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 第1页 《玛伦利加城记》作者:森破【完结】 欧皇考古队踏入废弃多年的图书馆高塔,意外揭开尘封已久的城邦秘闻: 出身战狂家族的好青年,颓的一批的老派赏金猎人,战狂家族的事业心族长,面冷心更硬的异端审判官…… 个人命运与歷史进程在光暗并存的「流金之城」交织,一切从这里开始,但终点依旧未知 兢兢业业刷支线、年上非典型养成的主cp+苦大仇深走主线、不到紧要关头不会好好说话的副cp 独立架空世界观,部分设定有参考史实成分/含超自然因素,但属于低魔位面/半群像,有微量贵乱情节/中前期类似单元剧/随时可能出现奇妙的梗 喜欢的话求收藏评论补魔三连qaq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西方罗曼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艾德里安,路易斯 ┃ 配角:萨缪尔,海格,索菲娅 ┃ 其它:年上,非典型养成,rpg式展开,勐男打怪,舌尖上的玛伦利加 一句话简介:这个世界即是灾变,而你不是 立意:回溯城市兴衰,探索人心幽秘 ================== ☆、第一章 银湾塔杂记 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歷史。不同的名字,往往能给这些城市短暂或漫长的生命作最简明深刻的註脚。 正如这座沐浴着海风走过近八个世纪的城市国家,在成为基洛维王国的附庸之前,一度是半岛最繁华的商业城邦「玛伦利加共和国」,又一度在游牧部族的劫掠下沦为血与火荡涤过的死寂空城,被来自蛮荒之地的移民者称作「维斯拉」。而这一次,玛伦利加的名字和城市的生命一样,在时代驱动的繁荣中復活。 玛伦利加的一次沦陷与两次人口涌入毫无保留地摧毁了原本的人口结构。与其说是一次洗牌,不如形容为歷史与文明向一具空洞躯壳的再度注入。城邦覆灭之后的半个世纪内,其他草原部落同用战争结束她生命的库尔曼人一道,陆续顺着乌特鲁斯河南下来到这座空城,试图从被扫荡一空的城市中压榨尚未被挖掘的财富。 然而,正如玛伦利加人仅会经商、航海一般,在马上驰骋了若干世纪的民族同样无法以陌生的方式走向繁荣。海港荒废,商会坍塌,城邦图书馆银湾塔——曾被视作「半岛珍珠」的信仰和知识的结晶,其中收藏的珍宝被侵略者瓜分贱卖、流落异国,三十六座神像背后的各色典籍则在库尔曼人「胜利的烈焰」之中化作灰烬。而那些深藏在文字背后浓烈的爱与憎、得与失,也都随一个时代的落幕掩埋在当事人的记忆深处。 单方面的索取和侵吞没能给远道而来的侵略者以长久的富庶。如候鸟一般,他们很快离开了此地,曾经的豪宅沦为嚙齿类动物的乐园,庄严肃穆的总督府、神殿和图书馆则成了海鸟云集的巢穴。 併入基洛维王国版图之后,大批寻找机遇的「淘金者」本已踏进残破的城门,意欲在这片荒废已久的死城之上建立一个新世界,但玛伦利加復甦的进程很快被王国的内战打断。直到战火停歇,空城深处才再度冒起稀疏的炊烟。 当然,这些「未来」的景象对我们故事的主角们而言,都是毫不相干的幻影。他们的生命连同这座城市的顶峰和低谷永远留在了过去,模煳不清的铭文上落满时间的尘埃。 作为国立歷史学院考古队的「前哨」,考古学者萨德兰正带着他的得力助手和不省心的年轻学生行走在玛伦利加的废墟当中。 他们全副武装,皮革和硬布缝制的背包相当结实,鼓鼓囊囊地装满了必备工具和手抄资料;背包一边挂着鹤嘴锄和水壶,一边挂着照明用的马灯,行走时叮噹作响。乍一看,他们三人和跋山涉水的探险家没有多少区别。 几个世纪前铺就的石砖大道泛着和废弃建筑一样陈旧的色彩,潮湿的海风带来的植物种子在砖缝里发芽,一茬又一茬的青苔呈现出色谱似的分区。 由于早已被劫掠者吸走了躯壳内残留的最后一滴血,玛伦利加空剩下建筑的骨架和种种闹鬼豪宅的流言。经过长途迁徙,打算在这里落脚的流民没有在曾经的图书馆、总督府、神殿等宏伟建筑里寻找不復存在的「宝藏」——那里的穹顶太高,气氛太过阴森,布局也太过复杂,打扫起来根本无从下手。除去在城外开垦荒地的农户,他们更多地选择了曾经是集市的空旷区域,用不难获得的材料建起简陋的新居,或是对坚固的砖石旧房加以修缮,将就着住下。 让我们将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三位「探险者」的身上。 他们经过这些「新屋」的时候,忙于整饬房屋、坐在门前编织渔网,或是摆出渔获开始叫卖的平民大多投以好奇或提防的目光。从装束上看,这几位不速之客显然不属于这里。 从氤氲着烟火气的临时市场到曾经的「贵族区」和「中心城区」,道路两旁的建筑也肉眼可见的高了起来。虽只剩下空荡荡的砖石躯壳,一些墙上还有过火的痕迹,部分建筑已经坍塌,但透过建筑残骸的体量、外墙精美的浮雕,后人也能多少猜到玛伦利加盛期的景象。 三人中最年轻的学生斯维因兴奋地打量着眼前的光景。他本就相当多话,难得见到这样「未经开垦」的城邦遗蹟,自然高兴地停不下来。领队的萨德兰又习惯沉迷于自己的思维世界,也就懒得理他。 第2页 得不到导师的回应,斯维因只得去打扰另一个会勉强听自己说话的人。 「你说,银湾塔里真的会有『灾变』和『无光者』的记载吗?如果有的话,萨德兰老师的假说就找到证据了,他一定会高兴得少骂我几顿。还有那个传说中『玛伦利加基石之一』的托雷索家族,我真想看看他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给萨德兰当了好几年助手的蕾莎瞥了斯维因一眼,用她惯常的毫无起伏的语调答道:「第一,过去的几次灾变是有史料记载和考古发现支撑的,老师那套假说缺的只有『圣器』存在的证据;第二,托雷索家族不是街头逸闻说的什么吸血鬼,而是普通的人类,他们只是改换了姓氏、不再活跃罢了,你甚至可以在学院图书馆找到他们近几个世纪的详细族谱;第三,你的背包系带没有绑好,再这样蹦跶下去,你的鹤嘴锄就要掉了。」 斯维因直愣愣地「喔」了一声,扭头繫紧了背包侧面松松垮垮的绳索。 应付完烦人的后辈,蕾莎轻轻嘆了口气,继续跟在萨德兰身后,脑后束起的浅棕色髮髻随身体的移动轻轻摇晃。 斯维因看着她看似纤细、实际强韧有力的身形,平底长靴踏在凹凸不平的石道上发出均匀的声响,完全不介意朴素的棉布衬衣和皮革马甲被污泥弄脏,心想:和她过人的智识相比,她的美貌似乎都显得多余了。 「嗯,应该就是这了。」萨德兰在空旷的十字路口停下,手中拿着一份陈旧的羊皮纸地图。他捋了捋花白的短须,反覆对照地图上模煳的标记与坐落在他们东南边的建筑遗蹟。「这应该就是银湾塔。」 蕾莎和斯维因也跟着停住了脚步。 银湾塔,传说中的「半岛明珠」,玛伦利加共和国的图书馆和档案馆,如今只剩下一个高高耸立的「空架子」。台阶上象徵智慧化身的女神像被拦腰折断,雕像微垂的双眼和悲悯的神情隐没在廊柱的阴影里。 穹顶坍塌了三分之一,太阳光斜斜地照在腐朽的书架、裸露的地板和砖缝间生长的青草上,被微风扰动的尘埃在光柱里随心所欲地起舞,给图书馆中央的神像笼上了重重面纱。 斯维因双手拽着背带,仰视银湾塔残存的高墙与四周侧塔的尖顶,情不自禁发出了感嘆:「这比我们学院都要气派多了……」 萨德兰收起地图,自顾自走上了阶梯。蕾莎照着斯维因的小腿轻轻踢了一脚,提醒他跟上。斯维因马上小声问她:「你说,这里剩下的书籍和铭文我们能读懂吗?」 蕾莎抱着手臂,皮手套包裹的纤长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左肘:「我们基洛维王国和玛伦利加的文化是同源的,至少书面语的差异不大。我猜你出发前光顾着看那些野史怪谈,忘了查正经的史料。」 斯维因侷促地清了清嗓子,小跑着跟上萨德兰——他又被蕾莎戳中了痛处。 现在的银湾塔恐怕还是让萨德兰失望了。正如玛伦利加城破的相关记载,由于游牧部族攻势迅勐、城内还出现了开门迎敌的叛徒,当时的守城者仅是掩护平民从海上撤离都困难重重,而大部分珍宝和图书馆里的书籍档案并没来得及转移,前者被劫掠一空,后者被付之一炬。这也使得后人对玛伦利加的研究出现了大片空白,只能靠时人的回忆和记述补充。 萨德兰在银湾塔的大厅里发现了几个世纪前大火的痕迹。看着地面成堆的没被烧透、却也早已腐朽得不成样子的书籍残片,昏暗的角落正发出老鼠行动时细碎的声响,书架间还有年份久远的骨殖,他直接落下泪来,半天没有说话。 看到导师伤心的表情,蕾莎的肩膀也往下沉了几分。她示意斯维因四处找找有没有逃过一劫的文字资料或特殊物品,自己走到萨德兰身边,轻声细语地安慰他——这种活是心直口快的菜鸟干不来的。 斯维因倒是爽快地答应了蕾莎。他解下沉重的背包,把它小心翼翼地搁在还算结实的墙边,点燃手中的马灯,从大门开始向深处搜索。摇曳的灯光碟机散了在墙边和地板上落户的无名昆虫,也驱散了淤积几个世纪的黑暗。 在东北角的墙根下,斯维因又发现了一堆焚烧过的书籍。表层的纸卷和木制书壳早已毁得七零八落,不难想见,几个世纪前的劫掠者和后来的流民是怎么把这些东西当作柴火燃烧取暖的。 斯维因在一旁蹲下,小心翼翼地拨开表面的灰烬和残片,往书堆深处翻找可能「倖存」的没被烧掉的东西。触到书堆底部时,斯维因突然发现,那片地砖按压起来的感觉和周围不太一样,似乎要稍微松动一些。 自幼被民间传说滋养起来的探险情结又开始作祟。斯维因马上清开覆盖在方砖上的书册,期间不忘把还算完整的古籍小心翼翼地取出。 出现在他眼前的方砖乍一看没什么稀奇,但在马灯近距离的照明下,斯维因倒也发现了一些端倪。方砖的一角有个不起眼的缺口,斯维因试探性地用手指勾住那个缺口,往上一提,花了点力气将那块方砖揭了起来。只见方砖底下还是一层砖,但表面露着一个锈迹斑驳的圆环,圆环连着的铁链埋在砖下,不知通向何处。 没等向前辈和导师报告,被无法抑制的好奇心驱使着,斯维因拉动了圆环。只听见地砖深处传来沉闷的「咔哒」声,沉睡已久的齿轮组颤动着开始运转。离斯维因不远的墙角处,看似严丝合缝的砖墙上,宽两尺、高六尺的一方墙体缓缓向上抬起,出现了一道狭窄的暗门,迎面扑来的陈年尘土引得斯维因不住咳嗽。 第3页 暗门打开的声响令萨德兰和蕾莎同时回过头。 「什么情况?」蕾莎刚想训斥斯维因不经考虑的举动,却被墙后出现的密道牢牢抓住了眼睛。「这是……」 萨德兰举起马灯,快步靠近那神秘的暗门,也顾不得责备斯维因——要是有意外收穫,说不定还得表扬他的观察细緻。墙后是一段螺旋攀升的阶梯,从位置上看,应该通向银湾塔一角的侧塔。 年长的考古学者略一思忖,果断下达了指令:「我们上去看看。」 蕾莎皱起眉头,刚想提醒导师贸然前进的风险,可一看萨德兰已经走进了暗门,两眼放光的斯维因紧随其后,只好暗自嘆了口气,无奈地跟了上去。 顺着阶梯登上侧塔时,可以从墙上的石窗远远看见银湾稀疏的船影。侧塔顶楼的圆形房间狭窄昏暗,三人借着手中的马灯才看清眼前的景象:房间的一角摆着两个用蜡和漆封存的木箱,紧挨着空荡荡的面包筐和水缸,上面结了一层层蛛网。 而在房间中央的书桌前,垒起的书籍和翻到的空烛台边,伏着一具早已化作白骨的尸体,夹在指骨间的鹅毛笔还停在羊皮纸上。 「啊,是古尸!」斯维因小声惊唿。这倒不是因为害怕,反而更像是兴奋。 萨德兰靠近那具遗骨,上下打量了几眼:「尸体完整,没受到外力伤害,看来是自然死亡。」 斯维因对导师的崇敬又多了几分:「您这都看得出来啊,真厉害。」 「我在改行干考古之前当过几年验尸官。蕾莎没跟你说过吗?」 萨德兰没再搭理斯维因,而是将视线转移到桌面的羊皮纸上。他小心翼翼地抽出那一卷羊皮纸,边庆幸这份宝贝并没有被战争和时间摧毁,边从头阅读上面的文字。 「我陌生的读者,你们看到这些文字时,或许我已经死去了十几年,或许玛伦利加已经陷落了好几个世纪。 在我活着的时候,我孑然一身、默默无闻,你们也无需知道我的姓名。 不久前,我还能听到银湾塔外的喊杀和哀嚎,嗅到玛伦利加街道上流淌的鲜血与烟尘。 但现在外面已经回归了平静,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把自己知晓并体验过的一切忠实记录下来,包括我的朋友们的故事以及这座城市过去的影子。 赶在库尔曼人攻进银湾塔之前,我藏起了一部分珍贵书籍、私人信件和官方档案,连同我所写的东西一起放进了箱子。 这就是我给玛伦利加留下的遗产,希望来自未来的你们也能看到我眼中所见的光景。」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写作bgm:their return - marvin copp(来自游戏enderal,指路steam。这个游戏的剧情很棒,ost也超好听der) 出现的几个人物不用记,反正这章之后就不出场了_(:3」∠)_ 玛伦利加这个虚构城市其实参考了威尼斯、佛罗伦斯等城市的中世纪形态,还有巫师系列里的诺维格瑞等。这个开头也是受到十九世纪歷史学家提出的「纽西兰来客」意象的启发,虽然跟人家比差得远了…… ☆、第二章 三世纪前的初遇 海港区的十来家酒馆里,我最常造访、赊帐也最多的是一家没有名字的店面。门口的招牌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艘三桅船,像是老闆小女儿的手笔。 那位老闆早年间当过水手,乘小船捕鱼时被鱼叉戳瞎了一只眼。因为害怕吓着自己的孩子,他总是戴半边眼罩,这反倒让新客人常常误以为他是位从良的海盗。我每次攒够钱把帐补上时,他就会咧开嘴干笑两声,扭头吩咐后厨的伙计给我送半块面包。 ——银湾塔杂记·海港区平民的饮食与消遣 玛伦利加海港区的夜晚比白昼少了几分繁忙,但这不意味着它会多么安静。相反,入夜后这里的嘈杂充满了别样的活力——无论是从码头过来的异国水手、住在附近的渔民和工人,还是平民区甚至贵族区的三教九流,他们都热衷于在这个一年四季有海风吹拂、总是泛着鱼腥味的地方消磨时间。 酒馆里通常会摆上两三张牌桌,要么赌色子(极可能被出老千的陪酒女诓去一半的酒钱),要么打几副被一茬茬客人的手汗打磨过的纸牌。如果你追求的是下棋之类的「高级消遣」,老闆和酒馆常客通常会讥笑一句:「那你该去托雷索家开的『玫瑰圣堂』看看,那些漂亮姑娘的一块丝帕就抵得上穷陪酒女的通身家当。」 这一个夜晚亦是如此。 被戏称为「独眼龙」的老闆擦着油光锃亮的旧柜檯,时不时和相熟的老主顾搭几句腔。一个醉汉趴在柜檯边,软得像一摊泥。通常情况下,老闆并不乐意接待这种明显酗酒成性的客人,但这人一没发酒疯,二没欠帐,也就随他去了。 从门口进来新客人的时候,老闆抬起头,刚想习惯性地招唿两句,却见那人四面张望了一下,径直向台边的醉汉走去。 ——是来找人的? 老闆忍不住多打量了那人几眼:黑色的连帽斗篷挡住了大半张脸,底下是一身贵族区年轻人时兴的装扮,飘逸的阔袖衬衣和紧身马甲外扎着皮革制的护腕和剑带,上面的暗纹和那双及膝长靴匹配成套;装饰性的佩剑悬在腰侧,比城市守卫的标准佩剑要短一些。 怎么看都是有背景的世家子弟——老闆暗自下了结论。他也见过这种人,在家里被陈规旧俗或无趣的婚姻压抑得勐了,便乔装打扮跑到海港区这种没人认识的地方,花一点钱过半天自在逍遥的日子。 第4页 不过,眼前这位神秘的顾客好像不是自己见过的那类人。 打扮讲究的陌生人架着那名醉汉的肩膀,稍微用了点力才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醉汉仍浸在酒精的海洋里没醒过来,两腿和身躯都是瘫软的,还抽着肩膀打了个嗝。 察觉到老闆的视线,陌生人半转过身,斗篷下依旧只露出小半张脸,老闆看不到对方藏在阴影里的眼睛。 「我是来接我叔叔回去的,希望他没给您添麻烦。他欠了多少酒钱?」声音清亮,听起来像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 老闆迟疑了几秒:「他已经付过——」 话音未落,年轻人从斗篷下掏出个半只手掌大小的钱袋,轻轻放在老闆面前的柜檯上,薄薄的麻布后隐约透出钱币的轮廓。 「——帐了。」老闆对着钱袋眨了眨仅剩的那只眼睛。 神秘的年轻人似乎对他笑了一下。 这时,老闆突然注意到年轻人的衣襟前挂着什么东西。金属的反光在他面前一闪而过,好像是一枚蛇形的吊坠。 ——蛇形吊坠? 老闆马上意识到面前这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您慢走。」他拘谨地补了一句。 「谢谢。」 除了这句话,年轻人没再说什么,开始连拖带搀地扶着那名醉汉往门外走去。 从海港区大门延伸到码头的运货通道大多平坦结实,平路之外则是用鹅卵石铺开的空地,凹陷处填满了黑色的污泥。 艾德里安搀着那个醉汉,经过一群群靠在墙边插诨打科的水手、满脸堆笑的小商贩、换岗后过来喝酒的守卫,在码头僻静的角落停下。身边就是通向城市下水道的铁栅门。生锈的铁栅门半敞着,里面黑黢黢的,透出一股阴森的凉意。 此时,艾德里安已经完全收敛了先前露出的所有表情,面色冷得像他手里的短剑。他侧过身,冷眼看着一时半会醒不过来的醉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短剑楔进了对方的身体。 剑锋像一尾灵巧的游鱼,从肋骨之间的缝隙钻了进去,准确地刺穿了心脏。醉汉正欲挣扎,艾德里安马上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将随时可能涌出的鲜血和嚎叫堵了回去。 处理完尸体,艾德里安将从醉汉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塞进后腰的口袋,快步离开了下水道。他在堤岸边缘蹲下,准备用海水洗去手上的血污。 「是一张生面孔啊。」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男人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 刚才,艾德里安并未察觉到有任何人靠近。 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猎豹,他条件反射地弹了起来,转身面向声音的来源,将那把刚捅过人的短剑横在身前,反握剑柄的左手还湿漉漉的滴着水。 那人倒也不慌不忙,背倚着垒起的板条箱,一手环抱腰前,一手拿着长菸斗,升腾的烟雾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他穿的很随意,衣领敞开了一半,浅棕色的长袖外套系在腰间,短靴外侧各绑着一把五寸长的短刀。 单方面的对峙间,陌生人又开了口:「至少在这玛伦利加城里,托雷索家族的人我应该都见过。你是新来的?」 艾德里安没有说话,而是警惕地盯着对方。他已经站在堤岸的边缘,没有后退的余地。 对方抬起眼笑了笑,又说:「别这么紧张嘛,我和你们现任族长还有很深的交情呢。」 「你是什么人,」艾德里安压低了声音,被帽檐遮挡的双眼杀气四溢。「为什么跟踪我?」 「放松点,我不是敌人。」 「你是从哪开始跟踪的?」 「从那间小酒馆开始。」 「什么——」 「都说我不是敌人了。」他轻轻嘆了口气,在板条箱的稜角上敲了敲菸斗,瞥向下水道入口的铁栅门。「是萨缪尔让你干的?」 听到叔父的名字,艾德里安愣了一下:杀死在海港区销售「极乐菸草」的禁药贩子,排除威胁玛伦利加治安的犯罪者——这的确是托雷索家族实际掌权者萨缪尔的意思。 可面前的这个男人又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会直接提到萨缪尔?艾德里安确信自己没见过他。从外貌看,这人比自己要年长十来岁,和叔父差不多大,装束则像是个赏金猎人。如果他打算把看到的东西传扬出去,艾德里安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灭口。 「这和你没关系。」艾德里安握紧了剑柄。「你想干什么?」 男人把菸斗别回腰间:「没什么,就是作为『前辈』给你一点建议。」他站直身体,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脖颈和肩膀。「下次多留点神,别让人盯上了都没发现。还有,最好能不见血就不见血,要是中途碰上了守卫,那可就解释不清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撇下艾德里安转身离去,连自己的名字都没留下。艾德里安停在原地,双眉紧蹙,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海港区的沉沉夜幕中。 一个多小时后,艾德里安换掉沾了血和污泥的那身行头,穿上更加体面的礼服,出现在玛伦利加的另一个地方:飞狮公馆。 飞狮公馆坐落在贵族区的东北角。作为托雷索家族在商业城邦玛伦利加的住所,它的奢华不言而喻。而在任何一个需要招待宾客的夜晚,宴会前的精心装潢、宴会中的细緻服务又使它显出不亚于玫瑰圣堂头牌姑娘的婀娜多姿。 但在用金钱堆砌的华美表象之下,是托雷索家族刻在骨子里、永远洗不掉的厮杀本能。悠久的歷史,一度和教团对立的异端信仰,天生比常人更擅长战斗的体质和特殊血统,以及偏执狂热的个性,这就是被称作「深渊之族」的托雷索。 第5页 面对外敌,他们会毫无顾忌地亮出獠牙,直到一方胜出或两败俱伤;若是没有了敌人,他们又免不了同室操戈,直到在鲜血中趟出一条通向权力顶峰的道路。即便通过远洋探索和经商积累了大量财富和声望,这一本质也没有改变,仍然会有人视托雷索为不祥且骯脏的血系。 无论是现任族长萨缪尔,还是在老家庄园长到二十岁、刚来玛伦利加的艾德里安,他们都很清楚这一点。只要换下华服、穿上铠甲,他们就会成为刺客、佣兵、战士,也有可能堕落为十恶不赦的兇犯。 艾德里安从侧梯走进大厅时,场面已经很热闹了。吟游诗人和乐师在长桌边奏乐吟唱,为达官贵人们的对饮和交谈提供悦耳的伴奏。举着雕花托盘的僕从灵活地穿行在宾客间,挂在脸上的笑容像从未摘下的面具。萨缪尔的妹妹、飞狮公馆的女主人索菲娅拎着层层叠叠的裙摆沐浴在艷羡或憧憬的目光里,她喝了不少酒,双眼却始终保持着清明。 艾德里安一直在老家帮忙管理庄园,早已习惯了安静低调的生活,始终以谨慎、踏实为信条,身上还带着年轻人的生涩。 如果可以选择,比起和那些大人物谈笑风生,他更想闷在屋里记帐或者查帐。被派出去做见不得人的任务也不错,总比应酬好。因此,艾德里安只是站在大厅的角落,远远地看着叔父萨缪尔和教团的异端审判官、玛伦利加的总督把酒言欢。 没有人会特别注意到他。 透过那三个人的表情,艾德里安有一下没一下地揣测他们的对话内容。他知道萨缪尔和那个名叫海格的异端审判官是旧识,但关系不能算太好;至于想把权力集中到自己手里的总督莫吉斯,那就是萨缪尔和海格共同的对手了——艾德里安也只了解到这里。他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盯着自己手里的银酒杯发呆。 总督走开后,萨缪尔才和海格一同向他走来。 萨缪尔比艾德里安大十五岁,但外表看上去出奇的年轻,是个漂亮又狡猾到过分的男人。要在这流金之城站稳脚跟,审时度势的大局观和强硬的手段是必需品。 「叔父。」艾德里安放下手中的酒杯,中规中矩地向萨缪尔微微颔首。 萨缪尔优雅地踱到艾德里安和海格之间,毫无顾忌地和自己的侄子谈起机密事项:「吩咐你去办的事办妥了吗?」 艾德里安谨慎地看了眼海格,又马上收回了视线。看来,叔父和这位异端审判官的关系密切到了没有秘密的程度。 「办妥了。帐本正好在他身上,我已经带了回来。」他想了想,还是选择不提那个跟踪自己的神秘男人。 萨缪尔微笑着点点头:「很好。」他又转向海格,正式介绍起艾德里安的身份。「这孩子叫艾德里安,是我的侄子,过去一直在帮那群元老打理庄园,前几天才从老家过来。最近玛伦利加的事情太多,我和索菲娅两个人应付不了。艾德里安,这位是海格·索伦,教团那边的人,我跟你说过的。我们是很多年的朋友。」 「不是朋友,长期合作罢了。」海格冷冷地说道。 艾德里安注意到,萨缪尔的表情在某一瞬间显得很僵硬。 一向不苟言笑的海格来回打量着萨缪尔和艾德里安叔侄俩。祖传的黑髮,祖传的绿眼睛,就连天生适合当刺客的身形都有几分相似。 萨缪尔没强拉艾德里安和自己聊天,随口扯了几句就把艾德里安打发到了别处。艾德里安如释重负,行礼后便转身离开。 「你打算让他接你的班?就这么个乳臭未干的菜鸟?」海格看着艾德里安走出大厅。 「怎么可能。」萨缪尔轻描淡写地答道。「现在还轮不到他,火候不够。但是以后……过一段时间,等我们处理完灾变的问题……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写作bgm:path-abidingness - marvin copp(出处同上章) 故事的真正开始 ps 某位角色我是照着刺客信条的ezio在血系短片里的造型脑补的 ☆、第三章 流金之城 和海港区的陪酒女、兼做皮肉生意的旅舍招待不同,「玫瑰圣堂」的姑娘们和少数小伙子基本用不着卖力招揽过往的行人。她们只要像贵族家的大小姐一样侧坐在阳台上侍弄花草,一边把弄扇子、一边轻声谈笑,或是在贵客面前作出欲迎还拒的矜持姿态,自有不便说出姓名的大人物和远航至此的客商献上殷勤。她们大多没有金钱方面的烦恼,也犯不着迫于生计出卖自己的身体,在玛伦利加的「上等圈子」里更多地扮演着交际花的角色。 ——银湾塔杂记·托雷索的家族产业 飞狮公馆的清晨似乎比玛伦利加的其他地方更早到来。天刚亮,艾德里安就已经整理好着装,准备陪同索菲娅巡视玛伦利加城内的家族产业,顺带熟悉周围的环境。 虽然一直管萨缪尔叫「叔父」,但对着萨缪尔的妹妹、自己的姑姑索菲娅,艾德里安还是更习惯称她为「夫人(signora)」。几年前,丈夫病逝后,索菲娅带着年幼的儿子回到了飞狮公馆。她并没有开始传统意义上的寡居生活,而是继续经营着服务于托雷索的情报网,与萨缪尔一同支撑起这个庞大的家族。 和兄长一样,索菲娅既有优秀刺客的资质,又算得一手好帐,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她总是能让自己显得光彩夺目——不仅是精緻的妆容、入时的服饰,还有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作为飞狮公馆女主人的魄力。 第6页 不知为何,艾德里安觉得跟在她身边反而更加放松,大概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感会被索菲娅削弱,使得他不需要在意别人的视线。 遍布在玛伦利加各区的酒馆、旅舍以及特殊的「高档场所」之中,相当一部分和托雷索家族有关,索菲娅则是它们的幕后老闆,那些精明的商人和迎来送往的伙计也就成了族长兄妹的耳目。借着大笔投资和有效管理,在按约定俗成的抽成比例盈利之余,萨缪尔和索菲娅成功地在城内编织了一张信息之网。 玛伦利加城内水网密布,河道、桥樑和陆路交错,沿河的墙面上映着流动的波光。因为时候尚早,街面上行人稀疏,露天集市和有店面的商铺还没开始营业,老闆和伙计正打着哈欠安置做生意时需要的家当。看见索菲娅时,他们便客客气气地迎上前去,恭敬地称她为「托雷索夫人」,问她要不要到店里坐坐。 索菲娅走在艾德里安前边,深红色的长裙曳过带着凉意的微风,精心编制的髮髻上扎着绣有游蛇暗纹的丝带。每到一处托雷索家的产业,她就会停下脚步,向艾德里安就生意上的事作简单说明。 玫瑰圣堂要到黄昏时分才开门营业,此刻仍是大门紧闭,只有临街的木窗半启着,纱制的窗帘和缠在阳台栏杆上的藤蔓一同随风飘动,透出几分旖旎的意味。 「我听哥哥说,你在鹤山庄园是管帐的?」索菲娅问艾德里安。 她的声音很温柔,却像精制陈酿般醇厚,隐约带着耐人寻味的迴响,给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年轻人带来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是的,我以前就常和帐本打交道。」艾德里安又补充了几句。「但做的都是很细枝末节的工作,而且有元老们把关,我没有什么话语权的。我十六岁才开始接受战斗方面的专门训练,跟叔父通过的『飞狮试炼』还差得远呢。」 索菲娅露出了微笑,又道:「这几天,你也算把玛伦利加逛了一遍,应该不会迷路了吧。」 艾德里安点点头:「叔父给了我一张地图,标的很仔细。」加上萨缪尔交给他当作技能考核的暗杀任务,艾德里安至少记住了半个玛伦利加的道路和建筑布局。 「地图啊……哥哥还真是会给自己省事。」索菲娅轻轻嘆了口气。「和老家鹤山庄园不一样,这里无论是环境还是人都复杂多了。『无光者』——那些由人类堕落而来的怪物,也都更加活跃。」 她在银湾塔前的花坛边缘坐下,抬头看着台阶上的智慧女神像。雕像低垂的双眼对着手中的纸卷,光影交错间显出几分悲悯与超脱。 「教团和总督府控制的中心地带,富庶奢华的贵族区,商铺林立的市场和平民区,还有三教九流混杂的海港区。贫富悬殊,界限分明,对吧?这就是座用金钱堆砌起来的城邦,每个人都在追逐利益——或者是可以切实握在手里的金钱,或者是钟爱的人与风景,或者是可以为之牺牲一切的信仰。有不同的利益,也有不同的人,但归根结底,没有寄託和目标就无法生存。在这个意义上,谁又能分得清一个贵族和一个乞丐谁更高尚、谁更卑劣呢?」 索菲娅说这些话的时候,艾德里安想起了他这几天听到与看到的东西。 对他而言,玛伦利加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带着荣誉与财富降生的「天选之子」,在破旧的海边棚屋勉强度日的贫民,精明市侩、恨不得连时间都标上价格的商人,把性命和航船连在一起的水手。他们的生命在不同的道路上各自延伸,又在同一座城市里相互交织,自觉或不自觉地融入了玛伦利加歷史的洪流。 他自己——艾德里安·吉列特·托雷索,一个被族长萨缪尔点名要到玛伦利加的同族后辈,又该往何处去呢? 「哥哥相中了你的才能,我也希望你能助我们一臂之力」——这是索菲娅说的。 受宠若惊是艾德里安的第一个感想,紧随其后的才是可有可无的迷茫。 和其他族人相比,除了与生俱来的战斗天赋和克制无光者的特殊血统,艾德里安并没有那么强的争斗之心,为人处世也更加谨慎,做事力求稳妥。在许多时候,他甚至温和的不像托雷索家族的人。这是他的弱势,也成了他的优点。 叔父需要自己,家族需要自己,这就是艾德里安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鹤山庄园、来到陌生的玛伦利加的原因。至于自己究竟想要怎样的生活,艾德里安刻意没去多想。不过,自认为并不突出的才能会被萨缪尔和索菲娅认可,艾德里安还是在惴惴不安之余感到高兴。 索菲娅把摺扇收起,双手叠放在膝上:「你应该知道,萨缪尔为什么会忙到需要帮手吧。」 艾德里安歪了下脑袋:「我听说,叔父准备离开玛伦利加调查最近的这一次灾变。」 索菲娅轻轻点了下头,薄唇微抿:「没错,托雷索家族的命运一直是和灾变相连的。但玛伦利加的情况十分复杂,萨缪尔的工作不能被别有用心的人打扰。」 艾德里安咀嚼着索菲娅的措辞:「别有用心的人……您是指教团,还是总督?」 「教团现在和我们反倒是一条战线的。需要担心的是总督那边,还有另一股势力,」索菲娅停顿了几秒。「赏金猎人协会。」 「他们?」艾德里安有些意外,同时想起了前一天晚上见到的那个陌生人。「我以为他们都是收钱办事的僱佣兵。」 第7页 「哈哈,我们托雷索家族以前也和僱佣兵差不多啊。不过,赏金猎人当中也有我们的朋友。说到这,」索菲娅从藏在袖口的暗袋中抽出一封用丝带捲起的信,递给艾德里安。「你去找一个叫路易斯·科马克的人,把这封介绍信交给他,他知道怎么处理。路易斯是赏金猎人协会的荣誉会长,和萨缪尔是老朋友了。在正式接手重要工作之前,你可以跟在他身边学到很多东西。」 艾德里安双手接过信,看着丝带打结处的红色蜡封,那上面盖着萨缪尔的私人印章,一条衔尾蛇圈起他名字的简写。「荣誉会长?」 索菲娅点头道:「以前他是『真正』的会长,不过现在已经卸任了,具体情况你可以问他。对了,他白天可能不在城里,建议你晚上去找找。虽然路易斯看起来不太正经,但除开年轻时那乱得吓人的情史,他的确是个优秀的赏金猎人,你应该尊敬他。」 虽然满是疑惑,但艾德里安还是选择把这些问题埋在心里——叔父叫他来玛伦利加是要帮忙而不是提问的,一切都要以家族的利益至上。 话虽如此,等到入夜时分、华灯初上,贵族区的玫瑰圣堂和海港区的酒馆各自开始热闹起来时,艾德里安还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倒不是因为他迷了路、找不到需要去找的人。 事实上,他很快就找到了路易斯的家——市场边缘的一座三层小楼,下面一层是砖石结构,上边两层半则是木制,这样的房屋在玛伦利加的平民区很常见。结构简单、其貌不扬的住宅顺着平整的道路连成一片,房前屋后堆着些存放杂物的木桶和板条箱。像艾德里安这种受过训练、身手敏捷的青年甚至能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爬上屋顶,在城市的另一个平面穿行自如。 不知为何,艾德里安没走正门,也不想走正门。他攀上小楼的外墙,在路易斯家二楼的窗沿处停下。用铁钉组装起来的木窗虚掩着,从室内溢出摇曳的灯光和暖风。也许是壁炉,也许是火盆,除了炭火和劣质菸草干燥的焦味,还混着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托雷索家族的人似乎都有着远胜于常人的五感,且他们往往对自己的体质相当自信。 窗后有人在对话,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说话声很轻,没过多久就停了下来,再就是房间门打开的吱呀声。 从木窗的缝隙向内窥探,艾德里安正好看见了那个准备离开的身影:身形纤瘦,长裙外罩着连帽长斗篷,看不清脸,应该是个柔弱的贵族女人。她走得很急,连房间门都没有带上,艾德里安很快就听到了房屋另一边马车驶离的声音。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另一个人。那人背对着木窗,艾德里安同样看不见他的脸,但就是莫名地感到熟悉,好像不久前才在哪儿见过对方。明明只差敲响木窗、正式现身,艾德里安突然为自己的暗中窥探感到愧疚,觉得现在并不是拜访的好时候。 硬要说的话,扒在别人窗外本身就不是一个好习惯,只是托雷索家族不太强调这一点。 「你打算在窗台上待多久?」 那人没有回头,就这么直接开了口。艾德里安一惊,下意识握紧了窗檐的木栏。再一回味,他马上想起了屋里的男人是谁——充满磁性的低音,慢悠悠的语调,正是码头边上那个跟踪自己的男人。 他就是路易斯·科马克? 「别扒在窗上了。这里的夜晚很冷,不如进屋暖和暖和。就算是来杀我的,先喝两杯酒再动手也不迟。」疑似路易斯的男人又说道。 艾德里安咬了下唇,硬着头皮打开木窗,从窗口翻进了屋。他在窗前站定,掀开连在披风上的兜帽,露出那张年轻的脸庞。 「……您就是路易斯·科马克?」他犹疑着开了口,握着信纸的手微微收紧。 「据我所知,我好像没有别的名字。」路易斯转过身,在看到艾德里安的瞬间顿了一下。「哦,我记得你,你是码头上的那个年轻人。」 艾德里安点点头,将萨缪尔的亲笔信递给路易斯。他看着路易斯解开缠在信纸外的丝带,飞快地读完内容,又将信纸放在火盆里焚毁。 艾德里安注意到,路易斯穿着朴素的衬衣和长裤(做工也并不算太好),是随时可以就寝的姿态。而他在窗外闻到的香水味也不是错觉。 「情况我大概了解了。」路易斯在床边坐下。「既然是萨缪尔介绍你来的,那我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你叫什么名字?」 「艾德里安。艾德里安·吉列特·托雷索。」 路易斯轻轻点头,表示已经记住了对方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写作bgm:the slopes of the blessure - piotr musial(出自游戏巫师3) ☆、第四章 大师 如果说总督府操控着玛伦利加的银行和商会,教团控制了玛伦利加的文化和宗教,托雷索家族统领着远洋贸易和娱乐场所,那么,赏金猎人协会就是他们之外的第四股力量。在组成行业协会以前,他们本是各自为战、为利益奔忙的亡命之徒。 现在,他们有了共同的组织、约定俗成的行为规范,也有了超乎寻常的野心。猎人们的善恶观似乎相当模煳:他们不用「善」标榜自己的行为,不屑于掩饰求财心切时流露的「恶」。但这究竟算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呢? 第8页 ——银湾塔杂记·赏金猎人协会的光与暗 艾德里安环视四周,发现路易斯的房间十分朴素,这与他应有的身份不符。 因为靠近市场边缘的河道,木制的地板和窗户泛着淡淡的潮气,木材上的纹路被打磨得看不真切,粗糙的木刺也在长久的使用中磨平,显然已经上了年头。一张床,一张圆桌,两把椅子,两个毫无装饰的立柜,房间中心的火盆既是暖源也是光源,墙角散落着几个空酒瓶,还没有落灰。别说飞狮公馆了,这栋过于普通的住宅甚至比不上一个稍微有点名气的赏金猎人。 路易斯也像他的住宅一样。明明有着英俊的外表、健壮的身躯,却突兀地带着一股颓唐气,仿佛墙外的喧嚣都与他无关,自己只是个被放逐到闹市边缘的孤独之人。 大概是猜到了艾德里安的想法,路易斯自嘲地笑了笑:「怎么,我住的地方看起来很奇怪吗?还是说你天赋异禀,能够看到『那些』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 艾德里安有些为难——和其他争强好胜、心直口快的族人们不同,在元老们的管教下,他对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十分敏感。特别是面对路易斯,赏金猎人协会的荣誉会长,叔父萨缪尔的朋友、姑姑索菲娅所说的「优秀的人」,艾德里安认为自己应该保持谦逊矜持的态度,避免得罪对方。 「不……没什么,」他轻轻地摇头。为了表示尊敬,艾德里安还补上了正式称谓。「科马克大师(maestro)。」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谓,路易斯不禁哑然失笑:「『大师』?你在叫我吗?」 艾德里安马上听出路易斯话里调侃的意味。放在几年前,他可能会侷促得涨红了脸。但他反覆告诉自己,你是个成熟的托雷索族人了,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心态和表情。 于是,他思考了几秒,认真地回应:「对不起,是我无意中冒犯您了吗?您是叔父的朋友,索菲娅姑姑也说您是位优秀的赏金猎人。所以,我认为这么称唿您正合适。」他努力让自己显得足够谦虚且恭敬,以掩盖对路易斯其人其行的强烈好奇心。 路易斯摇摇头:「不,只是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了,还有些不适应。不过『大师』这个叫法实在有些过誉,我只是胆子比较大、运气比较好罢了。你爱这么叫就叫吧,我都无所谓。」他看着那盆静静燃烧的火,若有所思。 二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连唿吸声都被火盆里木柴裂开的轻响盖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路易斯才接着问:「你是萨缪尔的侄子?」 「是的,家父是他的堂兄。」艾德里安照实回答,但没有就此展开叙述,比如自己在老家还有个双胞胎姐姐、父母早已去世、姐弟俩在元老们的荫庇下长大之类的家长里短。他可不想给外人泄露太多托雷索的秘密,哪怕这个「外人」是萨缪尔和索菲娅认证了的朋友。艾德里安担不起这个风险。 「怪不得你们两个长得有点像。」路易斯环起手臂,微笑间带了些怀念的神色。「也和他年轻时一样,不喜欢走正门,整天爬窗。」 ——年轻时的叔父?爬窗? 艾德里安刻意显得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以掩饰那股小小的讶异。 虽然一直管萨缪尔叫「叔父」,人前的关系也不错,但对艾德里安来说,萨缪尔其实相当陌生。他来玛伦利加之前,只在鹤山庄园远远地见过叔父几次,也听长辈们讨论过这位族长,自然说不上有多深的感情。驱使艾德里安听从命令的,是托雷索家族身份带来的责任,以及对萨缪尔能力和地位的尊敬。 硬要说的话,在托雷索家族内部,就算是亲兄弟姐妹也可能反目成仇,族人的团结更多是靠血缘和共同利益而非亲情维繫的。虽然艾德里安自己和姐姐手足情深,萨缪尔和索菲娅兄妹俩的感情也很深厚,但在面对不那么亲近的人时,剩下的只有刻入本能的高度警惕。 回想起来,路易斯已经不止一次提到了萨缪尔。除了不自觉地想像「不走正门的叔父」会是什么模样以外,艾德里安也开始揣测对方和萨缪尔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们二人年龄相仿,因工作上的事逐渐熟悉、成为朋友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当然,他可不会不识时务地张口就问「您和叔父究竟有多熟」,这么做一有可能得罪路易斯,二有可能得罪萨缪尔,三有可能让自己陷入更尴尬的境地,最糟糕的情况下还会破坏托雷索和赏金猎人协会的关系。 艾德里安不会做多余的、欠考虑的事。他选择多听多看,少问甚至不问。 见眼前的年轻人还站在窗户附近,一点都不健谈,显然是被长辈教育得性格早熟的那一类,路易斯指了指桌边的椅子,说道:「艾德里安,你坐啊,别总像个稻草人似的杵在那儿。」 他拿起菸斗,眼角的余光再次扫向依旧站在原处、并不打算坐下的艾德里安,又问了一句:「你要来一口么?芳香扑鼻,提神醒脑,马上让你拥有荣升成年人的实感。」见对方的眼神里写满怀疑,他随即补充了一句。「放心,不是极乐菸草,我才不会碰那种玩意儿。」 但艾德里安还是摇摇头:「不了,大师。我不太习惯这种东西。」 ——不太习惯?那就是不喜欢了。 路易斯瞭然地点点头,将菸斗倒着在火盆边缘磕了几下,把未燃的菸草倒进火中,索性自己也不抽了:「也对,你们托雷索家的人一向五感超群,对刺激性的烟味很敏感。」 第9页 艾德里安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位科马克大师不难相处。 「不说这些了。你过来,有些事情我得提前交代。」路易斯站了起来,朝门口的楼梯走去。他向艾德里安招了下手,示意对方跟上。 和发潮的地板一样,陡峭狭窄的木制楼梯有些许松动,此刻正因承受两个成年男人的体重而吱呀作响。墙上用突出的铁钉挂着较小的火盆,二人的身影在火光下摇晃。 路易斯边顺着木梯往下走,边回头问道;「临来之前,萨缪尔或者索菲娅有告诉你他们最近在忙什么吗?」 艾德里安将险些脱口而出的答案咽了回去。他抿着唇,既没摇头也不点头。 这个反应也在路易斯意料之中:「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 路易斯不咸不淡地嘲讽了一句:「这倒是很诚实。」他走到一楼的角落,拉动悬在立柜侧面的金属圆环,嵌在地板上的暗门随即打开,露出通向地下室的台阶。艾德里安跟在路易斯身后,走进了这栋普通小楼底下的隐藏空间。 地下室比艾德里安想像得要宽敞,摆设也比先前所在的房间多了些。虽然空气中依旧瀰漫着尘埃和受潮木材的气味,但在路易斯点燃火炬之后,周围的空气似乎都不那么沉滞了。 艾德里安环顾四周,只觉得这地下室才更符合路易斯·科马克的身份:三面墙上都钉着武器架,除了常见的弓箭、弩、长刀、剑组,还有托雷索族人基本不会用到的火器;武器架后的幕布已经褪了色,但上面赏金猎人协会的纹样隐约可见;墙角的假人外罩着套沉重的铠甲,不知是路易斯的收藏品还是战利品——虽然二者的差别不大。光照最好的长桌上散落着信件、图纸和武器部件,应该还在研制的阶段。这令艾德里安对路易斯的尊敬又多了几分。 「萨缪尔让我教给你需要掌握的技能和知识。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会照做。」路易斯走到武器架前,审视着其中一把上了年头的旧弩。「先问一个问题:你知道灾变是什么吧?」 ——他在考验我。 艾德里安飞快组织好语言,像几年前接受长辈提问那样答道:「是每隔几个世纪就会发生的大规模灾害。可能是地震、海啸、干旱、冰封,也可能是战争、饥荒和瘟疫。灾变间隔的时间不定,具体形式和规模也不相同。我们现在面对的这一次灾变是从上个世纪开始的,也就是已经绝迹的『无光者』再次出现的时候。」 是再标准不过的答案。 路易斯点了点头。又问:「第二个问题。无光者从何而来?」 这一次,艾德里安思考的时间要久一些:「从人类的疯狂和绝望中来。据我所知,无光者是受诅咒而堕落为异形的人类,他们的尸体会在被阳光照射到的瞬间化为灰烬。我没有在鹤山庄园见过无光者,反倒是玛伦利加之类的大城市出现过一些。」 他低下头,接着说道:「有人认为普通人会因极乐菸草上瘾而变成无光者,但我认为这种说法不严谨,应该是内心脆弱、丧失理智的人更有可能碰那种东西,而这类人本身就容易堕落成无光者。」 路易斯抬起一边眉毛——有自己的判断,这很好。「你大概用不惯火器,还是这种东西更实用。」他从武器架上挑出一柄带鞘的短剑,抛到艾德里安手中当作见面礼。 艾德里安把路易斯送给他的短剑别在腰间。为了表明自己对路易斯职业的尊重,他又补充了几句:「我听说,赏金猎人协会也是基于消灭无光者的需求成立的。在那之前,赏金猎人多是独自行动;形成行会以后,同行之间的合作和互助更加便利,作为一个组织也获得了更大的话语权。」 路易斯沉默片刻,没做任何评价,话锋一转就直接跳到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我们的敌人是谁?」 这倒不太好回答,艾德里安的声音也比先前小了一些:「叔父说过,城市守卫负责的是明面上的和平与安全,暗处的秩序则需要教团、托雷索家族以及赏金猎人协会共同维持。所以,我们的敌人是无光者,往大了说就是眼前的灾变——应该是这样。」 这个回答显然不合路易斯的心意。他眯着双眼,面上不动声色,言辞却尖锐了许多:「战争也好,饥荒和瘟疫也好,这些灾难明明一直在发生,只是我们没有看到罢了。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场大灾变,谁都无法从中逃离。教团,托雷索家族,还有总督府,赏金猎人协会,生活在这座城邦里的普通居民,以及那些失去了人类意识的无光者,我们都是任由欲望和恐慌摆布的棋子。灾变真的会消失吗?我深表怀疑。」 「您这是在否定我们家族为消除灾变作出的牺牲。」没来得及考虑,出于对家族传统的本能捍卫,艾德里安已经把话说出了口。他马上意识到这可能构成对路易斯的冒犯,但撤回发言已经没有意义了。 路易斯先是一愣,随后苦笑两声,说道:「看来有些分歧是无法避免的。」 他摆了摆手,直接把这段不愉快的对话翻篇,毫无预兆地另起话题:「你们家的人都带点夜行生物的习性,就算彻夜不归也应该没有问题吧。」 艾德里安一时没反应过来,思路还停滞在该如何道歉这一步。 而路易斯已经用灯罩熄灭了架在石墙边的火炬,地下室随即恢復了黑暗。他揽过艾德里安比自己略低的肩膀,拉着他向出口走去:「跟我去一趟海港区,我让你看看赏金猎人是怎么工作的。」 第10页 作者有话要说:  写作bgm:forgotten homnd - marvin copp(出自enderal) ☆、第五章 赏金猎人的法则 作为灾变的化身,无光者在玛伦利加街头巷尾的传闻中总是扮演着重要角色。讲述者擅长使用丰富的辞藻和出神入化的修辞手法,把那些骇人听闻的情节描述得绘声绘色(且各不相同),仿佛他们就在现场,甚至就是受害者本人。 当了几十年无所事事的闲人,我也有幸听过不少这样的故事,还特意跑到「事发地」考证过一些实情。结论如下:一部分故事纯属编造,并被赋予各种各样的教育意义;但另一部分确实发生过,或是正在发生。 ——银湾塔杂记·「无光者」的传闻 直到接近那家没有名字的酒馆(姑且叫它「三桅船」吧),路易斯才告诉艾德里安他们要做什么:「最近,玛伦利加发生了一起连环杀人案。从现场和尸体的情况看,兇手应该是一个无光者——一般人可不会像野兽一样啃食死者的内脏和四肢。我昨天接到了调查这个无光者杀人犯的委託,你就抓住机会见识一下吧。要帮忙也可以,别拖后腿就行。」 「委託?」艾德里安小声重复了一遍。 「没错,你想猜猜委託人是谁吗?」路易斯绕开路边浑浊的水洼,借着低矮的路肩擦掉鞋底蹭上的黑色污泥。 艾德里安边走边想:教团有自己的武装力量,用不着外聘赏金猎人,况且那些虔诚的教警一直看不惯收钱办事的「俗人」;而托雷索家族一向是不屑于委託外人的;剩下的,也就只有缺乏特殊知识和技能、无力应付非人类的普通城市守卫,以及他们背后的总督府了。 于是,他试探着回答:「是莫吉斯总督他们吗?」 「这是最正常的思路,可惜还是猜错了。」路易斯笑了笑。「花重金让我帮忙抓无光者的是一个贵族。准确地说,是一个收藏家。」 ——收藏家? 「不是出于正义感,也不是为了復仇。他只是想把这个残杀过平民的无光者制成标本,放进自家的私人博物馆。收藏界好像出现了一项奇怪的技术,能用特制药水处理无光者的尸体,完成后即使见了光也不会碎成渣。」路易斯说道。 他的表情和语气带着一丝疲乏,似乎是觉得这份委託和委託人都无聊透顶。「很噁心的目的,对吧?这个城市就是这样,你总能发现超乎寻常的欲望和恶念。」 这对艾德里安来说无疑是很大的冲击。他沉默了许久,直到路易斯回过头,确认这位年轻的托雷索「学徒」有没有跟丢时,才开口问道:「这样的委託……很常见吗?」 如果路易斯的回答是肯定的,艾德里安确信自己绝对不会成为一个赏金猎人——他无法容忍这样的恶趣味,也很难接纳「只问利益,不计道德」的行为法则。 路易斯摇摇头:「不,大多数人还是正常的,只是你得做好『僱主是个变态』的心理准备。」 他又看向前方,酒馆招牌上用木炭画的三桅船映着门口火炬的暖光,温馨得像一个会令人思念故乡的梦境。 「我怀疑那个贵族根本没考虑过死者的家属,他甚至不会正眼瞧他们一下,他只想着怎么得到一件新奇的收藏品,平民的死亡反而会增加这件藏品的价值。顺带说一句,无光者也曾经是人类,而我们为了把消灭『它们』的行为正当化,刻意忽视了这一点。」 艾德里安抿着唇,轻声说:「我还没杀过无光者。」 虽然他亲手处死过托雷索家族的敌人,理应有了足够强大的心理素质,但直觉告诉艾德里安,即便无光者没有作为人类的意识,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罪恶感和愧疚心,甚至感受不到痛苦,扭曲的躯壳之中只剩下进食和破坏的本能,但它们和毫无知觉的死物还是不一样的。 「相信我,杀无光者比杀人难多了。」 正说着,路易斯走进了酒馆的大门,轻车熟路地绕开横在半道上的长椅和踉踉跄跄的醉汉,走向老闆所在的柜檯。他显然是这里的熟客,而且是出手大方的那种,这从老闆和伙计的表情就能看出来。 「两杯银湾蜜酒,其中一份不要加盐。」 艾德里安站在路易斯身后,犹豫着提醒他:「大师,我不喝酒。」 空气中瀰漫着酒、烤肉和面包的气味(当然,也有海滨特有的咸腥),他知道自己要是不喝只会显得很不合群,但这和使用菸草一样逼近了艾德里安「健康原则」的边界。 路易斯幽幽地回了一句:「这又不是给你的。」 「……」艾德里安一时无话。 老闆听出了艾德里安的声音。他愣了一下,仅存的一只眼睛瞪大了几分,视线在路易斯和艾德里安之间飞快地来回移动,但没就此说什么,而是边道谢边收下路易斯拍在柜檯上的硬币。不赊帐——这可是酒馆老闆最看重的品质。 伙计掀起前台和后厨之间的门帘,端出两杯温热的蜜酒。做工粗糙的金属酒杯不太规整,杯沿上轧着简单的花纹。路易斯双手各拿着一杯酒,走向窗边的一张破木桌。 那张桌已经有人了。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衣着朴素,棕色的粗布上衣洗得发白,桌上除了半块面包和喝空的酒杯外没有其他东西,看起来过得很拮据,但瘦弱的模样不像是经常干活的渔民或水手。此刻,他正侧坐在椅子上,和邻桌的几个水手插科打诨,面颊被酒精醺得通红。 第11页 「他就是您的线人?」艾德里安小声问道。 「是朋友。虽然看上去不像,但他的确是位作家。」路易斯纠正了艾德里安的措辞。「干我们这一行,扩展人际网络是很重要的,交不交心就要另说了。」 ——这大概就是赏金猎人的行为法则之一吧? 艾德里安默默记下这一点,又同时想到托雷索家族本身的作风。二者确实有些矛盾了,但多接触一种视角总是有好处的——大概。 路易斯在桌边坐下,把酒杯放在桌上,食指和中指轻叩桌面,吸引对方的注意力:「餵谢默斯,劳驾你回头看看是谁来了。」 中年男人慢悠悠地转过身,打了个带着酒气的嗝,大着舌头说道:「这不是路易斯吗!哈哈,我的好兄弟路易斯!」 「是我。幸好你没醉到把我认成自己的债主。」路易斯把没加盐的那杯蜜酒推到那人跟前。「这杯是我请的。」 艾德里安沉默地站在路易斯身后,不太想找位置坐下——就算有了路易斯的担保,他还是怀疑眼前这个醉醺醺的普通市民是否真能带来有价值的线索。 应该叫谢默斯的作家好奇地看了艾德里安两眼,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问路易斯:「那是你的学生?」 艾德里安一言不发,把解释权留给了路易斯。 而路易斯只是用模煳的表述随口敷衍过去:「勉强算是吧。」 不知为何,这令艾德里安感觉很微妙——就好像路易斯没有认可他的能力和身份。 看着谢默斯把那杯银湾蜜酒一饮而尽,路易斯又敲了敲桌子,表明自己是带着正事来的:「前几天渔村那边发生的无光者杀人案,你有没有听过什么消息?」 ——好吧,正题来了。 暂且压下心中的疑虑,艾德里安专注地等待接下来的对话。 谢默斯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珠子也放起了光。他小幅度地招招手,示意路易斯附耳过来:「你知道吧,我家就在渔村边上。」 「我知道。」路易斯点头。 「城市守卫去清理尸体的时候,我也在旁边看了几眼。好吧,不只是『几眼』,接到报案的守卫过来之前,我一直待在那儿。」 喜欢凑热闹是多数玛伦利加市民改不掉的通病,没什么好痛心疾首的——艾德里安尝试进行自我说服,但没能成功。 「他说的事情你也记一下。」路易斯回头跟艾德里安交代了一句,又转向那名作家。 谢默斯举起酒杯,灌了一大口,接着往下说:「大概是因为死者都无关紧要,兇手又不是人,还不知上哪去抓,守卫只好把这当成『野兽食人』一样的意外事故了——反正以往都是这么处理的,我甚至怀疑他们会不会把所有口供和现场情况记录在册。无光者不就像野兽一样嘛,只是空有曾经为人的躯壳罢了。」 路易斯摸着下巴,接着问:「那里死了不止一个人。你还记得死者的身份,以及几个现场的位置吗?说不定我们能找到兇手的线索。」 「可以,当然可以!」他马上报出了一连串地点和名字,说得非常精确具体,甚至不需要在记忆之海中浮沉。「别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当年我可是银湾塔图书馆馆长的得意门生,记这点东西绰绰有余——虽然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句末的语调缓缓下沉,他似乎陷入了一种介于怀旧与遗憾之间的情绪。 艾德里安默默松了一口气——幸好酒精没有把这位「大作家」的脑袋泡坏;路易斯选朋友也挺有眼光。 站在酒馆外,路易斯伸了个懒腰,朝头顶的夜空打了个哈欠,连带着艾德里安也萌生了几分倦意。 不远处传来醉汉的鼾声,海浪以大体固定的频率撞向堤岸,院子里此起彼伏的狗吠仿佛也在打着节拍。等到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一切又会像潮水一样周而復始。无论是平淡的生活、乏味的工作、几十年不变的风景,还是骤然降临的死亡与缓慢发生的灾变。 「今天就先到这,我看你也挺累了。」路易斯将别在腰带上的菸斗取下,想了想,又塞回原处。「你先回去吧。明天正午,在渔村的路牌前等我。」 艾德里安本想再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把问题留给了未来的自己。 「明天见,大师。」 简单的道别后,他转过身,朝贵族区的方向走去。高悬的圆月正居天穹之中,海风从艾德里安背后吹来,酒馆里不成调的歌声渐渐离他远去。 同一时间,坐落于银湾塔图书馆对面的神殿里,玛伦利加教区首席异端审判官海格·索伦仍未休息。 作为教团驻此地武装力量的指挥官兼负责人,海格基本上把所有的时间都奉献给了公务:神殿的一、二层向市民开放,庄严肃穆的神像下迴荡着祈祷与圣歌;三层是教团内部的档案馆与会议室;四层则是教区长与教警的居所,其中就有一块独立的办公场地兼卧室属于海格。他在这里吃住,也顺其自然地将工作排满了全天的日程。 萨缪尔有时会直接来办公室找他商量事情,通常是在半夜。 即便和教团达成了共识,托雷索家族「异端信仰」的嫌疑还是没有洗清,托雷索族长在教团神殿出没也就显得不太方便。为避免麻烦,萨缪尔选择不走正门,而海格至今不明白萨缪尔是怎么从窗户进来的。当然,他也不关心这种无聊的问题。 第12页 虚掩的窗户被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轻巧地翻过窗台,落在披着烛光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海格只看了眼手边的沙漏,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严肃冷峻的表情纹丝不动。 萨缪尔已经习惯了海格的这种态度。他安静地走到书架前,抬头看着书嵴上用花体字标註的名目。 「你把那个菜鸟叫来玛伦利加、塞到路易斯·科马克身边,到底有什么目的?」 海格合上眼前的档案册,冷冷地盯着萨缪尔的侧脸。得益于优秀的先天条件,萨缪尔有着经得起品鑑的堪称精緻的外表,但在海格看来,那只是毒蛇的伪装:「你又在算计什么?」 受到海格直白的攻讦,萨缪尔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苦涩——这是他从未在海格以外的人面前展露的模样,包括索菲娅。他垂着眼,喃喃道:「这次真的不是为了什么坏事,相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  bgm:tavern at the end of world - pawel szczak 写的时候其实不自觉地代入了rpg游戏式的视角,设想「这里如果出现几个选项,会有什么新的展开」,或者是在关键时刻扔骰子过检定 ☆、第六章 神祇的暗影 作者有话要说:  river of life - pawel szczak 没有一座城市能永远繁荣,也没有一种神祇能永远担起信徒的崇拜。无光者带来恐慌的年代,教团曾是信众的寄託和荫庇;而当无光者被消灭殆尽,它就显得可有可无了,以至于灾变的预兆再度出现时,人们的第一反应也不是向教团寻求帮助。一些地区甚至出现了鼓吹抛弃一切、拥抱死亡的「末日信仰」。 早在这一场灾变来临以前,教团的影响区域相较于盛期已经萎缩了三分之二,玛伦利加城是它仅存的几个教区中最大也最富庶的一个。建城时期落成的神殿依旧伫立在城邦中央,敞开大门接纳在时代的浪潮中飘摇不定的灵魂,却再也无法復现几个世纪前的荣光。 ——银湾塔杂记·教团兴衰 烛火摇曳着,在两面墙上各自映出走形的人影,无意中勾勒了海格与萨缪尔二人截然不同的心绪。 海格环抱双臂,冷着一张脸等待萨缪尔的解释;而萨缪尔一直侧对着他,始终没有转过身去,像在迴避着什么。 「如果是对教团,或者玛伦利加教区不利的话——」海格低沉的嗓音带着隐隐的威胁。 「不是的。」萨缪尔马上反驳道。声音很轻,混杂了整日忙碌过后的疲惫和无力感。 萨缪尔嘆了口气,缓缓转向坐在书桌后的海格,双眉微蹙,柔软的光在那双碧绿的眸子深处摇晃。那不是怯懦和恐惧,而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 海格哼了一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他踱到桌前,挡住了大半本应投在萨缪尔身上的烛光。 萨缪尔又移开了视线:「……家族元老们打算趁着你我离开玛伦利加的空档,扶持艾德里安取代我和索菲娅的位置。他们一直看我不顺眼;艾德里安没有背景,又干净得像一张白纸,留在鹤山庄园迟早会变成元老的傀儡。我只能抢在那之前把他调过来。而且,托雷索在玛伦利加的事务确实需要帮手。」 「这么一来,他就可以变成你的傀儡了,是吗?」背光的阴影下,海格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十分渗人。他紧走几步,毫无预兆地伸手掐住萨缪尔的脖子,将他推向冰冷的墙壁。「你想要的还是权力,别人无法质疑的权力。」 教警出身的海格没有吝惜自己身体的力量,只给对方留出了一点唿吸和说话的余地。萨缪尔的后背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坚硬的石墙,长靴的后跟紧紧抵着墙角,一步都挪不开。但他没有挣扎,脸上也并未表现出抗拒或反感的神情,低垂的双眼微微颤动。 无论海格对他做什么,萨缪尔都不打算反抗。这种不为人知的扭曲关系是「歷史遗留问题」,是萨缪尔自己造成的后果——他心中有愧。以前就是这样,将来大概也不会改变。 海格手上暗自发力,迫使萨缪尔抬起头:「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想法。」海格用的是陈述句,他很确信这一点。 镣铐般的手掌还按在自己脖颈上,萨缪尔艰难地点头:「艾德里安他……他会帮我维繫路易斯和托雷索家族的关系,同时监视赏金猎人协会的动向。这对我们……都是有好处的。」 「希望如此。」海格知道萨缪尔已经坦白完了——即便不动粗,萨缪尔也会如实告知,但海格习惯了这种「对话」方式。他松开手,后退半步,冷眼看着萨缪尔靠在墙上,摸着自己的喉咙调整唿吸。「你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萨缪尔深吸一口气,确认自己的脖子没出问题,但说话的声音还是不太稳:「总督府派到飞狮公馆附近盯梢的人手增加了,我猜神殿这边的情况也一样。」 海格皱着眉,幅度轻微地点了下头:「我知道,他们在监视你的动向。而且不只是总督府,还有协会。他们也盯上了圣器。」 「路易斯和协会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只要妨碍教团,他就是我的敌人,这和他持什么立场没有关系。」 异端审判官的言辞永远是尖锐直白的,萨缪尔不指望海格对任何人温柔。 沉默了片刻,萨缪尔又说:「我派去洛格玛地区调查古圣殿遗蹟的人一周后就会返回玛伦利加。如果有任何收穫,我会马上通知你。」 第13页 海格知道萨缪尔不会向自己隐瞒任何情报,但这和信任是两码事,也不意味着他会因此向萨缪尔表露善意——这条咬过人的毒蛇不值得他这么做。但以各种方式伤害萨缪尔并没有给海格带来任何一种快感,留下的只是更难填补的空虚。 哪有合格的虔诚教徒会背离教义,如此粗暴地对待他人呢——海格内心深处的「教警」也在如此拷问自己。 就像过去不止一次发生的「意外」那样,海格强行无视那些不断重复的自我批判,将自己和理应被审判的「异端」放到了同一个道德水准上。 「把衣服脱了。」 这次是命令的语气。海格盯着萨缪尔胸前的蛇形吊坠,只觉得那和萨缪尔本人一样碍眼。 没等托雷索族长的手顺从地伸向前襟,海格又抓住他的黑髮往一边扯,强迫萨缪尔将侧颈暴露在自己面前。从嘴角、喉结到锁骨,滚烫的唿吸与不留情面的啃咬在萨缪尔苍白的皮肤上留下泛着水光、深浅不一的红斑,阴影里看不真切。 那不是亲吻,不是爱抚,也没有半点温存的意思,仅仅是陈旧怨愤的宣洩。 萨缪尔沉默着接受这一切,将海格带着恨意强加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尽数吞下。 ——这是我应得的。 他在安慰自己,也安慰着海格。 ——这是我们应得的。 玛伦利加的夜静默无声。 银湾曲折的海岸线勾勒出玛伦利加城的临海边界,靠近主城的海港区分布着码头、造船厂和面向远航商船服务的交易所。而在「过渡地带」渔业市场的另一边,是远离中心地带、夹在城墙和城郊山崖之间的渔村。 除了渔民和织网工,一部分居民还以晒盐为生。盐场滩池沿着海滩铺开,远看上去白花花的一片,积满海水时则会像一排巨大的镜子,装下每一只掠过天穹的飞鸟。时值正午,晒盐的工人坐在用椰树叶搭起的凉棚下,倚着沾了海盐的木柱打盹。 低矮的平房和栅栏围起的庭院容纳着平民拮据寡淡的生活,终日对着同一片海、同一片天以及眼前生存的重担,和城墙内的喧闹浮华仿佛是两个世界。 艾德里安抵达渔村村口的路牌时,路易斯已经在附近的树下等着了。艾德里安紧走几步,来到他面前。 「大师。」他用适中的音量打招唿,不想打破正午的静谧。 路易斯没说什么,只是挥挥手示意艾德里安跟上。 无光者伤人甚至杀人的案件在玛伦利加地区发生了不止一次。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会对此感到恐慌,但归根结底,长久的恐慌是需要资本的。对一直身处困境的贫民而言,比起遥不可及的安全,他们不得不选择温饱,用「野兽食人」的解释给自己带来安慰。即便家人、邻居、朋友死在无光者手里,他们也只能将痛苦视作命运的一部分,在这片泛着海水味的土地上安静地生活下去。 这一次案件出现了三位死者。一个是晚归的渔民,一个是住在村庄角落的织网女工,一个是驻守在旧教堂的老牧师。杀戮发生在同一个夜晚,三具尸体也都散落在离海滩不远的小教堂周围。 渔民和女工都有家属,守卫来清理现场时,他们哭嚎着收起亲人残破的尸体,打算用手里不多的积蓄筹备葬礼;独身的老牧师则没那么幸运,由于没有亲属和后代,处理后事的工作只能由教团的其他教士完成。那所教堂暂时空了下来,短期内恐怕也没人敢靠近那里。 教堂里静立上百年的神像终究没能庇护这三条生命。而今,他们已经远离了苦难。 路易斯和艾德里安走近现场时,发现教堂不远处有一个人,正半蹲在灌木丛边上,低头搜索着什么。那人着一身红底白纹轻甲,戴着头盔,腰侧悬一柄长剑,是玛伦利加城市守卫的标准装束。按理说,守卫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一个人跑到案发现场的确很奇怪。 艾德里安还在猜测对方想做什么时,路易斯已经向那陌生的守卫走了过去。他轻咳两声,对方马上回过头,缓缓站了起来。守卫手里还拿着一件东西,艾德里安远远地认出那是一块衣服的残片。 路易斯上下打量着对方,脸上挂着友好的微笑:「我没想到这里会有守卫。」 守卫显然认出了眼前这位赏金猎人协会的荣誉会长。先是礼节性地点头致意,再开口答道:「我是辛西娅,隶属于玛伦利加第二步兵营。」 守卫铠甲和骑士头盔本就挡住了身体线条和面部,辛西娅的声音又低沉粗哑,艾德里安差点没发现对方是个女人。辛西娅摘下一边手套,主动和路易斯握手。视觉过人的艾德里安马上注意到,女守卫的手比普通的城里女人厚实有力得多,掌心布着长期握剑留下的茧。 握完手,路易斯表明了来意:「我是来追踪那个无光者的。」他指了指身后的艾德里安。「这傢伙也和我一块。」 辛西娅透过头盔狭窄的观察口朝艾德里安多看了几眼,初步判断这是托雷索家的人。 「你好。」辛西娅简短的招唿背后带着警惕和尊重。 虽然在玛伦利加待的时间不长,艾德里安已经开始了解外人对待托雷索的态度。他也合乎礼节地回应了一句。 路易斯适时打断了博弈和猜疑。他在教堂外墙边蹲下,低头查看那里残留的血迹:「我以为守卫已经不管这些事了。『野兽食人』,这不就结了吗,剩下的可以交给我们这些专业人士。」 第14页 言辞中的嘲讽意味实在太重,艾德里安觉得这有点过分,于是略带歉意地向辛西娅解释:「科马克大师接到了相关委託,接下来我们会处理的。」他希望这能让对方好受一些。 辛西娅无奈地摇摇头。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坚持己见:「把这些案件当作『意外事故』是无奈之举。但就个人而言,我还是想把杀害平民的兇手找出来。」 「无光者已经失去了人的意识,而法律和刑罚只有对知晓何为痛苦和罪恶的人才有意义。『绳之以法』对它们来说恐怕不适用。」路易斯意味深长地说道。 「或许吧,我甚至不知道死亡对无光者来说算不算是解脱。」辛西娅嘆了口气。「但这至少可以排除一些危险,保证市民的安全。」 她回过头,远远看向盐场边的晒盐工人。 「他们也是玛伦利加的市民。」女守卫轻声说。 她向路易斯展示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块残破、陈旧、带着腥臭的布片,因为浸过凝结的人血和组织液,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这和几位死者身上的衣服都不匹配,应该是无光者经过灌木丛时被枝杈刮下的。」 路易斯笑了,默许辛西娅与他们一起行动:「看来这座城市还没有烂透。」 辛西娅的决意给路易斯带来难得的信心。他拉过艾德里安的手臂,将托雷索家的年轻人带到教堂与灌木丛之间的空地上。那里是兇案发生地的中心,和几处尸骸的距离大致相等。虽然尸首已经被收走,渗到泥土里的血迹依旧可见,在长着短草的地面染出几块棕黑的斑痕。 路易斯站在艾德里安身后,双手按着年轻人的肩膀,低沉的嗓音就在艾德里安耳畔很近的地方响起:「我们『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你就站在这里,什么都不要想。闭上眼,用其他感官寻找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以及无光者留下的东西。气味,温度,声音,什么都可以。」 听从路易斯的指示,艾德里安深吸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第七章 人形凶兽 作者有话要说:  never the same - daniel aaron martinez 在讨论无光者的伦理定位之前,我想转述一个真实的故事。众所周知,无光者是由特定人类「堕落」而成的,但很少有人活着目击这一过程。其中一位倖存者在悲剧发生时年仅六岁。当时,她正抱着没断奶的弟弟坐在床上,她的母亲和祖母已经煮好了鱼汤,等待打渔的父亲归来。她的父亲没带回渔获,脸上挂着疲惫的苦笑。 晚餐的某个瞬间,男人突然蜷起身体,露出无比痛苦的表情。他看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眼眶盛满泪水,嘴巴开合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但紧接着,男人的双眼突然涨得通红,面色可怖,不属于人类的利齿和利爪飞速生长,扭曲的肌肉绷坏了破旧的衣裳。「他」变成了「它」。 曾经温柔的父亲、丈夫和儿子野兽般撕开自己母亲的躯体,啃下妻子的皮肉,在「进食」完毕后夺门而出。女孩抱着弟弟缩在床角,用破旧的被褥盖住自己颤抖的幼弱身躯。直到惨叫声停息,她才战战兢兢地探出头,看清眼前的惨状。听说她长大后成为了一名城市守卫,希望改变了的生活能给她的内心带来安宁。 ——银湾塔杂记·「无光者」的传闻 艾德里安闭着眼,站在曾经发生血案的地方,调动视觉以外的所有感官搜索任何可能有用的线索。路易斯的手还按在他肩上,没多用力,但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以及这个男人的体温。 有点烫——艾德里安想着,险些涨红了脸。因为双眼紧闭,这种感觉比起平常更加鲜明。 和阳光、炉火、滚油、刚烤完的土豆不同,这种温度是含蓄沉稳的。不像荆棘一样带着刺,而是被时间打磨过的热烈,令人下意识地想要亲近。 不行,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为了摆脱多余的想法,艾德里安再一次调整了唿吸。 来自东面的海风吹过旧教堂陡峭的尖顶,周围的草木窸窣作响;远处是不息的海潮声与鸟鸣,夹杂晒盐工人休憩时的闲聊。而在更远的地方,玛伦利加的城墙之内,市民们的生活仍在继续,他们或许会在酒馆里提起渔村的这桩惨案。 由于几具尸体曾在这里躺了一夜,又被残留的鲜血浸了几天,除了海风送来的咸涩,空气中仍旧瀰漫着淡淡的腥臭。那是死亡的味道。 艾德里安必须不断给自己的感官做减法:删去每日重复的自然杂音,扣除生者制造的遥远的喧譁,再慢慢分析留存下来的「异常」。专注的状态下,路易斯搁在他肩上的手与传过来的温度似乎变得很遥远。 血腥味。其中还留着一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另类的味道。那是什么? 风声。习惯了之后,它就和绝对的安静没什么两样(在这里长期居住的人迟早会适应这一点);但在某些时候,最轻微的风声也会唤起人们心中原始的恐惧。去掉风声之后——暂时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有时间停滞一般的沉寂。 脚底松软的土层。前几天这里下过雨,无光者应该留下了足迹,能不能从混乱的脚印群中识别出来则是另一个问题。 惨案当夜,这里究竟是一幅怎样的景象? 现场已经被简单清理过,艾德里安只能靠想像与合理推断勾勒当时的情景。被害的三个人死在同一夜、同一个地方,但未必是被同时杀死的。无光者一般不会把食物带回巢穴,而是就地解决。遇害的三人应该是正好先后出现在了附近。 第15页 不过,揣摩无光者「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选择他们下手」没有意义——它们没有思维,也就不会有动机和计划。这就像对无光者一板一眼地宣读逮捕令和法条,再套上刑具、将它们送上绞刑架一样滑稽。 那么事情就简单多了——找到这只无光者的巢穴,杀死它,然后把尸体交给那个恶趣味的贵族收藏家。 艾德里安睁开眼,花了几秒钟适应感官重启后一股脑涌进的光亮、色彩与声音。路易斯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手,此刻正站在侧面观察他的表情。 透过守卫制式头盔上狭长的观察口,辛西娅好奇地看着路易斯和艾德里安,轻声问:「怎么了?」 「我闻到了一点……本来『不属于这里』的气味。虽然现在已经很微弱了。」艾德里安努力寻找合适的形容,想给那快被海风完全吹散的气味下定义。 他将视线投向辛西娅拿在手里的布片,礼貌地问:「请问我能看一下那件东西吗?」 辛西娅把小小的证物递给艾德里安。路易斯勾起一边嘴角,调侃道:「艾德里安,你能闻着味找到兇手现在的位置吗?」 艾德里安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大师,请不要把人当猎犬用。」 辛西娅扭过头,庆幸头盔挡住了自己的表情。 没理会路易斯随心所欲的调侃,艾德里安拎着那枚骯脏得看不清原始颜色的布片,又嗅了一遍。这一回,扣除血腥味后剩下的东西更加鲜明,艾德里安很快确定了气味的类型。 「这是……焦炭。还有一点受潮火药的味道。」他给出结论。语气不算很笃定,但给自己留出余地是艾德里安的习惯。 经验丰富的路易斯将这个结论推得更远:「应该来自某个废弃矿坑。那里没有人,没有光线,矿道里还有蛇鼠作伴,简直是上天赐给无光者的美好家园。」 路易斯对玛伦利加周边的情况了如指掌,也知道不少辛西娅这种正牌守卫未必听说过的城市的「秘密」。他环顾四周,将视线锁定在辛西娅找到衣物残片的灌木丛的方向。 如果没记错,距离渔村三里左右的山坳里,有一处荒废了近四十年的铁矿,应该是离这儿最近的嫌疑地点。矿坑下方连着流向大海的地下河,路易斯还听说过不少以它为舞台演绎出的精怪故事,幼时的他一度对此深信不疑。 没有过多的踌躇,路易斯决定马上出发。就算他们要找的兇手不在那儿,至少可以排除一个错误选项。 辛西娅没有异议:「我今天不需要执勤,来这里纯粹是个人行为。」 凡事力求稳妥的艾德里安还是象徵性地问了一句:「我们不需要做些准备吗?就这么直接过去?」 「准备什么,难道要去神殿请一队教警帮忙吗?还是端着神像让无光者做临刑忏悔?」路易斯笑着反问。「思考本身就是一种准备。你看,我们身上都带着武器,也知道可能会面对什么,这就够了。而且现在是对付无光者最理想的时段——虽然矿坑里不见天日,但它们对时间和光照的感知并没有完全改变,白天的攻击性和危险性会比夜晚低不少,至少我们生存的机率会更大一些。」 「……对不起,大师。」艾德里安下意识地向路易斯道歉,哪怕对方说的话要过分多了。他抿着唇,握紧了挂在腰带上的剑鞘——这把短剑还是前一天晚上路易斯送给他的。 「你不用什么事都道歉,搞得像是我在欺负你一样。」路易斯别过身去,趟开灌木丛边缘被荒草覆盖的小道,带头往矿坑的方向走。「明明长得有点像,其他地方却和萨缪尔完全不同啊。虽然都是好的方面。」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已经提到过多少次叔父的名字了? 艾德里安忍不住又一次这么想。 现在看来,路易斯大概和萨缪尔有过长期合作,并因此先入为主地以为每一个托雷索族人都有着萨缪尔那样的个性和资质。换句话说,路易斯正在用萨缪尔的标准要求艾德里安,或尝试在艾德里安身上寻找萨缪尔的影子。 心思细腻但不愿表达的艾德里安突然感到忧虑:自己会让路易斯失望吗? 自己会因为「和萨缪尔不同」甚至「根本比不上萨缪尔」而让路易斯失望吗? 艾德里安知道,自己和路易斯并非真正的师徒和上下级关系,也没有回应对方期望的道德义务,但这种莫名的不安依旧困扰着他。也许是因为自卑,也许是因为太过在意别人的想法。艾德里安从未如此对托雷索血统中性格敏感、易于偏激的特质感到不满。 不过,搁置多余的情绪其实不难:只要意识到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责任感就会暂时取代其他情绪化的想法,让艾德里安充分冷静下来。 站在废弃矿坑的入口处,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提前进入了警戒状态。 明明头顶阳光正盛,眼前黑黢黢的洞口却显得格外阴森,似有冷风正往外吹。五感灵敏的艾德里安知道,这不是心理作用——里面的矿道纵横交错,空气的流动也更加复杂,要找到无光者确实有一点难度。不过,他应该能够胜任这项工作。 辛西娅握着剑柄,低声问艾德里安:「你能感觉到它在里面吗?」 艾德里安缓步靠近入口,站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屏气凝神地感知每一股迎面吹来的风。 第16页 他嗅到了来自矿道深处的同样的味道——焦炭、火药,以及发酵了几天的血腥味。 「是一样的气味,而且更浓。」艾德里安小声说。「它就在里面。」 矿洞外散落着一些木柴。路易斯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瓶燃料和打火石,制作了两个火把,分别递给辛西娅和艾德里安。他示意艾德里安紧跟在自己身后。「你的视力很好,如果抢先发现了那个东西,不要贸然行动,交给我来处理。」 艾德里安点了点头。 路易斯又看着辛西娅:「你走在我们后面,堵住无光者往外逃的路。我相信守卫铠甲和佩剑的质量。」 辛西娅的回应十分干脆利落:「放心,我不会拖你们的后腿。」她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拔出长剑,锁子甲手套摩擦剑柄,发出细碎的响声。 三人小心翼翼地顺着矿道往深处走,脚步声很轻。借着手中的火炬,他们逐渐适应了昏暗阴冷的环境,在迷宫般的矿道网内穿行,循着艾德里安所说的风的方向寻找危险的目标。 艾德里安在矿坑主道和分支斜道的岔口停下时,辛西娅条件反射地屏住了唿吸。她不敢大声说话,唯恐自己的声音会被管道状的狭长通路放大、一路传到无光者耳中,使得他们功亏一篑。 艾德里安也没有说话。他将手中的短剑指向前方的洞顶:一双血红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们三个。扭曲的四肢以不自然的角度挂在坑道顶,强壮的利爪楔进土石之间,像一只人形的蝙蝠;沾着血的破衣裳七零八落地挂在那具曾属于人类、如今肌肉狰狞的身体上。 那便是路易斯和辛西娅都想找到的无光者。 路易斯横起长剑,摆出随时可以应战的警戒姿态——委託人想要的是「尽可能完整」的无光者尸体,所以他没带惯用的火器,而是两把直剑。辛西娅后撤半步,扼守着狭窄的通道。 艾德里安更不用说。一嗅到无光者的气息,他就像换了个人:年轻的身体蓄着猎豹般的爆发力,溢出的杀气令人胆寒。 那是托雷索血系的最好证明。 无光者龇起利齿、向三人袭来的瞬间,艾德里安心中突然涌现了一个念头:杀死这个无光者,在路易斯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 ——没错,杀死它,就像杀死那个禁药贩子一样,杀死这个无光者。 ——杀死它,就像优秀的萨缪尔叔父那样。他可以做到,我也可以。 ——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 艾德里安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那一瞬间,他忘了路易斯才是接下委託的赏金猎人,忘了路易斯刚对他说过:不要贸然行动,交给我来处理。 战斗本能与微妙的自尊心战胜了一贯的理智。 艾德里安手中的火把落了地。他撇开拦在自己身前的路易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前方,紧握手中的镀银短剑,向迎面袭来的无光者刺去。 ☆、第八章 不可名状之恶 在翻阅建城时期的史料时,我经常想到一个问题:究竟是贵族缔造了玛伦利加,还是玛伦利加缔造了贵族?毫无疑问,如果没有逃亡贵族投入大笔的金钱和人力,在银湾海岸建起码头、造船厂和交易所,这里恐怕还是一片荒芜。 但在玛伦利加共和国诞生几个世纪后,贵族群体又越来越像是缠绕在神像脚下的藤蔓,倚仗城邦赋予他们的名号、礼节与美德,制造出一系列概念,以维护自己的地位和荣耀,好像离了这些虚物,他们就不再是贵族。 ——银湾塔杂记·贵族的美德 无光者像一只贴在洞顶的巨型蜘蛛,飞快地爬行到路易斯等人的斜上方,挥着利爪向下跳,扭曲的「口器」发出刺耳的尖嚎。 艾德里安突然推开停在最前面的路易斯,径直冲了上去。 此时,他碧绿的双眼正锁定在无光者的心脏部位:这种人形恶兽感觉不到痛苦,就算削去四肢,也不会因剧痛放弃抵抗,以前甚至出现过无光者失去头颅后继续攻击人类的情况。但只要破坏了心脏和嵴椎,无光者就会当场死亡。 路易斯说过,委託人想要尽可能完整的尸体,也就是说创口越小越好、越少越好,尽可能不破坏它的骨架和关节。 这么一来,目标就明确了。 短剑锋利的剑刃划破阴冷的空气,留下一道模煳的火炬的反光。无光者坚硬的利爪与艾德里安的喉咙之间不到一臂的距离。艾德里安左腕一旋,用短剑格挡来袭的利爪。两边的力道都很大,直震得艾德里安虎口生疼。 双方的反应和动作极快,一切仿佛发生在一瞬之间。 艾德里安就势一个翻滚,躲开随时可能撕开他喉咙的那一口长牙,右手从腰后摸出两把匕首,向无光者的心脏掷去。 无光者动作敏捷,刚躲开艾德里安投掷的匕首、向后跳到矿道的侧壁上,下一秒又借蝗虫般发达的腿部肌肉勐地一蹬,向防御尚不充分、来不及反击的艾德里安袭去。 这一次,它的目标是艾德里安的眼睛。 ——不好。 半跪在地上的艾德里安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想往后撤,背嵴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潮湿坚硬的洞壁。他险些忘了这里不是鹤山庄园宽敞的训练场,而是荒废多年的狭窄矿道。 后方没有退路。 「嘁。」 艾德里安咬着牙,握紧手中的短剑,抓住时机将剑锋精准地送进无光者尺骨和桡骨间的缝隙,直接扎穿了它的前臂。艾德里安的短剑从它的手腕一路划到手肘,直到撞上坚硬的关节。不料无光者的攻击并未因此停下,仿佛那把刺进它身躯的短剑微不足道,不过是挂在腐肉上的一点累赘。 第17页 死亡的威胁面前,时间的流动仿佛变慢了。利爪仍在一寸寸地向那双睁大的绿眼睛逼近,苍白的面颊几乎要沾到利爪上干涸的陈旧血渍。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手从侧面抓住艾德里安的衣领,将他从无光者的利爪下拽了出来。那只手又马上松开,任由被甩到一旁的艾德里安侧倒在地,转而抓住卡在无光者肘关节外的剑柄,稍微用了些力,将短剑拔了出来。 在紧要关头救下艾德里安的,无疑是身经百战的路易斯。他早已见识过比这兇险百倍的情形。明明是后出手的一方,却依旧持有压倒性的判断力和应变力——赏金猎人协会的前会长兼现荣誉会长的头衔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刚才的动作成功将无光者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路易斯身上。他依旧錶现得游刃有余,没给对方攻击的机会,直接瞄准空档将短剑当匕首丢了出去。有些分量的兵器掠起迅勐的风声,直直扎进了无光者身侧的洞壁,将它逼进了路易斯的挥剑范围内。 紧跟着一个突击,路易斯双手持剑,将剑锋楔进无光者的心脏,顺势踹向因畸形受力不均的脚踝,直接将它钉在了地上,像用大头针钉住一只碰巧爬过木板的蜘蛛。 剑下的无光者疯狂挣扎着,扭曲的四肢和脖颈抽搐般大幅度地摆动。野兽似的嚎叫声更加尖锐刺耳,直令艾德里安和辛西娅头痛。但这些尖叫不是因为痛苦——之前已经说过,它「没有痛觉」,现在只是被控制行动后的应激反应。 如果它长得更像个人(虽然现在它身上还挂着很难称之为衣服的破布),或许会显得可怜一些。 路易斯眼睛都没眨一下。他的右手继续固定着刺穿无光者心脏的长剑,左手从腰侧拔出另外一把佩剑,对着相近的位置补了一刀。 无光者勐地弹了一下,保持扭曲的姿态僵直在原处,尖锐的嚎叫戛然而止。渗到泥土里的血液焦黑粘稠,泛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 它死了。 不过硬要追究的话,之前的它能算是「活着」的吗? 辛西娅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长舒一口气,但没有马上收起剑,而是谨慎地走近那具仍被钉在地上的无光者,借着火光确认情况。似乎是想确保猎物已经死透,路易斯的双剑还戳在那颗早应停跳的心脏上,剑尖穿透躯干刺进了土里。 「看来它已经死了。」辛西娅收起剑,弯腰从地上捡起先前投掷出去的两枚匕首,递还给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一言不发地接过自己的东西,抿着唇,点头表示感谢。 辛西娅看着路易斯,赏金猎人的表情藏在浓重的阴影里,并没有因完成委託表现出喜悦。 她问道:「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路易斯反问:「你呢?」 辛西娅再次看向地面非人非兽的冰冷躯壳,将眼神流露出的哀伤和愧疚藏在了头盔里:「我得先回一趟渔村,尽快跟死者家属回报这个消息,就说杀人的无光者已经被处死。我也会向上级报告您为守护市民作出的贡献。」 她听起来有些低落,大概是为自己所属队伍没能担负起相应职责感到无奈。「作为守卫,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路易斯摇摇头:「我不需要什么嘉奖,委託人已经给了我足够的金钱报酬。」 他看了眼艾德里安,那个年轻人正举着从地上拾回的火把,不知在想什么。 路易斯又说:「……我们会在这里待久些,等到太阳下山了,再把尸体弄出去。」他用靴尖踢了踢无光者的脑袋。它自然不会有任何反应。 辛西娅对运输尸体这一点感到疑惑,但没有追索细节——只要不涉及雇兇杀人、销售违禁物品等问题,守卫不应过问赏金猎人与委託人之间的合法交易,这是玛伦利加的潜规则。「光明世界」和灰色地带同时存在,这也是玛伦利加长期稳定的关键。 「那么,我先走了。」辛西娅向二人欠身告别。 「嗯,后会有期。」路易斯笑着说。「祝你道路平坦、未来光明。」 考虑到城市守卫一律着标准铠甲和头盔,外人基本看不到他们的脸,身形区别亦不明显,就算真的与辛西娅再度偶遇,他也不确定能否认出对方。不过,他觉得这样正好,臆想第二次见面反倒有些多余了。 辛西娅离开后,废弃矿坑里只剩下路易斯和艾德里安二人——当然,地上还横着一个已经死去的无光者。 他们一起等待着夜幕降临。 路易斯将双剑从无光者的尸体上拔出来时,一直保持沉默的艾德里安才说了句话:「请把剑给我一下,大师。」声音很轻,语调下沉,好像还在跟自己过不去。 路易斯眯着眼,观察艾德里安微妙的表情,如他所愿把剑递了过去。艾德里安从系在腰带上的皮革腰包里掏出手帕,仔细擦掉剑上的血,又一言不发地将剑还给路易斯。 沾了黑血的手帕已经没法再用,艾德里安便将它搁到火把上,看它在跳动的火焰中一点点化为灰烬。 年长一些的男人马上意识到,艾德里安是在为之前的贸然行动道歉。大概是不知道如何用语言作合体的表达,或是不愿意说出声,所以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路易斯差点笑出了声:「你这人真的有趣。」 收敛起笑容,他还是不咸不淡地训了两句:「你最好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学会对每个突发情况作准确判断,学会服从我的指示。刚才要是出了事,我没法跟你们家的人交代。」 第18页 「……对不起。」 路易斯摆摆手:「我说过你不用总是道歉,这会让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话。」他审视着艾德里安不自在的神情,决定自己打开那扇虚掩的门。「你好像一直有问题想问我。」 艾德里安游走的眼神终于找到了定点。他低下头,看着无光者圆睁的双眼——那双血红的眼睛不像方才那样泛着光,剩下的只是黯淡与空洞——思虑许久,才犹疑着提出问题:「人和无光者,哪一种您杀的更多?」 「这问题太尖锐了。」 艾德里安将下意识的道歉咽了回去。 路易斯抬起头,看着矿道顶陈旧的裂纹:「为了釐清无光者和人的伦理关系,以前的学者提出了『二段死亡论』。按照这种说法,人在转变为无光者的瞬间就已经死了,这是作为人类的死亡;而在那之后,剩下的只有和野兽无异的、游离于生死之间的躯壳,第二次死亡才是它们应有的结局。换言之,我们要杀的是『已死之人』。」 「您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艾德里安说。 「好吧……因为总督府的委託,我杀过一些人,多数是逃犯;但消灭的无光者更多。这样的回答有让你好受一些吗?」路易斯有些无奈。「话说回来,刚才你没有听我的话,是不是想证明自己的实力不亚于萨缪尔?」 这一问正中艾德里安的要害。他惊愕地看着路易斯,愣了一会儿才承认:「是的。」 艾德里安感觉到自己的脸在烧。幸好身边的火光影响了视野中本来的颜色,不然对方一定会发现他脸色涨红。 「唉……」路易斯嘆了口气,他靠着墙,双臂环抱,和第一次见面时的姿势一样。「萨缪尔是萨缪尔,你是你,我没打算拿你们两个作比较。」 「我们能别谈这件事吗?」艾德里安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拜託您。」 路易斯无奈地举起手:「我知道了。不过你的确有两把刷子,起点比大多数新手赏金猎人都要高,只是忘了无光者不是人类,不会因这点伤撒手。下次,你大概会做得更好吧。」 ——他在夸赞我吗? 艾德里安一时没反应过来。 「回城之后,你跟我去见委託人,让他把尾款给结了。咱们尽快把这坨烂肉转手。」路易斯拍去手套和衣袖上的灰尘,小声抱怨了几句,继续漫长的等待。 听到路易斯这句话,艾德里安才确信对方初步认可了自己。但同时,他也产生了新的担忧:自己是不是太过看重路易斯的评价了? 当晚,贵族区的某座豪宅深处,艾德里安跟着路易斯与委託人见了面。为避免托雷索家族的身份带来麻烦,艾德里安藏起蛇形吊坠,用兜帽挡住了大半张脸,路易斯也没有介绍他是谁。 收藏家用手帕捂着口鼻,指挥僕从打开密封的木箱,检验里边无光者的尸体。他两眼放光,内心的狂热被这件可怕的死物点燃。 「嗯,虽然有一点小小的瑕疵——我是指刀口——但只要稍微处理,应该看不出来。」收藏家拿捏着语调,眼神探向影子般静立不语的艾德里安,又很快飘迴路易斯身上。他拿起桌上沉甸甸的丝绸钱袋,将报酬抛到赏金猎人的手中。「你值得这个价格。」 路易斯拉开钱袋,象徵性地清点后就收入怀中。 「没什么事的话,你们可以离开了。说不定我们还会有更棒的交易。」 「那都是以后的事,收藏家先生。」 路易斯不想在这里多待。离开前,他突然说道:「这个无光者一共杀了三个人。一个渔民,一个织网女工,一个老牧师。他们就死在渔村的旧教堂边上。」 收藏家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哦。怎么了?」 艾德里安一声不吭,默默攥紧了拳头。 路易斯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嘆息:「不,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silver for monsters.../...steel for humans - marcin przybylowicz ☆、第九章 蜜酒与烤肉 在银湾塔供职的时候,我还很年轻,年轻到不愿意去海港区的无名酒馆消磨时间,认为那会降低自己的所谓格调。后来我才发现这是一种多么庸俗的念头。无论是喧嚷的码头、繁华的市场,城外农庄边缘的小旅舍,还是令人又爱又恨的贵族区,其实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年纪愈长,我反倒更加喜欢海港区和市场的感觉。半壶温热的银湾蜜酒只是陪衬,更精彩的是同一个情景里的其他人。走进那片温暖的喧譁,你可以听到许多比金钱更有价值的东西。 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愤怒,他们的喜悦,他们的欲望,他们的生命。我的食粮。 ——银湾塔杂记·海港区平民的饮食与消遣 离开收藏家的豪宅,路易斯说要请艾德里安到酒馆放松放松,顺带总结当天的所见所感。 艾德里安抬起头,看着玛伦利加城上方高悬的明月,在直接回飞狮公馆和再陪路易斯待一会之间犹豫不决,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海港区那家「三桅船」太远,而市场就挨着贵族区的边缘,且路易斯自称「和那几家老闆都很熟」、「能捞个实惠的价格」。艾德里安没什么话语权,也就半推半就跟着去了。 虽然没有贵族区那般奢华得夸张,他们所在的这家酒馆还是要比海港区的精緻一些。桌椅和木窗的边框上都布着简洁灵动的线条,金属酒具擦得锃亮,下酒的果脯和冒着热气的烤肉摊在朴素的单色瓷盘中央。 第19页 柜檯靠着墙的位置上摆着象徵财富的「经商之神」小铜像——那是一位蒙着头纱的女神,轻提裙摆的右手自然垂下,左手托着天平,压下的一边盛着几枚钱币,翘起的一边是两只振翅的海鸟。金钱与海,像简意赅。 观察完周围的环境,艾德里安看着墙上的挂画,心想在酒馆的氛围当中,它未免显得格格不入:「『圣徒罗兰德採撷石心玫瑰』?为什么酒馆里会挂这种宗教意味的画作。」 在坐得规规矩矩的艾德里安对面,路易斯翘着腿,一只手臂搭在椅背上,一只手轻晃酒杯。杯中的蜜酒好几次险些被晃出了边缘,又堪堪落了回去。听到艾德里安的问题,路易斯跟着看向那幅有些年头的挂画。 平心而论,这幅画的价格不会太高,只是某个不知名画匠对几幅名作的临摹与结合。不过该有的要素都有了,甚至流于冗杂:身为教团先驱的圣徒罗兰德,披着战甲的坐骑,模煳的远山、落日、河流与近处的清泉,泉眼处生长的玫瑰丛,还有站在泉眼另一端,正为罗兰德举起火把的神秘女子。 据说,这位女子还是托雷索家族的某位女性先祖。艾德里安记得飞狮公馆里也有一副类似的画,只是作者水平更高,画面布局也要精緻许多。 「仔细一算,圣徒罗兰德已经是千年以前的人物了,他去世前正好见证了一次灾变的结束。那时的玛伦利加恐怕连座瓦房都没有。」 路易斯松开衣领,举起酒杯喝了一口:「你问这幅画?老闆也未必知道,他恐怕只是觉得『挂起来显得有档次』、一些顾客会喜欢吧——除了教团,这里的人一向不太讲究艺术作品的政治或宗教意义,只会依照自己的想法和潜在收益作出判断。所以,你也无需进行过多的联想,他们想这么做,仅此而已。别搞得人家只停留在第一层,你却跑到第五层去了。」 艾德里安默默点头。他拿起用铁签串好的烤肉,等表面的蜜汁滴得差不多了才吃——因为玛伦利加当地人大多嗜甜,这里的不少食物都喜欢加蜂蜜(艾德里安因此明白了为什么城外的农庄有大片的蜂箱),就连贵族区街道上的空气都是甜腻的。 虽说托雷索家族和教团一样,自打玛伦利加建城初期就在这里扎了根,但除了在此经营产业的少数人,大部分族人一直居住在遥远的鹤山庄园。受老家风味的影响,艾德里安更喜欢带点辣的食物,但现在只能入乡随俗,像长居于此的萨缪尔、索菲娅那样完全融入蜜糖般的生活。 蜜汁烤肉如此,路易斯喜欢的银湾蜜酒也可以算作这座城邦性格的体现。大概是因为上次艾德里安说过自己不喝酒,这一回,路易斯只要了一个酒杯。 「其实这里的银湾蜜酒和海港区那家来自同一个酒厂,味道也一模一样,但『感觉』大概会变吧。」路易斯盯着手中的酒杯,若有所思。 他似乎忘了给艾德里安「总结经验」这项工作,只顾着一个人享用酒菜,艾德里安也不知该不该提醒他:从进酒馆到现在,他们没有说一句正事。路易斯一直侧坐着,边喝酒边看酒馆中央吟游歌手的演唱,跟着手鼓和鲁特琴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晃着腿,时不时瞟两眼神情拘谨的艾德里安。 不过,艾德里安并不是那种个性孤僻、冥顽不化的人。他看着路易斯手边的酒壶,开始思考要怎么做「合格的」玛伦利加市民。 学着喝银湾蜜酒,也许是个不错的起点?就算不对口味,也要尽可能不表现出反感或不适应,这样才显得更可靠。 路易斯注意到了艾德里安停留在酒壶上的目光。他揶揄道:「怎么了,托雷索家的『小菜鸟』?难道是觉得这酒壶好看,想顺手牵羊带一个回家?」 艾德里安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请不要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大师。」 他盯着上翘的壶口,将路易斯杯中清澈的酒液和酒馆里氤氲的香气联繫起来。 「……我也想试试。」 「什么?」 「银湾蜜酒。」 路易斯先是一愣,随后不禁大笑起来。他招了招手,叫来刚收拾完邻桌杯盘的女招待,要来一个干净的酒杯,亲自替艾德里安斟了一半。 艾德里安盯着那半杯蜜酒看了半晌,才下定决心一饮而尽。不同于那些浓郁辛辣的烈酒,淌过他喉咙的蜜酒虽带着点酒精的刺激,但渗进他脑海的更多是清淡的甜味,醇厚的口感与这种甜意外相称。 即便如此,因为喝的太急,艾德里安还是被呛了一下。他慌忙用手背抵着嘴,咳了好一会才缓过来。抬起头,只见对面的路易斯手撑着下巴,歪着脑袋,脸上带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艾德里安涨红了脸,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暴露了弱点,只得强装无事发生:「其实味道还不错。」他说的是实话。 「是——吗?」路易斯故意拖长了声音,从艾德里安手里捞回了酒杯。「就别勉强自己了,新手。」 待脸上的温度稍微降了下去,艾德里安抬起眼,观察路易斯的表情。赏金猎人的注意力已经回到了吟游歌手身上,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是十分放松的表情。 ——但是,他真的是在笑吗? 这个问题突然闪过艾德里安的脑海。 没错,路易斯的确在笑。但艾德里安敏锐地意识到,路易斯的笑容恐怕只是一层面部肌肉与皮肤构成的伪装。在这层伪装之下,总是冷静地观察一切的深邃眼眸当中,艾德里安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一片混沌。 第20页 那里至少没有喜悦。 回顾他们共同行动的这一天,路易斯似乎是很重视艾德里安的:领着他完成委託,让他的五感派上用场,还在对战无光者时出手相救。但除此以外,艾德里安总觉得路易斯在和自己刻意保持距离,二人之间似乎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障壁——艾德里安找不到证据,但就是有这么一种模煳的感觉。 之前也是这样,说不上悲观消沉,但艾德里安可以感觉到,路易斯的身上总缠绕着一股缺少激情的颓丧气息。 眼前的男人明明就在此处,却像在注视着别的地方。孤身一人。 这个认知在艾德里安心里像一根刺。他知道自己没必要了解更多——跟着路易斯学点东西是叔父的意思,也就是托雷索家族的意思。 但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好奇心,也许是生性敏感、善于觉察他人不想暴露的细节,艾德里安无法控制自己的「求知慾」,只能组织语言让自己提出的问题不那么突兀。 「来玛伦利加之前,我从没有跟赏金猎人打过交道。」艾德里安喃喃道。 「也是,你们那儿民风淳朴,有什么问题都自己解决了,用不着我们这种人。」 「以您的资歷,应该很受同行的敬仰吧,大概有过不少优秀的学生。」 路易斯摇摇头:「我没有学生。同行的敬仰我就不指望了,这群赏金猎人对我的态度完全比不上那个叫辛西娅的守卫。不过不是因为同行相轻,而是我和他们的立场……算了,这个和你没有关系。」 艾德里安疑惑地看着他:「您不是赏金猎人协会的荣誉会长吗?」 「你也提到了,是『荣誉』会长,这是他们给我留的最后一点面子,总比直接逐出协会听着体面一些。」路易斯低下头,对着手中的酒杯出神。「所以我现在接到的委託没有走协会的途径,也不怎么跟其他赏金猎人搭伙。委託人会直接找到我,早年积累的名气算是有了回报。不用给协会分成、和同伴分帐,也挺好的。」 不需要直觉告诉艾德里安什么,路易斯的无奈与苦涩已经摆到了明面上。这个话题不应再深入了。艾德里安移开视线,用沉默将自己冒昧的发问冷藏。就算想了解这些细节,也只能等到以后了。 「您好像和叔父很熟,」艾德里安还是问到了一直在意的事情。「而我都不怎么了解他。容我冒昧地问一下,你们以前也会一起行动吗?比如追捕逃犯,或是消灭无光者。」 路易斯笑了笑,敷衍道:「我们的确认识很多年了。萨缪尔有着过人的天分,也很擅长和人打交道,所以能在玛伦利加混得如鱼得水。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才能,你没必要整天拿自己和萨缪尔比较。」 他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向一个外人打听自家长辈的事恐怕不太合理。当然,我是不会告密的。」 艾德里安识趣地没再往下问,并在心里默记:这应该是路易斯的秘密之一,至少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 艾德里安同时警告自己:不要被幼稚的自卑感和好胜心动摇了最基本的理智。 大概是发现眼前的年轻人想从自己嘴里套话,路易斯开始打发艾德里安回飞狮公馆,像是要甩掉一个无关者:「酒喝完了,」他指向桌上的瓷盘。「你不喜欢的蜜汁烤肉也吃完了,接下来是美妙的私人时间。你要是想继续呆在这里也无所谓,老闆不会赶走有钱的客人。」 见路易斯站起身,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开始向酒馆门口走去,艾德里安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 他想让路易斯再留一会儿。 他会努力习惯玛伦利加的蜜酒和烤肉,习惯吟游歌手过于婉转的小调,习惯当地人的说话方式和艺术品位。 他想知道更多关于路易斯的事。不只是路易斯,还有萨缪尔,以及这座既残忍又温柔的城市。他可以像影子一样沉默地等待,直到路易斯愿意告诉他一切。脑海中的另一个声音却反覆告诉艾德里安:不要忘记你是谁,什么才是你该干的,什么事情想都别想。 于是,艾德里安又一次选择了缄口不语。他跟在路易斯身后走出酒馆,信步走上若干无名拱桥中的一座。再走一段就是路口,路易斯回那座不起眼的三层小楼,艾德里安的目的地则是贵族区的飞狮公馆,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玛伦利加的夜晚月明如水。 珍珠河——这是玛伦利加城内水系的名字。曾有一些贵族觉得这个名字「太过俗气」,于是遍寻典籍,挖出一个七八个世纪前用过的古语名字。但市民们已经习惯了叫它珍珠河,那个拗口的名字就此埋没在少数人的记忆里。 月光照进穿城入海的河流,像蒙在镜面上的薄纱。 艾德里安看着路易斯走近旅舍门口招揽客人的年轻姑娘。这没什么奇怪的,花钱找人共度良宵在这里并不罕见。自家的玫瑰圣堂也在做类似的生意,只是看起来更加「高端」。 心里的荆棘似在生长。 艾德里安不清楚钝痛的来源是呷酒后的困意,是对自己能力的不满,还是路易斯挽上姑娘腰间的手。 「大师!」 在彻底想清楚前,声音已经违背他的意愿,擅自跑出了喉咙。 路易斯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依偎在身边的姑娘也好奇地回过头。 「怎么了,艾德里安?」 第21页 艾德里安定了定神,强作镇定:「明天,我需要跟您一起行动吗?」 路易斯愣了一下,苦笑道:「可以。不过没有委託,只有无聊透顶的训练。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艾德里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答。 ——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艾德里安尝试着质问自己。 在难以解释的高兴之外,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 ☆、第十章 信标 以海洋发家的玛伦利加对于航海自然抱着不曾褪色的热情。特别是海港区的孩子们,从小听着水手、船长、探险家的故事长大,也喜欢站在码头边小小的舢板上,假装自己正指挥着一艘三桅船,想像远方的奇珍异宝与惊涛骇浪。 他们对故事中的经商和政斗情节不感兴趣,描写寻宝、战斗与恋爱的部分倒是听得格外入神。猎隼号、紫罗兰号、女武神号,以及名气最大的信标号,更是孩子们的「梦中情船」。而当这些几乎等同于传说的船只回到港口修整时,孩子们总是比盛夏狂欢还要高兴。 ——银湾塔杂记·探险家与他们的船 船歌、桨声与飘扬的船帆靠近码头时,这座城市早已开始了一天的生活。钱币和计价筹码落在木桌上,洗扫街道的流水渗进砖缝,珍珠河的微波里映着行人的倒影。 艾德里安也照常来到路易斯的住处,继续每日「无聊透顶的训练」。 路易斯家的三楼是一块不算宽敞的训练场,假人、木靶、摆锤、沙袋一应俱全,只是上面已经落了灰。在艾德里安来之前,这里有段时间没用过了。虽比不上鹤山庄园或飞狮公馆,但反而更切近赏金猎人平常可能遇到的实战场合。 当然,认真训练的只有艾德里安,结束学徒期近二十年的路易斯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着艾德里安挥舞手中的一双短剑。虽说都是短剑,但其中一把要比另一把长一些,剑刃与剑柄的形状也略有不同。 经过这几日对训练场的适应,艾德里安已经能边避开路易斯随手扔去的软木匕首,边击中标靶的要害。 路易斯觉得眼前的景象很亲切——很久以前,与萨缪尔一同行动的时候,他就看过这套托雷索的「剑舞」。主角变了,但套路和技法似乎差不多,萨缪尔和艾德里安的身影在某些瞬间似乎重合起来,给路易斯带来陈旧的幻觉。不同的是,萨缪尔的马刀也使得很好,这令路易斯开始琢磨有没有必要让艾德里安试试另一种武器。 修长的身形、敏捷的动作、过人的反应力、轻便的装备,这些都是紧密结合的托雷索世系的特质。托雷索的先祖很清楚自己的弱点和长项,并经长久的实践开创了可以传承的战斗技巧。 追求速度和精确性的短剑攻击以优秀的身体素质为前提,针对敌人的弱点,用迅勐的关键一击解决战斗——只要够快结束战斗,就能有效降低受伤的风险。 当然,因为过于追求动作的快与轻,护甲不足也成了另一种安全隐患。 抱着前辈和导师的心态看了好一会儿,时不时吐出几句中肯的评价,或是指出攻击与防守衔接时的破绽,路易斯的指导工作似乎很轻松。他差点忘了艾德里安也需要休息,而艾德里安也不是会主动提出休息的性格。 直到发现对方的气息被打乱,大幅度横砍接反手下刺的动作也不像之前那么自然,路易斯才不动声色地轻咳一声,说道:「可以换个把式了,我先教你怎么鑑别优质的武器。」 艾德里安在和自己较劲,也在不自觉地和路易斯较劲。 而在飞狮公馆这一头,托雷索族长的工作同样不轻松。 由于近日一直在神殿、市政厅和飞狮公馆之间奔波,萨缪尔看起来不是很精神。他在书房熬了一夜,累得直接在软榻上和衣而眠。索菲娅接过萨缪尔没完成的书面工作,继续给鹤山庄园的元老们写信。她和萨缪尔统一过口吻,二人的笔迹也很像,这样的事情做起来并不困难。 书房的窗开着,拂过桌面的风不大,只轻轻掠起纸张的一角,就像拂动一片攀附在石墙上的藤蔓。这里离闹市区有一段距离,所以主人不会被和金钱相关的繁杂对话打扰,被风送进房间与走廊的只有流水声和鸟鸣。 索菲娅也能透过窗看见楼下的花园。 她的儿子达伦还小,现在正和附近几个同龄小孩蹲在橄榄树底下,用树枝在地上比划,玩着某种不知名的游戏。萨缪尔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女,他基本把达伦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不久前还和索菲娅商量着该从哪儿给达伦请一位合适的教师。 很快,窗外又多了一种鸟类振翅的声音。信鸽扑腾着翅膀,赤红的双爪抓着窗沿,脚上绑着一卷小小的信纸。它用喙敲了敲窗沿,乖巧地歪着脑袋等候索菲娅注意到自己。 索菲娅转过身,放下手中的鹅毛笔,向窗口的信鸽走去。她解开信鸽脚上的东西,照着柔软的胸羽和光滑的背羽轻柔地抚摸了两下。信鸽梳理完飞行时被风吹乱的羽毛,站在窗台上扇动翅膀,随即离开了飞狮公馆,飞向它在海港区的家。 索菲娅展开那捲信纸的同时,萨缪尔也正好醒了过来,大概是方才听到了信鸽的动静。他的双眼还带着困意,问:「怎么了?」 「码头那边送来消息,胡塔和信标号已经进入了银湾,很快就能停泊完毕。」索菲娅折起信纸,微笑着回答。 第22页 萨缪尔坐起身,扶着还有些混沌的脑袋——这段时间他的确是累极了。又要在几股势力间斡旋,又要抽出手调查灾变的秘密,还得提防老家的部分元老在背后捅刀。萨缪尔不止一次这么想:当族长真是第一号的苦事。 把毯子推到一边,萨缪尔站了起来,低头整理衣物上的皱褶:「那我们也该去迎接一下了。」 他又问索菲娅:「艾德里安呢?这几天我都没来得及和他说话,不知道他和路易斯相处的怎么样。」 索菲娅答道:「他一早就去路易斯那儿了,说是有什么日常训练。」她环着手臂,语气有些无奈。「你已经够忙了,艾德里安那边就交给我吧,我会多留心的。」 萨缪尔苦笑着点点头:「那就拜託你了。」 他看向窗外斑驳的树影,想到之前在书房睡下时,月亮的下沿已经没过了对面的屋顶。这样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但如果真的有结束的一天,萨缪尔不确定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扼住嘆息的冲动。 「我们走吧,索菲娅。」 信标号回到玛伦利加的消息已经在海港区的孩子中间传开。他们挤在伸向海面的木栈道上,站在最前面的小男孩甚至被挤到了水里,刚爬回栈道、抹掉脸上的海草碎屑,也顾不上回家换套衣服,又开始探着脖子张望那面巨大的船帆。 信标号与她的主人胡塔如此受人敬仰也是有原因的。胡塔,一位僱佣兵出身的航海家和探险家,曾在海外为玛伦利加发现矿藏、拓展贸易线路,每次远航也总能从异国带回不少名贵商品与新奇的见闻。 他的背后少不了托雷索家族的金钱支持——事实上,胡塔年轻时曾在鹤山庄园待过一段时间。虽然没有冠上托雷索这个姓氏,信标号是他自己一点一点攒起来的资产,但说他是被托雷索家族僱佣的船长也不为过。 作为萨缪尔的朋友,胡塔很乐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一些忙。 听到消息后,萨缪尔和索菲娅很快赶到了码头。信标号的船锚已经沉下,船帆也已经高高捲起,船员们正忙着收拾甲板上的物件。几个胆子大的小孩在甲板上跑来跑去,被年长的水手拎着后领放回不至于打扰工作的空地上。大副拎着钱袋,和码头管理人员交涉停泊期间的费用与具体要求。 索菲娅穿了套轻便的男装,系带衬衣外罩了件紧身皮革马甲,带跟的皮靴包裹着大半截长裤。在玛伦利加,女性作这样的装扮并不出格——为图行动方便,不少女工有时也会穿着丈夫或兄弟的衣物干活(当然,前提是大小合身)。她步履轻快地踏上甲板,倚着边缘的栏杆,朝船舷下蔚蓝的水面看。刚被信标号惊走的海鸟又飞了回来,在桅杆顶上边叫唤边打转。 胡塔从船长室里出来,远远地朝萨缪尔和索菲娅热情招手。他叉着腰,指挥手下把船舱里的货物成箱地运出去,自己也扛了一大袋上好的丝织品,挂在腰间的皮革包裹被各种地图和手稿撑得鼓鼓囊囊。 萨缪尔迎上前去:「你这一趟真是收穫颇丰啊。」 「放心,你拜託的事我可一次都没忘记!」胡塔拍着萨缪尔的肩膀朗声大笑,又朝索菲娅的方向吹了声口哨。「夫人!我也给您带了不少好东西。还有达伦,那孩子好像六岁了吧?我捎回了几件别致的玩具,他一定会喜欢的。」 索菲娅轻笑道:「好啦,这些事情可以放到以后再说。」她指了指萨缪尔。「我哥还在等你谈正事儿呢。」 胡塔马上收敛起那套轻浮粗犷的做派,表情也认真起来:「我这就让我的老伙计安顿货物。咱们去哪细谈?」 为防人多眼杂,萨缪尔直接把胡塔带回了飞狮公馆。和货物有关的金钱事宜需要索菲娅出面应酬,于是书房里只剩下萨缪尔和胡塔二人。 书房中心的圆桌上,胡塔摊开一张有些年头的羊皮地图,用镇纸压着四角。地图上描绘着他们所在的库诺大陆,玛伦利加其实只占了大陆东南角半岛的一小块。而在被裂谷和高耸的山脉隔断的西北部,那里多的是人们尚未探明的秘密。 胡塔指着那块孤悬西北的密境——如今渺无人烟的洛格玛地区,灾变的「起始与终结之处」,也是托雷索家族古圣殿的疑似所在地。如果真的存在阻止灾变的方法,那里也许存在一些线索。也正是为了寻找线索,信标号顺着库诺大陆绕了大半圈,避开陆地上的天堑与屏障,从海上寻找接近这一地区的路线。 「虽然我们找到了航路,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海岸、成功登陆,甚至已经接近洛格玛地区的深处,但我必须坦白,」胡塔的语调沉了下来。「那个地方已经死了,死透了。」 萨缪尔搭在桌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攒成了拳。 胡塔小幅度地摇着头,继续往下说:「那片海域就很奇怪。大概是洋流的缘故,海边没有海冰,天上也没有降雪,但就是格外的冷。登陆之后,我带了一批人从海滩往洛格玛的方向走,不过没敢走太远。中间隔着丘陵和洼地,鸟兽和植被倒没什么异常。翻过山,我们在峰顶看到了大片的平原——准确说是草原,应该就是洛格玛的腹地。」 他拿起水杯,喝了两口,接着说:「以前你跟我提过祖先留下的残本,里面写了洛格玛地区的情况。我们看到的和那上面写的基本一致——广袤的草原,金黄与翠绿交错,像一片凝固的海洋。别说人影,我看飞鸟都不敢打那儿过。草原中央有建筑的遗蹟,我用望远镜模模煳煳地看到了一点,但大部分已经被荒草淹没,不确定是城镇还是你要找的古圣殿。更远处有个巨大的天坑,天坑的另一边是冰川,那已经是我们视野的极限了。奇怪的是,平原上居然没有风——一丝风都没有,就连草都不会动弹。如果让我打个比方:那片土地被从头到脚彻底冻住了。相比之下,洛格玛天空中的极光都显得平平无奇。」 第23页 萨缪尔专注地盯着地图上的洛格玛地区,喃喃自语;「那些传说不是毫无根据的,我们已经找到了洛格玛。」 胡塔点头:「没错,我们看到的异象应该就是某次灾变留下的痕迹——或者说是后遗症?不管啦,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对于萨缪尔将来的打算,他还是有些担忧:「安全起见,我们没敢进入平原。大概是缺少你们托雷索的血,我对灾变的异象不太敏感。但仅仅是站在洛格玛的边缘,我就能感受到某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那种压迫感,就像手无寸铁的幼童孤身一人站在黑暗中,而四面八方都藏着未知的怪物。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我们都一无所知。」 「确定了洛格玛的位置,知道怎么到达那里,这已经是很大的收穫。」萨缪尔捲起地图,把它放进书桌一角的手稿篓。「交接完玛伦利加这边的工作,我就可以出发了。」 知道拗不过萨缪尔,胡塔无奈地耸耸肩,又问:「你总不能一个人去吧。」 萨缪尔垂下头;「我有队友。你应该听说过的,海格·索伦,教团的首席异端审判官。」 胡塔夸张地后退半步:「我知道他,教团那个超凶的老哥!」 「超凶?嗯,你说的也对。」萨缪尔低低地笑了两声。 作者有话要说:  写作bgm:rome(the medieval era) - rnd rizzo(文明6的罗马bgm) ☆、第十一章 破碎之花 除了神殿和银湾塔,中心城区最奢华的建筑无疑是总督府和市政厅。每一任玛伦利加总督都是人们推选出来的——虽然总督的权力很大,但这种做法倒是比僭主制「文明」多了。当然,推选的过程与占人口多数的平民无关,而是商人与贵族的权力游戏。 一两个世纪前,教团或许还有相当的发言权,不过随着教团走向没落,总督府已经不需要顾忌宗教势力对它的制约。以银行家出身的莫吉斯总督为例,他一生精于计算,可以说是这座城市最标准的「商人政客」了。 总督的妻子贝拉夫人比他年轻不少,据说是一户破落贵族的后代,曾经作为交际花活跃于玛伦利加的上流社会,其美貌也是我们这些落魄文人的创作素材。关于她和那位总督丈夫的流言有很多,我无法一一列举并证其真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贝拉夫人的婚姻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银湾塔杂记·总督府的绯闻与阴谋 收好标註了路线和目的地的地图,萨缪尔转过身,背靠书桌坚硬的稜角:「这一趟实在是辛苦你了。我不太好意思总是让你接近险境,之后去洛格玛的话大概会用教团的船,这是我和海格说好了的。」 胡塔摆摆手,表现得毫不在意:「不用在意,需要的时候随时找我。」 萨缪尔笑了笑:「你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没法『随时』找吧。」 「啊,好像也是。」 「灾变的问题解决后,你打算做什么?」 胡塔抬头看着天花板,认真地思考起来:「如果不用帮你找遗蹟和圣器……那就接着週游四海,要么寻找新大陆,要么接着探访那些友好文明,要么给不同的国家和部落当传声筒,反正我和信标号都不会闲着——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未知的航路等着我去开闢呢。」 萨缪尔看着总是热爱冒险、精力旺盛的朋友,打心底为他感到高兴,同时也不由得为自己所处的困局感到苦恼:「有时候我真羡慕你,想去哪就去哪,没有牵挂,无拘无束。」 「我看索菲娅就对航海很感兴趣,每次都会去信标号上逛逛。等达伦再大一些,我想带他来次短途航行,就顺着海岸线玩一两个月。你要是想,也随时可以这么做啊。」 萨缪尔轻轻地摇头:「索菲娅可以,但我不行。」他握着胸前的蛇形吊坠,吊坠上流转的纹路暗沉无光。 短暂的沉默后,胡塔挠挠头,艰难地憋出一句话:「总有一天可以的。」 在向萨缪尔告别前,他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我和船员们会在玛伦利加休整一段时间,你能让索菲娅作为老闆娘开张字据,方便我在玫瑰圣堂享受折扣吗?你放心,我绝不会把这优惠凭证借给别人用的。」 萨缪尔笑了:「这种事情可别问我,你直接讨好索菲娅去。」 训练的间隙,艾德里安坐在窗边,安静地看着路易斯将零散的木制部件组装成形。 那是一把简化过的轻型弩,配合固定在背部的皮革绑带,它的携带和使用将十分便捷。艾德里安在鹤山庄园的外墙上见过抵御外敌时可能用到的大型弩炮,也见过这里城市守卫背上的标准制式弩,大概了解了其中的原理。不过他自己只学过弓箭,还不清楚这种武器的手感如何。 「桌上有蜂蜜水,要是渴了自己去喝。」路易斯头也不回地说道。 艾德里安看着桌面的陶壶,心想自己好像又被当作小孩子看待了。考虑到路易斯没带过学徒,也好像没有家室,不知道怎么和晚辈对话也勉强可以理解。 艾德里安给自己倒了半杯,边喝边庆幸这蜂蜜水不算太甜。他适时向路易斯提问:「大师,这些武器制造的工艺您是从哪里学来的?」 路易斯手上的工程正好告一段落。他收起图纸,松了口气,答道:「我之前的一任会长。我曾经是他手底下的学徒。」他没往下说,艾德里安也没接着问。 第24页 ——不仅擅长战斗,还会制作武器,既有天分又有经验,叫他「大师」的确没问题。 艾德里安对路易斯的敬佩又多了一分。但二人走的越近,路易斯身上的谜团也就越多,多到令艾德里安怀疑这个男人随时会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就比如他们所在的这幢房子,简朴、陈旧,只有路易斯一个人生活的痕迹,也没有「荣誉会长」的派头。但艾德里安出现在二楼窗外的那一夜,这里分明出现过一个神秘的女人,他现在还记得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几天前从酒馆离开后,路易斯也曾搂着另一个风尘女子共度良宵。这在玛伦利加不是什么稀奇事,甚至算不上绯闻。 艾德里安知道没必要关注路易斯的私生活,但不知为何,他依然会感到好奇。 那只是好奇吗?艾德里安也不清楚。 当他意识到自己对路易斯充满兴趣,且关注的不再只是赏金猎人的知识与技术,艾德里安心中的疑问随之增加:路易斯在这座城市真的是孤身一人吗?那个戴着斗篷的女人是谁?他为什么会和其他赏金猎人对立? 就像被风吹过眼前的海鸟的羽毛,更关键的问题在艾德里安脑海中闪现又消失,没在他的记忆里停留:对路易斯而言,我究竟是谁?硬塞到手里的学生,托雷索家族的人,抑或只是萨缪尔叔父的侄子? 像是被这个疑问驱使着,艾德里安对路易斯说道:「我也想试试那件武器。」 路易斯扬起眉,抓着轻型弩的握把抬了一下:「你是说这个?」 艾德里安点了点头。他抿着唇,心情略带忐忑:「您能教我吗?」 他说的「教」自然不只是「怎么用」,而是「怎么在战斗中用好」,连带武器的维修和保养——艾德里安的性格一向认真,如果下定决心学什么东西,就必须把它从头到尾琢磨透。 「可以。」路易斯短促地笑了笑,低头继续调整弓弦的松紧。「不如这把弩送你好了。」 艾德里安下意识地摇头:「我可以花钱买。」 路易斯已经送过他一把短剑(而且现在就挂在腰上),他不能再平白无故收人礼物——虽然也不算是平白无故。 与神情紧张的艾德里安相对,路易斯倒是完全不在意:「你就收下吧,我还没穷到要靠卖武器为生。不过房子里太窄,我们得换个地方试试它。」 「去哪儿?」 「城外。随便找块空地,再跟农户借个稻草人,或者直接在树上画个靶。」 从市场到玛伦利加的西城门需要经过中心城区的主干道。每次走到道路交汇的十字路口,艾德里安都会忍不住向那几座高大华美的建筑多看几眼,想像几个世纪前的人们如何用一砖一石砌成这座流金之城,而这些石造的诗篇又是否会迎来被时间摧毁的一天。 长居于此的路易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风景,就像农夫习惯了田地、渔民习惯了海洋。走在无比熟悉的城市里,他没有必要特意分出注意力,像个异乡来客一样四处打量。一旦周遭的环境出现半点异状,他也会是第一个发现的。 但在走过十字路口、靠近中心城区边缘地带时,艾德里安敏锐地注意到,路易斯朝总督府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他顺着路易斯的视线望去:华美的官邸沿街道延伸,一楼的镂花拱形长廊与二楼的空中阳台带着繁复的装饰,檐下的素色浮雕映着嵌在柱中的花坛,如同贵妇系在髮髻和衣襟上的丝带。总督府外立着八尊姿态各异的女神像,雕像基座前常年撒着新鲜的各色花瓣,又被路过的马车无意间轧得粉碎。 ——科马克大师在看什么? 路易斯很快将视线移回前方,仿佛压根不曾抬头。但艾德里安默默记住了这个细节。他再次看向总督府三楼,那排二尺见方的方形窗口大多关闭着,只有两扇还向外敞开。经过那两扇窗的下方时,艾德里安脚步一滞——他似乎闻到了某种熟悉的味道。 凝望着路易斯的背影,艾德里安头一次发现自己的观察力和感官竟是如此多余。 玛伦利加城外的大道上,多的是来往的行商车队,还有附近农庄赶集和送货的村民。城门的守卫不敢懈怠,轻车熟路地登记入城者的姓名与货物内容。 与进城相比,出城则要方便得多。路易斯和艾德里安来到城郊的一座谷仓附近,那里视野开阔,除了谷仓前几棵粗矮的果树,周围都是收割完毕的麦田,可以远远看见正在运转的风车磨坊,高耸的城墙背后冒出一点建筑的尖顶。 路易斯从麦田边缘搬来一个稻草人,将它插在果树之间,让艾德里安拿着弩再后退几步,留出一段射击距离。 「你知道怎么用吗?」路易斯斜倚着树干,站得离稻草人很近。「在老家练过骑射的话,至少会对弓箭有些了解。」 艾德里安低头看着那把新制成的轻型弩——箭矢已经装填完毕,剩下的就是瞄准、扣动弩机。他举起弩,对准果树间的稻草人,同时掂量着武器的重量。简化后的弩体积要小一些,也比想像中轻便。 路易斯依旧站在那里没动:「注意风向和风速。还有,记得算上箭矢下落的角度。」 艾德里安闭上一只眼,将弩的前端稍微往上抬了一点,迟迟没有扣下扳机:「大师,您不打算走开一下吗?」 路易斯摇头:「不,我就站在这儿。」 第25页 「……这可是您说的。」艾德里安咬着下唇,后颈冒出了冷汗。 ——冷静。 艾德里安小心翼翼地调整气息,再次确认准星的位置,随后扣动了弩机。 离弦的箭以破风之势向前射去,直接打穿了稻草人的头部,尖利的箭镞扎进稻草人后的树干,离路易斯不到一臂的距离。 缓缓垂下手中的轻型弩,艾德里安终于舒了一口气,因紧张冒出的冷汗被风吹得发凉。 「您真是吓死我了。」他小声抱怨道。 路易斯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身,观察箭矢刺进树干的深度,顺势推测这把弩的杀伤性。他动手拔掉那支箭,心不在焉地说道:「该害怕的应该是我吧。」 艾德里安没法从路易斯脸上看出半点害怕的意思。 接着,路易斯走到艾德里安身后,握住他的手腕,几乎是手把手地拉开弓弦、上好箭矢:「瞄准的动作应该再果断些。就像这样——」 像是摆弄一个装着球形关节的人偶,借着艾德里安的手,路易斯飞快地抬肘、射击。箭矢穿过稻草人的头部,准确命中上次的落点。来不及为路易斯纯熟的技艺感到惊嘆,过于密切的肢体接触令艾德里安僵在原地,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路过总督府的时候,你是不是闻到什么了?」 路易斯的声音在艾德里安耳畔响起,惊得他说不出话,睁大的绿眼睛透着讶异和不安。 年长一些的赏金猎人又说道:「那是莫吉斯总督的妻子贝拉夫人。你带着信见我的那个晚上,从窗外看到的女人也是她。她好像把我当成了情夫,我也确实给她带去了某些慰藉。不过,除了肉体上的关系,我没有从总督夫人那里索取或得到任何东西。」 路易斯的语气毫无起伏,令人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艾德里安从震惊中回过神,无来由地感到不快:「……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想知道谜底,但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为什么? 沉默片刻,路易斯后退了半步——紧贴在艾德里安身上的温度也随之消失。 「因为你好像很在意『那是谁』,我也确信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路易斯注视着艾德里安低垂的双眼,意识到自己似乎在不经意间伤害了这个心思细腻的年轻人。 夜幕将至。艾德里安回飞狮公馆时,正好遇见身披斗篷、准备出门的萨缪尔。他让到一旁,规规矩矩地喊了声「叔父」。 萨缪尔走得很急,但还是在侄子面前短暂地停了一会。他露出矜持的微笑,看着艾德里安手里的轻型弩,随口问道:「这是路易斯给你的?」 听到路易斯的名字,艾德里安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又很快开口掩饰过去:「是的。我今天跟科马克大师进行了弩箭练习。」 虽然注意到了艾德里安不自然的神色,也有想要当面嘱咐的事宜,但因为和海格有约在先,萨缪尔没敢多耽搁,只得简单交代了一句:「要尽快获得路易斯的信任。他和赏金猎人协会那边如果有什么异动,及时向我或者索菲娅报告。」 「是,叔父。」艾德里安低下头,将自己的表情藏在阴影里。 作者有话要说:  whirling-in-rags 12pm - british sea power(出自极乐迪斯科) ☆、第十二章 托雷索的秘密 如果真如原典所述,教团的诞生无疑带有浓郁的神话色彩:天灾、神谕,还有被赋予能力和使命的先知。先知与圣徒们给万民带来神祇的庇佑,这种庇佑将让他们免遭祸患——反正教义是这么写的。 当然,教团也需要异端和异教徒作为敌人,就比如信仰「世界蛇」的托雷索家族。早在库诺大陆的几个古王国还不互通的时候,托雷索与教团之间就曾爆发过数次战争,每次都落得两败俱伤。但在千年前的某次灾变之中,双方似乎实现了和解,并在停战问题上达成了共识。 至于这次和解究竟是传说还是真的存在,我不得而知,毕竟我只是个对宗教没什么兴趣的「城市档案管理员」。 ——银湾塔杂记·教团兴衰 深夜,神殿,海格的房间。 萨缪尔将胡塔带回来的消息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海格,并在教团印制的地图上标出洛格玛地区的位置。海格皱着眉,盯着地图上小小的标记陷入了深思。萨缪尔站在墙前,第无数次端详那幅名为《圣徒罗兰德採撷石心玫瑰》的宗教画。 画面上的罗兰德虔诚地闭着眼,将手伸向泉眼处含苞待放的玫瑰;泉眼对面的黑髮女子手举火把,身着斗篷与古王国草原骑装,面容清秀,腰间挂着一柄镶嵌绿石的弯刃马刀。而在模煳的远景中,依稀可以看见连绵的山岭与橘红的夕照。 烛光下,画面的色彩更加黯淡,也更显出几分令人唏嘘的感伤。 萨缪尔凝视着那段被冰雪覆盖的山岭,突然说:「这幅画描写的地方,说不定就是洛格玛。」 海格抬起头,冷淡地回应:「应该是。『圣徒罗兰德与同伴将沉睡的圣器供奉于万山环抱之处』——我不否认原典会对细节作一些加工,但这件事是真实发生过的。至于这和你们家族有多深的关联,那是另一码。」 「存放圣器的是托雷索的古圣殿,洛格玛是我们家族的精神故乡。」萨缪尔强调。 第26页 「我知道。」海格瞥了他一眼,语气更加刻薄。「真是稀奇,明明曾对一同患难的战友见死不救,转头却对『家族使命』如此上心。没记错的话,洛格玛灾变已经是七百多年以前的事了吧?」 对于海格的控诉,萨缪尔无法反驳,但他的确有自己的理由。 归根结底,教团是伴着某种使命存在至今的,托雷索家族更是如此。无论是萨缪尔、索菲娅以及他们的先祖,还是对此一无所知的艾德里安,甚至是比起解决灾变更想先解决萨缪尔的元老们,他们体内流淌的血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过这一次,海格没有在别的问题上继续纠缠。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两册前人手记的誊抄本。为避免误读,誊抄者依旧沿用古王国的文字,要是外人恐怕会看的十分费劲。 幸运的是,海格在教团受到的训练不局限于战斗和布道,还包括可能遇到的稀有文字。至于萨缪尔,他在鹤山庄园学到的东西也与之类似,所以阅读起来没多少难度。 「如果圣器和灾变有关,那么灾变的中心就有可能是古圣殿所在的实际位置。我知道托雷索家族被迫逃离洛格玛时,不仅损失了大半人口,还佚失了许多文献,包括圣殿的地图。这是洛格玛灾变时期的记述,或许那些古王国的史官能告诉我们当时发生了什么。」 在谈论正事而非私人恩怨时,海格的语气倒没那么沖。 萨缪尔斜倚着书桌,视线顺着半晕开的文字一行一行往下扫。 地震、磁场紊乱、大面积的冰川封冻,密集的灾害虽然仅发生在洛格玛地区,但其惊人的破坏力足以让那片安宁的土地化为地狱。最早为避难迁居于此的先民不得不寻找出路。他们一部分向东南翻越高山,一部分走西边的海路。 经过漫长的迁徙,托雷索的倖存者们在大陆南部建起了新的聚居点,那就是后来的鹤山庄园,这是萨缪尔所知道的信息。教团有着雄厚的经济实力,也因此从灾变当中留存了更多的资产,以及那些险遭湮灭的珍贵知识。 如果父亲没有留下「让灾变终结」的遗愿,萨缪尔大概不会用尽一切手段爬上族长的位置,以获取重返洛格玛的机会和资源。 如果教团的使命不是「消除陈旧的诅咒」,海格大概不会和他无比憎恨的萨缪尔合作,去遥远的古圣殿寻找尘封数世纪的答案。 他们二人不得不承认这是命运使然。 话说回来,「命运」真的存在吗? 海格半抬起头,不动声色地注视萨缪尔的脸庞。托雷索的族长必须是自信、冷静、强势、游刃有余的,他大概只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踌躇、脆弱甚至惊惶的一面。海格可以为此感到得意,但过去发生的事扼杀了这种情感。 他「不应该」善待萨缪尔——海格不断这样告诉自己。即便如此,有时他还是会不自觉地产生「多余」的想法。就像此刻—— 「灾变终结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海格突然发问。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萨缪尔一愣,碧绿的双眼从书页缓慢向上移,与海格对视几秒,艰难地摇头:「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海格冷笑一声,想要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你的目光比想像中短浅。」 「我们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进入古圣殿,或是能不能活着离开。」萨缪尔垂下眼,黑髮在烛光下泛着流动的金棕色,较平日多了几分柔和。「古圣殿是家父的目的地,也是我的目的地。至于比那更远的未来,我没有展望的余力。」 也许是萨缪尔的神情过于失落,海格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感伤。 ——为什么托雷索家族中真正想终结灾变并付诸行动的不是别人,而是这傢伙呢? 短暂的沉默过后,萨缪尔反问:「那你又有何打算?当然,前提是你能活下来。」 海格轻轻哼了一声,抱着手臂向后靠在坚硬的椅背上:「除了教团,你觉得我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吗?」 你背后不还有一个庞大的家族吗——这是海格没有说出的话。海格不禁想,除了妹妹索菲娅和她的儿子,难道萨缪尔对于他所统领的托雷索家族并没有任何迷恋?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有情况会用信鸽通知你,记得留点窗。」萨缪尔整理好身上的斗篷,开始往窗边走。脚步很轻,轻得像一阵风。 海格突然不希望看到萨缪尔离开。 「等一下。」 萨缪尔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嘴角带着苦涩的笑:「怎么,不想我走?」 海格没有直接回答,说话的语气很生硬:「过来。」 萨缪尔无奈地轻嘆一声——看来午夜之前是回不去了。他关上窗,回到海格跟前,撑着座椅两边的扶手弯下了腰,在同一个高度与首席异端审判官对视。 「这样你满意了吗?」 ——玛伦利加的水手呀,钟情于美丽的姑娘。他潜入海底寻找贝壳,好搭配姑娘的衣裳。 与莫吉斯总督结婚近十年来,承受丈夫的殴打时,贝拉总是习惯在心里默念幼时听过的无名歌谣。她紧闭着双眼,瘦弱的身躯蜷在大床和衣柜之间的羊毛地毯上,纤细的手指将精美的丝绸睡裙攥出山脉似的褶皱。她不敢说一句话,就连痛苦的抽泣都是颤抖的。 莫吉斯总督手里的皮鞭一时「失准」,没抽到贝拉的背嵴,而是打翻了床头柜上的花瓶。沉重的花瓶摔在地毯外的方砖上,碎裂的脆响和四溅的碎片惊得贝拉倒吸一口凉气。她下意识捂住了脸和脖颈,瓷片在她的手臂上划开一道细细的血痕,这点伤和背上的鞭痕相比不值一提。 第27页 她不敢让自己的脸受伤。即便是莫吉斯对她施加暴力时,也会特意避开面部、脖颈以及所有不会被衣物覆盖的地方——在公共场合当中,他需要一个「完美无瑕的妻子」,以衬托自己玛伦利加总督的身份。 「你们这些贵族女人都一个样——」莫吉斯咬牙切齿地边打边咒骂,凸出的双眼神经质地发红。「愚蠢,放荡,除交配和摆设外毫无用处——」 贝拉无法护着自己的后背,只能任由莫吉斯在自己身上倾泻毫无缘由的怒火。她努力闭上眼,想用脑海中浮现的画面与歌声挤掉现实的痛苦。 ——玛伦利加的姑娘呀,嫌弃水手拾回的贝壳。等到水手带来了珍珠,她却已嫁给别人家。 她的童年记忆由苹果树、装满麦草的推车、孩子间的游戏构成。只要想起当时的情景,哪怕画面是模煳的、声音是支离破碎的,贝拉都会感到欣慰。而在与路易斯私会的夜晚,她才能得到另一个男人的尊重和温柔对待,哪怕其中不包含更进一步的情感。 贝拉夫人知道丈夫为什么要殴打自己。 不是因为她与其他男人私通——她以这种方式逃避痛苦是近三年的事,而这种暴力早在贝拉认识路易斯之前就已经开始,甚至可以回溯到他们结婚不久后。 大名鼎鼎的莫吉斯总督只是单纯喜欢这么做罢了:因为不在「正统贵族」之列,他一直对自己的商人出身耿耿于怀。但从身为「贵族后裔」的妻子那里,他用虐待和殴打收穫了扭曲的自信和自尊。 祖辈的身份反倒成了她的「罪孽」。 莫吉斯对妻子和路易斯之间的关系一无所知,但这不妨碍他调动所有侮辱性的字眼,无情地攻击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贝拉不知自己是否算是适应了这一切,她会屏住唿吸等待丈夫结束这一次暴行。随后,莫吉斯会离开总督府,到别的地方找几个风尘女子逍遥快活。 贝拉庆幸年幼的女儿睡在另一头的小房间里,不会目击这些对孩子来说过于可怕的事情。 鞭打和咒骂终于停了下来,但贝拉还是不敢回头,唯恐与莫吉斯的视线对上,又将招致更可怕的惩罚。直到身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才缓慢松开发白的手指,扶着床艰难地站起。 女僕小心翼翼地从门后探出头,打量房间里的一片狼藉。看见女主人的情形,她慌忙走上前去,将贝拉搀了起来。 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过无数次,多到总督府的所有人都感到麻木,包括贝拉夫人自己。 女僕帮贝拉换掉沾上血迹的睡裙,处理好背上的伤口。随后,她将花瓶的碎片捡拾干净,识相地离开了房间,把时间和机会留给了贝拉。 很快,贝拉换上了一袭常见于平民阶层的麻布长裙,并在长裙外套了件足以挡住身体线条和大半张脸的长斗篷。她快步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发现女儿已经在小床温暖的被窝里睡着了。她弯下腰,轻柔地掖好被角,离开房间前亲吻了女儿光洁的额头。 这就是她没有选择逃离丈夫的唯一原因。 贝拉从侧梯下到一楼,再穿过夜间基本没有人的后厨和院落,走向马厩旁不起眼的小门。走过那扇门就是总督府背后的窄巷,事先预订的马车就停在巷子的另一头。 莫吉斯要到后半夜才回来,她还有时间。 就在贝拉准备从小门离开总督府时,她突然听到院落的另一边有人在低声交谈。她没敢耽搁,也没打算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细听对话的内容,只能凭印象辨认双方的身份。其中一人就是常年住在总督府的莫吉斯的贴身秘书;贝拉没有听出另一个人的声音。 她坐上马车时,心里还在想着那个陌生人是谁。 同一个夜晚总是发生着不同的故事,有的相互交织,有的毫无关联,这是人间的常态。 神殿四层的房间里,萨缪尔穿好了衣服,正准备离开。市场一角,贝拉夫人刚敲响路易斯的房门。而在飞狮公馆,艾德里安对着桌上的轻型弩,伸手抚摸那上面被打磨过的木纹、紧绷的弓弦和冰冷的金属部件。 艾德里安抬头看向窗外皎洁的月光,不自觉地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明明收到了路易斯的又一件礼物,还知道了他的秘密,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如此难过呢? 作者有话要说:  live with me - british sea power ☆、第十三章 鸽羽 如果你在一个适宜的季节来到玛伦利加,只要天气不算太冷,就总能听见树梢和头顶传来的鸟鸣。特别是银湾附近,那里的海鸟多得像农户院子里的鸡群。幸运的是,这些海鸟的巢穴不在城里,而是附近悬崖下的天然石窟,不然击中市民的鸟粪会更多。 至于家养的鸟雀,除了贵族喜欢的鹦鹉、金丝雀甚至猫头鹰,信鸽在这里也十分常见。它们占据着玛伦利加的半片「领空」,且比起宠物,更多地发挥了不可忽视的实际功用。就算不是富贵人家,一些普通市民也喜欢饲养几只信鸽,毕竟这要比伺候那些名贵珍兽划算多了。 ——银湾塔杂记·宠物、家禽与野兽 清晨,阳光慷慨地洒遍了玛伦利加的每一个屋顶。鸟鸣和马蹄分别从空中和地上催促着人们开始新的一天,融进这座商业城邦流动的血液。 飞狮公馆侧楼的屋顶上,艾德里安席地而坐,安静地看着碧空下稀薄的白云。他身边就是一座塔形的露天鸽舍,信鸽们咕咕咕地叫着,或汲饮容器里的清水,或在空中自由自在地盘旋,站在鸽舍顶上振翅时总会晃出几根脱落的羽毛。 第28页 已经过了该去「跟着科马克大师训练」的固定时间,但艾德里安突然不太想去见路易斯。与其猝不及防地撞上会带来尴尬和不快的话题,还不如和信鸽们蹲在一块。至少它们只会聚成堆「咕咕咕」地说鸟语,而不会说出令自己浑身不自在的人话。 ——但这真的是科马克大师的错吗?又好像不见得。硬要说的话,明明是自己先在意那个神秘女人的身份,也是自己在知道真相后选择了逃避。 但艾德里安暂时不明白,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艾德里安陷入了无法逻辑自洽的窘境。 不过,就算自己不去找他,路易斯也应该不会在意吧,说不定他本来就不想带什么学生。结束训练、二人分开之后,等到夜幕降临,贝拉夫人大概又会出现在路易斯家,给那间陈旧简朴的房子里留下似有似无的香水味。 ——无论事大事小,知道真相就一定会快乐吗? 一想到这,艾德里安心里只觉得更加堵得慌。还好索菲娅一早就出门去处理信标号的货物,萨缪尔忙起来就忘了他这档子事,没有人会问艾德里安在想什么。 他嘆了口气,扭过头看着鸽舍上站立的信鸽,信鸽也歪着脑袋看着他,圆熘熘的小眼睛写满了好奇。信鸽的羽毛光滑锃亮,蹦跶起来十分活泼,充满朝气。 屋顶和阁楼只隔着一扇门,谁都可以用□□从屋里爬上来。对着鸽舍发呆的艾德里安听到虚掩的木门被向上翻开,转过头,只见那里冒出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达伦?你怎么跑上来了。」 屋顶只围了一圈装饰性的低矮护栏,让这么小的孩子到处乱跑实在太危险。艾德里安连忙站起身,好让达伦一路小跑着撞进自己怀里。 大概是看上去没有其他亲戚那么强烈的攻击性,年幼的达伦对这个来自鹤山庄园的表哥倍感亲近。他抓住艾德里安的袖子,咧嘴笑着叫他「艾德里安哥哥」。因为正值换牙期,达伦缺了一颗门牙,说话时有点漏风。 艾德里安低头端详这个和自己同辈的孩子:他长着和母亲索菲娅一样的黑髮,眼睛大概遗传了过世的父亲,是天空与海洋一般清澈的蓝色。看他爬□□、翻木门的动作如此灵活,多半是托雷索的血统发挥了作用。 ——路易斯私生活复杂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那么,他有过家庭吗?是否也有一个这样的孩子?也许是私生子? 脑海中闪过的疑问吓了艾德里安一跳。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决定甩掉不合时宜的想法。 「达伦,屋顶太危险了,我们下去吧。」艾德里安牵起达伦的手,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在屋顶发呆给对方带了个坏头。 达伦摇摇头,用另一只手指了指鸽舍:「我想和信鸽玩。」 艾德里安无奈地答应他:「好的,你就站在那儿别乱跑,我去给你挑只过来。」 达伦乖巧地点了点头,学着艾德里安先前的姿势原地坐下,完全不在乎灰尘弄脏了干净的衣服——反正妈妈不会为这种小事骂他。 这群信鸽基本不怕人,但艾德里安还是认真挑选了一番,最后看中了其中体型偏小、圆润乖巧的一羽。他将那只信鸽递到达伦手里,小声提醒他:「就这么捧着,不要用力,也不要吓到它。」 达伦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信鸽,好奇地凑近了观察它,嘴里还模仿着发出咕咕的叫声。信鸽知道这位小主人没有恶意,也伸出浅色的喙,轻啄达伦的衣袖。达伦高兴地抬头看着艾德里安,笑得很开心,艾德里安也向他露出了微笑。 「它们好厉害呀,」达伦轻声说道,害怕声音太大会吓着自己手中的信鸽。「这么小的个头,吃的也少,却能飞来飞去;我们却怎么也做不到。」 艾德里安在达伦身边蹲下,轻轻抚弄信鸽收起的翅膀:「说不定以后人类也能上天呢——不用像鸟儿一样长出翅膀,而是靠其他东西飞起来。」 达伦兴奋地抬起头:「真的?」 「呃……大概是真的。」艾德里安不太擅长跟小孩子攀比想像力,幸运的是达伦只是单纯觉得高兴,而没有进一步追问。他站起身,拍去挂在衣服上的鸟羽。「我们该下去了,不然大人们会担心你的。」 和信鸽的「对话」十分愉快,达伦也就爽快地答应了艾德里安。他将信鸽捧到鸽舍前,看它灵巧地跳回同伴当中去,还向这位鸟类玩伴小声道了句「再见」。 看着两眼放光的达伦,艾德里安不禁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当然,鹤山庄园的生活要比玛伦利加这种大城市寡淡多了。 带着达伦离开屋顶前,艾德里安再次环顾四周,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路易斯正站在飞狮公馆外的道路对面,斜靠着墙,手里还拿着那支细长的菸斗。 「……大师?」艾德里安的心脏漏跳了半拍。 ——难道他是来找我的? 几分钟后,艾德里安把达伦交给索菲娅的贴身女僕,自己飞快整理好装束,从桌上拿起那把弩,跑到了飞狮公馆外。路易斯依旧站在那儿,见艾德里安出现才缓缓收起菸斗,慢悠悠地沖他招手:「我看你一直没来,还以为托雷索家出事了。」 刚才还在纠结前一天知道的事情,认为路易斯不会在意自己,却没想到他会直接找上门来,艾德里安难免感到不安。他迴避着路易斯的视线,想现编一个藉口,却被对方再次打断。 第29页 「道歉或者找理由还是算了,这样你会更难受的。」路易斯摸着后颈转过上半身,竟显出几分鲜见的歉意,而从神情就能看出,路易斯并不擅长道歉。「况且错误应该在我。昨天说的话可能过于唐突了,对不起。」 艾德里安完全没料到路易斯会向自己道歉。这么一来,他反倒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不,我倒是没关系……」 艾德里安在说谎,而路易斯知道艾德里安在说谎,但这个不愉快的小插曲是时候翻篇了。 路易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希望真是这样。」 这么一来,他终于能和过去的几天一样「自然」地和艾德里安对话了。他抓过艾德里安的手腕,拉着人直接往中心区的方向走。「那就别再耽搁了。」 「去哪儿?」艾德里安边跟上路易斯的脚步边问。 「神殿附近好像出了什么事,教团的人刚封锁了那边的下水道入口。你去闻闻是否有无光者的味道,说不定我们能捞一笔。」 由于水网密布,坐拥河流出海口又正对着海湾,早在建城之初,玛伦利加就修筑了庞大的下水道系统,开凿污水渠时留下的入口也一直保存至今,只是那些生锈的铁栅门多半已经合不上了——当然,一般人也不会胆大或无聊到跑进下水道探险。 为了应对汛期和潮汐、容纳足够的污水,这些地下沟渠修得很宽,堪称宏伟,甚至能像道路一样容纳几人通行。它如血管般从地下连接起城市的各个部分,从城市中心到城墙下延伸的兵营区,从贵族区到码头,将其形容为玛伦利加的「地下世界」也不为过。 正是在这样一片漆黑、基本无人干预的地下世界中,污水、湿气、淤泥和腐物滋养了许多远比人类顽强的生物。蟑螂、老鼠、蝙蝠等自不用说,城市中的无光者也会本能地选择这样的环境作为自己的「美好家园」。 路易斯与艾德里安来到神殿附近时,教警和教士拦起的隔离区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围观的市民。 神殿及其周边「宗教区域」是教团的地盘,一般不受总督府的管辖,数量不多的教警则在维护神殿秩序之外,担负起了和城市守卫类似的职责。他们身着全套重甲,执鸢型盾牌和长枪,盾牌的靛蓝底色上绘着金色的恆星,仅是肃立在人群当中都颇为威严。 透过维持秩序的教警阵列,眼尖的艾德里安远远看见了另一边的情况:红砖斜砌的门洞不到一人高,砖缝里爬满发黑的青苔。本应封住通道的铁栅栏落在不远处,门轴处有尖锐的断裂痕迹,竟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了下来。几个等级更高的教警站在入口前,正通过现场痕迹判断事发的时间。 「下水道的门被人破坏了。」他对身边的路易斯小声说。 路易斯扬起一边眉毛:「你确定是『人』吗?」 艾德里安摇头:「不。从眼前的阵仗看,教警应该也不这么认为。虽然还没有闻到血腥味,但无光者的嫌疑很大。」 「这么看来,破坏铁栅门的很可能是『新生』的无光者。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路易斯托着下巴,经过短暂的思考,就替艾德里安做了决定。「走,我们去跟教团揽活。」 虽然习惯性地听从路易斯的安排,艾德里安还是心存疑惑:「教团有自己的武装,他们也会僱佣赏金猎人吗?」他有意迴避了所有影射「教团看不起赏金猎人」的表述。 路易斯笑道:「不要求着他们僱佣,应该这么说——『我等愿凭过去所学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技艺,协助教团解决眼下的问题』。」 艾德里安感到不可思议,他觉得一般赏金猎人拉不下这份脸:「真的要这么说?」 「不,我是开玩笑的。」路易斯收回前言的举动总是猝不及防。「时代变了,教团不会总像过去那么迂腐,至少管事的人分得清轻重缓急。教警在地上对付人和野兽还行,但要在下水道和无光者战斗,那些装备和打法毫无优势,只能勉强牵制一下。」 路易斯领着艾德里安穿过人群,走向由教警形成的警戒线。沉重的头盔下,数双属于战士的眼睛警惕地观察着他们,但路易斯神态自若,显然见惯了这样的场合。 他们的靠近也引起了几位高级教警的注意,其中一人径直向路易斯和艾德里安走来。从装束上看,他应该是现场等级最高的教团干部。当那人开口时,艾德里安马上认出对方就是那位与萨缪尔相熟的异端审判官,海格·索伦。 「赏金猎人路易斯·科马克,」海格的声音带着微妙的敌意,冰冷的视线从路易斯缓慢地移动到艾德里安身上。「哦,还有萨缪尔的侄子。」 虽然不太喜欢这种叫法,但艾德里安没有说话,反倒是路易斯主动上前一步:「艾德里安正和我一起行动。或许我们可以作为『专业人士』提供一些建议。」路易斯刻意用重音强调了艾德里安的名字。无论是出于善意,还是单纯想和海格叫板,艾德里安都对此举心生感激。 海格审视二人的眼神更加犀利了,但他一句话也没说,只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语气词。 艾德里安怀疑海格压根没打算记住他的名字。 就在海格思考是否接受路易斯的提议、僱佣这两个送上门的「专业人士」时,一名教警急匆匆地向他走来,神色紧张:「所有教士都已经在神殿集合了,只有沙杜兄弟没来。我们到他家找过了,他的亲属也不在,门还是大开着的。」 第30页 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对视一眼——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海格也很清楚眼下的利害关系。他盯着路易斯,一字一顿地回答:「我接受你的提议。」 作者有话要说:  secunda - jeremy soule 鸽舍参考了刺客信条2里那种款式。城市下水道则参考了巫师系列的维吉玛和诺维格瑞 ☆、第十四章 信仰的两面 虽说玛伦利加城内的秩序一直由城市守卫和教团维护,活跃于市场和海港区的地下帮会也消解了不少小规模的纷争(虽然手段不太光彩),但这些管理并没能有效地辐射到城外。 紧挨在城墙脚下的村庄基本上是安全的,生活在那里的农户和小地主经常出入玛伦利加,经济状况也优于远郊独门独户的平民。 至于那些站在瞭望塔上视线无法抵达的地方,则是强盗的「乐园」。他们成群行动,截杀落单的商人和平民,或是入室抢劫后杀人灭口,在玛伦利加的远郊留下几座被洗劫一空的民房。 ——银湾塔杂记·玛伦利加的治安状况 见习教士沙杜的家离神殿很近,就夹在它背后的长巷深处,可以从窗户清晰地看见下水道入口。和贵族区不同,玛伦利加中心城区没有十分明确的阶级界限——只要把简陋的住房藏得足够深,确保不会有碍观瞻,它们就可以继续存在下去。 海格默许了路易斯和艾德里安的介入,并领着二人来到了沙杜的家。如前来报告的教警所说,那座简陋的二层小楼敞着门,门口的泥地上脚印凌乱,已经无法辨识哪些是进去的,哪些是出去的。海格向屋外临时值守的教警交代了几句,后者会意地离开,将现场留给剩下的三人。 不苟言笑的异端审判官掩上门,审视屋内的一片狼藉,脸色不太好看:「我已经向城市守卫说明了情况,他们会前往其他入口加固栅栏。至少在天黑以前,城市还是安全的。」 他又转向路易斯和艾德里安:「虽然我不喜欢和赏金猎人合作,但事况紧急,希望你们的实际能力配得上那些溢美之词。」 这座陈旧的房屋本应是见习教士简朴温馨的家,却在死亡的阴影之下凭空显出几分阴森。厨房和客厅没有明确的界限,从门口就能看见烧得发黑的炉灶。炉灶边堆满了柴火,但噼柴用的硬木桩上只剩一道裂口,本应插在那上面的斧子已经不翼而飞。 路易斯走近客厅中央的木桌,扶起翻倒的水杯,观察桌面水渍消失的程度:「几个人『结伴』变成无光者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但的确十分罕见。不过,艾德里安说他没有闻到血腥味。如果是无光者所为,它或者它们应该还没有见血。」 海格皱着眉:「沙杜没有缺席昨夜的晚间祈祷,也就是说事情发生在他回家之后。」 他环视四周,又补充了一句:「他的母亲和一个哥哥也住在这。据我所知,沙杜的父亲和其他兄弟死于强盗劫杀,他们家是在那之后搬到城里的。」 沙杜会在这么一个古老信仰衰亡的年代加入教团,大概也是受到家人逝去的影响。 「如果一个住在神殿脚下的见习教士堕落成了无光者,这对教团的声誉恐怕是不小的威胁吧?」路易斯意有所指。 海格阴沉的神情足以作为回答;路易斯也心照不宣地没有往下说。 「……你说的没错。」海格的声音具有与其身份和性格匹配的震慑力。 他知道路易斯已经找到问题的关键,自己也就没必要为了过剩的自尊遮遮掩掩:「教团希望这件事能在流言传开前尽快解决,同时消除沙杜的嫌疑——无论破坏栅栏、跑进下水道的是不是他,沙杜都『不能』是兇手。」 言外之意已经足够明显:这起案件事关教团在玛伦利加的名望。 「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了。」一向「善解人意」的路易斯说道。 他转过头,发现一直没加入对话的艾德里安正半跪在墙边,专注地观察地面散落的衣物碎片。躯壳的扭曲变形会导致衣物崩裂,这是他们都了解并确证过的「常识」。就在不久前,这间屋子里有人变成了无光者,这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但是,眼前的情况好像要比想像中复杂。艾德里安双眉微蹙,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解。 路易斯也在他身边蹲下:「数量不对——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艾德里安点点头。他将那些粗糙的碎布分成几拨,其中包括不同质地的陈旧皮革和木片,那是玛伦利加平民常穿的木底便鞋的一部分。 「这间房子住了三个人,但是剩下的鞋料只有两人份。也就是说……」在路易斯无声的鼓励下,艾德里安谨慎地作出总结。「也就是说,这个客厅里只诞生了两个无光者。」 这引起了海格的注意:「那里面有教士鞋吗?」 「教士鞋?」 「用的是染过色的皮革,配着麻绳系带,鞋底比较柔软。」说明和案情有关的重要信息时,海格倒是意外的有耐心。 艾德里安又搜索了一遍证物,摇了摇头:「不,这里没有类似的东西。」他又看了一眼门边几双完整的鞋子,里面也没有海格所说的款式。 路易斯敏锐地意识到这背后的玄机:「那位沙杜兄弟的家人应该都不在教团吧。」 「是的,他的母亲和兄长都是普通市民。」也许是发现教士没有变成无光者,海格的表情缓和了些许,但依旧板着张严肃的脸,态度也没有根本上的变化。「无论是教士还是平民,这样的事情都不该发生。」 第31页 路易斯环视四周,狭窄昏暗的客厅里已经没有其他值得深究的线索。他指着房角陡峭的木梯,向海格寻求进一步调查的许可:「这上面应该是他们的卧室。如果你没有意见,我们现在就上去看看,也许能找到什么。」 海格点头批准了路易斯的行动,但还是习惯性警告了一句:「我会盯着你们。」 路易斯也懒得和海格较劲,直接上了二楼;艾德里安跟在他身后,脚步很轻,刻意没有去碰楼梯的扶手。 和大多数平民一样,沙杜家的卧室很简单,干净的衣服还挂在钉进墙里的木钩上,另一边沿墙摆开三张床铺,基本没有条件考虑家庭成员之间的隐私。考虑到教士基本都是独身,他们的确没有什么需要遮掩起来的私人生活。 外人也能从物件摆放的情况推断出三张床铺各自的主人:最靠近壁炉的那张被褥更厚,应该属于沙杜的母亲;中间的床铺上被子叠得齐齐整整,床头摆着小小的木雕神像,显然是沙杜自己的;剩下的床铺最靠近窗户,大概归沙杜的哥哥所有。 「我们也在这找找吧。」路易斯捲起衣袖,开始搜寻隐藏在房间里的线索。 进入工作状态的同时,路易斯不忘提点艾德里安两句:「如果变成无光者的不是沙杜而是他的家人,那他本人当时在干什么?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说话时,路易斯正用火钳翻动着壁炉里剩余的柴火,推算炉火熄灭的时间。 「您觉得他可能目击这个过程吗?」 艾德里安翻起沙杜床上的被褥,那当中没有夹藏任何物品。 路易斯短促地笑了两声:「在真相揭开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就在这时,艾德里安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他在窗边的床铺旁蹲下,从床底拖出一个木盆,径直掀开覆盖在那木盆上的两层布匹。 听到艾德里安这边的动静,路易斯也走了过来。看清木盆里的东西后,他发出一声冷笑:「哈,这可就有意思了。」 艾德里安嘆了口气:「我不觉得很有意思。」 木盆当中躺着一个做工粗陋的黑木雕像,手举火焰的死神背后赫然刻着一只被锁链困缚的乌鸦,那正是异端「末日信仰」的标志。鸟纹之下是用小刀刻下的两行字:末日将杀死我们,末日将拯救我们。 路易斯拿起那尊木雕,响亮地「啧」了一声:「见习教士的家属居然有异端信仰,我都不知道这和变成无光者哪个更损教团的面子了。」 艾德里安犹豫起来:「这件事也要告诉异端审判官吗?」他把重音放在了「异端」一词上。「他看到这些东西可能会更生气。即便沙杜教士本人对木盆里的东西不知情,他说不定也会因此被牵累。」 即便那位不曾谋面的见习教士生死未卜,艾德里安还是习惯性地往好处想。 「你觉得海格那傢伙有不生气的时候吗?」路易斯反问。「不论心情如何,审判官都会给我们付钱。只要不损害利益,我们没有隐瞒情报的必要。」 艾德里安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将那尊异端雕像交给海格之后,艾德里安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的表情。不出所料,从十六岁开始为教团工作,执剑近二十年的异端审判官顿时面色铁青,盯着那两行字半晌没有说话。 越是靠近神祇的地方,信仰的阴翳反而越是浓重。 路易斯适时打破了沉默:「沙杜兄弟也不见得知道家里有这个东西。不过根据经验判断,这个木雕的主人——应该是沙杜的哥哥——就在那两个无光者当中。末日信仰者对现世只剩下绝望,他们一向是堕落成无光者的高危人群。至于另一个,虽然这么说很残酷,但那恐怕是他们的母亲。」 海格思虑良久,沉重地嘆道:「把异端的事搁一边吧,先着手处理无光者的问题。」他将木雕交给路易斯。「你们顺手把这个东西处理掉,记得避开外人。」 他知道教团的力量是有限的。赋予信徒们精神慰藉的不是神,而是人。人用自己的形状制造出神祇,神祇的幻象也将在人心破碎时化作灰烬。回顾过去,在黑暗时代引领信徒抵御无光者危机的,也是借着神迹抬高自己的、由人类组成的教团。 作为异端审判官,在海格看来,有罪的不是另一个神或另一套教义的信徒,而是那些假借宗教制造悲剧的人。 艾德里安经过一番斗争,最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虽然亲人已经变成无光者,但沙杜很可能还是人类。至少在入口的铁栅栏被破坏时,他仍是活着的。也许,他同样急着找到自己的母亲和兄长,甚至愿意尾随他们进入下水道。」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假设不太靠谱,艾德里安的声音越来越轻。 路易斯接过艾德里安的话茬,同时十分自然地把手臂搭到他肩上:「这孩子的想法太正面了,但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至少我不介意试一试。」 艾德里安闻言,马上扭头看着路易斯,碧绿的双眸里惊愕和谢意对半分。 「试什么?」海格感觉有些头疼。 「和时间赛跑,和死亡赛跑。」路易斯表现得很自信,这股自信甚至将他骨子里的颓唐气沖淡了些许。「你也是这么打算的吧?」 海格直接越过了这个问题,反问路易斯:「你们身上的武器足够吗?」 ——这就相当于同意了。 第32页 路易斯笑了笑:「还请您赏个脸,让我们进神殿补充一下箭袋。」 艾德里安悄悄打量着海格,心想这位异端审判官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冷酷无情。相反,他对教义和异端审判的职责似乎有着自己的理解。 「谢谢您,索伦审判官。」艾德里安向他低头致谢。其实,他不清楚这声道谢是因为海格无视了那尊诡异的木雕,还是因为海格认可了自己的想法。 海格的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显然没有因这次感谢改变对艾德里安的看法。他转过身,神情严肃地盯着艾德里安:「此一时彼一时,有些时候就算是我也得睁只眼闭只眼。就像你们托雷索家族有着不被教团认可的异端信仰,不也在玛伦利加待了几个世纪吗。」 艾德里安下意识握紧了胸前的蛇形吊坠。 世界蛇,托雷索家族世代信仰的「人世守望者」。它将自己埋葬于深渊之中,见证了万物的起源与衰亡。当然,这在教团看来都是无稽之谈——能守望人世的,只有「神」。 岁月荏苒、时过境迁,就连海格这种虔诚的异端审判官都不得不跳出教义的约束,理性地看待信仰表里的光与暗。 海格深深地嘆了口气。他打开房门,放任阳光照进这间可能已经失去主人的房屋。「时间不多了,我先带你们去趟神殿的武器库。你们要是因为缺少武器死在了下水道里,我们也很丢面子。」 作者有话要说:  the hunter’s path - marcin przybylowicz 如果选择不交雕像,会影响审判官好感度(不 ☆、第十五章 地下世界 要不是我的朋友曾经多次在下水道「畅游」(当然,那都是为了酬金),不仅活着完成了工作,还慷慨地分享了自己的经歷,我大概永远不知道地表之下的世界有怎样的「风光」。这套排水系统的歷史比银湾塔图书馆还要久远,某种意义上算是全玛伦利加最古老的一部分。 它常年不见天日,数百年来容纳并消化着人们想要远离的污物和废水,是骯脏、危险的。但这座城市不可能离开它,就像光明无法脱离黑暗这一反面独立存在。 ——银湾塔杂记·玛伦利加的市政设施 这是艾德里安头一次走进神殿。当然,他们没有进入信众和教士所待的祈祷大厅,而是在海格的指引下,通过侧梯来到由教警管理的武器库。一个托雷索族人,一个赏金猎人,在异端审判官的担保下,以正当理由走进玛伦利加城市中心神殿——这的确是种独特的体验。 在用教团的库存填满自己箭袋的同时,出于好奇,艾德里安小声问路易斯:「您以前来过这吗,大师?」 路易斯把磨快的双剑收回鞘中:「老早就来过。我是在这座神殿里被赐名的,不过那个教名太长又难记,我早忘了。」 按照教区传统,信徒的后代可以向教团「索取」教名。对办不起家宴的平民来说,这就相当于新生儿的洗礼仪式。这么算来,路易斯其实也能和教团沾上点关系,只是他不见得在意这个宗教身份,而海格等正统的教团人士也不会认可一个遗忘自己教名的信徒。 待路易斯和艾德里安确认过装备,海格已经从神殿的档案馆里拿来了下水道的旧地图,用冷酷的视线逼迫二人迅速记下图上的线路。这些修筑于几个世纪前的地下枢纽结构复杂、状若迷宫,若没有地图指引,等到手中的火把燃尽,剩下的恐怕只有黑暗与死亡的威胁。 海格抱着手臂,盯着路易斯问:「你应该进过下水道吧。」 路易斯瞥了他一眼:「当然,赏金猎人最喜欢又脏又黑、还有怪物的地方了。」 海格又将视线投向艾德里安:「你呢?」 艾德里安马上想起在叔父萨缪尔的授意下,秘密杀死并扔进码头下水道的那个禁药贩子。也正是在那个晚上,他被当时还是个陌生人的路易斯「逮」了个正着。 于是,艾德里安僵硬地摇摇头——用动作撒谎比口头撒谎要轻松一点。但他转念一想,那天夜里把帐本交给萨缪尔时,海格也在场,他说不定早知道自己干过什么,现在只是明知故问。 艾德里安没有看路易斯的表情,但可以猜到这位大师怕是在心里笑开了花。 幸运的是,海格只是走一个询问的流程,而没有深究艾德里安那副表情背后的秘密:「那底下湿气很重,风向也不定。我会给你们特制的火油和火把。针对腐败物产生的毒雾,神殿里也有相应的药水,用浸泡过药水的布匹掩住口鼻,应该可以坚持得久一些。」 海格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摆放在武器架上的宽刃剑。宽刃剑剑锋锐利,十字柄与注铅配重球上布着古朴的花纹,和那一身坚固的板甲正好相称。「我会带着教警从附近几个入口稳步推进,堵住它们的逃跑路线。」 盾牌加长枪,虽然不便于快速行动,但在这些经过长期训练的教警手中,防守时还是很管用的。 路易斯对海格的安排没有异议:「好,那我们的后背就交给你们了。」 三人没有耽搁,拿起需要的物件就往神殿外走。 「我不希望你们错估这次行动的风险。」海格又说道。「不只是今天这两例,下水道里可能还隐匿着其他无光者。」 艾德里安不得不承认自己开始紧张了。但当他看到路易斯一如往常的镇定模样,内心的紧张就很快平復了下来。 第33页 作为资深的赏金猎人,路易斯·科马克一定遇到过更兇险的情况——这是艾德里安的想法。 像是察觉到了艾德里安在想什么,路易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只需要优先考虑自己的安全。」 艾德里安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可以相信路易斯的能力和判断。 湿润的方巾正散发着浓烈的青草味。把它系在脸上、遮住口鼻后,艾德里安几乎闻不到药水以外的气味。不过,这股味道并不难闻,也不会让人窒息,反而莫名地激人清醒。 浇了特制火油的火把烧得很旺,焰色比一般的火偏黄。特别是在穿过被破坏的入口、顺着陈旧的台阶走进下水道后,光源的重要性就更加突出了。 根据海格的安排,眼下可以出动的教警已经分成数个四人小队,分别从中心城区的不同位置进入下水道,手举盾牌、列队推进,以尽可能压缩无光者的活动空间。 而在神殿这一边,作为机动战斗主力的路易斯和艾德里安走在教警的前面,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握紧武器,踏着火炬之下摇动的光芒,一步步踏进被漫长的黑暗包裹的地下世界。 海格也和他们二人共同行动。不是为了「督战」,而是为了践行自己为教团而战的职责。 玛伦利加的下水道相当宽敞,拱形砖顶像是珍珠河上的桥洞。水渠两旁形同道路的人行平台高于水面,上面覆着一层雨季由流水从地錶带来的淤泥,砖缝里长满了苔藓。 时值深秋,下水道里自然是又湿又冷,七兜八转的管道内时不时吹来方向不明的风,夹杂着动植物腐败的气息。鼠群和倒吊在头顶的蝙蝠被「入侵者」手中的火把惊扰,马上向着尚未被火光照到的黑暗角落散去。 虽然被浓烈的药水味阻碍了嗅觉的使用,艾德里安还是依靠敏锐的观察力发现了线索:就在入口的台阶底下、通向集水通道的拐角处,他找到了几枚印在淤泥上的脚印。路易斯马上抬起手,示意身后众人暂时停下。他与艾德里安在脚印边蹲下,仔细辨识痕迹的形状与大小。 「这些脚印是新的。」路易斯很快作出了判断。「有比常人更大的爪状足迹,鞋底还被绑带缠在脚上,没有完全脱落。这些显然是无光者的。此外……」 还有属于人类的正常的鞋印。 除了无光者,还有至少一名人类在他们之前进入了下水道。 ——那会是沙杜吗? 艾德里安屏住了唿吸。他马上站起身,向海格报告:「这里面可能有普通人类。」 海格点点头:「顺着足迹继续往里找。」 砖面上的淤泥深浅不一,脚印也断断续续地向下水道深处延伸。越是往里走,他们越能完整地分析出足迹所反映的情况:两名无光者的步长显然大于常人,并不总是保持在一条直线上,会在脚印前端留下一些新鲜的爪痕;那串属于人类的鞋印则更加连贯,也更容易辨识。 和艾德里安相比,路易斯自然更熟悉眼前的环境,甚至能在循线追查之余,抽出精力和艾德里安开玩笑:「你看,我们正在玛伦利加的地下穿行,身边又有蛇鼠又有蝙蝠,是不是和在地面上一样充满生机呢?」 海格不满地瞪了赏金猎人一眼。 一直保持高度警惕的艾德里安也差点被路易斯的话噎住:「大师,和地上的猫、狗、飞鸟不同,那些动物很危险,这里的『生机』对人类来说是杀机。」 「你应该适当调转思考的方式。」路易斯放低手中的火把,将前方的脚印照得更清楚。「下水道本身不是危险。相反,没有比它更慷慨无私的东西了。纵观整个玛伦利加,只有它会接纳被这座城市排斥和抛弃的一切。从这个角度看,是它成全了城市的美丽与伟大,也承载了玛伦利加的另一种真实。」 艾德里安坚持己见:「可是下水道很脏。」 路易斯夸张地长嘆一声:「你啊还是太年轻,没有跳出『文明人』的局限。」 海格听够了围绕下水道展开的思辨。他轻咳一声,示意路易斯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 在主、副集水通道对接的分岔处,艾德里安停下了脚步。 他眉头微皱,对路易斯和海格说:「从这里开始,脚印就不是一路的了。」他指向比来时经过的主渠要狭窄一些的副渠。「人是往这个方向走的,无光者则是另外一边。如果那人真是沙杜,他可能在寻找家人的过程中偏离了方向。」 艾德里安看着海格,等待下一步的安排。 现在需要做出决定:在有限的时间里,他们应该马不停蹄地追击无光者,还是去找人?此时此刻,艾德里安更希望是后者。 海格果断的选择让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们先去救人。」 「谢谢。」艾德里安松了一口气。 路易斯笑了一下,轻轻拍上艾德里安的肩膀,兼有鼓励和安抚的用意。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道谢的。」海格依旧板着张脸,令外人猜不透他的内心活动——这大概是一名「优秀异端审判官」必备的素质。「不过动作要快一点。」 明确了优先的追踪目标后,艾德里安突然觉得内心敞亮不少。循着落单的足迹,他们拐进略显低矮的副渠。后方持盾并行的四位教警显得有些逼仄,也相应调整了队形。 第34页 与更直更宽敞的主渠相比,副渠就像是地下的毛细血管。押后的教警在每个拐角处做上标记,以防在迂迴曲折、相互贯通的管网中迷路。如果基于地图的方位判断没错,他们已经走到了市场的正下方。 不多时,借着火把的光亮,路易斯与艾德里安在前方发现了一个横卧在墙下的人影。鼠群围在一旁,正打算啃噬生肉,又马上被火光与脚步声驱散。 来不及多想,艾德里安将手中的火炬塞给路易斯,径直跑了过去。他半跪在倒伏的身体旁,小心翼翼地扶着肩膀把人翻过来、靠在自己膝上,同时将手探向那人的颈侧。 ——他的脉搏还在跳动,身体也是温热的。唿吸很微弱,但至少还没断气。 「他还活着,只是失去了意识。」艾德里安松了一口气。 昏迷的男人身穿教士的麻布长袍和系带皮靴,衣服蹭着污泥,有不少被老鼠咬出的缺口,手上也已经出现了一些咬痕。他身边除了受潮熄灭的火炬,还躺着一把噼柴火用的斧子。 海格凑近一看,马上确认了他的身份:「没错,他就是沙杜。」虽然表情变化并不明显,但从海格的语气不难判断,他也和艾德里安一般如释重负。「大概是吸入了污浊的空气。一般火炬很容易熄灭,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人也可能因恐惧和紧张陷入晕厥状态。」 艾德里安轻轻摇晃了两下沙杜的肩膀,可怜的见习教士毫无反应,恐怕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要是放着不管,他很快就会死在这里。我们得把沙杜送出下水道。」海格略一思忖,叫来两名教警。「再往前走一段可以找到通向地表的竖井。外面就是市场,你们先把沙杜带出去,请位医生看看他的情况。如果没有大碍,尽早把他带回神殿。」 两位教警立刻照办。他们一人背起沙杜,另一人替战友拿起盾牌,朝出口的方向走去。 「现在,我们只剩下一个任务了。」路易斯把火炬还给艾德里安。「走吧,咱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狩猎无光者了。」 「嗯。」艾德里安沖他笑了一下。虽然挡着下半张脸,但路易斯能从眉眼舒展的程度看出艾德里安现在状态良好。 路易斯不得不承认,艾德里安的确挺讨人喜欢,甚至会让人一时忘了他出身于一个充满争议、遭人忌惮的家族。不过,在进入警觉状态、随时准备战斗时,艾德里安则会表现出另一种「更加具有托雷索风味」的姿态。 正如此刻。 他们回到了无光者飞奔时踏出的足迹上。或许是因为没有了后顾之忧,艾德里安的神情更加镇定,并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追踪一段距离后,他突然停下脚步、抬手示意,身后数人在停住的同时下意识屏住了唿吸。 尚未被光明剖开的黑暗深处,正隐隐传来不属于人类与蛇鼠的异动。 「它们就在前面。」 作者有话要说:  rue de saint - british sea power 按照游戏那样的常规展开,如果选择追怪,人就会死( ☆、第十六章 灰烬 虽然教团的影响力不比以往,大多数玛伦利加市民也说不上多虔诚,但一些重要的生命仪式总归需要在神殿进行,或是要从神殿请位教士主持。比如初生时的赐名,比如死后的葬礼。 而在这其中,无光者的「葬礼」就显得有些尴尬了:其一,无光者基本被视作背着命案的野兽,不适合与普通人享受同等待遇;其二,它们已经不再是人,大多数情况下无法辨识原本的身份,家属也不见得愿意认领。 但在「二段死亡论」与教义中「仁慈」部分的影响下,教团还是为无光者的第二次死亡作出了解释:这是一种仪式,是用真正的、神圣的死亡还他们以「人」的尊严。 ——银湾塔杂记·生死祭礼 非人的利爪划过陈旧的砖墙,已不再能如人类般言语的喉咙正发出低哑的嘶鸣。 无光者就在前方不远处。 负责封堵后方的两名教警已经架好了盾,长枪自盾侧探出,在摇晃的火光下映出两点寒芒。海格将手中的火把撂下,拔出佩在腰间的宽刃剑。 路易斯向艾德里安点点头,后者马上会意,将预备好的浸过油的布条缠上三支箭矢的前端,就着火把点燃。随后,艾德里安架起轻型弩,瞄准声音传来的方向射了出去。 燃烧的箭矢像三颗刺眼的流星,飞快掠过尘封已久的黑暗,划出几道带着杀意的抛物线。箭镞撞上砖墙,擦出的火花稍纵即逝;火焰坠地的同时,被惊动的无光者停止了嘶鸣,拧着扭曲的颈椎向剑拔弩张的人类转过头来。 「要来了。」路易斯低声道。他的双剑已经就位,只待渴饮无光者浑浊粘稠的死血。 艾德里安靠声音判断无光者的位置:「有两只。一只在地面,一只扒在顶上。」 他从箭袋里抓出三支箭,迅速填满了箭槽,抬起手,向抓着拱顶快速爬行的无光者再次按下弩机。无光者的动作很快,这一轮射出的三支箭只命中了一支。然而,没有痛觉的无光者虽被击穿了左腿,它袭来的速度并没有因此衰减多少。 它蹬着墙面,从半空向艾德里安跳去。艾德里安来不及装填箭矢,索性将弩当作近战武器,抓着弩臂朝无光者的头部抡去。弩弓的一端正中无光者的太阳穴,它尖叫一声,伸长了手臂想要抓住艾德里安的喉咙。艾德里安向后一躲,翻滚间抽出一把短剑,挡开近在咫尺的利爪。 第35页 海格见状,向着离艾德里安与无光者最近的墙面冲去,沉重的全套铠甲在他身上竟轻若无物。他蹬着墙反身一跃、跳至半空,借着身体下落的趋势,手中的宽刃剑向无光者的心脏划去。无光者没能完全躲开,直接被海格削掉了一只手臂。 「……嘁。」海格对这个战果并不满意。甫一落地,又抡起剑向无光者砍去。 一旁的艾德里安与海格锁定了同一个目标。如此近的距离下,弩已经派不上用场,他随即将轻型弩弃置一旁,反手拔出另一把短剑,以迅雷之势沖向嘶嚎着的无光者。 与此同时,路易斯已经与另一只无光者战作一团。他所用的剑和海格的宽刃剑差不多长,但剑身更细一些,双剑挥舞起来也更加轻巧灵活。流动的剑光伴着四溅的血花,旁人很难用视线跟上他的节奏。 海格挥剑斩下无光者头颅的同时,艾德里安将短剑精准地刺进了正在腐败的心脏。无光者登时倒在地上,剩下的三条肢体抽搐了一下,随后不再动弹。路易斯那边的战斗也结束得很快,他拎起无光者残破的衣裳,拖着那具尸体向艾德里安等人走来。 艾德里安轻轻喘着气,拿起落在身边的火炬,开始确认尸体的情况。 海格拾起那条被他砍掉的手臂,发现其中一只手指上还戴着一枚铜顶针,卡在膨胀畸形的利爪上,显得十分突兀。 「它……他曾经是个裁缝或者皮匠。」艾德里安轻声道。 「沙杜兄弟的哥哥就是个裁缝,他在市场给人帮工。」其中一名教警说道,声音里透出无奈与惋惜。 路易斯低头审视被自己解决的无光者。虽然曾经为人的生物已变得面目全非,但透过破衣裳下干瘪的胸脯和略显佝偻的身躯,可以看出它的身形比另一只小一些,颈上还挂着一条极细的项鍊,末端缀着枚小小的绿石护符。项鍊本身不是金银质地,而是用普通的粗铁打成。 沉默片刻,海格作出了决定:「我们得把无光者的尸体拖到阳光下。」 只有让「受诅咒者」化作灰烬,它们身上的悲剧才能彻底终结。 但就在这时,艾德里安勐地站起身:「等等,附近还有一只——」 话音未落,不曾留意的副渠深处突然窜出了第三只无光者。它如野兽般用四肢奔跑,从众人后方袭来,直接撞倒一名没来得及转身防御的教警,尖利的前爪和尖牙在重甲上留下几道深深的划痕。 另一名教警马上反应过来,抡起长枪,捅向骑在战友身上、正欲撕开甲冑大快朵颐的无光者。人形凶兽马上跳开长枪的攻击范围,向护甲较少的艾德里安与路易斯冲去。 它堕落成无光者恐怕有些年头,在下水道里常年不见光,身上不着片缕,已经成为与地下世界一体的怪物。 艾德里安侧身闪过无光者以胸腹为目标的迅勐攻击,不料浸足了水和淤泥的地面分外湿滑,他踉跄半步勉强站住,还是被无光者抓伤了左上臂。 利爪划开衣物与皮肉,伤口的最深处险些逼近骨骼,艾德里安左手的短剑也应声落了地。但就在涌出的鲜血沾上利爪的瞬间,无光者如被火燎着的野兽般尖叫起来,马上松开了艾德里安、向后跳去,理应不知恐惧的野兽竟像遇见鬼魅似的选择了退避。 托雷索的血发挥了作用。 说时迟那时快,路易斯挥剑上前,干净利落地破坏了无光者的心脏。他将第三只无光者的尸体连同自己的长剑丢在一旁,首先走向按着伤口、半跪在地的艾德里安。 「喂,你还好吧?」路易斯在艾德里安身边蹲下,拉开那只捂住伤处的手,凑近了察看创口的情况。 艾德里安有些不甘心:「……还行。」他不着痕迹地向后一躲,收回落在地上的短剑,借着路易斯伸来的手强作镇定地站立起来。 路易斯皱起眉。虽然看出了艾德里安想要掩盖过去的疼痛,但他没说什么。 海格扶起方才被无光者撞倒的教警,对路易斯说道:「你们的任务结束了。」 他看着艾德里安手臂上的伤口,又补了一句:「把无光者的尸体处理完,我们就回神殿去。」 他们拖着无光者的遗骸,走向最近的出口。离开下水道的瞬间,无光者冰冷扭曲的躯壳被阳光点燃,坍缩成一滩细碎的灰烬。 风吹过时,灰烬混着地表的沙尘轻轻扬起,似青烟升腾。最后留在地上的,只剩下残破的布片,以及没有随主人从世上消失的小小遗物。 这就是无光者留给世间之物,也是它们「曾经为人」的证据。 海格与两名教警肃立在光暗交界之处,向无光者的灰烬微微颔首,同时轻声默念:「愿主神与恆星的光辉指引你们脱离无尽的诅咒,安享逝者应有的长眠。」 结束短暂的祷告仪式,海格从灰烬中拾起铜顶针与绿石护符。 「这是沙杜亲人的遗物,我们有义务交还给他。」他低声说。 众人回到神殿时,沙杜已经甦醒。他还很虚弱,坐在休息所的床上,低垂着头,双眼通红,神情恍惚,尚未从目睹的悲剧中缓过来。 海格站在休息所门口,迟迟没有进去。他将无光者的遗物塞到路易斯手里:「你们去向沙杜说明情况,顺便在这里包扎伤口。我需要及时记录今天发生的案件,并向教区长申请付给你们的酬金。」 第36页 路易斯咧嘴一笑:「看在我们都是萨缪尔旧识的份上,我可以给你打个七折。」 海格没有理会路易斯的「优惠」,转身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很快,休息所里只剩下路易斯、艾德里安与沙杜三人。艾德里安坐在另一张床前,任由路易斯替自己清洗伤口,表现得十分安静。药水流过被无光者撕裂的皮肉,混着快凝结的血渗进衣物里。路易斯裁下一段干净的纱布,将伤口包扎妥当。 ——又脏又破,看来这身衣服彻底报废了。 艾德里安有些无奈。 沙杜缓缓抬起头,看见眼前二人的装束,联想到刚才与他们一同出现的教警和异端审判官,马上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你们是刚消灭无光者回来吧。」 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同时转过头。 「那两个无光者……不,我的哥哥和母亲……」沙杜又低下了头,被心头的剧痛堵得说不出话。「是不是已经……解脱了?」 面对痛失亲人的见习教士,艾德里安艰难地点点头。 路易斯一言不发地走到沙杜跟前,将铜顶针和绿石护符递到他手中。 沙杜将那两件冰冷的遗物紧紧地握在掌心,悲痛的泪水夺眶而出。 「那时,他们就在我的眼前——」沙杜无助地哽咽着。「哥哥他,他昨晚刚从市场带回一卷新线,因为我的教士服被木刺拉了道口子……还有我的母亲,这枚护符还是我送给她的,原本是教团给见习教士的纪念品,天啊……上楼就寝前,她说『我感觉不太舒服』,我没想到那会是她这辈子最后一句话……」 每个无光者的背后总归有着类似的故事。沙杜无疑是幸运的——曾与两只无光者共处一室,但不知为何,或许是沙杜的虔诚得到了回报,又或许是相依为命的亲情带来的奇蹟,它们并没有杀死这名年轻的见习教士,而是夺门而出,通过最近的下水道入口藏到了地下。 艾德里安突然想起一个细节。他试探性地问道:「在下水道里发现你的时候,你手边有一把斧头。」 沙杜将脸埋进自己的手掌,任由那枚顶针和护符硌痛还带着擦伤的面颊:「主神在上,是的,那把斧子是我带在身上的。」 艾德里安小心翼翼地追问:「那是为了防身,还是……」 「我必须……我不得不杀了它们。」沙杜痛苦地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当他们转变成无光者的时候,我怕极了,但还是追了出去。我必须阻止它们伤害别人。我知道无光者会失去人的意识,变成嗜血的怪物,我不想看到自己的亲人变成兇手,哪怕它们已经不记得我。但是……但是,我没有这种力量。可就算有了相应的力量,我也没有这么做的勇气,那是我的亲人啊!相信我,母亲和哥哥都是很好很善良的人,他们原本不是这样的……」 「我们知道的。」路易斯轻声安慰道。「在被阳光带走时,它们身上没有一桩命案。」 沙杜缓缓抬起头,露出一个悽惶的惨笑:「谢谢你们帮忙结束了我两位至亲的痛苦。现在,我母亲和兄长的灵魂大概已经抵达另一个世界,与父亲他们团聚了吧。」 另一个世界是否真的存在,还是说那仅是教义赐予信徒的遥远梦境呢?看着眼前接连失去亲人、孑然一身的沙杜,艾德里安希望是前者。 这位年轻的见习教士还没作好道别的准备。猝不及防的永别之后,他将不得不埋葬仅剩的两位亲人——除了一抔混着沙土的灰烬、破碎的带血衣物,他甚至找不到能放进棺中的遗骨。 沙杜本应在床榻边送走年迈的母亲,和兄长一起将她埋葬在父亲与其他兄弟的身边。待兄弟二人离世,他们也会葬在那儿。一家人的墓碑将团聚在城外荒废的农庄角落,与微风和青草作伴,就像许多年前一人不缺、完满幸福的时候,不会再有什么强盗和诅咒打搅他们的安眠。 而在数不清的漫长岁月里,这样的惨剧发生了不止一次。 虽然不愿打破眼前凝重的悲伤,路易斯还是问道:「事情发生前,你的兄长是否有过一些异常的举动?」 作者有话要说:  bone hunter/snow nomad - marvin kopp ☆、第十七章 真相或仁慈 无论赏金猎人协会作为一个团体走上了怎样的「歧路」,并最终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我们也不能轻易否定他们曾为这座城市作出的贡献。抓捕逃犯、追回赃物、猎杀无光者和滋扰村庄的野兽,甚至在战时执行一些危险任务(当然,一般情况下赏金猎人很少涉足战争),他们出卖技能与时间,将自己置于险境,以换取丰厚的金钱报酬,就像每个小贩出卖自己的商品。 因为经常与人打交道,为降低被人情世故掣肘的风险,赏金猎人也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行事原则,「淡化情感」就是其中的重要部分。他们只需要做好「分内之事」,哪怕过程和结果是残酷的。 ——银湾塔杂记·赏金猎人协会的光与暗 「事情发生前,你的兄长是否有过一些异常的举动?」 路易斯提出这个问题时,艾德里安马上反应了过来:路易斯想确认沙杜是否知道自己的哥哥有末日信仰,还供奉着理应被教团制裁的异端神像。 ——如果沙杜并不知情,在这个节骨眼上告知真相,岂不是会给他造成更大的伤害? 第37页 于是,艾德里安紧走两步,抓住路易斯的手臂,想阻止他说出不合时宜的话。 「异常举动?」沙杜不解地重复了一遍。 路易斯斟酌着合适的措辞,缓缓开了口:「其实……」 艾德里安想要打断路易斯的话:「大师——」 「我们在你兄长的床下发现了一尊末日死神的木雕。在教团眼中,那可是实打实的异端。」路易斯无视艾德里安的阻拦,直白地说出下文。「绝望与绝望的反覆叠加,有可能是他变成无光者的契机。」 沙杜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铜顶针,身体微微颤抖:「怎么会……」他又看向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希望刚才听到的话语只是自己的错觉。「你说的是真的吗?」 艾德里安不擅长说谎,此刻他能做的只有沉默,然而此刻的沉默与肯定无疑。 沙杜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真相:「是吗……可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在我和母亲面前,哥哥总是那么可靠。父亲死后,他就成了我们家的支柱。我从未听他抱怨过什么,还会反过来安慰我们。过去就一直是这样,昨天也是……」他在喃喃自语中陷入了回忆。 那些温暖的日子已弃他而去;更令沙杜感到痛苦的,是兄长一直用表面的乐观掩饰着内心的绝望与苦楚,而他竟对此一无所知。 「您提到的那个木雕现在在哪儿?」沙杜问路易斯。 「那种东西我总不可能带进神殿吧,太不合适了。我把它留在了下水道里,就让流水和淤泥隐藏这一切吧。不用担心,除了我们和索伦审判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他也不打算追究。」路易斯特意放轻了声音。「他会给你的亲人安排与常人一样的葬礼。」 沙杜苦涩地长嘆一口气:「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异端信仰是不对的,可那毕竟是我的哥哥,我从不知道他的内心会绝望到向末日死神寻求解脱。也许是父亲他们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沙杜向路易斯和艾德里安深深弯下了腰。 「谢谢你们愿意保守这个秘密,也谢谢你们把真相告诉了我。至少我终于知道了他的痛苦,知道他还有这样的隐情。但这实在太残酷了,请让我一个人在这待一会儿……」 一离开休息所,艾德里安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大师,我不贊成您刚才的做法。」他皱着眉,声音压得很低,担心被房间里独处的沙杜听见。 路易斯平静地回应:「是吗,你认为我应该向沙杜隐瞒异端信仰的事?哪怕这是他应该知道的至亲的秘密?」 二人站在盘旋的台阶上,气氛一时僵持不下。 艾德里安攥紧了冰冷粗糙的石雕扶手,借着几级台阶的高度差,少见地居高临下对路易斯说话:「他没必要知道这些,就连审判官都承诺不再追究这个问题。只要您不说他就不知情,也能因此少一分内心的折磨。您刚才这么做,反倒让他替自己死去的兄长增加了无端的负罪感。」 路易斯靠着墙,直白地指出艾德里安没有表达的另一层意思:「你希望我保持沉默,让沙杜对他哥的异端信仰和真实痛苦一无所知。」 「基于您对托雷索的态度,我本以为您会对一部分异端信仰抱有同情,至少会顾及情有可原的部分。况且,沙杜所承受的痛苦已经足够多了,在这种时候告知真相无疑是雪上加霜。」 「这和异端与否没有关系。我只是把真相摊在他面前,让他自己选择如何看待这些事实,以及活下去的方式。他有权利知道这些。」 「但这会给他带来更大的伤害!我们应当寻找一种更仁慈的做法。」 路易斯不以为然:「向理应知道真相的人隐瞒事实,这究竟是仁慈,还是一种自以为同情的傲慢?」 艾德里安急了,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您是在为自己的不近人情寻找理由吗?」 「不要在神殿里大唿小叫。」楼梯上方传来第三个人的声音。 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同时向上看去,只见卸下铠甲、换上教袍的海格正拿着钱袋向他们走来。 「……对不起,」艾德里安顿时侷促得涨红了脸。「但我们没有大唿小叫。」 「我们控制了音量,希望没有打扰到楼下的教士和信徒。」路易斯附和了一句。 海格显然听到了他们的争论,但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直接当做什么都没听到。他把钱袋丢到路易斯怀里,打了个手势示意对方清点钱数。不过路易斯并没有打开钱袋——富可敌国的教团没有剋扣酬金的必要。 「这里总共有三百基里尔,已经算上了意外出现的第三只无光者。还有你,」海格把视线转向艾德里安,花了两秒钟尝试回忆他的名字,但并没有成功。「我不清楚你和路易斯·科马克怎么分帐,你们自己商量着解决吧。」 「艾德里安,」路易斯再一次用重音强调了这个名字。「他叫艾德里安。好歹帮了次大忙,你倒是好好记住别人的名字啊。」 路易斯刚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此刻却又在海格面前替他说话,这令艾德里安心情复杂。 海格瞥了路易斯一眼,面无表情地说:「好吧。艾德里安,我记住了。」语气毫无起伏,措辞毫无诚意。 ——看审判官这个态度,肯定扭头又忘了,下次见面还得叫我「萨缪尔的侄子」。 第38页 艾德里安想。 路易斯与艾德里安离开神殿时已经接近黄昏。冬天快到了,天黑得也早。神殿后的下水道出口已经用木板临时封上,第二天就会有工匠过来测量尺寸,再打造一扇崭新的铁栅门。 他们没有去看沙杜的家是否还开着门——对那位可怜的见习教士而言,那间房子曾经是他温暖的家,现在则成了他的伤心地。 因为心里有事,艾德里安走得比平时快。路易斯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看着艾德里安单薄的背影和手臂上的绷带若有所思。 「教团给的那笔酬金,要不我分你一半。」路易斯说道。「总不能让你打白工,像是我占了你的便宜。」 艾德里安摇摇头:「不,就当做我买下您那把弩的钱吧。」 ——一百五十基里尔都够买下三把优质轻型弩了,还是带花纹的那种。 路易斯笑了:「你还真不把它当礼物看啊。」 「我只是觉得不给钱不太好……」 「你认真的吗……」赏金猎人嘆道。夕照已经铺过了半边天空,海上的渔船大多已经回港。「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吧。」 艾德里安刚走出两步,却又被路易斯叫住。他转过身,疑惑不解:「还有什么事,大师?」 路易斯指了指自己的手臂:「你的伤口又渗血了。」他上前几步,抓过艾德里安的右腕就往市场的方向走。「跟我回去一趟。」 艾德里安迟疑了。他低头看了一下那圈绷带,底下已经透出了一点血迹,而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但并不严重:「没事的,我回公馆之后就……」 「还有那把弩,你拿它砸无光者的时候撞坏了点部件,我得拿回去修理。」 「……哈?」艾德里安觉得这已经是在乱找理由了。 路易斯拽着艾德里安的手腕,只觉得那层连着护腕的皮革手套都冷得发硬。再想起下水道里阴风阵阵、湿气透骨,艾德里安却没抱怨半句——除了说那里又脏又危险。 没记错的话,鹤山庄园比玛伦利加靠南一些,又有山脉挡着秋冬时节的北风,那里的人应该习惯了温暖的气候,没那么容易适应玛伦利加的冬天。 「你不觉得冷吗?」路易斯随口问道。 艾德里安的回答还算诚实:「有一点。」为方便行动,他穿的并不厚实,又在地下沾了一身潮湿的空气,晚风一吹的确不太好受。 路易斯「啧」了一声:「别人不问,你就不会主动说啊。」 「只是有点冷,还没到顶不住的程度……」艾德里安解释道。 「够了够了,我知道你的想法。」路易斯无奈地打断艾德里安的话。 萨缪尔在那封信里提到过,艾德里安和他差不多,在托雷索家族都属于不起眼的旁系。而与自幼性格强势的萨缪尔不同,艾德里安一直处在元老们的控制之下,习惯了先观察别人的脸色再做出适当的反应,也不大愿意主动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路易斯几乎要发出这样的感嘆。他转念一想,过去的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只是他比艾德里安更早脱离蚕茧、独自生存罢了。 抵达路易斯的家时,艾德里安已经放弃去想回飞狮公馆后该怎么交代了。虽然同属大家族,但各人总有各人的要务,受点伤也是在所难免,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 走进二楼卧室后,路易斯首先点起了火盆,不大的房间里很快为温暖干燥的空气所充盈。随后,他「指挥」艾德里安坐在椅子上,极其平淡地附赠了一句:「把衣服脱了。」 艾德里安本想说些什么,见路易斯已经转过身去,正忙着在立柜里翻找合适的衣物和医疗用品,只得选择作罢。 将卸下的武器搁到桌上,解开腕上的系带、将手套拆下,用小刀单手划开缠住衣袖的绷带,再先后脱去外套和衬衣。多亏了火盆这个暖源,艾德里安没有感到寒冷。同为男性,他们倒是没什么需要顾忌的地方,只是艾德里安依然觉得很不自在。 年轻的身体温暖柔韧,皮肉顺着堪称完美的骨架延伸,底下蕴藏了在特定年龄段分外活跃的生命力,如艺术品一般赏心悦目。路易斯不否认自己中意这种年轻健康的肉体——当然,还没到那种十分暧昧的地步,试问谁不喜欢看到美好的事物呢。 重新包扎伤口的过程中,路易斯和艾德里安都一言不发,连唿吸都格外的轻。直到干净的绷带环着伤处走了几圈、打成一个妥帖的结,路易斯才松了一口气。他指着扔在床上的衣服:「你之前的衣服恐怕要报废了,先穿上这些应付一下。」 说罢,路易斯从立柜下方拎出一个工具箱,开始动手修理那把弄坏了的轻型弩。 艾德里安套上那件略显宽松的亚麻衬衣,继续安静地坐在路易斯身边。路易斯没有让他走,而他不知道该不该离开,或是什么时候离开。碧绿的眼睛绕着房间打量了一圈,就像第一次进来的那天晚上。 路易斯似乎察觉到了艾德里安复杂的心绪。他头也不抬地问:「怎么,你好像一秒都不想在我身边多待。」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他垂下双眼,轻声说:「我也不知道。」他马上岔开话题。「索伦审判官给您的报酬相当可观。」 「的确比平均价格还高一点。」 「您的收入足以买一座更好的房子。」艾德里安感嘆道。「虽然这里也不错,给人一种……嗯,玛伦利加的感觉。」 第39页 路易斯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霎,又很快恢復了正常。他依旧低着头,声音比平时还要低一些:「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房子。」 艾德里安意识到自己可能戳中了对方的伤处:「……抱歉。」 路易斯摇摇头,顺手将换下的旧零件扔进工具箱:「不,我不介意。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他看着艾德里安充满歉意的眼神,不由得心中一动:成年后,他已经很久没谈起自己的母亲。 就在这时,楼下响起了敲门声。 这并不寻常。除了艾德里安和偶尔会在深夜出现的贝拉夫人,基本不会有人敲响路易斯家的房门,那些委託人也多是在酒馆里找到他。 路易斯无奈地嘆了口气:「艾德里安,你先去开门,我修好这个部件就来。」 作者有话要说:  walk blessed - marvin kopp 选择说真话/撒谎应该算剧情向游戏的常规操作了…… ☆、第十八章 何为背叛 和库诺大陆的其他地区相比,玛伦利加已经算是最「平等」的地方了:只要有钱,你就可以活得很自在,而不用担心自己的穿着和饮食是否涉嫌僭越。朴素但温暖的棉麻制底衫,手感细腻、花纹精緻的对襟长衣,入冬时分外实用的毛毡斗篷,都在玛伦利加有着广阔的市场(秉持传统的教团暂且不论)。 不少职业或阶层是可以靠服饰辨认的。如干着和僱佣兵差不多工作的赏金猎人,他们的穿着自然以「便于战斗」为要务,皮革或硬布制的外套甚至能当成轻甲;贵族中的「异类」托雷索家族则兼具了轻巧和优雅的特质,细究起来还带着些异族的气息。 ——银湾塔杂记·阶层与服饰 艾德里安披上外套就下了楼,心里还在想着路易斯刚提到的事。 是路易斯的母亲给他留下了这座房子。 路易斯极少说起自己的事,能听到这一步已经算是意外。不过为什么只有母亲?他的其他亲人呢?他对这座城市和自己的过去到底抱着怎样的感情? 艾德里安用力摇了摇头:不应无端地就别人的家事产生过多的联想,这要么不礼貌,要么会让自己沉溺于无关的情感。 外边的人还在敲门,听起来很不耐烦。艾德里安深吸一口气,抬起横在门后的木闩,拉开了房门。 站在门外的人年纪不大,大概只比艾德里安年长几岁,从穿着、佩剑和衣襟上金属徽章的纹样不难看出,他来自赏金猎人协会。 赏金猎人见开门的不是路易斯·科马克,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先是一愣,又很快露出鄙夷的神情,阴阳怪气地开口说道:「哈,没想到我们的荣誉会长现在喜好这一口。」 艾德里安的眼神马上犀利起来,眉头紧锁,孔雀石般的绿眸闪过寒光。 此刻,他旧衬衣外只披着件外套,看上去确实有点衣衫不整,但这不是自己可以放任陌生人开玩笑的理由,这对他和托雷索家族都是一种侮辱。好在那枚蛇形吊坠正藏在衬衣下,暂时不至于暴露自己的身份。 艾德里安冷眼盯着陌生的访客,极不友好地抛出省略了谦辞的问句:「你有什么事?」 大概是听出艾德里安语气不善,判断其性格并不像外表那般好欺负,那名赏金猎人稍微收敛了轻浮的态度,但说出的话还是一点也不客气:「路易斯·科马克呢?我要找的是他,无关的闲人最好识相点。」 「有事就直说,别站在我家门口为难我的学生。」 脚步声顺着楼梯台阶一格一格往下沉。路易斯走到门口,平静地看着门外的赏金猎人,十分自然地伸臂将艾德里安拦在自己身后。 艾德里安的怒意尚未完全燃起,即刻被路易斯近乎下意识的举动浇熄:「……科马克大师。」他会意地退开半步,仿佛一瞬间就回归了那个安静内敛的艾德里安。 「『科马克大师』?居然还有人会这么称唿您啊,荣誉会长。」那人用古怪的语调重复了一遍,面对路易斯露出了既轻蔑、又提防的微妙表情;而在说到「荣誉」一词时,他的咬字格外清晰有力,似乎唯恐路易斯听不出他在嘲讽。 路易斯对此不以为意:「年轻人,如果你是专程上门冷嘲热讽的,建议还是省点力气吧。第一,我脸皮厚,不吃这一套。第二,这种花样我好几年前就体会过了,缺少新鲜感。」 「谁会那么无聊啊。」前来传信的赏金猎人不屑地哼了一声,又瞥了一眼站在路易斯身后的艾德里安。「明日上午务必来协会一趟,有些重大事项需要讨论。会长说了,由于当年的决议,这种等级的内部会议需要您在场。」 ——会议? 艾德里安条件反射地看向路易斯。说起来,在此之前,艾德里安还没见过路易斯和别的赏金猎人接触;路易斯也曾经提到,同行们对他没有什么好态度,眼前这位赏金猎人的言行举止恰好证实了这一点。 不过,实际的情况好像要比眼前的表象复杂得多。如果只是在权力斗争中落败、被别的派系逐出协会,路易斯不大可能挂着「荣誉会长」的头衔继续在玛伦利加活动,更不会被叫回协会,参加什么涉及重大事项的内部会议。 路易斯自嘲地笑了笑:「本以为协会已经用不上我了。是什么重要的事宜,要把我这种『协会的叛徒』叫去商量?」 第40页 「谁知道呢。」赏金猎人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看来是不愿在艾德里安这种外人面前透露。他做作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后退两步走下了门前的台阶。「话我给您带到了,您就和那位『学生』接着快活吧。」 陌生赏金猎人离开时露出的促狭的讥笑令艾德里安感到不适。他看着路易斯把门合上,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回到楼上,继续处理修到一半的弩。艾德里安坐在他对面,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那个人对您非常无礼。」他努力让自己的目光集中在桌面的烛台上,瞳孔里摇曳着烛火的倒影,绿色的眼眸在暖光里发黄。 「我已经习惯了。」路易斯头也不抬。「反倒是你,应该被冒犯到了吧?一般人都不喜欢被冠上莫名其妙的绯闻,更何况是和我这种人。」 艾德里安认真想了想,在路易斯被嘲讽和自己被当做路易斯的情人之间,虽然二者都不是什么好话,但不知为何,此刻他觉得前者更让人不舒服。 「刚才,您说自己是『协会的叛徒』。」艾德里安抿着唇,心有不甘。 路易斯短促地笑了两声:「怎么,你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好吧,」路易斯轻嘆一声。「可以告诉你一部分,就当作今天任务成功的奖励。」 他将修好的弩搁在桌上,把工具箱放回了原处。狭小温暖的房间里,路易斯坐在艾德里安对面,颓废而不失硬朗的面容和桌面那些冰冷的武器一样,都仿佛带着烛火的暖意。 「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赏金猎人协会的正牌会长,负责操持这个行业在玛伦利加的公共事务,努力让协会在总督府、教团和其他贵族及商人间保持中立,远离争端,尽量和普通市民站在一起。这也是协会一直以来想要维持的作风。」 说到这,路易斯不禁苦笑起来。 「但有一部分赏金猎人并不安于现状。他们想利用城邦的派系斗争分一杯羹,哪怕这意味着将协会拉入棋局。」 艾德里安专注地倾听着路易斯的回忆,一刻也不想打断。 「他们提出『为总督府效忠』的建议时,我认定这种行为是对协会理念的背叛。当然,我没能阻止他们继续行动。当时正巧发生了另一件事……总而言之,直到那些想把协会打造成利益团体的激进派开始和总督府联手,我才发现自己早已被整个协会孤立,我反而成了应该被驱逐的『叛徒』——世事就是如此难料,就像什么吟游诗人写的蹩脚讽刺诗。要不是萨缪尔从中斡旋,把教团也拉来干预协会的内讧,别说保住荣誉会长这种虚衔和参议权了,我大概很快就会被昔日的同行和下属找机会弄死吧。」 「萨缪尔叔父?」 「是的,当时他已经在托雷索族长的位置上待了几年。」 烛火微微摇晃,火盆里的木炭不断发出几不可闻的脆响。路易斯目光低垂,将曾经翻涌的愤怒和失望隐没在平淡的回忆中。 艾德里安隔着烛火定定地看着路易斯,只觉得胸口泛起莫名的钝痛。 「但是,那位叫作辛西娅的守卫,沙杜教士,还有酒馆的老闆和顾客们,他们都很尊重您。」 路易斯干笑两声:「他们不了解内情,自然不知道所谓『荣誉会长』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跟之前的你一样。」他的嘴角翘起微妙的弧度,洒脱之外,更多的是落寞。「艾德里安,你会感到失望吗?」 艾德里安一时没能领会这句话的意思:「什么?」 「萨缪尔吩咐你去师从的『优秀的赏金猎人』居然是这么个模样——颓废,孤独,不近人情,被下属架空了权力,甚至连协会都待不下去。」路易斯注视着桌上自己送给艾德里安的短剑,他曾经以协会会长的身份拿着它和同僚并肩作战。「我自以为守住了某种信念,却没想到背叛了其他赏金猎人想要追逐的利益。」 「我觉得您不是叛徒。」艾德里安的声音很轻,却分外笃定。「您没有背叛自己。」 路易斯哑然失笑:「你是在恭维我吗?还是安慰?」他摆了摆手。「用不着的,我没觉得自己有多可怜。」 艾德里安缓缓摇头:「我这是真心话。」 路易斯不得不承认,在这个瞬间,他被艾德里安打动了。 但路易斯不认为这是件好事。 不是说这会让路易斯感到为难,而是「和路易斯走得太近」对艾德里安而言不是好事。 他突然站起身,走到艾德里安面前,伸出一只手,拇指和另外四指分别捏住艾德里安下颌两侧,迫使年轻人一脸错愕地抬起头。二人的脸靠得很近,唿吸交错着,足以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面容。 「喂,艾德里安,」路易斯此刻的表情格外认真,令艾德里安一时间无所适从。「你到底为什么会对我感兴趣?」 艾德里安僵在原处,眼里颤动的反光如烛火般摇晃:「不……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这种情况也在萨缪尔的意料之中吗? 路易斯又逼近了几分:「是萨缪尔授意你这么做的吗?」 艾德里安的唿吸一滞,艰难地摇了摇头。 要尽快获得路易斯的信任——叔父曾经这么说过。但艾德里安心里知道,数日来逐渐生长的悸动并非源自家族的命令。他想要更多地了解路易斯,并让路易斯正视自己,仅此而已。艾德里安没能为这种复杂的想法找到对应的词彙。 第41页 路易斯的眉峰耸动了一下:「不是因为萨缪尔?那总不会是喜欢我吧。」 艾德里安睁大了双眼,惊愕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感觉自己的脸颊正似贴近炉火般发烫——不,这比炉火更要命。 路易斯无意中替艾德里安找到了那个「对应的词彙」。 「……等等,难道是被我说中了?」路易斯不由得一惊。几乎就在同时,他想到了让艾德里安打消这种念头、离开自己身边的捷径。「你还年轻,恐怕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艾德里安紧张地移开了视线。 「美妙、浪漫、狂热,如蜜酒般甜腻,同时也令人心碎的……」 就像民谣里水手赶在起航前吻别心上人一般,路易斯突然亲吻了艾德里安。 亲吻的时间很短,只够心脏跳动三次。 艾德里安反应过来时,路易斯已经放开了他。神情轻浮,仿佛刚才的亲吻只是个拙劣的玩笑。艾德里安面色涨红,拿起桌上的武器就往外走,夺门而出时一句话也没说。只剩路易斯仰倒在床上,对着那张已经空下来的椅子喃喃自语:「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艾德里安几乎是跑回飞狮公馆的。他试图用吹过玛伦利加的晚风洗去面上滚烫的热潮,用奔跑后的自然反应掩盖自己加速的心跳。 夜还未深,索菲娅正和女僕们坐在庭院里,看达伦手拿一把园艺剪,像模像样地对草丛开刀。艾德里安绕过庭院,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走,正好在书房外遇见了萨缪尔。 萨缪尔打量着侄子身上显然不属于贵族区的衣服,同时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马上发现了问题:「你受伤了?」 艾德里安下意识按住自己臂上的伤口,向萨缪尔简略说明了来龙去脉:「我和科马克大师帮教团猎杀了几名无光者,中途不小心被抓了一下。」 听到教团时,萨缪尔瞭然地点点头:「我听说神殿附近有不少人聚集,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啊。」他面带微笑地轻拍艾德里安的肩膀。「做的不错。这几天你就先别到处跑了,留在公馆养伤吧。还有什么需要报告的吗?」 「赏金猎人协会派人向大师传了信,通知他参加明天的内部会议。」 萨缪尔托着下巴思考片刻,决定亲自处理这个问题:「我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 萨缪尔转过身:「嗯,什么?」 「那个……」艾德里安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可以离开科马克大师吗?」 作者有话要说:  gwyn, lord of cinder - 樱庭统(黑魂的经典bgm了) ☆、第十九章 没有答案 我之所以要专门列一个章节描写玛伦利加城的墓地,既是「完整记录城市」的职责所在,又是出于对逝者的尊重。这座城市是由生者经营的——这谁都无法否认;但回头看去,正是一代代逝者书写了城市的过去,哪怕只是註解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标点。当他们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人世,坟墓就成了城市对他们的记忆。 除了贵族和商人的私家墓葬,玛伦利加有几片公共墓地:一个墓园位于城墙脚下,与兵营靠得很近;一片位于城郊,通常埋葬着城外的农民或是较拮据的平民,外观也不那么规整;神殿另设的地下墓室规模不大,但管理非常细緻。至于那些墓碑,无论是一片空白还是用花体字镌刻着墓志铭,都是逝者给世间留下的最后的声音。 ——银湾塔杂记·逝者的城堡 「我可以离开科马克大师吗?」 听到艾德里安这句话,萨缪尔颇感意外——这位侄子极少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哪怕正被人要求去做违心的事。他装作没听清:「什么?」 艾德里安果然马上收回了突兀的发言:「不,请您忘了这回事吧。」 他低着头,飞快地从萨缪尔面前离开,像在逃避着什么。萨缪尔注视着艾德里安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若有所思。 这个夜晚对艾德里安来说格外难挨。 不是因为身上的伤——常驻公馆的家庭医师已经帮他缝合了伤口,精制的药物比神殿里用到的药水温和得多;也不是因为从下水道带出来的湿气——就寝前,艾德里安特意泡了个澡,让热水洗掉浸到骨子里的寒意;更不是因为那些兇恶的无光者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消灭灾变的产物天经地义,让它们从诅咒中解脱更是一种神圣仪式。 令艾德里安辗转反侧的,是路易斯对他说的话,以及那个短暂轻佻的吻。 ——你还年轻,恐怕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比艾德里安年长了足足十六岁的赏金猎人曾靠得那么近,低沉的嗓音被温暖的空气炙烤着,直逼得艾德里安两颊发烫。 再往前推一天,玛伦利加城外谷仓的空地上,路易斯握着艾德里安的手举起弓弩,边告诉他应该如何迅速地张弓搭弦,边坦白自己和贝拉夫人有染。就连坦白的理由都那么漫不经心:因为你好像很在意「那是谁」。 废弃的矿坑深处,阴冷的下水道里,路易斯在紧要关头两次救下了艾德里安。赏金猎人的双剑是那么的寒冷,如他的言辞一般辛辣,令人无法忘却剑光划破黑暗、直面死亡的瞬间。 艾德里安翻了个身,目送月光缓缓爬过窗沿,在窗台上留下一片无法触碰的霜雪。路易斯借给他的旧衬衣已经清洗干净,正和公馆居民的其他衣裳一同晾在侧楼的露台上,浸泡在有风声的月光里。 第42页 明明身处同一轮月下、同一座城中,艾德里安却无法理解路易斯到底在想什么。 自己真的喜欢上路易斯了吗? 艾德里安也不敢面对这个问题,也害怕找到答案。原因很简单:他「不应该」有这种想法。 他是为了家族来到玛伦利加的,是叔父安排他跟随路易斯行动,师从赏金猎人了解如何在玛伦利加生存之余,充当萨缪尔安插在路易斯身边的耳目。虽然路易斯实际已经脱离了协会,但他要是拒绝和托雷索站在同一边,对他抱有这样的感情无疑是对家族的背叛。 更何况路易斯身边并不缺迷恋他的人:贝拉夫人,站在旅舍外的年轻姑娘,还有那些嚮往赏金猎人传奇经歷的年轻男女。路易斯的确有获得青睐的资本。相比之下,除了托雷索族人的身份、被族长肯定的一点才能,艾德里安找不到任何可以自傲的地方。 面对矛盾的情感,艾德里安一时不知应如何自处。 「美妙,狂热,蜜酒般甜腻……」他回忆起路易斯对这种情感的形容,小声默念着飘忽不定却又格外准确的词彙,缓缓蜷起了身体。「……亦会令人心碎。」 艾德里安很感谢萨缪尔让他在家修养几日的决定,这么一来,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不去见路易斯了。至于以后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翌日,太阳照常升起,玛伦利加一切如常。只是神殿背后旧房里的一家三口只剩下沙杜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也决定离开那座房子,搬进神殿与其他教士同住。除了自己的生命和对亲人的记忆,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但生活还将继续。 沙杜跪在神像前为逝去的家人祈祷的同时,路易斯·科马克正走出家门。 协会就位于市场的另一边,离他住的地方不算太远,步行过去用不了多少时间。当然,在过去的几年里,路易斯基本没有踏进过协会的大门。 落锁的时候,路易斯只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他站在台阶前,盯着自己的房门思考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是因为艾德里安没有出现。 虽然一块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不知不觉间,路易斯已经习惯了这个年轻人在某个固定的时间登门,腰间佩着他送的短剑,问他「今天我们该干什么」。艾德里安的言行举止总是略显拘谨,谦和得几乎不像是托雷索家族的人,却在某些时刻显出不逊于萨缪尔年轻时的凌厉和果决。 大概是因为前一天发生的事,艾德里安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没有敲门声,没有中规中矩的问候,也没有胸前摇晃的蛇形纹章。 路易斯嘆了口气,对自己摇了摇头:这不正是他所期待的吗?和他扯上关系的人越少越好,这也是为艾德里安着想。所以这一次,他不会跑到飞狮公馆外等人,送出去的弩和短剑就当是留给这位年轻学生的纪念品吧。 就着这个思路,路易斯尝试进行自我说服。他背过身,迈步走向赏金猎人协会,如艾德里安出现前那般孤身一人。 不出所料,「迎接」路易斯的依旧是昔日同僚的白眼和嘲讽,只是和几年前相比没那么明显了。路易斯环视四周,发现在场的人不多,除了他以前就认识的协会头几号人物,还有几张生面孔,多半是入行升迁一气呵成的激进派新人。 路易斯站在众人对面,仿佛回到了被激进派弹劾时孤立无援的时期。他低下头,敲了敲圆桌带着划痕的边缘,心里只觉得这场面十分讽刺,甚至有几分怀念的味道:「把我这种『外人』叫来到底有什么事,楚德会长?」 赏金猎人协会的现任会长楚德,标准的激进派。路易斯被迫卸任前,作为副会长,他是联合众人架空路易斯、推动与总督府合作的主力。如今,楚德稳坐会长的位置已有六年之久,态度似乎比过去和气得多,至少做足了表面功夫。 楚德的语气和腔调已经沾了几分总督府的味道:「我们就不绕圈子了,『前会长』科马克先生。听说,你和托雷索家族的族长萨缪尔是旧识,而且关系甚密。」 明显被针对的路易斯耸了耸肩膀,不置可否——六年前在场的人都清楚,萨缪尔曾为保住路易斯的性命和基本头衔,拉着教团介入协会的内斗,说明二人必然早有私交。 「那好,我们只有一个问题。」楚德清了清嗓子。「他正和教团一起,秘密调查可以终结灾变的洛格玛圣器。对于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路易斯眉头紧锁,反问道:「你在暗示什么?」 楚德双手交握,作为会长信物套在食指上的戒指很是显眼:「我在『明示』他们做的事情对我们不利。试想一下,灾变要是就此终结,连无光者都消失了,这个协会——不,不只是协会,所有的赏金猎人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还不明白吗?」楚德对路易斯的态度很不满。「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就像僱佣兵渴望战争一样,我们需要灾变,需要所有能带来财富的风险。饥荒、瘟疫、无光者和战争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它们是赏金猎人的稻米钱粮,只有和平会杀死我们。」 路易斯明白了楚德的意思。 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场大灾变——他一直这么认为,楚德等人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人的恶念比灾变本身更为可怕。 正午时分,离开公馆出门散心的艾德里安在神殿前遇见了沙杜。 第43页 年轻的见习教士一个人坐在花坛前的长椅上,疲惫的双眼望向神殿侧塔的尖顶,那里正立着几只休憩的海鸟。 和昨天相比,沙杜的胸前多了一条绿石护符,绿石边搭着一枚陈旧的铜顶针。出于对沙杜的同情,艾德里安主动走了过去。 「你还好吗?」艾德里安轻声问。 沙杜闻声抬起头来,马上认出了艾德里安:「啊,我记得你,你是昨天的赏金猎人。」他十分勉强地笑了笑,同时往旁边挪开半分,给艾德里安让出位置。 应邀坐下时,艾德里安解释道:「我不是赏金猎人,只是另外那位的……学生吧,大概。」他看着沙杜的护符和顶针,心中多了几分欣慰和释然。「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啊……我打算搬进神殿,和其他教士兄弟同住,大厅上面就是我们住的地方。」沙杜低下头,大概是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和兄长。「我的家人已经不在了,留在那里也没多大意义。父亲他们去世之后,母亲带着我和哥哥搬进城里,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 艾德里安苦笑道:「很抱歉,我们没能为你做什么。」 沙杜连忙摇头:「不,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不然我昨天就死在下水道里了。」 说到这,沙杜突然想起休息所里的场景,又关切地问艾德里安:「你的伤没事吧?」 「已经好多了。也许看起来挺可怕,实际上不算太严重。」 沙杜松了口气:「那太好了……」 虽然自己屡遭不幸,但沙杜依旧会习惯性地先替别人担心,这令艾德里安很是敬佩。他想起异端审判官海格·索伦的许诺,于是试探性地问道:「令堂和令兄的葬礼,教团应该也会安排妥当吧。」 沙杜点了点头:「是的,葬礼会在四天后举行。」他握住垂在胸前的护符。「我打算把母亲和哥哥的遗物带回城外那个农庄,和父亲他们葬在一起。索伦审判官说城外不太安全,他会安排几位教警一块去。」 艾德里安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看来索伦审判官虽作风严肃,内心还是有着宽厚的一面。 「审判官还委託了石匠,让他们帮忙制作两个墓碑。」 话题的走向很沉重,但沙杜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我本来还在想那上头应该刻怎样的墓志铭,一想到其他亲人就在身边,就觉得只刻名字也足够了。还有,关于那个『异端信仰』,我得感谢你们。」 艾德里安有些难堪:「我本来想阻止大师,让他别说的……」 「其实我也想过,要是对此浑然不知会不会更好。不过,我至少因此理解了哥哥的痛苦,这也算一种答案吧。」沙杜又一次向艾德里安道谢。「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 「不用谢,我只是做了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 艾德里安抬起头,目送神殿侧塔上暂歇的海鸟重新启程,向着银湾振翅高飞。 从协会出来后,路易斯在海港区的「三桅船」酒馆待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夜幕降临才返回自己在市场的家。还没打开房门,路易斯就知道里面有人在。 二楼的木窗后透出了烛光,说明这位不速之客并没把自己当外人看,而且特意等着路易斯回来。某一瞬间,路易斯还以为是艾德里安来了,但又马上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除了艾德里安这个被排除的选项,路易斯基本猜到了那是谁。 走上楼梯时,路易斯明显感觉到室内比外头温暖得多,对方应该提前点起了火盆。推开卧室门,眼前的一幕果然证实了路易斯的猜测:房间中央的火盆烧得正旺,连迎面吹来的一点风都是热的;萨缪尔正翘着腿坐在木桌上,手里把玩着一柄精緻的匕首。 熟悉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托雷索的族长抬起头,眼角带笑,沖房屋的主人打了个招唿:「哟,路易斯。」 作者有话要说:  spark of hope - marvin kopp, andreas makusev 又一个支线任务的结束 ☆、第二十章 风帆 不少人误以为这片海湾得名银湾,是因为附近坐落有几处银矿。事实上,分布在玛伦利加周边的矿藏以铁矿居多,并没有银矿。追根溯源,「银湾」这个地名的诞生离不开探险家与航海贸易:逃亡贵族斥资建起了码头和造船厂,最早的一批探险家则用船只将其他地区出产的白银带到了这里。 财富和知识像洋流一样在每块大陆间流转,也给玛伦利加源源不断地带来新鲜血液,缔造了她的黄金时代。 ——银湾塔杂记·探险家与他们的船 见到萨缪尔的瞬间,路易斯的第一反应是检查自己的窗户有没有关。他看着半敞的木窗,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没变。你知道楼下是有门的吧?」 萨缪尔从桌上跳下,笑道:「你回来的晚,我又没你家钥匙,只能这么进来了。」 路易斯嘆了口气,重重地在床沿坐下,从腰间拔出长杆菸斗,边点边问:「说吧萨缪尔,你找我有什么事?」 「听说今天你去了趟协会,和那些『老部下』见了一面。」萨缪尔踱了两步,斜靠在墙上。「能告诉我你们会议的内容吗?」 路易斯抬起头:「你问话好直接啊,都不打掩护的吗。」 显然,萨缪尔不打算隐瞒自己的情报来源,几乎是直接把艾德里安这个「耳目」的作用向路易斯供了出来。 第44页 萨缪尔也如是承认:「我家侄子说他想提前结束这种『师生关系』,大概是因为你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吧。我想,你已经猜到了我为何会派艾德里安过来。」 路易斯定定地看着萨缪尔,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在利用他。你不只想让艾德里安脱离家族元老的控制,还打算让他成为我的枷锁,确保我不会阻碍你们探查圣器的行动。」 「可以这么说。」 「你甚至不愿意对我撒谎。」路易斯苦笑了一下。 萨缪尔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怀念的神色。他轻声说:「反正你迟早会知道的。而且,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忙,路易斯。」 路易斯举起菸斗的动作停在一半。 他知道萨缪尔的自信不是毫无来由的。他们已经认识了太久,甚至曾一同厮混着渡过醉生梦死的青年时代,对彼此的了解已经到了无需多言的地步。 也正是因为相互熟识,面对如此困境时,路易斯更加感到苦涩:「六年前你保住我的命,就是为了今天给赏金猎人协会埋雷?」 萨缪尔最初缄口不语,沉默好一会儿才回答:「不,除了长久打算,那里边也有个人情感的因素。我一直把你当成真正的朋友,路易斯。」 路易斯故作轻松地笑了两声,摆了摆手,表示对往事毫不在意:「一般朋友是不会滚到一张床上的,萨缪尔。」 萨缪尔没有说话。 路易斯又说:「你刚才问协会有什么动向,我现在就告诉你。激进派想让灾变继续发生。为此,他们会不顾一切阻止你和海格的行动。楚德说,我要是愿意加入他们,事成之后就能回到协会,甚至可以继续当真正的会长。当然,我没有马上表态,他们给了我『考虑的时间』。这个交易划算到像是一个骗局,但为了会长的位置对你下手实在有悖于我的作风。」 萨缪尔的眼底闪过一丝寒意:「总有人不愿意看到灾变终结,对吧?」 路易斯徐徐唿出一团缭绕的烟雾:「你要是问我,我会和当年给出相同的答案——」 「——『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场大灾变。』」 萨缪尔抢在路易斯之前说出了对方的原话。 「你说过,自己对圣器不感兴趣,也不认为灾变能从根源上消除。险恶的人心比天灾更加难以捉摸,我认同这一点。但无论如何,找到圣器、终结灾变是我们托雷索家族的宿命,也是教团的职责。我的父亲,艾德里安的父亲,还有海格的导师,他们都死在了寻找圣器的路上。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绝不能被那些鼠目寸光的投机者妨碍。」 「又是宿命论啊。」路易斯长嘆一声。他注视着萨缪尔,那双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的碧绿眼眸与艾德里安甚是相似,这令路易斯感到一阵恍惚。「那时你之所以离开我,大概也是因为我对消除灾变持消极态度,不会陪你寻找什么古圣殿吧。」 萨缪尔无法否认这个事实。归根结底,他的确利用了艾德里安,也利用了路易斯。 路易斯挥开眼前的烟雾,又缓缓说道:「看在过去的份上,我还是会竭尽所能地帮助你。你委託我制作的火器也已经快设计完了,等材料一到,很快就能成形。但是,我不希望艾德里安成为你实现愿望的牺牲品。如果让艾德里安继续跟在我身边,他迟早会被协会的激进派盯上。我比谁都熟悉赏金猎人那一套。他还年轻,看着他被卷进这样的阴谋,我会有罪恶感。」 「好吧。至少在我离开玛伦利加前,艾德里安会暂时留在飞狮公馆,他正好需要养伤。那之后怎么打算,就看他自己了。」萨缪尔作出了妥协。「你迟早会发现,让他留在身边是有好处的。」 「我对此深表怀疑……」 「话说回来,你还没交代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呢。」萨缪尔默数着路易斯嘆气的频率。「艾德里安不会随随便便放弃任务,这一点我很清楚。」 「的确是我激他走的。」即便是感情经歷丰富的路易斯,也觉得这种事情很难开口。「我亲了他。」 「……什么?」 萨缪尔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非常精彩,但路易斯无暇欣赏。他扶着额头,一脸无奈:「别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谁都有尴尬的时候。我已经自我检讨一天了。」 「那可是我侄子啊……」萨缪尔一脸的难以置信。 路易斯垂着头,闷声说道:「多谢提醒,我知道那是你侄子。顺带一提,我从没有把他看作另一个你,最好不要用艾德里安跟我打感情牌。你们完全不一样。」 萨缪尔环起手臂,摇了摇头:「我本就没这个打算。不过我很好奇,你对艾德里安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你很讨厌他吗?这孩子性格很随和,能力也不错,至少不会拖你的后腿。」 「不,我并不讨厌他。」路易斯马上否认。「相反,我很喜欢那种个性。」 「除此之外呢?有更进一步的想法吗?」 路易斯很诚实:「不清楚。」 萨缪尔不禁哑然失笑:「你居然『不清楚』?别说笑了路易斯,我是看过你招蜂引蝶的。就算现在改过自新、收敛了许多,你也绝不至于这么迟钝,连自己对谁抱有什么感情都察觉不出来。」 说罢,他整了整衣领和袖口,将披在肩上的斗篷戴好,准备「走来时的路」从窗口离开。 第45页 「萨缪尔。」 被叫到名字的人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萨缪尔回过头,视线正好与路易斯对上。 路易斯说:「我曾经真心喜欢过你。」 萨缪尔背过身去:「……我知道。」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赏金猎人的神情分外平静。「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你依旧是我的朋友。」 「谢谢你,路易斯。」 萨缪尔的声音很轻,其中盛满了越过往事的释然。 清晨的银湾海鸟云集,扬起的船帆在海风中猎猎作响。碧海上的帆影伴着波光流动,帆上的巨幅图案也因此盪出了新奇的纹样。 很快,探险家胡塔的爱船「信标号」将再次扬帆起航。 这一次,信标号将顺着海岸线南下,将在玛伦利加中转的香料、珠宝和丝织品运向库诺大陆南部与西部的其他港口;完成贸易任务后,信标号又将秘密接近大陆西北的「沉默之地」,为即将前往洛格玛地区寻找圣器的萨缪尔等人建立前哨站。 和迎接信标号返航时一样,伸向海面的栈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孩子。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当信标号的水手!」 「你还是省省吧!等你当上水手,我都有自己的船了。到时我就叫它『瓦瑞娜号』!」 「哈哈哈,瓦瑞娜不是你家小猫的名字吗?」 作为信标号的主要贊助人,托雷索族长兄妹理所应当地出现在海港区,为可靠的伙伴胡塔送行。艾德里安也跟在他们身边。 趁着船锚尚未出水,船长胡塔让达伦骑在自己肩上,扛着他在甲板上小跑。达伦边笑边叫,张开一双稚嫩的手臂,模仿头顶飞过的海鸟。身着男装的索菲娅站在栈桥上,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六岁的儿子和胡塔一同玩耍。 她凑近萨缪尔,小声说:「你看达伦,他多喜欢鸟儿啊。在公馆里整天对着信鸽小声叨叨,来到码头这儿就想着和海鸟扎堆。现在离春天明明还远着,可昨天他就和那些小伙伴商量起做风筝的事了。」 「小孩子都是这样的。」萨缪尔笑道。「你不也希望有朝一日能扬帆远航吗?」 索菲娅张开手臂,迎接海上吹来的潮湿的风:「是啊,我会一直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出发的时刻将近。胡塔把达伦从肩上放下来,拍了拍达伦的肩膀,将他轻轻往索菲娅的方向推:「小少爷,咱们下次见啦。」 达伦依依不捨地走向自己的母亲,一步三回头的模样令胡塔很是心疼。达伦走上连接船岸的长木板时,因船体颠簸踉跄了一下,艾德里安连忙上前两步,牵起达伦的手以确保安全。 萨缪尔跳上甲板,借着和胡塔拥抱送别的机会,在他耳边轻声说:「多注意船员的情况,特别是玛伦利加的增员。我担心会混进总督府或者赏金猎人协会的爪牙。」 胡塔的性格足够机警,马上理解了萨缪尔的用意:「我知道了。」他咧着嘴,笑得很潇洒。「你和海格应该是在一个月后出发吧?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过教团的『女武神』了,那可是艘好船啊。」 这趟旅途并不简单,时时伴随着被心怀叵测之人破坏的风险,但见过大风大浪的胡塔有信心面对这一切。他向萨缪尔与岸上的众人一一告别,同时不忘向那群对航海心怀憧憬的孩子挥手致意,回报则是一阵小小的欢唿。 「好了没?告别完了吗?要不要把您留在这儿再待上十天半个月,我先带着船出去?我看您挺中意玫瑰圣堂的,不如就在那生根发芽,当一株守望玫瑰的仙人掌吧。」对船长都不改毒舌本性的大副提醒胡塔到了该起航的时刻。 胡塔垮着肩膀,小声抱怨:「天啊,你就不能看看气氛吗!」 大副直接无视了他,对着桅杆下忙碌的水手们喊道:「把帆升起来!」 「好吧,你都快能篡夺我船长的位置了……」胡塔主动示弱。 但紧接着,胡塔目光一闪,凑到大副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出港后到船长室来一趟,我们得研究研究这几天新招的船员。」 大副会意地点头,随即走到桅杆边上,和水手一起拉动粗重的缆绳。巨大的船帆徐徐张开,米白底色上用靛青染料绘出的灯塔出现在众人面前。 天气晴朗,风向正好,船员准备就绪,是出航的好日子。三桅船移动时泛起的波浪拍打着堤岸,也将水中沉浮的碎草落叶翻到了海面,带出一串细小的漩涡。 达伦牵着索菲娅的手,眼巴巴地看着他中意的大船缓缓离港。艾德里安揉了揉达伦的脑袋,小声安慰他:「没事,等个一年半载,胡塔叔叔就会带上新玩意回来的。」 「夫人!」 索菲娅闻声看去,只见胡塔站在船尾,双手搭成一个喇叭,远远地沖她喊道:「我等着你上船的那一天!」 隔着船与岸之间越来越远的距离,胡塔似乎看见索菲娅对他点了头。 萨缪尔顿时感觉有些头疼。他转身问索菲娅:「胡塔那傢伙,该不会在追求你吧?」 索菲娅笑道:「还没到那一步呢,他只是在邀请我登上信标号啊。」 「我也想上船!」达伦插了一句。 艾德里安静静地看着信标号远去,耳畔是萨缪尔和索菲娅的对话,一切都是如此的祥和。可在这短暂的祥和过后,等待他们的又会是怎样的危机呢?玛伦利加风波诡谲,艾德里安所看到的仅仅是冰山一角,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好了准备。 第46页 他回过头,将视线移回陆地。而在人群当中,艾德里安发现了路易斯的身影。二人的目光在对方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几乎在同时移开,仿佛无事发生。 别说风云变幻的玛伦利加了,他甚至没想好该如何面对路易斯·科马克——艾德里安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homing - simon w. autenrieth 暗示了一些贵乱(过去式)情节 ☆、第二十一章 半岛珍珠 玛伦利加的金融业之所以发达,与人们对财富持久不变的嚮往分不开。最早建立起市场雏形的,是财产颇有富余的流亡贵族,非门第出身的职业商人则将这套制度进一步发展成熟。 由于没有被旧帝国承认的「神圣血统」,托雷索家族实际介于贵族和商人之间,他们的投资也因此不受贵族固有观念的限制。除了合法化的特殊娱乐场所,对于海港和平民区所谓的「低端」酒肆、旅舍,托雷索家族也不惜投入相当的人力和财力。 ——银湾塔杂记·托雷索的家族产业 信标号启程已经过去一周。冬日初至,虽尚未到下雪的季节,玛伦利加也逐渐变了模样。市民们穿得更厚了,小商贩收摊的时间跟着落日的时刻往前提了一些,路边的落叶堆成了孩子们的新乐园。从屋内向外看,每扇窗就像一个画框,盛装着不同的风景。 因此,艾德里安待在书房里整理帐目时,只要抬头,映入眼帘的就是被「画框」装下的树梢、飞鸟以及一方湛蓝的天空。 托雷索在玛伦利加的资产并不少,每个季度下来积累的帐目数量可想而知。要不是早在鹤山庄园就习惯了和帐本打交道,艾德里安大概会觉得这种工作闷得慌。 手臂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但萨缪尔并没有催他回到路易斯身边,继续那些既像学徒又似助手的「修行」,而是让艾德里安协助索菲娅处理帐目,和赋闲在家差不多。 萨缪尔做出这样的决定,除了对路易斯的承诺,一方面是为了「物尽其用」,一方面也是出于对艾德里安的信任:这个年轻人并没有为自己谋取私利的欲求。 当然,会计并不是轻松的工作,光是把帐面做平就已经是一种考验,加以个人强烈的道德意识,艾德里安自然没有兴趣在这方面动心思。 整日对着帐本上的数字,艾德里安几乎要自欺欺人地以为,他已经忘却那个令他心神不宁的夜晚了。 事实则不然。艾德里安与路易斯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那些耐人寻味的话语、惊心动魄的共同经歷、意料之外的举动似乎超越了「时间」的准绳,给艾德里安带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微妙情感。他不知道这种情感将把自己带向何处,只能尝试搁置它、忽略它、忘记它,以重获内心的平静——如果可以的话。 可只要闲了下来,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和想像就像被注入到血液当中,随时可能随脉搏的跳动再度涌上心头。 终于将手头的帐簿核对完毕,艾德里安在书桌后伸直了腰。他看着桌面属于萨缪尔的书籍,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上了年头的地区方志,也有托雷索家族史的原始手稿。严于律己的艾德里安不曾翻动它们,顶多会根据书壳上的文字做些许猜测。 索菲娅推门进来时,艾德里安正靠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野鸟在光秃秃的树冠上休憩。 「夫人。」他回过身,跟索菲娅打了个招唿。 索菲娅浏览着整理过的帐目,向他露出温和的微笑:「辛苦你了,艾德里安。」 也许是注意到侄子不仅闲得慌,心里还有一些解不开的疙瘩,她想到让艾德里安借着出门跑腿的机会散散心:「对了,我想麻烦你去一趟银湾塔,到那里帮我查一点东西。」 「银湾塔?」 「是的。那里可不仅是图书馆和学者们的研究机构,还是玛伦利加共和国的档案馆呢。」索菲娅说。「胡塔离开前跟我提过城郊的一个酒庄,城里不少酒馆都从那儿进货,『银湾蜜酒』——你听说过吗?」 艾德里安点点头,小声答了一句:「其实还喝过。」 虽然只喝了一点,但他至少知道那是什么味了。 索菲娅甚是意外:「该不会是路易斯带你喝的吧?」 在她眼中,这位侄子怎么看都不会主动喝酒;而艾德里安一副被说中的表情,自然证实了索菲娅那句随口说出的猜测。 她轻轻嘆了口气——也不知是为了哪件事——继续说道:「酒庄附近有片品质不错的葡萄园,我打算把它买下来。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得先确认那块地的产权状况。」 这套流程艾德里安还是清楚的。让他感到好奇的,反而是银湾塔:他知道那是着名的大图书馆,收藏了不少自古帝国时期流传下来的典籍和艺术珍品,有着「半岛珍珠」的美誉,库诺大陆上的学者们无不心驰神往;至于它保管商业契约、法律文书等档案的另一项职能,艾德里安的确没怎么听说过。 了解这一点之后,再来到银湾塔图书馆面前,艾德里安不由得对它多了一分敬慕。 他拿着索菲娅亲笔写下的介绍信,正准备登上银湾塔前的台阶,突然发现不远处站着个奇怪的傢伙,边来回踱步,边顺着石阶向上张望,神色紧张,似有什么话想说,却就是不往里走。 第47页 艾德里安仔细一看,觉得那人挺眼熟。再一回忆,他很快想起自己在哪见过对方。 那还是路易斯带他解决的第一个委託。去渔村调查的前夜,路易斯曾拉着他到海港区的无名小酒馆,见过一位有情报的朋友。当时路易斯好像说过,那位朋友叫谢默斯,是位作家(虽然艾德里安依旧觉得不像)。 现在,艾德里安在银湾塔前又一次见到了这位作家。依旧是衣着朴素、身形瘦弱,从长相都能看出些健谈善辩的气质,但因为对方两眼清明、脸色正常,并不在醉酒状态,艾德里安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来。 谢默斯倒是很快发现了正观察着自己的艾德里安。 他像是逮住了什么救星,小跑两步来到艾德里安跟前,紧紧抓着艾德里安的手,难得没有被酒精泡红的两眼放着光:「啊,我记得你!你是路易斯身边那个学生!」 艾德里安有些尴尬:「呃……」他开始后悔刚才没有心无旁骛地直接走进图书馆。但既然被谢默斯发现了,还正被单方面握着手,直接甩开实在是不礼貌,只能先看对方有何贵干。「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谢默斯四处张望了一下,并没有发现另一位赏金猎人的身影,不由得好奇地问道:「你怎么没和路易斯在一块啊?」 这其实是艾德里安最苦恼的问题:谢默斯是路易斯的朋友。因此,看到谢默斯的瞬间,艾德里安几乎同地想起了和路易斯共同行动的第一个夜晚。氤氲的酒香,摇篮曲般的浪潮声,道路旁的淤泥……那些画面飘忽渺远,又仿佛近在咫尺。 「这其中的原因恐怕有点复杂。」艾德里安试着尽可能轻柔地把自己的手从谢默斯手中抽出来,但见谢默斯始终不撒手,他只得作罢。 「顾不了这么多了。能当路易斯的学生,说明你肯定有两把刷子。虽然一时见不着那位老伙计,找你也准没错。」谢默斯念叨着,把艾德里安的手抓得更紧了些。「我想拜託你一件事。不对,我想替馆长拜託你一件事。」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馆长?您是说银湾塔的馆长吗?」 谢默斯终于松开了手。他侷促地抓了抓自己的后脑,眼神躲闪,飞快地说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以前是馆长的学生。我在银湾塔待过很长一段时间。」 「……」 他好像确实提过这茬——艾德里安暗想。不过,要将眼前这位形貌落魄的中年人和银湾塔联繫起来并不容易。 谢默斯又说:「昨天傍晚在酒馆里,我偶然碰见了以前的同事。他告诉我,老师的情况很糟糕,一直在为孙女的事情发愁。」 说到这,他抬头看了一眼银湾塔伸向碧空的尖顶。 「那姑娘突然留下封信就离开了家。老师当然第一时间报告了城市守卫,但丽兹已经成年,又不是无故失踪,守卫不太愿意管这档子事,顶多把着城门,防止她出城罢了。玛伦利加太大,那孩子还存心避着别人,找到她谈何容易。」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睛,掂量着这件事的分量:「您希望我帮忙找人?」 谢默斯用力点头。 「可我也不知道能做多少。」守卫人多势众,如果连他们都找不到这位馆长的孙女,艾德里安不认为自己能够成功。 「没事,我相信路易斯,也相信你!」 「您好像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吧……」 「你说的对,但没关系。」谢默斯叉着腰,变着法把艾德里安的退路堵上。「看这个相貌,你是托雷索家族的人吧,那就没问题了。」 艾德里安嘆了口气:「好的,我等会就顺路向馆长问问情况,看他是否需要我的协助。」 见艾德里安终于应承下来,谢默斯的神情放松了许多:「等你见到他,就说是我——谢默斯,介绍你来的。但他要是问起我的事,说『不清楚』就行啦。」 总算能从谢默斯这儿脱身,艾德里安却并不觉得轻松。 他走了两步,发现谢默斯依旧停在原地,似乎并不打算一块进入银湾塔,于是忍不住问道:「您为什么不自己去和馆长谈一谈呢?我一个外人突然掺和进来,又不是接到委託的赏金猎人,我担心他会觉得很突兀。」 谢默斯垂下头,干笑两声:「我还是不进去了吧……现在这副模样不太方便。而且,我实在对不起他,也对不起银湾塔。」 他的眼神里透露着明显的愧意,令艾德里安觉得再追究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走进银湾塔时,艾德里安突然意识到自己漏掉了什么:谢默斯压根没跟他提「报酬」的事——虽然艾德里安不需要钱,但替人打白工总觉得哪里不对。 索菲娅的亲笔信十分管用,艾德里安很快调阅出了档案馆保存的土地登记簿册,其中就包括那片葡萄园的地契底本和过往交易的记录。依照索菲娅的吩咐,他将关键信息誊抄下来,以便回报。 完成手头的工作,他向档案管理员道了谢,想起谢默斯拜託自己的事,又问道:「请问贵馆的馆长在吗,我受人之託,急需和他见一面。」 管理员对艾德里安印象很不错,说话也很客气:「馆长一直在办公室里,你现在就可以见他。他年纪大了,最近精神也不太好,还请注意一下言辞。」说罢,直接领着艾德里安来到办公室门口。 银湾塔图书馆的馆长与艾德里安对「老学者」的想像大致相符。六十岁上下的年纪,发须花白,穿着厚重的深色外袍,垂头丧气地坐在堆满典籍的书桌后。 第48页 直到艾德里安说明来意,点出「是谢默斯介绍我来的」,馆长才缓缓抬起头,精神压力和睡眠不足导致的黑眼圈勉强托起一双疲惫的眼睛。 「托雷索家的年轻人,谢谢你的关心……谢默斯呢,他本人怎么没来见我?」 艾德里安停顿了一下:「他觉得不太合适。看他的表情,好像仍对您抱有歉意。」 馆长摇了摇头,面露遗憾。他又对艾德里安说道:「无论如何,我相信谢默斯的眼光。既然他说你能帮得上忙,我自然能放心地拜託你。丽兹——我的孙女——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自打她的父母病逝,我就一直照料着她。丽兹一直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我们俩一次架都没吵过,我想不通她为什么会突然离开……」 幼年失去父母的艾德里安对亲情有着别样的感触,馆长的陈述无疑触动了他的内心。 「我会尽量帮助您找到丽兹。」艾德里安不再犹豫。「我可以看看她的住处吗?那里也许还有什么线索。」 话分两头。 谢默斯最近一直没碰上路易斯是有原因的:这位形单影只的赏金猎人随手接了个护送货物的委託,帮忙把一批名贵的葡萄酒从酒庄运到附近的另一座城市,往返就花了三天半。 回到玛伦利加后,路易斯慢悠悠地踱到码头的边缘,盘腿坐在垒起的空板条箱后,对着银湾移动的帆影默默地抽菸——此处是他最钟爱的独处场所,也是和艾德里安初遇的地方。 啪嗒。 这是落在他身边的第三颗石子了。路易斯默默嘆了口气,伸手抓住扔来的第四颗石子。 「找我有什么事?」路易斯无奈地转过头。 扔石子的陌生人就站在不远处,是个剪着短髮的年轻女孩,穿一身码头少年似的男装,打扮得像个假小子。 假小子居高临下地问道:「你是赏金猎人吧?听那边的人说,你好像很厉害。」她指了指酒馆的方向。 路易斯对比自己年幼的人总是很有耐心:「没错。」 「只要我付的钱够多,你就能帮我干活?」 「只要不是什么违法的行当,都可以。」路易斯打量着女孩奇怪的装束,心知其中必有蹊跷。「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切」了一声,似乎不太情愿回答,但最后还是开了口。 「丽兹。」 作者有话要说:  bonnie at morn - jeffvictor ☆、第二十二章 旧日之梦 作为玛伦利加共和国记忆的核心,除了光荣与梦想,银湾塔也如实记录了这座城邦经歷的灾难,就像我正在进行的工作——回忆与书写,将一切留在文字里。 自打我降生以来,即玛伦利加陷落前的这五十年间,它只遭遇过一次鼠疫的侵袭。那时我还在银湾塔工作,眼看着整座城市戒备起来:总督府下达了禁足令,守卫关闭了城门和港口;神殿里开闢出一片临时治疗区,由教团医官和教外的医生共同负责。 幸运的是那场瘟疫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市民们已经见过它夺走生命时的模样。在死亡面前,生存的价值显得前所未有的崇高。 ——银湾塔杂记·瘟疫与灾荒 「丽兹,在你说明自己的目的之前,我是不会轻易答应的。」路易斯站起身,饶有兴致地观察这位过于年轻的委託人。「说起来你多大了,成年了吗?」 丽兹不满地白了路易斯一眼:「我早就办过十六岁的成年礼了,别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她从腰间取下钱袋,在路易斯眼前晃了晃,似乎在强调自己付得起钱。 ——看这模样顶多十七岁,比艾德里安小不到哪去。等等,倒过来说的话,岂不是艾德里安也没比这姑娘大多少? 路易斯不由得联想起之前的事,只感到不合时宜的苦恼。 他将这种感觉暂时置于脑后,专心应付眼前的情况:「好吧,丽兹,那我们最好像成年人一样对话。直说吧,你希望我帮你干什么?」 丽兹说话时语速很快:「我赶时间出城,但预定好的马车正被几个流氓占着。你先帮我把马车抢回来。」 丽兹的描述语焉不详,似乎在刻意遮掩着什么,而路易斯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环着手臂,慢悠悠地回应道:「财物被霸占,你可以去找守卫啊。这又不是无光者伤人,他们会管的。」 「我不能去找守卫,」丽兹不自在地吸了吸鼻子。「不然我就出不了城了。」 「哦?」路易斯扬起一边眉毛。「你该不会干了什么坏事,正在被总督府通缉吧。这样的活我可不接,要是帮你偷渡被逮个正着,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丽兹皱起眉头:「我才不是坏人!按照玛伦利加现行法典,只要能自证对委託人的真实目的不知情,又没造成严重后果,赏金猎人是不用对委託人的行为负责的,连罚金都没有。况且我只是出趟城,又不是不回来了。」 路易斯笑了:「你对这方面倒是挺熟悉啊,从小就通读法典?」 「那当然,我可是——」丽兹赶在下意识自报家门前闭了嘴。她清了清喉咙,有种强装大人却力不从心的侷促。「总之,先把马车从流氓手里夺回来,再掩护我混出城,你的工作就结束了。」 「出城?你要去哪儿?」路易斯留了个心眼。 丽兹仍不愿意透露自己的打算:「这你就别管啦。」 第49页 路易斯干脆用上了推销自己的手段:「城外是有劫路强盗的,你不打算雇一个保镖?我可以给你打个折,反正没别人跟我分成。」 丽兹倒是对路易斯保持高度警惕:「那要是你见财起意,等到城外僻静的地方,反而对我下手怎么办?」 路易斯笑道:「我要真是这种人,早就没法在道上混了。你可以找别人求证我的信誉,比如飞狮公馆那的托雷索族长,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其实这也就随口一说,路易斯知道丽兹不会真的跑去到处找人,张口就问「这个路易斯·科马克是不是道德败坏的危险分子」。 丽兹想了一会儿,权衡利弊后,觉得路易斯说得有点道理:「……行吧,那我就雇下你了。但别想着耍小聪明!我会盯着你的!」 「好好好,那我们可以走了吗,『老闆』?」路易斯伸了个懒腰。「凡事都得一步一步来。有小流氓占着你的马车不放,对吧?我先帮你教训他们。」 丽兹将翻开的帽子重新戴上,带着路易斯往海港区深处的巷落走:「我知道他们在哪,跟我过来。」 馆长和丽兹的家离银湾塔不远,就位于中心城区与贵族区的过渡地带,外观精緻而低调、装潢素雅,不难看出主人的审美品味和家世背景。 走进丽兹的房间时,除了掩不住的紧张,艾德里安也不禁为她屋内书籍的藏量感到意外:厚薄不一、主题各异的书本挤满了墙边的书架,窗前木桌上垒起的两摞文献和摊开的笔记上布着隽秀的字迹,就连床边的矮柜都倒扣着一册描写古帝国君王的传记。 这样的东西太多,令人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丽兹小姐也很喜欢读书吗?」艾德里安问道。 馆长忧愁的脸上难得扬起几分自豪的神采:「是的。她从小跟我待在图书馆里,把银湾塔当成了第二个家。这两年她还和其他学生一起,帮我整理建城初期囤积下来的民间史料。丽兹很聪明,记忆力又好,在银湾塔基本算是半个图书馆员。」 机敏、好学、充满求知慾,再加上馆长提过的「懂事乖巧」,这就是目前艾德里安对丽兹的大概印象。身为青年男性,他不便翻动年轻女孩的私人物品,只得委託女僕再次检查丽兹的衣柜和床铺。 等待女僕检查完毕的间隙,艾德里安问馆长:「听说她在离开时给您留下了信件,请问我能看一看吗?」 馆长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笺,递给艾德里安。 丽兹留下的信很短,只有一句话:「我要去找回本应属于银湾塔的东西。」词与词之间带着连笔的痕迹,看来写的很急。 「『本应属于银湾塔』……」艾德里安轻声念出令他感到疑惑的表述,随即转向年迈的馆长,想从他那儿获取更多信息。「馆长,银湾塔最近丢失了什么东西吗?」 馆长摇了摇头:「没有。如果真的存在书籍和藏品遗失的情况,我会是第一个知道的。所以我也觉得奇怪,不明白丽兹指的到底是什么。」 另一头,女僕也翻查完了丽兹的衣柜和床铺,大致确认了衣物和其他私人物品的情况。她垂着手站在一边,等待艾德里安问话。路易斯不在的情况下,艾德里安不得不独自和人打交道。 对他来说,这是很棘手的难题:社交辞令也好,察言观色也好,虽然外人通常觉得艾德里安在这方面做得很出色,但实际上他并没有相应的自信。 艾德里安的心理活动在遇到困难时格外活跃。 ——如果是路易斯的话…… 「和以前相比,这里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呃,我是指丽兹小姐是否从这里带走了什么?」 女僕略一思索,答道:「虽然她自己的钱匣已经空了,但衣物基本没少。小姐连夜离开时就穿着一套常服,和她平日在银湾塔时穿的一样。啊,首饰架上倒是缺了一串项鍊和一对耳饰,是从北方运来的成套的嵌石饰品。」 「丽兹很少穿戴这些东西,但从客商那儿淘买了不少——大概就是喜欢看着吧,她的母亲也很喜欢这些东西。」馆长补充了一句。 钱倒是拿走了,但丽兹并没有打包随身衣物。要么是并不打算在外头待太久,要么是想防止因为穿着自己的衣裳被熟人发现,二者都能说得通。 联繫信上那句话,艾德里安认为丽兹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该干什么,且很可能会在达到目的后返回家中。但见馆长忧心忡忡的模样,艾德里安知道,现在这节骨眼上,冠冕堂皇的安慰是徒劳的。 他又将视线投向那张略显凌乱的书桌。细看桌上摊开的书籍和笔记,艾德里安发现,丽兹正在阅读库诺大陆的瘟疫史,最新的笔记正好写到十四年前玛伦利加被鼠疫波及的一段。 那场瘟疫发生时,丽兹应该才两三岁,不会有太多记忆;至于当时年仅六岁的艾德里安,由于鹤山庄园本就孤悬于人群聚居的城市与乡镇之外,基本没有受到鼠疫的侵扰,他也只模煳地记得长辈们似乎提过这么一场危险的瘟疫。 但对馆长来说,那场瘟疫并不是可以轻松谈起的往事,而是无法释然的一道疮疤。看着孙女的笔迹,他的情绪显得十分低落,显然被勾起了惨痛的记忆。 「丽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儿子和儿媳,他们正是死于这场鼠疫。」他低声说道。「他们一家三口住在城郊的别墅里。那时瘟疫还没传到半岛,他们只是赶回玛伦利加参加盛夏狂欢,却没想到会在回城后染上这种致命的疾病。」 第50页 艾德里安知道该在这里打住了:「抱歉,还请您节哀,您不必勉强自己回忆这些事。」 馆长舒了一口气,向艾德里安投去感激的眼神:「那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了,我早就接纳了这一切,就像包容着所有文字的银湾塔那样。歷史已成歷史,我们要做的就是把它的每一个面相完整记录下来,让过去的声音成为后人的路标。」 「我对您的觉悟深表敬意。」艾德里安向馆长轻轻颔首。 「不,这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对于图书馆长这份责任的一点理解罢了。现在,我最担心的是丽兹的安危。」馆长摆了摆手,接着去看笔记上的内容。 「这段时间,银湾塔正筹备彙编近两百年的民间史料,丽兹也帮了不少忙。说起来,她的父亲虽然没在银湾塔里待多久,但也做着类似的工作。他是个内向寡言的孩子,偏偏喜欢收集各地的民谣和传说,记录它们的源流和谱系。丽兹降生时,他给她唱的都是旁人没听过的异域摇篮曲。就在城郊那座宅子里,他和妻子写过不少未曾问世的作品,可惜就连我都没来得及读到它们。现在想来,那些日子就像是漫长的梦境,美好得令人不愿甦醒。」 远郊蜿蜒的河流,河上涌动的波光,庭院里葡萄架下的微风——如果那场瘟疫没有夺走丽兹父母的生命,她或许还和他们住在城外的别墅,每日注视着这样旖旎的风景。 「对于瘟疫爆发前的日子,丽兹小姐大概没什么印象吧。」 馆长无奈地摇摇头:「是的。她对父母的记忆也很模煳,我只能像讲故事一样告诉她过去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位老人或许也在孙女的身上寻找着自己儿子的身影。 艾德里安再度环视四周,注意力很快集中到了床榻附近的墙面。那里钉着一块软木板,四面浮着彩漆花纹,软板上还扎着几枚图钉。 「这上面应该钉过什么东西。」 他凑近软板细细观察,发现那上面除了钉子留下的凹痕,还有些透过纸面留下的墨迹。 女僕马上答道:「那里之前钉着一幅玛伦利加地区的地图。」 馆长补充道:「啊,那是我很久以前送给丽兹的礼物,当时她才五六岁。地图是银湾塔主持绘制的,为了给丽兹留个纪念,我在送给她的那张上还特意标出了旧宅的位置。不过那里离城区太远,现在已经荒废了,说不定已经变成了盗匪的巢穴。」 艾德里安皱起了眉头:丽兹为什么会带走一张地图?她难道会在玛伦利加城内迷路吗,还是需要在城外指引方向? ——先思考,再行动,或者在行动的同时思考。 手头已经积累了一定线索,艾德里安感觉自己隐约看到了通向答案的路牌。 他整理完思路,转过身,对馆长说道:「我先到别处问问,也许丽兹小姐刚和别人接触过,或是有人曾经在城里见过她。我会尽量找到丽兹小姐的,还请您注意身体,在银湾塔耐心等候我的消息。」 艾德里安不敢把话说死,但他的语气平和笃定,馆长焦虑不安的心绪也终于平復了些许。 「另外,请问您能给我一份相同的地图吗?」艾德里安脑中灵光一闪。「最好和丽兹小姐那份一样,标上那座旧宅所在的方位。」 而在城市的另一边,路易斯刚从小巷里出来。他边走边旋转手腕,无视身后传来的几声痛苦的「哎哟」。 小巷外,丽兹正坐在木箱上摆弄袖口的线头。见路易斯回到自己跟前,她好奇地往里面张望,小声问:「你没揍得太过分吧?」 虽说她讨厌那几个流氓,但把事情闹大有悖她的本意。 路易斯耸了耸肩:「我知道分寸。他们就算找守卫告状,守卫也只会觉得这是普通的斗殴。当然,他们现在一时半会起不来了。」 身为赏金猎人,他本就清楚规则的界限。 「真没想到你租的是一辆运货马车,还带了几个空酒桶。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丽兹露出有些寂寞的笑容:「当然是出城啊。」她跳下木箱,抬头看着阴云初聚的天空。「然后,替祖父做完那场未完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  want to be free - british sea power ☆、第二十三章 简单的愿望 在一些特殊时期,葬礼等重要仪式难免受到环境的影响。比如瘟疫来临时,死者数量的增加和死亡的特殊性迫使教团因时制宜,在城郊无人之处另闢一片墓园,将染上瘟疫的死者另外安葬。统一举行的葬礼上,牧师致的悼辞与祷词也会和平时不同。 我曾目睹的那此鼠疫大流行也是如此。因为要赶制墓碑,玛伦利加的石匠在那段时间格外忙碌。待鼠疫的阴影彻底从玛伦利加消失,倖存的市民才敢走出城门,带上简单的祭品,前去拜祭自己逝去的亲人。 ——银湾塔杂记·生死祭礼 路易斯驾着马车驶出城门。 正如丽兹所说,把守城门的守卫果然加大了力度,虽不至于登记每一位行人、翻查每一件行李,但对那些独自出行的、不属于「普通市民」的年轻女性,他们总会多打量两眼,同时盘问几句,似乎正在寻找什么人。 结合之前的情况,路易斯猜测,他们要找的恐怕正是把自己藏在空酒桶里、打算偷偷摸摸跑到城外的丽兹。 第51页 至于丽兹为什么要这么做,路易斯相信很快就能找到答案。至少有一件事,他可以靠人生经验和直觉确认:丽兹本性单纯,且受过良好的教育。她没做什么坏事,也不打算做坏事。 直到将城门远远抛在脑后,西斜的夕阳在废弃瞭望塔下画出颀长的投影,路易斯才停下马车,绕到与马匹驾具相连的平板车旁,把其中一个空酒桶的盖子撬开。 「现在这附近没有人,你可以出来了。」他敲了敲那个还没装过酒的新酒桶。 丽兹抓着酒桶的边缘,艰难地从里面钻了出来:「真是憋死我了……」她跳出酒桶,手忙脚乱地拍去粘在自己身上的木屑。 一天前,她胡诌了一个酒庄的名字,自称酒庄老闆的女儿,从制桶工坊那里买了几个刚做好的新酒桶,扔在租来的马车上。 此刻,丽兹无比庆幸自己买的是新桶而非装过酒的旧桶,不然她非醉倒在里面不可。 虽然路易斯在木缝等不起眼的地方预先扎出了几个通风口,但一直蜷在黑暗中实在不好受,她绝对不要体验第二次。 路易斯抱着手臂,看丽兹整好头髮、戴上帽子,又问:「接下来去哪?天快黑了,夜间任务我可是要加价的。」信口开河令路易斯身心愉悦。 丽兹小声嘟哝了一句:「怎么这也要加价,你们赚那么多钱干嘛。」 「跑大街上撒着玩啊。」 「……」 「不跟你开玩笑了。小姑娘,玛伦利加城内虽然秩序井然,但城外就未必是这么回事了。我们这离村庄算是近的,安全还能有一定保障。再往外走远一些,就算是守卫也鞭长莫及。真要遇上歹徒甚至是无光者,那可就不好玩了。」路易斯劝道。 丽兹咬着唇,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没事,我加钱。」 路易斯倍感无力:「我不是这个意思……唉,好吧。」 既然二人都已经到了城外,他只能保镖做到底。 这时,丽兹突然问他:「你知道十四年前那场鼠疫吗?」 「当然。」 那时路易斯也才二十岁出头,刚在赏金猎人行内崭露头角。瘟疫除了直接制造死亡,还给人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飞速传播的末日信仰、由绝望炮制的新生无光者可以算是瘟疫的次生灾害。很巧——或者说很不巧,路易斯也有同行死于那一场瘟疫。 「玛伦利加城外有片墓园,安葬的都是当时鼠疫的死者。你知道墓园的位置吧?」丽兹低着头,神态也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我想先去那里看看。」 路易斯观察着丽兹的表情,简洁地应了一声「好」。 前往墓园的路上,丽兹和空酒桶坐在一起,双手抱着膝盖,安静地看着车轮在被轧得结实的土路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辙痕。路易斯骑在马上,有意控制马匹的速度,以免让丽兹觉得过于颠簸。 黄昏的玛伦利加城郊静谧祥和,发黄的旷野上只有飘忽不定的风声。天际的橘红逐渐被山脉吞没,靛青色的天穹笼盖四野。 「我的父母就葬在那座墓园里。」 丽兹的声音很小,路易斯差点没听见。 「那时我还不到三岁,他们在我记忆中只是两个模煳的影子。样貌、声音、动作,我都不记得了,不少事情还是祖父告诉我的。但有时,我会梦到和他们生活的片段。不是在玛伦利加,而是在城外的别墅里。我已经分不清那是我三岁前的记忆,还是祖父在我脑海中绘出的画面。梦里的阳光把一切都照得很模煳,仿佛黑夜不曾到来。有藤叶密布的葡萄架,有摇晃的小木马,还有人在我耳边唱摇篮曲,唱得很温柔。」 路易斯默默倾听着丽兹的叙述,放任她在旧日梦境中寻找自己的影子。直到马车靠近墓园低矮的外墙,他才低声说:「我们到了。」 过去的十四年里,教团会在春秋两季各清整一次墓园。除去泛滥的野草,扶起倾倒的墓碑,替无人祭拜的孤独死者摆上简单的祭品。所以,这片墓园并没有被无情的忘却所吞噬。 明明身处远离喧嚣的墓园、除路易斯外四下无人,眼前便是众多死者长眠之所,更何况天色已暗,丽兹却丝毫不觉得恐惧,反倒显得分外平静。 上次跟着祖父来墓园还是五六年前的事。祖父的身体不太好,对丽兹又有着习惯性的过保护倾向,她也就再没来过这里。丽兹举着路易斯给她做的火把,穿过一座座静立的墓碑,寻找两个熟悉又陌生的姓名。 她很快找到了属于自己父母的墓碑——他们几乎同时死于瘟疫,随即被合葬在同一个墓穴,两个名字也刻在同一面碑上。 丽兹静静地站在碑前,双唇张合几下,但没有发出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她从怀里掏出一套做工精美的嵌石首饰,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在陈旧的盘桉上,就像盛放一份贵重的祭品。 祖父曾经说过,她美丽的母亲格外喜欢这些来自北方的饰品。丽兹尝试想像母亲戴上它们之后的模样,可惜她脑海中的画面缺少一张清晰的面孔。 而路易斯注意到了墓碑上死者的姓氏:「你是银湾塔图书馆馆长的孙女吧。」他就此确认了丽兹的身份。 这么一来,年轻女孩会对法典如此熟悉也就有了解释。 丽兹终于点头,不再隐瞒自己此行的目的:「我瞒着所有人跑到城外,是为了替祖父、替银湾塔取回一些重要的东西。」 第52页 「你总算坦白了啊。」路易斯长舒一口气。「这挺好的——凭着自己的意志,有明确的目的,就连藏在酒桶里混出城都计划到了,就是那里面还挺闷的。」 「只要能拿到我父母最重要的遗物,这点委屈算不了什么。」 丽兹收拾好情绪,似乎又找回了先前那种稚嫩的傲气。 「我手里有份地图,上面有个特殊的标记,指向一幢旧宅子。鼠疫蔓延到玛伦利加前,我们家就住在那儿。后来的事就不提了,总之这十四年我一次也没有回去过,也不记得它到底长什么样子。听祖父说,我父母的手稿可能还留在那里,我就过来找了。」 路易斯接过丽兹手里的地图,边看边说:「你完全可以和馆长好好商量,再雇一批我这样的保镖,选个白天光明正大地过来。而且为什么是现在?你刚知道有关手稿的事吗?」 她轻声回答:「银湾塔在整理一批民间史料。你们外行可能不太懂,但对我们而言,民谣和传说都有着不亚于正史的分量。『它们是民众的史诗』,祖父常这么说,而我的父母就是研究这些史诗的人。他们去世后,那些手稿大概都留在了旧宅。当时没人敢冒着染疾的风险出城把遗物运回来。」 丽兹低着头,用靴尖把几颗小石子摁进泥土中,接着说:「最近,我们正好处理到瘟疫时期的材料,祖父也因此十分感伤。他明明很想看到我父母留下的文字,却不许我到处去找,甚至不让我单独出城,搞得这外头全是野兽似的。」 「也不是不能理解。那里实在太偏僻了,馆长是在担心你的安全。」路易斯记下旧宅的方位,把地图还给丽兹,示意她跟自己回到马车上。「除了替银湾塔找到那些手稿,你还有别的事情想干吧。」 丽兹诚实地点点头:「我想看一看以前的家是什么样的。」 既像是在清醒的状态下走进一场缠绕她十余年的梦,又像是从旧日的梦境中醒来。这是她的祖父未能做到的事。如果馆长真的给她聘了一队保镖,丽兹担心他们的在场会让她无法安静地与记忆共鸣。 她只想单独回到曾经和父母共同生活的地方看看。 ——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她真正的愿望却是如此简单。 路易斯骑上马,提醒丽兹看好火把,不要让它被寒冷的夜风吹灭。 「幸好你雇的是我。」他笑了笑。「放心吧,我会让你安全回家的。」 时间回到日落前的玛伦利加。 询问过一批商贩后,艾德里安终于在海港区的制桶工坊找到了线索。 「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和一般客人不太一样?我见过啊,就在昨天。穿的像码头上的小伙子,脸蛋却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没干过苦力活。」健谈的制桶工匠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另一个工匠说:「她从我们这买了三个新酒桶,还问我哪里能够租马车。我说刚做好的新桶连木屑都没清理干净,那姑娘却好像急着要用,非得马上拿走,把我都逗乐了。老闆本来都不太想卖,毕竟手头还压着几个单子,可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他提到的应该就是丽兹——艾德里安暗想。再问出租马车的地方,制桶工匠马上指向不远处的另一家商铺。 艾德里安松了口气:只要找到一个突破口,剩下的基本就水到渠成了。 穿过鹅卵石铺就的主路、走向街道另一边的马车租铺时,艾德里安偶然瞥见巷子里站着几个鼻青脸肿、地痞模样的年轻人,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不知正用丰富的修辞诅咒着哪位仁兄。艾德里安只看了他们一眼,扭头就忘了这在海港区大概还算常见的一幕。 马车铺老闆的说法和制桶工匠的基本一致:突然来租车的女孩自称来自某个酒庄,还付了比市场价高两成的租金。 「你们的马车有什么可以辨识的标记吗?」艾德里安问道。 「马鞍和板车上都画着我们店的商标,喏,就像门口这个一样,」老闆指着挂在门边的招牌,满脸写着骄傲。「抬起前蹄的红色独角兽,脚下踩着个车轮。怎么样,这个标记好看吧?」 艾德里安礼节性地给他捧场:「非常好看。」 租车和买酒桶都是前一天的事。如果丽兹不打算久留,她很可能已经出了城。艾德里安马不停蹄地赶到城门,向守卫表明了来意。 「装着几个酒桶、有独角兽标志的马车?好像不久前刚过去一辆吧,」手持□□的年轻守卫回答。「但赶车的不是你说的女孩子啊,而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和他一同执勤的守卫笑道:「你居然不认识那个赶车的人啊!那是路易斯·科马克,赏金猎人协会的荣誉会长。」 ——科马克大师?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艾德里安连忙追问:「车上只有他一个人吗?」 「是啊,出了城就往西北方向去了。」守卫给艾德里安指了个方向。 来不及细想路易斯和丽兹的失踪有什么关联,眼下必须抓紧时间。艾德里安谢过几名守卫,走出城门,直奔不远处的马棚。 看管马棚的是个中年农妇,见天色已晚,刚打算回到小屋里过夜,却见一名贵族打扮的青年向这边跑来。 艾德里安开门见山:「我想租一匹马。」 他掏出十几枚基里尔,直接塞到农妇手里,选中一匹浅黑带白色的马匹,装上农妇递来的鞍具,翻身上马,朝守卫所指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53页 晚风抓着艾德里安的袖口,没有流萤的冬夜沉寂得像凝固的画。 日落后的城郊可不比城内安全,这点艾德里安是知道的。但托雷索的血脉给艾德里安的夜行带来了方便:外人眼中的夜已经黑成一团,但艾德里安还能勉强看出道路的轮廓;如果附近有匪徒的动静,他也能很快察觉。 顺着通向西北旷野的道路骑行了好一阵,艾德里安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点光亮。 那是移动中的火把。 艾德里安快马加鞭追了上去。 一匹快马要赶上拉着货的马车并不困难,艾德里安很快看到了酒桶旁举着火把、神情警惕的女孩(他想那应该正是丽兹),只是在和路易斯视线交错的瞬间,艾德里安还是陷入了一时失语的尴尬境地。 「……大师?」 作者有话要说:  the snow ising - paradox interactive ☆、第二十四章 家,甜蜜的家 每一任银湾塔馆长都是由学者推选产生的。知识渊博,德高望重,对这座知识圣殿有足够的了解,并有让它在玛伦利加长存的决心和行动力,这便是「馆长的基本特质」。 也正是这样的传统,使得银湾塔经过几个世纪的积淀,成为半岛乃至南大陆最重要的图书馆兼档案馆,即便是目不识丁者也会对它心生敬重。它像一座无底的谷仓,又扮演了超越「书库」的角色。王朝易逝,而精神长存。 ——银湾塔杂记·知识的圣殿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意料之外的人,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几乎同时停了下来。见有陌生人追上马车,丽兹一时慌了神,扭过头用求助的眼神看着路易斯。 路易斯轻声回应:「别担心,我认识这傢伙,他不是坏人。」 艾德里安只觉得头疼:「科马克大师,这是怎么回事?您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 路易斯嘆了口气:「我也想问同样的问题。」 不过,艾德里安没先跟他理论,而是向举着火把、坐在酒桶边的女孩问道:「您应该就是丽兹小姐吧?」 丽兹抿着唇,不肯回答。 还是路易斯替她回应了艾德里安:「是的,她是银湾塔馆长的孙女——我也刚知道这事儿,别把我当成诱拐犯啊。」 丽兹不满地回头瞪了路易斯一眼,路易斯全当没看见。 「您的祖父托我找您回去,」艾德里安努力让自己听起来足够温柔可靠。「他十分担心您的安全。不仅是馆长,还有银湾塔的其他人,那位叫谢默斯的作家先生都惦记着这件事。」 「我知道,但现在还不能回去。」丽兹小声说。「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的……」 ——看这幅打扮和倔强的性子,和馆长说的「懂事乖巧」好像不太一样。 艾德里安双眉微蹙,疑惑的目光从丽兹转移到路易斯身上,无言地请求他作出解释。 路易斯自然领会了艾德里安的意思,答得很干脆:「她想去以前生活过的那座旧宅,找回父母留下的手稿。」 「馆长也提到过这件事,还把地图借给了我。」艾德里安说。「但他并不知道您为什么离家出走。如果好好地谈一谈,馆长一定会理解您的想法,之后完全可以僱佣足够的护卫人员,护送您和馆长一同前往。」 路易斯笑着插了一句:「这套劝导说辞我刚用过。如果对她有用的话,我们现在已经踏上归途了。」 「大师您先闭嘴。」艾德里安在路易斯面前少见地硬气了一回。 丽兹给出的理由倒是令人难以反驳。她指着路易斯,理直气壮地说:「可是我雇他的钱都花出去了。」 被再次抛到台前的路易斯只得替她打圆场:「反正再过几里就是目的地了,就像她说的,好不容易才走到这。而且只要你我在场,这小姑娘的安全自然是有保障的,不妨陪她走这一趟,免得她日后又换个法子摸黑出城。」 艾德里安不想承认自己被说动了。 能让丽兹下这么大决心并付诸行动的,定是在她心中存在已久的愿望。艾德里安不难理解这一点,但口头上还是不能明显让步:「可是馆长那边——」 话说到一半,耳畔隐约传来的声响令艾德里安改变了想法。 路边的森林深处窸窣作响。不属于野兽的异动混在风声当中,一般人听不真切,但艾德里安很快就能辨识出来。 多半是附近的路匪。这种小型匪帮人数不多,武器一般比较简陋,有时会盯上形单影只的行人和缺少护卫的客商;现在应该是马车上的火把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对于这种歹徒,艾德里安认为没有缠斗的必要。他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循着异声的来源掷去。匕首像一阵急烈的风,在沖断几根枯枝后偏离了方向,斜斜地扎在一截树干上。 艾德里安重整缰绳,对路易斯低声说道:「那就按照您和丽兹小姐的意思,我们走吧。」 丽兹还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一脸疑惑地看着艾德里安,而路易斯已经再度驱起马车,速度也比之前快了几分。 察觉到丽兹心中的疑问,赏金猎人头也不回地解释道:「艾德里安发现树林那边有路匪。他们托雷索家族的人感官都很发达,见多就习惯了。」 「多谢您的赞誉。」艾德里安的回答十分拘谨,这令路易斯莫名感到不快。 第54页 丽兹好奇地问:「他们不会追上来吗?刚才那一下要是刺中了谁,那些匪徒会不会过来报復我们啊,我们这边可只有三个人。」 ——而且能打的只有两个。 路易斯笑了笑:「那柄匕首是否扔中了人并不重要。只要看到匕首上的家纹,认出那是托雷索的东西,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你说是吧,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小幅度地点了下头。 托雷索家族的名号在关键时刻确实很管用,至少现在,他们的身后没有出现追兵。 摆脱路匪之后,艾德里安的心情好了不少,甚至愿意主动和路易斯说话了:「这把匕首的开销我就算在您的帐上吧,科马克大师。」 「你是在报復我吗?」 「是的。」艾德里安神色如常。「虽然一切始于丽兹小姐的意志,您之前好像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和目的,但客观上讲,您的确纵容她冒了很大的风险。」 丽兹的视线在两人之间移动,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很熟?」 「一般。」 「还行。」 路易斯与艾德里安同时回答。 一行三人抵达旧别墅时,夜空已经布满了繁星。入冬后的星夜分外晴朗,没有夜雾,没有碎云,头顶的天空明净得像是被擦拭过的镜子。 乌特鲁斯河的支流自围墙边淌过,通向宅院的道路掩映在枯藁的荒草中,别墅的半边外墙爬满了新旧交缠的藤蔓。昔日的葡萄架只剩下横七竖八的木条,绞着泛滥的藤蔓与灌木的枝丫,就算还长着葡萄,恐怕人们也发现不了。 丽兹本想冲到最前面,却被路易斯拎着后领拽到自己身后,以确保她的安全。 这里显然很久没有人来过。这或许是幸运的,至少强盗和流浪者没有把这当成自己的根据地,将那些写满字的纸卷连同上等家具当作柴火付之一炬。 艾德里安首先靠近了别墅的正面。他站在墙边,抓着藤蔓,扯开一片干枯的爬山虎,附耳细听建筑内部是否有动静。 ——死寂无声。 「里面怎么样?」路易斯轻声问。 艾德里安摇摇头:「里面没有人,应该是安全的。」他又看向丽兹。「丽兹小姐,虽然这么问不太合适……您有这里的钥匙吗?房门是锁着的。」 丽兹一愣:「钥匙?我还真没有……」 别墅已经荒废了十四年,她死于鼠疫的父母则是被匆匆下葬,确实没能好好处理遗物,钥匙佚失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路易斯走近那扇陈旧的房门,仔细打量门锁的形制:「那只能把它卸下来了。」 艾德里安上前拦了一把:「踹门不太合适吧?」 「我又没说要踹门,」路易斯掏出一把开锁器。「明明有更『温柔』的做法。」 丽兹看着路易斯半跪在门前,轻车熟路地鼓捣那道生锈的门锁,她喃喃自语:「如果在城里看到别人搞这个,我大概已经报告守卫了。」 路易斯吹了声口哨:「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姑娘。」 艾德里安扶着额,不想发表意见。 伴着「咯嗒」一响,沉睡了十四年的门锁应声打开。丽兹握着门环,心中顿感忐忑不安。 这里曾是她的家,甜蜜的家。虽然幼时的记忆早已被时间洗刷干净,脑海中剩下的只有祖父讲述的故事与地图上小小的标识,但当丽兹真正回到这个地方,一切仿佛回到了十四年前,回到梦中反覆出现的静谧、温暖、遍洒阳光的午后。 路易斯的手轻轻搭在她肩后,鼓励她迈出实现愿望最关键的一步。 「你到家了。」赏金猎人轻声说。 终于,丽兹深吸一口气,推开这扇通向过去的门。门轴吱呀作响,地面沉积多年的浮尘被门扇掠起的风惊动,浑浊的空气与门外清新的晚风碰撞交缠,摇晃了她手中的火把。 丽兹走进房中,借火光仔细看清眼前的一切,想要藉此补上自己无法经歷的时光。 褪色的地毯和画像,桌上摆着空果盘和干涸的水壶,精緻的陶瓷茶具还和当年一家人离开时一样,只是光滑的表面已经被灰尘覆盖,仿佛时间为它们蒙上了一层纱。 泪水从心底不住地往上涌。丽兹屏住唿吸,努力抑制哭泣的冲动。 恍惚间,她仿佛听见母亲用几乎失传的方言轻唱古老的摇篮曲,看见父亲边拨弄婴儿床上悬挂的木雕星星,边用夸张的表情逗得她咯咯直笑。 丽兹伸出手,拭去画像上的灰尘,轻声道:「我终于回来了。」 艾德里安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又不由自主地将视线移向路易斯。 比他年长的赏金猎人没有跟着丽兹进去,只是沉默地注视着被火把照亮的室内,深邃的目光隐藏着难以参透的谜题。 ——丽兹在凭弔父母与自己的幼年时光,而科马克大师在想什么呢? 即便已经下定决心搁置不应有的情感,艾德里安还是无法阻止自己凝视路易斯的侧脸。 这时,路易斯对丽兹说道:「你可以放心去找想要的东西,我们就不打扰了。」说罢,他拉过艾德里安,走向河边那堵矮墙。 二人在矮墙上坐下。背后是潺潺流动的河水,眼前是荒废的别墅与空旷的野地,头顶是清澈寒冷的星空。 在路易斯开口前,艾德里安一直保持着沉默,甚至刻意不去看路易斯的脸。 第55页 「你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吧。」路易斯起了个头。 艾德里安十分勉强地应了声「嗯」。 「好还是没好?」 「……好了。」 艾德里安听见路易斯松了口气,自己也不由得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路易斯又说:「萨缪尔来找过我了。」 艾德里安的心马上提了起来:「叔父他说什么了?」 「在他离开玛伦利加前,你不必强迫自己跟我一起行动。至于那之后如何,就看你的打算了,我都无所谓。」 路易斯抬起头,仰望无垠的天穹,缓缓说道:「你是托雷索家族的艾德里安,但你也可以有『自己想做的事』,可以凭自己的意志作出选择。有时必须取捨,但有时其实是可以两全其美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寻找一种双赢的办法呢?」 艾德里安犹疑着垂下双眼:「可是,两全其美很难。」 私慾或公义,自由或责任,情感或理性——这个世界的二元抉择实在太多,多到人们几乎没有思考「二元本身是否存在」的余裕。 「我只能是托雷索家族的一员。」艾德里安低着头,喃喃自语。「即便萨缪尔叔父是在利用我——不,我知道他是在利用我,您应该也知道。」 路易斯心中一震,但转念一想,艾德里安有这种「自知之明」并不奇怪。此刻,路易斯觉得艾德里安身上多了一种令他怜惜的特质:「即便如此,你还是选择听从萨缪尔的命令,哪怕要做一些你不愿意去做的事。」 至于「不愿意做的事」具体指什么,那就任艾德里安解读了。 「一直以来,我『是否愿意』都不是最重要的,我从未想过……」 「无论是鹤山庄园那些元老,还是萨缪尔,甚至是作为外人的我,想让你做什么,你都会照做?只因为你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而我们都是你的上级和长辈。」 艾德里安迟疑许久,还是缓慢地点了头。 ——他不会拒绝,也刻意不去拒绝,因为他受到的教育就是如此。 路易斯突然想起和艾德里安正式见面的那个夜晚。 刚对托雷索家族消除灾变的理想略表质疑,艾德里安就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了自己。原因很简单:路易斯的话语否定了托雷索为这一理想作出的牺牲。 在艾德里安心中,哪怕托雷索的名号和血统带来了沉重的压力,他依旧把家族看得比自己更重。现在,萨缪尔就代表着家族,艾德里安自然会以萨缪尔的安排为准,甚至心甘情愿成为他实现愿望的工具。 对艾德里安而言,「两全其美」恐怕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想。 路易斯沉默良久,突然说道:「其实我一直害怕着萨缪尔,也害怕着你。」 「……诶?」 作者有话要说:  bonnie at morn(instrumental)- marcin przybylowicz ☆、第二十五章 夜归 我曾经在其他篇章中提到,托雷索家族介于贵族和商人之间,特殊的歷史也使他们有着不寻常的家族传统。比如那套令人想起前帝国时代的族长中心制,用角斗场似的试炼决定谁是下一任掌权者。为防止权力被一支一系垄断,他们甚至不允许族长留下自己的后代。 托雷索家族的「美德」在传统贵族看来,恐怕十分另类。作为外人,我们很难理解这种另类在多大程度上刻进了他们的骨血。 ——银湾塔杂记·贵族的美德 「其实我一直害怕着萨缪尔,也害怕你。」 路易斯的话完全出乎艾德里安的意料——如果说对托雷索家族或是萨缪尔心存畏惧,倒算是情有可原。至于「无毒无害」的艾德里安,他都找不到自己被害怕的理由,更何况说话的人是身为资深赏金猎人的路易斯。 艾德里安顿时紧张起来:「大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路易斯看着停在眼前的马车,终于可以休息的马匹正低头寻找可以食用的野草。他自然察觉到了艾德里安内心的不安:「你们家族的人即便性格不同,但有一点极其相似。」 他向艾德里安伸出手,从对方胸前轻轻捞起那枚蛇形吊坠,借着稀薄的月光看清吊坠上游走的纹路。 这是托雷索家族的纹章,也是他们信仰的化身。 「唯有战斗不息才能生存——这是你们的信条。在这之上还有另一层:一旦执着于特定的事物,你们的理性就会让位于无法抑制的情感,驱使自己作出危险的行动。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路易斯凝视着躺在自己掌心的吊坠。「这样的事情就在你身上发生过,你感觉到了吗?」 艾德里安怔怔地看着路易斯,没有说话。 路易斯直接提醒艾德里安:「就在那个矿坑里。你没听我的话,擅自迎着无光者沖了上去。」他松开艾德里安的吊坠,看那一尾游蛇落回年轻人的衣襟。「你那时的模样和平时截然不同,简直是变了个人。我可以从你的眼睛看出来。」 路易斯一直记得那个瞬间。 托雷索的战斗天赋不容小觑,但被激发的不只是本能,还有焚尽理性的狂热。急于在赏金猎人面前证明自己的艾德里安亦是如此,被闪过的念头左右了行动,没能冷静地判断环境和敌人的情况。 艾德里安还年轻,是正统的托雷索族人,却在元老和族长的博弈中长成现在的模样,理所应当的利他主义和半生不熟的自我意识从两边撕扯着他的精神。若是不及时解开纠缠的困境,艾德里安的结局恐怕不会太好:要么毁灭他人,要么自我毁灭。 第56页 路易斯害怕的正是这个——当然,他更担心本性善良的艾德里安会走向自我毁灭。 一直刻意与艾德里安保持距离,并尝试将他推回不用面对两难抉择的立场,路易斯不过是想在自保的同时,拯救一个不应被捲入阴谋的无辜者。 「我不会把这当做你们祖传的性格缺陷,」路易斯又说。「但刻在你们骨子里的执拗的确令我感到恐惧,特别是在看着萨缪尔作出选择之后。」 艾德里安又一次听到了萨缪尔的名字:「叔父?」 路易斯再次仰起头,没有回应艾德里安的目光:「萨缪尔说要去寻找古圣殿和圣器、彻底终结灾变的时候,我选择了离开,他也放弃了我,因为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愿意拼上已经拥有的一切,去检验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古老传说。」 「那不是传说。」艾德里安下意识反驳。 「也许吧。他现在找到海格作为自己的盟友,也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路易斯轻描淡写地应付过去。「至于你,我暂时没发现如此强烈的执念。矿坑那次就当作突发状况,你好像自己都不清楚当时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危险的念头。」 被路易斯发现了要命的破绽,艾德里安觉得甚是难堪。好在夜里对方看不清自己的脸色,艾德里安还有强装镇定的余地:「我并不嫉妒叔父——他是族长,他的才能和境界毋庸置疑。我也不想超越他。」 虽然在撇开路易斯、沖向无光者的瞬间,艾德里安不一定是这么想的。 路易斯笑了:「我也没说你有这个意思。」 「我……自打跟随您一起行动,有时候,我会突然产生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想法。」艾德里安攥紧了手指。皮革质地的手套温暖厚实,却没能让他的内心回归平静。「我正是因为害怕您说的事情发生,才想着能不能离您远一点,好让这些虚无缥缈的想法消失。」 ——这样一来,我至少不会因个人情感背叛托雷索家族的使命,也不会把您卷进自己一厢情愿的执念。 「您之前问过我,我为什么会对您感兴趣,还问我是不是喜欢您。」艾德里安停顿了几秒。「我真的不知道。或许,我只是害怕知道答案罢了。」 「你讨厌我吗?」路易斯平静地问。 艾德里安几乎马上给出了答案:「一点也不。」 路易斯不知自己是否应该感到庆幸:「即便我对你做出过那种……逾越边界的行为?」 艾德里安知道,路易斯指的是那个毫无预兆又分外短暂的吻。他陷入了思考。 但很快,艾德里安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因此讨厌路易斯,甚至没有半点的反感。驱使他向萨缪尔提出请求的也不是厌恶,而恰是和路易斯一样的恐惧。 他不想让自己沉湎于没有结局的情感,也不想因为托雷索的本性伤害路易斯。逃避也许治标不治本,但至少能够让艾德里安赢得审视自己的空间。 只是这一切都功亏一篑:再次遇到路易斯时,艾德里安终于意识到,自己面临的不是能用逃避和忘却解决的问题。 「是的,我并不讨厌您。」艾德里安承认。「即便我们之间发生了那种事。」 这一次轮到路易斯陷入了沉默。 萨缪尔也问过他对艾德里安到底是什么态度。路易斯自然是很喜欢艾德里安的——并不是因为艾德里安和萨缪尔有血缘关系,也不是太久没过像样的感情生活,他更不可能慷慨地把爱播撒给每一个合眼缘的年轻男女。 但每次面对艾德里安,路易斯总是会下意识地多想几步,替这个缺少利己动机又过于自制的年轻人考虑后路,即便萨缪尔并没有要求他包揽这些多余的「业务」。 萨缪尔想让艾德里安成为路易斯的锁链,而路易斯想让艾德里安摆脱自己身上的枷锁。 「艾德里安啊……」路易斯将这个名字念得如同一声悠长的嘆息。 不仅是艾德里安着了道,路易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也怕是没能全身而退。 他抬起手,抚过艾德里安被晚风吹得发凉的脸庞,掌侧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 艾德里安顺着路易斯的动作抬眼看他,双眸里隐约倒映着月光。 路易斯本想再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被冬夜渐冷的野风吹散。于是,他只是半侧过身,沉静地注视艾德里安年轻的面容。被注视的一方没有像上次那样选择逃避,而是正面回应路易斯深邃的眼神。 他们都没有说话。 丽兹走出房门时,路易斯已经收回了手。他与艾德里安同时看向丽兹,以及她怀里抱着的大木匣。 路易斯跳下矮墙,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语气轻快地问她:「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 丽兹低头凝视木匣上已经剥蚀的漆画,木匣与手稿的分量沉甸甸的,一只手不容易抱稳,却让她的内心感到无比踏实。自己的小小旅途抵达了终点,丽兹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真诚纯粹的笑容:「是的,我找到它们了。」 这是她的父母给世间留下的痕迹,是本应属于银湾塔乃至世界的财富,也是本应回到她与祖父身边的珍宝。不仅是这些手稿,丽兹找回的还有她遗失许久的真正的「家」。 艾德里安解下拴马绳,轻声提醒:「丽兹小姐,我们回去吧。」 丽兹也不再执拗。她深深地点头,主动爬上了马车,与那三个空酒桶挤在一块。她一直将装有手稿的木匣抱在怀中,一刻都不愿撒手。 第57页 路易斯和艾德里安相视一笑,各自翻身上马。 「这一回,你就不用躲在酒桶里煳弄守卫了。」路易斯笑着说。 两串马蹄声再次穿过寂静的旷野,向着玛伦利加奔去。 抵达城门时已是深夜。值岗的守卫见到马车上作男孩装扮的丽兹,在头盔底下惊讶地张大了嘴。一是为大学者的孙女这副随性的模样感到愕然,一是注意到白天的同事恐有错放丽兹出城的失职之嫌。 「丽兹小姐?!我、我这就去馆长家里报信。」 其中一人正打算往城里跑去,却被丽兹制止。 「不用麻烦几位了,我现在正准备回去。」丽兹语调温和、措辞客气,似乎又变成了馆长所形容的模样,这反倒让路易斯和艾德里安有些不习惯。 丽兹向着陪伴她取回手稿的两位「保镖」笑了一下,灵动的眼神似乎在问「你们猜哪种才是我的真实性格」。 馆长的家为晚归的丽兹燃着灯。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停在路边,目送丽兹一步步登上通向前院的台阶,走向站在门口喜极而泣的馆长。 路易斯看着艾德里安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决定还是不告诉他自己从丽兹那收了多少钱。 午夜的街道基本没有人。只有在钟声响起时,换岗的守卫才会小声交谈着离开原地,坚硬的靴底叩响地面,如同赠给玛伦利加的催眠曲。 艾德里安与路易斯在岔路口分开。一人向着市场,一人向着贵族区。 走出几步,艾德里安停了下来。他转过身,视线跟着路易斯的背影向前移动,终于忍不住喊出了声:「科马克大师!」 路易斯没有回头。 他背对着艾德里安摆了摆手,权当忙碌一天后最简单的告别。 艾德里安看着路易斯消失在街口,一如他初次饮下蜜酒,又看着路易斯离开的那个夜晚。 翌日,艾德里安起得很晚。他没有去找路易斯,路易斯也没有来找他。 银湾塔给飞狮公馆送来了馆长的致谢信。索菲娅这时才知道,前一天大半夜才回来的侄子还顺路帮了这么大的一个忙。 傍晚时分,索菲娅边翻阅帐本,边对例行整理票据的艾德里安说:「我们对银湾塔的学者们一向敬重,胡塔还帮他们从海外搜罗过名贵的书籍。不过我真没想到,那位馆长的孙女会这么有活力,简直令我忆起自己血气方刚的少女时代。」 艾德里安微微一笑:「丽兹小姐的行动力太惊人了。要不是她正巧找上了科马克大师,也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 他发现自己又一次在不经意间提起路易斯的名号。但不知为何,与之前不同,他似乎已经没那么紧张了。 ——是因为昨天夜里坦诚的对话吗? 艾德里安暗自思考着。 这时,一位信使敲响了书房的门。索菲娅迎上前去,从信使手中接过来自鹤山庄园的信笺。待信使离开,她才解开蜡封,飞快地浏览信件的内容。随后,她从桌上拿过笔,在空白处又添了两行。 「艾德里安,又得麻烦你跑一趟了。让信鸽送还是不太保险。」索菲娅露出略带歉意的笑容,将用绸带重新捲起的信件交给艾德里安。「把它交给萨缪尔和索伦审判官,他们应该正在神殿商讨要务。」 艾德里安二话不说就接下了这项跑腿任务。 和萨缪尔不同,艾德里安是光明正大地走进神殿的。他和路易斯毕竟帮教团猎杀过无光者,教警们对这位性格谦和的托雷索青年印象不错。听说他是来给审判官送信的,便直接指明了办公室所在的位置。 艾德里安上了楼,循着教警们所指的方向走去。但在即将敲开海格办公室的房门时,艾德里安犹豫了。 犹豫的原因难以启齿。虽然隔着一堵石墙和厚重的木门,「得益」于过人的感官,他还是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声音。 肢体的碰撞连带着书桌晃动的声响,急促的唿吸,还有那些被压抑在唿吸之间的片言只语。 艾德里安不难猜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楼梯口附近,路过的教警好奇地问:「怎么,难道审判官不在吗?」 艾德里安一惊,只得硬着头皮敲门:「审判官先生,我是托雷索的艾德里安。我有一封信要当面交给您。」 屋内的异常响动马上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拉开门闩,放艾德里安进来。 不算出乎艾德里安的意料,开门的是萨缪尔。托雷索的族长衣衫凌乱,双眼发红,肩颈处露出一点不均匀的淤青。 面对满脸通红的艾德里安,萨缪尔神色如常,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别告诉索菲娅,不然她会直接把神殿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忙完正事继续自嗨 ovee the beast inside - marvin kopp ☆、第二十六章 暗出银湾 与乘风破浪、开闢航路,搜罗珍奇事物、替不同文明传递信息的信标号不同,教团手中的女武神号有着更加「神圣」的宗教职责:输送传教士与所谓神祇的福音,并给教团带回重要的文献和圣遗物(真伪则难以辨明)。 随时间推移,教团的影响范围不断收缩,女武神号的作用也不得不因时而变。教团不再热衷于派遣传教士,而是将重心放到寻找灾变遗蹟和圣器之上。只要彻底解决了灾变,教团的威望就将回归——他们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第58页 ——银湾塔杂记·探险家与他们的船 「我还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名字。维恩,狄克曼,克伦格……我记得那些名字。」 海格一手按着萨缪尔的后颈,一手卡着他的腰,将他面朝下按在桌上,檀木长桌边缘的书堆被撞得摇摇欲坠。 「他们本可以生还,你却对他们见死不救,萨缪尔,是你害死了他们。就为那个该死的托雷索族长的名号,你害死了他们,背叛了教团——」 ——也背叛了我。 萨缪尔双唇紧闭,一言不发,滚烫的唿吸斜斜拍打着桌面,像高峰过后无力的潮汐。 和过去一样,萨缪尔不打算反驳海格的控诉。 意识到路易斯无意帮助自己达成愿望、会长的权力也正在被激进派架空时,萨缪尔果断选择了离开,将视线投向教团。 他假意脱离托雷索家族,作为「新信徒」,成为一名服务于教团的实习教警,顺利获得了神殿上下几乎所有人的信任,包括海格。 后来,萨缪尔听说上一任族长死于亲信的暗算,他一度放弃的机会又回来了。 再后来,就是代价惨重的第二次背叛。 从族人手中夺过名额,离开教团、赶回鹤山庄园,通过飞狮试炼……这并不是全部。萨缪尔又用了些手段,终于握紧了托雷索家族的大权。 但他不可能为此感到高兴。 就像海格说的,萨缪尔背叛了足够多的人。他对不起路易斯,对不起海格,对不起那几位在无光者巢穴殉职的教警同伴,也对不起他自己。每一夜,萨缪尔都做着泛了血腥味的噩梦,并在铺天盖地的惊慌中醒来。 ——我一直希望能有人带我离开这里,在遥远的洛格玛见证灾变的终结。 还是「教警」的时候,萨缪尔对海格说过这样的话。 当时,他是认真的。 几年后,作为托雷索族长和异端审判官海格见面时,萨缪尔收穫的只有海格充满敌意的眼神。要不是有「寻找圣器」的共同目标,萨缪尔相信,眼前这个苦大仇深的男人会直接杀了他。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萨缪尔不会奢求海格的原谅。 「你在听吗萨缪尔,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吗?」海格低声质问。 「……我——」 「审判官先生,我是托雷索的艾德里安。我有一封信要当面交给您。」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与艾德里安的声音打断了萨缪尔的忏悔,也打断了海格的动作。 萨缪尔调整了一下唿吸,轻声说:「那孩子是来找我的,也是找你的。」声音还颤抖着。 艾德里安带上了门。面对关系显然不一般的海格和萨缪尔,他一时不知眼睛该往哪里放。 和萨缪尔相比,海格的衣着倒还算齐整。首席异端审判官安坐在凌乱的办公桌后,端着一副没有表情的面孔。 「别告诉索菲娅,不然她会直接把神殿拆了。」萨缪尔的神色分外平静,随手在自己和海格之间比划了一下。「她还不知道这些事。」 海格闻言,只抬了下眼,没有发表意见。 听到萨缪尔的话,艾德里安忐忑不安地点了点头,并将索菲娅托他带来的信交给萨缪尔。 趁萨缪尔读信的间隙,艾德里安半低着头,用眼角余光谨慎地打量海格的办公室,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副墙上的油画:《圣徒罗兰德採撷石心玫瑰》。这幅画如同一句意味深长的箴言,存在本身都成了一种暗示。 路易斯说过,酒馆里挂着这种宗教画,只是因为「显得有档次」、「老闆觉得顾客会喜欢」;但要是在神殿等正式场合出现,对其神圣性的强调则毋庸置疑。 「鹤山庄园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萨缪尔走到海格桌前,把信笺递到审判官手中。托雷索的族长背倚沉重的檀木办公桌,汗湿的黑髮与碧绿的眼眸映着壁炉透出的火光。 「辛苦你了,艾德里安。」萨缪尔微笑着说。「对了,我还得麻烦你给路易斯送个口信。你就直接对他说,『答应协会提出的条件』,这样就行了。」 艾德里安知道,路易斯与现在的赏金猎人协会有很深的过节,也知道协会可能对教团不利。这么一来,萨缪尔的话就显得很蹊跷:「协会……提出的条件?叔父,这——」 萨缪尔打断了艾德里安的追问:「没事的,路易斯他明白我的意思。」 他笑了笑,没给艾德里安留下质疑的余地。 海格则蹙着双眉,并没有对萨缪尔提出异议,大概默许了对方的决定。 虽心存疑虑,艾德里安还是深知自己的定位——一个还算可靠的传声筒。 他向萨缪尔浅浅鞠了一躬:「我明白了。」再抬起头时,他试探性地观察面前二人的反应,认为自己到了回公馆復命的时候。「那我走了?」 「嗯,这就好。」萨缪尔没有留他。 虽然撞破了不该知道的秘密,但终于可以从尴尬的场景中脱身,艾德里安暗自松了口气,随即离开了海格的办公室。 返回飞狮公馆前,艾德里安很快找到了路易斯。 市场边缘的三层小楼和以往一样安静,缺少普通民宅应有的生活气息。路易斯正在地下室工作,桌面上散落着艾德里安没见过的新绘图纸和部件。 这位赏金猎人兼武器大师似乎正在研制某种新装备。 第59页 见难得来访的艾德里安似乎有话要说,路易斯停下手中的工作,将椅子转了半周:「怎么,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 艾德里安站在路易斯三尺之外,保持着既不疏远又不亲昵的适中距离:「叔父让我转告您,说让您『答应协会提出的条件』。」 路易斯咀嚼着萨缪尔的原话,心中已经有了结论:「嗯,我知道了。」 他又多看了艾德里安两眼,发现年轻人的脸色似乎不太对劲:「怎么了艾德里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是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 艾德里安周身都僵住了——他总不能坦白,说是撞见叔父和索伦审判官在神殿乱搞吧。 「不……没什么,只是在来的路上,我看见有画商在卖内容很出格的作品。」 路易斯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 萨缪尔交给自己的传话任务完成了,可艾德里安并没觉得轻松,却又不好当着路易斯的面询问这么做的缘由。 他想起那个来替协会传话、通知路易斯回去参加内部会议的赏金猎人。看来,萨缪尔还是通过某种方式获知了会议的内容。 我应该追问吗?艾德里安很为难。 路易斯读出了艾德里安的忧虑。在把艾德里安打发走之前,他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让人放心的话:「我不可能对你们不利,萨缪尔知道我会怎么做。」 艾德里安离开地下室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路易斯正背对着他,火盆和烛光在墙上投下的阴影如水波般晃动,仿佛是光在唿吸。 几天后,飞狮公馆传出了萨缪尔「突染急病」的消息。 族长萨缪尔抱病在家,一切业务暂由族长的妹妹和侄子代理——这是飞狮公馆对外的统一说辞。每月例行的市政厅会议上,代表托雷索家族出席的人已经换成了索菲娅。 基于明面上的协作关系,总督府和赏金猎人协会都曾特意遣人前来探视,莫吉斯总督还亲自登门送来了贵重的慰问品。当然,除了在大众面前表现关切的姿态,他们还带着更重要的目的:弄清楚萨缪尔是否在筹划着名什么。 不过,他们并没有如愿见到萨缪尔本人,被以「形容憔悴、不便见客」为由拦在了卧室外。不仅是公馆上下的族人与僕从,与托雷索家族有生意往来的商业伙伴都显得忧心忡忡,不少流言也因此而生。 索菲娅替萨缪尔婉拒探视的说辞滴水不漏:「如果留在玛伦利加,等到天气转冷,兄长的病情可能会进一步恶化。」她神情中的担忧与焦虑毫无破绽,就连知情的艾德里安都差点被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打动。 紧接着,「萨缪尔将回鹤山庄园休养」的消息也经索菲娅之口传了出来。 为了佐证放出的这一消息,某个再寻常不过的、天气晴好的清晨,一驾私人马车从飞狮公馆出发,驶过中心城区宽阔的街道,光明正大地离开了玛伦利加。马车的车舆装潢精美,外厢通体漆黑、带有线条流畅的浮雕,拉起的暗红门帘上印着托雷索的家纹。 城门的守卫也听说了萨缪尔染病的消息。听见车厢里虚弱的咳嗽声,他们没有过多盘问,很快就放了行。 萨缪尔已经离开了玛伦利加,回到西南的鹤山庄园过冬,等到完全康復才会返回。也许就几个月,也许要一两年——这就是展现在绝大部分人面前的表象。 对协会激进派来说,这无疑是个利好消息:无论托雷索的族长是否真为重病所困扰,他已经回到了内陆,至少在短期内无暇顾及寻找古圣殿与圣器一事,协会也能将注意力集中到另一边。目前有资源、精力和义务阻止灾变的,就只剩下教团了。 只有索菲娅和艾德里安等少数人知道,那驾马车里坐着的根本不是萨缪尔。就像是狩猎前假寐的勐兽,萨缪尔依旧蛰伏在玛伦利加城中,隐蔽得像树底的一片影子。 载着「萨缪尔」的马车离开半个月后,托雷索家族在玛伦利加的运作虽偶有风波,但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毕竟合作商们过去就常和索菲娅联络,与族长的侄子艾德里安也混了个脸熟。 与之相应的,总督府和协会安置在飞狮公馆附近的眼线也不知不觉地放松了警惕。 一个月光稀薄的深夜,玛伦利加的码头被稀有的寂静充盈。 时值冬日,本就偏低的气温伴着南袭的北风陡然转冷。即便是身强力壮的水手,比起暴露在潮湿寒冷的室外,也更愿意待在温暖的酒馆里,和休渔期的渔民们一起饮酒作乐。因此,平日喧闹嘈杂的码头显得分外冷清空旷,似带着浓浓的倦意。 而在码头最靠外的泊位上,隶属于教团的女武神号安静地停在夜幕中。伫立在渔村北面的灯塔上火烧得正旺,连同道路两旁零星的火炬架,给玛伦利加的冬夜带来一抹温暖的亮色。 就在这样的寂静中,四人身披厚重的斗篷,穿过半入梦乡的海港区,径直走向通往女武神号的海滨栈道。其中一人正是玛伦利加教区的首席异端审判官,海格·索伦,另外几人则是临时担任审判官扈从的教警。 漆黑的斗篷挡住了他们衣物上的教团标志,拉下的帽檐连同阴影也遮盖了他们的面容。 女武神号原定于两天后的正午出发,可不久前,海格收到了匿名者送来的线报,称那时将有人纵火破坏船只,阻碍教团的出航计划。海格不得不把时间临时改到了后半夜。 第60页 然而,秘密变更的安排并没有排除出航的所有隐患。 海格一行人刚走过码头的空地,离栈道就差几步之遥,从昏暗角落射出的一排箭矢突然从背后向他们袭来。弩上射出的箭矢如朔风般悽厉,也因风势出现了小小的偏移。 正是因为这点偏移,海格幸运地躲过了第一轮射击,但跟随他的其中一名教警就没那么幸运了。一枚箭矢穿破斗篷,正好扎进头盔和护颈间的空隙。喉间要害中箭的教警倒在地上,当场停止了唿吸。 发现刺客来袭的瞬间,海格拔出腰间佩剑,顺势抬起手臂,用坚硬的铠甲挡下迎面而来的另几发箭矢。御寒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面染血的旌旗。 ——果然不会很顺利。 海格握紧手中的宽刃剑,已经做好战斗的准备。 意识到普通□□很难破坏海格等人的重甲,刺客们收起弩,拔出长剑或腰刀,走出先前隐匿的暗处,打算依託人数优势,正面杀死海格。 海格飞快地扫视眼前的敌人:蒙面,轻甲,用刀剑,一共有八人——不对,是九人。第九名刺客站在最后方,踏着阴影的边缘,也尚未拔出腰间的武器,所以海格差点没把他算进去。 而当那人走上前来,任月光与火光剥去覆盖周身的阴影,海格马上认出了对方兜帽下未被遮住的上半张脸。他冷笑道:「没想到你会在这,路易斯·科马克。」 作者有话要说:  a viking trail - paradox interactive ☆、第二十七章 初雪 等待每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是我在玛伦利加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枯黄的落叶在街道边聚成了堆,赤裸的枝干已经开始为过冬养精蓄锐。也许是子夜,也许是午后,缓缓降下的白雪将给这座城市镀上一层干净的银色,以埋葬过去一年积攒的污浊。 海港区也不例外。码头上的积雪很快就会被车辙和脚印轧出乌黑的痕迹,但只要抬头看看低矮的屋顶,远眺人们很少前往的临海山岸,那些未被足迹污染的积雪依旧足以令人心醉。 ——银湾塔杂记·玛伦利加的四季 被海格认出并未使路易斯动摇。 他抱着手臂站在其他刺客的后方,光是站在那儿,身上都带着一股支配战场的独特魄力。路易斯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没办法,他们给的条件太好了,我做梦都能笑醒。况且要是无光者就此绝迹,我们赏金猎人都得喝西北风去。」 说罢,路易斯拔出了挂在腰间的长剑。 出鞘的利刃似乎是他们进攻的信号,另外八人应声而动,握紧手中的武器,向海格与剩下的两名教警冲去。 「愿女武神庇佑我们的剑锋,愿主神宽恕我们不得已的杀戮。」海格在心中默念古老的祷词,挥剑迎向来袭的刀锋。 以受过的训练而论,教警们基础扎实、意志坚定,完全对得起身上沉甸甸的铠甲与阔剑,但刺客们不仅人数占优,还装备轻便、行动迅捷,在教警的重甲面前并不吃亏,只是讨不到太多好处。 剑锋相撞,利刃上绽放的火花灼得人眼球生疼。混战间,或是铸着教团标记的宽刃剑穿透刺客的血肉,或是刺客手中长刀顺着薄弱处噼开教警的铠甲,鲜血的浓腥在码头边缘蔓延。 但路易斯似乎并不打算参与这场战斗,手中的剑却也没有入鞘。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儿,沉默注视着眼前的厮杀,眼底藏着耐人寻味的悲悯。 双方交锋,自是两败俱伤。 海格看着两名教警相继倒在刺客的剑下。但敌人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短兵相接间,他们已经砍翻了五名刺客。路易斯暂且不算在内,自己的眼前只剩下三个尚能战斗的刺客。 「我本不想杀人,但你们的野心实在令人作呕。」审判官唿出的白气在夜幕中像一团雾。 海格大幅度挥剑噼开其中一名刺客的心脏,顺势侧身躲过从背后刺来的一刀,反身就是一踢,在踹断几根肋骨(也许还破坏了内脏)的同时,直接将人踢进了冰冷的海水。黑色斗篷和斗篷下的铠甲已经溅上了大片鲜血,只是在夜里看不真切。 围攻海格的第三名刺客逮住破绽,趁海格来不及转身对敌,飞快地抬起弩,瞄准海格的头部,正打算扣动扳机。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长剑突然从背后刺穿了刺客的腹部。没能发射的轻型弩和刺客登时一同摔倒在地。 刺客怔怔地看着穿过自己身体又被拔出的剑尖,一脸的难以置信。他趴在地上,艰难地转过头,瞪着路易斯手中滴血的长剑,惊愕得睁大了眼睛:「你……怎么……」 路易斯对准刺客的心脏,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剑。 站在栈道前的活人只剩下海格和路易斯。 海格冷冷地看着路易斯收起剑,自己也将武器收进鞘中。他在渐渐凝固的血泊边单膝跪下,仔细将三位教警的遗体摆正。 「提醒我们会有人纵火的匿名者就是你吧。」海格低头注视教警们沾满血污的脸颊,伸手替他们合上双眼。「如果真有心帮忙,就该把这次夜袭的情报送来。」 路易斯望着不远处的女武神号,嘆了口气:「没办法,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海格沉默片刻,缓缓站起身。 他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一旦被协会派来的其他刺客追上,他们的牺牲就将白费。 第61页 路易斯又说:「要是放任他们纵火烧船,死的人会比现在多得多。」 海格盯着路易斯的脸,没有心情和他插科打诨,更何况他们二人本就不太对付:「你现在到底算是什么人?两边下注的投机者?」 「哪边都不是。但我和萨缪尔有约在先,这比协会提供的利益更重要。」 海格对此心存顾忌:「你临时倒戈,想必协会不会轻易放过你。」 路易斯面色平静:「没关系,我有让他们不敢轻易动手的把柄。」 一阵风吹过,先前落在地面的箭矢滚了两圈,磨损的箭镞撞上死者冰冷的盔甲,发出一声极易被忽略的脆响。 路易斯再次看向女武神号,轻声问:「萨缪尔他已经在船上了吧。」 「嗯。」海格只用模煳的声音与幅度极小的点头回答了他的问题。 路易斯似乎笑了笑。他从背后解下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递给海格:「这是萨缪尔委託我做的『小玩意』,说是炸开古圣殿大门的时候能用上。威力巨大,结构精巧,还可以延时引爆,我把图纸都附在里面了。我只做了三个,千万省着点用。啊,记得不能受潮。」 海格迟疑着接过路易斯的包裹,没有替萨缪尔道谢:「我不知道他还让你做了这些东西。」 「萨缪尔为此付了一大笔钱——虽然基本都用在筹集材料上了,要瞒着协会找人订造零件可不容易。还有,麻烦你给萨缪尔捎句话。」路易斯掏出菸斗与打火石,低头点燃了菸草。「我会信守与他的承诺,也会保护好艾德里安。」 海格挑起一边眉毛:「艾德里安?那个侄子?」 路易斯笑道:「太过分了,你果然只记得他是萨缪尔的侄子。」 「因为他对我来说仅此而已。」 面对海格自成逻辑的回应,路易斯无话可说。他深吸一口烟,仰头看向夜空。 这个夜晚没见到星辰闪烁,就连那轮残月都被云层遮挡着,显得分外孤寂。 路易斯提醒海格:「你们也该离开了。即便解决了这些刺客,接下来的旅途恐怕也不会太顺利。」 海格定定地看着他,突然说道:「萨缪尔跟我提到过,你根本不相信灾变能被人类消除,之前也因为这个原因拒绝了他的请求,现在又为何要帮我们?」 路易斯从喉间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嘆息:「谁知道呢,也许我只是期待能有人用行动否定我的想法罢了。『人可以战胜灾变』、『人性的尽头仍是善意』——之类的。」 「……莫名其妙。」 海格对路易斯暧昧不明的态度嗤之以鼻。他抓着斗篷擦净自己铠甲上的血,准备离开。 踏上栈道前,海格对路易斯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感谢你,但萨缪尔应该会。」 路易斯一愣——他没想过海格会七兜八转地对他表示感谢(虽然也可能是路易斯的误会)。赏金猎人停在原地,看着异端审判官决绝地转过身,快步走向栈道尽头的女武神号。 夜幕中,女武神号的船帆悄然张开,升起的船锚在水面绞出一个很快消失的漩涡。 这艘船即将航向大陆的另一端,航向海格与萨缪尔所坚信的传说。 那些故事就与我无关了——路易斯想着。 他环顾四周,除了被海格安置齐整的三名教警,横七竖八的都是刺客的尸体。路易斯自然没有替他们收尸的兴趣,就看下一班巡逻的守卫怎么处理了。 这么一来,他又站到了协会的对立面。路易斯自嘲地笑了笑,将尚未燃尽的菸草倒进海中。 「您打算怎么办,大师?」 伴随熟悉的嗓音一同靠近的,是踏在坚硬路面上也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不用回头,路易斯也知道那是艾德里安:「你怎么来了?」 「叔父曾嘱咐我盯紧码头的情况,」艾德里安站在离路易斯还有十几步远的位置,低头看着教警与刺客的尸体。「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手。」 路易斯环起手臂:「看到我和他们一起出现,你不意外吗?」 艾德里安微微摇头:「我做过心理准备。而且您离开家、与那些刺客会合的时候,我就开始跟踪了。」 「那还真是有长进了。」路易斯苦笑。他看见艾德里安的斗篷后隆起了一块,推断出那应该是一把弩。「我刚才完全可能干掉审判官,再藉机上船杀死萨缪尔,让托雷索家族的夙愿彻底破灭。当然,你大概会在我对审判官挥剑的瞬间,用那把弩杀了我。」 「我想您应该不会那么做。」艾德里安似乎很有把握。 路易斯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你为何如此确信?」 「我听到了您和审判官的对话。」 「全都听见了?」见艾德里安点头承认,路易斯「啧」了一声,但似乎并无嘲讽之意。「那就有点马后炮了。在这之前,你应该有别的信任我的理由。」 艾德里安眼神微动,轻声说:「您曾经说过,不会做出对我们不利的事情,叔父也十分信任您。况且……」 「况且?」 「我相信您会做出正确的决定。」艾德里安低下了头。 ——正确的决定? 路易斯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不,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正确与否对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 他远眺栈道尽头女武神号的轮廓,见它正缓缓离港。想必海格已经与萨缪尔会合,并肩站在甲板上回望睡梦中的玛伦利加。 第62页 于是,路易斯迈出一步,拉过艾德里安的手腕,没再看地上横陈的尸体:「走,我带你去个送别的好地方。」 他们沿着码头的边缘向南走,穿过空无一人的露天渔业市场,登上了玛伦利加城西南角的灯塔。 高耸的灯塔伫立在码头与渔村之间向海面凸出的堤岸上,如同银湾无言的守望者,用长明之火为船舶指引方向。守塔人就住在灯塔不远处的小屋里,此刻正做着与灯塔、海港、暴风雨无关的美梦。 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并肩坐在灯塔顶层的边缘。背后巨大的火盆托起炽热的光源,在漫长冬夜里如同一颗不灭的恆星。 「看,那就是女武神号。」路易斯指向海面若隐若现的船影。要不是甲板上亮着些火炬,他们恐怕很难找到船舶的位置。 挂着教团旗帜的大船正缓缓驶出银湾。之后,她将贴着半岛的边缘向南航行,从库诺大陆的南端绕个大圈再北上。顺着洋流航行非常省力,只是高度依赖季节、天气和运势。 按照胡塔提供的海图,女武神号大概会在第二年的春天抵达库诺大陆的西北部,与先行一步的信标号会合。到那时,造访被常年封冻的洛格玛地区风险会更小,至少不会被冻成冰雕。 艾德里安顺着路易斯手指的方向,远远地眺望黑夜里暗沉的海面。 来玛伦利加之前,从小在鹤山庄园长大的他没有见过海,并因此对海有着莫名的憧憬。但现在,艾德里安已经找不到这种憧憬的感觉了。 「我的父亲就是在寻找洛格玛的过程中去世的。他们走的是北上的陆路,途中不幸被卷进北方诸国的战争。」艾德里安轻声说。「那时我和克洛伊年纪很小,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克洛伊?」 「我的双胞胎姐姐。」 路易斯凝视着艾德里安被火光照亮的侧脸:「你想登上那艘船,和萨缪尔一起前往洛格玛吗?那可是你们家族魂牵梦绕的命运之地。」 艾德里安摇了摇头:「不会。」 「为什么?」 「虽然那是我们世代流传的使命,但我没有叔父那样的执着和行动力,也不是非要亲眼见证灾变的终结。我只想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叔父让我留下来,替他守好飞狮公馆,这就是我该做的。」 「你还真是容易满足啊。」路易斯嘆道。 艾德里安低下头,腼腆地笑了笑。再抬起头时,夜空中正好飘起了雪花。尚未着陆的初雪轻盈地翻飞,像一场可以用竹篓盛住的雨。 「下雪了。」 艾德里安向檐外伸出手,雪片却灵巧地从他指缝间熘过,打着转儿缓缓降下。艾德里安也不气恼,收回那只空落落的手掌,嘴角勾勒出淡淡的笑意。 路易斯记住了这个笑容。他刻意移开了视线:「这应该是你在玛伦利加见到的第一场雪。」 「是的。」艾德里安说。「鹤山庄园的冬天也会下雪,但和这里很不一样。」 「玛伦利加的冬天很美。」路易斯的视线穿过雪编织的重重纱幕。女武神号已经驶出银湾,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你以后就会习惯这样的景色。」 「像您一样?」艾德里安扭过头,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温和的微笑。 路易斯也笑了:「是啊,习惯到觉得无聊的程度。」 夜已经很深。等到第二天的清晨,洁白的积雪将铺满整片玛伦利加地区,街道、屋顶、墓园、码头,孩子们将会欢唿着庆祝初雪的到来,大人才会为清扫和出行感到头疼。 见孤月西垂,路易斯又问:「你急着回飞狮公馆吗?」 艾德里安轻轻摇头:「不。这场雪很美,我想在这里待久一点。」 「好,」路易斯也没有离开。「那我们再坐一会儿。」 他们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灯塔高处,见证冬日的使者为流金之城镀上素净的银肤。 作者有话要说:  the fields of ard skellig - marcin przybylowicz ☆、第二十八章 家族代表 玛伦利加自建城后就挂着「共和国」的头衔。把持半岛上的重要港口和数条贸易路线,由此囤聚了大量财富,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是堪称復古的政体。 除了总督府,定期举行的市政厅会议也影响着玛伦利加的局势。总督、商会首脑与部分贵族的代表齐聚市政厅,连同教团和后来的赏金猎人协会,就一些事关城邦利益的重要问题交换意见和方案,并最终达成共识。这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总督大权独揽的可能。 ——银湾塔杂记·城邦政体与市政厅会议 从飞狮公馆出发、前往市政厅参加例行会议之前,索菲娅不厌其烦地向艾德里安交代注意事项。 「没事的,只是让你在他们面前正式露个脸,让玛伦利加的大人物们知道你的名字。那些事务实际还是由我来操办。」 索菲亚的语调几乎是劝诱性的,如夜莺般悦耳动人,又带着些隐藏在婉转之下的强势。 市政厅例行会议上,她也用着这样的声音,面带微笑地把艾德里安正式推到了台前。 「兄长不在的日子里,我将暂时代替他担任托雷索在市政厅会议的家族代表。这位艾德里安·吉列特·托雷索,现任族长萨缪尔的堂侄,他是我的左右手,今后也会分担一部分职责,还请诸位多加照顾。」 第63页 她擅长观察旁人,也擅长让人为己所用。要让艾德里安听自己的话,她甚至不需要用太多手段。原因很简单:艾德里安自己就有着标准的「家族至上」的大局观,而在他心中,萨缪尔和索菲娅就是「大局」的控制者。 艾德里安知道,自己只是牵制家族元老的一枚棋子,是干扰玛伦利加其他势力的障眼法,是拉拢路易斯的诱饵。在市政厅会议上露面,多半也是为了侧面证实「萨缪尔病重」的消息。 会议上,除了露脸并回应众人的注目,他基本用不着说话,把所有需要发言的环节都交给了索菲娅。无论如何,艾德里安的出现至少堵住了一部分人的嘴。 只要是为了托雷索家族,艾德里安不介意继续当族长兄妹的「傀儡」。 但在服从之外,艾德里安有自己的打算,也有自己的忧虑。 在市政厅,除了那些骨子里透着金钱味的商人、神色傲慢的贵族、措辞和衣着一样考究的技术官僚,艾德里安还见到了赏金猎人协会的现任会长楚德,以及其他带有头衔的协会高层。 ——是他们把科马克大师逐出了协会,还逼迫他对叔父和审判官下手。 出于对路易斯的关注,一想到这,艾德里安就有些气血上涌。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言行,表现冷静得令他后怕。 ——你是托雷索家族的艾德里安,必须坚守应有的克制和矜持。 他在心里反覆默念自我说服的话语,以至于险些因走神错过总督冗长的发言。 把注意力扭回会议前,艾德里安又忍不住想像起另一幅画面:路易斯还是赏金猎人协会的正牌会长时,又是一副什么模样呢? 在艾德里安到来的六年前,路易斯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艾德里安想起坐在灯塔上看的那场雪。 路易斯说,他已经习惯了玛伦利加的冬天,「习惯到觉得无聊」。但赏金猎人的生活通常不太平静,不说刀口舔血,至少会习惯危险的存在。相比之下,流转的四季和一成不变的城市风景的确十分寡淡。 ——我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像科马克大师那样觉得「无聊」?不对,在这个问题之前,还有更基本的前提:我会一直留在玛伦利加城吗? 如果萨缪尔和海格一切顺利,成功找到古圣殿中的圣器,并用它给反覆无常的灾变画上最后的句号,实现他们多年的夙愿,再安全地返回玛伦利加——到那时,艾德里安也就「功成身退」,大概会被召回鹤山庄园吧。 一想到这,艾德里安的心情莫名有些低落。 他发誓绝对没有让叔父和审判官计划落空的念头,只是被「以后会离开玛伦利加」的可能性唤起了内心深处的不安。 艾德里安还想多看几场玛伦利加的初雪。 当然,最好是和路易斯一起。也不一定要在那座灯塔上,中心城区的钟楼,城外的瞭望塔,珍珠河上的拱桥……科马克大师自然知道哪些地方是赏雪的好去处,去问他就行了——艾德里安想。 市政厅会议结束后,艾德里安找了个藉口,没有陪着索菲娅回飞狮公馆,而是在十字路口拐了个弯,前去造访路易斯的家。 雪后的玛伦利加像是用白砖垒起的城。一路上,艾德里安看见了在雪地里打滚的小孩,用小推车将柴火运进城里的村民,露天市场上裹得严严实实、忙于叫卖货物的商贩。足迹和车辙将蓬松的积雪轧实,又绘出一片片深色的纹路。 路易斯给他开门的时候,艾德里安松了一口气——由于没有事先约定,他已经提前做好了路易斯不在的心理准备。 还是那间卧室,还是那套陈设。路易斯坐在木桌旁,很有耐心地等艾德里安说他想说的话。 「我参加了市政厅的例行会议,」托雷索家的年轻人语速比平常快,沾着些许与对方分享喜悦的兴奋。「索菲娅夫人把我介绍给了其他人。」 路易斯放下手中的陶杯,微笑了一下:「市政厅会议吗……真是令人怀念。」他指着桌上的另一只杯子,示意艾德里安别再过分拘谨。 他可是特意减少了茶中蜂蜜的分量。 艾德里安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其实还是甜了点,但他强行认为这比例正合适。 路易斯又问:「那你现在算是托雷索的家族代表了?萨缪尔和他妹妹真的很看重你。」 艾德里安有些不好意思:「大概不算,真正管事的并不是我。」 不用过多的解释,路易斯已经领会了艾德里安现在的定位。既然艾德里安自己没有意见,那他也用不着神经过敏似的重复双方都知道的事情。 不过,艾德里安接下来的话还是让路易斯倍感意外。 年轻人微微低着头,翡翠般美丽的绿眼睛却试探性地向上瞄:「大师,我想僱佣您当我的保镖。」 路易斯差点把嘴里的蜂蜜茶喷出来:「保镖?你的保镖?」 「我没有看低您能力的意思!」艾德里安连忙澄清。「只是这样一来,您就可以待在飞狮公馆,得到我们托雷索家族的庇护。」 只要和飞狮公馆缔结正式的僱佣关系,协会的人也许就不敢贸然对他下手了——艾德里安并不想让路易斯保护自己,恰恰相反,他想利用自己有限的权力保护路易斯。 虽然「庇护」的说法有看轻对方的嫌疑,但艾德里安还是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第64页 从涉世未深的年轻学徒和资深赏金猎人,到托雷索家的年轻贵族和保镖?路易斯不否认这样的身份转变很有趣,只是他找不到接受的理由。 路易斯观察着艾德里安惴惴不安的神情,问:「这是你自己的想法?有没有跟索菲娅沟通过?」 不出路易斯所料,艾德里安摇了摇头:「我还没有告诉她。」他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茶杯。 越过索菲娅做出这样的决定,艾德里安显然需要很大的勇气。 路易斯直白地点出艾德里安的动机:「你想藉助托雷索的名号和势力,把我从协会手里保下来。」 艾德里安脸色泛红、视线微微摇晃,无言地证实了路易斯的推断。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看起来像是无法自保的样子吗?」路易斯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艾德里安组织语言、努力解释的模样。 「在码头发生了那样的事,再加上以前的过节,他们肯定会记恨您。现在,您所说的激进派也许还没採取行动,但未来会怎样,谁也说不准。」艾德里安的言辞十分恳切。「我不想让您落在他们手中。」 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除了谢默斯之类的平民朋友、萨缪尔这样的多年故交,路易斯已经很久没有从别人那里收穫触动他内心的善意。 后来,艾德里安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艾德里安的出现是萨缪尔蓄意而为,但无论是否在萨缪尔的计划之内,艾德里安都成了路易斯的某种慰藉。 遗憾的是,并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像艾德里安所想的那样发展,人生经验更丰富的路易斯必须替这个年轻人保持清醒。 所以,面对艾德里安充满期待的建议,路易斯选择了拒绝:「我很感谢这份好意,但我不能答应你,你也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酬金。」 艾德里安瞬间露出受伤的神情:「为什么?」 对方冻结又破裂的表情也刺痛了路易斯的心,令他产生难以疏解的愧疚感。 路易斯强迫自己保持强硬:「他们要是下定决心消除我的存在,即便有托雷索这个靠山,我也不能逍遥多久。一旦楚德他们动手,我赔进去了不说,还可能连累你。但是现在,我手里还握着楚德某些不可见人的把柄,所以即便在码头临时毁约,他们短期内不敢杀我。」 艾德里安撇开头,没有说话,握着茶杯的手有几不可见的微颤。 眼前这个比自己年长十六岁的男人从未脱离过险境。 为了兑现和萨缪尔的承诺,路易斯假意与楚德等人合作,又暗中向海格送出情报,并在关键时刻给了协会刺客背后一刀。不难想见,协会的激进派已经恨死了路易斯。 即便路易斯随时能举出一打理由以供解释,艾德里安依旧害怕路易斯会死于非命。自打见证了码头上的那场死斗,又在市政厅会议中见到楚德等现协会的当权者,恐惧的轮廓日益鲜明,令艾德里安无法放任路易斯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 「艾德里安,看着我。」 路易斯伸手把茶杯从艾德里安收紧的手指间抢救出来。就像远郊废弃别墅外的那个夜晚,他托着艾德里安苍白的脸颊,直到对方终于将视线移回自己这边。 「我不会与已经堕落的赏金猎人协会同流合污,也不会为了自保把你拉下水。」路易斯一字一顿地说道。「同样,如果你做出不理智的举动,我必须阻止你。」 艾德里安低声抱怨:「您明明在索伦审判官面前说过。会信守与叔父的承诺,也会『保护』我。可就在刚才,您拒绝了我提出的僱佣委託。」 路易斯苦笑了一下:「是保护,但不是你想利用的『保护』的词意。」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艾德里安的表情几乎是在恳求。 「不行。」 艾德里安落寞地低下头,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路易斯无奈地长嘆一口气:「我不是在拒绝你。如果托雷索家族在玛伦利加遇到什么问题,你随时可以找我——只要我在。」 这句话稍微起了些劝慰作用,至少艾德里安紧绷的嘴角放松了些许。 「所以,我还可以来找您,您也会多注意自己的安全。」 艾德里安向路易斯确认了一遍,而路易斯郑重地点了头。 他确实很难拒绝艾德里安现在的表情。 路易斯苦笑着再次强调:「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也不会故意求死。」 这是艾德里安想要的答案之一。虽然比不上自己最初的设想,但总比自寻死路、作无谓的牺牲要好。 艾德里安收拾情绪,又提出之前就很好奇的问题:「您以前也说到过『协会的把柄』,那到底是什么?」 路易斯摆了摆手:「等哪天时机成熟,我会告诉你的。」 虽然谜底依旧未知,但二人至少预约了一个秘密的共享,所以艾德里安不至于太失望。 他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蜂蜜茶已经放得有些凉了,丝一般缱绻的甜味在口腔中盘旋。同时,艾德里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除了初次来访的那个夜晚,其实他基本没有在这里闻到贝拉夫人或其他女性的香水味。 「这段时间,好像没其他人来拜访您。」艾德里安的声音很轻,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路易斯倒是猜中了艾德里安的心思:「是说贝拉夫人的话,我本来就很少碰她,现在我对那档子事已经没了年轻时的热情。」他扯起一边嘴角,笑容略带玩味。「而且自打有了你这个『学生』,我的私人时间就少了许多。」 第65页 艾德里安移开视线,却没盖住脸颊泛起的血色。 作者有话要说:  in the twilight - marvin kopp ☆、第二十九章 清理门户 和其他玛伦利加的商人一样,托雷索家族十分看重手中的产业。特别是闹市区的酒馆和旅舍,整日人来人往,本地平民与外来客商都会在此驻足,很少有谁能完全绕开托雷索名下的商铺。 除了从不在缴税时缺斤短两、落下把柄,和总督府保持良好关系,他们也自觉维护着势力范围内的秩序,堪称玛伦利加的守法模范。严格禁止极乐菸草等禁药的交易正是其中一环,禁药贩子也被迫避开这些区域。不过,还是会有极少数人尝试触碰托雷索的底线。 ——银湾塔杂记·托雷索的家族产业 虽然没能让路易斯如自己所愿,借着「保镖」的身份接受飞狮公馆的庇护,但艾德里安还是找到了另一种和路易斯相处的方式。 ——如果托雷索家族在玛伦利加遇到什么问题,你随时可以找我。 艾德里安不确定,这个承诺是否同样看在萨缪尔的面子上。不过,既然得到了路易斯的默许,即便不能像前段时间一样相处,艾德里安还是能找到正当的理由,披着温暖的皮革长斗篷,踏过覆有薄雪的街道,造访那座市场角落的三层小楼。 要是其他族人问起,艾德里安也不需要心虚——他不是在路易斯身上浪费时间和感情,而是带着无可挑剔的必然需要。 就像这一次。艾德里安去找路易斯帮忙,也是索菲娅的意思。 和往常一样,路易斯坐在木桌前抽菸。直到听见艾德里安的敲门声(他已经总结出了那套敲门的节奏),才慢悠悠地收起菸斗,再把木窗打开一半,好让室内积压的烟味随风散去。 也正是因此,艾德里安一进房间,就觉得比平常要冷。 路易斯不动声色地重新把窗掩上,问:「怎么,又遇到了需要找我解决的问题?」 艾德里安点点头,将困扰他的事情如实告诉路易斯:「有人在我们投资的店铺里贩卖极乐菸草。虽然菸草贩子已经交给了城市守卫,但我们希望追踪到供货的经销商,最好能把生产禁药的地下工坊也连根拔起。」 「他们胆子还挺大的,敢在托雷索的地盘干这种事,索菲娅应该是真生气了。」路易斯很清楚托雷索家族对这些违禁品抱着怎样的态度。「说具体一点。是谁在哪里卖这种东西?」 艾德里安有些为难,努力用婉转的表述取代直白通俗的词彙:「……是『那种』店。」 微妙的表情与措辞和直说没有太大区别。路易斯不禁咋舌:「不会是玫瑰圣堂吧?」 「当然不是。」艾德里安连忙澄清。「出事的是海港区的一家旅舍,店里会提供特殊服务。店名叫『鹅卵石』。」 路易斯即刻回应:「哦,我知道这家店。那里的酒食水平一般,但生意挺好。」 艾德里安知道,那里的营业额之所以不错,大半是因为兼营「特殊服务」的漂亮女招待。一想到这,他的表情就不太自然。 索菲娅和萨缪尔都比较不拘小节,开放随性也是玛伦利加的一贯风格,艾德里安却在这种话题上分外拘谨。路易斯觉得这样的反差非常有趣,也相信艾德里安已经意识到,这恐怕是个小小的缺点。 艾德里安又说:「私下贩卖极乐菸草的是旅舍老闆。他欺骗手底下的几位姑娘,让她们以为那是卖给客人的『助兴药物』,自己也从她们身上捞了一笔。」 回想起醉生梦死的青年时期,路易斯没少和活跃在风月场合的女性谈笑风生,也因此对她们抱有独一档的同情:「那他真是个恶人。」他轻轻嘆了口气。 「按照玛伦利加的法律,等待他的只会是极刑。至于那些受骗成为帮凶的姑娘,飞狮公馆正在努力和城市法庭交涉,以确保她们受到的惩罚不会过于沉重。但无论是否知情,售卖极乐菸草都很难被宽恕。」 极乐菸草,一种极易成瘾的特殊药物,短时间内能带来「极乐世界般的美梦」,但随着对药物依赖的升级,它将令使用者逐步丧失心智,最终陷入唯有死亡方可解脱的癫狂。 人们并非不知道使用极乐菸草的恶果,但在动盪不安的灾变时代,那天堂般的虚幻光景实在太有诱惑力,以至于总有人把「未来」抛在脑后,孤注一掷地将自己投进一场场靠幻觉堆砌起来的迷梦。 路易斯很能理解艾德里安现在的心情:「禁药贩子的所作所为威胁了市民的安全,也有损你们家族的声誉。与其等着守卫查封禁药工坊,不如由托雷索的族人亲手解决问题,表明飞狮公馆的态度和行动力——你和索菲娅都是这么想的吧?」 艾德里安坦然承认:「就是这样。」 利他主义和正义感是一方面,主动清理门户所体现的象徵意义则是另一方面。 「您也许还记得,几个月前,我在码头杀过一个人。」艾德里安提到了和路易斯初次见面的情景。「他就是一名禁药贩子,身上还带着帐本。不过,那傢伙属于链条的末端,帐本里写的又多是暗语和假名,很难追踪到工坊。当时叔父正忙着调查圣器,这件事也就耽搁下来。」 路易斯瞭然地点头:「其实你们已经掌握了很重要的线索。只是在玛伦利加的灰色地带,有些知识恐怕是正经人无法理解的。」 第66页 艾德里安谦虚地追问:「您是说,我们需要找到『业内』的人?」 「艾德里安,你知道为什么玛伦利加虽有着强势的总督府、训练有素的城市守卫、严明的律条,极乐菸草却仍是屡禁不止吗?」路易斯突然反问。 艾德里安低头思忖片刻,试探着答道:「难道说总督府在纵容它的流通?」 路易斯摇摇头:「这倒不至于。若是由托雷索家族领头,切断这种禁药的流通渠道、捣毁玛伦利加地区的生产工坊,总督府和市政厅还是会出力支持的,至少明面上是这样。既有利于城市治安,又能在市民间提高声望,何乐而不为呢。」 艾德里安抿着唇:「但他们表现得并不踊跃,这很难让人相信其中没有利益上的关联。」 「因为极乐菸草已经成了玛伦利加的一部分。」路易斯缓缓揭开谜底。「它十分危险,但有利可图,所有总有人铤而走险,为生产禁药的地下工坊提供资金和人力。这些商人很精明,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投资,什么时候该全身而退,再把帐面处理得干干净净。」 「而商人是这座城市繁荣的『功臣』,是总督府一部分权力的来源。贸然得罪少数富商,也足以让玛伦利加伤筋动骨。」艾德里安顺势接过路易斯阐述的逻辑。 路易斯摊开手:「事情就是这样。」 艾德里安小声强调自己的立场:「我们托雷索和那些商人不一样。」 「我知道。」路易斯微笑了一下。「不过,如果只是破坏工坊本身,不牵扯背后的金主,那群『大人物』不会直接跳出来为难你们。当下採取这种做法比较稳妥。」 「也只能这样了。」艾德里安无奈地嘆道,想着有些问题还是得等叔父回来再说。 看着艾德里安循自己的思路,为解决问题寻找眼下最合适的方案,路易斯突然觉得心情很不错:「你能主动找我帮忙,而不是勉强自己去单打独斗,我很高兴。」 艾德里安笑道:「是您说我可以这么做的。」 「这件事我会帮你。但必须记住,现在的你和索菲娅一样代表着托雷索,需要时刻明确自己的位置。」路易斯答应得很爽快。「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那傢伙虽然没掺和这些骯脏的交易,但对玛伦利加的事情几乎没有不知道的。」 艾德里安歪了下脑袋:「该不会又是那位作家先生吧?」 「当然不是,他可比谢默斯阔绰多了。」 两天后,路易斯把艾德里安约到了贵族区的公共浴场。 「我们到底是来和线人见面,还是来泡澡的?」艾德里安站在浴场门口,对着积了雪的木招牌陷入沉思。 冬天里,屋外冷得人缩成一团,室内温暖如春,这种天气自然很适合坐在热水浴池边消磨时光,艾德里安也很喜欢周身舒展、大脑放空的感觉(毕竟鹤山庄园附近就有一个天然温泉),但他觉得现在远不是享受的时候。 路易斯已经拿来两个木盆和干净的毛巾,招唿艾德里安往浴场的方向走,嘴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次算我请你的,不用算在事后的报酬里。」 艾德里安没有挪步,怀疑的眼神里写满了「您是认真的吗」。 「我是认真的。」路易斯换上一副正经的表情。「这里很适合谈正事,而且我们要见的『万事通』最喜欢来这泡澡。尊重并模仿彼此的兴趣有助于相互信任。」 虽然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被路易斯煳弄了,艾德里安还是选择了让步。 只要他想,艾德里安随时可以列举出一串原因,来说明为什么「不该在这里谈重要事务」:雾气蒸腾,人多耳杂,布不蔽体,太不庄重…… 但面对路易斯这位老牌赏金猎人,艾德里安担心,这些看似有理有据的质疑反而会让自己显得肤浅——这十数年的年龄差,人生经验和性情的差距横亘在他们之间,在指引艾德里安成长的同时,也令他不时感到微妙的自卑。 路易斯总是让他「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不要让身份和经歷的差异干扰了二人的正常沟通,但艾德里安不确定自己总能保持正合适的姿态。 他打心底憧憬着这个男人。不知不觉间,憧憬反而成了他直抒胸臆最大的阻碍。 公共浴场内用大理石铺地,瀰漫的水汽浓得快要挡住墙上的壁画,热腾腾的风夹杂着薰香的气息。正中央的长方形大浴池两边,分散着若干个一丈见方的圆形浴池,彼此用上过漆的雕花木屏风隔开。玛伦利加人重视享乐,浴场自然很是热闹,谈笑与戏水声不曾停息。 卸下层层叠叠的衣物,路易斯领着艾德里安走进最角落的小浴池,靠着池壁坐在水中。路易斯约请的「万事通」尚未出现,他们只能边泡澡边等。 通身上下只有一块围在腰间的浴巾,水蒸气熏得人皮肤发红。艾德里安不自觉地打量路易斯袒露的上半身,又侷促地转过头,强迫自己把视线聚焦在屏风的镂空花纹上,用有限的美学知识为每一块图案命名。 赏金猎人的身躯理所应当的健硕,布着若隐若现的伤痕。刀伤,箭伤,也许还有被火灼过的痕迹,那些不自然的隆起或凹陷像凌乱的诗句,记叙着艾德里安无从知晓的故事。而造成这些伤口的,除了无光者和野兽,更多的是人,形形色色的人。 相比之下,艾德里安的经歷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无论是家族内部的权力斗争,还是玛伦利加繁华之下涌动的暗流,他在其中都被安排了某种角色,却几乎不需要表达自己的意愿。 第67页 被更大的力量推着走,这或许比清醒地寻找新位置要轻松得多。 艾德里安假装不经意地再次看向路易斯,却发现对方一直盯着自己。 他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身躯,尽可能平静地问:「您在看什么?」 「在看你手臂的伤。」路易斯说着,直接将手伸向艾德里安身上那道被无光者抓伤的痕迹。「可惜留下了这么明显的伤疤。这对你来说恐怕还是头一次吧,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赏金猎人的手指和掌心带着武器磨出来的茧,擦过艾德里安手臂上已经癒合的伤疤。动作极其温和,令艾德里安想起路易斯房间里的火盆,以及那几圈干燥柔软的绷带。闪过脑海的画面轻盈得像是一场梦,一切仿佛昨日重现。 路易斯收回手时,艾德里安莫名觉得心里像是缺了什么东西。 「无论是和无光者战斗,还是涉足人与人的博弈,你都应当保护好自己。」路易斯缓缓说道,低沉的嗓音浸润着浓稠的水汽。「我知道托雷索家族的继承法是怎么一回事,也知道萨缪尔是怎么夺权的。至于玛伦利加的权力斗争,我看的更多。」 艾德里安定定地看着路易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而路易斯只是轻描淡写地总结了一句:「你或许永远不需要像我或萨缪尔那样做。被人所伤,远比被野兽所伤痛苦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mer插nts of novigrad - marcin przybylowicz 参考了巫师三里的诺城澡堂 ☆、第三十章 天平 我不能昧着良心,说「玛伦利加处处安全」、「从贵族区到渔村,所有人都安居乐业」,这是不合常理的。相反,中上层阶级的生活有多宽裕舒适,真正的贫民就过得有多拮据艰难,二者间有云泥之别。 生活境况对比鲜明的另一面,是不同区域的治安差异,是难以逾越的「命运」的鸿沟。除非十分走运,身份低微的普通人根本不可能跃升到上流社会。而在他们的世界,地下帮派发挥的实际作用要甚于神殿和总督府。 ——银湾塔杂记·玛伦利加的治安状况 「刚才一直没问您,我们等会要见的究竟是位什么样的人?」艾德里安捧起一抔水,将被汗浸湿的黑髮浇透。 路易斯摸着下巴,慢悠悠地归纳出一个大概的轮廓:「是个过着商人生活的小贵族。那傢伙精明得很,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一边做着服装生意,一边从各种熟人那里收集有用的消息,再把大大小小的情报变成钱。」 艾德里安有些担心:「那他不像是能保守秘密的人。」 路易斯笑了笑:「放心吧,他知道怎么赚钱,也知道怎么靠说话和闭嘴保住自己的命。虽然人挺胖,但走起钢丝是一等一的稳。如果想了解玛伦利加城的内幕,找他准没错。啊,找谢默斯也行,就是会多出一些无用的修辞和不靠谱的传闻。」 路易斯口中的「万事通」舒莱的确是个其貌不扬的胖子,长得很面善,眼睛里透着一股精明气。他抱着木盆姗姗来迟,张开圆滚滚的手指,向等候已久的二人打了个招唿,坐进圆形浴池时溅起了一大圈水花。 「哎呀,我刚才忙着替老婆挑选首饰,所以耽搁了一会儿。她出个门都那么讲究,明明只是领着僕人去画廊取两张肖像画而已。」 舒莱笑呵呵地跟路易斯道歉,目光却聚焦在艾德里安身上,语调有明显的奉承意味:「这位就是飞狮公馆的小少爷吧,我听说您参加了市政厅的例行会议。」 ——我特意没戴蛇章出门,但这位「万事通」已经知道了我的底细。这个人恐怕不简单。 依靠直觉和本能,艾德里安足以做出这样的判断。 他谨慎地点头:「我是托雷索家族的艾德里安。」同时,艾德里安不禁思考,路易斯是不是提前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舒莱。 路易斯清了清嗓子:「舒莱,既然你知道这些,那我就不用强调保密的重要性了。」 舒莱马上会意,神秘兮兮地凑到艾德里安身边,压低声音问他:「我猜,您是为了『鹅卵石』店老闆偷卖极乐菸草那事儿来的吧?」 ——他果然消息灵通。 虽然那名旅舍老闆已经被送进监狱,「鹅卵石」旅舍也暂时停业,但「贩卖禁药」一事尚未真正曝光,只有少数人知道内情。 艾德里安与路易斯对视一眼,轻轻点头。艾德里安飞快扫视四周,确认没外人注意他们这个角落,才轻声说:「我们已经审问过他。但他并不知道那些极乐菸草的来源,只说是一个绰号叫『抄写员』的人卖给他的。」 路易斯补充道:「我就不藏着掖着了——我的僱主想要找到生产这些极乐菸草的工坊。顺着这条销售链往上推,总能发现罪魁祸首吧。」 舒莱的小眼睛转了一转,心里的算盘已经打了好几轮。 艾德里安想,这种表情八成是抬价的前奏。 于是,没等路易斯周旋,艾德里安揣摩着自己可以调用的筹码,主动提出:「托雷索家族不会亏待每一个提供帮助的朋友。鹅卵石旅舍很快就会恢復营业,只要您想,我可以把它的一部分股权分给您。不会有人对您採取报復行动——我们很擅长保密。」他指了指自己和路易斯。 舒莱搓着手,嘿嘿一笑,看来已经算好了回应方式和应得的报酬:「托雷索家武德充沛,黑牙帮心狠手辣,我哪边都得罪不起啊。」 第68页 ——黑牙帮? 艾德里安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似乎是在海港区活跃的若干地下帮会之一。 海港区从河流入海口向银湾外侧的山崖延伸,占地面积接近玛伦利加的三分之一,人口密集,鱼龙混杂。为了在弱肉强食的环境中生存(牟利反倒是其次),拉帮结派也是常事。但这些帮派并未与城市守卫分庭抗礼,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构成了海港区的秩序。 就像「经商之神」手中的天平,这座城市的光与暗保持着极为讽刺的平衡。 在玛伦利加出生长大,又常年混迹于形形色色的人群之中,路易斯自然知道「黑牙帮」的存在。 所以,还没等艾德里安追问详情,路易斯先开了口:「他们多是水手和造船厂工人出身,一直占着海港区南部的一片地盘。收保护费,向外来商户勒索钱财,私造武器,私运违禁品……就和其他帮派一样,但不是规模最大的一个。」 紧接着,路易斯话锋一转:「说实话,我不认为他们会干生产禁药这种事。」 艾德里安不了解黑牙帮,也不便就这个话题发表看法,但他倾向于相信路易斯的判断:「如果黑牙帮真的把持了禁药工坊,他们的财力和影响力应该会十分突出,也可能兼併其他较弱小的地下帮会。」 舒莱摆了摆手:「我可没这么说呀。要是让那群流氓知道我往他们身上泼脏水,怕是会找准机会上门报復,连我卧室的盆栽都不会放过。」 「那您刚才还在暗示『黑牙帮和极乐菸草有关系』?」艾德里安皱起了眉。 「您别急啊……行吧,我再解释得具体点儿。」舒莱做作地咳嗽一声,压低了嗓音。「那位正在蹲大牢、没几天就得上绞刑架的旅舍老闆,提过『抄写员』这么个给他供货的经手人,但只知道绰号,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对吧?」 艾德里安轻轻点头,眼角的余光还不忘警惕地观察四周,严防有人偷听他们的对话。 舒莱接着说:「『抄写员』以前在商会做过一阵抄写员,后来跑去当了个掮客,近几年都待在黑牙帮的地盘上。他一直隐姓埋名,没有自己的生意,但会帮想做危险交易的人牵线搭桥。」 「黑牙帮罩着他?」路易斯转了转脖子,若有所思。 舒莱耸了耸肩:「不好说,那些帮派分子跟抄写员也不见得有多熟。但能在那里长期待着,保护费肯定是交齐了的。至于抄写员和黑牙帮有什么更深的关系,我不打算作任何推断。我只会把可以确证的信息告诉您。」 大概是害怕引火烧身,舒莱没有再往下说,但对路易斯和艾德里安来说,他提供的情报已经足够了。接下来该做什么,属于他们自己能解决的范畴。 「您知道的可真细緻啊。」艾德里安礼节性地表达赞赏。「科马克大师说您是个贵族,但容我用一点略带冒犯的说法,您和一般贵族很不一样。」 令艾德里安感到惊异的,不仅是舒莱独特的生活方式(贵族经商不算罕见,但卖情报的恐怕独此一号),还有他待人的态度。 传统贵族总带着高人一等的矜持和傲慢,舒莱却表现出鲜有的谦恭,面对比自己年轻不少的艾德里安都是如此,这大概和他常年做生意、淡化了自己贵族的身份有关。 舒莱咧嘴一笑:「我只是比常人更敏锐罢了。您要是和足够多的人打交道,也能收穫一大堆杂七杂八的情报,多到您觉得一无所知会更轻松。听到的越多,人就越容易对自己所处的世界产生怀疑。这些消息给我带来了钱,却没有带来快乐——当然,钱倒是能买来点快乐的。」 眼中所见、耳畔所闻的,未必都是美好的事物。特别是在物慾横流的玛伦利加,正是因为膨胀的欲望无比可怕,美德才显得格外宝贵;而从另一角度看,由善意支撑的对人性的嚮往,也很容易被坦露的恶念击溃。 别说维持一座城市的平衡,个人灵魂的天平也很难不向一边倾斜。 路易斯对舒莱的观点无比贊同,艾德里安能透过赏金猎人的神情看到这一点。 舒莱又对艾德里安说:「如果我是您,大概就不再掺和这事了。不是怕黑牙帮的恶棍们,而是怕菸草工坊背后的大人物。」 「你尽管劝,他可不会就此罢手,飞狮公馆也不会,这不符合他们家族有仇必报的性格。」路易斯环起手臂笑着说。「只要我的僱主不取消委託,我也只能陪着了。」 舒莱投向路易斯的目光顿时充满同情:「干赏金猎人这行也不容易啊。」 路易斯点点头:「时刻恪守职业精神简直难于登天。」 艾德里安忍不住清了清嗓子,示意自己还在场,就算要抱怨僱主也该换个场合。 路易斯马上声明:「艾德里安,我可没责备你的意思。」 舒莱也跟着打了个圆场——虽然这听起来只是把他从事件中摘出去:「二位千万注意安全,别说是我透出的消息,我就感激不尽啦。还有刚才提到的报酬,股权还是算了,我更喜欢现金。啊,还请多在索菲娅夫人面前替我们店里的礼服美言几句,她若能赏光就更好了。」 艾德里安有些不解:「我还以为这里的商人都喜欢当股东。」 「人生在世谁不爱钱呢!但各人有各人的生财之道,且选择谁做生意伙伴是有象徵意义的。」舒莱在水里伸了个痛快的懒腰。「恕我直言,要是直接加盟托雷索的产业,和另一些人的生意就不太好做了,我可是在好几个鸡蛋上跳舞哇。永远不站队,谁都不得罪,那是最好的。」 第69页 路易斯笑了笑,同时看了眼艾德里安:「单干有单干的好处,对吧。」 舒莱露出赞许的表情:「老油条所见略同。」 离开热气蒸腾的公共浴场,一步迈进屋外的寒冬,艾德里安不禁打了个寒战。他裹紧皮革外套上罩着的皮草斗篷,和路易斯并肩而行。 走过珍珠河上的拱桥,二人在街角僻静处的石凳上坐下。 艾德里安看着路旁光秃秃的树干,说:「我还以为您知道抄写员是谁,和舒莱先生约在浴场见面,只是在向我展示『赏金猎人如何工作』,就像从前那样。」 路易斯不禁哑然失笑:「我又不是谁都认识。这座城市很大,一个人很难掌握有关它的所有知识,舒莱也有不知道的事,所以你就饶了我吧。」 「我没有责备您。」艾德里安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才能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他看着河道上的浮冰,从树梢跌落的积雪化进水中,盐一般消失无踪。 沉默片刻,艾德里安又对路易斯说:「调查的时候,我可能还得伪装成您的学徒。」 「托雷索家族的身份不方便暴露,是吧。」路易斯马上心领神会。「我会帮你打掩护,剩下的只能寄希望于他们没注意到你的相貌了。不过,那群一直待在海港区的老伙计对外人不感兴趣,应该不会认出你。」 除了这个原因,艾德里安还有别的想法:「像黑牙帮这样的地下帮会,大概对商人、贵族和官僚都很反感。」 对玛伦利加众生而言,食物、知识、金钱乃至幸福都不是公平的,就连生存的机会都向着天平的一边倾斜。教团塑造的神祇公平地洒下每一束光,现实却将本应洒向「被抛弃者 」的光遮挡起来。 艾德里安知道,是一部分人依靠「传统」和「规则」夺去了另一部分人应得的东西。自己身为半贵族阶层的一员,被憎恨、被仇视并非毫无缘由。 越是了解玛伦利加,艾德里安就越能领会路易斯说过的话。 ——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场大灾变。 在无法扭转的自然之力以外,人带来的灾祸才是常态,也更难被根除。「万物之灵长」过于看重自己凌驾于自然之上的支配权,却无法看清自己的弊病,也没能从漫长的歷史中得到足够的教训。 就像眼下极乐菸草这桩案子。即使成功破坏了工坊,再次让托雷索家族的产业恢復清白,恐怕也是治标不治本。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依然会有人借着危险的禁药,做一场只会带来现实悲剧的美梦。 即便如此,为了家族,也为了他的原则,艾德里安必须完成眼下最迫切的工作。 艾德里安相信路易斯会站在自己这边,也默默希望自己能更加靠近路易斯的境界。 作者有话要说:  red rock riviera - british sea power ☆、第三十一章 黑色獠牙 海港区本身就很适合地下帮会的出现和活跃。 破旧低矮的房屋之间,巷落四通八达,就连咸涩的海风都未必能灌进每一户房门。帮派分子常年生活于此,像了解自己的身体一样了解自己占据的地盘。如果他们识字且有足够的创作激情,完全可以写出一部部精彩的城市传记。 城市守卫也会来巡逻,但他们通常走大路,到码头和交易所附近转两圈,最远处不过是边缘的渔业市场。他们不会进入那些深巷,而是心照不宣地把它们留给另一批「守护者」。这成了城市守卫和地下帮会之间的默契。 ——银湾塔杂记·玛伦利加的治安状况 日落后,路易斯和艾德里安走进海港区的南部,准备追踪抄写员的下落。 海滨的房屋和街道常年浸着淡淡的鱼腥味,但在入冬后,这股味道已经被掠过的寒风洗得差不多,大概要到第二年开春才会「回归」。地面的积雪被踏得很薄,空地上还有些堆得歪歪扭扭的雪人,是附近小孩的手笔。 接近黑牙帮控制的区域时,路易斯又提醒了一遍:「不要鬼鬼祟祟的,这样太刻意,反倒令人生疑。」 「我知道。」艾德里安小声回答,习惯性地把皮手套的腕部系带扯紧。 艾德里安认为自己并不紧张,毕竟他也算见过一些大场面了——比如深夜里审判官、教警和杀手的缠斗,比如市政厅的正式会议。不过,跑到自己不熟悉的城市区域,循线追踪生产禁药的工坊,这种体验和在事件现场当见证人太不一样了。 路易斯又说:「虽然我很想让你锻鍊锻鍊,但在这种地方,还是我出面比较合适。」 年长一些的赏金猎人还是不自觉地扮演起了「引导者」的角色。 路易斯面色从容地走进小巷,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两边陈旧的矮楼——帮助丽兹出城那一次,他好像在这附近揍过几个年轻流氓。路易斯后知后觉地希望他们和黑牙帮没有关系。 「你们不是这附近的人。」 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同时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坐在二楼的阳台上,耷拉着的两条腿正好从木栏杆中间伸了出来,一下一下地晃荡。他穿着不太合身的旧衣裳,戴了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自制船长帽。衣服应该属于他的兄长或父亲,上面用不同材质的布片打着补丁,灰色和蓝色混作一团。 第70页 比起这幅海港区青少年常见的模样,真正引起路易斯注意的,是少年肩上缠着的黑色布条。布条上有一个染工拙劣的齿轮图案,象徵着附近有不少手工作坊,也是黑牙帮的标志。 眼前这个少年,无疑是黑牙帮安插在巷口的「斥候」,是散布在各处的耳朵和眼睛。 少年从阳台朝地面啐了口痰,又用下巴指了指路易斯,说:「那个老一点的,我记得你是赏金猎人。」 路易斯倒是显得很轻松,笑着点头回应:「小伙子真是见多识广。」 半真半假的奉承对这位性情直爽的少年十分管用。他轻轻哼了一声,将翘起的嘴角用力压住,依旧端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但警惕的眼神已经收敛了一半:「后面那个带兜帽的小白脸我倒是没印象。说,你们是来找谁的?」 「旁边这位是我的学徒兼助手,正跟着我学手艺。」路易斯张口就来,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有人托我们来催债。」 以为能看见赏金猎人上门催债的大场面,少年顿时来了兴致:「快说,谁欠债了?」 路易斯的嘴角轻微上扬:「一个外号叫『抄写员』的傢伙,僱主没跟我们说他的本名。」 听到抄写员这个绰号时,少年的表情显然发生了变化。 这孩子一定知道些什么——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同时做出判断。 少年飞快地朝巷子深处看了一眼,又飞快地转回头,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懒洋洋地给二人指路:「一直往里走,第二个路口右拐,门口放着把破椅子的就是他家。」 「谢谢你啦,小伙子。」路易斯笑了笑。 「别想在这块地面上搞什么事,我盯着你们呢。」少年在自己和路易斯之间比划了两下,尚且稚嫩的脸上挤出一副兇狠的表情。 路易斯摆了摆手权当告别,顺着少年所指的方向,和艾德里安一道往里走。他们刚走过两间房的距离,少年就从怀里掏出一支马笛,以一种特别的音调和节奏吹了几声,怎么听都不像是码头小曲。 「他好像在报信。」艾德里安小声说。 路易斯镇定如常:「我并不意外,就让他通报吧。在人家的地盘上活动,基本上就别想着隐匿行踪了。」 走到应该转弯的十字路口时,艾德里安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深吸一口气,双眉紧蹙,看向左边同样狭窄的小巷。 艾德里安的目光锐利起来。他压低声音:「大师,那边——」 「我知道,这血腥味浓得我都能直接闻见。」路易斯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艾德里安的肩膀,阻止他继续往另一头看。「在这里不要显得太敏锐,那个小哨兵还看着我们呢。」 艾德里安迟疑着点点头,跟在路易斯身后,拐进右边的小巷。很快,他们看见了少年所说的「门口放着把破椅子」的平房。 路易斯走上前,先是凑在门板上听了一阵,随后直接敲响了房门。 这难道不会惊动里面的人吗——艾德里安本想阻止,但还是选择相信路易斯的判断。 开门的是个一身酒气的醉汉,鬍子拉碴、衣衫不整,还打着响亮的酒嗝。他瞪着站在门口的路易斯和艾德里安,通红的眼珠子几乎要从那张浮肿的脸上掉出来:「你们他妈的是谁?干嘛敲我家的门?」 路易斯盯着眼前的醉汉,沉默了两秒:「看来不是我们要找的『抄写员』啊。」 艾德里安看向屋内的一片狼藉,木地板和墙上有不少被稜角刮出的凹痕,几乎能听见旧家具被蛀虫啃噬的声音:「……我也觉得不是。」 醉汉又打了个嗝,边挥舞不听使唤的手臂,边怒斥二人:「你们在说什么鬼话,什么他妈的抄写员?」 路易斯轻描淡写地应道:「没事,我们这就滚。」 说罢,他按着醉汉的肩膀,轻轻将他推回屋里,还顺手带上了门,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我们走。」路易斯招唿上艾德里安一同离开。「被刚才那小傢伙摆了一道,黑牙帮果然有事瞒着外人。」 「我很在意那边的血腥味。」艾德里安轻声说。 路易斯看着艾德里安认真思考的侧脸,简单地回应:「我也是。」 他旋转着手腕,稳步走向令二人生疑的血腥味的来源:「幸好赏金猎人的身份很好用。无论你出现在什么奇怪的地方,都能用上『为了工作』这个藉口。」 艾德里安紧随其后:「我有种奇怪的预感。」 「什么?如果发现一个死人,我是不会感到意外的。」 「不,我的预感要比这更进一步。」 艾德里安皱着眉,为自己的直觉寻找合适的落点。 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停在一座两层小楼前。在狭窄陈旧的巷落中,这样的普通民房很不起眼,就像森林中的一丛灌木。 房门虚掩着,留了一道半拃宽的缝隙。里面只透出一点微弱的光,冰冷的空气正顺着门缝灌进去,以至于室内几乎和室外一样寒冷。站在门外,就能闻到渐渐冻结的血的气息。 「里面没有人。」艾德里安小声说。 路易斯站在前面,缓缓推开了门。借着快要燃尽的蜡烛和来自壁炉的火光,二人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一具满身是血的尸体俯卧在客厅中央,身上满是刀伤。地板上的血迹正在凝结,在血泊边缘留下几道棕黑色的直线——那是血液顺着木板的缝隙爬行。 第71页 虽然已经被乱刀砍裂、浸满血渍,艾德里安还是能勉强看出死者的衣着:深绿色的无袖长袍里穿着厚实的棉衣,袖口的金属纽扣映着摇曳的烛光,缀有羽毛的毡帽跌落在旁。不管怎么看,眼前的死者都不是生活拮据的普通平民,而更像个商人。 路易斯打量着室内的布局,发现相较于房屋平平无奇的外观,眼前的陈设和海港区反而有些格格不入:家具做工考究,壁炉边立有半人高的「经商之神」木像,桌上还摆着陶瓷质地的果盆和花瓶。 这可不是海港区平民应有的生活水准。 ——这人是谁?为什么住在环境恶劣的海港区?又为什么会被乱刀砍死? 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对视一眼,刚想说些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推门声和脚步声打断。四五个臂缠黑布的帮派分子鱼贯而入,将二人堵在屋内。 「老大,就是他们两个。」 说话的正是那个指路的少年。 少年口中的「老大」轻轻拨开挤在门边的手下,走进房中,在路易斯和艾德里安面前停下。他身形魁梧,面容冷峻,一边衣袖空荡荡的,大概是在什么事故中没了一只手臂。 路易斯挡在艾德里安身前,上下打量着黑牙帮的头领,将对方的外貌和传闻中的名号挂上了钩:「『独臂格伦』,果然没有起错的外号。」 独臂格伦缓缓点头:「是我。」他的声带好像出了什么问题,嗓音分外低沉沙哑。 少年指着趴在地上的尸体,又叽叽喳喳地高声嚷道:「他们俩绝对不是来讨债的!这混蛋阔绰得很,才不可能欠钱呢。」说罢,他又朝地板上啐了口唾沫,毫不掩饰对这间房屋及其主人的反感。 ——看来,死的这个人就是「抄写员」了。 面对眼前的新情况,艾德里安边保持沉默,边飞快地思考该如何应对。 路易斯依旧一副冷静的模样,看着那个正背着手、无聊到用鞋尖踢门槛的少年,心平气和地问他:「小伙子,你刚才为什么要骗我们?」 少年没有搭理路易斯,嘴里还在小声咒骂。 如果是生在贵族家庭、一路养尊处优的少年,近距离目睹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多半会吓得魂不守舍。眼前这个混帮派的海港区少年则不然。他没有一个像样的家庭,从小浸淫在畸形的环境中,对暴力也过于熟悉。 现在至少可以明确两点:一,抄写员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惨。二,黑牙帮并不喜欢他。 「这俩人太可疑了,说不定和那混蛋是一伙的。」其他帮派分子死死盯着路易斯和艾德里安,眼神里满是敌意。 艾德里安下意识澄清:「不,我们不认识他。」 路易斯接过话茬:「我们本想找抄写员问一些事情。不过,他现在恐怕是没法开口说话了。」他瞥了尸体一眼,又看向独臂格伦与他虎视眈眈的手下们。「这应该是你们干的吧。」 一名帮派分子已经拔出了刀:「怎么着,你还想向守卫告发我们?」 艾德里安紧张地看着路易斯,希望他不要作出任何可能激怒黑牙帮的举动。 而路易斯只是抬起一只手,表示自己并无此意:「不,我们可以当做不知情。对他动用这样的私刑,你们应该有自己的理由。」 「他这是罪有应得。」少年咬牙切齿地说道,单薄的旧皮靴更加用力地踹向门框。 路易斯观察着少年分外激动的模样,暗自揣度帮派和抄写员之间的过节:「我暂时无意评价他是否该死,这是黑牙帮的事情。」 一直保持沉默的独臂格伦终于开口问道:「你们既然不是要债的,跑到这种地方又到底有何贵干?」 艾德里安觉得是时候配合路易斯的演技了:「他确实欠了我们的僱主一些东西,但不是钱。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了,我们是来替人寻仇的。他出卖了重要的商业机密,害得我们僱主险些家破人亡。」 就临场发挥而言,艾德里安的说辞和语气毫无破绽。要是没有外人在场,路易斯几乎想大声夸奖几句。 「要復仇的话,你们恐怕来晚了。」格伦嘆道。「我们刚因为别的事情处决了他。」 处决,意味着抄写员身上有具体的罪状,他显然触碰了黑牙帮的底线。 ——这是否与极乐菸草有关? 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 格伦没有掩饰事情的原委:「他拐走我们兄弟的亲人,把她们当作奴隶卖到了别的城市。那三个小姑娘还不满十四岁。」他仅剩的一只手紧紧地攒成拳,怒气四溢。「这混蛋自称商会的中间人,说要介绍她们到贵族家里当女僕,运气好的话还能成为什么公爵夫人。」 这和制售极乐菸草相比,恶劣程度不分上下。 这时,一名帮派成员打断了独臂格伦的话:「大哥,不用再说了,他们赏金猎人跟抄写员明明是一伙的,我们都看见——」 ——赏金猎人……和抄写员? 艾德里安愣住了,条件反射地看向路易斯。 另一个人赶忙阻止他泄露秘密:「喂,你怎么把这种事都往外说!」 听到意料之外的消息,路易斯勐地转过身:「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rhta - marvin kopp ☆、第三十二章 贪慾之罪 第72页 「玛伦利加是高贵的、美丽的、富裕的自由之城。这里没有奴隶,只有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自由民。」这是二百年前修订的最早一版城邦正史中的文字。 当然,这并不是修史者蓄意而为的黑色幽默。早在建城后的第一次市政厅会议,玛伦利加就明令禁止了奴隶贸易,也不允许蓄奴,这和其他商业城邦很不一样。 耐人寻味的是,这么做的原因除了确保道德「无暇」,还有另一层动机:奴隶只需一次买断,而不用持续提供报酬。一旦开了口子,以利为本的商人必会大量引入奴隶,这将给劳动力市场中的自由民带来很大威胁。 ——银湾塔杂记·城邦政体与市政厅会议 「他们赏金猎人跟抄写员明明是一伙的。」 帮派成员无意中透露的消息令路易斯通身一震。 路易斯对已经腐化的赏金猎人协会毫无留恋,但这不意味着他会抛弃「赏金猎人」的身份。正好相反。越是看清协会理念走向破灭的过程,他越是执着于赏金猎人的精神本源。 善恶是非的判断未必适用于所有人,但现在看来,这位绰号「抄写员」的掮客显然犯下了不少恶行,并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一个把活生生的人当作商品的禁药贩子,其行为连地下帮会都感到不齿。 赏金猎人若是和这种人勾结,也理应面临严厉的指控。 所以,路易斯急切地追问:「你说什么?这个人和赏金猎人有来往?」 因为刚被更年长的干部制止,那名心直口快的帮派分子没有说话。 又有人低声咒骂:「还是尽早滚吧,我们这不欢迎赏金猎人。」 「我们跟其他赏金猎人不是一块的,并不认识这个抄写员。」艾德里安为路易斯和自己辩驳。「刚才也说了,我们无意干涉黑牙帮的事务,只是受人之託,来此调查一些事情。」 路易斯使了个眼色,示意艾德里安把对话的工作交给自己。他料定独臂格伦是唯一能够管事的人,也只有他还存在对话的余地:「你是黑牙帮的头领,有些事我必须直接和你说。」 格伦谨慎地观察着两位不速之客,似在评估是否有进一步沟通的必要。 为取得对方的信任,路易斯直接自报家门,反正他的身份在玛伦利加并不是秘密:「我是路易斯·科马克,现在已经离开了赏金猎人协会,与其他同行再无瓜葛,和你们杀的人也没有什么利益关系。」 听到路易斯的名字,格伦的表情马上变了,竟有几分肃然起敬的意思:「你就是科马克?」 站在一旁静观其变的艾德里安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开始思考独臂格伦态度转变的原因。 在这之前,路易斯和黑牙帮应该没有打过交道。但从格伦的反应看,他似乎对路易斯早有耳闻,且抱有相当正面的印象。 路易斯说过,他不受其他赏金猎人待见,反倒是普通市民会对他保持基本的尊重。独臂格伦大概不能算作「普通市民」,但这份尊重同样有着独特的分量。 头领态度的转变也影响了其他帮派分子。他们面面相觑,虽然未必理解其中缘由,但至少没再用粗俗的话语催促路易斯和艾德里安离开。 独臂格伦让自己的手下暂时迴避:「你们先到外面望风,我们要谈一些重要的事情。」 等到最后一名帮派分子走出抄写员的家,并顺手带上房门,屋内又恢復了安静,只剩路易斯、艾德里安与独臂格伦,以及那具渐渐冰冷的尸体。 「刚才我的手下对你们很无礼,我先替他们说句抱歉。」格伦向路易斯和艾德里安二人微微颔首,其诚意并未因声音的低哑有所缺损。 路易斯摇了摇头:「不,我能够理解他们的愤怒。」 独臂格伦看着路易斯,苦笑道:「如果他们知道六年前那艘奴隶船是你救下的,就不会是这样的态度了。」 ——六年前的奴隶船? 艾德里安敏锐地捕捉到格伦话中的关键词。路易斯没跟他提过这件事,但从时间点判断,那艘奴隶船也许和路易斯被协会驱逐有关。 果然,路易斯不动声色地瞥了艾德里安一眼,似乎也在观察他的反应。 格伦在沙发边缘坐下,接着说:「那个最吵闹的孩子好像给你们带来了麻烦。他也在那艘奴隶船上,说是被家人卖给了人贩子,所以解放船只之后并没有选择回家,而是留在海港区,我们也就收留了他。」 路易斯嘆了口气:「他现在年纪也不大吧?六年前恐怕还不到十岁。」 独臂格伦无奈地点点头:「要不是你及时阻止了阴谋,那孩子可能会被卖到哪户贵族家里做娈童,这辈子也就完了。」 奴隶和奴隶贸易都是玛伦利加不能容忍的罪恶,原则上甚至不允许奴隶船入港停泊,因此这类船只都要绕开玛伦利加,寻找半岛上的其他城市作为中转站。但从格伦和路易斯的对话看,这样的罪恶曾经真切地存在于此,此刻还横尸在客厅里的抄写员正是这罪恶链条中的一环。 引起艾德里安兴趣的还有一点:路易斯曾经解救过一艘奴隶船,只是被拯救者未必能认出眼前这位颓废的赏金猎人。 路易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对格伦说:「我没想到你对奴隶抱有如此深切的同情——玛伦利加的自由民传统根深蒂固,一直是利己主义占上风。」 第73页 「这很正常,因为在逃到玛伦利加之前,我也曾是个奴隶。」独臂格伦抬起仅存的右手,露出前臂上被烙铁灼过的痕迹。「所以,只要有人触犯这条底线,等待他的只有死亡。黑牙帮有仇必报,我们不会为这场復仇感到后悔。」 这么一来,黑牙帮的立场就很明确了。 抄写员已死,追踪极乐菸草的线索似乎已经中断。但艾德里安确信,黑牙帮知道的内情至少会比自己多。 路易斯几乎是单刀直入地提出了问题:「你的人说赏金猎人和抄写员是一伙的,这是怎么回事?」 由于对路易斯的赏金猎人身份心存顾虑,格伦没有马上回答。 「科马克大师自己也在被协会针对。我们和黑牙帮或许算不上朋友,但绝对不是敌人,这一点您可以相信我们。」艾德里安尝试说服对方。 格伦沉思良久,反问路易斯:「你们找上抄写员,到底有什么目的?就像刚才说的那样,也是復仇?」 路易斯看了艾德里安一眼:「是的。」 「你们究竟因何结仇?」格伦显然对那套「出卖商业机密」的说辞持怀疑态度。「现在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用不着说谎。」 艾德里安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选择告知实情:「是因为他手里的极乐菸草。」 格伦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你们冲着这件事过来,我并不感到意外。」 「您果然知道些什么。」格伦的话语坐实了艾德里安的猜测。 「抄写员只是一些富商的代理人。他从我们手中租下了一座废弃造船厂,把它改造成生产极乐菸草的工坊。」格伦盯着火光逐渐衰弱的壁炉,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是的,造船厂就在我们的地盘上,但看管那里的不是黑牙帮,他另外雇了人;我们对工坊的存在睁只眼闭只眼。」 路易斯观察着格伦的表情,推断对方所说的真伪:「现在抄写员已经死了。」 「是啊。」格伦坦然地摊开仅剩的一只手——他的确不后悔杀死这个人,黑牙帮的其他人想必也是相同的态度。 虽然不方便直说,但艾德里安在情感上并不反对这次处刑。 路易斯一针见血地点出了问题所在:「但工坊仍掌握在它的幕后主人手中。」 格伦点头肯定了路易斯的说法:「在此之前,他们一直派抄写员和我们接触。菸草工坊每月会付给帮会一定的钱,让我们盯紧周围的情况,看守工坊的则是另外僱佣的赏金猎人,这些『保镖』也有一份提成。至于那些违禁货物和钱款,我们都没有沾过手。」 「我没料到赏金猎人会涉足这样的交易。」路易斯十分懊恼。虽然不能断定这是赏金猎人的个别行为,还是受到协会的指使,这个行业的堕落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帮会头领独臂格伦对此深有感触:「人是会变的,人组成的群体也会。」 但路易斯很快摆脱了踌躇不前的消极情绪,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既然和你们联络的抄写员已经被杀,黑牙帮接下来打算怎么跟工坊那边的人交代?他们恐怕会追究此事。」 格伦的立场很坚定:「应该给出交代的是他们。」 他站起身,走到抄写员的尸体跟前,冷眼俯视着那具浴血的冰冷躯壳:「把这么个败类派到海港区,默许他犯下这样的罪行,是他们欠了我们。」 艾德里安斟酌着开口说道:「极乐菸草工坊本身也触犯了玛伦利加的法律,但您好像不太在意这一点。」 「我在意的是『我们』的规则和道义。」格伦强调。「他们的禁药并没有损害帮会的利益,可抄写员拐走的女孩是我们的亲人。」 独臂格伦的意思很明显:海港区的地下帮会存在一套有别于城邦正统的「律法」,一切都从实际利益而非城市公利出发。而在抄写员恶行曝光的瞬间,工坊和黑牙帮的合作关系已经随之土崩瓦解。 既然两边因为禁药以外的事情撕破了脸,路易斯判断,自己和艾德里安行动的机会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冷静地看着格伦:「我猜,你已经知道我们到底想干什么了。」 艾德里安站到路易斯身边,内心已经开始激动,但神情依旧镇定:「这件事恐怕需要黑牙帮的默许。」 格伦的态度倒是很坦荡。他正面回应着路易斯的眼神,一字一顿地说:「你们想破坏工坊?我没意见,那些人也和黑牙帮没有关系了。如果你们下定决心採取行动,我可以让我的手下袖手旁观,甚至能替你们开闢道路。去他妈的契约精神,用不着跟人贩子的上司讲道理。但是,你必须答应一个条件。」 路易斯早有准备:「什么条件?」如果格伦要的是钱,让飞狮公馆破费就是了。 「让赏金猎人再也不涉足海港区的地下帮会。」格伦说。「因为贪婪,他们把触手伸向我们的地盘,靠禁药工坊牟利,还纵容了抄写员的行为。别忘了六年前的奴隶船事件,虽然你维护了正义,但当时也有不少赏金猎人参与了抓捕奴隶的行动。」 独臂格伦显然对奴隶相关的事情耿耿于怀。 他看准了路易斯「荣誉会长」的身份,却不清楚他被排挤和针对的现状。艾德里安对此感到担忧:答应下来很容易,但路易斯已经不止一次得罪了协会和其他同行,这一回,他未必能实现格伦提出的条件。 第74页 可没等艾德里安提醒路易斯「多加考虑」,路易斯已经作出了回应:「好,我答应你。」 「等一下,大师——」 格伦也对路易斯爽快的态度感到意外。他挑了下眉,眼神透出一丝疑惑:「你会不会答应得太爽快了?」 路易斯按下艾德里安的手,平静地回答:「我以前就干过类似的事,而且干得还算成功。」他转向艾德里安,安慰似的笑了一下。「就像我们之前说好的,採取最稳妥的做法,我会负责把握这个度。」 结束与独臂格伦的交谈、走出抄写员的私宅时,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又看见了那些黑牙帮的成员。再看到那位聒噪的少年,艾德里安不由得多了一份同情。 格伦向路易斯提供了工坊所在的旧造船厂的位置,包括工坊周边的明暗哨、被雇来看守工坊的保镖人数,并许诺让手下配合他的行动:「我不会让他们直接面对那些危险的人物,但替你们望风、引开工坊看守的注意还是做得到的。」 「感激不尽。」艾德里安向格伦道谢。 格伦上下打量这位一直跟在路易斯身边的年轻人,总觉得对方身上有种微妙的违和感,言行举止带着些与市井格格不入的气质,不像是普通的赏金猎人学徒。 这让格伦产生了大胆的联想:「你其实是哪家贵族的小少爷吧。」 艾德里安先是一愣。他与路易斯对视一眼,又摇了摇头,答道:「不,我只是科马克大师的学生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tears for remembrance - Вeлnkar Вonha(出自纪录片《伟大的卫国战争》) ☆、第三十三章 清算 银湾塔图书馆记载了人类得到的几乎所有知识,并因此获得毋庸置疑的神圣性。但知识本身是中性的,我们无法预估知识可能带来的后果。就比如极乐菸草,作为一种歷史悠久的危险禁药,由药剂师和医生编纂的着作自然记录了它的材料来源和制作工艺。 极乐菸草的原材料「极乐白叶」生长在大陆西北部的山麓地带,制作工艺与普通菸草类似,但燃烧起来有一股奇异的浓香。极乐白叶本身没有毒性和成瘾性,还可以当作普通香料,最后呈现的「特殊功效」关键在于制烟时加入的药剂。 ——银湾塔杂记·知识的圣殿 翌日深夜,艾德里安和路易斯在黑牙帮地盘的边缘碰头。小巷深处的昏暗角落堆放着废弃木箱,钉齐木板的生锈铁钉已经松动,坐在上面总会有种摇摇欲坠的危机感。 艾德里安低头审视自己从飞狮公馆带来的钩爪,确认每一寸绳索是否结实,眼神却不住地往路易斯的方向飘——这位赏金猎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竟穿了套城市守卫的轻甲,锁子甲手套和红底制服上的白色纹章分外惹眼。 「科马克大师,您这套衣服是哪来的?」 路易斯握着酒瓶的长颈晃动了一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艾德里安盯着那瓶烈酒,感觉自己开始头疼:「您还打算在这节骨眼上喝酒?」 路易斯笑了笑:「我们不是商量好了,这是需要伪装的潜入战术。你放心好了,这点酒压根不碍事。」 艾德里安只得相信路易斯的判断。他也在木箱上坐下,一边靴跟搭上木箱的边缘。 他们在等待黑牙帮众给出的信号。 建在旧造船厂内的禁药工坊要到半夜才开工。抄写员之死刚过去一天多,工坊主人及其背后的投资者似乎还没有作出反应。独臂格伦说过,这家工坊的主人是药剂师出身,届时他会在工坊监督工人完成制药工序。 对艾德里安和路易斯来说,这是「精确打击」的绝好机会。 路易斯灌了一口酒,空气涌进酒瓶,传来一阵咕咚咕咚的闷响,看得艾德里安放不下心。 反倒是路易斯瞥了艾德里安一眼,嘴角微微翘起,随口问道:「你对格伦和黑牙帮怎么看?」 艾德里安歪了下脑袋:「您问我吗?」 「这里还有别人吗?」路易斯反问。 艾德里安像是接受考试一般思考片刻,才力求精准地答道:「除去您说的『勒索钱财』、放任极乐菸草工坊存在的罪行,我尊重他们的一部分道德取向。」 「你是同情派?」路易斯露出玩味的表情。 「对个体,也许是的;但对于帮派……我只能说它的存在是必然的。如果没有黑牙帮这样的组织,海港区也许会更混乱吧。」 独臂格伦未必是好人,但他至少替被拐卖的少女完成了復仇。 路易斯坐直了上半身,在黑暗中注视艾德里安的眼睛,说话的态度突然正经起来:「艾德里安,你可以选择一种思考的方向。『他们是恶棍,但也有自己的正义』,和『他们有正义感,但依旧是一群恶棍』,你更倾向于怎么看?」 又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艾德里安不禁想起之前有过的好几次对话。他知道自己和路易斯的思想并不总是一致的,路易斯也不希望艾德里安捨弃自己的立场,去将就一个年长的「权威」。 路易斯似乎不打算直接改变艾德里安,而是倾向于唤醒艾德里安的自我意识。 所以,路易斯直接免去了艾德里安回答的义务:「你不用回答我,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 艾德里安点点头,将自己的答案藏在心里。 第75页 路易斯重新拿起酒瓶,但这一次不是为了喝,而是将酒液撒在铠甲上,任由浓郁的酒气扎进他的领口、袖口和胸前的衣料。 他站起身,展开双臂,低头确认自己的「酒气伪装」足够自然:「怎么样,这味道够浓了吧,我现在像不像个随时可能趴下的醉汉?」 艾德里安忍不住皱眉:「确实,我已经闻不到酒以外的气味了。」 路易斯轻笑两声,拍了拍艾德里安的肩膀:「我们走,是时候行动了。」 玛伦利加午夜的钟声响起,从中心城区缓缓飘向海港。深藏在海港区的菸草工坊也能听到这迴荡的钟声,并把它当作开工的讯号。 黑牙帮的成员也同时开始了行动。 他们故意把「约架」地点选在旧造船厂附近的空地上,捲起衣袖、灌下烈酒,草草扫开地面的积雪。 参战者分成两派,双双摆开架势,嘴里骂骂咧咧,似乎真的正因什么私人恩怨大打出手。虽然现在是在故意制造混乱,但要是打着打着真动了气,恐怕也是在所难免。 围观者非常捧场,边挥舞手中的空酒瓶边大声吆喝,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看客模样。嚷的最大声的莫过于那个十五六岁的「斥候」少年,他坐得最高,头顶的船长帽和刚变完声的嗓门既惹眼又抓耳。 这里的动静也吸引了工坊看守的注意力。 无论是由工人轮值担任的普通看守,还是另外雇来的几名赏金猎人,他们本就因深夜的乏味工作感到疲惫,一点带着酒精味的混乱自然会让他们提起兴致。迫于工坊主人在场,他们不敢擅自离开岗位,最多向喧譁之地走出几步、找个可以远远看热闹的位置。 趁着看守们的注意力被黑牙帮制造的混乱吸引,艾德里安悄悄潜行至旧造船厂的侧后方,找好了抛钩爪的位置。为方便夜间行动,艾德里安穿了一身黑衣。他觉得自己就像只武装到牙齿的乌鸦,还是不会叫唤的稀有品种。 选好潜入位置、准备将钩爪抛上造船厂高墙前,艾德里安再次看向那片喧闹的空地。 在他的视野当中,路易斯正拎着酒瓶,东倒西歪地走向造船厂的正门。城市守卫的制服带着浓浓的酒味,略长的头髮抓得很乱,胡茬上挂着酒滴,神情因「醉酒」显得呆滞迟钝,就算是协会里的赏金猎人也很难认出现在的路易斯。 ——大师这个样子真的没问题吗? 艾德里安在心里抱怨了两句,还是把重点放回自己的首要任务。 黑牙帮的动静很大,间杂着敲碎酒瓶和豪放的叫骂声,正好掩盖了钩爪抓住木框的声音。金属制的钩爪搭在造船厂顶棚边侧窗的下沿,相当于一条用于攀登的绳柱。 艾德里安试了试装备的结实程度,随即抓紧手中绳索,借夜幕的掩护,身法轻盈地攀上造船厂西南侧的高墙。 这面侧窗本应是上悬窗的制式,但遮光的木板早已脱落,只剩下空荡荡的窗框。平跟软底长靴踏在侧窗边缘,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艾德里安弓着腰,收起钩爪,悄无声息地穿过窗框,成功从屋顶进入了旧造船厂。 厂房顶部的横樑上搭着木板,形成一片可供行走的平台。艾德里安隐匿于这片黑暗中,将藏在此处的禁药工坊尽收眼底。 为方便造好的船只入海,造船厂的地势是倾斜的,凹陷的船坞一路伸向海中。现在的工坊则将一部分船坞填平,排上制作极乐菸草需要的设备。 工坊刚运走一批成品菸草,此时正在对送来的原材料进行初加工。几个药剂师模样的监工在工人间来回走动,艾德里安分不清哪个才是工坊主本人。 而在另一边,伪装成醉酒守卫的路易斯和工坊的看守们打了个照面。 路易斯嘴里嘟哝着醉话,一头扎进堵住他去路的看守堆里,举起酒瓶勐灌一口,醉醺醺地说道:「我要见你们的,嗝——主人。」 拦住闯入者的保镖面面相觑。其中一名赏金猎人闻声而来,上下打量这名大概是从酒馆跑到这的醉酒守卫,只觉得有几分眼熟,却没认出对方是谁。 伪装成城市守卫的路易斯又嚷道:「没听见我说的话吗!去告诉你们的主人,是玛伦利加守备队的吕西安大人派我来——嗝——收保护费的。」 摸不清情况的工坊看守们开始窃窃私语。 「保护费?」 「等等,我们不是给黑牙帮交钱的吗,怎么又扯上守卫了?」 「守备队有叫吕西安的人吗?」 「你可真没见识,那些守卫的顶头上司的确叫吕西安,公审和公开处刑的时候他都会出现的,就站在总督旁边。」 如果只是个不识抬举、自找麻烦的普通地痞,他们只需要赏对方两刀,再找个僻静的地方抛尸;可现在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城市守卫,即便醉的不成样子,那也是城市武装力量的一份子,恐怕不好得罪。 工坊的存在理应是个秘密,这名守卫也许是误打误撞跑到这里,借着酒劲搬出上司的名头敲诈勒索。当然,若是统领城市守卫的吕西安知道有人在此生产禁药,故意指使手下过来捣乱,向工坊主索要封口费,倒也说得通。 如果真是如此,工坊就必须慎重对待了。 负责保卫工坊的赏金猎人思考片刻,决定把这位举止出格的醉酒守卫带到工坊主面前。他皱着眉,架起「城市守卫」沉重的胳膊,把人带进了旧造船厂的正门。 第76页 路易斯披着城市守卫的伪装,被另一位赏金猎人直接「请」进了菸草工坊,嘴角不由得露出难以察觉的笑意。 藏身于高处的艾德里安也看到了路易斯。 他也成功混进了工坊,甚至被不知情的看守带到了工坊主身边。这么一来,艾德里安也终于辨识出谁才是工坊的真正主人。 一切都正按计划进行。 被蒙在鼓里的赏金猎人向工坊主解释:「老闆,这位……嗯,守卫先生?说是受吕西安大人的命令,过来徵收工坊的『安全保证金』。」 作风低调的工坊主着一袭深色长袍,把钱袋等贵重物品都藏在外衣下。他疑惑地打量眼前这位奇怪的守卫,大脑也在飞快地转动,思考守卫此举是否在传达某种讯号。 投资工坊的商人基本都在商会,和总督府的关系很好,怎么会突然把城市守卫这股势力扯进来?工坊主感到困惑。 「请跟我过来,这件事我们最好私下说。」他决定和吕西安派来的「信使」谈一谈。 工坊主领着路易斯,走到用木箱和造船厂的废弃板材围起的角落,准备和对方周旋。可没等交涉开始,一脱离其他人的视线,眼前的醉酒守卫马上变了张脸。 「别乱动,也别瞎叫唤。」 路易斯的声音冷得吓人。一柄利刃横在工坊主的颈边,刀锋紧贴着动脉。强烈的杀意凌驾于酒气和极乐白叶的青草味之上,方才醉醺醺的「城市守卫」突然变成了危险的刺客。 「这、这是怎么回事?」工坊主瑟瑟发抖。 路易斯调整了一下手中的刀,这个微小的动作足以吓得工坊主喘不上气,心脏险些停摆。 「有人委託我清算你们的罪行,毁掉这个该死的工坊,仅此而已。」路易斯低声说。「帐本你应该随身带着吧?啊,我不是『拿帐本换命』的意思,也不打算跟你谈条件,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工坊主马上明白了一个事实:挟持自己的恐怕不是城市守卫,而是别人雇来的杀手。 面对把握自己性命的亡命之徒,工坊主大气都不敢出:「我可以给您钱!足够多的钱!我现在就关掉工坊,离开海港区——不对,我可以离开玛伦利加,只要您先放过我!」 「钱?」路易斯冷笑一声。「我可不缺钱。」 另一边,艾德里安从斗篷下掏出了轻型弩。箭上带着药瓶,箭发之时,药瓶撞上工坊顶部的横樑,陶制外壳应声碎裂,药水落进盛着极乐白叶的木桶,登时冒出一片泛着异味的白烟。 紧接着,艾德里安先后换上拴着小油瓶和带火的箭矢,引燃了工坊角落堆积的柴火和木箱。 深冬空气干燥,火势迅速蔓延。工人意识到有人来袭,却看不见袭击者的身影,只得四散奔逃;工坊外的三名赏金猎人闻声而来,难免撞上正往外跑的工人,令场面更加混乱。 混乱当中,路易斯挟持着工坊主,一步步走向尚未被烈火波及的区域,与那几位陌生的赏金猎人正面对峙。 路易斯的刀还架在工坊主脖子上,自然不缺谈判的底气。他已经收敛了醉眼惺忪的模样,冷冷盯着眼前的赏金猎人,厉声问道:「你们现在就告诉我,协会和工坊是什么关系?」 「快告诉他啊!不然我就没命了!」工坊主的腿都软了。 三名赏金猎人已经拔出了武器,可面对手中有人质的路易斯,他们似乎只有回答。 其中一人犹豫着开口:「我们是受到——」 话还没说完,一柄剑突然从背后洞穿了他的心脏。没等这具身体完全倒下,锋利的长剑已经挥向另外两个尚未反应过来的赏金猎人。 路易斯定睛一看,发现动手的不是别人,竟是赏金猎人协会的现任会长楚德。 作者有话要说: manding the fury - marcin przybylowicz ☆、第三十四章 沉默与死亡 将制作完的墓碑给丧主送去时,就像帮忙筹划葬礼的亲友一样,石匠也会附上一份特殊的礼物。礼物很简单,只需一块石砖,在上面凿出一条缝,埋些土壤,放进花草的种子,种子发芽的时节要和死者出生的季度唿应。 这是玛伦利加的传统,半岛其他地区也有类似的风俗。石砖将浅浅地埋在墓碑前,寓意着嫩芽探出地面之时,逝者将无拘无束地回到阳光遍洒的世界。 ——银湾塔杂记·逝者的城堡 楚德看着自己染血的剑,火光中的表情阴晴不定。他平静地说明来意:「我听说有赏金猎人违背了协会的规矩,给生产极乐菸草的工坊当打手,才特意过来清理门户。」 路易斯冷笑道:「但现在看起来更像是杀人灭口。」 楚德对此不置可否:「你可以问你手里的人质,看看他会给出怎样的答案。」投向工坊主的冰冷视线无疑是在胁迫。 路易斯的脸色变了。他勒紧工坊主的肩膀,将匕首搁得更近,低声喝道:「快说。」 工坊主一时间进退两难:说出真相,楚德肯定会杀了他;当然,他也可以撒谎,替楚德撇清协会与工坊的关系,但要是被挟持他的人发现所言不实,他只会死得更快。 这么一来,场面就很滑稽了,他的决定只会影响到一件事。不是死期,而是自己最终会死于谁手。 千钧一髮之际,有人帮他跳过了这道难题:从高处射出的暗箭刺穿了工坊主的喉咙,使他当场毙命。 第77页 路易斯和楚德同时愣住了。这一箭不仅打断了对峙,还打乱了各自的计划。他们眼睁睁看着工坊主倒下,沉重的身躯摔在地上,颈部涌出的鲜血小溪般顺着地势流淌。 火场的另一边,艾德里安顺着绳索降落到地面,径直走向路易斯。他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我们走吧,科马克大师。」他轻声道。 路易斯没有动。他皱着眉,质问艾德里安:「你这是干什么?」 楚德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他来回观察路易斯和艾德里安的脸色,最终把视线放到艾德里安身上:「……我记得你是托雷索家的新代表。你为什么会在这?和我们的『荣誉会长』一起?」 艾德里安没有回应楚德,只是抓住路易斯的手腕,重复了一遍:「够了,我们走吧,大师。」他只想尽快离开被火焰吞没的工坊,离开这座「制造美梦」又带来罪恶的旧造船厂。 「……」 ——艾德里安不会在没有指示的情况下,毫无理由地做出这种事。 路易斯相信这一点。 ——但为什么?难道他没听见我和楚德的对话吗? 路易斯觉得这不可能,托雷索祖传的五感一直强到令他毛骨悚然。 他凝视着艾德里安低垂的双眼,突然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气息,和艾德里安之前发生过的「失控」竟有几分相似。 工坊主已死,楚德也就收起了剑,冷眼看着路易斯和艾德里安。 这两个人都不是能随便「处理」的重要角色,楚德擅长审时度势,很清楚杀掉他们可能招致什么后果——一个是不能杀,一个是不敢杀。更何况现在也没有进一步灭口的必要了。 「……好,我们走。」路易斯终于答应了艾德里安。至于这个年轻人到底在想什么,他现在没有心情追问。 一切都变得一团糟,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 艾德里安终于松了一口气。 经过楚德身边时,路易斯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忘了六年前的事。」说罢,他便和艾德里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燃烧的工坊。 路易斯从三桅船酒馆的老闆那借了一桶热水。 他站在酒馆后院,头顶着冬夜稀薄的星空,脱下那身伪装用的守卫轻甲,将温度适中的热水兜头淋下,洗去一身的酒气和烟尘,随即换上早些时候寄放在这里的衣物。 艾德里安就站在路易斯身边,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正从帽檐后沉默着注视这位赏金猎人。 在心里的气消散之前,路易斯刻意没跟艾德里安说话。 他抹掉脸上的水珠,深吸一口带着水雾的空气,又瞥了艾德里安一眼。 托雷索家族的年轻人似乎想说什么。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路易斯的语气不太友善。「我可是在完成你的委託。追踪抄写员,破坏工坊,调查工坊背后的势力,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就算协会牵涉其中,我也不会留情。倒不如说,我当时正是要确认协会与工坊的关系,而你杀死了重要的证人。」 艾德里安握着自己的手腕,迟疑了一会儿才说话:「可楚德会长就在那儿。即便工坊主供出了协会,他也会矢口否认。我们不差这一份供词。」 路易斯「啧」了一声:「所以呢?」 「……我不希望您因此与楚德进一步结仇,知道的太多可能会被协会清算。」艾德里安低下了头。「您说过,协会不敢动手。但他们会一直如此吗?如果他们对您的敌意越过了界线,那些秘密只会让您的处境更加危险。」 路易斯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艾德里安,直到艾德里安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空气仿若被冬夜冻结。 沉默良久,路易斯长嘆一声,抬头望着星空下的薄云,缓缓说道:「你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艾德里安又露出了那种十分受伤的表情。 路易斯记得,上次对方露出这副表情,还是因为自己拒绝了他的委託——僱佣他到飞狮公馆当「保镖」的委託。 不过这一次,艾德里安没有继续为说服路易斯而停留。他很快离开了酒馆,离开了路易斯的视线,脚步极轻、身姿矫捷,像消失在夜幕中的黑鸦。 路易斯看着艾德里安离开,释然之余,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感伤。 离天亮还早着。路易斯坐在酒馆后院的旧酒桶上,百无聊赖地数着木栅栏的格数,数完后又开始一根一根地比较栅栏尖端影子的长度。直到残月西斜,他才慢悠悠地站起身,往城市的另一端走去。 正如路易斯没有心情回家睡觉,艾德里安也没有走远,更不打算直接回飞狮公馆。 相反,他干了一件令自己都有些害臊的事:跟踪路易斯。 艾德里安知道,自己正在干的事称之为「尾行」都不为过。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趁着后半夜的城市一片寂静,将身形隐匿在建筑的阴影中,远远地跟在路易斯身后,看对方打算往何处去。 不知为何,路易斯所走的方向似乎不太对——他径直穿过了市场,没有回自己的三层小楼,而是继续往前走。再过几条街,可就到城墙脚下了。 艾德里安很难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 很快,他终于知道了路易斯的目的地在哪儿。 路易斯走进了守备队兵营边上的墓园,穿过一排排或新或旧的坟茔,最终在祷告天使像附近的一面墓碑前停住了脚步。 第78页 艾德里安站在墓园对面的巷口处远远观望。光线太暗、距离太远,他看不清路易斯的表情,也看不清路易斯面前墓碑所刻的名字。但艾德里安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躺在那墓碑下的人对路易斯非常重要,既给他带来了慰藉,又是他一部分痛苦的来源。 ——那会是谁? 路易斯在墓碑前蹲了下来。他伸出手,拂去墓碑上的积雪。坟前的花已经谢了——这很正常,等到第二年的春天,泥土里的根系就会再度支撑起地表的枝干,那些细小的花朵又能成为这座墓碑的小小点缀。 就在这时,艾德里安发现街角出现了一个神秘的身影。那人直奔着墓园而去,脚步又快又轻,却带着某种不自然的急切。 几乎就在一瞬间,艾德里安推断出了那人的身份——应该是一个赏金猎人。 而在玛伦利加,每一个赏金猎人都可以算作路易斯的敌人。 很快,那个陌生人的诡异举动证实了艾德里安的猜测:他藏在墓园门口的石柱后,掏出一把弩,填上箭矢,准备瞄准路易斯的头颅。 没等他摆正瞄准用的标尺,艾德里安已经沖了出去。他像一支离弦的箭,三步并作两步沖向打算暗杀路易斯的赏金猎人,左前臂一甩,从袖内暗鞘滑出的匕首即刻握在手中。 暗杀者扣下扳机的瞬间,艾德里安用刀背向上挡开弓弩,紧接着一个闪身,直接将暗杀者扑倒在地。偏离轨道的箭矢击中天使像翅膀的边缘,也惊动了之前毫无防备的路易斯。 就着将暗杀者头朝下按在地上的姿势,艾德里安捡起那把弩,毫无意外地看到了赏金猎人协会的标记。对方的衣服上有火燎的痕迹和烟尘味,证明他曾经出现在那座燃烧的工坊,是楚德没来得及杀死的「漏网之鱼」。 艾德里安被这一幕激怒了,碧绿的双眸中似有火在燃烧。不仅因为对方打算杀掉路易斯,更是因为这人是路易斯的同行,一位如假包换的赏金猎人。艾德里安压低了嗓音,厉声威胁道:「回去告诉你们协会,谁要是想对科马克大师下手,就先做好与托雷索家族为敌的准备。」 说罢,他抓着赏金猎人的衣领站起身,将对方往旁边随手一搡,驱赶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艾德里安不想当着路易斯的面杀人。因为就在不久前,艾德里安已经这么干了一次,而路易斯看起来并不高兴,所以他眼下没有必要这么做。倒不如放这个赏金猎人回去,给协会里的每一个人传话,提醒他们不要触碰飞狮公馆的逆鳞。 「……艾德里安。」 是路易斯在叫他。声音干涩,像一声无奈的嘆息。 被叫到名字的艾德里安缓缓转过身,向路易斯一步步走去,不知为何感觉脚步意外的沉重。被杀意吞噬的双眼恢復了清明,但依旧带着些无法平息的愠怒:「科马克大师,我——」 「艾德里安,小心背后!」 说时迟那时快,路易斯一个箭步沖了上来,抓过艾德里安的手臂,将他往自己的方向硬拉一把。空气中再度响起箭矢撕开的风声。 射出的箭矢有三支,协会制式轻型弩一次能装的最多箭数也是三支。 三支箭以狭长的角度各自散射开来,形成一个增加命中机会的射击面。可以淬毒,可以点火,可以绑上助燃的油瓶,也可以只用普通的铁箭——怎么活用弩具,藉助它达成自己的目的,是每个赏金猎人的必修课。 箭矢向二人飞出的瞬间,路易斯一个转身、顺势卧倒,将艾德里安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下。 这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一发箭矢命中了路易斯的右肩,带着倒刺的箭镞扎进皮肉,一时间血流如注。路易斯咬牙忍住剧痛,拖着艾德里安迅速躲到雕像后,左手探到自己背后,稍微用力,折断箭矢的木桿,下半截箭尖仍留在伤处。 中箭的路易斯喘着粗气,却还有闲心低笑两声,凑到艾德里安耳边,飞快地说了句「借你的匕首一用」,直接从艾德里安手中捞过那把又轻又薄的匕首。 那名赏金猎人的第一次刺杀虽然失败了,但并没有如艾德里安所愿离开。相反,他竟马上捲土重来,趁着路易斯和艾德里安一时没有防备,索性杀了个回马枪。 此时此刻,他对死亡的恐惧反而超越了恐惧本身。他重新填上箭,举着弩一步步逼近躲在雕像后的人,脚步虚浮,神经质的笑声带着绝望和癫狂:「你们毁了我的前程!工坊没了,会长也不会放过我,哈哈哈哈哈哈,反正都是死,还不如——」 路易斯突然闪身离开了藏身处,直接出现在赏金猎人面前。他一抬手,将艾德里安的匕首当作飞刀扔了出去,正中那名赏金猎人的咽喉。赏金猎人倒在墓碑之间的小路上,未能发射的三枚箭矢还没上紧弦,松松垮垮地搭在弩边。 墓园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静。 后肩的伤口很疼,疼得和被上刑差不多。路易斯倒吸一口凉气,扶着冰冷的墓碑缓缓蹲下。艾德里安这才缓过神,跑到路易斯身边,忐忑不安地扶着路易斯的手臂,关切的眼神中带有无法消弭的愧疚。 艾德里安在关键时刻救了路易斯一命,路易斯则为了救艾德里安受了伤。这个夜晚发生了太多的事,他们都需要时间捋一捋。 「艾德里安,你这是什么表情。」路易斯嘆了口气。「搞得好像我要死了似的。」 第79页 艾德里安抿着唇,轻轻摇头。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表情。 离开墓园之前,艾德里安飞快地看了一眼路易斯之前注视的墓碑。 那上面没有墓志铭,只有一个刻得很浅的名字。月光稀薄,但借着优秀的视力,艾德里安还是能勉强看清:安妮丝·科马克,应该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song of silence - marvin kopp ☆、第三十五章 无人知晓 美德本应发自人们关于「优秀品质」的共识,成为指明方向的路标、约束越矩者的缰绳。它教会人应该怎么生活,怎么理解自己的生活。 但随着时间推移,不知不觉间,贵族阶层的美德已开始变质——它成了一种镣铐,一种枷锁,一种对人性的否定和剥夺。以「一个合格的贵族不能做什么」为教条的母本,贵族阶层的繁文缛节逐渐增加到怪诞的地步,反倒给人对人的压迫找到了理由。 「不洁者」被逐出家门,扭曲地追求神圣血脉,就连世俗化的思想也被视作一种背叛。 ——银湾塔杂记·贵族的美德 火盆里的木柴燃烧着,温和地推开一圈圈暖风。桌上放着一个木盆,盆里的清水已经被沾血的白布染红。木窗开了一条透气的缝,也放进一缕从屋外吹进来的风,时不时摇晃着铁烛台盛起的烛火,在墙上投下边缘模煳的影子。 这一回,是艾德里安替路易斯疗伤。 他想起之前发生的事:就在这个房间里,路易斯也曾为他包扎过伤口,之后还有了那个猝不及防的吻。但在那之前,他们对付的可不是人,而是无光者。艾德里安记得,那时他们之间的氛围似乎也不太融洽,但具体原因已经记不真切了。 取出箭镞就消耗了艾德里安的大部分精力。虽然路易斯不是那种怕疼的人,但艾德里安还是习惯了关注对方的每一个表情,只要有一丝不对劲,他就会马上停手,这反倒令路易斯有些苦恼。 细线穿过针孔,针穿过皮肉,再小心翼翼地拉紧那股细线——单调的动作缓慢地重复着。艾德里安手上的动作不快,但很稳,有种对「精益求精」的执着。 像是为了缓解艾德里安的紧张,路易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的手艺还不错。」 艾德里安因专注皱起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些许:「先前算是学过一点。」 在鹤山庄园接受训练时,虽然不至于像上战场那样缺胳膊少腿,但磕磕碰碰还是难免。父母早逝,又没有什么可以倚仗的亲属,艾德里安已经习惯了和双胞胎姐姐克洛伊相依为命,也会在彼此受伤时帮对方处理伤口。 缝合完毕、敷上药剂,艾德里安拿过绷带,准备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路易斯宽广结实的背嵴上布着不少伤痕,这是在浴场就看到过的画面。但在将绷带贴着路易斯的皮肤展开,环过伤口、绕了几圈再打上结时,当手指真正碰触到那些陈旧的痕迹,艾德里安心中不由得产生某种异样的感觉。 那是一种令他因接近秘密感到心跳加速,却又随之收穫了无尽哀伤的奇异的悸动。 「刚才在墓园,我看到了那个墓碑上的名字。」艾德里安犹豫着说。绷带已经打好,他后退两步,拘谨地坐在木桌边,用搭在木盆上的毛巾擦去自己手上的血迹。「『安妮丝·科马克』,那应该是您的家人。」 路易斯随手拿起一件陈旧的外套披上,沉默许久,才缓缓答道:「是的,埋在那座墓碑下的正是我的母亲。」 艾德里安心里一惊。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房子。 ——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仔细一想,路易斯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也就是说,他们二人正坐在安妮丝留给路易斯的遗产之中,谈论着安妮丝本人,这种感觉着实有些弔诡。 子女总会继承父母身上的一点东西,特别是样貌。艾德里安不禁想,除了此刻身处的这套简陋的房子,安妮丝还给路易斯留下了什么?棕褐色的捲髮,英挺的五官,高挑的身材,还是那双深邃的眼睛? 艾德里安忍不住端详路易斯的面容,猜测他与母亲安妮丝可能存在的相似之处。 而路易斯凝视着那盆火,自顾自陷入了回忆:「我的母亲本是贵族出身,年轻时偶然结识了一位英俊的赏金猎人,并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甚至偷偷怀上他的孩子。但和爱情小说不同,那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 他站起身,将破损的沾血衣物单手丢进火盆,又走了几步,将微启的木窗关上。 回到床边坐下之后,路易斯接着说:「与赏金猎人私通的事情曝光后,她就被逐出了家门,当时还带着几个月的身孕。她被剥夺的不仅是财产继承权,还有原本的姓氏。」 「……您是说,『科马克』并不是您和令堂的本姓?」 「那是我母亲的中间名。她没有告诉我自己出身于什么家族,我也没有兴趣调查——毕竟,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他们『贵族血脉』的污点啊。」路易斯自嘲地低笑两声。「至于这间房子,是她用身上仅有的首饰当了些钱,再从一个准备搬家的小商人那里买来的。」 艾德里安怔怔地看着路易斯平淡的表情,内心一阵恍惚——路易斯从来没告诉他这些。 第80页 「大概是习惯了以前的贵族生活,被赶出家门后,母亲的身体一直很不好。也是在这么一个冬天,她染上了重病,没能挨到第二年的春天。」路易斯的语调沉了下来。「那时我还不到十岁,帮忙料理丧事的是母亲曾经的僕人。」 安妮丝·科马克的一生无疑是短暂且悲哀的,她没能得到什么,就连一度拥有的身份、姓氏和财富都因为「不轨之举」被彻底夺去。她没能看到自己的孩子长大,而这个孩子的命运也并不顺遂。 面对路易斯坦诚的回忆,艾德里安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您的父亲,后来怎么样了?」 路易斯一瞬间露出了十分微妙的表情:「我很晚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我母亲在世时从来没提过他。」 艾德里安不由得反思自己是不是问错了问题,但路易斯的回应依旧很坦然。 「母亲死后,一个赏金猎人找了过来,说是母亲『以前的朋友』。他收养了我,让我当他的学徒,并将他所知的有关赏金猎人的一切——无论是知识、技术还是规则——都教给了我,还有他引以为傲的制作武器的能力。直到他死前,我才知道这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 说到这,艾德里安突然想起以前的某次对话。 路易斯说过,自己制造武器的技术是从「之前的一任会长」那里学的,他曾是老会长手底的学徒。 一切都串了起来。 「难道说……」艾德里安睁大了眼睛。 路易斯点了点头:「没错,我是赏金猎人协会『老会长』的私生子。他快咽气了才敢把这件事告诉我,还说,他本想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 即便是不拘小节的赏金猎人(哪怕身为协会的会长),和贵族家的小姐私通、导致对方沦为平民,也会被视作一桩伤风败俗的丑闻,还会得罪分外重视等级秩序的贵族们,严重影响协会在玛伦利加的声誉。 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使得老会长一直没敢承认路易斯是自己的儿子。 很难想像路易斯得知真相时会有怎样的感受。老会长临终时,选择把协会託付给了路易斯,同时也将这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交给了他。 直到那时,路易斯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留着谁和谁的血。 路易斯自嘲地边摇头边笑:「可悲的是,我简直像极了这位『父亲』——毕竟是老会长把我培养成了赏金猎人,教会我怎么在玛伦利加生存,告诉我应该引领协会往何处去。他对我的母亲一直很愧疚,但她已经死了,这种懦弱的愧疚又有什么用呢。」 看来,即便了解了自己的身世,路易斯依旧没把那位老会长视作自己的父亲,而是抱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那也许是怨怼,也许是遗憾。 「回想起来,我已经走过的人生轨迹也十分讽刺。本能地想要继承老会长的遗志,却又想要摆脱他的影子。我害怕母亲的悲剧再次发生,害怕自己重蹈覆辙、犯下和『父亲』一样的罪行。结果你也知道了,我没能守住协会;再后来,你出现了。」 一开始还是因为萨缪尔的谋划,但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计划之外。 摇曳的烛光磨去了几个小时前满到溢出的杀气。此刻,艾德里安年轻的面庞显得分外柔和,令路易斯感到一阵恍惚:「萨缪尔说的没错,其实,我对你……」 艾德里安下意识屏住了唿吸。 路易斯苦笑着隐去了后半句话:「和你走得越近,越是放任这种感情的滋长,我就愈加害怕旧日重现——为了『大局』和『伦理』,我的生父抛弃了我的母亲,而我不希望自己在三十六年后被迫犯下同样的错误。所以——」 话只说到一半,艾德里安突然靠了上来,紧紧抱住了路易斯。 「那不一样!」他急促地说。「我不会被逐出托雷索家族,也不会选择妥协。比起外人的厌弃和质疑,我更害怕您会突然消失。但我知道……我相信您不会这么做。」 ——他们不会走向和上一代雷同的结局。 只要路易斯能活着,托雷索家族能屹立不倒,艾德里安觉得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 为此,他可以做任何事。 在明确这一点之后,艾德里安终于能够勇敢地踏出下一步。他捧起路易斯的脸,闭上双眼,主动亲吻了路易斯。 烛火仍在颤动,时间却仿佛静止。 「……这就是你的回答?」路易斯收紧自己的手臂,在艾德里安耳边低声问道。 艾德里安将脸埋进路易斯的左肩,轻轻点头。 「不会后悔吗?」 「不会。」艾德里安回答。 路易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嘆息。 不是因为无奈和感伤,而是一种近乎自我救赎的宽慰。 这也许又是一个错误,但无论未来如何,路易斯已经作出了自己的选择,走向他未曾设想、也不敢设想的道路。 就着拥抱的姿势,路易斯将艾德里安拽到了床上。床铺和被褥并不柔软,边缘布着毛茬。肩上的伤还在作痛,不过和情动的瞬间相比,这点疼痛算不得什么。 年轻的身体温暖柔韧,像一片刚被发现、尚未开垦的秘境。路易斯则是走向秘境的探险家,又像一位耐心的导师,教会艾德里安什么叫合理的放纵,如何求取身体的欢愉。 「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路易斯在艾德里安的耳边煽情地低语。 第81页 艾德里安感觉自己化作了一滩蜡,脑海一片混沌,别说领会路易斯的意思了,就连回话都需要反应半天:「什、什么?」 「像是刚被石匠运进工坊的原石。」 「……居然不是人吗?」艾德里安半睁开眼,碧绿的眸子中荡漾着粼粼水光。 路易斯捋了捋艾德里安潮湿的黑髮,笑道:「我是说你太过生涩,像原石一样,还需要精心雕琢。『训练』,可以这么说吧。」 艾德里安涨红了脸,小声反驳:「我不需要这种用不到的技能……」 「用不到?话可不能说得太绝对。」 路易斯肩上的绷带沾了汗,又被艾德里安无意识扯松了半圈。反正,重新包扎也得再等一会儿,也许是天亮前——路易斯是「活在当下」一派的。 冬日清晨的鸟鸣很稀疏,天亮得也晚。 艾德里安睁开眼时,路易斯已经打开了木窗。冰凉的风从窗缝中灌进来,但还是敌不过续了木柴的火盆。 赏金猎人肩上的绷带重新换过一次, 「六年前的事,现在告诉你也无所谓了。」路易斯在艾德里安身边坐下,身体靠得很近。「一直留着悬念、说些哑谜似的话,对你也是个折磨。」 艾德里安靠着床头坐好——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路易斯家过夜,各种意义上都是。 「玛伦利加容不下奴隶主,也容不下奴隶商人,但这种生意的利润高得让人甘愿冒险。六年前,一艘奴隶船在银湾附近发生了故障。他们伪装成普通货船,临时停靠在玛伦利加的港口,等船修好再把奴隶运到目的地。」 艾德里安歪了下脑袋:「所以,您发现并阻止了他们?」 「情况比这黑暗得多。」路易斯摇了摇头。「为了看守那些奴隶,船主秘密僱佣了几个赏金猎人,但还是有奴隶逃了出去。为了补上缺口,那些赏金猎人干了一件丧心病狂的事:抓来一些没有家人的年轻贫民,将他们强行塞进奴隶船。」 当时的路易斯名为会长,却已被架空了权力。知道这艘奴隶船的存在和其他赏金猎人的劣行后,他能做的事仅剩一件,就是竭尽所能曝光这一切,哪怕被送上刑场的罪犯当中也包括自己的同行和下属。 不只是被掳的市民,船上的奴隶也得到了解放,但路易斯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与他的挚友们还是和协会中的其他赏金猎人站到了对立面。 「不过事情并没有结束。」路易斯无奈地摇头。「协会的高层也曾牵涉其中,包括楚德。我从奴隶商人那里缴获了帐本和僱佣合同。但因为萨缪尔的干预,我没有把所有名字和最关键的罪证全部交给市政厅,而是留下一部分,交给信得过的朋友,当作自己保命的筹码。」 路易斯一旦死于非命,他寄存在别处的证据就会公诸于世。 「大师。」 「嗯?」 「您的信念一直都没有改变。」艾德里安笑了。「这太好了。」 听到艾德里安这么说,路易斯久违地感到发自内心的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sea of eventualities - marvin kopp ☆、第三十六章 鹤望兰 玛伦利加的冬天虽冷,却并不总是无情的:厚实的积雪也为春天做好了铺垫。 我对农事不太熟悉,但从城外农户和城内小商人的反应看,一个「善解人意」的冬天总能给他们带来不错的回报。 对我而言,最直观的感受大概就来自每年出产的银湾蜜酒。一个优秀的品酒师(虽然这是我自封的)总能从酒中品出一整年的自然轨迹。至于难以避免的价格波动,那就是酒庄和酒馆老闆等人的故事了。 ——银湾塔杂记·玛伦利加的四季 「你可算回来了。」 艾德里安刚回到飞狮公馆,忐忑不安地推开书房的门,就听见了索菲娅的声音。 托雷索的代理族长合上帐本,双手优雅地交叠,面上是标志性的矜持微笑:「在海港区的线人都告诉我了,半夜的时候,他看见了那旧造船厂上的火光。」 「把极乐菸草卖到鹅卵石旅舍的中间人,还有生产禁药的工坊主,他们都已经死了。工坊背后的确有其他的投资人,不过……科马克大师说,短期内最好不要牵扯那些『大人物』。」艾德里安隐去了许多细节,索菲娅也没有追问。 「嗯,你们的判断是正确的。就算是我们托雷索家族,在玛伦利加得罪太多的人也不合适。」解决了飞狮公馆的心头之患,索菲娅毫不吝惜对侄子的肯定。「你做的很不错,等哥哥从洛格玛回来,他也一定会夸赞你的。」 艾德里安暗自舒了口气——幸好她没责备自己把事情闹得太大。他一欠身,谦虚地回答:「这是我应该做的。科马克大师也帮了我许多。」 「路易斯吗?嗯,看来我得找机会登门感谢。」索菲娅点点头。 一想到路易斯,艾德里安的心就有点虚: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异样,在回来之前,他特意跑到公共浴场泡了个澡,洗去身上可能残存的「不自然的」气味。 当然,这点操作好像还是没能瞒过索菲娅的眼睛。她露出狡黠的笑意,又问道:「话说回来,工坊是在后半夜被破坏的,现在可都快到正午了。是什么事情耽搁了你这么久,还是海港区又开始搞修缮道路的市政工程,让回家的路突然变远了?」 第82页 最后,她总结了一句:「你给人的感觉好像不太一样了。」 艾德里安一时语塞。 虽然不擅说谎,但他还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和路易斯的关系。 不过,根据索菲娅现在的表情,艾德里安推断,她大概已经看穿了自己——无论是眼下紧张感的来源,还是过去这半天当中「到底做了什么」。 就算她猜中了所有细节,艾德里安也不会感到意外——这个女人本就不简单。索菲娅敏锐得像是会读心术,在她的面前,仿佛谁的秘密都无处遁形。 幸运的是,索菲娅没有作出任何评价,只是轻描淡写地提醒了两句:「艾德里安,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我不会阻止你,相信哥哥也不会阻止你。但在关键时刻,不要忘了你是托雷索家族的人,不要忘记自己的立场。」 在谈及这个话题时,她的神情格外认真。 艾德里安也下意识站直了身体:「我会谨记在心。」 索菲娅很快恢復了先前怡然自得的神情:「既然工坊已经被摆平,我们终于可以放心善后了。晚些时候,我还得去趟监狱,那些被关押的姑娘正在等待最终判决。她们多半会被发配到城外的农场,干个十几二十年的活吧,有生之年能不能回来也说不准。」 和将被处死的旅舍老闆相比,她们面临的处罚已经算轻了。有的姑娘本就是农户出身,对农活和手工还算有几分亲切,不过是在禁足中回归过去的清贫生活;但对于习惯了出卖身体、从未靠其他技能谋生的姑娘来说,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 「也不知道哥哥那边怎么样了,」索菲娅又轻嘆一声。「希望他和索伦审判官一切顺利。」 说到这,艾德里安突然想起了自己在神殿撞见的一幕。 ——别告诉索菲娅,不然她会直接把神殿拆了。 衣冠不整的萨缪尔站在海格的办公室里,一脸镇定地说出过这样的话。 艾德里安忍不住暗想:她真的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吗?如果知道了,难道她真的会去神殿大闹一番,直接和审判官干一架?如果真打起来,叔父肯定是会帮妹妹的,那么谁会赢? 一联想到这样的画面,艾德里安的冷汗都要下来了,只得祈祷索菲娅离真相越远越好。 而在玛伦利加的另一边,海港区的「三桅船」酒馆一如既往的热闹,前一天夜里旧造船厂的火灾成了人们闲聊的新话题。 「那里是黑牙帮的地盘吧?」 「是啊,不过他们怎么只顾着打架,也没去救火?」 「快别提了,听说黑牙帮那几条巷里前几天刚死了个低调的有钱人,就死在他家里。」 「有钱人?别是说笑的吧,这里还能住有钱人,口味可真够差的。」 「我们哪能摸透那些有钱人的心思啊。」 「不过这两天确实有些邪门,今天大清早的时候,还有人在墓园发现了一具新鲜的尸体,只不过他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流浪汉摸走了。别说钱袋,他们连沾血的衣服都没放过。」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然那些可怜的傢伙得怎么过冬呢。」 伙计和顾客们聊得热火朝天。从雪地踏进酒馆,热烘烘的酒气迎面而来,总给人一种粗粝的亲切感。 路易斯坐在酒馆角落,照例点了一壶银湾蜜酒,就着一小盘肉干,一个人喝得起劲。 这里不同于市场的酒馆,斑驳的墙上没有那副《圣徒罗兰德採撷石心玫瑰》。「经商之神」的小木像倒是安静地站在柜檯的角落,独眼老闆总是用布把它擦得锃亮。 一个熟悉的身影挤过挡道的长椅,自顾自在路易斯身边坐下,还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路易斯!快请我喝两杯。」 路易斯看着来人,无奈地笑了笑:「谢默斯,你又来蹭酒了。」 谢默斯咧嘴一笑:「怎么能叫『蹭』呢,是你『请』我喝。」 两杯蜜酒下肚,谢默斯餍足地把大半后背倚到墙上,眯起眼睛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路易斯,你看起来心情不错,是遇到好事了吧。」 「好事?什么好事?」 「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谢默斯大笑。「我是说你啊,很久没见你这么开心了,就算脸上不笑,眼睛里都有种难得的神采。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听过那首『水手和姑娘』的歌谣吧,如果水手和他钟爱的姑娘终成眷属,大概就是你现在的表情。」 ——那可是一首悲伤的歌谣,歌里的人到最后也没能在一起。 路易斯腹诽着,心想谢默斯的修辞水平真是日益精进了,一般人恐怕忍不了这个。 他耸耸肩,压下嘴角浮起的笑意:「你说的不错,我的确很高兴,但理由不能告诉你。」 谢默斯不满地撇了撇嘴:「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我都帮了你好多次忙,你居然连自己的幸福都不愿意分享!」 路易斯笑着拍了拍谢默斯的肩膀:「你当然是我重要的老朋友了。不过这件事要是说出来,有人会不高兴的,我也不想给你这位大作家无偿奉送什么上不了台面的灵感。」 谢默斯一拍桌子,眼里放光:「好嘛,果然是有了艷遇,而且是让你真正动心的艷遇。」 「……你在银湾塔做学问的时候也这么轻佻吗?」 「学者和学者助手就不能读点热辣庸俗的东西了吗?我告诉你,银湾塔除了正经学问,也有不少淫词艷曲。不只会看,我们还会写呢。」谢默斯扬起下巴,似乎真的为此感到骄傲。 第83页 路易斯花了不少时间,终于从漫无目的的插科打诨中脱身。 直到谢默斯喝得醉醺醺的,连舌头都打不直,趴在桌子上唱着跑调的童谣,引来其他醉汉善意的闹笑,「协会编外」的赏金猎人才站起身,面不改色地离开酒馆。 摸了摸钱袋现在的分量,路易斯暗自嘆了口气——他倒是不缺钱,也不心疼这种可以随时赚回来的身外之物,但被谢默斯喝掉这么多,路易斯总觉得自己被占了便宜。 冬季的玛伦利加很早就暮色四沉。 路易斯习惯性地踱到城市另一边的墓园。就像神殿里教士们的早课晚祷一样,他每日都去探望逝去多年的母亲,哪怕只是停留很短的时间。 反杀那名赏金猎人后,他没忘记把兇器——艾德里安的匕首带走。不然,匕首上的托雷索族徽将直接把箭头指向飞狮公馆。 被流浪汉搜刮一空的尸体已经被城市守卫带走,安放在停尸房里。路易斯猜测,协会应该已经认领了死者的身份,但即便猜到了兇手是谁,鑑于路易斯手中握有的把柄,加以「正当防卫」的说辞,楚德等人恐怕也不会再追究此事。 事发时周围无人目击,对守卫来说,这就是一桩没有头绪的悬案,侦破的概率很小,大概只能不了了之。 墓园离兵营不远,路易斯因此看到了轮值后返回营地的守卫。其中一人远远地向他点头致意,头盔挡住了面容。路易斯认为那应该是辛西娅。 地面上还留有血迹,只是已经渗进深色的土壤。祷告天使像的翅膀边缘也被箭矢刮出一道浅浅的划痕,一般人恐怕很难发现。 再走几步,就到了安妮丝·科马克的墓前。路易斯低下头,发现那里多了一样东西,映在白雪和石碑间十分显眼。 那是一束新鲜的鹤望兰。色彩艷丽的花瓣笔挺地竖起,颀长的花梗上繫着素雅的白色丝带,丝带上布有细密的流纹。在这个冰雪封冻的季节,恐怕整个半岛的野地上都很难找到一枝盛放的花朵,只有精心经营的暖房才能供养这些从海外引入的名贵植株。 路易斯的脑海中很快浮现出了艾德里安的身影。 「……应该是那孩子带来的吧。」 索菲娅有侍弄花草的喜好,飞狮公馆也建有供它们过冬的暖房,说不定艾德里安还会在闲暇时帮着浇浇水、剪剪枝。 路易斯想像着这个画面,嘴角不由得扬起了一丝微笑。 共同度过的这一个长夜里,路易斯告诉了艾德里安许多事情,相当一部分是他从未想过与人分享的秘密。关于他自己,关于母亲和生父,还有六年前一度引起轩然大波的奴隶船事件。 面对这些一股脑涌向自己的秘密,艾德里安或许有过彷徨和动摇。但他还是对路易斯说:您的信念一直都没有改变。 ——这太好了。 艾德里安的神情是如此真挚,以至于路易斯几乎要为曾经的放纵不羁感到愧疚。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存在,他看到了原以为不会出现的希望。 等春天来临,玛伦利加或许也会焕然一新吧。 抱着难得乐观的想法,路易斯伸出手,再次替母亲拂去墓碑上的雪花。 大陆西南端的海面上,女武神号正驶向长途航行当中的「休息站」——一座和玛伦利加类似的海港城市。 那将是女武神号直奔洛格玛地区前,最后一个临时停靠的地方。 天气晴朗、风向正好,平静的海面帆影稀疏,视野尽头已经出现了陆地的边缘。碧波抱着船体轻轻摇盪,就像睏倦的母亲有气无力地晃动摇篮,催促聒噪的幼儿尽早安睡。 就在这「充满温情」的摇晃中,萨缪尔坐在船舱房间里,正给索菲娅写信。海格站在旁边的书架前,翻阅几个世纪前留下的陈旧手稿,时不时瞥一眼桌前的萨缪尔。 在漫长的航行中,始终和对方共处一室,这对海格和萨缪尔都是一种考验。 「……你怎么还没写完。」海格「啪」的一声合上书,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句。 萨缪尔摇摇头:「我这是预备遗嘱,肯定要写的尽可能详细,不给别人留空子。」 海格十分不屑:「我又不是没写过遗嘱。一份给教区长,一份给教团总部,干脆利落地把后事交代完,甚至用不上第三张纸。」 萨缪尔刚写完一段,又另起一行,开始说明玛伦利加地区产业的继承序列。 面对海格的质疑,他平静地反驳:「托雷索家族不比你们教团,没那么同心同德,我怕索菲娅控制不了局面。如果我们遭遇不测,艾德里安还得做好接手工作的准备。」 海格眉头紧锁,也不知是在为哪件事耿耿于怀。 他抱着手臂,再次催促:「那你赶紧写,在离港前交给信使送回玛伦利加。女武神号不会在港口停留太久,装完必要的补给就走,你我也最好不要下船——这座城市对教团可没有玛伦利加那么友好。」 教团已经失去了对库诺大陆的控制力。也正是因此,他们亟需一次光荣的胜利,以证明教团权力的神圣性与合法性。 找到圣器,终结灾变,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胜利了。 但越是靠近目的地,海格就越感到焦虑:他不知道这次远行将把他们带到怎样的终点。 等这一切结束,萨缪尔又会如何呢?海格不得而知。 第84页 作者有话要说:  forgotten stories - marvin kopp ☆、第三十七章 山雨欲来 总督府既是总督的办公场所,又是总督一家的宅邸,既有终日忙碌的文职人员和守卫,又少不了打点家政的侍女和僕从。和市政厅、神殿等相比,它大概属于半公半私的地标建筑。 只要不出大的纰漏,总督的任期通常可达二十年以上,说是「半终身制」也不为过。因此,总督府实际容纳了它「主人」的全部政治生命,也容纳了公务以外的私生活。总督府当中究竟藏有多少秘密?这是许多人都想探明的问题。 ——银湾塔杂记·总督府的绯闻与阴谋 一年将尽,人们既要总结过去一年的得失、清理堆积到年底的问题,又得为来年做好打算,忙碌的氛围反倒给冬日带来些热火朝天的生气。 飞狮公馆也不例外。由于忙着协助索菲娅处理日常事务,大多数时间需要待在飞狮公馆,艾德里安没法每天都抽空去见路易斯。 当然,路易斯并不会因此感到寂寞——他又不是满脑子情情爱爱的年轻人。况且,「避嫌」对他们来说很有必要。 重点倒不是「赏金猎人协会前会长」和「托雷索家族年轻骨干」之间的绯闻——只要交往方式看起来还算正常,凭一般人的想像力暂时推不到那一层,但要是被注意到艾德里安和自己走得太近,疑似有不为人知的利益关系,对托雷索家总归不太好。 ——也许索菲娅已经从艾德里安身上看出一点端倪了吧。 路易斯时常这么想。那个女人很精明,只要这点私人关系不妨碍正事,她就不会因此责难艾德里安。至于萨缪尔那边怎么交代,除了走一步算一步,路易斯找不到第二种做法。 自打那些事情发生后,协会对路易斯盯得更紧了。顾及路易斯手中握有的把柄,即便已经见过艾德里安,楚德等人暂时不敢和托雷索家族作对。但只要在白天走出家门,路易斯时不时就能感觉到从暗处投来的视线。 甩掉协会的眼线不难,但很麻烦,而路易斯懒得这么做。好在年底基本没有什么大宗委託,除了例常的酒馆时间,他可以把自己堵在房子里,任由日子随飘着浮冰的珍珠河流走。 一天夜里,有人轻轻敲响了路易斯家的门。 来访的是莫吉斯总督的夫人,贝拉。也许因为总督盯得紧,或是从下人那里听到一些传闻,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找路易斯。 见到贝拉夫人,路易斯习惯性地低头致意:「……夫人。」 贝拉曾经是多么的美丽动人,可她现在的脸色比他们上次见面时更加糟糕,已显出几分病态的苍白,发红的眼角还残存着惊惶和不安,憔悴得像在积满灰尘的角落苟延残喘的飞蛾,仿佛只需一触,那具伤痕累累的躯壳就会支离破碎,化作一滩灰烬。 说到灰烬,路易斯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无光者,想到那些「生物」最后的结局。 贝拉夫人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间、坐在床上,脱下厚重的披风,纤细的手指抓住侧腰的系带,正打算褪去剩下的衣物,而路易斯阻止了她。 棉布长裙不太合身,松开系带便露出了一小块背部,这足以让路易斯看见贝拉夫人身上的新伤。交错的鞭痕在她的皮肤上爬行,大半还隐藏在衣服下。 路易斯看着那些伤口,眼里闪过发自内心的同情和愧疚。他轻轻抓住贝拉夫人的手腕,没让她再往下脱,又马上松开手,拿起搭在一旁的斗篷,重新盖住她瘦弱的肩膀:「您还是穿着吧,别着凉了。」 贝拉的嘴唇翕动着,缓慢呆滞地点了点头。 二人沉默着,直到路易斯从桌上的水壶中倒出一杯温热的蜜茶,递给形容憔悴的贝拉夫人:「总督他……又对您动粗了?」 贝拉低下头去,缄口不语。 ——那就是了。 路易斯接过贝拉手中的茶杯,用烧火棍将火盆里的木柴理了理,尽量给她提供一个温暖安静的空间,同时无言地婉拒了贝拉自暴自弃的求欢。 过了一会儿,贝拉夫人的脸色总算好了一些。她再次抬起头,露出一个悽惶的惨笑:「路易斯,你果然还是拒绝了我。」 「对不起。」路易斯依旧欠着身,低声向贝拉道歉。 他的身上一向有种颓然的自信;一开始,也正是这种独特的气质吸引了贝拉夫人的注意。此刻,他却不愿直视她的眼睛。 贝拉夫人苦笑了一下:「不,这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勉强你。」 她环顾四周——有段时间没来路易斯的家,她可以感觉到一些地方已经发生了改变。不只是室内的摆设,也包括路易斯自己。 贝拉的视线趟过烛火下的阴影,最后停在窗沿的角落,缺乏血色的薄唇微微翘起:「我记得你不养花的。」 她正注视着一个搁在窗沿的酒瓶。和其他堆在杂物间落灰的酒瓶不同,那个瓶子意外的干净,瓶口探出一枝外形独特的花朵。可惜被摘下来已经有些时日,就算用清水精心供养,还是会迎来枯萎的一天。 贝拉认得那是鹤望兰。 路易斯不像是会鑑赏花草的人。就算认得它们的名字,也多半是因为具有什么药用价值,在野外受伤时用得上。 「是谁送给你的吗?」她问。 第85页 路易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不,那是我自己摘的。」 那枝鹤望兰确实来自艾德里安送去的花束,路易斯在母亲的墓前发现了它。 ——别的都留下,只取走其中一枝,母亲应该不会介意吧? 当时,路易斯这么想着,将花束留在了墓碑前,唯独抽出尚未盛放的一枝,留作自己难得的「纪念品」。 这是路易斯成年后带回家的第一朵鲜花。 贝拉又惨然一笑:「看来,你心中已经有了寄託之人,可惜那不是我。」她紧攥袖口,发白的指节连同罩衫下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 路易斯整理火盆的动作一滞,点头的幅度小得几乎没法发现。 总督夫人从喉间发出一声虚弱的嘆息。 下一秒,她勐地抬起头,突然抓住了路易斯的双臂:「路易斯,我是多么希望有人带我逃离苦海……对,我希望那是你,希望你能助我和我的孩子离开总督府,离开玛伦利加,到莫吉斯不会发现的地方去——」 玛伦利加很大,而人各有命,不能奢求每个女人都拥有索菲娅的手段、丽兹的智慧、辛西娅的意志。明面上,贝拉是总督的妻子,她身份高贵,美貌令城中男女折服;可面对莫吉斯总督的虐待,她只有逃避,也只能想到逃避。 路易斯拿着火钳的手悬在火盆上,抽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他凝视着贝拉夫人的双眼——那双眼睛写满了疲惫与怨怼,令他很难狠心说出任何可能伤害到她的话语。 但路易斯无法果断点头,再坦然地告诉她「我必将与您随行」。 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贝拉也缓缓松开了手。 「……对不起,夫人。」这个夜晚,路易斯又一次向她道歉。「我不能同您离开。」 贝拉再次看向那枝鹤望兰,久久没有说话。 火盆里的木柴被烧得噼啪作响,仿佛在催促二人说话。 「这是因为,你要为自己真正在意的人永远留在玛伦利加?」贝拉轻声问道。 路易斯放下火钳,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全是为了那个人。」 他沉默片刻,又补充道:「但如果您下定决心离开此地,我必会鼎力相助。我在其他城市还有几个朋友,只要您需要,我可以提供一些人脉。」 至于路易斯自己,虽对玛伦利加有着复杂的情感,其中甚至是憎恨和失望占了大半,但他并不打算离开,也无法轻易离开。 这座城市既美丽又丑陋,既神圣又卑劣,既是繁荣的标杆,又是罪恶的温床。 自不被祝福的降生开始,路易斯的命运与生活已经和玛伦利加紧紧缠绕起来,这种刻在血脉里的联繫并不能被轻易切断。 所以,他只能留在这里——在看清玛伦利加本质的同时,也尝试着看清自己。 贝拉夫人知道,她终究无法左右路易斯的想法。带着女儿与他私奔、逃离莫吉斯总督的掌控,恐怕只能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她不再纠缠,而是强打精神,努力挤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这件事以后再说……这里很暖,也很安静,就请让我在你家再待一会儿吧。」 那是她最后一次来路易斯的家。 围绕城邦的安全问题,总督府召来城内各方势力,开了越冬前的最后一场会议。艾德里安也作为索菲娅的左右手,又一次走进了市政厅。 和往常一样,他安静地坐在索菲娅身边,时刻不忘观察圆桌周围那些半生不熟的面容。 能坐在这圆桌旁、用片言只语左右玛伦利加的贵宾们总有相似之处:精緻华美的丝绸衣裳,刻意拿捏的强调和措辞,毫无破绽的矜持底下无疑藏着另一幅面孔。 ——在他们面前,你不需要表现得太有主见,甚至可以拒绝回答那些刁钻的问题,把它们抛给我就行了。如果你我都显得锋芒毕露,哪怕意见一致,外人也会以为托雷索家族权力分散,不是铁板一块。 这是索菲娅对艾德里安的吩咐。当然,艾德里安也不认为自己能像索菲娅那样侃侃而谈。 ——在那种场合最好少说,但要多听、多看、多想。不仅得考虑你们家族的利益,还要考虑你自己的位置。 在和路易斯提起这些会议时,艾德里安则从赏金猎人那里听到了更多的经验之谈。 最令艾德里安感到安心的,莫过于这次会议没有太多难以应付的新事,倒是城邦守备队的吕西安将军随口提了一句旧造船厂的大火。不过,他并未说到被焚毁的禁药作坊——索菲娅已经将那件事压了下去。 赏金猎人协会的现任会长楚德深深地看了艾德里安一眼。 莫吉斯总督则面向索菲娅和艾德里安,假作关切地问了一句:「还不知萨缪尔先生近来身体如何,是否康健?」 「叔父——族长尚在庄园养病。」艾德里安简洁地回答。 索菲娅莞尔一笑:「多谢总督关心。我前些天收到了他的消息,说是较先前好多了,明年夏天就能回到玛伦利加。」 坐在索菲娅对面的商会代表无奈地摇头:「可惜,看来他得缺席这次的迎春庆典了。」 「您尽可放心,飞狮公馆定会将这场庆典筹备妥当。」她显得胸有成竹。 散场时,艾德里安和索菲娅正往市政厅外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楚德的声音。 第86页 「请留步。」 不知为何,虽然楚德没点出名姓,但艾德里安就是确信知道对方是在叫他。 「楚德应该是想从你那儿问出点和我有关的事吧,比如你是怎么和我扯上关系的。」 当夜,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坐在灯塔前的堤岸上,半身披沉沉夜色,半背披灯塔的火光。这是他们避人耳目、私下见面的场所,哪怕只是观景都很适宜。 艾德里安点点头,答道:「但我什么都没跟他说。夫人帮我将他打发走了。」 路易斯笑了笑:「那我还得感谢索菲娅。」他仰着头,将无雨无雪的晴朗夜空印入眼中。「别看楚德那傢伙是个会长,从『前辈』那里学了点上流社会的心思和做派,其实心眼特别小,还很记仇——记我的仇。最好离他远一点。」 「我会注意的。」艾德里安轻声说。「大师,您也得当心。」 一段时间以来,路易斯已经习惯了艾德里安日益表露的关心:「我知道。」 艾德里安又想起另一件事,脸上露出一种与他年龄更相衬的笑容:「每年初春,玛伦利加好像有迎春庆典的传统,这一次轮换到飞狮公馆牵头主办。索菲娅夫人让我帮忙筹备。」 路易斯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说来,你还没见识过玛伦利加的庆典呢。」 「我很期待。」 纵是在夜里,路易斯也能看见艾德里安的眼里放着光。 「除了烟花、火把和独木舟,记得多备些酒食。」路易斯微笑着撩起艾德里安搭在后领的发尾。「没错,我就是打算去蹭点酒喝。」 艾德里安也笑了:「银湾蜜酒,对吧?不仅是您中意,既然这里的人都喜欢,那自然少不了它。您尽可以期待那个不眠之夜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skrk - sergey eybog ☆、第三十八章 春风将至 迎春庆典通常在城心积雪尽化之时举行。冰雪消融,免不了道路泥泞,天气陡然转冷也并不罕见。但只要见到珍珠河畔树梢系起的彩带,想到将绽放在玛伦利加上空的烟花和任人取用的美酒,人们总能暂且搁置越冬的苦闷,往自己脸上添几分快活的神采。 这近似狂欢的迎春庆典每年举办一次,通常由总督府、商会和望族轮流做东,庆典也自然会冠上「金主」的名号。市民无论贫富,只需备一张面具和象徵性的几枚铜币,便可放心参加。 ——银湾塔杂记·公共节庆 最寒冷的时节过后,春天即将到来。但除了官僚、商人、贵族和银湾塔里的学者们,平民对年份更迭并不太在意。 比起一年才变化一次的数字,他们更关心四季轮转给自己生活带来的切身影响。如果是个生机盎然、水热适宜的春天,粮食和渔获的价格合乎心意,收的税再降一些,那就更好了。 哪怕贵族区和中心城区的「上等人」又搞起了僭主风波,只要不在总督府外掀起什么腥风血雨,不动摇他们生活的根本,大多数民众并不太在意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阴谋。过好自己的日子,这就是他们的全部。 至于那些靠近(或被吸引到)玛伦利加权力核心的人,远离阴谋、独善其身则不过是痴人说梦。即便是艾德里安也不得不清醒地认识到:就算只是听从萨缪尔和索菲娅的指示,在玛伦利加找准自己的位置也并非易事。 不过,当下的「要紧工作」反倒让他感到难得的惬意。 离庆典还有十余天,索菲娅已经拟好了请柬,还从烟火工匠那儿订了不少上好的烟花,成桶的蜜酒也已经送进飞狮公馆的酒窖,只待庆典当日再运到沿河摆开的长桌上。她嘱託艾德里安,提前与托雷索资助的酒馆和旅社商量妥当,顺带敲定燃放烟火的地点。 为示庄重,索菲娅特地给艾德里安准备了两名扈从。 因为同属託雷索的血脉,那两位略年长于艾德里安的护卫也有着标志性的黑髮碧眼,加以望族青年的装束,三人在街上同行,相较平常更加显眼。 对艾德里安来说,替索菲娅跑腿办事并不稀奇,他早就习惯了。但要带着两名尚不相熟的随从出门,在人声鼎沸的玛伦利加四处走动,反倒有些不自在。 ——她该不会是怀疑我对托雷索不忠诚,和什么敌对势力私下勾结,才特意派人盯着吧? 艾德里安马上否定了这段不切实际的推理:如果索菲娅和萨缪尔真的信不过他,大概早就找到理由把他打发回家了。 照着索菲娅列出的单子,艾德里安顺着首尾相连的街道造访那些需要合作的店铺,几乎在玛伦利加城内绕了大半圈。走到海港区的三桅船酒馆前时,他停下了脚步。 「我和这里的老闆见过几次面,我自己进去大概更合适。」他对两位同伴说。「而且,这里的环境……你们懂的。」 二人飞快地交换了眼神,最后对着艾德里安点点头。 其中一人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束,也说道:「确实,我们三个一块进去太引人注目了,反倒像来找碴的。」 艾德里安笑了笑,径直走进几个月来已渐渐熟悉的酒馆。 柜檯后的独眼老闆抬起头,笑着跟他打招唿:「啊,是飞狮公馆的少东家。」 面对这个有些夸张的称唿,艾德里安愣了一下:「不,我还不算——」 第87页 老闆摆了摆手,咧着嘴笑道:「可我听附近的老闆们都是这么称唿您的。」 「唉……好吧。」艾德里安小声嘆了一口气。他清了清嗓子,好让自己尽早摆脱尴尬的境地。「我是为迎春庆典的事来的。」 「哦,我知道!一定是为摆酒宴、燃烟花作准备吧。」酒馆伙计的脑袋从后厨的门帘缝里冒了出来。「那您真是找对人了,上次海港区的烟火就是我放的。」 抢白的年轻伙计马上赢得老闆当头一个爆栗:「还不烤你的肉去!」 伙计倒吸一口凉气,飞快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教训完伙计,老闆转过身,热情地回答:「既然是夫人的吩咐,我们一定照办。往年的庆典,我们也都帮过忙的,该干什么都熟门熟路,您尽管放心!」 虽说这位老闆一看就精明强干,艾德里安还是力求稳妥,又确认了一遍:「嗯……我们得在珍珠河的入海口旁摆几张长桌,备好酒食,以供客人们取用。酒和各色饰物公馆会提前备好,到时接待的事宜就得交给您了,我们另有酬劳。还有烟火——」 「我那伙计早就把海港区的烟花点摸得一清二楚了,交给他和那些小兄弟准没事。」老闆爽朗地笑道。「我会看好他们的,想必这群小傢伙也不会偷懒。」 「还有,这几日您也多在客人面前宣传几句。」 「哈,大家都知道春天会有这么场狂欢,就算不提醒也会来的。您看,」他指着挂在墙上的小面具。「我那小女儿都缠着我买了个面具呢。」 「那就有劳贵店了。」艾德里安微微颔首。 老闆嘿嘿一笑:「托雷索家的少爷就是太客气,对我们这些泡在酒桶里的粗人用不着这样。」 艾德里安已经不想纠正自己并非少爷这件事了。 时值正午,正是酒馆白天最热闹的时候。 「嗨呀,我都说你那段的韵脚不行了——你既为押韵捨弃了更好的修辞方式,又没能使歌词更容易让人记住。来,让我帮你改一改。放心吧,我就改几个词,不会收你钱的!」 艾德里安闻声转过头去,只见那位银湾塔出身的作家谢默斯正和吟游歌手挤在一张椅子上,边喝酒边说话。二人时而放声大笑,时而窸窸窣窣地小声讨论着什么。手鼓和鲁特琴随意堆在桌脚,也溅上了几滴醇厚的酒酿。 虽然只见过几次,不算太熟,但艾德里安已经将谢默斯划入了「友方」阵营——那毕竟是路易斯的朋友。 于是,他靠近酒馆老闆,指着谢默斯轻声问:「请问那位作家先生欠帐了吗?」 老闆点点头:「不多,算上正在喝的那两壶,也就二十基里尔。他最近好像找到了赚钱的门路,大概是终于写完哪本小说、还走运碰上个愿意替他卖书的书商吧。」 艾德里安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铜币,直接塞到老闆手里。 老闆一愣,收起手中的钱,笑着说:「您和科马克先生一样,太惯着他了。」 ——看来,大师也干过类似的事啊…… 不知为何,艾德里安竟感到有些高兴。 下一站是鹅卵石旅舍。 极乐菸草的风波过后,索菲娅已经重新「指派」了一位旅舍老闆,女招待也换了一茬。和三桅船等主要经营酒食(或许连带了吟游歌手唱小曲的业务)的酒馆不同,待到狂欢当夜,旅舍的客房服务也会忙碌起来。 而这也和迎春庆典的某项传统有一定关系:自日落时分始,参加庆典的一部分市民便会戴上面具,用两三枚铜币当作象徵性的「船租」,租下一艘只能容纳两人的小独木舟,从靠近城门的水潭出发,顺着珍珠河泛舟穿城而下,直到银湾入海口。 独木舟数量有限,河流两岸又分外热闹,热衷于参加这项活动的多是好动的年轻人。 隔着薄薄的面具,除非事先相识、记得体貌特徵,人们很难一眼认出身边人是谁,庆典上的邂逅因此具有相当的随机性。久而久之,这项活动也就成了陌生男女相识交往的独特契机。旅舍之所以会有好生意,也多得益于此。 当然,每次庆典都少不了刚结识的情侣不善划船、双双掉进水中的笑话。谁要是招待了一对全身湿漉漉的倒霉客人,接下来一年的谈资至少是有保证了。 和内心躁动的年轻人相比,其他市民则更喜欢沿着不眠的河流信步而行,欢声笑语自身边淌过,抬头便可望见玛伦利加各处燃起的烟火。 「夫人托我转告一句:到时候,客人过夜的房费可以适当降一些。如果手头还缺什么,就跟公馆说一声,我们也可以帮忙置办。」艾德里安对旅舍老闆说。 能被索菲娅赏识并受命管理一点产业,鹅卵石旅舍的新老闆对托雷索家族的感激溢于言表。他忙不迭地点头,让艾德里安转告索菲娅:他定能把庆典前后的生意经营得尽善尽美。 艾德里安环顾四周,见旅舍墙上已经提前挂好了装饰的彩带,不由得暗想:就算不跑这一趟,老闆也会自己把事情办好吧。 艾德里安等人准备离开时,旅舍二楼正好下来了一个人。看老闆的态度和反应,大概是这里的房客。真正引起艾德里安注意的,是那人独特的外貌和衣着。 那是位约三四十岁的中年女性,和路易斯大致同龄,可能还要年长一些。肤色较深,五官硬朗,脸颊上有道显眼的伤疤,身材高壮,八成来自北方的游牧部落,却作着库诺大陆南部的商人打扮。 第88页 或许是源自无需培养的直觉,艾德里安竟从她身上察觉到某种有别于「商人」的气质——那是一种赏金猎人也有的东西。 女人走过柜檯时,老闆突然叫住了她,递去一封尚未开启的信件:「客人,您托我们交给路易斯·科马克先生的信送不成啊——他不在家,我们也不知上哪找他。」 听到路易斯的名字,艾德里安马上停住了脚步。 ——她认识大师? 「科马克大师接到委託,已经出了城,要过几天才能返回玛伦利加。」 出于对路易斯的关注,未经过多思索,艾德里安主动向她搭话。 中年女子转过身,上下打量眼前这位陌生的贵族青年,灰棕色的眸子闪过一丝尖锐的警惕:「你是……?」 他的身份早已不是秘密:「我是托雷索家族的艾德里安,正好认识科马克大师。」 「这里的人应该都认识那傢伙。」女人笑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看来我们得等到庆典后才能叙旧了。」 艾德里安试探着追问:「请问您是哪位?」 女人摆了摆手,表情显得有些失意:「我叫琳卡。现在……只是个旧书商罢了。」 说罢,琳卡向门外大步走去。她步履轻快,如同一阵来自草原的疾风。 血渍,血流,血块,用骨堆和生锈的兵器砌成的世界之蛇。 这是萨缪尔梦中的地狱。 视野正在摇晃,就像站在横跨深渊的悬桥之上。吊起长桥的绳索伤痕累累,脚下的木板腐朽不堪,随时可能断裂。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深渊中迴响着雷鸣般的质问,如同宣判。 萨缪尔没有回答,因为他发不出声音。 「你还记得我们的名字吗?」 无数双手如藤蔓抓住他的腿,将他拖下吊桥,与支离破碎的桥板一同堕入黑暗。 「你为什么背叛教团?」 「你为什么背叛我们?」 「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能觍颜苟活?」 「你到底在追求什么?」 「到地方了,快给我醒来。」 坠落戛然而止。 睁开双眼时,萨缪尔首先看到的是海格·索伦的身影。异端审判官已经从床边站起,背过身去面对书案,仿佛刚才抓着萨缪尔肩膀用力摇晃,将萨缪尔拽出噩梦的人并不是他。 看来,方才那「摇晃的吊桥」只是女武神号遇上了一点风浪。 海格背着手,声音很闷:「甲板上的水手已经看到了信标号的船帆。两艘船很快就能会合。」 萨缪尔坐起身,三两下抹去脸上的冷汗,没有说话。 海格瞥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板着张脸说道:「你刚才简直一副快死的模样。」 萨缪尔干笑两声,抬起微微发红的眼:「怎么,捨不得我?」 「若是把你的尸体丢进海里,会污染鱼虾的栖息之地。」海格熟练地用辛辣的言辞掩盖自己内心的不安。 沉默片刻,海格才低声补了一句:「你绝不能死得那么轻松。」 「我知道。」萨缪尔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他很快转移了话题:「北方还正冷着,但玛伦利加应该已经入春了吧。也不知道今年的迎春庆典办得怎么样,可惜在尘埃落定之前,你我恐怕无暇在银湾的烟火下共饮。」 海格冷笑道:「都快到洛格玛了,还在想这种无聊的东西,你可真有闲情逸緻。」他抓过堆在椅背的衣物,一把甩到萨缪尔身侧。「走,我们到甲板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rule of bnce - dmitry v. sntiev ☆、第三十九章 烟火绽放之剎 无论由哪家牵头举办,风格是简是繁,每年迎春庆典上的狂欢总是令我诗兴大发,恨不得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感。只是这诗兴的背后,是我感受到的别样的矛盾:我既想趁酒食免费喝个酩酊大醉,又害怕会因醉眼惺忪错过那些美好的景致。 翻飞的裙摆,流水般的笑声,天国流星似的焰火——半醉半醒间,玛伦利加的狂欢是如此旖旎动人,谁都不愿从这昙花一现的幻境中归来。等到狂欢结束、太阳升起时,那些涌进脑海里的诗篇就像是被海潮涤盪一空,随潮湿的春风散进清晨的雾霭。 ——银湾塔杂记·公共节庆 「快点,再走快点呀,不然独木舟都让别人抢走了!」 年轻姑娘一手扶着面具,一手拎起裙摆,小鹿般跑过珍珠河上的拱桥。她站在河对面,踮起脚,招手催促自己的男伴。 小伙子脸色发烫,慌忙将精心准备的礼物揣进怀里,紧走几步,忐忑不安地牵起女友的手,一块向水潭跑去。 天色尚未完全转黑,海平线上还泛着奇美的靛蓝,第一批焰火就已经升上天空,连同沿河燃起的火把,将玛伦利加照得如同白昼,宣告着庆典的开始。烟花绽放之声如遥远的雷鸣,却不叫人害怕,反倒令大家兴奋起来。 与珍珠河相连的无名水潭最初是个天然池塘,后经人工开凿、扩修,逐渐成为玛伦利加城的一道风景。独木舟停泊处已经聚集起不少想要借船的人。有性急的小伙子嫌走得太慢,竟将尚不知道姓名的女孩打横抱起,一路小跑而来,也引了一路善意的闹笑。 站在岸上收租金的老船工早已见证过几十次庆典,从这儿送走过数不清的独木舟。就算隔着面具,他也能一眼看出哪些是交往有些时日的情侣,哪些是初次邂逅的陌生伙伴,哪些是伺机猎艷的轻浮之人,哪些是见不得光的偷情者。 第89页 总有人问他「今年又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或是「见到了哪些乔装打扮的大人物」,老船工都不曾回答,只是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将流过双眼的一切秘密藏在自己的记忆中。 能够很快看穿客人关系的,除了船工,还有抓住机会大赚一把的卖花姑娘们。只是她们年纪尚小,虽口齿伶俐,但毕竟缺一点人生经验,看的也不够透彻。 她们很快卖光了手里的花,将赚来的铜币收好,三三两两地趴在河边石栏上,用艷羡到嫉妒的目光送走漂过眼前的每一叶独木舟。 「快看,那是从银湾塔放的烟火!」 划船人抬起头,顺着同伴所指的方向望去,一时走神,竟一不小心让船桨脱了手,只能眼睁睁看它掉进水中。见到这一幕,岸上的卖花姑娘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每年就在这一夜,也只有这一夜,玛伦利加城内的无形高墙会被无拘无束的狂欢打破。没有门第之分,没有贵贱之别,只有顺着水波注入海洋的爱和欲望。 当然,在这样的夜晚,依旧有人因身上的职责无暇享乐。 灯火通明的街道上,全副武装的城市守卫仍干着他们熟悉的工作。或是站在视野较广的路口,或是沿街巡逻。身边是潮水般的欢声笑语,头顶的烟花绚烂夺目,他们却没法褪去身上的铠甲,只得看着市民们肆意快活。 「千万要看好人群。若是有借酒闹事的,先直接带走。大家手脚都放麻利些,不然那些贵族老爷又得在会议上抱怨个没停。」巡查执勤状况的长官不忘在训话之余抱怨几句。「这种节日最怕出乱子了。」 长官一走,守卫们紧绷的肩膀就松了下来——他们和神殿那些清心寡欲的的教警不一样。这毕竟是一年一度的公共节庆,稍微走点神也是情有可原。 「唉,我也想去划独木舟。」一位年轻守卫嘆道。他挪了挪鞋底,把半边身体重心交给撑在地上的长戟。 站在他身旁的战友笑了:「怎么,你备好面具了吗?」 「咱们不是每年换批人执勤嘛,去年我就玩了个痛快,还走运遇到了位漂亮姑娘,可惜离开时忘了问她的名字,只记得她穿了件深绿色的长裙,髮辫上还插着一朵——一朵……什么花来着?」 几步开外的另一组守卫也搭上了腔:「我看你连她长什么样都忘了吧!」 「嘿嘿,连这姑娘是不是编出来的还不一定呢。」 年轻守卫红着脸辩驳:「我只是不认得那叫什么花!」 稍微年长一些的守卫大笑几声,又慢悠悠地说道:「我倒不指望长官准我的假,放我和这些市民们一样快活,只可惜没把我安排到海港区的观景台那儿去。」 「观景台?是说在游船上临时搭建的那玩意吧?听说城中显贵都会到场,那可比码头上的露天宴席讲究多了。」 「没错。总督府的贝拉夫人,飞狮公馆的索菲娅夫人,那都是玛伦利加一等一的大美女啊。」 「哈哈,原来前辈你好这口,喜欢已为人母的贵妇!」 年长守卫摇了摇头:「小伙子啊,美人可是不分年龄的。」 另一名守卫顺道插了句嘴:「——也不分性别。」 「哈,你说的怕不是托雷索的族长大人?」 「那种蛇蝎美人咱们哪能应付得了啊。」对萨缪尔心存敬畏的守卫们连连摆手。 「不过,贵宾们都戴着面具,就算看也看不到什么。更何况咱们又不是没见过这些漂亮夫人,也不用非等到狂欢夜瞻仰她们的容颜。」 「那可不一样。相信我,等烟花一放,火把一照,就算隔得老远,就算隔着张面具,她们身上那股风韵也会十分出挑,令人目眩神迷。」 说到这,守卫们又忍不住嘆气了:「辛西娅真走运,她就是被安排到观景台附近站岗的。」 「那没办法,考虑到船上的夫人小姐们,肯定得派几个女守卫过去照应,不然场面得多么尴尬。咱们守备队里的女人本就不多。」 「总而言之,不说划船了,我也好想去码头上蹭两杯酒啊……」 正如守卫们憧憬的那样,盛装打扮的海港区一片欢腾。 玛伦利加各区错落升起的烟火肆意涂抹着晴朗的夜空,令漫天星辰都黯然失色,只有海面升起的半轮明月堪堪守住了「女主角」的位置。 海风的咸涩已被氤氲的酒香和肉香取代。喧闹的露天宴席没有设座位,所有人都随心所欲地或站或走,撩起面具的下沿,边吃喝边说笑。新盛满的酒壶很快被扫荡一空,就连业务娴熟的酒馆伙计都感到力不从心。 沉醉于狂欢的人群中央,戴着面具的舞女正跟随手鼓和鲁特琴的节奏飞快旋转。 此刻,她无需介意自己平凡的外貌,也不管靴底溅起的泥点,只要酣畅淋漓地舞蹈,用飞起的裙摆和堪称完美的身体曲线征服周围的观众。鼓点越急,喝彩声越响,她转得越快,仿佛自己的舞蹈永远不会停歇,任由薄薄的亚麻底衣被汗水浸透。 舞者如此,歌者亦然。 吟游歌手起先唱的还是自己新作的小曲,想藉此机会在众人面前一展才华。但在酒劲之下,他越来越觉得复杂的技法和七兜八转的腔调都如此多余,索性应了观众们的要求,无拘无束地放开嗓门,重新唱起那首流传已久的歌谣。 第90页 「玛伦利加的水手呀,钟情于美丽的姑娘。他潜入海底寻找贝壳,好搭配姑娘的衣裳。玛伦利加的姑娘呀,嫌弃水手拾回的贝壳。等到水手带来了珍珠,她却已嫁给别人家。」 玛伦利加的市民们对这歌谣再熟悉不过,很快跟上了歌者的节奏。也不管自己唱得是否动听,哪怕调子跑到九霄云外,只顾着用鞋跟或手掌打起明快的节拍,将忧伤的故事唱得分外热闹欢快。 附近的杂技演员也不示弱。他们身着滑稽服饰,倒立着走过喧譁的人群,在头顶竖起硕大的瓷盘,或是跟着手鼓的节奏将身姿轻盈的女孩抛起又接住。 「哇,那里有人在喷火!」 见女儿如此兴奋,三桅船酒馆的独眼老闆小声嘆了口气,将小女儿稳稳擎在肩上,好让她的视线越过众人头顶,将那神奇的表演看得更清楚些。 露天宴席上,年轻招待早已忙得汗流浃背;而在另一边,伙计们既要负责燃放烟火,又要拦住那些想近前看热闹的小孩。老闆害怕出什么岔子,两边都得留意。可他只有一只眼睛,实在是顾不过来。 而当盛装打扮的索菲娅等人出现时,自觉让开道路的人群再度爆发出热烈的欢唿,就连吟游歌手都因走神跑了调。 飞狮公馆的女主人着一袭带披肩的暗红长裙,半截面具上瓷白做底,饰以飘逸的鎏金流纹和鸟羽,露出线条姣好的下颌与艷红饱满的双唇。黑髮由金丝髮网拢起,嵌有宝石的髮簪与堆在她胸前的项鍊倒映着烟火的光芒。 索菲娅牵着儿子达伦款款走过聚集在露天宴席周围的人群,脸上是纹丝不动的矜持微笑。身着礼服的艾德里安紧随其后,戴一副金属打制的狮头面具。 那面具原本属于萨缪尔。既然萨缪尔不在,索菲娅便自己做主,将它借给了艾德里安。 身处迎春庆典的狂欢之夜,可以将沉积心底的忧虑暂且放下,尽情感受流淌在玛伦利加的众生欢愉——于是,艾德里安听从索菲娅的建议,身上没带一件武器(包括藏在袖中的匕首),还特意换了一条红色髮带。 他并未选择玛伦利加贵族间流行的宽松外袍,而是更有「托雷索风格」的类似骑装的装束。蛇形吊坠用宝石胸针别在前襟,短披肩上的黑底银纹如夜空中的流云,更衬得年轻人的身姿挺拔匀称,仪容举止无可挑剔。 莫吉斯总督和他的妻子贝拉夫人同样是众人目光的焦点。身上的节日盛装奢华繁复,做工精湛的镀金面具光彩照人,就像把显赫名望与惊人财富明晃晃地堆在众人眼前,以供观瞻。 这也是艾德里安第一次真正见到贝拉夫人。 隔着面具,他无法看清贝拉的脸,但从旁人的反应看,她一定美得不可方物,只是身姿过于纤细,即便被层层叠叠的华服包裹,依然显出几分身不由己的柔弱。 除了馥郁的酒香、人们口中唿出的浑浊热气,空气中还瀰漫着烟花的硝烟味,但这种硝烟味不带一丝威胁性,反倒令人产生一醉方休的冲动。穿过滨海栈道,走上设在帆船甲板上的观景台时,艾德里安还没喝酒,却已隐隐有了几分醉意。 架起的观景台位置较高,背对海洋、面向城市,可将海港区的热闹景象尽收眼底,也是观赏烟火的绝佳去处。 等莫吉斯总督和索菲娅先后致了祝酒词,这场宴饮才正式开始。 和码头上的露天宴席不同,这里的盛宴自然规矩得多,还有城市守卫立于一旁,就连请来的乐师、歌手和舞者都穿着丝绸衣物。觥筹交错间少了市民们的放纵不羁,而多了几分内敛乃至守旧。 举起银酒杯时,要当心别让酒液溅湿了袖口;即使被其他客人的笑话逗乐,也不能无遮无拦地放声大笑……只要在这被注视着的观景台上,他们与她们就无法挣脱「贵族礼仪」的束缚,痛痛快快地享受这一场为春而歌的庆典。 观赏戏剧的人,自己也摆脱不了在台上表演的命运。 于是,几乎每位贵宾都在等待筵席结束,好将自己从身份的囚笼中短暂地解放出来。 艾德里安不得不承认,他也是这么想的,以至于既没怎么吃喝,又没把宴席上宾客间的交谈听进去。 「可惜萨缪尔先生不在。话说回来,索伦审判官也有段时间没见了。」 期间,楚德特意问了一句,似有旁敲侧击之意。 索菲娅笑盈盈地回答:「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也许那位审判官大人正在为教团奔忙吧。况且,像他们那般注重苦修的虔诚信徒,恐怕不太中意这样的狂欢。」 待宴饮告一段落,达伦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观景台,到喧譁的人群中去看热闹。烟花、独木舟、吞火者、最简单的抛物杂技……想看的东西多到他一时数不过来。 达伦抓住索菲娅的衣袖,也不说话,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索菲娅忍不住笑了,点头应允。她又徵得莫吉斯总督的同意,邀贝拉夫人同行——这也是表现飞狮公馆与总督府「良好关系」的社交手段。 「夫人,那我……?」艾德里安凑到索菲娅耳边,小声问她接下来有何吩咐。 索菲娅沉思片刻,轻声说:「总督对贝拉夫人盯得很紧,你一个男人跟着我们恐怕不大方便。更何况,你一定也想撇开这些琐事,好好体验真正的狂欢吧?」 第91页 艾德里安有些不好意思,踌躇着点了点头。 「那就快去吧。」索菲娅狡黠一笑,照艾德里安的肩膀轻轻推了一把。 打发走侄子,她又转向贝拉夫人,一手牵着达伦,一手亲昵地挽过贝拉的小臂,声音柔和得像深山中的一汪清泉:「夫人,我们往这边走。」 绽放的烟火吞食着人间百般苦闷,并居高临下地报以纯粹的欢腾。 告别索菲娅与达伦之后,艾德里安快步离开了观景台,融进那片令人头晕目眩的鼎沸人声,像汇进海洋的一滴水。他穿过热气蒸腾的喧譁,走向已等候许久的另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the musty scent of fresh pate - percival schuttenbach 不太会写这种大场面…… 狂欢场景的一部分灵感来源于刺客信条2的威尼斯狂欢(把宣传cg看了好几遍,还是写不出那个感觉),以及巫师3和特莉丝参加的宴会 ☆、第四十章 同舟 玛伦利加的水系像一张稀疏的网,与地下的暗渠相互唿应。「珍珠河」的名字现在看来有些俗气——少数自诩高雅的贵族们是这么认为的,但他们大多不知这个名字的来歷。 相传,早在玛伦利加地区的概念出现以前,曾有几名贵族受战乱波及,流落至此。他们因路匪劫掠失去了大半财物,只得用一串珍珠项鍊作押,借来一叶小船,打算沿河顺水而下,到海湾边的渔村歇息。不幸的是,当日风急浪高,小船在急流中倾覆,几人不幸溺亡。 渔夫们很快找到了漂在海面的空船,却迟迟不见贵族们的身影。他们干脆把没了主人的珍珠项鍊抛入水中,权当给那几位倒霉的贵族殉葬。 ——银湾塔杂记·珍珠河 早在艾德里安随索菲娅穿过码头、走上观景台前,路易斯就已经在等他了。 不久前,赏金猎人刚完成手头的委託,风尘僕僕地赶回玛伦利加。来不及休息,路易斯戴上陈旧的面具,顺着涌向露天宴席的人潮来到码头边。 头顶的烟花和身边的人群一样喧嚷。所有人都在唱、在跳,在吃喝、在欢笑,也不管与自己碰杯的人是故交还是仇敌,香醇的蜜酒足以浇熄一切会在清醒时燃烧的怒火。 今夜,生活在玛伦利加的人们会暂时忘却这座城市带给自己的苦痛——抑或是狂欢麻醉了大家的痛觉,让人们将这一年一度的短暂休憩当作上天的恩赐。 赏金猎人走近被人群包围的长桌,见缝插针地拿起一个盛满蜜酒的酒杯,单手揭起面具下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托雷索家的眼光不错,选对酒庄了。 路易斯将空酒杯放回原处。很快就会有伙计将它重新斟满,以待下一位客人饮用。这场露天宴席就是这样,不分高低贵贱,只要眼疾手快,总能捞着点好吃的,堪称「众生平等」。 这时,有几位年轻姑娘拉住了路易斯。她们身边已有两三个男伴,大概是见路易斯身上有种难以形容的独特气质,说不定长得十分英俊,便想邀他一同游玩。 其中一人笑着说:「这位先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如和我们一块去跳舞吧!」说罢,她拉过另一名有些忸怩的女孩,看来是想给自己的朋友找个伴。 就连面具都挡不住女孩的羞赧,她甚至不好意思抬眼看路易斯。 路易斯微笑着摇头,婉拒了她们的邀请:「抱歉,我已经和人有约了。要是违约,我会被骂的很惨。」 ——对不住了艾德里安,我知道你不会骂我。 「这样啊——」拖长的尾音写满了失望。那姑娘只好草草行了个屈膝礼,带着朋友走开。 赏金猎人暗自松了口气,开始往人群边缘走去。 惊唿声如水波由远及近传来时,路易斯知道,那是玛伦利加的显贵们来了。 丝绸与皮草制成的盛装之上,各色名贵饰物流光四溢,足以让极少见到这番景象的人唿吸一滞。养尊处优惯的贵族就连踏出的每一步都是计算好的,特别是久受礼仪训练的夫人小姐们,将「端庄」二字践行到了极致,以至于在狂欢的氛围中显得格格不入。 莫吉斯总督,贝拉夫人,掌管城防守备的吕西安将军,代替银湾塔馆长出席的丽兹,赏金猎人协会的现任会长楚德……当然,还有飞狮公馆的索菲娅母子和艾德里安。 要不是艾德里安也在,路易斯大概不会参加这场狂欢。 和平日轻便低调的装束不同,艾德里安穿着一身正式礼服,精心剪裁的素白、深红和墨黑搭配得正好合适。 路易斯远远地注视着艾德里安。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穿礼服的模样。 他知道那副狮头面具原本属于萨缪尔——托雷索的族长大人意外的注重仪表,讲究「家族的体面」,面具也是几年前特意差人打造的,远比一般的金属面具轻巧。 哪怕对家族的情感并不纯粹,萨缪尔也会做足表面功夫,以显示飞狮公馆的财力和威严。 此刻,艾德里安正戴着萨缪尔的面具,远观时身形也显得甚为相似,但路易斯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未在艾德里安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即便有着共同的血脉,叔侄二人也并不相同。 ——如果把海格·索伦叫来,不知他会有什么感想呢? 路易斯不由得想起那位至今没记住艾德里安名字的审判官。信标号和女武神号离开已有段时日,如果一切顺利,海格和萨缪尔应该已经抵达了洛格玛地区的外沿,找到古圣殿指日可待。 第92页 当然,前提是「一切顺利」。 总之,萨缪尔正在靠近他旅程的终点。或许有一天,艾德里安也将真正成熟起来,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不再需要「自愿」屈从于那些强迫他背离本心的力量,不再充当萨缪尔或是其他什么人的工具和影子。 现在,艾德里安正与其他宾客站在明处,站在众人视线交集之地,纵使戴了面具,穿着与平时截然不同,路易斯也能轻易认出艾德里安。但反过来看,艾德里安若要在周围密集的人群中找到路易斯,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知为何,路易斯竟产生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终有一日,自己也会从艾德里安的生命中消失,这只是时间问题。他们会告别吗?因何告别?如何告别?路易斯知道,这都必须提前考虑。 ——但不是在今天,不是在狂欢之夜。 隔着人群和艾德里安短暂对视的瞬间,路易斯决定将这些忧虑暂且抛在脑后。 至少,他还有一个旖旎的夜晚以供将来回味。 陪同索菲娅和达伦走向观景台时,和其他贵宾一样,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沐浴在狂欢市民的视线之中。艾德里安不便四处张望,只能草草环顾一周。 他想,在某一瞬间,自己大概看见了路易斯。 尽管眼前尽是嘈杂的景象,跳动的色块、此起彼伏的醉笑声连同游移的光斑混作一团,于被烟火普照的玛伦利加铺陈开来。或许是得益于托雷索之血「五感过人」的部分,又或许是得益于自己的好运气,艾德里安马上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比他年长了十六岁的赏金猎人就站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喧譁中,就像密林中的一棵树、海洋里的一滴水,却又显得分外孤独。 他们也许短暂地对视了一眼,也许没有。 再次转回身,跟着索菲娅登上观景台时,艾德里安忐忑的内心已平静了许多。 路易斯·科马克也在这儿——对艾德里安而言,知道这件事就足够了。 待宴饮结束,从被繁文缛节包裹的社交场合脱身、快步走向狂欢人群时,艾德里安将那枚蛇形吊坠藏进衣下。 这是一个不应计较身份的夜晚,所有过问陌生人真实姓名、出身家族、所属阶层的行为都是不得体的,哪怕这些东西无需过问就能被直接看穿。 攒动的人潮很快吞没了艾德里安的视野。平时的码头虽人来人往,但至少辨得清自己身在何处、正往哪走;可在这狂欢的氛围中,所有人都在移动,所有声音都在迴响,艾德里安感觉自己似乎迷了路,更别提于摩肩接踵间寻找某一个人。 ——未来的某一天,科马克大师是否也会孤独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艾德里安突然感到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直到有人稳稳地握住了他的手。 这一瞬间,艾德里安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身旁的人都在笑——为美酒而笑,为曼妙的舞姿而笑,为爱侣或友人的俏皮话而笑,为耳熟能详的码头船歌而笑,为头顶的烟火而笑。即便这样酣畅淋漓的欢笑是短暂的,他们依旧笑得如此尽兴,仿佛明日的苦难永远不会到来。 艾德里安却莫名想要流泪。 握在他腕上的手热得发烫,如同盛夏提前来临。艾德里安转过身,与路易斯对上了视线。他抬起眼,刚想说些什么,路易斯却举起食指,示意他不要开口。 赏金猎人注视着狮头面具孔洞间露出的那双眼睛。两片碧绿的湖泊在火把和烟花的光照下泛着金铜色,直看得他内心一动。 ——啊,多么美好的生命。 「你随我来。」再度握紧那只有些僵硬的手腕,路易斯低下头,在艾德里安耳边说道。 他们在狂欢的人群中穿行。 经过露天宴席的长桌时,路易斯给艾德里安递去酒杯,看对方撩起面具,将那半盏蜜酒缓缓饮下。吞火者正好站在附近,喷出的火焰险些燎着桌边架起的旗杆。 二人又在舞女附近驻足,听观众们给吟游歌手打着拍子,为成双起舞的年轻男女们高唱那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曲子。 最后,路易斯拉着艾德里安挤出人群的边缘。正好是一轮烟花升空,四散的火星撩得市民们发出又一阵欢唿。 周围太过喧譁,路易斯不得不提高了音量:「你想划独木舟么?」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水潭那边的船应该已经租完了吧?」 「我知道哪里有船。」 说罢,路易斯再次握住艾德里安的手,领他跑进海港区的巷落深处,暂且将狂欢的人群抛在身后。带着酒香的晚风吹起二人的发尾和衣摆,也风干了渗出的汗珠。 路易斯在海港区与市场的边缘停下。与珍珠河的主体相比,眼前的河段水流缓慢,环境也分外静谧。没有火把架和缠满扶栏的彩带繁花,冒出水面的旧木桩上繫着一只孤零零的小舟。他跳到独木舟上,又招手引艾德里安下来。 待二人在独木舟上坐定,路易斯解开固定的绳索,拿起搭在一旁的船桨,抵着河渠侧壁,将独木舟缓缓撑开去。 狂欢几乎将所有人拉出了家门。码头越是热闹,城市中的其余巷落便越是僻静,那些不管不顾的欢腾之声也变得渺远起来——恍然间,玛伦利加被分成了两个世界,一边是迷醉,一边是沉寂。 第93页 但无论在城市的哪个角落,只要抬头看去,绽放的烟火都清晰可见。土地和水域会被瓜分,而天空属于所有人。 二人慢悠悠地划着名独木舟,仿佛时间也在此凝滞。 「珍珠河并不只有那条干流,也不止一个出海口。」路易斯缓缓说道。「只是这边水道狭窄,两岸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旧房,也没什么『风景』。」 见水流平稳,路易斯索性收起了船桨,任由独木舟向银湾漂去。 经过一道拐弯处时,艾德里安突然想起前些天在鹅卵石旅舍见到的女人。于是,他向路易斯提起了琳卡的事:「我总觉得那位女士和您有些相似之处。」 路易斯笑道:「那是自然。琳卡以前也在玛伦利加当过赏金猎人,而且是我的前辈和朋友,我们就像兄弟一样相处。那起奴隶船事件中,她也受到了牵连,被逐出协会后只得离开玛伦利加另寻生计。」 「她说,要等庆典后才能和您叙旧。」 赏金猎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办法,琳卡一向不参加狂欢。跟陌生人喝酒跳舞没有问题,但她总觉得戴上面具就浑身不自在。」 这时,艾德里安低低地笑了。 「怎么了艾德里安,」见到对方放松的姿态,路易斯的心情也难得的好。「你喜欢这样的狂欢吗?」 艾德里安笑道:「只要戴上面具,所有人都不用顾忌彼此的身份,他们可以成为任何人。这让我想起和克洛伊在鹤山庄园的日子。」 路易斯也笑了:「哦?我记得那是你的双胞胎姐姐。」 「小时候,她比我活泼好动,经常擅自跑到庄园外游玩。我不得不扮成她的模样,应付家族里的长辈。」说起这些往事,艾德里安有些不好意思。「她心里过意不去,总让我也出去玩,她再假扮成我去煳弄大人。」 「那你们一定长得很像。」路易斯的坐姿相当放松,就算戴着面具,艾德里安也能猜出对方的表情。 「至少在十五岁以前,我们就像照镜子一样。」艾德里安顿时有些怀念。「如果让克罗伊知道玛伦利加的迎春庆典是这个样子,她肯定吵着要来。」 路易斯在面具底下勾起一边嘴角:「你想家了。」 「但我不后悔来到玛伦利加。」 艾德里安笃定的语气令路易斯心中一震:「你真的这么想?」 托雷索家的年轻人给了他一个确定的答案:「在这里,我能帮上萨缪尔叔父的忙,而且……我认识了您。这就足够了。」 对路易斯而言,这也足够了。 海潮拍打着银湾的长滩,彻夜升起的烟火似与灯塔唱和,那半轮高悬的明月依旧沉静地俯视着玛伦利加的不眠之夜,一如这片大陆尚未燃起文明之火的蒙昧时代。 一切欢愉、希冀、狂乱与迷梦都藏在咸涩的海风中。 独木舟已越过海港区平房的重围,在城市边缘的静水处轻轻摇晃。 「你看,」路易斯伸手指向码头,二人可以远远地看见并听见那片喧嚷的人潮。「他们都在那里。」 路易斯又在自己和艾德里安之间比划了一下,随即指向独木舟下平静的水面:「而我们,在这。」 在可以看到所有人,又不被任何人看到的地方。 艾德里安喃喃道:「大师……」 恍惚间,路易斯已倾身上前,将那副狮头面具揭起半截,径直吻上对方的唇。 被吻的人也不推拒。艾德里安顺势仰躺在狭长逼仄的独木舟上,左手揽过路易斯的脖颈,右臂搭着船沿,修长的手指浸在水中,任由海风泛起的微波盪湿了衣袖。 作者有话要说:  dreams of venice - jesper kyd ☆、第四十一章 故知 据我那位命运多舛的老朋友所述,赏金猎人们通常抱着务实功利到极致的处世态度,过惯了无牵无挂的放浪生活,并顺理成章地将所有不可示人的秘密留在过去。 「你可以把这当作一门手艺,和补锅、织网、制鞋甚至卖身没什么区别,只是手上会沾血,也可能送命」——他这么说时,我们正坐在酒馆里对饮。我不知道这究竟是酒醉时的调侃还是他的真心话,但这位朋友的酒量很好,我基本没见过他喝醉。 他又说,一旦选择过这条道路,就算中途金盆洗手,也恐怕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记忆的烙印。 ——银湾塔杂记·赏金猎人协会的光与暗 半敞的木窗外,乐声与烟火升空时的「雷鸣」已经渐渐停歇,天际泛起的曙色和海鸟的影子似在催促人群散去。睏倦的市民们将码头上的残局抛给庆典的主办者,拖着踉跄的步伐尽兴而归,又陆续沉入另一个梦乡。 而那个冷酷无情的玛伦利加正缓缓从狂欢的迷梦中醒来。 献给春天的祭礼过后,人们回味着短暂的放纵。可在快乐和遗憾之外,恐怕更多的是漫长的空虚。 「太阳快出来了。」 一夜的缱绻过后,艾德里安趴在路易斯的床上,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见窗外变化的天色。 天气已经转暖,室内基本用不着火盆。悬在艾德里安颈上的蛇形吊坠因为缺少明亮的光源,显得色泽暗沉。 「狂欢之夜也就这么结束了。」路易斯打开木窗,涌进房间的空气都仿佛带着淡淡的酒味。「你知道吗,过去有位总督想将狂欢的时间延长到三五天,但最后没能成功。」 第94页 艾德里安翻了个身,又倚着墙缓缓坐起,宽松的衬衣因这个动作敞到了不成体统的程度。 「为什么?」他的声音比平时更软。 路易斯耸了耸肩:「贵族和商人就算连着十天半个月不工作,手里的积蓄也经得起折腾,可平民就不一定了。对他们来说,快乐是暂时的,甚至是虚幻的。为了狂欢旷几天工,代价就是断几天粮,这很划不来。」 若是没了广大普通市民的参与,这场狂欢也将变得索然无味,这不是显贵们希望看到的。 艾德里安瞭然地点点头。 来到玛伦利加的这半年里,他已初步理解了「不平等」的含义,而路易斯所体会和见证到的只会更多。不过,现在谈论这些事恐怕有些破坏情调。 于是,艾德里安换了个话题:「过去这几十年的迎春庆典上,您有什么特别的经歷吗?」 艾德里安没有窥探路易斯内心秘密的意思,只是想进一步了解他。 路易斯倒是不打算保留什么,毕竟他告诉艾德里安的秘密已经够多了:「大概是七年——也许是八年前,当时我的作风还比较……随意,萨缪尔也知道的。那次狂欢之后,我和飞狮公馆的一个年轻女僕共度了一夜。」 「……」 「因为喝得酩酊大醉,我还把父亲的遗物随手送给了她。那是串镶嵌着月长石的护符,金属基座背后刻了协会的标志,形状很奇特,好像是仅此一件的孤品。但没过几天,那姑娘就离开了玛伦利加,我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 「……总之就是这样。」似乎是自觉理亏,路易斯的语气也弱了下来。「这件事我还没告诉过第二个人。从那以后,我总算明白了『喝酒误事』的道理,也节制了许多。」 艾德里安半晌没说话,也没表现出任何愤怒和不悦,甚至并未显得有多意外,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路易斯。 这下子,反倒是路易斯感觉有些尴尬了:「你不打算骂我?」 年轻人低下头,把弄起那枚被体温熨暖的金属吊坠,语气平淡地反问:「您希望我责备您?」 「你生气也是应该的,告诉你这件事之前我就做好了准备。『年轻时犯的错』——我不喜欢这样的藉口,还是开诚布公来得痛快。」 艾德里安松开吊坠,轻轻嘆了一口气:「我只是没想到,您对飞狮公馆有这么深的执念,就连女僕也……」 ——他好像误解了什么。 路易斯马上声明:「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她是托雷索家雇的人,当时我们都戴着面具——」 艾德里安忍不住笑出了声:「您居然会把我的玩笑当真。」 「……」 沉默片刻,路易斯也笑了:「是狂欢的缘故吗,你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还真是让我长见识了。」 他坐回床上,揽过艾德里安的肩膀,飞快地吻过对方的嘴角,手指从那头凌乱的黑髮间梳掠而过。 「……似乎比之前长了点。」路易斯喃喃自语。 直到这时,艾德里安才发现自己的髮带已不知掉到何处了。当然,他没在意这种小事。 但在某一瞬间,他突然害怕路易斯会弃自己而去,就像那个不辞而别(还顺走了老会长遗物)的年轻女僕。 「您不会突然消失吧。」艾德里安直楞楞地问了一句,话出口后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快忘了我刚才那句话。」 路易斯的表情僵了一下,又故作镇定地摇摇头:「你不用想太多,我们还有时间。」 艾德里安垂下双眼,小声说:「其实,您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还是有一点生气的。」 「就一点?」 「嗯。」艾德里安很快转移了话题。「对了,关于您和那位琳卡女士的见面,为保险起见,我想我最好在场。」 路易斯扬起一边眉毛,带着调侃的意味问道:「怎么了?」 艾德里安的态度很认真:「您刚才说,那起奴隶船事件后,您将从奴隶贩子那里缴获的帐本和僱佣合同放在了她手里,而那些罪证足以指控现任会长楚德和他的党羽。」 赏金猎人点了点头:「没错,这还是萨缪尔劝我留下的把柄。我和琳卡约好,我一旦死于非命,她就将那些秘密公之于众。这些年来,楚德大概一直在找这些东西。只要证据存在,他就不敢冒着被送上绞刑架的风险取我的性命。」 「如果他们同时对您和琳卡女士下手呢?」艾德里安抿着唇,不太情愿地作出最坏的打算。 路易斯摇摇头:「这正是琳卡极少回玛伦利加,一直在半岛四处转悠的原因。不过,即便遭遇不测,相信她也留了后手。这次,她特意回来见我,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那我也一块去。如果我在场,至少协会的人不敢为挟私报復而误伤飞狮公馆的『少东家』,托雷索家族可不是好惹的。」 路易斯颇感意外:「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利用自己的身份背景了?这可是以权谋私。」 艾德里安笑道:「还不是您教导有方。」 和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会面,总令人感到悲喜交加。特别是在灯塔脚下席地而坐,远眺海天分界线上越来越深的靛蓝色,与满天星辰互相窥视,翻卷的海潮似乎远比玛伦利加来得真切,正如陈旧的记忆比现在的生活更加深刻。 第95页 路易斯说,他和琳卡还在赏金猎人协会的时候,每次解决完棘手的委託,他们一群出生入死的伙伴就会聚在这里饮酒作乐,喝多了便横七竖八地醉倒在堤岸上,直到第二天的朝阳将人唤醒,或是灯塔看守人过来提醒他们不要滚进海里。 然世殊事异,如今能坐在这里回忆往昔的只剩下了路易斯和琳卡——一位赏金猎人,一位前赏金猎人。艾德里安作为「局外人」,能做的似乎只有见证和倾听。 ——对了,还有「保险」。 他们穿过海港区、向灯塔走来时,就察觉到了某种视线。不用扭头去看,也知道有人在盯着他们。监视的对象也许是路易斯,也许是琳卡,甚至可能是艾德里安。至少目前,监视者暂且不敢轻举妄动。 总而言之,让艾德里安在场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几句寒暄过后,琳卡咕咚咕咚灌下一杯烈酒,把酒杯一把拍在草地上,边拿起酒壶给自己续杯,边念叨那些刻在记忆深处的名字:「戈多,米海尔,古希……多好的小伙子啊,可他们要么死了,要么走了。」 路易斯当然记得他们:「赏金猎人基本没有善终的——老会长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他自嘲地笑了。 死在野兽、无光者、丧心病狂的犯罪者手里,痛苦中遗憾居多;但若是死于利益纠葛、同僚相残,那就只有怨愤了。 琳卡说:「和我们最活跃那时相比,无光者的数量好像已经越来越少了。听城里的守卫说,这个月甚至没有收到无光者出现的报告。」 路易斯耸了耸肩:「所以赏金猎人都快失业了,干的活也越来越脏。」 「我早就说过,正经人哪会干这行啊。」琳卡的笑既豪迈又苦涩。「自打赏金猎人的经营范围从猎杀野兽扩大到杀人开始,悲剧就已经註定了。要么选择良心,要么选择利益,想要两全其美的人只能把自己的命赌上。」 路易斯依旧对过去的事耿耿于怀。他摇了摇头,余晖将他的面容照得分外憔悴:「我曾经无数次地想,协会究竟是为什么而生的?」 他愧疚地看着琳卡,希望从她身上找到已逝的昔日好友们的身影:「六年——不对,应该是差不多七年前,是我的冲动连累了你们。」 琳卡倒是看得很通透:「我不认为那是你的错,更何况我们没法回到过去找人算帐。协会的问题出在它的根源,而不是你,不是老会长,楚德那群激进派的堕落也只是将它往深渊又推了一把。」 来自北方部族的女赏金猎人有着胜过男子的豁达和爽朗,以至于路易斯等人几乎没把她当女人看待。她会直白地指出「大家都父母双亡、出身低微」,「要不是道德观念出了岔子,才不会为了钱当赏金猎人」,顺带把自己早年漂泊的苦难经歷当作谈资分享。 她曾从无光者的爪下拯救垂危的生命,也曾亲手斩杀被奴隶贩子僱佣的赏金猎人。和路易斯一样,琳卡的剑沾过同行的血,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奴隶船事件中,罪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并不是全部,比如楚德。部分赏金猎人被逮捕,路易斯和琳卡等人则在协会内被弹劾。双方两败俱伤,谁都没有得偿所愿。 ——你当然可以把他们全送上刑场,但这么一来,楚德的党羽就没有留你一命的理由了。 萨缪尔曾这么劝说路易斯,言辞恳切到难以拒绝。 ——路易斯,你一定十分憎恨这种做法,因为我也是。 最后,路易斯还是听从了萨缪尔的建议,将关键证据交给琳卡保管,直到今天。 「我已经厌倦了有关赏金猎人的一切。」琳卡嘆道。「我这次来,就是向你道别的。」 路易斯抬起头,举杯的手勐地收紧,和当年听说奴隶船进港时的反应很相似。就像目送一只迁徙的候鸟,他又将目送一位重要的朋友离开。 「我要回北方老家去啦。」琳卡故作轻松地边笑边说。 路易斯干笑两声:「北方的战事就没停过,你确定要回去?」 「除了故乡,我想不到更好的栖身之所。我们这种人居然也会有思乡之情,挺可笑的吧。」 「那你在半岛的旧书生意呢?」 琳卡摇摇头:「这两天在玛伦利加的交易就是最后一单。从今往后,我大概再也不会来南方了。至于你交给我保管的东西,我已经放在了最安全的地方,过段时间你找机会去取。」 这大概就是永别了。 路易斯盯着手中的酒杯,半晌没有说话。 曾经的赏金猎人也陷入了沉默。直到艾德里安给二人分别满上一杯酒,她才举起杯,轻轻叩响路易斯的杯沿:「来碰最后一杯吧。」 「祝你一切顺利。」路易斯想不到更多的话语。 琳卡努力挤出一个爽朗的笑容:「你也是。」 二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琳卡又将目光投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艾德里安:「小伙子,路易斯很信任你,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希望这种信任能改变些什么。」 三人相视一笑,将来不及说完的话留在银湾的风中,留在灯塔的火焰里。 落日浸着云霞缓缓沉入城墙之下,与伫立在大陆一角的玛伦利加作每日一次的告别。 前往北方港口的大船将在第二天日出后起航。为避免赶早登船可能出现的差错,琳卡没在旅舍度过玛伦利加的最后一夜,而是提前住进了船上的房间。 第96页 安顿完有限的行李,琳卡不免为此感到遗憾。 她对玛伦利加并不是没有感情:这里有她作为赏金猎人的生活,以性命相托的朋友,令人怀念的聒噪和喧譁。当然,也有那些萦绕不去的痛苦,她所见证的堕落和牺牲。 如果是在岸上度过这一夜,感觉会不会好些呢——琳卡漫无目的地想。 不过,沉溺于往昔就不像她了。 告别玛伦利加之后,等待琳卡的是她或短或长的后半生。在阔别已久的陌生的故乡,她尽可以毫无顾虑地重新开始。 一想到这,琳卡不自觉地放下了所有戒备,就像越过险境后补一个欠了许久的安稳觉。 时近午夜,她正准备就寝,就听见有人敲响了房门,大概是船员在确认乘客的情况。 「怎么了?」琳卡紧走几步,打开房门。 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样貌,就被一柄楔入腹部的短刀定在了原处。带放血槽的短刀在腹中剜了半圈,顷刻间血流如注,剧痛将意识一点点拖离琳卡的身躯。 ——赏金猎人基本没有善终的。 抓着刀柄倒下时,琳卡突然想起了老会长的话。 看来,自己还是没能回到北方啊。 若是在过去,她绝不会这么轻易遭人暗算。 琳卡已经发不出声音,颠倒的视野也很快暗了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模煳的身影将门反锁,在房间里翻箱倒柜。 ——你就慢慢找吧,那些罪证已经不在我手里了。 在生命的尽头,琳卡恍惚间看到了玛伦利加的灯塔。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化作候鸟,脱离这疲惫痛苦的身躯,脱离过去的枷锁,向北方无拘无束地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  the tree when we sat once - marcin przybylowicz 被朋友推荐去玩了白色相簿2,沉迷修罗场无法自拔 一开始没注意玛伦利加的方位设定,把日落方向写反了,修改的时候才发现有bug_(:3」∠)_ ☆、第四十二章 前哨 教团能在玛伦利加建城之初扎根,并不完全凭依宗教的感召,而更多地得益于财富和武力。当时的教团富可敌国,能组织起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对一座新生城邦来说,这是上好的靠山。于是,教团成了玛伦利加最早的城防军。 但在人心的变迁面前,「永恆的强大」终成泡影。教团的控制力逐渐削弱,城邦的世俗力量建立起了自己的守备军,并最终将支配玛伦利加的权力揽到总督府手中。当然,面对库尔曼人的入侵,总督府也没能笑到最后。 以至于现在,谁都可以后知后觉地评价一句:这或许就是歷史的必然吧。 ——银湾塔杂记·教团兴衰 玛伦利加已经用狂欢为春天的到来铺开了红毯。而在遥远的库诺大陆西北部,寒冬尚未离开这片土地——又或者说,自七百年前的大灾变之后,洛格玛地区就从未迎接过真正的春天。 被险峻断崖环绕的无名海滩上刚落过雪,白茫茫的一片,已分不清是雪还是沙。从山峦深处伸向海洋的河流尚未完全解冻,溪水在半透明的冰盖下蜿蜒。水底的砂石被时间淘洗打磨了无数遍,圆润的表面似镀着一层薄薄的冷光。 为避免触礁,先一步抵达的信标号在离岸稍远的位置下锚,船上的人再乘轻便的小船登上海滩。除了搬运补给品和马匹时废了点功夫,登陆的过程倒还算顺利。女武神号到来时,胡塔带领的托雷索佣兵已经在海岸上建好了营地。 「这里将成为远征洛格玛的一号前哨站!」动员手下探索周围环境,自力更生、就地取材营建基地时,胡塔慷慨激昂地给营地冠上了头衔。 胡塔向来擅长鼓舞人心,巧妙的措辞基本不重样;信标号的船员也习惯了随他走南闯北。这样的差事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干——在信标号未曾停止的海上探索中,船员与佣兵们早已明白,库诺大陆只是这浩大世界的一角。 就像一群喧嚷的过客,或在不同的季节造访不同的文明,或误入未见人烟的蛮荒之地。在密林树冠的缝隙中寻找月光与北斗星,提心弔胆地越过瘴气瀰漫的沼泽,与偶遇的驼队走向最近的聚落…… 信标号就像一个行走的传声筒,一路倾听陌生的声音,并用航线将散落四方的碎片编织成一张巨网。 未知往往昭示着危险,危险会带来恐惧。而信标号一向把恐惧当饭吃,早已遇过不少兇险的情境,也知道该怎么面对危机。 但这次在洛格玛的行动不同。 船上的人们大多从胡塔那里听过洛格玛的传说。这些传说真假参半,比起纯粹编造更容易令人生畏。幸好胡塔作为信标号的主心骨,把他的领导天赋发挥到了极致,使船员和佣兵们能够安心干活,从海滨到内陆依序建起几个营地,为萨缪尔和海格的进一步探索做好准备。 海滩上的营地已经建成,顺着滨海河谷往里走半日路程,便是即将建成的二号前哨站。 正如胡塔上一次所见,沿海地带的自然环境一切正常,最重要的水源也可以放心取用。在这片渺无人烟的土地上,鸟兽和植被肆意生长,这给採集食物和木材带来了很大方便,负责狩猎的佣兵甚至不好意思用陷阱欺负这些单纯的猎物。 此时,胡塔正站在滨海丘陵的半山腰上。看着海岸上用木材一点点搭建起来的临时前哨站,胡塔不禁想:如果人们回到洛格玛定居,修筑房屋、道路,建起工坊、宫室、城墙,从孤寂的荒野到繁华的城市需要多少时间呢? 第97页 另一个问题,则是:由鼎盛文明復归荒原,又需要多久? 这大概就是自然与人力的博弈吧。那么,人究竟是何时开始将自己从「自然」当中摘离出去的?这是他在漫长旅途中不曾深思的难题。 一想到这,胡塔不禁打了个寒战。 「船长,女武神号已经到了。」信标号的大副小跑着来到胡塔身边,顺手递来一个望远镜。 透过望远镜那圈小小的视野,可以看见已经收起风帆的女武神号。教团的大船边,落叶般的小船正向海滩划来。 胡塔收起望远镜,拉着大副一块下山:「走,我们去迎接即将改变洛格玛的两位大人物。」 还没等下船,海格就注意到萨缪尔的状态不太对。 倒不是说萨缪尔神情恍惚、言行出格,相反,他的意识清醒得很,甚至有心情和海格带来的教警开几句玩笑。然而,只要将视线投向陆地,萨缪尔的脸色就像见到什么怪物一样惨白,盯着山岭的边缘若有所思,半天不说一句话。 一开始,海格还以为这是受到了过去数日噩梦的影响,但再一细看,萨缪尔的反应似乎是因为别的缘故。当着外人的面,海格也不方便多问。 在胡塔的经营下,经验丰富的探险者们各司其职,木制的一号前哨站竟显出几分欣欣向荣的模样。要不是胡塔无意在任何一个地方停下脚步,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位优秀的领主。 女武神号的「神秘客人」一下船,胡塔立刻牵着马迎了上来:「怎么样,一切都顺利吗?」 海格没有说话,而是瞥了萨缪尔一眼。 托雷索的族长点点头,高深莫测的微笑和在玛伦利加时一模一样:「还好。这一路都在养精蓄锐,就看你们这边了。」 ——撒谎。 异端审判官眉头紧锁,只觉得心里梗着一股气。 胡塔的心思远比外表细腻。面对萨缪尔这位老朋友,他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先顺着萨缪尔的意思。 他指着海滩上的前哨站,笑得十分豪迈:「你看,我这群伙计干得不错吧!」他又折起马鞭,指向山坡之间的谷地。蜿蜒的溪流覆着薄冰,像一条扭曲的白绸。「这片丘陵的另一头,第二个营地也建的差不多了。」 听胡塔说明营地建设的进度后,海格和萨缪尔没有在海滩上耽搁,随即吩咐手下在此休整,营地中央很快树起了教团的旗帜。二人乘上快马,跟随胡塔前往营建中的新前哨站。 路上,胡塔提起信标号来时的波折:「出港不久,我们就逮住了个打算想给我投毒的傢伙;没过几天,又冒出一个想把我捅死的刺客。稍微审问了一下,发现他们连僱佣者是谁都说不出来。不过这也正常,换做是我,同样不会向雇来的杀手透露真实姓名。」 萨缪尔平静地问:「你是怎么处理他们的?」 胡塔朝他挤了下眼,嘿嘿一笑:「用你们托雷索的方法。」 托雷索的族长只是漠然地「哦」了一声。 海格全程一言不发,只是冷静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从海滩到时陡时缓的山峦,细沙、短草和低矮的枯木徐徐铺展,仿佛人类不曾在此留下半点痕迹。小河沖开的狭长谷地尽是荒草,地势最平坦的部分刚被远征队踏出一条新鲜的小道。除了流水和马蹄声,这里静得可怕,甚至能听见一道岭之外传来的鸟鸣。 走到一半,胡塔突然用极为认真的语气说道:「萨缪尔,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你可以对我坦白了。」 萨缪尔抓住缰绳的手顿了一下:「什么?」 「你的身体状况。准确说,是你体内流淌的『托雷索之血』。」胡塔勒住了马,侧过身看着萨缪尔。「和古圣殿或者圣器的『共鸣』——我是这么猜的。越靠近洛格玛,你的感觉应该会越强烈。」 萨缪尔紧攥缰绳,没有说话。 海格厉声追问:「这是怎么回事?」 胡塔摇了摇头:「我不是托雷索家的人,所以除了本能的恐惧,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审判官大人的情况我不了解,但应该差不多。唯独你们,好像能在这里看到别的东西。来的时候,我在西南港口捎上了鹤山庄园调集的佣兵,其中一位托雷索族人就有这样的反应。」 海格和胡塔同时看向萨缪尔。 沉默许久,萨缪尔才艰难地开口回应:「……过去的幻影。」 「什么?」胡塔一时没反应过来。 「一开始只是闪过的画面和声音,现在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地震,暴风雪,逃难的人群,他们所说的古老的语言……它们有时会和现实重合起来,就像微弱的幻觉。但那不是幻觉,而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萨缪尔抬起疲惫的双眼。「我看到了灾变。」 胡塔嘆了口气:「果然和那姑娘说的一样。幸好我带来的人大多没什么托雷索血统,不然个个都忙着在大白天做噩梦,还怎么干活啊。」 海格突然感到十分不安。他策马靠近萨缪尔,勐地抓住对方的手臂,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女武神号下来前。」萨缪尔用了点劲,但还是没能甩开海格的手。 海格感到难以置信:「可我对这里没有任何感觉,包括恐惧。」 「那大概就是信仰的力量了。『只要心中有神,利剑无所不能』嘛。」胡塔拱着下巴,指了指海格铠甲上的金色恆星,话语间带着淡淡的嘲讽。「虽然萨缪尔是男人,但你们千里迢迢跑到洛格玛调查灾变的样子,还真有点像画里的托雷索圣女索尔缇和教团圣徒罗兰德。」 第98页 审判官没有搭理胡塔的调侃,而是执着地盯着萨缪尔的眼睛,想从那片深邃的翠绿中挖出更多的秘密。 见前方有人骑马而来,胡塔咳嗽两声,提醒僵持中的二人:「看,那就是我刚才提到的托雷索家的姑娘。她大概是远远听到了我们的动静,特意过来迎接。」 海格这才松开了手。 那位年轻的托雷索族人身着男式猎装,肩系皮革斗篷,在三人面前轻盈地跳下了马。她走向萨缪尔,恭敬地行了个屈膝礼:「好久不见了,叔父。」说罢抬起头,露出一张让海格感觉有些眼熟的年轻脸庞。 萨缪尔向她点头回礼:「我记得你是……」 「克洛伊,艾德里安的胞姐。」虽有着相似的容貌,但克洛伊的性格似乎比艾德里安外向一些。「我弟弟在玛伦利加给您添麻烦了。」 萨缪尔微笑着说:「不,他是个靠谱的孩子,帮了我不少忙。」 克洛伊松了口气:「这就好,我还担心他适应不了大城市的生活呢。」她再度翻身上马,「我这就领二位到营地休息。」 抵达二号前哨站时已经入夜。 营地建在一片和缓的山坡上,离水源很近,视野也开阔。按照胡塔的说法,他们并未在这一带发现狼虎之类的野兽,比他之前造访的陌生岛屿安全得多。 保险起见,他们还是在营地中央燃起了篝火。忙碌了一天的船员和佣兵们聚在堆起的木材边,边喝酒谈天,边等待厨师料理完晚餐。 海格和萨缪尔坐在帐篷里,对着同一个火盆陷入了沉默。 还是海格先开的口:「你这个状态还是别找古圣殿了。我自己领着教警过去。」 萨缪尔马上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揭露灾变真相的时候,我必须在场,我感知到的画面也证明了这一点。」 「你是来洛格玛求死的吗?」海格不是第一次对萨缪尔说重话,但这一回很奇怪,他找不到那种心安理得的感觉。「要是在关键时刻因为所谓『共鸣』出了岔子,我不可能分神帮你。」 「你果然捨不得我死?」萨缪尔冷笑着反问。 海格瞪着萨缪尔,却突然发现,火光对面的萨缪尔似乎比在玛伦利加时还瘦了些。 萨缪尔淡漠的目光一直锁定在烧红的木炭上:「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托雷索家族和灾变到底有什么关系,我们身上的血究竟意味着什么。还有那幅画上的内容,千年以前,我们的祖先索尔缇和你们的先驱罗兰德又做了什么,所谓圣器是否真的能……」 「我们不正是要为这些问题找到答案吗。」海格不耐烦地移开视线。「圣徒罗兰德的手稿中提到,无光者是被某种力量『诱发变异』的,而托雷索族人不仅能抵抗这种变异,你们的血还能克制无光者。加上你和你侄女对这片土地的反应,其中关系已昭然若揭。」 萨缪尔似乎没有听到海格的话:「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我为什么要走到这一步?」 「……」 「背叛同族、背叛路易斯、背叛教团,又掉转头藉助你们的力量,只为了来到这里……我这么做,究竟是为了家族,为了实现父亲的愿望,还是为了证明那些牺牲是有意义的?没错,自打当年试图谋杀族长开始,我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首席异端审判官从不认为自己害怕什么,更不可能与仇敌有半点共情。然而此时此刻,海格突然意识到,他正在为萨缪尔感到担忧。 「事到如今,你还——」 海格本想用怒斥让萨缪尔冷静,但在看到萨缪尔表情的瞬间,他自以为的「铁石心肠」已然土崩瓦解。 萨缪尔又不合时宜地唤了他的名字:「海格。」 「干嘛?」海格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可怕。 「等这一切结束,如果你我都能活着离开古圣殿,到那时,你就杀了我吧。」 帐篷里的空气顿时凝滞得像封死的船舱。 海格本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站起身,想一个人到帐篷外走走。 掀起帘帐时,海格停下脚步,背对萨缪尔语气平淡地撂下两句话:「你在船上就没怎么好好休息。赶紧睡,我们明天可以晚点出发。」 萨缪尔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海格消失在落下的帘帐后。 作者有话要说:  twilight at glenebon - dmitry v. sntiev / the dunsward - sergey eybog 接下来几章大概算是苦大仇深组的主场 ☆、第四十三章 野境 每个初入银湾塔图书馆的学生与学者都会感到好奇:如此巨量的藏书从何而来?究竟要多少年的积累,才能让每个书库填得满满当当,用文献补足每片知识的空白? 在我看来,银湾塔馆长的重要职责之一,正是敏锐地发现任何可能的文献来源,将这些零散的书卷尽数收入馆中。若是邂逅罕见的孤本,更要不惜付出大量财力人力,以求得知识的完满。 从王朝覆灭后佚失的宫廷档案,流亡贵族家中珍藏的宗教圣典,到鍊金术师的研究手稿,旧书商偶然收购的古代手札……你几乎能在银湾塔的藏书库里发现不同时代、不同文化的所有痕迹。 ——银湾塔杂记·知识的圣殿 走出帐篷,海格才发现外头竟是如此寒冷。他踱到营地外,只见沉沉夜幕已将山峦覆盖,要不是有那几道奇诡的极光,凭肉眼根本分辨不出天地之间的轮廓。由洛格玛腹地吹向海洋的风挟着封冻数百年的草木味,直教人心神不宁。 第99页 这里毕竟不是玛伦利加,没有或明或暗的灯火照出寻常人家的生活。这片土地上一次被人类踏足,也已经是好几个世纪前的事了。 调查灾变的过程中,海格一直试图理解萨缪尔对洛格玛的执念。 作为服务于教团的异端审判官,海格不自觉地把此刻的自己和那位圣徒罗兰德联繫起来。他不敢高攀罗兰德的境界和声望,但就解决灾变的任务而言,他们的确在做相同的事。玛伦利加的神殿已经修好了神龛,只要将圣器迎回教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概。 只是海格无从知晓,他是否能像罗兰德那样,在艰难的旅途中採到盛开于清泉的石心玫瑰。 一想到萨缪尔眼下的状况,海格的心又提了起来。 「啊呀,咱们的审判官大人怎么独自在这吹风,也不嫌冷得慌。」 胡塔自来熟的性格给他惹过不少麻烦,也不见他有改的打算。只见他晃荡着温热的酒瓶子,另一只手揣在团起的披风里,自顾自地走到海格身边,大有「赏脸陪你看风景」的意思。 见海格没有反应,胡塔又问:「萨缪尔呢,你们居然没在一块?」 海格这才说道:「他精神不好,净说瞎话,我让他先睡了。」 胡塔眨了眨眼睛:「需要我给你另外安排一个帐篷吗?我们营地还蛮大的。」 「不用了。那傢伙最近睡得很不安稳,不看着怕出事情。」 二人的关系不一般——胡塔要是还没发现这一点,他这么多年船长、探险家兼外交家就白干了。 所以,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给彼此留个台阶:「也对,你们本就是一条船上过来的,早就习惯了相互照应。我们这营地可比不上玛伦利加的神殿,要是住得不习惯,就跟我说一声,不过说了也没什么用。」 海格瞥了胡塔一眼,没理会对方给的台阶:「你到底想问什么,如果只是对我和萨缪尔之间的私人恩怨感兴趣,我恕不奉陪。」 「为什么只要一提萨缪尔,你就总是这么激动呢?」 「那你就别提啊。」 「……」胡塔无奈地唿出一口长气。「好吧,那我们就聊点别的。你来洛格玛,究竟是为私还是为公?」 海格抱着手臂,视线不曾从面前广袤的夜色移开:「既是为私,也是为公。」 胡塔瞭然地点头:「私的部分我就不问了。至于你身上的『公务』,我有一些很出格的观点,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你说。」 「就算你和萨缪尔得偿所愿,将那圣器迎回教团,我也不认为你们的信仰危机能就此解决——我还是直说吧,教团的没落不可避免,并非人力所能扭转。」 海格没有说话。但胡塔知道,对方的沉默正是对他观点的认可。 「审判官大人,你应该知道问题的癥结在哪里。」 海格缓慢地点头:「我知道。」 让教团失去影响力的早已不再是灾变,也不是消失的神迹,而是人心。 「过去,脆弱又心智单纯的人们只能依附于教团的力量,在天灾的夹缝中苟活,并把人祸也当作灾变的一部分。但现在不一样,人类已经把自己折腾得够呛了。即便没有天灾,人心也无法復归平静,而这是你们教团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 海格不得不承认胡塔说的是实话:「没错。我们的敌人早就不再是灾变了。」 ——而是人类自己。 胡塔看着海格,和对方达成共识倒在他的意料之外:「还以为你会批判我一番,当场砍了我也不为过,你可是铁面无私的异端审判官啊。」他用重音强调了「异端」一词。 审判官摇摇头:「所谓『异端审判官』早就变成托指教警指挥官的虚衔了。如果把不遵循教义的人通通打成异端,整片库诺大陆都会变成刑场。」 胡塔笑了:「我大概明白你怎么会和萨缪尔扯上关系了。」 海格马上表现出戒备的态度:「你怎么又提起他来了?」 「因为这事儿就绕不开他。你是教□□来的,我是为了还托雷索家的人情,兼着一点改不掉的好奇心。那么萨缪尔呢?你想过他为什么非要到这儿来吗?」 ——这个问题恐怕连萨缪尔自己都没法回答。 胡塔转了转脖子:「不错,我和他认识的比你早,这些年也听过不少传言,不过很多事情你应该比我清楚。我的确是他的朋友,但名义上依旧是被托雷索家族僱佣的探险者。所以有些话我即便想对他说,也没有说的资格。」 海格严肃地看了他一眼:「其实你并不支持我们的行动?」 「我可没这么说,毕竟我的船都到这儿来了,萨缪尔给的钱也多得很。」胡塔连忙否认。「只是看到萨缪尔现在的模样……你想想看,萨缪尔对他的家族可没什么感情,这么多代族长下来,又不是非要他完成这项使命——」 海格打断了胡塔的话:「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洛格玛之行宣告失败,海格依旧可以回到教团,胡塔也有信标号这个温暖的家,托雷索家族的基业并不会被动摇,为这个目标孤注一掷的萨缪尔却将一无所有。 ——等这一切结束,如果你我都能活着离开古圣殿,到那时,你就杀了我吧。 海格想起萨缪尔的话。可到那时,他真能下得了手吗? 第100页 「船长,大副正催您过去呢!」克洛伊站在营地中央的篝火边,远远地朝胡塔喊道。 「知道了,我这就去。」胡塔扯着嗓子应付了一句。「看来我说的有点多了。总而言之,还希望你能盯紧萨缪尔。他要是出事,索菲娅会很伤心的。」 说罢,他在海格面前晃了晃手中的酒瓶:「要来一口吗,审判官?」 海格一言不发地伸手将酒瓶抄了过去,喝得很是干脆。 胡塔叉着腰哈哈大笑:「我还以为教团的人都是不近酒色的苦修派呢。」 他扭头看向萨缪尔所在的帐篷,脸上的笑意马上沉了下来:「他利用了我们,可我们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呢?」 「艾德里安,你知道玛伦利加『最安全』的地方是哪里么?就是那种放了名贵的东西,别人也不会去动的处所。」 路易斯总是喜欢向艾德里安提问,先胸有成竹地等待对方的回答,再根据艾德里安的答案作出自己的解释。艾德里安起初还不习惯,久而久之也就随路易斯去了,反正从他身上学点东西又不亏。 「您这是打个比方,还是真问?」 「不是打比方。」 ——这倒难了,但一定不会是军营和银行金库这么简单的答案。 艾德里安只能将备选答案一个个试过去:「监狱?」 路易斯托着下巴,慢悠悠地点评:「只能说『比较安全』。年轻时我因为一些小事蹲过牢,不过很快就被你叔叔捞出来了。听说监狱的西南角和下水道紧挨着,只要一炸就能打通。许多年前,就有个死囚硬是抠着砖缝掏出一个洞,从监狱逃了出去。」 「……我想我还是不要问您犯的是什么事了。」艾德里安小声抱怨了一句。「那就是总督府?好歹是玛伦利加的核心,一般人也不敢造次。」 「也不是。歷代总督都富得流油,就算高墙深院、守卫森严,也难免被胆大的盯上。琳卡她还干这行的时候,就被雇去抓过混进总督府的盗贼。」 艾德里安有些泄气了:「总不能是无光者的巢穴吧。」 路易斯忍不住笑出了声:「怎么,没耐心猜下去了?」与路易斯混熟后,艾德里安的性格也放开了不少,至少在他面前显得愈发直率了。「我就直说吧,是银湾塔的藏书库。」 艾德里安睁大了眼睛——这个答案确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这倒也说得通……」 「除了书、人和『不值钱的文物』,银湾塔什么都没有,求财的歹徒又看不上那些纸片,只要不失火,就是十分的安全。」 艾德里安笑着顶了路易斯一句:「您倒是直说啊,何必绕这么大个弯子,特意调侃我取乐?」他自然知道路易斯只是改不了先前的习性,用这种套路教他换个角度思考罢了。 路易斯对艾德里安自然流露的性情很是受用。他笑了笑,又说:「琳卡那天提到过,她最后一单旧书生意就是跟银湾塔谈的,约好送去的三箱书应该这两天到库。我想,那些帐本大概就夹在这批书里。」 「您要带上我一块去找吗?」 路易斯摇了摇头:「不,你就不用去了,托雷索家的人总跟着我抛头露面恐怕不太合适。况且公馆那边也挺忙的吧,『少东家』?」 艾德里安也不坚持:「那就随您安排了,大师。」他收起搁在桌面的佩剑,将卡在系带和纽扣间的蛇形吊坠摆正。「我先回去了。」 路易斯斜倚在窗前,懒懒地摆了下手:「慢走。」 他看着窗外的满目春光,惦记起不久前辞别的故友:也不知琳卡乘的那艘船到哪了? 午后的阳光穿过银湾塔的彩色玻璃穹顶,在神像周围的空地上投出一圈万花筒似的光斑。各色纹路在土色方砖之上随日光偏斜缓缓流动,给图书馆的低调古朴平添了一层轻灵。 只要走进银湾塔,时间就好像慢了下来。 数个近一丈高的书架像一面面厚重的屏风,需要架起爬梯才能把最上层的书籍取下。银湾塔里的学者和求学者都正忙碌着:或依照列出的书目在书架间搜寻,走动时的脚步很轻;或为文献作注,翻动书页和写字的细碎声响交错成诗;或围聚桌前,对某个问题展开热烈讨论。 「……因此,基于帝国晚期的制史原则,我们可以认为……」 灰蓝色的学者长袍式样雷同,其上的面孔却各异。既有尚未褪去稚气的年轻人,也有满头白髮的老者。虽年纪、出身和资歷不同,他们的眼中都闪烁着相同的光芒,那便是对知识的执着热望。 也正是在他们当中,丽兹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意义。 银湾塔馆长的孙女同样穿着朴素的灰蓝色长袍,但她的年轻就像穿过彩色玻璃的日光,使这种色泽暗沉的装束鲜活起来。她轻车熟路地领路易斯绕开人多的地方,步伐轻快地走向银湾塔一角的阶梯。 「要不是我和谢默斯叔叔都信得过你,才不放你进藏书库呢。」丽兹转着手中的钥匙串,俨然一副银湾塔之主的做派。「可别告诉外人啊,不然他们还以为这里想进就进。」 路易斯笑道:「那可真是承蒙你厚爱了。」 赏金猎人对银湾塔一向心存敬意,却基本没进来过。他的知识来源不是书本,而是自己并不平静的生活,走进银湾塔的藏书库更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第101页 丽兹打开库门的时候,眼角的余光还紧盯着路易斯,显然有一百个不放心:「你身上没有打火石之类的玩意吧?有的话快拿出来。哦,水也不行,会糟蹋纸张的。」 见路易斯摇头,丽兹松了口气:「那就好。这几天我们在忙别的事,琳卡女士托她伙计送来的这批还没来得及开封呢。」 她引着路易斯走进库中,一天前刚送到银湾塔的三个木箱就摆在离门最近的角落。丽兹小心翼翼地裁开封箱条,示意路易斯亲自翻找需要的东西,自己坐到一旁,翻起了藏书库的藏品清单。 「我就待在这儿,时时提醒你善待我们图书馆的宝贝。」见路易斯似要坐在木箱的边缘,她又忍不住叫起来。「你别往那坐!那里面的书很脆弱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路易斯知道自己该守银湾塔的规矩。 「说来琳卡女士怎么还能把自己的帐本落货物堆里啊,她走得好像很仓促。而且那帐本等我们开箱整理的时候顺手找出来,再还给她不就成了,何必特意差你来找呢?」丽兹有些不解。「找到后不如也给我瞧瞧吧。」 路易斯边在堆摞整齐的旧书中搜寻琳卡留下的证物,边回丽兹的话:「你不懂生意人,他们把帐本看得可重了,哪能随便经外人的手。」 丽兹歪着脑袋想了想,勉强接受了路易斯的说法:「那就算了,说不定还没银湾塔的书录好看呢。」 找了好一会儿,路易斯才在旧书之间翻出那摞用旧羊皮包裹的「罪证」。翻开草草一看,帐本条目与僱佣合同上的潦草字迹和当年一样。 ——就是这个。 路易斯暗自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when the morning light shines in - dan romer 远哭五这个bgm还可以的(虽然游戏没认真玩) ☆、第四十四章 石心玫瑰 探险家的远航总带有各种各样的目的,也离不开背后的资金支持。 不比其他国家,玛伦利加只是个偏安于东南半岛的商业城邦,没有广阔的土地和丰富资源,人口密集但总量不足,最引以为傲的也就只剩下雄厚的资本了。在贵族和商会的僱佣和投资下,代表当时最高航海水平的探险家们组织起各自的队伍,为玛伦利加开拓海上通衢。 「让钱生钱」,这是大多数投资者最朴素的想法。不过,也有些探险家对本心看得极重:比起赚得盆满钵满,他们更嚮往通过漫长的航行,发现人类未曾涉足的秘境。 ——银湾塔杂记·探险家与他们的船 洛格玛地区边缘的山坡上,胡塔率众建起的二号前哨站正迎来一天的开始。 胡塔带来的人当中,克洛伊是起得最早的之一。天还泛着鱼肚白,她已经走出了帐篷,蹲在溪边用冰凉的流水洗脸。信标号的大副见她是年轻姑娘,路上一直对这位晚辈很照顾,说话也特别客气,甚至有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慈爱。 「是营地外边太吵闹吗,还是帐篷里太冷,怎么起得这么早?」他边和克洛伊说话,边往手中的铁壶灌溪水。若是胡塔再不醒来,就给他兜头浇个透心凉。 克洛伊摇了摇头,浅笑着把松散的髮辫重新盘到脑后:「不,我就是想看看这儿的清晨是什么样的。一直听庄园里的长辈们提起洛格玛的事,没想到自己也有幸至此,现在一看的确十分神奇。」 大副马上想起克洛伊在信标号上的表现:明明是第一次上远航的帆船,胆子却格外的大,不管外头是否风平浪静,都整日待在甲板上,甚至想抢过水手的活,爬到桅杆顶上去补帆。 船上的条件远不比岸上,淡水和蔬菜都是稀罕物,几乎顿顿都是海鱼。克洛伊不仅没抱怨,还从老水手那里学了一手海钓的本领。 见克洛伊并未被托雷索之血引发的「共鸣」影响太深,大副也稍微放心了一些,索性撂下铁壶,和她多聊了几句:「我的船员里有不少人是农牧民出身。上次来探路,经过河谷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长吁短嘆的,说这么好的地没人耕作放牧实在浪费,他们看着都心疼。」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放到七八百年前,说不定这里也和玛伦利加一样繁华呢——虽然我还没去过玛伦利加。您看,我不过是个喜欢打打杀杀的乡下姑娘罢了,还是不能和族长、审判官他们,还有信标号上的各位比见识。」 大副也难得笑出了声:「那里热闹倒是热闹,不过细究起来也是个人吃人的地方,没什么好羡慕的。你要是跟我们在海上多跑几个国家,就会发现玛伦利加也就那样。」 「是吗……」 克洛伊低头想了想,决定还是与远在玛伦利加的弟弟见面时再细问。她看着大副手边的铁水壶,又起了打趣的念头:「您对胡塔船长还真是不客气。」 在她印象中,大副对待手下的船员一向赏罚分明,私底下则还算温和,但只要对着胡塔,就连敬语都像是夹枪带棒的,有时又像个处处操心的长辈。 大副的回应理直气壮、言简意赅:「他就是欠收拾。」 既然要对信标号负责,就必须有刚柔并济的手段,只是大副对船长的「敲打」强硬了些。 二人正说话间,海格也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审判官大人。」大副很生疏地向海格打招唿,克洛伊也跟着向他行礼。 第102页 海格略略点了个头,又像刚想起来似的低声道了句「早」,就当是打过照面了。 大概是受「异端审判官」身份的影响,就算是不待见教团的人,心中也难免有一丝怯意,海格本人不苟言笑、严肃阴沉的性格更是加剧了外人对他的敬畏。 和同龄人相比,克洛伊显然是胆子大、心思活络的那类。萨缪尔辈分上算是她的叔父,但血缘已经隔了几层,说不上有多亲近。萨缪尔接任族长后一直统管着族人,索菲娅则把持了钱和产业,家族元老难免对他们兄妹有些非议。 即便如此,作为族长的后辈和下属,她还是觉得有必要表示关心。 于是,克洛伊上前几步,态度谦恭地叫住海格:「审判官大人,请问叔父他还好吗?」 海格正忙着把手里写了字的纸片扔进篝火。听见有人在对自己说话,他转过身,俯视眼前这位年轻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托雷索族人,迟疑片刻才回答:「还好。」 克洛伊的双眉飞快地蹙了一下,对海格敷衍的回答心存疑虑,但又不方便直说。 ——他们家的绿眼睛实在是太恼人了,就像蛇的信子一样引人分心。 海格边在心里抱怨,边板着张脸补充了两句:「他还没醒。先不急着出发,教警们还在你们的一号前哨站休息,赶过来也需要一段时间。而且这里天气寒冷,午后动身比较合适。」 大副拎起铁壶,准备把胡塔和其他睡足了觉的船员叫起来干活:「如果需要什么应急药物、备用武器,或者是马骑得不惯、想要换一匹更好的,请直接跟我说,就不用另去打扰船长了。反正最后他也会把那些活扔给我。」 「多谢。」海格大部分时间惜字如金,却会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多着墨几笔。「你们的马养得不错。」 听到海格角度离奇的夸赞,大副也有些意外,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呃,大概是这里草料肥美、水源充沛的缘故吧。」 海格点了点头,正准备转身回帐篷,却又中途停住脚步,对着克洛伊问了一句:「你好像……也看到了『那些东西』?」 克罗伊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海格问的是「共鸣」的事:「是的,但应该比叔父的反应要轻一些。他的资质比绝大多数族人都强,所以对圣器特别敏感吧。」 托雷索的血原是一种「天赋」,此刻也成了梦魇和诅咒。 海格咀嚼着克洛伊的回答,追问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不太清楚叔父看到了什么……我的话,就是会突然感觉自己明明站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却是很久以前的东西,逃向海边的人群、从河流上游涌来的洪峰、山崖上滚下的巨石就这么直接穿过我的身体。但一转眼的工夫,那些东西又消失了。」 海格沉默许久,才低声说了一句:「这样啊。」 太阳高悬在二号前哨站头顶时,虽阳光充足,风也小了不少,静谧孤寂的四野难得透出一点生气,洛格玛地区却还是实实在在的冷。 从营地出发的人不多,海格带来的教警加上胡塔手下的佣兵,也就二三十人,但都是靠得住的精兵良将。 马匹有限,除了萨缪尔、海格、胡塔和克洛伊等几个领头的骑马,大多仍是轻装步行,行进的速度不算太快。好在只要走下营地所在的山坡,再翻过两道不高的岭,就抵达了胡塔上次探索洛格玛时驻足的地方。 金黄与翠绿交错的「凝固的海洋」——这是胡塔对洛格玛腹地平原的形容。半年过去了,它再次迎来一批陌生的探险者。 「上次,我们就是在这里停下的。山上视野会更广,不过我们没这必要。」胡塔在离草原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勒住了马。「既然都到了这,我想我们好像只能往前走了?」 过于广阔的静谧挟着排山倒海的压迫感,如一尊高接云天的巨像,无声无形地拷打着走进洛格玛地区的每一个人。 其实,这片「海洋」并不是凝固的。 不同于胡塔上次所见,此刻,平原上有风在吹,足有半人高的荒草随风盪出一层层的涟漪,竟似沃野上的麦浪。问题就出在覆盖这片草原的天穹:自远处山脉向天顶伸展的白日极光如同壁画,半天不见变化,依旧保持着几个世纪前的模样。 将眼前的天地一同看来,确实像一副被施了咒的魔画。抑或是这片土地的时间的确静止了,一切都停留在人类被灾变驱逐之后的某一时刻。 胡塔承认自己心有余悸——自登陆以来,他们明明既未受野兽侵袭,又无□□威胁,但就是无来由地感到一种恐惧,恐惧的名字大概叫「本能」。 海格则显得「迟钝」许多。比起听胡塔添油加醋地描述自己有何感想,他更关注萨缪尔的反应。 萨缪尔骑着一匹棕毛白蹄的骏马,走在海格前方。他穿了一身游猎常用的草原骑装,腰间挂着马刀,质地轻便的黑色披风搭在马背上,整个人就像一柄随时可能出鞘的利剑。 ——你们千里迢迢跑到洛格玛调查灾变的样子,还真有点像画里的托雷索先祖索尔缇和教团圣徒罗兰德。 海格将萨缪尔的身影看在眼里,脑海中却闪过胡塔那句略显僭越的调侃。 不同于以往「萨缪尔之流怎么能和索尔缇相提并论」的想法,现在,海格只觉得「我无法像圣徒罗兰德那样大公无私」。 第103页 这里自然没有狭义的「道路」,又或者说哪里都是路,只看人怎么走。萨缪尔一行人沿着河溪低地向洛格玛的腹地进发,远远见得狭窄的河道在山脚下拐了个弯,隐没在满目的荒草中。 领头的马匹放慢了脚步,用坚实有力的胸膛趟开重重杂草,鞍具下缀着的水壶和补给袋叮噹作响,像戳在坚冰上的针,从细微处一点点凿开封冻数百年的时间。马蹄踏破水面的薄冰,稳稳地踏上水底未沾污泥的砂石。 比起「河」,把这将断未断的微弱水流称作「溪」确实更为恰当。 教警们基本不怎么说话,而稍有见识的佣兵已经小声议论起来。其中一人的嗓门略微大些,就算刻意压低了声音,说出的话也足够让骑马走在最前面的人听见:「你们不觉得,这里和那画上的情景简直一模一样吗?」 海格和萨缪尔都没有说话。胡塔挠着头,为手下过于直白的发言感到有些尴尬。 他们的确正在靠近圣器沉眠之处,这已经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 「继续前进。」萨缪尔简短地下达了指令。 拍马跟上之前,海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萨缪尔的身体状况似乎还可以,没有被圣器干扰得精神恍惚,也没再提前夜那些「谁就杀了谁」的事。 跟着溪流拐过平原边缘低矮的灌木丛,不多时,众人在山脚下发现了一眼泉水,当中依旧涌动着从地底冒出的潺潺水流,周围的植被也相当繁盛,终于有了点春天的样子。见过《圣徒罗兰德採撷石心玫瑰》的人又一次不约而同联想到了这幅画。 看来,有些传说不只是传说。 萨缪尔靴跟的马刺往里一扎,正打算驭着马向泉眼靠近几步。可就在这时,之前时不时感应到的来自洛格玛圣器的「共鸣」捲土重来,如一记重锤直直撞向萨缪尔的意识。 ——必须离开这里!不然我们都得给那不祥之物陪葬! 那是数世纪前洛格玛逃亡者所用的古老语言。 要不是及时抓住鞍具、稳住身体,萨缪尔差点就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叔父!」「萨缪尔!」 胡塔和克洛伊下意识地想要冲上前去。只见萨缪尔抬起一只手(他努力控制住身体本能的颤抖),示意他们不用紧张。 萨缪尔按着太阳穴,努力让唿吸平復下来,又强作冷静地回应:「我没事。」 他踏着马镫回到地面,径直走向那口出现在宗教画中的泉眼,站在水边细细端详。海格也下了马,一言不发地跟在萨缪尔身后。 「……果然。」萨缪尔将泉眼处的东西指给海格看。「虽然现在没有花,但那应该是一丛玫瑰吧。」 海格庄重地点头。 于泉眼自然生长的,大概就是传说中「石心玫瑰」的原型了。亲眼目睹此景,众人很难不为之惊嘆。 泉眼处散开的水面不过一丈见方,水也很浅,就连表面的涟漪都没怎么扰动人们的视线。萨缪尔涉水走了一两步,就来到那丛带刺的繁茂灌木前。 他试探着伸出手,正想触碰这株如同神造之物的玫瑰,却没成想,指尖刚碰到一截翠绿的枝条,整株玫瑰就飞快地枯黄、萎缩,最后只剩灰白干瘪的骨架,风一吹便散沙般塌进泉水中,竟像是无光者的尸骸暴露在阳光下,顷刻间化作齑粉的模样。 泉眼依旧咕咚咕咚地冒着水,就好似那株玫瑰不曾在它的心口生长过。 方才还在惊嘆的人们顿时鸦雀无声,均不敢相信此景是自己亲眼所见。萨缪尔脸色煞白,悬在空中的手竟没能盛住哪怕一小撮灰烬。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不祥之兆,还是洛格玛给后人留下的遗言。 冗长的沉默过后,胡塔摇摇头,发出一声无奈的嘆息:「世间哪有永恆不变之物。就像这石心玫瑰,它枯萎前的模样恐怕只能在画里看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spikeroog - marcin przybylowicz 巫师三的群岛bgm真的好听,日常吹爆 其实托雷索家族的部分设定参考了哥萨克人(比如武德丰沛、民风剽悍、擅长骑砍这部分),武器也是照恰西克马刀脑补的,万恶之源是巫师三石之心里的欧吉尔德耍大刀 大副的设定是暴躁男妈妈,以后有灵感就写一写信标号发家史 ☆、第四十五章 地裂 教区收缩至玛伦利加地区后,教团也将不少圣遗物移到了玛伦利加的神殿中,其中就包括圣徒罗兰德的遗骨和手稿。 教团一向纪律严明,又颇有神秘主义的守旧做派,我自然不曾亲眼瞻仰供奉它们的神龛。不过,早在玛伦利加陷落之前,教团就已经土崩瓦解,那些遗物一部分被最后的信徒和银湾塔的学者带走,剩下的大多佚失民间。如没有文字记载,大概很快就会被世间忘却吧。 如今困居于银湾塔一角的我,也只能发出这点无奈的感嘆了。 ——银湾塔杂记·教团兴衰 千年前,罗兰德和索尔缇在水边採下含苞待放的玫瑰,并让这一瞬间在画中长存。 千年后,海格和萨缪尔见证了石心玫瑰的凋零。 萨缪尔在水中沉默不语地站了一会儿,才回到岸上,沉声说道:「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东西了,我们走。」 胡塔谨慎观察着萨缪尔的表情,又转过身,朝大副和佣兵们配合眼色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不要再乱说话,就算要发表感想也得等回营地,现在听两位「领导」的指令闷声行动就是。 第104页 就在萨缪尔准备上马的时候,海格拉住了他,又指向自己的马,说出的话简短直白且令旁人侧目:「和我乘同一匹。」 萨缪尔眨了眨眼睛,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什么?」他环视四周,只见众人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这里可不只我们两个人啊,还是说你觉得可以用骑术羞辱我?不要小看托雷索的骑猎传统。」 海格脸上的严肃表情一如以往:「怕你再次发作,一时抓不稳从马上掉下来摔死。」 萨缪尔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你可真会说话。」 他撇开海格的手,动作轻捷地跃上马背,甩着缰绳调转马头,催促众人继续往平原深处走。 胡塔看着眼前这一幕,招手叫大副凑过来,意有所指地小声念叨:「这人吶,说话还是得客气些,不然就算再有道理,对方也是不会领情的。」 大副白了胡塔一眼:「您在暗示什么?」 胡塔的气势马上弱了半分,又悻悻地收回前言:「我没有。」 平原上尽是不合时节的绿黄交错,既有未褪尽残冬的冷风,又有夏秋的草木和稀疏的鸟鸣。肆意生长的野草没过马蹄,令人们无法一眼看清地面的情况。 洛格玛先民的建筑只留下些断壁残垣,早已被淹没在荒草深处。靠近那片废墟时,步行前进的佣兵和教警用武器拨开荒草,因此发现了更多人们在此活动的痕迹。那是些陈年的骸骨,半截没在土里,支离破碎的骨殖乍一看就像是斑驳的灰白石块。 数不清多少个春夏秋冬以前,野草取代了庄稼,成为这片肥沃土地的主人。它们从被封冻的泥土之下钻出,穿过风化的人骨,将修长的枝干安放在肋骨的缝隙或空洞的眼眶中,就像是以人的血肉为盆为土,滋养了这些洛格玛的「守望者」。 不需要前情解释,踏入此地的探险者不难猜到这些尸骸的由来。灾变降临洛格玛地区之时,没能逃出生天的居民就殒命于此,与废弃的村庄一同化作野草的食粮。 颓圮破败的墙屋间,他们找到了更多相对完整的人骨。倒在墙下的一家数口,只剩半截身躯搭在枯井外的骨架,仍安睡在摇床中的婴儿的遗骸……木樑井绳、布匹纸片早已朽蚀不堪,和零落的砖石一同留下的,也就只有在两次大灾变之间定居于洛格玛的「遗民」了。 海格和萨缪尔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但是,我们不能就此止步。 「这应该是个城镇,或是规模不小的庄园。」萨缪尔拨开眼前的杂草,审视脚下用碎石铺就的道路。「说不定离发展到城市只有一步之遥。」 洛格玛地区土地肥沃,水草丰茂,即便三面峰峦高耸、陆路堵塞,只要好好利用河海相通的绝佳方位,本应是个能让人安居乐业的地方。但走过的时间容不得假设,在此死去的人们也无法復生。 海格站在废墟中远眺,搜寻古圣殿的踪迹:「按照罗兰德手稿残本的描述,古圣殿应该就在附近。」 胡塔适时提醒:「上次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离这稍远的地方有个天坑,只是平地上不容易看见。你们要找的古圣殿好像是在地下吧?地上说不定也有标志。」 萨缪尔果决地作出判断:「那就往天坑的方向走。灾变并没有摧毁一切,就像这片聚落的废墟,我们总能找到先人留下的痕迹。」 不出所料,在野草相对稀疏的地方,他们找到了一段陈旧的石板道路,断裂的石柱横七竖八地倒在道路两旁。从石柱的雕饰上看,它们原属于某种宗教建筑。 萨缪尔带头将马拴在附近,就像先前循着溪流寻找泉眼一样,稳步前往道路的尽头。身着铠甲的海格走在他的身边,神情严肃,和教团典礼时前往祭坛没什么两样。 胡塔又忍不住向大副窃窃私语:「你不觉得这条道有点像——」 「您最好别把这句话说完。」 「——墓道。」胡塔还是把最后一个词说出来了。 萨缪尔自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但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兄弟,你说话声音再小我也听得见的,别小看我们的天赋啊。」 一直保持安静的的克洛伊忍不住低头笑了两声。 胡塔道起歉倒也干脆:「对不起。」 「不过你说的没错。这就是一条墓道,通向古圣殿这个神圣的坟冢。你不介意我这么说吧,索伦审判官?」萨缪尔停下脚步,俯视道路尽头通往地下的漫长台阶。 海格习惯性地惜字如金:「我不反对。」 在荒草间若隐若现的道路,倒塌的石柱,以及眼前被镶嵌在裂谷间的长阶,大地的裂痕一路延伸至远处被冰封的天坑。 一个飘忽不定的古老声音告诉萨缪尔,他们已经接近了终点。 此刻发生的「共鸣」更证实了这一点。几乎就在同时,萨缪尔和克洛伊听到了来自过去的声音。 ——圣殿的门已经被落石堵住了! ——那该怎么办,守墓人还在里面啊? ——来不及救他了。再耽搁下去海面也会被冻住,到那时谁都没法逃!快,带上这些书稿,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也许再等几年、几十年、几个世纪,就会有人回来解决这个问题。 在脑海中短暂闪现的画面里,那些模煳的身影正策马从这条道路穿过平原,踏过谷地,径直奔向西面海滩。 第105页 从共鸣的余波中回过神,萨缪尔和克洛伊对视一眼,心中已有了结论。 萨缪尔沉静的视线随石阶一级一级往下沉,直到视野尽头被裂隙间的黑暗吞没。 他对海格说:「这就是我们一直追寻的地方,一切的起始与终结之地。」 海格摇摇头,纠正了萨缪尔的说法:「在真正见到圣器前,我们的远征不会结束。」 就个人情感而言,海格不希望这是一切的终点。因为等到那时,他必须与萨缪尔做个了断。后知后觉地回顾过去,他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萨缪尔好好说话了,甚至吝惜到不愿意分享半个不带刺的真诚笑容。 海格因此感到不合时宜的悔恨和懊恼。 萨缪尔无从知晓审判官此刻复杂的心理活动。 他说:「海格,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海格心中一惊:「如果是昨天晚上你瞎说的那桩,我拒绝。」 「不是啦,我很识大体的。」萨缪尔挤出一个做作的假笑。「我想让大部队在这外边安营扎寨。教警和佣兵可以跟我们下去,但尽量让他们离得远点,最好只由我们两个接近圣器。其中缘由不用多说,你应该明白。」 海格当然明白。 手头现存的手稿残本对灾变讳莫如深,关键部分又已遗失,后人因此对古圣殿和圣器知之甚少。更何况他们也担心随从中有人一时疏忽,或对圣器心怀不轨,在紧要关头引发混乱,倒不如只留下托雷索族长和首席异端审判官,毕竟他们既有能力,又负得起责任。 萨缪尔向克洛伊简单交代了几句:「你就不用跟我下去了,和他们一块留在上面。这是族长的命令。」 克洛伊知道萨缪尔这么安排的原因。作为同族,虽资质逊于族长,凭着优于常人的感官,她也能提前察觉到古圣殿的异样之处。 她就是萨缪尔留在地面的保险。 萨缪尔又转向胡塔:「若情况有变,不要管我们,带上克洛伊直接离开这里。」 胡塔咧嘴一笑:「你不怕我们等会就抛下你们不管,卷上女武神号直接跑路?我馋那条船很久了。」 萨缪尔定定地看着胡塔,仿佛没听到他的后半句话:「我相信你的判断,老朋友。」 胡塔瞬间没了开玩笑的心情:「我知道了。」他用力握了下萨缪尔的手。「多保重。」 抱着「交代后事」的心态安排完重要事项,萨缪尔转身接过海格递来的火把,朝通向古圣殿的狭长阶梯踏出了第一步。 如果把洛格玛地区比作一具不腐的尸体,那么,萨缪尔等人正在穿行的裂谷就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很难想像千年前的人们如何在地下开凿出一座庞大的圣殿,只能认为他们利用了自然的产物,将圣殿安置在这道大地的疮疤之中。 与地面相比,裂谷中显然冷了许多。漫长的石阶一路向深处延伸,越是往天坑的方向走,越能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结了层坚冰的石壁挡住了遍洒洛格玛平原的阳光,若没有火把驱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恐怕是寸步难行。 摇曳的火光倒映在冰棱上,竟像是橘红色的琉璃,只是众人无暇欣赏这些诡谲的风景。 顺着这寂静无声的狭长墓道探索许久,海格和萨缪尔终于看见了一扇巨门。虚掩的沉重门扇间仅有一条不到半尺的缝隙,而这道缝隙的下半截已被几块巨石堵住。 陈旧的巨大铜门外表古朴,斑驳不清的浮雕泛着锈蚀的金属色。或许是受灾变时冰封的影响,就像裂谷下的石壁那样,金属外也结着一层冰,冷得叫人不敢触碰。 萨缪尔仰望着悬在门顶的冰柱,喃喃地问:「这里大概是地下多少尺?」 海格哼了一声:「你觉得我会算这个吗?」 「那就别算了,干了再说。」 萨缪尔看着那群教警和佣兵,镇定自若地下达了指令:「准备炸门。」 他拿出路易斯交给他的炸弹,决定赌一把:赌的既是路易斯的手艺,又是这段裂谷经不经得起爆炸的折腾。 「这……真的没问题吗?」一些佣兵免不了萌生退意。 用笃定语气作出解释的反而是海格:「这里并不是没发生过地震,但圣殿和裂谷都撑了下来。所以没有问题。」 堵住大门的落石被炸碎时,萨缪尔又一次听到了来自过去的声音。但这次的声音不同以往,带着裂谷石壁间的迴响,温柔平静得似与摧毁洛格玛的灾变无关。 ——永别了,我的战友,我的…… 萨缪尔晃了晃脑袋,试图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海格马上扭过头问他:「怎么?」 萨缪尔目视前方,答非所问:「门开了。」 石块炸开的冲击也使得巨门之间的缝隙宽了几分,总算腾出了足够让人通行的空间。 「你们留在门外,务必盯紧周围的情况。」 给教警和佣兵下完待命指令,海格正准备走进古圣殿,就被萨缪尔叫住:「你等一下。」 托雷索的族长拔出短刀,从披风上裁下两截布条,又毫不犹豫地划开了自己的手臂。他准备充分:一块布条用来染血,另一条用来包扎。 萨缪尔低着头,亲手将那块浸了鲜血的布条绑在海格的臂甲外,嘴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托雷索的血可是很贵的。」 第106页 海格什么话也没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门后依旧是狭长的通道。海格和萨缪尔走了好一段,视野忽然开阔起来。冰冷的阳光从头顶斜斜地投下,光柱仿佛泛着幽蓝的萤火。二人马上意识到,他们此刻正站在天坑之下,身处古圣殿早已停跳的心脏。 宏大,寂静,令人深刻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玛伦利加神殿和银湾塔图书馆。但这里没有屏风似的书架,没有庄严肃穆的神像。除了模煳的巨幅壁画、圣殿尽头的祭坛外,只有数十个排列整齐的棺椁。 胡塔的形容歪打正着。古圣殿的确是一个墓穴,每副通体漆黑的棺椁内都沉睡着一位守墓人,虽肉体早已死亡,他们的遗骸依旧留在这座圣殿中,守卫着这份漫长的寂静。 而在这些棺椁当中,唯有两个吸引了海格和萨缪尔的目光。一副摆在最靠外的位置,棺盖敞开着,里面空无一物;另一副位于众多棺椁中央,底座比其他棺椁高了一截,形制也更庄重,大概是最早被安放在这里的。 漆黑的棺盖上,躺着一朵盛开的玫瑰。血一般浓艷的花瓣自然伸展,被天坑顶部投下的冷光笼罩,未经霜雪封冻,亦不曾蒙尘,数世纪的光阴没有在这朵玫瑰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它竟像是刚被摘下来的一样。 古老的的圣殿之中,它的存在是如此突兀,又莫名叫人心碎。 「这就是……圣徒罗兰德折下的石心玫瑰。」 常被视作「宗教隐喻」的画中花已存在了千年,谁能想到它正安睡于此,与古圣殿的守墓人们为伴。 被冥冥中某种力量驱使着,海格和萨缪尔不约而同地将手伸向棺椁上的玫瑰。而在与玫瑰相触的瞬间,他们看到了另一个被封存上千年的遥远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their return - marvin kopp ☆、第四十六章 天缺 漫长的冬夜刚走过一半,稀薄的月光穿过树梢,撒进军营边缘的小屋。年轻的教士端坐桌前,就着微弱的烛光,正为教团总部撰写最新的行军报告。 虽然教团刚步入鼎盛时期,但正遇荒年,各地战乱不断,远征军的供给也日渐紧张,就连蜡烛都得省着点用。 他既是教□□来的督军教士,又凭军功兼任百夫长一职,对远征军的后勤状况自然很清楚。为减轻负担,教士特意申请降低自己的待遇,省去教团指派的随从,不少杂事也都亲力亲为。 但一味地削减开支不是万全之策。只要战事不停,物资紧张的局面就会继续下去。别说前线吃紧,普通民众的生活迟早也会难以为继。 教士嘆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决定把前线的惨状写得更严重些,变着法促成哪怕一次短暂的和平。 这时,一位士兵叩响了房门:「罗兰德兄弟,有位陌生客人来访,说是找您的。」 罗兰德愣了一下:谁会在半夜来找他呢?是找自己做忏悔或教义释疑的普通士卒,还是前来议事的军官?但门外看守的士兵说是陌生客人,那就大概不是远征军的成员了。 他略一思索,说:「请他进来。」 来者就像一个游走在现世的鬼魅,穿得严严实实,拉低的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下颌也藏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乍一看就连身量、性别和年纪都难以分辨。那人一走进屋,就反手将门闩上,似乎不想让外人听到接下来的对话。 罗兰德疑惑地抬起头:「请问,您是……」 神秘的访客掀开了斗篷兜帽。看到那张脸的瞬间,罗兰德突然觉得整间小屋都亮了起来。 来访的是位年轻女子。披散的黑色髮辫压在斗篷的领口下,一双翡翠般的碧眼倒映着幽幽烛光,仿佛能直接看进人的心底。 「我叫索尔缇,来自托雷索家族,」她沖罗兰德微微一笑,明明是不施粉黛的清秀面容,却带着一股令人联想到草原的野性美。「我想帮你寻找圣器,终结灾变。」 听到托雷索的名号,罗兰德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你——这里可是教团远征军的营地,要是被巡查的异端审判官发现——」 在教团看来,信仰世界蛇的托雷索家族无疑是铁板钉钉的异端,双方不止一次爆发过战争。教团曾几次试图围剿,但这个庞大的家族根系发达,生命力如野草般顽强,也就一直僵持至今。然而,饥荒和战争正在草原上蔓延,这支「异端大族」也不得不寻找新的栖身之地。 眼下,由于与帝国结成了同盟,教团将力量集中在对帝国敌人的宗教战争之上,暂时放松了对托雷索家族的管制。但这个自称索尔缇的女子竟直接跑到远征军的营地,秘会对象还是教□□来的督军教士,着实过于大胆了。 与罗兰德见过的数量有限的女性不同,索尔缇的神情镇定自若,显然已经歷过大风大浪:「听说你释放了托雷索的俘虏,对待我们这些『异端』的看法也和常人有所不同,我这才冒着被审判官处死的风险过来见你。」 她说,自己出身于不受重视的旁支,在族中没有话语权。也正是因此,她不需要受长辈们的约束,不需要依着律条过谨言慎行的日子,几乎跳出了教团和托雷索两个世纪以来的纷争。 自古以来,托雷索家族与灾变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族内似乎也流传着与圣器有关的传说,但这些传说和正统教义相去甚远。若能获得托雷索的支持,寻找圣器之路想必会顺利许多,只是教团未必会认可这样的合作。 第107页 罗兰德连忙追问:「是托雷索家族的元老们派你来的?」 索尔缇却摇了摇头:「不。族中其他人也视教团如仇寇,决计不愿意与你们合作,所以我干脆自作主张熘了出来,到你们这寻找可以信赖的战友。」 见罗兰德有些泄气,索尔缇笑了:「你觉得失望吗?」 罗兰德十分苦恼,但在初次见面的年轻女子面前表露情绪总归不妥。即便如此,索尔缇的身上似乎有一种独特的力量,足以让他暂且放下苦修带来的保持沉默的习惯。 他发出一声无奈的嘆息:「唉,我是对自己感到失望。」 索尔缇好奇地歪着脑袋看他:「为什么?现在冒着生命危险的可是我呀。要是不同意合作,我这就走,你当我从没来过就是了。」 「不,别走,我不是这个意思。」罗兰德又嘆了口气。「我只是个督军教士,人微言轻,教团恐怕是不会放下身段谈合作的。况且……」 索尔缇环起手臂,自信地扬起脸:「托雷索家族也好,教团也好,面对灾变时都是平等的,只是被信仰的分歧掩盖了更多的相似之处。我们为什么不能跳出那些纷争,在斗个你死我活之前,先解决双方共同面对的困境呢?」 索尔缇的话正说在罗兰德的心坎上。他没有想到,在冠着托雷索名号的「敌人」那里,竟也有自己的知音。 这次见面成了罗兰德与索尔缇漫长旅途的开始。 第二天,罗兰德收拾好行装,向远征军的军士同僚和信徒们辞别,并托人给教团总部送去一封信,表示自己将与人结伴,共同寻找教团孜孜以求的圣器。 为保护索尔缇,他隐瞒了她的身份,只说那是一位来自草原的战士兼嚮导。 索尔缇说,托雷索家族信仰的世界蛇是从不言语的「人世守望者」,一直隐匿着身形,默默见证着王朝更迭、文明兴衰,目睹了世间万物的诞生与消亡。也正是它掌控着灾变,用自然之力给自以为是的人类降下天罚。 罗兰德则认为,灾变是神怒,是一种过了头的考验,是对虔信者的筛选仪式。同时,也是神一次又一次地将人们从灾变中拯救出来,给予世人在新的土地上重新开始生活的进取心和勇气,并催促人们在歷史的镜子前自省。 不过,这些分歧并没有影响他们寻求破解灾变之谜的旅程。 无论是教团视作正统的经典,还是托雷索家族口耳相传的故事,都提到了一件东西:圣器。灾变正是被它唤起,亦是因它平息。只要正确地掌握圣器,就能让灾变终结。 「『大河之骨』——这是我的祖先对圣器的称唿。我不知道它存在于何处,但只要靠近,我一定会有所感应。」 「大河?哪条河?」罗兰德啃着索尔缇帮他烤好的鹿肉,辛辣的口味在天气转冷的深秋时节分外暖人心脾。「是乌特鲁斯河吧,我们这片大陆上最长的河流。」 索尔缇微笑着摇了摇头:「都不是。『大河』指的是生命之河,也是时间之河。」 说起这些故事时,索尔缇正盘着腿坐在营火前,边借火取暖,边烘干涉水时浸湿的衣物。她一直带在身边的苍鹰就站在马背上,用弯曲的利喙梳理自己的羽毛。 罗兰德已经和这位天生的猎手混熟。不知从何时开始,苍鹰习惯了从罗兰德的手中叼肉吃,也不再抗拒对方的抚摸。 除了灾变、圣器、不同的信仰,索尔缇和罗兰德也会聊到彼此。 索尔缇说,托雷索的族人们世代在草原上生活,一向骁勇善战,即便找个地方定居、不再以游猎为生,也很难改变骨子里狠戾偏执的天性,求生和求死的冲动也都由本能的强烈情感驱使,某些时候简直和野兽没什么两样。 但罗兰德觉得,索尔缇和其他人不一样。 她的年轻,她的机敏,她丝毫不显轻浮的外向开朗,她用清脆笑声掩饰的思乡之情,每每令罗兰德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灾变发生时,无力维持生计的难民被迫逃离家园,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土地;而今,罗兰德和索尔缇恰是要反过来追溯人们迁徙的轨迹,寻找灾变的起点。 自离开远征军营地后,他们几乎走遍了大半个库诺大陆。从南部荒无人烟的蛮荒山林到北国的冰湖雪原,他们见过海面倒映的孤月,走过瘴气瀰漫的深林,相互扶持着穿过遮天蔽日的风沙,也曾在旷野上策马狂奔,摆脱身后勐兽的追击。 对罗兰德来说,这无疑是不亚于战争的艰辛旅程,却也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后来,他们翻越高山,来到了大陆西北的「遗弃之地」。 连绵的山脉构成了半封闭的天然屏障,唯有西面可与海洋相通。在群山环抱的平原上,本应有肥沃的土壤和繁茂的草木。就算没有人烟,也至少是鸟兽的天堂。 可出现在罗兰德和索尔缇面前的,却是一片没有半点生气的土地,阴云密布的暗沉天空也仿佛从未放晴过,如血的残阳将焦黑的大地照得发红。 索尔缇在山坡上勒住马,轻声吐出一个罗兰德不曾听过的词语:「洛格玛。」 她解释道:「在我们的方言里,这是『古战场』的意思。」她指向眼前死气沉沉的平原。凭藉超常的视力,索尔缇看见了半埋在土里的兵器和人骨,斜插在战场上的旗帜烂得只剩下半截旗杆。「这里曾经发生过战争。」 第108页 罗兰德策马向前两步,与索尔缇并肩而立:「快日落了,我们先找个地方下脚吧。」 停在索尔缇肩上的苍鹰就像听懂了他的话,也低了两下脑袋。 他们将帐篷扎在平原附近的山坡上,又点起火把,趁着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到山脚下寻找水源。 一片死寂中,清亮的流水声不亚于天籁。二人沿着清澈的溪流一路骑行,在它的上游找到了一处泉眼。 不远处就是寸草不生的古战场,泉眼周围的草木却分外繁盛,就好像地狱和仙境被恶趣味的裁缝拼接在了同一块布匹上。 而在那泉眼中央,竟生长着一丛枝繁叶茂的玫瑰,与季节不符的花朵就这么安静地生长在黯淡的暮色里,表面泛着一层若隐若现的微光,有如不死不灭的神迹。 索尔缇在水边俯身,一手举着火把,一手舀起半抔水送入口中。清甜甘冽的泉水胜似佳酿,瞬间洗去长途奔波带来的疲乏与苦闷。 罗兰德凝视着那丛玫瑰,最终下定了决心,缓缓靠近这口神秘的泉眼,小心翼翼地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玫瑰离开翠绿的枝条时,他虔诚地闭上了双眼:「这一定是神的恩赐,是祂对这片土地的慈悲……」 而索尔缇是神给他带来的天启。 于是,罗兰德转过身,想把採下的玫瑰送给索尔缇。 面对罗兰德手中的玫瑰,索尔缇罕见地露出了羞涩的表情。她涨红了脸,后退半步,空闲的手紧张地来回摆动:「我、我不戴花的。」 说是谢绝,那双翠绿的眼眸却分明写着喜悦与希冀。 罗兰德有些失落。他从鞍具旁挂的行李袋中掏出一个木匣,腾出里面的东西,将没送出去的玫瑰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翌日,他们再次来到了平原上的古战场。 靠近古战场中心时,索尔缇突然停下了脚步。她急切地四处张望,又问罗兰德:「你听到什么没有?」 罗兰德屏气凝神,但除了风声,他什么都没听见。 索尔缇双眉微蹙,追寻着迴响在她脑海中的唿唤。最后,在那片被古老的战火灼烧过的土地上,她发现了一个数十米见方、约半人深的陷坑。她毫不犹豫地跳进坑中,向着声音的来源走去。陷坑中心孤零零地躺着一截雪白的蛇骨,在焦黑的土壤上白的晃眼,竟未沾上半点污秽。 索尔缇接触到蛇骨的瞬间,平原上的风突然停了。头顶盘踞的阴云骤然撕裂,被遮蔽无数个白昼的阳光终于穿破云层,遍洒这片一度死亡的土地。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段蛇骨,耳畔却响起了不属于罗兰德的一声悠长的嘆息。 索尔缇手中握着蛇骨,与罗兰德长久对视。二人一言不发,一切也都尽在不言中。 他们找到了「大河之骨」,后世称之为「洛格玛」的土地也终于从万物不生的诅咒中解脱了出来。 索尔缇告诉罗兰德,她曾通过圣器与「世界蛇」对话,并因此知道了灾变背后的真相,但这些真相是当时的人们无法接受的。 她又说,圣器不是神祇的恩赐,而是噩兆。单凭现在的力量,他们无法破坏这块坚硬无比的蛇骨,只能尽可能让它远离人群,凭藉托雷索的血脉天赋阻止它再次引发灾变。 找到圣器的消息传到教团与托雷索家族,罗兰德和索尔缇的擅自行动也促成了双方的和解。在索尔缇的说服下,亟需避难的族人们来到洛格玛,并将这里建设成新的家园。 洛格玛地区成了帝国的新领土,教团同样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足迹。他们选择古战场附近的天坑,将这一自然造物改建为封存圣器的圣殿,由托雷索家族负责看守。 自愿成为第一位「守墓人」的,正是找到了大河之骨的索尔缇。罗兰德也曾想留在闭塞偏远的洛格玛,哪怕只是当个普通的教士。 但索尔缇阻止了他。 「我希望你能成为教团的领袖,」她平静地说。「用更大的力量给世间带来真正的和平,这是我们共同的心愿。」 哪怕这意味着天各一方、永不相见,罗兰德也无法拒绝那双碧绿的眼睛。 离别之日,索尔缇站在圣殿大门后,身着与罗兰德初遇时一样的装束。 她对罗兰德说:「我想和你讨一件东西。还记得那丛长在泉眼上的玫瑰吗,我很想念它。」 「巧了,我正要送你一件东西。」罗兰德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匣。 他打开盖子,朴实无华的木匣中盛着一朵满开的玫瑰,花瓣上挂着小珍珠似的点点水光,不知是泉水还是露水。 这是他刚从泉眼那里摘回来的。 索尔缇定定地看着罗兰德,又露出了他无比熟悉的微笑。洛格玛圣殿的第一任守墓人拿起玫瑰,将它簪在自己的发间。 「永别了,我的战友,我的——」她没把话说完就低下了头。 大门合上的前一秒,罗兰德看见索尔缇脸颊上分明淌着泪。 直到走出裂谷,他都没敢回头,甚至不敢停下脚步,唯恐自己会当场泣不成声。 平原上,一片死寂的古战场已经变了模样,从初具规模的定居点远远传来孩童的说笑声。罗兰德走在新铺就的石板道路上,两侧的石柱静立无言。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苍鹰的长鸣。转过身去,只见常伴索尔缇左右的苍鹰正从圣殿飞向空中,在天坑上方久久盘旋。 第109页 数年后,罗兰德收到了索尔缇去世的消息。新一任守墓人取代了她的位置,孤身一人在天坑下的圣殿中坚守沉睡的「大河之骨」。 第二年春天,被尊奉为「圣徒」的教团领袖罗兰德在帝国首都溘然长逝。他一生清贫,没有留下子嗣和财产,下葬时只带走了一朵永不凋零的玫瑰。 作者有话要说:  our mark on this world / thunderfrost - marvin kopp 因为是老祖宗的回忆杀,所以没有篇首小短文 这对革命战友的断章是在写大纲之前就构思好的,写的时候脑子里也有比较具体的画面 ☆、第四十七章 大河之骨 玛伦利加的神殿建起之时,教团其实已经出现了衰落的徵兆,神殿落成时的盛大仪式也都带了些强撑门面的挣扎意味。当然,那时距我出生还有几百年,我只能从银湾塔收藏的文献中找到相关记载。 将圣徒罗兰德的遗骨迎至玛伦利加的时间则要晚一些。耐人寻味的是,圣遗物的转移与其说是为了播撒教团的荣光,倒不如说是在硕果仅存的大教区保留珍贵的遗产,好让剩下的信徒有份精神寄託。 ——银湾塔杂记·教团兴衰 棺椁上的红色玫瑰有多娇艷可人,它所栖身的古圣殿就有多凄冷苍凉。而在圣器与灾变的阴翳之下,二者间的巨大反差也都显得情有可原。 可就在萨缪尔和海格将轻触玫瑰的手收回的时候,眼前又出现了诡异的现象:那朵玫瑰正飞快地褪去艷丽的色泽,柔软的花瓣与叶片迅速硬化,竟在二人面前结成了一朵精緻的石花。 石花依旧保持着玫瑰的形态,却是任何一位能工巧匠都无法用人力复制的「神之造物」。纤薄的花叶上布满细密的裂纹,恐怕再也经不起一点粗暴的碰触。 「石心玫瑰」不负其名。 「刚才,你也看到了吧?」萨缪尔喃喃道。「那些画面,罗兰德与索尔缇的经歷,还有这朵玫瑰的石化。」 海格凝重地点头:「是的。这一次,我也看见了『来自过去的幻影』。」 萨缪尔纠正了海格的说法:「不是幻影,而是他们的记忆,也是这座圣殿所见证的故事。」他抬起头,仰视着天坑之上不曾游移的白昼极光。「他们不只是遥远的传说,圣器、古圣殿、终结灾变的方法也确实存在,我们终于证实了这一点。」 海格静静地注视萨缪尔的侧脸,发现他放空的眼神中除了释然,更多的却是遗憾与悲伤。 萨缪尔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一向沉稳的声线因激动微微颤抖:「海格,圣徒罗兰德的遗骨好像就收在玛伦利加的神殿里吧。」 「是的。」审判官再次看向石心玫瑰下的棺椁,不禁想起方才所见的罗兰德与索尔缇诀别的一幕。「谁能想到他心中还有这样的牵念。」 「圣徒也是人啊。」萨缪尔轻嘆。「他身边应该也有这样一朵玫瑰。」 海格无奈地摇头:「本来是有的。但早在将他的遗骨接到玛伦利加的一两百年前,那朵玫瑰就已经石化碎裂,这才有了『石心玫瑰』的名字。」 罗兰德辞世之后,神秘的石心玫瑰也成了一种象徵,以至于人们基本不会深究这朵花是否真的存在。 「而这里埋葬着我的祖先,索尔缇,还有他们,」萨缪尔站在索尔缇的棺椁前环视一圈,只见一列列黑棺如同丰碑,为与世隔绝的洛格玛守护着不容人染指的安宁。「他们是古圣殿的守墓人,是我们不为人知的先驱。」 海格一言不发,后退两步、单膝跪下,郑重地向眼前的守墓人们低下了头颅。 这是他第一次以教团战士的身份,向托雷索家族的成员致以最高的敬意。 二人走出棺椁的阵列,靠近圣殿尽头的祭坛。 祭坛附近有一张石造书案,书案前的座椅上坐着一具着长袍的枯骨。经歷了时间的折磨,那袭黑色长袍早已和书案上的书本、信件一样残破不堪,但萨缪尔依旧能从衣物形制和掉落一旁的饰物辨识出死者的身份——这是洛格玛古圣殿的最后一位守墓人。 落石堵住了离开圣殿的道路,以至于他没能等到下一位继任者将他入殓。 而在这位守墓人孤独离世的七个多世纪后,托雷索的现任族长与教团异端审判官终于走进圣殿,为他举行了迟来的葬礼,让这位无名的守墓人于棺中长眠。 海格和萨缪尔花了些工夫,才把守墓人的尸骨完整地移进那副空棺椁。他们将守墓人的双手在胸前交叠,让他的离去显得安详一些。 合上棺盖后,海格对萨缪尔说:「我们没法在这办什么祭祀仪式。但你是族长,代表托雷索家族为他念个悼词还是可以的。」 萨缪尔回过神,点了点头:「那就拜託你代表教团做个见证,就像当年建起圣殿时那样。」他感激地看了海格一眼。「谢谢你愿意为我的祖先做这些。」 海格简练地回答:「都是职责所在。」 萨缪尔明白,海格这么做不是因为居高临下的同情和怜悯,而是出于敬重。在这一时刻,在神圣的牺牲者面前,他们之间的种种过节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托雷索的族长理正衣冠,左手轻按刚合上的棺椁,闭着眼微微颔首。 「我,萨缪尔·索拉里斯·托雷索,托雷索家族的现任族长——」 第110页 海格也庄重地报上了自己的全名与头衔:「海格·乌泽林·索伦,教团首席异端审判官。」 「——特在此洛格玛圣殿,祭奠自圣女索尔缇以来的二十三任守墓人。」 「以及圣徒罗兰德。」海格补充道。 「你们守护洛格玛圣殿的任务已经完成。我们将接替你们的工作,继承你们的意志,将圣器『大河之骨』……」 萨缪尔的话戛然而止——他已经对接下来该做的事产生了怀疑。 他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祭坛和壁画:「海格,你还记得我们刚才看到的罗兰德和索尔缇的记忆吧。她提到圣器的本质,说那不是神迹,而是灾变的根源。」 海格的表情也骤然冷了下来:「啊,当然记得。」 「如果真是如此,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带走圣器。」萨缪尔的语气很坚定。「哪怕这有悖你们教团的命令。」 海格冷笑一声:「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我只是执着于『带回圣器』吗?」 他握着剑柄,与萨缪尔一同走向祭坛。 「你那位探险家朋友说,他认为教团必然走向没落,即便找回圣器,结果也是一样的。」 萨缪尔愣住了:「胡塔还对你说了这些话啊……要没那位大副管着,他就总是口无遮拦。」 海格却表现出意外的坦然:「也许他说的没错。教团之所以对圣器充满执念,正是因为它已日薄西山,需要一剂勐药延续自己的生命。可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从这里带走圣器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 洛格玛灾变之时,托雷索家族死得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人口,镇守此地的教团战士也死伤惨重。漫长的时间使后人无法拨开真相之上的层层雾霭,反倒将圣器「大河之骨」当作通往救赎之路的路标。 最后的守墓人在书案上留下了歷代积攒的研究手记。可惜那些纸张过于脆弱,稍微碰触即刻化作齑粉;羊皮纸上的墨迹也早已斑驳不清,萨缪尔只能艰难地辨别出用古文字写下的片言只语。 于是,萨缪尔与海格将视线移回祭坛。 教团与托雷索家族汲汲以求的圣器就盛放在祭坛上。一截不到二尺长的蛇骨,底下垫着残破的教团旗帜。 然而,与罗兰德、索尔缇在古战场上拾得的洁白无瑕的蛇骨不同,眼前的「大河之骨」已是通体发黑、伤痕累累,就像索尔缇棺上的石心玫瑰一样爬满裂痕,每条缝隙都饮足了陈旧的血液——大概是托雷索家族守墓人的血。 他们已无法分辨,是圣器因血而堕落,还是鲜血揭开了圣器本来的面目。 萨缪尔尝试触碰圣器时,出于对萨缪尔直觉和判断力的信任,海格没有阻止他,只是竭力将担忧藏在心底。 也许这一次,他们将和那两位先驱一样,无限接近灾变的根源。 碰到蛇骨的瞬间,萨缪尔再次感受到了共鸣的力量。洛格玛圣殿的过去与现在于意识的空间里交叠,眼前巨幅壁画也逐渐清晰起来。 萨缪尔终于明白上面画的是什么:那是一条将身形隐藏于世间万物之后、向着天坑盘旋而上的巨蛇,是贯穿了时间与生命的世界之蛇。 画面底部,蛇尾勾着烈火、闪电与洪水,衣不蔽体的「人」和被同样捲入灾难的野兽在地狱般的光景中求生——这是人类尚未成为万物灵长的远古时代。 后来,裊裊烟火藏起了巨蛇的身形,画面上开始出现简陋的房屋和农田,人类告别了蛮荒时代,迈出通往文明的第一步。 再后来,画面中的人群分成了两边。一拨人簇拥着高台上的「神祇」,而那神祇背后的光环恰是由无数信徒推起的人造之物;另一拨人穿上了铠甲,拿起了长剑,村落的炊烟变成了战场的硝烟。 人们学会了信仰,也学会了战争。 画面中部是帝国首都繁荣的城市景象,标志着库诺大陆的文明走向鼎盛。而在华美画卷的角落,蛇身与人骨和锈蚀的兵器纠缠,洪水与冰川一点点逼近城池与农田。 繁荣之上,无尽的战争又将那些美好安宁的画面一一撕裂。无主的战马踏过哀嚎的难民,颓圮的宫室间燃起熊熊烈火,陷入绝望的流民堕落为无光者,衣衫褴褛的掘墓人将瘟疫死者拖进墓坑。人祸已超越天灾,成为人们面前最可怕的劫难。 画面的最上端,一切都回到了故事的起点。地震、天火、海啸、冰封,人和其他动物一样,只能在灾变中苟且求生。他伸长手臂,想要抓住悬崖上伸出的枯枝,双腿却被血肉结成的藤蔓缠绕,生存也变得遥不可及。 而世界之蛇冷眼俯视着歷史的轮迴,仿佛万物的生死兴亡都与它不相干。那双冷漠的眼睛也俯视着圣殿,俯视着站在它面前的海格和萨缪尔。 萨缪尔感觉自己正在与世界蛇对视。 出乎萨缪尔自己的意料,此刻,他感觉不到任何畏惧——他就站在这里,触碰着浸过血、伤痕累累的大河之骨,离最后的决断只有一步之遥。 萨缪尔低下头,盯着那段蛇骨,轻声说:「索尔缇曾经通过『大河之骨』与世界蛇对话。我要重复这一过程,从它那里索取灾变的真相。」 现在,他是作为托雷索的族长站在这里,想方设法成全家族的古老夙愿,那些软弱的、彷徨的、自暴自弃的念头也都被抛到脑后。 第111页 但在海格眼中,他突然从「临时盟友」、「永远的仇人」变回了「萨缪尔」。 海格想,他终于理解了罗兰德与索尔缇分离时,心中涌动着怎样的情感。 在这关键的时刻,一向不近人情的审判官只是平静地说道:「无论结果如何,我会尊重你的决定。」 萨缪尔从未想过海格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但毫无疑问,海格的明确态度给了萨缪尔更多的勇气。 据索尔缇和罗兰德所知,圣器「大河之骨」正是「世界蛇」的骨殖。古圣殿最后的守墓人死后,它离开了托雷索之血的抑制与调和,随之从几个世纪的沉睡中甦醒,用自然之力给人们带来一次又一次的劫难。 若要像索尔缇那样与圣器对话,也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走进圣殿前割开的伤口还在渗血。萨缪尔单手解开包扎的布条,让新鲜的托雷索之血再次浇上干涸许久的圣器。鲜红的血滴覆盖了陈旧的血迹,一点点渗进蛇骨的缝隙,仿佛在暗喻萨缪尔与逝去先祖们的重逢。 天坑上方雷鸣阵阵,闪电撕裂了在洛格玛上空凝固了七百余年的白昼极光,也照亮了那副尽是无字谶语的巨幅壁画。画中世界蛇冰冷的双眼似乎眨了一下,竖瞳放着寒光,犹如勐兽的利齿、极北之地的坚冰、处刑者的屠刀。 它正居高临下审视着试图与「神」平视之人。 圣殿中响起一个苍老的、有如游魂的声音。 「自上一位『守墓人』与我对话,已经过了七百二十四年又八十三天。不过,这对我来说只是一瞬间。」 海格环视四周,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那截饮了血的蛇骨也安静地横在祭坛上。 萨缪尔知道,这是世界蛇在与他们对话。 对托雷索家族而言,世界蛇就是他们的神,应当以虔诚之心和纯粹的敬意长久供奉。但现如今,萨缪尔已经捨弃了信仰,以一种旁观者而非信徒的姿态与画中的蛇眼对视:「你……就是世界蛇?」 苍老的声音混入了飘忽不定的笑意:「神、至高之主、世界蛇、末日审判者……在不同的土地、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群,我有过无数个名字。你们当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称唿我。」 萨缪尔凝视着壁画上游走的蛇形:「除了『大河之骨』,我们看不到你的实体。」 「我不需要实体,那段蛇骨也只是连接我与这个世界的桥樑和传声筒。」 海格握紧剑柄,沉声追问:「你究竟是神,还是恶魔?」 世界蛇的笑声低沉悠长:「可怜的孩子啊,世界上哪有神?只是人们需要神罢了。我只是一个概念,一种现象,一组规则的化身。我没有意识和情感,没有喜怒哀乐,只有你们无法理解的职责。当然,我也无法理解你们。」 萨缪尔观察着海格的表情,唯恐他因世界蛇的回答陷入信仰崩塌的漩涡。 但海格表现得分外冷静:「可你正在与我们对话。」 「对话不意味着理解,孩子。我只是有问必答,不会撒谎或隐瞒。」世界蛇的语速慢得像位沉湎于回忆的老者。「你们是否出现、何时出现,如何处置这个被称作『圣器』的传声筒也与我无关。反正,都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consecration / echo of the past - marvin kopp ☆、第四十八章 世界蛇 神职者自己是否相信神祇的存在?放到过去,这是个不容许讨论的、堪称大逆不道的问题。神就是神,信徒的虔诚则是神的食粮,也是祂降福人世的前提。 灾变催生了虔诚,也在最后改变了人们(包括神职者)对宗教的看法。因此,教团分崩离析之时,神职人员很快就接受了现实。一部分教士和教警虽放弃了过去的身份,却依旧自愿保护教团留下的知识与资产,反倒是剩下的信徒失去了精神支柱,陷入长久的苦闷。 以神之名从人那里获得的力量,并不总能以美好的方式反馈到人身上。 ——银湾塔杂记·教团兴衰 世界之蛇说,它没有意识和情感,除那段化作实体的蛇骨外甚至没有躯壳,壁画上所绘的巨蛇也只是一种意象。 它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观察」。 「人们无法听到我的声音,我也从不言语,从不显形。」它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只是平静地将一切娓娓道来。「早在你们想像我的模样之前,我就已经注视着你们——一群心思复杂又自以为是的婴儿。不过,也只有你们走到了这一步。」 萨缪尔仰视着画中的巨蛇:「你说的『你们』……是指人类吗?」 「是。如果人类没能在演进中学会思考,反倒是蛇鼠鸟兽获得智识,成为支配世界的动物,并发现我的存在,将我的传声筒安置在这样一处圣殿中,那我指的就是后者。当然,在这个世界,是你们赢了。」 海格眉头紧锁:「你说你的『职责』是观察。」 「是。你们也有这样的人,负责记录自己见到的、听到的、想到的一切,然后将这些知识选择性地留给后代。而我不同——我只需要听和看,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选择,也不需要传递给任何人。」 「所以,你不理解我们。」 世界蛇慢条斯理地回答:「也没有必要理解。」 萨缪尔握紧了悬在胸前的蛇形纹章:「就像教团敬拜神明那样,我的祖先曾将你视作神祇,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你留下的痕迹。」 第112页 「很多人都曾这么做。信仰或憎恶都是他们的选择,我对此没有任何想法。」 海格摇了摇头:「只是现在看来,你不仅和『神』无关,更像是灾厄的源头。」 世界蛇的回应依旧很平淡:「在我眼中没有神迹和灾厄之分,这都是你们人类制造的概念。一切都会发生,一切都会在该发生的时候发生,一切都是自然法则的一部分。你们所说的『灾变』,只是土、水、风、火与生物的运动,并非我对人类降下的惩罚。」 萨缪尔飞快地与海格对视一眼,又强调了一遍:「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们提出的问题。」 世界蛇说话依旧慢悠悠的,像在唱诗:「和人类不同,我不会撒谎。」 海格问:「那些被我们称作『灾变』的劫难,是由你引发的吗?」 「我从未『引发』它们,只是按照规则调整世界的形态。不过在你们的认识中,这样的调整好像比较激烈。总之,在元素的运动面前,你们和其他动物是平等的,我不曾将你们区别对待。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对这些规则如此抗拒。」 海格冷笑道:「你认为我们终结灾变的想法是一种傲慢?」 世界蛇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傲慢』是什么。我没有感情,也不能理解人类的感情。」 「『无光者』也是在你的影响下出现的吧。」 「我知道你们创造的这个名词指代什么,也知道你们会猎杀它们。是的,它们的诞生是『规则』的一部分。虽然我没有感情,但从你们的角度看,这应该是一种慈悲——它们的肉体继续生存,灵魂却不再受你们所说的苦难。」 这个答案令海格陷入了沉默。 或许,他们就不该试图理解世界之蛇的想法——不,它根本没有「想法」,只是个按照既定法则运作的机器。 不是神对人世的愠怒,不是恶魔折磨生灵的习性,不是末日的前兆。海格和萨缪尔已做好应对任何敌人的心理准备,可到头来,等待他们的竟是个连实体和自我意识都没有的「观测者」,它甚至不认为自己需要对人类经受的劫难负责。 就像巨石落进泥淖,利刃砍上棉花,雷霆万钧仅剩天际渺远的回声。纵使知道了真相,海格和萨缪尔也无法感到丝毫快意,心中只剩下难以言喻的空虚。 在知晓一切、掌控一切的世界之蛇面前,人是如此渺小,渺小到懊丧与愤怒的情感都显得多余,这是比信仰崩塌更叫人绝望的事情。 即便如此,萨缪尔还有想要知道的事情。他指着大河之骨,几乎是在声嘶力竭地质问:「既然你只是个大公无私的观测者,为什么会容许我们托雷索家族的血脉拥有这样的能力?为什么愿意和我们对话?」 「只有让觉醒的被观测者发现我,我才是完整的。」世界蛇回答。「你们制造神祇,利用神祇,也将在最后看清神祇的本质。不是我容许你们存在,而是你们必然存在。当然,并不是所有守墓人都能听到我的声音,他们中的大多数至死都只是空对壁画想像我的模样。」 「所以,我们对圣器的特殊反应,与常人不同的血,祖先留下的传说,通通都是……」 「都是留给你们的线索,是我『得以完整』的必需品。」 ——托雷索家族只不过是世界蛇的工具。 ——这漫长的旅程,从玛伦利加到洛格玛古圣殿的远征,为来到这里付出的所有代价,那些惨烈到不堪回首的牺牲,反倒成全了这条将世间万物收进记忆的巨蛇。 萨缪尔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低下头,说话时已没有什么气力:「最重要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不管是第几个问题,我都会回答。毕竟我拥有无限的时间和知识,这是你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像和匹敌的。」 「千年前,我的先祖索尔缇发现圣器时,这段蛇骨十分干净,也没有裂纹,现在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守墓人的血暂且不论,这些裂痕显然是后来出现的。为什么?」 世界蛇一改先前无需铺垫、有问必答的说话方式,竟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令萨缪尔差点以为它也有被问住的一天。 世界蛇还是「开口」说话了:「因为就算我不再进行任何干预,你们也已经拥有了足以毁灭自己的力量。」 「……什么?」海格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从山川海陆到风雪雷电,我可以让它们依照预定之理变化模样,也可以让宁可失去灵魂的人类改变自己生存的姿态,但我没有动机、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去支配你们的内心,而人类给彼此带来的劫难正逐渐凌驾于我之上。」 萨缪尔心头一震:「你是说战争。」 「有杀人的战争,也有不杀人的战争。」世界蛇说道。「不只是战争——我知道,你们对人类自身的恐惧,已经超越了对我以及『灾变』的恐惧。这是人类的胜利,因此,我开始衰老,和世界的联繫也逐渐减弱。」 蛇骨上的裂纹证明了这一点。 「我的祖先们定居此地时,也曾一度压制灾变的发生,并将你的秘密封存起来,维持了这片土地近三百年的安宁。但你再次摧毁了这一切。」萨缪尔死死盯着画上的蛇瞳。 「我没有『摧毁』任何东西,只是让一切回归常理。」世界蛇苍老的声音在寒冷的圣殿中迴荡,如同铁面无私的法官当庭下达最后的判决。「是洛格玛地区再度燃起的战火唤醒了我。这片土地上白骨累累,一半是因为你们所说的『灾变』,一半是因为人类的自相杀戮。」 第113页 这就是七百年前洛格玛大灾变的真相。 「硬要说的话,是你们祖先的战争导致了这个后果。」 海格按住萨缪尔想要拔刀的手,对世界蛇说:「你有问必答,对吧。」 「是的。」 「我们究竟能否终结灾变?」 世界蛇第一次向渺小且卑微的人类提出了问题:「你们为什么想这么做?」 「这是你无法理解的事情。」海格拒绝回答。「我们只需要一个答案——是,或否。」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世界蛇缓缓回答:「可以,但什么都不会改变。透过你们的眼睛,我看到了更严峻的未来。我从未用过『严峻』一词,不过今天可以破例。」 萨缪尔惨笑两声:「你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大概就和我们看蝼蚁的感觉是一样的吧。」 「不,我没有感觉。」 意料之中的回答。 萨缪尔又问:「你这是在放任我们做出决定?」 世界蛇发出沉闷的笑声:「选择权在你们手里。将大河之骨破坏,切断我与世界的联繫;或是保留它,保留你们的族裔与我对话的可能,同时也是保留一个高于万物的观测者。当然,你也可以让我继续沉睡。我没有未来,也不需要未来;而你们的未来与我无关。」 「那些危及人命的□□将会如何?」 「它们依旧会在该发生的时候发生,只是不再集中连续地降临在某个地方,因为我这套『规则』将会消失;但正如你们所愿,世间将不再有『无光者』。」 面对抉择,萨缪尔陷入了沉思。海格定定地看着他,等待托雷索族长作出关键决定。 他已经承诺过,会在圣器的问题上尊重萨缪尔的选择。 在那一瞬间,萨缪尔想起了鹤山庄园的夕阳。 血色的落日普照鹤山之时,他听见了父亲和其他族人的死讯。他们死在寻找圣器的路上,不是因为灾变,而是被卷进北方的战争。 他又想起索菲娅还在襁褓中的时候,父亲会给他们讲洛格玛和世界蛇的故事。 「洛格玛是我们素未谋面的故乡。终有一日,我们将回到那片土地,与我们的神重逢。」 「世界蛇会保佑我们吗?」年幼的萨缪尔问。 他的父亲温和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小萨缪尔好奇地抓住父亲脖子上挂着的蛇形吊坠,细细端详那上面倒映的烛光。 最后,萨缪尔再次抬起头,幽深的碧绿眼眸迎向画在石壁上的蛇瞳:「我选择摧毁圣器,这就是我的答案。」 世界蛇语气平淡地问:「为了彻底消灭无光者?」 「不。」萨缪尔「唰」的一声拔出腰间马刀,刀上倒映的壁画泛着奇异的幽光。「我们已经不需要神了。即使人类终将走向毁灭,导致这个结果的……也只能是我们自己。这个世界的末日审判不需要你代劳。」 世界蛇幽幽地说道:「你和你的祖先说了一样的话。」 「他们没能做到的事,只能由我们完成了。」萨缪尔举起刀,刀锋直指画中巨蛇。 世界蛇没有遗忘在场的另一个人:「旁边这位效忠教团的孩子,你的选择也是一样的吧。」 海格的回答坚定且言简意赅:「正是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 就像被什么滑稽的场面打破了「没有意识和情感」的规则,世界蛇突然爆发出一阵诡异的大笑,天坑下的回音直震得冰挂碎裂、尘埃扬起。 除了之前听到的声音,这阵狂笑混杂了更多的声线:从幼儿的尖利、少女的清亮到中年人的成熟沉稳、老者的虚弱沙哑,还有勐禽的长啸与低吼,甚至席捲着海浪与狂风的声音。 海格和萨缪尔听到了来自整个世界的冷笑。 「这是你们的选择,与我无关。」 世界蛇的声音逐渐远去,巨幅壁画恢復了黯淡无光的模样。 萨缪尔举起刀,砍向早已残破不堪的「大河之骨」。遍染鲜血的圣器应声碎裂,碎骨飞溅,没等落到地上就化作了灰烬。 圣器被毁的瞬间,如水面因一颗落石泛起了涟漪,无论是裂谷外的临时营地,大陆南部的鹤山庄园,还是远在东南半岛的玛伦利加,所有体内流淌着托雷索之血的人都感觉到了同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就这么楔入他们的内心,又飞快地剜走一些深种于心、近乎本能的东西。 裂谷外,坐在倒塌石柱上眉头紧锁的克洛伊勐然站起身,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坑的方向,完全没听见大副正紧张地叫她的名字。 「世界蛇……」她喃喃自语。 胡塔和大副对视一眼,顿感事情不妙:「难道那底下出事了?」 而在遥远的玛伦利加,正穿过庭院朝书房走去的艾德里安突然停下脚步,茫然地看向西北面。可他眼前除了飞狮公馆院落的高墙,什么都没有。 大河之骨随着萨缪尔砍下的一刀灰飞烟灭。而在圣器毁灭的瞬间,它体内尚未被使用的能量也一下子迸发了出来。 洛格玛古圣殿开始震动。被风化剥蚀的世界蛇壁画连同四方的石壁正在破裂,大地深处传来不祥的巨响。悬在天坑边缘的古老冰挂一截一截地往下掉。 这座苟延残喘了上千年的圣殿随时可能崩塌。 而萨缪尔仰望着天坑,眼神空洞。马刀从他手中缓缓滑落,连同碎石、冰挂与突然下起的暴风雪落在地面上。 第114页 ——这就是道路的尽头。 ——除了冰冷的真相,什么都没有。 他替父亲与先祖们完成了最后的愿望,替他们走到了终点。 可在这古圣殿冰冷的遗骸中,支撑萨缪尔走到今天的执念,以及强烈的权力欲、求生欲、好胜心也随着世界蛇的离去风消云散。他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就连生或死都不想再计较,只剩下一具有温度的空壳。 「萨缪尔,我们得离开这里。」 审判官抓住了他的手,可萨缪尔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萨缪尔!」 作者有话要说:  the cleansing - marvin kopp ☆、第四十九章 共鸣 出于远洋航行和登陆探险的需求,胡塔的信标号上有一支相对固定的队伍,他们与托雷索家族保持着长期僱佣关系,托雷索的投资也超越了纯粹牟利的「低级趣味」。无论是经歷的传奇程度还是实际作出的贡献,探险家胡塔的船队都值得一书。 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汪洋大海之中,海员和佣兵譁变是相当危险的。而胡塔无疑是位优秀的领导者,他的人格魅力和(副手的)管理技巧成功地将来自五湖四海的勇士团结到同一艘船上,这些「莽汉」也都对他忠心耿耿。 ——银湾塔杂记·探险家与他们的船 洛格玛古圣殿正在崩塌,萨缪尔却依旧呆立在龟裂的壁画前,望向天坑的双眼中空无一物。 海格不能把他留在这里。 「萨缪尔!」审判官抓住那只连刀都没握住的手,在震耳欲聋的地裂声中大喊对方的名字,想要唤醒精神恍惚的萨缪尔。 萨缪尔缓慢地转过身,既没说话,脚步也不曾移动。海格拽着人准备往外沖,试图赶在落石堵住裂谷前逃离圣殿。 「……你走吧,让我留在这。」萨缪尔的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或者现在就杀了我。」 ——我没有自戕的资格,只能让外物夺走自己的生命。 这是萨缪尔一直以来的想法。 海格急了:「现在不是说这种蠢话的时候!等我们离开圣殿,叫我把你千刀万剐都无所谓,可现在事情还没有结束!」 十数个扭曲的「人」正从圣殿角落的阴影脱茧而出。 准确地说,那是一群衣衫褴褛的骷髅,发黄的骨架外只蒙着一层干瘪的皮肉,残破粗陋的铠甲与锈蚀的兵器叮咣作响,空洞的眼眶里闪着鬼火似的蓝焰。 它们是古战场的死灵,是世界之蛇对古战场记忆的实体化。而在海格看来,它们是无光者的「始祖」,也是最后的无光者。 它们刚从漫长的梦境中甦醒,又极快地适应了扭曲畸形的躯体,举着铁剑、战斧与长矛向海格和萨缪尔冲来。 数千年前的古战场上,世界之蛇就曾见证过这样的光景——人们用原始的武器与防具进行残酷的、有组织的杀戮,而这是它无法从「没有思维」的其他生物那里看到的。 古圣殿的情况岌岌可危,手持兵刃的战场亡灵正靠近圣殿中仅有的两个活人,萨缪尔又站在原地不肯动弹。海格只得先松开萨缪尔,拔出挂在腰间的宽刃剑,剑光直指最近的战场亡灵。 「索伦大人!」「萨缪尔先生!」 门外待命的佣兵和教警虽不知圣殿中发生了什么,但周围环境的剧烈异动已让他们心中警铃大作。 战士们冲进圣殿,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除了倾盆而下的雪、冰挂与碎石,正被落石摧毁的陈旧棺椁,龟裂剥蚀的壁画,便是那些形容可怖的怪物。 「这,这是什么东西——」 「这里为什么会有无光者!」 在场的教警中,一部分曾参与猎杀无光者的行动,跟随胡塔週游四海的佣兵也积累了不少战斗经验,更何况紧迫的情势容不得半点犹疑。面对眼中冒蓝火、字面意义上皮包骨头的战场亡灵,他们只来得及短暂地惊讶几秒,便很快投入了战斗。 这既出于忠诚,同时也是为了自保。 这是一场以命相赌的战斗。既要躲开空中坠落的岩石和坚硬程度不亚于岩石的冰柱,又要躲开战场亡灵机械但迅勐的砍击,还得留心唯一的逃生之路,这对古圣殿中的每个人都是前所未有的考验。 世界蛇最后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很难想像就在不到一刻钟前,这里还寂静得像玛伦利加郊外荒废的墓园。此时,守墓人与大河之骨的「墓园」正在变成废墟。 海格一个侧步,躲开坠落的冰柱,又回身一剑,帮一名落单的佣兵挡开亡灵噼下的战斧,同时不忘沖另一边大喊:「萨缪尔,你在发什么呆!」 萨缪尔依旧站在原地,木然仰望天坑之上麇集的阴云与风雪。 战场亡灵与无光者同源,而托雷索之血的特殊性使它们本能避开了并未战斗的萨缪尔。海格的臂甲上还缠着浸了萨缪尔鲜血的布条,这项「保险措施」也依旧发挥着作用。 但其他教警和佣兵就没那么幸运了。圣殿的崩塌已经造成了一些死伤,若是被战场亡灵围攻,又被落石堵住去路,后果将不堪设想。 海格边与世界蛇孕育的产物厮杀,边果断地下达指令:「不要和它们缠斗,先跑出去!」 宽刃剑砍中不应存在于世的战场亡灵时,剑锋就像切进潮湿的朽木。对方的躯壳不像普通的无光者,不会流出泥浆般粘稠的黑血,只会在被扯开皮肉、削下骨粉的同时,泄出一股刺骨的寒意。 第115页 就算被巨大的落石压碎半身,它们也不曾放下手中的兵刃。被埋葬在过去的亡灵不知痛苦为何物,只会直接扯断自己的身躯,拖着半截残损的身体向生者发起攻击,嘴里发出活人们听不懂的嘶吼。 那或许正是远古战士生前的战吼。它们的躯壳早已湮灭,但世界蛇看到并记住了它们的死亡,在离别之时将这些亡灵带回了现世。 而在这诡异的鏖战中,海格也开始像萨缪尔和克洛伊那样,看到一些来自古战场的幻影。 进攻的号角响起,面目模煳的战士高吼着沖向面目模煳的敌人,他们相继倒下,相继死亡,暴露于野的尸骨是鸦群的盛宴,流出的鲜血汇成溪流,却无法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浇灌出一草一木。 为争夺水源、粮食、土地、人口,为证明继承的正统性,为了将宗教的「福音」传向四方……野兽自然离不开争斗,但只有人类如此擅长编排名目,扛着精緻华美的大旗向同类举起屠刀。 「快走!」海格砍下一颗亡灵的头颅,将救下的教警用力推向圣殿大门狭窄的缝隙。 身经百战的审判官迅速环视四周:仍有半数战场亡灵在混乱中本能地收割生者的灵魂,而他和萨缪尔带到古圣殿的人已折了三分之一,任何一条生命的逝去都是巨大的损失。 他不像世界蛇,做不到对人类的死亡冷眼旁观,哪怕是他一度憎恨到无以復加的萨缪尔。 不对——海格看清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如果和萨缪尔恩怨两清意味着看对方殒命于此,他宁可把这笔永远算不完的煳涂帐留下。 他不是圣徒罗兰德,无法放任自己在意的人留在大门的另一头,更何况当年的索尔缇并未因此而死。萨缪尔要是留在这,却只有死路一条。 就算因圣器而死是萨缪尔自己的想法,海格也不会让他如愿。 跨过横亘二人之间的多年恩怨,跨过古圣殿里冰雹似的碎石与冰碴,踏着刚积起的薄雪,海格再次抓住了失魂落魄的萨缪尔。 异端审判官一手紧紧拽着托雷索族长的衣领,一手握剑,强行拖着他闪过天坑边缘坠落的石块,不顾一切地沖向古圣殿唯一的出口。 沾着托雷索之血的布条不知何时已被划落,海格也成了战场亡灵的攻击目标,身上厚重的铠甲很快被砍出不少豁口。在某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奇怪的想法:不知它们在与活人厮杀的时候,是否会想起真正的战场呢。 可无论这场死斗的结果如何,它们都不可能离开古圣殿,只能留在这里,与守墓人一同被大地埋葬。 而海格必须把萨缪尔活着带出去。 战场亡灵抡起巨斧,从侧面向自己袭来时,来不及多想,海格一个转身,将萨缪尔朝着大门的方向撞了出去。 亡灵手中的巨斧没有砍穿审判官的重甲,但这沉重一击直接打破了海格的重心。他登时摔倒在地,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压作一团,痛得几近神志不清,握得发烫的宽刃剑也脱了手。鲜血逆着喉咙直往上涌,很快溢出了口腔。 被海格用肩甲撞飞的萨缪尔从地上爬起,回头望去,只见海格趴在不远处,嘴边鲜血直流,不省人事。 高大的战场亡灵手持巨斧,正要向海格砍去。它眼中燃烧着幽幽蓝火,在阴冷的古圣殿废墟里显得分外恐怖。剩下的几个亡灵也正向失去意识的海格靠近。 那把锈迹斑斑的战斧随时可能落下。 ——无论结果如何,我会尊重你的决定。 ——我们得离开这里。 ——等我们离开圣殿,叫我把你千刀万剐都无所谓,可现在事情还没有结束! 倒在那里的异端审判官曾是萨缪尔的棋子,是最重要的盟友,也是他最无法坦然面对的人。 萨缪尔知道海格有多恨他。就像混入教团后利用战友们的信任,萨缪尔也利用过这种恨意,好让命运的锁链将他们捆绑得更加牢固。可到最后,他们谁都没有跳出彼此的漩涡。 海格的血唤醒了萨缪尔。 了却了缠绕多年的心事,他本没打算活下去,可为了海格,他愿意挥剑。 一度黯淡的碧绿双眸再次燃起迟来的杀意。 伤痕累累的教警们本已跑出了圣殿,见状又马上回过身去,再度握紧手中武器,准备冒险救出审判官。 身后的佣兵正焦急地大喊。他们为胡塔效力,自然优先考虑萨缪尔的生命安全,可萨缪尔不打算分神去听。 自己惯用的马刀落在了壁画附近,身上只剩一柄半尺出头的短刀,对面却还有五六个战场亡灵。虽行动略显迟缓,考虑到它们的铠甲和武器,恐怕要比一般的无光者难对付。 即便如此,萨缪尔也只有一战。 他反手拔出短刀,以迅雷之势沖向敌人,快得教警和佣兵只能看见一道黑鸦般的残影。 第一个目标是手持巨斧的傢伙。萨缪尔手中短刀一横,将它逼退半步,巨斧重重锤在离海格的头颅不到一尺的地方。 紧接着,萨缪尔就地一滚,躲开另外两个亡灵的攻击,顺手抄起海格掉落的宽刃剑,向上一记格挡竟直接砍断了战场亡灵手中的长剑。削断枯木般干瘪又意外坚硬的脖颈时,剑锋与颈骨相撞,发出直达耳膜的铮铮烈响。 这就是托雷索现任族长的战斗姿态。 在落石、冰挂和雪花间,托雷索的剑舞就像是席捲一切的疾风,兇悍、凌厉、飘逸,又带着以命相搏的决绝与悲壮。即便是被激怒的状态下,萨缪尔的剑招依旧精准流畅,令人忘记他手中所握并非轻便的弧刃马刀,而是海格那柄带注铅配重球的宽刃剑。 第116页 只有萨缪尔知道,这恰是将所有战术交给本能、焚尽所有理智的结果——托雷索族人非凡的武力相当一部分倚仗于强烈的情感。越是绝境,就越能把血系传承的战斗天赋发挥到极致。 哪怕捨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下海格——这是萨缪尔此刻唯一的念头。 明确了战术目标,一切都水到渠成。 大地的颤动,悬在头顶的危机,眼前的战场亡灵,这些都已不那么重要。萨缪尔挥动着宽刃剑,感觉自己正在和海格并肩作战,像极了他脱离教团之前短暂的教警时光。 但这一次,他不会背叛海格,不会为了自己的执念弃他而去。 因躲闪不及,被亡灵划伤侧腹和手臂时,萨缪尔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由于精神极度集中,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直到手持巨斧的战场亡灵被砍作两半、轰然倒地,萨缪尔才喘着粗气跪倒在地,用带伤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架起失去意识的海格,蹒跚着向古圣殿外狭长的裂谷走去。 异端审判官沉重的铠甲压得萨缪尔喘不过气,没走几步就倒了下去。教警和佣兵立即冲上前,扛起两位陷入昏迷的头领,在骇人的石裂声中逃出生天。 由于地理位置的差异,洛格玛地区刚近黄昏时,玛伦利加已是午夜。 在难得安稳的睡眠中,路易斯梦见了十几年前的某个午后。 「你绝对没法想像他们是怎么形容洛格玛的。远离喧嚣的净土,有长空碧海、崇山沃野,溪流如同清甜的酒酿,多汁的牧草能培育出最优秀的骏马。他们常说,这一切都多亏了圣器和世界蛇的庇护。」 萨缪尔仰躺在灯塔前的草地上,懒洋洋地回忆长辈们对托雷索家族「精神故乡」的描述。路易斯以相同的姿势躺在他身边发呆,时不时附和两句。海鸥从灯塔上空掠过,小小的阴影在地面划出一道轨迹。 那时,路易斯刚结束学徒期不久,萨缪尔也只是飞狮公馆的扈从,常和相熟的赏金猎人一同「厮混」。这群酒友中,就属路易斯和萨缪尔的酒量最好,来自北方的琳卡也只能屈居第二梯队,此时已和其他同伴醉倒一旁,就着和煦的暖风唿唿大睡。 萨缪尔又说:「有时我会想,会不会正是『圣器』招致了灾变?总之,等我想办法掌了权,我一定会找到传说中的古圣殿,替父亲了结这桩心事。」他看着路易斯,眨了眨眼睛。「要不,你也一起来吧?」 路易斯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句醉话。他伸了个懒腰,语气十分敷衍:「我不太喜欢出远门……不过,帮你造点武器还是可以的。」 那双深邃的绿眼睛闪过一丝失望,而年轻的路易斯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也无从知晓之后发生的事。 世事无常,知交零落,当年一起在灯塔下喝酒的伙伴当中,只剩路易斯仍留在玛伦利加。 这个梦在其他同伴开始嚷嚷醉话时戛然而止。 路易斯是被冻醒的。 早在迎春庆典的前几天,他就收起了火盆,完全没想到天气会突然转冷。他从床上爬起身,推开窗,想要探寻寒意的来源,却见已经入春的玛伦利加竟再次下起了雪。 作者有话要说:  from blood to liberation - marvin kopp ☆、第五十章 復冬 迎春庆典既是玛伦利加的公共节庆,又象徵着新一年的真正起点,许多市民将此视作农事活动的参考节点。但某一年的特殊气候打破了人们的固有认识,更干扰了城市的运作。也正是在那一年,玛伦利加开始由盛转衰,走向了不可逆转的下坡路。 不过,细究背后的故事就会发现,这座城邦的衰落早有预兆,只是它命运的伏笔埋藏得太深,繁华之下的细微杂音也难被人们听见。 玛伦利加无疑是座坚固的堡垒,纵使外部风雨交加、地动山摇,它依旧岿然不动。可当它的基座陷入流沙,倾覆与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银湾塔杂记·玛伦利加的四季 「冬天又来啦!」 孩子们举着从屋檐打下的纤细冰柱,欢叫着跑过积了雪的街道,身上穿的还是不久前刚收进箱底的棉衣。 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和毫无预兆的寒潮,他们自然不会想太多,只觉得分外新奇。迎春庆典前,城中的雪就已化尽,温暖的春风已吹过玛伦利加的每一个角落。此刻,这座滨海城邦竟在一夜间復归冬季,新草和树梢的嫩芽上披了一层冰冷的银纱。 积雪不厚,天气也没冷到深冬的程度,孩子们没法堆出气派的雪人,只能打打雪仗。对玛伦利加的孩子们而言,「灾变」是模煳且遥远的,他们很难把可能发生的苦难与眼前的雪景联繫起来。 因此,这些涉世未深的孩童暂时没能理解大人们的烦恼,也不明白父母脸上为何会出现愁苦甚至惊惶的神情,只当这是在嫌弃自己过于贪玩。 雪从前夜断断续续下到正午时分,总算迎来了片刻歇息。路易斯和艾德里安漫步在珍珠河畔,准备到常去的酒馆喝点新到的蜜酒。 「明明天气已经转暖了,公馆花房的暖炉刚撤,一夜之间又突然回到了冬末。」 艾德里安披着厚重的外袍,眼神有些疲惫,时不时别过脸去小声咳嗽,显然是半夜着了凉:「我活了二十一年都没见过这种事情。」 路易斯笑着说:「我活了三十七年又六个月也没见过。」 第117页 看着跑过拱桥的顽童,路易斯不由得感嘆:「城外的农户要倒霉了。他们好像刚开始播种,这场雪一下,接下来的农事安排都会被打乱。」 艾德里安在鹤山庄园专司管帐,自然会和周围的农户、小商贩打交道,对这类事情也有基本的了解:「只要气候异变持续时间不长,官仓和农户各有库存,玛伦利加应该不至于爆发饥荒,就是今年的市场行情会受影响。」 至于「冬天为何突然回归」,其中缘由就很值得推敲了。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并非毫无头绪,只是这个猜想太过敏感,光是说出来就需要越过心里的一道坎。 最后,还是艾德里安犹犹豫豫地问:「您说,这次异变会和叔父他们的行动有关吗?」 路易斯嘆了口气:「说不准。但眼下出现这么反常的现象,按时间推断他们此刻又正好在洛格玛。刚才,你也说昨晚曾感觉到一股来自西北的神秘力量……除了灾变,好像暂时找不到别的解释。」 说到底,路易斯也不清楚圣器和灾变之间的实际关联。 他很快想起多年前萨缪尔随口说出的假设:会不会正是圣器招致了灾变?若果真如此,这场将玛伦利加带回冬天的雪恐怕恰是他们接触圣器的结果。 在遥远的古圣殿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此刻呈现的异象,真的能说明萨缪尔和海格的行动不仅徒劳无功,还导致了更恶劣的后果? 艾德里安将手揣在外袍蓬松柔软的袖筒里,扭头看着路易斯:「大师,当年您是因为预想到这样的结果,才拒绝和叔父一起寻找洛格玛古圣殿的吗?」 路易斯摇头:「怎么可能,你太高看我了。我对那些传说的了解仅限于萨缪尔的介绍。」 「今天早晨,索菲娅夫人说她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个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她说,那是被冰雪封冻的洛格玛。」艾德里安抿着唇,斟酌准确的用词。「她很担心叔父的安危,又不能表现在明面上,还得强打精神去和外边的人应酬。」 艾德里安清晰地记得,前些天索菲娅收到那封横跨半个大陆寄来的遗嘱时,脸上曾露出怎样的表情。他知道,把达伦哄入梦乡后,索菲娅在书房里坐了整整一夜。 路易斯没有兄弟姐妹,但也多少能理解萨缪尔和索菲娅兄妹之间的感情。 艾德里安低下头:「如果叔父他们失败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路易斯决定还是安慰两句,至少让身边的人放下心来:「萨缪尔和那位审判官不是普通人。他们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想必也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至于你我,毕竟不在洛格玛古圣殿的现场,暂且就相信他们的判断吧。」 说罢,他随手帮艾德里安掸去从树梢落到外袍上的一点残雪。与话语相比,这个再微小不过的动作似乎更能让托雷索的年轻人感到宽慰。 二人走进熟悉的酒馆,只见被冷落几日的壁炉又燃了起来,暖烘烘的空气挟着酒香,令来到这里的人产生一种奇特的亲切感。 入座之后,艾德里安将脱下的外袍叠好,齐齐整整地放在空位上。等待酒馆伙计端上菜餚的间隙,他环视四周,却见墙上的《圣徒罗兰德採撷石心玫瑰》换成了另外一幅新画。 艾德里安琢磨着画面的内容,喃喃自语:「他们把画换了。」 路易斯跟着转头看去,只见画上的三桅船乘风破浪,昂起的撞角嵌着女武神模样的船首像;水手和佣兵迎着波涛和骤雨站在船头,正张弓搭箭,与从海底伸出触手、掀起巨浪的海怪战斗。 「人们果然还是厌倦了神圣的求索之旅,又开始钟情于与自然战斗。」路易斯轻声笑道。「你总是对奇怪的细节很上心。」 酒馆的另一边,客人们正聊得起劲。那是一群在贵族家中干活的僕从,生活水平虽远不及他们的主人,但和平民相比也算阔绰一些,至少吃得饱、穿得暖,还有闲钱聚在这里分享一些贵族区的小秘密。 其中一人打了个手势,让同桌的酒友们附耳过来,自己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嗓音:「我家主人喜欢收藏各种奇怪的东西,有的收藏品噁心到没法看第二眼,你们都知道的吧。」 「知道知道。」期待新闻的酒客们纷纷附和。「听说去年他不知从哪弄了只无光者的尸体,就放在暗室里,也不让人看。」 「我要说的就是那邪门玩意儿。」「主讲人」用手指敲着桌面。「今天一大早,他照例去亲自清点贵重的藏品——这些贵族老爷总有些怪脾气——却发现那死物不见了,原先摆放它的地方只剩一滩灰,开门的时候轻风一吹,就散到不知哪儿去了。」 听众们十分配合地露出惊恐的表情。 讲者对众人的反应非常满意。他慢悠悠地喝了半杯蜜酒,给自己放出的猎奇新闻留个结尾:「要不是收藏室钥匙一直在主人手里,全家上下都没有动它的嫌疑,他保准会把我们这些僕人抽一顿出气。哈哈,他买那玩意的钱就算是打水漂了。」 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听着贵族僕从们的对话,对视一眼,也不知该做何表情。 艾德里安借着低头喝酒的动作,小声对路易斯说:「他们讲的好像是我们去年在矿洞杀的那个无光者。」 路易斯点了点头:「全城也只有一位贵族收藏家会花钱请我找这样的猎物,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应该挺有意思。」 第118页 他托着下巴,微笑着看艾德里安用木勺把烤肉上的蜜汁抹匀:「说起来,完成那次委託的时候,我们都还不熟呢。」 艾德里安想起和路易斯第一次并肩作战的情形,特别是自作主张贸然攻击无光者、险些中招的片段,不由得脸上一热:「那时我还比较……」 幼稚?自以为是?眼光短浅?艾德里安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彙。 赏金猎人笑道:「这半年来,你成长了很多,也让我涨了不少见识。」 艾德里安有些不好意思,干脆埋头吃起了烤肉。 路易斯又说:「啊,那天你说自己的髮带不见了,我今早拿火盆时正好在楼梯底下找到一条,大概是从木梯的空隙掉下去的。上面沾了灰尘,不过我已经洗干净了,需要的话就拿回去。」 艾德里安的脸几乎要低到盘子里去:「大师,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吧……」 回想庆典第二天的早晨,因为找不到髮带,他只得跟路易斯借一段干净的绷带凑合着用。索菲娅和公馆的其他成年人倒都心照不宣;但被好奇心旺盛的达伦问起时,艾德里安慌得差点编不出话。 路易斯承认,用暧昧的话题调侃艾德里安已经成了自己的一大乐趣。他拿起酒杯,和艾德里安手边的杯子碰了一下:「你不系髮带的样子也很好看。」 因为这场气候异变,玛伦利加的不同人群正以不同的方式忙碌起来。除了农户、渔民和小商人,最忙的莫过于银湾塔的学者们。 自然学者自不用讲,没等天亮就叫起了助手和学生,满脸愁容地记录下最新的降雪情况,并和过往灾变的气候资料进行对照,推测这是否象徵着又一个小冰河期的开始。就连另有小圈子的歷史学家也开始帮忙,把散落的知识碎片拼凑起来,以应对当下的危机。 「丽兹!」年迈的馆长小跑着追上孙女,往丽兹怀中的书堆加了一本小册子。「把这份旧版《库诺大陆气象史》的书录也给他们送去,兴许用得上。」 丽兹将怀里的书抖了抖,爽快地应了声「好」,又风风火火地走向正为「灾变的判定原则」等议题争论不下的学者们。 而在向来缺少忙碌氛围的总督府,穿过走廊的暖风虽带着高雅的香气,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 楚德登门拜访时,莫吉斯总督正在小客厅里喝茶,以美貌闻名的总督夫人贝拉就坐在他身边,妆容不浓,肤色有些病态的苍白。虽然没了早年间四溢的风情,她的姿态依旧无可挑剔,只是多了几分迟钝的拘谨。 见有客人来访,一向擅长摆架子且重视排场的总督先是照例点头致意,又特意用家主的腔调对妻子说:「贝拉,你先迴避一下。」 贝拉夫人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起身,离开前分别向丈夫和楚德行了礼。楚德不难注意到,总督看着妻子的时候,眼里没有半点柔情。 一旁照应的侍女也陪着贝拉离开了客厅。她如释重负,暗自松了口气:作为下人,她知道这里的不少秘密,包括总督没有在白天殴打妻子的习惯。 总督府名义上的女主人又挨过了半日。 她们离开后,客厅里只剩下莫吉斯总督、楚德,以及总督的贴身秘书。秘书口风严实、精明强干,因此深受莫吉斯的信赖,也常替他办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事。 总督端起茶杯,拿捏着贵族矜持自傲的语气:「楚德会长,你是被这场雪催来的吗?」 出于阶层和身份的傲慢,他不太待见眼前这位近几年才挤进上流社会的赏金猎人,却又不得不承认楚德的手腕了得,对总督府大有用处。 楚德暧昧一笑:「是的。不过比起谈论这些异象,我更想分享一些会让您感兴趣的建议。」 莫吉斯总督稀疏的眉毛动了一下:「哦?」 「与北方做生意的事,您看收益如何?」 大陆北部战事频仍,各国之间挞伐不断,北方城市的衰落迫使贸易重心向南转移,也间接确保了玛伦利加的繁荣。不客气地说,近几年的玛伦利加一直安享着用金钱和资源买来的和平,同时吃着异国战争的福利。 即便是再普通不过的货物,只要于适当的时间出现在适当的地点,就足以收穫巨大的利润。 楚德曾向总督提出「投资战争」的计划:藉助玛伦利加的财力和贸易节点地位,将重心放到粮草和武器生意上,尽可能打消各国休战的念头,与「买家」签订的条约也将确保玛伦利加在战后获得持久的收益。 他说,战争拖垮了北方的国家,却养活了南方的人口,并让玛伦利加赚得盆满钵满——虽然金钱填满的只是商人和部分贵族的盆钵。 以贸易方式干预战争将给玛伦利加带来数量可观的财富。作为最主要的受益人,莫吉斯总督无法否认这一点。但在战争结束以前,相当一部分回报暂时无法兑现。 「我知道他们的战场正在扩大。为了调集运往摩尔根公国、加隆王国、博伊斯王国的物资,我的银行和那几个商会的支出已经超出了预期,还特意砍了几项城防预算,短期内恐怕没法调集更多的资源。」 楚德提醒他:「税收。」 ——果然是目光短浅的外行。 总督对这个答案不以为然。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楚德一眼:「你毕竟不是商人,又没真正从过政,自然不懂其中的奥妙。我直说吧,玛伦利加的税收现在刚好。要是再往上调,底下的平民就要造反了;如果向贵族伸手,他们闹起来也不好收场。你说,我能向谁动刀子?」 第119页 莫吉斯总督一直对自己抱着轻蔑的态度——楚德对此心知肚明。但只要能不断往上爬,他总是沉得住气:「其实还有一个选择,您可以从他们那里得到足够的本钱。」 「谁?」 「教团。」 作者有话要说:  discovery - andreas waldetoft 半过渡章节,接下来的故事重心将回归主角城 后半章包含大奸大恶的p社行为,算是有一点(掺和了脑补的)史实参考 屑男人好写,好男人难写_(:3」∠)_ ☆、第五十一章 冰流 如果只是个普通市民,在动盪的时局面前,过好安稳的日子才是首选。但是,对商人而言,哪怕风险极高,潜在的巨大利益就足以让他们铤而走险。 而在玛伦利加,总督本质上也是个手握权柄的商人,这座城市则是他/她的商铺、资本,甚至商品。总督府、商会与银行构成以金钱为中心的权力集团,却与占人口绝大多数的普通市民脱节。二者相互忽视,在玛伦利加内部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高墙。 ——银湾塔杂记·总督府的绯闻与阴谋 莫吉斯总督问楚德,还能从哪里获得足以支持战争贸易的资本,而楚德给出了令他颇感意外的答案——教团。 总督那张白面包似的脸戏剧性地动了动。 教团的影响力江河日下,教区和神职人员数量不断减少,十几个世纪依靠信徒供奉积攒下来的财富反而因此更显惊人。不少人觊觎过这笔资产,想方设法从教团分一杯羹,但耐不住教团纪律森严、作风保守,各种尝试均难以撼动财富的守卫者。 因此,总督对楚德的建议深表怀疑:「你觉得那些极端守旧的卫道士会掺和这样的生意?」 楚德显然有自己的看法。他摇了摇头,又说:「我们需要的不是他们的人,而是他们手里的钱。所以,只要让教团把钱交出来,一切就水到渠成。」 鑑于楚德的职业和过往经歷,总督的第一反应就是楚德在唆使他向教团敲诈勒索——虽然本质没有太大区别。 或许是执着于「像贵族一样交涉」,楚德也开始用起七兜八转的说话方式:「您也知道的,除了神殿的象徵意义,玛伦利加其实已经不那么需要教团了,那套过时的道德观和行为守则并不适合这个时代。但它的资产还有更大的用处,比如……」 不用说的太细,总督完全能理解楚德的意思——事实上,他对教团资产也早有吞併之意,但苦于总督府的立场和自己的「体面」,他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方法。 楚德虽也有自己的打算,但他的建言显然给莫吉斯总督的野心再次插上了翅膀。总督与秘书飞快交换了眼神,无言地肯定了这个建议的价值。 获得总督的默许后,赏金猎人协会的现任会长总算进入了正题:「现在,我就来跟您谈谈这场雪吧。先把结论放在前头——这是一次以玛伦利加的名义向教团索要赔偿的机会,甚至可以让它就此解体。」 总督摇摇头:「这也太冒进了。另外,你说的『这场雪』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不就是一次异常的寒潮吗?」一直待在温暖的总督府,他对四季变化并没有多深的体会。 楚德早已做好解释的准备:「如果说这是灾变的表徵呢?」 莫吉斯总督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那双不大但很明亮的眼睛直盯着楚德,嘴角微微往下撇。这个表情通常意味着他在等待对方吐出有用的信息。 楚德认为是时候更进一步:「实不相瞒,我一直暗中关注着教团的行动。去年冬天,大概是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教团曾秘密派出一支队伍,前往海外寻找传说中的洛格玛古圣殿,好借着圣器完成他们『终结灾变』的使命。 总督对这类传说一向嗤之以鼻。至于教团的行动,他只觉得这是一种愚蠢的、白费气力的行为。他不关心楚德为什么会盯上教团——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楚德接着说:「而今,我们看到了『冬天的回归』。这就像歷史上发生过的几次冰封,象徵灾变进入高潮阶段。接下来,玛伦利加会遭受多大的损失可想而知。教团不仅没有解决问题,反倒让情形变得更糟,这难道不是一个绝佳的索赔理由吗?」 见总督有些许动心,楚德决定乘胜追击。他靠近总督,刻意放轻了声音:「真正管事、态度也最强硬的索伦审判官已经离开了玛伦利加,那位上年纪的教区长又习惯委曲求全,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总督不得不承认自己快要被楚德的劝诱说动,又不愿表现得太明显——他不是真正的贵族,却一向执着于践行贵族的守则。所以,莫吉斯总督只是摆出一副高深莫测、似笑非笑的表情,表示他会考虑楚德的建议。 楚德微微一笑,用场面话为短暂的会面做结:「不愧是您,总能为玛伦利加做最好的打算。前些年半岛其他地区兴起跨洋奴隶贸易的时候,您始终拒绝让玛伦利加参与其中。无论作为商人还是总督,您的高风亮节实在令人钦佩。」 总督慢条斯理地用茶匙搅匀杯中的蜜糖:「你说的都是什么话。我当然不喜欢奴隶贸易,那看起来太不体面了。」 楚德笑得意味深长,表情细节甚是微妙。 待楚德离开,莫吉斯总督略一招手,他那影子一般全程不曾说话的贴身秘书马上凑了过来。 第120页 「如果说托雷索家那两兄妹是蛇,这傢伙就是只毒蝎子。他装的像个贵族,本质却还是个品行低劣的恶棍。」总督不屑地哼了一声,在楚德面前吊得很高的眉毛又皱了起来。「但不可否认,他的提议很有价值。」 秘书点点头,对总督的意思心领神会:「我会想办法了解教团现在的情况。」 总督皱着眉,补充了一句:「也要盯紧楚德,我不信任他。单看和北方的生意还没什么,有些事情还得靠他去联络,但将来谁也保不准他会不会突然害我。」 楚德虽是最早提出从北方诸国的战争中牟利的人之一,有时也扮演联络人的角色。但在分赃时,楚德只要走了极少的一部分,顺带预定了市政厅内通常专供贵族的一个正式议席。 比起看得见摸得着的金钱,楚德似乎对权势和名望更加看重。长此以往,莫吉斯总督担心自己会失去对楚德的控制。 千余年前,空旷的洛格玛圣殿中还只有一副崭新的棺椁。祭坛后的巨幅壁画也是新的,奇诡的画面既描绘了托雷索先民歷代相传的故事,又隐藏着索尔缇从世界蛇那里获得的讯息。 索尔缇对自己身体的状况心知肚明。死期将近,她只想抓紧时间留下更多有关圣器「大河之骨」的知识,将这些信息整理成言简意赅的手札,托族人送给远在帝国首都的罗兰德。 虽天各一方,自圣殿一别就再未见面,二人还是作出了相同的决定:人们的心智还没成熟到能够正视灾变真相的时候。比起让世人陷入迷茫和恐慌,倒不如将这些暂不适合面世的事物隐藏起来,等待托雷索家族与教团的后继者将它揭晓的一天。 这个过程必然十分漫长。也许是几个世纪,也许需要几十代人,索尔缇和罗兰德已经做好了觉悟。 写完留给罗兰德的最后一封信,索尔缇再次蹒跚着来到祭坛前,用鲜血连通自己与世界蛇之间的桥樑。 凭依在大河之骨上的观测者一向毫无保留。它甚至一早就告诉索尔缇应如何消除灾变,也直白地指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凭当时的人力,谁都无法给圣器带来一丝一毫的损伤。 也正是因此,索尔缇选择将圣器埋葬在与世隔绝的圣殿中,让托雷索家族成为封印圣器的锁链。孤守圣殿的几十年间,她与世界蛇进行过无数次对话,最关键的决定却始终不曾改变。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是的。」年迈的守墓人郑重地点头。「和你相比,我们的力量是如此渺小,精神也像溪上的冰盖一样脆弱。但无论结局如何,是为迷途者燃起希望的信标,还是最终走向毁灭,决定人类命运的都应该是我们自己。」 最后,就连没有感情的世界蛇都发出了类似嘆息的声音:「我还是无法理解人类的执着。」 索尔缇静静地笑了。她抬起头,苍老的面容之上,那双碧绿的眼睛却仍同年轻时一般清澈:「就像我永远无法理解你一样。这么一来,我们就扯平了。」 「人类真是争强好胜。」 「这恰是我们得以生存至今的要诀之一。」 「你要如何确保未来的后继者秉承你的意志,而非利用圣器满足一己私慾?我知道,人类惧怕『灾变』,却也擅长从中攫取利益。」 索尔缇略一思索,徐徐答道:「我不需要确保什么。如果人类註定因你的力量走向衰亡,我的后继者就无法到达这里;如果他们能找到我和罗兰德留下的痕迹,并成功抵达这座圣殿,我相信他们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与世界之蛇的赌局中,索尔缇选择相信人类的意志。 十三天后,索尔缇在洛格玛的天坑深处独地死去。 库诺大陆西面海域久违的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自阴云密布的天穹降下,落到被航船搅出纹路的水面,又很快被波浪卷进灰蓝色的海里。 萨缪尔醒来时,除了周身伤处的疼痛,最鲜明的感觉便是所躺的床榻正不断摇晃,却不似地震那般激烈。他艰难地睁开双眼,混沌的意识和模煳的视野一样缓慢归位。 坐在床边照顾他的是个黑髮的同族年轻人——萨缪尔现在的视力只能勉强看清这些。 「……艾德里安?」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又马上被按了下去。 那位年轻人说话了:「叔父,是我,克洛伊。」是个女人的声音。 见昏迷几日的萨缪尔终于醒来,克洛伊面露喜色,随即柔声劝道:「您伤势不重,但最好先卧床休息一会儿。我这就去告诉胡塔船长他们。」 萨缪尔倒回床上,只觉得全身肌肉骨骼都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一闭眼,不久前目睹的画面又在脑海中闪现。 伤痕累累的大河之骨,彷如復生的世界蛇壁画,天坑下的雪与落石,从阴影中现身的战场亡灵,还有……还有海格·索伦的血。 「海格——」 萨缪尔低声念着审判官的名字,额上冒出冷汗,又想拖着不听使唤的身躯下床去。克洛伊不得不再次阻止萨缪尔,和另一位水手合作把萨缪尔塞回被褥。 托雷索的族长一向冷静稳重,此刻却方寸大乱、失魂落魄,丝毫不见与鹤山庄园元老们明争暗斗的手腕和魄力。 克洛伊忐忑不安地咬着唇,试图安慰萨缪尔,打消他乱动的念头:「索伦审判官他……还没醒,信标号上的医生一直看着,不会有事的。」 第121页 「……」 面对现在的萨缪尔,克洛伊几乎要产生一种不符合身份的怜悯之情。她不忍继续面对叔父自暴自弃的神情,向负责看护的佣兵小声交代了几句,随即走出位于船舱深处的房间,到甲板上寻找胡塔和大副。 推开通向甲板的舱门,迎面而来的便是夹着雪片的海风,远远可以看见跟在信标号之后的另一艘船。为方便照看伤员,所有受伤的教警也都集中到了胡塔的船上,女武神号只留下足以支撑它航行的人数。 胡塔船长和大副站在船尾,正讨论着这次远征的善后事宜。大副拿着一些纸卷,那是信标号的佣兵名单和数份僱佣合同——只要出现人员伤亡,他们就必须商议如何补偿。 「……信标号这边的损失我已经统计好了。这部分死去的佣兵,只要能联繫到家属,赔偿金的分量和以前一样。我是这么打算的,赔偿金我们船上至多出四成,四成向鹤山庄园要,还有两成……看能不能和教团那边商量。这好歹算一次联合行动,他们也是责任方。」 大副冷静分析着对他而言最紧要的问题,丝毫不顾忌胡塔微妙的脸色。 胡塔嘆了口气,搭着大副的肩膀,想要说服他抹掉最后二成的责任分割:「耶兰,现在索伦审判官还躺在床上,连能不能活下来都说不准。教警群龙无首,教团自顾不暇,就算商量也找不到人,倒不如别占这点便宜,先帮他们渡过难关,权当卖个人情。」 「船长,我先把话说清楚。」大副捲起羊皮纸,不悦地瞥了胡塔一眼。「我只对信标号负责,哪怕是托雷索家族也得往后放放,更别提教团了。」 「至少现在,我们和教团是一条船上的——好吧,实际是两条。耶兰,我从来没命令过你,船上的事也一直由你做主,但洛格玛之行涉及的势力太多,不能再照以前的法子处事。」 大副本想坚持己见,但看着胡塔认真的神情(加上叫他名字时恳切的语气),他不得不选择退让:「……我知道了,赔偿金的事我们回岸上再商量。」 克洛伊远远观察着他们二人,直到确认船长和大副说完了正事,才走上前去,传达萨缪尔的情况:「叔父刚醒过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索伦审判官。」 胡塔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看向一望无际的海面。幽蓝的海面映照着稀疏雪幕,犹如一副意境悲怆的油画。 古圣殿所在的天坑与那道狭长裂谷彻底崩塌之前,倖存的教警和佣兵将不省人事的海格和萨缪尔救到了地面,与胡塔等人会合。面对从冰川一路蚕食而来的刺骨寒流,他们不敢耽搁,迅速抛弃多余辎重,连同留守前哨站的人员撤离到了海上。 萨缪尔醒来之时,顺着寒流向南航行的两艘大船已经远离了洛格玛,远离那片再次被冰雪封冻的遗弃之地。 就像意图将什么东西埋葬一样,雪片在甲板上缓缓沉积,尽将来时的热忱冷却。洛格玛远征以一种仓促的方式宣告结束,牺牲在所难免,所有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能全身而退就是幸运,可谁都高兴不起来。 胡塔眺望着模煳的海平线,不由得喟嘆:「这究竟是灾变的终结,还是下一幕悲剧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uninvited - alfie-jay winters 大概也算是过渡 ☆、第五十二章 落日 市政厅的正式议席既是参与玛伦利加核心事务的前提,又被赋予了相当的象徵意义。 原则上,只要能在城邦的日常运行中发挥一定作用,比如行业协会的代表,有话语权的社区长者(地下帮派的头领不在此列),他们都有机会参与市政厅会议,但参会者的身份并不是永久的,随时可能视具体情况移交给继任者。 正式议席则不然。除例行会议外,拥有这重身份的人相当于和总督府站在了一起,可以更直接、长效地干预城邦实际资源的调配(这也给他们利用规则中饱私囊创造了机会),算是真正握住了玛伦利加的权柄。 ——银湾塔杂记·城邦政体与市政厅会议 寒潮降临的第二个夜晚,飞狮公馆书房的烛火迟迟没有熄灭。 索菲娅坐在桌前,相扣的十指攥得很紧,打着卷的黑髮随意披散在肩后,晃动的烛光在她紧皱的双眉间投出颤抖的阴影。 艾德里安站在一旁,面露忧色。踌躇许久,他小心翼翼地出言宽慰:「夫人,我们还是先耐心等待信标号和鹤山庄园的消息吧,目前一切都还在可控范围内。」 托雷索家族的代理族长依旧双眉紧锁。天降异象,就连银湾塔专攻气象研究的大学者也认为这很不自然;而从洛格玛传回消息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短期内无法获知兄长在大陆另一端的遭遇,这令她心神不宁。 她抬起头,眼神透出化不开的忧虑与疲惫:「艾德里安,我记得你有个双胞胎姐妹。」 艾德里安不知索菲娅为何问起这事,只得诚实回答:「是的,她叫克洛伊。」 「你们之间有那种……精神上的感应吗?如果一方遇到危险,另一方是否有所知觉?」 艾德里安思索片刻后答道:「应该是有的,但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么神奇。我们无法分享彼此的视野,更不能预知对方将要面对的事情,只是有时能感觉到不属于自己的强烈情感波动。比起心灵感应,应该更接近『默契』吧。」 第122页 索菲娅发出深深的嘆息,又低下了头,向来柔美到艷丽的声音略显沙哑:「我多希望那些玄之又玄的传说是真的。可现在,我只能感到不安——我哥哥萨缪尔也许正在极度的痛苦之中。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 「……」 除了路易斯,艾德里安还没有成功安慰过比他年长的人。面对索菲娅,他也一时想不出更有效的话语。 或许让达伦出马是个不错的选择?和年幼的儿子在一起,作为母亲的索菲娅或许能暂时放下忧虑;达伦是个温柔聪明的孩子,充满稚气又不遭人嫌弃的举动总能给飞狮公馆带来欢乐。 不过,没等艾德里安想出完整的方案,索菲娅已经强迫自己调整好表情和心态,重新变回那个长袖善舞、行事果决的公馆女主人。 「无论如何,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她冷静地说。「如果这真是灾变的一部分,玛伦利加的局势很有可能发生变化。哥哥不在,但飞狮公馆好歹还有我们撑着;索伦审判官则是教团在玛伦利加真正的地方长官,说话有时比教区长还管用,他的缺席迟早是个大问题。」 灾变面前,各方力量的均衡一旦被打破,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索菲娅深吸一口气:「虽然我很不愿意这么说……艾德里安,我们必须做好『萨缪尔已死』的准备。」 让她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无疑是一种残忍。索菲娅正通过对自己的残忍,顽强地撑起面对现实的意志。 「在其他人眼中,他还在鹤山庄园养病,但你我都知道真实的情况。面对公馆外的人,我们只需咬死这一点,撇清他和教团的关系。市政厅已经来过通知,明天就是紧急会议,他们肯定会拿眼下的情形大做文章。」 艾德里安点了点头——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对灾变的认定是由银湾塔完成的。如果他们确定这次寒潮属于灾变,之后大概会提到赈灾救荒的事情,只是这样的话问题不大,就怕有人横生枝节。」索菲娅咬着唇,终于松开了交扣的十指。「明面上的事情照例由我摆平,有些暗处的问题还得麻烦你解决。」 「我明白了。」艾德里安略一欠身,就像半年前初到玛伦利加时那样,从家主手中郑重地接过这项任务。 从萨缪尔到路易斯,他们都曾不止一次提醒过艾德里安:越是在关键时刻,越要明确自己的身份和立场。 来自鹤山庄园,身在玛伦利加,是托雷索家族的一员,也是飞狮公馆之主的副手——这便是艾德里安需要扮演的角色。 直觉告诉他,那个「关键时刻」大概就快到来了,他必将作出某些抉择。至于托盘上分别盛着什么,天平两端孰重孰轻,艾德里安暂且不得而知。 市政厅会议上,不出索菲娅所料,为了明确气候异变的性质,总督府特地请来了银湾塔的人。 银湾塔的学者通常不涉足政治,只会在讨论城市规划、法律修订、文化项目等专业问题时出现在大众面前,他们深奥的措辞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与其他人精緻入时的锦袍相比,学者们的朴素打扮(特别是那身黯淡的灰蓝色长袍)也显得相当惹眼。 当着众人的面,鬚髮花白的学者走到临时摆出的地图架前,将一幅写满文字的大张羊皮纸展开。墨迹还是新的,柔韧的纸张泛着淡淡的油墨味,显然刚完成不久。 「这是玛伦利加地区近四十年以来的气象资料,我们将冬春换季的时间和涉及寒潮的部分摘了出来。这工程量可不小啊……」学者捋着鬍鬚小声抱怨了一句。「粗略介绍显得不庄重,说得太细又怕你们听不懂。」 或许是觉得这些发言有鄙视自己学识的嫌疑,在场的个别贵族和商人略显不悦,嘴角不经意地往下撇,有的则发出刻意的咳嗽声。 学者也不知是没看见,还是装作没看见,正执着地把羊皮纸翘起的一角用图钉按平。 主持会议的总督秘书清了清嗓子,提醒学者是时候进入正题了。 「先说结论的话,是的,我们只能认为这一现象可以列入灾变的范畴。」 席间一片譁然。 「虽说从上个世纪开始,其他地区就不断受到灾变影响,不是地震就是旱涝和瘟疫,可玛伦利加近十年一直风调雨顺,算得上灾变的只有无光者啊!」 「是啊,而且这段时间无光者不是已经销声匿迹了吗?」 「硬要说的话,该遭此祸事的难道不是北方那些整日打仗的国家?」 学者只觉得这些外行人聒噪。他把众人的争论直接堵了回去:「也就是我们这代人走运,还没在半岛遇上冰封潮罢了。正是因为反常,我们才把这次寒潮算进灾变里头。今年的入春时间和过去五年大体一致,之后本应稳定升温,就算有小幅降温也不至于如此。」 他指着纸上的某行字,也不管听众是否真的会细看:「你们一直待在玛伦利加这种小地方,又不屑于离开老家的温柔乡,了解其他地区的风貌,当然不理解这次寒潮有多离奇。」 「我们为什么非要出去受苦……」有人小声嘟哝。 「离我们最近的几座城市已经传来消息:他们那儿也发生了类似的现象。换句话说,这座半岛在同一个晚上突然迎来了寒潮。就是不知道库诺大陆的其他区域,比如西南和北方是否面临着同样的状况。」 第123页 艾德里安用余光观察着索菲娅的表情。她妆容精緻的脸上看不出情感的波动,只剩双瞳深处一丝若隐若现的忧虑。 最后,学者向众人道出沉重的结论:「毋庸置疑,两天前的那场雪,我们在暖春时节迎来的第二个『冬天』正是灾变的一部分——让我们祈祷它成为悲剧的尾声。土地封冻,干旱,粮食减产……我们得做好应对一切灾难的准备。」 坐在会议席上的人们对这个结论早有预感,但银湾塔的「权威认证」还是像一记重锤,敲在他们早已被安逸生活驯化的心上。既是如此,日后的其他灾难怕也是无法避免。 但就在会议即将进入下一议题的时候,楚德颇具争议性的发言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各位定会嫌我唐突,但在讨论如何应对灾变之前,我们可以提前考虑『追责』的问题。这次灾变十分特殊,它的背后……有人的影子。」 「怎、怎么可能?!」 「难道你的意思是有谁导致了这场寒潮?」 会场又是一片譁然,所有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到楚德身上,而楚德本人恰恰非常享受置身于视线焦点的感觉。也不管这些视线是友好、崇拜还是仇视、鄙夷,他只是单纯沉迷于用自己的言行牵动别人的目光。 和「见不得光」的一面相比,楚德在人前的表现欲显得相当讽刺,堪称玛伦利加独有的黑色幽默。他胸有成竹,与安坐首席的莫吉斯总督远远地对视了一眼。 总督当然不打算作出任何不稳妥的发言,但他可以默许别人说出自己想说又不方便说的话。正如此时,他只需要不动声色推动会议的进程,让这位权力欲旺盛的赏金猎人继续自己的表演——反正楚德喜欢这么做。 如二人事先约定的那样,楚德将矛头直指教团:「无论是不是虔诚的信徒,相信在座各位都曾听过圣徒罗兰德与圣器的传说。但不知各位是否知道,就在几个月前,教团曾瞒着市政厅、总督府及所有玛伦利加市民,为寻找圣器派出了一支远征队。」 楚德刻意停顿了几秒,待听者将这些信息咀嚼完毕,才接着往下说:「他们打算把圣器接回玛伦利加,好让神殿再度成为半岛的信仰中心,復现几个世纪前的荣光。现在,我们也见证了这些神职者擅自接触圣器导致的后果。」 这下,原本聚集在楚德身上的目光又移到了教区长的身上。 面对突如其来的指控,身着教袍的老者满脸错愕,一时间竟连最简单的抗议都说不出口。他一向不擅长辩驳,也从未想过淡出城邦权力核心的教团会突然成为众矢之的。 向来伶牙俐齿的商会主席都结巴起来:「真、真有此事?」在玛伦利加的商人中,他是少有的坚持每月到神殿祈祷的信徒。「楚德会长,你为何知道教团的机密行动?又怎能确定眼下的灾变是他们导致的?」 「如何获知这一情报不是重点。」楚德对这样的质问早有防备。「我想还是让教区长阁下自己作出解释吧,比如证明教团并未派人寻找圣器,又或者……说出索伦审判官如今身在何处?」 他掐准了教区长无话可说。若没有其他阻力,教团将被迫接受楚德的指控,为灾变负起一部分责任——以巨额赔偿或是更极端的方式。 艾德里安的脸色变了。 察觉到侄子的反应,赶在他意气行事之前,索菲娅阻止了他。 「艾德里安,要沉住气。」她按着艾德里安的肩膀,声音轻到只能让对方听见。 ——局面对己方不利,眼下必须撇清飞狮公馆与教团的关系,不能给楚德和总督留下任何把柄。 艾德里安马上领会了索菲娅的言外之意。然而目睹教区长被楚德步步紧逼、毫无招架之力,对艾德里安来说也是一种煎熬。 市政厅会议从清晨开到了下午。黄昏时分,路易斯将艾德里安约到了城郊。他们策马而行,在一座荒废的瞭望塔边停下。 这座瞭望塔被遗弃了近百年。曾经鲜艷的红砖早已褪成了土色,外壁扒着好几层藤蔓。最里面的「原住民」因缺少阳光和养分枯萎死去,其残骸也无法从密密麻麻的新藤中掉出,只能被夹在砖墙与爬山虎之间。 瞭望塔边的野树原本枝繁叶茂,却被寒潮冻得发蔫。二人将马系在背风处,推开塔下虚掩的木门,沿着盘旋的狭窄石阶登上顶楼。 路易斯说,这座废弃瞭望塔是他的另一个「秘密基地」。 这一天半没有再下雪,吹过瞭望塔的晚风依旧带着浓烈的寒意。透过四面墙上的方窗,他们可以领略很难在玛伦利加城中看见的景致。 东面,遥远的城墙仿佛比拴马的灌木丛还要低矮;南面,河畔的农庄上空炊烟缭绕;西面,落日正沉入黯淡的群山;北面,一望无际的阔野已被薄雪覆盖。 艾德里安站在窗前遥望那半轮落日。与半年前相比,他已成熟稳重了许多,只是平淡的神色中仍隐藏着一丝微妙的焦虑。明明尚未从风寒中完全康復,身上披着厚重的外袍,却不顾路易斯的劝阻,坚决要应约来此。 瞭望塔上,艾德里安向路易斯说起了市政厅会议上的争端。 「他要求教团就此事对玛伦利加作出赔偿。」艾德里安轻咳两声。「教区长想将巨额赔款改为『公开救济』,说这是神殿在瘟疫时期的惯例,但楚德坚持由总督府处置这笔资产。」 第124页 路易斯双眉紧锁,马上追问:「总督是什么反应?」 「总督什么也没说。最后还是银湾塔的老先生提出异议,认为不能把教团的远征行动与灾变挂钩——他觉得圣器纯属子虚乌有,那些传说不是真的。因为争议太大,这一指控被暂时搁置了。」艾德里安苦笑着摇了摇头。 楚德和总督正意图侵吞教团资产。但原因何在,难道只是他们贪图钱财,又恰好碰上了灾变这个藉口? 艾德里安转过身,走向面东的窗户。余晖正将玛伦利加的城墙照得金黄。 他凝视着那段摄人心魄的金墙,轻声说:「这里的落日就像鹤山庄园的初雪一样壮美。」 将此绝景尽收眼底之时,那些勾心斗角、唇枪舌战也短暂地远离了艾德里安的脑海。 路易斯上前两步,从背后抱住了艾德里安。 「每一个日落都是如此。无数个相同的黄昏映在人类眼中,就成了神圣的『永恆』。」 赏金猎人如是说。 作者有话要说:  horns of hattin and the aftermath - andreas waldetoft ☆、第五十三章 烈焰 「得益」于玛伦利加界限分明的城市规划,和市场、海港区等鱼龙混杂的地区相比,贵族区和中心城区的治安总归要好一些。这里是城市的「门面」,城市守卫按时巡逻,行人和居民也更注意自己的言行。 从另一角度看,平民住宅多为木石混建,有不少是纯木结构的旧房;而富人们的豪宅以及公共建筑皆用砖石建起,稳固美观。意外失火或遭人纵火时,两种房屋的安危对比显而易见。 ——银湾塔杂记·玛伦利加的治安状况 入夜后,二人才从废弃的瞭望塔回到城中。 在路口分开时,艾德里安有些恋恋不捨,也不知迷恋的是玛伦利加城外的雪地、雪地上的夕阳、夕阳下的玛伦利加,还是和路易斯在瞭望塔里的缠绵。 艾德里安将外袍过长的下摆卷在怀中,手指攥着松软的里布,将这团衣料当作一个温度不足的手炉。他抬起头,借着稀薄的月光与周围阁楼窗口透出的灯火,一点点看清路易斯的脸:「还请您务必注意安全。」 ——玛伦利加可能要变天了。 路易斯也同样注视着艾德里安的面庞。 再过一会儿,就算是比郊外温暖的城区,也该到了下霜的时候。在月光的照射下,艾德里安的黑髮也像结了一层皎洁的白霜,泛着飘忽不定的柔光。 路易斯伸出手,将艾德里安外袍的衣领拢好。 「不要过多地为琐事操心。至少等病好了,再跟着我到处乱跑。」路易斯从容地笑了笑,又习惯性地用手背去试艾德里安面颊上的温度。「你看,这不还烫着吗。」 被冷风吹过后,偏高的体温带上了一丝凉意,说是「又冷又热」恐怕更合适。 路易斯将手移到艾德里安的肩上,微笑着对他说:「快回去吧。」 艾德里安这才转身离开。他走得勉强算稳,就是动作比以往慢了不少,这倒也方便了路易斯目送他消失在下一个岔路口。 但路易斯还是不放心。他远远跟在艾德里安身后,直到看着对方走进飞狮公馆的大门,才松了口气,回身走向自己那幢又空又冷的小楼。 不知何时,他也成了会对某种事物「恋恋不捨」的人了。 午夜时分,路易斯又一次因外界的异状惊醒。不过这次不是寒潮,而是火烤枯枝似令人心烦意乱的喧闹声。 他慢悠悠地走到楼下,正准备开门查看,却见门后躺着一封信,不知是谁刚从门缝里塞进来的。路易斯拾起那封信,又听得一群人唿喊着从街上席捲而过。 因睡意昏沉,路易斯一时难以分辨他们在喊什么。而当他听清那句被不断重复的话语时,他的睡意也瞬间消失了。 「总督府着火了!」 路人的唿喊像刚从井底捞起的一桶冷水,从头到脚淋了路易斯一身,惊得他毛骨悚然。 他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尚未拆封的信件,顺着守卫和市民奔跑的方向看去。市场的房屋普遍不高,但还是挡住了路易斯望向中心城区的视线。 在那高墙包裹的奢华官邸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路易斯随即将注意力转移到那封信上。 信封上没有署名,也没有蜡封,只是将封口草草折起。送信的人没有敲门叫醒他,不知是不便露面,还是事发仓促、走得匆忙,根本来不及面呈。 路易斯将门合上,快步回到房间,重新点起蜡烛。他展开信纸,发现那上面似乎还缠绕着淡淡的幽香——他对这味道有些印象。 而当路易斯细读信中内容,那不亚于「总督府失火」的冲击性消息更令他僵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 路易斯看着纸上用娟秀字迹匆匆写下的寥寥数语,沉默许久才发出一声长嘆,旋即将信纸放到烛台上,看那封信在跳动的烛火中一半作青烟升腾,一半作灰烬下沉。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为托雷索家族效力的线人连夜从中心城区赶到贵族区,一路跑进飞狮公馆,焦急地叫起了刚睡下的索菲娅。 索菲娅以为是从鹤山庄园或信标号传来了什么紧要消息,连忙从床上爬起,往睡衣外罩了件短袍便走出卧室,与线人在走廊上见面。 第125页 「总督府着火了!」线人满头大汗,气都还没喘匀。值夜的僕从忙给他递来一杯温水。 「什么?!」索菲娅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举着烛台的手抖了一下。 她立即追问:「总督呢?」 「还不清楚。火烧的很大,总督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一时半会怕是熄不了。」 住在走廊另一头的艾德里安也被这边的动静吵醒。在城外的寒风中受了凉,他正因发热意识昏沉,扶着墙站了一会儿才从两眼一抹黑的晕眩中缓过来。 推开门便是长廊,艾德里安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索菲娅身边,连惯常的敬语都没想起来用:「……发生了什么事?」 线人便把刚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总督府起火了,那头乱糟糟的,吕西安将军正派人维持秩序。具体情况我也看不真切,不知道有无死伤。」 索菲娅紧咬下唇,双眉紧锁:「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为什么是总督府?为什么偏偏会在这种时候?究竟是一时失火,还是有人蓄意而为? 寒潮之后,灾变的流言已开始在民间悄然传播。并不和平的市政厅会议过后还不到一天,很多事情都还没商量妥当,若迁延时日,难保会人心惶惶。 艾德里安追问线人:「总督府附近是否受了牵连?会不会有人趁势作乱?」 刚问完两句,他便马上捂住了嘴,咳嗽时全身都在抖,却还强打着精神。这时,索菲娅才想起自己的侄子正深受风寒之苦。 线人忙答道:「起火的只有总督府,城市守卫已经控制了局面。」 「那,总督府、咳咳……总督府里的其他人,比如——」 索菲娅扶着艾德里安,轻声劝说:「你快回去歇着吧。不管长幼老弱,病人就该好好休息,这些事情我会处理的——我才是飞狮公馆现在的主人啊。」 「对不起……」艾德里安的肩膀抽动着,虚浮的视线无法控制地向下垂。「明明是最要紧的时候,我却……」 他憎恨自己不合时宜的虚弱,憎恨自己只能看着索菲娅在大半夜为突发事件忙碌。 艾德里安上次发高烧可以追溯到七八年前,当时还是因为和克洛伊跑到鹤山庄园外玩耍,一不小心踏进了河面的冰窟。 或许正是因为太久没生病,也可能受到灾变的影响,这次受寒硬是有了「病来如山倒」的气势,没严重到命悬一线的地步,却也十分难受。 早些时候,如果不跟着路易斯跑到瞭望塔去吹风,也许自己的病情不会恶化,不会像现在这样昏昏沉沉、什么都做不了。 但即便时间回到几个小时前,艾德里安还是想要见他。 正是因为玛伦利加处在灾变的阴影之下,正是因为在会议上目睹了不愉快的场景,正是因为心中盘绕着晦暗不明的思绪,艾德里安才分外想见到路易斯。似乎只要看到那张脸,听到那低沉冷静的声音,不安的内心就能平静下来。 至于现在遭受的病痛,权当是给这点难以启齿的小心思还债了。 总督府陷入火海的同一时刻,一驾马车正在玛伦利加城外的郊野上疾驰。遮的严严实实的马车里,坐的正是贝拉夫人与她年幼的女儿。 身份尊贵的总督夫人此刻却穿着女僕的麻布长裙,棕色头巾将凌乱的长髮拢起,怀里紧抱着她不满四岁的女儿。她愁眉不展,几近干涸的泪水沾着血渍与尘土,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留下两道蜿蜒的泪痕。 贝拉低下头,用颤抖的手指轻柔抚摸着眼前稚嫩的面庞,动作小心翼翼的,唯恐弄醒自己的孩子。除了抱上马车时迷迷煳煳地醒了一会儿,她的女儿一直睡得很熟,也很安静,小小的身体随着唿吸的节奏缓缓起伏。 她们走得很急,只抄走了一袋金币和几件相当值钱的饰品,也没带上几件御寒的厚实衣物,贝拉只能用自己的怀抱充当睡床,用体温充当孩子的暖源。 终于逃离了囚禁她十余年的牢笼,贝拉只想痛哭一场,可她的泪早已在烈焰燃起前流干。瘦削的肩膀颤抖着,脆弱得像总督府里的琉璃花瓶。 就在几个小时前,莫吉斯总督还在狠命鞭打她,就连本能的抽泣和求饶都成了加剧惩罚的理由。本是很寻常的一个夜晚——总督的殴打甚至可以是不需要藉口的。 这次的原因很简单,也很离奇:总督走进卧室时,见尚未卸妆的贝拉正把合起的窗户打开一条缝,以放进一点新鲜的空气,他便觉得她在故意放出卧室里的薰香,好远远地勾引外人。 再加上白天的市政厅会议,他与楚德合伙敲诈教团的计划算不上顺利。总督虽不曾表态,心里还是隐隐呕着口气。只需一点微不足道的火花(他自己就能凭空造出点火花),膨胀的愠怒便全数爆发在贝拉夫人的身上。 当总督被病态的怒火沖昏头脑,随手撇开皮鞭,直接掐住贝拉的脖子时,本能的恐惧从被扼出淤青的颈侧迅速爬进她的脑海:这次,他真的随时有可能杀死自己。 其实,贝拉曾无数次想过,要让自己摆脱痛苦很简单。只要她狠下心来,尽可以一死了之,她也无需强打精神等待女儿入睡,伏在那张小床边无声地痛哭。 而此时此刻,丈夫正握着她的喉咙,边发出污秽的咒骂,边收紧双手。 她也许就要死了。远离这些身外的污名与切身之痛,实现最彻底的解脱。 第126页 可一想到年幼的女儿,贝拉又开始畏惧死亡。 那是她支撑至今的唯一念想。为此,她必须活下去。 「放、放手——」贝拉边喘气,边挣扎着握住总督的手,想要掰开那铁钳般的手指。「求你了,别杀我——」 总督腾出一只手,扯散了她的头髮:「闭嘴吧,你这不知廉耻的盪妇!」 盘起的髮髻散了大半,嵌着宝石的髮簪也从发间脱落,掉在一旁。 出于本能,贝拉握住了那支髮簪。她用尽全身仅存的力量,抓着髮簪向莫吉斯总督的颈侧刺去。这既是自救,也成了迟来的復仇。给了她逃离的理由,也彻底切断了她的退路。 鲜血喷出的瞬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贝拉数不清自己对着眼前的人刺了几下。总督沉重的躯干砸在她瘦弱的身体上,压得她无法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 「……莫吉斯?」 总督没有回答,只剩血流不断从他破损的血管涌出,浸透了做工精美的刺绣地毯。 一切都结束了。 贝拉夫人瘫在地上,颤抖着唿出一口气,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她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海鸟的投影掠过城市深处的巷落,替她捎走所有短暂的不愉快。 那曾是多么美好的岁月。 发现总督的尸体与眼神空洞的总督夫人时,女僕差点摔掉了手中的果盘。她吓得后退两步,险些瘫软的身体靠着门框,大气都不敢出。 很快,女僕就明白了一切,也做出了决定。 总督夫妇的卧房在总督府的三楼,而莫吉斯总督一向不让家人和贴身僕从以外的闲杂人进入三楼,被排除在外的包括看门护院的男性守卫,楼上的多数事情都由她们这些女僕打点。所以,其他人暂时不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女僕快步走到贝拉身边,艰难地将总督的尸体从她身上挪开,又晃着她的肩膀轻声唤道:「夫人!夫人!您快醒醒!」 贝拉悠悠回过神,目光终于有了焦点。 「您快换上我的衣服,带上大小姐,赶紧从后门出去。租辆马车离开玛伦利加,去哪儿都行,越远越好。」女僕抿着唇,暗自下定了决心。「我会想办法拖延时间,让别人没法追上您。」 「那你——」 「没事的,我知道怎么逃跑。」女僕摇摇头,明明自己也怕得发抖,却还是紧紧握住了贝拉的手。「这是我——不对,是我们,总督府里的所有人欠您的。」 她们一直看着这一切,目睹着莫吉斯总督的暴行与贝拉的忍让,却无法也不敢伸出一次援手。为救女主人脱身燃起的这把火,便是她们长久的愧疚与迟来的勇气。 事发突然,贝拉没来得及与路易斯告别,也没能和索菲娅再说上一句话——与她相比,飞狮公馆的女主人显得多么快活,如玫瑰般光彩照人,是她憧憬却永远无法成为的另一个自己。 那场盛宴之后,索菲娅曾挽着她的手臂,边观赏玛伦利加的绝景,边用那蜜酒般清冽优美的声音同她说话。贝拉不知那是真意交好还是另有目的,但她依旧感谢索菲娅短暂的陪伴。 那是她漫长苦痛中的片刻欢乐,让她得以从另一个女人身上得到嚮往已久的温暖。 对于路易斯,贝拉也抱着复杂的情感。 她曾期望这个被玛伦利加遗弃的男人与自己一同远走,但最后,她只能在匆忙间给路易斯留下一封信。 「路易斯,我终于杀了我的丈夫,我全部痛苦的来源。 我不得不这么做。他差点杀了我,我只能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保护我的孩子。 我准备带着孩子离开玛伦利加,离开半岛,到另一个不会被任何人认出的城市去。 我将遗弃我的名字、身份与过去,尝试在陌生的国度重新开始。 而你,无论你将去往何处,或是一直留在玛伦利加,我都祝福你,我的朋友。」 马车轧过一道被雪埋起的浅洼,颠簸了几下,贝拉年幼的女儿也因此醒了过来。 她揉了揉眼睛,口齿还不大清楚:「妈妈,我们到底是要去哪儿呀?」 看着女儿把头埋进自己怀中,潜意识里把母亲当作了温暖的被窝,贝拉终于破涕而笑:「到我们真正的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  painful memories - normand corbeil ☆、第五十四章 虚位 即使过去了十几年,莫吉斯总督之死依旧迷雾重重、众说纷纭,就像一团浑浊的云翳,环绕在被火烧得一片狼藉的总督府周围——当然,这座官邸很快就被修葺一新,只是再没能迎来下一位能够善终的主人。 那时的玛伦利加已经没了编排绯闻以消磨时间的余裕:寒潮的作用似乎在逐渐消减,至少被一场雪打断的春天又在雪融后「回来」了,但城市的节奏已经被一连串事件打乱,接下来几年的气温也比往年同期低了不少。 再没有人怀疑这场寒潮是否属于灾变的一部分。 ——银湾塔杂记·总督府的绯闻与阴谋 「这烧的可真惨啊。」 天刚亮,统领玛伦利加城防与治安的吕西安将军站在总督府前,双手叉腰,抬头看向窗框外侧被烈火燻黑的釉面砖。 黑烟尚未散尽,烧焦的布匹和木制品的气味浓得呛人,本应馥郁的薰香也混在当中,就算是上好的猎犬也闻不出分毫了。 第127页 总督府的大火直到凌晨才被扑灭,由此带来的混乱也暂告一段落。吕西安早已差遣手下士卒对中心区严加看管,临时调集而来的守卫一手持盾、一手按剑,面无表情地围在总督府周围,拦出一片「闲人免进」的警戒区域。 调查现场的两名军官走近吕西安,向他报告初步的勘查结果。 这位年近五十、颇具骑士风度的将军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皱着眉,低声问道:「你们确定那死者就是总督?」 两位军官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其中一人回答:「虽说被烧成了那副模样……总督的贴身秘书刚去确认了,说凭手上的戒指和那副身量,基本可以断定那就是莫吉斯总督。至于他是怎么死的,还得等验尸官细细查看。」 另一个军官又补充了几句:「说来也怪,总督的夫人和女儿不见了,我们连她们的尸首都没找到——好像就死了总督一个人。」 除了整个三楼,总督府遭焚的还有二楼的厨房和仓储室,不过那里并没有死伤。众人刚发现火起、跑去救火时,院子里的马棚也莫名其妙地着了。 整件事都透着蹊跷。 将军摸着下巴,觉得比城防预算被砍时还要头痛:「别忘了叫总督府里管事的清点财产损失,记得把『烧坏的』和『不见的』分开算。还少了什么人没有?」 「说是当值的一个女僕也不见了,我们的人正在盘问。只是封城封得晚,如果真是有人故意纵火,兇手说不定已经出城了。」 「就算只是做个样子,也得把封城这件事干完。我们要做的就是维持秩序,以免生乱。」将军无奈地嘆了口气。「现在封锁消息怕也没有意义了,市民很快就会知道死的是总督,也不知他们会编排出什么新闻。」 军官也只能苦笑。 「对了,搜索这些失踪者的时候不用大张旗鼓,也没必要兴师动众,耽误市民的正常生活。灾变时期,每个人的弦都绷得很紧,对公差和苛捐杂税格外敏感,我就怕为了这桩案子引出更要命的民变。而且说实话,就连我都不觉得能找到她们。」 吕西安低头看着路边融化了大半的雪。 那场雪虽说像一场放错季节的梦,却又留下了确凿的痕迹。这个春天比往年要冷,也不知之后的夏天是否会继续受到灾变的影响。 将军又抬起头,看向头顶还飘着黑烟的并不晴朗的天空:「不知怎的,这个春天竟如此多灾多难,直叫玛伦利加不得安生。」 两场市政厅紧急会议只隔了一天,会场就少了一个显眼的莫吉斯总督。 听到总督的死讯时,除了怀疑、惶惑和藏在礼节性哀悼底下的算计,众人的议论又多了一种近乎宿命论的色彩。 「难道真是玛伦利加运势不顺……」 「再这样下去,别说闹水旱灾害,就算是北方人打仗打到这来,我也没力气感到意外了。」 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合适的人把持大局,不能让玛伦利加在动盪的灾变时期出现权力真空。 而就在这时,几日没有主动发表意见的索菲娅开了口:「我提名吕西安将军暂时代行总督一职。」 这的确是一个异议最少的选项。 由吕西安统领的守备军虽也听从总督府的安排,因为不得经商,它运作维护的资金需要倚仗总督府的支持,但仍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组织,基本不会受到商会和望族的影响。同时,守备军对玛伦利加保持着绝对的忠诚,这一点不容置疑。 既不会让利益的天平向谁偏移,又能保证城邦的稳定。在场众人虽忍不住交头接耳,却没有一人喊半句「异议」,这也证明索菲娅的提名似乎再合理不过了。 秉性刚直的吕西安倒也不推却:「如果只是在选出下任总督前,代为处理总督府的部分工作,我自然乐意效劳。不必另设办公地点,我照旧在军营待着,把需要处理的文件送来便是。待过渡时期结束,我会即刻回归原来的身份。」 商界声望最高的商会主席也点了头:「我同意。莫吉斯总督是在这里白手起家的,其他亲属都不在本城,他的银行和其他资产将暂由股东大会管理,具体的继承问题待商议后再行定夺,您不用操心。」 吕西安深知商会主席在玛伦利加的地位,互相给面子也是应该的:「我毕竟是军人出身,对商会和银行的金钱事务不甚了解。若遇到什么问题,到时还得麻烦阁下帮忙。」 「那是自然,我们商会将毫无保留地配合您的工作。」 商会主席表态后,其余众人的意见顺理成章地统一起来,附和着安排好了莫吉斯的临时继任者,唯独原总督秘书和楚德的脸色不太好看。 习惯直来直往的吕西安不打算在这种问题上耽搁。他清了清嗓子,将议题推到了下一步:「各位都知道,莫吉斯总督之死疑点重重。据验尸官所说,他是在火起前被杀的,火场各处亦有人为纵火的痕迹,我的手下正在寻找失踪的女僕和贝拉夫人母女。」 话虽这么说,可人们都知道,在偌大的玛伦利加找到这几个人并非易事,更何况她们很可能已经趁乱离开了城市。 比起揭露真相与真兇,城市守卫们作出的努力更像是「给一个交代」——旁观者自然对真相感兴趣,可他们不会为死去的总督落泪,对神秘的兇手也说不上痛恨,他们只想让这个诡异的谋杀纵火的故事变得完整。 第128页 被临时委以重任的吕西安深谙这一点。 关于总督的死因,会议出现了两种观点:一部分人认为,是贝拉夫人和女僕合伙谋杀总督,随后带着小件珍宝逃窜;另一部分则认为,是女僕和总督府外的歹徒合谋杀害了总督,并强行掳走美貌的总督夫人及其女儿。 由于事发时总督府正在换岗,附近的守卫又很快被火灾吸引了注意,根本无暇顾及是否有人逃离现场,无论是哪一种说法都缺少最关键的证据。 就像「是否向教团索赔」的争论一样,对谋杀总督者的讨论也不了了之,一切只能等待失踪者重新出现,或是生造出一个可以服众的结果。 简而言之,摆在吕西安将军面前的是三件要务:给死于非命的总督办一场体面的葬礼,把人心惶惶的玛伦利加城守好,料理总督遗留下来的一些待办事项。第一件不难,第二件本就是守卫的任内之事,将军也早已习惯,倒是第三件在日后变成了大问题。 会议之后,楚德一直阴沉着脸。 莫吉斯总督是他在玛伦利加最重要的后台,是他从北方诸国战争中牟利的生意伙伴,是他通向权力之路的槓桿支点。楚德一直认为,只要莫吉斯总督在位(一般也不会有谁闲得慌,非把莫吉斯弄下台),自己的面前就是一条坦途。 若一切顺利,从教团那里获得数量可观的资产,间接地推动北方战争的齿轮,就能持续不断地从遥远到缺乏实感的异国榨取财富。莫吉斯不一定会信任楚德,但二人的合作只会越来越密切,楚德也将从总督那里获得更多跻身上游的机会。 对权力和存在感的病态嚮往过早地扭曲了楚德的成长道路,也使他对某些可以放下的东西抱有非同寻常的执念。 就在一夜之间,总督的死摧毁了楚德的计划。 而当原总督秘书带着一连串坏消息与他私下见面时,楚德更是无法抑制大发雷霆的冲动。 「将军叫了他在军中的心腹,正在核算总督府近半年的资金往来,说是要为原总督留下的大宗贸易保驾护航。但他对守备军预算被砍的事情耿耿于怀,一直向我追问削减城防开支的缘由,恐怕很快就会藉机把总督府扣下的提案重新提出来。」 楚德握紧了拳头,已感到隐隐的不安。 「我没告诉他调走的资金的去处——这本来就不适合公之于世——但将军迟早会知道我们和北方人做生意的事。无论如何,原定下一批运往北方的物资看来是很难保证了。还有,将军打算暂时给平民减税,说是要稳定人心,以免生乱。」 「玛伦利加的官仓呢?就算没法直接从总督府拿钱,我们至少还能从那调出以往库存的粮草。这几桩生意很重要,我都已经和北方的买家事先商量好了,他们派来的人都已经到了沙城。要是中途出了差错,我可是要负责的。」 「……将军听了那教区长的建议,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和教团一起开仓放粮,仓库大概已经由军队的人接手了。他怎可能容得下掏空玛伦利加、掺和别人的战争搞投机的行为。」 见楚德又张口想问些什么,善于察言观色的秘书抢先堵住对方的话头:「不瞒你说,要是在过去,有心上位的早就跳出来鼓动选举了,可现在的玛伦利加就是个外表光鲜亮丽的烂摊子,谁都不敢轻易接手。等下任总督选出来,恐怕也得大半年之后了。」 而在此期间,不会有谁敢和手握兵权的吕西安将军分庭抗礼。 也就是说,楚德和莫吉斯苦心筹划的战争生意很可能就此搁浅。 楚德咬牙切齿,狠狠地对着墙壁砸了一拳:「那个没有半点经济头脑的莽夫——」 秘书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心中暗忖:你不也是个动辄起杀心的傢伙。 「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解决的法子,就看是要天衣无缝的,还是简单粗暴的。」楚德抱着手臂,在秘书面前来回踱步。「可惜我们没那么多准备的时间,只能赌一把。」 原总督秘书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却不敢直接点破——面对这位心狠手黑的赏金猎人,他甚至开始怀念那个还躺在临时棺材里的莫吉斯总督。 于是,秘书只试探了一句:「……你该不会想要铤而走险吧?」 「你莫不是想要从这些生意中抽身,跑去向那位将军揭发我?」楚德阴恻恻地盯着秘书。「别忘了海港区被烧掉的禁药工坊,那里头可有你的一股啊。」 秘书悻悻地笑了:「你不也是吗,我们彼此彼此。」 楚德话锋一转,不再提自己生意的事:「听说,从总督府失踪的几位女眷还没找到。」 秘书摇摇头:「八成是再也找不着了。」 「你觉得总督是谁杀的?」 「不好说,也不方便说。」 「你常年待在总督府,总该知道些内情吧。」 「我只负责莫吉斯总督的公务。至于总督和夫人之间的家事,我一概不知。」秘书斟字酌句地回答,努力将自己从这你来我往的哑谜中摘出去。 楚德眼珠一转,反从秘书暧昧不明的态度里确证了一些事:「贝拉夫人亲手杀夫的可能性有多大?女僕也许是她的帮凶。」 秘书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微妙,语气也诡异起来:「就算真是如此,对外头的人也不能这么说。这样一来,人们免不了胡乱猜测其中的情由,必会涉及莫吉斯总督的隐私。」 第129页 ——这实在有损玛伦利加总督的声誉。 楚德扯着嘴角冷笑了一下:有些人还真是讲究,活着的时候爱摆谱,就连死后都有人替他顾及体面。 「也就是说,目前还不能确定真兇是谁。」 秘书点头答道:「没错。总督府目前的说辞是女僕和外贼勾结,而夫人和总督千金是被歹徒掳走的。」 一个危险的念头闪过楚德的脑海。他背着手,下意识摩挲着象徵赏金猎人协会会长身份的指环:「换言之,谁都可能是兇手……谁都『可以』是兇手。」 楚德正对着一面空墙,站在他侧后方的秘书看不清那张被阴影笼罩的脸。可就算没正面对上那阴冷的眼神,秘书也觉得后嵴背发凉:「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楚德转过身,标准的笑容客气又真诚,只是那弯起的眉眼当中没有半点笑意:「没什么,也就随口一说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fleshless - marvin kopp ☆、第五十五章 巨鲸之歌 如果硬要在玛伦利加最后三十年的统治集团中选出鲜有的令我敬佩的人物,吕西安将军必占一个席位。 作为普通市民,我一向遵纪守法,只有醉倒在路边时才会与守卫打交道,没机会与吕西安将军有什么私交,他更不知道我姓甚名谁,但这不妨碍我对他作出评价:尽管有一些旧事带来的单方面的私怨,我依旧认为他是个作风正派、顾全大体的人。 莫吉斯总督死后,若不是将军暂时控制住了局面,恐怕玛伦利加的崩溃会来得更快——虽然结局还是一样的。 ——银湾塔杂记·最后的守备军 在公馆养病时,艾德里安从索菲娅和照料生活起居的僕从那里听说了不少事情。包括莫吉斯总督的横死,贝拉夫人的消失,以及由吕西安将军代理总督的决定。 他问索菲娅:「您提名吕西安将军,是因为他与我们在一条阵线上吗?」 索菲娅放下手中的茶杯,轻轻摇了摇头:「不,将军一直中立于各势力之间的争斗,守备军也不曾给我们带来任何直接利益。但他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艾德里安从未怀疑过索菲娅和萨缪尔在大事上的判断,此刻亦是如此。 「将军知道现在的玛伦利加最需要什么和最不需要什么。所以,他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另生事端,更不会故意为难我们。」索菲娅解释道。「有一点可以确信,吕西安将军与他的军队绝对忠于这座城市。」 索菲娅的话和药物一样,起到了静气凝神的功效。如此一来,艾德里安心存疑虑的就只剩下总督府的谋杀纵火案。 那个并不宁静的夜晚之后,因为一直卧病在家,他还没有同路易斯见面。不知为何,艾德里安总觉得路易斯应该知道些什么。倒不是认为路易斯有主谋或帮凶的嫌疑,而是莫名地相信这位赏金猎人能从迷雾中看穿真相。 如果直白地袒露这种毫无根据的信任,大概会被路易斯本人取笑吧。 艾德里安撑着床铺坐起身,因为动得太急,眼前还差点冒出金星。他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夫人,我想我可以下床了。」 索菲娅的脸上写着明晃晃的怀疑:「我觉得还不行。」 她的眼珠转了一转,又问:「你想离开公馆见谁?」 二人都明白这是明知故问,艾德里安也不好再往下说,只能暂且作罢。 索菲娅又说了几句劝人安心的客套话,正要起身离开,却见管家连门都来不及敲,直接领着信使走了进来:「夫人,他从鹤山庄园带来了要紧的消息。」 她蹙起秀美的双眉:「从老家来的?」 从鹤山庄园到玛伦利加并不算近,若是驾马车不紧不慢地正常赶路,一般都得走十天以上,一路快马加鞭则能勉强在三五天内赶到。但眼下飞马报来的消息多半不是什么好事,眼前的信使也在索菲娅眼里多了几分报丧星的晦气。 艾德里安认得这位信使——他是萨缪尔兄妹的亲信,当时也是他从玛伦利加带来了「族长让艾德里安到飞狮公馆歷练一番」的消息。 管家和信使谨慎地观察着床上的艾德里安,还在犹豫这里是不是说话的当口,索菲娅甩了甩手,说:「这里都是自己人,艾德里安是我和哥哥的助手,有什么好迴避的。」 信使只好直言:「我们原以为寒潮只是小范围的问题,可一路赶来,发现好像哪儿都一样。那天夜里还没下雪的时候,因为感觉到了那股奇怪的力量,庄园里的长老们就疑心是族长那边出了什么差错。」 艾德里安确信,自己看到索菲娅额头的青筋跳了一下。 「寒潮一来,他们就打算直接盖棺定论。『一定是他在古圣殿对世界蛇不敬,要么就是让教团的人碰了大河之骨,才会招致这样的祸患』——这是他们的原话。族老们还打算问责族长,想让他从那个位置上下来,再换个听他们话的人。」 索菲娅冷哼一声:「那群老傢伙又想让谁顶上去,好任他们摆布?」 信使没再说话,往艾德里安身上飘去的眼神却解释了一切。 本就紧张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位于目光焦点的艾德里安突然觉得自己的在场是个错误。他捏着被褥一角,心跳得很快,一声不响地低着头,只是谨慎地用视野的上沿观察索菲娅的反应。 第130页 就算托雷索家族的长辈们有意提携推举,艾德里安也从未把自己想得多重要,更没想过篡夺萨缪尔的族长之位。 但艾德里安的想法是一回事,索菲娅的态度则是另一回事。 自己是否真的得到了族长兄妹的信任——这是艾德里安一直想要迴避、一度成功迴避,此刻却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索菲娅问他:「艾德里安,你有什么打算?」 即便是为索菲娅效力多年的心腹亲信,也极少见到她露出如此严肃的表情。放慢的语速与降低的音调带来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四方尽是陷阱、无处可逃,艾德里安只觉得后嵴背直冒汗。 没法用风寒导致的头晕目眩做藉口,也没有这个必要。硬要说的话,此时此刻的艾德里安已经失去了给自己寻找退路、置身事外的余裕。 ——你是托雷索家族的艾德里安,但你也可以有「自己想做的事」,可以凭自己的意志作出选择。 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曾这么说过。 说这些话时,那人正仰望着天穹,将眼底的失意换成夜空中的点点星辉。 他告诉他,两全其美固然很难,其可能性依然存在。 艾德里安很清楚,如果自己的回答不符合索菲娅的预期,无论是做作地自陈忠诚、说愿为对方肝脑涂地,还是为了族长的虚名和鹤山庄园的族老们站到一起,她都不可能满意,更何况这二者本就不是他想要选择的道路。 既然她想要答案,那就给她一个答案。 一个既不会让索菲娅感到不安,又不会叫他有愧于心的答案。 「我知道他们的打算,也知道您和叔父的想法……从一开始就知道。」艾德里安抬起头,两双翠绿的眼睛在烛火掩映间相对。「我不会背叛托雷索家族,也愿意为它付出一切,但我不认为自己能胜任族长这么重要的职位,恐怕就连个傀儡也当不好。」 他直起身子,从自己说出的话语汲取正视索菲娅的勇气:「况且,我已不想继续受他们的摆布。留在玛伦利加,等待叔父凯旋,直到一切尘埃落定——这不再是叔父和您的命令,而是我想做的『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这就是我的选择。」 索菲娅定定地看着他,沉默许久,才如释重负地唿出一口气:「谢谢你,艾德里安。」 若是在平常,资歷尚浅的艾德里安很难区分她的言行出自真情还是假意。但此刻,艾德里安确信索菲娅说的是真心话——他们有着相同的眼睛,而在索菲娅的瞳孔中,他清晰地看到了另一个毫无阴霾的自己。 一眼望不到陆地的浩渺碧波间,信标号与女武神号正向南徐徐航行。海面似翻滚的蓝绸,浪潮盛着日光与白沫,将天上水下的光景夹进同一个画面。 甲板上,克洛伊正倚着船舷围栏向下看,打着转的鱼群和常在庄园上空盘旋的鸟群有几分神似。船的另一边,几名教警朝着太阳席地而跪,虔诚地闭着双眼,向上摊开的双手自然搭在膝上,作教团信徒的例行祈祷。 聚成一堆小声聊天的佣兵无法融入这样的仪式,但自打在古圣殿并肩战斗之后,他们逐渐对这群看似古板守旧的教警产生了不一样的看法。 那是一种久违的尊重,使得自在惯的水手和佣兵不会在另一群人冥想时故意说笑打岔。 冰冷的洋流将把大船一路带向南方。匆忙间踏上归程的远征队伍已经注意到,那场突如其来的雪降下之后,整个世界似乎都回到了冬天,又很快向着正常的时令恢復起来。 明明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天气却比来时还冷。 「萨缪尔改了主意,说先不回鹤山庄园了,让我们直接往玛伦利加赶。不过也好,和来时相比,趁着这股洋流,我们回程会走得快一些。」 克洛伊转过身,只见胡塔和大副耶兰正向她走来。她略一欠身,与二人打了个招唿,又继续低头看着船边水下若隐若现的巨大身影。 「看,那好像是条鲸鱼。」克洛伊指着那个在水光波动间模煳不清的影子。她从未在陆地上见过如此庞大的动物,也只有站在天坑裂谷前的第一印象可以比拟此刻的心绪——自己是如此渺小,小到无法理解自然的可能性。 胡塔与大副也凑到船舷边,观察那头逐渐浮上海面的长鬚鲸。 大副环起手臂,嘴角带笑:「就像你们托雷索家族有世界蛇的传说,在我的家乡,我听过另一些类似的故事,只是主角变成了鲸。据说它们的寿命长达数万年,虽一直待在深海,却能听到来自世界每一个角落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胡塔早就听过这个故事。他咧嘴一笑,直接抢过大副的话茬:「和你们沉默的世界蛇不同,这群鲸兄不仅会听,还会把听到的一切铺成诗歌,用它们自己的语言吟唱。只是它们的歌声只能在海底迴荡,永远传不进人类的耳朵。」 大副白了他一眼,接着往下说:「一位失足落海的渔民被鲸群所救,并奇蹟般地听懂了它们的歌声。歌中唱到,一场海啸将摧毁他的村庄。渔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同村的人,便火急火燎地回到岸上,却发现自己再也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也无法与他人交谈,妻子与儿女温柔关切的询问在他耳中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噪音。」 胡塔用感情充沛的一声嘆息结束了这个故事:「最后,海啸吞没了村庄,万念俱灰的渔民再次沉进大海,也化作了一条鲸鱼,与那群救命恩鲸一同长久吟唱那些无人知晓的诗篇。小姑娘,你瞧,这个故事是不是和世界蛇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131页 观察一切,知晓一切,预示未来的巨鲸之歌却永远无法传达到人类的耳中与心中,反倒断绝了渔民的归路。 「不过,我很早就意识到这只是一个传说。」大副哼了一声。「你听说过鲸爆吗?」 克洛伊摇摇头。 胡塔马上猜到大副准备说什么,又忍不住偷笑起来。 「某年某日,一头鲸鱼在我家附近的海滩搁浅,鲸尸被腐败的气体充盈,很快发生了爆炸。我从海上回到家时,鲸爆已经过去半年多,那股腐败的臭味却迟迟没有散去。这让我明白了两件事。第一,鲸不能永生;第二,在大多数情况下,死亡并不是什么浪漫的事。」 几天前的濒死关头,海格感觉自己就像落难的水手,驾一叶随时可能散架的扁舟,在沸腾翻卷的岩浆之海浮沉。 至于别人是怎么把他从死神手中捞回来的,海格也记不清了。 唯有一点可以确定。离开炼狱之后,他又被冰冷的黑夜怀抱,只有视野尽头的一点光如同银湾的灯塔,引诱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向黑暗的尽头艰难爬行。 就在意识混沌之际,海格听见有人在他身边轻声说话,声音小的像是根本没打算让他听见。可也正是那幻觉般的、带着愧意的唿唤支撑海格活了下来。 他知道那是谁。 伤情稳定之后,海格断断续续醒来过几次,又顶着周身的钝痛、嗅着浓烈的药味沉沉睡去。模煳的视野里找不见另一个人的身影,却依稀能感觉到手边的温度。 萨缪尔在躲着他。 这令海格想起前往洛格玛的远航:萨缪尔为噩梦所苦时,他也是这么待在床边,等萨缪尔一醒就甩手走开,好像只要对方不知情,一切无法传达的情感就能找到安稳的落点。 幸好这一次,萨缪尔出了「纰漏」,没能赶在海格睁开眼前及时离开。二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两双眼睛直愣愣地对视,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等回过神时,萨缪尔半个字也没说,急匆匆地站起身,扭头就要走。 「别跑,给我回来。」 因为数日不曾开口说话,海格的嗓音沙哑得像是刚从沙漠里出土的鲁特琴。 萨缪尔的背影当即定在原地,抬起的一边靴跟都还僵着。 海格又说了一遍:「不要走。」 约莫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萨缪尔的肩膀微微一动,终于转过身,回到海格的床边。 虽把萨缪尔叫了回来,海格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何况对方只是站着,没有半点自己先开口的打算。就连海格强忍着剧痛坐起身,萨缪尔也没想过阻止。 ——是因为内心有愧吗? 沉默了好一会儿,萨缪尔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将它塞到海格手里。海格下意识握紧手中之物,发现那是匕首的刀柄。 随后,萨缪尔一手握着海格的小臂,一手托着刀柄的护手,直将那锋利的刀刃往自己的颈边移去。 海格马上明白了他在做什么:萨缪尔想让海格亲手了结他的性命。 精明强干的托雷索族长连道歉或道谢的话都讲不出来,心中只剩那日在炉火旁与异端审判官单方面许下的约定。 海格不知道自己该恼火还是悲伤。但现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自己想做什么。 所以,他松开了手,任由那把匕首跌落床边。刀刃在木地板上划出微不足道的痕迹,就像蜻蜓抄水时撩起一点涟漪。 然后,海格反握住萨缪尔的手,将他拉进自己的怀抱。勉强可以动弹的手臂环过萨缪尔僵硬的肩膀,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拥抱,却因迟到了太久而显得分外珍贵。 他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唿出,待喉咙里的血腥味散尽,才对上萨缪尔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睛,缓缓开口说道:「……谢谢你陪我到现在。」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萨缪尔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他扭过头,怔怔地看着海格,口中欲言又止,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淌,顷刻间已是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听的是→言叶にできない想い - leaf 白色相簿2里很喜欢的一个bgm ☆、第五十六章 终有迴响 最早将教团的旗帜插上玛伦利加城头的时候,虔诚的教士与审判官们究竟想到了什么? 他们也许想像着面对神像顶礼膜拜的教徒,想像着成为每个村庄最高点的教堂尖顶,想像着神殿仪典上热烈又不失庄重的景象——那是信仰危机到来以前的,教团最后的中兴时代。 我不曾虔诚地信仰过他们的神。过去没有,现在也不会因目睹种种惨状转而变成信徒,但玛伦利加的末日的确改变了我对教团的看法:哪怕只是一点需要联想的安慰,对需要神的人而言也是有意义的。 ——银湾塔杂记·教团兴衰 「谢谢你陪我到现在。」 不是「最后」,而是「现在」。 以洛格玛古圣殿为目的地的远征已经结束,但海格不想就此放手:那是作为教团一员完成的伟大任务。而作为「海格·索伦」,他有自己尚未实现的愿望,有过去一直不愿承认的私心。 古圣殿崩塌时,将萨缪尔从战场亡灵的战斧下推走的瞬间,海格终于看清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如果恨意能将二人的命运紧紧捆缚在一起,海格不介意恨下去,哪怕这只是萨缪尔达成目的的策略。但如今他再也找不回当初「毫无杂质」的恨,也无法像往常那样,强迫自己向萨缪尔施以恶言,好缓解心中挥之不去的钝痛。 第132页 事实上,他比谁都希望萨缪尔活下去。 数年前的初识之时,自称脱离托雷索家族的年轻人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明亮得让海格心生悸动。他们曾在教团的旗帜下并肩作战,成为彼此最可靠的剑与盾。 后来,为赶回鹤山庄园争夺族长之位,萨缪尔在任务途中撇下战友不辞而别,只给海格留下一个残酷的背影。 再后来,他们抱着各自的目的在玛伦利加重逢,将过去的旧怨当作不成文的契约,绞尽脑汁想让对方成为自己的棋子。 现在,乘着洋流一路向南的信标号上,飘荡着药味与海洋特有咸腥味的船舱里,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 大河之骨的破碎给世界带来了最后一场灾变,也同时将二人之间的恩怨归零。世界蛇带着它的诅咒与「祝福」远去,他们终于撇下沉重的身份与责任,以简单纯粹的姿态面对彼此。 海格从未想过,萨缪尔会因为自己的话泪如雨下,竟像是被那句简单的感谢击溃了高筑十几年的心防。 一路上,他们的躯壳与精神都已伤痕累累,也正是这些伤痕将他们带到了终点。 早已熟悉的温度在紧贴的身躯间流动,却不带往日互相折磨时的情欲意味,只剩再平和不过的默契与释然。 海格默默收紧自己的手臂,在解下沉重镣铐的同时扣上一个温柔的枷锁。 信标号和女武神号的船医再优秀,审判官的体质再结实抗造,一度垂死的人也很难在几天内变得精神抖擞。光是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就需花费海格七分的精神,更别提维持一个别扭的拥抱了。 即便如此,海格还是强撑着不撒手,唯恐一旦有半分不留意,萨缪尔就会像落进海里的雪片一样,转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海格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某些时候也脆弱得可笑。 他将脖颈转过四分之一圈,正好能看见萨缪尔衣领下挂着世界蛇吊坠的链条:「你是不是从没在我面前哭过?」 伏在海格肩头的人动了动,用沙哑的嗓音小声反击:「这有什么好骄傲的吗?」 「不,我只是……很意外。」海格握着萨缪尔的肩膀,喃喃自语。「没想到你我能像现在这样对话。」 萨缪尔一向是个城府极深又要强的人。回溯早年在教团蛰伏的时期,即便被长官要求承认错误,他也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好像所有失态都与这位天生的剑术大师无关,更别提为谁落泪了。 自打记事以来,就算是对着索菲娅,萨缪尔也没哭过——他不愿让亲妹妹看到兄长的软弱,唯恐这会让她为自己担忧。 面对外人更是如此。他必须刀枪不入、毫无破绽,才能作为托雷索家族的族长生存下去。 现在,萨缪尔却毫不顾忌海格那有些扭曲的性格,也不再执着于彼此的身份,只是借用自己早就不太熟悉的方式,肆无忌惮地放纵涌上心头的情感。 不被理解的委屈,被迫孤注一掷的无所适从,已变得迟钝的罪恶感……沉积数载的阴翳被一扫而空,萨缪尔感到自己的唿吸与血流从未像现在这般顺畅。 隔着船舱的几层木墙,他们能隐约听到海上的风声。再过一会儿,信标号的水手和佣兵们就会唱起粗犷悠扬的船歌,用未经雕琢的歌声送走今天的落日。 明明还是个下不了床的重伤员,海格的话音里竟隐隐带上了萨缪尔从未听过的笑意:「你的性命从来不属于我,我也再不想和你扯那些陈年往事了。你要是总想着死在我手里,我绝对会让你不痛快。我是认真的。」 他松开臂膀,但始终没放下萨缪尔的手。 萨缪尔抓着衣袖草草抹了下脸,移开了视线:「以前怎么没见你像今天这样会说话。」 「因为直到站在世界蛇跟前,直到你把圣器噼得粉碎,直到你打算听天由命、放任我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夺去你的性命……直到那时,我才看清了自己。」 海格想,自己也许比谁都自私和贪婪。他把信仰和职责看得比性命还重,可同时,他也不想放开萨缪尔的手,不想眼睁睁看着萨缪尔走向毁灭。 在救下萨缪尔的瞬间,海格也拯救了沉湎于旧日仇恨的自己。 无独有偶,用海格的剑与战场亡灵死斗的同时,萨缪尔终于挣脱了缠绕他多年的噩梦。 这一次,他没有抛下战友葬身险地。 这一次,他没有留下让他痛彻心扉的遗憾。 萨缪尔终于得以坦然地正视海格的眼睛。 「我答应你。」萨缪尔轻声说。「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答应你。」 不知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还是觉得伤口疼,海格皱起眉,又摆出了异端审判官的标准表情:「不要看谁的面子,我也不是那种随便赏脸的人。」 就算没想过接下来要如何生活,哪怕寻找生存目标都成为一种考验,总比在生死之间随波逐流要好。 至少他们都还活着,这已算是不错的结果。 萨缪尔再次擦干脸上的眼泪,故作轻松地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圣器被毁,洛格玛地区再次被封冻,教团那边怕是没法交差了。」 海格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为教团鞠躬尽瘁近二十年,教团养我天经地义。破坏圣器也是以大局为重,我会和上司解释清楚。」 ——反正日薄西山的教团已经没剩几个能提出异议的权威了。 第133页 他又反问萨缪尔:「你呢?不知托雷索家族的长老们是否会认可这样的选择。」 「无论那些老傢伙怎么看,我也不打算回鹤山庄园了。他们执着于世界蛇与圣器的概念,却忘了信仰本应为人而生。」萨缪尔低下头,淡淡一笑。「除了几位至亲,我对这个家族没什么好留恋的。」 「那对我呢?」未经思考的追问脱口而出。海格回过神时,只见萨缪尔已被这过于坦率的问题惊得说不出话,现在就算收回也来不及了。 索求答案的意图太过直白,以至于萨缪尔露出了对他而言最接近忸怩的表情,只能用问题迴避问题:「海格,现在你是否还觉得我们的相遇是个错误?」 「谁知道,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但从玛伦利加一路远征至此,挖出世界蛇与灾变的真相,把你从古圣殿救出来……这绝不是错误,我也不打算后悔。」 海格不由得想起圣徒罗兰德的事迹。 安顿好圣器之后,罗兰德信守了与索尔缇的约定,离开死而復生的洛格玛,一步步成为当时的教团领袖。在他毕生的努力下,教团一改过去的姿态,给大片土地带来了持续几代人的珍贵的和平。 令人惋惜的是,并非每一任教团领袖都能继承罗兰德的遗志,他与索尔缇的愿望就此搁浅了数百年。而今,海格和萨缪尔也走上了这条老路。 「你绝对猜不到外头有多冷。就像歷史上的每一次冰封潮,圣器被破坏的瞬间,它残存的力量将世界带回了冬天。」萨缪尔轻轻摇头。「这就是最后的灾变。从今往后,人类将再次抓住自己命运的缰绳,可世人未必能理解我们的选择。」 海格对此不以为意:「那也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事。」 萨缪尔讶异地笑了:「没想到你堂堂一个异端审判官,竟也会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刚榨取完家族的利用价值,就连族长都不想当的傢伙也好意思说我。」 广阔寒冷的海面上,信标号就像是被海浪与北风推向南方的漂流的摇篮,船舱内却是另一番明亮温暖的景象。 而在这温暖的摇篮中,尖锐辛辣的挖苦都显得格外亲切。 正如航船上的远征者们翘首期盼春天的回归,玛伦利加的市民同样顶着灾变的心理重压,趁天气逐渐回暖,继续经营自己的生活。 总督府附近的警备尚未解除,站岗的守卫让气氛显得十分紧张,工匠已经开始修缮被烧毁的部分。 看热闹的人也少了大半:对大多数人而言,莫吉斯总督是活是死并不重要——他们甚至不太关心总督是谁,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才是最关键的。 临时减税的消息一出,因灾变再临滋生的不满情绪很快平息了不少,吕西安将军也因此摸索出了一点维持局面的门道。 路易斯站在总督府不远处的巷口,隔着守卫围起的封锁区域,远远眺望那几个被大火烧黑的方窗。窗框边的青色釉面砖曾十分亮眼,如今却被熏得看不出原本的色彩。 我可不是无聊到来看热闹的——他在心底默念着。 莫吉斯总督被杀的那个夜晚,贝拉夫人往自己门缝里塞了封信就走,给路易斯留下了总督府大火背后的真相,而他转手就将真相送给了烛火。 就算人们知道杀死总督的兇手是谁,路易斯也不能将这一证据公之于众。 这是他能为贝拉做的最后一件事。曾被囚于总督府的孱弱蝴蝶终于飞出沾血的牢笼,路易斯不希望她被再次卷进罪与罚的漩涡。 贝拉离开得很仓促,信里也没交代什么细节,路易斯总担心她会留下破绽——虽然她的消失本身就是巨大的疑点。因此,路易斯还是悄悄来到总督府附近,权当确认自己是否需要帮忙善后。 不出他所料,什么收穫也没有。 不对,并不是「什么也没有」。 「大师。」 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叫住了他。路易斯转过身,只见艾德里安怀里抱着折起的厚披风,额角还挂着汗,八成是跑过来的。 「我刚去过您家,见那儿没人,就想您也许会在总督府附近,没料到还真是这样。」艾德里安的眼睛很亮,神情却并不轻松。 路易斯揽过他的肩膀,带着人往远离总督府的方向走:「病终于好了?」 「好了。」 「真的?」 「这次是真的。」 路易斯微微点头,又问:「什么事这么着急?你该不会是病一好就跑来找我吧?」 艾德里安停住脚步,认真地看着路易斯:「大师,我有很重要的事想问你。」 路易斯心说不妙,面上却不见波澜:「问吧。」 「那天夜里总督府发生的事,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被说中了的路易斯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注视着艾德里安的眼睛,直看得他头皮发麻:「……大师?」 路易斯当然可以瞒过艾德里安,但他不太愿意这么干——年轻面庞上露出的恳切神情总是让他难以拒绝。如果艾德里安走上行骗的歧路,大概能利用这种气质赚的盆满钵满。 于是,路易斯只模稜两可地答道:「也许算是知道吧。」 艾德里安的善解人意几乎到了令路易斯心疼的程度:「是不方便告诉我吗?」 第134页 「我没杀人。」路易斯心想,自己明明说的是实话,却像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艾德里安却还是这么正经:「我知道不是您。」 路易斯嘆了口气:「抱歉,我没什么能说的。」 其实,不需要路易斯给出明确的答案,光凭对方的态度和口径,艾德里安已经将真相猜了个七八分。这一问与其说是求知慾作祟,倒不如是为自己讨个心安。又或者说,他只是想找个理由见路易斯罢了。 既然这是路易斯的选择,艾德里安觉得不需要再去深究。他总是习惯性地相信路易斯,相信这么做会带来最好的结果。 艾德里安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好,那我就放心了。对了,这几天我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那些证物最好交给——」 「原来您在这儿啊!索菲娅夫人让我找您回去,她有些事情要交代。」 二人同时回过头,只见飞狮公馆的僕人正喘着粗气从巷口跑来,嘴里还在小声抱怨:「您到底是怎么熘出来的……」 路易斯扭头看向艾德里安,复杂的眼神分明在说:你果然是从公馆偷跑出来的。 刚要细说的正事被另一桩正事突然打断。艾德里安没有沖自己人生气的习惯,只得匆匆向路易斯道别,跟着僕人快步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powder snow piano 2010 - leaf 白学名着二连发,届到了届到了 ☆、第五十七章 陷阱 虽说在玛伦利加有飞狮公馆这样的基地,将多数资金和最优秀的人力投进了这里的产业,可托雷索家族也不曾抛弃远居乡间的鹤山庄园,还把部分具有家族特色的作风带到了异乡。 对于飞狮公馆和鹤山庄园的并存,我一直感到好奇。托雷索家族似乎同时包含着两股势力,一边坚守故土、恪守传统,一边则对新事物相当敏感,始终站在歷史的风口浪尖,将繁荣富庶的玛伦利加视作通向广阔天地的航船。 本应矛盾的两面以一种奇异的姿态共存。作为外人,我无法断言这是一种策略,还是被迫做出的妥协。 ——银湾塔杂记·托雷索的家族产业 艾德里安回到公馆时,索菲娅与那位来自鹤山庄园的信使已经打点好了行装。 「我说过不用备车。那太慢了,还不如直接骑马。」索菲娅将斗篷系稳,从马倌手中接过缰绳和马鞭,僕人正将她的行李扎到马鞍后。「艾德里安呢?」 刚进庭院的艾德里安忙快走几步,迎上索菲娅的视线:「我回来了。」 索菲娅拍了拍艾德里安的肩膀,飞快地说:「我要回趟鹤山庄园,跟那群老傢伙吵一架,打消他们暗算哥哥的念头。接下来这十几天,飞狮公馆就暂时交给你了。我没跟市政厅打招唿,你们也不必张扬,等别人问起我的去向,就说我哥病危,我急着回去探望。」 突然间重担在身,艾德里安只觉得心里发虚:「您现在就回去?」 「我会快马加鞭地赶去,一吵完就回来。」索菲娅的话没能起到什么安慰的作用。「哥哥不在,能和他们对着干的只剩我了。要是不抓紧时间赶回去,就怕那群族老又生出什么事端。」 她知道艾德里安肯定紧张得很,便按着他的肩膀笑了笑,补充道:「这活没你想的那么难。你只需记住三条——和吕西安将军保持一致,不要和市政厅对着干,提防任何在这种时候大出风头的人。」 索菲娅又说:「达伦就交给我的贴身女僕照看。艾德里安,你不用管那些细枝末节的杂事,只要替我们兄妹看好飞狮公馆,我会尽快赶回来。」 艾德里安本想痛快爽利地应下这桩差事,可一想到不久前从庄园传来的消息,想到家族元老们试图让他取代萨缪尔的位置,此刻又面对着把重任临时交给自己的索菲娅,艾德里安还是犹豫起来:「您……真的信得过我?」 索菲娅神色自若,显得胸有成竹:「我话都说出口了,自然有我的理由,就看你愿不愿意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份责任。」 公馆外,她矫捷地翻身上马,仿佛回到了在鹤山庄园修习骑术的时代。 马蹄踏上横贯贵族区的大道前,索菲娅又侧过身,郑重地强调了一遍:「艾德里安,飞狮公馆就交给你了。」 「我知道了。」飞狮公馆年轻的临时当家人恭敬地行了一道礼。 既然索菲娅把话说到了这份上,艾德里安也没必要再辞让。若是故作谦卑过了火,反倒易令人生厌,习惯了察言观色的艾德里安深谙这一点。 送走索菲娅,艾德里安很快调整了状态,开始着手料理她嘱託的事情,发号施令间不知不觉摆出了几分公馆之主的派头。 「还得麻烦你们几位跑一趟,到那几家铺面了解他们寒潮以来的损失,顺便商量一下应付税收的问题。虽说吕西安将军已经减税,我们作为东家,还是得表示表示。玫瑰圣堂专接贵客,那些客人想来的还是会来,受到的影响最小,就先不用问了。」 交代完一桩事情,艾德里安又叫来常在市政厅打听消息的僕从:「如果总督府的案子有什么眉目,特别是得到了什么新线索,请尽快通知我。」 把要紧的事情都吩咐了下去,艾德里安一个人待在书房里,背靠萨缪尔和索菲娅常用的那把据说十分贵重的雕花椅,就像倚着一个被荆棘覆盖的王座。 第135页 他不禁暗忖:虽说这不是一个轻松安稳的位置,但真要干起来,总有习惯的一天吧。 一想到这,艾德里安又忍不住回忆起路易斯的教导——虽说曾在协会的权力斗争中落败,那位赏金猎人至少有着丰富的阅歷,也知道成为众人的「领袖」是种怎样的滋味。 目送艾德里安离开后,路易斯从中心城区到海港区胡乱逛了好一阵,等夕阳西斜才回到自己空荡冷清的家。一推门,却见门槛后藏了张折起的信纸,表面蹭满了灰。 「怎么又是这种……」 路易斯无奈地嘟哝了半句,俯身捡起那张纸。展开一看,没等细读正文,信纸最下方「琳卡」的署名就足以让他震惊。 ——她还没走? 熟识的两位女士都是塞完信就跑,与他关系匪浅的一对叔侄则放着门不走非要翻窗,一想到这,路易斯有些哭笑不得。 但他清晰地记得,琳卡乘船离开玛伦利加的前一天傍晚,他还和艾德里安一齐在灯塔底下陪她喝了酒。若一切顺利,琳卡的船已经走了一半,再过些时日就能抵达北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给路易斯来信? 「……『有人想在船上谋害我』,『临时改变计划』,『下船后一直隐匿身份躲在海港区躲避追杀』?」 他急切地往下看。 「『又找到一艘顺风船,预计明天出发。等敲过子夜那趟钟,希望能和你在码头栈桥上见最后一面』……」 信中所说令路易斯大惑不解。 如果琳卡没能顺利离开,滞留玛伦利加这数日间,她完全可以找路易斯商量脱身的对策。要么直接改走陆路,就是赶路的时间会长上大半,路上也许会遇到其他的风险。她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不大可能从迎春盛典后耽搁到现在。 路易斯下意思摸了把一直揣在衣服底下的包裹。两层羊皮纸包着薄薄的半份帐本和几张契约文书,是琳卡离开前还给路易斯的重要物证,也是他近七年来的「保命符」。 找到这份东西后,路易斯也想过转交他人保管,可他既不愿扯上另有使命的艾德里安,又不想牵累谢默斯等局外人,便一直带在手边,极少离身。 不管怎么看,此时出现的「琳卡」都疑点重重,但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了很多东西。 路易斯已经开始怀疑写这封信的人是谁,其中又隐藏着什么动机。可就算明知这是个陷阱,路易斯也必须走到离陷坑最近的地方,看清底下到底插了几根尖刺。 虽对商人们的传统和各种生意不甚了解,但在让后勤军官对总督府的近期项目做完梳理,并归纳出最直白的结论后,吕西安将军还是很生气,以至于早过了休息的时间,他仍闷在屋里来回踱步,对着那摊看不大明白的帐本吹鬍子瞪眼。 「在这节骨眼上,拿玛伦利加的钱掺和北方人的战争,还为这种事砍掉我们的预算?这不是胡搞吗?」 要不是「死者为大」,他恐怕已经指名道姓地骂起莫吉斯总督了。 吕西安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发现及时,可总督已死,那些和交易有关的文件多半已被火烧掉,也就很难推算玛伦利加被远方与己无关的战争掏空了多少。 说到底,这究竟算是损失,还是收益真正到来之前的必要支出? 吕西安将军转念一想,作为守备军领袖兼代理总督,他必须把城邦的利益放在首位,更何况他和玛伦利加以外的势力没有任何利益关系,也从未打算掏空自己的城市,去参与决定北方未来局面的「赌局」。 身处灾变的威胁之下,现在的玛伦利加最需要保证什么,最应该提防什么,这才是吕西安最关心的问题。 巨大的精神压力夺走了吕西安将军应有的困意。副官领着一个陌生人推门进来时,他那双猎鹰似的眼睛仍放着光,差点把二人吓了一跳。 副官清了清嗓子,介绍起身边的人:「这位自称是飞狮公馆的信使。他说托雷索家族刚打听到和总督府资产有关的机密情报,事关重大,希望与您私下沟通。」 乔装打扮成小商贩的陌生人毕恭毕敬地向将军行礼:「我家主人在海港区有不少眼线,他们发现了一艘可疑船只,上面藏了不少本属于总督府的物件。我们不敢绕开您擅自行动,又不知该如何处置,所以想请您到现场细谈。」 「有人想运走赃物?」吕西安将军眼皮直跳。他将长剑固定在腰间,抓过挂在一旁的披风,随时准备动身。「贵府的主人已经到码头了?」 信使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说:「我家主人还吩咐,这事不好声张,就怕有闲杂人乱传『总督府里有内鬼』,无端坏了无辜者的名声。」 吕西安将军虽仍有几分诧异,但事出紧急,也来不及多想,况且飞狮公馆提供的线索正好戳中他所忧虑的痛点。 信使又说:「我还得向市政厅通报一声,就先告辞了。」 将军手一挥,让他离去:「辛苦你了,恕不远送。」 待信使离开,他便穿戴整齐,叫上副官与两名可靠的侍卫,披着沉沉夜色赶向码头。 「这是吕西安将军的意思?」 艾德里安还没来得及就寝,就被公馆僕人领进门的信使打消了全部睡意。 将军秘密查封了一艘正在码头维修的轻帆船,船上发现了疑似来自总督府的赃物。而据船主交代,委託他们运送货物的僱主正是托雷索家族的人——这样的情报足以让艾德里安惊出一身冷汗。 第136页 眼前的信使似乎特意乔装打扮过,虽有军士的体格,穿的却像个熬夜赶工的裁缝,外表毫不起眼,开口便冒出一股机灵劲:「是的。他带人亲自截住了那艘船,只等着您去确认。将军他相信託雷索家族的清白,为此特意在半夜行动,还把消息压了下来。」 信使那双不大的眼睛将艾德里安打量一番,心想怎么不见那位美丽的寡妇:「恕我冒昧……请问索菲娅夫人呢?」 艾德里安对此早有应对:「萨缪尔大人病情危重,夫人刚赶回鹤山庄园探视,这里的事务已暂交于我。」 「哦,原来是这样……」信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事情紧急,虽搅扰您休息,但还请您尽快与将军见面,也好为飞狮公馆洗清嫌疑。我还要回军营復命,就先告辞了。」 来自军营的信使走得飞快,不多时就消失在飞狮公馆外的夜幕中。 再过一会儿,子夜的钟声将从城市中心的钟塔传向四方。整个玛伦利加已经睡下,一场无形的对弈却已展开,只是执棋者尚未察觉自己的身份。 侍奉飞狮公馆多年的僕人看着艾德里安,等待少主人的指示:「您打算怎么办?」 深夜的突发事件没给艾德里安留下多少考虑的时间。信使带来的消息尽是疑点,艾德里安也怀疑其中有诈,但事关飞狮公馆乃至托雷索家族的声誉,他必须马上决断。 「定是有人试图栽赃陷害,转移视线……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先去码头看看。」 艾德里安穿好衣裳、披上斗篷,习惯性地系了佩剑,叫上那两位之前就曾一块行动过的同族随从,快步走出飞狮公馆。 子夜的钟声响起时,艾德里安几人已经抵达了码头。渔村附近的灯塔并不能完全照亮整片银湾,通向海面的栈桥大半隐藏在寒冷的黑暗中,必须把眼睛擦亮,才能避免踢到水手扔在栈道上的破板条箱。 栈桥的末端停靠着几艘轻帆船,彼此间以木板和绳索临时连在一起,只有最外头那艘的甲板上点着火把,似有些移动的人影,却又影影绰绰地融在夜雾中,看不真切。 沿着狭长的栈桥向约定的见面地点走去,四面除了白噪音似的海浪声,听不到半点属于人的动静,反倒叫人心慌。艾德里安边走边回味刚才那位信使所说的话,只觉得越想越不对劲。 ——飞狮公馆和总督府的杀人案没有半点关系,怎么会有人冒着托雷索家族的名头,打所谓总督遗产的主意? ——如果真有这么批货物,为什么不在城里避过风头,或是当夜就带走,而是没等几天就走水路离开?吕西安将军又是怎么发现船上有猫腻的? 登上那艘唯一有亮光的轻帆船,艾德里安却没见到吕西安将军与他带领的守卫,空荡荡的甲板上一个人也没有,倒是在舷墙内横七竖八地堆了些鼓鼓囊囊的麻袋。 「……这是怎么回事?」 艾德里安拔出腰间佩剑,挑开其中一个麻袋,只见里面装的尽是蓬松的干草。 「糟了。」 艾德里安暗叫不好,正打算抽身离去,又听见栈桥上传来脚步声。他抬眼看去,只见吕西安将军与几名随从正向这边走来。 见船上果真有人,借着甲板上的火光能大致看清对方的样貌。虽奇怪在场的为什么不是索菲娅夫人,但见领头的是见过几面的飞狮公馆「少东家」,吕西安心中的疑虑还是打消了大半,迈开腿正准备上船。 顾不得计较什么礼数,也来不及说明前情,艾德里安上前一步,抓着甲板上围栏的扶手,沖吕西安大喊:「将军快走!这是个陷阱!」 作者有话要说:  go back whence you came - marcin przybylowicz ☆、第五十八章 火船 虽说海港区平民社会的秩序大多由地下帮会维持,城市守卫似乎被排除在这片区域之外,但守备军若真要成规模地进行干预,也未必会遇到多少阻力,只是这种做法很不划算。 如果说城邦的没落早在最后一次灾变到来时就埋下了伏笔——玛伦利加一直以贸易为重,过度自信地认为自己不会被卷进战争,而忽视了守备军人手不足、防御工事陈旧等问题——库尔曼人的入侵则将玛伦利加城防的弊端暴露无遗。 ——银湾塔杂记·最后的守备军 「这是个陷阱!」艾德里安站在船头大喊。 吕西安将军马上反应过来,叫他来此赴约的绝不是飞狮公馆的主人——对方恐怕和自己一样,不知着了谁的道。 暗算他们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来不及细想,将军与侍卫们马上拔出了剑,正欲转身往海岸的方向跑。却见停泊在栈桥边的另几艘船忽然冒出了火光。 方才笼罩在黑暗之中的甲板上悬起数十个火点。紧接着,那些跳动的小小火团乘着箭矢,向艾德里安与吕西安将军等人的方向飞去。 带火的箭点着了船上的干草,引燃了堆在栈道上的破板条箱。虽是在海上,寒潮后的天气已由湿转干,湿气的作用相当有限。在海风与易燃物的作用下,栈道与船只本身的木材很快燃烧起来,即将截断众人的退路。 虽玛伦利加地区一直远离战火,就连小规模的地区冲突都很少见,但作为守备军的领袖,年近半百的吕西安未曾荒废作为战士的训练。 第137页 他挥动手中的长剑,挡开射向自己的大部分箭矢,可还是有两支分别扎在了膝盖和披风上。火苗攀着干燥的棉布,迅速往他头上窜,很快烧着了眉毛与头髮,被火燎过的皮肉霎时间疼得发麻。吕西安大叫一声,拔出刺中腿部的箭,反手丢进海里。 「将军,您快走!」 艾德里安大喊着后退两步,避开着火的干草,一把扯下挂了火星的斗篷,用它顺手挡开几发瞄准自己的箭。他来不及兼顾吕西安那头,只能祈祷他们顺利逃脱。只有将军生还,他们才有机会证明这场袭击与托雷索家族无关。 直到这时,艾德里安想的还是维护公馆与守备军的关系。 身上的火还没扑灭,眼前的栈道又被干燥的木料引着了一段。吕西安索性先将剑扔过去,再用手臂护住头部和胸腹,就地向前一滚,待硬扛过那段火幕,便抓着栈道的边缘跳进海里,用冰冷的海水迅速洗去沾了一身的烈焰。 全身铠甲和浸了水的衣服似有千斤重,拖着人直往下沉。吕西安紧咬牙关,手臂勐地发力,手指差点掰下一块木头,硬是从海里翻回了栈道上。 火烧的很烈,堆在甲板上的干枝枯草噼啪作响,几乎要盖过将军疼得发颤的声音:「我会去召集我的人,你们也赶紧想办法脱身!」 吕西安将军的话让艾德里安稍微安心了一点——至少将军相信自己是清白的。 这场深夜会面就是一场骗局。 这些用绳索和木板连起的轻帆船,连同伸向海面的栈道,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一轮火箭射过,藏在另几艘轻帆船上的袭击者终于现了身。他们撇下手中的弩,拔出长刀,蹬着船舷,分别跳到栈道和着火的船上。袭击者蒙着面,拔刀时高声喊了两句祷告似的战吼,用的竟不是玛伦利加本地的语言。 艾德里安马上想起了前一年冬天的初雪,那群被全灭的来自赏金猎人协会的刺客。 但眼前这批人明显不同:与本地人相比更高大健壮的体格,手中略带弧度的宽背薄刃长刀,用兇狠剽悍的噼砍抵消精细度短板的战斗风格,粗粝的陌生语言…… ——难道是库尔曼人? 那是十来年前开始兴起的草原部族,性如烈火,骁勇善战,在北方诸国向来以残暴嗜杀着称。艾德里安对这一部族有所耳闻,听说他们有时会被军队僱佣,充当骑兵最前方的突击手。 对库尔曼人来说,战场就是天堂:杀得痛快,也死得痛快。 但与他们战斗的人就不那么轻松了。 摇晃的火船之上,来自草原的长刀捲起猎猎疾风。艾德里安双手横剑勉强挡了一下,就被那一刀震得虎口发麻,只得一个闪身、斜过剑锋,卸掉对方的力气,再接上一记迅勐的突刺,径直割断敌人的咽喉。 艾德里安使的是轻便的短剑,质地和形状本就不适合噼砍。要不是剑格足够结实,刚才那一刀怕是连手指都保不住。 纵使在鹤山庄园受过剑术训练,来到玛伦利加后又在战斗中长了见识,更有路易斯的指导,在被偷袭的情况下与好几个库尔曼人正面战斗,艾德里安还是感到力不从心。 沿着船舷熊熊燃烧的火焰将周围的空气烧得发烫。灼目的火光与浓烟不仅干扰了视线,更叫人唿吸不畅,大脑也开始发昏。 烈焰、刀光与血花围成的包围网终于被艾德里安艰难地撕开一道口子。他三步并作两步,沖向连结轻帆船与栈道的木制斜梯,也来不及管那上头蔓延的火苗。待一脚踏上去,才发现那钉着棱条的木板已被火烧得发脆,无法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木板断裂的瞬间,艾德里安被迫旋身跳回燃烧的轻帆船,紧接着一个翻滚,躲开库尔曼人被火烤热的刀锋。 库尔曼人的战斗不能说没有章法,只是兇悍盖过了讲究精确度的技巧。但在艾德里安看来,这样几乎纯靠本能进行的战斗更加危险,敌人力量与数量的双重压制很快令他陷入困境。 也许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但此时主动出击难免顾此失彼,进攻就意味着失守。 铁是冷的,海水是冷的,杀意是冷的,四面的火是热的。 精钢打造的剑身终是被砍出了豁口,恐怕无法再挡下几次攻击,体力也被消耗的飞快。艾德里安索性将短剑当作飞刀掷出,抓住机会近身挟住一名库尔曼人的小臂,照着关节反手一拧,夺下敌人手中的长刃马刀。 他背对火的船舷,染血的长刀在灼灼红光中如同一道悽厉的闪电。 刀尖挽了个花,捲起滚烫的空气,是艾德里安在掂量刀身的重量,顺势调整战斗的方式。 他的衣裳与长靴也已经溅满了血。艾德里安分不清那些血属于谁——飞狮公馆的侍从,库尔曼人,或是他自己。 就像萨缪尔一样,艾德里安正挥舞着属于草原骑猎者的马刀,在被冰冷海水包围的烈焰之中与恶灵般的敌人作战。 看不见狰狞的表情,听不到狂野的嘶吼,就连船体颠簸导致的视野摇晃也被抛到九霄云外,一切都被简化成兵刃与持刃的手,敌人的动作在他眼中也似乎慢了下来。 艾德里安感觉自己从未遇过如此兇险的情形,却亦从未如此冷静,冷静到来不及害怕。 他可以活下来。 他必须活下来。 困兽犹斗。别说人类,就是动物也有着本能的求生欲,更何况现在的艾德里安无论如何都不能死。 第138页 他已有太多需要牵挂且不能辜负的东西。无论是托雷索家族、飞狮公馆,相依为命的血亲,给予自己信任的族长兄妹,还是来到玛伦利加才认识的路易斯。 但求生欲和能否求生是两回事。若无法扛过眼前的鏖战,一切都只是空谈。 被库尔曼佣兵逼得步步后退,嵴背抵上甲板边缘发烫的扶栏时,艾德里安马上发现那段木栏已是摇摇欲坠。 可他来不及躲避。库尔曼人噼下的一刀力道十足,撞在马刀上的沉重分量逼得艾德里安再退半步,后倾的身体重心几乎越过护栏的边缘。 这一退令木条应声断裂,艾德里安的后背瞬间悬空,毫无防备地从帆船边缘摔了下去,如中箭的飞鸟落进海中。 基本没装货物的轻帆船吃水不深,甲板距海平面足有一丈高。后脑与肩颈勐地撞上水面,令艾德里安当场失去了意识。 冰冷的海水包裹着他的身躯,如同抓住一只沉重的铁锚。彻骨的寒意针一般扎进艾德里安每一寸皮肉,旋即将衣裳浸上的血迹稀释。被照得通红的海面上,那些带血的气泡就像火星的倒影。 而在栈道的另一头,穿过着火障碍物的吕西安将军尚未摆脱库尔曼人的追杀。他身边只剩下一名侍卫,膝盖的箭伤令他不得不靠侍卫架着走。 吕西安甚至没空为身上的烧伤惨叫半声。 他只有一个想法:必须尽快逃回码头,不管是叫侍卫还是地下帮派,当务之急就是从这群袭击者当中救出飞狮公馆的人。 身后传来一句野兽般的怒吼,紧随着鼓点般急促的脚步声与沸腾的杀气。吕西安听不懂这种异国语言,但从长度和语气看,多半是「站住」、「别想跑」之类的震慑。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极度的紧张绊住了侍卫的腿。侍卫脚踝一软,连带着吕西安将军一同摔倒在地。 刚才那段奔逃已经透支了他们的体力,浸透了海水的厚重衣物拖着身躯直往下坠,令他们倒在栈道上,一时站不起来。 顷刻间,脚步声和长刀掠起的风声一同逼近二人。 难道自己真要命丧此地? 并非战死沙场,而是狼狈不堪地死在码头的栈道上,就连兇手是谁、动机为何都无从得知? 就在这时,子夜的钟声在玛伦利加中心的钟塔响起,如一块巨石落进潮水,将新的波浪向四面八方推去。 也正是因为这钟声,库尔曼人举刀的动作有了极为短暂的停顿。 吕西安咬着牙,握紧手中的战剑,欲回身拼死一搏,却见一道银光闪过,一支箭直接穿透了那名库尔曼人的喉咙。 中箭身亡的库尔曼人向后倒去。没等那具沉重的身躯完全躺到栈道上,一道身影突然越过倒在栈道上的将军二人,快得就像刚才那支从黑暗中现身的铁箭。 「喂,你是——」 侍卫扯着沙哑的嗓子,想要叫住那人。然而不速之客完全没理会刚捡回一条命的吕西安将军,径直向栈道另一头的火场冲去。 随着艾德里安落海,轻帆船上的战斗告一段落。一个不同于库尔曼人的黑色身影跨过横在甲板上的尸首,在断裂的护栏前驻足,低头冷眼看着那圈扩散的涟漪。 「没想到飞狮公馆来的是他……」黑衣人抱着手臂,口中念念有词。「也好,就当是歪打正着了。不管死活,先把这傢伙弄回来。」 库尔曼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他在盘算什么,看在对方出了钱的份上只得照办。 这群北方佣兵中有个难得识水性的,已在腰间繫上绳索,跳进水中搜寻艾德里安的去向。不多时,他们就把艾德里安捞了上来。 在午夜的海水中浸了一遭,他通身都是冷的,只有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库尔曼人当中领头的那个探了探艾德里安的鼻息,发现他的确没有断气,只是昏了过去。 于是,库尔曼头目将刀横在艾德里安颈边,只差一划,就能让这位「袭击目标」在没有意识的状态下命丧当场。 他不熟悉南方的语言,措辞和语气都很生硬:「这个人,还没死透。杀?不杀?」 神秘的主谋摇了摇头:「不,先别杀他。这傢伙还有些用处。」 但其他库尔曼人对环环相扣的阴谋不感兴趣,只顾用北方故乡的语言叫嚷着:「杀了他,血祭这些死去的兄弟!」 其中一个直接拔出了刀,上前两步,打算亲自结果艾德里安的性命。 战斗中不曾出手的主谋皱着眉,正要喝止,却听见一阵悽厉的风声。飞来的箭矢扎穿了那名库尔曼人的小臂,手中举到一半的刀应声落地。另一发箭直奔黑衣人而去,要不是他反应及时、往旁边躲了两步,恐怕也被夺了性命。 众人回头往箭射来的方向看去,一双双杀得冒红光的眼睛里怒火再起。只见一人出现在库尔曼佣兵先前埋伏的其它帆船上,蹬着船沿向前一跃,径直跳上这艘仍在燃烧的火船。 落地的瞬间,他拔出悬在腰间的长剑,剑锋直指正站在艾德里安身边、向袭击者发号施令的黑衣人。 「放开他。」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路易斯。 路易斯充满怒气的声音压得很低,脸色阴沉得可怕,手掌捏紧了剑柄,又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最想算计的应该是我,楚德。」 楚德抬起手,制止了想要直接战斗的库尔曼人。他的肩膀动了动,竟像是在笑:「不错。你果然来了,科马克『荣誉会长』,我最尊敬的前辈。」 第139页 他脱下厚重的斗篷,拔出赏金猎人惯用的长剑,随手挽了个剑花,用贵族式的步伐向前踱了几步。 轻帆船上,甲板尚未被火焰吞没的空地成了楚德与路易斯的决斗场。 火光中,楚德阴狠的微笑如同蝎子翘起的毒针:「要久违的放开手脚打一场吗,路易斯?」 作者有话要说:  on the 插mps-desoles - marcin przybylowicz 我最期待的场面出现了.jpg ☆、第五十九章 王车易位 和别的行业一样,赏金猎人对学徒制和师生关系相当倚重。导师教给学徒的不仅是如何战斗、如何找工作、如何讨价还价等实用技能,还包括「如何生存」这一最重要的知识,连同他们特殊的处世之道。 但这样的过程经不起细想:赏金猎人之间的情感终难逾越名为「利益」的鸿沟。即便师出同门,一旦出现利益冲突,他们也随时可能刀剑相向。 这可不是「同行相轻」,而是实打实的容不下敌手的斗争。 ——银湾塔杂记·赏金猎人协会的光与暗 路易斯不是没和楚德打过。 早在楚德以功利至上的激进分子自居,处心积虑将路易斯架空以前,他们都曾是老会长手下的学徒。 楚德入行较晚,跟着老会长只是为了技术和人脉,也早早形成了自己的交际圈子,和路易斯算不上太熟。在年轻时的路易斯眼中,楚德就是个性格古怪的后辈,看人的眼神带有诡谲的寒意,似乎总在想些别人琢磨不透的东西。 老会长教他们剑术时,总少不了拿磨钝的木剑两两对练。撇开体格、力量、速度等先天的能力差异不谈,二人对武器与身体的掌控力不相上下,都有着卓越的战斗技巧,算得上老会长继琳卡之后的两位「得意门生」。 昔日,因为只是老会长监督下的剑术训练,双方又没多少交情,路易斯和楚德都各自留了几分力,客气客气也就过了。 而当手中的木剑换成开刃的真剑,那些短暂的、本就未付以真心的旧时光就已经变了味。 「要久违的放开手脚打一场吗,路易斯?」 楚德冷笑着,雪白的长剑在跃动的火光中分外刺眼。 围绕这场火船上的决斗,楚德没有赌任何东西,包括紧握在库尔曼人手中的艾德里安的命。此时,他只想和路易斯战斗一番,反正无论结果如何,他的计划都会继续。 楚德不想死,也不希望路易斯现在就死。更何况现在的楚德并不缺要挟路易斯的筹码——这本就不是一场对等的赌局。 登上火船之后,路易斯也马上领会到了一个事实:楚德不打算轻易要自己的性命。以楚德的做派,他要真想杀了自己,根本不会装腔作势地弄一场决斗拖延时间。 既然楚德想和自己用剑较量一场,不论是为缅怀过去,还是单纯享受与同行厮杀的快感,只要不伤艾德里安的性命,路易斯自会奉陪。 火场中央的空气因为木材燃烧以外的原因变得焦灼。 形状与重量几乎一致的两柄长剑勐然相撞,剑刃摩擦间发出尖锐的嘶鸣,叫人头皮发麻。两道剑锋撞击后马上分开,跟着主人灵巧有力的手腕袭向下一个破绽,却又在半空与对手相遇,竟像是榫卯般严格匹配的套招。 毕竟是同一个赏金猎人教导出来的学生,即便度过长到足以忘却往事的时间,且各自有了不同战斗经验的打磨,一些改不掉的习惯依旧刻在他们的骨子里,并以一种十分讽刺的方式体现在这场决斗中。 楚德很清楚,只要艾德里安在自己手里,路易斯就不能随心所欲地战斗。 路易斯明白,就算自己赢过楚德,眼下的情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而楚德的眼神里甚至看不到几分杀意,更多的是操控局面的恶劣的自信。 剑光如电,剑声如雷。 一目睹艾德里安被人挟持的画面,路易斯的火气就往上冒,不仅是神情狠了几分,兵器与操控兵器的身体也不再听理智使唤。 他一个翻腕,挡开楚德的剑,同时勐地上前一步,只差半拃就能抓住楚德的衣领。路易斯随即换了策略,蹬着桅杆基座借力转身,瞄准楚德的手臂砍去。 楚德险些没有躲开,连忙向侧面顺势倒下,就地一个翻滚,反手持剑顶住路易斯用了十成力的攻击,刃上炸出一串尖叫的火花。 在盛怒的路易斯面前,就算是巅峰状态的楚德也难有胜算,除非让在场的库尔曼人动手,依靠人数优势消耗路易斯的体力。 但那就没有意思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路易斯咬牙切齿地问,手中的剑不断往下压,直逼得被按在地上的楚德无法动弹。 若光靠气力对刀,自己只会吃亏。楚德把剑往旁边一斜,偷了个空子迅速脱离路易斯的压制。眼角余光往甲板边缘飞快地一扫,瞬间有了主意。 也是时候结束这场玩乐性质的决斗了。 赶在路易斯察觉自己的意图之前,楚德向昏迷不醒的艾德里安冲去,一把抓住快结出海盐的湿漉漉的衣襟,将艾德里安拽到自己身前,长剑明晃晃地抵着艾德里安的喉咙。 不出楚德所料,路易斯立刻停止了攻击。 毒蝎扬起危险的笑容:「你当然知道我想要什么。」剑锋与艾德里安跳动的脉搏贴得越来越紧。「而且,你一定把它带来了。」 第140页 路易斯直勾勾地盯着楚德手中的剑:「艾德里安是飞狮公馆的人,你不敢杀他。」 「那可未必。」楚德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神色。「再过一会儿,人们来到这艘船上,而那时我已经离开了。热心肠的市民们只能看到活着的你和死去的他,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能直接拿艾德里安威胁路易斯,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就算满是破绽,楚德也相信此刻的路易斯会因「意气用事」作出冲动的决定。 「琳卡呢?她到底怎么了?」 楚德嘴角一动,随口扯了个谎:「我没把那个女人怎么样,只是恰巧知道她何时离开,便借用她的名头约你见个面罢了。」 「……」 路易斯站在原地看着楚德,面色冷峻。火光照耀下,他复杂的眼神被倒影拆解得支离破碎,叫旁人更加难以解读。 然后,路易斯收起了剑,剑入鞘时的轻响重重叩在楚德心上。 他知道他赢了。 周围待命的库尔曼人蠢蠢欲动,就好像他们手中的刀一刻都离不开血。但楚德制止了他们:「别杀他,这位科马克大师有更合适的死法。」 路易斯对楚德的话置若罔闻。他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扁平的包裹,一言不发地揭开包在外头的羊皮,拎出里面用麻线装订的纸张。 发皱的纸上,写下契约文书的墨迹已有些模煳,但楚德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什么。 那当中除了未被上交的奴隶船帐本,还有他与奴隶商人签订的僱佣合同,是将楚德与猎奴事件联繫起来的重要证据,也是他极力想要抹去的「污点」。 路易斯抬起眼,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楚德,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纸卷投进火中。成叠的发黄纸张一沾上火苗就打起了卷,皱成焦黑的一片,又很快化作在焰头跳动的灰烬,被风一吹便踪迹难寻。 那曾是他与琳卡用于「自保」的最后的物证。 一旦把它烧掉,路易斯将失去与楚德对等博弈的筹码,楚德也再没有必要留他的性命。 可眼下路易斯已经顾不了那么多:要救艾德里安,他只能当楚德的面毁掉对方的罪证——这是楚德最想看到的一幕。 楚德舔了下唇,强压着难以言喻的亢奋与躁动:他终于等到了把过去尽数埋葬的一天。 待东西烧完,路易斯一步步靠近楚德,被火烤得沙哑的声音里不带半点温度:「我不管你到底想干什么,现在就把艾德里安还给我。」 既然这是场交易,路易斯已经给出了楚德想要的答案,现在是时候让楚德践行诺言了——虽然他什么都没承诺过。 不顾周围库尔曼人不解或不满的抱怨,楚德将剑从尚未甦醒的艾德里安颈边移开,拽着衣领把人甩给了路易斯。 「路易斯·科马克,你变了好多。」楚德笑着说。「竟然有这么要命的痛处,这怎么行呢?我都要同情你了。」 这太不像个合格的赏金猎人了。 路易斯没有说话,也没有理会楚德等人的存在,只是低头看着倒在自己怀里的艾德里安,收紧了环住他腰部的手臂。 湿透的衣物就像一层冰壳,将不省人事的艾德里安紧紧包裹其中,乍一碰冷的叫人心惊。但好在他还活着,路易斯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 楚德意味深长地看了路易斯和艾德里安一眼,随即转过身去:「我们走。」 趁着城市守卫还没赶到,库尔曼人放下挂在轻帆船外侧的小船,将横陈在甲板上的几具尸体连同这场火抛在脑后,走水路离开了码头。 小船上,领头的库尔曼人问楚德,为什么不杀掉那两个和他作对的人。 楚德摇头笑了笑,说:「真要解释的话,用词太深奥,你们听不懂的。」 就在刚才,他给路易斯构思了一个「最好的结局」。 艾德里安醒来时,发现自己仍躺在那艘着火的轻帆船上,似乎离他落海并没有过去多久,不过人已经被挪到了远离火势、比较安全的另外半边,身上盖着几件不属于他的干衣服。 只要细看,就会发现那是从库尔曼人尸体上剥下来的外衫。 甲板靠近栈道的一头,火还在烧,但后劲已不太足。天也依旧是黑的,头顶一轮孤月高悬,白的不太纯粹,好似隔着一层泛红的纱帐。 「明明是座建在水上、靠海生存的城市,却几次三番与火结了孽缘,真是再讽刺不过。」 路易斯盘腿坐在艾德里安身边,见艾德里安睁开眼睛,紧绷的嘴角终于舒展开来。 「大师……」艾德里安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只觉得天上仿佛同时挂着三个线条模煳的月亮。「看来我还活着……」 路易斯轻轻嘆了口气:「我看起来像是死神吗?」 艾德里安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觉得周身瘫软发麻,浸了海水的刀伤虽被简单包扎过,还是火辣辣的疼,就连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不听使唤。 难得从前几日的风寒恢復过来,要是转眼又成了病号,那就有些可笑了。 「您怎么会在这?」 「在码头上转悠时,正好看到这里着了火。」路易斯轻描淡写地撒了个谎。「你呢,大半夜的怎么会跑到码头上?」 「有人借吕西安将军的名义,把我诓了过来。将军大概也是同样的情况。」一想到自己险些死于神秘人的暗算,艾德里安就甚是懊恼,好在路易斯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自己面前。「是您救了我?」 第141页 「嗯,算是吧。」路易斯的回答很微妙,说完就移开了视线。 艾德里安突然想起更重要的事情:「对了,您来时看到吕西安将军了吗?他怎么样了!」 路易斯这才想起,自己刚才确实顺手救了两个人:「哦,我好像救了他一命。」 「……好像?」艾德里安不知说什么才好。 路易斯摆了摆手,又说:「码头那边已经来人了,很快就能把你从船上移出去。」 栈道上已经「热闹」起来:火情最早惊起的是附近的地下帮会,逃出生天的吕西安将军也很快叫来了城市守卫,加上住在码头边的普通市民,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栈道上的火扑灭,正想办法登上着火的轻帆船,救出滞留在船上的倖存者。 路易斯正欲站起身,好从船上配合船下的救援者,却被艾德里安拉住了袖口。 「大师,袭击我和将军的是库尔曼人。」 「我知道,刚才还和他们过了几招。」 艾德里安马上追问:「除了他们……您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路易斯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冷静地回答:「不,我只看到了那群库尔曼人。见栈道上随时可能有守卫赶来,他们就跳海走了。」 怕这样临场编出的说辞显得敷衍,路易斯又补充道:「他们离开前还争执了一阵,但我听不懂库尔曼人的语言。」 「真奇怪……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艾德里安皱着眉头,一时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假借吕西安将军的名义给他递口信、把他约到码头的信使明显不是库尔曼人,艾德里安也想不出飞狮公馆与这些来自北方的战斗民族能有什么过节。而库尔曼人出现在玛伦利加,本身就是件离奇的事。 但无论如何,艾德里安与吕西安将军都侥倖逃过一劫,这就算值得庆幸了。 「掉进海里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艾德里安终于重获反思的余裕。 路易斯低头注视着艾德里安苍白的脸颊,宽慰了两句:「也是你命不该绝,托雷索的血统果然不同寻常。能同时和一群袭击者对峙,看来你的剑术又有了长进。」 得到了路易斯的赞许,虽有些不合时宜,艾德里安还是想有理有据地自谦几句,不料嗓子一哑,又从喉咙里呛出半口带血腥味的海水。 路易斯的脸上依旧挂着淡到看不出来的无奈微笑。他扶着艾德里安的后背,好让他倚靠自己坐起来,慢慢恢復唿吸的节奏。 守卫与帮忙的市民已经登上与火船相连的其他船只,正手忙脚乱地把长木板搭上没有着火的船舷,给路易斯和艾德里安铺开一条通道。 「你看,玛伦利加的良心们来了。」路易斯拍了拍艾德里安的肩膀。 不知为何,艾德里安总觉得路易斯好像隐瞒了什么,却摸不出半点底细,只有一缕难以名状的忧虑悬在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  you’re immortal? - marcin przybylowicz ☆、第六十章 清白 我们在讨论玛伦利加(特别是经济与治安)时,常在「城区」与「城郊」之间划出明确的界限,而渔村的定位就显得十分暧昧。 村子离码头很近,每日的渔获大多会直接送到海港区的渔业市场,但以打渔晒盐为生的村民们与玛伦利加的关系似乎就到此为止了。他们收入不定,生活拮据,恐怕和城内最贫困的人群同处一个水平。鑑于家中没有像样的财产,就算夜不闭户也未必会有什么损失。 因此,比起榨不出油水的渔村,玛伦利加的税务官们更喜欢到城郊的农庄转悠,城市守卫也常常忽视这片区域。 ——银湾塔杂记·玛伦利加的治安状况 越过玛伦利加留有侧门的南城墙,沿着海岸线朝滨海山崖的方向走,在村庄边缘旧教堂的西南方,距最近的人家约有二三里地的山坡底下,有一处废弃的谷仓。 主人从庄园搬到城里之后,这座谷仓已经空了十几年,空荡荡的木架间结满蛛网,强风穿过破损的木窗,发出诡异的长啸。就连好奇心旺盛的小孩子都极少到这玩耍——虽然多是因为长辈们添油加醋的恐吓,让他们误以为这里是无光者的巢穴。 近几日,趁着村民们忙于劳作、无暇顾及与己无关的杂事,这座阴森恐怖的谷仓竟成了一群人的临时住所。草草清扫过的地面横七竖八地排着简单的铺盖,墙角堆有几个装着食物的木箱,以及两桶本地少见的烈酒。 楚德知道库尔曼人喜欢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为拉拢这批性情剽悍的勐兽,他也稍微花了点心思。 他们在吃的方面并不挑剔,只要分量足就不会抱怨,还对本地人嗜甜的口味感到新奇,但温和到孱弱的银湾蜜酒决计入不了他们的口。 这批库尔曼人本是北方买家派来押运粮草的。因为通身尽是与玛伦利加格格不入的做派,他们在此活动多有不便,莫吉斯总督和楚德便把他们安排到了附近的其他城市,原打算等物资筹集齐备,再让这些库尔曼人入港上船。 计划赶不上变化。先是灾变引发的寒潮,后是总督被杀,玛伦利加与北方参战国藏在牌桌下的秘密交易面临搁浅的风险。 为了尽早排除隐患、度过险滩,楚德给这些好斗分子安排了一次性的「副业」。只是码头上的伏击并不那么顺利,带来的十五个库尔曼人折进去六个。 第142页 一名库尔曼战士嚼着烤得焦香的羊肉,操一口生硬的外语向楚德抱怨:「你骗来的三个人,一个都没死成。」 对于同伴的死亡,他们自然耿耿于怀,但似乎并非十分在意——他们早就习惯了目睹死亡,在北方前线更是过一日算一日,被派到南方随船押运物资已算是享受。不过,在库尔曼人眼中,不能痛快厮杀的日子恐怕比死还难捱。 楚德不打算深入了解库尔曼人的心路歷程。他对谁都留着一手,时刻注意保持距离,更别提和临时「借」来的帮凶交心了。 头脑简单,性情冲动,一群会说话的武器——这就是楚德对库尔曼人的真实想法。与其和他们称兄道弟、打成一片,楚德宁可去向看不起自己的贵族献媚。 此刻,「武器」们正聚着堆席地而坐,擎着肉与酒杯大吃大喝。好在旧谷仓与渔村的其他房屋有一段距离,他们的喧譁没有引起村民的注意。 其中一个库尔曼人继续和楚德说话:「我还是没搞懂你想干什么。反正货物很快就能备好,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交差,是吧?」 在这群靠杀戮为生的草原战士当中,他资歷最长,算得上这支小队伍的头领,这几日也一直是他和楚德商量正事。 楚德倚着墙,刻意站在离纵情酒食的库尔曼人最远的地方:「是的,我会把一切安排妥当,一个月内会让你们带着粮草回去。只是不能在玛伦利加逗留,得从另一个港口离开。车马已经停在了你们来时的位置,记得天亮前就走,免得被人发现。」 虽语气没有起伏,表情纹丝不动,楚德的内心却几乎是雀跃的。 路易斯当着他的面,将那些足以指控他的陈年罪证付之一炬,还把一个致命的弱点暴露在自己面前。虽没能直接结果路易斯的性命,楚德还是觉得自己赚大发了。 一想到这,他险些笑出了声。但一个优秀的赏金猎人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更何况是协会的现任会长,楚德当然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好像面具之下还有一层面具,这副躯壳之中还装着另一个人。 他从怀里掏出一袋钱,递给库尔曼人的头领。 后者疑惑地抬起头:「你不是给过了吗?」 「这算是追加的一点辛苦费。」 头领耸了耸肩膀,只觉眼前这人无趣得很。要不是楚德给了足够丰厚的酬劳,他们这群库尔曼人才不会替玛伦利加总督的联络人效力。 但既然是替人办事,还从楚德那里拿了不少好处,现在又是难得的可以开怀畅饮的场合,就连城府极深的楚德也都显得十分顺眼。 于是,他往楚德手中硬塞了一杯烈酒,同时抓过楚德的手臂,依旧是那副直率豪爽的模样,试图把这位神秘主顾拉来同饮:「你带来的,不喝吗?」 头领的嗓门很大,那群库尔曼人马上转过头,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楚德,能让人一眼辨识出身地的兇悍面庞上神态各异。 楚德飞快地皱了下眉,抬手一饮而尽,又把空酒杯递还给劝酒的头领,不动声色地移开对方搁在自己臂上的手:「我喝完了。码头的事还需要我去善后,各位继续。」 如果这些库尔曼人突然开了窍,想让楚德证明酒里没有投毒,那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心狠归心狠,就算真要杀人灭口,楚德也没打算对这群异国佣兵下手,不然和北方谈好的战时物资生意就要泡汤了。 楚德走出谷仓,两道等候许久的黑影马上迎了上来,正是他分别遣去飞狮公馆和军营诱人上钩的「信使」。二人都背着行囊,说是怕守卫知道他们的长相,会连夜沿户搜查,干脆提前离开玛伦利加。 三人没有点火把,将就着稀薄的月色,沿偏僻的小路向渔村南边旷野上的大道走去。 尚未走出渔村的边界,两名「信使」对视一眼,满脸堆笑着说道:「楚德大人,多谢您看得起我们两兄弟,让我们办这么重要的事,还给了路上的盘缠,实在是感激不尽。但仔细一想,我们在玛伦利加落脚还不到半年,现在又要到外地安家,一路奔波实在不易,您看……」 虽已经给过钱,楚德不介意再付一次封口费。他停下脚步,又从钱包里掏出几枚金币:「我不会亏待你们兄弟。」 金币安静地躺在手中,沉甸甸的分量足以令人心潮澎湃,也可能助长让人铤而走险的贪婪。 兄弟中的哥哥把金币揣好,眼珠一转,嘴角咧得更开了:「就是不知我们走的够不够快。要是被守卫追上,咳咳……说实话,我恐怕连半套刑都扛不住,没等狱卒拿起皮鞭,知道的不知道的就都全招了。」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楚德的脸色,但夜色太深,只能勉强看见一点轮廓。 ——想要挟我?要是不给足好处,就去向将军告密? 楚德立刻起了杀心,只是面上依旧从容镇定,看不出半点端倪。 他沖说话的人微微一笑,拍了拍二人的肩膀:「你尽可以放心。和那些库尔曼人的待遇相同,我给你们备好了马匹,鞍袋里另外放了些钱,够你们吃用小半年。难得相识一场,我就再送你们一段。」 楚德的语气分外真诚,甚至有种与他本性不符的温和善良,仿佛挂在腰间的长剑和匕首都只是无害的装饰品。 用不着等到天亮,他就会让这两兄弟抱着秘密从世界上消失。 第143页 和年轻力壮的艾德里安相比,吕西安将军受的伤要严重得多。艾德里安带着贵重的慰问品,代表飞狮公馆前去探望时,他还躺在床榻上,大半个脑袋藏在绷带底下,以至于说话都不太顺畅。 屋里瀰漫着浓烈的药味,肃立一旁的军士忧心忡忡,将军本人倒是看得很开。没等艾德里安开口,反倒先问他身体是否抱恙,飞狮公馆的人员伤亡如何。 发动这次袭击的不是托雷索家族,且自己也是受害者之一,但艾德里安还是礼节性地向吕西安将军道歉。他为将军所受的伤感到愧疚,哪怕这些伤并不是他造成的。 虽正以近半百的年纪遭受烧伤和箭伤的折磨,吕西安依旧錶现出令人钦佩的豁达与正直。不需要对方自证清白,将军本人也并未将这起事件归咎于艾德里安与飞狮公馆,这令艾德里安对他的敬重又深了几分。 吕西安说:「我的手下已经找到了那几艘轻帆船的船主。据船主所说,那些空船近一个月都在码头修整,和总督府或飞狮公馆没有关系。他家底清白,也不曾与可疑人物交往,看来对此事毫不知情。」 ——至于船舶被烧毁的损失,就不知该向谁索赔了。 艾德里安也真诚地表明立场:「虽能力有限,我们愿意与您一同调查真相。」 除却火船和栈道上库尔曼人的尸体,分别来找他们的「信使」成了最重要的线索。艾德里安说,他已经找来画师,根据自己的记忆描绘出了那位信使的形象,而将军这边也恰巧採取了相同的行动。 「我刚和手下店铺的老闆们打过招唿,让他们记住这两张脸,好从客人那里打听点消息,同时多留意是否有库尔曼人在城中逗留。一旦发现此二人的行踪,他们会告诉我的。希望这能帮到您。」艾德里安说。 吕西安赞许地点点头,心想这样行事严谨靠谱的年轻人如果能为自己工作,那该是一件多好的事。 一直以来,由于城防与商业两不相扰,守备军与飞狮公馆关系很浅,吕西安和托雷索家族更没有私交。在此关键时刻,飞狮公馆的临时代理人没有急着撇清自己,反而主动与多灾多难的代理总督站到一起,吕西安着实有些感动。 不过以他现在的状态,能不能继续当「代理总督」也不好说了。 吕西安发出一声近似苦笑的嘆息,无奈地说:「虽然士兵们还在追查这两起案件,但眼下我没法再去兼顾总督府的事务,玛伦利加的管理权还是得还给市政厅,由他们商量着办。效率肯定会低不少,生意上的事我大概说不上话,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的话正好启发了艾德里安——难道这正是兇手袭击吕西安将军的目的所在? 这一推论令艾德里安感到毛骨悚然。他进一步思考:那袭击者又因何将飞狮公馆牵扯进来,难道只是为了栽赃给托雷索家族吗? 袭击的方式不难理解:吕西安将军一直待在戒备森严的军营,只能找个理由将他连夜诈到海港区的角落。那里处在守卫的活动范围之外,一到夜里就黑成一片,狭长的栈道也很容易被切断。 然而,如果暗算将军算是大胆的行径,对艾德里安下手就有些多余了。 艾德里安又想起那些库尔曼人。玛伦利加共和国与远在北方的游牧部族素无瓜葛,他很难想像这些人究竟受到谁的僱佣,主谋是否正潜伏于这座城市。若是最糟糕的情形,筹划这一切的人说不定还是市政厅会议的常客。 「……科马克大师跟我说过,他在船上只看到了这群库尔曼人。」 吕西安的眉毛虽被烧掉大半,光是看绷带下面部肌肉的耸动,也足以发现他表情的变化:「路易斯·科马克?哦,说到这位优秀的赏金猎人,我还得感谢他呢。他救下我和我的侍卫,一句话不说就往火里跑,当时真是吓了一跳。」 从吕西安将军那里听到有关路易斯的描述,艾德里安不由得微笑起来。 吕西安又说:「我现在行动不便,只能委託手下给科马克大师送份谢礼,改日再登门感谢,但他好像不在家。」 「离开前他跟我讲了,」艾德里安无意识地握住自己的手腕——对某个问题感到心里不踏实的时候,他就会做这样的小动作。「说是临时接到委託,过几日就回来。」 吕西安略感遗憾,但也没多说什么。 艾德里安稍加思索,准备再旁敲侧击地打听些事情,言语间颇有些试探的意味:「这些天,您是否发现总督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或是有谁……想借灾变时期的乱局谋利?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六七年前那样,顶着禁令偷偷把奴隶船开进港口,以谋取不义之财。」 他说的很隐晦,吕西安还是察觉出了几分言外之意。 总督府掏空玛伦利加、与北方进行物资交易的行为若传扬出去,势必引发更大的混乱,以致民心不安,而这不是吕西安想要看到的结果。 因此,即便飞狮公馆可以视作盟友,吕西安的回答依旧有所保留:「不,目前还没有头绪。」 作者有话要说:  bittersweet - inon zur 如果楚德没有离开,而是留下和库尔曼工具人一起喝酒,有概率变成隔壁海棠式展开(我乱说的) ☆、第六十一章 构陷 吕西安将军突然遇袭,使得「代理总督」一职再度易手。在将军的坚持下,他以带伤之身继续负责玛伦利加的城防事务,力推的临时减税政策也勉强得以维持,只是那些更切近城邦命脉的种种秘密暂时脱离了将军的视线。 第144页 说来也很滑稽:虽同样有纵火的情节,人们对码头袭击的关注已经盖过了总督府的谋杀案。当然,也有人认为二者是有关联的,甚至可能系同一伙人所为。 ——银湾塔杂记·总督府的绯闻与阴谋 码头袭击案的第二天,四处搜查疑犯的守卫找到了渔村边缘的废弃谷仓,只是那里已经人去屋空,仅剩库尔曼人留下的一点踪迹。 几张凌乱的铺盖留在原地,墙角的木箱和酒桶已空空如也,但烈酒和烤肉的气味尚未散尽。倒扣的火盆底下是燃尽的炭块,上头还残存着一点温度。 门外草地上脚步散乱,再走几里路便是废弃了几十年的矿坑。矿坑外的野树上有拴马绳留下的崭新磨痕,树下的马粪还没干透,马蹄和车辙又向着大路延伸,只能看出这群人是往南边去了。 至于艾德里安与吕西安将军见过的那两名信使,虽经城市守卫沿户查访,得过托雷索家族恩惠的商贩也都记得帮着打听,终是没得到什么消息。 还是海港区酒馆的一个伙计与附近地下帮派的打手相熟,从他们那听说有一对搬来的兄弟符合描述,但近几日也不曾见到过。二人就像撒在火炉旁的一滩水渍,悄无声息地从人间蒸发。 当然,守卫们并不是一无所获。 死在袭击现场的库尔曼人身上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但摊开被烧掉一半的钱包,几枚不属于玛伦利加的钱币还是引起了守卫的注意。 「沙城?」一名士兵盯着铜币上的图案小声念叨。「他们是从沙城过来的?」 和玛伦利加一样,沙城同为坐落于半岛海岸线上的港口城市,二者环境优渥程度不相上下。沙城本也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开局,可惜一直没遇上锐意进取的明主,又被附近的玛伦利加占尽了发展的先机,就像明月侧畔的伴星,难免显得光芒暗淡。 但再怎么说,那也是座规模中等的城市,缺少规划的狭窄城区里,密集汇聚着来自大陆各地的人口,当中免不了混进流窜的犯罪者,整体治安甚至不如玛伦利加的海港区。 负责追查库尔曼人下落的守备军小队长摸着下巴,默默估算前往沙城追缉兇犯的可能性:「那可是半岛逃犯的天堂,库尔曼人暂时在那栖身也不奇怪。我这就去向将军汇报一声,但用不着多劳烦他——只要将军同意,就从营里选几个精干的将官跑一趟。」 时局动盪,玛伦利加亟需稳定秩序,守备军能拨出的人手也有限,只能寄希望于库尔曼人尚未乘船离开半岛,且沙城当局愿意提供一些帮助。 小队长又无奈地感嘆道:「要是能在沙城顺便找到贝拉夫人她们,那就省事了,不过男性罪犯可比良家妇女显眼得多,更何况是牛高马大的北方人。」 总督被杀后,守备军曾短暂地封城以搜索失踪者,但迫于粮食等生活物资运输的压力,关闭的城门与港口又很快打开,总督府案的调查由此陷入僵局。 如今,两起案子带来的压力在这些市民守护者的身上重叠,他们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告别了亟需安静养伤的吕西安将军,艾德里安打发同行的随从先回飞狮公馆,自己孤身一人来到城外。 一阵骑行之后,马蹄离开宽敞平坦的大道,踏过因寒潮蔫得发黄的青草地,径直踱向那座被层层藤蔓包裹的瞭望塔。艾德里安轻车熟路地拴好马,推开瞭望塔底下的木门,沿着盘旋的台阶拾级而上。 路易斯正在瞭望塔的高处等着他。 艾德里安一见到路易斯,原本沉郁的语气都轻快了起来:「吕西安将军想托人给您送礼物,结果扑了个空。」 早些时候,艾德里安向吕西安撒了谎:路易斯并没有什么需要出城的委託。 相反,他现在闲得很,只是为了避开包括报恩在内的所有烦人的应酬,索性带上铺盖卷、水壶、煮锅等足以过夜的家当,再把空荡荡的窗口用木板挡上一半,将这座瞭望塔临时改造成自己的「旷野之家」。 远离人群的喧嚣,远离灾变带来的恐慌,路易斯也乐得个短暂的逍遥自在。他坐在窗边支起的小马扎上,用长勺倒腾那个上了年头的煮锅。煮锅里肉汤正沸,咕咚咕咚地冒着泡,朴素的厨艺与简陋的环境相衬极了。 若是娇生惯养的贵族,多半忍受不了这样孤寂粗犷的氛围。 艾德里安则不然。他自觉坐到路易斯展开的毛毡铺盖上,双手捧着盛满热茶的陶杯,杯中的热气直熏得他脸颊发烫。 路易斯放下手中的长勺,嘴角挂着寡淡的笑意:「多谢你在将军面前替我撒谎。」 虽然理解路易斯这么做的原由,也勉强帮他掩饰了一通,但艾德里安心里并不太支持这样的避世行为。 他呷了一小口茶,说话时唿出的白气和茶水的热气纠缠着上升:「吕西安将军是个好人,若和他合作,我们定能找到藏在库尔曼人背后的真兇。」 路易斯苦笑道:「在能够左右玛伦利加命运的显贵当中,将军当然是个少见的好人,只是并非所有市民都能享受到他的福泽。好吧,我不太擅长和身居高位的军人打交道,仅此而已。」 艾德里安歪着脑袋,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路易斯的说辞。 既然科马克大师都这么说了…… 不,不能总是由着他自说自话,否则总像是被他牵着走,迟早会出问题的。 第145页 艾德里安把茶杯放到一边,双手叠在膝上,神情十分郑重:「有件事之前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我们家的人打了岔。您在码头救我的时候,我又一时忘了说。」 「什么事?」路易斯又拿起那支长勺,在煮锅里机械地划着名圈。 「琳卡女士留给您的那些旧案物证,不如就交给飞狮公馆吧,由我来保管。」 路易斯的手停了下来。 艾德里安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那些东西已经烧了。」 艾德里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烧了?」 「嗯,烧了,用文火。」路易斯的语气平淡得吓人,就像在形容如何把吃剩的残羹剩饭施捨给隐居荒野的豺狼虎豹。 「真的?」艾德里安已经坐不住了。他勐地站起身,险些碰倒那半杯茶。「琳卡女士好不容易才……没了当年留下来的罪证,楚德会长要是对您——」 即便直接提到楚德的名字,路易斯依旧显得云淡风轻,仿佛一切与己无关:「如果我说是一不小心掉炉子里了,你信吗?」 艾德里安瞪着路易斯,无法接受这丝毫不走心的藉口。他甚至有点想要骂人,却半天开不了口,只挤出一句「为什么」。 被烧掉的可不只是一纸罪证,更是路易斯在玛伦利加得以生存的重要保证。 「那几张旧纸的确是我在楚德手底下苟活的『保命符』,能让他无法彻底放心地杀我灭口,但同时也是一副沉重的枷锁,将我锁在用恐惧围起的囚笼之中。与其依靠它战战兢兢地活着,倒不如烧了痛快。」 一番话三分真七分假地道出了路易斯内心的想法。 路易斯抬起头,见艾德里安丝毫不为所动,眼神里透出一点讶异:「你生气了?」 「没错,我现在很生气。」 艾德里安捞起茶杯一饮而尽,也不管茶水还烫着,直燎得舌头喉咙一阵阵发麻发涨。他系上披风就要走,动作比以前克洛伊催他出门时还要麻利。 离开前,艾德里安头也不回地说:「之后这几天我再也不来了,您也不要去找我,除非您同意接受飞狮公馆的保护。」 语气很重,嗓音响得几乎不像他。 「喂,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没有回头,急鼓似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瞭望塔里迴荡。 路易斯看着艾德里安的身影消失在自己面前,深邃的目光分不清是歉意还是释然。他对着空气愣了许久,直到瞭望塔外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才想起面前还有个热气腾腾的煮锅。 因为没及时搅拌,几块肉已经粘在锅底,阻挡了长柄汤勺巡游的轨迹。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路易斯是想追下塔去挽留艾德里安的,但最后还是摇摇头,垂下了伸到一半的手。 那一夜,摇晃的甲板上,蔓延的火幕间,路易斯抱着失去知觉的艾德里安,急切地去探他的心跳与脉搏,仿佛环抱甲板的烈焰、虎视眈眈的库尔曼人、随时可能刺穿自己心脏的利刃都远在千里之外。 因为艾德里安,路易斯再次踏进了遍地血泥的战场,也在顷刻间失去了战意。 就像过去路易斯和琳卡捏着楚德的把柄,现在的楚德已经摸清了路易斯的软肋:「既然你知道现在该怎么救他,也必然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路易斯连头都没抬,手臂紧环着艾德里安瘫软的肩膀。 楚德冷笑道:「为了他,为了你母亲的坟墓,为了那整日醉醺醺的穷作家,还有上了船想一走了之的野女人,留在玛伦利加,哪儿都别想去,就让我好好『看』着你。」 故作暧昧的话语浸满了剧毒,楚德无疑正享受着操控路易斯一举一动的过程。 路易斯抱着艾德里安,低沉的声音压过火场木材的脆裂:「好,我答应你。」 即便这样显得太不在意自己的生命,多半会被艾德里安记恨——他的确有记恨的理由——路易斯也不打算告诉他发生在火船上的一切。 库尔曼人背后的主谋,烧毁证据的原因,楚德的威胁……路易斯选择将自己横在艾德里安与真相之间。 楚德的言外之意无非是他已经盯上了艾德里安,还有随时可以下手的把握。索菲娅归乡、吕西安将军负伤的当下,被临时委以重任的艾德里安独木难支,经不起更大的风险。 而路易斯不同。 他本就孑然一身,没有靠山也不需要靠山。虽有惦记的人和事,但路易斯自认为不是相关者「必不可缺」的部分。因此,面对楚德早有预谋的责难,路易斯已将自己视作保全艾德里安的最优解。 ——如有机会,再跟他道歉吧。 路易斯苦笑着铲掉粘在锅底的肉,心想这锅汤还是被自己搞砸了。 将艾德里安扔到路易斯怀里时,楚德知道,自己其实同时嫉妒着面前这两个人。 一个先天就有托雷索家族这个偌大的靠山,不需要努力耍弄心机,拿别人的尸首造桥铺路,只要借着与生俱来的身份和关系网,就能打进他梦寐以求的上层社会。 一个明明与自己同为赏金猎人,同受老会长的教导,同样有着不堪回首的悲惨过往,却并未走上与他相同的道路,还倾心于这么个不识玛伦利加本质的局外人。 楚德想,早在刚投到老会长门下学艺的时候,他也许短暂地憧憬过路易斯其人。只是这搁浅的情感很快就变质成病态的厌恶:他反感路易斯的随性洒脱,反感那群能在灯塔下推心置腹的至交,反感阻止他通往上游的名为道德的条条框框。 第146页 楚德不曾拥有洒在路易斯身上的光。为了让自己感到舒服,他很快学着憎恨这一切,也一併憎恨着站到自己对立面的路易斯。 天色一暗,楚德就在市政厅门口堵住了莫吉斯总督的贴身秘书,将他请到没有闲杂人的地方商讨大事。 以楚德现在的身份,暂时还不便光明正大地对城邦事务指手画脚,过去也只是经总督的默许,间接影响市政厅会议的节奏。 至于总督秘书,虽没有响亮的头衔,和市政厅老爷们的交情却是实打实的,他们也更愿意看在总督的面子上答应秘书的请求,哪怕莫吉斯总督已经被烧进了棺材里。 每次和楚德碰头,见惯了世面的秘书都免不了多提防几分。就像总督生前说的那样,这位出身寒微的赏金猎人头领就像毒蝎一样危险,随时可能被野心驱使着做出匪夷所思的决定。 秘书边说话,边观察对方的神色:「市政厅已经收回了吕西安将军的部分权力,特别是财权。已经推行的税收法令不好更改,但我和几位常任顾问私下沟通过,他们与总督向来亲近,也愿意动用资产支持我们与北方人的生意往来,权当是入股了。」 他没有问楚德是否策划了码头上的袭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事情的发展正合楚德之意。他点头道:「既然将军已经起了疑心,我们最好不要在城里行动,这批物资得从沙城起运。」 待秘书承诺将决定转告其他合伙人,楚德眼珠一转,又问他:「你和总督府的人更熟,能不能帮我拿点东西?一套总督府守卫的制服,再就是几件贝拉夫人没有带走的珠宝。我不了解女人的饰品,总之项鍊、耳环、髮簪都行,最好能一眼辨识它主人的身份。」 买通管家倒不是什么难事。秘书警惕地看着楚德:「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楚德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一抹笑:「总督的案子需要一个兇手,而我恰好知道那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en mar - cecile corbel ☆、第六十二章 借刀 无论是在哪个文明,统治者的葬礼终归是和平民不同的。棺木的规格、下葬的地点、葬礼的流程都另有一套规矩,每个细节都透出对奢侈的执着。人群与人群之间活着时就存在的阶级区隔,也被一併带到死后的世界。 不过仔细一想,我们生者无法目睹地狱或天堂的模样,无从得知那里是否存在与此世相同的风景,还是任由游魂各自孤零。而除死者之外,见证葬礼的还是活人。 简而言之,葬礼实际是借着安顿死者来教化生者,好让我们继续遵循「应有」的生存之道。 ——银湾塔杂记·生死祭礼 总督府大火的一个月后,莫吉斯的尸体终于等到了下葬的一天。 这些迟延的时日并不是因为墓地难选、棺木难造,更不可能是总督府穷到办不起一场衬得上死者身份的葬礼。相反,这细緻到拖沓的准备恰是为了给莫吉斯总督一个够排场的落幕,也为闻信前来弔唁的亲属留出赶路的时间。 莫吉斯的死状过于悽惨,实在不宜直接入殓,总督府的管家不得不请来玛伦利加最优秀的木匠与雕刻师,用上好的木材量身打造一个精美的「木壳」,好将莫吉斯的尸体妥帖地包裹在内,再以气味浓郁的异国香料掩盖异味。 虽然成品的身量比本人大了一圈,但匠人们雕工精湛,令那张上彩漆前已足够逼真的木纹遗容显得格外安详,放在棺椁中也不显过分臃肿。 别说葬礼现场,光是花在这幅木壳上的钱,就足以抵过海港区一户平民半辈子的开销。若是放在北方等级森严的王国,给公爵等级的总督安排这样规格的葬礼,恐怕算是一种靠金钱支撑起来的僭越。 葬礼举行的几天前,索菲娅从鹤山庄园赶回了玛伦利加。 艾德里安问她,庄园的老人们对眼下的情形究竟是个什么态度。索菲娅虽没正面回答,但艾德里安可以从对方的表情中看出些端倪,知道她与家族元老们的交涉并不愉快。 而当他向索菲娅一一复述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只见索菲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确认飞狮公馆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艾德里安也没受多重的伤,才缓缓舒了一口气,紧皱的眉头松开半分。 在她的心中,兄长和儿子排第一位,紧跟其后的托雷索家族则优于其他所有事物。 但这不意味着索菲娅乐于见到眼下的情势。控制兵权、保持中立的吕西安将军被迫养伤,市政厅临时设了个「安全顾问」协助他管理治安,实际变相削去了将军的权力。 把持市政厅与总督府的又变成了贵族和商人,这对现在的托雷索家族不利。 无论如何,能把公馆的担子还给索菲娅,艾德里安还是有几分庆幸,而索菲娅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努力隐藏的另一种情绪。 她单刀直入地指出这一点:「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艾德里安抖了一下,心想自己已经表现得足够专注,却还是被长辈轻而易举地看破,他果然没到能成气候的境界。 索菲娅的双眼微微眯起,仔细观察艾德里安微妙的神色:「听管家说,你还派人去监视赏金猎人协会了。」 隐瞒没有意义,艾德里安点头承认:「是的。」 「为什么?你怀疑那位楚德会长身上有问题?」 第147页 艾德里安又点了点头。 出乎他的意料,索菲娅并没有责怪他,而是心平气和地问:「有什么发现吗?」 艾德里安有些懊恼:「暂时……还没有,只知道他和总督秘书走得很近,前些天还提出让协会与守备军合作,说会安排自己手下的赏金猎人有偿地帮忙维护治安。」 科马克大师说过他和楚德有同门关系,后者心术正不正、战斗力有多强暂且不论,至少把掩人耳目、隐匿行踪的手段学了个十成。如果光是远远地监视,确实不容易抓到把柄。 「你一直盯着协会,是因为路易斯吧。」 这下已经不只是「看破」,而是「戳穿」了。 索菲娅还是那么平静:「你和将军出事的时候,他也在场,还同样目击到了那群库尔曼人。说不准他看到的比他承认的更多。」 这正是艾德里安所担心的。 「我理解你想保护他的心情。但别忘了,路易斯他也有自己的选择,你不可能强迫他将就你的意志。如果路易斯的判断和你作出的决定相左……」 索菲娅没有把话说完,而是将空白的谜底留给艾德里安,又马上转移了话题:「莫吉斯总督的葬礼就快到了,我们也得准备出席。至于将军的手下能不能在沙城找到潜逃的兇手,就是另一回事了。」 艾德里安视线低垂、神情黯淡,贴在背后的拳头下意识攥紧,又缓缓松开。 骤然侵袭整片大陆的寒气虽已被回归的春风驱散大半,玛伦利加仍浸泡在另一番愁云惨雾之中。从城门、中心城区到海港区,每条主道两旁的雕像与招牌都扎上了黑布黑纱,常年在广场和酒馆等地响起的轻快舞乐也停了下来。 钟声一响,守卫们抬起沉重的棺椁,从神殿出发,顺着海风吹拂的方向,缓慢而庄重地往城外移动,环绕黑棺的奇异香气也跟着逸散开来。 城市守卫为葬礼提前清了场,沿路的商贩不得不放弃这一天的生意,用家门挡住屋里上不得台面的狼藉。 被迫留在家里的半大孩子们挤在窗前,兴致盎然地围观这场默剧似的仪式。他们不明白「总督」这个词的意思,只模煳地听说躺在大木盒里的是个腰缠万贯的大人物。 年纪最小的指着缠在桥栏上的黑布,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挂这些东西。因为声音大了点,马上被家长敲着脑袋低声警告了一句:「别嚷嚷,小心被守卫抓了去!」 普通市民被无形地隔在仪式空间以外,只能远远观察这似与自己无关的一切;有资格参加总督葬礼的人群则站在道路两边,身着做工精緻又足够低调的黑衣,女眷还会戴一顶连着黑纱的小帽。 索菲娅与艾德里安亦是如此。漆黑的礼服与手套仅于边角处缀上些许深色的暗纹,远远看去仿佛从脖颈往下黑成一片,只在手腕露出一段若隐若现的白。 喧譁的街市被极具压迫性的沉默笼罩,从不看场合的鸟鸣与风声也无法打破沉滞的空气。灾变的传闻与寒潮已给人们带来了强烈的冲击,随后又是莫吉斯的死,码头的大火,对未来的不安使玛伦利加的气氛更加压抑,这次葬礼无疑在压抑之上新铺了一层冰。 抬棺人坚硬的靴底节奏均匀地敲击地面,每一下都踏在旁观者的心上,也吸引众人的目光与脚步跟着棺椁缓缓向东移。 城外的墓地修得很气派,墓坑后方伫立着莫吉斯总督的等身雕像。 匠师们在形象美化上颇下功夫:既要尊重死者原本的相貌,让人能一眼认出石像的原型,又要谨慎地选择人物的姿势、着装与表情,不着痕迹地修去有损威严的部分。 再看最后的成品,高傲与仁慈在那张打磨光滑的脸上神奇地并存,兼具一副旧式贵族卓尔不凡的气派。大多数人都惊嘆于雕工出众的技艺,觉得这块石头和莫吉斯本人几乎一模一样,反倒是他的亲信感觉有些陌生。 待来自神殿的葬礼主持者念完悼词,众人看着棺椁沉入墓坑,再被黑色的新土掩埋。 就像失事的船只被海水吞没,潮湿的土壤一层层落在硕大的「木匣」之上,没过那阵浓烈的香气,参加葬礼的人也十分配合地露出些悲戚的神情。 说到底,参与葬礼的人也未必真的心怀哀悼之意——众人各怀心思,脸上的表情却麻木到雷同,就像戴着副用模子量产的面具。同一颜色的服饰消去了引人注目的可能,只有眼睛里还藏着点不好说穿的算计。 黑纱挡住了索菲娅的大半张脸,也为她观察旁人提供了方便。 站在送葬队伍最前头,离棺椁最近的几个人是莫吉斯总督的亲属。他们从别处远道而来,听说刚接管了总督的部分私产。说得不好听一点,再过几日,他们就将带着莫吉斯的遗产满载而归。 不过,鑑于莫吉斯的银行及其他产业不完全归他所有,真正能够「钱生钱」的资产多半还掌握在其他富商手里,莫吉斯的死也不意味着他的影响力完全从玛伦利加消失。 城市守卫为葬礼出力很多,曾代理总督事务的吕西安将军于情于理都应该在场。但他毕竟有伤在身,只在前排站了一会儿,就被随从送回了军营。 还有为总督府工作的莫吉斯的亲信们。索菲娅最眼熟的自然是那位秘书,听说近些天他与市政厅的顾问们交往甚密,谈的事情都与金钱有关——和过去一样。 第148页 如果只是商量总督的后事倒也罢了,但索菲娅总觉得其中有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话说回来,如果贝拉夫人不曾消失,她大概也会出现在这里吧? 不只是索菲娅,艾德里安的视线也在人群中梭巡,似在搜寻某些特定的人或物。 「你在找路易斯?」索菲娅用极轻的声音问他。「不要太张扬。」 艾德里安小幅度地摇头。 他知道路易斯不会现身,这位闲散惯了的赏金猎人不见得对莫吉斯总督的葬礼感兴趣。艾德里安真正在意的,是萦绕在这场葬礼,乃至整起总督谋杀案周围的某种气息。 对赃物和失踪者的搜索仍在继续,就连赏金猎人协会都开始与市政厅合作,填补守备军的人手空缺。但事情发展到今天,真相与真兇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每个人都想方设法从总督之死带来的短暂混乱里找到机遇。 那么,最大的受益人究竟是谁?要找到答案似乎并不容易。 沉重的钟声再度响起,音波以钟塔为中心向四面推开。主持葬礼的神甫翻动繫着黑绸的仪式锄,给莫吉斯总督的坟墓添上最后一抔土,再洒上来自神殿的祭祀用酒。 据好事者交流的小道消息所说,这种酒并不好喝——毕竟本来就不是给活人喝的。 同一时间,路易斯·科马克正坐在银湾的灯塔下,冷眼凝视那段被日光照得发白的堤岸;从总督府消失的女僕在炉火前佝偻着身子,脸上粘了不少煤灰,正忙着替远郊农庄的佃农们准备饭菜。 同一时间,被派往沙城进行调查的玛伦利加守卫仍在翻查海港的船舶记录,携女逃亡的贝拉夫人正在某个小镇的旅店中歇息,信标号与女武神号已航行到库诺大陆的正南方。 每个角落的时间都在流淌,每个人的希冀和欲望都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 葬礼结束后,身着黑衣的人群如出城时那样走向城中,但沉默的氛围已经松动了许多,相熟的人也开始在不造成喧譁的前提下走到一处,聚着堆低声耳语。 艾德里安陪在索菲娅身边,无意中发现楚德走近那位总督秘书,附在对方耳边说了几句话,很快又各自分开。不知为何,艾德里安对这个细节莫名在意。 他又扭头看向玛伦利加城外的阔野,那是废弃瞭望塔所在的方位。路易斯已经回到城中,他也一定听见了城里的钟声,或许正暗自用辛辣的言辞点评这场为活人服务的葬礼。 索菲娅眉峰一挑,不动声色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该回城里了,市政厅还有场会议等着我们。这次可能又有大事发生。」 近一个半月来,好像每次市政厅会议必出点大事,艾德里安都有些怕了。但他还是顺从地转过身,强迫自己打消去找路易斯的念头。 一进城门,街道还是那样的街道,建筑还是那样的建筑,气氛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只见一支由守卫和少数赏金猎人组成的队列匆匆走过,当中押着个满脸惶恐的马车夫,目的地好像是军营附近的监狱。 不出索菲娅所料,这场会议果然带来了新的「重磅消息」。 市政厅新设的安全顾问本是商人出身,名义上正在协助吕西安将军的工作,但实际和总督秘书走得更近一些,又常借用赏金猎人的力量,话语间所指的则是楚德想要引导的方向。 顾问清了清嗓子,向席间众人说明案件调查的最新进展:「守卫逮捕了一名刚从外地返回的马车夫。据他供述,莫吉斯总督被杀当晚,贝拉夫人及其女儿就是乘他的马车离开玛伦利加的。他将她们一路送到了芒特河口。」 那是乌特鲁斯河与另一条运河交汇之地,港口外船来船往,是库诺大陆南部少有的内陆河运枢纽,人们可以从那儿乘船前往沿河几乎任何一个城市。 楚德嘴角微翘,提问时的神态十分自然:「请问僱佣马车夫的是总督夫人自己,还是另有其人?」 「我们刚审问了那名车夫,」安全顾问与楚德配合得很好。「他说僱车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性,身上穿着总督府守卫的制服。车夫不认识他,但还记得那人的长相。我们已委託一名画师,正在照车夫所述画下可疑人员的相貌。」 席间很快出现了意料之中的反响:「僱车的男人一定就是杀害总督的兇手!」 楚德则表现出有所保留的姿态:「现在还不能如此断定,不过此人嫌疑很大。」 坐在索菲娅侧后方的艾德里安眉头紧锁,一双锐利的眼睛盯在楚德身上,某种不祥的直觉袭向心头,就连体内的血流都好像加了速,直往头顶奔涌。 就在这时,从门外进来一名侍卫。他径直走向安全顾问,恭敬地呈上一张纸卷。 顾问展开一看,对众人说道:「疑兇的肖像画已经完成了。」 楚德离他很近,直接侧身探了一眼,脸上即刻露出毫无破绽的惊愕:「啊,怎么会是他?」 线条潦草的画稿上,路易斯·科马克的面容赫然在目。 作者有话要说:  the bloody mistress - piotr adamczyk ☆、第六十三章 欲加之罪 被刻意隐藏在案卷深处的奴隶船事件,大概算得上协会乃至玛伦利加黑暗面的集大成者。为了利益,一部分赏金猎人不仅践踏了城邦的法律精神,还将无辜市民的生命和自由视若无物,仅仅因为将他们充作奴隶「可以掩饰自己的失职」。 第149页 这起事件中,不只是逃脱失败的奴隶死于非命,协会内部的观念斗争也终于上升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有人为了利益将剑锋指向昔日的同伴,也有人为了公义做出相同的决定。 或许,赏金猎人们正是玛伦利加的影子。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相悖又相合的命运之索。 ——银湾塔杂记·赏金猎人协会的光与暗 马车夫的供词与疑犯的画像顿时引起轩然大波,会场积压许久的焦躁空气仿佛一瞬间找到了出口。 「这纯属无稽之谈!」 艾德里安勐地站起身,带得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嘶哑的声响,将众人的目光聚集到他身上。 就算暗示侄子保持沉默看来也晚了,索菲娅只觉得头疼得紧。 艾德里安冰冷的视线绕着圆桌边的人群转了一圈,一字一顿地说:「我可以证明科马克大师的清白,他绝不可能杀害莫吉斯总督。」 吕西安将军点了点头:「仅凭那车夫一面之词就给科马克大师定罪,是十分轻率的行为。」被路易斯救下之后,他一直对这位赏金猎人心存敬重。 楚德也像是在为路易斯说话:「确实,我们的荣誉会长一向品行端正,怎么可能犯下这样的罪行呢?我们需要更多的物证。」 但楚德看似客观公正的发言并未让艾德里安产生半点感激之情,他已品出话语中隐藏的戏嚯和挖苦。 ——这人绝不可能真心为大师辩护,其中必定藏了什么阴谋,说不定眼下这局面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见飞狮公馆的年轻代表反应强烈,安全顾问显得有些为难:「这位艾德里安·吉列特·托雷索先生,你刚才说自己能证明路易斯·科马克的清白,那究竟有什么证据呢?」 艾德里安顾不得那么多,第一反应便是否决路易斯作案的可能:「那天日落后,科马克大师一直与我共处一室,他没有时间杀害总督、胁迫贝拉夫人离开,更没有这么做的动机。希望您能重视我的证词。」 顾问的眉毛挑了一下:「总督府的火是在午夜前烧起来的,那时您也和疑犯路易斯·科马克在一起吗?他是否真的从没到过总督府?」 「我们——」 索菲娅突然截住艾德里安的话头:「不,艾德里安在晚钟敲响后不久就返回了飞狮公馆。至于那之后路易斯本人的行踪,我建议各位去问他住处附近的邻居,或是市场和海港区的酒馆。我也不贊同因偏信某人的供述,而故意省略更关键的证据,还请您秉公执法。」 她沉静的声音似乎让市政厅内逐渐沸腾的气氛冷却了一些,却令艾德里安更加焦虑。 那天夜里,和艾德里安分开后,路易斯一直是独处的状态。在场的人当中,又只有艾德里安会毫无保留地相信路易斯不是兇手,并竭尽所能为他辩白。 「科马克荣誉会长只是疑犯,还没到『真兇』那一步呢。我们正在加紧调查,也会将邻居的证词纳入考量。」 顾问的措辞与态度都叫艾德里安格外反感。索菲娅抓着他的手臂,暗中使劲向下拽了两把,艾德里安才不情愿地坐回原位。 他嘴唇发白,在索菲娅面前鲜有地表露出强烈的焦虑:「夫人,我——」 索菲娅看了他一眼,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说:「不要撒会被人戳穿的谎。」 她对艾德里安的想法心知肚明,可飞狮公馆不比寻常人家,时刻有数双不知藏在何处的眼睛盯着他们,若是艾德里安作的伪证被揭穿,损害的会是托雷索家族的声誉。 市政厅的十五个常任正式议席当中,托雷索家族只占了一席,而与总督府有利益关联的商人及贵族包揽了半数以上的位置。 莫吉斯总督死后,这一集团的共同利益依旧存在,并借议席的数量优势继续控制着市政厅。他们与托雷索家族虽保持着表面的和谐融洽,暗地里恐怕抱有另一套想法。 ——不只要隐忍,还必须冷静地看清这潭浑水之下隐藏的事实。 在索菲娅的暗示与干预之下,艾德里安被迫选择按兵不动,眼看着楚德等人在「路易斯·科马克杀害了莫吉斯总督」的预设下,讨论搜证与逮捕的事宜。 「事不宜迟,我马上安排守卫搜查他的住处。」 「据说路易斯·科马克很少待在家里,是否有潜逃的可能?」 「不,他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这些罪行。」 「那么贝拉夫人呢,按照马车夫的供述,她曾到过芒特河口,但继续追踪的话……」 「乌特鲁斯河与大运河两岸有那么多城镇,她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落脚又启程,而且度了河就是基洛维王国的领土,我们不方便跨境搜索。最糟糕的情况下,怕是永远找不到了。」 会议上又讨论了不少事情,但艾德里安基本没听进去,只觉得耳畔尽是一片尖锐的吵嚷,比那晚船上的大火还要煎熬。 没等会议结束,一队全副武装的守卫就已经出发,直奔市场边缘那座砖木混建的三层小楼。等到身着葬礼黑衣的玛伦利加显贵们走出市政厅,暮色正在给这座城市镀上金箔。 一离开市政厅,艾德里安就想往路易斯的住处跑。 但索菲娅提前猜到了侄子可能採取的行动,就像会议席间阻止他提供证词那样,一把抓住了艾德里安的手肘。 第150页 「你给我回来。」索菲娅压低的嗓音带着平日难以觉察的冰冷犀利。「别忘了周围有多少只眼睛正盯着你的一举一动,要救人也不是这么救的。」 她说的不错。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不是修辞,不是危言耸听,而是事实——从市政厅到飞狮公馆,潜在敌人对索菲娅与艾德里安的监视不会停止,二人可以凭藉自己的观察力与直觉得出相同的结论。 艾德里安刚迈出半步,登时僵在原地,满心的不甘与幽愤似在冰海边缘搁浅。 索菲娅看着艾德里安的眼睛,语气稍稍和缓:「我们先回去。这里不是表达真心的地方。」 硬要说的话,整个玛伦利加也没有几块可以放任谁暴露弱点的净土,只有在心中筑起一堵冰冷的高墙,才能确保自己在狂风骤雨中依旧「坚不可摧」。 她缓缓松开了手,艾德里安也没再因一时冲动「肆意妄为」。 「我们总是要牺牲些什么,才能在玛伦利加有尊严地生存。」索菲娅平静地说。 艾德里安深吸一口气,眼前所见与耳边所闻的一切都如同针刺:「真是如此吗……」 反覆敲了几遍门没人应答,料想主人应该不在,守卫与赏金猎人直接撞开了路易斯家的门,崩裂的木屑和碎茬掉了一地。众人破门而入,将街道上的沙尘与冷风一併带进这座简朴冷清的房屋。 一进屋,领头的赏金猎人就分配好了任务:「我们负责一楼和地下室,劳烦你们几位到上面两层看看。」 总督秘书、楚德和吕西安将军等人也陆续来到门口,等待搜证的结果。 不多时,一名赏金猎人端着两个包袱走出房门,将一大一小两包东西先后呈到吕西安面前。 吕西安亲手掀开盖在内容物之上的麻布:「……这是?」 被楚德派去协助守备军的赏金猎人毕恭毕敬地回答:「总督府守卫穿的布甲,我们从地下室角落搜出来的。您看,这上边还沾着血,衣角也被火燎着了一块。」 另一个小包袱装的则是几件女人的首饰,金银基底上镶嵌着各色宝石,色泽艷丽,线条飘逸又不失端庄。 总督秘书后退半步,小声惊唿:「呀,这不就是贝拉夫人常戴的——」 吕西安震惊地扭过头,难以置信的眼神中隐藏着一丝动摇。他向秘书追问:「你确定这是总督府里的东西?」 秘书点头道:「我为总督工作多年,常在府中居住,自然认得这些。」 楚德嘆道:「虽然我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但铁证如山……唉,也许科马克荣誉会长有什么苦衷吧。」 「他可是杀害莫吉斯总督的兇手!这不是可以用什么『苦衷』敷衍过去的,现在路易斯·科马克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秘书激动地说。 吕西安心中的疑虑尚未散去:「这些首饰太过显眼,无法在城里出手销赃,暂时藏在家中倒还能解释。可他为什么没有处理掉这套伪装用的制服呢?」 捧出证物的赏金猎人一时无法解答:「这……」 楚德立刻引开了话题:「路易斯他本人呢?」 那名赏金猎人马上回过神:「哦,守卫兄弟们已经去找了,听说他常在海港区活动。」 「不用找了。」 路易斯的声音响起时,所有细碎的议论与争辩都戛然而止。 杀害莫吉斯总督的「真兇」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站在街口。在建筑的阴影下,他看不出表情的面容显得格外萧索孤独。 「你……」吕西安将军欲言又止。 见路易斯腰间还挂着佩剑,参与搜证的守卫与赏金猎人如临大敌,齐刷刷地摆出随时可以应战的姿态,将这位棘手的疑犯包围在中央。 出乎他们所料,路易斯随手解开了剑带上的挂钩,任由那两柄长剑连着鞘落在地上。他平静地看着众人,最后将视线落在楚德身上。 路易斯明白了一切。他似笑非笑地说:「我没打算拒捕。」 守备军方面的小队长果断下令:「辛西娅,快把疑犯绑起来。」 被点到名的守卫显然迟疑了片刻,但最后还是接过队友递来的绳索,一步步走到路易斯跟前,将绳圈套上路易斯自觉伸出的前臂。 辛西娅故意放慢了动作,趁机压低声音,小声提醒路易斯:「如果你是无辜的,趁着将军在场,快为自己辩护几句,比如你根本没见过那些赃物。」 见她动作拖沓,小队长又催促道:「辛西娅,你在念叨什么?」 辛西娅一个激灵,不得不马上收紧绳圈,将路易斯的双手捆得结结实实。透过头盔狭窄的缝隙,她深深地看了路易斯一眼,也不知对方能否领会自己的意思。 楚德快步上前,一把握住路易斯被缚的双手,灼灼目光显出十分的关切:「路易斯,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快告诉大家那天夜里你究竟在哪?飞狮公馆的那位少东家可是说过要担保你的清白。」 路易斯斜睨着一脸真诚的楚德,心想这幅痛心疾首的模样演得简直以假乱真。要不是此刻没有打趣的心情,他都快笑出来了。 毫无疑问,楚德已经摸透了路易斯的秉性,知道「艾德里安」这个名字本身就是最实用的威胁。哪怕只是随口一提,只要路易斯意识到飞狮公馆并非坚不可摧,他就会自觉把艾德里安的安危放在自己的清白与性命之上。 第151页 他突然想起生父临终的遗言。 「你一定会恨我的……不,你大概一直恨着我这个从未出现过的父亲。」僵卧病榻上的老会长已没剩多少说话的气力。「我把协会交给了你,但等待你的不只是权力,还会有他人的嫉妒与怨恨。可除了这个协会,我没有任何能留给你的东西……」 然后,那双颤抖的手缓缓伸向床边,将象徵会长身份的信物塞进路易斯手中,试图用最后的遗产填补终生的愧疚:「我的孩子啊……」 老会长的预言早就应验了,只是最坏的结果来得晚了一些。 路易斯低头看着腕上那一圈圈粗壮的绳索,心想自己终究还是成了玛伦利加的敌人。他轻轻哼了一声,竟像了却心事一般释然:「我是先去监狱,还是直接上绞刑架?」 众人面面相觑,没料到杀害总督的兇手竟会摆出大义凛然的做派,反倒像是他们理亏了。 吕西安将军沉默许久,心情复杂地转过身,一个简短的命令也说得格外艰难:「……把他收押到监狱里。」 路易斯被捕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飞狮公馆。 索菲娅暗叫不好,对身边的僕从厉声喊道:「快拦住艾德里安!」鹅毛笔跌在写了一半的信笺上,纸面很快晕出了大片的墨迹。 她还是晚了一步。冲进艾德里安的房间,只见面向街道的窗户敞开着,窗扇正迎着风一下一下地摆动。 顾不上公馆周围还有盯梢的眼线,顾不上夜幕降临后海鸟聒噪的嘶鸣,艾德里安跑过街道与拱桥,在珍珠河的水波上留出一道震颤的残影。 ——我没杀人。 路易斯的回答在艾德里安脑海中闪过。 他知道路易斯不是兇手。 瞭望塔上的对话再次深深刺伤了艾德里安。上回是因为路易斯看轻自己的性命,这回则是因为「最坏的可能」变成了现实。 站在路易斯的住宅前,残存于艾德里安内心深处的侥倖也被现实一点点抽离。 眼前是一座被彻底翻查过的空房。门扇与门框只剩半截轴承相连,不伦不类地耷拉着,屋内已是一片狼藉。 作者有话要说:  just punishment - piotr adamczyk ☆、第六十四章 铁窗 众所周知,玛伦利加初见雏形之时,最重要的建筑都与地形息息相关,特别是这条穿过沿海平原、沖积出一片沃土的珍珠河。而在珍珠河两岸最早建起的,除了神殿、银湾塔、市政厅等以壮美着称的公共建筑,也包括令人心生畏惧的监狱。 暗红的砖墙与墙头的铁棘倒映在河面,加上冷酷威严的断罪女神像,监狱四周笼罩着一股肃杀之气。河对岸的贵族豪宅却是一派富贵安宁的景象,雕像的线条也都柔和几分。 珍珠河就是如此,它沉默的包容每每令我想到歷史本身。 ——银湾塔杂记·珍珠河 「我们的监狱真是建在了个好地方。安静、凉爽,外面就是珍珠河,囚徒放风时还能隔着高墙听到水声。」 下台阶时,晃荡的铁链刮过砖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囚徒们或高或低的悲号和咒骂在监狱里迴荡,混杂着当班狱卒不耐烦的斥责。 「至于你蹲的死牢,水声是没有了,湿气倒是要多少有多少,谁叫下水道和这里就隔着两堵墙和一层土呢。」 狱卒押着带上镣铐的路易斯,穿过阴冷嘈杂的长廊,一步步走向玛伦利加监狱的地下死牢。 冰冷的粗铁栏锈迹斑斑,堆在牢房角落木板上当作床铺的麦秆也泛着粘稠的潮气,更不用说窜过栅栏肆意横行的硕鼠。 「诶,你真的杀了那位总督?」押解路易斯的狱卒对这位安静的犯人充满恶趣味的好奇。「你怎么这么大胆啊,居然敢对莫吉斯总督下手。」 路易斯淡淡地看了狱卒一眼,语气平静得不像在牢里:「怎么,想套我的话?」 狱卒向着地面啐了一口:「呵呵,我可没审讯犯人的资格。你犯了这么重的罪,按理说是该直接处死的。可吕西安将军不知在想什么,说要核实每一个细节再做决断。不过横竖都是公开处决,就看最后是斩首还是绞刑了。喂,你更喜欢哪种?」 他搡着路易斯走进位于长廊尽头的单人牢房,将镣铐的铁链与固定在墙上的铁环相连,落锁时响亮的「咔哒」声正好和头顶的滴水重叠。 路易斯环顾四周,只觉这狭窄的单人牢昏暗不堪,只有走廊上的火炬能斜斜地投进一点光,此外便是死气沉沉的黑暗。他年轻时蹲的那一格好歹在地面上,借着带铁栅的小窗,至少能窥见一方狭窄的天空。 狱卒走出牢房,重新将牢门锁上,食指转着用铁圈串起的钥匙,言语间颇有些居高临下的神气:「算你运气好,步兵营那女守卫跟我打过招唿了,说不能跟你要钱。」 「辛西娅?」 「嗯,就是那娘们。」狱卒不屑地吸了吸鼻子。「按照我们这的规矩,就算是上边那些普通囚犯,也得识相地缴点『照顾费』,不然就得把窝挪到更糟糕的地方。」 路易斯背倚陈旧的墙壁缓缓坐下,像抚摸马鬃一样把弄着冰冷沉重的铁链,自嘲地冷笑道:「我这都已经是死牢了,待遇再降还能降到哪去?」 被一个死囚随口指出了逻辑漏洞,狱卒一愣,感觉自尊好像受了伤,小声骂了两句就转身离开。 第152页 是啊,再糟还能糟到哪儿去呢? 年轻时那次入狱还是因为工作上的纠纷。某位贵族委託路易斯调查妻子的出轨对象,却没料到那神秘的情夫是来自异国的外交官,场面一度闹得很难看。 为了维护自己的脸面,同时也为了避免得罪贵宾,那位僱主果断毁约,直接把路易斯当成了弃子。一阵混乱之后,受僱的赏金猎人反被以「入室行窃」的罪名塞进了监狱。要不是萨缪尔打通关系,将路易斯捞了出来,他恐怕还得在牢里受点苦。 当然,「谋杀玛伦利加总督」与当年被诬的盗窃根本没有可比性。这回让路易斯入狱的人也不是想着平息争端,而是要他的命。 奇怪的是,明明已经「证据确凿」,无论吕西安将军还是市政厅都迟迟没有下达死刑宣判,只将囚犯撇在不见天日的死牢中。 既不优待,也无酷刑,就这么把他晾在监狱的角落,每隔几日就派人提审一次,翻来覆去地问那些重复到乏味的问题,似乎想从路易斯千篇一律的的回答中找出些特殊的东西。 「你如何潜入总督府,又用什么东西杀死了莫吉斯总督?」 ——我也想知道啊。 路易斯嘴上却对答如流:「我买通了总督府的女僕,通过她搞到一套守卫的制服,然后找机会混了进去。至于兇器……是我随身携带的匕首,作案后就带回了家。我家最不缺的就是刀,你们随便找把当作证物好了。」 「是你将贝拉夫人与千金带出总督府的吗?」 ——如果真是这样倒好了,也算是为她们做件好事,不至于总觉得自己见死不救。 路易斯实际答道:「是的。」 「你为什么要把她们带走?」 ——这个答案真的很难编。 路易斯无奈地继续替自己(更是替楚德)圆谎:「是为了做两手准备。如果事情提前败露,我在火场附近被守卫拦截,还可以拿她们的下落换自己一条生路。我也威胁了她们,说如果胆敢回到玛伦利加,我必会杀人灭口。」 死囚百无聊赖地重复着故意编造的话语,审讯者则面无表情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出于好心,路易斯提醒他:「无论问多少次,我的答案都一样,你就不用记录新供词了。」 对方抬起头,鄙夷地瞥了路易斯一眼,潦草地结束这场没有任何新成果的讯问。 路易斯知道,这些审讯者都是吕西安将军派来的。 这位地区军事领袖似乎对案件真相仍抱有怀疑,即使路易斯本人已经认罪,他仍锲而不捨地组织徒劳的审讯,试图寻找更多的证据,同时想方设法拖延处决的时间。 将军不会包庇任何人,不会因路易斯救过他一命而徇私情,他当下的努力也并不全是源自信任——这起案子实在有太多蹊跷,无论是贝拉夫人的消失,还是路易斯过于坦然、近乎求死的态度,都在暗示表象之下隐藏着漩涡。 但一味的拖延不是办法。 那次搜查和抓捕过后,「抓到真兇」的消息已经在坊间传开,与路易斯有关的传闻随即成街头巷尾最入时的话题,不少人已经开始编排他与总督府之间的恩怨情仇。 更别提来自市政厅的压力。吕西安知道,玛伦利加的大多数商人都与莫吉斯有着或浅或深的生意联繫,莫吉斯这一死,利益链条的一部分也就断了。经济损失带来的愤怒转化为仇恨,一併倾泻在兇手身上。 如果路易斯坚持不翻供,又没有证据足以洗清他的嫌疑,因杀害莫吉斯总督而被送上刑场的就「只能」是他了。 终于,在路易斯被收监将近一个月后,吕西安将军来到了监狱地下的死囚牢房。 秸秆在污水中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穿过走廊的每一丝风都又闷又冷,浸透着罪恶与死亡的气息。 就像过去的每一次审讯,路易斯靠着潮湿的砖墙席地而坐,沉重的铁链就搭在腿边,锈水一点点渗进铺床的秸秆里。 吕西安坐在靠近牢门的位置,借着走廊上火炬的光,注视路易斯半掩在黑暗里的轮廓。那场火烧掉了吕西安的鬚髮和眉毛,也在他脸上留下了可怖的伤疤。 将军缓缓嘆了口气,问:「狱卒们没有为难你吧。」 阴影里的路易斯短促地笑了两声:「托您和辛西娅的福,他们对我还行,不打不骂,没剋扣食物,隔三差五还能见点肉。作为一个死刑犯,这个待遇算不错了。」 吕西安僵硬地点了点头。 路易斯好像真的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处死,也不在乎谋杀总督这件事本身。吕西安不禁感到疑惑:难道这个男人对尘世就没有半点留恋吗? 吕西安又说:「托雷索家族的艾德里安不止一次找过我,也找过市政厅的其他人,说你没有杀人。」 「……」 「但这半个多月就没见到他了,听说是索菲娅夫人不让他到处抛头露面。不过,她也请求我慎重处理你的事情,不要忘了还有追缉库尔曼人的要务。」 路易斯的表情似乎有细微的转变。但在淤泥般粘稠的黑暗之中,吕西安看不清他的脸,也早已无奈到无力劝解。 随后,吕西安将军又问了路易斯一些事——都是不同的审讯者每隔几日就会重复的老生常谈的问题。 路易斯的回答也和过去一样,甚至懒得换一套文法和句式。 第153页 将军再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嘆息,显得整个人又苍老了几岁。紧接着,他突然说:「路易斯,我带来了一个人,想让你见一见。」 他抬起手,向等候在走廊上的狱卒示意。两名狱卒马上会意,将一个身形不矮、穿着囚衣的男人带进了牢房。 那名囚犯蓬头垢面,脸上沾了不少灰尘,但把脸一抹,经火炬一照,还是能看清他的长相。 吕西安指着囚犯,对路易斯说:「你在杀死莫吉斯总督后,临时雇了一名马车夫,将贝拉夫人及其女儿送到芒特河口。我们也抓到了这名车夫,你且仔细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路易斯当然不认识什么马车夫。他对着那张陌生的脸作出回忆的姿态,模稜两可地回答:「大概是他吧,很像。」 吕西安的唿吸顿了一下。 「唉……」 这是吕西安走进死牢后第三次嘆气,感觉把胸腔里的全部空气都挤了出来。他摆了摆手,狱卒便领着陌生囚犯退出了隔间。 「刚才那个不是什么马车夫,而是我的侍卫。」 「……」路易斯也僵住了。 「而且他们两个一点也不像。」 意识到自己被吕西安摆了一道,路易斯忍不住边摇头边苦笑起来,但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吕西安将军神情严肃,低声说:「路易斯,你不是兇手。」 路易斯轻描淡写地反驳:「不,我是。」 「你甚至认错了自己雇的车夫。」 「那夜天太黑,没看清楚。而且我向来不擅长记人的脸,隔了这么长时间,出点错很正常。」 吕西安知道,路易斯已是铁了心要扛下这桩杀人纵火案,自述的动机还是「谋取财物」这样上不了台面的贪慾。 无数疑问在将军脑海里如鸟群般盘旋:「为什么?」 路易斯反问:「您指什么?」 吕西安很难把这样的话说出口:「如果你坚持这个『真相』……我们只能把你当成真兇,然后将你处死。刑场会设在玛伦利加城的中心,所有市民都将听到这个消息,沉重的罪名将让你曾经拥有的一切烟消云散。」 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待刑场上的喧譁散去,人们只会记得他谋杀了玛伦利加的总督。 路易斯将后脑勺抵上坚硬的墙壁,喉间发出一声苦涩的干笑:「但玛伦利加需要一个真兇,不是吗?」 他看着吕西安,竟生出几分各有缘由的惺惺相惜:「将军,守护玛伦利加很不容易吧。」 吕西安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我早有觉悟。」 目送吕西安将军离开时,路易斯难得用上近些天来最认真的语气:「请您记住,一定要提防我们这些赏金猎人。」 吕西安走后不久,带着酒食前来探监的竟是楚德。 楚德无视路易斯那猎隼般锐利的眼神,若无其事地将篮里用盘装好的肉菜、一壶蜜酒连同两个酒杯排在路易斯跟前。 他动作优雅地斟满两杯酒,先把自己那份一饮而尽,又将另一杯递到路易斯手里:「喝嘛,我又没投毒。」危险的笑意和在火船上时一模一样。 路易斯面无表情地看着楚德,仅在喝下那杯酒时短暂地移开了视线。 一杯饮尽,路易斯将酒杯重重拍下,带得摞起的镣铐铁链又是一阵响动:「买通证人和画师,准备栽赃的证物,藉助市政厅的力量向将军施压……看到现在这个结果,你应该很开心吧。」 路易斯猜测,也许在他将奴隶船事件相关物证烧毁,以换取艾德里安性命的时刻,楚德就已经想到了这一步。 楚德抬眼一笑,阴险到极致反倒显出几分诡异的纯粹:「索菲娅夫人好像把你惦记的那位小少爷锁在了公馆里,不让他到处乱跑。他的房间挺好的,就是在贵族区也算上流吧?因为你的事,他连花瓶里的水都懒得换,总是对着你送的那把轻型弩出神。」 路易斯捏紧了拳头。要不是受困于铁铸的锁链,他大概已经拎起楚德的衣领,逼问对方意欲何为。 「索菲娅夫人也急得不行。一边是总督被杀的案子,一边是灾变,还要兼顾侄子的情绪……不过艾德里安好像已经看开了,夫人也同意让他带着随从出公馆走走。啊,原来托雷索家族的人更喜欢吃辣,这是鹤山庄园的风味吗?」 看来楚德的耳目已经探进飞狮公馆,潜到了艾德里安身边。 托雷索家族有着相当自傲的排他性,但飞狮公馆的僕从大多是在玛伦利加雇的当地平民,被楚德收买也不算稀奇。 毫无疑问,楚德正再次拿艾德里安当筹码,警告路易斯:不要做多余的事。而那是现在的路易斯最关心,也许是唯一关心的人。 楚德不禁感嘆:「如果是过去的你……」 「别跟我提过去。」路易斯粗暴地打断楚德的话。「如果你对现在看到的场面足够满意,就赶紧从艾德里安那里把手收回来。」 「放心吧,我会的。」 路易斯的喉咙动了动,沙哑的嗓音浸满了疲惫:「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 楚德背对路易斯,低低地笑了:「那是一种你永远不会想了解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the ck walz - marvin kopp ☆、第六十五章 审判 和旧帝国以及同时期其他国家不同,玛伦利加没有独立于市政厅的法庭,市政厅会议也时常成为审理重要案件、下达最终宣判的场合。 第154页 如果是盗窃、诈骗等不涉及人命的普通案件,审判与处罚在监狱里就能完成,被拉到市政厅的要犯只是少数——事实上,罪犯本人未必有上庭为自己辩护的机会,他的命运将由另一群身份高贵之人决定。 届时,除了玛伦利加上层社会的熟面孔,一些遴选过的市民代表也会到场。他们说不上有多少话语权,主要是替广大平民做个见证。 ——银湾塔杂记·城邦政体与市政厅会议 没有能看到天空的窄窗,没有自东吹来的新鲜海风,地牢里的日与夜是模煳的,路易斯只能靠狱卒送来的餐食与幻听般的钟声判断大概的时刻。 吕西安将军离开不久后的一天,狱卒难得给路易斯送来两捆干燥的秸秆铺床,随口提了一句:「市政厅准备对你进行审判,不出今天,最终判决就会下来了。」 路易斯慢腾腾地坐起身,看着腕上的镣铐,喃喃自语:「……是吗。」 以种种原由拖延许久,发生在总督府的谋杀案终于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只是落地的不仅是尘埃,还会有路易斯的鲜血。粘稠的鲜血将渗进玛伦利加的土壤,随时间流逝,一点点从他人的记忆中消失。 决定他具体罪名和处决方式的会议开始时,路易斯只能孤身一人栖居于阴冷的死牢,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甚至没有机会当庭辩驳半句。不为洗脱罪名,只为维护自己微不足道的尊严。 不甘吗?那是自然。 路易斯不想死,不想在唾骂声中以遭人鄙夷的丑陋姿态死去。 但他没有别的选择。自打在楚德面前暴露自己的致命弱点,路易斯就已经失去了退路。 监狱门口的断罪女神像依旧沉静地肃立着。她一手持锋利的斧头,一手擎振翅高飞的海鸟,冷峻与包容在她身上以奇妙的神韵并存,就此给人们带来无尽的遐想。 人们信仰她,因为她掌管着正义,对罪人降下最严苛的惩罚,以保护无辜脆弱的人群。 人们畏惧她,因为她降下的惩罚不会因人心动摇,不会考虑由感情驱动的前因后果,只以冰冷的「同态復仇」铁则为准绳。 断罪女神永远大公无私,也无法通融任何人。 时间仿佛被分成了两半:市政厅那头,各怀心思的城邦显贵们陆续走进圆桌周围的席位,开始为另一个人的最终命运以及隐藏其中的利益唇枪舌战。 监狱这头,死气沉沉的狱卒也像极了晾在停尸房里的尸体。占去大部分面积的阴影是凝滞的血液,栅栏是冰冷的骨架,路易斯身上的铁链是僵化的筋络,只有长廊上的火炬还透着点光和热,在地牢深处显得弥足珍贵。 ——艾德里安正在哪里做些什么呢? 在隔了不知多少层屏障的渺远钟声里,路易斯漫无目的地想着。 他会出现在市政厅吗?索菲娅大概不会让他去的,说不定整个托雷索家都没有派人出席。不然,那孩子肯定会当场和楚德他们吵起来。 话说回来,艾德里安没来监狱看他,的确令路易斯十分意外。 不只是意外——路易斯承认自己有些失落。 他们还没来得及以彼此的生命起誓,没来得及将心意相通的片刻当桥段调侃,没来得及展望远离血与火的安稳生活,没来得及再看一场落在银湾的初雪。 但路易斯转念一想,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失落的。 或许,自己很快就会从艾德里安的生命里消失,化作他有关玛伦利加的记忆碎片的一角。他们的命运有过短暂的相交,却未必能有长久的纠缠。就像划过半岛上空的流星,留下的星轨再扣人心弦,终会被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的天穹淡忘。 未被书写的记忆无法融进纸上的歷史。强烈的爱连同因爱而生的怨怼,都将被海风埋葬在这座多情又无情的城市之中,再被无法阻挡的时间洪流吞没。 艾德里安不会知道,在那燃烧的甲板上,路易斯抱着怎样的心情将手中的纸卷烧成灰,揣着前所未有的恐惧,急切地确认他的心跳。 而路易斯也不会知道,在他身陷囹圄的同时,艾德里安也把自己锁进了心的囚牢,并用漫长的时间追寻一个迟来的结局。 市政厅里,除了既有的杀人纵火的指控,楚德等人又给路易斯罗织了新的罪名。 「去年冬天,海港区的旧造船厂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包括藏在那里面的极乐菸草工坊。」 楚德此言一出,个别商人的面部表情出现了微妙的扭曲,又很快平復下来。 吕西安将军和市政厅的其他人听说过这场火,却不知道还有禁药工坊这一茬,立刻追问道:「楚德会长,你对此事了解多少?这和路易斯·科马克又有什么关系?」 楚德充满歉意地一颔首:「实在是非常抱歉,我对协会声誉的重视竟越过了玛伦利加法律的界限……当时,我追踪违规为禁药工坊服务的赏金猎人来到造船厂,想要亲自剷除败坏协会名声的叛徒,却意外发现了路易斯与他的同伴。」 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竟像真是在为赏金猎人的堕落感到羞愧:「没等我进一步问话,路易斯的同伴就射杀了工坊主。如果是路易斯·科马克领着与他一党的赏金猎人与工坊主合作,用极乐菸草牟利,种种蹊跷就都说得通了。当然,我依旧希望这只是我的臆测。」 第155页 半假半真的叙述使这个故事极具偏向性。工坊背后真正的金主们很快领会了楚德的用意,也配合他将「勾结禁药生产商」的嫌疑一併冠在死囚头上,用事不关己的口吻附和这一强加的指控。 路易斯不在场,飞狮公馆藉故缺席,没有人会帮他,也没有人能帮他。见证审判的市民代表席间爆发出小小的骚动,又在会议主持的「肃静」声中不情愿地平息下去。 审判已成为一场折磨。就像莫吉斯总督的葬礼,这些场合不知不觉超越了仪式和制度,变成玩弄权术、操纵人心的战争。 吕西安将军已忍无可忍。 面对楚德的指控,他果断提出异议:「够了。」被烧伤后有些浑浊的双眼一直盯着楚德,兼具抗议和警告。「就算是被判处死刑的罪人,也不该被无端污衊。」 楚德识时务地给了自己退路:「抱歉,是我唐突了,但这都是我对协会的热诚之心所致。不过还请各位深究,若有其他证据,也好还路易斯一个清白——虽然这份『清白』只限禁药工坊这起案子。」 市民席传来一个高亢的声音:「你去问黑牙帮啊,那是他们的地盘。」 圆桌旁没有人理会这突兀的发言,与生俱来的傲慢也不容许他们倾听一介平民的唿喊,哪怕这些唿喊将指引人们靠近真相。 然后,楚德提出的新罪状不了了之,一切回归正题。 再然后,经会议主持的口,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马车夫的证言与路易斯的供词,市政厅的常任顾问们循着律条和旧俗,为这起案件拟定合理的判决,对路易斯的审判草草落幕。 奇蹟没有发生。 傍晚时分(据送晚餐的时间推算),狱卒给路易斯带来了最后的结果。 三天后,玛伦利加中心城区的广场,绞刑。 有那么一瞬间,路易斯可以感觉到断罪女神已将绞索套上了他的脖颈。但对死亡的恐惧只持续了短暂的几秒钟,劲头一过,他又似乎不那么害怕了。 「你真不怕死?」狱卒戏嚯的语气中夹带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同情。 生命已进入倒计时的死囚缓慢摇头:「就算是一心寻死的人,也会有恐惧的时候。而让我真正感到恐惧的,是死亡以外的事物。」 未完的愿望,未说出的话,没能再看一次的风景……还有被迫看自己先行离去的另一个人。 路易斯不想让艾德里安一直记着他,却又害怕艾德里安会忘记他,忘记他们在玛伦利加共同度过的短暂时光。 路易斯的苦笑并不那么释然:「这真是座让我又爱又恨的城市……」 狱卒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无聊地耸了耸肩,随即转身离去。 行刑前夜,路易斯的死牢里来了一个披着长斗篷的人。 那人由狱卒引进门,背光的身影一片漆黑,但常日待在地牢里的人已经习惯了光线的缺失,倒能勉强看出一点轮廓。 被吵醒的路易斯眯着眼睛,差点将对方看成了艾德里安,又很快从那久违的亲切感中察觉出这位客人的身份。 路易斯坐起身,打招唿的语气竟像往日一般稀松平常:「萨缪尔,是你吗?」 萨缪尔摘下斗篷:「是我。」 面对锒铛入狱的好友,萨缪尔心情复杂,无数话语堵在喉间,却难以自在地吐出半个字:「……对不起,我回来得太晚了。」 萨缪尔没能赶上市政厅对路易斯的最终审判。 信标号和女武神号驶入银湾时,杀害总督的兇手将被公开处决的消息已传遍玛伦利加。广场上提前建好了绞刑架。市政厅还在附近搭了个高台,当作观看处决的「贵宾席」。 见兄长从遥远的洛格玛回归,索菲娅热泪盈眶,心中沉积已久的思念与忧惧终于找到了出口。她紧握着萨缪尔的手,将这几个月发生的种种尽数告知。 听的越多,萨缪尔的心情就越沉重。 他对路易斯有愧在先。正是因为内疚,萨缪尔在奴隶船引起的风波中极力斡旋,用截下的物证保住路易斯的性命。可没想到近七年之后,路易斯又一次被推上风口浪尖,而萨缪尔无法用相同的方式再救他一次。 如果他不曾离开玛伦利加,不敢说能保证大家一切安好,但至少不会变得这么糟糕。 可在满怀愧意的萨缪尔面前,路易斯却好像根本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反过来询问远征的情况:「你和索伦审判官的洛格玛之行如何?找到古圣殿了吗?」 萨缪尔一愣,用故作轻松的语气答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和世界蛇直接对话了,也是它向我坦白了真相。你猜的没错,那圣器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后,萨缪尔将他在洛格玛的所见所闻告诉了路易斯。 随大河之骨消散的白昼极光,泉眼里的石心玫瑰,深藏数百年的守墓人之棺,壁画上的世界之蛇,圣殿里重生的战场亡灵……圣器沉眠之处的异象远非常理可及,与玛伦利加简直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 萨缪尔说:「我和海格选择了另一条路。破坏圣器,将人类从世界蛇用灾变制成的牢笼中彻底解脱出去。」 路易斯瞭然地点头:「所以,这遍布整个大陆的寒潮的确是你们造成的。」 「这是最后的灾变。」无视监狱地面令人不适的潮湿,萨缪尔提起斗篷,与旧友相对而坐。「作出决定时,我们就抱着成为罪人的觉悟,也不奢求任何人的谅解。」 第156页 返回玛伦利加的旅途中,萨缪尔与海格已见证了圣器破碎导致的后果。 这是一场文明的剧痛,但在漫长的歷史当中,它又是如此短暂,短暂到人类未必会吸取多少教训。 萨缪尔那一刀砍碎了大河之骨,也摧毁了利用天灾转移矛盾的藉口——世界蛇离去之后,人们无法再把罪恶的根源推到灾变头上。 但这真是最好的结局吗? 路易斯无奈地发出沉闷的笑声:「灾变即将从世间消失,但贯穿全部歷史的悲剧不会终结……人类的恶意才是最可怕的敌人,我就是证据。」 萨缪尔很难不表示认同:「或许这就是人心吧。」 路易斯嘆道:「但如果不挣脱世界蛇的枷锁,我们将永远无法看清自己,也不会尝试去改变什么。在漫长的苦难之后,总会有谁幡然醒悟,发现苦难的真正起源,为世人寻找新的出路。」 自省的先知也许只是极少数,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人类的希望。 「萨缪尔,你做出了一个正确但残酷的选择。」 「能获得你的肯定,我很感动。」 「你能来监狱看我,我也很感动。」 萨缪尔微微一笑:「除了我,你还有更想见到的人吧。」 喜悦、愤怒、担忧、失望……一双饱含深情的眼睛在路易斯脑海中一闪而过,那强撑起来的自虐式的洒脱顿时垮了台。 路易斯心中一阵悲戚:「艾德里安……他还好吗。」 「你明天会见到他的。」 深陷泥淖的死囚惨笑道:「我害怕自己一旦和他相见,就不敢去死了。」 走廊上,狱卒正催促萨缪尔离开。 萨缪尔沉默着站起身,说不出一句「多保重」。即将走出牢门时,他握着冰冷的铁栏,低声说:「我知道你是清白的。」 路易斯依旧栖身于那片潮湿的黑暗,目送萨缪尔消失在被铁栏阻挡的视野尽头。 「起来,该上路了。」 狱卒摇醒路易斯,给他套上沉重的枷锁。 铁链拖过台阶的稜角,刺耳的摩擦声激得其他囚犯抱怨不断,正如一个月前将路易斯押向地牢时的情形。 公开处决是在玛伦利加不常见到的「风景」。四名狱卒抬着断罪女神的木像走在前头,囚车一路摇晃,轮底轧过路面凸起的碎石,载着将被处死的犯人驶向城市中心的广场。 一段时间不见天日,被积雨云遮挡过的阳光也足以令路易斯目眩。从监狱到刑场,路易斯始终一言不发,任由狱卒将他解下囚车,穿过人群,押上行刑台。 玛伦利加的显贵们早已在高台上入座,也包括来自飞狮公馆的三人——萨缪尔、索菲娅、艾德里安。路易斯不知道「贵宾席」上有谁,他无法看清也不想看清。 广场上挤满了人,却没有激盪的欢唿和哭嚎,只剩海鸟聒噪的嘶鸣在绞刑架上空迴响。 所有视线聚焦在行刑台上,空气安静的可怕。 负责行刑的是两名守卫。身着红底白纹轻甲,骑士头盔将脸挡得严严实实,腰间长剑的反光如断罪女神的斧头一般冰冷。 站在路易斯右边的守卫将绞索套过他的脖颈。 时间仿佛被无情的冬雪冻结,流淌得分外缓慢。沉重的绞索已搭上肩头,很快就会收紧、绷直,路易斯的内心却莫名平静。他环视四周,想要赶在咽气前记住眼前最后的风景。 视线从右缓缓移到左。透过另一名行刑者的头盔缝隙,路易斯赫然看见一双无比熟悉的翡翠般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edge of the storm - s.e.n.s. ☆、第六十六章 刑场 虽然作为平民说这种话显得相当讽刺,我还是必须坦白心中所想,毕竟我能留给后世的只有文字,而不是那些存在于纸面之外的思绪。 贵族的自矜与自傲无疑将他们推上常人无法触及的高位,却也结成了一道心灵的枷锁。受先天身份与相应的行为规范所制,他们无法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就连喜怒哀乐的自然流露都成了自上而下的「僭越」,因为这涉嫌打破贵族与平民之间的文化界线。 或许,对情感的极度压抑正是玛伦利加不少悲剧的来源。 ——银湾塔杂记·贵族的美德 寒潮说是过去了,但这个春天的确比往年同一时间要冷得多。厚薄不一的积雨云从海上延伸到城市另一头的旷野,将正午的日光遮得黯淡不明。 囚车离开监狱之前,围观的人群就已经开始聚集。等到钉着铁辐条的木轮轧上主街,狱卒不得不藉助城市守卫的威慑力,在囚车前清出一条足以通行的道路。 挤在两旁的市民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被铐在囚车里的人,边就一些来自酒馆的小道消息交头接耳,窸窸窣窣的就像树林里的风声。 「没想到真会是他,刚听说守卫把他关到牢里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们弄错名字了呢。」 「人不可貌相啊。明明长得挺周正,却会做出谋财害命的事来,盯上的竟还是总督大人。」 「嘿嘿,谁知道这傢伙为的是财还是什么呢?也许是垂涎贝拉夫人的美貌,色心大起,想要占为己有吧!」 「路易斯是我店里的常客,也帮过我不少忙,我觉得他不是这种人。」 「算了吧,市政厅的判决都下来了,那还能有假吗?说不定他手里早就有了一堆人命呢,赏金猎人都是这德行。」 第157页 「在沙城,被苛捐杂税和地下帮会弄死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谁把沙城公爵吊死。」 「平民和城主哪能比呀!」 行刑台足有一人半高,好让站在广场边缘的观众也能看清兇手被吊死的过程。但真要问普通市民为什么来看这场处决,他们恐怕说不出个所以然。 和「庶民」不同,观礼台上的贵宾们矜持地沉默着,任谁也无法从他们面具般的脸上看出表情。 整场处决既是一场仪式,又像一场戏剧。囚车里的人,高台上的人,手握长戟的人,与处决本身毫无关系的人,大多数人抱着自以为随心所欲的身不由己,扮演彼此希望看到的角色。 众人惊异地发现,在鹤山庄园养病许久的萨缪尔似乎已经恢復以往的状态,一度神秘消失的索伦审判官也回到了玛伦利加,正神情严肃地坐在教区长身边。只是他行走有些不便,要拄着手杖才能站起来。 简而言之,除了被杀的莫吉斯总督,有身份的人基本都来了,几乎和市政厅会议一个规格。 看台的边缘,楚德一直暗中观察着众人的神色,特别是来自托雷索家族的三人。 萨缪尔和索菲娅必不用说,他们的脸色不会好看到哪去。至于艾德里安,那张苍白的脸颊比以往消瘦,漂浮的视线颓然地往下垂,似乎想把眼前所见只当做一场可以醒来的噩梦。 楚德暗想,就算是艾德里安,也该看清形势,彻底放弃路易斯了吧。否则,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痛苦。 囚车跟在断罪女神像的后头,缓缓驶进人头攒动的广场,停在行刑台前的空地上。狱卒打开挂在囚车木栏上的锁头,卸下缠住手足的沉重锁链,改用轻便一些的麻绳反绑双臂,再将死刑犯交给守卫,由他们把人押上绞刑架。 几乎每个人都看见了将被处死的杀人犯的模样——高大、健壮,有令人艷羡的体魄和气场,原本英俊的脸庞因一个多月的牢狱生活憔悴许多,但那双眼睛却不见半丝怯懦与惊惶,也没有走上穷途末路的疯狂,只剩近乎寒冷的平静。 这份平静会令看清他双眼的人感到一阵心悸。 玛伦利加的广场上并不是没死过人:被公开处决的重犯,众目睽睽下发生的、以僭位为目的的血腥政变,这些被摆在大众面前的死亡都有特殊的含义,且往往伴随着教化或警告性的长篇大论。 但这回,只有沉默拥抱着玛伦利加。 坐在高台中央的吕西安将军一直没有说话。虽总督府的大部分权力已暂时划归市政厅,他名义上仍是本城最有声望的统治者,刑罚也在他的职权范围内。 原总督秘书走到吕西安将军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他:「您要不要对市民们说些什么?」 吕西安哼了一声,冷冷地回绝了在众人面前慷慨陈词的请求:「市政厅审判的时候,路易斯·科马克甚至没有为自己辩驳的机会,就被直接认定为真兇。你现在又希望我说什么呢?」 他认为路易斯大概不是兇手。但在各种力量的重压之下,必须有人对莫吉斯总督的死负责,玛伦利加的行刑台必须溅上罪人的鲜血,而这已经不是为了正义。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路易斯·科马克杀害了总督」的消息已经自上而下地在城市中传开,处死路易斯也就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在莫吉斯总督的家属、亲信和生意伙伴眼中,非此无以平息争端。 吕西安想,等路易斯被处决,自己恐怕到死都会抱着这份无从弥补的歉意。因此,他不愿再编造什么冠冕堂皇的话语,用强加的罪名引导人们肆意唾骂路易斯。 于是乎,处决在没有列举死囚罪状的情况下仓促进行。掌管处刑步骤的军官打了个手势,站在路易斯右侧的守卫马上将绞索套过他的脖颈。 这类重犯没有向教士作死前忏悔的权利,所以,只待钟声响起,收紧绳圈、打开行刑台上的活动木板,死囚的颈椎很快就会被身体自身的重量扯断,这套被精心设计的处刑装置又将干净利落地结束一条生命。 广场上的大多数人都在屏住唿吸等待钟声,间杂着少数几个与路易斯有私交,或曾受其恩惠的平民,在观看死亡的奇异狂热中不忍地别过脸去。 军官拿捏着大致的时间,准备在心里倒数几个数,好与即将被敲响的铜钟同步。 就在这时,远处的海港区突然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冒起的火光在白昼不甚显眼,可迅速升上天空、仿佛将要汇入云层的浓烟瞬间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有人马上分辨出了爆炸起火的位置:「那好像是交易所旁边的货仓!」 和自家安危相比,进行到一半的处决也都不那么重要了——虽然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家在海港区的市民顿时慌了起来,人群就像被巨鲨冲击的鱼群,形成一个混杂了惊唿、咒骂和祈祷的漩涡,分散在行刑台四周维持秩序的守卫有些招架不住。 在此关键时刻出现混乱,显然是有人蓄意而为。 楚德心里一急,几乎从座椅上跳了起来。他上前两步,抵着高台边缘的栏杆,赶在将军之前,沖路易斯身边的守卫大喊:「继续行刑!」 给路易斯套上绞索的行刑守卫手一抖,也没注意下命令的是吕西安将军还是其他人,正要收紧绳圈。 说时迟那时快,站在绞索左侧的守卫突然拔出剑,翻起的剑锋贴着路易斯头顶掠过,一把砍断粗壮的绞索。紧接着飞起一脚,竟将另一名守卫直接踹下了一人多高的行刑台。 第158页 由于视线突然被海港区的爆炸吸引,人们甚至还没意识到行刑台上发生了什么。待回过头来,只见绞刑架下的守卫突然对同僚刀剑相向。 那名守卫剑尖一挑,又快又准地割断路易斯腕上的绳索,随即稳稳抓住死囚的前臂,带他径直冲下行刑台,一头扎进正因爆炸陷入混乱的人群。 一个是拿剑的守卫,一个是杀过人的死囚,最靠近行刑台的观众们却手无寸铁,也料不到会发生劫刑场的意外事件。当场反叛的守卫并没有向市民挥剑,只顾挟着路易斯往最近的路口跑去。人们慌不择路地后退,本就拥挤的人群登时乱作一团。 靠外层的市民看不到混乱中心的情况,正不知所措地相互推搡,再加上混在当中故意捣乱、以推挤他人取乐的恶棍,广场上的大量观众很快成了守卫追捕犯人的最大障碍。 「守卫!守卫!」 总督秘书大惊失色,慌乱地喊道:「快拦住他们!」 吕西安将秘书一把推开,厉声下令:「以维持秩序优先,不要让民众互相冲撞!」 守卫们自然更听将军的话,大多数坚守在原来的岗位,用披着铠甲的身躯阻滞无序涌动的人潮,只令留在行刑台附近机动待命的小部分人继续追击,试图拦下叛变的守卫与路易斯。 吕西安又转向身边的副官:「调一半人手去海港区,尽早明确爆炸点的状况。」 秘书连发异议:「将军,当务之急是集中所有兵力抓回那个死囚,不然他就要——」 「你想让我看着市民被自己的邻居踩死吗?」 秘书顿时哑口无言。楚德一言不发,冰冷的眼神扫过吕西安,却发现将军的眼里似乎藏着另一些难以看透的东西。 本应被处死的杀人犯在自己眼皮底下被劫走,不知为何,吕西安竟感到一丝解脱。 当着总督府、市政厅各位要员显贵的面,吕西安唤来吹号手,要求他立刻登上钟塔,用号声通知各处守卫紧急封锁城门、码头与市内要道,以防死囚逃向城外。 这是他的分内之事。 但在铁打的职责以外,吕西安心中仍潜藏着被他自我否定无数次的、近乎「渎职」的想法:他希望路易斯能活着离开玛伦利加,离开这个要将其性命连同生存之地尽数夺去的城市。 被套上绞索时,从头盔的缝隙看到那双绿眼睛的瞬间,路易斯就认出了藏在守卫铠甲下的艾德里安。 然后,远处的爆炸赶在宣告死亡的钟声之前响起,聚在行刑台四周的人群开始骚动,早已写定的剧本突然变了模样。 路易斯怔怔地看着艾德里安拔出悬在腰间的剑,干净利落地砍断悬在他头顶的绞索。城市守卫的锁子甲手套是坚硬冰冷的,路易斯却觉得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格外火热。 他本打算为艾德里安而死,又因艾德里安得以绝境逢生。这么一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无法掰扯干净了。 如果孤零零地站在高于众人头顶的行刑台上,二人无疑会成为弓箭手的活靶子。可跑下阶梯、扎进人群之后,虽死囚和守卫的着装十分扎眼,也只有从高处俯瞰才能一眼分清,同一水平面上的追兵压根无法判断敌人的位置,在场的众多市民又令他们不敢放开手脚搜捕。 艾德里安一手拿剑,一手拽着路易斯,目标明确地沖向防守最薄弱的出口。挡在二人面前的市民惊慌失措地后退,忙不迭地让开一条路,唯恐自己被神秘的劫囚者一剑砍死。 笼罩在玛伦利加上空的积雨云仿佛听到了人们的唿喊,也开始以雷声相和,一场大雨骤然而至,豆大的雨点铁砂般使劲往下砸,将所有人浇了个通透,现场更是一片狼藉。 很快,艾德里安与路易斯冲到了广场东北角通向海港区的路口。 负责把守路口的军官正被躁动的市民夹在中间。越过市民们的头顶,他远远看见死囚奔逃的身影,自己却一时无法脱身,急得大叫自己副手的名字:「辛西娅!他们来了!别让那两人过去!」 辛西娅正好站在道路中央,因离行刑台较远,人群也更为稀疏。她闻声拔出佩剑,与附近的几名战友一同严阵以待,正面挡开「守卫」刺来的一剑。 劫走死囚的人穿的也是守卫的制服,这令真正的守卫十分困扰,应战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慢半拍,唯恐误伤自己的同伴。 艾德里安瞅准空档,往辛西娅身边的士兵虚晃一剑。辛西娅下意识挪了半个身位,替躲闪不及的战友挡下对方的攻击——她早已习惯了为同袍挺身而出,哪怕这可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剑锋即将击中辛西娅的胸腹要害。艾德里安及时收了力,剑尖突然转向,在辛西娅抬起的手臂内侧留下一道不轻不重的伤口。 紧接着,他一步近身,反手用剑柄对准辛西娅的腹部撞去。 辛西娅低叫一声,武器脱了手,捂着伤口后退两步,重重靠上街道边的院墙,不着痕迹地给艾德里安与路易斯让出半条路。被救下的军士连忙护住她,另外几名守卫接替辛西娅的位置,试图用盾牌和长戟拦下二人。 艾德里安无心恋战,发挥轻甲灵巧敏捷的优势,迅速将包围网撕开一道口子,将重甲守卫甩在身后,拽着路易斯飞奔而去。 军官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忙关切地问辛西娅有无大碍。 第159页 辛西娅扶着墙艰难地站直,疼出的汗和雨水混在一起,仍咬着牙回应:「不,我没事。」 她转过头,顺着街道望去。仍有一队守卫紧追在路易斯与艾德里安之后,但追兵与逃犯之间的距离正越拉越大。 钟塔上的号角混着雷声雨声传向四方,宣告封城搜捕的开始。 ——一定要逃出去啊。 辛西娅在心底祈祷。 眼见路易斯的身影消失在广场边缘,楚德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领着随从亲自下去追捕,面上却还要维持着最基本的气量。 到底是谁,竟敢伪装成守卫混进刑场,在大庭广众之下救走一个被公开处决的死囚? 楚德再次往飞狮公馆的坐席瞥去,只见那黑髮碧眼的年轻人也正紧盯着路易斯离开的背影。「艾德里安」的双手紧扣栏杆,指节发白,唿吸急促,很难凭这复杂的表情判断他心中的真实想法。 索菲娅察觉到楚德的眼神,冷着脸盯了回去,很不客气地说:「楚德会长,您对我们托雷索家的人是不是太过关心了?」 楚德马上收回过于直白的视线:「不,这只是……一点必要的关切。」 作者有话要说:  柔剣gentle de - 北村友香 这个情节算是大纲时期最早形成画面的,但还是没能把脑海里的情景完全写出来…… ☆、第六十七章 离别 作者有话要说:  月光迟暮之夜 - july 我的朋友就这么背着杀害总督的罪名锒铛入狱,在断罪女神的阴影里走上刑场。时至今日,我依稀记得那天的倾盆大雨,嘈杂的人群,还有海港区飘起的浓烟。 有人在唾骂他,有人在嘲讽他,有人在同情他,那些支离破碎的声音像珍珠河汛期的乱流,很快消失在时间之海的浪潮里。 一些事情如果不曾被记录,就无法被后人发现;但就算终为后人所知,失去温度的片言只语也可能被置身事外的观察者误读。这是银湾塔教给我的有关歷史的重要体悟。 ——银湾塔杂记·总督府的绯闻与阴谋 封城的号角响起时,艾德里安已经牵着路易斯冲出了广场的包围圈,一队守卫在他们身后紧追不捨。 雨幕没有遮断追兵的视野,盛着雨水的盔甲和手中的武器还是拖慢了他们的脚步,玛伦利加中心城区的长街仿佛没有尽头。 二人跑过银湾塔图书馆前的大道,一驾失控的马车正好在他们身后打了个转,遮挡了守卫的视野,也短暂地截住追兵的去路,给艾德里安和路易斯挣得一点逃脱的时间。 因雷电受惊的马边叫边跑,马蹄铁踏着雨中湿漉漉的石板,好几次差点滑倒。 「丽兹小姐,你快下来!」银湾塔的几个杂役急得跳脚。 丽兹抱着马背,正努力让马恢復平静:「不行,它要是把车厢掀翻了怎么办!那里边还有两箱书!」 一边是亟需捉拿的要犯,一边是银湾塔馆长的孙女和似乎很重要的书籍,哪头都不能怠慢。军官急得气血上涌,只得留下两个士兵帮忙勒马,又对剩下的人喊道:「你们快追!」 其他守卫马上绕过活蹦乱跳的马车,却见那两个身影已消失在密集的雨幕中,只得硬着头皮循大概的方向继续追捕。 军官早年养过马,知道怎么让这些受惊的牲畜恢復驯顺的状态。很快,那匹马收住了乱踢乱蹬的蹄子,杂役手忙脚乱地把它牵到一旁,再把用苫布盖住的木箱搬进图书馆。 丽兹的长袍被雨水浇透,湿淋淋地粘在身上,衬得她更加纤细瘦弱。她站在银湾塔对面的房檐下,披着杂役递来的外袍,还是一时冷得发抖。 眼看着失控的马车将逃犯的身影隐去,又不知手下是否能追上目标,军官十分头疼:「银湾塔不知道今天广场上有公开处决吗,怎么选在这时候运东西?」 丽兹刚就驯马的事道完谢,一听这话也变了脸色:「你们杀你们的人,非得让全城都去看?我们银湾塔就不能干自己的分内事啦?」 军官一时语塞,懊恼地转过头去。 沿着大道冒雨追捕逃犯的守卫也不顺利。 被那辆马车短暂地挡住视线之后不久,他们就跟丢了路易斯·科马克和另一个神秘人,只能凭经验和道路走向猜测对方去往何处。 银湾塔不远处就是神殿,他们马上询问了站在神殿门口的年轻教士:「刚才那两个人往哪个方向去了?一个穿着守卫的衣服,一个是囚犯。」 戴着绿石护符的教士一脸迷茫,思索了两秒,伸手指向东面:「那边。请问你们这是……」 「追缉死囚。」守卫们来不及仔细道谢,又朝着教士所指的方向奔去。 中心城区往东便是市场和海港区,也可能向北拐进豪宅林立的贵族区。如果要藏匿或是出逃,进入海港区的可能性更大。 封城搜捕的号角已经吹响,分散在城市各岗哨的守卫正严阵以待。码头很快就会关闭,暴雨天气里船舶无法出海,路易斯只能滞留城中。投入充足的人力,再花些时日,将其抓获归案也不是没有可能。 抱着这样的想法,守卫们心里总算有了底。 见追捕路易斯的守卫已经走远,教士沙杜悄悄松了口气,紧张的视线地从神殿附近的下水道入口飘过。 他回到神殿大堂,虔诚地仰望那一排高大威严的石像,双手紧握垂在胸前的护符,在心中作无言的忏悔:至高无上的诸神啊,请原谅我的谎言。 第160页 明明同属水的化身,雨和雪的表达方式却大相迳庭。 无论是前一年的冬天还是打断春季的寒潮,落在玛伦利加的雪总是温柔沉静的。混在海风里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走不出雷霆万钧的气势,却把万物通通装进柔软的棺椁,将清白与污秽一同埋葬。 此时此刻,遮天蔽日的雨幕就像银湾上空的乌云骤然崩塌,以排山倒海之势砸向大地,仿佛在发泄积累已久的怨气,誓要将嵌在玛伦利加砖缝里的每一颗尘埃尽数洗去。 然而,无论雨有多大,那些被厌弃的罪恶也并未从此消失。 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挟着泥沙与污物涌进玛伦利加的地下暗渠,形成与珍珠河明暗相对的另一片河网。光鲜奢华了几百年的城市之下,湍急的水流将它包裹的所有污秽送入大海,以藏在众人视野之外的方式保全玛伦利加表面的洁净。 因为这场雨,水面很快没过了渠道两旁供人行走的平台,嘈杂的水声和脚步声在幽长的下水道迴荡。空中噼下的惊雷已十分遥远,就像高居云端的神祇的梦呓。骤雨带来阴冷的风,反而给下水道灌进了些许珍贵的新鲜空气。 明明与地上的城市息息相关,下水道却总显得与世隔绝,骯脏阴森里透出一种奇诡的安宁。 艾德里安和路易斯正逆着水流的方向,行走在这被砖顶和土层封锁的黑暗之中。 即便是这样的黑暗,就算没有火把,凭着托雷索族人先天的感官优势,艾德里安也能看到最微弱的光。 在地牢的一个月,路易斯同样适应了光线稀缺的环境。有艾德里安的脚步声当嚮导,他不需要担心迷路。 只要继续往西走,不多时,他们就能抵达位于玛伦利加城郊的暗渠出口。出口开在一段荒废的旧河道边上,生锈的铁门早已被荒草掩盖,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曾经危机四伏的下水道反而成了重获自由的通衢。现在,这里已经没有无光者——整个世界都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怪物。 但只要踏进这长夜般的黑暗,路易斯和艾德里安还是会想起与它们作战的情形。废弃的矿井,倒挂在下水道砖顶的无光者,它们化成灰烬后留下的作为人类的遗物…… 无光者消失了,这个概念及其存在很快就会被当成猎奇的传闻,或是孩子们听完睡前故事后可能遇到的梦魇。 可曾经猎杀无光者的人却被自己的同类当作猎物,当作棋子,当作阴谋的牺牲品,这令艾德里安感到忧伤。 从行刑台一路逃进下水道的途中,他和路易斯还没有说过话,只是一前一后安静地走着。在前面带路的艾德里安已经摘掉了头盔,湿漉漉的黑髮里淌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将髮丝黏在他的脸颊和脖子上。 艾德里安一直不怎么喜欢下雨。阴沉的天空压得很低,光是看着就喘不过气;受潮的木材长着霉,就算堆在柴房角落,也总显出叫人提不起劲的颓靡。 现在,他又多了一个讨厌雨天的理由。 路易斯就在他身边,虽因牢狱之苦显得憔悴,但至少四肢健全、行动自如,也逃离了行刑台上的绞索。只要走出藏在荒草深处的暗门,就能挣脱玛伦利加这个美丽而危险的牢笼。 「路易斯·科马克」身上的罪名无法洗脱,但他仍有机会以新的名字获得第二次生命。 可艾德里安还是感到害怕。 他害怕自己只是一厢情愿,既没改变路易斯的命运,也没能让路易斯重燃生存的意志。 他害怕自己是先开口告别的人,害怕一旦说出「再见」,就没有底气接下一句「后会有期」。 所以,艾德里安一直走得很快,用刻意压平过的语气交代事情:「我提前安排好了马匹和行李,就在离下水道出口不远的位置。西北不到五十步,有个废弃的木棚,很好找。」 走了一段,他又说:「无论真相如何,玛伦利加已经认定您是杀害总督的兇手。除了远远地离开这里,没有第二条路。」 而当路易斯主动说话时,艾德里安保持着沉默,左手紧攥头盔的边缘,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路易斯问他:「艾德里安,你在恨我吗?」 因为混着嘈杂的回音,下水道里的水声很大,如同撞上银湾滩头的潮汐。 艾德里安想藉故装作没听见,却还是控制不住心底奔涌的情感,在沖向银湾的地下激流中停住了脚步。 他早该知道的:因为路易斯的存在,玛伦利加于他不再只是远离鹤山庄园的异乡。也是因为路易斯,他的内心已无法復归初来时的平静。 这不是谁的错,又或者谁都有错。 正如艾德里安为忐忑不宁的心绪所苦,路易斯何尝不是在试图理清自毁冲动之外的,细腻到琐碎的情感。 不,那些情感并不「琐碎」,只是顺着不同线索延伸得太长,以至于互相缠绕成毫无头绪的一片,并把他和特定的人连同这座城市牢牢困在了一起。 在地牢的最后一夜,他对萨缪尔说过,害怕自己一旦和艾德里安相见,就不敢去死了。可若是没来得及见艾德里安一面就匆匆死去,路易斯也没法承受那样的遗憾。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绞刑架下,看到那双眼睛的瞬间,路易斯几近荒芜的精神之野再次出现了生机。不是因为死里逃生,而是因为艾德里安依旧愿意站在自己身边。 第161页 满城风雨之中,路易斯找到了自己的「锚」。 「艾德里安,你在恨我吗?」 走在前面的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若是论地面的边界,他们已经走出了玛伦利加城墙圈起的范围。暗渠前方有夹带青草气息的湿风吹来,隐约可以看见藏在地下水路尽头的一点光。 借着昏暗视野里勉强辨识出的轮廓,路易斯发现,艾德里安的肩膀正在微微颤抖,不甚稳定的精神即将越过自制的阈值。 然后,艾德里安缓缓转过身,照着路易斯的脸毫不留情就是一拳,直打得他一个趔趄,打得艾德里安自己手指发麻。 就算能预知艾德里安的动作,就算这结结实实的一拳重得出奇,路易斯也不打算躲开。 他不想再逃避这份随时可能夭折的情感。 艾德里安手中的头盔落了地。冰冷的铁壳摔进二人脚下的急流,溅起一圈迸裂的水花。 紧接着,他伸手抓住路易斯的脑袋,手指缠着湿成一绺绺的头髮,冰凉的锁子甲手套贴着路易斯被骤雨淋得同样冰凉、又因刚才那一拳微微发烫的脸颊,突兀地送上一个带着泪的激烈的吻。 「我不想——我不能看着您死……我做不到。」 艾德里安的嘴唇发颤,将路易斯听不清的破碎的话语衔在舌尖,又用急促的唿吸和隐藏在阴影里的泪光打散。 路易斯回抱着艾德里安的肩膀,咽下艾德里安想说的一切。 就在这阴冷的、晦暗的、散发腐败气息的黑暗中,在这座城市污秽不堪的倒影里,二人激烈地亲吻,仿佛纵使地上的世界分崩离析,玛伦利加长诗般的盛景顷刻间化作废墟,那也和他们无关。 从刑场到通向城郊的暗渠,从砍断绞索到离别之际的一吻,这大概是艾德里安做过的最冲动的事。 就像竭力扯开一条已经楔进树干的藤蔓,艾德里安艰难地收回手,轻推着路易斯的胸膛后退两步,而他的体温还萦绕在路易斯怀中。 「……我只能到这了。」艾德里安轻声说。 路易斯定定地看着他:「你不送我出去吗?」 艾德里安摇了摇头。 他说:「要是再往前走,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会想要跟您一起离开。」 「……」 「您不一样。发生在玛伦利加的一切都已经过去,您可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重新开始。」艾德里安视线低垂,声音也越来越低。 「那你呢?」路易斯强打起轻松的语气,假装能让一场离别提前沾上重逢的喜悦。「事情闹得这么大,你打算如何善后?」 艾德里安只是缄口不语,直到无法维持沉默:「今天都是我自作主张,与托雷索家族毫无干系,我也不会将飞狮公馆卷进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分外坚定,令路易斯感到不合时宜的欣慰:就算自己不在,艾德里安也已经成熟到能保护他所珍视的人。 这真是一件叫人高兴又伤感的事,可惜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分享更细腻的体悟。 路易斯终于坦白:「我对你撒了谎。那天的火船上,我见到了楚德,他和那些库尔曼人在一起。他可能对你不利,务必提防身边的人。」 还有最简单也最深刻的:「谢谢你。」 他还是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烧掉手里的物证,以至于给了楚德可趁之机。因为一旦说出口,艾德里安只会更加内疚。在天各一方的漫长岁月里,内疚会发酵成更致命的毒,带来无从消解的长久痛楚。 路易斯想,这样也许能让二人所受的折磨的总和最小。 艾德里安张开的双唇微微翕动,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就算从此再也无法相见,他依旧不想告别,连祝福都被逆流的泪水噎在心里,于「忘了我」和「不要忘记我」之间徘徊到语塞。 所以,艾德里安只是默默解下属于自己的蛇形吊坠,亲手将它系上另一个人的脖颈,又推着路易斯的背嵴,无言地催他向地道尽头的光走去。 ☆、第六十八章 有借有还 蜗居在银湾塔的侧塔里,就算把脑袋塞进那几扇方窗,能看见的天空、陆地与海洋也很小,小得只能靠记忆和想像补足整个画面缺失的部分。 我刚进塔的时候,玛伦利加正在降下这年的第一场雪——也许是它作为「玛伦利加」的最后一场雪。此后,它会被库尔曼人或其他民族用别的语言冠以新的名字,等到那个时候,这片土地上的春夏秋冬又是否「属于」玛伦利加呢? ——银湾塔杂记·玛伦利加的四季 倾泻而下的雨水浇透了路易斯的囚服,粗糙的布料黏在身上,和早些时候限制他行动的沉重镣铐没什么两样。 可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洒脱,就连暴雨都像在为他壮行,撞击耳膜的阵阵雷鸣则是送别的鼓乐。 路易斯知道,「离开玛伦利加」这件事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在求得一线生机的同时,他彻底失去了家,失去了留在坟墓里的至亲,失去了朋友和钟爱之人,失去了自己唯一的立足之地。 如此衡量,他无法判断是失去的还是得到的更多。 但在踏出这片土地边界的瞬间,所有多愁善感与犹疑都失去了意义。 木棚下,那匹乖巧的骏马正埋头吃草。见素未谋面的新主人靠近,它动了动毛茸茸的尖耳,蹄子轻轻摩擦草地,鼻头喷出一股温热的气息。 第162页 「小傢伙,咱们接下来可得相依为命了。」 路易斯轻柔地抚摸了一把马鬃,当作彼此示好。他打开艾德里安提前准备好的行囊,扯下破旧的囚服,换上一套不算崭新、却也齐整的衣裳。 然后,他眯起眼睛,迎着势头渐小的雨水仰望天穹。山岭一般连绵不断的乌云经由雨幕与大地连为一体,崩塌的雨云砸向城市与旷野,一部分流向海洋,一部分化作蒸腾的水汽,在时间与空间的沙漏里流转。 雨下得再大,总有放晴的时候。 那么,抱着永别的打算分开的人,是否也会迎来重逢的一刻? 路易斯将艾德里安留给他的项鍊握在掌心。尖锐的金属蛇尾带来一阵阵刺痛,就连皮肉的刺痛都令他感到怀念。 从此往后,这就是路易斯最重要的财产,也是他对玛伦利加最后的牵挂。 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但人不能总等着雨停。 他翻上马背,和声细语地安抚在城郊孤零零躲雨的可怜坐骑。启程前,路易斯既对它也对自己说道:「我们在玛伦利加的故事已经结束了。至于今后该往何处去……就让这阵风决定吧。」 一场暴雨、一次爆炸与一次劫囚给这座城市带来了短暂的混乱。但没过几日,广场上的绞刑架一拆,一切又恢復了往日的宁静。 本应被公开处决的路易斯·科马克就这么趁着混乱,从玛伦利加彻底消失。除了被查抄一空的住宅和五花八门的传言,他什么都没有留下。 海港区货仓的爆炸案同样匪夷所思。守卫很快逮捕了误将硝石和木炭放在一起的仓库管理员,但管理员坚称自己压根没碰过什么硝石。着火的仓库空得出奇,暴雨也很快将火扑灭,这次爆炸竟没造成多少损失。 强顶着市政厅与总督家属的压力,吕西安将军提前结束繁琐的全城搜捕,转而大张旗鼓地审问从沙城带回的库尔曼人。 守卫从沙城押送而归的不只是几个库尔曼人,还有没来得及运往北方的一船粮食。据在沙城调查的军士报告,库尔曼人原计划将这批物资分成三船,他们截下的只是全部货物的一部分,最终也只抓到了负责最后一船的几个人。 被捕的库尔曼人不知是口风很紧,还是真对发生在码头上的袭击事件一无所知。他们承认在为北方人运送来自玛伦利加的物资,却绝口不提其他流血行为,更没供出与此案有关的任何姓名。 将军的副官性格急躁,直接将犯人押到存放证物的仓库,逼迫他们指认袭击时所用的武器,才让他们的脸色变了三分。要不是有下属拦着,副官可能会把已经丧命的库尔曼人从乱葬岗里刨出来。 吕西安翻看着从监狱送来的供词,冷哼一声:「真不知他们这种行为到底算『骨气』、『道义』还是『愚蠢』。」 市政厅与总督府的人仍在催促他追捕路易斯,可现下他更关心是谁处心积虑地要除掉自己,又是谁掏空了这座城市。 「多找几个懂库尔曼语言的人,继续审问,直到他们说实话为止。」 雨后的风捲起地面蒸腾的水汽,扑向路上每一个行人,被雨水翻起的泥土味也乘着这样的风,在玛伦利加的每一个角落蔓延。 封城结束后不久,艾德里安借着应吕西安将军之约、到监狱指认库尔曼袭击者的由头,在守备军营地见到了辛西娅。受伤的女守卫坐在床边,对艾德里安的来访并不意外。 因为身上的伤,辛西娅这几日都没有参与训练与巡逻,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艾德里安在辛西娅对面坐下,真诚而措辞隐晦地颔首致谢:「谢谢你帮我这些忙。」 若没有她暗中帮助,艾德里安无法弄到守卫的行头,逃离刑场的计划也不会太顺利。 他看着辛西娅身上的绷带,眼神中多了满溢的愧意——虽然特意控制了下手的力道,这些伤毕竟是他造成的。 辛西娅倒也不在乎,随性地摆了摆手,说道:「不挂点彩就放你们过去,一没法向上头交差,二容易遭人怀疑。」 她又关切地问:「你知道是谁陷害科马克大师的吗?」 艾德里安没有回答。 ——这便是知道了。 辛西娅会意地轻轻点头:「你打算怎么做?我建议你马上向吕西安将军告发,这样也好及时取证,为科马克大师讨回公道,说不定还能让他光明正大地回到玛伦利加。」 「……大师他不会再回来了。」艾德里安神色黯淡。「而且,我也不希望他回来。」 辛西娅先是一愣,很快也理解了艾德里安的用意,不免有些失落:「这样啊……」 无论玛伦利加美丽的外表之下隐藏了多少罪恶,就像吕西安将军永远对这座城市保持忠诚,坚守这片土地直到死去也是她刻在骨血里的使命。 但对路易斯而言,玛伦利加已不再是那个温暖的家,这令辛西娅在矛盾之余感到悲伤。 然后,艾德里安的语气凛然一变,竟带上了大多数人不曾在他身上见过的狠劲:「至于陷害大师的人,我会给他带来与其罪行相称的痛苦。」 他很快收拾好心情,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苦笑:「我得走了,还有些朋友需要当面致谢。」 银湾塔的丽兹,替艾德里安出面买马的谢默斯,神殿的实习教士沙杜,黑牙帮……艾德里安因路易斯与他们相识,又在最关键的时刻藉助他们的力量,拯救了一个必须拯救的人。 第163页 「为了他,你算是兴师动众了。」辛西娅笑道。 「他值得我这么做。」艾德里安坚定地说。 走在玛伦利加繁华的街道上,虽然人们还是会偶尔提起那场诡异的寒潮,讨论灾变对自己营生的影响,再把话题引到寒潮后的种种离奇事件,但一切终究还是回到了正轨,仿佛所有异变都不曾发生。 若用自然现象打个比方,大概就像新生的青草掩盖了野火焚烧过的焦土,将疮疤藏在自己柔软的身躯之下。 「道谢?道什么谢?还个人情罢了。」故作老成的丽兹抱着一摞书,坚决不接受艾德里安带来的谢礼。「我还以为多难呢,不就是摆弄一下马车,煳弄几个守卫。我本来就对这场处决持怀疑态度——他们压根没按玛伦利加的法典和旧例办事!」 大概是还在为欺骗了守卫感到愧疚,面对艾德里安的道谢,沙杜一直神情羞赧,努力用索伦审判官的归来扯开话题。 谢默斯还是和往常一样,待在海港区一眼就能望到码头的酒馆里,坐在角落闷闷不乐地喝着酒,不知是为污人清白的审判、好友的离去而悲伤,还是对玛伦利加的堕落感到失望。 艾德里安也就没去打扰他,只是径直走向柜檯,替谢默斯还清欠下的酒钱。 海港区偏僻简陋的巷道深处,黑牙帮的少年依旧叉着腿坐在阳台上,替他的老大放哨。那顶自制的船长帽上少了一根鸟羽,又多了一块花哨的补丁。 黑牙帮的首领格伦垂着一节空荡荡的袖管,神情庄重,似乎想从艾德里安身上找到路易斯的影子:「不管那些敲骨吸髓的贵族怎么编排总督府的事情 ,我们一直很敬佩那个男人。能帮助他重获自由,是我的荣幸。」 艾德里安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虽说是他委託黑牙帮「制造一点混乱」,分散刑场周围守卫和楚德麾下赏金猎人的注意,可艾德里安自己也没想到,帮派分子会选择这种极具冲击性的方式。 「那天在交易所货仓搞出的阵仗是不是太大了?我担心会连累你们。」 「没什么,他们查不到我们这的。」格伦显得满不在乎。「不过说来也奇怪,那个仓库里除了一堆以前收缴的劣质布匹,本本没装像样的货物。再加上那场大雨,我们压根没烧掉多少东西。」 格伦无意中的一句话引起了艾德里安的注意。他惊讶地睁大眼睛,问道:「那仓库怎么会是空的?」 格伦被问住了:「我们也不太清楚……交易所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就算之前真被搬空了,外人很难直接看出来。」 海港区的交易所一直为来到银湾的远航商船服务,货仓中也存放着城邦的部分公共物资,以备不时之需。可就算是货船离开时将在此保管的货物尽数提走,也不至于连玛伦利加自己的东西都没留下。 艾德里安略一思忖,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某些重要的线索。 花半天功夫在玛伦利加走了一大圈,艾德里安回到飞狮公馆,准备送别另一位他已经感谢过无数次的人。 克洛伊跟随信标号来到玛伦利加,刚在这里度过短暂的几天,就到了回鹤山庄园復命的时候。比短暂的观览之旅更令她惋惜的,不是没能见识传说中热闹非凡的春夜狂欢,不是破坏了此地美好景致的暴雨,而是拦在托雷索家族面前的一桩桩难事。 古圣殿的毁灭,身为族长的叔父背负的压力,发生在玛伦利加的诡异案件,艾德里安那被送上刑场的珍视之人,这一切都让克洛伊无暇享受洛格玛远征之后的休憩时光。 为了假扮成艾德里安的模样,代替他出现在公开处决的「贵族观礼台」上,她将头髮剪短了一截,借索菲娅的协助稍微修饰面部细节,再换上相应的服饰,和现在的艾德里安本人能像个九成。 这里的人不知道艾德里安还有个与他长相肖似的双胞胎姐妹,只要克洛伊不开口,基本都会被她乔装打扮后的造型煳弄过去,楚德也因此着了道。 一切就像小时候一样。纵使拥有不同的灵魂,我们依旧是彼此的镜子——这个想法鼓舞着克洛伊,让她并未跟着艾德里安的苦闷心境陷入消沉。 和弟弟相比,克洛伊的个性本就更加外向,兼具一种擅长审时度势的通透豁达。她不认识路易斯·科马克,直到行刑当天,才从看台上远远看到那人落魄的模样。 但她觉得,既然能让一向敬小慎微的艾德里安迸发如此激烈的情感,这个男人肯定对他有着难以衡量的重要价值。 而当艾德里安成功送走路易斯,趁城中陷入混乱、悄然返回公馆之后,看着他在不舍之余露出几分了却心事的释然,克洛伊相信,自己提供的一点帮助是有意义的。 现在,她也该干自己的事了。 为避免与家族元老发生争端,离开洛格玛地区之后,萨缪尔一行人没有返回鹤山庄园,而是直接到了玛伦利加。 但一直迴避不是办法,况且克洛伊还带着向庄园汇报远徵结果的任务。她没来得及参考艾德里安的「游览建议」,好好领略玛伦利加的风情,只在飞狮公馆简单修整了几日,就要先行踏上归程。 为避免因与艾德里安相似的外貌引起他人(特别是楚德)的怀疑,除了换上繁复的裙装,克洛伊还临时学了点时兴的艷丽妆容,乍一看就像索菲娅的近亲,反倒和艾德里安这个亲弟弟不太像了。 第164页 艾德里安将克洛伊一路送到城外。他握着她的手,两双眼睛果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却映照出不尽相同的光彩。 「克洛伊,真的谢谢你。」 「这几天你都谢多少遍了,我耳朵都要起茧啦。」 「我是真心的。」 「我耳朵起茧也是真的。」 二人相视一笑。 克洛伊将一缕碎发掠到耳后:「那天换装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们小时候的事,谁能料到现在还能用这个把戏骗人呢。啊,不是骗人,是救人。艾德里安,你想救的那个人一定会感谢你的。」 艾德里安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想要的不是他的感谢。」 克洛伊温柔地注视着艾德里安,想起他那枚消失的蛇形吊坠,狡黠一笑:「就算是当作信物,也不要把我们的家族图腾随便送人啊!虽说随时可以换条新的,但要是长辈们问起,总归不太好回答。」 艾德里安有些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可一想到真正严肃的事情,克洛伊春风般的微笑就戛然而止:「萨缪尔叔父过几天也要回鹤山庄园了,可我们还不知道那些长辈会怎么处置他。」 这也是艾德里安最担心的问题之一。但他只能如此坚信:「叔父一定能处理好这些事的。」 马车夫又催了几遍,克洛伊才恋恋不捨地钻进车厢,还是迟迟没有放下帘幕。 「下次还是选春天来吧,这里有鹤山庄园看不到的烟火。」艾德里安向她挥手告别。 克洛伊笑道:「我记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drown - milet 半过渡章 ☆、第六十九章 余烬 直到现在(指我将自己锁进侧塔以前),即便是最注重外表之美的贵族区,都还能在珍珠河两岸找到一点早期移民者留下的痕迹。 用木板——后来改用石板——简单架起的近水平台,既可供居民们随时取水、洗涤物品,又给小型木筏留出了停泊的空间。 神殿附近的河岸上,靠近拱桥的神龛里,至今还摆放着一尊小小的石像,已被海风和雨水磨蚀得看不清面目。它由最早一批顺流而下的教士设立,也是玛伦利加宗教史的起点。而在教团黯然退出歷史舞台之后,这尊神像也成了失落在珍珠河畔的一件遗物。 ——银湾塔杂记·珍珠河 又是一个有风的夜晚。神殿的烛火在玛伦利加的中心托起一片暖光,与银湾沉入海底的满天星辉遥相唿应。 萨缪尔没有避开站岗的教警,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份,世界蛇的异教纹饰明晃晃地垂在胸前,就这么顺着神殿前漫长的台阶,踏入正门的每一步都走得沉稳庄重,和过去隐匿在黑暗中悄然潜入的模样判若两人。 时隔多年,萨缪尔终于再一次光明正大地走进了神殿,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神态是如此从容,兼具一种不会折损神殿威严的独特气魄,理所应当地收穫了刚做完晚祷的教士与教警的瞩目,每一步都牵引着众人惊愕的视线。 站在楼梯口的教警询问他的来意,萨缪尔语气温和地回答:「我来找索伦审判官。」 教警正欲引路,他又轻轻摇头:「我知道他在哪儿。」 海格·索伦的处所和几个月前没什么变化。 萨缪尔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只是不曾刻意去数墙砖的纹路,以及书架上存书的数量。壁炉已闲置下来,但房间里的火盆还燃着,烛台上火花跳跃,将墙上的投影撕扯出不同的形状。 那幅名为《圣徒罗兰德採撷石心玫瑰》的油画还在。到过洛格玛地区,亲手触碰索尔缇棺木上的石心玫瑰之后,萨缪尔和海格对这幅画又有了更深的感触。 萨缪尔走进房间时,海格正半躺在床上,翻阅自己离开玛伦利加期间教区长的工作记录,神情已经有些睏倦。 几天前,见海格返回神殿,在市政厅受过委屈的教区长松了口气,心想总算有人能替遭受指控的教团进行辩护,嘴里不停念叨:「能活着回来就好……」 这一趟秘密远征折损了不少人力物力,却没能带回神殿汲汲以求的圣器,反倒让「神谕」所说的古圣殿再次陷入沉睡,由此而生的灾变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但海格名义上的上司们并未对此追责,只把这当做一次令人惋惜的失败。 宗教狂热的时代早已过去,他们只有迎着神祇最后的余晖,思考如何迎接未来的长夜。 指尖轻触画上的夕阳,萨缪尔轻声说:「不得不承认,我们『亲眼』所见的两位先驱和这幅画描绘的长相不太一样。」 「宗教画的作者可看不到罗兰德和索尔缇的记忆,我们只是走运罢了。」 在古圣殿的苦战当中,大概是因为战场亡灵那重重一斧,加上被落石砸伤肢体,海格的身体落下了病根,唿吸时总觉得胸腔里堵着什么东西,极度乏力的左腿也不听使唤。返回玛伦利加后,除了代表教团出席路易斯的公开处决,他一直待在神殿静养。 这次远征让海格收穫了未曾设想的回报,也失去了许多。 他找到了天坑之下的古圣殿,见到了仿佛只存在于原典中的圣器,一步步获知灾变的真相,甚至听到了原以为只是异端邪说的「世界蛇」的声音。 然后,他拯救了萨缪尔。既救了他的命,也救了他的心。 第165页 同时,在洛格玛受的重伤让海格无法再像过去一样战斗。首席异端审判官伤痕累累的铠甲挂在角落,因缺少精心擦拭,将变得黯淡无光。 他想,自己恐怕已经不能再挥剑了,世上也好像再没有什么需要让他挥剑的事。 被审判官救下的异端族长缓缓走到海格身边,在床沿坐下,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海格。 洛格玛崩塌的圣殿之中,他们曾先后举起同一把剑,为另一个人而战。 海格不声不响地抓住了萨缪尔的手,将那几根手指攥得很紧。就像在信标号摇晃的船舱里,他们靠得很近,只要对视就足以传达旁人无法理解的心思。 不用萨缪尔主动开口,海格就能猜出他的来意:「准备走了?」 或许是开始疲倦的缘故,他的鼻音略重,听起来很沉闷。 萨缪尔轻轻点头:「……嗯。」 「你果然还是打算回鹤山庄园吗。」 「这会是我最后一次回去。索菲娅事先探过口风,结果直接和那群元老吵了一架。她性格就是这样。」萨缪尔露出有些勉强的微笑。「我的命应该能保住,但作为代价,我大概会被托雷索家族放逐。」 失去权力,失去姓氏,失去作为托雷索族人的容身之所,也将割断与亲人的联繫。 无论是鹤山庄园还是飞狮公馆,连同所有属于托雷索家族的「疆域」,都将对萨缪尔关上大门,把他视作家族的叛徒,哪怕这位「叛徒」曾为实现父辈的夙愿付出巨大代价,并在洛格玛冰封千年之后,续写先祖索尔缇中断在天坑之下的遗篇。 海格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放逐……」 萨缪尔淡然一笑:「我『侮辱』了世界蛇和大河之骨,在他们眼里,失去曾经拥有的一切也是罪有应得,我不介意面对这样的惩罚。」 海格深吸一口气,想要掩盖内心深处的动摇:「你已经决定了?」 「是的。」 「离开鹤山庄园之后,你还打算回来吗?」 萨缪尔知道海格指的不只是飞狮公馆,而是玛伦利加,也知道他希望自己给出肯定的答案。 但萨缪尔已经决定不再向海格撒谎,包括善意的谎言:「不……索菲娅她们还在这儿,我不能回来。」 海格的喉咙哽了一下:「你那侄子侄女是站在你这边的,托雷索的其他年轻人也未必支持老一代的决定。那些不曾到过古圣殿的人无权审判你。」 其实海格很清楚,只要是萨缪尔认定的事,别人是说不动他的。 萨缪尔的眼里闪过一丝不舍乃至动摇,又很快被坚定取代:「虽然从此与托雷索血系再无瓜葛,我还是打算循着索尔缇的道路,继续寻找世界蛇给人类留下的启示。就像一直在海上漂流的信标号,只要不在任何地方落脚,不把任何地方当作故土,就不会因身处异乡而感伤了吧。」 「……是吗。」海格神色黯然。 离别无疑是痛苦的,但并不是所有痛苦都应该被逃避。这一次,海格确信萨缪尔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他们已经约定过了。 海格再度握紧萨缪尔的手,想在分开之前记住这份温度:「说到信标号,那个船长呢?」 萨缪尔笑了笑:「他们不敢招惹麻烦,从飞狮公馆提走一笔款子当作抚恤金,买完补给品就先开船走了,说是要继续闯荡四方。」 海格也笑了,是故作轻松的苦笑:「倒是符合他们的个性。」 子夜的钟声敲响时,萨缪尔知道自己该走了。他站起身,却始终没狠下心来,挣开那只抓紧自己的手。 他害怕海格会挽留,又想听到海格亲口说「不要走」。 「……不要走。」 审判官的声音轻如蚊蚋,唯恐被萨缪尔发现自己在示弱。 萨缪尔的身体因这梦呓般的唿唤轻轻颤抖,就连告别都成了难于困兽之斗的考验。 沉默片刻,那阵颤抖在交错的心跳声中平息。萨缪尔再次在海格身边坐下,身躯缓缓向彼此靠近,直至二人额头相抵。 最后,萨缪尔闭上双眼,缓慢而坚定地,近乎虔诚地吻向海格干燥的双唇。 「我们的命运是相连的,过去如此,将来也不会改变。终有一日,我们会在玛伦利加以外的另一个地方相遇。」 ——我的仇敌,我的战友,我的爱人。 纵横交错的街道间,夜色是最好的伪装,建筑背后的影子更是锦上添花。 虽不知自己能否算是从路易斯那里出师,现在的艾德里安已经学会应用这种伪装。倒不如说,将自己隐藏在视野之外本就是托雷索族人的「天赋」。 路易斯提醒艾德里安「提防身边的人」,而他做到了这点。在排除楚德耳目的同时,也为托雷索家族肃清了威胁。 他确信,眼线被剷除之后,楚德一定会觉察到发生了什么。 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剩下要做的就是将蛇一步步逼入绝境。一想到这,艾德里安立马摇着头否决脑中不恰当的譬喻:怎么把楚德和托雷索的祖传家纹混淆起来了,「蛇」的意象可不能滥用。 事实上,艾德里安也有些后怕。好在联络辛西娅等人帮忙时,他一直亲力亲为,没有把劫刑场的准备工作假手他人(特别是被楚德收买了的僕从),不然路易斯绝不可能跑得这么顺利。 第166页 清理完飞狮公馆的内奸,艾德里安一个人回想着计划已经完成的部分,同时筹划接下来该做什么的时候,蓦然发觉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明明是发自私情的復仇,是近乎孤注一掷的「意气用事」,实际操作起来却像经过了长久周密的打算,一系列步骤在他脑中自觉排成无形的列表,只需按部就班地进行——极度的冲动竟转化成极度的理智,恰似冰海之上燃烧的火焰。 这或许也能算作托雷索的「家族遗传」,只是将事情考虑周全的理性在被情感驱使的行动中显得相当珍贵。 当然,也可能是路易斯的离开让艾德里安变成了这副模样,毕竟再不会有人抢先一步,替他将万事想得周全。 可只要一闲下来,艾德里安的思绪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飞过玛伦利加的城墙,在他不曾涉足的陌生土地游荡。 ——科马克大师现在已经到哪儿了? ——他在做些什么? ——如果看到现在的我,他又会有何感想呢? ——他会为我的「成熟」高兴吗? 正胡乱想着,艾德里安缓缓走近一座陈旧的木屋。深夜的凉风从身边滑过,如丝绸般柔和。他一个激灵,马上从这漫无边际的想像中清醒过来。 然后,他又变回了那个冷静地将短剑楔进目标心脏的托雷索刺客。 用不着多少工夫,艾德里安就把供出路易斯的马车夫从床铺上揪了起来。还没等他使上什么拷问手段,又困又惊的马车夫就供出了他知道的所有事。 「租车的到底是谁?」 艾德里安刻意压低了嗓音,威逼的气势吓得马车夫差点说不出话。 「是、是贝拉夫人自己。她穿着女僕的衣服,我、我一开始没认出来。」 「画像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些供词?」 「我不知道啊!我压根不知道画师画了什么,供词也是他们逼我说的——」 「谁?我要的是名字。」 「楚德会长!」 赶车的人总会和不同的僱主打交道。楚德在玛伦利加十分活跃,马车夫认识他也理所应当。 其实在当面逼问「证人」以前,艾德里安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答案,马车夫的回答则进一步坚定了他向楚德復仇的决心。 艾德里安目光一冷,收起架在马车夫脖子上的匕首,拎着对方的衣领往床铺上一甩,狠狠威胁道:「带上你的所有家当马上离开玛伦利加,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不然就算我放过你,楚德也迟早会将你灭口。」 堪堪捡回一条命,差点用伪证害死别人的马车夫不敢得寸进尺地求情。直到艾德里安甩门离开,他还畏畏缩缩地蜷在床角,连大气都不敢出。 楚德设计陷害路易斯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但艾德里安想要知道的不止于此。 他虽是赏金猎人协会的现任会长,有机会挤进市政厅正式议席的新贵,但说白了就是替人干脏活的一把刀,又夹带着自己的野心,与唯利是图的商人合作算是两厢情愿。若离了莫吉斯总督这个靠山,楚德要想在玛伦利加掀起风浪也没那么容易。 但回顾路易斯被投进监狱直至送上刑场的过程,楚德的确掏出了相应的物证,还买通马车夫作出伪证,说明他与失去总督的总督府依旧保持着密切联繫。 一些琐碎的疑点在艾德里安的脑海中游荡,往四周伸出细弱的触手,伸向其他隐藏了真相的碎片。 独臂格伦曾无意中提到,他们引爆的交易所货仓实际上空空如也。 精英守卫从沙城带回了部分疑犯,也带回了原计划送往北方的物资。 艾德里安落海之夜,码头栈道边燃烧的轻帆船,突然出现在玛伦利加的库尔曼人。 再往前追溯到寒潮初至、总督还活着的时候,市政厅会议上对教团的指控与索赔。 零散的线索逐渐编织成网,在艾德里安面前呈现出真相的一角。 他不是那种优柔寡断的人。平时忍让归忍让,常能容下一般人消解不了的委屈,但在涉及底线问题时,艾德里安也有记仇的一面——托雷索家族一向有仇必报。 然后,就像楚德筹划如何威胁路易斯一样,艾德里安也想到了将楚德逼上绝路的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的写作bgm是催人lui下的高达神曲 时空のたもと - taja ☆、第七十章 復仇 如果硬要在商人、由商人晋升的新贵族和「纯正」的旧式贵族间划出界限,除了氏族血统和资产来源这两条准绳,行为规范、伦理道德等阶层文化的要素也可以成为参考。当然在外人眼中,这三者基本上是一体的。 基于他们在经济和文化领域的支配地位,市民阶层(注意:此处不包括人口众多的贫民)所推崇的「玛伦利加正统风尚」、「城邦道德」、「半岛文明之光」很大程度上由贵族和商人定义,尽管他们只占了人口的少数。 「不平等」,这是玛伦利加建城之初就已存在的秩序的一部分。 ——银湾塔杂记·贵族的美德 银行家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满腹狐疑。 自打和莫吉斯总督合作经营银行以来,借着总督的权势、商会的财力和对灰色规则的精通,他手中的资产不断增殖,以总督府为中心的「商业共同体」也最终发展到足以影响城邦存亡的程度。 第167页 放眼全玛伦利加的贵族和商人,谁也不敢说自己手中的钱是干干净净的。一些东西从道德角度看不应出现,但的确能带来利益,而「正确与否」的讨论向来难以改变存在本身。就算是特立独行的托雷索家族,最初在玛伦利加埋下的基石也沾着血。 至于这位飞狮公馆的少东家,现在看着清白,也迟早会在这个染缸中染成和玛伦利加一样的颜色,况且他们家本来就不是什么善茬——银行家暗自思量。 而在城府极深的银行家面前,艾德里安用最保险的、不会露怯的镇定姿态回应对方的观察。和过去出席市政厅会议时相比,他如今的模样称得上是脱胎换骨,就连语气的拿捏都恰到好处。 呷了半口加过蜜糖的浓茶,艾德里安从容地说道:「市政厅对路易斯·科马克进行审判时,我虽然没能出席,但还是听到了一些和总督案无关的事,比如去年年底旧造船厂的大火。」 凭藉敏锐的观察力,他捕捉到了银行家转瞬即逝的表情变化。虽然那下意识的反应很快就被压了下去,但艾德里安已经记住这个瞬间,并暗自据此确认了某些事实。 于是,他继续往下说:「我知道楚德会长提到的那个禁药工坊。而且,实际上……杀死工坊主的『路易斯·科马克的同伴』,就是我。」 迎着银行家惊愕的目光,艾德里安继续声情并茂地自白:「我之所以杀他,正是为了捍卫您和莫吉斯总督的名誉,保全玛伦利加的声望啊。」 银行家的嘴角动了动:「什么?」 「他的工坊把极乐菸草卖给了我们家的人。您知道的,这事说起来实在不大体面,我们也没敢报告市政厅。为消除隐患,我僱佣了赏金猎人路易斯·科马克同去调查,却没想到那工坊主为自保竟胡乱污衊起旁人。虽都知道他在胡诌,我还是担心有旁人借题发挥,就只好……」 银行家当然知道禁药工坊的存在,更是隐藏在它背后的、有过短暂投资的若干「金主」之一,工坊焚毁也使他蒙受了一部分经济损失。但和这桩黑色生意曝光后的身败名裂相比,那点损失简直微不足道。 艾德里安的话无疑戳中了他的痛点,那张面具般高深莫测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又很快被义愤填膺的神情替代:「……你说他污衊了谁?」 托雷索家的年轻人摇头笑道:「都是些污人清白的疯话,您不必在意。他定是急着减轻自己的罪责,偏要给您和莫吉斯总督等人泼脏水,几乎把市政厅常任顾问的名字说了个遍。当时楚德会长的确在场,只是他复述的情形好像和现实有一点出入。」 「……」不论有意还是无意,艾德里安给足了他台阶,微妙的暗示也充满指向性。 「再就是最近的事。」艾德里安发现,自己设计起圈套好像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吕西安将军对库尔曼人的审问已经取得了一定进展,从他公布的供词就可以看出来,那些货物的流向很明确,只是不清楚玛伦利加方面的卖家和经手人是谁。」 就在最近一场市政厅会议上,将军直接拿出了库尔曼人有关私售城邦财产一事的口供。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在控制自己的愤怒,好让说出的话和语气匹配。 将军正式表态:「这种行为很不妥当,是对城邦利益的公然践踏,但鑑于玛伦利加一直秉承商业上的契约精神,我不会再追究已经完成的交易。物资匮乏的消息会动摇民心,我希望这件事能在市政厅内部解决,当即中止与北方的此类贸易,尽快弥补已经造成的损失。」 讨论责任归属时,吕西安将军巧妙地避开了已故的莫吉斯总督,也没有提到任何一个具体的名字——玛伦利加说到底还是个商业城邦,而手握重权的商人就和蛮族一样危险。 在惩治出卖城邦利益的罪人时「适可而止」,甚至不能作出指控,实属无奈之举,只因那些「罪人」恰是站在城邦顶点的真正统治者。 听到吕西安的决定,牵涉到这些交易的商人与贵族神情各异,但都不约而同地暗自松了一口气。其中也有人对此抱以怀疑:将军看似放了众人一马,可那都是檯面上的客气话,他是否真的会既往不咎? 而在银行家面前,艾德里安的态度显得很暧昧:「对于此事,我们托雷索家族也不好说什么。我们不曾参与其中,对细节并不了解。说不定与北方人互通有无,对玛伦利加还是有好处的呢,我相信您和市政厅的先生们都在为城邦的未来着想。」 就像萨缪尔和索菲娅会做的那样,艾德里安正皮笑肉不笑地堆砌辞藻,好用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将银行家引向自己的真正目的,又不至于像在拿秘密威胁对方。 银行家也察觉到了什么,脸色开始变得凝重,疏离的语气进一步沉了下来:「你虽然年轻,但看事情很透彻。我们自然想让玛伦利加变得更好,延续她无可替代的荣光,也毫无疑问地拥戴吕西安将军成为代理总督,只是他未必能理解这种——经济和政治的策略。」 他稳稳踏上艾德里安特意给出的台阶,让自己的行为合乎道义,并和楚德等出身寒微的「打手」划清界限。 看着银行家虚伪的嘴脸,艾德里安都要忍不住发笑了。不过,对方就算遮遮掩掩地承认这些交易的存在,也绝不会担下买兇袭击将军的罪行,说不定他们同样被擅自行动的楚德蒙在了鼓里。 第168页 这给艾德里安的离间提供了契机:「我初到玛伦利加时,叔父就曾介绍过您和总督为这座城市作出的贡献,我因此对您十分敬仰。但您的好意若是被心怀不轨之徒曲解利用,我担心有人会藉此大做文章,这不可不防啊。」 无论年轻人的暗示出于什么动机,银行家不得不承认,他的确说中了某种不可告人的隐忧。 当然,艾德里安的每一步行动都是有根据的:要不是银行家等人与楚德的合作关系本就脆弱不堪,他恐怕很难用三言两语撼动建立他们之间的利益同盟。 身为替权贵办事、并借权贵之力达成目的的「猎犬」,楚德显然有自己的野心,也正是这份野心成就了僱主与赏金猎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同时,介于僱佣和合作之间的关系註定了他们不会产生纯粹的信任。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尤其是需要抛出替罪羊、让身居高位的幕后者全身而退的时刻,「该捨弃谁」这个问题根本用不着思考。 艾德里安鲜见地使用着劝诱的语气,某些时刻像极了他那漂亮而强势的叔父:「您不觉得,楚德会长不仅知道的太多,还正在逐渐偏离玛伦利加的航线吗?」 ——要是过于信任那个男人,迟早会被他膨胀的权欲背刺一刀。 诚然,楚德给他们榨干玛伦利加的价值带来了方便,但这份时令性的「方便」很快就会让位给贻害无穷的「威胁」。众人都对其中隐秘心照不宣,将这视作楔在心边的一根刺。拔掉它是迟早的事,艾德里安则将这层威胁直白地点了出来,无形中提前了他们採取行动的时机。 银行家忽然觉得这位年轻访客陌生得可怕(虽然他们本来就不熟):「托雷索家的年轻人,你告诉我这些,想必有什么目的吧。难道是你们的族长或者索菲娅夫人差你来做说客?」 「我是谁的说客并不重要。」艾德里安莞尔一笑。「对您好,对玛伦利加好,这才是最要紧的。在顾大局、识大体这方面,我还得多跟您学学呢。」 只要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再加一点适当的奉承,艾德里安相信此行已经达到了预定的目的。 艾德里安离开后,银行家对着那杯渐凉的残茶思虑良久,抬手叫来自己的亲信。 「你去趟总督府,把那个秘书请来,就说有重要的事情相商。还有我那几位老朋友,你知道都有谁。」银行家摸着下巴,低声补充了半句。「赏金猎人协会的楚德除外。」 ——这就是座用金钱堆砌起来的城邦,每个人都在追逐利益。 走过银湾塔前以青蓝色釉面砖围起的花坛,拥抱神像的水池清澈见底,鸟鸣乘着海风飘进每一个向街道敞开的窗口。 艾德里安不由得想起初来玛伦利加时,索菲娅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路易斯也说: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场大灾变,谁都无法从中逃离。 从贵族到平民,从商人到渔夫,乃至已经彻底退出歷史舞台的无光者,「我们都是任由欲望和恐慌摆布的棋子」。 那些意味深长的教导总是以令人难以释怀的方式应验。艾德里安原以为自己只是个局外人,可事到如今,他不仅无法独善其身,还必须学着利用这里的一切——包括规则,包括权力,也包括人——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曾无数次想:为科马克大师復仇,是否也算一种私慾? 但艾德里安不打算用更崇高的理由粉饰真实的动机,哪怕这看起来流于「自私」。是的,他就是想以自己的、托雷索风格的方式,藉助这座城市的阴谋家们早已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让楚德为路易斯所遭受的一切付出代价。 不是一了百了的死亡,而是在死前将亏欠他人的种种痛苦品尝一遍。 被欺骗,被出卖,被污衊,在身心煎熬中一步步跌进命运的谷底,这是楚德早就该面对的惩罚。 清除藏在飞狮公馆的内奸是第一步,让显贵们对楚德心生芥蒂是第二步,这之后的发展用不着艾德里安刻意推动。 听说守卫将落在沙城的几个库尔曼人押回玛伦利加的时候,楚德还只是心里一惊。借着与监狱的关系,想方设法弄到几名在押犯的供词,确认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将军也尚未掌握直指自己的线索,这才勉强松了半口气。 而当埋在飞狮公馆的眼线不再送出情报、如在一夜间销声匿迹,相熟的总督秘书以及其他「合伙人」连续几日对自己避而不见,他真正感觉到了危机的降临。 然后,城里开始出现新的流言:库尔曼人供出了他们在玛伦利加的同谋。除了试图杀害吕西安将军,这位同谋还在筹划勾结外族、劫掠玛伦利加的阴谋。 传闻出处不详,看押库尔曼囚犯的狱卒们也对此不置可否。而消息传播的过程中,每个人都可以照自己的口味添油加醋,塞进些猎奇或危言耸听的情节,就像不久前围绕「杀人犯路易斯」编排的小道消息。 流言越来越变味,以致于吕西安将军不得不让手下张贴告示、澄清谣言,但所有人还是乐此不疲地猜测这位「同谋」的身份。民间不断丰富的「嫌疑人」名单中,自然也出现了楚德的名字。 名单上的大多数人或许会一笑置之,可楚德只觉得那些提到他名字的声音分外刺耳。 他大概知道是谁放出的谣言。 第169页 除了不安,楚德更深切地体会到了一言难尽的耻辱:从来都是他把别人当作策略和工具,却没想到他竟然也有被同谋者献祭的一天。 不对——楚德转念一想——他不是从未构想过这种可能性,也很清楚别人是怎么看待他的。只是楚德过于自信,又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权力的膨胀快于结怨的速度,就不会有谁敢算计到自己头上。 现在亦是如此。 要逃很容易,只是得赶在旁人起杀心之前。 楚德深谙与自己合作的那群显贵的作风:他们说话拐弯抹角,生活中尽是恼人的繁文缛节,但只要明确了利弊取捨,下定决心把所有罪行栽赃给某个倒霉鬼,他们是不会因优柔寡断留下后患的。 但真的要逃吗?楚德还是犹豫了。 他一边怀揣着「总有办法脱困」的侥倖心理,一边也实在放不下已经拥有的东西:好不容易才摆脱「贱民」生活的阴影,一步步爬上赏金猎人协会会长的位置,通过莫吉斯总督短暂地触碰到权力的光环…… 最碍眼的人和陈旧的罪证已经消失,更显赫的名声、更接近城邦统治阶级的地位就在眼前。于玛伦利加苦心经营数年间积攒的一切,又怎能随便放弃? 是的,楚德承认是自己的贪婪令他无法离开。要让楚德狠下心逃离玛伦利加,除非横亘在他面前的是危及性命的灭顶之灾。 这令他想起已经销声匿迹的路易斯·科马克,他的前辈兼单方面的「政敌」。路易斯的逃离也是因为失去了退路和归处,这与楚德当下的困境构成了相当讽刺的对照。 楚德不禁想像,那个男人在倾盆大雨中重获自由时,他的双眼究竟看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voodoo kingdom - sould out ☆、第七十一章 北风 建立玛伦利加的先人们不仅带来了旧帝国的财富,也继承了北方的部分军事传统。虽然漫长的和平使这座城市受到过多的「溺爱」,尚武情结与危机感在海风中消磨殆尽,但那些城防工事还是作为旧帝国的遗产保留了下来。 只是荒废许久的「帝国遗产」着实太过陈旧,用于治安的守备军也缺少与外敌对抗的战斗力。库尔曼人带着攻城塔与火炮兵临玛伦利加城下时,多数人都预见到这将是一场惨烈的溃败。 ——银湾塔杂记·最后的守备军 几位贵族和商人秘密找上了吕西安。他们神情严肃,不知比审判路易斯时看着正经了多少:「吕西安将军,我们必须向您告发玛伦利加的变节者。」 跟在总督秘书身边的守卫递来一封已经拆开的信件,里面竟交代着让路易斯·科马克潜入总督府、谋杀总督的细节。除去用巨额债务胁迫路易斯犯罪的部分,每个步骤都与审判时的供词严格对应,简直像一份详尽到如同手把手教学的犯罪指导。 ——难道路易斯是被人唆使的? 看着那封未署名的信,吕西安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不对:「各位是在哪里找到这封信的?」 前来告密的几人对视一眼,秘书再次发言:「城郊有座废弃的瞭望塔,案发前,附近的农户曾见到路易斯·科马克在那里出没。我偶然间听到这样的传闻,便委託几名守卫前去搜查,心想或许能找到逃犯路易斯的下落。他们没找到人,但在瞭望塔里找到了这份东西。」 说话之余,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吕西安将军的反应。吕西安略一思索,挥手叫来一旁待命的副官,让他向总督秘书提到的守卫核实情况。 吕西安又问:「对于写这封信的人,您似乎知道什么?」 秘书刻意的眼神闪躲准确地吸引了对方的注意:「这就是我想说的『变节者』的问题了。有件事,我不知当不当讲。」 「您快说吧。」 「与守备军合作的楚德会长……他曾向我暗示某些事。」秘书停顿了一下。「他……他说自己认识一些库尔曼人,只要手段得当,不仅能打着莫吉斯总督的旗号继续与北方做生意,还能让玛伦利加以最小的代价易主。」 吕西安的眉头勐地一跳:「……我已经派人澄清过,所谓勾结库尔曼人、劫掠玛伦利加的阴谋只是谣言。」 一直按兵不动、惜字如金的银行家突然开了口:「我们要不要先鑑定这封信的字迹?」 无论楚德其人私德如何,涉及城邦忠诚的大问题还是马虎不得,况且对城邦的重要人物进行逮捕和处刑总比普通犯人麻烦得多。 但即使吕西安将军不採纳这些被伪造的证物和证言,以充足的理由驳回他们提出的新指控,决定将楚德作弃子献祭的阴谋家也已经做好了第二手打算。 收到总督秘书相约「与市政厅同僚私下小聚」的邀请时,楚德迟疑了很久:那群权贵已经有好几天没和他接触了,就连亟需脱手的生意也不曾一起商量,就像有意避着他。 派去观察总督府动向的眼线曾告诉楚德,他们还和将军有过小规模的内部会议,但这些会议偏偏没叫上正参与治安事务的赏金猎人头领。 楚德害怕这份邀请是个圈套,也几乎断定这就是个圈套。 可如果不是呢? 内心迟迟踌躇不定,导致楚德错过了原定的见面时间。整饬形貌时,他努力让自己乐观一点,刻意打消那些显得多疑的念头:因害怕而失去与贵族交好的机会实在不划算。 第170页 最后,楚德还是硬着头皮准备出门,决定全程保持十二分的警惕。 为拉进和上层社会之间的物理距离,楚德把家安在了贵族区靠近城墙的边缘,虽不算多奢华的豪宅,至少和所谓庸俗的平民区划清了界限。 门刚打开一点,一个纸团就精准地穿过门缝,落在楚德的脚边。抬眼看时,扔纸团的神秘人却闪身消失在僻静的墙角后。 楚德本打算直接追上去,想了想还是退回门槛之后,确认左右无人,才谨慎地展开纸团。只见那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些短句:「不要去」,「他们想杀你」,「离开玛伦利加」。 门前的街道霎时间安静得可怕。 楚德将那张纸片再度揉成团,未干的墨迹很快被掌心渗出的汗晕成模煳的一片,高度紧张的神经已成了绷紧的弦。 「谁在那儿,快给我出来。」他压着嗓子,沖那段可能藏了人的墙角低吼。 没有人回答,只剩东风穿过树梢的空响。 紧绷的神经刚有些松弛的迹象,楚德又隐约听到有如幻觉的低声呢喃:「那些贵族和富商已经捨弃了你,就像你毫不留情地杀死失去利用价值的爪牙。」 「你在胡说些什么!」楚德已无法判断那声音从何而来,又是否真实存在。 一连串沾血的名字飞快地掠过脑海。 楚德突然发现,无论是谁在用此等阴森的语气向他暗示未来似乎都情有可原,候选人不限死活:可以是路易斯,可以是琳卡,可以是在渔村边缘被灭口的信使兄弟,可以是火烧旧造船厂时被他杀死的赏金猎人,甚至可以是楚德自己。 「你听,有人过来了,他们是来『请』你赴约的。」 ——你的「盟友」容不下你,他们只想确保自己的利益。 神秘的声音没有说谎,悄然逼近的脚步声也不是幻觉。楚德倒吸一口凉气,反手闩上了门。他好歹也是生死边缘打过滚的赏金猎人,只要他想,随时可以从风中嗅到最微弱的危险气息。 因此,楚德很快意识到:若是再不跑,他可能就得死在这了。 屋后藏有通向巷道的暗门。不知是杀手还是守卫的不速之客撞开正门时,楚德早已换上一套适宜混迹海港区的平民装束,三两下抓乱自己刚梳掠齐整的头髮,以一副他极为痛恨的落魄模样从后门离开。 对楚德而言,这是莫大的屈辱。但要想活着离开玛伦利加,他必须忍受屈辱,忍受失去一切资本的痛苦。 闯入者手中拿着出鞘的铁剑,眼神中带着杀气。见屋内不见人影,马上开始四处搜寻楚德的踪迹。 「人呢?」 「从后门跑了。」 领头的人冷哼一声:「做贼心虚。正好,我们有理由向市政厅正式控告他了。」而市政厅都是「自己人」,接下来就是走个流程的事。 不远处的阴暗角落里,用长斗篷遮蔽了身形和面容的艾德里安神情淡漠,冷眼看着楚德被迫逃离他经营许久的栖身之地。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却也截然不同。 几个小时后,市政厅正式将楚德列为涉嫌数起命案的在逃要犯。 一天之内,和不久前从绞刑架下逃脱的路易斯一样,楚德的通缉令出现在了玛伦利加的大街小巷。 于是乎,斑驳的墙面上同时贴着两幅肖像。一幅刚画成,另一幅也有七成新,赏金猎人协会的两任前会长以极为讽刺的方式「并肩而立」。 被世界蛇证伪的「命运之神」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给玛伦利加留下一个黑色的漩涡。 北国的冬天总是要比玛伦利加寒冷许多。受最后一场灾变的影响,这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更早。南方港口尚未迎来初雪时,深居库诺大陆北部的冬谷已经被混有杂质的白色覆盖。 被覆盖的不仅是土地,还有残破的要塞和干涸的血迹。 博伊斯王国僱佣库尔曼人充当前锋,侵占了摩尔根公国的大片平原。在僵持两个月后,博伊斯军借着当时最先进的火炮取得了冬谷围城战的胜利,将前哨站楔进摩尔根公国的腹地。 接下来便是血腥的「庆贺」——胜利者以野火过境的势头劫掠并屠戮了冬谷城。没来得及逃走的老弱病残大多死在库尔曼人刀下,妇女和壮劳力被掳到王国的其他城市充当奴隶,守军俘虏则被坑杀在要塞前的护城河里。 绝望的哀嚎在狭长的山谷里长久迴响,直到升腾的黑烟逐渐消散,曾经繁荣富足的冬谷化为一座无生气的死城。 在北方旷日持久的混战中,冬谷城的陷落只是整场战争的一个断面,但那难以想像的惨状足以让目睹全过程的楚德心惊肉跳。 被全城通缉之后,楚德好不容易摆脱玛伦利加城市守卫的追捕,本打算在治安混乱的沙城藏身,却发现市政厅的加急通缉令也发到了这座「友邦」,只得临时改变计划,几经辗转才走陆路跑到了北方。 一开始,楚德以为自己找到了在异邦东山再起的机会——落脚的博伊斯王国与莫吉斯总督做过生意,他还在那里遇到了合作过的库尔曼人。 虽然战时物资的生意被迫搁浅,但楚德坚信自己还有别的资本:他好歹当过赏金猎人的行业领袖,业务能力无可挑剔。见他在潜入和刺杀之类的事情上得心应手,王国的军队勉强接纳了这位编外战斗人员的存在。 第171页 然而,和玛伦利加的显贵们绵里藏针的作风相比,北方的贵族和军官对楚德的不信任是摆在明面上的。一想到自己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楚德内心的不甘就膨胀到令他气血不顺的程度。用不着特意观察,楚德也知道别人怎么看他,强烈的屈辱逐渐转化为对未来的恐惧。 残酷的战争场面则给这份恐惧雪上加霜。 为了跻身上流,楚德明里暗里使过很多手段,也杀过不少人。但和眼前的情景相比,那简直算不得什么。血肉的腥臭将战争平铺直叙地展现在他面前,无论是就视觉还是嗅觉而言都极具冲击性。 这就是他和莫吉斯总督等人曾经利用过的遥远的战争。 他们曾用钱粮和武器投资并推动了「与己无关」的战争,而玛伦利加的繁荣就是靠这样的战争滋养起来的。 身在玛伦利加的时候,即便听到骇人听闻的死伤数字,楚德也不会有任何感觉。可现在,他的精神虽日渐麻痹,却还是在战场边缘感到刺骨的恐惧。 他甚至因恐惧产生了久违的罪恶感,这是他在杀害琳卡、袭击吕西安、陷害路易斯时都不曾跃动的情绪。 陷落的冬谷要塞之外是博伊斯大军的营地。 楚德坐在火堆旁,正用长木棍拨弄眼前的柴火,眼底因长期失眠积出了一片青黑。他不敢入睡,唯恐兇恶的梦魇会操纵他的手,在半梦半醒间了结自己的性命。 「怎么,你不喜欢这幅景象?哦我差点忘了,你们那里足有一两百年没打过仗。在此之前,你大概都不知道战场长什么样。」 说话的是库尔曼骑兵队的头领,名叫史兀罗。在玛伦利加与沙城筹运物资、参与刺杀吕西安将军时,也是他代表同族与楚德打交道。直到不久前,楚德才知道史兀罗在部族中的地位这么高。 楚德一向是看不起库尔曼人的,又十分忌惮他们毫不掩饰的嗜杀本质。但讽刺的是,自打楚德逃到北方,也只有史兀罗愿意和他多说话。这个库尔曼人似乎对楚德充满兴趣,此时正用败军残破的旗帜擦拭自己的马刀,询问他下一步的打算。 冬季对北方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低温,粮食短缺,大雪封山后难以通行,人马也都需要休养生息。因此,在攻破冬谷要塞之后,博伊斯王国决定暂时撤军,史兀罗带领的这一支库尔曼人也将趁着契约期满返回草原。 骑兵队在围城战中基本派不上用场,但攻破要塞之后,库尔曼人借着屠城捞了不少好处。除了有形的金钱和粮食,打包带走的还包括肆意砍杀的快感。 就像鱼离不开水,库尔曼人长期浸淫在血与火之中,早已离不开战争,甚至异化成了战争本身。 史兀罗咧嘴笑道:「要不要跟我们去草原?我看你和那个『路易斯』在船上打得有来有回,说不定还能教我们部落里的年轻人耍两下子。」 「不,那还是算了。」 楚德依旧与史兀罗保持着距离——就算留在博伊斯军中必遭人白眼,他也绝对不会跟着库尔曼人回什么草原。这是他作为玛伦利加子民仅存的植根于「文明社会」的傲慢。 「草原不好吗?不用讲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只要有酒有肉,就能快活一整夜。」 楚德的嘴角扭曲了一下:史兀罗的「快活」对他来说一点也不快活。 就算遭了楚德的冷遇,史兀罗脸上那不羁中透着残忍的表情也不曾变过:「这次替博伊斯王国打仗,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当僱佣军了。我准备把库尔曼各部落联合起来,组成一支强大到无坚不摧的草原军团。就像这股强劲的北风,我们的铁蹄将踏平整片大陆。」 他看着楚德,笑嘻嘻地问道:「我们要是把玛伦利加打下来,让它变成现在的冬谷城,你不会介意吧?」 楚德顿时感到毛骨悚然——他觉得史兀罗不是在开玩笑。冬谷要塞外的临时营地里,篝火在严寒中都显得力不从心,楚德的嵴背却直冒汗。 「你们一直待在那儿,锦衣玉食惯了自然没什么感觉。可那趟南方之行着实馋着我了,玛伦利加真是个好地方啊。」史兀罗舔了舔嘴唇。「我们库尔曼人一向如此,只要缺了什么或是想要什么,就会努力拿到手。」 ——就和你楚德一样。 楚德震惊地看着史兀罗,半晌说不出话。 史兀罗又问了一遍:「你介意吗?」 楚德愣了很久,才僵硬地摇头:「不……」 他被吓得分不清自己指的是「不介意」、「不清楚」,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而史兀罗显然把楚德的反应理解成了第一种:「哦,那我就不客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soldier - fleurie 库尔曼人的设定其实糅杂了很多要素,其他背景板故事也是,基本没有特定歷史原型。硬要说的话参考最多的是玛城的建筑风格…… ☆、第七十二章 机关算尽 众所周知,对常年飘在海上的水手而言,码头就是除船只以外的半个家。再劣质的酒和面包,都是他们起航前和返航后离不开的依靠。 商人多数有些积蓄,不和平民在一处吃住,而需要出海寻找生计的小商贩、搭顺风船远行的普通乘客就没那么多讲究,也就比随遇而安的水手高一档。总而言之,海港区的酒馆会向所有人敞开大门,用那粗粝的亲切感包容着玛伦利加的日与夜。 第172页 ——银湾塔杂记·海港区平民的饮食与消遣 史兀罗带着库尔曼人离开后,博伊斯大军的营地空了将近四分之一。 没过几天,军队也开始逆着进攻时的路线向原先的国境线回撤。精兵及辎重开道,大军主力挟着从冬谷城搜刮的物资和人口走在中间,断后的自然是未立功勋或在军中不得势而被排挤的散兵。 与西进时的势如破竹相反,因天气寒冷、道路难行,大军回撤的速度很慢,补给线和营地被落满雪的深谷拉得狭长。先头部队走出山谷时,被排到最末的人还能看见冬谷要塞被火炮轰得只剩半截的箭塔。恐怕等到库尔曼人回归草原,断后的散兵都还没退出通向东部平原的山谷。 和其他军士相比,这部分人分得的军粮自然更少,没法从战利品中捞到油水,而敌人和友军的尸体也早已被搜刮数次,顶多能再扒下一层破旧的衣裳。北方的寒夜冷得吓人,要想不被冻死,他们必须自己找个挡风的角落,再拾点柴生火,将就着熬过一夜。 就算是「胜利者」的一员,他们也不见得能享有与这个身份相称的待遇。 沦落到为博伊斯军充当斥候的楚德也是如此,且他的处境要比普通士兵更糟糕。 每一个寒冷的夜晚都十分难捱。没有主力部队成组织的物资供应,没有同乡同袍的扶持,每次扎营过夜,被刻意遗忘在营地最边缘处的楚德只能自己拾柴,飢饿时还得到附近农庄的废墟当中寻找「漏网之鱼」。 史兀罗走后,再没有人主动和他搭话,问他打算在哪里过冬。因水土不服和巨大的精神压力染上疾病后,楚德不确定自己能否熬过这个冬天。 不只是精神萎靡,脚步虚浮,战斗力和观察力急剧下降,逐渐溃败的意志再撑不住习惯性的警惕心,楚德总感觉现实与噩梦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煳。行走的每一步既是踏在积雪上,又像踏进血与土壤调和出的一片泥泞。 不比玛伦利加相对包容(尽管背后是含蓄的傲慢)的城市性格,北方诸国的人对身份不明的外来者一直抱有本能的偏见,更何况楚德干的都是为北方军人所不齿的脏活。 他们近乎迂腐地坚持正面作战,好让己方能在苦战胜利后心安理得掠夺敌人拥有的一切。至于放冷箭暗杀敌方指挥官、借夜色混进城中给水源投毒之类的手段,他们向来是不屑为之的。 但事实上,博伊斯王国的军队僱佣了走投无路的楚德,让他独自去干别人不愿做也不会做的事。本就是个来路不明的傢伙,就算死在敌人手里也没多少损失。 因为不能让阴狠的招数脏污了「光荣」的胜利,楚德永远上不了博伊斯王国的功劳簿,其人其行更不会被承认,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等到了王都,和贵族阶层攀上关系,也许自己就会迎来新的机遇——楚德曾依靠这个想法支撑自己逃到北方。可往战场深处走得越远,这根精神支柱就越来越脆弱。 遭人冷眼的时候,楚德想起老会长多年前随口说过的话:北方没有赏金猎人的立足之地,就连根系深厚的托雷索家族也过得很不痛快。 这天傍晚,风颳得更勐了。为了让一军精锐在避风处落脚,扎营的号角吹的比往常要迟。处在掉队边缘的楚德捞不到有遮有挡、温暖舒适的营帐,只能效仿其他苟延残喘的伤兵,找一处来时搭建的简陋营盘暂时栖身。 楚德选择的「宿营地」与大部队隔着一段距离。三面残破的矮墙和半截房顶勉强挡住大部分来风,几个月前用石砖堆砌的「火盆」里除了灰烬,还残存着几块被冻得如同磐石的木柴。 身上虽裹了几层臃肿的衣物,楚德还是感到一阵阵发冷,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视野的边界开始泛黑,已经顾不及感知周围是不是有人盯着自己。他掏出打火石,好不容易才把那几块木柴点着,生起一团灼热的橘红。 宿营时若没有足够的火,在这里多半撑不到子夜。楚德不得不外出寻找更多的木柴。 沿着墙走了一段,楚德在旧营盘的角落找到一些木柴。他将那些细瘦的枯枝抱在怀里,就像抱住一箱黄金。此时此地,能续命的火恐怕比派不上用场的黄金贵重得多。 也是在这个时候,楚德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而那视线明显不属于博伊斯士兵或脱难后躲在山里的冬谷平民。 他明白这是危险的先兆——身体快撑不住了,脑袋倒还是可以转的——可现在的他已失去反制的余裕。 抱着柴薪回到营火附近时,楚德能听到另一串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可没等他从腰间拔出匕首,一股寄生在剑上的寒意就刺进了他的身体,薄而坚硬的剑刃锋利得几乎挂不住血。 那柄短剑瞄准的不是咽喉和心脏,而是从侧面扎进楚德的腹腔,鲜血登时泉眼似的向外涌,却没有将楚德一击毙命。 不知是剑太快,还是风雪麻木了他对身体的感知,除了最初那一下钻心刺骨的痛,楚德很快就不觉得多疼了。 怀里挂着冰碴的柴火散落了一地,离那堆越来越虚弱的火只差半步。 楚德踉跄着抵上最近的墙,却没能稳稳站住,身躯不听使唤地往下滑。身上的衣服太多太厚,布料与皮草将伤口涌出来的血吸掉大半,最外层的皮甲又冻得像层壳,将尚未凝固的鲜血「兜」在壳里,乍一看很难发现楚德受了伤。 第173页 楚德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终于看清了出剑之人的面容。 「是、是你……」 楚德摇晃不定的视野里,艾德里安正将短剑徐徐收回鞘中。 继承托雷索血系的年轻人,飞狮公馆的「少东家」,赏金猎人路易斯·科马克的学生——也许不只是学生。 恍惚间,楚德以为眼前出现的「故人」是自己的幻觉,是死神借用了艾德里安的面孔。体内扩散的痛苦却如此真实,将他从漫无边际的想像中拖了出来。 楚德很快意识到,艾德里安从玛伦利加千里迢迢追到北方,就是为了索他的命,亲眼看他在异乡风雪里悽惨地死去。 「你是为了……为了路易斯来找我算帐的吧。」楚德捂着侧腹的伤口,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艾德里安居高临下审视着自己的仇人,面色却平静如雪,像一座新制成的石雕。他在火堆对面蹲下,往里头添了两块木柴,语气平淡地回应楚德:「是的。」 楚德短促地冷笑两声,像是在自嘲:「那天在刑场上,果然是你……」 艾德里安轻轻点头。 事到如今,对一个将死之人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只身一人纵跨库诺大陆,远赴冰封雪掩、战火连天的北国,潜入博伊斯王国的行军营地,艾德里安的目的很简单。 隔着跃动的火苗,艾德里安沉静的双眼盛着满山满谷的风雪:「楚德,我是来杀你的。」 楚德捂紧伤口,温热的血黏在他指间:「……我知道。」 「不只是为了科马克大师。还有吕西安将军,琳卡女士,以及被你杀死的人。」 「可驱使你行动的,咳咳……还是路易斯,对吧。」 艾德里安坦然地承认:「没错。」 先是在异国饱受战争的折磨,再被艾德里安復仇的利刃洞穿,楚德感到莫大的讽刺:「就算你不杀我……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艾德里安没有动摇:「但我必须亲手杀了你。」 「完成復仇之后……你开心吗?」 艾德里安沉默了很久。 他或许应该感到高兴,可现在,艾德里安只觉得像是完成了一桩义务:「不。就算杀了你,大师也无法回到玛伦利加。」 「可惜啊,我到死都不会向他忏悔的。」楚德又讥诮地笑了起来——再不笑就没有机会了。「只是现在……哈……我也没资格嘲笑路易斯了。」 艾德里安蹙着眉:「你为什么非要针对科马克大师?」这是他一直想要知道的真相。 血液流失得太多,楚德已经没剩多少说话的力气,但濒死的事实反而唤起了他沉睡已久的倾诉欲:「我们赏金猎人……明明是从同一个地方开始的,也理应走向同一个结局……路易斯却中途跳了船——这会让我怀疑自己的选择。所以,我只能憎恨他。」 「……」 「我永远忘不了过去的屈辱。像狗一样蜷缩在玛伦利加的角落,为了半块面包连命都可以不要,更别提尊严了。明明不是奴隶,却只能像奴隶一样在夹缝中苟活。你明白那种感觉吗?不,你怎么可能明白……」 楚德或许有过比科马克大师更不幸的遭遇,但至少我是不会原谅他的——艾德里安想。 「我知道是哪些人夺走了我本应拥有的一切。所以……所以我无论如何都往上爬,要成为『他们』的一员,因为只有这样,我才算真正摆脱过去的自己。那座城市已经腐烂透顶,寄居在它身体里的我们也一样。你……不觉得很讽刺吗?」 艾德里安的视线从意识逐渐昏沉的楚德身上往下移,深邃的碧眼当中闪过不同于漠然的另一种情感。 「我不把自己弄脏就无法消除自己的污点,可他们却能干干净净地站在玛伦利加的最高处……你也看到冬谷城现在的模样了吧,玛伦利加迟早会有毁灭的一天,可导致这一切的究竟是谁呢……就算没有我的存在,路易斯那傢伙同样会……」 楚德的声音越来越小,没说完的半句话也被墙外的风声吞没。 艾德里安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发现楚德已经咽了气。 后半夜,两个举着火把结伴巡逻的士兵发现了营地边缘熄灭的火堆,以及倚在墙脚下已经没了声息的人。 士兵甲一边搓着手,一边伸长了腿,试探着照那人身上轻踢几下,见对方依旧没有动弹,想他多半是死了。 死者浑浊的双眼半睁着,没有完全合上。因为这深入骨髓的严寒,他的身体已经发僵,几乎和墙根连成一块。地面上没多少血迹,二人又懒得仔细查看尸体的状况,权当这孤零零的倒霉鬼是被冻死的。 士兵乙蹲下身去,仔细打量那张被冻得尽是阴沉死气、已经结上一层冰晶的脸,又问身边的同伴:「你认识他吗?」 士兵甲摇头:「不认识。你呢?」 「我也不认识,那就不管他了。」士兵乙耸耸肩,往营火的残骸里丢了两块干柴,再用火把重新点燃。「我快累得不行了,我们先在这将就着歇一会儿?」 「好啊。」 和死人一块烤火着实晦气,二人便商量着把这具尸体挪走。正巧附近有个几天前新挖的尸坑,用来「安葬」撤军途中死亡的奴隶。两名士兵便用一袭破旧的毛毡捲起陌生的死者,将他抛进已被其他尸体填了大半截的土坑。 第174页 伴随着一声闷响,楚德冰冷的身躯落在尸堆上,无法闭上的空洞双眼对着天穹,缓缓被飘落的雪片掩埋。 士兵搓着快冻僵的手,小声念叨:「真惨啊,明明差一点就有火了。」 说罢,二人头也不回地走向重新燃起的营火,在有限的温暖中等待谷底的寒风平息。离开时,他们顺手抱走了楚德没来得及燃起的柴薪。 数日后,艾德里安站在博伊斯王国某个沿海城市的码头上。再过小半天,待补给搬运完毕,他搭乘的南下商船就会扬帆起航,回到那「繁荣安宁」的玛伦利加。 席捲整个大陆北部的雪依旧没有停息,就好像只要它一直下,被寒冬打断的战火就不会再次燃起。 可这终究只是浪漫主义者的祈愿。 这座北方小城远没有玛伦利加富庶,一半是因为缺少海况稳定的良港,一半则是因为战火频仍——博伊斯王国曾在与邻国的战争中一度失去了它,又在几年后夺了回来。 几度易手间,平民死伤众多,平房损毁大半,以至于现在看起来仍分外萧索,就连海上的帆影都多了几分苍凉。 「小伙子,你不是我们这的人吧?」偷卖私酿酒的老人坐在屋檐下,缺了半条腿的木凳摇摇欲坠。「也不是从海上过来的——只要在码头露过脸,我基本上都记得。」 艾德里安转过身,露出一个含蓄的礼节性微笑,生疏地说起北方的语言:「我来自玛伦利加,不过走的是陆路。」 老人面露喜色:「玛伦利加?那地方不错。」 回忆间,他苍老的喉咙里发出豪迈的笑声:「你别不信,我当水手时还去过那呢。酒好喝,姑娘也漂亮。记得广场上有一对足足七八个人高的雕像,男的是初代总督,另一边是给城邦赐福的女神,结果看女神像的人比看总督的多了三倍。」 艾德里安没有言语——玛伦利加城的广场上压根没有老人说的那么一对雕像。要么是他压根没到过玛伦利加,要么就是混淆了在其他地方的见闻。 「唉,我可真羡慕你们。」说到一半,老人又无奈地摇起了头。「又富足又安稳,哪像我们,这些年一直打个没完。」 艾德里安苦笑道:「倒不总像您说的那么好。它只是看着气派,底下同样有数不尽的辛酸。」 老人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那可是玛伦利加啊。」 他难以置信地摇头,嘴里小声念叨个不停,又蹒跚着走开去做自己的事了。 雪还在下。 一年前的秋夜,玛伦利加的码头角落,他邂逅了那位颓废的赏金猎人。 一年后,博伊斯王国的码头边,完成了復仇的他却不知赏金猎人身在何方。 就像和路易斯并肩坐在银湾灯塔上的时候,艾德里安不自觉地伸出左手。这次,他终于用掌心稳稳盛住了几片雪。 然后,艾德里安将右手轻轻覆在掌心那层薄雪的上方,与左掌间留出不到一寸的距离,仿佛在虚空中握住了路易斯的手。 ——这个世界即是灾变。 「……但您是例外。」艾德里安双眼微闭,试图在异国冰冷的海风中听到熟悉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写作bgm the vagabond - marcin przybylowicz 主体剧情的结束,但不是故事的全部 灾变的真相、楚德之死、玛城以外的世界格局在最早的大纲里极其简略(一开始连谁是反派都没想好……),但越写到后边,对作为背景板的社会情境、歷史事件脑补越多,就不自觉地给人物和剧情加了很多细节。不一定都能逻辑自洽,总之就是攒个意境 ☆、第七十三章 沙丘 时值秋冬之交,阔野上草木枯黄。被风扯下的草叶掠过树梢,映在黄昏黯淡的天色前,总能唤起行人十二分的愁绪,令他们不自觉地放慢脚步。 越是远离河流的地方,空气就越干燥。而在水汽稀薄的内陆地带,原野边缘起伏的沙丘下,一列商队正向水草丰茂的河谷地带行进,争取在两日内抵达芒特河口,从那里乘船前往大陆最南端的城市。 近几年来,库尔曼人大举南侵的势头愈发强劲,乌特鲁斯河流域匪患丛生。除了南逃的难民,以往热闹到不需要担心发生意外的商道冷清了许多。为保证人与货物的安全,经生意伙伴介绍,这支商队特意僱佣了一群自称「灰石战友团」的佣兵。 据介绍人说,这队职业保镖开价公道,经验丰富,本事了得,作风也比以前时兴的赏金猎人正派许多,不会在收钱后打货物和僱主钱包的主意,比市面上的其他佣兵要高出一个档次。就是人少了些,常年在荒郊野岭跑动,又不讲究打扮,看起来有点寒碜。 实践证明,那位生意人的推荐没有夸张的成分。 日暮时分,商队在沙丘边缘的背风处扎营,准备歇息一夜再继续赶路。佣兵们帮助商队扎下帐篷的地钉,腾出一块可以架起煮锅的空地,热腾腾的营火很快升了起来。 沙丘附近有几座裸露于沙面之上的岩山,不知是曾被矿工开凿过,还是大自然的造化使然,正好「生长」着几个足以供人栖身的洞穴。这些洞穴也被商队与佣兵团利用起来,正好能省下扎几个帐篷的工夫。 趁着手头没活,商队的帮厨兼马倌好奇地向同行的佣兵打听:「你们为什么叫『灰石』,而不像别的佣兵团那样,起个狂狼、雪狮、赤鹫之类响亮的名字,叫出来多气派啊。」 第175页 被问到的年轻佣兵「疤脸」烦的不行——他自己也不清楚团长选择这个名字的原因,直说「我不知道」又太丢面子,只能将就儿时在冬谷老家听过的北方神话,信口拼凑个破绽百出的典故,煳弄身边这个好奇心重、话又特别多的南方人。 「我们北方的神和你们那的不一样。他们不喜欢人,总想着怎么把人灭绝,谁做到了谁就是神中之神。但其中一个神是由人造的石像变化成的,他觉得人类对他有恩,就将石像变成一座灰扑扑的石头城堡,人们只要躲在里面,任何神都伤不了他们。」 听故事的人似乎找错了重点:「你们的神想把人类灭绝?那最早是哪个神造的人啊?」 疤脸一时扯不下去,索性抛出一句「你自己琢磨」,转身回到其他战友围起的小圈子,继续那些和武器、械斗、冒险、战争有关的话题。 自冬谷城陷落已过去近十六年,但那场围城战与城破之后的残酷杀戮依旧令人胆寒。 现年不过二十五六的疤脸就是从冬谷之围中存活下来的「幸运儿」。 那时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半大孩子,因为体格强壮,面相看着还算老实,冬谷陷落之后便被博伊斯王国的军队当作奴隶掳走。 他的家人则没那么幸运。父兄在要塞战死,年迈的祖父母被库尔曼人屠杀,母亲和弟弟妹妹也最终殒命于故乡的风雪。几年后,他趁着战乱从奴隶主家中出逃,脸上那块恐怖的疤痕就是为去除奴隶标记特意烧出来的。 灰石战友团里的多数佣兵都藏着悽惨的过往,只是他们不喜欢分享这些故事——不然就像把每个人的痛苦特意拎出来一一品评,非挑出个最惨的不可。他们只是看起来粗犷,内心总归有些细腻的地方,知道把回忆往昔当娱乐可能会无意戳中别人的伤心处。 当然,如果只是随口一提,把自己的经歷作为某些话题的补充,大家都不会介意。 ——所以老大为什么要给我们起「灰石」这个名字呢? 在战友痛快的畅饮与谈笑声中,疤脸忍不住想起刚才的问题。他抬起头,只见灰石战友团的团长叼着根长杆菸斗,正独自坐在另一处较小的火堆前,好像有什么心事。 疤脸一直崇拜着这位团长。不只是他,其他佣兵也对头领充满敬意。但十余年的相处下来,虽早已成为交心的战友,论及头领本人的过往经歷,大家依旧知之甚少。 出身与本名不明,自称的「诺泽」取的还是某种方言里「无名之人」的近音;平时话不多,不好抛头露面,也不喜欢与人相争,但只要见过他那一手高超的剑术,领教他制作武器的精妙手法,没有人会不为之惊羡。 十二年前的基洛维王国,诺泽与几名资深佣兵一同建立起了灰石战友团,开始为护送商队奔波四方。不知为何,明明东边的环境与报酬都比中西部好不少,诺泽团长却从未接下前往最富庶的半岛地区的委託。 曾有团员直愣愣地问他,是不是和玛伦利加或半岛的其它城市有什么过节,得罪了那里的大人物,所以不方便进那块地盘。 听见这话,他只是笑了笑,敷衍道:「有一点难言之隐。」 不久前,护送另一支商团从西北要塞返回基洛维王国的途中,战友团经过了一处名叫「鹤山庄园」的地点,据说是个大家族的根据地,只是现在已经人去楼空,就剩下布满蛛网的宅院和杂草丛生的田地。 团里的老佣兵见多识广,知道这处庄园原属于托雷索家族。又听说这个显赫的氏族除了留在玛伦利加的那部分,大多数族人已经离开库诺大陆,到别处安家去了。 当时,佣兵们在空荡荡的庄园里跑来跑去,想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些没被带走的值钱玩意。只有诺泽团长一言不发地站在庭院中央,在那尊被青苔和藤蔓包裹大半的世界蛇石像面前停留了很久。 有心细的同伴注意到了这一点:「团长,你来过这?」 一些佣兵也曾偶然看到诺泽戴着一条蛇形吊坠,那模样和眼前的雕像很相似。要不是托雷索家族据说都长着黑髮绿眼,而诺泽并不符合这两项特质,他们可能会认为自家首领其实是这个家族的一员。 诺泽团长则亲口否定了旁人的猜测:「我没来过这里,只是认识几位姓托雷索的故人。」之后便没再多谈。 说笑间,一名佣兵朝头领的方向举起酒杯:「老大,没啥事的话你也过来坐吧,杰斯帕说要给大家吹个曲子下酒!」 佣兵团长举起手边的酒瓶,微笑着回应:「我就在这里听。」他的声音低沉醇厚,混着朔风似的沙哑。 「那我开始啦?」杰斯帕兴沖沖地搓着那支油光锃亮的竖笛,顺口点了团里唯一一名女佣兵的名。「瑞拉,你来唱!」 女佣兵瑞拉的兴致也起来了:「你们想听什么?」 和这群大大咧咧的伙伴相处久了,她只有在唱歌时会想起自己是个女人。 「海神在上,别再唱那首什么水手捡珍珠的曲子了!」忙着烤肉的佣兵笑道。「我们都没去过玛伦利加,硬是把那里的民歌记得滚瓜烂熟,这算什么事啊?」 瑞拉撇撇嘴:「我换套别处的词就是了。」 说罢,她清了清嗓子,就着杰斯帕用竖笛起的调,手指叩在膝盖上打着节拍,不算清脆却意外甜美的歌声在沙丘前流淌。 第176页 「为何要在海洋深处沉眠,我挚爱的渔夫?我还在思念那张陈旧的渔网,和桨上的海草。为何要在海洋深处沉眠,我挚爱的渔夫?他们说你已经远走,我却能听见你的歌声。为何要在海洋深处沉眠,我挚爱的渔夫?纵使相隔万里,我将与你在梦中重逢……」 就着悠扬的笛声与歌声,佣兵首领无言地饮下半杯烈酒,抬头仰望夜空中明灭不定的星辰。 几曲过后,瑞拉有些累了,嘴里嚷嚷着「我还没喝呢」,从同伴手中抢过一杯刚才没来得及饮的麦酒。杰斯帕也放下笛子,擎着两串烤肉吃的起劲。 老佣兵乐呵呵地起闹:「吃,吃饱一些,下次让老大亲自给你烤肉。」 疤脸下意识扭过头,去看诺泽团长刚才所在的位置,却见另一个火堆前已空无一人。 弯月已缓缓升到天穹中央。薄纱般的月光慷慨地撒在沙丘上,除了砂石沉陷的轻响,四面静谧无声。 灰石战友团的佣兵们早已安排好值夜轮岗的顺序。疤脸和杰斯帕坐在营地外围的火堆前,你一言我一语地杜撰传说以消磨时光。 快到换岗的时候,一阵马铃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二人朝平原的方向扭过头,只见朦胧的月光下,两个骑马的行人正朝这边的商队营地靠近。 疤脸和杰斯帕对视一眼,警觉之余又觉得奇怪:走这条商道的基本都会成群行动,很少落单。但对面只有两个人,总不会是强盗吧? 两名陌生人在距离他们还有几十步的地方下了马,各自牵着缰绳向营地走来,行为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借着营火和头顶的月光,疤脸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走在前边的人穿得很讲究,深色猎装外披着内衬印有暗纹的黑色斗篷,约莫三十来岁,帽檐底下露出一双幽深的碧眼;另一个体格要高大一些,外表也更年轻,但没前者那么平易近人。不知为何,疤脸觉得年轻的那个看起来有点眼熟。 正当疤脸和杰斯帕疑惑之时,略年长一些的男人说话了:「我们是路过的商客,见你们这里人多,想在营地里借一小块角落生火过夜。」 守夜的二人面面相觑。还是杰斯帕反应快:「呃,你们在这等着,我去问问老大的意见。」说罢,他向疤脸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多留神。 「嗯,不急。」陌生男人牵着马站在原地,态度十分客气,声音也很温和,这反倒令两位佣兵有些过意不去。 同行的年轻人看着像是随从,却没有个随从的样子。还没等多久,嘴上就开始抱怨:「艾德里安,我们能不能进去等?你不冷吗?」 名叫「艾德里安」的陌生商客心平气和地说:「奥希姆,现在我们是客人。」 从衣着和言行举止不难看出,这位先生的出身多半不一般,而且是来自富庶之地。 疤脸打量着两位有些奇怪的访客,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往旁边挪了半截:「不嫌弃的话,就坐这吧。」 「多谢。」 男人微微颔首,与同行者将马栓到商队的骆驼附近,二人随后坐到了火堆前。 去向诺泽团长报告的杰斯帕还没回来,疤脸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避免陷入沉默的尴尬:「你们从哪来?」 商客微笑着回答:「玛伦利加。」 他稍微弯起的双眼无疑象徵着友好的姿态,但在一以贯之的随和背后,隐约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超脱与疏离。 叫作奥希姆的年轻人则显得不大高兴,愠怒的目光一直锁在同伴身上,好像对他的坦诚很不理解。 听说对方来自传说中的「流金之城」,疤脸的好奇心抢占了高地:「原来是玛伦利加啊!我们都还没去过呢,但库尔曼人好像快打到那儿了。」 商客眼中闪过一点异样的神色,很快转移了话题:「『灰石战友团』……我在基洛维王国听说过你们,人们都说这个佣兵团非常优秀。」 疤脸还没来得及为一句夸赞骄傲地挺起胸膛,又听见对方说:「突然这么问可能有些奇怪……请问你听说过一个叫路易斯·科马克的人吗?」 「不,我不知道这个名字。」疤脸迷茫地摇头。「他也是佣兵吗?」 商客轻轻嘆了口气:「科马克大师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赏金猎人。」 奥希姆勐地别过头去,一声不吭。 疤脸笑道:「赏金猎人啊,我们都有段时间没听过这个行当了。」 「……这里好闷,我四处走走。」奥希姆好像憋得慌,爬起身径直走到营地外转悠。一旁的年长者悄悄嘆了口气。 紧接着,那人又问:「那你有没有见过谁戴着一条蛇形吊坠?就像这个。」他将自己的项鍊从衣领下扯出,摇曳的金属块倒映着热腾腾的营火。 疤脸眼睛一亮,马上想起团长似乎有这么个东西:「啊,这——」 正说着,杰斯帕也走了过来:「老大和商队的人说过了,你们可以在这留一晚,反正明天我们都得出发,搭伴走也行。」 他在疤脸身边一屁股坐下,又往岩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呶,他也来了。」 周围都是沙地,诺泽团长的脚步声很轻,却莫名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为了不搅扰正在休息的商队,他走到营火前才开口:「杰斯帕说你们是过路的商客……?」 来自玛伦利加的神秘旅人抬起头。 第177页 火光徐徐揭开覆盖面容的黑暗。 二人对视的一瞬,横亘于此刻与过去之间的十六年时光在月下静静燃烧。纵使时间改变各自的模样,他们还是马上认出了彼此。 夜风自起伏的沙丘间滑过,时而挟起几粒沙尘扑向游子的面庞,这份粗粝亦柔软似孩童的梦乡。 商客的双唇几度开合,终于将沉积的千言万语浓缩成最简单的话语:「好久不见。」 在艾德里安面前(也只有在这个人的面前),灰石战友团的团长诺泽——原赏金猎人路易斯·科马克找回了自己的名字。 篝火边的男人已不再是那个刚满二十岁、初到玛伦利加的年轻男子。成熟的面庞上,那双碧绿的眼睛深邃得像望不见底的湖水,却未曾因泥沙变得污浊。衣襟上搭着蛇形吊坠,仿佛能通过一模一样的两枚吊坠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就像包裹石雕的沙壳层层剥裂,路易斯终于露出了解脱般的微笑:「好久不见,艾德里安。」 奥希姆在营地外转了半圈才回去。见篝火旁只剩那两名佣兵,他感觉事情不妙,便很不客气地追问:「和我一起来的人呢?」 疤脸和杰斯帕愣了一下,指向不远处带有洞穴的岩山:「和我们老大往那边走了,说要叙旧……」 没等二人把话说完,奥希姆「嘁」了一声,急急地就往那个方向去。 「喂,你是那位先生的随从吧,这样打扰他们合适吗?」杰斯帕在他身后喊道。 「谁是他随从啊!」奥希姆气沖沖地说。 山洞里烛影摇晃,支离破碎的煽情言语在滚烫的唿吸间交错,按捺不住的情感藉由身体占了上风——精神与肉身的爱欲本就没有明晰的界限。 光是「叙旧」怎么可能足够。他们隔着凌乱的衣裳索取对方的体温,迫不及待地用急切的吻弥补这宽达十六年的鸿沟。 「科马克大师……『路易斯』,」亲吻的间隙,艾德里安从喉咙深处发出嘆息般的唿唤。「我已经可以不用敬语同你说话了。」 路易斯将艾德里安抵在岩壁上,在他耳边低低地笑:「是的,托雷索的族长大人。」 艾德里安双臂环过路易斯的脖颈,凝视着现佣兵团长发间的风霜:「现在的我和那时的你差不多是一样的年纪。」欣喜之余还有几分委屈。「……我找了你好久。」 路易斯的喟嘆有比字面意思更深的惋惜:「实在是太久了……」 一番纠缠之后,路易斯刚解开艾德里安前襟上的系带,突闻耳畔一阵风声袭来。他一抬手,借前臂上坚硬的皮革护腕直接挡开了飞向自己的匕首。 二人同时扭头往洞口看去。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恶狠狠地瞪着路易斯,右手还保持着掷出匕首时的姿势。他看起来又急又气,沖路易斯吼了一句:「放开他。」 路易斯满脸疑惑地看着那位陌生人,一时没搞清楚眼下的状况,但总觉得对方有几分眼熟。 艾德里安无奈地将路易斯的手从自己衣带上摘开:「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倚着岩壁,整理好自己凌乱的衣裳。「科马克大师,这是你儿子;奥希姆,这位是你的亲生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bgm:le 插nt de mer - nolwenn leroy 编的那段民谣灵感来源于fear a bhàta,听的是anima keltia的版本,脑补的也是这个调调……巫师三的the fields of ard skellig似乎也参考了这一首 ☆、第七十四章 生不逢时 奥希姆第一次见到艾德里安,已经是将近九年前的事。 那时他的生活还一塌煳涂:终日酗酒的继父对他不闻不问,甚至放任母亲因过度操劳早亡;衰败的港口一日不如一日,迫使人们榨干它的最后一滴血,或背上行囊离开故土;把混帐继父打个半死、跑出家门后,奥希姆投靠了一伙同样贫困的盗贼,准备靠打劫行人度日。 为挑准有油水的路人下手,他们在郊外岔路口的旅舍里买通了眼线。 某天,那位卖酒的伙计神秘兮兮地告诉盗贼们,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曾在店中停留,打听些什么赏金猎人的事,又问是否见过一个十几年前从玛伦利加跑到这附近的女僕。其人举手投足间很是端庄,看着和和气气,虽然并无专横跋扈的作风,但光是那身衣服就值不少钱。 伙计还说,这位有身份的客人不知为何单独行动,连个牵马的侍从也没带。腰间挂着一对好看的佩剑,大概是别处贵族的风俗吧。 盗贼们在惯常的伏击地做好了准备。刚入伙的奥希姆还没参加过「实战」,盗贼头领便怂恿他「练练胆」,不然以后充其量只能给同伴打杂,就是分赃也轮不到他,远无出头之日。 「怕什么,本来就是那些贵族老爷把我们逼到这步田地,我们只征他点钱财,又不伤他性命。」头领没忘记打上对得起本行的补丁。「当然,他要是反抗,那我们也没办法。」 变声期还没过完的奥希姆本就好斗,性格中又带着偏执冲动的一面。用不着同伙煽风点火,他抄起一把刀就伏到了路边的树丛后,只等猎物上门。 旅舍伙计描述的那位神秘人物是骑着马来的。马身不高,步伐不紧不慢,竟像是在观光。挡风的长斗篷遮盖了身形,帽檐下露出的小半张脸看着很精緻,而奥希姆只能凭马的花色确定对方就是自己的目标。 第178页 路对面的灌木丛里发出两声布谷鸟的啼鸣,那是同伙在给他发出信号。 奥希姆擦了把汗,想着「反正也有开杀戒的一天」,握紧手中锋利的尖刀,待那一人一马经过自己面前,算准对方的视野死角,便卯足了劲突然杀出,从侧后方刺向神秘人的躯干。 得益于自己不知名的生父,奥希姆好像自幼就比同龄人力气大、劲头勐,反应也快,他对自己这方面的「资质」一向抱有自信,没有人比他更懂打架。 可那算好了方向、蓄足了力的一刀竟没能命中目标。 奥希姆瞄的是对方藏在斗篷下的的躯干,扎进斗篷的刀锋却扑了个空,轻飘飘的什么都没捅到——那人好像预知了有人会对他动手,就在尖刀刺来的瞬间,便头也不回地半转过身,手臂微抬避开攻击,随即隔着斗篷稳稳捉住了奥希姆的手腕。 对方接下来的动作快得奥希姆根本反应不过来,只知道扣住自己右腕的手略一发力,他就痛得被迫松开手里的刀;紧接着,那袭黑色的斗篷就像振翅的苍鹰,在奥希姆眼前翻动起来。 他被斗篷的下摆打中了眼睛,不得不紧闭双眼,缓解眼皮上下火辣辣的刺痛。就在这陷入黑暗的短暂间隙,奥希姆遭人勐地掀倒在地,手臂则被反拧着提起。要不是用旧围巾蒙面,他恐怕得吃进满嘴的土。 奥希姆再睁开眼时,他想打劫的人正单手卡着他的肘弯,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自上而下审视着他,却好像连拔剑的意思都没有。 而当他看清斗篷下露出的那张脸,奥希姆不禁陷入片刻的失神:原来成年男人也能长出这样的绿眼睛。 近乎一见钟情的悸动很快让位于手腕的剧痛。奥希姆被这别扭且屈辱的姿势气得不行,过剩的自尊心又不允许他向同伴求救,只得一直拧着脖子和肩膀,试图夺回上半身的自由。 按理说,他的同伴也该出来帮忙了,可大概是慑于这陌生人身手了得,不成规模的小群盗贼又没有弓箭之类的远程武器,不敢轻举妄动。 挣扎间,奥希姆塞在领口里的月长石护符从衣裳底下滑出了半截,奇美的冰蓝色光泽突然映进那双碧绿的眼眸。 陌生人的表情为之一变。 他似乎有些恍惚,先是用空着的手将护符从奥希姆的领口轻轻捞出,将那枚月长石与底下的金属基座都仔细审视了一周,又拉开奥希姆蒙在脸上的布,捏着奥希姆的下巴,用一种分外专注的目光端详他的样貌。 容易气血上头的少年被这个动作激怒了——月长石护符可是他母亲的遗物。离家前,正是因为继父想拿这件东西卖钱换酒,奥希姆才把他揍得半天爬不起来。 奥希姆使劲挣扎,却始终没能甩脱那只不算健硕的手,反倒让自己被扣住的关节像给车轮碾过一样疼。 陌生人突然问他:「你认识路易斯·科马克吗?」 真是个没头没尾的奇怪问题。奥希姆吼了句「谁他妈理你」,又附赠了一连串在街头巷尾积攒下来的骂人话,但陌生人对此置若罔闻。 「这东西是谁给你的?」陌生人报出一个女人的名字。「是她吗?」 奥希姆没说话——他不明白一个外乡人为什么会认识自己的母亲。保险起见,他本想矢口否认,可对方还是捕捉到了奥希姆发愣的瞬间。 说来也怪,分明自己正在被压制、被问话,可奥希姆却没从对方的眼睛里发现任何敌意,反倒看出了一点怀念的意思,就像透过奥希姆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奥希姆挣扎的幅度降了下来。他鼓着一双充血的眼睛,恶狠狠地问:「你到底是谁?」 可对方还是没有正面回答:「令堂是不是在玛伦利加的飞狮公馆待过?她现在住在哪儿?」 这戳中了奥希姆的痛处:「……她已经死了。」 陌生人无言地露出遗憾的表情。他终于松开了奥希姆,而从地上爬起来的奥希姆就连打架的动力都已消散殆尽,只是斜睨着他。 「我认识你真正的父亲。」陌生人郑重地说。「你要不要跟我走?」 奥希姆对这句话没什么感觉——事实上,无论是对哪个父亲,他都没有半点感情。可眼前的黑髮男人看起来感情真挚,说要带他走也不像在开玩笑。 他知道自己不该答应,但那双眼睛似乎唤起了奥希姆内心深处某种难以名状的力量,驱使他不自觉地点了头。 好端端的拦路抢劫竟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展开,其他盗贼一时摸不着头脑。 「我不会跟你们计较,但我要把这孩子带走。」 陌生人的语气不卑不亢,一句重话都没说,在场的每一个人却都听出了隐隐的威胁意味,就连胆子最大的盗贼头目都没敢说「不」。 一段时间后,飞狮公馆的主人身边多了一个出身不明的外姓少年。直到那时,奥希姆才明白,这个名叫艾德里安的男人竟是个显赫家族的新任族长。至于艾德里安一直惦记着的路易斯·科马克,则是被玛伦利加列进黑名单的在逃犯。 虽多少知道自己本应堕落的命运得以改变的缘由,但比起生父,奥希姆对艾德里安这个既不是僱主、又不是导师、更不是养父的「长辈」有着更深也更复杂的感情。 初遇时埋下的种子在心底逐渐生长,他甚至开始嫉妒起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 第179页 现在,距芒特河口还有两日路程的沙丘边缘,这场戏剧性的重逢在一时间揭示了过多的内情,以至于奥希姆一时消化不过来。 硬要说的话,就算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生父长什么模样,他也是不介意的,总比三人围坐在火盆边大眼瞪小眼要好。 「您向我描述过那件信物的模样,我正是靠它认出了奥希姆的身份。」艾德里安很给面子,没有描述二人相遇时的实际情形。 但奥希姆更介意的是其他「微不足道」的细节:就像十六年前那样,艾德里安有时会不自觉地对路易斯用上敬语,而那是奥希姆不能追溯和模仿的「过去」,时刻暗示着艾德里安与路易斯之间的关系是他无法轻易涉足的。 奥希姆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自己都不曾对艾德里安表达过合乎身份的尊敬,反倒一直任性地想要离对方更近些。 路易斯的神情有些苦涩,一时不知该全神贯注地看眼前的哪一个人。 直到刚才,他才知道自己在世上还有个儿子,只是儿子似乎并不想认自己这个爹。但看艾德里安的意思,他大概还是希望路易斯能做一个父亲,弥补缺席多年给父子二人带来的损失。 不过,奥希姆明显很不高兴。他刻意不去看路易斯,而是一直盯着艾德里安,想让对方给自己一个交代。 虽说很想和艾德里安独处,但作为「上了年纪」的长辈,路易斯抱着时间锤鍊出来的自制,反正从今往后有的是机会。他站起身,握住艾德里安的肩膀,轻声说:「我先出去看看营地的情况,过一会儿就回来。」 艾德里安「嗯」了一声,抬头目送路易斯离开的时候,眼里满是叫奥希姆嫉妒的温柔。 路易斯掀起门帘,弯下腰走出了帐篷。人还没走远,奥希姆就凑到了艾德里安身边,一张脸堵在艾德里安眼前。他或许和年轻时的路易斯长得很像,只是那张脸上不是路易斯惯常的从容和洒脱,而是紧绷着肌肉,正为刚才发生的事情忿忿不平。 「我不会认他这个父亲,」奥希姆咬牙切齿地说。「就算那是你希望看到的。」 艾德里安双眉微蹙,但没有生气:「我不打算逼你们父慈子孝,怎么看待彼此、接下来该怎么做是你和他的自由。」 不知为何,奥希姆更觉得心里堵得慌:「……那个时候,如果我不是他的儿子,你是不是不会带我走?」 话刚问出口,奥希姆就后悔了——他害怕听到令他失望的答案,害怕艾德里安教于他的本领连同这些年的关怀也被亲口证实为特殊情感的转移,是「迫不得已」。 沉默许久,艾德里安才开口说道:「奥希姆,我从没把你当做他的替代品。」 「是因为我还不如他吗?」 抓着艾德里安的双肩、勐地将人按倒在沙地上时,奥希姆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可这份冲动正是自己真心的写照:「我明明比他年轻,和你相处的时间不知是他的多少倍,可为什么……」 而艾德里安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喝止这不成体统的行为,没有推开满脸愠怒的年轻人,甚至没有闪过半点反感和气恼,就像九年前居高临下的那一眼,直看得奥希姆心虚:「艾德里安,我——」 虽然身下尽是松软的黄沙,被奥希姆突然这么一推,艾德里安还是感到短暂的眩晕。但开口回应时,他的声音和眼神中却装着本不需要付出的歉意:「对不起,奥希姆。」 奥希姆怔怔地看着艾德里安,知道那点幼稚的侥倖终归徒劳,也许自己从一开始就没占到先机。但若没有那「先来的」路易斯,奥希姆更是没有机会可言。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周,眼里的火从激烈的不甘到最终平復。松手的同时,奥希姆暗淡的目光终于从艾德里安身上移开:「……我知道了。」 奥希姆走出帐篷后,艾德里安没有急着起身。就着躺在沙地上的姿势,他看着头顶帐篷的圆心,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您在外边待的够久了,快进来吧。」他说。「刚才的情形你应该都看到了。」 抱着手臂站在帐篷外的人笑着摇头:「你果然知道我在这。」 艾德里安终于坐起身,一边手臂搭在支起的膝盖上,撑着下巴看路易斯掀帘进来:「我听得出外头有人。」 路易斯在他对面坐下,顺手用火钳整了整木柴:「那孩子好像有点不省心啊……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艾德里安笑道:「我以为你会进来阻止他。」 「一开始的确有这个想法。但是……」 「但是?」 「对他来说,我还是个『外人』,我说什么他都不会听的,反而会对着干。而且,我也想听到你的答案。」 艾德里安感到有些意外:「你觉得我会接受他的……追求?大概只能用这个词了。」 路易斯摸了摸鼻子,竟显得有些自惭形秽:「我的年龄放在这里,而他还年轻。况且已经过去了十六年,我逃离了玛伦利加,将你留在那座城市,是我对不住——」 没等路易斯说完,艾德里安就握住了他的手。佣兵团长缓缓抬头,只见艾德里安垂着眼,嘴角轻微上扬:「你没必要愧疚,我也从未后悔。」 路易斯意识到,如今的艾德里安正如他这些年想像中的那样沉稳。 二人对视良久,终于以一个心照不宣的笑省去那些说不尽也说不清的思绪。 第180页 然后,艾德里安向路易斯复述了他亲眼见证的许多事。既有路易斯不知道的,也有他在各处游荡时偶然听说过的。说话间,艾德里安也不自觉带上了年轻时的那份青涩,路易斯静静地听着,就像他们仍坐在玛伦利加的酒馆里,空气中仍飘着缱绻的蜜香。 艾德里安回忆起冬谷要塞外的风雪,城邦不可逆转的没落,草原部族南侵的烽火,也提到了故人的离去与死亡。 「你离开玛伦利加后不久,萨缪尔叔父也被家族的长辈们放逐了。我们再没听到他的消息。」他轻声嘆道。「至于教团……你也应该听说过他们的状况。」 动盪的时局之中,再珍贵的圣遗物、再玄妙的教义也无法拯救对教区的控制力。教团最终分崩离析,大部分神职人员重归世俗,少部分人则护送教团资产离开了玛伦利加,只给这座城市留下一座带不走的神殿。 「前几年,胡塔先生在海外的某个大城市偶然遇到了贝拉夫人。她已经换了名字,好像正在做珠宝鑑赏的生意,过得很不错。她女儿也长大了,和那时的夫人一样漂亮。我想,让那母女俩远离与玛伦利加有关的一切大概是最好的选择。」 总督之死无疑是路易斯离开玛伦利加的直接原因。无论自愿还是被迫,他都为贝拉夫人顶了罪。如今再听到她的消息,路易斯心中只剩看淡往事的释然。 「还有吕西安将军,他不久前也去世了。」 从托雷索家族、玛伦利加,到这片不曾拥有真正安宁的大陆,这十六年间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大事,以至于个人的命运连同无法载入史册的情感都显得无比渺小。 艾德里安凝视路易斯的眼睛,轻声说:「我在基洛维听说了灰石战友团的事情。不知为何,他们提到这位神秘团长时,我就想到了某个人。」 路易斯苦笑道:「所以你直接找上了这个营地?」 「一开始只想着碰碰运气——我已经失望过无数次,所以有心理准备。」艾德里安握着自己的手腕,斟酌几秒后才再次开口。「我这趟来,其实还带着另一件事。您……愿不愿意再跟我回一趟玛伦利加?」 作者有话要说:  届かない恋-上原れな(白学神曲!) 届不到届不到.jpg ☆、第七十五章 近乡情怯 「您……愿不愿意再跟我回一趟玛伦利加?」 听到艾德里安诚恳的请求,路易斯其实有些意外。 对于险些埋葬自己的、多情又无情的故乡,究竟应该抱以怎样的心态?在隐姓埋名生活的十六年里,路易斯·科马克迟迟没有找到答案。 逃出刑场后的那场暴雨中,在被玛伦利加抛弃的同时,他也抛弃了玛伦利加。自那以后,与故乡的隔膜逐渐演变成生理性的抗拒,以至于路易斯虽重获四处游荡的自由,却仍对过去避而不谈,一步也不愿踏上通往半岛的归途。 载他走出那片雨幕的骏马已经老死,银湾灯塔的倒影在无数次回忆中逐渐模煳。遗忘并不全是坏事,这至少让路易斯对玛伦利加的眷恋越来越「精简」,从毫无头绪的记忆乱流具体到了某些人、某些事、某段值得回味的旧时光。 漫长的十六年后,曾送他离开的人再次出现在路易斯的面前,问他愿不愿意再次回到故乡,目光里带着叫人无法拒绝的忧伤。 对路易斯而言,艾德里安就是他对玛伦利加最后的眷恋。 火光跳动间,艾德里安冷静地阐述着玛伦利加眼下的困境:「过不了多久,库尔曼人就会打到玛伦利加城下,守备军已无力回天。不出意外,这支大军很可能推过芒特河口,把汗国的旗帜插到基洛维王国境内。」 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库尔曼人只要在北方尝够甜头,满足了自己部落的需求,就不会再挥师南下。却没想到不断的劫掠反而助长了他们的野心,欲望如滚雪球般一圈圈膨胀,向大陆南端进发的势头竟一发不可收拾。 在因过度扩张遭到内部反噬之前,强大的库尔曼部落恐怕仍是无坚不摧的存在。这场席捲整片大陆的劫难已无法归咎于「灾变」,反而是人祸驱动了蔓延的瘟疫和饥荒。 路易斯凝视眼前的篝火,一时间百感交集:「玛伦利加就要完了,而我们什么都不能改变。」手中火钳戳碎一段烧得焦黑的木柴,心中悲戚一点点聚成墓碑的模样。「就算我跟你回去……也只能赶上一场悲壮的葬礼,见证这座城市最后的落日。」 有那么一瞬间,路易斯想要婉拒艾德里安的请求,可面对艾德里安恳切的神情,他无法坦然说出拒绝的话语。 更何况玛伦利加是他唯一的故乡,是他带着痛苦睡去时会梦见的地方,也是他带着遗憾醒来时,会误以为自己所在的地方。 「哪怕只是葬礼,我希望你能送它一程。」艾德里安的声音多了几分当年没有的沧桑。「飞狮公馆正在协助民众撤离玛伦利加,守备军和地下帮会也帮了不小的忙。我见过冬谷围城战后的惨状,那时的事情不能再次发生。现在,我想借用你的力量。」 路易斯沉吟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我会带上战友团和你一起回去。虽然战局已无法扭转,但至少能帮上一点忙。」 他看着艾德里安,忐忑不安的心绪已平復许多:「就当是我作为赏金猎人的最后一次委託,也算给玛伦利加一个迟来的交代。」 第181页 路易斯也许还恨着那座城市,但时过境迁,激盪的爱憎早已沉淀,只剩些难用三言两语概括的感触。至于他那遥远的故乡,就像由战火埋葬的古帝国,被歌颂了几个世纪的城市终是光彩褪尽,又将赤条条地沉进歷史的洪流,给后人留下耐人寻味的一笔。 在註定迎来的悲剧面前,路易斯选择用自己的眼见证一切,对玛伦利加作真正的告别。 「你知道我为什么给这个佣兵团起名『灰石』吗?我那些手下好像一直很好奇。」路易斯放下手中的火钳,突然开始自问自答。「流浪到基洛维王国境内之前,我曾经在一片古城的遗蹟里住了两个月。」 说是「遗蹟」,断壁残垣之上其实是一座安宁但贫困的小村庄。无法进入城市的流民为生活所迫,寻找一片不会被徵税官涉足的栖身之地,并最终在那里停下了脚步。 不知几个世纪前留下的房屋破败不堪,虽不能直接用来遮风挡雨,但拆下的砖瓦和石板还是能派上用场。被风雨打磨过的石砖与新伐的木材架在一块,竟有几分奇异的粗犷之美,仿佛这座沉睡已久的古城在新居民的手中焕发了新生。 而在尚被荒草淹没的废墟边缘,路易斯发现了一块断裂的石碑。 「大概是记史的石碑,但字迹已经模煳到无法辨识,乍一看只是块灰扑扑的石板。当然,就算是新的,我也认不出那上面的文字。」路易斯缓缓说道。「看见它的瞬间,我几乎马上想到了玛伦利加的未来——若干年之后,是否会有另一个『我』站在另一片废墟上,想着一样的事情呢。」 置身于古代城市的尸骸之中,路易斯勐然感受到一种足以将任何人吞没的广袤的孤独感,并与一块石碑产生了奇异的「共情」。自那之后,刻满古文字的斑驳断碑成为时常造访路易斯梦境的第四位常客——仅次于艾德里安、安妮丝·科马克和银湾的灯塔。 无独有偶,目睹冬谷沦陷后情形的艾德里安也曾产生类似的感触:「城市本身或许是不会说话的,但总有人会记住它的生与死,比如你我。」 路易斯淡淡一笑:「真意外啊,我以为你只把鹤山庄园当做真正的家。」 「玛伦利加对我来说不只是异乡。」 他们都知道原因是什么。 就像路易斯将艾德里安视作他在玛伦利加的最后牵挂,艾德里安对玛伦利加的留恋又何尝不是集中在路易斯身上。 「话说回来,不久前我们还打鹤山庄园路过。」路易斯想了想,还是没有细说庄园如今的模样。倒不是担心唤起艾德里安的思乡之情,只是觉得这久违的重逢已被一系列沉重话题弄得甚是凄凉。 心思细腻的艾德里安倒是看得很开:「几个世纪前的洛格玛大抵也是如此情形吧,现在不过是歷史的又一次重复罢了。」 两天后,依照事先的安排,佣兵们将商队送到了芒特河口。大河交汇之处,过往船只因枯水期和战争的影响少了一些。众人目送商队乘船顺流而下,起伏的帆影逐渐飘出视野边缘。 要前往玛伦利加,则需再沿着河流向北走一段,在水流平稳处乘渡船抵达对岸。路易斯旗下的佣兵加上艾德里安与奥希姆拢共有二十来号人,租下的船有些大,显得空荡荡的。 若是在过去,佣兵们或许会对玛伦利加心生嚮往,眼里也会带上兴奋的神采。可如今,他们都知道传说中的「流金之城」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纵使河面上晴空万里,半岛正迎来毫无瑕疵的好天气,谁都高兴不起来。 佣兵们或倚着甲板边缘的木栏,或坐在桅杆底下发呆,就连展望未来的闲聊都有气无力。不通人性的鸟儿唱得正欢,就像被狂欢之夜激发了蓬勃创作欲的吟游诗人——至少它们不会被战争波及。 除了艾德里安,奥希姆和谁都提不起说话的兴致。他一个人坐在背风的角落,单手抛接着一把刻有蛇纹的匕首,视线的焦点跟着那截刀光上下移动。 沙丘那夜过后,奥希姆好像一直在和路易斯赌气,以至于在登船之前,父子俩基本没正常说过一句话。但他对艾德里安的态度没有太大改变,只是和以往相比,奥希姆学会了不把所有想法都摆在脸上,竟有几分韬光养晦的意思。 明明不是去找艾德里安的「必经之路」,路易斯还是特意打奥希姆身边走过,假作不经意地随口说道:「你扔刀的时候应该控制一下力度,不要把肌肉绷紧,可以握得更松一些。那天晚上,你向我扔来的匕首也偏高了,不挡下来的话,大概会擦着我的头顶飞过。」 奥希姆接住刀柄,一时没再往上扔,只顾冷眼盯着路易斯,一副看仇人的表情。 「这手艺是艾德里安教你的?」路易斯假装没看见奥希姆的表情。 虽说不会干预父子之间的问题,艾德里安还是努力创造着路易斯与奥希姆对话的机会,只是效果不太理想。 奥希姆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是又怎样。」 路易斯心知短期内多半没法和儿子搞好关系,轻轻嘆了口气:「多跟他学学,有好处的。」 奥希姆梗着脖子,吐出的话语有鲜明的挑衅意味:「你和他很熟吗?」 ——那何止是「熟」啊。但真要说出来的话,这孩子一定更生气了。 路易斯觉得还是不要刺激性情偏执的儿子,也没说什么,便直接转身离开。 第182页 在船上的半天里,除了看河,众人没有别的消遣。可这唯一的「消遣」并不能让他们感到半点轻松:乌特鲁斯河上游漂下的浮尸间接说明了劫掠者的侵略进度,亦催促众人尽快赶到那座岌岌可危的城市。 渡船靠了岸,众人离船上马,继续在这死气沉沉的晴空下向目的地行进。阔别玛伦利加十六余年的路易斯握紧缰绳,一旁的艾德里安将那复杂的神色看在眼里。 「快到家了。」他同时对自己和路易斯轻声说。 越是靠近玛伦利加郊区的边缘,就越能清晰感受到沦陷前夕的萧条。拖家带口的平民行色匆匆,驱着陈旧的马车和驴车,或是只靠两条腿,试图赶在库尔曼人兵临城下前逃到战火暂未波及的南方。 贵族和商人们消息灵通,也跑得更早。他们曾安居市政厅的中心席位,一举一动事关城邦命脉,却在最危急的时刻携着私产甚至是部分公产远走高飞,将「为城邦献出一切」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誓词抛在脑后。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选择弃城而去。 路过远郊时,路易斯意外地发现,那座废弃的瞭望塔上竟然布有岗哨,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哨兵身后架起了火炬台,一旦发现敌人的踪迹,瞭望塔上就会燃起烽火,远远地向城中报信。 两名城市守卫站在塔顶,心里的弦绷得很紧。见西南方向的大路上突然出现了一群作佣兵打扮的行人,唯恐是库尔曼人派来渗透城防的先遣队,一人马上警惕地举起了弩,厉声发问:「你们是什么人?」 另一名守卫也紧盯着塔下的人,做好了随时点燃烽燧的准备。 艾德里安上前两步,仰视精神极度紧张的守卫,好让对方看清自己的脸:「是我。这些佣兵来自基洛维王国,我把他们雇来协助平民撤离。」 守卫认出托雷索家族的现任族长,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手中的弩也垂了下来:「抱歉,现在情势危急,我们必须严查过往行的人。您能担保这些人的身份没有问题吗?」 艾德里安与路易斯对视一眼。路易斯点了点头,沖守卫大声说:「我们和库尔曼人没有关系,进城后也会向守备军提交名册。」 瞭望塔上的中年守卫突然觉得说话的人有点眼熟,却没想起曾在哪里见过。他将视线移回艾德里安身上:「既然由您作保,那应该没什么问题。对了,城里恐怕有些混乱……您那边也得抓紧了。」 艾德里安眼神一暗:「我知道了。」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继续前进。 走过瞭望塔,他们已经可以看见玛伦利加的城墙。强劲的北风颳过,安居于碧海蓝天之间的商业城邦直白地透出难以挽回的颓势。 墙外搭起了几处木架,守卫和工匠正忙着加固箭塔,维修多年未用过的弩炮。但在库尔曼大军面前,这些城防工事究竟能起到多少效果,实在经不起细想。灰石战友团的佣兵们大多见识过战争,路易斯更是对玛伦利加内里的状况了如指掌,很多问题根本用不着思考。 就像瞭望塔上的岗哨,看守城门的守卫同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就算隔着头盔,也能猜出他们大致的神情。 至于城门后的满目萧索,无论是长期居住于此的艾德里安,还是刚刚踏上故土的路易斯,眼前的景象与玛伦利加全盛时期的情形在脑海中无情地重合。 避难的人群要么走向海港区,要么往城门涌去。市民们顾不得收拾齐所有家当,也不对战争结束后回归故土抱任何期望——他们压根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而被库尔曼人的屠刀与烈火清洗一遍之后,这里恐怕什么东西都无法倖存。 街道上乱糟糟的,小孩刺耳的哭叫混在嘈杂的车声与脚步声里,曾经清澈的珍珠河上落了不少被临时丢弃的杂物,已经找不到迎春庆典时顺流泛舟的半点影子。 遥望城心市政厅的尖顶,路易斯喃喃自语:「归根结底,玛伦利加是从内部崩塌的。」 艾德里安不仅没有反驳,还打心底贊同路易斯的论点。他拉住从身旁匆匆经过的守卫,问:「辛西娅队长在哪?」 守卫飞快地回答:「军营。她正在审问那些哄抬粮价的商人。」 吕西安将军去世后,守备军一直由辛西娅等几个高级军官统领。他们自然以保卫城邦为要,但在城中显贵纷纷外逃、物资储备被捲走大半的情况下,这群忠实的守卫者终究是力不从心。 守卫又急匆匆地小跑着往西去了,看来城墙上正缺人手。 艾德里安低声吩咐身边的人:「奥希姆,你先回公馆,问克洛伊那边是否需要帮忙。顺便看看港口还有多少能用的船。」 奥希姆瞥了路易斯一眼,不大情愿地走了。 艾德里安又对路易斯说:「大师,我们先去军营一趟,稍后再到银湾塔去,你的老朋友也在那里。」 路易斯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一张总带着酒后红晕的脸庞。 但他突然迫切地想要知道另一件事的答案。路易斯抓住艾德里安的手腕,低声问:「玛伦利加沦陷后,你有什么打算?」 经过现实的锤鍊,艾德里安早已学会在大多数时候保持冷静:「你知道我为什么放不下玛伦利加。现在,你已经回到了这里,托雷索家族也已经找到了新的家园。」 「但你无法捨弃这些人。」路易斯环视四周忙于逃命的玛伦利加市民,感觉自己正置身于汹涌的浪潮之中。 第183页 艾德里安轻轻点头:「我会陪您见证这座城市最后的落日。信标号会是最后一艘离开玛伦利加的船只,我们将搭乘它前往另一块大陆。至于那之后,我不介意跟你一起远行——到哪儿都行。」 而在同一时刻,城郊的瞭望塔上升起了烽烟。 库尔曼人就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rebuild, renew - inon zur(辐射4) ☆、第七十六章 记忆之塔 艾德里安与路易斯领着佣兵们走进军营时,辛西娅正好从营区一角的禁闭室中走了出来,手中的剑还在滴血。 就在刚才,她亲手处决了几名恶意哄抬粮价、垄断船只并向平民索要巨额船费的投机商人。为了抓住时机榨取玛伦利加最后一点财富,他们试图在大军兵临城下之前赌一把,却也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辛西娅边擦拭沾血的长剑,边吩咐身边的副官:「将他们的财产全部充公,收缴来的粮食併入公库,照惯例分配。其家属直接驱逐出城。」 过去掌握城邦权力及资源的新旧贵族与商人已经离开。和草原部族或海盗相比,他们对城邦平民的掠夺是「温和」又「体面」的,却也更加彻底。他们给玛伦利加造成的损失已无从追究,只给守备军留下一个难以维持的烂摊子。 用染血的金钱和权势缔造「城邦荣光」的少数人背叛了玛伦利加,背叛了生活于此的平民,也背叛了将为它而战、为它而死的战士。 已故的吕西安将军无法做到的事情,反倒在当下获得了实践的前提。然而在这场战争无边的阴翳之下,辛西娅惩罚的商人也不过是旧统治阶级中下层的投机者,与当年的显贵几无可比之处。 但就算是亡羊补牢,玛伦利加最后的守护者也必须如此去做。 不是为职责所迫,也说不上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知道在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在用惨烈到壮美的死亡给这座城市殉葬之前,也要替这座城市的无辜民众争取哪怕只是一刻的生机。 见到返回城中的艾德里安,辛西娅愁眉不展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曾在玛伦利加活跃的几股势力当中,除了守备军,也只剩下托雷索家族仍在坚守了。 艾德里安告诉她,自己从基洛维带回了一群佣兵。虽然人数不多,但至少可以在城市被攻破之前帮一点忙,争取将尽可能多的平民安全送走。 为打消辛西娅对佣兵们立场的顾虑,他又补充了一句:「他们要么来自南方,要么是被库尔曼铁骑驱离故乡的北方人,绝不会与我们的敌人同流合污。而且,只要有这个人在,他们的战斗力也是可以信任的。」 说着,艾德里安特意将同行的佣兵团长引到女军官面前。 辛西娅看着眼前这位约五十岁上下、鬚髮间已挂着白霜,其精干矫健却不亚于青壮年的佣兵头子。认出对方的一瞬间,她不禁惊愕地后退半步:「你,难道是——」 对方略一欠身,坦坦荡荡地表明了身份:「是我,路易斯·科马克。」 辛西娅深吸一口气,苦笑道:「科马克大师,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她看向艾德里安,也替这个曾竭尽全力救出路易斯的托雷索青年感到欣喜。「当年总督府的那起案子,果然不是你做的。」 路易斯已经不需要撒谎了:「那的确不是我。」 最想将他送上刑场的人早已不在人世,曾与楚德合谋的人要么死去,要么离开了玛伦利加。如今,再不会有谁追究路易斯的「逃犯」身份,甚至再不会有人追究是谁杀了莫吉斯总督。 在这看不到明日的残局之上,十六年前的冤案就这么轻飘飘地化作飞散的一缕烟,仿佛地牢里浓重的潮气、行刑台上粗壮的绞索、那场遮天蔽日的暴雨都成了不值得追忆的缥缈传闻。 「可惜我们没时间叙旧。」辛西娅嘆道。 她将擦净的长剑收回鞘中,打量着路易斯带来的佣兵,飞快思考有什么可以安排的任务:「以往为方便起见,城区和东南渔村之间一直没有完整的城墙,现在就算修缮也来不及了。好在那一块地形比较复杂,我们又挖了道深沟,骑兵和攻城器械都过不来,难以组织正面进攻,但还是可能成为敌人渗透的口子。守备军人手吃紧,希望各位能帮我这个忙。」 辛西娅深知不能强求佣兵和守备军一同战斗到最后,甚至为完成委託把命搭进去,不然也对不起艾德里安一直以来的付出。她马上补充:「只需要撑到最后一艘船离开……拜託了。」 路易斯迎上辛西娅低垂的视线,郑重地回答:「我们会接下这份委託。」 艾德里安接过话茬:「委託金由我来付。」 辛西娅感激地看着二人——现在的守备军实在是捉襟见肘,从商人那里收缴的资产也来不及变现再偿付给佣兵团,飞狮公馆的无私之举着实如同雪中送炭。 「还得麻烦你手下的军士给我的伙计们领路,告诉他们该在哪里设防。」路易斯又说。「我和艾德里安要先去银湾塔一趟。」 辛西娅点点头:「好的。说起来,银湾塔的老馆长好像快不行了……」 「来,让我把枕头挪一下。这样您舒服一点了吗?」丽兹倚在祖父床边,轻轻握住那只苍老无力的手,柔声细语地同他说话。 他的学生与朋友站在一旁,不得不提前思考料理后事等残酷而现实的问题。年轻时就离开银湾塔的谢默斯也是其中一员。 第184页 年迈的馆长本就为疾病所苦,对时局的强烈忧虑更是雪上加霜,陷落前夕的玛伦利加又缺医少药,如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馆长挣扎着张开口,却只能发出沙哑的气音,与丽兹握在一起的手勐地收紧。丽兹连忙凑到他脑袋边上,努力听清他弥留之际的破碎言语:「船……我们的船……」 「您放心,最珍贵的文献已经搬上船了,现在就剩最后一批藏书。」 丽兹没敢告诉祖父,勐兽般的库尔曼大军离玛伦利加只剩不到一日的路程,城楼上的守卫已经能远远看见他们先头骑兵部队的旌旗,这座城市剩余的生命恐怕不过几日。 为了尽可能保全在玛伦利加燃烧数百年的知识之火,银湾塔租了一艘轻帆船,专门运送塔内收集的部分藏书与文物。银湾塔的藏品多到无法全部运走,人们不得不作出艰难的选择:哪些会被送至异国,哪些又将被留给库尔曼人燃起的火焰。 同时,因为病情危重的老馆长亟需丽兹等人的照料,这艘船也迟迟没有出发。 换句话说,老馆长与世长辞之时,银湾塔图书馆也将正式退出歷史舞台。 老人浑浊的双眼已无法提供清晰到足以看清面目的视野。他只能举起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向不远处模煳的色块:「谢默斯……你过来。」 谢默斯低着头,快步走到老馆长床前,弯曲的膝盖抵着地板。 「老师,我在这。」他握住老人的手,愧疚的神情一如几十年前那个犯了错的学生。 丽兹知道祖父想对谢默斯单独说些什么,便会意地暂时迴避。 一走出房门,丽兹纤瘦的双肩无力地垮了下来。 唯一的亲人随时可能离她而去,她却仍要强作镇定地操持紧要事务,连哭泣的机会都没有——不只是老馆长的后事,银湾塔的重担也落在了丽兹的肩上,她必须将祖父守护了大半辈子的火种传下去。 艾德里安与路易斯迎了上来,轻声问她:「馆长现在情况如何?」 在丽兹眼中,赏金猎人的面容已经有些陌生了,但剥去表面镀了十六年的沧桑,她依旧能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一点熟悉的感觉。 她用苍白纤细的手指揉着紧锁的眉头,无奈地摇头:「恐怕撑不到今夜。他已经连着几天没法吃东西了,水也喝不进去。他每次睡着我都战战兢兢的,真怕他一睡就……」 没敢说完的话连同浓重的鼻音暴露了丽兹此刻的脆弱。她抱着手臂,抵上墙壁的肩膀仍在伴着唿吸微微颤抖。 「谢默斯……你终于回到银湾塔了。」 老馆长正用自己最后一点力气发出虚弱的声音。 卧病在床的这段时间里,老馆长的思维衰退得厉害,屡屡将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面容重合起来,总把陪侍身边的后辈看成年轻时求学的师友,甚至忘了自己的孩子已经死于瘟疫。 借着生命尽头的「迴光返照」,那些模煳的画面和文字反倒一点点清晰,意识也难得的清明,似乎随时可能超脱这苍老孱弱的身躯,飞升到另一个意识的世界去。 老馆长想起了一切。他所得到的,他得到又失去的,以及他不曾拥有过的。 谢默斯曾是他最看好的学生,谢默斯离开银湾塔也成了他最遗憾的事情之一。这位生性叛逆的学生已不再年轻,经歷了足够多的喜悦和苦难,多到让人怀疑自己的存在本身。而老馆长依旧相信,现在的谢默斯能够理解并继承自己的意志。 和一座城市、一个文明的歷史相比,一个人的生命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漫长」。但真正体会到歷史之重,且能为之作注的,也正是人短暂到可怜的生命。 在有限的生命与无限的知识之间搭起桥樑,这就是银湾塔的意义所在。可真要保护好这座桥樑,银湾塔又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中去。 当年谢默斯被迫离开银湾塔,也正是因为「世俗」的原因。 「谢默斯……我还记得你的那篇文章。论奴隶制与玛伦利加的……」 「《论奴隶制与玛伦利加的真实起源》。」谢默斯替奄奄一息的恩师报出了题目。「老师,是您教会我如何像歷史学者一样思考,可我却因为自己的幼稚和冲动,险些让银湾塔遭受责难,实在是……」 老馆长的脑袋在枕头上轻轻晃了两下:「不……你是对的,谢默斯,只是玛伦利加……它不是完美的理想国,不能毫无顾忌地包容所有真相。你写的东西,涉及到城邦的……正统性。」 不像城邦正史所标榜的「先天自由」,玛伦利加在此地铺下的第一块砖也染着奴隶的鲜血,只是建城初期的污点很快被刻意隐去,就连银湾塔也不得不对此作出妥协。 谢默斯曾想揭开蒙在玛伦利加本质之上的迷雾,但为了让银湾塔免受市政厅的攻讦,他只得烧毁书稿,黯然离开这座知识的圣殿。而在玛伦利加与银湾塔的最后时刻,谢默斯仿佛回到了过去,重拾那份为捍卫知识而战的心境。 他握着导师的手,感觉到老者的生命正一点点流逝,像极了他们此刻身处的银湾塔。 「银湾塔就……就交给你和丽兹了……」老馆长的气息弱如风中残烛,枯枝般干瘦的手指却仍紧紧抓着谢默斯,就像抓住从珍珠河流向大海的时间。「谢默斯,扶我起来,让我再看它一眼——」 第185页 他的唿吸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微弱,浑浊的双眼却闪动起异样的光芒。如此明亮,如此热切,像高居天穹的恆星,像守护银湾的灯塔。 若是老馆长的导师与同窗在世,定能认出这光芒的出处——六十年前,他第一次踏进银湾塔的大门时,眼里也放着同样的光。 与谢默斯交握的那只手骤然僵直又缓缓松开,栖居在苍老身躯里的火焰也燃到了尽头。 老馆长半阖着双眼,陷入钟声与炮响都无法唤醒的长眠。 「丽兹——丽兹小姐!」陪侍左右的僕从扯着哭腔,急切地唿唤银湾塔继承者的名字。 丽兹闻声一把推开了门,径直冲到老馆长床前,怔怔地碰上祖父不再跳动的脉搏,靠意志强撑起的镇定与克制如沙堡溃散,顷刻间泣不成声。 老馆长的遗体被安放在银湾塔提前置办好的棺木内,但迫于库尔曼人的轻骑兵已在玛伦利加远郊驻扎,城外的墓园已经去不了了。好在银湾塔建时就藏着些机关暗门,起初是为了保存少量极为贵重的书籍和文物,现在也算派上了用场。 于是,众人将棺椁留在银湾塔地下空旷的书库里。正上方恰好是图书馆中央的神像,白天时会披上穹顶投下的阳光。 这也遂了老馆长的遗愿,让他的灵魂与身躯永远留在他用全部生命深爱的地方。 一场简单而仓促的葬礼过后,尚未离开银湾塔的杂役正准备将最后一批藏书转移到船上。银湾塔的藏书量不容小觑,城里剩余的十来辆马车好不容易集结在台阶前,只待丽兹一个指令,就将把几十个沉甸甸的大木箱装车送往码头。 日落后,北风颳得更紧了,橘黄色的余晖在寒冷的朔风里被夜色一寸寸吞没。翻卷的乌云开始聚集,下雪大概也就这两天的事。 背着行囊的市民们仍在涌向码头,迫近的战火已灼得他们焦头烂额。当中间杂着大哭大闹、不愿离家的孩子与老人,也混进了一度随教团消失的虔诚祈祷。 而在这潮水般奔涌的混乱里,特意为老馆长敲响的钟声是如此神圣庄严。 丽兹和谢默斯站在银湾塔门前,一齐目送路易斯与艾德里安离开的背影。除了宁愿在家坚守到死的少数,玛伦利加现存的大半人口都聚集到了海港区,想要挤上离港的船只。飞狮公馆和残留的地下帮派正协助城市守卫维护码头的治安。 「谢默斯大叔,」丽兹抱紧手臂,将双眼浸得通红的泪水已在风中干涸。「我改变想法了。」 谢默斯扭过头,轻声问她:「怎么了?」 丽兹轻咬下唇,手指攥紧了衣裳:「我听码头的人说,这里的船不够,没法把全部市民撤离出去——就算再来几艘恐怕也不行。」 「我知道这个情况。」谢默斯深深嘆了口气。 「所以……所以,这批书就不用运过去了。我们租的那艘瓦瑞娜号还有大半空间,可以留给其他市民。我知道装不了多少人,但能救走一点是一点。」 要作出这样的决定,她显然下了很大的决心。 谢默斯一愣,随后轻轻点头:「就这么办吧。」 他转过身,虔诚地注视矗立在图书馆中央的神像:「没错,知识是至高无上的,可要是没有了人,这些知识又有何意义呢?只要他们活了下来,银湾塔的生命就会在他们身上延续。」 丽兹看着谢默斯,问道:「那么你呢,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谢默斯坚定地回答:「不,我会留下来。」 丽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她很清楚等待玛伦利加的会是什么。 而谢默斯已经做好了为银湾塔「守墓」的准备:「你知道侧塔的机关吧?那可是我年轻时最喜欢的去处。虽然不是所有藏书都能逃过一劫,但只要保住一部分,哪怕只是一两本书,我们的努力就不会是徒劳无功。」 久违地站在银湾塔檐下,如漂泊半生的游子终于回到故乡,谢默斯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能救一点是一点』,是吧?就像守备军的战士一样,丽兹,你我都在为玛伦利加而战,相信这也是老师希望看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  refrain - s.e.n.s. ☆、第七十七章 黄昏 银湾的海面上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响起船歌,甜美的摇篮曲连同窗后透出的烛光一户接一户地销声匿迹。 混乱惊惶的日子里,白昼与夜晚的界限似乎也随之消弭。夜空被云雾遮去大半,投向地面的月光再婀娜动人,码头上彻夜长燃的火炬再温暖,也无法让人抛却心中的恐惧,无忧无虑地沉入没有战争的梦乡。 路易斯孤身一人坐在银湾的灯塔下,将自己浸入这片远离人声的寂静。周身除却若有若无的硝烟味,便是冬季海滨冰冷咸涩的空气,是他熟悉的玛伦利加的味道。 不,不是纯粹的寂静。只是断断续续的喑哑嗓音已和风声融为一体,让路易斯一时分不清那是大雪将至的讯息,还是谁的号哭或怒吼。 码头边缘的流浪醉汉没和其他平民一同祈求登船逃离的机会。 他本就无家可归,习惯了过一天算一天的活法,就算玛伦利加沦陷在即,也不会多想明日如何——「担忧未来」是意欲求生者才有的特权。在这最长也最令人不安的夜晚,他趿拉着踉跄的步子,走得东倒西歪,不成调地大声唱起过去时常听见的歌谣。 第186页 「玛伦利加的水手呀——钟情于,嗝——钟情于美丽的姑娘。他潜入海底寻找……对,寻找贝壳!好搭配姑娘的衣裳——」 他将每句词的尾音都拖得很长,又发泄似的塞进些意义不明的语气词,就连声音都带着浑浊的酒气,实在说不上好听。 没等最后一段唱完,醉汉脚下一绊,摔倒在地,颓废的歌声随之戛然而止,人也干脆就势趴在地上昏睡过去。远远看去几乎分不清是醉倒的流浪汉,还是一具孤零零的尸体。 路易斯抬起头,看着灯塔上透出的暖烘烘的火光,只觉得这份安宁几乎要和现实脱节。 耳畔缓缓靠近的脚步声拥有他最熟悉的节奏与音色。 然后,艾德里安挨着他身边坐下。 「你难得回一趟玛伦利加,眼前却是这么……混乱的局面,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对不起。」 就算看不清艾德里安的表情,路易斯也能听出话语中强烈的愧疚感。 十六年过去了,就算身份不同以往,艾德里安依旧会下意识地优先考虑他人的感受,总想着不该亏欠对方,却又生怕如此说话显得生疏。 这叫路易斯感到既怀念又辛酸:「开口就是道歉啊……」 撑在地面的左手向旁边摸索几寸,正好能扣住另一个人的右手。 「能真正感觉到对方的体温」这一事实让艾德里安的心情稍微平復了一些。虽然仍是苦涩的笑,但其中多了几分见过大风大浪的坦然:「我道歉一向是真心实意。」 正如路易斯所想,继任托雷索族长、担起飞狮公馆的大梁之后,现在的艾德里安已经拥有平视自己的资本和气势,反倒是路易斯产生了些许微妙的自卑,但艾德里安那些不曾改变的习惯同时冲散了这份自卑乃至畏惧。 所以,路易斯还能趁平静尚未被打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艾德里安说:「当一族之长不太容易吧。你也像萨缪尔那样,通过了『飞狮试炼』?」 艾德里安不禁失笑:「算是吧,只是那个试炼已经大打折扣,缩水得厉害。鹤山庄园的长辈们急着找人处理残局,想着走个流程了事,顾不上设计多严苛的考验。」 他嘆了口气,接着说:「叔父走后,索菲娅夫人也代理过一段时间,只是她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了。之后又换过两三任临时族长,但都不长久,其间有不少人脱离家族,甚至改换了姓氏。我接手的时候,人心其实已经散了,真正管得了的,也就剩下飞狮公馆这百十号人。」 就和不久前的玛伦利加一样,彼时的托雷索家族也是个外表光鲜的烂摊子。而在库尔曼人南侵的大背景下,艾德里安再怎么竭尽全力挽回颓势,也只能争取将损失最小化。 路易斯一时间百感交集:「……所以,你干脆留在玛伦利加,并且守到了现在。」 艾德里安似乎又笑了一下:「当然也有别的原因。」 不是路易斯自恋,他的确能猜中艾德里安的心思:「因为我?」 事实上,路易斯也想像过,要是自己哪天回到玛伦利加,却发现艾德里安不见踪影,他的内心恐怕会出现巨大的空洞。好在艾德里安抢先一步把自己找了回来,只是这个时机实在太糟糕了。 「头几年我偷偷打听过你的下落,只是当时的市政厅还在通缉你,周围几座城市也收到过风声。不过现在,已经不会有人追究当年的事——你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使用自己的本名。」 路易斯摇摇头:「可除了你,现在这里也没几个人还记得那个名字。」 艾德里安回握住路易斯的手:「总归是有的。你看那位谢默斯先生,过去这十来年,他可一直没忘记你。」 说到谢默斯,路易斯就想起那极具浪漫色彩的惊人决定:「他说要和运不走的藏书一起留在银湾塔。」 艾德里安考虑事情很周到:「我已经让人备足食物和水,明天就给银湾塔送去。等离开之前,我们再和他告别。」 嘴上不说,路易斯和艾德里安都知道,那大概就是诀别了。 傍晚在码头上,路易斯已将平民逃亡的情形看了个七八成:「丽兹把船腾给平民也是无奈之举。就算再来几艘,恐怕还是有人上不了船。」 艾德里安直到刚才都在忙活相关事宜,了解的自然更清楚:「除开守备军,大约还有十分之一的人留在城里。不少青壮年自愿参与守城,但没经过训练就上战场无异于送死,辛西娅队长让他们跟着土木工匠一块干活。至于船只……海上航行有健康方面的风险,只能先紧着身体撑得住的妇女和小孩。」 和路易斯重逢之后,艾德里安总装着满肚子的话想说(也确实说了不少),只是被紧迫的公事占去了大半细叙私情的空间。 而当艾德里安隐约感到不远处传来一股不祥的气息,刻在骨子里的警惕瞬间将倾诉欲堵回了心底。他下意识挺直了身板,低声道:「渔村那边有情况。」 紧接着,东南面突然传来一阵高亢的笛声,诡谲的旋律比起曲子更像是暗语。路易斯马上站起身,温柔的视线也瞬间恢復了往日的凌厉:「是敌袭。」 二人几乎同时做好了突入战场的准备。 「你还记得怎么战斗吗,艾德里安?」 「怎么可能忘记?」 收到瞭望塔烽火传递的军情之后,辛西娅几乎一直待在城门楼上,透过望远镜观察库尔曼军队的动向。 第187页 敌人已在远郊扎下了营,暂时停在弩炮和火炮的射程之外。或圆或方的帐篷连成一大片,光是看着就让人胆寒。 早些时候,听从艾德里安的建议,守备军提前封死了位于城郊的下水道出口。库尔曼人在守军视野范围内扎营后,几个城门都採取了同样的措施。 顶住大门的不仅是成堆的沉重石砖——附近的几尊石雕也被搬了过来,神像斜斜地倚在灰红交错的砖堆上,女武神的长剑与海神的长戟抵着铁铸大门,竟像是神祇以石造的姿态降临人世,亲自守护这座城市。 同时,为防止敌人派出小股部队,借道渔村进行渗透和袭扰,守备军拆除了南城墙附近的大部分平房。原住于此的村民要么已经逃亡,要么躲到了城里,曾经的渔村只剩一片狼藉。没被完全拆除的茅屋敞着空洞的门窗,像一张张飢饿的口。 越是沉沉黑夜,越要时刻提防敌人的偷袭。按照辛西娅的安排,路易斯将手下的佣兵提前布置在城墙与豁口内侧的建筑里。奥希姆抱着同路易斯较劲的想法,也向艾德里安自告奋勇,和佣兵们一块潜伏。 玛伦利加的钟塔上已不再有值夜的人。本应报时的午夜时分,这座城市的子民也听不见象徵着平静岁月的钟声,这样的沉默反倒令人无法入眠。 月光被厚重的云霭遮蔽了大半,就连灯塔的光都是雾蒙蒙的。 库尔曼军派出的偷袭者正是借用这无法驱散的黑暗,不掌火把、不声不响地从大军营地一路摸到了玛伦利加的侧翼。好在守军事先有所防备,渔村民房被拆除后,夜袭者无处藏匿身形,只能不作停留,直接突入城中。 负责放哨的人听到了动静。 早在杰斯帕报信的笛声响起之前,短兵相接的厮杀就已经开始了。 因为难以辨清敌友的身影,弓箭在此时并不实用。灰石战友团的暗哨点起火把,城墙内侧狭窄僻静的巷道跃动着刺眼的火光与刀光。巷战间,翻倒的火炬点燃了木造的民房,蔓延的火势将头顶的一小片夜空染成浑浊的暗红。 「杀了他们!」 不同语言的战吼表达着相同的意思,只是一边尚显游刃有余,一边则是背水一战的悲壮。 玛伦利加没有退路,也没有未来,而这群佣兵与守备军正作着徒劳又不可或缺的努力——战斗本身已经成为「意义」。 因为十六年前那场血腥的冬谷之围,疤脸早早和库尔曼人结下了仇。在他心中奔涌的悲怆与愤怒如同烈酒,将任何可能残存的懦弱洗刷干净,淬鍊出最纯粹的恨意与杀意。 他知道偷袭的库尔曼人大概是准备放火烧房,或者给井水投毒的,当年的冬谷城就经歷过这些。往日与此刻的重叠令他气血上涌,脸上狰狞的伤疤也跟着发烫。 就算堪称「草原死神」的大军已经换了几茬战士,他们仍是自己的仇敌,大部分因库尔曼入侵失去家园的佣兵都抱着相同的想法。 奥希姆的心思则简单得多。既然是艾德里安的敌人,「该做什么」就很明显了。 艾德里安曾教过他,直觉和本能固然重要,激烈的情感也能让人迸发出难以估量的潜能,但不能将一切都押在技术以外的因素上。在灼热的火与血之间,雷打不动的冷静就和永远不会被烈焰烤热的长剑一样可贵。 但年轻人还是需要真刀真枪的锤鍊,才能切身领会那些话语的用意。正当奥希姆因热血上头疏漏了来自侧后方的攻击,一把剑灵巧地挑开瞄准奥希姆背部的库尔曼弯刀,另一把剑当即向弯刀主人的咽喉挥去。 是路易斯和艾德里安从灯塔下赶了过来。 他们手中的剑依旧那么锋利,剑锋挟着唿啸的风声,闪电般噼向敌人的身躯,替即将浴火的城市发出嘶哑的怒吼。 这场战斗持续的时间不长,战友团与城市守卫很快联手消灭了这一小股敌人。夜袭者大部分被当场击杀,守卫还生擒了几个负伤的库尔曼人,并将俘虏押到守备军的营地等待处置。 阴谋的挫败并没能给众人带来多少喜悦:他们都知道,真正的交锋还没开始。 军营中,辛西娅钢铁般冰冷的视线从几名俘虏沾满血污和炭灰的脸上一一扫过。 她并不打算审讯这些人,更不会释放他们——对方是玛伦利加的仇敌,库尔曼人也没有谈判和交换人质的传统。且北方已有先例证明,举城投降和死战到底都是一样的结局。 不像在城邦生死关头选择离开的贵族与商人,守备军本就没有选择。既然註定抱着与生俱来的使命为玛伦利加殉葬,辛西娅不介意用敌人的鲜血染红自己的坟墓。 手起刀落间,库尔曼俘虏的脑袋相继落下,处刑者的下半截铠甲很快溅满了血。 很快,空地上只剩下最后一个被捆缚双手、跪在地上的俘虏。 「你不是库尔曼人,」辛西娅居高临下审视着那张不属于北方人的脸庞。「却穿着他们的衣服,替他们攻打我们的城市。」 俘虏仓皇地抬起头,想要求饶:「我、我和你们一样,也是玛伦利加人啊!我被他们捉住,他们逼我带路,我才——」 辛西娅的嘴唇翕动着,低声说:「那就更该死了。」 她拔出剑,亲手捅穿了俘虏的喉咙。一声悽厉的惨叫被利刃中途切断,只剩混着气泡的血沫泉水般往外涌。 第188页 处决完敌军俘虏与叛徒,辛西娅对着那几颗头颅、歪倒的尸体与一地的鲜血沉默了许久,才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路易斯和艾德里安。 三人什么都没说,又或者什么都不需要说。 此时,一缕日光正好冲破乌云和雾霭,跨过银湾平静的海面,斜斜打在玛伦利加的城墙上。 军营门口的守卫也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疲惫的双眼虔诚地追随那道金色的光柱,口中喃喃自语:「太阳终于出来了。」 日出后,库尔曼军队正式发起了进攻。 从博伊斯王国缴获的十余门巨炮和投石车对着玛伦利加城墙同时开火,震耳欲聋的巨响掀翻了渔村残存的草房。遮天蔽日的灰尘之间,太阳与大地一道颤抖,升腾的浓烟驱散了往日麇集城市上空的飞鸟。 陈旧的城砖被袭来的炮弹炸得四处飞散,玛伦利加的城墙很快被轰出几个缺口。落在城中的几枚炮弹有的正中民房,有的砸在宽敞的石板大道上,还有的落进了被血染红的珍珠河。 城墙上的箭塔、弩炮与火炮马上开始反击。可库尔曼的攻城队伍正好停在箭塔射程的边缘,激烈的炮火令守军无法冒头,远程交战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不对等的局面,指挥官不得不举起令旗,示意众人暂停反击,将箭矢省到敌军接近时再用。 巨炮威力虽大,炮弹装填所用的时间却比普通火炮更长。城墙上的传令官趁机佝偻起身子,赶在两轮炮火的间隙从城门楼跑向边上的箭塔。炮击导致的耳鸣使得「传令」这件事都变得分外艰难,只能扯着嗓子大声吼叫才能让战友听清自己的声音。 就在这时,第二轮炮火突然袭来,一发炮弹将传令官所在的箭塔拦腰削掉了一半,刚才还在努力听清军令的弩手瞬间被埋进那片热气蒸腾的废墟。 无论后世用何种笔触描绘这场战役,烙在传令官生命倒数第二天记忆里的最深刻的片段,便是在脑海中不断迴响的炮声,和瓦砾底下蔓延的血红。 几轮炮击过后,库尔曼重步兵在弩炮的掩护下,推着攻城车向玛伦利加的城门逼近。 城墙上的守军找到了反击机会。 「放箭!」指挥官一声令下,剩余的弩炮连同守卫单兵使用的轻弩、重弩洒下一片密集的箭雨,有效削弱了库尔曼人进攻的势头。 然后,库尔曼军暂时撤下攻城车与步兵,代以又一轮兇狠的炮击,直到城墙上似乎没了声息。 再然后,趁着敌军停止远程攻击,玛伦利加的守军靠箭矢、热油弹和滚石打退了库尔曼人的几次冲锋。 这样的拉锯战重复了几次,城上城下很快积起了一地的尸体。浓烈的血腥味麻痹了每个人的感官,模煳了生与死的界限,却使城市的图腾分外鲜明,仿佛能在血雾中看见神明的面容。 弩手瞄准推动攻城车的敌兵,从喉咙深处发出雄壮沙哑的吶喊:「玛伦利加万岁!」 比炮膛还要滚烫的情绪感染了其余军士。众人纷纷高喊:「玛伦利加万岁!」 铺天盖地的炮火声中,他们的吶喊随时可能被吞没,却又显得如此强大,就连码头上登船逃生的人群都能听见这撕心裂肺的高唿。 「玛伦利加万岁!玛伦利加万岁!」 战斗一直持续到了黄昏。玛伦利加守军已阵亡近三分之一,城墙也被轰出了好几个大洞,但库尔曼人始终没能更进一步。 浓烟揽着夕阳越过被烧焦的树梢,整片天空已经染成了血红色。远远看着库尔曼人撤退的身影,军官们并不觉得轻松——来不及填饱肚子,他们领着倖存的士兵和工匠开始修復破损的城墙和武器,为更残酷的鏖战作准备。 停在玛伦利加的最后一艘船也即将起航,载着灰石战友团与逃难的市民驶向战火尚未波及的地方。 起锚之前,路易斯和艾德里安来到银湾塔,告别决定死守于此的谢默斯。 抱着分散风险的打算,带不走的书籍和藏品被分别锁进不同的暗室,谢默斯自己分拣出的几箱藏书和官方档案也搬进了侧塔,那之后才是不可或缺的干粮和水。至于能支撑多久,谁都说不准。 谢默斯站在通向侧塔的暗门后,凌乱的头髮已经斑白,眼角的皱纹透着憔悴。 丽兹和银湾塔的其他人已经乘着瓦瑞娜号离开,带着老馆长的遗憾与祝福前往能让知识之火继续燃烧的港湾。现在,偌大的银湾塔就只剩他这个「管理员」了。 辛西娅也来到了银湾塔。她受伤的眼睛只经过简单的包扎,上着夹板的左臂悬在胸前,身上沾满烟尘和血污,却显出别样的圣洁。 谢默斯向她点头致意:「辛西娅队长,没想到您会拨冗前来。」 辛西娅握着剑,向谢默斯行了一个最高规格的军礼——他这辈子就没受过这样的礼遇。 路易斯说:「您这副模样,简直是女武神的化身。」 辛西娅苦笑着摇头:「可惜胜利不会站在我们这边。」 她将视线回到谢默斯身上。 「玛伦利加感谢你的坚守。」她郑重地说。「我们将会牺牲,离开的人也终将死去,但玛伦利加——这座城市的一砖一瓦会留在这里,永远地留在这里。」 银湾塔的守墓人沉默许久,眼里的黯淡逐渐蜕变为坚定的光芒,嘴角浮起一抹苍凉而豪迈的笑:「不。这座城市会死亡,再以另一个名字重生;离开的人民会活下来,文明也将长存。终有一日,玛伦利加的荣光将回到这片土地。」 第189页 路易斯重重地拥抱了老朋友。 「谢默斯,保重……保重。」 然后,他缓缓松开了手,和艾德里安并肩看着那道暗门缓缓沉下。一堵墙分开了谢默斯的身影与送别的目光,如封上一具沉重的棺椁。 日落时分,路易斯和艾德里安登上了信标号。奥希姆则待在船长室里,协助克洛伊安排登船平民的粮食供应。守备军从投机商人那里收缴来的物资大多留给了载着平民的船只,以确保他们能活着(最好是温饱状态)抵达新的家园。 城市的另一头,炮声又响了起来。站在栈桥上,目送最后一艘船离开港口的辛西娅马上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奔向被死神眷顾的战场,奔向那由血肉、钢铁与烈火纠集而成的漩涡。 在这浓烈而冰冷的暮色里,周围的喧嚷都浸透了悲怆。或许是大自然也受到人世的感召,信标号经过尚未熄灭的灯塔时,玛伦利加下起了当年度的第一场雪。 在炮火和喊杀声中,在难民的抽泣与祈祷声中,雪沉默地落下。 无论是焦土、血泊、尚未被摧毁的建筑,还是枯草、沙滩、被航船划破倒影的海面,它只是慷慨地掩埋满目的狼藉,安静而矜持地见证这座城市的末日。 但路易斯轻声说:「它终会迎来復活的一天。」 身旁的艾德里安默然不语。 二人站在船尾,回望着伤痕累累的玛伦利加。 信标号缓缓驶出银湾,珍珠河的波光、神殿的晚钟、酒馆里的小调离船上的人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一片背光的黑影。 女佣兵瑞拉坐在甲板一角,低头擦拭着杰斯帕留下的竖笛。 库尔曼人夜袭时,是杰斯帕用笛声传递了信号,他却也因此成为敌人最先注意到的目标。清晨时分,灰石战友团的佣兵们在渔村的空地上安葬了杰斯帕的遗体。 她不会吹竖笛,却依稀记得竖笛的原主人是怎么演奏它的。很快,忧伤的笛声响了起来。落难的吟游歌手虽许久没开张,但即便是断断续续的生涩曲调,他也知道该如何用自己的歌声应和,以哀悼这座熟悉的城市和那些陌生的牺牲者。 「纵使雷鸣吞没了我的歌声,纵使污泥玷污了你的面容。消失的女神回归之时,她会再次带来诸神的恩典。你将重新戴上嵌满珍珠的王冠,披上锦缎织就的盛装,穿过黄金打造的城门,踏上铺满白玉的沃土,这无可替代的荣光永远属于你。」 作者有话要说:  fallout 4 main theme (spinner mix) - inon zur/你将如闪电般归来-stamatis spanoudakis(←精罗神曲,我的灵感之源) ☆、第七十八章 世间所留之迹 玛伦利加城被攻破后,库尔曼大军曾在该地停留数月,于第二年春末再度南下,意图攻进基洛维王国的领土。但在不久后的战争中,库尔曼人的首领史兀罗意外染上瘟疫并因此病亡,针对基洛维的入侵不了了之,汗国也陷入争夺统治权的漫长内斗。 当然,对离开玛伦利加乃至库诺大陆的人们来说,这些「后来的事」已经很遥远了。 「克洛伊,如果信使能按时把信送到,此刻,灰石战友团大概已经完成了护送任务,将这批学者安全地送回首都,我也将和科马克大师一道踏上归程。 这里一切都好,就是气候比鹤山庄园潮湿,又不像玛伦利加那样多雨。还记得芒特河口吗?我们经过的运河虽没有乌特鲁斯河流域繁华,但从商船往来的密集程度和货物的价值看,也算是欣欣向荣了。 和库诺大陆相比,这里简直和平到令我们不太适应。雇来的翻译听我们说起库尔曼人的入侵,都惊讶得像见到什么可怕的魔物。他说,这里的草原部族从未发展出与王国抗衡的实力,已经开始把定居和务农当作更好的出路,大概和本地的气候条件有关。 战友团的这次任务说是护送,实际和挑夫差不多,一路上没遇到什么匪徒,真正的难处反而在于奸商。当然,和玛伦利加的同行比起来,这些商人都算是老实的了。啊,玛伦利加……说实话,我真不愿意知道它现在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还是说些和自己有关的事吧。奥希姆还是老样子,不过总算愿意听大师的话,接受他的剑术指导。我从来无意比较托雷索的家传剑术与赏金猎人的风格孰高孰低,但奥希姆似乎对这样的比较乐此不疲,我不得不反覆强调二者各有所长,不必强分高下。 你曾经担心那孩子会暗算自己的生父,我一开始也有过这样的忧虑。但现在看来,路易斯的包容心已经改变了奥希姆的部分态度,而这是以我的身份无法做到的——是的,我还是会在不同的称谓间摇摆不定,就像佣兵们有时还是会叫他诺泽团长,你可以尽情取笑我了。 另,对于信标号的维护和改造,请注意开销的上限。我在信里还要提这件事,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当然,我也希望是自己过于谨慎)。既然你已经是船长了,就更应该有经济上的自觉。不过无论如何,只要有了新的航行计划,我还是会毫无保留地支持你。 艾德里安,于西奥特斯城白河旅舍。 (刚从窗口看见了一群野鸽,一时恍惚,又想起了在玛伦利加养过的信鸽,看来我也到了会怀旧的年龄)」 克洛伊捲起信纸,抻着上半身重重地往后仰去,嘴里嘟哝着:「艾德里安还是那么啰嗦……」她将这封在路上跑了一个多月的家书收好,扭头看向窗外热烈的阳光。 第190页 正午的天与水之畔,窗外长着椰树林的沙滩亮得像铺满了白银。伸向海面的木栈道旁泊着渔船,位于码头最内侧的信标号是这座港口最大的船只。透过木楼的窗口,克洛伊能远远看到信标号的桅杆。 异邦渔港的船歌用着不一样的语言和曲调,总显得轻飘飘的,只要放慢了节奏轻轻哼唱,就能变成哄孩童入睡的摇篮曲。 这里的一切是如此平静,令克洛伊不由得想起多年前造访的洛格玛地区。但和洛格玛不同,这种平静带着人味,能让遍体鳞伤的流浪者找到久违的慰藉。 离开玛伦利加已经一年有余,她还是会时不时梦见那个有着血与火一般浓烈色彩的黄昏。或许再过些时日,悲惨的画面就会被新的记忆洗去,就像托雷索先民在洛格玛留下的痕迹被冰雪和草木覆盖。 春末的阳光将屋子照得很暖。克洛伊倚着窗台,远眺来时经过的海面,在温和的海风与屋顶雏鸟的鸣叫声里继续想像艾德里安眼中的风景。 库诺大陆西南腹地,卧在河谷地带的道路因连日大雨泥泞不堪。 沿着这条路,一支包括四五辆马车的运货队伍正艰难地行进。马拉的板车上装着沉重的大木箱,车轮在路面轧出几串极深的辙痕。走到谷地深处偏僻的小村庄时,队伍已是人困马乏。村里人闭塞惯了,对这些战乱时期还要赶路的人十分好奇,都挤到窗前远远地看热闹。 和一般的过路商客不同,这几位行人明明已经筋疲力竭,却始终保持着修道士似的沉默,就连表情都分外凝重严肃,一举一动透出了村民难以理解的、与日常生活格格不入的极度自制。 罩在木箱外头的浅色薄布吸透了雨水,隐隐透出画在箱子上的标记。那是用靛蓝颜料抹出的一方底色,其上绘着金色的十字星。 「嘿,你看那是什么?」眼尖的村妇戳了戳挤在身边的丈夫,将那奇怪的标志指给他看。「你见过那玩意吗?」 农夫摇摇头:「我也没见过。」 这里的村民当然不会认得教团的标志——上次有教士路过此地,已经是不知几个世纪前的事。消息的闭塞导致他们只模煳地知道北方的游牧民族打到了南方,连轰动整片大陆的玛伦利加之围都没听说过,更别提已经解体的教团了。 村子很小,也就二十来户以打猎种田为业、自给自足的人家,连个店铺都没有。马队成员走近一户人家,问这里有没有可以歇脚的地方,却只收穫了几个迷茫的眼神。 村民们摇着头,说再往前走小半天,那里的村子大一些,也有能让外人住的旅舍。 问话的人回到马队末尾,同上司商量了几句:「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但村民们恐怕没有能让我们容身的地方。您看……?」 护送教团遗产躲避战乱的队伍当中,身份最高、资歷最长的实际领袖是位年长的(前)异端审判官。他沉思片刻,低声说:「……只能继续走了。」 众人坐在路边的大树下,冒着细雨喘了口气,又回到马车前后,扎紧固定木箱的绳索,系稳马背上的鞍具,继续这苦修般的无尽旅程。 越靠近位于隘口的古代要塞,道路就愈加狭窄。年久失修的砖铺马道凹凸不平,泥浆裹着沙石,在碎砖间模煳的车辙印里流淌。连绵的雨雾卷着寒气,扯着本就凝重的心绪往下沉。 行走间,其中一匹马不慎踏上水坑边缘松动的石块,马蹄一翻,马身也不受控制地往一边歪倒,连带系在后面的板车也失去了平衡。藏着裂纹的轮辐应声折断,木箱顺着倾斜的平板滑向地面,箱角因此被撞出一个巨大的口子。 其它马匹也不同程度地受了惊,主人们花了不少工夫才让它们平静下来。最后那匹马被前头的动静吓得脚下乱踏时,不巧踩上一快铺满苔藓、格外湿滑的石砖,将自己背上的人带得摔倒在地。 这一摔直接将审判官撂进了道路边的泥坑,陈旧的外袍与教团制服浸满泥浆,落魄狼狈的模样叫人唏嘘不已。他本就腿脚不便,拴在鞍具袋边的手杖又在自己伸臂探不到的地方,一时间连爬起来都显得如此艰难。 同行的教警与教士慌了神,正欲将他扶起。 审判官却抬起一只手,冷静地说:「不用管我。」他又指向那辆翻到的马车。「你们先……将箱子扶起来,想办法把车修好。」 下属们于心不忍,但还是尊重了他的意志。他们围到马车边,一人负责控制好受惊的马匹,其余众人则忙碌着扶起翻倒的木箱,确认内容物是否受损。在荒废的古要塞外,在细密的雨幕中,场面混乱且凄凉。 道路前方出现了一个神秘的行人,幽灵般模煳的瘦削身影逐渐清晰。 来人在猎装外裹着棕黑色的披风,下摆磨损得厉害,还有不少被剐蹭或划破的痕迹,一副风尘僕僕的模样。除了腰间保养还算得当的马刀,一切都是旧的,和教团遗产的守护者们一般满身风霜。 最后的异端审判官抬起头,愕然发现对方拥有自己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和气息,只是胸前再也没有那枚摇晃的蛇形纹章。 神秘的独行者单膝跪地,任由衣裳的下摆浸进那滩浑浊粘稠的泥水,丝毫不在意自己沾了半身的脏污。然后,他伸出双手,如近二十年前洛格玛古圣殿中的一幕,一言不发地扶起审判官伤痕累累的身躯。 第191页 *尾声* 监督学院派来的工人将藏书小心翼翼运出银湾塔时,考古学者萨德兰与他的学生们听见不远处传来戏嚯的歌声。 「人们曾叫你玛伦利加,现在又唤你维斯拉;若让你自己选择,是否更愿被称作玛伦利加?库尔曼人来了又走,基洛维人走了又来;除了坟堆、柴火和砖瓦,偌大的城市啥都没剩下。」 看着银湾塔破碎的穹顶下断裂的神像,斯维因小声念叨:「才不是『啥都没剩下』。」 他们发现了藏在银湾塔侧塔里的神秘死者,以及那人遗言般的撰述。根据死者留下的手稿,萨德兰等人又在图书馆的几个隐蔽夹层里找到了部分倖免于难的书籍与文物。有了这些文献,玛伦利加陷落前后的真实歷史将突破重重雾障,回归人们的视野。 而打开地下书库时,众人惊讶地发现,那里竟安放着一副孤零零的棺椁。 对照新发现的文字资料与棺椁上的铭文,棺椁主人的身份很快被确定下来。至于侧塔里的神秘死者,银湾塔最后的「守墓人」,他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和履歷,后人只能根据手稿中的片言只语作出推测:他与最后一任馆长之间存在师承关系。 蕾莎深吸一口夹带着灰尘与海水味的空气,蓦然发现这初次造访的遗蹟竟带来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她在几个世纪前也曾生活于此。 只是那时的玛伦利加尚未被战火污染,阳光透过银湾塔的玻璃穹顶,平静地照耀着满满当当的书架与穿梭其间的求学者。清澈的珍珠河水声如琴,酒馆里忙里偷闲的市民们喝得正酣,街道上飘荡着蜂蜜的甜香。 恍惚间,一切又化作层层叠叠的藤蔓与青苔,草木丛中倾倒的断墙,断墙边破碎的梁椽。 夜色降临,国立歷史学院的考古队准备返回停靠在码头的船只。在萨德兰的带领下,他们换了条道,穿过曾经奢华美丽的「贵族区」,再从海港区的北缘走向银湾。 途中,众人路过了原属于托雷索家族的「飞狮公馆」。 石砌的结构毕竟比木造结实,也基本留下了原来的形制,只是空荡荡的房屋已经成为海鸟和鼠虫的乐园。倒塌的院墙后,草木长得正茂盛,几乎要把庭院的迴廊吞没。要不是门上那只张开双翼的石狮,他们恐怕无法辨别这套宅院属于哪个望族。 萨德兰草草打量了两眼。发掘银湾塔的喜悦之下,别的东西对他来说都不那么重要了。所以,年长的考古学者只简单感嘆了一句:「再显赫的世系也有淡出歷史舞台的一天,更别提哪个人了。」 斯维因默默地点头。 因为总是被沿途颓败却有着独特美感的景致拖慢了脚步,他走在考古队最后。偶然回过身去,斯维因突然发现,街角还有另一个人正沉默地凝视着化作废墟的飞狮公馆。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长着基洛维王国境内少见的黑髮,灰蓝色的眼睛里带了点绿,打扮像个四处游歷的探险家。 察觉到斯维因的目光,那人也扭过头与他对视,眼里满溢着斯维因一时难以理解的感伤。 斯维因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开口搭话:「你好啊,请问你是——」 体内流淌着托雷索之血,却不再冠以这一姓氏的陌生人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斯维因,又将视线移向考古队的背影,片刻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千里迢迢「重返」玛伦利加的陌生人没有拿走任何东西,甚至最终也没有踏进院落半步,仅在离开前深深地看了一眼废墟上斑驳的飞狮石雕。 海鸟高叫着从石狮头顶掠过,仿佛玛伦利加的游魂还在银湾的海风中歌唱。 作者有话要说:  写作bgm:our mark on this world - marvin kopp 全文完。 这篇文写得有些艰难,特别是寻找可以作为参照和灵感来源的资料,但总体来说还是快乐的——我的初衷其实是「写一个自己想看的故事」,而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看的故事」,所以更多地体现了我自己的口味和兴趣。但如果有朋友能从中收穫些什么(当然,不一定是快乐),那这个东西也算是增值了quq 接下来稍微写点创作过程中的零散想法(不然我自己都忘了) *几年前摸鱼刚摸出大纲、连文名还没定的时候,故事还是以人物为中心的,虽然也有「玛伦利加」这个城市的设定,但其意义更多的是「这个故事发生在某地」;几年后真正动笔时,受接触到的文献的影响,想法已经变了,玛城反而成了真正的主角,变成「这里曾经发生过某个故事」。如果按原大纲写,虽然还是有库尔曼人入侵、玛伦利加陷落的背景,但莫吉斯总督大概不会死,前期的一些支线也不会出现(。 *玛城其实从根源上就不是一个「完整」、「健康」的城市:它由帝国解体后的流亡贵族直接建立在一片未充分开发的土地上(普通渔村),最早的发展驱动力是外来资源,而非用时间和一代代劳动力完成积累的农业和手工业基础,缺少传统聚落的稳定成长曲线和战略纵深,也没有积极发展军事力量(没过三个世纪就开始吃老本),因远居东南沿海而缺少危机感,商业为中心的定位又使它高度依赖外部市场,可以说是繁荣而脆弱的。 名为「商业城邦」、「城市共和国」,其政权与社会结构从创立之初就服务于贵族和商人的需求,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的矛盾被处垄断地位的城市文化遮蔽。但随着资源倾斜的加剧,阶级冲突愈演愈烈。而「机械降神」式的外敌没能成为消除内部矛盾的「安全阀」,反而加剧了城市的毁灭。 第192页 *艾德里安其实是一个特别的「观察者」:从故事初期那个「稚嫩的异乡人」开始,他见证了玛城最后的辉煌与陷落。路易斯则不同,母亲、生父、职责、苦难之类的人与事纠缠在一起,使得他的命运和玛城本身有着千丝万缕的先天的联繫,从「无法离开」、「只能离开」到「最后的返乡」,他的立场可以说是摇摆不定、晦暗不明的。 *路易斯/艾德里安和海格/萨缪尔的两条线相对独立又互相交织,也不好说哪个是主线、哪个是支线。前者基本都发生在城市,强调与「人」之间的关系(虽然期间打过怪),最后的结局也被安排在人群之中。后者则更多的是与「世界蛇」这个意象的对话,就像耶兰提到的「巨鲸与渔夫」的故事,二人都带有更强烈的在入世与出世之间游走的孤独感。 *就背景设定而言,洛格玛dlc、银湾塔和玛伦利加陷落是我写得最zqsg的部分。 *对照开头和结尾,四人的身份都发生了变化,并以不同的原因最终离开了玛伦利加。路易斯、海格和萨缪尔面对无从对抗的洪流,先后失去了前半生的身份和可以依託的组织,被迫以比较激烈的方式「与过去告别」。艾德里安接过家族的时候,托雷索也早已不是过去的托雷索。 *这是他们的故事,也是城市的故事。 最后,还是感谢每个能看到最后或是没看到最后的读者,希望这些文字能给大家带来一些收穫。如果能唤起对哪些学科的兴趣,那是坠吼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