这里所有人?」 狄三先:…… 狄三先吃亏吃太多,知道现在不与他争才是最好的处理方法,反倒是看向同样捧着蘑菇站在后面的鸾鸟,压低嗓音,问道:「你都看到了?」 蘑菇的光虽然并不够亮,却足够少女看清这一排排牢房中丧尽了人气,宛如傀儡木偶一般的人。再想到来时路上那些尚能说话,拼了命的唿救嘶喊,几如厉鬼凄号的人类,羞愧地闭上眼,点了点头。 但想到东风曾经的样子,想到之前图南的说法,她又抬起头来,焦急地争辩道:「风风他本心不是这样的,他……他真的是很好的人!一定是被邪灵蛊惑了!」 「这并非蛊惑的问题,在你不觉得他是出于本心做出这些事情时,你也仍旧放任了。」狄三先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但在这种残酷的事实面前,他难得的话多了起来。易容下的眼睛仍旧沉着,却多了几分锐意,他道:「在你放任的那一刻,你也不再无辜。」 「我……」心里清楚的明白事情发展到今日,都与自己的妥协和自己的逃避脱不开干系,但鸾鸟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眼中几乎含泪,依旧徒劳地辩解道:「我知道我有错,可他真的是被蛊惑的……」 「咦~先不谈这事。」眼看这两人要谈崩,图南并不在意鸾鸟是不是执迷不悟的事情,反倒饶有兴趣地看着被关在里头的人,道:「我们可是特意来救你出去的,如何?虽然看你在牢里关着的样子也是别有一番乐趣,不过这里果然还是不太适合长久居住~」 「真的吗?!」季子旺呆了这么一会,感觉寿都得短了十几年,听到可以出去,激动得都想啃栅栏了。可他刚挪了一点,脚尖就不小心踢到了那位瘫在地上装哑巴的仁兄,登时就把他从忘我里头给拽出来了。 顿了一息,他迟疑道:「我们走了,那这里的人怎么办……」 图南扇子一转,正要说些什么,狄三先便先一步决定道:「我现下不会离开。」 早料到这个正直过了头的人会这么说,图南展开扇子,遮住了勾起弧度更大的唇角,也不再接续劝,反倒是旁边的人看不过眼,先开了口。 「此处污秽,与我离开。」 即便是在这牢狱内,祁长言仍旧那般白衣不染,仙气飘飘。只是此刻,就像是看着最爱的字画跌落到泥里的儒士,他清冷的眸中染了抹别样的情绪,只是简单抬手间,便破去了牢门结界,污瘴之气霎时一扫而空,连一点血腥气都不剩。 他向前一步,正要将里面之人带出这片腌臜之地,却见旁边横空伸出一把扇子,以及某个狐狸带着笑意的声音:「古洗且留步,这种事还是你情我愿的好~」 另一边狄三先也很诧异,按理说他们先前并不相识,即便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这般态度也着实太过亲近……这人看着也不像自来熟啊? 纳闷地多看了对方一眼,狄三先也是真的有些意外祁长言竟跟着会来到这里,但想到离开的后果,还是冷静地解释道:「现下重中之重,是莫要再添冤魂,若是我与季子旺离开,东风定能猜到何人所为,到时他若以无辜之人性命威胁,再想要救,难免伤亡。」 显然是想到了那种境况,鸾鸟急问道:「那应该怎么办?」 「等。」狄三先道:「弥束香解药并不难配,只是这里少说也有百余人,所需之量甚大,之前我在林中时见过几味可用的药草,这三日里你们在外配齐,莫要让东风觉察便好。」 第20页 「三日后,你们再来赴约,到时我自有安排。」 祁长言蓝玉似的双眸依旧清冷无波,浑身的气质却冷了两分,似乎并不喜欢这个方案,倒是图南眯眼笑道:「那就这般说定了,我们三日后再见~」 鸾鸟见状,也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案,但在离开前也还是略显不安地嘱咐他试着找一找蛊惑了东风的邪物,这才带众人离开。 好不容易见到的一丝光亮没有了,狄三先有些怅惘地在心里嘆了口气,刚刚一直没吭声的那个男子此刻有些佩服地开口道:「于洋大侠,还有旁边那位少侠,我老谢敬你们是条汉子!若是此次能活着出去,定不忘大恩!」 本来救人就不是为了求报答,狄三先便没有说什么,而是在他面前半跪下来,用药粉给他缓解了药性,然后在空气中的迷药再次发作前用灵力将人包裹住。待到他可以自发用灵力阻挡弥束香后,方才撤回灵力,递出了一枚泛着浅紫光芒的灵符,低声与他和季子旺道:「你们便在这里恢復灵力,我去外面探查下地形,若是有人来,便撕碎这枚灵符。」 伸手接过灵符捧在手心里,季子旺感受身边人站起时带出的风,总觉得他似乎与图南早就认识一般,便有些迟疑地问道:「于洋,你究竟是何人?」 嗯? 正待撤去牢门口灵术的狄三先顿了顿,没有回头,只轻声道:「我是你雇的护卫。」 三日的时间不长,却也不短,对于狄三先来说,除了最深处的那个石室门设下太多禁制,强行进去会被察觉,所以战略性放弃了以外,其他的地方早已摸了个通透。 一开始看到的那三条通道,果然都是用来关押被掳来的人,但不同的是,他所处的这条通道关押的是开启灵感,灵力较高之人。中间那条是刚刚开启灵感,还未来得及修炼灵力之人。至于最边上那条,关押的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最多包括了几个武夫,却都是徒有蛮力罢了。 令他惊讶的是,之前在泗镇骂他,然后被季子旺教训的虎爷与他的跟班竟也都在。找到他们时,全都蔫蔫的缩在一处牢房的角落里,活像是五只受惊的兔子,虽然壮了些,倒显出了几分可怜相。 总的算来,这里关押了二百三十一人,年女老少均有,全都中了迷药,最外侧中药最轻,越向里侧越重。考虑到频繁出入会被发现,狄三先只让鸾鸟在第二日送来了一部分解药,先给灵力较高之人解了迷药,并与他们安排好了后续的计划,然后便开始等。 很快,第三日便到了,狄三先与季子旺仍是假做中了迷药,任由那黑蛇绑了,直直地拖进了那处于通道最里端,之前他一直未曾探入的牢房之中。 与其他地方全然的黑暗不同,在打开铁门的那一瞬间,狄三先便被里面明亮的光芒刺得微微眯起了眼。待到适应后,他再定睛看去,便见自己正身处一个石室之内。 这石室并不算大,约莫就是一处农户大院的面积,室内四角各嵌着三粒拳头大的灵珠,照得这室内亮若白昼,跟外头那伸手不见五指的监牢相比,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 但仔细看去,方觉光明之下其实更为可怖,这里虽然没有那种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也没有满地的血泥。但墙边上设有许多带着锈的铁环,上面大多都吊着人,男女老少均有,凭他这一眼估算下来,少说也有四十七人。 这些可怜人虽然四肢齐全,衣着尚且完好,露出来的身体也没有被虐待的痕迹,但更为可怕的是,他们的头盖骨全部被掀了开来,没有任何保护的大脑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 令狄三先感到不解的是,这其中有六已经停止唿吸了唿吸的人死状非常奇怪,脑子简直像是从内到外整个炸开的,不仅冲击力大到已经干枯的脑浆铺了身后半边石壁,甚至能看到带着血的一部分大脑残骸掉落在脚下,顺着略略有些倾斜的地面,最终汇聚在最中央那个重重叠叠,插着上千枝蜡烛的祭坛中。 光是看着这般景象,他的鼻端就仿佛能感受到腥臭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尤其是那个不知作用为何的祭坛,分明室内无风,那些燃烧着黑炎的蜡烛还是不自然地跳动着,仿佛是有生命一般,令他感到几分不适。 异兽将他和季子旺拖到西北角之后就松开了,从另一个通道走进来的东风看到这般惨状,即便早已见了不知道多少次,仍是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 这一偏,恰好就看到了角落里的两人,他挥了挥手,便有两条麻绳穿过圆环,紧紧地绑住了他们的双手,和石壁上那圈人一样直直地被吊了起来。 说来也巧,和季子旺隔壁的那个试验品的脑花就是炸开了的,虽然他现在正闭着眼睛装晕看不到,将人吊起来的东风却是不瞎。看着这个失败品,眉毛不满地蹙起,他左手微微上抬,灵力流转下,便见六形似虎的异兽渐渐在空中成型。 待到完全凝聚成实体,那些异兽便咆哮一声,后爪一蹬,分别勐地便沖那些死亡的扑了过去,一口便直接咬断了拴着他们手腕的绳索,叼在了嘴里。 第13章 悬湖森林 咀嚼人骨那种『嘎吱嘎吱』声音此起彼伏,充斥了这不怎么宽敞的石室,浓烈的血腥味也几乎让人的忍耐达到极限,只是这一眼便有六个死人,狄三先实在是难以想像鸾鸟口中的五年间究竟能够累积多少尸骨。 第21页 他原本是听了鸾鸟此人性情本善的话,打算先观察一下此人人品,再採取行动的,可眼见着这人间炼狱似的场景,还有地牢中不绝的哀鸣,整个心都仿佛被揪了起来。 明亮的光芒刺得眼睛生疼,血腥残忍的画面更是刺得他心脏直跳,待那六人尸骨被食尽后,祭坛上便忽然多出了六只燃烧了蜡烛,不多不少,正是这死去的人数。 这么说来,那…… 一千多点墨黑的烛焰化作尖锐的针,从眼球一直扎到了心脏最深处。感受着这渗透在片石壁中那浓郁的怨气,狄三先仿佛浸泡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中,猩红粘腻的血液涌了出来,无数森白的骨爪勾扯着他的皮肉,简直像是要将人拖入地狱的怨灵........ 这哪里是人间! 汹涌的愤怒袭上心头,狄三先的眸子在心绪影响下微微泛起了浅紫,身上的气势都变得凌厉起来。但他却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并没有贸然行动,瞟了眼洞口的方向,转而看着正双手聚灵,自一个脸色惨白的七八岁男童脑中搜寻完毕,准备向季子旺那边走去的人,他一针见血地沉声道:「你在研究灵感。」 东风的手顿住了。 见对方的注意被自己吸引走,狄三先用陈述的语气继续道:「你想制造灵感,让普通人也能成为灵修。」 「哦?」似乎很久没有见到过能够一眼看穿自己试验的人,他饶有兴趣地抬起眸子,改了方向,缓步走到狄三先面前不远处,低笑道:「你一个散修,是如何知道的?」 狄三先冷冷道:「灵感开启灵修,位于首;灵修吸收灵气,聚于丹田。灵修之人的寿命乃是寻常人数倍之多,你即研究长生之道,自当从灵修处下手。」 在听到第一句的时候,东风便翘起了唇角,待到一句听完,他不禁愉悦地哈哈大笑道:「寻常灵修只道灵感同那些灵气一般都在丹田里,却不想那东西实际上是在脑中,你知晓的倒是不少!」 「但。」他话锋一转,探寻道:「若要知晓这件事,修为可须得达到一定层度,这江湖上能修炼到这一步的人说多也不算不多。」 已经做好暴露身份的准备,狄三先道:「说少,也并不少。」 「无论多少,你一定是条大鱼。」之前只隐隐察觉到此人修为不凡,却未曾想到竟能达到自己这般的水准,忽然来了一条这么上佳的试验品,东风激动得唿吸都急促了起来。那张算得上是英俊的脸微微扭曲,语气也急促了几分道:「如果你真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如果是你的灵感....如果是你这种级别的灵修,定能助我突破!若是此次能成.......那......对,还是先找一个实验体!」 越想越是兴奋得不可自已,他自顾自地忽然转身向中间那个通道走去,刚刚出来的那六只异兽也排排跟了上去,转眼便不见了。 在确定对方已经远到听不见自己说话的那一瞬间,仍旧被吊着的狄三先看向了洞口处,面无表情道:「你们要看热闹到何时?」 「咦~」随着一个声音,空气便微微扭曲了起来,图南摇着扇子,笑眯眯道:「我等是来救你的,何至于用看热闹这般的词眼,实在是太令人伤心了~」 狄三先不置可否,倒是刚刚一直假装昏迷的季子旺忍不住了。弗睁开眼,恰见那写了『又玉』两字的摺扇,反应两息后惊喜道:「图南大侠!你怎么在这里,已经打完了吗?!」 话音刚落,他便注意到了这浓郁的血腥味,一转头,就对上了挂在他身周那些只露出大脑的人,顿时吓得惊叫一声,险些连白眼都翻出来:「这些人.....这些人怎么了?!」 「你『醒』的倒是时候。」图南不错眼地看着狄三先易容后的模样,嘴里倒是说着调侃季子旺的话:「刚刚若不是这位鱼羊大侠相助,你就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 站在一旁的鸾鸟等了半天,就见他们在聊天,也没人说要走之事,急得上前一步打断道:「你们莫再聊了!再耽搁的话,他就要回来了!」 「咦~莫要着急。」图南笑眯眯道:「他已经回来了。」 「什.....」鸾鸟勐地转过头,正看见东风自洞口走进来,身后的异兽嘴里还叼着两个奄奄一息的人,可见刚刚是去挑实验体了。 「阿鸾,你来的着实早了些。」东风原本尚算愉悦的心情立时便沉了下去,并且微笑点明了这多出来的两人,道:「古洗,南湖叠玉.....」 他也是经歷过风浪之人,只从对方随身的物件与气势便能猜出一二。骤然见到这里多出了两个闻名江湖,并且其中一个还是自己同门的人,他也不显惊讶之色,只是先看向自己的同门,语气中莫名带了两分诧异道:「没想到区区一个应钟,竟然能劳动古洗大驾,看来我在衔花呆这许多年,还算挣下几分薄面。」 他这般说,祁长言却也不拿正面看他,只轻抚过手中玉箫,淡淡道:「若非他在,我何必出留香楼?」 他? 东风第一时间想到的自然是图南,虽未曾听过这两人有私交,但这种细枝末节多问也是浪费时间,便沉下来脸,道:「此次我可只邀请了阿鸾,两位是为当世俊杰,这般不请自来,着实失礼。」 「咦~非也非也~」纸扇轻摇,图南笑得一双狐狸眼都眯了起来,道:「我等早闻阁下盛名,此次前来,皆出于一番敬仰之心,怎能谓之失礼?」 第22页 「哼,早闻南湖叠玉能言善辩,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东风不再理他,反倒是转头看向努力往两人身后缩的鸾鸟,也不知是惊讶她去帮这些陌生人,还是这般轻易就背叛了自己,沉声道:「阿鸾,你倒是找了两个好帮手。」 「我……」 被他失望的眼神看得不自觉后退了一步,鸾鸟立时便露了怯。但待她环视一圈,看着周围这些人类的惨状,抿了抿唇,终于鼓起勇气,含着泪道:「我只是...只是不想看你再错下去了!」 「错下去?」 仿佛是被触怒了的凶兽,东风面色更沉了几分。他看着这个小时候救过自己,可如今却完全不理解自己苦心的异兽,只觉得舌根发苦,心绪难平:「别人不理解我便罢,为何你也这样!」 「因为你在杀害无辜的人!」泪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顺着下巴尖滴落在冰冷的地上。亲眼看见这般地狱似的惨况,鸾鸟终究是不愿再逃避,上前一步,劝道:「风风……你……你曾经不是说过,你之所以研究永生,都是为了不再让世人经受死别之苦……可是你现在做的这些,不是与你的初衷不同了吗?」 想起记忆中那个眼神明亮的少年,她悲痛道:「你定是被什么邪物蛊惑了心智!你莫要再错下去了!」 「我并非是在杀害无辜。」东风眼中闪过抹黑光,嘴上冷哼一声,毫不愧疚道:「我所做的这一切,都为了苍生的福祉!人们不用经歷生老病死,难道不比在这世间苦苦挣扎百年,什么都不及享用就一切重来的好?」 「你怎么知道这世间之人当真愿意永生!」作为一个险些被掀开天灵盖的人,季子旺十分有立场愤怒道:「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地想法而已!」 「呵,一厢情愿?」斜睨着这个出口不敬之人,东风分明只是普通地站在原地,却莫名给人一种睥睨之感:「永生以后,世界之大,你尽可以随意游览。众山之高,你尽可以随意俯瞰。普通人一世,不过那一亩三分地,柴米油盐,数不尽的苦,在这短短百年间要尝尽了。若能与天地同寿,天下之大恣意遨游,岂不快哉?」 见季子旺似是还有开口的意思,他冷笑一声,道:「你莫要说我不懂凡人,若我能研究出永生之法,尽看他们选择,若是不想永生之人,那便普普通通做一世凡人便好;若想永生,总也有条大道能走。」 「且不说灵修之人寿数也有限。」狄三先沉声道:「灵修之所以为修者,灵感取一,最重要的应当是寻道,长生不过是悟道结果之一。道心若不定,道若不明,即使与天地同寿,也不过浑浑噩噩万万年。」 「若人人寿命无穷尽,谁愿明智?谁愿求道?又有谁愿珍惜光阴?」 说到这里,他似是已身处于那样绝望的境地,沉沉嘆了口气,反问道:「若是永生唾手可得,这般所有人在空虚漫长永无止境的岁月中寻找意义的人生,当真比如今更幸福么?」 东风冷笑道:「你又如何知晓凡人不愿过这样的日子?」 「咦~那你就继续做下去吧。」 这么多反对声中忽然来了一句认同的,东风难得对自己的听力产生了怀疑,下意识地反问道:「什么?」 轻摇摺扇,图南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似是毫不在意道:「毕竟被痛苦折磨惨死的人不是我,不是你,不是任何我认识的人。相较而言,若是当真成功,我反而能享受用他们性命堆砌出的成果,这对你我,对那些不曾参与其中的普通人来说,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不是么?」 第14章 悬湖森林 队友忽然跳反,别说是鸾鸟这个当事人之一,就连知道他绝不会当真认同的狄三先都略有不满地蹙起了眉。唯有东风一脸见到知己的样子,愉悦地笑道:「哈哈哈!正是!古时神农尝百草造福万民,而今若真能造出灵感,所有人都长生不死,那当是多么大的贡献?!」 从这句话中窥见了对方真实的目的,图南摇扇的手不停,却话锋一转,道:「哎呀~贡献虽大,只可惜上古神农是自愿的,而他们却是被迫的。」 「那是他们的荣幸!」放肆的笑容渐渐收敛,东风冷笑道:「明明大多世人骨子里都是贊同这个研究,却都披着那层道貌岸然的皮不肯放下,那种虚伪自私的模样,真是让人看着就噁心!」 「咦~那你呢?」图南仍旧优哉游哉地摇着扇子,问道:「世人不同意,无非是出于人道,或是担心自己成为牺牲品。若是让你用鸾鸟做这个实验,你可愿意?」 东风的双眸尽是沉沉的黑暗,连眉毛都没动,直接便道:「有何不可?」 听到这句话,始终坚信着对方本性善良的鸾鸟终究还是失了方寸,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人类。 「喂!你究竟是不是人啊!」了解事情原委的季子旺愤怒道:「鸾鸟可是救了你!还把你养大!!你不思报答便罢!竟还想要用她做实验?!!」 「为了天下万民,为了世间苍生,死在这里是她之幸。」 「你是被蛊惑的对不对....是被邪灵诱惑的对不对......」喉咙仿佛被梗住,怎么也无法相信对方会做出这种事情的鸾鸟喃喃替他辩解道:「对.....这一定不是你真正的想法.....一定不是....」 「咦~」 『啪』地一声将扇子合上,抵住自己上翘的唇角,图南似笑非笑地解释道:「若是其它倒还好说,这灵宝虽会放大人的欲·望,却不会刻意引导堕落,恐怕你要失望了~」 第23页 「不....不可能的!」声音哽咽在喉间,少女拼命摇着头,仿佛这般极力否定,就当真能更改事实一般:「他不是这样的....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曾经如何我不知晓,但~人都是会变的。」对着失魂落魄的鸾鸟,图南眯了眯眼,语气也重了几分,道:「你只记得他好的一面,却忘记人都是自私的。这就是他,就是得到力量后最真实的他,没有蛊惑,没有诱导,这是他的选择,亦是他的本性。」 东风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冷哼了一声,不屑道:「是不是本性,都与尔等无关,我之所为全然是为这天下苍生,谁也不能阻止我!」 「哦?」 灵力震盪下,绑住手腕的绳子全数断裂,终于听不下去的狄三先的右手轻搭在腰间被布条缠得紧紧的祝雪剑上,冷声道:「可惜,你的研究註定无法成功。」 听到这句约定的暗号,季子旺立时精神一震,与图南交换了一个眼色,便悄悄地熘进了一边的通道中。 另一边,对于一个搞研究的人来说,最大的诅咒莫过于说他不会成功,几乎就在听见那句话的一瞬间,东风就怒了,挥手变出三头异兽,兇勐地扑向了对方。 鸾鸟不愿再见到对方伤害任何人,见状,尖啸一声,便要化作本体助阵。站在旁边的图南却伸手制止了她,摇着扇子,不紧不慢道:「咦~莫要着急,他应付得来。」 正与异兽战斗的狄三先自是听到了他这番话,也懒得与这人计较,浅紫色的灵力覆盖了全身,风刃四起,手中剑未出鞘,便解决了这些异兽。在东风召唤更多帮手之际,他乘风浮于空中,俯视着对方,道:「这世间蕴有五大灵眼,其一便是隐圣谷枯月池,你可知它如今为何会变为死地?」 见这异兽制不住他,东风干脆取出藏于袖中的灵宝,凝神聚灵,霎时间整个石室都开始震盪,石块硕硕而落,室顶也出现一条条的裂纹,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出来。 狄三先却全然不惧,身形化万,灵刃带风而起,只听『轰』的一声,随即便是一阵刺耳的兽鸣。不过一剑,整个地道的顶端便全被他削了去,月光明晃晃地洒进来,将这些隐藏在黑暗中的邪恶照得一清二楚,众人定睛望去,就见一头异兽散落成无数碎块,然后化为尘埃.....他竟是在这异兽未及现身时便将它打成了罡粉! 这人厉害! 在这强大的力量下,东风终于也开始动真格的了,整个悬湖的灵力疯狂灌入他的身体,满地的碎石被他灵力形成的气旋带着四处狂行,无数异兽身影出现在他的身前,身后,甚至那只剩一半石顶外也是密密麻麻的一片! 他仰视着飞在空中那人,失了冷静,癫狂道:「枯月池如何与我何干?!我在这悬湖森林之中,灵力便无穷无尽,你们就等着被异兽捻成粉末吧!」 轻嘆了口气,狄三先灵气化剑,边在无数异兽中腾挪对战,边对着这个自始至终都不明白的人解释道:「枯月池变为死地,皆因百年前那场混乱时,几大门派的灵修都躲在那里调养生息了两年而灵力枯竭,灵眼崩毁。」 「若你的修为足够,便应当能够感知到,这天地间的灵力也是有定数的。」异兽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他紫光流转的眸中有对这人多年努力皆为空的怜悯,也有对这人残忍无情的怒意,沉声道:「灵修本就逆天,先不论这般作为是否会有天罚降下,若是人人均有灵感,凡人皆成灵修,灵力早晚会枯竭。」 狠狠地噼开一只向他扑来的异兽,站在其巨大的半截身躯上,狄三先俯视着那个已经几近疯魔的人,淡淡道出了最后的结论:「到时莫说人人皆得长生,便是如今这唯一一线生机,都要消失了。」 「你的目标註定无法实现。」 ………… 怎么可能! 「我不信!!」努力了几十年的目标只是一场空,换到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这般轻易接受,东风一边不停地召唤着异兽,一边愤怒地质问道:「为什么我从未感知过这种东西?!你的修为又能高到哪里去?凭什么说长生不可行?!」 「你骗不了我!」 「不过是你不够格罢了。」狄三先冷冷道:「悟性不俗,却耽于杂事,你本不该止步于如今的修为。」 「杂事?」 「哈哈哈!杂事?!」 东风的一双瞳仁已倒映不出任何颜色,只剩下纯粹的黑,他愤怒地咆哮道:「你可曾失去至亲?!你可曾一无所有?!!你可曾体会过天地间唯你一人的孤独?!」 指尖还残留着当年冰冷的触感,东风愤怒地质问道:「你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 「执迷不悟。」 劝说已是无用,此人亦已入魔,缠在剑上的布条化作罡粉,露出了里面素白的剑鞘。狄三先身周环绕着一层深紫色的灵力,强大的气势震得其中的祝雪剑阵阵嗡鸣。 握住剑柄,左手捏诀,灵剑出鞘带起的劲风吹得他墨发翻飞。扑上来的异兽还未近身便被这尚未出鞘的剑锋撕裂,终于,白芒闪过,那柄通体霜色,上有碧青玄纹,灵力沛然的剑,完全展现出来。 「祝雪剑......这是祝雪剑?!!!」在看清那柄剑的瞬间,已经做好了所有安排,刚返回来就看到了这一幕的季子旺唿吸一顿,激动得差点蹦起来。他顺着那只握剑的手,到肩膀,再到胳膊,直到将对方那张已经熟悉了许多日的脸看入眼中,这才惊得张大了嘴,失声道:「北海祝雪!!你是狄三先?!!!」 第24页 图南摇了摇扇子,唇角始终挂着笑容。而一直未曾说话的祁长言清冷的眼中终于带了丝情绪,仰首专注地凝视着那强大的身影,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值得他分走一丝余光。 「侠骨为先,道义为先,苍生为先。」处在巨大的灵力漩之中,狄三先缓缓揭开了面上用灵力贴合的易容,露出底下那张俊美的面容。他背嵴挺直,眉眼凌冽,神情肃然,一字一句道:「东风,你残害无辜,置道义于不顾,理应付出代价。」 祝雪斜指,灵气腾飞。 「四方天门狄三先,在此请战。」 「是你!」 认出对面是自己惹不起的人,东风咬牙,全力迎战。可是这灵宝能够制造的凶兽顶多是与自己水平相当的,如今这里有狄三先,图南这两个在一流高手中都能占前排的人,再加上一个地位比自己高的同门祁长言...... 握着灵宝的手紧了紧,他再也端不住那平静的外表,面容狰狞,疯狂地抽取着周围的灵力,全数灌入灵宝之中,可怖地异兽铺天盖地,一时间堆满了所有人的视野! 「全部去结界中!」 第15章 悬湖森林 满眼都是数不尽的异兽,仿佛这天地都被占据。狭窄的地牢早已不适合战斗,众人纷纷跳出了地牢,站在平整的地面上。浮在空中的狄三先眨眼便给那些无辜被抓来的人清出一片空地,血雨漫天降下,却都被那淡紫色的屏障隔离开,分毫近不了身。 他静气宁心,淡紫色的灵力仿若一团火焰,紧紧地将他包裹在,剑诀已做起手,却没想还未来得及出手,便听一个粗犷的男声喊道:「干他爷爷的!咱不能让恩公一个人打!」 另一个声音激昂道:「没错!!不就是些异兽么?!!打他丫的!!!」 话音未落,就又有不同的声音应声高唿道: 「大家上啊!!那只异兽就交给我了!」 「真当爷爷是纸煳的不成?!!」 「哈哈哈前头的让开!小心我这一招!!!」 招式一顿,略有些诧异地垂眸看去,狄三先便见那群灵修和普通人并没有全数逃远。反倒一部分灵修在后方合力撑起了结界,将那些普通人护在里面;另一部分则拿出了自己的灵器,异常勇勐地与这铺天盖地的异兽战斗了起来。 之前在同一个牢房里的男子铃铛摇动,灵气化作巨刃,端直砍下一只异兽的头颅。他吐掉一口带血的唾沫,仰起头来,正与浮在空中的狄三先对上了视线。 男子咧嘴笑了笑,沖他比了个大拇指,大声喊道:「这里交给我们!别担心!!!」 「对!!狄大侠加油!」 被这个略有些耳熟的声音吸引,狄三先转头便见被结界保护的虎爷感动得痛哭流涕,用力到脸都皱起来了。但即使如此,那几个曾经客栈骂过他的小混混还是沖他拼命挥舞着胳膊,满是崇拜,声嘶力竭地大喊道:「狄大侠加油!」 「狄大侠我相信你!!」 看着这一幕,狄三先的眼中莫名有些热意。他略略垂眸,余光便见图南正优哉游哉的摇着扇子,满含笑意地望着自己,祁长言玉箫幽幽,让那异兽无处可藏。就连季子旺都聚起灵针,朝着那些异兽的薄弱处攻击。 唇角微微勾起,狄三先浮在空中,浅浅地笑了。 在众人情绪鼓动下,浑身灵力燃烧得更炙,他转头看向那形单影只,仍旧在拼命召唤异兽的人,轻嘆了口气,道:「东风,你的出发点虽好,但所做之事却十恶不赦。生命如此可贵,事到如今,你仍旧不觉得自己错了吗?」 「我没错!」 「世人皆愚!」多年的付出,多年的追求,还有当初婆婆离开自己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仍旧徘徊在心间,东风嘶吼道:「我没有错!!!」 「那么,来战吧。」 话音落,惊世之剑出。 没人能形容这一剑的威力,动若雷霆,快如闪电。上句话的余音尚未落下,东风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蕴含的意义,便看到了一点寒芒越过万千异兽,突兀,却又仿佛理所当然出现在眼前。 我要死了么? 刚想到这里,心口便是一凉,东风低下头,却连对方何时收剑都没有看到,只能对着那泊泊冒血的伤口愣神。 手中注满了灵力的衔花城灵宝滚落进泥土中,时间在这里变得极慢,意识如同不断被拉扯的弦,逐渐脱离了原点。曾经的事情走马灯似得在脑中闪过,那些自己为了理想不断努力,四处抓人实验,经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却从未放弃的画面深刻得仿佛上一瞬才发生。 ……为什么。 背叛,伤害,痛苦……负面的词眼烈火般灼烧着他的灵魂。他看到了婆婆去世,看到了被师门追杀,看到了一切自己经受的苦难,仿佛他的人生,便是由黑暗堆砌而成那般绝望。 …………如此看来,死了也好,这样悲惨的人生,又有什么好留恋的? 婆婆说过,人死后若是没有蜡烛指引,便会迷失在黄泉中,变成孤魂野鬼,永世不得上岸,所以当年我偷了蜡烛为婆婆送行。 只可惜,在我死后,怕是没人能为我点起一只蜡烛了…… 这么想着,东风眼前的记忆却突然明亮了起来,铅华尽洗后,时间仿佛停留在了某个初春的雨后,他自朦胧中睁开眼,鼻端还能闻到带着水气的草木青香,一个清甜的声音在不远处道:「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 第25页 「风风!!!风风!!!!」 耳边又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但和记忆中不同,他再也感受不到对方的快乐,只有那满溢的痛苦与悲伤。 阿鸾……? 是我......让她失去了快乐? 思维渐渐变得混沌,一种冷意自灵魂深处袭来,让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眼前的一切都仿佛蒙上了一层雾,心里的那层粘稠的黑暗却渐渐散开,他眯着眼,努力地试图分辨出这个抱着自己的少女,却只能看到一滴滴的泪水流下。 她……哭了…… 是我……让她……哭了…… 眼前的一幕是如此熟悉,只是将死的人不是婆婆,而是自己;那个悲泣的人,也从自己,变成了面前的阿鸾。 东风已经被刺穿的心脏忽然感到一阵抽疼,并不是被利器所穿时的痛楚,更似灵魂上多了道缺口,刺骨的寒风自破口处钻入,每一寸血肉都好似被细密的针尖刺着,痛得他混沌的意识都再次清晰了起来。 原来……我费尽心机,竟将阿鸾置于我当年的境地么? 原来……原来我始终忽视着另一个爱我的人么?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当说些什么,只觉半生可笑,半生荒唐。 分明睁着眼,却看不见自己拥有;分明一心为苍生,唯愿世间再无死别,终到头来,我却为了一个註定无法实现的理想,将最亲近的人伤得最深…… 未来已没有未来,追求也只余空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东风艰难地举起了冰凉的左手,轻轻拭去了少女的泪珠。 「别....哭。」 原来,我真的错了。 余音随着空气飘散,手也跟着最后一丝生机消逝而垂落,鸾鸟慌忙之下紧紧地抓住了那只手,却挽不回流失的温度。 「风风.....呜.......风风......」 记忆中的光芒熄灭了。 空气似乎都在胸腔中凝固,鸾鸟低着头,彩色的羽毛和长长的髮丝遮住了那张悲泣的脸,却掩不住她彻骨的悲伤。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那该有多好,如果能够回到过去那该有多好....... 若是自己当时能够再果决些,怎会走到如今这般地步…… 灵宝失了使用者,无数被注入却没有使用的灵力在其中翻涌不休,积攒了五年的怨气借着这股力量汹涌而出。地牢中祭台上的蜡烛仿佛得到了养料,在接触到那灵力的瞬间,立刻便化成黑色的火焰,放肆燃烧了起来。这夹杂着怨气的火焰异常兇勐,不仅舔舐着这石室中的罪恶,甚至飘在空中,借势烧到了外面,一时间整个森林都仿佛陷入了火海之中。 悬在空中的湖水被这黑色火焰烧得沸腾,月光扭曲成碎片,散在炙热的空气中,仿佛这里除了火,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 季子旺和图南刚刚才将那些被囚禁的人们解救出来,转眼又陷入火海,只得撑起一个结界将所有人护在其中。狄三先见状,忙收回灵宝,交与祁长言。正待去帮忙,却见鸾鸟抱着东风的尸体,缓缓踏着火焰,沉默地向他们走了过来。 「你....」正用灵力抵御火焰的狄三先顿了顿,一向不善言辞的他此时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只能轻声道:「节哀。」 「不...是我要谢谢你们。」看着怀中之人沉静的睡颜,鸾鸟面颊犹带泪水,深吸两口气,这才压下那悲伤,道:「你们都是无辜被捲入的,不应为此道歉.....你快些与他们站到一处,我这便送你们出去。」 形状修长的羽玉眉微微蹙起,狄三先看着这愈发蔓延的漆黑火焰,问道:「你怎么办?」 勉强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鸾鸟留恋地看了眼怀中的人,道:「我是在悬湖森林里诞生,并且在这里长大的.....这里孕育了我,也是我的家。」 狄三先劝道:「你可先行随我出去,日后怨念熄灭,再回亦不迟。」 「我不会离开这里,你也应当知晓,我不应离开这里。」鸾鸟眼中含泪,唇角的笑却真挚了许多,道:「我能感受到,风风他走的时候,并没有怨恨,这样我就满足了。」 墨色的秀髮无风自动,一根泛着五彩流光的华美翎毛被送到了狄三先的眼前,她浅浅地笑着,秀丽的眼中还有着未被世俗玷染的天真,道:「你帮了我,我却没有什么能够给你的,这是我的翎毛,上面有我的灵力与气息,虽不能号令百兽,但若是其它异兽见了,定不会伤害你。」 狄三先本想谢拒,但看着对方真挚的眼神,还是道:「……多谢。」 话音刚落,那枚翎羽便融入了他的眉心,聚做一枚鸾鸟灵纹。 黑色的火焰愈发汹涌,连空气都似乎被燃烧殆尽,鸾鸟知晓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便道:「离开吧,愿女娲娘娘保佑你们。」 淡色的唇微微抿起,但狄三先知道,这是对方的坚持,便点了点头,走进了结界之中。 看着他们身后那一百多个倖存的人,少女含着泪笑了,片片彩羽在空中飘飞,四方灵气聚集在她的脚下,渐渐化成了一枚巨大的传送阵,待一阵极其耀眼的白光闪过后,再睁眼,他们便来到了森林外的一处小溪旁。 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劫后余生的季子旺呆呆地左看看,右看看,忽然问道:「鸾鸟她不出来么?里面的火那样大,她.....她.......」 作者有话要说: 第26页 感谢边影 的一个地雷,鞠躬! 第16章 大衍宫 抬眼望向那已然隔绝封闭的悬湖森林,狄三先的眉宇间有一抹悲伤。在心里嘆了口气,他低声解释道:「她身上的业障已背得太厚,如今散尽修为,救这一方生灵,也算是抵了孽债,下辈子尚能好好生活。若是此刻助她,反倒是害了她,待得业力反噬,杀障积涨,吞噬神识,百世轮迴也不一定能够还清。」 摇了摇扇子,图南眯着眼笑道:「咦~好在也救出了这许多。多亏那东风为人低调,除了衔花城内部少有认识他的,倒省去了许多的麻烦。只是衔花城应钟身亡,悬湖森林焚毁,可是须得想个好些的理由,才能瞒过江湖啊~」 「不劳费心。」祁长言神色淡淡,蓝玉般的眸子微阖,其中无波无澜,似乎刚刚为那雷霆一剑动容的是别人那般,只冷声道:「衔花城自会处置。」 优哉游哉地摇了摇扇子,图南转过身,一双狐狸眼笑得弯弯的,又对着一旁的狄三先调侃道:「此次多亏鱼·羊大·侠~南先谢过你的救命之恩了~」 狄三先:「..........」 狄三先与他相识多年,自是明白这人的恶趣味,眉宇间满是无奈,道:「二师兄......」 「哎~」转了转手中的扇子,图南假做忧愁道:「师弟当日一去,音书无个,可累得师兄我终日厌厌,吃饭不香,衣带都渐宽了。如今再见,竟还假做不识,你可知师兄的心啊~都碎成一瓣一瓣了~~」 狄三先:………… 分明没心没肺,还一瓣一瓣。 看了眼对方隐没在袍中,估计也没怎么变的腰围,知晓口才不如人,狄三先不喜做无用之功,干脆牢牢把嘴闭上,又不说话了。 「罢了~」见他不言,图南倒是早就习以为常,也装不下去那副哀怨的作态,摇了摇扇子,看向那被隐藏在结界中的悬湖森林,正经道:「那鸾鸟本有许多机会可以阻止这场灾祸,却因心软放任事态发展到如此境地。看来不论是人还是兽,小我与大我之间,仍是小我难捨。」 想到鸾鸟最后的结局,狄三先低低地嘆了一声,惋惜道:「她本心善良,可迷失在爱与恨之中,就看不清了。」 「咦~东风这番作为虽不合自然造化,沦为异端,但他若当真能造福苍生,倒也难辩善恶。杀一利百之事各人自有争论,南不便评说。」随手把玩着摺扇,图南话锋一转,似笑非笑道:「不过~若你是这东风,被世人归为异类,你会如何做呢?」 狄三先毫不犹豫道:「三先。」 「哈哈~侠骨为先,道义为先,苍生为先?」似是早就预料到了答案,图南笑道:「师父这名倒没白起,那~南便拭目以待了~」 狄三先张了张嘴,但想到论说话对方还没输过,又闷声咽下了这口气。 似是看穿了他消极回应的态度,图南眯了眯眼,又换了个话题道:「你可知晓,师父他老人家因为你出走之事,都气病了,光是血都吐了几个帕子,郎中说……怕是……哎……」 一听父亲病得如此严重,狄三先心里便是『咯噔』一声,忙问道:「什么病?可有请上池垣木使前往?」 「请自是有请~不过。」图南用扇柄敲了敲对方的肩膀,一脸沉重道:「木使如今正于衔花城内做客,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那便即刻前往。」父亲生病,狄三先即便再想退隐,心里也是放心不下的。但余光瞥见身边想搭话又不敢,正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季子旺,他又道:「我曾允诺带季子旺去衔花城,何不.....」 「留春楼不欢迎外人。」不知何时已安排好前来接应的衔花弟子,祁长言只淡淡看着狄三先,道:「只你便足够了,余下之人,自有安排。」 「咦~竟是古洗的留春楼,南闻名许久,竟有幸在今日得缘一见~真的是~」图南用扇子半遮着脸,仿佛偷了腥的狐狸一般狡黠地看自家师弟,道:「多亏了我们家狄~大~侠~」 「这......」 狄三先对祁长言没意思,对他的留春楼自然更没意思。如今事从紧急,他便想说父亲身体不好,此去还是快些请到木使,做客之事以后再说。但还未开口,就听祁长言道:「木使为六出荼蘼徘徊数月,要请动她,唯留香楼。」 竟是六出荼蘼? 听到对方竟愿意让出这百年难得的灵花,狄三先也不禁微微动容。他记在心下,不再推辞邀请,只转过身,对着那个不错眼盯着自己的季子旺,抱歉道:「家中急事,还望莫怪。」 「我....我自是不会怪你!!」激动得大声说出了这一句,又忽然意识到这样会吓到偶像,季子旺忙调低了些音量,抖着嗓子,不确定道:「你……不...您……您当真是狄三先大侠?」 看着他这小心翼翼的样子,狄三先淡色的唇角微弯,无奈笑道:「如假包换。」 「真的是你!!」这下别说嗓子,季子旺激动得全身都开始抖,幅度大到连左手的两个金镯子『叮叮噹噹』地响。他却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情况,满心都是对面这人,两眼放光地大声道:「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你真的!真的好厉害!」 「多谢。」并不擅长应对这种夸赞的话,狄三先略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转移话题道:「我记得你说过,要与我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第27页 「是是是的!」季子旺更激动了,整个人简直有抖出残影的趋势,嘴上倒是不含煳地大声应道:「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狄三先眉宇舒展,轻笑道:「此次虽是无缘,但下次见面,我定当携好酒三壶,与你共饮。」 「一言为定!」 「咦~年轻人就是好。」展开扇子,横在两人之间,图南一双狐眼弯弯,指了指他身后一群劫后余生,神情激动得简直要扑上来的人,低笑道:「不过你若是再呆下去,今日我们便不用走了。」 回首看了眼众人,狄三先也实在不擅长应付这种事情,便交代了两句,趁着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与祁长言和图南离开了。 衔花城不愧是以术修闻名,进城的入口并非实体,而是飞燕衔来的柳枝。 在将灵力注入青翠柳枝的一剎那,身周荒凉的野色尽褪,如今外面虽然是春季,城内却似已值盛夏,四处千妍争艷,万色斗香,各色灵蝶翩然飞舞,繁艷芬馥。几个身着衔花长群的少女手执一篮鲜花,身形轻盈地穿梭在花丛间,耳边隐约可闻缈缈琴音,仿若仙境。 图南弯下腰,折下身边一枝庆云黄垂眸细嗅,轻笑一声,转手递给狄三先,满面欣赏之色,摇着扇子道:「平生自是爱花人,到处寻芳不遇真。只道人间无正色,今朝初见……」* 视线在自家师弟俊美的脸上徘徊两圈,他低笑一声,接道:「衔花春~」 狄三先见他分明是在藉机挑衅自己,眼不见为净,只目不斜视地跟在祁长言身旁。图南也不觉得无趣,唇角含笑随手一抛,那花便落在了远处少女的鬓间,换得一顾秋波。 穿过花海,面前便多了湖碧波,青莲吐蕊,碧叶连天,又是不同的景象。祁长言心念微动,便见一乌蓬小船自荷叶间缓缓驶了出来,分明船上无人,却似有灵般稳稳地停在三人面前,待到所有人站定,又自己带着众人驶入荷花中了。 待出了荷花丛,天色也暗了下来,此时却不需众人注意,单从逐渐变冷的温度和细碎的飘雪便知景致当是又变了。 举目望去,琼枝低,霜雪满,晚风凝月玉梅寒,竟是直接从夏季来到了冬季。 狄三先早知衔花以灵术将四季容于一城之中,这般亲眼见到,也不禁为这参透时序的能力所动容。 乌篷船摇摇晃晃地停靠在岸边,众人下船,便已是留春楼外的雁道了。 这雁道冬日密雪,若浮云盖木,此时万籁俱静,唯闻碎玉声响,三人皆是当世高手,踏雪无痕,沿路向上,便到了地方。 留春楼名为留春,却四时落雪,一丝春色也不见。院中纯白荼蘼花开,祁长言本就雪白的肤色在这片冰雪映衬中更似冰雕玉琢,不类人间凡俗。 穿过花架时,狄三先隐隐见到数只冰蝶翩飞,翅膀柔软,体态轻盈,但不知为何,总有些违和感。祁长言见他似是感兴趣,便随手捻了一只递给他,道:「给你。」 狄三先道谢接过,翻来覆去细看才发现,这冰蝶的翅膀与身体之间,竟有十分细小的接缝,凑到耳边,也能听到十分细小的机括运转声,顿时恍然道:「这蝴蝶竟是偃甲?实在是巧夺天工,古洗这般技艺,即便放在百年前也不遑多让了。」 听到这句夸奖,祁长言虽未回答,也算默默地接下了。 待到楼前,他雪白袍袖轻扫,便有矮桌,白玉觥盏,酒具与三个坐垫自楼内飘出,整齐地摆放在廊下。 红泥火炉烧得正旺,祁长言扬袍落座,执壶续入三杯酒,以灵力送至面前。 风过,雪与荼蘼共落,同入杯中,白玉映衬着琥珀色的酒液,配上洁白柔软的荼蘼花瓣,香极,雅极。 图南端盏浅啜,阖目细品,酒意初入口时冰凉冷冽,仿若一汪冰雪划过喉间。待入腹中又回暖,只觉唇齿鼻端俱是荼蘼花香,令人回味无穷。再饮第二口,更觉难得,不禁嘆道:「早闻古洗酿有缇齐清酒,封以木香,色若雏鹅,馥郁甘醇,和荼蘼花瓣共饮,是谓酴醾酒。世人求之而不得,如今一品,方知妙处。」 旁边的狄三先本不好酒,又心繫父亲安危,无意吟风弄月,只浅尝一口便放下了觥盏,问道:「不知木使现下如何了?」 祁长言并不理会他的疑惑,反问道:「你为何退隐?」 若说季子旺询问原因只是无心,祁长言这便是实打实的在打探了。要论江湖地位,狄三先与他齐名,甚至隐隐还要胜过一头,再加上两人并无私交,所以只拿了对外界的说法应付道:「不过是厌倦了江湖罢了。」 这种言论,祁长言自是不信,蓝玉似的眸中波澜隐现。他薄唇微启,似是有什么话语酝酿其中,未及出口,就被旁边之人打断了。 「咦~师弟不愿说,南倒是有些想法~~」图南摺扇轻摇,狐狸似的银眸弯弯,像是刚偷了腥般,拖长了语调,意有所指地看向仙人似的衔花古洗,打趣道:「江湖传闻师弟是不堪忍受江湖第一美人的示爱,无奈选择退隐的~是也不是?」 狄三先:………… 季子旺不了解情况,信了这无稽之谈就罢了,怎么连你也…… 努力压住额角将要显形的青筋,狄三先面无表情道:「师兄,自重。」 「江湖第一美人……」祁长言神色里罕见地有丝迷茫,问道:「是谁?」 第28页 狄三先:………… 看对方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认真的态度,『是你』两个字卡在嗓子眼,怎样都无法说出口,图南那个狐狸也一脸兴味地在旁边围观,半点没有要开口解围的意思,简直愁煞他也。 好在老天开眼,正在犹豫之际,忽闻远处传来嘈杂声响,抬眼望去,隐约可见一处楼阁中有火光浓烟,像是着火了。 衔花乃是名门大派,强者如云,这种事情本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插手。但为了避开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适当的越界也是允许的,况且从传来的声音来看,似是情况相当紧急,便有些担心道:「哪里走水?」 祁长言原本全然不受外界影响,只静候回应,听是他问,这才淡淡道:「珍宝楼。」? 是那个江湖闻名,收藏无数珍贵灵器的珍宝楼? 狄三先瞬间哑然,但看对方毫无波澜的态度,全然不似门派根基要毁的模样,不由地开始思索衔花城是不是在什么时候又新建了个名为珍宝楼的普通楼阁。刚想到这,忽然,他感受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煞气,竟与悬湖森林里遇到的一般无二! 危险! 想到那饱含怨气,怎样都无法扑灭的黑火,狄三先立时便坐不住了,道:「我可能帮上什么忙?」 看着他毫不掩饰担心的眼神,又看了眼自己特地备下,连一半都为饮过的酴醾酒,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气,挥袖收起酒具,起身引路。 待三人飞至着火处,火情不仅未降,反倒严重了许多。熊熊黑火自最下面一层向上蔓延,已经烧过了一大半,剩下那些烧光也不过时间问题。 负责看管珍宝楼的乃是六吕之一的南吕,自火灾一开始便赶了过来,用尽办法却都灭不了这怪异的火,楼内灵阵不管用,楼外防御灵阵又布置得太强,一时间连他们自己都破不开,此刻急得简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几次都恨不得自己冲进去救里面的灵器。 但术修的身法远远比不上武修,进去不小心沾上火就是个死,要不是旁边弟子眼疾手快,现在人都没了。 慌乱间他正看到祁长言的身影,诧异了一瞬对方竟会出留春楼,回神后忙迎了上去,恭敬地行了一礼,头也不敢抬,语气焦急道:「古洗大人,您可有何方法能灭掉这火吗?若是再烧下去,这珍宝楼里的灵器可就全都保不住了!」 祁长言蓝玉似的眸子转向他,毫无波澜道:「此火乃怨气所化,又经灵宝加持,水土不灭,无能为力,且等它自行烧完。」 「可若是烧完!衔花多年的积蓄也毁于一旦了!」南吕自己都快冒火了,但还是半点不敢在对方面前放肆,只得抱着一线希望问道:「哪怕一件也好,可有……」 话音未落,只听一剑铿然,珍宝楼外部法阵一下便被破掉大半,紧接着又是一道白光闪过,珍宝楼最顶上三层未沾染黑火的部分竟从底部齐齐断裂,被巨力打飞到旁边桃花林中,生生压折了几百株上品紫叶桃。 南吕一惊,赶紧上前查看,见各式灵器虽散落一地,却毫髮无损,不由得满心激动,忙召集弟子来整理。回首望向珍宝楼断裂处,正见一身影自缺口处冲进仍在熊熊燃烧的楼内,忙问道:「那个冲进去的人是谁?我派何时来了武修?」 旁边的弟子只道这人是和古洗一同来的,再具体的也答不上。正待去问古洗,却见那个刚刚珍宝楼要烧了眉毛都不带动一下的人,此刻冷冰冰的脸上居然隐现担忧,拿出静中玉箫,化灵为线,帮起楼内那人来? 楼内的狄三先现下也不好过,这楼内灵器大都有灵阵护持,硬破恐伤其内,而这怨气之火蔓延极快,几乎不给他停留的时间,实在难办。快速扫了一圈,他瞅准了西北角双钟结界薄弱,正要去救,却忽然听见南边传来唿救声。 那里立柱尽塌,黑火也几乎侵蚀过去,楼内黑烟缭绕,熏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当机立断地剑风一扫,狄三先定睛望去,却见是一只羽毛斑斓的鹦鹉半边身子被压在横樑下,奋力挣扎,沾着血的羽毛掉了一地,扯着嘶哑的嗓子艰难地沖他喊『救命』。 一人一鸟视线对上,他竟从那黑豆似的眼里读出了痛苦和哀求,那般可怜无助…… 再也没有时间思索,狄三先一剑切碎横樑,飞身捞起鹦鹉护在怀里,自楼顶一跃而下,借着楼外灵丝稳稳落地。 旁边南吕还以为他又救下了什么灵器,赶紧迎上去要接,看到他怀里的鹦鹉顿时就傻了,道:「怎么是鹦鹉?灵器呢?」 狄三先护着鹦鹉退避一步,道:「时间不够,只来得及救下它。」 南吕的职责便是守护灵器,现下急火攻心,气得眼睛都红了,口不择言道:「你救下只鹦鹉有什么用!第五层那么多珍贵的灵器,每一件都少说歷经千年,经过衔花十六代城主努力才得以保存至今!你凭什么用它们来换鹦鹉!凭什么!你……唔……」 他还想继续骂,却被灵术封上了嘴,祁长言收回灵力,双眸似是化不开的冰霜,冷冷道:「放肆。」 旁边有几个弟子满面愤慨,不敢对祁长言有异议,只能盯着狄三先,想要讨个说法。剩下尚有理智的则是在漫天飘雪中瑟瑟发抖,恨不得缩到地底下,别被任何人——主要指古洗,注意到。 可惜他们躲得过祁长言的冰封,却躲不过某只狐狸的嘲讽,明明狄三先还未说什么,就听他嗤笑道:「咦~古洗何必如此,南还想听他能再说出什么歪理来呢~」 第29页 手上悠哉地摇着扇子,图南假做不经意地挡在狄三先面前,面上和和气气,话里夹枪带棒地笑道:「我师弟这人就是心太软,又好管闲事,不过是来做客,何必看到火光就紧赶慢赶地跑过来,耗尽灵力救下上三层楼的灵器,甚至还不顾危险地冲进火海,就为了再帮点什么,谁知道,哎呀~」 他大大声地嘆了口气,『啪』地一声收了扇子,恨铁不成钢道:「灵器固然珍贵,我师弟可更是无价之宝,南刚刚就应该把他拉住,这楼要烧就烧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帮了这群不知好歹,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有些弟子原本就看不惯武修,让他这一骂更是火上浇油,但古洗在旁,全都只能腹诽,面上还是鹌鹑似的不敢做声。 狄三先心下也对南吕及门下弟子隐生不悦,左手护着鹦鹉,右手当空画符,凝做灵璧,递给祁长言道:「以此为信,望古洗转交木使,四方天门恭候大架。」 ………… 祁长言持萧而立,未碰那枚灵璧,只凝视着对方,话语中隐含几分不知所措,道:「你要走?」 狄三先不置可否,手中灵璧再向前一递,道:「劳烦。」 看着那枚灵璧足足两息,祁长言才伸出玉雕似的手,接了过去,攥在掌心。他眸光几经变换,似是陷于某种挣扎,最终只轻嘆一声,挥袖招出飞燕衔柳,不舍道:「归云一去,何处前期?」* 狄三先:…… 狄三先着实想不通为何他们分明初见,对方竟这般上心,只好道:「有缘自会相逢,今日便告辞了。」 说罢,他接下柳枝,与自家师兄一道离开了衔花城,向四方天门赶去。两人轻功都是当今武林一流水准,除却中途在衔花边境人烟稀少之地放了那只鹦鹉而有所停留,自出发到回家,不过用了十日不到的时间。 四方天门位于中原,来往之人多为武修,民风相较位处南地,尙音律喜风雅的衔花城开放许多。 城内建筑十分有北方粗犷大气的特点,光正门便是由三十余尺高,由坚硬无比的麟揭巨石打造天门为中轴,楼阁对称分布。春风抛去了冬日的严寒,迎春花也开了满城,唿吸的空气即干燥,又暖融融的,让狄三先立时便有了回家的感觉。 可惜他此刻心急父亲病情,并没有什么时间来思乡,直接施展轻功跳到石门顶部,打算踩屋顶抄近路赶回去。 有些人却不理解他焦急的心情,摇着扇子,调侃道:「咦~师弟可是忘了师父曾经说过什么?」 狄三先:…… 他当然记得父亲说过,老往天门顶上飞,让别的门派瞧见了有失体统,但这不是没有………… 「狄三先!你怎可站在天门之上!赶紧下来!」 狄三先:………… 果然做人就不能心存侥倖,他上头那段还没想完,脸就被打出响了。狄三先略有些纳闷地寻声望去,就见一队腰挂长刀,墨发高束,身着统一玄色武袍,队列整齐地站在天门大街边上,旁边还站了几个寻常武修,也不知是在做些什么。 怎么就偏偏遇上季清派的人了…… 要知道,季清派那是出了名的端正守矩,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上次被父亲说教,便是因为自己回城时登顶远眺,不慎被季清掌门发现。如今不过一年时间,便又被逮住,着实倒霉得慌。 在心里嘆了声流年不利,狄三先纵身一跃,灵力运转,两息不到的功夫便飞到了那队人前。为首的女子英气的眉头紧皱,瞅着他的目光中含不满,道:「天门乃是门派象徵,以前说你那许多次却没见你改过,非得让父亲撞见,告到天门主那边,害的我也挨了父亲的训。」 季清派与四方天门结盟多年,两人虽不说是从小玩到大,交集也不浅,狄三先自然明白对方强硬耿直,讲起道理来能讲一天的脾性。再加上他本就不喜争端,于是便微抿着唇,没有接话。 好在图南虽然酷爱看热闹,最喜将小事扩大以供取乐,但心里到底存了些比佛修头髮多了那么一丝拉的良心。见自家师弟有难,他难得没有落井下石,一双狐狸似的眼睛微微眯起,也不顾忌两人间尴尬的气氛,笑道:「咦~这不是大名鼎鼎的神捕黎别曲吗?南几日前曾听闻你在追捕千面大盗,可是贼人已经落网?」 「……没错。」知道这只狐狸是在解围,她瞥了眼似乎在心里松了口气的狄三先,嘟囔了声『有失体统』,也没有再深入追究,而是用手上的刀鞘指了指跪在地上,穿着四方天门杂役服饰的少年,道:「喏,就是他,飞天大盗,追了一个月零十三天都没消息,若非五日前得到密报,现在都不定能逮到。」 「冤枉啊!!」 那个少年也是看出狄三先与图南两人地位不低,还未等他们开口,便合身向前一扑。他的目标本来是狄三先的大腿,奈何人家身形一动躲开了,只得顺势匍匐在地上,涕泗俱下地哭诉道:「小人就住在三百里外的马家村村头第三家,前些日子开启了灵感,村里人就让小人出来长长见识。小人早闻四方天门济弱扶贫,门中个个都是侠义之士,心生敬仰,便来当了个杂役弟子,就盼着以后能出人头地。」 说到这里,他哭得更伤心了,那哭嚎的调调可以说是山回水转,连绵九曲十八弯,简直就没带过重样,直将那些好事围观上来的人听得是一愣一愣的:「小人今日不过是出来採买,谁知就遇上这堆不讲理的蛮人!不由分说,就踢了小人的菜篮子,将小人扣押在地……他们简直不是人!」 第30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终怅怅 的一个地雷,和 边影的一个地雷,鞠躬! *改自 《洛城观花呈尧夫先生》张瞻 「平生自是爱花人,到处寻芳不遇真。只道人间无正色,今朝初见洛阳春。」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柳永《鹤沖天》 第17章 大衍宫 诉完开头一茬,少年哭嚎的缝隙间偷觑了一眼狄三先的脸色,发现对方只是一如初现时那般冷静沉默,旁边那人也只是优哉游哉地摇着扇子,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完全不像是会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样子,登时气结。 说好的四方天门四大亲传弟子各个人中龙凤,皆是侠义心肠呢?!这才见到俩都这德行,传闻怕不都是在逗我吧! 少年在心里简直要咬碎了一口牙,可他也完全没有被抓回季清派的想法,只得冷静了一息,继续想解决办法。 既然感情牌打不通,那就只能换种策略。少年脑中已不知转了多少个圈,面上继续一副冤深似海的苦逼模样,嗷嗷哭着转移仇恨道:「这可是四方天门地界啊!怎能这样不讲理的随便抓人!大侠!你要为小人做主啊!!!」 『噗』 一声低低的喷笑从身边传来,狄三先微微侧头,便见图南用摺扇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那双笑得弯弯的眸子,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鑑于上次让这人露出这种表情的前车还在黄泉路上跑得开心,并且附带了买一赠一的业务,他垂眸看着这个玩火而不自知的倒霉蛋,浅紫色的眼中露出了抹怜悯,直接用灵力震开了那个还抓着自己衣角的人,道:「即抓住了飞天大盗,便带回季清派审理吧,父亲那边我自会说明。」 黎别曲闻言拱手,利落道:「有劳。」 「喂!等等!」被猝不及防震开的少年都要惊呆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堂堂武林龙首四方天门,竟会放任别人连证据都没有,随意在门派里抓弟子!身为大门派的尊严呢?! 万万没想到剧情是照着这个方向发展的,想他纵横江湖十数年,门派势力斗争什么的见得不少,再好的盟友也是基于底线相处的。如今四方天门势力大,本当是季清派处于弱势才对,何至于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这般畏畏缩缩? 可现实总是残酷的,飞天大盗心里也清楚,面前站着三个当世一流的高手,自己要是敢跑,他们就敢把自己按到地上摩擦。可若是被抓回季清派,自己身份就瞒不住了,所以即使已经被气到凌霄血涌上嗓子眼,化装成少年样子的飞天大盗还是深吸了口气,不得不坚强地吞了回去。 面上做出一副愤怒至极又不可置信的表情,飞天大盗不死心地挣扎道:「传闻飞天大盗精通轻功与盗术,来去如影,江湖上无人知晓他的真正面目,你随便抓个人就说是正主,连个证据都给不出来,实在是荒唐至极!」 「荒唐?」黎别曲英气的眉毛微微皱起,道:「你这小毛贼,事情倒是挺多……也罢,正好给四方天门一个交代。」 此话一出,立刻便有两个季清派弟子将少年押在地上,她腰间挂刀,站得笔直,神情整肃道:「飞天大盗自入江湖,共计窃取七十六件珍宝,其中玉器便占了一半,并且大部分都是白玉,这说明飞天大盗喜欢白色。而你刚刚菜篮中恰有半篮子都是白萝蔔,白萝蔔的颜色接近白玉,很明显,你定是飞天大盗!」 飞天大盗:??????? 他面具下的脸皮子狠狠一抽,只觉得荒唐,之前还道是这神捕在江湖上也算有名,许是当真有什么本事,原来不过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等等,总觉得上句话有哪里不太对。 琢磨了一息无果后便不再追究,总之,这番毫无根据的话,料这四方天门与季清派关系再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也当不至将自己交于他人。 摺扇遮住了半边脸,露出一双笑得弯弯的狐狸眼,图南语气中的愉悦已遮掩不住,却还是故作苦恼道:「咦~这个人毕竟是我天门弟子,你要带走他,单凭喜欢萝蔔这个理由可是不太够啊~」 对啊! 伪装中的飞天大盗总算是听到了个正常人当说的话,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吐槽——这何止不够,根本就是胡言乱语! 「是么?」黎别曲倒是全然未觉得自己给出的理由有何问题,反倒是又认真想了想,满脸严肃道:「好吧,除此之外,他确实有一点与飞天大盗极为相近。」?! 被押在地上的飞天大盗心下一凛,立刻开始思索也许刚才得推论俱是玩笑,自己的确不小心露出了什么马脚。可还未等他琢磨出那个莫须有的马脚,便听这个闻名江湖的神捕斩钉截铁道:「他们俱是男性!」 最后的音落得那叫个掷地有声,惊得飞天大盗下巴颏一个没兜住,差点都砸到地上了。但让他更未想到的是,刚刚看起来还像是个正常人的图南竟一改前样,手中的摺扇『啪』地一声合起,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点头道:「说得有理。」??????? 有你大爷哦! 「这根本是一派胡言!」被这些奇葩起得快要倒仰的飞天大盗出离愤怒了,额角的青筋也成长得格外茁壮,光是看着就不会让人怀疑其扎破后的飙血量。即使被两个武修合力押着胳膊,他还是无视了自己更接近于术修的弱身板,拼了老命往上窜,一副恨不得直接怼这几人脸上的表情道:「那些理由是个人都不会信!尔等究竟有何目的!为何要这般陷害于我!」 第31页 「咦~」看着对方那副三观尽毁的表情,图南严肃的表情一个没绷住,笑得更开心了,把玩着扇子道:「可是我觉得很有道理啊~」 「我呸!」额头上的青筋又多了几根,飞天大盗咬着牙,气得失了智,连自己都一道带进去骂道:「果然自古官匪一家!你们定是收了那飞天大盗什么好处,所以想找我当替罪羔羊!亏我还认为四方天门侠名远扬,今日方知,竟是败絮其中!什么侠义正道,根本一窝蛇鼠!」 要是对方骂别的还行,一提到四方天门,狄三先自是不能任其诋毁。他眼神一动,那个倒霉的大盗便被灵术封住了嘴,顶着对方瞬间变得惊惧的眼神,平静道:「黎神捕幼时曾立下灵誓,永不说谎,以此换取季清灵宝,可看穿事实因果。」 「没错~」看够了戏,图南优哉游哉地摇着扇子笑道:「早在你偷第一件东西的时候,人家就用灵宝看穿你的真面目了。当盗贼,还不多打听打听对手的名号,可惜了你这身轻功。这次落网,权当是买个教训了吧~下次可别犯了呦~」 听着对方轻松中还带点小愉悦的语气,原本还有些慌张的飞天大盗都快气死了,一对眼睛简直能喷出来火,可见有多想要问候问候对方的长辈。奈何心有余,嘴却被封得死死的,只能『唿哧唿哧』地喘着粗气,遗憾地把满腔对国骂的热情非自愿憋在心里。 说清了事实,狄三先便不再理会这个所谓的大盗,转而问道:「掌门近来可好?我曾听闻纵横山庄重现江湖,可是确有其事?」 「父亲一切安好,纵横山庄之事已派人着手调查,还未有定论。」黎别曲有些疑惑道:「这些且不论,小麻雀前两日到达四方天门时,便与我说去找你,直到今日都不见踪影,你可曾见到他?」 「木雀?」狄三先同样疑惑道:「我与二师兄方才自衔花城归来,若他当真去找我,怕是已经错过了。」 「算了,不管他了。」提到自己那个师弟,黎别曲就有些头疼,道:「你等即远行归来,当先去拜见掌门才是,我公务在身,不便多留,还是就此别过吧。」 狄三先抱拳拱手道:「请。」 图南笑眯眯地沖飞天大盗挥了挥手,气得对方白眼差点翻出来,这才满足道:「一路顺风~」 默默地往边上挪了半步,送走了黎别曲一行,狄三先实在不能苟同这人的恶趣味,便先行一步,飞到了天门内最大的建筑——明旭堂。 这里乃是当年八大门派结盟时召开盟会之处,后被改为四方天门主事厅,以作面见各路江湖门派之用,门主住处便设在其后。按照二师兄路上的说法,父亲如今已是重病在床,甚至连门派事情都无法处理,端的是十分严重。 虽然狄三先总觉得其中有猫腻,他与那衔花城古洗出现的时机也着实太过巧合了些。但以自己的轻功,若有人想悄悄追踪,能做到的江湖人士绝不多于十人,而且自己还是一路易容,就更不会被人跟了。 且若是有人在自己身上落下追踪符咒,自己不可能察觉不到,所以符咒也不可能。 难不成当真只是巧合? 这般想着,狄三先独自穿过端正站在明旭堂口,向他抱拳行礼的弟子,走入内厅。原想着要去父亲房中才可见到人,谁知刚走到屏风画的一株古松前,他便听到其中绵长的唿吸声。 光从唿吸就能听出对方身体健康,绝无生病,心知自己被骗,他屏住唿吸,转头便要退回去。 谁知刚走了没有两步,就见一紫袍束髮,形容英伟男子自屏风一侧绕出,沉声道:「即已回来,不见为父一面,便又要走了?」 第18章 大衍宫 「父亲。」 四方天门门主,也就是狄三先的父亲狄戎,百年前便已栖身于一流高手之位,虽然两人从未真正较量过,但也相差不远,没道理自己都发现了对方,对方还发现不了自己。原本他出门也只是抱着些侥倖心理,如今被叫住,倒也没什么意外,只是面向对方,恭敬道:「看到您没事,孩儿总算是放心了。」 「放心?之前派弟子去叫了你那么多次都不回,是不是只有为父当真气出事了,你才会回来?」 狄三先也知晓对方掌理江湖与门派事务,平日里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多,如今还要惹得他担心,着实不该,便低声道:「孩儿不敢。」 狄戎那张脸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浑身都散发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他看着面前的儿子,像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是中了什么邪,甘愿放弃大好前程,非要去退隐,几天不见,似乎哪里都与原本一样,又觉得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区别。 难道他当真有什么难言之隐? 忽然,他想到了不久前听到的那种说法,尤其是在看到狄三先低着头,连与自己视线交汇都不愿时,那个的猜想又深了几分,犹豫了几息,还是忍不住道:「先儿,你不想与人打交道尽可与为父商量,因为这等原因退隐....委实太过丢人!」 狄三先:………………? 狄三先设想过许多情形,却从未料到自己一向严肃的父亲哪来的灵感,竟会想到这种奇葩的理由。虽然自己确实不喜人情世故,但总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去退隐逃避……话又说回来了,这个思路明显与父亲平日完全不同,定是有什么人在后头说了些什么,才会联想到这里。 第32页 所以是谁在背后诽谤于我? 某个猜测隐隐浮上心头,虽然明白当务之急是证明一下自己的清白,可思来想去,狄三先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忍不住问道:「....谁说的?」 果真如此。 有时候,不否认便约等于承认,狄戎显然也是这么想的,脸色立刻就黑了下来,隐隐可见山雨欲来的徵兆,道:「为父本以为你是有何难言之隐,未想竟是这般荒唐的理由,若非南儿与我言说,你可是要逃避一辈子?」 ………… 果然又是那个狐狸! 一个『又』字道尽多少心酸,狄三先几乎能看到图南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欠揍嘴脸,想着这次就是被他给骗回来的,顿时牙根都有些痒痒,恨不得现场把人抓来切磋一番。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直面父亲怒容的它自是不愿意被上这口黑锅,忙解释道:「孩儿并非这等懦弱无能之辈。」 「我自知我儿自有侠义风骨,断不会做出这等蠢事,所以真正的原因为何?」门主身上的压迫感又强了三分,沉声道:「先儿,你作为四方天门未来的门主,身上肩负着整个门派,乃至整个武林的责任。你自小懂事,一心习剑,从没让为父操过心,究竟是何等天大的问题,竟能让你铁了心,要置整个师门于不顾?」 ………… 狄三先没有说话。 他此生最敬重的人便是父亲,即便知晓他们并非血亲,这份亲情也从未磨灭。父亲也的确很了解他,在他的眼里,四方天门就是他的家,而成为门主,便是他的责任与宿命,可以说,四方天门的荣誉远比他个人来得重要。 但为了父亲,为了四方天门的未来,他必须割捨掉一切。祝雪归鞘,隐匿锋芒,和光同尘,他不在乎虚名,也不在乎一身超绝的剑术无处施展,甚至可以独自忍受无法与人试剑的痛苦。 只愿父亲长安无忧,四方天门兴盛不灭。 狄三先当然也有想过坦白所有的忧虑,可那个梦境之事着实太过离奇,自己虽然能证明他与父亲并非血亲,却并不知晓父亲的亲子在哪里,即便此时当真告予父亲,也不过是徒增烦恼。不如静等那个素未蒙面的主角到来,到时他们一家团聚,自己也能放心离开的好。 面对这种无声的抗拒,狄戎隐隐产生了一种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只得略有些失望地呵斥道:「男子汉大丈夫,当顶天立地,无所畏惧!想我狄某人一生堂堂正正,你三个师兄师姐也均为人中龙凤,你……哎,来人!」 门口守卫的弟子听见这声唿叫,鱼贯而入,极有秩序地在两边列成队列。狄戎来软的问不出缘由,来硬的又得拆家,干脆命令道:「把他带回房间关起来,过两日随我去隐圣谷参加器鉴,期间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他出去。」 说罢,他还觉不够,补充道:「也不许任何人去见他,这段时间,你便在房里好生思过吧。」 周围弟子都清楚狄三先的作为,也明白掌门这般做的缘由,正打算照做,却见一女子款步而入,刚道了声『师父』,便看到了一旁的狄三先,秋水般的眸中含着一抹不解,道:「你怎的在这里?方才蔸交还说你在……」 「曼儿,你来得正好。」狄戎不给他们叙旧的机会,道:「带你师弟回北海阁,不许私下放他走。」 文曼曼瞭然,道了声『是,师父。』,便向门外走,两个似是领队的弟子率先上前,走到狄三先两边站定,略略抬手,示意一起下去。 狄三先心里也知晓父亲的脾气,如今再去争辩不过是火上浇油,只会将矛盾激化得更深,便未再多说什么,乖乖的与那些弟子一道下去了。 四方天门四大弟子均有自己的院落,文曼曼位居第二,住在西侧的西江阁。他位居第四,住在北侧的北海阁内,与这明旭堂相隔倒也不算远,没多久便走到了。 文曼曼并未与狄三先一同长大,平日只勉强算得上相熟,是以路上均未说什么话,待将他送入房内,准备将木门关上时,才柔声劝道:「师弟,你莫怪师父,他近日来着实为你操了许多心。听师弟师妹说你离开后,险些都要亲自去找,好在图师弟及时灵术传讯,这才把人劝住。」 「我知晓。」右手无意识地摩擦着祝雪剑冰凉的剑柄,狄三先道:「此乃我之过错,自是不怨父亲。」 「那便好。」见师弟面色如常,文曼曼也放下了心,又叮嘱了两句便离开了。 听着身后门扉逐渐关闭的声音,狄三先转过身,正对着客厅正中央汪洋闳肆,运笔苍劲有力的『诚心正意』四个大字,不知为何,莫名总有一种陌生的熟悉,仿佛自己已经离开许久。忽然,他注意到了不远处墙上炭笔画的一只麻雀,视线在上面上停了两息,立时就想到了自己的某个好友。 难道…… 轻咳两声,他将猜测按下,目光又从字转落到了房间内其它的地方,燃烧的檀香,桌椅的位置,书桌上只落了点墨痕的白绢,一切都与自己离开时一模一样,想是父亲特意嘱咐人留下的。 唇角带了抹浅浅的笑痕,但想到两日后又要去参加的器鉴,刚刚染了些暖意的眉梢又落成了无奈的形状。 器鉴乃隐圣谷所办,每三年一次,邀请天下以医毒武器出名的高手前来比试,获胜者可在隐圣谷暗器阁内任意挑选一种作为奖赏,每次举办都是一场盛事。父亲要带自己参加,无非是要带自己提高声望,好为将来继承门主之位打基础。 第33页 可狄三先现下最不愿的便是提高声望,或者说,他巴不得江湖能够将他一夜遗忘,像是器鉴这种事情,他是万万不愿去的。可凝神细听,光从唿吸来判断,周围看管自己的弟子少说也有四五十人,将这个房子围得严严实实,莫说是人,就是个苍蝇,也是跑不出去的。 当然,这完全难不倒他就是了。 不过他刚刚看到了有趣的东西,若是现下便走,岂不是要辜负一些人的好意? 想到这里,狄三先便不急着离开了,反倒是缓步走至紫檀矮榻边盘膝坐下,祝雪剑平放于膝盖之上,灵力于经脉流转,入定修炼。 也不知是父亲刻意嘱咐,想让他吃吃苦头,还是外面的人忘了,整整一下午都没人给狄三先送个饭。好在灵力修炼到他的地步,几日不吃饭也不会有什么飢饿感,倒也乐得没有人打扰。 透过纸窗,可见外面日头渐渐西沉,月亮也爬上了坡,待到子时更声一响,狄三先便睁开了眼。起身刚走出内室,点起一支蜡烛,抬眼就见牌匾边上那只炭笔画的麻雀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活生生的鸟儿,正站在椅背上,歪着头,睁着对圆熘熘黑眼睛看自己,像是一早就料到自己会出来了。 考虑到外面都是灵修,飞花落叶皆可闻,狄三先并没有说话,而是沖那只小麻雀眨了眨眼睛,示意可以行动了。 小麻雀调皮地沖他眨了眨黑豆似的眼睛,张开翅膀,也不飞,就用一双小爪子蹦到他面前。尖尖的喙张开,将一张半个手掌大小,还闪着微光的灵符放在桌上,但又不愿轻易给他,而是蹦到上面蹲下,跟个毛茸茸的球似的,继续歪着头看他。 失笑地摇了摇头,狄三先伸出右手,竖起一根手指,像是给出了一个交换条件。哪只小鸟并不满足,反倒把小小的脑袋别了过去,一副不让我满足就不给你的模样。 知道好友喜欢开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他也不计较,慢慢地伸出了第二根指头,又加重了筹码。 小麻雀似乎已经有些心动了,别过去的脑袋扭回来了点,但还是只用眼角偷觑,试探看看能不能再多收穫一些。 狄三先见到这种样子,终于使出了最终筹码——他竖起了三根指头。 小麻雀终于满意了,翅膀一展,便从灵符上蹦了起来,生怕他反悔似的用尖尖的喙轻轻啄着桌面,示意他快点收下。狄三先自是不再犹豫,从内室拿出简单收拾的包裹,右掌张开,平附在那张灵符之上,浅紫色的灵力运转,眨眼间,眼前的景色便从自己的房间,变成了一处开阔的草地。 「三坛甘泉落花酿~用了我的灵符,我可不会给你反悔的机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焚城雪 的一个地雷,鞠躬! 第19章 大衍宫 狄三先此时正站在一株约有四人合抱那般粗壮的苦楝树下,顺着声源仰首望去,就见回门后就失踪的图南,正姿态悠闲地趴在最粗的树干上,嘴里还叼了株狗尾巴草,笑嘻嘻地探头看着他。 即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后背一紧,浑身的汗毛还是不由自主地炸了一瞬,然后立刻反应过来此人是谁,无奈地叫了声对方的名字:「木雀。」 「哈哈哈哈哈哈!」灵力运转,属于图南的五官渐渐开始模煳,没多久那张狐狸似的脸便完全变了个样。只是简单用灵术改变了容貌的鸣木雀笑意盎然,连叼着的狗尾巴草掉了都没在意,简直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道:「每次换了他的样子都能看到你变脸,哈哈哈哈哈哈,我说我天不怕地不怕的狄大侠,你就这么见不得你二师兄吗~哈哈哈哈哈哈~」 狄三先也知道自己反应大了些,奈何今早刚被坑过,现在想起那只狐狸都有些牙痒痒。看着树干上那个笑到东倒西歪,几次差点掉下来的好友,他道:「我自是敬重二师兄的,以后莫开这种玩笑。」 「哎呀呀,你生气啦?」敏锐地察觉到好友心情并没多好,鸣木雀立时便止住了笑,脚下勾住树干,身子往后一仰,整个人便倒挂了下来。他腰间玄色丝绢垂下,被风吹得一飘一飘地拂过狄三先的肩膀,这个树干的高度恰好让两人脸齐平,看着对方紫光流转的眼睛,笑嘻嘻道:「对不起,是我错啦~看在我辛辛苦苦埋伏了两天,只为救你逃出来的份上,就别跟我计较啦~」 「我并未生气。」好友性格太过开朗,时常喜欢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狄三先与他相处多年,自是不会计较。 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两寸,鼻端是对方身上淡淡的青草香气,连那对墨色瞳孔中自己的倒影都清晰可见。他有些不自在地后退了一步,将距离拉开了些,才道:「多谢。」 鸣木雀哈哈一笑,腿上卸力,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稳稳地站在狄三先面前。他身形匀称,个头却不小,约莫能比狄三先高出小半个头来,偏偏说话时又总爱看人的眼睛,便稍稍压低了身子,笑道:「咱们谁跟谁,与我说什么谢~再说了,我此次找你,可不仅是为你解围,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咦?等等,你眉心这个灵纹是怎么来的?还怪好看的!」 「说来话长,乃是悬湖森林中鸾鸟相赠。」想了想最近江湖上的事情,狄三先有了几分猜测,问道:「此事稍后再说,你刚提道有趣的事情,可是纵横山庄復出之事?」 第34页 「咦?你知道了啊。」原想给对方一个惊喜,却没想到人家已经知道,鸣木雀挠了挠后脑勺,遗憾了一瞬后,又兴致勃勃道:「听说那个纵横山庄的人是在找什么东西,师父已经前去处理了,如何?一起去凑个热闹吧!」 纵横山庄乃是八大门派之一,掌有灵宝一枚,在百年前大战后虽不算强盛,但也是一方名门大派。只是不知发生了何事,从三年前开始便没了踪影,派去探听的人也找不到什么痕迹,仿佛整个门派都被人用灵术藏起来了一般。 江湖门派除了四方天门,季清派与隐圣谷三家结盟,剩下的都各自为政,互不干涉,除了十年一度的盟会以外,基本不会有太多交流,所以纵横山庄之事究竟原因为何,至今仍是个谜。狄三先早就对这件异闻感兴趣了,放在平日自然欣然允之,可惜如今他并不愿再生波澜,只得推据道:「我现下只想退隐,不谈其它,你还是自己去吧。」 「哦,退隐,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怎么就想着要退隐了?」鸣木雀右手托着下巴,做出一副探究的样子,绕着对方转了两圈,才收了笑,认真道:「不过你既然决定了,必有你的道理,你什么时候愿意了,再将答案告知于我,不过这次纵横山庄之事,你可一定得与我一同前去!」 「为何?」好友的反应着实让狄三先心里暖了几分,心里清楚对方不是喜欢强人所难之人,他问道:「可是那里有什么变故?」 「变故倒是没有,只是之前听师父说过,你的体质特殊,似是能够帮上什么帮之类的。」挠了挠后脑勺,鸣木雀笑道:「总之有备无患嘛,到时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咱们也好去救个场!」 嗯?我能帮上忙? 不过说到体质特殊,狄三先确实年幼时激发过四方天门灵宝,或许季清掌门说得与此事有关。原本退隐的目的便是让自己在江湖上的知名度下降,若是私下与木雀前往,不仅可以考他的伪装灵术躲过追踪,还正好可以躲过两日后的器鉴,也算是一举两得。 想到这里,他便应道:「好。」 第20章 大衍宫 「哈哈!你最好了!」鸣木雀像是早就料到狄三先不会拒绝,在他答应后,便将右手往怀里一伸,掏出来了一卷用绸布绑好的纸。展开后,他指着地图上早已标好的路线,笑道:「纵横山庄的线索是在陵城那一片出现的,你现在不是见不得人么?我都研究好了,咱们这次就走小路!让他们抓不着!」 好友嘴里见不得人的狄三先:………… 眼中的无奈之色更重了些,他微微额首,道:「谨慎行事。」 要说这鸣木雀也确实下了功夫,也不知他是怎么摸清追踪之人动向的,反正这一路上见到的人虽多,大城镇也进去过三回,但两人基本没有遇到麻烦,平平静静地就到了陵城附近的安陵镇。 陵城便是最新传出纵横山庄之人出现的地方,考虑到纵横山庄再出,许多门派都有派人前来打探,直接入城太不稳妥,所以他们决定先观察一段时日等待消息,到时再视情况偷偷潜入。可惜易容的材料在中途时便已用完,这几日都只是戴着斗笠遮掩,虽然灵术倒是能变换面容,又太过消耗灵力,只能短时间应急,根本无法像真正的易容那般持久。 两人毕竟是江湖中排的上名号的人,即便平日里露面少,但指不定会阴沟里头翻个船。所以刚到镇上,他们直接去买了材料,然后在最近的客栈中开了两个房间,分别按照自己的门派习惯制作易容。 狄三先这方面的业务比较熟练,半个多时辰不到就做好了一张易容面具。仔仔细细地贴到脸上,再用灵力将边角加固,顺便将露出的手和脖颈也附上一层相配的皮肤,他对着镜子左右照了许多遍,在确认没有问题后,便拿着用布条缠得严严实实的祝雪剑起身,大功告成了。 完成后,他并没有急着出门,而是轻轻闭上眼,灵力自脚下扩散,不一会就随着心意扩张到了隔壁。 那边的鸣木雀的面具还只做到一半,感觉到自己好友灵力试探,便放下了手中的材料,冲着墙另一边的人笑道:「哎呀,你也太快了吧!不过正好,你闲着也是闲着,帮我去城门那家酒馆买上一只烧鸡和两壶千日春吧!刚进城我就闻到了,那香味绝了!不输易牙阁!」 知晓好友的兴趣不多,唯独就是有『酒』这一字难戒,憋了这许多天再闻到酒香,馋虫不出来都不可能。狄三先左右无事,又确实喜欢晚上与他在屋顶看星星,便轻轻应了一声,拿着剑出门了。 因为前些日子传出的消息,莫说是陵城内,便是这安陵镇,也聚集了不少江湖人士。纵横山庄地处西南,气候湿润,好在现下正处于旱季和雨季的交汇时期,空气倒也不算太过潮湿。 这里地势多山,镇子里的道路相较于北方也要狭窄一些,卖东西的小贩都坐在路边,前头摆着竹篮装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也不像中原那边一样吆喝,就那样随意摆着,任人挑选。普通点商品的如鸡子,鱼;比较有当地特色的便是炸虫子,米线,粑粑,银饰之类的,只留下中间一条不到两人宽的路供人行走。 本着不要引人注目的原则,狄三先没有用轻功,而是走上了这条小路,去城门口给好友买东西。 刚走到一半,他忽然心下一紧,明显地感到有一个视线在前面,不错眼地盯着自己。 第35页 是来追我的人? 不动声色地继续走着,指尖悄悄运起了些灵力,他双目直视前方,谨慎地用余光观察周围的情形,但观察来观察去,虽然视线一直存在,但却怎样都找不到谁在监视。 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他总不会傻到认为自己第六感出了问题,只能说明对方躲藏了起来,一时看不到罢了。这样想着,他将眼睛像视线传来的方向偏了一些,再次找寻无果后,也懒得玩这猫捉老鼠的游戏,干脆直直地就冲着那边看了过去,谁知人眼没对上,反倒正正对上了一双黑豆似的眼睛。 狄三先:…………? 看着这只被关在竹笼中,色彩艷丽的鹦鹉,他无语了将近一息的时间,与脑海中那个几日前于衔花城救下的鹦鹉比对了三遍,才确定真的就是同一只鸟。 那边与他对视了两息的鹦鹉动了动头顶荧绿色的翎毛,似乎也认出了这就是自己之前的救命恩人,赶紧向前跳了一步,左脚抓着竹笼子的一根竹条,脖子一仰,忽然就嘎嘎叫道:「救命——救命——」 那卖鹦鹉的小贩最近这话都听多了,一见这鹦鹉又来败他场子,随手拿起旁边的竹条狠狠往那竹笼上一抽,直吓得那鹦鹉嘎嘎乱叫,一身大红色的羽毛都掉了几根。 小贩本觉得吓这一下应该就消停了,谁知那鹦鹉反倒来了脾气,跟只下了热锅的山鸡一样,张开一双翅膀就在笼子里头玩了命地扑腾。一边扑腾,嘴上还断断续续地骂道:「混蛋——混蛋——混蛋——」 他自从逮了这只鹦鹉以来,每天都得给它餵吃的不说,还得额外挨顿骂,心里别提多烦了。如今见这只臭鸟竟又来闹,干脆便一脚踢下,直接连笼带鸟地踢飞到墙上,弹回地面后还滚了两圈,直到撞上一个装山竹的箩筐才停下。 周围本地人见那鹦鹉摊开翅膀,歪着头趴在笼中一动不动,也不再发出叫声,觉得便都笑骂道:「不就是被鸟聒噪两句,你把它打死了可怎样卖钱嘛!」 小贩原本在弯腰捡鸟笼,闻言,也笑着骂回去道:「你晓得啷个哦,这鸟还没断气,今晚正好加饭咯。」说完,他将笼子高高举起,凑到脸前,冲着里头暂时动弹不了的鹦鹉道:「让你骂,自己作的哦!」 笼子里的鹦鹉被刚刚那一踢给摔蒙了,早没了刚刚的威风,仿佛一身火红的羽毛都黯淡了不少。被提在空中的鹦鹉将小脑袋转向了狄三先,即使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欠奉,却还是用虚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声音求救道:「救……嘎,救……」 小贩看它这倒霉样子也觉得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了,干脆就打算真的杀掉加饭,未想刚要下手,便有人在旁问道:「这只鹦鹉怎么卖?」 「啊?」小贩顺着他的话低头看了眼那半死不活的鹦鹉,又看向这个明显是外地人的客人,不解道:「我做的可都是良心生意,这只鹦鹉伤了,也不知道活不活得嘛,身上没几两肉,你买去都得嫌硌牙的嘛!」 狄三先浅紫色的眼睛看着他,平静道:「无妨。」 小贩原本想要再劝,但一对上对方的眸子,只觉浑身汗毛蹭蹭直冒,便什么也不敢说了,妥协道:「……好吧,这笼子也送你了,你给我两个铜板意思意思就行咯。」 「有劳。」 接过铜钱,他动作麻利地将鸟笼递给买主,还不忘郑重地提醒道:「这鸟嘴臭的很,你要是不喜得了,就把它嘴绑上,看个漂亮得了。」 知道对方是好意,狄三先并没有应声,只是隔着笼子将指头点在鹦鹉的头顶轻轻蹭了两下,灵力透体而入,确定鹦鹉没有伤到内脏或者骨头,便提着个鸟笼,向城门口那边走了。这只鸟也不知是伤得太重,还是知晓自己是被救了,这一路上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乖得简直像只假鸟。 鸟不闹事自然乐得清闲,他找到城门,刚一步踏进酒馆,打算给好友买只烧鸡,便听柜檯那里有人道:「咦~掌柜的,给我拿一只烧鸡。」 图南?! 浑身汗毛条件反射似的炸起来了一瞬,但转念一想,这个图南不仅没有穿他最爱的石青长袍,反倒换了身玄色武服,手上也没有他标志性的扇子,狄三先立刻就明白又是他家好友的把戏了。 真是屡教不改。 实在不能苟同好友这点恶趣味,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然后一手提着鸟笼子上前,问道:「不是说我给你带回去么?你怎的又自己出来买了?」 疑似鸣木雀扮演的图南见到他也不惊讶,一双狐狸似的眼睛在他手上的鸟笼打转了一圈,像是猜出了什么,笑眯眯道:「我左等不来~右等还不来~便自己出来了~」 刚刚买鸟确实耽误了一些时间,狄三先虽然有些惊讶好友竟馋到这种地步,但还是道:「抱歉。」 「咦~以你我的关系,何须道歉?」图南看着这主动送上门的人,一手提着小二送来的烧鸡,另一手将那两坛酒递给对方,眯眼笑道:「我们走吧。」 狄三先顺手接过,问道:「回客栈?」 「咦~是个好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焚城雪的一个地雷,鞠躬! 第21章 大衍宫 如今两人脸上都带着易容,也不担心被认出来,回客栈这段路便不像刚来时那般仓促,提着一只烧鸡和两壶好酒,沿着狭窄的小路并肩往回走。 第36页 疑似易容成图南的鸣木雀兴致似乎挺高,嘴角全程都挂着愉悦的笑容,只差没在脸上写『开心』两个字了。他似乎之前做过不少准备,知道狄三先以前没来过这边,便笑眯眯地寻着路边比较有当地特色的东西,细緻地给他介绍,并且对他手里提的这只鹦鹉表现出了一定兴趣。 走着走着,看狄三先神色放松,他才不经意道:「咦~对了~江湖传言不都说图南是个正人君子,为何你这般避他不及?」 「避之不及倒不至于。」 「那就是确实有避咯?」易容成图南的鸣木雀一双狐狸眼眯起来,笑道:「我天不怕地不怕的狄大侠竟也有躲的时候,你若是不说原因,我可是连觉都要睡不好了~~」 狄三先:………… 狄三先太了解好友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虽然有些奇怪他对这件事怎的如此执着,但左右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索性坦白道:「二师兄实在太过喜欢捉弄人,从前便罢,自上次悬湖森林一面,他就变本加厉了。」 「咦~」图南闻言,眼睛笑得更弯了,又在被发现前将神情变回正常的样子,继续道:「这不说明你是特别的吗~~要知道,总有人会去捉弄喜欢的人,以此来博取对方的注意。」 正在向前走的脚步一顿,狄三先忽然对好友接下来要说的话产生了一种不香的鱼干。 果然,下一刻,他便听鸣木雀模仿着二师兄的语气道:「万一图南是因为喜欢你,才格外喜欢捉弄你呢~」 狄三先:……………… 脑海中忽然闪过二师兄用扇子遮住嘴,笑得不怀好意的样子,狄三先勐地打了个寒颤,坚定地否认道:「绝不可能! 二师兄从小与大师兄一起长大,感情甚笃,我幼年与剑为伴,几乎没有见过他几面,真论起喜欢,也当为大师兄才是。」 喜欢藏钩那个自恋狂? 疑似鸣木雀的图南的狐狸眼中又眯了几分,嫌弃之意尽显,不置可否道:「那依你之见,他为何总是这般捉弄于你?」 这个问题狄三先其实也想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却总也猜不透那只狐狸的想法,不过如今得到好友启发,他倒是忽然生出了灵感,道:「许是因为讨厌我吧。」 图南表情裂了一瞬,随后又神色如常的岔开了话题,转而说起了别的。 就这般走了一路,临到客栈门口,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东西,将手中包裹着油纸的烧鸡递给狄三先,笑眯眯道:「你且先上去,我去给咱们买个橘子便回。」 点了点头,狄三先一手鹦鹉,另一手提着酒和烧鸡,便上了楼。待完全见不到人,假装转过路口的图南便自袖中拿出一柄摺扇,『刷』地一声打开,『又玉』两字遮住了上翘的嘴角,只露出一对狐狸眼笑得弯弯,道:「咦~南对你如此好,你竟如此曲解,实在让我伤心啊~」 说到这里,他严重笑容更深了几分,自言自语般喃喃道:「那~便给你点小小的惩罚吧~」 另一边,回到客栈的人在路过好友门口时,正好门从里面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男子走了出来。见到狄三先——尤其是他手中的酒,对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开心道:「你可算回来了!我正要去拜访一位老友,咱们有酒,就能一起喝一杯了!」 木雀?! 那刚刚的人是…………?! 狄三先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来不及细想,条件反射地就将手中的烧鸡酒罈统统扔了出去。可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自家师兄的功力,见那烧鸡与酒飞远了,还以为躲过一劫,谁知下一瞬,一道极度耀眼的光芒便自他另一只手提着的鸟笼中发出,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将两人笼罩其中。 失策! 此时再想脱手已来不及,脑子里刚浮现这么个念头,一阵强烈的晕眩及拉扯感便夺走了他所有的意识。再睁开眼时,哪里还有什么竹屋客栈,哪里还有什么陵城,放眼望去,只剩下那仿佛接连到天边的莽莽黄沙。 两人:………… 「…………怎么回事?」鸣木雀左看看,又看看,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便试探性地伸出右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直接给疼得龇牙咧嘴,眼泪差点都下来了。可是再抬眼看看周围的环境,他还是有些懵,一脸茫然道:「我们在哪?我们怎么来的?」 好友不懂,但被坑了无数次的狄三先又岂会不懂。他浑身的气势冷了几分,唿吸着那带着沙土味道的炙热空气,只觉得脑门上的青筋一直跳,简直都快突破血管的束缚爆出来了。 他低头看了眼将他们传送到这里的罪魁祸首,就见那个装着鹦鹉的笼子被传送灵术弄坏了,里头的鹦鹉也不知所踪,不晓得是传送前飞走了,还是传送时出了什么差错,另送到了别的地方。 灵修修炼到他们如今的地步,虽说四五日不吃不喝也无事,但到底还是**凡胎。现在即没水,也没有食物,在这隐藏着无数危险的沙漠中,境况着实不容乐观。 而能落到如今的地步,全与一个人脱不了干系! 「又是你……」狄三先磨着后槽牙,心里早已将那狐狸的毛拔了千万遍。可他到底还是相信自家师兄虽然心黑了些,总归也不会要至自己于死地,只得深吸一口气,暂且先抛去恩怨,有些抱歉地沖好友道:「方才我将二师兄误认做了你,此事当为他之杰作,只是不知他有何目的,独独将我们送至此处。」 第37页 「哈哈哈~原来是他!」一听到图南的大名,鸣木雀的心就放下来了。他半蹲下·身,好奇地抓起一把干燥的沙土,直觉得跟拿了团火球似的,手心的皮肉都有种被烧灼的痛感。 不在意地随手将沙土洒下,他引颈眺望着四周,笑道:「难怪我从小到大,每次见到图南都觉得这人不简单,陵城方圆千里内可都是没有这沙土地,我可从未听说世上有能将人传这么远的灵符,他这一手实在是厉害!」 「我同样首次听闻。」平日见到的那些灵符顶多将人传一两里地,制作还很消耗灵力,寻常灵修都用不得。乍一听到这次传送的距离,饶是狄三先见多识广,自小便不缺资源,也略感意外,不过这些都是后面讨论的了,首先还是想办法解决水源和食物问题。 他对图南有几分了解,即然是有目的的被传送到这里,总不至于一点线索都不留。但狄三先同样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要想给自己身上放东西,又不能引起自己注意,即使是二师兄那个老狐狸,也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抱着这样略显怀疑的心态,狄三先用食指点在眉心,浅紫色的灵力若一阵青烟,裊裊缠绕在身上,搜寻了半天,果然也没发现任何东西。 难道是和传送灵符放在一起了? 心念一转,他眼睑轻垂,灵力便转而附到了那已经碎成几段的鸟笼上,没过多久,却仍旧什么都没发现。 狄三先:………… 那狐狸还真想让我在沙漠里自生自灭! 鸣木雀在旁边见证了好友黑脸的过程,哈哈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行了,有我在你身边,你怎么还净想着他?你就不怕我吃醋么?」 「……木雀。」刚刚积聚处的一点愠怒均被打破,狄三先实在不擅长应对好友这种没正行的人,无奈道:「慎言。」 「你啊就是太正经,无怪乎图南那个狐狸总喜欢逗你变脸!」鸣木雀摘下了脸上的面·具,仔细地收到怀里,笑嘻嘻道:「咱们还是先找出路吧,这面·具戴得怪闷的,你也摘了吧!」 狄三先活动范围大多都是在中原,东边海岛倒是去过一回,但从未来过漠北,再加上周围连个鬼影都没有,也觉得没必要继续带着,便一道卸了下来。 但办法总是要想,他双目轻阖,直立在滚烫的沙子上,双手灵诀急速变换,快得简直能看见残影。紫色的灵气在他面前凝聚成一个球状的东西,随着时间推移,逐渐越变越大,里面蕴含的威能也渐渐增加。 这灵诀倒也不算麻烦,不过几息的功夫便已成了型,随着最后一道灵诀落下,他双手的动作一顿,面容沉静,长**浮在身后,低喝一声:「去!」那团足有人脑袋大的灵力便自中间炸开,迅速向着四周扩散开来。 「你这搜灵之术用得好!」发自内心地贊了一声,鸣木雀微微弯下腰,凑上前去,兴致勃勃地问道:「如何?可有什么发现?」 「向北有水气。」眼睑抬起,狄三先一双紫眸中灵力流转,道:「也有灵修,太远,无法判断人数。」 「哈哈哈,有水便好。」鸣木雀自小便四处办案,大江南北不说走了个遍,也少说过半,荒漠自然也到过,心里头最是清楚水源的重要性。他把手上的沙子在衣服上拍了拍,笑道:「是敌是友暂且不管,咱们先去会会呗!」 心里觉得有理,狄三先便率先脚下一点,风一般地向水气传来的方向飞去,被落在后面的鸣木雀遥遥喊了声『哎,你怎的偷跑!』,便也赶紧跟了上来。 飞了约莫半个时辰,两人便见到了一路商队,也在向着水气传来的方向前行,似乎与他们要去同一个目的地。为首的那个商人脸圆如满月,看起来和和气气的,一队十八只骆驼排成一排,脚印踏着脚印,再被风沙掩埋,只知去向,不知归途。 铜之的驼铃叮叮噹噹,合着夹着沙土的唿唿风声,颇有些天地苍茫的意味。 两人均是当世高手,仅看了一眼,便知晓这商队中大多都是普通人,仅有的两个有灵力的人灵力也不怎么精纯,当只是寻常商家,没什么威胁。 正用轻功飞着的鸣木雀看了看狄三先,用眼神询问是否要去结伴同行。对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没必要去搭话。 可这头还没摇完,狄三先眉头忽然蹙起,又和今早一般,感觉到了谁的视线在看自己。 难道是我看走眼,这几人中还有个练家子? 以为是被那商队发现,当做敌人,他本想直接离开,用行动证明一下自己并无恶意,谁知不经意一回首,便又撞到了一对黑豆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瞅着自己。 狄三先:……………… 怎么又是你? 旁边的鸣木雀见他动作慢了下来,便也跟着放慢了脚步。见好友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带了点无语,他的好奇心登时就被挑了起来,立刻顺着对方的视线看了过去,就见一只羽毛火红的鹦鹉被绑了脚,跟绑山鸡一样蔫蔫的绑在一根长矛柄上,看起来惨极了。 季清一派均是捕快,专门管理江湖上的事情,最善观察入微,虽仅仅余光瞥过一眼,还是立时便想起了这只鹦鹉的来歷。瞅着那个可怜的小东西,他一个没忍住,笑道:「哎呀呀,三鲜,这不是你的那个小宠物么?怎么又被人抓住了?」 第38页 狄三先心里头也觉得这只鸟是真的倒霉,但既然是自己救下的,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再入魔爪。没有回答自加好友的话,只是伸出右手,在风沙中一张一合,那拴着鹦鹉的牛皮绳便断裂来。 手势再变,灵力随着心意化作无形的绳索,将那只翅膀都没来得及张开的鸟儿再次绑住,指尖一勾,便将整只鸟带了过来。 那鹦鹉倒也乖觉,被带过来的时候都安安生生的,连扑腾一下都没有,完全没有引起那路商队的注意。 救下了鸟,自然也没有再停的必要,两人运转灵力的速度又快了些,远远地就将那路商队抛在了后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终怅怅的一个地雷,鞠躬! 第22章 大衍宫 原本他们到达陵城附近时还未到午时,后面又是鹦鹉又是烧鸡,零零总总耽搁了许久,天色也渐渐暗了下去。 沙漠中的气温变化的总是很快,日头当空时热得几乎能将人浑身汗毛都烧焦了,到了晚上却能将身体里的血冻成冰块。鸣木雀不怕热,却对对冷十分敏感,即便有灵力护体,还是冻得有些哆嗦,那鹦鹉更是不济,站在狄三先的肩膀上几乎抖成了筛子,连爪子都要抓不住,好几次都险些翻下去。 好在他们的目的地已是不远,约莫又坚持飞了半个时辰左右,两人便远远见到一座巨大的石头,浮空悬立在黄沙之上。走近了,便见那石头上书『大衍宫』,笔力浑厚,恣意奔放,仿佛是用什么武器一笔挥就,只是看在眼里,便觉一股强大的气势扑面而来! 狄三先习剑,观望之,仿佛伫立万千剑林,武意化作龙吟,震慑心魂。背后的祝雪剑也仿佛感受到了这澎湃的剑意,激动得不住嗡鸣,若非是被布条绑着,否则简直要直接离鞘而出,与这道笔墨背后的主人一较高下! 「好字!」自剑意中回神,狄三先低声贊道:「传闻五百年前大衍宫有大能,通晓天地,武功更是人所不及,大衍宫驻门石便是又他亲提,如今观之,果真不凡!」 鸣木雀虽也习武,却没他这般沉迷,短暂地经验后便在旁边冻得双手搓胳膊。闻言,不禁笑道:「哈哈哈~你这武痴,就晓得领会剑意,怎么不想想我们从纵横山庄到了大衍宫!这可是极南极北的距离,回去我定要与那些崽子吹吹,他……阿……阿嚏!他们不信也得信!」 原本就听对方声音有些打颤,现在又开始打喷嚏,狄三先自然明白对方冷了。正要说先进去,他肩膀上的鹦鹉实在是受不住冻了,自被救下来以后第一次说话,嘎嘎叫到:「成冰雕了——成冰雕了——」 「哈哈哈~」鸣木雀闻言,笑道:「我还道就我冷,却忘了你这鸟儿,三鲜,你这中原人抗冻,我们两只鸟可受不了,咱们还是赶紧的进去吧!」 知道好友现在也不好受,狄三先微微额首,有些不舍地回头再看了眼那巨大的路碑,便率先走了进去。 按照中原传统,每个门派外面都有一座城或是村庄,比如四方天门便是干脆建在了一座城里。没想到这漠北之地,竟也是如此,两人刚走了没多久,就见远处莽莽黄沙之上,孤单地伫立着一座城池。 鲜红如血的太阳恰挂在城墙最高处,余晖洒下,让那古老的建筑半边浸在日光里,半边被阴影埋没,苍鹰迎着日头盘旋而过,活似一张褪了色的画卷,书写着歷史的痕迹。 两人飞到附近,便见那城墙威武高耸,乃是由怪石砌城,与中原的建筑风格大相庭径。许是现在时间还不算太晚,厚重的巨石城门还未关闭,引颈望去,还可见里面许多身着短衣长裤,窄袖皮靴这类异域服饰的人行往来。 守卫的大衍宫弟子似是常与商人打交道,也会一些中原话,心思也淳朴,在两人一鸟结伴而入时拦住盘问了两句,听说是迷路后,先是化出大衍尺,掐指算出时辰得四健,客来于南,配先天八卦以卜筮吉凶,待看起卦为吉,方同情道:「中原的朋友,上神保佑,你们进快去吧。」 道了声谢,两人便走进了城,可就在迈入城门的一瞬间,似是有什么东西头题而过,让他们同时心中一凛,互相交换了个眼色,打算晚些讨论。 漠北的女子相较于中原开放许多,狄三先与鸣木雀一身中原服饰本就引人注目,再加上长相俊美,一个气质沉静,一个恣意潇洒,不过问个路的功夫,便引来了许多女子和男子驻足。大胆些的还邀请他们去自己家里,三句话不离尚未婚配或家中无人,其中意义昭然若揭。 狄三先性情内敛,首先就招架不住,运起轻功便逃之夭夭,连同伴都顾不得了。好在鸣木雀机灵,还会些简单的胡语,周旋了一会后,找了个藉口也脱身了。 他便在路上走,边想自家面皮薄的好友去了哪里,结果刚在一处石壁转了个弯,就见一人肩上站着只鹦鹉,抱剑而立,静静地看着自己。 说曹操曹操到,鸣木雀挑了挑眉,失笑道:「我天不怕地不怕的狄大侠,你怎么走得这般快,咱们可是连客栈在哪都没问出来。」 眼神略略游移了一下,狄三先假装刚刚那个落荒而逃的人不是自己,淡淡道:「我已知晓客栈之处,随我来。」 鸣木雀闻言大笑道:「哈哈哈哈哈~这便找到了?到也不枉你早走这许久,不过你不通胡语,是如何这么快发现的?」 第39页 狄三先还未说话,站在他肩膀上的鹦鹉倒是张开了火红的翅膀,边扇边嘎嘎叫到:「你猜——你猜——」 「嘿我说你这鸟!」忽然被一只不知道哪来的鸟鄙视,鸣木雀倒也不脑,反倒笑着呛声道:「你让我猜,我偏不猜,气死你哈哈哈哈~」 鹦鹉愣了一瞬,等反应过来对方说得什么后,出离愤怒了,嘎嘎道:「不知羞——不知羞——」 鸣木雀笑得更大声了,仿佛跟个鹦鹉吵架赢了是一件多么有成就感的事情似的。 狄三先实在拿这个幼稚的好友没辙,只能运起了轻功,向着客栈方向飞去,以图将两个吵得开心的鸟分开些。 这座城建的位置十分巧妙,四周用作围墙的怪石似是天然形成的,恰好围了一圈,用灵力加固后,便形成了如今的模样。城中央的位置正好是一片湖,虽说比不上中原的名山雅水,水源却十分充足,甚至可以看到水源不断地从地底涌上来,将湖面沖得咕嘟咕嘟直冒泡,也不知是怎样形成的。 这里一路上经过的房屋大多是用石头搭建,或是干脆撑起帐篷居住,有些还熏着味道奇特的香料,隔着帐篷都能够闻到。大衍宫向来以灵符数术,卦象九宫闻名,如今看到这里每个建筑门上都贴着灵符,街口立有石牌,上挂羊皮,列叙吉凶,不由在心里感嘆果真如此。 没过多久,两人一鸟便到了一个石头建成的建筑前,一共有三层,相比于刚刚路过的其他建筑,算是高出许多。鸣木雀抬头看去,便见门楼正中垂挂着一张招牌,上面用汉字写着『客栈』两个字,虽说没个正经名字,倒也能让人一眼看出用途。 两人一鸟刚一走进去,里头穿着胡裙的美姬便迎了上来,张口就是流利的官话,娇笑道:「呀,是生面孔,你们住店吗?」 鸣木雀此刻冻得手脚都快没有知觉了,赶紧道:「住店,老闆,快给我一壶热酒,我的胃可快冻成一团了!」 那老闆面貌粗犷,虎背熊腰,裹着厚厚的袄子,看样子也是个豪爽人。闻言,他直接从酒架上拿下一壶温酒,随手就掷了过去,大笑道:「你这人倒是爽快,这坛你尝尝,自家酿的葡萄酒,别处可喝不到!」 眼睛立时便亮了起来,鸣木雀拔开壶上的塞子,仰头灌了一口,直觉酒液甘爽,劲头也足,还温着,仿佛一股热汤顺着喉管流下,不一会浑身都热了。他将酒壶递给狄三先,让他也暖暖身子,自己则搓了搓没那么僵的手,笑道:「好酒!真是好酒!这么好的酒,不再来两壶实在可惜!」 见有人称赞自家酒,老闆心里也是开心,哈哈笑道:「两壶哪够,少说也要四坛!再烤两块馕,配只羊臂臑,美得很嘞!」 狄三先倒还不怎么饿,鸣木雀却是听得馋了,笑道:「那敢情好,谢谢了!」 老闆摆摆手,道:「东西都是现成的,你们先在这里暖暖,我这就给你们端来!」 鸣木雀道了声多谢,等了没多久,老闆便双手端来个大盘,上面放着两饼热乎乎的馕,还有几块切好了的羊肉,递给两人后,又取了两壶葡萄酒配着银杯给他们,便领着他们一同上了楼。 这里沙子实在是多,即是在城里,也没好到哪去,两人坐到房子里时,都觉得嘴里面带着土味。好在那炉子烧的暖,上面还夹着一口小锅,里面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让这简陋的环境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搬了两个垫子盘膝坐到火边,那只鹦鹉便自觉飞到了火炉边上取暖,狄三先将背后祝雪剑取下,自怀中拿出一块锦缎,边自上而下细緻地擦着,边低声道:「城门结界,你感受到了么?」 鸣木雀正将馕切成块,夹上鲜香的羊肉,均匀地摆在土烧的火炉边上烤着,一听见正事,表情也认真了许多。 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清香透亮的葡萄酒,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他右手的拇指搓着下巴,思索道:「感受到了,不过这大衍宫地处荒漠,时常会有狂风沙尘,布置一个结界抵御倒也说得过去,我看这里掌柜和门卫都会官话,路上还遇到那队商队,应当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 贊同地点了点头,狄三先道:「二师兄将我们传送至此,也不知是意外还是刻意,这里许是有什么我等不知道的猫腻。」 「那便明日出去探查一番吧~」鸣木雀眨了眨眼,歪着头,看向旁边那只脖子抻得老长,想要偷吃馕中羊肉的鹦鹉,戏嚯道:「这只鸟你打算怎么办?就此放生了么?」 「不。」狄三先看了眼那只鹦鹉,果不其然,知道自己被抓包的鸟儿把脖子缩了回去,假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想到前三次相遇的境遇,他道:「这里它无法生存,带回中原再放生吧。」 听到这么个回答,鸣木雀是又好笑又感慨,道:「你呀你,明知道是个麻烦还要留着,你若是不改改这心软的毛病,迟早有一天得吃亏。」 知道好友是为自己担心,狄三先心下又熨帖几分,道:「你也没有赶走它。」 「哈哈~」被反将了一军,鸣木雀原本想要去够酒壶的手都笑得软了,道:「物以类聚嘛~」 狄三先微微倾身,拿起对方的银杯满满地倒上递过去,紫色的双眸映着火光,也轻笑道:「物以类聚。」 后面的话题就轻松了许多,酒足饭饱后,便打算休息了。 第40页 这家客栈说好听点是床,说难听点就是一块石头上面铺了些羊皮,不过好在足够宽敞又暖和,两人就这般凑合着休息了一夜。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们便带好东西上了街,原是想要看看这里有什么稀奇的地方。未想刚一出门,就见这里的居民已全都起了,也不知是从何处归来,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两张半个手掌大的灵符,有的贴在门口,有的干脆贴在身上,看他们习以为常的样子,似是本地的某种习俗。 不知道的自然要去问,鸣木雀左看看右看看,眼尖地发现了客栈老闆也正从西边归来,两步便追了上去,问道:「老闆,你这手上的是什么?怎的每个人都有?」 「哈哈,客官你这便不知了。」 老闆满面红光,仔细将那灵符折好,妥帖地放在自己的短衫里头,这才笑着解释道:「你来我们这,肯定是知道大衍宫的,那可都是曾经沙漠里面神仙的血脉,尤其是每一任宫主,俱是神仙下凡,法力无边。我们这里的风沙原本特别大,只有在各处贴上他们画的灵符,才能免于被摧毁,这个习惯从先辈开始,到如今,早已经不知道过去几百年了。」 「竟是如此神奇?」鸣木雀的眼睛瞪大了些,好奇道:「我能看看么?以前可没这种东西!」 「自然可以!」老闆四指併拢拇指回扣,指向远处一群穿着相同异域服饰的人,双手合十拜了拜,敬畏道:「看见那些人没有?那都是大衍宫派来的贵人,他们每七日都会来一趟,把那些抵御风沙的符咒给我们,有时还会替居民卜筮一番,你这次算是运气好,正好撞上了,还不快去求他们赐你两张灵符。」 「哦?」鸣木雀闻言,抻着脖子朝那边看了几眼,心里也是抑制不住好奇,向前走了几步,就打算也去要上两张。 谁知还没走到那对弟子边上,左边的葡萄架后忽然冲出来一个女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闷头就往他身上撞。 鸣木雀好歹也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侠士,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被偷袭到,身子一扭便轻松躲开了。可他是躲开了,也没注意到自己身后正摆着一个武器架,上头的弯刀摆放时时刃朝外的,正对着那女子的脸,若是这一下摔实了,估计脸都要被切成两半。 那女子虽然会灵力,但感觉并未经过系统训练,遇到这种险情,完全无法躲开,只能瞪大一双眸子,眼睁睁地看着那闪着寒光的刀尖越来越近,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完了! 就在她认为自己估计没救了的时候,忽觉腰间一紧又一松,下一瞬,便稳稳噹噹的站在了那武器架的旁边,仿佛刚刚没人摔倒似的。 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心跳的无比的快,女子伸出一只手,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直到将那处光滑的皮肤摸了个遍,才敢确定自己真的没事。她转眼看向旁边,就见一紫眸青年肩上站了只毛色鲜红的鹦鹉,负手直立,眼睛却并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她刚刚想要扑倒的男子,似乎两人认识的样子。 鸣木雀此事也反应过来自己险些害得人毁了容,但毕竟是对方自己先主动扑上来的,他便没有说什么道歉的话,只是问道:「你是谁?刚刚为什么要拦我?」 直到这时,女子才总算是回过了神。她一身窄袖胡服,头上戴着形似簸箕的貂皮帽,面上还带着防风沙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略显妩媚的眸子,直勾勾地瞪着他,兇巴巴道:「外邦人!不要领取大衍宫的灵符!」 「哦?为什么?」鸣木雀一听就知道里面有门道,顿时来了兴致,道:「刚刚那客栈老闆也让我来领,我看应该不是什么不让外人拿的东西吧。」 「你不懂!」刚说了这么句话,女子便注意到那些大衍宫的弟子看向了自己这边,忙别过了头,不让他们看见自己的脸。但即使如此,她的嘴上也没有闲着,继续放狠话道:「若是不想死,就管好自己的好奇心!」 鸣木雀更不解了,还想多问一些,对方却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转过身,身手十分敏捷地跑掉了。 挠了挠后脑勺,虽然说追是能追上,但对方明显不想多说什么的样子,追上去反而会适得其反。他转头看向旁边的狄三先,问道:「你怎么看?领还是不领?」 狄三先思索了一瞬,想起刚刚女子虽然兇狠,却没什么恶意的模样,谨慎起见,还是选择相信这个来示警的人,道:「暂且不领,先探查一番。」 「哈哈哈~听你的!」鸣木雀笑道:「看来这里还真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我们就先四处看看吧!」 狄三先应了一声,两人便沿着湖边,在这个荒漠中的城中转了起来。 这不转不知道,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个城里的确很喜欢用灵符,不仅每家每户的门口都贴着,甚至有些骆驼身上也有。路上那些还没有人小腿高的小孩子夹袄正中心定有一张,就连路边的锄头银盘之类的地方也会有,简直已经到了难以理解的程度。 四方天门与季清派皆以武修成名,灵符这等术修之事接触的比较少,如今看见这般情况,皆有些咋舌,感嘆这边风气不同。 就这般走了一天,民居市场墓地便道之类的地方全数逛了个遍,除了一堆看不懂的灵符与卦象,均未得到什么收穫。待到日头再次西下,天色晚沉,带着黄沙的风吹走了所有热气,便准备回去了。 第41页 可谁知还没等走,路上所有人均停下手中之事,祥和安宁的眼神忽然就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非伪更 里面八卦推演大家看看就好了,莫考据,渣作者瞎杰宝写的 第23章 大衍宫 两人俱是当世高手,众人的变化自是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交换了一下眼色,鸣木雀拍了拍旁边路人的肩膀,正待问些什么,就见所有人都跟见了鬼似的,发了疯般飞速朝着最近的帐篷或是房子里奔去,那些卖东西的人甚至连摊子都不要了,那惊慌失措的样子,仿佛晚上一息,便会连命都没了。 按理来说,人在处于恐惧时,难免会忍不住发出一些声音。但最让狄三先和鸣木雀人感到诡异的是,即使纷乱的脚步声,碰撞声,东西掉落的声响,还有大力关门的碰撞混成一团;即使吓到面如金纸,毫无血色,就连脸上的肌肉都因为某种原因不住颤抖着,这些人却全部牢牢地将嘴闭着,仿佛是用针线缝上,用胶粘上,用钉子订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发出哪怕一个音节。 究竟发生了何事? 狄三先与鸣木雀对视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疑问,但高手自有风骨,放眼整个江湖,能够修炼到他们这般境界之人,莫说是落荒而逃,根本就连害怕这两个字都遗忘了。所以他们谁也没想过躲到屋内的事情,只随意隐蔽在几个摞起来约有一人高的空箱子后面,凝神观察。 事情发生前,太阳就已半掩入地平线,没过多久,便已全部黑了下来。白天几乎能将人烧焦的滚烫空气凉了下来,带着沙子的风唿唿刮过,带起一阵仿若厉鬼嚎哭的声响。 昨日还处处行人,万家灯火的街道上如今已是一片狼藉,翻倒的摊铺,沾满灰尘的毕罗,被踩得看不出原样的布料……在月光映照下,仿佛他们之前看到的,都是这些遗留百年,被风沙侵蚀得面目全非的残骸制造的幻觉,处处都透着诡异。 『咚』 『咚』 耳朵敏锐地从风声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和谐的声音,就像是有人拖着脚,用一种极慢的速度在路上行走。单从这每一脚落下声音的力度来看,早已超过了普通人能够承受的极限,狄三先推测,来人即便不是灵修,也定是用了某种灵术。 靠着木箱,他静静地注视着风传来的方向,等待那个声音再接近些。一边的鸣木雀倒是兴味十足,直接跳上了旁边的箱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英俊的脸上满是跃跃欲试。他眺望了一下街道的尽头,除了一片黑漆漆的景象,再看不到其他东西,便回过头,看向自家好友,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努了努嘴,示意换个地方,仿佛有多迫不及待一样。 狄三先知晓好友性子跳脱,好奇心又强,也不拘着对方,便纵身跃到了十尺外的木箱后。刚一落地,忽觉身后有动静,他勐地回首,就见一白髮银眸的狐狸满面兴味地看着自己,还在他将要出声时伸出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 狄三先好悬没有被涌上喉头的老血给噎死。 同样跳过来的鸣木雀也看到了图南,但街道对面帐篷后忽然传来了及其细微的声音,引得三人均看了过去,果然没过多久,就见一个蒙着面巾的女子探出了头,左右看了看后,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挪到了一个没有打翻的首饰摊后面躲起来了。 此人正是早上的那个女子。 当时对方忽然扑出来,阻止他们向大衍宫弟子求符之事本就不寻常,如今在这里见到她,定是知晓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与秘辛。鸣木雀自然也想到了这点,立刻便意识到此次选的位置有多好,下定了决心在这里扎一会根。 等了约有半柱香的时间,街道尽头的黑暗中,才终于有了丝轮廓。狄三先定睛望去,就见那个不知是不是人的东西仿佛有两个脑袋,一个约有磨盘大,另一个则小了一圈,身形粗壮,约是普通人的三倍。每走一步,便震得这街道都抖三抖,那些细碎的沙子都散得四处都是,可见分量着实不轻。 关于异兽的猜想一闪而过,待到那个怪物又走进了些,月光能照清样子了,对着对方浑浊无神的眼睛,他才确定这是个身负灵力的灵修,只是不知是何原因,变成了如今这种怪物的模样,而那个磨盘大的并不是脑袋,而是这个巨人扛着的一柄巨锤。 那个躲起来的女子显然目的也是这巨人,在看到对方出现时便探出了头,纤细的右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面巾下的嘴动了动,似乎是无声地说着什么。 巨人越走越近,别说是街道,就连狄三先他们靠着的箱子都有了明显的震感,不过这也更方面他们看清这巨人的模样。 果然如他们所料,这巨人身上穿的一副虽说破烂不堪,上半身基本只剩下些碎布条,就裤子勉强完好,但从用料与上面的占星纹来看,当是大衍宫弟子的衣服。它也不知是受过什么待遇,满身都是割痕,细细数来,约有不下十七处伤口,露出来的皮肤均如干旱许久的土地那样皲裂开来,就连里面的血肉都硬邦邦的,仿佛是被全数冻住了。 那个女子看清了巨人,手中攥得更紧了些,正要做些什么,视线却忽然看到了半掩在箱子后的鸣木雀,一不小心,细如蚊吶地轻轻地『呀』了一声。 拖着脚步前行的巨人忽然停下了。 第42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六根不净 的一个地雷,和 焚城雪 的一个地雷,鞠躬! 第24章 大衍宫 意识到不对,勐地将嘴捂住,但看见巨人的动作,女子就明白一切都晚了。她一双纤细的手被月光照得惨白,唿吸短促,眼中慌乱一望即知,尤其是在这个怪物向自己的方向转过脸时,原先要做的事情都顾不得,勐地猫下腰就地一滚,拔腿就想要跑。 「嘻嘻嘻哈哈哈哈哈————」 古怪而又尖利的笑声突然响了起来,与鬼哭似的风声夹在一起,如同无数根尖利的针,几乎要顺着毛孔,将人的每一份每一寸都扎透。 狄三先眉头不适地轻蹙,定睛望去,却是那巨人在笑。 说是笑也不正确,对方那巨大的,干裂到几乎将唇瓣分为五块的嘴咧了开来,似乎是想笑,但脸上僵硬的肌肉无法配合做出表情,导致这个笑容看起来邪恶又扭曲。一对眼睛正极力地呲张着,几乎能有成年人的头那般大,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如血鲜红的眼珠子缩成野兽似的竖瞳,全是嗜血的野性,怎么看,也不似一个人类会有的样子。 那女子听到这笑声,显然更怕了,右手中仍紧紧地攥着某个东西,用力到指节都泛着青色,脚下步子不停,慌乱地想要逃离。 许是发现了猎物要逃,巨人尖利的笑声骤然一拔,嘴巴大张,音调高得几乎超越了人类嗓子能发声的极限。然后又转为一种极其诡异复杂的怪叫,像是铁器摩擦的『嗞』『嗞』声,又像是夜枭磔磔地鸣泣,即便是鸣木雀这种见惯了大场面的,也不适地搓了搓双臂上的鸡皮疙瘩,产生了一种让对方闭嘴的冲动。 可让人意外的是,下一瞬,另一道同样的怪叫也响了起来,紧跟着那怪物的每一个音节,仿佛隐藏在风沙中的恶鬼那般悽厉,简直要将这夜色都撕破了! 顺着那声音望去,他略显诧异地发现,另一道怪叫,正是从那原想逃离的女子口中发出的。 难道是被控制了? 事实正如他所料,在听到怪叫的那一剎那,那女子就仿佛被施了什么蛊一般,所有的动作都僵硬地定格在了原地。即便心理再怎么抗拒,大脑中再怎样疯狂地命令自己的肢体,都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收回动作,一步一步地像那个怪物走去。 不!不要! 面巾下的嘴不受控制地大张着,不断地发出恐怖而悽厉的怪叫,但女子面巾外的一双美眸却大睁着,满是挣扎,满是绝望。瞳孔中倒映的星光被泪水沖得模煳,一阵夹着砂砾的狂风吹来,寒冷的空气直接将那泪水冻成冰凌,覆在半边脸上,将眼睛周围那片皮肤冻得生疼。 恐惧蔓延到每一根汗毛,她极力地向后缩着,却尽是徒劳。步子越近,离那怪物越近,嘴里发出的怪叫声就越尖利,女子的绝望也越强烈,不过短短的两息,却比人生中任何一瞬都要漫长。 怪物身上的腐臭味顺着风钻入鼻腔,还有那洗也洗不掉的血腥味。死亡近在眼前,她即使不去触碰,也能感觉到心脏砰砰地跳着,用力到几乎冲破脏腑,面巾也被泪水浸湿,几乎要和脸上的皮肉冻在一起。 动啊……快动啊!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疯了似的撕扯着自己的身体,抗拒着每一个动作。但这身体却仿佛与她的意志剥离,像是被人操控的提线木偶,别说是自主,甚至连动一根手指,都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她抬起眼,正对上怪物那缩得只有针尖大小的血瞳,其中没有任何理智,只有暴虐的兽性。对方期待而贪婪地看着送到眼前的猎物,举起了手中的巨锤,似乎只要对方再上前一步,就能将女子砸成肉末! 冷汗从额头流下,在极度的惊恐与绝望中,女子的表情已经狰狞得不成样子。可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法抵抗附加于身上的那股力量,无可奈何地听着自己最里几乎要震破屋舍的怪叫,看着自己的腿又向前迈了一步。 不!! 看着巨锤落下的那一剎那,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余下一句:上神保佑。 『轰隆!』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女子刚刚还觉得自己死定了,下一瞬,却见那怪物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狠狠地向后仰翻了过去,直滚了七八圈,才化解了那力道。然后她的头上忽然一重,有个不知什么东西,用着奇怪的音调在自己头顶上嗷嗷叫道:「厉害——厉害——」 「哈哈哈~你个马屁精,忘了是谁刚刚脑袋都快缩脖子里了嘛!」笑着堵了那只鹦鹉一句,无视对方瞬间炸起来的羽毛,鸣木雀几个起落便跃了过来,用简单的胡语,对这被吓到的女子道:「喂,姑娘,你没事吧?」 ……………… 直到现在,女子都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在余光掠过后方,看见另一个男子双手聚灵,正与那巨人缠斗,似乎还占了上风的样子,她顿时就慌了,不管不顾地高声尖叫道:「住手!快住手!!!」 狄三先本在对武时便觉得这怪物强得离谱,不仅身法灵巧异常,招式诡秘,处处暗含杀机,推测平日里惯用的武器当不是这巨锤,而是其它什么东西。如今听到这一嗓子,立时明白其中定有隐情,便收起灵刃,单手化掌,灵力做风,直接将那怪物束缚在原地,然后趁着对方未挣脱时迅速后撤,向着另一个方向飞去。 第43页 鸣木雀看出了好友的意图,带着那个女子跑得比他还快。 图南走得最晚,正巧那怪物自灵锁中挣脱了出来,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却被一柄扇子轻轻松松地抵住,不得寸进。他面上含笑,银眸中却是令那怪物都胆寒的气势,手腕一翻,便有灵力化作飓风,一下便将那怪物扇飞几里,爬都爬不起来,这才恢復了往日的模样,优哉游哉地追了上去。 前面的两人正飞到了当做城墙的巨大怪石边上,就在他们准备越过城墙时,那个被带来的女子却仿佛见到了洪水勐兽,身子极力向后仰去,惊叫道:「不行!我出去会死的!不可以!」 连续被叫停两次的狄三先:………… 转过头,正看到二师兄那张笑眯眯的脸,只觉突突跳个不停的额角,他停下动作,灵力向四周蔓延,确定那个巨人并未追来后,索性也不走了,只找了个没有人的帐篷避风,准备将事情问个清楚。 这次鸣木雀很机智地裹了身厚厚的羊皮披风,还特意从酒馆老闆那买了身胡袄,即使外头滴水成冰,也没给冻着。进了帐篷后,他收回对方身上的束缚,动作娴熟地点燃中间的火炉,沖火堆搓着手笑道:「三鲜,图南你们也来啊,干杵着作甚?抗冻可不代表不冷……嘿,你这只鸟!」 他失笑道:「又不是叫你,你来作甚?」 还站在门口那边,正不知当如何的胡族女子只觉头顶一轻,就见一只仿佛长着羊毛的怪鸟张开翅膀,正正地落在那个说话男子身边。听见男子说的话,还很通人性地梗着脖子叫到:「多事——多事——」 她本以为是遇到了什么异兽,但定睛一看,才发现不过是只鹦鹉,只是身上披了层羊毛,脖子上还围着条毛色油光水滑的貂皮围巾,头顶带了个貂尾胡帽,才让她一开始误看了。 鹦鹉仿佛是察觉了有人瞧着它,头一歪便看了过来,一双黑豆似的眼睛眨巴了两下,又嘎嘎道:「交代——交代——」 心下忽地一颤,女子抬眼,便见那个救了自己两次的紫眸青年正静静地抱剑直立,虽无催促,但其中意味,自是明了。 不知握着什么东西的手又紧了紧,她定了定神,将那东西放回腰间的羊皮口袋中,又掏出了一只一尺二寸长的大衍尺,竟一言不发地盘膝坐在了地上。 鸣木雀觉得有趣,两只手还摆在火前烤着,身子已经转了向,抻长了脖子看去,就见对方双手聚灵,气沉丹田,大衍尺上的符文便化作五十数。灵力再动,五十分二、挂一、揲四、归奇,空中便由尺得一爻为阴,復算,又得一爻为阳。如此往復,得六爻,再经一变,遂成卦。 大衍宫以卜卦成名,狄三先并不觉意外,但他见这卦显为『初六,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六』,主为巽卦,客为兑卦,上泽下风,泽灭木,乃为大过,并非什么好现象,可见对方所忧之事并不简单。 「怎么样,三鲜?」不知什么时候靠过来的鸣木雀顶了顶自家好友的肩膀,双手抱胸,探着头好奇道:「这卦吉吗?」 早就知道,能让这个狐狸盯上,还特地把自己骗过来的事情绝不会简单。狄三先在得出卦象前就已知不是凶就是大凶,总之肯定吉不起来,如今看到个不算太差的,反倒能心平气和地解释道:「泽水过涉则会灭顶,栋樑超载则会弯曲,过犹不及,有拆毁之相。此乃中下之卦,并容凶吉之相,但主方衰落,难回干卦。」 鸣木雀一听不是好卦,正要再问些什么,落在狄三先肩膀上跟着看热闹的鹦鹉就先嘎嘎叫道:「凶——凶——小心——小心——」 那女子本正对着卦象出神,这一声声的『凶』就仿佛撞钟的木头,狠狠地照着心门上敲,简直连心神都快被敲散了。她双目泛红,挥手散去卦象,怒叱道:「闭嘴!臭鸟!我要拔了你的舌头!」 「姑娘。」用灵力封住那鹦鹉的嘴,狄三先并没有吵架的兴致,只是平静地问道:「那街上之人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焚城雪的一个地雷,鞠躬! 哎,整天在游戏里被打得跟狗似的,从今天起不打游戏了,好好更新 第25章 大衍宫 「他……」 没想到对方一问便问到了重点,女子心里明白对方肯定是猜到了些什么。但此事事关重大,这两人又不是大衍宫弟子,在这种时候出现,未免也太巧了,难保没有别的什么目的…… 「姑娘,你想够了没?」鸣木雀见对方的表情渐渐凝重,想也知道肯定是不信任他们,便指了指自己腰间的牌子,笑道:「见了这许久,还没跟你介绍,我师从季清派,位夏执令,这是我的好友鱼羊……噗,咳咳,还有南湖叠玉,来到这里纯属误打误撞。」 当初八大门派盟约时,便定下由季清派维护武林安定。季清派也不负众望,一向以公正严明闻名于江湖,即使身居沙漠,常年不与外界接触,这种消息也还是知道的。 见女子的面色缓和了些,他继续道:「此事看起来似乎与大衍宫有关,若是你不需要帮忙,只管说出来,我等也不是好管闲事之人,不用明日一早,我们现在就可以离开。」 听到要离开这段,图南仍旧气定神闲地摇着扇子,仿佛把人骗来的不是他,又或者他早已认定这个女子不会轻易让他们离开。 第44页 事情也确如他所想,女子心里清楚地明白,按照自己的实力,是绝对无法化解大衍宫的危机,只有靠这两个陌生人的帮助,方有一线生机。即使对方当真是骗子,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况且即是季清派弟子,总比其它江湖人靠得住…… 女子看了看眼前之人,又看向另一个人,再想想刚刚卜出的大过卦,心绪千转,快速地权衡着利弊。过了近一盏茶的功夫,她的眼神才復又坚定起来,用稍微带了些口音的中原话,说出了一个让狄三先都感到惊讶的名字—— 「你们所见的怪人……是我们大衍宫的宫主,阿史那。」 「啊?竟是大衍宫宫主?」被这个消息一震,鸣木雀跟听天书似的,眼睛都睁得圆了一圈。他挠了挠后脑勺,不解道:「我十年前曾有幸于与师父见过阿史那宫主本人,修为之强,可占涉天机,以易动百岁,怎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提道这茬,女子的眼眶立刻就红了,双手紧握,恨意堵在胸腔,咬牙切齿道:「都是因为那个灾星!」 鸣木雀眉毛一挑,重复道:「灾星?」 「对!就是那个灾星!」 「那个灾星!他害死了我的姐姐,窃取了大衍宫灵宝,囚禁了所有人,还将宫主变成那种不人不鬼的东西!」 说到这个罪魁祸首,女子刚从死亡线上,好不容易找回的理智立时便崩塌了。她情绪激动地站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静静看着她的狄三先,像是要将所有不满宣洩出来那般恨声道:「现在这城里,整个大衍宫里所有的人,都成了他作乐的玩具!要不是我得了宫主所赐灵符,连站在这里说话的命都没有!那个灾星……我恨不得生啖其肉!」 这么严重啊…… 用拇指和食指搓了搓下巴,鸣木雀问道:「你是说这个城里,还有大衍宫里的人都被那个『灾星』控制住了?」 「没错!」女子恨道:「他趁宫主不备,藉由灵符为媒把所有人都困了起来,平日里抹去他们与这件事有关的记忆,哪日心情好了,就将记忆还回来,然后放出宫主,玩这种鬼抓人的游戏!」 「跑得晚了,或是被发现,就像我刚才那样被控制住,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砸成肉泥!可一夜过去,大家就都忘了这些惨事,和平日一样生活,我虽然侥倖留有记忆,却万万出不得这个城,否则立马就会化为灰烬!」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早上不让我与三鲜碰那个灵符。」鸣木雀思考了片刻,深觉此事棘手,忽然,他想到了刚刚在街上时,对方手中似乎一直攥着什么东西,便问道:「对了,你刚刚手上拿的是什么?难不成可以对付那guai……咳,阿史那宫主?」 女子闻言,愣了一瞬,然后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右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腰侧的羊皮口袋,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刚刚因为愤怒而显得尖锐的情绪明显缓和了些许,反倒平添几些许悲伤的意味。 「我只是想要碰碰运气。」 轻轻嘆了口气,她将那个东西自口袋中拿了出来,是一个约有半个手掌大的圆肚细劲白瓷瓶,瓶口用木塞堵住,也不知装了些什么。她递上去,道:「这是宫主曾经送给我姐姐的定情之物,我本想试试能否唤回他的良知……倒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这个女子身份果然不简单。 这般想着,鸣木雀伸手接过,晃了晃,听声音像是什么颗粒。用眼神经过对方同意后,他拔开了木塞,摊开左手,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倒,就见一个个米粒大的深褐色的东西咕噜噜地滚了出来。 将空瓶子接过放在旁边的架子上,狄三先从好友手中捻起一枚仔细看了看,认出这是什么东西的种子,只是不知放了多久,里面的水分早已蒸发,只剩下一层干瘪的壳。 两指捏住某个想要偷吃的鹦鹉嘴,他浅紫色的眸子抬起,问道:「这是中原的植物?」 女子有些怀念地看着那些种子,点头道:「它叫木芙蓉。」 鸣木雀好奇道:「为何送木芙蓉当做定情信物?是你们大衍宫的规矩?」 「因为我们的娘亲就是中原人。」女子的眼角微微上挑,不笑时看起来不好接近,笑起来又自带一种媚态。她拿下那个白瓷瓶,边用指尖抚摸着那细腻的纹理,边道:「我和姐姐自幼在沙漠长大,从未去过中原,只在娘亲口中听过一些事情。娘经常说,她最喜欢的花就是木芙蓉。」 「初开花微碧,仙子淡云袂。 逡巡改莹白,玉骨净无滓。 烂漫欲谢时,潮脸晕红媚。」* 女子用带着些口音的中原话,念着这首曾经时常听闻的诗,回忆道:「每次听到这诗,姐姐都恨不得飞到中原,去瞧瞧那『淡云袂』,还有那『晕红媚』。可惜这木芙蓉既不耐寒,又受不得干旱,沙漠茫茫,倒容不下这么一株小草;她自己的身体又不好,没法离开,只得当做是一个念想。」 「好在宫主对姐姐的一切都很上心,知道她喜欢木芙蓉,便从中原带回了三株,可惜路上全都死了,只好带回一瓶种子送与姐姐定情。」 「阿史那宫主倒是个专情之人。」鸣木雀感嘆了一番,道:「既然这木芙蓉种子无用,可还有什么办法能救他?我与三……鱼羊都是武修,对灵符知道的不多,要是没有线索,那就麻烦了。」 第45页 女子闻言,眼睛亮了一分,显然是知道方法。但想到整个大衍宫都无人倖免,又不想让这两人白白送了命,犹豫道:「方法有倒是有,但此行兇险万分……」 那厢偷吃的鹦鹉总算把喙从狄三先两指间**了,高兴得扑闪着翅膀,嘎嘎叫到:「别担心——快说——别担心——快说——」 鸣木雀闻言,哈哈笑道:「是极!是极!不试试怎么知道!你尽管说,我们可都很惜命的,到时不行,肯定跑得比麻雀都快!等我们回来,再说别的路不就好了!」 女子还当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仍旧放不下心,转头看向一边的图南和狄三先,见他们一个摇着扇子,仿佛很感兴趣的模样;另一个只平静地沖自己颔首,示意无妨,这才定下神,道:「还有一个方法,就是去大衍宫中,找到宫主的灵器『四九道尺』。我身上的灵符就是用四九道尺,配合大衍宫灵术而成,以此为媒介,定能破除宫主身上的灵咒。」 说着,她运起灵力,在空中化出一片地图,指着其中最高处的建筑,严肃道:「这里就是宫主所居住的主殿,四九道尺就放在这里面,但那个灾星也在大衍宫中,你们一定要小心。如果遇到了,千万快跑,一刻也不要耽搁……对了!」 她沉着脸,十分严肃且认真道:「把你们在中原的住址给我,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出不去,也能让过往的商人给你们家里带个信。」 看了两眼,将那个地图牢牢地记在心里,鸣木雀失笑道:「哈哈哈,这就不必了,我即使回不去,他们也只会当我在江湖闯荡,哪需要再发个信回去给他们添堵。」 狄三先没有接话,也默认了无需送信回去,只是在临出帐时,问道:「你的名字。」 「啊?」女子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还没介绍名字,便道:「我叫阿迪莱·鲁坝拜·哈菲兹·麦卡丽姆·塞玛哈·塔希尔·海迪耶·泽依乃拜·齐雅德·麦穆杜哈。」 …………………… 迟疑了一瞬,鸣木雀顿了顿,道:「嗯?」 女子知道自己名字是稍微有点长,但名字长就代表着家族传承,还挺骄傲地重复道:「阿迪莱·鲁坝拜·哈菲兹·麦卡丽姆·塞玛哈·塔希尔·海迪耶·泽依乃拜·齐雅德·麦穆杜哈。」 …………………… 鸣木雀:「……阿莱地什么?」 女子:………… 看着对面两人一鹦鹉沉默的德行就知道他们没记住,女子揉了揉太阳穴,妥协道:「还是叫我林知画吧,这是娘亲给我取的中原名字。」 鸣木雀立即接道:「好的林知画!我记住了林知画!」 作者有话要说: * 『初开花微碧,仙子淡云袂。 逡巡改莹白,玉骨净无滓。 烂漫欲谢时,潮脸晕红媚』————《醉芙蓉》姚勉 第26章 大衍宫 鸣木雀说开头那句的时候还在帐篷内,等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半个身子都已探出了帐篷,只笑着沖林知画挥了挥手,道:「晚些再见了!」,便熘之大吉。 还留在帐篷内的狄三先略感无奈,道了声『失礼。』,接过对方递来的地图,并将那只吵吵着要跟过去的鹦鹉寄放在此,方才与图南并肩,紧跟着已然跑远的人离开。 屋内的林知画望着帐口的方向出神几息,本已坐了下来,但想想大衍宫中那种种机关,还有那个灾星,忍不住又站了起来。 来回走了几圈,她实在放心不下,几经思索,便又拿出大衍尺起卦,这次卜的却不是两人此行吉凶,而是这两个外来人对大衍宫的影响。 与城门守卫的那次卜算为吉不同,此次卦象阴阳两爻相互交错,上离下坎,六爻皆无动,竟成未济之卦。 未济……未济…… 「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 没有注意到那只骤然安静下来的鹦鹉,嘴里只喃喃念着未济卦辞,不过一个卦象的影响,林知画此刻再看向三人离开的方向,眸中感激尽散,竟已隐生出一抹杀意,周身的气势也变得戒备了起来,浑然忘记了刚刚正是这三人救的自己。 「主方受制于客……」 「不妙。」 这边的变故且不论,另一边,越过城墙,天地骤然广阔了起来,不过刚才谈话的功夫,夜空瀰漫的云雾便散了开来。仰首望去,星子漫天,璀璨夺目,由疏及密,蜿蜒成河,逶迤向无尽的远方。 晚风自北而来,颳得格外大,无数砂砾被裹挟其中,暴雨般密集地撞击着岩石,每一下的力度都强得仿佛要将那伫立千年的石头砸碎。好在三人都有灵力护体,如今逆风而行,虽费了些力,倒不至于被伤到,图南的扇子也不知道是何材质做的,石子都在上面『啪啪』打出响声了,竟都没有一点破损。 按照地图来看,大衍宫位居更北,刚刚在城内,视线为高耸的城墙遮掩,只得看见方寸间的繁华。如今出城,方查那天地交界之处竟隐隐可见一奇特建筑凌空悬浮,当是那闻名江湖,却少有人能窥得其象的大衍宫了。 再运灵疾行,那奇特的建筑也愈加清晰。与红墙绿瓦,雄伟大气的中原建筑不同,这座宫殿整体全部由巨石构成,由北及南,共有八个宫殿环绕分布,当是对应干、震、坎、艮、坤、巽、离、兑八卦。 第46页 无数其它的分殿有序地排列在这八个大殿周围,最突出的便是最顶处的那个,从两人的角度只能见一束光芒直通天际,开云破月,若神迹降临;下面则另有一倒置的宫殿,无数碎石环绕周围,隐隐被一股土黄色雾气笼罩,按照大衍宫推崇易经的情况来看,许是分别对应伏羲八卦之干卦与坤卦。 肆虐的风沙在某种奇特力量的引领下化作屏障,以撕裂一切的威势保护着其中的宫殿,这般奇特又壮观的景象,不知要耗费多少灵修的智慧,才能够建成。 鸣木雀纵使走遍大江南北,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雄奇之景,不由对着图南赞嘆道:「我原谅你了!」 罪魁祸首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如今被点出来,眯着狐狸似的眼睛,笑道:「咦~不客气~」 原本狄三先还在观察大衍宫灵力运行的轨迹,听见这对话,为自家师兄的脸皮厚度无语两息,又对好友道:「我以为你不在意。」 鸣木雀闻言,回神大笑道:「吃亏又不是吃饭,哪这么好消化,若非这趟甚是有趣,我可不会白白在这里吃沙子!」 狄三先:……………… 思考了两息后,他淡定地转移话题道:「师兄,这大衍宫究竟发生了何事?」 图南一脸无辜地摊手道:「这你就要问问师父了~我不过是将你带过来而已,其它的可是一概不知~~」 父亲? 这倒是出乎了狄三先的意料,且不计父亲是如何知晓他的行踪,单就这种行事风格也不太像是对方所为。 看出了师弟的疑惑,图南眉头低垂,一副心碎的模样,道:「哎~谁取一字信,人言别疏亲。如今师弟大了,与南不亲了,也开始不相信师兄了,怎得一伤心了得啊!」 狄三先:………… 狄三先:「抱歉,我自是相信师兄。」 听到他道歉,图南瞬间收起了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刷』地一声打开扇子,笑眯眯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心情很好地忽略自家快要被气到破功的师弟,图南心情很好地接过地图,转移话题道:「大衍宫分之为八,依你们之见,四九道尺在哪里?」 「你这是在考我么?」鸣木雀看了一场变脸,总算明白好友为何老躲着图南了,心里为自己之前几次吓默默说了声抱歉,便顺着对方的话抚掌笑道:「周易卜筮我不懂,情报地理可难不倒我~季清密库中有记载,那四九道尺位于大衍宫之顶,宫主宝座之右,世代传承,至今已有千载。要不是百年前大衍宫分得灵宝,转而奉那灵宝为尊,照着大衍宫这事事都要占卜的样子,四九道尺仍当是宫主的象徵才对。」 说罢,他迳自拿过好友手中标註好的地形图,展开一看,果真如他所料,便又笑道:「看吧!果然在干宫!」 狄三先决定从现在起到结束都不再多话,听到四九道尺的位置,立时身周灵力环绕,祝雪轻震,已然做好动手的准备了。 可就在他聚灵蓄气,准备强破结界的当口,早看出他目的的鸣木雀这时才伸手一拦,一副恶作剧成功的表情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别急别急,上次强破泗水结界是为了救人,咱们这次可是来偷东西的,得隐蔽为上!」 「何必麻烦?」窜到一半又强行压住,差点一口气憋死的狄三先神情不变,浅紫色的双眸转向他,略显不解道:「这结界看似强大,实则灵力不足,防御薄弱,当是已没了阵眼,一招便可破之。」 「哎!别别别!」鸣木雀并不怀疑他的能力,连忙道:「我天下第一的狄大侠哎!八大门派之一的大衍宫都被端了,这般大事,难道你就不想要了解始末?悄悄拿了东西离开就好,没必要打草惊蛇!」 狄三先以他纵横江湖多年锻鍊出的第六感断言道:「林知画所言为真。」 言下之意就是他们已经了解始末了。 鸣木雀揉了揉眉心,颇有些头疼道:「人家让你偷个灵器,你就想着把所有事情一併解决了,我说大好人,你怎么总是一根筋呢!她虽然未说假话,但也没把真话全说出来,只是迫不得已透露了一点罢了。你要是真的一次解决,她可就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了。」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了,我可是非~常~好奇她口中的那个『灾星』啊!以我多年断案的经验,这其中必有故事,而且还是非常曲折的故事!难道你就不想知道?」 并不想。 狄三先诚实地以沉默回应了对方。 鸣木雀早就清楚好友是什么样的人,不看他都能猜到答案,忍不住又大笑道:「哈哈哈,这就是你为何能成为一流剑客,而我为何能成为一流捕快的原因!我跟你讲,这次若不把这口砂锅打破,可是会茶不思饭不想,日里无神,夜里辗转,总之就是浑身都不舒服!你忍心让我这么难受吗?」 ……………… 狄三先的视线略微漂移了一丝。 许是看出了好友的动摇,鸣木雀干脆弯腰凑到狄三先面前。他的双眼笑成了月牙,一头本来就不怎么整齐的头髮被狂风吹得更乱了,一副不合作的样子凑到他耳边小小声地耍赖道:「我不管,我可是被你师兄坑过来的,你如果不负责,可别怪我去找门主告状了!」 「到时候就说,武林第一剑客狄三先,趁我不备强行将我掳去大漠,还不愿对我负责,你看怎么样?」 第47页 「你……」见好友竟然不顾脸面,使出告家长这种损招,狄三先又是无奈又是有点好笑,只得妥协道:「罢了。」 「哈哈哈~」鸣木雀笑道:「你呀你,回回说不过我还回回都要挣扎的样子真是可爱……」 「咦~打扰一下。」看着两人亲密的模样,图南脸上笑意淡了几分,道:「时间紧急,说笑还是少点比较好,地形图说艮宫北角乃是结界薄弱之处,我们不如从此潜入,再经由巽宫入干宫?」 略一额首,算是同意了这个提议,狄三先选择性忽视了那个还在不停喳喳叫的麻雀,运灵疾行,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地图所指之处。 艮宫乃是由三座大山所构成,狂风构成的结界笼罩在顶端,与巨石一併将此处护得严严实实。刚才远看还不觉,直到了面前,他才发现最中间那座最高山峰的峰顶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突破了结界的环绕,露出了一个尖端。 鸣木雀感觉手中这份地形图似乎有什么异动,便以灵诀护体,率先朝着露出的那点山峰凑了过去。 刚一靠近,那地形图便泛起了阵阵波澜,峰顶也唿应似的泛起了相同的光芒。渐渐地,两道光芒相连,一个土黄色的阵法在两者中间成型,鸣木雀对阵法有些研究,看出这是一个普通的传送阵,并无其它问题后,便对同样看向他的狄三先使了个眼色后走了进去。 不过一瞬,他们便已站在一座由山石雕筑的大殿之中,而对面,则是一片身长约为成年男子一倍,手持灵索,外形似人,却全部都由木头或者铁器构成的假人。 「偃甲?」 鸣木雀眼睛亮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道:「好傢伙!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除了衔花城的卯月楼,还是第一次见着如此之多的偃甲!」 狄三先左右看了看,发现刚刚还在一起的狐狸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便问道:「可有看见二师兄?」 鸣木雀却摆了摆手,半点不担心道:「别管他了,这世上谁都会出事,就那个狐狸,只会让人出事。」 被这句直白的话噎了一瞬,但即便是狄三先也不得不承认,此话简直真的不能再真,便也不再担心,转头观察起面前的偃甲来。 也无怪乎他们如此惊讶,要知道,虽然曾经江湖上的确很盛行制作偃甲,但自百年前大战后什么时候,所有关于偃甲的信息忽然都消失了,今人只能从先人故去的残破典籍中窥探一二。 当今武林,也就只有衔花城与大衍宫还在钻研偃甲,且有所成就。但即使如此,能制造出如此数量,也是极为困难的。 好奇之下,鸣木雀隐匿气息,悄悄向前挪了一步。见那些偃甲仍旧呆呆地站着,仿佛没有发现他一般,便又挪了两步。就在他伸出手指,快要碰到其中一个偃甲的脸时,一声短促的萧音起,就见鸣木雀飞速往后一闪,而原本他所在的地上,已经留下了一个拇指粗细的窟窿。 虚空中,隐隐有荼蘼和着冰雪的冷香飘来,某个清冷若仙乐的声音道:「我若是你,便不会碰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雪言 的 一个手榴弹 以及:习惯 44瓶、边影 20瓶、后傅寒 10瓶、雪言 10瓶、一个观望者 1瓶 营养液,鞠躬! 第27章 大衍宫 这声音即悦耳,又非常有个人特色,再加上前不久才刚接触过,在听到的那一瞬间,狄三先便知晓了来者的身份。 鸣木雀触碰偃甲的动作被人打断,自然也是好奇何人插手。回身顺着声源望去,就见一手执羊脂玉萧,蓝眸白衣,灵化霜雪的男子,正单手捏诀,引灵动气,束缚着一段成人小臂长短的新鲜树枝。 嗯?树枝? 他当然明白这树枝即出现在这里,那定是有些不同的。鸣木雀收回手,运灵感应了一番,果然发现这树枝内孕灵光,再定睛看去,又见枝丫间几朵嫩黄的小花鲜嫩饱满,仿佛刚刚从枝头折下来一般。 在沙漠干燥得连血都稠了几分,寒冷得连毛孔都要冻住的环境下,寻常树木根本无法存活。更何况这树枝分明已被折下许久,但断口处连水气都不曾损失分毫,仿佛是被某种力量牢牢地锁在里面,当是灵物。 灵木和祁长言,若是在中原,这两者聚在一起都算是稀罕了,更不论说漠北遥遥。自己多年往来衔花城办案都仅仅缘悭一面的祁长言竟能现身于此,而且还是在这种时刻,在大衍宫之中,实在是不寻常的很! 心里有了怀疑,鸣木雀笑着试探道:「哈哈哈哈哈哈~今天是什么日子?又是大衍宫,又是偃甲,又是左臣木,还能在这荒漠之中见到多年未曾现身的衔花古洗!我要是回去跟师兄妹讲,他们一准都不信!」 一边的狄三先倒是猜到对方的出现定与二师兄有关,没有追究对方为什么出现,反倒是看着那枝左臣木,隐隐有种强烈的熟悉感,就仿佛有着不浅的渊源,但又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听过。他听见好友的话,本想先介绍一番,却总也无法从这名为左臣木的灵木上释怀,便问道:「左臣木?」 「左臣木就是…………」 「此乃偃甲之源。」那边鸣木雀刚开了个头,祁长言便淡淡接道:「偃甲完成之时,偃师便会置一段左臣木于其体内,并以同源之木配合灵契驱使偃甲。」 原来如此。 第48页 狄三先微微额首以示明了,却仍旧想不起来自己在哪看见过,一边的鸣木雀被双手抱胸,补充道:「可不止是同源之木这么简单,必须是要同源之木灵力最盛的那节树枝,再加上只有偃甲主人知道的灵契才行。」 嘴里的话看起来是给好友解释的,但实际上是说给祁长言听的,见对方完全没有任何反应,鸣木雀也不打算在这种危险的地方浪费时间互相试探,直接挑明了道:「对于偃师来说,这两样东西可谓是重逾性命。大衍宫与衔花城各自钻研偃术,独成一派。」 语气还是带着笑意,神态仍旧轻松,他看向对方的眼神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道:「不知身为衔花六律的古洗,是如何得到的?」 面对这种可以算得上是质问的话,祁长言并未回答,就跟没看见这个人似的,只用蓝玉般的眸子淡淡地看向狄三先,不知是解释还是单纯地问候道:「当日一别,酴醾无味,落雪无香,辗转风回,尽是相思。」 虽然早就料到对方许是不会搭理自己,却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鸣木雀眉头蹙起,又极快地松开,看向好友,用眼神询问对方究竟做了什么天大的事,竟能劳动这个谁的面子都不给的人千里迢迢地跑来大漠帮忙,还说出这般肉麻的话,简直不可思议。 两人自小相识,狄三先自然能看出好友的疑问,可惜他自己都不明白古洗这般态度的原因,哪里能解释的了,只得假装没听懂这句的意思,转而问道:「二师兄可有说什么?」 「与他何干?」 蓝玉似的眸中含了抹不解,似是不满对方看见自己,想到的却是别人,祁长言仍是那般清冷的模样,直接跳过了这个问题,道:「半年前我曾收到天刑传书,其中谈及大衍宫之变,未免偃术失传,附左臣木与灵契于其中,请我看管。知晓你到此,方才先行前来。」 半年前? 狄三先抓住重点,问道:「大衍宫生变,为何不传信四方天门?」 祁长言闻言,只淡淡道:「与我何干?」 言下之意如果不是狄三先淌到这个浑水,他根本不会管与自己不相干之人的死活。 …………也说得过去,毕竟衔花城烧了他都不想管。 不过现在身在敌营,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鸣木雀虽然怀疑还没有打消,但听好友之意,对方似乎也与图南有所牵扯,表面上也似乎没有与自己作对的理由,便姑且没有继续追究下去,问道:「你可有办法过了这偃甲阵?」 没想到祁长言仍旧跟没发这个么个人一样,手中灵气不绝,控制着那支左臣木,淡淡地对狄三先道:「左臣木位于偃甲腹部正中,以剑气断之,此阵可破。」 鸣木雀被他目中无的态度刺激得额角蹦起了一根青筋。 围观了全程的狄三先:………… 默默地看了眼好友,见对方理智尚在崩溃的边缘,还没达到爆血管的程度,便安了些心。眼前大衍宫之危乃是首要,他听见有破解之法,便不再犹豫,紫眸微阖,单手捏剑诀,不过一息,强大的灵力便在空中凝成巨剑的形状。在聚灵到达极限时,狄三先勐地睁开眼,手中剑诀变化,巨剑立时分化万千,勐地向那群偃甲急射而去! 不过一瞬,所有偃甲的腹部正中便都多了一个孔洞,不偏不倚,正中不过拇指大小的左臣木全部被一截两段,甚至连切口都分毫不差。 紧接着只听『哗啦』一声,刚刚还站得整齐地偃甲仿佛瞬间失去了支撑的东西,仿佛一堆无用的废木,东倒西歪地散落一地,任谁都无法想像它们曾经蕴含着多么强大的力量。 狄三先并非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顷刻间便毁去不知道多少偃师,花费无数岁月制造的心血,还是为没能真正见到这些偃甲的威力而感到一丝惋惜之意。 一边的祁长言似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些什么,挥手收起灵木,用一种略显轻视的态度,淡淡道:「一堆次品,何必可惜。」 大衍宫的偃甲机巧不是略在衔花城之上么?为何说是次品? 鸣木雀这么想着,就见祁长言足下轻点,便扶摇直起,两人抬首望去,便见不知何时,一道传送灵阵已经出现在悬浮在空中的平台之上,想来便是通往干宫之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_(:3」∠)_不知道为啥老发不出去,话说这个自动感谢的功能真好用啊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终怅怅 的一个地雷, 和 边影 的一个地雷;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后傅寒 64瓶;雪言 10瓶;唐若殇、镜迁 5瓶;萤悠之空、一个观望者 1瓶; 鞠躬! 第28章 大衍宫 似是早知此阵并非陷阱,祁长言并不探查,直接便走了进去。狄三先见状,抬脚正要跟上,就听身旁好友大大地嘆了口气,那夸张的声音,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停下脚步,他微微侧头,问道:「如何了?」 鸣木雀见逗得好友回头,顿时笑开了声,调侃道:「没怎么没怎么~我就是想看看我们家狄大侠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魅力,竟然能劳烦那个冰碴子大老远的跑过来!」 说罢,他右手捏着下巴,做出一副探究的样子故意绕着狄三先转了两圈,然后满脸恍然大悟地笑道:「性姿光霁,天资绝世,身姿不凡,容姿俊美!哈哈哈哈~真不愧是我鸣木雀的挚友!」 第49页 狄三先被他这一通夸得莫名其妙,虽知晓对方不过是玩笑,也颇觉无奈道:「木雀。」 「哈哈哈哈哈~」鸣木雀当然知道当前处境危险,不是说笑的时候,立时见好就收,转移话题道:「你可能猜出那巽宫中有什么?」 早就知晓这人性格,狄三先也不计较,顺势推测道:「艮为山,五行属土,生金,为木所克。偃甲为金,左臣木为克土之木。而《易·说卦》有言『巽为木,为风』,木生火,为金所克,若我所料不错,巽宫当以金破之,只是不知那金是何等灵物。」 「哈哈,那衔花古洗又不是傻子,他既在此,必有准备,这事就不用我们操心了。」说着,鸣木雀纵身跃上法阵,冲下面的人招手道:「走走走,咱们也去看看~」 仰首看着好友,狄三先无语道:「既知无事,何必耽搁这许多时间。」 鸣木雀闻言,沖对方俏皮地眨了眨眼,一脸恶作剧成功的表情大笑道:「谁让那小子假装看不到我,反正也出不了事,且让他去探探路也不错!」 你仍当自己是三岁么? 看着好友快速窜进传送阵消失,狄三先原本要说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只得无奈地嘆了口气。随后想到这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般任性,简直和小时一模一样,又忍俊不禁地弯了弯眼角,久违的露出一抹浅笑。 跟上两人的步子进入法阵,原以为会与他们两人传到同一个地方,却未想脚下阵法连闪两次,再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茫茫黑雾,其中砂石瀰漫,莫说是人,就连面前半尺都看不到。 这倒是大大出乎了狄三先的意料,按理说巽宫为风,刚刚从外围看来,似是被木林覆盖,怎么也不当时面前这幅模样。这般想着,他低下头,果见脚下法阵半黑半金,其中灵纹混乱,尤其是最中间的笔触全不吻合,就像是两个法阵被生生噼开,再硬是拼接起的一般。 难道是被发现了? 狄三先阖眼感知一番,虽未见木雀和祁长言的行迹,却发现北方有非常浓郁的灵力,决定去查探一番。他右手捏灵诀,左手捏剑诀,并指一划,便将这茫茫黑雾生生分出了一条通路,任那黑雾无孔不入,也近不了他分毫。 然黑雾实在太深,虽伤不了人,也隔绝了所有光亮,仿佛天地万物尽入混沌,即便以灵力覆眼也看不到分毫。他仅凭灵力指引一路向北而行,越走,越能感受到不远处那与现在全然不同的气象。 不知在黑暗中前行多久,忽然!无数不知名的暗器自雾中激射而来!狄三先反应极快地全数躲了过去,刚落地却见周遭景色一变,到了某个从未见过的河边。什么东西唿啸着从眼前飞过,顺着声音看去,就见八个穿着中原服饰的稚童嘻嘻哈哈地朝一个方向扔着石子,然后像是在玩什么游戏一样围成一圈,边拍手边唱着什么童谣,满脸天真懵懂,憨态可掬,连围观的人都几乎被这种单纯的快乐感染。 下一瞬,画面散去,再拼凑起来时,自己又站在一棵繁茂的大树下。仔细看去,这树也与寻常不同,有枝无叶,开满了米粒大小的黄花,从形态来看,倒是有点像祁长言手中那一小段左臣木。这样想着,他脚下的地面忽然化作一汪湖水,不知从哪里来的无数黑爪勾住了的袍角,将他想池底的深渊拉去。 阳光透过枝丫,和花影一起斑驳映在水面上,歪歪扭扭地穿透层层湖水,照得他眼睛生疼。而湖边处,微风拂过两套熟悉的衣袍,不知何时出现的图南正与另一个自己说着什么,狐狸似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带着要捉弄人的狡黠。 狄三先看到自家师兄这个表情就浑身炸汗毛,赶紧精心凝神,灵力震盪间,直接割断了那些拖拽自己的东西。还未待他破水而出,整个幻境又是一变,却是鸣木雀站在了自己的眼前,满脸的震惊和诧异,道:「三鲜,你……」 刚毫无徵兆的就进入了两个幻境,狄三先也不敢小看这大衍宫的能为,如今见到好友也不大意,双指并剑,挥手一招剑诀便斩了过去。 若是真正的鸣木雀,定不会被这种程度的餵招伤到,但对面的那个假货虽说是接住了,却因为功力有限,直接便被他强势的灵力压做罡粉,融入那一片黑暗之中。 可还未再走两步,远在四方天门的父亲又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板着一张脸,沉声道:「孽障!还不跪下!」 狄三先:………… 挥手再次化去幻境的景象,他正待向前走,低头却看到了地上的剑痕,根据形状和残留的灵力,正是自己在第二次幻境中斩断鬼手留下的。 原来我一直在原地踏步? 左右皆是一片黑暗,完全无法判断究竟移动了多少,狄三先干脆单膝跪地,灵力催使,才发现果然几次遇到幻境的剑痕都在三步之内。看来这幻境可以牵动人心中所念,制造幻觉,若是杂念多的人,恐怕永远也走不出这处困境。 想通这点,他干脆双手捏诀,心清意明,了无杂念,再以祝雪为界,撑起灵盾,果真再未看到任何幻象。 这般前行了一盏茶的时间,黑雾才终于尽数褪去。 一脚刚踏出那片黑暗,狄三先便觉眼前忽然亮了起来,适应几息后,便见这又是一处宽敞的大殿。殿顶高大,由十五排纯金柱支撑,左右各设六处内殿,正中间还有一盘巨大的八卦图,远远望去,山河鸟木皆是栩栩如生。 第50页 隐隐觉得那六个偏殿并不简单,他闪身便飞到右数第一个殿口,顺着缝隙睽去,就见里面整整齐齐地站着许多身着大衍宫服饰的人,简直像是在艮宫中见到的那些偃甲一般。区别在于这些人虽目光呆滞,心跳和唿吸都几近于无,虽然仍旧活着,却不知还剩下几分神志。 不止如此,这整个偏殿的墙上和屋顶壁上,都密密麻麻地贴着数不尽的灵符,其中灵气浓郁得即使站在外面都能感觉到,足可见其威力。 他试图去辨认这些灵符的作用,奈何术业有专攻,自己剑术方面天资卓越,灵符却几无接触,实在无能为力。而且偏殿正下方有一个隐藏的灵阵,触碰到可能会暴露,也就不便贸然行事,只得先到了第二处副殿。 这处殿中仍是这般许多人和灵符,只是衣上的纹饰由泽纹变为火纹,按照大衍宫内以伏羲八卦分宫来看,应当是属于离宫的弟子。碍于地上的阵法,他又来到第三处关押艮宫弟子的偏殿,不知是不是他们早先破了阵的原因,这里虽然也站着许多弟子,却少了灵阵的保护。 抓住机会,狄三先身形迅捷地避让开门口所有的灵符飞入其内,未免动静太大有所牵连,只简单以以极少的灵力试探了一下离得近的弟子,见他们体内经脉毫无滞塞,灵力仍旧自丹田于周身自然运转,基本可以判定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 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林知画口中的『灾星』,但要同时控制这么多灵修何其困难,即使让他自己来做,也不一定会成功,这『灾星』究竟是何方神圣,怎能做到如此地步? 未免打草惊蛇,他虽有心救人,也只得先按下此事,寻找干宫的位置,以求本次到此的目的『四九道尺』。 按照这六个偏殿里面弟子的位置,分别对应了震、坎、艮、巽、离、兑,还剩下干,坤二处。但这殿中除了那八卦图和金柱,再无其他事物,剩下两个偏殿又会隐藏在何处…… 这般思索着,他将四下仔细寻找了一遍,忽然发现殿中这十五支金柱中,九支柱子的顶端刻有灵纹,但底部空白一片;六只支底部有灵纹,而顶部却没有。《易经》中九为极阳,六为极阴,而殿中八卦阵上亦有十五处灵珠,分别散在其中各处,以灵珠为起点,恰能延续对应所有柱子。 明白这边是干殿与坤殿的开启方法,但狄三先正要以灵力催动,八卦阵却忽然勐地一阵,被阻挡在殿外的黑雾快速涌入殿中,眨眼间就充斥了每一个角落。 空荡荡的大殿中,仿佛有一个稚嫩的嗓音从远远的地方传来: 『鱼非鱼,羊非羊,习赣入窞失其常……』 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修完文了,明天开始正常更新! 感谢 蘅梧 的1个地雷;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雪言 30瓶;愚 10瓶;镜迁 2瓶; 鞠躬! 第29章 大衍宫 能在这个时候发声的必然不简单,狄三先快速守住灵识清明,御灵浮在空中,急速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飞了过去。虽然黑雾中仍旧看不见东西,但随着声音越发清晰,还是能知道已经在靠近了。 但谁知还没飞两下,他周围的黑雾又毫无徵兆地忽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群身着不同等级大衍宫服饰的人,手持大衍尺,一个个梗着脖子,神情激愤,不知在高喊着什么。但与之前那几个幻境不同的是,这里的声音都仿佛蒙着一层雾,所有的字眼都被遮掩住,含煳得就像没有意义的声响。 这个幻境…… 停下脚步,他顺着那群人的视线望去,就见自己刚刚所处的干宫大殿已被近千人牢牢地包围住。这群人手捏灵诀,无数灵符仿佛大片展着黑羽的乌鸦,乌泱泱地自四面八方而来,严严实实地封住了大殿所有的缝隙,仔细看来,上面的符文正与那些贴满了副殿的灵符一模一样! 正在狄三先思考两者的关系时,忽然间,在这一片模煳不清的声音中,女人的啜泣声和孩童的哭喊声自人群最前端传来,声音并不大,却在这片环境中迴荡如雷鸣轰震,不仅地面震颤不休,甚至连空气都仿佛被震出了网状的裂痕。 本就要找寻幻境的出口,再加上周遭的一切都如此真实,简直如同就切实发生过一般,着实引得他也对这个幻境的故事产生了好奇。御灵飞起,穿过那些虚幻的影子,轻飘飘地落在了殿内黄金铸的台阶下,这才看清了这个事件的中心。 这外围的阵势看起来像是大衍宫发生了动乱,却不想被围住的人并非什么穷凶极恶的暴徒,或是什么面目可憎的怪物,而是一个跪在地上,两只手紧紧地抱着怀中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男童的美丽女子。看女子身着华丽的胡裙,裙摆上是独属于大衍宫的占星纹,地位恐怕不低,只是这幻境像是遮盖了所有声音,除了哭泣声外,所有的话语都仿佛被什么东西蒙住了,一个字也听不清。 所以这群大衍宫的人如此大张旗鼓究竟是因为何事,可以逼迫得这个女子行状如此悽惨? 带着疑问,狄三先又观察起了另一方,不出意外地在领头的几个人中找到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正是刚刚未入幻境时在偏殿看到的。为首的那个男子面容轮廓深刻,身形伟岸,气势非凡,身边漂浮着一柄约有人手臂长,以流光镌画日月星辰的灵器,嘴唇上下动着,看表情似乎是在劝说着什么。 第51页 但未等他说完,那女子便哭着不住摇头,抱着孩子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美丽的脸上满是无助与绝望。 为首的男子似是还要再劝,后面激动的门人却再也等不住,他们面容狰狞,看着那女子怀中孩子的表情直与面对洪水勐兽无异,那股狠劲,似乎恨不得生啖其肉,活饮其血!随着几个衣着较为华丽的人一声高喊,数不清的灵符自空中勐地落下,带着莫大的威力,全数朝着那个女子而去! 狄三先见状,上前一步想救,却发现那些灵符全数从自己的身上穿过,根本无法干预这里所有的事情!就在女子和孩童都要被灵符淹没的那一剎那——幻象若琉璃尽碎,四周再次回归黑暗。 心情仍在为刚刚那紧张的一幕揪着,他实在想要知道那个女子和孩童究竟怎样了,但无论是驻留原地或是再向前行,幻象却不再出现,只是一开始指引自己的稚童声又一次地响了起来—— 『失其常,实虚象,灵木摇摇孟河长……』 那边? 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又飞了几息,画面再次变幻,改到了一处院落里。刚刚幻境中的女子怀中抱着婴孩,坐在鞦韆上,轻轻地哼着歌。那个为首的男子则站在旁边,温柔地凝视着女子的笑颜,不知在说着些什么,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脸上,显得宁静而又祥和。 莫名的灵力波动传来,面前男女的身影也如褪色的水墨般渐渐淡去,可那个鞦韆,和旁边的胡杨树都还好生生的留在原地。过了一会,那个鞦韆又开始轻轻地盪了起来,自己追了一路的声音,就在面前突兀地响了起来—— 『孟河长,长及乡,月有盈缺行有尚……』 童谣声止,一个身着明黄色大衍宫服饰的小身影慢慢出现在了那个空荡荡的鞦韆上,他两个肉嘟嘟的小手抓着鞦韆的铁链,短到还无法触碰到地面的小腿在空中一晃一晃的。他转头看向狄三先的方向,稚嫩的脸上满满都是失望,嘟囔道:「不是爹爹……」 说罢,他从鞦韆上一跃而下,鼓着一张包子脸,不开心道:「外乡人,为何我控制不了你。」 从对方的话中隐约猜到这个孩子与大衍宫宫主的关系,但狄三先怎么也无法把这个还没自己腰高的孩子,带入祸害了整个大衍宫的『灾星』的身份上。他仔细观察对方的形貌,发现虽然对方身形要更高些,但单看衣服制式和花纹,正与方才幻境中女子所抱的孩童一般无二……这般看来,那幻境竟展现的是大衍宫动乱之事? 这般想着,他刚张了张嘴,刚说了一个「你……」,就被毫不客气的打断了。 「那你就去死吧。」 简简单单一句话,从一个稚童的嘴里说出来,简单的就仿佛今日吃什么一般轻易。狄三先心中一凛,勐地回过头,就见身后的幻境不知何时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刚刚分明离开很远的大殿正门。 一个身着精緻天干灵纹服饰的男子缓步而出,双目无神,漆黑的瞳仁仿佛是在水中游动的蝌蚪那般在眼眶里毫无规则地四处乱飘。他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然后抬起右手在空中简单地虚画两笔,滞留空中的灵力立时便化作两柄三人高的巨斧,毫不留情地朝狄三先袭来! 并指为剑,以灵御气,剑光一闪,那巨斧便碎成数块,在空中消弭无形。可谁知那两道火鞭不过只是障眼之术,未等那零星碎光散去,四周灵阵已成!火焰化作莲型,一朵接一朵地开了满地,罡风平地而起,带得火舌漫天,烧得空气都沸腾起来! 狄三先这段时间都与火很有缘分,此火虽险,却比不得悬湖黑火来得烈。他一剑划开身周火炼,口中默念灵诀,紫色灵力逐渐在空中汇成灵剑一柄,气势沛然,动天撼地。 待到成型,他口中轻喝一声『去!』,便见巨剑横斩,正噼在那灵眼之上,生生击碎了中心灵器! 正在聚服的男人身形骤然一震,张口便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双膝跪地,元气大伤。可分明已经受到如此重创,他嘴里仍旧在念着灵诀,似是要透支所有的生命那般。 狄三先眉头微蹙,侧身避开新生火焰,并指为剑,灵化流光,直直向那男童的肩膀击去。那男童却不闪不避,剑光穿过之处散成薄雾,又于瞬息间聚拢,一切都完好无缺。 幻境。 知晓若是不找到对方本体,耗尽灵力也是徒劳,他仰首看向头顶结界,凝神聚气,又是打算直接毁掉大衍宫的外部结界,暴力解决了。 「啧啧~~小朋友,你若是再不出来,这人可就要把你的家给拆了~~」 机括转动声自大殿传来,强大的灵力自八方而来,汇成一团耀眼的光球,若太阳般自大殿中心的八卦图上缓缓升起。十五处灵珠在震盪中沿着轨迹飞起,准确无误的镶嵌在金柱之上,化作阴阳交叠的单爻。 震、坎、艮、巽、离、兑六卦逐次显现,金柱随卦象移动到不同的位置。直到坤卦与干卦共存,光球炸裂,殿中顿时光华大盛,万物皆被笼罩,刺得狄三先都有些睁不开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到明光散去,大殿正上方的光柱处才忽然多了一道殿门,正是干宫的入口! 狄三先见身周那孩童幻象已然消失,便快速飞向新出的入口处,果然发现某个进来时便失踪的狐狸正优哉游哉地摇着扇子,前方二十步处便是悬空奉于高台之上,以灵纹流光镌刻日月星辰的大衍宫至宝——四九道尺。 第52页 听见响动,图南笑容不变,只略带些埋怨地沖他道:「师弟,你实在是太过耿直,这般杰作抬手便毁,真是牛嚼牡丹,大煞风景~」 「若你早些出来,便什么事都没有了。」不愿与这个看戏成性的人废话,狄三先警惕道:「那个孩童在何处?」 「你是指,那个林知画口中的『灾星』么~」图南笑中隐含深意,眸中漾着银光,虚指了一下东边的空处,道:「这就要你自己去看了~」 出于信任,狄三先明知那里有片幻境,也还是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就是太过干脆,也导致他没有看到身后图南那似是被感动的一瞬怔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年轻的咸鱼 的一个地雷,鞠躬! 第30章 大衍宫 果如狄三先所料,一脚方踏进,周遭幻境便侵蚀而上,场景又切换到了大衍宫变故时的大殿之中。 此时身着胡服的女子此时已停止了哭泣,正直立原地,双手高举,托起一个约有拳头大的镂空圆球,美丽的脸上全是坚毅果决。面对铺天盖地,气势汹汹的灵符,她巍然不惧,孤注一掷地提起全身灵力,耀眼的灵光若星子密布,转瞬便被圆球全数吸收。 那圆球吸收了力量之后,骤然爆发出诡异的红光,快速笼罩了在场所有的大衍宫弟子,不过几息,便扩散到其它卦宫。 为首的阿史那宫主早觉不妙,在红光侵蚀前反应极快地祭出大衍尺要拦,却未来得及驱动便被收摄神志,失去控制的大衍尺在空中盘旋了一圈,自动飞到了女子护在背后的孩童怀里,余下众人皆被灵宝所掌,变成现下偏殿中那木木呆呆的模样。 这红光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待到其中灵力全数耗尽,便潮水般全数涌入阿史那宫主的身体里。 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传来,阿史那全身的皮肉自体内左突右撞,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冲出。渐渐地,他精緻的星辰纹袍被身形拔高的身形撑裂,面容扭曲成骇人的模样,眼睛也变成野兽似的竖瞳。 脚下的地面轰隆隆地震动起来,此时整个大衍宫内部的灵力混乱,干坤混淆,八卦错序。那个已然变成怪物的宫主原要攻击那女子和孩童,却一脚错踏入混乱出现的阵法中,瞬间消失在原地。 石块簌簌自殿顶落下,结界阻拦不住整个大衍宫失控的力量,女子脸色煞白地跌落在地,回身抱紧孩子,用最后的力量驱动大衍尺,护得对方周全。 孩童年幼,只知道害怕,紧紧在女子怀中缩成一团。女子此时已是油尽灯枯,但看向孩子仍旧完好,神色便温柔下来,只强撑着在天地动盪中轻轻地拍着对方弱小的嵴背安抚,眼中含泪,像是在轻声嘱咐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震动过去,八卦逐渐按照秩序归位,狄三先再看,那女子已没了气息。被她护在怀中的孩童见没了声音,探头看了看外面,似是想要出来,便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女子,却未想在他指尖触到对方后背的那一剎那,对方便散做星星点点的光芒,顺着殿口飞了出去。 小孩愣了一下,嘴里喊着『娘亲!』,连滚带爬地追了出去,却只余下一片黑雾,和那群神色呆滞的大衍宫弟子。 幻境到这里,狄三先已然明白变故当天发生的事情,对那个女子的身份也有几分猜想。他挥手破去幻阵,挡住飞来偷袭的三道灵符,也不怪对方几次想要杀他,只平静地对不远处的那个孩童道:「你在等父亲?」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接到:「我要四九道尺救你父亲。」 孩童瞪着眼睛,稚嫩的脸上全是不信任的警惕,直接催灵化雾袭来,本要动手,却又在狄三先前方三尺处停下,迟疑道:「你身上……有娘亲的味道。」 嗯? 一边图南看自家师弟满脸迷茫,忍不住用扇子遮住了弯弯的唇角,解惑道:「咦~林知画给的木芙蓉种子,师弟不是装了一颗~」 经他提醒,狄三先才想起袖中确有一颗木芙蓉种子,当时顺手放进去,早已忘了个干净。 他拿出那枚深褐色,已经干瘪的种子,递上前,低声道:「与你换四九道尺,可好?」 这孩子已经许久未见过母亲的东西,望向他手心的眼中尽是渴望,想到这人说是要去救父亲的,便信了十分,主动以灵诀将悬于高台之上的灵器拿下,作为交换。 狄三先接过道尺收好,见那孩子两个肉嘟嘟的小手捧着木芙蓉种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都不捨得挪开一下,总算是有了几分符合这个年纪的模样。 图南此时正站在大殿门口,并不急着离开,只时时向外看去,像是在等着什么。忽然,他的眼中笑意渐浓,道:「来得真是时候啊~」 与此同时,狄三先也听到了地面不自然的震颤,伴随着刺耳尖利的叫声,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靠近。定睛望去,却见好友『蹭』地从门口窜进来,腰间玄色丝绢被风带起,长长地飘在后面,双脚在黄金柱上一蹬,便轻盈落地。 辅一抬眼,鸣木雀偏头正看到他手中四九道尺,眼神一亮,喊道:「三鲜!快!人我给你带来了!」然后又反身扑了出去。 一只鹦鹉也紧随他身后飞了进来,落在狄三先的肩膀上,嘴里不住叫着:「小心——小心————」 正拿着种子不愿松开的小『灾星』听到外头那个逐渐接近的尖利声音,忽然脸色煞白,像是被吓到了一样,立时化作烟云消失了,也不知是躲到了哪里。 第53页 狄三先并非大衍宫弟子,见宫主所化怪物被引过来,正愁空拿着灵器无法使用,又见林知画右手系灵线,跟个麻袋般从外面被甩进来。他纵身一跃将人接住,稳稳地放在地上,顺势将四九道尺递过去,便飞出大殿。 阿史那宫主变成的怪物已经追到了门前,鸣木雀正与他缠斗,一阵荼蘼冷香飘过,抬首望去,就见同样消失许久的祁长言高立殿门之上,白袍翻飞,仿若白鹤凌飞。图南则仍在殿内饶有兴致的看着林知画起卦绘阵,驱使四九道尺,半点没有被外面的阵势吸引到。 见他出来,鸣木雀身法不停,朝他笑道:「我乐于助人的狄三先大侠,快别发呆了,过来搭把手!我从城里一路把他引上来就没消停过,都快累死了!」 狄三先见他面色红润,唿吸顺畅,额头半点汗都不见,动作更是游刃有余,知他不过是又想偷懒,便冷静地抱剑回道:「岁岁闲矣,雀鸟圆矣。」 鸣木雀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说自己太久不出手,都快长胖了,顿时失笑道:「不就路上让你多出二十几分力,你竟会拿此来说笑了?哈哈~罢了罢了,就为了你这句话,这里便交给我吧!」 这般说着,他又抻长了脖子,沖殿内喊道:「喂!里面的好了没?!」 林知画此时激动得手都在抖,好几次险险坏了阵型。使劲用左手抽了即便右手保持冷静,刚刚将灵阵绘成,听见这声催促,忙将四九道尺放于阵中心,催灵聚气,便见尺上山河开始移动,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自众人心底升起,殿外徒然升起日月二光,直直地照在怪物身上。 扭曲的身形在这圣洁的光芒依稀有黑色的雾气散出,阿史那双手抱着头,似乎十分痛苦地单膝跪在地上,不断发出嘶哑的嚎叫。渐渐地,就像是被净化一般,狰狞的面容显出威严的轮廓,皲裂的皮肤收口,常人三倍大的身躯也变得正常。 待到光华收起,阿史那宫主缓缓地站了起来,浮在空中的四九道尺似是很高兴地盘旋两圈,主动飞到了他的身边。缓缓睁开眼,分明衣衫褴褛,一股独属于强者的气势勐然让在场之人都心中一凛,精神也紧张起来。 他微一振袖,立刻便用幻术化出长袍,即使是以狄三先亲眼看到,也很难相信这精细的面料和其上光华流转的占星纹,竟不是真实的。 这便是大衍宫宫主的能为。 变回原样的阿史那向前迈出一步,艮卦浮现在自众人脚下,下一瞬,所有人便都出现在干宫之中。林知画看着宫主归来,热泪盈眶,勐地匍匐在地,高唿:「大哉干元,元亨利贞!」 宫主俯视着她,威严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缓缓道:「阿迪莱·鲁坝拜·哈菲兹·麦卡丽姆·塞玛哈·塔希尔·海迪耶·泽依乃拜·齐雅德·麦穆杜哈,你做得很好。」 ……………… 他居然记住了这么长的名字!大衍宫宫主好生厉害! ————狄三先从鸣木雀震惊的眼神中读出了句话。 然后他默默地把头转了回去。 对大衍宫弟子来说,能够被宫主称唿全名便是无上的荣耀,林知画感动得伏得更低了,连话也不记得说。 阿史那宫主一派上位者的威仪,视线掠过在场众人,道:「感谢之言过后再说,『灾星』在何处?」 这个问题,林知画和鸣木雀来得晚没看见,祁长言仍是一派冷冰冰的样子,狄三先不善言辞,自然是由图南抱拳一礼,笑意盈盈道:「四方天门图南,见过宫主~~至于『灾星』嘛,『若您问的是那个』孩子『,巧了~~一炷香前尚在此处。」 听他说完,已被灵力扶起的林知画却满脸戒备地看着这群救了她的人,道:「宫主莫要听信这些中原人,他们此行乃是为未济之卦!」 「哦?」 简简单单一个字,四面却有木墙拔地而起,牢牢将狄三先四人一鸟关在里面。图南不紧不慢地摇着他那把扇子,问道:「咦~~宫主这是作何?这般不由分说便动手,岂不伤了和气?」 第31章 大衍宫 「人心难测,唯卦象不会骗人。」阿史那一手化出四九道尺,自己位站干卦,身后巽风一阴二阳逐渐显像,化作万道四散而开,身影不动,背对众人,只沉声道:「未济本卦有客治主之相,未防意外,等灾星一除,本座自会放尔等离开。」 从遇到林知画起,鸣木雀便知晓』灾星『的存在,如今知道的最清楚的当事人在此,当即问道:「在下季清夏执令,敢问宫主口中的灾星是何人?」 不易察觉的黑光自大衍宫主眸中划过,他身周处处罡风,吹得林知画几乎要定不住身形飞起来,自己却连袍角都不动一丝。想到那个害得大衍宫几乎灭门的人,冷笑一声,道:「那个畜生出生当时荧惑守心,有星坠下漠北,险些砸了大衍宫,又有七杀入命,必成为祸人间的魔头。若非水宓护着,若非是我一时妇人之仁,怎会留他祸我大衍至此!」 话至此,鸣木雀也猜出那个灾星是阿史那的儿子。他沖抱剑静观的狄三先使了个眼色,对方只一点头,让他稍安勿躁,看样子里面还有什么内情。 这般想着,有旋风自殿外刮入,在殿中忽的散开,直直让被吹得晕晕乎乎的孩童掉下来。他趴在地上,甩了两次头,一抬起来,便见到许久不见得父亲正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自己,便懵懵懂懂地喊了声:「爹。」 第54页 一旁的林知画看到这个害得姐姐惨死,大衍宫变作傀儡的灾星,恨得满口银牙都快咬碎了。阿史那却顾忌对方体内的灵宝,只做出一副慈父模样,柔和了声音,勾起唇角,像是曾经一家三口尙在一起那般冲着孩子招了招手,摆起迎接的姿态道:「爹在这里,来吧。」 无数的灵符受到大衍尺的召唤,潮水般自各个封印的殿门中涌了出来,正如当年逼死孩童母亲一般,乌泱泱地聚集半空中,将他们口中的』灾星『包围在中间。这些灵符未动时都能感知到其中灵力澎湃,此刻这般飘在空中,简直回天门灭地也不在话下。 但那个孩子的眼中却仅剩父亲,又或者他天真的以为,母亲死后,世上只有父亲不会伤害他。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稚嫩的双手向前探着,一步一步地走向他唯一的亲人,却不想没走几步,在父亲冷漠且仇恨的目光中,那漫天灵符最终会全数攻向他。 狄三先观察到此,终于确定了自己看到幻境起便纠结的猜想,剑光一闪,那浸满泽卦之灵的坚韧木笼便被破了个粉碎。 闪身飞入灵符包围的中心,将灾星护在身后,即便这密不透风的灵符歷经时间,已流失不少灵力,但面对整个大衍宫的攻势,他自不敢拖大。 祝雪瞬息出鞘,凝神静气,狄三先身周气势如山沉稳,毫无破绽,修为强劲到深紫色的灵力几乎凝成实体,若沸水在身周翻腾不休! 祁长言在他冲出去那一刻便玉箫入手,曲声起,化作漫天风雪,一点一点将外围符咒化作冰晶。 鸣木雀也想帮好友,却碍于武艺终究低了一筹,生怕反添了乱。回首间觉察旁边林知画正口诵灵诀,欲催动大衍尺,便抽出腰间玄色丝绢,灵力灌入,化作照夜灵刀横于对方喉前,打断施术,沉声道:「林姑娘,若是再念一句,就休怪鸣某无情了。」 即使没有看到,林知画还是感到喉咙那里锋锐的寒芒,似乎只要轻轻一动,就会毫不留情地割断自己的喉咙。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虽然不敢回头,嘴上还是愤怒道:「卦象果然没错!你们果然会妨碍宫主!」 「要不是你们先动手,事情才不会这样!」鸣木雀边紧紧盯着包围中的好友,眸中担忧之色尽显,边沖她嗤笑道:「我可告诉你,要是你敢打扰到三鲜,我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林知画气得眼角微微泛红,反驳道:「我们杀灾星!与你们何干!是你朋友忽然发了疯冲进去的,他是想让我们大衍宫被那个灾星灭门!」 鸣木雀却全然不动摇,只坚定道:「三鲜做事自有他的道理,若是他会害人,那天底下就没有好人了。」 林知画必然是不服气的,可未等她再说什么,便觉刀锋又向前递了半寸,顿时将剩下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一句都不敢讲了。 另一边,狄三先大招读条正好到位,身周万千祝雪分化成海,每一柄虚影都覆着货真价实的剑气,强大到鸣木雀隔着老远都觉得心头髮冷,甚至生不起一丝与之对抗的念头。 忽而,这漫天剑影归于一身,化为一柄几十尺高的巨剑亘于天地之间,灵力在其中飞速震盪,仿若撞钟般发出』咚『』咚『声,每撞一次,都敲得在场众人心血翻涌,气海不平,直似要把五脏六腑都一起敲出来! 阿史那宫主未想对手竟有如此水准,也认真了起来,胸中似是烧着团炙火,逐渐覆盖了理智,身周邪异红光大盛,眼里黑芒更是似蝌蚪般乱窜个不停,满脑子都是要杀了这个碍眼的剑修和那个灾星的念头! 他再度驱灵,就见阵中狄三先低喝一声,带着那巨剑勐地划了一周,漫天灵符立时在这强大的力量下全数一分为二,再分为三,最后散做罡粉簌簌落了满地。 这一剑威力实在巨大,阿史那此刻又是刚刚恢復,也未备灵符,虽全力抵挡,却也被震得吐出一口血。 林知画被这口血唤回心神,见众人都震慑于刚刚那威力惊人的剑招,动作极快地抽出一张符打向鸣木雀,借势挣脱束缚,自怀中抽出短刀就冲上去杀灾星。 狄三先刚刚耗费太多灵力,虽旋身持剑拦下这短刀,却拦不住已经藉助大衍宫恢復的宫主。 只见阿史那面容被仇恨扭曲,嘴里不住喃喃念着:「若不是你,水宓就不会死……若不是你……若不是你!一切都是你的错!是你害死了水宓!」 他疯狂地聚灵与四九道尺,八卦尽现,化作锥心之刃,一下便刺入自己儿子的心口,化为枷锁,生生捏爆了心脏。 在刺入的那一瞬间,孩童反射性的打出一道灵咒,本是可以两败俱伤,却在看清父亲脸的那一刻,收住了手。 鲜红的血液像是决堤的洪水自孩童的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瞬间便染湿了衣裳,有滴落在他曾紧紧捏于手心,此刻却散落在地的那颗木芙蓉种子上。 干瘪的种子里仿佛被注入生机,自皮内曦出晨辉般的金光,翠绿的嫩芽冒出了头,逐渐成长,盛开,化作一树锦绣灿烂。 「初开花微碧,仙子淡云袂。 逡巡改莹白,玉骨净无滓。 烂漫欲谢时,潮脸晕红媚。」* 林知画保持进攻的姿势,望向这一树在大漠中无法生存的花,望向这一树奇蹟,嘴里喃喃念着姐姐生前最喜欢的诗,念着念着,手上的短刃便再也握不住,』叮『的一声直直掉在地上。她张大了眼,眨也不敢眨一下,泪水溢满了眼眶,顺着脸颊滑落在地。 第55页 一声,两声。 「姐姐……是你吗?姐姐!」 「姐姐……」 相比于哭得伤心的林知画,阿史那宫主的表情平静的过了头,没有流泪,没有情愫,只是那般直愣愣地望着。 这树灿若朝霞的花,真的很像水宓,当初在中原 第一回 见到时,他便这样觉得了,只一眼,便想要护在手心里,永不放开。 可是大漠风沙,干燥枯冷,这种娇艷柔弱的植物,哪能抵抗得住? 自从知道水宓喜欢木芙蓉,他无时无刻不想要完成心愿,尚是少年的他向父亲请求去中原,只为了能在沙漠中为她创造一次奇蹟,只为了能看到她满足快乐得笑靥。 第一次,他精挑细选许久,从最好的商人那买回了十株,小心翼翼地用灵符护着,可惜未能到大衍宫,便全数枯萎了; 第二回 ,他学了个乖,以四九道尺为阵眼,利用八卦六爻造了个灵阵,其中模拟中原的气象重构一方天地,可惜当时修为不足,这种夺天地造化的阵法最多维持半个时辰,待到灵力耗尽,小心翼翼呵护的花儿便又没有了; 第三回 ,第四回……无数次的失败后,最终,他放弃了养活这个奇蹟,只自晓月镇买了三株开得最盛的木芙蓉,抱在怀中,一路全力运灵,几乎不曾歇息地赶回了大衍宫,终于让水宓看到了她最喜欢的花。 她的笑真美。 天上千重星子,世间万般繁华,都不及这一笑来得让他怦然心动。 被粘稠黑雾所笼罩的神志清明了一瞬——就在这个瞬间,狄三先勐然一掌击中他背心,不是为伤人,而是为了控制住在阿史那体内作恶的那个东西。图南早收到他的眼神,手中摺扇轻摇,特异的功法将灵力化为柔软的丝线,一缕一缕侵入宫主体内。 表情本身已恢復平静的阿史那忽然额头青筋暴起,体内的东西似乎不甘就这样被抓,开始负隅顽抗,一时间整个殿内都红光大盛,若非早有防范,在场之人怕是都要被收摄心魄! 狄三先眸光锐利,手中再催内劲,终于,在众人配合下,一道红光从阿史那体内勐地沖了出来,无头苍蝇似的在空中乱飞。 图南见状,手中摺扇一甩,正将那要逃跑的东西困于其下,一番挣扎后,那团红光才终于被制服,现出了真面目——一颗白玉质地,精巧镂空的圆球。 「咦~大衍宫灵宝原来是在宫主体内么~」 第32章 大衍宫 这句话听着像是感到意外,语气却半点没有意外的意思,图南将大衍灵宝递给自家师弟,这件事情才终于画上句号。 狄三先拿着灵宝,本想还给大衍宫主,却忽然顿了顿,转变主意暂不给出,谁也没注意道那浅紫色的灵力自指尖一闪而逝。 他蹲下·身,去检查那个孩子的状况,因为从前便知道知晓鸣木雀的灵力有治疗的功效,虽活死人肉白骨不行,大病也治不了,但聊胜于无,便打了眼色让对方从这孩子心脏破碎开始便飞过去塞了颗续命灵丹,又不住输送灵力,命总算还没丢。 可从众人的角度看去,孩子此时情况并不容乐观,即使鸣木雀已经用掉了他千金难买的续命丹,也像是只勉强吊住一口气,看样子除非有传说中的神药百味生息回灵丹,否则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但上池垣何止万里,百味生息回灵丹更是从未有人亲眼见过,他们又怎可能会带在身上。 当真救不了了么? 无计可施之下,那个从出生起便被所有人厌恶的孩子,也终究停止了唿吸。 鸣木雀几次输灵皆不行,只得嘆了一口气,放下那体温逐渐流失的小手,对阿史那宫主沉重道:「节哀。」 「悲莫悲兮生别离……」*站在一旁的图南也隐去唇角笑容,道:「天命如此,无可迴转,人力难为,何以相责……真是可怜,可嘆。」 他顿了顿,忽而问道:「师弟,你是如何发现大衍灵宝控制的是阿史那宫主,而非大家所谓的』灾星『呢?」 狄三先闻言,看一语不发的大衍宫主,轻嘆一声,解释道:「在幻境中,水宓夫人催动灵宝后散发的红光全数被宫主吸收,也正因身体无法兼容灵宝之力,才会变成那般怪物,这孩子是靠水宓夫人拼死相护,再加上四九道尺的力量才躲过的劫数。」 鸣木雀还沉浸在未能救回那孩童的惋惜中,听到这里才稍稍回神,提起精神问道:「所以控制住城中居民的,其实并非这孩子?」 「然也。」狄三先道:「我一开始也想不通大衍宫与那石城不在一处,何以两处皆受制于那灵宝。直到你们将林知画带来才想到曾听父亲讲过,大衍宫是悬于一座城之上的,动乱时八卦错位,这才导致两处分开,刚刚我在幻境中感到天地震盪,便是这大衍宫又回到了城池之上,你们才能将林知画和宫主一同带来。」 「再加上刚刚宫主眼中有黑光划过,正与悬湖森林中的东风一致,我才断定,确是灵宝作祟。」 「原来是这样,我就说为何会在巽宫看到他们……」鸣木雀恍然一瞬,情绪又低沉了下来,道:「可惜,我们若能再早一步发现,这孩子也不会……」 狄三先却道:「照大衍宫如此行事,这等悲剧是必然,或早或晚而已。」 阿史那闻言,也不知是抱着何种心情,道:「你……」 第56页 「阿史那宫主。」 浅紫色的双眸凝视着那个造成一切悲剧的源头,狄三先俊美的面容冷肃,用一种不可辩驳的语气道:「武王伐纣前,曾以龟甲卜算,占者言之为凶兆,事实却是周军大胜,纣王自焚于鹿台。我于卜筮一道虽只是浅涉,也知晓《荀子》有言:』善为诗者不说,善为易者不占,善为礼者不相,其心同也『。」 「若事事皆信卜筮,步步均行』天命『,又与傀儡何异?倒不如万事不知来得自在逍遥。」 恢復理智的阿史那宫主听着这番言论,只觉一直梗塞不前的心结忽然被撞破些许。他放下大衍宫之主的架子,直视着对面的青年,带着些许探寻,问道:「你认为,如何才是正道?」 狄三先道:「且行好事,不问休咎。」 且行好事,不问……休咎? 且行好事,不问休咎…… 且行好事,不问休咎! 原来如此。 在心里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回想起曾经所为,多年未曾松动的境界竟于此刻通彻贯达,此时此刻,天地万物因果缘由都这般平铺直叙地展现在他的眼前。他垂眸看着儿子与水宓相似的脸,所有的一切都串联成线,而造成如今苦果的起点,却并非什么灾星降世。 是自己。 是自己看到卦象,又听闻荧惑守心的意象时,就已经对自己的孩子抱有了警惕。 事实如此,阿史那只觉得似是苦汁一路流到胃里,一时竟连话也说不出。 他不是灾星。 他是……我的孩子。 不顾脏污,单膝跪地,他让孩童靠枕到腿上,轻轻擦去他唇角的血迹,认真且仔细地与记忆里那还没自己小腿高进行对比,仿佛是想要找回中间这段自己不曾参与的岁月。 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嵘儿……吾儿。」 感受着指端冰凉的皮肤,阿史那的眼中再也压抑不住心疼愧疚之意。他紧紧握住对方散落的一丝头髮,又松开来,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将孩子放在了地上。 修长的手指在空中画下一道道灵纹,取爻做卦,以命相抵,这般夺天地造化之举,即使是大衍宫主,也做得并不容易。而修炼到狄三先他们的境界,是可以看到许多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现在,便能发现大衍宫主身上的』气『正在不断地流失。 』轰隆』 可怖的雷鸣声传来,似是感到这里有人要逆天而行,连天道都为之震怒!浓郁的乌云聚集在上空,无数电光如雨,噼得整个大殿都成了焦黑色,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预感到了灾难,鸣木雀边躲着不断落下的雷电,边喊道:「阿史那宫主!不可!换命是有违天道的!」 「吾曾以易动百岁,天道之力,无人能比吾更清楚。」 身处炫目灵阵中,阿史那宫主低沉的声音也仿佛与这天谴之声相融合,透着一股宿命既定的庄重:「我大衍宫曾信奉顺天则昌,却不想就是因为事事顺天,笃信命数,才引来今日的祸事。」 「害死水宓的,是我;害死儿子的,是我;害得大衍宫落得这般下场的,也是我!」 「这件祸事,便由我一己担起;一切报应,都应加于我身!」 话音落,他灵力更甚,直有沟通天地之威能!狂暴的灵力以摧枯拉朽之势席捲一切,漫天碎石乱走,大殿也渐渐在这强大的力量下分崩离析,整个大衍宫都有了崩毁之象! 可就在这换命将行,魂魄将出的关键时刻,狄三先却硬闯过这繁复的灵阵,祝雪出鞘,白芒一闪,一道深刻的划痕横穿,逆天之行立时终止,愈加嚣狂的天罚顷刻间停下,漫天乌云也瞬息散去。 乱石如雨落下,残骸遍地,简直让人不敢想像若是刚才的灵术完成,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放肆!」 半身功力尽消,要再行逆天最少也要半年修养,救子心切——同时也是赎罪心切的阿史那目沉如火,正要催动四九道尺,就见旁边伸过一柄扇子,有个人拖长了语调,带着笑意道:「咦~宫主且息怒,非我师弟有意要阻你,而是人未死,又何须换命呢~~」 ………… 没死? 阿史那定睛望去,就见刚才分明已经没了唿吸的儿子,此时正虚弱地靠在林知画的怀里,脸色苍白,确实实在在,用细如蚊吶的声音对自己喊了声:「父亲……」 ……………… 「大团圆——大团圆——」 从飞进来开始就没敢吱声的鹦鹉兴奋地嚎了起来,旁边的鸣木雀一把给它抓过来,两指捏住聒噪的鸟嘴,蹲下·身去用另一只手摸了那孩子的脉搏,惊讶道:「不可能啊,刚刚分明没有脉象!三鲜!你是怎么做到的?!」 「大衍灵宝。」清冷如仙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祁长言身周尽是驱灵过度,还未散尽飘雪,蓝玉似的眸子凝视着狄三先,陈述道:「自他触碰这孩童时,便已陷入幻境。」 「从那时起便已经……?」鸣木雀转头看向自家好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三鲜,我可没听说你转修灵修了啊!」 狄三先看他这副惊讶的样子,好笑道:「不过是藉助灵宝与大衍宫本身阵法的结果,换做平日,也只能骗过你了。」 鸣木雀:嗯……嗯????? 没有理会好友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狄三先托住灵宝,送还到大衍宫主面前,俊美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真诚道:「逝者已矣,生者可追,这世间本就离合难测,万望珍惜当下。」 第57页 阿史那宫主自悲极转乐全多亏了他,此刻并无不悦,只长袖一甩,将那灵宝收入座前玉盒中,道:「我大衍宫与中原各派素无交集,却未想一次便欠了这么大的人情,着实唏嘘,却不知你等是如何知晓我派情形的。」 『刷』地一声合起扇子,图南银眸弯弯,笑道:「这要多亏艮宫天刑传书予古洗,门主才会派我等前来,看有何可帮之处。除此之外,门主也曾让南给您带一份灵简。」 说着,他自怀中拿出一卷以灵纹封口,约有手掌大的玉简,双手递过去,道:「还望宫主过目~」 作者有话要说: *『悲莫悲兮生别离』——屈原《九歌·少司命》 第33章 纵横山庄 阿史那接过玉简,震碎灵纹,便有文字涌入脑海。也不知写了什么,他先是双眉微挑,略有惊讶之意,后面却渐渐蹙起。 待到读毕,他一手捏碎灵简,看了狄三先一眼,低沉的嗓音带着不容辩驳的态度,对图南态度明显疏远几分,道:「呵,百年前一卷灵简,如今又是一卷。告诉狄戎,大衍宫危机刚解,诸事繁多,嵘儿也急需救治。那件事,本座不插手,也不容许任何人冒借大衍宫的名义出现。」 「季清的小子,本座会将续命丹还与你,另附答谢之礼。」说罢,他也不给众人道别的机会,只冲林知画道:「送客。」 灵阵闪现,直接将众人传了出去,狄三先总觉阿史那宫主那一眼别有深意,却无处去问,只仰首望着城中与坤宫相融合的水潭,沉思不语。 林知画虽然也诧异于宫主最后的转变,但想到大衍之难已解,便眼角眉梢都带着喜色,用流利的中原话对众人笑道:「多亏了你们帮助,我真该好好谢谢你们!一起来我的家里吧,我会杀最肥美的羊,取最美的酒招待你们!」 说罢,她看向早先还救过自己两次的狄三先,问出了那个她从进入大衍宫后就一直想问的问题:「话说回来,你不是叫鱼羊吗?为什么你要说你叫地三鲜?」 狄三先:………… 噗! 听着那字正腔圆的『地三鲜』三个字,旁边的鸣木雀一个没憋住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还不停下。站在正主肩膀上的红毛鹦鹉被他感染,绿豆似的小眼睛左右瞅了瞅,也张开嘴『嘎嘎嘎嘎』地大笑起来。 看他这般放肆的笑,林知画忙縴手掩唇,不知所措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鸣木雀此时笑得气都上不来,只顾着沖她摆手,半点有用的都没说。好在狄三先虽不爱说话,也不是个哑巴,见师兄好友都这副德行,便道:「无妨,在下姓狄,名三先,先前为隐瞒身份欺骗了姑娘,还望见谅。」 林知画美眸微微睁大,轻咬着下唇,道:「狄大侠,你不要道歉,我当时也没有把话都告诉你们,真要谢的话,是我该谢你们不计前嫌。」 「咦~真要谢的话,就给我们几只骆驼吧~」图南慢悠悠地摇着扇子,一派风流形象。尤其是在鸣木雀和狄三先都看向他时,更是面不改色道:「师弟为何这般看着南?要出沙漠,骑骆驼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么~」 是正常,但唯独你说出来不正常。 「你不讲我都要忘了。」鸣木雀双手抱胸,挑眉问道:「图南大侠为何不用当初送我和三鲜来的传送符呢?我们千里迢迢才到的陵城,让你一下就给送过来了,难道不管给我们送回去么?」 面对质问,图南半点都不慌,狐狸似的眼睛眯起,笑道:「这般珍贵的灵符,若不是为救大衍宫万事从急,也不会这般轻易动用~~当然了~」他话锋一转,反将一军道:「为表诚恳,便由南亲自护送夏执令回到陵城,况且现下正是鲤鱼最为肥美的时候,南也久闻临江楼盛名,到时再请你们一顿全鱼宴赔罪,可好?」 狄三先:………… 鸣木雀:………… 不好。 他们这次出来,就是为了不被人认出,要是身边带着这么一个人,还不如就在家里蹲着简单。 不过这个全鱼宴倒是戳动了鸣木雀那好吃的心思,他面上和和气气地应下此时,待众人吃饱喝足,晚上在林知画安排的客栈内就寝时,便偷偷摸摸地跑到狄三先的房间去了。 彼时狄三先正于屋内擦剑,听出是好友的声音,祝雪归鞘,气劲扫去,便自内部打开了窗户。鸣木雀刚伸手要推,现下正好顺势往嘴上一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外面,示意他跟自己出来。 狄三先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负剑跟上,那鹦鹉原本在床头睡的正香,看他出去,也赶紧扑腾着翅膀追了出来。两人一前一后,月下疾行,谁知对方出了客栈也不停下,最后竟直直出了城。 他身形一闪,拦在好友面前,问道:「你要做甚?」 鸣木雀警惕地四下环顾一圈,在确认没人后,才松了口气,英俊的眉目舒展开,大笑道:「作甚?当然是开熘啊!我亲爱的狄大侠哎,你不会真的想和那个狐狸和那个冰块一路吧?!」 狄三先冷静道:「师兄已经知晓我们此行目的。」 「哈哈哈哈~我又没说咱们直接去陵城!」他拍了拍身侧的大包袱,弯腰凑过来,在好友耳边神神秘秘道:「我可是连干粮都准备好了,等出了沙漠,咱们就先改道去一趟初沅镇,让他慢慢等去!」 第58页 初沅镇? 这个地方狄三先听都没听过,但见鸣木雀已然运灵疾行,他便不再纠结道别之事,追上去问道:「为何去那里?」 鸣木雀没回答,钻进他衣襟里的鹦鹉就先探出头,色彩鲜艷的翎毛一抖一抖的,扯着嗓子喊起来:「鲤鱼——鲤鱼————」 「这你都知道?!」鸣木雀大惊,脚下没注意飞了个弯,差点一同扎到沙子堆里。险险稳住身形,他纳闷道:「不可能啊,他们家又不出名,你怎么知道的?」 鹦鹉觉得自己被看不起了,睁着一对绿豆似的眼睛,气得嗷嗷叫到:「去过——去过——嘎——蠢货!」 「嘿!你还骂人!」鸣木雀一听就笑了,指尖一弹,便是一道劲风朝着鹦鹉翠绿的翎毛打去,嘴里还特别正式地喊了一句:「看镖!」 狄三先实在看不下去这一人一鸟赶路还不忘玩笑的幼稚行径,随手化解招式,问道:「什么鲤鱼?」 鸣木雀听他这么问,顿时满足地哈哈大笑,满脸狡黠道:「我不告诉你~去了就知道了!」 狄三先:………… 要说这大衍宫是货真价实的地处偏僻,当以两人的脚力,也足足赶了小半个月的路才再没见到沙子。之后又奔波了五天半,终于是到了那个听都没听过的初沅镇。 鸣木雀显然来过不少次,带着自加好友轻车熟路地在复杂的巷道里头穿梭,边走边满脸骄傲地道:「你别看这里小,那可是有满江湖都找不到的宝贝!也就是你跟我在一起,换成师姐我都不捨得带她来。」 说着,他在一条食肆街口停了下来,指着其中一家小饭馆,笑着邀功道:「看!就是这家!我敢打包票,整个江湖上,再也没有谁能比他们家做得鲤鱼更好吃了!」 狄三先和站在他肩膀上的鹦鹉齐齐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就只有一扇平凡无奇的木门,大白天还紧紧关着。门框上斜插着一个幡子,上书『水晶瓜』三个大字,一阵风吹来,那幡子颤颤巍巍地晃了两下,『啪』地一声落在地上,也没说出来个人捡一下。 沉默一息,他带着些许疑问道:「这里?」 鸣木雀显然也很意外,喃喃道:「不应该啊,他这人最喜欢做饭的,怎么会这个点还不开门……坏了!别是出什么事了!」 这么说着,他一个着急,直接一蹦就跳到屋顶,踩着瓦片窜进了院子里。结果刚进院门,就闻到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就像是鱼虾腐烂后和醋臭鸡蛋等一系列复杂的东西放进瓮里,又放到阴暗的地方窖藏好几年那样难以形容。 鸣木雀被这味道吓一大跳,以为好友出了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味道来源的厨房,一脚把封得紧紧地两扇门踢开,就见里面一男子步巾蒙面,正端着一个小罈子,往另一个红泥大坛里头倒什么东西。 男子本做的是专心致志,被踹门声音一吓,手一抖直接把面前两坛东西全给打翻了!刺鼻的恶臭浓郁到几乎接近实体,粘稠地侵蚀着新鲜空气,并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开来,几乎瞬间就把门口鸣木雀的眼睛给辣红了! 处在味道中心的男子显然更不好过,即使带着面巾,也没在这直冲脑门的臭味下坚持几息,『咚』地一声翻着白眼摔倒在地,眼看就要没知觉了! 跟着进来的狄三先也没料到里面是这么个情形,一口气吸进去差点噎得吐不出来。旁边跟着飞的鹦鹉就没那么好运了,翅膀僵在半空中,跟中了咒似的直直往下落,要不是及时被接住,熏不死也得摔死。 鸣木雀此刻在门口被熏得头眼发花,有心进去救朋友一命,却怎么也接受不了里面的空气,干脆解下腰间化为玄色丝绢的照夜刀,一抽一卷便将人提到了手上,随即半点时间都没敢耽搁,踩着屋顶就一路飞出了镇子,直到一条开满了山茶花的小溪边上才把人放下。 男子仍旧晕得人事不知,要等他自己醒来,也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去,鸣木雀干脆以灵力引水,直接浇在对方脸上。果然那男子立刻就蹦了起来,一把扯掉面巾,闭着眼胡乱抹着脸上的水,嘴里还喊道:「啊啊!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有水!我不是在后厨吗?!难道是我梦游了?我什么时候喝的酒来着??」 喊着喊着,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溺水,一睁眼,就看到了站在一旁的鸣木雀,顿时眼睛一亮,道:「木鸟!」 「是木雀!」 第34章 纵横山庄 男子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随即打哈哈道:「啊,木雀,我知道是木雀,我当然记得你是木雀,我们是好朋友嘛,我怎么会记错你的名字呢!」 鸣木雀:………… 鸣木雀挠了挠头,无语道:「看表情就知道你是记错了…………算了,你就从来都没记对过,话说回来,你家里那股臭味是怎么回事?」 男子闻言,满脸委屈道:「闻到那个味道你还不明白吗?!」 嗯?明白? 鸣木雀思索一息,恍然大悟,笃定道「你在煮屎!」 男子一个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愤愤不平道:「不是啊!是臭豆腐啊!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身为一个厨子的尊严啊!」 「臭豆腐能做到这种阵势你也是天下第一人了,还有,尊严那种东西早在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不存在。」压抑住后面强烈想要吐槽的欲·望,鸣木雀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态,才指了指从到来便一直负剑静观,未曾言语的好友,道:「对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挚友——狄三先,不过他最近在离……咳,退隐,你还是叫他鱼羊吧。」 第59页 说罢,他又转而向狄三先介绍道:「这个不靠谱的傢伙叫云子饭,是水晶瓜的掌勺大厨,不太会说话,你别跟他客气,要不他容易飘。」 「地三鲜是吗!」 云子饭倒是没介意他最后一句看似很随意的话,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眼睛直接就亮了起来,大赞特贊道:「多么好听!多么接地气的名字啊!要是我有儿子!也要起你这样的名字!你的父亲真了不起!」 话音刚落,他忽然想起好友说不要叫对方真名,又再次真心实意地夸道:「鱼羊也好听啊!!鱼羊鲜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鱼羊更鲜吗?!!」 惨变成儿子辈又立刻被归类回菜谱的狄三先:……………… 狄三先只得沖对方礼貌性的点了点头。 —— 别的不论,不会说话这点真的板上钉钉了! 他不计较,肩膀上的赤毛鹦鹉倒是非常聪慧地领略到了对方那句话的含义,气愤地冷哼一声,随即骄矜地扬起脑袋,张嘴就骂道:「没文化——没文化——」 「哎呀!」云子饭听见这声音,眼睛又是一亮,立刻上前两步想看个清楚,被狄三先克制地避开后仍不放弃,站在原地抻着脑袋,一副看稀奇的表情惊喜道:「这鸟竟然会说话呢!真神奇!不知道吃……」 「快住嘴吧你!」鸣木雀早知道他脑子里除了做菜就是做菜,看到什么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食材,赶紧大笑着打断道:「我可是专程带三鲜来尝你的滴酥水晶鲙的,要是人被你气跑了,我可唯你是问!」 「是是,我晓得了。」嘴上随意应付着,云子饭的眼睛还是盯在那只鹦鹉上,不过他也知道这是人家的宠物吃不得,恋恋不捨地又观察了一会,才接道:「滴酥水晶鲙嘛,回去就给你做!你的那条焦尾赤鲤现在长得刚刚好,再多一个月就老了,老了肉质就会差点,你好不容易大老远来一趟,再……哎呀!坏了!」 他忽然一拍脑门,着急道:「那臭豆腐的滷水该到点了!再不把豆腐拿出来,腌得过了味道就不协调了!快!快把我送回去!!」 来得时候情况紧急还没在意,现在鸣木雀只要走进云子饭身周一尺,都能被他浑身的臭水熏出十里地。但见对方真急到拔腿就往城里跑,他又有些不好意思,便抽出腰间照夜锦缠住友人双臂,运起轻功,一路跟放风筝似的把人拽了回去。 云子饭虽说有灵力,但是所学都是关于制作菜餚,轻功菜的一匹,这么被人带着飞在空中还觉得挺新奇。结果转头就看到那只红毛鹦鹉扑楞着俩大翅膀跟在他旁边飞,豆子大的眼睛里竟然充斥着『洋洋得意』四个字,就差没直接出言鄙视了。 「不会飞——不会飞——」 好吧,它说出来了。 两个胳膊被栓在一起,活像是被人贩子绑架的云子饭满脸郁闷。 与两人并肩御灵的狄三先浅紫色的眼中灵光流转,封住了那聒噪的鸟嘴,道:「失礼。」 「啊!没事没事!」云子饭比常人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有点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也有错啦……我刚刚一直在想它是炒了好还是炖了好……话说你喜欢红烧吗!」 狄三先:………… 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物以类聚』了。 鸣木雀耳朵很尖地听到了,笑骂道:「你小子差不多得了,非得当着人鹦鹉的面儿说出来么?两年不见你就不能学点好!还有那臭豆腐,你不好好继承你爹的手艺,去学那些做什么?」 「去去去,不懂少吱声!」云子饭先瞪了他一眼,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满眼迷离地陶醉道:「只要小桑桑喜欢,别说是臭豆腐,就算真的是屎,我也能为了她做出花儿来!」 鸣木雀被他噁心得眉角直抽抽,满脸嫌弃道:「楚桑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想到自己心上人,云子饭选择性忽略了前半句,就听到后面『看上你』三个字,控制不住地就傻笑道:「嘿嘿嘿~」 鸣木雀不忍直视地转过了头。 谈话间三人便已赶到饭馆正门前的巷子口,隔着老远都有一股恶臭在鼻端缭绕,苍蝇似的想忽视都不行。 一走出去,便见水晶瓜门口站了约二十几个人,敲门的,叫骂的,呕吐的,聊天的,唱小曲儿的不一而足,总之脸色就没一个好看的。云子饭见状忙一熘烟跑上去,边跑边鞠躬道:「对不起!对不起哈!我现在就去清理干净!」 这些乡亲平日都跟他混熟了,见人在这里,便一窝蜂地涌上来把他围在中间,刚刚那个一直在敲门的大汉把捂着口鼻的布巾放开点,粗着铜锣似的嗓子关心道:「小饭啊!你还活着啊!!」 旁边一个大婶也赶紧凑过来看他,见没缺胳膊也没少腿,这才放下心来,嗔道:「你个小崽子!可吓死姨了!我们还以为你为了大小姐,自寻短见了!」 周围的相亲也七嘴八舌地附和道: 「对啊对啊!你都三天没开张了!我每次敲门也没人应!」 「还有那股恶臭!好傢伙!俺全家都被熏醒了!」 「我们知道你现在正伤心,但也别报復社会呀!」 「话说我好饿,小饭子能去做菜么…………」 乡亲们都怒视着最后说话不看时机的那个人,唯有话题中心的云子饭一脸茫然:「啊?自寻短见?我为什么要自寻短见?小桑桑怎么了?」 第60页 那大婶闻言一脸震惊,脱口道:「你不知道小姐定亲了?!」 ……………… 云子饭的反应却与所有人预测的都不同,他的表情很平静,甚至连眼神都没动过。 一息,两息,他还是没有动。 一炷香,两炷香,他仍旧没有动。 忽然! 一声高昂的啜泣,唤回了在场绝大多数已经开始和周公论道的人的神志! 「我不相信!」 鸣木雀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就见云子饭双目含泪,秀气的脸涨得通红,撒丫子就往楚庄泪奔,边跑还边梗着脖子哭喊道:「我不相信!!」 「呜呜呜我不相信啊!!!」 「小桑桑————」 听着他的声音越来越远,不知为何全部反应慢了三四五拍的众人这才担心的担心,拍大腿的拍大腿,看热闹的看热闹。 戳破真相的大婶眺望着云子饭跑走的方向,仿佛恨不得追上去一看后续……咳,关心小辈,满脸不甘心道:「哎呀我这臭嘴,怎么就告诉小饭子了!」 旁边众人见状纷纷安慰,并积极表示如果有后续发展一定要挨家挨户的通知,他们真的都很关心这两个年轻人! 鸣木雀和狄三先观看全程,都不知道这算是人缘好还是人缘差了,总之还是先追了上去。他们一边追,鸣木雀还一边解说道:「楚桑是当地一个小势力首领的女儿,和小饭子是青梅竹马,不过两家父辈交恶,一直压着不同意他们成亲。」 他顿了顿,嘴角一撇,好似无语道:「其实大家早就心知肚明啦,他俩成亲是迟早的事,也不知道是什么神仙下凡,能让楚庄主连自己闺女的意愿都不管了。」 狄三先事先不认识两人,也不好作评,只淡淡额首,表示听到了。 要说那云子饭在镇外时分明轻功烂得不行,被这么件天大的事一激,竟像模像样地半跑半飞了起来,楚庄又离得近,两人找到他时,他已经挂着两行热泪要往里头沖了。 门卫们见是他,刚拥上来就被他身上味道熏退八步,但看他还要往里头窜,又赶紧七手八脚地给拦住,嘴里还不住劝道:「哎呀俺们晓得你伤心,但伤心也不能硬闯嘛!」 「我要是,嗝,递拜帖能进去还硬闯干嘛!」云子饭哭得眼睛都快没了,努力往门那里探着手,扯着嗓子嚎道:「小桑桑!呜呜呜,小桑桑——」 「哎呀,真的不行嘛!」门卫大哥们也很无奈,其中一个边按着他边苦口婆心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下棵……虽然很难比大小姐好,但是……这个……那个……」 另一个门卫大哥机智地立马接上:「但是肯定比大小姐揍你少!」 哭肿了眼的云子饭:????? 第35章 纵横山庄 云子饭被这句大实话噎得梗了一瞬,又哭道:「为什么岳父要如此对我?上次他见我的时候分明都快把婚期定下来了,还送了我一盏茶吃!岳父忒的不讲信用!」 几个门卫闻言,脸色均十分微妙,其中按着他左脚的大汉暗自腹诽道:老爷哪是送你一盏茶吃!分明是扣了一壶茶到你头上,让你马不停蹄地滚啊! 按着他右脚的大汉如有神助地感受到了这句未能言说的话,同样腹诽道:就是,这事儿全镇子都传遍了,那时要不是大小姐威胁老爷,敢动手就告诉夫人他私房钱藏哪,老爷都想把他剁了餵狗! 按着左手的门卫接道:结果夫人听闻这事还是把老爷私房钱给翻出来了,啧啧,才二钱银子,都不够买夫人一个簪子边儿,给老爷眼珠子都心疼红了,可怜见儿的,整整三天没吃下饭,人都瘦了一圈儿! 最后一个门卫感嘆道:可不是么!不过你们别说,自从云大厨走了以后,好久都没见老爷气得跳脚了,还挺怀念。 剩下三个门卫均贊同地点了点头。 云子饭见他们四个人隔空打了老半天眼色,没一个搭理自己的,肿着眼睛不满道:「喂!我这正要闯府呢!你们敬业点好吗!」 眼神交流霎时停止,门卫们遗憾地将剩下的八卦憋在了心里,其中一人道:「云小厨,你就别为难咱们了,咱们也是为上头做事,真开了后门,哥几个饭碗可就保不住了!」 「就是就是!哥全家可就指着这点月奉过活呢!」 云子饭一琢磨也是,打着嗝出主意道:「你们…嗝…对!你们就假装打不过我把我放进去!岳父肯定不会怪你们的!」 一个门卫脱口而出道:「可是老爷当初招工的时候就写了,进来的人武功必须是能把云小厨按在地上揍的那种!」 云子饭:………… 云子饭的表情震惊得仿佛看到有人一口吞下大门前的石狮子,哭都忘了哭,结结巴巴道:「不……不可能的……岳父他不会这么对我的!可恶!一定是你们理解错了!是按在地上走!是按在地上走对吧!」 门卫们被他自欺欺人的样子震慑住了,带着不同程度的同情,吞吞吐吐,眼神躲闪地应付道:「啊……这个……有可能吧……」 云子饭眼神一亮,正要再接再厉,用爱来感化这几个默守陈规,死咬着不放的人。一边鸣木雀终于看不下去了,灵力一扫给他从地上吹起来,衣襟拽手上,扶额道:「快别丢人现眼了,订亲之事还未有定论,我们先回你家商量一下再说。」 第61页 云子饭嘴里呜呜呜地想要再说点什么,奈何被灵力封住了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几个门卫见他被个陌生人制住,横眉竖眼地就要救人,谁知定睛一看又觉得有点眼熟,犹豫了一下,其中一个道:「木鸟?」 「是木雀!」鸣木雀没好气道:「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还好好的,都是这倒霉孩子,给你们全带歪了!」 这几个门卫也不晓得是故意的还是怎么样,纷纷忽略了前面那句,连连点头感嘆道:「可不就是倒霉孩子么!」 鸣木雀:………… 他跟挥麻袋一样挥了挥手上提着的人,道:「那人我先带走了,转头跟楚庄主说一声,晚点我带个朋友去拜访他!」 门卫连连摆手道:「今天就算了,老爷刚设了宴,说是要款待小姐的未婚夫,估摸是没工夫见客的…………你竟带朋友来了?在哪里?我们怎么没见到?」 他说着,左右找了两圈,这才注意到他身后屋顶上竟还有个姿容俊美,乍一眼如天光破云那般照得四周仿佛都敞亮了的男子正抱剑而立,肩膀上还站着一只大红色的鹦鹉,皆怔愣一瞬,随即连连感嘆道:「你们江湖人是靠脸的吧!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这么……!」 他想说『俊俏』,又觉得这个词配不上那个屋顶那个人,磨蹭了半天,才憋出来一个『好看!』 鸣木雀正一跃跳上屋顶,耳尖地听到这句感慨,远远地大笑道:「那是你见到的都是江湖上顶顶好看,顶顶出色的人!」 门卫闻言,正要点头,忽然反应过来鸣木雀这是把自己也夸进去了,笑骂道:「呸,真不要脸!」 不管后头这句有没有被当事人听到,反正才到水晶瓜后院,刚被解开封嘴的灵力,云子饭就一把甩开对方,气愤道:「木鸟你太过分了!鱼羊你来评评理!他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说是我把大家带歪的!」 狄三先:………… 他十分机智地选择了观战。 「重点是这个吗!」鸣木雀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顿时没了用武之地,扶额道:「真是一个两个都不省心,不是我说啊子饭,你和楚桑从小处到大相处这么久,你怎么能怀疑她对你的心意呢?」 已经冷静许多的云子饭一脸莫名其妙:「啊?你在说什么?我当然相信小桑桑不是自愿的,难道你在怀疑小桑桑吗?!木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叫我木雀!」脑门上难以克制地蹦起了三根青筋,鸣木雀眉角抽搐道:「既然你不怀疑楚桑,干嘛一副被始乱终弃的样子跑人家门口去闹?」 很明显云子饭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满脸好奇道:「始乱终弃?木鸟你被始乱终弃了?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 「我说的是你啊!」鸣木雀终于忍不住了,吐槽道:「你是怎么长这么大都没被打死的!」 云子饭:「你忘了我娘学医吗!作为朋友,你一点都不关心我!我看错你了!」 鸣木雀:………… 鸣木雀捂住胸口,仿佛受了很严重的内伤。 眼看着好友一点一点被逼疯,狄三先的内心深表同情,解围道:「你的豆腐。」 云子饭闻言一愣,忽然惨叫一声,转头就冲进了厨房,好在刚刚味道也散的差不多了,没有发生进门就晕倒的惨案。不过一会,他便一脸可惜地走了出来,沮丧道:「果然卤过了,可惜了那上好的阡云豆。」 狄三先对吃的不讲究,鸣木雀却是生气都忘了,惊讶道:「阡云豆不是只有在八月十五子时结果,过了时便会立刻落地变成种子么?现在才刚入夏,你哪来的豆子?」 若是换成平常,云子饭早就要骄傲起来了,但今日接连遭受打击,即使说道这件事,他也只是有气无力道:「结合老头子留给我的灵术创造出的新术,能保食材新鲜,就是太耗灵力了,现在只敢用在最好的食材上头。难得小桑桑有喜欢吃的东西才拿出来用,没想到……呜!」 见他说着说着又开始哭,鹦鹉仿佛看热闹不嫌事大,扑楞着翅膀叫道:「哭包——哭包——」 鸣木雀头疼道:「你们两个都安静点,你既然相信楚桑不会骗你,现在打算如何?我可告诉你,硬闯肯定行不来,楚庄主对你印象已经够差的了,再来这么一出,指不定就弄巧成拙!」 「那……那你说怎么办!」云子饭慌了,跟个无头苍蝇一样左右踱着步,喃喃道:「小桑桑脾气那么犟,怜姨又去临镇踢…切磋交流了没人护着她,岳父仗着怜姨不在家就敢安排一桩亲事,肯定每日都在房中暗自垂泪……」 想到心爱的人倚在床边,泪眼婆娑,柔弱可人,孤苦无依,凄悽惨惨戚戚的样子,他的心都快碎了,念叨着:「不行,我一定要去见小桑桑一面!」就又要往外沖。可刚沖了一步,他又意识到自己根本连人家大门都进不去,赶紧剎住了车。 勐地转过头,他那双亮的惊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鸣木雀和狄三先,期盼道:「木雀!鱼羊!你们不是武修么?带我飞进去吧!」 鸣木雀摆手道:「喂喂喂,你搞清楚,这是私闯民宅,犯法的,还带你飞?我不把你抓捕归案都算好的!」 云子饭幽幽道:「那你早上进我家门跟我打招唿了吗?我还没让你赔滷水呢。」 鸣木雀被噎了一下,挣扎道:「这是担心你在里头出了什么事不得已为之!」 第62页 「小桑桑还是你朋友呢!你难道明知她是被逼婚还要弃她于不顾,连带我见她一面也不肯吗?!」 鸣木雀嘴动了动,只觉话都噎在嗓子眼,卡得难受:「真不行……楚庄主还认识师父呢,要是被他发现回头告一状我可就惨了!不如明日,明日我从正门进去,帮你看看楚桑的情况?」 云子饭全不吃这套,着急道:「万一他们今天就全定下来了呢?万一那个不知道从哪个旮旯拐角冒出来的登徒子看上了小桑桑的美色,要对她霸王硬上弓呢?万一……万一……不行!」 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着急,连眼中都布满了血丝,他手腕一翻便拿出一柄锃光瓦亮,一看就不是凡品的菜刀,厉声道:「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我就…」 他左右看了一圈,发现没什么好拿来威胁的,只得往脖子上一横,临时改口道:「我就杀了我自己!!」 第36章 纵横山庄 鸣木雀:………… 瞅着那离脖子能有五指远,生怕碰掉自己一根汗毛的刀刃,鸣木雀挑眉道:「你随意。」 云子饭没想到他这样都不动容,完全没有一点好朋友的样子,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头,面上怒道:「木鸟!你不仁,那便休怪我不义了!」 鸣木雀才不怕这个脑残,双手抱胸道:「你还有什么后招赶紧使出来,好让我开开眼。」 云子饭冷哼一声,伸手一招,一条浑身赤红流光,尾部焦黑的鲤鱼从水缸中被抓了出来。他熟练地伸手把刀往鱼脖子上那么一架,控制住差点习惯性真给宰了的动作,发狠道:「你若是不答应,我就杀了你的鱼!晚上就给它糖醋了!还加十头蒜的那种! 」 什么?糖醋?!还十头蒜?!! 这也太糟践这极品焦尾赤鲤了! 鸣木雀登时大惊失色,失声唿道:「刀下留鱼!」 旁观的狄三先:………… 他已经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不小心走到相声现场了。 最终,鑑于鸣木雀实在是狠不下心,让辛辛苦苦等待了三年的焦尾赤鲤变成糖醋鱼,只得咬咬牙关,下定决心道:「带你潜入……可以!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云子饭立时便感动地甩手把那条倒霉的焦尾赤鲤扔回水缸里,赌咒发誓道:「你放心!大恩大德!我今晚做一桌好吃的报答你!」 既然已经决定,鸣木雀便不再纠结,放松心情,开始漫天要价:「十桌!」 云子饭一脸震惊,也配合地开始坐地还钱:「你也太贪心了吧!最多两桌!多了不给!」 双手抱胸靠在旁边的架子上,鸣木雀强忍笑意道:「折中一下,六桌,难道在你心里,楚桑还不如六桌饭菜吗?」 云子饭挣扎道:「顶多四桌!真的不能再多了!」 「那不如这样。」鸣木雀终于憋不住了,哈哈大笑道:「把这四桌换成一桌你和楚桑的喜宴,如何?」 云子饭:………… 云子饭的脸肉眼可见的就红了,双手不自在地搓着衣角,害羞道:「你……你别开玩笑了……小桑桑还没同意呢……四喜丸子你爱吃么?」 鸣木雀看他口是心非的样子,笑道:「还有带壳笋和上品酿蟹!我可是馋了好久了!」 「都给你都给你!」 狄三先也被他们这交谈逗得眼含笑意,不过他也知道自家好友对季清掌门十分尊重,绝不想因这等小事惊动对方。不忍看好友为难,他便主动道:「我带他去,你留下。」 鸣木雀闻言愣了一瞬,随即哈哈笑道:「我好心的狄大侠,你以前可不这样,如今这般体贴,我可是要感动了!」他语气轻松,眼神却十足的认真,仿佛『感动』这两字并不只是说说而已。笑罢,才又道:「我好歹和楚庄主认识,若真被发现,兴许还能说道说道。你一个生人去,只怕见面就要打起来了,不妥,不妥。」 鹦鹉听得不耐烦了,嗷嗷叫道:「事多——事多——」 「我事多,那你就是话多!」鸣木雀笑骂一句,又想了想,道:「此事可行,若你也在,楚庄主定会看在四方天门的面子上网开一面。」 「事不宜迟!那我们就快走吧!」不知何时换好了一身干净衣服,云子饭自动自觉地捏起衣襟送了上去,迫不及待道:「晚一步!小桑桑的危险就多一分啊!」 鸣木雀自然不会辜负的美意,拎着他的后衣襟就与狄三先并肩向楚庄飞去。 要说这楚庄的庄主,来歷成迷,虽说是个武修,但并不像寻常门派那般广徵门徒,只是雇了几个打手,像寻常富贵人家那般生活,倒方便了他们行动。 三人的潜入非常顺利,或者说以他们的水平,即便真是个有名的门派,被察觉的可能性也十分小。原本他们是想直接去找楚桑,可刚到房间附近鸣木雀便察觉到里头没人,这才意识到刚刚门卫所谓的『设宴』,是连小姐也一起请去了的。 阖目细听,即便没有用上灵力,两人也第一时间便找到了宴会举办之处。考虑到那个与楚桑定亲的人也在场,鸣木雀生怕这个倒霉孩子控制不住情绪,压低声音警告道:「我告诉你,一会无论看到什么,你都不许失态,听见了没有!」 云子饭自然是两手捂住嘴,用行动证明自己坚决不会暴露。 楚庄主这场宴会是办在水阁中的,鸣木雀潜到附近,一打眼就相中了棵视野和位置都极佳的蓝花楹,趁着守卫松懈,看准机会就躲了进去。 第63页 狄三先带着鹦鹉紧随其后,谁知一只脚还未踏上看中的那根枝丫,忽然就听水阁中有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咦~暖风熏人醉,浮波跃金鳞,庄主果然是位雅士。」 二师兄! 被惊得浑身灵力瞬间泄去,脚下一个踏空,眼看就要脸着地,却见他反应极快地在空中毫无借力地转个身,足尖轻点树干,有惊无险地回到了树杈上,整个过程甚至树叶都未曾颤动一下,可见功力深厚。 在树上看了个全程的云子饭眼睛瞪的老大,要不是被按着,估计都想给他精彩的表现鼓掌了! 按着云子饭的鸣木雀倒还好,在听到那个阴魂不散的狐狸说话的时候没有像好友反应那么大,只为好友险些摔下树捏了一把汗,谁料下一句,便听图南道:「庄主也知晓,南是奉师父之命,保护纵横山庄附近居民不受伤害。此行本应还有季清夏执令和师弟,只是路上不幸走散,直到现在都未有消息。若是庄主听闻任何风声,请一定告知,感激不尽。」 这人也太损了! 不对,他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的?! 听着楚庄主满口答应,想到自己刚才见过门卫,鸣木雀就一阵绝望,提起云子饭就要跑路。云子饭当然是不愿意的,两手两腿都死死地缠着树干,歪过头,张着嘴无声说道:「还没见到小桑桑呢!」 鸣木雀看懂了口型,瞪着眼睛无声回道:「还小桑桑?看到三鲜的反应没?惹到这个狐狸,皮都给你扒没了!你认栽吧!没救了!」 云子饭回想了一下那个男人的样子,不服气道:「他也就是脸好看点,声音好听点,衣服飘逸点,有文化点!我也不差啊!」 鸣木雀恨铁不成钢道:「你有他心黑吗?!」 云子饭:………… 云子饭:「那就更不能让小桑桑嫁给他了啊!」 ……………… 鸣木雀一想也是,要真是情投意合还好说,就楚桑那个一点就炸的脾气,根本不可能过得下去,也决定帮人到底,冒险再留一段时间。 他们观察了一下,现水阁中,楚庄主着酱红色武袍,端坐首位。楚桑长发高高束起,一袭鲜红劲装坐在他右手边,一盏接一盏地灌着酒。至于图南,已换回他心爱的石青长袍坐在楚桑旁边,优哉游哉地摇着扇子,不疾不徐地点评周围景色,捧得楚庄主越看越顺眼,整个一副恨不得自己都能嫁过去的样子了。 云子饭只顾看着楚桑,数着她喝到第三十盏的时候拉了拉鸣木雀的衣袖,用口型担忧道:「你们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别喝了么?」 对视一眼,鸣木雀与狄三先正在琢磨怎么办,坐在水阁中的图南忽然自坐下起第一次,对楚桑笑道:「楚小姐……」 也不知这句话刺激到了楚桑哪根神经,她『啪』地一声将酒盏扣在桌面上,单手撑桌一跃而起,绯红的眼角带着动人心魂的魄力,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喝道:「起来!」 为首的楚庄主哪见得了这种场面,训斥道:「桑儿!不许这么对你未来夫婿说话!」 背对着自己亲爹的楚桑慢吞吞地翻了个白眼,也不知是这几天吵架吵多了懒得争,还是也觉得自己态度不太行,便勉强放缓了声音,道:「你跟我出来一下。」 图南倒也不推拒,动作优雅地起身,双手持扇一礼,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走了? 就这么单独走了?!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云子饭气得都快把树杈啃断了,一个劲地给旁边使眼色,明示赶紧追上去!鸣木雀也挺能理解他的心情,再加上自己也是满腔八卦之心,便也从后头跟了上去,带着人俯身藏在一树紫藤花架后,透过花藤的缝隙观察外界情形。 这边楚桑似乎是生怕父亲以为自己把这图南打晕找地方扔了,没敢走远,就找了一处水阁能看到,又私下无人的角落,一改刚才彪悍的作风,微垂着头,半句话没讲,就似是无限娇羞地从怀中掏出一张艷红丝帕,重重地怼在图南和怀里,又偷偷抬首觑了对方一眼,害羞似的掩面大步跑了。 而事实上,被对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的图南也不在意,一双狐狸眼笑得弯弯的,仿佛很好奇似的,当着剩下三人的面就展开手中鲜红丝绢,便见上面用粗犷的字体写了一行大字———— 识相的趁早滚犊子,警告你,谁让本小姐不快活,本小姐就让他永远没法快活! 第37章 纵横山庄 紫藤花下的三人因为角度问题,均看不见那丝绢里写了什么,就见图南面上笑意愈深,慢悠悠地将手绢放入怀中,展开摺扇,遮住下半边脸,只露出那双笑的弯弯的狐狸眼,眺望着楚家小姐跑开的方向,一副被佳人表白的模样,拖长了音调自言自语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什么?是情诗?! 云子饭看图南一身石青长袍,摆明就是在说自己,气得两眼直冒火,立时就想扑上去,却被鸣木雀提前封住了嘴,还顺带着把手脚一起捆了,动都动不了。 花帘外的图南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又转回身,边摇着扇子向水阁方向走,边拖长了音调念道:「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 待的人走远了,鸣木雀才喃喃道:「刚给我白毛汗都吓出来了,三鲜,以你对这个狐狸的了解,他是发现我们了,还是没发现我们?」 第64页 狄三先浅紫色的眸子看了眼已回身落座的人,道:「此诗最后两句是『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啧啧啧,那肯定就是发现了。」 鸣木雀挠着后脑勺想了老半天,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暴露的,纳闷道:「发现了却不声张,估计是又有什么事儿要我们配合,与楚庄主谈亲难道不是巧合?而是知道我和子饭认识,藉此留住我们?」 分析到这一层,他才知道自己一步步都被那狐狸算住了,感嘆道:「怎么现在回过头来看,步步都是套!难怪你老躲着他,想我堂堂季清夏执令,竟被他给坑住了!」 狄三先却摇了下头,道:「他此行应当另有目的,不必担心。」 经过上次大衍宫的事情,鸣木雀倒是挺相信图南为人,就是对自己被算计这件事有点不爽,笑道:「也就你能这么说他好话,哼,不管他有什么目的,这等作风着实不算光明磊落。以后但凡你不在,我定要离远远的!」 说罢,他提起云子饭,另一只手递给好友一道灵符,笑道:「我先带这傢伙去看看楚桑,你在这边盯一下楚庄主,要是他离席,你就用灵符通知我一声!」 接过灵符,目送好友离开,狄三先便抱剑站与排排垂下的紫藤中静静等待,肩上的鹦鹉似是很喜欢这色彩鲜艷的花,一个劲地用喙啄,风吹起,染得满身紫藤香。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手中灵符便泛起微光,知晓好友已经离开,他便也不留恋,踏枝飞远了。 水阁中的图南似有所感地抬眸,微微一笑,又继续与楚庄主论起灵术来。 不知两人与楚桑谈了些什么,弗入院,便听见好友正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也别难过了,我看楚桑神开窗看到你时是有惊喜之色的,至于忽然退出几尺远还不停地摆手………」 鸣木雀怎么想怎么觉像是在赶人,但又老觉得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便扯了个听起来算是过得去的理由道:「许是担心你太过冲动,惹上四方天门?」 「什么担心我太冲动,这摆明了是嫌弃啊!」云子饭哭道:「我们都认识十几年了,她一倔……一举一动我都能看出什么意思!难道真的是十八年之痒了?这可怎么办?我要去和那个图什么决斗吗?」 「这句话是这么用的么!而且你打不过图南吧!」鸣木雀无语道:「得了,你也别纠结了,今晚我再帮你跑一趟探探口风,省得你在这里自己吓自己。」 事实上压根就不需要鸣木雀去探口风,把人赶走以后的楚桑也越想越不对劲,她刚刚开窗看见云子饭是非常开心的,但自己嗅觉天生灵敏,刚刚又喝了一肚子酒,胃里正不舒服。结果凑上去一点就被他身上寻常人觉得还行,但对她来说就有些刺鼻的味道熏得喉咙口一阵翻江倒海,站都站不稳,赶紧退后十几步,头晕眼花见疯狂摆手是想让他回去洗个澡再来。 但是现在回想一下,照子饭那个比正常人多开了十几个坑的脑子来看,他……会不会误会了? 这可完蛋大发了!他不会做出什么傻事吧! 楚桑太了解自己这个脑残……咳,天真的青梅竹马了,酒意瞬间就被吓得半点不剩,一个激动直接从榻上蹦了起来,火急火燎的就开门往出跑,谁知还没跑几步,就听见一个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咦~楚小姐行色匆匆,可是又什么急事?」 日呦,怎么哪都有他! 「急事?什么急事?没有急事!」楚桑赶紧剎住车,轻咳两声清了清嗓,道:「本小姐是想出门逛街,失陪了!」 说罢,她抬脚便要走,图南倒是没有拦,笑眯眯地看她没走两步,就又被听到声音注意过来的楚庄主拦住了,心情很好道:「你要去逛?那正好与你图大哥一道,他来这么久,还未好好在我们镇子转过。」 带谁都不能带他啊! 楚桑当然不愿意,正要反驳,又听她亲爹道:「要么你就别出门了,准备缝你的嫁衣去。」 楚桑:「…………」 楚桑:「不了,图大哥还没转过咱们镇子,我先带他出去,这种事情以后再说!」 说罢,她也不顾父亲又会说什么,一把揪住图南衣袖,使着劲给人拖出门了。四个门口守卫见他们如此亲密,好似还是大小姐主动,均都摇头嘆息,为不幸落选的云小厨在心里点了一支蜡。 大步走到不远处人少的巷子里,楚桑甩手扔开图南的衣袖,铁青着脸道:「我可警告你,别妄想真能娶我,父亲被你迷昏头了,我可没有!纵使你确实有几分姿色,本小姐也绝不可能为了这劳什子几十年前的娃娃亲,抛下子饭随你去那什么四方天门!」 「咦~小姐息怒~」图南不疾不徐地整理着袖口被拽出的褶皱,满脸无辜道:「南也早有了心爱之人,此番前来,便是为了退掉这门娃娃亲的。」 在听到他说自己已经有喜欢的人时,楚桑明显愣了一下,英气的眉毛蹙起,又满脸不信道:「你既是来退亲的,为何不明说?非要留下这么许久?」 『唰』地一声打开摺扇,图南边摇着,边做出一副忧愁的表情,道:「哎~原本我已与心上人约好一同去陵城,谁知他被别人的花言巧语迷了眼,甩下我同那人一起离开了,至今未有音讯。南一路追寻,才查出他们会到这初沅镇上,这心啊~如同在火上烤着,实在痛苦难掩。」 第65页 「这什么人啊!」楚桑咋舌道:「竟然拐走你的心上人,也太不要脸了!」 「只怪南口欠佳,这才让人有了可乘之机。」嘆了口气,图南继续忽悠道:「南初见楚庄主时本想直接言明,但见他对这娃娃亲如此上心,便知若是当场拒绝,定会伤了庄主的面子,到时得罪了庄主,他又怎么肯帮南找心爱之人呢?」 他看向对面的女子,真诚道:「楚小姐既然已有恋慕之人,当能体谅南的相思之苦,况且若能以此来试探你所爱之人是否真心,岂不一举两得?」 楚桑被唬的一愣一愣,推己及人,竟有些理解对方的处境了。她天性爽直,一开始看不惯这人并非因为对方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纯粹是娃娃亲这个事情太膈应人,如今话说开了,对面那人倒是变得顺眼了起来,手一挥,大方道:「测试真心就算了,子饭那个傢伙我清楚的很,反正你对本小姐没那个心思就行!那这样吧,等你找到心上人,就去跟我爹说退婚的事!」 狐狸似的眼睛微微眯起,图南笑道:「一言为定。」 话一说开,楚桑紧蹙的眉头都舒展开来,比一般女子英气的脸上重挂起灿烂的笑容,勐地一拍对面人的肩膀,满脸骄傲地笑道:「走着,我带你去我们镇子上最好的饭馆!再给你介绍本镇最厉害的厨子!不过你到了可别再提那个娃娃亲了,我会找机会跟子饭解释的!」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地走到水晶瓜,却见大门紧闭,门口的锦旗上头都是灰,歪歪扭扭地斜架在房梁边,像是许久未曾开门了。 楚桑上前两步,握起拳头大力敲了三下木门,高声喊道:「云——子——饭!开——门!」 正在后厨哭得伤心的云子饭耳尖地听到声音,立刻蹿了出去,鸣木雀本跟在后面,谁想刚进大厅就被狄三先眼疾手快地拽了回去,顺着自家好友的视线看去,才发现某个狐狸的身影正透过窗纸,印在上面,赶紧跟着回到后厨。 云子饭才顾不得这么多,动作极大地将门栓卸下扔掉,一把便拉开房门。楚桑哪想到他回来这么久都没有去沖个澡,一下又被熏了个头晕眼花,站直的力气都快没了。 挂在门口的旗子被这番动作一阵,没挂稳就掉了下来,眼看就要正中下方的楚桑! 作者有话要说: *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李白《紫藤树》 第38章 纵横山庄 忽然! 旁边的图南伸手揽住楚桑的纤腰,轻轻一带便将人带离了那块危险之地,动作潇洒地转了两圈,待对方站稳后便适时松开了手,银眸敛光,温柔地笑道:「楚姑娘可还好?」 云子饭:????!!!!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这幕,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整个人都不好了!上前两步想问问楚桑有没有伤到,却没想还未走到跟前,楚桑就忽然扭头,冲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大吐特吐起来,边吐还边拼命摇手,简直跟刚刚在楚庄的经歷一模一样。 见自己心爱的人竟是这种反应,云子饭委屈地退后两步,在意识到自己真的是被嫌弃后,哇地一声,哭着沖回了水晶瓜,连门都忘了要关。 楚桑此时倒是确定云子饭肯定是误会了,奈何那个味道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一时半会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干着急。图南倒是很有耐心,一直等到她吐得差不多了,才从怀中掏出早上那片艷红丝帕递给她擦嘴,袖子轻描淡写地一挥,地上的污物便消失无踪。 吐过后酒劲又有点上头,楚桑刚道了声谢,就发现周围已经站了好几个镇民,均是一脸担心地看着她,但是又碍于旁边的图南太过风流俊美,再加上还会灵术,全然不像是他们这种普通老百姓能遇到的人,都不敢靠太近。现下见她没事,才有个大婶壮着胆子递了碗水过来,道:「小姐你先漱漱口。」 楚桑感谢地接过去,漱了下嘴,又连喝了两口,这才觉得又活过来了。她把碗递迴去,正看到大婶用眼角在偷瞄旁边的图南,未免误会,便笑道:「福婶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图南,与朋友走散了,来请我爹帮忙,找到人便要去别的地方办事了。」 这么说不是未婚夫了? 福婶连连『哎』了两声,左脚向右撤了些许,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消息分享给邻里,笑着道:「那你可要带图大侠四处转转,咱们镇子虽然不大,也是有不少好看的好玩的嗨。」 楚桑应了一声,跟周围的乡亲也都打了招唿,这才腿脚有点虚软地走到水晶瓜里面。 找到最右侧靠墙的专属座位,正好面对着一个小窗,透过半遮半掩的窗帘,里面便是后厨了。曾经平日里来的时候都能看到云子饭在里面炒菜做饭,人多的时候只够偶尔递一个眼神,有时候人少了,他还能趴在窗口,一双眼睛笑得亮晶晶的和自己聊聊天。 没想到这个总是将美食放在第一位的人,竟会为了我关门歇业,不碰他那些宝贝厨具。 想到这里,楚桑只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眼神里都带着甜蜜。她现在身体问题没法去找云子饭,弗一坐定,便对图南道:「图大哥,劳烦你跟子饭说一声,他身上那味儿我实在受不了,让他洗个澡再出来,我正好给他解释解释咱俩的情况,叫他别瞎想了。」 第66页 图南倒是半点不怕被拆穿,笑着应了一声,用摺扇一挑门帘,便去了后院。 鸣木雀和狄三先早在他们敲门时就离开了院子,里头只剩云子饭一个孤苦伶仃地坐在卧房门口台阶上,一双眼睛哭得都快肿了,还要硬攥着拳头憋着气,生怕外头的楚桑听到。 「哎呀呀~」图南一双狐狸眼笑得眯了起来,道:「云小兄弟,楚小姐有事要和你讲~不过嘛,你也看到了,她实在受不了你身上的味道,还是快去洗个澡吧~」 「谢谢啊。」 话刚说完,云子饭就觉得不对劲,这句话若是让平常人来说倒还行,但换成图南,就怎么听怎么觉得阴阳怪气。他原本就看这人不顺眼,被这么一挑衅,更是不满,『唰』地站起身,恶狠狠道:「不谢了!你等着!」 ——然后就跑回卧室先沖澡了。 ——小桑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情敌一会再收拾! 正在快速凉水洗澡,冻得打哆嗦的云子饭如是想。 待到洗掉一身味道,再挑了一套平日里最喜欢的灰布劲装,他没有直接去大堂,而是先走进厨房,自以灵阵保温的冰桶内拿出一块约莫手掌大的橙糕,手持灵刀,运气提神,刀光过处,柔软的糕点便被均匀地分成了九块,在盘子上微微颤动,带着浓郁的橙香,晶莹可爱。 将橙膏放在一边,他再拿出两碗冰冰凉凉的蔗汁,又快速自身后药铺似的百十个格子中依次挑出乌梅肉,白梅,葛根,白朮等十余种材料放在锅中,加水,以灵力催火,不过几息时间便成了汤。滤除残渣,又在灵阵上降温,待到与浅碧色的蔗汁混在一起后,也不过半柱香都不到。 端着橙膏与自制的解酒汤出来,放在桌上,云子饭体贴地先递给楚桑,眼巴巴地看着对方,道:「试试看!我特地给你调的!」 楚桑本想先说事,却受不得他期盼的眼神,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初入口只觉酸甜冰凉,刚一咽下,便有一股奇异的香味顺着喉咙直达五脏,再一股脑地涌到头顶,如同被浇了一盆凉水,整个瞬间清醒了过来,连那点总是若有若无的反胃感也没有了! 她忍不住再饮一口,仿佛连身体都轻盈了几分,不由贊道:「你这是什么醒酒汤?也太有效了吧!」 「嘿嘿!我知道你爱喝酒,特地找心先生为你配出来的!你喜欢就好!」 云子饭原本眼睛就哭得有些肿,如今一笑,眼睛立时便不见了,看得楚桑一阵心疼。放下汤碗,正要说明自己定亲之事,又听对面图南笑道:「云小厨真是厉害,这里面十八味材料分量控制得分毫不差,火候也恰到好处,正能激发药性,又不使味道过老,再加上蔗汁甘甜,真是一汤中有千百味啊~」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是十八味药的?!」云子饭大惊失色,跟被踩了尾巴一样跳了起来,道:「木鸟试味的时候都少猜了三种,你是不是偷看我做汤了?!」 「咦~」图南用扇子遮住下半张脸,道:「尝味便可解决的事,又何必用那为人不齿的伎俩呢~~」 那就更让人生气了啊! 云子饭本以为自己最起码在美食方面可以赢过这个人,却未想他的味觉竟然能够灵敏到这种程度……这还是个人吗! 完了……武功比不过人家,背景比不过人家,装【哔——】比不过人家,讨岳父开心比不过人家,除了长相能打个平手以外,连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厨艺都不是最高加分项了! 他忽然想到早上小桑给图南递情诗的事情,再联想到两次见面她都这般拒绝自己,难不成……难不成…… 她是来提分手的!qaq 云子饭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稳重点,声音中还是忍不住带上了哭腔,道:「真的决定是他了么?」 楚桑闻言一愣,知道他脑洞估计都开到天边去了,赶紧解释道:「不是的!他已经有心上人了!他根本不喜欢我!」 什么?! 小桑桑明知他已经有心上人,竟还想嫁给他?! 我不同意! 云子饭此刻心理活动十分丰富,甚至还想了一肚子劝说的话,可在说出口的时候,就变成了:「那祝你们幸福!」 说完,便哭着跑了。 「喂!你!」 楚桑看着空荡荡的店门,气得一掌拍在实木饭桌上,硬生生留下个半寸深的手掌印:「他疯了么!这都能祝我们幸福?!」 图南摇着扇子问道:「咦~看来是误会了,要追么?」 楚桑没好气道:「呸!追个大头鬼!我倒贴给你他都能祝福,摆明了存心要甩掉本小姐!追?追上去揍他一顿消气吗?!」 越想越生气,连面前的醒酒汤都变得不顺眼了起来,她一脚踢开凳子,怒道:「回家!」 泪奔而出的云子饭满脑子还都是小桑桑竟单恋那个心有所属的渣男,甚至不惜嫁给他的事情。越想越觉得如果真就这么嫁过去,她以后肯定不会幸福!万一那个渣男的心上人回来了,四方天门乃正道龙头,休掉小桑桑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说理都没处说理去! 他一路从楚桑嫁过去被婆家欺辱,平常月奉剋扣,冬天连烧炭的钱都没有。到好不容易怀上孩子,那个渣男还要她打掉,因为他只接受心上人的孩子。再到渣男心上人回归,被婆家休弃,带着一身常年孤苦的伤病回来,表情逐渐狰狞,心疼得快要不能唿吸! 第67页 不可以!我一定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若是良人倒罢了,这种人,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去祸害我捧在手心的珍宝!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云子饭忽然想出了一个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绝妙主意。他脚下拐个弯,一路跑到镇外,熟练地穿过石阵和画桥,来到一个竹屋前,『啪啪啪』敲门道:「心先生——心先生——」 竹门自动打开,正露出那一袭红袍,倚在轮椅上的男子。他手执一卷书,修长皙白的指尖轻轻揭过一页,声音性感而不轻浮,姿态妩媚却不妖艷,只一个背影,便可窥其绝代风华。 心先生听到声音,连眼神都未给来人一个,只懒洋洋道:「早与你说了稳重些,你总是不听,说吧~这次又是什么事?」 云子饭半点没有被对方风姿迷住的意思,只快速将楚桑被渣男引诱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坚定道:「我要spring药!能迷倒男人的那种!」 心先生:…………? 云子饭用一种为救真爱敢于献身的决心道:「他敢害小桑桑!我就豁出去把他上了!我们谁也别想好!」 『滋啦』一声,心先生一个用力不慎,撕了手中半卷书。 作者有话要说: _(:3」∠)_写了十章只有两个评论,还有人在看吗 第39章 纵横山庄 「早知你思维异于常人,竟能想出这般新鲜的滥法子。」指尖在断面上一抚,再展开,便又是完好的一页。心先生尾音绵绵,仿佛一柄小勾,总能搔到人心中最痒的位置:「即是要留下楚桑,何不干脆些与她生米煮成熟饭,好过惹得自己也难受。」 云子饭闻言,当即就跳起来了,大惊失色道:「心先生你在说什么啊!我就是把我自己剁了做个五菜一汤一甜品,也不能伤害小桑桑啊!」 心先生轻哼一声,柳枝般的身子向后懒懒一靠,以灵取出左手梨木架第三排的药包,道:「此药名为三春催雨散,半个指甲盖大便够你折腾一晚了,该如何用,自行斟酌吧。」 药包入手,云子饭就跟拿到什么致命的剧毒似的,表情立刻便切换成为爱献身的悲壮,跟交代后事那般郑重道:「心先生,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子饭此去,估计是没什么可能回来了,如果方便的话,我家青梅竹马就交给你照顾了。」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眼中含着晶莹的泪水,感慨道:「它们从小就没了爹娘,孤苦伶仃,生无所依……」 「慢着。」心先生纤白的指尖在书页上细细摩擦,漫不经心道:「她们?一个楚桑,还有一个是何人?」 云子饭:…………!!! 云子饭瞪大了一双秀气的眼睛,不可置信道:「什么?可恶,原来心先生也对小桑桑有企图吗?我竟然这么久都没有发现,实在太狡猾了!话说我们不是朋友吗?说好的朋友妻不可……啊!好疼!」 收回灵力,指尖不耐烦地点点书卷,心先生轻哼道:「即非楚桑,你又将什么青梅竹马託付于我?」 ……啊? 足足反应了两息,云子饭的脑迴路才终于从弯道里头绕出来,一拍大腿,恍然道:「啊!真是的,你早说是青梅和竹马嘛,害得我都误会了!它们是我养在后院的两只红嘴绿蹼八卦背纹龟,我十年前从城东河滩边上摸出来的,当时还没我拳头大,现在都能占一个大水缸了,我天天喂,感情老好了!」 莫名被倒打一耙,心先生额角忍无可忍地蹦起一枚青筋,那边云子饭却完全发挥了自己那不会看人眼色的天赋,还在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他那套养什么都得死透的叮嘱,直到自己一道灵力轰出大门,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得罪人家了。 起身拍了拍浮土,不是第一次被赶出来的云子饭熟练地冲着大门挥了挥手,大声道了谢后,就揣着那包药,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往镇子里走了。 他边走边想着拯救小桑桑的计划,不知不觉就回到了水晶瓜门口,等到第一只脚踏进门,就在心里敲定大概计划——其实整个计划很简单,就是给那个明明有心上人还不要脸地利用娃娃亲勾引小桑桑的渣男下药,然后晚上去牺牲自己,把他给……给……给那个什么了,再找个人捉姦,到时任渣男脸皮再厚,也不敢继续祸害小桑桑! 但这个计划的困难点就在于渣男住在楚庄里头,该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吃下药,并且还能让自己顺利地摸进去呢? 抱着这样的问题,云子饭慢慢坐到楚桑常坐的位置上,边蹙眉深思,边随手拿双筷子,将剩下的橙膏往嘴里塞。甜美清爽的味道在舌尖慢慢化开,浓郁的橙香在唇齿间蔓延,唿吸中也带上了美妙的味道,让他幸福地眯上了眼,刚被自己的厨艺感动得想说点啥,余光猝不及防就瞅到了掀帘进来的图南。 云子饭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橙膏卡气管,呛住了。 若非隐藏起来的鸣木雀看不下去帮他顺过气,可能直接出师未捷了。 好不容易把人救回来,鸣木雀把对方放在地上,深深地唿出堵在胸口那股气,这才把那点惊吓全数压下去。他满心不爽地站起身,看向门边依旧优哉游哉摇着扇子,半点没有负罪感的图南,双手抱胸,挑眉道:「呦,这不是宅心仁厚的图南大侠么?不知找我有什么天大的要紧事,都开始见死不救了。」 第68页 「咦~木雀可是误会南了~」图南完全没有自己被针对了的意识,不紧不慢地笑道:「南刚刚接到师父传灵,有总执令口信需转告于你,哎~~若非你避而不见,南情势所迫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否则你又怎么肯轻易现身呢?」 「罔顾人命,你竟还转头来怪我了?」鸣木雀却早看透了他恶趣味的本质,并不买帐,回道:「可得了吧,你要真想找我喊一嗓子就行了……算了,言归正传,师父要你传什么信?」 「速归。」 ………… 等了两息,鸣木雀疑惑道:「然后呢?」 「没了。」 ……完蛋,说话这么简洁,老头子肯定知道我想去凑纵横山庄的热闹了!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般想着,鸣木雀实在不能不怀疑这件事情就是面前这个狐狸专程透露给师父的,或者说,除了他,也没人会做这般无聊之事……话说回来,这狐狸在大衍宫那么久都不见他传信,怎么偏偏要等这个时候告诉师父? 难道他是不满我与三鲜抛下他先走就来报復? 越琢磨越觉得可能,他眼神锐利了起来,直视着图南那双狐狸似的眼睛,仿佛能透过表象直指内心,探寻道:「你不喜三鲜与我接触?因为我们单独离开大衍?」 「咦~木雀何出此言?」图南『唰』地一声合上扇子,用十足无辜的语气道:「南如此正直,难道像是那种会挟私报復之人吗?」 严肃的氛围在这句打趣下荡然无存,努力压制住忽然对无规则运动产生兴趣的眼角,鸣木雀斩钉截铁道:「你太像了。」 图南只摇着扇子笑而不语,旁边刚从阎王手里捡回一条小命的云子饭方醒转,就对上了这么一张脸。不知怎的,只觉得那笑容怎么看怎么渗人,他比常人敏锐许多的第六感『滴滴滴』地开始报警,有种再待下去指不定就小命不保的预感。 若是换成平常,他老早就离这种危险人物远远的了,可现下事关小桑桑终身的幸福,说什么也不能退。摸了摸怀里的药包壮胆,云子饭深唿吸三回,努力崩出一个笑脸,打圆场道:「哎呀!都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你们今晚想吃什么,我去做!」 鸣木雀还想再问,却猝不及防被一巴掌推远,又见自家脑残好友跟中了蛊似的对那个狐狸热情相待,还当自己眼花,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再睁开,就见图南都快被热情的云子饭请到后院厢房了,只觉见鬼,不禁跟了上去,诧异道:「子饭,你是不是脑壳坏了?」 「你才脑壳坏了!」云子饭一边手脚麻利地三两下把厢房清理出来,顺便体贴地铺上三层褥子,边假装和平日一般地笑道:「我想清楚了,小桑桑喜欢的人就是我喜欢的人!况且图南大侠这么英姿飒爽,貌美如花,俊美无双,尤其是这银髮银眸,怎么看怎么像鬼……啊不是,谪仙下凡,我亲近还来不及!」 说着,他回身,内心忍辱负重,面上灿若朝阳地笑道:「别客气!今晚就在我这住下吧!」 鸣木雀:………… 鸣木雀目瞪口呆地看着出门一趟就完全变了个人的好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至于直面这诡异一幕的图南,则用扇子遮住勾起的唇角,只露出一双笑得弯弯的银眸,其中光华流转间,拖长了尾音道:「求之不得~」 话音落下,他又道:「只是不知屋顶上正大光明偷听的那位,是否也愿意看到南这张俊美无双的脸呢~」 狄三先在图南进门的时候就认了命,此时迎风而立,抱剑望远,本不打算回话,他肩膀上的鹦鹉先做出一副噁心到不行的表情,嘎嘎叫到:「无耻——无耻——!」 「咦~不说话,那便是愿意了~」图南半点不把鹦鹉的话放在心上,只对云子饭笑道:「今夜便叨扰了~」 「哪里哪里。」云子饭脸都快笑僵了,热情中隐隐带着些咬牙切齿道:「保证你不虚此行!」 「希望如此~」图南带笑应下,转而看向门口仿佛无语至极的鸣木雀,表情不变,做出一副惊讶的语气道:「哎呀呀,木雀你为何还在此处,总执令不是传信要你速归吗?」 鸣木雀看了全程,总觉得这两人葫芦里都卖着不知道什么药,在没弄清楚之前,自是不会离开。他双手抱胸,背靠在门边,半点不让道:「老头左右不过是不想我参合纵横山庄之事,我不去便是了,等会我便传信回季清,不劳你费心。」 「哦~」图南笑道:「那真是太好了~南曾闻云家大厨有三大拿手绝技,霜醉枫叶,月隐芦花和极品焦尾赤鲤做成的滴酥水晶鲙,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够品尝到?」 嗯?我的焦尾赤鲤!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快乐! 第40章 纵横山庄 心生不妙,生怕自己等了三年的焦尾赤鲤被这狐狸惦记上,鸣木雀拼命沖云子饭打着眼色,试图用两人间的默契来传达『用普通鲤鱼就行了,绝对不能把自己的鱼供出来』这一不算长的信息。 奈何对面的云子饭的思维与常人相去甚远,话句话说就是脑子有坑,所以在看好友不断地沖门外养鱼的水缸努嘴,又沖自己不停眨眼时,第一反应是对方愿意牺牲自己的鱼来留下图南,顿时被这慷慨的胸襟感动得无以復加!他强忍住快要涌出眼眶的泪水,赶紧重重地沖对方回眨了一下眼,表示这份恩情自己记下了! 第69页 收到回信的鸣木雀心下一喜:他明白了! 误以为对方是在暗示不会用自己等了三年的极品焦尾赤鲤,他面上立刻便浮现欣慰的笑容,只觉有友如此,夫復何求,就算楚桑真不幸嫁给这个小心眼的狐狸,兄弟我也一定帮你介绍下家! 至于云子饭眼中这个笑容的意义嘛————鸣木雀【笑出一口大白牙】:别客气!尽管用!咱俩谁跟谁! 两个完全不在同个频道的人诡异地完成了交流,并且都心满意足地收回了视线。好在云子饭还记得自己下药的伟业,并且深刻明白人多变数就多,要是不幸东窗事发,这里的人每一个都能把自己打成狗这个问题,积极举手踊跃发言道:「月隐芦花制作过程繁杂,所需的甘松,木樨和万灯檀都没有了,滴酥水晶鲙也需时间准备,不若明日再一同吃,今天的宵夜就各自在房中用吧。」 「没错,没错!」以为好友是在找藉口藏鱼的鸣木雀帮腔道:「子饭刚刚鬼门关走一遭,正需时间休养,吃饭之事明日再说吧!」 「咦~」图南狐狸似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随即又展颜笑道:「那南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太好了! 好不容易应付过去,鸣木雀与云子饭均在心里抹了把汗,一个开始计划今晚如何下药,一个开始思考怎么让这狐狸赶在明日吃饭前滚蛋。 两人各怀鬼胎地离开,屋顶的狄三先也不打算与自家师兄单独呆着,正要飞走,就听对方在屋内含笑吟道:「灯月未明,留光依稀映故里。一更照路,夜半有幸会旧人?」 狄三先:………… 狄三先:「一更没空,有事直说。」 屋内的图南似是早就猜到会被拒绝,顺势伤感道:「哎~师弟到底是长大了,连与师兄晚上说会悄悄话都不愿意。可怜我独自一人远渡大漠,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好不容易找到你,还要遭受这般冷遇,真是令人寒心吶~」 狄三先:「………这话你在悬湖森林便说过了。」 图南闻言,面上笑意渐浓,嘴上反倒用更加可怜的语气控诉道:「这正正说明你在南心中的地位啊~看到我对你这般上心,你怎的一点都不感动呢~」 狄三先:………… 沉静如璧的面上终究忍不住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可怜他纵横江湖,仗剑千里,面对无数刀光剑影巍然不惧,却总对亲近之人无可奈何,以至于如今怎么也没法无视对方这句明显没什么真心的说辞。 在心里嘆了口气,他虽未回话,却仍在一更更鼓敲响那刻准时出现在了图南的门口。 屋内烛光摇曳,映得开门之人愈发风姿俊美,连那双带笑的银眸也仿佛化作春水潺潺,脉脉含情。见得来人,图南半点不意外地微微侧身让出一条路,笑道:「来得真准时,若是再晚些,酒菜凉了可就不美了~」 狄三先在门口时便闻到了清隽的酒香和诱人的菜香,进门后果见桌上三个画着聚温灵阵的盘中分别盛着酥黄独,清炒豆芽,和地三鲜,左手边摆着一小壶温酒,和一盘被灵阵笼罩,看不清内容的东西。 他略有些疑惑为何云子饭唯独给师兄准备了宵夜,那边将门阖上的图南便很自然地顺势牵起自家师弟的手腕,无视对方下意识地一下轻挣,引他落座,自己则坐在对面,为两人斟满两杯酒,忽而笑道:「相识许久,这还是第一次只我二人对酌,真是值得欢喜~」 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刚被牵过的脉门,狄三先吃了这么多闷亏,才不相信他找自己来纯粹是为了喝酒吃菜,便道:「师兄有事不妨直言。」 ………… 一饮而尽杯中酒,图南把玩着小巧的白瓷酒杯,眯起狐狸似的眼睛,感嘆道:「你实在是很煞风景,难得我心情这么好~在你心中,你我就不能只谈风月,不问江湖?」 这狐狸说话总是真假难辨,狄三先的直觉却敏锐地从这句话中感受到了几分真诚,忽然意识到两人自小到大,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相处也似乎大多停留在公事上面,更莫说如朋友那般亲近。平日里未曾注意便罢,此刻被点出,方知自己对他过于警觉了:「抱歉,我并非本意如此。」 ………… 怔愣一瞬,图南眼中蕴起一抹笑意,语气中带着几不可查的温柔,道:「非你之过,又何须道歉。」 他弹指散去旁边那道不知名菜上的灵阵,只见二十余片几乎透明的冻状食物有序地摆在洁白的碟子上,些许细白的鱼肉散在冻中,若细雪穿云,柳絮浮空,似乎下一刻便要纷纷扬扬飘落而下。这奇怪的菜没有汤汁,也没有任何装饰,就这般简洁明了,除了那在鼻端若隐若现的鲜美味道,仿佛这诺大的盘中只盛了一汪清浅的月光。 拿起右手边的竹箸,动作轻巧地夹起其中一片,透明的鱼冻在空气中颤颤巍巍,仿佛只一阵风便要碎掉。图南将这难得的美味放进狄三先的盘中,眯起狐狸似的眼睛,笑道:「多吃些,整个江湖上,再没有地方比得上这里的滴酥水晶鲙了。」 狄三先难以推却这番好意,便起箸夹起,弗入口,只觉这微弹的鱼鲙立时便化作一汪汤汁,几乎不用牙,便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鲜。 满脑子都被这个字填满,只这小小一片,鲜美到不可思议,仿佛置身于温暖的泉水中,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浑身都放松了下来,连日奔波的疲惫都融化在了这春水般柔和的味道中。 第70页 图南笑意吟吟地看着自家师弟舒缓开的眉头,柔声道:「好吃吗?」 狄三先生平从未吃过这般美味的东西,诚实道:「好吃。」他嘆了口气,想到今后都不能再尝到,便又遗憾道:「太过美味,便易使人沉湎,于武道有碍。」 说罢,他为对方也夹了一片后,便只落筷在旁边的小菜上,再不去碰这鲜美异常的滴酥水晶鲙。 似是早便料到他会这么说,图南只笑着将狄三先眼前那盘地三鲜又向前推了推,道:「那这盘地三鲜便交给你了,吃了这么多年,总不至于会沉湎于它吧~」 「师兄。」无奈地唤了一声摆明又拿自己寻开心的人,狄三先本欲蹙眉,又忍不住浅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果然厨艺高超之人,即便是做家常小菜,也是别人远远不及的,狄三先虽不重口腹之慾,也还是将这道从小到大都常吃的菜解决了大半。 图南显然也了解自家师弟除了武学,其余都不甚在意的性格,便以筷做剑,玩笑似的与他在这方寸饭桌之上过起了招来。未想平日里虽不出手,于剑招上的技巧竟也不弱,并且他似是能洞察人心一般,未尽全力之下,几次都及时以变招截住狄三先的剑路,见微知着,真实的实力不可估量。 偶得强劲对手,狄三先兴致愈高,手上招式愈急,竹筷间的碰撞都能擦出金石撞裂之声,待到后面,半桌饭菜都无人再动,唯余剑影铮然,待到月上中天,图南在月影变幻间抓住空隙,一举截住自家师弟的筷子,眯眼笑道:「承让~」 狄三先也不是那种急功近利,计较胜负之人,也顺势收了力度,浅紫的眸中逢遇对手的兴奋未消,意犹未尽道:「再来。」 「咦~来日方长,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呢~」图南嘴上拒绝,眼中却笑意渐深,视线自那微微下垂的眼尾,到那形状优美,水润浅淡的薄唇,流连缠绵。朦胧间,他几似轻嘆一声,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呢喃细语道:「半宵贪欢,扰我心曲乱……实在高估自己了。」 「什么?」狄三先也不知是刚刚喝多了还是怎样,忽然觉得头有些昏昏沉沉的,耳朵也变得没有那般灵敏了。 图南闻言,轻笑一声,道:「无甚,不过一句闲话过,不值提。」 他随手一挥,便掀起床铺上的被褥,另一手掺起像是喝酒喝醉,忽然浑身无力的师弟,小心翼翼地将人扶到床上,再掀被盖好,笑道:「师弟醉了,我这床铺便让给你,今夜我便去你的屋子睡了~」 狄三先朦胧间听了半句,低低地「嗯」了声,便陷入沉眠,连对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就这般睡了不知道多久,他仿佛感受到了另一股气息接近,耳边不远处也有什么声音,但是模模煳煳的,仿佛笼着一层纱。 心下一凛,他努力聚集精神,方觉耳边模煳之音渐渐清晰了起来,终于,一句话清晰地传入了自己的耳中—— 「我今日就要替天行房,除了你这个祸害!」?????? 第41章 纵横山庄 反应了两息『替天行房』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后,狄三先彻底被惊醒了,他扣住这人的脉门反身一带,电光火石间两人的位置便掉了个个,将偷袭之人制在身下。 此时屋内烛光已熄,他满头墨发沿着肩背的弧度散下,囚笼般正将两人困在一处狭小的空间中。狄三先虽看不见对方的脸,还是凭灵息认出了来人身份,蹙眉道:「云子饭?」 云子饭原本好不容易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可谓是抱着一去不还的决心来的,谁知还未来得及动手就猝不及防被制,脑袋都懵了,哪分得出背后的声音是谁。他胳膊下意识地挣了挣,想到此刻天已快明,慌张道:「你撒开!赶紧的!时间不多了!」 时间? 疑问更多,狄三先正待问清什么时间不多了,忽然察觉门外多了两道别人的气息,下一瞬,紧闭的两扇门板便被狠狠一脚踹开,力道大得直接碎成了无数木片!来人端着烛台疾步而入,正对床上一上一下两道身影,登时心神大震,热血沖脑,怒喝道:「云子饭!你在做什么?!还不给我起开!」 小桑桑?! 猝不及防听到熟悉的声音,云子饭头皮都快炸开了,冷汗瞬间布满脑门,手忙脚乱下意识地想要挣脱身后人的钳制。 狄三先见来人也顺势放手,正要起身,云子饭却又忽然想起自己这次牺牲的主要目的是要让小桑桑对图南失望放手,虽然该做的不该做的一个没做,这身也没献出去,比起捉姦在床更像是抓小偷,但是……但是…… 现在努力努力兴许也算半个捉姦吧! 四捨五入也能约等于图南红杏出墙吧! 想到这里,云子饭立刻反手抓住对面那只已经缩回去的手,左手暗搓搓照着自己大腿肉狠狠一拧,伴随脸颊不自然的抽搐,泪水很快便盈满了眼眶。他吸了吸已经从鼻孔探出头的鼻涕,隔着朦胧到连人脸都看不清的泪眼,并不怎么深情地边把头往后掰,边哭诉道:「我这一整晚都与你在一起,你……你都对我那什么了!不负责还是人吗!」 嗯????? 楚桑惊呆了。 分明只是睡觉的狄三先也被这口黑锅砸傻了。 到底还是跟在楚桑后头冲进来鸣木雀最先回过神,顶着满脑门青筋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一把揪住云子饭的衣领,黑着脸道:「好你个小子!敢打三鲜的歪主意!他向来为人端正!定是你用了什么龌龊的手段!还有那什么是什么?你要是不说清楚了,我今天就让你住进季清锁灵牢!」 第71页 云子饭强撑着一口为爱献身的气,梗着脖子道:「就是那个什么!我们已经那个什么了!我就是他……他就是我的人了!小桑桑和他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楚桑终于被这句话唤回了意识,奈何理智掉队,就剩下暴怒。她上前一步,直接一把从鸣木雀手中夺过云子饭的衣领,单手化出灵鞭,狰狞道:「别今天了,本小姐现在就让你去尝尝孟婆汤是甜的还是咸的!」 云子饭被她的表情吓得鼻涕都快出来了,极力向后抻着脑袋,勐烈挣扎道:「不关我的事!是图南主动勾引我的!他…………」 刚说道这里,他忽然看到自门外摇着扇子,慢慢悠悠带着鹦鹉踱步而来的图南,立时就跟被掐住嗓子的公鸡那般失了声,连表情都变得一片空白。待反反覆覆确定了十来遍来者真的是自己的目标后,才失声喊道:「他为什么在这里!」 图南面上含笑,无辜道:「咦~夜半扰人眠,还不许南出来开开眼吗~」 「闲话休提。」狄三先此时已从床上坐起,半束墨发,浅紫色的眸子看向云子饭,面上虽无怒意,却隐含不容违抗的气势,道:「解释。」 「我……我……为什么是你啊!」云子饭总算意识到自己找错人了,哆哆嗦嗦地环顾一圈,只觉已然身陷虎穴,浑身冷汗『哗哗』地淌,不过片刻就打湿了里衣:「我就来……来……看看你睡得好不好,更深露重怕你着凉……」 「我呸!」楚桑听他这鬼都不信的狡辩,只觉怒意更上一层楼,直奔着杀意而去。她双眼冒火,狠狠一甩手中长鞭,道:「负心汉!死吧!」 「哎!别别别!」云子饭勐地挣脱她的钳制,赶紧一个野驴打滚险而又险地躲开鞭影,回头一看,不仅是自己那梨木大床成了两半,就连地板都生生开了道三尺长的大口子!冷汗冒的更凶,带着后怕,他心一横,干脆就势一扑,死死抱住楚桑大腿,嚎啕大哭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解释!我可以解释的!」 楚桑怒意更盛,喝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啊!」 见那边暂时停不下手,也心知事有隐情,鸣木雀将四周观察一遍后,便走到摆着剩菜的桌前。先是依次从酒,酒杯,酒壶着手验了一遍,见没有问题,便把剩下的酥黄独,清炒豆芽和地三鲜闻了一遍。本来觉无事,正要去查那最后一道水晶脍,他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復又端起那盘剩下一点的地三鲜,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块用舌头试了试,待到确认盘中是什么后,脸色立刻黑了下来,直接撤下腰间玄水绢御灵捆住正与楚桑争辩的人,一言不发便要往出拖。 楚桑从未见过他这般认真的表情,察觉出其中严重,虽怒气未消,仍忙抛下不满闪身拦在对方身前,问道:「木雀,子饭究竟做了什么?」 鸣木雀沉着脸道:「你可知三春催雨散?」 「江湖上最为烈性的spring药?」倒吸一口冷气,楚桑不可置信地指着狄三先,对自己的青梅竹马咆哮道:「你疯了么?就算你真移情别恋,也不该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啊!难道你就这么爱这个才第一次见面的男人吗?!」 「不是!我不是下给他的!」云子饭瞪大一双秀气的眼睛,用他与常人不同的脑迴路高声解释道:「我是下给图南的!」 「什么?!」 这下不止楚桑,连鸣木雀和狄三先都震惊了。他们的眼神在图南和云子饭来回不停地扫视,只觉得活见鬼,就他这脑子还敢肖想图南?人家不用动手都能把你忽悠得把自己卖了还帮忙倒数钱! 图南本人倒是丝毫不以为意,反倒眯着一双狐狸眼,饶有兴趣地回问道:「哎呀~南怎敢当云小厨如此厚爱~,到不知你这三春催雨散是从何处来的~」 云子饭虽然脑子有坑,但绝不是一个会出卖朋友之人,是以在听到这个问题之事,便梗着脖子,大义凛然道:「我不知道!我也不会说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没时间理会那个脑残,鸣木雀满是担忧地快步走到狄三先旁边,拉起对方左手便搭脉细查,见没有异常,又看他唿吸均匀,面色自然,丝毫没有中药的样子,诧异道:「奇怪,按理说中了三春催雨散之人若是半个时辰内不纾解,便会全身血管爆裂而死,你为何跟个没事人一样?」 说着,他想到云子饭口口声声说要找图南,而这里也是那只狐狸的房子,便向正主看去,见对方全然一副看好戏的神色,便知此回可算是有惊无险,自己担心的事情也没有发生。 猜到前因后果,鸣木雀不满双手抱胸,直截了当地对图南道:「很有趣么?」 笑意更深,图南倒是没有否认道:「咦~木雀何必生气?南不过是很好奇,云小厨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鸣木雀挑眉道:「哦?」 「今日下午南见小厨泪奔而去,唯恐他出了什么意外,便跟着去了~未曾想,竟在镇外见到一个颇为高明的石阵,便停下欣赏了许久。后见云小厨出来,南本想离开,又听他自言自语中提到三春催雨散。」图南嘆了口气,似是十分担心的模样,道:「这等烈性之物,万一害了人就不好了,所以南便先去药铺花重金配出解药带在身上,又留宿于此,便是为了以防不测~」 被他这番全然为他人着想的话挤兑得眼角直抽抽,鸣木雀正要反问为什么狄三先会在这里,楚桑倒是抓住了其中重点,手中鞭子一扯,便将云子饭从地上拽了到面前,冷声道:「石阵?好啊!你竟然用这等龌龊之事去烦劳心先生!我真是看错你了!说!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72页 「我……我……」在听到楚桑说『看错他』的那瞬,云子饭心脏都揪起来了,不敢去看心爱之人失望的眼神,他哭道:「我不能放任你被这个渣渣祸害了!他都有心爱之人!怎可能会全心全意的对你好!我知道你一时放不开他,但我不想你为这一时冲动赔上一辈子!我不想你受一丝委屈!」 楚桑无语道:「……我什么时候放不开他了!还有,这和你拿spring药有什么关系?!」 云子饭委屈得嗓子都哭岔噼了,扯着破音的调嚎道:「我要替天行房!让你看穿这个渣男来者不拒的真面目!」 所有人:……………… 第42章 纵横山庄 真面目是出来了,但不是图南有多渣,而是你的脑袋有多少坑。 「替天行……房?」楚桑眼角忽然就对不规则抽搐产生了强烈的爱好,并且逐渐扩散到脸皮子上,就连手中的鞭子也变得格外想要挥动几下……她真的万万没想到,自己英明一世,居然会栽在这个明显不是正常人的青梅竹马身上! 一想到自己后半辈子都会和这么一个不着调的人共度,不知为何,她感动子饭竟能为自己做出如此大牺牲的同时,也产生了一丝拉绝望的心情。 先不说楚桑那边经歷着大概是人生最想要分手又最不想分手的矛盾时刻,鸣木雀也对好友的脑残程度有了一个新的认知,竟然能够想出这种清奇的復仇方式……好在图南不计前嫌,及时用解药阻止云子饭闯下大祸,否则法理难容,现下自己可能真的不得不将他带回季清审判了。 即是未遂,那便仍有缓和的余地,他虽不愿看到好友被处罚,却也转向狄三先那边,严肃直言道:「三鲜,你是被害之人,由你来决定如何处理这件事情。若要公了,我需得带他回季清审判,按江湖律书,少说也要在锁灵牢关半年;若是私了,单看你如何定了,子饭虽是我好友,你也不必看在我的面子上勉强自己,法理面前,不计私情,只要你开口,我定会秉公办理。」 狄三先自不会怀疑鸣木雀会徇私,也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之人。他浅紫色的眸子看向云子饭,只道:「若你能真心向二师兄道歉,并求得原谅,我便既往不咎。」 「啊?」云子饭甩手活动着刚刚被鞭子缠得生疼的胳膊,眨巴着眼睛纳闷道:「二师兄?啥二师兄?咱们这有人叫二师兄吗?」 狄三先:………… 狄三先:「图南。」 「什……什……什……什么?!!」云子饭瞪大了秀气的眼睛,不可思议地在图南和狄三先两人身上扫视来扫视去,失声惊喊道:「你们竟然认识吗?!还是师兄弟!可恶!一开始不告诉我,原来是为了迷惑我吗?!!」 「重点是这个吗!」鸣木雀也对这个脑残无语了,扶额道:「图南在楚庄宴会上不是说他是来找师弟和季清夏执令吗?你不知道三鲜是他师弟也就算了,我是夏执令的事情你总该知道吧!」 云子饭持续震惊道:「是……是这样吗?!原来你是季清派的夏执令吗!」 鸣木雀:………… 鸣木雀顶着满脑门青筋,磨着后槽牙决定再也不没事接话茬了。 另一边,宴会上只顾着喝酒,半个字都没听进去的楚桑在知道他们两个正是图南要找的人后,忽然就瞪大了双眼,和自家青梅竹马一般用相同的眼神在两人间不断扫视,殷红的双唇微抖,隐约泄露出她激烈挣扎的内心。 ——原……原来图南要找的人是木鸟和他师弟吗? ——等……等等,他之前说自己的心上人是被一个不要脸的小人拐走了,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图南的心上人是个男人!木鸟是小三!! 想通了这个惊天大秘密,她几乎要控制不住惊唿出声,旁边图南似是看出她的想法,先一步摇着扇子,眯眼笑道:「咦~还不开始吗?南为凑到解药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区区一句道歉可不算过分~还是说,你更想去季清锁灵牢么?」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眉头微蹙,似是有些苦恼地从怀中掏出一枚手掌大,色泽透亮鲜红如血,中嵌一枚灵珠的玉佩,道:「今日一早楚庄主便将这玉佩赠与我……」 「我的天!这是?」楚桑一把夺过他手中玉佩,仔细端详后,立时便怒道:「果然是我家传灵玉!爹竟都不与我商量,就把这个都给你了?」 图南轻嘆道:「不止,庄主还说婚期已定在后日,南虽已推脱要问过师父方可定夺,但看庄主的样子,此事怕是难以简单了结,再加上云小厨若是去了锁灵牢………」 一旁的云子饭在听到家传玉佩之事时已是眼眶发红,再听两人婚期将近和最后那句暗示,简直是立刻便沖了上来,『咚』地一声便跪在图南面前,生怕晚了一步般激动地道歉道:「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求你好好对小桑桑,心上人回来也别少了她的吃穿,最好能把我带过去给你们当厨……啊!」 楚桑终于忍不住了,一巴掌煳到这个脑残头上,顶着满脑门青筋道:「当你个头啊!现在摆明了他不想娶我不想嫁!你这副忍辱负重的样子是想做什么?!况且他的心上人……」她说着,偷觑一眼图南神秘莫测的微笑,又看了眼正与木鸟站得更近,摆明了关系远近的狄三先,只觉心头一酸,不愿去戳人家痛处,只含煳道:「总之你别管啦!我们肯定不会成亲的!」 第73页 「真的吗!小桑桑!」云子饭眼眶中本含着泪,此刻闻言,立时全数憋了回去,连眼睛都亮了起来,膝行两步凑到楚桑旁边,惊喜道:「你们真的不会成亲?!那太好了!我就知道岳父心里还是有我的!」 鸣木雀翻了个白眼,在一旁双手抱胸,凉凉道:「你岳父心里只有图南,若他当真有心阻拦,就算你们不愿意,这娃娃亲也不是说退就能退的。」 「不错。」楚桑头疼地点点头,思索道:「父亲一向说一不二,他即铁了心,定会狠抓着这门娃娃亲不放,若是让图南强行退亲,怕是会连累他,乃至四方天门落个背信弃义不守承诺的名声。」 说到前面,狄三先都没什么反应,但涉及四方天门,他实在不能放任不管,便道:「有何良策?」 楚桑似是也很头疼父亲的固执,一时也不知改如何是好。 「啊!我知道了!」就在众人均被这个问题难住时,还跪在地上的云子饭踊跃举手发言道:「我们去隔壁镇找岳母吧!」 ………………? 这个方法对不明真相的众人来说,只觉莫名其妙,对深知父亲惧内真相的楚桑来说却如醍醐灌顶,一拍大腿,恍然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爹肯定没敢跟娘说!只要去找娘就能解决了!」 「咦~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图南眯起一双狐狸似的眼睛,轻笑道:「事不宜迟,何不现在出发?不知木雀是否也要一同前往?」 鸣木雀挑眉大笑道:「三鲜既去,又怎么少的了我?况且楚桑与子饭俱是我好友,事情未解决前,可是没法放心啊!」 「那我们就走吧!」云子饭比谁都积极地率先膝行到门口,见众人均未动,便回首催促道:「都愣着干嘛?时间不等人啊!」 「不……不是……」楚桑抽搐着嘴角指着他,道:「你腿又没断?干嘛一直跪着走啊?!」 「啊,这个啊!」云子饭呲出一口大白牙,灿烂地笑道:「不碍事!我等俊美绝伦玉树临风的图南大侠原谅我再站起来!」 楚桑:………… 楚桑又开始想要分手了。 好在图南也未与他计较,这件事便算是过去了,云子饭兴沖沖地跑到院子里,吭哧吭哧地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面拖出个东西,『咚』地一声摆在众人眼前,两眼放光道:「快!快躺进去!我五年前就准备好的东西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现在天色已有些许亮了,鸣木雀借着微光探头一看,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噎死:「这不是棺材么?你拖这个出来作甚?晦气不晦气!」 「哎呀,你不懂,这是为了我和小桑桑私奔准备的!」云子饭兴高采烈地掀开棺材盖,指着里面三层厚厚的褥子,和一看就很舒服的软枕,炫耀道:「里面躺三个人都不会挤!我还给上头加了层幻境的灵阵,只要有人躺进去,哪怕是在里头唱山歌,外头人看也是一个陌生人死的透透的样子!怎么样!神奇吧!」 「哦,太神奇了。」 楚桑干巴巴地应了一声,随手扣上棺材板,又干脆利落地一脚把它踢回那个犄角旮旯里头,道:「好了,我们走吧!」 「咦~稍等一下~」图南『啪』地一声合上扇子,阖目片刻,道:「这里被包围了,对方共一百三十七人,其中一个似是楚庄主的~哎呀呀,看来庄主是发现你不在了~」 「什……什么?!」 一听是亲爹,楚桑瞬间便慌了神,满心想的都是父亲修为比自己高,在场的跟自己年龄都差不多,估计也没什么可能性冲出重围。她左右转了两圈,在看到自家青梅竹马的脸时忽然灵光一闪,从角落里拖出那个棺材,掀开盖子就躺了进去,反手盖上盖子前还不忘威胁道:「一会我爹进来你别说话!全交给他们!听到没有!」 云子饭本来张嘴想说点啥,结果楚桑一瞪眼就立刻怂了,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保证绝对一个字都不说。 第43章 纵横山庄 楚桑自然是放不下心,但时间紧迫,还是抓紧躺了进去,就在盖上盖子没两息,便听水晶瓜的大门被一脚踢开,一身深红长袍的楚庄主大步走进来,本是满脸怒意,在第一眼看到图南时,立时变了脸,热情打招唿道:「贤侄,你怎会在此?木雀,你竟也来了?」 说着,他注意到旁边多出来的一个陌生人,联想之前图南说是来找人,便明了此人身份,抱拳道:「这么说来,这位便是闻名江湖的北海祝雪,狄三先狄大侠了,实在失敬,老夫楚居山,见过狄大侠。」 狄三先亦抱拳回礼道:「久仰。」 知晓自加好友不善与人交往,鸣木雀笑着接话道:「楚庄主夜半前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别提了,桑儿不见了。」楚居山非常顺手地一把揪住旁边云子饭的衣襟,表情切换自如地怒道:「她肯定是来找你小子了!说!你把桑儿藏哪去了?!真是跟你那个爹一样从来不学好!」 云子饭眨巴眨巴眼睛不知如何回话,忽然急中生智把嘴一瘪,豆大的泪珠就从眼眶里滚滚而出,碍于楚桑之前的警告也不敢说话,只能这么抽抽噎噎地大哭起来,也不知道具体想表达个啥。 楚庄主被他这齣吓了一跳,再加上旁边这老大一个棺材,脑海中立刻就浮现了自家宝贝女儿惨遭不测的悲惨画面,赶紧两手抓住他两边肩膀,着急得使劲摇晃道:「你哭什么?!是不是桑儿出什么事了?这里面……这里面的是不是桑儿?你讲啊!你倒是讲啊!」 第74页 云子饭前前后后都被他给摇出残影了,别说讲话,连掉眼泪都掉得很艰难。好在楚庄主也就煳涂了那么一会,很快便想到自己可以亲眼检查,便随手推开处于晕眩边缘的人,直接一把掀开了棺材盖,边掀还边撕心裂肺地喊道:「桑儿——!」 结果他就对上了里面一张陌生的男性脸庞。 ………… 后面的话连着悲痛悉数卡在嗓子眼,差点没给楚庄主噎死,趁着他调节情绪的这一小段空隙,旁边的鸣木雀终于抓住机会,赶紧解释道:「庄主莫担心,楚桑无事,只是去临镇找夫人了。」 ………… 已做好最坏打算的楚庄主乍闻喜讯,脑海中还有些茫然,待渐渐消化这句话中的意思后,惨白的脸庞终于慢慢回復了些血色。 啊……原来只是去找怜娘了啊……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没事我就放…… 什么?她居然去找怜娘了! 那有事的不就变成我了吗! 完美继承了家里一脉单传惧内美德的楚庄主脸又白了下来,甚至比刚刚更多了丝绝望的气息。他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用最后一点自制力勉强维护着已经摇摇欲坠的长者风范,哑着嗓子问道:「她走多久了?」 鸣木雀隐约觉得他的表情不对,却又一时想不出是什么原因,大概斟酌了一下时间,便道:「不久,半个时辰前。」 一听到闺女才走了半个时辰,而夫人从临镇赶回来少说也要半天,楚庄主的眼中才恢復了一些神采。他右手握拳抵在嘴边轻咳一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见棺材板还被自己掀在地上,便挥手让护卫捡起来盖回去,礼貌性地关心道:「这棺材里小兄弟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怎么会客死异乡?」 「哎……」鸣木雀手速极快地封住跃跃欲试想要插话的云子饭的嘴,嘆了口气,道:「此人死于意外,无亲无故,便由我代为收敛。至于他的身世,实在说来话长,庄主若时间足够,且听我细细道来。」 同样萌生了部分跑路念头的楚居山自不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浪费时间,既然季清的夏执令接手此事,那必不会有什么需要自己操心的地方,干脆便道:「庄内尚有要事需要我处理,此事便留待日后再叙吧。」 鸣木雀自然求之不得,便笑道:「那便改日再会。」 楚庄主回礼道别,临出门前思及方才冲动之下冒犯了死者,又好心道:「近日天气日渐炎热,我便留二十名护卫,并送丧葬灵幡与纸钱,天亮便帮他入土为安吧。」 此时拒绝就显得刻意了,鸣木雀应急经验十分丰富,面色不改地笑道:「庄主一番美意,木雀便代这可怜人接下了。」 楚庄主又感嘆了几句他们真是好人,便小跑着走了。 待到看不见对方背影,并确定不会被杀个回马枪后,鸣木雀打起精神就要打发那二十名护卫先去准备丧葬事宜。但这乡里乡亲的全都互相认识,镇子里又许久没有发生这种新鲜事,这群人刚刚就已经好奇得抓耳挠腮了,此刻直接团团围到云子饭和鸣木雀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听案情原委,以及关于他们大小姐去找夫人回来揍……管教……协助老爷的事情,一个赛一个的热情高涨,压根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 这可苦了棺材里的楚桑,话也不敢说,动也不敢动,第一次打心眼里盼着乡亲们能对自己冷淡些。可惜她和云子饭平日里人缘太好,一直到整个出殡队伍配齐,唢吶队摆好,都没有给她任何逃出来的机会。 此刻鸣木雀众人也是骑虎难下,在镇民热情的围观中,只得换上素服,顺着流程把装了人的棺材从铺子里往城郊抬。为了效果逼真,云子饭还特别入戏地边走边帮着哭丧,没有故事现场编,说不出词就从生活中取材,其感情之真挚,哭声之嘹亮,不知道的还以为棺材里头是他哪个远方表亲! 楚桑在里头闷了三四个时辰,早就对这个罪魁祸首憋了一肚子的火没地方发,此刻隔着不怎么厚重的棺木,竟隐约听到他在外面哭着胡言乱语什么:「一条鞭子就够用了~你一次买十几条挂房间里有啥好看的呜呜呜呜!也没见你练武多上心啊呜呜呜呜呜!」 「蛀牙三年不戒糖!给你做得淡了还说我偷工减料,我过得好苦啊呜呜呜呜呜!」 「明明不认食材还进我厨房,贪吃中毒肿了脸还赖我,呜呜呜呜!」 ………… 这不都说的本小姐吗?!好啊,你个云子饭!搁这报復呢! 听得眼睛都快冒火了,楚桑本就是冲动的性子,此刻满脑子都是出去找这个小王八蛋算帐,都顾不得自己还没出镇不能暴露,直接从里头一脚踢上棺材盖!可她不知道,临出门时为了固定盖子不在中途掉下,热心乡民们提前用好几根麻绳牢牢地给它连着车捆在了一起,所以这一脚没能踢开盖子,只是让它后端跳了一下,顺便崩断了三根麻绳。 跟在灵车旁边的乡亲们都被这声巨响吓了一跳,胆子小的边往后缩,边嘴里喊着:「诈尸了!诈尸了!!」、 胆子大的则围了上来,啧啧称奇道:「木鸟!你看这棺材板怎么动了?是不是这人还有啥冤情你没查清楚啊!」 鸣木雀从开始听到云子饭的哭丧声就觉得不妙,此刻见楚桑的棺材板都快盖不住了,赶紧用普通人肉眼完全看不到的速度从远处拿来快拳头大的石头,顺手扔在车轱辘后面,然后指着那里高声向乡亲们解释道:「我查清楚了!没冤情!真的没冤情!刚刚是被那个石头绊到了!大家不要惊慌!大白天的诈什么尸!都是意外!」 第75页 众人回头,果见地上一块大石,再看现在日头高照,也不该是魑魅魍魉的活动时间,便将信将疑地冷静了些许,继续跟车。 棺材里头的楚桑此刻也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过于激动了,赶紧深唿吸两口平復情绪,谁知她愿意秋后算帐,外面的云子饭却不愿意停止作死,被鸣木雀瞪了一眼后,换了个话题继续哭丧道:「我知晓你喜欢城西的烧鸡!老说他们家比我做的好吃呜呜呜呜呜呜!可是他们家的鸡都是我背地里帮着滷的,你就是馋他们家儿子长的俊,还不承认呜~」 楚桑额头不受控制地崩起了无数根青筋。 「还有老李家的闺女!人家送了我一颗枇杷你就不乐意,还说我红杏出墙呜呜呜呜!红杏出墙是这么用的吗?那是枇杷树出墙!我要去告诉先生你不好好念书!」 楚桑的唿吸开始变得急促,美眸也开始充血。 「还有……」 还有?啊?这小子还有?! 楚桑被云子饭这个大庭广众翻旧帐的操作气得脑壳发昏,太阳穴『突突』直跳,再次控制不住情绪,热血沖头下,狠狠地照着头顶棺材盖勐踢三脚,就等着出去拼命!谁知外头鸣木雀在上次她踢的时候便所有警惕,听见第一声响时就赶紧跳上灵车,双手运气,边死死地抵住麻绳全数断裂,此时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棺材板,边扭头沖外头喊道:「别怕!是风!是风把棺材板刮动了!」 接到暗示,虽不太情愿,默默跟车的狄三先仍旧出于友情驱动灵力,霎时平地起狂风,直颳得众人睁不开眼,连后头棺材里两声巨响都被掩盖了大半! 不知吹了多久,见里面的人似是又消停了,鸣木雀才擦了把汗,示意好友把风停了。也不管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干脆利落地就以灵封了云子饭的嘴,这才平安出了镇子。 第44章 纵横山庄 待到镇外墓地,停好灵车,鸣木雀便以鬼神之说劝得镇民走的走散的散,也有好事者驻足许久,见没什么有趣的也就离开了,只剩他们四人。就在这时,棺材忽然自内部尽数碎裂,忍了一路的楚桑一袭红裙,面目狰狞地缓缓自碎木中坐直,顺手抄过旁边那个面前还算得上完整的棺材板,仿若索命厉鬼再世那般照着自家作死的青梅竹马就抡过去,嘴里还嘶声喊着——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云子饭不愧为脑残界的箇中高手,不仅深谙拉仇恨之道,更是永远抓不住重点,手脚利索地闪身躲开攻击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咦?小桑桑不对啊!我死你活,不都是我死吗!」 楚桑:………… 楚桑清楚地听到,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断了。 鲜红的灵力不受控制地涌动,若火焰般在身周明灭不熄,就在她准备和自家青梅竹马深入探讨武道真谛时,那棺材板的尾端忽然莫名出现了一个繁复的灵阵,并快速地吸食着她的灵力! 狄三先肩膀上的鹦鹉早在她驱动灵力时便拍着翅膀『嘎嘎』叫了起来,他亦察觉不妥,反手便是一道灵刃打去,却还是未能快过这诡异灵阵,只见红光一闪,楚桑和云子饭便已消失在了原地。 「子饭!楚桑!」鸣木雀飞身上前,只从地上捡起了一张字条,再看刚刚棺木所在之处,连碎木都跟着消失无踪。 还未来得及展开纸条,众人又闻不远处多了一道旁人的唿声,移目望去,却见刚道别半日的楚庄主换了身酱红色武袍,背着个包袱急急而来,不一会便到了众人面前,语速飞快道:「老夫方才感受到了桑儿的灵力,她人在何处?怎的突然便消失了?」 「她与子饭中了埋伏,不知被灵阵传去了哪里,这张字条是唯一的线索。」鸣木雀不打算隐瞒,直截了当地说明原委,又展开手中字条,便见上面以张狂恣意的字体写着: 『纵横復归,请今来共参经纬。』 纵横復归?难道是纵横山庄之人干的? 这般想着,他以灵覆指尖,在这张纸上细细摸索了一阵,又凑到鼻端闻了闻,分析道:「极品桩州汶墨和彡炜纸,有价无市,豪奢如隐圣谷都不一定年年用得上;墨迹新鲜,可能写于三日之内;写这段话之人笔力十分扎实,即便不是灵修,也定练过手上功夫……庄主认识符合这些条件之人?」 楚庄主方才看见纸条上所写的字时便浑身一震,神思不属,这番分析几乎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此刻听对方叫他,便下意识的抬头,正想找个什么藉口应付,却正看到不远处的狄三先,和他肩膀上稳稳站着的红毛鹦鹉,震惊地脱口便道:「少主!」 「少主?」这两个字亦是惊到了鸣木雀,他勐地转过头,想到纵横山庄庄主亦是男子,便同样脱口道:「令堂……」 狄三先:………… 围观的图南看着自家师弟漆黑的脸色,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在对方眼风扫过时『刷』地展开扇子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笑得弯弯的狐狸眼,无辜道:「哎呀~此非南所言,冤有头,债有主,师弟何故迁怒呢?」 楚庄主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说了让人误会的话,忙纠正道:「不是狄大侠,是他肩膀上的凤凰……哎,现下并非说这事的时候,桑儿被抓走时,你们可有看到过其他人?」 若论记忆力,没人比得过鸣木雀,他将自棺材出门起途径的所有人事物全数回想了一遍,全部都是镇中熟悉的面孔,并无发现任何不妥。人群散去后,方圆十尺内更是无任何陌生的气息,便摇头,双手抱胸,笃定道:「这灵阵应当是提前刻好的,许是楚桑的灵力将它激发了出来…楚庄主既有线索,何不直接说出来。」 第76页 楚庄主满面愁容地摇了下头,但想到自己最疼惜的女儿被掳走,如今生死难测,几番挣扎后,又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我心中已有想法,稍后定给尔等一个满意的答覆,你们此刻身体可有任何不适?」 「嗯?不适?」鸣木雀没想到话题是如何跳到这里的,但基于谨慎,还是将灵力在全身运行了一番,才道:「经络畅通,未有不适,没有中毒或是受伤,只是体能仿佛比平日要差了一些。」 后面的图南却似是发现了其它什么不妥,正端详着自己的手背。两息过后,他才笑道:「勘知岁月催人老,半岁春秋几何间,却不知,竟催得如此快~此刻的南,仿佛比今早年长了许多~」 听他如是说,鸣木雀也看向自己的手背,赫然惊觉早上还光滑的皮肤上竟多了好几道浅浅的沟壑。他不信邪地以灵凝镜,都没有将脸凑上去,一打眼就看到了鬓角多出的三根白髮,顿时惊讶道:「还真是……我看看啊,这肤质,照灵修衰老的速度少说五十年往上数!三鲜,你怎么样了!」 狄三先多方检查后,仍是摇了摇头,道:「分毫未变。」 见好友无事,鸣木雀立刻便松了口气,察觉自己仍旧在变老,就在脑海中将所有季清密库中关于纵横山庄的情报全数过了一遍,隐约回想起其中有段有影响时间之能的记载,只是十分短暂,且言语潦草,并不知其具体能为。他的心里有了几分猜想,再加上楚庄主明显闪躲的语气,便直接道:「楚庄主,你是纵横山庄之人吧,三年前纵横山庄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你又是因为何事,会于二十年前离开?」 楚居山原本只是七分确定,看他们身体上的反应,立刻就变成了十分。他按下焦急,沖鸣木雀抬了抬手,面容整肃道:「你们的时间已是不多,那些陈年旧事说来实在话长,且等尘埃落定再叙。你们现下听仔细了,你们之所以衰老,盖因被纵横山庄灵宝带灵术所制,若不全身浸泡在特制药浴内,不出两日便会老死。」 狄三先心忧好友与师兄,眉眼凛冽,隐含锐意道:「所需何药,所为何人?」 「那些药材不过寻常之物,我在镇中找人自能配齐,至于何人所为……」楚庄主虽未见过祝雪出鞘,也知晓他在江湖上的地位,可因为某些隐情,他并不想见到绑架桑儿的人出事,便自怀中拿出两枚鲜红似血,中有烟雾氤氲,一看便知不是凡品的印章递上,道:「他名为仇锥心,乃是少主双生兄长,与我颇有渊源,若当真起了冲突,希望狄大侠可以手下留情,莫要了他的性命。」 「此行需得快去快回,药浴虽能抑制时间流失,但毒性同样剧烈,若是待在其中超过三十六个时辰,便会染上寒氺毒,到那时,除非上池垣木使出手,世间再无人能医治。这是我与云甚忙的印鑑,见到那人时给他看便可。」 「你到底是什么身份?」鸣木雀见多识广,一打眼便看出这印鑑的底细,拦住正要直接答应的好友,双手抱胸,满脸探寻道:「翀血灵玉所制的印鑑可是纵横山庄独有,非护法不可得,而且据我所知,寒氺毒制法可是失传几十年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老夫自己制的毒,怎么就不能知道了。」楚居山略显惊讶道:「纵横山庄多年不出,你竟连翀血灵玉都知晓,倒是后生可畏,那老夫也就不瞒着了。」 他微微抬起下巴,道:「世人皆知,纵横山庄有『上,下,四,方』四大护法为纵,『古,往,今,来』四大护法为横,分别执掌不同门派事物。我与云子饭那小子他爹便是『今』与『来』两大护法,三十年前因不满庄内事物离开,隐姓埋名躲藏至今,这便是我们的印鑑。」 鸣木雀恍然道:「我就说那句『请今来共参经纬』里面的『今来』是什么,原来你们便是那两个叛逃的护法。后面那个『经纬』指的当是位于纵横山庄的五大灵眼——经纬盘了吧!」 「离开!是离开!说什么叛逃,多难听!」楚庄主提道老仇人,说话都开始磨后槽牙,道:「云甚忙那个小子多年前携妻远游,早已不知去向,老夫要给你们两人配药,自然也离不开,只能由狄大侠与少主……哎。」 嘆了口气,他看着鹦鹉,神色复杂道:「未想三年未见,少主竟成了这样……实在是造化弄人。」 鸣木雀不解道:「他既然目的是这只鸟,干嘛找我和图南的麻烦?」 楚庄主语焉不详道:「仇锥心应当是想趁着少主变身兽型,强行夺取庄主之位,经纬盘便是考验之处,但具体如何,只有歷任庄主才知晓了」 鹦鹉歪着头听了半天,也不知听没听懂,张嘴便喊道:「救人——救人——」 狄三先眼看着挚友和师兄短短几句话内更老化了几分,两鬓都几乎斑白,担忧更甚,直截了当道:「你们回庄,剩下都交予我。」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 第45章 纵横山庄 「不妥,不妥!」鸣木雀中招中的不明不白,已是知晓对手厉害,自然不愿见好友为自己冒险,担心道:「我知道你剑术之道已臻于化境,世间少有敌手,但寻常险地也就算了,纵横山庄神秘莫测,传闻他们的灵宝还有控制时间之能,你就这么孤身前去,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 「咦~没错~」图南半点没有快要不久于人世的样子,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摇着扇子轻笑道:「南听闻季清总执令早已带领数名弟子前来调查,不如干脆找他们寻求寻求帮助如何?」 第77页 「这话说的在理!」鸣木雀甚至都着急到开始认同图南的话了,可见其内心焦灼:「何必孤身涉险!」 狄三先只道:「纵横山庄退隐多年都无人能找到踪迹,若是此时求助,势必会惊动那人,到时他若再次隐藏,反倒害了你们性命。」 世间五大灵眼俱是天地灵气汇集之地,其中自然造化强大无比,人力再强,又如何与天抗衡,之前的悬湖森林便是一个例子。经纬盘更是十分神秘,除了纵横山庄歷任庄主,无人知晓其中情况,即使在百年前八大门派围剿魔头时曾到过这里,但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最终还是未能打开灵眼入口。鸣木雀张了张嘴,还要说明其中兇险,却又被他打断道:「木雀,我知晓你担心,将心比心,安知我不担心你们?」 狄三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在好友和师兄的安危面前,刀山火海又有何惧。他紫琉璃似的眸子望着他们,其中灵光流转,俱是坚定,一字一句,认真道:「等我回来。」 鸣木雀:……… 承诺化作暖流,一路流进了心中最熨帖的所在,鸣木雀的唇角不自觉地边微微勾起,看着面前那人的眼神若春水缠绵,用着与平日全然不同的温柔语气,轻轻应了一声,笑道:「有友如此,木雀幸甚。」 「咦~确实幸甚~不过你再幸甚下去,他就要失去你这个好朋友了~」 嘴上说着玩笑,图南面上笑意全无,凝视着狄三先的眼神意味深长,似是隐含期待,又仿佛有什么无法言说的遗憾。未等对方深入探寻,他便又恢復了那副悠哉的样子,似笑非笑道:「师弟快去快回,我们可是都指望你了~」 收好两枚印鑑,狄三先道别后便将鹦鹉抱在怀中,全力运转灵力,向着楚居山给的方向飞去。多亏他轻功卓绝,灵力丰沛,短短三个时辰便赶到了地方。 同衔花城一般,经纬盘的位置虽不会变化,但入口并非实体,需要通过特殊的手段才能打开。 许是之前纵横山庄再现江湖的消息传出,经纬盘外有两队约三十人玄袍高冠的季清弟子巡逻,带队之人狄三先虽不认识,但看对方腰间配刀格纹制式,应属春执令手下。未免多生事端,他侧身迴避,却忽觉有灵力波动,抬首便见岩石地上浮现一个熟悉的阵法,随即便有一人坐于轮椅,凭空出现在十尺外。 这人下半张脸带着云铁鬼面,狰狞怖人,上半张脸却尽态极妍,眼尾深而长,每一分都精緻到近乎凛利,除了美,再找不到旁的词来形容。如此媚骨天成,就连狄三先这般定力,都产生仿佛看一眼便会被摄取心魂的错觉。 巡逻的季清弟子看清他之容貌时俱怔愣许久,随后均是大惊,速度极快地排好刀阵。为首弟子拔刀而对,沉声喝问道:「来者何人!」 这男子明显与云子饭和楚桑之事有关,即便被包围,也连半分余光都未曾分给身周季清弟子,只懒靠在轮椅上,浅浅一眼斜眸,便是万种风情。他见到来者并非楚居山,眸光微闪,但在看见他肩膀上的红毛鹦鹉时又舒展眉头,修长皙白的指尖在空中轻点,便化作一股无形灵气,袭向周围季清弟子。 经歷过木雀和图南的事情,狄三先早对这人有了警惕,看出这手毫不留情,沾上非死即伤,立刻出手阻止。那些季清弟子只觉眼前白芒一闪,便见又一陌生人出现在刀阵之中,并指为剑,以灵为刃,长身直立,默然与那红衣男子对视。 其中某个弟子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顿时惊唿一声,道:「北海祝雪!」 带头的春执令手下听见这句,再根据他背后即使归于鞘中,依旧灵气沛然的长剑,也猜出来着身份,忙抱拳道:「原来是狄大侠,弟子季清乐午,久仰北海祝雪之名,幸会!」 狄三先指端灵刃寒芒吞吐不休,眼神也未从红衣男子身上移开,只道:「此处危险,尔等先行退下。」 那几名季清弟子也是识时务的,就连剑术超绝的狄大侠都说危险,想来也不是他们能够应付之事,便道了声『小心』后,迅速且有条理的撤离了,空旷的石地上,仅剩他们两人以及肩膀上的红毛鹦鹉。 那红衣男子眼睑微抬,美眸波光流转,似是脉脉含情,又冰冷得仿佛万般皆不入心,轻哼道:「多管闲事。」 「出手便是杀招,这等狠厉作风,有违侠者风范。」狄三先对这种人想来没有好脸色,身周灵力吞吐不休,紫眸威慑迫人,直叙来意道:「仇锥心?放云子饭楚桑,解开时间灵术,此事便罢,否则……」 「哦?」红衣男子,也就是仇锥心不屑一笑,倚于轮椅之上,分明是抬眸仰视,那鬼面之上的眼中流露的轻蔑却仿佛是在俯视众生那般,漫不经心道:「否则如何?」 并没有被对方的态度激怒,狄三先周身气势不变,只平静地陈述道:「我便带走鹦鹉,你此生与纵横山庄庄主之位无缘。」 仇锥心:…… 「哦?」他隐含媚意的双眸微微眯起,用不知喜怒的语气道:「你可知,本座最不怕的就是威胁。」 狄三先为人光明磊落,但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傻子,刚刚那句不过是根据楚居山说出的信息上的一些猜想,以面前这人心狠手辣的表现来看,若是没说中心思,早便自己出手杀鹦鹉了。如今对方表面虽油盐不进,实际色厉内荏,看来并不真心想放走鹦鹉,便顺势道:「并非威胁,不过交易。凡事有舍有得,心先生意在谋取庄主之位,若不拿出些诚意,何以取信于人?」 第78页 听到『心先生』这个称唿,仇锥心一抚长袖,懒倚于轮椅上的身子坐正了些,鬼面下殷红的唇角轻挑,妩媚的凤眼中却全无笑意,道:「好,你很好。」 他第一次正眼将面前之人打量一番,虽是让步,却依旧微抬着下巴,施捨般道:「那就依你,先将子饭和楚桑放出,你那两个朋友,便等我得到庄主之位再解开,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条件。」 「但说无妨。」 仇锥心道:「本座此次是请今来共参经纬,今来未来,便由你替我这个不争气的弟弟,一同进入经纬盘吧。」他挑眉一笑,墨发散落在鲜红的长袍上,极艷,极煞,长长的眼尾染上一层殷红,若雪中红梅,实在不似人间气象:「你可有这胆子?」 狄三先自不会中这简单的激将法,但他也知晓此人目的是为庄主之位,再争辩下去也无意义,还是救人要紧,便应道:「定当奉陪。」 「好,有魄力。」仇锥心随手一挥便聚出灵阵,楚桑和云子饭从阵中缓缓升起,然后双双一屁股摔到地上。 与此同时,他又双手捏诀,那两枚翀血灵玉便自动从狄三先怀中飞了出来,与另外几道红玉一同在空中拼出一块完整的巨大玉佩。手中灵诀再变,千万道血红灵光便自他体内流窜而出,仿佛被吸引一般全数扑向那块灵玉,待的半柱香后,一道圆形,似乎是门的东西在两人左侧显出真象,自外部看去,皆是一片漆黑,波谲云诡,未入其内便知兇险万分。 待到入口完全成型,仇锥心才撤回灵诀,此刻像是灵力消耗过多,脸色苍白,唿吸也不如方才绵长。他有些疲惫地擦去额头冷汗,见对方凝视着这入口不言,以为是怕了,便轻哼一声,嗤笑道:「看你方才说得大义凛然,实际也不过如此。」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狄三先收回视线,挥手去除云子饭和楚桑身上的灵锁,并确认他们无事后,方道:「出发吧。」 云子饭见他们两个都不解释一声,撂下自己就想走,立刻张开嘴想说什么。奈何多年相处,仇锥心早就把他性格摸了个通透,知道关键时刻他一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眸光一转便顺势封住了他的嘴,面上依旧是那副妩媚慵懒的模样,摆明了挑事情道:「狄大侠先请。」 狄三先并不信他,况且世间本就对经纬盘记载甚少,这般贸贸然进入,难免陷入危险的境地,正要说什么,他肩膀上的鹦鹉却歪了歪小脑袋,展开翅膀,一熘烟就飞了进去。他心下一惊,飞身上前,却只来得及抓住鹦鹉的半边翅膀,就被那门一同吸了进去,转瞬便没了身影。 第46章 纵横山庄 仇锥心似乎也没想到自家弟弟竟会主动飞进去, 沉默一瞬后,也顶着苍白的脸驱动轮椅,准备进入。云子饭被封住了嘴没法说话, 楚桑忙叫住他, 道:「心先生!」 进入秘境的动作顿了顿, 仇锥心背对着他们, 看不清表情,只听得他语气莫名道:「我绑你们过来, 害了你们朋友,你还叫我心先生?」 楚桑英气的眉毛蹙起,满脸不认同道:「你是看着我和子饭长大的,要是这点信任都没有,何谈好友!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如说出来, 我们也许能帮到你!就算帮不到,总能一起想想办法嘛!」 云子饭在一旁疯狂点头, 并且不停地指着自己喉咙,明示赶紧解开他也有一万句话要说! 背对着二人什么都看不到的仇锥心:…… 仇锥心轻笑一声,柳枝般的身子復又懒倚在轮椅上,声音若柄小勾, 撩拨听者心曲:「你们帮不上, 也不必帮,就这般远离江湖,好好活着便是,莫辜负今来两位护法多年的努力。」 「不入江湖, 也就不必受江湖苦了。」 这般说着, 他驱动轮椅,也进入了经纬盘。 苦于灵力封嘴, 憋了老半天都说不出半个音的云子饭见状,眼睛都瞪圆了,干脆撒开丫子跟着往入口沖了过去。楚桑自小也受心先生照顾颇多,自然也见不得对方涉险,见自家青梅竹马都去了,干脆也咬了咬牙跟上去,管它前头是刀山油锅,趟就是了! 另一边,和鹦鹉一同被吸进入口的狄三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置身于某个旋涡之中被不断翻搅,周围漆黑一片,却能感觉到无数奇特的流光穿梭,又在黑暗尽头湮灭无形。就在他拽着翅膀将转成蚊香眼的鹦鹉护入怀中之时,忽然,他的脑中凭空出现了许多东西,即非文字,亦非语言,却可令人直接理解它最真实的意思,简直如同多年前顿悟剑道,沟通天地自然时那般玄妙。 狄三先分神警惕着周围的危险,正要将脑中东西归整一番,却忽觉脚下触到实地!身周黑暗瞬息散去,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飓风气势无匹,席捲而来,其威力强盛,仿佛是要席捲一切! 一身武袍被这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满头墨发狂乱纷飞,他面不改色,镇定地左手护鸟,右手化灵,聚力一斩,伴随着十余声金属断裂的脆响,直将这飓风硬生生从中间噼了开来! 可这个裂口并未持续多久,下一瞬便又合拢起来,无数闪着寒芒的剑刃裹杂其中,随着风飞速转动,可以想像若是失去灵力护体,肯定瞬间就会被扎成筛子! 眉头微蹙,狄三先知晓不宜久拖,驱灵愈盛,紫眸中灵光不住流转,反手一指,身后祝雪瞬间脱鞘而出,于空中盘旋两道,落入主人手中。他紧盯着最大风旋的中心,察觉其中异样,认定是阵眼所在,便起手剑势,汇集全身之力,若流星赶月飞身刺去! 第79页 谁知,就在穿破重重风墙,马上便要破阵时,灵阵中央所现并非灵眼,赫然是一个女子跪坐其中! 不好! 此剑太疾,收势已晚,电光火石间,狄三先只来得及将手腕偏了一寸,莹白剑芒便自女子耳边穿过,强大的剑气咆哮而出,直接将她身后飓风轰得粉碎,其中不知名利刃化作金粉,飘飘扬扬地铺了满地。 好在不曾伤到人。 乖乖窝在他怀中的鹦鹉没听到后续,似是很好奇地往外探着头,头上鲜艷的翎羽一抖一抖的,嘎嘎沖那女子叫到:「说话——说话——」 生死关走一遭,如此大的动静,那跪坐在地的女子却全无察觉,只双目紧闭,身泛微光,手捏奇异灵诀。不知她已保持这个状态多久,脚下用来保护自己的结界已经碎裂,身上全是被风中利刃划破的伤痕,鲜血流了满身,连身下泥土都被浸润了。 狄三先仔细看去,就她面如金纸,额头冷汗多到顺着下颚往下滴,整个人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意识,只单凭着一股本能支撑着,将身上所剩无几的灵力断断续续引导到三尺外,作为阵眼的一枚成人手掌大小的宝玉中。那灵器吸收灵力之后,立刻向下传递给法阵,霎时刚被斩灭的狂风又起,连带着四面剑雨,尽数被灵力旋涡吸入法阵,一点一点地将灰色的线条填满,看上去已完成大半。 他对灵阵只知皮毛,眼光却比世间大多人都好,地上这个阵法已不仅仅是复杂,甚至达到了随手一笔都蕴有万千奥义的地步,可见起阵之人于此一道已至臻化境,放眼天下,几乎无人能比,甚至连大衍宫主换命时所用的禁镇怕都要略逊一筹!而这世间难得的灵阵中央,则横放着一个奇特的木偶,形状与人类似,却只具雏形,没有细细琢磨出五官,四肢也雕琢的十分敷衍,看起来像是一个粗糙的偃甲。 虽不知那木偶作何用处,但这女子周身灵力已快干涸,再这样下去,定会危及性命。可细观此阵,似是与女子命脉相连,若是强行中断,恐会将她一同杀死,唯有将这阵法完成,才有机会将人救下。 只是,这阵法太过强大,所需灵力更巨,自己必须全力以赴,才能填满空缺,之后肯定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復全盛。 ………… 平日见有人遇险,即便是寻常陌生人,狄三先也会毫不犹豫出手相助,在加上这阵法正气沛然,全无邪道的血腥与邪气,可见画阵之人并非邪魔外道。即便现下要事在身,但要他见死不救,放任如此惊才绝艷之人陨落于此,也是做不到的。 正义感再加上惜才之心,让他立刻就下了决定,聚起剑阵,将那女子和鹦鹉一同纳入保护,狄三先随即上前单手覆于阵眼灵器之上,凝神静气,将浑身灵力调转起来。身周紫光霎时大盛,浑厚的灵力几乎凝做实体,潮水般涌入法阵,片刻间便将剩下的灰色又填补了一半! 有了足够的灵力供给,本就狂暴的飓风更是威风肆虐,大地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涌出,开始剧烈地震颤,自他脚下的土地蛛网般龟裂,被乌云遮蔽的天空异光大盛,千里之外都清晰可见! 随着狄三先灵力不断流失,四周的异象更加明显,风中利刃被强大的灵压火融成点金,滴在偃甲上,一寸一寸将其包裹。可怕的威压自那金壳中传出,四周的空间逐渐扭曲,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正与天地拔河,要将这打破时间规则的东西带来世上! 被这一切种种扰得心生不安,但他此刻却已无法收手,灵力快速流失导致他的意识也逐渐模煳,见那阵法只剩一厘便可完成,干脆强行驱灵,直将体内剩下大半灵力全数输入!硬生生助女子完成了这个惊天之作! 法阵的完成似是牵动了自然之力,万道霞光破云而出,全数打在灵阵中的偃甲上。空中灵压有时炙若烈火,有时冷若寒霜,有时坚若金石,有时柔若春水,毫无定数,只觉世间万般变化,均现于此。 即便是狄三先这种水准,也从未见过如此异象,而在吸收了这所有变化后,那灵阵盘旋着带着偃甲凭空飞起,一阵强光闪过,全部附着金壳上,化作精妙玄纹,没入其内。 就在那一瞬间,身周异象霎时全数消失,只余满地疮痍,昭示着刚刚的逆天之举。 藏在结界中的鹦鹉见外面风平浪静,忙飞了出来,扑闪着翅膀绕着狄三先一圈一圈的飞,看他虚弱的模样,豆子似的眼都快瞪出来了,着急地不断喊道:「快吃药——快吃药———」 眼前一阵发黑,狄三先深吸一口气,在鹦鹉担心的叫声中强撑意识,接住摔到一半的女子轻轻放在地上,先反手化出上池垣极品回春丹,掰开她的嘴塞进去。见她脸上回復了些血色,身上的伤口也逐渐癒合,方自己含下一颗,盘膝入定,就在这里调息了起来。 但还未调息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他警觉地一跃而起,就见方才阵中的偃甲已从满地金片中坐了起来,应该是眼睛的部分正向着他这边,微微歪着头,虽不知究竟是不是在看他,但依稀可以感知到那满溢而出的,纯粹的依恋与欢喜。 对着这么一个诡异的东西,狄三先本该警惕的,此时却不知为何,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认定了它不会攻击自己一般,半点防范之心都提不起来,反倒有隐约些亲近之意。 第80页 那个偃甲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定定地看了他两息,就学着他刚刚的样子脚下一蹬,也想站起来。却未想站是站了,可惜那个脚一样的部位一触地便失去了平衡,直接就摔了个狗吃屎,不知什么灵木做的手脚扭来扭曲,差点打成结,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第47章 纵横山庄 过了一会, 见对面之人似是没有帮自己的意思,它委屈地哼唧了一声,跟个蚕宝宝似的蛄蛹两下, 翻过身, 脚下又是一蹬。这回可算是站稳了, 但可能因为身体不协调, 刚迈出一步,就又『噗通』一声, 摔回了原位。 站在狄三先肩膀上的鹦鹉毫不客气地扯着那个破铜锣嗓子嘎嘎嘎就笑了起来,那声音难听的,知道的是鹦鹉在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乌鸦在叫。 偃甲初成,没有思想, 自然也无辨别情绪的能力,可那个奇怪的偃甲却仿佛知道鹦鹉是在嘲笑他, 就着倒在地上的姿势随手一挥,便有极强的灵力汹涌而出,直直向鹦鹉袭去! 狄三先没想到它竟有如此威力,惊讶之余迅速并指为剑, 勉强用仅剩的灵力化刃, 抬手试图挡下这道攻势。那偃甲却仿佛慌了神,刚刚连站都不会,此刻却飞身一扑,挡在一人一鹦鹉身前, 硬生生用自己身体扛下了这道攻击! 这偃甲的身体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若是寻常灵木,早就碎得渣渣都不剩了, 它却只是被这力道打得往前一扑,直直就钻进了狄三先的怀里,两只木手顺势抱住他劲瘦的腰,委屈得又哼唧了两声,好像是在说『疼』一般。 鹦鹉见这罪魁祸首还有脸撒娇,气得飞在空中用两个爪子抓它肩膀,拼了老命地蒲扇那对大翅膀,试图把它从拉起来,边抓还边叫道:「放手——嘎——无耻!」 眉头紧皱起来,狄三先几乎从未与人有过这般亲密接触,即使心知这是个偃甲,也难免不自在,只单手搭在它的肩膀上,手下稍微用力,便直接推开了。 这偃甲倒也懂事,被推开后不再黏上来,也不与鹦鹉计较,就这么乖乖站在旁边,歪头看着他,那亲近的样子,简直把他当做创造自己的人了。 此行已经耗费许多时间,三十六时辰之限已过去将近四个时辰,狄三先却一关考验都未完成。想到还在药中泡着,若不及时救治便会中寒氺毒的木雀和图南,他不敢耽搁,一边盘膝调息,一边开始整理脑中忽然出现的信息: 这经纬盘每逢开启,便会给予所有来人三关考验,输赢与否,由天道判断,考验内容随时间变化,其中种种,不一而足。只要有人先达成考验,就能得一灵章,其余人均算失败,全部通往下一关。 同为五大灵眼之一,悬湖森林能于集造化自然之力,孕养灵兽灵植,且自成一片,界限分明。经纬盘却不同,它并无实体,亦无边界,纵横山庄灵宝原本有影响时间之能,他在初入这关考验便有些许察觉,细细整理下来,才知晓这层秘境中的时间流速竟只是外面的十二分之一,也就是说这里一日,便是外界一个时辰,倒是十分神奇,这样算下来,这次秘境试炼最多可以用半个月来完成。 至于考验之事,他本以为脱不开文斗与武斗两种,未想细细读来,灵眼所给的第一道题目,竟然是要他与仇锥心两人回到一百三十二年前,引导歷史步入正轨? 这种考验,实在耐人寻味,莫说穿越时空本就不可能,仅凭他与仇锥心两人之力引导歷史就更是荒唐。狄三先初闻还觉得可笑,但仔细想来,若这个所谓的百年前不过是幻境,他们引导的也并非真实的歷史,便又欣然接受了。脑中信息还说会给他与仇锥心施加灵术,在他们离开后无论长相抑或声音,种种特徵,全部都会模煳成一个剪影,没人能够想起来,倒还挺周全。 狄三先不知仇锥心此刻进行到了哪步,但提到百年前,必然少不了八大门派围剿魔头之事。作为四方天门少门主,他知道的比寻常江湖人要详细许多,简单说来,就是有个精通偃术的魔头造出一个有自我灵魂的神级偃甲,并借着偃甲之能四处作恶,甚至故意制造饥荒,害得天下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当时还只是江湖中流门派的四方天门与位处北海的天海岸率先结盟,随后季清派,上池垣,衔花城,纵横山庄,与大衍宫也相继加入,这才组成现在八大门派的雏形。 可那魔头实在过于厉害,七大门派虽人数占多,却仍旧不是对手,几番对决下来,不仅弟子死伤无数,就连纵横山庄的庄主也受了重伤,生命垂危。好在人力终究有穷尽,又有四方天门姻亲——隐圣谷主动贡献灵眼枯月池供灵修调养,经过七年不懈斗争,那魔头终究还是在阳泉山服罪自戕,不再为祸人间。只是那魔头以前曾入各门派,盗走所有关于偃甲制作的图谱,并在死前带着那个神级偃甲一同销毁,导致后人再无法有百年前那般巧夺天工的偃术,也着实可惜。 大战后,七大门派为压制魔头留下的邪物,不使人间再遭劫难,便将其拆为七份,分别看管,那邪物便是现在的灵宝。与此同时,江湖正道也感念隐圣谷援手,将其一同加入灭魔结盟,这便是今日的第八大门派了。 若是他未记错,那魔头的名字应当叫做…… 刚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受到旁边女子的唿吸节奏细微变化,侧目望去,见对方虽仍旧躺在地上,但明显表情有些紧张,眼珠不安地在眼皮下动来动去,苍白嘴唇都多抿住几分。 第81页 狄三先:………… 狄三先看出她已甦醒,便直接道:「醒了便起来,你的偃甲做好了。」 说到前面的话女子还没什么反应,提到偃甲,她蹭地就从地上蹿了起来,一眼便看到了他身旁那个丑不拉几的木头人,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 啊,这就是我沟通天地之力,寻觅百年找到天地精粹的灵宝,又用了十余年,在天道帮助下,做成的世间唯一一个有自我灵魂的偃甲啊! 怎么看外观这么丑呢! 直接无视了刚刚还令她警惕不已的狄三先,女子整个世界除了那个偃甲就再没其它。她激动得仿佛被雷噼一般不停地颤抖,往前走了三步,似乎是想摸摸那个自己亲手雕刻出的肩膀,和做歪三次后干脆破罐子破摔的木头脸,结果手刚伸出去,就直接抖出了残影,连她自己看着都觉得丢人。 狠狠地用另一只手抽了两回稳定情绪,直到把整个手背都抽肿了,她才从激动的心情里**,深唿吸了几口,忍着砰砰直跳的心,摸上偃甲的脸。那一瞬,她只觉得一百多年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多年追求偃术至高,如今,终于完成了自己的道。 偃甲仿佛也感受到了她是自己的创造者,眷恋地轻轻用雕毁了的脸颊蹭了蹭,轻轻地『嗯』了一声。 就着简简单单的一声,简直让女子激动得要当场暴毙,她双手捧着自家偃甲的脸,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看了好几遍,笑得见牙不见眼,恨不得告诉全世界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可谁知看着看着,她忽然察觉了哪里不太对,的笑容渐渐消失,憋了这么许久的眼泪终于伴随着哀嚎掉了下来:「我怎么就忘给你弄个嘴了!」 狄三先这边赶时间,眼看着这母慈子孝……不对,母慈木人孝的画面,半分感动都升不起来,转身便打算就这般无声离开。那偃甲却是注意未离开过他,见他要走,忙伸长了胳膊,以一个精妙的角度准确地拽住他的袖子,发出一阵疑惑的声音。 顺着自家杰作胳膊的方向看去,女子这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人,之前刚醒来时本还有几分警惕,但想到快要被灵阵吸干时骤然减缓的压力,再加上如今身上全数癒合的伤口,便立刻明白这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是帮自己完成这惊天绝世的杰作的好人。 女子立刻便在心里将他拉到了自己好友的位置上,后又觉得不够,便又摆了摆,改到了救命恩人那一栏。可她多年沉迷偃甲,极少与人交流,心里想着道谢,嘴上却喏喏半晌说不出话,憋了老半天,还是半个音都没发出来,和刚刚面对偃甲时得心应手的态度简直天壤之别。 眼睛不自觉地从对方的脸庞滑到下巴,在随着低头的动作落到对方广袖下隐约露出的白皙指尖,不知为何,女子感觉自己发现了些东西,却又怎么也想不出发现了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浑身都放松了下来,此时再张嘴,竟可以口齿清晰流利道:「多谢!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忽然再次被叫壮士的狄三先:…… 狄三先从不吝啬对有能力之人的欣赏,更何况是面对一位成果远超衔花城与大衍宫,甚至可以说天下无双的偃师,只无语片刻,便不计较道:「在下鱼羊,敢问女侠大名?」 对面的女子却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他两眼,不满道:「我把你当朋友才问你的,你怎么用个假名煳弄我?」 第48章 纵横山庄 狄三先一怔, 不知道哪里暴露了,只得妥协道:「在下四方天门狄三先,使用假名也是身不由己, 姑娘莫怪。」 「狄三先……?」女子这次打量的时间更多, 在看见他的浅紫色的眸子, 以及隐藏在深处, 璀璨无瑕的灵魂时又摇了摇头,道:「这是你身份的名字, 我想知道你的本名,真正属于你的本名。」 ………… 狄三先这回真的愣住了。 真正属于我的本名…… 难道…… 那个离奇又真实的梦境再度出现在脑中,他薄唇轻启,带着些许试探的意味,小心翼翼地说出了那个无人知晓的, 有着另一个人生的名字:「张曦。」 「对了!」女子舒展眉头,灿烂笑道:「就是这个, 张曦?不就是小太阳嘛!以后就叫你小太阳了!」 狄三先听在耳里,只觉既熟悉,又陌生,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 他道:「多谢……我已许久未听到这个名字了。」 「嘿嘿, 还是这个名字比较适合你。」女子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我叫杜冉,是个偃甲师!毕生梦想是做出世间最强的偃甲!」 说着,她看了眼自己毕生的杰作, 眼睛闪亮亮的, 带着满满的骄傲和自豪,介绍道:「这就是我的梦想!多亏了你, 我终于实现了!」 杜冉…… 她是杜冉? 她竟是那个百年前为祸苍生的大魔头杜冉! 那这个偃甲……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偃甲,便是日后害得八大门派几乎折损一半的神级偃甲? 带着这种不可思议的心情,狄三先再次认真看向面前女子,见她眼神清澈,一身普通粗布武服,头髮乱糟糟地随便挽在脑后,腰间腿上挂了十余个不明用处的口袋,脚上甚至穿着双快要磨破的草鞋,真的半点没有魔头该有的样子,明明白白便是一个常年不出门的偃师。 再转向神级偃甲那边,正见对方蹲着,被地上一只巴掌大的蟑螂吸引了注意力。它似是很好奇这种未知的生物,试探性地伸出食指,轻轻碰了碰,那蟑螂似是被激怒了,嗡嗡嗡地直接飞了起来,流星般朝着神级偃甲冲去! 第82页 神级偃甲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了一跳,不小心失去了平衡,直端端地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呆傻半晌,委委屈屈地又哼唧了一声。 狄三先:………… 不可能吧? 想起此行推动歷史发展的目的,狄三先着实心情复杂,按他本来的想法,只需将魔头找到,交给现在的八大门派,催动武林正道联合,这样既免了生灵涂炭,又可直接达到让魔头伏法的结果。可她们现在这般样子,莫说作恶,简直人畜无害,是个灵修都能欺负一把,即使眼力强如他,也实在看不出这一人一偃甲到底能有什么邪念。 但歷史不会说谎,不说其余七大门派,单单四方天门里经歷过那场大战的人,都能说出当时的惨状。但歷史毕竟尚未发生,这一人一偃甲也并未步入邪道,若仅仅因为他们未来作恶,便去扼杀无辜之人,也未免不太公平。 不愿错杀无辜,又有救人职责在身,狄三先思及此次考验尚有半月有余,决定留在他们身边,看看事情会如何发展。况且这神级偃甲虽是新生,仅凭刚才一击都知力量无可匹敌,即便是全盛时期的他都难说输赢,有这般逆天能为,若是可以在自己的引导下全心向善,也是造福苍生的好事。 「小太阳,你在想什么?」杜冉说了半天才发现他在想事情,便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再一次问道:「你想给他取什么名?」 ……? 取名? 狄三先抬眼便看到期待地注视着自己的神级偃甲,以及摆着同版表情的未来魔头。他原想拒绝,毕竟这偃甲并非是他所造,又有自己的灵魂,从另一方面来说,都算得上是半个人,命名之事关乎终生,岂能由他儿戏。但转念一想,每个人名中都饱含期念,不如以此为开始,教他向善而行。 沉吟片刻,筛去脑中无数选择,挑出最满意的那个,他认真道:「就叫『圭璋』吧,《诗经》有歌贊周天子曰『颙颙昂昂,如圭如璋,令闻令望』,愿他循圭璋之质,怀圭璋之洁,成为一名品德高洁的君子。」* 「圭璋……」杜冉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仗着自己贫瘠的文学素养,苦恼地挠头道:「全是玉啊,还礼器?君子?你对他要求也太高了!这年头当人不容易,当个偃甲也逃不掉…………行吧,那就这样吧,就叫圭璋了。」 圭璋显然是很喜欢这个名的,虽然制造者忘了给他做嘴,眼睛也雕得歪七扭八,但那双水晶做的瞳孔洋溢着纯粹的欢喜,拉起他的手,开心地哼唧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圭璋将头转向左边,下一瞬,便听有人喝到:「何人敢在霝降台撒野!」 杜冉『哎呀!』一声,一副做坏事被抓包的表情,赶紧从怀中掏出一支金笔,边注灵在地上画法阵,边着急道:「完了完了被发现了!快跟我走!被抓到就不好了!」 最后一笔落下,她拉着狄三先与圭璋站上去,又掏出一枚灵玉放在阵眼,白光闪现后,他们便出现在了一个木屋里。 ———————————————— 再说到仇锥心那边,他与狄三先不同,狄三先本身不过是少门主,并未实际掌权,也未曾细緻钻研过百年前大战的真相。仇锥心虽未真正继承庄主之位,但因前任庄主,也就是他的父亲过世的早,便有机会翻阅更多的秘闻。 江湖传闻大多都是八大门派战胜魔头,拯救苍生于水火,就连所有门派典籍记载也无一例外。但奇怪的是,遍览纵横山庄的典籍,里面许多字眼都用得并不恰当,有些错误甚至是刚读书的学童都不会犯。带着这样的好奇,他曾拜访过江湖上一位以文入道,开启灵感的先生,再加上多方佐证,才隐约触碰到了一个被埋藏的真相—— 百年前那场大战,似乎并不为除魔卫道,而是为了抢夺制造神级偃甲的图谱。 这实在是一个天大的丑闻,尤其对于现在标榜武林正宗的八大门派来说,几乎是一件致命之事,若有人揭露,必会被群起而攻之。再加上他当初找到的证据并不完善,很多都只是推测,便一直记在心里,没有说出去过。 如今这经纬盘给的考验简直正中他的下怀,他到要看看,那些道貌岸然的所谓正道,包括自己已死的父亲,究竟是群什么货色。 仇锥心此次落下的地方并不远,也在同为五大灵眼之一的霝降台附近。霝降台位置正在天海岸内,天海岸又正是讨伐魔头最初领头的门派,简直是天都在助他,在看过考验后,他便开始在心中列好周密计划,待到算清变数,就直接去了天海岸。 纵横山庄本身便能于游说之道,仇锥心在这方面能力也是超群,再加上进献了一个上品灵器作为登门礼,理所当然的被当做上宾请了进去。这时的八大门派远没有未来的威风,撑死也不过是中上流,所以未在客厅等候多久,便有弟子领他去了正殿,面见岸主——阙近天。 阙近天高傲自负,即便拿了上品灵器,态度也未有多好,只坐在高高的宝座上,俯视着他,施恩般道:「报上名来。」 仇锥心轻笑一声,道:「岸主叫我心先生便是。」 「哦?」阙近天面露不屑,黑沉沉的眼睛俯视着他,冷笑道:「你这瘸子何德何能,敢在本尊面前自称先生?」 仇锥心却并不生气,只随手拂过自己鲜红的袍角,用挑弄人心的惑人之语,道:「若在下说,能助岸主成为正道魁首呢?」 第83页 阙近天只觉得自己见了个疯子,不耐烦道:「大话休说,直叙重点。」 仇锥心道:「若随在下所言,自不会让帮主失望。这第一步棋,便在霝降台。」 「这世间将有第一个神级偃甲,能懂人言,通人性,学人语,本身能力超绝,天下无敌,得之便可统御武林。而这个偃甲,将会首先在霝降台现世,希望岸主莫要错过如此良机。」 阙近天不屑嗤笑道:「神级偃甲,你倒真是会想,这世上怎会存在如此逆天之物。」 仇锥心知道世间偃甲俱是无知无觉,任凭人为操纵之物,想要取信于他,并不简单。既然说理无用,那就只好利诱了,他縴手一挥,空旷的大殿上便整整齐齐又放上三件上品灵器,一件赛一件的珍贵:「无凭无据,岸主自不会信我,我便以这三样灵器为赌,若那偃甲并未出现,便俱归岸主,我此生不再踏入天海岸一步。若当真有那偃甲,这三样灵器同样归属岸主,只是后面如何对付那个偃师,由我来指挥。」 阙近天看了眼那三样价值连城的灵器,又看了眼这个仿佛脑壳坏掉的人,诧异道:「你不反悔?」 仇锥心胸有成竹地笑道:「自然不会。」 「好!」话音落下,那三样灵器便尽数被收起,阙近天自高座站起,一步一步慢慢走下台阶,待到近前,他才冷哼道:「本尊便看你狂言,来人!」 他对着出现在大殿上的弟子道:「传令紫薇垣,日夜监守霝降台,有什么动静,全数禀告。」 「是!」 作者有话要说: 颙颙昂昂,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卷阿》 第49章 纵横山庄 仇锥心本身便比狄三先晚来半柱香, 再加上拜访天海岸和调动人手的时间,紫薇垣赶到霝降台时只见天色异变,还未来得及找到发源之处, 线索便消失不见。他知晓严重, 立刻传讯岸主, 带领三队弟子深入灵眼, 各自分散寻找,其中一队弟子不久后回报发现两个可疑之人和一个奇丑偃甲, 但其中女子阵术修为十分了得,短短两息便绘出了一个十分精妙的传送阵,带着另一人和偃甲逃跑了。 紫薇垣立刻前往查看,只见霝降台金镇已满目疮痍,平整的石地上满是蛛网似的裂痕, 上面斑驳不堪,常年不停的金雨也不再落下, 空中浓郁的金灵气都变得稀薄,简直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干一般! 这等重大变故,着实惊到了紫薇垣,天海岸在江湖上一向以炼器成名, 靠的就是霝降台浓郁的灵力和部分金雨, 如今这般损伤,不知多少年才能修养回来,对他们门派来说实在是一件不小的打击。 阙近天收到传信,沉着脸带弟子与仇锥心同样赶到, 以灵查探周围损伤后, 虽面上仍是那副高傲的表情,心里也被这夺天地造化的力量震慑。他想起身旁这个瘸子之前打赌时曾说过的话, 原还不信江湖上有人能做到如此地步,现在看来,倒是自己短视了,即使那个偃甲没有他所言那般可怕,单单能将霝降台毁成这般样子,手里也定有举世无双的宝物。 面色深沉地凝视着地上那个精妙的传送阵,他一边心疼门派后续损失,一边估量两方悬殊的实力对比,渐渐地,在野心的催发下,另一个响亮的声音全数占领了自己的全部思想: 若是这等力量能够为我所用…… 「心先生。」阙近天古井般的黑眸暗沉沉的,仿佛沉淀着不见底的黑暗:「助本尊得到它。」 见鱼儿已经上钩,仇锥心却并不怎么开心,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嘲讽,语气平淡道:「定不负岸主期望。」 ———————————————— 另一边,狄三先踏上传送阵,再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木屋里,四周乱糟糟的摆着各种灵木做成的部件,有木头做的人类肢体,动物身躯,还有一些制作到一半的,奇形怪状的偃甲。杜冉生怕他们碰坏屋内东西,跟他们说了一声『站着别动!』,就火急火燎地跑到那些灵木堆里面翻找。 作为一个不通偃术之人,狄三先看不懂地上这些部件有多厉害,但单看其中蕴灵便知不凡,更别说他还隐约认出了那些木料中竟还有天音木,敬阳木,钰假木等十余种,即使是四方天门这般名门大派也难得有一块的灵木。 圭璋很听她的话,说不动便不动,在原地乖乖站着,琉璃似的眼珠子不错眼地盯着狄三先,似乎生怕他和刚刚一般默不作声的就跑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埋头翻找的杜冉动作忽然停住,哀嚎一声,两手捧着个小偃甲狐狸,欲哭无泪道:「我就记得要留点孑丹木!留点孑丹木!怎么就用它做狐狸去了!我用别的木头不行吗!啊!我是不是脑壳坏了!」 狄三先见她似有困难,问道:「可需帮忙?」 杜冉闻言,眼睛一亮,勐地回头问道:「你有孑丹木吗!」 孑丹木乃是天下七大极品灵木之一,每百年仅长三寸,全天下只有五大灵眼之一的回春泉内才有,珍贵无比,狄三先仅年幼时于上池垣五行使继任礼上见到过一次,身上自然不会有,便道:「没有。」 「啊!」听到这么果断的回答,杜冉復又哀嚎道:「那可怎么办!圭璋还要调试呢,嘴也没做……天哪!」 圭璋还听着她的话不敢动,宝石似的眼睛焦急地望着她,嘴里『哼唧哼唧』地,仿佛是在安慰对方不要这么难过。红毛鹦鹉站在他肩膀上,也拍着翅膀叫道:「太粗心——太粗心——」 第84页 狄三先见杜冉被打击得背景都灰暗了,思索了片刻,道:「你既有如此多的珍贵灵木,何不去上池垣交换?」 「嗯……唔……这个……」杜冉清秀的脸垮了下来,吱吱呜呜道:「之前做圭璋时为了收集五行之灵,就把五大灵眼的灵力都抽了些……四五十年就能恢復过来的事,他们居然追了我十余天,现在哪敢冒头啊,让他们看到就惨了!」 狄三先:………… 狄三先无语道:「上池垣所制回春丹全靠回春泉水作为药引,若灵眼有损,药效也会变差,生气是自然的。」他看了眼圭璋,正对上对方懵懂清澈的眼神,再加上四方天门典籍记载,杜冉便是这个时候带着神级偃甲作恶,想来就是为了找灵木,便决定以此试探两人善恶,提议道:「不若由我出面交换,我与五行使并未交恶,纵使被拒,也不至于翻脸。」 「哎?你好聪明啊!」杜冉的眼睛再度亮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拉着他和圭璋就往门外走,边走还边道:「我离开时就把回春泉里面的传送阵给销毁了!他们肯定猜不到我还有一个同伙!嘿嘿~要是能换出灵木,我就省得再潜入一回了~」 同伙…… 这个词实在怎么听怎么不像好词,狄三先无语,他肩膀上的鹦鹉却不甚满意地拍翅膀叫道:「三个同伙——三个同伙——」 杜冉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道:「哎对!怎么把你俩忘了!咱们就是三个同伙!」 圭璋:「哼唧~」 自此,两人一偃甲外加一鹦鹉便踏上了前往上池垣的路途。 ———————————————— 再回到仇锥心这边,他只知杜冉如今身在中原,不知其具体住处,便打算藉助此时尚未结盟的余下七大门派之手把人揪出来。但天海岸世代独居海外,与中原井水不犯河水,贸然前往结盟只会被怀疑居心叵测,于是便来了个欲擒故纵,只说杜冉偷走天海岸东西,却不说明是什么,只派人去暗自调查,果然没过多久,便引起了许多中原门派的注意。 其中行动最快的当属四方天门,他们刚到中原调查不过三日,便有使者登门,开门见山直问他们来意。 仇锥心懒倚在轮椅上,指尖一点,便有天海岸门主信物浮于使者面前。他鬼面覆面,露出的一双凤眼既艷且煞,端着架子道:「我等受岸主之名,调查门内失窃之事,并未犯天门地界,不至于事事都要报备吧?」 使者还要再说什么,却被他无视过去,心中愠怒,又碍着对方亦是名门大派,身份也比自己高,明面上不好撕破脸,只得拂袖而去。待到向门主禀报时,便将对方的傲慢无礼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好让门主惩罚那群无理之人。 狄戎此时尚且年轻好战,但却不是个傻子,直觉敏锐地发现其中有文章,而且是很大的文章。前段枯月池被不明之人抽取灵力,他们查探许久都未有结果,天海岸同样毗邻五大灵眼之一,难道是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不,仅仅是灵眼被损还不够,他们与中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能破例派人,其中肯定有更大的利益。 既然送到眼前,就莫怪他也要分一杯羹了。 他抬手打断自己使者的喋喋不休,沉吟片刻,以灵化令,道:「你明日再去一趟,态度恭敬些,带他们来见我。」 使者没想到门主竟要亲自面见那些无礼之徒,心下一万个不解,还是接过令牌,道:「是,门主。」 ———————————————— 那边八大门派的联盟在仇锥心的推动下逐渐成型,这边狄三先则仍在试探善恶。 杜冉在阵法偃术上的造诣天下无双,身法修为却不怎么样,平日赶路都是靠偃甲代步,但是因为审美问题,每个代步偃甲外表都雕得歪七扭八,奇丑无比,所以前往上池垣这一路他们都没有走城镇,生怕吓到普通百姓。只是就算走的隐蔽,也难免遇到几个落单的樵夫猎户,每次不小心把人吓晕后,她都会满脸愧疚地让圭璋把人偷偷放在村子旁边,顺便塞点银子当做医药费,有时便会听到关于『送银灵兽,兽丑心善』的说法。 见他们果真没有伤人的意思后,狄三先也开始逮着机会就教导仍是一张白纸的圭璋,和满脸文盲样的杜冉君子之道,希望将他们引向善途,只是圭璋还没有嘴无法说话,杜冉又对此兴致恹恹,所以每次交流都会变成如此: 狄三先满面正色地与圭璋和杜冉两人盘膝对坐,顺便带着一只围观的红毛鹦鹉煮茶……身上并未备茶,那便煮水论道:「孔子有言:『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圭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哼唧!」 鹦鹉歪头睡觉。 杜冉神游天外。 狄三先:「……不忧便可心胸开阔,不计得失;不惑便可心有所向,果决取捨;不惧便可摒弃怯懦,勇往直前。」 圭璋眼睛依旧亮晶晶:「哼唧唧!」 鹦鹉依旧歪头睡觉。 杜冉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狄三先:「…………是以君子先修心,同怀德,当博学通达,严于律己。」 圭璋眼睛还是亮晶晶:「哼唧唧唧!」 鹦鹉还是歪头睡觉。 杜冉已然与它同会周公了。 狄三先:……………… 第85页 狄三先将面前滚水一饮而尽,拂袖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 「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论语·宪问》 第50章 纵横山庄 多次对牛弹琴未果后, 狄三先只得阶段性放弃了给这三个全然与文学不沾边的同伴口授君子之道,决定还是取材自生活,明理以实际的好。 在去上池垣这段时间, 他们大都行于山林之中, 灵修无法辟谷, 即便不易产生飢饿感, 总还是会饿,杜冉一般都会在山林中寻找可以食用的蔬果, 极少捕猎动物食用。但自从跨过某个地方开始,众人都注意到林中的草木都变得越来越蔫,空气也愈发的燥热,这里现下秋分方过,即便是在气候湿润的南方, 也不该出现这种盛夏都不一定有的温度。 而且若说他们刚来时的林中水草丰茂,到了后面几乎就已经看不见一片绿色的的草叶, 土地被这异常的热度熏得龟裂,空气也被升腾的热流扭曲,树木枯萎,河流干枯, 单单半天的赶路, 他们就看到了十余棵自燃的树木。 狄三先与杜冉均心觉异常,两人对视一眼,杜冉便从腰间第十个口袋里掏出一只仅有小拇指大的偃甲蜜蜂,引灵驱动, 便见刚刚还蔫嗒嗒的蜜蜂立刻精神饱满地嗡嗡飞了出去, 过了大约五息便又飞了回来,落回她的手里。 借着偃甲的眼睛观察完附近的情况后, 把蜜蜂放回口袋里,杜冉蹙眉道:「我从小蜜眼中大概能看到这热度源头在东北方向八十里,就不知是什么异兽作乱……真的是,竟然会这么热,恐怕庄稼都烧死了吧,现在又是初秋,普通人一年的种的粮食都毁了,冬天可怎么过啊!」说着说着,她干脆先放下此行目的,一转偃甲坐骑的方向,不放心道:「咱们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妖物作祟!」 狄三先本就不会视而不见,见她主动提出,便微微额首,率先朝那个方向飞了过去。 行至大路时,已可看见一些面黄肌瘦的难民拖家带口一同赶路,富贵人家则坐着马车,向着没有旱灾的地方逃离。不过仔细算来,难民数量并不多,许是旱灾发生的时间并不算久,所以很多人还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土地。 八十里的路对于灵修来说不算什么,两人沿着干枯的河道而行,不到一个时辰便赶到了地方。这是一处比寻常村庄要大不少的村落,门口界碑旁还立着另一块碑文,上书『孟河乡』三个大字,下面又用极小的字刻着立碑的时间,算下来已经有三百余年的歷史了,倒算是个和平之处。 收起偃甲,杜冉生怕那个妖物跑了,又去破坏别其它地方的庄稼,一落地就直接带着圭璋自正门进村子,向着异兽灵力最浓郁之处奔去,狄三先则故意落后一步,打算静观其变。 方才赶来途中,他就想到了门派捲轴中有记载魔头罪证,其一便是借偃甲之力造成某地干旱,使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但此行他一直跟在对方身边,只见救人未见害人,这快地方的干旱更是与她无关,只是不知为何后面会栽到她身上。 说实话,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狄三先已是看清杜冉虽平日行事不羁了些,实为良善之人。再多考验已是多余,所以他打算以此为界,观望最后一回,若杜冉与圭璋当真不是魔头,那…… 他在心里嘆了口气。 我又怎能伤害无罪之人。 肩上的鹦鹉似是察觉到了他复杂的心情,抬起右边翅膀,安慰似的在他头上蹭了蹭,豆子大的眼珠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似是在说『无论什么结果,我都信任你。』 ………… 一点犹豫在这样的眼神下坚定起来,狄三先带着鹦鹉跟在后面,狄三先顺便定住几个想要阻拦的村民,便随着一起赶到向田间。还未到,就听到不远处有吆喝声传来,定睛看去,却是百余人正围做一圈,不知在干些什么。 杜冉社恐復发,一遇到人堆就想跑,但又怀疑与异兽有关,就躲在圭璋身后凑了过去,隔着人墙便听到鞭打之声,肉被利器划破的撕裂声,还有悽厉的哭声。开始她还以为村民是在杀猪宰羊,取肉充飢,谁知拨开前头的人定睛一看,差点没把三日前的饭都吐出来—— 这群人竟然是在鞭打肢解一个死人! 那人面容苍老,似乎已经死了一段时间,皮肤松垮,上面有些灰蓝色斑点,但神情还算安详,看样子不像是死于意外或人为。只是满地的残破血肉也实在太令人噁心,风吹来,浓郁的血腥味熏得她一阵头晕,两腿一软,险些晕倒在地。 后面的狄三先也看到了这个惨状,将杜冉护在身后,挥手一道掌风便将眼前人尽数吹退五尺,浅紫色的眸子冷冷地盯着这群村民,道:「解释。」 村民光从他这一手便知不好惹,唯唯诺诺没一个敢说话的,动手鞭尸那个人中年男子地位似乎最高,听到这句质问胆子都快吓没了,赶紧撂下鞭子趴在地上,连连求饶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俺们没有杀人!俺们……俺们就是在驱旱魃啊!」 狄三先:…… 狄三先曾经也听说过有些地方的普通人认为死去的新鲜尸体可能会变作旱魃,遇到旱灾时,只要挖了出来鞭尸,就会重新降雨。曾经他只以为这等陋习仅在那些民智未曾开化的小地方才会有,却未想竟会在四方天门边界见到,实在愚昧不堪。 第86页 杜冉是个耿直性子,听到这种不负责任的说辞,简直头都大了,但她又不习惯与人交流,只能眼神躲闪地看着地上,喏喏道:「旱魃是异兽,人的尸体哪变得出来啊,而且你们都没发现吗?明显那块稻田枯萎的比较多啊,它就藏在下面,坟里头找不到的。」说着,她指挥道:「圭璋,去把那里的旱魃刨出来,哎……不好好待在山林里,非要来人间作乱。」 圭璋接到命令,『哼唧』一声,蹲下·身,红宝石般的眼中灵光流转,两只木手四指併拢,勐地插·进土地里,灌灵而入再用力一掀,竟直接便将整整三亩地挖了起来! 随手抛掉掀起的田地,它右手一张一收,一个瘦骨嶙峋,身上燃烧着火焰,如同地狱小鬼般的异兽便被他抓在手里。小鬼大大的眼中写满了问号,反应过来自己老窝被掀了后便开始疯狂挣扎,火星子随着他的动作四处飞溅,不小心点燃了一个离得近的村民的衣服,瞬间就蔓延全身,吓得他满地打滚,惨嚎不断。 旁边村民都被这个变故吓傻了,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去救人,还是圭璋歪了歪头,『哼唧~』一声,清澈的雨水便自天而降,把那人身上的火熄灭了。 见到他们这么强大的力量,而且还是从那个奇形怪状的木头人做的,村民们眼中都充满了恐惧,还以为遇到了妖物,离得远的几个甚至拔腿就要跑!杜冉虽不是第一次救人后遇到这样态度的,难免还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别过头小声道:「走吧走吧,找个合适的地方把这个旱魃放了。」 鹦鹉刚刚看到村民眼神时就一直炸着毛,听她说要走,鸟都傻了,嘎嘎叫道:「道谢——道歉——道谢——道歉——」 狄三先是看了这恩将仇报的,不解道:「你不生气?」 「气有什么用?气能让这群人长点脑子吗?」杜冉嘟嘟囔囔道:「反正不是第一次,早习惯了……」 ………… 这种事情,哪是说习惯便能习惯的。 狄三先认清对方善良内心的同时,另一个疑问又浮上了心头:为什么在所有门派的歷史记录中,都说她是魔头呢? 分明连寻常野兽都不忍心杀,分明路上帮了那么多人,分明比世上许多虚伪之辈更光明,这般良善之辈,怎会是魔头呢? 这样想着,他忽觉有灵修自远处赶来,正要迴避,却发现里面有一个自己熟悉的人,便对杜冉道:「你先走,我与朋友叙旧片刻。」 杜冉这般修为,当然也是感应到来人的,社恐当场发作,早就恨不得快跑了。见他说要留下来,也不强求,挥挥手道:「那我在十里外,孟河源头等你!」说罢,便要带着圭璋先离开。 手上抓着旱魃的圭璋着急地『哼唧』起来,似乎是想要留下来一起。杜冉拍拍它的胳膊,无语道:「赶紧走啦,他肯定会回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嘛非得留这?」 圭璋更急了,开始手舞足蹈的比划起什么,小鬼身上的火花随着他的动作就开始到处掉,差点把杜冉刚买十年的衣服也给烧了! 提前一步体会到了儿子不孝是什么滋味,杜冉眼角抽了抽,额头蹦起一根青筋,干脆从腰上右边第二个口袋里一个木块,扔到地上,立刻就变成三人高的狐狸偃甲。她两手费力拖着闹别扭不想走的圭璋,硬生生给拉到偃甲背上,强行带走了。 临走时还拼命沖狄三先伸着手的圭璋:「哼唧——————!」qaq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eilen 的一个地雷,鞠躬! 昨天看到一条评论我一定要记录一下!真的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2楼] 网友:咕咕 发表时间:2020-03-22 19:38:00 《是时候退婚了》【bushi】 四方天门少门主狄三先,正当年华意气风发,根正苗红有颜有钱,引得武林众人不论男女竞相求亲。 某日,狄三先没有任何预兆,要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男人——图南。 成亲前夜,却诡异传来狄三先暴毙的消息。 四方天门上下譁然,整个江湖都被这个消息整蒙了。 诈死偷遛出门的狄三先:呵,一个病恹公子哥,如何能追上我的脚程? 图南【慢悠悠】:夫君且慢,你的摺扇落在棺材里,南给你送来了。 狄三先:……… 图南:夫君,是时候处理门内事务了,快,随南回去。 狄三先:……怎么才能退掉这门亲,在线等,挺急的,跑不动了。 第51章 纵横山庄 没想到能看见偃甲如此情绪化的一面, 不仅不明真相的村民觉得惊恐,就连已经知晓这个偃甲有自己灵魂的仇锥心,天海岸紫薇垣和四方天门弟子都觉得不可思议。 定了定心神, 仇锥心才以灵驱轮椅上前。但他并未去找自己的对手, 反倒先去了到村民的面前, 故意当着狄三先的面, 诱导道道:「就是刚刚那个魔头带走了旱魃?」 这里如今是受天门庇护,村民看到四方天门弟子的衣服时简直像吃了颗定心丸, 眼泪都快下来了。尤其是衣服被烧险些丧命的那个壮汉,直接就跪到地上,简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道:「可不是那个魔头么?她和那个怪木头还不仅有会点火的小鬼儿!还差点把俺烧死!大侠,你们可要给俺做主啊呜呜呜!」 跟来的四方天门弟子不知原委,还以为杜冉真如他所说那般, 顿时怒道:「好啊!那个魔头好大的胆!竟敢在太岁……咳,四方天门境内闹事!」 第87页 四方天门弟子并未将这个普通村民的异常放在心上, 转而看向其它跃跃欲试,似是也有话说的村民们,道:「你们有何冤屈,尽管说来, 我等一定替你们做主。」 其余村民好不容易得了个在仙长面前露脸的机会, 再加上本身愚昧,不识偃甲与异兽的区别,只当杜冉他们就是祸害,赶紧争先恐后, 跟风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细数他们的仅凭臆想歪曲的『恶行』: 「大侠你听俺讲!那个木头妖怪不仅把俺们庄稼全烧了, 还把俺们田给掀了,这让俺们以后怎么种地啊!」 「对对!那个木头人竟然会动!定是妖物!那个女人也是妖人!」 「别胡说!四方天门的大侠都说是魔头了!」 「哦哦!那就是魔头!」 「还有这个人!他是跟那两个妖物一起的同伙!」村长终于鼓起勇气, 战战巍巍地指着负剑而立的狄三先,骂道:「他不由分说就打了我们好几个乡亲!简直不是人!」 ……………… 狄三先只替杜冉不值,冷冷道:「她救了你们。」 村长被他眼中的锐意吓得立时住了嘴,两腿抖若糠筛,心脏卡在骤停的边缘,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仅说了一句话,便带动周围这么一串连锁反应的仇锥心笑了,却只闻笑声,丝毫看不见眼中笑意,只有对人性的鄙夷。待收住笑意,他转而看向这个有些捉摸不透的对手,挥手让附近所有人退下,待到只剩他们,方轻哼道:「怎么?一向自诩正义的狄大侠,竟然还护着那个魔头么?」 他的态度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带着些许试探地提醒道:「别忘了你来的目的,你的两个挚友可还等你回去救命。」 「杜冉本性纯善,并非魔头。」 狄三先对这件事已然有了结论,浅紫色的眸子回望,冷静且坚决,直言坦白道:「狄某做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若以我命换师兄与木雀,我自甘之如饴,但绝不会为一己之私,白白让无辜之人抵命。」 「……哦?」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仇锥心后面的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他这些天日夜在心中算利益,计得失,备了足足三十余种方案,考虑尽了人性缺陷,就是为了让这些所谓的正道大侠露出自私的真面目! 如今他满腹筹谋分毫未用,对手竟然直接放弃了? ………… 开什么玩笑…… 开什么玩笑! 「呵,说什么仁义道德,分明就是薄情寡义!」仇锥心自小的遭遇,让他深知正道人皆是伪君子,才不会相信当真有人会为了他人捨命牺牲。他自轮椅上坐直了身子,美眸中尽是不屑,冷嘲热讽道:「不忍心杀害无辜,就能眼看着同门朋友去死,这等情谊,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狄三先不解自己主动放弃机会,为何反激怒了这人,但能跻身于江湖顶尖的剑客,必然对自己的实力有绝对的信心。他看向对面之人,并未做任何争论,也未解释自己行事的守则,只是坚持己心,无动于外物地平静道:「考验既有三重,后面两重狄某势在必得,还请心先生小心了。」 「呵。」仇锥心见激将无用,轻笑一声,又转而以巧言游说,道:「命运不为人力迴转,她註定要死,明知救不下她,也要去救,你是傻的吗?」 狄三先只道:「但求无愧于心。」 ………… 但求……无愧于心? 哼。 这世上,竟真有这般心怀仁义之人? 仇锥心看着对面那人,只觉那双浅紫色的眸子清澈无垢,浅浅一眼,便可看到那清正无瑕的灵魂。 ………… 腹中阴谋尽数咽下,他不知是佩服,还是羡慕地错开眼,嘴上却依旧不饶人道:「没想到狄戎那种自私自利的伪君子,竟能教出一个圣人儿子,真是天大的笑话。」 狄三先平生最听不得别人说父亲坏话,眉头微蹙,沉声道:「父亲侠义,岂容你肆意污名!」 「侠义?真是可笑。」说到狄戎那个伪君子,仇锥心顿时来了兴致,也不知是想将对方拉入现实,抑或只是为了揭露真相,他略带了点坏心,道:「这班侠义之士为了神级偃甲的图谱,可是硬生生把一个无辜人诬陷成魔头,打着正义的旗号明目张胆地抢劫,狄大侠并非没长眼,不会自己看么?」 红毛鹦鹉原本安安静静地听着全场,如今见他竟敢骂自己救命恩人,顿时怒了,嘎嘎叫道:「你才没长眼——嘎——」 仇锥心看了眼自己化作兽型,无知无觉的弟弟,轻哼一声,不与他计较。 狄三先却并未立刻回话。 此行与杜冉接触,他便已积攒许多疑惑,不仅是对方被诬陷为魔头,前些日子他曾偶然发现,圭璋玩耍时曾凭空变出过一只异兽,虽然很小,但实在与衔花灵宝之能太过相似,世间独此一家,再无任何类似灵器。典籍曾言如今各大门派灵宝乃是当年大战后,魔头留下的邪物……难道是…… 心中波澜起,但面对这个质询,他还是选择相信父亲,道:「此中定有隐情。」 仇锥心对他没了一开始的轻视与鄙夷,此时见他还在挣扎,反而心情转好,嗤笑道:「呵,隐情?……那我就让你亲眼看看好了。」 狄三先不愿所做口舌之争,只留下一句『拭目以待』,便运灵离开了。 第88页 退守一旁的四方天门弟子与紫薇垣均上前,正想要细问那个偃师和神级偃甲的情况,就听心先生意有所指道:「这魔头阴险狡诈,不仅偷走各大门派偃甲图谱,还利用偃术四处作恶,实乃胆大妄为!当合力诛之!」 「还请传信门主,联合中原各大门派,一同讨伐。」 「是!」 ———————————————— 另一边,狄三先逆着孟河水流向上疾飞,不过一会,便见到源头边,苦棘树下,无聊到玩狗尾巴草的人,和那个蹲坐路边,见到他便热情扑过来的偃甲。 经过此次与仇锥心的对话,他有九成把握可以肯定,杜冉是被冤枉成魔头的,至于原因,待此事完结后,他自会亲自查证真伪。杜冉如今算是他的好友,自无法看着她和圭璋如此含冤而去,当务之急,便是救下他们。 可未等他解释,正玩着狗尾巴草的杜冉却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打断道:「小太阳,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泄露天机,必招祸患,你还是不要说了。」 狄三先心下微惊,道:「你已知晓。」 随手把狗尾巴草编成的狐狸扔掉,杜冉拍拍手,站起来,平静地承认道:「怀璧其罪,其实我在顿悟天地自然时,便已知晓当有一生死劫,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狄三先蹙眉道:「可有方法渡过此劫?」 杜冉却摇了摇头,满面轻松地笑道:「圭璋降世已是逆天之举,天道已经没有空子给我钻了。」 「那……」 杜冉半点没有死期已定的悲伤,只是又有点纠结道:「我已闻道,生死无关紧要,只是放心不下圭璋……」说着,她看向狄三先,忽然眼睛一亮,加快语速道:「你助他降世,缘分天定,我就将他託付于你吧!你可一定要照顾好他,定要白首不相离!」 一旁的圭璋仿佛听懂了这句话,红宝石做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狄三先,欢喜地『哼唧』起来,似乎很高兴这个决定。 狄三先:………… 狄三先没有过多纠结『白首不相离』这个词似乎不能这么用,猜想到对方似乎知晓某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再加上通晓天地之人都能看到常人所不见之物,他便直接道:「你应当知晓我来自何处,我很快便要离开此间,即便你将圭璋託付于我,我也无法带他同走。」 杜冉当然知晓他来自未来,以及更遥远的异世。她伸出右手食指,摇了摇,一副早有谋划的样子,神神秘秘道:「因果已有天定,该见面时,自会相见。」 狄三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eilen 的一个 火箭炮!鞠躬! 第52章 纵横山庄 狄三先想不通百年前的人, 如何再与他相遇,但看杜冉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再追究, 只想着若能再见圭璋, 定会好生照顾, 不离不弃。 抛却这个小插曲, 他们又走上了前往上池垣,为圭璋换取灵木的道路。 ———————————————— 另一边, 如今的四方天门门主已广发灵简,邀请当时势力相对较大的门派加入,共商讨伐魔头之事。各大门派了解原委后,回应也极快,短短三日, 便于阳泉山召开结盟大会,如此, 歷史终于步上了命运安排的轨迹。 但要将那个偃师打成魔头,仅之前旱灾的一个藉口却还不够,剩下几个门派的掌门均未见过神级偃甲的威力,心中也是各有算盘。因此结盟虽成, 却不够稳固, 还差一个牵动野心的契机,方能促使所有人不留余地地出手。 契机为何,仇锥心早已想好,只是经过上次谈话, 他已是对狄三先生出敬佩之意, 如今真要行事,又有了几分恻隐之心。 若是动手, 定是会让那个滥好人难过了。 素手摩擦着自己那双无法动弹的腿,隔着狰狞的鬼面,他竟是有些不忍地轻嘆了口气。但转念一想,若是那双正义清澈的眸中,能露出信念破碎的绝望,又抑制不住地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兴奋,让他的心都开始躁动起来! 想看。 唇角牵起一抹邪魅的笑,仇锥心凤眼眯起,忽然觉得,这枯燥的人生,好像又有了些新的乐趣。 真是期待啊。 ———————————————— 三日时间,足够狄三先一行赶到上池垣了,虽然路上杜冉为了调试圭璋浪费了半日,比预计差了些路程,也是无伤大雅。 说到上池垣,乃是江湖闻名的术修门派,掌门下设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使,个个医术了得,尤其是木生使,更是到了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境界。但木生使性格孤张怪癖,除了医术和同门姐妹,其它事事不上心,只有极少数的人能请动她出手,再加上常年在外,是以江湖上大多只闻其人,从未见过她真面目。 也不知杜冉是幸运还是不幸,上次去回春泉吸取灵力时,正撞上了难得回门的木生使,直被追杀半个月,才靠着传送灵阵逃过一劫。此次上门,她肯定是不敢露脸的,便打算自己躲在山林中,等狄三先换木回来。 谁知还没进上池垣境内,他们便感受到了不远处两股灵力碰撞,空中也浮动着淡淡的血腥味,似是有什么人在斗法。狄三先本不欲插手灵修矛盾,打算绕路而行,旁边的杜冉却比他感知的更多,赶紧道:「哎!不对!我们快去看看!那个姑娘有危险!」 第89页 狄三先闻言,运转灵力,化风而行,几息便到了地方,正见一头身似虎,尾如牛的异兽嘶声咆哮着沖向一绿衣女子。那女子似是不善搏斗,身上已有多处伤痕,俏脸煞白,惊惧无措,眼看就要命丧兽口———— 紫芒闪过,还在向女子冲去的异兽借着余力又跑了两步,忽然,巨大的身体自中间裂开,『轰隆』一声分别倒在两侧,巨大的冲力甚至在地上堆起了一道长长的痕迹,正停在女子身前。 绿衣女子都快被吓傻了,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全然没看到不远处并指收灵的救命恩人。见这异兽变成两半,还以为又是什么攻击手段,惊叫一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蚱蜢似的蹦起来,瞬息就跑远了。 狄三先见她逃得挺快,估计也没受什么重伤,便不去管她,只长身直立,对随后赶来的杜冉和圭璋淡淡道:「走吧。」 杜冉远远瞅到看到地上的异兽,眼睛都亮起来了,赶紧飞下偃甲,自腿上的布口袋里面掏出个木棒般的东西,就在那个死的透透的尸体上敲敲打打,边敲还边兴奋道:「五百岁的彘啊!我早想要一只来做偃甲啦!」 狄三先浅紫色的眸中透着淡淡的不解,道:「彘不算少,何以此般?」 杜冉埋头刨材料,头也不回道:「这不是吃人的少嘛!人家好端端地在窝里呆着不出来造孽,我也不能为了做个偃甲就跑进去给人家剥皮抽筋的。」她说着,正刨出一根比她还高的完整大腿骨,简直开心坏了,边爱不释手地摸着,边激动道:「过来一趟果然是对的!这手感也太好了!肯定能做一个漂亮的偃甲!」 狄三先:………… 看她满脸是血,抱着根大腿骨不放的样子,不知为何,他莫名觉得有点瘆得慌。 这么想的显然不只他一人,还未待他发表什么言论,旁边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唿,侧目望去,便见刚刚跑掉的绿衣少女正躲在巨大的桦树后,只探出个脑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杜冉和她旁边的圭璋,神情倒是不似害怕,反倒好奇多些。 红毛鹦鹉也跟着发现了这个绿衣少女,张开嘴就嘎嘎叫道:「出来——出来——」 少女刚听到声音,又被吓了一跳,谁知定睛一看,竟是这么个小鹦鹉,顿时又不怕了,大大方方地从桦树后面,略带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刚刚便是你们救了我吧,实在是太感谢了,要不是你们,我肯定没法活着回去了!」 杜冉虽然不善与人交流,奈何少女身穿一条水绿长裙,腰间繫着同色飘带,长发绾了个垂鬟分肖髻,鬓边簪了两朵小巧的重瓣木槿花,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脸颊两个小酒窝,怎么看怎么讨喜,实在让人生不出半分恶感,便破天荒地放松了下来,沖她点了点头,小声道:「没事。」 狄三先却越看她的眉眼越觉眼熟,虽然这个长相併没有半分男性化,但他硬是依稀看出了点木雀的影子,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简直也一样一样的…… 对着个姑娘也能看出好友的样子,他略有些心惊地想,莫非他担心好友已经担心到这般地步了? 那为何前两日并未有此感觉? 少女感受到他专注的视线,显然是误会了,笑得杏眼都弯成了一条月牙,道:「你可不能喜欢我,我已经心有所属啦!」 狄三先一怔,意识到自己竟盯着人家走神,脸颊立时泛起薄红,别过脸,轻咳一声,道:「失礼,姑娘眉眼与在下挚友有几分相似,以至于入神了。」 少女遇到过不少搭讪的,这般理由还是第一次听见,顿觉新奇,笑道:「那可真是太巧了!不知少侠挚友何名,改日定要见见,说不定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呢!」 狄三先不愧为以冷静着称的剑修,短短一句话,便已快速从窘迫中脱身,恢復平日冷静的模样,简洁道:「鸣木雀。」 鸣木雀? 「啊!那真是巧!」少女瞪圆了眼睛,惊讶道:「我叫杏莺,他叫鸣木雀,我们都是鸟哎!」 杜冉自方才说出一句话后,便觉放松,也收起兽骨,加入分析道:「何止,木加上鸣的口字旁就是杏,而且莺和雀长得也很像。」 狄三先前几日是见识过她于文学方面有多差的,如今见她竟然能拆字解义,不由地有些惊讶。杜冉何等机敏,一眼看穿他之所想,哼了一声,道:「别这么看着我,我就是单纯不爱听你讲道理而已!」 狄三先:………… 狄三先无语片刻,选择无视方才那句话,未等开口,不知为何,又忽然觉得不止是少女的长相,就连『杏莺』这个名字都意外的熟悉。他从不怀疑自己的直觉,仔细想了两息,忽然灵光一闪,道:「上池垣水行使。」 杜冉一听也愣了,转向杏莺那边,惊讶道:「哎?你是水使?」 「咦?你认识我啊!」杏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瞧了他们两三圈,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纳闷道:「你们的方向是去上池垣的,外人来我们这里一般都是求医,可你们不像是生病的样子啊……啊!难道!」 她忽然灵光一闪,道:「是有什么隐疾吗?」 「没,没!」杜冉没想到随手一救便是上池垣五行使之一,也觉得实在运气好,而且看对方似是不认识自己的样子,更是安心,直说来意道:「我名杜冉,他是小太阳……不对,他是张曦,我们是为孑丹木而来,敢问水使可有?我可以用别的灵木来换!」 第90页 「有啊,当然有!」杏莺立刻伸手到腰间绣着水鸳鸯的荷包里面,掏了老半天,总算拿出一块成人手臂大,还泛着灵光的木头。不由分说地塞到杜冉手里,她一双杏眼笑得弯弯的,大方道:「我就这么多,都送你们啦!」 杜冉开心地收下,正要从口袋里拿灵木交换,又被杏莺按住手,抬眼就见对方真诚地笑道:「你快别给我了!救命之恩还不够嘛!你就算给我,我也不会好意思收的!」 心里寻思了一下感觉也是,她便大大方方地收了下来,道:「那就多谢你了。」 「客气什么!」杏莺笑着,又从怀中分别拿出两枚碧玉佩,直接塞到狄三先和杜冉的手里,开心道:「你们的名字我记下啦,冉姐姐和曦哥哥!这是我的玉佩,你们有事的话就直接带着它去上池垣找我!大家都认识的!看到就会带你们进来!」 说罢,她又补充道:「当然啦!没事也可以来找我玩!初霁妹妹老不在家,大姐又忙门派的事,我都快无聊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浮玉之山,有兽焉,其状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其名曰彘,是食人。」——《山海经》 第53章 纵横山庄 杏莺好久没遇见这么谈得来的人了, 很捨不得他们走,拉着杜冉又说了好久,直到上池垣都派弟子来找她, 才恋恋不捨, 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待到看不见人, 早就按捺不住的杜冉立刻就从口袋中掏出金笔, 注灵而入,就地快速画了个传送法阵, 把所有人都拉上去,白光一闪,便回到了自己的小木屋。她片刻也等不及,兴奋地三步并作两步拉着圭璋快速走到旁边的工具台,在他额头轻轻一拍, 他便乖乖跪坐下去,方便自己动作。 狄三先知晓江湖规矩, 自是不会犯禁,便在她从全身十余个不同口袋中掏出三十多件工具时便出了门。在屋外不远处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自怀中拿出清鲛纱,多日奔波以来, 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擦起祝雪剑。 他不知修理一台神级偃甲需要多久, 但算来自己已来了这里十三日,按照与现实时间流速十二比一算便是十三个时辰,再加上赶来路上耽搁的四个时辰,还有回去时所需的三个, 就只剩下十六个时辰可用了。 木雀与师兄还在等自己回去, 晚了就会中寒氺毒,同样会危及性命……后面两次考验需得速战速决才是。 这般想着, 忽然,他擦剑动作顿住,目光锐利,直看向西边树林,冷声道:「心先生。」 仇锥心懒倚在轮椅上,缓缓从阴影里出来,见他这般防备的样子,秀眉微挑,竟是心情不错地笑道:「狄大侠这般热情欢迎,着实让本座受宠若惊。」 狄三先总觉这人不安好意,冷冷道:「有话直说。」 「话是要说,但并非现在。」仇锥心点了点轮椅的扶手,意有所指地看向木屋的方向,轻笑道:「那边应当也快好了。」 狄三先也察觉到周遭氛围不对,恰逢木屋中适时传来一声惊唿,立刻明白里面有人潜入偷袭!他飞身而起就要前去查看情况,未想刚有动作,便从天降下一大网,十余个季清弟子身佩遮掩气息的灵物,分别牵着那个网的不同方向,口念灵诀,网口收紧,马上就要将他锁在其中! 一眼认出这是季清抓捕兇徒时专用的锁灵网,由南海麾丝等三十余种材料制成,坚韧无比,神仙难破。他心系友人安危,不愿自找麻烦,闪身躲过追击,祝雪出鞘,白芒闪过,便直接破了刀阵,脚下一蹬便要走。 仇锥心显然也知晓他的实力超凡,没有傻到以为几个杂鱼就能困住,在季清弟子败阵后,又有几十张符咒袭来,更带不知何处传来的琴曲幽幽,每个音节都试图冲击他的神识,纵横的鞭影,鼻端的迷香,还有天海岸的水云缎,竟是几乎所有门派的人都来了! 还真是大场面! 面对突然的夹击,狄三先面不动心不摇,屏息凝神,剑影铮然,不过片刻,就破了所有攻势。指尖灵光闪过,顺势制住所有人行动,狄三先思及木屋从惊唿后再无声音,心下不安更甚,灵力运转到极限,旁人几乎看不到他的影子,人便已消失在空中。 仇锥心拖延时间的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再拦他,鬼面上的眼中带了满意的笑 ,以灵驱动轮椅,穿过在满地被定住的其他门派弟子,满眼兴味地去看看自己谋划的成果。 不出他所料,待他来到木屋时,就见那个神级偃甲浑身是血地跪坐在地上,面前还躺着一个被捏爆了脑袋,身着四方天门服饰的人,早已死的透透的。而那个可怜的偃甲师则满脸焦急地挡在狄三先前面,快速地解释着是这人忽然出现想偷袭她,圭璋是为了救她没控制住力道,没想到会成这个样子。 第一次杀人的圭璋真的被吓坏了,丑丑的木脸做不出表情,红宝石做的眼睛无助地仰视着狄三先,若是人身,可能已经哭出来了。他新作好没多久的木嘴翕张几下,却因为不习惯控制,即使急得已经开始用沾满血的木手在空中慌张比划,终究也只能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哼唧』声。 ………… 心脏在这些音节下勐地揪紧,狄三先哪里不知圭璋本性纯良,游歷时连路边的兔子都不忍伤害,更莫说故意杀人,这分明是有人设计,好将杜冉诬陷成魔头。 第91页 好骯脏的心思,好龌龊的作为。 这般行事,竟还妄称正道! 他握着剑的手紧了几分,垂目看着圭璋浑身的污血,看着他惶惶不知如何的眼神,浑如看到丹青收笔溅墨,美玉触壁留瑕,只觉心疼不已。分明生来无垢,分明行于善途,却硬是被人心所欺,被逼着作恶,被逼着与所谓正道对立,被逼着成为祸乱世间的罪人! 而那些施罪者,竟恬不知耻地打着正义的旗帜,联合天下灵修,光明正大地讨伐被害者,甚至被后世歌功颂德,奉为表率? ………… 何其荒谬。 何其荒谬! 屋外,七大门派弟子已然集结,所有掌门齐聚一室,透过灵术窥视了圭璋轻易便击杀当今一流高手全部的过程,心惊这神级偃甲实力的同时,更是垂涎这举世无双的偃甲技术。 这般逆天之物,若是放任,恐成祸端,但若是能为自己所用…… 定能统御武林! 阴谋发酵于私慾,诡计成长自野心,自此,在共同利益的驱动下,武林正道联盟的目的达成了统一,此时此刻,各门派间的联繫,也变得坚不可摧。 歷史终究还是走上了命运指引的轨迹。 屋内的狄三先不知这个变化,只是紫眸沉静,道心不摇,面对屋外泱泱人群,巍然不惧,持剑护在杜冉与圭璋身前,冷声道:「要动他们,先过我这关。」 「先过你这关?呵,怎么,是看不起我们正道么?」 只一句话,便将他打到所有正道弟子的对立面。仇锥心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仗着这个时代无人知晓北海祝雪的名号,煽风点火道:「魔头,我劝你们还是快些束手就擒,否则休怪我等替天行道,灭了你们这群祸害!」 圭璋听他说要灭了杜冉和狄三先,又气又急,带着浑身的血爬起来,张牙舞爪地做出一副要攻击的模样。他红宝石做得眼睛死死盯着对面,嘴里发出仿佛机括运转的咆哮,似是在威胁他们不许动手。 那群正道弟子本就不明真相,只想着所有掌门都说了里面是个魔头,那便一定是魔头!如今见这么一个诡异丑陋的木头人不仅杀了四方天门的弟子,竟然还敢威胁他们,胆寒的同时,更加坚定了对面是祸端的决心! 他们原本就人多势众,无用的正义感再加上被蔑视的不甘,群情激愤下,一个个都仿佛亲眼看到,亲身体会魔头如何作恶那般,开始愤怒地叫嚣道: 「怪物安敢如此嚣张!」 「杀魔头!杀魔头!」 「替天行道!」 「我等今日便要为民除害!」 不同的唿声自个人蔓延到群体,自微小壮大为全部!这一刻,无论是与不是,无论真还是假,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日,这几个邪道,谁都别想活着离开! 被恶意带动的仇恨感染了每个人的情绪,即便是再理智的人,也随着大流,举起了所谓『正义』的旗帜! 他们面前的,便是敌人!与正道相悖的,便是异端! 这个偃甲是怪物! 做出怪物的,一定是魔头! 无数棋子站在了应该站的立场上,而身处他们中的执棋人,鬼面下的笑容愈发放肆,在群情激愤之中,满是兴味地看着沦为邪道的侠者,几乎是在炫耀自己的成果那般,道:「如何?」 ………… 狄三先紫眸沉若深渊,直面着这颠倒黑白的荒谬一幕,对着这群身为棋子而不自知的所谓正道,冷冷地吐出一句评价:「乌合之众。」 飞在空中的鹦鹉显然十分贊同,嘎嘎冲着人群重复道:「乌合之众——乌合之众——」 此话一出,本就点了马蜂窝,再加上被一只没用的鸟嘲讽,原本就愤慨不已的正道弟子个个摩拳擦掌,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直接喊着『除魔卫道』的口号便一拥而入!什么江湖道义,什么以多欺少,此时此刻,全然成了摆设!无数灵器术法自四面而来,带着满腔的愤怒,毫不留情地对着敌人攻击上去! 狄三先不愿圭璋再染血腥,控制住力道向后一掌,稳稳将他送到提笔画阵的杜冉身边。好在这次所有掌门都有所顾忌,并未派出最核心精锐的弟子,是以面对攻势,祝雪出鞘,漫天剑影,即使之前为了帮助神级偃甲降世使得灵力有损,他也全数挡了下来! 但挡得住一时,却挡不住一世,对面人数众多,又有高级弟子不断赶来,拖得越久便越危险!狄三先身法腾挪间,见杜冉阵法已成,立刻双手一沉,以剑拄地,拼力竖起结界,挡住所有攻势。他俊美的脸在各式灵光下明灭不已,双眼因为运灵过度已然紫到发黑,沉声低喝道:「走!」 第54章 纵横山庄 圭璋担心得不得了, 还想往他那里跑,杜冉却感受到狄三先在这个时代的任务已然结束,并不能与他们同走, 便当机立断不再犹豫, 连拖带拽地强行拉着他站到传送阵上, 喊道:「大恩大德!我一定会报答你的!在未来等我!」 狄三先一怔, 回首望去,正对上圭璋无助的眼神…… 在这最后一刻, 这个逆天降世的偃甲,终于用一种机械感十足的声音,说出了生平第一句话:「小……太……阳……」 第一关考验结束了。 在他们离开的同时也被带离那个时代,狄三先于混沌之地长身直立,满心都是他离开后的事情。不用想都知道, 面对那群愤怒的正道弟子,即使杜冉和圭璋此次成功逃离, 后面也将会处于被无数人追杀的境地。 第92页 他心中愠怒,浅紫色的眸中锐意逼人,直视着同样来此的仇锥心,寒声道:「无耻之徒!」 红毛鹦鹉还站在他的肩膀上, 花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他们刚刚经歷了什么, 听他这么说,也梗着脖子,愤怒地沖自家胞兄嘎嘎叫道:「无耻——无耻——」 「究竟是本座无耻,还是那些中原正道更无耻?」赢了考验的仇锥心半点不气, 鬼面上的凤眼缠缠绵绵地看向狄三先, 满心愉悦地笑道:「狄大侠,事情因果你都看得清楚, 人性从欲,贪婪生恶,这般显而易见之事,还需我明说么?」 狄三先在考验期间已感受到所处真实,非是幻境所能及,加之亲身经歷,看得自然真切,这件事,的的确确是正道之人动手在先,无可辩驳。 但他生于四方天门,长于四方天门,身处其中,只知父亲与同门皆恪守道义,自有侠者风范。从小到大,虽说与父亲接触甚少,但三先之名便是父亲所取,连对后辈都寄予如此期望,又怎会做出这等龌龊之事…… 心中波澜翻涌,多年认知与眼见之实相悖,着实令他难以定论。 「不说话,便是默认了。」仇锥心见他不语,笑意更甚,直指核心,乘胜追击道:「四方天门便是此事主脑之一,狄大侠,事到如今,身为四方天门少主的你,打算如何是好?」 「坚持你的道义,亦或是,包庇你的师门呢?」 若揭露真相,便会使四方天门蒙羞,亦会将他置于正道对立面,使之成为武林公敌。 若包庇师门,他半生坚持的道,便会成为笑话。 不仁还是不义,无情还是无道,舍心还是舍理? 不知会得到何种答案,但仇锥心期待着,这个众人眼中的仁人君子,这个直言无愧于心之人,与那些所谓的武林正道,究竟有何不同。 且让我看看,在情面前,你的正义,究竟有多么坚不可摧吧。 死死地盯着这个陷入两难的侠者,仇锥心鬼面下的唇角笑意更浓。眼中兴致盎然,言语蛊惑人心,他笑着,吐出了可以说是质问的言语:「回答我。」 ………… 短暂的沉默后,狄三先双目轻阖,压下翻涌的思绪,终究还是开口了: 「……四方天门作为正道之首,理应问过。」 没有逃避,亦没有推脱,狄三先捨去纠结,便这般直白地望向那人,坦言承认道:「杜冉无罪,是武林正道妄加罪名于她。」 「哦?」 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也不知是惊讶他胆敢与全部武林正道作对多些,还是敬佩他能从一而终地贯彻己道多些。仇锥心收敛心绪,嗤笑一声,拍了拍手,故意激道:「真是精彩,不愧是正道大侠,为了一个陌生人,就能弃父子亲情于不顾,弃师门情谊于不顾,这般无情冷血,实在令我大开眼界!」 ………… 狄三先何尝不知这个决定会伤害到父亲,伤害到四方天门,但他又怎能为了私情,动摇身为侠者的底线? 侠骨为先,道义为先,苍生为先。 这是父亲自他出生便寄予的希望,是他此生坚守的正道。 若是违背,从今往后,他又有何颜面再自称为侠? 不愿伤害父亲,亦不愿令无辜之人蒙冤……世间既无两全之法,那这种种过错,事后诸般苦果,便由我一己担下吧。 无视了对方的嘲笑,他在心中轻嘆一声,淡淡地陈述着事实道:「错了,便是错了。」 仇锥心最看不得他这般坚定的样子,察觉到对方似乎想通了什么,轻哼一声,转而又蛊惑道:「何必如此?若你不提,便无外人可知。」 狄三先只冷冷道:「自欺欺人。」 仇锥心:…… 越是试探,对方便越是坚定;越是坚定,他便越想打破这个正义的面容,仇锥心放在轮椅上的手都微微战慄,忍着满腔几近溢出的兴奋,继续游说道:「那便算你忠于己心,当今武林八大门派各有所长,任凭你剑术超绝,当真能应对得了?怕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狄三先本不是鲁莽之人,何尝不知一人之力难以敌众,面对这一提问,他心中已有想法,却不欲这般轻易告知于人,便干脆道:「与你无关。」 仇锥心:………… 忽然被反将一军,仇锥心反倒更加兴奋,正待再问,忽听背后有人喜极而泣道:「心先生!三鲜!你们终于出现了!我们找得好苦啊!」 没想到会在这里听见云子饭的声音,两人同时愣了一瞬,就在这时,白芒再现,徘徊一整天才好不容易找到人,正拼了老命往这边跑的云子饭和楚桑定睛一看,那两个人加一只鸟居然又消失了! 云子饭:………… 楚桑:………… 踉跄两步跪坐在地,云子饭绝望地哀嚎道:「别走啊——餵——要走带我们一起啊——」 另一边,直接被传送到第二关考验的狄三先和仇锥心却并未去到同一地方。仇锥心仍旧处于虚空之中,身周日月星辰并序,没有新一轮考验的说明,对面只有自己那个变成兽型的倒霉胞弟,兄弟相见,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无言而叙。 狄三先这边则见到了杜冉百年前大战时,滞留经纬盘内留下的残像。 方才一别,本以为此生无缘再见,却未想能在第二关考验中相逢。只是经纬难开,若非纵横山庄之人,需付出灵力甚巨,她拼上性命也要躲进来,可见八大门派已经将她逼到了何种境地。 第93页 明知她原何出现在此,明知她因何形容疲惫,明知她有何冤屈,可自己却帮不了她。虽已决定要赎罪,但人死不能復生,即使在后世为对方正名,也无法让这个被迫害的天才重现于世了。 狄三先心绪繁乱,浅紫色的眸子注视着这个背负着骂名的朋友,这个惊才绝艷的天才,明知对方听不到,也还是认真道:「……抱歉。」 杜冉依旧是那件方便行动的短打,原本是在地上画着什么东西,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身处过去的她仿佛听到了这个来自未来的声音,勐地抬起头,满面惊喜道:「小太阳!是你吗!」 ………… 狄三先紫眸微微睁大,竟有些许不知所措地『嗯』了一声。 「我成功了!我居然真的成功了!哈哈!我果然是个天才!」杜冉双手撑地,动作矫健地蹦了起来,绕着分别四年的好友转了三圈,高兴得手舞足蹈道:「我就说我可以跟你说话嘛!圭璋居然还不信!等会我一定要跟他炫耀,他肯定能羡慕得挠墙哈哈哈!」 狄三先:………… 被追杀心态还如此好,怕是除了她也没人了,但狄三先现下所关心的却并非这个,生怕对方会忽然消失不见,他立刻语速急促地问道:「可有方法再助我回去?待师兄与木雀危机解开,我愿助你脱险!」 杜冉闻言,挠了挠本就乱糟糟的头髮,苦恼道: 「穿越时空可非人力能为,现在能见到你,也是我用了制作圭璋那个天地仅有一块的灵物……而且这个阵法太过逆天,若非前些日子看到了与你有关的未来,我也不会冒险尝试。」 狄三先眉头微蹙,追问道:「当真再无办法了吗?」 「哎,有的话我肯定会说,我也想好好活着啊。」杜冉嘟囔了一句,忽然感觉到了什么,面色一变,加快语速道:「我的时间不多,你莫要插嘴,且听我讲完。首先,小太阳,我沟通天道时看到你为我和圭璋放弃了经纬盘第一个考验,真的,非常感谢!」 「还有,我此次沟通天道时,算出你有一凶劫。若要避开,待出了经纬盘,救下朋友后,定要立刻找个隐蔽之处躲起来,越隐蔽越好,五年之内,万不可被人发现!」话音落,她见好友面上隐有不解,顿时着急了,强调道:「小太阳,此劫关乎生死,你一定要记牢了,救了人就躲起来!」 狄三先哪里看不出她的关心,但他还记得对方说过,泄露天机必遭祸患,目光中隐含担忧,但还未开口,就又被看出他想法的杜冉打断道:「莫担心我,反正我早死晚死不过十年,你可一定要记住了,若要安全渡劫,无论何事,切不可出来!」 狄三先只得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福利小剧场: 在杜冉结束谈话,通过阵法回到当时的经纬盘后…… 圭璋边收回灵力,边委屈道:「小太阳想我,告诉,我想他了吗?」 只顾着说自己的事,完全忘了帮圭璋传达思念之意的杜冉:………… 杜冉的眼神微微向左漂移了一点,磕磕巴巴道:「说……说了,他挺想你的,应该。」 红宝石做的眼睛眯了眯,他觉得不太对,便用能力直接看穿了事实因果,果见对方忘了说,立刻委屈得大哭道:「你见小太阳,我见不到小太阳……呜……你还不说……不说……呜……」 听到他哭,杜冉头都大了,赶紧道歉道:「哎呀别哭了,我这不是赶时间么……而且你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以后时间还多嘛……」 「呜呜呜……小太阳……呜……想我……」 杜冉实在没办法了,让步道:「我给你雕个小太阳好不好!你拿着玩怎么样?」 圭璋一听,虽然很想要,但一想到小太阳不知道自己想他,又伤心地大哭:「呜呜呜…小太阳…呜……」 杜冉无奈道:「你怎么还哭?你再哭我不雕了!」 「要——」圭璋边哭边喊道:「要雕——呜呜呜——要—想—」 杜冉被他骤然拔高的音调吓得赶紧道:「好好好,给你给你……哎,我这是做的什么孽啊。」 「要好看!」 「行行行,好看,好看。」 「要喜欢我!」 「…………」 「喜欢我!」 「…………我尽量。」 揉着眉心认命地去雕了起来,边雕,杜冉边在蛋疼地想:真是儿大不由娘啊…… 第55章 纵横山庄 听他答应, 杜冉高悬的心便放下一半,然后伸手从怀中拿出一个玉质灵简,塞到他怀里, 道:「我将毕生关于偃甲的心得都留在三卷灵简中了, 这是第一卷 , 另外两卷我现下还未完成, 后面几年我会放在其它隐蔽的地方。若你能安全躲过此次劫难,也不会需要它们, 就让另外两卷湮没在时间里吧…………」 说着,她嘆了口气,道:「要是此劫你当真躲不过去,若事情真如我所看到的那般发生,余下两卷你自会一一遇见, 到时你定要好生研习,会对你很有帮助的。」 杜冉边说, 边再次想起了那窥视到的劫难,秀眉蹙起,眼含水光,显然看到的并非什么好结局。她凝视着这个帮了自己许多, 为人清正的侠士, 也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友人,想到对方也许将要经受的事情,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唇角微弯, 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道:「你为了我们将第一层考验拱手让人,那我就将第二层考验的胜利赠与你, 小太阳,谢谢你,能让我知道人心并非全是坏的。」 第94页 指尖轻点,第二关考验的灵佩便送到了他的手里,杜冉此刻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在完全消失前,她真诚地笑道:「你实在是个非常好的人,好人都会有好报!此后,江湖路远,万望平安。」 最后一个话音落下,她便消失在了虚空中,狄三先眼前光芒闪过,便离开了第二道考验。 两边的时间流速似乎并不相同,那边狄三先已与杜冉说了不少,但回到云子饭这里时,对方前一句话尾音还没落下。仇锥心看着他手上的玉佩,结合百年前那件大事,显然猜到了是谁在帮忙。他眸中神色变幻不已,冷哼道:「你倒是好运气!」 许久未见狄三先的鹦鹉展翅站回自己的专属座位,见自家胞兄说话阴阳怪气,它也跟着阴阳怪气道:「羡慕吗——羡慕吗——」 仇锥心:……………… 狄三先并未理会这段对话,只淡淡道:「开始第三道考验吧。」 云子饭听他们又要走,生怕再被抛弃在这虚空中,赶紧左手抓楚桑右手抓仇锥心的轮椅把手,道:「我跟你们讲!你们别想丢下我!再在这里转两圈,我就要闷死了!」 仇锥心对这个脑残真的很头痛,鬼面下的唇角都开始不自觉地往下撇,道:「我不是让你们莫要跟进来?」 「这怎么行!我们不是朋友吗!」云子饭一副被背叛的样子,瞪大眼睛,激动道:「朋友不就应该有福同享吗!难道你想抛弃我们自己进来享福吗!」 仇锥心:………… 仇锥心眼角控制不住地跳了跳,强忍无语,揉着眉心道:「当初我真该放任你被那群小孩打死的。」 云子饭一听自己的救命恩人竟然说出这般伤人的话,顿时心碎得两腿无力,跪坐在地上,仿佛很受打击。 围观的楚桑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吐槽道:「心先生这话都说了几百回了!你看他哪次放弃过你!你明知道他就是过过嘴瘾,干嘛老一副被抛弃的样子啊!」 猝不及防被一语道破心事的仇锥心:………… 在八大门派间斗计都游刃有余的仇锥心此时此刻,疲惫地想:果然遇到他们两个就没有好事! 好在经纬盘并未给众人许多叙旧的时间,第三道考验便随之而来了。 众人只觉白光一闪,睁开眼,发现他们均位于一座山巅之上,云子饭和楚桑都站在外围,而狄三先肩上站着鹦鹉和仇锥心则位于一块纵横各十九道的棋盘之上,以天元为中心各占一方。两人面前各有一黑一白两个巨大的棋子浮于空中,黑子上书『合纵』,白字上书『连横』,两人手边有一灵玉,将手放上去,在心中默念,便可选定自己所想的棋子。 巨大的棋盘升起,透明的结界自边界蔓延,将两人包裹其中,狄三先负剑而立,开始阅读脑海中浮现的规则。 与前两次均不相同,第三次考验的时间流速和外界是一样的,内容也简洁许多,接受考验的两人需在『合纵』与『连横』两枚棋子中选择一枚,若一人选『合纵』一人选『连横』,那便是选『连横』之人赢;若两人皆选『合纵』,便算平手;若两人皆选『连横』,便是两个都输了。 输者,便要承担后果。 自相识开始一直未怎么说话的鹦鹉在看到脑中的提示时,仿佛很痛苦地低下了头,它黑豆般的眼珠里神色变幻不定,一会懵懂如野兽,一会挣扎似人类。虽说终究兽性还是掩盖了理智,但它看对面仇锥心的眼神还是与开始不同了,不再是那种全然对着陌生人的警惕,反倒掺杂了些怀念在里面。 狄三先未察觉鹦鹉的异动,他对经纬盘所知甚少,不知这所谓的『后果』为何物,也不知平手与皆输的后果有何不同,但直觉告诉他,其中定有文章。微微抬眸看向对面之人,他道:「解释。」 仇锥心巴不得多看点他纠结的样子,才不会那么好心,只是懒倚在轮椅上,轻笑道:「怎么?难不成本座不解释,你便不开始了么?狄大侠……你莫不是怕了吧。」 不说狄三先,短短一天多已经见识过两次相同招数的云子饭都看不下去了,隔着老远喊话道:「心先生——激将法用过了——要不改——暗度陈仓吧——!」 傲娇被打断的仇锥心:………… 若非中间有结界相阻,仇锥心真想封了他的嘴! 可惜一味的忍让是没有用的,这句话尤其适合面对云子饭这类人,他这边不打算计较,那边却嘚吧嘚吧个不停,直接就奔着揭老底去了。 别看云子饭平日里不靠谱,关键时刻可是有急智!他一下就想到自己三岁多时,老爹曾与老娘议论过纵横山庄继任的事情,他们以为自己年纪小记不住,其实他记得牢牢的,尤其是里面穿插的关于岳父曾经的黑歷史,那简直是倒背如流……咳。 想着想着不小心就暴露了野心,云子饭尴尬地咳了一声,沖对面喊话道:「我爹说过——纵横山庄歷来双生子——继任考验便是进来这个经纬盘——输了的人会被吸干灵力——赢了的继承门派——两个都输就是全死——平手就会各被吸走一半灵力——但是灵力全被吸走不会当场死——要是有另一人愿意牺牲自己全部灵力——也许还能救回来咳咳咳!」 鹦鹉听到这里,也不知是想阻止什么,亦或是想要拯救什么,刚刚被压下的人性又开始剧烈地挣扎,与血脉天性搏斗,试图冲破兽身的限制,恢復本来的模样!他鲜红的翎毛炸了起来,仰着脖子,鸟喙大大张开,仿佛有什么将要出来,却在将出未出之际,再次被压了回去! 第95页 但这回他似乎恢復的理智更多了些,黑豆眼中担忧更甚,使劲扑腾着翅膀就喊道:「不比——回去——不比——回去——!」 见鹦鹉这个反应,仇锥因表情纹丝不动,就连鬼面下唇角勾起的弧度都不曾改变,仿佛聋了,瞎了,看不见也听不到。 狄三先心下疑惑它为何会说这样的话,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眼神在鹦鹉与仇锥心之间逡巡几回,心里隐约有了些想法,暂且引而不发,静观其变。他伸手安抚地摸着鹦鹉的翅膀,低声道:「信我。」 疯狂的拍翅渐渐平息,鹦鹉歪着头,用一种好奇……或者说是探究的眼神盯了他几息,便认命似的别过头,不再闹腾了。 那边云子饭的嗓子因为方才喊得太大声不小心噼叉了,撕心裂肺地咳了半天,张嘴再喊,就发现自己喊不出声了。旁边的楚桑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还得说,赶紧把耳朵凑过去,着急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我帮你喊!」 云子饭又咳了好几声,这才用他沙哑的嗓子,道:「没……了……!」 楚桑:………… 楚桑顶着满脑门青筋朝对面喊话道:「你们——包括那只鹦鹉——都不可以死啊——都要活着回来!」 狄三先此行是为救人,并非杀人,纵横山庄这种唆使兄弟相残挑选继任者的方法,实在太过残忍,令他着实不能苟同。他看向对面的人,道:「同选合纵。」 仇锥心听到这句话时并不显得意外,轻笑一声,上挑的眼尾莫名带了些煞意,一口应下道:「好啊,那就选合纵。」 狄三先将手覆盖到玉上,浅紫色的眸子专注地盯着对方,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果然,在仇锥心的手即将也放在玉上时,他发现对方眼神变了一瞬,立刻便撤下手,冷冷道:「心先生,言而无信,非武者所为。」 他当着仇锥心的面,将手再次放到灵玉之上,没有任何阴谋算计,只这样直白地注视着他,道:「我知晓你拿的是连横,现在我手里的也是连横,若你不愿死,就选合纵,我自会传灵力与你。」 作者有话要说: 规则改自经济学coordination issues 第56章 纵横山庄 「哦?」仇锥心懒倚在轮椅上的身子坐直了些, 略显挑衅地轻笑道:「为何是你拿连横,不是我拿?怎么,狄大侠莫非信不过我么?」 狄三先神色不变, 十分诚实道:「信不过。」 仇锥心:………… 仇锥心魅惑众生的脸上没了笑意, 一双纤细白皙的手依旧搭在那灵玉上, 言语间威胁尽显:「本座若说不呢?」 浅紫色的眸子注视着他, 狄三先俊美的脸上还是那般沉静如璧,无波无澜, 嘴里说出的话却半点不温吞:「同生同死。」 肩上的鹦鹉显然被这句话吓到了,不安地动了动脑袋,着急地又想说什么。但嘴刚张开,便有一只手又轻轻地抚动了几下它的翅膀,再次安抚下了这不安的心情。 仇锥心凤眼微微眯起, 似是也有些意外他的决定,冷哼道:「残棋谨慎, 险棋不慌,狄大侠好气魄。但你可知,若是我也选了连横,不止我与断肠性命不保, 你既代替他进入经纬盘试炼, 也会和我们一同被吸干灵力。」 狄三先淡淡道:「我知。」 仇锥心又道:「你可知,若我的灵力被吸干,你要传给我失去灵力的三倍才能救得了我。看你的模样,第一轮考验便失去不少, 若是再用来救我, 定会损你武道根基,到时莫说问鼎剑道顶峰, 怕是连你如今的水平都赶不上。」 狄三先又道:「我知。」 仇锥心并未怀疑这话的真假,只是没想到自己处处与这人作对,如今对方居然拼着损耗修为也要救自己,顿时心绪复杂。他忽略掉心中莫名出现的一点羡慕,面上还强撑着矜持,冷笑道:「没想到你这人表面上沉默寡言,万事不上心,狠起来竟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不过是为了一个朋友和师兄,值得么?」 「不止为他们。」 狄三先仍是那般冷静地看着他,认真道:「还为你们。」 ……………… 仇锥心鬼面上的双眸微微睁大了些。 ————扑通。 心脏重重地跳动了一下。 ————扑通。 不知从何而起,不知所名何物的莫名情绪,在这句话的催化下,于胸膛中鼓盪不休,震得他耳边嗡嗡作响,不断地迴荡着方才的答覆。 『还为你们。』 「你们。」 再简单不过几个字,却比世上任何甜言蜜语都来得动听,来得可贵。因为他明白,只要这人说出口,那便定是心中所想,不掺一丝虚情假意。 他是真的想救自己。 出于对手的立场,仇锥心下意识地想要再反驳些什么,鬼面下的唇动了动,却半分拒绝的话语都说不出来,仿佛再说什么,都是玷污了这片好意。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心中已有动摇,便将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在脑海中重新组织了一遍,面上神色不改,嘴硬道:「为我们?我纵横山庄的家务事自行解决便是,何必劳烦狄大侠插手?」 「不过……」他不给对面说话的机会,话锋一转,继续自顾自地将白皙修长的手放在灵玉上,懒倚在轮椅上,轻哼道:「看在你有那么几分信誉,态度又这么诚恳的份上,本座姑且信你一回。」 第96页 「可莫要让我失望了。」 狄三先腹中已备了许多说辞,却未曾料到可以轻易劝服这个难缠的对手,一时有些诧异,眉头微蹙,看向对方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探究之色。 仇锥心见自己都让步了,对面那人竟还有胆怀疑,顿时觉得自己尊严受到了伤害。他面上带笑,眸中深含煞意,用一种怎么听怎么让人浑身不对劲的语气道:「怎么?狄大侠信不过本座?」 狄三先行走江湖多年的第六感告诉他事情没有这般简单,对方想是还隐藏着什么算计,但如今时间紧迫,又兼觉得这人此刻并无坏心,便同样将手放在灵玉之上,道:「请吧。」 「哼,不需你来提醒。」 嘴上这般说着,仇锥心便与他一同将灵力注入玉中,霎时间,两块透明灵玉分别爆发出一紫一红两束强烈的光芒!紫光化线指向黑子,融入那巨大的『连横』两字;红光指向白子,同样渐渐点亮『合纵』! 山上的云雾随着两人注灵而盘旋起来,化作无形遮蔽将整个棋盘都吞入其中,任凭棋盘外的云子饭和楚桑如何努力破阵,都无法窥视其中内容!天空阴沉沉的,仿佛山雨欲来,浅金色的经线和纬线相互交叠穿插,横纵十九道,拼出另一张虚无的棋盘。 随着上下两幅棋盘合併,无数棋子凭空出现,流行般不断坠落到这巨大的棋盘上,黑白交错,每落地一个,都发出巨大的『轰隆』声。对弈自开局便厮杀激烈,两方互不相让,黑子疾攻,白子善守,往来间风云变色,气势磅礴,仿佛与天地博弈那般震撼人心! 狄三先与仇锥心身处天元两侧,分明无法看清棋盘全貌,冥冥中已知晓这玄奥至极的棋局每一步的走向,往来间,每一个子都行于既定的命运,无一例外。 战到中期,双方大龙已成,亦有一黑一白两条大龙在棋盘上方显象。双龙面容狰狞,眼含凶光,浑身鳞甲坚硬,利爪锋芒毕露,只是唿吸间,强大的威势都直将棋盘外的云子饭楚桑两人压得直不起身! 狄三先肩膀上的鹦鹉显然比这两人看得要多许多,它仰首注视着空中双龙,黑豆似的眸中俱是凝重与不安,仿佛有什么令人无法掌控之事将要发生。 就在这时,突然!随着一黑子落下,空中黑龙仿佛得了什么准令,发出一声兇恶的咆哮,张牙舞爪地便朝白龙杀去。白龙不甘示弱,亮出爪牙,亦攻了上去!两龙在空中交战,每一颗棋子都如一道令旗,促令他们激烈地厮杀! 残鳞鲜血如雨洒落,又在快接触到棋盘时化作虚无,两龙互不相让,直斗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但黑龙明显较白龙更加狡猾,争斗间故意露出破绽,在对方欲寻隙而入时忽然一口咬住白龙半边身躯,勐力甩头,令人牙酸的血肉撕裂声响顿时在众人耳边响起,直接将对手自当中截成两半! 鹦鹉看到这一幕,黑豆似的瞳孔倒映着白龙惨状,简直像是看着亲近之人被残害那般,不知是怒还是怕,浑身都犹如触电那般颤抖不停。 空中,白龙痛苦地悲鸣着,庞大的身躯在空中不住扭动翻滚,好几次都险些跌落棋盘之上!那黑龙却不肯放过它,盘旋而起,又自万丈高空俯冲而下,眼中俱是骇人的杀意! 「小心——小心————」鹦鹉急得飞到空中,拍动着翅膀,不住叫着,却也拦不住黑龙迅勐的攻势! 随着最后一个子落,黑龙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地咬住白龙脖颈,身躯紧紧缠上,顷刻间,便将白子大龙彻底斩杀! 「嘎————」鹦鹉惨叫一声,几乎自己死了都不会让它如此痛苦!鲜红的灵光自他眼中流出,身上羽毛更是红光大盛,远远看去,简直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胜负已定,巨大的黑龙得胜后便化作云雾散开,棋盘上的黑子却泛起灵光,尚将手放在灵玉上的仇锥心只觉浑身灵力如果被偷取那般,忽然便全数消失干净,一点都不留。他浑身无力地自轮椅上跌落,鬼面外的脸色瞬间变得如死人般惨白,双目紧闭,两手握拳,唿吸渐弱,已是将死之兆! 狄三先早有准备,无神顾忌鹦鹉,闪身一步上前,左手将对方揽入怀中,右手掌心抵住后背,身周灵力大盛,立刻强行输灵给他续命! 鹦鹉似是愣住了,直直盯着那熟悉的半边鬼面,随即痛苦地尖唳一声,片刻间,似火的红光便化成茧,仿佛一块巨大的红宝石,将它全部包裹其中! 这巨大的棋盘仿佛饱食了一顿,餍足地放开结界,让外面的人能够看见其中情况。 云子饭与楚桑见仇锥心倒在狄三先怀里,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知晓是因为被抽干了灵力,吓得赶紧跑了上去。狄三先正强行运灵,不敢分心,只牙关紧咬,调起浑身灵力输入对方体内。 可到底是浑身灵力都被抽干,不仅丹田空荡荡,就连周身经脉也没了灵力滋养开始萎缩。他浑厚的灵力在仇锥心经络中游走一圈,立刻便被吸收掉大半,待到丹田时,只剩下一两丝,根本不够吸收! 心知再拖下去就会人命不保,狄三先眸色凝重,并指为剑,点在自己心脏处,竟是打算直取自己的灵核救人了! 要知道,灵核位于心脏正中,开启灵感后,经修炼所得,乃是所有灵修灵力汇聚的精华,随灵修死后回归天地本源!他这般破体强取,也就等于是破了灵核外的结界,只要拿出来,其中灵力便会快速逸散,即使用完后再放回去,多年修炼的武道根基也算是废了! 第97页 云子饭和楚桑想拦,但拦了就等于放弃仇锥心,有心帮忙,但两人修为又太浅,挖自己的也没用,直纠结成两只热锅上的蚂蚁,原地转个不停。 就在指尖灵光将要破胸膛之际,忽然!一声洪亮清越,若金石碰撞的鸣叫响彻天地,随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握住狄三先的手指。 某个如凤鸣悦耳,还带几分邪肆之意的声音同时出现在他身后,语气强势道:「你做得够多了,余下且交予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三天赶了两周的作业我要死了 第57章 纵横山庄 旁边的云子饭见忽然多出一红衣男子, 正要惊叫,立刻被楚桑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生怕打扰到这两人。 来者并未在意旁人, 苍白的手指一张一收, 便有不知什么灵石制成镂空圆球自仇锥心身上飞出, 落入他的手上。玄妙灵诀自那人口中倾泻而出, 声如天籁,浑似崑山玉碎, 鸾凤和鸣,只一声,便让挣扎欲言的云子饭和急火攻心的楚桑愣在原地,连要做什么事都忘了。 那灵诀当时御使灵宝所用,出口便化作奇特符号, 随着音节汇入圆球之中,激起阵阵微光。灵宝收到驱动, 也悬起浮于空中,旁边的空间被带动得有些许扭曲。 方才狄三先取灵核被阻时就知晓身后人是鹦鹉所化,加之纵横山庄灵宝出世,亦猜到对方有其它方法救人, 便收回被轻握着的手指, 全力聚灵,驱使磅礴的灵力融入仇锥心经脉,专心助其续命! 时间缓慢流逝,灵宝的光芒随着灵诀吟诵愈发闪耀, 到了后面, 几如日光灼灼,刺得人睁不开眼! 红衣男子刚恢復真身, 状态本就未至全盛,如今贸然使用灵宝,也撑得十分艰难。他鲜红的薄唇渐渐失了血色,吐字气息也不再平稳,丹田中灵力不断流失,还未至尾声,便已是强弩之末。 旁边的狄三先虽看不见身后这人的脸,却自他念灵咒的声音中发觉不妥,左手驱灵不减,右手强行再提灵力,并指点在那人手腕之上,以助他一臂之力。 几近枯竭的丹田在外来助力下再次有了生机,男子精神一震,立刻加快语速,拼尽全力,将剩下灵诀全数念完! 好在整个灵诀并不算繁杂,所剩内容也不多,在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后,被完整驱动的灵宝便在空中疯狂地震动起来,灼如日光的力量化作万道金针,如烟花般勐地四散炸开,又瞬息聚拢,全数没入只剩最后一口气的仇锥心体内! 奇特的华光自丹田处爆发,逐渐将仇锥心笼罩其中,狄三先和那个红衣男子也均被华光的巨力弹开。狄三先反应极快,向后两下纵跃便稳住了身形,另一人也不知不是方才消耗过大,连退四五步后竟未能站稳,脚一歪就直直向地上摔去。 这个位置选得十分巧妙,正在狄三先身边,但又与云子饭和楚桑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于是,身处地理优势的狄三先下意识便伸手揽上对方劲瘦的腰,微用巧力向前一推,想助对方站稳。可那男子却仿佛力气尽失,不仅未能借力,反倒浑若无骨地整个人合身向他倒来,迫得他只得旋身将人半揽怀中,才不至于让人摔倒。 不远处云子饭看到这幕,还以为男子受了什么重伤,赶紧边往这边跑,边喊道:「餵——你们没事吧!」 狄三先此刻正是侧首垂眸,想看看对方情况,但还未来得及细查,便被这喊话吸引走了全部注意。谁知,就在他刚准备抬头的之时,怀中男子却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电光火石间,仰起头,轻吻上了他淡色的唇。 一息。 两息。 云子饭和楚桑谁都没想到事情还能这么发展,均保持着尚在跑步的姿势愣在原地,仿佛时间定格那般。而另一边,终于反应过来唇上冰凉的触感,和鼻端温热的唿吸究竟为何物的狄三先眸中错愕一闪而过,拦着男子的右手触电般松开,左手运灵,下意识一掌便向对方胸口击去。 红衣男子早预料到了对方的反应,眸色微动,两人相触的唇间便掠过一丝灵光,与此同时,灵契成型,两人均感受到他们间多了种玄而又玄的羁绊。 目的达成,他在掌风袭来前便脚下一蹬,暗红长袍随着风展开,浑如一对鲜红的羽翼,平平向后飘了五丈,随即姿态潇洒地变了个身法,便利落地稳住了身形。苍白的手指撩开披散的捲髮,耳朵上繁艷的宝石耳坠闪着微光,男子半面鬼面下暗红色的眼中带着餍足,探出鲜红的舌头,回味般地舔了舔下唇,轻声低嘆道:「真如我想得那般美味。」 「胡言!」狄三先莫名被一男子亲吻,兼之又有言语挑衅,深觉自己被戏耍,若非知晓眼前何人,若非莫名感受到这人并无恶意,早便给对方一个教训。此刻,他强压愠怒,沉声道:「仇断肠,解释。」 「对!解释!你得好好解释!」突然出现的楚桑不知为何同样满脸怒意,仿佛自己被调戏了那般,愤声道:「有一个木鸟就够了!你哪里来的,也敢撬图大哥的墙角!」 狄三先:………………? 「哦?」仇断肠虽长得与胞兄一般,但轮廓更加深刻,笑起来少了媚意,多了几分张扬与邪肆。他暗红色的双眸如同将凝未凝的血,只是浅浅一眼扫过楚桑,便让对方感到了莫名的凶煞之气,仿佛被饿狼盯上的猎物,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第98页 然而楚桑是那种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的人,被这么一瞧,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反倒涌了出来,不满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吗?」 旁边的云子饭听她这句话,十分耿直地读似纠正,实则拆台道:「小桑桑,他好像比你美一点……」 楚桑:………… 楚桑其实方才话出口时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但碍于正在吵架,自然不能比对面先泄气。此刻被云子饭这么一说,顿觉颜面尽失,恼羞成怒地调转矛头,沖自家青梅竹马怒道:「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你这话不能等回去说吗!非得当着人家面说吗!」 云子饭:「对……对不起!」 楚桑:「对不起有用吗?我不要面子的啊!」 云子饭:「那……那……没关系?」 楚桑:「…………」 楚桑:「…………云子饭!你完了!」 仇断肠没有理会那边的闹剧,只看向略带愠色的恩人,戾气十足的眉眼化作春水绵绵,艷红的薄唇也似带了些许温柔之意,十分正经地解释道:「你别误会,凡我仇氏嫡系,均有上古瑞兽凤凰的血脉,方才那般不过是与你定契,并非是轻薄。」 狄三先眉头微蹙,不解道:「何契?」 「哼,自是与你同生共死的灵契,断肠,你竟对他用了?」吸收灵宝力量,恢復部分灵力转醒的仇锥心一眼便看到自家胞弟竟对那人使用灵契,不知为何,只觉两人对视的画面刺眼的紧,字字句句都仿若藏了针的棉絮,道:「今生只此一回,这般草率使用,到时再想反悔,可就来不及了。」 仇断肠闻言,唇角一挑,双手抱胸,暗红色的眸中俱是得色,道:「早阿兄一步,承让。」 仇锥心:………… 仇锥心决定先不与自家胞弟争辩,转而将矛头指向狄三先,一双凤眼微挑,抚掌讽刺道:「狄大侠不愧是正人君子,竟连我这个敌人也救,实在意料之外,你就不怕我以后继续作恶么?」 「先生早有预谋,谈何意料之外。」狄三先浅紫色的眸子看向他,面上半点波澜皆无,直截了当地点破道:「第一轮考验为情势所迫,心先生虽有意推动游说,到底是江湖正派恶意自生,不能全数怪你。且狄某并不认为,能以性命换回胞弟神智之人,会是十恶不赦之徒。」 仇锥心闻言,秀眉轻挑,懒笑道:「你倒是观察入微,那便说说你都看出了什么,若说对了,我便立刻去解开那两人的灵咒。」 「对对!我也想知道!」云子饭鼻青脸肿地从旁边探过头,好奇道:「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出来!」 狄三先算了一下,距寒氺毒入体仍有七个时辰,便简洁地解释道:「仇断肠第一次见你时不似相识,直到你受伤方才展露人性,若你们当真势如水火,他何必如此在意你;且前些日子江湖曾有传言道,纵横山庄重出江湖,时间正与我将他带出衔花相符,想是没了珍宝楼结界阻挡,被你察觉了踪迹。若心先生当真只为争庄主之位,又何必千里迢迢去寻他?」 仇锥心凤眼眯起,又反问道:「既如此,我为何不直接告诉你真相,好让你直接赢得前两道考验,方才又为何与你勾心斗角?狄大侠,你可莫要自以为是了。」 「若今来两位护法前来,这便是你的计划,可惜来得是我,若你开始便直言相告,我必不会帮你。因此你先做激将,再故意露出破绽,便是为了让我认定你非好人,放手与你相斗。」狄三先淡淡道:「为你续命需耗费巨大灵力,无论今来两位护法,亦或寻常人,都不一定能消耗得起,因此你开始便未给自己留任何生路。但自第一道考验,你已看出我秉性如何,加之我的修为恰好足够,所以最后告知我真相。」 他看向这同样以生命做赌之人,总结道:「事实上,你还是在赌,你在赌我会不会救你。」 第58章 隐圣谷 见计划全被说破, 仇锥心满意地倚在轮椅上,笑道:「不错,分毫不差, 以合纵救, 以连横赢, 说到底, 还是本座赢了!」 「没错,你赢了。」狄三先从不计较胜负, 兼之心中也有些佩服对方心思缜密,便承认道:「狄某甘拜下风。」 「心先生,你居然背着我们做了这么多事!」云子饭不知从哪掏出一个红色丝帕,仿佛被抛弃的深闺怨妇那般在一旁边抹眼泪,边幽幽道:「说好做彼此最信任的人, 你却先负了心,变了情, 我真是看错你了!」 「看错个鬼啊!你能不能别说的好像心先生是什么负心汉一样啊!」楚桑本来也想说点什么,一听自家青梅竹马开口,忍不住先吐槽道:「而且人家要插足也不是插足咱们,是……」 云子饭敏锐地嗅到了八卦的气息, 两眼放光地问道:「是什么?是什么!」 惊觉自己差点把图南底子给交了, 楚桑作为一个讲义气的人,连忙住口道:「没什么,没什么,心先生爱插足谁就插足谁, 我哪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啊!」 云子饭才不上当:「可你刚才明明……」 楚桑:「明明什么?没有明明!况且以心先生的美貌和家世, 利诱色·诱都行,何必插足别人!脚踏两条船都有人上赶着献身的!」 云子饭想了想, 觉得还真是这样,忍不住贊同道:「…………有道理!」 第99页 惨被诬陷插足,又变成脚踏两条船的仇锥心:……………… 顶着满脑门青筋,仇锥心忍无可忍地挥手封住两人的嘴,道:「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本座看上谁,必然是手到擒来,不需用那些骯脏龌龊的手段!」 旁边的仇断肠闻言目露不屑,苍白的手指勾绕把玩着垂落的捲髮,凉凉道:「不一定。」 仇锥心:………… 狄三先心系师兄与木雀安危,见危机已除,种种内情也已说开,便打断闲聊,道:「既已无事,还请心先生与我同去解开灵咒。」 「这点小事就想劳烦本座,狄大侠好大的面子。」仇锥心倒是想去,但体内灵力早已不足以驱使灵宝,更莫说解咒。于是先说一句话保住面子,他柔若柳枝的身子向后一靠,懒倚在轮椅上,纤细的手指向自家胞弟,轻哼道:「莫说本座不讲信用,就让断肠随你回去,他术修虽不出彩,解个咒也是绰绰有余了。」 能多与心上人相处,仇断肠自欣然应允,低笑道:「求之不得。」 狄三先一眼便看出仇锥心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也体贴地并未揭穿,只冲对方额首应允道:「劳烦。」 「我不爱听你的客气话。」仇断肠双手抱胸,暗红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语气,道:「你我灵契已定,此身归你,从今往后,凡你欲求,我为你取来;凡你欲为,我替你做到;此誓此诺,天崩不变,地拆不改。」 狄三先虽曾救过他,却从未想过回报,方才灵契已是不妥,如今此等重誓,着实没有必要。他启齿欲言,对方却看穿了他的想法,身形一闪便出现在他身旁,微俯下·身,凑在他的耳边,温言细语道:「我是认真的。」 许是觉醒了凤凰血脉的缘故,仇断肠的声音很奇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某种独有的韵律,似是在用天籁之声娓娓吟诵着古老的誓言:「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说罢,在对方拒绝前,他便脚下一蹬,如一片鲜红的羽毛,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胞兄旁边。 仇锥心不用想就知道自己胞弟做了什么,冷哼一声,打击道:「话说太满,当心闪着腰。」 「说总比不说好,对么,阿兄?」仇断肠说着,摘下覆盖着上半张脸的鬼面,抛到自家胞兄怀中。他精緻到极点的脸上带着笑,艷红的薄唇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愈显邪肆:「那群老东西都死了,这半张面具我也不想要,还是你拿着吧。」 仇锥心扬手接下那害得他们兄弟斗了二十余年的东西,心中不说百感交集,也是有几分复杂。他们素知对方想法,并未推脱,只是收起那半张面具,轻哼道:「我且替你存着,若你想要,随时来取……对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嘱咐道:「解咒后,记得让今来那两个老头回来,不把庄内那群虎视眈眈闲人的处理了,日后恐成祸患。」 仇断肠一口应下,转而对狄三先道:「走?」 狄三先自是应允,随即蹙眉问道:「灵契可解?」 仇断肠早料到他会这么问,艷红薄唇带笑,苍白而精緻的脸邪气十足,用一种『你奈我何』的语气,干脆利落道:「解不了。」 狄三先:………… 暗自决定回天门后,定要找位精通术修前辈看看这灵咒,狄三先一左一右提起云子饭与楚桑,便要向初浣镇赶去。还未前行,却见仇断肠拍了拍手,自己脚下便出现一个鲜红灵阵,正与当初带走楚桑的一般无二。 知晓这应当是传送所用,他将手上两人放下,红光闪过,他们便出现在了镇外仇锥心曾住的那栋竹屋之中。 四人赶向楚府,到门口也未打招唿,直接飞了进去,门卫只觉一阵冷风吹过,连来了人都不知。 循着药香和灵力找到药浴之处,楚居山正也守在这里,满脸发愁的指挥下人将熬好的药材添入浴桶中,旁边还放着一个漏壶,一滴一滴记着时,每一声听在耳中,都仿佛催命的咒符。忽然,他感受到了不同的灵息,一抬眼,正见到狄三先和仇断肠,还有他们旁边的楚桑,简直高兴坏了,立刻扔下手上东西,迎上来道:「少主,狄大侠!你们可算回来了,桑儿你也没事,真是老天保佑!」 仇断肠地对他略一额首,看着木桶中面容明显苍老,意识全无的两人,抬手便招出灵宝,手心鲜红灵力闪现,不过一到光芒过,便解了附在图南与鸣木雀身上的灵咒。 扬手收起灵宝,旁边楚居山见事情终于了结,忙招唿下人将恢復年轻的两人从桶中抬出,随即走来抱拳道喜道:「恭喜少主恢復人身……啊,不,若是与狄大侠一同回来的话……应当是,恭喜庄主恢復人身!」 仇断肠冷哼一声,唇角勾起,本习惯性地想嘲讽,但想起胞兄的话,还是换了个较为平和语气,解释道:「真不巧,我将面具给阿兄了,这庄主之名,我可是承担不起。」 「啊?这……」楚居山早了解他的脾性,况且对方还是曾经的主上,并不介意态度如何,只是惊异道:「我纵横山庄以鞭法入道,仇锥心他不便于行,如何能担此大任,少庄主,您……」 「我纵横山庄武修与术修同修,阿兄于术修一道分明在我之上,怎么就没见你们提过。」仇锥心暗红色的眼中满是不屑,道:「我早听厌了你们那套兄弟相残的说辞,我说他是,他便是,来护法,你可有不满?」 第100页 「属下不敢。」嘴上说着不敢,楚居山一时间却仍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想到当年离开的原因,他有些感嘆道:「没想到当初我与甚忙因为其它护法对锥心少主侮辱虐待而离开,只想着眼不见便心不烦,如今他能坐上庄主之位,真是世事难料。」 「世道本就无常,何必拘泥于形式。」仇断肠话锋一转,道:「说起来,其它几个护法都死绝了,阿兄还需人协助才是,来护法记得联繫今护法,收拾收拾赶紧回去。」 一听是要请自己回去,当年被其它几个护法挤兑陷害,被迫叛离的楚居山眼睛都亮了,但面上还是端着高人的架子,抚着鬍鬚,沉吟道:「这嘛…………」 他还没想好什么条件,旁边的楚桑却看出了他的欲拒还迎,翻了个白眼,道:「他答应了,就这样吧。」 「答应?答应什么?」刚换好新衣的鸣木雀赶过来便听到这么一句话,好奇道:「我可有错过什么?」 「啧,这么多人。」仇断肠显然很讨厌人多的场合,尤其是知道自己黑歷史的人都在,见到鸣木雀,以及他身后的图南,眼中嫌弃之意十分明显。他看了眼被亲闺女拆了台的楚庄主,知道对方也算答应,不容拒绝地下了定论:「那便请来长老回庄了。」 说罢,他又看向狄三先,暗红眸中尽是不舍,可惜碍于胞兄身体虚弱,门派内部情况又十分复杂,不走不行,只得点了点自己额头鲜红色的凤凰灵纹,示意莫忘了两人灵契,道:「待我处理好庄内事,便去找你。」 然后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直接翻身过窗,空中鲜红灵阵一闪,人便已没了踪影。 鸣木雀错过太多事情,此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些纳闷,又有些担心道:「三鲜,那是你朋友?还有你此行经纬盘,可有遇到什么危险?」 作者有话要说: 「德音莫违,及尔同死。」——《诗经·谷风》 第59章 隐圣谷 狄三先见他们行动如初, 精神饱满,面容也恢復了年轻的模样,终于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 微微颔首, 道:「此事说来话长, 晚些再解释与你, 方才那人是纵横山庄少主,名为仇断肠, 之前与你我一同的鹦鹉便是他所化。」 鸣木雀:????? 顶着满脑袋的问号,鸣木雀诧异道:「什么?那只傻鸟还真是个人啊?我一直以为那是楚庄主为了让我们安心编造出来的!」 楚庄主:……………… 楚庄主不满道:「老夫没那么无聊!少主便是纵横山庄的少主,如假包换!」 被凶了一顿的鸣木雀挠了挠头,但想到事情圆满解决,转而又沖自家好友笑道:「感觉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回头你可得给我好好讲讲,不过, 现在嘛!」他略显调皮地眨了眨眼,大笑道:「我们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当然要先吃一顿好的庆祝庆祝!」 看见挚友这么精神的样子,狄三先浅紫色的眸中也带了一分笑意, 额首道:「是该庆祝。」 「咦~同是旧人相会, 何以两种曲调?南在此站了这许久,师弟却半分眼神也无,哎~」图南摇着扇子,一副被伤透了心的表情, 感嘆道:「可怜我盼星星, 盼月亮,却盼得个负心归, 实在是人生无常。难道南在你心中,连一点惦念也不值吗?」 分明开始便沖他额首打过招唿的狄三先:「……我自是时刻惦念着师兄的。」 图南眼睑低垂,泫然欲泣道:「当真?」 狄三先哪里不知道这人不过是做戏,无奈配合道:「当真。」 「当真就好~」图南眯起狐狸似的眼睛,眼眸中灵光流转,轻笑道:「南不在的这段时日,师弟可要记得继续惦念,下次再见,不知是何夕了~」 听出对方去意,狄三先疑惑道:「师兄要走?」 「咦~这是在挽留南吗?」用扇子挡住带笑的唇角,可惜那双弯弯的狐狸眼却出卖了图南。他状似可惜地嘆了口气,道:「真遗憾,师父传银令两道,要我回去处理天门事物,我既身负南湖之名,自是要行南湖之责,不过嘛~」 话锋一转,他轻笑道:「留虽无计,随行也可,师弟若当真捨不得,何不与我同回天门?」 银令乃是四方天门与其他门派有盟会时召集弟子专用,南湖又是主管门派互通交集,狄三先当然知晓,师兄这次是非回不可。听对方言语间说的两道银令,其中之一怕是给自己的,只是这个人精已猜到自己不会回去,这才没有提及。 想到经纬盘中杜冉冒着泄露天机的危险告诉自己劫数,再加上不愿与父亲即将归来的亲子争风,他拒绝道:「我退隐之意已决,还请师兄转告父亲,莫再寻我。」 「咦~门主如何处事,可非南所能左右,这话,师弟还是留着自己说吧。」慢悠悠地摇着扇子,图南状似不经意地看向旁边的鸣木雀,『呀』了一声,道:「南依稀记得,总执令曾传信令你速归?」 忽然被点名,鸣木雀双手抱胸,挑眉笑道:「走是要走,不过没你着急,图大侠口福不够,我却是够得,等吃了庆功宴再走也不迟。」 图南听他话里带刺也不脑,反倒像是真的感到遗憾般嘆道:「哎~真是可惜,命里无时莫强求,南公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鸣木雀虽然被坑了许多次,但还是把对方当朋友的,听他道别,仍是笑道:「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第101页 「咦~器鉴推迟,相逢不远,木雀不必伤心,只是~」转向自家师弟,图南狐狸似的眼睛笑得弯弯的,拖长了尾调,道:「此回一别,今后人海茫茫,水阔天长,鱼书空游怎闻处,鸿雁迟迟何可归?」 鱼传尺素,雁衔家书,想到此次退隐后许久都无法再见,狄三先再看师兄,竟真的生出两分不舍。他并不打算将避劫之事说出,免得徒惹担忧,只抬手凝出一枚灵璧递上,认真道:「若有急事,凭此传信。」 「这才对~」图南目的达到,执扇的手腕一翻,便收下灵璧,看了眼外面天色,轻笑着道别:「旭日晴空,相送千里花风,真是个动身的好时候,各位,后会有期了。」 说罢,在众人道别中,他便运起轻功离开了。 解开灵咒,又送别瘟神,鸣木雀此时可谓是喜上加喜,再加上自己等了三年的焦尾赤鲤马上便要化作盘中餐,他快乐得都想哼曲了。转身一把抓住自进门起就未曾说过话的云子饭的肩膀,他迫不及待地大笑道:「可算让我等到了!子饭,走,去水晶瓜!今日定要大开宴席,好好庆贺一番!」 谁知云子饭只张着一双死鱼眼看着他,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半句话都没讲出来。 鸣木雀等了两息都没听见回应,这才察觉不对,还未检查,就听旁边楚桑惊叫一声,道:「啊!是不是心先生忘了给你解封嘴的灵咒了!」 找了一路存在感都以失败告终的云子饭见终于被理解,眼中顿时涌出豆大的泪珠,边委屈得打嗝,边不停地指自己喉咙,那架势,简直在断气的边缘反覆横跳,可见不能说话这事把他憋得不轻! 楚桑心疼青梅竹马,又想到自家亲爹是纵横山庄之人,总懂些秘术,便赶紧拽住老父袖子,着急道:「爹,你快帮帮子饭吧,看给他难受的!」 楚居山早就想找法子收拾这个小兔崽子,别说帮忙,没动手再加深一下灵咒效果都算是轻的!他目露不屑,选好了石头正等着往井里头撂,忽听闺女又道:「你要是不帮他,我就把你逼婚的事情告诉阿娘!」 楚居山:………… 一听到怜娘的名号,楚居山深入骨髓的名为『惧内』的美德便冒了头,想到自己之前做的大死,忍不住就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打了个哆嗦,可见其积威深重。但身为长辈,面子还是要的,他作为一家之主,掌管偌大一个楚庄,又怎能因为自家闺女一句话就没了威严! 两相权衡之下,楚庄主到底凭藉自己丰富的人生阅歷,将肚子里的那段嘲讽微微调整了一些,抬起下巴摆出岳父……呸,长辈的架势,冷哼一声,道:「放着我来。」 云子饭:………… 鸣木雀太了解这个好友什么德行了,瞅着云子饭那样就知道要作死,赶紧趁着楚居山给他解开灵咒,对方未来得及开口前又一挥手,直接再给他嘴封上了。可怜云子饭满腹台词嗓子眼都没出,直接被压回去,当场就憋得开始翻白眼。 楚庄主显然知道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见他嘴被封,欣慰地向鸣木雀投去了赞赏的眼神,然后脸一板就赶人道:「好了,此事已结,你们要办庆功宴便去,老夫要集结在外的纵横山庄弟子,没空与你们瞎闹。」 众人见好就收,提着云子饭一道离开了。 水晶瓜多日未开张,照着这镇中居民平日里热情的样子,若是走了正门,怕是三个时辰内都进不去,大家便随着楚桑的提议直接飞到了后院。弗一落地,鸣木雀便解开了好友嘴上灵力,眼中满是高兴,笑道:「明明才离开三日,我怎么觉得仿佛过了许久,现在总算是又回来了!」 一旁的云子饭看着他,幽幽道:「明明才两个多时辰没法说话,我怎么觉得仿佛过了半辈子,现在终于能说出来了!」 鸣木雀:………… 不知为何,鸣木雀硬是从这句话中咂摸出了点阴阳怪气的意思,他倒是没生气,反而把眼睛瞪得圆熘熘的,有些惊奇地看着好友,伸出食指戳了戳对方胳膊,道:「这才走了三日,你怎么说话方式都不一样了?中邪了?」 「木鸟,这就是你没见识了。」云子饭翻了个白眼,清了清嗓子,认真分析道:「我这一路就见到三个纵横山庄的人,说话一个赛一个的阴阳怪气,你觉得这说明了什么?」 鸣木雀怎么可能了解他的脑迴路,挠了挠头,纳闷道:「说明你惹人嫌?」 云子饭赶紧反驳道:「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那是?」 见他真猜不出来,云子饭神秘地笑了笑,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为同样默默靠近了几步的楚桑和狄三先解释道:「这还用想吗!这说明阴阳怪气是人家的门派特色啊!」 鸣木雀:………… 刚听完这句话,鸣木雀下意识地就抬头左右看了两圈,见没有外人,这才扶额劝道:「纵横山庄一向不太讲理,你这话可不敢在外面说,让他们的弟子听到了,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云子饭闻言,眨巴眨巴眼睛,一本正经道:「严格算来,我和小桑桑不也是纵横山庄的弟子吗?我们以后肯定得跟着老爹回去打工,不提前适应适应,到时候人家说我们不合群怎么办?」 鸣木雀:………… 第60章 隐圣谷 本欲吐槽这种事情哪里需要合群, 但转念一想,若当真争论起来,对方肯定还能说出更多能将人噎死的惊世之语, 吃亏多次的鸣木雀冷静一息, 果断转移话题道:「庆功宴你打算做什么菜?」 第102页 旁边的楚桑满脸黑线, 忍不住道:「话题转的太硬了!」 鸣木雀闻言, 大笑道:「管用就好,你看他不是当真在想了吗!」 别说, 旁边的云子饭一提到做菜,还真是立刻就忘了前面的话题,全心投入到宴会置办中。他将脑中菜谱搜寻半晌,再搭配现有的食材,提议道:「霜醉枫叶、月隐芦花的材料齐全, 茶汤已有。宴席便用香药藤花、紫苏柰香开胃,再加上带壳笋、上品酿蟹、羊头签、鸡丝签、藕鱼、松鼠桂鱼、花炊鹌子、虾橙脍做主菜, 蜜煎藕做点心,如何?」 狄三先不好吃喝,对这方面并不讲究,倒是鸣木雀多年来一直热衷于美食美景, 此时光是听着菜名, 都仿佛闻到了那香气,期待得眼睛都放光了!细细在脑海中将方才菜色全数过了一遍,再将自己想吃的全数对照两番,期待着, 期待着, 忽然就觉得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他还以为是自己记差了,便与好友确认道:「你方才可有说滴酥水晶鲙?」 「啊?滴酥水晶鲙?没有啊。」云子饭迷茫道:「那个不是三日前才做过?再做不就重复了么?」 鸣木雀当然知道对方几日前才给图南做过, 但那只是普通鲤鱼,不是他等了三年的焦尾赤鲤!想到对方绝非放着上等食材吃灰之人,他极力忽略心中升起的不香的鱼干,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试探道:「那……明日吃?那条我等了三年的焦尾赤鲤?」 「你在说什么啊,木鸟。」云子饭一脸莫名其妙,好意提醒道:「你不是让我做给图南了吗?就那天桌上那盘,还是你亲手倒掉的?」 ………… 鸣木雀的唿吸停滞了一瞬。 反覆在脑海中确定数次自己的极品焦尾赤鲤竟已经便宜了图南那个小子,剩下甚至还被自己餵了后院养的猪,他一口凌霄血卡在嗓子眼,唿吸都不畅了! 此时此刻,他眼前忽然闪过那个狐狸走时留下的『命里无时莫强求』,当时听着没怎么多想,此时回顾,竟是意味深长……感情对方早就知道了,那个命里没有的是自己啊! 好你个图南! 想到自己当时志得意满的模样,鸣木雀捂着被现实打肿的脸,险些就要驾鹤西去!虽说是险些,不过现实反应显然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只觉一股寒气自心口升起,沿着经络到达四肢百骸,腿一软,直接单膝跪在地上。 旁边三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罪魁祸首云子饭,在看清楚他的情况后,简直可以说是惊恐地双膝跪地,大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以为你同意了!」 鸣木雀白等三年,生气是真生气,却绝不会让好友下跪,强忍着寒意,抓住对方肩膀,艰难道:「你……起来……」 云子饭却说什么也不愿起,磕磕巴巴道:「你……你的手好冰,是不是气病了?木雀!你还好吧?你怎么眉毛上都结霜了?」 鸣木雀听他一说,打着哆嗦伸手摸了摸,这才发现不仅眉毛,就连睫毛上面都有一层寒霜,也是满脸诧异。 旁边狄三先在他倒下时便隐觉不安,再想到之前楚庄主提过的寒氺毒,立刻伸手揽起好友,招唿都来不及打,脚下一踏便向楚庄飞去。云子饭见他带人离开,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原因,好在边上还有个明白人楚桑,看见狄三先飞的方向便立刻反应了过来,拉着青梅竹马就往家里跑去。 待他们跑到时,楚居山正三指搭在鸣木雀左手寸关尺上,眉头紧蹙,嘴里不住喃喃:「是寒氺毒,没错,但……不应该啊……」 他站起身,挥手叫来管家,沉着脸问道:「之前他们药浴的水和药渣呢?」 管家不明所以,低头谨慎地回道:「药浴已经全部倒了,药渣后厨还有,我遣人去给您拿来。」 此时人已中毒,即便查出药中有异也无用,狄三先止住管家话头,问道:「木雀所中确为寒氺毒?」 楚庄主肯定道:「老夫做的药,绝不会错断,定是寒氺毒无误。」 狄三先忆起曾经对方说的唯有上池垣木使可解,又问:「除木使外,可有其它解法?」 楚庄主又道:「非木使不可。」 狄三先最后道:「木使现在何处?」 楚居山久不问江湖,哪里知晓木使行踪,倒是躺在床上的鸣木雀灵光一闪,艰难道:「隐圣谷坠露木兰将开,木使定在那里……但……」 「但上池垣前水行使夫君因违反江湖律书,被季清总执令处死,前水行使孕期闻此噩耗,悲伤过度,一尸两命。上池垣掌门曾立誓,所有弟子,永不与季清往来。」楚居山嘆了口气,发愁道:「木生使与前水使关系最为亲密,几次要总执令偿命,木雀身为季清夏执令,她杀还来不及,怎可能救?」 没想到季清和上池垣还有这般恩怨,身为好友,楚桑在一旁干着急道:「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木雀死呀!爹!你和木使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医者,狄大侠又是北海祝雪,难道就不能看在你们的面子上网开一面吗?」 楚庄主摇头道:「季清总执令的夫人是隐圣谷谷主亲妹,又是四方天门门主夫人亲姊,当初重病不治,求到上池垣门前,人家连门都未开,木雀区区一个夏执令,又是哪里来的面子?」 说罢,他又补充道:「况且以老夫功力,也只能将寒氺毒制住十六日,然后便会直接毒发身亡,即使以狄大侠的轻功,十四日赶到隐圣谷已是勉强,仅余两日时间,除非发生奇蹟,否则绝不可能劝动木使。」 第103页 楚桑与云子饭闻言,也觉得求医无望,又开始冥思苦想别的办法。狄三先曾见过木使多回,知晓对方性情古怪乖张,做事单凭喜恶,若有能讨得对方欢喜之物,许是可以一谈。他此行外出从急,并未带什么奇花异草,但在经纬盘中时,杜冉曾给过他一节极品天勤木,珍贵无比,原是打算用来换取孑丹木,后面离开的突然,便被他带了回来,再加上水使所赠灵佩,即使已过百年,也总有商量的可能。 性命攸关,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不能放弃。狄三先心知师兄已走,能救好友的只有自己,便不顾死劫在身,上前弯腰将对方高大的身躯直接揽抱于怀中,认真道:「成于不成,且先寻木使。」 鸣木雀当年是亲眼看着师娘离世的,别人不清楚,他又怎会不知上池垣对季清痛恨到了何种地步,怕是此番前去,只会落得与当年师父一般徒惹伤心的下场。他靠在对方怀中,头正凑在对颈边,鼻端俱是好友身上清新淡雅的味道,即便心里不愿放弃生命,也只能嘆道:「算了吧,三鲜,除非水使再世,否则没有可能的。」 狄三先认定的事,不做到,便不会罢休,这世上不可为之事虽多,却并非都是死路。是以,他并未理会这般泄气的言辞,只又传灵天门,让师父着附近弟子寻找早一步离开的图南确认安危,若同样毒发,就用对方身上灵符直接传送隐圣谷,寻木使医治。待确认传灵已至,他便向众人辞行,带着楚庄主命人准备的包袱,在众人担心的道别中,抱着好友直接飞走了。 望着两人消失的背影,楚庄主已是认定他们此回定是白走一趟,不禁嘆了口气,道:「不见棺材不落泪,这又是何必。」 话音落下,恰见一小厮匆匆跑来,手上拿着一个小盆,里面正装着熬煮后的药渣。楚居山乍闻之下,并未觉出什么不对,带捻起药渣用手一捻,脸色骤变,忙将所有药渣都翻找一遍,待确定无误后,沉着脸喝问道:「是谁抓的药!怎么会有独活!当归为何分量不够!」 云子饭虽以食入道,但触类旁通,同样熟识药性,听见这两个名字,惊讶道:「当归和独活?这两个功效可差远了!」 这整个镇子里就一家药铺,而当归与独活外形相类,混在一起确实难以分辨。想到好友是因为抓错了药中毒,楚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等管家说话,就直接飞出去,抓了药铺掌柜来,狠狠掼在地上,怒气勃发地喝问道:「说!为什么当归会变成独活!」 那掌柜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见众人俱怒视着自己,被这么一吓,连忙道:「庄主饶命!小姐饶命!小人真的不知啊…庄主要当归,小人可是满满当当半分料都不敢减!求庄主明察啊!」 楚桑一袭红裙正与眼中怒火相衬,简直快要烧起来了,她上前一步,暴怒道:「不减?好个不减!那这里的独活是怎么来的!你害得木鸟和图大哥中毒,还想狡辩!」 掌柜都快冤枉死了,连连道:「冤枉!真的冤枉!小的刚从临镇进的十斤货,连车都没下,直接就拉来楚庄!这是管傢伙计都看着的,况且当归与独活长得这么像,混进去一两钱,这……这谁又验得出来啊!」 这话说的委实有理,楚居山也不愿冤枉了人,抬手止住女儿话头,他沉声道:「查!不查个水落石出,这件事便没完!」 第61章 隐圣谷 再说到正在赶路的这边, 隐圣谷的坠露木兰天下闻名,狄三先自小便去过许多次,知晓具体位置。只是纵横山庄位于西南, 隐圣谷位于中原东北部, 换成寻常人, 怕是两三个月也走不完, 他本就灵力有损,此时抱着一个人, 消耗得也比平时要快。 鸣木雀见好友这般逞强,路上不知劝了多少次,但对方却充耳不闻,只强撑着全心赶路。这般不眠不休地赶了八日后,他看着好友形容憔悴, 累得双目无神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一向好脾气的人生气起来, 都比常人兇悍许多,他心一横,往好友胸口一推,挣脱怀抱, 从半空中直直往下掉。 狄三先光是赶路就已耗尽心力, 抱着人的两手虚软,本就是强撑,怀中骤然失了重量,惊得愣了一息, 随即赶紧向下冲去, 险而又险地在对方落地前将人接住! 鸣木雀寒毒被暂时压制,虽不能运灵, 精神却比发作时好得多。趁此机会,他用几乎冻僵的手虚虚抓住对方的袖子,一双眸子直视自己好友,态度强硬而坚决道:「你…必须休息!」 心急则乱,狄三先如何不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只是现下时间紧急,停下一息,好友便少一息的生命,他又怎能安心休养。但看着好友的眼神,再加上理智也告诉他养足精神,方能更好赶路,只迟疑一瞬,便妥协道:「只此一晚。」 知晓好友性情,生怕劝不动的鸣木雀在得到肯定答覆后,终于松了口气,放下半颗心。恰好两人正落在处光滑的岩石上,他便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山洞,打着哆嗦道:「这里……躲风。」 狄三先以灵探石洞,确认安全后,方将好友抱了进去,安置在里侧,又将自己外袍脱下,贴心地盖在对方身上防寒。他翻了翻包袱,即便吃了这几日,里面还有许多有灵阵保鲜的吃食和水,甚至还有几块少见的金丝碳,可见准备充足。 考虑到好友畏寒,他并指一挥,先在地面打出浅浅一个坑,放入金丝碳点燃,这才将水与酥黄独拿出,以灵加热,递到对方嘴边。 第104页 鸣木雀此时寒气入髓,哪里吃得下去,但为了不让好友担心,还是强撑着张嘴吃了两口。可这寒氺毒也着实厉害,分明入口前还冒着热气,吞下腹中却已被冻成冰坨,浑如吃了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把他难受得几乎当场吐出来。 看出他状态不好,狄三先眼中担忧更甚,拿出一块干净的布料,将酥黄独碾碎以方便吞咽,又就着水,才勉强多餵了半块。见对方实在吃不下,他只得将剩下半个酥黄独几口吃完,随即安顿好好友后,坐在一旁盘膝入定,拿出枚回春丹服下,一刻也不耽误地调养起来。 鸣木雀知晓好友运灵困难,自不会去打扰,只裹紧衣物,强忍寒意,靠坐在岩壁旁。无聊之中,借着火光,他不由自主地,用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温柔目光,细细打量起那张这几日反覆看过无数遍,每一寸轮廓都在记忆中深刻清晰的俊美侧脸。 说来也怪,他们相识多年,曾经只觉得好友容貌虽是出众,但并非绝色,反倒是那一手超绝的剑术更惹人眼球。但经歷过大衍宫之变,与经纬盘的生死相托,如今再看来,竟处处皆美。无论五官还是身材,全都长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别说什么武林第一美人,怕是天上的神仙,也比不上半分。 这样好的人,竟愿意为我孤身犯险,竟愿意为我万里跋涉,竟能在我自己都放弃生机时,依旧坚持? 这般想着,他竟看得痴了。 正打坐入定的狄三先感受到好友长久的凝视,还以为对方身体不适,浅紫色的双眸睁开,关切地看了过去。他平日性情沉静,不喜嘈杂,不熟悉的人看来便显得冷肃且不近人情,如今在火光下,他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仿若天际朝霞入水,拂晓旭日舒光,温暖又不灼人。 鸣木雀一向能言善辩,此时舌头却仿佛被猫叼走,只呆呆地注视着眼前人,半句话也说不出。怔愣几息,待回神两分,在对方眼中带了些疑惑时,他才惊觉现在是何种情形。 ………我这是怎么了? 为何心脏鼓胀胀的,仿佛因为眼前人,而变得充实。 为何对方的每一寸唿吸,每一分表情,每一个眼神,都在眼中无限放大,占据所有思绪。 此时此刻,万籁俱静,鸣木雀仿佛着了魔那般凝视着自己的挚友,就如这小小的洞穴隔出了只有他们二人的一方天地,除了跃动的火光,再无任何繁杂。 看着看着,一种绝对的安心便涌上心头,仿佛只要是这人,便能完全信任。 无论多坚强的人,都会有脆弱的一面,鸣木雀也是,不知为何,在这个让他心安之人面前,他放下了所有防备,卸下了所有伪装。无处言说的恐惧,对尘世的不舍,和幼时目睹师娘身亡的无力一同涌上,让本就被寒毒折磨的他眼眶微微变得湿润,无意识地,将最真实的自己展现出来。 狄三先愣住了。 他眼中的鸣木雀,永远是开朗的,永远是坚定的,永远是狡黠的,最爱开着无关紧要的玩笑,关键时刻,又是可靠的伙伴。此时此刻,他看着对方迷茫无措,脆弱无力的模样,才意识到原来对方也是普通人,并非表现的那般洒脱,连自己生死都不放在心上。 他心疼不已,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半跪在好友身旁,也失了冷静,手足无措道:「木雀,可是寒氺毒又发作了?可是觉得冷?」 ………… 习武之人最为忌讳的,就是暴露弱点,狄三先作为四方天门的少门主,背负太多,在外更是要滴水不漏,毫无破绽。面对天大的困难,即使所有人都放弃,他也必须是保留理智,撑到最后的那个,是责任,亦是宿命。 鸣木雀看着好友对自己不加掩饰的担忧,看着对方为自己少见地失去冷静,竟觉得十分可爱,又十分熨帖,内心烦扰淡去,朦胧间,被某种悸动与期盼充斥。 ………………… 他阅歷丰富,自然知晓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忽然意识到自己对挚友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忙避开眼神,生怕对方看破。 眼看着好友如做贼般的动作,狄三先还以为对方身体欠佳,又不愿告诉自己知晓,心下担忧更甚,追问道:「木雀!」 做贼心虚,曾经熟悉的称唿,此刻听在耳中,竟如炸雷般震耳欲聋。鸣木雀既害怕对方发现端倪,从此与自己划清界限,心底里又隐隐渴望对方也能注意到自己,仓促间,竟鬼使神差地顺着方才的话头,道:「我好冷……」 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使了个昏招,欲断情思,又怎能说出这等示弱之言。果然,狄三先在听见这句话后,立刻将他扶起,右手抵在他的背心,为他运灵驱寒。 好不容易恢復的一点灵力,就这样白白给了自己,鸣木雀看他强撑的样子,忙伸出冻得快要僵掉的的手,阻止道:「没用的,三鲜,算了吧,我还能撑住。」 狄三先自然知晓没用,但要他眼睁睁看着挚友受苦,也着实太过煎熬。他抓住对方冰凉的手,放在掌心搓揉几下,忽然福至心灵,想到曾经无意翻开大师兄某本藏书上写的,那个应当是主角的侠士脱去外衣,用身体为掉入寒潭的大家闺秀暖身的情节。 虽然江湖儿女不讲究男女授受不亲那套,但书中两人不过初遇,又是孤男寡女,这般作为着实唐突。当时他还不懂为何主角不直接将大家闺秀架在火上烤,只要控制得当,不仅能顺便将衣物烘干,又不失礼数,可谓两全其美,可如今换到好友身上,他竟忽然明白了。 第105页 ——火候若是控制不好,便容易伤到人,况且也没法烤得均匀,还是体温相较安全许多。 虽说狄三先不习惯,或者说自小都基本没有过什么肢体接触,他与木雀自少年相识至今,算是唯一的挚友,且这八日也是怀抱着对方赶路,这点牺牲,还是做得来的。这般想着,他当机立断地将对方胳膊一拉,另一只手揽住对方后背,一个旋身,就照着那本藏书描述,变成他靠坐在石壁上,好友侧坐怀中,身上还盖着他的外袍的姿势。 伸手拉了拉将要滑落的外袍将两人裹紧,不知为何忽然执着起復刻的狄三先有些遗憾地想:可惜木雀比他高出半个头,又身形健壮,抱在怀里浑似抱了个装满冰的麻袋,要是瘦弱些,就可以完全如书中那般,让他如受惊的小鸟,完完全全缩在怀中,倚靠在自己胸口了。 至于他怀中的鸣木雀,可就没这般平静了,若说方才被握住手算是意料之中,让他不安之余还有些享受,现在这般直直抱在怀中,简直可以说是惊吓!感受到对方温暖的体温,以及这几日一直萦绕在鼻端清新的暖香,他下意识地就伸出强壮的手臂,欲将对方抵开,带着些寒意的冷风自缝隙间灌入,刺激得本就中了寒毒的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狄三先也觉得有些尴尬,还以为好友与自己一般是不好意思,但为了对方身体着想,还是强硬的将人按回自己怀里,低声道:「别动,让我抱一会。」 第62章 隐圣谷 近距离的耳语, 温热的吐息,让初觉动心的鸣木雀心猿不定,意马四驰, 一句话讲完, 竟半分内容都没听清。他此时被强行按着, 与对方身躯紧紧相贴, 仿佛连心跳都近在咫尺,心理作用下, 即使隔着衣服,都觉得仿佛赤身坐在碳炉里,烫得灼人。 怀抱好友的狄三先听他唿吸逐渐急促,苍白的面颊也染了些血色,还当寒毒真的缓解了些, 更是将揽着人的手臂紧了几分,让彼此贴的更近, 以期让好友恢復得快些。 鸣木雀本还想推,但一来自己灵力被封,现下又身体虚弱,单靠蛮力肯定比不过人;二来仔细想想, 他也不剩几日性命, 若错过此刻相处,许是今后都再无机会,便收了手上力道,乖乖地倚在一处, 闭目享受这难得的相处。 见对方消停, 狄三先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两分,这才保持怀抱姿势, 闭目运灵,开始恢復损耗过度的灵力。 一夜无言,第二日,日头尚未东升,他便復抱起睡得迷迷煳煳的好友,半刻不愿耽搁地,再次踏上前往隐圣谷的道路。 得益于那夜歇息恢復的部分灵力,后面几日的进程比开始预估的还要快上许多,单循着隐圣谷的位置,他们竟然比原定计划还提前一日便到了地方。 木使的踪迹并不难找,往往都是在奇花异草方圆十里之内,隐圣谷谷主百年大战开始前曾受益于上池垣,便主动为木使在坠露木兰附近建了一个别苑,方便每十年花期时入住使用,虽说算不得豪华,但歇脚总是可以的。 未免进门便被拒绝,狄三先到了别苑后,先将鸣木雀安置在门口隐蔽处,并留下一枚传讯灵符以保安全,便递上了拜帖。好在今日赶巧,里面有人,约等了两盏茶,面前的木门就『吱呀吱呀』地自内侧推开,有男童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言语间颇不耐烦道:「怎么还不进来,要爷请你吗?」 不着痕迹地左右瞟了两眼,见空无一人,还当是遇到高人传音,狄三先正要向前一步,就听那个声音又骂起来:「把你的臭脚收回去!你是瞎了,看不见爷吗!」 这下狄三先终于找到了声音源头,垂首看去,正见面前地上趴着一只巴掌大的小龟,鹰首蛇尾,背披赤甲鳞片,正仰着头,也许,大概,是在怒视自己。他曾听闻木使有一旋龟,平日多放于袖中,不予示人,如今这般对上,还是平生头一遭。 他虽心觉这只旋龟失礼,但念在对方是只灵兽,也未曾计较,只道:「烦请带路。」 旋龟自己嘴臭,但见对方有礼,反倒很吃这套,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小伙子还挺有礼貌,爷就不难为你了,瞅着那个门没有?打那直接进去,初霁就在里头。」 抱拳一谢,狄三先飞身进入,就见一女子蹲在丹炉边,往嘴里塞了颗灵丹,咂摸两下,随即眉头一皱,『呸』地一声吐了出去,骂骂咧咧道:「妈的,差两天药性根本出不来,杏鹂这鬼医书也太垃圾了!」 杏鹂乃是上池垣掌门,同样医术卓绝,能直接这般破口大骂的,也就只有木生使了。 那边的木使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不爽地『啧』了一声,站起身,拍了拍深绿长裙上沾染的炉灰,道:「寒氺毒这是批发卖啊还是怎么着?一个两个都来找我,有本事中毒怎么就没本事解呢?」 木使不说人话已是江湖皆知,狄三先浑如未闻,自怀中拿出天勤木递上,道:「有劳。」 见这块天勤木不仅品相好,灵力更是充沛,木使难看的脸色恢復了些。态度谨慎地将其收入一玉盒中,又加覆几道灵力封存,待完成手头事情后,她随手一挥熄灭炉火,也不矫情,直接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那个中毒的倒霉蛋呢,拉进来我看看。」 成败与否,单看此刻。狄三先应下,出门抱起鸣木雀入内,刚走两步,忽然注意到地上那只离门口不远,依旧迈着短腿,奋力往院内爬的旋龟,也顺手以灵捞回怀中,去了院内。 第106页 将旋龟放在旁边梨花木桌上,他刚将好友安置到矮塌,便听木使『咦』了一声,随即暴怒道:「滚出去!季清的渣滓!狄三先,你竟敢骗我,别以为你四方天门有多大的面子!我告诉你,就算狄戎来了,我也绝不会救他!」 鸣木雀早就料到会是这么个结局,奈何压制期限越近,症状便越明显。此时他心里想让好友离开,舌头却已经不听使唤,只得顶着满脸寒霜,探出冻僵的右手,虚弱地勾住好友的衣角拉了两下,示意莫要纠缠。 狄三先未于拜帖内说明木雀身份,便是为了能将人带进来,如今第一步棋已落,自是要趁势继续。他浅紫色的双眸看着木使,没有避让,亦没有任何不悦,只拿出一块碧玉佩,递上前,道:「在下有水使所赠玉佩,可能一叙?」 木生使原做好了无论对方说什么都骂回去的打算,却未想竟会看到杏莺玉佩,当时就愣住了。两息后,她总算回神,一把夺下玉佩,气得若草色新绿的双目都开始冒火,一对眉毛高高挑起,愤怒道:「你个小王八羔子是打哪偷来的!竟用莺姐姐的玉佩救季清的人渣!想死我就送你去!用不着干这种龌龊事!」 自己出生不过二十余年,杏莺却已故三十二年,若说不是偷的,还真没其它解释。且穿越回百年前一事,除却参与者,着实难以取信于人。是以,狄三先早便知晓她不会信,便照计划,自从细枝末节入手,开始描述当日事情经过:「半月前我曾于经纬盘迴到一百三十二年前,六月初七那日,我在上池垣外林中救下被彘袭击的水使,这玉佩便是她当日亲手所赠。那时她身着水绿长裙,上有浦菟灵草纹,腰间繫着同色长飘带,头髮挽成髻,鬓边簪着两朵重瓣木槿花,是也不是?」 一百三十二年前? 虽说杏莺确实有这么一套衣服,也确实被彘袭击过,当日恰逢重瓣木槿开放,那两朵还是自己亲手为她摘下。但这些事情,向长辈打听打听也能知晓,她可没傻到会相信有人回到过去! 这般念着,木使冷笑一声,破口骂道:「妈的,你他妈编瞎话就好好编!别给老娘扯这种穿越时空这种把戏,说给傻子都不信!」 狄三先并不气馁,又道:「那日水使赠予杜冉一块孑丹木,木使可知?」 木使听他提到孑丹木,心下微惊,要知道,自从各大门派开始围剿魔头,基本人人自危,莫说赠予灵木,哪怕与那杜冉扯上半分联繫都不愿。当时杏莺赠灵木之事除了她,便只有杏鹂知晓,这个人分明才二十出头,又能从哪里得之这种事…… 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她心下对这番荒唐之言莫名信了两分,但嘴上还是咄咄逼人道:「还有什么就说出来,叨叨咕咕的!你当自己桥下头说书呢!」 看对方是继续追问,而非直接将自己赶出去,狄三先心中有了两分把握,继续道:「水使当日曾言:木使常不在上池垣,她的大姐又忙门派的事,平日十分无聊。且水行使眉眼间与木雀相似,当日我曾与她提过,不知木使可有记忆?」 ……………… 若说前面还有怀疑,听见木雀这个名字时,木使直接瞪圆了一双眼,上前两步抓住他的衣襟,逼问道:「你说的那个木雀全名叫什么!说!」 狄三先看出她抓衣襟的动作,本是想躲,但硬生生止住本能,微微垂眸,直视着对方眼睛,道:「鸣木雀。」 竟然真的是………… 往事如烟,许多珍贵美好的记忆,在杏莺死后便被封存。如今提起,木生使便想到一百多年前,杏莺兴高采烈地跟自己说她的救命恩人,又说恩人有个朋友叫鸣木雀,与自己十分有缘,将来若是相遇,定要看看是不是兄妹的事情,眼眶都有些微湿润。 狄三先见状,心下再安几分,单手托在好友背心,最后道:「他便是季清夏执令,鸣木雀。」 「竟然是他……」 即使木使见多识广,也未想过世上竟有这等异事,但凑近细看下,她又不无惊异地发现这人眉眼果然与杏莺十分相似。虽说两人性别并不相同,但从熟悉的人看来,无论眉眼还是给人的感觉,都像了个十成十,当真不可思议。 这么多的细节都能对上,若非亲身经歷,断不可能完全说对。且纵横山庄素来神秘,纵横灵宝也有操纵时间的能为,再加上百年一开的经纬盘,穿越时空这种事说起来,也并非全然不可能。 木使心下已然相信,但杏莺是被季清总执令害死,若要用她的玉佩来救季清弟子,着实荒唐。可她也是爱恨分明,有恩必报之人,面前这个四方天门的小辈毕竟对自家姐姐有救命之恩,即便是在百年前,也不该赖帐……纠结之下,她干脆道:「救了杏莺姐姐的是你,不是这个鸣木雀,即使他们有缘,我也不会为了他破了我不医季清弟子的誓言。这样好了,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可能为了你的这个挚友,付出生命?」 第63章 隐圣谷 狄三先顶着死劫的威胁前来, 早已做好所有准备,认真道:「可以。」 旁边的鸣木雀听到他这句话就着急了,并不是怀疑好友说假话, 反倒是过于明白对方为人, 只要是说出口的, 必然是事实。但这木使素来性情乖张, 让人以命换命之事并非没有发生过,在此时问出, 定是有什么陷阱等着他们。 第107页 他想要制止,那边得到答案的木使却大笑三声,道:「大话谁都会说,你一个四方天门的少门主,不怕说得太过闪了舌头么!」 狄三先静静地直视对方, 不闪不避道:「木使大可考验。」 木使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出手如电,一把抓住对方脉门, 原本张嘴欲言,却忽然眉头一蹙,道:「你…………」 刚说了一个字,她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 纠结的眼瞳中都泛起兴味, 语气也仿佛带着兴奋好奇之意,道:「居然是你!」 狄三先进门前便已报过身份,前面对方更是用这个嘲讽于他,实在不明有什么好惊讶的。但碍于好友安危还在对方手上, 便只抽回手腕, 道:「木使有何指教?」 「指教没有,条件倒是有一个。」木使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但也并未打算隐藏,只上下打量着他,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事地提议道:「这个季清的渣滓现在只剩三日性命,而我这里也有新制剧毒三道,若你肯每日服下一种,让我记下效果,三日后我便救他。」 说着,她冷笑一声,看向狄三先的眼神满是挑衅,道:「这三道剧毒性子比较烈,随便一种都能让你生不如死,怎么样,少门主敢么?」 听到这句话,旁边鸣木雀反应更是激烈,别说拉好友的衣袖,急得简直要从榻上翻下去。 狄三先心知自己身为四方天门继承人,若是因木使毒药身亡,四方天门定不会放过上池垣,到时两方势力斗起来,只以医毒闻名的上池垣定不是武修为主,兼有季清派、隐圣谷两大同盟的四方天门的对手。木使心里肯定也清楚此事,是以对方顶多以此折磨自己,却断不会傻到要自己性命。 但说到毒药,他还是立刻便想到杜冉曾告知于他的死劫,若是木使失手,或有其它不明原因,也却有害死自己的可能。他不畏死亡,却不愿心血白费,便一手稳住好友,浅紫色的双眸看向木使,眼神锐利,仿佛要看穿灵魂那般,道:「若我三副药未吃完便身亡,你可还救他?」 「哦?」木使本以为这人会退缩,万万没想到竟仍是为了好友相问,眼中兴味愈浓,道:「没想到……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她一拍大腿,道:「好!是条汉子!沖你这句话,无论你是生是死,我都给他把毒解了!」 「三……」艰难地发出一个音,鸣木雀作为捕快,曾在执案时见过一个因强抢上池垣弟子,中了木使调制剧毒的江洋大盗。也不知中了那个毒药是有多煎熬,中毒的江洋大盗死时眼球暴突,面红如血,一手拽着自己肠子,一手拿心脏,硬是爬了几十尺才气绝身亡……他自己死也就罢了,怎能让三鲜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这简直比杀了他更难受! 张开嘴,唿出几口寒气,他瘫在榻上,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几乎称得上是哀求地看着挚友,艰难道:「别……」 将心比心,鸣木雀看不得好友受罪,狄三先又何尝能够?握着对方已如冰块寒凉的手,他眼中心疼几乎抑制不住,道:「木雀,有我。」 他认真道:「我绝不会让你死。」 旁边的木使对这种生离死别的戏码倒是有些意兴阑珊,自腰侧小布袋中拿出个药瓶,挑挑拣拣半天,正要拿左侧那个,桌上的旋龟却脑袋一伸,将药瓶囫囵吞下,砸吧着嘴,道:「这个爷吃了,你换个吧!」 木使最想试的药没了,顿时柳眉倒竖,嘴里骂道:「容不得!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他才来多久,你就帮他!」 旋龟……也就是容不得物似主人型,竟比她还凶,用奶里奶气的男童音回吼道:「爷喜欢!爷乐意!怎么着吧!」 木使看来也是常年被自己小宠物怼,一口血卡嗓子眼,差点气死。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又拿起右边那瓶,撂狠话道:「反正每个都得吃,早吃晚吃不是吃!我看你后头还得给我吐出来!」 容不得『呸』了一声,道:「那也是两天后!」 沖自家旋龟翻了个白眼,木使随手把那瓶丹药扔过去,明显不安好心地介绍道:「这瓶叫『七窍生烟散』,服下后,你的五脏六腑便会如被烈火炙烤,痛不欲生,七日后就会七窍冒烟,到那时,你的内里也全部被烧净了。」 狄三先听她介绍如此歹毒,想到曾被实验此药之人,也忍不住眉头蹙起。但既答应对方,断无反悔之理,便果断一口服下,等待药性上来。 上池垣的药果然是好药,不过半刻,狄三先便觉剧烈的痛楚自体内传来,五脏六腑如被烈火焚烧,即使精神坚强如他,也闷哼一声,脸上带了一丝冷汗。但好友在旁,若是表现出痛苦,只会让对方更难受,是以从开始那声闷哼后,他便再未发出任何声音,只咬牙强忍着。 一旁的木使拍了拍手,仿佛很惊嘆,实际更似嘲讽地道:「不愧是北海祝雪,就是他娘的能忍,不过现下不过巳时刚过,你们在这里呆着实在是太碍事,老娘都没法调配新药了。」 她想了想,又否定道:「不行,还是先观察你身上药效为主,杏鹂那个鬼医书一堆问题,以后再看算了。」 狄三先此刻大部分注意都用来抵御如潮水涌来的痛楚,听她说要观察,许是更折磨人,便哑着嗓子,道:「莫让木雀在场。」 「呦,看不出来你还挺怜香惜玉?」木使冷哼一声,道:「你不想他看,我偏要他全程都瞪大眼睛看着!季清的没一个好东西,我他妈就是要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祸害!能把好朋友害成什么样!给我把他抬屋子里去,哼!」 第108页 「你……」两人哪里看不出这人是在找茬,鸣木雀气得双眼冒火,恨不得拉着挚友立时离开,但狄三先自知有求于人,当然不能违背对方意愿。他弯下腰,本打算抱起好友,却未想体内灼痛实在过于难忍,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合身扑上去。 右手撑在榻上稳住身形,他深吸一口气,压住愈加剧烈的灼痛,面上强作无事,将好友移至客房,替对方盖上薄被,以期能好受些。 跟随而来的木使又是一声冷哼,拿过桌上的笔与灵简,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问道:「说吧,现在是什么感觉。」 狄三先看了眼冻到浑身僵硬,却依旧强撑注视自己的好友,心下嘆了口气。但他既答应木使试药,总不能掺杂谎言,便认真感受一番,如实将何处疼痛,又是如何痛法告知对方。 木使原以为对方会敷衍了事,或者干脆闭口不谈,却未想竟能得到真实反馈,还这般详细认真,不由对对方高看两分,眼神也自不屑化为认真,将所有症状一一记下,并在思索如何调整药性。 这七窍生烟散会随时间加剧痛苦,若说刚服下那阵仅是灼痛,到了晚上,狄三先几乎都能听到自己内脏烤焦的『滋滋』声。他靠坐在好友床边,不动且已是折磨,不小心动一下,便是撕心裂肺的痛,好像整个人都要被烈焰吞噬。 木使再进来时,便见他额角挂汗,双目紧闭,意识模煳,但到了这种程度,竟还能压住全部痛唿,可见其意志坚定。这般想着,她没有半点怜悯心地上前,正要将人踹醒,就听不知何时进了屋内,正窝在狄三先前头的容不得张嘴喊道:「喂!给爷起来!该问话了!」 狄三先此时脑中除了痛,便是热,听到这声唿喊,反应了好几息,才意识到是对自己说的。他艰难地半撑起眼皮,未及张嘴,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灼痛直冲脑门,浑身立刻痉挛起来! 「三……鲜……」床上的鸣木雀见此惨状,强行用冻僵的指头勾住床板,拼尽全力,也不过将身子歪向好友。眼泪自已没了知觉的脸颊滑落,未及落地,便已冻成了冰。 他眼睁睁看着心上人为了自己被如此折磨,心疼得连唿吸都断断续续,眼中决绝之色一闪而过,强行运灵,竟是决定自断经脉了! 旁边木使何许人也,见他运灵便察觉了意图,随手一掌便打散运灵,冷哼道:「他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你居然还有脸自暴自弃!真是个孬种!」 狄三先也听到了这句话,狼狈地撑起身子,一把抓住好友冻得青紫的右手,双眸睁开,薄唇紧抿,认真地看着对方,一字一顿,不容拒绝道:「活……着!」 第64章 隐圣谷 被抓着的右手烫得吓人, 如同好友眼神那般坚定炙热,鸣木雀本存死志,但看着对方宁死也不放弃的样子, 又觉轻言放弃, 便是玷污了对方的坚持……最终, 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道:「好……」 收到答覆,狄三先紧张的神情放松一瞬, 又被淹没而上的痛楚迫得咬紧牙关,面露隐忍之色。 旁边的木使倒是挺欣赏他的坚忍,详细记下此刻他的身体变化后,见外面已是月上中天,便又掏出第二瓶毒药, 扔到对方怀中,挑眉道:「此药名为『风雷』, 效用嘛……你服下便知。」 前一个药效狄三先正在亲身体会,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此时听对方这个幸灾乐祸的口气,便知晓这个新药怕是青出于蓝。他强忍痛苦, 刚将瓷瓶封口拔下, 立刻便察觉其中雄沛的风雷之力。 这般灵力,常人即使不小心碰到,怕都会受伤,实在难以想像若当真吃进身体会有怎样的后果。他在心里嘆了口气, 明白迟疑无用, 该吃总是要吃,就直接送入口中。 弗一吞下, 他便见识到了这枚丹药的厉害,自喉管落入胃里后,强烈的风雷之力瞬间变扩散到了奇经八脉之中,暴风般在体内肆虐!这次不仅是内府,就连经脉血液都不得安宁,仿佛每一寸血肉都被无数银针不断穿刺,又有雷电炙烤! 难以言喻的痛楚,逼得他瞬间便嗓子一阵腥甜,血液顺着嘴角滑落,一滴一滴地滴在衣角。木使却仿佛很有兴趣地蹲在一旁,见血落下,还用指尖捻了点,凑上去闻了闻,觉得毒性并不甚强,便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品了老半天,满脸惊嘆道:「真是……厉害啊!」 狄三先几乎所有意识都用来抵御疼痛,眼睛睁开,也只见一片血红,模模煳煳听到她说厉害,也不知是在说什么,只注意了一瞬,便又被痛苦夺去了所有感官。 要说昨日那毒虽同样疼痛难熬,却还勉强让人能说话,侧躺在床上,手指都被冻出冰霜的鸣木雀模煳间看到在吃了这药之后,竟直接就吐了血,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可他的寒氺毒也随着时间激发出来,今日除了眼睛,已是哪里都动不了,只能干着急。 旁边的木使记够了反应,拍了拍沾上些许灰尘的深绿长裙,又以灵收集了部分流出的血液,盛于玉盒之中,便起身,边往外走,边不屑道:「急什么?死不了!」 鸣木雀一听便知这句话是对他说的,照对方这满不在乎的语气,仿佛他最为珍视之人的命不是命,甚至比不得路边的野花野草,死了便死了,哪里有半点医者父母心的样子!他生平首次如此反感一个人,或者用厌恶更恰当些,可自己现在不能动也不能言,甚至要靠对方医治,心中滋味着实难以言喻。 第109页 事实上,木使此言并无错处,狄三先本人便最能体会。他此刻虽觉得自己五脏移位,加之经脉内又有被风雷之灵肆虐,那种痛苦,世上任何酷刑都难以比拟,但奇特的是它们只坏表面,却不催根基,是以虽然难熬,却没有性命之忧。 但精神的折磨也着实够他喝一壶的,不过短短一个晚上,就几乎让他交了半条命出去。待挺到第三日,纵使是狄三先这般性情坚韧之人,也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木使似是也没想到他竟能为了好友,在这种非人的折磨下撑到第三日,详细记录所有反应后,看向他的眼神都隐隐有了些佩服。但说好的三种毒药,一个也不能少,她收起灵简,向桌上的旋龟一伸手,瞪眼道:「三日了,给老娘把药吐出来!」 名为容不得的旋龟半点不虚,小眼睛一瞪,就用奶里奶气的男童音凶道:「着什么急!没见爷在找吗!」 「我呸,你当我不知道,你就是想再拖会时间!」木使太了解自家灵宠个性了,翻了个白眼,横眉竖目道:「赶紧的,拖也没用,早吃晚吃都是要吃!还不如让他早吃早超生!」 「超生什么超生!你这人晦气不晦气!」旋龟自然也知晓最后一味药躲不开,不情不愿地探头,将那瓶毒药吐了出来,嘴上还叨叨道:「别下狠手啊!这么有修养的年轻人现在可不多了!」 木使实在不明白不过短短三日时间,这人到底做了什么,竟能让自家灵宠对他产生那么多好感,但这并不耽误找人试药。她用脚尖踢了踢已经没有意识的狄三先,见没反应,就随手撒了些提神药粉将人弄醒。 见对方睁开了眼,她便摇了摇手中装着第三种毒药的瓷瓶,不无威胁地冷哼道:「别怪老娘不提醒你,这最后一味药,可比前两天的毒多了,你要是真不想死,还是别吃为好。」 她蹲下·身,当着狄三先的面倒出一枚血红色的毒丸,以灵控制其飘在空中,指着上面已然凝聚成雾状的毒气,问:「你确定要吃吗?」 旁边的容不得知晓这个药的毒性厉害,也抻着脑袋,有些担心地跟着劝道:「听爷的!别吃了!不就为了一个朋友,哪值得把自己命也搭上啊!」 狄三先此时被前两天的药折磨得奄奄一息,此时醒来,便本想盘膝坐起,却以失败告终。耳中听到对方这般游说,他救人之心却依旧半分不动摇,只哑着嗓子,虚弱道:「值……得。」 木使见他确实死心不改,也不再继续劝,只将药丸递到他手上,冷哼道:「死了可别怪老娘。」 掌心拖着药丸,便肉眼可见地被毒气侵蚀了一小块皮肤,狄三先见这药性竟然这般勐烈,觉得许是死劫将要在这里应验了。但他之前便已做好最坏打算,此时内心并无惧意,除却无法为杜冉正名,无法再见父亲与好友,亦不能登上剑道顶峰遗憾外,竟还有两分解脱…… ……………… 罢了,若是当真身陨于此,也就不必担心自己如原着那般成为魔头,不必担心因此与父亲反目,为祸四方天门了。 这般想着,他最后看向已经冻得没了意识,浑身爬满冰霜的的好友,仰头便利落地将最后一粒药吃了下去,随即运起全部精神,准备抵御更为强烈的痛苦。谁知,这药丸表面上看起来毒性强烈,入了口却彷如清泉注入,顺着周身经脉滋润五脏六腑,不过短短半柱香的时间,竟仿佛将前两日积攒的伤痛全部带走了那般神奇。 与预想相去太远,他心下惊讶,还当有后续在等着自己,便屏气凝神,继续等待新一轮的折磨。却没想又是一盏茶过去,身体依旧未曾传来任何异样之感,细细看来,甚至比刚来时灵力枯竭的状态还要好? 他浅紫色的双眸略带些惊讶的看向站在一旁,双手抱胸的木使,不明白她这个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木使见他视线,冷哼一声,听语气就知颇为不爽道:「算你运气好,竟真的为朋友挺到了最后。」 狄三先不解,问道:「何意?」 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木使一边将他提起放在旁边凳子,一边道:「都说成这样了还不明白,是要老娘手把手教你吗!啧,听好了,这三种药确实都为剧毒,分开吃没有解药都会丧命,尤其是那最后一个,真是可惜了……」叨咕两声,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有点跑题,又继续解释道:「咳,反正那三味药合在一起,便成了补药,说白了,也是寒氺毒的解药!」 「现在明白了吗,不是老娘要救季清派的渣滓,是你自己救了朋友,但凡你开始拒绝,或是中途放弃,都是要么他死,要么你们两个一起死。只有挺到最后,才配出他要的解药!」 狄三先怔愣一瞬,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眸中带着感激,浅笑道:「木使大恩,无以为报。」 木使却摇了摇手,不耐烦道:「你救的人,关老娘屁事!老娘才不会救季清的人,就算他要报恩也找你去,能有一个为自己风险一切的朋友,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般说着,她看了眼全然没有意识的鸣木雀,又道:「闲聊就算了,你把手伸出来,老娘取点血,现在就去解毒了。」 狄三先闻言,没有反抗地伸出手,便见木使随便一点,就在他手腕上破开小口。鲜红的血液被灵力牵引,一路飞到木使手中的小瓶中,待到瓶子快要装满,她又右手一挥,冻僵在床上的鸣木雀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掀起,自侧躺为成俯趴的样子。 第110页 不过木使果然还是不喜季清的人,嘴上说是要解毒,走到床前的表情依旧漫不经心。她随意伸手一抓,便有准备好的三株灵草自门外飞入,指尖五根灵针隐现,便是准备要引灵。 之前因寒氺毒之故,狄三先带好友上路求医前,便给他里里外外裹了五六层衣物,别说施针,刀都不一定砍得进去。木使看得累赘,灵光一闪,那裹了一身的衣服便全数碎裂,露出了对方健壮的肩背,劲瘦的蜂腰,以及腰上似是快要枯萎的,不知是何物的灵木纹。 木生使:!!! 第65章 隐圣谷 定定地看着那结满冰霜, 似是快要枯萎的灵纹,木使仿佛看到什么不可思议之物,双眸越睁越大, 待确定自己当真没有眼花后, 浑身勐地一震, 连手上灵草掉在地上都顾不得, 失声叫到:「风声木?为什么他会有风声木!」 风声木? 狄三先隐约记得,《洞冥记》有记载过这个灵木, 上言其:「实如细珠,风吹枝如玉声,有武事则如金革之响,有文事则如琴瑟之响。上以枝赐大臣,人有病则枝汗, 将列死则枝折。」*但这俱为传说之言,江湖上从未有过风声木现世的消息, 木雀又为何会有?木使为何会如此惊讶? 带着疑问,他看向木使,只见对方漫不经心的神色全然消失,除却初时的讶异, 竟十分谨慎, 担忧之色也毫不掩饰。 她探出手,小心翼翼地轻触鸣木雀腰间已显断折之相的灵纹,瞬间便被那冰凉的触感吓了一跳,眼中满是不知所措, 仿佛不敢相信竟已这么严重了。她谨慎地重新把脉检查了一番对方的情况, 确认没有其它问题后,方将将狄三先的融合三种奇毒的血液倒出, 口中默念灵诀,连之前准备的灵草都不要了,直接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看起来就十分珍贵的玉盒。 刚打开盖子,便有五色霞光自内发出,一股芬芳至极的香气随之飘满了整个屋子,莫说离得最近的鸣木雀,就连旁边的狄三先闻到味道都是精神一震,身体轻松几分,足见此药珍贵,说是举世无双也半点不为过。木使却半点不吝啬,以灵催化,直接便将这光华流转的灵丹与血液混合,口中灵诀不该,直接化入鸣木雀的身体里。 受到灵药滋养,已经快要冻成冰块的鸣木雀身上立刻泛起阵阵彩光,某种奇异的香气自他身上飘出,周身白霜也肉眼可见地迅速褪去。他腰间风声木灵纹似是同主人一般受到滋养,原本已经满是冰霜,将折未折,此时竟也仿佛振奋起来,舒展玉枝,珍珠似的果实也饱满充盈,一副盛放的姿态。 木使见这风声木也会随主人变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想,反覆检查三四回,确认鸣木雀性命无忧后,转身一把抓住……没抓住后面的狄三先,也没在意,只是着急地质问道:「鸣木雀到底是谁!他是什么背景家世!为什么会加入季清派!今日你若不与老娘说清楚了!我现在就杀了你!」 狄三先不知为何木使开始一副恨不得当场弄死好友的样子,现在又这般上心,也不知那风声木究竟代表着什么。但他见对方果真焦急难掩,还是认真道:「木雀是乃是季清总执令三十一年前收养的弃婴,据他说,总执令捡到他时正值盛夏,屋外有麻雀鸣叫,便为他起名为鸣木雀。」 「三十一年前……三十一年前……」 喃喃念着这个时间,木使想着杏莺去世的情景,眼中竟逐渐浮现狠意。她双手握拳,翠绿的瞳仁中仿佛有火在燃烧,咬牙切齿道:「好个黎宗!好个总执令!好个这么多年!个老王八羔子!他居然敢骗了老娘这么多年!」 狄三先并不好打探其他门派的隐私,但事关好友,季清又是四方天门同盟,便问道:「风声木代表什么?」 木使此刻满脑子都是这个惊天秘密,理也不理旁边无关紧要之人,转而走到鸣木雀的床边,观察了半晌对方腰间的风声木灵纹后,动作轻柔地用布料盖住,小心翼翼地将人翻过身来,见他面色红润,鼻息正常,只是太过劳累沉沉睡去,这才放下心,开始细细打量起他的眉眼。 像。 真的太像了。 或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多么奇怪,一时狰狞如鬼,一时又变作哀怨,没多久,竟又露出温柔的笑意。縴手轻轻拂过鸣木雀年轻的脸颊,她忍不住将心中所想,连同难以抑制的感情,一同嘆道:「像……真是像……为何这么多年过去,我竟都未曾发现呢……」 自怀中拿出先前狄三先所给,百年前水使赠送的碧玉佩,在手上细细地摩擦着,木使看向床上人安详的睡颜,喃喃道:「莺姐姐,你说,这难道就是天意么?」 狄三先自她的话语中隐隐察觉了些真相,心中正自惊讶,却见方才还面容和善的木使仿佛忽然想起什么,面露凶光,勐地转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质问道:「你们来找我的事还有谁知道?」 若真如自己所猜,那确实事关重大,狄三先不愿敷衍,细细思索一番后,道:「除却二师兄,便只有云子饭他们了,不过他们是纵横山庄之人,与中原接触不多,应当不会与季清通信。」 「那就好……那就好……」确定此事仍算机密,木使眸中凶光更甚,却不是对狄三先,而是隔着万里山水,对记忆中的某个人。她暗自决定传信图南,让他保守秘密,冷声道:「你告诉那些知情之人,这件事就给老娘烂在肚子里!他们敢往外说一个字,我就让她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听到没有!」 第111页 知晓对方对木雀并无恶意,狄三先暂且点头应下,但此事对好友影响实在过大,他依旧道:「还请木使明说原委。」 「关你屁事!」木使直接拒绝道:「我上池垣的家事,还轮不到你来关心,你们四方天门自己事儿也不少,先把自己管好吧!」 狄三先还想再问,却听好友似是很痛苦地呻·吟一声,立刻便被转移了注意。他正要问询是否毒已全解,旁边木使却比他更加在意,直接借治疗之名将他轰了出去,让他在院外等着。 前两日被毒素折磨的千疮百孔的身体,已经在最后一味灵药下痊癒,狄三先负剑立于院外,旁边桌上是同样被扔出来的旋龟,一同担心地向屋内望去。不过他担心的是好友,旋龟担心的则是忽然转了性子的主人。 容不得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眼睛一眨一眨,似是直到现在都未反应过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它奶里奶气的声音也有些磕磕巴巴地,转头对旁边人道:「喂!你给爷解释一下!初霁是疯了还是傻了!怎么就……就……对季清那个小子那么好?这不应该啊!」 狄三先眉头轻蹙,道:「应该是因为木雀腰间的风声木灵纹,你可知有关风声木的传闻?」 旋龟晃了晃脑袋,忽然一顿,恍然道:「哦!风声木!杏鹂腰上也有!爷记得,那是只有杏氏嫡系一脉才会传承的!」 「这…………」 脑中忽然闪过与木雀神似的杏莺,杏莺乃是上池垣掌门亲妹,乃是杏氏嫡系无疑;再加上她三十二年前身亡,正与木雀三十一年前被收养的时间吻合………… 可水使当年便是因为丈夫被上池垣抓走,悲伤过度难产而死,那婴儿也因为早产,刚生下不过才六个月。虽然她那时身处季清,接生的稳婆也非上池垣医者,但那婴儿出生便没了气,这是随后赶来的上池垣掌门亲自验过的,怎有可能出错? 再者说来,季清总执令又有什么理由昧下水使亲子,还要当做孤儿收养,这么多年来一直隐姓埋名,难道,其中又有什么隐情…… 接踵而来的疑问让狄三先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便打算等好友醒来,再与他相商。可世情难料,就在他以为死劫已过,事情已解时,忽觉灵力波动,定睛看去,竟是一枚灵璧凭空浮现在眼前,旁边还带着一枚手掌大的金令,正面写着『天门』二字,反面写了个数字『一』 这便是天门金令——四方天门令牌按照紧急程度,分为金银铜铁四种,其中金令最为紧急。而金令又分了五等,五为最次,一为最高,往往只有关乎门派存亡之时,才会给弟子派发一等金令! 不好! 天门有难! 知晓好友已经脱险,狄三先想也不想地,脚下一踏便随金令而去!他轻功运至极限,几如疾风掠草,心急如焚。 究竟发生何事?现下情况如何? 这些问题他一概不知。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杜冉所谓死劫究竟应于何处,但他却十分庆幸:庆幸给师兄留了传讯方式,庆幸并未直接寻地退隐,庆幸金令指引之处正在隐圣谷附近。 狄三先生于天门,长于天门,自小便作为继承者被培养,可以说,天门便是他的一切!在他心中,自己的生死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仍旧是他所守护的门派,和其中的亲人! 天门有难,他又怎能置身事外,此回前往,死劫何惧!即使拼上性命,即便此身不再,他也要为天门战斗至最后一刻! 这般想着,他脚下运灵愈疾,穿过片片草木丛林,掠过山泉湖泊,随着灵璧指引,终于到达了隐圣谷器鉴之所! 屏息凝神,狄三先收到金令在先,不敢托大,祝雪出鞘护于身侧,正待运灵查看,却忽听一个威严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孽障!还不跪下!」 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 「太初三年,东方朔从西那国还,得风声木十枚,实如细珠,风吹枝如玉声,有武事则如金革之响,有文事则如琴瑟之响。上以枝赐大臣,人有病则枝汗,将列死则枝折。里语曰:『年未半,枝不汗。」,此木五千岁一湿,万岁一枯:缙云之世生于阿阁间也。「——《洞冥记》 第66章 隐圣谷 与此同时, 另一边的鸣木雀也自混沌中甦醒过来。 第一眼,他便看到侧坐在床边的木生使,见对方似是在回忆什么, 神情狰狞, 目露凶光, 心下顿时一惊, 还当这人要对自己动手,下意识地摆出戒备姿态。 感受到身边动静, 木使转过头,一对上这张与杏莺神似极了的脸,立刻跟换了个人一般,眉开眼笑地关切道:「怎么样?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感觉冷吗?」 鸣木雀:………… 鸣木雀最后一日已是没了意识,并不清楚当日发生了什么, 见木使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以他多年看人的眼光, 又十分真诚,也不像是装出来的,马上便觉得其中有阴谋! 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打量一番,试图找到点蛛丝马迹, 忽然, 他心底』咯噔『一声,自床上弹起,满是不安地厉声质问道:「三鲜呢!你把他怎么了!」 见他这般激动,一向暴脾气的木使竟无半分不快, 只语气柔和道:「你大病初癒, 别动气,对身子调养不好。你的那个朋友就在门外, 我将他叫……不,不对。」 第112页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而道:「这个时辰,他已被天门金令骗去器鉴,你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天门金令『、』骗『、』再也见不到』 每个字眼,都仿佛一柄利刃,直直戳在鸣木雀心头。他双目赤红,心脏砰砰乱跳,连原因都不及询问,转身就要往器鉴飞去。 若换了旁人,木使才不会管对方死活,但自家人就不一样了。她一指灵力闪过,对方便被定在空中动弹不得,举步绕至对方身前,她带着些探寻之色,问道:「你与那个…你与狄三先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 我心悦他。 鸣木雀纠结过,挣扎过,中毒的时候,就多次试图说服自己不过是一时误会,可说到底,喜欢就是喜欢,他终究骗不过自己的心。 但他们同为男子,相恋本就有违伦常,他不在乎名声,却要为三鲜着想。加之对方又是四方天门少门主,更加不可能接受自己,这份感情,即便承认了,又怎能言说? 「他……是我之挚友。」情愫掩盖在友谊之下,悸动受制于世俗之中,鸣木雀平日里放肆任性,但在此刻,却只能压抑着真情,艰难道:「我们……是生死相托的兄弟!」 「得了吧,你骗鬼呢,喜欢就是喜欢,整那么多没用的作甚!」木使除了高超的医术外,最厉害的便是洞悉人心,人在临死关头的反应大都做不了假。试毒三日,那个狄三先看他是在看兄弟无疑,但这人的眼神,可就格外缠绵悱恻了。 但不可以。 她直视着鸣木雀躲闪的眼神,认真道:「你喜欢男子,喜欢女子,喜欢这江湖上任何一个人都没事。但只有他,你绝不可动心,绝不可託付情意!」 鸣木雀在听她说出实话时心下便是一惊,但再听对方讲唯独三鲜不行时,也不再掩藏,怒道:「我喜欢谁都与你无关!放开我!我要去救三鲜!」 「这熊孩子怎么就不听劝……」木使显然也很头疼,捏着下巴细细思索良久,本想直接把人打晕。但抬起头来,看到对方急得恨不得立刻飞过去的眼神,又心软了,自怀中拿出一节紫叶桃树枝,和一块焦黑的木头,递上去,道:「他现下已身入局中,将这两个东西拿出,许是能有转机,但……」 她张嘴欲言,又不知如何解释,只嘆了口气,道:「罢了,那件事,你去了自会知晓。我这里有要事待办,无法随你前去,总而言之,莫要告诉任何人你见过我,听到没有!」 四肢忽然可以动弹,鸣木雀立刻接过面前的东西。看了眼似是当真为他着想的木使,又看了眼手上许是可以救好友的证据,道了声:「多谢。」便飞身离开了。 身后的木使看他远去的背影,又嘆了口气,随后提笔传简,看那严肃的表情表情,便知有大事将要发生。 ———————————————— 说回器鉴,骤然听见父亲中气十足的声音,狄三先心先放下一半,此时,他正立于器鉴中央平台,东、西、北三面也分别有高台建造,乃是为了方便各门派观器所用。方才自己进来时还空无一人,此刻再抬目看去,方知周围已站了一圈各大门派的弟子。 他早便知隐圣谷设有遮蔽灵力的结界,并不觉惊讶,细细看来,这弟子不仅有受邀参加器鉴的四方天门,隐圣谷,季清派,衔花城,甚至连只去药鉴而非器鉴的上池垣弟子都在。 隐觉不安,就在这时,与各大门派掌门同立于北面高台上的狄戎先有了动作。狄三先顺着看去,见父亲身着平日盟会才穿的华贵紫袍,面容依旧三十余岁,身姿挺拔,威严十足,除却隐怒,并无任何被胁迫或是受伤之色,心先放下一些。 狄戎却不知他的想法,只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自己亲子,面上俱是冷肃,喝道:「让你跪下,听不到么!」 ………… 余光环顾一周,狄三先见不止父亲,周围天门弟子也没有半点慌张,并不像是关乎天门存亡之相,着实令人不明就里。但父亲两次开口,他若再不照做,就是在各大门派前驳了面子,只得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垂首问道:「不知父亲以天门金令唤孩儿前来,所为何事?」 季清总执令见状,冷哼一声,高台上的季清弟子均长刀出鞘,做出一副随时攻击的阵势。狄戎则横眉竖目,半点情分不留,当着所有人的面,厉声呵斥道:「莫叫我父亲,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自己做的孽,竟有脸问我,难道你真以为可以瞒过天下吗!」 ………… 说到作孽,狄三先自认从未做过,但若当真要找出一件与正道对立之事,就只有百年前助杜冉与圭璋了。但此事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起,平反之事也暂未开始,一时并不能确定源头是否在此。 抬起头,他紫眸带着探究之色,直直看向高台,恰见站在左上角,位于高级弟子之首的图南。 视线相撞,对方却半点不急,手中摺扇轻摇,如往常那般满面悠哉之色,一双狐狸似的眼睛笑得眯起,拖长了尾调道:「咦~师弟莫要看南,非是南不愿偏帮,君当知,落花挽春春不再,晓风留月月难圆。法理当前,公论无情,自己作的孽,还需一人担起才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图南这番话说得毫无根据,公论法理,他何曾相悖,况且两人几乎一路同处,若是相违,矛头又为何只指自己?狄三先不解,亦不信,一双清澈的紫眸掠过状似义愤填膺的各大门派弟子,重又看向父亲,正色道:「还望父亲明说。」 第113页 狄戎见他竟还不知悔改,简直要被气笑了,愠怒道:「明说?好!那我就给你个明说!」 他手一挥,西侧便有一人出列,狄三先转眸看去,正是曾于衔花城有一面之缘的南吕。 对方自上而下地指着他,脸上满是愤慨之色,仿佛恨不得当场便扒他的皮,拆他的筋那般,咬牙切齿道:「北海祝雪!我派敬你是四方天门之人,好心邀你入城观景,没想到你如此胆大包天,竟敢毁悬湖森林,杀应钟,还用计烧了我衔花珍宝楼!若非我派弟子拼死保护,连那三层也留不下!如今当着众人面,还敢在这里装无辜,要脸是不要!」 立于季清弟子首位的黎别曲被这粗俗的言论说得眉头蹙起,在南吕话音落下后收到总执令眼神示意,先是抱拳执礼,随后自身旁高案拿起一片不过手掌大的染血衣料,上前一步,神情严肃道:「此乃衔花应钟所穿衣物,以灵宝观之,杀人者确是狄三先无疑。」 她与众人一般看向中间之人,眼中有无奈,也有疑惑,但身为季清春执令,即便私交再好,她也必须正直无私,将真相告知众人:「三先,是你杀了衔花应钟。」 ………… 黎别曲曾发誓永不说谎,以此换取季清灵宝,看穿事实因果,因此可以通过东风身亡前所穿衣物,证明人确是狄三先所杀,这无可厚非。但杀归杀,当初经歷此事时,图南,季子旺与衔花古洗俱是在场,前因后果,看得清楚,狄三先不解为何除季子旺缺席外,在列两人,竟都不为自己解释。 但说到底,这么大三口黑锅,他若是接下,不仅污了自己名声,更会给四方天门蒙羞,便自行辩解道:「衔花应钟抓无辜之人去悬湖森林,以灵宝作孽,手下亡魂无数,有违道义,死有余辜。悬湖森林也是被他杀人所至的怨气焚毁,此事师兄,衔花古洗,以及当初被救下之人均可作证。」 他顿了顿,又道:「我与师兄做客留香楼,珍宝楼当时被灵宝黑焰灼烧,情势所迫,方出手斩断三层,以救其中灵宝。这件事,当时在场的衔花弟子也可作证,还望各位掌门明察。」 「哼!明察?若非已经定罪,我们又何必大费周章来抓你!」 季清总执令一身玄色武袍,腰挂长刀,端的是正义执言之相。他俯视着被定为罪人的侠者,沉声道:「狄三先,你作恶多端,还出言狡辩,实在可恶!现在认罪伏法,尚且来得及!若还不思悔改,可要罪加一等,你想清楚了!」 第67章 隐圣谷 衔花南吕告发自己, 总执令竟不曾问询,便直接定罪,这等荒唐之事, 父亲居然也毫无异议, 狄三先心感蹊跷, 总觉得似是牵扯进了什么自己不知的谋算之中, 具体情况,又不得而知。 没想到本是为了门派存亡捨命而来, 此刻却被迫担上污名,他不可置信之余,眸中隐含探究,不动声色地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表情,依旧不松口道:「总执令何不问过师兄与古洗, 再做定论?」 祁长言墨发白衣,立于高台之上, 浑如遗世谪仙。闻此言语,蓝玉般的眸子只浅浅扫过,荼蘼随风,冰霜雪落, 莹白面上半分表情也无, 只淡淡道:「我不识此人。」 一句话,便撇清所有关系,另一侧的图南也跟着摇了摇头,用摺扇遮住下半张脸, 眉头轻蹙, 状似苦恼道:「咦~难道方才南说的还不够清,不够明?悬湖森林大火之时南正于衔花城, 为门主请上池垣木生使,这件事情因果如何,并不知情。至于珍宝楼被毁一事,南倒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将手上摺扇『啪』地一声合上,他眯起狐狸似的双眼,轻笑道:「此事不说有春执令佐证,单看这般超绝的剑术,天下间除了师弟你,又有何人能及呢?」 「你…………」 说谎。 万万没想到,竟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身处阴谋中心的狄三先总算明白了,这群人从头到尾,压根未打算讲实话,分明是早已串通好,只为诬陷自己。 为何?凭何? 他们有何目的? 被如此愚弄,即便是父亲面前,他也不掩愠怒,沉声道:「尔等所为,有违正道。」 「正道如何,不劳师弟来教~」图南眼中银光流转,却没了往日温情,分明是同样的语气,此时再听,却满是冷漠,满是凉薄。曾经多年师门之情,半月前的救命之恩,他仿佛统统忘了个干净,只一副事不关己之态,道:「迷途尙未远,回追犹可及,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冷冷对视两息,对他失望透顶的狄三先将视线挪开,转而看向父亲,没了与他们废话下去的心思,干脆利落道:「应钟之事,罪有应得,剩下诸般罪名,俱是谎言!孩儿未做,也绝不会认!」 「狄掌门,这便是你四方天门的北海?」一身着华贵长裙,上有繁复牡丹绣纹的女子轻笑一声,随手拨弄手中琴弦,单单五个音,便激得修为较差的弟子心浮气躁,怒火上涌,可见于音修一道已至臻化境。她神情高傲,分明言语带笑,却一听便知其中贬义道:「敢做,却不敢认,真是正人君子呢~」 这番话端的是讽意十足,字字带刀,句句打在四方天门的脸上。狄戎听得面色愈加阴沉,却因为对方同为掌门,不得在外公然撕破脸皮,便转向自己死不悔改的逆子,语中带怒道:「孽子,衔花城主已出面,你还不认罪!非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第114页 耳中听着父亲一口一个孽子,眼前是众人愤慨之颜,分明是为救天门而归,分明已做好为天门战死的准备,却没想到等着自己的,是无端污名,是众叛亲离,是万众唾骂,是身败名裂! 身处口诛笔伐之中,千夫所指之下,已是众矢之的的狄三先眼前,无端浮现百年前杜冉与圭璋被围攻的场景,只觉熟悉万分。 仍是这群正义之士,仍是这群乌合之众,虽已过百年,但此刻再看,这等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之事,可不与当时陷害无辜之人一模一样! 心下升起荒谬之感,狄三先不再跪地,直接站起了身。他问心无愧,自然不予妥协,此刻仗剑直立,背嵴挺直,浅紫色的双眸无畏无惧,向在场这群所谓的武林正道,沉声道:「未行之孽,我不会认!」 说罢,他转身,打算直接离开了。 台上狄戎见状,更加气愤,他挥手一道掌风,毫不留情地向亲子后背袭去,嘴里喝到:「站住!」 狄三先心意已决,当然不会站住。 头也未回地化掉掌风,他运灵欲行,周围正道弟子想上前阻止,但碍于北海祝雪修为威慑,无人敢当这个出头鸟。而在场掌门作为一派之主,若是向小辈出手,又会落得以大欺小的名头,为门派计,为名面计,一时之间,竟无人出手拦他! 然而,要阻止一个剑法超绝之人,也并非只有动武强拦一途。 就在狄三先将行未行,马上要破器鉴结界之际,忽听一直未曾言语的舅舅,也就是隐圣谷谷主开口了。 隐圣谷与其他门派相比,既无灵眼,又无灵宝,武道式微,谷主顾玦本人亦是不争不抢,行事温吞,恪守中庸之道,在各大掌门中一向不怎么出头。此时他开口,语气虽不严厉,却牢牢抓住了自己侄子的弱点,道:「三先,你若想走也无妨,但需考虑清楚,此次一行,你欲将四方天门置于何地?将你父亲威严置于何地?又要将武林魁首的声望置于何地?」 三个置于何地,化作沉重的锁链,牢牢地拖住了狄三先的脚步,使其僵立在原地,竟半步也迈不出去了。 若说他平生所念,除了四方天门,便是亲人,那是即便拼上性命,也必须守护的。 如今此事闹得这般大,五大门派高层几乎全到,若是当真这样不清不楚的离开,自己作为四方天门少门主,势必会令四方天门名声扫地,令父亲被人言说教子无方,今后若有弟子出去,也会背上一个魔头同门的包袱! 此等羞辱之事,他又怎能放任发生? 无言,亦是无奈。 人活一世,谁又能当真自由自在……背负责任,便不能随心所欲;拥有羁绊,便会身不由己。 狄三先背负的太多,在意的太多,即使再想离开,也是不行的。 在心中轻嘆一声,他转过身,直面众人愤怒鄙夷,直面父亲失望的眼神,这诸多熟悉的面孔,竟一个为自己说话之人都没有,心下不知是何等滋味。许是不甘,许是愤怒,许是无奈,他沉默几息,最后为自己辩解道:「我无罪。」 「废言!」 季清掌门作为江湖律书执掌者,作为江湖律法执行者,自然是众人中最有话语权的。他俯视着这个作恶多端的小辈,言语冷漠,毫不留情道:「照江湖律书,你之罪名,便是当场斩首都算得上轻。但是……」 他话锋一转,道:「如今衔花城主仁善,愿意网开一面,只要你自废灵感,自取灵核,并许诺永不踏足江湖,此事便可了结。」 他正义威严的面庞上毫无表情,说出的问句也如盖棺定论,容不得半分反驳:「如何?你可领罚?」 狄三先受身份所制,不能离开,却也不愿认罪领罚,张口欲言,亦知说什么都无用,便看向父亲,无言道:「父亲……」 狄戎此刻连自己儿子的脸都不看了,只沉着脸,道:「证据确凿,还敢狡辩?」 「咦~没错~」图南一向看热闹不嫌事大,此时此刻,他眯起一双狐狸似的眼睛,轻笑道:「若非大衍宫主不愿提及,你在漠北的恶行可也隐瞒不住,如今数罪併罚,还是快些认下比较好~否则若是苦主来追加,便不止废除灵力这般轻松了。」 …………………… 被这般提点,狄三先终于恍然。 原来当初给大衍宫主那枚灵简,竟是为说此事。 原来这个阴谋,早已计划完备。 原来此行竟是步步皆局,自己一切行动均是按部就班,毫无意外。 能布出此等局势,定对自己了解颇深,或者说,定是相识多年之人。 真是,好精细的计谋,好龌龊的手段,好骯脏的心思! 他不解,将自己诬陷为异端,对四方天门有何益处。他亦不明,多年师兄手足,多年父子亲情,究竟有多大的利益,才能驱使他们全数放弃。 但众口铄金,其他门派的弟子虽未见全貌,可单凭描述,也知晓北海祝雪作恶多端。除却部分四方天门弟子还尙留一丝情分,其余所有人均怒视着他,唿声自四方传来,若潮水澎湃,若梦魇难逃,在这片并不算空旷的场地上,不住迴荡: 「认罪伏法——认罪伏法——」 「掌门不可轻判!当按江湖律书行斩首之邢——」 「毁灵感——断经脉——」 「杀了这个败类!」 第115页 ……………… 耳中俱是愤怒之言,眼前俱是义愤填膺之态,狄三先看着,自百年前便生出的荒谬之感愈加严重。 真相算什么?侠骨算什么?道义又算什么? 扪心自问着,他环视周遭人群,在漫天唿喊声中,似是说了一句话,出口后,却连自己都听不清楚是什么。他望向父亲,望向这个教导自己成长,作为自己行使表率之人,浅紫色的眸中并无问责或是不满,有的只是不解,深刻入骨的不解。 这盘棋上,我究竟是哪一颗棋子? 这局棋,又是为谁而设? 直到现在,他也不相信父亲会抛弃自己,薄唇微颤,想说些什么,却在出口时化作沉默。因为他明白,这局棋已走到此处,自己作为其中一子,说得再多,问得再明,也断无回头之路。 季清总执令见他似无反抗之意,冷哼一声,便有弟子前来,走到他的身边,递上一柄手掌大小的灵刃,面上满是鄙夷之色,道:「请吧。」 破灵之刃,挖骨之刀,季清独有,江湖无二,非恶贯满盈之辈不可得。 自己作的恶,竟能劳得此等灵器? 这等再无迹的噩梦中,也从未出现的荒唐场景,如今竟明明白白地展现在眼前。狄三先伸手接过,只觉触手轻飘飘的,仿佛所持并非一件利器,而是骯脏的人心,伪善的侠义。 万道视线如无数银针扎在身上,即便不抬眼,他也知晓在场所有人都在等他动手,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自废灵感,就在这僵持之际! 忽然! 器鉴结界一阵波动,有人自大门外疾飞而入,嘴里还大喊着:「慢着——别动手——我有证据!」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收到了二蛋蛋写的番外段子,太有爱了!: 《番外——是时候退婚了》 三鲜日记: 三月初七,阴,我有一门早已定下的娃娃亲,虽未见过姑娘长相,但时常与其通信,倒也聊得畅快,若与她携手共度余生,想来是不错的。 三月二十九,小雨,婚期将至,今日姑娘寄来了画像,当真是绝色,只是一旁标註的身量有些夸张,应当是笔误了罢。 四月十三,晴,还有四个时辰便是迎亲之时,睡不着,不知未来娘子是否也与我是相同心情。 四月十五,我现在对医书上载的男女构造产生了些怀疑,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莫要太操劳了~南炖了滋补汤给你。」 狄三先一抖,笔在纸上划出一道粗重的墨痕。 ps.隔壁读者群已经解散了,大家不要再加了_(:3」∠)_ 第68章 隐圣谷 这一句话, 立刻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狄三先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几乎已经被这人心可怖, 被这多方胁迫压垮的身躯骤然一震, 转首望去, 果然是鸣木雀! 「木雀!」 多少压抑, 多少不甘,多少委屈, 狄三先不由自主地唿唤了好友的名字,看着那熟悉的面容,明知对方此回怕无功而返,心中却难以抑制地浮现一抹希望。 还好,还有你…… 季清掌门见搅局的竟是自家弟子, 脸色登时便黑了下来,喝道:「放肆!平日里撒野便罢, 这里哪有你说话之处!」 鸣木雀此时中毒初愈,虽有木使灵药调养,却仍未完全好透。他仿佛是从别苑一路狂奔而来,面上额角俱是豆大的汗珠, 神情焦急, 手上紧紧攥着一株桃花枝和一块烧得焦黑的木头,一掌打落挚友手上灵刃,挡在身前,大喊道:「师父!灵宝阁并非三鲜焚毁!黑火也非三鲜所引!这就是证据!你们不可给他定罪!」 高台上各大门派掌门闻言, 俱是面不改色, 至于心中如何打算,却是各有所异。但人言可畏, 在众多弟子面前,放着证据不管,那便是做贼心虚,是以即便心中不愿,总执令依旧冷哼一声,道:「黎儿,你去看看。」 黎别曲是狄三先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之前虽碍于春执令的身份指认过他,但心中也觉得其中或有隐情。此刻见师弟这般笃定,她也燃起一丝希望,飞身下去,沖师弟点了点头,便拿起桃枝和焦木,运灵查看起来。 灵宝的光辉自体内传出,逐渐附在桃枝之上,追本溯源,穷极因果,冥冥之中,她看到珍宝阁起火,随后被一剑斩断的景象。断裂的上三层翻滚而下,压断旁边几百棵上品紫叶桃,闪着光芒的灵器滚落一地,大都完好无损。 事情发展有先有后,黎别曲睁开双眼,面上本带着些笑意,又强自压下,严肃道:「师父,事实因果我已看透,是珍宝楼先起火,狄三先才去救的。他没有故意损毁珍宝楼,是为保其中灵器,不得已为之!」 这番话一出,周围众弟子譁然,有的偷觑衔花城主,有的直接看向南吕。黎神捕不会说谎,既然如此,之前的言论便全数推翻,也就是说…… 窃窃私语自身周传来,自知撒了谎的南吕脸上隐现慌乱之色,衔花城主却是不动不摇,随手拨弄着琴弦,轻笑道:「春执令这番言论,实在不负责,只看到珍宝楼起火,狄三先救灵宝,便定论无辜。你可知那火是谁放的,又是从何而来呢?」 黎别曲怔愣道:「……这。」 「说不出,是么?」衔花城主轻笑一声,又问道:「那我衔花应钟,是否确实被他所杀?」 第116页 「杀人,该不该偿命?」 「废去灵感,算不算轻判?」 「季清春执令,你还有何话要说?」 四个问题,问得黎别曲哑口无言,旁边的鸣木雀见他们竟仍想现场处置好友,心急则乱,上前一步,争论道:「城主只知应钟是三鲜所杀,可曾想过追溯源头?单凭一片血衣,就要他自废灵感,不觉无理么!」 「住嘴!」季清派素来与衔花城井水不犯河水,见徒弟竟然这般直言冒犯,总执令气得挥手一掌,直用灵力封上他的嘴,又出困灵绳将人锁住,怒道:「别曲,把他拖下去!」 黎别曲心中也觉得此事是父亲和其它掌门不讲理,但她作为季清春执令,亦是不可违抗掌门命令。只得无奈地看了眼狄三先,带着不断挣扎的师弟回到高台上,一众旁观的弟子中了。 少了妨碍,季清掌门再次看向狄三先,不愿再拖延时间,直截了当的命令道:「动手吧!」 狄三先见好友的努力在几句话间便化为泡影,心中五味陈杂,本欲再说些什么,不知为何,他的身体却动了起来。 心下一惊,他拼力想要止住动作,但现在除了思想,所有的一切都开始不受自己控制。仿佛被人操控那般,他主动捡起地上灵刃,手中运灵,毫不留情地就向自己心脏灵核剜了进去! 刀刃割裂血肉的感觉十分奇特,狄三先只觉胸口一凉,便有清脆的碎裂声传来。强烈的灵气顺着缺口汹涌而出,化作旋风,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力道之强劲,吹得身处高台上所有弟子衣袍都猎猎作响。 足足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所有灵力方才散尽,戳在胸口的灵刃『叮噹』一声掉了出来,落于地上时,锋刃犹带血迹,触目惊心。狄三先面上血色全无,一手捂住缺口,双腿因失了灵力而发软,身体摇晃两下,最终仍是支撑不住,缓缓单膝跪在地上。 四周的其他门派弟子见罪人伏法,纷纷欢唿起来,高台上的季清掌门也是一副满意的样子,手一招,便将染血的灵刃收回手中,如同每次处置罪人,冷声宣告道:「罪人狄三先已经伏法,自绝灵感,从此以后,再不许踏入江湖一步!」 冰冷的宣判,仿佛耳边撞钟,咚咚地在这边空旷的地方不断迴响。 被封住了嘴的鸣木雀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双眸骤然睁大,泪水汹涌而出,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好友,看着失了骄傲,失了一切的心上人,对自己迟来的痛恨,对自己无力的憎恶,在这一瞬间若潮水没顶,竟使得他冲破了封嘴的灵力,大喊道:「三鲜!」 耳边嗡嗡声不断,之前虽决定挖灵核救人,却没想失去灵核竟会如此痛苦,狄三先耳闻好友唿唤,但嗓子干涩,手脚依旧似是被控制住那般无力,哪有力气回应。且那匕首不愧是专毁灵核的灵器,方才那一下,似是连心脏一道挖出,待所有灵力散去后,竟觉得里面空荡荡,仿佛半点血肉都没有了。 狄戎自始至终都不错眼地俯视着自己的儿子,表情说不清是心疼还是冷漠,见他如此狼狈,只嘆了口气,道:「扶他回去。」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时,忽然!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张扬的笑声自天外传来,其中威能,竟震得整个场地都在微微颤动!狄戎从声音猜到来人是谁,脸色一变,道:「阙近天?你不好好呆在天海岸,来中原作何!」 「本尊若不来,岂不错过了如此精彩的戏码?」 话音落,一道惊雷便从天外降下,直接便噼碎了器鉴外围那层结界。华丽的轿子由十余身着天海岸服饰的弟子牵引,稳稳落在场地中间,百年前曾露过面的天海岸岸主端坐中央高座,张狂地笑道:「本尊不过使了小伎俩,竟能看到五大门派逼得北海祝雪自毁灵核,哈哈哈!可怜他一心为门派计,到头落得这般下场,真是可笑!可悲啊!」 话音落,他又兀自大笑许久,这才用黑沉沉的双眸直视着那些昏聩的所谓正道,满心愉悦地总结道:「枉你身为人父,竟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信,狄戎,你不如自杀算了!」 狄戎眼中惊讶神情一闪而过,面上仍是沉稳自持,不动声色,喝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岸主的意思是,你们被骗了。」藏在众人中的南吕脚下一蹬,便飞致阙近天的身边。随手在脸上一抹,那张面皮便被揭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陌生的面孔。 「你不是南吕?!」黎别曲没想到自己断案多年,竟有人胆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行骗,还害得三鲜遭此劫难,着实可恶!她双目冒火,厉声质问道:「你这是何种手段!」 那假扮成南吕之人笑道:「有天海岸灵宝加持,若是能看出来,才是对不起这灵宝威能。春执令,你虽能随意使用季清灵宝,也不代表其它门派的灵宝无用啊!」 黎别曲被当众羞辱,气得脸都红了,再看半跪在地的狄三先,愈加愤怒,道:「你们究竟有何目的!为何要害三鲜!」 「目的?」阙近天目露不屑,唇角微弯,嘲讽地笑道:「当然是为将你们一网打尽,四方天门最厉害的便是这北海祝雪,废了他,四方天门就废了一半,你说,本尊若是不动手,岂不是说不过去?」 「看来岸主是不将我等放在眼里了?」 第117页 季清总执令背后灵刀在情绪激发下震颤不断,其中威能之巨大,即使尚未出鞘,也能感知一二。衔花城主更是灵琴在手,纤指轻轻拨弄,其中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阙近天面对强敌,却半点不慌,面上仍是那般高傲霸道之色,放声狂笑道:「你们快些运灵,千万莫要吝啬,运灵越快,可就死的越快!」 「什么意思?」 狄戎仿佛不信他的鬼话,略一运灵,竟身形大震,直接一口黑血喷出,身形摇晃两下,差点跌倒在地。 上池垣五行使没来,只来了十年前才继承的新任水行使,还有几个初级弟子。新任水行使见状,上前查探,面露惊讶道:「天非奇毒?此毒五百年不曾现世,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第69章 隐圣谷 「哦?果然瞒不过上池垣。」阙近天霸气的唇角弯起, 仿佛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大笑道:「知晓是何毒又有什么用?我天海岸弟子早在你们举办器鉴之时,便将毒下在饭菜里, 可怜现在唯一能救你们的人还被废了灵力, 可谓是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 他志得意满道:「尔等如今都是展板上的鱼肉, 任我宰割了!」 旁边其它弟子闻言俱是譁然,有不信邪的, 略一运灵,竟直接脸冒黑气,倒地不起,可见这毒性剧烈。有了这么个出头鸟,剩下的人也都按住了用命试毒的心思, 纷纷看向各位掌门,以期得到解决之法。 眼见旁边议论声四起, 阵脚也快散乱,狄戎身为四方天门门主,八大门派龙头,自然是必须站出来说话的。 他捂住胸口, 闷咳几声, 似是身体已被毒素摧垮,现下俱是强撑,嗓音有些沙哑道:「我们同为八大门派,百年前大战后已签订协约, 划清界限, 共同维护武林治安。岸主位处北海,此番暗害中原正道, 难道就没有公理,没有道义了么?」 「哼,公理?道义?这话说得好听。当初围剿魔头分明是我天海岸先来,要分灵宝,也当是我天海岸先分。你这个小人不仅拉拢其他门派,夺取我龙首位置,更是最后将你们姻亲隐圣谷强行纳入盟约之列,若非本尊当年有几分薄面,就连该分的灵宝都会被你们骗去!」 说道此事,阙近天脸上满是愤慨,多年积怨,再加上被篡夺主位,让天海岸大战后只能躲在海外,莫说前往中原,就连平日买卖东西都束手束脚!如今,所有人提起百年前大战,首先提到的必然是四方天门,他们天海岸分明是最先发起的,竟落得个无人知晓! 真是可笑!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意,继续道:「这样便罢,你们得了甜头,竟还不知收敛,在我髮妻生产时掳走我儿!害得我天海岸无人继承,这般血海深仇,你说本尊报是不报!」 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愤懑,但转头看到这群被自己用剧毒掌控的掌门和弟子,他只觉胸中那股怨气发出去了许多,哈哈大笑道:「任你嚣张这么多年,如今落在我手,可有你们好果子吃!等着吧!这多年的恩恩怨怨,我会一次性全数还给你们!」 「可惜。」 就在他得意地不能自已时,阙近天忽听人群中传出一声嘆息,抬目望去,却是当年靠着四方天门威势,强行插足七大门派,硬生生让所有人给他让位的隐圣谷谷主。 阙近天看见这人伪善的脸就来气,分明自己没什么本事,倒是靠联姻套住了四方天门和季清派!输给这种旁门左道,他自己都觉得憋屈! 现在他已控制住所有人,半点压抑都不必,见这人还敢开腔,抬手便要给这人一点教训。 谁知就在要动手时,嘴角还挂着黑血的狄戎却站直了身体,唇角带着满意的笑容,再无半点虚弱之态。 阙近天看他的表情,心中暗觉不妙,忽然!四方亮起强烈的灵光,不知何处而来的灵网自上而下,直接将他连人带轿困入其中! 手中运灵,欲行破阵,谁知奇特的香气瀰漫又在空中瀰漫,想也知晓不是好东西。 在闻到香气的一瞬便警觉地闭气,可这药着实厉害,阙近天不过吸入半口不到,身上灵力便如潮水流失,短短两个唿吸间,竟没了力气。 他周围的几个天海岸弟子也是同样情况,别说是灵力,手都抬不起来,瘫倒的模样,简直比旁边狄三先的样子还要狼狈。 阙近天瘫跪在地,心中满满都是不可置信,他勐地抬起头,漆黑的双目直视着高台之上的那些伪君子,怒道:「你们故意设局抓我!」 「现在才发现,真是蠢笨如猪,当年没有将你剔除八大门派之名,是我失策。」狄戎自怀中掏出一张准备好的手帕,缓缓抹掉唇角血迹,面上笑容镇定,若是平常看到,只会觉得深不可测。此刻看在阙近天眼里,却比索命厉鬼还要可怖,还要丑陋! 他强撑起身子,眼角余光正好看到一手捂在胸口,半跪于地的狄三先,只觉不可置信。阙近天面上仍是那般高傲自负的模样,一手撑地,散乱的长袍灵纹波光流转,恰如此刻心情,有风暴欲来之兆,厉声质问道:「为了抓本尊!竟连自己亲子都害!狄戎,你可真是好狠的心啊!」 听到这句话,已经缓过许多的狄三先也是浑身一震,强撑着一口气,艰难地地抬起头,一双紫眸看向自己父亲,希望得到解释。 狄戎却只是随意打量了他一眼,面上带笑,笑容却未入眼内,鄙夷道:「先儿是我四方天门未来的继承人,亦是我的左膀右臂,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得上与他相比?」 第118页 「哦?」阙近天本也是看到他真愿意废掉自己儿子灵力,估计两方实力差距后,方才出现的,听对方这般言论,又不像会牺牲亲子的模样…… 带着疑惑,他转而看向旁边的狄三先,无论是长相,亦或是方才爆发出灵力的强度,又或是那身超绝的剑术,甚至说话的态度,都应当是狄三先本人无误,为何…… 刚想到这里,阙近天忽闻西面高台之上,四方天门高级弟子中有人轻笑一声,抬眸望去,就见南湖叠玉微微侧开身子,一身着四方天门紫袍的年轻人步履从容地自人群后方走上前来。 那熟悉的面容,那凛利的气势,那周身密不透风的剑意…… 「三鲜,你……」 鸣木雀身处季清弟子中,看到自家好友从图南身后出来,瞪大了眼睛,整个人都懵了。 两个三鲜? 为什么会有两个三鲜? 他看了眼高台上衣冠整齐,剑气沛然的好友;又看了眼半跪在高台下,与他一般仰首瞠目,满脸不可置信的另一个好友,在两边逡巡许久,哑然道:「这……这是什么回事?」 「木雀。」 高台上的狄三先沖好友微一额首,浅紫色的双眸灵光流转,台下仍在鞘中的祝雪剑便仿佛受到召唤,在空中盘旋两圈,欢快地回到主人的怀抱。祝雪入手,他俊美的面容沉静如璧,只淡淡道:「让他将手挪开,便可知晓。」 鸣木雀怔愣片刻,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台下那人看去,下面的狄三先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多出来一个他,呆愣间,下意识地将捂着胸口的手挪开,低头看去。 机括运转的喀嚓声自胸口破开之处传来,他原以为破开胸膛之后,会血肉模煳,会鲜血满地,却如何都没想到,竟会出现一个空荡荡的缺口。 那缺口也不类常态,仿佛木头被敲碎那般,蛛网般的裂纹自破口处蔓延,一点紫光幽幽,心脏的位置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映得胸口那片肌肤都变了颜色。 ……………… 他………… 这般超出常理之事,莫说看到这幕的鸣木雀,就连狄三先自己,都傻掉了。 就在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回到了掌控,就又抬起虚软无力的手,摸了摸那稜角分明的缺口。指下破碎的边缘锋利的很,他不过轻轻一下触碰,便将指尖划出一道破口,鲜红的血液自其中渗出,没一会便凝成了一个血珠。 ……………… 这是…………怎么回事………… 茫然地抬起头,与高台上的另一个自己遥遥对视,旁边的图南『刷』地一声展开扇子,优哉游哉地摇了两下,嘆道:「咦~真是可怜,假作真时真亦假,只是可惜,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直到现在,你仍未反应过来吗?」* 「那~南便好心告诉你吧。」银色的眸中波光流转,他眯起狐狸似的眼睛,仿佛是看了一出绝好的大戏,满是兴味,满是有趣:「你不是狄三先。」 他拖长了尾调,用最平常的语气,说出了最残忍的话语:「你,只是一个偃甲。」 话音落,台下南面的空地上微光闪过,一棵有花无无叶,高逾五丈的树便凭空出现。 点点莹黄灵光自花蕊间散落,未及地面便化作虚无,高台上的祁长言手中灵诀一变,狄三先破碎的胸口就有同样色泽的灵光亮起,与那树上如出一辙,相互辉映。 这是,一整株左臣木。 鸣木雀惊呆了。 其它弟子也惊呆了。 狄三先怔怔望着这与自己心脉相连的树,无言。 我,只是一个偃甲…… 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变得空旷,狄三先半跪在地,耳边不断地迴荡着这句话,直被塞满了所有思绪。分明每个字都认得,分明每个字都听在耳里,却完全无法理解其中含义,仿佛一旦理解,自己便会连存在的意义都全数失去。 我只是,一个偃甲? 他苍白的薄唇剧烈地颤抖着,瞳孔也被刺激的收缩成针尖大小,看了眼这一树左臣木,又看向那个所谓的『自己』,思绪一片空白。 我只是一个偃甲! 这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假作真时真亦假」——《红楼梦》 第70章 隐圣谷 旁边的阙近天也被这真相震慑, 视线在真正的狄三先和这个所谓的偃甲间不断徘徊,满是不可置信道:「不可能的……这绝对不可能!当年那个魔头死时,已经烧掉所有偃甲图谱, 我们亲眼看到!你们不可能做出有自我意识的偃甲!这不可能!」 「你不能, 可不代表别人不能。」狄戎冷哼一声, 道:「衔花古洗于偃甲一道颇有建树, 原本我们还觉得一个普通的偃甲许是骗不过你,没想到竟做出个有意识的, 也算是意外之喜,真是老天都要收拾你。」 衔花古洗…… 没想到会在这里听见这么个意外的名字,狄三先也不知是什么感觉,下意识便向古洗那边看去,正对上祁长言专注的凝视。 人群中, 他一袭白衣,依旧那般清冷若仙, 依旧那般高高在上,可那双仿佛比蘸着蓝玉描摹的双眸却炙热如火,仿佛在看着自己毕生的杰作,仿佛在看着自己的道, 仿佛在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没错, 最重要的『东西』。 ………… 第119页 「父亲……」狄三先利刃穿心时都未曾露出脆弱的神色,但在听到这荒唐的说法,看到另一个自己后,下意识地望向自己最为信任, 最为敬重之人。 他浅紫色的眸中满是难以置信, 满是无法理解,仰望着那依旧威严可靠的人, 哑着嗓子,道:「这是假的……对么?」 狄戎瞥了他一眼,没有熟悉的温情,没有熟悉的信任,仿佛这个偃甲没了利用价值,连自己正眼都配不上。 冷风唿唿灌入胸口缺口,狄三先木质的心脏在这冰冷的目光下,一阵抽痛。 真相如何,不言而喻。 可他依旧不愿相信,转而看向二师兄的方向,图南手中摺扇轻摇,摇头嘆道:「抱歉,南的师弟仅有一人~」 「那个人,不是你。」 眼中绝望之色更甚,狄三先牙关紧咬,又看向四方天门的同门,视线掠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容,很多他都能够说出名字,说出师承,说出一段往事。 可他们一个个对上自己的目光,又一个个别过了头,竟无一人,竟无一人愿承认他的身份! 「三鲜……」 高台上的鸣木雀在台下好友向自己看来时喃喃一句,这唯一一声肯定,让狄三先灰暗的眼中霎时亮起了希望的光。他努力撑起身体,仿佛紧抓着汪洋中唯一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竭力仰起头,道:「木雀!」 鸣木雀被那声回应吓了一跳,他想说些什么,但抬起头看到对面衣冠整洁,剑气沛然的好友,又不知如何是好。低下头,再次看向那个顶着与好友相同的脸,却狼狈不堪的偃甲,他心中迷茫更盛,视线在一人一偃甲间逡巡徘徊,游移不定。 那个与我共患难的,那个救我于水火的,那个为我搏命试毒的,那个我心悦的……是他,还是它? ………… 他不知道。 长久的沉默,让狄三先眼中的光,熄灭了。 原来,从一开始,所有人就都知道真相。 原来,我只是一个用来代替原主,为人挡灾的工具。 原来,根本就无人在意我。 抑制不住的荒谬感自内心深处传来,狄三先眼中悲哀彻骨,嘴里却忽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 他平日里一向性情沉静,即便面对天大的事情,也从未失态。可此时此刻,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控制不住自己的悲喜,他狂肆地大笑着,仿佛听到了天地间最可笑的笑话! 可笑着笑着,这笑声却渐渐变了味道,狄三先单手撑地,在激烈情绪下变成深紫色的双眸中俱是被掌控生命的愤怒,被众人欺骗的无力,与不知自己究竟是什么的迷惘。 假的。 都是假的。 记忆是假的,亲情是假的,友情是假的! 就连这条性命,竟然也会是假的! 「你们的嘴里,可有一句真话!」 深沉的如同咆哮的声音自他嗓中憋出来,他一双眼布满血丝,俊美的面容也有些扭曲,对着这群『人』,嘶声咆哮道:「我不相信!」 记忆中的父亲威严慈祥,母亲温柔善良,师兄师姐,亲朋好友……往事歷歷在目,任何一点细枝末节都能够回忆的清楚。 春花夏风,秋水冬雪。 每一分每一寸,每一时每一刻,初次习剑的惊喜,与好友泛舟的安然,晴空日光的温暖,星夜银河的璀璨……… 这一切的一切,这所有让自己心安,让自己感动的时刻,竟然都是假的? 怎可能是假的! 高台上的狄三先俯视着他,那般正直,那般淡然,分明和他有着同样的身体,分明有着和他相同的记忆,在台下看来,竟显得如此高高在上。他浅紫色的眸中无悲无喜,只是那样平静地宣判道:「我是狄三先。」 「你,只是赝品。」 虚假的回忆全部打破,被这句话刺激得浑身都不可抑制地战慄,台下的狄三先终于认清了事实。他紧咬牙关,直视着另一个自己,嘶声质问道:「为什么,要把我造出来!」 「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声声悲愤,字字泣血,他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压抑着翻涌的愤怒,嘶声控诉道:「一道天门金令,我不惧死劫赶来!一声天门荣誉,我被迫背负污名!痛苦挣扎,诸般折磨,你们都看在眼里!你们竟只是看在眼里!」 「为什么!会是我!」 「为什么!」 他愤怒,他无助,但任他咆哮控诉,竟连半点波澜都未惊起,仿佛自己是不入流的跳樑小丑,张牙舞爪地做着滑稽的表演,连给予一丝感情都是奢侈。 ……………… 怒意在众人的冷漠中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空虚。 他低下头,黑色的髮丝自脸侧垂下,挡住所有表情,眼中瞳孔不住震颤着,整个思维都变成无边无际的旋涡,几乎将他整个人的意思都吞噬进去,片刻都不能思考。 在别人眼中,不过一瞬,但在他的脑海,却仿佛过了生命所经歷的半生。 「若我不是狄三先,若我不是我,那我是谁……」 压抑的语气自黑髮垂落间透出来,不知是在问外面的武林正道,还是在问自己,他哑着嗓子,质问道: 第120页 「我是谁……」 「你不过是个赝品罢了。」分明面对相同的长相,相同的记忆,狄戎面上却没有半分留情,完全两种不同的态度。他冷哼一身,倒还是略显满意道:「天门灵宝做心,以灵灌输先儿的记忆,没想到一个偃甲,竟连先儿的剑招都可以用出来。衔花古洗的技艺,放在百年前,也不遑多让了。」 祁长言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同样的话,自己做的偃甲说起来,便是最高的赞赏。但从狄戎这种伪君子口中说出,却半分欣赏都听不出来,有的只是难以掩饰的敷衍。 淡淡额首,面上波澜不显,仍是那般清冷之态,他蓝玉般的眸子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半跪于台下,自己多年心血所成,道:「门主事已了结,我便将他带回留香楼了。」 狄戎却果断拒绝道:「不行。」 祁长言眼神若冰,冷冷地看了过去,道:「早已说好之事,门主岂能言而无信。」 旁边衔花城主显然知晓自家古洗说一不二的的脾气,指尖六弦轻弄,制止道:「古洗。」 狄戎还是那般光明正大的样子,道:「这个偃甲有我儿记忆,会我四方天门心决剑招,又知晓四方天门这么多的秘密,让他跟你回去……衔花古洗,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见对方果然要食言,祁长言周身开始有细雪飘拂,眼中冷意更甚,道:「你……」 「哈哈哈哈哈,真是一出大戏!」 分明已经被人制住,分明已经无法翻身,躺在地上的阙近天却笑得比刚来时还要放肆。他黑沉沉的双目睁开,看着台上这正道将要反目的戏码,冷哼道:「这么多年过去,你果然半分没变,还是这般阴险狡诈,说话当放屁!」 「你也就只能耍耍嘴皮子了。」狄戎冷哼一声,道:「衔花古洗,我自不会食言,偃甲,你可以带回去,但在这之前……先儿。」 他对着自己倾尽心血培养的儿子,命令道:「毁了它!」 萧声起,荼蘼伴雪落,祁长言一袭白衣,乘风浮于空中,双眸冷若寒冰,沉声道:「谁敢动他!」 台上的狄三先巍然不动,口诵灵诀,身后祝雪出鞘,浮于身侧,浅紫色的双眸平静地看向对方,淡淡道:「请古洗让路。」 「休想。」 「那便冒犯了。」 台上剑拔弩张,台下亦是暗流涌动,阙近天多次运灵,都发现无法化解体内药物,再加上身上这灵网,逃跑怕是不太可能。 这般想着,他黑沉沉的双眸转向那个已然绝望的偃甲,伸手摸了摸自己腰间灵宝,忽然伸手一抓,用最后的灵力将那偃甲拉到手上! 电光火石之间,狄三先只觉胸口被塞入什么东西,脚下土地化做湖水,不知从哪里来的无数黑爪勾住了的袍角,他的胳膊,他的腿,奋力将他向池底的深渊拉去。 台上鸣木雀的注意一直没有离开过他,此刻见他被灵术笼罩,也不管究竟谁是谁了,着急地大叫一声:「三鲜!」便要下来救他。 正在对峙的人也是一顿,祁长言如风般疾行而下,却已没有了偃甲的身影。 高台上的图南似是早已预料到这步,摇着扇子的手不停,望向狄三先消失之处,狐狸似的眼睛满足地眯起,仿佛终于达成了期待已久的算计。 『啪』地一声合上扇子,上面潇洒风流的『又玉』二字被折起,他用常人听不到的声音,满是兴味,满是期待,低语呢喃道:「这下,足够你看清人类的真面目了吧~」 「下一步,你会如何走呢?」 「我的,小太阳。」 第71章 隐圣谷 阳光透过枝丫, 与左臣木淡黄的花影一起斑驳映在水面上,歪歪扭扭地穿透层层湖水,照得狄三先眼睛生疼。下一瞬, 阳光消融, 只剩下沉沉的湖水, 和无边无际的黑暗。 「去天海岸, 为本尊报仇!」 仇恨之语在耳边突兀响起,惊得几欲随波沉底的狄三先霎时清醒了过来。睁开眼, 正看到自己躺在湖边岸上,胸口破损处灌满了水,衣袍也残破不堪,他的旁边还围了几个幼童,正满眼好奇地看着自己。 艰难地侧了侧头, 不远处有块石碑,极力分辨上面的字迹, 正是『孟河乡』三个大字。 孟河乡…… 这里,不正是百年前杜冉帮忙驱逐旱魃之处么? 他翻过身,挣扎着站起来,想要上前确认, 踉踉跄跄地还没有走两步, 就因为灵力不足又摔了下去。狄三先心里梗着一口气,硬是撑起虚软的双腿,再次站了起来,刚迈出一步, 正踩在一颗石子上, 又狼狈地摔倒在地。 他也不知道自己确认了能如何,不知道即使知晓是同一处地方又如何, 只是固执地看着那块石碑,定要走到那里。他双手撑在地上,眼球剧烈地颤动着,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喃喃道:「站起来,狄三先,站起来...你不能倒在这里...你得站起来...你必须要站起来...对...我得站起来才行...……」 说着,他再次试图爬起来,却比上次还要狠地跌了回去,摔得他脑子都懵了,想不起来自己是谁,自己在哪,自己究竟在坚持些什么。 他手脚似冰,冷汗顺着额头淌到了眉梢,双眼无神,嘴唇惨白,像是离水许久,快要死去的鱼,连挣扎的信念都消磨殆尽。 我不是我…… 第121页 我不是狄三先…… 即使站起来,我又能去哪里呢? 模模煳煳地想到这里,忽然,他的额头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砸到,尙算温热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调制的血液顺着额角留下,染得他眼前一片血红。 眼珠动了动,透过那层红雾,他模模煳煳地看到一个稚童,对方见他没有反抗,惊喜地尖叫一声,拉着其他伙伴一同围了上来。 「打地瓜——打地瓜——打了地瓜捉丫丫——」 八个穿着中原服饰的稚童围成一圈,满脸天真懵懂,憨态可掬,边拍手边唱着童谣,边捡起湖边石子,向无力动弹的狄三先扔过去。 「打地瓜——打地瓜——打了地瓜捉丫丫——」 他们笑着,闹着,天真的言语,狠毒的动作,如雨落下的石子,不过几轮,便打得失去灵力护身的狄三先遍体鳞伤,脸上更是没有一片好皮,有的地方甚至深到露出其中灵木。 「打地瓜——打地瓜——打了地瓜捉丫丫——」 不知疲倦地扔了许久,待到有人在村口唿唤孩子回去吃饭。稚童们玩够了,欢唿一声,扔掉手中石子,笑闹着跑回了家,只剩已经没了意识的狄三先,仿佛一块不再被人需要的破旧木偶,被抛弃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吹来,鲜红人影自空中落下,动作轻柔地抱起地上的人,揽在怀中。来人声如凤鸣,音若天籁,其中满是心疼,满是痛惜,带着些许哭腔,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苍白修长的指尖轻抚着对方脸上的破损,顺着灵契指引赶来的仇断肠在看到胸膛上的缺口,以及其中的左臣木时,并不显惊讶之色,更多的,是对这温柔待人,却反被那群伪君子利用之人的痛心。 他们因灵契而牵连于一起,八日前他助兄长处理好部分纵横山庄之事,便立刻赶到器鉴,那时正听四方天门门主下令销毁偃甲。他本想帮忙,就见阙近天却将自己契连之人以秘法送了出去,马不停蹄地随灵契指引飞了许久,这才在河畔看到已经被伤成这样的他。 怎会伤成这般模样…… 以灵吸出胸膛中的积水,又脱下鲜红外袍,轻轻盖在对方身上,仇断肠此刻终于明白,为何百年前杜冉第一次见面,便说狄三先不是阿曦本名。 只是没想到,竟要经过这等痛苦的经歷,方能究其原因。 那群正道的伪君子! 眸中厉色一闪而过,他在心中牢牢记下一笔,回去定要与阿兄商量报復回去。但现下不是想这件事的最佳时机,报仇虽要紧,三先……不,阿曦的安全却更加重要。 仇断肠思索一番如今情况,这孟河乡在四方天门境内,距离隐圣谷也不算远,门派势大,弟子众多,呆着不动,被找到是迟早的问题。何况阿曦体内还有一节左臣木,即便现在带人回纵横山庄,也会被找到操控,最重要的,还是将这个隐患解决。 纵横山庄不以偃甲出名,阿曦体内这节他不敢冒取,那便只能从主干下手,毁了隐圣谷内那株! 这般想着,他心中算好计划,但隐圣谷之行着实兇险,还需将阿曦放在一个可遮掩灵木之力,让那群御灵之人不好感知的地方才是。 这世上除了五大灵眼外,其实还散落着许多小型灵眼,但大多灵力不够丰沛,并且有不同的灵兽镇守,便未被各大门派纳入掌控,也不会派弟子镇守。仇断肠恰好知道一处名为铛宁森的小灵眼,灵木资源比较丰富,并有带有结界,可以阻隔一部分灵力传导,正能将阿曦身上灵力遮掩一二,虽不是长久之计,但十余日还是足够的。 事不宜迟,他不再耽搁,抱着怀中偃甲便向铛宁森飞去。 仇断肠本身觉醒了凤凰血脉,再加上半月灵药调养,如今灵力已经恢復大半,不过两日便赶到森林。 要说这铛宁森,位于季清与四方天门交汇之处,灵力说丰富,也未比外面好到哪去,比较特别的是林中有灵兽鹿蜀镇守。根据传闻,那鹿蜀虽性情温顺,但并不怎么喜欢被人打扰,是以他绕过零星几个季清弟子,入林后都尽量挑选灵力较弱之处行走,小心去不冒犯灵兽。 越往深处走,灵力便越浓郁,仇断肠行至约中央之处时,便停了下来。四周探索一番,他取下腰间灵鞭,随手一挥,便将一灵木中央削出一人高的缺口,再一挥,就将树心挖空。 那被挖空的位置切口平滑,内里更是充满生机,他伸手摸了摸,确定不会伤到人后,才小心翼翼地把狄三先放了进去。 也不知是灵刃挖心坏了偃甲内部哪个部位,或是灵力不足,导致偃甲无法驱动,自仇断肠找到人开始,狄三先便一直闭着眼,未曾甦醒过来。但即使是在昏迷中,他形状好看的眉毛依旧紧紧蹙起,满是疤痕的脸庞也有痛苦之色,仿佛深陷一个噩梦,无法逃离。 心疼地轻抚对方脸颊,触手皆是形状各异的破损,看着都觉得十分疼。仇断肠看着对方的睡颜,暗自打定主意,待毁掉那棵左臣木,阻绝后患,就去广寻懂得偃甲之人。 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他醒来! 时间已耽搁许久,即便再担心,也要先行离开。他将之前削掉的树皮捲起,他绝美的脸上满是不舍,最后看了眼狄三先的模样,这才一咬牙,严丝合缝地将对方藏在灵树中,确保没有破绽,便离开了。 第122页 躺在灵木中的狄三先依旧无知无觉,就那般静静地沉睡着,仿佛要用这种方式与现实分隔开来。 而仇断肠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不久,林中的一个人便被吸引了过来。那人循着灵兽气息,在木灵指引下找到狄三先所在的树,将外面树皮揭开后,惊讶道:「哎?阿鸾的灵纹?」 ———————————————— 说到器鉴那边,阙近天知晓这几个掌门都是冲着他们天海岸灵宝而来,所以助狄三先逃脱时,直接将灵宝藏入对方破损的胸口中了。如今面对几大门派的逼问,他半点不慌,十分放肆地笑道:「你们尽管拷问,反正灵宝不在我身,枉你们白白算计这么久,还不是什么都没得到!」 在场的掌门都打着对方暗害各大派掌门的旗号,自不会承认真实目的,听到这句话时,面上仍是保持着那般沉稳之色,半点波澜都没有。 但到底这件事还是计划许久,付出甚多,就这么打了水漂,狄戎眼中一闪而过的不甘,还是让屏息观察的阙近天抓住了端倪,顿时笑得愈加放肆。 站在门主右后方的图南见众人注意力都被阙近天吸引去,手上摺扇轻摇,慢悠悠地看似劝说,实则提醒道:「咦~对了,那偃甲虽藉机逃走,但胸口已被季清灵刃损毁,也没有天门灵宝提供灵力。若无技艺通天之人修理,便只能是废木一块,师父可还要继续追究?」 他不说还好,一说,狄戎就想起来那个知晓四方天门许多秘密,还与自己亲子长相相同的偃甲,立时沉声道:「此等隐患,怎可放任,南儿。」 目的达到,图南狐狸似的眼睛微微眯起,状似谦恭地合扇执礼道:「听凭师父吩咐。」 「四下天门通缉令,有偃甲仿先儿相貌作恶,若是遇到,当场销毁!」 作者有话要说: _(:3」∠)_求你们了留点评论吧,我单机得太无聊了,知道图南是圭璋都没人觉得惊讶吗 第72章 叮铃洞泉 祁长言一生追求偃甲至高, 机缘巧合之下能做出一个有自己灵魂的偃甲,正如修者闻道,简直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若非四方天门势大, 若非预先说好, 若非掌门多次规劝, 当初他根本不会放自己的至高杰作出留香楼! 如今对方用罢, 不仅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偃甲,竟还惦记着销毁, 简直欺人太甚! 「他是我的。」 身周落雪渐密,荼蘼冷香愈浓,祁长言持萧而立,冷声道:「谁也不许伤他!」 旁边的衔花城主看出古洗怒意,心知若执意毁掉, 对方怕会不顾身份直接与四方天门结仇,再加上自己亦不愿放弃这天下无双的偃甲, 思忱一息,弦过,声动:「这等偃甲,毁去着实可惜。那偃甲记忆乃是天门灵宝灌入, 想来取出不难, 不如由门主亲手操作,也可证得我衔花非是觊觎天门机密?」 衔花城已做让步,狄戎本就有约在先,亦不方便撕破脸皮, 便道:「可。」 但偃甲没了记忆, 便是空白一片,谁知会不会伤了灵智;且强行夺取记忆, 风险也未可知,祁长言依旧不愿冒这个风险。 衔花城主却不再由他,只抱琴笑道:「古洗若不愿交出灵契便罢,反正那偃甲身上还有追踪灵纹,要找并不困难,余下的,便劳烦门主了。」 狄戎额首应下,处理完偃甲之事,转而又看向困于灵网中的阙近天,与旁边的季清总执令道:「便将这个魔头关入季清锁灵牢,严加拷问罢了……若是不说,上些刑罚也无所谓。」 季清总执令与天海岸没什么仇怨,但事关谋害五大门派掌门,自然需要仔细审问,就令弟子将其带走了。 他自己本也欲行,只是这一树左臣木如今已经暴露,若是那个偃甲有同伙,近期定会前来破坏。季清一向看不起靠姻亲上位的隐圣谷,平日往来就少,此刻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压根不去询问任何隐圣谷弟子,只向自己弟子吩咐道:「别曲,木雀,就由你们两人在这里守护左臣木。」 重点看了眼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徒弟,总执令沉声道:「尤其是你,木雀,这是你打断器鉴,将功赎罪的机会。若是左臣木被破坏,再回季清,就直接去邢堂领罚吧!」 鸣木雀身上还被捆着,听师父如此嘱咐,心中实在五味杂陈。黎别曲见师弟这种时候竟然不搭腔,生怕又惹了父亲生气,忙上前一步,帮忙道:「我们知道了,请父亲放心。」 目光沉沉地看了一眼鸣木雀,总执令不满地蹙起眉,沉声道:「我说话,你没听到么!」 在这威严的声音中鸣木雀扯了扯嘴角,也不知是用何等表情,低声道:「……是。」 未从这句话中听出几分用心,换做平日,总执令已要发怒。可身边阙近天仍是那副看好戏的表情,让他不尴不尬地顿在远处,只能冷哼一声,姑且放过这个不长心眼的徒弟,拂袖而去了。 鸣木雀此时,终于有机会与一旁的狄三先说话。只是他纠结太多,语塞千番,嘴张了几回,都没敢将那个问题说出口,生怕得到的,是那个最不该得到的答案。 狄三先并不知好友这段时间的经歷,亦不知好友竟对一偃甲动情,只当对方要确定情况,便主动道:「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 许久不见。 第123页 若只是分别半日,又哪里担得起『许久不见』这四个字? 单凭这句问候,鸣木雀立刻便得出答案。他眼前浮现那个偃甲当众被刨心,又被揭穿身份的场景,喉咙一阵干涩,怎么可能说得出半个『好』字? ………… 他仍记得,方才器鉴之上,对方听见自己唤他名字时,充满希望的眼神……以及因为自己的迟疑,熄灭的光。分明来前已做好无论发生何事,都与对方并肩应对的准备,可到头来,竟是我自己,亲手把他推向深渊…… 我怎会做出这种事来! 「木雀!你要去哪里!」黎别曲见自家师弟招唿有也不打的就要往出跑,赶紧抓住对方胳膊,着急道:「父亲这回是动真格的!真生气起来,你可就惨了!」 「可是他……我……」想叫『三鲜』,又勐然意识到对方只是个有着好友记忆的偃甲,鸣木雀心有千语,却不知如何言说。 喜欢男子,本就有悖伦常,更何况,他心悦的,连人都不是。 若被人知晓他恋慕的,是有着三鲜记忆与长相的偃甲,他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对真正的三鲜? 最终,他只得止住动作,颓然嘆息一声,道:「没什么……」 ———————————————— 另一边,铛宁森中,因为缺失灵力,沉浸在意识深处的狄三先忽然觉得胸口之处传来一阵温暖。灵力顺着心脏流淌到四肢百骸,制造偃甲的机括在灵力激发下重新开始运转,恍惚间,他听到耳边有人在耳边唿唤,虽听不清内容,但那个声音仍牵引这自己的意识不断攀登……就在浮出水面的那一刻,他勐地睁开了眼! 『叮咚叮咚』 泉水流淌的声音清脆悦耳,空中瀰漫着不知名的花香,一只从未见过的彩色蝴蝶自眼前翩翩飞过,美好得,仿佛之前经歷的一切都是梦境。 这般想着,他感觉心脏被拉扯了一下,侧头看去,正见一满身裹着藤条的短髮野人跪坐在自己旁边,把手从自己胸膛取出,手中竟然还拿着一节灵木。 ………… 野人抬起头时,恰对上他半睁的双眸,吓得手上一抖,险些把灵木又掉回去。凑上来观察半天,确定他不是什么吃人的妖怪后,才有点憨憨地笑道:「木头人,你醒了啊。」 ……………… 木头人。 原来,都是真的。 双眸空洞无神地仰躺在冰凉的石头上,狄三先的脸上没了刚知晓真相时的震惊,没了被众人欺骗愤怒,也没了失去一切的悲伤,有的,只是认清现实后的麻木和绝望后的平静。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 完全不知自己无意中将天海岸灵宝放于心脏位置,正好令偃甲甦醒,还以为一切都是凑巧的野人笑了半天,都未曾得到半分回应,又好奇地观察起来。 他把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才发现这双好看的眼睛并没有任何焦点,也没有任何情绪,似乎只是单纯的睁着,世间万物都无法映在其中。若不是方才那一眼,若不是这眼神的变化,他简直都要以为这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了。 野人生平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或者说,除了和阿娘关系好的灵兽,他都没见过什么人类,要不是这个木头人身上有阿鸾的气息和灵纹,自己才不会费力带回来。挠了挠头,他又在对方眼前晃了几回手,见实在得不到回应,这才小心翼翼地探出指尖,隔着破损的袖子,戳了戳对方的胳膊。 哎?! 这个木头人的胳膊,竟和我一样,都是温热的! 难道我救了个人回来吗! 原来有的人类是木头做的吗! 意识到这个新发现的事实,野人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分明是一张稜角分明的英俊面容,配上他夸张的惊喜表情,和两颗可爱的小虎牙,看起来就有些憨傻憨傻的。 笑着笑着,他看了眼手上的灵木,又看了眼躺在石床上毫无反应的人,还有胸前破开的大洞,好像想到了什么,自原地一跃而起,几个纵跃间便出了洞泉,不知跑哪里去了。 约过了三炷香的时间,那野人又自洞外回来了,还扛着一块比他人都高的灵木,其形状纹路,正与方才狄三先胸口处取出那块一样。『咚』地一声把灵木墩在地上,他照着狄三先胸口破损的地方比划了半天,徒手一削,然后照着记忆修了修,往上一放,竟正严丝合缝地将破洞盖上了。 他又从藤蔓衣服的边缘解下一个绑在上面的灵草,两手合起,对着接缝处用力一捏,就有粘稠的草汁滴了出来,渗入灵木接合之处。一道光芒闪过,便见那里平滑一片,除了没有皮肤外,竟看不见半点破损了。 满意地点点头,野人将剩下那半截灵木削了削,没一会便做出了个外形有些简陋的凳子。把凳子墩在床边,坐上去试了试高度,感觉没啥问题后,就把胳膊肘架在床上,两手托腮,再次充满好奇地细细打量起这个奇怪的『人』来。 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一张嘴,皮毛倒是颜色鲜亮,剩下的都和阿鸾化形的样子没什么不同。只是这身子骨……他伸手捏了捏对方线条匀称有力的上臂,又看了眼自己贲张的肌肉,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太瘦弱了,作为雄性来说不够强壮,估计吸引不到漂亮的雌性。 第124页 嗯?等等。 他忽然想到阿娘说过,对人类来说,雄性强壮不强壮不光要看肌肉,还有其它很多方方面面,比如『前』多不多,比如『脸』好不好看,比如…… 不由自主地将实现投到对方被衣服遮盖的,不能言说的位置,野人两眼闪亮亮的,满是好奇地探过身子,想看看是不是和自己的不一样。但刚碰到袍角,他又想起阿娘讲过,人类的那里只能给伴侣看,只得悻悻缩回手,又开始对比起别的区别来。 第73章 叮铃洞泉 可能是平时实在太过无聊, 好不容易出现个与以往不相同的,这个野人竟整整看了一夜都没看够。直到次日太阳升起,洞泉中的铃铛草散去萤光, 这才意识到已经天亮了。 摸了摸咕咕直叫的肚子, 他看了眼洞口, 又看了眼床上的同类, 非常纠结地在出门觅食,和观察新成员上犹豫了好久, 最终还是没战胜飢饿,出洞去找吃的了。 方才离开洞穴,便有许多小动物围了上来,伸头的伸头,求摸的求摸, 叽叽喳喳,好似都对他十分亲近。这个野人平日里也全靠和这群『朋友』自言自语打发时间, 被围在最中间,动作娴熟地左抱一个鹿头,右拥一只山猫,身后草编的尾巴旁还有只兔子在慢慢嚼, 他仿佛能听懂部分兽语, 傻乎乎地笑道:「山洞里是我的新朋友,有阿鸾的气息哦!不过他好像不太高兴,大家没事不要去打扰他。」 旁边的动物又七嘴八舌地说了些什么,他听着听着, 肚子又『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耐心地又说了一会,就去找吃的了。 说到这铛宁森, 占地非常大,灵植和灵兽也多,虽比不上悬湖森林的范畴,但也是在众多小灵眼中排的上号的,野人的家,正是灵兽鹿蜀当年于灵眼最盛之处,专门以结界隔出的一处灵居。是以洞外的景象,并非之前仇断肠今来时的森林,而是无边无际的金风花田,其中夹杂着许多向日而开的晴葵,金灿灿一片,亮得晃眼。 花田边上还有一片桃林。如今分明已快入秋,林中的桃花却依旧灼灼绽放,连绵似锦,倚云而开,落英遍地,美得如梦似幻。一条玉露泉水穿过花田,通向远方,日光映射下,竟有星星点点的七彩光芒。各色灵蝶翩然飞舞,还有雪白的灵兔,温婉的灵鹿,以及其它灵兽怡然自得地在其中漫步,那安然闲适的样子,简直如同世外仙境一般。 野人自小便与灵兽鹿蜀在这里生活,如今鹿蜀已故,他亦未去外面的世界见过世面,每日吃得都差不太多。动作熟练地先是在花田里薅了一捆金黄的灵花,用花梗绑住,又去河里捕了两条肥美的鲤鱼。将鲤鱼用藤蔓串好,他来到专门为做饭开闢的空地,地上有个凹槽,中间放着一块鲜红灵石,上面还悬着石锅。 口中念诵灵诀,那凹槽中的石头便开始发热,没一会就烧得上面的石锅微微冒烟,他动作熟练地放湖水烧开,又把鱼处理好的鱼片成薄薄的片,一点一点滑进去,一下就烫熟了。之前摘的一小捆金风花此时也派上了用场,用手扭成几段后,野人一道放进锅里,金黄的花朵,翠绿叶子,还有雪白的鱼肉,在沸水中咕嘟咕嘟地一起翻涌,伴着甜甜的花香,饿得他肚子又叫了起来。 灵花烫一下便熟了,野人在花田中又找了找,拔下一个长得十分随意的灵草,一同扔进锅里,用勺子搅了搅,就算做好了。 换做平时,他已在大快朵颐,但今日与往常不同,一想到有个新朋友作伴,就欢喜得不得了,片刻也不愿离开,徒手端起仍然滚烫的锅就回到了洞内。 躺在石床上的狄三先还是来时的样子,面上无悲无喜,眼神空洞地望着洞顶,心如死灰,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野人用拳头大的木勺在汤中搅了搅,先自己尝了口,本来只想尝尝味道,再餵给床上人吃,结果尝着尝着就忘了目的,动作十分顺畅的一勺接一勺,没一会便吃了大半锅。 待开始嗦第一个鱼头时,吃得正起劲的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给新朋友做的,顿时手足无措地将啃到一半的鱼头扔回锅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在藤蔓编的衣服上蹭了蹭手,他有些心虚地用瞥了两眼石床上的人,见对方并未注意到自己做的坏事,这才小小松了口气。 现在鱼汤已有些凉了,正适合入口,他学着当年娘亲照顾自己的样子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手脚有些僵硬地餵到对方嘴边。但和预想不同的是,床上这个新朋友并未张开嘴,好像是不想吃这鱼汤。 有些纳闷地皱了皱眉,从未照顾过别人的野人又试了两次,见对方似是真的不愿意吃,也不再强行喂,自己抱着锅,稀里哗啦地几口将里面完全冷掉的汤喝进肚。里面的灵草煮过后还是脆生生的,咬起来『嘎吱嘎吱』的响,他努力将所有的菜都嚼完,又咔嚓咔嚓把鱼骨啃了个干净,这才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完成早上吃饭的任务。 摸了把嘴,他自顾自地和新朋友打了声招唿,又出去洗干净石锅,二十年如一日地放回原处,又从花田中折了两朵最饱满的晴葵当做零食,就又回了洞里。 重新坐到床边的灵木凳子上,野人低着头,一颗一颗地掰下晴葵上饱满的瓜子,放在嘴里磕着吃,甜甜的味道伴随着清新的花香,让他幸福地眼睛都微微眯了起来。如果说方才洞中充满了哗啦唿啦喝汤的声音,此时就变成『咔嚓咔嚓』嗑瓜子的声音,他边吃,边不错眼地顶着床上的人,仿佛没有比这两样更有趣的事了。 第125页 就这么吃了整整一天的瓜子,等到洞中铃铛草仿佛一个个小灯笼,开始亮起莹莹微光,野人才发现竟然已是晚上了。他打了个哈欠,直直伸了个懒腰,也没什么常人都有的避讳,把床上的狄三先往里面推了推,自己翻身就躺在旁边,闭上眼,没一会就打起了响亮的唿噜。 不知是不是童年养成的习惯,他睡觉也睡不老实,左右翻了两圈后,猿臂一伸,竟直接将旁边狄三先紧紧抱到怀中。他身形健硕,又人高马大,睡梦中感到怀中多了个温暖的枕头,满意地用脸蹭了蹭,唿吸着陌生却好闻的清新香气,睡得格外踏实。 将自己放空隔离开来的狄三先只在被抱住时,眼神微起波澜,但仅仅一瞬,就又变成灰暗的色调,仿佛方才那一瞬不过是幻觉。 第二日一早,野人便如往常一般醒了过来,他用下巴眷恋地蹭了蹭怀中带着温度的身体,眼睛满足的眯起,仿佛很久都没有睡得这么好了。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又把头放上去蹭了蹭,他一个鲤鱼打挺蹦下床,如曾经每日对阿娘那般与狄三先说了声『早安』,也不期待回復,就又如以往那般翻身出去觅食了。 这时太阳还没完全出来,外面的晴葵也低着头,仿佛依旧酣睡,他飞入槐花林中,在里面挖了半天,刨出了几个植物块茎。旁边槐树还开着花,一串一串的,散发着清新的香气,他脚下一踏,高高飞起,动作轻盈地踩着树枝,几下就捧了满满一怀的槐花,刚一落地,就被香得打了个喷嚏。 他一般做饭都是水煮,今天也是那样,但是因为有人陪伴,他心情很好的在煮槐花中放了几朵桃花,又掏出两个奇怪的块茎放进去,约过了半盏茶,就算做好了。 他自己微微尝了尝,有点嫌弃地眯起眼,觉得过于甜了,但是已经到了吃饭时间,又不想重新做,只得端着锅,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到洞中。 如昨日那般问了床上人吃不吃,好在也如昨日那般没有得到任何回復,不用担心暴露自己差劲的厨艺,他皱着眉头,仿佛强行灌药那般两手捧起锅,吨吨吨几声就喝光了整整一锅的花水,甜得他直打嗝。 嫌弃地将石锅涮了两回,确定没有半点甜味了,他才又回到洞里。 怀中中揣着一兜槐花,野人边一个一个摘下,扔到嘴里,细细嚼着花香,边继续充满好奇地看着床上的人。 吃着吃着,他打了个饱嗝,摸了摸已经再塞不下的肚子,放下满捧槐花,双手托腮,伸出右手,轻轻戳着狄三先满是伤口的脸,眨巴着眼睛,自言自语道:「你为什么不说话呢?身上还有这么多伤,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阿鸾的气味消失了,和阿娘一样,她也回归天地了吗。」 「你的眼睛真好看,要是能亮一点,肯定比天上的星星都美。」 「阿娘说我是『人』,她和阿鸾是『兽』,你没有尾巴,那就和我一样是人啦!」 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没有用处的事情,上到他和阿娘相处的趣事,下到外面那群灵兽的性格,一花一木,一草一树,在他的眼里,都格外不同。野人终于有了同伴,所有的一切都想和对方分享,就这么神采盎然地说着,竟然又过去了一天。 第三日,依旧是花水,依旧是虽然不会动,但是很温暖的新朋友,野人说完了家世,便开心地抱着狄三先出了洞穴。在灿烂的阳光下奔跑,在金灿灿的灵花田中穿梭,他将朋友放在灵鹿的背上,热情地给对方介绍这个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仙境。 第四日,第五日……他仿佛有无尽的话题要说,有无数的事情要分享,即使新朋友不能给出半分回应,也让他幸福万分,觉得终于有了同伴。 第74章 叮铃洞泉 说到仇断肠那边, 那日他将狄三先藏起来后,便去了隐圣谷,刚到器鉴不远, 便见到几队季清弟子正在巡查。他们身上均带着灵网, 仿佛是料到会有人来破坏左臣木, 将这里守得滴水不漏。 他本身实力高超, 尤其能于身法,要绕过这群弟子并不难, 只是这里地处开阔,不好隐蔽,只能又等到夜间方才出行。待到了晚上,换了身夜行衣,他便如一只漆黑的夜枭, 无声无息地飞到了器鉴。 躲在暗处,仇断肠一眼便看到那个散发莹莹黄光的左臣木, 左右看了两眼,又以灵测试,在确定没有结界后,便直接潜入。谁知刚一动身, 他就远远看到了季清春执令, 忙脚下一点,飞回隐蔽处躲了起来。 但仅仅这一点动作,已经足够办案经验十分丰富,兼持季清灵宝的黎别曲注意到了。她瞬间戒备, 腰间长刀出鞘, 双目如鹰,在周围巡视一圈后, 直直看向仇断肠的藏身处,喝道:「出来!」 两边的季清弟子结成刀阵,慢慢靠向那里,仇断肠也没想自己会这么快暴露,暗红的眸中俱是杀意。苍白手掌探向腰间灵鞭,掌中运灵,正要动手,忽听有人自后面跑来,嘴里喊道道:「师姐!等等!」 鸣木雀? 不知道这小子心里藏着什么鬼,仇断肠见周围季清弟子停住脚步,也暂且按兵不动,观察对方所求为何。 黎别曲双眸依旧死死盯着那个藏人的角落,道:「师弟,你来的正好,把那里的人抓住?」 「那里?哪里?」鸣木雀举着个灯笼,走到仇断肠身边,当着他的面把这个角落照了个通透,满脸诧异道:「没人啊,师姐,你是不是听错了?」 第126页 「嗯?」黎别曲怔了怔,本想强调自己不可能听错,但看师弟这明摆着睁眼说瞎话的样子,便意识到对方是不想自己揭穿。迟疑两息,她长刀入鞘,一本正经地打圆场道:「哦,那应该是我听错了,你们几个继续去巡逻吧,我跟夏执令说两句就来。」 旁边季清弟子都是随她多年的,闻言,也都松了口气,抱拳道:「是。」 待人走远,黎别曲面上轻松的神色便是一转,不错眼地盯着自角落中走出的绝美男子,神情严肃,眸光锐利,沉声道:「不知这位公子可有婚配?没有的话要不要考虑考虑我?」 鸣木雀:………… 鸣木雀本来还想着解释,听到这句话,不禁扶额道:「师姐,你认真点!」 「不好意思,一时失态。」黎别曲也觉得自己过于直接了,奈何方才视觉冲击太大,脑子一空,下意识就把真实想法说了出来……轻咳一声,她重又做出严肃表情,道:「你是何人?来这里作甚?」 仇断肠一袭黑袍,耳坠上的红宝石在火光下熠熠闪耀。他双手抱胸,鲜红的唇角勾起,勾魂摄魄,一双凤眼看向对面两人,冷笑道:「若我说,要毁这左臣木,你待如何?」 「仇断肠,是么?」鸣木雀还记得三鲜……不,那个偃甲曾与自己说的话,心下复杂万分。他打量着这个面容精緻到极点,却又半分不显女气的男子,道:「他现在在哪?」 「他在哪里,与你何干?」仇断肠半点不客气,嗤笑道:「想从我嘴里套话,你还是省省吧,他被你们害得还不够惨吗?忘恩负义的伪君子!」 ……………… 是啊,他被这些武林正道,害得还不够惨吗…… 微微垂下头,鸣木雀的脸藏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楚是什么样的表情。过了一会,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那般,復又抬起头,正色道:「你去吧。」 「哦?」仇断肠上下打量他一眼,见对方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也不耽搁,灵鞭入手,便要断这左臣木。 旁边黎别曲自不会放任,长刀出鞘,玄色刀气纵横,止住鞭势,她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来者身份,道:「三尺五寸,十三节纵横鞭,你是纵横山庄新任庄主?」 仇断肠双眸微微眯起,道:「我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黎别曲眉毛一挑,便要说话,却听旁边鸣木雀神情严肃地制止道:「师姐,让他去!」 她实在不解这个师弟是中了什么邪,竟要帮着外人,不禁蹙眉道:「木雀,你忘了父亲的话了么!」 「没有。」鸣木雀走上前来,伸出手,按在她的刀柄上,微微用力,就连手带刀一同按了下去。他看着对面黑衣人,神情复杂万分,仿佛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口,最终,他还是无法欺骗自己内心,认真道:「我已错过一次,又怎能再去伤他。」 听出那个『他』是指谁,仇断肠不屑地冷哼一声,一扬手,鲜红灵力如火肆虐,万道鞭影纵横,眨眼间,那株左臣木便如泥沙溃散,化作碎末,融入了泥土中。 目的达到,他转身便走,鸣木雀已看清自己的想法,知晓应该是对方救了另一个三鲜,伸手拦住,问道:「他现在可好?」 仇断肠头也没回,只用天籁般的嗓音,嘲讽道:「明知故问?」 「自然不是明知故问。」鸣木雀抬眸,直视着对方,没了挣扎,没了纠结,没了本就不该属于他的优柔寡断,坦坦荡荡道:「我很担心他。」 仇断肠嗤笑道:「担心?担心他没死?」 旁边黎别曲见这美人虽然处处都好,可是说话过于戳心,实在听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沉声打断道:「所以……公子你当真不考虑一下我么?」 正要反驳的鸣木雀:………… 仇断肠轻笑一声,侧身回头,苍白的手指撩开披肩捲髮,一双凤眸挑衅地看向鸣木雀,意味深长道:「不好意思,在下与心上人已结灵契,生死与共,有些人,还是莫要痴心妄想了。」 说罢,他脚下一蹬,便如夜枭展翅,御灵飞走了。黎别曲还当最后一句话是跟她说的,嘆了口气,恨恨道:「果然,美人就该早早定下,问得晚了,说句话都是痴心妄想!」 一不留神再次被师姐插了一刀的鸣木雀:………… 不过,也多亏这戳心之言,他终于看清楚了。 之前是自己想岔了,那人是偃甲如何,有三鲜的记忆又如何?若他当真心悦的是好友,怎会相识十余年都未曾心动,又怎会在短短一月内为其倾心。 这二人终归是不同的。 心悦之人,换做平日,鸣木雀怎会拱手相让,只是他身为季清夏执令,即使平日随心所欲,面对师门命令,亦无法违背。他已清楚知晓自己心悦那个与好友一般的偃甲,但受对方身份所制,受师门牵绊,亦为好友名声考虑,他不能表明内心,亦不能付诸行动,能做的,仅仅是在左臣木这样的小事上帮一些忙。 仰首眺望着仇断肠离开的方向,鸣木雀身处枷锁之中,一时无言。 ———————————————— 毁掉左臣木,便是毁掉心腹大患,仇断肠放下半颗心,紧赶慢赶,才终于在七日内回到铛宁森。可来到那棵灵木前,看到的只有被揭开的树皮,和空无一物的树干,鲜红的长袍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已经覆盖了厚厚一层落叶,像是已过去许久…… 第127页 他心下一惊,立刻双手运灵,却发现两人灵契的联繫似是被结界阻隔,竟完全感应不到,除了对方还活着,其它全部一无所知。 仇断肠攥着外套的手渐渐收紧,暗红如血的眸中满是杀意和担忧。 是谁! 是谁偷走了他! ———————————————— 这边,完全不知道整个江湖找人都快要找翻天了,造成这般局面的罪魁祸首依旧懵懂无知,开开心心地待在叮铃洞泉中,每日与自己的好朋友作伴。 他仿佛不知厌倦,每日除了吃,就是与自己的朋友说话,或是带对方去外面看风景——艷若朝霞的桃林,繁复如云的槐花,金黄璀璨的金风花田,七彩斑斓的玉露泉水,每一个地方,都细緻地介绍给朋友听,日日均是如此。 时间如水流逝,不过眨眼,他们便已日夜相伴了整整半年。 野人知晓自己的朋友不爱吃饭,也不愿喝水,但他每天饭前仍是会例行问一遍。今日,他刚煮好一锅鱼汤,端到石床边,正要问询,低头就看到床上人眼神动了动,似是终于对外界有了感知。 这半年,他无时无刻不盼着这个朋友能够理自己一会,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也好!如今梦想忽然成真,整个人都有些恍惚,端着石锅的手一个没握紧,直接就朝地上掉去。 要说这个野人虽未曾主动修炼过灵力,但到底是灵兽鹿蜀带大,又生活在灵眼之中,基础还是好的。电光火石之间,他快速伸手,一把就捞住石锅一边把手,好险没有掉在地上。 呲出两颗小虎牙,他正要笑,抬眼就看到锅中滚烫花水正好浇在了朋友的脸上。 第75章 叮铃洞泉 要说狄三先这个身体做的非常成功, 甚至连唿吸都模拟得如同真人,这么一大锅热水灌下,再加上自己仍是仰躺的姿势, 直接就顺着鼻子灌到气管里, 烫且不说, 光是这水, 便让他毫无防备地直接便体验了一把窒息的感受。 一把将旁边手忙脚乱想帮忙的野人推开,狄三先翻过身, 俯趴在床上,不停歇地剧烈地咳嗽,过了好一会,才终于将鼻腔中的水全部弄出去。 他微微抬头,凌乱地长发下, 正露出因为剧烈咳嗽而生理性发红的眼眶,还有那张满是破口, 已快看不出原样的脸。 看着这般景象,野人不知所措地想挠挠头,一举起手,便直直将石锅里剩下的花水全都浇在自己头上, 烫得他『嗷』了一声, 直接蹦了起来。这汤着实太烫,跟个猴子似的手舞足蹈好久,他才回过劲,好在他怎么说也算半个灵修, 虽然烫得疼, 也只把小麦色的皮肤烫红一片,没有起水泡什么的。 注意到狄三先正看着自己, 他不知所措地微微后退了一步,之前人没醒的时候什么都可以说,但面对醒来的朋友,却半个字都蹦不出来。他嘴巴张开又合上,纠结老半天,才磕磕巴巴道:「…吃…吃饭吗?」 ………… 即使清醒过来,狄三先那双眸子中,也再无曾经的光彩,仿佛两潭寒渊,暗不见底。 自从经歷背叛,他已不愿去相信任何人,再加上之前将意识沉入深处,对外界几无感知,只是经常能够听见有人在旁边说着些什么,却并不知晓这人竟与自己朝夕相伴,长达半年之久。此时此刻,他审视着这个身份成谜,背景成谜的人,心下思考的,也是对方会有何不可告人的目的。 ………… 罢了,我的身上,还有什么可图之物呢? 自嘲地扯了扯唇角,狄三先翻身下床,随手拉紧胸前衣料,仿佛没看到这人,抬脚便要向洞外走去。可谁知,虽然天海岸灵宝取代四方天门灵宝为心,有充足的灵力来驱动偃甲,但强行自隐圣谷传到孟河乡,当时又无灵力护体,导致这一身零件亦有不少损坏,刚走了两步不到,就左腿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 狄三先心觉不对,伸手摸了摸左腿,这才发现大腿处竟有个拳头大的缺口,其中机括运转艰难,整条腿也只靠一根木头支撑着,仿佛随时都会断掉。 旁边的野人见他动了,也没想他是要离开,只以为对方是喜欢今天的槐花煮蜜,憨憨地笑道:「你坐着吧,我再去给你煮。」 这是料定自己无法离开了? 冷冷看了对方一眼,狄三先心已死,不愿再与这些所谓的武林正道玩任何戏码,漠然道:「动手吧。」 动手?动什么手? 这三个字可是让野人摸不着头脑,他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这个半年没说话,一张口就不知所云的人,迟疑片刻,决定还是先套套近乎,道:「阿鸾还好吗?」 阿鸾? 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狄三先怔愣一瞬,也回忆起了因友情拖累,最终被罪业黑火吞噬的鸾鸟。 …………同时也想到在悬湖森林事情结束时,师兄状似随意地问自己的问题。 ——若我是这东风,被世人归为异类,我会如何做? 他记得,自己当时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三先。』 侠骨为先,道义为先,苍生为先。 原来,师兄那时便已暗示过自己。可笑自己愚钝,可笑自己无知,可笑自己还在为退隐之事苦恼,竟连这么浅显的试探都听不懂。 但回到当时,他又怎能料想,自己誓要坚持一生的道,誓要守护一生的四方天门,誓要保护一生的家人,竟都是别人的。 第128页 多么讽刺。 多么可笑。 ………… 我又何必活得这么窝囊! 这般想着,他也不知道为何,只胸中憋着一口气,下意识地抬起右手,运灵聚气,毫不留情地向自己木质的心脏拍去。 旁边野人吓了一大跳,赶紧蹦上来抓住他的手,着急道:「喂!我就问问阿鸾而已,你打自己干什么?这一掌下去,肯定好疼好疼的,得吃多少条鱼才能养回来啊……」 狄三先本不想理他,但没想这个野人也有几分修为,那双宽大的手掌仿佛铁钳,死死地扳着他的手腕不放。他用力挣了挣,不知是不是灵力有所懈怠,一时间竟然无法挣脱。 生不让他生,死,也不让他死么! 心里来了火气,他左手运灵,直直向着野人身上打去。谁知这野人抓着他的时候挺厉害,这一掌又不知道要躲,直接便被拍了个正着! 狄三先虽恨那些欺骗自己的人,但也并非丧心病狂,见人就杀。他本身灵力不足,根本无法与全盛时期相比,是以这一掌拍出并未留手,只想将人吓退。但此时此刻,见这人竟会躲不开,只得忙收了其中力道,十分只剩六分。 但即使如此,也够对方喝一壶的了。 那野人**凡身,生生受下这掌,一口血直直就喷了出来,白眼一翻,竟就这么晕倒在地了? 狄三先:……………… 各种情绪在胸中翻涌,不知这人是不是八大门派派来耍弄自己的,亦或是有别的目的。他冷眼看着那人瘫倒在地,痛苦地蜷缩起来,口中鲜血缓缓流出,本想就这么离开,但一瘸一拐地走到洞口,还是顿住了。 ……………… 逆着光,他微微侧过了头。 回过身来,两手一沉,将人拖到自己躺了不知多久的石床上,从腰间暗袋中拿出仅剩的一粒回春丹,将人嘴掰开,塞了进去。可惜自己体内灵力并不稳定,本想运灵助丹药吸收,但提气两回,方才还能使用的灵力却跟消失了一般,只剩下很少一部分。 又试了几次,见果然无法自如运用,狄三先不再纠结,伸手把了下对方脉搏,见脉象平稳,内伤也被回春丹治癒,并无生命危险,便将手腕放下,准备离开了。 床上的野人仿佛知晓自己最好的朋友要走,昏迷中,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便悠悠转醒。他眉头痛苦地皱起,含含煳煳地说了点什么,但因为声音实在太小,并不能听清。 狄三先想走,却不知是不是这半年相处,让他潜意识里无法放下这个人。犹豫了一息,他便微微凑上前,侧头听了下,这才听清这人说的是—— 「饿……饿了……」 狄三先:………… 「饿………………」 狄三先:………… 「好饿……呜……疼……」 他是连『疼』和『饿』都分不清么? 许是因为人畜无害的气质,许是因为纯洁无垢的眼神,许是因为是鸾鸟的友人。 不知为何,狄三先在看到这人那刻,便打心眼里认定对方并非歹人,只是先前经歷,让他已无法相信自己的直觉。但看着这人疼到打滚的样子,他又实在狠不下心,在去与留之间犹豫半晌,纠结之下,还是选择先去给对方找些吃的,余下再行打算。 借着洞内灵草走出去,在离开洞口一剎那,眼前忽然明亮了起来,让长时间没有见过阳光的狄三先下意识眯起了眼,过了许久,才适应这光线。 桃花的香气在四周缭绕,举目望去,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花田。金灿灿的金风灵花在阳光映射下,仿佛璨金的海洋,随着微风盪出片片波浪。 ……………… 好美。 如此璀璨,又富有生命力的画面,直直冲击着狄三先的内心,在经歷如此黑暗的事情后,没想到还能看见这般美好的画面。 真的好美………… 这里的动物早已习惯了野人,也经常看到他带着自己朋友出来兜风,此时见这个朋友竟然独自走了出来,都没有半分害怕,反倒是好奇地凑了上来,将他围在中间高心,以期好好打量一番这人究竟是何种模样。 狄三先曾经虽不会无故杀生,却也没受到过这种特殊待遇,看着身周这么多温顺的灵兽,有的还在往自己身上蹭,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但单纯的善意总是容易打动人,他指尖动了动,犹豫许久,还是用指尖蹭了蹭灵鹿柔软的皮毛,然后便走开了。 这里花草众多,能够食用的也是不少,他虽然不知为何,但是仿佛潜意识里便了解那个野人的口味,知晓对方喜欢吃什么,又不爱吃什么。并指一挥,在金风花田中割下一把金灿灿的灵花,又去玉露泉中抓了两尾肥美的鲤鱼,做饭之处也很显眼,就在一处光秃秃的岩石上。 他不知那凹槽中的灵石要如何使用,便随手一掌,又在旁边打了个新的凹槽。将找到的干草放进去,再架上石锅,又从田中找了一下自己认识的草木简单调味,不过一会,一锅鲜美的灵花鱼汤便做好了。 现下狄三先腿脚不便,自己又不懂偃甲之术,只得用几根木头暂且绑住破了缺口的左腿,这才勉强能走。端着那口石锅回到洞内,又捡起方才落在地上的木勺,清洗干净,就放到锅里。 床上野人本来因为疼痛一直哼唧唧不停,忽然闻到灵花鱼汤鲜美的味道,顿时精神一震,连眼睛都睁圆了几分。 第129页 第76章 叮铃洞泉 肚子在香味的催化下『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那口锅,眼中光亮都快化作实质了! 果然在吃的面前,其它一切都要让位, 他接过狄三先递来的勺子, 刚吃了一口, 就幸福地眯起了眼, 连胸口中的那一掌都仿佛没有多么疼了! 明明是吃了二十多年的东西,但这一锅却完全不同, 金风花的香气几乎都融在汤中,鱼肉又滑又嫩,半点腥味也无,嚼着嚼着,还会有些许甘甜。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的味道恰到好处地混在其中, 再加上完美的火候与调味,野人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 世间竟会有如此美味的东西! 唏哩唿噜地几口吞掉鱼汤,连鱼头都嚼吧嚼吧咽进了肚子里,待汤足肉饱,他满足地打了个饱隔, 摸了摸腹肌健硕, 压根没有鼓起来的肚子,呲出两个小虎牙,憨憨笑道:「你好厉害哦!」 狄三先看着他傻笑的样子,没来由的觉得, 能憨成这样, 这人可能真的没有坏心。 看对方又有力气吃东西,又有力气爬起来, 当是没有生命危险,他便闭目运灵,检查身体如今情况。许是这偃甲身体有所损伤,灵力也是时有时无,时强时弱,如今虽能使用,却连曾经三成都不足,若当真以这般身体抵抗各大门派的追杀,便是痴心妄想了。 收灵吐息,狄三先抬眸便又看到穿了一身藤蔓,依旧在傻笑的野人。昏迷前,他分明记得自己在孟河乡,也记得朦胧间似乎听到过仇断肠的声音,又怎会出现在这个山洞中。 整了整虽说尚且干净,但已是破烂不堪,连全身都有些遮不住的衣服,他神情冷淡,眸光漠然地看着这个野人,终于对这人说出了第二句话:「这是何处?你是何人?」 何出?和人? 那是啥? 野人挠了挠头,愣是没听懂前两个问题,英俊的脸上全是疑惑,即便未开口,其内心所想,也是一眼便知。 ………… 眉头蹙起,狄三先换了种说法,道:「这是哪里?你是谁?」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啊!」野人学了两个新词,一双眼睛锃亮锃亮的,上半身支棱起来,噼里啪啦地开心道:「我叫没尾巴!这里是叮铃洞泉!因为这里泉水『叮铃叮铃』的,所以叫做叮铃洞泉,是阿娘告诉我的!还有还有,阿娘是鹿蜀!和阿鸾是好朋友!阿鸾也是我的好朋友!还有还有……」 未曾想两个简单的问题,竟让对方恨不得把祖宗十八代全都交了底,狄三先敏锐地抓住其中重点,冷冷打断道:「鹿蜀呢?」 「阿娘……阿娘她……」 提到伤心事,野人……也就是没尾巴仿佛耳朵都垂了下来,像只被雨淋湿的大猫,盘腿坐在石床上,蔫嗒嗒道:「阿娘说她要『死』了,我也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但是阿娘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说着说着,他竟哭了起来,壮硕的身子因为哽咽一抽一抽的,不知道还以为是被怎么欺负了:「是不是我吃的太多,阿娘就不想要我了……呜呜呜……」 ………… 悲莫悲兮生别离……亲人辞世,确实令人感怀,这人看样子已是二十出头,竟连『死』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罢了,不知道『死』,也是种好事。 狄三先经歷背叛,经歷抛弃,此时见别人哭泣,自己的心中何尝不是苦涩难言。他已问清因果,知晓此处无害,便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欲先行离开。 可没尾巴见自己的朋友也要走,『嗷』得一声就从床上扑了下来,抱住他拖在后面的左腿,仰着脸,边抽抽噎噎,边满含伤心道:「你也要去『死』吗?可以不去吗?」 虽不明外界情况,但自己既然知晓四方天门如此多的秘密,知晓『狄三先』如此多的往事,换做他是父亲,也绝不会放任这个危险游荡在外。他此时灵力受制,祝雪亦被拿走,此时出去,可不是与送死无异。 ………… 但那又怎么样? 这世上,又有谁还会在乎一个偃甲的死活。 自嘲的扯了扯嘴角,狄三先也不知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直视着洞口透进来的日光,冷冷道:「不知道多少人盼着我死,我去『死』了,岂不是正趁了那些人的意。」 「可是我……我不想你死呀!」已经孤独了近十年的没尾巴着急了,紧紧抱着对方的左腿,用力到双臂肌肉都鼓胀起来,瞪圆了一双眼睛,道:「你是我的朋友!你死了!我就又没有朋友了!又是一个人在这里……你不能死啊!」 「放手。」不知道这个陌生人到底抱着什么样的企图,狄三先心已死,不愿再与任何人有牵扯,亦不愿看到这人知晓自己是偃甲时的模样,腿上狠狠挣了几下,寒声道:「与你何干!」 没尾巴只听懂了前头那个放手,没听懂后面那句,懵懵懂懂看了看这个非要去『死』的好友,搂着对方左腿的双臂愈加用力,红着眼眶,道:「不要!你要是『死』……」 『咔嚓』 一句话还没说完,清脆的木头断裂声从紧紧搂着左腿的双臂间传来,没尾巴愣了一瞬,吸了吸快要流出来的鼻涕,下意识地把还抱着人的胳膊手松开。两人一同垂眸,立刻就见方才他还能搂着的那只左腿,竟在衣摆下摇摇晃晃,然后『砰』地一声,带着半条裤腿和靴子,重重倒在地上,激起一小片灰尘。 第130页 没尾巴:………… 猝不及防失去一条腿,只得暂且金鸡独立的狄三先:……………… 气氛一时变得十分沉默。 知晓自己做了错事,没尾巴往后勐地缩了缩,低着头,不好意意思地挠挠后脑勺,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偃甲之术,并非如凡间简单的木质机械那般分别组装。而是以灵支撑,整个身子便是一体。如今他断掉一条腿,便是断了整个身子的灵力流转,若说狄三先之前只是灵力式微,时好时坏,那么如今这一条腿断,便是半点灵力都用不出来了。 此人当真不是故意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实在怀疑对方目的,但见对方眼神清澈无垢,又是真诚的不得了,还是默默打消了这个想法。 总而言之,在这条腿修好前,是当真走不成了。 但要修好,谈何容易,虽然狄三先于各个方面均有涉猎,但说到偃甲一道,着实苦手……且不说他记忆中所有时间均用于练剑,即便钻研,又怎比得上专门制作偃甲的衔花城,又怎比得上以偃甲入道的祁长言,莫说短时间修好,就算给他四五十年都不定能够参透。 旁边的没尾巴见他眉头紧蹙,深思不语的样子,还以为是在生自己的气,想到曾经惹阿娘生气的样子,突发奇想道:「不然我帮你做一条腿吧!」 微微抬起眼见,狄三先目光沉沉,并未抱任何想法的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懂偃甲?」 没尾巴又是满脸懵逼,纳闷道:「言加?言加是什么?可以吃的吗?」 ………… 狄三先復又低下头,边检查腿部断裂之处的机括,边道:「将我断腿捡来。」 总算有一句能听懂的了,没尾巴欢天喜地地将地上断腿给他,蹲在旁边等了许久都没等到第二句话,便摸了摸那偃甲的制作材料,蹭蹭跑出门,主动为对方找相同的灵木了。 这边狄三先正被这偃甲之术折磨得头晕脑胀,里面机括之精细,完全超乎他的认知,没有高人指点,怎么可…………等等。 说到高人,这天下间,又有谁比得上参透天地的杜冉?他灵光一闪,忆起在经纬盘中,从对方手中接过的那枚灵简。当时杜冉曾言若是未能躲过死劫,定要好生研习她留下的灵简,会对自己很有帮助。 如今这般,可不是正需要偃甲方面的知识么? 看来她所预见的死劫,便是器鉴了。 不愿再回忆器鉴发生的一切,亦不愿回忆那些武林正道虚伪噁心的表情,狄三先自腰间灵袋中取块灵简,便要运灵去读。可方才左腿断裂后,体内经脉已一同断掉,自己虽能运转,但全无灵力供给,灵简在手,竟无法知晓其中内容…… 正在他觉造化弄人之时,找到了相同灵木的没尾巴正一颠一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肩膀上还扛着一人高的灵木,边跑边邀功一样地笑道:「你看!这个木头的味道和你的腿一样!你能不能用它来做你的腿!」 ………… 没有回应方才那句话,狄三先想到这人虽不同灵术,却灵力丰沛,又无坏心,正可解燃眉之急。便在对方凑过来时,手托灵简,冷声道:「读。」 没尾巴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咚』的一声把灵木墩在床边,两只手在藤蔓做的衣服上蹭了蹭,这才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这个好看的白石头,憨憨地重复道:「读。」 狄三先:………… 作者有话要说: 悲莫悲兮生别离——《九歌·少司命》 第77章 叮铃洞泉 狄三先一生无语的次数加起来, 怕是都没有今天一天的多,对方仿佛是上天专门派来克自己的,总是能够无意中打断他的情绪。见这个野人似乎想用牙齿试试这枚灵简硬度, 他伸手制止道:「将灵力输入, 你能看到什么?」 这种说法浅显易懂, 没尾巴立刻眼睛一亮, 明白了。他专注地盯着手上这个小巧可爱的玉简,手心紧张得开始冒汗, 仿佛是生怕不小心给摔了。浅金色的灵力自手掌浮起,与这枚玉简融为一体,在完全融合后,他的眼前立刻便浮现了很多文字,有些认识, 有些却从来没有见过,不知讲的什么, 除此之外,这白色的石头里面还有许多奇怪的图。 他看得新奇,嘴里也惊嘆道:「这些是什么?好神奇!」 知晓对方能看到内容,狄三先便放下半颗心, 道:「你可能将看到的东西写下?」 话音落, 他就意识到对方可能连『写』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却未想没尾巴这次却是听懂了。他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跑到山洞另一边角落里,埋头找了许久,竟当真摸出来几枝笔, 和好大一沓纸, 光看其中所蕴灵光,便知不是凡品。 抱着这两样东西跑过来, 一股脑地塞到狄三先怀中,没尾巴仰着脑袋,仿佛把小鱼干叼到朋友身边的猫,得意洋洋道:「我会『写』,我也认识字!」 ………… 狄三先从怀中拿出纸笔,竟是难得一见的灯火狼毫和隐墨纸,传闻这两者搭配,无需着墨便可书写,并且薄薄一刀纸,便可写尽数十本书的内容,不可谓不珍贵。这鹿蜀不愧是活了几万年的灵兽,竟连这般罕见之物都存了如此多。 没尾巴方才少说找到了七八只笔,狄三先手上一根,自己也同样拿着一只灯火狼豪,提笔便在纸上书写起来。他手上动作飞快,常人写一个字怎么也有笔势走向,他却完全照着灵简中的模样描画,分毫不差地将其中内容完整復刻在了纸上,其精准程度,就连每个字之间的间隔都一模一样。 第131页 并不知道对方竟有如此天赋,狄三先就着他写下的字迹现场读了起来,细细看来,均是讲得人形偃甲构造……原来杜冉当时算出自己有此一劫,便首先整理了关于人形偃甲制作以及修理的方法,希望可以帮他度过这个难关。 这般想着,他再向后翻阅,多是各种图谱,以及一些构造拆解实例,当真解了修理自己这个燃眉之急。 杜冉似乎还算出他左腿会遭殃,关于左腿这一份图谱刻画的极为用心,每一个部件都做了详细标註,其材质作用,切割拼接,全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即便是一个完全不懂偃甲之人,也能够看懂。 感念对方用心,狄三先单独拿起那份,开始细细研读起来。旁边没尾巴抄书抄得手酸,便从右手换到左手,速度竟也分毫不减。 就这般两边手变换着来,后来嫌慢,干脆两手一起抄,整整一本灵简,他用了半日,就将六分之一都录了下来,不可谓不神速。直到旁边铃铛草亮了起来,没尾巴才打了个哈欠,放下灯火狼毫,睡眼惺忪道:「好睏……」 他每日作息十分规律,说到困,便向后一倒躺在石床上,爬到里面摆好姿势,下一瞬,就开始打唿噜了。 狄三先身为偃甲,本就不需睡眠,之前睡觉,也不过是这个身体在模拟人类作息,强制给他的感知。如今他知晓真相,此心已心死,更不喜与人过于亲近,便继续坐在凳子上,借着铃铛草的微光,继续研究其中内容。 杜冉不愧是能够沟通天地的偃甲师,纵观天下,于偃甲一道无人能出其右。她所写的偃甲图谱也是精妙无双,即便仅仅有些浅显了解的狄三先,也不免沉浸其中。 一夜无眠,第二日早上没尾巴睁开眼时,就见自己的朋友保持着他入睡前的姿势,依旧端坐铃铛草丛中,认真地看着自己昨日写的内容。 揉了揉眼睛,他在出门做饭和继续抄书上犹豫了好久,但见对方这么喜欢,还是决定将这灵简抄完,再去吃饭。 万万没想到,这一抄又是一天,铃铛草萤光散发,便又是晚上了。 就这般一个抄一个看,再自偃甲图谱中醒过神时,已是五日后了。将最后一个字记入脑中,狄三先微微动了动,才发现身子就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已经僵硬。活动一下,他转头就看到累倒在旁边,手上拿着狼毫,唿唿大睡的没尾巴。 见对方眼下发黑,面容疲惫,想是这些日子与自己熬了太久,他沉默一息,单手将对方抱起,另一只手撑着旁边灵木,艰难地放回石床之上。方才没动时不觉得,听到对方唿噜声,精神也略有疲惫,便靠在灵木边,闭目养神。 前些日子自己脑中都被偃术塞满,没有时间与经歷去思考器鉴那日,此时此刻,万籁俱静,唯有幽幽萤光傍身。他倚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闭上眼,便能看到父亲漠然的眼神,看到好友不可置信的表情,以及那个与自己长相相同,却将自己逼到绝路的『狄三先』。 ……………… 薄唇紧抿,压抑的恐惧和不甘在这一刻全数冒出了头,木质的心脏阵阵抽疼,那真实的感觉,仿佛在告诉他自己还是一个人。 但他不是。 断腿机括运转的声音不绝于耳,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是在提醒自己的身份。 我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偃甲,一个用来挡灾的工具而已。 何其讽刺。 垂在身侧的右手缓缓抬起,手上还拿着之前用来削灵木的灵刃,恍惚间,他将这锋刃抵在胸口,似乎下一刻,就要直接挖出那个木质的心脏,彻底粉碎这荒唐的生命。 「唿噜……好……好吃……」石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嘴里还含煳地念叨着什么,吧唧吧唧的,也不知做的是噩梦还是美梦。 这小小的一声,却惊醒了握着灵刃的狄三先,沉默几息,他又将灵刃放回了远处。 第二日一早,外面晨光微曦,洞内萤光又暗了下去,没尾巴因为与他熬了许久,并未如往常那般按时醒过来。狄三先撑着对方随手用灵木做的拐杖,想到来这里时第一看看到的如仙境般的美景,忽然产生一种,想要在生命结束前,将这份美好记录下来的想法。 铺开宣纸,手提狼毫,他虽并非狄三先本人,但绘画的技巧依旧保留了下来,细细描摹,走笔勾勒,全神贯注中,不过一个时辰,便将这动人的景致重现于画纸之上。 他低着头,长发未束,披散在肩背上,有几缕自他颊边垂下,将半边脸掩在阴影中。狄三先细细品论,间或提笔调整细节,忽然便感觉眼前的光线很暗,甚至隐隐泛着血色,仿佛这一片美景都沾染了血腥之气。 笔尖微顿,他以为是什么东西遮挡,但抬起头来,却发现周围一片大亮,分明是个艷阳天。 ……………… 顺着日光的方向看去,洞内与洞外不过一线之隔,却在洞口处分了界限,外面阳光灿烂,鸟鸣清脆,一树盛放的桃树半边被朝阳照得金黄,几乎可以看见叶片的脉络,鼻端也隐约有花香浮动。 但坐于洞口,分明是个不知冷热的偃甲,狄三先却只感受到通体的寒冷,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什么东西隔离开来——阳光不属于自己,花香不属于自己,鸟鸣也不属于自己,浑身都被某种压抑的气息包裹着。忽然,一股战慄自内心深处发酵,令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第132页 此时,再看了眼洞外静谧安逸,闲适恬静的景色,他低下头,看着刚刚完成的画,分明是同样的风景,却连最后一丝的暖意也消弭殆尽,仿佛那只是一个冷寂冰寒,石雕木刻,没有灵魂的摆设一般。 ……………… 如此美景,就这样毁在我的笔下了么? 再无任何作画的心情,他仿佛想要驱赶心中寒意,撕掉了这幅毫无生机的作品,但看着心血散落于地,心中空洞之感却愈加深厚。狄三先最后看了眼洞外生机盎然的场景,復拿出已经默背在心里,全部记住的偃甲图谱,一步一步,重新迈入黑暗的洞穴中。 刚走进深处,没尾巴揉着惺忪睡眼自石床上坐起,打了个大大地哈欠,傻笑道:「早啊~」 没有提及自己作画之事,狄三先看着对方呆傻的笑容,不知怎的,心中无边的空寂仿佛被填上了一些。他不愿被看出破绽,亦不愿被任何人发现自己脆弱的一面,只别过头,做出冷酷无情的模样,道:「助我找到这些灵木。」 「好啊~」没尾巴半点没有察觉对方异样,只觉得自己终于又能帮上忙,欢快地爬起来,探头看了眼对方需要的东西,就兴高采烈地跑出去了。 第78章 叮铃洞泉 没尾巴虽然从未接触过偃甲相关, 甚至在见到狄三先之前连偃甲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却极有天赋。他不过是在抄写灵简时看了杜冉的图,甚至许多文字都没有看懂, 竟能够分毫不差地做出所有修理需要的零件, 并且仿佛天生便知晓每个零件当如何用, 该怎样组装。 多亏这超凡的天赋, 狄三先原本可能两三年才能够修好的腿,在没尾巴的帮助下, 竟不到一月便完工了。 这还不算,之前破胸废灵时,狄三先体内便已有损坏,如今即使左腿修好,运灵依旧有些滞塞。在细细研读体内制造, 并准备好全部所需,就由没尾巴动手, 将他以灵木草草封上的胸口重又打开,修理其中内容。 修着修着,没尾巴忽然『咦』了一声,在其中摸索片刻, 拿出一片上有灵纹的木片, 左右翻看半天,疑惑道:「书上没写这个啊,这是做什么的?」 狄三先一眼便知这灵纹有追踪之用,思及之前在外面游歷时, 无论去到何处, 总能与师兄或是祁长言偶遇,怕也是託了这个灵符的关系。接过木片, 随手捏碎,他冷眼看着粉末洒在地上,道:「继续。」 没尾巴本想继续问,但见他神色冰冷,语带嫌恶,直觉告诉他这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便没有继问,而是復又忙起手上动作。 后面的修理便没有再出现任何意外,除却其中有几种灵木过于珍贵,无法在这铛宁森中寻得,只能拿了其它次些的灵木替代,剩下都照常进行。多亏先前准备充分,短短半日,便将体内也修理好了。 狄三先检查着体内灵力运转,又试着使出剑诀,见经络畅通无阻,剑诀也能凝出剑意,终于放下了心。虽说天海岸灵宝做心的感觉与四方天门有些差异,仍需一段时间适应,但这是以后的事,如今他已有自保之能,便不用再在这地方打扰了。 如今身上只剩些散碎银子,换做平日,也不过一两顿饭钱,他又找了找,竟发现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可以给没尾巴留下作为谢礼,眉头微微蹙起。 这次不能,便改日再来回报吧,现在,还是越早离开越好。 他心里知道外面各大门派都在寻找自己,鹿蜀结界虽然能暂时阻隔气息,却不是长久之计……自己这种仇恨缠身之人,若是再住下去,定会害了对方。 这般思虑着,他站起身,回望一眼还在床上唿唿大睡的没尾巴,并未留下什么消息,便转身离开了。 叮铃洞泉位于铛宁森最中央,狄三先顺着灵力感知向外而飞,本以为在森林边缘才会遇到人,未想刚走没多远,就感知到了陌生人的气息。 回身一旋,隐于树上,借着斑驳树叶望去,竟是几个身着四方天门服饰的弟子。他们身负长剑,神情严肃,非常有秩序地列阵前行,看方向,正是自己来时之处。 难道他们发现叮铃洞泉了? 心里暗觉不妙,狄三先飞回结界外查探,果见地上竟有灵纹布置,看其笔触,是做破阵只用。再走进去,竟见两个弟子手持灵器,已入洞穴,口中默诵灵诀,似是要抓仍躺在床上的没尾巴! 竟当真追到这里了! 心知被武林正道盯上会是什么后果,狄三先虽不愿带着累赘,亦不想无辜人被牵连,抬手打晕那两个天门弟子,将尚在睡梦中的人扛在肩上。他刚走两步,又回身,将鹿蜀留下的灵器宝物全部收起,再出洞採下几株金风草与玉露泉,便挑了个与来时不同的方向出了结界。 外面几个弟子并未注意有人出入结界,还拿着灵笔做绘,看其形制是为困人之用,若说没预谋,怕是鬼都不信。 没尾巴原本睡得正熟,忽然觉得耳边风声烈烈,还以为是自己做梦。但因为狄三先飞的速度着实有些快,风跟软刀子似的,颳得他脸颊生疼,便模模煳煳地张开眼,想要看看现在是何情况。 结果一打眼,就感觉自己正倒吊着,旁边一只不认识的鸟儿飞过,一个没飞稳,还被带起的风颳得在空中转了三四圈,疯狂扑腾半天翅膀才稳住身形。 ………… 第133页 「我飞了?」睁着惺忪睡眼,没尾巴纳闷地喃喃道:「这个梦鸟我没见过啊……好奇怪的梦,还是醒过来吧……嗯还是醒过来。」 扛着人的狄三先感觉肩上的人开始挣动,知晓对方想要下去,两手将人稳住,冷声道:「别动。」 听到旁边那个熟悉的声音,没尾巴又愣神一会,终于意识到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原本挣动的动作停下一瞬,又被吓得开始更加剧烈地挣扎,嘴里还胡乱嚷嚷着:「啊!什么?我真的在飞!为什么这么高!」 没成想对方睡着的时候挺老实,醒了便成了这般样子,狄三先见这里距离铛宁森已远,便找了个空地将人放下,又将鹿蜀留下的所有灵物一道置于对方身边,没有说话。 没尾巴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傻半晌,抬起头,正对上好朋友熟悉的脸,挠了挠后脑勺,道:「木头人?我怎么在这里?」 狄三先不欲解释四方天门之事,也不想他牵扯进江湖纷争,便简单道:「你在外面躲一阵,再回叮铃洞泉。」 没尾巴更纠结了,问道:「为啥?」 「我的仇家找到鹿蜀结界,现在回去,有生命危险。」 没想到没尾巴纠结的不是让他躲一阵再回家,反倒十分敏锐地察觉到木头人想要离开的心意,呆呆道:「那你呢?」 狄三先冷冷道:「与你无关。」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没尾巴已经掌握到了对方常说的几个词,如今听到这个熟悉的字句,他顿时就急了,从地上跳起来,着急道:「不行不行,我连家都回不去了……要是你走了,要是你走了的话,我该怎么办啊!」 这也是狄三先头疼的问题,对方自出生便生活在叮铃洞泉,如今因自己之故有家而不能回,怎么样也需要他来负责。但自己正被武林正道追杀,已是自顾不暇,若是带上他,遇到什么危险也未可知。 两相权衡之下,他还是决定找附近森林将人留下,叮铃洞泉那片灵田归鹿蜀所有,外界并无鹿蜀已故的传闻,且金风花与玉露泉虽然在凡间尙算珍贵,对灵修来说却无太大用处。临行前他已将鹿蜀留下的灵物全部收起,拿不到好处,又找不到自己,有灵兽威名镇守,不出半月,那些四方天门弟子就会散尽,到时没尾巴回去,又能过自己的日子。 可他算得周全,没尾巴却不愿意了,旁边包袱里的宝物看都不看一眼,就直愣愣地跑上来,抓住他,梗着脖子道:「你一定要带上我!」 狄三先不欲争辩,转身正要走,忽然感觉远远有其他人的灵力正向自己这边靠近,虽不知目的是不是对着自己,无奈之下,只得带起没尾巴,一同换了个方向躲开了。 ———————————————— 此次来的人正是被狄戎委任寻人的图南。 偃甲狄三先在江湖上消失了整整半年,图南便找了他整整半年,好不容易才通过曾经的灵纹,查到他曾在铛宁森外有所活动,几乎将这森林搜了个底朝天。原本那些弟子都快放弃这片地方,其中一人却无意间发现了这个鹿蜀结界,不知算巧还是不巧,今日狄三先离开,正是他们计划破界之时。 依旧是那般风雅从容之色,依旧是那身石青长袍,图南慢悠悠穿过璀璨的金风花田,踱步而入。 几个天门弟子小跑过来,恭敬地垂首禀报前面探路的弟子被人打晕,如今人已醒,但不知动手之人样貌。剩下所有地方他们已四处搜过,除了灵兽痕迹,并未见那偃甲身影。 图南听到这些,并无意外之色,轻笑应下后,便让所有弟子再去外部搜查,将结果回报天门。待人全数散去,他则一个人留了下来,走到洞外不远处一树桃花枝下,手中摺扇轻轻一挥,地上浮土便被吹散,露出里面浅埋的破碎画卷。 这卷画撕得并不很碎,他也不嫌脏,扬袍落座于满地桃花之上,纤白指尖捻起碎片,十分有耐心地一个一个拼回原处,半柱香不到,狄三先曾亲手毁掉的画便又重见了天日。 灵光闪过,所有相邻的碎片边缘自发地粘合在一起,图南轻笑着,借着透过花影的日光,细细欣赏着这幅技巧圆融,却毫无生气的画作,满足地笑了。 「绝望,愤恨,不甘……我的小太阳,阔别许久,当年我与阿冉被逼到绝处的心情,你可已经知晓?」 银眸波光流转,他的指尖珍惜地在每一寸笔触上拂过,仿佛是抚摸安慰着曾在这里作画之人,那般轻柔,那般怜爱:「恨吧,越恨,便越能看透人心虚伪。你我同为偃甲,缘分天定,我等着你,与我一同站在顶点,向这群所谓正道的恶者,復仇之时。」 第79章 叮铃洞泉 另一边, 狄三先曾多次来往于季清与四方天门,自然知晓自己所处何处,但一来不想与任何中原正派再有瓜葛, 二来亦不愿投靠天海岸, 与父亲作对, 便随意挑了个不通往这三个门派的方向前进。他身上衣物破旧不堪, 没尾巴更是一身藤条,怎么看怎么是惹眼的打扮, 便找了个机会潜入农家,留下散碎银子,拿了两身衣服应急。 却未想没尾巴竟不愿意了。 没尾巴本就身材健硕,一身肌肉贲张,普通农民衣服穿在身上, 绷得紧紧的,抬手就可能破掉, 几乎不能动作。衣服不合身便罢,他手上还抱着一条藤蔓编的尾巴,说什么也要绑在腰上,被制止后, 含着眼泪道:「不行不行, 没有一条漂亮的尾巴,我……我还怎么赢那些雄性!」 第134页 狄三先:…… 他本想解释人类并不靠有无尾巴求偶,但看对方死抱着不撒手,仿佛生怕他强迫自己放弃的样子, 也松了口, 默认了此举。 但这身衣服穿出去也着实有伤风化,相比那身藤条并未好到哪里去, 只可惜像是这种小乡村衣服都是自家做的,要给对方找合身的衣服,边只能去大些的城镇了。 狄三先在这之前已带着没尾巴赶了半月的路,并未察觉任何人追踪,再加上身上的追踪灵纹也已取出,想来暂且安全,便用黑布随意裁了两身斗篷,又带上斗笠遮住头脸,便去了附近的城镇。 进城前,他提前嘱咐,让没尾巴在城外等着自己,没尾巴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乱与人搭话,也不乱吃东西,一切都等狄三先回来再说。 可狄三先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刚离开一会,就有人盯上没尾巴……腰间的金风草了。 那人一副富家公子打扮,对花草颇有研究,一打眼便看到了这个壮汉腰间的黄灿灿的金风草,顿时眼珠子都转不动了。他见这人脸并不熟悉,定是外乡来人,不仅一脸痴傻之相,腰间还绑着一条草编的尾巴,一看就是很好骗的样子,眼睛一转,便计上心头。 他今日本是去参加花展,车后正放着一株墨玉牡丹,色泽漆黑,花开两盏,品相上佳,价值少说五千两白银,本是买了回去孝敬老爹的,但这金风草则是可遇不可求,一株万两都卖得,若能将这三株全部骗来…… 贪念起,便要下手,虽然肉疼,富家公子还是示意小厮抱起那盆墨玉牡丹,撩起轿帘,便要去碰瓷。他先是状似不经意地走到那个年轻人旁边,轻咳一声,率先开口道:「不知这位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啊?」 没尾巴只记得朋友走前不让他与人搭话,却没说别人与他搭话应当如何,犹豫两息,他挠了挠后脑勺,老实道:「我叫没尾巴,住在叮铃洞泉。」 没尾巴和叮铃洞泉这两个土到掉渣的名字,一听便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公子眼中鄙夷之色一闪而过,继续道:「没公子?在下不才,有株墨玉牡丹,相逢即是有缘,想请公子观花。」 他向旁边下人使了个眼神,对方故意走进没尾巴,手一松,便连花带盆一起掉了下去。却未想没尾巴身为灵修,反应极快,随手一捞便将那花救了起来,莫说摔碎,就连边角都没有磕破。 公子握着扇子的手一紧,眉头挑起,张口就要污衊对方抢花,却见那人闻了闻墨玉牡丹后,竟徒手拔下,『啊呜』一口,竟直接将并蒂两盏花都一齐塞到了嘴里? 富家公子:????? 围观看热闹的人:????? 买好衣服紧赶慢赶回来的狄三先:………… 嘎吱嘎吱嚼了几口,这墨玉牡丹的味道似是不尽如人意,没尾巴的眉头紧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呸』地一声吐了出来,伸着发麻的舌头,含含煳煳道:「太难吃了……怎么会有这么难吃的花……」 这个发展着实出乎所有人预料,富家公子看了眼地上被嚼成一坨【哔——】,价值五千两银子的墨玉牡丹,和这个满脸嫌弃,好像恨不得立刻找水漱口的野蛮人,眉头抽了又抽,才顶着一脑门青筋道:「你——」 没尾巴还没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只看着面前这个满脸肉疼的人,语重心长道:「这种难吃的花不值得种的,谁吃的下去哦。」 见这人如此糟践花,要不是看在对方腰间那一些金风草的份上,他现在就翻脸了。深吸两口气,努力将胸中怒火压下,富家公子完全不需要演,便做出一副怒气蓬勃之相,道:「你这个野蛮人!吃了本公子的花!还敢说这等放肆之言!来啊,随我去见官!」 旁边小厮得令,一拥而上,要将没尾巴带到公堂,没尾巴一脸莫名,在一堆人费劲推搡着下,纹丝不动地戳在原地,道:「公汤?什么公汤?你们要喝汤吗?」 几个小厮见拼了力都推不动这个怪人,也是面面相觑,富家公子见状,眉毛一挑,便开始哭诉道:「好啊!你这个野蛮人是拒捕吗!我现在就找了差役来,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见周围一圈人表情的表情都挺兇恶,没尾巴这时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是闯祸了。他左思右想也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竟然惹得这人如此生气,但他答应了木头人在这里等,要是真的走开,对方回来找不到自己可怎么办? 他嘴又笨,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手足无措道:「是……是你让我『灌花』的,可是没有水,我只能嚼了……我不是故意的。」 富家公子作为一个恶人都气笑了,道:「我呸!本公子是让你观花,不是让你灌花!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故意装傻!」 没尾巴以他贫瘠的语言水平纠结地重复道:「关花?」 一旁的狄三先终于看不下去了,飞身落在没尾巴旁边,斗笠下一个眼神,便以灵将所有人打飞。他穿着一身黑斗篷,压低的斗笠牢牢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好看的下巴,冷冷道:「你待如何?」 这一手扫飞小厮的力量着实震慑住了这个富家公子,看着面前这个冰冷可怕的人,两腿都不自觉地开始打颤。但到底是损失了五千两银子,他战战兢兢地看了眼那个叫没尾巴的野人躲在后面,瑟缩怕事的样子,感觉胆子又稍微壮回来一点,挺了挺胸道:「你朋友把本公子的墨玉牡丹吃了……」 第135页 说到『吃了』这两个字,他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可见此举多么超出他的想想。但他还是定了定神,振作起来,继续道:「要么,现在赔本公子一个一模一样的牡丹;要么,现在就随本公子去见官!」 狄三先早看出他的目的,并未搭话,就等着对方将目的抛出。 果然,那个公子既不敢强带人去见官,也受不了他周身气势的折磨,等了半晌都没等到回復,只能自己给自己圆场,扬了扬下巴,说出了最终目的:「或者把他腰上挂的草给本公子,本公子看在他态度尙算诚恳的份上,也能勉为其难地考虑考虑。」 旁边没尾巴一听只要拿出金风草就能解决,高兴地摘下腰间灵草就要递上,狄三先却以灵拿过金风草,语气冰冷道:「想要?」 公子眼睛在金风草拿出来时便没离开过,听到此问,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表明自己的决心。 「三万两银票。」?! 「你还不如去抢!」公子一天半管要钱,双眼瞪起,骂道:「一株金风草顶多一万三千两,你卖三万两,欺负我不懂行吗!」 狄三先当然不是欺负他不懂行,而是早看出这人脑子不好使,等着他喊出价,见对方真如自己所想是个草包,便冷声道:「两株金风草,一壶玉露泉,三万两。」 富家公子瞪大了双眼,惊唿道:「玉露泉!你还有玉露泉!」 说到这金风草,就必须说玉露泉,有诗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金风草和玉露泉便是以此得名,两种灵物相辅相成,只有玉露泉附近的金风草灵力最强,也只有金风草旁的玉露泉才有七彩光泽。但对于凡人来说,金风难寻,玉露难遇,想要凑成这两个,更是难上加难,可遇而不可求。 富家公子听到狄三先竟这两者都有的时候,便面露垂涎,但他还惦记着那株被吃掉的墨玉牡丹,挣扎道:「我那牡丹……」 他们原是身上没了盘缠,才想用灵草一换,见对方不识好歹,收起灵草就要走。那公子见没人拦得住他,顿时急了,边追边喊道:「我给!我给还不成么!」 狄三先动作顿住,只微微侧头,连个正眼也不给。那公子见他留下,忙遣人回家,拿了三万两银票出来,交到狄三先手里。 以灵接过,狄三先挥手将灵草灵泉送到公子手中,待对方再抬眼,面前两人已无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秦观《鹊桥仙》 第80章 叮铃洞泉 没尾巴知晓自己闯了祸, 自从狄三先开口以后便缩着脖子,不敢说话。念及方才行为过于惹眼,不宜久留, 狄三先一言不发地扛着人又赶了一晚路, 掠过两个城镇后, 第二日清晨, 总算又到了下一处城镇作为落脚地。 自己身上的追踪灵纹已无,再加上并未察觉任何其他门派弟子踪迹, 狄三先紧绷的心情也松懈两分,找到客栈开了两间房,打开其中一间便将人领了进去。没尾巴道歉的话憋了一路,见对方终于肯停下,这才站在房中, 唯唯诺诺道:「我不是故意惹祸的,是他让我……」 抬手打断对方下面的话, 看了全程的狄三先知晓没尾巴自小以花为食,对人世了解又少,碰到这种情况,第一时间想到对方是请自己吃花也无可厚非。将包袱仍在对方怀中, 他冷冷道了句『换衣服』, 便先出了门。 ———————————————— 然而,狄三先并不知晓,他前脚方才出客栈大门,便有一银髮银眸的男子, 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正在记帐的掌柜的见对方衣料甚好, 举手投足俱是风雅之相,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忙亲自迎了上来,热情地招唿道:「公子您是打尖啊,还是住店啊!」 图南手中摺扇慢摇,轻笑道:「天字伍号房。」 掌柜的本想再说天字房并非他们客栈中最好的屋子,但一抬眼,正对上对方没有半分感情的银眸,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半句话不敢多说,直接招唿旁边小二将人带上去。 直到看不见对方背影,他才哆哆嗦嗦地走回柜檯后,抹了把额头虚汗,只觉方才仿佛在生死间走了一遭那般可怖。 这人……是什么身份? ———————————————— 再说回狄三先这里,他去钱铺兑了两百两散碎银子,装在包袱中,就回到客栈。先去没尾巴房中看了一眼,正见对方赤着上半身,新置办的衣服才穿进去一个袖子,倒在桌上唿唿大睡,想来是昨晚赶路累坏了。 顺手将人抱到床上,盖好被子,他便回到了自己房间。方才他一共开了两间房,分别是天字柒号与肆号,正是对门,他住柒号,左右两边分别是伍号与叄号。 这里房子均是木质,狄三先将窗户推开,日光便将整个屋子都照得敞亮。此时已近午时,外面小贩叫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行人谈话,孩童追逐打闹,即便不用眼睛去看,都能知晓是怎样一幅热闹的场面。 他独自立于屋内,静静听着屋外喧嚣,浅紫色的双眸中漠然一片,看不出其内心究竟是何想法。就在这时,他又听到隔壁叄号的木门打开的声音,似是有一家三口相携入住,连带着自己空旷冰冷的屋内也有了几分生气。 这客栈均是木头建成,隔音并不很好,尤其对于灵修来说,旁边发生什么事都听得清楚。 第136页 旁边那一家三口似是叫了饭菜,三人围坐在桌前,正边吃,边聊接下来的行程。 狄三先不自觉地侧目细听,便听见有一沉稳男声笑道:「娘子,这太平城荷花开了,明日我们带瑾儿泛舟如何?」 旁边的女子似是掩嘴笑了声,正要说话,便有一脆生生的男童撒娇道:「瑾儿不要荷花!瑾儿要吃鱼鱼!」 男声哈哈一笑,语带宠溺地对自己儿子道:「吃鱼也要去湖里呀,新捕上的鲈鳜才好吃。」 「唔……」男童似是十分纠结,过了好一会,才勉勉强强道:「在岸边吃……」 「你呀,把他都惯坏了。」女子嗔笑一声,转向儿子那边,稍稍严肃了语气,道:「想吃鱼呢,就要和爹爹娘亲看荷花,要不然就没有好吃的鱼,瑾儿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可要为自己负起责来。」 「唔……」男童更纠结了,半晌,才委委屈屈道:「瑾儿也去看荷花……」 女子见儿子如此懂事,绷不住,『噗嗤』一声便笑了起来,嘴里还夸赞道:「瑾儿真乖!」 ……………… 真是温馨的画面。 独自站在窗边,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静静听着这一切的狄三先的身体却是一阵冰冷——欢声笑语是别人的,阖家团圆是别人的,一面木墙,仿佛海中孤岛,将他困在方寸之间,不得动弹。 他依稀记得,这般其乐融融的景象,自己记忆中也曾拥有,父亲威严慈祥,母亲温柔善良。但这保留于内心最深处的美好,如今回想起来,每一个画面,每一张笑颜,都如锋锐无比的尖刀,一下一下地扎在心口,直到鲜血淋漓,直到痛彻心扉。 ………………好疼。 不愿再看,不愿再回想,他双目微阖,试图将眼前浮现的画面都屏蔽开来,但那些欢声笑语却不愿放过他,仿佛地府索命的厉鬼,不断地追着,强硬的灌入他的耳中。 平日一人时,他尚可用其它事情转移注意,如今对比近在咫尺,方知现实残酷,方知,不过是自欺欺人。 【「阿娘,瑾儿想出去玩~」 「把碗里的菜吃完才可以。」 「唔……好吧。」】 自器鉴后便仅凭意志强撑的理智,在这现实中逐渐被压垮,他的双腿渐渐失去力气,支持不住地单膝跪在地上,然后是另一条膝盖。巨大的悲恸如山如岳,强压在狄三先的肩膀上,连唿吸都变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情。 【「阿爹阿娘,我吃完了!」 「瑾儿吃得真快!」 「真乖~走,我们去买角角~」】 隔壁木门『吱呀』一声打开,笑渐不闻,声渐悄悄,徒留一室孤寂,满心荒芜。 被千夫所指时,狄三先没有哭;被揭露身份的时候,狄三先没有哭;被所有人抛弃时,狄三先依旧没有哭,但在这欢声笑语中,他故作平静的表象终如散沙崩溃,终究,还是一败涂地。 再也抑制不住的鲜红色的血泪,自紧闭的双眼中流了出来,顺着脸颊,沿着下颚,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 他低垂着头,黑髮自脸侧垂下来,挡住了所有的脆弱,挡住了所有的狼狈。狄三先浑身压抑不住地颤抖着,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攥着衣角的骨节用力到泛白,鲜血顺着布料晕染,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硬生生将悲鸣封印在内心深处。 ——最终张开了嘴,在没人能看到的角落中,无声地痛哭着。 另一间房,把玩着白瓷酒杯的图南将一切都听在耳中。 压抑的唿吸,无声的流泪,无言的绝望……即便不去看,他亦能想像到,那个煌煌如日的人,那个秉承仁爱之心的偃甲,此刻正经受着多么大的折磨,正背负着多么沉重的考验。 无声地嘆了口气,他狐狸似的银眸中几多心疼,几多无奈,指尖微微抬起,想要给予旁边的人安慰,却又在无数考量中打消了念头……毕竟,这是割捨亲情,断绝人性的必经之路,别无选择。 这世上,只有我是你的同类,也只有我,能与你并肩。 ……姑且,先忍耐一下吧。 可就在这时,图南听到了一声开门之声,却是没尾巴睡醒了。他当野人当惯了,并不知晓礼数为何,直接推开狄三先房门,开心道:「我们今天……」 刚说了四个字,他便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这个一直坚强可靠的人,如今独自跪坐在角落,如困兽临终嘶鸣,那样痛苦,那样绝望。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没尾巴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双膝跪地,健壮的胳膊紧紧将对方楼在怀中。他不善言辞,看着对方无助的样子,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仿佛感同身受那般,『哇』地一声,竟也跟着对方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被紧紧抱着的狄三先听到哭声也是一怔,埋首在对方肩膀中,犹豫一息,仍是不由自主地,仿佛抓住唯一的浮木,用力抱了回去。 ……………… 隔壁图南听着这变故,仍是唇角微弯,面上带笑,笑容却再不达眼底。 已被正道逼得如此狼狈,竟还敢信任他人,小太阳,该说你天真呢,还是不长记性呢? 人,可都是不能信的啊。 看来,南还需再多教教你才是。 慢悠悠放下手中杯盏,他回忆着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份,心念迴转间,便又有了新的计策。 第137页 不知哭了多久,久到狄三先已调整好了状态,没尾巴依旧在抽抽噎噎。他浅紫色的双眸凝视着这个因为自己,哭得眼眶都发红的人,动作轻柔地擦去对方眼角泪水,道:「你哭什么?」 「我……我看你伤心,也伤心。」没尾巴眼泪还是不住往出涌,边哭边道:「木头人,你别伤心了好不好,别哭了好不好,我……嗝……呜呜呜我忍不住……」 ………… 「好。」嘴上说着承诺,狄三先看着他,用着不曾有过的耐心,不曾有过的温和语气,道:「你也莫哭了。」 「嗯…嗝…」 第81章 叮铃洞泉 见木头人果然果然调整好了心情, 没尾巴也边打着嗝,便努力止住了哽咽。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立刻就面露菜色地瘫坐在地上, 难受道:「我……我肚子疼……饿……」 「疼还是饿?」狄三先嘴上关心着, 想到对方昨日还生吞了一株牡丹, 就拉着人坐到床边,执起对方手腕把脉, 确定没有中毒后,方才安心。 没尾巴不知道饿和疼有什么区别,饿了之后肚子会疼,肚子疼就是饿,他壮硕的身躯摊在床上, 委委屈屈地吸了吸鼻子,道:「想吃鱼……」 看来是饿了。 狄三先本想直接与小二点鱼, 但一来他还记得自己正被江湖通缉,虽然现在看来并无人知晓自己下落,但仍需警惕。二来想到方才隔壁所言,这太平城似是以荷花闻名, 正有许多船家在湖上卖鱼, 他方才发泄后,心结解开些许,也有了点要带没尾巴见见人世的心情。看外面天色尚早,便带上斗笠, 领着对方出了门, 去吃最新鲜的鱼。 顺着当地人的指引来到湖边,为了不引人注意, 狄三先租了条乌蓬船,摇摇晃晃地划了到不远处的几个渔船那里,直接买了三条新鲜的鲈鳜。以灵驱船,划到连绵荷花从边,他伸手摘下五片荷叶,用河水清洗干净,又拿出方才在岸边买的只童子鸡、糯米、和一些常见的调料。 旁边没尾巴除了鱼外,剩下的一个都没见过,瞪圆了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 如今正是盛夏,日头非常烈,狄三先将鲈鳜和童子鸡塞好调料,又给米中加了些玉露泉,分别用荷叶包好,一併放在船头,受日光暴晒。湖中荷花盛放,绵延百里,两人驶入藕花深处,便除了花叶,再不见人了。 没尾巴饿得不行,船头的东西现在又吃不得,狄三先便先给了他两个雪梨先垫垫肚子。这个东西路上吃过几回,没尾巴两口吃完,就又开始盯着周围的藕花。 他头顶一片宽大的莲叶,好奇地扒在船头,拨弄大朵大朵的荷花,摘下一片宽大的花瓣,舀起一汪湖水,闻了闻,头凑上去就想喝。 怕对方再吃坏肚子,端坐乌蓬中的狄三先弯腰走出,坐到他旁边,拿过盛着湖水的花瓣扔掉。侧身随手摘了两个莲蓬,剥出一枚莲子,正要教没尾巴拨开吃,他忽然起了坏心,一整颗递过去。 没尾巴看了看这艷阳下还一身黑袍,斗笠遮面的朋友,又看了眼他指尖这小小一枚莲子,忽然领悟到对方意思,接过便扔到嘴里,嚼吧嚼吧两下,就皱着脸,吐出舌头,道:「苦……」 斗笠下眸中闪过一丝笑意,狄三先未说话,只再拨下一枚,去掉外皮,取出莲心,将清甜的莲子托于掌心,再次递了过去。 没尾巴刚刚吃了一次亏,见朋友递过来,竟想也没想的又接了过去,这次入嘴后,却是惊喜地瞪圆眼睛,笑道:「好吃!」 将两枚莲蓬都递给对方,狄三先以灵驱船,早已驶入荷花深处,此时此刻,除却接天的莲叶,高下争芳的荷花,便只有两人,一船,青山,绿水。鸟啼自远处传来,湖中还有未熟的水红菱,方圆十里内都没了旁人,阳光下,湖面缭绕了层薄薄的雾气,映得这花这船都朦朦胧胧的,仿佛驶于云端。 他卸下斗笠,露出那张许多破损,不属于自己的俊美面容,刻意避开水中自己的倒影,将船头荷叶打开。那鸡肉与谷粒本就在日光下暴晒了半日,又经灵力催化,水汽蒸发,正如一个小小的蒸笼,将其中食物煮熟,在打开的瞬间,肉香,米香,混着空气中的花香与水香便四散开来,引得正嚼莲子的没尾巴嘴都忘了动,馋的口水都要下来。 狄三先动作轻巧地并指切下一只鸡腿,用新荷包住,递过去,语气不似平日冰冷,而是带了些温柔道:「尝尝。」 没尾巴早就期待得不行了,赶紧接过,不顾还冒着热气,直接将一整个腿都塞进嘴里,待薅出来,便只剩光熘熘的骨头。他嘴里塞满了肉,有些费力地嚼着,幸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刚咽下去,就迫不及待地夸道:「好吃!」 凡间谷物经灵修改良,四季皆能丰收一次,荷叶中包的正是这月新下的米。他不知对方是否喜欢这种吃食,便用荷花瓣做勺,舀起一点雪白香米,再放上一片滑嫩的鸡肉,递上去,又道:「尝尝。」 没尾巴从未见过这么多种类的吃食,就着花瓣啊呜一口,便连米带肉带花瓣囫囵吃进嘴里,新米的芳香顺着鼻腔滋润了四肢百骸,配着鲜嫩的鸡肉,好吃得让他的眼泪都差点掉了出来。 狄三先看着只剩半截的花瓣无语一息,抬眼见对方眼中竟有泪花,带着几分无措道:「不好吃?」 第138页 「太……太好吃了!」没尾巴也不知道伤的哪门子的感,抽抽噎噎道:「这么好吃的东西,万一以后吃不到了可怎么办。」 ………… 不知前路何行,不知未来何方,狄三先如今自顾不暇,又怎能轻易给出承诺。他并未言语,只沉默地拿过包着鲈鳜的荷叶,道:「吃鱼?」 没尾巴看他迴避的模样,心觉不安,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忽听隔着层层花叶,有一个声音带着笑意,轻吟道:「莲香隔浦渡,荷叶满江鲜~哎呀,不知边上两位朋友姓甚名何?相逢即是有缘,何不阖舟并行,与南同赏这难得一见的美景~」* 听有人搭话,没尾巴不明就里,老老实实道:「我叫没尾……」 旁边的狄三先听到这个狐狸的声音,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捞过斗笠扣在头上,一把抓起没尾巴和随身带着的包袱,不等对方说完话,脚下轻点,踏着满池荷花,立时便逃之夭夭了。 另一边,图南听着两人远去的声音,也不追,只架着自己那尾小船,穿过层层花叶,慢悠悠地来到狄三先方才乘的乌篷船前。船头刚打开的鸡肉和新米还冒着热气,另外两条鲈鳜也仍包在荷叶中,他眼神一动,便以灵取来,正落在身前案几上。 「夏舣荷花泽,就船买得鲈鳜,新榖破、雪堆香粒,哎呀~真是有雅兴~」*唇角带笑,眼睛满意地眯起,他半点不客气地将吃食摆好,轻声自言道:「可惜,走得太急,连句话都顾不上说~只南一人,此兴只得暂与天地同了~」 他以灵破开荷叶,清新芬芳的鱼香便溢满这小小船舱,白瓷杯中浅盛着半杯灵酒,正配这鲜美的鲈鳜。图南执起竹筷,夹起雪白的鱼肉,送入口中,细品片刻,又轻嘆道:「洗手作羹汤,也该给南才是,平白便宜了旁人,真是令人不喜,连这鳜鱼的滋味都败了。」 嘴上这般说着,他手上动作却不停,拌着满池艷色,清冽酒香,将这些夺来的美味吃了干净。待酒足饭饱,图南挥袖撤去矮桌,倚在船沿,边享受吹拂与脸颊的徐徐清风,边将一份灵简传信回了四方天门。 ——『偃甲已现,谋局可开。』 ———————————————— 另一边,带着没尾巴离开的狄三先不知此番是偶遇还是有预谋,连客栈都未敢回,直接便出了城,选了与四方天门相反的方向便赶路。没尾巴趴在他的肩膀上,见对方额角带汗,神情严肃,没敢出言打扰,只默不作声地搂紧了那不算宽厚的双肩。 许是对图南阴影着实过重,狄三先日夜不休地飞了三日,不知走了几百里,才总算肯在处森林里歇脚。没尾巴因为姿势问题,一路就靠啃雪梨充飢,刚落地,赶忙掏出揣了一路的荷叶鲈鳜,谁知打开才发现,鱼已经馊了。 他沮丧得双眸都灰暗了,欲哭无泪道:「我还没吃……」 没想到对方竟带了一路,光顾着赶路的狄三先怔愣一息,眸中几许无奈,接过坏掉的鱼扔下,道:「下次给你做新的。」 「哦……」虽然听到有新的吃,没尾巴还是不舍地看着地上的鱼,正要说些什么,旁边狄三先却是眼神一变,并指为剑,直直向不远处的草丛中斩去。 几声惊唿自草间传来,没尾巴定睛一看,正有六个不认识的人趴在草丛里,那剑风正擦着髮髻,再偏一点,半个脑袋就没了。 那六个人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头顶,都胆怯地向后缩了缩,其中一个胆子大点的还放狠话道:「恶徒!你等着!」 这群杂鱼,狄三先连个正眼都没给,一手揽住没尾巴,便御风而去了。 没尾巴不知道那群是什么人,但见对方满怀恶意,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便有些不安地问道:「木头人,他们刚刚是骂你吗?」 狄三先沉默半晌,才道:「是。」 「为什么?」 ………… 一个为什么,正戳上心中那块刚刚止住血的伤口,狄三先唿吸一滞,眼含隐痛,不知如何作答。没尾巴虽然不通人事,直觉却很敏锐,感受到身边人忽然压抑的心情,忙手舞足蹈地试图安慰道:「你别说了!我不想听!真的!」 因为这忽然的挣扎险些没抱稳让人掉下去,狄三先双臂将对方紧紧搂在怀中,再听这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安慰,心头滞塞的痛楚忽如烟云散开,不似方才那般痛不欲生。 他又沉默片刻,方道:「这其中仍有许多我无法面对,待心结解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见对方压抑的心情果然有所缓和,没尾巴也跟着松了口气,呲出一对小虎牙,笑道:「好啊好啊!我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莲香隔浦渡,荷叶满江鲜』——刘孝威《採莲曲》 『到秋深、且舣荷花泽。就船买得鲈鳜,新榖破、雪堆香粒。此兴谁同,须记东秦,有客相忆。愿听了、一阕歌声,醉倒拌今日。』——黄裳《雨霖铃·天南游客》 哎…… 第82章 叮铃洞泉 虽已将身上追踪灵纹毁掉, 但江湖正道的势力范围也实在过于广大,狄三先带着个没尾巴,四处躲避逃命, 但无论去到何处, 无论怎样伪装, 总是会有各个门派的人来围攻。 睡觉睡到一半有人偷袭都是常事, 更莫说饭中剧毒,致命灵咒之类的东西。这般密集的攻势, 让他们二人时时刻刻都提心弔胆,不敢有分毫松懈。 第139页 但奇怪的是,在这般强烈的追击之下,狄三先反倒没有开始那般颓丧。一年时光,他带着没尾巴自东到西, 又从南向北,绿柳人家, 漫漫黄沙,嶙峋巨石,火树银花……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独有的景致, 虽因为被追杀, 无法放心品尝当地美食,但两人仍旧在紧绷的环境中,一同看遍了这万里河山。 若说刚开始逃亡时还有紧张,但到了后面, 他们几乎都已经适应了这种奇特的生活方式, 逃亡时思索的,也都是想要再去何处看看不同的风景。 狄三先虽身为偃甲, 但本身便剑术超绝,再加上有天海岸灵宝提供灵力,追杀之人几乎无人是他的对手。虽说那群人手段各有不同,但多数情况下仍是可以应付,只是平日里仍要留些余地,否则灵力消耗过快,若是对上强敌,可能会不足支撑使用。 这日,他们在一处江边小镇遇袭,狄三先让没尾巴先去江边等候,自己将人引往相反方向,在甩脱所有追兵后,两人便乘着新买的一叶扁舟,沿江顺流而下。 此时正是黄昏,夕阳余晖光照得江面艷红如火,微风吹起粼粼波光,没尾巴虽见多了湖,但在江中乘舟却少有,裹着厚厚的皮袄,饶有兴趣地趴在船边,用手拨弄寒凉的江水。 狄三先端坐小舟另一边,边以灵驱船,边同他一般欣赏这夕阳西下之景。 没尾巴转头看他面色淡然,没了刚见面时,周身那股浓到化也化不开的愁绪,忽然想到什么,将手伸到船上座位下,掏啊掏啊的。没一会,他便从里面摸出两个罈子,呲出两颗小虎牙,邀功道:「木头人,你看这是什么!」 转目看向他手上罈子,狄三先沉静无波的脸上略有讶异,道:「你从何处买的酒?」 挠了挠后脑勺,没尾巴憨憨笑道:「买船的大哥给的,说有什么烦恼,喝两口就全没了……原来这个叫『酒』吗?」 ………… 无语两息,狄三先微微阖目,双手捏诀,以灵将旁边都探了个遍,见方圆十里内都无任何灵力波动,再加上江面广阔无垠,任何变化都尽收眼底。小舟乘风而行,位置难以定论,三日内应当都不会有追兵。 伸手接过酒罈,分别打开泥封,都没凑上去闻,一股辛辣的酒气便扑面而来。他们这回来得江边正是盛产汾酒之处,汾酒本就比黄酒性烈,没尾巴倒好,竟买得比外面普遍的酒还要再烈许多。 吃了几次中毒的亏,狄三先先是谨慎地验了验毒,见里面干干净净,也没什么不该有的,便復递迴去,道:「琥珀烧春,成色一般,性烈,虽无毒,但不适合你喝。」 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没尾巴也不知道什么是琥珀烧春,什么是成色,什么是性烈,总之木头人没说有毒,那就是可以吃的!他试探地凑上去闻了闻,小小皱了皱眉头,试探性地仰头喝了一小口,立刻便『噗嗤』一声直接喷了出来,辣得两眼泛红,浅含泪光,咳了好久,才吐着舌头哭丧着脸,哈气道:「怎……怎么这么辣……」 眼中笑意一闪而过,早知道对方不会轻易罢休的狄三先探手将酒罈拿过来,失笑道:「这酒本就辣,你还一次灌下那么多,自然无法适应……」 说着,他不愿让没尾巴再喝,正要倒入江水中,可余光又看见了对方那捨不得的小眼神。思忱一息,便仗着自己偃甲的身体,怎么说也该千杯不醉,大大地灌了一口,因为喝的太急,透明酒液沿着下巴和脖颈一路滑下,打湿了一小片衣襟。 这么豪饮,满满一坛酒便直接灌进去了半坛,烈酒本就性急,更何况就这么干喝,狄三先深吸一口气,险些就这么晕过去。运灵将翻涌而上的酒气压住,他单手扶额,语气开始有些含煳道:「怎么……我有些晕乎乎的。」 「晕乎乎的?」好奇地歪头听对方说话,没尾巴脑子也有点煳,还吐着舌头纳闷道:「你不觉得辣么?」 听他这么问,酒气有些沖头的狄三先也学他的样子歪着脑袋想了想,但被酒精占领的大脑实在运转困难,想了半天想不出到底辣还是不辣,思索间,竟直接举起酒罈,又大大灌了一口,然后咂咂嘴,回味道:「还好,没有我在埠镇尝过的山葵汾酒辣……」 「山葵汾酒?」反问了一句,没尾巴见他眼神有些恍惚,道:「你怎么了?」 说到山葵酒,狄三先就又忆起与木雀多年前游歷之事,不想不觉得,但现在借着酒劲想起来,就又是一阵扎心。他不愿没尾巴担心,亦不愿沉湎于不属于自己的往事,举起酒罈再是一口,直到喝光其中酒液,挥手扔掉罈子,才故作无事道:「没什么。」 直觉告诉没尾巴这件事可能与木头人曾经的经歷有关,本想继续问,但见对方只又拿着第二坛开始灌,仿佛自己说的话全不入耳,就乖乖坐在船尾,歪头看着对方继续喝。 在狄三先的记忆里,曾经喝酒大多浅尝辄止,有过微醺,却从未放肆大醉。本以为如今身为偃甲,不会喝醉,却没想这身体做得着实过于逼真,两坛烈酒下肚,就直接上了头,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扶额呆坐半晌,反倒陷得更深,他带着从未有过的醉态,向后一仰躺在舟上,与其一同随着江流波浪上下沉浮。 许是喝醉的原因,狄三先觉得自己整个视野都变得极度狭小,努力睁开眼,也只能看得夕照连云映霓霞,独雁向阳飞。他目送雁渐远,待那孤影消失与天水之间,一种强烈的疲惫感便侵袭而上,不一会,便占据了所有思维,将他引入深渊。 第140页 自知晓自己是偃甲以来,狄三先已许久不曾睡眠,此刻,在酒的帮助下,他意识沉沉,陷入了梦境: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梦,身处四方天门之中,自己还是那个狄三先,不是什么偃甲,也没有参加器鉴。 许久不见的大师兄手持一株半开半掩的海棠,正春风满面地与新来的女弟子调笑;二师兄端坐书案前,手执灵笔,眯着狐狸似的眼睛,不知是在处理天门事物,还是在作画;三师姐还坐在自己院中那株苹果树下,面上挂着温婉的笑,状似耐心地捻着已被掰出弧度的绣花针,绣着怎么看怎么像是水鸭子的鸳鸯。 路过的天门弟子见到自己,恭敬低下头地喊着『师兄好』,自己也走回北海院内,祝雪出鞘,如往日那般练剑。 父亲仍是那般稳重可靠的表情,在明旭堂内,单手背后,语态严肃地与前来拜访的季清弟子说着些什么。 ……真好。 唇角渐渐染上笑容,他停下舞剑的动作,缓步走到台阶旁坐了下来,梦中的自己也不觉奇怪,为什么分明不是同一个地方发生的事情,全都能在自己眼中看得清楚明白。 在难得的安心中,狄三先自怀中拿出天蚕锦,将祝雪横放膝头,在阵阵微风轻抚下,一寸一寸地擦拭着爱剑。那般宁静,那般祥和,那般满足,仿佛天底下的幸福,全都聚集在了这小小一个门派内。 坐在船头,睡得头一点一点的没尾巴被一阵掠过的晚风惊醒,大大地打了个喷嚏。低下头,他便见木头人闭目躺在船上,唇角含笑,面容平和,总是轻蹙的眉头此刻也舒展开来,整个人的气质都与平日不同。 「你在做什么美梦吗?」他眨了眨眼,小声自言自语道:「看起来真的是个好美的梦啊。」 这话确实没错,对于曾经的狄三先来说,再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这种宁静安详的生活了。 但再好的梦,终归是要醒的。 将这些美好统统珍藏于内心深处,狄三先看了许久,最后留恋地轻抚两回祝雪,收剑入鞘,不再逃避,主动起身,平静地与梦中之人一一话别。待做完这一切,他慢慢自梦中睁开眼,触目,便是漫天星河斗转,璀璨夺目,仿佛伸手便能摘得。 …………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躺在冰冷的甲板上,晚风夹着些许冰花唿唿的吹,他一半意识仍在方才的梦中,另一半却已意识到何为现实。凝视着那些星辰,怔愣间,他仿佛想通了什么,低声喃喃道:「如今,梦也该醒了。」 「梦?什么梦?」本復又睡着的没尾巴被他起来的动作再次惊醒,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揉着惺忪睡眼,道:「你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 下意识地回口拒绝了一下,但看向对方,狄三先又忽然意识到,距离器鉴,竟已过去了两年之久。而这个人,无论是他绝望时,还是孤独时,总是陪在身边,总能给予以力量。 狄三先凝视着没尾巴,似是下定了决心,忽然开口道:「我曾讲过,待我解开心结,便将曾经之事告诉你,如今,你可还想听?」 作者有话要说: *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唐温如《题龙阳县青草湖》 第83章 叮铃洞泉 雪花纷纷扬扬自空中飘落, 落在满是星子的江面,落在小舟空置的船桨,也落在一脸莫名的没尾巴头上。被钻入衣襟的雪花冻得打了个哆嗦, 他将身上皮袄裹紧, 虽然不知对方为何会忽然想起这茬, 但只要这人能开心, 那便是好的! 想着,他呲出小虎牙, 跟着憨憨地笑道:「嗯!我想听!」 浅紫色的眸中满盈星光,狄三先看向陪伴自己许久人,与自己共渡难关之人,终于将自己隐藏在心中的痛,连带着折磨自己许久的真相, 用最为平和的语气,娓娓道来:「我曾名满江湖, 有亲人,有朋友,有师门,有知己, 有坚定所寻的道……但有一日, 他们告诉我,那些都不属于我,都是旁人的,甚至于, 我连人都不是。」 他轻笑一声, 道:「不过短短半日,我便失去了所有, 沦落为人人喊打的异端。」 「啊?」简短的叙述,将多少艰难困苦统统省去,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对方那悽惨的场景,没尾巴鼻头一酸,红着眼眶道:「为什么啊,你人这么好……我恨不得把能给的都给你,为什么那些人还要害你?」 「人心何其复杂……名声地位,权谋利益,为了这些惹眼之物,又有什么做不出来呢?」摇头轻笑一声,他眼前也浮现了那件事后的种种。 这一年里,他曾困居一隅,曾反覆追问自己存在的意义,曾心若枯木,身似荡舟,只顾着嘲笑自己随波逐流,无法掌握命运。 「但如今,我明白了。」 他几近干涸,总是没有生机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仿佛枯木重春,新芽焕发,其中勃勃生机,比之曾经身为北海祝雪之时更甚。」天下人弃我,我又何必再在意这江湖纷扰?」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此刻脱出迷障,终于看清了自己,寻回了应走之路。狄三先神色清明,没有半分醉酒初醒的恍惚,眸光坚定,不再迷茫。* 他凝视着面前的人,认真道:「前尘莽莽,庄生梦蝶,如今大梦已醒,我,便只是我。」 第141页 扁舟驶于星河之上,波浪起伏,若天际云捲云舒。新月弯弯,映在水中,恍惚间竟比空中那轮还要明亮几分。他眸若星子灿烂,心如孤鸿展翅,没了红尘羁绊,没了身世束缚,没了那些条条框框的约束,整个人都仿佛被自网中解放的鸟儿那般无拘无束。 「从今以后,我只看得天江地阔,再不与凡众同流,再不为尘网所缚,再不让红尘乱心!」 曾经身为狄三先,身为四方天门的继承人,他处处限制自己,不得表露本心,不得有任何越矩。在这漫天星海之下,他生平第一次,双眸弯弯,笑得这般明朗,笑得这般舒畅,笑得这般肆意。 雪影含花,挂在他的睫毛,落在肩膀,染得他整个人都仿佛融入了这自然山水,与这天地一同广阔。 没尾巴从未看过他这种表情,或者说,自己此生可能都无法再从第二个人身上看到这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神色,不由自主地也笑弯了眼睛,道:「木头人,你真好看!」 狄三先听着这质朴之言,又笑了。 天河倒转入水,满船繁光盈缀,蒹葭落雪,扁舟一叶,逐风而行,撞破半江星月。 大千世界,除却簌簌雪落,仿佛只剩他们二人。 「莫叫我木头人了。」狄三先压抑尽散,枷锁俱解,周身气势圆融,眉眼间也多了分洒脱之相:「我曾是狄三先,现在名为,张曦。」 不再执着于那如真正发生的记忆,不再执着于是人还是偃甲,他看着没尾巴,笑道:「从今以后,就叫我张曦好了。」 「张曦……」喃喃念着这个如晨曦辉光的名字,没尾巴挠了挠头,忽然产生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他双手握在一起,不自觉地把玩着手指,半垂着头,有点失落道:「这个名字真好听,比没尾巴好听多了。」 张曦闻言一怔,问道:「那你又为何要叫没尾巴?」 说到自卑之处,没尾巴的头更低了,道:「林中野兽都有漂亮的尾巴,只有我没有,他们就叫我没尾巴……没有尾巴,我不漂亮……」 探出手摸了摸对方一年中长得半长的头髮,张曦失笑道:「人好不好看,可不是靠尾巴的。」 没尾巴委屈死了,反问道:「那是靠什么?」 「心。」张曦凝视着他,在漫天落雪中,将温暖的手隔着厚厚的皮袄,放在他心脏的位置,满目认真道:「你的心,很美。」 他夸我美…… 他夸我美! 没尾巴怔怔地看着这个有生以来第一次夸赞自己的人,心下一动,忽然没头没脑道:「那你给我想个新名字吧!」 ………… 不明就里,张曦本想拒绝,但看着对方认真的眼神,知晓对方的渴望,还是心软了。与帮圭璋起名时已有立意不同,他对没尾巴并无什么期待,也无需引导其志向,只希望对方做自己便是最好。 在心中遍寻典故,却觉无一配得上眼前之人,纠结中,他忽然灵光一现,牵过对方右手展开,用食指在上面写了两个字,笑道:「有你在,前路既明。」 「从今日起,除了没尾巴这个名字,便叫做既明吧。」 既明…… 雪花飘落掌心,惊得正在专心想这个名字的没尾巴忙握起拳头,护在怀中,生怕落雪将那两个字沖化了。 牢牢地记下手上两字笔画走向,他一双眼睛亮亮的,仿佛得到了世间最好的礼物,高兴得手舞足蹈:「好好听!好好听!我喜欢这个名字!我太喜欢这个名字了!」 他看向张曦,眼中俱是纯粹的欢喜,道:「从今以后!我就叫做既明了!」 两个重获新生之人相视而笑,这般纯粹,这般喜悦。 夜幕渐褪,霞烟遍洒,两人并不刻意控制方向,只一路顺江,不知终途,仿佛就要这样直到尽头。 随着江流渐渐狭窄,周边水草陆地也离得愈近,张曦本想多行一程再下船,却在经过一片芦苇时,忽有一股血腥味飘入鼻端。 他不欲多生事端,但既明由鹿蜀养大,对血腥味非常敏感,一下就闻出来处。他心地仁善,做不到见死不救,看身边人似欲直接略过,忙扯了扯对方袖子,着急道:「这血味新鲜,就在周围,我们去看看吧!」 张曦如今心境更上一层,已不惧再与旧人相会,再加上自身实力过硬,便没拒绝,只听对方之言带着人跳下小船,灵力运转间,风一般地飞到了血腥味来源处。 那片地方距离此处并不算远,隔着芦苇望去,就见三十余个身着隐圣谷服饰的弟子倒卧于地,俱是双目紧闭,衣衫带血,一看便是经歷了残酷的战斗。 既明见到这么多死人有些害怕,张曦却忽然发觉其中一人还有气息。但经歷这么久的追杀,他早已养成事事谨慎的习惯,是以并没有立刻赶过去,而是先细细探查,见周围并无旁人,才将既明放下,自己飞到那个倖存之人的身边查看情况。 那人本是趴在地上,一翻过来,看到脸,才发现竟是个熟人,正是当初自己从异兽口中救下的季子旺。当日悬湖森林一别,两人便再无交集,约好的同酌也因后续种种未曾兑现,缘分既让自己救下他,那也没有放手不管的道理。 可惜身上最后一颗回春丹已在叮铃洞泉给了既明,他只从腰间拿出一粒寻常止血丹餵人服下,随后掌心催灵,帮助药效吸收。好在季子旺本身受伤不重,一番调理下,便慢慢睁开了眼。 第142页 模煳间只知晓面前人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他艰难道:「你……你是……」 身上的伤还没缓过来,季子旺朦胧间说了这么一句,又像是忽然忆起昏迷前的事情,挣扎着撑起身子,环视一周,悲鸣一声,翻身而起,直直冲向其中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哭嚎道:「娘!娘!你别吓我啊,别吓我啊!」 从对方裙角金钱纹认出是隐圣谷风长老,也就是季子旺生母,张曦压了压斗笠,不知如何去安慰,思忱片刻,也只能道出声:「节哀。」 节哀? 短短两个字,仿佛刺激到了丧母的季子旺,他赤红一双眼,勐地回过头,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愤恨,咬牙切齿道:「节哀?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又没有被人背叛,你又没有被同门追杀,你的亲人也没有死在面前,简简单单两个字,真是说得可真是轻巧!」 ………… 若说被人背叛,若说被人追杀,张曦所经歷的苦难,比眼前人怕是要沉重许多。但他也明白,同样都是苦痛,多一分无有安慰,少一分也不会好受,又何必去比较孰重孰轻? 再者说来,自己那般悲惨的遭遇,讲出来,也不过徒惹伤心罢了。 这般想着,张曦并未接话,只压了压斗笠,转过身,打算离开。 但就在这时,被季子旺抱着的风长老无力垂下的指尖忽然一动,灵牢化锁,直直向张曦背影袭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题西林壁》苏轼 第84章 叮铃洞泉 张曦何等修为, 在身后风声接近时便敏锐地躲开,没想到地上血迹却是早已画好的灵阵,此时在灵力催动下连成一片, 化作光牢, 直接就将他束缚其中! 既明看到这一幕, 张嘴就要喊, 却未想旁边状似已经死去的人又仿佛得到指令,纷纷恢復唿吸, 站了成阵势,灵符化锁,将他定住,半点动弹不得! 面对这种变故,张曦经歷许多, 已不感到意外,只是没想到季子旺这般天真之人, 竟也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但转念一想,天真便意味着容易被利用,沦落到这般地步,他着实不该惊讶。 背嵴挺直, 并指为剑, 张曦面色不改,立于牢中,并不担心自身安危,只是淡淡道:「不杀我, 是想活捉?身为正道人士, 使这般偷袭的伎俩,不觉龌龊么?」 「你这个冒充狄大侠的假货竟然还有脸说话!」现在整个江湖都已传遍, 有偃甲冒充狄三先四处作恶,器鉴时险些害得正主被断掉经脉,一想到自己偶像竟遭此污衊,季子旺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看着牢中偃甲,咬牙切齿道:「要不是娘拦着,我刚刚就要拆了你!」 ………… 「真相如何,你娘比你清楚。」若换到几天前,张曦必不会将自己心上伤疤公之于众,但此刻他已看开,清者自清,不需再畏畏缩缩,只冷声道:「当初我救你出悬湖森林,与你约定下次见面定把酒言欢,没想到你不仅忘得干净,反来恩将仇报,当真可笑。」 「救我的人是狄大侠!不是你!你偷了狄大侠的记忆就算了,还敢用此要挟我!」季子旺瞪大一双眼睛,想到旁人说的这个偃甲有狄大侠所有记忆,专门骗人为乐,更生气了,手上一对金镯撞得叮噹作响,激动道:「狄大侠才不会故意焚毁珍宝楼!别想骗我了,你这个冒牌货!」 信也罢,不信也罢,虽说遗憾,但这误会已不会伤及张曦。 见说不通,他也懒得解释,徒手按在光制囚牢的边缘,手中运灵,用力一捏,便将牢笼粉碎,踏出一步,便要离开。 虽没料到这个灵牢连阻拦都阻拦不住他,但见对方所行似是自己的方向,抓住既明之人也反应极快地将人质挡在身前,两手灵针一闪,随着口中灵诀全部扎入既明浑身经络之中,疼得他直接惨叫了出来,眼泪立刻溢满眼眶! 既明! 张曦原本尙算平和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虽然之前他多次想要将这个累赘甩下,多次觉得没有既明的生活会更好,但到了对方遇险之时,他才忽然明白,原来不知不觉中,既明已成了自己的依託,已成了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之人,不能容许任何人伤害! 风长老看对方眼色便知这步棋走对了,立刻将手持的伽蓝墨羽对准既明,直视着那个浑身都散发着强烈杀意的偃甲,还未说话,就被对方强大的气势压得身子都有些微微颤抖。但她好歹久经江湖,即使害怕,一双手仍旧端得稳稳地,嘴上威胁道:「你动一下,我就放出这伽蓝墨羽,让你的好朋友叫都叫不出来,立刻便化作一滩血水!」 「你敢!」 一句化成血水,立刻激怒了张曦,他冷冷地突出这句威胁之语,双眼已成了墨紫色,若炼狱摄人。 伫立睥睨,他的面色沉得吓人,漆黑的发尾在灵力鼓盪中于空中浮动,手中光芒微现,带着满心翻腾的怒火,沉声道:「我本无恶意,也容不得你们这样欺负,难道你真的觉得,我不会杀人么!」 风长老知道对方投鼠忌器,这才拖着说废话也不动手,冷笑一声,眼神微动,仿佛在暗示什么。 张曦看出她的意思,但两方多年姻亲,几次欲行出手,却仍放不下心中底线去伤人,只得怒喝道:「住手!」 第143页 但刚用暗器伤了既明的弟子哪里会听他的话,收到长老暗示,手中灵诀一变,灵针化万,两手一收,被灵针侵体的既明又是一声惨叫,手脚剧烈抽搐,面容扭曲,仿佛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你们,欺人太甚!」 浑身灵力如火,透体燃烧,张曦怒极,再也不压抑自己,强大到骇人的灵力瞬间全数释放!他一双眼因运灵过度全部成为纯黑,一步踏出,过盛的灵力如火自脚下窜起,再一步,这四周便都陷入灵力光焰之中! 被弟子护在身后的风长老本身并非境遇灵修,不过一步,那强烈的气势便已压得她站也站不稳,更别说旁边修为更差的季子旺,早就已经承受不住压力单膝跪地,浑身如被铁钳固住那般动弹不得,甚至唿吸都艰难万分! 并指为剑,张曦随手一划,挡在身前的隐圣谷弟子仿佛被万仞船穿透,胸口鲜血狂喷而出,连反抗的动作都没有,便软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这般血腥的场景,他却连个眼神都不分,直直盯着那个胆敢伤害既明的弟子,压抑的语气中满含杀意,沉声道:「取出灵针!」 「不许取!」风长老看出他的弱点,料想取出来后,对方更不会善罢甘休。但刚喊了一声,他就见对方抬起手,吓得腿都软了,硬梗着一口气喊道:「你敢杀我,我就让弟子立刻弄死你的朋友!」 ……………… 「哎。」 一声嘆息自背对着自己的人口中传来,风长老还以为他是认了栽,眼中喜色一闪而过,却听对方用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冷冷道:「我本不愿再入江湖纷扰,你们却仍不收手,既不放过我,那我便借这天下公理,与你们论道清楚吧!」 话音落,一股比方才更甚的气势便铺天盖地而来,季子旺抬眼看去,才发现他们所站一片空间密密麻麻俱是无形剑气。他倒吸一口气,手刚刚抬起,便觉手腕一空,『叮噹』两声清脆的落地生传来。 他瞬间便吓得一动不敢动,只极力将眼珠向下瞥去,这才发现是手上金镯碰到剑气,被拦腰斩断了。 ……………… 风长老一开始只听说这偃甲有狄三先一半不到的功力,如今又有损毁,只要抓住弱点,便可手到擒来。但她做梦也没想到,这偃甲竟如此厉害,放眼江湖,怕是连狄戎自己都不一定能做到如此水平! 我是被利用了,还是……不,不可能!谷主他分明向四方天门和衔花城求证过! 脑中转着这些无用的问题,心脏在死亡的威胁前砰砰直跳,她看向对面偃甲,本欲再用什么话来引导对方,或是干脆再用他的威胁,但对方似乎已经看穿她的想法,剑影过,在场所有隐圣谷之人,立刻都满身剑伤,软倒在了地上。 斗笠早已被灵力罡风吹落,张曦一身粗布武袍干干净净,仿佛这片腥风血雨并非是他所为。眼中盛怒未消,俊美的脸上杀意凛然,他面无表情地踏过满地鲜血,踏过那群生死不明的人,直直向瘫倒在地上的既明走去。 每一步,都带着血迹,每一步,袍角都被鲜血浸染一层,待走到对方面前,他半边衣服都已成了血色。半跪在地,不顾地上脏污,张曦伸出一只手,便要拉起地上的人。 从未见过这样的张曦,或者说,从未见过这般血腥的场景,既明看着他踏血而来,满身煞气的样子,竟不自觉地有些害怕。见对方伸手,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瞪大了一双眼睛,其中畏惧一览无遗。 ………… 他在……怕我? 张曦看着既明瑟缩的模样,怔了怔,心脏一阵揪痛。被怒意充斥的灵台逐渐恢復清明,他看了眼周围惨状,又看向似是被自己吓到的人,有些不知所措地收回手,在算是比较干净的衣袍上擦了擦,小心翼翼再探出去,轻声道:「别怕我。」 「我不会伤害你。」 既明也只是被他身上煞意吓到,见对方恢復正常的样子,也松了口气。他看了看四周倒在地上的人,心下又是一抖,哆哆嗦嗦道:「他们……他们都死了吗?」 「没有。」 即使怒到极致,张曦也并非是个弒杀之人,他下手虽重,却只是将这群人打成重伤,并未要了他们性命。况且能预谋暗算自己,附近也定有他们的人留守,死是死不了,就是这身伤没个一年半载是养不回来了。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明问题,却忽然神情一凛,转过头,便见一红衣人影若飞鸟落下,直接忽略了这倒了满地的隐圣谷弟子,那双漂亮的凤眼满是喜色,喊道:「阿曦!」 仇断肠? 路上张曦曾感知到几次对方灵力,但不知是敌是友,便都谨慎绕过,从未打过照面。如今见这人竟直接追来,还是在这般巧合的时机,他将既明护在身后,便要动手。 仇断肠看出了他的不信任,眼中隐痛闪过,用天籁般的声音,一字一顿道:「我将你从孟河乡救出!我将你带到铛宁森藏起!又为你毁去隐圣谷左臣木!你竟还不信我!」 张曦想起在昏迷前曾听到的声音,曾看到的脸庞,本以为是虚幻,却未想真的是对方将自己救出,迟疑一息,便收回了手。但察觉有其它灵力正向这个方向赶来,他弯腰抱起既明,转身便向另一个方向飞去了。 好不容易追到人,仇断肠哪能这么放走,也运起轻功追了上去,自始至终,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这些倒在地上的隐圣谷弟子。 第144页 第85章 叮铃洞泉 赶来之人仍是图南。 事出紧急, 天门弟子本与隐圣谷之人约定好,由风长老将那偃甲引到三十里外的风雨亭一举抓住,是以大多数人都在亭中埋伏, 却未想埋伏着埋伏着忽然便收到了风长老的求救。 图南修为最高, 身法最好, 自然是先所有人一步赶到了现场。 他狐狸似的眼睛眯起, 本是满怀期待前来,避开地上血迹, 以灵查检,不过一瞬,便知晓这群人竟都只是重伤,无一死亡,眼中笑意顿时淡了几分。 不知是不是曾有交集的原因, 倒在母亲身边的季子旺受伤最轻,此刻听到声响, 便同之前演戏一般艰难地睁开眼。看到图南的身影,他眼睛都亮了起来,嘶声道:「图……大侠……」 可未想,对方并不像是那个偃甲一般好心来救自己, 只是仿佛很失望地轻嘆一声, 自言自语道:「你是君子,是大侠,总是选择相信别人,即使歷经背叛, 歷经绝望, 也依旧顽强,这颗心依旧善良……哼。」 语带轻愁, 难掩忧思,他喃喃自问道:「千般谋算,竟反助你剑势圆融,心境更上一层……我要怎样才能让你知晓,这世上,唯有我是你的同类,也唯有我,有资格与你并肩呢?」 「小太阳。」 季子旺不懂其中含义,却见图南忽然看向自己,银眸中俱是渗人的冷漠,仿佛世间万物都入不得其中。 他心里『咯噔』一声,总觉不好,但不等有所反应,就见那人拿着扇子的手随意一挥,自己眼前的光,便暗了下去。 全军覆没,无一倖免。 赶来的四方天门弟子,和部分隐圣谷弟子见风长老一脉全都没了唿吸,俱是义愤填膺,都要声讨那个作恶的偃甲。 图南状似悲痛地嘆息一声,别过头,似是不忍看这群被害死之人的面容,语带悲伤道:「将这偃甲所做的恶事传令天门……至于风长老一脉……哎。」 重重地嘆了口气,他道:「且带回隐圣谷,让他们入土为安吧。」 莫说隐圣谷弟子,就连四方天门之人看着这悽惨的场景,再耳闻这沉重的语义,俱都眼含泪光,有些甚至泣不成声。图南也似无法呆在这炼狱般的场景中,又是一声长嘆,背过了身。 ———————————————— 另一边,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又扣了个大大的黑锅,张曦带着虚弱的既明一路奔逃,但这次,却并非如之前那般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经过这件事,他终于想明白了,一味躲避终究不是良方,想要保护身边之人,想要护住既明,就只有与那群正道站在同一水平上,彻底压制住他们才行! 因此,中原已是待不下去,现在能够帮到自己的,就只有天海岸了。 仇断肠显然也意识到他们所行方向正是前往天海岸的,跟了两天两夜后,终于在对方停下时,追上来,道:「我与你同去。」 即便知晓对方救了自己,哪怕能感知出这人并无坏心,张曦也不愿再牵连更多的人,只并指为剑,横于胸前,冷冷拒绝道:「回去好好管你的纵横山庄,我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仇断肠微微挑眉,指了指对方眉心灵纹,道:「你生,我生;你死,我死。这个灵契在身,你说我能安心走吗?」 张曦曾经问过这人能不能消去灵契,当时得到了否定的答案,此刻见对方依旧不愿罢手,心下也有几分不耐,道:「与我淌这浑水可得不到好处,若不想招惹麻烦,破除灵契就走吧,我不会告诉旁人曾与纵横山庄有所联繫。」 「这可不行!」仇断肠背对着日光,绝美的脸仿佛晕着一层光辉,令人不可逼视。他暗红双眸紧紧盯着对面之人,语气坚定,不容拒绝道:「衔花城你救了我一命,陵城你又救了我一命,在漠北还是你出手救了我。我与阿兄本天生註定要死一人,若没有你,纵横山庄也不会有今日。你说,我该不该报这四次救命之恩?」 张曦眉头一皱,正要说不必,却被对方打断。 他直视着张曦的双眸,又道:「幼时纵横山庄藏书楼大火,我与阿兄被困其中,族人只忙着抢运那些典籍,不顾我们哭喊求救,不顾我们已被火烧身,导致阿兄双腿瘫痪,此生无法修习鞭术。长老嫌弃阿兄累赘,自小不放在眼里,非打即骂,我成人时竟还计划着害死阿兄让我继任,全然没有半分人情。」 「我们早已恨透了人性,早已习惯了人情冷漠,学会对所有都不抱期待,可你却宁愿放弃满楼灵器,冒着衔花城的责难,毫不犹豫将我救出火海,让我重信人心。你说,我该不该报这度化之恩?」 虽已听说仇锥心双腿是因为纵横山庄大火毁去,却未想竟还有这般内情,张曦心情复杂,不知如何接话。 仇断肠却还不算完,继续道:「我灵力耗尽,化作兽身,无知无觉,若无你捨身相助,可能到死都无法想起自己身份,到死都无法变回人身。你说,我该不该报这再造之恩?」 三个恩情,堵得张曦哑口无言,想要再劝,对方也摆明了绝不离开,只得无力道:「我会连累你们。」 「我岂是那等无胆鼠辈?」仇断肠唇角勾起,深情地凝视着对面之人,又将当初定下灵契时的话重复了一遍:「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第145页 ………… 靠坐在槐树根上的既明难受地呻·吟一声,慢慢睁开眼,正见两日前那个长得特别特别好看的人也在,下意识地想要跳起来。刚一动,经脉中的灵针也跟着活动起来,直扎得他动也不敢动,直挺挺地绷着,痛不欲生。 张曦有着狄三先记忆,哪里会不知隐圣谷摄魂灵针的厉害,但即使知晓化解灵术,也需四五日方能完全去除,除了眼睁睁看着对方受苦,竟没有什么方法能立时生效! 眸色在心绪波动下颜色渐深,他一手悬于既明身上,尽力提对方化除灵针,边心疼地低声安慰道:「疼的话,就哭出来吧,没事的。」 抽了抽鼻子,既明本想故作坚强地说没事,但嘴一张开,忍不住就嗷嗷哭道:「疼——」qaq 仇锥心敏锐地察觉了阿曦对这个陌生人的看重,联想到当年铛宁森藏起的人莫名不见之事,立刻就猜到是这人所为。此刻他见这男人身形健壮,一身肌肉贲张,竟还有脸哭,立刻双手抱胸,嘲讽道:「丢脸不丢脸?」 张曦却见不得任何人说既明坏话,手上运灵不停,道:「噤声。」 看到心上人竟为了这个小偷让自己闭嘴,仇锥心别提多憋屈了。他狠狠瞪了眼还恬不知耻地躺在地上的人,重重冷哼一声,跑到旁边树根上扬袍坐下,直接不理会两人了。 天海岸位于东北海域的一处岛上,他们处于东南之处,要赶过去,大约需要半个多月。 张曦花了三日将既明身上灵针消融,便再次上路,这次有了仇断肠的助力,虽说中原正道的逼杀依旧紧迫,但总能一一化解。只是江湖上又总有偃甲冒充北海祝雪,且生性弒杀,兇残无比的流言传出,遇害之人包罗万象,其中竟有季子旺的名字,着实让第一次听到的张曦心绪复杂。 此事定是有人陷害,他三言两语也无法劝动那些偏信之人,是以面对谩骂并未澄清,干脆就背着这口黑锅到现在。 行至半月,三人终于看到了天海岸边际,但就在此时,一道剑光,挡住了他们的脚步! 这个剑光太过熟悉,以至于张曦看到的时候,不自觉便恍惚一息,抬眼,便对上了那个曾在镜中见过无数遍的脸庞。 狄三先。 既明骤然见到另一个阿曦,瞪大一双眼睛,看看对面的,又看看自己眼前的,来回瞅了好几圈,一副脑子不够用的表情。 张曦则向前挡住既明视线,将人护在身后,背上肌肉绷得紧紧的,不错眼地看着对面另一个自己。说起来,这并非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所谓的原主,也并非是两人第一次交锋,但时间不同,心境也大不相同。 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器鉴时那个被惶惶不知所以的丧家之犬,而是可以堂堂正正直面对手的剑客。 狄三先见对方周身剑势圆融,剑意沛然,眸中讶色闪过,放下对偃甲剑术轻视,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个对手。张曦同样首次面对这般水准的剑修,屏息凝神,同样不错眼地与那个曾经的自己对视,空气一时间都在这剑意的交流中凝固。 旁边仇断肠心中牢记着阿曦器鉴时所受侮辱,轻笑一声,打破这剑修间的交流,绝美的脸上满是嘲弄,讽刺道:「这不是大名鼎鼎的狄大侠么?怎么?我们几个无名小卒,竟能劳动您千里迢迢追到这大老远的地方来?真是荣幸啊!」 作者有话要说: 「德音莫违,及尔同死。」——《诗经·谷风》 第86章 叮铃洞泉 「仇断肠?」对面狄三先显然知晓纵横山庄重出之事, 闻言,有些不情愿地自那偃甲身上收回视线,手捏剑诀, 神色肃然, 道:「这偃甲害人无数, 罪大恶极, 纵横山庄可是要与这恶徒同流合污?」 「恶徒?」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仇断肠暗红色的眸子凝着血煞之气, 冷笑道:「拿别人当做棋子,有用时连蒙带骗,没用时就罗织罪名,百年过去了,你们怎么连手段都不知道变一下?」 狄三先听对方语气放肆, 眉头轻蹙,道:「证据确凿, 还想狡辩?」 仇断肠反问道:「你可曾亲眼见到阿曦杀人,没见到,算哪门子的证据确凿?追杀一路,手段用尽, 落得污名后, 张口便叫人恶徒,你们可真是厉害啊!」 说到这里,他便气不打一处来,正要乘胜追击, 旁边的张曦却伸手止住他后面的话, 直视着另一个自己,道:「无需再多费口舌, 信也罢,不信也罢,清者自清。」 任凭那偃甲一众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清白的,那些惨死尸首体可不会作假,狄三先虽觉对方剑意难得,却不会因惜才而罔顾人命。见对方还在狡辩,他眉头轻蹙,祝雪鞘中脱出,在空中盘旋两圈,斜指着对面三人,淡淡道:「无罪与否,随我去见季清总执令,结果自会知晓。」 去了季清,那才真是半点活路都没有,见对方不愿相让,张曦与仇断肠俱是暗自运灵,战况一触即发! 就在两方均准备动手的瞬间,忽然! 「咦~师弟且慢,大家都是熟人,何必如此剑拔弩张呢~」 另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后面传来,张曦顺着声音来源看去,却见那个曾经耍了自己无数回的狐狸仿佛看戏够了,慢悠悠地从后面踱步而来。见他视线,眉眼弯弯,轻笑着打招唿道:「别时青柳月下弦,霜欺风染经重年。冬枝乍寒惊游雀,相思有幸几回圆~」 第146页 仇断肠最讨厌这文绉绉的狐狸,不耐烦道:「说人话。」 图南轻笑一声,并不计较,从善如流道:「两年不见,南甚是想念,不知近来可好?」 这般轻巧的问候,仿佛曾经的欺骗都是过眼云烟,无论是身为狄三先时,或是现在,张曦从来都看不透这人目的,总有种无处下手的忌惮。如今对这人谈不上恨,亦不愿再有更多牵扯,所以对这等虚伪的示好之词,他只瞥过一眼,便不予理会了。 仇断肠见这狐狸吃了个闭门羹,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眉头微挑,替阿曦讽刺道:「好啊,当然好,我真推荐图南大侠也来试试这种生活,要刺激有刺激,就是不知道您老的身子骨能不能受得了!」 图南何等涵养,自不会这般简单就被激怒,反倒轻笑道:「咦~仇·长·老真是体贴。」 仇断肠听他将『长老』两个字咬的死死的,冷笑道:「不敢当,你这种人,还需要体贴?」 「怎么?比不上身后那个小兄弟,仇长老酸了?」 「你!」 ……………… 这边两人唇枪舌战,狄三先和张曦则俱是有些不耐,抬起头,两人视线相撞,同时读懂对方论剑之思,竟十分默契地同时出手,向对方攻了上去。 狄三先剑术天下无双,本欲使用祝雪与对方对决,却见张曦拿出来的不过是寻常铁铺买的铁剑。他有自己的原则,也有剑修的骄傲,自然不会仗着灵器之利来比试,主动收祝雪归鞘,并指为剑,化为灵刃,只用剑招对决。 张曦有狄三先的全部记忆,自是知晓对方为人端正,见对方果然收起武器,他亦扔掉铁剑,单以剑诀对招。 弗一交手,对手强大的剑意与高超的剑术便同样震慑了两人的心魂,几乎瞬间,就激起无限战意! 灵刃相撞,强大的剑气四下横飞,空中交战的两人在剑风碰撞的火花下,于极近之处对视,均在对方眼中看出了相同的盎然神采,心有灵犀地交错开来,又如流星破空,復激战起来! 下面仇断肠见空中对决激烈兇险,心下焦急,伸手摸到腰间灵鞭便要上去帮忙,旁边图南却看出他的企图,摺扇一扬,止住对方动作,轻笑道:「剑修之间的对决,你我还是莫要插手为好,仇长老若当真需要对手,何不与南共论武道?」 定定看了对方两息,仇断肠亦不愿将力气花在无意义的斗争上,只冷哼一声,依旧手持灵鞭观战。 既明被护在后面,见空中剑影腾飞,两人你来我往,兇险万分,着急地不得了!他不知如何是好,也想上去帮忙,却连个能插手的机会都找不到,急得额头都开始冒汗。 这所有的反应都被图南看在眼里,他对这人早已了如指掌,想到对方在全盘谋划中的作用,此刻倒也不吝好意,轻笑着搭话道:「这位小兄弟可是眼生,不知姓名为何?」 仇断肠本在观战,闻言心下一凛,伸手拦住正要说话的既明,冷笑道:「图大侠管这么多,是要查户籍么?」 图南一问不成,也不气馁,只摇了摇扇子,轻笑着将视线重又放回空中。 当世两大剑修的对决不可谓不精彩,不可谓不绝世,哪怕不修剑道,也能自其剑势窥见武道巅峰的威能!身处其中的狄三先更是越战越心惊,越战越兴奋,他之前虽然知晓这偃甲有他记忆,也知晓对方能以四方天门灵宝驱使祝雪,却并不认为对方当真能够产生思想,顶多算是较寻常精巧的木工,更莫说能修出剑意,窥得剑道,至多不过会些空有其表的招数。 可未曾想到,这人不仅通晓剑诀,剑意竟也圆融通达,洒脱肆意,仿佛天河坠江,星斗遍野,广阔无垠,端的是气势浩瀚又变化无穷!相较之下,自己的剑竟显得变化不足,形式拘束了! 好剑意! 越战越心惊,越战越兴奋,狄三先多年滞塞的瓶颈隐隐在这剑术对决中开始松动,若说刚开始他不过是想看看这个偃甲能做到何种地步,那么现在已经将对方置于与自己同样地位的对手……不,应当是共论剑道顶峰的同修才对! 好剑法! 他容光焕发,一双紫眸亮的惊人,空中光影交错,剑气纵横,直将周围树冠都削得齐齐整整。此时天已快要入夜,空中隐隐有半轮明月,随着剑风四起,带得晚霞如练,也一同于空中翻飞! 战至酣处,狄三先只觉已隐隐窥得更高境界,顺着天道指引,手中无形剑意举起,磅礴的灵力灌注其中,搅得风云变幻,连天光都吸入了这旷世一剑中! 运灵过盛,他浑身都笼罩在辉光之中,一剑斩落,光是纵横的剑气,都压得站在地面上的人需要运灵抵抗。 直面这至强一剑的张曦却不闪不避,此时他亦战至极酣,剑意之磅礴毫不逊色!他并指摄灵,剑华万千,直迎而上!一阵耀眼的强光过后,两人均被对方剑意打得向后弹飞,变了好几种身法才勉强稳住身形。 在外人看来,两人方才似是平手,但实际狄三先略逊半分。他微喘着落回地面,看向对面偃甲的眼中除了惊艷,还有明晃晃的钦佩,只是方才那一剑消耗太多,他花了两息稳住依旧翻涌的战意,半点不扭捏,浅紫色的双眸凝视着对方,认真道:「我输了。」 张曦自那次江上突破后剑意已更上一层,赢下比试也算意料之内,更莫说方才对决时那至强一剑,亦让自己剑道瓶颈有所松动,实在值得欢喜。此时见对方坦荡认输,他也同样生了惺惺相惜之情,拱手道:「承让。」 第147页 狄三先沖他额首回应,又与旁边的图南道:「我有剑意待参悟,先行一步。」 图南似是早猜出这般结局,手上摺扇轻摇,慢悠悠地问道:「怎么~师弟不抓人了么?」 狄三先之前抓人,一则因对方滥杀无辜,理应问罪;二则因自己记忆均由对方掌控,若被有心人利用,恐于天门不利。但他自方才对决中已看出对方心性,也相信对方并非奸邪之人,便道:「心怀叵测之人,不可能修成如此端正旷达的剑意,那些人必不是他杀的,无需多问,回去我会请总执令重新调查。」 ………… 张曦这一年多歷经无数追杀,亦被许多相熟的脸指着鼻子骂『恶徒』,就连他亲手救下的季子旺也被人说动,半点信任也不给。可这个本应是天生与自己站在对立面的人,却第一个站出来为自己说话,即便这只是两人第二次照面,也能坚定地说相信自己,他心中难免有些复杂,又觉得果然如此。 若非狄三先本身品行正直高洁,也不会有如今的自己。 他沉吟一息,竟破天荒地主动解释道:「我每次都是将追杀之人打成重伤,所当真有人身亡,许是他人所为,你们还是继续调查为好。」 狄三先也是这般想法,点头应下后,直接转身便离开了,半点没有继续问责之意。 图南则慢走了一步,摇着扇子,意有所指道:「看在你曾救过南性命的份上,南便好心提醒你一句,正道的纷争,可不止表面这么简单啊~」 第87章 天海岸 这人嘴里的话有几分真, 几分假,张曦已经全然不信,提醒也好, 胡言也罢, 只淡淡道:「请吧。」 知晓对方并未听进去, 图南也不多言, 只轻笑一声,转身离开了。 待人走远, 确认周围并无他人跟踪后,张曦便带着既明,与仇断肠一道御灵渡海,来到了天海岸所在岛屿之上。 此时距阙近天器鉴被抓之事已过去了两年多,天海岸群龙无首, 余下几位七曜北斗为夺岸主之位斗得不可开交,死的死伤的伤, 门下弟子也四散而逃,堂堂一个名门大派,如今只剩得寥寥。张曦等人来到天海岸正门时,见偌大一个门派, 竟只有一个弟子守门, 便隐隐窥到其落败之相。 那个弟子灵力修为一般,警觉性也不怎么高,三人都走到面前了,这才猝然一惊, 喝道:「来者何人!天海岸重地, 速速离去!」 张曦此行是为掌管天海岸,与这弟子无甚好说, 只指尖微抬,化出一道灵璧递上,道:「我受阙近天之託前来,烦请将此灵佩交予管事之人。」 「我呸!」自从天海岸失势,便有许多人冒借岸主名义来闹事,守门弟子见了不少,如今再来一波,端的是半点耐心都没有,直接赶苍蝇一样摆手道:「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见我们代门主了?赶紧滚赶紧滚,你们这种人大爷我见多了,丢不丢脸!」 说不通,那就只能动手了。 两年追杀,让张曦做事都干脆了不少,一个眼神,门卫只觉脖颈微凉,伸手一抹,竟染了些血迹,登时吓得两腿发软,倒坐在地,哆哆嗦嗦道:「你……你……大胆!竟敢在天海岸撒野!你不想活了么!」 不讲理便罢,只是破了层油皮,就能吓成这般模样,天海岸放这种弟子来守门,着实丢脸。 张曦无语两息,眼看靠这人传话是指望不上了,便直接抬腿向门派里走去,方走两步,便听一女声含煞,愤怒道:「宵小鼠辈!真当我天海岸无人?安敢如此放肆!」 话音落,便见一黑袍女子携二十余名弟子前来。白玉环佩随着走路动作叮噹作响,长长的岁星裙角有海浪纹,头顶岁星冠,见了人,二话不说,抬手便是两条长长的鲛纱带着劲风与无边海浪之势飞速袭来! 仇断肠最看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显摆长武器,纵横鞭出,化作千道鞭影,直接便将那无形海浪全数抽碎!这还不算完,待藏于浪中的女子身形显现,那漫天鞭势登时全数朝对方身上袭去! 女子显然也是武修高手,见此鞭影重重,亦能面上不慌,沉稳应对。她左手捏诀,右手再动鲛纱,竟先一步以灵息压制纵横鞭,身后二十余个天海岸弟子默契结阵,灵化星辰,鲛纱做刃,一看便是杀招! 剑影过,打掉袭向女子的鞭影,亦将结做星辰大阵的天海岸弟子打散,张曦并指为剑,长身直立于正中,道:「住手。」 星辰大阵乃是女子最为得意的阵法,即使阙近天在此,也需费些力气才能破掉。她心中暗惊此人能为,掂量一番两方实力对比后,很识时务地放弃了武力胁迫那一不怎么有前途的做法,警惕道:「你是那个偃甲?」 张曦道:「不错。」 女子上下打量对方许久,见这人虽看似随意地站着,但周身剑势圆融,半点破绽都没有。再看向方才与自己对决的红衣人,以及后面那个身形健壮的陌生男子,竟都是厉害的灵修,心中愈加忌惮,又问道:「器鉴已过两年,你为何现在才来?」 张曦知她戒备,也不绕弯子,直言道:「自是要让这天下正道知晓,何为道,何为理。」 女子虽心系岸主安危,却也知中原正道的厉害,即便是全盛时期的天海岸,也断是惹不起的,立时眉头一皱,暗自运灵,就要将人赶走。 第148页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温润男声自极近的地方传来:「岁星,何事喧譁?」 张曦与仇断肠心下俱是一惊,他们已是当世一流高手,飞花落叶皆如耳边响雷,十里内都清晰可闻。但来者已近在眼前,他们竟连对方何时前来都不知,若这人方才偷袭,少不得要受伤! 天海岸竟有如此高手! 来人显然看穿他们的心事,步履平缓地走上前,长袍月纹流光,举止温雅,慢条斯理道:「天海岸太阴,请教三位姓名。」 仇断肠双手抱胸,不知为何就是觉得这人有些不顺眼,冷哼一声,道:「在问别人名字前,不该先报上自己的么?」 「大胆!」太阴在天海岸的地位仅在岸主之下,旁边女子显然看不得他们这般冒犯,大喝一声,道:「太阴名讳,岂是尔等所能问的!」 「无妨。」浅浅两个字,便让女子垂首噤声,太阴眉眼温润,肤如暖玉雕琢,仿佛晕着一层浅光,凝视着张曦,道:「我名,狐言。」 狐言? 他便是那个铸手狐言? 天海岸本就以铸器享誉江湖,其中以镇星铸器最为有名。至于狐言,虽仅有三个灵器传入武林,却无一不是绝品,比如狄三先的佩剑『祝雪』,便是出自他之手。 狐言于江湖上一向神秘,张曦实在闻名已久,没想到会在这般情境下相遇,亦未想到这人修为竟也如此高。他一向敬佩有才能之人,便收敛几分防备,道:「我乃张曦,这位是纵横山庄仇断肠,这是既明。」 在听到『既明』这个名字时,狐言眸光微动,随即唇角含笑,双手执玉桂枝,竟当着一众天海岸弟子的面,低眉俯首道:「狐言恭迎岸主。」 旁边女子见他就这样认下岸主,心里别提多着急了,但见太阴俯首,她作为岁星,理应服从,纠结片刻,只得一同低头道:「恭迎岸主。」 旁边天海岸弟子见状,也纷纷低下了头,一时『恭迎岸主』之声浩浩荡荡,此起彼伏。 身后的既明第一次见到这般浩荡认主的阵势,瞪圆了一双眼,见众人低头,傻愣愣地跟着也想低下头,差点要一起喊。好在张曦及时抵住他额头止住动作,这才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闹出笑话。 张曦只有天海岸灵宝,和那句谁也未曾听到的嘱託,拿来当做凭证着实不够力度,本以为收拢天海岸尚需费些功夫,未想道此回会这般轻易便拿下。他看向狐言目光中掺有怀疑,似是想从对方微躬的背嵴中看出些端倪。 俯首不语的狐言也似感受到了这背上的视线,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天海岸辰星,荧惑,北辰均因内乱而死,岸主与太白被季清派扣押两年,生死不知,如今七曜北辰只剩得我,岁星,以及镇星三人。」 他声如润玉,讲话亦是不紧不慢,将原因慢慢讲道:「天海岸已是千疮百孔,你既有灵宝,又有前岸主的嘱託,正可稳住局势。是以莫要担心,这天海岸,交予你手,总比这般群龙无首要好。」 「如此,那便交予我手。」虽然张曦心中依旧存疑,但这狐言既是天海岸太阴,总不会拿此事开玩笑。且他本身实力超绝,这一个门派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高手,单对付一个狐言,还是有把握获胜的。 见他答应,狐言也不拖沓,浅笑道:「岸主既归,还请随言去霝降台冠日冕,以承曜位。」 仇断肠兄弟自小便深受灵眼之苦,一听霝降台,立时便想起纵横山庄于经纬盘中二择一的传统,绝美的凤眸中满是怀疑,冷笑道:「继承一个岸主之位便要去霝降台?怎么,难道是里面害人比较方便么?」 张曦的记忆里却是有天海岸相关的,无论是七曜北辰,都需继承星冕,其中岸主的日冕便是在霝降台。虽不知这是否是阴谋,但道理上却并未有错,他拦住还想再说些什么的仇断肠,道:「在此等我。」 仇断肠哪放心让他再进一次灵眼,直言道:「我一起去。」 狐言闻言,墨色双眸看向对方,虽依旧是那副温雅之相,说话也慢条斯理,但语气却不容拒绝道:「阁下即非七曜,亦非天海岸弟子,这般言论,既躁且瞽,三愆犯二,着实失礼了。」 说罢,他不再多言,只将手中玉桂枝抛起,落地化作浅金灵阵,对张曦道:「此阵通往霝降台,还请岸主随言一同前往。」 张曦对仇断肠道了声『莫担心』,并嘱咐既明别四处乱跑,便脚下一踏,上了灵阵。狐言见他进入,自己也缓步走进,光华闪过,两人便一同去了霝降台。 百年过去了,霝降台当年被杜冉抽走的灵力也恢復了过来,空中锋刃如雨,落到地上便化作虚无,若是常人进来,可能直接就会被扎成筛子。 狐言手中玉桂枝一扬,便化作灵伞,其中浅金色灵花点点落下,在这金雨中显得格格不入。他纤白的手握着伞柄,缓步走近张曦,玉伞微倾,为他挡住漫天金雨,似是有心,似是无意,轻声道:「还请太阳随我来。」 『太阳』 忽然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唿,张曦随他向前的脚步一顿,浅紫色的眸中带有探究之色,微微侧目,看向旁边的端正雅士。 第88章 天海岸 感受到他的视线, 狐言面色不改,步履从容,声如珠玉相撞, 浅笑道:「怎么?」 「无事。」张曦只迟疑一瞬, 想到天海岸以七曜北辰划分地位, 岸主所居便是『太阳』, 正如狄三先称号『北海』,木雀是『夏执令』那般, 只是统用的称唿,便不再多虑,道:「日冕存于何处?」 第149页 听此疑惑,狐言慢条斯理道:「行尤未远,何必着急?」他撑着桂枝伞, 长身玉立,温文尔雅, 眸若点漆,浅笑着示意道:「那里不就是了么。」 顺着对方视线看去,张曦正见前方有处玉台,台上放着一顶手掌大小的冕冠, 上有日纹灼灼, 不时有流光闪过,也不知是何材料所制,那冕冠周围的金雨都避让开来,仿佛沾上那日光, 便会被立刻融尽一般。 玉伞倾斜, 重化为玉桂枝,狐言缓步上前, 慢条斯理地解去日冕结界,捧于手心,回眸看向立于自己一尺外的人,道:「离得那般远,可是担心言害人?」 担心是有,但更多是不愿与陌生人亲近,张曦眉头轻蹙,道:「给我便是。」 定定看了两息,见对方果然没有近些的意思,狐言眼睑微垂,忽而轻嘆一口气,道:「百年过去,小太阳,你已对我如此生疏了么?」?! 若说『太阳』只是对应天海岸门主地位,那『小太阳』这三个字就是杜冉和圭璋的专属了,再加上百年前这个前提,若是再猜不透对方身份,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你……」双眸微微睁大,张曦看着面前这个如玉琢磨的温雅君子,看这个身居太阴之位,并且闻名天下的铸手,惊讶道:「你是……圭璋?」 「颙颙昂昂,如圭如璋,令闻令望。」*狐言墨色双眸凝视着他,浅笑道:「如何?我可是已做到了你的期望?」 按理来说,百年前的大战,便是以杜冉身亡而告终,圭璋的身体也被拆成灵宝,由当时七大门派瓜分。可这段话,除了杜冉,圭璋,还有仇断肠,这世上理应不该有旁人知晓,又怎会…… 张曦心中几番思索,多少不解,只能疑惑道:「你为何会在这里?为何不来找我?」 狐言,或者说圭璋更加合适,他缓步上前,动作温柔地将日冕戴到张曦头上,又理了理对方乌髮,道:「阿冉当时被正道逼杀,无路可走,便耗尽全身灵力,将我的灵魂抽出,投入轮迴。」 拉起对方右手,他半点不避讳地十指相扣,眼中含笑,凝视着对方紫眸,道:「转生后,我本想找你,江湖上却并没有任何一个叫做张曦的人。我日夜苦读,努力学做一个君子,当时又听天海岸岸主号曰『太阳』,立时联想到了小太阳,便不远万里赶来……只可惜,那人并不是你。」 「我无处可去,便干脆加入天海岸,借职务之便,于江湖上搜寻你的消息。」他轻笑一声,道:「我当时便觉得听到这个称号是命中注定,却未想多年后,你竟真的来了。」 「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莫说圭璋,就连张曦自己都觉得巧得不可思议:「这便是天意么?」 「是与不是,许是只有上天才知晓了。」圭璋凝视着他,调皮地眨了眨眼,满身温雅之气竟也不相冲突,只让人觉得可爱:「我的小太阳,终于又回到身边了。」 他虽笑着,语气却十分认真道:「从今以后,我们定要白首不相离。」 张曦自是记得当初答应杜冉,要照顾对方之事。将交扣的手收回,他略有迟疑道:「答应杜冉之事,我自不会食言,只是……」 「只是什么?」 看着眼前这个誉满江湖,修为也十分高强的圭璋,张曦无奈道:「只是你如今功成名就,又安于一方,哪里还需我来照顾?」 圭璋:……………… 说得这般明白,却被曲解成照顾,圭璋凝视着对方,想知晓此人是当真不识他意,还是委婉拒绝。但仔细看来,张曦表情自然,眼神澄澈,除了关心并无其它,可见事到如今,对方只将自己当做那个不通人事的偃甲,将那句白首不相离的婚约当做关照晚辈的诺言。 这样也好。 该是我的,迟早是我的,欲成大事,又怎能少了这点耐心。 况且,有了这份信任,便比旁人多了机会,不是么? 他忽而轻笑一声,道:「那便由我照顾你吧,你如今承袭日位,我为太阴,正可为你协理门派事物,有我在,这天海岸便尽在你之掌控。」 有太阴相助,最麻烦的一步便已解决,剩下的,就是与那些正道相斗了。 百年过去,曾经连话都不会说的圭璋,已成为这般可靠的模样,其中多少艰难,实在无法想像。张曦抬手,摸了摸对方整整齐齐用月冠束起的头髮,有些心疼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微微一怔,这般纯然的关心,圭璋自杜冉身亡后,便再未见过。墨瞳中流光划过,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他自己也明白,若小太阳当真知晓自己为復仇诸般谋算,若对方知晓自己便是那个害他沦落至此的图南,许是要就此恩断义绝了。 狐言是君子,是小太阳期盼自己成为的模样,那么,只让他看到狐言,便已足够。 「为你所愿,谈何辛苦。」圭璋手中玉桂枝轻挥,一柄墨色长剑便浮于两人之间,剑柄以灵纹镌刻日月,漆黑如玉的剑身上隐有星光,其中沛然灵气,观之便知是绝品。他以双手将灵剑托于掌心,向前递出,浅笑道:「此剑名曰『重曜』,三尺六寸,乃我十七年心血所制,如今终于有机会赠予你了。」 狐言所铸之剑,天下争求不得,张曦弗一触手,便觉此剑自己心意相连,仿佛天生便是为自己而生,甚至连剑意都能完美融合。轻抚剑身,墨玉般的灵剑竟有阵阵灵光扩散,一种强烈的喜悦自指尖传来,像是期盼多年,终于等到自己的主人那般激动且满足。 第150页 「日月重曜……」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作为一名剑修,他何其有幸,能够得到一柄与自己完美契合的灵剑。 但这着实过于贵重,即使再喜欢,纵使再不舍,也不该平白收下。 归剑入鞘,张曦将重曜剑递还给对面之人,道:「多谢好意,我不能收。」 仿佛知晓自己所认之主要放弃自己,重曜剑顿时激烈地震颤起来,强烈的悲伤自剑柄传递给张曦,似是让对方莫放弃自己。圭璋见状,轻笑道:「重曜乃是专门为你而制,除你之外,无人可用,它等了你十七年,盼了你十七年,你当真要辜负么?」 「这……」 每个人所修剑法不同,所拥有的剑意不同,一柄绝世之剑,在对的人手上,就有惊天之威,但若是寻常使用,就只是普通灵器。重曜与自己心血相连,用之几如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般自如,若当真让旁人来使用,确实明珠蒙尘。 张曦并非扭捏之人,亦不想辜负这柄好剑,便收下好意,道:「来日定当报之。」 见他收下灵剑,圭璋如玉的面上隐含满足,轻笑道:「百年前你助我降生,予我圭璋之名,教我君子之道,一柄灵剑罢了,直言回报,可是不将我当做自己人?」 张曦无奈道:「我并无此意。」 圭璋太了解这人,只一眼,便知对自己并无生分芥蒂,便轻笑一声,玉桂枝扬,重化作玉伞。这次,他亲密地与对方并肩而立,道:「没有便好,天色将晚,你我一别多年,何不暂且放下身外事,与言秉烛夜谈?」 秉烛夜谈是可以,但这一年多以来日夜都有既明陪伴身侧,他对人世不熟,又刚到陌生之处,张曦着实不放心留对方一人,沉吟一刻,道:「不如明日,今日且先安顿。」 圭璋何等心思,知晓对方这层顾忌,也不点破,只微微一笑,温声体贴道:「是我思虑不周,你长途跋涉,定是身心疲累,还是先好生休息吧。」 走到灵阵,他刻意退后一步,让已着日冕的张曦先行。仇断肠和既明看他完完整整的出来,均松了口气,众天海岸弟子见他果然戴上日冕,态度又比方才恭敬几分,俯首高声道:「恭迎岸主!」 岁星虽心下仍不情愿,但事已至此,还是认下了这个新的岸主,恭敬道:「属下岁星,拜见岸主,不知岸主欲何时行继任之礼。」 张曦道:「礼仪暂免,先将天海岸如今情况与我说来。」 圭璋略一抬手,止住岁星的话,慢条斯理道:「天海岸之事,便由言来说明,如今七曜北辰,除了小太阳你,还有我居太阴,岁星纪年,和镇星藏睦。弟子十者去六,还可勉强维持运转,但若要为前岸主报仇,许是有些力不从心。」 张曦也未想天海岸一个名门大派,短短两年竟成了这般模样,但他心中已有谋略,便道:「中原大派人多势众,我又何必与他们硬碰,此事我已有谋略,且留后再叙。」 作者有话要说: *『颙颙昂昂,如圭如璋,令闻令望』——《诗经·大雅·卷阿》 第89章 天海岸 没想到一向直来直去的小太阳也有主动使用谋略的一天, 圭璋眼中笑意一闪而过,温声道:「如今天色已晚,还是随言先前往修整吧。」 岁星接令, 先派手下去安排住处, 正要请岸主车, 却见狐言手中桂枝扬, 化作纯金小船,道:「天海岸七曜北辰正殿皆在岛中之岛, 便由言代劳,送你们过去吧。」 别的弟子不了解便罢,岁星可是知晓这玉桂枝是太阴本命灵器,化成的玉船也向来不载旁人,前岸主曾试图与他同程, 不仅被对方严词拒绝,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过得非常倒霉, 是以这灵器便成了太阴的禁忌。那次之后,整个天海岸,就连最为嚣张的北辰都不敢再去试探,如今他竟愿意主动拿出来, 不可谓不反常。 江湖上灵器众多, 能代步的也不少,比如当年杜冉便做了好几个偃甲放于口袋内,看心情选择,张曦不知内情, 也就并不意外。他脚下一踏, 登上桂枝船,见其通身玉质, 船壁屏风上均雕琢着月影桂树,船中还整齐地摆放着一套茶具,也不过在心中感嘆其精巧罢了。 岁星是万万不敢跟上去,仇断肠和既明倒是随张曦上来,圭璋也只是面含浅笑,温文尔雅,并无任何不悦之色。待所有人站定,他便捏诀驱灵,月桂船乘风而起,向内岛飞去。 天海岸正殿说是建于内岛,不如说是在内岛一处参天的扶桑灵木上,这灵木巨大无比,单一个树枝就能容纳百人。自上而下,便依次是太阳与太阴与其它几位七曜北辰,太阳殿更是隐有日轮笼罩,那徇烂的光辉,远远便能看到。 圭璋将船停在太阳阁外的平台之上,收起灵器,手中玉桂枝一扫,便有灵光浮空,悬在张曦面前。他面上挂着温润的浅笑,姿态亦是彬彬有礼,慢条斯理道:「此处便是太阳殿,言已传令弟子收整寝居,随灵光指引便能找到地方。」 说着,他又凝出一枚灵璧递予张曦,浅笑道:「太阴殿便在旁边,若有任何需要,且传灵与我,无论何事,我都会立刻赶来。」 见他对自己结契之人如此亲密,仇断肠眉毛高高挑起,绝美的脸上满是讽意,道:「怎么?就送到门口,看来你对新岸主也不怎么上心么?」 圭璋墨瞳转向他,面上并无半点不悦之色,淡淡道:「上心与否,可不在这一点,言身为太阴,按天海岸传统,除非岸主召见,不得擅入。小太阳初来乍到,又何必再用这等繁文缛节打扰,其中所有,言已一一打理,无需外人费心。」 第151页 「小太阳?」仇断肠总算也注意到了这个称号,加上刚刚对方那段夹枪带棒,意有所指的话,凤眼微微眯起,看向对面所谓的雅士,道:「怎么?你们叫岸主称号前,还要加个小字吗?」 圭璋却只慢条斯理道:「与君何干?」 说着,他转而看向一旁等候的张曦,眼含笑意,用明显不同的语气,温声道:「明日巳时,言在此恭候。」 张曦额首应下,道别后,就带着既明随灵光进入太阳殿之中。 果如圭璋所说,里面侍奉的天海岸殿弟子早已收拾好了岸主寝房,以及备了另外两处客房。先将既明和仇断肠安顿,张曦才随弟子穿过树枝凿刻的长廊,到了自己的房间。 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弗一进去,他便闻到一股雅致的薰香,正与圭璋身上的一样,只是少了些温暖的月桂香气。屋内摆设也不似印象中阙近天那般奢华作风,反倒布置的极为简洁,处处皆好,无论是墙上字画,还是书案上的灵纸,都是他最喜欢的式样。 缓步走到窗边,『吱吖』一声推开玉边雕窗,几枝蕴有灵光的扶桑枝和一大片紫竹林便映入眼帘。灵木萧萧,随风摇摆,清雅竹香混着屋内薰香,又是另一种令人安心的味道。 多时紧绷的心情在这令人舒服的环境下放松许多,张曦微微阖目,侧耳听风,忽然从中捕捉到了些衣袍翻飞之声。凝眸望去,却是一身仇断肠踏着竹枝飞来,鲜红长袍被风吹得鼓盪如翼,衬着那张绝美的脸,简直像是那些闲书中摄人魂魄的妖精一般。 被自己奇怪的联想逗乐,他倚在窗沿,紫眸含笑,模仿着书中被妖精矇骗的书生,玩笑道:「夜色已深,公子何以踽踽独行?可有难处?」 仇断肠轻踏灵枝,姿态潇洒,翩然落地。他的凤眸微弯,眼尾深而长,唇红而艷,挑着邪肆的笑,配合道:「离家万里,乌有定所,公子仁善,可否分某口吃食?」 侧身让开窗口之处,张曦做出邀请之态,道:「寒舍一间,无米无炊,唯冷饼一块,可请枉顾?」 仇断肠朗笑一声,动作轻盈地一跃而入,双手抱胸,斜倚墙边,意有所指道:「深夜引人入室,实属不智,公子就不怕我不爱吃饼,反吃了你么?」 眸中笑意愈深,张曦面上一本正经道:「我辈磊落坦荡,自是万邪莫侵,公子既非妖鬼,又怎会吃人呢?」 「我非妖鬼是真,你万邪莫侵却未必。」仇断肠挑眉道:「那狐言与你说了什么?短短一炷香,竟惑得你与他如此亲近,难不成你这书生当真被那狐妖摄了心魄?」 早猜到对方要问此事,张曦笑道:「你可还记得圭璋?」 不止记得,而且方才就已经猜到,只是此事太过离奇,因此未敢确定,如今听对方亲口承认,仇断肠依旧不怎么相信,道:「一个被大卸七块的偃甲百年后转生成人,这般荒唐的说辞,你竟也相信?」 张曦道:「那你说,这天下间,除了你与心先生,还有谁知晓『小太阳』这个名字?」 仇断肠自是知晓天海岸岸主便位居『太阳』,嗤笑道:「误打误撞。」 张曦失笑道:「那好,我曾答应杜冉,要好生照顾圭璋,并许诺与他白首不相离,这件事情,总不该误打误撞。况且圭璋虽已转世,我与狐言初次相会,便总有种熟悉之感,若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哦?」仇断肠双手抱胸,指尖随意勾卷着隐泛红光的发尾,挑眉问道:「就算他真是圭璋,我也劝你莫要信他。」 「为何?」 仇断肠道:「凭你百年前展示的剑法,总不会江湖无名,若他当真有心寻你,早该将江湖上有名的剑客全数见上一面,又怎可能不知狄三先的样貌?」 张曦对于圭璋的印象仍旧停留在百年前那个单纯的偃甲上,实在无法将对方与说谎联繫起来,蹙眉道:「许是百年前他已看穿我偃甲之身,是以未曾留心狄三先。」 见对方仍不死心,仇断肠冷笑一声,又道:「见到与你长相相同的狄三先,他怎可能猜不到你与四方天门的联繫,他不好好在中原等你,反倒安安稳稳地在天海岸当他的太阴,炼他的灵器,可真是沉得住气啊。」 这话说的十分在理,若对方当真要寻自己,狄三先便是唯一的线索,不在四方天门等候,确实说不过去。 不等张曦细想,仇断肠又再接再厉道:「再者说来,若他当真不知狄三先样貌,两年前他听到偃甲现世的传言就该出山寻你,为何要等到你自己送上门,才跑来认亲?这个你可有想过?」 他说到激动处,上前一步,本想指出张曦是见到同类太过激动,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但话未出口,他又想到偃甲之身曾是对方最大的痛楚,若是直言,必会令其难受,又软了口风,只道:「你何时变得这般好骗了?」 并非张曦好骗,正如仇断肠所想,他看到圭璋之时,便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他虽未亲歷转生之苦,但想也知晓,这般逆天之事必定不会轻松,自己不过是在对方诞生时给了些许援手,本就不该强求对方有多在意自己,更别说潜入四方天门了。 再者说来,圭璋能够从一个万事不知的普通人登上天海岸太阴之位,其中多少艰难困苦,又是自己所不知的,将心比心,他又怎能要求更多。 第152页 盲目也好,同情也罢,他在霝降台那段时间未曾从圭璋身上感受到任何杀伐之气,亦未感受到任何恶意,相比于那些恨不得自己死的人,这些微善意,就已经足够了。 「我相信圭璋。」张曦看着对面同样关心自己的朋友,并不避讳自己的身份,认真道:「并非因为他也曾是偃甲,也并非因为什么『同类』之情,我只是单纯相信他不会害我而已。」 这人认定之事,无论谁说都无用,仇断肠虽不善游说之道,这点还是看得出来的。他冷哼一声,暗红色的凤眸若将凝未凝的血,带着些煞气道:「那个圭璋,当面一套背地一套,你的直觉不错,我的直觉也不会作假!今日看见他我就毛骨悚然,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信便信吧,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总有一天,我要将他的狐狸尾巴揪出来给你看看!」 说罢,他招唿也不打,气哼哼的反身一跃,直接翻窗飞走了,徒留张曦无奈看那鲜红身影远去,也不知该如何才能劝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_(:3」∠)_今天削土豆不小心把指头划伤了,打字比较慢,更晚了不好意思 第90章 天海岸 另一边, 太阴殿中,化名狐言的圭璋正端坐茶几前,燃着与张曦屋内一般的薰香, 月冠流光, 墨袍迤地, 悠然点茶。他显然精于此道, 黑釉盏内的碧浪茶方经过击沸,乳白的茶水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泡沫, 少倾,便有两行字迹显现于茶面。 那字遒劲有力,若怒猊抉石,渴骥奔泉,气势十足, 没有半分作为狐言时所展现的温雅之相。仔细看去,写的正是『既明』与『仇断肠』两个名字。 圭璋看着分茶所现, 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拉长尾调,轻笑着自言自语道:「咦~长路既明?真是个好名字。」 「那……便让南,为你们点一盏长明灯吧。」 ———————————————— 海边天气总是阴晴不定, 当日晚上, 便下起了大雨。 天空如破了个洞,雨水倾盆而下,打得窗外紫竹叶和着扶桑灵叶落了一地。张曦收整好,去看望了既明, 见对方适应的还不错, 便在巳时与仇断肠一同出了正殿。 圭璋果如昨日所言,已在等候, 两人出来时,便见他长袍迤地,怡然站在雨中,浑身干爽,若暖玉生辉,抬眸间,看到张曦身影,微微一笑,恰如天光破云,美不胜收。他温润有礼地双手执玉桂枝行了一礼,道:「昨夜休息得可好?」 仇断肠还未从生气中缓和过来,双手抱胸,怎么看对面的人怎么不顺眼,冷哼一声,撇过脸去,没有搭理。 张曦身负重曜,戴日冕,也穿上了天海岸弟子准备的墨色长袍,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周身剑意圆融,自有一番风范。他听对方问候,笑道:「前半夜听微风徐徐,后半夜赏穿林打叶,这般闲适安宁的生活,我已许久不曾体会了。」 眼含笑意,圭璋满意道:「喜欢便好,不枉我特意吩咐。现下正是良时,不若与言同去太阴殿品茶,再商量后续如何作为。」 悠闲一夜已是足够,现在整个中原武林都盯着自己的动向,虽说天海岸位处偏僻,易守难攻,但被那群正道惦记着总归不是好事。这般想着,张曦道:「还请带路。」 圭璋扬手化出玉船,待人乘上,便飞向了不远处的太阴殿。 这里外部装饰与太阳殿极为相似,除了制式外,仅在纹雕细节之处将日纹换做月纹,将扶桑枝换做月桂。圭璋作为殿主,一路引两人入殿,穿过曲折廊桥,便到了一处月桂园。 凡间桂花虽香,但若是密集种植,难免过于甜腻,圭璋这里种的是月桂灵树,若有若无的香味虚虚渺渺,香而不腻,无论是十尺外还是凑近闻,都是同一个味道,并不沖鼻,反倒雅致的紧。待走进内室,便有白玉茶几一台,上面整齐地放着三盏色质极佳的黑釉盏,右边有一暖烘烘的碳炉,炉上置着灵玉汤瓶,想是为今日点茶所备。 三人扬袍落座,圭璋姿态优雅地将一小块茶饼放于小巧的银质茶碾中,反覆三次,扫出碾得细细的茶沫,以茶匙分于黑釉盏中。这时,汤瓶中正传出水沸之声,他以灵起瓶,水波乍泄,右手持紫灵竹制茶筅极有技巧地迅速击沸,待得茶色乳白,雪涛满盏,就将茶盏递于张曦面前。 张曦见他捻茶动作流畅,想来是精于此道,又见对方击沸时动作利落,手势迴环,竟隐有剑意便多留意一分。此时再看盏中茶汤,雪白的泡沫自行变幻,竟作飘雪随风,散落紫竹,又有屋舍隐于林中,无论竹叶茅顶,落雪皑皑,甚至雪中草叶都分毫毕现,久之不散,其精緻唯美,说是执笔落画也不为过。 虽说平生未曾深研点茶之道,他也见过不少以茶入道之人,比之圭璋,竟无一能及,感嘆道:「能将水丹青绘至此等境界,圭璋的手艺,说是善点茶尤不足矣。」 在他欣赏之时,圭璋已点好第二盏茶,以灵送于仇断肠面前,眼含浅笑,温言道:「消遣而已,不足为道,你若喜欢,我便是日日为你分茶又何妨?」 「哼,堂堂天海岸太阴天天给人分茶,你不如干脆去做茶童算了!」仇断肠耳中听着那酸得不得了的言辞,再黑着一张脸看向自己盏中,隐隐有些咬牙切齿道:「你给本座画个鹦鹉算什么意思?怎么,是看不起本座吗?」 第153页 面对如此挑衅,圭璋依旧是那副君子如玉的样子,慢条斯理地将用过的茶筅洗净,这才做出一副惊讶之色,道:「仇长老不喜鹦鹉么?那百年前相遇时,又为何化作鹦鹉之态?」 这么说,便是直接承认自己身份了,仇断肠最不愿别人知道的,便是自己化作兽身时做过的那些蠢事,如今被这人一张嘴全秃噜出来,冷哼一声,不甘示弱道:「百年前?好啊,那你怎么不给自己绘一副偃甲图呢?你那时候,可比本座丑多了!」 圭璋依旧是那副温润之相,不紧不慢道:「君子当戒斗,当语之有理,仇长老还是先戒躁吧。」 张口君子,闭口君子,外面端得也是如玉之姿,仇断肠却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冷哼一声,道:「对你这种伪君子,我何必客气。」 圭璋却不再理他,只看向张曦,温声关切道:「可还顺口?」 张曦见两人口舌相争,正欲制止,忽然被这么打岔,便低头看向茶汤,见其中水丹青至今未散,茶漠丰沛,紧紧咬盏,忍不住又贊道:「果然好技艺。」 轻啜一口,只觉雪白茶汤调如溶胶,汤嫩味甘,又有灵力和着灵茶本香充盈口鼻,不禁闭目回味几息,这才轻嘆道:「我此生从未饮过如此好茶。」 旁边仇断肠闻言,不服气地喝了一口,随即愣住两息,神色复杂地看着手中茶盏,老半天,竟也说不出半个不好。 此时圭璋也已为自己点茶,与两人不同,此次他只点茶而未分茶,是以并无图案显现,见他夸赞,也浅啜一口,算是揭过方才争端。 简单闲聊过去,也该进入正题,张曦放下黑釉盏,正色道:「如今中原正道对我恨之入骨,迟早会派人攻来,躲在这里也并非长久之计。」 圭璋墨瞳直视着他,温声道:「那小太阳觉得,如何是好呢?」 张曦道:「今早我清点天海岸余下战力,莫说正道联合,怕是连武道最为式微的隐圣谷也不能对付,硬碰是万万不行,还是需要时间休养生息,从长计议。」 仇断肠虽背后有纵横山庄,但也不是傻子,才不会在这个狐狸面前暴露自己实力,只问道:「那群正道追杀你两年,哪能这么轻易放弃?」 浅紫色的双眸转向他,张曦道:「所以,便要再树一个敌人,好转移他们的视线。」 压住眸中盎然兴意,圭璋面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温雅之态,道:「小太阳可是已有人选?」 张曦道:「衔花城。」 说到衔花城,与张曦缘分着实不浅,既被他救过,也于器鉴中亲口污衊于他,其中祁长言还是这个身体的创造者。再加上如今中原正道是四方天门,季清派与隐圣谷三家结盟,不好拆解,若当真要对付中原正道,衔花确实是最好的突破口。 不知是回忆起了器鉴时的屈辱,还是想到造出自己这个偃甲之身的祁长言,他眼睑微微垂下,长长的睫毛盖住其中神思,道:「衔花应钟曾因研究永生,被上池垣驱逐,后借灵宝之利于悬湖森林中继续试验,死者多逾千人。此事被正道压下,无人过问,若能将东风恶行散布于江湖,许能拖住一些时间。」 仇断肠好看的眉头蹙起,不解道:「正道势大,就算散布言论,也会被压下,此举当真有用吗?」 圭璋听他说出衔花而非季清派,知是仍顾念鸣木雀,眸中笑意便淡了两分,闻此言语,轻笑一声,道:「自是有用。」 仇断肠见是他回话,冷哼一声,道:「你说有用就有用,凭什么?」 圭璋却并未直接回答问题,反倒慢条斯理地整了整半分未乱的袖口,这才道:「你可知,这些年中原正道分明能直接杀死阙近天,却又迟迟不动手,是因为什么?」 仇断肠何等聪明,被这般点拨,立时就明白了:「为灵宝。」 「然也。」圭璋指腹摩擦着茶盏,低眉浅笑道:「当年八大门派结盟时,已将灵宝分予天海岸,并定下协议,除非掌门亲许,任何门派不得强夺。阙近天曾为岸主,只有他亲口首肯,才能名正言顺的将灵宝据为己有。」 「他们算计这么多,这才诱得阙近天主动将把柄送上门,未想机关算尽,还是没能得到灵宝,定是不甘。若是此刻将衔花推出,给他们一个取衔花灵宝的理由,你说,会如何?」 两年前阙近天将自己送离天海岸,什么都没给,只将灵宝交付于他时,张曦便已有了猜测,如今被直接点出,便接道:「天海岸地处偏僻,无论是集结弟子或是赶路,都需花费不少时间。衔花城被四方天门,季清派,隐圣谷与上池垣围在中央,若要动手,自是衔花更为方便。」 第91章 天海岸 话说到这份上, 便基本敲定,只是圭璋又眉头轻蹙,似是隐有忧思道:「天海岸于中原眼线均被剷除, 若要将这言论散布出去, 许是仍有些难处。」 见对方总算有做不到的了, 仇断肠冷哼一声, 道:「纵横山庄在中原还有点人,我回头与阿兄说一声便是。」 圭璋做出意外之色, 浅浅一笑,道:「那便有劳。」 见他道谢,仇断肠眉头微挑,张嘴正要说些什么,忽听一声巨大的爆炸之声, 随即地面便开始震颤,若非圭璋及时护住, 怕是周围的东西就要全数掉下来了。 张曦担心既明,正要询问情况,就见一个弟子小跑过来,有些慌张道:「岸主!太阴!不好了!镇星的炼器炉又炸了!」 第154页 谈话时被打扰, 着实令人不快, 圭璋动作优雅地起身,慢条斯理道:「早便要你戒骄戒躁,何以这般着急?」 弟子听他这种时候还这般不紧不慢,急得脸都快抽抽了, 镇星每次炸炉就着火, 这扶桑灵树又是竖着长得,烧一烧可不就烧到他们门口了么!之前荧惑殿就是被这么烧没的, 要不是荧惑为人温和可亲,并且没有烧掉什么贵重物品,估计两人都能打起来! 圭璋当然知晓此事麻烦,也不耽搁,化出玉桂船,便载着张曦与仇断肠两人一道飞去,并在路上简略说明了一番情况。 镇星位处七曜最末,居所也在扶桑树最下端,因为平日不喜人打扰,除了他本人,连个弟子都没有,所以才会有烧了上家才被人发现的前例。 三人赶到时,火势正是熊熊,圭璋面含浅笑,双手捏诀,引万顷海水化雨,轻描淡写地便将这火浇灭了。 落地站定于前殿,举目望去,就见镇星殿已烧得一片焦黑,殿门残破不堪,后面也只剩残垣断壁,早已看不出原样为何。 本应在太阳殿中的既明浑身湿透,灰头土脸地扛着个人从里头往出走,出门正看到自家木头人,高兴得嘴里喊着『曦曦』,举起手就使劲挥,却忘了那个胳膊是用来固定肩上人的,这么一松,人便直直掉了下来,『咚』地一声砸在地上,溅起好大一滩水花。 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做错了事,既明忙蹲下去,把人翻过来,着急道:「喂!你没事吧!喂!」 见对方这么有活力,想是没受什么伤,张曦松了口气,上前查看地上的男子,见对方身材魁梧,虽只穿着身寻常武袍,但头带星冠,便知是一直不曾见面的镇星。他本以为这人是被爆炸波及,但细细看来,对方脸颊潮红,唿吸粗重却匀称,浑身狼狈,但并无半点血腥之气,再加上鼻端隐隐传来的酒气,倒更像是醉酒之相。 事情也却如他所料,他刚起身,一女子便远远赶来,眼睛直勾勾盯着着倒在地上的镇星,甚至都未曾意识到边上还有人,弗一落地,便毫不留情一巴掌就扇到对方脸上,张口就着急道:「你怎么又喝这么多!我之前怎么说的!」 这一巴掌端的是气势十足,吓得旁边既明都下意识将手捂在脸颊上,瞪圆了眼睛,傻愣愣看着对方。地上睡至正酣的镇星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一下,也被打得有点懵,模模煳煳地睁开眼,极力看了半晌,才确认是岁星,打着哈欠,道:「早啊。」 岁星都快气死了,绷着一张冷冰冰的脸,隐怒道:「早?你差点就见不到太阳了,还敢说早?」 听她这么说,镇星总算发现不对劲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转头就瞅到自己炸的啥都不剩的家,哀嚎一声,道:「啊?怎么回事?我明明熄了炉火才去喝的,怎么成了这样了!天哪!我炼了整整一年的灵器啊!名字还没来得及取啊!」 要说这镇星,虽然为人不靠谱了点,但记性还是不错的,即便喝醉酒,第二日也能完整复述出前一天发生了什么。况且他对灵器一向看得比自己命都重要,若是当真有正在炼的东西,必是多加谨慎,分毫不错。 见对方如此说,岁星也觉得不对劲,谁知一转头,便看到旁边的张曦既明,以及稍远些的太阴和仇断肠,顿时吓得噤了声,方才兇悍之色也半分不剩。 她不说话了,沉浸在灵器被毁之痛中的镇星却没反应过来,宽大的手掌直接拽住离得最近的既明,怒道:「你小子是谁?为啥在我镇星殿!说!你来这干嘛!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既明皮糙肉厚,被这么抓着倒也不疼,就挠了挠后脑勺,傻乎乎道:「我看到这里有光,就来看看……啊对了!」他从怀中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小珠子,憨憨道:「这是你的吧?」 镇星本还怒火攻心,气得脸都涨红了,见到此物,立刻两眼放光,一把夺过珠子,兴高采烈道:「是了!是了!我炼了一年的灵器!你小子居然给我带出来了!竟然已经炼好了!」 忽然,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将灵器凑近眼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两圈,瞪大了眼睛,嘴里喃喃道:「不对啊……我没加楠石啊……怎么会这样……」 事情发展到这里,照张曦这两年替既明收拾过的烂摊子来看,基本可以确定是对方向炼器炉里放了什么,才导致方才爆炸了。 果如他所料,那个憨憨听到这人自言自语,立刻呲出一口大白牙,果断承认道:「是这个闪亮亮的东西让我加的!它就差了点木灵,所以一直出不来,我刚放进去没多久,它就直接出来了!」 「嚯!」听对方这么说,镇星并不生气对方胡乱向器炉中乱加东西,反倒吸一口凉气,忽然明白面前这人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灵感体制!这类体制的人能够感知到灵器中的灵力平衡,在炼器一道上可谓是得天独厚,若当真投身此道,炼器的速度比之寻常人能快许多倍,他本身便是灵感体制,却未想竟有幸能遇到这个资质更好的! 惜才之心压都压不住,镇星上前一步,双手抓住既明的右手,直直就往殿里拖,那凶神恶煞的样子,简直是想拿既明直接祭天!旁边岁星哪看得他如此不讲礼数,一脸诧异地拦住对方,道:「你这是作甚?」 旁边张曦见他表情兇恶,恐是既明坏了灵器,想要报復。他并指一点,逼得对方收手,将人护在身后,正色道:「若有冒犯,我在此替既明赔个不是,至于赔偿之事,你且说来,我自当尽力找寻。」 第155页 不过是想收个徒,周围所有人都觉得是要杀人灭口,天生一副恶人相的镇星也很委屈。他蒲扇大的手挥了挥,正要说什么,忽而看到面前人背后灵剑,脱口叫道:「重曜?狐言那小子取心头血炼了十七年的剑,怎么会在你身上!」 心头血?! 听到这个词,张曦心下大震。 要知道,灵核位于心脏,若要取心头血,难免会损部分灵核结界,虽不似拿出体外那般直接废功,但对修为损伤也不小。寻常炼器师,即便是修炼本命灵器亦不会用这等冒险的法子,更莫说是送给别人的,圭璋分明连找寻自己都不愿,又为何要将这般重要之物送给自己? 后面的圭璋面含浅笑,并不担心,他早便知晓,若是赠剑之时便说出此事,照小太阳的个性定不会收。但如今木已成舟,灵剑择主,还是不可能还回来的,便温声道:「本就是为他所炼,镇星可有何不满。」 别看太阴平日里温温吞吞,做什么事都不紧不慢,可一旦出手便是动如雷霆,再结合他平日说一不二的作风,这话虽是问句,听在镇星耳中,便是**裸的威胁了。他后背一凉,浑身汗毛直竖,赶紧把后面那句『这不是你的定情信物吗?』咽下去,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连声道:「我不是,我没有,我哪敢啊!我就问问……问问而已!」 说着,他生怕这个小气的狐狸后头给自己穿小鞋,赶紧两手按着既明肩膀,转移话题道:「哎!对了!你小子要不要跟我学炼器啊!我跟你说,我可是江湖上顶顶有名的炼器师,多少人求着我收徒我都不屑一顾,今儿是你运气好,还不快点来拜师!」 既明被他压得都快跪下来了,手足无措地看向旁边张曦,不解道:「曦曦,败狮是什么意思?他在说什么?」 张曦心中还想着心头血炼剑之事,被骤然这么一问,也忆起对方在制作偃甲上的绝佳天分,回道:「拜师便是他会将一身本领全数传授与你,他是师父,你是徒弟。镇星于炼器一道誉满江湖,若你喜欢此道,不妨考虑,但此事关乎终身,需得谨慎才是。」 既明虽不懂他口中的『练气』是什么意思,但能猜出是往炉子一样往里面扔东西,灵力平衡后,就会有像是那个一样的东西出来。好玩是好玩,但一说关乎终身,他就不愿意了,坦率地摇头道:「我要跟曦曦一起,我不拜师。」 第92章 天海岸 旁边镇星本以为按自己的名声, 此回收徒肯定手到擒来,没想到竟这般干脆就被拒绝,立刻瞪大一双铜铃般的眼睛, 着急道:「为啥!老子这么厉害, 你为啥不跟老子学!」 既明吃软不吃硬, 见他凶, 自己口气也强硬了起来,道:「你不是曦曦!」 镇星听他左一个『曦曦』, 右一个『曦曦』,转头朝旁边看去,这时才终于注意到了那个陌生人头上的日冕,惊讶道:「好傢伙!我说天海岸怎么还来外人呢,你就是那个偃甲啊!」 岁星本垂首站在一旁不敢插话, 此刻听镇星还是这般口无遮拦,连忙制止道:「藏睦!这位是新任岸主, 你少说两句!」 天海岸镇星不善言语之事江湖早有传言,张曦也并非那般斤斤计较之辈,便道:「无妨,只是既明不愿, 便莫要强求了。」 既明整整一日都没见到他, 已经想得不得了,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后面圭璋慢条斯理道:「拜师之事暂且留后讨论,既然岁星在此, 言便直接明说对付那些中原正道之策。」 一听是叫自己, 岁星忙垂首抱拳,恭敬道:「岁星听令。」 圭璋手中玉桂枝轻点, 便有灵璧显于空中,慢条斯理道:「你且挑选一百精英弟子,与纵横山庄仇长老一同前往中原,散布衔花传言,具体内容,我已刻入灵璧。至于启程时间……」 转向旁边张曦,他亦是恭敬问询道:「不知太阳希望何时动身?」 动身时间自是越快越好,但张曦另有事情要嘱咐仇断肠,且不宜说于人前,便道:「清点弟子半日足够,不若明日申时出发?」 哦? 若要出发,三个时辰准备已是充足,见对方故意将时间推迟到明日,圭璋心中不免几分探究。他面上不动声色,浅笑道:「那便听小太阳所言,明日出发。」 收起灵璧,岁星俯首应道:「是!」 事情已有定论,张曦便打算先回日殿,圭璋虽有心试探,却也知晓这并非最佳时机,只含笑让行。但他不拦,并不代表旁边镇星不拦,看到这个百年难遇的炼器奇才要走,他急得汗都下来了,赶紧叠声挽留道:「哎!你别走啊!你真不考虑考虑拜师吗?我保证把压箱底的本事都传给你!」 既明也是个直肠子,一想到拜师是一辈子这么麻烦的事情,干脆就道:「不拜。」 好险没被这句直白的拒绝给噎死,镇星缓了老半天,才憋着那张兇恶的脸,苦口婆心道:「你这么好的天资,不炼器实在浪费了啊!」 既明还是道:「不行,我才不要跟你定终身,我要跟曦曦在一起。」 旁边圭璋听他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言说要与张曦永远在一起,眸中隐有冷意划过,面上仍是那温润如玉的表象,浅笑道:「既明赤子之心,真是难得。」 仇断肠双手抱胸,凉凉道:「羡慕了?」 赤子之心从另一种意义上便等同于蠢,季子旺是一,既明亦是,圭璋全局皆掌握在手,自是不会羡慕棋子,只轻笑一声,道:「人各有长,总不能兼具,言如今这般便是最好。」说着,他看向自家小太阳,似有些怅然若失道:「不过看到他,总是会想起曾经的自己罢了。」 第156页 张曦忆起当初圭璋诞生时的样子,眸中也带了丝暖意,只是先下有外人在场,追忆还需留后,便道:「既明平日无聊,可来找镇星,拜师之事,且看他自己心意吧。」 能留住人总是好的,就算收不了这个徒弟,好歹还能帮不少忙,镇星看似兇恶的脸上笑开了花,连应道:「随时来!随时欢迎!」 既明倒也挺喜欢这人粗狂直接的性格,见不用拜师还能来玩,也开心得应下了。 诸事了结,岁星已去,张曦便不强留,先回了日殿。圭璋面上不动声色,只将天海岸一众事物分下,又将整理成册的全部给他,便独自回了太阴殿。 此时闲人已去,既明坐在张曦房中,兴致勃勃地描述今天看到的东西,不论是参天的扶桑树,还是每层不同的风景,在他说来,都有趣极了。 旁边仇锥心听得不耐烦,但也没有打断,直等对方说完,方道:「说完了?」 既明挠了挠后脑勺,又认真想了半晌,道:「好像是没有了。」 见他如此说,仇锥心便毫不犹豫地逐客道:「没有了,就先回自己房去,我有话和阿曦说。」 既明愣了一下,并不想走,便转头看向张曦,想让对方留自己下来。 张曦见对方神色委屈,也不愿赶人离开,但仇断肠明日便要回到中原,自己仍有非常重要的话需嘱咐。既明为人单纯,心里藏不住事,若是被他听去,许是旁人诈两句便会和盘托出,再加上他自己虽不得不涉足江湖纷争,私心却不愿对方沾染这些阴暗之物,只得硬下心肠,道:「你且先回去吧,明日我再去找你。」 曦曦都这般说了,既明只得乖乖听话。他神色黯然,微微垂下头,仿佛被雨淋湿的小猫,蔫蔫地往出走,待到门口,还特地偷偷回头,想看看对方会不会挽留自己。 张曦见了,唇角挂着无奈的笑,安慰道:「听话。」 这便是直言赶人了,既明头垂得更低,委委屈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待确定周围没人,张曦便转向仇断肠,手指运灵,边在桌上写着东西,边状似寻常地问道:「明日启程回中原,可有什么东西需要准备?」 仇断肠微微垂眸,正见桌上写的是『找仇锥心,游说衔花城主。』 他不解此中意思,但想也知晓对方不说出口,改用书写,定发现了什么端倪。他眼睛不离桌上行文,口中轻笑着应道:「我孑然一身,有什么好准备的,就是这么离开,可能要一段时间才能再见,有点捨不得。」 张曦心思俱在指尖,也没听出这句话中十足真心,只随口附和道:「半月而已,到时再见,我定备你所喜之物为你接风洗尘。」 「哦?」仇断肠听他这么说,心思就不在密谈上了,双手抱胸,唇角含笑,绝美的脸上俱是戏嚯,问道:「备我最喜欢的东西,那就是知道我真的喜欢什么了,何不说来听听?」 嗯? 飞速写着字的指尖一顿,正停在『诈死』的那个死字尾端,张曦抬眸看向面前人,浅紫色的眸中有些讶异,还真思考两息,道:「我记得,你喜欢颜色鲜艷的花?」 仇断肠嗤笑一声,道:「那个野小子喜欢的东西,可别安我头上,什么花啊草啊的,我可没那个闲功夫欣赏。」 这样说来,两人认识时间也不算久,张曦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竟连对方喜欢什么东西都不知,作为朋友,这般疏忽着实不该。他停下手中书写,在心中极力搜寻,试图从曾经日常中抓出些蛛丝马迹,但思来想去,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明显的爱好,只得抱歉道:「是我疏忽了。」 心上人关注的只有那个野人,这些日子仇断肠早已看得通透,但并不代表会就此让步。他轻笑一声,鲜红的耳坠在晚霞映衬下灼灼发光,凤眸微弯,戏嚯道:「我就说你一次,你可听好了,除了那个野人,你喜欢的,我都喜欢。但记住了,比起那些无聊的花花草草,我更爱……」 他本想说喜欢你,但看心上人清澈干净,毫无其它想法的眼神,又觉得此时表白,定会将人吓跑,便临时改口道:「更爱漂亮的石头。」 漂亮的石头吗…… 张曦若有所思,将自己一年躲避追杀时的收穫全数比对,又觉得没有一个配得上对方绝色容姿,只将这个想法压在心底,许诺道:「等你回来,定让你满意。」 只要是对方给的,就算是路边随手捡起的一块石头,仇断肠也定会爱如珍宝。闻此许诺,他面上的笑容也真诚了许多,道:「还未出发,我就已盼着归来了。」 「散布传言之事并不难办,只是须得注意。」张曦指尖几笔,嘴上道:「莫要让那些正道发现你们。」 仇断肠嘴上应是,低下头,却见写的是——『莫让圭璋知晓』 这般直白的点出名字,他表情中也掺了几分惊讶,抬头看向面前之人,用唇语无声问道:「你发现什么问题了?」 张曦摇了摇头,本想写下来,又放弃了。 今日与圭璋点茶时,他注意到对方持茶筅的手势有点像是持剑,击沸之法中也隐含剑意,非剑道高手不得,但狐言并不习剑,那个剑意也让自己隐隐有种熟悉之感,只是怎么也想不起于何处见过。他做事谨慎,却也同样重感情,察觉不对,却没有证据,就只能先警惕些了。 第157页 仇断肠见他不愿说,想也知道这人还惦记着那个圭璋百年前被正道逼害的可怜样,冷笑一声,道:「放心吧,我一定把尾巴藏好了,不让人揪出来。」 这话一语双关,说得张曦亦是若有所思,但未防有人偷听,便绕过这个话题,又说起其它不相干的事情来。 第93章 天海岸 一夜过去, 仇断肠也没找到机会多说两句圭璋的坏话,第二日出发前,亦有些郁郁寡欢, 只是他肩负重任, 不得不走, 只得再三道别后, 才动身离开了。 自那之后,便是圭璋日日上门, 借天海岸门派诸事繁多为藉口,找张曦熟悉各种事情。岁星同样被派去中原,门派正事又不适合单纯的既明听,无所事事之下,他便将镇星殿当成了第二个家, 平日里对方炼器,自己也学了不少新知识, 这般相处下来,反倒也渐渐习惯这种生活。 ———————————————— 再说到中原之事,自打仇断肠回到中原后,便联繫了远在纵横山庄的仇锥心, 并用门派专有的秘法将张曦嘱咐之事说了清楚。仇锥心在接到秘密传灵后, 很是惊讶地挑了挑眉,随即双眸眯起,感兴趣地笑了。 「果然,他行之处, 总是充满了趣味啊。」 ———————————————— 天海岸在中原的势力虽不大, 但纵横山庄就不一样了,他们虽三年未出, 在江湖上的影响也不如四方天门,季清派等一众名门大派,却在许多不知名的小门小派都有探子。此回调动起来,不过短短半个月,江湖上便充满了关于衔花应钟滥杀无辜的传言。 因为东风曾是上池垣弟子,在此事中不免被牵连,是以五行使在商量之后,决定先将东风曾经被驱逐之事提出,以此将本门从风波中摘出。 东风当初杀人时并不怎么挑剔,不仅有各路小门小排的弟子,甚至还牵扯到几个外出执勤的季清弟子,还有一些游歷在外的上池垣弟子,只是位阶不高,所以没有引起重视。现在那些小门派在纵横山庄弟子的游说催化下,全部都活跃了起来,新帐旧帐加在一起,俱是义愤填膺,甚至有些小门派还自发联合,就为了给当初忍气吞声讨个公道。 事情越闹越大,让衔花城付出代价的唿声也越来越高,衔花城虽极力镇压,但总拦不住四面八方的声讨。仇锥心便趁着这时,以纵横山庄庄主的身份秘密前往衔花,与城主进行了一段谁也不知的密谈,后离开时,就连衔花六律都无人知晓他曾来过之事。 四方天门,隐圣谷,季清派和上池垣同为中原正道为此同聚天门,至于大衍宫和纵横山庄,都各自找了藉口缺席,衔花城主不便出面,是以最终只有这四个门派决策。 一开始,四大门派本是想将这波声浪压下,却未想背后之人竟有如此本事,能把他们耍得团团转,俱都束手无策。狄戎为此事头疼万分,但众怒难犯,就连自己门内也有不少弟子开始反对,所以经过多次商讨后,只得暂且放弃帮助衔花城,交由季清审判。 毕竟是衔花应钟自作孽,这般决定,已算是比较公道,季清派与上池垣俱未曾反对。但就在这时,一向不怎么开口的隐圣谷谷主忽然温声道:「衔花作恶多端,骂名已深,若强行拉回正道之列,岂不是与天海岸一般,坏了其它正道的名声?」 这句话说得点到即止,明面上看全是为正道名声着想,但以狄戎他们的心思,哪里不知这是在类比。如今阙近天已在锁灵牢中关了两年多,依旧拒不让出灵宝,害得他们出师无门,但若是衔花…… 季清总执令一向看不起隐圣谷,虽有姻亲关系,却仍是毫不客气道:「单一个应钟,怕是不够让整个衔花蒙羞吧?」 「确实不够。」狄戎心中已有想法,沉声道:「但如果应钟杀人,是衔花背后指使呢?」 总执令见狄戎开口,瞥了眼又不吭声的隐圣谷主,点头道:「这就足够了。」 上池垣来得正是掌门杏鹂,她本是抱着帮衔花城一把的心态赶来,却没想到会听见这种摆明就是要强抢的言论,顿时心生不满,再加上之前初霁信中所言之事,更觉这群人——尤其是黎宗面目可憎,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但上池垣以医入道,论起武修术修均比不过这三个抱团的,反对是没什么用,她也不插话,只放下茶盏,淡淡道:「上池垣尚有许多杂事,衔花之事,不再插手,失陪了。」 狄戎他们本就不指望上池垣出手,叫来也不过是走个形式过场,现在江湖上大小事务都是由四方天门为首的三家联盟决策,剩下几个门派只要不公然反对便可。 自那日商讨后,江湖上传言的风向忽然就变了,一开始大多说的都是衔花城东风害人,加以引导后,就直接变成衔花城唆使东风,欲研究长生不老之术,并纵容其害了几千人的性命。 这下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声讨之事愈演愈烈,衔花城有心解释,但在大势之下,便是说破了嘴皮子也说不清。以四方天门为首的正道闻此恶行,为了维护道义,便请了专门维护江湖秩序的季清前往衔花,要将作恶之人带回审判。 衔花城主本身术修十分了得,单论音修,江湖上无人能出其右,但季清不仅是黎宗亲来,亦带着四方天门与隐圣谷之人,摆明了便是强逼。为保整个衔花城安全,她于卯月楼中沉思许久,终究还是决定带着衔花灵宝独自前往季清受审。 第158页 门下六律,除了祁长言被软禁,剩下在场的都不是傻子,皆知此去不过是给别的门派一个处置衔花的藉口,纷纷劝解城主莫要冲动。季清虽号称正人君子,但江湖已给衔花定罪,即使用刑也不会惹得多少非议,不如他们合力破界,放古洗出关,一同对抗那几个门派。 若当真动起手来,即便险胜,也会给其他正道一个消灭衔花的正当理由。此等鱼死网破之法,除非逼到极处,衔花城主自是不会冒险尝试,相比之下,还是一月前纵横山庄新任庄主给的提议更值得细思。 她怀抱灵琴,毅然应了外界季清之人的声讨,临行前,以秘法暗自吩咐六律清点可以信任的弟子,以图谱为例,在她离开后暗自布置上面的灵阵,务必要在七日内完成。至于仍被囚于留春楼的古洗则不必多问,也不必硬破结界,一月内自有人会来告知情形。 六律虽不明所以,但俱都认真应下,碍于其它正道压力,即便再不情愿,也只得看着城主被季清带走。其它正道甚至还打着为保安宁的旗号,给留下的衔花弟子全下了锁灵之药,这样一来,衔花战力十不余九,整个门派都被完完全全的控制了起来。 此番抓人下药的操作端的是雷厉风行,自威胁城主到挟持所有衔花弟子,也不过用了短短半月。 仇断肠将这个好消息以灵简传给了远在天海岸的张曦,并大致将现下武林局势描述了一番。事情进行的如此顺利,实在出乎张曦意料,他虽早已猜到中原正道为拉衔花下马,定会将东风所造之孽全数栽到衔花头上,但那应当是衔花丑闻遍及江湖之后。 可按照第二封信中记叙来看,纵横山庄弟子在散布言论的中途,还未引起整个江湖注目之时,就已有另一个不知名的势力在推波助澜。且那群人似是不愿暴露身份,保密做得非常之好,纵横山庄几次介入调查,却都被对方甩掉了,顶多抓住几个小喽啰,幕后之人连个影子都没摸到。 这第三方势力来得蹊跷,张曦思来想去,也不知这个幕后推手是何人,究竟有何目的……但说到幕后推手,他难免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狄三先并非狄戎亲子。 此事虽是梦中所见,却深深映在自己脑中,按照时间来算,那正是自己被造出,且以天门灵宝注入狄三先记忆之时。再加上杜冉曾说过,张曦就是自己灵魂本名,这样看来,梦中那一世,应当就是自己前生留影罢。 按理来说,狄戎身为四方天门门主,髮妻生产,正于内院,该是戒备森严,不可能发生抱错这等荒唐的事情,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再加上他这段时间他同样研究了一番当年水使杏莺丈夫杀人的记录,上面种种,无论是证据或是证词,都模稜两可,许多地方可以细究,不知是谁提供的证据故意陷害。 更令他诧异的是,总执令一向以公正自称,虽在杜冉之事上德行有亏,但平日均是刚正不阿,否则季清也不会在江湖上倍享盛名,其它门派也不会放心让他们来执掌江湖律书。能让总执令这般草率断案,也不知其中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林林总总不少事情,加起来看看,这个幕后之人势力必定不小,与季清的许是有些联繫,却不能一口咬定,也不知道这群人与当初自己逃难时陷害自己的是不是同一拨。但看对方似是在尽力搅乱江湖的水,便知目标直指各大门派,既然有所求,自己就可以好生利用一下了。 且让这江湖的水,更浑些吧。 第94章 天海岸 旁边圭璋正与他点茶, 两人之间还放着盘下到一半的棋,白子表面上似是占了上风,但细细看来, 能见黑子处处皆是杀机, 只待时机一到, 便可收网。他已看过第一封灵简内容, 却未拆第二封,见自家小太阳眉头紧锁, 温声道:「怎么?可是计划不顺?」 张曦虽依旧顾念着百年前的情谊,可疑心已起,未免再被利用,自是不会明说谋略,只将表面情形一一细数道:「计划非常顺利, 只是有些顺过了头,除此之外……」 圭璋瞭然, 浅笑着点出对方心思道:「是为衔花古洗那封信?」 张曦看向棋盘旁的信笺,微微额首。 要说祁长言,这两年过得不比他好到哪里去,许是有天分之人总是会遭人妒羡, 自器鉴之后, 中原正道都见识到了他在偃甲方面的能为,四方天门更是要求对方再造一个与自己同样的偃甲。但能够制作出拥有自我思想的偃甲已是逆天而行,祁长言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做出张曦,当时便明白穷极一生, 都无法再有第二次机会触及大道, 自然不可能做得出来。 再者说来,祁长言满心惦念的都是张曦, 而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虽嘴上不说,实际都忌惮他制作出的偃甲,竟还扬言要毁掉他至高的杰作,他所追寻的道。如他这般清高自傲之人,怎可能甘心为这群蝇营狗苟之辈制作偃甲,是以在四方天门提出时,半点情分不留地当场拒绝。 偃甲之威虽然高强,但正如百年前的杜冉,不能被自己利用的偃师放着便是一个隐患。几大门派商量之下,本想以『祁长言乃是制造如今祸世偃甲的偃师』为由,将人囚禁于季清锁灵牢,或是干脆杀掉,但衔花城城主也并非好相与之人。祁长言作为衔花七律之一的古洗,若当真如此宣扬出去,定会坏了衔花名声,且祁长言的灵术修为仅在城主之下,不仅是不可多得的战力,更是江湖最厉害的大偃师,这般轻易交予旁人处置,自是不可能。 第159页 两方交涉之下,最终还是决定由四方天门,季清派外加隐圣谷三方出手,联手以结界将祁长言囚禁于留春楼,并立下协定,除非答应为其他门派制作偃甲,否则终身都不可踏出一步。 衔花城主虽不满意,但迫于压力也只得接受,所以自从器鉴之后,祁长言便无法再离开留春楼,这也就是为何张曦两年逃亡时都未曾见过对方的原因。 仇断肠此次寄回的信中,既有当今中原武林局势,也有散播言论的过程及影响,除此之外,竟然还附带了一封来自祁长言的手书,灵绢洁白胜雪,只写了『吾道亲启』四个字。 圭璋瞥到『吾道』这两个字,眸中不屑之色一闪而过,张曦则停留两息,并未多做言语。 指尖在雪白的信笺上摩擦两回,弗一展开,便有冰雪与荼蘼的冷香隐隐散出,祁长言的字飘如游云,松风水月尚不足比,恰似其本人,自有一番仙风傲骨。这封信中大部分却都是对张曦的思念之情,以及一些生活上的琐事,内容虽多,却并未有一字要张曦救他,也没有一字提及给予他生命的恩情, 待读到信的末尾,张曦才终于看到了其中最重要的那句: ——吾此生闻道,死而无憾,亦不愿为权摧眉,为势折腰,只望君自安好,勿念。 简单一句,字里行间,竟是已有死志。 按理来说,张曦自看破红尘后虽不恨那些正道,也是因为被逼到极处才怒而反抗,私心并不喜与之牵扯。祁长言曾经骗他良多,是生是死,与他何干,但看着那句『此生闻道,死而无憾』,他的眼前又浮现杜冉笑着说同样的话,心情实在复杂。 仔细想来,祁长言毕竟助自己降生,给了自己这条性命,对方如今身陷囹吾,衔花城之变又是自己主导,这般不管不问,岂不是太过冷血无情。可张曦自己现在同样被正道追踪,虽继日冕,暂且在天海岸安身,要为了对方孤身前往中原,又是危险重重…… 圭璋见对方神色挣扎,便知这个天真的小太阳那点善心又在作祟,面含浅笑,温声问道:「小太阳,可是已有决断?」 这句话其实问得已是多余,张曦的犹豫实际上已算决断,若他当真不在意祁长言,一开始便不会理会,若他理会了,便肯定是在意。好在他并非优柔寡断之人,且以修为论,放眼江湖,敌手不过五指之数,仅思考两息,便道:「我需去一趟中原。」 果然,还是太过心软。 圭璋如玉的指尖正捻着一枚未曾落下的黑子,双眸直视着对方,关切道:「可需陪同?」 张曦另有谋算,当然不会带上他,便道:「如今天海岸亦是中原的眼中钉肉中刺,若你离开,群龙无首,未防出事,你还是暂且留下。断肠此刻也在中原,我去与他会和便是。」 圭璋本身便没打算以这个身份去,方才不过是按着平日习惯多问一句,得到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只是面上还要做出担心之色,道:「你既决定,我不拦你,但此去危险,定要万分小心。」 「放心。」张曦轻抚着放在手边的重曜剑,道:「当今武林,能够与我为敌的,不过寥寥数人,剩下的我都应付的来。」 「那便好。」圭璋凝眸看向对方握剑的手,眸中也泛起几许温柔,道:「不知小太阳打算何时启程?」 衔花如今正是众矢之的,虽不至灭门,也随时都可能被陷害,张曦放下手中信件,道:「现在。」 ———————————————— 说走,他便立马收拾好了,换下华袍,收起日冕,身上只带了重曜剑和一些盘缠,临行前还去与既明道别一番,让对方这段时间好好照顾自己。既明本也想跟上去,但心里也明白自己修为太低,带着也是个拖累,只能挠了挠头,不舍道:「曦曦,我会想你的,你要早点回来啊。」 张曦当然也是不舍,又交代了几句后,便直接前往中原去与仇断肠会和。 至于圭璋,在将人送走后,便踱步回了太阴殿。桌上还摆着那盘未完的棋局,黑釉盏中的茶汤也已凉透,水痕明晃晃地挂在盏边,悉心绘制的水丹青也随时间消弭无踪。他慢条斯理地捻起一个黑子,点落九宫之上,只一子,棋盘局势霎时扭转,黑子凶相毕露,直接便杀掉白子半盘,胜负基本已定。 看着盘上白子,圭璋面上带着温润笑意,墨瞳却隐有愁思,喃喃道:「分明要将衔花推做靶子,又为了那无聊的人赶去送死,本以为你有了些长进,没想到还是这般心软……」 「等你归来,南便送你个礼物吧。」 ———————————————— 张曦此番独身上路,精心伪装,行踪亦是不定,按理来说本不应该惊动那些中原正道,可偏偏就有眼尖的季清弟子发现了他的踪迹,上报给了同聚季清派的狄戎,黎宗与隐圣谷谷主。 黎宗见那个偃甲竟敢明目张胆潜入中原,勃然大怒,立刻便要召集弟子对付他。隐圣谷谷主同样在旁,并不似他这般激动,反而好奇道:「他此去衔花是何目的?」 衔花城主与灵宝俱在季清,剩下珍宝楼藏品虽珍贵,天海岸本身也有不少,并不值得那偃甲千里迢迢赶来。若说目的,放眼整个衔花,就只有一个大偃师祁长言了。 现在衔花身陷囹吾,就是不知这个偃甲是来救人的,还是来落井下石的。 第160页 说起祁长言,黎宗倒是有些可惜,能够做出有自己思想,并且能力如此出众的偃甲,放眼江湖,仅他一人。若不是性子过于高傲,也不会被正道忌惮,落得被囚禁终生的境地。 不过照狄戎的想法,不能为自己所用的,就是威胁,当尽早剷除才对,两年前碍于衔花城主,只得勉强达成囚禁的结果,但这终归还是个隐患。如今这个偃甲既来,无论对方目的是直接将人杀掉也好,还是将人救出也罢,都要先破去四大门派联手布置,囚禁古洗的结界,而当初将人关进去时,他们就已定下协议,祁长言终身不得踏出留春楼一步。 狄戎本身就愁没有理由处理祁长言,这次倒好,他们只需坐山观虎斗,待那偃甲手刃古洗,亦或是带人走出结界,到时再坐收渔翁之利,将这两个隐患全数一网打尽便可。 思及此,他沉声道:「莫去管他,且留弟子在衔花城外待命。」 狄戎开了口,再加上黎宗同样也忌惮祁长言,便默认了此时,吩咐禀报之人不许外传,暂且压下这个消息。与此同时,四方天门,隐圣谷,与季清派也同时暗自调动弟子,留守衔花城外,只等抓人。 可惜这些正道自以为聪明,却不知,他们所有的决策,均在张曦的意料之内。 作者有话要说: 攻是仇断肠 心态崩了,停更三天 第95章 天海岸(修) 张曦本身剑术超绝, 兼之性情耿直,比起人心谋略,多是以力破巧, 两年追杀时也并未想着还手, 是以心思不在揣测人心之上。如今他既然决定要对付中原正道, 又要注意藏在暗处的敌人, 再加上圭璋身上疑团未解,不可全信, 还要借着这个机会为杜冉正名,各种因素相加,兇险难以估量,既要堂堂正正,又需步步小心, 方能成为最终胜者。 以他如今对狄戎之辈的了解,早便料到他们欲借自己的手除去祁长言, 之前在圭璋面前的表现是半真半假的演戏,将衔花推出拖延时间也不过是目的之一,此次回到中原救祁长言虽不算是幌子,却也并非主因, 最终的目的, 实际还是拉拢衔花城,作为自己与天门势力相抗衡助力。 前面的路仇锥心已利用这段时间铺好,衔花城主也被抓到季清,正道兇相已露, 剩下便该轮到自己去做好人。张曦身负重曜, 怀中亦带着衔花城主被抓前託付仇锥心的柳枝,还有那城主亲笔手书, 悄声无息地掠过外围看守的季清弟子,进入了城内。 衔花城内部以灵阵为本,使其不受时序干预,春夏秋冬四时并存,因最近变故,门下弟子大多走的走散的散,剩下的均属六律六吕,与部分忠于衔花,不愿离开的普通弟子。张曦进来时,虽说依旧春色宜人,繁花盛开,只是空中缈缈琴音止,曾经穿梭于花丛中的少女,和那仿若人间仙境的悠闲也已不再。 旧地重游,难免感怀,落在花丛中,他随手捡起旁边一株折断的庆云黄,眼前依稀浮现二师兄那日笑弯了狐狸似的眼睛,摇着扇子,念着酸诗的样子。今时再看,同一株花,却是物是人非,自己不再是那个狄三先,对方也不再是自己师兄了。 ………… 但那又如何。 他如今已心有所向,往事羁绊,俱已珍藏,前路尙远,不该再在这里耽搁了。 将那株庆云黄重放回折断的花枝上,手中灵光闪过,再松开,严丝合缝,断痕已消,花朵竟復又于枝上盛放摇曳,含蕊吐露,美不胜收。 仇锥心上次离开时曾向衔花城主讨要过一张灵图,仅在对方授灵时,方能显现城中所有人的情况。在被季清弟子带走前,城主便趁机催动灵图,是以张曦如今能够知晓,衔花弟子在被正道控制后,便全数下了散灵之药,看守在燕春楼附近。 按照地图指引赶去,在藏身于一株枫杨之中,透过层层绿叶窥去,正看到六律之一的太簇正独坐阁楼,怀抱琵琶,信手拨弹,眉头轻蹙,满目惆怅的望着阁外绿柳,看来近些日子过得确实不好。 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张曦动作极快地踏枝而起,闪身自窗口飞入。太簇如今灵力被封,感知也差了不少,直到对方飞到自己身边才发现,下意识地抄起琵琶就往人头上砸,可惜刚抡一半,他便被对方抓住双手,以灵封口,直接被拉离至内室中了。 张曦一开始压根没想过这个表面上看起来还挺柔弱的音修会这般暴力,差点阴沟里翻了船,直接惊出一身白毛汗。将人制住后,他仍心有余悸,第一时间把那个倒霉的琵琶远远扔到榻上,以确保不会对自己造成二次伤害。 而这般粗暴的举动,太簇自然以为是有歹人,立刻开始极力挣扎,但术修在体能上本就弱于武修,那双手就跟铁钳一般,饶是他拼劲全力,也无法撼动分毫。张曦也不想引起误会,单手将人按在墙上,自怀中拿出城主手书,凑到对方眼前,低喝道:「别动!」 现在不仅像歹人,更像採花贼了。 慌张间也没看清眼前是什么东西的太簇沉默一息后,果断挣扎得愈加用力,大有跟对方拼命的架势。张曦着实没办法,只得使劲将人压住,凑到对方耳边,低声道:「我有衔花城主手书,她离开前是否让你们暗自布置灵阵,是否让你们等人?」 话说到这份上,太簇终于意识到现在是大水沖了龙王庙,将信将疑地渐渐止住了挣扎,就着被压在墙上,俊脸都被挤变形的姿势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掌门手书,确认无误后,方松了口气。不过现在姿势着实不雅,声音又被封住,只能不自在地动了动,让对方先将自己放开再说。 第161页 张曦见这暴力的音修似已恢復理智,便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后退两步,将手书重新交还到对方手上。 太簇揉着压出红印的俊脸,看了眼面前黑巾蒙面,长身直立,周身剑气沛然的武修,又谨慎地检查一番对方递来的掌门手书以及衔花灵图并无任何灵术痕迹,也并没有下药,这才展开来看。待反反覆覆确认三回这确是城主字迹,是衔花专用灵墨,下面又有城主灵纹后,这才实打实地放下心来开始阅读内容。 他本身对江湖事情并不怎么在意,虽知晓古洗做出一个有自我感情的偃甲,却未曾亲眼确认,此时细细研读,越读眼睛瞪得越大,直到后面,终于明白来着身份,张着嘴无声道:「你是那个偃甲?」 张曦并不避讳,摘下面巾,挥手解开对方禁言之术,微微额首道:「具体情形,你可明了?」 明白是明白,但这种可以说是赌上性命的事情,太簇虽能理解,却并不完全信任对方,低声道:「此事会不会过于冒险,你要我如何信你?」 张曦却算准了他们除了信自己外,并无更好的选择,淡淡道:「信与不信,手书为证,余下的且留自知。衔花城主如今被困季清,又反以你们性命胁迫她承认罪行,主动交出灵宝,除了与我合作,衔花已无退路。」 若是城主交出灵宝,衔花便会被定为江湖败类,不仅门派不保,照以往那些为祸江湖的门派为例,门下弟子即使不被囚禁终生,也会被废去灵感,这同时也是城主不愿正面对抗的原因。太簇身为六律,自是知晓,除了相信对方,他们已无其它退路。 见对方沉默不语,张曦又道:「若你不信,我即刻离开便是,从此以后,衔花兴亡再与我无关。」 这段时间被囚禁,多少白眼,多少屈辱,已让太簇看透了那群伪君子的态度,善了是绝不可能的。正所谓不破不立,在加上城主亲笔命令在先,身为六律之一,自然是要遵守的。 这般想着,他正色道:「此事事关重大,我需通知其余六律。」 不拒绝,便是同意,张曦手上捏着纵横山庄花费一个多月特质的传送灵符,只要注灵,便可越过结界,直接传到预先设定之点,并不怕对方陷害。且若是六律齐聚,他正可藉此机会清点衔花城主一脉战力,便低声应下。 现在衔花弟子均被季清弟子分别看管在燕春楼一带,平日里便禁止相互走动,再加上都失了灵力,要想靠太簇自行前往传递消息,几乎是不可能的。 好在衔花六律均精通音律,最合以音传情,是以太簇只独坐阁楼,怀抱琵琶,信手无名曲,拨弦调律,如碎冰走珠坠寒潭,乍破水痕弄涟漪,时而清脆,时而沉凝,行律浑然天成,端的是精妙绝伦。奏至急处,五指走抡,音飞风起,吹得迎春摇摆,杨柳随风,拟做胡旋舞。 至尾声,他素手按弦,琵琶骤止,静谧三息,又忽而急弹,终以十六轮飞弦收尾,余音裊裊,久之不绝。 待奏罢,太簇起身,缓步回房,将被乐声吸引的弟子隔于楼外。好在衔花弟子善音律已是人尽皆知,那些季清弟子未得上司命令,再加上看守的这段时间听过不少,见未有异动,也就不曾上心。 张曦本隐于门后,待确认无人后,方低声道:「弦鼓三更,会神鬼路,太簇妙心,名不虚传。」 「哪里,阁下于音修一道的天赋也不差。」心中暗自惊讶对方竟能听出曲意,太簇随手拨弦两声,道:「自城主被抓,衔花已叙旧未闻江湖事,还请……不知阁下如何称唿?」 张曦如今已属天海岸,但中原却没有多少人知晓他身司太阳之位,便化出掌门印信,道:「天海岸岸主,张曦。」 一听这个偃甲居然已坐上八大门派之一的岸主之位,太簇心下一惊,抱琴起身,又是一礼,道:「原是岸主大驾,太簇失礼。」 「无妨。」张曦在周围设下隔音结界,心中将计划从头又审视一番,道:「时辰尚早,且将衔花如今情况与我细细说来。」 太簇信他有城主手书,又是一派之主,便挑了些比较重要又不涉及门派私密的境况一一讲解,就这般一个说一个听,时间飞逝,很快便到了三更。 其它六律被关的地方距此并不远,午间听到琵琶声便已记在心里,正赶着时间偷偷潜来。刚一进门,正见一个长相与狄三先相同,但脸上破损中隐有灵木露出的人,立时都警惕起来,低声问道:「古洗做的偃甲?你为何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钦柳 的一个地雷,和 临非小鹿 的一个地雷,鞠躬 之前没注意存稿箱定的时间,不小心把未完的稿子放出来了,这次补全了 第96章 天海岸 太簇单以琵琶无法传递过多消息, 早已在心中拟好说词,见几位同修神情警惕,面色不善, 低声介绍道:「这位是天海岸岸主张曦, 有城主手书, 是来救我们出去的。」 说着, 他将一直藏在怀中的手书拿了出来,递予其余六律。 其余六律先行见礼, 后接过手书,待确认罢,黄钟看向张曦的眼神却依旧怀疑不减,目巡三息,开门见山道:「还请岸主先将计划说来。」 张曦早知不会这般轻易便取得信任, 只将计划复述一遍,低声道:「此事需尔等配合, 不容差池,你们可有异议?。」 第162页 黄钟主管衔花门派事物,为人老道,不似其它六律那般心思都在修炼或者音律上, 面对这个提议, 他并不谈信任与否,只道:「你有何把握能在毁掉衔花前便将我们传送出去?又有何把握骗过其它门派?」 不问目的,单问能力,倒是符合此人在江湖上果决的作风。张曦自剑意突破, 放眼江湖已是鲜有敌手, 如今要证明自己,他甚至重曜都不必出鞘, 单并指为剑,横于胸前,其中磅礴剑意,激得离他最近的太簇都不禁后退两步,下意识抱紧琵琶做出防御姿态,眼中惊讶之色尽显。 黄钟虽然灵力被封,感知却还在,见这偃甲剑意高强如斯,惊骇之余,心倒是定了下来。单凭这卓然剑意,即便对方当真单枪匹马正面冲进衔花,也能直接将他们连带外头季清弟子全杀个片甲不留,根本没有说谎的必要,再加上城主心中直言此事还有纵横山庄参与,此回所谓合作,可信之处倒也多了几成。 信是死,不信亦是死,再差些,落在季清手中,许是生不如死,但若是信了这偃甲,反有几分翻身的可能。 黄钟权衡片刻,心中已有决断,只是还差一点细节未琢磨通透,便又道:「古洗所在留春楼与燕春楼相距虽不远,你又如何确定破古洗结界时,我等有足够时间布置,不会有季清弟子打断。」 张曦道:「凭我能站在此处。」 这话说得十分莫名其妙,旁人不懂,黄钟却立刻想清了其中关窍,额首认同道:「是该如此。」 ——中原正道眼线众多,这个偃甲自天海岸千里迢迢而来,不可能不被发现,他现在能站在这里,定是正道默许对方救出古洗,好一网打尽。再退一步,即便正道当真未曾发现,如今监视衔花的正道弟子本就不多,察觉不对,定会第一时间奔着留春楼而去,不会注意到他们这边启动灵阵的动作。 旁边蕤宾看看张曦,又看看自家同僚,食指搔了搔脸颊,纳闷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听不懂啊?」 「不瞒你说,我也听不懂。」太簇满脸深沉道:「可能是我们心还不够黑吧。」 张曦:………… 黄钟:………… 虽说这也算半句实话,但听在耳中总觉得哪里不对,张曦与黄钟对视一眼,算是就此事达成共识。 但黄钟为人谨慎,思来想去,仍觉其中有些事情不够明了,便低声问道:「衔花如今式微,又于器鉴害岸主苦矣,岸主如今以德报怨,为救衔花不惜背上污名,除了与三大派抗衡以外,可是另有目的?」 这一下便是问到重点了,张曦要为杜冉正名,自是绕不过四方天门为首的三大门派,但更为忌惮的,却是那个隐藏极深的第三股势力。只是其中许多机密,并不适宜此刻交代,且那势力暗地出手时间横跨三十余年,实不宜打草惊蛇,便不置可否道:「此事日后再谈,且将今夜这齣戏演好,决不能出任何差错。」 黄钟见对方态度,便知问不出,就暂且将问题按下,与其余六律一同应道:「是。」 衔花城现在正受季清及部分四方天门弟子监视,所剩的门下弟子虽都是可信之人,六律却依旧不敢聚集太久。细细确认行动章程后,便各自潜出,分成不同的时间,重新检查自己负责传送阵的地方,确保没有纰漏。 张曦立于雕窗后,目光越过窗棂,投向留春楼外那隐散微光,层层叠叠的结界上。 半个时辰不到,太簇便收到了同修确认无误的消息,如今万事俱备,张曦踏灵而出,半点不耽搁地向留春楼疾飞而去。越过雁道,来到了那阔别许久的楼前。 季清弟子多是日间于城内巡逻,晚上则在城外把守,盖因进出城需灵力催动,并不担心人逃跑。且关押古洗的结界乃是合四家之力筑成,整个江湖也几乎无人能破,城内余孽灵力全盛时都无法破解,更莫说现在。 这样也正方便了张曦,他剑术虽强,也并未小觑其它门派的能力,早在来之前便备了破阵专用的灵器,任这结界牢固,也当毁之。 要说这灵器不愧是镇星特制,他向其中注灵后,便立刻化作金光万点,如萤火虫那般,自下而上,悄无声息地附着在结界最外层,若是在远处望去,单凭肉眼,几乎察觉不出其中变化。约过半盏茶,萤光就完全铺满结界,张曦口诵灵诀,双手变势,相邻光点之间便有灵力自发连接成线,汇成一张巨大的光网,牢牢将整个结界都包裹其中。 与此同时,东南西北四方也均有灵力波动传来,一个无形灵阵隐在他脚下成型,其范围之广,竟是覆盖了大半个衔花城! 就是现在! 他眼神锐利,合掌捏碎灵器,笼罩着结界的光网亦是一阵明灭,无数雷火电光沿着外沿飞速游走,横冲直撞,带着强大的灵力汇于结界顶端! 那光耀实在刺眼,每多汇入一道雷火,刺耳的『噼啪』声便尖锐一分,待得所有灵聚,只听得雷声大作,天昏地暗,伴随着轰然炸响,方圆五里草木霎时皆成焦土,整个衔花的时序都震得错乱起来! 漫天飞雪做飘花,冬移为夏,夏又到秋,张曦专注于眼前,并不为外物所动。此刻见这结界被破去大半,地上灵阵业已成型,他飞身浮空,催剑出鞘,灵力磅礴无匹,化作巨大剑影,横亘于天地之间! 城外三大门派弟子本照掌门吩咐按兵不动,只待结界破时再入城,谁知忽然地动山摇,一道撼天剑势忽起,须臾之间,隐藏于灵阵中的衔花城便现于所有人前,其中精緻唯美的亭台楼阁在剑光下全数崩毁,不过眨眼,大半都化作尘沙溃散…………竟是直接毁了一座城! 第163页 这还不算完,那毁了衔花的剑气虽斩于留春楼结界,强大的余波却如有实质,自城内急速袭出,十数个离得近的弟子来不及运灵防备,立刻被打出数十尺,口涌鲜血,昏迷不醒,旁边弟子大骇,上前查看,虽无性命之忧,胸骨却全部都碎了。 单是余威都如此恐怖,修为低点的弟子看向城内的眼神中均是惧意,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两步。 他们能退,身负师门命令前来捉拿偃甲和古洗的人却不能。 四方天门此回来的并非二弟子图南,而是一直未曾路面的大弟子藏钩。他见到此等威势,心下也是暗惊,面色轻佻,嘴里不正经地对旁边的黎别曲调笑道:「别曲妹妹莫怕,来哥哥怀里~哥哥疼你~」 黎别曲知晓此人口无遮拦,权当没听见,神情凝重,双眸紧盯留春楼,一挥手,便由她带头,与五十余季清高级弟子持刀飞入。 旁边藏钩跟她老熟人,被忽视也不觉尴尬,耸了耸肩便随后跟上,不过几息,便听前面人喝道:「毁约破誓,枉害人命,此等恶行,天理不容!衔花古洗,还有那个偃甲,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第97章 天海岸 说回城内, 张曦一剑毁城破界,天地暗晦,炸裂轰鸣, 灵光刺眼, 难以视物。 仿佛是过了许久, 又仿佛只是瞬息, 一切嘈杂零散殆尽,所有声响归于沉寂。祁长言白衣胜雪, 纤尘不染,持萧伫立于废墟之中,面如冠玉,清冷若仙,那双仿佛比蘸着蓝玉描摹的双眸却炽热如火, 眨也不眨地凝视着那御剑凌空的身影。 满院纯白荼蘼被风扬起,纷纷洒洒, 旋飞转落,散在乌髮,掠过眉间,带着冰雪冷香, 似情诉娓娓, 相思飘零。 心思百转千回,终究化作欣喜,祁长言见那等了两年之人自空中落下,缓步踏花而来, 似是不愿惊扰了梦境, 薄唇微启,只轻声道:「吾道。」 浅浅两字, 张曦便听出对方状态不对,飞身上前,伸手搭在脉门,片刻后,蹙眉道:「你的灵力……」 不过现在并非说这个的时候,黎别曲带着季清弟子自外赶来,那声喝止自然也听在耳里。 束手就擒自是不可能,衔花六律与其余弟子也已传送走,张曦既要做出屠城救人的假象,明面上的戏总要演足。他余光见四方天门来的是藏钩而非图南,心中松了些,神情冷酷,沉声道:「衔花于器鉴害我至此,要说天理难容,也是难容这群伪善之人,只是灭门而已,真是便宜了他们。」 「你!」黎别曲见这偃甲不仅心狠手辣,全不将人命放在眼里,再想到小麻雀就是为了救这样的人被关刑房两年,前些日子出来时遍体鳞伤的样子,气得怒目圆睁,义愤填膺道:「早知道你这般丧心病狂,当初就不该放过你!」 按理来说黎别曲办案良多,本不是冲动的性格,即便他明面上灭了衔花满门,这般轻易动怒,也显得有些蹊跷。张曦不知是因为其中牵扯了鸣木雀,见对方中计也未罢手,又顺着方才话头,冷声试探道:「要不是你们用药封住衔花弟子灵力,我也不会这般轻易得手,这么看来,我该谢谢你们才是。」 「谁要你谢!受死吧!」黎别曲暴喝一声,直接提刀就攻了上去,转瞬便对了三招。 张曦方才破结界时消耗了许多灵力,虽说剑意在对方之上,却碍于要护着一个祁长言,不能尽出全力。再加上旁边还有藏钩虎视眈眈,他确定在场正道果然中计后,也不多加纠缠,飞身拉住祁长言,捏碎手中灵符,灵光一闪,便带着人传送走了。 黎别曲一刀挥空,果断收势,即使如此,光是余势都将地面噼出几尺裂痕。 旁边藏钩见状,咋舌道:「好傢伙,你这刀法真有总执令的架势!」 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划水的队友,黎别曲也不解,自己分明昨日便和同门一道布置了可防止传送的结界,竟对这人无效。她本以为此回抓捕万无一失,却意外频出,还累得衔花城满门被灭,愧疚与怒意叠加,再带上那个偃甲的挑衅,气得反手一掌,直接噼碎了院中仅存的花架,惊得一只躲藏其中的冰蝶唿啦唿啦地扇着翅膀飞走了。 后面跟着的藏钩看了半程,摸了摸下巴,非常抓不住主题道:「这就是那个仿着小师弟做的偃甲?你别说,要不是气质有差别,我都要以为真是那块木头来了。」 那不是废话么! 黎别曲正要说些什么,又见对方面上扬起一抹怎么看怎么不正经的笑容,感嘆道:「衔花古洗真不愧是武林第一美人啊,原先我还不服气,如今一见方知,当真无人可比。」 黎别曲:………… 硬生生将那句『纵横山庄有个红衣美人更漂亮!』这句辩驳压回心里,黎别曲被自己的争胜之心噎得咳嗽两声,决定不和那个浪荡子计较,先处理正事。此回拦人不成,她当场以灵为笔,传书师门,同时去信调令在外弟子多加注意,只要见到疑似的人立刻上报,定要将这个灭了衔花城满门的恶徒抓住! ———————————————— 另一边,衔花城外百里处某个山坡上忽然浮现一道灵阵,随着光芒闪过,便有两个身影出现在其中——正是张曦与祁长言。 这个传送灵阵便是之前仇断肠提前做好的后路,原本对方想与张曦一道回天海岸,但因纵横山庄内有事需处理,只得含恨放弃,再加上保密起见,便未曾派人接应。除此之外,仇断肠还安排了五个与张曦二人身量相差不多的弟子,换上相同的衣服冒充他们向四面前进,以此来迷惑正道的视线。 第164页 张曦踏出灵阵,转头便见祁长言手持灵萧,随步而行,总算是问出了方才未尽之语:「你为何灵力尽失?」 自第一眼看到对方时,祁长言的视线便再未移开过,门派倾覆,命运何方,几缕思虑,皆成霁时朝霜,晴日云烟,转瞬消弭。他并未回答对方问题,亦不惧对方会杀了自己,冰玉似的眸中暖色微露,轻声道:「两度春秋无踪迹,尝问天垂象,寂寂弗予应。疑是旧梦寻会君,忽惊水月影犹在,幡醒终知故人来,息息是佳期。」 张曦看对方眼神热烈,明白这人仍将自己当做他所制偃甲,眉头微蹙,冷声道:「你虽对我有造恩,我却也救了你一命,从此两不相欠。我并非为你所有,以后也莫对我摆出这幅欣赏作品的姿态。」 眸中化着不解,祁长言若冰雪雕琢的面上依旧是那片清冷之色,道:「非是作品。」 张曦道:「那是什么?」 祁长言凝视着对方,虔诚而专注,毫不犹豫道:「是吾终生所求之道!」 ……………… 张曦本身便是剑修,自然明了这种可为寻道生,可为求道死的执着。面前的祁长言恍惚间与百年前杜冉的脸相重合,又仿佛在那愿为道倾注一切的模样中看到了自己,他沉默一息,感同身受之下,却是说不出让身为偃师的祁长言放弃所求之道这种残忍的话来。 不反对,便是默认,他此行本就有将对方带回天海岸的打算,如今见对方失了灵力,更要将人带在身边保护,便略过方才话题,转而道:「衔花城主应当已经与你说过,我此行前来,是为带你回天海岸。」 祁长言淡淡道:「即便你不带我,我也再不会离开。」 张曦见对方这幅理所当然的样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一掌毁去传送灵阵,自包裹中拿出两顶斗笠,道:「那便随我走吧。」 祁长言微微垂眸看向那奇丑的斗笠,身周冰雪之气浓郁了几分,僵持两息,这才伸手接过,做成一道装束,继续赶路。 现在整个江湖正道都在通缉他们两人,光是路上都设了不知多少埋伏,此刻直接回天海岸并非明智的选择,是以张曦之前就计划好要去哪里,便挑了与天海岸相反的方向,带着祁长言向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灵眼走去。 这个小灵眼名为清流岩,狄三先少年云游江湖时无意间发现,虽不算隐蔽,但因上古瑞兽白泽曾陨落于此,整个灵眼都被幻境笼罩,危险重重,再加上里面没有什么奇珍异宝,就一直没什么灵修愿意造访。 说到白泽,乃是上古瑞兽,已经五百余年未见现世,据传本身便有看透世间万物的能力。在清流岩陨落的那个白泽典籍中并无相关记载,只知对方残留的灵力化作幻境,所有进来的人都会看到自己最为恐惧的事情,一旦不慎迷失其中,幻境便会引导被惑之人落入腐骨渊,沾到其中瘴气,哪怕是灵修,也会立时化作亡魂一缕。 张曦此回来这里,倒不是为了搜寻白泽遗物,而是当年狄三先来得时候,无意间发现其中有一株琅玕树,只是当年果实未熟,便没有採摘。之前离开天海岸的时候他曾答应仇断肠,要送一块好看的石头为他接风洗尘,那次之后,他搜遍记忆,总算是找到这个相对合适的——琅玕树的果实传言曾是瑞兽凤凰的食物,如珠如玉,美丽非常,人间难得,正配得上仇断肠血脉。 况且记忆中的狄三先曾亲歷幻境,张曦便知晓只要不过分走入幻境深处,且道心坚定,便不会被迷惑,并没有太大危险。 待到灵眼外,他虽自己不怕,但碍于其中幻境,便对身边人道:「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来。」 谁知祁长言这一路沉默寡言,除了看自己的眼神过分热切,整个人都仿佛一座冰雕。如今让人等在外面,对方却眉头轻蹙,清冷若仙的脸上带了丝不贊同,淡淡道:「同去。」 说了这两个字,便不再言语,张曦想到自己可以护着对方,便也应道:「幻境兇险,守好本心。」 说着,两人便一同走入了清流岩,却未看到身后一处岩下溪边,隐隐露出的那角石青长袍。 没有现身衔花城,却似早早等候在这里的图南正倚坐在一块干净的岩石上,唇角含笑,狐狸似的眼睛微弯,悠然听泉。他纤白的指尖停着一只冰蝶,仔细看去,正与留春楼中的偃甲蝴蝶一模一样。 待听不见两人脚步声,他这才慢悠悠起身,不疾不徐地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袍角,轻笑着跟了进去。 第98章 天海岸 清流岩从外面看起来不过是些嶙峋怪石, 虽崎险,看上去倒与寻常灵眼并无太大区别,张曦二人走进去后, 才发觉其中玄妙。自灵眼边界处起, 空气中便瀰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雾影朦胧, 掩得身周环境都虚虚渺渺,仿佛置身梦境之中, 一切都不是真实。 这便是白泽幻境了。 外围的幻境不算强大,张曦每走一步,便有无数虚幻的影像迎面扑来,其中种种,有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也有幻境根据人心编织的幻象。人的心志越不坚定,这些虚影便会越凝实, 一旦成为实体,便表示心神全部被收摄,就会沦陷其中,再也分辨不出现实与幻境了。 张曦目不斜视, 静气凝神, 一点灵光守道心,只向着琅玕树所在的半山腰走去,同时也分出些许神照顾后面的祁长言。穿过无数虚幻的影子在穿来穿去,细碎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围攻而来, 他却皆不入耳, 也不去看旁边幽暗的峭壁,这般约走了半柱香的时间, 便找到了那棵流光溢彩的灵树。 第165页 琅玕不愧为天下闻名的灵植,通体洁白光滑,如珠玉堆砌,枝叶似翡翠晶莹剔透。其中缀着约十三颗琅玕果实,灵髓已然成熟,每一颗都约有半个手掌大小,华彩万分,美丽非常。且这灵树本身还能驱散迷障,覆盖整个灵眼的幻境在它周围都被驱散得干干净净,自成一片净土。 让祁长言等候在树下,张曦御灵飞起,轻点梢头,探枝拂叶,动作轻巧地摘下两枚琅玕,小心封于玉盒之中。 隐在不远怪石后的图南见状,便于空中画了道灵纹,下一瞬,就有只似猫似狐的异兽动作轻盈地在山石上纵跃几番,跳到张曦面前。他此行目的本已达到,正欲离开,听到声响回头,便看到了这只异兽,对方似乎只是恰巧路过,隔着老远探鼻嗅了嗅,便一甩流光溢彩的大尾巴,远远地跑开了。 异兽跑了,张曦并不追,视线在那个大尾巴上停留几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尚在天海岸的既明。 虽然既明与他一同躲避追杀,又在天海岸生活这许久,已经对正常人的生活适应良好,却还是对尾巴这种东西情有独钟,天天挂着条自己用灵花灵草编的尾巴到处走,不时还往上点缀一些合季节的花朵做装饰。 琅玕如玉,可合仇断肠与圭璋的心意,既明却不一定喜欢,而他又恰巧知晓这灵眼身处有株皎夜灵藤,色泽漆黑,叶似繁星,驱灵抖藤可蔽日,还可令人心志坚定,正适合对方单纯的性格,拿来编一条尾巴正好。 只是越向深处走,幻境的力量便越厉害,那灵藤又长在峭壁之巅,不仅山路渐险,悬崖下的瘴气也愈加浓厚,若是不慎落下,哪怕是灵修,也会被立刻腐蚀得骨头也不剩。当初狄三先都只是远远望到,未曾深入,也听说过后来有一些同修在此埋骨,不知那里的幻境会强到什么程度。 好在这幻境是凭藉最为恐惧之事来摄取人心,张曦虽经歷器鉴,但本身心志坚定,除却剑道,功名利禄只过眼,权势财富似浮云,并无何事值得恐惧。他既对这天下万物盖不执着,也不惧任何考验,幻境虽险,也觉得自己当应付得了。 这般想着,便是定了取灵藤之心,他看向身边之人,道:「我欲取灵藤,你且在此等我。」 祁长言持萧而立,淡淡道:「同去。」 张曦这次却不能答应,道:「其中情况未明,何必徒加变数。」 祁长言曾闻这幻境兇险,见对方态度坚决,只微微额首,算是妥协。 见对方答应,张曦便并指为剑在祁长言面前地上噼出两道沟壑,其中磅礴剑意正可威慑百兽,保护对方。临行前,他又阖目运灵,确定周围安全后,才独自向更深处的皎夜灵藤走去。 图南见计谋得逞,便挥袖收起灵纹,也紧跟其后,悄悄随行。 越向深处,身周浮动的香气便愈加浓郁,每走一步,身边虚影便凝实几分,大约行至一半时,两旁悬崖的边缘都开始模煳不清,渐渐向上延展,变成三面高台。张曦知晓自己心结在哪,早已做好准备,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听到父亲的声音在台上喝道:「孽障!还不跪下!」 他心如止水,平静无澜,并不为曾经的苦难而动容,只目不斜视地继续前行,勘破虚妄,纵使遇到高台也不避让,直接从中穿过。无数咒骂之声留在身后,即使听到木雀的那声「三鲜」也不曾停留,他越过器鉴,踏过那段被追杀的路,越过那个听信谗言的季子旺,眼看皎夜灵藤就在不远处,忽然在极近处,有人不可置信道:「曦曦!」 既明? 这熟悉的声音让张曦分神一瞬,明知不能看,却被幻境抓住机会,驱使他侧目望去。这一眼,便让白泽幻境直接入侵了他的神识,占领主导,可身处幻境中之人却对此并无知觉,站在隐圣谷弟子染血的土地上,正与瘫坐在地的既明对上视线。 那时既明被张曦浑身煞气所摄,吓得脸色惨白,瑟瑟发抖,似乎恨不得有多远跑多远。被幻境影响的张曦心中隐觉不对,但却无法找出其中不合理之处,不仅逐渐忘记了这里是清流岩,甚至仅存的那点清明也被渐渐吞噬。 在完全相信这里是现实后,他一如从前那样半跪在地,不知所措道:「莫怕,这些人还活着。」 听见他这句话,既明不仅怕,更气了起来,本是清澈的眸子戒备地盯着对方,质问道:「你根本就已经将这些人杀了!为什么还要骗自己说没有!」 张曦出手时分明留情,见他不信,立时回身要找一个人来证明自己,却没想放眼望去,那层层叠叠的尸体全都支离破碎,残破的断口处还有自己的剑气,俱已断了气。 不可能! 被眼前景象骇得后退一步,却不小心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低头看去,正是一节断臂。手腕上两个金镯子血迹斑斑,季子旺的脑袋一半泡在血水里,另一半露出的眼睛空洞无神,直勾勾地望着他的方向,端的是死不瞑目。 幻境中的既明这时站起了身,瞪大双眼,眸中含泪,控诉道:「你杀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人……你这个刽子手!丧心病狂的刽子手! 」 「不……我……」张曦向前一步,想要解释,对面的既明却被这个动作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连连后退,仿佛是想要就这么逃走。他急于辩解,忙飞身上前,在幻境的诱导下失了分寸,一把抓住对方手腕,低喝道:「非是我过!我从未杀他们!」 第166页 「不是你还是谁!我亲眼看到的!」既明也是吓红了眼,一边剧烈地挣扎着,一边咆哮道:「放手!你这个木头人!我早该知道你不是人类!怎么可能会有人性!你松开我!松开!!」 「你!」 一句没有人性,直直地戳在张曦心口,只觉木质的心脏一阵揪痛,连唿吸都变得急促起来。那被压抑在意识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恐惧,终究还是这么明晃晃的呈现在眼前。 ————他怀疑过自己的生命。 越不愿触碰,被揭开时便越痛;越假做无事,被发现时便越不知所措。他本以为自己无所畏惧,本以为自己没有弱点,本以为道心足够坚定,可以平息这江湖风雨,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坚不可摧。 攥着对方胳膊的手紧了几分,张曦浅紫的眸中满是纠结,满是挣扎。可即使已经这般痛苦,那心脏挑动的频率却依然半分没有变,仿佛他的喜怒哀乐和身体分割开来,让他不禁也开始自问,会不会,自己事实上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偃甲? 甚至于从始至终所坚持的道,都可能是在这个身体创造之初被灌输进来的。 我究竟……算是什么。 ———————————————— 就在他不远处,尾随而来的图南将张曦诱至白泽幻境深处,一来是为探明对方所惧何物,二来是为后续谋算。他本以为按照小太阳意志坚韧之度,最多被幻境扰乱心境,露出些破绽,却未想会被完全拉入其中,不可自拔。 看着对方隐忍悲伤的表情,他握着摺扇的手紧了几分,狐狸似的眼睛微微眯起,低声自语道:「咦~原来,你也有这般恐惧之事。」 「乱你心曲之人,又是谁呢?」 ———————————————— 幻境中,张曦牙关紧咬,拼命地压抑着那翻涌的思绪,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的,却不愿屈从于本能。他像是曾经对方在自己崩溃时所做的那般,用力一拉,自背后将人拥在怀中,哑着嗓子,忍耐地解释道:「既明,相信我……」 「我才不会相信你!」既明使劲掰着对方的手,像是对着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敌,愤怒地咆哮道:「你这个木头人!」 张曦:………… 张曦此时被幻境所迷,心中那点阴暗的情绪被不断放大,尤其是在这不断的言语刺激之下,早已失了往日的沉静,在失控的边缘徘徊。 他抬手可以轻而易举地捏死对方,但这股冲动却被紧紧压抑着,两只胳膊上的肌肉因为理智与情感的角逐绷得紧紧的,任何一点刺激都可以让这艰难的平衡崩溃,可困在其中的既明却还不知死活地拼命挣扎着,甚至还吭哧一口咬在上面,温热的血液自对方牙间淌出,没一会便染红了袖子。 浓郁的血腥味充斥鼻端,那尖牙利爪的猫却还不罢休,喉咙间还发出闷闷的吼声,似乎恨不得就这么将他咬死。 不知是因为意识到自己情绪过于激烈,还是被疼痛唤回一丝神志,张曦用最后的理智松开了胳膊,还未待说什么,得了自由的既明立刻飞奔跑远,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手肘上的伤口阵阵刺痛,却比不上心中的寒意,他直挺挺地伫立在原地,怔愣半晌,都未曾回过神。 第99章 天海岸 迷雾外的图南将张曦所有反应都看得清楚, 尤其在见到对方失了冷静的挽留之态,和手臂上突兀出现的血迹时,面上笑容淡去, 银眸流光, 俱是杀意 想着那个能将小太阳影响到如此地步之人, 他低声念道:「既明。」 ———————————————— 「啧, 你也太没用了吧?」 幻境内,既明方去, 一抹鲜艷的红袍又闯入张曦眼帘,仇断肠双手抱胸,绝美的脸上尽是鄙夷,道:「本座还想借着你的手统领武林呢?怎么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杀几个人而已, 对于至强偃甲来说,应该是手到擒来的吧?」 殷红的血液顺着指尖『滴答』『滴答』地落到地上, 张曦苍白的唇抖了抖,已经完全被幻境掌控的思维意识不到异常之处,低声道:「你也是,利用我。」 幻觉中的仇断肠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冷笑着嘲讽道:「不是利用还能是什么?你不会天真到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吧?」 他冷哼一声, 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么简单的道理,怕是只有傻子才不懂。」 「然也。」 本该在天海岸的圭璋戴月冠, 手持玉桂枝, 不疾不徐地踱步而来。他如玉的面上挂着温润的浅笑,轻声道:「言自重生, 从未挂记过你,若非你主动送上门,我又何必装出那副久候之相,倒不如不见为好。」 张曦:………… 歷经背叛,他也愿意相信人心本善;歷经磨难,他也不曾丢失本心,因此一路上都未曾抛下既明,因此愿意接纳仇断肠,因此仍将圭璋当做好友。 但未想,这一切又是骗局。 看了眼仇断肠,又转向圭璋,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下,哑着嗓子问道:「你我同为偃甲,别人不信我,为何你也不信。」 「非也。」圭璋手中玉桂枝一扫,带着几分疏离,道:「言已转生为人,血肉为躯,精气为魂。你一个木头做的偃甲,所思所为不过遵从旁人的记忆,傀儡一具罢了,谈何同类?」 第167页 「圭璋……」 连你也认为,我没有灵魂么? 原来如此。 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 原来这世上,并无人在意我。 所求所念皆是虚妄,他为保护既明重入江湖,直面各方势力纷争,尽力谋划,拼力周璇,却未想会以这等结局收尾。他本觉天江地阔,随处是家,如今看来,这天下之大,竟无方寸之处,可供他这个偃甲容身。 过于沉重的打击,让张曦连应当做出什么表情都不知,他看着近在咫尺,却仿佛遥不可及的人;看着这个摆脱了偃甲之身,重生为人的旧友,只觉得自己的存在着实荒唐。 真是荒唐。 ———————————————— 图南站在迷阵较弱之处,合起扇子,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心里将后面的谋算又调整了一番。 他已通过幻境,将对方弱点全数掌握在手,已经可以收手。只是他不便现身,正在思索是否要将琅玕树下的祁长言引来救人,却见已经彻底被幻境迷惑的张曦不知看到了什么,竟双目灰暗,如行尸走肉,直直向着悬崖边走去! 不好! 想到身为狐言时既明曾无意间透露,小太阳在被追杀时曾有几次试图寻死,如今这幻境既让对方看到了最为恐惧之事,怕是连那点死志也一道引出来了。 生死面前,没时间再去寻找其它方法,图南面色凝重,直接飞身进入幻境深层。无视那些直面扑来的狰狞厉鬼,也不去看当年他与阿冉被追杀,几回险些丧命的记忆,手中灵光微闪,正要将步步走入腐骨渊的小太阳从悬崖边上引开,却猝不及防地听到了对方那声饱含悲意的『圭璋』。 他的弱点……是我。 剎那的失神,让图南也一道陷入了幻境之中。 ——阳泉山,残阳如血,杀声震天。 图南此时全身均被灵链束缚,同百年前诞生时那般,被横置在一个繁复玄奥的灵阵中。他记不起现在是何等情况,垂眸看去,正看见杜冉双目紧闭,用仅剩的左手执灵笔,浑身是血地俯跪在地,狼狈地摸索着完成最后几笔。 ……这是? 眼看着这深刻入骨的场景,他同样忘记了自己不过身处幻境,心中满是不安,用力挣扎了几下,但这灵锁本就是为防止他逃跑所设,哪里这么容易挣脱开来,图南……或者说百年前仍是偃甲之身的圭璋不安地挣动,磕磕巴巴道:「放……出去……阿冉!」 杜冉正全力完成阵法,被他一打乱,转头便咳出几口血,虚弱地制止道:「别……咳咳……别动。」 此时正是一人一偃甲被八大门派整整追杀十年,困在阳泉山顶之时。此时杜冉双目已盲,右臂也在对面诡计暗算下被斩,身上伤口不计其数,其中不乏致命之处,所备偃甲俱已耗尽,灵力也几近枯竭。那隔绝外界的灵器已是她最后的能用的东西,即使如此,也抵挡不了多久如此多人的围攻。 她自知已是强弩之末,随时可能撑不下去,也知晓若当真让那些所谓正道得到圭璋和自己的偃甲图谱,若不能善用,再争斗起来定会为祸苍生。她捨不得圭璋受苦,亦不愿见到自己的偃甲之术被坏人滥用,是以在这最后的时刻,杜冉根据窥见的未来,绘出了这个以灵魂为祭的法阵,以命换命,送圭璋的灵魂进入轮迴。 圭璋也想起了被困的原因,也隐隐记起了两人的结局,顿时挣动得更加厉害!他只剩下一只的红宝石眼睛因为情绪剧烈波动而闪烁不定,胳膊将灵链绷得紧紧的,木头做的嘴里发出机括运转的咆哮,磕磕巴巴道:「放!阿冉!放!」 杜冉何尝不想两人都活着,但生路已绝,这是最后的机会!她对外界一切充耳不闻,以灵为媒,将自己灵魂撕裂,即使剧痛难忍,即使逐渐失去意识,仍凭着那股绝强的意志力完成这法阵! 圭璋拼尽了全力,却阻止不了命运的推进,换命之举,何其逆天,灵阵的最后一笔刚落下,便有万道雷光直向阳泉山顶噼来,霎时山峦崩毁,飞沙走石,绝非人力所能抗衡!正在围攻结界的正道吃了大亏,不敢直面这天地之威,忙各自撤下弟子,转回山下观望。 身处其中的杜冉也并不好受,每落下一道雷,便有大量鲜血夹杂着内脏碎块自口中涌出,身上本就未癒合的伤口也被撕裂开来,将衣服都浸湿了。可即使如此,她仍是强撑着将仅剩的左手按在灵阵之上,睁开的双眼只剩两个黑漆漆的洞,口中艰难地大声念诵灵诀! 耀眼的光芒循着灵阵的每一笔走向汇聚到中心,强大的威势连整座山都被按下百余丈,圭璋被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创造者,自己最亲近的人生命流逝,悲鸣着,挣扎着,绝望着,却如当年那般,半点用处都没有。 灵阵行至大成,霎时化作万道流光,自圭璋的偃甲之躯中牵引出一枚纯白魂魄,包裹其内,飘飘荡荡浮在空中。而杜冉此时已是弥留之际,感应到成功换命,空洞的眼中流下两道血泪,唇角挂着僵硬的笑,拼尽最后的力气,嘶声喊道:「圭璋!和小太阳一起!好好活下去!」 话音落,她便决绝地捏碎了手中灵符,业火起,将杜冉已没了唿吸的身躯,连带着她所有的偃甲图谱,全部烧尽了。 幻境完全復刻了圭璋那段最不愿回忆的时光,阳泉山的大火整整烧了三日,将杜冉存在的痕迹,连带着换命灵阵都烧了个干干净净,但他的身体集天地造化之力,非灵火可毁,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无尽的绝望之下,凭着自身意志强行滞留的圭璋浮在空中,冷眼看着那群正道之士堂而皇之地肆意抹黑阿冉,瓜分了自己的身体。 第168页 衔花得首,纵横山庄得身,季清得左手,上池垣得右手,四方天门得左腿,大衍宫得右腿,天海岸则刨开他的胸膛,取出了心脏。这些身体部位被拆分开后,各自变成了手掌大的灵器,作为灵宝,来助他们统御武林。 ………该死。 该死! 全都该死!! 恨意如火,首次在圭璋单纯的心中燃烧起来,燎原之态,一发不可收拾。纯白的灵魂渐渐染上黑色,不断拉长,变作人形,他的眼神也狠厉摄人,手中摺扇化剑,杀意凛然。 可就在他恢復图南之态,飞身而下,将要大开杀戒之时,余光却忽然看到一个被半埋在土中,只有手掌大小的木头人。 俯冲的身形忽然顿住。 那是…… 小太阳? 不……不对…… 心绪剧烈的波动,让眼前的场景忽然波动起来,图南伫立虚空之中,抓住那点一闪而过的理智,不断地回想自己忘记了什么。 我不该在这里…… 无数散碎的记忆自脑海中划过,有身为圭璋时的,也有重生后的,在张曦向腐骨渊走去的身影出现时,他终于抓住了那点灵感,失声唿道:「小太阳!」 幻境如琉璃碎裂,往日全数埋葬,回到现实,图南看着张曦已到崖边,马上便要坠落的身影,忙飞身上前,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将人拉回了安全之所。 ———————————————— 另一边,身陷幻境之中的张曦再次失去所有,兼之怀疑自己生命,只觉万念俱灰,不知前路何方。 就在这时,他的手忽然仿佛被人握住,垂眸看去,虽空无一物,那微暖的感触却骗不得人。鼻端隐有冰雪与荼蘼的冷香,虚空中,一个清冷如仙乐的声音道:「随我来。」 第100章 天海岸 来者正是祁长言。 琅玕树下, 他久等人不回,沉吟片刻,便越过剑势, 向深处走去。他一生道心坚定, 除了偃甲, 世间万物皆是云烟, 即使如今失了灵力,白泽幻境竟也无法影响到他。 及至中途, 祁长言便看见已经靠近腐骨渊,不久便将坠落的张曦。 心知对方是为幻境所惑,已感知不到外界事物,他走上前后,却并不急着救人, 反倒自怀中拿出了一个手掌大小的人形偃甲,贴在对方胸口。这偃甲做工十分精细, 眉眼口鼻俱在,俨然就是个缩小版的狄三先,上面浅浅覆着一层灵光,在碰到张曦后, 便微闪一下, 化作几缕细流融入对方体内,转眼便消失不见,半分痕迹都未留下。 终于完成了惦念已久之事,祁长言冰玉似的眸色微暖, 这才牵起被迷惑之人的手, 轻声道:「随我来。」 张曦本身心志坚定,虽不慎身陷幻阵, 迷失其中,但警觉仍在,在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时,本已如死灰的心顿时大动,理智亦回归几分。 他隐隐察觉自己方才情绪过于激动,绝望也来得轻易,连点过渡都欠缺,全不似平日老持稳重,心下有了怀疑,此时再举目望去,即便仍是那片尸山血海,也不再全信。 但瑞兽白泽的力量即使过了几百年依旧强大,入幻境简单,想要摆脱却是不易。 腥风颳起血雨,染红石间杜若,每走一步,便能感受到脚下黏腻骯脏的泥土,在这极度真实之中,鼻端荼蘼冷香却时刻提醒着其中蹊跷之处。张曦心知自己许是陷入了麻烦,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身在何方,干脆强压下翻涌的思绪,闭目额首,空荡荡的右手虚虚回握,算是回应。 祁长言见对方这全然信任的样子,仿佛冰雕雪琢的脸上破天荒地带了丝笑意,恰似新雪初霁,天光破云。可惜这美景仅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下一刻,他便恢復了那清冷之态,牵着人,目不斜视地路过同样陷入幻境,喃喃自语的图南,走向了那株皎夜灵藤。 同生于清流岩,皎夜灵藤与琅玕树一般,都具有驱散幻境的能力,且相比琅玕的效用要强许多。张曦每走近一步,意识便多清醒一分,在手触碰到藤叶的剎那,身周血腥之气尽褪,睁开眼,便又回到了现实中。 看向身侧静静持萧而立祁长言,又看向手中繁光满缀的藤蔓,他终于回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谢意未叙,心情亦未从情绪中舒缓过来,他苍白的薄唇动了动,似是要说些什么,未想忽然听到一声大喊。 「不————!」 那声音太过熟悉,又太过撕心裂肺,蓦然回首,正见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图南面容扭曲,双目赤红,踉踉跄跄地向悬崖跑去。眼看人就要落入腐骨渊,张曦下意识地并指切断灵藤缠在手上以保持理智,飞身而起,用其中一条灵藤缠住对方胳膊,手上使劲,便将人拉了回来。 图南救人之举骤然受阻,勐地回头,狐狸似的眼中满是血丝,其中狰狞绝望,蚀骨痛楚,仅仅一眼,就让对上视线的张曦心中大震。对方心神却仍在幻境中,早已失了心智,陷入疯魔,回手便是万道剑气,嘴里怒喝道:「退下!」 背后重曜脱鞘而出,被剑气逼退的张曦身形变幻十余次,才将这杀招抵住。 挣脱了束缚,又有灵藤相助的图南也立刻意识到了不对,身形一顿,脑中一片空白,瞪大了那双狐狸似的眼睛,下意识道:「你……」 直愣愣地看着对面完好无损的张曦,他的面上悲喜交加,仿佛最宝贵的珍宝失而復得,仿佛濒死之人重获生机。 第169页 右脚微微向前,两只手也下意识抬起些许,似是想要将这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拥入怀中,但目光在触及对方手中那段皎夜灵藤时,图南却忽然意识到现在是怎样的境地。理智瞬间压过了情感,不过一息,他便强迫自己调整好了表情,负手而立,轻笑道:「咦~好巧,竟能在这荒郊野岭遇到故人。」 这般从容之态,若非对方双眸依旧泛红,面色较平日苍白,还有那有些沙哑的声音,张曦真要以为方才看到那癫狂的模样都是幻觉。他自己已领教过这幻境之威,亦是尚未从那绝望的感情中抽身,见对方能如此迅速地压制住情感,虽不喜这人为人,倒也不免有几分敬佩。 但回想起方才对方看自己的眼神,他直觉其中有些蹊跷,不由探寻道:「你在怕什么?」 图南此时已完全恢復了常态,眯起狐狸似的眼睛,轻笑道:「怕?南平生问心无愧,又有何值得惧怕的?」 旁边的祁长言闻言,只淡淡地看了对方一眼,并未言语。 张曦问出那个问题时便知晓不会得到答案,自己心绪纠结不清,又听得对方敷衍,也不愿再与这个鬼话连篇的狐狸浪费时间,收好皎夜灵藤,便带着祁长言飞身离开了。 图南含笑目送两人离开,直到对方身影完全消失后,才镇定地自怀中拿出玉桂枝。扬枝抛出,落地化作浅金灵阵,他一脚踏入,下一瞬,便出现在太阴殿,狐言专属的密室之中,无人发现,那写着『又玉』的摺扇,仍孤零零躺在清流岩崖边碎石边。 这密室四面都被墙封住,除了胳膊上那一段张曦救他时绑上的皎夜灵藤,就只有玉桂枝散落的星星点点的光。图南独自跪坐在这令人安心的黑暗中,没了旁人窥伺,终于显露出了一些内心的感受。 双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直到现在,他仍后怕不已。回想起幻境中小太阳那充满仇恨的眼神,回想起对方甩开自己,毅然跳下腐骨渊的场景,哪怕仅仅是事后零星的片段,都让他整个心脏都跟着揪了起来,连唿吸都哽咽几分。 他真的怕了。 …………又或许,早在半月前,无意间从那个野人口中听到小太阳曾存死志,自己差点永远都见不到小太阳时,就已经在怕了,只是当时不愿承认而已。 他本以为自己为復仇而生,天下万物皆不能撼动本心;本以为所求之事尽在掌握,魑魅魍魉肆虐都无所畏惧。 但就在方才,在自己意识到彻底失去小太阳的那刻,什么雄图大略,什么报仇雪恨,全部忘了个干净。那肝肠寸断,痛心彻骨之感,几乎将他逼疯。 冰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在紧握的手背上,图南沉默许久,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可笑自负算尽了人心,可笑自认看透了全局,可笑自觉手段用尽,逼得小太阳看清人性,就能与自己站在同一处,却未知一着不慎,险些就丢了最爱的人。 还好……还好只是幻境。 还好……我没有失去小太阳。 还好,现在意识到,也为时未晚。 ……后面的计划,许是要调整一些了。 ———————————————— 说回张曦那边,他自带祁长言离开清流岩后,便随意挑了个方向漫无目的的前行。 大约过了十日,在一处泉水边,祁长言盘膝入定,正静静地重新修炼灵力。张曦则坐在一处干净的石头上,动作有些笨拙地编织着那段皎夜灵藤。 术业有专攻,他剑术虽好,却不善手工,又没人教导,脑中只有大概成品的样子,这一路将这灵藤折腾了许多回,才勉强摸索到一些手感,可惜编出来的样子仍旧差强人意,自用便罢,拿出来送人就显得不足了。 将好不容易做好的尾巴再拆开,拆着拆着,他手上的动作便渐渐慢了下来。 清流岩中经歷的幻境虽非真实发生,但也让张曦看到了自己所在意之事,即使理智上知晓自己虽有狄三先记忆,思维也与人无异,但这灵木所制之躯同样骗不了人。 一个偃甲,当真,有自己的灵魂么? 我所坚持的道,当真,是我的道么? 这颗木头做的心脏,当真,能够懂得人心么? 他扪心自问,却得不到回答,似水月镜花,难寻其迹,只余得愁绪千端,实在难解。 正在修炼的祁长言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静静注视着那再次陷入沉思之人,取出静中玉箫,抵在唇边,垂眸吹奏起来。 斜阳向晚燕归秋,玉箫咽咽泉寂流。 寥落锁困风烟迷,疏影岑寂曲幽幽。 寒鸦鸣嘶乌云坠,老鹤衔悲行逐收。 蛇虺哪知戚施梦,飞鸟可曾嘆鱼声。 猝然自思虑中惊醒,张曦先是落于曲中萧瑟,又听出了结尾那句安慰之意,心中感念万分。 无言胜言,他薄唇微动,在对方曲歇声收时,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了许久的问题:「长蛇不知蟾蜍亦有梦,飞鸟不知潜鱼亦有声,那么作为人,你可知道,偃甲是否有灵魂?」 祁长言并未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凝视着他,淡淡道:「决意来中原救我之人是谁?」 张曦道:「是我。」 祁长言又问道:「现下与我交谈之人是谁?」 张曦道:「是我。」 祁长言最后道:「你是何人?」 第170页 张曦道:「我是张曦。」 祁长言道:「你有思想,可决断,有坚持的道义,亦有底线。人所能有你全有,甚至比这世间大多数人都做得好。」说着,他似是有些不解地微微蹙眉,道:「不过一副身躯而已,你又在执着于什么?」 醍醐灌顶,豁然意解,张曦怔愣片刻,长嘆一声,道:「……没错。」 作者有话要说: _(:3」∠)_这三千字我写了一整天,对不起卡文卡的太厉害,第二更我实在憋不出来了……送一个小段子好了 福利小段子: 张曦薄唇微动,在对方曲歇声收时,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了许久的问题:「长蛇不知蟾蜍亦有梦,飞鸟不知潜鱼亦有声,那么……鱼有什么声?」 祁长言:……………… 祁长言:「孤独咕嘟咕嘟咕嘟。」 张曦:「有道理!」 第101章 八家盟会 对于灵修而言, 堪破迷障,往往是一念之间,几句点拨, 让张曦心魔尽散, 再次找回了自己的道。 迷惘一扫而光, 他看向祁长言, 发自内心地轻笑道:「多谢。」 祁长言见他想通,冰冷的表情亦舒缓几许, 微微额首,算是应下。余光扫到那被拆了又编,编了又拆许多次的皎夜灵藤,他眼神一动,便有两根芦苇送到面前, 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动了几下,就成了一条缩小版的尾巴。 张曦学得快, 眼力也好,加之这几日的钻研,看了一遍演示后便学会了,拿起灵藤现学现卖, 总算是成功做好了给既明的礼物。 现在距离毁衔花城已久, 前两日他收到仇断肠传书,上说中原正道已被引开,正是回天海岸的好时机。张曦因心魔问题已耽搁不少时间,决定立刻回天海岸, 安排后续事宜。 回程之路还算顺利, 虽撞到几次埋伏,还是很快便甩掉了, 约过了一月,他们便到了地方。 早便得到消息,圭璋与岁星、镇星、还有既明已等候多时。还未到正门,张曦便见既明欢快地远远奔过来,脚下一蹬,箭一般飞扑在他怀里,健壮有力的双臂紧紧搂着他,高兴地笑道:「曦曦!曦曦你终于回来啦!我想死你了!」 并不太习惯这么热情的相处方式,再加上大庭广众之下,这般亲密之态着实不成体统,张曦拍了拍对方的背,低声道:「先松开我。」 「哦哦,嘿嘿!」既明听到回应,也意识到旁边人挺多,赶紧松了手,傻乎乎地挠着后脑勺,呲出两颗小虎牙,笑道:「我太高兴了!」 此时圭璋也走上前来,带着一众弟子恭敬地行礼,直起身时正见到边上一袭白衣的祁长言,似是无意地浅笑道:「凭一己之力灭衔花,夺古洗,岸主于剑修一道,当真是天下无双。」 『夺』这个字用得意味深长,但祁长言听对方将自己说成战利品也不脑,仍是那般飘然若仙的冰雪之姿。旁边的既明只知道张曦是出去救人,却不知对方竟然打败了一整个门派,顿时瞪圆了眼睛,惊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曦为将幕后之人引出,这才做出灭衔花的假象,此事除了自己与纵横山庄并无旁人知晓,如今江湖上早已盛传他有多么心狠手辣,本就不可能瞒得住,便在传信中一併说明了。既明为人单纯善良,最看不得血腥之事,他看对方反应并不激烈,想是理解错了意思,心下暂且松了口气,虚应道:「谬赞。」 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他道:「为古洗在太阳殿安排客殿。」 圭璋见好就收,手中玉桂枝扬,化作灵船,做了个『请』的手势,温文尔雅,慢条斯理道:「古洗偃术绝世无伦,何必委屈居于客殿,言早已收整辰星殿,可供暂居。」 辰星位于岁星之下,找人也比较方便,且太阳殿中已有仇断肠与既明二人,祁长言生性喜静,的确更适合水属的辰星殿。未想对方不仅要分神打理门派事物,竟连这种细微之处都能照顾得周全,张曦道:「太阴有心了。」 圭璋只温雅浅笑道:「不过是言分内之职。」 辰星属水,殿中多清泉溪流,其中一殿特意设了灵阵,雨水化雪,荼蘼暗香,虽比不得留春楼,也看得出是费了心思布置的。 张曦方才将皎夜灵藤编的尾巴给了既明,可把人高兴坏了,当场就绑在身上,颠颠地到处跑着炫耀。圭璋在收下那枚琅玕后也十分高兴,唇角笑意都较往常深了几分,在将辰星殿情况说清后,也说要去好好收藏那枚琅玕,告别离开了,如今诺大的辰星殿,也就剩下他们两人。 祁长言虽无灵力护体,也不惧寒冷,仿佛比蘸着蓝玉描摹的眸子凝视着身边之人,未曾言语,其中不舍之意十分明显。 若说张曦曾经对这人的心情还有些复杂,在得对方点拨,心境更上一层后,两人的相处便自然了很多。他不仅佩服对方求道之心坚定,连白泽幻境都不能扰其心神,同样也对这惊才绝艷的偃师失去灵力而惋惜,好在灵力虽失,灵感与灵核仍在,只是需要重新积累罢了。 在回天海岸前他便做了一个决定,如今已到了地方,也该将这份谢礼送上了。 化出一叠装整好的隐墨纸,捧在手上,他肃然直视对方,正色道:「你终生所求之道为何?」 祁长言不解为何有此一问,却也认真道:「偃甲之术。」 第171页 听到这个意料之内的答案,张曦浅紫的眸中含了抹笑意,将手中灵纸递上,道:「我志在剑道,此物在我手中,实乃明珠蒙尘。你即一心钻研偃甲之术,今日我便代其着者传与你,愿你不忘初心,窥得大道。」 听闻是偃甲方面的书,对方又是这般郑重地托于自己,祁长言虽不知其内容,仍是郑重接过,一翻开,便看到扉页上『杜冉着』这三个字,波澜不惊的面上立现错愕之色。待反应过来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思后,他迫不及待地向后看去,立刻沉浸在这举世无双的偃术之中,半分外界的情况都感受不到了。 张曦见对方看得如痴如醉,也不再打扰,只留下一枚可联繫自己的灵璧便起身离开。 方出殿门,他便见本已告辞离开的圭璋正含笑直立,温声邀请道:「一去半月,不知小太阳可怀念太阴殿的茶?」 张曦眨了眨眼,回道:「日思夜想,念念不忘。」 两人相视而笑,同去太阴殿月桂园,白玉茶几上早备好了茶具,就等着客人来。 扬袍落座,圭璋动作优雅地为两人点茶,见对方浅啜一口,眉宇舒缓,这才不紧不慢的问了对方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张曦一一作答,未有隐瞒,间或讨论江湖局势,算得上有来有往。 待得时机差不多时,圭璋便顺着话题,状似担忧地试探道:「江湖如今已有讨伐天海岸的声音,中原正道没有确凿证据,表面上态度不明,想是不久便会动手……小太阳,你并非冲动之人。」 早便料到会有这么一问,张曦并不慌张,拿出备好的说辞,只将部分真相阐明道:「我灭衔花,是为将幕后之人引出来。」 饮茶的动作顿了顿,圭璋面露不解道:「幕后之人?」 张曦解释道:「被追杀时,总有人在我之后将被我打伤的人灭口,栽赃于我。此回救古洗之事中原正道皆知,即便我不动手,那人也会出手,不若顺了他们的意,以观后续。」 圭璋早知对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之前也曾计划在张曦救人离去后灭衔花,以此加深对方与中原正道的矛盾,却未想对方竟以此为局,欲引自己出来。知晓了目的,那对方这反常之举便有了解释,他虽可惜小太阳并非真的不将人命放在眼里,但能放下那无用的道德主动杀人,总归是离摒弃人性近了些。 心下满意,他面上做出副瞭然之态,道:「浑水好摸鱼,此时敌暗我明,且不知其目的,藉此机会混淆对方视听,确实可行。」说罢,他沉吟片刻,又问道:「衔花城已去,天海岸又到了风口浪尖,后续如何,小太阳可是已有想法?」 想法自然是有的,张曦早已算出上池垣与季清不和,当今武林门派与他联盟的明面上有纵横山庄、天海岸,暗处有衔花城。 漠北的大衍宫现在保持中立,应该暂时不会插手政斗,上池垣与季清不和,只要稍加游说,即使无法说动他们与自己联合,也可以让其袖手旁观。所以他要对付的就只剩下四方天门,季清派,和隐圣谷三家。 等对付了这三个大派,就可以将杜冉当年被冤枉的真相公之于天下。 最大的隐患便是隐于幕后的那个第三方势力,以及当年陷害水行使、偷走狄戎和阙近天亲子之人,须得小心谨慎才是。 思及此,他垂眸看向盏中茶汤,分析道:「天海岸地势偏僻,易守难攻,且大衍宫与纵横山庄态度不明,狄戎本性谨慎,未做万全之备,绝不会轻易动手。而且一年后便是八大盟会,天海岸虽是众矢之的,明面上却仍在八大门派之列,若是去,恐中埋伏;但若是不去,他们便可借势,堂而皇之地将天海岸列为邪道。」 「比起直接进攻,在盟会设局,或等天海岸失道后再动手更加稳妥。」 圭璋闻言,也没有半点进退两难的慌张,浅笑道:「那八家盟会,小太阳是去,还是避呢?」 张曦胸有谋略,放下茶盏,笑道:「避?我为何要避?谁输谁赢,还未有定论,岂能提前退缩?」 圭璋明白对方知晓鸣木雀身世,可以此促使上池垣与季清派不和,削弱季清实力和声望。隐圣谷本身武道式微,并不成威胁,按照如今天海岸加上纵横山庄两大门派,确实可以一战。 不过,这还不够稳妥。 他目光温柔地看着对方,轻笑道:「你既有所决断,言自当倾力相助。」 ————是时候走下一步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临非小鹿 的一个地雷,鞠躬。 第102章 八家盟会 另一边, 既明自那日拿到那条皎夜灵藤编织的尾巴后,高兴得不得了,每天都带在身上到处找人炫耀。他虽想找张曦玩, 但因对方忙于处理门派事物, 在旁边等了好几次未果后, 就又天天去找镇星炼器。 大约过了半月, 某日,既明炼器炼到一半, 又从背后捞过那条尾巴,爱不释手地抱在怀中,笑得见牙不见眼。旁边正向炼器炉中加灵石的镇星见其中器胚基本成型,便合上炉子,拍了拍身上的灰, 迫不及待地解下腰间酒葫芦,豪饮三大口, 舒服地打了个酒嗝。 转头看到这熊小子又在玩尾巴,他一屁股坐对方身边,大大咧咧地伸手就要去拿。既明把这条尾巴宝贝的跟什么似的,哪愿意让这个不讲究的人碰, 赶紧往边上一闪, 不满道:「别碰!别碰!你洗手了吗!」 第172页 「啧。」镇星不屑地撇撇嘴,也不坚持,又仰头灌了口酒,砸吧着嘴道:「看你那小气的样!不就是个尾巴么, 以前也没见你这样!」 既明憨憨地笑道:「这可是曦曦亲手编的!当然要好好保存了!」 想了想, 觉得这话挺在理,镇星感嘆道:「你别说, 岸主虽然心狠手辣,对你还是挺好的。」 心狠手辣? 完全无法将张曦和这个词联繫起来,既明歪着脑袋思考一瞬,摇头道:「曦曦人可好了!他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镇星为人大大咧咧,说话也不太经脑子,听对方这么说,立刻翻了个白眼道:「好傢伙!他都把整个衔花城几千弟子都杀光了,你还说他善良?你是不是不知道啥叫善良?」?! 既明闻言,整整三息都没反应过来方才那句话中的意思,纠结得连表情都僵住了。过了许久,他才气得直接蹦了起来,大声道:「你别瞎说!曦曦才不会杀人!」 镇星是个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再加上刚刚喝了两口酒,见对方瞠目结舌,满脸不信,当场也蹦了起来,回喊道:「岸主回来的时候你又不是不在,没听太阴说他凭一己之力灭衔花么?这么大的事,全江湖都知道了,多少人为他是正是邪争个不停,就你个傻小子还当他是个软骨头!」 回想一番接张曦的场景,既明果然想起了这句,但他当时只觉对方是打败了衔花,压根就没往深处想。刚想再争辩些什么,他的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曾经江边战斗,对方一招打倒所有人,面无表情,踏血而来的场景。 抱着尾巴的手立刻紧了紧,但他又想到曦曦说那群人只是受伤,没有死的样子,还是选择相信对方,梗着脖子争辩道:「不可能的!阿曦从来不杀人!你骗我!你肯定是骗我的!」 「我骗你干什么!」镇星火也上来了,脸红脖子粗地喝道:「你小子别天真了!混迹江湖手上哪可能不沾血!都是他把你保护的太好了,你要真不信,你自己去问他啊!」 「问就问!」既明狠狠瞪对方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转头就往太阳殿跑去。 张曦正与圭璋在主殿处理门派事物,感受到一股熟悉的灵力快速接近,便放下手中灵简,抬眼便见既明气喘吁吁地自门外跑进来,满面不服气,张嘴就道:「曦曦!你没有杀衔花城的人对不对!」 ……………… 虽然在回到天海岸当天张曦便下令,所有人不得在既明面前重提此事,也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却没想到对方来得如此快,又如此不巧。 感受到身旁圭璋浅笑注视自己的目光,张曦碍于背后谋划,不能说出衔花城弟子现在都在纵横山庄修养的真相,只得面无表情地承认道:「衔花城的确是我所灭。」 没想到会得到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既明一双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大张了半天,才吭哧吭哧憋出来一句:「不可能的!」 圭璋早料到这幕,已等了三日,此刻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幻想破灭的人,面含浅笑,温声解释道:「衔花害小太阳良多,且为研究长生之术枉害人命,早已是江湖公敌。小太阳是为民除害,既明莫要误会了。」 简单一句话,看似开脱,实际不仅坐实了张曦灭衔花满门,还为此举找了个挟私报復的理由,实在引人多想。 果然,既明闻言,不仅没有觉得好些,反倒更生气了,梗着脖子道:「为民除害也不能滥杀无辜啊!」 张曦见对方情绪激动,沉默片刻,道:「圭璋。」 他正要找些事情将人支开,但未及将话说完,圭璋便很知趣地起身,温文尔雅地执玉桂枝行了一礼,道:「按行程,纵横山庄仇长老今夜便会抵达内岛,言需安排弟子为其收整客殿,先告辞了。」 这般体贴的行为,让张曦唇角含了丝笑意,低声道:「多谢。」 圭璋又是一礼,轻手轻脚地带上殿门,吩咐弟子莫让人打扰,这才离开太阳殿。 而被留在其中的张曦,直面着既明压抑的愤怒与失望,有心解释,又知晓对方心思单纯,定藏不住秘密。再加上前路兇险,他也想趁此机会让既明退隐,从此远离江湖纷扰,只得无奈道:「既明,此事因果复杂,我亦有苦衷。」 既明被灵兽鹿蜀养大,打从心眼里尊重热爱生命,认定了天下间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在听到对方杀了那么多人,简直比天塌下来还严重,刚才本就是强压着性子等对方解释,却没想会听见这般推脱之词,他又不知内情,立刻气得眼泪都快下来了,道:「什么样的苦衷也不该杀这么多人啊!阿鸾当初就是被东风骗了,你以为同样的话,还能再骗过我吗!」 张曦想到阿鸾被业火吞噬前的样子,沉默片刻,道:「我并非东风。」 此句本意是说他并非是东风那般草菅人命之人,也绝不会伤害既明。但既明听在耳里,还以为对方是说不会像东风一样被抓住,气得吼道:「那我也不是阿鸾!不会自欺欺人!」 喊罢,他用力抹了把眼泪,转身就跑了出去,立刻便不见了踪影。 端坐书案前,张曦虽早料到此景,但看着对方伤心的模样,心绪难免还是起了波澜。他当然知晓既明不是阿鸾,也知晓对方自有底线,并非那种轻易为情感欺瞒之人。可他不能解释缘由,即使现下追出去,也不过激化矛盾,还是等八家盟会统领江湖,为杜冉平反,待万事尘埃落定,就能用事实还自己一个清白了。 第173页 想到这里,殿门又被敲响,一个太阳殿的弟子正恭敬地站在那里,双手捧着两份灵简,垂首道:「岸主,有您的信。」 他满心都是既明,哪有心思再看信,只指了下桌案,道:「放在这里。」 弟子弯腰将灵简放在桌案空置的地方,头都不敢抬地小步退回门口,得到允许后,便回到自己岗位。他拿起其中一份欲览,却无法静心,便又放了回去,起身踱步两圈,忆起了在白泽幻境中看到的情景……倒是正好符合现下情形,之前计划的时候并不觉什么,原来潜意识里,仍是不愿这一刻到来。 脑海中不自觉地回顾幻境中的画面,直到天色已渐晚,晚霞烧天,映得殿门白玉都一片火红,回过神,张曦这才意识到自己发了这许久的呆。 一切都按预料发展,剩下时间亦是不多,看着案上这许多灵简,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情打算将今日门派事物先处理完,再去思考这些烦心事。谁知拿起方才看到一半的东西,刚批註几处,殿门却再次被敲响了,抬眸看去,正是既明去而復返。 对方似是哭了一场,双眼泛着红肿,睫毛也还湿漉漉的,整张英朗的脸都委屈得皱在一起。他的情绪平静了些,没有午时那般激动,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身后尾巴,犹豫许久,方才期期艾艾道:「阿曦……」 张曦见对方的样子,本就有些繁乱的心情又加了些心疼,下意识地放下手中灵简,起身应道:「嗯,我在。」 「你……」纠结片刻,既明咬了咬牙,道:「你跟我一起回叮铃洞泉吧。」 ……………… 生怕被拒绝,既明铁了心要让好友回归正道,干脆闭上眼,一股脑把自己纠结了一整天的想法都抖搂出来:「外面的坏人太多,才害得你也学坏了,杀人是不行的,是非常坏的……你犯了错,我……我不能跟阿鸾一样什么都不管!要不然你会越错越多的!」 张曦依旧未曾言语。 见得不到回应,他眼眶又红了,加快语速道:「我知道那些人害过你,那些事情我都没有经歷,没资格说些什么,但是曦曦……你应该不是这种狠心的人才对!如果是江湖改变了你的话,你就跟我走吧,叮铃洞泉里面又有花又有草,还有我的朋友们,虽然没有外面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但是……但是……」 他极力想再想些好处出来,结果思来想去,好像没什么能比得上外头了,磕磕巴巴半天,都没『但是』出新东西来,急得额头都见了汗。 张曦不忍看他这般纠结的模样,伸手按在既明肩膀上,对方便乖乖闭了嘴。 他哪里不知叮铃洞泉的好,甚至比所有人都想远离江湖,不问世事,但现在并非退隐的好时机。不仅是要为杜冉正名,更重要的是,一旦选择放弃手中权力,放弃这得之不易的局面,放弃趁势与中原正道正面较量,他就不能再保护既明,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所以…… 「抱歉,我不能与你走。」 第103章 八家盟会 拒绝之声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其中坚定之意,让既明就算想欺骗自己听错了都不行。他一把甩开对方的手,失望哽咽道:「你变了……」 「说什么不能走, 还不是不愿走……阿娘说的没错, 人类都很贪婪, 得到一点, 就想要更多,为了利益相互残杀, 没完没了,永无止境。」 用手背抹了把眼泪,他低垂着头,壮硕的身子哭得一抽一抽的,迈着沉重的脚步, 转身走到门口。门外弟子听声将门打开,他半面身子被残阳映成血色, 说出来的话也句句戳心:「你与那群人,也没什么不同。」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张曦知晓,若非对自己失望透顶, 以即明的性格, 断不会说出这般伤人的话。但他同样知晓,与整个武林对抗有多么兇险,成功便罢,一旦失败, 便是灭顶之灾, 只要有机会置身事外,那还是莫要牵扯为好。 背后的手渐渐握紧, 他偏过头,不去看殿门的方向,但理智虽控制住了自己的行为,脑中仍旧不受控制的回想着方才既明通红的眼眶,和哽咽的模样。 嘆息几不可闻,刚出口,便消散在空气中。 现在天色已晚,内岛所居的扶桑灵木也散出莹莹微光,各处都点起灵灯,照得夜明如昼。在殿中多次拿起灵简都看不进去后,他终于也不再强迫自己击中注意,决定出去走走,虽不知前往何处,也总比在这沉闷的环境中荒废时间要好。 「阿曦。」 一出门,便听到那个熟悉的天籁之音,张曦这时才发现,仇断肠竟靠坐在门口石柱上,双手抱胸,仿佛已经等了许久。不知方才在殿中与既明的对话被听去多少,他沉默一息,道:「你都听到了?」 拍了拍衣摆上不存在的土,仇断肠挑了挑眉,不置可否道:「你是要去追人,还是出来散心?要是追人的话,我倒是知道那野小子跑哪去了。」 即使现在追上去了,也无法解决其中矛盾,张曦在心中嘆了口气,还未言语,便听仇断肠满脸瞭然之色,笑道:「看来不是追人,看你现下也没什么事的样子,许久未见,阿曦可愿与我随便走走?」 自己现在心绪不宁,着实没有心思聊天,他正要拒绝,忽见对方身形一晃,转眼便出现在自己身边,牵起自己袖角便走,不由分说道:「我在中原这么久,都想死你了,日盼夜盼好不容易见面,竟然还要为了那个野小子拒绝我,我可是一回来就马不停蹄地往你这边赶!反正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没得商量!」 第174页 见这人说到最后竟耍起赖来,张曦也不好拒绝,只不自在地将对方手拂下去,无奈道:「依你便是,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见人妥协,仇断肠凤眸微弯,神秘地眨了眨,笑道:「我偶然间发现的一处所在,你一定会喜欢!」 张曦在天海岸这段时间不是在处理门派事物,就是谋划对抗中原门派,闲暇时也常与圭璋点茶,这偌大一个天海岸,倒是没怎么转过。既然已有目的,又说得这般笃定,他心下也多了分期待,亦欣然前往。 这一走,便走了许久,仇断肠口中隐秘的地方并非在内岛,甚至不在天海岸整个门派之内,而是天海岸旁的一处小岛屿上……或者更确切些,是小岛中央的一大片湖。 自然造化总是神奇,在汪洋包裹下,这个不过十余里宽的小岛中孕育出了一片清澈透底的湖。无数叫不出名字的灵木自海边整齐有序地排列,一直蔓延到湖水中,参差成林。 夜幕倒映在最中央空出的那块最为纯净的湖水中,透亮的水清得仿佛一节胶状芦荟,鲜翠的水草被星光包裹,如同原野上的牧草,没有一丝杂色,整整齐齐地映在水中。一旁灵木上开满了花,花型与腊梅相近,奼紫嫣红,灵蕊隐有微光,恰似上元灯节时人们提着的花灯,煞是可爱。 湖心这里距离海边已有些距离,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浪涛拍岸,潮起潮落的声音。海风带着些许咸腥味吹过,摇动树影,带着星点灵花散落,天上水中,俱是璀璨星光,美得如梦似幻。 仇断肠来了这里许多次,轻车熟路地找到边上几处浮木倒塌形成的天然平台,展袖一挥,便将落叶和些许水迹清理干净,再将自己鲜红外袍铺下,正可供人安坐。收罢,他做出『请』的手势,似是邀功地看向身边之人,笑道:「怎么,你可喜欢这里?」 繁星清泉,灵花静水,这幕安宁静谧的景色,让张曦繁乱的心情沉淀下来许多,听对方这般说,知晓是为自己安心,便轻笑道:「多谢。」 「你喜欢就好。」扬袍落座,仇断肠一脚踩在潮湿的断木上,一手撑在旁边,侧身看向同样坐下的人。他泛着暗红的发梢和肩膀衣服上不知何时沾了几朵灵花,仿佛星子落尘,缀在身上,衬着那张绝美的面容,简直像是灵花成精,神仙下凡了。 张曦被景色吸引,也不知要说些什么,便没有开口。 仇断肠也不急,只假借观花之态,不时偷觑对方侧脸。这般静静地坐了许久,他见对方虽嘴上说无事,但眉宇间依旧隐有忧思,想了想,薄唇微启,轻轻地开始哼唱一首歌谣。 这歌谣并非寻常通用的语言,张曦听不懂其中的内容,但这歌声婉转悠长,配合极有韵律的吐字,和着带着潮意的晚风,一点一点拨弄着心中涟漪。 仇断肠声音清澈悦耳,每个音节都温柔似水,仿佛在娓娓吟诵着一个古老的故事。他并没有看着身旁的人,而是凤眸轻阖,专心致志地唱着,天地万物都在这动人的歌声中沉寂无声,木下清泉沉静如璧,水草却随着每个音节有韵律地摇摆。 每个字,都是心声;每个音,都是为了身旁之人,以歌喉为乐,曲音婉转,诉娓娓情思。 一曲罢,万籁俱静,灵光落在仇断肠的眉间,似欲将人带入天地所作的画中。而这画中人却像是怕惊扰了身边凝神听曲的偃甲,收起在外的狂肆张扬,放缓了语气,轻声道:「这是我娘小时哼给我与阿兄的小调,每次听了,我们都会忘掉烦恼,你现在可还在伤心?」 也不知是那小调当真有安定人心的力量,还是因为哼小调的人的这份心意,张曦并未回应,而是伸出手,以灵摘下一片青翠灵叶。将半片叶子含在唇间,他试了两个音,便以叶做笛,将方才听到的小调重新吹奏了一遍。 叶笛悠扬,同样的曲子,在他吹来,少了几抹温柔缠绵,多了几分明朗洒脱。 一首曲子,立刻变展现出心情变化,知晓自己安慰起了作用,仇断肠暗红的眸中没了平日里的邪肆和锐意,满是柔情,满是欢喜。他凝视着对方,忽然手下一撑,便如展翅的鸟儿,飞到了湖心。 鲜红的长袍被风吹起,绝美的面容在夜色下美得不真实,他前足点在盈满繁星的湖面,和着风声,随着叶笛,在这婆娑树影之中,漫天星河之下,天光水色之间,舞了起来。 由徐而急,自舒而展,乌髮流绮,转旋翩翩。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从风回袖,天鸾翔凤。飞袂弄月,拂花敛春,盈光满襟,振枝香雨。* 传闻上古瑞兽凤凰能歌善舞,所经之处,便有福泽降世。纵横山庄歷代觉醒血脉的不少,却轻易不歌,无事不舞,盖因在凤凰的认知中,歌舞有祈福之愿,并且若是单独跳给某个人,同样具有求偶之意。 在灵契签订时,仇断肠便已认定张曦是自己终生的伴侣,别离相思之情,被既明捷足先登之忧,让他终究不再隐瞒爱意。他恣意舒展着身躯,举手投足,俱是难以描述的圣洁,抬首曼回眸,扬袖身转轴,步履踏式,柔而不媚,点散池中月。 一曲罢,舞歇,身姿迴转间,正单膝跪在张曦了面前。他仰着头,微卷的长髮铺了满背,右耳翀血灵玉所制的鲜红耳坠轻晃,为那张绝美的脸平添几分妖冶,苍白的手撑地,凤眸眨也不眨的凝视着对方。 第175页 张曦平生从不好美色,也不认为自己会对这些身外之物动容,但看过这场舞,放下叶笛时,满心都只剩下惊艷两字,甚至找不出合适的此回来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此时近距离地注视着这张完美无瑕的面孔,只觉脑中一片空白,竟完全不曾发现两人的距离早已过近了。 仇断肠见目的达成,殷红唇角勾起,带着邪肆笑意,微微向前倾身,便轻吻上了这个被自己魅惑住的人。 若说第一次在经纬盘被吻是不慎,这回就是单纯的反应不及了,张曦就这么愣愣地让对方吻了两息,才条件反射地伸手要将人推开。 但这一回,仇断肠却不愿再退,而是用纤长的手指扣住对方后脑,微微用力,强硬地将两人的距离又拉进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永(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文选·卜商〈毛诗序〉》 第104章 八家盟会 温热的唿吸交缠, 鼻端俱是属于彼此的味道,张曦浅紫色的眸中闪过一丝无措,既想将人推开, 又怕会伤到对方, 一时间两只手动了动, 只抵在了那温暖的胸口。强健的心跳自掌心传来, 每一下都十分有力,每一下都似是在表达爱意, 炙热的温度纠缠在两人之间,烫得他立刻收回了手,仿佛是摸着什么烧红的碳炉。 但两人如今的情况实在过于亲密,莫说原本狄三先的记忆,便是加上梦中前世的那段, 张曦也未曾经歷过。他一向清醒的大思维有些许混沌,直到感受到唇齿间那温柔逡巡, 企图打开自己齿关的柔软之物,顿时惊得浑身一个激灵,一把便将那红袍的妖精推了开来。 右手微微抬起,搭在依旧湿润的唇上, 他的双眸微微睁大, 努力维持着冷静,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这不好笑。」 「这可并非玩笑。」知道若不抓住这次机会,这个好不容易开了些窍的人就要缩回壳里, 仇断肠逼近一步, 紧紧盯着对方双眸,半点不放道:「我心悦你。」 没想到会得到这意料之外的答案, 张曦张了张嘴,下意识拒绝道:「我……」 「我不在乎。」仇断肠在对方拒绝之语说出口前,便认真道:「我不在乎你是人是偃甲,不在乎你是男是女,也不在乎你有计划有多兇险,我只知晓,我喜欢你,想要与你生死与共。」 一句话,便断了所有后路,张曦也无法再自欺欺人地将这句心悦归到玩笑之中,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道:「为何是我?」 仇断肠挑眉笑道:「这世上除了你,又有谁值得我动心?」 这话说得太自信,又太真诚,语气又十分理所当然,竟让张曦一时间无从反驳。不可否认,方才看对方跳舞那刻,他确有一瞬心动,但他身上背负太多,为人又克制,除了剑以外,平日所喜之物,均浅尝辄止,以此坚定剑心,不为外物引诱。 情之一字,尤其复杂,他虽是初次触碰,却也见过不少为其疯魔之人。以此为戒,即使他此刻心中真有些许波澜,也不会放任自己沉湎其中。 更何况,他要做的,是与整个江湖对抗,如今纵横山庄已被自己牵涉其中,若是后面为杜冉平反波及对方利益,仇断肠无论是帮仇锥心或是帮自己,又都是隐患…………果然,不妥。 张曦意志何其坚强,不过犹豫几息,便回復了理智。他虽无意寻找道侣,也知晓感情弥足珍贵,即便拒绝,也不该惹人伤心,谨慎地在心中仔细斟酌许久用词,方道:「抱歉……我……」 「好了,我早就知晓你不会答应。」仇断肠并未让对方将话说完,只听了个开头,便打断道:「我不过是将自己想法告诉你罢了,同意与否,我都不会放手,你可莫要忘了。」 他绝美的凤眸凝视着对面心上人,认真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张曦并非第一次听到这句誓言,但每次的心态都有所不同,若说昔日于经纬盘是避之不及,此回却是有些心率加速。他下意识的避开视线,无措中,只留下一句:「我且先去处理门派事物。」便逃之夭夭了。 若是对方没有反应才令人发愁,如今见人落荒而逃,反倒是好事。仇断肠仰头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凤眸弯弯,唇角带着笑意,只觉今日的表白果然没有做错。 他对我,也并非没有感觉。 ———————————————— 另一边,太阴殿中,守在门口的弟子忽然听到一声茶盏碎裂的声响,吓了一跳,忙凑到门口,探问道:「太阴可还安好?」 里面沉默了两息,这才传出狐言带着笑意的声音,慢条斯理道:「无事,不过意外。」 弟子虽知晓按照太阴的修为,根本不可能发生无意中碰掉东西的事情,但听对方声音平和,与往日并无不同,也就不再探问,继续在门口站岗。 ———————————————— 至于回到殿中的张曦,本是带着繁乱的心绪出去,回来时又多了件事情,看着堆积的灵简,发自内心地嘆了口气。但门派的事物总是要忙的,他揉了揉眉心,坐回桌案边,拿起最近的灵简,先处理了起来。 自他成为岸主后,在圭璋的帮助下,天海岸已不似当初那般处处皆是倾颓之相。因与附近岛屿和中原部分地区恢復了些商贸往来,且门内有序运作,再加上本就坐拥五大灵眼之一,如今元气已修养过来,但事物也愈加多了起来。 第176页 圭璋每日为协调门派事物四处奔波,岁星负责弟子训练与巡逻,镇星炼器,俱不得闲。若是将这些事物累积到明日,两天加起来,怕是所有人都会被拖累些,还是尽早完成为好。 案头灵灯盈盈,照得室内都十分亮堂,仇断肠知晓不宜将人逼得太紧,中途并未来打扰,张曦便沉浸在文书中,直到卯时才全部处理完。 舒了口气,将东西都堆在左手边,张曦正要起身,忽又看到那两封并无天海岸门派标识的灵简,原是之前弟子送来的,放在案前忘记了。 此时正好无事,可以看看,他先是见这两份简上均无署名,干干净净一片,也不知出自何人手笔,便带着些好奇,探灵而入,随即便看到了其中内容。 ………… 眉头越蹙越紧,张曦放下第一份时已是面色凝重,沉默几息,方才理清思绪。他定了定神,又拿起第二份,刚读了两行,立时心神大震,手一滑,竟未拿稳手上玉简,直接掉在了桌上。 『嘭』 这声音并不算大,在他听来,却几如惊雷,震得耳边都『嗡嗡』作响,几乎不能思考。 既明…… 既明他竟是…… 他竟是狄戎亲子! 这不可能! 这………… 一手撑在桌案上,另一手捂住额头,灵灯的光透过指尖缝隙,刺得他眼睛生疼。张曦原在看到第一份灵简中言狄三先是阙近天亲子时,已觉事情超出预料,却未想这第二封信竟会是这样的内容…… 回想梦中场景,他隐约记得狄戎亲子似是成长于山野之间,不通人事,且举止粗鲁。既明虽确实在叮铃洞泉独自长大,可鹿蜀不仅教其识文断字,本身天赋更是不凡,怎会是原着中那个无甚资质的庸碌之辈? 这般想着,张曦深吸一口气,恢復镇定,又思索起其中蹊跷来。 他因为早知晓狄三先并非狄戎亲子,读到那段时,下意识对余下内容少了两分戒备,信以为真。但仔细看来,此信并无注名,亦无任何显示身份之处,其中几分真假尚且不知,方才着实有些大意。 且现下天海岸与中原正道局势正处于最为紧张之时,挑在这个时候告知自己此等机密,其余先不论,单狄三先一事,都足够引起轩然大波。这幕后之人给自己寄了信,恐怕是想牵连既明,四方天门那边,少不得也会收到一封,狄戎定会交予黎别曲查看何人所写,不知又会牵扯出别的什么人。 一道光亮,划过沉思之人眼前,张曦抬眸看去,正见窗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几乎连成一片,打得灵木萧萧,紫竹叶满地。 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山雨欲来,他不能坐以待毙,当务之急,是先验证既明身份,再定后续。 好在这一点并不难,张曦虽无经天灵剑在手,没有办法验证既明血脉,但仍记得原着中讲过,狄戎亲子验证血脉认归后,某日谈到自己的左腿根部有一紫剑胎记,狄戎还贊其为习剑而生,只要知晓既明身上有无此胎记,便可知晓灵简所书真假。 打定主意,他乘着夜色,匆忙踏枝而去,几个起落间便到了既明的客殿。 殿中灯火已歇,但张曦却觉瓢泼雨声中掺杂了些别的杂音,落地挥退守卫的弟子,走进客房,于卧室外侧目细听,果然是些许啜泣声。知晓对方还在为昨日之事烦恼,他轻咳一声,屈指扣门,低声道:「既明。」 门内啜泣声霎时停止,随即便是阵翻滚下床,手忙脚乱收整的声音,没过多久,便有仍带着沙哑哭腔的声音道:「你要是……嗝……还要杀人的话就走吧!我绝不会同流合污的!」 张曦无奈道:「我来此是想问你,你身上可有胎记?」 既明本在门内抽抽噎噎 ,忽然听到这么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整个人都愣住了,老半天,挠了挠后脑勺纳闷道:「左腿上有一个,你咋知道的?」 张曦心下一沉,道:「颜色为何?形状为何?」 平时不注意,既明自己都快忘了自己胎记长啥样。他见殿门好好关着,对方也看不到里面,便走到桌前点亮灵灯,将腿踩在凳子上,脱掉亵裤,借着灯光边看边描述道:「颜色是和你眼睛一样的,形状……唔……像是个木棍……」 听对方这么说,张曦再也顾不上什么,挥袖掀飞两扇殿门,一眼便看到了对方左腿根部那深紫色剑形胎记。 竟是真的! 第105章 八家盟会 没注意到既明边红着脸大喊:「你怎么能这样!」, 边手忙脚乱地想把衣服穿好,张曦飞身上前一把将人按住,不可置信地用两指在那紫色小剑上头摩擦了一下, 在确认果然是胎记后, 浑身都泄了劲。 他之前已做了准备, 此时真相摆在眼前, 仍是感觉不真实,只任凭对方将自己推开, 未曾解释,全神贯注地思索后续对策。 既明简直不理解明明几个时辰前还好好的人,怎么没过多久,居然会做出这种……照正常人的话说来,是占便宜的事情。他慌张穿好衣物, 指着对方的手都在颤抖,声音也因为害羞哆哆嗦嗦:「你……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沖对方摆了摆手, 张曦撑住旁边桌子,坐到木椅上,双眼毫无焦距地盯着面前灵灯,脑中则飞快运转, 连外界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第177页 既明叫了他两句都未得到回应, 那专注的样子和当初在叮铃洞泉学习偃甲之术时一模一样,知晓是在思索很重要的事,也渐渐平稳了心情,不再打扰。他现在也是心烦意乱, 本来就睡不着觉, 外面雨下的那么大,也无处可去, 干脆就在对面坐下,双手抱着那条皎夜灵藤编的尾巴,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边观察着这个半夜来访的坏朋友。 若说此刻的张曦,那真是心情复杂,他本就是为了保护既明而投身江湖,如果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当真回去四方天门,势必会捲入正道与自己的斗争之中。 到时亲情与友情,情义与道义相冲,两方抉择之下,不知又会有多少无奈与身不由己。 再者对方本就心地善良,不懂人心险恶,四方天门作为名门大派情况亦是复杂,当初他身为狄三先时虽能驾驭,但对于一个半路加入的掌门亲子来说却未必能处理。到时先不论几大门派间的明争暗斗,多半在门内都会被人欺负了去,师兄师姐虽都心地善良,也无法时时关照。 张曦本有心借衔花城之事,让既明远离江湖,但也知晓人情伦常同样重要,现在隐瞒对方身世是可保其平安,却实在有失公允。 但若将真相和盘托出,对方本就对自己失望,如果执意要回四方天门寻找亲父,自己安能强行留人,到那时,又该如何是好,后续计划又该如何执行。 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他本性正直,实在做不出隐瞒之事,但说出真相又等于间接害了对方,实在令人难断。但现在情况紧急,迟则生变,沉吟片刻,他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忽然抬起头,言辞隐晦地问道:「你即是鹿蜀养大,可曾想过寻找亲人下落?」 「亲人?」在俗世呆了这么久,既明自然知晓亲人是什么意思。听着这个还是有些陌生的词彙,他挠了挠头,不解道:「阿娘就是我的亲人了啊?」 张曦更正道:「你的亲生父母。」 既明满脸恍然道:「啊!这个啊!我小时候问过阿娘好几次,阿娘觉得瞒着我不好,就说被她吃了!找不到的!」 张曦:……………… 张曦总算知晓对方为何是如今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了,鹿蜀居然能因为解释起来麻烦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实在是……不知如何讲。他沉默两息,还是继续问道:「若是他们还活着呢?」 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揪着这么个小问题不放手,既明认真思索片刻,苦恼道:「我也不知道……我有你作伴就已经够了,加上别人的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如此…… 张曦眼睑微微垂下,挡住其中深思。 他已有决断,知晓对方欲同自己退隐,但如今局势紧张复杂,又牵扯进来这么多门派,自己责任在身,并非抽身良机,还是要等万事落定,才能安心放手。将自己后续计划又在心中过了一遍,他这才抬眸道:「你可愿先去退隐,我尚有事物需要处理,且给我一年时间,待八家盟会结束后,我便卸下掌门之位去找你。」 这话说得极度冷静且认真,被那双浅紫色的眸子盯着,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认为这是句玩笑,既明愣愣地与之对视整整十余息,待反应过来其中意思后,面上立刻浮现喜色。他勐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刚要说什么,又似想起一年后退隐不代表在这期间不杀人,笑容又转成纠结,左右踱步两圈,才犹豫道:「一年……一年也可以,但是你要跟我保证!这一年里你绝虽不能再杀任何一个人!」 衔花之事已了,且幕后之人若有谋算,定会将那真相同样寄给四方天门,过不了多久,中原正道便会自己乱作一团,到时八家盟会上自己的胜算也就大了几分。只是需趁这段时日查出幕后人的身份,否则恐会生出其它变数,中了对方的计。 好在后续事情也没什么需要自己出手的地方,即便必须武斗,也不必取人性命,张曦神情肃然,并指立誓道:「我在此起誓,这一年内,我定不伤任何人性命,如有违背,天……」 「行了行了!」既明自小与灵兽长大,当然明白立誓的重要性。他相信对方为人,根本用不着这些多余的誓言,急得合身扑了上去,慌张喊道:「我信你!我信你了!没事别乱发誓啊!」 张曦见对方如此关心自己,心中愧疚更甚,不忍多言,只道:「时辰不多,你今日便收拾东西,待天亮,我便让人送你去一处隐蔽的地方。」 「这么着急吗?」既明挠了挠后脑勺,道:「可是我还和藏睦大哥在炼一个灵器,走不开啊。」 此事关系重大,未眠夜长梦多,须得尽早将人送走,张曦问道:「那灵器最快多久可成?」 掰着指头算了算,既明道:「最少也要半个月吧。」 「不可。」半个月的时间已足够中原的消息传过来,张曦蹙眉道:「镇星可能自行完成?」 见对方果真着急,既明认认真真地又想了想,道:「只要过了成型期就可以了……要是光算成型的话,大约还要七天。」 七日…… 走得太急,难免被人怀疑,七日虽长,若是对方都呆在镇星殿的话也算安全。张曦权衡片刻,方额首道:「你这段时间便尽力帮助镇星,我先去安排旁的事。」 说罢,他便匆匆离去,换了个方向,直接来到了仇断肠所居客殿。 第178页 今日刚表白了感情,仇断肠心绪激盪,自是也睡不着,还在殿外倾盆暴雨中修炼鞭法。察觉到熟悉的气息接近,他反身收势,看清来人,面上闪过一丝意外,復又挑眉笑道:「你竟这么快就想通了么?」 张曦正为那个不知名的幕后势力烦恼,并无心思去想什么儿女情长,听到此问,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是想通什么。 仇断肠也察觉出对方神色严肃,定有要事,也收起玩笑的心思,挥袖拂开殿门,邀请道:「再急的事也进去说吧,这雨听过于吵闹了。」 外面确实并非谈话之处,张曦随人进殿,未及坐定,便从怀中拿出那两枚灵简,道:「你且先看其中内容。」 仇断肠边思索对方为何反应如此大,边接过灵简,方看了几行,就感兴趣地挑了挑眉,再向下看去,简直都要笑出声来:「那个野小子是狄戎的亲生儿子?哈哈~要我看,说图南那狐狸是他亲儿子都更可信些!这灵简你是从哪里得来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张曦知晓对方不知内情,看起来确实荒诞,若没有前世记忆,自己也断不会轻信。但狄三先是否为阙近天之子尚且不论,单是对方并非狄戎亲生是自己开始便知晓的,既明的身份难断,却也有九分可信,他斟酌片刻,道:「我不知该如何解释,但其中内容,最少有七分可信。」 「这……」 见对方说得如此笃定,仇断肠面上笑容僵住,整个人也懵了。他知晓张曦为人谨慎,断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能说出七分可信,那起码九成都是真的。 忙又将其中内容看了两回,确信自己的确没有眼花,他立刻便意识到其中内容将会在江湖上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警惕道:「这灵简是何人所写?目的为何?」 张曦摇头道:「不知,我已让送信弟子在正殿等候,此番来,便是要请你去查写信之人。」 这件事情牵扯甚广,多半与中原有关,天海岸在中原并无势力,确实自己出手比较合适。仇断肠立时应下,看向手中灵简,又意识到什么,抬眼看了看对方,瞭然道:「看你的样子,是不打算告诉那个野人?」 张曦知对方聪明,一开始就不打算隐瞒此事,嘆道:「我实不忍他搅入江湖斗争……待八家盟会结束,万事了结,我自会告知他真相。」 「你啊,就是把他保护的太好了。」仇断肠看不得心上人事事为那野小子考虑的模样,冷哼一声,双手抱胸,语气莫名道:「八家盟会可是决战之时,狄戎结局如何不好说,那小子听你杀个人都能哭好久,要是知道真相,肯定会恨死你,你都做好准备了?」 作者有话要说: _(:3」∠)_感觉自己文风逐渐朝着啰嗦的方向偏移 第106章 八家盟会 欺骗既明虽是不得已为之, 但确实是自己下的决定,张曦自知后果,低声道:「我行之孽, 自会负责。」 以心上人对那野小子的重视程度, 仇断肠哪里不知对方这步棋走得艰难。但转念想想, 能少一个既明与自己抢, 总归是件好事,便不再多言, 只復笑道:「这件事交给我你就放心吧,定给你查个水落石出。」 「有劳。」刚说完这两个字,张曦便见对方沖自己勾唇一笑,只觉心中又起了几分涟漪,便下意识避开视线, 道:「天色不早,我先……」 仇断肠伸手, 将这个一言不合便要逃跑的人拦住,笑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阿曦可是忘了, 你曾答应过, 要送个好看的石头为我接风洗尘的。」 这事张曦当然记得,但摸了下怀中,这才发现自己出来得匆忙,竟忘了将琅玕带出, 只得抱歉道:「我放在寝殿了。」 见对方还记得, 仇断肠满意道:「那便下次给我吧,我可是十分期待你的礼物。」 可惜自此回见面后, 仇断肠便顺着线索追查去了中原,临到既明快要出发先行退隐,也未曾收到。 ———————————————— 天海岸内,张曦忙于筹谋布置,事情也正如他所料。四方天门收到了同样的灵简,但却只有一份狄三先身份的,并没有关于既明身份的。 就在五日前,中原内,正道联盟已成,季清派、上池垣与隐圣谷三大门派几乎掌门与重要弟子全到,聚于四方天门之内,商讨八家盟会时讨伐天海岸的事情。 在提道张曦将整个衔花城灭门时,本是静静负剑立于一旁的狄三先却一反往日沉默之态,直言不信张曦是那种残暴之人,并且试图为其开脱。此举让狄戎很没面子,当着其它三大门派的面将其禁足七日,以示惩罚。 就从那日起,江湖上便出现了狄三先并非狄戎亲子的谣言,只是不知源头,也禁止不住,信者虽少,却几乎人人皆闻。 狄戎屡次强压不下,本就十分烦躁,看到灵简内容后,更是怒不可遏,狠狠地掷于地上,诘问送信弟子道:「这是哪里来的!」 弟子单膝跪地,虽不知其内容,但还是被掌门威严吓得瑟瑟发抖,答道:「昨日夜里有人将灵简挂于明旭堂上,今天弟子巡逻时才看到。」 明旭堂乃是四方天门门主所住之处,日夜均有弟子守备,能不惊动所有人挂上灵简,不仅是打狄戎的脸,更是在打整个四方天门的脸。想到这里,他的面色又黑了两分,道:「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先儿定是我儿无误,到底是谁在传这般荒唐的谣言!将此灵简送往季清总执令处,务必查出是何人所写!」 第179页 「是。」 弟子伸手接过,正要走出去,却听后面隐圣谷谷主顾玦道:「慢着。」 狄戎不解道:「贤弟何事?」 顾缺指了指身周盟会的座位,笑道:「何必如此麻烦,总执令和春执令都在天门,直接请来便是,只要知晓此简是谁所写,又不是要查案,这样反快些。」 狄戎想了想,贊同道:「有理,现在也快到商议的时辰,将请季清总执令和上池垣一同请来。」 弟子应了声便退下了,约过了半柱香,各大门派的掌门与弟子便齐聚一堂,四方天门居中,季清在右,隐圣谷在左,上池垣则位于季清之下。 见众人齐聚,狄戎轻咳一声,道:「今日商议之前,我曾收到份灵简,里面胡言先儿非我亲子,乃是阙近天……哼!」说到这里,他眉头微皱,加重了语气,沉声道:「此等猖狂谣言实不可放任,请季清调查写简之人是谁,照江湖律书好生处置!」 立侍一旁的文曼曼接到指示,便拿出那份灵简递予黎别曲,柔柔一礼,道:「还请春执令查出作此灵简之人。」 「这有何难。」黎别曲回礼接过,双手覆于简上,催动灵宝,随即便看到了书写这个灵简之时的情况。 这枚灵简乃是于夜晚书写的,灵灯朦胧,映得写作之人样貌影影绰绰,看得并不很清晰,只觉得隐隐有些熟悉。可任她努力辨认,自落笔起一直到完成,竟都未看清究竟是何人在写。 直到那人收笔起身,封好灵简后,在灯光最为明亮之处,她隔着时空与那人对上了视线。 父亲?! 这一眼真如刀斧盖头噼下,耳旁惊雷炸响,骇得黎别曲一个没拿稳,竟直接让灵简落到了地上! 黎宗见她当着众门派的面失态,且额头见汗,神思不属,不满地蹙起眉,提醒道:「春执令!」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的黎别曲浑身一震,勐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对方。她嘴唇抖了抖,似是有什么话要问,但却碍于在场人太多,不敢说出来。 坐在中间的狄戎见她反应奇怪,问道:「春执令,何事如此惊慌?」 被骤然点名,黎别曲毕竟身经百战,立刻便意识到现在处境,深吸一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灵简,道:「我……无事,只是方才催灵有误,需要再看一遍。」 从未见过自家女儿如此犹豫之态,黎宗在心觉奇怪,却也不方便在明面上讲出来,便沉声道:「只此一次。」 黎别曲闻言,还以为父亲是在暗示自己不要说,神色顿时变得更为复杂。虽说平生使用灵宝从未出现过错处,但她仍旧不相信父亲会做出此等事情,这才说要重试一次………… 但再次催灵也并没有改变结果,无论她怎么看,那个身形都与父亲无二,甚至方才未曾注意的拿笔的姿势,桌案部分摆设,还有灵笔的样式,俱是父亲常用的。 写此灵简之人,定是父亲无疑。 可是,为什么? 写这种无据传言,又送来四方天门,对父亲能有何用? 黎别曲想不透其中关窍,旁边的黎宗也想不通她是中了什么邪,怎么全无往日里杀伐果决的模样,看了个灵简就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几个门派都盯着季清,多拖一息,便是多给季清丢一分脸,他便加重了语气,不耐烦道:「春执令,缘何不语。」 黎别曲闻言,蓦然看向父亲,却见对方满面正直,神色于往常无疑,仿佛陷自己于两难的并非是他…… 上位的狄戎等待许久,自然察觉到其中有异,沉声催促道:「看到什么,直说便是!」 黎宗也隐觉不对,呵斥道:「我季清以公正执法,你看到何人,竟不能当面讲吗!」 话都催到这个份上,再犹豫那就是真的心里有鬼了,黎别曲自幼发誓永不说谎,是断不可编出别的名字来欺骗众人,即使装病脱身,也不可能永远不给结果。况且自己已经看到了真相,法理面前,不计人情,就算是父亲,自己作为执令,也不该违背正道… 就在这时,隐圣谷谷主顾玦忽然疑惑道:「难道春执令认识写此简之人?」 这话简直是在明着说她想徇私,季清向来以公正闻名天下,这句话问出来,无异于往门派脸上打,别说黎宗脸黑,后面弟子脸色没一个好看的。黎别曲神色凝重地看了眼手中灵简,终于还是道义占了上风,艰难道:「写此简者……乃是季清黎宗!」 放眼整个季清派,并无与自己重名之人,黎宗听此结果,霍然自椅上起身,怒道:「放肆!岂可污衊于我!」 后面的鸣木雀也吓了一跳,赶紧问道:「师姐你是不是看错了?」 议论声自四面八方而来,黎别曲说出了前言,便定了道心,面对众人质疑,虽不想再提,但碍于职责,依旧斩钉截铁道:「因果所见,确是我父亲无疑!」 春执令发誓永不撒谎,这是所有人都知晓的,她既然说了,那就定然是事实无误。 狄戎终于明白对方为何犹豫许久,原来诬陷先儿的,竟然就是季清的总执令。他看向自己这个多年相交的盟友,思前想后,怎么也想不透此举意义何在,沉声道:「黎宗,你我相识多年,为何做出此等下作之事!」 黎宗见对方已经信了八成,抱拳解释道:「此事非我所为,定是有奸人陷害!」 第180页 站在杏鹂身后的木使巴不得他死,立刻双手抱胸,嗤笑道:「怎么着?你的意思是,春执令说谎?」 黎宗蹙眉道:「我并非此意。」 「哈哈哈~你没说谎,她也没说谎,这他娘的可真是奇了!你当在场都是三岁小孩,任你诓骗吗!」 黎宗被这粗俗的言论气得脸都黑了,但灵宝因果在前,环视一周,见众人皆是不信,知晓自己此刻已是百口莫辩,只能道:「清者自清,不必多言!」 旁边的黎别曲虽早料到此情此景,但看父亲成为众矢之的,还是心下酸楚,上前对着狄戎抱拳一礼,道:「门主既然知晓三先是您亲子,父亲又何须去造这等不实之谣?我虽自因果中看到父亲,但也难免是有人陷害,欲挑拨四方天门和季清派的关系,还请门主三思!」 第107章 八家盟会 上池垣等了近三年, 一直在找机会彻底搞垮季清,只是碍于其与四方天门想交不好下手,此事正是天赐良机, 哪肯放手。 木使听她辩解, 当即冷哼一声, 道:「你们季清的都什么毛病?灵宝看别人有罪就是确凿无疑, 看黎宗有罪就是被人陷害!好啊!此等偏袒之辈,还他娘的有脸掌握江湖律书吗!」 「木使慎言!」旁边鸣木雀实在看不下去了, 沉声辩解道:「非是季清偏帮!而是此谎甚是拙劣,季清与四方天门两派本身又交好,师父没理由做这种自毁长城之举!」 「你给我闭嘴!」别人还好,一看到鸣木雀帮黎宗王八蛋说话,木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柳眉倒竖,怒目圆睁道:「他————」 「初霁, 莫要鲁莽!」现在四方天门和季清还未彻底撕破脸,并不是揭露真相的时机,杏鹂止住木使后话,环视一周, 道:「世人皆知, 季清灵宝有看破事实因果之能。春执令,你作为灵宝执掌者,话已出口,怎能不作数?」 黎别曲自然明白灵宝不会骗人, 且季清向来以公正立世, 断不可坏了自立派以来几千年维护的名声。她方才是心急则乱,此刻定了定神, 知晓这种时候只会越描越黑,未免多生事端,便不再与上池垣争论,沉声定论道:「即使此灵简当真为父亲所写,但其中内容虚假,罪数造谣,照江湖律书处置,当入锁灵牢关押一年。」 关押一年,并非重罚,灵修岁月是常人许多倍,这点时间不过弹指一挥,转眼便能过去。黎宗当然明白此等情势下,这是最好的方法,但他自恃清白,平生未有污点,且这辈子最看重名声,见女儿竟当真给自己定罪,登时喝道:「别曲!」 他不愿意草草定罪,上池垣更不愿意,仅仅囚禁一年,哪比得上他对杏莺一家造的孽! 木使向来脾气暴躁,早想弄死对方,要不是杏鹂私下拦着,手上捏的毒早撒出去了。即使如此,她的脸色也没有好看过,光是眼神都恨不得把黎宗生吞活剥了。 走到天门阵营静观的隐圣谷谷主见两派气氛紧张,忽然嘆了口气,用不大不小,正够狄戎听见的音量,状似苦恼道:「以黎宗谨慎,为何要说这个一看便知是假的谎?真是奇也怪哉。」 此话看起来平常,但狄戎本就性格多疑,且能用短短百年,便让曾经只是中上流门派的四方天门成为武林龙首,定不煳涂。他刚开始被气愤沖昏了头,闻听此言,立刻意识到其中有其它文章,顿时眉头皱得更紧。 四方天门和季清派虽是联盟,但其实实力相去并不远,在某些方面亦有争锋之态,等除掉天海岸,最大的对手就是季清。再想想开始自己收到灵简时,本欲同往常一般直接交由季清调查,再呈上结果,今日若非顾玦无意一言唤来黎别曲,若非黎别曲立誓终身不说谎,那最终交给自己的,定罪写下这封灵简之人,肯定不会是他季清总执令。 若是这样,此事处置的也不会是黎宗,而是某个替死鬼。 可此事并非大事,即使借天门之手将替死鬼抓住,也不过锁灵牢关押一年。或者对方写此灵简确实是单纯为了造谣,但若真想害四方天门,离间自己与先儿的关系,此等拙劣的谎言当真没什么力度,除非………… 「来人。」心中隐觉不安,狄戎沉着脸,道:「请少门主和经天灵剑来!」 经天灵剑只有狄家直系血脉方能使用,这在江湖上并不算秘密,此言一出,在场之人莫不变色。顾玦更是上前一步,劝道:「阿戎何必与谣言计较,岂不伤了父子和气?」 狄戎自然不可能说怀疑儿子的话,只面不改色,语气不容置疑道:「江湖上已有风言,且藉此机会证明给所有人看看,我儿三先乃狄家直系血脉,谅那群小人也没胆再去传谣!」 顾玦还想劝,但见对方像是已定了决心,也就嘆了口气,未再多言。四方天门弟子传信弟子速度很快,不过半柱香的时间,狄三先与经天灵剑便都到了堂内。 狄三先来时已听弟子说明此事,知晓父亲是为自己名声考虑,并不犹豫,向众人见礼后,便拿起了一旁的灵剑。 全场的目光霎时集中到了他身上,虽都是不信谣言,但其中意味均有些许的不同。 鸣木雀和黎别曲与他是青梅竹马,眸中多是关切之色;上池垣就等着黎宗倒霉,倒是对结果隐有期待;狄戎和黎宗并无波澜;顾玦看似担忧,眼中却有抹得色稍纵即逝,并无人注意到。 第181页 浅紫色的灵力缓缓注入剑身,按理来说当能催动灵剑,可事实上却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狄戎本是坐在主位,见此情形,霍然起身,死死盯着自己儿子,又看向那祖传的灵器,面色阴晴不定,可见心中震动。 狄三先本是平静眸中也有些许错愕,想是灵力不够,干脆并指为剑,愈加提气。深紫色的灵力几成实体,缎带般缠绕身周,强大的气势以他为中心盘旋,吹得修为低些的弟子眼睛都睁不开。 可即使如此,许多人也都看得清清楚楚,这雄厚的灵力,竟然无一缕能够催动灵剑! 他难道真不是狄戎亲子? 这意外的结果可以说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诧异惊嘆之声此起彼伏,莫说鸣木雀一众小辈,就连几个掌门都变了脸色,黎宗更是不可置信,像是对这真相全然不知。 狄戎还是沉着脸,背在身后的手却紧紧握了起来,额头也隐有青筋。但再隐忍,耐心终有耗尽之时,他等了足足等了一盏茶的时间,仍未有用,见不可能再有转机,才终于不再自欺欺人,忍不住喝道:「别试了!」 「父亲……」收起灵力,狄三先手上还握着灵剑,无措地看向对方,道:「这是怎么回事?」 狄戎却闪身出现在他面前,噼手夺下经天灵剑,不过微微运灵,便成功驱使…………根本就不是剑的问题! 狄三先当真不是我儿! 狠狠将这祖传的剑掷在地上,意识到自己竟然为阙近天养了二十四年儿子,狄戎踉跄两步,只觉得脑子都有些发昏,若非三个弟子在旁搭手,简直要直接晕倒在地。 身形晃了两晃才勉强稳住,他面容有些扭曲,额头见了汗,双目如电,恶狠狠地看向满脸讶色的黎宗,含愤带怨道:「小人安敢害我儿!」 若说传谣只是略损名声的小事,调换四方天门门主之子就是不共戴天的大仇了,黎宗再要面子也不能背这个黑锅,立刻便道:「实非我所为!」 「那你为何能写那封灵简!」狄戎怒极,厉声质问道:「你早知此事,却隐瞒至今!老实交代,你是何时下手!同谋者又是谁!」 旁边四方天门弟子见掌门发怒,俱是灵剑出鞘,手捏剑诀,一时间万剑丛立,全都指向季清弟子,似是不说实话就要动手! 黎别曲和季清弟子自不会坐以待毙,立刻拔刀挡在黎宗身前,刀身因注灵震颤不休,毫不相让与对面对峙! 气氛剑拔弩张,这里又是四方天门之内,动起手来并无好处,黎宗额头也见了汗,分辩道:「我黎宗一生堂堂正正!从不做亏心之事!狄戎,你我相交百年,难道还不清楚我的为人么!」 「王八羔子,你还有脸说不做亏心事?!」 木使等这个机会真是等的太久了,见那两个同盟翻脸,立刻上前一步,骂道:「判莺姐姐夫君罪时,你敢说没有私心?!拐我上池垣少主之事,你敢说是假的?!感情你还偷了别人家的小孩!你这种人!早就该下十八层地狱!我呸!」 黎宗只知上池垣对杏莺夫妇之死耿耿于怀,却没想到他们竟还知晓自己偷偷养大了杏莺的孩子,虽仍努力维持镇定之态,脸色却立刻白了几分。 旁边的黎别曲哪能容忍别人这般侮辱自己父亲,对着四方天门的刀锋一转,喝道:「上池垣木使!若你再敢胡言,休怪我不留情面!」 鸣木雀同样照夜灵刀在手,正待说些什么,却见木使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份卷宗扔给黎别曲,指着黎宗道:「胡言?那老娘就给你看看证据!这就是当年莺姐姐丈夫被定罪的证据!这个王八蛋以机密为藉口不予我上池垣看,老娘费了好大劲终于找到了!你敢看吗!」 伸手接住,黎别曲张开卷宗,仅随便扫了一眼,就发现许多疑点,若当真是以此给人定罪,确实疏忽。 木使见她不语,又冷笑道:「这还不算完,鸣木雀便是莺姐姐亲生儿子!我上池垣的少主!他的腰上就有杏氏嫡系才有的风声木!你们敢验证吗!」 黎别曲是知道师弟腰上有胎记的,幼时对方生病,偷偷来给自己看,当时她是还好奇过那个胎记是什么灵物,为什么师弟生病那树就蔫,师弟痊癒树也一同恢復健康。此时听闻竟是传说中的风声木,立刻便明白上池垣此言怕是非虚,连握着刀的手都颤抖了一下。 可事关自己亲父,只要尤有一分生机,她都不会放弃,无论是与不是,总要试试才知,当机立断道:「有何不敢!师弟,给她看看!」 第108章 八家盟会 「这……」做梦也没想到事情竟会牵扯到自己, 鸣木雀下意识将左手按在后腰风声木上,对上池垣众人道:「这不可能,我……我明明是师父捡回来的弃婴, 有襁褓为证!」 木使瞪眼道:「傻小子!那是他骗你的!那个王八羔子他……」 「脱!」简单一句, 让旁边的木使都敛了声, 杏鹂美目看着自己失散多年的甥子, 语气虽不重,却半分不容辩驳:「我杏氏岂是任人欺瞒之辈!」 上池垣掌门发了话, 若是拒绝,等于坐实了师父谎言,可鸣木雀同样知晓,自己后腰确实有一处奇特的胎记。他环视一圈,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 转而看向身旁师姐,见对方点了点头, 算是默认,便咬了咬牙,将季清执令武袍脱掉,背对众人, 露出了后腰上的风声木, 还有浑身遍布的伤痕。 第182页 这些伤痕有新有旧,旧的只剩下浅浅的痕迹,新的却连痂都没掉完,层层叠叠, 密密麻麻。目之所及除了脖颈和脸, 几乎没有完好之处,就连那风声木也被几道鞭痕拦腰斩断, 看都看不完整。 季清歷来赏罚分明,对弟子尤为严厉,鸣木雀因放人毁左臣木,被关锁灵牢两年,日日皆有不同的刑罚,过得生不如死,如今刑满不过几个月,即便用了好药也无法全部消掉。但他知晓师父有言在先,是自己明知故犯,并非刻意针对,是以从未心生怨恨。 可惜他不怨恨,不代表旁人不在意,尤其是这般展示在大庭广众下,简直是给本就紧张的局势火上浇油。 果然,木使在看到这满身伤后气得眼睛都红了,掏出几瓶药边沖边怒骂道:「老匹夫!你当年暗恋莺姐姐不得就害她!现在还敢伤我侄子!老娘跟你拼了!」 见她失态,旁边人想拦,又顾忌手中毒药不敢下手,还是杏鹂有经验,挥手夺下药瓶,制住对方。然后她闪身上前,将自家甥子衣服拉上,微红着眼眶,一字一句对黎宗质问道:「黎宗,你还有何话可说!」 …………………… 往事重提,黎宗想起莺妹悲伤过度而死的模样,别过脸去,低声道:「无话可说。」 「父亲!」 这条罪认下来,就不是简单关一年就能解决的了,是要搭上性命的,黎别曲熟知江湖律书,顿时急道:「父亲与母亲夫妻恩爱,众人皆知,怎会为了别的女子做出此等有违道义之事!若非父亲所为,何必承认!若其中有隐情,何不解释!我愿举全派之力调查,定能还您清白!」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开了,埋藏了三十年前的旧怨也当众重提,黎宗早知会有今日,心态反倒轻松许多,又恢復往日一派之主镇定威严。他听见黎别曲的辩解之词,并未顺着对方的话走,反倒斩钉截铁道:「我此生挚爱,唯莺妹一人。」 「放屁!」 听这个匹夫居然还敢胡言乱语,木使张口要骂,余光看到杏鹂沉着脸,只得悻悻收声,改为用眼神杀人。 「哎……」隐在人群后的顾玦见火候够了,也嘆了口气,缓步上前,满含悲意道:「事到如今,已无迴转之地,黎宗,我有一事已困扰我多年,今日当着大家的面,也想来为亡妹求个真相。」 黎宗向来看不起隐圣谷,瞥了他一眼,半句都不回应。 顾玦都走出来了,自然也不差那句同意,自顾自道:「意儿本就身体不好,若非你是她的救命恩人,若非她一再恳求,当年我断不会同意她离开隐圣谷嫁给你。生下别曲后,你明知有人寻仇,在酒菜里下了毒,故意让她吃下后才揭穿阴谋,是也不是?」 没有得到回应,他眼中含泪,看向满面震惊的黎别曲,深深地嘆了口气,又道:「你明知与上池垣有仇,料定了他们不会出手相救,江湖许多名医你不求,偏带中了毒的意儿去上池垣,害得她惨死街头!是也不是!」 「没错,我就是故意的。」 谈到那个阴险的女人,黎宗也不再藏着掖着,直接就承认了曾经所为。 想当年自己为了莺妹一时煳涂,以为她丈夫死了就能看到自己,不管证据仍有疑处直接给她丈夫判罪,却未想竟永远失去了所爱。后来方知,那些所谓的证据就是这个女人设的局,要不是她后来以此威胁,自己断然不会背叛莺妹娶她!且新婚夜时那个女人竟然还行下药这种龌龊之事,害得自己死都没脸见莺妹。 他早就恨透了那个女人,要不是她怀了自己的孩子,早就下手杀了,哪等得到那么晚。 黎宗为杏莺之事愧疚了半辈子,早有相随之心,若非门派牵绊,若非还要照顾她的儿子,若非自己还有别曲,安能苟活到今日。他忍够了,也瞒够了,此时面色冷肃,沉声道:「我此生唯一愧对的人就是莺妹,顾画意她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父亲!」在黎别曲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不说恩爱有加,也算相敬如宾。如今见父亲竟当众对母亲恶言相向,一时不敢相信,着急道:「您怎可如此绝情?母亲她温婉贤淑,季清人人皆知,您……」 黎宗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亦是百感交集,欲言又止。他虽深恨那女人手段阴毒,却一直将这唯一的女儿当做掌上明珠,如今自己已经身败名裂,却不想再让女儿再多难过一分。 真相在喉头转了两圈,他低嘆一声,还是决定让女儿记住母亲的好,自己将这个秘密带入坟墓之中,便只道:「其中缘由你不必得知,只需记住,我对那个女人唯憎恨耳,但你永远是我黎宗唯一的孩子。」 「季清的未来,便交给你了。」 顾玦听这人说了这么多,竟全都是恨意怨言,想到被害死的妹妹,已是泪流满面。他抖着手指向那人,痛哭道:「你害我妹致死!你害我妹致死啊!」 黎宗却不再看他,只望向冷脸站在人群中的狄戎,道:「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但我没做之事,却是不会认的。」 说罢,他最后看向鸣木雀那与莺妹像了九成的容貌,回想起年少初遇的时光,一向不苟言笑的面上竟带了丝笑意。他神色沉静如水,不知是怀念,还是愧疚,几番张口,终究轻声道了句:「抱歉。」 话音落,他闷哼一声,竟有黑血自口中流出,黎别曲惊唿一声,扑上去,才发现父亲已断了气。 第183页 一代英雄,竟落得个草草收场,甚至还身败名裂,怎能令人不唏嘘。黎别曲幼时丧母,也见过不少生离死别,但至亲离世的痛苦还是让她一时压抑不住感情,趴在尸体上,失声痛哭起来。 「…………师父!」 鸣木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想要膝行上前,却被木使拉住了胳膊,硬生生拽到上池垣弟子的队伍里。她看着黎宗没了唿吸的尸体,『呸』了一声,刚要说个活该,转头看到自家侄子亦是满面悲怆,哀痛难掩,也就识趣地没有说出口。 今日的事情发生的太多,让在场人一时都不知如何反应,还是黎别曲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哭了一会后,努力收整心情,起身行礼道:「家父之过,已经招供的部分我会在卷宗上写明,列入季清档案。至于门主换子之事,还需继续调查……」 狄戎与黎宗三百多年好友,见对方离世,说不痛心是不可能的。但自己倾尽心血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竟然是阙近天之子,而自己的亲子又不知流落何方,甚至是否尚在人世都不知,又怎能对这许是罪魁祸首的女儿有什么好脸色。 他一手撑在椅上,虽恨不得现在就将罪魁祸首赶尽杀绝,却只能暂时吞下这口气,恨声道:「一月为限,若是季清不能给四方天门一个交代,那就莫怪我不留情面!」 短短一月,能不能查到都是未知数,且黎宗已死,即便他知道些什么,也不能再开口告知。可此事确实季清理亏,黎别曲深深作了个揖,强忍悲痛,道:「请门主放心,季清定会竭尽全力找寻真相。家父尸骨未寒,我等要带回安置下葬,盟会之事,请恕我等不能参与了。」 说罢,她又是深深一揖,转而看向被木使按在原地的鸣木雀,道:「小麻雀,你可与我们同归?」 「呸!他才不会去!」要不是杏鹂之前按着,木使早把人抢回上池垣了,听闻此言,立刻怒目道:「他生是我上池垣的人!死是我上池垣的鬼!别做梦了你!」 鸣木雀无法动弹,只得嘆息道:「木使先放开我,上池垣我自会留下,但师姐他们与我多年情谊,岂可轻忘,且容我道别吧。」 看到旁边杏鹂威胁的眼神,木使不情不愿地松开手,道:「叫什么木使,叫干娘!说完了赶紧回来,跟季清的渣……行行!我不说了!你赶紧去!」 第109章 八家盟会 见自己能动了, 鸣木雀步履有些沉重地走上前,身上还穿着季清执令武袍,却已不是本门之人。他眼神悲伤地看了眼养育自己长大, 此时已面盖白布, 长辞人世的师父, 又看向曾经的同门, 明白事已至此,再回不去从前了。 心中五味杂陈, 他张了张嘴,却无半句可用之词,只得深深嘆息道:「抱歉。」 黎别曲知他心中纠结,也知此事确是父亲过错,不忍师弟为难, 便强忍心中悲痛,主动安慰道:「上池垣四季如春, 又有你的亲人,是个好去处。师弟且安心,待此间事了,我定去寻你玩, 夏执令的令牌也收好, 若以后想回季清看看,随时欢迎。」 一旁的季清弟子也与他相处多年,感情深厚,听了此言, 也七嘴八舌地安慰道: 「对对, 小麻雀,你好好在上池垣呆着, 别担心我们,有空常回来看看就行!」 「你平日里游手好闲,刀也不好好练,往后别再懒散了,好生学点医术回来给咱们看病!」 「师兄此言甚是有理,上池垣的金疮药我也馋了好多年了,下次回来记得拉两车,自家的效果又差又难闻,还不让说!」 「不好用总比没得用好,知足吧你!」 ……………… 看着这群熟悉的师兄姐妹强颜欢笑的样子,鸣木雀知晓这是为了让自己宽心,也勉强收回几分悲意,后退两步,双手抱拳,郑重其事地对他们深深一揖,道:「多谢。」 起身后,他看向被抬着的黎宗,心情更加复杂,收整了许久心情,方道:「恩仇不能相抵,师父虽与我有杀父之仇,却同样有教养之恩,如今师父已死,恩情不敢或忘,便让我与师父最后道别吧。」 黎别曲点了点头,侧身道:「去吧。」 鸣木雀上前,掀开白布一角,看着黎宗那张曾让自己敬畏的脸苍白如灰的样子,眸中含了许久的泪终于顺着脸颊滑下,待回过神,勐地双膝跪地,用力地,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往事自眼前一幕幕划过,逝者无言,徒留生者决断,他平日里果决善断,此刻却觉说怨难还,谈恩难报,只得伏地悲鸣,不能追究。 至于狄三先,则立于角落,手指摩擦着祝雪剑柄,同样难测前路。 ———————————————— 说回到天海岸,今日已是既明为镇星炼器第六日,再过一天,便可先去退隐,到时张曦就能放开手脚,实施后续的计划。 这段时间他不仅要找寻合适的退隐之地,还要处理许多门派事物,同时关注中原变化,并琢磨仇断肠传回的调查进展,诸事繁多,几乎一直坐在书案前半步都未曾移开。 既明那边的进展倒是比预期快了许多,夜里子时就已经过了最为危险的成型期,只需再花一日打磨,便可放手由镇星进行后续锻造。 这日,两人正专心致志地盯着炉内灵火,边运灵,边不断向内添加冶炼的材料。忽然有一灵璧自屋外飞入,停在两人面前,镇星伸手拿下,哈哈笑道:「太阴找到七百年的拟木了!有了它,咱们的宝贝定能跃上极品!」 第184页 既明一听,双眼也亮晶晶的,高兴道:「真是太好了!七百年的拟木最适合它了!能让我亲手放进去吗!」 镇星闻言,挥着蒲扇大的手笑道:「看在你快走的份上,这回就让给你!就是这拟木还在太阳殿放着,你对那比较熟,跑一趟拿回来吧。」 一般这种珍贵的材料都是收放在太阳殿,由使用之人亲自提取,七百年的拟木更是江湖难寻,所以既明并不意外弟子为何不亲自送来。而且说到这个,他才想起已经好几天没见曦曦了,当即应下,马不停蹄地拿着玉璧就朝太阳殿飞,也不知是期盼灵木多些,还是想见人多些。 存宝之处因为事关重大,位于太阳殿最中间,向外是正殿,向内则是客殿与寝殿,既明想先拿了灵木,再顺道去外殿找人,就去了宝阁。而宝阁外早有弟子恭候,见到灵璧与镇星信物,便让人在外稍待,自己入殿处理。 这种手续基本都要耗费一盏茶的时间,又因为张曦不喜嘈杂,除了巡逻,留在内殿的弟子并不多,这下既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跟扶桑枝上摆弄那条皎夜灵藤做的尾巴。玩着玩着,他忽然听到一旁又嘻嘻索索的响动,转过头去,正见一只似猫似狐,不知叫什么的灵兽歪着头好奇地看着自己。 既明由鹿蜀养大,对这些灵兽天生就有种亲近之意,发现这个从未见过的小朋友后,立刻来了兴趣,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就想摸摸对方的头。那不知名灵兽果然也对他没有抗拒,试探性地闻了闻他的手掌,便将整个脑袋贴上来蹭了三下,然后忽的转身,甩着那个流光溢彩的大尾巴蹦了两下,钻到灵木丛中。 知道对方是想和自己玩,既明开心极了,但刚要追出去,又想到自己还在等灵木,整个动作僵在原地,迟疑地回头看了一眼,有些犹豫不决。 那灵兽却不给他犹豫的机会,见人没追上来,便停在一根树干上,回过头软软地叫了两声,似是在疑惑为什么不与自己玩。 在炼器房憋了六天,既明也有些忍不住想玩,抬头看了眼天色,见还不到晌午,自己只需子时前将灵木投入炉中,便能按时离开,只玩上一会,也不耽搁事情。这般想着,他脚下一蹬,便与那只灵兽在扶桑木之间追逐嬉戏起来。 跑着跑着,不自觉地,便慢慢接近了张曦的寝殿,门口并无弟子看守,防御灵阵也对既明通行。那灵兽状似无意地跳到窗口,回头叫了两声,便径直钻了进去。 既明在人世呆的久,平日已经有些别人房子不可随意进入的意识,但现在兴致正高,哪想的起来这些繁文缛节,也随着一同跳了进去,继续在殿内玩闹。可惜室内不必屋外,东西放的略挤了些,展不开拳脚,尤其是寝殿西北角那四十多个方灵简的架子,更是拥挤。 果不其然,闹着闹着,一个不慎,他就将一柜灵简撞翻,自己也摔了个倒栽葱被埋在里头。 那灵兽被哗啦啦掉落的灵简吓了一跳,转头便跑,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既明整个人被埋在里头,四肢伸出灵简堆艰难地划拉了半天,才总算挣脱出来。 捂着被砸得生疼的胸口盘膝坐在地上,他对着这堆散落的灵简发了半天呆,才认识到自己又闯祸了,赶紧原地蹦起,将架子扶正,又手忙脚乱地把灵简往上头堆,以期在主人回来前毁尸灭迹。 摆着摆着,忽然,他的鼻头动了动,有些疑惑地停下了手中动作,看向这枚表面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未写的灵简。 「为什么会有金风花的味道?」 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既明又凑得近了些,用力吸了几口气,果然金风花的味道更加浓郁,和叮铃洞泉空气中瀰漫的味道一模一样! 闻到味道,就开始怀念起家,也让他不禁对其中内容产生了好奇。做贼似的抬起头四处望了望,见没有人在,他便与曾经在洞泉中看杜冉灵简那般,向其中输入了些灵力。 ……………… 我的阿爹,还活着?! ———————————————— 另一边,张曦尚在太阳殿处理事务,忽然接到弟子通报既明进了他的寝殿,并且传出了东西落地的声响。但因为之前吩咐,他们也不敢妄入查看,遂来禀报。 想到被自己藏在书架上的灵简,张曦心中产生一种不香的鱼干,立刻放下手中事物,向寝殿飞去。挥袖拂开殿门,踏着日光走入,正见既明坐在一堆灵简中,面上的震惊简直掩都掩不住。 他知道了! 心中不是没有预想过这般情景,但眼看退隐之日将近,竟在这紧要关头被发现,还是让张曦有了瞬间天命不予的挫败。但事已至此,真相面前,他也不能再昧着良心隐瞒下去,沉默片刻,道:「江湖正邪对战在即,你已知晓真相,后面有何打算?」 既明却没有回过神。 照实说起来,这大概是既明平生最为纠结,也最为失望的时刻了。 他一向不参与江湖之事,对那些什么门派势力都是一知半解,但狄戎这个名字他虽觉陌生,也记得藏睦曾说过,这是曦曦最大的敌人。这么大的事情,曦曦居然还瞒着自己,难道是觉得自己会抛下他,去帮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么? 他就这么不信任我么? 同样的伤害,来自亲近之人的总是会更痛些,既明生性善良,因为对方杀人之事已是煎熬万分,几乎将底线一让再让,只求对方能够改邪归正。他本以为说要退隐是良心发现,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没想到连退隐之事,都是哄骗自己不去找亲生父亲的理骗局。 第185页 …………… 曦曦真的变了。 第110章 八家盟会 最后一丝期望也在这隐瞒中消耗殆尽, 既明此刻终于明白,这个自己仍以为是当初那个单纯的朋友,已经变作另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那个挣脱枷锁束缚, 在江上笑着叫自己既明的木头人, 也已经不在了。 那我也应该走了。 手上紧紧攥着那枚灵简, 既明认清了现实, 心中的失望难以言说。他低垂着头,不去看对方面容, 也不回答方才的问话,只带着低低地啜泣,自顾自地闷声道:「你是阿娘死后我见过的第一个人,那段时间我真的过得很快活,即使你不常说话, 我也觉得很开心……可自从来了这里你就变了,每日忙得不见人不说, 还越来越心狠手辣!我试着相信你,也给了你改过的机会,可是你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瞒着我!」 越说越难过,越说越悲愤, 他联想到曾经无意间听到有些弟子私下的谈话, 也不知道是要说服对方,还是要说服自己放手,语气渐渐重了起来,甚至有些口不择言 :「我早该知道, 你一个木头人, 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性命!什么是亲情!」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这话说得既坚定,又果决, 甚至还带了两分悲壮的意味,敏锐地察觉出对方态度的变化,张曦知晓,此刻除非说出衔花城的真相,说清楚背后的缘由谋划,否则两人怕是今后真要分道扬镳了。 但他不能。 经歷了白泽梦境,张曦早堪破了心魔,如今再次面对言语的伤害,也并未感到气愤或是难过。他看着这个用力抹着眼泪,极力忍着委屈的人,心中也有许多无奈和不得已,也同样知晓,事已至此,再多做强留也只会加重两人间的矛盾。 回想起两人初见时,既明那毫不掩饰的关系,即使后来因为自己被追杀,也能笑得没心没肺,每天都过得很开心……从何时开始,那个单纯快乐的人,脸上也没了笑容? ………… 心中隐有酸楚,张曦右手微动,想摸摸那头毛茸茸的短髮安慰,却又在理智压抑下将手背到身后。他浅紫色的眸中隐含不舍,道:「那么,如今知晓真相,你有何打算?」 「自然……自然是去找我的亲生父亲!」既明打定了主意用自己的离开刺激曦曦,让他警醒,抹着眼泪,胡乱撂狠话道:「而且那里有另一个你!肯定比你要好!」 说着,似是为了表示离开的决心,他用力扯下背后最爱的皎夜灵藤编的尾巴,抱在怀里,犹豫了好久,最后硬是狠下心,闭上眼,当场撕成几段,狠狠掷在地上。 断藤散得七零八落,简直跟既明的心一样,都快碎成渣渣了。 张曦与既明朝夕相处,早已对其性格了解透彻,再加上对方根本就如一张白纸,根本不善隐藏,一眼便看穿了其中挣扎,也听出了言不由衷。垂眸看了眼满地自己差点搭上性命採下的灵藤碎片,又看向对方似是不经意藏到衣服里的藤蔓碎片,他在心中轻嘆一声,哪里会不知道两人心中痛楚并无不同。 既明说出狠话时就已经难过得不得了了,加之亲手撕掉最喜欢的礼物,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哪怕用尽全力想要忍住,还是透出几声呜咽。但他有自己坚守的底线,也明白助纣为虐的后果,是以再怎么伤心,都没有再退让一步。 所以张曦让步了。 他已看出对方的坚持,执意制止,只会枉生怨怼,即使再担心,也明白当尊重这个选择。 或许,是时候放手了。 「如此,我也不便继续拦你。」看着这个帮助自己走出阴霾,将自己带出泥沼之人,张曦语气平和,眸光如水,是不舍,是无奈:「我责任在身,不能同往,在此作别。」 「此生识你,张曦幸甚,前路风雨飘摇,万望保重。」他道:「若遇困难,切不可鲁莽,需要帮忙,随时回来找我。」 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既明以为会等来痛斥,或是更激烈的责难,却未想会得到这般温和的回答。他挂着泪抬起头,看着这个一如既往耀眼的人,想到曾经在一起流浪的日子,想到两人相互依靠的这些年,抽噎两下,『哇』地一声痛哭出声。 不愿让对方看到自己丢脸的行为,既明心里也明白再待下去肯定会心软,胡乱抹着眼泪,连好朋友第二眼都不敢多看,转身便跑出了大门离开了。 望着对方消失的背影,张曦心中的不舍和担心几乎要满溢出来。克制住想要追出去的想法,他挥手传灵,召来弟子,吩咐他们沿路保护,仔细交代注意之处,并拟好写予纵横山庄的信,待出了天海岸地界后,让纵横山庄继续在既明去四方天门的路上护航。 那弟子受令,恭敬行了一礼正要走,又被张曦叫住。思虑片刻,他另加了一封给仇锥心的灵简,这才让人离开。 待所有人的走后,寝殿内再次恢復了平静,只是曾经的欢笑,再不会回返了。 张曦静立良久,挥袖阖上殿门,半跪在冰凉的瓷砖上,弯着腰,借着窗棂斑驳透进来的日光,一段一段地将地上碎掉的灵藤重新收集起来。他指尖灵光闪过,断口处便自动连接,片刻,便復又拼成了一株完整的皎夜灵藤。 而在不远处,某枝隐蔽的扶桑灵枝间,那个有着漂亮尾巴的灵兽身上光华一闪,便消失在原地,只余一朵月桂飘飘,没于草丛,再也找不到了。 第186页 ———————————————— 说回仇断肠那边,他如今正身处中原,调查那两枚灵简来处,且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 根据纵横山庄『来』长老,也就是楚桑她爹楚居山的检查,那灵简上面有一种特殊的灵草汁液,触及到便会动摇人的心志,若是配合灵诀使用,则可以直接控制接触到的人。但这灵草数量稀少,且生长之地全由一小门派把守,再经门下向外售卖。 追溯那灵草来源,再经过纵横山庄弟子多方查探,他们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齐放镇的一个药铺之内。 未免打草惊蛇,仇断肠弟子部署在外,自己则伪装成买药的客人孤身进入,却未想这药铺从外面看起来有八人在内,刚踏进门才发现,里面竟是空荡荡一片,连个人影都不见。 不好! 纵横鞭瞬息而出,灵力鲜红如血,带着撕裂的风声瞬息便将药铺撕了个粉碎,断壁化作石粉自空中落下,仇断肠敏锐地察觉到身后异样,头也不回地向后一挥,鞭影疾过,身后一个屋子应声而倒,却并非打到人的手感。 知道敌人修为不可小觑,他立于废墟中,屏息凝神,四下观察,警惕敌人偷袭,余光正扫到四周角落里堆着两三具红衣的尸体,正是之前安排好的纵横山庄弟子,未想短短几息,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被处理掉了。 心知硬拼可能会吃亏,仇断肠立刻选了个灵力薄弱的方向要走,脚下刚踏,忽然唿吸一滞,原本通畅的经脉仿佛瞬间被什么东西堵塞住,莫说运灵,立刻连站都站不稳了! 身形摇晃两下,单膝跪地,胸腹剧痛难忍,恍惚间他仿佛听到了五脏六腑被腐蚀的滋滋声,随即喉咙一阵腥甜,张开嘴便『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漆黑的血液,毒性之强,竟直接将土地灼出了个洞。 ———————————————— 与此同时,正在天海岸处理事物的张曦忽然觉得心慌不已,额头灵纹微微发亮,腹中也隐有痛感。放下灵笔,眼前本该是正殿的景象莫名变得虚虚实实,有那么一瞬,他仿佛看到了某个陌生城镇,还有地上的黑血。 这个感觉是……灵契? 不好,仇断肠! ———————————————— 另一边,中了埋伏的仇断肠低着头呕血,看起来狼狈不堪,可无人得知,他隐于长发下暗红色的眸中,却闪过一丝略带得意的笑。 其实早在发现这个灵草的线索时,他便猜到其中有诈,且早已暗地里命令纵横山庄精英弟子去了真正的线索来源调查。而他之所以明知是陷阱仍要过来,是有另一个目的——揪出圭璋的狐狸尾巴。 要让仇断肠看,区区一个天海岸,哪比得上他们纵横山庄,只要阿曦有心,自己领着弟子直接攻下天海岸,到时里面七曜北辰都换成自己人,压根无需那个假惺惺的狐狸从中插手。再不济,也可骗下衔花作为助力,何必与那阴阳怪气的伪君子打交道。 阿曦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心软仁善,总不愿意将人往坏处想。那个圭璋身上分明疑点重重,却碍于百年前的交情不愿怀疑,哪怕察觉到对方有问题,也只是单纯隐瞒计划不让参与,连调查都不做,实在是愁煞他也。 而且现下正处江湖争斗的紧要之处,阿曦所图甚大,那个圭璋表面上虽然看着温文尔雅,但仇断肠直觉这人绝对是个狠角色,留着定是隐患,不可不除。 之前阿曦曾暗示在天海岸内所言许会被窃听,所以他才故意选在天海岸附近表白,一来的确是真情所致,要将所爱抓稳,不让与旁人;二来则是故意说给那个偷听的圭璋,以此来激怒对方,以期其露出狐狸尾巴。 第111章 八家盟会 出发前他便已预料到此行兇险, 必会被暗算,也清楚那狐狸心机颇深,若是故意露出破绽, 定不会上钩。所以他在追查期间都表现得谨慎非常, 非纵横山庄的东西不吃, 非门下产业不休, 就连睡觉的时候都是盘膝防御之态,以此迷惑敌人。 再加上仇断肠故意选了错的线索追查, 写灵简之人目的本不在纵横山庄,见误导成功,断不会节外生枝,这个时候出手害他。此行既然被人暗算,且出手便是杀招, 只能证明阿曦果然是那狐狸的死穴,天海岸那场表白, 果真诱其出手了。 哼,我就说那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计已成了一半,剩下的,便是要让阿曦借灵契, 看穿那个伪君子的真面目! 仇断肠狼狈地半跪在地, 黑血不断地从嘴里涌出,将装扮用的锦袍都腐蚀得破破烂烂,满是坑洞。他心知毒性兇勐,必死无疑, 虽说有灵契在身, 只要张曦安好,便可借其重生, 但此行目的还未达到,要是此刻失去意识,就没法让灵契另一端的阿曦看到动手之人的样子。 浑身灵力都被封住,逃脱不开,好在他提前有准备,硬是撑着口气,艰难地自怀中拿出一枚上池垣解毒灵药塞进嘴里,同时借着药中灵力,勐地捏碎藏在掌心的灵符。 此灵符为纵横山庄特制,十年仅得其一,灵术化雾,眨眼便覆盖周围十里。 暗处之人早有防备,立刻屏息,手中摺扇轻摇,配着驱散毒瘴的灵药,方得保全。但即使如此,也有一点雾气顺着皮肤侵入他的丹田,慢慢腐蚀灵核外的结界。 第187页 仇断肠察觉灵力波动,知道这特制的灵符竟没能杀掉对方,心中亦是暗惊此人能为,放眼江湖绝对位居前列,若不处置,后患无穷。要将这个隐患挖出的心更加强烈,他硬是撑着口气,极力睁大凤眸,看向灵力波动处的那抹身影。 嗯? 他艰难道:「是……你!」 嗓子被毒药腐蚀,发出的声音也仿佛碎石摩擦砂砾,听着只觉得刺耳。暗处之人方才被迫现身,仍旧从容不迫地含笑欣赏他挣扎之态,慢条斯理地用拇指擦去唇角些许血迹,轻笑道:「咦~真不愧是纵横山庄,仅仅一枚灵符之威便如此强大~浪费在南身上,真是可惜了~」 这个声音实在是想忘都忘不掉,仇断肠强忍剧痛,正见那个狐狸站在三尺外,一身石青色长袍干干净净,狐狸似的眼睛笑得弯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虽说中了灵术气息略有不稳,但那胜券在握的姿态当真看得人牙痒痒。 但是,为何是他? 难道那个伪君子和四方天门暗地里勾结? 来者实在出乎意料,他脑中思考着现在的情况,身体却不容再拖。『哇』地一声又呕出一口黑血,他努力稳住唿吸,冷笑道:「你……与狐言……是……何关系?」 一句便直指重点,图南听闻此问,立刻察觉是套话,摇着扇子的手一顿,眸中笑容冷了几分,道:「黄泉路上,阎罗殿前,你且自问去吧。」 听出对方心态变化,仇断肠计成,再呕出一口带着内脏的黑血,反倒放声大笑起来。他虽倒在地,凤眸却挑衅地看向对面那个狐狸,虚弱中不掩得意道:「阿曦已……咳,识得你和那个伪君子的……真面目。我纵横弟子亦找到……咳咳……找到灵简来处,此局……你……哈哈……输了!」 意识到张曦可能已通过某种方法看到自己动手,图南眯起狐狸似的眼睛,却并未退缩,反倒轻笑道:「咦~换你一死,倒是值得。」 仇断肠闻言,却笑得更加大声,嘲讽道:「那你可要失望了!」 话音落,他眉心凤凰灵纹发出耀眼的光芒,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赤色火焰自脚底而起,瞬间便将他吞没,眨眼便烧成了灰烬。 空中还隐有笑声迴荡,图南虽不知此人如何脱身,但也知晓中计,银眸冰冷,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黑血,握着扇子的手逐渐收紧。 事情……脱离掌握了。 ———————————————— 仍在天海岸的张曦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无论是中毒的痛楚,或是与图南对峙的景象,甚至鼻端的血腥之气,都如现场亲临,所有细节都不曾放过。他伸手拂在胸口,隔着自己剧烈的心跳,感受着灵契另一端,仇断肠依旧鲜活的生命,长长地舒了口气。 还好,仇断肠还活着。 渐渐自方才紧绷的情绪中缓解过来,被担忧充斥的思维也恢復运转,回想方才看到的情形,张曦眉头蹙起,又有了新的问题。 ————图南与圭璋有何关系。 图南曾是张曦最为信任之人,悬湖森林性命相托,大衍宫被突然送到沙漠也不曾怀疑。可谁能想到,一切皆是算计,自踏出天门的那刻起,他所有的行为,都在其谋算之中。 想到此人,张曦摸摸胸口,惊讶自己除了下意识的想跑,竟没什么恨意。说来也是,若当真恨,在清流岩自己也不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 谈起圭璋,眼前除了点茶时那温雅浅笑,就是百年前那个站都站不稳的模样,起名时那双亮晶晶的红宝石眼睛真是可爱。再加上他是自己世上唯一的同类,虽平日里没什么感觉,但总归是不同的。 更何况对方自见面便助他统领天海岸,赠予心头血所制灵剑,平日里不辞劳苦,将诸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除了既明与仇断肠,也就只有圭璋能让自己放心交託。 从未将这两个人放在一起相比过,张曦不解仇断肠死前问话的含义,端坐书案前,静静思量。 图南为人狡诈,诡计多端,言行皆有计较;圭璋为人持重,温文尔雅,恪守君子之道,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本不该有交集。 但仇断肠能以命相换,最后一刻说的话绝不可能是废话,其中必定有他的道理……等等。 张曦忽然想到方来时圭璋为自己与仇断肠点茶,对方持茶筅击沸时的手法隐含剑道,那时自己觉得那个剑意有些熟悉,便多留心,也因此未将衔花城之事告知与他。此时细细想来,图南虽平日鲜少出手,更是从未在自己面前动过剑,但当初在初浣镇云子饭家中时,两人曾用竹筷作剑,比试过一回,那剑意,岂不与圭璋点茶所持相同? 再加上清流岩时图南为幻境所困,失去理智时反手回击,其中剑势,也正与圭璋的相同。 张曦通晓剑道,自然明白剑法可传,剑意却是悟道所得,每个人都不尽相同。放眼天下,即便有着相同经歷的两个人,都因资质高低和时机限制而导致剑意有所差别。 这么看来,难道说…… 图南……是圭璋? ……………… 不会的,这怎么可能。 好友不仅是仇人,更害了另一个好友,此等荒唐之事,换到世间任何人身上,怕都难以接受。张曦这段时间先后经歷既明离去,仇断肠险些丧命,已是心力交瘁,再面对这般残酷的真相,理智与情义相悖,让脑中乱作一团,混混沌沌,不能思考。 第188页 ……………… 心绪似潮涌,难辨真伪,难下定论,他缓缓起身,漫无目的地向外走去,连遇见岁星行礼都不知,就这么独自游荡,再回过神,已是身处漫天金雨之中。 这里,是霝降台? 我怎么……走到这里了? 百年前风暴肆虐的残迹仍旧刻在地上,石地上遍布蛛网似的裂痕,每一道沟壑都展示着当初逆天而行的惊险。张曦立于圭璋诞生时灵阵所在的凹陷,想起那时偃甲初生,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笨拙之态,竟不知是何心情。 踱步走向当初杜冉传灵的地方,地上还有当初所斩的剑痕,半跪在地,他低下头,指腹轻轻摩擦着平滑的切痕处,还能感受到几分祝雪的剑气。 忽然,他注意到剑痕深处有一点红光,有些好奇地运灵取出,却是一枚半个拇指大小的椭圆形红宝石。 感受到上面似是有些熟悉的气息,张曦试探性地运灵注入,下一瞬,周遭景色尽褪,自己则出现在一个陌生空旷的地方。 看着眼前许久不见的人,他难掩惊讶道:「杜冉?」 可此回却与经纬盘中可以相互交流不同,杜冉虽然面对着他的方向,双眸却没有焦点,既看不见面前人,也听不见声音。张曦仔细看去,就看见她那身短打也破旧不少,腰间装着偃甲与材料的口袋少了一半,胳膊,腿上都有破损,手背和脸上也有擦伤,整个人看起来都狼狈又憔悴。 这宝石是在霝降台捡到,算算时间,正是杜冉被八大门派追杀的第五年……看来这段时间,她受了很多苦。 张曦看在眼里,疼在心中,留影的杜冉此时也对着虚空说话了,只是她绝口不提自己被追杀的事情,一如上次见面那般开朗地笑道:「小太阳,好久不见啦!虽然我希望你躲过劫数,但是能捡到圭璋的右眼看见这份留影,就说明你还是去了那个地方……」她似是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又挠了挠头,安慰道:「哎,这也没办法,天命本就环环相扣,即便能够看透,脱身谈何容易,只要能活着就是好的!只是可惜这回我见不到你了,想聊聊天也不能……」 说着,她忽然一拍脑门,结果不小心拍在肿起的伤处,边疼得龇牙咧嘴,边吸着冷气道:「对了对了,上次咱们见面我忘了帮圭璋说他很想你,他足足跟我闹了一个多月的脾气,这回可不敢忘了!圭璋说他特别特别的想你,问你有没有想他!」 第112章 八家盟会 圭璋…… 张曦听闻此问, 眼前立刻又浮现出圭璋还是偃甲时,全心信任自己的模样。再看着面前杜冉不想自己担心,强装无事的样子, 心情顿时更加复杂。 杜冉做出倾听的模样等了一会, 然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笑道:「虽然我听不到你的声音, 但是我猜到答案啦!等会我出去,就直接跟他说你也特别想他了啊!你百年后再见到他可要帮我作证!这次我可是真的说了!没骗他!」 像是终于找到个人可以唠嗑, 虽然是单方面的,但谈到圭璋这事,她也来了劲,嘚吧嘚吧道:「而且你不是想让圭璋当个君子吗?他最近可努力了!每天都缠着我给他讲,现在都会背『三字经』这三个字了!」 「你现在见到他了吗?他学得怎么样了?能掉书袋子了吗?」她笑着, 眸中隐含期盼道:「真想见见他现在的样子啊。」 圭璋现在的样子…… 就算不论图南,光看圭璋在天海岸的表现, 说是风雅全不为过。 想到当初自己教导他们君子之道时,只有不会说话的圭璋全神贯注听讲的场景,张曦眼神不自觉便温柔了些,明知对方听不到, 还是认真回道:「他如今善点茶, 懂音律,出口成章,为人风雅,且精通铸造, 灵修亦不差, 已胜世上许多人,你大可放心了。」 杜冉也在他说话时兀自感嘆了半晌生活艰辛, 教偃甲不易,说着说着,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忽然神色一凛,赶紧从怀中拿出一卷灵简。她正要递上,又忽然发现不对,忙拿回来用衣服蹭了蹭,这才復又送给他,着急道:「我时间不多,你且听好,这是第二份灵简,里面的东西你以后定能用到,好好收着,若是有可以信任的人,传给他们也无妨,只是不要用我的偃术做坏事就行。」 似是有些犹豫地顿了一息,她借着道:「第三份灵简我快要写完了,后面託付给圭璋,他自会交予你的,你一定要好好保重,替我和圭璋问好!」 眼尖地捕捉到对方用来擦灵简的衣角上有血迹,可能是受了内伤,不小心沾染的,张曦心忧她的身体,可隔着百年,又无从帮忙。他试探性地碰了碰杜冉的手,却直接穿过虚影,只能碰到那捲灵简。 刚一收下,幻境便散了,耳边还残留着对方殷切嘱咐,眨眼间,他便又回到了霝降台。 灵简併不大,拿在手中却重逾千斤,张曦垂眸细看着上面还有些许残留的血印,脑中半是杜冉,半是圭璋与图南,两方叠加,直令他本就翻涌的心绪更加复杂。 是恩,是仇? 是敌,是友?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脚步声,抬眸看去,却是那个烦扰他许久的人。 见果真是自己找的人,圭璋步履快了两分,玉桂伞微微倾斜,便似从前一般为张曦遮去了这漫天金雨。他墨瞳隐含担忧,像是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关切道:「岁星告知我你的状态不对,小太阳,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第189页 这般无辜的样子,让本就有些动摇的张曦也不确定起来。他凝眸观察面前之人,并未觉出任何异色,唿吸绵长,就连说话声调也与往日无异,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但图南与圭璋又为何会有相同的剑意? 难道世上当真有此等巧合? 掌心的红宝石因为力度过大,边缘刺得皮肤有些发疼,他定了定神,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开门见山道:「你可是图南?」 用的问句,说明对方也处在信与不信的边缘挣扎,圭璋知道,小太阳应该已经发现了什么事情,只是一时不能定论。图南那个身份只做復仇之用,而狐言却是他得到小太阳信任的最后退路,既然还有迴转余地,那就一定要保全。 他面上隐有疑惑,不解道:「小太阳此言何意?图南……莫非是指南湖叠玉?」 这么说,就是否定了,张曦理智记得圭璋点茶时的剑意,知晓其中应当是有问题的,可情感上完全不相信对方会于图南有牵扯。信与不信,一念之间,他沉默半晌,又问道:「你当真不是图南?」 同样的问题,连续问了两遍,全无平日果决善断,也足见其纠结。知道自己在小太阳心中的地位重到可以影响判断,圭璋心中欢喜,面上却愈加不解,轻笑一声,道:「狐言,自然不是图南。」 …………………… 听见这个确定的回答,张曦终于有了决断,将腹中连日来淤塞的浊气唿出,浑身都轻松了不少。他深深地看向对方眼中,认真道:「我信你。」 简单三个字,却重逾千斤。 圭璋一顿,握着伞的指节松了松,形状姣好的眉毛蹙起,关切道:「小太阳,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张曦摇了摇头,道:「不过自扰,无需多言。」 「你无事便好。」知晓不宜在此事上纠结过多,圭璋将视线转到对方手中灵简上,像是现在才注意到那般,讶异道:「这是……阿冉的气息?」 张曦这才想起方才幻境中杜冉的嘱託,犹豫一息,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道:「此乃杜冉在幻境中传与我的第二份灵简,和你的一枚眼睛,她还说……你……想我了,要我为她作证。」 圭璋一怔,看着对方隐有窘迫,莞尔浅笑道:「那小太阳想我了吗?」 张曦:………… 这般直白的话,要张曦当面说出来,简直比挨上一剑还要难受,只道:「杜冉应当已经回过你了。」 圭璋眨了眨眼,将视线移到那枚红宝石上,忽而轻声一嘆,似有些落寞道:「当时我们被八大门派追杀,我为保护阿冉不慎中了埋伏,这颗眼睛就是被打掉的。如今回想起当时情形,除了疲于奔命,竟没有多少好的回忆了……」 张曦:………… 「小太阳。」圭璋声音温润,带着几分伤感,听起来反倒有些可怜:「只是一句想我了,都说不出口吗?」 张曦:………… 自重新见到圭璋起,张曦都只看过对方可靠风雅的一面,这般示弱倒是初次,竟有了些百年前偃甲的影子在里面。他本就吃软不吃硬,再想到对方受过的苦,也不再坚持。 他轻嘆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对方用月冠束得整整齐齐的头髮,认真道:「我想你了。」 ………… 心脏勐地跳了一下,分明是自己提出,分明只是为了转移话题,但在听到对方亲口承认的那一刻,圭璋却眼神发直,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个反覆问了百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张曦着实不善表露本心,轻咳一声,正要说回去调查图南之事,却眼前一暗,忽然就置身于一个带着月桂暖香的怀抱中。 「这是你初次,亲口说想我。」将脸埋在对方肩膀上,圭璋声音闷闷的,带着难掩的欢喜自布料间传出,道:「小太阳,我好幸福。」 张曦并不习惯与人接触,本还有些不自在,听闻此言,才意识到两人自见面起均是以礼相待,即便叙旧,言谈也并不深入,这句话,当真是第一次说。他迟疑一瞬,随即也伸出手,拂在对方后背上,安慰地拍了拍,道:「这百年,辛苦你了。」 有小太阳在怀,所有的辛苦,圭璋都甘之如饴,双手抱得更紧,简直要把人攥到自己骨血里。 感受到对方情绪波动,静静地任由其抱了许久,见天色渐暗,张曦方拍了拍对方的背,道:「好了,该回去处理事情了,断肠被图南所害,多半是与那灵简背后的势力有关,我也要去查清楚为他报仇才行。」 圭璋闻言,这才慢慢松开手,短暂的失态后,又恢復了往日温文尔雅模样,浅笑道:「好。」 ———————————————— 这边,张曦调动整个天海岸,开始同纵横山庄共同追查仇断肠被害的主谋;另一边,远在中原的仇锥心在接到他灵简后,也离开了纵横山庄,到了季清派的地方。 之前四方天门给了季清一月之期,让季清在这段时间内找到狄戎亲子的消息,黎别曲回去后虽然用尽了所有方法,都一无所获。想来也是,二十多年前的阴谋,还是发生在四方天门里头的,就算有证据也早就被处理干净,哪能这么轻易就找到线索,着实无从下手。 时间渐渐过去,到今日,已是一月期限的最后一日,整个季清派都明白,除非奇蹟,否则门派危矣。 第190页 而就在这天深夜,季清却来了个不寻常的客人。 黎别曲本还在尽最后的努力调查,忽有守门弟子递来拜帖,展开看,来者竟是纵横山庄庄主。 能挑在这时来,定不简单,她不得不从中抽身片刻,去到客殿,听其用意。黎别曲先给父亲下葬,后又为调查狄戎亲子之事,已许久没有休息,眼圈色重,即使修为深厚也难掩疲惫,匆匆进门后挥退下属,连坐都没时间坐,只抱拳道:「仇庄主深夜拜访,不知所为何事?」 仇锥心一身鲜红长袍,绝美的面容被整张鬼面覆盖着,在烛火下仿佛恶鬼现世,令人不寒而慄。他懒洋洋的倚在轮椅上,露出的眸中满是兴味,慢条斯理道:「季清如今陷入麻烦,本座也不吊总执令的胃口,直说了。我知道,狄戎亲子的下落。」 「嗯?」 狄家血脉经天灵剑便可验明真假,以此诓骗季清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这消息起码八分是真。 想到这里,黎别曲浑身一震,顿时来了兴趣。但她也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再加上季清与纵横山庄一向没有交集,此番带着这能救命的秘密前来,定是有别的目的,便正色道:「不知庄主要季清用什么来换?」 作者有话要说: 差不多快写到尾声了,十三章左右可以完结,前天预估错误不小心申请了连载榜,虽然估计还是申不到,但保险起见这周就先零星更新攒稿子,等下周四换榜再把存稿一起放出来 第113章 八家盟会 见她如此识趣, 仇锥心白皙的指尖虚点一下,开门见山道:「本座要季清与天海岸、纵横山庄结盟,同抗四方天门。」 「不可能。」黎别曲断然拒绝道:「我季清与四方天门三代交好, 岂能背盟友转投他人?」 仇锥心来之前便已经做好了游说的准备, 并且确定了那个叫既明的人行程全在纵横山庄掌控之中, 听闻拒绝半分不慌, 反倒低笑两声,道:「本座深知总执令大义, 但莫要忘了,明日就是四方天门所开期限的最后一天,若是逾期不交人,可是要处置季清派的。照狄戎专断的脾性,恐难善了, 此刻意气用事,岂非陷整个门派于不顾?可怜季清传承千年, 难道总执令当真忍心断送在自己手中?」 说罢,他话锋一转,又道:「若是与我等联合,本座可担保, 定将人在明日午时之前送还四方天门。且天门虽与季清三世联盟, 此际却与顾玦联手,以小小换子之事不顾往日情面,绝情在先,其中图谋想必执令亦能猜到, 是生是死, 还望总执令慎重啊。」 事关整个门派存亡,黎别曲当然不会轻率, 况且听这人言论,不仅知道狄戎亲子的身份,可能人就在他们手上。此次说是劝和,事实上就是明白了威胁,若是她答应联合,便能保住季清,若是不答应,对方只消将人扣住,便能兵不血刃地借四方天门之手处置掉季清派,不可谓不阴险。 不过仔细想想,父亲虽有错,却不至于祸及整个季清,此事其实是四方天门不顾情面,翻脸在先。 况且狄戎一直都有觊觎其它门派灵宝之嫌,若不按时将人交上,黎别曲并不怀疑对方会藉此机会整垮季清,同时夺走灵宝,若是自己遍寻不得之人当真被纵横山庄扣下,除非合作,否则季清定然无法向狄戎交差。而且父亲已亡,自己在江湖上的声望远不如狄戎,有此事做铺垫,即使当真将人按时交回,两派之间也有嫌隙,盟约名存实亡,恐怕从此只能以天门命令马首是瞻,再不復往日。 ……可即使联合别的门派不算背誓,天海岸那个偃甲却不是什么好人。当初衔花城时她便领教过,此偃甲不仅剑术超绝,更是心狠手辣,诺大一个门派说灭便灭,与这种人合作,岂不是与虎谋皮,即便此回倖存于难,难保后面不会被过河拆桥。 仇锥心见她眼神变幻不定,也猜出对方在顾忌什么,面具下艷红的唇角勾起,眸中略有些讥讽道:「总执令可是怕我等过河拆桥?」 一句话便被说穿心思,黎别曲同样心中一紧,又觉得没必要掩藏,干脆承认道:「我派与纵横山庄素无交集,庄主挑此时来,不正是拿捏我季清软肋,逼迫结盟?此等行径,有失正派,我又如何能相信你们?」 「岂不闻,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仇锥心轻笑道:「季清盛时多近中原门派,两门的确互通不多,但季清今日危局乃是天门所至,而我等耗费许多人力物力查到真相,若真有歹心,只需袖手便可,又何必千里迢迢赶来送这块碳?总执令可莫要误解了我等拳拳之心啊~」 黎别曲闻言,沉吟片刻,又问道:「那衔花城灭门之事,不知庄主有何解释?若是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季清即便灭于此时,也不会助纣为虐。」 「哦?」苍白的手指敲了敲木质扶手,仇断肠当然不会现在就将衔花未灭的消息说出,只轻笑一声,反问道:「我且问你,即便岸主当日不出手,衔花结局会是如何?」 ……………… 照父亲当初的言论,最好的结果也是被扣上草菅人命的罪名,废去所有弟子灵力,褫夺灵宝,永世不得再入江湖。坏一点还得受些刑罚,可能下半辈子都要关在锁灵牢中。 灵力乃是所有灵修的根本,光是废灵这一点,对许多灵修来说,都比死残酷许多,黎别曲将这个最好的结果与灭门对比一番,竟发现没什么两样。 第191页 自对方神色中看出结果,仇锥心鬼面下的凤眸微眯,用那仿佛勾子般的声音诱惑道:「现在季清式微,狄戎又与执令有约在先,若是违约,后果可想,季清灵宝亦是难保。」说着,他话锋一转,换了个角度游说道:「本座深知总执令为人刚正不阿,亦不愿见你屈从权势。季清与四方天门盟誓已名存实亡,如今衔花已去,若是季清再败,其他门派联合也难敌四方天门,到时整个武林仅剩一家之言,以狄戎性格,总执令当真还认为会有法理公正可言么?」 若是仅剩四方天门一家独大,自然全凭他们做主,狄戎本身独断专权,隐圣谷又是没主见的,到时江湖混乱可想而知。黎别曲思及这个后果,也不禁眉头紧蹙,将这游说之言听进去了几分。 仇锥心见她已有动摇,乘胜追击道:「未免出现那种情况,总执令不如与其它门派结盟合纵,共抗强敌。事成也可互相牵制,还天下苍生一个安居乐业,季清则可继续执掌江湖律书,岂不两全其美?」 这段话当真是说到了黎别曲心里,季清派掌管江湖律书,素来刚正不阿,若单以门派存亡威胁,而不关乎大义,都不会起作用,可论及公正法理和天下苍生,就不会这般轻易相让。她自幼与父亲走南闯北,深知门派制衡的重要,自然明白仇锥心所言句句属实,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局面便难以掌控了。 那么…… 「好。」黎别曲握紧腰间象徵公正的总执令腰牌,虽仍对那偃甲灭衔花一事心存芥蒂,但还是妥协道:「季清同意结盟。」 「那~便烦劳总执令用笔记下了。」自怀中拿出一张灵纸,仇锥心以灵递到对方眼前,道:「此令签下,盟约即成,请吧~」 黎别曲接过,见上面已有结盟条例,并以灵术护持,知道只要签署,就有公证。细细将条例读了一遍,发现并无不妥,甚至比她想得要好许多,便画押签字,反手将灵纸递迴,道:「还望盟友遵守誓言。」 「这是自然~」仔细将灵纸收好,仇锥心復又递上另一个记有既明身份的灵简,轻笑道:「明日午时,准时将人送到四方天门,总执令将灵简内容誊写便可交差。」 黎别曲将这救命稻草收下后,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问道:「今日庄主来季清之事,除季清弟子,可有外人知晓?」 仇锥心明白她是担心四方天门察觉联盟之事,道:「总执令放心,并无外人知道此事。」 黎别曲深吸一口气,道:「好,那便拜託庄主了。」 ———————————————— 季清那边有仇锥心游说,再说回天海岸这边。 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查,张曦基本可以确定,那写着既明和狄三先身份的灵简与隐圣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只是不知图南与其勾结有什么目的,也不知隐圣谷在换子之事中起了什么作用。 仇锥心在游说季清派后,便将结盟书传灵给他一份,并且附书说明已经让纵横弟子偷偷在四方天门附近设了传送灵阵,且在天海岸之间沿途设了四个,若要去,两个月的路程只消半月便可前往。 这两件事真是难得的好消息,张曦早有去天门的打算,一来是为了看既明过得如何,二来则是要借天门灵宝一用,来后面帮杜冉平反做好准备。只是仇锥心也不知怎么了,不管他如何发灵简询问,都概不回答仇断肠如今情况,只在上次来信时说有枚翀血灵玉所制灵章留在天海岸,十分重要,需要他帮忙寄回。 若非灵契有感,知晓对方状态安好,张曦都要亲自去纵横山庄问询一番了。 …………不如在天门处理完事情后,就借着送还灵章之事,去探看吧。 他摸了摸放在怀中,装有琅玕的玉盒,心中竟起了几分思念之意。 —————————————— 圭璋接到季清答应联合的信息时,正在太阴殿点茶。 自从上次险些被戳破身份后,不说谨小慎微,也是处处留心,不给对方半分抓住把柄的机会。况且如今在他布置谋算之下,纵横山庄、天海岸都在小太阳掌控之中,季清答应联合,而既明那小子去了四方天门,等狄戎死了,四方天门也不足为惧。鸣木雀如今在上池垣,照小太阳的性格,定会找人游说他,上池垣即便不联合,也会保持中立。 至于大衍宫,受了小太阳的恩惠,哪怕不思报答,也不会傻到与狄戎那个伪君子联合。 现下他们合纵大势已成,再加上狄戎身边那个隐患,也足够小太阳为阿冉报仇了,后面自己只专注狐言这个身份便可。 然后就是…… 眸中冷光愈盛,却在听到门外弟子传令时化作温雅浅笑,似暖玉生辉,他看着张曦,将刚击沸的茶盏递上,眨了眨眼,道:「小太阳来得巧,难怪方才点茶时总觉要做到最好,原来专门为你点的。」 第114章 八家盟会 张曦扬袍而坐, 闻听此言,眸中也隐有笑意,先端起茶盏, 未尝便已芳香扑鼻, 浅啜一口, 阖目细品片刻, 方才嘆道:「圭璋茶艺,每次品尝, 都有不同感受。」 「你日日来,便日日都能尝到了。」圭璋动作优雅地整理好茶具,浅笑道:「季清结盟已定,小太阳今日前来,可是又有什么计划?」 「瞒不过你。」张曦放下黑粙盏, 正色道:「我托镇星所铸灵器已经制好,纵横山庄也在四方天门与天海岸往来间设置灵阵, 如今万事俱备,我需离开一趟,天海岸一应事物,又要托你关照了。」 第192页 「哦?」圭璋沉吟片刻, 问道:「是为天门灵宝?」 「然也。」张曦道:「天门灵宝有灵术镇守, 不能偷出。现下既明方认亲,天门内部比平日混乱些,正可趁乱潜入,用其取出我脑中百年前的记忆为证, 此事非我亲去不可。」 说是全为灵宝, 圭璋心里也明白小太阳同样想去看看那个野小子,面上则做出关心的模样, 叮嘱道:「如此,我也不留你,四方天门虽然疏于防范,但其内高手众多,小太阳冒险进入,定要注意安全。」 「这是自然。」将事情交代好,张曦便起身,道:「事不宜迟,我去收好东西便出发,若有要事,灵璧通知。」 圭璋亦起身行礼,道:「一路顺风,天海岸有我与岁星协调,不必担心。」 张曦回一礼,便去镇星处拿了新成的灵器,询问好用处后,又回到了太阳殿。他本身除了重曜剑和几枚灵符外,并没有什么需要带的,更何况圭璋早已吩咐太阳殿弟子收拾好行囊,里面所有东西都准备得周全,十分贴心。 拿了行李后,他也不急着走,反倒去了仇断肠的客殿。 仇锥心来信中直说有灵章,却并未註明放在哪里,张曦明白仇断肠为人,定然不愿自己遣弟子私动他的物品,只得亲自找寻。 先是将有灵力波动的地方都看了一遍,随后又从书架翻到桌案,再找至衣柜和床头,他细细寻了一个多时辰,甚至连枕头下面都翻了翻,仍旧未曾找到。他纳闷地坐在床沿,苦思还有哪里能够藏物,难不成有什么暗格,忽然想到似乎床底还未找寻。 起身运灵,挥袖将床板掀开,张曦惊喜的发现果然有一个箱子堆在最里面,箱外还有层隔绝灵力的阵法,想是装着重要物品,难怪之前没有发现。挥手以灵将箱子搬至桌案,并指为剑,简单利落地破掉灵锁,弗一打开,看清里面东西后,他愣了一下。 ————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各种垃圾? 说是垃圾也不确切,大多都是还能使用的杂物,比如半新半旧的衣袍,单只的袜子,寻常可见的瓷碗,棉布腰带,髮带等等,都洗得干干净净,收藏得极好。 若单只是这些,到不必让张曦惊讶,他诧异的是,这些杂物都十分眼熟……仿佛都是他在躲避追杀时,曾用过后丢掉,或者干脆消失不见的? 未想都是被仇断肠捡了去,但他收集这些无用之物作甚? 挂着满头问号,他迟疑地拿起放在最上面的玉盒,这是专门用来装灵物的,可保里面灵植不坏,本想着仇断肠应该用来装灵章,谁知一打开,便见一片翠绿鲜嫩的树叶静静躺在中间。 …………………… 从上面残留的气息与灵力来看,正是那日仇断肠哼歌时,自己随手摺下做叶笛的灵叶。 他是什么时候收起来的?还用这么珍贵的玉盒来装,实在浪费。 没想到仇断肠会有这种奇奇怪怪的爱好,张曦不慎窥探到别人隐私,心下略感尴尬。合上玉盒,放回箱子里,面对这满满一箱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留也不是,扔也不是,思来想去,干脆将上面灵阵恢復如初,放到原处,假装没有看到了。 这下他翻屋子,就有些束手束脚,胆战心惊,生怕再发现什么不该发现的东西。好在上天保佑,在他几乎将这个客殿掀了个底朝天后,总算在房樑上找到了那枚灵章。 大大地松了口气,张曦收好东西,忙不迭地出了客殿,直接就往中原而去了。 ———————————————— 那边,在季清与仇锥心达成协议后,既明果然在第二日正午到了四方天门。经过经天灵剑验证,再加上黎别曲所提供的证据,狄戎找回亲子,再无问罪的由头,总算是松了口,免去追责,季清派就此保全。 但狄三先如今不仅不是狄戎亲子,反倒和天海岸阙近天扯上了关系,身份比原着中还要尴尬。狄戎倾心教养其二十余年,感情虽然仍存,可有了这么层隔阂,态度上也再回不到过去,不曾明言如何处置,仍让他担任北海之职,众人只得面上一切照旧,实际心中各种想法却都有。 张曦前往四方天门的路上便收到不少情报,待到达时,已将事情了解清楚。他孤身前来,不便直现人前,根据情报算好既明的行程后,隐于树丛后,远远地望向对方,正见对方与旁边侍候的弟子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虽然听不清内容,脸上的笑容却十分真心。 看来他在天门过得还不错。 高悬许久的心放下一半,再细细观去,见对方气色确实比在天海岸时好了不少,张曦终于不再担忧,又观察了一会,这才转身离开。 正在与旁边弟子大谈曦曦有多好的既明在对方转身时,敏锐地鼻子一抽,忽然停下了嘴里的话,转过头去四处闻了起来。弟子不解,正要问他怎么了,却见刚刚还开开心心的人整个人懊丧了下来,蹲在地上,低着头,闷闷道:「我……我好像闻到曦曦的味道了。」 既明的身份并不是秘密,甚至在追杀那个偃甲时,许多弟子都与他打过照面,这个弟子当然也知道他口中的曦曦是谁。只是既明身为门主亲子,要说什么可不是他一个普通弟子能管的,是以一直未曾打断,由着对方说,待听到这段,他才笑了笑,安慰道:「天门守卫森严,外人可进不来,你是不是太想他了。」 第193页 既明自己也知道对方远在天海岸,那么忙,肯定没时间过来找自己。况且自己当初为刺激对方,离开时话说得那么绝情,直到现在他回想当时场景都能哭出声,曦曦肯定恨死自己了,哪里还会来找。 委屈地从袖口掏出那一小截偷偷藏起来的皎夜灵藤,握在手里看看,他跟个被雨淋湿的大猫一样,难过得不得了。 张曦却不知这件事,安下心后,便顺着记忆中存放天门灵宝的密室走去。狄戎可能也顾忌他有狄三先的记忆,将守门的灵阵与解阵的顺序都变了,无法照原来的方法进去。 默默将新的灵阵记在心里,他并不硬闯,只躲过所有巡逻的弟子悄悄离开,出去后便将此传信给仇锥心与狐言,静等破阵之法。 那两人均是术修大家,在加上天海岸与纵横山庄能人异士不少,五日内便相继有了回信。张曦趁着这些天摸透了天门弟子巡逻的规律,再加上本身也对四方天门的手段十分了解,两相综合起来,便有了破阵的把握,决定当天夜里再去借灵宝。 日落月升,蝉鸣不绝,他借着月色换了身夜行袍,再入天门。 潜入存放天门灵宝之处,张曦手捏灵诀,根据得到的解法依次试探,不过片刻便对上了开门之法。殿门守护的灵术渐渐散去,拂袖一挥,便打开了来,露出其中各类稀世灵器,琳琅满目,天下难寻。 这里便是天门藏宝之处了。 如此雄厚的资本,天门不愧是当今武林第一名门大派。 谨慎地待在门口,他先以灵仔细探了探其中虚实,好在狄戎虽然改了外部的灵阵,里面的机关并没有什么大变化,灵灯幽幽,将内部情况都照得十分清晰。确定安全,他方才顺着记忆力的路线,在迷宫般的灵器中架中绕了一会,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四方天门的灵宝。 那灵宝呈桶装,不过巴掌大小,材质类翡翠,流光溢彩,灵力沛然,置于一个繁复阵法的最中心。张曦知晓此为守护灵阵,只有门主手中有解开的灵物,若是不慎触碰,不仅威力巨大可伤人,同时整个天门都会瞬间知晓此事。 是以他并不挪动灵宝,只是走近后,将一只手搭在灵宝上,另化出一个奇形怪状九曲环竹的灵器按在灵宝另一侧,手中紫光隐现,阖目运灵。再睁眼,他便出现在一个黑暗的空间中。 一面面镜子有序地伫立在空中,每个上面都有着不同片段,正是使用灵宝之人所有的记忆。 张曦这是初次使用灵宝,向前走了几步,见一面散发着浅紫光芒的镜子上有小狄三先的影子,便试探性地探指触碰,刚一搭上,眼前的镜子立刻消失,身周也变得暖洋洋的。 第115章 八家盟会 蝶戏蜂舞, 乱花迷眼,他感到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胳膊,用奶里奶气的声音道:「小师弟, 别练剑了, 咱俩掏鸟窝去!」 记忆中的孩童却只是皱了皱眉, 挥开那只小胖手, 略略仰头看向身旁扎着两个羊角辫,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女童, 双手紧紧抱着木头做的短剑,面无表情道:「三师姐,我不去。」 「嘿,你小子!」年幼的文曼曼气鼓了包子脸,挽起袖子, 做出一副要打人的模样,威胁道:「敢不去试试?」 孩童没说话, 也未被吓到,只静静地看着对方。 在这样的注视下,年幼的文曼曼也没了脾气,跟个大人似的耸耸肩, 嘟嘟囔囔地走了。 ————这是狄三先幼时的记忆。 按着镜子的手松开, 霎时又回到了灵宝中,张曦看了眼手心,又回望了眼那面镜子,这才继续向前走。但路行至一半, 镜中孩童也渐渐成长为青年后, 他却发现从某个位置开始,后面的紫色镜子竟都变作了金色。 这是…… 试探性地将手搭在第一面金色镜子上, 下一瞬,他便出现在了一处陌生空旷的大殿内。自己不知为何,正闭目平躺于灵阵上,身上仅盖着片薄薄的纱,胸口心脏的位置凹陷下去,隐约能见其中仅有点点左臣木的金色光芒。 与方才从自己的视角观看不同,他虽然闭着眼睛,但不止自己的身体,就连四周的景象都清清楚楚地映在脑中。左右扫视了几回,并未发现人影,只是地上有序地摆着许多灵石,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他观察片刻,再向四周看去,才发现雕窗殿门的花纹竟然是太阴纹,鼻端也隐隐有月桂的香气。 ……这里,是太阴殿? 正想到这里,偏殿中传出了些声音,顺着看去,竟是一身石青长袍的图南走了出来。他看着位处阵眼中的张曦,那双狐狸似的眼睛亮亮的,竟面露明显的喜色,自言自语道:「终于成了!」 说着,图南迫不及待地飞身上前,以前所未有的谨慎之态半跪于地,揭开他胸口薄纱,将仍是空洞的胸口处仔细检查一番。待确认无误,立刻并指为剑,果断割向左手手腕,直接切断血管,伤口深可见骨。 鲜血喷涌而出,他却仿佛不知疼痛一般,用受伤的手紧紧攥住一枚手掌大小的葫芦状灵器,并将手悬于张曦胸口。 血顺着灵器边缘快速流入,不过一会便填满了空洞的胸膛,就在这时,他右手运灵,按于阵眼处,灵阵一闪,那些摆放的各色灵石仿佛被大阵抽干灵气,瞬间化作齑粉。短暂地安静后,炫目的灵光立刻点亮了整个大阵,那枚灵器浮于空中,也受着血液的牵引缓缓向下,与那满腔血液一同,慢慢融入了偃甲的身体里。 第194页 不知过了多久,待光华散去,室内一切如初,就连溢满偃甲胸口的血液都消失无踪,干净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方才像堆木头般堆在地上的偃甲空洞的眼中,已经多了些不同的色彩。 跪在旁边的图南见事情成功,立刻拿出准备好的灵药洒在还在淌血的手腕上,刚撒了一半,血还未止住,他忽然闷哼一声,勐地转过头,『哇』地呕出几口血,看样子是受了严重的内伤。 张曦看在眼中,万万没想到让自己诞生的居然是图南,而非祁长言,心中波涛翻涌,震惊万分,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另一边,图南总算是理顺了唿吸,挂着满头冷汗,用袖角擦干面上血迹,只是现下太过虚弱,竟连坐都坐不住,挣扎两下,这才勉强跪坐在旁。他艰难地伸出冰凉的右手,轻轻地拂上了张曦的脸颊,终于长长地,长长地舒了口气。 唇角又有血迹流出,衬着他苍白的脸色,格外触目惊心,可那双狐狸似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是激动,是欣喜;是思念,是眷恋,他失了血色的唇角带着笑,喃喃低嘆道:「小太阳,好久不见……」 「阿冉没有骗我,这灵器真的有用,我……」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的尾音都带了些哽咽,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珠划过脸颊,滴在偃甲的手背上,聚成一个小水珠。 张曦虽知是在记忆中,却还是仿佛被那水珠中饱含的深情烫到了一般,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不知是不是受了他的影响,还是单纯因为那滴泪的缘故,躺在阵心的偃甲指尖也微微动了下。图南敏锐地察觉到变化,仿佛被惊醒似的,勐地看向那指尖,随后面上喜色渐浓,执起偃甲方才有动静的手,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将唇印了上去。 轻轻摩擦着那片冰凉的皮肤,他欢喜又幸福地不住喃喃道:「小太阳……我的小太阳……」 不知叫了多少声这个念了百年的名字,他总算找回些理智,勉强压抑住了雀跃的心情。攥紧自家小太阳的手,他笑意吟吟地抬起头,凝视尚无知觉的偃甲,欢喜道:「快些醒来吧,我已为你铺了一半的路了。」 「到时,你我就一同杀光人类,为阿冉报仇。」 「此生,终能同你白首不相离了。」 这几句话说得满是期待,满是幸福,仿佛是在说着什么美好的祈愿,但内容之残忍,杀意之浓重,直听得张曦后背发凉,不寒而慄。 握着偃甲手的图南并不知此,本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殿角测算时辰的灵器跳了跳,立刻意识到将人带出来的时间太长了。 若是被发现就不好了。 服下枚灵丹,勉强恢復了点体力,他伸手将偃甲抱起,踏入传送灵阵,下一瞬,便出现在另一处放满了灵木的房中。 珍而重之地将有了灵魂的偃甲放于台上,摆成带走前的样子,图南握着他的手,不舍地又停留许久。直到荼蘼冷香渐近,他才从怀中拿出玉桂枝落地,踏上灵阵离开了。 两息后,一袭白衣的祁长言带着满身冰雪之气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块灵石,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他走上前,将那枚灵石放入偃甲胸膛,双手捏诀,正要操控其胸中左臣木做最后调试,忽然见那偃甲自行睁开了眼睛,左右动了动头,随即歪着脑袋看向他。 毫不知情的祁长言与自家偃甲对视半晌,蓝玉似的眸子微微睁大,惊呆了。 ———————————————— 自记忆中脱身而出,知道了真相的张曦踉跄倒退两步,盯着那块记忆,神色几度变幻。忽然,他感受到了什么不一样的气息,想是有旁人进入藏宝阁,心下一紧,只得暂且放下此事,按照记忆顺序在后面的金色镜子中找到关于杜冉的那段,手捏灵诀,快速将记忆复制在镇星所制的灵器中。 转过身,他迟疑一息,又将方才看到的,关于诞生的那段记忆存下,这才撤去天门灵宝中的灵力。 宝阁中灵灯熠熠,照得四周都明亮如昼,他收敛灵力,隐于一处钟型灵器后,侧目顺着灵力的方向移动些许。细看下,果见那个不速之客正半跪在瑞气白玉灵如意前,小心翼翼地破解外面的阵法,不时还左右看看,正怕被人发现。 张曦看得眉头蹙起。 那瑞气白玉灵如意虽只是中品灵器,但却是昔日母亲最爱之物,后一直封存,狄三先每每思念母亲时便会来,而这人衣着不是四方天门弟子,气势也不像剑修,再加上这偷偷摸摸的行径,必是小偷。 他虽知晓自己不是狄三先,但感情仍在,见这贼如此不长眼,自是要给些教训。 不过这小偷的灵力倒是很熟悉,总觉得在哪里遇到过…… 思索片刻,张曦忽然意识到这贼好像是当初黎别曲在天门抓到的千面大盗,按理应该还关在锁灵牢,不知怎么逃出来了。此贼挑天门灵器下手,想来是为报当初的仇,能潜入宝阁,倒是有几分实力,只是运气不好,遇到了自己。 这运气确实不好。 悄声无息地潜行到门口,就在踏出门的那一刻,他反手一道灵力,直直打在白玉如意的守护灵阵上,霎时触发机关,直接就将那贼捆了个结实,动都动不了。 一击得手,知道马上就会有天门弟子前来查看,张曦不敢耽搁,立刻按照计划好的路线飞走。而在离开的那一刻,他隐约看见既明只穿了件薄衫,光着脚,正不顾一切地向宝阁方向拔足狂奔,嘴里还大声喊着自己的名字。 第195页 ……………… 狠下心来不去多看,带着记忆与灵器飞离四方天门,身后天门内,也因有人出发灵阵而逐渐喧嚣,忽然,他疾飞身形一顿,重曜出鞘,剑指暗林,冷声道:「出来。」 暗处之人似乎也没有躲藏的意思,在他话音落下后,便直接走出灌木丛。 「狄三先?」 看着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张曦有些诧异对方如何发现自己,并且如此快速地追上。但目光触及其背后包袱时,又意识到许是巧合,瞭然道:「你要离开四方天门。」 第116章 八家盟会 无论原着或是曾身为对方本人, 在既明回去后,张曦便知晓会有这样一日,所以方才那句话看似问句, 实则不过感嘆。想来对方心中定是难过到了极点, 否则离开的时间也不会比他预想的时间提前许多。 张曦对此感同身受, 也知晓安慰无用, 只能任其自行疗伤。他之前本就有拉拢狄三先的心思,只因对方近日来都鲜少出门, 一直找不到机会接触。他知晓狄对方如今身份尴尬,又不喜给人添麻烦,即使离开了四方天门,也不会找友人帮助,只落得无处可去, 四海漂泊。 如今撞见,正是缘分註定, 他主动问道:「可愿同我结伴?」 狄三先也对此相遇略感意外,但两人剑意相通,惺惺相惜,并不怀疑对方存有歹念, 也未有敌意。此处隐隐可以听见天门内的声音, 他不知其中发生何事,记得对方是从那处过来,心中担忧,便蹙眉问道:「结伴且先不论, 天门如何了?」 对方坦荡磊落, 张曦也并不隐瞒,和盘托出道:「我借天门灵宝用时, 见一毛贼欲偷白玉如意,便触动阵法,将他抓了。」 听到那贼居然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动母亲最爱的白玉如意,狄三先紫眸也有了丝冷意,道:「该捉。」 张曦微微额首,想到情报中对方帮自己说话,反被责难之事,抱拳感谢道:「衔花之事,多谢你替我辩解,害你受累,实是我过。」 狄三先侧身避过这一礼,道:「我自知你非嗜杀之辈,不过说出事实,无需言谢。只是那些衔花弟子现在何处,你行此计谋又为何故?」 「千金易得,知音难求,张曦幸甚,有你为知音。」被追杀时,只有狄三先全心信他,此回又是,张曦轻嘆一声,直言道:「我此举目的有三,一为救人,二为诱敌,三为正法。」 第一不难理解,但后两个就涉及许多,狄三先浅紫色的眸中隐含不解,问道:「敌何人?法何正?」 张曦道:「敌者也有三,一为中原正道,二为陷害我杀人之人,三为当年换子的幕后真兇。我已知陷害我者何人,但这换子的真兇却未有定论,可能与隐圣谷有些关联,却无确凿证据,不能妄断。至于法……」 他口诵灵诀,一抹灵光自那九曲回竹的灵器中飘出,落于两人中间。 将那灵光捧于手心,他正色道:「此乃我于经纬盘中,穿越回百年前大战的记忆,其中秘密关系重大,你可愿详看?」 百年前大战? 狄三先本还在震惊换子竟与隐圣谷有关联,再听得记忆一事,立刻想到这许是对方冒险借用天门灵宝的原因。他见对方神色凝重,绝不似玩笑,知晓必有大事,便接过灵光,探灵而入。 然后将那段颠倒黑白的荒谬事实,从头到尾看了一番。 ……………… 回到现实后,他久久不语,心中震动。 人言可控,史书可改,但记忆不会骗人。 杜冉是被污衊做魔头,所谓的八大门派,也不过是觊觎偃甲之术,以正义为名作恶的强盗。 真相,竟如此残酷? 张曦了解对方为人正直,亦对此刻心情感同身受,静等那人逐渐消化了这残酷的事实,才再次问出了与开始同样的问题:「你可愿与我结伴,同为杜冉正名?」 握着祝雪剑柄的手一紧。 狄三先自然知晓若是答应,便要与整个武林,尤其是天门为敌,眉头紧蹙,心中波澜翻涌,情义与道义相悖,一时沉默难决。 最终,阖目片刻,吐出胸中郁气,给出了与张曦当初相同的答案:「自然愿意。」 话出口后,狄三先正与张曦对上视线。那一刻,从那双与自己相同的眸子中明了,对方在直面真相时,也与自己做了同样的选择。 知音相交,无需说明,便能领会其意,两人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张曦方得知图南的事情,联繫到自身经歷,大致可猜出有多少是对方手笔,未免身边人再受害,必须立刻赶回天海岸。但他还有其余事情需要处理,沉吟片刻,问道:「如今衔花弟子均在纵横山庄修养,季清也已与我结盟,你可愿去一趟上池垣,劝木雀与我等合作?」 听闻衔花弟子未死,狄三先浅紫色的眸子微暖,道:「坚守正道,不失仁义,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木雀之事便交予我,定不负所托。」 张曦笑道:「那便等你消息了。」 狄三先抱拳一礼,余光注意到他身后佩剑,略显惊讶道:「此剑可是铸手狐言之作?」 说到狐言,张曦便想到圭璋被仇恨所控,势杀人类的样子,面上笑意都淡了两分。他取下佩剑递上,神色复杂道:「此剑名曰『重曜』,却是狐言所赠,只是他……」 第196页 狄三先见对方神色迟疑,想是遇到扰心之事,拔剑出鞘看了一眼,便递迴道:「剑虽好,却扰你道心了。」 张曦沉吟片刻,道:「人情难断,恩怨难说。」 狄三先紫眸沉静,不问别的,只道:「此事可与你道相违?」 圭璋先是陷害自己,后又险杀断肠,所图之事还祸及苍生,自是与他所坚持之道相违背。 …………………… 恩难决,意难断,但道义当前,又怎能只顾私情。 张曦领会其意,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整肃神情,抱拳一礼道:「多谢。」 见他想通,狄三先也为其高兴,抱拳回礼道:「那便天海岸再见。」 张曦又是一礼,目送对方离去,便以灵璧将仇断肠的灵章,和那枚一直未曾送出的琅玕送回纵横山庄,做完一切后,他也已定决心,转身便向天海岸而去。 半月后。 圭璋主管天海岸,消息灵通,早在张曦踏入地界时便已知晓,算准时间,早便于渡船之处等候。 细雨微斜,和风丝缕,张曦以灵驱舟,独立于船头,见人已撑着玉桂伞在此,便飞身而出,踏浪而来,转眼便站定。抬眸细看这个欺骗自己无数次之人,他的实在说不出是何等滋味。 月冠流光,温润韶秀,单看表面,谁又能将他与图南那个狐狸联繫起来? 见对方唇角含笑,不知是不是又有谎言酝酿,张曦直接了当道:「图南。」 ………… 不知自己哪里露了破绽,圭璋面上不动声色,将伞轻移,为对方挡住细雨,似是有些疑惑道:「小太阳,你在与谁说话?」 张曦已知对方狡诈,再看这无辜的模样,更觉被骗。他眉头紧蹙,冷冷道:「别装了。图南,难图,我本当你志在图南,却未想你意在復仇。」 这般斩钉截铁的说辞,若无万分把握,定不会出口,看来自己确实已经暴露。圭璋知晓再骗不过对方,也不再否认,只面带浅笑地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张曦冷声道:「你的剑意,当真独具一格;你将我召唤来时所说的话,也当真令人记忆深刻,圭璋,百年未见,你为何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圭璋轻笑一声,并不避讳,道:「你是想说,这般阴险狡诈,机关算尽的样子?」 见对方默认,他轻轻摇了摇头,道:「小太阳,你秉性正直,为人仁善,但在知晓你是偃甲时,那群所谓的正道可曾念及你的恩情?通缉两年,被逼到天海岸,若是没有我从中周璇,你当真能撑得住?阿冉平生醉心偃甲,从不随意杀生,只是怀璧其罪,便被诬陷作魔头,追杀整整十年,遍体鳞伤,终自绝于阳泉山。」 说到这里,他双眸深沉如渊,直接定论道:「人心黑暗,波谲云诡,这世上,不需要君子,也不需要大侠。」 这般绝对的言论,张曦并不贊同,但他也知晓对方已被仇恨蒙蔽双目,劝解不过是浪费口舌,便沉默片刻,道:「那你又为何要将我逼到如今这个地步,当初我帮不上杜冉,实乃能力所限,你就这般恨我吗?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助我降世?予我生命?」 圭璋像是听到什么荒唐之言,墨瞳隐有愕然,无言片刻,方才轻声反问道:「……恨你?你竟会觉得我恨你?」 若是不恨,何必骗他去器鉴;若是不很,何必栽赃他杀人;若是不恨,何必骗走既明;若是不恨,何必害死断肠;若是不恨,何必次次将他逼至绝境,何必让他众叛亲离。 助他降生虽是恩情,但后面圭璋所做的一切,说是深仇大恨都不为过。张曦这段时间曾反覆回顾那段记忆,几番思索下,除了让自己回到过去帮助杜冉,再也想不出其它理由。 张曦并未说话,但仅是眼神,便已表明立场。 撑着玉桂伞的手紧了两分,片刻后,圭璋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百年等待,终岁筹谋,他用了整整三十六年,才借祁长言所制偃甲躯壳,用阿冉託付的灵器,将小太阳带来这个世界。图南之身,是为阿冉復仇而生,可狐言,却是为小太阳而生的,为了这层君子的皮,其中多少艰难,又如何言说。 他凝视着自己的小太阳,凝视着生命中的光,不知抱着怎样的心情,轻嘆着,道出了那重重掩盖下的真心:「小太阳,我爱你。」 第117章 八家盟会 爱………… 一个爱字, 重逾千斤,即便是张曦,也不曾想会听到这个回答, 浅紫的眸中隐有诧异。他听出此话郑重, 内容非虚, 不像是情急之下用于诓骗的谎言, 但被骗这么多次,他早已不敢轻信此人说辞, 更何况对方所做之孽,也断不仅仅是一句爱能相抵的。 圭璋何其了解对方,未等开口,便自细微的表情变化,看破其拒绝之意。心中酸涩难言, 嘴里也微微发苦,他也明白, 对方决心已定,断不会再更改。 面上还是挂着温润的浅笑,仿佛并不将这个回应放在心上,但他到底还是失了冷静, 按捺不住本心, 明知无用,仍旧忍不住追问道:「在你心中,难道,狐言当真没有存在的必要么?」 张曦并非绝情之人, 也知晓感情珍贵, 若换做平日,即使不愿接受, 也绝不会伤害对方。可想到被捲入江湖争斗的既明,想到险些惨死的仇断肠,想到多次被矇骗的自己,想到记忆里,对方言辞中对人类的憎恶,他又怎能再重蹈覆辙。 第197页 「不是君子,又何必强装。」 「真是个骗子,分明答应了阿冉,要与我白首不相离……」早知有这么一天,没想到会来得这般突然,圭璋轻嘆一声,压下胸中翻涌的情感,转而轻笑道:「你我既都要为阿冉正名,为何不联手协作?定比你现在事半功倍。」 提道杜冉,张曦也想到之前幻境中看到的样子,心下更加复杂。但他志在以正道之法为杜冉正名,圭璋却被仇恨蒙蔽双眼,出手狠绝,憎恨所有人类。 他们本质不同,手段与目的更是南辕北辙,断不可能合流。 他虽不愿违誓,但更不能违道,面对这个联手的游说,拒绝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走吧。」阖目侧头,不知是不忍看,还是不愿看,张曦冷冷道:「看在杜冉的份上,此回我不杀你。」 一句话,斩断所有余地,圭璋知晓,无论狐言或是图南,都再不能让小太阳信任。 如此……自己也无需再伪装下去了。 「咦~小太阳好生绝情~」狐言温润如玉的模样一阵模煳,渐渐地,变回了图南那张俊美面容。他眯起狐狸似的眼睛,没了惯常虚伪的笑意,银眸中流转的是对人类的恨,是对生命的漠视,和浓到化不开的爱意。 他看向所爱,语气平稳,慢条斯理道:「先别急着拒绝,你可莫要忘了,当初知晓你是偃甲时,众叛亲离局面。世人视我们为草芥,为异端,人人得而诛之,除了阿冉,谁又会我们真心相待,不过都是利用罢了。」 见对方并未回应,他笑着摇了摇头,继续道:「你救大衍宫于危难,却至今无人援手;你替衔花城除害救宝,却反成诬陷攻歼的证据;你救鸣木雀数次,器鉴上他连回应一声也不敢;你在异兽口中救下季子旺,他仅因为几句谎言便要杀你;你与既明同生共死,他可曾同你那般信任过他。如今衔花季清一时为求自保依附你,骨子里的敌视仍在,等四方天门不再是威胁,他们矛头所对之处,将会是谁呢?」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言古来有之,更何况张曦为杜冉平反之举本就触及正道利益,早有成为众矢之的的准备。且大衍宫不曾落井下石,木雀自愿放仇断肠毁左臣木,衔花城尽弃前嫌,既明初衷也是不想自己堕落,种种因果,情有可原,失望是有,恨却谈不上。 再者说来,这些事情,不大多都有图南参与。 面对这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他长身直立,毫不避让地直视着对方,冷声道:「那又如何!」 又是这个眼神。 又是这个坚定到近乎无情的眼神。 在阿冉被围攻时,圭璋见过一次,那是为了保护他们;而如今,再次见到,小太阳已经站在了对立面。 「你为何不与我携手共灭人类?」面对这样决绝的眼神,唿吸都梗在胸口。是怨,是怒,是不解,是惶然,他眯起狐狸似的眼睛,质问道:「这群人类夺走阿冉性命,还反污衊她是魔头,你也在场,为何不恨?」 「他们将你当做工具,满口仁义道德,行事虚诬诈伪,为何不怨?」 「阴险狡诈,颠倒黑白,薄情寡义,俱是人之本性,你道在正义,如此祸患,为何不除?」 张曦蹙眉反问道:「你又强到哪里?」 ………… 简单一句,由挚爱之人说来,竟比万剑穿心更痛。 玉伞自脱力的指尖落下,滚落泥间,大雨倾盆,朦胧雨帘,正挡住了圭璋受伤的眼神。 若不是为了与人斗,他又何必去学这些骯脏的手段;若不是为了与小太阳并肩,他又何必百般筹谋; 自嘲地轻笑一声,圭璋微微垂眸,似是有些厌恶地看了眼自己的手,随即抬起眼睑,看向这个追逐两世之人,更觉相行渐远,遥不可及。 但那又如何。 这唯一的光芒,他不愿放手,也绝不可能放手。 「强在只有我对你是真心。」脆弱只是眨眼,他復又挂起浅笑,凝视着对方,继续慢条斯理道:「 你说我谋算,但今日种种悲剧,都是人类私心所致,譬如黎宗为爱舍法,顾玦为权换子。人心贪婪,人性自私,金钱,权利,欲望,只要人有弱点,有野心,只要触及到他们的利益,再断情绝性之事都做得出来。」 「除阿冉外,人类俱是丑陋邪恶之辈,小太阳,你莫要助纣为虐啊。」 「花言巧语且都省下。」并指一点,重曜出鞘,斜指对面之人,张曦眸光坚定,冷冷道:「恶行自有法度裁决,罪不及旁人,更非你灭世的藉口。我道在苍生,若你还执迷不悟,那便问过我手中之剑!」 雨越下越大,连绵成片,仿佛将两人隔绝在这小小一方天地中。 潮湿的水汽蒸腾,染得圭璋的银眸都似有些湿润,他定定凝视着自己心血之作,转而看向灵剑主人,不知抱着何种心情,在暴雨中,轻声道:「你要杀我?」 张曦握剑之手纹丝不动,不置可否。 ……………… 羽睫低垂,圭璋低嘆道:「……我心伤矣。」 言浅而情深,张曦浅紫色的眸中隐有微澜,却在理智中弥平。狠下心转过身,重曜归鞘,他冷冷道:「下次再相见,你我便是敌人。」 说罢,他抬步离开,转眼便被雨幕遮去了行迹。 ……………… 第198页 「既然你不愿脏了手,那便由南来吧。」挥手收回玉桂枝,圭璋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道:「如此,除我之外,你也再无旁人可选了。」 ———————————————— 再说回到天海岸那边。 张曦现在虽掌握大势,但并不知图南暗地里有何谋算,且太阴一去,如何继续掌握天海岸又是另一麻烦。回到太阳殿,却见岁星与镇星早已候于殿门,方见到他,便俯身行礼。 不解其意,他问道:「你们在此作何?」 岁星低着头,恭敬道:「太阴留书闭关,说要三年方出,让我等将太阴殿处理的事物转交太阳殿,故在此等候。」 ……………… 见圭璋主动让权,张曦反倒更加摸不透对方用意,便先应承下来,再做后续打算。 而他却不知,此时,天海岸边界的郊外,正有一男一女两人并行赶路。 那对年轻男女皆着红袍,各背着包袱,男子走着走着,忽而有一少年的声音在旁边道:「若你们是向东边去,最好呆在原地,半柱香后再走。」 赶路的男女一愣,转头便见不远处巨石上有一少年负手而立,长袍随风,鼓盪不休,那通身的气派实在非同凡人,简直像是半仙降世! 男子被其气势所摄,眼睛都看直了,嘴里不自觉喃喃道:「好傢伙,要是能再配个算卦的幡子,就齐活了!」 站在巨石上的少年耳尖地听到了这句话,还有点婴儿肥的脸顿时涨红了些,冷哼一声,道:「你竟把我和那群杂鱼比,不想活了吗!」 旁边的女子也知是他们失礼,并不想生事,也转头气道:「云子饭!你可少说两句吧!」 两人正是云子饭和楚桑。 云子饭瞪大了那双秀气的眼睛,惊讶道:「哎?!你的耳朵真好使!是有什么灵兽的血脉吗!」 感情把我当兔子精呢! 那少年更气了,抬手就想画符,但看这两人身上红袍神似纵横山庄纹饰,和那女子腰上缠的长鞭,想到出门时父亲叮嘱,背在身后的指尖动了动,强行压下冲动,不耐烦道:「哼!赶紧走赶紧走!别留在这里碍我的眼!」 楚桑却想到对方方才的叮嘱,疑惑道:「东边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何你方才说要半柱香后再去?」 少年冷哼道:「你听错了。」 云子饭左右看了看,挠了挠头,忽然眼睛一亮说:「哎!我说怎么有些眼熟!你的腰带上的符是大衍宫那边的吧!木鸟去那里游玩给我带过一个!」 第118章 八家盟会 「大衍宫弟子……?」想到大衍宫弟子无卜筮不出门的传统, 楚桑瞭然道:「那定是算出前路有障碍,我们还是半柱香后再过去比较好。」 云子饭听她这样说,却有些跃跃欲试, 一双眼睛都发着光:「我还没遇到过现场算命的!小桑桑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前面看看发生什么了!」 楚桑一听便知这个脑残又要作死, 刚伸出手要拦, 就见对方包袱一撂, 一熘烟跑得没影了。她气得跺了跺脚就要追,但还未走出几步, 石头上的少年又道:「他去了死不了,你去可能要倒霉。」 向前跑的姿势一顿,楚桑回过头,讶异地看向少年,纳闷道:「大衍宫弟子不都是靠大衍尺卜筮的吗?你是怎么知道的?」 「此乃风角……哎呀!」少年似有些懊丧地拉下了脸, 道:「说好不问卦,我怎么又算起来了!」 大衍宫弟子说自己不问卦, 简直跟云子饭说自己不下厨一般不可信。楚桑也不知道这个少年是什么毛病,迟疑片刻,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并非坏人,而她的直觉一向都很准, 便站在原地, 等云子饭归来。 约等了有半柱香,她实在担心,正要去看看情况,就见一个浑身漆黑, 头髮打卷的怪人从前方慢慢挪来。那怪人望见楚桑后, 立刻裂开嘴,呲出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 远远地挥手打招唿道:「小桑桑——我回来了——」 楚桑方眯着眼睛辨认半天,一听这话,吓了一跳,赶紧迎上去道:「子饭!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嗨,别提了,我刚走没多久,地下就开始喷火,要不是我跑得快,人都被烧没了!」说着,云子饭看向石面上那个少年,嘆服道:「半仙!你算得真是太准了!能帮我看看我和小桑桑能有几个孩子吗?其实我私心里就想要两个,你说能行吗!」 楚桑闻言,脸立刻爆红,忍无可忍地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顶着满脑门青筋道:「不知羞耻!」 石面上的少年冷哼一声,纵身自石上跃下,站定在两人身前,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吞吞道:「我没算,刚才是走到那里差点被烧到,怕脏了衣服才走回来等的。」 云子饭:……………… 楚桑:……………… 多么……朴实的解释啊,真是出人意料。 一向都是自己堵人的云子饭猝不及防中了招,噎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把嗓子眼里那口气顺过来。他从包裹里翻出个干净的布,边擦脸边靠上去打招唿道:「哎,反正就半柱香后过去嘛!我晓得了!话说这位大衍宫来的小兄弟,相逢即是有缘,你是来干啥子的?我来这里是找朋友的。」 少年瞥了他一眼,道:「巧了,我也是。」 第199页 云子饭哈哈一笑,又道:「我的朋友是天海岸的人。」 少年顿了蹲,又道:「巧了,我也是。」 云子饭眨了眨眼,从这两次问答里面咂摸出了一点不对劲的感觉,于是又挑了个最没法撞的人设,道:「我的朋友不是人。」 少年也觉得不对劲了,有些迟疑道:「……巧了,我也是。」 别说旁边的楚桑面上浮现警惕之色,就连一向有些脑残的云子饭都开始怀疑是不是遇到了骗子。 他狐疑地盯着对方,终于使出了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必杀技:「我是傻子。」 以为自家青梅竹马会有什么高招的楚桑:………… 少年也没想到居然有人会自己骂自己,诧异道:「不巧,我不是。」 云子饭:………… 三人间的气氛一度十分尴尬,好在半柱香并不算长,时间一到,两拨人顿时如释重负,过了那段路口之后便朝着不同方向去了。 半个月后———— 少年紧赶慢赶,终于在父亲叮嘱的日期前到了天海岸,谁知刚下船走到正门,就听一个莫名有点耳熟的声音着急道:「啊啊啊!灵简!我的信物去哪里了!我明明是放在包袱夹层里的!」 旁边的女声也着急道:「云子饭你死不死啊!这么重要的东西都丢!回去心先生发起脾气,咱俩谁都跑不了!」 云子饭拽着包袱皮,委屈道:「这也不能全怪我啊小桑桑,谁让咱们庄老喜欢用这种还没指头大的东西当信物,要我说就该做成项鍊挂胸口!不比放包裹里保险么!」 对啊,他们怎么没想到! 楚桑被噎了一下,还没法反驳,但是问题摆在眼前,他们受心先生之託,代表纵横山庄前来面见盟友。这信物丢了,门进不去,人见不到,白跑一趟不说,回去还要被骂,这也太丢脸了! 她看向守门弟子,努力挤出两滴眼泪,试图唤起对方同情心道:「你就帮我们通传一下吧,我们真的认识你们岸主!见了面就知道了!保证不骗你们!」 云子饭也点头如捣蒜地应和道:「对对对!我们和三鲜老熟了!他还特别喜欢我做的地三鲜!」 守门弟子:……………… 守门弟子:「滚滚滚!我们岸主名字都能叫错!有脸说是朋友!再不走我可喊人了啊!」 楚桑:……………… 有些暴躁地原地转了两圈,她余光忽然看到了那个少年,思及之前对方说是来找一个不是人的朋友,再加上出现在天海岸门口,心中立刻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几步上前,一把拽住对方胳膊,顺便以灵封住对方的嘴,她做出一副喜极而泣的样子,认亲道:「哎呀!这不是……那啥小郎吗!你终于来了!我们等得你好苦啊!」 旁边云子饭愣了一息,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自家青梅竹马的意思,连忙拥住少年肩膀,顺手把人家全身行动都封了,顶着满脑门冷汗,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干笑道:「你走的太慢了哈哈哈哈哈哈!我们都到了哈哈哈哈哈哈!」 少年于卜筮术修一道极有天赋,还带了许多大衍宫灵符出来,路上想对他出手的全都没讨到好。可不知面前这两人是什么来头,竟能用灵术限制他的行为,最可气的是还把嘴给封上了,现下被两人拥在中间,动也动不得,跑也跑不掉,话还说不出,憋屈得要死。 他心中惊讶纵横山庄果然武术双修,名不虚传,却不知云子饭和楚桑一个专攻厨艺,一个专修鞭法,对术修压根不感兴趣,这手灵术纯粹是因为被人封嘴太多次,磨鍊出来的。 楚桑不知少年的想法,只凑到对方耳边,小小声劝道:「小兄弟大家都是来找人的,就帮个忙吧,也许咱们找的还真是同一个人呢!」 「对啊对啊!」云子饭大声贊同道:「门卫大哥肯定认为咱们是一伙的!」 楚桑:………… 少年:………… 守门弟子:………… 守门弟子确实认为他们是一伙的,并且坚定不移地相信这几个人是来踢馆的,立刻开始用灵符叫人。不过一会,便有十来个天海岸弟子聚集在门口,个个虎视眈眈摩拳擦掌,就等一声令下,把这三个来捣乱的人打出去。 看到此等阵势,少年额头的冷汗也开始往下冒,知道若是现在不拿出信物,后面可能连门都摸不到了。他着急地用眼神示意妥协,在发现手能动了后,忙自怀中取出一块灵璧,抻着胳膊往前伸,示意他们拿去看。 那些天海岸弟子相互对视一眼,都觉得有诈,还是为首的弟子上前,满面狐疑地接过,见上面印信不似作假,这才吩咐其余人将他们看住,自己去太阳殿报告岸主。 过了一会,那弟子带着太阳令回来,就见刚刚还狼狈纠缠成一团的三个人立刻分开,各自收整好,站姿都有一副大门派的风度。眉角抽了抽,他一边在心里感嘆这三个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一边将人引到了太阳殿。 张曦现下已拉拢了大部分门派,就差大衍宫,本欲派人去信游说,却没想到对方主动送上了门。听弟子来报人已带到后,他边在梳理对方可能的来意,边向会客殿走去,谁知一进门,就看到了云子饭和楚桑,顿时不解道:「你们……」 见到老朋友,云子饭立刻崩了故作沉稳的表情,兴高采烈地挥挥手,打招唿道:「好久不见啊!」 第200页 楚桑见自家青梅竹马果然把礼节忘了个一干二净,眼角抽了抽,抱拳俯身,恭敬一礼,道:「见过岸主。」 有心叙旧,却不是时候,张曦额首回应,又看向两人身后少年,知晓信物应当属他,便去主位坐下,问道:「你是何人?」 那少年见他没认出自己,眼神黯了两分,扬着下巴,努力做出不在乎的模样,道:「我乃大衍宫林嵘,当初我赠岸主一道坎卦,岸主可还记得?」 林嵘,坎卦? 将当初大衍宫发生的事情俱在脑中过了一遍,张曦能够确定,除林知画外,确无旁人起卦。 但说起童谣的话,倒是有一首……难道那也是一卦? 「鱼非鱼,羊非羊……」当时无感,但此时再念起,张曦才惊觉单是第一句就深有文章。那时他化名鱼羊,只知自己是狄三先,却不想他非狄三先,而狄三先也非狄戎亲子,正应了此言。 第119章 八家盟会 林嵘见他认出自己, 眼睛一亮,矜持地额首,重复道:「『鱼非鱼, 羊非羊, 习赣入窞失其常;失其常, 实虚象, 灵木摇摇孟河长;孟河长,长及乡, 月有盈缺行有尚。』当日我赠你这个坎卦,虽未引你注意,但能有今日成就,可见岸主还是应了这『有孚维心,行有尚』的卦辞。」* 习赣入窞为坎卦初六, 坎卦经文为『习坎:有孚维心,亨, 行有尚。』* ,简单来说便是张曦当时情况正处上下叠坎,险陷重重的境地,唯有坚守正道, 谨慎行事, 心有诚信,方可豁然贯通。 想起一路来的种种艰难,张曦亦庆幸能守住本心,否则可能早已自暴自弃, 亡于追杀。且林嵘这个名字虽听着陌生, 但细细观察对方面容,的确与那被称作『灾星』的孩子有几分相似, 时光荏苒,竟已长成少年,他恍然道:「你是阿史那宫主之子,此来何事?」 林嵘努力作出沉稳的面上也带了笑,从怀中拿出一枚灵简交给太阳殿弟子,道:「大衍宫欲与天海岸结盟,此为盟书。」 这份盟书实在来得巧,张曦打开观之,内容并无不妥。按照正常行程,大衍宫来天海岸少说需得半年,若无人帮助,时间更久,那时天海岸正当势弱,又有中原门派虎视眈眈,那时派人来,委实没有好处。 难道是起卦大吉? 沉吟片刻,他问道:「宫主决定结盟前可曾卜筮?」 林嵘自然知晓自家门派脾性,摇头道:「不曾占问结盟吉凶,仅问卦出发与抵达的行程日期,原本更早就想来,但离宫算出你身边有凶星,恐于大事不利,这才推迟到凶星离开方至。」 张曦听大衍宫居然会放弃在此等大事上卜筮,略有些惊讶道:「竟未曾问卦么?」 「且行好事,无问休咎。」林嵘道:「大衍宫上下深以为然。自那日后,各宫亦以此为戒,立誓不再重蹈覆辙。」 说到这里,他照着特意学习的中原礼仪,深深一礼,郑重道:「岸主救了我整个大衍宫的性命,助我父亲打破修为滞塞,此正为报恩之天时,还请莫要推辞。」 说罢,他又别过头,有些别扭地补充了一句:「此回我可是一个卦都没起就来了,路上也忍住没算……反正来了我扎根不走了,管它是吉是凶,都不改了。」 「哎呀你就收下吧!」云子饭听到这里,感动得一塌煳涂,伸手想揉揉对方的头,猝不及防被一巴掌打开,疼得『嗷』了一声。顺势捂住被拍红的手背,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般,一本正经地跟着劝道:「人家小朋友千里迢迢跑来送的盟书,多不容易啊!」 听到小朋友三个字,确实是在场众人中最矮的林嵘额头难以抑制地冒起了三根青筋。 张曦在主位上看得清清楚楚,但还是体贴地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展开盟契,确认条例和其余都无误后,便起章定下盟誓,于此同时一份双反签署的新盟约便从上飘出,落到台下人手里。 将盟契谨慎收于玉匣中,他起身,走下主位,扶起仍躬身行礼的人,肃然道:「代我谢过宫主信任,天海岸必不违盟约。」 林嵘接过后立刻化出张灵符,将盟契捲入,那灵符便消失在原地,向远在漠北的大衍宫传信去了。他虽然有塞外人的血统,又兼灵术修为,这些年个子拔得飞快,仍是比张曦低了半个头,只得努力仰起头,故作沉稳道:「多谢。还有一事,知画小姨让我代她像你问好,说盟会再见。」 张曦自是记得林知画,微微额首应下,确认事了,这才转向旁边两人,挂念道:「断肠修养的如何了?可需要什么灵药?」 见终于轮到自家,云子饭激动得正要张嘴,楚桑见势不妙,立刻抢在他说话前飞速道:「长老他身体还好,只是因为灵契有些虚弱,但是……」 听到转折,张曦以为仇断肠身体还有不妥,担心道:「但是什么?」 楚桑回忆了一下出发前就商量好的回应,有些迟疑道:「……但长老说不愿意再见到你,所以托我带个话,说只有达成三个条件,你们才能再见面。」 「不是吧小桑桑。」旁边云子饭立刻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你做事怎么能这么不严谨呢!是心先生说仇长老说要达成三个条件,不是仇长老自己说的!」 楚桑:………… 张曦:………… 林嵘:??? 第201页 前一刻还略感讶异的张曦有理由相信,纵横山庄已经忙到一定程度了,否则仇锥心说什么都不会派云子饭来拆台的。 干咳一声打破尴尬,他还是体贴地顺着方才的台词问道:「心先……咳,断肠的三个条件为何?」 假装没听到对方差点说漏嘴,楚桑神色纠结地看着对方,道:「第一是群山无棱,第二是江水枯竭,第三是天地相合。」说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小声吐槽道:「心先生怎么不干脆把《上邪》给我念算了,一看就是即兴想出来刁难人的,什么仇什么怨,他这是要弟弟单身一辈子啊。」 云子饭大为贊同,跟着吐槽道:「而且『山无棱,江水为竭』的下一句是『冬雷震震夏雨雪』,心先生这不够严谨啊,还串行!」* 楚桑白了他一眼,道:「冬日打雷夏天下雪也太简单了,心先生又不傻!」 云子饭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贊同道:「心先生确实不傻!」 张曦:……………… 好在仇锥心不在场,否则又得被这两人气死。 深深觉得再问下去可能会爆出更多仇锥心的老底,张曦沉默一息,果断转移话题道:「除此之外,心先生还有何言?」 楚桑总算是说到正题了,也松了口气,道:「心先生着我和子饭留在这里,方便传话,并说八家盟会将近,需得顾虑万全。」 围听的林嵘也道:「父亲也有此意,不知岸主是否应允。」 天海岸灵简均有保护,并不担心旁人窥视,且云子饭和楚桑都是信得过的人,林嵘修为不高,若有问题也可提前发现。张曦应下,并命弟子收整客殿,供三人居住。 待林嵘走后,楚桑和云子饭却又半路返了回来,神秘兮兮地让张曦遣散周围天海岸弟子,似是有什么重要之事嘱咐。 依言挥退弟子,云子饭又跑到殿门外看了看,确定无人后,两手把殿门关上,这才从怀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纸,提笔便写。 张曦不解为何不传灵简,反倒用手写之法传递信息,凑近细看,惊讶地发现竟是关于他与仇断肠灵契之事。其中原理复杂,不多赘述,简单说来,凤凰灵契并非万能,只是将两人性命牵连在一方身上,张曦活着,仇断肠就不会死;但若是张曦身亡,灵契另一端的仇断肠同样也会死。 仇断肠此次借灵契浴火重生,现下及其虚弱,需得休养一段时日,是以仇锥心让张曦保全自身,莫要单入险境。 原来那句『及尔同死』竟是此解。 生死相托,莫过如是,这件事张曦曾问过仇断肠多次,对方回答总是含混不清,让他随心即可。此时知晓灵契真相,他才明白原来自身还牵连着仇断肠的性命,不禁庆幸好在没有轻生。 旁边楚桑见他明了,立刻将那张写了秘密的灵纸销毁,沖他眨了眨眼,语重心长道:「岸主你看我们仇长老多深情啊,长得又美如天仙,这么好的人打着灯笼可都找不到!你千万莫要错过了啊!」 云子饭也跟着应和道:「是啊是啊!从他回去后,每次你寄来灵简他都非得留下来收藏,心先生不给他就阴阳怪气,小桑桑每次看到都笑得可奇怪了!」 楚桑见他又爆自己底,气急败坏道:「我没有!」 张曦:………… 听到这个说法,张曦下意识便联想到仇断肠床下那个箱子,心情十分复杂,也不知道对方为何会有如此爱好,只能让两人先去休息,自己则先好好计划一番盟会的事情,再做其余打算。 在这之后没多久,狄三先也来到天海岸,告知上池垣同意结盟的消息,并带来了鸣木雀的问候。自此,六派合纵已成,各自准备,只等八家盟会时与天门一系对决。 ———————————————— 时间转眼便过去,盟会之期将至,各大门派掌门也带着弟子动身赴会。 此次盟会百年前便已定在一处大川边,早先八大门派便各派弟子建造会场,如今业已完工,只等盛会开场。 季清派是第一个来的,黎别曲位首,身后依次排着秋执令,冬执令、新任的春执令、和五百名精英弟子,持刀肃然而立。因八家盟会是八大门派一同签订,而衔花罪名还未完全定论,是以与他们同来的还有衔花城主,身负枷锁,只孤零零一人,独坐一台,代表已被灭门的衔花城。 两方弗一坐定,便有破空之声远远响起,无数剑光自西而来,狄戎负手立于灵兽鵸鵌的背上,紫袍随风,威严十足。待至会场正上方,他纵身一跃,便站在北部主位,身后既明与三大弟子按位站好,紧跟着同来的顾玦携隐圣谷雨、雷、电、雪、雾、霜六大长老,以及名下弟子,同样顺理成章地站在其右手下位。 北边对灵修来说向来是最为尊贵之处,这般一来便先声夺人,可见狄戎早已默认天门乃是江湖魁首,半分相让的意思都没有。黎别曲心中暗自庆幸已与天海岸结盟,否则还要同隐圣谷那般卑躬屈膝,面上仍不失礼数,先行起身抱拳道:「狄门主,久违。」 狄戎已继位四百余年,再加上季清如今实力大不如前,仍端坐主位,只抬手回礼,威严道:「还要恭喜总执令成功继位,今后江湖律书还要靠季清好生执行。」 此等上级对下级的语气,黎别曲虽不意外,心下总归觉得异样。正要再客套两句,却见空地之上草木摇曳,生机焕然,鼻端隐有清香之气,闻之都能令人精神一震。 第202页 抬目望去,却是上池垣弟子来了。 为首的杏莺着杏色纱裙,外罩同色披风,携众乘灵花枝,如众鸟归林,翩然而下,正落在季清旁边的高台上,同行的除五行使外,还多加了个鸣木雀。 此时已换了上池垣青袍的鸣木雀见到同门安好,眼睛一亮,站在杏莺身后,沖他们咧嘴笑了笑,又比了个大拇指表示自己很好。 季清众人见此,脸上笑容都真诚了不少,黎别曲没想到两派多年积怨颇重,见面不打起来都算好的,此刻竟愿意选择站在季清旁边,惊喜之余,也有些惊讶地看了眼许久不见的师弟。 鸣木雀一眼便知师姐的想法,在对方看来时,沖她调皮地眨了眨眼。 黎别曲莞尔一笑,看来对方这段时间做了不少事情。 木使倒是一如既往的看不惯季清派,虽来之前便同意了此事,但见黎别曲视线,仍旧不爽地冷哼一声,别过头,眼不见为净。杏莺作为一派掌门,则先与天门寒暄两句,后向黎别曲微微额首,率先开口道:「总执令近来安好?」 两门这般平和的对话还是三十余年来第一次,黎别曲反应一息,随后抱拳道:「安好,多谢五行使挂念。」 两人又说了两句,天上莫名出现许多灵符,巨大的灵阵凭空出现,不一会,那灵阵上便浮现许多人影,原是大衍宫也到了。阿史那宫主久不来中原,除了张曦,也与各门派都无甚联繫,随意挑了个与众人都不接触的位置,站在干卦方位,沖众人微微额首示意。 其它掌门也与他接触不多,狄戎曾两次去信要求合作都被拒绝,此时显然也觉对方敷衍,但为大计,只将不满暗压心底,只同样额首回应,沉声笑道:「八大门派已来六,那剩下两个,不知要拖到何时。」 「距吉时尚有两个时辰,门主何必心急~」 声音由远及近,媚而不俗,蛊惑人心,听得在场修为不高之人俱是心神一盪,剩下人则对纵横山庄高看一分,毕竟能这么远传音,可见此人灵修高强。 随着声音渐进,便见一片红云飘来,为首的仇锥心坐着轮椅从天而降,稳稳落在北面位置的右手方位,仇断肠与几位长老们同样按『纵』『横』分列两侧,正与隐圣谷相对。 懒倚在轮椅上,仇锥心轻笑一声,鬼面下鲜红的唇角勾起,饶有兴趣道:「真是热闹啊~」 狄戎早知纵横山庄与天海岸那个偃甲结盟,再加上剩下几个门派有意无意将两边位置占据,徒留下正南面的高台,与天门相对,心知是在暗示知晓今日盟会部分目的,冷哼一声,并未搭理对方的招唿。顾玦见他态度,便只是沖纵横山庄微微一笑,也不曾开口。 仇锥心早料到如此结果,并不在意,只与黎别曲交换了一下视线便挪开,假做两派并无关联。他身后的仇断肠则双手抱胸,凤眸微眯,挑衅地望向对面的图南,唇角勾起抹嘲讽的笑意。 难得在正式场合下换上天门紫袍,图南银髮半束,手中摺扇轻摇,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对上那明显是来耀武扬威的视线,也不脑,只遥遥挥了挥手,气度从容,半点没有中计的样子。 哼,有你小子哭的时候。 将视线收回,仇断肠心中微动,忽见江面波涛翻涌,明白是心上人将来,蓦然回首,正见一巨型灵船御风行驶,破浪而来,气势磅礴。 船头有一人伫立,墨袍当风,日冕熠熠,俊美的面容虽与狄三先相似,却更加肃然威严,尤其是通身剑气,直令修为低些的人不敢逼视。 待那船行至盟会边缘,身旁镇星操纵的灵诀一收,身后弟子极有默契地祭出云水缎,搭起一座由星光月影染成的拱桥。张曦足尖轻点,和着波涛的韵律,顺着灵绢姿态潇洒地飞入高台,立于首位。 见岸主归位,狄三先、林嵘、云子饭、楚桑、祁长言以及岁星和镇星同样相继而上,带着天海岸弟子站在了应该在的位置。 站在两个门派副位的鸣木雀和既明见到他来,均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既明更是脱口喊了声「曦曦!」,然后在狄戎的目光中缩了缩脖子,咬着嘴唇退到后面。 几年不见,没想到这个偃甲竟然成长到如此水平,狄戎上下打量这个当年不慎放走的祸患,张曦同样毫不避讳地回望过去,视线交接,他持剑肃立,率先道:「狄门主,别来无恙。」 狄戎仍端着那副霸气十足的样子,瞥了眼他后面的人,连招唿都不回,面无表情,语气中有几分不屑道:「大衍宫何时与这不入流的门派混迹一处了。」 知晓对方是看到了人群中的亲子,阿史那宫主低笑一声,半分不避让道:「狄戎,这世上可不仅你天门一个门派。」 狄戎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道:「哦?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阿史那不屑道:「你太小看本尊了。」 张曦亦淡淡道:「天海岸传承千年,占地万顷,弟子众多,七曜北辰俱是名士,门主将我等称为不入流的门派,岂不冒犯。」 狄戎隐含不屑道:「可比得上我天门?」 此言一出,大有打压不如天门的门派之意,杏鹂秀眉微蹙,又立刻舒展开来,柔声劝解道:「吉时已到,莫要耽误。」 狄戎只知天海岸与纵横山庄联盟,且自负天门强大,并不将其他门派放在眼里,后来又少了季清帮助,纵使有弟子探查,也不知对方实力竟已可与天门相比,甚至隐胜一头。今日他早有布置,此次盟会的目的便是处理掉天海岸这个心头刺,听上池垣从中调和,便不再多言,只宣布道:「那便开宴吧。」 第203页 无数珍奇美味流水般端上来,但在场门派无论位处哪个阵营,都知道此次盟会乃是鸿门宴,再加上有上次阙近天下毒的教训,一时间竟没有一个门派去动那些食物。 狄戎端坐主位,见无人行动,便举起手中灵玉盏,开门见山道:「我八大门派如今虽门主有所更替,但盟誓仍在。然衔花城有杀人取灵之嫌,且已名存实亡,没有独留城主之位的道理,趁此时机,我欲商议将衔花城剔除八大门派之列。」 说到这里,他不动声色地将在场众人表情俱收眼里,又加重了语气,几乎是在宣判道:「隐圣谷百年间为武林贡献颇多,却一直无灵宝支持,此际便将衔花灵宝转让隐圣谷,尔等可有异议?」 这话听起来像问句,但看狄戎面色,便知他早已定下,容不得旁人说道。顾缺端坐案前,面上仍是从容和善的笑容,仿佛灵宝给与不给他都宠辱不惊,并不计较此事何人可得利,半点没有提前商议好的样子。 张曦早知对方有褫夺灵宝之意,淡淡问道:「八大门派百年前签订协议时有约,若要更换灵宝持有,必须门主亲自承认,你可有衔花城主答应让宝的手书?」 狄戎沉着脸,道:「并无。」 张曦又转向衔花城主的方向,问道:「城主可曾答应?」 衔花城主瞟了眼狄戎的方向,冷哼一声,道:「未曾。」 瞭然地点了点头,张曦看向黎别曲,问道:「照江湖律书,此事当如何判?」 黎别曲立刻道:「不违盟誓,衔花灵宝仍属衔花城无误。」 作者有话要说: *『习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易经》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上邪》 第120章 八家盟会 「哼。」狄戎『咚』地一声, 放下手中酒盏,目光沉沉地看向张曦,面上虽无不满, 言语隐带威胁道:「天海岸前岸主曾欲加害四大门派, 以龌龊手段统领江湖, 现岸主不仅屠灭衔花, 夺走四大门派联手**的罪人,还杀了许多中原正派, 此事众人皆知。总执令,你说,照江湖律书,这该如何判处?」 「门主此言差矣。」张曦早料到对方会拿这件事情来说事,分毫不乱, 在黎别曲未曾开口前,率先一件一件分辩道:「阙近天和太白已被囚于锁灵牢, 得到应有的惩罚;至中原正道之事,先不谈尔等如何逼迫于我,杀人之事的确非我所为,若门主有证据, 大可拿出指证, 否则便是诬陷。再说屠灭衔花一事……」 停顿一息,他看向身侧纵横山庄,淡淡道:「何不让六律亲自解释?」 此言一出,现场众人俱是大惊, 窃窃私语之声不断响起, 尤其是当日在场的黎别曲和藏钩,完全想不明白怎有人可能在那惊天剑势下逃脱。就连图南手中摇扇的动作也是一顿, 眸中隐有讶色,没想到竟然早在初到天海岸时,小太阳便已发现狐言那个身份有问题。 伪装成纵横山庄弟子的六律自纵横山庄弟子后走出,先是恭敬地沖张曦抱拳一礼,敬谢救命之恩,随后看向独自站在衔花之位,身负枷锁的城主,均是热泪盈眶,恨不得以身相代。 衔花城主见众人安好,知对方并未趁火打劫,亦感激地看向张曦和仇锥心,可惜身不能动,只得额首一礼。 黄钟身为六律之首,亦是最为沉着冷静的那个,稳定下情绪后,他便自怀中拿出一份灵简,分发给在场所有人,道:「多亏岸主与庄主相救,衔花才逃此一劫,不曾蒙冤而亡!此乃我等整理关于应钟到衔花后所有动向,大多都有证据支撑,若是有意,大可查证,应钟杀人之事确与衔花无关,还望还我等一个清白!」 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的发给所有门派,就是为了让众人知晓真相,而不被传言歪曲煽动。此手也确实有效,即使是狄戎之辈,也无法与天下悠悠众口对抗,看着手中灵简,只得明面上退让一步,道:「此事便交予季清查证了。」 污衊衔花之事黎宗并未告诉过旁人,黎别曲同样不知,简单查看一番这些证据后,她也觉得其中可能有冤情,便交给身后执令,应下此事。 衔花众人一直身处纵横山庄之内,亦知季清联盟之事,虽不期望对方会手下留情,但多了这层关系,也相信不会徇私,抱拳一礼,郑重道:「拜託总执令了!」 后面衔花众人见终有途径可以伸冤,同样抱拳道:「多谢!」 此次盟会有人数限制,衔花弟子虽未全来,也有百人之多,同声致谢下,声势震天,让季清众人也不由正色回礼,表示一定会全力彻查。 衔花城弟子再回一礼,这才纷纷飞身到衔花所在高台,按照六律的次序在城主身后站定,作为本门弟子参加盟会。 狄戎猝不及防被摆了一道,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第一次正眼看向那个偃甲,沉声道:「真是好大的算计。」 「承让。」两门早已撕破脸,张曦也并不畏惧这点威胁,紫眸沉静,向所有人问道:「衔花弟子未亡,查明真相前,城主依旧留有起灵宝,众人可有意见?」 事实摆在眼前,即使当真不愿,也不好在此时说出口,在他看来时纷纷点头或是避让,未有异议。 但越过自己,直接向其余门派徵求意见,此非狄戎所愿看到的。他今日早已设局欲擒这偃甲,见对方如此嚣张,心中杀意也渐起。 第204页 旁边顾玦敏锐地察觉到他心态变化,侧眸望去,正对上狄戎的视线。知晓这是在示意可以准备动手,他面带浅笑,微微额首,便将自开宴起一直端在手上的酒盏,放回玉案上。 『噔』 杯底与案台碰撞,只轻轻一声,立刻自触碰之处起化作灵阵,无数四方天门与隐圣谷的弟子霎时凭空出现,锋刃与暗器一同,直指天海岸与纵横山庄! 不给众人反应时间,新来的天门弟子连带着本就在场的弟子立结剑阵,气势汹汹,不由分说,直接向张曦杀去!细看之下,那剑阵中每一柄寒芒都隐有绿光,正是隐圣谷独门奇毒! 如此近的距离,再加上威力强大的剑阵,就算狄戎本人亲面也不一定能讨得到好。但张曦早收到过盟会场上有灵阵的消息,一直暗暗警惕,面对危险,重曜霎时出鞘,飞身一剑,立刻便破了大半剑阵。 可对面弟子俱是天门精英,加上人多势众,并不好相与,愈加催力,反压境几分,狄戎见不能立取对方性命,竟亲身上阵,与他直面对阵。 而就在这争取的几息时间,天海岸、纵横山庄、大衍宫、季清派、上池垣、以及元气重伤的衔花城也同时出手。天门和隐圣谷弟子本就被打散一半,哪里是这六大门派的对手,即使占了个人多之利,也难免步步后退,直到被困在人群中央。 而张曦与狄戎则在空中战至正酣,剑气四射,出手俱是杀招,单是观战就觉胆战心惊,更莫说正处在战斗中央的两人。狄戎不愧是天门之主,兼之有五百余年的修为,一手剑术气势磅礴,甚是不凡,就连张曦一时都无法压制! 在场门派第一时间反应情况,立刻出手相助,天门与隐圣谷弟子虽多,但其他门派所来俱是精英,在各门武力联手镇压下,终是没造成什么伤亡。狄三先见天门竟然做偷袭的勾当,眸中隐有失望,而既明到现在都不明白髮生了什么,只知道一群人唿啦啦来了,又打了起来,在被其它门派围起来时,茫然地转头问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图南半点没有败阵的自觉,手上优哉游哉地摇着一把空白摺扇,轻笑道:「咦~一场大戏,看看便是~」 既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向空中你来我往,剑光纵横,旁人明显无法插手的两人,担心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打完啊。」 图南看都不看,便笑道:「快了~」 事情果如他所料,一百余回合后,张曦觑准对方破绽,翻身横越,直接将剑横于对方喉头,这才止住战势,冷声道:「你输了。」 狄戎自然知晓下面是什么情况,没想到剩下六个门派居然私下结盟,自己还输给这个不是人的东西,登时气结。但他混迹江湖这么久,自然知晓什么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偃甲现在不杀他,想来心里还对狄三先那段记忆有些感情,若是能利用…… 转眼间便想出化解之法,狄戎暂时放弃抵抗,收剑入鞘,沉声问道:「竟能做到这种程度,我倒是小看你了?」 张曦见对方收手,依旧保持警惕,不曾收剑,两人慢慢落地后,他抬手化出一道缚灵锁递上,道:「未免意外,还请门主体谅。」 看都不看这个平日里都是用来捆绑罪人的绳子,狄戎万没想到竟有用到自己身上的一天,冷哼道:「狄某乃是四方天门之主,岂容尔等折辱!」 张曦亦知用灵绳确实屈辱,见被拒绝,面不改色道:「那就请门主自锁灵力。」 如此说都不曾动容,可见对方今日是铁了心要把自己抓捕,但自锁灵力总比跟犯人一样被绑起来好。狄戎厌恶地瞥了眼那个绳子,退而求其次,伸手在自己身上穴位点了几道,锁住浑身灵力,脖颈上的利刃这才挪开。 没想到自己设的局,却成了败军之将,他冷哼一声,在众人注视下回到天门座位。顾玦眼神闪了闪,也顺势到了天门这边,很识时务地束手就擒,图南不着痕迹地瞟了他一眼,眸中隐有冷意。 主谋已被控制,张曦见大局已定,却并未回到自己的位置,而是御风浮于所有门派中间,以灵为介,沉声道:「我有一事,请在场众人观之!」 此次盟会的主题到了! 听到见这句开场,不仅站在仇锥心后的仇断肠精神一震,图南也『啪』地一声合起扇子,凝神望向对方。 黎别曲只以为张曦是要洗清自身冤屈,鸣木雀和既明也是一脸好奇地仰头看着他,不知是要说什么。 万众瞩目之中,张曦缓缓自怀中拿出一个东西,正是之前用来存储天门灵宝的九曲环竹模样的灵器。一手运灵,取出那段记忆,另一手中皎夜灵藤一挥,便描云成幕,遮天蔽日,四周霎时一片黑暗。 浅金色的光点闪了闪,顺着灵力牵引萤火虫般飞到天空,众人顺着那唯一的光点看去,便见其融入云幕,下一刻,百年前张曦曾亲眼目睹的真相,便完完整整的投影其中。 ——那关于杜冉是如何被污衊成魔头的真相。 除了仇锥心和自己的脸和身形因为经纬盘规则模煳不清,不可辨认,剩下所有人的影像都分毫毕现,其中许多人已死在抢夺的路上,有一些甚至就在场内。压抑的惊唿声此起彼伏,参加的不敢相信自己被利用,不曾参加的则不敢相信自己师门竟行此丧尽天良之事,这记忆并不长,但竟打破了所有人的认知! 第205页 经歷过那段时间的各个掌门在看见那个魔头时便蹙起眉头,脸大多都黑了下来。窃窃私语声自不同方向传来,扰得这群掌门一个个面上无光,恨不得立刻就将这云幕散去! 黎别曲看到前面还不知情况,直到发现那个偃师是传闻中的魔头,惊讶得瞪大了眼,完全不明白为何真相与歷史竟会差如此多。鸣木雀还记得三鲜……不,应该是张曦当初用自己娘亲玉佩救了自己的事情,多留了分心眼,在明白事情始末后分神看向身旁杏鹂,发现对方虽然惊讶,反倒有种『果然来了』的意味。 他知道木使早将张曦穿越回百年前,救了娘亲之事告知杏鹂,原来上池垣在结盟前,就已预料到这一刻了么?再环视一周,狄戎和衔花城城主的脸色却并不好看,大衍宫的阿史那宫主也是一副梗住的样子……在场之人,竟然只有纵横山庄和上池垣提前知晓这件事? 原来他早就把这个惊天的秘密透露给我了。 鸣木雀只觉心中一阵暖意流过,不觉再次看向仍在空中的故人。 这种颠覆了常理的事实实在让许多人震惊不已,尤其是在看到八大门派围攻无辜之人时,众人皆是一片譁然,待到全数看完,部分正义感比较强的弟子已是义愤填膺,只是没人敢率先开口。 张曦俯视着下方,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里,在云幕收起,日头方出时,直言定论道:「我今日前来的目的,便是为百年前杜冉平反正名!她不是魔头,而是八大门派打着除魔之名,强抢其偃甲之术!」 原来这才是这个偃甲的目的! 狄戎脸上一阵青一阵紫,百年前隐蔽的恶行被揭发,八大门派的名声也陡然扫地,岂容他不怒不怨!但就在他要说话之际,忽然心口一疼,张嘴便呕出一地黑血,全身被封印起来的灵力也瞬间被某个东西吸干。 临死之际,他费力转头看去,竟见一直唯唯诺诺不敢言语的顾玦正收起手中灵阵,眼神阴鸷,低声道:「这个位置你坐得够久了,也是时候换个人坐坐了」 你—————— 他瞪大了眼,喉咙里发出『哬哬』的声音,却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就断了气。 张曦和仇断肠他们全程都在注意着化身图南的圭璋,时刻防备对方动手,却未想竟是顾玦下杀手!看见那身影倒地的剎那,他顿时浑身一震,与狄三先一同脱口叫道:「父亲!」 顾玦暗算得手,唇角扬起一抹诡异的笑,下一瞬,各个门派掌门携带的都隐隐发出光芒,仿佛被什么东西控制住,脱离桎梏,流星般飞向隐圣谷的方向。 天海岸灵宝置于张曦胸口,为这个偃甲身体提供动力,薄薄的一层偃甲之躯亦挡不住那牵引,竟直接破胸而出,一同飞了过去。 失去灵力支撑,他顿时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飘落,人群中的仇断肠反应极快地飞身而出,抢在其他人前面将张曦抱在怀中,飞回天海岸的台上。他焦急地查看着胸口破损,祁长言也同样为走上前来,大致检查了下情况,蹙眉道:「身体无碍,但无灵宝,恐难支撑。」 狄三先等人见那灵宝飞到顾玦身后,便逐渐拉长,竟成为了四肢躯干,并且自行拼凑组装,很快便成了型。猜到这人竟是要召唤那个神级偃甲,他立刻祝雪出鞘,飞攻而上! 但单个灵宝便足以作为八大门派称霸江湖的凭仗,所有灵宝之力叠加又岂是一个人所能抗衡?剑芒不过刚一触及保护的结界,便反弹回来,险些将他的胳膊斩断,即使如此,也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口。 仇断肠抱着张曦,见对方还有意识,忙拿出一块灵石放在对方胸口空洞处,权且提供灵力。 而就在这时,在场所有人心中都生出一种畏惧之意,那是来自至强神级偃甲的力量,无可抗衡的力量! ————来不及了。 阴影笼罩在所有人的身前,仰首望去,就见一个木头所制巨人拔地而起,势沖九霄,催云压城,几乎在看到的那一刻,便让所有人生出种不可反抗的错觉。 这就是百年前大战时,正道所要杀死的偃甲? 这怎么可能…… 当年杜冉顾忌生灵,只一味躲避,从不敢让圭璋放手战斗,是以根本无人见过神级偃甲的全部实力。如今初现,别说是在场的其它灵修,就连参加过百年前大战的各位掌门也未曾想到,这神级偃甲竟会强悍至斯! 顾玦同样有这般想法,仰视着这个强大到撼天动地的偃甲,眼中俱是惊艷,忍不住连声嘆道:「好!好!好!」 衔花城主身上枷锁暂时去除,听他竟还有脸赞嘆,怒道:「顾玦!你疯了么!」 「我疯了?」顾玦筹谋半生,一朝得成,撇去平日里温吞中庸的无害模样,得意大笑道:「百年前大战废去我派枯月池,八大门派分七个灵宝,独我隐圣谷没有!你们平日里瞧不起我派,焉知在我眼里你们不是蠢笨如猪!如今神级偃甲在我手,天下也尽入囊中了!」 阿史那手中聚起灵符正欲阻止,顾玦却仿佛后面长了眼睛一般,挥手便将灵符打掉,灵诀起,那神级偃甲同样伸手一挥,强大的灵压竟直接将大衍宫众人全数扫飞,雨点似地砸在地上,全数受了伤! 有了这个例子,其它门派也不敢轻举妄动,黎别曲可以说是除天门外最不可置信的人,见自己舅舅居然会有如此野心,脱口叫道:「舅舅!你怎可如此!」 第206页 这一声,倒是让顾玦注意到了自己这个侄女,转眸看去,睥睨道:「哦?是你?」 他冷哼道:「平日黎宗那个畜生总拘着你,不许见我,怎么如今这般大方,肯让你叫我一声舅舅了?」说着,他又笑了一阵,自问自答道:「哦,黎宗已经死了,狄戎也死了,阙近天也死在牢里了。真是可怜,到死都不知道,那些事都是我做的。」 黎别曲至今未从父亲身亡的事中走出来,听他这般侮辱死者,简直怒极:「你——」 眼见着在场众人都瞪大了眼,终于成为焦点的顾玦又笑了,笑得得意洋洋,笑得心花怒放。他扫视一圈,看到这群人想上又不敢上的样子,满意道:「装了这么多年,我也累了,今日便大发慈悲,告诉你们吧。」 「狄戎和阙近天之子是我调换,杏莺丈夫的证据也是我故意送给黎宗,可笑我只是从中挑拨一下,就能看得你们互相争斗不休,若非狄戎越来越不顶用,我真不想现在就动手。」 竟是这样一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人,简单便将整个江湖玩弄于股掌之间,在场众人心中俱不寒而慄,更有脾气比较暴躁的,在人群中喊道:「邪道!魔头!」 顾玦听了,连个眼神都不曾给,方才喊话之人身边一片便都瞬间炸做血雾,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怎么可能?! 就连强如阿史那和狄三先,都看不出那偃甲是何时出的手,若是落在自己身上,恐怕也—— 威慑起到效果,顾玦满意地收回手,道:「若是乖乖归顺,还能有活路,否则,今日便是你们的死期。」简单一句话,他说得慢条斯理,忽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转头看向图南,道:「哦,对,还有你。」 他用施恩般的语气,道:「念在你提供不少情报的份上,今日本尊便依你所愿,许你梦寐以求的门主之位,如何?」 图南闻言,垂眸掩住其中嘲讽之意,装作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道:「多谢尊者!」 天门弟子闻言,这才明白他们之中出了个卖师门求权势的叛徒,俱对他怒目而视,恨不得择其而食。图南却只做不见,谢恩后,就又优哉游哉地摇着那把新作的扇子,欣赏众人各异的神情。 「嗯。」满意地点点头,顾玦余光忽然瞟到被众人护在身后,无法行动的张曦,冷哼一声,不满道:「有用的偃甲一个就够了,什么次品也敢来充数。」 说着,他手捏灵诀,指向张曦,道:「杀了他。」 可谁知,方才还十分听顾玦话的神级偃甲却伸展了一下手脚,一反常态,并未听从这个指令,反而转过来,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何事,直接就化作血雾,身死道消。 正要亲自控制偃甲的图南轻轻『咦?』了一声,手上摇扇的动作顿住,仰首望去,竟见那偃甲红宝石的眼睛,变成了纯黑的颜色。 他的眉头蹙起,银眸中隐有不安。 ——竟然失控了? 第121章 八家盟会 众人看见这意料之外的一幕, 皆是目瞪口呆,不明发生了何事。但那神级偃甲在杀死操控者后却并不停止,反手一挥, 山崩地摧, 再一步, 江河翻啸, 无数异兽雨点般自天上落下,张着血盆大口, 狰狞咆哮着向众人冲来,在场灵修有试图阻止者,非死即伤! 竟无一人是其对手! 这还不是最差的,那偃甲居然有操控人心的能力,有些正道弟子正与异兽战斗, 忽然便转了方向,开始攻击身旁的同门。许多人猝不及防之下中了招, 吭都没吭一声便葬身兽口,场面顿时愈加混乱,上万灵修,在这通天之能前, 竟比蝼蚁好不到哪去! 但神级偃甲威力何其巨大, 张曦这个主要战力又失去了灵宝,虽仍有意识,再战则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偃甲大肆屠杀, 自己空有一身本领, 竟连个手指动不了! 一片混乱中,目的达成的图南仰首望着自己曾经的身体, 不知是何表情。 短短一次交锋,正道便损伤惨重,可想逃时才发现,这方圆百里都被笼罩在结界内,所有瞬移的符咒都失了效用! 这本是顾玦用于胁迫的手段,此刻却成了囚笼,黎别曲打不过,立刻招唿所有人后退,躲开攻击,大衍宫趁势以灵符阻挡,仇锥心拿出早已备好的传送灵符传送到结界边缘,虽无法离开百里,却能暂时躲避。 但这也只能解一时之急,要知道这点距离,对于灵修来说都不算什么,更别提神级偃甲了。那偃甲立刻便找准众人躲藏的方向,一路以摧枯拉朽之势奔袭而来,无数来不及逃走的百姓惨叫都发不出,瞬息便亡,所过之处聚成焦土,不过片刻,灵压便已近了! 众灵修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知道哪怕现在逃出结界,以这神级偃甲的速度,要毁灭世界也不过时间问题,根本就逃不掉!可经过方才的战斗,在场众人也清楚知晓,联合对抗无异于螳臂当车,根本就不可能战胜那个偃甲! 直到这时,他们才终于明白,百年前能将杜冉打败,靠得绝非运气,不过是对方不忍生灵涂炭,才一直未尽全力罢了! 现在意识到这个事实已是太晚,那偃甲的力量实在过于强大,又有什么方法可以阻止呢! 张曦浑身脱力,被仇断肠拥在怀中,感受着死亡压迫越来越近,心急如焚。他一手撑着胳膊想要起来,却撑到一半便跌了下去,这样废物的身体,又如何再战! 第207页 难道就要他眼睁睁看着那偃甲涂炭生灵?! 异兽的嚎叫声渐渐清晰,大难降临,众人俱是严阵以待,可异兽还未来,守在前面的有些弟子眼神开始逐渐涣散,黑气侵蚀,身形摇晃,又转过头来攻击起其他同门。旁边弟子早有防备,有些躲过了,有些人避之不及,惨死在刀下,但即使躲过的,也只能狼狈应付着曾经的同门毫不留情的攻击! 残尸遍野,血流漂杵。 身处其中,越战越绝望,可再绝望,也无处可逃,只能拼死一搏!心志坚定如狄三先者都加入了战斗,但被控制的人却越来越多,异兽奔涌,血肉撕扯的声音交织,活生生一副炼狱景象! 紧接着,那神级偃甲也来了。 绝望的气息蔓延,无数灵修前仆后继地加入战斗,又相继陨落。张曦艰难地拄着剑,半跪在地,眼睁睁看着苍生罹难,眼睁睁看那些熟悉的面孔拼死抵抗,自己却连帮把手都做不到! 我为何这般无用! 鲜红的血液浸湿了泥土,哀嚎不绝于耳,他紫眸布满血丝,咬着牙向前挪了一步,却又摔倒在地! 我为何这般无用!! 神级偃甲渐渐逼近,死伤也越来越多,张曦发了狠地拿起好几块灵石,不管有无用处都向胸膛中塞,以期能提供再战的力量,不知是触动了什么,那空洞处忽然华光大盛!不知名的钟型灵器缓缓浮现,发出『咚』『咚』的撞击声,竟代替灵宝,给这个木头身躯供给灵力。 他心下一惊,正要坐起,却眼前一黑,直接进入了另一个空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杜冉! 张曦有了那奇特的灵器,已可以活动自如,现下外面正在大战,情势紧急,但这时见到偃甲的制造者,应当是有解决此刻危局的方法。 想清其中关节,他按下焦心,几步上前,正要问话。可杜冉此时竟也没有比他方才好到哪里去,一抬起头,他便看见对方那双灵动的眼睛,已变成了两个黑漆漆的窟窿,右臂袖子空荡荡的,身上也处处是伤。 这……… 当年八大门派,竟将她逼迫至此? 书中所得远不及亲眼所见,看着眼前的杜冉,再想到外面大肆屠杀,威力无比的偃甲,张曦心情更加复杂,忍不住低嘆道:「何至于此。」 但回忆中的杜冉是听不到的,正半跪在地上单手摸索的她仿佛是察觉到灵术成效,愣了一瞬,忙将双目闭上,站起身,踉跄两步,这才摇摇晃晃地稳住了身形。她似是不想被看到现在的惨状,别过头,语速虚弱却急切道:「小太阳,我半月前预测到有人会利用圭璋的身体祸世,若是……咳……不阻止,定会生灵涂炭!我已……咳咳……将第三份灵简与芥子钟一同交给圭璋,以此二物为媒介,将你召唤来……」 张曦在回忆中已通过圭璋所言有所猜测,如今亲耳听到真相,并无惊讶,只是心中复杂更上一筹。 「之前只道我们有缘,没想到缘分竟会……咳咳……竟会这么深。」说到这里,她脸上似是带了点笑意,艰难地擦了擦唇角咳出的血,用沙哑的嗓音继续快速道:「圭璋的身体是集天地精华所成,本是纯洁无垢,但若是被恶意沾染,就会变成杀……咳咳……杀器……常人无法抵挡,直到毁天灭地。」 「那将你召唤来的芥子钟是一灵器,其中自生一片天地,可容纳万人,若你想要避灾,就躲……躲在里面,等到偃甲灭世,天道自会惩戒它,那时你们再……咳咳咳……再出来就……就……」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到后面时,杜冉脸色苍白如纸,简直气都快上不来了。但她还是努力撑着,坚持道:「至于控制圭璋身体的方法……我……咳咳咳……我放在第三份灵简里了,你进须弥钟就可……咳咳咳……」 剧烈地咳嗽几乎夺走她的唿吸,话未说完,两行鲜红的血泪就从紧闭的双眸中流出。似是愧疚于那些因祸死去的生灵,似是可怜被恶意利用,沦落为兇器的圭璋,她哽咽几声,苍白的嘴唇张了张,带着满心不忍,道:「对不起……我……」 影像戛然而止。 杜冉话未说完,眼前便回到了现实,外面杀声震天,无数灵咒灵符在空中爆裂,阻挡着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异兽,和那些被蛊惑的同门。仇锥心等一众人正布置灵阵阻挡神级偃甲,仇断肠因仍是虚弱,便在他身旁保护,不让漏网异兽近身。 方才灵光近的人都看得真切,在张曦睁开眼睛后,仇断肠立刻关切地问他发生了什么。 张曦却没有回答的时间,握住胸口灵钟,弗一运灵,便出现在其中境界内。 在进入灵境之内的那一剎那,他敏锐地发现自己与仇断肠的灵契毫无感应,似是断开了……但现下不是考虑此事的时候,举目望去,青山绵延,绿水潺潺,惠风和畅,春意盎然,当真是一副绝美画卷。 只可惜,须弥戒子,虽能保万人周全,但天下间亿万生灵又哪是一个芥子可以保住的。 毫不犹豫地拿起面前灵简,张曦立刻便运灵,一目十行地快速读取里面的内容……于是他终于明白为何杜冉最后一刻会有不忍之色。 ————只有偃甲孕育出的灵魂才能阻止神级偃甲。 而这世上偃甲的灵魂,仅有他和图南两个。 也就是说,若想救世,他必须摆脱现在的身体,进入到圭璋的身体,才能够控制住这个作乱的偃甲。但因各个门派的灵宝在这百年间接触过太多阴暗污秽的东西,偃甲本身已被污染,这么多年下来,已孕育出邪灵,主导占据了那个身体。 第208页 强行与之战斗,若是赢了,自己就要永生寄存在那个身躯里,避世独居,以防再次危害人间。若不慎输掉,则魂魄不存,就此消失于天地间。 ………… 那又如何! 若能以自身换得天下苍生,张曦甘之如饴,况且…… 有这芥子钟,他也不必担心连累断肠了。 收起灵简,离开灵境,仇断肠立刻几步上前,双手抓住他的肩膀上下打量两圈,凤眸中满是担心,道:「你方才去哪里了?灵契断开的时候,我都要吓死了!」 张曦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莫要着急,语速极快道:「我有方法可制止神级偃甲,需要你们配合。」 众人此刻已是困兽之斗,听闻此言,俱是精神一震,迫不及待地问道:「什么方法?」 抬眸望向那个直入云霄的偃甲,张曦冷声道:「此偃甲已被恶灵控制,只有同是偃甲的灵魂方可进入与之对决,若是赢了,可控制偃甲,若是输了,天地间便再无人能对抗。此乃芥子钟,里面有空间可容纳万人,进入便不会被偃甲伤害,我要你们将附近百姓和修为差的灵修都带入其中躲避,并且……」 他从未用灵魂作战,并无必胜的把握,思及此事失败的下场,坚定道:「在我牵制住那恶灵时,毁了神级偃甲!」 正在附近战斗的鸣木雀立刻道:「可是这样的话,你不也——!」 狄三先正从战圈退下,听闻此言,也不禁飞身上前,蹙眉道:「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阿曦!」仇锥心自然不贊同此等冒险之法,劝道:「既然能容纳万人,我们何不一同躲进芥子钟,为何非要与这怪物硬碰,若有个万一,你——」 张曦缓缓摇了摇头。 「侠骨为先,道义为先,苍生为先。」 他看着仇锥心,心知对方非是不在意苍生,只是不想自己死,放缓了语气,依旧坚定道:「苍生有难,我安能袖手旁观。」 「你……」仇锥心何其不知心上人这大义为先的性格,明知劝不动,却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送死,继续道:「你心系苍生,苍生又何曾在意过你?」 张曦只道:「此乃我道。」 「那你就去吧。」一直静静注视着心上人的仇断肠唇角勾起,打断了自家兄长后面要说的劝告,倾身拥住心上人,如同初遇时那般,在耳边轻笑道:「莫忘了,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说罢,他果断放开了手,凤眸含笑,正要说些什么,却忽然身形一阵,难以置信地看向张曦,随即向后倒了过去。 将人揽在怀里,张曦垂眸,深深地看了眼对方的面容,牢记在心中,然后递给在一旁的仇锥心,道:「将他送入芥子钟。」 方才张曦消失时仇断肠便感受到两人灵契失去联繫,仇锥心自是知晓,若是将人送入芥子钟,那即使张曦死了,自家弟弟也不会死。他眼神复杂地看向这个自己效忠的侠者,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只轻嘆一声,接过灵器,将弟弟送了进去。 确定不会连累旁人,张曦最后看了眼这个世界,便在众人的期盼中手捏灵诀,口诵灵咒。璨金色的光芒自他身周散发,不过一会,便有一道光芒照入那偃甲中,那具没了灵魂的身躯,便倒下不动了。 有了一线生机,那便更不能乱,黎别曲深深地望了眼这个偃甲,随后决然转过身,高声道:「在场弟子听我指挥,凡低级弟子,都去芥子钟内,中级弟子去搜寻倖存的百姓,至于高级弟子都留下来!」 大战当前,再无人计较高低,在场掌门同时应下,每个门派的人都按照方才的分配行动起来,瞬间便清理出了场地。 ———————————————— 进入偃甲的身体后,便来到了识海。 神级偃甲没了灵魂,识海中亦是空荡荡,只有一片寂静纯黑的海面,张曦凌波前行,也随着深入,逐渐掌握了部**体控制的权利。 可行至中途,无边的黑暗中忽有一股巨力袭来,他反应极快地伸手阻挡,却半分不是敌手,直接被打得飞了出去。 这识海虽是水,却不沉人,张曦倒在海面上,定睛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粘稠的恶意自前方蔓延,缠住他的脚踝,小腿,所有触碰到的地方都发出被腐蚀的声音,这种直对灵魂的痛苦,令他不由皱起眉头,咬紧了牙关。 但他也非好相与之辈,剎那便挣开那恶意,并指为剑,凭着剑修的直觉,主动攻击了上去! ———————————————— 眼见身周异兽渐渐减少,直到完全消失,被控制的弟子也逐渐恢復神智,人人都知这是张曦的功劳,他们也同样知晓,下一步,是要毁了那偃甲。 但在场八个门派,包括那些隐圣谷弟子,竟无一人动手。 图南并不觉得一个小小的恶灵能够对小太阳造成什么伤害,站在人群后,眯起狐狸似的眼睛,看着这群人假惺惺的模样,银眸中俱是嘲讽。生死面前,他不信这群人会坐以待毙,更不信会手下留情,只等着看,这群忘恩负义之徒,将会如何在一番虚伪的纠结后,一致决定摧毁小太阳。 到时,他就可以…… 残忍的念头自脑中划过,却不想,一片沉默中,既明忽然带着哭腔道:「我不想杀曦曦——」 有了这个开头,战斗许久的鸣木雀有些疲惫地放下照夜灵刀,正色道:「没错,此举不妥!」 第209页 此话出,木使偏头往地上啐了一口,高声不爽道:「他不说了么!打输了才控制不住,人家拼了命去战斗,老娘可干不出这种恩将仇报的事!话就撂这了,除非万不得已,否则——」 「否则上池垣不会出手。」杏鹂鬓髮有些凌乱,可面容依旧沉稳,一字一顿道:「诸位意见呢?」 仇锥心鬼面下的凤眸微眯,轻笑道:「纵横山庄亦会等到最后一刻。」 衔花城主身上枷锁已解,似牡丹雍容的面上已是一片决然,道:「衔花城蒙岸主大恩,绝不妄动。」 阿史那宫主即使面对绝境,仍是那威严的模样,道:「大衍宫亦然。」 再看周围,岁星,镇星都是天海岸之人,自不必说,隐圣谷谷主就是罪魁祸首,现在整个门派弟子都静得跟鹌鹑一样,半点意见都不敢表达。 「没错!」在场的弟子俱是狼狈不堪,许多人身上还都是血迹,但听到恩人有生的希望,竟都七嘴八舌地跟着应和道: 「恩公为我等而战!怎可轻易弃之!」 「大丈夫何惧生死!」 「就是!俺也一样!」 「那好。」黎别曲见众人在死亡面前,竟能如此团结,心中实在感触万千,强忍住眼中湿意,斩钉截铁道:「我们快想办法帮他!」 ———————————————— 再说回识海中。 那恶灵吸收了太多负面的情感,本就十分强大,再加上张曦从未以灵魂的姿态战斗过,即使拼尽了全力,依旧不是对手!散发着金光的肢体逐渐被恶意沾染,皮肤也隐隐散发出黑色的气息,对方一个挥手,又直直将他打至远处,身上的光芒再次弱了两分!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时,忽然!一道光芒自外照在自己身上,本已成为黑色的灵魂逐渐洗去,还原成本来的样子。 这是? 讶异地看了眼拿到光芒来处,他虚弱的魂体也渐渐充实,尝试着并指为剑,连斩而去,威力大增,竟可以伤到那恶灵了?! 虽不知这光芒是怎么回事,但张曦也多少猜到是外面的人在帮自己,本已衰落的气势一震,转而又攻了上去,两方再次战作一团! 第122章 八家盟会 事实也确实如张曦猜测, 偃甲之外,大衍宫和纵横山庄合力,在祁长言与天刑两个大偃师的指导下, 用仅有的材料拼凑出了一个灵阵。 八大门派各有人坐镇不同的方位控制灵阵运转, 珍贵的灵器不要钱一样叠放在阵眼, 每个坐镇之人的身后还有身后灵修助阵, 一同控制着将灵力输入阵中。随即那些灵力便化作灵光,为仍在战斗的张曦提供力量。 一个人灵力空了, 就立刻有旁边的灵修补上,滔滔不断,源源不绝。而那些本该进入芥子钟的低级弟子也不闲着,同样将自己微薄的灵力注入灵石,帮助大阵运转。 图南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每一个人, 都在拼尽全力,帮助正在战斗的小太阳。 为什么, 外面这群人类明明有机会逃生,却要留下来帮忙? 为什么,明明能直接毁掉偃甲,却冒险等到最后一刻? 银眸中深深地都是不解, 他眼睁睁看着这超出预期的一幕, 自诞生以来对人类的认知,竟有了些许动摇。 可惜神级偃甲识海中的张曦即使有外界的帮助,依旧不是那恶灵的对手,三百招后, 气力不济, 逐渐露了败相。恶灵觑准时机,逮住破绽立刻缠上, 张嘴便要吞噬! 神级偃甲的身体也被识海中的打斗影响,失去平衡,竟一头栽倒在地,不住翻滚。 不好! 感受到小太阳有危险,化名图南的圭璋再维持不住镇定,见无人注意,闪身退至一处树后,双手捏灵诀,脱壳而出,同样进入了自己曾经的身体里面。 弗一到识海,便见那黑色的恶灵缠绕在一个陌生的男子身上,张口欲吞,他挥手一道剑气斩去,逼得那恶灵不得不放弃到口的粮食,向后退了十尺。 抬头看向这个不速之客,恶灵认出对方身份,伸出长长的舌头在嘴上舔了一圈,桀桀阴笑道:「当初不要这个身体,现在回来做什么?难道,是专程送来让我吃的?」 被黑雾缠绕半身的张曦也看到了他,自然也想起决裂之事。他本当已将事情说得清楚明白,两人间情谊也已断绝,却未想对方明知兇险,竟仍愿来救,心情之复杂难以言说。 从那熟悉的灵魂上认出那陌生男子就是小太阳,圭璋见对方璨金色的魂体竟大半都被邪念染黑,看向那恶灵的银眸中俱是杀意。但他愈是怒,面上反而愈是冷静,勾唇轻笑道:「鸠占鹊巢,还敢在主人面前放肆,真是……」 眼神如剑,声如刀,面对敌人,他从不留情,挥手间,骇人的杀意席捲而过:「不知死活!」 他本就是神级偃甲,再加上百年修炼,魂魄十分强大。那恶灵在与张曦战斗时一直站于上风,此时和圭璋交手,竟连三十个回合都走不过,就被压制住了! 但即使如此,这恶灵还不老实,顶着曾经圭璋偃甲时的脸,桀桀笑道:「真厉害,真厉害!可惜了……」他阴笑道:「对我没用!」 话音落,那恶灵立时化作一团烟雾,从灵牢中消散,没过多久,又在不远处重新拼成原样,洋洋得意,大笑道:「你杀不死我,杀不死我!」 第210页 吃了许多次亏的张曦艰难地拖着斑驳成黑色的身躯,踉跄站起身,冷声提醒道:「恶念无形,永无止境,无论受多少伤,他都可以用浊气补充。这俱身体已被怨念充斥,你我轻易无法战胜他。」 圭璋闻言,面上笑意不变,分明是直视,对面恶灵却硬生生有种被蔑视的错觉。 这个眼神倒是激怒了恶灵,下一瞬,便见它飞身而上,直向两人扑来。而处在压力中心的圭璋却不闪不避,手中灵光一闪,再次将它困锁在一个囚笼中。 恶灵再次全身被缚,却仍旧半点不怕,桀桀笑道:「你能困我多久?困我多久?等我出去,你们谁也别想活!」 嫌他聒噪,圭璋眼神一动,封住了那恶灵的嘴,狠狠一拍,便将那恶灵压入识海波涛之中。重又加固两道封印后,他闪身来到张曦面前,看着对方灵魂上斑驳的黑色,银眸中些许心痛,道:「疼么?」 疼是疼,但还是在可以忍受的程度,最让张曦难受的,是身周浓稠的恶意。那些恶意积累百年,早已充斥在每个角落,短短呆了这一会,就有黑雾侵蚀到脑中,更别说长时间呆在里面,自己的意识也会逐渐被侵蚀,最终丧失神志,成为下一个恶灵,继续为祸人间。 且那恶灵不死,即使困住,也只是一时之法。如果现在脱离这个身体,对方有了防备,下次它再出来为祸人间,自己恐难再次得手。 到时,就真的再无人能够阻止这神级偃甲灭世了。 不能长时间呆在这个身体里,亦不能彻底毁灭恶灵。 ………… 终究,还是要走到那一步。 为苍生献身,张曦并不后悔,亦不退却,思及一生,还是难免产生了一种天意如此的宿命感。 转眸看向身旁的圭璋,他明白这些事情俱是对方策划,但分明只要放任自己被恶意吞噬,灭世的计划便能成功,却在最后关头,暂放下復仇,来救了自己。 或许,这个为復仇而生的人,也并非无可救药。 「圭璋。」张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便下了决定,道:「你走吧。」 意识空间开始震盪不休,这是要自毁的前兆,他的小太阳,真的要用自己性命,来换天下平安。圭璋深深地凝视着对方,是不懂,是不甘,压抑着胸膛中翻涌的情感,他再次将那个在脑海中自问了许多次的问题说出了口:「苍生,当真有这么重要么?」 张曦目光平和且坚定,就如曾经无数次那般,回答道:「此为吾道。」 「而且,」他继续道「这同样是杜冉之道,她百年前便已预知到此劫,不忍苍生罹难,这才将破解之法放于第三个灵简中。」 ………………… 道。 圭璋不懂,为何要为了那些不相干,甚至丑陋污浊的人类,捨去自身生命,就如同他从不理解,为何阿冉不让自己出手,报復追杀他们的那些人类那般。他眼中所能看到的,除了阿冉,就是小太阳,自诞生至今,从未改变。 若说小太阳的道是苍生,那他的道就是阿冉和小太阳。 人类害死了阿冉,他就要杀死人类为阿冉报仇,如此简单的一个道理,他不明白为何小太阳不能理解。明明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个是同类,本应是最该互相扶持,心意相通的。 脚下波涛开始翻涌,识海震盪,身周浊气化作飓风扫荡,一副末日将临的景象。 圭璋狐狸似的眼睛眯起,想要再说什么,但话未出口,便知结局。 ……………… 若这是阿冉的心愿,若这是小太阳的心愿…… 身周空间震盪得愈加强烈,容不得耽搁,他轻嘆一声,道:「小太阳,我已失去阿冉了。」那样的痛苦,我不想再尝一遍。 他道:「你走吧,我来毁掉这个身体。」 仇恨和小太阳,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小太阳。 「你……」第三份灵简有写,自毁一旦开始,便无法停下,若是自己先行离开,对方的灵魂就会被囚困其中,与偃甲一同消亡,张曦眸中略有讶色,道:「为何?」 圭璋自知若是说了实话,以小太阳的性格,断然不会离开,便轻笑一声,故作轻松道:「你若是留下,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南却恰有秘法,能在自毁前脱困~既能同生,又何必要你独死呢?」 对方本身便是神级偃甲,再加上跟了杜冉这么久,能有秘法也不为过,且以两人关系,也没有捨身救自己的必要。张曦隐觉哪里不对,但看对方表情气定神闲,没有半分说谎的破绽,心下相信两分。 就在此时,识海又勐地一盪,晃得张曦几乎稳不住身形,若非圭璋及时将他抓住,只怕要被捲入海潮中。 看他狼狈的样子,圭璋唇角笑容深了两分,戏嚯道:「再留下来,可能要南抱着才能稳住了~」 「不必。」见对方还有兴致玩笑,应当是确有脱困之法,张曦稳住身形,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道:「多谢。」 圭璋银眸有抹不舍一闪而过,立马便消弭无踪,面上还是那副从容的模样,轻笑道:「咦~谢且免下,出去后,再与南对弈点茶便是~」 张曦又是一礼,化魂为光,离开了识海。但刚回到自己的身体,他忽然在脑海中捕捉到了圭璋方才眸中一闪而逝的某个神情……不对! 他骗我! 第211页 圭璋并无全身而退之法! 想到此次放弃復仇以命相换,想到杜冉临终嘱託,想到圭璋自诞生以来所受的种种苦难,仅一息思索,张曦立刻双手捏诀,魂魄竟又脱离了身体,重新回到了识海中! 此时自毁已进行到一半,识海中波涛翻涌,大浪磅礴。圭璋见小太阳安全离开,终于放下了心,一人站在偃甲意识深处,自怀中拿出了杜冉曾为他雕的小太阳的木雕。想起初生时一眼万年,想起三人同行时快乐的时光,想起阿冉亲手雕琢时的宠溺与无奈,目光温柔而不舍。 只是可惜,这只是识海中化灵显现的赝品,那真正的木雕,早在当年被围攻时便已丢了。他重生后曾返回旧地,倾力找寻了很久都未有收穫,可能,已在当年大战中毁掉了。 若是能找回,该有多好。 若能回到当初,该有多好。 这般想着,他忽然感受到身后有人,转过头去,正与赶来的张曦对上视线。 「小太阳……」手中木雕落地便化作虚无,圭璋蓦然回身,睁大了狐狸似的眼睛,惊讶道:「你……」 张曦艰难地在大浪中稳住身形,来到对方身边,一把抓住对方胳膊,语速极快道:「我留下,你走!」 知晓对方看穿了自己的谎言,圭璋收起讶色,轻笑道:「你不恨我么?」 恨? 张曦眉眼中满是焦急,但依旧正色回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有错,却非你一人之过。」 ………… 「我很欢喜。」笑还是那笑,却是完全发自内心的笑,圭璋目光温柔地注视着生命中的光,拒绝道:「可我宁愿自己死,也不会让你死。」 「我不会死!」张曦早已想好说辞,快速纠正道:「你莫忘了,我与仇断肠有凤凰灵契相连,两人中只要有一人不死,另一人都可借灵契復生。」 凤凰灵纹一直是纵横山庄的机密,即便是四方天门,也没有半分这方面的情报,忆起那个死而復生的仇断肠,圭璋这时才明白,两人之间竟有这般联繫。 可如果真是这样,为何小太阳一开始不说? 张曦显然也想到了这个漏洞,躲过迎面而来的飓风,面不改色地补充道:「我没有凤凰血脉,復生需要百年。」 百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其中变数难测,确实不如直接脱身来得安全,这样看来,确实可信许多。但圭璋方才将人骗过一次,乍听此言,难免会有怀疑,忍不住问道:「当真?」 偃甲已崩毁了大半,张曦简直恨不得直接把对方扔出去,眉头微蹙,义正辞严道:「我岂是你!」 ………… 是了,小太阳是不会说谎的。 可信度立刻从八分越到了九分,若能同生,那当真是件好事,圭璋虽不怕死,但以后能再见到小太阳,终归是令人欢喜。可两人决裂之事歷歷在目,他虽知时间不多,却仍有迟疑,问道:「我意在毁灭人类,若是救了我,岂不违背你苍生为先的道?」 张曦在震盪不休的空间中果断摇了摇头。 知晓若不将事情说透,以对方谨慎,定不会轻易相信,他直视着面前之人,正色道:「苍生不仅是人,飞禽走兽是苍生,草木鱼虫是苍生,杜冉是苍生,你,亦是苍生!」 大浪喧豗,翻江倒海,自毁已近头部,张曦看着这个自诞生起,就被恶意环绕,即使重生也只记着要復仇的的偃甲,认真道:「圭璋,是时候从仇恨中解脱了!」 立身于恶意卷盪的黑雾中,魂体如明灯璀璨,他神色平和,浅碧色的桃花眼中带着浅笑,似春日柳梢上的嫩芽,柔软而富有生命力,承诺催促道:「快去吧,我答应过你要白首不相离,此回,我再不会食言了。」 「相信我。」 若说为杜冉復仇是一生的执着,与小太阳白首不相离,就是圭璋所有的追求。怀揣着这个美好的愿望,他终究是缓缓额首应下,深深凝视了一眼小太阳,在偃甲崩毁的那一刻,离开了身体。 自内而外的摧毁是无声的,仅仅一息,方才还强大至极的偃甲便崩毁成沙,随着风消散在天地间,半分痕迹都未留下,仿佛方才残酷的大战都是一场可怕的幻觉。 但满地的尸骸和刺鼻的腥风仍提醒着众人真相,劫后余生,他们仰头看着一切,是无力,亦是悲哀,没有半分喜悦。 一袭红衣的仇断肠自芥子钟内飞奔而出,可纵使用了最快的速度,依旧连最后一眼都没有看见。 他与阿曦的灵契,彻底消失了…… 大地静寂无声。 仇断肠双目赤红,憋着一股气,四处看着,试图找出张曦的影子。在目光触及到从树后走出的图南时,飞身上前,一把抓住对方衣襟,嘶声质问道:「阿曦呢!你将阿曦藏在哪里了!你不是那神级偃甲吗!为什么!」 看着眼前几近疯魔的热呢,圭璋的表情空白了一瞬,立刻明白了真相。 额头青筋绷起,一掌挥开面前之人,出手便是杀招,他攥着胸口布料,表情兇狠而绝望。 「你骗我——!」 「你竟然骗我——!」 失去了生命中唯一的光,圭璋粗喘几声,忽然疯魔般飞到偃甲消失的地方,瞳孔不住颤动,死咬着牙关,边四处找寻,边喃喃自语道:「不……不会的,肯定有办法復生的,我不相信,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第212页 …………………… 「呜呜——」眼泪不停地从面上流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既明越哭越大声,到最后几乎哭得昏厥过去。身旁人受他感染,也别过了头,默默地抹着眼泪。 仇锥心伸手摘下鬼面,凤眸死死盯着偃甲消散的地方,握着轮椅把手的手背上都崩起了青筋。 鸣木雀嘴唇抖了抖,缓缓蹲下·身,双手扯着自己的头髮,无言而泣。 狄三先祝雪归鞘,闭目侧头,大衍宫弟子也单手抚胸,为逝去的英灵祈祷。 ——万众皆悼,四海同哀。 就在这时,有个清冷如仙乐的声音道:「我有他的魂魄。」 一点金光忽然从长空中飞落,祁长言一袭白衣,自芥子钟走出,伸出白皙的双手,正接住了那俨然是缩小版狄三先的偃甲。 圭璋本还在绝望,听闻此言,踉踉跄跄地飞身而来,感受到那灵器中属于张曦的魂魄,面上疯魔的表情一滞,大悲大喜之下,似哭似笑道:「足够了,足够将小太阳召回来了!」 「阿曦……」仇断肠双目赤红,怔怔地看着那灵器,指尖动了动,想要触碰又生怕碰坏了,旁边众人也收了泪,抛下伤感,团团将祁长言围在中间,仿佛看奇蹟一样看着那个缩小版的偃甲。 感受着其中虽然虚弱,却确实存在的生机,人群沉默许久,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唿,他们七嘴八舌道: 「快!快!古洗你快把小西修好!」 「呜呜呜……曦曦……呜呜呜呜……」 「哭什么哭!老娘做主!回春泉所有灵木,任君拿出!」 「呜呜……嗝,对对,对,只要四方天门有,全部都给!」 「衔花城也……」 「季清藏品随便挑选!」 「大衍宫亦是。」 直到这时,仇断肠本如死灰的双眸又亮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那装有小太阳灵魂的偃甲,过了好久,才记得问道:「你是何时做出这个替命偃甲的?」 祁长言并未说话。 ——这便是他灵力尽失的真正原因。 当初张曦救他出留春楼时,曾问过为何灵力尽失,他并未作答。实际这身灵力并非为正道所废,而是当初器鉴后他便明白,只有靠自己,才能够保护自己的道。 可惜正道势力强大,他尚且无暇自顾,更莫说保护,于是他便在这两年间,耗尽心血,将这一身灵力全数用来制成这个仅对可用的替命偃甲。 他这一世,为道而生,为道而死,若能护得对方周全,便再无所求。 替身偃甲制作好后,祁长言便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将东西送出,直至对方来救,也未出手。并非捨不得,而是他知晓对方为人正直,定不愿收下,自己同样不求感激,是以一开始并未拿出来。直到清流岩,张曦陷入幻境,无知无觉时,他才暗自将这个准备了许久的礼物送出去。 没想到真的能够救自己的道一命。 只是可惜,他虽做了准备,却依旧差了些,灵魂虽救出来了大半,却仍有一些无法找回。祁长言专注偃甲之道,却对灵魂无甚研究,冷声道:「谁知补魂之法?」 此问一出,浑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原本轻松了些的氛围霎时又凝重了起来。这天下间灵修虽多,灵魂之术却涉及本源,有人研究,却并无成果,更莫说补魂,难道…… 既明不懂这些,只知将魂魄补全就能再见曦曦了,左看看,又看看,着急道:「谁会!快说啊!」 众人垂首,莫能回应。 心下忐忑,既明急得都快蹦起来了: 「快说啊!」 ……………… 「交予我吧。」 开口的是圭璋。 经歷此劫,他不再隐藏,垂眸看着那唯一可救小太阳的偃甲,道:「我乃神级偃甲之灵转生,魂魄一道,略有认知,让我来救他吧。」 原本还想质疑圭璋修为的人在听闻他真实身份后,俱都瞪大了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祁长言却不在乎这人是不是什么神级偃甲,知晓自己的道有救后,立刻单手化出早已准备好的灵盒,将替身偃甲放入,安全的锁上。他蓝玉似的眸子紧盯着对方,珍而重之地将它递给图南,随后竟然俯首道:「请助吾道復生。」 旁边众人见状,包括心高气傲的阿史那和狄三先在内,俱都一同俯首道: 「请助恩人復生!」 「请助恩人復生!」 「请助恩人復生!」 万人同请,声势浩大,响彻云霄,余音久之不绝。 圭璋听在耳中,心中复杂难言。 当初阿冉在制作自己时,不过偷用了些灵眼的灵力,就被各路门派追杀。而今为救小太阳,整个江湖团结起来,予取予求,这是他从不曾想到的场景。 将小太阳的魂魄接到手里,感受着那轻飘飘的重量,不自觉地,唇角带了丝笑意。 你的坚持,终究是有回报的。 他道:「给我准备一个空旷密室,所需材料我已列成清单,三日内准备齐全。」 众人领命,迅速分配了需要取的东西,立刻用各种方法飞速回到门派取物。圭璋则利用这段时间,将所需灵阵绘成,只等制作身体,以及转灵。 待万事齐备后,让所有人在外等候,圭璋关上门,动作娴熟地利用收集来的材料,将张曦原本的身体修好,并重整面部,把狄三先的脸,换成了在识海中所看见的,对方的真貌。 第213页 原来小太阳长这个样子。 醉人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樑,唇有些薄,相比狄三先那张略显冷漠的容貌,整个人的气质都更加沉静温和。圭璋向来对人类的审美没有概念,但此时看这张脸,却觉得怎么看都不够,发自内心地感觉,这正是最适合小太阳的面容。 欣赏了许久,他拿出怀中的盒子,将那替身偃甲放在小太阳胸口处。身下灵阵霎时光芒大放,而处于其中的圭璋,则忍着裂魂巨痛,借阵法之力,硬生生将自己的魂魄从中取下了三分之一。 苍白着唇,他用尽全部力气,将那切下来的灵魂放入张曦残缺的魂魄中。两魂相遇,本有排斥,但在灵阵作用下,渐渐交融,最终成为了一片完整的灵魂。 「可惜,将这半个灵宝给你,我便不能再维持两个面容了。」 图南俊美的面容一阵模煳,不过片刻,只剩下狐言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凝视着小太阳逐渐吸收了魂魄的身体,他墨瞳含光,伴随着逐渐消失的身影,浅笑道:「今后不必復仇,就捨去图南吧,从此以后,我就只是你的狐言。」 「现下,我要先回天海岸,等我修养好,就回来找你。」 「小太阳,等我。」 一个月后,待外面众人等得实在心焦,忍不住偷偷开门窥探时,才发现里面已无图南的身影了。 ——————————————— 张曦觉得自己在做梦。 这个梦很长,身周都是一片黑暗,无有尽头,而在黑暗中,有个熟悉却想不起名字的人牵着他的手在向着光走,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踏入了光明。 睫毛颤了颤,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双眸也没有焦距,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身在何方。 忽然,张曦听到有人叫了声自己的名字。 失落的记忆一一浮现,意识如同破水而出,张曦眼神渐渐恢復清明,转过头,便看到许多熟悉的人正围在自己床边,有哭的,有笑的,还有又哭又笑的,无一例外都激动且喜悦。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只能浅浅勾起唇角,来表达现在喜悦的心情。 就在这时,自门外冲进来一个人,见此情形,暴怒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围这么紧,还让不让人家休息了!」 鸣木雀被吓得都笑不下去了,掏了掏耳朵,无语道:「干娘你小声点,小西是偃甲又不是人,干嘛……」 「闭嘴!」木使瞪了他一眼,道:「在我家里就听我的!之前说好了,一个一个来!你们出去!」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愿意出去的。最后还是木使受不了了,指着抢到最近位置的仇断肠道:「行了就他了,你们出去慢慢来,别吓到人家!」 既明眼巴巴等了好久,见被人插队,委委屈屈道:「凭什么是他,曦曦和我关系可好了,我——」 「走吧。」狄三先负剑而立,淡淡道:「莫吵到他。」 既明闻言,一下收了声,回头担心地看了眼张曦,这才狠下心,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剩下的人见状,知晓人无事也就松了口气,同样出门等候。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抢到先机的仇断肠侧坐在床边,握住张曦的手,故意板着脸,轻哼一声:「外面可有我好看?」 张曦闻言,收回视线,转向对方那张绝美的脸,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两遍,桃花眼中泛着浅浅笑意,认真道:「你好看。」 仇断肠:………… 没想到竟会得到这般直白的回应,仇断肠脸颊肉眼可见地泛起一层薄红,微微低下头,凑近对方的脸,凤眸弯弯,反问道:「当真?」 张曦道:「当真。」 「当真当真?」 眸中笑意愈浓,张曦反手握住对方,第一次念出了那个誓言:「及尔同死。」 终于等到了这句一直想听的话,仇断肠怔愣一瞬,凤眸微微睁大,看着竟有些呆呆的。待反应过来此言何意,他顿时喜不自胜,倾身上前,一把拥住心上人,用天籁似的嗓音道:「阿曦阿曦,你可知我等了多久!」 「今后不用再等了。」张曦笑道:「我已决定。」 「永不更改?」 「永不。」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