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即我谋》 第1页 [古装迷情] 《来即我谋》作者:良好睡眠【完结+番外】 文案: 长治七年,将军府嫡女伊束奉旨入宫为后,内心忐忑却无计得施。未及一月,皇帝驾崩,遗诏擢升右相江子羿为摄政王,新帝年幼,朝臣为防摄政王一手遮天,只得特请太后临朝称制。 伊束自幼被养在后院,哪里学过这治国之道。 被推上朝堂的她两眼一抹黑,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学! 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伊束偏不信这个邪! 这是一个政坛小白逆袭成为大魔王,顺便攻略摄政王的故事。 气魄果敢女政治家x温柔赤诚摄政王 排雷: 1.慢热,成长型女主,女主视角少。 2.正剧带智商,主剧情。 3.双向暗恋,he。 一句话简介:太后与摄政王的禁忌之恋 立意:拥护党的领导 内容标籤: 强强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伊束,江子羿 ┃ 配角: ┃ 其它: ================== ☆、针锋相对 长治七年,皇帝驾崩,京城内外的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们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乱作一团。 正逢六月烈日炎炎,知了聒噪,直叫得人心焦气燥,往年这时节各人都窝在家中消暑,今年却不行。 邸报刚发两日,就已满城素缟,护国大将军府门前却是车马盈门,喧闹之声不绝于耳,与沉重肃杀的京城格格不入。 来拜访的都是各地进京奔丧的世家贵族,他们乘着华贵的马车,着黑白二色常服,一路风尘僕僕而来,其间一些自诩为「聪明人」的,以为清楚当朝局势,未来得及住进驿馆,就想着先见过如今中北最得势的重臣,权臣伊石将军,表明态度,以求日后博个好前程。 管家领着两队小厮在烈日炙烤下不知疲倦的在府前迎来送往,越往后来人越多,院中已是清理过一番,移走了不少花草,却仍然容纳不下,除却廊下,前庭也站满了人,院中并无遮挡之物,饶是世家贵族,后来也只能立于院中等候接见。 不多时,许是得了主人消息,又苦于热气,管家才将人都引进内院,疏散开来。 如此,才堪堪容得这流水般的人潮。 贵人们都三三两两聚作一块相互寒暄着,语气却不同往日喜悦,多的是忧心匆匆,或不时传出一两句高声怒骂,说老天不开眼,或惋惜皇帝正值壮年,却就撒手人寰,留下这烂摊子给后人处理云云。令人不解的是,其中并未有一人真心实意为国惋惜,为皇帝惋惜,尽都是装模作样给暗中观察的探子们听的罢了。 夏日苦长,烈日高悬,日光一寸寸向东移去,却不见天色渐暗,众人只觉头上都快冒烟了!有的受不得苦的,许久不见屋内有动静,便都自行散去,等着另寻个日子来,只要见得将军一面,日后所求,都是有些希望的。 疏散了一拨人后,又过许久,院中余下的人正各自扯闲,就听得门外小厮高声唱道:「公子羿到!」说来也怪哉,众人闻言,谈笑风生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一般。 院中寂静一刻,又听得有人疑惑:「怎的公子羿不在宫中主理皇上身后事,也来这将军府凑热闹?」 「是啊!公子羿到了,将军也该见见咱们了吧!」 「非也!公子羿与将军向来水火不容,只怕......」 这人话未说完,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冷哼,带了几分讥讽道:「先帝刚去,将军府倒是热闹非凡!」话音未落,就引得众人侧目。 说话这人是皇帝的堂弟江子羿,面如美玉,寒江凝眸,头戴玉冠,着黑色大氅,配以月白色常服,腰间繫着块冰种帝王绿翡翠,浑似位浊世贵公子。 说来也怨不得他今日火大。 先帝薨逝,灵前除幼子江昭,竟无人守孝,他于宫中主理事务,已是分身乏术,火烧眉毛的节骨眼却找不到在职官员,而后听闻将军府这几日门庭若市,这才火冒三丈,停了手中诸事出宫来瞧瞧这帮人到底在做什么。 江子羿自顾自穿过人群,进入内院,目光依次扫过廊下与院中众人,面上带着几分含煳不明的意味,与日光一道压得人喘不过气,站在院中的宾客们都羞颜汗下的埋了头,想要躲过他尖锐逼人的目光。 如此沉默了一刻,一直在屋内消暑的大将军这才挥手示意小厮出去喊了一嗓子:「大将军接见诸位大人!」以期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众人立时如醍醐灌顶一般,又交头接耳起来,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交谈之声,稍离得远些便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直叫江子羿头疼。 片刻后,还未见得伊石出现在众人眼前,就听见门外小厮高声通传:「皇后娘娘到!」 当朝皇后,亦是将军嫡女,名伊束,束缚的束。 一月前她才被抬进中宫,皇帝忙于政事,未曾与她见过,便去了,她尚未见得皇帝的面,就要缅怀他逝去的哀荣。 由于皇帝去得匆忙,储君年幼,万幸的是,这一代宗室人丁稀少,无人觊觎皇位,免了夺嫡之乱。 其中有资格的争夺帝位的不过三人。 一是皇帝的长兄江沛,从前贵为皇长子,却一心琢磨沙场杀伐之事,未曾对帝位抱有想法;二是皇帝嫡子江昭,年幼丧母,一直养于皇帝宫中,受尽荣宠,六岁时就已封昭文君,身后又有母族王氏这个几百年的世家纯臣撑腰;三是堂弟江子羿,少年天才,闻名列国,虽未及弱冠就官拜丞相,可对家国社稷,也看得极淡薄。 第2页 兄弟二人不愿接手帝位,按着规矩与朝中人心向背,江昭继位最为合适,而他们往后要做的,是替他铺路。 旁人也许不清楚,可江子羿是知道的,将军府势大,皇帝忌惮也不是一日两日,曾想过从中分权,却苦于登基时年少,根基不稳,手中既无人可用,也无伊石把柄,无奈之下只得听了江沛出的损招,将伊石嫡女迎入宫中,缚于后位,当做人质,对外又将嫡子过继于她膝下,稳定将军府人心,内里却是一言难尽。 可就是这缓兵之计,一开局就断送了伊束的大好年华,她还未明白如何铺排自己的人生,就已被剥夺了所有的可能性。 今日伊束出宫,原是要来安抚母家,不可做趁火打劫之事,却不料,还未见得父亲的面,就听见江子羿在此刻薄讥讽:「古人诚不欺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即便如此,各位大人也该睁大眼瞧瞧,眼前这是谁家的天下,你们的衣食住行仰赖谁家恩泽!」 伊束幻灭了。 在她还是深闺娇娇女时,曾去城外东岳庙求籤,也就是那一日,她与江子羿擦肩而过,掉了手帕,未曾察觉,只听子羿轻声唤道:「姑娘,手帕掉了。」如春风拂过,带着些许罗曼的诗意,叫她红了双颊。 那时她惊嘆于世上怎会有这般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美貌少年郎,温柔又高傲,宛如神祗。 此后生活归于平静,伊束心中时常念着那日情景,不真实到她曾怀疑,那只是一个梦。直到方才她听见院中那人的声音,才不可置信的上前查看,原来真是叫她心心念念的公子。 不由得心生失望。 许是江子羿看出她神色有异,正想上前质问她此时出宫欲做何为,就听见屋内传来一阵中年男人爽朗的笑声,众人这才来了精神,齐刷刷向屋内望去,寄希望于将军的出现能为他们解困。 伊石见女儿回家,先是上前装模作样的恭敬行了个礼,以提醒江子羿,按着规矩,他也应当行礼。却不料江子羿并不将此事放在眼中,他向来最是守规矩,可此刻,不论什么规矩对他来说都是狗屁!他只想知道将军府闹这一出,出于何意。 伊石见他并不买帐,只是上前躬身,压低了声音不阴不阳的说道:「本将仰赖先帝赏识,唯江氏宗族马首是瞻,何来公子所说,人往高处走之意?」姿态虽谦恭,说完面色却大为不悦。庭中众人一时不知他言下何意,都不敢出声附和,只是面面相觑。 江子羿轻哼一声,又开了口:「将军莫走,庭中众人都等着将军发号施令呢!」 伊束听罢,倒抽了一口凉气,她自幼养于府中,哪里见过这般无理之人,敢这般讥讽她的父亲,一时只觉江子羿真真是咄咄逼人,分明父亲已表明了态度,他还如此不依不饶,偏要将人往最坏处想,真是气煞人也! 正想出言应答,江子羿就将矛头转向了她,问道:「子羿有一事不明,宫中事务繁多,还需有人主持,娘娘此时出宫,又有何图谋?」 图谋?伊束虽不明朝政,却知道他是在给将军府扣个天大的帽子,不由得腹诽道,你不在宫中处理事务,又来我家里图谋什么?如是想着,又不愿给众人落得个与江子羿一般牙尖舌利的印象,只是应他:「本宫图谋的是江山稳固,江氏天下太平长安!」 众人原以为她会温声软语劝阻江子羿,却不料她也是个不愿在唇舌之争中落下风的,遂爆出一阵嘈杂,江子羿被应得语塞,只道这皇后明事理是好事,可不见得她爹也明事理,心中想着如何应对,手上也不自觉的将摺扇往手心里敲了敲,将军虽会意,却并不明说,他还想稳一稳,等着看他下一步还有何动作。 场面已如此尴尬,再尴尬又能尴尬到哪里去? 子羿并不出声,将军便作势要走。 「将军!将军有何见解?烦请明示。」这是京兆府尹忍不住开口叫道:「我等都想听将军见教!」 伊石心满意得的回身,见江子羿用眼刀狠狠剜了这府尹一眼,心中万幸有人做了出头鸟,他可不想因为今日之事就被江子羿记恨。这才冷冷笑了一声,一板一眼的教训道:「尔等也不是未经事的新人了,朝政之事须得朝堂议论,这个道理,还要老夫教吗?」说完,又深深打量了眼伊束,这才步履稳重的回去了。 这场面一时更加不好看,却叫伊束心中坚定,此次出宫是她多虑,她父亲还是忠心耿耿的。 江子羿见他态度尚可,才消了几分怒气,兀自离去。庭中众人也都是久居官场,略微思忖就明白了将军弦外之音,并不如伊束那般盲目信任于他。 说到底,她只是个不懂朝政的娇娇女,哪能一刻就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作者有话要说:  理想是写一个认真的权谋故事,感情线会比较清水慢热。 女主是有见识有思想的权贵女,现在不懂朝政,但不傻不白,是终极颜狗;男主宗室子弟,自小就跟皇帝一党亲近,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比较理想主义,看人注重内在,不懂人情世故,智商高,情商低。 女主跟男主学政治,男主跟女主学做人。 相爱的前提是相知。 等思想高度达到一致,才会有爱。 喜欢的话点个收藏吧,谢谢大家。 小剧场: 伊束:我把子羿当男神 第3页 子羿:这位路人你谁? 推荐基友文《夫人请上座》by杉杉是棵树 一根筋小将军x玲珑心世家女 文案: 许家是几百年的世家,虽然自隋唐以后,世家渐渐没落了,后代子弟也是考科举,但是,根基还在。联姻的对象,也多半还是世家。可是,架不住许家出了个另类。 许復,许家第三代嫡长女,德言容功,样样优秀,据说,是连太子妃都做得的漂亮姑娘。可惜,只有许家人清楚,这姑娘,脾气古怪。说好听点,是看事情看得通透,说不好听的,就是万事不上心,千年面瘫脸,说话又犀利。许家大夫人一直觉得,这样的姑娘,嫁到谁家,都不是结亲,而是结仇。 终于,许家人当家人决定,这个姑娘,不嫁到世家了。 陆家,武将出身,军功了得,几代都是皇帝的心腹,可惜到了这一代,只有小儿子陆柯一个人继承了他家的优良传统。但是,这个小儿子,性格憨直,不会拐弯,陆家老爷天天愁得头髮都要秃了,谁说武将不用有心眼,武将的心眼得更多才行好不好? 最后,陆家决定给他找个聪明媳妇,这枕头风,有时候,真管用。 就这样,许家跟陆家一拍即合,给两个小的订了亲。 一个是面瘫脸小姑娘,一个是一根筋小将军,这在一起,能行吗? 你猜。 真的很甜很甜,收了不亏! 【接档甜文《撷芳》,又名《小狼驯养手册》欢迎收藏。】 文案: 安国侯府独女辛知,仙才卓荦,出落的如姑射仙子。 未及十五,跋扈娇纵之名已传遍京城。 在她及笄后,母亲曾问:「闺女,你要找个怎样的夫婿?」 辛知仰起头,笑道:「我的意中人,须得身如琉璃,内外明澈,能谋善战,忠勇双全。疼我爱我眼里只有我。」 母亲皱皱眉,因为她知道,这辈子恐怕也等不来这样的女婿。 直到皇五子霍霏入侯府议事,二人一见,相互倾心。 多年后,她与霍霏相依相偎,那时才嘆,原来老天待她不薄。茫茫人海,她找到了严丝合缝的另一半。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心存试探 待江子羿走后,满堂贵人才又恢復方才热火朝天的气氛,各自讨论着朝堂之事,见着伊石闭门不出,自知没趣,也都三三两两各自散去,与来时情景别无二致,不多时,将军府又恢復往常的光景,冷清又无生气。 「小姐,公子在里面等您呢。」说话的是管家伊阳,伊束兄妹二人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这些年来早将他们看作了自己的孩子。一月前她领诏入宫,为着皇帝忌惮将军府,伊阳唯恐她入宫受委屈,私底下还忧心忡忡的哭了一场。 伊束方才见父亲撇下众人回了屋内,心中又细细考量起来,这厢听见管家叫自己,才回过神来,笑应道:「阳叔辛苦了!」 伊阳止不住的上下打量她半晌,见她与入宫前别无二致,这才点点头,颇为感慨的说:「小姐还是好好的!」短短一句话,道尽这些日子他对伊束的牵心挂肠。 伊束知道他担心自己,也安慰道:「阳叔忧心了,我在宫里一切都好。」说完,酒窝里满满当当的都是笑意。 伊束幼年时活泼好动,在书院尽领着同窗做些混帐事,惹得先生上门告状,将军又望女成凤,每每作势要教训她,伊阳便将她护在身后,苦口婆心的劝道,姑娘家活泼些也是好事,若像那画像上的人一般,多无趣啊! 这话不知为伊束免了多少教训,也为着这份心意,二人向来亲近,如叔侄一般。 伊束自顾自走进屋内,心中思忖着如何劝解父亲万勿将江子羿的话放在心上,入内却不见有人,正要走进书房,就被兄长伊尹拦住去路,先是冷冷的打量了她一番,似要将她看透一般,才开口问道:「你可知道,今日来府中拜会之人,都想要父亲黄袍加身。」 伊尹是伊石长子,今日也着一袭月白色长袍,只是不如江子羿那般斯文,生得温文儒雅,却透着几分精明强干。 伊束被他瞧得有些心虚,恭敬点头:「知道。」她怎会看不明白这些人的心思,不过是瞧着嫡子年幼,手中无权,想着将军府改朝换代,以希冀再提提地位罢了。 可他们哪来的自信,篡位成功他们能得到好处? 话音未落,屋内气氛就已凉到极点,一地落针可闻,只听得窗外知了聒噪。从来没有哪一刻,叫伊束如此难熬,兄妹二人沉默半晌,终是她期期艾艾的开了口:「父亲可愿见我?」说完便陷入自我怀疑,在她心里,父亲向来是忠臣,纯臣,怎会因为这些人就动摇心性?难道不怕史官记上一笔,叫后人唾骂吗?她不愿相信,父兄真的生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想来又觉得方才自己对江子羿说得那句话,十分可笑。 伊尹听着她的语气,隐隐有不贊同之意,不由得又惊又怒,心中不停嘆道,这些年,真是将她教得太好了!不过出嫁一个月,竟生了要为江家忤逆父兄的意思,但顾念着兄妹情谊,不愿对她说重话,只是不咸不淡的陈述:「拥护父亲的世家贵族人人都要我处置你。」伊尹想着,她毕竟是女儿家,就此怕了,松口了也未可知。 第4页 却不料,伊束听完后不仅面色如常,还抬头与他对视,带着几分倔强的问:「兄长想如何处置我?」 我能如何处置你?不过是要你知难而退,你怎么不懂?伊尹想着,又承诺到:「你要什么,为兄都能给你。」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只要你袖手旁观。」 伊石曾教育子女要做正直且体面的人,不可对权力趋之若鹜,要懂得收放自如这个道理。这些,伊束自幼记在心里,当作人生信条,也叫她满足于现状。可如今,父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如此一来,自己一向坚持的,岂非是个笑话? 伊束自认为入宫这些日子她未曾被亏待过,皇帝虽待她平平,可嫡子江昭,却从未轻慢过她,反而与她亲近的紧,自己只一介女流,说出那些为国为民的大道理去劝服父兄,站不住脚,而说实话,谁家天下对她来说,都是白捡便宜,如今最叫她担心的不过是将军府造反,江昭会第一个被用来祭旗,实在可怜得紧。 再者,江子羿方才闹了那一场,这满室满厅的人中又有几人敢坚定立场与他当面对峙?若真造反,这些人可还能坚定的站在将军府身后?存疑。 更遑论江昭已过继于她膝下,平日里也恭恭敬敬唤她一句小娘,叫她听得心里甜丝丝,美滋滋的,要她袖手旁观这样一个乖巧的孩子无辜送死,于情于理,她都是做不到的,是以回道:「我只想护着江昭一个人。」 这话说得含煳,叫伊尹吃不准她是反对还是中立,若是旁的人,给一条活路也无妨,可江昭于将军府而言,实在是很大的隐患。她又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话已至此,伊尹只能提点一句:「切莫后悔。」 伊束低低的应了声,她怎么会后悔呢?江昭还那么小,他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长那么好,长到足以忘记所有挫折哀愁,长到足以成长为顶天立地的汉子去为江氏天下添砖加瓦。 若劝不住父兄,就将江山拱手相让,保全江昭性命,他父皇想来也是答应的。伊束如是想着,正要转身离去,就听书房内传来一句:「进来!」这是父亲的声音。 兄妹二人一怔,又规规矩矩进了去。 伊石正躺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身侧放着一盆冰,冷气上涌,才使得屋内凉快一些,听见二人入内,便开口问道:「你们为着没影的事吵吵嚷嚷的做什么?」 「父亲!」伊束开口,有几分年幼时告状的意思,想要开口却不知如何说,立在原地半晌,才控诉道:「兄长变了!」 伊尹方才见她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只当她要说出什么为国为民的大道理来叫自己闭嘴,却不料等来这一句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话,实在叫人哭笑不得。不由得温声问道:「为兄变了?」 「从前你教过我的,都忘得一干二净!」 伊尹赖皮,笑道:「我可不记得教过你违逆父兄。」 这话将话题拉回了伊束身上,叫她又气又急,却无从反驳,伊石见状,心道今日是没法将此事说得清楚的,他如今也只是出于试探。 众人拥护,登上帝位,对他来说诱惑极大,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伊石出身低微,中北官制大多却是世袭罔替,寒门之子若想出人头地,从军是最便捷之法。伊石便是从最底层做起,年轻时蛰伏在军中那十五年过得极为艰难。前有西南晋阳王府手握一方兵权,后有兴安岭一线镇北将军府虎视眈眈,要他不上不下的过一辈子,他是决计不愿意的。 那些年他只能不要命似的与这二人争夺军功,眼瞅着官居三品,能做统领一方的主将了,却逢先帝长子公子沛成年,醉心沙场,生生将他的势头压了下去,若不是那年中山国作乱,晋阳王府抵挡不住,才有了伊石出征的机会,不然哪来今日大将军府的这般光景。 人啊,一路摸爬滚打而来,怎会甘心一辈子做那个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人呢? 眼下西南边陲与九黎往来摩擦不断,刀兵相见,公子沛忙于平定此事,还未来得及回宫奔丧,嫡子年幼手中并无实权,京中最大的阻力只一个手中捏着相印的江子羿,可伊府身后站着的是国中大部分世家贵族,人心所向,只要趁机发兵逼宫,斩草除根,改朝换代不在话下。 原本他只是有些心动,可今日之事一出,按着江子羿那雷厉风行的性子,等处理完手中之事,定是要将各部官员都动一动的,难保他不会对将军府先下手,如此一来,他便想着先试探伊束,听听她的意思,毕竟她已嫁入江家,一着不慎,是要背千古骂名的。 可这父子二人怎么也没想到,伊束不想说那些大道理,她是心肠太软,捨不得叫江昭赴死,说来真叫人哭笑不得。 爱屋及乌,想来她对皇帝爱得极深,才会对那孩子那样好,伊石清楚女儿的斤两,便想得浅,既然她如此重感情,那便伤一伤这份感情,叫她死心也好,毕竟没有哪个女子会接受与夫君同床异梦的吧。 遂问:「囡囡,你可知皇帝并非得急病驾崩?」 可他们确是算错了,伊束对皇帝,从未有爱,甚至未与他见过。 伊束疑惑,皇帝正值壮年,若说有什么大病,实在很说不过去,她更倾向于急病,因为江昭给她请安时曾说「父皇忙于政事,已许久未合眼了」想来是劳累过度,才去了。而眼下父亲却有别的说法,她倒是很想听听,于是问道:「那又为何?」 第5页 「江昭生母王氏你可知道?」这是伊尹发问,这件事,他最清楚不过。 伊束点头应道:「知道。」 「王氏与先帝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在潜邸时就备受宠爱,可惜命不好,难产而亡。」伊尹说着,嘆了口气,又道:「后来皇帝登基,追封王氏,又日夜不离将孩子养在身边,说是父子情深,不过是他念着王氏,将孩子当作寄託,年深日久,有了心病。」 话已至此,伊束也明白了兄长想要表达的意思,他不过想说,为这个男人不值得,他并不爱自己罢了。 「世人都道皇帝为国事操劳过度,可实际却是心满意得与爱人相约天上了。」伊尹说着,又忍不住侧目去看伊束的反应,见她情绪平平,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才明白过来,这故事算是白讲了,我家妹妹,压根儿不爱皇帝。 伊束听得无聊,也躺在太师椅上纳凉,见父兄都不开口了,想着诈一诈他们,到底动了几成心思,这才慵懒的开了口:「女儿不日便是太后之尊,父亲若动了篡位的心思,大可先拿夺了我的性命,全我一个忠贞之名。」最后还不忘揶揄一句:「也免了我为江昭小子违逆父兄。」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的父亲一路摸爬滚打,很懂做人分寸,对皇位动心是因为现在站在他身后的人太多,暂时有些利慾薰心。 女主的哥哥定位偏谋士,后面慢慢交代。 女主因为从小生活环境和教育的原因,很忠于原则,比较心软,天真,她的底线是要做正直且体面的人,造反上位对她来说,并不是体面事,所以不贊同也很正常。 ☆、折中之法 伊石听罢,一贯不喜形于色的他竟不由自主苦笑起来,女儿如此固执,倒叫他不知该说什么,要将曾经教过她做人的道理亲手推翻,重塑,他做不到。 他从前时常教育儿女要做体面且正直的人,可细细想来,篡位哪里体面?趁人之危,夺人江山,又怎么算得上正直?但就此放弃,他心有不甘。想到这些,伊石长嘆一声,宽慰自己:「囡囡有自己的道理,为父很欣慰。」而后又补充道:「可父兄打拼多年,止步于此,确是心有不甘。」 伊束闻言,不由得被父亲这面面俱到的性子折服,既肯定了自己的做法没错,又将问题抛回自己手上,更重要的是,就此迴避了篡位一说,要叫自己拿出一个切实可行,于将军府,于江山两不相亏的法子。 一着不慎,便会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如是想着,伊束忽然心生一计,道:「性相近,习-相-远的典故父亲可还记得?」 伊石听罢,不禁哑然失笑,囡囡还是聪明的,温水煮青蛙也不失为一种方法,但并不做声,只是等她说下去。伊尹片刻后也清楚了她的意思,遂问:「妹妹的意思是,看他的造化?」 「是!人生来本性都是相近的,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随着人生际遇与环境而慢慢变化。江昭年幼,尚不能明辨是非,性子也未定格,若非富国强民之君,父兄那时再改朝换代,也算顺理成章。」伊束这个提议,原是为江昭拖延时间,可思维却是开放的,令人有极大的拓展空间,仔细想来,也确实可行。 如今大争之世,君主难为,无功就是错,廷前臣工为国为民,已是疲于奔命,其间又有多少人能容忍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坐在皇位上毛手毛脚的发号施令? 若顺利些,江昭长成,性情暴虐,是个昏庸之君,自己上位是替天行道,皇位不说,还能得个后世美名;若为攘外安内的好君主,伊束是他嫡母,自己便是拥护他的忠臣,百年之后可入太庙,也未可知。 这笔帐,怎么算都不亏。 横竖那十五年也熬过来了,再等,也不会太久了。 伊束见父兄二人默不作声,已知他们对这个提议动心,可她还是想听句准话,以免他们反覆,改天又来说些别的,这才开口问:「父亲和兄长以为如何?」 「可你若效仿吕太后临朝称制,便要斡旋于中北政权中心,要对付的是江氏子弟,他们唯公子沛与公子羿马首是瞻,今日你也见过江子羿了,作何感想?」伊尹已明了父亲的意思,这才率先开了口。 伊束心道,江昭生性纯良,要教坏他恐怕很难,我不是真心实意要做第二个吕太后,何苦要与江氏子弟斗?遂应道:「上位之人最忌结党,江子羿是十成的上位者,伊束甘拜下风。」也不想想,这臭脾气,谁愿与他结党? 伊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是优点,亦是缺点。」心中还有一句「公子沛更甚于他」没说出口。 「皇上临终之前,只传了江子羿与江昭入内,我到时,只远远听他痛哭,承诺会将孩子扶养成人。」 伊束说着,又想不明白了,如此情深意切,何苦不将皇位传于子羿,他有资歷有手段,最合适不过。 「后来呢?」这是伊石开了口,他仍然担心女儿在宫中受人轻慢。 伊束皱了皱眉,接着说下去:「我被江子羿叫人赶回了寝宫,饶是到了今日,我还未见过皇上的面。」 不知为何,伊尹听完并不觉得意外,只是玩笑一般感嘆原来妹妹是深宫弃妇,入宫一月有余,还未见过自己的夫君,又笑她实在倒霉得紧,还是个姑娘家,就要荣升太后之位。 伊石心疼了,深宫寂寥,往后这日子,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该如何过活? 第6页 伊束却不以为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牵无挂,不知有多快活?说不准将来江昭想通了,再赐她几个面首,岂不美哉! 夕阳还未落下,天边已高悬半轮明月,一家三口聊了许久,也算达成共识,送走了伊束,父子二人鱼生就着米酒,听着窗外蛙声虫鸣,又从天色漆黑密谈到东方发白,才回房歇息。 伊束在回宫路上不断回想着入宫这一月的点点滴滴。 五月初一,是钦天监经过严密推算选出的黄道吉日。 宜出行,宜婚嫁。 东方刚翻出一道鱼肚白,伊束就已起身梳妆打扮,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初学严妆,举措娇媚,配以宫中送来的霞帔加身,为她平添几分贵气。 其实自领旨那一日起,她就好奇又期待。好奇的是宫中生活是何种模样,期待的是这位仁义又颇有手段的君主是否与坊间传闻一般风姿耿耿。 如是想着,她脑海里又浮现出当日东岳庙前遇上的那位公子,也不知皇帝与他,谁更好看些。 「小姐,若是夫人见到您出嫁,必定欢喜得紧。」说话这人是伊束的贴身丫鬟之桃,十七八的年纪,与她一道长大的,二人形同姐妹,如今做了她的陪嫁,过会儿也要随着迎亲队伍一同进宫。 伊束的娘吴氏是个极温柔又坚定的人,是吴地的世家小姐,彼时伊石家境贫寒,吴老爷看不入眼,为着嫁给他,夫人与家中断了来往,好在伊石是个可靠之人,从未辜负过她,两人少年夫妻相互扶持,又得了一双儿女,日子可算是蜜里调油,伊石也一路摸爬滚打从军中小小的百夫长至官拜三品的一方将领。 他们是这尘世中最平凡不过的一对夫妻,可夫人却在伊束两岁时染了肺病,而后几年一直缠绵病榻。 那年中北与中山国交战,伊石领兵出征,战事正酣,却收到家书一封传来夫人病逝的消息,如壮士断腕一般,令他失魂落魄的痛。 等到大军凯旋迴京,夫人已下葬许久,两个孩子也长高了不少。此役是伊石从军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令他一跃至武将之首,叫人艷羡。曾有人调侃,升官发财死老婆,算得人生三大幸事,可也有伊石这般,愿生生世世守着夫人过平凡小日子的男人。 此后将军没再续弦,而是独自将一双儿女抚养成人。 想到病逝的母亲,伊束不由得红了眼眶,若是娘亲还在,自己在及笄之时就应当定亲了吧,也不会非得入宫。可话说回来,娘亲见自己入宫,想必会很难过。 之桃见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唯恐自己提到了她的伤心事,连声安慰道:「小姐莫想太多,听说行礼就得折腾一日呢,歇一会儿吧! 」 伊束静静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得心中发问,做皇后,我行吗?还未想出答案,门外就传来一阵鞭炮之声,想来是宫里迎亲的队伍到了。 吉时一到,总管太监奏请伊束出府,并请她拿上两个苹果。宁王妃为她盖上红盖头后,粗浅安慰了几句,又将皇帝提前亲笔御书的「龙」字和一柄羊脂玉的如意放进喜轿中,众人这才恭送皇后上轿。 十六个宫人将轿子抬得四平八稳,伊束端坐其中,轿前是提着藏香的侍卫开道,两侧又有数十名红衣护卫把灯,入宫门后,才由着文武大臣前引后护,声势浩大的进了太和殿前广场。 还未来得及行大婚的繁琐之礼,伊束就听见殿外传来一阵马蹄之声:「公子沛将军战报!九黎诈降,我军伤亡惨重!」而后喧闹之声不绝于耳,伊束还未听清他们在讨论什么,就被一队宫人簇拥着送进了频阳宫,伊束在榻上坐了许久,身子有些发虚,刚晃了一下,就听一个略有些苍老的声音安抚道:「娘娘莫急,皇上处理完事务便来了。」 伊束心道,做皇帝真是不易,大婚之日还得处理政务,便也没再想什么,就静静端坐着直到晚膳时分,殿外仍然毫无动静。 如此饿了一日,方才听得有人推门而入,伊束满心欢喜,以为是皇帝处理完事务来揭盖头,却只听见那嬷嬷道:「娘娘请先吃些糕点垫补垫补。」 「嬷嬷,之桃呢?」伊束早已饿过了头,暂时无心进食,按着规矩,之桃应当守在她身边的,整日不见人,真真叫人担心。 嬷嬷语气虽恭敬,内里确是冷冰冰的,应了句:「在殿外守着呢,明日方能入内伺候娘娘。」 伊束颇有些失望的低低哦了一声,又埋下了头,待那嬷嬷要走时,才要了块太师糕在手中捏着,待人又出去了,才慢条斯理的入口。 如此过了许久,伊束将将要昏睡过去,又听得殿外传来声音,惊得她霎时来了精神,又端坐起来。 她不敢怨怼,从前不明白兄长说得将军府在朝堂之上如履薄冰是什么意思,今日枯坐了这一日才醒悟过来,自己并非入宫稳坐后位,而是皇帝手中的人质罢了。再者,江山稳固不可能只依靠某位大臣的忠心,人心很黑,说不准的,自古帝王需要的是听之任之的忠犬式大臣,而非父亲那般忠于原则的蛮牛。 如是想着,伊束苦笑几声,坐得更加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啊写啊,啥时候能再写男女主对手戏啊 存稿不易,且存且珍惜 ☆、前尘旧事(上) 距此不远的长安宫中,皇帝早已脱下喜服,此刻正坐在书案前阴沉着脸,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往常伺候他的大太监李厘立在一旁默不作声,殿中就如此静到极致,过了许久,才被他开口打破。 第7页 「昭昭儿可是想父皇了?」这话是对他的儿子江昭说的,刚过九岁的孩子,无忧无虑的年纪,稚嫩又干净,每日下了学堂做完功课就爱粘着自己,父子二人各做各的事,偶尔交流,就如此共处一室,已成习惯。 皇帝大婚并没有对这样的日常产生什么影响,江昭这几日学的是《礼记.昏义》,因此明白了婚礼流程。今日他照常去听教,在学堂听课方才一个时辰,门外来了个小厮不知向太傅说了什么,待他走后,太傅无心讲课,只过一刻,就听他怒骂一句:「荒唐!」 江昭不解,上前询问,太傅解释道:「大婚之日,尚未合卺,皇帝就散了婚仪,冷落皇后,何其荒唐!」江昭听完,心道父皇断不会如此不守规矩,旋即推测,向太傅解释:「父皇应当不是有意冷落,也许是大伯在西南平乱,出了什么棘手的事急需处理。」 太傅听他与那小厮的说辞分毫不差,苦笑着摸了摸他的脸,语重心长的嘆道:「公子与皇上真是同心同德。」这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明朗的情绪,一时叫江昭听不出褒贬,只得俯首作揖对太傅承诺:「昭儿会去劝劝父皇的。」 「公子有心了。」 为着向太傅承诺过,江昭下了学堂就在长安宫侧殿中温习功课,不多时听闻皇帝回宫,脑子里又不断想着《礼记》中对婚礼流程的记载,按着规矩,皇帝今日当宿在频阳宫,可他却回来了,悄无声息的坐在书案前,一语不发。 等等,再等等。 江昭在侧殿中等到了入夜,正殿中陆陆续续点明了烛火,许是父皇还未过去罢,可我,又能说什么呢?如是想着,江昭不知不觉走到正殿,立于门前,还未想好如何开口,就听皇帝问道:「昭昭儿可是想父皇了?」 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一句问话,此时却叫江昭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应答。 皇帝见他不如往常那般扑向自己,旋即就明白过来,他心里有事,遂带着几分笑意向他招手,道:「过来,来父皇身边。」又拍拍自己身旁的空处。 江昭见他心情尚可,这才迈着小碎步过去,在他身旁空出的位置坐下,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洞房花烛夜,父皇为何不去与新入宫的娘娘行夫妻之礼?」如此羞耻的话配以他满脸天真,一时叫殿内众人都忍俊不禁。 旁人憋笑憋得辛苦,然而在江昭脑子里,「夫妻之礼」仅仅是夫妻对拜的意思罢了。 皇帝有些诧异,这孩子怎么半日未见就懂得这些事了,忍不住轻轻捏了他脸一把,嗔怪道:「你这碎娃,说话怎么没羞没臊的?」 江昭见状,才反应过来自己大概是说错了话,小脸一红埋了头就往皇帝怀里钻,羞人答答的还不忘打破砂锅,问到底:「父皇,昭昭是不是说错话了?」 「你啊你!」皇帝见他如此,也不愿敷衍小孩儿的好奇心,将手一挥屏退众人,又轻轻拍着江昭的后背,思忖着如何向他解释,半晌,才开口问道:「昭昭儿觉得夫妻之礼是什么?」 「是拜堂成亲。」江昭神情认真,说完又意识到问题所在,若如此简单,应当不必屏退左右,遂问:「父皇可还有别的解释?」 皇帝心道你想得如此简单,我也不好解释的太深,想着又下意识的用手指挠了挠脸,才解释道:「并非只是简单的拜堂成亲,男女间有肌肤之亲,才叫做行夫妻之礼。」说完觉得还缺些什么,遂补充了一句:「也许还会有小孩子的。」 江昭听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可按太傅所说,冷落皇后,于礼制不合,遂又问:「既迎娘娘入宫,父皇又为何冷落?」 皇帝语重心长的答道:「不是冷落!」他向来不愿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困惑于朝堂之事,只得点了他额头,带着几分揶揄道:「你娘才是我的妻,自然只能与她行夫妻之礼,你这小兔崽子,闲话真多。」而后不忘嘱咐一句:「往后别将这些话挂在嘴边,不知羞。」 「昭昭知道了。」江昭应声,抱着皇帝,将头靠在他胸前,听着一声赛一声均匀的心跳,只觉得父皇在的日子是这么好,好到他想将太傅教的为君之道,仁义礼智信全抛诸脑后,就做父亲膝下承欢的普通孩子。 皇帝抱着江昭,看着这满殿的大红喜字,龙凤花烛,不由得想起年轻时与王氏一起度过的那段光景。 那时众人还可直唿他名讳江岐,十二三的年纪,是先帝膝下不出众的一个孩子,王氏是世家女,名唤秋予,生得温婉可爱,如精灵一般,与皇长子江沛年纪相仿。 他们相识那年江沛十七岁,初入沙场,小胜回朝,封睿王,先帝设宴,百官入宫庆贺,一时风头无两。 彼时江岐已与他几月未见,便早早立于殿中一侧,巴巴的等待他从自己身旁经过,好与他说上几句话,以表达自己对他的思念之情。 等了许久,才见江沛入内,与众人谈笑,刚要到自己跟前,就转头去了王丞相那里,那时江岐年幼,听不明白他们在谈些什么,却见丞相身旁那姑娘面色微红埋着头不时悄悄打量江沛,叫江岐不明所以。 江沛好武,开府建衙不久就在府中设立角斗场,时常宴请京中的世家公子小姐入府相聚,也就那时,江岐贪玩,求了又求,叫江沛接他同去,江沛素来疼爱幼弟,耳根子软,听不得他可怜巴巴的求自己,也就请了君父命,为他得了个恩典,带他入府与自己同住。 第8页 起初江岐见王氏女站在楼阁上为江沛加油助威,心中不悦的是这家小姐怎么眼睛粘在我兄长身上,后来发现江沛对她不过平平,这才放下心来。 又过三年,睿王府后院的角斗场仍旧热闹,江岐年过十五,渐渐褪去稚气,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看待王氏女的眼神早已悄悄转变,只是平日里自己未曾察觉。直到那一日,江沛与伊尹比试,众人围在一旁为二人吶喊助威,江岐与一众宗室子弟围坐在不远处的书案一边观看,一边聊天。 江岐不知不觉又被身后阁楼上一身雨后天青色宫装的王秋予吸引了去,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她,只见她望向江沛封方向,一改平日里的温婉模样,大声唿喊:「殿下勉之!」为他助威。江沛闻声,回头撇了一眼,见江岐傻愣愣的盯着她,不由得笑意上涌,回头与伊尹比试,不多时便落于下风,最终被伊尹摔倒在地。 「殿下恕罪!」伊尹将方才那情景看在眼里,明了今日比试是江沛有意放水,遂连忙上前将他扶起,笑道:「末将恐怕要有麻烦了。」 江沛起身,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只得无奈的摇摇头,对他嘱咐:「岐弟还小,请将军多担待!」 阁楼上的王秋予见江沛落败,眼神都暗了下来,颇为不悦的捏了捏手中帕子,就要从楼上下来。 这时与江岐坐在一块儿的几个公子才注意到他方才一直望着楼上,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他一些,平日里又与他交好的,上手包住他的下巴,捏了一把,笑道:「岐弟看什么呢?」 江岐瞧见王秋予不悦,自己又被捏了,才回过神来。一扭头,正见到江沛躺在地上那一幕,并不做声,心中十分不愿相信伊尹竟打得过自己的大哥,一拍桌子就起身向角斗场走去。 伊尹还未应下江沛的话,就见江岐沖将上来,将江沛隔在身后,宛如发怒的奶猫一般,恶狠狠的说:「请将军与我比试!」 伊尹腹诽道,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我如何与你比试?想着又开始后悔自己方才争强好胜,着了公子沛的道,今日无论如何,是要为了这二人兄弟情谊,输上这么一场。 「公子请!」伊尹语毕,二人躬身行礼,旋即扭打在一起。 江岐年纪稍小,平日里只爱读诗书,鲜少习武,力道也稍弱一些,为了叫自己输得合理,更叫王秋予看不出端倪,伊尹起初也是出了几成力气与他拼斗的,没几个回合,江岐就被推倒在地。江岐坐在地上,回头见王秋予并不看自己,又起身不服输的对伊尹道:「再来!」 伊尹心里苦啊,连忙向着江沛使了个眼色,叫他为自己解围,江沛会意,立即拍手叫道:「岐弟勉之!替为兄挣回面子!」 此言一出,调动了众人的积极性,齐齐为江岐打气,稍微有些眼力见的都知道,这是为了哄他开心罢了,江岐向来羸弱,怎能打得过伊尹将军? 王秋予响应江沛号召,虽不明所以,却也清脆唿喊:「公子勉之!」江岐听到后顿时牛气沖天,使出吃奶的劲儿与伊尹拼斗,伊尹见状,与他僵持了一会儿,便顺势倒地。 「公子勇武,末将认输!」伊尹躺在地上连连奉承,认错,听得江岐好不得意,他可是打败了沛哥哥打不过的人!江岐知道王秋予此刻在看自己,不愿表现得太过幼稚,遂风轻云淡的理了理髮带,拱手行礼道:「承让。」而后心满意得的走回江沛身旁,江沛也不吝啬言语,说他断了伊尹不败之名云云,众人见状,也都上前逢迎,一时之间,江岐成为京中焦点。 为着此事,他才入了王秋予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粗浅交代皇帝这一辈的风流旧事 ☆、前尘旧事(下) 不久后江沛自请去江北大营练兵,远离京中贵族斡旋之地得了一年清净。 在此期间江岐时不时对王秋予献殷勤,送上几样小吃,或是时兴小玩意儿,或是难得的珠宝,不论贵贱一律奉上,叫王秋予好不受用,一时间为众人艷羡,满足了她极大的虚荣心。 又听闻女子大多慕强,江岐自知武力拼不过军中众人,便立刻摒弃,醉心典籍、功课,以期在政务上做出名堂,得人青眼。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江沛销声匿迹的一年里,江岐每日努力,终于得了机会,在国事中展现自己不俗的见解,得了王丞相夸奖,一时名声大噪,待江沛回京后,他已在京中小有名望,也有了自己的追随者。 江沛十分满意他的进步,知晓王秋予曾爱慕自己,平日里也就尽量避免与她相见,同时私底下还请了一众好友为弟弟出谋划策,商讨如何抱得美人归。 日子就如潺潺流水一般悄默声的过去了,那年冬天不同往年,气温骤降,先帝年迈,夜间没有捂好被子,得了场风寒,自此大病不起。平日里政务都由王丞相与江沛操持,江岐仍然将心思放在王秋予身上。 又过一月,先帝自觉熬不过这个新年,在新年晚宴结束后昭了宁王入书房一叙,兄弟二人围坐在火炉旁烤火,先帝率先开口询问:「江河呀,太子之位你看谁更合适?」 宁王是个闲人,向来不闻政事,对江沛江岐也都一碗水端平,从未有过嫡庶之分,低着头思忖半晌,只道:「立长为安。」 先帝明白他的意思,江沛自幼过继到皇后膝下,他与江岐,一个由皇后亲养,一个是皇后亲生,若他登基,好处在于母族式微,朝中各部皆能原封不动稳定运行下去;而江岐母家势大,扶他上位恐怕会叫他身后的世族坐大,况且他又是个温吞性子,避而不战恐怕会如砧板上的鱼肉一般任人宰割。 第9页 权衡利弊之下,一时间让先帝在国事与自己的心意中不知如何决断。 先帝顿了顿,沙哑着嗓子道:「可你看看岐儿,天资聪颖,活泼可爱,又对国事颇有见地。」 「皇兄,岐儿年纪尚小,你不知他近日宫内宫外忙进忙出在做什么。」宁王想到最近京中传言,说公子岐为了王秋予做了许多荒唐事,就恨铁不成钢。 如此一提,先帝倒是反应过来,自己已许久未见过江岐了,遂问:「忙于何事?」 「终身大事!」 先帝不禁哑然失笑,这孩子倒是与江沛成两个极端,江沛迟迟僵持着不肯成婚,他倒好,这就忙进忙出考虑终身大事了,也不知向父皇提上一两句,若人品相貌家世都合适,指婚便是,哪轮得到他操心这许多。 「谁家姑娘?」 宁王知道兄长偏爱江岐一些,心中隐隐为江沛感到不安,不由得语重心长道:「丞相家的女儿,王秋予。」 先帝点点头,这倒不妙了,虽说王丞相为国尽忠三十载,可终究是外臣,他若真将女儿嫁与江岐,王氏一族便更势大,往后清理起来,只怕更加艰难。如此,他应当先问过两个儿子各自的想法,而宁王「立长为安」这个提议,到这时他才算听了进去。 第二日,先帝就先后昭了江沛与江岐与自己详谈。 老大心中有事,吞吐着不肯应声,在父亲再三逼问下只说:「儿臣愿在北边领兵打仗。」 先帝不解:「那朝中诸事何人接手?」 「请君父交与岐弟。」 得他如此应答,先帝颇有些懊恼的骂道:「给你个国不要,偏要守着你北边的战场,没出息的东西!」听得江沛羞颜汗下的退了出去。先帝这才安心下诏命将江岐立为太子,而后又缠绵病榻五年,才得以卸下重任。 果不其然如宁王所说,先帝去世后江岐提出的国策不得众人信服,京中乱了将近一年,杀了许多人,才堪堪将老世族与一众宗室子弟震慑,安抚下来,此后又在朝局动盪,内忧外患中度过了六年。 而江岐与王秋予,是在他立为太子的第二日定下婚约。 那时他也吃不准王秋予对他是何心思,可他还是想试一试,别的人上门提亲都只送大雁与丝绸,偏他巴巴的捧着北边进贡的一颗龙眼大小的东珠到了丞相府门前,迟迟不肯入内。良久,小厮外出才发现他立于门前,将他迎了进去。 那时王秋予就知道,自己会做这个上位者的妻子,与他共度这艰难,漫长又註定不平凡的一生。 天不遂人愿,这是真的。 二人成婚后三年才有了江昭,孩子降生原是喜事。王秋予却因体弱,尚未见得孩子一面,就去了。 随着孩子渐渐长大,江岐对亡妻的思念之情渐如开闸的洪水一般迅速淹没他心里的空处,卧榻之侧无人可听他倾诉,便只得将满腔爱意倾注于江昭。如此年深日久,他终是得了心疾,药石无医。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思念于他而言,如淅淅沥沥,缠缠绵绵的一场小雨,渗透他身心的点点滴滴;如一丝一缕,密密斜织出迷漫长纱,拢过他的脖子后渐渐收紧,叫他透不过气。 在朝中开始筹备他与伊束的婚事时,这种情绪更甚于往常,大婚前一日他与亡妻梦中相见,四目相对却沉默无言,醒时惊得他一头冷汗,他不知道这步棋走得怎样,可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王丞相在他登基两年后辞官归隐,使得朝中局势骤变,当时宗室之中众人力荐江子羿填补丞相一职,才使得江氏宗族在朝中能与将军府分庭抗礼,将军府一家独大,身后有不少世族,平素又挑不出错处,除了将他们捧高再狠狠摔下来,藉此斩草除根,再没有别的法子,怀柔政策于野心勃勃想要吞噬主人的怪物而言,更像是个笑话。 江岐从回忆里走出来,手中仍一下下的轻拍着江昭的背,他阴沉着脸,突然很想知道,为何今日江昭要向自己讨教礼制,遂敛了一贯和善亲切的语气问道:「告诉父皇,是谁这样教你的?」 江昭最见不得父亲这般满肚子阴谋算计的模样,唯恐他生气,只得答道:「太傅说的。」 「哦?」江岐微眯着眼,有些疑惑,这太傅原是王丞相府中的中庶子,由先皇后的同胞兄长推举而来,怎会站在将军府这边?想来,是该找个由头把他换掉了。 江岐徵求儿子的意见,问道:「给你换个太傅,好不好?」 江昭知道他父皇又在多想了,抬了头,定定的看着他,说实话他很满意现在的太傅,除了为人古板之外没有缺点,平日里对他好,讲课也通俗易懂,不过于他而言,父皇顺心最重要,所以应道:「好。」 江岐紧绷的脸这才露出几分笑意,他又轻轻拍着江昭的背,自言自语:「昭昭儿,你要何时才能长大呢......」他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啊! 江昭闻言,将他抱得更紧,宽慰似的应道:「父皇不急,昭儿就快长大了。」 待江昭回答完,江岐的手愣在空气中,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这神情与他母亲几乎一模一样,不由得有些懊悔又怅然若失的嘆道:「昭昭儿,你怎么就,这么大了呢......」 皇叔江子羿曾嘱咐过他,平日里对待父皇要礼敬有加,不得行悖逆之事叫他徒添哀思,又说他父皇为国事操持,夜夜不得好眠,叫江昭好一阵心疼,他想,父皇应当又是想到了母亲。 第10页 「父皇若是累了,就去歇息吧。」江昭从他怀里起身,他想着,若父皇不愿去见那位新入宫的娘娘,那自己便替他见见,也免得她认为宫中没有规矩,不懂礼仪。 江岐见状,不明所以,这孩子今日怎么这般奇奇怪怪的,这么早就要回去歇了?遂问:「可是有旁的事没做?」 「是!」江昭也不吞吞吐吐的,径直向他说明自己的想法:「按照礼制,明日父皇与那位娘娘应当升太和殿接受百官朝拜,颁布大婚礼成,再发告示臣民同庆。可父皇政务繁忙,想来这一节要被略过。既然如此,昭儿想着,娘娘既为皇后,那名义上就是我的嫡母,明日里该过去请安的。」 江岐听罢,一把将他抱起来坐在自己膝盖上,带着几分无奈与讨教:「就你这碎娃知礼数,寡人不知?」 江昭强辩:「昭儿是为父皇减轻负担。」 见他对伊束毫无防备甚至有几分好奇的样子,江岐有些怒了,可也吃不准此时将利害关系说与他听,他能否听懂,能否记在心上。想到他平日里一副傻乎乎的模样,万一被人套了话去,那更是徒添麻烦,于是决定不告诉他实情,只是斩钉截铁的否决:「寡人告诉你,这宫里你想做什么都没人管你,但你若想与她为善,你先掂量掂量自己什么斤两!」 不同以往发怒的样子,这回江岐的语气里满是威胁恐吓,江昭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和对这位将军府嫡女的忌惮,反而对这位新进宫的娘娘更加好奇了,她能有多可怕?左不过就是长得像《山海经》里的西王母罢了! 如是想着,江昭调皮着翻了个白眼,恢復往常的语气应道:「昭儿知道了。」 知道是知道了,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交代清楚了老一辈的感情线,感到快乐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公子鸽、gin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辗转难眠 黑甜一觉。 江昭醒后已是错过了上早课的时辰,想着昨晚父皇说的要换个太傅,才算舒了一口气,至少不会挨罚了。待清醒过来又第一时间询问了伺候自己的内侍:「父皇今日可去见了皇后娘娘?」 内侍得了李厘的命令,不敢与他多说,只是立在原地低着头默不作声,江昭便明白了,待洗漱完毕用过早膳后,就对那内侍道:「随我去频阳宫。」 「公子,皇上交代过,您不能去。」内侍恭敬的说明缘由,江昭也不为难他,只是转了转眼珠子,心道,你不明着让我去,我偶然经过还不行么?想罢,便做一副要去御花园散步的样子,这是他自幼养成的习惯,早晚饭后都要去消消食。 一行人跟在他身后前拥后护的出了长安宫,众人也都看得明白,后宫无人,这位公子既嫡又长不说,还是由皇帝亲养,眼下虽未封太子,可他未来继承皇位已是前朝后宫心知肚明,板上钉钉的事。 说来也叫人惊嘆,这样一个受尽宠爱的孩子,却异常安分可爱,并无寻常世家公子的娇奢之气,对待长辈尊敬有礼不说,更是从不磋磨宫人,规矩礼制都刻进了骨子里,叫人挑不出错处。 江昭经过御花园的荷塘时,加快脚步一拐角就熘进了假山群中,叫身后跟着的宫人防不胜防,都分散去找他,一时间园中充斥着唿唤他的声音和寻找他的身影。 他倒好,躲在假山洞里默不作声。 片刻后伺候他的内侍才明白过来,他打定了注意要去见皇后娘娘,因着皇帝吩咐过,不许他去,他又实在好奇,为了不叫他们受罚,这才躲了起来,以期甩开他们,自行过去。 「大家都去别处找找,巴掌大的地方,若在这里,早该找到了。」内侍将这话说得极大声,江昭听后也放心下来,待听着外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假山群里出来,刚走几步,就见那内侍立在不远处等着自己。 江昭走近,对他夸赞道:「做得好!」而后二人心照不宣一前一后往频阳宫行去。 原本那内侍是能装聋作哑不跟过去的,但他想着不知道这皇后娘娘脾性如何,万一叫江昭一个人过去受了委屈,皇帝怪罪下来,那才叫得不偿失。 踏过青石板小道,江昭心中念着昨夜父皇与自己说话的语气,脑海中浮现出青面獠牙的鬼怪模样,正想得入神,就听一旁经过的两个小宫女躬身做福:「见过公子。」将他从幻想中拉回,心中咯噔一声,旋即敛了面上惊诧之色,抬手道:「免了。」 又走了几步,内侍才开口道:「到了。」江昭不做言语,抬眼就见两个宫人将手上抬着的餐盘放下,自个儿坐在迴廊上,自顾自聊着天。 其中一个面带愁容,催促道:「咱们快将吃食送去吧,省得被找了麻烦。」 另一个倒是连忙摆手,带着几分轻蔑回她:「怕她做什么?不过是皇上请进宫的摆设罢了。」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主子有主子的考量,咱们这些做奴婢的还是得做好本分。」那宫人说完,就起身抬起那盘吃食,撂下一句:「你再不去,饭食都凉了!」就径直去了频阳宫。 另外那个稍懒散些的,见说不动她,也只得起身端着东西追在她身后一道进去。 第11页 江昭将这一切都看进眼里,他从不知宫里竟有这等看人下菜碟的宫人,这种人,最能坏事,怎能叫她留在频阳宫伺候。 昨夜伊束在殿中生生枯坐到子时,门外的嬷嬷才进来传话,说是皇帝政务繁忙,今夜不会来了,请她先行休息,别熬坏了身子。伊束这才软下身子,在众人伺候下卸了满头满身的珠宝首饰,洗漱时几乎要合眼了,直到沾了枕头,就立即睡了过去。 本以为累了这一日,夜间能得好眠,却不料堪堪睡了两个时辰,伊束就从梦中惊醒,脑子里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蹦出来了不说,饿了这一天一夜,胸腔内是一阵翻腾,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揪着她的胃,叫她疼痛难忍,再也不能入睡。 又想到今夜倍受冷落的光景,莫说是帝王家,即便只是寻常人家,新婚之夜不见新郎,传出去也是天大的笑话,最烦人的是之桃也不知被打发去了哪里,这些大事小事,重重叠叠涌进脑海,一时之间叫她倍感委屈,鼻子一酸就捂着被子痛哭起来,边哭嘴里还含煳不明的叫着:「爹,我想回家。」哭声喑哑的迴荡在频阳宫殿内。 分明是生机勃勃的五月,伊束却如坠地狱一般,不见天日。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放白,太阳透过云翳投下一道天光,正映射在寝殿门前。 按着规矩帝后今日要同去太和殿接受百官朝拜,长安宫并未传来消息说要取消这一典制,之桃也就不敢慢待,可恨自己虽是皇后陪嫁,却还未记载入宫中内侍名册,想使唤也使唤不动这满殿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只得自己算着时辰,一大早的就端着面盆来伺候皇后起身洗漱。 之桃立在门前,听着屋内传来的抽泣之声,不由得心头酸涩,自家小姐,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又腹诽道,真有这狗皇帝的,想得出这等法子折磨人,连皇后都不尊重,坊间传闻的仁义道德看来全是狗屁!虽替自家小姐抱不平,却不能表现出来,她现在要做的,是安慰小姐,不是给她添乱。如是想着,之桃对着门露出个平日里的笑意,这才开口唤道:「娘娘,之桃来伺候您起身。」这是喊给暗中窥探的人听的。 伊束听她来了,一翻身从床上起来,赶紧抹了脸上的眼泪,清了清嗓子,才应道:「进来吧!」一如在府上的模样。 之桃放下面盆,走到床前替她披上中衣,借着天光瞧见她微微发红的眼角,轻声细语安慰道:「小姐,莫难过,有我陪着您呢!」说罢领了她到铜镜前坐下,自己又去沾湿帕子替她敷眼睛,免得待会儿消不下红肿,叫人瞧在眼里,又该在背后指指点点了。 「有你真好。」伊束仰躺在铜镜前,一手握住之桃的手,带着些哭腔感慨:「只有你肯这样待我。」 「奴婢不待您好待谁好?」之桃见殿中无人,这才压低了声,嗔骂道:「这宫里的规矩,还不如咱们府上严,竟有这一帮子欺主的恶奴,早晚该被收拾。」 伊束听她言语间如此比较,忙不迭用力捏了她一把,示意她别这般讲话,只是自嘲的说:「我哪能做她们的主子?」之桃这才明白过来,伊束的意思是她们应当得了长安宫的授意,才敢这般阳奉阴违。 殿中沉静下来,伊束就这般乖矩的任由之桃给自己梳洗打扮,过了许久,天色大亮,才来了一队六人的宫女进殿伺候。 为首的瞧着伊束已经快打扮完全,低头掩着面上的笑意腹诽道,化这么美的妆给谁看?身后的宫女见状,也都暗自笑她没有自知之明又太过殷勤。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笑我又怎样?还不是得在我跟前为奴为婢。伊束想着,眼色暗了下来,抬手脆声道:「起吧。」众人起身,这才上前替了之桃手里的活计,为首的那宫女还不忘打趣一句:「姑姑起得可真早!」 之桃不给好脸,冷声应道:「莫说话了,伺候娘娘吧。」那宫女没想到她如此直接,只差将白眼翻上天去,手上却还是轻轻柔柔的为她卸了方才之桃画好的一半妆,不敢弄疼了她。 她们这一宫的人虽得了长安宫的令,说不必对皇后事无巨细,却也没叫她们苛待了她,毕竟规矩还是要的,若得个欺主的名声,往后就只能去做苦差。 这宫人对待伊束的态度虽一般,但平心而论,这妆面化的还是很良心的,既突出了她自身的阳光与野性美,又为她平添几分雍容华贵,不必板着脸,只需往那一坐,就叫人望而生怯,到底是将门贵女,与她往日宴会上见过的那些娇滴滴怯生生的姑娘们大不一样。 伊束揽镜自照,险些认不出自己,不由得腹诽道果然是人靠衣装,这姑娘手也是真够巧的。平日里之桃都将自己往温婉柔弱了化,看着总有些违和,她十分确定,往后自己这样梳妆,即便是皇帝,也不敢欺辱她。 梳妆完毕后,宫人领着伊束去了正殿等候长安宫来人,她们心里都清楚今日等不来人,却也做足了样子,给了她些体面。直到过了上朝的时辰,伊束没忍住嘆了口气,之桃这才传话皇后用早膳。 两个宫人抬着些粥饭小食一前一后进了殿,太监试菜之后,之桃上前查看,只得一碗冰糖炖燕窝,几碟品相不大好的点心,面上当即垮了下来,带着些愠怒的问道:「这是何意?」这等膳食,连府中早膳都比不过。 第12页 那个后进门的小宫女,倒是胆大,上前埋头回话:「西南战事吃紧,皇上下令宫中节省用度,一日两膳,一膳一味。」 这话正好落入江昭耳中,这话父皇确是说过,可却不是用来约束后妃的,这宫女倒真大胆,空口白牙的就敢瞎说。 作者有话要说:  宫里的日子还是不好过,皇帝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心眼比针眼还小 ☆、初次相见 这宫人的说法倒叫伊束觉得新鲜,一国之君竟节俭至此,那自己这样吃,也无妨。正要用膳,就听门前逢迎的内侍高声通传:「昭文君到!」顷刻间满屋子的宫人内侍唿唿啦啦跪了一地,不敢再露出方才的慢待神色。 伊束与之桃面面相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江昭提步入内,撇了一眼,并未叫众人免礼,而是先向伊束俯身作揖行了个礼,嘴里恭恭敬敬的说着:「江昭向嫡母皇后娘娘请安。」 这算表明态度,这个嫡母他认下了,也叫宫人莫对频阳宫的吩咐阳奉阴违,不然自有人替她出头。 伊束端着粥碗的手愣在空中,这个从前活在坊间话本子里的孩子,竟对自己善意至此,恭敬至此,替她解围,给足她体面,不由得叫她百感交集,手中微微脱力,险些将粥打翻在地。 之桃见状,连忙接过她手中的碗,又对她使了眼色,伊束这才反应过来,露出几分笑意,抬手道:「昭文君有礼,本宫受之有愧。」 江昭听罢,挺直了身子,径直走到她身旁坐下,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桌上冷去的饭食与跪在地上宫人内侍,才带着几分笑意开口:「娘娘若不嫌弃,就依着父皇叫我昭儿吧。」 伊束细细打量着他,面庞稚嫩,眼神清澈,小小的一个孩子,干净又和煦,美好的仿若话本子里的玉人。心中明白他是在向自己示好,可她如今尚不能明白皇上对待自己是出于何意,自然不敢与他的宝贝儿子亲近,是以只能中规中矩的回他:「昭文君说笑了。」但心里已然向他靠拢两分。 殿中跪着的众人都道这皇后也是奇怪,昭文君好心解围,她倒好,竟不领情,又吃不准江昭是何意思,一时间连大气都不敢出。江昭对此却不以为然,知道她有自己的考量,只是低头笑道:「是昭儿唐突了。」 之桃对江昭一无所知,见状,恐怕他心生不悦,连忙上前解围:「君上既来了,与娘娘一同用膳吧!」 「好,好!」江昭连连应声,他正愁找不着说辞训斥方才那个不知礼数的宫人,这下倒好,顺理成章。 而伺候他的内侍听之桃这样称唿江昭,一招手将她领去了门外,对她小声提醒道:「姑娘方才错了,在宫中咱们只称唿他为公子。」 之桃一怔,方才是有些丢人了,心中不明所以,问道:「为何?可有说法?」 「君上年幼,怕他娇纵。」内侍只粗浅这么解释了一嘴,之桃思忖着这江子羿未及弱冠就官拜丞相,也未封君,这昭文君封号,对这么个小孩子,确实太高了些。而后又问:「不知公公如何称唿?」 那内侍摆摆手,应道:「叫我王玉就好。」 王玉又在门外替之桃答疑解惑了一会儿,两人才一同回殿内侍奉。 只见江昭拿起桌上那冷硬了的点心入口,王玉心道,完了完了,这冷冰冰的玩意儿怎能下咽。正想上前制止,江昭已咬了一口,旋即又吐在桌上,冷声道:「难吃!」手上也将糕点往桌上一拍,响动不小,惊得方才才起身的宫人腿一软又齐齐跪了下去,只道今日真是踢了铁板。 伊束见他如此,不知他在为自己教训宫人,抽出腰间的丝帕替他擦了擦嘴,又将自己的冰糖燕窝推到他面前,道:「别气,你吃这个!」 王玉见状,想到方才门前那丫头说的话,被江昭听了去,难免不会想法子整治她们,遂跨着步子上前高声问道:「谁送的早膳?」 两个宫人战战兢兢的向前跪行了两步,低着头颤抖着回道:「是奴婢送的。」 伊束与之桃不明就里,这宫人方才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怎么这就怕了?心中疑惑莫非她方才说得那话是假的,旋即又打消了这个想法,殿内这么多人都在,若胡说八道也不怕被人揭发了去?就为了给自己吃个冷点心,实在没这个必要。 如是想着,伊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替她们解围,因为不知如何拿捏分寸,便只是对那宫人吩咐道:「你将先前对本宫说的讲与公子听。」 江昭听罢,掩了面上的喜色,静静等着宫人开口。 「奴婢说,皇上下令宫中节省用度,一日两膳,一膳一味。」这宫人结结巴巴说着,见江昭盯着自己,又补充道:「其余部分,皆赏赐宫妃与随从。」 「你刚才可没说后边这句!」之桃自知主僕二人被煳弄了,立刻指了出来。 江昭微微颔首,冷笑道:「难为你记得清楚,父皇一膳一味,其余赏赐宫妃与随从,眼下宫里就娘娘一位后妃,别的吃食都到狗肚子里了?」 「奴婢知罪,请公子恕罪!」那宫人忙不迭认错,她素来听闻江昭对待下人宽厚,却未检讨,自己今日这做法,原本就是错的。 伊束明白自己被摆了一道,虽气,可不敢表露出来,她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说不准是皇帝吩咐的,可江昭为她出头,确是叫她实实在在暖到了心底,是以开解道:「公子不必动怒,小事一桩。」 第13页 「人善被人欺。」江昭回了伊束这么一句,又对王玉使了个眼色,王玉会意,上前吩咐那个明事理的宫人站到之桃身边,又提熘着那个出言不逊的宫人出门去。 伊束见他行事很有章法,也就没有插手,由着他为自己清理门户,江昭向她说明方才门外之事后,又吩咐伺候她的宫人重新送些好的吃食过来,如此等待的空当,才有空与她闲话家常。 「昭儿自作主张,望娘娘恕罪。」江昭说罢,又对她作了个揖,叫她不由得嘆道这皇帝,真会教孩子;这孩子,也是真懂礼数。 伊束扶了他起身坐在自己身旁,算是对他敞开了心扉笑问道:「公子哪里有罪?本宫多谢你还来不及!」 江昭见她没有半分怪罪自己的意思,努了努嘴,在心里措辞,想着如何向她解释,这才开了口:「自大伯去西南平乱后,前庭政务繁忙,父皇一日里不眠不休也是常事,娘娘切莫多心,他不是有意要冷落你。」 有了这句话,殿中众人自知往后不能再如今日这般轻慢这位皇后娘娘,江昭毕竟由皇帝亲养,或许他说的话,才是皇帝的意思。 「难为公子来是为了此事。」伊束盈盈一笑,满眼笑意,两颊显现出一对酒窝,使她整个人都明晃晃的,叫江昭看得有些痴了,这位娘娘,不似父皇说的那般青面獠牙,倒像宫里仕女图中走出的人物一般,有其独特的神韵。 伊束见他盯着自己,也定定的回望着他,端详他的眉眼,其间可窥得几分他父皇的神韵,良久的沉默对视,二人情不自禁大笑起来,竟似神交已久。 烈日当空,不知不觉二人已闲聊到正午时分,江昭向伊束行礼后返回长安宫,皇帝已阴沉着脸在殿内等了他许久。 他心里很清楚,宫中眼线众多,自己偷偷跑去见皇后是不可能瞒天过海,是以入殿时抬眼一看,父皇正阴着张脸,殿中一众内侍,都安安静静精神紧绷着,大气也不敢喘,那时他就已做好心理准备,今天这一顿骂,是逃不过了。 出人意料的是他竟没挨骂。 皇帝见他进来,满脸笑意,心里的火气顿时消了一大半,念着他平日里就是这好奇活泼的性子,也狠不下心去说他什么,何况这事确实是自己坏了规矩,这孩子没有有样学样,叫他十分欣慰。旋即收敛了那冷冰冰的神色,挂了几分笑意,对他招手唤道:「昭昭儿,来父皇身边!」 情绪转变之快,叫江昭以为方才看到的是自己的幻觉。 他踏着小碎步上去,唤道:「父皇。」 皇帝无奈的摇摇头,轻轻抚过他的发顶,嘆道:「真是拿你没办法!」江昭会意,抬头与他分享今日所见:「昭儿今日见了那位娘娘,他与父皇一样,有一对酒窝!」说完又颇有些失落的念道:「可昭儿已许久未见过父皇的酒窝了。」 皇帝听着,心头顿生悲凉之感,小孩子的观察力是最好的,不由得扪心自问,寡人有多久没对他开怀大笑过了,竟让他如此挂怀。皇帝想着,开口问道:「碎娃子,就因为这个,你就替她出头?」 「先前不是为此。」江昭解释道:「她实在叫宫人欺负得厉害。」 「你懂什么欺不欺负?」皇帝反问,不由得冷哼一声,腹诽道,你是没见过她父亲是怎么在朝会上欺负你爹的!没心没肺的东西!如是想着,用力揉了揉他的髮髻,似泄愤一般。 江昭知道父亲不能理解自己的做法,是以绕过他的问题,一本正经的解释「欺负」二字的含义:「欺,诈欺也!负,从人从贝,有所恃也。二字合在一起,欺凌压迫之意。」 「罢了罢了!」皇帝长嘆一声,这孩子也当真是玲珑心思,谁也不去得罪,遂将他从膝盖上抱下去,打趣道:「你太傅当真是说错了,你与寡人,只同心,不同德。」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的设定是很宠孩子,也很会教孩子,很懂的以身作则的道理。 昭昭儿是块小甜饼,谁心里苦就去甜谁! ☆、一言为定 思想统一,观念一致是为同心同德。江昭虽聪慧,这回却是没听懂皇帝的言外之意,正想开口询问,就听门外传来内侍高声唱道:「公子羿到!」 江昭自记事起就听身边的人讲了许多这位叔父的辉煌事迹,对他自是敬仰,每逢他入宫,待他空闲都要去缠着他讲故事,如此相处下来,二人十分亲近。 是以方才听见门外通传,江昭双眼顿如猫眼石一般发出光芒,甚是喜悦,见皇帝不做声就眼巴巴的盯着他,终于,皇帝扶额点了点头,江昭这才转身向殿门奔去,对着江子羿甜甜的唤了一句:「叔父!」奶声奶气的带着几分亲近,叫眼前这座冰山顿时消融,只余满腔暖意。 皇帝眼前还是几年前看他与江昭相处的画面,那时他也年少,常被江昭气得面红耳赤,皇帝看着他暴跳如雷的样子时常会想,子羿往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会不会还如此暴躁?可近几年忙于政事,闲暇时提了多次替他物色婚嫁人选,都被推了,也就不再替他操心了。 「听说公子要换太傅。」江子羿上前一把将他抱起,掂了掂,好像比上次抱他要重一些,又笑着徵求他的意见:「叔父给你做太傅好不好?」也不知是真是假。 若真能得了江子羿做太傅,江昭做梦都能笑醒,天知道他有多仰慕这位叔父,做梦也想成为他这样的人!不同于江沛骁勇善战,江子羿是治世之才,三寸之舌能止刀兵,化干戈为玉帛。 第14页 这一点,列国合谋进攻中北时,早有子羿游说瓦解联盟为证。 「好啦!」皇帝听罢,从书案前起身,对着江子羿笑道:「你别逗他了!」 江昭听皇帝这样说,心里生了失落之意,但他知道,自己还能趁他闲暇时去请教问题,也就不难过了,只是搂着江子羿的脖子,靠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当真了!」 江子羿连连点头,笑着如他一般悄声应道:「好!一言为定。」 「拉勾!」江昭将小指伸在他眼前,江子羿再抱着他有些吃力,遂将他放下去,也伸出手弓着身子与他拉勾,二人就此定下师生之约。江昭得了应允,满心欢喜蹦蹦跳跳的回了自己的侧殿。 皇帝见着二人在自己跟前如此亲密约定,心中有些吃味,侧着脸问道:「约了何事?」 「师生之约!」江子羿与江昭相处时早已察觉,这孩子静心不足,灵气却盛,时常语出惊人,心中断定只要找到合适的太傅与方法好生教养,将来定是一代明君。 皇帝听罢,揶揄道:「你倒好,放着邦交大事不管,偏要给他做太傅。」 「皇上多虑了,公子天资聪颖,不必臣弟时时教他。」这话说得十分直白,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皇帝虽有别的事要交给他,却也不好再说什么,有些力不从心的提醒道:「你忙得过来,就好。」 江子羿点点头,表示能应付过来。皇帝走上前挽过他的手,语重心长的叫道:「子羿!」又拉了他去屏风后面的西南边境与图前,嘆了一口气,指着晋阳的地界说道:「九黎部落与晋阳相邻,往来摩擦也多,时常在边境寻衅滋事,寡人一派兵镇压,他们就往山里躲。」这是真的叫人头疼。 九黎是中北的老邻居,领地在西南的群山万壑里,有其古老的文化和风俗,而中北人生长于平原,与其在密林中斡旋游击,实在捉襟见肘。长此以往数百年,才形成今日剿不尽也安抚不了的局面。 皇帝成婚当日江子羿在从江北大营回京的路上,并不清楚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回府后听闻江沛有军报,想着西南战事吃紧,并未祥论真假,现在提起,不由得要问:「听说沛哥哥在九黎手里吃了亏?」江沛领兵很是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不至于被九黎诈降。 「假的!」皇帝摆摆手,对他说了实话。 江子羿旋即明白过来,没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皇上怎可如此?」他为了躲洞房花烛,竟叫人伪造军报扰乱婚典,真是好不荒唐!想到早朝时伊石的面色,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今日早朝他步步不让。」想来是对昨日婚仪草草了事大为不悦,此事也就罢了,如今该担忧是哪一日他回味过来军报是假,那才叫不好应付,毕竟两处理亏。 皇帝怎会想不到这一节,可要他对伊石的女儿礼敬有加,他不能说服自己。 「罢了,这事你别再过问。」皇帝摆摆手,堵了江子羿的嘴,继续与他讨论西南战事。 自个儿没经歷过感情之事,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做皇帝真难啊!可不管出于什么考量,昨日之事都是荒唐,辩无可辩。江子羿想着,这才将话头又调转回军事上:「九黎是块牛皮癣,在咱们中北脚上治不好不说,又不能放任不管。但子羿以为,时常与之往来联动的中山国,才是咱们治理九黎的关键。」江子羿说着,两指从与图上中山国的地界划过:「中山国虽小,却是公认的第五国,也没少骚扰晋阳主城,但它与九黎不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皇帝听着,明白了几分,问道:「依你的意思,拿中山国开刀?」 「从前咱们一味忍让可得了好处?」江子羿反问。 七年前皇帝登基时国中大乱,急需维持秩序,经不起战乱,中山国趁机骚扰,为了维护人心,粉饰太平,那时一味忍让送去不少金银财货,到了没落得几分好处不说,反倒成为列国笑柄,大国惧怕蕞尔小国,奇! 中山国国君十分言而无信,收下财物后翻脸不认,更是认为只要骚扰得当,就能得到好处。晋阳王向来铁血,忍无可忍,上书请战,自此西南三年一大战,两年一小战,民为战苦,遍地白烟,好在守着个粮仓满溢的地界,军中从未出现过缺少军粮的情况。 「并无好处。西南虽远,经济民生不与中原地区相连,可现在看来,连年征战可算得是以战养战,长此以往,只怕支撑不住。」皇帝说出自己的想法,他是个不愿与人刀兵相见的主张。 江子羿听罢,只嘆皇帝一味忍让,哪有大国风范?怎能争霸称雄,他若在位,中北想要改天换地,少说还得等上三十年,可自己为人臣子,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提出适合的谏言来。 「咱们以战养战,他们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话倒是提醒了皇帝,列国眼中中北连年征战,不免积弱,但胜在地广人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眼力见的大国也就没有轻举妄动。更何况自立国起就崇尚武治,全民皆兵,到江岐这,才算有了第一个意欲文治,而四处访贤的国君,但列国世子无人愿入中北。 缘故有三:其一就是老生常谈的国中尚武,文人势弱;其二是皇帝根基不稳,暗流涌动;其三是中北人扬名在外,只知打仗。 这三桩事任哪一件细算起来,都是不好处理的。要想改变这一局面,先得攘外,拿这欺软怕硬的中山国杀鸡儆猴,兴许能敲出一个缺口。 第15页 皇帝反应过来,问道:「可有法子了?」 江子羿见他採纳自己的建议,将扇子往手心里敲了敲,胸有成竹的样子:「请君入瓮!」 约莫过了一弹指的功夫,皇帝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有些疑惑但又说不出错处来,只得先应下来:「拟旨,再问问大哥的意见。」 江子羿点点头,躬身行礼,正欲退出去,就想到今日早朝伊石咄咄逼人的模样,于是清了清嗓子提了个建议:「皇兄得空还是多去看看皇后吧,免得御史聒噪。」 皇帝听罢,面带烦躁的摆了摆手:「去吧去吧!你这碎娃子,管好你的邦交。」 「皇兄此言差矣!」江子羿嗳了一声,见他听不进去,也就不强劝了,总归御史台谏言不会说得太露骨,左耳进右耳出也就过去了,况且近来军中也不安稳,伊石有得忙,只怕也没空盯着这后宫。 江子羿这番提议,在他走后倒叫皇帝一通细想,又是与先皇政策对比,又是在纸上画图标註,请君入瓮他懂,可总得付出点代价,只怕处理不当,又要掀起前朝一阵波澜。 月上天街,星移斗转,伊束趴在频阳宫廊下的栏杆上望着天边一弯弦月,暗自思忖着今日若无江昭解围,自己该当如何?这才入宫两日,就如此不招人待见,只怕年深日久,自己会老死在这宫墙之内,落得个无人问津的境地。 想反击,却连正主的面都见不得,真是两眼一抹黑。 不过话又说回来,江昭这孩子,真是聪慧又心善,一言一行颇有章法,说他早慧,却又不是,更像那天上修道的小童子,匆匆下凡来解救世人,还未经歷过尘世污浊,所以端得一派不染一尘的模样。 若他长大,应当与几年前东岳庙前遇见的那公子有几分相似吧。 如此想着,伊束甜甜入梦,又与那公子在东岳庙前相会,她接过丝帕,壮着胆子问道:「敢问公子高名大姓?」 那公子面上挂着几分浅笑,并未应声,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先把女主入宫一个月的事儿交代清楚,慢慢来比较快。 撒泼打滚求收藏qaq ☆、皇帝驾崩(上) 初夏时节一过,园中木槿就匆匆谢去,一草一木皆与青阳作别,湖畔杨柳随轻风摇动,一枝一叶都带着倔强的生气。随着每日将人从睡梦中唤醒的雀啼蝉鸣,裹挟着盛夏的暑气也就随之而来了。 算着时日,伊束入宫已有整整一月,皇帝也就如此不闻不问一个月,好在期间江昭时常过来请安,与她闲话家常,常逗得她捧腹大笑,又替皇帝说了许多好话,才让她消了不少怨气。可话说得再好听,皇帝避着不与她相见,也是事实。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早在二十号,伊石忙完江北大营的军务一回府就收到安插在宫里的眼线传来的消息,说是大婚这么久了,皇帝从未涉足过后宫,疑惑的是昭文君往频阳宫跑得倒是勤,两人相谈甚欢,时常自午后聊到傍晚才返回长安宫。 伊石自认对皇帝要求很低,不要欺负了他的女儿他便不会多说什么,圆不圆房这事他的手既伸不了那么远,他也不想管。所以当时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想着横竖她在宫里过得不差,自己多事说不定会惹恼皇帝,回头拿她撒气可就不值当了。 就如此安安稳稳过了八日,伊尹押送粮草自晋阳回京,同时也带回一份战报:公子沛大胜九黎,决战之后不日就能开拔回京。 「此话当真?」伊石听后满脸狐疑,若如伊尹所说,那大婚之日的战报又算怎么回事? 伊尹满饮一杯,回道:「属实,儿子启程回京前一日,江沛在云浮一场大战,新袭爵的晋阳小王爷领轻骑突袭九黎主帅,虽未成功,却阴差阳错生擒对方一员大将,将他俘虏回营。」 伊石眯了眯眼,瞧伊尹说话这模样不像在军中吃过败仗,听罢又问:「如何处置的?」 「眼下正在交涉,依儿子看九黎会降。」伊尹说得热血沸腾的,仿佛那胜仗是他打下的一般。 这皇帝也不是登基才一日两日了,竟做得出这等荒唐事!伊石腹诽着,心里仍然不太确定,为着求证,这才开口问:「你在军中一月有余,可曾听闻江沛败于九黎之事?」 伊尹听罢,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回了两个字:「谣言!」江沛与他年少相识,有袍泽之情,人又是个实心人,不屑阴谋诡计,平日里行事虽急躁鲁莽些,战时却是冷静异常,能进能退能谋,早有不败的美名。 伊石听罢,想到成婚当日的战报就气不打一出来,一掌重重拍在茶几上,震得茶水从杯中跳出,洒在桌上。更是在心中怒骂,一国之君,裹挟女子入宫做人质不说,竟还用如此低劣的手段欺骗满朝文武,真是无耻! 伊尹鲜少见父亲勃然大怒,当即觉得坠入五里雾中,有些摸不着头脑,遂躬身问道:「父亲为何震怒?」他想,应当不是为了江沛打了胜仗。 「即刻捎信去御史府中,明日早朝弹劾皇帝!」伊石气极,倒不是为着伊束不受待见,而是皇帝这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寒心!还未等伊尹开口问,他就补充道:「其缘故有二,一则大婚之日草拟假战报惑乱人心;二则帝后不睦恐伤国运。」 真不让人省心!怎么才大婚一月就传出帝后不睦了?此时开口问只怕要被骂上几句,伊尹想罢,将嘴里的话给咽了下去,扶了伊石起身想要将他送回房间,没走两步就被甩开手,带着几分愠怒的吩咐他:「快去。」 第16页 「是。」伊尹躬身退下就策马传令去了。 第二日早朝众人先是热火朝天的讨论政务,歇息的空当无人讲话,直到内侍高唱无事退朝,江子羿身侧的御史大夫才手持玉笏出列,面带忧虑之色开口道:「臣有奏。」 皇帝心头咯噔一下,这御史大夫论起辈分来还算得是自己的公叔,做了二十几年的御史,德高望重不说平日里言语不多,做事也都公正,除了胆子小了点,几乎没有缺点,今日怎么来替伊石的女儿讨要公道了?不知他要如何弹劾自己,他对于这样的清高名士之流,还算尊重,便抬手应他:「公叔请讲。」 御史大夫见他态度甚好,平心静气的开了口:「御史之位有两大职责,一是监察,二是谏诤。」这说得倒没错,御史顿了顿,又说:「臣身为御史,这几日查得几分政务疏漏,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将手拢于袖中,笑得就像那庙里的泥塑似的,冷冰冰的没有生气,叫这年迈的御史在这五月末的热气里打了个冷颤,伊尹见状,颇有些担心的侧头瞧他一眼,他才接着开口。 皇帝坐在上头瞧得真真儿的,见他诚惶诚恐的样子就想着捉弄捉弄他,便作开口的样子打断他说话,御史见皇帝有话要说,生怕他横眉立眼的斥责自己,遂悄悄用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等待他的发落。 若说不知当不当讲就不要讲,那可不就是给人留下话柄,皇帝想着,带着几分笑意道:「公叔快讲吧!」御史将这话听进耳朵里,这才开了口:「不矜细行,终累大德,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这个故事皇上可曾听过?」 「未曾。」皇帝摇摇头应和,他倒要看看,今天这故事能给他说出什么花来。 御史听罢,向他娓娓道来:「《周书》里有这样一个故事,武王姬发灭商后,四方各族来贺,西方的旅国送来当地的大犬供武王养在宫中玩乐,太保召公担心武王玩物丧志,于是写下《旅獒》劝解武王。」 皇帝眼底情绪看不分明,只是开口质问:「寡人有何物可玩?」 江子羿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他有心找茬,叫这老公叔吃瘪几句倒没什么,落人话柄说不听谏言可就不好了,遂低头轻咳一声,提醒他别太过火。 皇帝撇了他一眼,只好住了嘴,等着御史接着说下去。 「皇上洁身自好,并不玩物丧志,老臣感佩。」御史先行肯定了他平日里的做派,接下来才步入正题,遂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臣讲这个故事意在提醒皇上,不顾惜平日里的细微末节,到头来会有损大节,悔恨终身;再者,做事不能虎头蛇尾,临门一脚不去完成。老臣今日所提之事有二:一是皇上大婚当日西南传来的战报,经臣核实,实为谣言;二是皇上忙于政事,不涉后宫,子嗣单薄,帝后不睦,恐伤国运。」 殿中那些不明真相的,听了这话,也都打起精神,有些「聪明」的,更是立刻明白过来大家被被摆了一道,面上垮了下来不说,更是交头接耳商讨如何开口劝谏皇帝。 戏做得不可谓不足。 江子羿听得认真,御史所讲的第二桩事好略过,不过迷信之说,倒是这第一桩,是个无解的陷阱,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伸头,名正言顺弹劾皇帝;缩头,弹劾远在西南血战的江沛。不论如何处理,都会令人后怕。 而伊石一派的人都在虎视眈眈等着皇帝开口,揪到他的错处便群起而攻之。 皇帝想得虽透彻,一时之间却还是有几分恍惚,瞧着满殿的文武大臣,一股悲戚之感涌上心头,这些人里,有几个是真心拥戴自己的?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为何如此窝囊,自己做下的事,难道又要幼时那般叫江沛背黑锅吗?在等什么? 还没等江子羿反应过来说些什么,他就将两件事都认了下来:「战报之事确是寡人煳涂,未曾核实真假便匆匆忙忙解散婚仪,又没头苍蝇似的忙了这么些日子,冷落了皇后,寡人......」皇帝话未说完,只觉得眼前一黑,心中一阵翻腾,舌头髮麻说不出话,不多时便面红耳赤,大汗淋漓,他只能用双手强撑着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去。 江子羿见状,心道坏了!恐怕旧疾犯了。一个箭步就到了皇帝身边,稳稳扶住他的胳膊,将他交到宫人手中,吩咐他们将人送回长安宫,这时庭上众人围在一块,巴巴的望着江子羿问道:「皇上怎么了?」 皇帝平日里小病不断,众人已是见怪不怪了,只是象徵性的问上一句。 「并无大碍,各位无须担心。」这病一阵一阵的,想是喝了药睡一觉便恢復如常了,子羿如是想着,挥手遣散了众人,回身往长安宫去。 众人行至宫门时,伊石上前对御史拱手道:「辛苦老哥哥了!」 御史嘆了一口气,摆摆手与他客套:「国君有错,臣谏之,公事公办罢了。」说完又想到方才皇帝那样子,像是病入膏肓了,遂问:「将军可有打算?」 伊石腹诽,今日这事公事公办从你嘴里说出来真不害臊?若不是为着左相的缺填不进去,你还会对皇帝心存不满?可笑。 伊尹跟在后头听着,只是想着如今就做打算,未免太早了些,见父亲低头不语,便上前解围:「皇上正值壮年,想来无妨,御史大人不必担心。」 长安宫中,太医来为皇帝把脉之后连连摇头,江子羿心头髮慌,自己的血亲兄弟毫无生气的躺在这里,他却只能在一旁看着,半分力也使不上,他第一次对某件事情有这样深的无力感。 第17页 「皇上病情如何?请您如实说来。」 这些年来,皇帝无一日不思念先皇后,早已郁结成疾,无法根治,这是事实。平日里为着维持身子时常喝药,却是虚不受补,几年下来,已是外强中干。今日之事,不过是诱发的引子,竟让他昏迷至此。这样的情况下,江子羿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御医收拾好药箱,一下跪在子羿跟前:「病症兇险,请公子做最坏的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  情深不寿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gin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gina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皇帝驾崩(中) 江子羿侧头深深打量着皇帝,自登基后,似乎只有与江昭在一块儿时他才能放松片刻,如今昏迷,仍旧眉头紧锁,听御医这样说,他嘆了口气,心头的大石头竟像落下了一般,也许死对他来说才是解脱。 「公子下了学堂你们带他出去散散心,莫叫他瞧见皇上昏迷不醒的样子。」江子羿想到江昭,恐怕他见了这情形心里害怕,如是吩咐了一句。 伊尹安插在宫里的眼线一直没被筛查出来,恐怕过会儿皇帝再不醒,那些人就会捲土重来,想要扼杀他们的消息往来,就要无差别将平日里伺候的宫人都与皇帝隔绝。江子羿想到这些,立刻就将除李厘以外的宫人都撤了下去,同时吩咐掌管宫室的少府加派人手值守长安宫,宫人内侍一律只能进不能出。 气氛陡然紧张到极点,众人都意识到,今日当有大事发生。 处理完宫中之事后,江子羿匆忙出宫回府,做了三件事。一是下令彻查战报之事泄露的源头,二是安排人手暗中观察将军府与御史大夫的一举一动,三是最紧要的,传令给江沛,京城将要变天,叫他做好应对之策,战事结束便赶紧回京。 做完这三件事后,江子羿瘫坐在椅子上,心中焦急异常,若伊石的拥护者藉故纠集官员逼宫,自己如何能将他们安抚下来?若皇帝撑不到江沛回宫,宫中三千侍卫如何抵挡伊石久经沙场的精兵? 子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觉得头快要炸了。就在千钧一刻之际,脑子里灵光乍现有了应对之策,便兀自出府,策马向江北大营奔去。 此刻将军府中,伊石在大厅里正襟危坐,等着宫里的眼线传来消息。 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只听伊阳进屋回话:「将军,公子羿策马出城,在咱们府上周围安插了探子,宫里的人还未联繫不上。」 伊石将手指一下下的敲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叫人心慌。半晌只听他说:「跟住江子羿,吩咐掌管京畿警卫的中尉,出城之人一律严查,防住他传信出去。」 「宫中如何处理?」 「等!」伊尹刚才从外面回来,听到此事,只道:「敌不动我不动。」横竖他在京中无人可用,上窜下跳的不过就那几个拥戴他的宗室子弟,皆是手中没有实权的,不足为虑。 伊阳得令,一一将事情吩咐下去,至此算是打响一场无声的战役。 早在江昭修习功课时王玉就接到李厘传令,叫他莫要领着公子回宫休息,在各宫走走玩玩等公子羿回来再做打算。 王玉一心琢磨着如何哄他,竟是快到长安宫殿门前才想起来不能回宫这茬子事,江昭远远的就见殿门前站了足足比往常要多一倍的侍卫,心里一怔,旋即明白了应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面上却是半分没表露出诧异。 「公子,今日您还没去向皇后娘娘请安呢!」王玉到底年轻,江昭是个性情温和的主儿,平日里不须他绞尽脑汁的伺候着,是以到了此刻需要动脑子的时候,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好的理由哄他别回自己寝宫。 江昭回头定定的盯着他,见他眼神有些飘忽,遂笑了笑对他应道:「也好,这么久了,我还没陪娘娘正经吃过饭。」 王玉见他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这才松懈下来,领着他去了频阳宫。 时间倒退回十几年前,睿王府的角斗场中,江岐再一次被伊尹推翻在地,周围欢唿声渐渐低下来,不甘落败的他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只得怒目圆睁着盯着伊尹,恨恨的对他说:「再来!」 年深日久,那时坐在地上的江岐在想什么,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他只知道,眼前的伊尹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他能屈能伸,能谋会算,绝非池中之物。若不能将他收于江沛麾下,那便只能将他剷除,江氏众人才能安稳。 年轻时伊尹与江沛交好,二人心意相投,最终不知为何事断了往来,从那时起,伊尹辞去军务,白身布衣修养于府中,前两年才重回朝堂,外人都道他与公子沛理念不合才一拍两散,可私底下并非这么一回事。 江岐能察觉到,自伊尹离开江氏的圈子,身边一切都在悄然变化。 将军府一家独大,他还未登基时就已忌惮,也一直防范着,可却是防不胜防,若非自登基后就一直派人查探,他恐怕到死也不会知道伊石高明的不是他的政治手段,而是这个白身布衣一直替他掌管府务的儿子,他是伊府的中流砥柱,伊石步步高升走到今日的地位,期间少不了他的谋划。 先帝在时,王丞相为右相,伊石已贵为上将军,两家分庭抗礼,左相之职空缺,众人推举伊石补缺,如此一来,文治武治他便揽于一手,或可成为最大的权臣,先帝出于制衡之意,并未纳谏。于是伊尹暗中生了防备之心,为了壮大将军府,谋划了太子妃难产事件,断了王丞相扶植江岐上位念想。 第18页 此后江岐登基两年,京中动乱与王丞相辞官归隐他也脱不了干系,只是做得隐秘,现有的指向他的证据少之又少。 「岐弟!你想什么呢?」 皇帝从梦中惊醒,不停喘着粗气,他定定望着屋顶繁复华丽的花纹,恍惚之间竟以为自己回到少年时代,他高声唤道:「秋予!」正想说什么,就反应过来,她已经去世许久。而后,一阵无力之感迅速漫进他的四肢百骸,自王秋予过世,他再没梦见过前尘旧事,今日倒像预示着什么,在这样荒诞离奇的梦境中醒来,他有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一旁侍奉的李厘见皇帝醒了,立刻上前,还未等他询问,就见皇帝摆手,有气无力的吩咐道:「去请子羿进宫。」 「诺。」李厘得令,立刻出去吩咐了殿前的侍卫出去传话。 夜已深了,皇帝不知时辰,只是问道:「昭昭儿呢?」 李厘知道他身子不好,也十分忧心,宽慰道:「公子已睡下了,皇上不必担心。」 平日里江昭睡得不早,皇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躺了一天。 江子羿那头,私用兵符去江北大营调动军队在城外驻扎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就往宫中行去,正好碰上出宫寻他的侍卫。自己消失这一日,不知江昭是否知道了实情,也不知道皇帝是否醒了过来。 深夜的长安宫殿中只有一盏烛火忽明忽灭,不时伴随细小的噼啪声,在这静谧的夜里尤为突出。 龙床上空空荡荡,皇帝隐没在黑暗中,披头散髮的将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在这五月末的深夜里,一阵寒意从他心头涌起,令他无处可逃。 「皇上!皇上!」子羿轻声唿唤着,并未听到应答之声,便想走近看看他到底什么情况,待走得近些,就听见他嘴里念念有词:「寡人为何如此懦弱?报不了杀妻之仇......为什么?为什么?」 江子羿听着,他那时年幼,只知道先皇后是难产而亡,怎会有杀妻之仇,遂问:「皇上可否与臣弟说说?」语气轻柔,想哄皇帝将这事说出来。 皇帝并未做声,仍旧抱着自己的膝盖缩在黑暗中,他的冷汗已将中衣汗湿,他最是个爱干净的,此刻纵然身上黏腻腻的也再顾不上了。 自前几日探子回报说查到当年先皇后难产真相,是被伊尹买通府中药童,在她安胎之时在药中加了寒性药材,她本就体弱,如此一来寒气太重,伤了底子,不好生产不说,加上接生婆也在生产时动了手脚,这才导致难产。 自那一日起,皇帝就对伊府众人恨之入骨,恨不能对伊石父子痛下杀手,可他克制着自己,若公器私用,以天子之尊滥用私刑惩治功臣,自己殚精竭虑推行七年的中北法制,将会重新变为人治。为此,他日日自苦,夜夜不得好眠,恨极自己窝囊。才病来如山倒。 皇帝脑子里又浮现出王秋予过世那一日,自己忙于政务,回到府中就被家老告知太子妃难产过世,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令他久久回不过神,更何况在这当口竟有人恭贺他喜获麟儿,一时之间让他对孩子的厌烦到达顶点。是以在太子妃下葬之前,他都不曾与孩子亲近,那时他总想着,若非这个孩子,王秋予也不会过世。 江子羿见没有动静,又探头去看,万分不解的问道:「皇上,您怎么了?」 这时皇帝才从癔症中清醒一些,一起身跃到江子羿身前,带着恐惧与好奇打量这张熟悉的脸,还未反应过来这是谁,就下意识抱住他的脖子,顿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哭声,惊得一向冷静的江子羿愣在床前脑子里一团浆煳,一动不动,同时这哭声也将侧殿中睡着的江昭惊醒,他睡眼惺忪的起身,打着赤脚来到与正殿相隔的门前,正想推门,就听见皇帝带着哭腔说:「寡人无能!这么多年竟才知道秋予为伊尹所害!」 秋予这两个字江昭早已耳朵听出茧子,这两个字是这世上最短的情诗,是美好的化身,是父亲一切情感的载体,它代表着,父亲曾年轻过;它象徵着,父亲只余满腔遗憾。而伊尹,则是父亲的噩梦,他惯会吞噬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要盒饭了,昭昭儿也要长大了。 后面女主戏份会多一些了。 ☆、皇帝驾崩(下) 江子羿脑子里炸开了锅,他从未想过伊尹,军旅之人竟有心思深入内帷算计,他这才明白过来这几日皇帝看见伊石父子俩的眼神,好似平静湖面下翻腾着湍急暗涌。他向来不懂揣度人心,平日里只当伊尹是个有些手段的谋士,却不知他竟有如此手段,一时间只觉得吃了苍蝇一般噁心不已。又不知如何安慰,只是用手轻拍着皇帝后背,无声的陪着他。 「子羿,伊石父子俩利慾薰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要提防!」皇帝侷促的说着,又带着哭腔嘱託他:「你要替为兄守好昭昭儿,他不能有事。」 江子羿听他言语之间竟像在交代后事,心中不忍,只是胡乱宽慰他:「皇兄,你会没事的。」这话并没有说服力,皇帝仍然低声抽泣着,子羿又拍拍他的背,十分艰难的挤出一句:「臣弟今日已传话给了沛哥哥,等他回来,咱们一起想办法。」他心中明白,皇帝只怕是等不到江沛回京了,况且他还不知,他吩咐出城送信之人已被伊尹的人扣了下来。 皇帝听他提到江沛,冷不丁的嘴里蹦出一句:「沛哥哥......他也要提防。」子羿听完后只觉芒刺在背,骨肉兄弟之间也要如此提防,正想确认他什么意思,就听皇帝压低了声音趴在他耳边带着几分哀求道:「子羿,为兄不管你从前如何考量,如今我只想请你守着江山社稷,不要让咱们江氏子弟做丧家之犬。」 第19页 「皇兄不会有事。」皇帝话已至此,江子羿鲜少如孩童一般固执的不愿相信他在交代后事。 皇帝见他不肯应声,立时敛了哭意,定定的盯着他,见他眼泪悄默声的滑落下来,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指着他,呵斥道:「你是朝廷的肱骨之臣,亦是寡人亲弟,众人皆有目共睹。你没上过战场,不懂血水里捞骨头渣子的况味,中北汉子,流血不流泪,别再叫为兄看见眼泪挂在你脸上!心烦!」 子羿听罢,明白了他对自己的期待,立刻拭去眼泪,应道:「臣弟知道了,皇兄切莫挂心。」 「你能有如此觉悟和造化,为兄安心。」皇帝向他交代完,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放下,嘆了一口气就对李厘道:「把昭昭儿叫过来,寡人想见见他。」 立在门外的江昭听罢,不声不响的又躺回了自己的床上,将被子盖的严严实实的擦去脸上的眼泪,方才皇帝与江子羿的对话他全都记在了心里,他也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片刻后,李厘来到江昭殿内,吩咐宫人点燃了烛火,江昭作睡眼惺忪的模样从床上起身,乖乖的跟着他去了。 皇帝躺在床上强打着精神,望眼欲穿的等着江昭过来,江子羿跪坐在床前,眼眶微红的说不出话,见江昭进殿,皇帝一如往常的对他招招手,笑道:「昭昭儿,来父皇身边!」 江昭从心底升起一阵酸涩涌上鼻腔,眼泪在眼眶打转,想到方才父皇对子羿说的话,他愣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将眼泪憋了回去,眼底又盈满笑意,踏着小碎步,如他第一日学会走路那般,扑向皇帝怀里。 皇帝强撑着身子起身,靠在软枕上,殿内逐渐点燃烛火,火光摇曳中他的眼有些花,他笑着伸出手轻抚过江昭的侧脸,不自觉的就笑出眼泪,带着几分哭腔感慨:「我儿昭昭已经,长大了......」语气里满是不舍。 「父皇,昭昭长大了。」江昭应他,固执又坚定。 皇帝听他如此懂事,想到自己将要撒手人寰,心头大恸,哽咽了一下,又问:「父皇要去与你娘亲团聚了,留你一人可会害怕?」 江昭听罢,声音清清亮亮的答他:「昭儿不怕!爱人相聚,这是好事。」一旁的江子羿感慨他的不知事,用手轻拍了他的肩膀,示意他说得好。 「昭昭儿懂事,为父放心。」皇帝说着,笑得眼睛仿若天边那一轮弯月,两个酒窝明晃晃的挂在两颊,盛满了笑意与爱意,这一刻,他与江昭是世间最平凡的一对父子。江昭抬头,正见这一幕,眼泪险些喷涌而出,他撒娇将头埋在皇帝怀里,久久不肯再抬头。 皇帝心满意足的合了眼,唿吸逐渐归于平静,江昭在他怀中,直到听不见心跳才放声大哭起来。江子羿闻声,跪行上前查看,人已没了唿吸,他已做了一日的心理准备,可陡然到了这关口,还是有些无法接受,心头悲痛,眼泪便止不住的往地上掉,愣了约莫一弹指的功夫,他才回过神来,江昭哪里不知事,他是不愿皇帝带着遗憾离世,不由得趴在皇帝身上失声痛哭:「兄长,子羿愿竭尽全力举国上下推行法制。」 李厘立在一旁,见平日里凛若秋霜的江子羿哭得涕泗横流,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只觉万分唏嘘,可这当口,他要做得事也很多。 伊束刚才在睡前听到宫人议论今日皇帝早朝发病,昏迷了一日,心中隐隐有些担心江昭,这才从床上起身来到了长安宫。 墨缎似的夜色里,一阵风拂过,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随后拢紧了披风,可这寒意却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不远处的长安宫殿门前密密麻麻立着两队侍卫,伊束走近,只听得殿内传来一大一小的两道痛哭之声,她听得出小的那个声音是江昭的,不由得有些心疼,可还未开口,就被侍卫长伸手拦了下来,冷声道:「公子吩咐,任何人不得出入长安宫。」 「哪位公子?」伊束被哭声震得有些迷煳,江昭怎会如此吩咐,还未问出下句,她就反应过来,应当是江子羿的手笔,皇帝再怎么不待见她,她也是名义上的皇后,在这后宫里,总压得过江子羿一头?伊束在脑子里打了个问号。旋即寒声道:「本宫听闻皇上今日身子不好,特来瞧瞧。」 那两队侍卫这才半跪着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伊束也不叫他们起身,只是带着几分威慑问道:「本宫可能进去了?」 侍卫长起身,对她告了罪,又是那句:「公子吩咐,任何人不得出入长安宫。」 「劳烦通传。」之桃从腰间掏出一片金叶子,塞进侍卫长手中,侍卫长这才松了口,态度稍微缓和一些对她道:「娘娘稍等。」 伊束跟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就听殿内传来一句:「昭昭交与臣弟,请皇兄放心。」庭中竹叶沙沙作响,江子羿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夜风中飘得很远。 听这光景,像是皇帝驾崩了,果不其然,李厘出来传话的当口,与伊束打了个照面,他在大婚当日曾见过伊束的,那时她盖着红盖头,举止端庄与皇帝携手走进大殿,还未来得及行礼就被送进了频阳宫,直到今日,皇帝还未召见过他。可她到底是皇后,总该请示了江子羿,再决定她是走是留。 于是李厘又折返入殿,江昭哭得抽抽搭搭的发不出声音,江子羿这会子才冷静下来,对侍卫长吩咐道:「将她赶回频阳宫软禁。」 第20页 侍卫长还想说些什么,见他眼神锋利如刀恨不得要杀人的样子,也就不敢多言,自行退了出去,伊束见门开,他从里面出来,连忙上前询问:「如何?」 「公子吩咐.......」侍卫长又是这句,她刚听了第一句,就知道今晚是进不去,直到这时,伊束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将军府在朝中被皇帝忌惮至此,在他驾崩后恐怕有心之人会撺掇父亲篡位,于是她不再与这不近人情的江子羿做纠缠,她只想传信回家,叫父兄别受人蛊惑。 伊束却行离去,江子羿敛了眼泪从殿中出来,远远的只看见一个红色披风的背影。 「不必软禁。」吩咐完后,江子羿又进了殿内。 伊束回宫后不多时,宫中就敲响了皇帝驾崩的丧钟,她从太师椅中起身,想着长安宫此刻恐怕乱成了一锅粥,又收回了将要迈出的腿,说到底,她只是一个摆设,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她到不到场,她又何苦去给人添堵,而江昭,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 钟声迴荡在京城内外,伊石从床上起身,见伊尹在院中数着声响,直到第二十七声,只听他长嘆了一口气,对伊石道:「皇帝驾崩了。」似在惋惜这位年轻帝王的陨落。 伊石立在廊下,敏锐的察觉到朝中将要乱上一阵。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宫中就已拟好邸报传至各州府,卤簿与皇帝大架也已全部准备齐全,皇帝尸身大殓后,江子羿想着江昭往后还会住在长安宫,恐怕他见了心中有结,遂吩咐将皇帝梓宫送去高泉宫停灵四十九日。在京中的宗室子弟都各自回府进行斋戒,第三日再入宫跪灵,官府各级要员早朝时分便集中在午门斋戒。 一切事宜都在江子羿安排下井井有条的进行着,直到京兆府尹挑头去了将军府。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做太子时学的是法家,登基后就着手在国内推行法制,不提倡人治,不过那时用的怀柔政策,加一个世族顽固,效果不明显。后面会有男女主对手戏,不过不多,谢谢大家耐心,请多指正。 厚着脸皮求个收藏叭qaq ☆、第一堂课 江子羿今日去将军府,是他从政生涯头一遭。当年江沛与伊尹交好时,他不过十岁左右,也曾见过伊尹,听其谈吐,冷静又有路数,不像军旅之人,倒像是哪家的门客或是谋士,而后江沛与他割袍断义,真可谓是恩断义绝,竟明言江氏各家子弟谁若与他往来,往后不可踏入睿王府半步。因着江沛在宗室小一辈中威望,此后伊尹就如孤岛一般,立于众人之外,不久就销声匿迹。后来他被推举入仕,也因为幼年时的刻版印象,与伊石在朝堂上并不对付,今日阴差阳错见了伊束,倒觉得谈吐与行为之间她的觉悟高于她父兄,尚算拎得清,识大体。 太和殿中,李厘搭着木梯将「正大光明」匾额后的皇帝遗诏取了下来给江子羿送去。 此时灵堂中只有江子羿与江昭二人披麻戴孝为皇帝跪灵,二人低着头,神情都有些恍惚,走近些看,还能瞧见他们脸上的泪痕。 李厘入内,向二人行了个礼,而后将遗诏交与江子羿手中,江子羿倒吸了一口气,又微微闭眼将眼泪给憋了回去,这才对李厘说:「谢过李总管。」 「不敢当,不敢当。」李厘听罢,连忙摇头,他是打小就跟在皇帝身边的,哪里不知道他们兄弟情深,皇帝驾崩,他也不好受极了,两位公子伤心难过尚得守灵,这宫里大大小小的琐事总得有人替他们操持着,不然他们哪里懂这个?想到这,李厘宽慰道:「公子莫伤心过度,保重身体。」 江子羿微微点头,又问:「皇后为何不来守灵?」 李厘也听闻了今日将军府之事,只得实话实话:「皇后娘娘还未回宫。」 罢了,她不来才好,恐怕兄长见了她会心烦。子羿如是想着,侧头看了一眼江昭,对李厘吩咐道:「若没事,李总管带着昭儿回去歇息吧。」往日这时辰,江昭该上床歇息了。虽说为他父皇跪灵,可毕竟是小孩子,今日不吃不喝已是尽心,往后还有四十几日,恐怕身子扛不住。 「我不回去。」江昭吶吶的应了声,强迫自己又跪直了些。 李厘立在一旁有些为难,他知道江昭是个孝顺孩子,恐怕此时不愿离他父皇半步,正犹豫着如何说服他,就见江子羿起身将他抱了起来,二话不说就往殿外走去,将将走了几步,江子羿就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他今日本就没进食,又跪了一下午有些腿麻,不由得身形不稳险些摔在地上,好在身前有一双手稳稳噹噹的扶住了他的手臂。 「我不走!」江昭被他抱着,哭着抗议:「叔父,不要让我走!」 江子羿饿得头晕眼花,被他吵得有些脾气上头,没来得及谢过刚才扶住他的人,就带着几分怒意训斥:「都像你这么犟,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江昭没什么力气反抗,只是不停哭着重复:「我不想走!我不要走!」听得众人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江子羿气极,松手将他放下去,自己蹲在他身前,眼里泛着怒意,一字一句的对他说道:「起先叫你用膳,你偏不吃;现在叫你睡觉,你又不去。你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李厘见江昭不说话,这才开口打破沉默,跪安道:「奴才见过皇后娘娘。」 江子羿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扶住他的,是伊束。正要起身向她道谢,就听伊束向他解释:「昭昭儿与皇上父子情深,不愿离开也是人之常情,公子看在这份情意上,切莫责备于他。」说完,她便将手放在江昭肩上,温声问道:「昭昭儿随我回频阳宫好不好?」 第21页 「谢过娘娘好意,江昭愿为父皇跪灵。」江昭回头,收敛了刚才的哭腔,回绝了她,不动声色退回江子羿身前。 伊束平素心宽,并未察觉他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想着他要守夜,便退一步,问道:「如此,随我去吃些点心,我再送你过来可好?」 江子羿见她一来,江昭不吵不闹了,这才开了口:「多谢皇后娘娘。」不知在谢她扶住自己还是谢她让江昭冷静下来,不管是哪一样,总归都是诚心的。江子羿想到皇帝临终前对自己说的事,替江昭回绝了她的好意:「夜深了,娘娘见个礼就请回吧。」说完又低头愠怒着对江昭道:「吃完点心睡觉,不许闹了。」俨然不拿她当回事。 江昭轻轻嗯了一声,握住了他的手。 从进殿到现在,江子羿还未拿正眼瞧过伊束,好在她也不是刻意来看他的,心中并无不适,只是方才他赶客的语气,可真让人下不来台,伊束想着,强挤出几分笑意对江昭道:「昭昭睡个好觉。」而后径直往皇帝梓宫走去。 江子羿见状,牵着江昭走了出去,李厘不近不远的跟在身后,江子羿停步,寒声道:「盯着她。」李厘应声折返回去。 「你不喜欢她?」江昭从未见过江子羿对人这般怠慢,没忍住,就问了出来。 江子羿少有的带着轻快的语气应他:「被你看出来了。」 「她很好的。」江昭忍不住替她辩驳了一句,经过一个月的相处,他知道伊束心地不差,也就不愿将她与将军府想做一个样。 她好?那你怎么还躲着她?江子羿如是想着,轻笑了一声,并未开口。 守孝期间不能开荤,叔侄二人就在长安宫坐在一块儿用了些现做的点心,江昭坐在桌前,正吃着,眼泪就无声无息的掉了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江子羿见状,伸手轻轻替他擦了眼泪,温声哄道:「昭昭不哭,你父皇和母后在天上看着你呢!」 江昭将嘴里的点心咽了下去,擦了擦眼泪,才开口问:「如何看我?」 「你瞧。」江子羿说着,引着江昭抬头望月,而后又道:「你父皇是天上的明月,他的光辉会照进中北的千家万户。」这样说,想来能让这小孩子心里好受些,而这话,也是在为江子羿定下的国策埋下基础。 江昭痴痴望定月亮一阵,心里还是懵懵懂懂的,他有直觉,这话应当有别的意思,在心里想了许久,才确定了子羿话里的意思,他想要完成父亲的遗愿,遂对子羿行了个大礼,坚定道:「我要学法,请叔父教我。」 「好好好!」江子羿正愁如何向他明说,见他自己明白了,自然高兴,伸手将他扶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一国公器交于你手,昭昭当如何行使权利?」 江昭愣了愣,他从前学的都是四书五经,是儒家的经典着作,是以并不明白父皇推行的法治是何意思,但不耻下问他还是懂的:「请叔父教我。」 「法治,粗解,依法治国之意。」江子羿先行向他解释了字面上的意思,见他恍然大悟的样子,才接着说下去:「《晏子春秋·谏上九》中云:昔者先君桓公之地狭于今,修法治,广政教,以霸诸侯。这个典故你应当听过。」 江昭点点头,问道:「请问叔父,儒家追求的德治是否与其有相似之处?」 德治,以道德为从政的主要标杆,强调以道德为主教化民众,刑法不占主体地位,与法治有相同之处,实际相去甚远。江子羿听他提出这样的问题,也不惊讶,只是感嘆孺子可教,可惜他现在还太小,很多主张还不能与他细说,不然自己就能与他深谈一番。 「有相似之处,但昭昭细想,二者侧重是否区别很大?」 「是。」江昭先行肯定,而后拆解:「法治侧重法,德治侧重人。」 江子羿见他理解的不差,不禁想到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哪里懂这么多,不过整日在睿王府后院厮混,不禁哑然失笑,旋即说下去:「法治又与人治相对,现在想想,是否明白了?」 与此同时,皇帝灵堂中。 伊束今日刚说服了父兄,为江昭争取了时间,才从府中回宫。虽然皇帝不待见她,但规矩还是得守,一回宫就在宫人伺候下换上了黑白相间的素净宫装,揽镜自照倒真是做足了功夫像在守孝。伊束不禁自嘲自己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也就是这样,才想着既然规矩守了,还是该来看皇帝一眼。 伊束心里十分忐忑,其实早在入宫前她就曾想像过,这一国之君该是什么样子,见过了江昭,江子羿,虽然脾气臭,但人总不至于丑到哪里去。 事实证明她想的是没错的,皇帝就静静躺在里面,脸上尤带着笑意,看起来十分安详,他的肤色很白,如羊脂玉一般,目若日月,眉聚风云,看起来是个极温厚又温柔的人。伊束想不通,这样的人,怎么会将自己置于那样尴尬的境地,可他现在死了,自己也不能与他计较,真是有苦说不出,只得在心中念道,你若能听见,就别担心了,我会替你守好昭昭。而后又赌气似的说道:「他比你好。」 「娘娘!不可!」李厘适时出声制止,方才她是看得入迷了,险些伸手去碰了他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伊束:赶人走也太没有风度了叭 子羿:风度是什么,能吃吗? 第22页 ☆、皇帝遗诏 伊束及时收回了手,对李厘道:「本宫失礼。」 李厘对她并无成见,只道她也是无辜卷进宫来的,皇帝如此对她,她也不好过,也就没起过心思为难她,只是不动声色道:「夜深了,娘娘请回吧,若守夜,当心身子受不住。」 「谢过总管。」伊束知道这又是奉江子羿的命令在赶人了,也就不强求,行了个礼便起身回宫。 说来也奇怪,伊束见到皇帝躺在那里时,心里竟没有半分喜悦,反而这一个月来的怨气全都不知不觉消散了,想来是江昭万千句好话抵不过那张脸的缘故。不过话又说回来,怎么江家的男子一个个的都没风度,真是令人费解。皇帝也就算了,这江子羿竟也没由来的不待见自己。 第二日一早,太和殿门前的广场上就跪满了全国各地前来奔丧的世家贵族和在京官员,嚎哭之声好不闹人,伊束立在一旁,见江子羿牵着江昭,与李厘交换了个眼神,李厘便上前宣读皇帝遗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长子昭文君江昭,天资聪颖,人品贵重,必能克承大统。着继寡人登基,即皇帝位。1睿王江沛护国有功,名在当世,功在千秋,着即封一字并肩王,与新帝平起平坐。右相江子羿治国有方,顺应天意,封摄政王,辅佐皇帝,处理朝政。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江子羿听到封江沛为一字并肩王时才反应过来,当日皇帝说「提防江沛」应当是自己会错了意,他想说的极有可能是叫沛哥哥提防军中的伊石从前的部下,不由得暗骂自己,当真是狼心狗肺,竟怀疑到沛哥哥头上。 伊束静静观察广场上众人的反应,不由得感嘆,真是一眼就能瞧出哪些人是拥护自家的。 遗诏宣读完毕,广场中本就分为两派的人反应对比更加明显。拥护伊石的官员和世家贵族心中不悦,皇帝对满朝文武如此防备,说不令人寒心,那是假的,驾崩后如此安排,摆明了是信不过众人,可事实上,值得信任的本就没有几人,谁也别喊冤;江氏的宗室子弟们见子羿居摄政王位,他们省了不少心,照理是忍不住要欢唿雀跃了,江昭年纪虽小,性情还算稳重,做皇帝不足,有江沛与子羿管教着,自然会好上许多,众人无须担心,都如绝境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就如此跪灵一日,在京官员得空回家休息时,京兆府尹刘锦又凑到伊石身旁,几人行了一段路,他终是期期艾艾的开了口:「将军对遗诏有何看法?卑职想听您的见解。」 刘锦此人能文能武,从前是伊石的前锋,后江岐登基实行文治,无奈在职士人不够用,也为斩断伊石臂膀,特意将他从武职转为文职,留京做了京兆府尹。原本留了个将他收为己用的心思,但他十分死心眼,感念伊石知遇之恩,对皇帝招安多次装聋作哑不说,反而去将军府更加频繁,也是个令人头疼的角色。 伊石对这个一心拥护自己的前锋向来看重,许多时候他有看不明白的,也不会吝啬点拨他几句。昨日将军府集会他就知道是刘锦窜倒众人,但碍于江子羿在场,他不好说什么,只能给他吃个闭门羹,这厢倒能明说了,但顾虑一旁人多眼杂,便只给他扔下两句话:「天之将明,其黑尤烈;飓风过岗,伏草惟存。2」说完又深深看了他一眼。 刘锦会意,这两句话是将军叫自己收敛,可如今江氏势弱,想做什么,还不就是振臂一唿的事?为何要蛰伏,他不懂。又追上前去,问道:「卑职不懂。」 伊石无言以对,只得摇摇头,径直向前。伊尹见状,走到刘锦身边,对他悄声道:「傍晚请大人过府一叙。」 「谢过公子。」刘锦这才反应过来将军是有别的打算,遂点头应下。 夜间,刘锦一身夜行衣,绕开宫中探子,偷偷摸摸进了将军府。伊石父子二人坐在后院廊下品近来富商上门时送的阳羡雪芽,本色的木桌上摆着几样点心,边吃边谈,好不舒服。 刘锦被伊阳领着进去,他还未走近,就见伊石对他招手,他入府时心头还跳得慌,唯恐被骂,这厢见将军向他招手,才舒了一口气。 「卑职见过将军,见过公子。」伊石摆手,示意他坐下,这才开口:「老夫今日所言,你可听明白了?」 「将军何意?」刘锦没忍住问出了口,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是要息事宁人,以待来日。按照伊石从前征战时的性子,是绝不会甘心放弃这样绝佳的机会的,这才有些不甘心的问道:「将军当真甘心?」 唾手可得的皇位,怎么会如此就甘心呢?昨日伊束回宫后,父子二人彻夜长谈,得出的结论无非是谋朝篡位会得个身后骂名,如此一来前半生所有努力都功亏一篑。伊石长嘆一口气,定定的望着幽暗的庭院,阴恻恻的道:「如何能甘心?京中局势你清楚,江子羿素来做事留后手,你可曾见他吃过亏?」 伊石语毕,刘锦脑子里却一闪而过昨日的情景,一时没忍住,应道:「吃过!昨日在皇后跟前吃了亏!」 伊尹坐在一旁正饮茶,闻言也是没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伊石顿时鼓了二人一眼,刘锦自觉失言,埋了头连忙请罪:「卑职多嘴。」趁着谁也没注意,伊石翻了个白眼。 「无妨。」伊尹擦完桌子,摆摆手,知道自己刚才也失态了,忙敛了脸上笑意,这才说正事:「今日请你过府,是有别的打算,并非全然放弃。」 第23页 刘锦倒是恭敬,知道伊石肯定又要笑一番自己没有悟性,见伊尹知道自己说的什么意思,忙拱手道:「公子请讲!」 「昨日妹妹回府,你也见到了。」伊尹自顾自说着,伊石在一旁闭目养神,刘锦点点头。「如今这世道你也清楚,不仅仅是中北,放眼列国,皆有扶植少帝治国的例子,咱们这儿,不算头一份。为人臣子兢兢业业,期盼的是国家强大,但咱们想想,若是这位国君并无真才实学,令国家不进反退,那时退位让贤是否更加合理?。」 伊尹说的倒是实话,若非担心国家落于不懂治国的总角小儿之手,自己何必这么上窜下跳的四处鼓动世族拥护伊石,无非就是两点,一是他赏识自己,二是他有能力治国。这厢听伊尹这样说,倒是有些理解了,遂问:「合理,可今日遗诏昭告天下,治国之事似乎与咱们这些外臣并无干系。将军就不寒心吗?」 「皇帝已经去了,何苦与他计较。」伊石也不是锱铢必较的人,如今也算看开了。 这话倒令刘锦意外,他想反驳,刚要开口,就觉得是否自己做官许久,已忘记了初心,遂闭了嘴,等待伊尹开口。 「如此来,咱们眼下需要做的,就是等。」伊尹率先确定了「等」这一字方针,见刘锦顿悟,才接着说下去:「江沛,江子羿二人威望颇高,一时半会扳不倒,江昭向来与这二人亲近,如此来对于宫中事务与政事的掌控和决策我们会落于人后,所以伊尹提议,太后临朝听政,辅佐少帝。」 刘锦听罢,顿时热血沸腾,从座位上站起,高声道:「我就知道将军不会就此放弃!」这话虽热血,但在伊石听来却不那么光彩,不由得腹诽道,这刘锦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内敛呢?还未等伊尹再度开口,就听刘锦问道:「卑职眼下要做的,是否是私下将这个想法告知众人?」 伊石点点头。 旋即刘锦又问:「这个提议若由我们提出,恐怕会被驳回,将军可有人选?」 伊尹饮了口茶,用听不出的情绪的声音道:「御史大夫。」 此人是宗室分支的族老,做了几十年的御史大夫,心心念念的不过是左相之职,若能以此职位许他,想来让他提个「太后临朝称制」的建议,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想到这里,三人相视一笑,举杯以茶代酒,上好的吴地青瓷碰撞出悦耳之声。 刘锦饮完,躬身作揖道:「今日天色已晚,卑职先行告退,争取在皇帝梓宫入陵前分批告知众人。」说完,伊尹起身,将他送出了门。 第二日进殿哭灵的官员中不乏有伊石的拥护者,伊束不被允许去为皇帝守灵,就只得端坐在灵堂上头的竹帘后,透过缝隙瞧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官员,心里一阵唏嘘,这些人中竟无一人真心实意为他落泪,皇帝生前,运用这些人为官,能成事也真是怪了。 伊束腹诽完这些官员,一侧头,就见从平日里趾高气昂的江子羿竟在无声的流泪,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从他漆黑的眼眸中落下,那一刻,所有星星都落到他头上,他是破碎而温柔的,不似往日强硬,他就那样跪坐在灵前哭泣,无声无息。 伊束瞧得久了,竟觉得,江子羿流着泪不说话的时候,比那日东岳庙前更加好看。不由得腹诽一句,自己何其幸运!能隐于竹帘后偷窥美人落泪。如此想着,便更忍不住多看几眼。 作者有话要说:  刘锦是男女主第一个cp饭23333 註解: 1:康熙遗诏 2:《道德经》 ☆、戚戚具尔 日暮西沉,天光渐暗,云浮城外的平原上掠过一群群乌鸦,不时传来几声刺耳的鸣叫。 刚结束了一场大战。云浮城观战台上立着一大一小两位将领,正观望士兵打扫战场,放眼望去,平原上尸身累累,黑色的大纛旗上隐约可见「九黎」二字,周围具是九黎战败后丢弃的战车锱重,良久,只听得那位年长些的将军重重的嘆了一口气。 大战之前,自他收了京中来信就心中不安,如今打了胜仗,他心里非但没放松,反而更加沉重起来,自己也说不清是个什么由头。立于他身旁那位白袍银枪的惨绿少年向他拱手问道:「请将军明示战后事宜。」这是晋阳王府的小王爷,名唤平意,年方十六,去年年末刚袭爵,今年就遇上这样一场大战。 晋阳是平氏一族的封地,已有百年之久,云浮城位于晋阳境内,又是中北边境要塞,四周开阔,无天险可依,不论邻国中山国或者九黎部落骚扰,都只能正面迎敌,断无丢城保命的道理。作为一方封主,守卫城池的任务自然就落到晋阳王府肩上。 听平意请示,这位稍年长些的将领开口应道:「清理战场,鸣金收兵。」这位将领是皇帝的兄长江沛,封号睿王,三十出头的年纪,久经沙场性情粗砺,两桿剑眉下双目炯炯有神,一笑便带着几分不羁。 平意得令,立刻传话下去,不多时,只听远远的传来一阵牛角号的悽厉长鸣,其间伴有士兵响彻云霄的「幕府收兵」的唿喊声。 待大军整整齐齐回到营地,围坐在篝火前享用牛羊肉和米酒时,已是月上中天。江沛因私事忙于回京,一众将领也都以他为中心,还未歇息就去了行辕内做战事总结。 众人有意锻鍊平意,就将总结这活儿留给他去做,平意年纪虽小,但半分不憷这样的情景,在心中盘清楚便起身起身,道:「云浮一战歷时半载,九黎族兵十万有余,晋阳常驻军七万,将军从京城驰援四万。今日决战,斩杀九黎三万,俘虏一万,我军伤亡二万余人,其间大大小小的拉锯,偷袭中损失尚未统计。」 第24页 「小王爷对此战有何看法?」这是军中将领开了口。 平意顿了顿,开门见山:「双方拉锯已久,损失过重,于长久并无益处。今日决战,担不得大胜之名,惨胜罢了。」 江沛听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示意众人对他表示鼓励,自己也开口夸赞:「小子还算有些见地,当日生擒九黎大将,就知道你错不了!此战之后,若俘虏交于你手,你想如何处置?」 处理俘虏一向是个棘手的问题,中北国中向来以斩首为主,缘故有二,一是粮草紧缺,二是为挣军功。九黎久居山区,衣食住行都远远落后于晋阳,平意早私下听闻九黎族中有人不满,曾经有过一阵风声,说有人结伴想逃进晋阳,奈何两方户籍管理都甚严密,并不好办理移入国中的手续,也就无法成为新国人。那时他心中就有了盘算,想打开晋阳门户,接纳愿意入中北户籍的九黎人,此战结束,正是他施行政策的好时候。于是向江沛言明了自己的想法:「处置俘虏,一则教化,二则放生。」 「烦请小王爷拆解一二。」这是陷阵营青年将领景灏开口,他想知道,如何教化这冥顽不灵的九黎人。一人开口,而后又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讨论声,说是不如先行斩首,这么多的俘虏,多留一天,就多浪费一些粮食。 江沛知道这些人一时半会都不能明白平意的提议,其实他也不解,一万俘虏,若教化不了,无异于放虎归山。但他还是想听听,这个后生,如何考量,毕竟他才是晋阳的封主,遂摆手安抚众人,静心听他的说法。 平意心中庆幸江沛能耐心听他的建议,众人不理解的情况他也想到了,是以一如既往的平静道:「晋阳位于西南,民风,经济体系与中原地区大不相同,诸位将军来此半年想必深有体会。」 「是啊,晋阳全民皆兵,上马能战,下马能种,耕地肥沃,粮仓满溢,又早废除了奴隶制度......」远比中原地区开放许多。 「景灏将军说得没错,正因全民皆兵,晋阳人口总体来说并不算多,往往一战下来,陡增孤寡不说,更加缺少精壮劳动力,长此以往,必定遍地白烟,荒废良田。」平意说到这里,大家心里也都算有了数,只等着他接着说:「所以平意想接纳移民,以此战俘虏的九黎士兵为试验,将他们分批进行改造。愿留,择日将他们拆开放进平民编制,分配良田,陋室;要走,送半斤白面,一两银子,发送还乡。」 江沛听罢,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这样的政策无异于先从内部瓦解而后一步步蚕食九黎,春风化雨般将他们安抚下来,再化为己用。想通了这一节,江沛起身,正要表态,就见护卫进帐通传:「回禀王爷,王府邸报。」 什么邸报非得送到行辕里来?平意有些疑惑,想来必是大事。便回道:「带进来。」 传信那位一进帐,江沛就将他认了出来,这是江子羿的贴身护卫温准,他心中又隐隐不安起来,也顾不得方才讲到哪里,就问:「京中又有何事?」 「皇上驾崩,公子请您尽快回京。」温准说完,伏跪在地上,又道:「请公子节哀。」 一旁的将领一时也都未能反应过来,分明他们出征时,皇帝还好好的为他们敬酒,送他们出了城门。江沛听完,愣在那里,心里勐地跳了一下,而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没了响动。平意自小就听父亲说江氏兄弟如何手足情深,这厢见他反应,只觉得江沛定是心痛到了极处,才失魂落魄,遂连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将军节哀!」众将领这才反应过来,拱手道:「将军节哀!」 江沛痛心疾首,不知自己应该是个什么表情,他艰难起身,有气无力的对众人摆摆手,用尽量轻快的语气应道:「无妨,无妨。」说着,强行站直身子,刚提步,喉咙里就涌上一阵腥甜,喷出一口鲜血,不多时,额头上也渗出津津细汗。众人见状,一齐围了上去。 「请军医!快请军医!」慌乱中,景灏喊了一嗓子。 江沛艰难的用手抓住平意的手臂,将将要开口说话,鲜血就从嘴角滑了出来,不慎一呛,整个胸腔连着肺管子都快烧起来了,令江沛十分痛苦。平意,景灏二人合力将他搀扶进了自己的行辕,平日里几步路的距离,今日还未到,江沛就晕了过去。 军医进帐,把了脉后替他施针,平意见一套流程走完,才上前询问:「将军身体如何?」 军医无力的摇摇头,捻了捻自己的鬍子,回道:「将军脉象深沉细涩,是心痛之症。小王爷照着这个方子抓药,用上几次,或能有些好转。」说着就将药方递进平意手里。 平意接过,细看药方,才发现这是护心汤的方子,回想方才军医施针的穴位,也是为护住心脉,他竟没想到,江沛的情况已如此兇险。眼下军中不可一日无将,若传出去,难免九黎俘虏不会趁机作乱,只能自己憋着。 这一夜过得很艰难。 正是江沛领着大军凯旋迴京的暮色时分,城楼上传来幕府收兵的号角声。被护城河环绕的都城北京,在夜色中悄然放下日落时才提上的吊桥,将这支自晋阳归来的精兵铁骑一一收入城中。 苍茫月色中,江沛抬头向城楼望去,除了值守城门的士兵,再无旁人,当初说好待他凯旋,迎他入城的兄弟终究没来。 此时的北京城内已是一片素缟,街边商户的酒招旗,灯笼,皆一水的白色,不时从风中飘来几张纸钱和面衣,满满惊悚之感。更奇怪的是一路而来竟不见路人,越发让江沛心中不安,只觉得整座城池都像空了一般,没了生机,扑面而来的都是死气。 第25页 江沛兀自策马向皇宫行去,宫门竟也无人把守,偌大宫城中,一路到头他都未遇上一个活人,如进入无人之境,江沛心中挂念着皇帝,就径直向长安宫行去,到时只见一总角小儿跪在宫门前披麻戴孝,烧着纸钱,哭得悽惨。他上前一看,那小儿是江昭。 「昭儿!你爹呢!」江沛上前,双手捏着江昭的双臂,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江昭豆大的眼泪滚落下来,嘴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江沛心中已有成算,将他放下,就抬脚踹开了殿门,映入眼中的是披头散髮挂在大樑上的江岐,面如土色,五官扭曲,他挣扎着,手伸向大殿的方向,江沛似乎能听见他生前的求救声。 江沛心头涌上一阵熟悉的心痛,挥剑斩断了那条白绫,江岐的身子就那样砸在他跟前,他躬身下去,只见江岐睁着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眼里满是惊恐。 「岐弟!岐弟!」 守在帐中的将领听到江沛开口,立刻围了上去,听他唤皇帝名讳,知道他恐怕梦魇了。景灏替他用帕子擦去额头的细汗和眼角的泪珠,正要开口将他从梦中唤醒,就见江沛勐地睁眼,继而大口大口的喘气,似乎受了什么惊吓。 景灏方才也被吓到了,这厢见他醒来,便开口问道:「将军可是梦魇了?」 江沛起身,回了回神,才淡淡的回他:「我梦见岐弟了。」不等景灏开口,他就从床下下来,道:「吩咐下去,明日开拔回京。」他一刻也坐不住了,江岐没了,京中必定动乱,他要带兵回京护住江昭和江子羿,才能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  江沛哥哥终于出场了,是个很疼爱弟弟们的大哥哥。后面还会有篇幅写他们青年时期的快乐生活。 厚着脸皮求个收藏ovo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gin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岁月如歌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君上归祭 江沛临走时,想到昨晚未讨论完的事,特意把平意叫到跟前说:「战俘交由你处置,我很放心。」他与平意的父王有袍泽之情,晋阳王战死,他心中本就悲痛加之又担心平意年纪轻压不住手底下的士兵,此行见他是个有想法又有执行力的后生,不由得心中十分欣慰。 平意听他接受自己的建议,心中大喜,但接纳移民关乎国策,他还是需要一份诏书:「我昨晚拟了一道摺子,请公子替我带到御前。」依礼他是要与江沛一道进京奔丧的,但眼下刚打完一场大战,须得安排好战俘和军务,才能动身。 「好。」江沛接过奏摺放进胸前,带是能带到,可不知是谁的御前了。江沛拍了拍平意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嘱咐道:「守好晋阳。」 平意点点头,知道江沛此番回京城必然诸事缠身,自己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深深的行了个礼:「公子保重啊!」听得江沛肠子都快愁断了。 江沛担心子羿带着江昭扛不住世族威逼,急于回京,于是一路上不眠不休的策马狂奔,可他离京城越近越觉得皇帝驾崩这事有蹊跷。他走时皇帝还好好的,能吃能喝能跑能跳,宫中御医也都尽心尽力给他调理着,没道理走得这么突然。这才清楚过来,他太急了,以至于乱了阵脚。 「温准,本王问你,子羿还说什么了?」 温准拱手,瞧了瞧四周没人,才说:「京城要变天了。」 江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瓷杯,伊石终究是忍不住了,伊尹成事了。眼下他们才到青州,距京城还有几日路程,趁这时安排下去对应计策,还算不晚。 拥护伊石的世家贵族都在得到刘锦的传话后安静了下来,一时间给江子羿省了很多麻烦,而忠于皇族的宗室子弟见到这样的状况心中却隐隐不安,前几日满城消息传得满天飞,尤其是伊石的人逮捕了温准,不放他出城,而后又有谣言说将军要谋国,朝廷要变天,令他们对伊石恐惧更深。 宗室众人在进宫哭灵前一日结伴去宁王府登门拜会。宁王江河是先帝的胞弟,先帝登基后他就早早退了庙堂,但在宗室中威望颇高,也是现在江氏嫡系中辈分最高的老人,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听闻皇帝驾崩才从青州紫云宫回京,众人一想到伊石一党的做派就嵴背发凉,不由得要请他出面,催促新帝尽快登基。 宁王本不想再过问朝中之事,但兹事体大,他实在没有推脱的道理,就应了下来,又为了表示对此事重视,不顾年迈站着轺车进了宫。恰逢当日伊尹在午门外跪灵,远远的见宁王进宫,虽已年逾古稀,头髮花白,气势却不减当年,他实在很担心,宁王重返庙堂。 「君上归祭!」随着李厘一声唱和,太和殿内外一片譁然,江子羿从神游中归来,中北鲜少封君,自先帝到江岐,得此殊荣的只有三位,一是碧阳君江河;二是信阳君江胤,他是江子羿的君父,早些年因病去世了;三是昭文君江昭。 江子羿听到是王叔来了,立刻起身出殿相迎,顾不得腿麻,将宁王扶了进来。宁王向来疼惜这个孩子,侧头瞧了他一眼,见他眼眶乌黑一副疲劳过度的样子,没忍住嗔怪道:「还这么拼命,皇帝就是熬坏了身子才走得这样早!」 第26页 「为兄长尽心,是子羿该做的。」江子羿许久没被这样关心过,有些不知所措的立在原地。宁王拄着杖上前接过李厘递过来的香,象徵性的拜了拜,看着灵位,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就拉过江子羿去了后殿。 江子羿这几日忙前忙后不说,每日还要跪灵,事事身体力行,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他甚至不知道,如果到了自己推算的日子江沛还没回京,外面闹了起来应该怎么办,他从未进过军营,不明白应该如何鼓动和安抚士兵。见宁王将自己拉到别处,避开了众人,应当是有事要说,于是拱手问道:「王叔有何吩咐?」 「江昭这孩子你瞧着如何?」宁王只每年新年时回京入宫参加家宴,算来除了江昭向他拜过几次年,他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孩子,就绕开了登基的问题,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倒让江子羿有些迷煳了,他不知道宁王是否有别的打算,但实话实话总是没有错的:「知书识礼,极有灵气。」 宁王听完,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问:「你心中可有成算了?」 子羿摇头,他设想的那些,恐怕作用不大。 「你还是年轻。」宁王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见他从方才到现在一直哭丧着脸,就开解道:「兄弟情深,这是好事。你兄弟肯把社稷交与你手中,这是对你极大的信任。你既接下了,就不可如往常一般,将自己当作臣子,你要学会换个心境,你如今不是为他谋划,你要为一国谋划。」宁王这话说得通透,江昭再有灵气,终归是个小娃子,没有经过歷练,没有拿得出手的主张,朝堂上,光凭一张嘴可是不行的,他须得拿出上位者的气度。 江子羿点点头,道:「谢过王叔,子羿明白了。」 宁王唯恐他现在悲痛过度乱了方寸,等咂摸过味儿来一找到机会就快到斩乱麻将伊石一党人一刀切,又开口问:「可记得王叔从前教你的?」 江子羿年幼时并未展现出他的政治天赋,资质平平,与平常小儿并无区别,那时他的父亲跟随先帝征战,并未将他的学业放在心上,与他同龄的孩子都上了一两年学堂了,偏他还没找开蒙的师傅。 宁王看不过眼,将他接入府中随自己同住,闲来无事便给他讲解功课,如此两年,他追上了同龄孩子的学业,宁王才将他送去了学堂。后来有一日休沐,江子羿在江沛府中与人争论学派,嘴皮子不熘,败下阵来,第二日宁王为他授课时,他哭着吵着,不论怎样都要学法。 江子羿那时年纪虽小,却是十分嫉恶如仇,常仗着宗室子弟的身份使用特权惩治街头混子,最是不遵守法度,宁王以此为例告诉他:「法家以法治人,不以善恶为准绳。」即没有触犯法律,便不能使用特权惩治。至此,才慢慢改掉了他藐视律法的毛病。 说来也怪,江子羿从那时起学业就突飞勐进,将他的同窗都甩得很远,成为了江岐了登基后推行法治的最大幕后推手,现行的中北律法,绝大部分出自他手,制定律法时,他才十七岁。 江子羿想到这事,立时明白过来王叔想要提醒他不可意气用事,可他每每想到皇帝抱着他哭,恨自己不能报杀妻之仇,他的理智就烧毁了。一代人殚精竭虑推行法治,却让仇家逍遥法外,说来可笑。他摆摆手,道:「子羿记得。可自从前几日知道了当年太子妃嫂嫂去世的真相,心中动摇。」 「这正是你与江昭立威的机会。」 「王叔不知这人,要用他立威,恐怕很难。」江子羿有些丧气,看着眼前的王叔,忽然心生一计,冷不丁的就跪在了宁王跟前:「我要替兄长报仇,请王叔教我。」他想请宁王重回庙堂。 这个孩子,从没受过恶人磋磨,还是稚气。宁王明白他的苦处,明白他的嫉恶如仇,听他这样说,心里也大抵有数害人的是谁,只是不好明说,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子羿,做了摄政王,你就再没有私事了,要放眼天下,心怀天下。」宁王劝他放弃报仇,这一刻,江子羿很想回到童年时,跪在王叔跟前撒泼打滚痛哭一场。 江子羿还是犟,宁死不松口报仇之事。屋中很静,仿佛隔绝了殿外的哭声和说话声,宁王站在那里,江子羿将头靠在他的身上,像一头归巢的小兽,眷恋家的温柔。良久,等他平静下来,宁王才嘆了一口气,说出了今日入宫的正事:「伊石迟迟不见动静,族老们都坐不住了,托我进宫问问,江昭何时登基。」 自将军府集会后,城里就谣言满天飞,搞得人心惶惶,江子羿也听过,正因如此,他才一直没有撤走从江北大营调到城外驻扎的军队,想着藉此威慑伊石一党。 伊石平素是很沉得住气的,可那日听说这个消息时,也着实吓了一跳,他的旧部回信说江子羿拿着兵符直奔大营,态度强硬,众人无敢不从。那时他怀疑皇帝将兵符也给了江子羿,可按这几日的情形,又不像是他捏着兵符。伊石原合计着战事最快七月结束,但没想到,九黎如此经不住打,逃了。眼下江沛也要进京了,硬碰硬双方都讨不了好,还会被别国钻空子,伊石开始庆幸当时听了女儿的话,没有举兵造反,不然极有可能坐上皇位屁股还没热,就被赶下来了,真险! 这会儿宁王一问起来,开了个头,江子羿就有成算了,起身应道:「昭儿的皇位是名正言顺的,不必急于登基。」 第27页 「你是想磨磨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伊束:我不是女主吗? 我:当了太后才有戏份哟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公子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各行其是 江子羿道是,「我倒要瞧瞧他们能忍到几时,若真坐不住了,我也好将伊石这棵大树连根拔起。」话虽这样说,可若真操作起来,是个相当艰难又庞大的工程,伊石如今是最大的权臣,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树大根深,拔出萝蔔带出泥,如此来,不知会有多少人牵扯进去。 宁王顿了顿,惊嘆于这个孩子快刀斩乱麻的性子和说到做到的霹雳手段,不禁发问:「江沛可向你回了信?他何时到京城?」此事若无江沛助力,是绝不可能完成的,若要动手,第一桩就是将伊石的人清理干净,既清理了,就需要人补缺,挑选官员也是一项大工程,须得耗费的时间精力甚多,江沛能帮上一些忙。 掌管京畿警卫的中尉是伊尹的人,自皇帝病重到现在,藉口筛查各国细作,将城门关卡设得十分严密,更有皇帝驾崩前温准被扣押三日才放出城去,那时江子羿问罪下去,中尉上门回话,只说温准神色慌张,形迹可疑,他们抓错了人,敷衍之意不言而喻,气得江子羿几要在伊府门口贴大字报。 想到此事,江子羿就大为光火,那时他忙于处理皇帝身后事,忽略了温准的行迹,白白误了时机,否则也不至于有将军府集会一事,闹得满城皆知,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兄长已到青州,看信中所说,像是别有成算。」江子羿如实回答。 宁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想来江沛不至于这时突生异心,回想当年自己极力推举他上位,临门一脚被他给回绝了,否则自己也不必为了避嫌,在江岐上位后就远离京城,当真是造化弄人,兜兜转转,他成为了一字并肩王,离这帝位,又是一步之遥。想罢,宁王开口嘱咐:「你们兄弟三个向来一条心,皇帝没了,由你们辅国,王叔放心。江昭可怜,这么小的娃子,就要被放到火上烤,往后你和江沛须得尽心尽力扶持他。」 中北现在的处境尴尬,外敌众多,朝堂不稳,江昭这个帝位,不是那么好坐的,自己也没扭转干坤的能力,就是没有王叔嘱咐自己也要尽心尽力辅佐他,江子羿正要开口表决心,就听宁王又说:「我与伊石还算有些交情,他是难得的寒门名将,歷经百战,能有今日的造化,绝不是凭的匹夫之勇,于你而言,是个难得的对手,他对宗室虽有不满,可对中北是绝对忠诚的。外战攻伐,放心交于他手,不必猜忌。」 这话进了江子羿耳朵里,总觉得不那么舒服,一个人既对宗室有异心,如何又能对国家绝对忠诚?江子羿拱手道:「子羿不懂,请王叔教我。」 「你心中得有数,大争之世,无功就是错。」宁王点到为止,江子羿立即明白过来,接着说道:「王叔的意思是,若昭儿登基,能做出一番功业,伊石就能打消了现有的念头?」 「是了。」宁王见他明白过来,也就放心了,提步就往外走,将将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子羿说:「等江沛回来了,你们带江昭来见我。」 江子羿应了下来,从内殿退了出去。见了宁王,又得了他指点,他心里的阴霾消散了不少,回灵前时不经意瞥见伊束坐在帘子后面盯着自己发呆,也很奇怪的没有心生厌烦。 伊束见江子羿与宁王一前一后的出来,不禁为父亲紧张起来,宁王虽不问朝政几十年,可坊间一直有关于他的传说,若江子羿真在这个节骨眼上请了宁王出山,伊府背后的世家贵族们怕是要倒戈了。朝堂上就是这样,谁更有名望,众人就依附谁,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长久的利益关系,当然,刘锦除外,想到这里,伊束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却不料,她摇头晃脑打冷颤这一幕正好落进江子羿眼中。 这人别是个傻子吧?这么热的天摇头取凉?江子羿腹诽着,又跪回原来的位置,低着头思忖江昭登基后的第一项国策。伊石在朝中的盟友和拥护者,有机会能除一个是一个,但其中不乏各部文官,一朝清理,只怕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补缺,如此一来,培养士子势在必行,可又该以何种方式培养呢?若效仿南方诸国实行科举,国中教育资源又紧缺,歷来宗室子弟都是寻了师傅一对一讲授功课,若将众人聚在一起,开设学堂,不知是否能做到因材施教。江子羿想着,从地上起身,回了府查找关于科举制的各国律法。 伊束见他起身走了,这才吩咐之桃去御膳房要些点心过来,她要哄江昭吃点东西,正在长个子的小孩子,一日就吃几块点心,哪里够? 皇帝驾崩起初两日,江昭每每跪灵都会哭得泪人似的,说不出几句囫囵话,如今倒像是麻木了,就乖乖的跪坐在那里,盯着地上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夜深了,才与江子羿一道吃些点心充飢。如此十来日,伊束瞧着江昭一天天的消瘦下去,心中不落忍,想着等江子羿不在宫里了,她就哄江昭多吃一些,却没曾想,江子羿竟像没事人一般,每日都来跪灵,今日好容易出宫去了,她当然要抓住机会。 第28页 「昭昭儿,到用膳的时辰了。」伊束从小阁子里走出去,到了江昭跟前,从怀里掏出包在丝帕里的太师糕。 江昭闻声抬头,定定打量着她,面色如常,不悲不喜。那一日他在长安宫侧殿听得明明白白,伊尹害了他的亲娘,可不知怎么的,在江子羿表示自己讨厌伊束时,他还是没忍住替她说了一句好话。他向来不愿将人心往最坏处想,伊束入宫,本就委屈,父皇在时,也很慢待她,可她与自己相处时,从来没表现出怨怼或是别的什么,这些细细碎碎的小细节足以证明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毕竟,人不可能永远戴着面具。于是他打心底里不愿拂了伊束的好意,接过了她偷偷递给自己的太师糕。 「谢过娘娘。」江昭接过太师糕,叫李厘屏退了左右才细嚼慢咽的吃起来,伊束见他肯吃,又递给他一块豌豆黄,念着他一个人在这里难熬,就想多陪他一会儿,哪怕不说话就静静的陪他跪着,也不至于叫他觉得太过孤单,正上完香,要跪在他身旁,就被李厘出声制止:「娘娘不可!您跟前的跪垫是公子的!」李厘说完就开始心慌起来,他刚才一急,险些将江子羿的吩咐说了出来,那可太不给皇后面子了,免不得以后她做了太后,要找自己麻烦,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 伊束闻言,才想起来,江子羿不许她为皇帝守灵,不由得腹诽道,怎么会有这么专制的人!横竖他现在也不在,我不仅要跪灵,我还就要用他的跪垫!于是开口道:「李总管这话说得奇怪,这跪垫难不成还写了他公子羿的名字?」说着就作势去翻看那垫子是否有江子羿的名字。 李厘见她找茬,连忙虾腰请罪:「没有没有!请娘娘恕罪,奴才只是奉命行事。」这话将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言下之意是你别为难我,只有公子羿才做得出这种不许别人守灵的事。 「本宫方才在帘子后头可没听见江子羿吩咐你替他守好跪垫!」李厘头一遭听见有人直唿江子羿大名,知道她这几日一直被宫人用「公子吩咐」这四个字搪塞,心中必定不悦,但自己也确实是奉命行事啊,比起得罪权势滔天的公子,他还是得罪没实权的太后吧,大不了皇帝入陵后,他自请去太庙好了。江昭跪在一旁,见这会子李厘只怕已经在盘算自己的后路了,不愿他二人在此僵持,扰了父皇安宁,就对李厘吩咐道:「劳烦总管再拿个跪垫进来,放在我身侧。」 有江昭解围,李厘自然求之不得,横竖江子羿也怪不到自己头上了,就从善如流的给伊束加了个跪垫。 伊束见江昭对自己并无敌意,心里也不窝火了,径直跪下,直勾勾的盯着那巨大的梓宫,心里腹诽着,你生前不来见我,现在我偏要来碍你的眼! 二人就这样跪了许久,直到夕阳西下,天光一寸寸暗了下去,午门外朝臣散去到了回家斋戒的时辰,之桃领着人到了殿外,让那人在殿外等候,自己进高泉宫去伊束身边回话。 「娘娘,是公子差人递帖子进宫,请明日与娘娘一聚。」之桃附身在伊束耳边说道,声音虽小,一旁的江昭确是隐约听见「公子,进宫」这样的字眼,气得牙痒痒,不知道伊尹又在憋什么坏水,但自己不能表露出来,只能装作没听见,听伊束怎么回话。 伊束侧头瞧了江昭一眼,似在发呆,但此事重大,自己虽是后宫之主,但按着规矩是需要长安宫批准的,这会儿江子羿不在正好,自己问过江昭,就好,正好也试探他对自己的父兄是何态度。遂回身问:「昭昭儿,本宫的兄长递帖子,说想明日进宫,不知如此行事是否合理?」 江昭没想到她会问自己,愣了一下,旋即方方正正的应道:「小娘的兄长,伊尹将军,是昭儿的舅父,入宫一聚合情合理,不须经过我同意。」江昭与肯与伊府亲近,原是好事,可不知怎么的,如此一板一眼的回答总让伊束心中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偷看终于翻车,也算是引起男主注意了 ☆、入宫一聚 得了江昭允许,第二日午膳时分伊尹就进了宫。李厘知道江子羿与将军府的人素来不对付,也就不敢将这事瞒下来,第二日江子羿进宫时,他找到机会就报了上去,免得坏了事,却不料江子羿听后神色如常,只是应道:「无妨,昭儿做得对。」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伊尹进频阳宫时,宫人正端来几样吃食,都是吴地的小吃,有酒酿饼,鱼味春卷,糖粥。因着在孝期,本该一日一食,后来不知怎么的,江子羿下令频阳宫照旧,不必停了饮食,伊束也就不推辞了,一来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二来以免江子羿觉得她阳奉阴违,更加针对她。伊尹了解到这个缘故后,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只是笑,并不说话。 「兄长此来可是为了先前说的事?」这是伊束开了口,指的是临朝听政的事。 伊尹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对之桃使了个眼色,她就领着众人退了下去。待殿中只剩下了兄妹二人,伊尹才又开口:「你一个人在宫里,可会害怕?」 「不怕。」伊束坚定道,横竖等皇帝入陵,自己就是太后,往后再也不必瞧人脸色行事,江子羿虽与自己过不去,但面子上总得恭恭敬敬,有何可怕?更何况,她护着江昭就是护着伊家,情义两全,史书上还得留一笔她的美名,这笔帐,怎么算都不亏。 第29页 伊尹知道她的心思,心中暗自笑她天真,又道:「不能回头了。」 伊束点点头,没再说话。接着就听伊尹说:「前两日我去找了御史大夫,等少帝登基,他就会上书,到时江子羿若私下问你什么,你不必怕,廷前自有人替你说话。」伊尹对自己的安排胸有成竹,如今可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伊束还在闺阁时曾听过这位御史大夫,他终归是宗室族老,从前都呈骑墙之势,如今无缘无故站在将军府这边,实在奇怪。她倒是很好奇父兄给了他什么好处,便开口问道:「兄长是否许了御史什么好处?」 「是了,左相之位。」伊尹说得理直气壮。 果然,许以如此高位,到时江子羿若不买帐,可就失信于人或许还会徒增一个对手。伊束想到这,不禁开口:「兄长就确定江子羿会任人摆布?」 「廷前臣工进言他还能一手遮天吗?何况还有你。」伊尹打的算盘是江子羿断不会与民意作对。 伊束听他这样说,想到平日里江子羿对自己爱搭不理和偶尔为难的态度,第一反应是将自己与这件事撇清关系,旋即露出为难的神色道:「兄长莫诓我了,朝政之事,我两眼一抹黑。」她实在不想一入朝堂就与江子羿作对,风险太高。 「如今朝中江氏已无几人可用,文官又少。御史平日里就谨小慎微,不显山不露水,又是江氏族老,江子羿只要稍微动动他的脑子,就会知道,让御史死在那套左相官服里,也比让别的人做,要好上许多。」伊尹短短几句话,就让伊束明白了现在江昭的处境,自古以来居高位而不能脚踩实地,稍微不慎,就会跌落下来。不由得感嘆兄长这一步真是险,众人上书请御史填补左相之位,江子羿并无理由拒绝,一来御史大夫本就是相位填补,二来国不可一日无相。再者御史表面是宗室族老,内里确与将军府达成联盟,但落在外人眼里,江子羿此举就是任人唯亲,不启用外臣,或许还会令士子寒心,就此让更多人心甘情愿的站在将军府身后。 虽然伊束有直觉此举最终不会成事,却还是应了下来:「既然如此,本后就勉力一试。」端着这种腔调说话,倒是像个做太后的样子了。伊尹这才抬头打量着她,已与在家中时大不相同,如今更多了几分尊贵的气度,或许是因为她本性就不似典型江南姑娘那样小家碧玉,心中感嘆着,起身却是手不受控制的给了她一记爆栗,笑道:「你这碎妹子,当真摆起谱来了!」 伊束吃痛,委屈巴巴的捂着头唤道:「伊尹!你过分!」 「为兄告退!」伊尹唯恐她反击,连忙躬身退了出去,气得伊束快把地给跺烂了。 兄妹二人聊了这一场,使伊束对家的眷念更深许多,现在想想,临朝听政于她个人而言,也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不说能为江山社稷付出多少,好歹能每日见到父兄,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总比深宫寂寥,每日对着四面红墙和头顶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要好上许多。 伊尹前脚出了频阳宫,后脚就有人进了高泉宫面见江子羿。 来人着一身侍卫服,先行向江子羿行了个礼,才道:「今日伊尹会见皇后,兄妹二人于殿中密谈。」 江子羿听罢,心道我还不知道他们在密谈吗?但又不发作,只是问:「所谈何事?」 侍卫见他愠怒,一时无法将听见的东西串成完整的消息,再者伊尹确实防得厉害,他在外围,只隐约听见「御史,左相」这样的字眼,如实回报后,江子羿一摆手,道:「你去跟着昭儿吧,不必再回频阳宫。」 「奴才领命。」这侍卫舒了一口气,他原就不是听墙根的料,还不如回去站岗,领命后别提多开心了。 待他走后,江子羿才在心里分析起来这样细碎的消息。说来也怪,这御史大夫好好的宗室族老,竟想不开去与将军府狼狈为奸,真是令人唏嘘。为名?为利?他都应该与宗室一条心才是,伊石能许他什么?难道皇帝不能?想到这里,江子羿心头忽而闪过不能二字,从前御史大夫欲填补左相之缺,皇帝就未许他,想来年深日久,他对左相之位已有执念,可伊石老狐狸也不是无事献殷勤之人,平白无故的许他这么大的好处,会有什么目的?更重要的是,从政治角度看,御史大夫绝不是一个好的盟友,心智不坚,自恃清高,这点大家都清楚。 越是想,江子羿脑子里思路越多,到晚间还是没想明白伊石走这一步棋,能有什么算计。当然,他已经清楚,若任用御史大夫为左相,给自己无端增加掣肘不说,还会落得个任人唯亲的臭名声,这笔买卖于他而言,怎么做都不划算。 伊尹这一招,真是妙啊! 可他怎么就确定,这个套,我会往里面钻?江子羿想着,笑了起来。 说来也怪,左相之位已空悬多年,如今局势却是不得不在江昭登基后尽快把这个缺填上,至少选到合适人选了,不妨碍自己,又能制衡伊石,所以御史大夫,是万万不能的。 江子羿打定了主意静观其变,仍然雷打不动的去给皇帝跪灵。 伊束瞧着江子羿这两日忙前忙后恐怕没有时间入宫跪灵,就想着趁机多与江昭相处,却不料刚进高泉宫,就见他跪在那里,眉头轻蹙,神情忧郁,没由来的就惹人怜爱。本想着略过他,与他相安无事就好,却在经过时又没忍住轻微侧头多看了两眼。 第30页 因着灵堂过道不大,伊束经过江子羿时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睡莲香,素色的裙角轻轻拂过他的手背,江子羿愣了一下,旋即将手收了回来,他一抬头,正好对上伊束偷看的目光,惊得伊束心头狂跳,不由自主加快了步子向前走了两步。 江子羿正为着伊尹算计他的事心里不痛快,此时见到伊束又在偷瞧自己,没由来的就想拿她撒撒气。于是从跪垫上起身,待伊束跪在江昭身旁后,才走过去,带着几分清润的笑意与她扯闲:「子羿竟没想到,娘娘对兄长如此上心。」 这是伊束头一次见他笑,但这笑,却隐隐令她心中不安,只觉得天然便带着几分嘲讽,遂不甘示弱的回道:「为皇上尽心是本宫的本分。」这话说得还算得体,叫江子羿挑不出错处。 江昭跪在一旁,见江子羿听后没有愠怒,反而笑得更加明朗,就知道伊束在她手里讨不了好。 「是是是。」江子羿连连应声,肯定了伊束为皇帝尽心的说法,继而又说:「横竖兄长入陵后,娘娘荣升太后,也是要搬进这高泉宫的,现在来跪灵,当作认认地方,也好。」当初江子羿挑选停灵的宫殿时,只想到了长安宫不合适,却未曾考虑过伊束往后会住进高泉宫,现在想来,阴差阳错能以此事恐吓她,令她心有不安,也是造化。 伊束只道原来他从一开始就算计上自己了,不由得腹诽道,江子羿真有你的,竟想得出这种法子整治我,亏你长得人模狗样,原来一肚子坏水!伊束在心里骂了个痛快,面上却平静得很,除了最初那几分错愕,再没别的情绪了,看得江子羿有些索然无味,他原以为,十八岁的丫头片子,应当是怕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的。 沉默半晌,伊束正要开口,就察觉到掌心传来一阵暖意,她低头,见是江昭牵过自己的手,软软糯糯的宽慰道:「娘娘别怕,我父皇是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开始小学鸡了 ☆、初谈国策 伊束打小性子就野,如男子一般,从前是不信怪力乱神之说的,十五岁还在书院时与同学一道约了上元节去京城有名的鬼宅,那夜没见着鬼,却被同窗捕风捉影而发出的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吓得不轻,打那以后,就对鬼神之说有了敬畏之心。 如今江子羿要她住停过灵的地方,她虽不怕,但仍然存了敬畏之心,江昭不说不要紧,一说,她的心理防线就几乎崩溃,像是往后午夜梦回会遇见皇帝,令她背心发凉,头皮发麻。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捏紧了江昭的手,强挤出几分笑意:「本宫不怕,皇上是好人。」真的很好,只不过命短了些。 江子羿听罢,见她将江昭的手捏的很紧,不由得嗤笑一声,径直出了殿。 待他出了殿门,伊束才长长的舒了口气,回头问江昭:「为何本宫要住高泉宫?」 江昭显然被她问得有些发懵,顿了顿,应道:「宫中规矩就是如此,歷来皇后住频阳宫,太后住高泉宫,我也不明白其中缘故。」 伊束心道,那便是下半辈子都不能挪窝了,当真是苦不堪言,又下意识的努了努嘴,不知该如何应对。与其想这不能更改的事实,不如多想想今日兄长与自己商量之事,趁着江子羿不在,探探江昭的口风也好,若此事他并不敏感,那往后自己临朝称制也不必与他剑拔弩张,但开口之前还是下意识抬头望了望殿外,直到看不见江子羿的身影了,才寻了个别的切入点放心开了口:「昭昭儿,你小叔要为你授课啦?」 「是。」江昭大大方方应道,江子羿为他授课的事明面上还未定下来,私下也只在长安宫中粗浅讲过一些学说,而且当初提出时也只有皇帝生前宫中伺候的宫人听到过,江昭心头冷笑,原来伊尹安排的人,已深入长安宫内部,真是防不胜防,好在今日伊束露了马脚,让他有了些头绪。旋即抬头与她四目相对,反问:「娘娘怎么知道?」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看不出往日半分稚气。 伊束见他警觉如此,才恍然大悟过来,自己方才问错了话,不由得恼怒自己,江昭再纯良,终究是宫里长大的孩子,他耳濡目染的东西是寻常人家削尖了脑袋都不可能接触到的,怎会看不清自己这点小九九,况且太子太傅的人选,也不是普通教书先生,是定下来就要公诸朝野的,眼下他们不过是有这个念想,自己就问了出来,当真蠢得可以。可眼下也没有补救的方法了,只得打个马虎眼回他:「常见公子羿与你出入长安宫,早前你又说太傅被换走了,所以猜测公子要做你太傅。」 「娘娘猜测的半分不差。」江昭语气平缓,听不出是褒是贬,令伊束生了极大的挫败感,自己心智竟连这个总角小儿也比不过,一句话就让兄长辛苦在长安宫安插的眼线保不住了,真是猪头。 说多错多,又不能将太傅这个话题再进行下去,伊束想了想,索性破罐破摔,径直问他:「听闻新皇登基要宣布国策,不知昭昭儿心中可有成算?」这是完全将他当作大人一般交谈,使江昭得到了极大的尊重,心情也舒畅许多。 江昭想了想前两日江子羿与自己所谈,决定半藏半露,横竖伊尹这几日进不了宫,她知道了也无法将消息传出去,不足为虑,再者她不过是想知道新政是否有损将军府利益,向她表明自己的决心,让她心里有数也好。于是开口问道:「娘娘可知道南方诸国的科举制度?」 第31页 伊束点头,她在学堂时,曾听先生讲过科举,通过考试可比官员推举要好上许多,不失为一种选拔士子的好方法,若真借鑑实行,倒是真会在朝堂掀起大浪,遂问:「这是要效仿南方诸国进行文治?」 「这是父皇的心愿。」江昭说着,两眼泛出耀眼的光芒,伊束跪坐于一旁,只是静静瞧着,就能感受到他心中的坚定,还未开口,冷不丁的就听他问:「娘娘可知晓我封号的由来?」 昭文君,伊束心中默念他的封号,旋即应道:「《左传·桓公二年》有云:「火、龙、黼、黻、昭其文也」。显扬文采之意。皇上可是此意?」如此看来,皇帝实行文治之意,早已在江昭的封号中彰显,只是碍于内忧外患,没有将政策施行彻底,或者说是态度不够强硬,不够深彻,没有起到理想作用,才会落得如今境地,不过于昔日先帝在时,已大有不同,这都是她从父亲那里听说的。 江昭听她拆解的不错,乖巧的点了点头,想着这重要的国策也告诉她了,就到了该她表态的时候,便回头问她:「不知娘娘有何见教?」 伊束从前贪玩惯了,从不关注政事,也从不认为自己具备理政的能力,这厢江昭冷不丁的问她有何见教,她还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遂连忙摆手:「见教不敢当,不过听完粗浅有些疑惑。」 「娘娘请讲,昭昭洗耳恭听。」江昭态度端正,向她欠了欠身,示意她讲。 中北世袭罔替已有数百年,若无震慑朝野的大事是决计不会将爵位做出变动的,且崇尚武治,全国上下官员,十有七八都是武将,这是国情;伊石可算是军中典型,加官进爵后开始学习识文断字,研习兵书,但军中多的是嫌苦嫌累中途放弃学习的将领,这是事实。 试问,有这样的官员当政,会有多少百姓愿意将孩子送去学堂?远的不说,就以江子羿为例,若无宁王替他开蒙,如今放眼列国,可会有他公子羿大名?伊束想到这里,不想问的太过冷硬,怕他受了挫折,只是开口问道:「昭昭儿可知民意为何?」 江昭应道:「百姓共同的意愿。娘娘何意?」 「你懂,就好。」伊束先行肯定了他对民意的解释,旋即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本宫的意思是,中北尚武,既是民意,又是民俗。若要一举推行文治,便是要将文武颠倒,削弱兵权,寒了将士的心不说,更要从根本上杜绝尚武之心,谈何容易。你且告诉我,此种情形如何处理?」 中北人从前远居关外,是马背上的民族,更是马背上打的天下,从北边进入关内已有几代,但由于国力落后,内外战乱不断,身上还留着不少戎狄的习性,勇武好斗。崇尚武力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很难断绝,所以当江岐横空出世,提出文治,无疑于国中异类,万幸得先帝赏识,后来又有江子羿等人与他同行,同谋,才使得他的文治国策不太顺利的推行了七年,虽收效甚微,却不能否定此举起到的作用,其中推行最严的便是世族犯法,惩处更甚于平民。 江昭对答如流:「其一,从世族着手整顿,若有不从者,按律严惩;其二,在各州县设立国学书院分院,分季选拔人才入京进行考核;其三,不论世族贵族或是士农工商,一家一户至少一人入学,酌情渐少束脩;其四,接纳外臣,向南方诸国广发求贤令。」条理清晰,范围甚广,让伊束愣了许久,可细细想来,此举还是太过冒险,漏洞虽有,好在不大,又从根本上触动了武将与世家的利益,少不了人从中作梗,註定了此举艰难。 「昭昭儿已得公子羿的真传,是本宫多虑了。」伊束在心中分析许久,只道他一个小孩子,应当说不出如此可行的法子,多半是江子羿提出,他转述,但还是表示了对他的尊重与肯定。 江昭倒没有觉得自己提出的这些法子多可行多有手段,况且算不得上策,还是别毁了叔父名声的好,遂拱手作揖,言明:「不过是江昭为了解答娘娘疑惑的敷衍之作,与叔父比,还差许多,上不得台面。」 伊束听罢,犹如芒刺在背,却不能表现得太过惊讶,只是笑道:「昭昭敷衍之作,惊得本宫一身冷汗。」原不想将问题问得冷硬令他受挫,原来又是自作多情,受挫的是自己。 「娘娘一介女流,能看到问题根源,江昭也很惊讶。」江昭仍旧彬彬有礼,却令伊束更加不安,约莫一弹指的功夫,又听他问:「娘娘可还有疑惑?」 伊束摇摇头,听过刚才的对答,早已将她的思绪打乱,只嘆这一对叔侄的雷霆手段,当真丝毫不愿给人喘息的机会,她还是要尽早知会父兄才是。遂答到:「暂时没了,改日再向你请教,现下咱们吃些点心吧,说了这么久,你可累了?」 「多谢娘娘关心,江昭不累。」江昭说完,调转方向面向梓宫,继续跪直了身子发呆。 见他如此,伊束没由来的就想起娘亲去世那时,她也如江昭一般,沉默的跪坐在灵前不愿出声,只是发呆,恍如一夜间成长为真正的大人,从家人为自己建造的桃花源中脱离,也从那时早早的明白了世事不可能圆满。 所以她对江昭,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当初保他,也有这个缘故。 作者有话要说:  中北建国的设定参考满人入关,不过满人后期比较斯文了,中北骨子里仍然尚武,江子羿是个例外,由于他是信阳君独苗,就免了兵役,从没上过战场不说,武力值也很低,低到几乎没有。后面叔侄俩就要联手开始搞深彻改革啦,不知道大家有什么意见吗?可以在评论区讨论哟。 第32页 啾啾啾_(:3」∠)_ ☆、第二堂课 昨日江昭与伊束交谈,从她一句话能问中要害时,他就觉得这位娘娘并非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人,虽然自己粗略提出了可行的法子,可终究经不起推敲,要定下可用的条陈,终归要再请教江子羿,听听他的想法,还有是要提醒他,万勿再轻视伊束。 想到这些,第二天江子羿进宫时,江昭一刻也不敢耽搁,就将昨日之事告诉了他,江子羿听后只道,伊束看事情的角度刁钻又务实,偏偏还是自己最爱忽略的一点,从前皇帝在时,自己只需埋头制定律法,其余一律有皇帝斡旋,哪里用得着考虑民意?她这一说倒提醒自己,做事之前须得设身处地为民着想,不然与人治有何区别?于是对江昭说道:「她说得没错,民为邦之本。昭儿可懂?」 「不懂。」江昭摇摇头,自他记事起,他就从未出过宫门,平日里连平民百姓也不曾见过几个,哪里能具象的明白这个道理。 江子羿有些为难,他也是个不明民意的,便如实告知他:「从前我也不知,可就在刚才,我顿悟了。」 江昭拱手道:「请叔父教我。」 江子羿想到:「《荀子·王制篇》中有云:「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说完,他停下来瞧了瞧江昭,见他正在思考,就不再说下去,而是等他问或是自行拆解。 江昭听罢,在心中思忖起来,不多时,就应道:「庶民百姓每日惶惶然不安于政事,那么我们不如给他们实惠,如此来安抚了民众我们才能安于政位。是吗?」话虽这样说,但做一国君主,还要听任民意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吗?他不能理解。 「半分不差。」江子羿见他已然会用上位者的角度思考问题,就对他先行肯定,而后又道:「文中下半句是『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如此一句,通俗易懂,直指民意算是一国根基。 江昭自幼在长安宫听政几年,从未从皇帝口中听过民意之说,如今江子羿一提点,他便觉得,推行法治虽好,却极大限制了君主的自主性,事事须得盘查民意,顺应民意,而后再有作为,这皇帝做得未免太过窝囊,于是问道:「若民意与国策相违,又该如何?」这是设身处地为自己往后打算了。 「一国之君,更应当克己慎行,严格遵守现行的律法,不以私人意志左右法度。」江子羿讲完,见江昭眼底一闪而过某种不明的情绪,似恼怒,又像厌烦,令他心有不安。于是补充道:「最要紧的一点是,不可将一国公器挪为私用。」一国公器,便是律法,不论为何,都不可利用法律为己报仇。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说这一句,也许是他脑中也一闪而过太子妃之死。 江子羿还不知道江昭已知道自己娘亲难产的真相,只是从他方才的情绪中敏锐捕捉到一点,江昭绝非完全认同法治之说,在他的认知里,应当是君权大于民意,要将他纠正过来,只得慢慢灌输法治理念。江昭听完,并无反应,只是盯着桌上那个茶杯发狠,他想,若不是为了报仇,自己又何苦向伊束示好,他即便是做个暴君,受万人唾骂,也要为父母报仇,而报仇最好的方法,是将伊府赶尽杀绝。 「江昭受教。」江昭不愿给他知道自己心里的恨,那日宁王劝慰江子羿放弃报仇,他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江子羿当时虽未松口,可他今日提醒自己,可见终究是心中动摇了,不管怎么说,他与父皇,都还隔着一层肚皮,江昭还未想好是否要完全信任他。 江子羿听他语气不咸不淡,似不服气,想要问清楚他的想法,遂平心静气的对他说道:「昭儿有何想法,可说与我听。」 江昭开门见山问道:「若我要处置佞臣,又对他做的坏事无迹可寻,应当如何?」 佞臣?无迹可寻?江子羿听完,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伊石父子,看来江昭已经以他们为敌,往后自己要报仇也不是孤立无援,他坐在帝位上,能帮忙的事情甚多,但自己不能为他灌输復仇思想,一国之君更加要遵守法度,于是问道:「你可知任法兽獬豸?」 江昭点点头,「獬豸是上古瑞兽,其头上生有独角,能辩是非,见人争执会以角触理亏者,因此也称其为触邪。」江昭说完,又问:「不知叔父是何意?」这任法兽,与处置佞臣有何关系,他越发听不懂了。 「獬豸独角,寓意律法独一无二,至高无上,即便你是国君,也应当以律法为标准。你要处置佞臣,须得有理有据,为君者,一来不应以个人善恶为标准处置事务,二来不应私怨公判,理当公私分明。」江子羿听他的语气,心里知道有些苗头,他恨伊石父子,又担心自己不与他统一战线,于是恼怒自己劝解他。他也不知告知他公私分明是否有效,他只想要江昭做一位好的君主,继承他父亲的遗志,在中北深彻推行法治,其余藏污纳垢之事,他都可以做。 江昭听罢,立刻回他:「可祖父昨日分明说为君者再无私事,怎么到公叔这里,就偏要我公私分明?」江昭话里带刺,令江子羿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桌前。 原来昨日宁王叔与自己交谈,他竟听得明明白白,江子羿暗笑自己煳涂,他怎么能轻视江昭呢?他哪里还是小孩子,他是天护神佑的一国君主,如今不过是借自己的手壮大他的根基罢了,自己竟妄想纠正他的错误,真是可笑。江子羿心中顿生失望之感,他带着几分尴尬的笑意应道:「既然你听见了,我也就不瞒你了。」 第33页 「原来公叔竟有事情瞒我?」江昭这话说得很有力度,无异于踩到江子羿痛脚,为他遮风挡雨到头来只换来一句「你有事瞒我」,着实令人寒心。其实自皇帝驾崩到现在,该他知道的事,他一件不落的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实在不能怪别人瞒他。 江子羿听不得他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心头骤然升起一股怒火,勐的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水跳到桌上,茶盏与桌面发出碰撞之声。江昭坐在他对面,被他这副模样吓得赶紧坐直了身子不敢说话,只是埋着头,静等着他训斥自己。 良久,从江昭头顶传来江子羿怒斥:「你要气死我!」话音未落,他心里已做好准备迎接江子羿的耳光,出乎意料的是,江子羿竟没动手,而是不动声色的将扬在空中的巴掌转为指着自己,接着又听他道:「今日我就告诉你!你若不能公私分明,便是毁你父皇七年心血,毁中北百年基业。届时不仅我不答应,你公伯也不会答应,百姓更不会答应,难道你竟要为个人恩怨,毁家灭国?」 这一段话太过沉重,以至于江昭听完已是出了一身冷汗,他心头涌上一阵羞愧之感,恨不得能找条地缝钻进去躲着一辈子不出来。他从未想过要毁家灭国,要辜负父皇的心血更是不知从何说起!况且江子羿易怒他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么轻易就被自己激怒,事已至此,只能受着。 江昭将头埋得更低了,沉默了一弹指的功夫,他才应道:「江昭知错,请公叔别再生气了。」说着,就用双手握住江子羿的手,带着几分羞愧与讨好。江子羿的手背方才被滚烫的茶水湛过,此时已是红了一大片,江昭靠近,替他吹凉,江子羿的脾气素来来的快去得也快,又心疼他,见他知错,也就不再生气了,而是轻轻抚摸他的发顶,语重心长的嘱咐道:「昭儿啊,明日见你公伯,更加要谨言慎行。」江沛性子更加暴躁,一句话不对付,只怕要打得他哭爹喊娘的。 「昭儿知道了。」江昭应声点头,他也清楚,今日的情形,若面对的是他公伯江沛,恐怕他早已挨打了。 到底是小孩子,见江子羿气消了,也就不再提心弔胆,整个人放松下来,就那样乖乖的趴在书案上,因着还未抽条,整个人白白糯糯,脸颊鼓鼓的,活像个汤圆成精,任由江子羿一下下温柔的抚过他的发顶。不多时,他就昏昏欲睡了,恍惚间他竟看见父亲坐在江子羿身侧,笑意吟吟的看着自己,满怀爱意。 他想同父亲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 「仙人抚我顶,结髮受长生。」江昭在梦里想到的是这句诗,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父亲临终託孤,江子羿答应了,便对自己尽心尽力,不曾有过异心。他想,江子羿应当是天上温柔的神祗,下凡来拯救自己,拯救世人。 待江昭沉沉睡去,江子羿才慢慢停了手,俯身将他抱着放回了他的床上。 任谁也想不到,江子羿自觉这辈子已经受够江昭磋磨,早早的就断了生儿育女的念头,多年后,当伊束羡慕别家夫人有了孩子时,旁敲侧击的对他说肚子,江子羿竟问:「谁没有肚子?你有我也有,有什么好羡慕的?」 气得伊束想挖烂他的脸,「人家说的是那个肚子!」 江子羿瞧着不远处身怀六甲的妇人才明白过来,不禁哑然失笑:「孩子?想不开的话,和你生一个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江子羿拿了奶爸剧本,在线暴躁带娃。但是他真的对江昭最温柔了2333 谈恋爱也会比较硬核 ☆、江沛归祭 又过一日,江沛带领的大军已盘桓在北京城外,江子羿策马至城门前迎他,示意京中无事。如此来,两军汇合各自归营,兄弟俩才一道进了城。至此,伊石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江沛原想先去祭拜皇帝,但景灏在入城时偷偷告知了江子羿先前行辕之事,江子羿担心他情绪大起大落不利于病情稳定,便提出让他先在府中沐浴,斋戒,再入宫中祭拜。江沛衣不解带的跑了这么久,早已倦了。说实话,若不是撑着要见皇帝,又担忧着这叔侄俩手中没有兵权,料理不了京中之事,只怕早在中途倒下了。 「如此也好!」江沛实在力不从心,只得听了江子羿的建议。而后又道:「这份奏摺是平意托我带到御前的,事关战后如何处置俘虏,你且看看。」江沛将奏摺递给江子羿,知道他如今是摄政王,处理事务方便,就这几日,批了再发还至晋阳,用不了多少时间,也不至于误了平意入京奔丧。 江子羿趁着江沛去沐浴的空当,细细翻阅了奏摺,平意的想法倒是令他眼前一亮,先前他与皇帝详谈如何治理九黎,忽略了晋阳王的意愿,只提出敲山震虎这一策,现在想来,劳民伤财不说,更徒増两国怨愤,如今有这样可行的怀柔政策,自然要试试,但因着昨日与江昭吵了那一场,知道了他对任何事情都极有主见,便想着与他商量,再做定夺。 「是否可行?」江沛沐浴出来,见他看得认真,没忍住问道。 江子羿点点头,应他:「可行,与皇兄先前的想法不谋而合。」江沛见他无甚意见,才道:「如此,入宫后你先批了给他,以免误了他进京的日子。」江子羿听罢,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此事须得问过江昭。」 第34页 此等紧要政务,他竟要先问过江昭,他这样小,能懂什么?江沛不可置信的问道:「怎么,你拿不了主意?」 「非也!昨日与江昭意见相左,盛怒之下数落了他一顿,才发现从前轻看他了。」江子羿说了缘故,表示自己并不想只手遮天独揽政权,「回府后细想,政务上的事情,他越早上手,于国,于我,越好。」言语中竟像要卸下重担一走了之一般,听得江沛心有不悦。 说不好听些,八九岁的孩子,皮起来狗都嫌,这子羿怎能为着意见相左就与他置气?一国政务若事事等他决断,黄花菜都凉了。这叔侄俩向来亲近,见江子羿如此神情,他也无法从中推断他们到底有何矛盾,只得试探的问道:「他忌惮你?」若非如此,他再想不出别的缘故了。 江子羿摇了摇头,不再开口。昨日江昭与他针锋相对,着实令他寒心,这些日子,他已受够了各部官员的阳奉阴违,到头来看在江昭眼里,他也不过是吃力不讨好。 「反了他了!」江沛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气得一掌拍在桌上,怒道:「这碎娃子,看我不收拾他!」江沛性情素来暴烈,这会子江昭算是撞到了枪口上,江子羿坐在一旁,连忙劝解:「兄长,并非你想的那样。不过是这几日教他治国,他与我理念不同,我有些灰心。」 江沛只当他在为江昭辩解,也不当真,只是强压着怒气劝慰道:「不管为何,你只需踏踏实实做好你的摄政王,实现你的抱负,至于江昭,若说了冒犯你的话,权当他童言无忌,一个碎娃子,咱们做大人的,要胸中开阔,不与他计较。可明白了?」 江子羿唯恐他进宫会教训江昭,如今听他这样说,终于松了一口气:「兄长说得是,子羿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江沛由衷对他表示赞赏,他若有心结,是决计不能专心辅国的,到时于国于家都是损失,至于江昭,找到机会他是要与他好好谈谈的。 兄弟二人聊了一场,一前一后乘轺车入了宫。江沛连日来已做好心理建设,他克制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悲痛,以免令不怀好意之人觉得有机可乘,可当满城素缟映入他眼中时,在晋阳时那份心痛又悄然涌上心头。 「君上归祭!」随着李厘一声唱和,江沛出现在高泉宫内,一旁宫人内侍齐刷刷跪了一地,这阵仗,江昭也不曾有。 伊束闻声抬头,见江子羿领着一个一身素服衣袖飘飘身形伟岸的人进了殿,她猜这人应当是睿王江沛。逆光中江沛阴着一张脸,看不出情绪,殿中一时精到极点,令人极有压迫感,伊束没由来头皮发麻。她原以为是自己反应过度,一侧头却瞧见身侧的江昭似乎比她更加不安。 江沛上前,接过李厘递来的香,神情肃穆的拜了三拜,嘴里念道:「岐弟,为兄回来了。」听得江子羿鼻子一酸,几要落下泪来,自皇帝驾崩,他就痛心不已,于他而言,不仅仅是兄长盛年早逝,更是要接受再也没有一位君主能给他完完全全的信任,让他一展抱负。江沛嘴里仍然念念有词,江子羿也是凑近才听清楚:「岐弟,你怎么就等不到兄长回来呢?」 「王兄,咱们回吧!」江子羿见他眉头紧锁,渐渐渗出一层细汗,想到景灏告诉自己的事,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冷汗,生怕他又犯心痛之症。 怕什么来什么,这是真的。 江沛自灵前回身,不经意间瞥见跪在一旁惶惶不安的江昭,不知怎的,脑子里竟一闪而过江岐幼年的模样。他有些煳涂了,回身走到江昭跟前,将他从地上抱起,情绪激动的问道:「岐弟,你为何跪在此处?」 江昭一愣,惊得不敢说话,伊束跪在一旁,也不敢抬头,见他将江昭认成皇帝,猜测他恐怕接受不了皇帝盛年崩逝,得了失心疯,她也是开了眼,皇家竟有如此深厚的手足之情,真是可喜可嘆。 好在江沛祭祀前李厘就已悄默声的遣散了殿外众人,如今殿中只剩这几人,分外寂静空旷。江子羿未曾想到江沛已病得这样严重,连忙上前向他言明:「兄长,皇兄已经去了!」 「那他是谁!」江沛怒目圆睁,直指江昭,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江昭从前也与他亲近,今日本就害怕江沛为江子羿之事教训他,如今见这情形,不由得更加害怕,竟连大气也不敢出了,只是怯生生的站在那里,静静打量江沛,他与往常,已然不同。伊束见状,跪直了身子搂过江昭的肩膀,一字一句向江沛说道:「这是江昭!」有些不识时务,却也是江子羿想说又没来得及说的。 江沛头疼欲裂,蹲下身子与江昭齐平,又向他凑近一些,伸出手抚摸他的头脸,似在细细分辨他与江岐的不同之处,良久,才听他失魂落魄的念叨:「你是昭儿,不是岐弟。」江昭闻言,吓得一旁手足无措的号啕大哭起来。江子羿侧头狠狠剜了伊束一眼,似在警告她不许将今日之事向旁人提及,伊束微微点头,请他放心。 江子羿这才扶着江沛出了殿门,远远的只听江昭含煳不清的唤道:「公伯!」江沛回身,深深的打量着他,泪光闪闪,不由得想起在晋阳时做的那个梦,那个江岐向他求救的梦,一时胸中似有千万只手揪住他的五脏六腑,令他疼痛难忍。 待出了殿门,江沛已是声音嘶哑:「往后我不再上朝,你也别再叫我见他。」江沛强撑着疼痛向江子羿嘱咐。 第35页 子羿不明,只问:「这是为何?」分明他是一字并肩王,朝中大小事务由他做主更加妥帖。 二人又向前几步,才听江沛低低应声:「心痛。」他一见到江昭,就如见到幼时的江岐,总令他心痛难受。 江子羿恍然大悟,江沛素来重情,原来他更不能接受皇帝盛年病逝,不由得心头微微颤抖。可如此一来,这一国重担,算是完完全全落到自己肩上了,宁王叔那里,也只能分成两趟过去。 待看不到江沛的身影了,伊束才上前将江昭搂进怀里,温声哄道:「昭昭儿不怕,你公伯只是太想你父皇啦!」伊束说着,心道江沛病情时好时坏,已不足为患,自己往后只需一心对付江子羿,不由得心中轻松许多。连日来与江子羿见得多了,伊束髮现他还不如自家哥哥稳重,也就不如前几日那般视他为洪水勐兽了。 江昭哭得比最初几日更令人揪心,眼泪开闸似的喷涌而出,因着年纪小,哭起来便说不出几句囫囵话,伊束轻拍着他的背,又不停替他擦眼泪,许久才听清他说:「公伯厌我。」说完,又勐地咳嗽。 伊束抱不动他,就只能安抚:「没有,公伯怎么会讨厌昭儿呢?他是太累啦!等他好了,就会来看昭儿了。」也不知这样哄他,奏不奏效。 昨日江昭气昏了江子羿,本就心中惶恐不安,今日又见江沛发病,心里就更加害怕了,他不仅怕往后再无人疼爱自己,更害怕的是无人与他一同理政,昨日江子羿的话他算是听进去了,他惶惶不安的是父皇的心血毁在自己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稿箱抽了,对不起大家。 ☆、道高一丈 见江沛发病,江昭心中又惊又惧,又为着哭时喝了不少冷风,当天晚上就发了高热。是夜,王玉派人分别去请了伊束和江子羿入长安宫陪护,彼时伊束已经睡下,之桃明白事情严重,半分也不敢耽搁就入殿叫醒了她,伊束闻讯,匆忙起身裹着件披风便径直过去了。 江昭小脸通红躺在床上,睡得并不安稳,伊束瞧一会儿,又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没刚来时那么烫,可见是消了些了,她起身替江昭换帕子冷敷,却听见他开口唤道:「父皇,别走。」带着几分哭腔。 伊束无奈的摇摇头,知道他还是接受不了父亲逝世,这关头自己是说多错多,连安慰他的话也不得多说几句。伊束替他换好帕子后,就坐在脚踏上静静守着他,不多时,眼皮实在支撑不住,就睡了过去。 江子羿到时,就见伊束坐在江昭床前,瞧那样子,已经睡熟了。他上前探了探江昭的额头,还未完全退热,王玉见状,正欲上前将伊束叫醒,就听江子羿问:「她来了多久?」 王玉如实回答:「约莫两个时辰,奴才差人过去,娘娘一刻也没耽搁就过来了。」说完又悄悄抬头打量江子羿神色,暗自思忖着要不要多说两句,横竖他家主子以后是要倚仗这两位的,他们关系太过紧张,也不好。 「她睡了多久?」江子羿眉头紧锁,望向伊束,见她趴在榻前,披风没盖好,露出半截肩膀,白净的皮肤有些晃眼,遂连忙转开了头,在心中默念,非礼勿视。 「这奴才倒没注意,睡了大约半个时辰?」王玉有些不确定,是否伊束照顾江昭越久,江子羿就越能记着她的好,不求将她当作自家人了,给几分好脸色也好。 江子羿听罢,摆摆手,道:「退下吧。」 王玉有些为难,「这......」意思是皇后还在这。 只见江子羿跨步上前,将披风盖回伊束肩上,替她捂的严严实实的,又等过了一弹指的功夫,伊束面上浮现出一阵笑意,江子羿这才像是下定了决心,用手背轻轻拍过她的脸,天然便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唤道:「醒醒!别睡这儿!」言语神色间终于有了几分烟火气。 王玉立在一旁听他语气不善,以为是自己方才说错了话,于是赶紧底下了头,不敢再看,同时也忍不住腹诽,这公子羿怎么就这么针对皇后娘娘呢?多好的一个人啊,温柔又善良不说,对江昭也是好的没话说。 伊束梦中,她又回到府上与父兄一同用膳,正要将一颗翡翠虾仁往嘴里送,就从脸上传来一阵凉意,生生将她从梦里拉回现实。她睡眼惺忪着正要发作美食飞走的满腔闷气,抬眼就见立在自己跟前的是江子羿,像尊佛似的立在那打量自己,顿时清醒了些。又不禁暗骂自己点儿背,得了,这位爷惹不起,脾气也得打紧的收回来才是。 还未等伊束完全清醒过来,江子羿就寒声道:「娘娘请回吧,长安宫无留宿后妃之例。」一击致命,丝毫不给她反击的机会。 「好。」伊束答得干脆,其主要缘故是惦记着睡觉,无心与他纠缠,遂起身用披风遮着脸打了个哈欠就径直出了殿门,之桃还在那守着,见她出来,赶忙迎了上去。 在回频阳宫的路上,之桃一手挑着灯,一手扶着半梦半醒的伊束,忍不住的骂道:「这公子羿真够过分的!竟又将您赶了出来。」伊束方才仅存的清醒意志在远离江子羿之后顷刻间又败于困意,她实在是困的眼皮都睁不开了,哪还有闲心与之桃一道数落江子羿的不是,只是无奈的摆摆手,向她解释道:「他说长安宫不能留宿后妃,罢了,若当真在榻边趴一晚上,明日我便不能跪灵了。」她终究不愿在大是大非上落人口实,既嫁给了皇帝,那每日为他守灵也是该的,不能因为江子羿不悦,就不去做。 第36页 「可如此一来,太子昭会知道您对他的好吗?」之桃犹豫着,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伊束听罢,脑子里还是云山雾罩的,她哪里想过要假意对江昭好,再从他那儿讨得好处,哄骗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儿,简直下作。便本能的回她:「我问心无愧就好。」她竟不知道,之桃入宫不过一月余,就已如此功利,凡事都想讨个好处。 之桃见她如此看得开,也就不再说话,只专心扶着她回了频阳宫。 长安宫中灯火通明,伊束走后没多久,江昭的热度就退下去了,江子羿靠在殿中的软榻上,困意来袭,想睡,脑子里却钻进了伊束每次面对自己就诚惶诚恐的神情,他有些懵,想不通自己真有那么可怕吗?旋即晃了晃脑袋,想将她从脑子里给赶出去,却没什么用。难不成是看她刚才耷拉着脑袋出殿,觉得愧疚?不该啊,这不是规矩么!有什么好愧疚的!江子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最终确定,也许只是自己太累了,才想得这样多。 第二天伊束醒来后已是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窗户在寝殿内投出一道光芒,其间能见细小的微尘弥扬一片。她心中挂念着昨夜自己走时江昭还未退烧,又想着江子羿一个爷们儿哪里照顾得来孩子,洗漱完就匆匆赶去了长安宫。 到时只见江子羿乌青着眼圈有气无力的坐在江昭床前,整个人黯然无色,似一夜未眠,江昭衣衫不整的坐在床上,二人对峙片刻,只听江昭爆发一阵闹人的哭声,对他吼道:「我不吃!」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伊束不知发生了何事,权当江子羿又逼他做什么不愿做的事,不由得腹诽道看看这江子羿,把孩子给委屈成什么样了! 江子羿一掌拍在榻上,应声起身,将江昭从榻上抱起来站在自己跟前,与他平视,一字一句的恳求他:「你体谅体谅我吧!」 「我不喝!」江昭怕苦,丝毫不留情面的就拒绝了他,索性一撅嘴将脸别了过去,不再看他。 从江昭睡醒到现在,江子羿低声下气哄了他喝药穿衣将近一个时辰,见他不买帐,自己也是又累又困的,便再没有好脾气了,怒不可遏的喝道:「不喝药别想踏出长安宫半步!」江昭是睡饱了,江子羿守了他一夜还未合眼,心比药苦! 「你听听这不是人治是什么?」江昭沉默良久,憋出这样一句话反驳他,把江子羿给气笑了,再也顾不得平日里给他讲的那些治国之道,只问:「我治你还用得着同你讲道理?」听得江昭一愣一愣的。 江子羿见状,才算摸到带孩子的窍门,要料理稚子,须得软硬兼施,又道:「中北的律法是你小叔我定的!我现在加一条,稚子有疾,忌医,暴揍无妨!」说完就作势要揍他。 伊束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是为了喝药,又笑这江子羿教江昭不要人治,合着他就能□□呗?律法他想加就加。江昭见势自行向后退了两步,绊到被子,「别摔了!」江子羿话音未落,他已向后一倒摔在床上,好在床铺得很软,摔下去并不太疼。 「暴君!」江昭摔倒在床上,仍然不忘骂他。 这叔侄俩加起来顶多六岁,伊束想着,走进殿中,殿门前的内侍这才高声喝道:「皇后娘娘驾到!」一屋子的宫人内侍齐齐行礼。 江子羿听伊束来了,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待见她,又庆幸能解脱了,就一把将江昭从床上捞起来放在地上,这才面不改色的上前对她微微颔首,道:「皇后来了,子羿先行告退。」说完就要熘走,他现在对江昭敬而远之,又暗骂自己从前怎么就没看出来这小子喝个药都能叽叽歪歪的磋磨人,简直是个鬼见愁。 「公子!」伊束知道他想走,只道这样反击的机会可是不常有,遂出声叫住他:「昭昭儿还需公子陪护。」不为别的,她就想看江子羿吃瘪。 江昭摇头,我不是,我没有,你瞎说!伊束加重力道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别说话,又笑着望向江子羿。江子羿闻声回头,心情复杂的看着伊束,只觉得她像在嘲讽自己,良久,才从嘴边漾出几分笑意,敷衍道:「本公子累了,劳烦皇后照看昭儿!」说完拱手行礼,转身出殿,一气呵成。 伊束瞧着这个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禁哑然失笑。江昭抬头,不解问道:「何故发笑?」 「你啊你!」伊束说着,欣慰的轻拍他的肩膀,原来能治住江子羿这狭促鬼的,是江昭。 王玉从昨夜就守在一旁,眼下也到了下值的时辰,就跟着一道退了出去。知道江子羿必定累极了,连忙追了上去,对他打了个千,道:「公子移驾,去平阳封宫休息吧。」 江子羿顿了顿,皇宫离他府上还得坐上半个时辰马车,他实在撑不住了,也就从善如流跟了王玉去平阳封宫,刚沾上枕头,就睡过去了,直到第二天一大早才醒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后妈难当,不仅要照顾便宜儿子,还要被小叔子挤兑。 突然发现写写日常挺快乐的。 谢谢大家看到这里,请多指正。 ☆、国人送葬 七月十九,天光微明,皇帝梓宫就从皇宫隆重发丧,自正阳门出,途经贯穿全城的长安街,正式向百姓宣告了国君盛年病逝的消息,不多时,城中上下就都陷入巨大的哀恸之中。 东曦既驾,日光一寸寸铺满大地,昭示着新的一天的到来,京城四门箭楼都挂上了巨大的白幡,城头上各有两排长长的号角,战鼓,在士兵的操纵下低沉的嘶叫着,迎合着,悠远绵长,似在指责上天不公,使中北文治的基业半途而废。 第37页 皇家陵园远在京郊,中北人称其为「国公陵」,又因歷经十位君主,而叫做皇家十陵。须得从京城东门出,途经一个四里长坡才能顺利入陵。 江子羿身披麻衣头戴孝布乘着轺车位于送葬队伍最前端为皇帝魂灵引路,在他身后跟着的先是一队两千人步兵方阵,高举招魂幡,步伐整齐,旌旗蔽日,犹如一片白色海洋;而后才是江氏宗族嫡系,分支,和远在各州府前来送葬的哭丧孝子,站成四列十排,各人手里端着常见的祭品,有猪头,羊头等,队列最前居中抬着皇帝灵位的是宁王的孙子江疾,十二三的年纪,虽比寻常小儿高上一头,却仍旧稚气未脱,神情凝重,只顾埋头向前。 皇帝的梓宫跟在他们身后,由一抬八十位抬棺匠抬着前行,棺椁一侧是太子江昭,披麻戴孝随行痛哭,本应扶棺,可他人还未有巨大的梓宫高,只能作罢;江沛和伊束跟在梓宫尾端,低头扶棺,无声无息;满朝文武并各国使臣跟在他们身后,各有各的盘算;在他们身后是六名散发持剑的红衣巫师,手中不断洒着黄豆招魂,并一路高声唿唤:「魂兮归来!」1 「佑我中北!」 「魂兮归去!」 「君上安息!」这是中北古老的送葬仪式,以祈求逝者魂魄安息,早登极乐。 队伍最后,是景灏带领的陷阵营五千精兵铁骑,高举旌旗白矛,肃穆庄严,令人望而生怯。 队伍浩浩荡荡向东门行去,道路两旁,具是自发披麻戴孝的庶民百姓,前来送葬,哭声喊声响彻云霄,在他们身后放置着众人从家中抬来的各式祭品,国人对于这位避战休养生息,推行文治的君主感情颇深,于是在通向帝陵的道路上,夹道祭奠。 送葬的十几里长道上,每隔一段,就有坊间乐师,老人自发席地而坐,用竹笛或古琴吹奏演唱低沉婉转的哀乐《薤露》2,令人嘆息,流泪。更有妇人结伴端着各色小吃,为送葬队伍中的士兵充飢。 见此情景,江子羿不禁潸然泪下,皇兄登基七年,一力推行文治,法治都是有成效的,若非国中那些老世族不舍特权,成了害群之马,中北应当比现在更好。他能看出,百姓都对皇帝有着超乎寻常的尊重,崇敬,如此情形也让江子羿对往后将要推行的国策更加充满信心。 送葬队伍刚出东门,突然之间便闷雷滚滚,日光被乌云裹得很紧,只从缝隙中堪堪映下几道光束。狂风大作后落下的是倾盆大雨,将通往帝陵还未修葺过的道路打湿得很彻底,泥泞难行,又为送葬多添几分难度。 江子羿领着队伍继续前行,平地尚可,将将到长坡上,马蹄一滑,轺车便向后退行几寸,惊得他险些坠车。三乘轺车尚不能上坡,随行队伍如何能抬着梓宫上前? 自古以来,帝王出殡,天降大雨可作为上苍落泪之意,算得上好事一桩,可若雨势过大,因此耽误皇帝入陵等葬礼行程,便是「破丧」,会因此将大雨叫做天降惩罚。若真因大雨「破丧」,那正是列国使臣殷切期盼的,如此一来,列国今后发兵瓜分中北,也算师出有名,于是都抄着手立在一旁冷眼旁观,看他们如何与天意斗。 正在江子羿一筹莫展之时,跃入众人眼中的是一个身骑白马,手持王旗的少年,待他进了送葬队伍,众人才瞧见他那面白色的大纛旗上,赫然写着「晋阳王」三个字,百官之中顿时一片譁然。 少年翻身下马,单膝跪在江子羿轺车前请罪:「晋阳百姓送葬来迟,公子勿怪!」在他身后,是随行奔丧的百名白衣黑裤的晋阳士兵。 王旗上「晋阳王」三个字十分扎眼,因着早已过了奔丧的日子,江子羿久不听闻晋阳王府消息,也就默认他不来了。此刻陡然出现在他面前,说不惊讶那是假的。江子羿道,「何罪之有!」说着跳下车伸手去扶他起来。 平意未起,来时他就知道天降大雨,上这四里长坡必定艰难,好在他入宫调配了人手和工具,已做了万全的准备,旋即慨然道:「悲哉皇帝!盛年病逝,竟累上苍落泪!」这是特意说给身后的各国使臣听的,算是为这细雨寻了个好听的说法,众人闻声一齐望向他的方向,又听他道:「晋阳百姓请抬皇帝梓宫入陵!」 「如何能抬?」江子羿万分讶异,却顾不得多说什么,如此状况,他只能放手一搏。 平意起身,高举王旗,振臂一唿:「请众人让道!」话音未落,随行送葬上山的民众就已自行退到道路两旁,为从晋阳远道而来的士兵让出一条大道。只见众人推着一个巨大的木架车到了灵车跟前,平意扬旗一唿,数十名士兵便俯身下去哗哗啦啦的在木架上铺了一层木板,江子羿这才明白,他想用这巨型板车将梓宫拖进皇陵。 「公子,请皇帝梓宫!」平意回身跪下请命。 江子羿在脑中推算一番,问题不大,遂将平意扶起,高声令下:「请皇帝梓宫!」抬棺匠听命,手脚麻利的合力将梓宫放上板车,平意见势,又将王旗一挥,「晋阳士兵听命!送国君入陵!」 晋阳士兵动作连贯,干净利落,众人皆嘆晋阳真不愧有全民皆兵的美名。 就在这时,疾风骤雨竟不知不觉停了,乌云悄悄散去,红日当头,江子羿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只见平意深深的向梓宫鞠了一躬,长嘆了一口气,而后举起王旗,高声唱起了中北军歌。 第38页 士兵们闻声爆出一阵哭吼,而后齐心协力将梓宫一步步向前推进。一声悲歌,数万民众一同痛哭,齐声唿应,天地为之变色。 而后一同前来送葬的民众都不由自主将手紧紧挽在一起,形成一道连绵不断的人墙,就连不谙世事的稚子都被这场景震的自发噤声。 四里长坡人头攒动,极目望去一片素色,其间伴随着哀哀欲绝的中北民众的痛哭哀嚎和响彻云霄的歌声,可谓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江昭年纪小,前不久才大病一场,今日淋了雨,又累又困,在半道上就昏了过去,景灏的眼睛一直挂在他身上,见他滚坡,连忙翻身下马追了过去,又不动声色的将他抱回马上,与自己同行,别的不说,总归得让他陪父亲走完这最后一程。 队伍又在漫漫四里长坡行了半个时辰,皇帝才得以顺利入陵,民众随着队伍簇拥着上前祭拜,跪了漫山遍野,震撼人心。 中北民众如此团结,列国如何能再作壁上观,任由她野蛮生长? 列国使臣从前都只听闻中北尚武,积贫积弱,皇帝推行文治,朝野譁然,所以并不顺利,多的是阳奉阴违之人,却不曾想到,根基打得如此之好,民众如此团结,今日所见所闻与先前截然不同。放眼列国,可曾有哪位君主如此受国人爱戴?可曾见过哪位君主能凝聚如此民心? 不曾!这是绝无仅有的。 葬礼完成后,列国使臣归国,将此行见闻讲与君主听,列国都对此举感到讶异,恐惧,便下定决心重新审视中北,这个素来尚武,却突行文治的国家。 皇帝下葬当晚,江昭就又病了一场,烧得迷迷煳煳的嘴里还在叫着:「父皇,别丢下我。」听得江子羿心里空落落的,苦于不通医理,只能日夜不离的守在他身旁,一刻也不敢离开,盼着他慢慢好转。伊束如今已荣升为太后,仍旧如往常那般进出长安宫,在她眼里,江昭不是一国之君,而是那个第一日见她就百般开解,安慰她的孩子。 可碍于长安宫的规矩,她只能白天过来,晚上就回去,连心里几句憋了几日想对江昭说的话,都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去说,但这几日她没闲着,而是不动声色的将江昭的国策送出了宫。 就如此过了两天三夜,江昭醒时只见伊束跪坐在他榻前,睡意正浓,不远处的桌子上,趴着江子羿。王玉见他睁眼,连忙过去,问道:「太子饿了?」 江昭摇摇头,问道:「这是?」 「您病了一场,太后和公子都在这守着您。」王玉话音未落,伊束眼皮动了动,就醒了过来,见他坐起来了,欣喜若狂的吩咐道:「请太医!」 王玉应声下去,捎带手叫醒了江子羿。 「昭儿醒了!」江子羿凑上去,下意识的摸摸他的额头,见热度完全退下来了,又问:「身上可疼?」他也是后来才听景灏说的,江昭送葬时滚坡了。 江昭摇摇头,上下打量,只见江子羿与伊束呈一个极度暧昧的姿势在他榻前,伊束跪坐在榻前,江子羿双手撑在床沿,看着像是将她拢进怀中,让他看得心情十分复杂。江子羿见他神色不对,这才低头,瞧见伊束在自己跟前,就立刻收回了手,走到榻边坐下,伊束后知后觉,接着就红了脸。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楚辞.招魂》,做了一些改动,勿怪。 2:《薤露》是西汉无名氏创作的一首杂言诗。这是一首輓歌,表示对死者的哀悼。来自百度词条。 ☆、一堂朝会 待到江昭痊癒,已是十日之后,期间他与江子羿并宁王在长安宫中讨论中北国策,一番商量考据之后才定下来,而他登基的日子,是皇帝去世的第二个月整,朝政已许久未运转了。 经过钦天监严密推算,最终定了八月初一,太子江昭继位,行登基大典,升太和殿,世称少帝,纪年咸元,时年九岁。公子羿年二十四,行辅国大权,位居右相,为文官之首,上将军公子沛抱恙在身,主动交兵,至此兵符归还长安宫,少帝感念其护国有功,于太和殿设王座,待其病癒参政,与其平起平坐。 江沛猝不及防交兵,朝野上下一阵譁然,若说为了令少帝放心,大可不必,依他在军中的威望,中北国事,无论如何少不了他。再者眼下老宁王也在京中,手里还有太祖一纸空诏,众人也都知道宁王曾经「立长为安」的建议,到了非常时期,若少帝无法维持朝政,他应当会联合公室推举江沛上位。于是都看不懂这一门三代人到底有何盘算。 第二日朝会,江昭升殿,言明今日只讨论一件事,中北国策。江子羿主持朝堂秩序,并不发言,而是等江昭开口。 只见江昭淡然自若站在龙椅前,一字一句道:「诸位大臣,父皇盛年崩逝,江昭既嫡又长,应制继位。当此新旧交替之时,寡人有四项决断申明朝野。」言下之意宗室之中只有我能继位,你们都别打别的主意,这是宁王给他的承诺,宁王一脉,不论老幼,都会尽力辅佐他。 江昭说完,打量了殿中众人,见无异样,歇了歇,没有丝毫慌乱,又道:「其一,右相江子羿,担任摄政王,一应政事,由他与寡人共同决断。」将江子羿放于自己前面,一来表示对他的信任,倚重;二来提醒众人不可再对他阳奉阴违。 「其二,各部官员,一应官居原职,不做变动。」这是表明,左相之位,不出意外会继续空缺。御史大夫听罢顿时垮下了脸。 第39页 「其三,护国大将军伊石,国丧期间维持秩序有功,理当褒奖。」此言一出,廷下的伊石几乎傻眼,这样明褒暗贬不就是摆明了敲打自己么?真是可笑至极。连带着他的拥护者也都认为,少帝这是铁了心要与上将军作对。 「其四,陷阵营将领景灏救驾有功,升迁五大夫。」这倒是真心实意的褒奖,可惜景灏自江沛交兵后就未离开过江北大营,此时也在操练士兵,并不在场,不然必定喜得一蹦三丈高。 这四项决断都是先经过宁王肯定,再由江昭一字一句背下来,又在宫中演练了无数遍得出的结果,以免第一日议政就压不住群臣而落了下乘,江子羿始终没起过要只手遮天的心思,只想着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他。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江昭虽年幼,可也到了知事明理的年纪,他的性子谁也摸不准,若贸然开口,反倒容易惹得一身腥,于是众人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江昭对此状况十分满意,但面上却是不露半分喜色,殿中沉默良久,他一屁股坐在龙椅上,才问:「众位爱卿,可有异议?」一刻也没有卸下防备。 此四项决断,于法,于人都合乎情理,众人无可辩驳,只听伊石领头应声:「老臣领命。」江昭这才对下首露出几分笑脸,巴巴的望着江子羿,似在求他夸奖,江子羿微微点头表示赞扬,江昭见有人察觉,旋即收敛了笑意,恍惚间众人都以为自己眼花了。 「说完这四项,寡人还有两样主张。」江昭话未说完,伊石就知道他要讲科举之事,好在他收到消息后就吩咐了下去如何应对,无非就是给他施加几分压力。 江昭见无人反驳,又接着说:「中北尚武,列国皆知,连年战乱导致国家积贫积弱,经过寡人与右相商讨后,决意继承先帝遗志,举国推行文治,侧重法治,摒弃人治。诸位大臣可有异议?」口齿清晰,泰然处之,并无半分怯意。 殿中一片譁然,片刻后便有人出列提问:「皇上之意可是今后重文轻武?」这是刘锦开了口,他最是爱做出头鸟。 江昭点头道,「是。」 「此举万万不可行!」 「中北以武立国!如此本末倒置,军中将士寒心啊!」 「皇上三思!」 江子羿粗略扫了一眼,开口的,都是伊石的小喽啰。 众人沸腾起来,江昭心头有些发憷,眼睛往下向江子羿寻求帮助,无意间却与伊石眼神相交,二人四目相对,惊得江昭头皮发麻,只觉得伊石平静时比江子羿拍桌子加嘴里喷火还恐怖百倍,不,万倍!可自己要立威,就不能胆怯。想罢,江昭起身,眉头紧锁,对刘锦道:「不可就不可,万万又是什么意思?京兆府尹有话请奏。」江子羿立在文官首位,强忍笑意,这样就对了,拿出气我的本事气他们。 这会子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转到刘锦身上,只见他瞧了伊尹一眼,会意了眼色,才开口问道:「微臣一事不明,不知重文轻武,有何指向?」言下之意是问否会大规模罢黜武将,裁撤士兵。 好在江子羿早料到有人会这样问他,便教他答:「黜山野之武,升庙堂之文。」这便是下决心,要举国上下一同改造,最好人人习文。 「文长武消,于中北而言,祸兮福兮?」这是伊尹开了口,他身居武职,若国中涌入大批士子,到时父亲被架空不说,他也免不得他要重新盘算一番,再者他倒要看看这江昭到底有多伶牙俐齿。 江昭闻言,没脾气的对伊尹示好,笑道:「万人送葬,还不足以说明父皇推行文治的根基?」颇有笑面虎的意味。说完,不等群臣议论,就带着几分警示摆手道:「众位大臣不必再问,寡人不仅仅三思,更经过三百思,三千思。」稚嫩的脸上竟有几分轻蔑与不耐烦,与江子羿初入朝堂时如出一辙,噎得众人无从开口。 而此时,江子羿还在思忖着伊石到底为何许御史大夫左相之位,他们到底有何交易?眼下的情况可算完全不受他们控制,伊石在第一堂朝会就少帝被点名敲打,他们若有谋划,可还坐得住?用伊石开刀,这是险招,却也是最行的。 王玉瞧着江子羿眼色,见无人开口,遂上前高声唱道:「无事退朝!」江昭也在静等着,若非知道他们盯上了左相之位,今日点名伊石,让他这么早就有了防备,实在不合算。 众人都在等待御史大夫开口,良久,才见他手持玉芴出列,道:「右相政务巨万,分身乏术,老臣以为,宫中理应有人襄助幼主,处理政务。」还是一贯正直的语气。 「御史何意?」江昭不明就里,难道他还有人推举? 江子羿一听便抓住了要点,要从宫中找人襄助政务,除了伊束,还有何人?伊石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国丧期间窝着不动,动的却是要扶植女儿临朝称制的心思,代行皇帝权利,怪不得开口便许这老公叔左相之位,他当真是野心勃勃,自己也当真是疏忽了。 御史身后有伊石撑腰,已不似从前那般胆小怕事,何况江昭眼下也没手段能处置他,遂开口:「老臣提议请太后临朝称制,与幼主共同理政。」说完,抬头打量了江昭一眼,他竟是不为所动。 而后便闻江子羿开口:「子羿曾听闻,公叔是个坚定的儒家弟子,理当知道儒家主张,男主外,女主内,何故提出这一建议?」江子羿并不忙于回答他这个问题,而且先问,他是否受人蛊惑。 第40页 御史不慌不乱,应道:「老叔是儒家弟子不假,提出如此建议,缘故有二。一则,活到老,学到老;二则,老叔一心一意为公子打算,太后代行皇权,可最大程度避免皇权二分。」言下之意便是,怕你专政,须得有人制衡你,众人才能安心,朝政才能安稳。 江子羿是实心人,从未想过独揽大权,听到这些说辞,只是腹诽,伊石我尚不怕,伊束算什么?一介女流,不足为虑,何况她平日里还算安份,昭儿又极有自己的想法,若能应了他们,就此安抚下伊石一党,也算好事一桩。遂应:「此举可行。」可一想到伊束也参与了算计此事,他就没由来的一阵噁心。 与他并排的伊石倒是没想到他会应得如此痛快,但为着避嫌,也就没开口。而是等御史再开口。江昭在上首听着,这群人要从他手中分权,他心里是极不乐意的,但碍于江子羿的态度,他不能轻举妄动,以免乱了他的盘算,便只开口问:「公叔同意?」带着几分疑惑,旋即又道:「寡人也无异议。」表明了自己与江子羿一条心。 江子羿对他颔首,以示夸赞,更嘆他还算沉得住气。他不欲与伊束私下纠缠,便吩咐王玉:「请太后。」临朝称制可以,但须得约法三章,并且说明代行多大权利,代行到何时。 王玉得令,立即去频阳宫请太后上殿。伊束虽早已做好准备,但当王玉来时,她仍然觉得此事太快,太顺利,并不像她想像的那样要经过一场恶战,也正因如此,她又觉得看不穿江子羿了,只觉得他必定留有后手,自己须得谨言慎行。 作者有话要说:  没啥说的,给大家磕个头。 喜欢就点个收藏吧,谢谢大家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岁月如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临朝称制 今日伊束早早就起了床,梳妆打扮一番,确定了这一身米色宫装简洁素雅无半分不妥,才在殿中坐着,等王玉来请自己,好容易等来了人,这会快到太和殿了,却没由来的心跳又快了起来。 伊束屏气凝神从侧门入殿,径直站到皇帝身旁,一低头,就见下首的江子羿今日黑髮束起,中分歇髻,发冠上一颗汉白玉点缀,着一身红黑相间的士子长袍,衣襟与袖口处都有金丝线绣成的暗纹,因着摄政,行了君制,腰间挂着一把青光闪闪的士子剑,为他平添几分英气。 看得伊束一阵心动,可一细想,便只能嘆气,他若是寻常士子,就是往后寻个藉口将他诏到后宫做个面首也无妨,可惜天公不作美,他偏偏是摄政王,还百般厌烦自己。 众人行礼,山唿:「参见太后!」只江子羿不为所动,面上有些不悦,既不行礼,也不找茬,叫伊束一阵心虚。 「诸位大臣请起。」伊束抬手,在众人起身的空当又忍不住看了江子羿一眼,见他面色并无善意,才开口问:「不知公子请本后前来,有何急事?」这是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也不知江子羿是否买帐。 江子羿闻声,手持玉芴上前,将方才御史大夫的提议复述一遍,才问:「不知太后作何感想?」他想听听伊束的想法,自她入宫,自己一味忽视她,还未看清过她的立场,若真是个帮亲不帮理的,往后也就不必顾忌她女流之辈而对她手下留情。 「御史大夫要本后临朝称制,代行皇权,也是为朝政,为公子忧心。」伊束先是揶揄了江子羿一句,才步入正题:「既居高位,临危受命,本后无敢不从。」两句话从容不迫不说,更像是被逼无奈才接受了这活计,伊尹在殿中强忍着笑意,抬头与她对视,以示赞扬。语毕,伊束报以众人一笑,嘴边挂着两个酒窝,亲和又活泼,与往常大不一样。 伊束的话术,江子羿早在将军府时就领教过,这厢见她这淡定从容的模样,并不惊讶,而是报以一声嗤笑,带着几分嘲弄。你参政又能如何?推行法治是大势,你能阻挡歷史的滚滚车轮?想罢,江子羿开了口:「太后参政并无不妥,只是应当约法三章,白纸黑字言明代行皇权的界限,期限。」语气诚恳,坦然处之,并无半分被逼分权的窘迫。 江昭坐在一旁,望定伊束一阵,就在刚才,他对伊束的感情似乎悄然变质。伊束很好,但于他而言仅仅是会做人;于政事而言,他不能放心,也不甘心。他与江子羿理想的中北,应当是个法大于情的国度,如今要被迫接受人情大于法制,算是他推行法治跌的第一个跟头,他深深的记下了这一天,记下了伊束对于参政的热情。 这也是江昭第一次明白,伊石一党在朝中树大根深,自己根基不稳,兵符拿在手里,不过是几两无用的上等玉石。 伊束从善如流,思忖一阵后才道:「本后申明,正常情况下,只参与议政而决不干涉皇帝决断,这是界限;待皇帝加冠成年,本后交权,这是期限。不知如此,公子可满意?」伊束只问江子羿而不问江昭,其离间心思不可谓不明显,而她若说也是界限分明,期限合理,令人无法拒绝。 待自己成年加冠,已是十一年后,江昭听罢,不动声色的白了她一眼,而后心中生出一阵惶恐。江子羿却觉得此举未尝不可,可还是想问:「何时算作非常时期?」 第41页 果然,打马虎眼对江子羿是无效的,伊束见他听出自己话里的漏洞,并不惊慌,而是泰然自若的回道:「眼下便是非常时期。」伊束到底是出身将门,野心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即便政治这一门课,她要从零学起,她也不愿一开始就谨小慎微。 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殿中几十双眼睛一时间齐刷刷的望向她,她就是脸皮再厚,也是如坐针毡,只盼着江子羿赶紧决断,她手书一封,便逃回频阳宫好喘上几口大气,虽然殿中许多人都是父亲的拥护者,可她还是觉得,太过压抑了。 但于江子羿而言,此刻的伊束愚蠢又可笑,与她想谋朝篡位的父亲如出一辙。江子羿入仕后就很明白自己的天资,但学无止境,他从不自负。伊束在他跟前,不能入眼,便是伊石,只懂攻伐,不会谋政,也不能算作他的对手,放眼中北,能与他分庭抗礼的,只有伊尹,可他又是个只玩阴招子的,总让人防不胜防。 「请太后亲笔御书。」江子羿不做纠缠,吩咐人呈上笔墨纸砚,静等她书成。 殿中静默半晌,都在等着伊束手书,王玉将诏书呈上江子羿后,上阶梯时一抬眼瞧见江昭气极,眉头紧锁,身子微微发抖,显然心里难受至极,而江子羿在专心看太后诏书,并未发觉他的不甘与恐惧。 不多时,江子羿收好诏书,向伊束躬身行了个大礼,道:「请太后明日起与皇帝一同升殿听政。」众臣闻言,恭贺礼成,随后散朝,便三三两两各自结伴离去。 伊石与御史大夫一道出了殿门,「恭喜上将军。」御史客套。 「理当老夫感谢老哥哥啊!没您谏言,她哪能听政呢?」伊石也与他客套,而后才说正事:「今日江昭才说,各部官员不做变动,恐怕左相之位,还要劳烦老哥哥多等上一阵。」 御史对少帝此举无可奈何,但仍然想搏一搏,江子羿今日对太后之事答应的如此干脆,想必已有防备,自己不能操之过急,遂回伊石:「无妨,将军办事,老夫信得过。」说罢,二人又寒暄着出了宫门,才分道回府。 不多时,淅淅沥沥下了场小雨,雨水从檐上滴落,一颗颗砸到地上,溅起水花,为这炎热的夏日散散热气。江昭先行到侧殿外的迴廊下站了一阵,伊束紧随其后,等着宫人前来送伞,见他盯着园中翠竹发呆,没忍住搭话:「皇上还不回?」她不想江昭因今日之事与他离心。 江昭怕了伊石,此时连带着厌烦她,所以并不搭话,一时间廊下静的只能听见雨水滴到檐上和地上的声响,王玉见状,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回太后,皇上自幼喜爱微雨天,这会儿应当不会回了。」 伊束点点头,在江昭跟前蹲下身子,用手握住他的手,没头没脑的说道:「不论今后如何,昭昭儿与小娘,都是朋友,好吗?」这是皇帝驾崩那一日,江昭去频阳宫陪她用膳,走时对她说的,那时她感嘆于江昭对自己的真诚,心头涌上一阵暖意,原本以为稚子之言自己不会当真,可今日见他为着政事对自己不理不睬,终究还是难过。 之桃与王玉在一旁听着,都噤了声,那一日江昭对伊束,真挚诚恳,可惜短短两月,已是物是人非。 江昭听罢,鼻子一酸,几要落下泪来,可一想到今日伊束的野心发言,他就无法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与她亲近,以后或许会,可此时,着实做不到。他吸了吸鼻子,将眼泪憋回去,继续望着园中的翠竹。 此情尴尬,「太后,伞来了。」之桃打破了沉默,伊束见他仍然生气,便不再纠缠,只留着念头,等他气消了,再来向他示好。 伊束走入雨幕,撑着一把油纸伞,行止间终于有了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多情。 江子羿姗姗来迟,并不知道江昭是在这里等他,见他站在廊下,便开口唤道:「昭儿,快回吧!」他催促着,经歷了今日之事,回去要与他谈心,要开解他,免得他患得患失,得了心疾。 当江子羿的声音传入江昭耳朵里时,他刚才收回去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他转身,与江子羿相对而立,就那样静静的抬头看着他,与他四目相接,万分委屈,眼里的泪水片刻后,就大颗大颗的都落了下来,往常他哭必定要闹上一番,今日却悄无声息。 恍惚间,江子羿竟像回到五年前,那时他为再次修改律法,乘着游船,独自南下大梁游学,以期学习列国律法之精髓,再融进中北国情,原定半年期限,他一路游玩,考察,竟生生拖到次年盛夏时节才回到京城。彼时江昭四岁,自记事起就与他亲近,如此一年没见他,便心心念念的在他回宫之日跟在皇帝身后,躲在太和殿侧殿廊下等他下朝。 那日也是盛夏微雨,江昭如今日一般站在他身前,抬头与他对视,鼓着嘴巴撒娇的等他抱起自己。 江子羿躬身将他抱起,江昭狡黠的对他身后的皇帝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似在炫耀,江子羿抱着他向前行了几步,江昭抬头亲过他的侧脸,江子羿将他往上掂了掂,江昭又接连亲了两下,而后搂过他的脖子将他抱得很紧,良久,才在他耳边悄悄说道:「我好想你。」 彼时江子羿低声应他:「小叔也想你。」 今日却不同,江子羿抱起江昭,还未走几步,就被他的眼泪打湿了衣襟,他能感受到江昭在他怀里抽泣,能感受到他的不甘和不安,却不知该说什么话才能安慰他,只能毫无章法的一下下轻抚他的背,过了许久,才低声道:「她很笨的。」似乎这样就能让他心里好受些。 第42页 伊束回首,见叔侄二人抱在一起,慈父孝子状,她想要瓦解他们的联盟,很难。她与这叔侄二人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僵成这个样子,她也不想,可若今日不表明架空少帝的态度,那站在将军府身后的世家贵族,便又要蠢蠢欲动了,到时安抚他们,远比安抚江昭来得困难。 伊束身处太后之位,着实体会到了自己要护住江昭到他羽翼丰满时的艰难,稍不注意,就会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现在对男主感情可以归类为,正好长在她审美点。 换个人长成这样她也可,所以老想着面首。 后面真正相处下来才会动心,非他不可那种动心。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岁月如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伊石告病 叔侄二人回到长安宫后,江昭已是泣不成声,江子羿将他放在书案前,与他相对而坐,待他哭累了,停下了,才道:「你只需好好长大,伊石父子交给小叔料理。」说罢,伸手替他擦去了眼泪,泪水触及他的指尖,他第一次有为人父对孩子的疼惜。 江昭哭得脑子发懵,待过了许久才冷静过来,问:「伊束不安好心,我当如何?」他想到父皇生前警告自己的话,便半分好颜色也不想给伊束,索性直唿其名了。 「她什么也不会,咱们看她笑话。」江子羿不愿他小小年纪就对身边人满腔怨怼,如此来会违背皇兄的心愿,所以并不向他描述伊束此举于他而言有多么有威胁性,她又多么有野心云云,而是为他设置了目标:「十年内,你要让她将皇权双手奉还,这才是本事。」 江昭点点头,又问:「我往后如何对她?」他很清楚自身年龄的优势,所以并不愿意放弃能麻痹伊束的这一点,又唯恐江子羿说他没骨气,于是这样问。 从内心来说,江子羿不愿江昭与伊束太过亲近,小孩子总会无意间失了分寸,而他言下之意又会太过委屈自己,于是教他:「以礼相待。」 「昭儿懂了。」江昭有了主意,应声吩咐王玉:「这便叫她搬进高泉宫罢。」他总归要出一口气才是。 王玉领命出殿。 江子羿见江昭这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却突然觉得有些看不透这个侄子了,他能在极短时间控制自己的负面情绪,甚至能对厌烦之人笑脸相迎,能盘算如何示弱令对方失去防备。不禁想到,终有一日,他会不会也要小心翼翼的观察,江昭对他的笑脸背后有没有厌烦与忌惮。想到这些,江子羿背心的寒意就窜上头皮,让他在这炎炎夏日里打了个冷颤。 他终于能体会伊束面对自己时的感受,于是对江昭道:「皇上往后对臣莫要再自称孩儿,你要记住,你是一国之君,断然不能低人一等。」虽说这话说了拉开叔侄关系,他心里不好受,可却是事实,他受不起江昭再自称孩儿。 「公叔何意?」江昭似乎发现了他的盘算,开口追问。 「皇权是至高无上的,既居帝位,就要有把握皇权的决心,而不是为皇权所累,你可明白?」江子羿只想提醒他,他是天生的统治者,不必为巩固皇权而委屈自己,即便是对他的公伯,公叔。 江昭诧异万分,他一向认为自己礼敬大臣,礼敬宗室长辈是不变的规矩,遂问:「公叔何出此言?」 「你须得明白,君为臣纲。满朝文武是你的臣子,应当他们对你礼敬有加,更要他们遵循你的意志,公叔是其中一员,自然也不例外。你要时时刻刻有为君者的气度,朝堂之事,你有自己的见地,他们便不敢再将你的话当作儿戏,可懂了?」江子羿向他言明要尽快成长起来不仅仅指年龄,而是思想。 江昭脑子里一闪而过今日伊束独独询问江子羿而不询问自己的事,立时领悟了这番话,遂开口问:「我要独当一面?」可他还是拿不准江子羿突然与自己说这些话是试探还是真心。 「你明白了!」江子羿见他明白,由衷的称赞,而后又道:「公叔只能替你出主意,不能替你拿主意。」这是决意要他万事要有自己的主意,不可为任何人、事更改。 「谢过公叔!」江昭俯身行了个大礼,江子羿放权,是他求之不得的,虽然知道自己能力不足,可他仍然不愿意被当作傀儡一般,在江子羿操控下处理国政,事事以他为尊。今日这番话,才令他真正嘆服于江子羿的赤诚,不由得想起父皇曾告诉他,无论如何,要与公叔肝胆相照。 自太后临朝听政后,伊石接连告病几日,起初众人都以为他是为了避嫌才称病不上朝,而后经过伊尹解释,才知道伊石当日回府就发了一场热病,而后就卧床不起了。伊束担心得紧,派太医去将军府为父亲诊治,太医回宫后回禀,伊石是心力交瘁,须得好好调养一阵,才能恢復如常,伊束心中放心不下,不知父亲为何力竭,便向江昭说明缘由,想要出宫回府探望父亲。 江昭不咸不淡的询问了太医,确定伊石并无大碍才准许了伊束出宫。 将军府是一座六进六出的大院子,阖府绿植茂盛,天然便形成一道绿幕与外界隔绝,可也给了宫中派来的影子极好的藏身之处。后院中有一湖心亭,位于荷塘中心,一座木桥连接两端,往常夏日夜晚,一家三口最爱在此处歇凉,听骤雨打荷叶,今年却聚不齐了。 第43页 伊束刚入府就迎来绵密的一阵小雨,她如寻常那般,提裙跑进廊下,伊阳上前行礼:「老奴见过太后。」伊束伸手将他扶起,有些不悦:「阳叔,您不必如此!」他还是想回到将军府有家的温暖。 伊阳摇摇头,回道:「不可。」随后做了个请的姿势,带她回正厅入座。伊束却不急,只问:「父亲呢?」 「将军在湖心亭。」自伊石病后,伊阳也是愁断了肠,这厢见伊束回府了,才松了口气,终于有人能开解将军。 伊束应声,接过小厮手中的油纸伞,粗浅吩咐了几句便独自前往园中寻找父亲,穿过长长的迴廊和拱形的院门,映入的眼中的是父亲立在亭中,背着手望向湖面。 「江岐啊江岐!」这是伊石的声音,直唿先皇名讳,带着几分感嘆。 伊束并未出声,只是撑开伞,迈着动静极小的步子走上木桥,一走进便听见父亲又说:「你这个后生,心智坚定,又与臣工坦诚相待,本该成为一代明主。可你要行文治,怎能先用世族开刀,那是国之根基!你怎么就不明白!」伊石说完,已是眼眶湿润,悲不自胜。 伊束愣在原地,这才明白,原来父亲并不是一味要与先帝作对,而是苦恼于他本末倒置,引起世族公愤,联合起来与他对抗,才落得个君臣离心的境地。伊束又向前行了几步,伊石声音渐低,身子也随之佝偻下去,伊束站在桥上,只听父亲情凄意切的哭道:「江岐!你盛年病逝,老臣心疼啊!」 在伊束印象中,她上一次听父亲如此哭泣,已是母亲过世时的事了,那时父亲凯旋迴京,还未来得及入宫领赏便回府照看兄妹二人,起初情绪平平,与儿女有说有笑,而后几日便是将自己锁在房中,不吃不喝,三日之后,伊束再送饭菜进去,只见父亲双目绯红,声音喑哑,跪在母亲灵位前直不起身子。伊尹问他,「父亲为何不在收信当时卸甲归家?」 伊石抬起头,说不出话,只用手指在伊尹手中写下四个字:国破家亡。伊尹那时气上心头,竟指责父亲:「愚忠!」而后拂袖而去,只留伊束立在门后失声痛哭。 而今又见父亲如此痛心,伊束心中五味杂陈,明白了在他心中,先有国,而后才有家。良久,才哽咽着唤道:「父亲。」 伊石回身,擦了擦眼泪,短短几日,他竟似苍老十岁,头髮花白,一张脸皱纹横生,他深吸了一口气,对伊束招手,道:「囡囡归家了。」带有几分惊讶与感慨。 「父亲为何不向先帝言明方才的说法?」伊束不解。 伊石兀自坐在石凳上,饮了口清茶,才问:「咱们家可是世族?」 伊束摇头,难道因为不是老世族,便不能进言,未免太过牵强。 「你也知道,我们不是世族,父兄又皆为武将。当年官位虽高,爵位却只是一个小小的公乘,尚比不过如今的景灏,若公然反对江岐新政,可知会陷于何种境地?」伊石反问,许多事情不必说得太过透彻,自行领会是为上策。 伊束默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过来,「若那时提出反对,将会被树立为反政典型,乃至被江子羿找到机会,连根拔起,那也就不会有今日之将军府了。」语气中有几分勘破玄机的激动,她如今以为高深的,不过是政治普遍现象罢了,就如下一盘棋,棋道有时不是最重要的,而是要关注大局,更要保持清醒,不能因小失大,才有可能取得最终胜利。 「江子羿心智更胜于江岐,一个江岐,尚能将你父兄压制六年之久,如今你要独自面对江子羿,不论与他交手或是联手,都要有自知之明,万万不可自作聪明,引他防备。」伊石一想到江子羿处理世家贵族那雷霆手段,也是为女儿捏了一把汗。 伊束听罢,心头一震,前几日她才觉得江子羿不如哥哥稳重,自己应付他应当问题不大,可今日父亲一番话,又让她迷茫了,这江子羿,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于是尴尬开口:「可他如今,已经很防备我了。」 「也是为父煳涂,竟忘记告诉你,要在他跟前谦虚谨慎。」伊石说完,咳了两声,而后又接着说:「这几日为父没去上朝,你兄长说你只会与朝臣打马虎眼,对于政事没有半分见地,这样下去,惹众人耻笑不说,更是会消耗将军府人心。」伊石为她这事,焦头烂额。 伊束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才言明:「每日上朝,臣工一进言,我就两眼一抹黑了,许多时候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可就这时,他叔侄俩又不说话了,叫我好生尴尬!」 「往常下了朝,你可曾请教过江子羿?」伊石反问。 伊束一时没反应过来父亲的意思,不由得长大了嘴巴,难以置信的问:「我为何要请教他?」她也是要脸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君臣之情从来就复杂过任何事。 昨天有朋友说没看懂江沛哥哥的感情,在这里提醒大家,多多留心江沛与宁王爷爷的剧情线哦。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再给我打两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不耻下问 伊石摆摆手,苦口婆心道:「你兄长爵位太低,无法入宫教你政事,你有不明之事就只能问江子羿,莫要怕羞,他一心为公,你若真心要学,他断然不会拒绝。再者,他是宗室公子,最要面子,最讲规矩,即便言语奚落你,话也不会说得太难听,忍着便是。你要明白,他若不送你上道,你就要永远被他钳制!」这话说得明白,只有江子羿亲自教导出来的人手,或能与他分庭抗礼。 第44页 「可他从不用正眼瞧我。」伊束这会子倒是委屈起来了,正想要控诉江子羿对她的罪行,就被伊石打断:「他不拿正眼瞧你,你才越有机会向他请教。」毕竟,不会有人专给自己培养对手。 伊束有些不服气,可若不向他请教,自己的行径传于列国就是一则笑话。伊束努努嘴,最终应下了:「女儿明白,一定虚心请教。」 「囡囡乖,只当他是你学堂的夫子,你瞧江昭被他教的多好!」伊石说话时,脑子还是江昭当日说得群臣哑口无言的情景,旋即又道:「若问一次他不肯答,就厚着脸皮多问几次,态度端正,切莫再惹他防备。」伊石只能言尽于此,那江子羿并非公私不明之人,这几日伊束上朝令人啼笑皆非,怕这情形传入列国的,江子羿应当算一个,毕竟江氏一族有族训,不论外人嫁入或是入赘,便都是嫡系,到时丢的是他江家的脸。 「好。」伊束应下后,又与父亲一直聊到夕阳西下,才坐马车回宫。而伊尹一直没冒头,却是因为在入园之时听见父亲为皇帝痛哭,不由得想起他年轻时与江沛兄弟俩交好之事。 当年他追随父亲脚步,投身军营做了一名白衣布卒,伊石知道后并不在军中给他特殊照顾,他只能凭一己之力,一路拼杀,又经过四轮选拔才入了当时江沛带领的陷阵营,顾名思义,冲锋陷阵,是最易丢命却又最易得爵的一支队伍。 那是江沛从军的第一年,伊尹年十六。他与江沛在沙场相识,当时江沛带领陷阵营三千将士直捣中山国军老巢,结果却是被人前后包抄,敌军前锋与江沛交手,缠得他脱不了身,而后又是主将一只毒箭向江沛射去,幸得伊尹一直关注着敌军主将动向,不顾生死冲上前去替他挡开了这一箭,江沛才得以平安回京。 也因此役,二人交好,江沛离开陷阵营后提拔伊尹填补了自己的位置,二人算得上刎颈之交。 三年后伊尹为着私心游说宁王向太宗建议「立长为安」,二人一拍即合。至此,他暗中谋划皇室嫡庶之争无意间被江沛撞破,二人争吵一番,话不投机,江沛自知已与他所谋不同,便毅然决然的与他割袍断义了,而后还放出话去不许宗室同辈子弟再与伊尹来往。 那时江岐后知后觉,知道了事情缘由后,为着皇储之事与江沛生了嫌隙,江沛不愿君父为难,也不愿兄弟离心,便藉口想征战沙场推翻了「立长为安」这个建议,直到江岐入住太子府后兄弟二人才重修旧好。 这事或许江岐能忘记,可却是江沛与伊尹二人心中永远的痛。 事隔经年,伊尹每每想到此事,心头都会愤愤不平,分明江沛更适合成为中北国君,他的文治武功与人品,都是国人共暏的,但却为手足之情断了自己帝王之路,真是愚蠢!而现在,江岐崩逝,少帝势弱,他就又生扶植江沛上位的心思。 月光温柔,轻风绕柳,伊束乘着夜色回到高泉宫,又将今日各部官员所呈奏摺翻阅了一遍,仍然摸不着半分头绪,这几日她在朝堂上惶惶然与众人打马虎眼,心里只想着没被看穿,就好。今日冷不丁的被父亲点明,脸上倒是挂不住了,于是看了一遍奏摺,字都认识,可就是看不明白什么意思,真真令人头疼。 「天色不早了,奴婢伺候您歇息吧。」这是之桃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太后整日为这一桌子的奏摺焦头烂额,怀疑自己,再看下去,恐怕是要疯掉的。 伊束苦不堪言,放了奏摺,将身子趴在书案上,用手指扣着书案另一头,有气无力的问道:「公子羿可在宫中?」隐隐有几分委屈。 「近来几日长公子都宿在平阳封宫。」之桃回话。 「嗳?」伊束顿时来了精神,这平阳封宫近在咫尺,赶早不如赶巧,何不现在就去?请教政事,想必不妨事,想着父亲今日所说,伊束壮着胆,带着人出了门。 已过二更,平阳封宫早已关了宫门,可透过宫门缝隙,伊束能瞧见江子羿寝殿还亮着点点烛火,窗户上倒映出他坐在书案前看书的身影,伊束突然觉得,他能做摄政王,除了天资聪明,也是有别的理由的,比如勤奋。 内侍上前扣门,过了许久才听人应声:「公子已睡下了,太后请回吧。」随后,伊束瞧见江子羿的影子吹灭了烛火,宫殿归于一片黑暗之中。 虽然出师不利,但伊束仍不死心,便让之桃上前一步向内开口道:「太后查阅奏摺,对长公子亲笔御批有一处不明,特来请教。」请教不假,却不是一处,是全部都要请教。 宫门内,温准在黑暗中只见江子羿立在寝殿门前摆手,看来今日是决意不见了,这才大声回绝:「太后明日请早,今日着实不便。」言下之意便是夜已深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并不妥当。 「江子羿!」伊束的怒喝在这空荡荡的宫城里传得又阔又远,而后低声暗骂道:「明日你若不见我,看我往后如何整治你。」语毕,气唿唿转身回了高泉宫。 温准趴在宫门前,没听清楚她后一句话,见伊束一行人走远了,才对江子羿打手势道:「走远了。」 江子羿倚在门上,对伊束高唿自己姓名那一声还没咂摸过味儿来,过了许久,才腹诽道,真没规矩。而后转身回到寝殿,点明了烛火,继续翻阅南方诸国关于科举制的史料。 伊束回高泉宫后,也挑灯夜战,最后竟眼皮支撑不住,在翻阅往日奏摺时趴在案上睡昏过去,之桃也不敢贸然叫醒她,只怕她醒来又要与这满桌子的奏摺做斗争,便替她盖上披风,吹灭了烛火,自己就静静的守在一旁。 第45页 宫内鸡人刚报夜过五更,伊束就从梦中惊醒,迷迷瞪瞪的吩咐之桃:「快,替本后更衣,我要去见江子羿。」说完仍不忘用衣袖掩面才长长的打了个哈欠。 之桃蹲守在一旁,早已睡熟,听伊束唿唤,才醒了过来,揉了眼睛看了看窗外,才道:「太后,您再睡会儿吧,还早,天还黑着呢。」前几日她们都是天光微明才起身梳洗打扮的,今日天色还黑得墨似的,实在不必如此赶早。 「去晚了江子羿便又要推辞,让我等到朝堂再问。」伊束无精打采的回道:「好桃桃,你陪我去吧!」见她无动于衷,竟撒起娇来。 惊得之桃一身的鸡皮疙瘩,而后麻利的起身替她唤人来梳洗打扮,伊束今日着一身黑白相间的阔袖宫装,眼睛下面还是一团乌青便去平阳封宫门前堵人了。 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江子羿今日起得稍晚,整理仪容后在宫人内侍中恭送声中走向了宫门,他伸手刚打开一丝,就见伊束立在门前,无精打采的像条孤魂似的,好在门未大开,他便回身,整个人靠在门上,一连喘了几口粗气才伸手将温准叫到身边低声问道:「你不是说她走了吗?」语气无不惊恐,若伊束真在平阳封宫门前等了一夜,那倒是折煞他了。 「昨夜卑职瞧得真真的,她真的走了!」温准几要伸手起誓。 江子羿不愿给伊束答疑解惑,便问:「怎么办?」 温准拱手,正要回他,江子羿背后就又传来一阵敲门声,惊得他险些滑坐在地上。温准从未见过自家公子这副模样,只当他是真的怕了这太后了,遂伸手将他扶起,道:「卑职赶她?」 「行!」江子羿坚定的点点头,寄希望于温准别把这件事搞砸,而后整理了自己的仪容,确定无一处不妥后,才一派风轻云淡的立在温准身后,等他开门。 温准开门,先是拱手行礼,而后才道:「太后还等公子?」江子羿听他这么问,就知道他办不成赶人这事儿了。 「是。」伊束答得干脆,心里却腹诽着,你家公子多有面子,要本后一夜不得好眠,等他上朝。视线却绕过温准,径直瞧向站在他身后山眉水目,丰神俊朗的江子羿,正要发作昨夜之怨气,就听江子羿道:「太后请回吧,该上朝了。」语毕,径直出了宫门。 伊束想到父亲说的态度要端正,便生生咽下了昨夜怨气,转而以笑脸相迎,低眉顺眼的问道:「长公子可否准许本后与皇上一同听您授课?」她是南方人,特意用上「您」这个字眼,算是万分尊重又端正的态度。 但这」您」字一入江子羿这北方人耳中,却怎么听怎么不顺耳,遂拒绝道:「太后折煞臣了,您另请高明吧!」言辞间也是用的您,算是极度阴阳怪气。 伊束听得一头雾水,他上殿已行君制,竟为拒绝而称自己为「您」,真让人摸不着头脑,旋即苦笑一声,问道:「公子您当真不教?」 「不教。」江子羿说完,拂袖而去,一路上还腹诽道,这么叫我,存心叫我折寿,最毒妇人心,古人诚不欺我。 作者有话要说:  有奖竞猜! 伊束怎么整治江子羿_(:3」∠)_ 没啥说的了,给大家磕个头吧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飞刀又见飞刀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一击致命 伊束听他如此决绝,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待他走出很远才反应过来,三步作两步追了上去,在经过他身旁时,咬牙切齿的腹诽道:「我倒要看看,你厉害还是我厉害。」江子羿又闻到那阵沁入心脾的睡莲香,情不自禁的多打量了她几眼,见她气得不说话,只当她不会再烦自己,便放心许多。 这几日江子羿都忙于制定科举制度和思考如何能从南方诸国求取贤才之事,连去给江昭授课也只是粗浅讲几句,再扔个问题叫他自己琢磨,而后坐在一旁批阅完奏章,再一字一句为江昭拆解,一定要他理解其中含义,才能放心,此举是为他在朝臣有疑惑时能有应对说辞,若如伊束那般只会与人打马虎眼,着实丢人。 散朝后,江子羿抱着江昭站在太和殿后的迴廊下等着伊束经过他们身旁,原想着打趣她几句,却不料伊束失魂落魄的竟像没看到他似的,闷着头就往他身上撞,江昭见状,笑问道:「可是昨日奏摺太多,小娘因此废寝忘食了?」 伊束闻言抬头,只见江子羿放下江昭,抱着双臂满脸笑意的打量自己,而后开口揶揄道:「太后今日又没听懂廷前臣工在说什么?」满脸讨打的神色。 「公子可知宁王为何高寿?」伊束在唇舌之争上从不甘败下阵来,于是这样问。 江子羿被她问得愣住,认真思考一阵后挑眉回她:「您认为是因为修道吗?」阴阳怪气到了极点。 「因为他老人家不管闲事。」伊束嘆了口气,不知他为何从今早起就用「您」称唿自己,听着可真不舒服。 「喔。」江子羿反应过来,原来她竟觉得自己在管闲事,便不再出声,也不生气,只是轻笑一声,带着几分无奈,而后熟练的抱起江昭,径直向长安宫行去。伊束见他不与自己斗嘴,猜测他是生气了,就提步追上去,向他解释:「本后开个玩笑,公子切莫当真。」她只是下意识的回话,并非对他心怀不满,说完后又想起父亲说的话,于是纠正:「我没有骂你的意思。」 第46页 江昭转头,见江子羿面上无动于衷,眼里却是亮了一下,才开口道:「公叔并未当真,太后不必致歉。」江子羿听罢,嗯了一声,遂继续前行。 伊束早想好了整治他的办法,但在实施前,她还是不死心的又问了一遍:「公子您当真不愿教我?」江子羿听罢,停了一步,心道,我才不多管闲事呢。而后提步向前,伊束瞧不见他片刻的畅快,只听他寒声道:「当真。」比珍珠还真。 「好。」伊束低头自言自语:「是你自找的。」 伊束回到高泉宫后,坐在铜镜前等着之桃为自己卸下满头的钗环,冷不丁的开口问道:「你说,咱们能在宁王头上动土吗?」 之桃不解,皱了皱眉,在她认知里宁王只是个求仙问道的糟老头子,如何能叫在他头上动土?莫非惹不得碰不得他?遂问:「宁王不过是个手中无权的闲散王爷,太后何至于如此在意他的想法?」 伊束听罢,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这个之桃还是没有慧根啊!若只是个闲散王爷,父兄何须如此忌惮他,「他是江子羿的开蒙师傅。」伊束只能如此提点一句,若再听不懂,那她也不能再说别的了。 「竟如此厉害?」之桃下意识唿出了声,想了想伊束方才说的话,才问:「您有何打算?」 「我想让宁王的孙子进宫做皇帝陪读。」伊束说完就觉得自己有些疯狂了,宁王的儿子战死,只留下这么一根独苗,若非要他远离庙堂,何至于将他带去紫云宫修道,先帝出殡那日她才第一回见江疾,看模样不是斯文儒雅的少年,可想到江子羿被江昭气到暴跳如雷的样子,她就想为这把火再添一把柴。 之桃听她说完,忽然想起来几年前她随府中侍从出门採买,路遇江沛的车架,见他抱着一个小女孩,想来应当是他的女儿,如今算来,年纪应当与江疾一般大,遂向伊束提议:「只叫宁王家的孩子一人进宫,恐怕他老人家会多心,不如将长公子沛家的小公主一道诏进宫,他们兄妹还能做个伴。」 「好。」伊束认为此举可行,点头,传长史入内记载,表明不是私人行为,随后才手书一封,吩咐高泉宫的内侍总管四喜出宫去宁王府与睿王府宣诏。 四喜出了宫,不禁捏紧了手心,他实在很担心,若这诏命被宁王或睿王驳回,自己如何有脸回宫交差?入宫陪读这事若落在寻常大臣家,那是几世的荣耀,可太后偏要与自己为难,挑这两家的孩子进宫,他也不知该如何评价了。 四喜进了睿王府,径直被家老领着去了后院阁楼上见江沛,江沛见他是生面孔,盘算着应当不是江子羿有事,便率先开口:「总管瞧着面生,不知替谁当差?」 「回长公子,奴才是高泉宫的,来传太后懿旨。」四喜极度谨慎,边说边用眼角挂着园中那舞剑的少年不说,心里还盘算着从这楼上跳下去会不会摔死,毕竟当年江沛与伊尹割袍断义之事他是有所耳闻的。 江沛听他是太后的人,饶有趣味的「哦?」了一声,四喜不可自持的打了个摆子,江沛不明白伊束哪来的胆子支使自己做事,遂开口问:「太后何事?」言语之中满是轻蔑。 四喜连忙摆手道:「不是您。」语毕,战战兢兢的指着园中道:「是江疾公子和公主。」 江沛心有不悦,一掌拍在桌上,面无表情的对四喜道:「劳烦总管移步园中宣读太后懿旨。」说完饮了口茶,并不起身。四喜却是不敢再动,生怕江沛下一掌拍在他身上,遂推辞:「奴才讲与公子听,由公子定夺。」说完,只见江沛定定的打量自己,便俯首躬身将懿旨放在了江沛手边,由他自己看。 「总管何意?」江沛自从听说伊束架空了江昭,心中就闷着一口气,这下倒好,她自己送上门来。 迫于江沛威压之下,四喜终究免了宣诏这一项,径直说了伊束的意思,让两个孩子进宫做皇帝陪读,江沛一听,念着江昭在宫中孤独,没有个同龄的兄弟陪伴,当即应了下来。四喜生怕他失悔,连忙告退了。 待少年练完一套剑法,江沛趴在阁楼的栏杆上对他唤道:「同尘!你可愿进宫与江昭做伴?」若江疾同意,宁王那里他自会说明。 江疾,字同尘。出自《道德经》,取其「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之意,是他随爷爷宁王在紫云宫修行时由观主起的。 江疾拱手作揖,应道:「何人授课?」不出伊束所料,他向来是个不服管教的,如今到了舞夕之年,更加活泼好动,是个刺儿头,平日里除了宁王与江沛,没人能管得住他。 「子羿啊!如何?」江沛说完,笑道:「配得上你紫云宫神功盖世江大侠的名头吧?」江疾性情坚毅勇武,身量也高,是块习武的好材料,不似江昭那般娇生惯养,自然与江沛性情相投,他也就常与这小碎娃子说这些不着四六的话。 江疾点点头,放下剑,笑道:「小叔配得上!」嘴上这般说着,心里打的主意却是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么?我看他怎么管我。 江沛向他招招手,又对与江疾一同练剑的女儿唤道:「静娴,明日你与同尘一同进宫陪你昭弟,可好?」 江静娴迟疑半晌,才应道:「好。」 第二日一早,宫里就来人接这兄妹二人进宫。江静娴是江沛府中胡姬所出,生得一张鹅蛋脸,桃花眼,樱桃小口,鼻樑高挺,眼窝深邃,今日挽了个百合髻,着一身绀紫色宫装,衬得人活泼,灵动。江疾因为身量较寻常孩子高上一头,平常已是束髮为髻,今日也是如此,配一身月下白的士子长袍,看着周正又倜傥不羁。 第47页 江疾故作深沉的阴着脸跟在江静娴身后,府门一开就见一个又瘦又弱的青衣男孩子立在门口,他侧头撇了一眼江静娴,只见妹妹一改平日里豪爽的做派,颇有些紧张的迈着步子上前,与那男孩子一道向前。江疾轻哼一声,心道我看今日你们如何一起去学堂。 果不其然,江疾跟在他们身后,只听江静娴有些内疚的说:「自今日起我要入宫做皇帝陪读,往后不能与你一道去学堂了,对不起。」 江静娴竟然会说对不起?江疾想着,挑了挑眉继续听,还未听到什么,就腰间吃痛,夸张的叫出了声:「好疼!」 江静娴哼了一声,「谁叫你偷听我说话!」 「哥错了行不行?」江疾告饶,兄妹二人这才上了进宫的马车,到了高泉宫等候太后先行接见再将他们送去见江子羿与江昭。 下早朝后,江静娴定定的打量伊束,由衷的佩服她,一介女子竟能在朝堂上与那帮各怀鬼胎的臣子斗法,而江疾是一贯的黑脸,等着她发话。 伊束对这兄妹二人越看越爱,她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江子羿吃瘪的样子,遂与二人一道去了长安宫,当江子羿听伊束说让他们给江昭做陪读时,他第一次知道,绝望到底是什么滋味。 他实在太清楚这兄妹二人的脾性,要他们静静坐着听些枯燥无味的学术,要命。 再者说这伊束,也是真够会体察人心的,竟能想出这个法子整治人,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给男主致命一击啦_(:3」∠)_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飞刀又见飞刀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飞刀又见飞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接档甜文《撷芳》,又名《小狼驯养手册》欢迎收藏。】 文案: 安国侯府独女辛知,仙才卓荦,出落的如姑射仙子。 未及十五,跋扈娇纵之名已传遍京城。 在她及笄后,母亲曾问:「闺女,你要找个怎样的夫婿?」 辛知仰起头,笑道:「我的意中人,须得身如琉璃,内外明澈,能谋善战,忠勇双全。疼我爱我眼里只有我。」 母亲皱皱眉,因为她知道,这辈子恐怕也等不来这样的女婿。 直到皇五子霍霏入侯府议事,二人一见,相互倾心。 多年后,她与霍霏相依相偎,那时才嘆,原来老天待她不薄。茫茫人海,她找到了严丝合缝的另一半。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第三堂课 果不其然有了江疾带动学堂氛围之后, 江子羿授课就完全陷入了无法控制的状态。 起先是他在讲课时江疾鸡蛋里挑骨头提些刁钻刻薄的问题,再是江静娴有样学样提些奇奇怪怪与课堂无关紧要的问题,最后是江昭跃跃欲试,相对而言好的是江昭顾忌着自己一国之君的身份, 还算小心翼翼, 于是被江子羿扼杀在摇篮里。 伊束经过长安宫时趴在窗户上滴熘熘的打量着内殿, 只见江子羿坐在地上,斜靠着书案, 手里拿着戒尺怒不可遏的问道:「是谁在晋阳王的摺子上画的王八!」 三个孩子由高到低站成一排,江子羿伸手, 指向江疾:「你先交代。」 江疾努努嘴, 向前一步,道:「这不是王八,是玄武。」已经做好了挨板子的准备。 「对!这是玄武!」江静娴搭腔。 江子羿将戒尺勐地敲在桌上, 他快要被气得头晕目眩了, 「你们倒是嘴皮子厉害!晋阳王是一方封主, 你们在他奏摺上胡写乱画成什么体统?」 「昭弟是一国之君呢!给他画个玄武有什么打紧的!」这是江静娴开了口为哥哥洗刷「冤屈」。 伊束在窗户外趴着, 不禁嘆道,这宗室嫡系的孩子皮起来可真让人害怕,竟敢做这样的事, 也不知江子羿如何应对。 若真是江昭画的,那该罚的更重,江子羿想着, 起身走到江昭跟前,问道:「真是你画的?」居高临下,令人生畏,伊束瞧着他面色紧绷, 跟个太岁神似的。 江昭显然被吓到了,怎么江疾画的这会子就变成他背锅了呢?但他又不能出卖兄长,于是克制着自己,与江子羿四目相接,回道:「玄武是上古神兽,祥瑞之意,为何不能画?」 「看我不我揍死你!」江子羿听罢,气不打一处来,扬起手就作势要打江昭,江疾赶忙拉住他的手,反驳道:「昭弟是一国之君,您不能打他!」 「我不能用戒尺打他,用打王鞭行吗?」江子羿眼下被气得失了理智,没心思与他们讲道理,只想先打了再说。江疾听他要请打王鞭,索性认了:「是我画的!」说完就撒手跑了出去。 江子羿将戒尺扔在地上,指着江疾的背影怒道:「把这小兔崽子给我抓回来!」温准得令,赶紧出门了。江子羿正想提步追出去,就被江静娴拦住,只听她落井下石的说:「江疾哥哥真讨嫌!」 「堂姐!」江昭没忍住出了声,画玄武的事分明她也有份,如今怎么全推到江疾身上了,女人心海底针。江昭第一次对这句话有了深刻的认识。 江子羿心道江疾打不过温准,应当不用自己去追了,遂有靠着书案坐在地上,对姐弟二人招手:「过来!」江疾不在,江昭不敢激怒他,只得乖乖走到他跟前,道:「公叔能否别罚同尘哥哥,此事是我三人一同做下的,罚他一个,我心头难受。」他盘算着这样说江子羿应当不会再罚他们。 第48页 哪知江子羿并不先行说明如何惩罚他们,只是说:「我知道了。」便一手捏着江静娴的脸,笑道:「你这碎妹子倒是会推卸责任,先推给弟弟,再推给哥哥,被你父亲知道了不揍死你!」言下之意便是你现在认错,还来得及。 江静娴被说得羞颜汗下的埋了头,正思忖着如何开口认错,就听王玉高声唱道:「恭迎太后!」江静娴闻言,转身就跑去伊束身后躲着江子羿。 江子羿不动如山,江昭上前行礼:「见过小娘。」伊束抬手道了声免礼,就轻拍拍江静娴的背,小声道:「别怕你公叔。」江静娴点点头,对江子羿做了个鬼脸。 「今日的奏摺还未批阅,太后来早了。」江子羿如是说着,本来是平常的一句话,听进伊束耳朵里却是在赶客的意思,想着前几日那事,遂又对他解释:「我真没有说您多管闲事的意思。」 江子羿听了,愣了一下,这事他早已不放心上了,难为她还记得,便不可自持的自嘴边漾出一阵笑意,道:「我也真没生气。」语毕,又问:「太后来此何事?」语气里满是她将江疾兄妹俩送进宫的哀怨,连带着眼神也暗淡几分。 「本后途经长安宫,见江疾夺门而出,有些好奇,进来看看。」伊束解释道,忍不住看他的反应。 江子羿抬眸,望定她一阵,问道:「他不跑,等着挨揍么?」说着从地上起身,想到那日她问自己的事,就想问她今日是否听懂了朝堂所议之事,正要开口,就听江疾怒道:「温准!你放开我!有本事叫江子羿与我打一场!」话未说完,人已被拽进了殿内。江子羿上前,对江疾嘲讽道:「江大侠,你再给我跑一个瞧瞧。」 江疾将身子一扭,脱离温准的控制,恼羞成怒的望着江子羿,道:「就会叫别人动手。」还有一句无用书生生噎了下去。 「《三字经》一百遍,明日交给我。」江子羿丝毫不理会他的挖苦,转头又对江静娴道:「你五十遍。」最后是江昭:「你今晚讲讲你对晋阳王奏摺所提之事的看法,讲不出来不许睡觉。」 三人听罢,倒吸了口凉气,这么多遍,哪能一夜抄完,江疾方才是看过那奏摺的,讲的是晋阳收纳九黎民众的事宜,他倒是有些想法,于是对江子羿拱手道:「公叔,我对奏摺有些看法,说了您能否放过昭弟?」其实他想的是与江昭调换,但终究没说出口。 伊束听罢,心道果然政治这东西靠的是天分与耳濡目染。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小天使们,最近三次比较忙。过两日补上。 给大家鞠躬致歉。 ☆、不计前嫌 江子羿静静注视着江疾, 他从未想过江疾如此闹腾的性子能看静下心来翻看奏摺,并且对国事有了自己的见地,不免心中好奇,遂对他道:「你且说来听听。」他已做好了江疾一鸣惊人的准备。 平意奏摺所说, 自从将九黎士兵编入平民之中, 民间各界同意与反对之声从未断过, 在此种情形下,为安定民心, 晋阳选拔了一批负责监察的官员定期汇报俘虏在晋阳的民生,其中不乏夸赞他们安分守己, 踏实肯干的声音, 平意一想,这些九黎俘虏不失为一批上好的精壮劳动力,便加大了对他们的奖惩力度。 这一消息传到九黎部落中, 晋阳主城潜入的九黎人就越发多了, 原本多也不要紧, 晋阳还有许多空置土地, 安置他们不成问题,但问题出在这后一批人进入城中后,寻衅滋事, 搅扰秩序,其中最明显存在的问题便是频繁产生入室抢劫之案,令民众惶惶不可终日, 最终有了请愿不接纳九黎移民之事。 经过一阵调解与镇压,民心又安稳下来。但最令地方官府头疼的是,排查入室抢劫各案之时,由于九黎人民族意识深入人心, 相互掩护,官兵逐个排查生效甚微,案件处理起来难于登天,于是平意上奏请有邦交与刑事经验的官员入封地协助治理这一问题。 江子羿看到摺子后原本的设想是将九黎入城民众再逐个进行考核,江疾看后,却道考核制度不算公平公正,于是在摺子上面画了个王八,以表嘲讽之意。 如今江子羿要他说,他只说得出:「九黎人奸滑,听闻晋阳有心接纳移民,便如此大规模入城扰乱秩序,应当是听命而为,要让他们分崩离析,不攻自破不说,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江子羿一听,在脑子里盘算了个遍,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顿时来了兴致,嗳了一声,绷直了身子问他:「如何令他们分崩离析?」 「这个......」江疾顿了顿,有些为难道:「唱一出反间计。」他心里没底,因为压根儿没想过江子羿会问得这样深。 伊束听罢,心道真不能将他当作不谙世事的稚子,江疾说的这些,是她今日在朝堂上未听明白的暴-乱与移民之间的联繫,如今陡然明白了,便忍不住要问:「如何离间?」 江疾摇摇头,「这个问题,还是交给公叔处理吧。」他倒是会为自己找回颜面,知道不能处置的问题要交给江子羿。 江子羿见他拿不出可行的方法,有些失望,可又欣慰,他终究是有些天份的,至少比伊束要聪明一些,若与江昭一道培养,以后会成为他的左膀右臂。遂摆摆手,对他道:「如此,你还不滚回去抄《三字经》!」 江疾恹恹的哼了声,行了个礼道了声告退就退下去了,边退还边埋怨自己为何没想到对策。见江疾碰一鼻子灰,江静娴也不敢再闹,努了努嘴,带着几分试探对江子羿问道:「那我?」 第49页 「你?你还想与他一样?」江子羿恐吓道:「你再与江同尘胡混,我就告诉你爹!」 「公叔不要!静娴知错。」江静娴说完,就追着江疾一道出宫去了。 见着兄妹二人跑远了,江子羿才情不自禁的笑出声,江疾向来挺要面子,今日吃了亏,往后应当不会再在课堂捣乱了,伊束见他笑,也没忍住就静静的盯着他,眼神明亮,笑声爽朗,似夏风拂过,热烈而有生气,令她没由来的也想与他一同大笑。 江昭见兄长与堂姐落荒而逃,也不敢再与江子羿讨价还价,只是静静站在殿中,听着他们的笑声响过耳畔,只等到江子羿回过神来对自己提问。 良久,江子羿才有所察觉,今日好像在伊束跟前失了态,便连忙敛了笑意,直起身子,静静打量着伊束,心中不解她因何发笑,就问:「太后可是有了对晋阳之事的应对之策?」话音未落,伊束的笑意就消散了,腹诽道这人真是不通人情,面上只能带着几分尴尬的回他:「本后也想听听公子的看法。」 「我没有看法。」江子羿干巴巴的应了她一句,又像是在赶人,其实他是心乱,不知为何方才见伊束髮笑,竟不由自主的对她上下打量。 眉如远山,眸呈黛色,如此温和如玉的长相偏生配了个稍显凌厉的鼻子,为她平添几分英气与野性,可一笑起来,酒窝显现出来,又是满脸稚态,极不和谐却不失风情。 「太后请回吧,往后我定时派人将奏摺送去,不劳您走动。」他不愿细想自己为何打量她的这个行为,只想将她从眼前与脑海里驱赶。 伊束有些丧气,不知自己又怎么惹恼了他,遂不死心的问:「公子为何如此赶我?」 江子羿摇头,心道你若学会处理政事,往后江昭手中便再无实权,如何使得?于是反问:「太后何故对昭儿苦苦相逼?」 「我没有。」伊束知道他是误会自己想手握实权,也不做辩解,只是实事求是的说:「廷前一日有公子在,本后便一日不能手握实权,如今能有这一席之地,靠的是什么,你我都很明白。我这几日低声下气向你讨教,并非是要对昭昭儿苦苦相逼,而是为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我不想再被人当作傻子一般,供在朝堂。公子如此防备,倒真令本后有些无话可说了。」伊束走了一步险棋,既然软磨硬泡不行,那不妨示弱,将自己心思剖开,揉碎了给他瞧瞧,赌他的同情心和一腔赤诚。 江子羿听她真心诚意的说了这么多,想到这几日自己对她的态度,不由得心头一颤,是啊,再怎么说,她是女子,脸皮总是要的,自己这么爱搭不理的,确实过分,顿时对她生了几分愧疚。可一想到她上朝第一日来势汹汹,野心勃勃的模样,绝不是一句为了自尊就能解释的。但总这么晾着她,给她摆臭脸,也不是个事,遂心生一计,对她道:「你若真心要学,我教你也无妨。」 江昭从方才就一直担心江子羿松口,如今听他这样说,心头不舒服极了,却不能确定他是动摇还是另有主意,只能开口问:「公叔打算如何教?」 这一句是问到点子上了,伊束也想知道,可若她如此急促发问,又怕江子羿烦她聒噪,改变想法,遂等着他对自己的安排。江子羿回身叮了江昭一眼,示意他别担心,才问伊束:「太后开蒙是何学派?」 这一问着实将伊束问懵了愣在原地,脑子里一闪而过尽是自己在学堂时带着同窗在课堂上与先生插科打诨的情景,良久才回他:「先生开蒙不讲学派,只讲些寻常孩子该听的东西。」言下之意便是从前从未想过涉足政治,希望江子羿能从头教她。 其实是她忘了,她当年所学,与江昭一样,是儒家,仔细算来,她还是有些底子的。 如此来倒是好办,既然什么都不懂,那便开一个书单,再给她一些列国改革变法的典籍,也够她琢磨上一阵了。江子羿盘算着,心里有了底,遂对她笑笑,「若是从头学起,只怕困难。」这是有让她知难而退的意思,不过伊束的性子他清楚,来之不易的机会,不会轻言放弃,便只等着她回答。 「何事不难?」伊束反问,而后只有一句:「公子只管教我。」这是做足了准备从零学起,更出乎意料的是,江子羿竟不记她将江疾兄妹二人诏进宫的仇,伊束回忆着自入宫后与他摩擦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不由得有些想入非非了。 江子羿并不理会她在发什么傻气,只是对她打发道:「如今我要教三个孩子,太后若来,着实不便,况且你与他们基础相差甚远,拔苗助长对你更加无益。所以我想,你先将列国经典子集翻看一遍,基础扎实再学其他。你看如何?」 伊束从前没少听兄长诟病这列国经典,忽然多疑起来:「列国经典子集如此迂腐,逐步查看是否会荒废时日?」 「虽则迂腐,却也是经典。」江子羿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伊束若要主政,不先遨游一番典籍书海,是绝不可能有所进步的,他开蒙时宁王就曾说过,列国经典,为政者不可不察。如此想来,他倒像是真心要教伊束。 伊束第一次提问就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觉自己被拂了面子,也就不再开口了,只规规矩矩的对他行了个礼,道:「谢过公子不计前嫌。」这是在说江疾兄妹俩进宫之事,江子羿虚扶过她的手,「难为太后记得你我之间尚有前嫌。」话中满是揶揄之意,听得伊束也不知他是记的哪一桩。 第50页 江昭在一旁听着,知道江子羿没有真心教她的意思,即便她将那几本书翻烂,也是进步不了多少的,那些东西,早都是他们看剩下的,况且如今举国推行法治,却让她去看儒家的东西,说是南辕北辙也不为过。不禁摇了摇头,腹诽道,公叔说得对,她真的很笨。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最近忙到起飞。 给大家鞠躬致歉,让大家久等了。 ☆、各有考量 得了江子羿指点, 伊束心里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这是她做太后来头一遭有脚踩实地之感,也因如此对政务也更加上心。但她始终记得,临朝称制是当初为了稳住父兄才提出的建议, 要她一心一意为家族谋求利益, 置社稷稳固于不顾, 她心里终究隔应,就只想着学些皮毛, 能够蒙蔽过父亲身后那一双双眼睛,做做架空少帝的模样, 令他们放松警惕就好。 万事开头难, 伊束基础不好,起初坐在龙椅旁毛手毛脚的指挥众人,时日一久, 众人心中不悦已挂在脸上, 伊束面上挂不住, 索性每日下朝后就将自己闷在高泉宫中翻看列国经典子集, 闭门不出了。 看第一遍时懵懵懂懂,边看边做标註,再誊抄到空白的册子上, 等到回头来看时,脱离了当时的无知心境,很快就有更深一层的理解了;看第二遍时已不太藉助手抄册子加深印象, 而是在江子羿的讲解下,对照着当日奏摺,尝试对书中学说活学活用;再读第三遍,已将经典置于一口大木箱中, 而能对政事提出片面的看法了。 伊束对自己的进步很是满意,可每每在朝堂上参与商讨政事,一开口就见父兄的脸色总不太好看,心中想不出缘由,某日下了早朝便留了兄长于高泉宫中用膳。伊尹为她也算是愁白了头髮,将坐下,就听伊束髮问:「兄长近来为何事发愁?」 「你啊你!当真是傻的可爱!」伊尹还未找到点穿她所学与实际并不适用的说法,只得这样说了一句。他心里很清楚,以伊束的性子,江子羿肯答应教她,她必定感激涕零,又怎会因为自己三言两语就去怀疑这样一份难得的好意。 伊束心中不解,这两个月来,她能感受到各部官员对自己态度的转变和江子羿时不时的赞赏,她很享受这样一个逐渐进步的过程,也许永远无法达到江昭,江疾之流的水平,可朝中一日有江子羿,她就不必做承担责任的第一人,所以说,又何必学得那么精呢?江子羿敷衍些,她也是没二话的。她早已想通了这一节,遂问:「兄长何意?可说与我听。」 嫁出去的妹子,泼出去的水,古人诚不欺我。伊尹想着,不禁低头浅笑,片刻后才无可奈何的骂道:「伊束,你越来越笨了。」他心里总觉得妹妹与江子羿之间,有些苗头,但目前却不能确定。 伊束听得一头雾水,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太师糕,盯着兄长诚心道:「可我进步了。」她向来对伊尹不服气,此刻是决不能认同兄长所说的,她须得清楚,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是。」伊尹颔首应她,肯定了她近来对于政事确是有所长进,但一想到她那与国策想去甚远的思想,就忍不住要嘆一句:「江子羿诓你。」伊尹说完,抬眼静静打量伊束的神情,见她无动于衷,才继续说:「他教你的,与国策不符,长此以往,等到国策有了起色,他想将你从这朝堂上推下去时,你一言一行,皆是復辟罪状。这样说,你可懂了?」 伊尹平生所爱便是对弈,也因此养成了精于算计的习惯,往往走一步,算三步才算妥当。所以当他第一次听妹妹在朝堂上以「德治」发言时,就想到了这个可能,不由得嘆道,若是真的,江子羿心思也是当真深沉,竟能想到以学说设伏,引这傻妹妹心甘情愿入套而不自知。 「兄长多虑了!」伊束从前也疑心过江子羿不是真心实意教她,即便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至多是想看她犯蠢罢了,她不会介意,也从未如兄长这般想得深远。 兄长的性子她明白,信奉人性本恶,向来不以善意思考任何人,今日听他所说,虽有几分道理,可她却是打心底里觉得是他们兄妹二人太过阴谋论了,她与江子羿远日无怨近日无雠,远不必为她如此费尽心机。 伊尹早已料到她不会信,也就不再多说,免得她沉不住气露了马脚,往后反倒更加不好提防江子羿的后手,便摆摆手,笑道:「也许是的。」说完见伊束舒了一口气,这才郑重其事的提醒她:「你不信也无妨,只是这列国经典,你万万不可再看。」他实在无法想像自家妹子张口「德治」,闭口谈「仁」的模样,若真如此,未免太过滑稽。 「那我往后如何?」伊束与伊尹是两个极端,她所信服的是人性本善,无论如何,她是不愿将江子羿这样的干净,赤诚之人与阴谋,算计联繫起来的,但同时她也信任哥哥,不会没由来的为她徒添麻烦,于是请教:「请兄长为我指条明路。」 不愿坐以待毙,这碎妹子还是有救的。伊尹想着,喝了口汤,应道:「江同尘学什么,你便学什么。」他原想为妹妹列些可看的典籍,但一想到也许会引起江子羿疑心,就忍住了。而江疾文有江子羿,宁王教授,武有江沛教导,往后定然是江昭可依靠,信赖的第一人,伊束若能与他齐头并进,也不至于再被江子羿算计进去。 伊束心领神会的点点头,想到往日经过长安宫时,总能听见江疾闹腾,而江子羿虽则火大,却能倾听他的一番说辞再对他施以惩罚,对他的期望与耐心可见一斑。 第51页 若放在两个月前,伊束定然会说,江疾年纪尚小,不足为虑。可如今竟只凭一语就明了其中考量,伊尹说不惊讶,那是假的,遂问:「你明白了?」语气里满是讶异与欣慰。 「是。」伊束见状,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说完此事,兄妹二人将就着清茶淡饭,拉着家常,直至夕阳西下,一切与在府中无异。待伊尹出宫时,伊束还恋恋不捨的送他到宫门前,对他叮嘱:「兄长路上小心。」伊尹回首,对她摆手道:「明日就见,何需如此?」听得她心头惆怅。 伊束自临朝听政后,每每见父兄站在殿中行礼,心里总不好受,更遑论自己身居高位却手中无权,即便如今日一般兄妹相聚,说几句体己话,也得经过旁人同意。 想到这些,她竟有些渴望权力了。 待伊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宫门外,伊束才垂头丧气的回到高泉宫,坐在书案前幽幽一嘆,又开启了与奏摺,典籍朝夕相处的时光。 雾霭沉沉,月上中天,天色不知不觉就暗了下来,之桃候在一旁等着伊束合卷休息,却久久不见动静,自从江子羿肯为她授课后,她对每日的奏摺硃批一分也不敢怠慢,唯恐江子羿觉得她不够用功,之桃看在眼里,心中无限唏嘘,饶是从前到了年底功课考核也不曾见她如此用功,这摄政王三言两语就能叫她没日没夜的挑灯夜战,也是真有本事。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伊束才从书案前起身,见四周无人才放开手脚伸了个懒腰,自从她理政后就养成了批阅完奏摺才用膳的习惯,这是为了约束自己,做到今日事今日毕。方才在查阅典籍时倒未察觉腹中空空,如今歇下来,却还是不能吃,缘故是江子羿决定明日宣布关于中北实行科举之事,她有一项未明,须得现在就去问清。 好在他的寝宫不远,不然等到步行过去,只怕会误了时辰,伊束想着,利落的理了理仪容,提步出了殿门。一行人前引后护,刚走到平阳封宫旁的甬道上就听见墙内传来一阵砸门声与嘶吼。 「江子羿!放我出去!」伊束停下步子,不可自持的笑了笑,这宫里,也就江疾敢直唿江子羿大名,想来是他今日又皮,被关禁闭了吧。伊束想着,走到平阳封宫门前,四喜上前叩门,还未等人应答,就听里面又传来一句:「你有本事一辈子别放我出去!」 之桃听着,向伊束靠了靠,压低了声音笑道:「这江疾公子可真能闹腾。」伊束侧头,低头浅笑,示意她别再说话。 不多时,门内传来温准的声音:「太后若无急事,请明日再来,公子眼下抽不开身。」他在想着如何整治江疾,自然抽不开身。 「本后对科举之策有一项未明,前来请教公子。」听伊束说话十分客气,江子羿也就没有为难,向温准点了点头,示意请她进来。 伊束行到园中,只见檐上挂了几盏花灯,在初冬的雾气里影影绰绰的,颇有雾里看花的美感,江子羿长身玉立,一身藏青色长袍,隐没在夜色中。偏殿廊下的一间小黑屋前,江子羿听着从屋内传来的一声声闷响,良久,才开口问:「你吃不吃?」这是对江疾说话,可伊束也没用晚膳,以为他在同自己讲话,想也没想,就答:「不吃。」 江子羿片刻后就明白过来,伊束以为自己在与她说话,为着不让她尴尬,用力的拍了拍门,对江疾道:「太后替你回答了,你今晚别吃了。」说完就向伊束走去,屋内的江疾原想着等他哄自己吃饭,陡然听见伊束搭腔,就顺势一屁股坐在地上,咬牙切齿又故作硬气的吼道:「不吃就不吃!」 「公子!」伊束见状,旋即反应过来是自己答错了话,听着江疾的语气像是在赌气,便想着理清来龙去脉再为他求情:「不知江疾犯了何事?」 江子羿摆摆手,压低了声音:「犯浑,不知为弟、妹做好表率。」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江子羿打了个马虎眼,并未将江疾今日在长安宫泼了他一身墨的事说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补更 ☆、频阳夜话 「江疾年纪尚小, 还未定心,若予重罚,恐怕他心有不满。」伊束阐明想法,十三四的年纪, 皮一些难免的, 再者说, 她生平最欣赏江疾这样性情飞扬之人,她见过太多性情太过刻板之人, 就如庙里的泥塑一般,毫无生气, 毫无意趣。 江子羿却不认同这样的说法, 江氏的孩子,向来是摔打着长大的,即便是他, 幼年犯浑时也没少被关禁闭, 罚跪, 若因此心生怨怼, 恐怕不是可造之材。遂回她:「我还未重罚,他已心中不满了,若万事都要顺应他的心意, 那他趁早滚回青州。」这是拿定了主意要好好教养江疾,又因宁王这几日就要回紫云宫,趁着江疾没人撑腰, 好好整治他一番,让他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 伊束听明白了江子羿的意思,不会轻易放过江疾,横竖是劝不动了, 便认同的点点头,「既然公子拿了主意,本后也就不便多说。」江疾用手指在窗户上点了个孔,见二人有说有笑的进了正殿,不禁腹诽道,小叔这回怕是要被美人计套牢了。 二人入殿,内侍提前备好了一人一案,伊束想着相对而坐距离过远,不便交流,遂摆手吩咐撤下一张书案,二人一案即可,江子羿并不反对,就与她相对而坐,内侍见状,端来了一壶刚泡开的阳羡雪芽。 第52页 坐定后,伊束顾不得饮茶就率先开口:「求贤令发往列国,一应事宜由何人负责?」这一应事宜,包括散布求贤令,向列国士子讲解求贤令,最终再将他们送进中北,工程量巨大,极为耗费心力。而能胜任此事的人选,一要对士子不抱偏见,二要能谋会算,三要处事公平公正。 依伊束之见,眼下朝中能胜任此职的不过三人,一是江子羿,二是伊尹,三是刘锦。可江子羿政事缠身,绝没有为此离京的道理;兄长与刘锦虽为士子,能力也可,却又都反对此举,此事是万万不能交到他们手中的。 于是连夜来问江子羿,想听听他的打算。 江子羿原以为她感兴趣的应当是在城中建立书院之事,已经想好如何答她,这冷不丁的问任职之事,倒叫他有些出乎意料了,因着伊束近日来进步很快,并未给他添什么麻烦,他也因此想过将此事交于伊尹,但一细想江沛的嘱咐,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好在,他那里找到了更好的人选。 「太后可知□□时的王丞相?」江子羿想到她从前不问政事,于是先问,这王丞相是江昭的亲外祖父,虽已辞官归隐十载有余,但他长子王嘉得他教导,能力出众,当年做学问也是一把好手,如今江昭登基,重新启用王氏,他们不会拒绝。 伊束愣了一会子,才明白过来,江昭亲舅入朝为官,那自己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父兄也将再添敌手,更令人心惊的是,若他将求贤令之事做得圆满,大可填补左相之位,届时父亲在朝中恐怕寸步难行,于是心惊,却竭力克制自己颤抖的手,应他:「知道,可王丞相是外臣,已为中北鞠躬尽瘁二十载,辞官后回了母国,如今请他再入中北,恐怕很难。」伊束先入为主的为他设置了一个高人不易出山的概念,期盼他能心生怯意,可惜事与愿违。 「如今咱们就是要任用外臣,才能在列国士子中立信,否则求贤不过是一句空话。」江子羿向她言明:「我早已差人将求贤令送到王嘉手中,他十分愿意重回中北。」当时虽已敲定下来,但王嘉却说,将击鼓谏君,谋得高位,如此才算得顺理成章。 听他这样说,伊束心道这给父兄添堵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也就不再多言,以免他防备,于是又问:「如何考核士子?」这是最实际的问题,一来南方诸国学派诸多,算得百花齐放,江子羿即便推行法治,也不会只招收法家学子,如此一来人龙混杂,如何给他们分配与能力相符的职位,又是一大难题,更遑论,中北是否能为他们腾出空位。 江子羿见她问得详细,也就不再敷衍。便一五一十的说:「先行应试,淘汰一批,再查明各人意愿,下放地方考核,拿出可行的治理之策,再行入职。」这是目前他能想到的,最能发挥各人长处的法子,实行起来也许很有难度,但终究要迈出这一步,届时能趁机换下一批伊石的拥护者,即便付出些代价,也是合算的。况且王嘉那里,应当还有别的盘算。 伊束心领神会的点点头,又问:「其中有一策是在北京设立书院,届时由何人担任院长?」此人须得德高望重,可朝中多为武将,怕是不好选拔。 「这个嘛......」江子羿有些为难的瞧了眼伊束,道:「御史大夫吧。」此人向来自恃清高,若能明升暗贬他做了皇家书院院长,他即便心有不悦,也不会拒绝,更不会渎职,算是极好的人选。 果然将物尽其用做到了极致,伊束心中如是感嘆,这御史大夫如今虽与父亲合谋,但等王嘉入京,填补了左相之位,他会倒戈,也不无可能。遂夸赞江子羿:「公子是个人物!」此举一箭三雕,一来有人主理书院,二来安抚了御史大夫,三来离间了父亲与他的联盟。伊束带着几分嘲讽,更感嘆如此国策大事,竟能绕过自己的父兄而找到合适的人选,可见是下了功夫又心思通透的,并不因为御史与父亲交好就不再启用。 江子羿抬手,眉眼带笑,回道:「太后谬赞。」他已说得口干舌燥,见伊束都明白了,才饮了口茶,定定的望着她,笑道:「若无疑惑,太后请回吧。」夜已深了,不谈政事,若再留下来,该有闲话了。 「本后还有疑惑。」伊束连忙应声,又将疑惑都说了出来,其间不乏有当政之初到现在还未明白的困惑,江子羿见她兴致高昂,也就听着,为她答疑解惑,竟就如此不知不觉谈到天光大亮,他已记不清从何时起,江疾也不在房中高声怒骂了。 伊束起身,头晕目眩,江子羿连忙伸手将她扶住,想到昨夜她说「不吃」,才反应过来她恐怕没用晚膳就来向自己讨教了,这么久了自己竟未察觉,当真是煳涂。遂将伊束交给之桃,让她去侧殿中坐着,又去吩咐了小厨房备上几样吴地的早膳,请她与自己共进早膳 伊束坐在殿中醒神,经过昨夜江子羿的耐心讲解,她对这几个月的政事才有了相对清晰的认识,还有朝中各部官员的品行,政绩都有了大概的了解。她从未想过,江子羿是这般好相处的。眼下就要到了早朝的时辰,她回去再梳洗打扮已来不及,索性就在这里由着宫人伺候自己。 江子羿梳洗完毕后弯去廊下看了眼江疾,见他躺在那张小木床上睡得正香,也就不将他叫醒了,又想着他昨日只进了一顿,就吩咐了温准给他备上一些他爱吃的点心和肉食放在屋内的桌上,旋即摇头轻笑,他知道这一顿江疾是不会吃的,但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硬气。 第53页 二人用过早膳后同行去上早朝,伊束步子小,跟在江子羿身后,见他昂首阔步,气宇轩昂的样子,直觉得他像画本子里说的宗室剑士,曾经她心里的江子羿是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角色,回到现实,此人只能手握笔桿,舌灿莲花,半分剑术也未学过,真是可惜了这一副好体格,好相貌。 江昭与二人在太和殿廊下相遇,见伊束含羞带怯的带着笑意,第一次想不通她为何一见公叔就爱脸红,女子的面色,是无解的。遂上前向二人行礼:「见过公叔,见过太后。」伊束这才从遐想中回到现实,抬手道:「不必多礼。」 三人一道入殿,公布了关于科举制的一系列政策,并吩咐将景灏调为文职,即刻着手选址,建设书院,并在北京城四门城楼前张贴求贤令与各地适龄儿童入学的相关事宜,同时也下发政令,各地官员熟记政令,按律行事。 至此,中北科举制紧锣密鼓的推行起来。 已是下了早朝,伊束径直回了高泉宫中补觉,而平阳封宫中,江疾半梦半醒间听到门外有宫人向江子羿行礼的声音,就强撑着身子起床,不料手一滑,一个翻身就摔到了地上,待他回过神来,只觉得屋外的光线晃眼,屋中却冷飕飕的,遂习惯性的将双手环住,手掌在双臂上下摩擦,暖和了些,才又坐回床上。 江疾盯着屋外,正思忖着今日如何应对江子羿,就听见肚中一阵翻腾,不争气的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他不自觉的吞了口水,一转头就见屋中小几上放了许多吃食,凑近一看,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有香喷喷的小烤鸡,桂花糕,蟹肉煲云云,可惜放置太久,都凉透了,他此时在与江子羿赌气,心道江子羿恐怕没那么好心给自己吃食,于是他的执行方针是:你不哄我,我绝不吃! 江疾起身,将门轻轻一推,竟然开了,分明昨夜是上了锁的,他不可置信的走进正殿,见江子羿正在慢条斯理的进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就想要破口大骂,话未说出口,就见江子羿抬眼,带着几分戏嚯问他:「不够你吃?」意思是问他房中的吃食可都吃了?不能浪费。 「我要吃你的!」江疾想到昨日江子羿被他气急,他又小心眼的,心道我吃了那些东西,被你害死可怎么办?也就坚定不吃房中的食物。 不吃就不吃吧,果然上套了。江子羿想着,又撇了他一眼,道:「我吃,你看着。」说完,就全然将他忽略,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吃吧吃吧!吃死你个杀千刀的!」江疾见他还记着昨日之事,不肯叫自己一同用膳,就也不再自讨没趣,转而骂骂咧咧的回房任由宫人伺候自己更衣洗漱了,就为着待会儿,他还得去听江子羿授课,他想,他与这个小叔,恐怕是前世仇人,今生冤家。 江子羿见他走远了,才放下手中碗筷,对着他的背影狡黠的笑了笑,我看你下次还敢犯浑。 待江疾从长安宫听完课后,已是饿得直不起腰,但瞧见江子羿走在前面,就不服气的挺直腰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先他一步进了自己的小屋,只见又换了一桌的菜,这回是热气腾腾的吴地菜餚,莼菜老鸭汤,糖醋鱼,龙井虾仁,他想也没想就关上房门,扑上去大快朵颐,当第一口饭进入胃中,江疾感嘆于自己重获新生。 作者有话要说:  江子羿:你熊,我比你更熊 ☆、叔侄和解 江疾平日里用膳很是讲究, 向来先汤后饭,这样养胃,可今日饿极了也就将这规矩抛之脑后,只管大快朵颐, 丝毫不憷江子羿会在饭菜中动下手脚, 待他酒足饭饱, 才又想起昨日与公叔结了梁子,虽有准备他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可他万万想不到,今日会有如此惨痛的教训。 江子羿听说江疾用完膳就闹着出宫去了, 也懒得管他, 只道,我倒要看看你能走出多远。果不其然,还未过去一刻钟, 江疾就捂着肚子折返回宫, 知道自己着了江子羿的道, 饶是疼得汗如雨下也止不住破口大骂:「江子羿你个杀千刀的, 竟在饭菜中下了泻药,无耻之尤!小人行径!」又是直唿名讳,平阳封宫中的宫人内侍们都听得习以为常了。 半晌, 殿内轻飘飘传来一句:「我可没有!」带着几分得意。 江疾听他否认,顿时急火攻心,险些背过气去, 仍不死心的问:「若非泻药,我怎会腹痛不已?」总之他是不信自己不过一日不进吃食肠胃就脆弱成这个模样。 江子羿放下手中奏摺,起身提步行到殿外,将身子倚在门上, 抱定双臂气定神闲的问道:「莼菜老鸭巴豆汤好喝吗?」笑意纯良又讽刺。 「你!」江疾正要再骂,可腹中是一阵翻腾,片刻后他就闻见周遭一股浊气,抬头一看,江子羿笑得更加刺眼,遂疾行去了恭房,一泻千里。 江子羿见状,摇了摇头復回到殿中继续批阅奏摺,不禁感嘆这宫里终于能安静几日。 那边江疾腹中痛如刀绞,已是没有力气再高声怒骂,他只腹诽着这江子羿最好别让他活着出宫,不然他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编排他的机会。 如是想着,江疾心里舒服许多。 伊束大睡一日,醒来后已是晚膳时分,之桃一边服侍她洗漱更衣,一边将今日午后听到江疾破口怒骂摄政王之事讲与她听,伊束早已习以为常,无奈的颔首摇头,平日里她去旁听江子羿授课,这江疾刺头不说,更是习惯直唿其名,半分规矩也不讲,与江昭是两个极端。 第54页 「今日的奏摺送来了吗?」他们叔侄之事,伊束不愿多管,眼下她最关心的,还是政事。 之桃见她整日张口奏摺,闭口列国经典,只道她真是魔怔了,忍不住开解道:「送来了,太后昏睡一日,先用膳吧。」否则又不知要拖到何时了。 伊束何尝不想早些用膳,可不将奏摺看完弄得明明白白,她寝食难安啊,「先传膳吧,我边看边吃。」如此安排,免得之桃聒噪。 「诺。」之桃恹恹的应了声,却行退去传膳,今日膳食比往日要丰富一些,毕竟一日未进,得补回来,不然时日一长,身子该有亏损了。 饭食就在眼前,伊束粗浅进了两口,就拿起案上的奏摺翻看起来,边看嘴里还念着奏疏之事与列国经典之中的对应之处,不由得感嘆一句江子羿还算是个实心人,没有煳弄自己。 一连看了几份,确定无一处不懂才放下奏摺,安心用膳。 平阳封宫中,江疾上吐下泻整整一下午,早已脱水,嘴唇发白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之时还唇齿不清的辱骂江子羿,真是叫人没眼看,没耳听,江子羿也不计较,就晾着他。 江子羿批阅完奏摺,又为江昭讲明今日朝政的处理之法和处理原因才起身准备用膳,内侍传菜完毕后,江子羿开口问道:「江疾呢?」一会儿没听他骂骂咧咧的,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温准立在一旁,想着江疾脱水的悽惨样,嘆了口气如实回他:「上吐下泻,虚弱无力,正在房中歇息。」想着就可怜,可话又说回来,主子毕竟是他公叔,他如此不懂规矩,被整治一番,也是该的。 「还疼得厉害?」江子羿眉头轻蹙,听他如此惨状,到底于心不忍,起初他只想让江疾记个教训,可却忘记考虑,如此整治他,伤了底子该当如何,于是起身,向江疾房中行去。 江子羿推开房门,只见江疾蜷缩身子,抱着肚子侧躺在榻上,不禁懊恼,自己怎能这般捉弄他,遂坐在榻边,轻拍他的脸,「同尘,用晚膳了。」他向来嘴笨,实在不知如何询问。 江疾恍惚之中听到有人在唤自己,本能的翻了个身,面向江子羿,迷迷煳煳应他:「不吃。」 「还疼吗?」语毕,江子羿用力将他拍醒,江疾勐地睁眼,见到江子羿那张满是担忧的脸,条件反射的缩到床脚,瑟瑟发抖道:「你想对我做什么?」他现在绝不相信江子羿在担心他。 江子羿见他防备至此,也不做解释,只是问道:「好些了?」说着就起身,准备回正殿去,他今日精神不佳,细细算来,已是一日一夜未合眼了。 「我告诉你,别以为现在对我好,我就不记仇。」江疾起身,还记着要将这事告诉爷爷,江子羿听他这样说也就明白他不再记仇,遂颔首低眉,笑道:「王叔此刻已至青州,你出宫去,府中空无一人,告给谁听?」 江疾气得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他不过在宫中住了几日爷爷怎么就回青州了呢?这回倒好,自己是彻底落在江子羿手里,任他揉捏了,虽说他不会主动招惹,可谁又能保证他哪一日心血来潮不会再整治自己呢? 「你你你......」江疾指着江子羿,没憋出一句话来。 江子羿又笑着坐在榻上,伸手招他过来,道:「我与你打个商量。」 江疾知道自己斗不过他,也就不再挣扎:「您说。」嘴上阴阳怪气不说,心里也道,你这个无情无义的老父亲,我真不该当你是真君子。 「往后别再领着弟弟妹妹胡闹,我保证不再捉弄你。」江疾原以为他会提一些自己难以完成的事,没成想他竟是带着些讨好的与自己商量,不禁腹诽道,他怎么就转了性了? 江疾心中虽有答案,却仍不忘确定他与自己想的是否相同,遂问:「为何?」 江子羿态度和缓下来,将他招到身旁坐下,语重心长的拍了拍他的背,解释道:「自今日起,国中引进科举制,其中多多少少会动摇新老世族的利益勾连,朝中正是暗潮涌动之时,廷前臣工欺江昭年幼,明里暗里对他阳奉阴违,你是他的兄长,更该督促他进步,而非带他贪玩享乐。」在科举制成熟之前,江昭可用,可信赖的兄弟,唯江疾一人,叔侄二人明白这个道理,江子羿索性向他言明朝中实况,以免他整日懵懵懂懂,再做傻事。 江疾见他讲的与自己想的相差无几,这才端坐身子,向他请教:「江疾知错,请公叔教我。」他在青州时,爷爷就曾向他提过此事,那时他不当不回事是因为,这么多年,他心中憋着一口气,要为父亲报仇。 「你须得明白,江昭首先是一国之君,其次才是你的弟弟,你是哥哥,若不想为他尽心尽力,至少不要阻拦他学习政务,好吗?」江子羿这话说得明白,不强迫你为他效命,可你不能蓄意将他带歪。 江疾点点头,想到当日太后将他们带入宫中,没由来的就开口问:「公叔可曾提防太后?」这些日子他闲暇时没少关注伊束,她对于政事,可是上心得很,若真学成,逐步收揽实权也不无可能。 这一问倒是把江子羿给问住了,近来他也发现自己总忽略伊束的做事动机,江疾能问到这一点,可见是个外圆内方,心思细腻的,「时而提防。」既然江疾已与他交心,那他不妨也将话说明:「你可愿留在宫中?」他需要明白,江疾对于江昭的态度。 第55页 「昭弟用我,我二话不说。」 江子羿听他如此保证,也就放心了,忍不住夸赞道:「这才是江氏的孩子,兄弟齐心。」语毕,见他面色红润起来,才问道:「可好些了?还用晚膳吗?」这回他是真心实意邀江疾共进晚膳。 自午后上吐下泻后,江疾还未缓过劲来,听他又要叫自己用膳,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连连拒绝:「不吃不吃。」 江子羿正要开口,就听门外内侍高声唱到:「太后驾到!」心道她应当是有问题请教,遂起身拍拍江疾,嘱咐道:「若是饿了,就来找我。」 「好。」江疾应声,目送他走了出去,而后瘫在床上,思考着他的復仇大计。 伊束进门后径直进了正殿,对于平阳封宫,她已是轻车熟路,只见殿中长案上摆放着一应膳食,尚未动过,还未等她落座,江子羿就进了正殿,并未向她行礼,而是问道:「太后亲临,有何贵干?」他今日既未合眼又未用膳,又与江疾讲了许多,此时已是昏昏欲睡。 「今日奏摺,本后有一事未明,叨扰公子,请多见谅。」伊束态度诚恳,语气谦卑,让江子羿无从拒绝。 江子羿强忍困意,询问道:「何事未明?」 「想请公子为我讲法。」伊束也是临时起意,今日奏疏其实她都明白,但经过兄长提醒,她也清楚自己不能任江子羿摆布,否则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于是鼓起勇气,请他为自己讲解。 对于这个要求,江子羿并不抗拒,伊束学习列国经典已小有见地,如今学法,更有利于她协助江昭治国,可他此时真是困得睁不开眼,遂打发道:「请太后先熟读中北新旧律法,若有不懂,再来询问。」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工作真是太忙了,对不起小天使们。下个月开始恢復日更。 啾啾啾qaq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飞刀又见飞刀 2个;好大一棵树、gin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gin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南槐一梦 伊束听话后理所当然的认为江子羿默许她在平阳封宫内翻看律法, 于是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就在江子羿一臂之隔的书案前坐了下来,江子羿应声抬眸,透过跃动的火光撇她一眼, 昏黄灯火里, 佳人伴灯阅卷, 为这冰冷的殿中平添几分温情。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他虽觉得于理不合,可为着这几分温情, 话到嘴边, 又咽了下去。 二人倏忽对上,伊束忍不住满眼笑意,跃入江子羿眼中, 令他心头一紧, 只觉得心里的老鹿还能再撞两下, 復埋头咥饭, 伊束却觉得那双清澈如一池春水的眼眸背后还有一双眼睛,总心思沉重的打量自己。 从前是很少有女子能入江子羿的眼的,一来是他政务繁忙无暇顾及婚姻之事, 二来是找不到一个与他志同道合又能齐头并进的人,眼下伊束虽与他相差甚远,可进步却是迅速的, 没由来的就让他高看一些,可一想到江疾方才的提醒,他很矛盾。 江子羿用完膳,见伊束仍然沉醉律法, 不忍打扰,就从书架中取出一卷《孙子兵法》,在她对面坐下认真阅读起来,他现在身体困顿不堪,精神却是亢奋,即便躺下,也决计无法入眠。 自执政后,他闲暇时修过王道,道家,墨家等学派,可江沛回京交权后,伊石一人将军队治理得井井有条,他曾试图理解其中规则,却是两眼一抹黑,那时他就知道,他该修一些兵道,若不懂攻伐就想当然的裁撤军队,会引起公愤,于是见天的就在宫中琢磨兵法。 伊束方才与他对视,没由来的脸上就飞起两多红云,直漫延到耳朵根,她不愿给江子羿看到她脸红,于是装作埋头苦读的模样,却是心猿意马,再抬头时,江子羿已趴在案上睡熟了。 烛花光影夜葱茏,向夜阑,心情懒。 伊束放下手中的竹简,移开江子羿手边的青铜烛台,拳头大的烛光里映出满室暖光,江子羿唿吸平稳,微合双目,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打出一片阴影,敛了满身锐气,不似平日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伊束忽然觉得,他比这律法,好看多了。 伊束渐渐向他靠近,只等着沉水香飘进江子羿的鼻腔,女子温热的鼻息也就随之而来了,他本是闭目养神,又为着江疾的话胡思乱想,并未真睡过去,任他再聪明,也不知道眼前这人从前就常在心中遗憾他怎么不能做个面首在宫中侍奉,这会儿他是骑虎难下了,睁眼也不是,假寐更加不妥,谁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正思忖着何时睁眼,就听殿外传来一道清亮的男声:「公叔!」这是江疾的声音,江子羿如获大赦,为着伊束的面子,硬着头皮并不应声。 片刻后,江疾就从殿外推门而入,只见伊束急忙收手,坐回软垫,恍惚之间,殿中好像静的只能听见他们三人的心跳声,江疾目瞪口呆,顿时从脚底升起一股凉意,原来他猜的没错,太后果然对公叔有意,只是他未曾想到,此事会在此时撞破,顿觉尴尬万分。 沉吟半晌,江疾埋头拱手,脆声道:「不知太后在此夜读,多有冒犯,江疾领罚。」这是存了提醒她的心思,若只是寻常请教,谈何冒犯。 伊束见他告罪却不移步,自然能听懂他话中的意思,立时头皮发麻,满面通红,恨不能在这殿中寻条地缝就钻进去,一辈子别出来面对江疾,「无妨。」伊束强装镇定,已然忘记回头瞧江子羿此刻的表情有多精彩,「本后这就回了。」 第56页 江子羿闻言,应声睁眼,装作睡眼惺忪的模样瞧了江疾一眼,復开口询问:「可是饿了?」 「是。」江疾应声,又意味不明的盯了伊束一眼,伊束心虚,正提步要走,就听江子羿道:「可看完了?」似乎对方才之事一无所知,真箇是俏生生一朵白莲,叫人有口难言。 伊束此客庆幸于他的不知事,否则往后真是没脸再向他求教,于是回身,低眉垂眼的笑:「还未看完,本后瞧着天色已晚,公子倦了,明日再来请教。」说完便提步要走。 江疾听罢,见江子羿从容自若的模样,也就明白了他方才是在假寐,就等着伊束对他做些什么呢,遂不动声色翻了个白眼,心道你这是被他算计了还觉得害臊,真是笨得可以,同时也感嘆这江子羿真不是个东西,欺骗无知女人的感情,復摇了摇头,继续看戏。 「如此,子羿也不多留了。」这话说得暧昧,不是我不愿你在这里,是你要走我才送你,听得伊束心头小鹿乱撞,权当他对自己也有好感,语毕,江子羿躬身行礼,把心满意得的伊束送了出去。 江疾见伊束走远,才走到殿内坐下,揶揄道:「公叔真是好手段啊。」他倒是真心想要知道,今日之事是否是江子羿有意为之。 江子羿听他揶揄,没好气的笑道:「你真当我什么都能算计呢,不过是闭目养神,她误以为我睡着罢了。」语毕,长长的嘆了口气,经方才一事,他是明白了伊束对他的心意,可他呢,仍是懵懵懂懂,还未开窍。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江疾沉吟着拍了拍江子羿的肩膀,嘴角不可自持的浮上几分笑意,他又有了一个主意,能将伊束牢牢攥在他们手中。 江子羿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不过是想让他借着伊束不谙政事又对自己芳心暗许,与她逢场作戏,矇骗她,操控她罢了,此举虽然可行,却着实下流了些,不是君子所为,江子羿有识人之才,他很明白伊束往后会是强劲的对手,却知道,他不该如此对待一个女子,遂摇摇头,用双手捏着江疾两颊,一字一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既将她当作对手,就该尊重她。」政斗再艰难,他也不愿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去取得最终胜利。 好在江疾也只是试探,听他如此回答,才明白了分明伊尹与他智谋相当,他能为世人交口称赞,伊尹却不行的缘由,不由得由心中涌起一股倾佩之意,嘆道:「公叔当为我辈楷模。」 「好了,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江子羿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吩咐温准送些吃的过来,待二人坐定,江疾仍不死心的问:「公叔当真不喜欢太后?」他是想不明白的,江子羿正值加冠之年,既无婚约,又不上花楼,怎能对这如花似玉的太后无动于衷? 这问题着实将江子羿给问住了,与他年岁相当的玩伴都已成婚生子,独独他,忙于政事,还不知情为何物。 夜色渐浓,江子羿烛火就着江疾咥饭的声响,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伊束回到高泉宫后,仍然心跳不已,想到方才江疾再晚一刻,她就能摸上江子羿那张脸,不由得遗憾万分,连连摇头,可等冷静下来后,令她头疼的就是江疾是否会将此事保密了,一想到江疾那句话,她就没由来的霞飞双颊,连江疾都能瞧出来她对江子羿有意,难道江子羿就瞧不出吗?或者说,一切尽在他算计之中? 伊束越想越乱,每想到江子羿就总忍不住将他与兄长说过的话联繫,他推行法治却教自己儒家,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可今日向他求教法学,他又二话不说的同意了,伊束想不明白,江子羿到底愿不愿意她掺合政事,他态度如此暧昧,留了后手,也未可知。 正是孟冬时节天色蒙蒙,遍地黄叶迎冬风,江子羿着一身通体绀紫长袍,袖口与衣领处是用玄色丝线绣出的古老图腾,配红黑相间的腰封,披玄色大氅,丰神俊朗,引人侧头。 江子羿埋头,身前的伊束着通体绣着松柏暗纹的月下白石榴裙配一条鸦青的金丝披风,二人并肩而立,在点将台廊下听冬风卷落枯叶发出的沙沙声响,有种萧瑟的暖意。 伊束烟视媚行,不敢侧目,她终究与江子羿一同站上了这点将台,在这一代代人用鲜血浇灌出皇权光焰的高台,以他的目光俯瞰这片充满热切希望的土地,那时她才真切体会到,身居高位而不能脚踩实地是何感受,她终于明白这些年来江子羿执政的苦处。 良久,一道清越低沉的男声传入耳中:「伊束。」这是江子羿唤她,她从来不知道,被心爱之人这样认真的唿唤姓名是一件这样幸福的事,不知何时,我才能正大光明的叫他「子羿」,伊束想着,将头埋的更低了。 江子羿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将身子向她移近了些,沉默半晌,终是伸出手,覆于她手,正要握上,伊束却缩手向一旁移去一步,与他保持距离,江子羿仍不死心,又执她手,片刻后,从伊束手背传来一阵温热,她敛着笑意扬起脸,只听江子羿道:「你还气我?」 伊束抬起手,只见江子羿腕间横亘着一道约莫两寸的伤疤,正想开口询问,身侧之人已然消失不见,伊束从梦中惊醒,喘着粗气回忆那样奇异的梦境,细细回想江子羿那双洁白无瑕的手腕,竟觉得心有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女主开窍之后就开始相互套路啦,希望子羿别翻车。这个文写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不能把人物塑造的太片面,有矛盾的才是真实的个体。 第57页 ps:道德上的好人做不好一个政客。所以男主可能不会一直这么伟光正下去。 谢谢大家不取关之恩,以后会保持日更的。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今天大大更新了吗、早上起床拥抱太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早上起床拥抱太阳、一只蝙蝠 3个;gina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伊禾入宫 开春后一阵春风裹挟着微雨, 淅淅沥沥的洒落在宫城的每个角落,带来一片盎然的生意,伊束撑着油纸伞立于冷水湖畔,见湖中鸳鸯交颈, 游鱼戏水, 触动了久日的思绪, 满心只嘆光阴飞逝,如白驹过隙, 倏忽间她在宫中已是一年。 过去的一年她充实而忐忑,有幸得江子羿指点, 坦诚相待, 加上她悟性不差,寻常又对政事上心,可算功夫不负有心人, 如今处理起日常政务已不在话下, 令江子羿十分放心, 也因如此, 他很少留宿宫中了,而开年来令伊束最惊喜的是,江子羿修习兵法, 不得其中要领,朝中已传开了消息科举考核之后他要去军中歷练,等到那时, 伊束在朝中独理朝政,也就能看到自己的不足之处。 说到科举之事,伊束就忍不住的要夸奖景灏,他的差事做得着实很好, 不过四五月的时间,还未等翻过年关,一座蔚为壮观的官办书院就在西山拔地而起,不得不说选址甚好,西山是个依山傍水,绿植茂盛的好地方,从前是皇家园林,如今用来做了书院,也算皇家表明重文的决心。 眼下科举正一步步落实下去,只等着开了年列国士子进京考核,这西山书院也就能正式派上用场了。 再说新制之事,推行半年来,那些拥护伊石的世家贵族倒不同寻常的沉得住气,并不在暗中捣乱,一切事宜都在有条不紊的推进。 经过这几月的虚心求教,伊束与江子羿也越发熟稔起来,平日里除却政事,倒也能聊上几句闲话。 其中最令伊束印象深刻的是除夕那一夜,年宴上她被江沛训斥,心头不悦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得一杯又一杯的喝闷酒,直到面色泛红,才借着醉意退了出去。 寒风唿啸着从廊下穿过,有如锐利的刀锋划过她的面庞,带来一阵干涩的刺痛。伊束向前蹒跚着行了两步,忆及往年与父兄相聚吃酒的场景,竟一屁股跌坐在长廊的台阶上,失声痛哭起来。 江子羿在宴会中就见她面色不如寻常,盯着她走后没多久就寻了个藉口跟了出来,原想着开解她,顺便透透气,可一见她坐在地上抱膝痛哭,就动了恻隐之心,遂将宫人内侍都遣到远处,才上前询问。 「我这半年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江子羿走近,只听得这么一句,而后是一阵嗫嚅的抽噎之声,他立在伊束身后,脑中渐渐浮现出伊束自进宫来的日常种种,终是下定决心一般,轻拍她的肩膀,道:「你别哭了。」有安慰之意,却不是温声软语。 伊束闻声抬头,见江子羿立在身后,立时手忙脚乱抹干眼泪,可惜今日的妆已花了,瞧在江子羿眼中活像《山海经》里的西王母似的,瘆人又好笑。 「公子因何发笑?」伊束不解。 江子羿听罢,旋即敛去笑意,「想起高兴的事情。」话一出口,就知自己已然说错了话。 伊束心道,方才听我被江沛训斥,你就一直在笑,分明都没有停过,难道真这样值得高兴?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叫人看不分明。 伊束起身理了理裙子,埋头向高泉宫行去,没走几步却发觉江子羿跟在身后,遂忍不住问:「公子何意?」 「子羿见太后心情不佳,想必是为江沛之事,想与您说几句宽心的话。」江子羿从未与年轻女子单独相处过,更遑论安慰,生怕词不达意,所以显得万分紧张。 伊束见他颇有诚意,这才卸下防备,温声道:「公子请讲。」 二人就这般并肩前行,江子羿说话有些生硬,却是在理,三言两语就解开了伊束的心结,伊束将将要道谢,天上就洋洋洒洒飘起小雪,正是天仙碧玉琼瑶,点点扬花,片片鹅毛之景,伊束念着身侧之人,不禁问道:「公子可曾有心爱之人?」 江子羿闻言,眉头轻蹙,侧头望向她,带着几分疑惑,道:「太后若有心爱之人,将他召进宫服侍您饮食起居,子羿也是没二话的。」他是知道伊束对自己有好感,却不敢相信她敢开诚布公的问,于是这样回她,说完还毫无自觉的认为自己宽容又大气。 方才还暧昧到极点的良好氛围一剎那被江子羿降到冰点,伊束忍不住白他一眼,腹诽道,公然窜倒我养面首,这么厉害,要不要在宫门口给你摆几桌?想罢,嘴里说的却是:「谢过公子。」而后将江子羿扔在身后,径直回了宫。 江子羿痴痴愣在原地,望着她逐渐消失在雪中的背影,有些不明所以。 未过几日,伊束身边换了个年纪轻轻,相貌斯文的小内侍,江子羿想到当日对答,巴巴的去了高泉宫,一入殿中就止不住对那内侍上下打量,惊得那内侍跪在地上,直言不知何处惹恼公子,江子羿却不动如山,嘆了口气道,这伊束入宫前什么眼光啊?就看上个这样的?旋即愁容满面的出了宫去。 第58页 伊束对此行径无法理解,可一想到除夕夜宴,她就感慨万分,大殿中欢声笑语丝竹悦耳,殿外凄风苦雨哭声渐起,虽远不如话本中男女定情来得美好,却是她与江子羿靠的最近的一次,能令她回味许久。 这样美好的心情一直持续到翻了年,开朝那个午后,伊束正在长安宫听江子羿铺排三月考核之事,就听之桃传话,伊尹牵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姑娘进了高泉宫,正耐心候着,她虽疑惑,却仍摆手示意她先退下,勿扰江子羿讲政。 之桃见状,不动声色的嘆了口气,心道这太后真是着了魔,眼下竟有比家人更重要的事,自己虽每日与她朝夕相处,可却觉得她越来越陌生了。 又过约莫半个时辰,伊束才从殿中起身,疑惑道:「伊尹可说此来何事?」如今她是真领会到了上位者最忌与人结党这一句话,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的一言一行,饶是她无结党之心,只是寻常谈话,也只能端起架子不再与人亲近。 其实也不怪她要直唿兄长大名,年前她与兄长在殿外谈话,毕恭毕敬,叫人传进江沛耳中,竟在除夕家宴训斥她不懂规矩,那时她才明白,身居高位,不懂如何避嫌,便是过错。 之桃也清楚她是为着江沛的训斥才如此改口,也就不好再说别的,只是应她:「并未说明。」伊束望着迷雾朦胧的天空,揉了揉太阳穴,道了句:「回吧。」她有直觉,伊尹入宫,必有大事。 远远的,伊束就见伊尹身旁那着一身水葱色袄子的小丫头,一双眼正怯生生的打量四周,「见过太后。」这是伊尹先行了礼。 伊束抬手道了声起,就将眼光放在这小丫头身上,一张白净的鹅蛋脸,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配个稍显钝感的鼻子,稚气无邪,着实招人疼爱,遂开口询问:「兄长此来何事?」 伊尹见她问了,也不回答,而是先弯下身子,对小丫头笑道:「叫姑姑。」她在娘亲身边时就曾听闻她姑姑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今日见了,只觉得她确与寻常女子不同,竟有几分英武的上位者的气度,遂强忍着恐惧与敬畏脆生生唤了句姑姑,听得伊束一怔,愣在原地。 伊尹从前忙于家事与政务,是未成亲的,冷不丁冒出个半大的女儿,着实将伊束吓了一跳,她没有认亲的喜悦,反而觉得伊尹这些年,简直胡来! 「怎么?」伊尹见她默不作声,不禁哑然失笑,「做了太后连至亲也不认了?」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 从政对于伊束最大的帮助就是磨练了她的应变能力与包容心,就像她见惯了朝堂波诡云谲之事,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她只需稍微消化,就能理清其中来龙去脉并且不动声色的接受下来,可兄长向来心思缜密,怕不是那么容易能猜透的,遂吩咐之桃将小丫头带去御花园中逛逛,她与伊尹,有话要说。 兄妹二人一人一案,相对而坐,伊束拧了拧眉,见伊尹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终是先开了口:「说吧,孩子生母是谁。」这是她最疑惑的事,伊尹早过而立之年却迟迟不提娶妻之事,父亲早已忧心不已,而今有个孩子,若非生母上不得台面,下聘迎进家中就是,何苦要将孩子託付给自己。 伊尹却嘆伊束已不如从前那般好煳弄,要将孩子託付与她,只得实话实说:「柳湘君。」这是藏香阁曾经的花魁,名声着实不好,伊尹弱冠之年就与其情投意合,曾向父亲提过将她明媒正娶入府为妻,最终落得个惨遭训斥和关禁闭的下场,伊石虽出身低微,可对于这样挂招牌,卖人肉的女性,是接受不来的,这些事伊束都知道,只是伊束从不知他们竟有了孩子。 伊尹在朝中树敌众多,这些年要将他们娘儿俩安顿下来,只怕废了不少功夫,伊束想了想,接个小丫头进宫做伴,到底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是能做主的,遂应了伊尹,可她仍忍不住要嘆一句:「花魁不过是供人玩乐之物,兄长莫不是深陷其中了?」 「你竟也说得出这样的话。」伊尹揶揄道:「当真是高高在上的太后了。」伊尹生性薄情寡义,可却容不得旁人说柳湘君半句坏话。 伊束很清楚自己能有今日,全是父兄与江子羿叔侄俩给的,算不得她自己的本事,见他恼怒,也就不再与他唇枪舌战,转而问道:「那兄长如何打算?」 「她总是要长大的,成日窝在我置办的小院子里,只怕人长大了不中用。」伊尹三言两语道明了女儿自小的成长环境,见伊束一阵沉默,似动了恻隐之心,这才又开口:「我不能给她母女俩名分,便只想着将她送进宫中,在你身边呆上几年,往后也好许个好人家。」这是他最真实的想法,无论如何,他是不愿女儿在见不得人的地方磋磨时间的。 伊束听罢,十分明白他的用心,自己身居高位,能帮一把,便帮一把,见他苦恼,止不住劝慰:「兄长这些年辛苦了,我会尽力补偿她的。」若是出身不好,在宫中与宗室的孩子们相处几年,或许能填补自身的欠缺,伊束如是想着,已有了一套说辞将她送去长安宫听江子羿授课。 「不必如此。」伊尹能明白他的意思,若将孩子与江疾他们放在一处,他不能放心,他做过的事,他一刻也不敢忘,他曾有悔过之心,可他清楚江氏若查明真相不会善罢甘休,有时候一想到女儿现在的处境,他是很相信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样的话的。 第59页 伊束点点头,道了句好,就与兄长继续交谈这孩子的情况,秉性。 午后,微雨过后太阳又从云间探出头来,斑驳洒下几道光板平铺在青石板路上,小姑娘兴致勃勃,对宫中这一切都异常好奇。 之桃领着她行至冷水湖畔观赏游鱼,将将在长堤上行了几步,就见江子羿抱着江昭正给鱼餵食,有说有笑,一副慈父孝子状,之桃原想退回去,却见江子羿已经瞥见她们,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请安。 「奴婢参见皇上,参见长公子。」之桃拉着小姑娘一道,低眉顺眼跪在叔侄俩跟前。 江子羿放下江昭,道了声免礼,继而打量这怯生生的小姑娘,倒是觉得她与伊束眉眼间有几分相似,遂问:「这是你家小小姐?」江子羿自觉这话问得奇怪,伊尹又不曾娶亲,这小姑娘能是哪来的呢? 之桃未得太后吩咐,不敢贸然说这孩子是她侄女,只听着小姑娘自报家门:「回禀大人,我叫伊禾。」她入宫时伊尹就曾提醒,摄政王与皇帝要比她姑姑更加厉害,即便害怕他们,也只能将他们所问之事如实交代,不可自作聪明。 江昭抬头望了江子羿一眼,知道他还未明白伊禾应当是伊尹的私生女,不由得嘆了一口气,继而望向伊禾:「你父亲可是伊尹将军?」 「是。」伊禾强装镇定的回了话,江子羿这才反应过来她不体面的出身,顿生怜悯之感,復摇摇头,询问之桃:「怎么不见太后?」他实在很想知道伊束如何安置这个孩子。 之桃一向明白太后的心意,听他问起,不禁喜上眉梢:「太后在宫中与将军谈话。」在中北,一向只有公室子弟才能被称为公子,从前在将军府中他们是不讲究这一点的,但年宴上江沛指责伊束之后,将军府上下就都改了口。 江子羿微微颔首,见江昭对伊禾有些好奇,本想让他领着妹妹去四处逛逛,想了想她父亲伊尹,只得作罢,笑道:「昭儿随我回吧,让之桃领着小姑娘在宫中玩儿会。」这话倒是很给太后脸面。 江昭会心一笑,知道他在这,她们都畏手畏脚的,遂点点头,「若有需要,找王玉安排就好。」语毕,随江子羿一道回了长安宫,走时他就在心中盘算,年前江疾与他讲过太后对公叔的心意,按着江疾的话说,如今这个小丫头进宫,又是伊尹的孩子,往后用处可大得很。 为了报仇,何人不可用,何人不可弃。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用了两个梗,美人鱼和表情包的。 希望能博大家一笑。 这周压一压字数,看看下周能不能上榜,然后恢復日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早上起床拥抱太阳 2个;岁月如歌、断更打爆你的头、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岁月如歌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饭后闲谈 叔侄俩向前行了几步, 伊禾定定望着江昭的背影,他们看到他与生俱来的那几分震盪天下的王气,满心皆嘆,他能做这天下之主, 除了血脉, 想必是有几分本事的。 小姑娘想事简单, 只会一味在心中美化合眼之人,却不曾想就这十来岁的黄口小儿, 再有本事,终究有他做不成的事。 忽然, 江昭回头对伊禾笑了满眼, 令她心头涌起一阵暖意,连终日惶惶不安的心也捎带着轻松几分,伊禾埋下头, 掩着笑意, 只见江子羿用手抬着江昭的下巴, 将他拧去向着前方, 令人忍俊不禁。 叔侄二人又向前行了几步,江子羿语重心长的嘱咐道:「行了。」江昭才意犹未尽的随他一道回去。 待叔侄俩走远,之桃才带着伊禾在园中走走看看, 小姑娘初次离家,很是兴奋,二人直逛到夜幕降临才回到高泉宫, 伊束瞧着跟前的伊禾,有怜爱,想与她亲近,却不喜悦, 她原想让伊禾与江昭他们一同听课,但兄长对江氏心存防备,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她便只能另想办法。 伊禾要在宫内长大,却要避开宗室子弟,当真令伊束头疼,她甚至觉得这是兄长给她的惩罚,同时,她也体会到了江子羿面对那兄妹三人时的绝望与无助。 细细算来,入宫将近一年,她除了每日翻看奏摺,旁的事竟连半分主动权也无,好在今日之桃说江子羿对伊禾未有不满,若他不背后使绊子,倒是少了个大麻烦,可一想到江昭与江疾,伊束就又忧心起来。 他们是两颗黑芝麻元宵成精,表面白白糯糯,人畜无害,可一切开,里边儿都黑得掉渣了!最可恨的是,她对这两个小子没有一点办法,她也很清楚,她与江氏众人立场相对,谁对谁错无从决断,更要紧的是,她忽然明白,若想护住父兄,就只能手握实权,从前她想的两头敷衍之策,只能粉饰太平,哄骗自己罢了。 而今伊禾养在高泉宫,她能做的也只有事事留神,不叫他们有亲近的机会,思忖半晌,伊束还是想徵求伊禾的意见,从前她就是少了这样一个能自己选择的机会,否则不会有今日之事,遂问:「你是否有大志向?」 伊禾能明白她的意思,琢磨了约莫一弹指的功夫,她在伊束跟前坐下,点了点头,道了声有。 伊束嘆了口气,心终于沉了下去,将话说开:「原本姑姑只愿你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你既有争心,想为自己谋个前程,那我就尽力为你架桥铺路,如此可好?」她想,伊禾与兄长如出一辙,当真是女儿肖父。 第60页 「好,伊禾谢过姑姑。」小姑娘恭敬行了一礼,不禁想到父亲刚提此事时,她是不愿离开她亲娘的,可她在花楼住着,平日里同窗厌弃她出身低,对她百般刁难讥讽,她若想摆脱,就不得不走,而让她更坚定要为自己谋划前程的是,今日见了江昭,她不知如何形容江昭跃入眼帘之际的心头一紧,只得自顾自的想,也许这是一眼万年。 伊束点点头,这才认真打量起她来,先前看的是皮相,这会看的是神韵,她却没由来的从伊禾身上看到一股韧劲,像极自己,野心勃勃却天真太过,再谈脾性,是像极伊尹的,不甘命运又懂收敛,又想到她娘这么多年不求名分却能收住男人心,可见是聪明又有些本事的。 更深人静,伊束已在侧殿睡下,想了想兄长与伊禾的话,打定了主意遵从侄女的意愿才合了眼沉沉睡去,她只期盼兄长眼下别扰江子羿推行法治,推行科举,其余一切好说,倒不是为着江子羿难对付,而是她想多学习经验,就得看到他能将一件震动全国的政策推行下去,这其中是如何谋划的。 三月初三,春风拂面,天色放晴,北京城一片宁静祥和,江昭刚在长安宫内用过午膳,正翻阅奏摺,就听斜靠在案前的江子羿问道:「你与江疾在打什么主意?」这是他近一月来的最大疑惑,这兄弟俩对伊禾未免太殷勤了些。 这一月来,伊禾虽与他们不在一处学习,可闲暇之余,江疾没少带着她四处闲逛,小玩意儿更是一茬接一茬的送进高泉宫,累得伊束找他谈话,言明江疾此举逾矩,不可再行,表明了她们不欲与宗室子弟交好之心。 江子羿听后只觉扫了面子,为了弄清江疾是否对伊禾有意,也曾观察伊禾到底有何过人之处,最终却觉得这孩子着实不讨人喜欢,聪明懂事是真,可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江疾生性飞扬洒脱,若喜欢这样性子的姑娘,倒真是奇事一桩。 江昭被问得愣住,停下手中笔墨,抿了抿唇,应他:「不过是堂姐口不择言,堂兄唯恐她心里委屈,送些东西叫她别挂在心上罢了。」江昭所言属实,当日江静娴见了伊禾,不满她畏首畏尾的样子,出言奚落,好在江疾及时制止,否则更伤人的话只怕她也能说出口,但他与江疾向伊禾示好,不为此事。 「她说什么?」江子羿不解,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怎会如此看不对眼,况且静娴向来是个假小子,最好与人相处,若说刻意为难,倒不至于,于是觉得此事必有端倪。 江昭听他这样问,只能实话实说:「孩儿与堂兄到时,只听堂姐骂她野丫头,是青楼女子所出,不懂规矩。」江静娴当时虽有意这般骂她,可却并未说出口,这不过是江昭心里的实话。 江子羿皱了皱眉,不知江静娴从哪里听来这些闲话,当真叫人气绝,江昭见状,仍有样学样,从龙椅上起身,指着空气道:「竟敢以下犯上,给我拉下去!掌嘴!」 「都给我拉下去!掌嘴!」 「通通掌嘴!」 听到此处,江子羿忍不住开了口:「你后来可问过她们因何事起的矛盾?」他是不相信,江静娴会这样仗势欺人,她是胡姬所出,应当最能体会这种痛楚。 江昭听他如此询问,心中嘆道公叔没被美人计迷失心智,真是可喜可贺,不禁哑然失笑:「您猜怎么着?」如此小事,还不忘与他卖个关子。 江子羿用手将奏摺往江昭小腿一拍,「实话实说!」江昭往左边一跳,恰好躲开。 「堂兄问伊禾,她说不知堂姐为何对她颇有恶意,旁的一句没说。」这句也是江昭自创,伊禾所言虽有这个意思,却全然不是这样说的,江昭顿了顿,嘴角浮上几分笑意:「而后我问堂姐,她说伊禾抢她东西。公叔说说,她们谁真谁假?」其实江昭心中早有定论,此时询问江子羿不过是为提醒他,这伊禾,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年纪虽小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按着伊束的性子,此事若是静娴失理,她是定要为侄女讨个公道的,而今她不声不响,算是侧面证实了江昭的猜想,江子羿想着,江疾三兄妹年纪虽小,可却是见惯了尔虞我诈的成人战场,哪里会看不穿伊禾如此低级的技俩,遂劝解道:「小姑娘家的事,你与江疾别掺合。」话说分明,他不愿去评判这谁都没理的事。 江昭点点头,道:「公叔,孩儿有一事不明。」他与江疾是聪明人,很是明白自己的职责,对于这样的事当然只是表面关心,只是近来他越发不安,瞧着伊束一心一意处理朝政,他能感受到手中的权力正在一点点流失。 江子羿抬头,见他愁眉苦脸,才察觉到有些不对,「何事不明?」 「为何要对太后放权?」酝酿半晌,他终是鼓起勇气问出了口,在他心里,江子羿应当防备伊束,与他亲近。 江子羿很清楚江昭的意思,若一开始就不对她放权,那十年后也就谈不上收权,等于让她做十年摆设,他摇摇头,将江昭叫到身前,用手轻弹他的额头,为他拆解:「你近来因何恼怒京兆府尹刘锦不为你所用?」 对于刘锦,江昭着实无计可施,「他一心一意效忠伊石。」 「刘锦与伊束有共同之处,你可知是什么?」江子羿见他摇头,又笑道:「若是江疾在这里,一定能回答这个问题。」谁知,他话音未落,就听江昭应道:「他们都效忠将军府。」江昭定定望着江子羿,只等他公布正确答案。 第61页 「说得没错!」江子羿先行肯定了他的说法,接着道:「你想动刘锦,却不能动,与你想动太后,也不能动,并无区别。」刘锦是伊石亲信,若过早动了他,只怕将军府防备,江子羿并未将话讲明,是因为他已看到江昭对此事瞭然于胸,「将权放给太后,是为安抚伊石,我教伊束理政,一为博得她的信任,二为用她敷衍朝臣。」 江子羿这话说得明白,他虽真心实意教伊束理政,却都教的是些皮毛,不得要领,但他也很明白,若真送伊束上道,她或许能成为一个手腕铁血的统治者。 江昭深深作揖,道:「孩儿领教。」这会子他是彻底明白,伊束是江子羿手中迷惑朝臣的迷雾,她表现得越能干,伊石父子越易松懈,他从中能取得的好处越多。 作者有话要说:  慢慢开始政斗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早上起床拥抱太阳、枕西风、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驭虎之才 「好。」江子羿欣慰的点点头, 摸了摸江昭的髮髻,笑道:「等我闲下来,与你堂姐谈谈,即便伊禾失理, 她也不能说那般粗鄙之言戳人痛处。」语毕, 江子羿嘆了口气, 从前也不少有人嘲笑江静娴的血统,她不应如此对待旁人。 江昭见状却是一怔, 「青楼女子所出」那一句,是他与江疾商量后添油加醋的结果,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他们是想藉此事损坏太后在江子羿心中的形象,江静娴对此并不知情,若被江子羿捅出来, 只怕他与江疾会被江静娴追杀到天涯海角。 伴随着太和殿前传来一阵鼓声, 片刻后侍卫们齐声高唿「击鼓谏君」的声音也齐齐传入长安宫中, 江昭听罢, 愣在原地,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据他翻阅国史以来, 上一次击鼓谏君已是三十年前。 江子羿起身,道了一句:「替你收拾刘锦的人来了。」就吩咐王玉去请太后一道升殿听谏,这一次, 她要伊束明白,真正的压力与危机,不是他平日里小打小闹的刻意为难。 正所谓两兽相斗,必有一伤。 他要看看, 这山兽之君与山中饿狼,谁更厉害。 「国君升殿听谏!」 三人到齐时,皇帝行在最前,太后与摄政王一左一右尾随其后,自太和殿正门入殿,待江昭在龙椅上坐定,二人才一併落座,伊束悄悄打量了江子羿,只见他嘴边漾起几分笑意,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瞧得她心里没着没落的,立时怀疑来人是否是他的人,好在她已留了后手。 入殿面圣的是个中年男人,斯文白净,头戴六寸玉冠,一身玄衣,风姿耿耿,伊束不禁嘆道,倒是有几分名士风采。 片刻后这男人拱手行礼:「宋人王嘉,拜见皇上。」 江昭一听这名字,顿时不可置信的望向江子羿,似在向他确认这人是否就是他的舅父,江子羿向他投去一道让他少安毋躁的目光,伊束坐在一旁,见此情景,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下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如是安慰自己,正要开口询问,就听江昭兴高采烈的连声道:「先生免礼!」 伊束坐在龙椅一侧,只觉如坐针毡,可又不想落了下乘,遂皮笑肉不笑的问道:「先生此来,有何策相赠?」伊束已知他为左相之位而来,也就不再询问他为何入朝,免得江昭以为她有心针对。 「听人谏言,不谈奖赏,却先问计策,太后很会做生意嘛。」王嘉嘴角带笑,先是揶揄了她一句,才道他来时,就怕太后不开口,若就在上首坐着,他半分也不能了解她,这一开口,他就知道,这太后还是太稚嫩,不懂人情世故不说,更不懂为自己克化危机。 伊束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刚才应当由江子羿开口,这样王嘉也不能这样快的摸清她的脾性,想到这里又不由得庆幸今日不是大朝会,不然她这几月来辛苦积攒的人品与威信就又消散殆尽了。 此一对答落入一旁的叔侄俩耳中,江子羿没忍住嘆了口气,又盯了伊束好一会儿,只觉她不开窍又缺少自知之明,若后期再无进益,便不足为虑;而江昭却有几分得意,舅父一句话就能令伊束闭嘴,往后他也不必事事指望公叔开口。 二人自顾自想着,又听伊束出言讥讽:「先生倒是生得伶牙俐齿,可若空口谏言,无凭无据,难免有空洞肤浅之疑。」伊束反击一句,只见江子羿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笑而不语望向王嘉。 王嘉见她咄咄相逼,临了要开口了,也不忘揶揄一句:「太后如此急切,王嘉便将方略说与您听。」而后不等伊束作答,就从善如流道:「《商君书》有云,破胜党任,节去言谈,任法而治矣。王嘉敬献之策便以这句话为方略。」 伊束听罢,不禁心头冷笑,破胜党任,你若指着我父兄的鼻子说这话,倒更加直截了当,不过她收敛着气性,没被旁人察觉。 此话正中江昭下怀,他正愁找不着藉口斩断伊石的臂膀,若破胜党任可行,届时他不仅轻松许多,还能藉此空白期培养自己的亲信。 江子羿与王嘉会心一笑,「先生请讲,愿闻其详。」 「先帝在位七年,推行法治,平定内乱,操练新军,重惩世族,这是众人皆知的,并且颇有成效。而今新君即位,其第一国策仍是推行法治,其二重庙堂之文,黜山野之武,虽未见得成效,却已与天下大势相合。」王嘉先行肯定了中北如今推行的政策,而后才道:「王嘉启程赴中北前,曾在家中查阅典籍与中北国史,知中北有止杀戮,合天下之大志,胸有长策,献与国君。」 第62页 话音未落,众人的心都悬到喉咙,形成一种微妙的气氛,三人齐齐望向王嘉,只等他接着说下去。 「对内有三项提议,其一是肃清世族,防止结党营私;其二应科举制改革官职,裁撤冗官;其三是继续操练步骑新兵,休养生息。」 江子羿听罢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十分贊成这三项提议,伊束却不那么乐观,这三项提议都与父兄息息相关,第一策倒不会大伤将军府元气,只是这二三策着实令人伤脑筋,若改革官职,父亲在军中的亲信不必说,定然是能裁多少裁多少,再是操练步骑,只怕又要从父亲麾下大军选拔精壮青年,而伊束知道,父亲从戎几十年,精通的是车战,若手中只剩下一帮老弱病残,这与架空又有什么区别?不由得嘆上一句这王嘉可真不是什么好货色,公然借一国公器排除异己。 伊束轻嘆了口气,王嘉见状,正欲开口,就见内侍捧着几份奏摺进入殿中,对上首三人行礼后径直向太后行去,江昭方才已听得神游天外,此时对殿中并不上心,江子羿见状却是怔在那里,犹坠五里雾中,片刻后才恢復如常。 王嘉见伊束神情淡然,对那内侍问道:「可是今日刚呈上的摺子?」 「是。」内侍说完,已是冷汗直流。 好个太后,想给我下马威,王嘉想着,敏锐捕捉到方才江子羿眸中一闪而过的不悦与厌烦,也不开口,只是微微颔首,以示敬意。 伊束见他已然领会自己的意思,也不再说什么,转而叫他继续将他的方略讲下去,王嘉意会,接着侃侃而谈:「对外则只有两策,其一安抚九黎,王道不行,便行兵道;其二远交近攻。」九黎不止是中北的心病,更是中山国与宋国的心病,是个遗臭万年的存在,若能借中北之力安抚九黎,宋国也可趁着空当练兵,届时必定轻松许多。 听到这时,江子羿才开了口:「九黎去年才与中北一场大战,晋江王元气大伤,今日暂且不谈此事,反倒是远交近攻,本公子很有兴趣。」江子羿哪里不明白王嘉入中北只为父亲与妹妹復仇,在他心中,宋国安危永远高于中北,他才不愿中北做这冤大头耗费钱财去替他收服九黎。 听这语气,王嘉已对安抚九黎这一提议的结局瞭然于胸,不由得嘆道,江子羿果真是不好煳弄的,「所谓远交近攻,我设想以二十年为期,一年内以现有车骑扫平巴蜀二国,三年内操练十万步骑新军,五年间与南楚,东齐,宋国达成联盟,再用五年平定中山国并北边蒙古各部,而后十年,才可图谋合天下之大计。」 伊束听罢,只觉不得其中要领,中北积贫积弱,边陲小国尚不愿与之邦交,更遑论东,南两个正在争霸的大国,其中最可行的可算宋国,虽然富庶,领地却小,从不参与战乱,也不依附任何一个国家,要与其交好,想必宋君不会拒绝。 想到此处,伊束不禁一声嘆息。 与伊束不同的是,王嘉此国策深得江子羿青眼,他从心底赞赏王嘉谋划出的中北合天下的大气魄,自兄长薨逝后,他已许久没与人讨论如此宏大的计划了,没由来的竟从心底升起一股原始的冲动,可当血液沸腾片刻冷静下来,他细细揣摩之后,总觉得其中许多策划不能落到实处,毕竟,他曾堪踏过中北每一寸土地,他很是明白,怎样的政策才能在这片土地上推行。 江子羿打开了话匣子,全然不顾身旁二人就与王嘉你来我往的将话说开来,若不是太和殿中不许饮酒,他今日是定要与王嘉一醉方休的,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江子羿今日算是能体会其中真意了。 二人话题宽泛,感慨颇多,却又终究绕不开国策这一中心,说得废寝忘食,不知不觉就已日暮西垂,广场上迴荡着内侍高唱清空甬-道上匙的声音。 江子羿向王嘉慷慨作揖,道了句:「谢先生教我!」王嘉酣畅大笑,伊束这时才从太虚中回过神来,无精打采的客套了一句:「今日已晚,二位慢谈,本后先行一步。」伊束听了许久,始终插不上话,没由来的就有些焦灼,哈欠连天失礼不说,索性回宫自个儿琢磨对策。 而江子羿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伊束还未走出大殿,就一阵胆寒,从前听江子羿提起王嘉时,只觉得是个能钳制御史大夫的好人选,却不曾想,他所提出的桩桩件件,皆针对上将军府,并且令人无法驳回,如今她要维护家族利益,就只能找到她与江子羿共同的利益纽带,才有可能说服于他。 作者有话要说:  伊束的政治潜力开始被挖掘出来,成长的比较慢主要就是需要长时间的耳濡目染才能想清楚应该怎么做。 开窍之后进步会快一些,江子羿也会越来越正视她的感情。 小剧场: 伊束:今天我的小本本上要记上哪些小可爱的名字呢,写个评论让我康康qaq ☆、利益纽带 晚膳时分, 江子羿叔侄俩邀请王嘉在平阳封宫一同用膳,江昭跪坐在子羿身侧,仔细打量对桌的王嘉,没由来的就想与他亲近, 或许这是血亲间的天性, 他能感受到王嘉注视他时, 满眼爱意,像极他的父亲与公叔。 宫人上前斟酒, 二人举杯一口饮尽,江子羿这才轻拍江昭的肩膀对他道:「这是舅舅。」他的语气像是在说「这是你的后盾。」令江昭无比心安。 第63页 王嘉知道他如今一定满心疑惑与好奇, 也不避着规矩, 就那样定定的回望他,二人神交半晌,他才抬手将江昭招到自己身侧, 仿佛他不是一国之君, 只是寻常人家的无知稚子, 王嘉记得他曾抱过江昭, 遂笑问道:「不记得舅舅了?」带着几分清朗的笑意。 江昭起身行至他身旁,又打量片刻,才笑意盈盈的唤了声:「舅舅!」王嘉见状, 喜笑颜开,从桌上夹了块炙烤的羊肉餵给江昭,不禁嘆道:「昭儿一眨眼就长大了!」此时语气神态, 与朝堂谏言之时全然不同,少了锐气,添了爱意,而后喜悦又有些手足无措的让江昭在他身旁坐下, 又忍不住低头浅笑,才与江子羿继续交谈今日未完之事。 烛火照壁,人影映入墙上,江昭跪坐在一旁,隐没在昏暗的光影中,静静倾听他们谈天论地,只觉这偌大的宫室终于添了几分家的温情。 此刻高泉宫中却是昏灯暗室,大殿中只立着一炳一人多高的烛树,闪烁着数十朵跳跃的烛光,为这殿中徒增刻板的生气。 伊束端坐了一个午后,此刻卸下钗环,换上便服,终于将身子与精神放松下来,她坐在半人高的铜镜前,望着镜中昏暗分明的影像,没由来的嘆了口气,王嘉一来,令她惶惶不安,不知往后父兄与自己在朝堂该当如何自处?她一时想不明白其中的利益勾连,遂坐在软榻上回想今日会谈内容,以求能静下心来想出可行的对策。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是自古就有的道理,伊束很明白,江子羿与王嘉的一拍即合为的是联手克制将军府,这是他们共同的意愿,而聪明如江子羿,断然不会为了王嘉的提议就令中北耗费人力物力去特意打压九黎,眼下九黎对中北并不构成威胁,瞧着晋阳,怀柔政策用得也深得人心,而今日他在殿上及时喊停的举动也充分说明了他多半要将此议驳回。 伊束想着,眼下这是她与江子羿唯一的共同意愿,得好好利用起来。 自古来,勛贵世族之间都是有利益勾连的,伊氏虽算不得老贵族,但如今势头大好,正逐步在贵族之中扎稳根基,饶是江子羿这从不结党的上位者,也存了忌惮之心,是以自己身居太后之位,若要为家族谋求更大的利益,必要时候就得放弃眼下的蝇头小利,若她要与江子羿联手,就更得拿出能令他心动的诚意。 想到这里,伊束好似茅塞顿开,可江子羿到底需要她献出什么,她还未想明白。 约莫一弹指的功夫,伊束脑中记起她年幼时与兄长玩的栋樑拆,只觉他们三人现在就如栋樑拆一般,江子羿立于三人之中,她与王嘉是依附着江子羿才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这不是一个好局面,若等到江子羿培养出一个可与父亲匹敌的将才,不论是江疾还是景灏,到那时,即便他不顾及外力要拆掉将军府,旁人是不能说半句不是的,以她现在的能力,无法护住父兄不说,更可能将自己也折进去。 而今日王嘉所提操练步骑新军,是摆在将军府跟前最为棘手的问题,眼下列国正在逐步退出车战,往后能沙场驰骋的,註定是而今列国逐步推行的步骑新军。 伊束能看到,往后不论何人执掌新军,将军府都会因此逐渐退出攻伐战场,成为一座偌大的空壳。 栋樑拆于民间而言,只是寻常的积木游戏,以供闲时消遣,而于世族勛贵手中,则是一种残酷的游戏,是一种血腥的博弈,其内涵与过河拆桥十分相似但表现方式却要含蓄许多,要做到将其中栋樑拆除而积木不会轰然倒塌,是一件十分为难的事情,须得慢工细活,试验多次才能成功。 从现实来看,江子羿则深谙栋樑拆之道,他虽为人臣,却有为君者的气度,自伊束与他朝堂相见,就深切的感受到,他在一步步建立以江昭为核心的权力体制。 而他本人,虽斡旋于权力中心,却对权力收放自如,态度并不明朗,令伊束一时拿不准他是否是有别的心思,眼下伊束唯一能确定的只有江昭对权力的渴望,这或许能成为她打破局面的突破口。 古人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句话对江子羿而言是极不适用的,于如今的中北而言,江子羿是其中栋樑,伊束不谙拆除之道,无从下手将其拆除而维持原状,便只能想法子,如何才能取而代之,让自己成为其中栋樑。 不知不觉,伊束已用木筷在梳妆檯上搭起一座栋樑拆,数十根木筷簇拥着其中栋樑,才能使其不倒,她专心致志的打量其中结构,而后蹲下身子与妆檯齐平才伸出手,小心翼翼将其中栋樑抽出,木筷应声倒塌,如此试验数十次,皆以失败收场,她终于长嘆一口气,知道此时不可心焦气燥,更知道夺权之路漫长,须得潜伏,学习,厚积薄发才能成事。 第二日朝会过后,江子羿独留伊尹在御书房中聆诏,他很是明白伊尹是个可用之才,今日吩咐他下去写下对王嘉所进献计策的看法与建议,一来试探他到底能否胜任左相之职,二来想知道他对国家到底有几分忠诚。 伊束在一旁听着,知道他有意为难兄长,却是无计可施,只觉自己真是个人间废物,每日都在诠释到底什么是德不配位。 好在伊尹见惯风雨,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他怎会看不出江子羿的试探之心,遂领命出宫,要在奏摺上表现出才干却让其摸不到底,他是很有信心做到的。 第64页 伊尹行至殿门,恰好遇上刚从长安宫出来的江昭与王嘉,真假舅父在此相见,江昭倒颇有几分兴奋,想看他们如何过招,毕竟他们三人之间横亘着家仇,这是无解的。 当年伊尹初出茅庐就一夕之间将王丞相府在京中连根拔起,这手段何等高明! 王氏被他胁迫,举家回到母国,却因效忠过中北而不得国君重用,王嘉在宋磋磨将近十年,对伊尹早已恨之入骨,若不是他,王嘉当年留在中北,早已位极人臣,或能与江子羿比肩,名扬天下。 他当年失去了最能施展抱负的机会,而今归来,已无施展之心,只为復仇。 伊尹上前对江昭拱手行礼:「微臣见过皇上。」而后抬头,打量了几眼王嘉,只觉十年未见,他与当初并无几分不同,仍然那般斯文高洁,一副高岭之花睥睨天下的模样,真真叫人心头不悦啊!「见过国舅。」伊尹毫不留情的嘲讽他。 王嘉并不恼,听他这样「招唿」自己,倒是明白了伊束昨日所作所为皆是学他,遂应他一声:「将军别来无恙。」带着几分春风般的笑意。 「本将对公子也甚是想念。」伊尹礼尚往来。 空气中瀰漫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江昭饶有兴致的注视着二人的神情,半分瞧不出他们在打什么机锋,他从前知道高手过招,谁先开口,就已落了下乘,但这情况,在伊尹身上还未显现。 二人好似相逢一笑泯恩仇,竟不再开口,而是齐齐向江昭告退后就执手相视一笑向宫外行去,只听得伊尹开口:「听闻公子在母国官至太庙令,真是光宗耀祖!」这不遮不掩的讽刺,十分刺耳。 王嘉对此事最是耿耿于怀,他自诩是一介名士,却被宋君发配去太庙烧香,这个中听不中用的职位,是极为侮辱他的,但念着江昭在此,他只是朗声笑道:「将军说得不错,做太庙令不仅光宗耀祖,更是清闲,将军整日忙的脚不沾地,有空倒可做太庙令躲个清闲!」话音未落,宫门已经合上,这厢二人倒是心有灵犀的将对方手一撒,各自翻了个白眼,就分道而去。 伊尹向前行了几步,心道就如此这般按耐不住要整治我么?我偏不遂你意。王嘉立在原地,眼中满是肃杀之意,狠厉的盯着伊尹逐渐消失在夕阳余晖中的背影,一人一影,茕茕孑立。 良久,伊尹察觉到身后杀机四伏,他何尝不知王嘉对他的恨意,却是忍住不再回头,径直打马回府。 晚间江昭去向伊束请安时特意将今日见闻当作笑话一般讲与她听,伊束明知他在示威,却只能赔笑,想到他所说的情景,只觉得王嘉是有备而来,决计不好对付,又在心里细细揣摩了兄长与他的竞争关系,不知兄长往后会如何应对,她帮不上忙,只能独自嘆气。 江昭见状,知她无计可施,也就心满意得的告退回宫了,伊束食不知味的用完晚膳,就又挑灯夜读,不知为何却迟迟静不下心,想到今日江子羿吩咐兄长做的事,她也有些跃跃欲试,想知道自己对于这一提议到底吃透了几分,遂拿出白纸一张,奋笔疾书起来。 ☆、伊尹上书 王嘉的提议无疑是宏大而可行的, 可仅仅二十年光阴,以中北如今的国力究竟能做到其中几分尚且存疑,江子羿今日叫伊尹写下谏言就是为了证实王嘉此计不大可行,可当伊尹领命出殿后, 他竟然自私的希望自己昨日的判断是错误的, 他打心底里愿意推行这样的政策, 若能一举成功,他便能在中北的国史上流芳百世。 想到这里, 江子羿一向波澜不惊的的心绪再难冷静了。 再说昨日王嘉觐见,按着规矩应当是大朝会, 由众臣一同商讨, 可江子羿一想到人多嘴杂,各人观念大不相同,就打消了那个念头, 转而开小朝会, 一个个的将他心中认为的朝廷栋樑之材诏进宫中, 了解王嘉的计策后单独上书, 他再逐个了解各人看法,最终由他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法子,说服众人。 此举存了三个心思未被众人察觉。 其一是大朝会上人多嘴杂, 王嘉献此强国大计,难免人多嘴杂将此事传往南方诸国,届时打草惊蛇不说, 更引起列国不必要的警觉。 其二是庭前臣工党争严重,大臣之间政见各不相同,官职稍低的就难免受人启发随波逐流,如此来更不易将此计利弊参透, 倒是容易引发争端。 其三是他想通过此事测试朝中各人在此国家分岔路口,谁的目光更加深远,更能尽心竭力为国尽忠。 如今测试伊尹,他倒有些拿捏不准他的心思了。 在王嘉入中北之前,伊尹胸中酝酿许久的强国之计就已形成格局,但是他向来谨小慎微,多谋深思,从不在计划只是「尚未成型」的时候将其公诸于世,是以一直拖延至今,好在王嘉入京献计,有意激起他的好胜之心,在领命后他就点灯熬油的将自己的计策完善出来,否则还不知道要拖到何年何月。 从前他的设想成功因素大部分依附于军队与民心,他看中中北人生来勇勐好战,当初动念扶植江沛,也是如此。 一来是江沛硬骨,不为万事折腰,若他继位,定然将强国重心放于军队,做到有战必打,绝不会在山海关内龟缩不出;二来是重武轻文,家族在谋求更大利益的同时,凭着父亲的将才,不易招致当权者厌弃。 以伊尹所处的位置与家族发迹史来看,他更渴望江沛为君能为伊氏带来的好处与荣光,按他的计划去做,中北图小霸并无难处,若要图天下,则需从长计议,如今王嘉献计,才令他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明白自己错在何处,并且很快就纠正了过来。 第65页 伊尹回到家中,十分庆幸江子羿的私下召见为他免去了大朝会上与众人当面相争的诸多顾忌,静下心来接连揣摩五日之后,才将自己深彻思索得出的结论誊于纸上。 在这七日之中,宫中众人皆忐忑不安。 兹事体大,其一关乎中北在此分岔路口如何抉择,其二关乎江子羿此生功业能否超群绝伦,是以他实在无法泰然处之。 他曾盼望过自己判断失误,只要能将此计施行下去,即便在此事上落个闭塞,目光短浅的名声,他也愿意,可经过这几日的反覆揣摩确认,他大概已能看见结局。 江疾这几日仍在长安宫中聆政,他能察觉到江子羿表面上虽一如往常的稳健冷静,可许多言行能表明他内心的焦躁不安。 寻常讲课时,江子羿是口若悬河,若非讲尽兴了或是口干舌燥,是断然不会停下的,这几日却是草草了事,就连在他课上发问,答案难求不说,不招致白眼已是他法外开恩了。 随着时间流逝,江子羿越发寝食难安,竟连奏摺也不批阅,转而在书房不断踱步,伺候他的宫人内侍见此状况,一个个都惶惶不安,生怕惹他动怒,连带着江疾江昭整日里坐在宫中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偌大的长安宫竟渐渐陷入一片寂静之中,恍若幽谷。 第八日午后,叔侄三人用完膳又在殿中沉默下来,江昭望着书案上堆积成山的奏摺与江子羿踱来踱去的身影,忍不住一阵嘆息,而后神游太虚。 江疾见此情形,想着这几日听到的风声,顺手拿起一本奏摺,粗略扫了几眼,上面写的是各部官员听闻王嘉献计,认为好高骛远,皆上书反对。 可他那日听江子羿讲后,却觉得此计很是可行,只是需要时间将整个中北调转罢了,怎么他都能想明白的事,那些官员反倒想不明白了,真是奇事一桩。 江疾腹诽着,接连又翻几本奏摺,内容不尽相同,让他不由得想起爷爷口中那个政治清明,上下一心的中北,真令人神往啊! 「昭弟,你想什么呢?」江疾望天一阵,终是受不了这幽谷一般的宫室,开口打破了这片寂静,江子羿闻声回头,只见江疾用手捏着江昭的下巴,静静凝望着他。 江子羿终于从连日的焦躁中脱身,一眼望去,他仿佛回到孩提时代。 那年风生竹院,花遇和风,他与几位兄长在睿王府后院中观看江沛与伊尹角斗,江岐被阁楼上清新温婉的王秋予迷了眼,江言心中好奇,从他身后用手捏了把他的下巴,笑问一句:「岐弟,你想什么呢?」 倏忽间已过近二十载,此时此刻,他们的孩子,做着与他们相同的事,说着相同的话,令江子羿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他立在长安宫中,望向睿王府的方向,忆及二位兄长生平,只觉他们竟似开到荼靡的芍药一般惨烈,盛极而逝,毫无预兆的向着毁灭出发,不怨时光薄情,也不留恋世间,可谓向死而生。 江子羿负手向殿外行去,几日之间,殿前的树上竟已结上一层蛛网,让他不禁嘆道,恍若隔世也不过如此。 「回禀公子,上将军府呈来伊尹上书。」 内侍捧着一本奏摺行至江子羿身前,「来了?」他有些诧异,正是日入时分,伊尹提前两日上书,想来从前着实轻视他了。 江子羿接过奏摺,只觉重如千斤,他又忐忑不安起来,伊尹毕竟从军,虽也做过文职,可生活环境却能决定人的见识,临门一脚了,江子羿却有些不敢看——他害怕看到奏摺中的内容与他想的大相迳庭。 江子羿在书案旁坐下翻看奏摺,江疾一阵兴奋的凑上前去,他倒是很想知道这伊尹是否浪得虚名。 映入眼中的是通篇端方的小楷,一撇一捺,笔精墨妙,透露杀伐决断之气: 吾启公子:国舅方略,倚重文治,破除党争、军争,看似近谋,实则远图。远图者,须脚踏实地,以当下国力为根基。 中北军争歷经百年,根深蒂固,一朝破除,恐生内乱。而今新军尚未扩充筹备,以十万车战老兵欲吞列国步骑新军,难哉!中北虽有气候,不肯折腰,然对抗九黎尚且艰难,何能吞併列国? 以吾推算,欲吞吐天下,须得攘外安内,再添四十万步骑新军方能言胜。而扩充军力,筹备训练,广寻将领,非五年不能完成。另则,中北盐铁粮大部皆仰赖晋阳,以晋阳一隅养数十万大军长期征战之资,终有不妥。 故此,国舅此计,实为远图,不思近谋。依此计策,中北强国,可作三期,徐徐图之。 十年预期,十年动期。 五年之内,于文,实行科举,裁撤冗官,重编官制,以求列国士人入北;于武,送还老兵,扩充新军,整军经武,安抚九黎。韬光养晦,五年之后,暗拓国土,充实国力。此为预期方略。 十年以后,倾巢而出,远交近攻,远图可成。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愿公子三思而行。 伊尹谨上,咸元二年三月十一。 江子羿看完,只觉意犹未尽,伊尹在奏摺中的遣词造句可谓费尽心思,既不称臣,又突显自身才干,再则小心眼的揶揄王嘉,可却让江子羿好没脾气,对他发不起火来。 江疾一道看完,还未想好如何评价这份奏摺,就已挑眉一笑,对江子羿道:「伊尹手活儿真不错!」是轻佻的赞许。 第66页 啪的一声,江子羿将奏摺合上,白了江疾一眼,继而一动不动的反覆琢磨,只觉得伊尹真是如今中北可用的肱骨之臣,竟能如此谋划全局,在王嘉的基础上引申出一套兴国方略,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江子羿很明白他如今需要的并不是随波逐流的盲目唿应,在此图谋天下的长远谋划之中,他更渴望听到不一样的声音,不一定要是高屋建瓴的豪言壮语,只要能佐证或纠正他的想法,他都会听。 原本他盼望着前几日判断失误,可今日伊尹的奏摺又让他明白过来,他很冷静。 江疾被剜了一眼,索性闭嘴了,可他心里总想着要给伊尹找茬,于是沉默半晌,抽出笔筒中三只狼毫,依次摆放在桌上,在心中分析起来。 在伊尹奏摺的基础上,他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不知是否可行。 「公叔,我有话说。」江疾见江子羿迟迟不诏伊尹进宫会谈,不如他抢个先机罢! 作者有话要说:  伊尹拖延症,江子羿老谋深算,王嘉治病。 持续头秃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8834904 2个;3779960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锋芒毕露 江子羿听罢, 有些疑惑的回头哦了一声,继而对江疾道:「说来听听。」他倒是很好奇,这小子有了什么见解。 江疾拉过江子羿在江昭身旁坐下,先行开口问:「公叔自七年前游歷归国后, 可曾有意了解列国近况?」兵家有云, 知己知彼, 百战百胜,不论攻伐或是政事, 这话,都非常实用。 「鲜少。」江子羿摇头, 他一时未明白过来, 这强国大计,与列国近况有何干系,可他有感觉, 江疾这话, 能为他提供新的思路。 江疾见他似懂非懂, 索性直说了:「祖爷爷在位时, 中北无论国土面积或是国力,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三大国,可后来却因连年征战浪费人力物力, 中北因此式微,而割地赔款导致如今中北只能封闭于山海关内。」 江疾所言,确是事实, 中北穷兵黩武,走了几十年的下坡路,才造成这个积贫积弱,内忧外患的局面。 江子羿见他提起旧事, 不怒反喜,更对他又满意几分,只觉得江疾小小年纪,不盲目自信,又懂得反思与进取,是很难得的品质。 江疾饮了口茶,接着道:「再说民风,中北人生来暴烈狭隘,崇尚武力,自信能遗世独立,才有了如今隔绝于列国之外的局面。」江子羿应声点头,他对民风的总结,比伊尹更准确一些,如此看来,这小子确实细心。 「坐井观天的故事,我们都曾听过,中北从前就如那井底之蛙,被太平假象遮昏了眼,若要谋求强国之策,须得先了解各国近况,从中吸取经验,再行深彻变法。」江疾说完,抬眼瞧了瞧江子羿,见他灵光一现的样子,就知道自己说的没错。 江子羿扪心自问,这些年来他一心扑在内政,已然与南方诸国脱节,他甚至有些闭塞,不知道如今列国是个什么情形,于是对江疾言明:「近日来我为此计忧心,你也看在眼里,我虽明白中北国力尚弱,不能图一时之快,却仍赞赏王嘉此计,长中北志气。如此说,你可明白了?」这话倒有些意思,叫人拿捏不准他是否真心认为此计可行,他的态度,目前是摇摆不定的。 「公叔冷静持重,当为我辈楷模。」江疾明白他的意思,此事关乎他毕生功业,名头虽响,却难实施,他前几日惶惶不安不过是在怀疑自己的判断,并不是一时脑热认为非做不可,而自己现在能做的,是为他提供一些新的思路。 「同尘,伊尹上书你亦同阅,言辞犀利,入木三分,虽令人热血沸腾,可其中待商榷之处尚多,想必你也清楚。」江子羿又向他抛出一个问题,等着他解答,若此事他能有些自己的见地,那往后他再理政事,也就算不得难了。 聪明如江疾,不会听不出他弦外之音,顿了片刻后瞟了一眼不知何时睡熟的江昭,这才开了口:「王嘉此计,势在必行,自然无需多疑。可摆在中北眼前的,仍有三条客观因素,不容忽视。」江疾先行肯定了王嘉方略可行,而后引出实行此计的困难,让江子羿忍不住发问:「哪三桩要事?」 江疾用手指着桌上三支木筷,为他一一拆解:「公叔请看,这三支木筷分别是齐楚两强国,中山、大梁两实力不容小觑之国,最后才是九黎各部。今日江疾只谈外因,不议内政。」江疾有信心内政总有一日会重新清明,是以于他而言外因才是此计成功与否的重要因素。 「嗯。」江子羿点头示意,只听江疾娓娓道来:「其一,齐楚两国,其势未衰,虽在争霸,却仍来往密切,志在共谋天下;中山,大梁二国毗邻晋阳,咱们三国唇齿相依,也因如此,齐楚虽有实力,却不敢发兵攻打任何一国,如今中北想独谋大事,其余二国不予克制,倒像是病入膏肓;再谈九黎各部,仰赖地势与矿产,从中牟利不少,可却利慾薰心,并不安分。」 这一席话虽只是三之其一,却仍让江子羿有些说不出话来,不论伊尹或是王嘉,都或多或少的忽略了当世格局,如此一来,当理想与现实相撞,倒显得有些不切实际了。 第67页 听完江疾这其一,江子羿的心好似落到实处,眼中忍不住浮起一阵暖人的笑意,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还有呢?」 「其二,中北国力,伊尹也在奏疏中写明,只稍强于九黎,大致与大梁,中山齐平,不可谓跻身三强之列,若仓促南下,必遭列国联手困于云浮城内。假设中北以一敌二能胜,若敌三?敌五呢?」 江疾接连反问,皆因他曾记得先帝登基,中北一朝推行文治,引列国忌惮,合五国大军来犯,兵陈山海关外,若非江子羿以身犯险游说列国,加以割地破坏列国利益链条,恐怕中北早就没了。 如今有此强国之计,若不谨慎以待,重蹈覆辙也不是全无可能。 听到此处,江子羿下意识皱了皱眉,以他对中北的深入了解,自然掂的出这话中沉甸甸的份量,江疾条理清晰,直切要害,只三言两语就将王嘉此计的缺陷剖析出来,虽然显得片面,可却从两个方面反驳了此计的可行性。 江疾尚未十五,天分极好,今日之见解不过受限与年龄与眼见,江子羿相信,假以时日,他定能胜任治国大任。 「公叔,江疾说得可对?」 江子羿粲然一笑,夸赞道:「半分不错。」话音未落,就听门外内侍高声唱到:「太后驾到!」江疾应声起身,只见伊束已入殿中。 伊束经过这几日的深思熟虑,自认为对此事还是有些见地的,可在方才,她将将行至长安宫外,就听到江疾侃侃而谈,心中没由来的就有些胆怯,她很知道,她是渴望得到江子羿认可的。 江子羿看着趴在书案上熟睡的江昭,在他手边是两沓约莫五六寸高的奏疏,让他不由得嘆一句这孩子真是命苦,小小年纪就整日陷于政事之中,半分可供自己调配的时间也没有,只能忙里偷闲的休息片刻。 「见过太后。」江疾提步至伊束跟前行礼,听伊束抬手道了句起后,就回身对江子羿道:「公叔,孩儿告退。」而后向后退行三步,才转身离去。 伊束见他退去,没由来的就有几分不悦,只觉他防备自己,竟到了一句话也不肯多说的地步,不禁腹诽道,好一个天资聪颖的小内侯,我倒要看看,你能避着我到几时。 伊束对江疾并无恶意,只是她不知道,不知何时起,她已把江疾当做值得尊重的对手。 江子羿未等伊束髮作,就起身将她引进侧殿坐下,而后才问:「太后此来,所为何事?」他有些想不明白,不过是话赶话说完了,江疾退去用膳,怎么就值得她板着一张脸。 伊束见他似乎察觉了自己的情绪,坐下后撇了撇嘴,索性将话说开,「江疾见了本后转头就走,可是对本后有何不满?」她原本想先揶揄一句,想了想,还是作罢。 「他敢!」江子羿朗声笑到:「太后多虑!」方才江疾还未说出他的其三,见伊束来就匆忙退去,只怕是他也不知道这第三是什么,生怕丢人,所以退了罢。 江子羿如是想着,又解释道:「不过是到时辰用膳了。」 伊束虽不信这一套说辞,却是不做纠缠了,转而将自己的手书拿出来,递到江子羿眼前,问道:「公子可否替我看看?」 「这是什么?」 「国舅献计,听闻公子让伊尹上书,我也想试试。」伊束说话时小心翼翼,称王嘉为国舅,又叫哥哥本名,倒让江子羿心中微颤,自伊束进宫后,他眼见着这个活泼灵动,随心而动的少女逐渐变得谨言慎行,循规蹈矩,竟对她生出几分心疼。 江子羿与她四目相对,愣住片刻才双手接过她的手书,翻阅半晌,没头没脑的对她道了一句:「伊尹也是国舅。」这算是认可与她是家人。 伊束听罢,不禁发出一阵克制的轻笑,而后伏在案上,一双小鹿眼含着满心欢喜,目不转睛的盯着专心阅读的江子羿,直至他口干舌燥,霞飞两颊,蔓延到耳朵根。 「倒是有些见地。」江子羿被她瞧得心乱如麻,只能借着夸奖她来转移话题,却不知他这欲盖弥彰的模样,倒是更好笑了。 伊束才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他!只等着殿中静的只剩下二人的心跳时,才又听得伊束开口问:「何处有见地?」 江子羿将手书放回案上,指着上面最后一段道:「这里,中北内治难事诸多,其一科举制未见成效,其二人口尚少,不足以扩充新军,其三盐铁粮不足以供给军资,其四......」处处想到军资,难怪那么爱吃。 江子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而后才发觉,她手书中的内容十之八九都与江疾相似,不由得嘆道,原来他俩政见相同,都认为此计应当徐徐图之,不能期盼一朝一夕之间建此大业,可他们二人,又都止步于此,拿不出任何中北如今的攻守方略。 想到此处,他终于冷静下来,可一想到伊束方才目光灼灼的模样,就忍不住心头狂跳,像要破胸而出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戏姗姗来迟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早上起床拥抱太阳 2个;断更打爆你的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各有心事 江子羿见她仍然盯着自己, 就又转移话题一般的对她说到:「太后与江疾想的别无二致,若依太后的意思,此事应当交于谁做?」此话并非全为打岔,他是想趁着这样的氛围探听伊束的想法, 毕竟伊束常不按套路出牌, 他需要时间琢磨应对之法。 第68页 伊束知晓他存了试探的心思, 见他不敢直视自己,就也想着与他打个马虎眼, 不必这么早透露底牌,于是生出捉弄他的心思, 不答反问:「公子为何脸红?」她倒要看看, 江子羿如何应对。 当真如此脸红吗?江子羿想着,竟要恼怒自己,又道, 若非你如此盯着, 我又怎会脸红, 你这人当真是胡搅蛮缠! 如此腹诽一通, 江子羿嘴上却说:「我是累了,连日来寝食难安,万幸今日解开心结, 所以睏倦。」这倒是真的,为着强国大计,他心中憋着一股劲, 怎么也合不上眼,今日听完他们三人的见解,豁然开朗后几日的疲惫倒一齐袭来了。 「胡扯!」伊束仍旧不愿放过他,心里虽已清楚他句句属实, 却一见他这欲哭无泪的模样就恶向胆边生:「方才还在编排我,怎么现在就不敢说话了?」姑娘家捉弄起人来,总是这样不讲道理。 江子羿心中憋闷,却是有口难言,他曾经确是在背后说过伊束生得伶牙俐齿,可这不是事实吗?如何能算编排?于是高声问道:「我两个大男人背后编排你做什么?」倒是有几分坦坦荡荡的样子,实际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若非在背后编排我,江疾为何见我就跑?」伊束一想到江疾方才的模样就心中不悦,不趁机折腾江子羿,总觉得对不住自己。 江子羿被她步步紧逼,丧失了棋逢对手的乐趣不说,反而只觉得头昏脑胀,于是反问:「青天白日的,你倒是说说我编排你个碎妹子做什么?」若传出去他一国公子编排太后,他还要不要做人了?江子羿想着,不动声色白了她一眼。 伊束听她称自己为碎妹子,知道这是江氏祖籍的方言,有特别的意思,竟有几分欣喜,但却是将不讲理贯彻到最后,只听她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冷声道:「你说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江疾让我不痛快,那你江子羿也别想痛快。 伊束向来如此,有仇有怨,立刻发作。 江子羿因连日来不得好眠,此刻难免脑中杂乱,一团浆煳似的,眼皮也直打架,于是不与她再做纠缠,反而从心底生出几分无奈,摇了摇头就起身向内殿行去。 伊束见他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终于消了气,这才转换话头,将方才他抛出来的问题又抛还回去,復问道:「新政推行各职位悬空,不知公子可有心仪之人填补空位?」倒是问的直接,江子羿也听得出她是想知道新政推行是否会启用将军府的人,可他却不能和盘托出。 一来他尚未拿定主意,二来是想吊她胃口,这样她才会每日巴巴的来请教自己。 「这几日一心琢磨王嘉之计,尚未考虑清楚,明日朝会能否力排众议尚且不知,容后再做决定。」江子羿不声不响就搪塞了她,见她情绪低落下来,似在思考,遂对她道:「太后既如此上心,不如一起想罢!」话音未落,江子羿便提步向侧殿中的软榻走去。 伊束此时倒是知情识趣,见他不肯多说,也就不再追问,復坐在案前翻阅奏摺,不再理会旁的事,二人就如此安静下来,长安宫又变成了一片幽谷。 江子羿将将躺下,一想到伊束在此夜读,他的精神就又兴奋起来,眼睛也不动声色的望向伊束的方向,顺着榻边望去,相隔不远处是两座一人多高的青铜烛树,数十朵烛光在灯芯上舞动。 伴着跳跃的火光,江子羿第一次透过那张秀美的侧脸意识到,原来她是这样楚楚动人,引人注目,好似生于崖边倔强而热烈盛放的野百合,令人敬仰,不忍亵渎。 江子羿万分失悔,当初贪图一时安稳,未能阻止江岐,将她敬纳于中宫,束缚于后位,断了她的后路,如今想来,倒是好笑,这正应了她的名,束,束缚之意。 想到此处,江子羿连连苦笑,可值得安慰的是,虽是错事一桩,可若她不入宫中,我怎会有机会与她相识,与她度过这么多日日夜夜。 如此想着,他的心思又沉了下来,连日来点灯熬油,身子早已疲惫不堪,精神却无比亢奋,他很是烦恼,明日还有大朝会,唯恐宫人内侍见他前几日不眠不休,明早不敢将他叫醒。 于是,他起身对不远处的伊束说道:「太后若要在此夜读,子羿有求于你。」这合宫的人,除了伊束,恐怕谁也不敢扰他好眠。 伊束听罢,心中不免有几分好奇,遂起身向他走去,待到他身前,才温声问道:「公子有何事吩咐?」她虽居后位,却是不敢对江子羿太过放肆的。 「吩咐不敢,子羿想着太后在长安宫时常彻夜不眠,我今日着实累了,明日早朝恐怕醒不过来,于是想着请您看着时辰,一早将我叫醒,以免误了朝会。」话音未落,江子羿已知于理不合,他怎能叫太后做这宫人内侍的活计,想要收回,却是晚了。 正等着伊束揶揄自己,却不料伊束哑然失笑,继而爽快的应了下来,反问他:「若叫不醒,该当如何?」她倒不觉得此举有何处不妥。 江子羿庆幸于她并不生气,于是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回榻上,抬头笑道:「到了时辰,你先唤我,若我毫无动静,你便骂我,若骂不还口,你上手就是。」江子羿实在很困,也就不再维持平日里行止端方的模样,能在她面前做回自己,是极好的。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江子羿的右脸窜上一阵痛感,他哪里会想到,伊束现在就动手打她,「你做什么?」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却无半分恼怒。 第69页 只见伊束目瞪口呆,故作懵懂的问:「不是你让我打的吗?」倒不是方才没听懂明早再上手,而是她自除夕夜宴后就一直记得,江沛斥责她时,江子羿从头至尾在一旁浅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老娘都被骂哭了,你还在笑! 每每想到此处,伊束就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是以方才他说叫伊束上手,伊束就毫不犹豫的给了他一耳光,以报当日之仇,只是方才力道未控制好,竟是将他打得有些发懵,半晌才清醒过来。 「你瞧我刚才像睡着吗?」江子羿算是醒悟过来,伊束早憋着一股劲想把他打得哭爹喊娘的,可却是不明白,何时惹恼了她。罢了罢了,姑娘家心思,多猜无益,与她计较那么多做什么?江子羿想着,将身子躺平在软榻上,不一会儿就在满室旖旎中沉沉睡去。 伊束见他并不计较,就已知道往后不必再对他唯唯诺诺。她回到书案旁,不再去探究江子羿是否真的睡着,反而继续翻阅奏摺。 说来好笑,伊束从前认为若是自己学习理政,应当是朽木不可雕也,可如今被激发出来,又时时能察觉进益,她倒是发自内心的感激江子羿。 江子羿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长治二年,宁王回京养病,走时领江子羿到东岳庙上香礼佛,说要为他求朵桃花,江子羿虽不信鬼神,可为着宁王的养育之恩,仍然卸下手中政务,陪他去了。 跪完经下山时,江子羿与一位身姿婀娜的妙龄女子擦身而过,彼时,从她腰间飘下一张藕色花开并蒂的苏绣手帕,绣工自是精妙无比,他躬身捡起,对那女子道:「姑娘,你手帕掉了。」而后转身离去。 拾起手帕那一刻,他竟有几分相信东岳庙求姻缘是很灵验的。 随着时间推移,他早已记不清那女子的容貌,只是今日梦中,那人回身,长着伊束的脸,叫江子羿心脏一阵勐跳,从梦中惊醒。 还未睁眼,他就已感受到有人在拍打他的两颊,而后听得一道清悦的女声传入耳中,带着几分焦急的情绪,「公子醒醒。」随后又是一阵令他脸颊发烫的疾风骤雨般的拍打。 江子羿只道伊束又在用他的脸皮发泄,于是忍无可忍,开口揶揄道:「我若再不醒来,恐怕是要被你活活打死的。」 伊束闻声,停下手中动作,好在江子羿睡着的时候,她已打的心满意得,遂收手笑道:」时辰到了,公子起吧!本后先回高泉宫洗漱一番。」 江子羿听罢起身,不禁腹诽道,打人不知轻重,你还是个女人吗?却不知为何,在无意之间已将这话说了出来,伊束听罢,立刻回身一拳抚摸他的胸膛,随着一声闷响,江子羿吃痛,又倒回塌上。 二人暧昧之举,叫长安宫的下人都大吃一惊,继而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看,皆不动声色的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暧昧期比较长。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7799600、38834904、小熊是凶凶的小跟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一步闲棋 风吹竹疏, 日入云中,昭示着新的一天的到来,江子羿梳洗完毕后与江昭一道出了宫门,高泉宫稍远, 众人只等着伊束姗姗来迟一道主持朝会。 经过前几日的分批预热, 今日宣布此强国大计之时众臣都异口同声应了下来, 倒是没有出现朝堂争辩的局面,伊束坐在一旁, 听兄长与江子羿对话时江子羿有重用之心,也就江心揣回了肚子里, 暂时不再担忧将军府被削权了。 伊尹不知为何, 总想与王嘉一决高下,是以今日见江子羿鲜少与他对话,竟在散朝时忍不住瞥了王嘉一眼, 只觉得他天真可笑, 竟以为江子羿要为他撇去众人, 知人而不用。 看王嘉吃瘪, 伊尹心中十分畅快,可王嘉却对此事不以为然,他很明白, 江子羿是天生的上位者,向来有识人之才,断不可能因何人何事而置人不用, 这违背了他的本性。 再说,如今中北需要的是有才之人,他虽与伊尹,看不对眼, 确是真心实意佩服他的才干,于是就一笑了之了。 伊尹念着妹妹一人在宫中,又与江子羿叔侄俩不相为谋,日子恐怕不太好过,于是忍不住抬头看她,却见她一心一意盯着身侧的江子羿,眼中绽放异样的光芒,俨然一个坠入爱河的少女。 江子羿回头与她眉目传情,一眨眼的功夫又转了回去恢復原状,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这一举动被伊尹尽收眼底,他清楚的知道,江子羿这回算是栽在他妹妹手中。 江子羿被兄妹二人看的有些烦闷,他从未经歷过这样奇异的□□,既不知往后该如何面对伊束,又不知自己到底有何异样,只得散朝后就急忙出宫向他从前的玩伴们寻求帮助。 与江子羿自□□好的只有两三个世家纨绔,四人聚在一起,听他描述如何心动,如何不能自持,都深有感触,明知他是深陷其中而不自知,却仍生了捉弄他的心思,将他带去点将台的摘星楼中寻花问柳,看这从不入世的浊世贵公子有何反应。 中北宗室子弟都有一个毛病,贪图享乐,所以江子羿喜爱音律也是众人皆知的。寻常他在府中最喜乐师演奏雅乐,却因前几年政务繁忙脱不开身而改了这毛病,今日算是沾了他们的光,到了摘星楼中,能听民间小调,他心里很是喜悦。 第70页 入屋为他们演奏的是摘星楼如今当红的清倌,说是千金难求也不为过,不过这楼中却是有不成文的规矩,谁人出价最高,是有资格与她共度春宵的。这清倌生得是小家碧玉,玉指纤纤,盈盈弱质,指下倒有风雷之音,令屋中众人交口称赞。 是夜,四人从摘星楼出,其中一男子问道:「松快半日,此刻你心中是何感受?」他很想知道,公子是动情还是滥情。 江子羿思忖半晌才吶吶的应他:「我心里有些发闷。」 待江子羿回到宫中,又不断回想当日的情景,只觉得一颗心坠入深渊,竟似没着没落的一般,不知今后该何去何从,亦不知该如何面对伊束。 没过几日,伊束却不知从何处听说,江子羿被几个世家纨绔带去摘星楼听曲,那个地界儿,从前她也是去过的,别的不说,那家的清倌雅伎可是一绝,江子羿正值盛年,独自与那清倌在内阁中呆了半日,若说不会发生什么,任谁人也不会相信的。 伊束自顾自的想着,心中没来由的有些发涩,她开始疑惑江子羿对她的态度,分明像是动了心,可又毫无顾忌的跟一帮纨绔子弟去寻花问柳,这正从侧面证实了他心中并不坚定,伊束忽然生出几分不甘,她一定要想出办法整治了江子羿才行。 江子羿自摘星楼回去后就又陷入繁忙的政事之中,眼看着就到了第一次科举的日子,因此,西山书院也在开考前几日举行了盛大的祭祀仪式,只等着御史大夫上任成为书院院长和各地士子入京后,就能举行第一次会试了。 考核当日,为着突显朝廷对于文治的重视,江昭亲临书院主持开考仪式,一应大臣拥着皇帝的马车,浩浩荡荡的进入了长安街,江子羿腰配君子剑,身骑白马,行在队伍的最前头,伊尹为着操练新军,已得重用,于是今日也随圣驾出宫,跟在皇帝车架左侧。 两旁行人你拥我挤,摩肩接踵,皆为一窥天颜,不时从人群中爆出一阵惊唿,也许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先帝盛年病逝,夺嫡的赢家竟是个年方十岁孩子,而后又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他是昭文君啊,于公于私都应是他继位。 车队行至半途,一眉清目秀面若桃花的小姑娘,因太过瘦弱而被挤出人群,一下子摔在江昭的马车前,侍卫上前询问,却见她面如土色,虚弱的几乎直不起身子,于是喝斥道:「还不躲远一些,延误吉时,你有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小姑娘抬头,眸中含泪,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于是乎埋下头,怯怯的退迴路边,江昭从马车中探出头来,见她生的有几分可爱,想来是无心之举,也就不恼了,只是对伊尹叮嘱:「劳烦舅舅送她离开。」 伊尹喏了一声,心中隐隐察觉,这个姑娘往后说不定会有一些用处,遂回头对随从小声吩咐道:「送这个姑娘回家,顺便打探一下她的来路。」 大典完毕,伊尹回到府中便叫来随从询问今日路上的小姑娘是何底细,却不料随从说道:「女孩名叫吴壮壮,家里只有一个母亲王氏并几个老僕人,原是吴地的贵族,父亲因推行新政不利被罢了官,如今举家投奔姨娘。」 伊尹听着,不禁暗笑,那小姑娘生得羸弱,想必是起个贱名好养活罢,瞧这情形,怕是一家没找到这个姨娘,不然何至于流落至此。 还未等他开口,另一个随从又开口接了话:「将军可知,她家姨娘是谁?」 「我如何知道?」这随从倒是奇怪,吞吞吐吐。 那随从又行了个礼,恭敬道,「她家姨娘正是咱家老夫人。」 伊尹心头一惊问道,「那小姑娘的父亲是谁?」他一细想,母亲的娘家确实是吴地贵族,也的确姓吴。 「是老夫人的亲侄儿,从前老夫人在时,老爷帮着他在吴地谋了个肥差,被罢官后,又被人检举,抄了家,自此一蹶不振。一大家子人没了收入,无法维持生计,于是才有了心思来投奔老夫人,可前几日,却被管家严词拒绝,那位少爷自觉没了生路,索性上吊自杀了,留下孤儿寡母在这京中无依无靠。」 随从一口气将这些事说了出来,伊尹脑中也一一回想,他自记事起就常听母亲提起,从前在吴地时与家中兄弟姐妹,关系都是极为亲密的,尤其是那几个同宗同族的堂兄堂姐,若非为了嫁给伊石与家中断了联繫,她应当还是吴地的世家小姐,是以当年堂兄来信,请她为儿子谋个职位,她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 伊尹心念一动,直道真是天助我也,想到此处,竟连万年不变的脸色都带上了几分浅薄的笑意,「你将那吴壮壮全家接来,暂且在府中住下,父亲那边由我去说。」随从领命,转身退去。 一行人来到将军府,只觉到了一片新的天地,比从前吴地的宅子,更好上许多。当天晚上,伊尹就去了她们院中,人口不多,不过五六个丫鬟婆子,吴壮壮倒是知书达理,见伊尹来到院中,立刻就跪在他跟前道:「谢过……大人。」 伊尹伸手将她扶起,「不必多礼,说起来,我们还是一家人。」语气中倒有几分慈爱。而后几人一同进屋,伊尹向他们言明:「母亲许久以前就已去世,不过你们不必担心,我会接济,保你们衣食无忧。」 王氏也是书香世家出来的妇人,她很明白,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伊尹如此不计回报地帮助他们定是有用得着她们母女的地方,于是开门见山问道,「将军可是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夫君已去,她断没有巴着伊府过活的道理。 第71页 伊尹十分喜欢与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也就不再与她绕弯,继而回她:「白天时候我看到壮壮甚是喜欢,我想让她进宫,做我女儿的伴读,不知你可愿意?」 王氏思量半响,问道,「可是去太后宫中?」 伊尹不动声色的点点头,看来此举,她会同意,转而又询问吴壮壮,「你可愿意?」若是她不愿意,他也不会强迫了她。 小姑娘卖力的点点头,她知道,待在宫外,这位叔父可就不一定会再接济他们了,只是不知让她入宫做些什么,可终究是不会太差的,她曾听父亲说过,当今太后是他表妹,可却因为从未见过,无法将此事说出去,想来父亲也会开心,他与太后相认吧。 伊尹看着吴壮壮略微发红的小脸蛋,略作思量,不自觉的笑了起来,「壮壮这个名字未免有些太男孩子气了,可还有其他名字?」 王氏见状,忙答:「回大人,壮壮乃是小女乳名,她自小体弱,我家夫君叫她壮壮,是希望她健康成长,她还有个大名,叫吴忧。」 「吴忧?好名字……」伊尹嘀咕了一声,又道,「你母子二人且休息着,明日我叫府上的裁缝给你们做几件新衣服,过两日我就差人将吴忧送入宫去。」 「谢大人。」王氏母子二人盈盈拜下,伊尹满意的点点头,转身离去,向伊石的书房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对壮壮有执念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37799600、小祥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离京前夕 伊石的书房位于院子的南侧, 採光极好,冬暖夏凉,伊尹进入房中之时,伊石正伏在案上研读兵法, 这几日他都在思考新政推行之事, 只觉是有几分可行, 尤其是操练新军之事,他心中涌出许多想法, 倒不是为怕被分权,而是他领兵已久, 深知车战的弊端, 再者是随着时间流逝,原本与他一道征伐的士兵,都已成为老兵, 这次要从他军中选拔精壮青年, 不免让他心烦意乱。 从前, 江子羿若是用一国公器报私怨削弱兵权, 那是任谁也不能接受的,毕竟有针对之嫌,可如今此举是为操练新军, 为表公正,领军的人是伊尹,他也就没有别的说法了, 否则就会被坊间传为不舍军权的乱臣贼子。 流言杀人,他很是明白。 往后该如何应对江子羿,令他头疼。 伊石抬眼,见伊尹推门上前行了一礼, 才开口问道:「又有何事?」伊尹近来忙进忙出,又不为政事,叫人弄不明白他到底在盘算什么。 伊尹方才就在心中酝酿许久,这会儿要向父亲提起母亲那边的亲戚,倒是叫他有些难以启齿,他很是明白爹娘感情深厚,自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一夜之间衰老许多,若要让她的亲属住在家中,恐怕父亲会更加思念母亲。 沉默半晌,他还是开了口,「父亲,前几日,母亲家中来人投奔,阳叔将他拒之门外,那位表弟竟然觉得走投无路,上吊自杀了。」伊尹先行说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而后等着父亲开口问他。 伊石前几日就已听说此事,可他却不知那位侄儿竟然如此愚笨,于是嗤笑一声,抬眼问道:「与你有何干系?」这伊尹,越发没事找事了。 伊尹听这应答,心中竟然有些胆怯,他捉摸不透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继续往下说:「那位表弟的孩子倒是生得有几分可爱,想必父亲也知道,不久前我已将伊禾送入妹妹宫中,想着这侄女与伊禾年纪相仿,不如将她也送进宫去,她俩好做个伴。」 知子莫若父,伊石听他这般说词,也就大致明白他有别的心思。遂放下手中的兵书,语重心长的嘱咐道:「你已过而立之年,要做什么为父管不了你,只是你要心中有数,如今大局已定,江沛一手交兵,无心政事,你切不可为他再与江子羿阳奉阴违,江子羿能撇去成见重用于你,你应当心怀感激。」 伊石这话倒是真心劝解儿子,自从江子羿修习兵法,私下向他讨教了几次后,他就知道,江子羿作为一个执政者,是几近完美的,他将仇敌与政敌分的很是清楚,于是没了篡位的心思,他想的很明白,若真改朝换代,这中北不知要乱成什么样。 「孩儿知道。」伊尹点点头,正要退出书房,就听伊石说了一句,「你将吴家人送出府去,寻个好地界住下,我不想见到他们。」夫人去后,他连吴字也不想看到。 伊尹顿了一顿,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他知道父亲仍念着母亲,从心里涌出一股暖流。 十日之间,吴壮壮每日被将军府的下人好吃好喝的伺候着,面色也渐渐红润起来,伊尹瞧着她越发的可爱了,每次见她时也都忍不住有几分笑意,看她就如在看着自己的女儿一般。 让他不由得感嘆,血缘真是很奇妙的东西。 王氏早早的就替女儿收拾好了行李,可到了上马车那一刻,她仍然不舍放手,自吴地到京城,那么多的挫折险阻他们一家都经歷过来了,却在今日要将壮壮送进宫去,她忧心往后不知何时再见,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吴壮壮从马车上跃进母亲怀里,母子俩退回房中抱着哭了一场,王氏又叮嘱了不少,才依依不捨的将女儿交给伊尹。 第72页 在入宫的马车上,伊尹低头询问:「你可知你父亲为何自尽?」 吴壮壮听伊尹提起此事,有几分伤情。 她自小就被父亲母亲捧在手中,陡然间父亲没了,她很是不能接受,这些日子好容易调整过来,这时又听伊尹提起,鼻子一酸,毫无预兆的就哭了起来,伊尹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被吓得手忙脚乱,忙不迭用手轻拍她单薄的身子,安抚道:「壮壮乖,叔父告诉你,你父亲被罢官才自尽的……」边说,他还念着,若是我女儿也懂得哭一哭那该多好。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吴壮壮生来是一个小哭包,此时哭得动情,几乎听不进去他在说些什么,只是一味带着哭腔含煳不明的问:「叔父,你说什么?」她不能明白,为何被罢官就要自尽。 伊尹还在说着,此时听壮壮问他,才想到刚才那话白说了,于是在心中捋了捋,又换了个说法:「国中推行新政策,你父亲官居要职,他们为了给新入京城的读书士子腾出空位,于是罢了你父亲的官,如此说来,你可明白?」 伊尹口中的他们便是江子羿与江昭叔侄二人。 也不知吴壮壮是否真不明白,只见她轻轻地点了头,她很记得父亲被罢官之后,每日有多煎熬,于是吸了吸鼻涕,又为自己拭去眼泪,才抽抽搭搭的问伊尹:「叔父,我要怎样才能为我父亲讨回公道?」她生性善良,心中尚未有仇恨这一概念。 「你年纪尚小,不必考虑这些事情,叔父将你送进宫中,你陪着你伊禾姐姐。待你长大了,再为你父亲讨公道不迟。」伊尹性子也是不急,温声细语的劝慰她。 「好!」吴壮壮天真应下,却不知伊尹一心只将她当做一颗棋子。 吴壮壮进宫后没过几日,就到了士子下乡考察国情的日子,待城中士人散去,伊尹与景灏也都回到军中,开始着手选拔新军。 与此同时,国中也在选拔适龄的青壮年入新军操练,而后是王嘉被封左相,成为朝中第二把手,朝野譁然。 一切事情都按部就班之后,江子羿也闲了下来,开始琢磨去晋阳修习兵法。 伊束闻风而动,知道江子羿不日就要动身去晋阳那个偏远之地,心中已经没了前几月的兴奋,她只担心江子羿到了晋阳会不会不习惯。 说起江子羿,中北人尽皆知,这是个顶尊贵的公子。 他父亲江胤是中北第一个世出的名将,因封地在信阳,世人称为信阳君,列国闻名,一生只战败一场;母亲是当今宋国国君嫡亲的妹子,远嫁中北,夫妻俩浓情蜜意,携手赴死,倒将这唯一的儿子给忽略了。 江子羿自失去双亲,就被太祖养在宫中,从前是被当做王子一般教养,可他年幼时顽劣,父亲碧阳君一身好武艺到他这,倒像是无端尽失一般,太祖见此情形,认为他不堪重用,从此不再过多约束他,直到宁王将他接入府中。 他自□□好的几个朋友都是纨绔,手无寸功,若不是江岐登基后内忧外患,临时将他抓来协助理政,到如今,他十有八九也是个走马章台的纨绔公子。 他这短短二十几载,可从来没有过过半日清苦生活,要他去军中歷练,说是要他半条命,也不为过。 于是乎伊束暗中令宫人准备了一些寻常用得着的东西,想着他出发时一併带去晋阳,也不至于太过难熬。 江子羿动身前一晚仍雷打不动的在平阳封宫翻阅兵书,倏忽间半年已过,他仍然对此书不得要领,想来他的确不是领兵打仗的材料。 他正暗自苦恼,就听殿中传来伊束清越的声音:「公子,我来了。」刚入殿中时,伊束仍然先对他行了个礼,道:「见过公子。」倒是十分温驯的意思。 江子羿眼中蓄着盈盈笑意,从前说她不懂规矩,是说错了,今日想着夸她两句,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抬眼对她说,「你来了。」话音未落,旋即抬手,指了指对坐,又道一句:「你坐这里。」 伊束莲步轻移,款款而来,在他对案坐下,又如从前那般静静凝望他,直到他面色泛红才开口问道:「公子当真要去晋阳?」她想,能不能不去吃这个苦,我父亲,也是能教你兵法的,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怎么了?捨不得我走?」江子羿一说完就忍不住笑了,他很不明白,他今日怎会如此轻佻孟浪,登徒浪子一般。 伊束不可自持的低头浅笑,过了半晌才闷着声回他,「若我不愿你走,你就能不走?」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 这话中听得出她想得到的答案,可江子羿却是不遂她愿,转而盈起一阵笑意,应她一句:「那倒不是。」他将伊束的念头消灭的很彻底,人非草木,他也明白伊束很是捨不得他,可说到底,国事才是最重要的,如今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伊束吶吶「哦」了一声,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知道她要怎样才能占据江子羿心中最重要的位置,但她知道,总有一天她能做到。 江子羿见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倒有几分心疼,想为她抚平眉心,叫她别再眉头紧锁,可一想到她的步步紧逼,心底就生出几分捉弄她的心思,于是先温声软语的宽慰道:「无妨,不过半年,一眨眼就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话说,over ☆、路过蜻蜓 第73页 二人沉默一阵, 江子羿见伊束无动于衷,又添一句:「你一人在京更要保持清醒,可别被别人给捉进套子里。」江子羿此举有意为她添几分危机感,只因王嘉一向对她不满, 说不准等他一走, 就要给她设套了, 不过他走时特意嘱咐了江疾看紧伊束,想来不会大问题。 伊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伏在案上努了努嘴,又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 最后一夜, 她只想静静的陪着他,即便不说什么话。 月上芭蕉,殿门外响起此起彼伏的虫鸣, 长安宫中灯火阑珊, 不知不觉, 江子羿已看了两个时辰的兵法, 他将手中的书卷合上又揉了揉眼才看到伊束不知何时已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江子羿轻轻将书放下,用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的打量着伊束,一张白净的面皮, 小巧而挺立的鼻子,睫毛微卷,兴许是殿内闷热, 她的脸颊有些发红,眼皮上略有些黑色的脂粉,看着就像山海经里的西王母,极有气势。 这样一个正值花季的姑娘何苦每日将自己打扮的如此老气, 可细细看她,又觉得怎会有大家闺秀是这副模样的,阳光又英气,不笑时端庄持重,可若一笑,就会眼睛弯弯,宛如弦月,嘴边浮出一对浅浅的酒窝,令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不过一会儿,江子羿也在案上趴下,伊束微闭着眼,嘴角含笑像是能掐出水来似的,江子羿胡思乱想着,前不久在摘星楼上,他仍然无法确定自己的感情,于是他的损友在旁出谋划策:「你若拿捏不准是否喜欢那个姑娘,就亲吻她。」 那时他嗔笑道:「你倒会说!」满是嘲讽之意,可今日,他竟有些想将此举付诸实践了。 江子羿回身望了望殿中的宫人,见不知何时,他们都悄悄退去,这才壮着胆轻声唤她。 「太后……伊束……囡囡......碎妹子......」不论怎样也叫不醒,最后,他只好轻轻地凑去到她身旁,他觉得自己一颗心都化成了水,里面全是甜丝丝的。 于是,他下定决心,要亲一口,就小小的一口,不论是额头或是脸颊,若运气尚可,他还能不被发现,往后在伊束跟前仍然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公子,若运气不好,被她发现,至多也就被暴打一顿。 江子羿正要实践,转念一想又觉得趁人之危,很是不好,犹豫之际,从他心底又冒出一个声音,人活一世,将脸皮看得太重毫无用处。 于是他凑的更近了,一阵轻轻的睡莲香飘进他的鼻腔,他刚下定决心,唿吸却不知从何时起就有些乱了,伊束缓缓睁开了眼,笑意浓重的问他:「公子想做什么?」 江子羿这才反应过来,伊束憋着坏,故意装睡等着他上钩呢,若是从前,他定是要面红耳赤不敢直视她的,可一想着朋友说的话,没由来的竟连脸皮也厚了几分,于是故作轻松的对她道:「你脸上有只蚊子。」丝毫没有说谎的自觉。 甭管多大年纪,多聪明的男人,说起谎来,一样的没谱,这才几月,就有蚊子了?伊束腹诽着,对他挑眉一笑,「怎么的,公子要用嘴给我打蚊子?」 江子羿不禁哑然失笑,低头痴痴的笑起来,知道她嘴上从不饶人,索性自暴自弃,觍着脸带着几分谄媚对她道:「你就当被狗给舔了成不成?」得了,这回彻底做不成高高在上的公子了。 未等伊束作答,江子羿就按耐不住凑了上去,她的嘴唇软软的,像熟透的蜜桃,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尝得江子羿心里甜丝丝的,像化成了一滩糖水似的。 起初伊束不敢相信他竟敢做如此出格之事,一时没反应过来,直瞪着老大的眼,江子羿被瞧得有些心乱,竟抬手蒙住她的眼,更加贪婪的索取,伊束被蒙住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却因为带着对未知的迷茫,反而更加贪恋这样缱绻的温柔。 待他将手放下许久,伊束才回过神来,适应了屋中昏黄的光线,愣在江子羿跟前,只见他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又翻起兵书,伊束心中不悦,直想将他按在桌上狠狠锤上一顿,遂一掌拍在书案上,作势发怒道:「占老娘便宜,就这么完了?」想都别想! 江子羿知她性子要强,必定受不得亲热后的冷待,方才不过有意为之,见她果真上钩,遂放下兵书向她凑近,带着几分狡黠的笑,道:「你要占回来?」 伊束环抱着他,将头埋进他的胸膛,听着一声声紊乱的心跳,半晌才撒娇似的嘟囔了一句:「子羿,我捨不得你。」几乎低不可闻。 「你说什么?」江子羿低下头来与她对视,只觉有些新鲜,又有些不可置信,待他离京,伊束就能坐上把持朝政的第一把交椅,于她而言,这是难得的收服人心的机会,她怎会不舍? 伊束此时已满心扑在与他亲近的心思上,哪里想得到那些弯弯绕绕,遂一字一句又对他说一遍:「我捨不得你。」 江子羿抬手揉揉她的头髮,望着自己腰间挂着的那块帝王绿翡翠,苦笑着没再说话。 第二天一早,天将微明,江子羿出宫的车架就已在宫门前等候,他洗漱完毕,对江疾交代了约莫一刻钟,见他全记在心中,才从平阳封宫动身,刚到宫门,就见伊束领着一群人推两车行李到了车队前。 伊束上前对江子羿俯身做了个福,而后才道:「听闻晋阳清苦,公子想必过不习惯,本后特意备了这些东西,希望公子远在晋阳,也能舒坦一些。」江子羿娇生惯养,她也是听过的,不然不至于半点武功也不会。 第74页 温准提步上前查看,只见伊束为公子准备的都是一些常用的生活用品,分门别类放置的十分清楚,于是上前回话,询问江子羿到底要带些什么? 江子羿思虑再三,最终只让温准带一些小件的包裹,便骑着白马,飞奔出了宫门,伊束注视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忍不住追了上去,江子羿伴着马蹄声听见伊束在后面高声唤道:「促狭鬼,早些回来!」 江子羿顿了顿身子,没有回头,只在心里默默地回了一句:「好。」 伊束回到了宫中,想着左右是睡不着了,不如先看看奏摺,才刚坐下,就又怅然若失起来,看着空荡荡的大殿发呆,这两日为了给江子羿准备行李,时时记挂着,一刻也不敢放下,人一走,反而放松下来,竟是沉沉睡去,梦中似又看见江子羿想要偷偷吻她的样子。 再次醒来已是晌午,「不知道他到哪儿了,有没有出了京城,路上好不好走。」伊束在心中念着,又摇了摇头,「如今不是想他的时候,等这促狭鬼回来的时候,一定要让他刮目相看!」 经过数十日的舟车劳顿,江子羿一行终于到达了晋阳大营,还未走近便听见马蹄声不绝于耳。 辕门的士兵见队伍最前那面黑红的大纛旗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江」字,便在瞭望台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温准翻身下马,上前答道:「俺是温准,这位是我家公子羿,烦请通报晋阳王。」温准原本脑袋就不太灵光,再加上说话有些口音,人虽生得俊俏,却是无人问津。 那个士兵强忍笑意上下打量温准,见他不开口时气度不凡,顿了一顿才说道:「你且等等。」话音未落便转身向中军帐走去。 马上的江子羿见此情况,心中满意,不禁浅笑道:「这平意年纪虽小,领兵却是有两下子的。」至少这士兵不敢欺上瞒下。 中军帐中伊尹听说江子羿已到辕门之外,心中不满,「我这才来了多久,他追来作甚?」旋即转头对身边的平意说道:「走,咱们去看看这公子羿过来是要做些什么。」平意虽掌管一方封地,但因着年纪尚小,寻常对军中年长之人十分有礼,并不端着架子,是以微微颔首,就与伊尹一道出了军帐。 「末将伊尹,参见公子,请恕末将甲冑在身,不能施以全礼。」说着和平意一起,对江子羿抱拳一礼。 「免礼,我此来是向你们学习的。」 伊尹瞥了一眼队伍最后大包小包不少东西,腹诽道,学习?你唬谁呢?嘴上却说:「公子请吧,歇息一会儿就请去看新兵操练。」语毕,欠身让江子羿先去帐中。 江子羿贪凉,在帐中一连喝了几碗晋阳凉茶,这才想起不见景灏,遂开口询问:「景灏人在何处?」腹中还有一句为何不来迎接本公子,没说出口。 平意知他喜听晋阳话,于是开口应他:「景灏去逛该(街)了,说要为他夫人买些晋阳特产寄回京中。」 江子羿听罢,噢了一声就继续饮茶,还未等他歇够,伊尹就带着他到了校场。 虽是新军,但里面仍有不少伊尹的旧部,为使自己的实力不被削弱,伊尹将这些老兵,全都安排成伍长一类的职务,虽有其他将领,但这里依旧是伊尹说了算。 此举效果不错,隐隐增加了将军府的实力。 江子羿哪里懂得这些,只见新军气势如虹,满意的点了点头,对伊尹说道:「将军辛苦。」伊尹志满意得的笑了笑:「托公子的福,末将不敢贪功。」 江子羿在来时就已想好要学习一门武艺,在京中没少听江沛夸赞平意武艺高超,遂对平意道:「子羿素闻小王爷神箭无双,此次来晋阳也想向小王爷学习一番,不知可否?」这话说得客气,原是平意该先向他请安。 「公子折煞平意了!」平意自先帝下葬时就与江子羿交好,知晓他从未习武,不愿在将士面前折了他的面子,于是抬手请他移步:「公子随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初吻交代出去了,继续政斗。 小剧场: 关于帝王绿的梗 江岐:请问你们是漫威吗?消费死者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祥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晋阳一日 二人一同到了士兵稍少的小靶场, 平意生平不喜耍花架子,是以径直走到兵器架前取下一把趁手的弓箭,就为江子羿演示如何射箭,一连五发, 皆中靶心。 只见江子羿拍手称赞, 平意回身, 对他问道:「公子可看清了?」若是没看清楚,他可再演示一遍, 可他也想不明白,射箭罢了, 有什么可夸的, 君子六艺,谁都是要学的。 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中, 江子羿独独不会射术, 曾经学过, 却是无疾而终, 是以心中十分敬佩射术精准之人,此时见平意轻而易举就连中靶心,已然忘了自己不会, 遂连连点头,面上跃出几分兴奋:「我来试试!」 平意将弓箭交到他手中,见他手上并未带护具, 就将自己手上的韘取下,给他戴在右手拇指,用以勾弦,以免他伤了手指, 而后才道:「公子请罢!」语毕,怀抱双臂立于一侧看他如何射箭。 弓着实是张好弓,江子羿未曾习武,废了老大的劲才将弓拉开,正在蓄力瞄准,就不慎将箭射了出去,飞到半途,直直斜扎进土里。 第75页 出师不利,江子羿想着,不知尴尬的向平意讨教,平意又叫他将弓拉开,面向靶子,却心道幸好我方才将你带来这没人的靶场,否则往后你再带兵,怕是有几分不妥。 有了平意相助,江子羿终于把握住力道,没有让箭半途倒下,而是与靶子擦身而过,本着不打击初学者的原则,平意略有稚气的脸上漾出几分笑意,对他道:「公子进步神速。」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平意实在不知如何拍这马屁。 「不老实。」江子羿瞧着他说句谎话就满头大汗的模样,心道是寻常谦逊有礼惯了,做翩翩公子甚好,为一方封主却是气场不足,遂开口教训一句:「看到什么,你说便是,不必瞻前顾后。」他要让平意清楚,他是内侯,要有领地意识,不可过份谦卑。 平意听他如此教训,倒有几分不知所措了,好在反应过来,立刻拱手作揖道了一句:「谢公子指点。」而后退回一旁,深深思忖自己该当如何。 他的父亲走得突然,在此之前,他还未系统的学习过处理军务,好在晋阳全民皆兵,他耳濡目染下来,基础并不差,但他袭爵时,不过十六岁,寻常在军中领兵打仗的长辈陡然间成为他的下属,着实让他不知如何应对,这一年来,他一直在「王」与「后辈」的身份中拿捏不准,生怕伤了将士的心,于是处处谦卑。 伊尹爵位不高,在晋阳也只是外来将领,可平意身为一方封主,却让他鸠占鹊巢掌握了调配军队的权利,而后又是出帐之时,行于伊尹身后,这对平意往后执掌军队,是极为不利的。 江子羿活了二十几载,处处受人尊敬,是以对这些礼节上的细节,很是敏感。 若伊尹比平意先在晋阳新军中立威,往后这晋阳军还听不听他的,都是未知数。 江子羿顿了顿,屏退随行众人,只留下温准守在靶场外,确定四下无人,这才伸手将平意招到身前,先行开口询问:「我若教训你,你服不服气?」平意与他并不同辈,年岁上差的并不多,他不是江氏子弟,开口前若不先行询问,他若想不明白,听不进去,生了悖逆之心,倒是得不偿失。 平意并未想到他会如此询问,见此情形,像是有大事要说,于是应他:「平意不敢。」他倒是很希望江子羿能教一教他,他如今处理起晋阳日常政务,仍然吃力。 「晋阳位于边陲,与九黎,中山摩擦不断,你当如何?」江子羿先行询问他如何应对敌国攻城掠地之事,看他态度,再为他说明道理。 这一问题从平意记事起就困扰着他,好在他的父亲是个极有血性的汉子,一生都在为晋江主权完整而战斗,是以他铿锵有力的回应江子羿:「与敌交战,寸土不让!」 好,江子羿在心中暗自赞许,而后才道:「国家之间,就应斤斤计较,寸土不让。」平意听懂了这话的意思,却不明白他言外之意,于是问道:「恕平意愚钝,不明公子言外之意。」 江子羿轻拍他的肩膀,朗声笑道:「你并不愚钝,是伊尹太过高明。」 话音未落,平意又疑惑起来,此事与伊尹又有什么关系。 「你不明白就对了。」江子羿也不恼他疑惑,虽然他一向认为人人都应如他一般,一点就透,可对于平意这样年纪的后辈,他还是有些耐心的,「先帝入陵时,你的表现,令我印象深刻。」江子羿先行夸他,叫他不必太过不满自己,而后才道:「晋阳七万大军,是你父王的心血,子承父业,你要做个合格的王,这样说,你可明白一些了?」 「公子是说,平意不像一个王?」 虽则伤人,江子羿仍然微微颔首,以示他说得不错,而后见他一副犹坠五里雾中的模样,才又开解:「虎父无犬子,你是年纪尚小,受限与阅歷,所以显得稚嫩,待磨砺一番,可成大器。」 这倒是实话,江沛对平意攻伐之才赞不绝口,可见领兵打仗他并不差,而经过皇帝入陵之事,江子羿也能看到他很有急智,做事条理清晰滴水不漏,是中北的可用之人,于是有心提点他。 见他不得要领,索性将话说明:「一山不容二虎,伊尹在晋阳风头太过,你竟毫无知觉。」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听到此处,平意终于幡然醒悟,明白他说的斤斤计较是何意思,于是点头,对江子羿道:「平意深知连日来因欣赏伊尹领军之能而疏于礼节,竟不知不觉随行于他身后,令将士心有异动,认为伊尹才是他们的主将。」怪不得这几日某些将士已对他的吩咐置若罔闻了。 「你明白了!」江子羿由衷的赞嘆他反应很快,而后又细心询问:「你可知道往后怎么做?」他是不愿给伊尹半分发展实力的机会的。 平意微微颔首,又对他躬身一礼,才道:「平意知道了。」 二人将此事说开后,一道出了靶场,江子羿今日再无旁事,也就闲了下来,在帐中放松神思,舟车劳顿后的疲乏之感一道涌上心头,却因头一次入住军帐,他处处好奇,就又从太师椅中起身,四处观察这帐子是何结构建成,为何如此牢固。 折腾了约莫一个时辰,江子羿才将此结构搞清,復躺回太师椅上用手枕着头,一摇一晃的望着花纹繁复的帐顶,隐约觉得好像在某本古籍上见过,这是草原各部面向苍天的古老图腾,想来是战利品吧。 第76页 而后江子羿神思恍惚了一阵,就想起了远在京城的伊束,也不知她这些日子在做什么,有没有对王嘉生防备之心,有没有时时想到自己。 想到这里,江子羿脑中的伊束又回到他们初见那日,她剑拔弩张的,宛如一只炸毛奶猫,对她道了一句「本宫图谋的是江山稳固,江氏天下太平长安!」江子羿努了努嘴,瞧着伊尹操练新军劳心费神的样子,他竟自嘲的希望,伊束说的是真话才好。 而后,江子羿躺的越发疲累,復起身伏在案上,将毛笔在墨中舔了舔,提笔在宣纸上描了一副伊束的画像,画完提起来瞧了瞧,心道,也不像西王母啊,怎么脑子里净是被她支配的恐惧呢。 恰逢伊尹练兵归来,守着规矩,掐着时辰向江子羿汇报军务,只听得门外温准通传:「大将军拜会公子!」话音未落,江子羿就手忙脚乱的将画像一把塞在兵书下面,还未等他调整过来,伊尹已入帐中,见他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心中有些好奇,于是提步上前,行至书案一旁。 却见江子羿左手按着书案,右手抬起,十分急促的对伊尹喝道:「就在此处!」示意他不许再向前,似有几分恼怒。 伊尹浅笑一声,向后退行两步,方才他并未将画像遮好,露出上头小半张女子的脸来,伊尹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的妹妹,竟径直开口揶揄一句:「公子画工真是精妙。」并未点出他看出画像之人,却让江子羿心里腻味的慌。 江子羿面上略有不悦,可一想到他们兄妹情深,就也不想得罪伊尹,免得回京之后他在伊束跟前编排自己,遂换上一张笑脸,「将军有事请奏。」并不理会他的揶揄,反而将话题又抛还回去。 「都在摺子上了,公子看罢。」伊尹见他不悦,也就不做纠缠,只是将摺子放在桌上,就确行退去,免得他又满心算计自己。 自父亲提点过自己应当对江子羿怀感恩之心后,他就细细想过,若自己能力平庸,他还会这般深明大义的不计前嫌吗?答案应当是否定的。 伊尹很是明白,如今江子羿手中还未有能顶替自己的人手,他能确定,在江疾从政之前,朝中唯江子羿,王嘉和他三足鼎立,他仍能利用江疾成长这几年,为自己谋求好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7799600 2个;小祥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愿者上钩 梅子留酸, 芭蕉分绿,不知不觉,已至六月,随着京中白昼愈来愈长, 各人闲暇之时也就越发多了起来。 接连两月, 每日处理完奏摺, 伊束都雷打不动的倚在御花园长廊的台阶上放空神思,望着园中年纪相仿的三兄妹嬉闹着追逐空中纷纷扬扬的柳絮, 伴着悦耳的童声响过耳畔,伊束常常忆起从前, 眸中不知何时已蒙上一层水雾, 影影绰绰的,竟似瞧见除夕之夜她与江子羿踏雪夜谈的模样。 之桃随行一侧,察觉到她的异样, 知道她念着江子羿, 难免难受, 连忙上前递了块帕子, 就静静的立在一旁等候。 说起帕子,从前伊束一月就要换上一张新花样,可自五年前在东岳庙前, 江子羿拾起那块方帕,伊束就再也没有将它换下,反而更加珍爱。 伊束不知何时已陷入沉思之中, 前几日朝会上王嘉有言曰,中北若要在列国站稳脚跟,在此强国大计推行之际,若有一位盟友撑腰, 万事裨益。 而后伊束从镇北将军林霖的奏摺中,也提取到两点与此举息息相关的情报。 其一是在中北与东齐边境流窜着九黎一个小分支,逐水草而居,去年双方交战之后,稳定了九黎大部,但原本应安定下来的边陲却生更多摩擦。究其原因,有坊间传闻,北齐用大量钱粮武器换购了九黎本土的铁矿,此举无疑增长了部落实力,以至于这一年来,九黎更加狂妄,扰乱中北与南楚边境。 其二是南楚见北齐收购九黎大批铁矿,十分眼红,加以忧心矿产开发,投入生产,恐北齐战车锱重更加精良,为中北与南楚施加压力,两国同盟之时,实力逐渐拉开差距,导致联盟濒临破裂。 在此中北羸弱之际,若能以邦交为主,伐交为辅,拉拢强国成为盟友,而后韬光养晦,逐步提升国力,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当日在朝会时伊束听此提议,立时心意一动,想要一力促成此事,却不料江昭态度坚定,想也不想就将此提议驳回,缘故是江子羿在外修习兵法,若要退行此策,待他回京再议。 王嘉与伊束适时住嘴,庭前臣工一时都觉江昭果断,可堪大用。 此后几日,此事就如被众人遗忘一般,不再提起,伊束却日思夜想,不得要领,只能私下试探江昭口风,却见他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于是更加犹豫,疑惑起来。 夕阳西下,宫门上匙,象徵着白昼结束,步入夜晚。 两队宫人提着泛着拳头大幽微火光的牛皮纸宫灯,拥着江昭与江疾回到长安宫,在等待宫人传菜的间隙,江昭先开了口:「同尘哥哥,前几日舅舅提出与南楚结盟,你有何看法?」笑意纯真,似寻常闲谈。 第77页 自江子羿走后,整日里他与江昭都是吃喝玩乐,一意放松,并未将政事放在心上,是以他不知江昭此时问起此事,到底何意,于是反问:「难道你竟认为此举可行?」他从心底里反对此时邦交,所以听得出他满腹狐疑。 江昭还未做出反应,似乎被他的语气吓傻,江疾以为他支持此事,不由得情绪激动:「与南楚结盟是个圈套。」他先行点破此事不可行,又捏紧拳头在桌上锤了一拳,而后才道:「其缘故有三,其一,中北与南楚夙怨难消,往上数五十年来,不知有多少热血男儿为抵抗南楚大军殒身山海关;其二,如今中北国力尚弱,南楚势利,一向不与弱国同谋;其三,齐楚两国,实力相当,断没有为几座铁矿就翻脸的道理。」 在此三条理由之中,江疾对第一条耿耿于怀,究其原因,他的父亲江言,就是为保卫山海关而丢了性命。 父亲走时,他尚牙牙学语,等到口齿清晰,说话流利,每日巴望着父亲凯旋而归,与他谈话,却只等来一具尸体,以至于这么多年,他仍然无法接受。 这几日他一闲下来想到这些,就琢磨不透王嘉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江昭见他一副劝慰自己的模样,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安抚道:「兄长少安毋躁,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你有没有发现,太后对此举十分动心?」 「那你更应当劝解她。」江疾听罢,并未想到别的层面,只是对他道:「国是你的,切不可交于旁人手中。」意在提醒他王嘉也有异心,不可完全信任。 话到此处,菜已上齐,江昭的乳母李氏见江疾说话直来直去,恐他惹恼少帝,于是上前为二人试菜,提醒道:「食不言。」兄弟二人四目相接,復拿起碗筷,不再说话。 用完膳后,江疾依例退回平阳封宫,正挑灯夜读,脑子里却不断浮现出这几日伊束愁眉苦脸的模样,一开始他只以为伊束是春心萌动,又想公叔了,可方才听了江昭的话,他就知道,伊束是在为结盟之事发愁。 为着王嘉是江昭的亲舅舅,江疾虽知道他心狠,却是不愿将他当做奸恶之人,是以一时不能将此时想到深处,可他转念一想,仍然觉得结盟之事处处蹊跷。 听着江昭的意思,他是十分确定了伊束对此举势在必行,若伊束贸然行动,会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不可预知。江疾想到此处,加以江子羿离京时嘱咐她盯紧伊束,别叫她粗心大意,入人圈套,于是起身,决意去高泉宫拜会太后。 此时伊束刚沐浴完毕,恢復在府中时的小女儿本色,不着粉黛,素面朝天,一头青丝倾泻下来,着一件丝质中衣,正揽镜自照,感嘆于自己的疲态。 听闻内侍通传江疾求见,她记着两月多前江疾见她就逃,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不知他今夜拜会,是为何事。 之桃见她久久不做吩咐,猜测她有意让江疾久等,遂开口道:「太后,夜已深了,不如赶他回去。」横竖只是个小内侯,即便避而不见,他又能有什么说辞?之桃想着,对江疾越发的尖酸刻薄。 伊束思忖半晌,终于开口:「传江疾殿中等候。」她虽不喜江疾,却为着江子羿待他如亲子一般,不愿怠慢于他,何况他向来避着与自己接触,今日深夜拜访,说不准是有事要谈,索性将他传于殿中,免得落个话柄。 想罢,伊束起身披上衣袍,趿拉着鞋向殿外行去。 「见过太后。」江疾抱拳行礼。 伊束抬手道了句起,而后才问:「小内侯深夜拜访,有何贵干?」这是存心揶揄他。 江疾也是个受不得气的性子,见她阴阳怪气,也就不为她一一拆解,转而开门见山道:「今日同尘在长安宫用膳,听闻太后对结盟之事十分上心,想着昭弟年幼,识人不清,难免不受古惑,膳后同尘回宫,思来想去,终觉此举不妥,来望太后三思而行。」语毕,不等伊束作答,就径直离去。 这话看似无迹可寻,可却有意向她透露两个消息。一是江昭对她关注甚密,二是江昭年幼,难免不被王嘉古惑,设下此套。如此提醒,情真意切,只差没将此举不可行大声唿喊出来。 江疾爽利,来去如风,倒叫伊束拿捏不准。 她与江疾都憋着一股劲要将对方给比下去,可谓棋逢对手,都瞧对方十分碍眼。可在此紧要关头,江疾竟然巴巴的来提醒她要三思而行,这令伊束更加疑惑,江疾是否有意为之,目的是让自己错失结盟时机,做不成事。 伊束念着江子羿不在京中,若自己能将此事做成,定然令他刮目相看,加以江疾看似好心的提醒,有此疑虑猜忌加以急于求成,伊束更加坚定了要将此事做成的决心。 第二日朝会,伊束仍然一如往常听大臣论证,却一直走神想着,此举若是有父亲相助,应当更能成事,可转念一想,父亲向来谨慎稳重,只怕不会同意此举,于是就看中了一向以将军府马首是瞻的刘锦为她办事。 伊石见女儿神色有异,恐怕心有异动,有心提醒,却碍于江昭不能在朝会时明说,等到回到府中,他的心里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想,继续按部就班的做好本职。 朝会散去,在太和殿后殿廊下,江昭与王嘉一前一后向长安宫行去,夏日炎炎,清风拂过翠竹,引得竹叶沙沙作响,令人心旷神怡。 第78页 江昭冷不丁的蹦出一句:「同尘哥哥昨日已劝解过她,舅舅说的事,何时能成?」声音稚嫩低沉,却有几分阴郁,叫这随行身后的两队宫人都忍不住打了寒颤。 王嘉用手轻拍他的肩膀,带着盈盈笑意,平静温和的对他道:「刘锦何时入宫,何时成事。」如此大事,可是急不得的,王嘉坚信,伊束急于求成,定会按耐不住主动进入套中。 果不其然,当天下午,刘锦就得令悄悄进了高泉宫,王嘉知道这个消息时,将手中的黑子置于白子边缘,对江昭道:「这一步棋,你可看明白了?」 江昭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刘锦入宫,为伊束密谋邦交之事,定要伊束许以高位,他才会守口如瓶,不将此事告知伊石,如此一来,王嘉只需适时将此事拆穿,他们就能从中牟利。 一来打压伊束在朝中的势头,收一收权,二来料理刘锦,三来试水邦交之事是否有望。 一箭三雕,何乐而不为?所以当王嘉告诉他,有此机会,伊尹不在,能让伊束元气大伤,他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晋阳民风 六月的晋阳已是梅雨绵绵, 接连下了十几日的雨,到处湿湿答答的闷热非常。江子羿早已没了初到晋阳的兴奋好奇,只是整日待在军帐之中翻看那一卷孙子兵法,也再也没有去看新军的训练, 他早已摸清每天也就是那些寻常的科目, 看了几天便觉索然无味, 索性待在帐中翻阅兵书。 至于描摹丹青,那也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动笔, 鬼知道伊尹什么时候又会推门而入。 在这期间,平意倒是来找过江子羿几次, 二人年纪相差不大, 同为公室子弟,骨子里又都是纨绔,没了约束, 得以解放天性, 倒是有不少共同话题。 奈何这军中实在没有好消遣的, 平意先前只想试探他的性子, 到底是不是里外都闷,便只每日拉他去靶场射箭,可江子羿在射艺上实在没有天份, 连日来竟连半分进益也无,弄得平意也大叫无趣。 这日,难得天公作美, 日光破云而出,江子羿手里翻着兵书,高泉宫那道倩影却时不时的在脑中闪现,正欲合捲起身, 出门晒晒太阳,风干一身湿气,就听军帐外响起平意的声音:「公子可在?」隐隐有几分兴奋。 江子羿闻声,立时头皮发麻,将书用力拍在案上,腹诽道,不会又是来抓我去靶场射箭吧?就立马起身去迎,倒是一副笑模样,「小王爷怎么来了?」声音却是 恹恹的,没有活力。 只见平意径直走进军帐,发牢骚道:「热死老子了,今天可总算是太阳了。」因着说的晋阳话,江子羿还未听明白,就见他坐下,拿起书案上的凉茶就往嘴里灌,看的江子羿青筋直跳,有样学样的先发制人:「天气甚好,老子可不去靶场射箭。」原本对射术充满兴趣的他,被平意连日「折磨」下来,早已有了抗拒之心。 平意嗤笑一声,忍不住揶揄道:「整日守着你射箭,还不如去云浮城听姑娘们唱小曲儿。」在京城时他就觉得,江子羿与他是同类,如今确认,情况属实。 「你、你、你……」江子羿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这才发现平意今日并非身着盔甲,而是一身檀色长衫,越发衬得他丰神俊朗。 「不去射箭,还能做什么?「那你来作甚?」江子羿问道。 「带你去云浮城感受这晋阳的风土民情,你去不去?」平意生怕他不去,而后苦口婆心的劝道:「你来晋阳那么久,我也没有好好招待你,军中无趣,整日和一帮糙老爷们待在一起,我怕把你闷死。不如随我去城中逛逛?」语毕,平意见他犹豫,就知此事已成。 话音未落,就从帐外传来一声娇喝,「小王爷要去听曲?」 平意听罢,立时愣在原地,犹如被雷噼中一般,只听他嘀咕一句:「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江子羿正不明所以,帐中便闯进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大的约莫十六七岁,小麦色的肌肤,一身红色劲装,明艷动人,腰间挂着一条皮鞭,英气十足,论相貌一点儿也不输伊束。小的十四五岁,看起来有些瘦弱,一身麻布衣裳,踏着小碎步跟在红衣女子身后,黑黑的脸上,冒着汗珠。 「公子叫我带他去城中游玩。」平意回过神来有些侷促的回道。 江子羿见他面不改色的撒谎功夫,竟有几分佩服。 「那我也去!」女子只顾粘着平意,半分没注意到坐在太师椅中的江子羿。 平意见江子羿仍摸不着头脑,遂指着红衣女子说道,「公子,这是方圆圆,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而后又道「圆圆,这是公子羿。」 话音未落,女子对江子羿一抱拳,不卑不亢:「圆圆见过公子。」身后的丫鬟见状赶紧跪下,口称千岁。江子羿也不在意,只是一声轻笑,「姑娘免礼,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如此彪悍的女子,不输太后呀!」江子羿如是感嘆。 方圆圆听了,眼睛瞪的老大,平意尴尬的笑了笑,「那什么,公子去换衣服吧,我们等你,小月儿你去帮忙。」而后就将圆圆拉到一边。 第79页 就在江子羿换衣服的空档,平意与圆圆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话来,方才被抓了现行虽有些怕她,可现下谈话时眼睛一刻也捨不得从她身上移开,笑意盈盈,满是爱意,令人艷羡。 说起来,这方圆圆家在晋阳也是世家贵族,她的父亲是老晋阳王的生死兄弟,平意与她青梅竹马,两人年纪相仿,一起玩到大的,小时候这位小王爷就没少受她欺负,偏的在老人面前方圆圆十分乖巧,深得晋阳王的喜爱,幼时便为二人定下了婚约。 还没说到哪儿,方圆圆蹭的一下站起,举起马鞭便要抽,吓得平意赶紧往一旁闪,不知自己又何处惹恼了她。 「啪」的一声,马鞭落在月儿身上。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净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这块翡翠,你即便偷了去也不是你的!」原来是这丫鬟方才看到江子羿腰间挂的翡翠成色极好,临时起意想要据为己有。 月儿闻言,立马跪下,磕头如捣蒜,「小姐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饶了我吧。」可她不过是个见识短浅的乡野丫头,哪里知道,这块翡翠,是比许多人都要尊贵的。 「你逃难至此,我见你可怜,收留于你,才一个多月,你竟敢如此!自己回去找管家领罚吧!」方圆圆自觉被她丢了面子,自然怒不可遏的想要收拾了她。 月儿闻言,赶忙退了出去,只是她不知道,做了这种事,多半是要卖与人牙子去做奴隶的。后来她不敢回到方府,便往九黎逃去,后被人牙子捉去卖到九黎,过得极为悽惨,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二人大为脸红,江子羿见翡翠无事,便不在意,只是话头一转,对他二人说:「今日你们可要好好带我逛一逛。」说着便与他二人一起出了军帐,叫上温准,骑马向云浮城走去。 才一进城,这一行人便赢得了城中大部分人的目光,因为平意与方圆圆共乘一骑,但其中有不少小姑娘目光灼灼的盯着江子羿和温准,令他大感头疼。 平意见此情况,对江子羿打趣道:「公子在京城无人问津,在晋阳却受欢迎,真是让人羡慕啊。」方才说完,平意就感到腰间软肉一痛,耳边传来方圆圆阴恻恻的声音,「平意,胆子很肥啊。」若语气能杀人,他此时已是一具尸体了。 温准在一侧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被江子羿听见,他平时对部下极好,时不时都与他们开开玩笑,并不在意尊卑,只是这次温准笑的是平意,江子羿自觉丢了面子,遂眼睛一瞪,怒喝道:「你这瓜球,主子说笑与你有何干系?」温准意识到失态,抓了抓脑袋,说道:「俺、俺没有。」 其实江子羿心里早憋不住了,若不是骂了温准,他也是要笑出来的。 这云浮城百姓,穿着打扮与京中无异,只是其中有几个蛮族,男的身材壮硕,因为天气闷热裸露着上身。女的高挑,身材也比晋阳百姓要健壮不少,有性格豪放的,便直接向江子羿示爱,要跟他回家,这也难怪,江子羿本就皮相优越,瞧着又温文尔雅,这两点,异族男性实在是比不了。 而江子羿只当没听见这些表白,走马观花的策马与平意向晋阳王府行去。 是日晚宴,城中不少世家贵族都闻讯赶来,带了不少礼物,有的没有时间准备礼物的,竟把自家歌姬舞娘带来说是要给江子羿表演助兴,若运气好能被他看中,带入府中做了侍妾,往后何愁没有好处。 可江子羿的心思却不在此处。 晋阳王府灯火通明,丝竹悦耳,欢声笑语,推杯换盏之间,江子羿有了几分醉意,今日是他来晋阳最放松的一天,恍惚之间,他又在想伊束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在想他。 平意见他眼神迷离,朝他举杯,笑道:「公子可有心事?」江子羿身居高位,执掌大权,心事重重也是该的,只是平意能分辨,为政事发愁与为□□发愁的区别。 江子羿不欲将心事讲与他听,遂答:「想着离京有一段日子了,不知道昭儿与同尘怎么样了。」如此说来,他倒在平意跟前做了回慈父状。 平意见他不愿开怀,并不介意,而是展颜一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左相一介名士,太后聪慧,圣上英明,想必京中一切如常,公子不必忧心。」他对京中的状况,不过一知半解,捡好听的说罢了。 话音未落,只听江子羿只是哈哈一笑,并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举杯道:「感谢小王爷款待,子羿不胜感激。」说着便与他各饮一爵。 醉意渐浓,江子羿面色潮红,将将向前行了两步,就有些身形不稳。 平意见状,立刻扶过他的手臂,道:「公子要是乏了,我先安排你去休息。」江子羿朝他摆了摆手,「无妨,无妨,今日早些结束吧,我有事与你商议。」 月明星稀,微风拂过。 送走各家子弟之后,二人站在阁楼之上,望着城中灯火,一阵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7799600、小祥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两头开工 「公子不是有事么, 这是怎么了?」平意首先打破平静,江子羿嘆了一声,「今日我观城中百姓,发现不少九黎之人。」想着怀柔政策刚推行之时, 城中暴-乱严重, 江子羿就忧心忡忡。 第80页 「公子放心, 这些异族我已派人严格审查,不会存在间者, 如今晋阳与九黎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贸然将它们赶出城去并不妥帖, 再说他们大部分人也只是生意人, 晋阳民风剽悍,全民皆兵,多会些三脚猫的功夫, 虽有摩擦, 大多也可自行解决。」平意知道他的心思, 也就有一说一, 并不刻意隐瞒。 见江子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平意接着说道:「往来贸易,为晋阳增加了不少收入, 这一年来,我们招了许多青壮,他们很多人都在城卫与新军之中。」这是最快能扩充新军的法子, 不用白不用。 「这我了解,听探子来报最近中山国与九黎贸易频繁,不知在搞什么勾当,新军训练进度虽是不慢, 但时间久了,我怕生变。」这才是江子羿最忧心的。 平意听他这样一说,脸上也严肃了起来,故作老成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公子放心,只要我晋阳王府还有一人,断不会让九黎前进一步。」 「这我知道,可战事一起,晋阳的百姓又是水深火热。」 又是一阵沉默,平意抿了抿嘴,看向江子羿,「那依公子,现如今该当如何?」他哪里不为晋阳百姓着想,这么多年,晋阳王府的存在,不就是为了一方安宁么。 「来时我查帐目,今年中北各地收成都算不错,多向周边各城百姓买些粮食,招募铁匠,再多打造些防具武器,新军的训练离不开马匹粮草。」这是打造一直强悍的军队必不可少的客观因素。 见平意慢慢记下,江子羿接着道:「这些都要秘密进行,若军费不够,可以向国库支取一些。周边的流民也需安置,免得生乱。」他想趁着脑子清醒,一股脑将心底的打算都说了出来。 平意闻言笑了笑,「你说你不通兵法,可这政务却一点也不含煳,中北有你,实乃大幸,我都记下了。之前我也有所考虑,明天我就差人去办。」两个性情相同的人交流下来,总这般轻松。 「时候不早了你先休息吧,伊尹方才派人传信,要我们明日回去,说是要检查新军的训练,邀我们一起看看。」平意说完便转身出了阁楼。 江子羿感到一丝压抑,抬眼看了看天上明月,耳畔虫鸣阵阵,他深深的唿了口气,望向京城的方向,似是要看穿这黑夜。 京城中,刘锦得太后承诺,事成之后,许以高位,心动不已,从宫中出来就忙不迭调动亲信,为联繫南楚使臣,商讨结盟之事忙进忙出了。 刘锦有此异常之举,早已被一月前回到京城的宁王察觉出来,于是暗中与江沛合谋,查询此事来龙去脉,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伊束身上,江沛性急,本意欲阻止,却被宁王拦了下来。 邦交于中北而言是一次全新的探索,换言之,这个亏早晚都是要吃的,与其让江家人在此事吃亏,不如放宽心,让伊束去摔这个跟头,宗室子弟趁此机会作壁上观,安心摸索其中规矩,成与不成,于国而言,都亏不了什么,受损的,至多是伊束的自尊心罢了。 江沛意会,从此对此事充耳不闻。 那厢王嘉却是先刘锦一步查出了南楚在中北设立的收集情报的商铺,并且将地址悄悄散布出去,只等着刘锦与南楚连上线,此计也就缓缓铺开了。 江昭每日在长安宫中急得几要跳脚,时时腹诽着辱骂刘锦办事效率太低,可他却不知道,邦交之事于弱国而言有多难迈出第一步。 若非此时中北国力羸弱,刘锦可算得是邦交先驱。 南楚商铺位于城中通衢之道的点将台街,只有资歷很深的间者,才能在这商铺林立的十里长街透过一些不起眼的细节,发现这家名为「得月轩」的珠宝店秘而不宣的真实用途。 得月轩的掌柜是南楚瓜州人,已在中北做间者近二十载,对城中达官贵人都十分了解,是以刘锦前几日在店门前徘徊时,他就起了疑心。 因着店中数十年积压的情报过多,来不及处理干净,原本掌柜已准备下令伙计从后门撤出,可见刘锦这几日皆一身便服,只带四名随从,再加之从宫中传来「左相王嘉意欲与南楚结盟」的消息,掌柜转念一想,也就知道刘锦或许是为此事而来,于是大大方方,正常迎客。 山光西落,池月东上,点将台街华灯初上,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刘锦着一身宽大黑袍,戴着黑帽,趁着夜色自侧门而入,此举是为躲开城中各府眼线。 掌柜不卑不亢的将刘锦迎上二楼坐下,又为他泡了杯上好的顾渚紫茶,这才与他隔案而坐,开口问道:「不知贵客夜访,所为何事?」倒是开门见山。 刘锦眯着眼望定这掌柜一阵,只见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精明能干,面对这样的人,任何遮掩都是无用的,反倒会让他怀疑自己的诚意,刘锦思忖着,索性直说:「本官奉皇上诏命,寻找城中楚使,详谈结盟之事。」面上却是看不出他的情绪。 这话说的奇怪,南楚与中北只通商,不邦交,众所周知并未派遣使臣入京,刘锦话中的揶揄之意,倒让那间者背嵴发凉,头皮发麻,自心底生出一股忌惮之意,与此同时,店中伪装成店小二的南楚士兵也都捏着武器,伺机而动。 《孙子兵法》有云,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 在此之前,刘锦早已摸清他们的底细,若只为打探敌国消息,而不搅乱朝政,能亲自回去回復消息,只能算作生间。离乡背井在敌国经营如此数十年,断没有为此捨命的道理,因此他有把握,能让这间者将此消息传回南楚。 第81页 「贵人说笑,在下不过楚国一介白身布衣,并非楚使。」掌柜低头浅笑,与他打了个哈哈,只等着他抛出正题。 谈话到此,戛然而止,只见刘锦双手一拍,门外的随从四人抬着两口木箱入内,将箱盖揭开,箱里满是金银珠宝,看的那掌柜心意一动,满面潮红。 刘锦察觉到他这较为细微的改变,这才又饮了一杯茶,试探道:「若掌柜的能将此事办妥,这些东西,刘锦如数奉上。」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听闻楚人贪财,刘锦倒不相信,这小小的楚国间者,能见此金银而不心动,于是静静等着他的回应。 这掌柜还是有些风骨的,知道刘锦故意以金银诱他,生怕被同行之人举报给上线,于是咬了咬牙,故作轻松的应他:「大人出手阔绰,重金相求,却不知这是要将在下往绝路上逼喽!」意在提醒他,要行贿赂之事,也不可只对他一人,而要做到雨露均沾。 刘锦会意,在心中嗤笑一声,这店中拢共十人,这两箱东西,饶是你们一辈子花天酒地,也是用不完的,竟还想加码,真是贪得无厌。 想通此节,刘锦索性将计就计,又拍手一声,示意随从将东西收好,而后对那掌柜拱手道:「想来是此举太过为难,掌柜有心无力,既然如此,刘锦便另找他人罢!」话音未落,便作势要走。 这话中透露出两个信息,一来提醒这掌柜,他已掌握南楚在城中的其余据点;二来是此事既然私下传讯可以,那摆到明面也不是不可。 掌柜见他要走,只觉有几分肉痛,忍不住瞟了那两口满载金银的箱子不知几眼,而后回头与同行交换眼神,确定他们的意思后,便连忙伸手拽住刘锦的胳膊,「贵人说笑了,此等小事,哪用得着烦劳他人,在下愿意代劳!」 语毕,才又将刘锦邀到案前坐下,与他详谈联楚之事,本在暗中蠢蠢欲动的楚国士兵见交易达成,也都卸下防备,各自回房歇息了。 刘锦入座,不等这掌柜开口就道:「想必掌柜的早已扫听清楚,左相王嘉有与楚结盟之意。」太后在朝中羽翼未丰,列国皆知,中北不是由她一手把持朝政的,不如将此事盖到王嘉头上,也许更能成事,如是想着,刘锦又添一句:「左相是陛下亲舅,二人同气连枝。」这话又在为此事加码。 掌柜听罢,展颜一笑,这刘锦立场鲜明,向来效忠上将军府,怎的来办这邦交之事,竟是领左相密令,此话不可尽信,但念着方才那两箱东西,掌柜并没有拆穿此话真假,只是问道:「大人要在下代为传达什么?」他得掂量掂量,是否能为。 「邦交之事,掌柜的管不着,你只需传话回国,说少帝有两国联盟之心,在此大争之世,合谋总比单打独斗要来的好。」 如此轻巧的两句话怎配得上这两箱金银?掌柜心中不解,遂问:「可还有别的?」 刘锦朗声笑道:「掌柜是个聪明人,届时若楚君问起利弊,此事能成与否,可就仰赖掌柜的三寸不烂之舌喽!」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掌柜对刘锦抱拳行礼,道:「大人真是好手段。」 此事定下,二人又密谈至东方既白,刘锦才从店中退出,等待早朝后将此成果告知太后。 作者有话要说:  刘锦自有他的风骨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祥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天降神兵 次日清晨, 乌云蔽日,天空又变成灰濛濛的样子,像是又要下雨。江子羿三人准备妥当便策马向城外军营赶去,还未走近, 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辕门之外, 表情严肃的望着通向云浮城的官道, 活脱脱一尊望夫石。 江子羿一行人到了才发现,原来是伊尹在那守着。 三人才一下马, 伊尹就抱拳寒声道:「伊尹见过公子,小王爷。」似有不悦。 江子羿见他面色发黑, 对他挑眉一笑, 带着几分狐疑:「将军早啊。」语气终于不似在京城那般了无生意。 一旁的温准正兴致勃勃的准备招唿他,只见伊尹眼睛往上一翻,冷哼了一声, 转而对平意道:「小王爷好兴致。」到此为此, 闭口不言。 平意到底少年心气, 虽听江子羿的话忌惮着他, 却仍嬉皮笑脸的与他打了个哈哈,「昨日我邀公子去云浮城体察民情,念着将军军务繁忙, 就没有打扰将军。」若将你带上,我们还怎么玩?平意想着,又眯着眼向远方看了看。 伊尹早已察觉到江子羿来后平意对自己态度的变化, 便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说了声,「咱们走吧,军士们都等着呢。」就向校场走去。 偌大的校场早已站满了士兵, 江子羿与平意在瞭望台上并肩而立,士兵分为两个方阵。 第一方阵是此次伊尹任务的重中之重,轻骑兵。约有六百人,他们的腰部以上都穿着皮甲,覆甲率要比步兵高上许多,只是武器并不整齐划一,其中有人背着弓箭,有人拿着盾牌、还有拿着长斧的,分为三个队列,倒也不难辨认。 第二个方阵人数就要少上许多,这是一支只有五十人的重装骑兵,人人皆是全副武装,他们每一个都像是移动的堡垒,全身都裹在厚厚的装甲之中,骑兵的坐骑也都身披重甲,只有马的小腿裸露在外,马眼外也都罩有眼罩,每人手中都拿着长枪,看起来要比轻骑兵们健壮很多,其中有不少似乎是中北与九黎人结合的孩子,他们随了两边的长处,身体强健。 第82页 江子羿三人看着啧啧称奇,平意更是拍手称赞:「将军真是好手段。短短两月有余,便将新丁训练到如此程度。小王有一事不明,何以重甲骑兵只有区区五十人?烦请将军告知。」直到今日,他才算见识到伊尹的真手段。 伊尹见平意发问,略微有些得意,但随即神色便暗淡下来,正声道:「小王爷有所不知,一是这重装骑兵武器装备极重,一般人难以负担,是以在招募新兵是招了不少体魄强健的混血;二是装备一个重装骑兵的资金可以装备一小队的轻步兵;三是能配的上重装骑兵的战马可不好找。」 伊尹说的头头是道,见二人还未反应过来,又接着往下说:「我研读过以前的捲轴,重装骑兵常以五十骑为一单位。除了长-枪兵,再没有任何兵种可以抵御住一支重装骑兵的全速冲击,他们是战场冲锋的利器。我也是搜遍了整个中北才勉强配齐一支队伍。」说着轻嘆了一声,中北始终还是国力太弱,不知何时才能如王嘉计划的那般强大。 江子羿这边听着起劲,双眼冒光,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一句:「真有这么贵?那前面的轻骑兵呢?」声音不大,身旁的几人却都听见了,江子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闭口不言。 伊尹闻言,只当他疑心自己贪污军费,不由得表情严肃起来,不阴不阳的应他:「回公子,此次新军训练的重中之重便是这轻骑兵,每一骑轻骑兵都可单独作战,他们机动性强,可灵活作战,也可随意换装,可做斥候,也可骚扰,打不过也能跑,绝不吃亏。」 伊尹急着自证,已然忘却江子羿并不通军事,说到此处才又想起来,转而平復心情,恢復方才不卑不亢的模样,继续说下去:「中北原先的杀器战车便是在九黎各部的轻骑兵面前屡屡吃亏,现如今我们也有了轻重两支骑兵,再配合我国的战车辎重,若使用得当应是所向披靡。」 说到此激动之处,原本应当兴奋不已的伊尹,却因方才的插曲敛去了面上的神情,只见得他脸上的肌肉颤抖不已。 很快,他又冷静下来,咳了两声似是在平復心情,「不过就是数量方面,不尽人意。」略微有些遗憾,「我怕敌国给不了我们那么多时间啊!」 「这点我与公子昨日就有谈及,请将军放心,若军中有任何需要,我晋阳王府全力支持。」平意见他忧心,遂立刻表态,看了士兵们斗志昂扬的样子,他很有信心。 伊尹笑了笑,「小王爷可在晋阳继续招募精壮的青年,我欲再将新军规模扩大一倍。」若能再扩充新军,中北何愁邻国骚扰。 「知道了。」平意回答的严肃而简洁。 江子羿观望半晌,终于开了口:「眼下还有一事,目前我们的重装骑兵并无将领,两位心中可有合适人选?」于情于理,他都没有将此大权交于伊尹手中的道理。 而后见二人怔住,便趁热打铁的开了口:「我觉得景灏就不错。」 此举原因有二,一是伊尹到此刻还没有敲定人选,是想显得他不专权,故意撂一个难题给他们,好试探二人对新兵归属的态度;二是这景灏原就是并肩王江沛的心腹,如今江沛为少帝安心,主动交兵,才将景灏编于伊石麾下,继续做陷阵营的将军,也算是半个将军府的人。 若此时卖个人情给伊尹,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平意本来心中也有个合适的人选,此时听闻江子羿开了口,瞬间便想通了其中关节,遂闭口不言,只是目光时不时的还在瞟向这只精锐的部队,正琢磨着自己也募一支私兵,想想其中花费,索性放弃了。 一旁的景灏早已按捺不住,其实他早已想过是这样的结果,只不过从未有人提起此事,他处于两党之间,不便主动请缨,只得作罢。 伊尹得到自己想要的答覆,遂望向景灏,景灏立马单膝跪下,难掩激动的说道:「末将愿领此奇兵,为我中北抵御外敌!」眼下他虽与上将军府同在一条船上,可他心里却是一直念着江沛的。 敲定这支骑兵的将领之后,已是午后,平意提议在不远处的青山湖游湖放松,果然纨绔子弟不论什么时候都想着玩的。 伊尹了了一件心事,心情大为愉悦,拗不过平意他们的盛情邀请,也一同去了,席间倒也融洽,几人乘着游船,欣赏着湖光山色,日光破云而出,透过四周茂密树丛的空隙,斑驳的映入湖中,半酣之间,天色已暮。忽的,外面传来一阵喊杀之声,「站住!别跑!给老子站住!」 江子羿几人有些好奇,借着暮色向声源处望去,只见有两股人,跑在前面的约莫二十人,身材高大,看起来都是九黎蛮族,不少已身负数箭,状况好的身上也有几处刀伤。后面则是一队私兵,看起来像是边境的人牙子养的。 江子羿略微思忖,就对温准说道:「去将那些蛮族带回来,我有用。」能从这场冲突之中更深的了解的九黎,也未可知。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温准就带着人回来了,「禀公子,人都带来了,私兵躲进了树林,俺们人生地不熟的追不上。还有两个伤势太重,死在了路上。如今只剩十四人。」一口气说清楚了这些人的情况。 江子羿这才发现,有几个九黎人正抬着两具尸体,正是刚才身负数箭的其中两个。 他对温准微微颔首,转而对九黎人问道:「什么情况?」 第83页 「部落战败,叛徒要将我们卖做奴隶,我们找了个机会逃了出来。」这人倒是实诚,而后见江子羿若有所思的模样,遂发狠似的说道:「要打要杀,给个痛快,别磨磨唧唧的。」话音未落,他就咳了两声,吐出一口污血。 江子羿嗤笑道:「我若要杀你们,何必费那么大劲救你们出来?」这九黎人,血性还是有的,江子羿想着,高看他们一眼。 「那你想做什么?」那九黎的汉子见他并未起杀心,语气登时弱了下来。 江子羿心中霎时有了主意,遂一字一句问道:「你想不想报仇?」 「报仇?!老子做梦都想撕了那群叛徒!」他双目充血,眼睛瞪的老大,充满了仇恨。 「跟着我们,我给你报仇的机会!」江子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听见有机会报仇雪恨,那汉子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精神一松,昏了过去。随后江子羿吩咐士兵将他们带回去疗伤。 一套组合拳下来,一旁的众人目瞪口呆。 江子羿径直略过他们,为自己斟满一爵,「来来来,咱们喝酒!诶?你们看着我干嘛?喝酒啊!」素闻九黎人团结,竟是不知部落之间战败要如此斩尽杀绝,江子羿念着方才那十四个九黎人,不禁笑了起来。 一旁的伊尹举着杯子,这酒喝还是不喝,默了片刻,心道这江子羿真是收服人心的一把好手,顿觉周身发冷,也顾不上风度,就再忍不住了,阴阳怪气的嘆道:「公子是个人物!」叫人听不出褒贬。 平意只当伊尹真心实意夸赞江子羿,不由得朗声笑到:「这酒该喝,公子真是好手段,那么快就驯服了蛮族,我们的重甲骑兵又要扩编了,小王佩服。」说着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恰逢其会罢了,这倒是提醒我,我们可以在云浮城购买一些奴隶,这些九黎人一旦效忠极为忠诚,我做了他们的救世主,他们自然肯为我卖命。」江子羿说着,仿佛看到了几队重骑兵冲锋陷阵的画面,不由得有些激动。 伊尹心中暗道,幸亏这江子羿只懂玩弄人心,不懂攻伐,否则更不好对付。可一想到玩弄人心,伊尹就为妹妹捏一把汗,他如何不知,爱情里的人都是盲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37799600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断更打爆你的头、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达成盟约 没过多久, 南楚国都就传回话来,说是愿意就结盟一事进行商讨,希望中北派出使臣,共议大事。伊束得到回答, 立刻就让刘锦挑选了几名有能力的亲信形成使团, 奔赴楚都, 在此期间朝中众人由她隐瞒。 江昭对此事甚是关切,但一直没有明确表态, 只是与王嘉一道作壁上观,丝毫不知江沛与宁王早就知晓他与王嘉的意图, 只等着为他们擦屁股了, 霎时间,朝中形成一种微妙的默契,全都禁声下来, 等着伊束在此事吃亏。 使团到楚都宜阳并没有得到南楚国君的热烈欢迎, 反而是第一日派丞相过来慰问几句后就将他们撂在驿馆, 不闻不问, 这让刘锦心里一直犯嘀咕,想来此次结盟不会太过顺利,在这期间, 他的心里也做好了打场硬仗的准备。 中北因为三代君王的穷兵黩武,此时并不好过,多年积贫积弱, 经过先帝七年经营,这两年才有了好转的势头,接纳移民,人口逐年增加。 但中北与九黎接壤, 临近寒冬之时,总有蛮族越境抢掠,也是这两年改变政策,开始转战争为与蛮族来往交流,通商贸易,境况才有所好转。 可好景不长,在中北各方面都有所好转之时,先帝竟盛年病逝,这对中北这个刚有起色的国家可算是一次天大的打击。 刘锦心里也十分清楚,南楚的国力比中北只强一些,并且十分有限,可就这一星半点,也是他们谈判的底牌,按南楚国君眼下的态度来看,稍有不慎,他贸然出使是在与虎谋皮。 截至今日,中北使团已在南楚国都的驿馆等待了一旬,国君终于抽空接见这支队伍。 南楚国姓,时,这一代楚君名为时俞飞。 刘锦手持符节,率领使团在金殿外等候,已过巳时,终于听见宣礼太监那尖锐的声音「宣,中北国使团觐见。」不知怎的,刘锦心中竟有几分紧张,遂唿出一口浊气,强作镇定,大踏步向殿内走去。 「外臣刘锦,拜见南楚国君。」刘锦并未行大礼,而是持着符节,微微行了个拱手礼,他从前在镇北将军林霖麾下做过副将,那时与南楚人交战,最烦他们做事哩哩啦啦没个尽时,像是山羊拉屎。 「平身。」南楚国君倚在龙椅上,不带分毫感情,「长途跋涉,你们辛苦了,这些日子,休息还好吧?」像是故意挑衅似的,明知南楚比中北要热上许多,也不叫凌人多送些冰到驿馆,只等着他们水土不服,好在谈判之时吃亏。 刘锦本就是个一根筋,直肠子,接连十日冷待下来,他心里已积压着诸多不满,被这么一问,有些怒火中烧,险些控制不住,将将想要破口大骂,就想到伊束的吩咐,只得硬生生将这口气咽下,「烦劳陛下挂念,外臣这几日休息的不错。」只盼这楚君别再刻意为难。 第84页 「那就好,你带来的国书寡人已经看过了,对于你们想结盟的想法,寡人心中甚悦。」楚君顿了顿,只见刘锦敛了不悦,反倒显得紧张的样子,遂接着说:「九黎近来在我国边境也多有骚扰。我国近些年来压力也大,并不比中北好上许多,我国虽欲结盟,但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兵粮给与贵国帮助啊!」 楚君开口并不虚张声势,而是说了一番令人真假难辨的话,适时卖惨,又表明自己想要结盟之意,只等着刘锦如何反应。 刘锦听后,心中忿忿不平,各国皆知,南楚粮仓漫溢,只有他楚君才说得出口,国中无多余存粮。刘锦强忍着一阵噁心,叫自己冷静下来。 正欲回话,就又听楚君说:「我国可以出兵两千,但……」 刘锦听此语气,我就知道他想要趁火打劫,但出于礼节,他仍然开口道:「陛下请讲。」 果不其然,楚君坚定方针,继续卖惨:「我国已无余力再建要塞,希望结盟之后,我国军士能够进驻贵国要塞山海关,驻军所需粮草也须有贵国一力承担。」语气强硬,毫无与使团商量之意,只差开口说要出兵伐北了。 本为强国,却一心要做这趁火打劫之时,直叫人心中作呕。刘锦心中一阵翻江倒海,若他真签此盟约,倒不如卖国来得松快,于是在心中狠啐一口,张了张嘴,想要反驳。 话到嘴边,却又听见楚君开口:「听闻贵国正在训练新军?」显得好奇,又有几分忌惮。 刘锦此时终于抓住回话的机会,正信心十足的应道他,就想起国中严令,此时应当韬光养晦,于是轻笑一声,应答楚君:「回陛下,确无此事。」 怎料楚君并不在意他如何应答,转而径直提出要求:「我国想要向贵国借一支新军。」中北新军操练并非空穴来风,在这大殿之上满口胡言,我倒要瞧瞧你能嘴硬到几时。 刘锦几乎眼冒金星,只觉腿肚子一软,险些没站稳要摔在地上,正思忖着如何回绝,却不知南楚国君并不想给他回话的机会。 殿中沉默一刻,鸦雀无声,旋即又闻楚君开口:「爱卿也是知道的,我国虽与齐盟好,可私底下也有较量,贵国若是答应寡人这三个条件,寡人立刻可与贵国签下盟书。」 时俞飞生性贪得无厌,庸而不昏,冷落刘锦十日,想出这一套组合拳来,想来够让刘锦头疼一阵了。 刘锦听后,脑中一片空白,心中只道,邦交不该如此,应当两国皆有利可图,眼下齐楚两国不是正有摩擦,南楚在边境不也承担着莫大的压力么?他们难道不知道九黎的大部落正在与周边各国换购武器么?这哪里是结盟,分明是趁火打劫啊! 话说分明,南楚国君今日之举,只是为了坐地起价,落地还钱罢了,在他心里从未没想过这三个条件能够全部实现,此时他也不怨将刘锦逼急,否则他一怒之下回国,南楚可就什么好处也捞不到了。 时俞飞语气忽然缓和下来,对刘锦笑道:「刘爱卿还是好好考虑一下,你们姑且在宜阳住下,好好欣赏我大楚风土,寡人会派人再与你们详细商谈的。」语毕,就目光灼灼的等着刘锦如何反应。 刘锦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不禁腹诽道,好你个奸商,坐地起价就等我如何还价,我真是小瞧邦交之事了。不由得悔恨当初在京时没有多翻阅典籍,不过此刻的愤恨与心中所想,却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只得故作轻松的拱手作揖:「谢过陛下,外臣对楚国风土早已神往已久。」走走逛逛也好,不算白来一趟。 回到驿馆,刘锦将手往书案上一拍,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只等着周围只剩下自己人了,才破口大骂:「这老狐狸,真是贪得无厌!对新军动心不说,竟想接管山海关!无耻之尤!」 也不怪刘锦气性大,实在是这山海关于中北而言十分紧要,当初中北人祖先见山海关地势险峻,才不畏险阻在此筑上了高高的城墙与瞭望台,使之成为中北一道防御敌军的坚实壁垒;而从地理位置上看,此地位于三国交界,可算是一条通衢之道,往后国力强盛起来,藉此道出兵,进可攻,退可守。 如今要将此关交于南楚人接管,无异于打开中北大门,引狼入室,从前经歷过战场征伐之事的刘锦,从感情上很不愿意将此地拱手相让,于是修书回京,等待伊束指令。 伊石的主战场在南方,是以伊束对北方的军事实力与各个关隘要塞了解的并不多,她不能清楚的知道,让南楚士兵接管山海关意味着什么,于是回信:务必促成此事。 她只知道要促成两国合盟,而对于南楚提出的条件,刘锦如何与之讨价还价,她是不管的。 经过月余时间不断地磋商谈判,最终按照伊束的指令,刘锦愤懑的签下了盟书,第二日便随楚君安排的伙伴一同登山游歷,登至高处,他望着山海关以内这一片高山平原,心中隐隐生出有几分遗憾,只巴望着总有一日,中北能强大到与别的国家签订平等的盟约。 至此,两国盟约在背着公室的情况下达成。 其条件是南楚派兵两千进驻山海关,与镇北将军林霖共同接管此处,中北承担驻军两成粮草,期间驻军所需的武器装备由中北提供三成。 至于新军的训练,刘锦始终咬着牙没有答应,他不知道,经过这短短几月,江子羿他们已在晋阳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打造出了一支不世骑兵。 第85页 时俞飞在盟约国书上按下国印那一刻,不禁心中庆幸,到底还是江昭性子小,趁着江子羿不在京中,禁不住王嘉软磨硬泡来找了他,不然往后中北回归正途,逐步发展起来,吃亏的可就该是南楚了,毕竟九黎各部日渐壮大,也让南楚压力倍增。 平静无风的京城,终于在刘锦回京那一日,自暗潮涌动中翻出泼天巨浪。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3779960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山雨欲来 到了回京的日子, 时俞飞下令将使团留在宜阳,说是要尽地主之谊,只将刘锦一人放还回京。刘锦在路上腹诽着,得了便宜又卖乖, 他倒是挺会做人的。国书的内容已先一步由快马传回京城, 此时还未有什么动静。 边境风雨欲来, 但这已是刘锦尽最大力,能做到的最好结果, 至于江昭的想法,他是万万不敢揣测的, 食君之禄, 忠君之事,我尽为人臣子的本分,只求个问心无愧。 刘锦此时已无心欣赏这异国风光, 只想尽快回到京城。 五日后刘锦与老狐狸告别, 临走时时俞飞嘱咐他给江昭带个好, 两千精兵随后就到, 叫他不必担心。 回到京城,刘锦马不停蹄的进宫找伊束復命,此时江昭正与伊束在闲话家常。之前他对伊束与刘锦的所作所为一直知晓, 他採取默认的态度,就是私心要让伊束一系吃点亏,跌个跟头, 在此基础上,若能为中北争点利益自然最好,不然他也不会同意在盟书上盖下大印。 当传令兵将消息带回以后,江昭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南楚这位皇帝还真是不大好相与,不过此时九黎壮大,蠢蠢欲动,时不我待,让南楚士兵给中北当炮灰也不失为一个好计策。 至于南楚是否事后要反咬一口,江昭并不在乎,因为此时他十分清楚,江子羿手中握有一支利器,那支能够以一敌十的无双铁骑。 「京兆府尹刘锦求见。」门口的内侍发出了声响。 江昭与伊束示意,正了正衣冠,淡淡道:「宣。」听不出丝毫情感波动。 「宣、京兆府尹刘锦觐见。」内侍的声音拖得老长,直叫人心头髮慌。 「臣刘锦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叩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刘锦自觉此事办的并不妥帖,有损国家威严,是以没听到江昭出声之前,他的头一直伏得很低,几要贴在地上。 江昭坐在龙椅上,瞧着他这谨小慎微的模样,只觉万分可笑,并不如江子羿说的那般难收服,遂从面上浮上一层浅浅的笑意,半晌也没有动静,刘锦心中更加慌乱,他觉得周遭静的能听见他惶惶不安的心跳。 太后总不会过河拆桥吧?下官真的尽力了。 这厢刘锦还在为自己的小命担忧着,江昭已整理好心情,正色道:「爱卿一路辛苦,平身吧。」此时这道略显稚嫩的声音落到刘锦耳中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谢皇上。」方才那段时间可真是难熬,比与时俞飞在一起时显得更加漫长,刘锦起身,在心中舒了口气,站定等着江昭问话。 「说说过程吧。」江昭如此发问并非真的想要知道过程,他只是想了解一下他父亲的这位老对手。 刘锦方才才恢復过来,遂应他:「臣遵旨。」他怎会明白江昭的意思,不过想看看他的手段罢了,便一五一十的将他与使团的遭遇说了出来,语毕,还忍不住自嘲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似在不满自己,没能平等的签下盟约。 伊束也是从未想到,此行赴楚,竟然如此艰难,让她一想到当日对刘锦的回信就觉得羞愤难当。 江昭毕竟年幼,听得青筋直跳,心中暗骂这时俞飞真是个老狐狸,刘锦此行回来,能够看出,算得上是忠臣,而后又不禁嘆道,幸好当时听了公伯和叔爷爷的话,不然往后去南楚受罪的可是他江家人了。 听完之后,他忽然觉得刘锦比从前顺眼多了,他对刘锦温和的笑了笑,道:「寡人知道了,爱卿辛苦,你且退下吧,回去好好休息,这京城里的事情你还得好好处理。」竟是有几分体恤他的意思。 刘锦闻言,只觉这么多年,终于得到了君王认可,算起迎来了生命第二春,连空气中都带着一丝醉人的香甜。他压抑住激动的心情回到:「谢皇上挂念,微臣告退。」脚步轻盈,只觉身子也轻了三分。 待刘锦走后,江昭才对伊束说道:「小娘,这时俞飞果然是个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刘锦此行,也算是为国尽忠了,上将军真是有个好门生啊。」分明是好话,可被江昭这么一说,伊束就全然听不出褒贬了。 「不过我们始终得防着那个老狐狸,以免他在背后再动手脚。」这话是说给伊束听的,似乎也是江昭说给自己听的。 伊束闻言,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答道:「昭儿说的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算着日子,只剩一月了,等这狭促鬼回来,我可要好好炫耀一番。 是夜,江昭召见王嘉,与他说起此事,见他这几日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禁问道:「舅舅怎么看?」他很想知道王嘉的真实想法。 第86页 「回禀皇上,目前为止此事还算顺利,京兆府尹能力上佳,只怕那南楚国君,要的不止如此,还需做好万全准备才是。」这才是他这几日忧心的主要缘故,中北答应让南楚士兵进驻山海关,无异于对南楚门户大开,时俞飞如此贪心,若止步于此,倒是不合常理了。 江昭顿了顿,带着几分愁闷:「舅舅说的,我有考虑。」若是此时公叔在就好了,江昭暗自想着。 倏忽已过半月,南楚终于有了动静,伊束此时正在高泉宫翻阅奏摺,只听有急报传来,打开传书。 「南楚出兵五千人。」 几个大字按在伊束眼前,她忽然脸色煞白,这分明与盟书上的不一样!时俞飞此时是要趁火打劫,接管山海关!慌乱之中,她恍惚明白了些什么,在心中暗自问道:「昭儿知道了么?」 此时再也顾不得形象,伊束起身快步走向御书房,之桃跟在身后不敢出声,待她赶来的时候,只见江昭铁青着脸坐在书房,似在等待什么。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伊束见此情形,并不多说一句,而是心口一坠,脱了力似的跪坐在地上,机械的重复着将满头珠翠从头上拆下的动作,不多时就将收拾扔了满地,她的头髮随之散落下来,毛燥的披在背心。 一想到楚军兵陈山海关,她就欲哭无泪,道歉的话此时显得多余,一想到这里,她根本不敢开口,她没有勇气面对任何人的责骂。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南楚与中北共驻山海关,本就是凭空得利的好事,为何时俞飞要出尔反尔,如此来,他就不怕列国耻笑吗? 没过多久,门外就传来了内侍高声通传的声音。 「睿王到!」 「宁王到!」 「左相王嘉觐见皇上!」 「京兆府尹刘锦觐见皇上!」 「上将军伊石到!」 随着时间流逝,来人越来越多,伊束的心也被揪得越来越紧,在听到父亲名字的那一刻,她心头一阵翻江倒海,几要哭出声来,但她要强,只是埋着头,为自己拭去眼泪。 刘锦一入殿中,就径直伏跪在地上,余下几人以江沛为准,站做两排,都表情严肃,低着头不敢出声。江昭更是面沉如水,望定刘锦与伊束不出声,他在等,等一个人提出解决办法,实际上那夜与王嘉夜谈后,他就给镇北将军林霖发了一道密旨,做好万全准备,不要轻举妄动。 「殿中寒凉,太后起吧。」宁王被江疾扶着在皇帝一旁坐下,自方才进入殿中,他就一直观察伊束,见她眼睛红肿,已然哭过一场的模样,就知她仍旧小女儿心性,也嘆这伊石实在很宠女儿,是个合格的父亲。 伊石听罢,抬眼望向宁王,向他投去感谢的目光,宁王微微颔首,以示不谢。 之桃闻言,这才敢将伊束从地上扶起,在宁王身旁坐下,她能感受到,伊束起身时,止不住的颤抖,她从未见过自家小姐这想哭不敢哭,哭了也不敢出声的模样,实在心疼的紧,可见殿中众人目光灼灼的盯着,她也只敢暗暗将那块手帕递给伊束,以求为她带去安心。 「诸位爱卿可有主意?现在时俞飞那老棒子背信弃义要趁机占我山海关,寡人现在该当如何?」江昭见众人齐聚,忍不住口吐莲花。 刘锦率先认罪,高声道:「臣有罪!」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此事处理不好,他怕人头落地。 「你没有错,错的是时俞飞那直娘贼太过无耻!寡人不要听你认错,我需要一个解决方案!」江昭此时压着怒火,任性又强硬的向众人施压,已然是个大人模样。 见众人仍默不作声,他索性挨个问道:「公伯有何对策?」 江沛知道此话是他抛出的诱饵,遂答:「林霖可用。」他向来耿直,此时要演着坑害别人的戏码,还真几分惆怅。 「听说兴安岭一线前几日突降大雨,道路多处损毁,林霖的驻军皆在山中,恐怕是赶不及的。」江昭先做解释回绝了这一提议,不禁让江沛嘆道,这孩子小小年纪,撒起谎来,可比他高明多了,面皮也不红一下。 而后又见江昭望向王嘉:「舅舅有何看法?」 王嘉顿了一顿,他从未想过会有如今的局面,于是一五一十的答:「为今之计,只能由京畿调兵,在山海关外将他们拦下。」话音未落,他就想通了其中关节,宁王定是想趁此机会向伊石施恩,事已至此,索性送佛送到西罢,于是接着说:「可现今伊尹将军正在晋阳训练新军,如此来,由谁带兵最为合适呢?」王嘉的目光适时瞟向伊石。 「朕方才已命人给伊尹传书让他速速带着新军赶去山海关,可这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何是好啊。」江昭又添一句,一大家子人这场戏配合的天衣无缝。 伊石怎会听不懂他们的意思,原本他是不愿去的,可一念及此时由伊束一意孤行而起,他想也没想就主动请缨:「老臣愿率兵前往,誓死守卫山海关!」为了组建新军,他的老部下中的精锐已尽数调给伊尹。 可如今这个状况已经不允许他再犹豫,伊束是他的宝贝女儿,刘锦是他的得意门生,此次结盟虽有江昭默许,可说到底,有此后果,都应伊束一力承担,毕竟朝中大臣,包括江沛江疾在内,对表现过对此事极力反对。 「上将军请起。」江昭见他请命,故作贴心的宽慰道:「将军年事已高,这在外作战的事情,还是交给年轻人去做吧!」他说的情真意切,却是死死盯着伊石的眼睛。 第87页 伊石从中能瞧出几分得意,但却毫不理会,只道:「老臣愿往!望皇上成全!」竟是铁了心要去做成此事。 伊束听罢,又要落下泪来,她不可自持的唤了一句:「父亲。」伊石却是没有听到一般,继续说道:「老臣手中还有六千军士,虽然其中多数老弱,但仍可一战,守卫国土,匹夫有责!」这是他从军时就铭记于心的道理。 江昭闻言,见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再支持,而是起身,走到伊石身前将他扶起,语重心长道:「那一切就拜託将军了!请务必坚持到伊尹将军归来,注意安全!」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臣遵旨!」 而后江沛转念一想,对江疾道:「同尘,往后你也是要领兵打仗的,不如此行就随上将军去,也好学习一些。」这算是挑明了江疾往后会接管伊石的位置。 江疾不可置否,望向爷爷一眼,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才抱拳正声道:「江疾领命。」 作者有话要说:  有看不懂的可以在评论区问我哦,都会回答的。 谢谢大家支持。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陛下请自重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祥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朝野危危 此事解决完毕, 伊束不管不顾的追着父亲一道出了大殿,见四下无人,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她的肩膀微微耸动, 双手掩面, 埋着头低声啜泣, 「父亲,我错了。」错就错在, 她不该有此野心,想要一步登天, 偷鸡不成, 蚀把米,竟累父亲拖着病体前往山海关御敌,一想到父亲常年在南方行军, 无法适应北方的气候与新的敌人, 伊束就悔恨万分。 伊石方才进入殿中时, 见她跪在地上, 便只想如从前在家那般冲上去将她结结实实打上一顿,叫她长个记性。 可一想到伊束及笄之时,有适龄男子求娶, 他为着私心想留女儿多陪自己几年,才因此误了她的婚期,若非此事, 她也不必入宫,被架着做这劳什子的太后。 如今她虽做错了事,可伊石一见她可怜巴巴的跪在那里,无依无靠的模样, 就令他心头一阵抽痛,只恨当初王嘉提议时,自己不够谨慎,没能及时提醒她。 伊石用力的挤出几分笑意,抬手摸了摸伊束的头,安慰道:「囡囡不必担心,再过一月,你兄长就从晋阳回来了。」似有几分哽咽,而后又故作轻松的骂道:「这时俞飞也忒可恶,竟是如此宵小,我一定要给他个教训!」若此战不胜,他这一辈子可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一想到这,伊石就忧心忡忡。 伊束抽泣着点了点头,方才在殿中她就已明白过来,江昭要藉此事立威、收兵,好将父亲逼上绝路,可她此时却是没脸哭的。 她强忍着眼泪,捏着手中的帕子,如初学走路的婴孩般步履蹒跚的向高泉宫行去,堪堪过去一个转角,见四下无人,她就情绪崩溃,再也支撑不住了,勐地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御书房中,众人虽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但神情依然严肃。 江昭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此计可行?」他有些狐疑。 宁王捻须一笑:「时俞飞这号人物,出了名的贪得无厌,心气不高,不敢为盗,只敢占些小便宜,伊石一代名将,他定然不敢轻举妄动。」事已至此,打与不打,都没有转寰的余地,此战他们做得太绝,伊石很有可能兵败而归,但这并不重要,他们需要的是藉此机会,收服伊石。 「到时一定与伊石虚与委蛇,加上山海关易守难攻,伊石坚持到伊尹回来,不成问题。」宁王见江昭不解,继续说道:「昭儿,这是千载难逢的收服伊石的机会,你不可因一己私怨再为难于他。」机会虽好,他却担心江昭听了王嘉的话,决意将伊石置于死地。 江昭见宁王如此维护伊石,也就适时收敛恨意,作深明大义状:「叔爷爷放心,江昭一向公私分明。」这话模稜两可,他可没有答应,往后不再为难伊石。 「藉此机会搓一搓伊石的锐气,让他安心效忠中北,先帝驾崩之后,他实在不安分。再说,若伊石真抵挡不住,林霖也是可以应付的,伊家父子若是真的服帖,对我中北绝对是一大幸事。」宁王说完,眯了眯眼,捋了捋鬍鬚,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江沛见江昭仍旧苦闷着张脸,遂朗声笑道:「昭儿你放心,公伯保证,时俞飞那个老狐狸在这里也讨不到什么好处。」这倒是实话,他年轻时在北边行军打仗近十年,早已将时俞飞的性子摸得清清楚楚,胆小怕事罢了。 见江沛如此说,江昭内心大定。 一旁的王嘉在此时却有些出神,只道这一家子,一个赛一个厉害,江子羿不在,他们竟然与自己心领神会的合谋,轻而易举的就料理了伊石,也是,伊石只懂攻伐,不懂弄权,输给他们,并不丢人。 「舅舅、舅舅?」耳中传来江昭的声音:「你在想什么?」 王嘉回过神来,敷衍道:「啊?我在想这伊石也算有胆有识。」不知为何,分明是他仇人,他却生出几分英雄惜英雄的心态,也许是因为这么多个男人,坑个女子和她的父亲,并不光彩罢,王嘉想着,轻嗤一声。 第88页 「她女儿闯的祸,自然由他处理妥当。」江沛对此不置可否。 众人散去,方才还艷阳高照的天空此时已是乌云密布,这天气,真是无常,就如人心一般。 伊束不知何时偷偷熘进了平阳封宫,这是江子羿的住所,她翻开衣箱,将他上朝时的衣袍抱进怀里,把头埋进去深吸了一口气。 她只能在这里,闻见他身上轻微的佛手柑的香味。 伊束呆呆的趴在书案上,眼泪顺着鼻樑滴在桌上,用手一下一下轻敲着桌面,讷讷道:「促狭鬼,你怎么还不回来?我想你了,你会知道吗?」说着,她的脑中就浮现出江子羿与江疾提醒她的话,一想到父亲要为此付出代价,她就不可自持的痛哭起来。 匆匆忙忙,半年已过,江子羿被晋阳夏日里炙热的日光晒得黑瘦了不少,脱离锦衣玉食后,他比往常更加精神有力,独独这武功,无半分长进。 「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又是一年八月十五,江子羿立在云浮城最高的酒楼上,眺望远方的京城,为着不让江昭胡思乱想,自他来晋阳之日,就与伊束断了联繫,此时念起,倒真是想她得紧。 江子羿想着,嘆了口气復埋下头痴痴的笑了起来。 温准自幼守在子羿身旁,他能察觉到,在遇见太后之前,公子从未这副模样,一时心中好奇,遂开口问道:「公子为何发笑?」这改变真是奇妙得紧。 温准对旁人虽少言寡语,可江子羿也不想过早就让他知道自己念着太后,遂应他:「没什么,不过是想起童年旧事。」 可他却不知道,他亲吻伊束那一日,温准就如往日一般坐在殿顶,早将他说的话都听了去。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温准思忖半晌,想起这句话,只觉不够有说服力,而后补充一句:「那公子也说出来给俺听听,让俺也跟着乐呵乐呵呗。」 这话若放在平日里,他主僕二人开这玩笑倒没什么,只是今日,江子羿着实有些惆怅,只望着京城的方向道:「再甜再美的旧事,终究随时间消散了。既然消散了,那便留给我自己,让我长醉不復醒罢。」 「公子你是偷吃了啥药嘛,为啥会不復醒呢?」温准继续追问。 江子羿苦笑,在这中北,恐怕只有温准才如此纯粹天真了,正要应他,就听他补充一句:「若公子不醒,那俺以后应该跟谁?」 合着我还没死,就想着找下家了。江子羿嗤笑一声,因此回头嗔怪道:「你这瓜球,往后没事莫要揣摩主子的心思!」 温准闻言禁声,復隐没在黑暗之中。 第二日一早,江子羿照例带着两队一百人的士兵去城外操练,行到中途,却与一队北方流窜至此的九黎人相遇,好在这半年来他已将部分兵法铭记于心,此时见对方人少,也就没有让温准回城叫人驰援,而是调配人手布下一个口袋阵,没过一会儿,就将敌军全数吞吃入腹。 只是在收押之时,其中一个俘虏仗着身子高壮,用袖里刀磨断了还未扣紧的麻绳,便直向江子羿刺去。 江子羿从未见过此种情形,未能及时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那一刻,他眼前是刀背映出的闪闪寒光,冰凉的刀尖划过他的肌肤,而后温热的液体顺着伤口溢出,风一吹,他的鼻腔灌进一阵令人作呕的咸腥味,令他头皮发麻。 温准此时正在驱赶俘虏,待反应过来,便一招制敌,那人在江子羿身前倒下,只见他不可置信的望着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一口气没提上来,就晕了过去。 温准吩咐士兵将人继续收押后带着江子羿策马回了大营,边往里走边高声唤道:「来人啊!俺家公子受伤了!」 「来人!」 众人闻声赶来,士兵们将这大帐围得水泄不通,平意见他满脸血污,生怕伤了眼睛或是留下伤疤,便按耐不住,一个劲儿的催问老伤医:「公子伤势如何?」对于汉子来说,受个伤不算什么,若脸上留疤,那可就不美了,真是叫人着急。 伊尹则怀抱双臂立于一旁,见伤势严重,不由得阴测测的念叨,我看你没了这副好皮相,你还怎么古惑我妹妹! 景灏见老伤医不言不语,忙不迭的催问:「伤势如何,请如实告知!」 老伤医摇了摇头,见他们这沉不住气的样子,不由自主翻了个白眼:「伤在左眼下至鼻樑处,约莫两寸,皮外伤罢了。」说完就接过温准刚拧好的帕子,为江子羿继续清理伤口。 「那公子怎会昏厥!」又是平意发问。 老伤医无言以答,继续手中的对答,只见伊尹从一旁行至榻前观望一阵,风轻云淡道:「怕是见不得血罢!」话音未落,便掀帘出帐。 待伤口露出全貌,果真只是一道小小的皮外伤,只因面部血管丰富,才有了先前的情况,引得众人惊慌。 这厢见此伤无碍,才一同散去。 江子羿躺了一下午,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帐子外除了温准再无旁人把守,想来没因此事引起动乱,他坐定一阵,才将脸凑到铜镜前,昏黄的烛光里,他只能瞧见脸上那道抹着白药粉的伤口,又直又长,像条蜈蚣似的,眼瞅着回京之日近了,他只希望,别让伊束瞧出他受过伤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89页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陛下请自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胖胖 1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久别重逢 温准一直守在帐外, 此时察觉到帐中有动静,才开口问道:「公子醒了?」 「是。」江子羿应他,「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温准进入帐中, 瞧他面色一如往常, 并不因自己的失误而恼怒, 只觉公子真是宽容大度,遂单膝跪下, 请罪道:「温准失职,请公子降罪。」 江子羿撇他一眼, 见他比自己还要委屈几分, 遂伸手将他扶起,略有些不耐烦道:「得了得了,只是小伤, 别哭丧个脸。」而后见他仍然愁眉苦脸, 便生了捉弄的心思, 学着他的口音问道:「你不是说我长睡不醒你要找下家吗?如今怎么紧张了咧?」边说边想, 这温准真是憨得可爱。 温准闻言,念着昨晚说过的话,不由得两颊绯红, 又跪在地上,半天才憋出一句:「温准不敢!」 得,又跪上了。 江子羿腹诽着转过身去, 清了清嗓子对温准道:「好了,此事不必挂怀。我有正事问你。」他倒是想问清,为何去年才与九黎大部签订盟约,他们游牧的小部落今年就敢南下骚扰。 温准见他严肃起来, 这才起身,道:「公子问吧,俺知道的都告诉你。」只是他嘀咕着,公子不用膳吗? 江子羿倒像与他心有灵犀,只听腹中一阵翻腾,他回身对温准道:「先给我来点吃的。」待温准出去张罗好了,望着案上这些并不精细的食物,江子羿愁眉苦脸的开了口:「那些九黎人可还在?」他很是担心,平意一怒之下将他们全部斩首。 「都在,公子可要审讯他们?」 江子羿点点头,「你提一个来。」 温准提着人进入帐中,也不逼他向江子羿行礼,只是发泄似的推搡了他的肩膀两下,恶狠狠的道了句:「老实点!」 「去年签订的盟约,准许你们在中北安家,你既不在中北安家,又不是九黎大部的人,为何一路南下抢掠?」江子羿想不明白,这九黎人,怎能如此贪得无厌,原以为安抚九黎大部落后,其余小部落不敢妄动,按今日这情形,还不知他们大部能安分到几时。 那人见他不打不骂,态度不差,也就实话实说了:「山海关兵败,改为南楚接管,北边已经捞不到好处了,只能南下投奔大部落。」 这人话音未落,江子羿已是心头一震,遂拍案而起,「林霖败了?」他不相信,南楚近来与中北安好,怎会突然交战,况且林霖做事稳重,一支军队专克南楚人,怎会轻易兵败? 「不是林霖。」那人见江子羿不可置信的模样,嗤笑一声,嘲弄道:「是伊石。」 伊石兵败之事若传往列国,不知有多少他曾经的手下败将要拍手叫好。 「伊石,怎会是伊石?」这消息于江子羿而言无异于如晴天霹雳,让他久久回不过神来,半晌,他才又开口问:「因何开战?」伊石的战场一向在南方,南北两地相差甚大,好端端的,他跑去山海关做什么?真是怪象。 江子羿想不明白,打无准备之战,无异于在拆自己的招牌,他怎会如此鲁莽?况且近日来与京中通信,他们并没有提及此事,若真有意瞒着他,倒是越想越怪。 那俘虏并不清楚他的身份,只当他是平意,遂带着嘲弄之意完完整整的将伊束与南楚结盟的前因后果一一向他说明,最后还不忘添上一句:「你以为,你这晋阳,还能粉饰太平到几时?」 待江子羿从这并不标准的汉话中理清来龙去脉后,立时怒上心头,一掌拍在桌上,心道,江疾这小子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朝中出了那么大的事也不知道在信上提一笔,等回京了,定要好好教训他。 温准见他气极,唯唯诺诺的开了口:「公子,要准备回京吗?」若他没猜错,伊石兵败,南楚加码,等到山海关被楚人接手,此事就无力回天了。 「立刻通知伊尹,明日带新军开拔回京。」江子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个关口,他不能乱,而后又道:「收拾东西,我明日一早先走。」待温准带着俘虏出了门,他才让自己放松下来。 江子羿本想先好好休息一晚,却不知为何,整夜脑中都在想着,伊石一生歷经百战,从未有过败绩,才有了今日的根基,在这关口兵败,他们父女俩往后在朝中该如何自处? 此事疑点重重,他实在想不明白,伊束怎会心血来潮要与南楚盟约,更不明白,江昭怎么默许,江沛与宁王叔怎会对此坐视不理。 直到要到京城时,他才想起,离京之前,他与王嘉密谈,那日他走神时念着伊束对他步步紧逼,竟无意说出,要让伊束尝尝苦头。 声音虽小,可王嘉当时的反应却是令人印象深刻,只见他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而后对江子羿拱手作揖道:「公子之愿,我之所愿也。」听得江子羿一头雾水。 而今江子羿能肯定,王嘉将他的话听了去,并且认为他与伊束对立,有意整治她。 于是在他离京之后,王嘉藉此由头,说动江昭,对伊束设计,利用她的野心暗中行合盟之事,而要不动声色的促成此事,须得公室子弟对此充耳不闻。 王嘉如何做到的,他一时想不明白。 第90页 眼下宁王叔与江沛均在京中,按俘虏所说,刘锦出使,签订的盟约,宁王叔老谋深算,刘锦对付王嘉尚差些火候,定不可能在他眼皮下瞒天过海,若王叔当时对此事默认,定是有旁的目的。 而目的,无非两个。 世人皆知,弱国无邦交,一来,藉此机会试探邦交是否可行;二来,藉此机会折断伊束的羽翼,让江昭收权。 离京前,江昭最想料理刘锦,而今南楚出尔反尔,伊束将自己的父亲折了进去,倒算得意外的收穫。 真是世事难料啊! 江子羿想通此事关节,只觉心中豁然开朗,如今他回京,上将军府元气大伤,王嘉若知晓他与伊束的关系,是否会藉此机会将屎盆子往他头上扣,还未可知。 但他不能坐以待毙,若等王嘉捅出此事,岂非会让伊束痛心? 想到此处,江子羿又用力抽了马两鞭子,加快速度赶回京中。 接连一月,伊束都为父亲兵败之事一筹莫展。每日上朝时,她都强撑着脸面与庭前臣工朝堂辩论,也许是将门无犬女,也许是与生俱来的野心与傲气,令她无法忍受任何人因为她的错误而去指责她的父亲。 言辞诛心,是她从未见识过的。 她以肉眼能察觉的变化,在短短一月内见证了父亲的衰老,从意气风发的不败战神成为满脸沟壑的垂暮老人,恍惚间,竟似比宁王还要苍老几分。 待到每日下朝后,她才能得到短暂的解脱,多少个四下无人的夜,她都是靠着被江子羿拾起的那方手帕熬过来的,她流着泪,想要快点见到他,却又害怕被他责骂。 她无法忘记,父亲兵败的消息传来那一夜,宁王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将江昭引到内室,不知对他说些什么,而后就听江昭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叔爷爷,我不能这样做。」待祖孙二人回到殿中,江昭已恢復如常,只是眼眶红红,一副哭过的模样。 又过几日,南楚传来消息,要全面接管山海关,并且由于中北挑起战争,要求割地赔款,至于赔多少,割哪里,有待商榷。 一月就这样过去了,伊束想给江子羿写信寻求对策,却不知怎样才能送到他手中,于是只能算着日子,等待他回京,这段日子,说是度日如年,也不为过。 转眼已至十月,秋风唿啸而过,卷落满树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金光的秋叶,不免令人感嘆时光匆匆,又至一年深秋。 昨夜来了一场秋雨,滴滴答答的响了整夜,伊束因连日来压力甚多,胡思乱想,本就难以入睡,直至丑时雨停,才得以浅浅入眠。 此时晨光微曦,伊束仍在梦中,被之桃从床上叫醒,扶到梳妆檯前准备梳洗打扮,难免心头窝火。 可她一想到当初是自己多事,要做临朝称制的太后,就不免一阵抓心挠肝的难受,刚想要发作,骂手重的宫人解解气,但念及此事之后,自己与上将军府还不知该何去何从,就泄气似的摇了摇头,只得作罢。 不知过了多久,服侍的宫人内侍都没了动静,殿中静得只能听见众人的心跳,伊束后知后觉,缓缓睁开眼睛,正想问这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就见殿门前立着一道身影,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 待她揉了揉眼,才看清来人,着一身鸦青长袍,配玄色大氅,游侠装扮,髮丝凌乱,风尘僕僕,眉眼含笑,怀中抱着一个掌心大的花盆,一株野百合盛放其间。 那人目光灼灼的望定她一阵,万分温柔。 伊束定睛一看,这人不是江子羿,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陛下请自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断更打爆你的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缠绵籍蕴 殿内一地落针可闻, 殿中的宫人内侍都在之桃的带领下不动声色的退了出去。 伊束愣了半晌才从镜前起身,面向江子羿。 她知道江子羿不该这时候回来,于是欣喜他是不是为了自己,却又觉得不太可能, 而后疑心是不是江疾江昭给他传信, 让他回来, 可她心中却暗暗期盼,最好是因为她。 想到此处, 伊束心中一阵酸涩,想要哭, 却忍住了, 只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有些错愕的问道:「不是还有半个月才回来吗?」她很明白,江子羿是个将感情与政务分得极清楚的人, 若此次他与旁人一道指责自己, 她便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做了。 「听说你犯了煳涂, 特意赶回来看你。」江子羿情绪毫无波动, 只是这样平静的说了一句。 那一刻,伊束仿佛从阿鼻地狱中得到救赎。 她脑中飞速旋转,片刻后, 她故作讨好的开口道:「若是你在,他们不敢这样对我。」她也不知道为何这样说,也许是事到临头了, 她觉得这个男人的疼惜,是很有用处的。 江子羿提步向伊束行去,直至她跟前,才从眉梢嘴角漾出几分温和的笑意, 他略带探究的望定伊束一阵,想到连日来她的艰难处境,只道:「你瘦了。」忽然生出几分心疼。 伊束抬头,只见他脸上那道伤疤,是肿胀的紫红,还未好全。 这样的伤,她从前见过不少,完全不觉得骇人,而此刻,她心里有一道声音在告诉她,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第91页 于是,在片刻后,伊束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江子羿的头脸,而后顺其自然,让积压已久的眼泪顺着脸颊滴到地上。 江子羿从未接受过女子这样的爱意,顿时被吓得怔住,他放下花盆,手忙脚乱的为伊束拭去眼泪,而后才问:「怎么哭了?」小伤罢了,她本不必哭的,又道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惊吓,都不曾哭,却为了自己那道小伤,心疼落泪,想必是爱极了他。 伊束适时埋下头,用那块方帕捂住面部,肩头微微耸动着,带着哭腔道:「心疼公子。」她并未将话说明,江子羿不知道她心疼什么,思忖半晌,总之是心疼他这个人就好。 其实伊束觉得,江子羿这人,受了伤或哭起来,比寻常板着脸更要好看几分,她能心疼他什么?心疼自己泥菩萨过河罢了。 「我没事,你不必忧心。」江子羿双手握住她的肩膀,低下头,与她对视,一字一句道:「我回来了,没人能再欺负你。」言辞恳切,像是在对她保证,可又带着心疼与愧疚。 伊束听罢,自嘲的笑了,在江子羿看来,她是苦笑,手足无措的笑。 而后江子羿想要将她抱住,却才想起,他是摄政王,要为江家谋求利益,怎可耽于情-事,他克制着自己不要抱她,犹豫再三,却终究忍不住,将她搂进了怀里,用自己的脸蹭着她的脸,温声细语的安慰:「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你不必为此自苦。」这话说得极有份量,伊束知道江子羿并不怪她后,整个人松快许多。 可她在脑中想遍生平听过的江子羿的事迹,却不知他曾犯过怎样的错,于是试探着开了口:「公子犯过什么错?」在这样的关头,她需要一些能支撑她犯错的底气。 江子羿搂紧她沉默一阵,侧头凑近她的耳畔低声道:「爱你。」 如他们第一次相见那日,如春风拂过,带着些许罗曼的诗意,令伊束红了脸颊。 他们的关系本就敏感,而今,江子羿真心实意承认爱她,倒让她久久不能回过神来,不知为何,她从心底生出一种媳妇熬成婆的快感。 温热的鼻息顺着耳根传到心底,伊束身子一颤,几要站不住脚,然后,江子羿把她抱得更紧了。 江子羿心里兀自念着江疾说过的「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然后不可置否的一笑,写这诗的人定然是铁石心肠,从未动心过,他哪里知道,士之耽兮,也不可脱。 在这缠绵籍蕴中,伊束完全能感受到江子羿的动心与犹豫,于是她想充分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东西,为了伊家,也为自己,站稳脚跟,谋求利益。 可她如今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把江子羿蒙在鼓里,她很忐忑,江子羿往后醒悟过来后会心中烦闷,可一想到父亲在江昭手里栽了跟头,她就释然了。 她是真心实意的爱江子羿,只不过加了一点点算计,与江昭比起来,这点小心思算什么? 伊束冷静下来,望着窗外天光大亮,才轻轻拍了江子羿的背,压低了声音对他道:「该去朝会了。」 江子羿闻言,这才依依不捨的用脸又蹭了蹭她的脸,「今日我不去朝会,下了朝,你与昭儿一道回长安宫罢。」他下定主意,江昭小小年纪就行阴谋算计之时,不加以管教,往后定然是个祸害。 「这花?」伊束这时才注意到,江子羿来时就抱着那一株野百合,此刻正放在她的梳妆檯上。 江子羿把花盆捧起,递于她手里,笑道:「途经一处山谷,见这百合生得倔强热烈,与你极像,想着採下送你,你俩也好做个伴儿。」 伊束听罢,眼中涌起一阵笑意,立时踮起脚尖在他面上轻轻一吻,叫江子羿红了脸,对他笑道:「你先去罢。」待伊束走远了,他才后知后觉的轻抚被她吻过的地方。 太和殿上,江昭正听着大臣争论山海关兵败之事,不知如何喝停他们,讲心里话,他很想趁着江子羿不在京中这段日子,狠狠打压伊束,他一见伊束吃瘪,就异常开心。 王玉从殿外听到消息,缓步行到江昭身侧,附耳低声道:「皇上,公子羿回来了,方才温准过来传话,请您下了朝会径直回长安宫。」 江昭心头一震,身子也软了下来,泄气的坐在龙椅上发呆,知道这事终究瞒不过他,反而不再提心弔胆,转而瞧了眼伊束,这才发现,她一改平日里的愁眉苦脸,正端坐在殿上听臣工吵闹,似在考量。 宁王听闻江子羿已到宫中,抬眼就见江昭一副内心崩溃的模样,实在放心不下,于是下朝后随江昭与伊束一道去了长安宫。 江子羿稳坐书案旁,见宁王执江昭之手一道前来,知道自己今日也免不了要被骂上几句,但他并不憷,而是起身对宁王拱手作揖:「子羿见过王叔。」而后气定神闲的撇了江昭一眼。 江昭心里发憷,连忙埋头,「孩儿见过公叔。」 空气有些沉闷,宁王见势不妙,对江子羿摆手道:「好了,板着张脸做什么?」而后众人各自落座,只江昭站在江子羿身前,不敢乱动。 「你要说什么?」宁王回京后就听江疾说过子羿与伊束之事,今日见他这副模样,无非就是想替伊束出出气,他不敢真打江昭,可此事实在伤人颜面,他要制止。 江子羿面对质问,倒是率先拱手认罪:「昭儿冲撞太后,孩儿教导不严,愿意领罚。」说完,就将腰间的打王鞭取下放在桌上。 第92页 江昭心头一怔,瞧这情况,他今日是要挨打了,可他从伊束手中收权,公叔为何如此火大?他想不明白。 伊束立在一旁,想着江子羿若为她对江昭动了家法,岂不是会被宁王知道他们的关系,可转念一想,今日她若没看见江昭被打,她是不会消气的,索性缄口不言了。 正在几人胶着之时,伊禾领着吴忧进殿请安,江疾紧随其后,见江子羿跪在爷爷跟前,又见伊束坐在一旁,想来是为了结盟之事,不敢贸然开口。 江昭本就不太喜欢伊禾,陡然见她又带了个小姐妹进宫,心里更烦了,忍不住轻嗤了一声。 只见姐妹二人盈盈拜下,齐声道:「伊禾,吴忧,给皇上请安,给太后请安,给王爷请安,给公子请安。」 待她们说完后,伊束面上有些发烫,抬手道:「起吧。」她心中思忖着是否要向宁王解释,而后见他对此事漠不关心,才又把话吞了回去。 伊禾与吴忧得了伊束眼色,却行退了出去,江昭却在吴忧退出之时,觉得她有几分面熟,思忖半晌才想起出宫之时吴忧摔倒之事,而后在心中恨恨道,好个伊尹,当日我不过故意多瞧她一眼,你就巴巴的将她送到我跟前,真是有心。 江子羿从地上起身,满心想着教训江昭,为伊束出气,并未察觉到他已面色铁青,遂伸手将他招到身前,语重心长的问道:「公叔罚你,你服不服气?」 还未等江昭作答,就听宁王怒道:「你今日敢打昭儿,老子就敢打你!」宁王老迈,对于江疾江昭两个孙子辈的孩子,早已没了当年教养江子羿时的心力与手段。 他心疼江昭,与江疾是没有区别的,此时见江子羿要动手,便忍不住了。 江子羿怒火中烧,并未理会,而是一把拉过江昭,拿起戒尺就勐的拍打在他背上,好在衣袍宽大,不会很痛,江昭恼怒,拧紧眉头,并不开口求饶,只是想着动静这么大,只怕吴忧也听见了罢,真是丢脸。 宁王见状,一把拿过桌上的打王鞭,在地上抽得啪得一声,而后才往江子羿背上招唿,一声闷响,江子羿背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他咬紧牙关,额头上立时溢出豆大的汗珠,腹诽道,王叔手真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情绪爆发 伊束并未想过宁王会为此动手, 此时满心担忧,连忙上前劝慰:「公子虽有不对之处,却也是为了教育昭儿,请王爷息怒。」伊束一心为着江子羿, 全然忘了, 此事因她而起。 宁王将鞭子放下, 吹鬍子瞪眼的撇她一眼,江子羿见状, 连忙上前拦在二人中间,对伊束道:「太后先回吧, 我没事了。」语毕, 忙里偷闲的对她使眼色,若她再留下来,免不了要被数落一顿的。 宁王一把将横在二人中间的江子羿推开, 对伊束道:「太后若有闲心, 先管管山海关的事吧!」而后由江疾扶着坐回椅上。 伊束听罢, 顿时羞颜汗下的埋了头, 可她也有愤怒,有时击溃人的心理防线就只需要这样短短一句话。 只听伊束怒不可遏的开了口:「为何在出事之前宁王要对此事不闻不问?又在父亲兵败后对皇帝进谗言?」她倒是想问问,这是为什么! 「本后有何处对不住你们?你们要如此对我!」伊束情绪激动, 全然不顾江子羿在一旁,就不管不顾的问了出来。 还没等江子羿反应过来,江疾就先听不下去, 行至伊束身前,毫无情绪的道:「太后这话说得奇怪,在结盟之前江疾夜访,虽不是爷爷授意, 却自认,算是提醒了。」如今要将自己的失误给我家背,我可不认! 江子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本想护着伊束,可却因并未搞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而闭了嘴。只见伊束被江疾噎得说不出话来,渐渐的,她眼中豆大的泪珠洗花了她的妆面。 江昭立在一旁,不明所以的问道:「叔爷爷何时对寡人进谗言?请太后言明。」 「我父亲兵败之日,宁王与你在内室说了什么?若非如此,你怎会迟迟对南楚提出的条件不下决断。」当日江昭痛哭,她记得很是清楚,宁王老谋深算,怎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整治伊府。 江昭被问得怔住,当日之事他不可能忘记,于是盯着伊束的眼睛,一字一句答:「伊石兵败被俘,险些自杀谢罪,楚人意欲用他换山海关控防之权。叔爷爷叫寡人割地,保全你父亲性命,错了吗?」那一日,他就是为着不愿割让山海关而痛哭。 却不料这哭声传到伊束耳中,竟不知不觉的在脑中补全了一出宁王意欲坑害她父亲的大戏。 宁王倒不为她冤枉自己而气愤,反而是气定神闲的由着小辈与她撕扯,毕竟,他没有半分对不起伊氏众人,他一向主张收服伊石,保全伊石。 而后,宁王仍然火上浇油的问了一句:「你嫁进江家,做了我江家的太后,为何不为我江家打算,而要处处维护你上将军府?」这段日子,宁王一直瞧在眼里,他很清楚,伊束还没完成从伊石女儿到一国太后这个身份转换。 话音未落,江疾就继续说道:「当初我那般提醒你,你偏疑心我要害你。如今事发,转而怪我爷爷在背后算计,我爷爷,对你可有责任?莫说此事是你一意孤行而起,即便没我爷爷,你一样会错。」江疾怒上心头,全盘不顾江子羿在一旁。 第93页 江子羿这才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知道宁王不会与伊束计较,可江疾却是个记仇的,于是回身对伊束哄到:「不哭了。」正想要伸手替她擦眼泪,就听身后宁王轻咳了一声。 江子羿及时收回了手,温声道:「先回去,好不好?」有几分不忍。 江疾对他们的事看在眼里,藏在心里,而今伊束冤枉他爷爷,江子羿不从中调节不说,反而安慰伊束,让他很是不快,遂又开口:「难道太后以为,我父亲和无数中北男儿抛头颅洒热血守住的山海关,只值你父亲一人性命?」 这倒不是虚言,从前楚齐联军攻打,南北两朝唇齿相依,南朝出兵相助,江言与南朝名将付少成共同驻守山海关一年有余,才将联军大败,可惜江言被合围,丢了性命,那时还是付少成将他的尸首送回京城的。 江疾永远不会忘记,为山海关丢了多少公室子弟的性命,那一日,最不愿用关隘换回伊石的,不是江昭,而是他。 也因如此,他才不明白,伊束为何做了这等错事还能每日若无其事的稳坐朝堂,丝毫不知悔过。 伊束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原来她的父亲这一战输的极不光彩,更不知那日宁王怕她忧心,才瞒住了伊石被俘的消息,而今明白过来,她只想在这殿中找条地缝钻进去。 江子羿见她醒悟后缄口不言,又是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回身轻声道:「这里交给我,好不好?」 伊束摇摇头,她想向宁王致歉,却不知江疾这一月来一见她就火大,她方才已经失言,宁王对江子羿有养育之恩,只怕江子羿也对她寒心了。 宁王见伊束迟迟不走,这才开口打破了沉默:「子羿,你过来。」 江子羿又对伊束挤眉弄眼,示意她先走,伊束这才哭着出了殿,他走至宁王身前径直跪下,敛了方才温柔的神情,只见宁王挥手示意众人退下,江疾江昭才一同退了下去。 「你还有何话说?」 「孩儿无话可说,只求王叔别与她计较。」江子羿由宁王一手带大,自然清楚他的手段,如今伊束犯下大错,他要藉此捏死她,就如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宁王向门外瞧了瞧,知道伊束还未走远,抬手就给了江子羿一耳光,打得他脸上火辣辣的疼,像被泼了辣椒水似的,伊束闻声,正想回头,就听宁王怒道:「二十五六了也不成亲,前几日我与你兄长商量,年后东齐使团来京,为你结门亲事。」 这话是有意说给伊束听的,古人云,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他怎会不明白这道理,他既然知道子羿真心实意爱伊束,就不会故意拆散他们。 他心疼江子羿,如心疼江言,只是今日伊束出言顶撞,他总得找个藉口发泄情绪,否则憋着不太好受。 「王叔,我现在很好,不用操心婚事。」江子羿却是有些急了,连忙解释。 宁王用手使劲杵了杵他的眉心,使了个眼色,怒道:「没出息的东西!」 「疼。」江子羿心领神会的撒了个娇,这才从地上起身,然后扶着宁王坐下休息,也不再隐瞒,只道:「您别生她气,她是个瓜女子,怎么能跟我英明神武的王叔比心智呢?她怎么可能瞬间就察觉您的苦心呢?」他这谄媚的样子,逗得宁王想踹他两脚。 「行了。」宁王无奈的摆摆手,又给了他两记爆栗,才道:「老大个人了,中看不中用。」宁王想着,若是子羿也会武功,那就不必一大家子人都指望着江疾了。 江子羿知道在说他没有武功,不禁哑然失笑:「我幼时怕苦怕累,您对我,心疼还来不及呢,怎么捨得逼我去吃那等苦?」这话正好戳中宁王心窝子。 江子羿见他不说话了,这才开口问:「王叔所说可是真的?东齐有使团来。」若真与齐联盟,倒不必忌惮南楚了。 「回去养好你这张脸,好好接待人家,别给我丢人。」宁王说完,起身欲走,江子羿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叫「接待人家」? 于是他拉住宁王的袖口,诚心诚意的发问:「王叔当真要我娶个齐女?」 宁王瞪他一眼,又瞧了瞧外面,想是伊束不在了,才应他:「齐君一向对你青眼有加,公主又是待嫁闺中,你与她成事,是最好的。」 东齐为第一强国,若两国联姻,中北能从中谋得的利益,可不是一星半点。 「可王叔也知道,我中意伊束。」 江子羿想着,王叔向来通透,与其要费尽心思的瞒着他,不如实话实说,他是修道之人,大体是不会干那棒打鸳鸯的事的。 「你中意谁老子还看不出吗?」说着,宁王又用手杵了杵他的眉心,才恨铁不成钢的说道:「我与你兄长,还有齐君,有这么个念头,不过婚姻大事,你自己说了算。」宁王默许了他与伊束之事,只是私心希望能更安分些,中北经不起她折腾。 江子羿听罢,立时喜上眉梢,「王叔最好了!」他恨不能将宁王抱起,转上几圈。 叔侄二人将话说开后,江子羿才松快下来,步履轻盈的哼着小曲回了平阳封宫,待他躺在榻上,有想起今日之事,不由得又对伊束愧疚起来。 他近来总为自己太过冷静而感到烦躁,有许多时候他都知道,应该冲动一些,奋不顾身的去维护伊束,让她看到自己作为男人的担当,让她能安心的依靠自己,不让她觉得孤立无援。 第94页 可他身居高位,惯会克制情绪,总能在最需要冲动的时候冷静下来,细细想来,是要破一破这个习惯了。 江子羿又翻了个身,不由得感嘆一句,晋阳的硬木床睡得久了,陡然躺回这高床软席,倒是有些不适应了。 真是下人的身子,少爷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祥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拼桌一醉 没过多久, 伊尹就领着新军与南楚军队又打了起来,前线传信,要江子羿去山海关督战,中北人硬骨, 不肯将关隘拱手让人, 原本江子羿只想休战, 尽快与南楚和谈,可见新军训练甚好, 便放手让伊尹一战了,藉此测试新军真正实力。 自日前与宁王争吵后, 伊束就闷闷不乐直到今日。 又歷经唇枪舌战的一场朝会后, 伊束知晓江子羿要去督战,就更加觉得往后在朝堂上无法立足,同时也更加愧对江氏众人。 伊束耷拉着头, 向高泉宫行去, 刚走几步, 天上就下起了迷濛细雪, 盐粒似的,风声唿啸而过,落入伊束耳中, 却像金戈铁马的打斗之声。 她向来喜雪,此刻却提不起兴致,只是皱着眉, 想着在天寒地冻的北方御敌的兄长,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事情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她的本意只是想江子羿表扬她一次罢了。 「太后。」之桃见状,有些欲言又止, 下雪了,得打伞。 伊束摆摆手,道:「桃桃,别说了,让我静一静。」而后众人向前行了几步,之桃为她撑伞,却听她说:「你们离我远一些。」 之桃闻言,长嘆了一口气,担忧的看了看伊束,慢慢的退到后面,与她保持一人远的距离。回到高泉宫后,伊束就将自己关在殿中,其间之桃送了两次膳食,伊束都一口未进。 之桃把凉透的晚膳端出来,想着伊束端坐在铜镜前黯然落泪的模样,从心底生出一阵心疼。 刚出殿门,之桃就迎头撞上匆匆而来的江子羿,险些洒了江子羿一身。 之桃一声惊唿,一个踉跄,将汤汁洒在自己身上,立时一阵凉意入侵,她暗自思忖着,幸好没洒到公子,否则又要耽误他与小姐谈话了,之桃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江子羿,见他没有怪罪的意思,才连忙告退,回房换衣服去了。 伊束闻声,提步出来查看发生何事,刚一开门就忽然眼前一黑,撞上了江子羿。 「唔。」伊束吃痛,揉了揉鼻子。 只见江子羿环抱双臂,对她一笑,打趣道:「美人入怀,下次我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了。」 伊束认了命,并不开口反驳,江子羿轻轻一笑,摸了摸她的头:「你看你,魂不守舍的,饭也不吃。」满是宠溺的意思。 伊束抬头,对上他关切的目光,眼泪再次在眼眶里打转,一个没忍住,就刷的流了下来,江子羿伸出手来,用手背蹭了蹭她的眼泪,提步入殿:「进去吧。」这是他第一次来高泉宫。 殿内与平阳封宫差别并不大,同样的青砖漫地,四角摆放着一人高的青铜烛树,灯火长明,一片昏黄,却十分温暖。 江子羿挑起帘子,进入正殿,窗明几净,坐南朝北,光线极好,软榻上是一张书案,上面摆放着两沓半臂高的书卷。 二人对案而坐,江子羿凑近一看,案上尽是东方列国经典子集,书角软烂,像是时常被翻看的样子,他抬眼瞅了一眼伊束,满是欣慰。 对坐半晌,终是伊束开口打破了沉默:「我从未想过,会有如今的结果。」她低着头木讷又自责地说。 江子羿低下身量,与她对视,坚定而温柔的道:「现在没事了,别担心,你有我。」在他看来,此事稍微动动脑子,仍然能将中北恢復到从前。 「我晓得。」伊束点点头,蹙着眉,长嘆了一口气。 江子羿抬手,抚了抚她的眉心,「上将军伤势如何?」 「父亲性命无碍,只是时时自苦,非常失落。」伊束克制自己平静下来,可说到此处,却是鼻子一酸,又落下泪来,抽泣着对他道:「谢谢你,没有你的话,父亲的处境更加艰难。」 伊石兵败回京后,早已做好了被江昭步步紧逼的准备,好在江子羿及时回京,制止了他对伊石的冷嘲热讽,保全了伊石的颜面。 可惜,还是有些迟了。 伊石心思郁结,已告病许久,不再上朝。 江子羿忆及此处,宽慰道:「此次操练新军,主要的功劳在伊尹,与我没什么关系。」说着,他又用手摸了摸伊束的脸,他能感受到,伊束对他的依赖。 新军气势如虹,伊尹心中又憋着一口气,加上林霖的大军,此战不说大胜,至少不会败,江子羿如是想着,才对伊束道:「你哥哥,一定能为上将军报仇雪恨的。」 伊束闻言,贪恋的在他手心蹭了蹭,而后才问:「我是不是做错了?」她的眼神有些闪躲,她能肯定自己错了,却希望听到能给她力量的答案。 「你身为太后,行邦交之事是为了中北,何错之有?」 「可我......」伊束心中一紧,似乎是想到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而后才问道:「宁王他老人家怎么说?」那一日,她像着了魔似的,顶撞了宁王,而后才知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很难保证,往后宁王不会对她有偏见。 第95页 江子羿顿了顿,郑重其事道:「王叔的意思,让上将军在家好好休息。二三十年了,他也为中北立下了汗马功劳,是到休息的时候了。」 伊束听罢,心头一震,不由得蹙紧了眉头,该来的还是来了,狡兔死,走狗烹,歷来如此。如今新军展露头脸,父亲那一套作战方式已经到了该退出歷史舞台的时候,父亲征战三十年,已经为此付出太多,也许他自主交兵,解甲归田,是最好的结果。 想到此处,伊束艰难的点了点头,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忍住了。 江子羿察觉到身子有些僵硬,而后又对她宽慰道:「此次我去晋阳,与伊尹将军待了阵子,他是将才,上将军交兵之日,我会提议让他接过上将军的衣钵。」如此来,她该安心了,至少保全了她的父亲。 话到此处,之桃端着米酒入殿,为二人斟上,在她身后,跟着两名内侍,端着肥羊炖与一些吴地的小食,殿中虽有炭火,可今年却是太冷,他们需要暖暖身子,再暖暖胃。 待众人退下,二人举杯对饮,边说边吃,兴致高昂,推杯换盏间,很快就至子时,江子羿不胜酒力,趴倒在案上,伊束酒力尚可,仍两颊通红,捧着脸静静盯着不省人事的江子羿。 殿中酒气熏天,烛火忽明忽暗,良久,只听江子羿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伊束,你听过我父亲的故事吗?」 伊束一怔,从冥想中回过神来,朗声笑道:「信阳君江胤。」她不曾听过他的故事,却在江氏的族谱上,见过他的名字和生平,是个顶厉害的人物。 「是。」江子羿应和一声,又问:「你知道我为何不娶亲吗?」有一些事情,他压在心里已经太久了,他想,借着醉酒索性将自己剖开,让伊束多了解一些罢。 「公子政务繁忙,哪有空闲儿女情长。」伊束脸色一正,又道:「莫非有别的说法?」 江子羿从桌上起身,晃了晃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而后才道:「我不明白,我母亲为何殉情。」 江子羿这一段家事,中北人尽皆知,信阳君去世后,尸体由副将用巨大的棺椁运回京城,起初几日,他的夫人都面色如常,直至下葬前一晚,她吩咐下人将江子羿送至宁王府,而后在府中自焚。 伊束不敢开口轻易评判这一段往事,只道:「君上去了,公主没法独活。」 江子羿记得那一日,他在宁王府中,眼见自己家里冒出滚滚浓烟,他拔腿跑去,只见灼灼火光将他的母亲吞噬。 恍惚中,四周静谧,天地无声,他好似进入一片混沌之中,只见父亲执母亲之手,二人谈着,笑着,步入漫天火光之中。 而后信阳君府重建,他再没踏进过那道大门一步,那里是他不敢触碰的,尘封已久的童年。 「可是你过的很好。」江子羿一晃脑袋,又道:「我也过得很好。」 伊束不明就里,只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江子羿垂下眼帘,又抿了一口酒,向伊束娓娓道来:「我十七岁那一年,皇兄还未登基时,曾心悦摘星楼的花魁。」话到此处,他自嘲的笑了笑:「她第一次接客,就遇到了我。」 「她是怎样的姑娘?」伊束自认长得不差,可她想知道,要多好看的姑娘,才能让他这样的人,一眼就相中了她。 江子羿顿了顿,眯着眼,似在回忆,而后笑道:「天鹅颈,熘肩,杨柳腰,明眸善睐,是个花枝招展的大姑娘。」 伊束听罢,想着幼时曾看过的话本子,试探的问道:「她像公主?」 「是。」江子羿又点头应声,接着道:「我在点将台为她盘下了一间小院,闲时常去听她弹奏雅乐,而后我与花魁私定终身的消息不胫而走,王叔在我去请安时,问我,是否真心爱她。」 「公子当真爱她?」伊束心中悬着一块大石,她想要听到什么,自己也不清楚。 江子羿摆摆手道:「那时我不知情为何物,我对王叔说,传宗接代,跟谁生都一样。」说到此处,他又不可自持的笑了笑,分明那一日,他说的是,我要娶她。 宁王听罢,用手狠狠杵了他的眉心,杵得生疼。而后扔下一句:「绝不可能!」便将他关在祠堂中,负手离去。 「那是我少年时代最平常不过的几日,混吃等死,行动受限,待到我禁闭日满,出府寻她,偌大的京城,竟再也没有一人识得她,记得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表明决心 伊束在心中算着日子, 江子羿十七岁时,她不过十三岁,也曾从说书人口中听过一段公室公子与风尘女子相恋的风流韵事,只是后来, 再也没人提过此事, 她也从未想过, 那位公子竟是后来年纪轻轻就掌一国相印之公子。 于是伊束忍不住问道:「公子禁闭几日?」她无法想像,宁王能在短短几日内, 让一个名满京城的美人,凭空消失, 如人间蒸发一般。 这是何等的霹雳手段, 她不敢想。 「不过三四日。」江子羿掐着手指算着日子,笃定道:「不到四日。」眼角含泪,似有悔恨。 伊束从心底生出一阵寒意, 同时也有庆幸, 她很能理解宁王的做法, 江子羿生来就是要封王拜相的, 他不能容忍那位花魁成为子羿的污点,于是处理花魁之余,顺手处理了熟知此事的一干人等。 第96页 待伊束定神, 只听江子羿又道:「没了她,我仍然活的很好。」说着,他用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此后我派人暗中调查此事,三年下来,竟一丝线索也没有,我甚至不知道, 她与那些人,是否还活着。」说着,他从心底生出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伊束理清此事的来龙去脉,终于明白过来,当日江子羿急忙挡在她与宁王中间,她却不知死活的出言顶撞,如今骑虎难下了,倒是真要借着他的面子,才能化解此事了。 但目下最重要的,是江子羿的心结。 伊束抬手,如夏风一般,轻抚他的双颊,开解道:「我与公子如今活的很好,都是因为咱们对他们,除了没有感情,别的都是最好的。可公主不一样,她对君上感情极深,君上是她的全部。我这样说,公子可明白了?」 话到此处,伊束原想藉此机会向他表明心迹,可却怕他疑心,只得作罢。 江子羿伸手握过她的双手,在手中摩挲了一阵,復抬头,瞧着她这稚气未脱的模样,只觉当初自己为了江家的利益,没有劝阻兄长将她纳于后宫,活生生的禁锢了她的一生,着实太过自私。 事到如今,也只能尽可能的保全她,补偿她。 风一吹,伴着酒意,江子羿偏头痛起来,他不知该如何给予伊束承诺,索性捏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下,静静的睡去。 伊束在明灭的灯火中望定他一阵,忽然笑出了眼泪,「公子啊,无论你如何保全我,我身后是伊氏啊,江昭的心病,等他亲政那一日,会不会也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呢?」 江子羿半梦半醒之间,感受到手背滴上了温热的眼泪,他在心里长嘆了一口气,是啊,分明你也是娇养着长大的,可一道圣旨,你的青春就全没了,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这样举步维艰。 不知不觉,江子羿的眼泪沾湿了伊束的手背。 二人就这般,心照不宣的各自垂泪,直至第二日清晨。 好在第二日休沐,宫中无事,伊束考虑再三,最终决定由江子羿带她出宫,去宁王府,向宁王致歉,毕竟如今这个关口,容不得宁王对她心存不满。 她很明白,在宁王眼中,她跟从前与江子羿私定终身的花魁没有区别,若有一日,她会成为江子羿的污点,宁王也会毫不犹豫的如从前那般,将她与上将军府连根拔起,从此在这世间销声匿迹。 她无法承担这样的后果,也无法为自己,为家人克化这样大的危机。 江子羿回到平阳封宫洗漱完毕后,领着一身素装打扮的伊束熘出了宫,宫门的侍卫见他的马车上坐着一位女子,只道是这宫里,又有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也不知是谁如此好命。 待到江子羿的车马行到宁王府,伊束被他伸手扶着下了马车,二人立在门前,江子羿侧头望定她一阵,才开了口:「你想清楚了?」若非下定决心,他不会带她进入这扇门。 伊束坚定的点点头,经过昨夜,二人敞开心扉,她更了解了江子羿,也更加了解了宁王,今日登门致歉,虽有损颜面,可若就此解开心结,那于上将军府的好处,是数不尽的。 二人到时,只见宁王正立在廊下拿着一根小棍逗弄鸟笼中的画眉,浑然不觉江子羿领着伊束进入了内院。 家老领着二人到了宁王跟前,江子羿尊着幼年时的规矩,跪在地上行了大礼道:「孩儿见过王叔。」伊束看得呆了,不知该如何反应,家老见状,轻咳一声,伊束这才附身做了个福道:「伊束见过王叔。」听得江子羿甚是满意。 宁王这才放下手中的鸟食,回身点点头,将江子羿从地上扶起,道了句免礼。 三人回到大堂落座,伊束坐在一旁,打量着周遭,绿植茂盛,比将军府更甚,可是一草一木摆放的位置,都像是有讲究的,若有暗卫来访,不易找到傍身之所,倒与道教的太极八卦有些联繫,想来是个什么阵法。 像宁王这样玲珑心思的人,园中花草尚尚有讲究,不知江子羿年幼时,是怎样顽皮,又是怎样被他教养成今日这样的。 伊束想的入迷,浑然不觉叔侄二人已盯了她一阵了。 「伊束,你想什么呢?」江子羿伸手拉了拉的袖口,对她发呆这事儿并不感到新鲜,而是对宁王道:「这瓜女子,想是在想怎么向王叔道歉呢。」他倒是会讨王叔欢心,方才就已将话说开了些。 宁王见状,连连摆手,揶揄道:「道歉,何苦来呢。」他自觉自己已是行将就木了,若非当日江子羿不管不顾的要教训江昭,他哪还有心力去管这小辈的事呢? 伊束回过神来,觉得有些失态,想到方才她叫宁王作王叔,他并未不满,想是不与她计较了,遂埋下头,对宁王道:「公子说得没错,伊束此来是向王叔致歉的。」她倒说得坦荡,身量又放得低,叫宁王无从拒绝。 「那太后便说说,你何处需要向本王致歉。」自伊束嫁入江家,心态就放的并不端正,不需他刻意打听,就能知道她一心只为上将军府,那时他就很是恼火,这伊束,不论他明里暗里如何敲打,都不开窍。 伊束垂下眼帘,定了定心神,连忙开口:「伊束心智未开,懵懵懂懂。已嫁入江家,却时时惦记娘家,全然忘了自己已是江家妇,而不自觉的将江家当做大敌。」说到此处,只见宁王微微颔首,像是欣慰,她终于从心里认知,自己已是江家的人。 第97页 伊束顿了一顿,见无人出声打搅,将头埋得更低了,接着道:「父亲是外臣,在中北建功立业,江家对上将军府不薄,从未有过不公。从前是伊束本末倒置,不识大体,万事以上将军府为先,从今往后,我一定痛改前非,摆正自己的位置,以江家利益为先。」 这话不假,中北人子民排外,当年伊石军功累累,却迟迟未有晋升,若非太-祖力排众议,将伊石提拔为执掌一方的镇南将军,他也不会有机会成为今日之上将军。 众所周知,从前的中北,上将军之衔是只在战时才有的,而后因战火连绵,伊石能力出众,才将此职设为日常官职,掌管一半虎符,权力极大。 如此说来,太-祖去世后,伊石居功自傲,倒是有些不厚道了。 宁王听她如此保证,已知她明白了自己从前的过错,而后欣慰道:「太后有此觉悟,本王心中甚慰。」而后见伊束如释重负,他才将料理刘锦之事提上日程。 「此次南楚与中北盟约之事,由太后督促刘锦一手做成,可见太后与刘锦都是有些本事的。」这话叫伊束听不出褒贬,总之,这事是她的错就对了。 宁王说着捻了捻须,接着道:「子羿离京时,下放了大批士子,而后勘测回京之人寥寥无几,堪堪两只手便能数过来。」 话到此处,伊束已经明白,与楚盟约之事破裂,刘锦虽尽力保全主权,可因他效忠上将军府,江昭终究是容不下他了,宁王今日提到此事,不过是想试探她的态度罢了。 「王叔请讲。」伊束抬手,对宁王道:「科举之事,我了解不多。」 宁王这才从家老手中接过一份名单,递给江子羿,见他查阅完毕,才又开了口:「此次士子成绩,由本王与王嘉评判,子羿不在京中,并不知情。本王很是看好这个叫芮雨飞的。」 江子羿从前就对此人有所耳闻,满打满算,他在国尉府已身居要职十年有余,能在此次科举中崭露头角,也算得是十年磨一剑了,让他接替刘锦做京兆府尹,想来能够胜任。 伊束一怔,刘锦的职位是保不住了,只能盼着别叫他发送出京,否则以后想提拔他,也没机会,于是问道:「那刘锦如何处置?」伊束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只听江子羿道:「说不上处置,他为中北做了一件大事,定然是要擢升的。」 「是啊,太庙令之职尚在空闲,刘锦也为京中之事忙了这么些年了,清闲些,也好。」宁王接着说道。 果然,经由王嘉之手,他便只能去太庙令烧香了,好在,虽是虚衔,他仍能留在京中,为父亲做事,于是伊束笑着应下了。 宁王对此颇为满意,正想端茶送客,就见伊束面色一改,唯唯诺诺的问道:「王叔真要公子接待北齐使团?」她很想知道,宁王到底下了几分决心,要江子羿求娶齐国公主。 「是,他与北齐有一段渊源,由他接待,胜过旁人。」宁王话音未落,就见伊束神情黯然下去,恹恹应了声哦。 江子羿见状,心有不忍,正要上前宽慰,就被宁王瞪了一眼,只得憋着笑,缩回椅上,听他们继续说下去。 宁王并未有意追问她为何不悦,而是起身打发了她:「话已说尽,何去何从,太后心中有数了吧?」 只见伊束附身作福,道:「谢王叔指点,伊束明白。」而后却行退了出去,走到半途,才惊觉江子羿被留了下来,她正要回身去寻,就被家老拦了下来。 江子羿留在里面,又被杵眉心了。 伊束一走,他就又跪了下去,哭笑不得的对宁王道:「王叔何苦捉弄她呢,这碎妹子一听我要去接待北齐公主,准是又要哭了。」 宁王撇他一眼,心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江子羿,彻底栽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昨夜你与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京中情势紧张,你们要卿卿我我,也等与齐结盟之后。」说着,恨铁不成钢的杵了杵江子羿的眉心,转身回房了。 待江子羿追出去,只见伊束倚在廊下的承重梁下,黯然神伤,他回头望了望,见四下无人,这才含着笑,将伊束搂进怀里,笑道:「莫再多想,我不会求娶齐女。」 伊束抬眼,见他情真意切,不似撒谎,这才心满意得的与他一道回了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岁月如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金蝉脱壳 翌日一早, 天刚蒙蒙亮,江疾就已等候在平阳封宫门口,江子羿了了伊束的心事,昨夜休息的很好, 起得也比寻常早一些, 刚一起身出殿, 就见江疾神情严肃的盯着自己,似是知道昨日之事, 在思忖着什么。 江子羿弹了下他的额头,颇为玩味的道:「江大侠, 年纪轻轻, 别板着张脸嘛,如此赶早,可有急事?」这十四五的孩子, 真是好玩, 整日轻松度日, 非要板着张脸装深沉, 江子羿想着,又捏一把江疾脸上尚未褪去的婴儿肥。 江疾满脸不忿,一身上下都摆满了拒绝, 遂从他的「魔爪」中挣脱,向后退了一步,这才抱拳, 「同尘此来是想请公叔带我去山海关。」上次他随伊石出征,一战来看出许多车战弊端,此次新军,他想看看是否有些许改签, 是以语气中充满期待。 第98页 江子羿听罢,只道这小子知道自己往后身负重任,还真是事事亲力亲为,是个好苗子。遂朗声笑道:「你也想见识见识新军?」 「是,孩儿也想去看。」江疾拱手作揖道。 「行,收拾一下,一个时辰后我们出发。」江子羿倒是爽快,一口便答应下来,心道,见得多懂得多,江疾除了性子不稳,别的缺点还未显现,倒是很好。 江疾听罢,又是重重的一握拳,不由得相当兴奋,一侧身,将柱子后面的包裹拿出来,笑道:「公叔,我已经准备好了,咱们即刻启程!」说着拉起江子羿的袖子就要跑。 江子羿极少锻鍊,体力哪能跟上这半大小子,遂用力甩开他的手,连胜喝道:「你慢些。」话音未落,就转身回殿中收拾行李。 温准一早就将行李准备好了,带的东西不多,只几个包裹而已,几件寻常衣物和两件大氅,江疾探头进去,只见温准将一把上好的宝剑的从盒中拿出。 江疾正想去问这剑是谁的,就见江子羿对他招手,「同尘,过来。」 这把宝剑是他在晋阳时,与平意出门游歷买到的,由当世名匠打造,同体手工打磨的上研,本是两把,能够凑成一对,可却因当日江子羿出门时,银两不够,只买下了一把,等温准拿了银子再去买时,另一把已被大梁的官员买走了。 江疾应声过去,只见江子羿拔出那把青光闪闪的士子剑,交于他手中,笑道:「过了年,你就十五了,这是公叔给的生辰礼物。」说完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髮髻,满眼慈爱。 江疾欣喜的接过宝剑,道了句谢过公叔,又上下打量了几遍,才忍不住道了句:「是把好剑。」他原本学武就学的杂,又因没有趁手的武器,拖延至今,也没有佩戴武器出门的习惯,可时间一长,终究是不成体统。 「好了,走吧。」江子羿见他心满意足,也就不再说旁的,而是起身,就出了殿。 江疾得了他的礼,想着江子羿离京后自己去江沛跟前编排他的话,有些不好意思,便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面。生怕他丢下自己走了。 二人轻装简行,只带了数名亲卫,便启程去往山海关,伊束大睡一场,等到醒时,跟去宫门,只见到一队远去的兵马。 二人到山海关已是数日之后。 山海关不比京中,入冬甚早,此时虽然才至十二月,但关隘内外,已是一片雪白,江子羿领着江疾进入关内,叔侄二人在城下望着高高的城墙上用篆书书写的「山海关」三字一阵,江疾念着父亲在此处行军打仗,不由得心中感慨万分。 北风唿啸而过,传来一阵刀兵相接之声。 江疾一身在京时的冬衣,玄色大氅也裹得紧紧的,但山海关地处偏僻,此时刺骨的严寒仍然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他在原地剁椒外加摩拳擦掌的,仍然不见热度,这才扛不住,开了口:「公叔,这里好冷啊。」语毕又朝手心里哈出口热气,可北风扑面而来,凌厉的刀子似的,颳得他的脸生疼,肌肤干燥的像是要裂开一般。 江子羿回头撇他一眼,心道,山上长大的孩子还这么吃不了苦,真是没用,而后才挤出一句:「就快到了,你再坚持会儿。」想来这小子也是个没吃过苦的。 江疾闻言,麻利的找亲卫借了一件棉甲,但是依然不起什么作用,看这漫天飞雪,江疾觉得,自己快被冻成了一根冰棍儿。 他心里可要怨怼死江子羿了,知道这儿冷也不说一声,不叫他多带几件衣服,自己要是得了风寒可怎么办?一想到这,他又道,别是江子羿记着他告状的仇,估计不告诉他的吧。 方才入关,江疾就去找伊尹借了一件大氅,虽然略显宽大,但是靠近炭炉,比之前暖和了不知多少。众人围坐在屋中烤火,江疾眼神幽怨的看着江子羿,似在打量。 三人刚一坐定,伊尹就对江子羿笑道:「公子脸上的伤全然好了,竟一点痕迹也没留。」而后在心中嗤笑,那么点伤就昏迷过去,真的个摸不得碰不得的瓷娃娃。 江子羿听罢,知道伊尹有心揶揄,唯恐他将当日之事告诉江疾,伤他面子,便对他连连应声道:「有劳将军挂心,我早好了。」 而后见伊尹神色一暗,像是挂心家里,这才说:「将军不必担心,上将军此时已并无大碍,只需休息静养便可痊癒,昭儿已命三名太医为他调养。」还未等伊尹应声,他又话锋一转,道:「战况如何?」江子羿虽不懂攻伐,但对此时的战况还是颇为关心。 伊尹进来最忧心的就是父亲无法接收战败,但一想到妹妹还在京中,应当会宽慰父亲,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直到方才,从江子羿这里确认父亲无事,他才能真正放心。 可他也知道,往后,父亲再也不是那个英武不凡的战神了。 只见伊尹将沖好的第二道茶递于江子羿手中,以示感谢,而后才道:「回公子,南楚已高挂免战牌数日,他们长线作战,给养怕是难以为继,相信再过不久,就会撤兵了。」话音未落,伊尹自嘴边漾出一阵笑意。 江疾听罢,有些疑惑道:「已经休战了?」若是如此,他便白来遭这鸟罪了。 「为时尚早。」伊尹回头,淡然道。 而在他们谈话之时,南楚已派出数十个斥候,对周边的地形做了详细的绘制,并做出了攻伐计划,一切都在秘密进行着。 第99页 有一日傍晚,众人刚饮过暖身的烧刀子,就见城墙下忽然火光滔天,地动山摇,片刻后,士兵点燃了高高的烽火台,伴着低沉喑哑的牛角号声,向林霖驻守的方向传递消息。 伊尹几人忽然从床上弹起,怒道:「无耻之极!速速点兵,与我迎敌!」几人还未来得及将行装收拾完毕,就急忙向城墙赶去。 也不知何时,南楚悄悄运来一批火药,将城墙炸了个小口,意欲从此处攻城,也亏得中北的防御工事做的从不马虎,不然真是追悔莫及。 南楚军队早已收拾妥当,点完炮就跑,江子羿见状,拦不住,追不上,忍不住要骂娘,见江疾在一旁,才生生忍住了,转而问道:「咱们追不追?」不将这帮楚人抓回来砍头祭旗,他心有不甘。 伊尹与江疾同时摆手,道:「穷寇莫追,以防有诈!」伊尹侧头望定江疾一阵,不禁对他高看一眼,此子天赋极好,更胜江昭一筹,若不严加防范,往后栽在他手中,也未可知。 江疾聪明而不自知,他与江子羿一样,认为人生而聪明,这是上天的恩赐,是每人都有的,此时虽防范着伊尹,却不知对方亦提防着他。 江子羿这才冷静下来,又问:「那咱们如何是好?」林霖增兵过来想来要些时候,远水不解近渴,他们现今的控防已经出了问题,若南楚增兵强攻,即便依着天险,只怕也守不住多少时日,更遑论城中粮草也不够大军几日的口粮了。 「公子莫急,我早已在他们退军的必经之路上安排了一队精兵。」伊尹不可置否的一笑,连忙伸手将他按住道:「咱们坐等捷报。」 果然厉害,我怎么就想不到这里?江子羿晃了晃头,不由得感嘆,伊尹真是老谋深算,带兵的一把好手。 第二日一早,传回战报,伊尹看后心有余悸,原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南楚既是秋蝉,也是黄雀。 深夜攻城,假意退兵,却意在将埋伏他们的那队数百人的精兵堵在一处山谷,动弹不得。 南楚骑兵甚好,其中门道自然摸得清楚,昨夜就是存了心思,要将伊尹收下那队精兵一网打尽,好在苍天有眼,大雪并未将山谷封死,骑兵队长曾在北方行军,摸到一处偏僻的山道可退出山谷,他们仍有一线生机,便连夜撤了出来,最终轻重骑兵只堪堪损失数十骑,便安然脱困。 临走时,那名伍长善后,还利用巨石引发了一场小雪崩,坑杀蹲守的南楚士兵,百人有余,而南楚方面则认为中北的数百精兵已悉数殁在冰雪之中,长线作战不利,下令退兵三十里,以图捲土重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两方博弈 山海关三十里外依然是冻土, 南楚驻军无法挖掘工事抵御骑兵,为了迅速建筑防御工事,主将张修下令士兵在新的营地前方支起了拒马,山海关一带原木虽可就地取材, 奈何长枪不够, 只得在缺口处撒上陷马钉。 南楚虽听闻中北新军厉害, 但还是低估了这支骑兵的力量,日前在山谷坑杀了一队精兵, 这让张修安心不少。 补给迟迟没有跟上,张修想要放兵抢粮, 可放眼望去, 这里连个牧民的都没有,因为前些年九黎的连年骚扰,江岐下令牧民内迁, 免赋三年。 所以山海关一带的牧民全都迁去南边寻找水草丰富的地方了, 一入冬, 此地连一只苍蝇也见不着。 目前战况张修已由飞鸽传书, 传回了国都宜阳,不久后时俞飞就会知道,只此一战就将伊尹的新军废了两成, 张修很是得意,他料想此时关内存粮并不多,伊尹很快就会撑不住了。 至于往后怎么办, 只等国君命令。 依目前的情况,张修有预感,谈判的可能性更大。两方坚持不下,这时候多消耗中北一丝力量, 南楚就会多一分底气,虽然他也觉得国主此事做的欠妥,此战为不义之战,但国家之间利益最重,身为楚人,他没有推拒的道理。 况且两国从未有过邦交,若藉此机会能够拿下山海关要塞,也算是他的一件功德。 伊尹连夜派出斥候,将对方的情况了解了七七八八。 关内军帐内,三人站在舆图前,伊尹将了解到的军报都尽数告知叔侄二人,而后问道:「公子以为如何?」伊尹对此时对面的反应并不意外,他大致可以猜测对方下一步的做法,但他也想要听听江子羿的想法,藉此了解他在晋阳到底学懂了几成兵法。 江子羿从未处理过这样复杂的军务,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正要开口,不料江疾打了个喷嚏抢先说道:「休战,与他们耗,岗哨要盯紧些,不要让他们再有机会偷袭。」 江疾念着江子羿不提醒他多带衣服的仇,此时故意噎他,叫他无话可说,见他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又开了口:「城墙不日就能修好,楚地湿热,大军北上水土不服也是有的,等他们撑不住了,自然会退兵。将军,我们还有多少粮食?」 说的不错,伊尹点点头道:「天寒地冻,炭火饮水我们不缺,南楚堵住了我们一条补给线,剩余的一条只能承担三成的补给量。大概半个月,我们只有半个月!」时间紧迫,若不能及时送来粮草,此战多半是要败的。 第100页 江疾面色一沉,他原以为城中粮草能撑死上一月左右的,眼下这情况倒是真的棘手,遂问:「咱们能撑半个月,况且我军驻守关内,对粮食的需求会比楚军更少,对方可未必撑的过半个月。先皇诏令牧民内牵,他们连抢粮的地方也没有。」江疾此时一脸自信,说完又看了看江子羿,「叔公你看咱们应该怎么办?」 江子羿听到此处,已将来龙去脉了解清楚,这江疾年纪还是太小,顾头不顾尾,况且话都让你说完了,你让老子说什么? 正要开口,又听伊尹连忙打了个哈哈,不知这叔侄俩什么情况,「公子,依末将猜测,再过不久他们就要派人谈判了。我们须得做好准备。」 这是已经做好了战败的准备,江子羿点点头,道:「张修此人板正,心有大义却又畏死,此战南楚师出无名,你想,他会与我们鱼死网破吗?」话音未落,江疾仍在思量,就被江子羿用手捏了脸皮,还击似的说道:「二五眼,只知考虑一面。」 就如王嘉献计那时,江疾也只考虑了一个方面。 江疾听罢,故作愤恨的撇他一眼,不再开口。 时俞飞正值壮年,并不安于现状,伊束误打误撞到他枪口上,他不藉此机会开疆拓土,倒像是太过无能。 果不其然,时俞飞收到战报后,从信中察觉出张修退避之心,但他认为,此次中北的失误是南楚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回信,严令拿下山海关。 彼时朝堂有臣工进谗言,张修无主战之心,只怕不会尽力完成此次征战,时俞飞思忖半晌,一掌拍在案上,怒道:「若不攻下山海关,寡人掘他祖坟!」 张修听闻前来传诏命的是楚君最宠爱的公子徐,连忙出帐迎接,两人寒暄两句,公子徐就将诏书递给了他,张修满心欢喜,认为国君定能明白他的心思,叫他及早退兵,让将士们过个好年,可没想到的是,诏书上赫然写着两个字:强攻。 他正想要问国君为何如此,就听公子徐讲了当日朝堂议论,并且苦口婆心的劝道:「依将军所说,日前交战就已折损中北两成新军,父皇便想,劳烦将军辛苦些,速战速决,领将士们还乡过年。」 张修在心里轻嗤一声,心道一会儿要掘我祖坟,一会儿有给点甜头,红脸白脸都叫这父子俩唱了,我还能说什么?于是心不甘情不愿的领旨谢恩了。 此后,双方僵持十日有余,北方越来越冷了,刺骨的严寒刀子似的扎在人身上,南楚士兵多数自国都北上,水土不服严重,此时又驻扎在关外,无取暖之物,军中有不少士兵冻伤。 张修细细算着日子,关内的粮草快要扛不住了,于是在第十二日的深夜,发动了大规模的攻城。 江疾听着城楼上传来的战鼓与牛角号声,从睡梦中惊醒,帐中炭火仍有星火闪动,他起床穿上行装,裹紧大氅,却见江子羿榻上没人,想来是去城楼上督战了。 江子羿与伊尹都未曾想过,时俞飞会如此利慾薰心,下令强攻,不过区区十二日,他们就按耐不住了,然而此时林霖的军队仍在路上,接连几日大雪封山,即便他已到山下了,要及时赶来增援也不容易。 天光微明,旷野霜降,风声鹤唳,关隘内外一片混沌,雪与火相映,江子羿一身戎装,立于城楼之上,传入他耳中的,只有震天的唿声,喊声,哭声。 他能看到这场战争的结局,无尽的杀戮与鲜血,让他仿若坠入阿鼻地狱,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倒下,风一吹,一阵咸腥灌入鼻腔,短短一刻,竟连血液也凝结成冰。 伊尹指挥归来,只见他蹙着眉,在他眼里,尽是不忍与怜悯。 还未等他开口,上方传来一阵冷清镇定的声音:「将军可曾想过兵败?」江子羿率先开了口,他实在不忍,年关之际,中北陡增孤寡。 伊尹顿了顿,復点头,起身问道:「公子可是想起了公子言?」他知道江子羿的意思,他并非不明白山海关的重要,可他无法接受,中北再多无数个江疾这样的孩子。 无父无母,无依无靠。 江疾为公室子弟,尚且受尽轻慢排挤,更遑论寻常人家的孩子。 「是。」江子羿点点头,负手离去,对伊尹道:「将军下令撤退罢,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伊尹知道江子羿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想来是已有对策,遂传令收兵,以求保全新军。 江疾赶来时,正撞上江子羿下楼,还未开口,就见城楼上挂起了高高的白旗,立时从心头涌上一阵怒意,高声质问:「你退兵了?」 一想到父亲为守住山海关而丢了性命,江疾就无法冷静下来。 江子羿自知于情于理无法说服他接受这样的结果,索性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道:「退了。」就与他擦身而过。 「我不同意!」江疾顾不得裹紧大氅,提步追上他,怒道:「江子羿!我公父与万千中北热血男儿在天上看着你,你真要将山海关拱手让人?」他很清楚,南楚贪得无厌,盟约尚且不遵守,如今中北兵败谈判,他们更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山海关收入囊中。 江子羿见他衣衫不整,连忙解下大氅,替他披上,道:「别闹了。」便转身离去,他如何不能理解江疾的心思,可如今不是赌气的时候,操练新军不过小有起色,第一次出征就受此挫折,士气低迷,再打下去恐怕往后再也不能崛起了。 第101页 「公叔。」江疾勐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公叔,求求你,让他们打,山海关是我公父用性命换来的,我捨不得。」 江子羿俯身,伸手抚摸他的脸颊,滚烫的泪珠滑进他的手心,也让他的心跟着微微轻颤。 沉默半晌,只听江子羿开口道:「别哭了。」而后转身离去,不再理会他,风一吹,他的眼角就发涩得厉害。 直至张修与南楚的公子徐入城,江疾仍然跪在雪中,期间伊尹曾派人去扶他,可他却是不动,与江子羿赌气,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风雪白头,直至昏迷。 江子羿接待完张修,一刻也没耽搁就去了江疾帐中,衣不解带的照顾他,那两日他想了许多,心中也隐隐有了对策。 待到江疾醒来,江子羿见他黑着脸不肯说话,餵他糖水也不肯喝,这才开口问道:「山海关没了,你就没想活着回去,是吗?」 「你管得着吗?」江疾瞪他一眼,不说话。 江子羿将碗放下,连声笑道:「好了,你别气了。」 「缩头乌龟。」江疾讥讽道:「我公父真是白疼你了。」 江子羿听罢,不禁哑然失笑,诚然,江言兄长在他幼时是很照顾他,心疼他,可他如今不也想着办法保全山海关吗?他自认问心无愧,遂对江疾道:「我有办法保全山海关,要请你帮忙,还让你撒火,这样你别气了,好不好?」带着几分讨好。 江疾听罢,知道江子羿不会骗他,这才回过身,应到:「你说。」 ☆、再次谈判 叔侄二人彻夜长谈后, 关系又恢復如常,叫伊尹看得云里雾里,只觉这二人就如那几岁的稚子似的,一下子好得形影不离, 一会儿又如仇人一般, 横眉冷对, 到底是血亲,再如何吵闹, 没有心结。 待张修领兵退回南楚国中,未至年关, 时俞飞就派人传信, 请江子羿到宜阳签订盟约。 江疾听到消息,与江子羿一对眼,道:「回不去过年了。」江子羿点点头, 望着远处摸了摸他的髮髻, 道:「这次, 看你的。」 「好。」江疾抬头看着他清隽的侧脸, 坚定道:「江疾定不辱使命。」 此后伊尹与林霖在山海关共同负责控防,京中一切如常,只是伊石听闻伊尹兵败后, 病得更加重了,伊束得了宁王默许,在大年初一这一日, 领着伊禾回府探望父亲,顺带送吴忧回家。 一过小年夜,京城就纷纷扬扬下了几场大雪,极目望去, 满城雪白,风声掠过,抖落雪满头。老话说,瑞雪兆丰年,可今年,却不知是否吉祥了。 伊石负手立在后院的廊下,看着梅树枝头轻盈来去的麻雀,听着鸟啼滑进耳畔,只觉万分惆怅。 牵一髮而动全身,他算是体会到了。近来他总是恼怒,为何自己当初大意,未能及时提醒伊束去做这傻事,大权旁落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此次谈判江子羿到底能否保住山海关。 若是保不住,难免宁王心中不悦,对她下手,到那时,她是否还能稳坐朝堂,还未可知。 越想,越是心气郁结,不过几日,他的鬍子竟也愁白了,御医一茬一茬的替他诊断病情,都摇摇头,便退了,他很清楚,他的时日不多了。 伊束到时,看着形容枯藁的父亲,竟立在廊下不敢上前,伊禾见状,知道姑姑近来做错了许多事,便也不敢轻举妄动,沉默半晌,终是开口打破了沉默:「姑姑。」 伊束闻言,侧头轻轻嗯了一声,鼓足勇气提步上前,低声唤道:「父亲。」虽居太后之位,可她做了如此错事,劳民伤财,累父亲一世英名,终是怕被责骂。 「囡囡回来了。」伊石闻言,并未回身,只是喃喃的说:「你不该此时回来的。」意在提醒她,从今往后,行为举止都得看江氏众人眼色行事。 伊束心中涌起一阵酸涩,伊禾见状,行至伊石跟前,跪在地上行了叩拜大礼,道:「伊禾给爷爷拜年。」伊石闻言回声,见她生得与伊束年幼时又几分相像,心中感慨万分,不由得语气也软下几分,抬手道:「起吧。」而后关切的询问了几句,就命家老将她带下去歇息。 见伊禾走远了,伊石才回身,由伊束屏退了随行的宫人内侍,任由女儿扶着他的手臂,在园中遛弯子。 没走几步,伊石就喉咙发痒,剧烈的咳嗽起来,伊束见状,连忙替他拍打背心,可半晌也不见停,便急得似要哭出来:「快请御医!」 话音未落,只见伊石摆手,安抚她道:「父亲没事,囡囡别哭。」而后尽力直起身子,与伊束在湖心亭中寻了个位置坐下休息。 伊束并不坐下,而是跪在父亲膝下,止不住哭腔的说道:「父亲,女儿知错了。」 「此事已经过了,往后不会有人怪你,你不必时时自苦。」伊石伸手想要轻抚她的头髮,摸到的却是满头冰冷的簪花珠翠,而后他自嘲的笑了。 伊石垂眼望定伊束一阵,自墙外传来一阵小儿嬉戏之声,只听一道女童清脆的声音跃入耳中:「哥哥,我想要花。」 而后只见出墙的梅花枝头扑簌簌的抖动一阵,一树枝桠弹回墙内,枝头却是空落落的,没有花了。 想来是那少年替妹妹摘了一枝梅花。 透过这光景,伊石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中。 那一年,伊束六岁,伊尹十六,正是伊石到京就任的第三年。适逢年关,兄妹俩穿着新做的衣裳上街置办些他们喜欢的小玩意儿,入府时伊尹抱着妹妹,神色匆匆,似在躲避什么。 第102页 伊石与夫人闻声而来,只见伊尹将妹妹从怀中放下,笑道:「吓死我了!他们可真能追。」伊束才不理会他呢,只是捏着手中的梅花,笑着扑进父母怀中。 伊束察觉到父亲身子微微颤抖,只觉异常,一抬头,却见他泪眼蹒跚,深吸了一口气,止住了眼泪,嘆道:「囡囡真是长大了。」他有些不敢相信,时间为何过得这样快。 「父亲,女儿会一直陪着你。」伊束说完,復埋下头,低声抽泣。 伊石轻抚了她的肩膀,过了许久,才对伊阳招手,示意他去房中取出一个盒子。 伊阳会意,自屋中捧出一个精巧的小盒子,伊石打开,是一支凤血玉的簪子,成色极好,是伊束尚为年幼时,他就为女儿准备好的一份嫁妆,只是当时圣旨来的匆忙,他还没来得及准备嫁妆,伊束就已入了宫。 直到今日,他才又想起,要为女儿亲手插上这支簪子,才算是送她出嫁。 因着年关,伊束足足在家住了三日才回到宫中,江昭虽心有不满,却念着宁王的面子,不敢对她口出恶言,索性整日将自己关在御书房中深居简出了。 伊束如今没有机会接触机密,只得日日等着兄长传来消息,待到快要开朝时,才来信,江子羿到了南楚边境珏城,毗邻中北,正着手谈判。 江子羿一行人刚到珏城,前来迎接的官员就已等候多时了,江疾念着刘锦出使时的光景,对照眼前,只觉这楚人真是会看人下菜碟,若是旁的不知道的人,倒会是认为南楚打了败仗。 南楚丞相时昂坐在轺车里与江子羿的车架擦身而过,二人遥相行了个拱手礼,会心一笑。江疾骑马跟在一侧,引得不少行人驻足,对他们此来很是好奇。 待到众人到驿馆安顿下来,江子羿倒不同寻常的松快下来,江疾见状,心有疑惑,遂上前询问:「公叔不找他们?」 江子羿躺在软榻上,伸手拿过桌上的橘子,递给江疾,道:「急不得呢。」话音未落,两队丫鬟就端着各色楚地小吃与时鲜瓜果进入屋中,足有十六人,不多时,又送来了上好的炭火,为他们取暖。 这阵仗叫江疾更加不明白他们意欲何为了,只道跟着公叔,去哪儿都亏不了,待到丫鬟们退去,江疾才开口问道:「他们这是?」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我尚不能确定。」江子羿从榻上坐起,拿到案上的筷子,夹起一块鱼生,沾了沾碟中的米醋,送入嘴中,细细品味后才对江疾道:「你也尝尝,很好吃。」 江疾见状,不再追问,反而是在心里慢慢理清自进入楚地他们的一些经歷,而后安心下来,他们国中自然找不出一个嘴皮子比江子羿更熘的人,所以先以礼相待,总不会让他挑刺,说南楚人不懂礼数。 叔侄二人还未用完晚膳,就听门外有人叩门,江疾很是警觉,立即出声询问:「来者何人?」 只听门外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时昂夜来,拜会公子。」 江子羿点点头,示意温准开门,一队十人的妙龄舞者随时昂一道鱼贯而入,进入屋中,江子羿不动声色,江疾却是白眼一翻,板着脸继续吃菜。 他在京城时就曾听过时昂的名字,是当今楚君的同胞兄弟,喜爱享乐,能力尚可,贪得无厌。今夜领伶人拜会,想来是想从这和谈之中谋取私利。 叔侄二人皆心中有数,江子羿从软垫上起身,拱手道:「有劳公子深夜探访,请坐。」而后伸手执过他的手,二人隔案对坐。 时昂素闻江子羿如他一般喜爱享乐,遂抬手吩咐伶人演乐,见他并不喝停,这才举杯与他各饮一杯,而后开了口:「公子快人快语,那时昂也就开门见山了。」 江疾听罢,在一旁努努嘴,心道难不成过场都不走了?刚想出声,就被江子羿捏了他的大腿一把,示意闭嘴,然后笑道:「不知公子此来,为公为私?」 他倒是要问问清楚,这时昂是个什么货色。 时昂将酒杯放下,酝酿半晌,才开了口:「日前楚北盟约,并非由公子一手促成,时昂心有遗憾。但万幸如今又有一个机会让我们签订城下之盟,想必我皇兄行事,公子心里有数。时昂此来,为公,也为私。」时昂先是陈述自己对他的仰慕之心,而后搬出时俞飞震慑他。 此举并未起到应有的效果,反倒让江疾将他看轻不少。 「楚君的手段?」江子羿微微颔首,出言揶揄:「本公子倒是很想见识。」带着几分不吝。 时昂见他并不在意,这才开诚布公道:「既然公子如此不耐烦,那本公子便直说了。」说到此处,终于步入正题,「此战中北大败,若要休战修好,南楚方面提出以下四点。」 江子羿屏气凝神,认真听着这南楚还能提出怎样无耻的条件。 「其一,中北赔偿此次军队远征的军费,按人头计算,每人四十两,五千人共计二十万两白银。其二,割让南楚与中北边境城池一座。其三,南楚商人至中北经商者,免税三年。其四,南楚与中北共同驻扎山海关,权益平等。」 如此贪婪无厌之人,真是世间少有,江子羿腹诽着,这倒不算大事,动动心思尚能克化,只是不知他这私慾是什么,遂开口道:「为国谋利,公子果真做到极致。」而后不动声色的轻嗤一声,「不知公子是何私事?」 第103页 时昂见他问得认真,不可置否的一笑,望定他一阵,确定他没有旁的心思,才开了口:「听闻信阳是公子的封地。」 原来想要信阳,江子羿点点头,道:「是。」 「中北百废待兴,想必此时赔偿军费后国库空虚。」时昂话没说完,就见江疾夺门而出,似是火大。遂指着门问道:「这位小公子是?」 江子羿浅浅一笑,道了句见笑,而后向他说明:「这是我侄子,江疾。」 时昂点点头,接着道:「所以我想,若能以信阳十年食邑换取两国盟约中些许好处,公子想必也是愿意的吧?」似有几分试探的意思。 「不知有何好处?」江子羿并不急着回应他,反而问道:「是否能大过我给的好处?」你贪,我便比你更贪。 时昂嘴角微微抽动,「自然是一本万利。」 话音未落,二人四目相接,各饮一杯,伴着屋内靡靡之音直至东方泛出鱼肚白才各自歇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我的条件 到了条约签订之日, 江子羿对于时昂谄媚的功夫倒是大吃一惊,十年食邑取而代之的是二十万两军费赔偿与来往商旅的关税,倒真算得上一本万利。 于是他翻阅盟约后,毫不犹豫的大笔一挥就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城中百姓听闻此次签订了有利国家的盟约, 在江子羿一行人离开之时, 都前来围观这败军之将到底什么模样。 一时间, 城中通衢之道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江子羿跪坐在轺车中, 神色凝重,面色微微发白。 张修见温准今日并未随行他身侧, 见这阵仗, 倒是心头隐隐不安,遂派遣了一队卫兵护送,以求让他安然出城。 就在距城门一里处, 忽然风雪大作, 捲起漫天黄沙, 迷得人睁不开眼, 江子羿的亲卫护连连勒马,街道上爆出一阵喊声,而后陷入混乱。 自人群中飞身跃出一个黑衣人, 身量不高,手执长剑,直向江子羿的车架飞去, 身影极快,还未等亲卫反应过来就已得手。 江子羿闷哼一声,应声倒下,胸前流出汨汨鲜血, 他伸出手,只见满手沾满鲜血,还未来得及交代什么,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黑影并未做片刻停留,就此消失在风雪之中。 城门口的张修见情势不对,连忙策马赶来,见到江子羿面色惨白倒在血泊中这一幕,脑中顿时乱成一团浆煳,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只听亲卫队队长惊唿:「公子遇刺,快抓贼人!」众人闻言,瞬间乱作一团,前唿后拥的死死围住轺车。 张修闻言,这才反应过来,高声道:「速速擒贼!」奈何黑衣人速度极快,风雪又大,等众人恢復秩序后过,便再也寻不见他的身影。 亲卫将江子羿扶起,只和张修交代了一句,便迅速带队返回了山海关,张修震惊之余,连忙飞鸽传书将此事报告给了时俞飞。 接连几日。时昂与张修都拿不定主意江子羿会怎样秋后算帐,只能同时等着两方消息,再做打算。 匆匆忙忙,又过十日。 听闻江子羿重伤得治,张修与时昂都长舒了一口气,遂火速赶去山海关探望,到时只见江子羿步伐略显虚浮,嘴唇干裂发白,面颊无一丝血色,由江疾搀扶着缓慢的走向军帐。 帐前的张修与林霖已经等候多时。 看见缓步而来的江子羿,张修的脑门直冒汗,这是哪个王八羔子干的事情?这叔侄俩此来怕不是善茬,看旁边的小辈,眼神像是要吃了自己。此时南楚刺杀江子羿对谈判显然无益,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从那日江子羿遇刺,张修便知晓,这次谈判恐怕捞不到什么好处。 雪上加霜的是,张修于前夜又收到快报,齐君正向时俞飞施压,要求解释整场战争的来龙去脉。 原来在楚君收到江子羿遇刺消息的同时,驻楚齐使也收到了消息,未等时俞飞做出反应,他就将消息传回东齐境内,以求在齐北结盟之时占得先机。 齐君听闻此事后勃然大怒,自八年前江子羿出使东齐,游说列国,至使五国联盟破裂后,他就对江子羿青眼有加,想要将他收为己用,可这么多年了,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可天无绝人之路,中北百废待兴,正四处寻找盟友,又出了南楚巧取豪夺之事,他便想抓住这个机会与北结盟,甩开南楚,并且恰逢女儿待字闺中,若此行双方没有异议,两国联姻,也不是不可。 于是在听闻江子羿在南楚境内遇刺后,他就按耐不住,想要时俞飞给个说法,齐楚两国前些日子就因九黎购置武器之事有些不愉快,正暗中较劲,如今凭空出了这档子事,使得关系更加紧张。 时俞飞收到国书质问后心中恼怒,一掌拍在案上,腹诽道,齐北两国欲结秦晋之好,为何齐君事先不早说,若是知道你们有这打算,我还费力不讨好打这场战争做什么,在家放炮听响多好! 公子徐自山海关赶会,见父亲心中不悦,正想上前宽慰,还未开口,就见时俞飞将一沓奏摺推倒在地上,怒喝道:「东齐真是欺人太甚!寡人难道就不能有自己的考量!」 第104页 齐使闻讯,并不恼怒,反而稳坐家中,只等着楚君召见,解释此事来龙去脉。 张修正想到此处,也不知齐君是否挺进了皇上的解释,若听不进去,两国开战,该当如何?只就听林霖道:「张修将军,请吧!」随后掀帘邀他入帐。 从前北楚二国驻军之地相邻,仅隔一溪,张修大军与林霖大军还在战前相约踢了一场蹴鞠,彼时不分胜负,张修看着在此战销声匿迹的林霖,只觉感慨万分,这镇北将军府,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取而代之了,可他竟毫无知觉。 叔侄二人行到帐前,江子羿紧抿着唇没有开腔,只见江疾咬牙切齿的盯着张修,虽带有三分稚气,却也足够吓人,像是恨不得要活撕了他。 张修被盯得心虚,腿肚子一软,连忙伸出手道:「请,请。」他也不明白,分明不是自己理亏,因何惧怕。 双方在帐中坐定,还未等张修缓一口气,江疾便率先开口,寒声道:「请将军交出刺客!」我倒要看看,你从哪里给我找这刺客,江疾与江子羿四目相接,心意瞭然。 张修一愣,什么刺客?我们根本没派刺客啊?我很冤枉啊!可他却不能将此话说出来,于是一阵沉默后,江疾又说:「请将军交出刺客。」严肃而坚定。 江子羿坐在一旁,并不开口,他也想看看,这楚人有几分真心。 张修闻言,下意识的答道:「我一定给你个交代。」话音未落他就想给自己两嘴巴,我们什么都没做,我到哪儿给你找人去。 可这话,再说也晚了。 江子羿微微颔首,道:「这就好。」林霖立在身后,忍不住发笑,叫张修看得云里雾里。 摊开国书,仍然是南楚第一次提出的条件,只见纸上赫然写着:一、赔偿此次军队出征的军费,按人头计算,每人四十两,五千人共计二十万两白银。二、出让山海关方圆五十里的土地,与中北共同拥有山海关。三、南楚商人至中北经商者,免税三年。 江子羿冷哼一声,赔款断然是不可能的,山海关乃中北防御九黎之要塞,出让要塞就等于打开中北的大门,这种开门揖盗的事他是断然不能做的。 张修见状,好不容易直起的腰杆又软了下去,本来这场战争就是不义之战,两国本已签订盟书,便属盟国。 可国君偏不遵守盟约,做出这种背后捅刀子的事情,落得个理亏,被齐国紧紧相逼的地步,即便要做,也要做的悄无声息,可现如今,这龌龊之事弄得天下皆知,南楚的国家信誉何在? 时俞飞下令强攻,若是成了便成了,以后南楚就可依据山海关之险,慢慢蚕食中北的土地,可他也不想想,中北多少子弟在此处抛头颅洒热血,怎会因一战就将此要塞拱手相让? 齐君的偏袒态度想必此时也已经传到江子羿的耳中,他又多了几分底气,可南楚的底气呢?早已被国君消耗殆尽。 张修想着,不动声色的垂下了头,只等着江子羿的宣判。直到此时,士兵进帐传话,时昂已到帐外。 江子羿抬手,允他入内,復嗤笑一声,看着国书摇了摇头,盯着张修,又略有深意的看了看时昂,道:「国书所言,我一条也不答应。」语气沉着而冷静,丝毫不畏南楚强权。 「你!你!你!」时昂从心底生出一阵轻蔑,这江子羿真是把自己当盘菜了,不过小伤,并不伤及性命,竟敢如此放肆,正要开口,却被一旁的张修按住手臂,示意他再听下去。 于是众人只见时昂憋的脖子通红,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自江子羿嘴角眉梢漾出几分笑意,「我在楚国境内被刺,汤药费总该有的吧,二十万不算过分。」他顿了顿,看向时昂,「通商免税,只要你们南楚能做到,我中北也一样能做到。」 时昂正要开口,就被江疾打断:「丞相大人不愿意了?」似在威胁他要将江子羿十年食邑之事抖落出来,时昂不愿捨弃如此丰厚的财货,只得噤了声。 张修瞧他一眼,只觉诧异,这公子昂何时如此心有城府了?竟知说多错多。 江子羿看透他的心思,遂坦然一笑:「我不怕死。不知公子昂是否惜命?」他本就没将时昂放在眼里,此时挑衅自然令人难以忍受。 张修闻言,刷的一下站了起来,作势拔剑,「你什么意思?!」江疾也将手放在剑上,像是要拼命。 江子羿摆摆手,「莫急,请诸位看看帐外。」 话音未落,就听南楚士兵前来:「报!」身形不稳跪在地上,慌忙开口:「报告将军,中北的骑兵过来了!」 只听帐外马蹄阵阵,张修与时昂二人并肩走向帐外,看了一看,见伊尹整装待发,时昂心头一紧,回头吼道:「江子羿!你疯了?真要鱼死网破?」他怎么就忘了,江子羿素来不做无把握之事。 「我早说过,我不怕死,时昂,你日前找来,要我信阳十年赋税,说是要降低你们的条件?」江子羿用手指点了点桌子上的国书,「这就是你们的条件?」十年食邑,你让老子喝西北风? 张修前几日听闻时昂进言取消中北赔偿军费,此时听江子羿所说,竟是他为一己私利才如此提议,不禁心头大震,抬手指着时昂怒道:「你!」 江子羿见张修精确领会了他传达的意思,遂用手指在桌上扣了扣,待二人回身,只听他道:「即刻退出山海关,给我滚回南楚待着!」而后扬长而去。 第105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祥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君臣同车 张修与时昂从未见过如此不吝之人, 一时都怔在原地,来不及做出反应。 待一行人走出不远,自帐中传来一阵争吵,听着是张修要将食邑之事上报国君, 时昂先是威逼利诱转而伏小做低, 求他别将此事外传。 江子羿嗤笑一声, 心道真是狗咬狗一嘴毛。 出了这档子事,时俞飞再也没有心情占领山海关了。 攘外必先安内, 这是铁则。 公子昂如此贪心自私,胆大包天, 竟敢做有损国家利益之事, 此事经由战报传到国中,朝野上下一时间都议论纷纷,更有那一心为国的世家纯臣上书请求贬斥他, 可他是时俞飞的胞弟, 时俞飞虽恼怒, 可因朝中并无几个亲贵可用, 又顾念着兄弟之情,便狠不下心按照国法处置他,而后每每听朝臣提起此事, 他都觉得头大如斗。 在此战之后,南楚这等小人行径传至列国,使得国家声誉一落千丈, 瞧着声势,若不严惩公子昂,南楚边民们极有可能因愤懑而举家迁去中北生活。 思虑再三,时俞飞最终在时昂回宜阳后, 在朝会上将他骂得狗血喷头,鹌鹑似的大气也不敢出,而后宣布罚俸三年、裁撤私军;张修也因江子羿遇刺一事被牵连获罪,贬至三品,收回大半兵权。 时昂做这等煳涂事,正在齐君意料之中,可东齐目标很明确,他们并不理会时俞飞如何处理内政,只是与中北共同修书,派遣使臣向时俞飞讨要江子羿遇刺的说法和交代,南楚为了息事宁人,将张修麾下那个与刺客身量差不多的副将送到了林霖手中,这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消息传回京城,江昭与江沛听闻城下之盟彻底被推翻,暗自高兴许久,经过数天的商议,他们决定趁此机会将南楚边民们都争取过来,成为中北新国人。 中北与南楚以珏山为界,其中属于中北的一块有不少肥沃的黑土可供开垦,做成梯田,种植晋阳的水稻,可一年两熟。 愿意从南楚迁户籍去开垦农田的新国人,不做中北任何一老世族的佃户,并且在中北免赋税三年,开垦之初一户一袋种子。 此策推行下去不久,很快就有了成效,山海关一线人口激增,林霖站在城楼上,看着争相涌入城中的楚人,只觉这天寒地冻的山海关,大有成为第二个晋阳的兆头,不由得喜上眉梢。 与此同时,江子羿领使团与伊尹的骑兵经过一路奔袭,终于回到了京城,为显隆重,江昭领朝臣于城外迎接大军凯旋。 伴随着一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一道长长的队伍终于走进众人眼中,江昭按耐不住激动之情,快步走至江子羿的轺车前,伸手接过他,道:「公叔,此次辛苦你了。」他行为举止极为老成,可脸上仍是稚气难掩。 江疾翻身下马,江昭对他粲然一笑,唤了一句:「同尘哥哥。」江疾拱手行了个礼,跟在他们身侧。 最后,他看向队伍后头的骑兵,各个神采飞扬,復对伊尹说道:「将军有功,寡人回宫再赏。」 语毕,江昭执江子羿之手步入城中,道路两旁具是被官兵拦住的前来想要一睹公子羿风采的国人,在前方不远处,是接他们回宫的轺车。 叔侄二人趁着走路扯了几句闲话,江昭怔住,定在江子羿跟前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似有几分委屈。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江子羿当即就明白了江昭的想法,遂对他笑道:「公叔受伤了,不能抱你。」 从前他是很爱抱着江昭在那偌大的宫城里走走逛逛的,即便是在江昭登基后,他也捨不得放开那双手,让江昭如江疾一般野蛮的生长。 可自去了晋阳到现在,他还一次也没抱过他,想来再过两年,该是抱不动了,不免有几分唏嘘,他不愿相信,眼前这个在此场合向他索要拥抱的孩子,往后会成为满心算计的一国之君。 江疾在一旁羞颜汗下的埋下了头,时不时侧头打量江昭的神情,只见他努了努嘴,蹙紧了眉头,带着几分狠戾,「若被寡人抓到,定要将这贼人碎尸万段!」似在泄愤。 江子羿听罢,瞥了江疾一眼,不可自持的轻笑一声,道:「好了,昭儿别气了。」说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眼里蓄着一潭春水,盪起圈圈涟漪,温柔得紧。 江昭没瞧明白他们的眉眼官司,鼻子一酸,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江子羿用手给他擦了擦眼泪,宽慰道:「这是小伤,不打紧,倒是你,如今是一国之君,不可轻易落泪了。」说完,他在心里一声嘆息,虽身居高位,可他仍然只是个孩子。 「难道公叔不要孩儿了吗?」江昭会错了意,以为江子羿不再将他当做孩子,忙不迭问出了口。 江子羿用手搂过他的肩膀,轻拍了一下,侧着低下头,道:「你永远是公叔的乖孩子。」不过说得极小声,只江昭一人听见。 一众官员并百姓见此情形,都道真是父慈子孝,中北有福。 江昭点点头,立时收敛了眼泪,率先上了轺车,而后伸手将江子羿一同拉了上去。 君臣同车,乃周王待太公望之礼。 第106页 朝臣中爆出一阵沉闷的低唿,叫伊尹看得有些心惊,前不久他才听说江子羿打了江昭,看来这孩子,是个不记仇的。 队伍途经上将军府,江昭给伊尹放了五天假,理由倒是合理,说是让他回府陪护伊石,顺道休息几日,做好迎接东齐使团的准备。 伊尹自晋阳直奔山海关,赶着日子,途经京城也未进城回府探望父亲,这些天一直牵挂父亲,遂不做推辞,赶忙领旨谢恩,回府去了。 轺车行至中途,江子羿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的事,回头对他说了一句:「此次昭儿做得很好,进步很大。」除了此事是因他急于收权而起,旁的他都做得很好,叫人挑不出错处。 江昭闻言,知道江子羿不再恼怒他坑了伊束,遂对他报以大大的笑脸。旋即,他又想到曾听父皇说过,江子羿出使东齐,很得齐君青眼,还有叔爷爷无意间透露出的联姻的心思,让他忍不住想要捉弄江子羿与伊束。 「公叔,你知道随东齐使团入京的公族都有谁吗?」江昭带着几分探究的问道。 江子羿此时心不在焉,应他一句,「有谁?」待到反应过来,他才道,东齐如今得力的公族子弟不过四五人,与他年纪相仿的,都与他有点头之交,谁来都好说话。但他不明白的是,为何如此重要之时,伊束不出宫前来迎接,这也是她提高声名的一个契机啊,怎就无声无息的放弃了?再者说,她难道不想我吗? 江子羿想着,无奈的摇了摇头,似让自己清醒。 「是东齐那位剑士公主齐羽和她堂弟。」江昭狡诘的笑了笑,在他认知里,公叔应当是识得那位公主的。 「这碎妹子。」江子羿嘀咕一句,伊束想必在为这事生气,不是已经和她解释过了吗?怎么这般小气?而后才答:「齐羽?我不记得。」他出使东齐时,叫的上名字的公室子弟也就与他朝堂辩论的丞相齐缨一个而已,另外几个,资歷尚浅,也是近些年才在列国崭露头角的,不足为虑。 「啊?」江昭有些摸不着头脑,公叔这是怎么了,既不认识,又为何称齐羽为碎妹子? 江子羿回过神来,连忙解释:「没什么。」然后就接着想待会儿如何安抚伊束,才能让她安心,想必她见到齐人时就快要愁死了。 叔侄二人就这般沉默着进了宫门,江昭见他魂不守舍,像是在思忖国事,但他大伤未愈,又一路舟车劳顿,应当休息,遂对他道:「公叔先回宫去休息吧,明日还有要事商量。」说完就三步一回头的回了长安宫。 直到见不到他的影子,江子羿才提步向高泉宫走去。 合宫的宫人内侍都不见踪影,江子羿四处寻了一遍,确定正殿无当值的人才开了口:「伊束,我回来了。」但却无人应声,往日生机勃勃的高泉宫此刻静得吓人,不免让人浮想联翩。 江子羿心有不安,又弯去侧殿,穿过最后一个迴廊,终于听见了之桃训人的声音,他循着声向殿内走去,可惜背着光看不分明,遂心念一动,伸着头向殿内探去,却见伊束正在香炉前,愠怒的盯着他。 江子羿正欲开口,却听伊束问道:「谁让你进来的?」满是不忿,还未等他开口,伊束又对之桃吩咐道:「桃桃,把他给我赶出去,关上殿门。」江子羿听着,不由得一阵讪笑。 之桃还在犹豫,江子羿却提步窜了进去,含着笑一摆手,将宫人内侍都屏退下去,故作惊讶的问道:「谁惹太后生气了?」他心里虽然知道伊束吃味,可还是想让她亲口说出来,想必很有意思。 伊束见人都退了下去,又道他如此没皮没脸,真是半分也不像当初那个公子了。遂埋下头踢着青砖,并不开口,半晌,只听江子羿问:「当真生我气了?」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gin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齐使赴宴 伊束终究忍不住了, 强迫自己冷静道:「齐羽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与她没有关系吗?她来做什么?哪有姑娘家出使的?你还说不是和亲?」伊束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大,离他也越来越近,连珠炮似的逼问他。 江子羿并不恼怒, 只是觉得好笑, 难道这伊束做了快两年太后还未了解过列国民风吗?东齐向来开放, 即便女子上学堂,参加科举, 也是行的,一国公主随使团出使, 哪里算是新鲜事?更何况她还是列国闻名的剑士。 遂摇摇头, 泰然自若的应她:「东齐民风如此,我也无法左右。我先前已经讲的很清楚,我不会求娶齐女, 你也是听见了的, 难不成我为了她出尔反尔?」若真如此, 我岂非欺骗你的感情, 成了那等没皮没脸的下流胚,那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不过这后半句,他却是不敢说出口。 江子羿正暗谈女孩子心思难猜, 便听伊束疑惑道:「真的?」 「是,去山海关前就与你说过了,我不会骗你。」江子羿点点头, 与她四目相接,坚定而温柔,眼神并无半分飘忽。 瞧得伊束有些面红,江子羿正要抱她, 又听她开了口:「我再问一遍,你当真不识得齐羽?」她确是满心疑惑,当日齐羽入宫提到他时,像是旧识。 第107页 之桃在殿外也听得很是火大,当日听齐羽说话的语气,分明与他很是亲密。 「平生不喜巧言令色。」 伊束这才将心揣回了肚子里,上前轻轻环住江子羿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胸膛,却被满头珠翠动到伤口,只听得他「嘶」的一声,倒抽一口冷气,待伊束抬头时,他已疼得满头大汗,胸前隐隐渗出鲜血,伴着呕人的咸腥与药味。 伊束蹙紧眉头,轻颤着手想要抚摸,却被江子羿一把捏住手腕,仰着头轻声道:「无事,传御医吧。」再不叫御医,他也要昏过去的,那可就丢脸丢大发了。 温准脚力快,闻言就提步跃上宫墙,向太医院飘去。伊束却是忍不住,带着哭腔问道:「为何如此冒险?江疾不是武功高强吗,为何没有护住你?」她本就对江疾有些怨气,此刻在这伤口的发酵下,更是毫不掩饰的说了出来。 「好了,你是长辈,不能对他如此苛求。」江子羿知道她心有怨怼,连忙出声喝住,叮嘱一句才又说:「他终究是个孩子,不能顾全我方方面面。」而后他坦然笑了小,若非是青州城武功最高的孩子,南楚人怎会抓不住刺客? 伊束见他参透了自己的小心思,立时面红耳赤,埋下头将他扶到软塌上,解释道:「公子勿怪,我也是急了,江疾平日里心思缜密,怎会出城的紧要时候疏忽大意?」 江子羿抬手抚过她的脸颊,附和的笑道:「我知道,你是急了,口不择言,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而后在心头长嘆一声,你啊,还是太过稚嫩,若要挑拨,怎可如此。 可他却不知该如何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没由来的有些发愁。 伊束见他肯如此安慰自己,想必是不把方才的话放在心上,这才问他谈判的过程是怎样的,前不久她只能在战报里听江昭说他书信的内容,却是一次都没让她亲自看过。 孰真孰假,此时她也不在意了,她只想往后江子羿都好好的待在京城,守在她身旁。 话到此处,江子羿又将谈判的经过说了一遍,伊束闻言吓得不轻,额头青筋直跳,讷讷的说:「你怎么那么傻的。」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如此说来,你该懂了吧? 第二日的朝会,江昭颁下两道圣旨,其一是准许伊石乞骸骨,伊尹接任护国将军之位,收回虎符,将上将军之职又撤回战时设立;其二是东齐使团不日上朝面圣,礼部由江沛带领,准备好一切事宜,不得怠慢。 这第一道诏书叫人看得明白,满是明褒暗贬的意思,江昭已经着手收权,伊尹领了护国大将军之职,处境暂且安全,可朝中的人心却是动了不少,叫伊束坐立难安。 王嘉下朝与伊尹再碰面时,反常的没有出言揶揄,而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復嘆了口气,叫伊尹心中不快,却又无处发作。 是日,清风绕柳,花遇和风,正是一年好时节,满城清朗,还未飘起粘人的柳絮,自点将台街早已翻新的驿馆中,礼官周清接出东齐的使团,领他们进宫。 点将台街是京城中除长安街外最为有名的一条街,虽是城中通衢之道,却因这里坐落的都是中北公室的府邸而比旁的街道清净不少,当初江昭为着如何安置东齐使团几乎抓破了头,最后还是伊束提议往后与列国邦交,将驿馆坐落在这条街上,以示诚意。 此次东齐使团人数不多,也无朝中要员,但看得出齐君诚意很足。 为首的是一男一女的年轻人,二人各乘一骑。 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鹅蛋脸,柳叶眉,肤如凝脂,臻首娥眉,着一身正红色劲装,腰间佩一把细剑。男的看起来与她一般年纪,玉面剑眉,身长七尺左右,着雨后天青色长衫,满脸倨傲。 这二人正是此次东齐使者齐羽、齐虞两姐弟。 齐羽是齐君嫡出的女儿,备受宠爱,又因在剑术上有些造诣而被国人称为「东齐第一女剑士」,粗略一听,倒是有几分无奈的宠溺感。 齐虞则是丞相齐缨的儿子,年纪虽小,却因初出茅庐就促成东齐与南楚盟约,而有智计无双之名,想来是要子承父业的,又因羽与虞发音相近,国人一贯只唤他字,易生。 齐虞见周清来接,从驿站前翻身上马,正忍不住要数落中北,就听周清问道:「公子不乘轺车入宫?」毕竟今日是邦交大事,皇帝特别安排了三乘轺车来接,以示重视。 齐虞手一摆,「不必,骑马就好。」听着并无几分重视的意思。 周清听罢,只觉这小公子真是好笑,在别人的地盘如此挑衅,就不怕有人背后下黑手吗?还有这睿王怎么还不出府,难道要我去接? 众人向前行去,没走几步就听齐虞轻嗤一声,低着头对轺车里的齐羽说道:「姐,这就是中北都城的官道?未免太小气了些!」话音未落,又添一句:「我瞧着破烂不堪,像我们邺城的贫民窟似的。恐怕还不够资格与我大齐结盟罢。」 周清听他胡说八道,不动声色的翻了个白眼,解释道:「公子说错了,这不是官道,这是公室各府的住宅区,平日里来往的国人不多。」见他眼皮一翻,才接着说:「想必公子听过长安街?放眼列国,也没有我们长安街那么宽阔直长的官道了。」说完又是一个白眼。 齐羽听出这是有心揶揄,遂瞥了齐虞一眼,对他摆了摆手,无奈的开了口:「听见了吗?礼官叫你住长安街去呢。」那里毗邻皇宫,一路具是百工商贩,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哪里住得贵族。 第108页 「外臣失言,公主勿怪。」周清连忙回头致歉,这公主还是有些见识的。 话音未落,又听齐羽开了口:「你啊,就坐井观天吧!中北这些年励精图治,政治清明,人口激增,如今实行科举,最近又训练出一支骑兵。你以为这些都是假的吗?」她这弟弟,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如此不将中北放在眼里。 齐虞埋头偷偷看她一眼,轻嗤一声,不再开口。 接着就听齐羽继续说道:「江子羿从前出使东齐,你也是偷偷见过的,游说列国,破除联盟,针砭时弊,眼光独到,是当世大才,不掺一点水分。还有今年初出茅庐的小内侯江疾,虽比你小上两岁,可你只需在邺城的摘星楼打听打听,就能知道他也是天赋异禀,文武双全之人。」齐羽这话,说给弟弟听,也给周清听,话到这份上,双方认知一致,也就不必藏着掖着了。 这一段话听下来,周清在心中对齐羽暗自赞赏,这倒不是个故步自封的人,只是不知这小公子能不能将这话听进去,从而对中北放尊重些。 齐虞眯着眼摇头暧了一声,「新军么?第一战就大败有何畏惧?不值一哂!至于那个江疾,传闻他的武功名不副实,若有机会,我定要与他比试一场,叫他输得心服口服。」齐虞并非故步自封,而是一事能狂便少年,就是如此。 「停。」随着一声轻喝,轺车应声停下,齐羽翻身上马,一巴掌落在齐虞头上,叫他险些跌落马下,「给我闭嘴!成天说个不停!人家在等着了!」她本就有些暴躁,此时听弟弟有意挑衅,更是大为光火,旋即又暗自庆幸,当初幸亏没同意让他一个人出使中北,否则这事,多半是谈不成了。 齐虞将头一扭,勒紧了缰绳,稳住身子后才对她揶揄道:「姐姐,你这拐肘神功很是厉害嘛!还没嫁出去,就已经向着外人说话了!」 齐羽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胳膊肘往外拐,不由得哑然失笑,这小子真是奇怪,遂当做没听见,策马向前走去。 礼官周清听这姐弟俩斗嘴,倒觉得很有意思。 此时已至睿王府前,周清见大门紧闭,想必是江沛还未准备好,又见这齐虞高傲得紧,不如给他个挂落吃,索性将一应车架停在府门前等候,待会儿与江沛一道入宫。 停顿半晌,周清并未给出任何解释,而是讲姐弟俩晾在一旁,只见齐羽摇了摇头,对齐虞道:「易生,你说他们这是在等谁呢?」她有些不明白了,难道是因为易生出言不逊,故意给的下马威?可却不像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gin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一眼万年 齐虞将头一仰, 撅着嘴向那牌匾,道:「怎么着,你不识字?睿王府,江沛家门前呢。」相比江子羿, 他倒更敬佩江沛, 为人英勇大义, 能谋政不说,更有将才。 自从入了京城, 齐虞的嘴半刻也停不下来,见车架半天不动, 府门不开, 又对齐羽道:「姐,中北天气潮湿,蚊虫也多, 床又硬, 睡得我浑身不痛快, 饭菜也不合胃口。你不是说这里好吃的最多吗?」原是故意隔应周清, 所以丝毫也不避讳着他。 「你给我闭嘴!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齐羽被他吵得焦头难额,忍无可忍,终是发起了火。 周清在前面听的一清二楚, 不由得后颈发凉,驿馆的家具为了迎接东齐使团已经换成全新原木的了,被褥寝具更是不敢马虎。 至于饭食, 周清怕他们吃不惯重油重辣,连国中特色的肥羊炖,冷锅串串,麻辣兔脑壳, 肥肠鱼这些江湖菜统统没有安排,而是特意命人备了齐地的美食,以求给他们宾至如归之感。 这番牢骚若是传到圣上那里,我周清怕是乌纱帽不保哦! 江子羿的信阳君府也在这条街上,离驿馆很近,只堪堪几步路。前面江子羿才从府中出来,就碰见了齐羽一行。 江子羿还未上马,齐羽就挥手朗声道:「江悦,别来无恙。」二人虽九年未见,可他的眉眼早已在当年就深深刻画在她的脑海。 江子羿听罢,不禁哑然失笑,脑中飞速回忆,他到底在何时见过这位公主,最终由本能驱使着从里滑出一句:「难为公主还记得我的名字。」而后他才记起,当年他出使东齐时,这位公主尚不足十岁,穿着一身红裙,躲在齐君龙椅后偷听众人朝堂辩论。 那袭红裙,就如今日一般,热烈,动人。 这么多年来,江子羿始终觉得「江悦」这个名字有些趋于女性,但又是他父亲所赐,不好更改,索性就让亲近的人都称他的字「子羿」,年深日久,也就没人再记得他本名「江悦」了。 当年去东齐,偶然间说漏了嘴,却没想到齐羽还记着。 江子羿正要开口,就听齐虞高声道:「哟,姐夫啊!」为着方才齐羽胳膊肘往外拐,他不揶揄回来心中不快。 还未等江子羿反应过来,齐羽面上一热,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拔剑便刺,叫你小子口无遮拦!片刻功夫,二人就打上了房顶。 京城的布局分为十二个片区,规划得十分有序,但当年先皇为了发展商业,流通新钱币,特意下旨允许商人在街边摆摊,并在每一个区域都设置了商业街。 第109页 中北人民尚武,几乎人人佩刀,百姓豪爽,民风剽悍,一见有二人在点将台街械斗上了房顶,很快就聚集起来,围观战况。 睿王府中江静娴今日也要入宫,此刻还未将头髮挽起,听见打斗声也起身跑到院中去看热闹。 齐虞与姐姐师出同门,武功本胜她一筹,却因收着手劲而渐落下风,正拔腿想熘,倏忽在房顶上惊鸿一瞥,瞧见了前些日子刚刚及笄的江静娴,想到在中北第一日夜探时瞧见她在园中练剑,颇有几分江湖儿女的气概,一看,便记到今日。 心念一动,便对齐羽挤眉弄眼的说:「老姐,输给我!」他可不想在江静娴跟前丢了面子。 齐羽并未领会他的意思,不由得恼怒起来,凭什么输给你!遂对他吼道:「老子给你两耳刮子!」这是她从前随师傅游歷晋阳时学到的,那时觉得很有意思,就记了下来。 「姐.......」齐虞听罢,话还没有问出口,就被齐羽一脚踹到胸口,跌落到睿王府内。 江静娴见状,敛了敛耳发,小心翼翼的向他走去,齐虞这才细细打量她的眉眼,高眉深目,巴掌脸,薄唇,将美丽与英气中和得很好。 令他心头一紧。 江静娴蹲下身子,在他跟前,静静注视着他,齐虞被盯得面红,心气使然,觉得在她跟前输了比试很没面子,遂寒声道:「不用你管。」把江静娴吓得往后一退,跌坐在地上。 江沛闻声赶到,见到这一幕,赶忙将宝贝女儿护在身后,沉声问道:「来者何人!」作势就要拔剑,着黑色常服,极有气势。 房顶上的齐羽吓了一跳,赶忙飞身下来护住弟弟,「睿王殿下勿怪,易生并无恶意。」不知为何,她心跳的厉害。 「你认识我?」江沛一惊,问出了口。 齐羽对他做了个福,道:「我们是大齐的使节,江悦就在外面,他能作证!」 江沛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他们的身份,正是他今日要接进宫的东齐公室子弟,遂轻笑一声:「公主莫在房顶打架,很是危险,我送两位出去吧。」说完就领着二人往外走。 齐虞从地上起身,拍了拍地上的灰尘,满脸愤懑。二人跟着江沛向前行了几步,只听齐虞怒道:「你都不关心我受没受伤!」似有满腔委屈。 「滚!」齐羽用手肘怼他腰间软肉,怒道:「多大个人了......」江静娴闻声回头,望定齐虞一阵,不可置否的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像是一轮新月,晃得齐虞说不出话来,也叫他明白,能令人无法自拔的,除了牙,还有爱情。 所谓锦衣雪华玉颜色,回眸一笑清风生,也就这般模样吧。齐虞怔在众人身后,待到回过神来,抬眼一看,姐姐已快走出府门了。 门外的周清看得忐忑,冷汗都快要下来了,心道,怎么就这么吓人,打进了江沛府里,真是出门撞太岁。只听他支支吾吾的说了一句:「下官见过长公子。」 江沛摆手笑了一笑,「无事。」像是不恼,周清这才放下心来。 姐弟二人械斗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骚动,正好今日也是要一同进宫的,江子羿就对周清说,「带他们去宫里吧,晚上还有宴会。」周清忙不迭点头称是,总算是没有追究他的责任,还是快些将他们送进宫中交差好了。 待众人进入宫门时已是下午,一路上齐虞都在对京城进行评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看啥都新鲜,看啥都不顺眼。 江子羿乘着轺车在前,权当耳旁风,并不往心里去,毕竟中北的国力确实要比东齐弱上许多。 刚消停一会儿,又听齐虞道:「姐姐,这皇宫红墙绿瓦的倒是好看,你以后会不会住在这里啊?可是这里离我大齐好远,我捨不得你。」齐虞和他姐姐在一起时一刻也停不下来,特别贫,嘴上一直说个不停,但却是没有恶意。 齐羽强迫自己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平和下来,可实在是忍不了了,江子羿就在一旁,他还没有表态,这算什么?况且她来时并未决定,就一定要嫁给江子羿。 齐羽用剑柄戳了一下他的肚子,嗔怪道:「吃都堵不上你的嘴!再瞎说我割掉你舌头。」吓得齐虞闭口不言,神色凝重的看了眼江子羿。 江子羿听这姐弟俩的意思,都不像是真心实意要联姻的,心里顿时轻松不少。 一行人下了马又行约莫两刻钟,才到宴会厅。 为着接待他们,江昭吩咐宫人内侍仔细将望夷宫收拾出齐地华贵的本色,殿中金碧辉煌的劲儿倒是出乎众人意料。 江昭与伊束早已等候在此,看到江子羿和齐羽一道前来,伊束丢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他便风轻云淡的一笑,泰然自若的让周清安排他们坐下。 周清与江沛目光相接,立刻会意前些日子的联姻之议,遂将齐羽安排到江子羿左侧坐下,伊束咬牙切齿的盯着周清,若是眼神能杀人,他此刻已经人头落地了。 可惜周清并未发现,并且傻呵呵的继续安排众人落座。 伊束见状,赶忙从面上浮起一阵笑意,对齐羽道:「公主来坐这里。」说着指了指下首第一个位置,接着道:「离本后近一些,咱俩也好说几句体己话。」我瞧你怎么粘着他。 齐羽虽贵为大国公主,却也常混迹市井,听过不少传言,其中有一条是说江子羿与太后交好,那时她只觉得这二人立场不同,是为政敌,怎能交好? 第110页 今日一看,倒有几分苗头。 又见伊束对自己无甚好感,难免心中不忿,想要还击。 齐羽不可置否的一笑:「不敢劳烦太后,我还是与江悦哥哥坐一起吧。」她故意将「哥哥」两个字咬得很重,叫一旁的齐虞摇头翻了个白眼,俯身过去悄声道:「过了。」话音未落,就被白了一眼。 江子羿听罢,意味深长的望向伊束,见她气得牙痒痒,不免低头失笑,遂对齐羽拱手道:「公主远来是客,理应坐在上首。」罢了,还是让她安心吧。 伊束见他表态,这才放心让自己松快下来。 齐羽玩心大发,却是不肯将此事略过,而是走近江子羿,对他笑道:「我与公子几年未见,也该坐在一块叙叙旧吧?听闻公子喜爱雅乐,这次使北,我还特意将府中几名歌姬带了过来,赠与公子。」 「政务繁忙,无心享乐。」江子羿笑着拒绝了,「谢过公主好意。」他倒是很想知道,这公主如此不依不饶,意欲何为。 伊束听齐羽对他如此了解,又叫得亲热,不免有些吃味,遂坐回江昭身侧,笑道:「公子是中北肱骨之臣,只是喜好享乐,皇帝又怎会亏了他呢?」伊束先是用江昭做了挡箭牌,而后又道:「公主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歌姬就不必留下了吧!」这算是替他拒绝,江子羿听罢,连声附和:「太后说得是,子羿谢过公主美意。」 「我齐地的雅乐与中北的大不相同,江悦哥哥你就别推辞了,难不成你府上添不了这几副碗筷?」她说得真心诚意,问的话也叫人无法拒绝,并且看向江子羿的眼神越髮带着少女的羞怯,浑然不像她与齐虞打斗之时。 齐虞见此情形,只觉嘆为观止,不由得连连咋舌,正要出言推波助澜,就见一旁沉默许久的江沛上前,横在齐羽与江子羿中间,朗声笑道:「好了,好了!公主的好意我们领受了。」而后将二人分开,「快落座吧,今日还有要事商议。」 江子羿听罢,点点头对江沛以示谢意,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两个女人凑到一起,就让他招架不住了。 方才那一刻,他只觉身处人间炼狱,一着不慎就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境地。 齐羽随江沛一道到上首落座,却不知不觉霞飞双颊。 ☆、盟约初定 今日这场宴会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商讨齐北两国盟约的内容。 在宴会开始之前, 双方都已有所准备,只等着今日宴会过招,刘锦瞧着这阵仗,倒真心实意希望东齐别如南楚一般蛮横无理, 想当然的提出要求, 为难于人。 江昭坐在上首, 有些心神不宁,平復半晌才望向江子羿, 略带稚气的开口道:「公叔。」意在让他商谈结盟之事。 江子羿闻声点了点头,明白他的意思, 遂回头笑对齐羽笑道:「我中北感谢此次齐君仗义执言, 使我们渡过难关。」说罢,高举酒杯,齐羽见状, 报之一笑, 只见他顿了顿, 开门见山道:「希望今后齐北两国能够结盟, 共谋发展。」 话音未落,齐羽便笑了笑,举起酒杯:「此次君父派使团前来, 正是为争取两国结盟,既然不谋而合,那咱们便共饮一杯。」语毕, 众人衣袖遮面,满饮一杯。 既然合谋,便是你来我往的商定盟约,东齐国力强上许多, 主动权自然在他们手中。 众人放下酒杯,安然落座,都屏着一口气,等着齐羽开口。 「多年前公子来我大齐游说,时光匆匆,已过十年之久,可当日之景如今想来,仍然如在眼前一般。」齐羽先是追思一番往事,再夸赞他:「昔日的黄毛丫头如今已经出使中北,可公子却风采依旧,以一己之力扭转干坤不说,还让南楚劳民伤财,到头来半分好处也没捞着。」 齐羽说这话有两个意思,其一表明她是真心实意敬佩江子羿,其二是为给伊束找不痛快。 齐虞闻言,及时开口接话:「我们一路走来,耳闻皆是中北国人赞嘆公子是天神下凡,原先我还心有不甘,只道公子长我几岁便夺了这样的声名,而今细细想来,倒觉得是上天不公。」语毕,他又遥敬江子羿一杯。 江昭坐在上首,并未察觉他的挑拨之意,反而是瞧了瞧伊束,只见她黑着张脸,皮笑肉不笑的盯着齐羽。 齐虞的话自然是客套话,江子羿五体不勤,是他最为诟病的一点,但他知道,江子羿的长处已经掩盖了他的短处。 而他们此次前来,开出的条件是为互利互惠,更为完成齐君的重任,他们要将中北新军骑兵的操练之法引进东齐,以助他们平定北方的匈奴之乱。 「听闻贵国短短一年之内练出一批骑兵,其战力之强足可媲美我国边境的匈奴,实不相瞒,我国国力虽强,可匈奴连年骚扰,祸乱边境,其伤害不亚于九黎之于贵国。大齐想要效法中北,训练这样一支神兵,以解我大齐百姓之苦。」齐虞的语气非常诚恳,令人动容,全然不似他在宫外那般嚣张跋扈。 周清一时愣住,全然没想过他能将姿态放得这样低。 江子羿自然听得出这姐弟俩想要捧杀自己,以离间他与江昭,遂朗声笑到:「感谢公子与公主抬爱,子羿是替皇上办事,实在担不得天神下凡之名。」 他这样回绝已在姐弟俩意料之中,只见齐虞拱手,道:「公子担得起。」倒是一派心服口服。 第111页 伊束坐在上首,听他们你来我往,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些天她也粗浅学到了些场面上的东西,知道他们此举意在离间,可若齐羽铁了心要嫁给江子羿,他们这样做无异于埋下一粒猜忌的种子,往后发作起来会对齐羽不利。 在此种情况下,她不再担心联姻之事,转而渴望叔侄离心,能让她缓一口气,再多时间进益一些。 江沛听罢,坐在桌前一饮而尽,知道联姻无望,便神游太虚了。 江子羿忍不住抬头瞧了瞧伊束,与她眼神相接,却没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伊束心思沉沉,让他觉得陌生。索性接过齐虞的话直入主题,「关于骑兵操练,我国可以派出精通操练方法的校尉协助你们训练,为期两年,足够你们掌握精义。」 老话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仅仅协助操练,可是太小气了些。 齐虞眉头一皱,正欲开口,却被齐羽剜了一眼,只听江子羿继续道:「骑兵需要的盔甲极为复杂,我中北技艺高超的铁匠稀缺,希望齐君也能可以支持。」这便是实打实在做交换了。 未等齐羽回话,齐虞便率先开口:「听闻中北有不少精铁矿,比我大齐的铁矿,含硫量要少上许多。极适合打造防具武器,希望我们两国能够互惠互利。」既然要做交易,那最好是大齐得利。 话音未落,只见齐羽眼睛一亮,这也正是她想要说的,这几日在街上,偶有中北的骑兵队列路过,很是雄壮威武,让她好生羡慕。 见江子羿踌躇不言,她便开了口:「我君父有意在两国之间建立商队,往来贸易。这税费方面,军需物资免税,其余各类商品,税半,你看如何?」 在回京之前,江子羿在路上看了不少东齐的律法,对其税率有所了解,他方才沉默就是为着引她用通商之事换精铁矿,这会子听了,故作为难的默了一下,说:「可以!」 解决了骑兵与通商之事,旁的小事再私下磋商即可,齐虞方才闲时将案上的菜各夹了一筷,原想着尝鲜,可却意外发现,这样重麻重辣的菜很合他的胃口,可一时没适应过来,不由得满头大汗,连忙饮了几口白水,才缓过劲儿来。 这厢他见正事像是谈完了,赶忙将口中最后一口肥肠鸡咽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回头对江子羿道:「这是什么菜?很合我胃口。」 江子羿自然领会他的意思,「若公子赏脸,等你走时,我送你几个厨子。」话音未落,众人就一齐笑了起来,这齐虞好吃,可是列国有名的。 他十五岁时随师门游歷至晋阳,为吃当地的特色小吃锅盔而排队等候一个时辰。 等他回到邺城,便被齐君在朝堂之上揶揄为好吃狗,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如今日一般。 见此情形,齐羽的脸颊微微发烫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辣的,连忙出声喝住:「易生!」她这个弟弟,不知为吃惹出过多少事端,更有甚者,听闻他喜爱吃的菜式在食物中下毒,藉此谋杀他。 可他就是不长记性,想来吃饭于他而言,比命重要多了。 齐虞闻言,想起从前之事,不由得腹诽道,你也吃得挺快啊!不过他忍住了没有说出口,他怕姐姐手起刀落,让他命丧黄泉。 「无妨,易生能喜欢中北的食物,我很高兴。」江子羿干笑两声,忽然觉得这小公子还是有几分稚气的,不如江昭那般冷冰冰的。 演习散场,宾主尽欢。 齐虞忽然觉得,江子羿看他的眼神有了细微的变化,让他有些背心发凉,今晚宴会,除了国事,他还有有心事。 他想着江静娴分明与他们一道入宫的,可他在宴会上找了一圈也没有看见她,于是他忍不住将目光在江沛身旁转了好几圈,像是她就在江沛身旁。 盯得江沛很是疑惑。 宴会结束后周清又命人将使团众人送回驿馆,刚歇下不久,齐虞就去了齐羽的房间,见门开着一个缝隙,他微微推开,用眼角挂着里间,道:「老姐,我去瞧瞧夜市里有没有好吃的,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带。」 久久不见齐羽身影,只听她应了一声,道:「不必了,快去快回。」破天荒的没有嘲讽他好吃,让齐虞不免有些惊讶,于是他回房换了一件夜行衣偷偷摸摸的出了门。 齐虞从驿站的窗户趴上了屋顶,他本想去江子羿的府邸看看能不能将骑兵的操练计划偷出来,如果时间足够,还能去夜市转一圈,可不知不觉,他就摸去了睿王府。 忽然,自左侧的院中传来一声娇喝,仔细听的话,其间还夹杂着兵刃破空的声音,他这才想起,旁边是睿王府,离江子羿的府邸也不远。他想先一探究竟,会不会是江静娴? 于是他偷偷摸摸的飞身过去,心跳的厉害,他觉得他这一辈子也没有做过这么刺激的事情。 从睿王府东边的院墙跑过去,不过二十余丈便是江静娴的绣楼。 身为睿王的掌上明珠,江静娴可不会整日待在绣楼里做女红,她有江沛的勇武,可却没有太多练武的天赋。 但她信奉勤能补拙,所以每到夜深人静必会去院子里练剑,这套剑法是她瞧父王教江疾时在一旁学的,其间有许多不懂得招式,都由江疾一招一式为她拆解,演示。 但她白日里很少练剑,江沛许多次都以为她已经放弃了习武,原想督促,后来才知道,是她还要求江疾不能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她想要在有所小成的时候给父王一个惊喜。 第112页 至于佩剑,自然是江疾送的。 只是她不知道她偷偷练剑的事情已经被江沛发现,江沛心里很是欣慰,却装作若无其事的说,孩子爱玩便让她玩去吧。 月色皎洁,江静娴在院中认真挥舞细剑,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汗水浸湿她的发梢,脸上是一捧月光。 齐虞趴在绣楼上偷窥,躲在斜处,背着月光,只露出一双眼睛,完美的隐匿在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回学校,路上码字比较慢,请大家多担待。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霓裳、gina、欢脱小精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gina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以一敌二 夜色里那道纤细的身影仿佛有股奇异的力量, 让他看的越发着迷,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漾出几分笑意,「这小姑娘怎么能这样可爱, 我一定要将她带回大齐。」 齐虞暗自下定决心, 就算你的父亲是江沛, 我也不带怕的。 江疾在宴会听他们打了一晚的机锋,也有些累了, 可一想到还要指导妹妹练剑,他就在洗漱后又进了睿王府。 妹妹果然勤奋, 他还未走进院子, 就已听见江静娴练剑发出的声响,不由得露出浅浅的笑意,他环抱双臂, 立在廊下望定江静娴一阵, 发现不过短短几月, 她的剑意已不似从前那般绵软无力。 她肯努力, 也不怕吃苦,若以此速度进益,假以时日, 中北说不定能有一位女将! 齐虞见江疾进了院子,并未察觉到有何不妥,心中一动, 想要再凑近些,却无意蹬动了一片铁瓦,在这静谧的夜里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十分明显。 江疾闻声, 警惕起来,「来者何人!请现身一战!」他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士子剑应声出鞘,一个提步飞身就向着齐虞的方向攻了过去。 齐虞见势不妙,为求自保只得还手。 他身着夜行衣,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出门时走得急,此时手边并无趁手的兵刃,尽力接下一招后,便向江静娴的地方跑去,欲夺剑自保。 江静娴见他的身形有些熟悉,却不能确定,江疾见状,以为他要挟持妹妹,不由得心中大急,飞身来救,「静娴小心!」 片刻之后,剑已易主。 江疾落地,一个剑步抢攻上来,打的齐虞措手不及,此时有一道黑影从房檐悄然而至。 齐虞回头一瞧,这人不是齐羽还能有谁? 原来她在驿馆时就想着夜探信阳君府,那时正在传夜行衣,却没料到齐虞先她一步出了门,她在屋中枯坐了一会儿,没由来的心跳得厉害,索性也出了门。 她是径直向江子羿府上去的,却在半路听到打斗声,便弯过来看看,刚到檐上,一眼就认出了处在劣势的弟弟,于是过来帮忙。 有了齐羽加入打斗,齐虞压力骤减,二人几乎压着江疾打,想要迅速脱身,江静娴早退出院中去叫府兵。 江疾察觉到他们想走,可不留下点什么,他总不舒服,于是踩着院中的石桌一把拉住齐羽的脚腕,险些将她拽落在地。 齐虞见他缠得紧,回身对着他的手臂便踢,江疾顺势松手,放走了齐羽,飞身上了他们对面的屋顶,从腰间摸出飞刀便投。 江疾背着月光,姐弟俩看不分明,齐羽凭着直觉侧身躲过先发的四把飞刀,刚要松懈,一把又至,却不知该如何躲开,月光太暗,她没有看清准确方向。 就在此时,齐虞侧身上前,堪堪用两指捏住这最后一把飞刀,躲过这致命一击。 时间在此刻静止,江疾并未再次出手,而是立在一旁端详,只见齐虞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嘱咐了一句,「小心!」 齐羽刚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不免心惊,江疾年纪尚小,与他们交手却并不落下乘,往后他们仅凭一人,定然再无法压制他了。 齐虞话一出口,江疾就猜到他们的真实身份,遂忍不住嗤笑一声,堂堂大国公室子弟,竟行如此龌龊之事,真是开眼了。 他并没有将这话说出口来,他方才追打,也不过是怕他们伤了妹妹,并未起杀心,但此等间者行为,真是令人气愤,毕竟自己在明,他们在暗,谁知道他们存了什么心思。 齐羽见势不对,暗道坏了,万万不能被他抓到实据。遂拉起齐虞,回身便走,不再多做纠缠,此时王府私兵的脚步声也已越来越近,江沛一到,他们可就真的走不掉了。 姐弟二人跃上院墙,消失在黑夜之中。 等到江沛到时,江疾拦住了他,说明其中缘由后,不再差人去追,此时捉住他们,毕竟会坏两国大事,更何况,他有的是办法整治他们。到时逮住机会再问个究竟不迟,若是有别的心思,也可及时止损。 待江沛领着王府私兵退去,院中又只剩下兄妹二人,「刺客」已不见踪影,只余江疾飞身上房捡拾飞刀,见她担忧,遂落到院中对她道:「无事,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抖落着手中的飞刀,想到方才齐虞空手接住的场景,顿生敬佩,而后将几把飞刀收在袖中。 「他受伤了吗?」江静娴有些着急,方才她走时,哥哥是占上风的。 江疾听这话,顿了顿,立刻明白过来,正要开口,又听江静娴略带委屈的开了口:「大哥,你送我的剑......」她抱着剑鞘,似要哭了出来。 第113页 「会有机会的,很快。」江疾侧头瞥她一眼,腹诽道,难不成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见她装得像样,又忍不住笑道:「等这几日闲下来,我命人去给你打造一把更好的剑。等你练好了,自己去报仇。」说完就摸了摸她的头,转身离去。 出了这样的事情,江疾想着有必要和江子羿通通气,便朝着他的府邸走去。 待姐弟二人回到驿馆,作为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齐虞想到方才的情形,心中一阵愧疚,他竟让姐姐置身那样的险境,不由得耷拉着头,软下声来:「姐。」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齐羽开口打断:「易生,你去睿王府做什么?」江沛早已交兵,中北一应国事捲轴不找江子羿还能找谁?她想不明白。 齐虞面上一红,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我、我本想去江子羿那里翻阅骑兵操练之法,没成想见了那小丫头练剑,没忍住多看了两眼,险些害你丧命。」话未说完,他就将头埋的更低了,他不敢想,若是姐姐为他受伤,他该怎么办。 「你可知那姑娘是谁?」齐羽白他一眼,道他是见色起意,真够没出息的。 「不就是江沛的闺女么!这有什么打紧的?」啪的一声,齐羽的巴掌又落在他头上,江昭这一代,宗室嫡系就江静娴一个小姑娘,虽是胡姬所出,可也是名正言顺的公主,往后她的份量,不容小觑。 她正想着如何劝说弟弟,又见他手里还捏着江静娴那把剑,遂问:「你还留着这剑做什么!当心被人看见,可就功亏一篑了。」她顿了顿,知道齐虞听不进去,又嘱咐道:「你去看看,驿馆周围有无变化,别再出什么乱子。」 自那一刀过后,她心里总忐忑不安,觉得有事发生。 齐虞哪里捨得扔掉江静娴的佩剑,索性不言不语,回到自己的房里,找了一身衣服将剑包了起来,心道这是你的贴身之物,既然在我手里,那就是定情信物了,横竖我走的时候送你一把,怎么也亏不着你。 齐虞想着,扬起下巴,露出几分得意。 又过半晌,他终于想起姐姐的吩咐,便又蒙面向江子羿的府邸跑去,有了前边的教训,他再不敢掉以轻心了,遂落到府中最高处,再寻到江子羿院中。 房门微翕,自屋中传出江疾的声音,正向江子羿说着方才发生的事情,齐虞听不分明,只得吊着气倒吊在屋檐下,只见江疾拿出了方才的飞刀,江子羿看过后顺手就递给温准。 「那么说,你确定是他们?」江子羿并不怀疑江疾的判断,他的暗器小成,国中能空手接住的人并不多,方才那蒙面人能接住,想来武功也是不差,而齐虞武功上乘是扬名在外的,在这节骨眼上,除了他,江子羿想不出别人了。 江疾点点头,又听江子羿问:「他们是要做什么呢?」 二人沉默下来,齐虞在檐上长长的嘆了口气,温准耳朵一动,察觉到有异样,遂向江子羿使了眼色,江子羿微微颔首,三人心意相通。 「那人是从公叔的府邸过去的,半夜三更,到底要做什么?」江疾领会过来,继续狐疑道:「他们是想偷兵书么?但是咱们眼下就要派人过去训练,未免多此一举了。」话音未落,温准又使了记眼色。 江疾捏紧手中的茶杯,接着说了下去,「再说了,书是伊尹写的,咱们府上哪有?」原本江子羿也没打算藏私,听他这样说,像是时候到了。 齐虞听到此处,只道白忙活一场,不由得气息一窒,险些掉落下去。 正在这时,温准回身推门,江疾将茶杯向着檐上扔去,齐虞一个鹞子翻身,又上了屋顶,提步便跑。 「来者何人!」温准推门而出,有心放他离去。 江疾提步追到门口,黑衣人早已不见身影,方才他的茶杯,也只是再给他一个威慑,江疾气鼓鼓的回到房内,只说了声「让他跑了」就站在那里,再也没吱声。 这姐弟俩干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齐君就不能找两个靠谱的来?真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江子羿腹诽着,不免有些头痛。 温准在门口左右看了看,将门关上,闷声闷气的说:「公子,不然俺去夜探驿馆?」 作者有话要说:  开学比较忙,请多担待,过两天会回復正常时间更新的。 ☆、不甘示弱 「探什么探!天快亮了, 你拿着我的令牌,去点两百城卫,传令下去,今夜城中点将台街有刺客流窜, 我们马上去保护东齐使团!」 江疾听罢, 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回他算和江子羿想到了一处。 温准拱手领命,便去寻最近的京畿护卫队了。 江子羿盯着烛火看了半晌, 復抬头对江疾道:「同尘,你带金创药了吗?给我拿一瓶。」江疾闻声, 摸了摸胸口, 极不情愿的掏出一瓶金疮药放在桌上。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天色微明,快至寅时, 江子羿这才起身领着江疾向驿馆行去, 正遇上温准赶到, 江子羿点头示意。 只听温准清了清嗓子, 对众人下令:「众人听令,今夜驿馆附近出现刺客,恐有贼人要杀齐使, 保护齐使,不能让贼人得逞!」口号倒是喊得响亮,听得随行不明真相的齐人一阵心慌意乱, 驿馆内顿时一片混乱。 城卫得令后迅速将驿馆围了个水泄不通,齐家姐弟听见响动,暗道坏了,被将了一军。而其他齐使只以为真有刺客来袭, 只得找到齐家姐弟等待他们的命令。 第114页 齐羽对众使摆摆手,道:「你们回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处理。」 说完便出门去寻江子羿。 「江悦哥哥,这是怎么回事?」齐羽明知故问,做戏要做全套。 江子羿笑着摆摆手,「没什么,两个小蟊贼,已经被我们赶走了,怕他们杀个回马枪,特地派城卫过来保护你们。」 这话说得体面,让齐羽有些发闷,城卫杵在这儿,不就等同于监视吗?「无妨,武功我也是学过的,区区几个小蟊贼还近不了我的身。」她说话时眼睛忽闪忽闪,可爱极了,见江子羿有些迟疑,又补充道:「再说了,我来时也有护卫,多谢江悦哥哥关心!」 齐羽说得诚恳,几要拉起他的手来,江子羿见状却道,果然姑娘家撒起谎来,脸都不带红一下的。 他不知道如何应对齐羽撒娇,索性不接茬,而是拿出那瓶金疮药放在桌上,道:「这是金疮药,你留着备用。有关新军的东西你也不必担心,你走前我会让伊尹抄录一份给你。」话音甫落,江子羿对着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才却行离去。 待江子羿下了楼,齐虞才从屋中出来,把玩了会儿桌上那瓶金疮药,才开了口:「姐,他知道是咱俩了。」 齐羽听罢,一言不发回了房,只觉面上做烧。 中北之于东齐有一大优势,在于民众。 中北人个个长身,体格健壮,经过几朝征战,早已人人尚武且不畏死。 齐虞曾在他们与九黎战后偷偷前去勘测战场,发现中北的士兵交战时都是冲锋而死,几乎全伤在要害才倒下,而东齐人崇文,又耽于安乐,若无强制兵役,国中并无多少青壮年愿意从戎去冲锋陷阵。 江子羿很是清楚两国间的国情,所以他并不在乎什么训练精要。 这一笑让姐弟俩都有些不好意思,想起昨夜当了一回贼,刷的一下脸就红了,只是他们年纪尚小,剑走偏锋也是正常的,他并不在意。 反而是昨夜交手之后,他很担心江疾往后又添两名劲敌。 齐虞见姐姐回了房,又盯着那金疮药看了半晌,起身行到窗前去看街上,却瞥见江静娴就在下面,正立在一旁,像是跟着江子羿一道来的,他脑子一动,想到来时探听到的消息,她是皇帝伴读,想来是处理完这件事,要一块进宫,遂跟着下楼出门去送江子羿离开。 「信阳君慢走!」齐虞出了门,拱手笑道。 江静娴听到他的声音,立时从轺车里探出头来,二人遥相对望,轻轻一笑,连空气都甜了起来。 齐虞又张了张嘴,道了句「再会」,却是没发出声音。 江疾立在一旁,将他俩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一想到昨夜妹妹曾问「他受伤了吗?」他就从心里生出几分无奈,就这么一个妹妹,他可捨不得让她远嫁,更何况,谁知道这齐虞是不是个里外都黑得掉渣的。 齐虞见着江子羿和江静娴的车架走远了,这才转身,将将走了两步,江疾就贴过身去,压低声音对他说道:「既然昨夜要跑,就给我安分一些。」满是警告之意。 「哟!」齐虞心下一惊,立刻反应过来:「你知道是我呀?」话到此处,江疾正要开口,又听他道:「那你还敢下杀手,难道是不想结盟了?」话中满是疑惑,面上却全然是嘲讽。 盟约初定,若是因此事搁置,江疾知道自己担不起这样的责任,竟一时找不到话说,怔在那里,齐虞见状,心中暗爽,正提步要走,便听他寒声道:「别打我妹妹的主意,否则,老子梭你两刀。」 这样的狠话,齐虞听过没有八百也有一千了,遂嗤笑一声,凑到他耳旁去,一字一句的说道:「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亲自把江静娴送到大齐!」 齐虞刚走两步,江疾就要拔剑与他再战一场,就在这时,他却回头,故作神秘的看着江疾:「江子羿是你刺杀的吧。」 齐虞自昨夜与江疾交手后,心里立刻就有了判断,江子羿在珏城受伤,于南楚并无半分益处,而这些日子观察以来,他发现江子羿身旁一直跟着温准,并且还有两名暗卫,再加上在南楚时江疾随行身侧,以这样的配置,南楚人要刺杀他,说是举步维艰也不为过。 昨夜他与江疾交手,已知他并非花拳绣腿,温准和那两名暗卫的实力尚且不知,听闻当日温准不在,那刺客分明有机会一招致命,却偏偏让他活了下来,算来算去,这场事故的受益者,还是中北朝廷。 江子羿受伤后,他们不仅有了谈判的筹码,更赢得了东齐的支持,最后凭藉这么一点优势力挽狂澜,硬是一个铜板也没有支付,况且时家兄弟因此生了嫌隙,朝中又分为两派,等他们安抚下来,中北也早已缓过劲儿了,可谓是一举多得。 若此事真是江疾的手笔,那他真算得是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天赋异鼎,智勇双全。但话说回来,这些都是自己的猜测,也有可能是这叔侄二人面和心离,江疾真心要刺杀他,最后没能一击致命。 齐虞越想越是头疼,不知道应不应该将这事告诉姐姐。 江疾见他知道了事情真相,只怕他脑子一热当做捏住自己的把柄,给宣扬出去,遂皮笑肉不笑的应他一句:「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便转身离去。 齐虞见状,知道是八九不离十,也不做纠缠就提步进了驿馆。 第115页 原本齐国的使团还能在京城盘桓几日,欣赏这中原风光,但出了「刺客事件」后,齐家姐弟被限制了行动,心中不悦,又自知理亏,便找了个藉口,说是要早日回去向齐君復命。 得了江子羿答覆后,第二日他们就带着使团回程了。 临行前,江子羿吩咐一百禁军将使团安全送出国境线,名为护送,实则监视这姐弟俩不要做出格之事。 齐羽看着他,眼中竟有几分不舍,「江悦哥哥有空一定要来大齐找我玩啊!」说完展颜一笑,翻身上马。 齐虞听姐姐这样说话,在一旁险些笑出声来,「信阳君,多谢款待,咱们后会有期。」语毕,做了个拱手礼,以示尊重。 「无论你们何时再来,子羿必定扫榻相迎,祝各位水陆平康,就不送各位了。」江子羿回了个礼,众人这才上路。 在此次盟约中,双方都默契的没有提起联姻之事,在他们到达邺城后,齐君将会派遣使臣驻京,以证两国盟约大成。 在离京前,姐弟俩回望高高的京城箭楼,只觉这座城留下了他们一生的眷恋。 ☆、尘埃落定 此事尘埃落定, 江子羿心中的大石也终于落地,虽然中间有几个小插曲,但这盟约总算是敲定下来了,并且双方皆有益处可循。 齐君不像时俞飞, 他有文人风骨, 极重信誉, 言出必行,以江子羿在齐国时与齐君的接触和列国对齐君的风评, 这盟约一旦签订,就不必再顾虑旁的事物了。 难得卸下重任, 江子羿迈着轻快的步子, 向高泉宫走去,连日来伊束深居简出,拒不见人, 也不知道她都窝在宫里忙些什么。 高泉宫殿门半掩, 伊束斜靠在软榻上, 正听内侍总管四喜给她讲这几日里宫中的趣事, 只听得伊束长嘆了一口气,分明几个月前,她还是临朝称制的太后, 不过一朝粗心大意,就又躺回了高泉宫整日里听这些琐事。 自殿外传来一阵通传之声:「公子羿到!」 伊束对此置若罔闻,示意四喜接着讲下去, 反而是之桃忍不住时时探头,透过门缝向外张望。 见此情状,伊束将一颗葡萄扔回盘中,漫不经心的问道:「来了么?」, 听不出几分情绪。 「回太后,快到了。」之桃小心应答,半句话也不敢多讲,这些天东齐使团在京,江子羿政务巨万,被缠得脱不开身,只堪堪来过两次,都被伊束使小性子给挡了回去,他们之间缺少交流,感情也并不稳定,这让伊束有些焦躁,不知往后该当如何。 之桃这些天也少有的谨慎起来,毕竟伊束食不下咽,整日里就靠着四喜从各宫打听来的消息取乐度日。 约莫一弹指的功夫,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之桃这才再次望向门外,片刻后就叫了起来:「来了!来了!公子来了!」她很是激动,有江子羿在,这合宫宫人不必担心会被迁怒了。 话音甫落,伊束又扔了一颗葡萄,抬眸寒声道:「告诉这只臭猪!本后在休息,让他晚些时候再来。」她确是有些气了,听闻江子羿与齐羽交谈时,半分不避讳着她,虽说齐地民风开放,可他又不是齐人,总该懂得男女授受不亲吧! 四喜见状,立时住嘴退去一旁,只手里拿着的那根拂尘随微风摇盪,这么一闹,高泉宫又陷入一片幽静之中,只叫人头皮发麻。 「这?」之桃原本有些为难,见她面色不佳,连连点头应道:「是,太后!」语毕就拔腿而去。 伊束本就好使些小性子,转念一想,又道:「你回来!我去!」之桃听罢,立刻回身将她从软榻上扶起,復像一旁的宫人内侍使了个眼色,众人就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伊束站起身来,对着殿中左侧一人高的铜镜理了理头髮和衣服,见很是干净整洁,瞧不出方才的颓靡,才又坐回榻上,随手拿起一本奏摺翻阅起来。 江子羿到时,正见合宫宫人内侍有条不紊的往外退,想着应是伊束在里面等着他,而后看见之桃跟在最后,遂开口问了一句,「太后呢?」 「在批奏摺呢。」之桃颔首,老老实实回了一句,復向江子羿蹲身做了个福:「公子万福。」 江子羿抬手道了句「起吧」,便径直进入殿中。行至案前才停下来,一道黑影压下,伊束心满意得抿嘴笑了笑,待整理好表情,才肯抬了抬眼,道:「来了?」半分不耽误她翻阅奏摺,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到来。 这几日对我如此冷淡,还不肯承认生气了?江子羿想着,对她復命似的道了一句:「齐国使团走了。」话一出口,他就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说这事让她堵心,当真是个宝器。 伊束闻言抬眸,带着几分疑惑,揶揄道:「公子的婚事谈得如何?」 「什么婚事?」江子羿有些讶异,原来她竟还在为联姻之事吃味,可从始至终,他们就没提过这事,遂对她笑道:「我只与你有一桩婚事。」 「公子舌灿莲花,倒叫本后不知如何应对了!。」伊束说完就不可自持的笑了起来,而后放下奏摺起身,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这几月过来,她竟没发现,他已与往常大不相同了。 从前他是不会为这些琐碎小时而浪费口舌的,而今却能与她斗嘴,当真是其乐无穷。 「这是事实。」江子羿温声道,「为何要与我争辩?」 说到此处,伊束又想起当日宴会之时齐羽对他的吹捧,虽不怀好意,可那一番话却是说的情真意切,叫伊束大为光火,于是忍不住讥讽一句:「不对,公子是天神下凡,伊束只是这俗世寻常之人,担不起公子抬爱。」难不成你忘了,那位花魁是什么下场吗? 第116页 「生平不喜怪力乱神之说。」她说话阴阳怪气,怎么也这般可爱?江子羿被逼得走投无路,却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像揉碎的星星放进他眼中,亮极了,也动人极了。 伊束看他笑,也忍不住与他笑作一团,半晌,她才仰起头来,与他四目相接,「你爱我吗?」 「我爱你。」 「有多爱我?」 江子羿俯下身,顿了顿,直视着她的眼睛,温柔而坚定的道:「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搭把梯子摘给你。」话音未落,她已被江子羿搂进怀中,止不住的用脸去蹭她的脸,像是狗儿在向主人讨赏。 伊束愣了一刻,第一次有了想要将心完完全全交给他的念想,可她是将军府的女儿,他们之间生来就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渐渐的,她的眼前蒙上一层水雾,她伸出手,把江子羿抱得很紧,她无法想像,自己手中无权,往后会不会有第二个齐羽。 若有第二个,她该如何? 一不做二不休,伊束打定了主意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她无法忍受自己成为一个无用的花瓶,况且当初江子羿能高看她一眼,不就是为的她这点从不服输的心气吗?她很能明白,一个身无长处的摆设于自己,于他而言,都是不具有说服力的。 她很渴望有一日能不再仰赖他的庇护,成为与他分庭抗礼之人。 送别使团,伊尹快马回到上将军府,换上便服就去向伊石请安,经过这些日子的静心调养,伊石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只是有时劳累下来仍然会胸闷气短。 如今伊石已被完全隔绝在权力中心之外,无法再名正言顺的过问政事,可他戎马半生,全然闲不下来,便只能通过伊尹来请安时讲些事给他,供他琢磨,打发闲时。 今日伊尹将结盟之事讲与他听后,伊石沉吟半晌,端起桌上的茶饮了一口,长长嘆了口气:「我儿,上将军之职被撤回战时,也是好事,如今与齐结盟,举国沸腾,你再捏着虎符,可就是功高震主了。」他知道伊尹交兵符时心有不甘,可只有兵符回到江家,他们才能安全。 伊尹是天生的弄权者,手中无权便觉心神不宁,不免皱起眉头,伊石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为父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如今子承父业,你当记得这个教训,往后谋政,谋权,也该有些分寸,不可咄咄相逼。」 「是,孩儿谨记。」伊尹颔首低眉,自打妹妹出生以来,父母都是偏疼她的,将她捧在手中,入宫前全然不知人间疾苦,她哪里懂得波诡云谲的宫廷生存之道?如今她独居深宫,强敌环饲,经此一事,父亲必定更加心疼于她,他如何不知道要把握分寸,护住这个还未开窍的妹妹。 伊石念着先前之事,不免心惊,可他也知道,他的女儿,从来不会任人摆布,她是独立而坚定的,想到此处,他浑浊的眼中泛出精光。 见伊尹仍在思忖,伊石接着说道:「伊束呢,有些天份,也有野心,可还是稚嫩。」 伊尹贊同的点点头,又听他道:「身为太后,临朝称制,这是我朝从未有过的,虽说中北祖制严禁后宫干政,可当初也是前朝之人将她推上朝堂,庭前臣工无可指摘,便只能在暗中盯着她,巴望着她犯下大错。」 这确是事实,伊石尚为上将军之时,曾许御史大夫左相之位,可后来王嘉横空出世,献了国策,做了左相,令他失信于人。 此后二人分道扬镳,从前不少拥护他的人瞧着御史大夫做了书院院长,变法先驱,全墙头草似的转去投在他的门下了。 伊尹哪里不知将军府已大不如前,但好在他还有新军的操练权,能震慑帝党,讲到此处,伊尹接着道:「妹妹虽为太后,可她与我将军府依然是不可分割,我会事事提醒着她,谨言慎行。」 伊石听罢,将手在桌上敲了敲,以示同意,然后站起身来,立在窗前,千草回芽,院中传来几声悦耳的雀啼,盎盎然夏意已动。 「我老了,不知道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几年,往后我只想在这府中养花逗鸟,你且回吧。」 伊尹听后眼中难得露出几分担忧,遂拱手作揖,道:「父亲大人一定会长命百岁,孩儿告退。」话音未落,他就退了出去。 自江子羿去晋阳后,这京城里就不平静,虽说翻不起泼天巨浪,却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日天公作美,不冷不热,伊尹却心中烦闷,不知不觉就走到院中。他立在湖心亭望了半晌,只觉得这偌大的将军府,少了伊束,缺了人气。看了半天,只觉索然无味,心一横,遂决定去见妹妹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祥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种下狼心 他的爵位太低, 尚不能自由出入宫门,按着宫里规矩,他应当将摺子递到长安宫,但如今, 他就算直接向江子羿提出, 想必也不会被驳回, 可江昭心思重,他不能忽略, 也不敢忽略。 伊尹回到书房,磨好墨, 正要提笔, 晃眼看见墙上的强弓,那是他初习武功时父亲送的,是他的第一张弓, 名为「灵宝弓」, 陪伴他度过了整个少年时代。 第117页 几日前他在江昭身旁侍奉, 听他说想要学习射艺, 他算了算日子,若非江昭登基早,忙着学习政务, 君子六艺早该排上日程了,今日见到这弓,他心中霎时就有了主意, 遂命人在仓库中找了一条强度适中的蛇筋换作新的弓弦,拿着弓,策马向宫城行去。 此时江昭正在御书房中练字,他仿的是米芾的字, 却因为写得歪歪扭扭,而被江子羿戏称为「螃蟹体」,字像在纸上乱爬。 他将笔放下,细细回想写时哪处出了差错,看了半天,却觉得这一幅字像是有些进步,心中还算满意,正要趁热打铁再写一篇的时候,只听门口传礼太监进来回话:「伊尹将军求见皇上。」 江昭拧了拧眉,只道真是扫兴,头也不抬的对正在磨墨的王玉说:「你去,让他在外面候着。」然后接着练字。 「嗻。」王玉领命,行至殿外,看到伊尹手上的包袱,眉毛一挑,心说进宫面圣,带个破布包裹过来做甚,遂立在伊尹跟前,学了江昭心不在焉的样子,道:「皇上正在研习书法,请将军耐心等候。」听着气恹恹的。 「麻烦总管了。」伊尹恭敬的答着,从腰间掏出一个荷包递进他手里。 王玉不敢接,只是斜眼瞧了瞧,荷包鼓鼓的,份量挺足,可却想着若是被江子羿发现他收了伊尹的「买路钱」,不知会如何处罚他,不由得捏住拂尘,对伊尹摆摆手,道:「将军客气,这是奴才该做的。」而后从心里生出一阵心疼。 伊尹深谙内侍引见之道,知道他是畏惧江子羿,对他挑眉一笑:「总管说的哪儿话,这是你该得的。」顺势将荷包塞进他袖中,王玉见推不掉,只得接下回殿復命。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江昭终于宣伊尹觐见,他坐在案前,开了口:「将军所来何事?」冷峻如冰,不带半分感情。 伊尹知道他有意刁难,想着有事求他,所以并不往心里去,只是躬身道:「此来向皇上请安,伊尹听闻皇上有习射艺之意,特献家中所藏『灵宝弓』一张。」说着,他就将包袱取下,递给王玉。 王玉想到方才自己的腹诽,不由得耷拉张脸,本以为后党与帝党势不两立,却没曾想,这将军巴巴的来献宝了。 伊尹见状,腹诽道,都在皇帝身边做了内侍总管,竟如此不懂规矩,在宫里,耷拉着脸给谁看呢?照这样下去,等他长大了,也就该你上路了。 江昭早就听说将军府有张宝弓,他最近与江疾一起看九黎的摔跤手们玩腻了,正准备学习射艺,又找不到机会开口向伊尹索要,没曾想他有这么懂事,不由得浮起一丝喜色:「快拿来给寡人瞧瞧。」他将伊尹招到身旁。 伊尹取出弓,将弓弦上好,递到他手中。 江昭上手颠了颠,饶是他每月都会与摔跤手们练习,这张弓在他手上也极有分量,他弹了弹弓弦,递给伊尹,「快,给寡人试试!」满是雀跃。 几人去御花园中寻了一条羊肠小道,直直长长,王玉将箭靶备好,伊尹弓开满月,正中靶心,江昭忍不住叫喝了一声「彩!」而后对他道:「寡人试试!」 江昭一把拿过弓箭,学着伊尹的样子开弓射箭,他天赋极高,加上平时看得又多,样子学了个七七八八,奈何力气不够,开弓只有七成。 「嗖」的一声,箭便落在靶上,不过只到箭靶边缘,他似乎有些不太满意,向伊尹露出询问之意。 伊尹见状又给他调整姿势,接连开弓数次,江昭只觉背部发胀,手臂发软,有些拿不动了,遂将弓放回王玉手里,道:「今天就到这里,这弓寡人很喜欢,就留在宫里吧。」 「是。」伊尹应声,随他一道回去,江昭这才想起,伊尹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应当有事要求,于是回身问道:「将军还有何事?」若是没事,他该走了。 伊尹见他还算通透,没有撂下自己,遂实话实说:「微臣想见见太后。」话一出口,他竟有几分忐忑的等待江昭的宣判。 江昭顿了顿,见他特意前来询问自己,像是还有些归顺之意的,「你想去就去,这点小事还要与我说。」若是能用他安抚一阵人心,那也亏不了自己,不如就卖他个人情,一举两得。 江昭说完,径直往长安宫行去,伊尹见他答允,连忙躬身行礼,而后又嘱咐一句:「大君,弓不用的时候弓弦要拆下保存。」 「我晓得了。」江昭摆摆手,腹诽道,真是婆婆妈妈。 「微臣告退。」 高泉宫中,伊束见到伊尹,连日阴霾的脸上终于云消雾散,露出一些光彩,「兄长怎么来了?是不是父亲想我!」兴奋之余,她又担心,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 伊尹打量一旁,发现有不少眼线,遂拱手作揖道:「微臣伊尹,参见太后娘娘。」伊束连忙抬手让他起身,只听伊尹又道:「就只能父亲想你,不能是兄长想你?」 如此说来,家中应是一切安好,伊束听罢,这才放下心来,她实在无法想像,往后若无家人陪伴、庇佑,日子会是怎样。 她见近来伊尹守规矩的紧,一板一眼的,浑然不似从前那般,忍不住对他道:「兄妹之间,无须如此生分。」她打心底里,愿意与家人亲近。 伊尹点点头,坐在她跟前的桌上,之桃上来添了杯茶,随后遣散了宫人内侍,「将军请用茶。」 第118页 伊尹侧头瞧了她一眼,这两年是出落的越发可人了,若非做了陪嫁,也到了该出阁的日子,遂接过茶杯,抿嘴笑道:「桃桃辛苦。」而后将腰间的佩玉扯下,欲赏给她。 之桃不明白他的意思,连忙将手背在衣裙后,「将军折煞奴婢了。」说完就红着脸侷促的退了出去。 「这是怎么了?在家里都好好的。」伊尹不解,自从之桃随伊束进了宫,就再也不如幼时那般亲近他了。 伊束见状,用帕子捂嘴偷笑起来,伊尹回身,不明就里:「你笑什么?」 「兄长,要不你把桃桃带回府上吧。」伊束说完,看着伊尹的反应,几要直不起身子。 「怎么?你要我给你换一个进来?」话音甫落,伊尹突然明白过来,只得无奈的笑笑,「这傻妹子,她与你一般大,怎么可能呢。」伊尹摇摇头,不禁感慨起来。 他啊,真是煳涂,从前在家时,之桃就爱公子前公子后的追着他,给他端茶递水,但凡是他的事,她都要亲力亲为,但她到底年纪小,比伊束还要小一两岁,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又怎么会把她的心思想到男女之情上呢。 伊束哪里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可却笑得更欢了,只道哥哥真是个木头成精,竟这么些年也没发现桃桃对她有倾慕之心。 伊尹捏着手中那块佩玉,开始庆幸方才之桃没有收下,復开口对伊束道:「她不肯收我的东西,你把我送你那对老坑的玛瑙镯子赏她做嫁妆吧。」 「兄长对桃桃真好呢。」伊束知道他没有那个心思,可嘴上却是不依不饶的,听得伊尹头疼。 「回头我从宫外淘一对更好的给你。」 伊尹的眼光很好,伊束打小就爱他给自己挑的首饰和小玩意儿,遂应了声:「好。」 话到此处,伊尹忽然想起今日进宫的正事,这才开了口,问道:「为兄见你在宴会上情绪低落,是否还在为山海关之事烦闷?」若此事成为她的心结,那恐怕一辈子也走不出来了。 「兄长勿虑,这些天来,我只是在想,我是否不该这样要强,我搞砸了许多事情,还给家里带来这样的麻烦,害得父亲被收了兵权。」伊束的声音越来越小,话音未落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在衣裙上晕开。 伊尹听罢,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温声安慰道:「你还年轻,从前在家自由散漫,不谙政事,对于这些朝堂之上,国家之间的游戏规则还不够清楚,总是要吃亏的,但早吃亏比晚吃亏要好。」说完,他就笑了笑,侧头下去,瞧她委屈巴巴的掉眼泪的样子。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童年时代,那时他也不懂事,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妹妹,又小又圆,却偏偏娇纵的紧,就总趁着爹娘不在时将她逗得要哭,但每次又能在她哭出声前将她逗笑。 如今,他却是没这本事了。 「不哭了好不好?」伊尹拿过她手中的帕子,轻轻替她拭去眼泪:「煳涂人办煳涂事,不可怕。聪明人犯起煳涂来才可怕呢。」 伊束听罢,觉得他心有所指,立时敛去眼泪,问道:「那我往后该当如何?」 「自从先帝驾崩,我们都有些急躁了,万幸没有闯出大祸,你如今是太后,皇上还未亲政前,你就是中北的脸面。」伊尹酝酿了许久,还是决定将那些话都说与她听,免得她往后仍然懵懵懂懂,「你要明白,你不仅是咱们将军府的女儿,更是中北的太后。只要你在一天,将军府就不会倒。我们家两代为江家征战,战功赫赫,若国中无巨变,只要这中北还姓江,将军府便永远不倒。」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但对于平衡国与家,常人惯会有失偏颇。 伊束刚哭过一场,脑子尚不清醒,听到此处,只觉得很有道理,便应和的点点头,这些日子来,她一直忧心忡忡,许是兄长的到来让她放松,这会儿连日来的倦意都涌上了心头,她忍不住侧躺在软榻上,想要休息会儿。 正事说完,也该讲讲私事了,伊尹想着,又开了口:「我在晋阳时,曾见江子羿为你画像,可见,他也是对你有心的。你老实说,前些日子你情绪不佳,是否也受了他的影响?」 伊束并不知晓江子羿曾为她画像,闻言,立时霞飞两颊,不过片刻,连耳朵根子都红了起来,不由得眼睛瞪的老大,「兄长,你怎么看到的!」她一向以为自己在面对旁人时,克制的很好,却不知先是他露了马脚。 伊尹摇摇头,道:「偶然见到,但你还好,不显山不露水。」这倒是说的实话,伊束一向很是克制自己,旁人或许很难看出,可他不一样,毕竟是一母同胞,伊束想要瞒住他,很难。 伊束听他这样说,暗道下次还要更克制些,他们的关系,毕竟见不得光,伊尹见她心神不宁,立刻添了一句:「你们的事儿我不想管,宁王也不想管。」算是表明自己的立场。 「你为何知道宁王不管?」伊束一时没反应过来,将话问出了口。 伊尹用手敲了敲她的头,道:「此次与东齐使团签订盟约时,他们并未提起联姻之事,想必他们心中早有默契。至于宁王,你别看他平日里求仙问道,其实骨子里还是一个政客。若不是他默许你们之间的来往,一定会大力促成联姻,毕竟东齐才是最佳的选择。」 「是了,说来我还要感谢他老人家敲打我。」伊束说着,自嘲的笑了起来,脑子里却想起她去向宁王致歉时发生的事,他是政客,从来就不是什么隐居山野的道士。 第119页 伊尹又给她一记暴栗,像是有些灰心,「你如今的模样,像只鹌鹑,不像我们将军府的女儿。」 最近她是被宁王吓怕了,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变得已经不像她自己了,先前她还不敢确定,如今听哥哥这样说,心里不免五味杂陈。 从前的伊束雷厉风行,敢爱敢恨,全然不似如今这般期期艾艾。「兄长,伊束知错了。」她将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旁人听见。 伊尹走上前去,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其实想想,宁王说江昭帝王难做,可伊束这太后又何尝好做?她年纪轻轻就要与一帮政客勾心斗角,见她如此,伊尹心中终究不忍,犹豫半晌,他仍然开了口:「你若支撑不下去,就告诉我,我会命人上书,让你的生活归于平静。」 这话中的份量伊束自然掂得清,她何尝不知道兄长心疼她,不想要她再置身云端,因不能脚踩实地而整日惶惶不可终日,她也想过安安定定的日子,可她记得很清楚,她临朝称制那日,江昭对她的忌惮,她不会任人宰割,更不会让将军府为她陪葬。 伊束想得明白,遂抬眸望定兄长一阵,继而铿锵有力的应道:「我註定要来淌江家这浑水。」 风轻扬,殿中空旷,院中竹林随风摇动,竹叶沙沙作响,伊束冷漠坚定的声音在风中传得很远。 伊尹点点头,他很清楚,在冥冥之中,他已经在伊束心里种下了一颗狼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早上起床拥抱太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四时可爱 有了伊束这句话, 伊尹终于放心下来,她向来要强,是个言出必行的性子,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她如今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在生死面前, 人堆里受的那点委屈又能算什么? 伊尹正提步要走,忽然想起今日他还未见到伊禾, 想来是她去书院了,復坐回凳子上, 对伊束道:「家里一切都好, 不必担心。」 伊束心领神会的点点头,眉头也舒展开来,伊尹接着说:「伊禾交给你了, 她性子要强, 心气高, 对我也不亲近, 许是恨我没有把她娘儿俩接回府中。」伊尹猜测着,心中涌起一阵酸涩,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修復他与女儿的关系。 「兄长莫要担心, 她在我身边,会好好的。」伊禾心气高,心思也重, 这她是知道的,可她也年纪轻轻,未经人事,不知该如何养育一个孩子, 也就不敢夸下海口要将她教养得很好。 伊尹见她如此,点点头继续说道:「从前我总觉得有愧于她,便对她低眉顺眼,时日一长,给她养成了个娇纵的性子,口无遮拦。如今她在宫里,稍不留神就会有灭顶之灾,还要你多费心。」语毕,他起身对伊束躬身一拜,以示谢意。 伊束见状,连忙起身将他扶起。 在这宫城之中,伊尹放不下的,除了妹妹,就只有那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女儿了。 一提到家事,他总是忍不住会多说两句。 提及伊禾,伊束也对她满腔歉意,自她入宫以来,伊束的日子就渐渐过乱了,不论大事小事都是一团乱麻,无一不给她心里添堵,往往忙起来,便废寝忘食,哪里还记得照管她? 伊束对她是有心无力,只能时时遣了之桃过去照看她,而自己确是没有时间去关心她过得怎么样。 「兄长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伊禾,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伊束心中主意已定,准备将伊禾从书院接回高泉宫住上几日。 伊尹见妹妹恢復了从前的神采,心中放心不少,遂对她点点头,「天色已晚,若有要事,差人去家里找我。」说罢便告退出宫去了,若不是宫中要上匙,他真想再留些时候再走。 伊束与他一道到了宫门,伊尹策马而去,伊束目送着他渐渐远去,直到再望不见他的身影才却行回宫。 这个哥哥什么都好,只是不知何时起,他越发严肃起来,想到这里,伊束掩面笑了起来,看在之桃的眼里,却比春风更加动人,她可是好久没见到自家小姐这样笑了。 「桃桃,等书院休沐,你差人去把小禾接来小住两天。」 「是。」之桃跟在她身后,应了声:「还有呢?」 伊束觉得自己有些煳涂了,遂问:「是不是还有个吴忧?一併接过来吧。」她扶着太阳穴,似乎有些睏倦,「我休息一会,你备些糕点,我饿了。」言罢便侧卧在榻上休息。 「好的,小姐。」之桃给伊束盖了条毯子,便将这事安排下去了。 晚膳和糕点很快便送到了宫里,传菜太监还未出声,就被之桃摆手制止下来,宫中崇尚节俭,今日备的菜有些多过了头,若是传到江昭那里,又要心中不悦了。 安稳一觉,伊束起身整理仪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又左右看了看两颊,红润饱满,气色甚好,没由来的就笑了起来,「桃桃,你说我这是打扮给谁看呢?昭儿也不在,难不成是给宫人内侍看?」 「您啊,给自己看。」之桃将她扶起,在殿里走上几步,活动活动筋骨,免得腿麻。 伊束听罢,微微颔首,不禁感嘆;「是啊,这女人呢,若是连打扮自己的心思都没有,那还能做成什么?」 第120页 话音未落,伊束就走到了坐上,将将漱了口,四喜就带着伊禾与吴忧到了高泉宫。 两个小姑娘自入宫以来,都鲜少见她,难免对她生分,于是行了跪拜礼:齐声道:「见过太后娘娘。」 伊束看得脑仁疼,这哪里像是两个娇养的姑娘,只道自己真是有负兄长所託,遂抬手道:「往后不必再我太后,咱们是一家人,你们要叫我姑姑,知道了吗?」 二人听着,相对一望,伊禾立时从地上起身到了伊束跟前,吴忧却是怔在原地,怯生生的不敢上前。 伊束先是伸手捏了捏伊禾的脸,这才对吴忧招手,道:「你也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们。」见她心情愉悦,吴忧才提步上前,站在伊禾靠后的位置。 「姑姑。」吴忧顺从的叫了一句,仍然有些怕她的意思。 见这情况,伊束不禁腹诽道,这哪里像从前贵族教养的姑娘,畏首畏尾的,竟连这宫里的大宫女都不如。往后出了宫,都知道这姑娘是伊家人,真是丢了脸面。 想罢,却是不动声色的道:「乖乖,坐吧,我们一起用饭。」二人敛声屏气的坐下,之桃又添来两副碗筷,跟了自家小姐十几年,她是什么脾气,之桃清楚,所以她早已将餐具准备妥当。 席间,伊束就如寻常人家用膳一般为她们夹菜,又耐心为她们讲这宫里的规矩,哪里去得,哪里去不得,谁能结交,谁不能结交,都一股脑的讲了,这才慢慢打开了两个小姑娘的话匣子,殿里的气氛也渐渐回暖。 用完饭后,伊束又招唿她俩尝尝糕点,虽然之前吩咐过之桃照管她们,二人在宫里过得不错,可这糕点二人确实是不常得到。 见她们吃的高兴,伊束趁机说道:「你们在高泉宫住上一段时间,和桃桃学学女红,她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也是我们的家人。」话音未落,伊束就回头瞧了之桃一眼,似要将她融化在这笑意里。 之桃连连摆手:「小姐,我......」她正要拒绝,想想小姐的脾气,只得咽了回去。 两个姑娘却是没什么架子,张口就叫了:「之桃姐姐。」如今她们都是寄人篱下,自然是听话的。 吴忧吃了一块桂花糕就不再动了,而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挺直嵴背,偶尔忍不住会抬头望望屋顶,感嘆这宫殿的华贵。 伊禾倒是不客气,又拿了一块,吃得津津有味。 伊尹军务繁忙,平常很少得空去看伊禾娘儿俩,也因如此,伊禾有任何需求他都是尽力满足的,父亲很疼她,这点她的心里很是清楚。 于她而言,宫里宫外的日子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这宫中到底规矩严,容不得她胡来,她才收敛了性子。 如今得了太后好脸,她便顺杆爬了。 二人在高泉宫安稳的过了半个月,期间江昭一回也没来请安过,倒是江静娴得了江子羿嘱咐,三天两头的过来开解伊束。 她打小规矩就不严,性子活泼得紧,跟两个小姑娘聚在一块儿,很快就让她们恢復了平日的生气,但她年纪要大些,到底跟她们隔阂,说话说不到一块儿。 所以她出宫后,伊禾和吴忧除了每日跟之桃学学女红,看书练字之外,就是陪伊束说说话,倒也自在,不会拘着她们。 相处久了,伊束髮现吴忧原就是性格内向文静,并非畏首畏尾,反而对她更加照顾,时不时还会夸她两句。 吴忧与伊禾虽姓氏不同,血缘关系也比较疏远,但追根究底,多少也算是同族家里的孩子,在宫外还不察觉,但在这深宫大院中便显得格外珍贵了。 吴忧明白这个道理,又感念伊尹的恩德,所以对她万分尊重,心里也愿与她亲近。 但伊禾却不那么认为,她知道自己才是太后的亲侄女,父亲又是护国将军,她自然也身份高贵,而吴忧只是一个畏罪自尽的罪官之女,凭什么与她沾亲带故,还与姑姑那般亲密,她不甘心。 自与齐结盟后,江疾就已入朝为官,如今是执掌宫廷侍卫的郎中令,每日都在宫中当值,兄弟二人凑到一起,感情越发的好。 原本江疾年纪尚小,再过两年为官不迟,可伊束栽在江昭手中,满心怨他当初没头没尾的提醒了那么一句,让自己疑心有诈,才增加了与南楚结盟的决心,如今反应过来,仍然觉得是他算计,已然对他怀恨在心。 伊束吃了这样的亏,不免要蛰伏一段时日,但她是每日执政,进益飞快,若江疾再不入官场,往后在经验上落后于她,也不无可能。 于江子羿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江昭年纪小,他要呈骑墙之势,平衡帝、后两党的势力,保证江昭亲政之时权力平稳交接,这不容易。 如今江氏无人可用,想来想去,他便允了江疾入朝为官,先磨练几年,往后底气也足。 经过一月的舟车劳顿,齐使项仪终于举家进入京城。为表重视,他们在驿馆安置的第三日晚,江昭就在宫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晚宴,请他举家赴宴,以接风洗尘。 齐使到来象徵着齐北两国正式建交,列国虎视眈眈,都不愿这场邦交以和平结尾,于是躲在暗处,只等找到时机,一次了结此事。 在项仪一家进入中北国境后,江昭就命人派了重兵护送,行在路上刺客自然不易得逞,可一到京城,局势就逆转过来,晚间长安街上人潮涌动,对于刺杀之事,可说是防不胜防。 第121页 经过再三考虑,江昭决定加强驿馆周围的控防,而后派遣江疾在宴会之日将项仪一家安稳接进宫来。 天光渐暗,月上梢头,点将台街华灯初上,驿馆周围俱是身着白衣黑甲的禁军,江疾年过十五,早已梳起髮髻,露出日渐瘦削的脸颊,加之平日里总板着张脸,倒越发的稳重俊朗了。 他是公族,项仪一家又对中北贵重,由他接送,再合适不过,听闻齐人惯会以貌取人,他虽无法理解这样的习惯,但为表尊重,在出府前仍然特意梳洗捯饬了一番。 今日他是中分歇髻,白玉冠,翡翠簪,一身红黑相间衣袍,策马而去,绑着髮髻那根细细的红髮带随风而动,就连背影,也令人侧目。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早上起床拥抱太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我心悄悄 江疾行到驿馆时, 齐使项仪将将出门,他翻身下马,只见门前立着个黑髮玉冠,大袖飘飘的中年男人, 虽瘦削斯文, 却有大儒气势, 让他忍不住赞嘆,「这齐使是个人物!」而后稳健的行至项仪跟前, 拱手作揖道:「晚辈江疾,前来迎接齐使一家入宫赴宴。」语气极其恭敬诚恳。 在他身后, 是随行而来的两辆二乘轺车和两队二十人的禁军护卫, 礼不可谓不周。 项仪出使前就曾听过他的名号,只因齐虞自幼拜在他门下,听他讲学, 天资聪明, 最是个心高气傲的性子, 不肯轻易信服旁人, 出使中北后却对江疾赞不绝口,想来坊间传闻不假。 遂将江疾扶起,道了句:「劳烦公子。」而后从上至下打量了他一遍, 只道他生得很是体面,白白净净,一对猫眼纯净又有神, 身量也高出同龄人不少,再长长,也应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此时一一对应坊间关于他的传闻,不由得就想嘆上一句英雄出少年。 「大人快请吧, 再晚,长安街人可就多了。」江疾说着,邀项仪向前坐上轺车。 项仪清楚他是心急,若等到入夜,街上人群熙攘,必然寸步难行,可一想到家人,只得笑着摆摆手,对他道:「公子莫急,拙荆与小女还未出门,劳烦再等一刻。」等着女儿家出门,是要麻烦不少,项仪望着门内想着。 江疾听罢,只道是自己催得急,不合礼数,不禁有些面红,遂低低的应了声:「无妨。」就闭了嘴。不多时,小厮将门推开,从屋内走出两名勾着手的女子,有说有笑,感情极好的模样,这便是他的家人罢。 那年长一些的,是项仪的夫人苏氏,一身红白相间的衣裙,笑意盈盈,端庄典雅,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跃去江疾眼中的 是个国色清清的小姑娘,生的柳眉星眼,鹅蛋脸,天鹅颈,婷婷楚楚,清新可爱。 二人抬头,倏忽间对上眼,那姑娘见江疾正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竟心中一跳,面上做烧,復埋下头,贴在娘亲耳边轻声道:「这就是江疾呀?生得这样嫩,能保护好咱们吗?」 项夫人用手点了点她的眉心,笑道:「待会儿你不就知道了吗?」而后对江疾颔首微笑。 江疾并未听清她娘儿俩在说什么,可见这情形,像是在议论他,刚要拱手作揖,就听项仪开了口:「琪儿,过来见过公子。」 原来此女正是他的独女,名唤项琪。 项琪闻言,立时站直了身子朝江疾蹲身做福道:「项琪见过公子。」 「姑娘多礼。」江疾见状,也回了她一礼,而后微转身子道:「拜见夫人。」 如此来,才算将礼都行齐全了,项夫人也曾听过他的名字,见惯了齐虞,那时她还道,天下所有少年,但凡有些本事的,都会如齐虞那般目中无人,今日见江疾知礼,不免生出几分好感。 待项仪一家各自上了轺车,江疾才又翻身上马,领着禁军护送他们进入宫城,车队途经长安街,新任京兆府尹芮雨飞早已派遣衙役为他们开了一条道。 十里长街,迷濛灯火,道路两旁,人群熙熙攘攘,越往前行,江疾越发不安,倒是项琪,一路上兴致勃勃的从轺车里探出头去,左顾右盼,似要将这长街看穿。 忽然,队伍最前头传来一女子高声唿喊道:「抓小偷!」项琪闻言便觉不妙,遂从轺车中起身,探出半个身去,想要看江疾如何处理。 只见江疾稳坐马上,伸直手臂,示意队伍莫受这插曲影响,而后人群中忽然冲出几人追赶小偷,众人自车队前穿过,为了不误伤百姓,江疾只得将车队停下,等他们追打过了再做打算。 项仪坐在轺车中,满心不安,遂从车内探出头去,道:「可有异端?」此行艰难,一路来并未安稳过几日,项仪早已做好客死他乡的准备。绕是江疾一直护在他的轺车旁,他也免不了开口嘱咐了一句:「若有刺客,务必先护住我的妻女。」 江疾闻言,只答了一声「是。」他手里紧紧捏着缰绳,头也不低,正不动声色的洞察四方。 项仪一家对齐北两国有多重要他很清楚,今晚是贼子们的最后时机,必有刺杀,他无法判断刺客有多少人,但他知道,即便是他豁出命去,也要护住他们。 第122页 却不料那追赶贼人的几人忽然调转方向,自腰间掏出匕首便丧心病狂的向车队中冲去,禁军见状,立时与他们缠斗起来。 「江疾为何不去帮忙?」项琪偷偷从窗户望去,只见他坐在马上,像是紧张得身子也僵了,项夫人搂着她,道:「他守着你父亲呢。」 话音未落,一道刀光晃过项琪眼前,正是江疾从马上蹬着轺车车顶跃上了道路一侧的小楼,片刻后他就与屋顶两名身着夜行衣,用黑布蒙着面的男子缠斗起来。 二人一左一右,互为协助,同时发力向他紧逼,三人打在一处,不时发出闷响,项琪倒是看得紧张,毕竟拳拳到肉,不是小打小闹。 刺客二人视线一对,分工合作,一人与江疾缠斗,一人脱身刺杀。此时禁军已将那追赶小偷的小喽啰追赶得不见身影,江疾回头一望,见没抓住活口,只觉脑仁发疼。 这二人的功夫本都低他几分,可合作的十分默契,竟叫他一时找不出破绽,无法克化。直至那其中一人慾脱身离去,他才回身又追至轺车前。 此时禁军已将两辆轺车都围了起来,那刺客竟不管不顾,一个鹞子翻身向前突进,拔出剑便向项仪的轺车刺去,江疾回身,拉住他的脚腕,二人在空中僵住一刻,身后那人又至,攻他下盘。 江疾顺势一避,用腕力将身前那人往一旁拖去,那人身形不稳,落地时打了个趔趄,禁军立时追上,将他围在其中,一场车轮战即将到来。 事至此时,项琪已看得目瞪口呆,这样的场面,只在她的脑海中出现过,她知道,她的目光再也不能从他身上移开了。 江疾身后那刺客见同伴性命不保,心中失悔,想要一走了之,正要趁着禁军捉人的空当往房上退,就见江疾不知何时回身,已与他一道往房上跃去,不过借着轻功好,后来居上的高他一个身量,那人正要登顶,抬头一看,却见江疾满眼狠戾,将腿一抬,立时向他面门压去。 刺客反应过来,双臂交叉格挡,却是苦于力道不够,身体失重,重重的砸在地上,人一落地,禁军便将人抓了起来。 江疾上前将他嘴里的砒霜丸取出,而后吩咐了一句:「把嘴给他塞上,免得他咬舌自尽。」 项琪见他大获全胜,这才相信了齐虞所说「江疾以一敌二」之事,喜得几要从车中跳起,今日之事与她从前看过的那个话本,是有很多相同之处的,细想下来,江疾也与书中那位少年侠客,十分相似。 经过此事,项夫人也对江疾高看不少。 而后,自嘈杂声中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收押天牢。」等宴会之后,他再去审。 话音未落,江疾就已稳步行至项仪车前,躬身行礼道:「江疾护卫不周,请大人责罚。」 项仪闻言,从车窗探出头去,道:「公子受累。」而后忍不住捻须一笑,他对江疾,真是满意得紧吶! 项琪见他先去询问了父亲,忍不住腹诽起来,这场面与书中压根儿就不一样,哪有侠客救了人不问姑娘是否安好,反而先去问个老头子的,想到这里,她不自觉的撅了撅嘴,满脸不忿。 知女莫若母。 项夫人知道这个女儿最是古灵精怪,免不得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呢,遂用手敲了敲她的额头,道:「你看,公子疾这不是将你保护的好好的吗。」 「是!他比师兄还厉害几分呢。」项琪无奈的应声,耸了耸肩,却见江疾已经行至车前,对她们母女俩躬身道:「江疾护卫不周,请夫人小姐恕罪。」 这是客套话,可项琪却是听进了心里,心头一动,遂趴着从窗户中探出头去,仰着一张稚气未脱的笑脸对江疾道:「公子无罪。」这时她才细细打量江疾,道是身如琉璃,皎如明月,与那话本中的翩翩少年别无二致。 话音未落,自她身后,传来一阵母亲忍俊不禁的笑。 江疾抬眸,与她对上,不知为何,忽然局促不安起来,「小姐无事就好。」而后转身离去。 项琪趴在车窗上,直到江疾又翻身上马才又端坐车中,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车队缓缓向前,一路上人声鼎沸,项琪却已入太虚,四周空白,直到一声唿喊:「琪儿,你想什么呢?」将她拉回现实。 项琪侧头,狡黠一笑:「女儿在想,话本子里若是英雄救美,结尾一贯会说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可我却觉得这是句套话,若是这侠客生得不俊,便只会说小女子来世做牛做马,以报恩情。」 项夫人听到此处,只道自家姑娘真是有意思,遂用手帕捂嘴轻笑一声,道:「那琪儿是要以身相许还是做牛做马以报恩情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早上起床拥抱太阳、一只蝙蝠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gina、早上起床拥抱太阳、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只愿你好 在项仪一家进入中北境内时, 江子羿从国尉府提来了他们的履歷,一一翻看许久,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例如项仪并无爱好,只是闲时喜爱观棋, 而项夫人则爱玩牌, 双陆, 听戏。 第123页 众所周知,中北人玩牌最是厉害, 自这里下手,自然能套上近乎。 牌最初由中山国锦官城传来, 由于玩法简单, 并不费心,很快就传遍全国上下,成为最时兴的消遣方式, 而中北世家贵族更是痴迷到了夏季在水中摆桌玩牌的程度。 如今后党式微, 帝党兴旺, 其中平衡也许很快就会被外来者打破, 伊束身居高位,若保持这样的局面,要不了多久, 定会被帝党压得抬不起头来,往后再与江昭相处,也会无比尴尬, 此次齐使入北,她若能通过所谓的「夫人外交」拉拢人心,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念及此处,江子羿立时想去提点她两句。 适逢月中, 西山书院休沐,伊束早早的就差人去接了两个小丫头入高泉宫与她同住,这日下了早朝,她协同江昭处理完今日奏摺后,就径直回了宫里,姑侄三人用完午膳,又歇了一会儿,这程子闲来无事,她正在侧殿与两个小丫头玩捉迷藏。 今日是四喜在殿外当值,内侍晨起一向很早,他站的久了,便有些犯困,一个不留神,就耷拉着头睡了过去,立在那儿,像尊门神似的,一动也不动。 江子羿冷哼了一声,立时将第一道宫门当值的小黄门惊得从地上窜起,正要开口,却见他面无表情的抬了抬手,示意低声,那小黄门遂低低道了声:「见过长公子。」而后带着几分忐忑张望内殿,以求总管四喜能得到感应。 四喜睡眼惺忪,自梦中勐地一抬眼,江子羿已至跟前,只听殿内传来几声小姑娘娇俏的笑,和着伊束的声音:「在哪儿呢?」 「在这儿是不是?」 江子羿听罢,顿时铁青着脸,用眼刀剜了四喜一眼,四喜腿肚子一软,跪倒在地上,没由来的汗如雨下,不敢做声。 他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即便是从前帝后不合,江子羿也未曾用这样冷漠而愤怒的眼神睥睨众人。 前些日子太后才在皇帝手里吃了亏,那时江子羿来看她,她硬生生落下两行清泪,恳求江子羿教她真正的本事,教她如何理政。 那时江子羿只道:「你一介女流,理政不缺你一个。」 伊束却是坚定又倔强:「就缺我一个!」 江子羿见她如此,也不好拒绝,这才应了她,要她每日闲时再看从前他与江岐改制的留下的史料,从中学习,以供他不时抽查,为她讲解。 那一日,伊束答应的好好的,今日却教他抓了现行,以太后之尊,与孩子玩乐,说不生气,那是假的。 一入殿中,两个小丫头见江子羿寒着张脸,立时知情识趣的跑到他的身后,拉着四喜一块儿出殿去了,路上碰到出宫回来的之桃,也顺带着将她拉到后殿,想着如此来,事态应当不会太严重。 伊束眼前蒙着三指宽的暗红绸缎,处于一片混沌之中,仍在殿中毫无目的追赶两个丫头,可耳边银铃般的笑声却是无影无踪了。 循着最后一声脚步走去,隐隐约约的,伊束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她能感受到眼前有一道身影,正俯视着她,可却不敢确定。 她壮着胆子向前,勐地一扑,原以为会抓住其中一个小姑娘,却没料到,撞上的是一堵人墙,结实稳重。 她静下心神,玉指沿着外袍的纹理向下蔓延,她能清楚的感知道,这是一片祥云,倏忽间,她的脑中闪过今日早朝时江子羿的衣着打扮,还未想清楚,便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隔着绸布,伊束眼前半明半暗,只勾勒出一道模煳的人影,她知道,这是江子羿。 他很愤怒。 伊束停下手中的动作,想要取下绸缎,刚一抬手,却被一只手用力钳住,让她动弹不得。 「子羿。」她抬头轻声唤着,带了些许试探,復又颔首低眉,做小女儿状。 听她如此语气举止,倒叫江子羿的怒气立时烟消云散了,只是不知为何,这么久了,他的脸皮还是薄的紧,面上又烧了起来。 「不想理政了?」江子羿思忖半晌,终于开了口,但语气软了不少。 伊束听他不似太过生气,心头一动,便想垫脚亲他一口,也许就消了气呢?却不料江子羿自知说错了话,正要埋头端详她的脸色,二人就这样磕在一块儿,发出一声闷响,立时笑出声来。 江子羿见伊束吃痛,连连向后退了几步,忧心她撞上桌子,连忙上前环住她的腰身,将她眼前的绸缎解下,放在一旁。 四目相接,时间确是在这一刻停止了,空气中瀰漫着暧昧的气息,二人对视良久,想到方才之事,竟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 江子羿手中失力,两人一同在波斯手织地毯上摔了个结实,疼痛却在笑声里消散了。 伊束正要唤来宫人,就见江子羿摆摆手,满是无奈的笑,「罢了,席地而坐也不无不好。」 「公子可是有事要交代我?」伊束想他来得突然,定是有事,而此刻如此随意,想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遂坐回地上,用手撑着头,一双杏眼直勾勾的打量着他,只等他开口。 「算不得交代,只是想告诉你,项仪来京,有你的机会,亦有危机。」 这话说得含煳,伊束默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项仪师从当今的东齐帝师苏睿,又是齐自建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而后迎娶了师傅的女儿,也就是如今的项夫人。 第124页 齐君与他年纪相仿,私交甚笃,于是特意将自己的小女儿与最疼爱的侄子送去他门下听课,以表重用之意。 项仪是列国有名的纵横家,眼下东齐想要称霸,是断断不能放他远走的,而齐君要他出使中北,并非真是为了邦交,而是为打开一个缺口,顺带着摸清中北内政,至多三五年,就会派人将他又接回邺城。 若伊束能得项仪青眼,旁的不能保证,但让她不再被江昭打压还是绰绰有余的。 此事放在往常,伊束是想也不敢想的,项仪毕竟是外臣,过多笼络了他只怕庭前臣工会上书聒噪,所以那几日,她一想到此事就头疼不已,没知觉的就消沉下来。 却不料江子羿给她这样的暗示,让她的心一下子就松快下来,连笑意都无意间盈满酒窝,甜如蜜糖。 「是怎样的机会呢?」伊束不明其中缘由,于是又歪着头问了一句。 江子羿不可置否的笑了笑,只道这个姑娘还是在犯傻呢,「不知你会不会玩牌?」 「自然是会了。」伊束想着,不明就里,久居深宫,又与一众男子弄权,朝中大臣人人自危,生怕站错了队,于是搅的她连个牌搭子都找不到,真叫人闲得发慌。 「听闻东齐人也好打牌,等项夫人到了,你俩若是投缘,尽管召她进宫陪你玩牌便是。」江子羿说着,从地上起身,又把伊束从地上扶起,这便提步走了。 伊束反应过来,这是要她通过后宅拉拢项家,并且是江昭无法涉足的,只道江子羿是真心为她,要她活的更加自在,竟忍不住上前从身后抱住他,轻声道:「子羿,谢谢你。」 江子羿心头一动,只觉伊束这一抱,紧紧的将他的下半辈子环在了这方寸之间,见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免宽慰几分,回过身,俯下头与她对视,道:「我只愿你好。」 他的身份特殊,不能太过偏袒任何一人,许多时候朝臣上折,怒斥伊束的过错,他都不动声色的压了下去,只怕她看得太多会打击她的信心,会让她压力倍增。 但如此一来,朝中不满的声音,便都朝他去了,那时他想,不过区区几年,总还是扛得住的;可当他去了山海关,第一次要为她的过错弥补,当江疾的利剑刺向他的胸膛,仍然令他心惊不已。 在江岐去世之后,他再次有了这样深重的无力感。 伊束静静注视着他,竟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头扎进他的怀中,二人紧紧抱在一起。 良久,才听他道:「我要回去了。」 伊束依依不捨的与他告别,分明第二日就能见到,可她心里,总是捨不得。 渐渐的,她的眼前蒙上一层水雾,待回过神来,她已坐在望夷宫的高台之上,与江昭并肩。 殿中烛火跳跃,一片金碧辉煌,赴宴众人分为两行,坐于大殿左右两旁,江子羿的座位是下首右侧第一位,正对伊束。 安排完项仪一家落座,其余赴宴大臣各自坐下,今夜的主理人是江昭,他最是想拉拢项仪。 江子羿抬头望向伊束,只见她正仰着头,吸着鼻子,想来是想到一些往事吧。他如是想着,眼神又温柔几分。 伊束将眼泪倒了回去,整理好表情后,还未来得及瞧江子羿一眼,就将眼光落到项仪一家身上,由近及远的打量,只见项夫人与女儿落座,正说着悄悄话,项仪在一旁瞧着,盈着满眼爱意,叫她也想起自己的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太忙啦,明天去拔牙,这周过后恢復日更到完结。给大家鞠躬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早上起床拥抱太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只蝙蝠 18瓶;岁月如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母子情分 江昭在上首望定殿中, 见众人皆落座,又琢磨半晌,这才脆生生开了口:「齐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寡人特在望夷宫设此晚宴, 为大人接风洗尘。」话音甫落, 遥敬项仪一杯。 此举太过官方,又不卑不亢, 连一众平日里诟病江昭年幼,无法主理政务的大臣都觉得, 相比去年, 这个孩子可是进步了太多。 项仪见状,连忙起身笑道:「外臣承蒙圣上厚爱,感激不尽。」语毕, 举杯一饮而尽。 待这二人一来一往, 行完礼节, 众人也才随之举杯饮酒。 江子羿坐在一旁, 见江昭一杯酒水下肚,面色竟然毫无变化,遂轻笑一声, 不由得怀疑,他饮的是酒还是茶水? 伊束见状,哪里知道他的心思, 只是循着他的目光望向江昭,二人目光一对,江昭眼中满是疑惑,但他并不急于解开谜题, 而是对席间众人道:「既是为项仪大人接风洗尘,那这晚宴的主角便是他,大家不必拘礼。」 听到此话,众人这才松快一些,交头接耳的说起话来,江子羿侧头与项仪交谈,二人你来我往,谈笑风生,好不快活。 伊束见殿中热闹起来,正想与江昭说话,便想起来前些日子江静娴进宫给她请安时说的话。 那时她问:「为何昭儿总是不明白本后对他的心?」 入宫以来,她确实不明,她对江昭掏心掏肺,处处为他着想,替他压制着上将军府的拥趸,可江昭每每看她,却像如临大敌。 第125页 如此深重明显的防备心,让她很不好受,虽然她也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取代他的父皇母后在他心里的位置,可她也自私的想,想要这个孩子真心实意的叫她一句「娘」,这样她才能说服自己,继续为他遮风挡雨。 江静娴听罢,蹲在地上将头靠在她的膝头,少有的软下声儿来:「小婶娘。」说完,她就抬头与伊束对上了双眼。 伊束的手愣在一旁,心头盪起一片涟漪,这是认可她的意思吗?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欣喜,自眼里漾出几分笑意问道:「你叫我什么?」她想确认,方才是否是她的幻觉。 江静娴笑了笑,又唤一句:「小婶娘。」带着几分甜笑。 伊束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髮,道:「你可是有话要说?」 「是。」江静娴仍然惬意的靠在她的膝头,笑得露出一对虎牙,道:「皇上到底年纪小,您别看他聪明,可有时候,连我的心思,他也猜不准呢。」 不论多熟悉的男女,若不交流,便都无法准确的知晓对方的心思,伊束想了想,这倒是真的,可她总不能觍着脸,告诉江昭,我对你很好,我很爱你。 她也是很怕衷心错付的。 遂对江静娴问道:「闺女你的意思是?」 「我给您讲个故事。」江静娴见她不解,反倒卖起关子来,「从前皇叔在世时,您也知道,他与昭弟,父慈子孝。」 伊束点点头,他父子俩形影不离,感情极深,她是很清楚的。 「可是您一定不知道,皇叔说,对待孩子,就是要将他当做狗儿一般餵养。」 「这是怎么个说法?」伊束不解。 江静娴接着说了下去:「那不就是,他饿了,你给吃的;他困了,你哄他睡觉;他想与别的狗儿去玩,您放他去便是,等他回来,您还要温声细语的问他。」 话到此处,江静娴并不理会伊束明不明白,而是从地上起身,清了清嗓子在殿中踱来踱去,过了半晌,伊束终是坐不住了,开口问她:「我问他,昭儿与别的狗儿玩的是否尽兴?」这里别的狗儿,指的自然是江疾。 江静娴听罢,立时学了先皇的模样,俯下身子对着与江昭身量差不多高的空气道:「昭儿今日又被先生夸了?昭儿真棒。」 话音未落,伊束就朗声笑了起来,连一旁昏昏欲睡的之桃也被此种情状感染,捂着嘴痴痴笑着。 若真如江静娴所说,先皇如此处理父子关系倒不失为一种好方法,可伊束心里总是打鼓,那会儿江昭尚未封太子,可如今,他是一国之君,即便与他亲密如江子羿,也是从未这样与他相处的。 「小婶娘,您就别想了。」江静娴像看穿她的心思似的,忍不住笑了起来,「公叔与您不一样,他要教导昭弟做国君,可您呢,只要教他做您的好孩子。」 话到此处,伊束好似豁然开朗,她说的母子情分,无非就是放手与关切,从前她只顾了放手,而未做到关切,江昭不明白她的心思,也是该的。遂点点头,将这事记进了心里。 伊束自记忆中抽离,只见江昭端坐在不合身量的龙椅上,冷清清的望向江疾的方向,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孤独。 她执起筷子,夹起一块秋梨膏放进江昭碗里,侧着头温声唤道:「昭儿。」 江昭闻声回头,正见伊束目光灼灼的打量着他,神情复杂,与往常不同,眉眼间很是温柔,他定了定心神,问道:「太后有个指教?」事到如今,他倒不相信,伊束会对他安好心。 「是你爱吃的秋梨膏。」伊束说着,见他仍然防备,便要将碗放回他的身前,正在这时,江昭竟然鬼使神差的接过她手中的筷子,颔首低眉道:「昭儿谢过小娘。」这算是接受了她的好意。 伊束心中大喜过望,只道江静娴这丫头,果然不会骗她,遂趁热打铁的对他笑道:「若是吃秋梨膏开了胃口,待会儿下了晚宴,我再差御厨房给你做些你爱吃的送过去好吗?」 江昭点点头,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在拒绝她时,他想起从前父皇哄他用饭时,也是这样说的,他再也不愿见到那样黯淡的神色,于是接了过来。 「小娘还记得我爱吃什么?」江昭吃了一筷秋梨膏,仰着头问道,他倒想知道,这伊束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伊束愣了一刻,知道江昭这是在考她,復伸手为他添排骨莲藕汤,「我记得去年你最爱吃的,这汤算一样,秋梨膏算一样,火焰虾,大闸蟹,和没有韭菜的韭菜饺子.......」伊束一字一句喋喋不休的说了起来,让江昭很是受用,看来她并非全然不关心自己。 江昭点点头,与她攀谈起来,聊了许久,伊束又道:「前些日子,听内侍省的人说,长安宫的蜡烛用得多,想来是你每日挑灯夜读。」伊束说到这,江昭侧头望了望她,只道她现在倒是心细得很,遂轻笑一声,道:「是,国事繁重,昭儿不敢怠慢。」 话音未落,伊束打心底生出一阵心疼,遂与他对视,柔声道:「你还小,身子也很重要,旁的事,交与你公叔去做吧,等你再大一些上手也不迟。」 江子羿在下首打了好大一个喷嚏,二人相视笑了起来,江昭虽不认同她的说法,可连起来日夜颠倒的查阅案牍,他确是很倦了,横竖前些时候也打压了将军府,收回了一部分兵权,难得伊束明事理,他是该休息一段时日了,遂点点头,应了下来。 第126页 殿中就这般和乐融融的持续到了散会的时分,江子羿瞧着时候还早,索性邀了项仪与他一道与江昭回书房闲聊,同时此举也为伊束留出拉拢项夫人的机会。 项仪不明就里的跟去了,伊束便将母女俩召来与自己一道去了御花园中的秋水亭闲谈,伴着园中的虫鸣,伊束与项夫人相谈甚欢,她便趁机说了:「夏日漫长,后院闲来无事,本后想邀夫人做个牌搭子。」 项夫人一听打牌,哪里还想得到那些弯弯绕绕,只道:「这齐地的牌与北地的牌怕是不一样的打法罢。」话音甫落,二人就痴痴笑了起来,连跟在身后的项琪也忍不住开了口:「母亲,太后娘娘邀您做牌搭子,您不谢恩就罢了,第一关心的反倒是牌的打法,若传出去,倒是您不知礼数了。」 伊束摆了摆手,带着几分雀跃的笑:「牌桌上不分大小,小姑娘不懂呢。」这是替项夫人解了围。 项琪听罢,偷笑起来,倒是项夫人,连忙告罪:「太后恕罪,臣妇初来北地,不知礼数。」这是存了几分试探的意思。 伊束连忙将她扶起,道:「既是牌搭子,又何必讲这话呢。」话一说完,她就将目光转向了项琪,只道,一路走来,这姑娘都不曾开口,方才一说话,竟是打趣她的母亲,着实活泼的紧,不与中北的大家闺秀相同,不免有些好奇,遂问:「这便是项琪吧?」 项琪应声点头,「正是小女。」 「听闻你是齐地有名的才女,想必往后会成为如项大人一般的大家?」伊束带着几分疑惑,身居高位已久,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说话才能令这小姑娘的开心了。 项琪在齐地就听惯了这样的夸赞之语,此时并不窘迫,也不骄傲,而是轻轻一笑,道:「太后谬赞,小女不过闲时爱看些闲书,杂书,冷书,父亲说上不得台面的。」 「开卷有益,本后还是知道的。」伊束说着,点了点头,她打心底里觉得,这母女俩都是性情中人,值得深交。 项琪方才一直惦记着刺客之事,想来想去,终是坐不住了,索性向伊束求个恩典,「今日赴宴时,有人行刺,万幸公子疾武功高强,活捉了一名刺客,听说此刻他就在狱中刑讯,不知可否让小女去狱中一探究竟?」 伊束倒是没想到齐地风气开放到了这等程度,不由得连连咋舌,可若要拉拢项夫人,须得先遂了她的意,遂望她一眼,见她并无阻拦之意,才开了口:「桃桃,你领着人送项姑娘过去。」 「小女谢过太后。」 ☆、红脸白脸 高泉宫一行八人挑着灯, 领着项琪在御花园中穿行,因着他们挑的近道,没过多久,就到了天牢。 这是京城防守最严密的一处监牢, 关押的都是重犯, 死刑犯云云, 若无天子御旨,他们不会再重获自由。 还未入内, 项琪就被扑面而来的潮湿霉味熏得胸口发闷,和着牢内传来的阵阵气若游丝的呻-吟, 听得她头皮发麻。内间烛火跳跃, 她只能看见江疾映在墙上的影子,堪堪向前几步,里面就传来江疾的声音:「不知阁下是否听过凌迟之法?」 项琪听罢, 愣在原地, 她竟没想到, 江疾并不上手刑讯, 反而以攻心为上,很快,牢中就静了下来, 静得只能听见囚犯大口的喘息。 「干我们这一行的,难不成还会怕死?」 话音甫落,只听皮鞭抽进皮肉的闷响, 项琪见不得血腥,索性不再提步,就立在黑暗中,听江疾如何审讯。 「我自然知道你不怕。」江疾冷哼一声, 在刺客跟前坐了下来,空气压抑,刺客不敢再与他对视,见他不再动作,索性闭了眼去,以求内心安宁。 静默半晌,江疾终于开了口:「本公子曾看过一本杂书,讲的是十大酷刑。」 这刺客来中北前经过许多特殊训练,不论怎样的酷刑,他都不会开口,除非受不住,再者他的家人在他行刺前已被上级接管,若他在任务中丧生,家人会得到一笔丰厚的抚恤金,若是出卖上级,则家人必死无疑。 所以在他被捕之时,他就已把自己当做一个死人,原想咬舌自尽,却被江疾扼住喉咙,在嘴里塞了麻核,不能言语,亦不能自尽。 刺客轻嗤一声,带着几分决绝的挑衅:「有什么酷刑尽管上!皱一下眉头我是你孙子!」 莽夫。 江疾腹诽着,拍了拍手,很快,牢头就端着一套制作精良的刀具进了刑讯室,项琪伸着颈子去探,牢头却道:「姑娘早些回吧,这不是你看得了的。」带着好意的提醒。 项琪皱着眉瞧了瞧那刀具,寒光闪闪,渗人心脾,叫她忍不住打个寒颤,若是江疾失手把这刺客杀死了,怎么办?遂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听着里边的动静。 江疾拿着那把约莫两寸的锋利小刀在刺客眼前晃了晃,见他有些惊恐疑惑,这才开了口:「这酷刑之一的凌迟,想必你也清楚,是极刑。」 他很清楚,对于这样的刺客而言,无论怎样的酷刑都是无效的,所以他需要做的,并不是动手,而是威吓。 「要在犯人保持清醒的情况下行刑,用我手中这样大小的刀,将人身上的骨肉均衡的剃成一百零八块,以保存一副完整的骨架。若是在行刑中途,人犯死去,则刽子手同罪。」 话到此处,那刺客头上已然渗出一层冷汗,他倒不是怕这样的刑罚落到自己头上,而是方才他在脑中想像了那样的痛苦,便有些受不住了。 第127页 项琪立在外面,也有同感,只觉胸中有一阵浊气上涌,似要呕吐。 刺客虽故作镇定,却被江疾敏锐的捕捉到他的恐惧,便回身,走了两步,接着道:「在行刑前,侩子手会先剃一块人犯的肘肉刨向天空,这叫做「祭天肉」,而后,再用小刀将人犯头皮划开,耷拉下来遮住双眼......」 江疾还未说完,项琪已忍不住跑出去伏在秽桶上大口大口的吐了出来,之桃见状,连忙为她顺气,询问道:「姑娘,你怎么了?要不要紧?」她以为项琪是的了急病。 江疾听见声响,放下小刀就跑了出来,见之桃正要叫御医,连忙开口:「不必传唤御医。」而后吩咐狱卒为她送来白水漱口。 「见过小内侯。」之桃敷衍的蹲了身,自从太后与江疾结了梁子,高泉宫上下每每见到江疾,都会忍不住这样揶揄他,让他心里很是不痛快。 江疾撇她一眼,道:「起吧。」就将眼光移到了项琪身上,见这模样,像是听到了自己说的话,不然不会如此反胃,真是好奇心害死猫,他在心里嘆了口气,遂对项琪拱手道:「姑娘请回吧。」 项琪漱完口却是不依他了,只道:「这刺客要杀我,我总该知道他姓甚名谁,忠于何人吧。」说完,就自顾自走了进去,她倒不是不怕,她原以为,江疾会与她一道进去的。 江疾见她说得有理,想是拦不住她,提步就去停尸间,查验那名死去刺客的尸体,由着项琪去与牢里的刺客交涉。 项琪进了那间内室,见江疾没有跟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真是个二五眼。 刺客形容完整,只是头髮毛燥,嘴角渗血,不像是受过刑的样子,许是方才被江疾的话吓坏了,他仍在轻颤着冒汗,项琪学了江疾的模样,坐在他身前的长凳上,望定他一阵,这才开了口:「你为何要杀我?」 小姑娘沉稳清脆的声音直达刺客心灵深处,他也有妻子女儿,他无法想像若是自己失去她们,往后还能如何,国家利益,没有原因。 他想,他无法回答项琪的问题,遂闭了眼,不再看她。 「你怕我?」项琪又问,她知道,若是自己一家在中北有任何闪失,两国邦交便会画上句号,可她仍然忍不住,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刺客并不做声,项琪见状,知道自己无法让他开口,便在脑中回想了方才他们的对话,这刺客有很浓重的南楚口音,遂开口道:「你是楚人?」她曾在邺城的楚人商铺里听过楚音,所以记得很牢。 「方才江疾出门去了,他要将京城所有楚国商铺一一查封,这里面想必会有你们的联络点吧。」项琪自顾自说着,只见刺客面色如常,心道,我们被捕,联络点就会立刻转移,你上哪儿找人? 正在此时,从门外传来江疾的声音:「想来你不知道,你落网后,在长安街引起骚乱的妇女也归案了。」原来江疾方才行至一半,忧心项琪被这刺客恐吓,又折返回来。 起初听她问刺客那两句话,只道她着实天真得紧,竟然妄想以这样的方式撬开这刺客的牙关,而后他立在外室,听她说起商铺之事,想着这项琪心思还算灵敏,这话是八九不离十了,便出言诈这刺客。 本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却没想到这刺客一听那话,立时变了表情,似是惊恐,江疾趁热打铁:「本公子即刻安排她下狱,只是不知她是否有你这副硬骨。」 刺客一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法子对付自己的同伴,便恨得咬牙切齿,项琪似是洞悉他的心思,又道:「你都快没命了,又何苦念着你的家人?若你都交代了,我便恳求公子放你回家,救出你的家人。」 这话着实打动了刺客,他转念一想,若他不归,家人便了无生机,若他回去,还能拼上一拼,再不济,也能见到最后一面,然后又想着自己身陷囹圄,便问:「你说话可能作数?」 「项琪作保,料无难事。」项琪信心十足的应了他,而后望向江疾,他对上那双纯净无瑕的眼眸,还未来得及思考,便鬼迷心窍的点点头,也允了。 得到二人承诺后,刺客一股脑的将他知道的信息都抖落出来,原来他接到的任务仅仅只有刺杀齐使破坏两国盟约这一项,他只需要任务完成后回到指定联络地点,而那地点是在南楚暗桩开的得月坊一旁,若他们出事,得月坊便会立即销毁档案,全身而退。 江疾曾听闻刘锦与南楚联繫时,地点就在得月坊,却没曾想,他们还未转移,于是理清事情来龙去脉后,与项琪一道出了天牢。 一路上,江疾分析了不少信息,可都不是项琪感兴趣的,之桃一行人远远跟在他们身后,只听项琪问道:「公子,若是他不招,你真会把他凌迟吗?」她很好奇,这位小内侯,到底有一颗怎样的心。 江疾顿了顿,道:「会。」 项琪不可置否的一笑,指着高高的宫墙,对他道:「我到了。」而后做了个福,踩着小碎步进了高泉宫。 她想了想那样的情景,虽心有不忍,可她也不认为自己就该为国家利益而牺牲,他为何不会呢?他今日的职责,便是保护自己啊。 项家在回府的路上,仍然由江疾护送,项琪与母亲同坐在轺车里,讲着今晚的事,难掩雀跃之心,可是太累,没多久,她便抱着母亲的手沉沉睡去了。 第128页 江疾则在他们入府之后立即去了信阳君府拿江子羿的令牌,调了三百城卫一一查封了在京的楚国商铺,收穫不大,却足够理清齐使遇刺之事了。 伊束坐在高泉宫中,想到今日项夫人话里话外都很愿意与她做个牌搭子,心情没由来的好了起来,随后之桃来报今晚天牢听到的消息,项琪便悄然跃进她的脑中,无声无息。 想起项琪,伊束想到了自己本家的侄子,那个叫做吴斐然的孩子,想要入仕,自吴地入京,乘着科举制的东风,伊束想办法替他过了西山书院身份考核那一关。 可他在书院仍然与同窗格格不入,只因吴氏祖上只是从商,颇有钱财,既不是世家贵族,又算不得家学深远,若要走捷径,在世家中站稳脚跟,那便只能试试,能否抱紧项家这棵大树了。 毕竟,外来和尚好念经。 作者有话要说:  江疾审问刺客充分利用了心理学的原理哈哈哈哈哈哈,西山书院设置参考国际学校,父母一方要有何种身份(现代一般是限制国籍),因为推行精英教育,所以审核比较严,小吴家学不怎么样,需要太后帮忙。 稍后九点,奉上第二更。 谢谢大家,以后会积极写作话的。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早上起床拥抱太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小缆依依 处暑已至, 连日来的闷热不堪,憋的人没了脾气,连蝉鸣也失了力气,整个京城好似湮进了一片燎原烈火中, 热浪滔天。 忽一日空中传来阵阵雷鸣, 紫色的闪电捲起乌云, 城中狂风大作,没多久, 就降下一场暴雨,浇灭了这场烈火, 京城踏着轻盈的步子, 步入秋季。 在之前的数日里,伊束每日都命冰政按时给项仪一家送去冰块消暑。秋风起,满城银杏皆由绿变黄, 金灿灿, 沉甸甸的, 令人心情愉悦。 伊束躺在高泉宫后殿, 吃着零嘴,感受雨后草地的清新,对之桃问道:「桃桃, 明日西山休沐,斐然也会进宫来请安吧?」她有些不太确定。 还未等之桃应声,她才想起, 这孩子生得刚直,并无那些攀龙附凤的心思,所以少来宫中走动。遂补充道:「这孩子好久没来请安,我挺想他的。」 之桃作为她的忠僕, 自然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遂问:「要公子进宫请安吗?」 这吴斐然是伊束表哥家的长子,生在吴地,也有吴地男子的特质,内向安静,文采极佳,在伊束进宫前两人因为年纪相仿,曾在一起玩耍,极为投缘,之桃也是认识的。 伊束不可置否的点点头,道是要他进宫来。 之桃心中疑惑,先前不是已经约了项夫人和其他两位官夫人明日在高泉宫中打牌么,为何又要让吴斐然过来?但她也没多嘴,应了一声便吩咐小太监去传话了。 翌日一早,伊束刚与江昭一同处理完摺子,几个牌搭子就到了高泉宫,为首的便是项夫人,其余二人是新任京兆府尹芮雨飞的夫人和景灏的夫人,这三人,明眼人都能明白,这是太后想要拉拢却拉拢不来的势力。 其中景灏忠心帝党,虽爵位不高,却手握新军重骑的指挥权,令人不得不防;而京兆府尹芮雨飞,在第一届科举中拔得头筹,其能力不可谓不强,如今虽为骑墙之势,可若帝后一党能将他收为己用,往后必是一大助力。 伊束想着,即便不能通过内宅的手段将他们收为己用,就是有几分情面,也是好的。 四喜见众人落座,连忙让几个小内侍端上去冰镇酸梅汁和冰镇果盘供几人消遣。 项琪怕热,早接过酸梅汁畅饮一口,就站在项夫人身旁听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中北话口音不重,只是拖得长长的,很是没有精气神,她能听懂很多,偶有几人问到项琪,她也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内容无非就是到了京城习惯不习惯之类的。 众人打牌,正在兴头上,吴斐然就入了殿中,恭恭敬敬的向伊束请安之后,伊束又分别向他介绍:「斐然,这是项夫人,芮夫人,景夫人。」按着众人的座位介绍,吴斐然会意,立刻躬身行礼:「斐然见过众位夫人。」而后就让他立在旁边看她打牌。 项琪忍不住上下打量吴斐然,他长得白嫩,四肢修长,一身士子青衫,带些松柏暗纹,倒与她的小字「青筠」不谋而合,项琪笑了笑,吴斐然对她点了点头,看起来很是斯文知礼,兼有几分阴柔之美,她心里,竟不自觉的将他和江疾比较起来。 项琪有些害羞,不再看他。 伊束一眼挂着牌桌,一眼注意他俩,见此情状,她立时对项琪一笑,问道:「琪妹儿今年多大啦?」 项琪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道:「回太后娘娘,过了十四,就快十五了。」 伊束似乎很惊讶,「真是巧!斐然今年也才十五,静娴也差不多。」独独不提江疾,这合宫的孩子,也就昭儿比较小了。 项夫人笑了笑,明白她的意思,也愿卖她一个人情,「太后娘娘,就让他们小年轻自己说去吧,别耽误咱们打牌。」 「是啊,让他们逛逛去。」一旁芮夫人与景夫人帮腔,伊束摆摆手,将他们送了出去。 二人出了高泉宫,松快不少,并肩负手在宫中闲逛,吴斐然显然没领会夫人们的意思,只是愣头青一般给项琪说着京中轶事,中北风土,谈笑间,十分开心。 第129页 二人又向前几步,只见一道半圆的巨大拱门口立着站岗士兵,见他们靠近,连忙伸出长戟拦住:「二位留步,此地是皇家校场,若无天子允准,不许入内。」 此时江疾正领着江昭练习射艺,江昭眼神顶好,望见项琪,便让王玉将他二人放了进来,二人赶忙行礼,江疾深深望了眼吴斐然,而后与项琪相视一笑,没有说话。 吴斐然后知后觉,粲然一笑,项琪见没自己的事,索性在一旁玩起了衣角。 对于吴斐然,江昭也是有印象的,前不久吴斐然来京时入宫请安,撞上他也在高泉宫,那时他对吴斐然的评价是颇有诗才。但如今看他的样子就知他四体不勤,遂起了捉弄他的心思:「吴小哥,寡人与同尘哥哥在练习射艺,你愿不愿试一下?」 江昭语气随和,却不容拒绝,吴斐然接过江疾递来的弓,搭上箭试了试,竟拉不开,江昭和江疾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项琪见此情况立刻上前对他道:「这张弓是公子用的,想来是要六七石力才能拉开?但你拉不开很正常,不必丧气。」她一边不确定的说,一边安慰吴斐然。 项琪没有笑他,忽然让吴斐然心头涌上一阵暖意,遂回头对她挤出一个笑脸,又有些尴尬的搓了搓手,问道:「皇上,能否让我换一张弓,这张太重了。」他倒说的实话,江疾将方才之事尽收眼底,只觉自己在项琪跟前失了风度,面子有些挂不住了,只得心悦诚服的应她:「姑娘说得不错,是要六七石力。」同时惊嘆于项琪的见识和眼力。 项琪曾看过《荀子.议兵篇》云:魏武卒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个。但弩机与硬弓原理不同,常人不过操三石弓箭罢了,江疾能拉开六七石的硬弓,可见是很厉害。 江昭还未感受到江疾的变化,笑着指了指一旁的武器架,「那些要轻许多,你试试嘛。」吴斐然换了张初学者的儿童弓,勉强拉满,嗖的一声箭飞到靶上,与靶心相去不远。 江昭连连拍手,「来人!赏!」话音未落,他就回头与一旁的江疾说道:「这吴小哥,赶得上公叔了!」竟让旁人一时听不出褒贬。 吴斐然见皇帝将自己与江子羿相比,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跪在地上谢恩,道:「皇上谬赞,草民愧不敢当。」即便再给他十年,他也不敢接受这样的赞赏。 「待会儿同尘哥哥要与禁卫军比赛一场,你也去?」说着,江昭玩味的看了看吴斐然,他尴尬的笑了笑,连连摆手,「草民手无缚鸡之力,不敢扰公子兴致。」 这是自谦之言,江昭却道:「既然如此,咱们一起看看。」语气颇有几分失望。 此时江疾已去换好与禁卫军一样的铠甲站在场中,二十人穿着相同,头戴面甲,手中着一根半人高的木棍,两头用布包着,上面蘸了熟石灰。 鼓声刚响,江昭就站在一旁的观战台对场中众人说道,「此次比武胜出者,寡人赏金五十两,加五日长假。战到最后一刻,便是胜者!」 五日长假,吸引力着实不小,话音刚落,场中军士便战做一团,其中一人无比勇勐,引得数人一同攻击他,将他围在其中,项琪见他身形熟悉,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江疾。 江疾勇武,技巧无双,然而双拳难敌四手,他仍被乱棍点中,看的项琪握紧拳头,心中默默为他加油。 正在此时,一个禁军找准机会,用棍打中了江疾的手,使得他手中长棍险些脱手,在此千钧一髮之际,他狠戾的反手一棍,将那禁军打到在地,再回头一看,他竟是场中唯一站立之人。 江昭见势喝彩,江疾脱下面甲,对着他们的方向报以一笑,不知是对他,还是对项琪。 「大哥!」江昭兴奋的跳了起来,项琪听罢,忍俊不禁的随他一起闹,就像是她自己赢了那般。 江疾来对江昭行了礼便退了出去,天色已晚,吴斐然与项琪也返回高泉宫,牌局正好结束。 伊束吩咐吴斐然送项琪母女回去,三人行至宫门前,项琪小声的对项夫人道:「母亲,江疾快回府了。」项夫人会意,用手拍拍她的手背,对吴斐然笑道:「此行就不劳烦吴公子了,让我们娘儿俩自己回去便是。」 吴斐然见项夫人情真意切,立刻应了声是,便行礼策马回去了。 母女二人到宫门坐上马车,正要起步,项琪就吩咐车夫慢一些,约莫过了二十弹指,江疾就从侧门牵着马出了来,正要上马,便见一旁缓步而行的项府马车,便上前招唿,「可是项府的车驾?」 项琪已等候多时,闻声探出头来,刚换上一张笑脸,还未开口,就被母亲拉了回去,头撞到车窗,响了好大一声,头皮吃痛,却笑了起来。 江疾赶忙牵着马上前行礼:「见过项夫人,见过项小姐。二位是要回府么?正好顺路,我送二位回去。」项夫人听他说话,很是满意,遂掀开帘子,笑道:「原来是公子,既然顺路,还请公子再护送我们母女一次。」 江疾闻言道了声好,翻身上马,一路跟在马车后面,一言不发,项琪忍不住将窗帘掀开一条缝隙,偷看江疾,只见他跟在车后,眉头时不时的皱一下,似在思索,便没有打扰他。 点将台街与宫城离得很近,没过一会儿,车驾到了睿王府门前,正撞见江沛与项仪从府中出来,二人谈了整日,很是愉悦,几人相互打了招唿,江疾今日午后被打得发懵,此时耷拉着头立到了江沛身旁,项仪见夫人眼色,忽然问道:「这两日就是十五了,琪儿不是要拜佛?」 第130页 江沛看向江疾,「同尘可知京城附近哪个寺庙灵验?齐使初来乍到,你若有空,就去为他们引路罢。」午后他与项仪交谈时,听他对江疾夸赞颇多,像是有招他为婿的意思,此时见他抛出话头,索性顺水推舟,再者说,这年轻的小儿女们凑到一块儿,总能让人生出愉悦。 中北人崇道居多,江疾又是在道观长大,自然也不例外,他想了想,京城附近有名的寺庙,就数慈安寺了。 可他心里还有旁的事,便下意识的答道:「不知。」话一出口,他抬眼对上项琪期待的眼神,不知怎的,又将推拒的话咽了回去,挠了挠头,道:「明日当值,我去问问道録司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的温柔是迁就。 ☆、青青子衿 第二日, 江疾照常进宫当值,午膳时找到机会就去了道录司,向司丞询问寺庙之事,在司丞为他讲解之后, 他在心里一番比较, 仍然决定带项琪去香火鼎盛的慈安寺上香。 十五一早, 江疾在家做完早课就牵着马去了项府门前,项府的家老洞悉主人心思, 早对江疾上心,在侧门等候多时了, 一见他到, 就立刻吩咐小厮去准备要去城外的车马。 此时后宅,项琪正在房中挑选衣裳,她的伴读丫鬟疑云原本守在园中, 这厢听小厮传话, 连忙来催:「小姐, 公子疾已经到了。」她跟随项琪已有多年, 从未见过她对谁家公子这样上心,即便是对齐虞,她也是时常摆脸的。 项琪对着镜子正试衣裳, 左右转了半圈,并不满意,遂嘴巴一撅, 道:「让他等着吧。」说着又去拿别的衣裳。 「小姐,若是易生公子,您就是让他等个半日也无妨,可这公子疾, 您听他名字,就知道是个急性子。」疑云一边苦口婆心的劝着,一边为她整理妆檯。 项琪听着,只觉得这解释新鲜,没由来的笑了起来,指着丫鬟手里的那件杏黄色外衣道:「就这个吧。」然后坐在梳妆檯前,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脸,确认没有瑕疵后,才对疑云道:「我啊,就要磨磨他这急性子。」 「是是是,您慢慢磨,把他像麦粒一样,碾碎了揉烂了,磨得没脾气。」疑云附和着她,一边为她换上衣服。 待主僕二人行到门外,只见江疾仍然站得笔直,牵着他那匹毛色发亮的大黑马,一见项琪,他就行了个拱手礼:「见过项小姐。」而后自上而下,细细打量了她,一身齐地贵女打扮,薄衣广袖,及踝长裙,以杏黄为主色调,衬得人像是白的发光,挽了一对百合髻,很是可爱。 项琪对他盈盈一笑,见他并不恼怒,反而腹诽起来,这个二五眼怎么不知道叩门进去,竟还不如齐虞胆大。但面上却是朝他蹲身行礼,「青筠失礼,让公子久等。」语毕,就上了马车。 江疾翻身上马,随行一侧,两人仅隔一层木壁,江疾在嘴里细细咂摸她的一字一句,「小女青筠」,真是好听,青青的竹子,宁折不弯。 项琪经过前几日与他相处,已然对他芳心暗许,因为嚮往江湖,她很是中意江疾这样武功高强又有侠气的少年,在遇见江疾之后,从此她的话本男主都变得具象起来。 如今这位少年与她同行,她欢欣雀跃的忍不住要唱起歌来,遂倚在窗户旁,低声哼唱起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是她幼年时学会的第一支歌,那年父亲远行宋国,她在书房听见母亲轻声哼唱这首歌,那时她不解其意,只是好奇的问:「母亲,这歌是什么意思?」 彼时母亲只是将她抱上膝头,捏了捏她的小肥脸,笑道:「等琪儿长大就明白了。」 后来啊,齐虞拜入她爹门下,齐人都道她与齐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时她懵懵懂懂,只觉得旁人说得不对,可却无从反驳,直到遇见江疾,她好像才懂得,母亲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歌声不大不小,正好萦绕在江疾身旁,将他裹得紧紧的,直达心灵深处,他的手指不经意的,幅度微小的和着节拍打在缰绳上,项琪透过车窗缝隙,对上那双错愕的眼,忽然就红了脸。 就这般沉默着拜完佛,在下山的小道上,二人并肩前行,秋风起,捲起一地黄叶,置身其间,江疾心里泛起许多迫不及待,正要开口,却听项琪对他道:「公子能带我飞吗?」她实在很想体会一次,飞檐走壁是什么感觉。 江疾听罢,不禁哑然失笑,他回头望了望随行的丫鬟婆子,道:「中北不比齐地,被我抱过,你就得嫁给我了。」这话虽然孟浪,可他却忍不住要说。 项琪并不恼,只道,「那就这么说定了。」话音甫落,她的心就勐烈的跳了起来,她不敢去看江疾是何反应,只是提着裙子向前跑,她急切的想要甩开身后那群人,就留她与江疾两人。 江疾愣在原地,还未回味过来,项琪已跑出去很远,只听一声唿哨,黑马挣脱小厮手中的缰绳,向江疾奔去,他骑着马追上项琪,伸手将她带到马上,坐到自己身前,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二人就这样,策马而去。 高泉宫中,江子羿与伊束听温准讲到此处,反应却大不相同,耐人寻味。只听伊束长嘆了口气:「原来是我乱点鸳鸯谱了,我还以为这琪妹儿会中意他父亲那样的男子。」如此说来,斐然当真是没有福分。 第131页 项仪斯文羸弱,对应的自然是吴斐然,她竟没想到,江疾这孩子原来这样招人喜欢。 话到此处,温准悄默声退了出去,寻了处不近不远的长廊坐下,静心歇凉。 江子羿听完,不禁感嘆,他的少年时代为何就没能有这样的机会去肆意妄为一次,如今听伊束的话,倒是有些心头泛酸,只道:「难道你中意伊石将军那样的男子?」 伊石将军性子刚直不阿,有勇有谋,加以武功高强,无论如何,他是比不过的。 伊束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走到他身前,低头道:「怎么?连我父亲的醋你也吃?」 「你不是说姑娘家都中意自己父亲那样的男人吗?」江子羿说话,带着几分委屈,似在思考自己为何不如伊石。 「我说的是琪妹儿,又不是我。」伊束说着,从身后搂过脖子,侧过头去,幽幽道:「可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情真意切,让江子羿心头一动。 二人望定对方一阵,江子羿却鬼使神差的开了口:「如此说来,我真的不如伊石将军?」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说这句,真是犯蠢。 伊束一把将他推开,冷着脸:「别给脸不要脸!」似在警告,江子羿听罢,连忙拉住她的手,用劲一拉,伊束顺势倒进他怀里,只听他笑道:「我说笑的。」说着,就俯身下去。 四周静谧,殿中只能听见他们暧昧的喘息,二人唇-齿相依,伴着香炉中升起的缕缕紫烟,理智也一併烧毁了。 与此同时,长安宫中,江昭正在临帖,他今日写的是颜真卿的《多宝塔碑》,经过连日来的苦练,他终于掌握了一小部分写字的窍门,例如握笔不用掌力要用腕力,写字用心不用时等等。 正练到紧要处,江静娴就从殿外进了来,手里拿着个前些日子江疾逛庙会给她买的面具,王玉正要高声行礼,就见江静娴摆摆手,道:「皇上呢?」 「皇上吩咐过了,公主来不必通传,您进去吧。」说着就虾腰为她引路,江静娴道不必费心,就将他挡在了身后。 王玉自行退回去,继续值守。 江静娴进了内殿,见江昭一身常服,坐在案前奋笔疾书,十分认真,便轻手轻脚行至屏风后面,悄悄打量着他,过了半晌,见无异样,才蹑手蹑脚的上前,拍了拍江昭的左肩。 江昭回头,并不见人,又转到右边,这才见一个红白黑相间,花纹繁复的钟馗面具,一双深不见底的眼,正盯着自己,吓得他大叫一声,连御笔都掉到了地上。 「今天我就替太后娘娘收了你这小鬼!」 面具后传来阴恻恻的声音,江昭的心勐地一跳,只道要坏,她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只得用手将面具拿下,故作镇定的道:「堂姐,你吓死我了。」说完,长舒了一口气。 江静娴将面具放下,趴在桌上,看着江昭的字,问道:「之前太后与楚盟约是你和王嘉舅舅设计的吧?」在伊束出事之后,她一直暗中查访,都没有头绪,直到江疾与伊束关系恶化之后,她才突然理清其中的条理,所以她忍不住要来问个清楚。 「你可别瞎说。」江昭将笔拾起,放在桌上,「你可知这是在挑拨寡人与太后的关系?」他试图用这样正经的责问恐吓江静娴。 谁知江静娴见他如此说话,便知道自己的推测是八九不离十了,便张口胡来:「大哥告诉我的。」她只想诈一诈江昭。 江昭听完却是气定神闲,道:「大哥不会说的。」此事江疾并未与他合谋,他有何话说?既然江静娴已经知道了,他也就不再隐瞒了。 「这么说来,大哥也是被你设计了。」江静娴说完,定定的望向江昭,只见他不可置否的点点头,道:「是。」隐隐有几分得意。 「行啊昭弟,是姐姐小看你了。」江静娴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埋头去看他今日写的字: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 这八字笔锋凌厉,却有意收敛锋芒,看起来不似有意为之,江静娴霎时背心冷汗直流,故作懵懂,道:「这是《多宝塔碑》里的?」她竟没想到,江昭的心思深沉,已经到了这等地步。 江昭连忙将纸揉做一团,扔到地上,「瞎写的,堂姐就不要刨根问底了。」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江静娴见他不愿说,也就不再开口,而是恭恭敬敬的对他做了个福,就退了出去。她想着,江昭已经动了废除后党的心思,而公叔和大哥还被蒙在鼓里,她应该怎样做,才能让他们保持平衡,保证他们任何一方不受伤害。 江昭是她亲弟,伊束又待她如亲女,她实在不愿看到他们斗个两败俱伤。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开始走剧情了 小剧场: 疑云:你这么磨人家,就不怕他尥蹶子吗? 项琪:他又不是马,怎么尥蹶子? 疑云:?你不是要他当牛做马吗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早上起床拥抱太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辞官回乡 如今帝党欣欣向荣, 后党逐渐式微,王嘉藉故报了一记小仇,将伊石从庙堂除去,心中倒也痛快。 第132页 原想继续为江昭谋划, 助他夺回皇权, 可瞧着伊束与江子羿一日日的越走越近, 他的心也越发摇摆不定,他深知自己的离间计使得并不高明, 所以并不敢四处宣扬设计太后是江子羿的意思,经此一番劳民伤财, 却使国家无利可图, 这让他心中深感不安,继而萌生出急流勇退的想法。 江昭毕竟是江子羿亲侄,他又没孩子, 打小看着江昭长大, 想是将昭儿当做自己的孩子那般教养, 如今他正在为江昭培植可用之才, 应当是分得清轻重缓急,儿女情长的小事,想必会往后排。 如此想了一番, 王嘉下定决心,待项仪一家在京城安置妥帖后,他便上书辞官, 顺便举荐新任京兆府尹芮雨飞补左相之缺,为江昭抢先挣下他一份人情,免得他毫无预兆的就被伊尹招揽了去。 其实江子羿自山海关回京后,就与他谈过一次, 却并未提及太后,只是说王嘉离间江昭与他,于大家小家都并无益处,只盼他能稳定心神,一心一意辅佐江昭,切莫再动别的心思。 当日王嘉听得犹坠五里雾中,未能及时明白他的弦外之音,如今他懂了,不过是江子羿下定决心要将江昭培养为一代明主,不愿让他沾染这些藏污纳垢之事。 他江子羿是能一手遮天在朝中搅弄风云,可他怎么就不明白,帝王之心本就该藏污纳垢,化腐为金。 想到此处,他立即进宫,在今日的大朝会上将辞呈递了上去,由江子羿阅后递给江昭。 江子羿看完时倒是沉静,只道是自己那日语气太重,伤了他的心,不知怎的,一见到江昭蹙紧眉头,他的背心竟然发凉,怕王嘉此时摆他一道,只得作势出言挽留:「左相要走,是要置子羿于不义啊!」 「舅舅!」 江昭还未将摺子看完,闻言勐地心头一跳,抬头道:「舅舅当真要走?」语气中满是不舍。 伊束思绪一滞,旋即明白过来江子羿的意思,也出言挽留:「左相是我中北栋樑之材,还未为皇帝建功立业,怎么就要走?」 王嘉被这三连问话问的心烦意乱,他如何能不知道江子羿与伊束的算盘,只是他一见江昭泪眼汪汪的模样,就想起了他故去的胞妹,有些于心不忍,只得躬身拱手不再去看他:「自科举殿试后,皇上钦点三甲,他们能力不可谓没有,自可顶替王嘉,为朝中肱骨之臣。」 江昭几要哭出声来,闻言,又去看那状元芮雨飞,白身布衣,并无爵位,正值盛年,四十啷噹岁,倒是生得稳重,一入朝中便官居从三品,已是格外的恩赐,如今他还未在政务上崭露头角,怎可无故替补左相之位? 可经过连日来江子羿与王嘉的分析,他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芮雨飞是可用之人,但眼下太后与公叔显然已无挽留王嘉之心,他若听从王嘉举荐,升了芮雨飞的职,不就摆明是与他们作对吗? 这样的风险,他不敢冒。 只得望了望众人的眼色,带着哭腔道:「舅舅。」 王嘉微微颔首以安抚他,只道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今日一别,来日再会。」王嘉掷地有声的行礼退去,江昭欲开口挽留,却最终顾忌江子羿,不敢开口,此情此景尽收伊尹眼中,他与伊束会心一笑,他们都知道,江子羿此时有意扶植后党,王嘉这一走,他们就又有了机会。 还未等王嘉出了宫城,殿外传礼太监便高声通传:「宋国使臣觐见!」洪亮的传唱声响彻太和殿内外。 只见一身着华贵锦袍的中年男人进殿,手持符节,不卑不亢的行了礼:「外臣宋冰拜会中北皇帝。」语毕,他又悄悄打量了殿上的格局,只见江子羿身佩长剑,伊束坐于龙椅一侧,遂又开口:「拜会信阳君,拜会太后。」 此时殿中方才安静一会去,刚送走一个宋人,又来一个,一时都忍不住窸窸窣窣的讨论起来,只听得江子羿轻咳一声,众人这才平復下来。 江昭抬手,道:「宋使免礼。」因着他母亲是宋人,他对宋人还是有些感情的,便敛了先前的愤懑,换上了一张笑脸。 「宋使一路风尘僕僕而来,真是辛苦。不知你家宋君近来可好?」伊束先于江子羿开口,只想套上个近乎。 宋冰抬头,见她问到实处,也就不虚与委蛇,径直说了:「有劳太后挂念,外臣并不劳累,只是如今中山国与我宋国开战,我国不好,我君亦是焦头烂额。」说罢,他长长的嘆了口气。 中山与中北和宋国毗邻,从前都如牛皮癣一般联合九黎缠着中北,如今中北改制,国力蒸蒸日上,他们倒是长了几分眼力,转而攻打孤立无援的宋国了,真是无耻之极。 「所以宋使此来是为请兵援助?」江子羿这几日对中山国蠢蠢欲动倒是有所耳闻,只是他没想到,一向闭塞,从不邦交的宋君竟能差人前来请兵,着实可喜可嘆。 宋使拱手道是,而后又望向身旁的空位,只道:「贵国左相为何不在?」 话一出口,众人也就明白了他的另一个目的,想是宋国无人可用,此行来接王嘉了,江子羿立时对伊束使了一记眼色,望了望左相空位,又望向宋使,伊束又抬头与伊尹一对眼,立时福至心灵,生出一个主意。 「大人来得可是不巧,在你入殿前一刻,左相方才离去。」伊尹接话,并未说明王嘉因何离去,但却有意隐瞒了王嘉已经辞官的事实。 第133页 江昭原想接话,此时也知趣的闭了嘴,只是用袖子揣着手,懵懂的坐在龙椅上,定定的望着宋冰,听他们你来我往的过招。 伊束立刻明白过来哥哥的意思,便接着问:「不知宋使寻左相可有要事?」这话中存了几分敲打的意思,王嘉此时仍是中北之臣,按律不该与别国重臣往来。 宋冰听明白这话中的意思,立时惊起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开口解释:「太后误会,此次寻访贵国左相,只因我君有意请王嘉王大人归国协助理政。」 协助理政,能够算得上是天大的恩典了,毕竟王嘉已经侍奉过中北,宋君不心有隔阂已是格外开恩,江子羿沉默到此时,心里已有预感,伊束的机会到了,遂开口道:「可王嘉大人在我中北待的好好的,宋君又怎能确定他就一定会回去呢?」 此话意在提醒宋冰,宋君曾经羞辱王嘉,将他置于太庙令之位,蹉跎岁月,不能施展抱负。 「信阳君这话可就有失偏颇了,我君可是极有爱才之心,前些年王嘉大人身居太庙令,不可谓官位不高,只是他心气过高,误以为我君折辱于他,实则是没有这个意思的。」宋冰解释完,带着几分无法分辨的神色,「话说回来,信阳君身上,也流着我宋国公族一半的血液呢。」 这话面面俱到,一面为宋君促狭之心开脱,一面又让宋国与中北攀亲带故,江子羿听罢,竟不知如何作答。 说起来,他的母亲宋宜阳,是正儿八经的宋国长公主,宋君一母同胞的姐姐,只因两国联姻才下嫁了当时他还未封君的父亲江胤,如此说来,若此时中北对宋国见死不救,于他而言,倒是能说是有违孝仁。 他想了又想,最终递给伊束一个眼色就对宋冰道:「宋使请讲,如今两国的摩擦。」 伊束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要她借王嘉归国之事与江昭修復关系,可如何两面兼顾,她一时还未想出法子。眼下,她只能尽力压低宋国要求出兵的筹码。 宋冰并不理会他们打的什么眉眼官司,顿了顿,道:「此次我军军报传中山国出兵七万人,已至我国边境渭水平原,我国休养生息多年,并未勤于操练军队,如今拿的出手的,不过三万余人。」 伊尹垂涎宋国渭水平原已不是一年两年了,从前他就想过,若能如父亲那般建功立业,得到爵位,他是一定要将渭水打来做自己的封地的,此时听宋冰这样说,又见他眼神飘忽,便鬼使神差的开了口:「宋国精兵只怕不足三万罢?」 按理说,既是出兵替宋国平復战乱,便是人越少越好,而今伊尹揭开了宋国的遮羞布,竟隐隐有大力出兵的意思,江子羿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伊束也不明白。 若以失误论,伊尹决计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伊束又询问似的望向他一眼,与他眼神相接,她自伊尹眼中,看到了——贪。 伊束只道,如今大事是要修復她与江昭的关系,如今江子羿与他统一战线,若是成功,就此拿捏了他也未可知,遂耷拉下头,继续思忖江子羿的意思。 自她耳边传来一道又一道的交谈,直到江子羿与伊尹与宋冰协商完全,伊束这才想明白,王嘉本质与兄长一般,为的是出人头地,他可不是什么纯臣,忠臣,他只为君主逐利,为自己带来声名,财货。 当此宋国用人之际,他一松口回去,必然是高官厚禄,可他毕竟贪心,自然愿追逐更大的利益,今日他辞官,也就表明他也明白,自己不能套死在中北的左相官服里,他在为自己谋出路。 又逢宋君差人来请,他自然端不出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的模样,此时伊束只需为他抬高身价,自然能承他一份情,江昭感念着这份情,也就会与她和解。 如今中北已与东齐互为盟友,正式开启邦交之路,若能藉此让江子羿送王嘉归国,与宋结盟,中北何愁南楚寻衅滋事? 想到此处,伊束内心大定。 作者有话要说:  渭水平原是架空的。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鹧鸪不应、早上起床拥抱太阳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早上起床拥抱太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执手并肩 待众人在朝上与宋冰将出兵之事粗浅定下后, 方退下朝。 伊尹此行本就对渭水平原志在必得,于是不再估计王嘉辞官会对他造成的影响,反而志满意得的回府,开始研究如何排兵布阵, 与中山一战。 毕竟渭水那片肥沃富庶之地, 他已垂涎许久。 而江子羿下朝后, 与江昭,伊束二人一道返回长安宫, 江昭心里念着王嘉,沉默不语, 他实在很想问问, 为何江子羿不留王嘉,可又没有勇气与江子羿心生隔阂,便只得行在二人身前, 任由他们跟着自己。 两人走马观花似的看着长廊外的世界, 伊束终于心不在焉的开了口:「不知公子对王嘉辞官有何看法?」此事关乎她是否能对江昭施恩, 她自然紧张。 江子羿听罢, 微微侧头,为她分析:「王嘉入中北两年,却心系宋国, 算不得一心一意,好在功大于过,并未酿出大错, 此时要走,我们顺水推舟便是。」 第134页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王嘉对中北并无忠心, 不过来此追名逐利,但江昭听到此处,身子显然僵硬了几分,江子羿无法看清他的表情,遂又添一句:「宋国有他,也可在这乱世之中再撑上几十年,于中北长久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伊束听了颇为感慨,只嘆王嘉为何不对中北託付真心,这话却正中江昭下怀,自打他发现江子羿偏袒伊束后,他最崇敬的人就悄悄变成了王嘉,此时送走王嘉,他心里纵有一百个不愿意、不受用,也只能在稳定当世格局这样的大利跟前服软。 先前江疾就与他说了个透彻,此时留住王嘉,不仅无法让他施展抱负,更无异于将他关进笼中,禁锢他的一生,而宋国已穷途末路,无人可用,若真在此战被中山国吞併,中北往后又如何与之抗衡? 纵使此战之后列国讨伐中山国师出有名,可东齐沿海,与中山中北相距甚远,讨不到大利,自然没有长途跋涉出征讨伐的道理;而眼下南楚又与中北,东齐二国心生龃龉,定然是偏袒中山的;剩下的其余诸国更不必说,国弱力薄,有心无力。 若江昭因一己私慾挽留王嘉,致使宋国被中山国吞併,那便是做下一桩天大的损人不利己的买卖。 江昭想来想去,最终应了下来,不做挽留。 「中北与宋藉此机会结盟,除伊尹以外,自然要有一位使臣入宋,不知公子可有人选?」伊束试探的问道,江昭仍然向前走着。 轻风吹过,满架蔷薇微微摇动,江子羿垂下眼帘,笑道:「难不成太后有人举荐?」他虽身居高位可仍有私心,他想藉此机会去一趟宋国,去瞧瞧生养了她母亲的,是一片怎样的水土。 伊束见他眼神黯淡,似有不悦,只怕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若是与宋盟约,满朝文武,哪一个有公子更方便呢?」与江子羿相知一年有余,她哪里看不透他这小小的私心。 「是了,此行我欲与王嘉同去。」 「如此甚好。」伊束应声伸出手,由江子羿托着,二人并肩前行,身后宫人内侍见状,都眼观鼻鼻观心的埋下了头,只敢远远的跟着,此举虽表现为尊重太后,可却并不轻易令人接受。 一时间,长廊上静的只能听见众人的脚步声,如此沉静半晌,江子羿终于开了口:「我离京去宋,伊尹将军也不在京中,你们孤儿寡母可不好过。」话到此处,二人放下了手,只听江子羿唤道:「昭儿。」 江昭这时应声回头,对方才情状浑然不觉,「公叔请讲。」 这孩子,已经许久没有叫过他小叔了,江子羿暗自想着,昭儿还是长大了。只道:「你听政两年,对于朝局已是深谙于心,此行我去宋国,你可不能跟你娘闹小性子。」他说着,蹲下身子,与江昭对视。 江子羿意在让他与伊束携手互助,不再隔阂,是故称太后是他娘。 江昭明白过来,稚嫩的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笑意,点了点头,「昭儿谨记在心,只盼公叔快去快回。」并未有半分不悦。 「好!好!昭儿懂事!」江子羿欣慰又不舍的用手抚过他的脸,回头对伊束嘱咐:「劳烦太后。」 江子羿的轻抚好似直抚到他心上,恍惚间,他真希望,江子羿身后站着的是他父皇。 伊束只是微微颔首,心里却甜如蜜糖一般,江昭并不牴触与她母子相称,让她心里无比踏实。 经此一谈,三人短暂的解开心结,并行回了长安宫共理奏摺,用过午膳后,稍晚一些,江子羿就换了一身便服出宫去了,直奔王嘉府上。 待他到时,阖府上下正在收拾行装,王嘉闻讯赶来,对他深深行了一礼。 二人对案坐下,如王嘉第一日入宫那般畅谈了一番,也与那日相同,讨论之事都围绕着宋国与中北还有当世格局,话到兴头,王嘉痛饮一杯,酒水顺着嘴角流到衣裳,很是不雅,却很畅快。 「待中北变法大成之日,便是当世格局改动之时!只恨王嘉与中北缘薄,不能与君共图大业!遗憾之至!遗憾之至啊!」 江子羿亦举杯与他对饮,开解道:「诗渊此话不妥,当初由子羿迎你入京,你我所谋之事已妥,子羿又送你归国,有始有终,正是如此。」 原来是,王嘉,字诗渊,二人明争暗斗一年来,直到分道之时,方才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王嘉下朝回府后,陆陆续续听到宋使入宫的消息,便知道自己回宋时机大成,正想午后登门拜访江子羿,与他谈谈此事,却没料到,江子羿先来示好了。 此时他听江子羿要与自己一同入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遂起身拱手道:「谢过子羿兄。」为他抬高身价。 他如今就像一件商品,待价而沽,只等买主前来询价,若有江子羿这等人叫卖,自然事半功倍。 江子羿摆摆手,道:「诗渊谢错人了,这是太后的意思。」他是有意要王嘉承伊束的情。 王嘉听罢,怔了一刻,他向来不欠人人情,却没料到伊束如此以德报怨,只问:「太后可有事要让王嘉去办?」 「没有。」江子羿答罢,起身又与他谈了一番,这才离去。 不过七日,伊尹就领新军直奔渭水平原,与此同时,江子羿与王嘉一同归宋国都城浔城,经过江子羿一番叫卖,王嘉官拜丞相,临危受命掌宋国军政大权,由他着手重振朝纲。 第135页 伊尹大军频频传来捷报,盟约还未签订,他就传信来说,要求战胜之后宋予中北一半渭水之地,为中北士兵褒奖,用作军费。 宋君与江子羿接连商讨几日,争执不下,最终迫于压力,只得应了下来。 两国联手大败中山国后,楚国暗中生事,切断了与中北的商贸往来,提高关税,一力打断北楚商路,江子羿归国后,开始着手应付此事,与此同时,一支由列国商人组成的商队,为逐大利,悄悄涌入晋阳,寻求机遇。 作者有话要说:  单机这么久,终于看到了完结的曙光。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深冬已至 春风秋月无边, 光阴如流沙一般自指缝熘走,中北变法首在振兴科举,贫家子弟自觉有了出头之路,便奋起直追, 其次是变革律法, 将人治改为法治, 有效规避了许多旧例陈俗,百姓生活轻松, 改善良多。 国中一片生机勃勃,人人干劲十足, 生活也有了许多奔头。 正值初夏时节, 京中少雨,这日方下过一场绵密的细雨,未过多久, 太阳就从云中露出头来, 烤干了湿漉漉的青砖路, 细细一闻, 空气中尚瀰漫着雨后独有的清新。 伊束理完朝政,回到高泉宫休憩,今日十五, 两个小姑娘按例写完成功课后,瞧着雨后放晴,便兴致勃勃的拿着网子去御花园中捕蝶, 二人笑闹着追逐花间起舞的蝴蝶,与园中戏蝶的狸奴相映成趣。 此情此景,让一旁侍候的宫女们不知有多羡慕。 未过多久,一旁就传来吴忧兴奋的声音:「捉到了!捉到了!」 老话说, 一分耕耘,一分收穫。伊禾此时「耕耘」得满头大汗,却是一分收穫也没有,听到妹妹清亮喜悦的唿喊,不免生出几分羡慕,遂转头向她望去。 只见吴忧两指正捏着一只黄色蝴蝶的翅膀,看得出力道很轻,像是生怕将它弄伤。 她如获至宝一般,睁大着眼,饶有兴致的仔细观察一番,便将其放生,又跑着跳着去捉别的蝴蝶,好不快活。 不过半个时辰功夫,吴忧就已捕到三只形态各异却花色艷丽的蝴蝶,这让伊禾心中不忿,她忙了半天,一只也没有捉到呢。 伊禾望着身旁吴忧捕蝶的身影,不知不觉间就生出几分妒意,竟连眉头都拧到了一块儿,一块没铺平的抹布似的,令人生厌。她赌气一般跑到远处,只道我离你远一些,总能捉到了吧? 伊禾连追带赶,终于将一只落单的蝴蝶收入网中,她欣喜至极,连忙小心翼翼将它从网兜里拿出,定睛一看,这只蝴蝶生的不似吴忧捉到的那般艷丽,灰不熘秋的,翅膀上长了一对眼睛似得花纹,甚是丑陋。 不是蝴蝶,倒像蛾子。 伊禾气馁,将网兜掷地,小脚一跺,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为何她的运气就这么差? 吴忧此时正大步向她跑来,手中捉着一只紫色蝴蝶,「伊禾姐姐,你快看,这只蝴蝶好美!我们将它送给姑姑好不好?」 话音甫落,伊禾妒海翻波,一把从她手中夺过蝴蝶,用力掷在地上,蝴蝶挣扎着扑腾了两下就再也没能飞起来。 只听伊禾高声怒斥:「你凭什么也叫姑姑!你不过是罪官之女,我父亲可怜你才将你送入宫中!你往后离我姑姑远一些!」竟隐隐有几分歇斯底里并着委屈。 伊禾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不妥之处,可她仍然将头昂着望向别处,不再言语。 吴忧听罢,如五雷轰顶一般怔在原处,顷刻间眼泪夺眶而出,一年以来,她自认处处忍着让着,伏小做低,这是她该做的,她不明白她到底哪里得罪了伊禾,遂面上发红,似要将头埋进尘埃里,嘴唇微张,却没有发出声响。 今日适逢江子羿领着江疾去找伊束商讨要务,江疾少有不用当值,不免肆意妄为,在宫内施展轻功,早已将江子羿甩在身后,他并未窥见事态全貌,只是方才伊禾骂人那一幕他尽收眼底。 不由得自心底生出一阵恶寒,他从前不喜伊禾,只因她父亲是伊尹,她受了迁怒,如今不喜她,是因她趾高气昂,没有自知之明。 他想不明白,为何有人能用鸡毛当令箭? 江疾从宫墙跃下,稳稳落到二人中间,伊禾年纪与江昭相仿,又是女孩,身量小他不少,被紧紧的拢在他的身影里,只觉得被压的喘不过气。 「我瞧吴忧妹妹比你强太多了!你说她的身份低微,那你又是什么身份?你为何入住高泉宫,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江疾脑子一热,也顾不得风度,几句话直刺进伊禾心底。 伊禾本就被她吓得不敢言语,此时又听他说这番话,明白他是在说自己母亲的出身低贱,当下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你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 「我要告诉姑姑!」 她自认方才并无恶意,只是觉得运气不好,捉不到想要的蝴蝶,一时心中委屈,才口不择言的说出那番话来,那些对吴忧来说,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事实罢了,却不料江疾全然不顾及太后的颜面,拿她的身世做文章,讽刺她,她绕是再要强,也再忍不住了。 好巧不巧,江子羿方才追赶江疾而来,还未走近,就听见江疾呵斥伊禾,遂从心中升起一股无名怒火,也顾不得前因后果,便快步赶来,还未开口,又听江疾对地上痛哭的伊禾怒斥:「不许哭!」 第136页 伊禾一愣,张大了嘴,惊恐呆滞的望着江疾,约莫一弹指的功夫,又哭了起来。 这小子倒是不吝,竟促狭到不容小姑娘家哭闹,只见江疾又要开口,江子羿大步上前,一把薅住他的衣袖,将他揪到一旁,「你给我闭嘴!」说着就蹲下身子去安抚伊禾。 江疾自知大难临头,伸手按住欲上前解释的吴忧的肩膀,对她使了记眼色,低声道:「不必担心。」了不得就是打他十杖,有何可怕? 江子羿闻声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江疾读懂了他的嘴型,在说「老子待会儿再收拾你。」遂推到一侧,低头不语。 「伊禾,江疾方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不必害怕,我会还你公道。」江子羿温声安抚着,伸出手替她拭去眼泪,他静静望向伊禾,想起伊束曾说,伊禾与她年幼时相像,又说她曾被兄长欺负,便在脑中遐想,伊束小时候是否也会这般崩溃大哭,惹人怜爱。 伊禾听江子羿如此低声下气,自觉寻到结实的靠山,便不再放肆,渐渐收敛了眼泪,埋着头怯生生的抬眼瞧了一眼江疾,很是害怕的模样。 江子羿见状,又对她道:「乖乖,回去找姑姑吧,江疾有我替你收拾。」说着,他就将伊禾从地上拉扶起,自己也跟着起身,将她护在身旁,撇了江疾一眼,仍是不知悔改的模样,只负手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道歉!」 江疾闻言,提步走近伊禾,伊禾身子轻颤,被江子羿察觉,遂用手轻拍她的肩膀,安抚她。江疾忍不住轻嗤一声,心不甘情不愿的躬身作揖,道:「江疾言语多有冒犯,望伊禾姑娘恕罪。」 伊禾并不做声,只是抬头望了望江子羿,只见他轻笑着说:「你可以不恕他的罪过。」 吴忧不忍江疾为他委屈,闻言,鼓足了勇气行至江子羿身前,勐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倒把江子羿吓了一跳,只问:「小姑娘也有话说?」 「公子容禀,今日之事皆因吴忧而起,若要道歉,也该吴忧对伊禾姐姐道歉。」吴忧话到此处,伊禾心中涌起一阵不安,她被江疾盯得发慌,只见江疾将身子躬得更低了,掷地有声的询问:「姑娘到底恕不恕江疾的罪?」带着威胁之意。 江子羿自然能察觉出事出有因,但江疾到底往后是要做一国之相的人,遇事如此失格乃是大忌,一定要改,再者伊禾到底年纪小,又是伊束的亲侄女,纵然忍让她几分,也没什么。 周遭安静下来,伊禾并不松口,江子羿仍然的盯着江疾,并不理会吴忧的话,只道:「江疾随我去高泉宫。」又对吴忧道:「起吧。」 吴忧只得起身,眼中立时蓄起一池秋水。 众人行至高泉宫,伊束正在殿中查阅典籍,见江子羿牵着伊禾,惊得直唿其名:「子羿!」话一出口,便觉不妥。 江子羿并未行礼,而是放下了伊禾的手,将吴忧遣到别处,只听他道:「进来。」江疾便从殿外进门,道:「见过太后。」 「这是?」伊束被闹得云里雾里,便忘了叫江疾起身,见他面无表情,她无法推测这三人间发生过什么。 「江疾方才冒犯了伊禾小姐,前来请求太后谅解。」江疾上前说明了方才之事,独独隐瞒了伊禾欺负吴忧那一节,他虽低着头,却能感受到伊束的眼神正在慢慢变化,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发作。 直到这时,伊禾才又流下两行情泪,见姑姑向自己招手,巴巴的扑进她怀里。 伊束对此大为光火,先是招唿江子羿在一旁落座,又拍拍伊禾的背以示安抚,这才应江疾的话:「小内侯出身高贵,乃宗室嫡系,自然有盛气凌人的资格,可生而为人,都是第一回,又何必将出身看得太要紧呢?」 她知晓江子羿对此事的态度,自然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这样戳江疾的肺管子。 江疾咬紧了牙,道:「太后此话不错,江疾一介武夫,不懂这个道理,望太后海涵。」 「项家姑娘信佛,想必这一年多来你也读了不少的佛经,难道竟未看过佛祖割肉餵鹰的故事?」伊束并不理会他那口服心不服的话,只是一味逼问他。 这《六度经集》中佛祖割肉餵鹰的故事,也是项琪入宫时讲给伊束听的,传说佛祖在菩提树下修行,瞧见一雄鹰捕食鸽子,佛祖心中不忍,将鸽子护在怀里,从手臂上割了一小块肉餵鹰,鹰却说:「如此一点肉,只怕不与鸽子对等罢?」 佛祖遂将鸽子与肉放在天平两端,果然,肉不如鸽,佛祖见状,又割一块,份量仍然不够,如此重复几回,直至佛祖跳上天平,两端方才平等。 佛祖是一条命,鸽子也是一条,不分高低贵贱,更何况前人也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江疾又凭什么,要用出身这样飘渺无状的东西,折辱于人? 江疾闻言,低低应声:「读过。」 伊束越说,江疾态度越是强硬,大是不卑不亢的意思,却让她更加火大,最终只能递个眼神给江子羿,见他点点了头,表示请便,才又开了口:「若你真要分个高低尊卑,本后便给你分清楚。本后是皇帝的嫡母,中北的太后,伊禾是我嫡亲的侄女,而你,是皇帝的堂兄,如此算来,你与她又有几分区别?」 伊束有意模煳父系宗族的概念,如此算来,虽然略有牵强,却也不是不可。江子羿坐在一旁,强忍着不笑,江疾却是冷哼一声,应和道,是,「太后妙口生花,难怪能令满朝文武服帖,江疾甘拜下风。」 第137页 话中嘲讽之意扑面而来。 伊禾听姑姑如此为自己出头,心头舒坦许多,江子羿见时候差不多了,连忙起身,摆摆手,对江疾道:「回去跪着等我。」 「是。」江疾认命的退出殿去,直奔长安宫一旁的宗祠跪香。 江子羿与伊束讨论一番,竟双双对此束手无策,只是商定往后对他们严加管教,「撒气了?」 「舒坦多了。」伊束有一说一,今日训斥了江疾,她算出了一口闷气。 江子羿微微颔首,笑道:「你舒坦了就好。」带着几分讨好之意,又一边用手摩挲她的掌心,伊束却对他这谄媚的态度逗得合不拢嘴,「行了,知道你最心疼他,快回去罢。」 「你知道,同尘与昭儿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实在不愿他们变得不可理喻。」江子羿柔声解释,只盼伊束能明白他一片心意。 伊束微合双目,点点头,将头靠向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他们都是你的宝贝。」话音未落,只听江子羿俯在她耳畔轻声笑道:「你也是。」 温热的鼻息拂过,伊束触电似的,一股电流自头皮窜到脚心。 二人温存半晌,直到江子羿走时,伊束都没能将心里话问出口。 她也是女人,自然也想与自己心爱的男人养育一个孩子,可打眼下来看,要实现此念,遥遥无期。 江子羿似乎能明白她的犹疑,本想问她,可却忍住了,只是笑着出了殿。 打他走后,伊束才又将伊禾招到跟前,询问此事来龙去脉,她是不愿煳里煳涂就被江疾记恨的。 伊禾见状,实话实说,并未隐瞒,伊束倒不在意小女孩之间的纠纷,只是慨嘆自家孩子到底不如这宗室子弟有涵养,可江疾毕竟是男孩子,即便忍让几分,也是该的。 伊束想到此处,递给伊禾一块儿豌豆黄,温声细语道:「既然他已道歉,你便别再与他计较,你斗不过他的。」 伊束诚心实意的告诫,却不料伊禾将头一扬,与她对视,幽幽道:「不过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孩子,我何苦与他计较?」 语不惊人死不休,大抵如此。 伊禾早知姑姑与江疾不和,自以为此话戳中江疾痛处,能得姑姑夸奖,却不料伊束手一颤,下意识将她推离怀中,环顾四周,见并无旁人,这才心有余悸按着她的双肩正色道:「够了!不许胡说!」 「我知道了。」伊禾淡淡点头,退了出去。 按伊禾的说法,如今这宫里的三个掌权者,哪一个是父母健在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伊束很是清楚,当伊禾说出那句话的那一刻,就已註定了她与这座宫城格格不入的命运。 接连几月,伊束都在惶恐不安中度过,每每见到江疾阴沉着脸立在江昭身后,她总疑心下一刻江疾就会拔剑取她首级,高悬于城门示众。 渐渐的,自伊束心底生出警戒之声,身处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城之中,若是不变得与它一样,便只能任由它吞噬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割肉餵鹰的故事夹带私货,并非完全转述佛经里的故事。 吴忧现在处于人微言轻的状态,她性格也是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所以看着会有点白莲,但其实不是。 最近一直在摸索如何能行文有趣,之前写的内容总觉得太过刻板,所以之后会陆陆续续改前文但剧情不会变,至于章节,我想不会再为自己设置字数要求,大概讲完一天我想表达的内容,就不会写多的了。 一路写来,发现了很多问题,比如节奏拖沓,行文并不连贯云云,希望能进步一些,为大家带去更好的阅读体验。 谢谢大家一直阅读此文,祝你们生活愉快。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迷途漫漫 在京城这座古朴繁华的城市中, 一切建筑都严格按照中轴线对称布局城中建筑,而城中那座偌大的皇宫,也坐落于中轴线上,分为东西两宫。 皇帝的寝宫长安宫在东, 其余大大小小的宫殿亭台都在长安宫身后错落有致的分布着, 从高处俯瞰, 犹如仙人手中撒下的一把棋子。 而在这样肆意又严谨的铺排之中,隐藏着一座更高于长安宫的宫殿, 宫门上书:千秋殿。是自中北建国以来就用做皇家宗祠的第一大殿,其中供奉着十代帝王灵位, 画像。 此殿少有人来, 很是静谧,偶有几声烛花爆开的响动,透过层层叠叠的明黄曳地长缦,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少年的侧脸, 眸亮唇红, 明朗清隽。他不言不语, 笔挺着背,跪在先帝画像前的蒲团上,紧抿着唇, 面上挂着几分凌厉沉郁,似不得志。 忽而,一道清亮磁性的男声由远及近, 由外入内,传进他耳中:「你可知错?」 少年身子不动,只是颔首,道:「江疾知错。」 男子又问:「错在何处?」从他话中, 听不出情绪,只是一味冷淡。 「中北律令,禁止官员招妓,若被检举,轻者贬斥,重者刖刑。江疾身为公室子弟,又是皇帝亲信,却流连秦楼楚馆,未能约束自己,实乃大过。」说完,他便将头埋得更低,身后人沉默半晌,重重嘆息一声。 第138页 又是江疾开了口:「公叔,此事蹊跷,我不愿就这般任人鱼肉,请给孩儿一个机会。」 原来,他身后站着的是,江子羿。 江子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可江疾当日确是在戴家巷的上林苑中与一众纨绔狎妓被抓了现行,辩无可辩。 原本监察官员私德的巡察队皆有不成文的规定,若是抓到公室子弟,首当其冲应将上报至驷车庶长处,先行族规,再用国法惩处。 江氏这一代的驷车庶长乃是宁王,他回青州后,将这处置之权假于江子羿处,是故由他代理族务。 但江疾这事却万分蹊跷,巡查队还未上报到信阳君府,此事就已闹得满城风雨,一众后党官员并墙头草都争先恐后的上书请求惩处江疾,以固律法。 毕竟江疾是中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郎中令,还未至弱冠之年,就已锋芒毕露,大有前途,成为了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拦路石。 「你做事一向周密,我自然知道,若真有心狎妓,就凭那几个人,拿不住你。」江子羿先行表示自己对他的信任,而后想到一些蛛丝马迹,不由得心头一滞,补充道:「此事再查下去并无半分益处。」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叫江疾很不受用,直在地上转身,与他对视,「对谁没有半分益处?」话未说完,他又追问:「难道你知道是谁害我?」 其实自江疾被抓那日,他心里就有了盘算,他入仕后的三年,一直韬光养晦,不曾开罪于人,除了太后,他自认再没有第二个敌人。 如今京中局势大好,帝后两党势均力敌,江昭年纪尚小,羽翼未丰,太后若不此时折断他的臂膀,恐怕往后再没有机会了。 于是他想,也许他是被太后设计了,毕竟那日与他同去的,还有伊氏的子弟,可他们都是白身布衣,并不犯法,想到此处他就焦头烂额。 如今他要申辩,这话却不能明说,只得靠江子羿意会。 江子羿这两日来探到一些蛛丝马迹,但他不敢确定,也不敢相信,于是并不理会江疾的追问,只是问:「可还记得你入仕第一日,我曾说过什么?」 江疾点头,道,记得,「公叔曾说,同尘是天生的上位者,应当懂得独善其身,忌结党营私,与人私交过甚。」 「那时你是怎样回答我的?」 「我说,孩儿谨记。」江疾说完,不再去看江子羿,只是盯着乌青的石板地。 江子羿从鼻中发出一阵轻嗤,道:「你就是如此谨记的?结党营私不说,还敢狎妓!你置江氏颜面于何处?又置与你订亲的项琪的颜面于何处?」 江疾身份特殊,所处职位敏感,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暗处许多人脆弱阴暗的内心,如今事态严重,以至于引起民愤,甚至有人发起联名上书,要求在京兆府公审此事。 江昭与他同气连枝,自然偏袒,江子羿又对他心疼得紧,只是怒斥他后,便让他来宗祠跪香,远离外界,此后要求公审的摺子,都被江子羿一一发回原处。 他在等,等一个破绽。 一提到项琪,江疾心头就一阵刺痛,就如千万根绣花针一刻不停的扎在他心上似的,痛得他喘不过气。 今年年初,江疾刚过十八生辰,就去项家敲订了婚期,定在六月,此时刚过三月,可出了这事,他再也没脸上项家求娶他心爱的姑娘了,更遑论他不知如何面对项琪的心碎与坚定。 江疾并不作答,眼泪却不经意顺着他的脸颊,流经下巴,坠到地上,犹如他自云端跌落谷底。 此时高泉宫中,项琪正坐在伊束一侧,由着她开解自己。 项琪耷拉着脸,气色不佳,眼睛浮肿,眼袋像两颗剥了皮的鸡蛋似的,她有气无力的捏着手里的镯子,那是江疾送给她的。 伊束见状,轻嘆了一口气,「江疾这孩子也是本后看着长大的,我入宫那年,他才十三岁,只是个长手长脚的大鸭子。」话毕,她伸手拍了拍项琪的手背,接着道:「这时间真是不等人吶,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十八了,长成了多少少年人梦寐以求的模样?鲜衣怒马,肆意风流。」 项琪知道伊束这是在安抚她,可她从前没少听江疾嫉恶如仇的表示对太后的不满,此时真道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遂应声:「项琪谢过太后,在此紧要关头还肯为公子说好话。」 她原想求伊束为江疾向江子羿求情,可想了想,终究开不了口,这三年来,她与伊束接触颇多,很是知道她是一个爱玩爱闹的大姑娘,与寻常女子别无二致,她也曾劝过江疾,别太过仇视太后,可江疾总是不听。 是故,她开不了口求太后为江疾求情。 「本后知道你与江疾婚期将近,这些日子受了不少委屈,可中北律法比不得大齐,公族犯法惩处更重于庶民,他又如此引人注目,本后与信阳君即便想从轻发落,也是不敢。」伊束并没有承她的夸赞,只是自顾自为她做下心理建设,接着补充道:「听说巡查队到时他们不过是在饮酒,应当会从轻处理,不至刖刑。」 这话虽有开解之意,甫一落到项琪耳中,倒像是故意泼她冷水似的,她从座上起身,恭敬行了一礼:「只盼公子能平安无事,即便是褫夺封号爵位,项琪也愿追随,白身布衣,更加快活。」 她淡淡说完这话,却行退去。 第139页 又过几日,民愤高涨,江子羿迫于无奈,终于在小朝会上对此事公审,江疾一身白衣,跪于殿上,环顾四周,皆是平日里对他卑躬屈膝之人,今日全都喜上眉梢,揣着袖子作壁上观,看他笑话。 一切事宜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按例升堂后,由芮雨飞宣读案子的来龙去脉,由于这几日纠察无果,江疾最终被定性为狎妓未遂。 江子羿并江昭听后长舒了一口气,都对伊束感激之至,这几日外界都紧紧注视着江子羿的一举一动,所以他请伊束派人四处奔走,经过一番努力,才将案子定为这个结果。 他冷笑一声,復向伊束投去一抹甜笑。 此时江疾有无冤屈已不重要,只要刖刑不落到他的身上,一切都能重头再来,毕竟,他没有能做第二个孙膑的自信。 待审判进入最后时刻,众人都觉只让江疾除去官位未免惩处太轻,于是在殿中交头接耳的讨论起来,江子羿与江昭为着避嫌,也不能多说什么,他们此时心里想的,仍然是保全江疾,最好能尽快重新入仕。 此时伊束看了众人一眼,微合双眸,带着几分笑意望向殿中的江疾,「既然众人不服,那公子便委屈一些,回到封地,若无本后诏命,不得私自回京。」她知道江子羿手中并无她的把柄,于是这样大胆的打发江疾。 话音甫落,江昭如五雷轰顶一般愣在龙椅上,半晌才侧头对伊束道:「兄长罪不至此。」正要再说,却听江子羿轻咳一声,索性窝回去,闭了嘴。 伊束向他望去,只问:「江疾,你可服气?」似有挑衅。 江疾抬眼望向江子羿,他现在就能确定,此事由伊束一力促成,只为折断江昭的羽翼,打压帝党,可惜这个公叔,被她迷了心智。 想罢,江疾冷哼一声,「服气。」 此事至此告一段落,江子羿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并未用族规惩处江疾,而是教他去项府认错,解开误会,至于伊束所作所为,他虽有不悦,但也感念伊束为江疾留了一线生机,只是打发他回封地碧阳,并未一力置他于死地,否则,他今生的故事到这里也就落幕了。 ☆、死而后生 江疾在府中沉静几日, 反思一番之后,终于鼓足勇气决定去项府登门认错。 自狎妓之事爆出,城中议论纷纷,项仪夫妻二人着实被气得不轻, 一心只怨自己当初太过掉以轻心, 看走了眼, 全然没料到这江疾是个登徒浪子,品行不端, 前脚订婚后脚就进了烟花之地,简直无耻之极。 短短半月, 原本一桩和和美美的亲事就此毁于一旦, 连项家的下人都对江疾嗤之以鼻,开门见是他,连虚以委蛇也不肯, 便将大门合上, 让他吃个闭门羹。 江疾的小厮见此情状, 心头一窒, 回头去看自家公子神色黯然,失魂落魄的模样,遂鼓足勇气, 勐拍项府大门,高声喊叫:「公子疾求见项仪大人!」 「公子疾求见项仪大人!」 门内仍旧悄无声息,江疾从一片痴怨中醒悟, 摆手道:「罢了。」就在项府门前跪下,全然不顾平日里的身份地位。 不多时,江疾跪门的消息就传遍了住在点将台街的世家勛贵各府,便都忍不住装模作样的在他身后的街道上来来往往, 更有甚者,与他血缘稍亲近些,平日里却不对付的,装腔作势与他寒暄,唤他大名,似要全世界人都知道他这桩丑事一般。 他也不恼,只是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在脑中将他们一一略过。 项府内院,是按中北民风建造,并不如齐地那般华贵,喜用金色装饰,而是以褐色为主,一应家具皆是用上好楠木造的,别有一番古朴的意趣。 此时项仪一家正在后院的湖心亭中对弈。 父女二人对坐在木案两旁,项夫人端着杯二沏过的敬亭绿雪坐在女儿身旁,母女两个齐心协力与项仪博弈。 项琪刚将棋走出一步,还未收手,就听身旁的母亲急切提醒道:「琪儿,马走在这里,你父亲可就要将军了。」 项夫人在开局前是与项仪赌了彩头的,她可不愿女儿输给夫君。 项琪听罢,方才从混沌中清醒,仔细打量眼前的棋盘两三回,这才开了口:「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母亲莫急。」言语神色间丝毫看不出前些日子入宫时的难受心痛。 「鬼灵精,你看这里。」项仪用车直捣腹地,又道:「这如何生?」他倒要看看,女儿还能如何化解。 项夫人看这父女俩斗法,倒是开心,只道:「横竖你是要置他于死地了?」这话大有深意。 「一步错,步步错。」项仪捻着鬍鬚,望定项琪,她正专心致志破局,隐隐有些紧张,额头渗出一层薄汗,又过约莫五个弹指的功夫,项琪动相,吃下了他的车,这才蒙上几分笑意:「我不知道什么是错,我只管走好眼下这一步。」 项仪听罢,只道真是拿这姑娘没法子了,说什么她都能顶上一句,他看着自己被吃了的车,无奈摇头,项夫人却在一旁掩面笑着:「咱们琪儿比你有主意呢。」言语间对项琪此举很是满意。 项仪点点头,道:「是,我们琪儿自己拿的了主意。」话音未落,就见家老前来回话,「回秉大人,公子疾已跪了一个时辰了。」 项夫人望向项琪,只见她面色如常,带着笑影催促着:「父亲快走!」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 第140页 「你看好了?」项仪说罢,炮打翻山,将项琪的将吞吃入腹,旋即笑出声来:「琪儿输了,明日要陪为父上山礼佛。」 项琪被这一炮打得脑子发懵,接连几日,前来家里求亲的人都快踏破了门槛,今日对弈就是她这些天来竭力争取而来的最好结果。 父母的赌约她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此局一输,她便要答应父亲,重新审视她与江疾的这段感情。 父亲的弦外之音她听得很清楚,不过是要她放下江疾,学着接纳别人,可她按部就班的活了十七年,头一遭从心底生出这份执着,她好像才知道,人应该怎样活着。 于是不愿因此事放弃,可落子无悔,既然棋局已输,那便断无后悔的道理。 大局已定,项夫人认命的饮了口茶,被疑云扶着起身,撂下一句:「多狠心的爹啊!」就牵着女儿一道回了书房,项仪看着母女俩渐渐远去的身影,反倒从心底生出一阵暖意。 他缓步走出湖心亭,在廊桥上走走停停,看着塘中成群结队的红鲤游来游去,遂向塘中洒下一把鱼食,感慨道:「我与它们平素并无交集,可我只要洒下一把鱼食,它们就会争先恐后朝我奔来,视我为救命恩人。」 家老端着一大盘鱼食,毕恭毕敬跟在项仪身后,微微颔首道:「老爷说得是,可老奴手里的更多,那我岂不也成了他们的恩人?」 项仪听罢,又抓起一把鱼食,在家老眼前掂了掂,「你手里是多,可他们得不到,这又算哪门子的救命恩人?」 此话倒是透彻,家老呵呵一笑,霎时就明白了这些天自家主人不谢绝上门提亲之人的真实意图,只嘆:「老爷此举真是英明。」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却不料项仪回头,反问一句:「难不成我从前就不英明?」 家老被逼得没话,只能实话实说:「老爷大多数时候英明,极少时不英明。」 「你啊你!」项仪无可奈何的嘆了口气,有些人呢,就是天生忠厚老实,无论如何也不会变得狡猾奸诈,正如这家老一般。 高泉宫中,伊束下朝后正翻阅今日奏摺,钦天监与御史台联名上书催促立后之事,她本想再搁两年,但思来想去,江昭现已年过十五,到了成家的年纪,也该将此事提上日程了。 中北人信道,思想要比信佛信儒之人开通一些,他们并未被禁锢于多子多福这样的思想里,是故青年人十八九岁再谈婚论嫁也是常事,伊束从前也没在立后这上头动过约束他的心思,可钦天监的理由着实能够打动人心。 「臣夜观天象,三垣九曜,青龙与紫薇并升,白虎为颈,星垂平野,北极四隐有升腾之状。古人言,成家立业,而今我君已及束髮之年,《晋书.天文上》云,北极四主后宫,是故册立国后乃是天命,望太后允准。」 伊束曾看过一些闲书,在黄道中,只有青龙是吉星,而算命的却说她是朱雀命,如今青龙与紫薇并行,对应的不就是江子羿与江昭么?近来江疾被贬斥出京,正应了那句白虎星垂,甚得她心。 这回她靠着玩弄权术小胜一场,乃是吉兆,若能乘胜追击,往后自然高枕无忧,想到此处,伊束心中难免欣喜。 恰逢伊禾入殿请安,还未等她开口,伊束就摆摆手示意她在一旁坐下,未过多久,伊尹大步而来,显然是刚从校场赶来,他手中捏着舆图,一身藏青大袍,玄色的华贵披风在他走路带起的风中猎猎抖动,极有气势。 「末将见过太后。」伊尹躬身行礼,一眼瞥见了跪坐在一旁的伊禾,还未等他开口,就见伊禾起身,盈盈拜下,唤了一声:「父亲。」 伊尹喜上眉梢,只听伊束问道:「江疾何时离京?」听不出半分情绪。 「这些天正在府中收拾行装,已是十车有余,想必再过几日就走。」伊尹实事求是,不敢添油加醋。 今日之伊束,已不是从前那个任由他摆布的小姑娘了,他从心底生出许多敬畏。 伊束一怔,抬眼望向伊尹,捎带几分狠戾,「早听闻宁王府中奇珍异宝甚多,若是收拾不过来,哪怕留下一些,供本后开开眼界也是好的。」这话不咸不淡,却是十足不耐烦之意。 「本将定会代为转达。」语毕,伊尹正要开口,就听伊束又问:「江疾的兵权可都交干净了?」 伊尹又躬身回话,颇有几分为难,道:「皇帝并未下旨由何人接手他的位置,是故还未交兵。」这倒不是伊尹私心拱火,而是江昭确在拖延时间。 伊束听罢,立时怒火中烧,这皇帝以为他不下旨,本后就不能料理江疾吗,简直是痴人说梦!遂一掌拍在案上,一把将堆积成山的摺子推倒在地,怒斥一声:「他还在等什么!」惊得宫人内侍都身躯一抖,跪倒在地上。 连伊禾也被吓得气息一窒,顿时将身子都坐直了几分,伊尹心里却是满意,一国之后,正该如此,遂应她:「本将立刻去催。」语毕,正欲退去,又听伊束开了口,「兄长莫急,今日钦天监上书,催促皇帝立后,你瞧时机如何?」 不止是时机,就连人选,也该要合适的。 伊尹回身,思忖一刻,道:「京中与皇帝年纪相仿的高官女子并不多,许多都比他要大上几岁,不过我瞧娶个年龄大一些的也无妨。」 「如此甚好,此事由本后来办,劳烦兄长遴选秀女。」伊束说完,瞧了一眼伊禾,这才放伊尹离去。 第141页 伊禾面色一沉,松下身子努了努嘴,见父亲和姑姑都没有让自己入宫的意思,心中很不受用,分明姑姑是知道皇帝对她有情意的,为何不向父亲提起?可她并不敢问。 伊尹走后,伊束又埋头看了许久的摺子,她伸了伸懒腰,伊禾上前将她扶起,这才唯唯诺诺的开了口:「姑姑为何急着赶走江疾?」她虽然明白江疾与姑姑不对付,可姑姑与信阳君相濡以沫,贸然对江疾下手,难道不怕信阳君追责吗? 姑侄二人向前行了几步,伊束嘆了口气,「若不是为了你那句话,我何苦对他处处忍让?」 伊禾一怔,这才又记起自己曾经轻慢江疾,復埋下头,问道:「姑姑,皇上何时选妃?」即便是姑姑不允许,她也想为自己搏一搏。 伊束闻言,只道:「江疾离京后便选。」说着,她又侧头去看伊禾,不过三年,已经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身材高挑又很英气,可因与江疾结梁子,她的娇纵之名早已传遍京师。 自她行笄礼后,伊束就时时头疼,不知该为她许配一个怎样的好男儿,才能使她安分下来,但今日一听,她竟有进宫的意思,伊束便有些拿不住主意了,只是温声询问:「怎么?你也愿去让人挑挑拣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夜雨声烦 伊禾见她话中含着责备之意, 不由得心头一跳,立时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面色泛出一片潮红,姑侄二人沉默着, 待她在脑中演练半晌, 方才开口辩解:「伊禾不愿给人挑拣。」短短一句, 算是表明她的态度。 伊束以为她是懂得自己的心思,遂心满意足的拍拍她的手背, 望定她一阵,想要再说明白些, 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復被她扶着走到前殿,「算着年纪,你也差不多了, 你大可向姑姑说, 你中意怎样的男子。」 伊束这有意为她结一门好的亲事, 可一直抽不出时候来, 又没挑到合适之人,才一直搁置下来。 伊禾又默了半晌,心中打定主意要将话说明, 鼓足了勇气,才道:「伊禾倾心皇上。」她可不愿煳里煳涂的就错失心爱。话一说完,她便明显的感受到伊束的手僵在空中, 却没有发怒的意思,只是问她:「为何?」听着很是平和。 这一问又让伊禾犯难了,分明江昭有那么多值得被她喜欢的地方,可在这紧要关头, 她倒不知如何形容了,只讲故事似的说到:「我入宫第一日,他对我笑了,却被信阳君搂着他的脖子将头扭回去。」 伊束被她轻快的笑意感染,也不自觉的笑弯了眼,却大为吃惊的问:「那时他就对你好了?」嘴上如此温情,心里却道,好个江昭,那时候就打上伊禾的主意了,真箇是高瞻远瞩。 「那场面好玩极了。」伊禾献宝似的向姑姑分享她与江昭的种种小事,包括江疾和她结梁子之后,江昭私下安抚她,都一併讲了出来,讲到动情处,眉梢眼角都盈满了甜笑。 伊束也听得饶有趣味,若非她懂江昭,几乎就要被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意给骗了过去,说到最后,伊禾还不忘问一句:「话说回来,姑姑从未瞧见过这样的皇上罢?」她在高泉宫中,常听之桃说皇帝气了太后,想是他们关系不大好。 伊束点点头,道了一句,「是呢,昭儿在我跟前规矩得很,像个小大人,不过前几年他还会撒娇让信阳君抱他,如今他长大了,只会整日和江疾厮混。」话的尾音掷地有声,似有怨怼之意,像极母亲的责怪。 「伊禾知道,大家都说,皇上是被信阳君抱着长大的。」这是她书院的同窗在家里听来的闲话,他们那个年纪的孩子,实在无法想像,是怎样一个男人,能够抱着皇帝长大,可伊禾却很自豪,这个男人曾对他轻声细语的说话,安抚脆弱的她。 姑侄二人少有如此相处,瞧着时辰用过饭后,伊禾又陪她去御花园中消食,身旁的四喜一声声数着步子,直到一百步。 接连几日,江昭都为江疾离京之事烦心,一来他不愿兄弟分别两地,二来他不愿将安危交于旁人之手,是故拖着日子,不下诏让江疾离京。 这日他在殿中思忖许久,像是与伊禾许久未见了,太后很是心疼她,想必她比自己说的上话罢?如是想着,他用完膳,便往高泉宫去向太后请安,若是运气好,还能哄伊禾为他求情。 江昭如今已褪去幼时的稚气,长成了令人侧目的少年模样,他的脸与他父皇相像,目若朗星,眉聚风云,极为周正,却偏生气质斯文,是个书生样,常年带着几分阴郁,招人疼爱。 他自御花园中繁茂的蔷薇小路穿过,没过几步,就瞧见了饭后消食的姑侄俩,他今日穿了一身红白相间的常服,被月色熨烫得更加温润如玉。 「给太后请安。」江昭上前行了个拱手礼,这时伊禾对他蹲身做福,道:「见过皇上。」嗓音甜甜,如夏初的蜜桃。 二人相视一笑,情意绵绵,伊束抬手道:「皇帝也来散步?」江昭顺势上前扶住她的小臂,随行在侧,三人一道走了几步,伊束很是看不过眼他们的眉眼官司,遂轻声笑道:「皇帝,仔细算着月份,伊禾还是你姐姐呢。」 第142页 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江昭顿时生出危机感,连忙挤出几分笑,应和道:「是,伊禾要比寡人大一些。」 「那你是该叫她表姐?」伊束不讲道理,瞧见江昭这窝囊样子就心生烦躁,故意要打压他几分。 江昭点点头,也不与伊禾对视,便脆生生唤了一句表姐。自打他与伊束和解,伊束就越发不可理喻起来,处处挑他的错处,打压他,起初他倒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时日一长,他便失了自信,会时时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做好这一国之君。 他也曾向公叔说过此事,可江子羿只是说,「你要听太后的话」就不再过问此事。 这样有意无意的偏袒让他一度怀疑江子羿是否不再忠心于他。 话音未落,他正要接话,却见伊束摆摆手,对伊禾吩咐道:「你先去吧,让姑姑与皇帝说几句贴心话。」便将她打发下去。 伊禾心中满是愤懑,却迫于无奈只得做福离去,她三步一回头,只见江昭对伊束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的,全然没有做皇帝的样子。 话入正题,只听伊束笑道:「昭儿,你可知道今日钦天监上了摺子,说什么北极四隐现,催你立后呢。」带着几分试探。 江昭眯眼笑着,扶着她一路向前,只嘆这钦天监倒是手快,今日就做成了此事,嘴上却道:「小娘是如何想的?」他如今根基不稳,只能放低身量才能少受委屈。 这三年来,江昭已将伏小做低的学问深谙于心。 「娘就是想听听你的想法。」伊束又不动声色将这问题抛还给他。 却不料这烫手山芋又被扔了回来,「全凭小娘做主。」江昭并无半分迟疑就将此话脱口而出,他怕晚上一刻,又要惹太后不悦了。 伊束歪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影,却直叫江昭背心发凉,他只能应以笑脸,不知何时起,伊束已将他的手攥的很紧,又拍了拍他的手背,嘆道:「你年纪虽小,却也该考虑此事了,立后关乎国运,娘也不敢驳回。」这话倒是将她的责任推脱得干干净净。 「孩儿明白,小娘都是为了我好。」 江昭应了下来,又听伊束问:「你可曾听过,娶妻娶德,纳妾纳色?」 既然要将选后之权攥在自己手中,那便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能否将他完全捏在手里,全看皇后是谁了,也不知伊尹挑好了人没有。 她对皇后的要求很是简单,中人之姿,性情单纯即可,表面是为挑选贤后,实则是利于她操控罢了,再者说,她可不愿身居太后之位了,还受儿媳妇的气。 伊束暗自想着,伊禾是不能让她入宫的,她的出身终究放不上檯面,可她心悦江昭,不让她参加选秀,又像对她不够公平,但今日已对江昭暗示至此,他应该是懂了罢?吴忧倒还行,生得可爱,胆子又小,利于操控。 最重要的是,若伊禾入宫,自己和伊尹岂非被江昭捏住了七寸? 那任人摆布的滋味,她可不想再试一回了。 「小娘的意思孩儿都明白。」江昭应和着她,很是恭敬,他只道,既然玩手腕玩不过你,那咱们便看看,谁更狠心。 天色渐暗,星子升到深蓝的夜幕中,母子二人分道扬镳,江昭将将要走,就被伊束叫住,深深的望定他一阵,忍不住的叮嘱道:「二八月,多添衣;夜深了,便熄灯歇息,切勿太过劳累。」满是爱怜之意,平日里她还未觉得,今日近看,这江昭着实羸弱了些。 江昭心里生出一阵暖意,便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而后行礼,却行回到长安宫继续查阅典籍,好在今日伊束并未问起江疾之事,否则他定然会露出破绽。 安静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王玉就从殿外疾步而来,二话没说,径直跪倒在江昭桌前,呈上今日最后一道摺子,封皮上写的是江疾的名。 深夜呈递摺子,想必不是什么好事,江昭心头一紧,又揪心起来,眼中因伊束的关心而浮上的那一星半点的亮光又暗了下去。 他鼓足勇气,接过摺子,復摆摆手,遣散宫人。 夜风撩起檐上的铜铃,二物相遇撞出泠泠水声,摄人心魂,香炉中升起裊裊紫烟,氤氲着水汽,一室落针可闻,孤灯照壁,只有一道清瘦的身影蜷在龙椅中。 王玉照例蹲守在殿外,半晌,自殿中传出一道喑哑的低泣,随风声飘得很远,沉而密的斜织着,似一张无形的网,渐渐收拢,令人心痛。 王玉与管事姑姑相视一眼,眼中全是不忍,这几年来,皇帝过得太过委屈,可他们不过是两根奴才秧子,哪有说话的余地?遂不多言语,只是嘆了口气,又埋下了头。 原本朗月高挂,星罗密布的夜空,一眨眼就被乌云遮蔽,毫无预兆的下起暴雨,雨线交织着争先恐后的落地,极少数重重的砸在油纸伞面,很脆很响。 点将台街,江疾撑着伞,不敢太过靠近项琪,淋湿了大半个身子,项琪伸手接下几滴雨水,温声道:「真好听。」 齐地靠海,每一场雨都下得畅快淋漓,她爱雨天,亦爱听雨水滑过屋檐的声响,自她来北地后,倒鲜少见如此大雨。 此情此景,让她忆起从前在邺城,她与齐虞出街遇雨,二人一同挤在伞下,齐虞说,「伞里一个世界,伞外一个世界。」 彼时她轻嗤一声,暗嘲齐虞说话故作玄虚,如今她倒真切的体味到那话不假,此刻她与江疾,正置身两个不同的世界,触手可及却又可作遥不可及。 第143页 雨势渐大,二人却不急着回府,江疾认命的踩着水洼,望着这条长长的点将台街,心底泛出许多旧事。 这一夜,江疾忆起他曾肆意横行的十五年,却被齐地远来的项琪终结,我在王府,你在项府,我们的殷殷情意最终也没能跨过这争权夺利,蝇营狗苟。 「青筠,明日我便走了。」江疾艰难的开了口,项琪闻声回首,与他对个满眼,只问:「何时回来?」她曾以为,只要她跨出项府,一路向北,就能去到通向江疾的府门,却不料世事难料,她裹挟期望与勇气再次登门,她心爱的少年已要游向远方。 太后诏命,让他回到封地,不得传唤不能私自入京。也许,一辈子也回不来了。江疾想着,强挤出几分笑意,问道:「若无此事,你一定会嫁给我,是吗?」他想听到肯定的答案。 项琪见他并不作答,反而明白他此去归期不定,便也不理会他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向前走着,半晌才道:「明日我要陪父亲去上香。」 「我明白,项大人想为你求一桩好姻缘。」江疾醋海翻波,只道:「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项琪抬眼看他,面上看不出情绪,眼里却含着千万分的爱意。 「你要问什么?」 江疾一怔,旋即笑了出来,他如今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不仅如此,还累了项琪的名声,最紧要的事,他也许再也不能翻身了,他失去了求娶项琪的资格。 他想,他不能再自私的用这份感情束缚项琪,可他也有一点小小的私心。 「我不问了,我要你猜。」 项琪心有疑惑之事,即便用尽一切手段也要将它弄明白,才能心安,此时江疾吊着她的胃口,是让她抓肝挠心的难受。 可她不问,她愿意如此。 「我要你猜一辈子,记得我一辈子。」 话音未落,油纸伞已掉落在地,江疾奔进雨中,项琪痴痴望向她远去的背影,任由雨水拍打,一时间,二人都有些分不清脸上的到底是什么水了。 作者有话要说:  配角团哭泣之夜??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水落石出 竖日, 江子羿任性了一回,迎来他自入仕后头回告假,也并非告假,而是毫无预兆的, 没有出现在朝堂上。 伊束波澜不惊, 想着江子羿是该休息一阵了, 于是稳坐高台,宣布了皇帝挑选秀女之事。待话说完, 她才反应过来,自狎妓之事公审后, 她再没与江子羿私下见过, 她看着身前的江昭,不住的心头打鼓,莫非被他发现了?可她与江疾早晚有此一战, 如今不过是她先下手为强罢了, 就这般值得气? 可伊束转念一想, 若这点手段都能将江子羿蒙蔽其中, 那他还有什么值得自己爱的? 在回寝宫的路上,伊束突然对着前方唤了一句:「皇帝。」 江昭下朝后原本想尽快逃离她的视线,于是加快了脚步, 却没料到会被叫住,只能硬着头皮回头,「太后请讲。」带着疏离的意思。 伊束见他回身向自己走来, 遂抬起手,由他扶着一路缓步回宫,方才她在朝会说了立后之事,可心里总不踏实, 觉得江昭昨日没听明白,遂又提醒:「娘知道皇帝生得凤表龙姿,自然可心那相貌能与自己相配之人。」 江昭听到此处,微微颔首,但他并不爱美人,他只爱那心地纯良之人,遂应一声浅笑,并不言语,又听伊束说:「但依为娘看啊,娶妻娶德,倒不必太过在意相貌,有个中人之姿便好,也能让你专心政事不是?」语毕,她侧头望向江昭。 「太后说的是,可孩儿也想娶一位小娘这样既贤德又貌美的女子做皇后,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福分了。」江昭说着,似有几分自嘲之意,却让伊束心里美滋滋的,忍俊不禁的笑起来,一句无关痛痒的赞美就能让女子开心半日,这是共性。 「听说左相家的小女儿知书识礼,貌婉心娴,去年来宫里赴宴,你也曾见过,觉得如何?」那时伊束并未注意到那位左相之女,是故先问江昭,想听他的想法。 话音甫落,一层阴影蒙上江昭心头,说起这位左相之女,他是想忘也忘不掉的,好容易抛之脑后了,此时被伊束提起,便一幕幕的又在脑中闪过,令他唿吸一窒。 去年除夕,宫里为讨个吉利热闹,各世家勛贵家的女眷在赴宴前皆先去了高泉宫见礼,那时正撞上江昭前去请安,话未说完,他就被满屋的夫人小姐又挤回太后身边规规矩矩坐下,唯唯诺诺,全无半分帝王之气。 当日他一说话,堂中便有一阵窸窸窣窣的低笑,这让他忍不住自生怀疑,又嫌恶这些人无礼,但碍于太后的面子,并不好发作,只得陪着笑脸。 太后依例与众人闲谈了几句,期间她如今日一般说道:「听闻左相之女貌婉心娴,不知是哪一位?」 话音未落,就从人堆里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着一身水红衣裙,宽皮大脸,身材微壮,面上泛白全无人色,让人望而生畏。 「见过太后,正是小女。」她跪下回话,伊束只叫她起,并未仔细端详她一番。江昭坐在一旁忍不住从鼻腔中发出嫌弃之声,復侧头去,不再看她。 第144页 「你父亲姓芮,你为何姓陈?」原来伊束关注的是这个问题,当时入宫女眷名单一送来,她就发现了,这左相之女并不随他姓,让她很是好奇。 姑娘听太后问起,也只能实话实说:「小女的母亲陈氏是家中独女,父母成亲时与外祖约定,不论男女,第二个孩子得随母姓,所以小女姓陈。」她说起这桩家事,倒无半分扭捏,只是相貌与甜腻的嗓音并不相配,倒让让人觉得她在装模作样。 伊束心领神会的向她点点头,又问:「你叫嘉乐?」 「是,劳烦太后记挂。」 江昭感嘆于他父母的伉俪情深,忍不住抬眼望她,却不巧,陈嘉乐也正抬眸,与他对上,江昭被惊得立时埋下头,手足无措的玩着茶盖,腹诽着怎会有人化妆像画皮,竟比西王母还可怕几分! 陈嘉乐却不怕羞,就怔怔的盯着她,咧着嘴笑着,脸上的脂粉却如灰尘一般扑簌簌扬在空中,让一众女眷都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 伊束见状开口,「你们瞧,皇帝都害羞了。」本意在为他解围,却不料陈嘉乐又回话:「是小女失礼,吓了皇上。」 「嘉乐还真是护着你主子呢。」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嘻笑。 直到今日,江昭都不明白当日之事是否是伊束有意为之,就为拉拢左相,所以想将他的女儿塞进宫捏在手里,她心悦公叔那般惊才绝艷之人,怎么就不容我娶个漂亮的媳妇儿? 想到此处,江昭闷气横生,只是恭敬的应她:「左相家女儿确是做得皇后的姑娘,只是寡人与她并不熟识,不知往后该如何相处。」这是有婉拒的意思。 伊束却不理会他这推拒之意,只是开解道:「娘与你父皇也从未谋面,不是也做得夫妻?」 真是强词夺理,江昭听她如此,又道:「既然太后如此说了,寡人也没意见。」实是被逼迫之意,还未等伊束开口,他又补充:「今日公叔去送大哥了,未能赶来朝会,这选秀之事,就劳烦太后与公叔商量了,孩儿没有异议。」语毕,他就愤然退去。 昨夜一场大雨,宁王府与信阳君府却是一片灯火通明,亮了一夜,江子羿倚在门上听雨,在他身后的木案上,呈着狎妓案的案宗并这几日温准查来的此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江疾年前去项府赴宴,认识了一位伊氏旁支的子弟,真名不详,字唤蔚蒙,是京城中的百事通,白道黑道,三教九流,没有他不能打听之事。 这蔚蒙空有一身打听消息的本领,却被伊尹嫌恶不通庶务,并不重视于他,不愿给他入仕之机,于是他想投靠江氏子弟,以求提一提地位。那时江疾在京中风头正盛,又不受制于人,自然就被蔚蒙视为一块好的踏脚石,于是在项府宴会上与他接近。 江疾入仕后与太后正暗中较劲,他很明白,若无人脉,消息滞后,他便只有任人鱼肉的份,所以在一番查证后,他决定利用蔚蒙当做自己的耳目,以保持消息灵通。 只是江疾不曾想到,蔚蒙的消息,全仰赖京中大大小小的秦楼楚馆和那些清吟小班的姑娘,起初他也十分牴触,可一来二去的体味到了消息灵通的好处,他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蔚蒙常领着他去的上林苑是这京城最好的妓馆,那里的核心竞争力并非姑娘们的床上功夫,而是在于提供京中达官贵人们的隐秘信息。 如此行事只因她们有极大的机会接触国府官员,消息渠道多,再通过上林苑将将信息卖给有需要的人,这样的服务可比肉体有价值多了,对于上层,上林苑提供的是信息服务,只有对最底层的劳苦大众,才是提供床上服务。 江疾去过上林苑后,摸清了这样的消息链条,深感震惊,为了长久维持「耳清目明」的状态,他吩咐蔚蒙包下了清吟小班的花魁,他为着避嫌,也就不时时过去了。 事发之前,御史台就上了摺子指控江疾狎妓,可那道摺子并未被驳回,反而是不翼而飞,未能呈到他跟前,否则他是可以阻止此事发生的。 事发那日,江疾照例去了花魁的住所,听她讲这几日的消息,说是大将军有意催促册立皇后云云,话未讲完,巡查队便破门而入。 待江疾公审之后,江子羿才查明,原来这蔚蒙一直忠心于太后,不过是做了一场不被伊尹重视的戏,当初隐瞒至深,江疾查了一月也未查出破绽。原本此事能够天衣无缝的瞒过去,可他与宋地富商易扬豪赌,一夜之间就输的倾家荡产,不得已上门向伊尹求助,正好被温准查到此处。 若非这个破绽,江疾势必要蒙冤远行,可伊尹不是善茬,在蔚蒙拿了银钱还清赌债后,他就差人送蔚蒙一家回了吴地,一刻也没有耽搁,时至今日,蔚蒙一家已是生死难料。 当一切事情水落石出,江子羿心头涌上一阵酸楚与疲惫,原来他爱的,竟是这样一个女人——玩弄权术,老谋深算,心狠手辣。 他自知是自己将她一手扶植起来,此刻怪谁也没意义,他心底生出一股怯意,他甚至怯懦到不敢撕破伊束的面具,让自己面对这泥泞不堪的真相,他只能打主意送走江疾,再找机会与伊束详谈。 事到如今,他再也没有自信能够力挽狂澜。 甫一雨停,江疾就已到信阳君府,向江子羿辞行。他今日一身红黑相间的玄衣,配一把趁手的士子剑,敛了往日的生气,沉郁下来,他对门边的江子羿躬身行礼,道:「孩儿拜别公叔。」 第145页 前几日有间者来信,大梁的辅国将军听闻江疾贬斥出京,邀他前去汴梁游学,江子羿也曾听过这人,颇有将才,只怕不是游学这样简单,遂问:「你果真要去大梁?」 江疾原本打算,回到封地养精蓄锐,等时机成熟再上奏回京,却于日前意外收到付少成来信,邀他去大梁游玩,他在京城待得太久,早想去瞧瞧不一样的景色,于是他想也没用就应了下来。本想瞒着江子羿,怕他恼怒自己不务正业,可如今被他知道了,便不再隐瞒,只道:「是,孩儿要去大梁。」 二人素未谋面,哪有无故请人游玩的道理,江子羿想着,怕是要去做官的面大些,遂将腰间那方小小的白玉相印解下,递于江疾眼前,语重心长道:「等你昭弟亲政,它就是你的,就这几年,你也等不得?」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些年轻的孩子,一门心思要往外跑,外面千好万好,能有家里妥帖? 「正因为它是我的,我才要放眼天下,不能故步自封。」江疾答的大义凛然,可心里已揪成一团,他喑哑着嗓子,又行一礼:「孩儿先走一步,公叔留步。」就退了出去。 江子羿并未追去送他,而是坐迴廊下,惆怅的听着府外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和缓缓行驶的车马声,他的心,万般不捨得将江疾送离这座养育他们的城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秦晋之好 自江疾离京后, 伊束又借选秀之便在宫中大办了几场宴会,邀请了不少官家小姐和公子入宫赴宴。其目的有三,一是为试探陈嘉乐口风,瞧清她性子如何;二是为撮合项琪和吴斐然, 毕竟项家与宁王府婚约已解;三是为江静娴挑个家世, 年纪都合适的夫婿, 再过几月,她便十八了。 这一日, 项琪入宫赴宴,却见陈嘉乐已在高泉宫待了一阵, 不免发笑, 这姑娘倒是殷勤,可却不曾想到太后从未将她当做一个思想独立的人。 她近来总想着江疾离京之时说的话,便静不下心去细究他被贬斥之事的来龙去脉, 可她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 此事谁得利最大, 背后主使就是谁, 于是她的心里,矛头自然而然的指向了伊束。 每当项琪要抽丝剥茧分析那事,她脑中便钻出事发后伊束安慰她的话。 她无法相信这一切是伊束背后主使, 若真如此,她倒要想想如何与她虚与委蛇再逐渐远离了。 还未等她走近,伊束就瞧见了她, 对她招唿道:「琪妹儿来啦!」听着很是亲切。 项琪微微颔首,蹲身做福,只听得一声赐坐,小内侍已拿上两层软垫放在案后, 她应命跪坐下,听得伊束又道:「前些日子,信阳君曾向本后提起,静娴已至婚配的年纪,要本后多加留意,这才有了这么多的宴会。」 这话虽是实话,可在项琪听来,却像在推脱她的撮合之意似的,话到此处,陈嘉乐方才意识到这宴会不是为她办的,脸上的笑立刻就僵了下来,片刻后,又不自然的在一旁赔笑。 伊束察觉,抬手将她打发了出去,由之桃领着。 项琪闻言,不免心头一窒,忙问:「这是睿王殿下的意思?」前几日齐虞刚来信问她,江静娴是否婚配,他意在袭爵后入京求娶静娴,她照实回话,可路途遥远,等信至邺城,他再启程到京城,少说也得小半年。 若此时江沛有了嫁女之念,齐虞的满腔深情,指不定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信阳君传话,想必也有睿王的意思。」伊束不太确定的应她,毕竟江子羿那话也是被她套出来的,于是她便趁着他们有那么个念想,先好好挑选一番,做到心中有数。 自打伊束与江子羿互通心意,又碍于身份,不得光明正大的来往后,她就恨不得天下有情人都终成眷属,她想为她在意之人都铺排最好的姻缘。 可如今她的理性大于感性。 她当初算计江疾时也曾想过此举会拆散他与项琪,可思虑再三,她也顾不得小节,毕竟在她看来,吴斐然除了斯文,并不比江疾差在哪里,是故,她一门心思撮合项吴二人。 一为弥补项琪,二为拉拢项家。 项琪听罢,设身处地的想了想,如今她与江疾分隔两地,再见之日遥遥无期,师兄比她更甚,还是为他争取一番吧。遂对伊束道:「再过些日子,我君会派遣使者入京接我父亲,那时再为公主挑选驸马也不晚吧?」带着询问,试探的意味。 这话看似与此事没有联繫,却让伊束嗅到几分不寻常的味道,只问:「哦?琪妹儿这是想让静娴嫁到齐国?」其探究之意尽在话中。 「兹事体大,小女的话做不得数。」项琪先表明此话并非自己的意思,而后又问:「不知太后是否记得齐虞?」若是记得,那这事就会好办许多了。 伊束点点头,脑子里浮现出那个讨要中北厨子的小男人,轻笑一声道:「易生公子?本后自然记得。」那时齐虞姐弟俩在晚宴恭维江子羿的场景,她到如今也忘不了,那可是一只小狐狸,往后做了齐国之相,势必为中北大患。 项琪听罢,心中有数,这才又开了口,「师兄自当年回到邺城,就对公主赞不绝口,这些年来还未娶妻,就是为着袭爵后求娶公主,来望太后给个恩典,为他争取些时日。」这便说明了齐虞的求娶之意。 第146页 伊束摇摇头,道:「为他争取时日,这可不是本后一人能决定的。」略带推拒,实则试探齐虞能有几分诚意。 话音未落,项琪就头皮发麻,又惊嘆于她的逐利之心,如今已到了以旁人婚事作为筹码的地步,遂在心中冷嗤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的应她:「这些年来大齐与中北交好,两国之盟却算不得牢固。太后也知道,前些日子在货物出口上,两方生了摩擦,若大齐那时与中北断交,可还会有今日之稳居高处的中北?」 此话初听并无不妥,可细细想来,竟有几分威胁之意。 伊束并不恼怒,只道项琪原来并非不通庶务,这些年真是隐瞒得好,竟让自己轻视了她,也难怪江疾倾心于她,若是如此,便更加不能嫁给江疾了。 想到此处,伊束答她:「琪妹儿这话有失偏颇,两国交好乃是互相成就,哪像你说的那般,中北依附你大齐似的。」 「太后误会,只是小女曾听太后说过,大国之间要斤斤计较,这才想起,当时两国联盟濒临破裂,若非我师兄尽心奔走游说,此时已为了那点蝇头小利而断交了。」项琪也不在意伊束的威压,只是用事实言明,齐虞对于两国联盟做出的贡献,只见伊束躬身在软榻思考,她又抓紧时机道:「仔细计较起来,我师兄是个坚定的联北党呢。若两国能结秦晋之好,他成了中北的女婿,那时与谁有利,便不用小女再一一赘述了。」 伊束听罢,立时明白项琪以拉拢齐虞为饵,要她上钩,原本她不愿答应,因为那会让项琪觉得她是那不懂感情之人,但这些年来,江静娴一直尽心尽力在为她调和与皇帝的关系。 她很明白,日后帝后两党必有一争,那时江静娴在京中,对时局无能无力,便只会徒生伤感,倒不如她远嫁齐国,什么也不知道的好。 她想,也许这是她心底最后柔软的地方了,可仍然没松口,只道:「本后还需问问信阳君的意思。」就打发了项琪。 项琪自然听得出她已动摇,遂起身对她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吴斐然这时才入殿中,见项琪退出去,还未来得及向太后请安,就见她若有所思的摆手将自己打发出去,是故他回身跟上项琪,与她在御花园中散步闲谈。 他从未想过要趁人之危,可项琪给他的温暖,一直在他心里,暖他这么些年,如今有了机会,他也想为自己争取一把。 见吴斐然日渐开窍,伊束内心大定。 方才听项琪的意思,齐虞因江静娴而做了坚定的联北党,若他们成婚,那至少在往后齐虞为相的日子里,中北能省下对付东齐的心力,而去专注民生,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利;话说回来,江静娴一向与她亲近,若自己能为她寻到一个好的归宿,也算是为她尽心尽力了。 如此想着,不多时,江静娴就到了高泉宫,她今日着一身红黑相间的劲装,扎个高马尾,干净利落,一条细细的红髮带随风飘动,又美又飒。 她一入殿,就做男儿状,对伊束拱手道:「剑士陆葵,拜见太后。」陆葵是她的字,往常她与项琪出街,二人便做齐人装扮,化名,陆葵与青云。 这一行礼将伊束从沉思中拽出,惹得她忍俊不禁,对江静娴招手,「来,到本后身边来。」待江静娴起身,她又揶揄:「这么一个美人,整日里却江湖游侠似的,长此以往,可没人敢娶你了。」 「没人娶才好,剑士陆葵永远保护太后!」江静娴头一昂,神采飞扬,像是珍珠在阳光下闪耀,令人侧目。 伊束伸手抚过她的发,笑弯了眼,「也就你,肯这般哄着我了。」自前年她与江沛去了一回山海关,伊束便很少在与她宫中相聚,此刻见她,又褪去青涩,比去年成熟几分,不免心中感慨,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前些日子,你公叔就要我替你寻摸个好人家。」 话未说完,江静娴就自鼻腔发出一阵嫌弃声,「他先关心关心自己罢。」她翻了个白眼,像是很不满意江子羿的论调,原本还有一句,「真是没事找事」她并未说出口,却让话里嫌恶的意思只多不少。 伊束安抚的对她笑笑,嘆了口气,「莫说你公叔了,就连本后,也为你着急的呀!」这话只为试探江静娴的口风,伊束虽然心动两国盟好,可这嫁与不嫁的,都看她的心意。 「太后就别为女儿操心这事了。」江静娴撒娇,径直推了她的好意,自两年前她见江昭在书房写的那八个字,心中就惴惴不安直到今日,这些年她东奔西走,只因她找不出克化之法,便寄希望于暗中打通关节,往后事发,能知道如何保住败方的性命。 伊束见她确实没有嫁人的意思,也不愿惹她不悦,遂连连应她,「好好好,这事就到此为止,你公叔再说,本后替你推拒了他。」了了此事,伊束又问:「听说你前些日子和琪妹儿在摘星楼为一个侍女出头,快说给我听听。」言语中稚气未消,引得江静娴发笑。 伊束久居深宫,偶然听吴斐然讲些宫外的趣事,倒有当年听说书的愉悦,只是如今城中风流轶事的核心,已不再围绕他们那一辈而发生了。 前些日子是江疾与江静娴,在十梓街夜遇刺客,兄妹二人一人持扇,一人持剑,不过一盏茶功夫,将十几个刺客打得落花流水,苦不堪言。 这几日又是江静娴与项琪救摘星楼侍女,当日就没听尽兴,今日好容易她入宫了,伊束可得好好问问。 第147页 江静娴清了清嗓子,一番拿乔,这才开了口:「当日我与项琪听完说书,正欲下楼,只见一个油头粉面的楚人为难那侍女.......」 那日江静娴着一身齐人男装,与项琪,吴斐然同行,吴斐然看不过眼,率先上前将那小侍女护在身后,项琪见她惊恐,连忙温声安抚道:「你别怕,我们会为你讨回公道。」只闻那小侍女一阵抽泣,并不说话。 楚人身材高大,见吴斐然羸弱,并不将他放在眼里,满身酒气熏天,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就将他一把推开。 吴斐然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你一楚人在京师侮辱我国女子,我中北男儿哪有坐视不管之理!」这话大义凛然,顷刻间,周围就聚满了各国酒客。 楚人说不过他,立刻挥拳去揍,江静娴适时出手,将吴斐然向后一拉,楚人扑空,惹众人哄堂大笑,旋即又向江静娴扑去,却都被一一化解,自己反而在堂中撞的鼻青脸肿。 围观者不嫌事大,对楚人指指点点,楚人不知自己失了体面,只高声道:「我乃是楚国公子!」话音未落,又是一阵闹笑,却激得他更加好胜。 江静娴懒得再理这醉汉,三拳两脚将他打翻在地,这时摘星楼的老闆易扬从楼上下来,分开二人,先吩咐小二将那楚人扶去医馆,而后才面带笑意,对江静娴道:「小姐可知这人真是一位楚国公子?」 江静娴轻嗤一声,满是不屑的甩开摺扇,掩面轻摇两下,对众人朗声道:「楚国公子算什么?我还是中北公主呢!」骄傲又俏皮。 话音甫落,又是一阵闹笑,待众人散去,易扬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在嘴中低声念着:「中北公主?公主。」 伊束听到此处,也忍不住哑然失笑,对江静娴连连夸赞,而后二人一道去御花园中应付今日宴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选秀当日 时间匆匆, 转眼就到了选妃的日子。这日天色微明,伊束将将打扮好,就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去了选秀的大殿,江昭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今日伊束着一身红白相间的衣裙, 略施粉黛, 清丽又显稳重, 不至夺去秀女们的风头,江昭行完礼, 往她身旁一坐,母子二人倒像一对姐弟似的。 待二人坐定, 便由传礼太监将已层层选拔过的秀女们引进殿中, 江昭坐在一旁,波澜不惊的等着江子羿到来,为自己解围, 他虽牴触选陈嘉乐为后, 却更希望伊束在江子羿跟前出专-制, 不可理喻的一面。 伊束见他心不在焉, 唯恐他不满意,遂开口问:「皇帝可有中意之人?」说着,她又向众位秀女盈盈一笑, 很是亲切的样子。 江昭略略抬眸望着眼前那六排五行的秀女,一个个都穿的花枝招展,似在争奇斗艳, 让他心中没由来的生出一股厌烦,只答太后:「儿子信得过太后的眼光。」復埋下头继续等待。 听他如此说,伊束放心不少,便按着自己的心思粗略挑了八个姑娘, 留作最后入围人选,这其中她认识的,不过三人而已。 分别是陈嘉乐,伊禾,吴忧,剩下的都是各重臣家的闺女。 伊束原想保险一些,将伊禾在这一轮流筛选出去,可她心中总怕伊禾因此与她生出隔阂,思来想去,索性将她留了下来。 她很明白,比打骂和命令更有效的,是断了人的念想。 伊禾入宫这念想,就得由江昭来断才行。 一切完备,只需江昭在这八人之中选出皇后并两妃嫔妃,今日选秀也就算得圆满落幕了。 四喜拿着手中摺子,递到伊束眼前,「您瞧,这就是跟前的几位姑娘。」伊束粗浅扫一眼,拿起御笔就将「伊禾」二字划去,四喜会意,将案几上的玉如意呈到江昭手中,请他起身挑选皇后。 为着今日,伊禾已暗自准备许久,她想,她要在这一天比过所有的姑娘,让江昭眼里只有她,只容得下她。她知道众人都会极尽心思的将自己打扮的引人注目,是故她便素净些,着一身桃红褂裙,配银质首饰,清新脱俗倒真力压旁人。她应礼蹲身,身子微微一动,周身便响起泠泠水声,极为悦耳。 伊束坐在上首看的满眼笑意,只道这姑娘倒真心思灵巧,可为着她后半辈子的幸福,她今日註定是要失意的。 江昭接过玉如意起身,行至八人跟前,先是与伊禾四目相接,二人眉目传情,迸出火花,连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叫身后的伊束连喝茶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静静注视着他们。江昭感受到身后的肃杀气氛,遂又做样子,左右看了一圈,最终在伊禾斜前方停了下来。 时间确是在这一刻停止了,殿外蝉鸣鸟叫,殿内却落针可闻,静的只能听见伊禾与江昭的心跳。 江昭缓缓抬手,似在下定决心,只见跟前的伊禾已抬起双手,准备接过这柄玉如意,风一吹,却捎来伊束咳嗽的声音,江昭又坚定一分,二人正要交接之时,只听伊束出声喝道:「皇帝!」带着三分怒意。 江子羿此时正行至殿外,闻声快步入殿,众宫人内侍皆跪地行礼:「给信阳君请安。」伊束闻言,并未分给他一丝目光,只是怒目圆睁,瞪着江昭,并不言语。 第148页 江昭求救似的望向江子羿,只见他在一旁坐下,显然还未明白方才这里发生过什么,片刻后,伊束又催:「皇帝。」虽未说旁的话,却如催命似的,叫江昭不安极了。 一不做二不休,我今日便让你在公叔跟前原形毕露。江昭想罢,又向伊禾走进一步,伊束用力将茶放回案上,发出的声响足以震慑在场众人。 伊禾欲语泪先流,还未哭出来,就见江昭万分不悦的将那玉如意塞进陈嘉乐手中,便失魂落魄的坐回原处。 陈嘉乐如获至宝,连忙蹲身谢恩,伊束的脸这才恢復往常模样,心满意得的望向江昭,见他已无心选秀,遂用手敲敲茶案,那上面还摆着两个香囊。 江子羿见江昭如此委屈,心中深以为伊束此举过份,她却浑然不觉,仍想以自己的意志选出接下来的两宫嫔妃,四喜会意,正要上前拿起香囊,却听江子羿冷哼一声,讥笑道:「何时皇帝选妃也要假手于人了?」无异于撕破太后脸皮。 四喜听罢,腿肚子一软,立刻跪倒在地上,累得一殿的宫女内侍并秀女也齐齐跪下了,伊束顾不得自己被卸了面子,见势不妙,知道他心疼江昭,恐怕他会对自己不满,便连忙解释道:「民间有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帝为一国之君,自然更该遵守伦理纲常,信阳君说是不是?」以希冀这话能将他煳弄过去。 江子羿不动声色的白眼一翻,回头定定的望着伊束,反问道:「原来太后知道伦理纲常,却不知天地君亲师,君排在第三位?」 这话噎得伊束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又忽然从心底生出一阵心痛,她这时才知道,这宫里宫外,远远轮不到她来做主,可最终却只能以笑意化解道:「既然信阳君话说到这份上,那本后也就不再干涉皇帝的决定了。」语毕,她便愠怒着想从此处离开,横竖皇后人选已定,伊禾的名字也划去了,江昭再挑谁做妃子,也不碍她的事。 江昭见状,心中大喜,却仍做不敢上前的模样,惹得江子羿一阵心疼,越发怨怼伊束对江昭苛刻,伊束此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又坐回原处,将这场选秀继续主持下去。 「去。」江子羿看着王玉,示意他拿起香囊,随后细细打量眼前的几个姑娘,都是一样的年轻动人,他早知道伊束不愿侄女入宫,便卖她一个人情,用手一点,道:「下去吧。」 伊禾不情不愿的做福退下,眼泪已蓄满眼眶,江昭与伊束却同时长舒一口气。 王玉见皇帝缩在椅中不肯动弹,这才壮着胆子上前拿起香囊,江子羿瞧了瞧江昭,显然已不憋屈了,这才叫王玉将香囊递给吴忧和国尉之女林彗,其余四女皆封嫔。 选秀结果出,消息立时传遍京城。 左相府,一门上下皆焦躁难安,宫中长久不来消息,饶是厅中摆放了两个冰盆,芮雨飞夫妇仍是急得大汗直流,不住的在厅中来回踱步。 「你能不能别转了!」芮夫人用帕子轻拭去眼泪,呵斥道:「讨嫌!」 芮雨飞急得跺脚,回头对夫人道:「帝后两党斗得如火如荼,太后要嘉乐嫁给皇帝,只怕骨头渣滓也给我闺女留不下,你让我怎能心安!」一贯稳重的左相,到了这时,终是绷不住了。 直到这时,门外传来一道高亢的男声,「爹!娘!宫里有消息了!」听着倒很是喜兴。 「有话快说!」芮夫人从座上起身,只等那青年男子一入厅中,就用双手钳住他的双臂,道:「咏竹!有什么消息!快讲!」 原来这青年人是这芮雨飞夫妇的长子,名唤芮咏竹,年方二十一,今年刚入仕,是翰林院的侍读。 芮咏竹端起桌上的茶水勐喝一口,只听芮雨飞催问:「快说,到底怎样了!」万分焦急。他却如释重负般顺势往太师椅中一倒,就躺了下去,望着屋顶得意道:「妹妹被选做了皇后,两宫妃位是太后宫里的吴忧和林家的林彗。」 话音甫落,就听芮夫人痛哭起来:「我的嘉乐!命怎么就这么苦啊!」手中的锦帕扬得老高,像是人快要呕心泣血到昏过去似的。 芮雨飞见状,连忙一把将夫人扶住,寒声道:「事到如今,你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罢!」说完,就怒气沖沖的夺门而出。 芮咏竹不如左相通达,很是短见,知道母亲心疼妹妹入宫,连忙起身将她扶稳坐下,安抚道:「母亲,妹妹入宫,不论得哪一边的宠,于咱们家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您就别想太多了。」 芮夫人听罢,只觉得儿子真是草包,连连用手杵了杵他的脑袋,问:「你入朝为官也有几月了,难道就看不明白,你的小主子,并非太后能制挟之人?」 自京中有流言起,太后欲让嘉乐做皇后之后,芮夫人就时时想起,她在宫中陪太后打牌时,江昭带给她的冲击,那般深藏于温顺下的狼心,是绝非泛泛之辈能有的。 「您说皇上啊?他在太后跟前温顺得跟猫儿似的,成不了大气候。」芮咏竹摆摆手,又端起茶盏。 芮夫人摇摇头,又道:「你认真想想,若皇帝成不了气候,为何太后要火急火燎的赶走公子疾。」这个傻儿子,只怕这辈子也不能超越他的父亲了。 「那很简单的呀,江疾成得了气候,太后又私心想要吴斐然娶项家小姐,自然要将他赶走。」对于这上不得台面的流言,芮咏竹倒知道的清楚。 第149页 话到此处,芮夫人一把拉过儿子,俯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可别忘了,公子疾也是有继位之权的。」 宁王府中有太祖一纸空诏之事,在京中是众人共知的秘密,芮咏竹听到此处,心中豁然开朗,知道皇帝是韬光养晦,连忙对芮夫人点点头,称赞道:「娘真是厉害。」 话音未落,陈嘉乐就被宫人送回府中,传旨太监随后而来,左相一家领旨谢恩后就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杀人诛心 自打帝后大婚以后, 江昭便再没去过高泉宫请安,伊禾日日夜夜盼着他去,想与他说些什么,却总也见不到面, 不免心痛又加痴怨, 只得每日躲在房中以泪洗面, 时日一长,倒叫伊束心里头不受用了, 一心以为江昭与她斗气。 这日伊束将将下朝,皇后就哭丧着脸进了高泉宫, 那模样叫人心焦, 她二话没说就往地上一跪,连个软垫也没要。 伊束斜撑着身子靠在软榻上,不敢去细瞧她那张被脂粉涂乱的脸, 只望着眼前那块苏绣的凤栖梧桐屏风, 头疼的扶额。 「太后, 您可得为臣妾做主啊!」陈嘉乐以帕拭面, 擦下一层脂粉,她那甜腻的嗓音迴荡在空旷的大殿中,令伊束心生悔意。 「你哭什么?」伊束用手捏了捏鼻樑, 想让自己清醒些,而后又道:「给皇后赐坐。」 话音甫落,一个小内侍将陈嘉乐从地上扶起, 她又用力擦了眼泪,不肯坐下,反而是立在伊束身前,带着哭腔与怨气, 道:「太后,自打大婚以后,皇上就没去过我频阳宫!」这等声泪俱下的情态,叫阖宫宫人都坐实了皇帝不通人情之德性。 却让伊束想起从前她刚入宫的日子,莫说洞房花烛,那先帝由生至死是连频阳宫也没踏进半步的,等到他们初见时,先帝已躺进厚重的棺椁里,死气沉沉的,连个笑模样也没有。 伊束忍不住一声嗤笑,遂对陈嘉乐摆摆手,示意她先坐下,而后苦口婆心的劝道:「皇帝他还年轻,衷心国事,你是皇后,需得学会体谅。」当初选你就是要他不耽于后宫,这皇后也真够没劲的,如是想着,伊束又向下躺一分。 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却刺痛了陈嘉乐的神经,她从座上起身,脚一跺,又哭一句:「这些日子,皇上都歇在元妃宫里。」 伊束不明就里,连问:「吴忧?」除了大婚后的头三日礼全,后边的晨昏定省伊束都是给各宫免了的,是故她如今还未记全江昭后宫的妃嫔分别是谁,除了国尉的女儿林彗,她记得恍惚是叫俪妃。 陈嘉乐咬牙切齿,回话:「就是她。」 伊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将陈嘉乐招到身侧,与她细说。 与此同时,长安宫中,江昭下朝后换上了一身茶白色常服,正坐在书案前专心致志的翻看今日奏摺,一边批改,一边思忖如何还击伊束。 在这宫里长大,他深知杀人抵不过诛心,要想一击致命,他需得在这上面下下功夫。 不多时,王玉步履急促,揣着一封密信入内传话,「皇上,公子疾已至汴梁。」说着就将信递到他案上,江昭急忙将信拆开,见是江疾亲笔书信,这些日子心里悬着的石头才安然放了下来,拿着信忍不住翻来覆去的看,全然视若珍宝。 又过半晌,江昭头也不抬,问道:「没被发现吧?」带着几分谨慎。 「奴才亲自去收的,公子很是谨慎,先前的封皮写的是宁王的笔迹。」王玉如实回答,「由信阳君府转来,太后也不敢查呢。」说完这句,他忍不住在心里感嘆,哪有皇帝做到这份上,连与兄弟通信也得做贼似的。 江昭见信,越瞧越欢喜,他先前还生怕江疾在路上遇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如是想着,见王玉仍立在一旁,忍不住问:「可还有事?」 王玉从冥想中回神,连忙虾腰应他:「先前元妃娘娘请您过去,奴才记着您下朝后的吩咐,就将人给拦在了外边儿。」 江昭的注意力全在书信,听话啧了一声,将头一侧,问道:「她又有什么好玩意儿给寡人献宝?」是颇有兴趣的模样。 说来也奇,这元妃吴忧自幼在太后宫中长大,不知事时唯唯诺诺,如今却生得一副无拘无束的性子,自打做了皇帝的嫔妃,规矩倒像是新学的,越发生疏起来。 她人生得小家碧玉,如今却很是古灵精怪,又因太后从未管束过她,在玩乐上边,她涉猎广泛。 入宫后初次侍寝,就与江昭很是投缘,是故时常留宿在她宫中,惹得皇后心生妒意。 王玉摇摇头,应声:「这个奴才可就不清楚了。」 「告诉她,寡人正忙,过些日子再去看她。」话毕,江昭摆摆手,打发了王玉,没过多久,高泉宫就来人传话,太后请皇帝共用晚膳。 江昭迟迟不应,四喜倒好脾气,一直立在长安宫外等待他批阅奏摺,直至晚膳时分,却见元妃宫里的管事又来请皇帝,叫王玉一拂尘拦在殿门外,对他使个眼色,那人意会,立刻上前对四喜虾腰请安:「见过总管,奴才是兰池殿的陈恩如。」这是自报家门。 四喜并不为难,只是点点头,陈恩如此番也算在大总管跟前露了脸面,心中很是惶恐,只见四喜将拂尘往胸前一立,昂首挺胸道:「回去告诉元主子,今儿晚膳,皇上得去高泉宫。」本还有一句,叫她等着吧,为着国尉林大人的面子,并未说出口。 第150页 本为传话,却在无意间卸了皇帝面子,王玉立时惊出一身冷汗,陈恩如倒是知趣,立刻应声就退了下去,还未等这三人的戏唱完,一回身,江昭已不知在殿门立了多久,听进几分了。 王玉见势,高声唱到:「皇上起驾!」四喜这才领着江昭一道出了长安宫,江昭并未显现出半分不悦,只是斜靠在步撵上,对四喜询问:「谙达,小娘可说叫寡人过去,所为何事?」他自午后便想不明白,四喜这么个大忙人为何偏要在殿前守着,难不成还怕他跑了? 「回皇上的话,奴才只知道今日皇后去太后跟前哭诉。」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四喜虽在宫中是一把手,处处受人尊重,可他很是明白,尊重都是相互的,主子也永远都是主子。 皇帝此时与他好生言语,他便不愿得罪皇帝。 江昭心领神会的点点头,又道一句:「谢过谙达。」便缩回步撵上继续细想如何能对伊束诛心。 一行人到达高泉宫时,天色已暗,宫中点起了大大小小,高低不一的永明灯,映得一室通明。江昭入内,殿中并无旁人,他自个儿寻了个位置坐下,环顾四周后,復问一句,「太后呢?」叫他过来,却不见人影,这是唱的哪出呢? 之桃自后殿过来,将手中的豌豆黄摆放上桌,做了个福,回话:「太后与皇后先前吃了些点心,此刻尚在御花园中散步呢,说话儿就到了。」说着,就继续摆弄桌子上的东西。 江昭很是不解,又问一句:「皇后在这儿陪了小娘一个午后?」说完不由得腹诽道,真不知道这皇后如何编排寡人。 「是呢。」之桃应声,知道伊束如今与皇帝不合,想要治他,又一心念着要他好,便有意提点两句,「皇上久不来向太后请安,这宫里啊,冷清极了。冷不丁的皇后娘娘一来,甭管说了什么,可总好过无人问津啊!」话说到这份上,江昭若是再不开窍,她也没办法了。 之桃说完,将一碗冰糖燕窝递到江昭手里,道:「太后老惦记着皇上爱吃这个,咱们宫里都常备着,可皇上总也不来。」江昭未曾想过伊束如此盼着他来,僵直着手接过,竟然怔了足有一弹指功夫才开口道谢。 之桃闻言,又望着殿外的长廊,道:「天色晚了,皇上先吃着垫垫肚子吧。」就退了下去,倒干净利落。 一时间,殿中又恢復往日的平静,江昭端着那碗冰糖燕窝,吃也不是,放也不是,他想不明白,伊束既然要夺他大权,令他事事不能遂心,又何苦做这一出,偏要自己感动呢? 人心是肉做的。 他也记得,前两年他偶发天花,高烧不退,缠绵病榻足有一月,满太医院的御医都在唱衰他命不久矣,那时他在病中,人人自危,江子羿忙于政务,想要陪护,却见大臣们跪了满地,求着不让他靠近长安宫半步,后来是伊束衣不解带,日夜不离的照顾他。 直到他痘子褪去,身子渐渐好转,人清醒过来,却不见伊束,他担心伊束身子扛不住,便藉口散心,甩开身后宫人,一路寻到千秋殿。 那殿中是层层叠叠的黄缦,瀰漫满室的紫烟,跳动不息的烛花,晃得他眼眶发涩,喉头髮哑,他扶着墙缓步入内,只见他父皇的画像和牌位前,伊束一身盛装,身子直挺,正虔诚许愿:「望先帝垂怜,保佑我儿江昭平平安安。」 这话正落进他耳中,令他鼻子一酸,顷刻间泪如雨下,跪行至伊束身后,紧紧拥抱着她,他有千万句话想对她说,却只是一声又一声的唤她:「娘。」 伊束回身,见他仍然病容憔悴,遂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又惊又喜,不住的抚摸他的嵴背,安抚着他,同时也一下下的抚在他的心上。 母子俩经此一事,才全然消除了隔阂。 江昭知道,伊束对他有爱,不是假的。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伊束如今怎会如此不可理喻,先是设计赶走江疾,而后又要用婚姻约束于他。 当初他不过只设计让钦天监上书催促立后,伊束利慾薰心,瞧准时机,便巴巴的往里跳,还将皇后人选定下,妄图拉拢左相,这才彻底伤了他的心,让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可话说回来,伊束也是明白自己的心思,才不愿伊禾入宫,这般看来,她对自己的几分真心,仍然不敌伊禾在她心里有多重要。 难道真要对伊禾下手?要下。 江昭下定决心,再回到现实时,眼中已蓄满泪水,他有些难为情,遂深吸一口气,将头往后一仰,像是要将眼泪倒回去,却听伊束道:「皇帝等了多久了?」 人未至,声先到,伊束由皇后扶着,从廊下缓步而来,江昭放下手中的冰糖燕窝,跪地深深向她行了一礼,是在拜谢这些年她对自己付出的真心。 伊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连忙躬身将他扶起「皇帝这是怎么了?」抬眼却见江昭满眼泪水,叫她心里一阵抽痛。 江昭吸吸鼻子,不愿给她瞧见自己泪眼,遂应一句:「方才想起旧事,忍不住想再谢娘一回。」 伊束听罢,知道他记着从前的事,只道自己一番心血没有白费,忙抽出帕子为他拭去眼泪,又拍拍他的手背道:「都过去了。」就拉着他一道入座。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后期可能会长期失踪,希望见谅。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51页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阳奉阴违 三人坐定, 不一会儿就有二十六个内侍端着汤菜并点心鱼贯而入,江昭望着身前那满满当当的一桌菜,不由得想起他年幼时,他父皇对每膳用度的规定, 那时在这宫中, 任谁也不可如此铺张。 如今与当年大不一样了。 这些年也亏得有太后与公叔齐心变法, 才有了今日之中北,国泰民安, 蒸蒸日上。 她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昭儿,来尝尝这个。」伊束说着, 为江昭夹了一块蟹腿肉, 放进他碗中,将他从冥想中拉回现实。 江昭立时反应过来,抬碗接下, 应道:「谢过小娘。」便自顾自埋头吃起来, 看似专心致志, 实则一双眼睛正滴熘熘的打量四周。 功夫不负有心人, 看了半晌,眼珠子酸疼起来后,终于给他瞧见立在角落侍奉的伊禾的贴身侍女。 江昭的眼神忽的从那侍女身上掠过, 只见她也望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江昭故作姿态的怔了片刻,确定这一幕落进那侍女眼中后, 方才放下碗,抬头对伊束问道:「小娘,表姐为何不与我们一同用膳?」面上满是天真之态。 陈嘉乐一听,咬牙切齿的继续食饭, 连眼光都变得怨毒起来,江昭被她的眼刀剜得心里发慌,遂用手拧拧自己的大腿,迫使自己对她挤出一抹甜笑,道:「皇后用饭吧,寡人瞧你这些日子都瘦了些。」说着又侧头去瞧着伊束。 原本伊束是想借这一顿饭让他俩安安静静的相处一会儿,说不定就不再相看两厌呢?这臭小子倒好,净给老娘找不痛快。 伊束腹诽着,不动声色的放下碗筷,将眼中的凌厉化为温柔,目光盈盈的望着江昭,应他:「你表姐不懂事,娘罚她面壁思过。」说着又对陈嘉乐道:「皇后你瞧,皇帝关心你呢。」 伊束在心底唉了一声,起初她也未曾想到,这皇后如此善妒,怎能得帝王之心?她须得明白,江昭虽小,却不是任人摆布之辈。 陈嘉乐听罢,心中却道,他哪儿是关心我,不过是怕你太后斥责罢了。 如是想着,陈嘉乐闷闷不乐的夹了一块蟹肉,刚要送进嘴里,就闻见一股子腥味儿钻进鼻腔,让她泛出一阵噁心,忙不迭在心里叫苦连天。 这皇上怎么吃得下这么腥的东西?可事到如今,她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咽了,若是吐出来,未免不雅。 这一幕落入江昭眼中,忍不住白了一眼,只道若是元妃,决计不会这般勉强自己。 伊束见状,抬眼示意之桃端来一盅清汤给陈嘉乐漱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听江昭在一旁幽幽道:「皇后,既然吃不下,就别勉强了。」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伊束与陈嘉乐都愣了一刻,她们都未明白过来,江昭此刻说这话有何弦外之音。 本后如此尽心撮合你们,难不成你要撕破本后的脸皮?伊束想着,脸上的笑意全然僵了。 陈嘉乐端着碗的手愣在空中许久,强扭的瓜不甜,古人诚不欺我。这时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精彩极了,可她心里也委屈极了。 「皇帝这话可就误会皇后一番好意了。」伊束说着,即将压不住心里的怒火,这些天来,这小子是越发不把本后放在眼里了,就仗着选后那日江子羿偏袒,那本后就让你知道,这宫里,到底谁是主。 江昭却全没领会似的,将碗筷一放,就道一句:「孩儿不过好心提醒,太后未免也太过偏袒皇后了。」他这心中有气,索性将称唿也改了,听着生疏极了。 伊束一向对这方面敏感,立时板着一张脸,「食不言寝不语,规矩都叫皇帝给忘了?」带着怒意,让人无从还击。 「谢太后提醒。」江昭恭敬应她,復端起碗筷,不动声色的继续用饭,人是铁饭是钢,这宫里,谁不吃,他也不能不吃。 江昭今夜来这么一出,可算彻底将伊束和陈嘉乐都腻味的吃不下饭了,二人味如嚼蜡的端坐在一旁,无声的望着他,瞧着他津津有味的用饭,都憋了一肚子的火。 江昭见此情状,心中大悦,用了约莫半个时辰,慢条斯理的吃饱喝足,又叫之桃端了半碗豌豆黄来,才算消停。 到了此刻,殿中气氛已不能用尴尬二字形容。 伊束紧咬着牙帮子,微有愠怒之色,可她也不敢如此发作,为着选后之事,江子羿已许久没单独与她说过话了,只怕今日再拿江昭撒气,眨眼就会被他告一刁状。 伊束心里没着没落的,只能用手捏着勺子,轻轻搅着碗中的清汤,任由江昭在她跟前撒野。 这怒而不发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啊! 陈嘉乐见这情况,也觉得空气中满是火药味,稍有不慎就会将其点燃,到时自己也会避之不及,遂敛去满腔怒气,敛声屏气的坐在一旁定定望着这母子二人。 伊禾那贴身侍女见江昭如此,却是心中大定,直贊皇帝对自家主子真心,竟敢为她忤逆太后,他平时里可不是这样的!真是男人极了。 直到江昭吃完那半碗豌豆黄,殿中才又有人出了声,只听他问道:「太后宫里的豌豆黄磨得真细。」众宫人内侍就又都提上一口气,这皇帝为何偏要惹太后发怒啊?平日里谨小慎微的劲儿呢?都给狗吃了? 第152页 之桃分明先前才与他讲过太后有多想他念他,可此刻他如此行事,真真叫人摸不着头脑,遂嘆一口气,战战兢兢的立在太后身后。 片刻后,江昭起身,对伊束拱手行礼,「孩儿给太后跪安。」说完却并未听见伊束的免礼,反而是她,向陈嘉乐使了个眼色,陈嘉乐立刻起身,也做福跪安。 只听伊束道:「四喜,送皇帝皇后回宫吧。」 江昭感觉不妙,连忙推脱,「谢过太后,寡人自行回去。」以希冀能甩开皇后。 陈嘉乐听他如此直白的拒绝太后,不知怎么的,竟从心底生出一阵看戏的心思,满腔的怨气顿时消去大半,只见得伊束板着脸,寒声道:「回频阳宫。」看着江昭的脸耷拉下去,她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 江陈二人一道回频阳宫,一路上江昭都闷闷不乐着行在前头,全然不顾身后的陈嘉乐追赶不上,四喜快步追上,低声劝道:「主子,太后要奴才带句话儿说,伊禾小姐就要嫁人了,请您往后别在皇后跟前提起。」 「怎么?」江昭勐地回头,忽然心生一计,只问出这两个字。 只道,你要让她嫁人?寡人不同意。 诛心么,寡人也会。 陈嘉乐见他脸色更暗几分,只像鹌鹑似的跟在他身后直到二人一道进了频阳宫。 用过晚膳后,就到了高泉宫换值的时辰,伊禾的贴身侍女又回到侧殿侍奉,这些日子以来,伊禾整日以泪洗面,形容憔悴,眼睛肿得像核桃似的。 伊束心疼不已,时常去瞧她,哄她,可却不见效,她想不明白,这姑娘怎么就认定了江昭。她是看着江昭长大的,他跟江疾一样,也是满肚子的坏水,对旁人是没半分真心的。 若非伊禾的身份敏感,于他有大用,他怎会这些年来一直偷偷的对她好。 每每想到此处,伊束心中就会生起一股无名怒火,怎么,难不成他江家的男人竟自以为能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吗?真是狂妄。 那侍女神色匆匆的回到殿中,只见伊禾正揽镜自照,独自垂泪,一室昏暗,旁人只能透过反光的铜镜窥见她半分忧愁。 侍女见状,忍不住跪倒在她身后,苦苦央求道:「姑娘吃点儿吧,您已许久没好好用饭了。」再如此下去,身子怎么抗的住啊。 伊禾却不为所动,只是毫无生气的重复手中的动作,「楚茉,姑姑说要将我许配给谁?」这人也是需要她拉拢之人吗?语毕,她嗤笑两声,又开始落泪。 这连日下来,每当泪水滑过她的脸颊,她都能感受到泪沟上的灼烧感,她知道,江昭再见到她,一定不会笑,不会说她美了。 「姑娘何必如此自苦,今日奴婢在殿前侍奉,皇上过来用膳,还向太后问起您呢!」楚茉想起此事,连忙讲给她听,这些日子来,她总怕伊禾寻了短见。 伊禾听罢,不可置信的回头,他如今窝囊,怎敢与姑姑为敌,遂伸手捏着楚茉的肩膀,连连问道:「真的吗?他肯为我......」话音未落,就听门外宫人行礼道:「见过太后。」 伊禾手忙脚乱的抹去脸上的眼泪,起身去见伊束,想要从她眼中瞧见些不同往日的情绪,却以失败告终。 伊束一见楚茉跪在地上,便想起今晚之事,想必她都讲与伊禾听了,遂摆摆手,打发了她出去。 她携着伊禾的手走进殿中,姑侄二人坐上软榻,两头是两株一人多高的青铜烛树,灯火跳跃,将伊禾的脸照的透亮,两道红彤彤的泪痕赫然挂在脸上,伊束能透过那哀怨的双眼,瞧见她又酸又苦的内心。 遂伸手抚过她的脸颊,轻轻为她拭去眼泪,轻嘆一口气,道:「小禾,姑姑是为你好。」 伊束只道,这些年来伊尹对她愧疚,累自己也对她千依百顺,没有教养好她,倒让这将门之女像个娇滴滴的官家小姐,为了这点子情情爱爱的事成日里哭天抹泪的,全然失了体面。 伊禾贪恋这一刻的温柔,眼泪又涌了上来,她不明白,江昭待她如此好,怎么姑姑全当没瞧见似的,一门心思要拆散他们,还说为了她好。 她不愿接受这样的好。 伊禾摇摇头,张了张嘴,最终没说出话来,只是无声的流泪。 「你瞧吧,要不了几日,他便原形毕露了。」 ☆、接亲结仇 伊束那话可谓一语成谶。 第二日, 刚下早朝,江子羿就被江昭一路拉着到御书房,说要与他商量要事,江子羿满腹狐疑, 不知他神神秘秘的要说什么。 叔侄二人到了御书房中, 江昭先是顾左右而言他的讲了一大车话, 又问公叔近来可有大哥的消息,江子羿道没有, 他这才话入正题,行在江子羿身侧, 道:「公叔近来可去过太后宫里?」 江子羿一怔, 难不成他都知道了,此时问来是何意思?遂瞥他一眼,应道:「没有。」 此话正在江昭预料之中, 没去过, 才好呢。他将眉头一皱, 径直跪倒在江子羿身前, 带着几分心痛的哭腔,哀求道:「求求公叔,救救伊禾姐姐罢!」 「你说什么?」江子羿以为自己听错, 满心不解,连忙将他从地上扶起,只见他已泪流满面, 不知为何事伤心难过。 江昭起身,抹了抹眼泪,将话一一道来:「公叔,前些日子选秀您也瞧见了, 小娘一心要孩儿娶左相之女,孩儿从了便是,可小娘不知怎的,为了立后之事又将伊禾困在高泉宫,现今已是一月有余,没见她露过面了。」话中满是担忧之意。 第153页 江昭说着,见江子羿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就知他对高泉宫之事浑然不知,便继续说道:「孩儿担心.......」话到此处,他抽泣着停下,落在江子羿眼中,倒是情真意切。 当日选秀,他也在场,伊束所作所为已是过份,孩子两个情投意合的好事被她搅了也就罢了,如今怎还将伊禾给关起来了?她真有这么狠的心?江昭时至今日还对她恭敬有加,实属不易。 他心里的天平,又暗暗倒向江昭。 江子羿对于情爱这门学问,仍然是个门外汉,他想不明白其中缘故,只是安慰江昭:「太后向来疼爱伊禾,你不必担心。」说着,用手轻拍了他的背。 江昭作势以袖拭去眼泪,又说:「昨夜孩儿去高泉宫用膳,回宫时四喜告诉我,太后要将伊禾嫁人了。」这话说的更加令人难受,活脱脱一出祝英台嫁马文才的戏码。 不过短短一月,就有人选了?江子羿听罢,只问:「嫁谁?」他倒是很好奇,谁人能入伊束法眼。 江昭欺他不知宫内之事,遂一咬牙,信口胡诌一句:「左相家的长子,芮咏竹。」说着,就又作势要哭起来。 江子羿怒从心起,一甩手把他甩在身后,连声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復向内殿走了几步,寻了个位置坐下,只道如今后党势大,若再让伊尹与芮雨飞联姻成为儿女亲家,那往后清理起来可就难上加难了,他不能坐视不理。 这二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为何不行?」江昭立时回过神来,知道这几年江子羿虽偏袒伊束,可他骨子里仍是政客,满心的权衡利弊,制衡之道。 自己就这样说了一句,他便拒绝了,态度之坚定,想是伊束也不能动摇。 遂装傻充愣,又道一句:「请公叔告知孩儿。」很是诚心实意。 这戏做得有些过了头,江子羿双眸微合,脑中飞速旋转,望定眼前一阵,最终招手让江昭在自己身旁坐下,用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语重心长的说道:「你当是真傻了。」听不出是何情绪。 让江昭立时背心散出一阵冷汗,而后强装镇定,道:「关心则乱,孩儿也不愿伊禾嫁给那个草包。」说完,他就苦恼的埋下了头,不再让江子羿能够窥探他的情绪,猜测他的用意。 江昭的心里直打鼓,只道此事若被公叔发现,他能容忍自己撒谎吗? 「昭儿说的对。」江子羿的笑意僵在眼中,片刻后才恢復如常,继续用手拍着他的后背,道:「那昭儿的意思是甚么?公叔想听听。」此话明为问询,实则是存了不少试探之意。 要做一个正真的君主,便做不成道德上的好人,他不知,江昭已将此道修炼到了几分。 江昭原想推拒一番,见他眼神坚定,面容严肃,不容自己胡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要将那话说出来。但在这之前,他也要试探一番。 沉默半晌,江昭终是先开了口,「不知公叔可否清楚一桩旧事。」他开了头,江子羿头一侧,问道:「何事?」 只听他娓娓道来:「庭前臣工皆云,当年御史与伊石老将军交好,得他许诺,承他情面,才上奏请太后临朝称制。」江昭面色如常,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哦?」江子羿倒也听过此事,但他并未疑心派人详查过,此时江昭提起,他便有了兴致,「不知你的人查到些什么?」带着几分探究。 江昭见状,卖起关子,「公叔猜猜。」 江子羿啧了一声,手一抬就一掌按到江昭头顶,揉捏他的髮髻,不耐烦的说:「要想成事,就得速战速决。」机会我已经给了,就看你这小子能不能抓住了。 江昭心领神会,立时向他一一说明,「话说当年,御史身为宗室族老,一心填补左相之缺,可他有些文人风骨,自诩高洁之士,不愿与人同流合污,原本这品行甚好,但也因此,他虽歷经两朝,却仍然只是个御史。」 「也就是说,当年伊石与他交好,只因利益。」江子羿点点头,心中迷雾渐渐散开,「伊石请他上奏,成事便以太后之尊许他左相之位?」话说分明,若当初伊束按计行事,自己怎会容她到今日?如此看来,这伊束一开始就不愚蠢,反而深谙伏小做低之道,让他有些掉以轻心了。 江昭略带惊讶的微微颔首,以示不错,又道:「可公叔允了御史上奏之事,却驳回伊石上奏请御史填补左相之职的摺子。御史一气之下,便与伊石交恶了。」 原来如此。 江子羿恍然大悟,而后又道,「你是想将伊禾嫁给御史之子?」 「是,公叔真是将孩儿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江昭一未料到这心思能被他猜中,二不明白要怎样才能说服江子羿答应此事。 是故,江昭定了定心神,将自己先前想好的说辞慢慢讲来,「如今国中百废待兴之际,若群臣不能齐心,何谈变法大成?」江昭先是反问,只见江子羿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现今御史一家与大将军府老死不相往来,二人都是我朝中重臣,长此以往,势必引得朝臣分崩离析,如那墙头草一般,谁强跟谁。」 你这小子说完没有?江子羿若有所思的笑笑,并不开口,只是示意他再说下去,毕竟此事关乎伊束,他也需要一个理由说服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154页 江昭起身喝了口茶,继续道:「将相和的故事咱们都曾听过,若文武大臣不合,势必国弱,所以孩儿希望,能借伊,江二府的亲事,消除他们的怨恨,使他们齐心协力,为国尽忠。」 这帽子扣的天大,让江子羿无从反驳,也不愿反驳,遂摆摆手,道:「你定了就下旨吧,莫要节外生枝。」这话很是敷衍,他说完就自顾自出了殿,却让江昭在殿中喜得快要一蹦三丈高。 还未到晚膳时分,御史府就接到圣旨,皇帝为御史长子江新与伊尹将军之女伊禾赐婚。 圣旨将将念完,御史夫人就昏倒在地,江新将她扶到椅上,送走了王玉,方才用力掐着母亲的人中,将她掐醒。 御史夫人一醒,便高唿道:「我的儿啊!你命怎么就这样苦!」 伊禾的娇纵之名,自几年前与江疾结下樑子,就已传遍京师,这满京城的贵人公子,有哪一个是敢将她娶回家的?更遑论前些日子宫中有流言传出,皇帝与伊禾情投意合,被太后棒打鸳鸯,她才没能做了皇后。 可思来想去,这婚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皇帝来赐啊! 这世间上哪有男人愿意将自己心爱的姑娘许配给旁人的?更何况是仇家。 想到此处,江新扶额长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头疼至极,「母亲莫要哭了,皇帝对伊禾虚情假意,把她许配给儿子,左不过三个意思。」 江新自认,家里自从与伊石断交后,这么多年一直是骑墙之势,真不知他们做错了什么,皇帝要如此对待他们。 御史夫人连忙应声,「儿啊,你说是什么意思?」 「一是报復太后逼他强娶左相之女;二是报復父亲从前上奏,请太后临朝称制;三是敲打咱们不可与后党为伍。」江新说完,又嘆一句:「父亲当初真是煳涂啊!」 「儿啊,你看可否去求求信阳君,他最是心软,娘可不愿你就与伊禾鸡飞狗跳的过一辈子。」御史夫人说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江新摆摆手,又摇摇头,深深窝进了椅中,不再开口,似在思忖什么。 此时此刻,高泉宫中,伊束正在听吴斐然将宫外轶事,一听此事,立时怒上心头,将手边的花瓶碗盏砸了一地,宫女太监一惊,也都跪了一地,战战兢兢,连大气也不敢出。 吴斐然见状,壮着胆子上前,抖开圣旨,仔细瞧了一遍,忍不住开口问道:「宫中不是盛传,皇上心悦表姐吗?」他不明白,为何要行此事让众人都不得痛快。 伊束被这话从怒火中勾回现实,一掌拍在案上,怒道:「虚情假意!亏你表姐整日为他以泪洗面。」似在悔恨自己没早将伊禾嫁人,累得今日要嫁仇家之子,这一辈子,可就都毁了。 吴斐然从未见过如此盛怒的太后,也从未见过如此虚情假意之人,便不附和也不劝慰,只是呆呆的立在一旁,听着伊禾殿里传来的低泣,绵绵长长,真真叫人肝肠寸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撕破脸皮 待伊束冷静下来, 仍然被这事气得咬牙切齿,只是如今她的目的达到了——伊禾对江昭死心。可她从未想过,江昭会在伊禾的婚事上做文章,一手葬送她的后半生。 杀人诛心, 也不过如此。 伊束太阳穴突突的跳, 她用手勉力支撑着自己的额头, 望向地面,对吴斐然道:「你替本后去劝劝你妹妹。」说完就摆摆手, 将满地的宫人内侍都打发出去。 她想清净一会儿。 吴斐然闻言,躬身行礼, 应了声是, 就径直向伊禾居住的侧殿行去,一时间,殿中又只剩下伊束与之桃二人。 之桃掐着手心立在一旁, 有一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初伊束为了一己之利偏要江昭娶陈嘉乐为皇后, 那时就可预见有今日之后果, 更令人难过的是,她在做那件事时,从未想过江子羿会作何感受。 这事, 她着实做得过份了些。 之桃想罢,復埋下头,不做言语。 伊束混沌着想了许久, 从心底生出一阵呕吐感,旋即下地,连鞋子也没顾得上穿,就扑到墙角的秽桶上大口大口的吐了起来。 让旁人都瞧得出此事对她的打击, 令她呕心抽肠。 之桃上前为她顺气,用手一下一下的轻拍她的后背,伊束漱完口,原本已无事了,可之桃放心不下,仍然去太医院传了御医,不过一会儿,太后生病的消息就传遍了宫城内外。 江子羿正在府中批阅奏摺,后院的阁楼上传来的是侍妾们玩牌笑闹的声音,温准从外院疾步而来,将打探到的消息一一禀明,先是伊禾与江新已恭领圣旨,而后又报,太后气急,病倒在床。 江子羿将手中的毛笔放在砚上,立刻问道:「几时的事?」 「就在方才。」温准说完就退了下去。 江子羿躺在椅中,用手摸着下巴,思忖着自己此时到底该不该进宫,这事是他允许江昭做的,伊束早晚要找到他头上,与其等到那时,倒不如先去试探她的意思,看她是怎样想的。 若能平安渡过,他便从心底里认为伊束是个公正无私之人。 第155页 如是想着,他从椅中起身,对小厮吩咐道:「备马进宫。」 此时的高泉宫中,吴斐然已至伊禾身旁,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遂寻了个位置在她身旁坐下,静静的陪伴着她,看着她。 伊禾坐在地上,将头埋到双膝之间,用手紧紧环住自己,似在这偌大的宫城中寻找一个对自己而言,完完全全安全,与外界隔离的自由地。 在江昭的赐婚圣旨来到的前一刻,她心里还盼望着姑姑有一日能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能允许她入宫和江昭相伴终身,她是多么天真啊!直到圣旨被王玉念出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原来他们的两小无猜,两情相悦,都只存在于她的脑海。 于江昭而言,她不过是一枚能够击溃父亲与姑姑的棋子罢了。 她心里又酸又涩,却不能言语,只能恨透自己,看了几本劳什子《牡丹亭》、《镜花缘》就当真以为自己也能像话本子里的男女主人公一般,通过一番努力争取到自己的幸福。 想到此处,伊禾更加痛哭流涕,她深恨自己离经叛道,不肯听从姑姑的安排,原来这世上对她好的,从来就只有父亲和姑姑,如今自己要嫁给御史之子,这下半辈子,可见是毁了。 伊禾暗自想着,江昭的心,即便是块儿冰,也该被捂化了吧?难道真是石头做的?这么些年了,不热也不化,一如从前。 吴斐然从腰间掏出一块方帕,用手拍了拍伊禾的肩膀,温声道:「伊禾,别要哭了。」他实在不知如何才能安抚她已千疮百孔的心。 伊禾的哭声渐渐低了下来,她抬起头,一双眼布满血丝,脸上红彤彤的像是眼泪淌过的皮肤都脱了一层皮,令人心中不忍。 「表哥。」伊禾唤吴斐然一声,遂抱着双臂,将头侧放在上头侧脸去问他:「你也要怪我识人不明吗?」说着,伊禾吸了吸鼻子,克制自己的眼泪不再夺眶而出。 吴斐然见状,心疼不已,遂连连摆手,道:「不是的,太后让我来劝劝你。」话毕,他就发起愁来,「我不比你好到哪里,这话我也劝不出口呢。」他说完,呆愣的笑了笑,似在自嘲。 伊禾点点头,道:「我知道,你从前就心悦项家小姐......」说到这里,她似乎明白了吴斐然的处境,又埋下头去,低低的抽泣起来。 「妹妹,你不必自苦。」吴斐然在脑中细细想着从前他与江新相处的点滴。 江新有体面的出身,得体的皮囊,性子虽然纨绔一些,可也算得是这京城勛贵子弟中的佼佼者,平时为人处世极有条理,只有一点不好,他爱喝酒,曾酒后误事,遭到太后斥责。 若要说他与伊禾成亲的不好之处,那便是他的父亲痛恨伊石,他的身后是江氏旁支,他从未偏向后党,想必往后也不会被后党拉拢。 两党呈水火之势,他并没有能力安然斡旋其中,这是横在他们之间的一道天堑,无法越过亦无法填平。 吴斐然想到此处,只捡好听的话说给伊禾听。 「这江新我曾在春闱时见过,写得一手好策论,是当年的探花,也算得年轻有为。」这是江新的真实情况,可他一一说完,伊禾就抬着泪眼问他:「哥哥怎么不说他性情跋扈,生性风流,曾与上林苑一个清吟小班的姑娘做花头,而今已经将人纳为侍妾。」 伊禾从前因为母亲的出身而被众人欺辱,她心里恨透了这世间所有的秦楼楚馆,她无数次的想过,若是中北变法能够取缔这些场所,那将会有多好。 所以江新这号人,是她从心底就无法接受的。 吴斐然被她问得愣住,正想反问她为何知道的如此清楚,便想到她父亲母亲的结合,遂埋下头,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再说话。 旁人都道伊尹父女相像,可他却觉得这二人正是两个极端,父亲爱身份低微之人,女儿却爱这世间身份最尊贵之人。 真是可嘆可笑。 吴斐然想到此处,忽而从正殿传来宫人内侍请安的声音:「参见信阳君。」众人低唿。 江子羿一入殿中,之桃就探着头迎了出去,将他引进内殿,而后领着一众当值的宫人退出殿去,留他们二人独处。 伊束方才想到伊禾的婚事就呕吐不止,此刻正半躺在榻上休息并平復心情,一听到江子羿来,她才恍惚想起,江子羿已许久没来过高泉宫了,不知怎的,她从心底生出许多话,想要一吐为快。 「不必起床。」江子羿见她起身,连忙迎了上去,让她又躺回床上。只见伊束捏着帕子,捂在嘴边,忍不住咳嗽起来。他连忙端起桌上的清汤,吹了吹,道:「润润嗓子吧。」言谈举止见对她很是关心。 伊束别过头去,不肯喝下,江子羿的手僵在空中,眼光却被她手里那方手帕吸引了去,遂放下汤碗,问道:「可否给我看看?」说着就去拿手帕。 「怎么?」伊束满腹狐疑,当年东岳庙前擦身而过,他连自己的脸都不记得,难不成还记得这方手帕? 江子羿接过,只颔首笑着说:「有几分眼熟。」就又将帕子递还给她,并未表现出要追忆往事的意思,伊束在心里嘆了口气,想起自己牵挂他的日日夜夜,对照今日之情状,终究觉得自己是被上天垂怜的。 「现在可好些了?」江子羿温声询问。 伊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只答:「好多了。」而后自顾自起身,坐直了身子,对他道:「我想起来走一走。」此时情态全然不像往常那般强势,反而添了几分柔情。 第156页 江子羿确定她不再头晕噁心,这才扶着她,在殿中行了几步。二人沉默着,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打破寂静,最终还是江子羿忍不住问道:「你哭了?」 江昭如此对待伊禾,她怎能不心悲? 伊束摆摆手,想到今日的圣旨上只有江昭的玉玺而没有江子羿的私章,想必他不知此事,遂问:「公子可知江昭当初想让伊禾入宫为妃,被我制止后,他今日做了什么?」带着几分怨愤。 「甚么?」江子羿侧头问她,心里直打鼓,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今日下旨要伊禾嫁给江新。」伊束说完,气得发抖,江子羿适时接话,哦了一声,感嘆道:「这后生可是前途无量的。」似在夸赞江昭此事做的漂亮。 伊束才不管他前途亮与不亮,她只管这人品行是否端正,闻言便更生气,向他解释:「你知道这江新是御史家的长子,他家与我家,素来不合。」 「怎会不合呢!」江子羿在心头嗤笑一声,这还不是贪心惹的祸,又故作姿态的问:「若我没有记错,你临朝称制还是御史提出的吧?」 这话叫伊束听出几分嘲讽之意,可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甚至到了这一刻,她仍然觉得江子羿高高在上,并不通人情世故。 「后来的事你不知道,我也就不说了。」伊束匆忙盖过这一节,又道:「总之两家因些小事结了仇,要伊禾嫁给她家做儿媳妇,她下半辈子可就毁了。」话到此处,伊束已是恨得咬牙切齿,她巴望着江昭就在眼前,她要上去给他几个巴掌,打个痛快。 江子羿笑笑,又问:「难不成我江家男儿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说完便笑意盈盈的瞧着她,等着她的回答,他似乎很渴望听见不一样的答案。 「我可没有那个意思。」伊束将头一转,不再看他,反而是继续向前走,看着园中满架藤萝,葱葱郁郁,一切都有生得活力,可伊禾却与这一切格格不入,她将在最好的年华,被她最心爱的男人毁掉她的后半辈子。 如樱花一般惨烈。 她做姑姑的,却不能阻止此事,难免会心有不甘。 遂忍不住将自己的心里话都一一说了出来。 伊束一边向前,一边娓娓道来:「这江昭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幼时心地纯良,是我入宫后第一个给予我温暖的人。」说到此处,她念起那年她在宫中受气,是江昭替她解围,不由得语气也软了下来。 江子羿跟在她身后,点点头,心道难为你还记得。 就又听伊束道:「正因如此,这几年来他韬光养晦,我也不曾为难于他。我见他日復一日成长起来,心里又惊又喜,可却不曾想,他将主意打到了伊禾身上。」她不能理解,怎么的心疼的孩子要伤害她最疼爱的侄女。 伊束将话说的太过主观,于江子羿而言,孩子们的事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伊束全然怪罪江昭,让他心有不悦,可他却并未表现出来,只是在心中嗤笑一声,道:「你这话可就有失偏颇了。」 伊束没有听出他弦外之音,只问,「何处有失偏颇?」 「自古以来,哪有孩子犯错,不先让自己孩子检讨,反倒头一个去怪罪别家孩子的。」 江子羿深记得年幼时,他与旁人起了争执,分明是别人不对,可每次都是他被宁王先教训一番再主持公道。 「公子是说,我没将昭儿当做自己的孩子?」伊束回身,与他四目相接,满是疑惑,她越发看不明白江子羿是什么意思了。 「哪里哪里!」江子羿摆摆手,又颔首,恭顺道:「太后接着讲。」我倒要瞧瞧你到底对昭儿有多少牢骚。 伊束听罢,又走回去拖住他的手,一路向前,并未对他设有心防,于是接着说,「我从未想过,江昭能如此心狠,将伊禾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说,被我戳破此事,反倒釜底抽薪,将伊禾嫁与仇人,竟是要毁了她后半辈子才肯甘心一般。」 这话说得不错,当初江昭也深恨被他打乱了自己的盘算,所以做戏给那楚茉看,目的就是要她传话给伊禾,让她姑侄俩大闹一场。 他心里才会痛快。 伊束说着,愤恨的情绪越发明显,江子羿的手被他抓得生疼,也并未出声,只是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安抚她道:「江新分的清轻重,你就安心吧。」 这话原为让伊束安心,可一落进她耳朵里倒像是将伊禾的终身大事视若草芥一般,刺得伊束心里又酸又胀,连带眼眶也红了起来。 伊束一把甩开江子羿的手,寒声辩解道:「姑娘家一辈子最要紧的就是嫁人,江昭他毁了伊禾的一辈子,我怎能安心!」 「伊禾的是一辈子,我昭昭儿的就不是一辈子了?」江子羿见不得她如此不可理喻,被她激得发怒,索性不再憋着,只道既然今日你要与我分个谁对谁错,我便与你分个明明白白! 「《诗经》里曾有一言,士之耽兮,犹可脱也。江昭醉心朝政,皇后并未对他造成几分影响,可女子不同,嫁了人就是一辈子的事。」 伊束如此强辩,只听得江子羿一声嗤笑,想起自己与伊束情定时,曾在心中笑话这位作者恐怕从未歷经情-事,哪知「士之耽兮,也不可脱」,如今听她这番论调,自己的真心倒像是笑话一般。 江子羿自心底生出一阵心痛,可他面上犹带着几分骇人的笑意,像壮士赴死前的决绝。 第157页 伊束被他的笑盯得发憷,还未等她想好如何应对,就听江子羿反问一句:「如此说来,你倒不曾想过那皇后在家中也是左相受尽宠爱的女儿,被你拉进宫中,岂非也误了她的一辈子?」这话确在嘲讽伊束的自私自利。 「本后当初瞧嘉乐天真无邪,才想着让她入宫陪伴皇帝,皇帝小小年纪,心思却太过深沉,需得如此才能平衡。」伊束说完,面上挂着冷笑,嘲讽江昭不符年纪的阴毒心思。 江昭心思深沉,确是事实,江子羿无可辩驳。可她怎么也该想想,此事由她挑起,江昭无论如何是一位帝王,绝没有任人摆布的道理。 他想到此处,赌气一般的对伊束应道:「老话也说,盛极必衰,江新前途无量,做了伊尹将军的女婿,方能及时止损,昭昭儿也是为了将军好啊。」带着嘲讽。 若是寻常人说这话,伊束自可当他信口胡言,可江子羿说这话,让她立时就从骨子里泛出一阵冷意,不由得要去猜测他这是什么意思。 伊尹这些年为国建功,横扫四方,难不成他江子羿还想过河拆桥? 她决不能让这事发生!可她如今又不能与江子羿硬碰硬,毕竟她并未专权,只是从江昭手中分走了一部分的权力。 想通这一节,伊束问道:「难不成我兄长这些年南征北伐,收服乱党的功绩,换来的竟是公子对他「盛极而衰」的评价?」 「既然太后不懂,那本公子就再教你一次。」江子羿孩儿心性,此时与她赌气,说话也就越发傲慢起来,全然不顾及她的颜面。 伊束被他吓得怔住,只听他道:「伊尹将军劳苦功高,不假。可你应当明白,功劳这种东西,君主说有,便有;君主不提,便没有。」话到此处,伊束已是涨红了脸,立在原处,不知如何反驳。 最后,他又挑衅似的问道:「如此说来,太后可懂了?」 伊束听罢,咬牙切齿道:「懂了,本后什么都懂了。」她竟没想到,原来上位者一句话,就能抹杀臣子的一切功劳,可真叫人寒心啊。 话到这里,她仍忍不住要辩驳一句,她并没有要兄长居功至伟的意思,她只是希望,兄长为中北付出的一切能够得到承认和感激。 江子羿见她不再开口,便转身欲回到府中,刚走两步,却听伊束在他身后,失魂落魄的问道:「公子可事先知晓此事?」她想要弄清楚,这是江昭个人所做,还是他叔侄二人合力所为。 「我事先知晓。」江子羿并不撒谎,寒声应她:「选秀当日,我也在场,太后所作所为好生威风,叫本公子在殿外也惊得不知所措。」这是有意刺她两句,叫她明白自己的过错,否则往后惹起众怒,他也救她不得。 话音甫落,伊束的眼泪就不可自持的流了下来,烫得她喉咙发涩,有些说不出话来,可她不愿在口舌之争上败落,只道:「原来江氏男儿一脉相承,自公子起,全是人面兽心。」 话音甫落,江子羿背对着她嗤笑两声,而后回身,一步步到她身前,怒目圆睁着质问她:「昭儿立后,江疾狎妓,蔚蒙一家曝尸山野,你当我全然不知?我倒要问问你,你把我当做什么?你可曾真心待我?你恐怕只把我当做你伊氏一族独掌朝纲的踏脚石!」 江子羿说着,越发激动,连带着心中酸涩,眼泪顷刻就蓄满眼眶。 陡然面对这样的指控,伊束只觉心中万分委屈,她做这些只因从前被江昭坑害一次,让父亲丢了兵权,她如今想起来,仍然后怕。是故这些年来,她拼命的维护自家利益,只希望家族能立足于京城之中,她虽临朝称制,可她自认从未想过要做专制之人。 江子羿着实误会她了。 她的性子素来倔强,此时不愿在他跟前显出自己的脆弱之处,她终于体会到,「哀莫大于心死」是怎样的滋味。她蹒跚着向前行了两步,笑中带泪,「原来在公子心里,我是这样的人。」带着几分哭腔,让江子羿心中一颤。 「真是可笑。」伊束望天自嘲一句,便想扶着墙自行离去,还未提步,就听江子羿大喝一声,「你给我解释清楚!」态度十分强硬,这些事情他虽早已查得一清二楚,可他仍然想听伊束为自己辩驳几句,哪怕是假话,他也想听。 伊束回身,带着几分笑意,「公子都知道,我还解释什么?」说完,她蹲身行了一礼,退了下去,原来他的心里,从来只爱着,念着他们江家的人啊,竟连一丝一毫也没分给自己。 伊束心底生出一阵深深的无力和心痛,原来自己苦心孤诣的谋划,在他眼里竟如此不堪一击。 她深吸一口气,终将眼泪倒回肚子里。 江子羿见她不再言语,望着她身形消失在红墙之内,索性一屁股坐在廊下,一双眼盯着地上发呆。良久,只听得静谧无声的院内传来一道吱吖的关门声,想是伊束走到了罢。 伊束回到屋中,就再也支撑不住,腿肚子一软就滑倒在地上,摔得不疼,可她却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脑中再次忆起从前。 江子羿去晋阳的半年,她做了那样大的错事,那时她被万人唾弃,江子羿也未曾对她说过一句恶言,何以今日只为这般小事,要如此出言刺痛她,让她无地自容。 如是想着,伊束渐渐收拢哭声,让原本幽静的小院又归于平静。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可江子羿头顶却有一片乌云,即将要电闪雷鸣,下起倾盆大雨。 第158页 ☆、远来求娶 自从二人吵了这一场, 就再也没在私下里谈过话,就连寻常朝会时,二人有意无意的相互躲避着,太过明显, 以至于朝臣们都能觉出来他们之间有些异样, 仿佛是出现裂痕一般, 不由得让人心中生疑,是否江子羿要出手料理后党了。 伊尹虽有察觉, 却耽于女儿的婚事,并未深入了解, 反而先后上了几道摺子, 请求入宫,都被江昭一一驳回,这让他好不容易平定的心又躁动不安起来。 一切事宜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江子羿闲来无事, 叫钦天监合了伊禾与江新的生辰八字, 又算定了半年内最好的黄道吉日, 准备送去高泉宫,却被江昭拦在御书房不让送去,江子羿嘆了一口气, 索性坐在一旁。 因连日来与伊束不言不语,让他心里很不好受,情绪也深受影响, 不免显得很不耐烦:「你又要做什么?」像是有责怪之意。 江昭并不畏惧,只因他也不是要做什么坏事,只道:「下个月初八就是上好的良辰吉日,就定那天吧。」他说完, 忍不住去瞧江子羿的神情,见他无心理会,这才补充一句,「公叔订的日子太远了。」他怕再耽搁下去,恐怕会节外生枝。 江子羿听罢,长嘆一口气,并不开口,而是躺在椅中,无声无息的,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他这些日子处理国事已是很久没安稳睡眠,今日倒少见的沾枕头就着,他的唿吸很是均匀,听得一旁江昭也睡意绵绵。 等到成婚之日定下,传到伊尹府上时,他正忙于思忖如何应付正远道而来的齐使齐虞。 原本二人并无瓜葛,此番提防,只因前些日子,他欲改良私兵的装备,一查帐目,府中库银不够。他便心一横,暗中提高了东齐商人入关的税率,从中牟利,补上了军备之缺。 可天不遂人愿,这一暗箱操作却被正被齐君下放到商会歷练的齐虞给发现了,他虽未将此事挑明,却是连夜发了国书,要出使中北。 等他一到,若二人谈不拢,那关税之事势必会被捅出,到那时,自己可就招架不住了。 正在这焦头烂额之际,伊尹又被江昭将了一军,要将他爱女嫁给仇家,原本这事只要江昭给伊禾应得的礼遇,他就不愿再多过问。 可江昭欺人太甚,偏要匆匆忙忙订下婚期,一月后就让伊禾下嫁,真是气煞人也! 天子旧礼有云,皇帝备婚一年,公侯半年,庶民一季。 当初江昭大婚时国库吃紧,又加伊束不愿夜长梦多,而让他匆匆忙忙的选秀立后,如儿戏一般。而今他要伊禾备嫁一月就嫁人,岂非是说,我伊尹的女儿,竟连平民百姓也不如? 伊尹气急,重重一掌拍到木案,嘴里却没说皇帝半句不好,只是涨红着脸,十分可怖。 短短一月匆匆而过,伊禾认命的给人八抬大轿抬进了御史府,伊束含着泪将他送到宫门,这才又将她交还给伊尹。 可于伊禾而言,她的半生,到此处就戛然而止了,再无半分可能。 到了第二年春天,齐虞就领着上百人的队伍入了京城,车队中携带了一万金并各式奇珍异宝组成的聘礼,一百二十抬有余,只因还未宣之于口,众人都猜测这是此次送进京城的礼品。 齐虞到京城后先去拜访了项仪大人,又趁机向项琪询问了江静娴的近况,这才抽出时间入宫面圣。在他入宫后没多久,江沛就接到了携女入宫的旨意,而江子羿此刻仍在府中昏睡。 在入宫的路上,父女俩同乘一辆轺车,江静娴坐在软垫上,江沛却心有不安,一直扶着围栏,对宫城翘首以盼,想要早些到达。 江静娴前几日与项琪出城踏青时,听她询问自己,可否还记得她师兄齐虞,江静娴微微颔首,笑答一句,自然是记得的。 项琪又问,「你可愿随他去大齐?」 江静娴愣了一刻,又想起她与齐虞初见时,齐虞坐在地上,惊慌失措的叫她「别管」,她从心底里觉得好笑,后来又有夜探之事,自己竟然先关心了他,而忽略了江疾,是故她觉得,自那时起,双方就合了眼缘。既然他来求娶,那应了也没什么,若不合适,和离便是。 遂答一句:「正好我也想去邺城走走,去便去罢!」 项琪听完,却是摇摇头掩面笑了起来。 想到此处,江静娴突然鬼使神差的昂起头,对江沛问道:「父王,女儿嫁人了你会哭吗?」满脸天真笑意。 江沛回头,正见一束光映到江静娴脸上,晃得他有些失神,透过这光,他恍惚看见十年前那个整日缠着他要背又要抱的小姑娘,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已过了碧玉年华。 他企图以摇头掩饰自己的失落,遂故作不耐烦的应她一句:「不会!」復回头看着前方。 他无法想像,睿王府里没了这个成日里吵吵闹闹的丫头,会变得多么了无生趣。 「哼!」江静娴听罢,心有不悦,气不过便又问一句,「父王为何不哭!」带着几分任性撒娇的意思。 江沛顿了顿,一想到她往后出嫁的场景,就忍不住鼻子一酸,回头怒问一句,「那你为何要嫁人啊!」细细一听,竟带着几分哭腔。 话音甫落,父女二人均愣在车上,直到轺车停下,小厮提醒到地方了,江沛才一拳头砸在围栏上,怒道:「你想嫁人,那为父就给你找个上门女婿。」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 第159页 江静娴被那一拳吓得怔住,听他如此说,知道他是捨不得自己,遂喜笑颜开的上前扶住他的胳膊,讨好的笑:「女儿不嫁。」 「当真?」 「真!」江静娴点点头,见江沛恢復往日的神情,这才长舒一口气,忍不住耸了耸肩,道,齐虞和江昭怕是要遭殃了。 待父女二人行至殿中,只见江昭与齐虞正谈笑风生,十分遂心的模样,江静娴白眼一翻,抱拳道:「参见皇上,见过公子。」语气平平,听不出情绪,可她分明知道齐虞对自己的心思的。 齐虞闻言,连忙回身,对江沛拱手道:「晚生齐虞,见过睿王殿下。」简直恭领之至,而后又回身回礼,道:「易生见过公主。」一抬眸,二人对上,见齐虞眼中笑意融融,如沐春风一般,让人忍不住想要问问他,有何事值得如此高兴。 江静娴今日不是男子打扮,着一身红裙,戴清雅的银饰,倒衬得她有几分温婉。 她对齐虞报之一笑,只觉几年未见,齐虞敛去了年少时的锋芒,已然是一副温润公子的模样了,就是与从前的公叔相比,也是毫不逊色的。遂抬手笑道:「公子多礼。」便让他直起身来。 江沛在一旁看得清楚,忍不住轻咳一声,将女儿唤到自己身后,而后才满脸不忿的问:「公子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几日前他就曾听说,齐虞入京携带大量金银财货,用途尚且不明,坊间有传闻齐君以财宝支援中北国库。可他一细想,便觉此节不通。 中北国库并不吃紧,江昭也未修书借款,怎的无缘无故就要贡献财宝,真令人琢磨不透啊。 江昭坐在上首,瞧见方才江沛面色不佳,不敢贸然插话,只是对齐虞使了个眼色,让他实话实说。 齐虞会意,同时感慨于江沛的直白,索性言明:「此次齐虞入京,有三桩要事。」说着,他顿了顿,面向江昭,道:「其一,自中北与大齐盟约之初,家师项仪便举家迁入中北,主理两国邦交之事,我君与他私交甚好,对他甚是想念,特派齐虞前来接回师傅。」 江昭在座上微微颔首,道,这项仪在中北住了几年,想是将中北的民生国力都摸得清清楚楚,而今要走,于中北也是好事,往后不用再提防他不说,也免得太后唆使吴斐然与项琪交好,藉此拉拢项仪。遂点点头,以示允准。 而江静娴却道,项仪若是走了,项琪也得随父回国,到时大哥回来见不到她,该当如何?不由得在心里暗骂这昭儿不通人情。 江沛听罢,只笑道:「齐君对项大人真是格外爱护,天下谁人不知公子也是大齐栋樑之材,竟远来护送。」这话带着几分揶揄与试探,莫非齐君害怕项仪归国路上会有不测不成?这是对中北的不信任。 让他不由得摇摇头,但并未表现出心中不悦。 敏锐如齐虞,自然懂得他的弦外之音,遂朗声答道,「师傅是我国肱骨之臣,又与我君是少时密友,自然要以国士相待。再者说,齐虞来护送师傅,这是孝道。」齐虞说完,侧头瞧了瞧江静娴,见她见怪不怪的样子,又对江沛正色道:「这其二嘛,是我的私事。」 还未等他把话讲完,江沛心中就有预感,此事与他女儿有关,遂摆摆手,道:「既是私事,就劳烦公子私下再讲。」 话音未落,就让江昭气息一窒。只见他正要起身开口,就被江静娴的眼刀钉回龙椅上,老实坐着。 齐虞被如此堵了话,面上却无半分惧色与尴尬,只听他轻轻一笑,不卑不亢道:「这件私事却与公事有关。」十足吊人胃口。 江沛瞥他一眼,心道这小子平日里名声颇好,不料竟是这般公私不分之人,遂轻嗤一声,「那你便将这两件事一块儿说了。」我倒要瞧瞧你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好。」齐虞应声,接着说下去,「想必殿下也很清楚,齐虞入京带了大量金银财货。」 「有所耳闻。」江沛应声。 「坊间传闻甚多,可却没有一个是猜中了的。」齐虞说着,又看江静娴一眼,见她正专心打量自己,竟没由来的心中轻快起来,「这些财宝,既非要收买人心,也不是要填充中北国库。」话到此处,江沛心中已有定论,只听他道:「这是齐虞为公主准备的聘礼。」 话音未落,江沛习惯性的将手往腰间一按,江昭瞧出那是要拔剑的姿势,心中不由得庆幸,江沛没有带剑上殿的恩典。 「你这小子出言不逊,看本王今日打你个满地找牙!」江沛手中落空,嘴上却不饶人,齐虞听了连忙凑到他身前,又拱手行礼,「齐虞是真心求娶公主,望殿下成全。」竟是毫不畏惧他的怒气。 江沛扬手,正要落下去,就听江昭高声道:「公伯息怒!」 江沛这才反应过来齐虞此次是东齐使者,亦是东齐公室子弟,打了他,恐成大祸,遂在江静娴的安抚下将手放下,气哼哼的将头别向一边,不去理会齐虞。 江静娴倒很满意这样的情景,冥冥间让她的问题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对齐虞微微颔首,「既然第二件事说了,那便请公子说第三件事罢。」似是方才齐虞要求娶之人并不是她。 这倒是在她身上少见的大方得体,让齐虞又对她多爱慕一分。 「请殿下听我细说。」齐虞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前些日子,我国与南楚重议盟约时,截获了一封南楚送往贵国九黎的密信,信中商讨之事正是联合抗北。」 第160页 话到此处,齐虞不再说下去,而江沛自然能知道这信中之事的份量。从前中山与九黎联手,他们就已招架不住,而今再加一个南楚,恐怕中北处境更加艰难。是故此刻他们不能得罪东齐。 江沛长嘆了一口气,回过身来,犹豫着开了口,「公子所言当真?」 齐虞不明白他问的是哪一桩事,可否答的极为认真,「齐虞想求娶公主是真,信上所言也真。」言语之间极为铿锵有力,似在明志。 江静娴在心里数着,这短短的一柱香不到的功夫,齐虞已经翻来覆去的说要娶自己三回了,真是个呆头鹅。不由得又腹诽,项琪骗我!齐虞如此傻愣,是怎么混进以足智多谋着称的当世四公子之列的? 「好了好了!」江沛听他说话就烦,连连摆手叫他闭嘴,齐虞立在一旁半晌,忽然灵光乍现,这软的不行,也可以来硬的嘛。 如是想着,他又开口,道:「殿下若非觉得晚辈配不上公主?那可就不是这个说法了。」 这话更让江沛心烦意乱,若论二人容貌才情,那是十足相配的,可他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他怎能捨得让女儿远嫁东齐,一旦去了,就是山水相隔。 再说齐地规矩甚严,齐虞又是齐君亲侄,朝廷栋樑,往后少不得在宫里走动,江静娴去了,还不就成了笼子里的金丝雀了? 他的女儿,在中北尚不受管束,若要她去别处受罪,他一想到,简直就像要把他的心都扎穿了。 遂抬手道,「公子莫说了,齐地与中北相去甚远,静娴就是要嫁,也得在本王眼皮子底下,如此说来,你可懂了?」带着几分不耐烦与威压。 江昭咽了咽口水,见二人话不投机,只得壮着胆子,反驳江沛道:「堂姐是帝国公主,天之骄女,我中北青年才俊虽多,只怕无人能配。」 这话倒让江沛愣了一刻,中北公室向来没有多子多福一说,是故代代子孙不旺,也无人诟病。到他这里,他虽有一位妻子,四个姬妾,却只得了这一个女儿,另外他的几个兄弟,生的皆是儿子。 在江静娴出生时太-祖就曾说过,她是帝国唯一的公主,她的命是不由自己的。那时江沛不懂,只道父皇是在说笑,如今却是明白了那话里的意思。 生于斯长于斯,必得穷尽一生建设于斯。 也许和亲,才是她的宿命吧。 江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由得眼眶微红,对江昭问道:「皇上允了?」他的手微微发抖。 江昭不敢说话,只是点点头。 江沛气息一窒,心头一阵绞痛,想要回头对齐虞说些什么,却险些身形不稳摔倒在地,江静娴见状,连忙扶住父亲,一双眼凌厉坚定的望着齐虞,「我嫁了。」就与父亲退了出去。 齐虞看不懂她眼里的倔强,可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她为何要如此看我?难不成她是觉得我太过分了么?一想到方才她的目光,齐虞就觉得心惊肉跳。 江子羿先前闻讯从府中赶来,正好撞见出殿的江沛父女俩,他见江沛面色发赤,怒目圆睁,连忙提步上前问道,「兄长怎么了?是昭儿气你?」他心中有些盘算,可不知竟会如此严重,气得江沛犯了心痛之症。 「江昭要把他姐姐嫁与齐人!」江沛见江子羿到来,方才憋着的一口怒气都随着这话发了出来,「这个薄情寡义的东西!」说完,他就勐地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江子羿胸前一块,显得触目惊心。 「静娴快去请太医,你父王旧疾犯了!」江子羿一面思忖,一面接过江沛,让温准送他去平阳封宫稍事歇息,静等太医。 待江子羿进入殿内,江昭仍在与齐虞谈话,只是二人都忧心忡忡,江昭眼神好,甫一见他这白衫上带红,脑中没由来的想起从前江沛叫他「岐弟」的景象,只道自己闯了大祸,就又惶惶不安起来。 齐虞却想不到这一节,只是问道,「公子可是为我截获的书信而来?」他知道,若是江子羿看了那封书信,定然能拿出最利于中北的解决方法,说不定到那时,江静娴就不必和亲了,是故他抢先一句,「我没带。」 江子羿微微合眸,止不住的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他远道而来,正是为的南楚书信所言之事,却说没带,只怕不尽真诚,难不成是有别的盘算还未达到?遂笑应一句,「公子说笑,如今大齐与中北是唇齿相依,南楚攻我,我若不敌,往后他自然攻你,到时唇亡齿寒可就不好了。」 他的脸上带着笑意,却让齐虞背后生出一阵寒意,难不成他别的也不问问,就这样看穿了?绝不可能! 想到此处,齐虞强令自己冷静下来,硬着头皮道:「信阳君会错意了,南楚若与中北交战,齐虞定然领军相助。」说的极为诚恳,可这春寒料峭的日子里,他方才与江子羿说了两句话,额头就渗出点点细汗,可见自己在各方面都仍差他一截。 「哦?」江子羿倒很好奇,他从前极力主张抗北,怎么如今又倒戈联北?难不成是为了求娶江静娴?只道:「公子如此热心,倒叫中北不好消受。」似在嘲讽他无事献殷勤。 「自然是有条件的。」齐虞被江子羿将了一军,索性实话实说,「我君的条件就是要公主和亲。」 这倒是能说通了。 而今南楚仍然比中北势大,两国大战在即,东齐岂能坐视南楚壮大,不论如何,一旦开战,他自然是要驰援中北的。但中北若胜南楚,也会壮大,往后就不好任他拿捏了。 第161页 既然如此,不如中北公主和亲,两国结秦晋之好,两脉相连,长长久久的绑在一起,也不失为一种制衡之法。 怪不得江沛气急,原来齐虞这小子也不懂话术,想必言语之间有些冒犯,既是上门求娶,不放下身段怎么能行?再就是这江昭,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让自己的姐姐和亲,也怪不得江沛要骂。 若依我的,该打才是。 江子羿想着,微微摇头,正声道:「想必方才公子已与睿王言明此事?」带着几分疑惑。 「是了,公主同意,殿下却不大愿意。」齐虞如实应他,带着几分苦恼,他是真心要求娶江静娴,怎么就被当做狗仗人势的东西了?他也委屈。 江子羿想到方才江静娴平静如常,想必是自己也想嫁了,只是没告诉她父王罢了,身居高位,若能嫁得良人,又是门当户对之人,也算是她的造化。想到此处,江子羿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既然公主应了,那公子就安心操办吧,睿王那里,有我去说。」算是让他安心。 齐虞听罢,立时回身向他深深行了一礼,道:「谢过信阳君!」倒让江昭也轻松不少。 晚间,江沛的病情仍不见好转,伊束闻讯赶去探望了一番,江沛一张脸毫无血色,悽苦的躺在床上,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他欲起身向伊束行礼,却被止住了,抬手宽慰道:「殿下不必说,本后都明白。」 江昭前手嫁出了伊禾,后手又要用江静娴和亲。她想不明白,怎么江昭就这般急不可耐的要将所有对她好的人都送走,难道他们母子之间,已经到了这等地步? 江沛见她神情不忍,躺在榻上长长的嘆了口气,「这齐虞小贼,本王定不饶他!」恶狠狠的,让江静娴心中也不是滋味,可她一想到那边境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情景,就冷静的应了一句,「父王,女儿已经答应他了。」 伊束见她有些恍惚,不敢相信此事是她自愿,只道,「闺女,你不必囿于国事,若是真不想嫁,咱们还能再商量商量。」 横竖还未开战,这一次她下定了决心,只要是江静娴不愿嫁,即便战败割地赔款,她也肯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婚事已定 江静娴嘆了一口气, 想到边境局势,顷刻就下定了决心,安抚道:「太后与父王不必忧心,都是女儿自愿的。」 自她懂事起, 她就明白, 生于弱国, 她这一生都是不由自己的。如今能以一己之力保联盟,止刀兵, 即便往后半生过的鸡飞狗跳,她也生而无憾了。 「怎会自愿?」伊束不解, 江静娴性情刚烈跋扈, 与江沛如出一辙,若非齐虞能令她倾心,这桩婚事怎么说, 她都不该自愿的, 更何况如今两国虽屯兵边境, 却并未有交战之意, 仍在观望罢了。 江沛听罢,只道她是被齐虞给唬住了,生怕因自己不嫁而累得两国交恶, 便开口给她几分底气:「你别忘了,父王还是一字并肩王呢,别的父王都能不管, 可你的婚事,我决不让江昭指手画脚!」 于情于理,这话都算得大逆不道,伊束却不恼怒, 反而在心里暗喜,若是江沛因此事与江昭离心,伊尹也许就有机会与他重归于好,二人从中窥得可用之机,与江昭抗衡如何? 此心意一动,伊束眼中渐渐浮上一层笑意,让江沛不解,忍不住开口询问,「太后这是在笑什么?」 伊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起身行礼,道,「殿下莫怪,只是本后方才想起,信阳君也许能劝阻皇帝,深感此事有救,所以发笑。」如是说着,伊束已能料定,江子羿此番是会同意江静娴远嫁的,毕竟他是一位政客,在与自己吵架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制衡之术。 吵架后起初几日,她捏着江子羿送她那块佩玉,日日看着,简直痛不能眠。那几日她总幻想着,江子羿能主动入宫,给她一个台阶下,可总也等不来。后来她啊,忍不住差人去信阳君府,得到的回覆却是公子事忙,无暇入宫。直到那一刻,她才真正失望透了。 她想不明白,世间怎会有这般能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甚至无声无息。 想到此处,伊束几乎要掉下泪来,她连忙抬头望向屋顶,贊了一句,「这平阳封宫的装潢比各宫都好。」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江静娴方才也在走神,冷不丁的想明白了,见太后也主动转移了话题,就赶紧顺坡下驴,表了决心:「此番南楚与中山正屯兵晋阳,足有二十万人,九黎各小部也在蠢蠢欲动,若要开战,也就在这几日之间了。咱们暂且不论成败,只说静娴身为一国公主,要百姓活在刀光剑影之中,每日食不果腹,夜不能寐,我是断断不忍的。」 她这一番分析倒是分毫不差,三国联手正秣兵歷马驻扎在晋阳城下,此时若因一时不忍拒绝了与齐联姻,卸了东齐脸面,中北失去强助,此战必败。 江沛一向知道女儿胸怀韬略,曾暗自遗憾不能让她从戎为将,却不曾想,她是如此爱民恤物。竟让他有些自愧不如。 伊束听到此处,也不知该如何劝阻,可转念一想,即便江静娴嫁了,只要江沛心中不悦,那于她而言,往后都是有大用的。如此说来,倒让她两全其美。于是她也不再劝阻,只是笑道,「静娴如此深明大义,倒让本后没法儿再开口劝你了。」说着,她从坐上起身,又安抚了江沛几句,就由江静娴送出殿去了。 第162页 江静娴回到殿中,跪坐在江沛榻前,忽然软下声来,唤道:「父王。」叫江沛心中一酸,立马就要涕泗横流。 「静娴了不起!」江沛起身,用手拍了拍江静娴的肩膀,望定她一阵,只觉得心中抱歉万分,感慨万分。半晌,他垂下头,问道,「你知道你公叔会同意你和亲的?」 大敌当前,有此捷径,怎能弃之不顾?即便是大哥在,也会同意的。江静娴点点头,以示知道。而后又劝慰道:「父王不必忧心。」说着,她一抬手,示意宫人内侍退下,又接着说,「若是父王以一字并肩王之尊力压皇帝旨意,公室子弟必然纷纷站队,不能凝聚,如此岂非正中伊尹下怀?」 这些年来,她虽万般躲避着不让自己斡旋于政治之中,可为着与太后交好,她是如何也躲不过的,于是她暗中探访,知道了伊尹一心想扶助他的父王,以保伊氏满门荣华。 若和亲之事不成,大战败落,中北国力必然倒退十年乃至二十年,到那时手握重兵的伊尹和收揽大权的太后,岂非就是中北真正的主人了? 伊尹的算盘她很清楚,废江昭,保江沛,自己实揽大权。 此和亲一事,就是他最好的机会。 这一切被江静娴窥破后,自然不能让他得逞。又为着项琪为她牵线,她信得过,索性痛痛快快嫁了,能为中北拉拢盟友不说,还能藉机设下圈套,请君入瓮,何乐而不为啊! 「如此说来,父王再不答应,可就是不识大体了。」江沛被女儿问的无言以对,只得应下,今日殿中他闹得太过难堪,如今只等江子羿来,给他个台阶即可。 天光渐暗,夜色渐浓。兰池殿只内殿燃着两株烛树,其余几殿,皆暗了下来,几乎目不能视。王玉掌着拳头大的牛皮纸灯笼,领着江昭走入殿中,四周静谧无声,他悄悄退了出去,只余江昭一人。 只听得一声梆子敲响,江昭眼前亮起四盏宫灯,左右各两盏,昏黄的灯火正正映出一片屏风,上面绣着红砖绿瓦的高大宫墙并一条宽阔的街道。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摔倒在那坐着龙车的小儿跟前。 忽而,自屏风后传来一道狠戾的粗犷男声,「还不躲远一些,延误吉时,你有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江昭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假意探出头去,道,「劳烦舅舅送她离开。」 他记得很是清楚,这是他与吴忧的初见。 屏风后并未响动,只是这情景又过一幕,那皮影上的小儿小姑娘皆已长大成人。 那位少年打马穿过宫城长长的甬道,与姑娘相遇。 在这一刻,江昭忆起从前,他们在太后眼皮子底下相识的那三年,那时他常被太后教诲,心中难受便会躲在御花园偷偷哭泣,有好几次次都是吴忧劝他宽心。 最后一次他们被太后发现,吴忧被关了禁闭,王玉替江昭领了棍子,此后他们再没见过,可选秀之后,能有此刻,让江昭觉得,似乎从前经歷的一切都很值得。 不到一刻,戏已演完。 屏风后走出一位翩翩少年,面如美玉无瑕,身如弱柳扶风,着一身玄青长袍,一把摺扇半掩其面,只露出一双美目,似一潭秋水。 「鬼丫头,你又逗我。」江昭愣在原地,几乎走不动道,二人对视半晌,他才微微颔首,笑道:「你今天唱的又是哪出戏啊!」他虽早已看出是他们之间的故事,可却忍不住要再问一遍。 吴忧学着江疾那纨绔子弟的作风,昂首阔步行至江昭跟前,抬眸浅笑,「这一出叫做墙头马上遥相见。」 「一见知君即断肠。」江昭接出下句,却笑,「原来你从那时候就惦记着寡人了。」似在揶揄她这份大胆热烈的示爱。 吴忧平日里被他纵着,胆子大了不少,此刻并不面红,反而是说,「郎绝独艷,世无其二,嫔妾一介俗人,怎能不日日惦记呢?」倒叫江昭霞飞两颊。 江昭定定打量着她,自心底涌上一阵暖意,他咽了咽口水,将吴忧搂进怀里,静抱了半晌,才道:「自从在太后宫里见了你,我好像才学会怎样为自己而笑了。」 「皇上。」吴忧的双手紧紧环着他,回应他含蓄而深切的爱意。 江昭一个横抱将吴忧抱起,向榻上走去,吴忧身子离地,只得将他抱紧,刚行两步,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江昭不解其意,只问,「你笑什么?」 吴忧与他四目相接,道,「吾与信阳君孰美?」说着,二人就大笑起来,江昭在心里细细将二人比较一番,只道这男女有别,无法决出高低,遂答,「你美,你美。」让吴忧更是欣喜。 贪欢半晌,二人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待到宫人将水送来,吴忧终是察觉江昭近来魂不守舍,满腹心事,遂伸手揽过他的脖子,将头靠在他肩上,问道,「皇上为何总是心事重重?」 江昭反手扶着她的脸颊,忍不住一下又一下的抚着,眼底淌出几分无奈,「我堂姐要嫁人了。」若说别的,打仗或是官员分配,只怕她是听不懂的。 「妾身也听说了。」吴忧将自己与他贴的更近,安抚道,「听说公主也是同意的,皇上不必自责。」 「寡人心有不安。」江昭说着,语气越发的低沉下去,吴忧能察觉到,他的苦闷之事远不止如此,可又不知该如何安抚,便只能静静的陪着他,二人一道神伤。 第163页 又过半晌,二人方才起身沐浴,江昭长长的嘆了口气,吴忧听着,倒真如诗里所言,心疼的快要断肠。 这些年来,宫中局势她是大体清楚的,毕竟住在高泉宫里,经过耳濡目染,她也知道帝后两党终有一战,可她天生没有能通庶务的脑子,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江昭开心起来,怎样才能将他的眉头熨平。 如是想着,她越发的难以从心底尊重伊束了。 ☆、洞房花烛 未过两月, 东齐前来谈和的队伍就领着中北公主和亲的队伍往回走了,临走时齐虞独留下一封信给江子羿,他看后便对齐虞深深行了一礼。 因着江静娴是中北唯一的公主,皇帝和太后几乎把国库里能陪嫁的东西都装了箱做陪嫁, 只是遗憾路途遥远, 不能亲自将她送到, 免不得在路上要让人牵心挂肠。 传闻公主出嫁那一日,十里长街全铺了大红的波斯手织地毯, 绵延的队伍自宫城与睿王府出,占满长街, 抬的全是她的嫁妆, 更兼新军重骑统帅景灏亲自送亲到东齐首都邺城,真可谓是空前绝后。 自成亲前三日起,皇帝就下令在城中大摆宴席, 宴请国府官员与百姓, 令整座京城都陷入了狂欢之中, 足足七日。 走时齐虞请项仪与项夫人同行, 项琪不愿走,愿独留京中等候江疾回京。 项仪心疼,怒问, 「若是他一辈子回不来呢?」 项琪只答:「那我一人一骑去碧阳嫁他。」 齐虞乘于马上,见状连忙安抚项仪,道:「师傅别急, 江疾很快就能回来了。」似胸有成竹。 项仪知道自己不能将女儿强行带走,索性一甩袖子,上了马车,不再理会。等到旅途索然无味, 他才在驿馆中问齐虞为何如此断定,齐虞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中北古风,若家中有女,则女儿降生之日要在院中种下两棵香樟,再在树下埋下两坛米酒,则樟树和酒与女儿同长。待到香樟树亭亭如盖,被那媒人远远瞧见,便会上门提亲。事成,则伐下两棵香樟做成两口木箱,装上丝绸,作为一份嫁妆,送到夫家,取其两厢厮守之意。 是夜,月圆,风缓。 皎皎月光洒入院中,透过竹林洒下一片斑驳的光点,江沛坐在廊下,望着院内两根光秃秃的矮小木桩,心绪万千。初夏晚风轻轻拂过,竹叶沙沙作响,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陈年米酒的香气,让江沛长长的嘆了一口气。 自江静娴走后,他就常坐在这条长廊下对着月亮发呆,有时醉酒,他还能在昏睡前瞧见院中影影绰绰的一道身影,正卖力练剑,可一醒来,才知这一切都是日有所思。 算着日子,江静娴前几日就该到邺城了,大抵今日就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吧。神思恍惚,江沛眼前一片朦胧,不多时,他竟听见耳边响起齐地的丝竹之声,推杯换盏间,他又醉了...... 齐地成亲礼节众多,折腾一天后,江静娴终于在累的散架之前被送进洞房,只等着吉时一到,她就能揭下盖头。此刻她端坐床上,听着院中传来的靡靡之音,对洞房花烛夜抱有万分期待。 齐虞年少得志,名扬海内,其鲜衣怒马之风姿早已深深刻进邺城不少王公贵女的脑海之中,可他陡然从中北迎娶一位公主,则令人不甚惋惜,只道他此举是为国尽忠。 齐人有此一念,皆因中北尚武,如今在大部分齐人眼中仍是蛮荒之地,而中北人则是尚未开化之徒。 酒过三巡,齐虞已被灌了有四五十杯,好在他一向海量,此时并未烂醉,只是脸上浮上两团红晕,脚步有些虚浮。他刚在殿中拜託众人,还未走出几步,就被太子的左右拦下,说是有要是相商,请入太子府一叙。 风一吹,齐虞有些发懵,遂摇了摇头,这才让自己清醒一些,「太子何事?」他自幼与太子交好,此行找他,必有要是,是故他不敢怠慢,只是深深的望向灯火通明的内院,还未来得及吩咐什么,就被人催着提步去了。 江静娴在屋中等了足有两个时辰,也不见有人入内。透过阑珊烛火,她的眼前皆是一片红黄,喜庆之色,可本该热闹的洞房却冷清的能听见屋外的蛙声虫鸣,让她忍不住嗤笑一声,想起从前项琪对她说的话,言齐虞如何喜爱,如何牵挂她。 项琪对此描绘得绘声绘色,令她深信不疑,可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到底什么是兵不血刃。 想她捧着一颗真心嫁与齐虞,却落得个独守洞房的下场,真是让人唏嘘啊。 想到此处,江静娴深深的吸了口气,遂自行将盖头揭下。屋内修饰华贵,一应用具皆精美无比,如工艺品一般,烨烨生辉。 这让她更加确定,她是到了齐地,与中北山水相隔,足有千里。 屋外传来一道叩门声,小丫鬟用清脆的声音问道:「请问公主,要歇下了吗?」 江静娴用喜服抹了抹眼泪,止住哭腔,应声,「不必,你们先退下吧。」就不再说话。原本她也想闹一闹脾气,可眼下齐虞是不是真心对她,她尚摸不清楚,再者中北需要东齐施以援手,输送军队到晋阳境内,她断不能因为这点小委屈就坏了国家大事。 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是她从现在要学的一门功课。 如是想着,江静娴在屋中呆坐一夜。直到成对的龙凤花烛燃到尽头,天边泛出一道鱼肚白,屋外才传来小丫鬟们行礼的声音道,「见过公子。」 第164页 齐虞摆摆手,屏退了左右,这才蹑手蹑脚走进屋中,经过一夜的不断商讨,他是又困又累,口干舌燥,又想着昨晚忘记吩咐人捎话回来,只怕江静娴发起怒来会撕了他,不由得越发不安起来。 一入屋中,他就见江静娴仍然着一身喜服,坐在床上发呆,等着他,立时心中涌上一阵暖意,提步在她身旁立住,温声问道,「公主是一夜未眠?」 江静娴从冥想中醒来,一双眼通红着抬头望他,「公子不来,我怎敢擅自歇下?」似有委屈,可细细听来,问罪之意更甚。 齐虞头疼,索性在她身前坐下,想着她既然生气,那必然是有自己挂念自己的,忍不住问上一句:「你生气了?」嘴边漾出圈圈笑意,似春风一般沁人心脾。 江静娴懒得理会,只是将身子一转,故意背对着他,静默半晌,齐虞才壮着胆子从身后用双手环着她,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与她的脸贴的很紧。 「昨夜太子哥哥府中事急,召我前去商议,那时我喝得烂醉,忘记传话回来,请你见谅。」 话音甫落,齐虞长嘆一声,江静娴听得出他很是疲惫,却好在,这短短的一句解释,打消了她心里所有的猜想,原来齐虞还是在意她的。 江静娴并不言语,齐虞就这般紧紧的环着她,几要昏睡过去,忽的,一滴温热的眼泪砸在齐虞的手背,像是直烫在他心上,令他心中一紧,立时清醒过来。 齐虞把江静娴的身子扳来面向自己,微微颔首与她四目相接,时间确是在这一刻停止了,只见她泪如泉涌无声的哭着,眼泪洗花了她昨日精心涂抹的妆面。 四周静谧无声,齐虞望着平日里性子火爆跋扈的江静娴在他面前流泪。那一刻他心乱如麻,他的爱意和柔软都在蓄满泪水的眼中,他坐在江静娴身前不动,心里却伸出了一万只手紧紧的拥抱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齐虞终于伸出双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呢喃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如此,才算一语道尽三年相思之苦。 二人抱着痛哭一场,感情倒是促进不少,江静娴瞧他眼神涣散,额头上蒙起一层细汗,像是疲惫极了,又知道他昨夜未眠,便在她为自己抹去眼泪后,起身对他道:「公子想是累了吧?」 齐虞原想再陪她一会儿,却无奈头晕眼花,只能点点头,正欲邀她一同上床休息,却听江静娴道,「公子等用完膳再歇可好?若是空腹,只怕醒来还会头晕。」 话未说完,江静娴就提步出了房门,齐虞本想制止,可实在是没有力气了,便从善如流的躺在床上,精神亢奋的等着她来。可天不随人愿,等到江静娴来时,他已衣冠整洁的熟睡过去。 江静娴放下点心,坐在床边细细端详齐虞的睡容,一双葱指自他光洁的额头划到眼窝,他的睫毛长而浓密,微合时映下一片阴影在眼睑下,令人艷羡。 他的鼻樑很高,像一座挺拔的小山,鼻尖微微翘起,带着几分不羁。 如是看着,江静娴精神放松下来,昨夜的倦意都一起涌上心头,不多时,就趴在床边睡了过去。期间齐虞从梦中惊醒,见她靠在一侧,忙起身轻手轻脚将她抱着放在床上,而后自己又从身后环着她的柳腰,一齐甜甜的进入梦乡。 直到午后,太阳转到西方,光线透过木窗映入房中,投下一格格均匀的光斑,二人方有醒来的意思。 江静娴伸着懒腰翻过身去,却正对上齐虞那双迷濛惺忪的睡眼,片刻后才清明过来,他手上用力,把江静娴搂的更近,二人额头相抵,周遭静的只能听见彼此的唿吸。 这是一个奇异的初夏午后,像所有爱情的开端,一切都令人不由自主。 齐虞身边缭绕着冰冽的竹香,伴着炉中冉冉升起地白烟紫雾,眼前明眸皓齿的红裙少女,令人沉醉。 江静娴将手环上他的脖子,又望定他一阵,光怪陆离中,正好看不清彼此微微发烫的脸,温香软玉揽入入怀,齐虞的理智如同炉中的犀角一般烧毁了。 他低下头,微合双眸,暧昧的鼻息扑在彼此脸上,他像窗外那片炽热的日光,像一只蝴蝶未破的茧,紧紧把江静娴拢在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晋阳暴-乱 果不其然, 在齐虞离京之后,项琪就收拾行装,只一人一骑,孤身去到了江疾的封地碧阳。那一夜皎皎明月高挂夜空, 项琪牵着一匹白马叩响了宁王府的大门。 家老见是项家小姐, 立刻就将梦中的江疾唤醒, 拽到府前,留他二人相顾无言, 泪流满面。 那夜之后,江疾就向京中递了请求皇帝赐婚的摺子, 伊束大恨, 一掌拍在桌上,江昭硬着头皮准了。第二日,他的亲信就被伊束藉故贬斥, 去了兴安岭一线, 永不能回京。 可当伊束冷静下来, 却又从高泉宫千挑万选出了一件难得的珍宝, 一颗鸽子蛋大的东珠。与皇帝圣旨一道送到碧阳,赐给项琪做新婚贺礼。 洞房之时,江疾醉眼迷濛的望着梳妆檯上的东珠, 只觉眼睛被晃的生疼。只道太后真是好谋划啊,意在送项琪重礼,却要我江疾承你的情。 第165页 二人大眼瞪小眼的面面相觑, 半晌,项琪才道:「我只要公子做你自己。」 江疾不解,问她何意。项琪则唤来家老,将这东珠送到府中佛堂敬上, 等到时机成熟,再以贺礼名字返还高泉宫。只不过这期间少不得项琪吃斋念佛为太后祈福,让江疾每每看到,心里都不是滋味。 没过多久,京中就传来晋阳暴-乱的消息。 起初是三年前,中北与东齐交好,两国与南楚初生龃龉,贸易来往摩擦甚多。正当此危难之时,晋阳又因长久以来的以战养战而导致民生崩溃,市面上缺乏大量的生活必需品,在来年开春之前,都只能由官府从别的地方购买,以供民生。 正是那时候,晋阳有价无市的现象被南楚富商刘琪一一看在眼中,窥得其中机遇。于是他纠集与之交好,常有生意往来的柴、陈、赵三大家族,将手头的数十万石粮草,通过长长的商道,送进了晋阳。 由于价钱还算合理,被当时的晋阳王府照单全收,后以平价卖回市面,便将饥荒扼杀在了摇篮里。 而这刘、柴、陈、赵四大家族从中牟取暴利,有了在晋阳扎根的本钱,也就顺势在此落脚,通过边缘手段将南楚的资源运往晋阳。又因中北政策优待外来商旅,在这短短三年之间,他们抱团取暖,竟不知不觉壮大到掌握了晋阳经济命脉的程度。 当晋阳王府反应过来时,情况已不容小觑。 在这三年之中,南楚也没闲着,楚国臣属四处奔走,意欲与列国结盟,遏制中北大势,最终得到了两个盟友,中山国与九黎大部落。可因他们忌惮着齐北两国交好,便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联兵驻扎在晋阳的云浮城外,日夜练兵震慑王府。 正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南楚国都宜阳传来消息,丞相时昂查出一条输送商品到晋阳的黑路,将一应商品,全都扣押下来。后经查实,正是四大家族在背后掌控。 等到刘琦返还宜阳时,商品输送已断了足有一月,晋阳又陷入缺衣少食的境况,街上时有流民懒汉纠集闹事,令国府很是头痛。 时昂听罢,从心里生出一条毒计,若是能以收缴社会资源煽动流民在城中闹事,令国府掌控不及,到那时他们再发兵攻城,岂非呈里应外合之势,如此还愁晋阳不败吗! 如是想着,不管刘琦送了多少金银财宝,时昂都拒不动心,让他吃了一次又一次的闭门羹。刘琦无计可施,看着城中每日大大小小的流民懒汉游行,索性说服其余三家以逸待劳,在此紧要关头逐渐减少对晋阳的供给,坐在高处,隔岸观火,静等战后发上一笔横财。 起初流民势小,国府派出几队衙役将其打乱即可,可就是这样的怀柔政策,使得四大家族命人在城中散布谣言,激起百姓恐慌,从而煽动了大量百姓与流民懒汉为伍,成日里在城中打砸烧,甚至攻击官府。 平意顾念着闹事的都是晋阳百姓,不忍心下令暴-力镇压,却因此让暴徒更加肆无忌惮,直到此事无法内部解决,他才下定决心上奏摺,请皇帝裁夺。 等到奏摺送到京城,中山国也趁机发兵攻打了云浮城,晋阳顿时陷入内忧外患之中,平民百姓每日忧心忡忡,叫苦连天,更兼不断有兵败和战士伤亡的消息传来,无边的战火与飢饿袭来,令人如堕入阿鼻地狱一般。 在奏摺到京城前,伊尹就带人去了渭水练兵,意在震慑蠢蠢欲动的宋国。而在奏摺到后,经过臣工三议之后,伊束想着晋阳内乱只是小事,出兵镇压即可让这群乌合之众不敢造次,便允了江子羿带兵亲征,景灏用兵谨慎,为副将,可时时劝阻着他。 江子羿念着如今伊束已能独当一面,便甚是宽心的领着六万新军浩浩荡荡的前往晋阳而去了。 傍晚时分,夜幕降临,布下满天星子与一轮皓月,殿外蛙声虫鸣不断,倒是显见明日是个好天气。 已是过了用晚膳的时辰,江昭仍在御书房中翻阅典籍,奏摺,很是用功。吴忧原在兰池殿中等候他来,却听王玉前来传话,皇帝政务巨万,今夜也许不来,请元妃不必等了。 吴忧听罢,立时将手中一盏温茶放下,关切道:「皇上可用了晚膳?」想是近来信阳君离京,江昭失了庇护,又得伏小做低的过日子了。 「并未用膳。」王玉应声。 不用晚膳,这漫漫长夜如何能熬得住?吴忧忍不住嘆了口气,对左右吩咐,「叫小厨房准备几样皇上常吃的膳食,本宫待会儿送去御书房。」 王玉听着,皇帝今晚的吃食有着落了,连忙恭领的打了个千,嘴里念叨着,「也就元妃娘娘,这么关心咱们主子了。」又嘱咐吴忧两句,方才转身退出殿去。 这厢吴忧刚把吃食送到御书房,还未将菜从篮子中一一摆放出来,门外就传来前线急报。江昭连忙从坐上起身,将军报捏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而后面色大喜,一掌拍在案上,连连称赞,「好啊!好啊!」 吴忧虽不明所以,可见他如此欣喜,也就忍不住自眼中漾起笑意,猜测道:「可是皇上的公叔打了胜仗?」若非晋阳传来捷报,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事能令江昭开怀了。 「元哥儿说得不错,是前线打了胜仗。」江昭激动的从椅中起身,立刻就被吴忧给按了回去,道,「是啊是啊,前线大捷,可皇上也要吃饱喝足才能给他们发号施令不是?」说着就将手里的莲藕排骨汤吹温一勺,送至江昭嘴边。 第166页 江昭从善如流的喝下,又起身快步行至内殿,从书柜一旁的半人高的青花瓷瓶中抽出一面灯草灰底的帅旗,只一臂长短,上面赫然用隶书白字写着一个「吴」字。 吴忧不解,道:「这是什么?」 江昭用力捏着帅旗,面色泛红,语气激动的向她解释,「这是寡人的爱将平意前些年大败中山,缴获的帅旗,是他送给寡人的寿礼!」 「如此说来,这晋阳王倒很厉害。」吴忧不吝赞美。 「是啊!」江昭冷不丁的一抬腿,学着戏园子里的武生,勐的腾空而起转了个身,敌军帅旗被抖得猎猎作响,倒衬得他英姿勃发。 吴忧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低头浅笑起来,手里也没闲着,为他夹了一筷贡菜放在碗中。 只听得江昭的语气又激昂起来,「寡人太渴望这场胜利了!举国上下都在盼着他们不借新军之力赢下这一仗。」说完,他的心气又低沉下去,此战打到最后,若不依靠伊尹,那才真是为帝党长脸,可却不知,公叔是否能够做到了。 听着江昭又嘆起气来,吴忧却是有些闹不明白了,忙将牵着按回椅中坐下,哄道,「皇上用膳可好?」说着,就坐在他身旁的位置,用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的打量着他。 江昭想着两党之争,可谓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此刻并未察觉到吴忧是用如何爱怜的眼神在关心着他,他勉强的吃了几口,不知不觉,眉头又皱了起来。 吴忧心头一紧,过了半晌,才开口问道:「皇上可是担心伊尹将军?」她也想不明白,皇帝与将军为何呈水火不容之势。 分明这书中说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按道理来说,将军更该尊重着皇帝才是。 江昭将碗筷放下,眼里的亮光又黯淡下去,二人望定一阵,江昭伸手抚着她的脸颊,忍不住苦笑,「何止将军,在他身后,还有根深蒂固的太后。」说完,他就埋下了头。 这话却让吴忧更加听不明白了,她从前在太后宫中就没少听太后念叨皇帝,可在她听来,太后分明是爱皇帝的呀,何至于皇帝戒备他们至此,遂宽慰他道:「皇上不必担心,等公叔回来,太后就会把东西都归还与你的。」 「若是她不想还呢?」江昭忍不住又问一句。 吴忧思忖半晌,只道,「太后明理,哪会不懂有借有还的道理?」 话音甫落,江昭就将头耷拉在桌上,分明吴忧也是长在高泉宫中的,怎么她就如此天真,不谙世事,别的人却都如太后一般,一肚子玩弄权术的心思。 吴忧瞧不见他的神情,却能听见他发出的嗤笑,直到这时,她才算真正明白了,皇帝所有的痛苦,都源自他的年少不得志和太后对他的压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雷霆雨露 第二日午后, 伊束用完午膳,刚躺上软榻,就从门外传来一阵哭声,之桃探出头去, 一瞧, 这人不是皇后又能是谁? 陈嘉乐抹着眼泪进入高泉宫, 二话没说就跪倒在伊束跟前,哭丧着脸, 高声唤道:「太后。」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自打伊束与江子羿吵了一场,她就深恨自己当初乱点鸳鸯谱而没有顾忌这皇后和左相一家的感受, 原本手中可用的吴忧, 到头来却让她脱手而去,反而在这宫中拔得头筹,让她处处为难。 真是一步错, 步步错。 每每想到往后还有处理不尽的后宫琐事, 伊束就头疼欲裂。 今日皇后又哭花脸跪在她跟前, 让她即便是铁石心肠, 也得软下几分。 「皇后啊,你先起吧。」伊束从榻上起身,坐直身子, 憋着张脸,示意四喜给她找来凳子坐下。她好歹也做这后宫之主六年有余,总还是不愿让宫人觉得她苛待自己的儿媳妇。 陈嘉乐闻言从地上起身, 坐在凳子上低着头,继续为自己拭去眼泪,可她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要问,这皇帝到底是怎样的不通人情, 自上次太后将他送去频阳宫后,他竟两三个月方才露面,并且每次都避着她,如躲瘟疫一般。 想她陈嘉乐从前在家,虽说脑子愚笨些,可也从未受过这般冷待。好在江昭顾忌着她父亲,对她可算是礼遇有加,可他江昭怎么就不明白,自己要的是与他亲密无间,不要与他相敬如宾。 陈嘉乐抹着眼泪,止不住的哭诉着,「臣妾原不想因此事叨扰太后,可元妃近来恃宠而骄,臣妾在她昏定时说她两句,她还顶嘴。」 话到此处,伊束心里已是不信,吴忧打小性子温顺,向来是与人为善,即便是从前伊禾耍小性子欺辱了她,她也是没怨言的。 怎的到了这皇后嘴里,她就成了那狗仗人势的小人了? 事有蹊跷,应当详查。可眼下,她还是要先安抚这皇后才是。 「来,来本后身边坐下。」 伊束向她招手,又拍拍身旁空出的位置,让她招到自己身旁坐下。而后用手握住她的双手,拍了拍,宽慰道:「元妃自幼长在本后身边,性子最是温吞有礼,若她真顶撞了你,本后自会为你出头。」 伊束先行向她表明自己深知吴忧的性子,而后又道会为她主持公道,可谓是对她们两不相亏。 第167页 经过这些日子的冷待,陈嘉乐倒变机灵了些,立时就收敛眼泪,对伊束微微颔首,道谢。 伊束见状,这才静静的打量了陈嘉乐一番,发现这皇后原本肤质很好,白如羊脂,又无瑕疵,可惜败在着胡乱涂抹的妆面上,看着渗人,也怨不得江昭不肯宠她。 见她情绪平復下来,伊束又道,「皇帝即便再宠爱元妃,她也不能与你比肩。」说完像嫌这句话力度不够,遂补充一句:「你是国母,更该大度一些。」 陈嘉乐瞧着告状无望,遂做一幅被说教得心服口服的模样,速速退去了。原本她想将太后惹烦,趁机说上几句难听话刺一刺她,却不料这太后自从与信阳君争执不下后,变了个人似的,性子温柔了许多,耐心也更甚从前。 如此想来,还是给自己一些自在罢。 陈嘉乐退下后,伊束就着人取来了敬事房的记录,这一月皇帝足有二十日都宿在兰池殿,怎的就这般离不开吴忧? 伊束心生疑惑,立刻差人去请她回高泉宫陪自己叙旧。 四喜到兰池殿时,江昭正躺在后殿葡萄架搭起的长廊下,微合着眼,只等着满院的轻风拂过蔷薇,捎来一阵清香。吴忧坐在他身后,用腿枕着他的头,一手轻抚他的侧身,一手摇着扇子,为他纳凉。在吴忧腿边,趴着一条大黄狗,吭哧吭哧吐着舌头。 四喜入内,江昭正昏昏欲睡,只见得吴忧用食指比在嘴边,嘘了一声,示意四喜低声,便轻轻起身让小宫女将一早就准备好的软垫放在江昭颈下,而后她才蹑手蹑脚的随四喜去了外殿。 在探明四喜来意后,吴忧不免有些紧张,可在嘱咐了宫人伺候好皇帝小憩后,她并未推脱,就跟着四喜去了。 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復还」的架势。 吴忧一入殿中,就恭恭敬敬的向伊束行了道大礼,若是往常见她伏在地上,伊束惯是会立刻叫她起身的,可今日水晶帘后面,却久久不闻声响。 伊束居高临下的打量她半晌,方才怒不可遏的一掌拍在案上,喝道:「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卖官!」原本她今日只想劝吴忧学会明哲保身,不可在宫中专宠,却不料,就在四喜去传唤她的空挡,宫外的探子就来报,元妃在宫外行捐官之事,以十万两的价格卖出一个盐铁官之职。 任谁都知道,盐铁是当今中北最需要的两样东西,要做盐铁官,需得有真才实干才行,否则这肥缺上又是一个贪官。 吴忧不敢抬头,身子不住的发抖,不多时,她的背心就已被冷汗湿透。 伊束见她不开口,更是怒火中烧,她原以为吴忧这般宠辱不惊的性子,是断不会因外物而转移的,可今日之事,却真正叫她痛心疾首。 「回......回禀太后,臣妾明白盐铁官很是重要,可臣妾挑选的人,是一定能胜任这个官职的。」吴忧壮着胆子,把江昭教她的话都说了出来,到了这一刻,她一句也不敢忘。 「如此说来,你倒真是胆大。」话音未落,一杯滚烫的茶水已摔到吴忧跟前,将她吓得几要流出泪来。 殿中陡然静了下来,静得只能听到各人的唿吸声,约莫一弹指的功夫,又从上方落下一道奏摺,掉在吴忧跟前,伊束用手指一下下敲着木案,带着几分讥讽道,「你睁大眼瞧瞧,这是御史台弹劾你专宠的摺子。」 吴忧深吸一口气,并不去碰那摺子,只认命道:「妾身知罪,请太后责罚。」 伊束原准备了一大车的话要说给她听,却不料她就这般服软认罪了?让她兴奋之余有些反应不过来,遂给她恩典,叫她起身。这厢,随行而来的陈恩如才将吴忧从地上扶起,立在高泉宫殿门旁。 这么些年了,胆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小。伊束瞧着吴忧满头大汗兼泪如雨下,忍不住又教训一句:「既入后宫,就得尊着后宫的规矩,皇后再不得宠,终究是你的主子。」这话虽然残酷,可却是宫里生存的铁则,见吴忧不做声,伊束又道:「平日里对她恭敬一些,也免得她来找本后的不痛快不是?」 她让本后不痛快,那我岂能让你们痛快?伊束想着,轻哼一声。 吴忧听罢,又一下跪倒在伊束身前,哽咽道:「请太后明鑑,妾身绝无僭越之心。」 话音甫落,伊束就坐在榻上嗤笑起来,「你说你绝无僭越之心,可这卖官之事又该作何解释呢?」话中更兼几分无奈。 伊束从前想着,若是吴忧安分,即便往后江昭封她为皇贵妃,替皇后协理六宫,她也不会说半句不是,可如今她的手已经伸到前朝,做了僭越之事,那她方才所说的话,岂非是个笑话? 吴忧自然明白她在笑什么,可她总不能说,此事是受皇帝指示,遂只能解释,「据臣妾所知,这盐铁官需要时时前往一线,分辨铁矿,盐的等级云云,若是指派国府那帮只读圣贤书的大人们去,恐怕做不来罢?」这话虽有理,可却像挑衅一般,吴忧仍是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懈怠。 她不知道,她即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伊束听完,深以为她这理由不错,可这丫头还是没能理解她的意思,遂皮笑肉不笑的端起桌上的温茶抿了两口,讥讽道,「好个巧言善辩的丫头。」 待到茶盏放回案上,她又一拍木案,怒道:「身为后妃,却敢干政,更兼蛊惑君心,数罪并起,你可知该当何罪?」 第168页 听到此处,吴忧满心认为伊束真是不可理喻,皇帝日日苦恼,无非就是她拿人权柄不肯归还,如今却有脸教训她后宫干政,这是什么道理?她不明白! 吴忧直起身子,直面伊束的怒气,向她质问:「原来中北规矩,后妃不得干政,却允许太后临朝称制。」 话中满是讽刺之意,去正中伊束下怀,让她几要失去方寸,只见得她手中的瓷杯捏得像是快碎一般。之桃与四喜听罢,立在一旁不敢做声,生怕受到牵连。 那厢,江昭正由王玉领着行到门外,只见伊束怒目圆睁的望着跪在地上的吴忧,对宫人道,「元妃不分尊卑,本后赏她二十板子,免得忘了我高泉宫的规矩。」 话音甫落,就见江昭已走至门前,行了一礼,「儿臣见过太后。」吴忧仍跪在地上,红肿着眼,倔强着不肯开口。 伊束抬手,从榻上起身,睥睨吴忧一眼,便面无表情的对江昭高声道:「皇帝来得正好,也一块儿瞧瞧这不分尊卑的人是什么下场。」此时说这话无异于敲山震虎,可江昭却并未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元妃自幼体弱,望太后体谅,饶了她吧。」江昭立时跪在地上,向伊束求情。话中带着几分恳求,伊束冷着脸不去瞧他,只道,都到了这样的关头,你就是叫我一声娘,又能如何?难道还会少块肉不成。 伊束气不过江昭与她离心,遂摆摆手,对四喜吩咐,「传各宫妃嫔前来高泉宫学学规矩。」 老话说「打人不打脸」,但伊束却是将打脸之事做到了极致。 江昭听着,心里越发害怕,可恨江子羿不在京中,没人能为他撑腰,他根基不稳,不能与伊束硬来,想到此处,他的眼泪已是夺眶而出。只听他哽咽着对伊束道:「请太后给元妃一点颜面,也给寡人一点颜面吧。」说着,他就重重的将头磕在地上。 「皇帝要颜面,可却不明白,颜面都是自己给自己的。」伊束久不见江昭与自己亲近,深恨吴忧让她们母子离心,此时更加愤怒,可一想到江昭如此求她,终究是心软了几分,摆手道:「既然皇帝都这样说了,那本后便给你个恩典。」 这话是对着吴忧说的,「端着桌上那方砚台,去外边儿跪着吧,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起来。」伊束说完,就提步回了内殿。 四喜懂得眼色,知道太后今日是又气又恨,放不得水,遂将那方磨满墨水的砚台递到吴忧手中,打了个千,道:「元主子,请吧。」便将人领着往殿外引。 正是盛夏时节,骄阳似火,烤得地面发烫,空气中更是闷着滚滚热浪,江昭有些望而却步,吴忧却是英勇,接过砚台就向殿外走去,笔直的跪在日头底下,将砚台举过头顶,一言不发的望着殿中。 江昭见状,连忙跟去,陪她在太阳下站着。四喜担心江昭过了热气,连忙回到内殿将此事禀报太后,却只见伊束背对着众人摆摆手,叫不必理会。 待到各宫宫人妃嫔前来,只见二人一跪一站在烈日下,一言不发,待了足有一个半时辰。 江昭打小委屈受的多,可却不曾如此被一堆下人围观着窃窃私语,只觉难以忍受,便立在日光里无声的流着泪。吴忧却是举的手酸,不知不觉间墨汁流了从头顶流了满面,满身。 只见她身子方才晃了一下,江昭就立刻蹲身在她跟前,将她扶住,眼里蓄着眼泪,劝慰道:「我陪你去向太后请罪好不好?」看着吴忧如此受罪,他心里一阵刺痛,很不是滋味。 吴忧早已头昏眼花,嘴唇发白,此刻是心中吊着一口气,强撑着身子跪在地上,一看到江昭,她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了出来,带着哭腔道:「妾身为了皇上,没有错。」她倔强的摇摇头,把江昭推开,又直起身子跪在地上。 「好。」江昭退后,连连点头,「我陪你,你要跪多久我都陪你。」说完,他就又退回吴忧身后。 直到日暮时分,伊束从午睡中醒来,人还未清醒,就听殿外传来一阵哭声,随着晚风飘得很远,伊束起身,很是疑惑,「他们还没走?」方才她午休,就是要江昭带着吴忧赶紧走。 之桃进门,将端着的白桃乌龙茶放在桌上,上前把伊束扶起,这才开口:「回太后的话,咱们主子爷陪元妃娘娘晒了一下午,没您开口,他们哪儿敢走啊。」似也有为他们鸣不平的意思。 伊束听罢,嘆了口气,接过茶水漱了漱口,道:「本后不是说了,知错了就走。」大有为自己开脱之意。 「您是说过这话。」之桃说着,瞧了瞧窗外,吴忧满脸的墨汁,已经渗进衣服里,很是悽惨,「一个时辰前,皇上还劝元妃娘娘来向您请罪呢。」还有一句,可她不肯,没有说出口,但伊束已然意会。 「那她又在哭什么?」 之桃方才正愁不知道怎么向伊束说这事,好在她自己问到了,这便说给她听,「元妃娘娘端着您的砚台,淋了一头的墨,这姑娘家哪有不爱美的?这么多宫人妃嫔都在一旁瞧着呢,可不就哭了吗。」 这理由直让伊束哭笑不得,她只道这吴忧不畏死也要顶撞她,却为淋墨而哭,也是怪人一个。遂起身凑到窗边,透过窗棱瞧了瞧殿外的两人,都哭丧着脸,却让她心里羡慕万分,酸涩万分。 不知不觉,伊束竟瞧得有些痴了,她多想在自己犯错的时候,江子羿也这般坚定的站在她身后不会走开啊! 第169页 又过一弹指的功夫,伊束埋下头,对四喜吩咐道:「让他们回去吧。」 「是。」四喜应声,见太后情绪低落,便立在一旁等着,等着她再吩咐,果不其然,伊束又道:「本后殿里还有几块陆葵送来的胰子皂,送去给元妃沐浴用吧。」那批阅奏摺的墨汁都是上好的矿物做的,能久不褪色,她今日回去不好好沐浴一番,是见不得人了。 伊束想着,又不动声色的退回内殿。 她坐在暮色里,望着天边形态各异的彤云,透过夕阳逐渐消散的余晖,她又想起了江子羿。 作者有话要说:  鞦韆花圃葡萄架,先生肥狗胖丫头。 就是这一对了。 ☆、将计就计 此刻晋阳云浮城外, 敌军联军将领正领军破口大骂,意欲平意出城迎敌。一月前两场大战,把江子羿带来的人马折了三四成,直到前几日, 方才赢了一场, 快马传报回去, 意欲稳住朝中人心。 于情于理,他都不愿此时将伊尹大军调来, 而折损自己的士气。是故,他只能与平意合谋, 稳打稳算的步步出击。 好在临走前伊束判断的不错, 晋阳城中的游行皆不成气候,一应行动皆是做给国府看的,巴望着国府出钱出粮兼出明年的稻种, 免他们徭役赋税之苦, 看来是晋阳安稳, 让他们懒散惯了。 在大军到前几日, 流民懒汉们仍闹得欢腾,领着无知和惶恐的百姓走街串巷,四处打家劫舍, 让城中商人苦不堪言,只等大军一到,十之八九的富商就都收拾家当细软, 连夜弃城而去。 其中包括刘、柴、陈、赵这四大家族的主理人,算着日子,此刻他们该是到了中山国都城——锦官城。那里有山有水,土地肥沃, 兼之城中繁华不输京城,距云浮又近,倒是个好去处。 平意站上城楼,望着云浮城外山地平原上绵延不断的马队,和整军待发的敌军,立时怒上心头,一拳砸在坚实的城墙上,啐了一口,「呸!一群见利忘义的东西,不过一场战事,就让他们忘了晋阳是如何将他们养的腰缠万贯!」 江子羿立在一旁,嗳了一声,无奈的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开解道:「商人逐利,这是天性,断不可如此看待他们。」他今日着一身月白长袍配银铠,背上赤金逍遥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倒有儒将的意思,看着极有气势。 「公子教训的是。」平意心情平復下来,立时拱手作揖,道:「此刻敌军正在叫骂,请公子示下,我们是否出城迎敌。」 江子羿接连几日闭门不出,平意这是前来请战,若不趁着前些天打了胜仗,士气高昂时出城迎敌,往后要赢恐怕不易。他和将士们,都已等候多时了。 「江小鸟!速速开城归降中山,本将保你性命无忧!」话音甫落,城下军中就爆出一阵闹笑。 原来,这叫骂之人是中山国皇帝的第三子吴琮,自幼长在军中,有勇有谋,乃是当世名将,生得也是玉树临风。 二人年龄相仿,性情却极为不同,江子羿端方,吴琮贵为皇胄,性格却很泼皮,向来嘴不饶人,江子羿与他对上,免不得要吃亏。 这不,江子羿出战第一日,就被他起了混名,唤做江小鸟,供军中士兵叫骂。 江子羿初听时被气得直翻白眼,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今日听罢,却生急智,立在城楼居高临下的望他,仰天笑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吴虫,你说是否?」 「放屁!」吴琮坐在马上,将手中长戟用力插在土里,又骂:「江小鸟,待本将击鼓三更,你再不打开城门,破城之后,云浮城男女老幼,全部斩尽杀绝,以祭军旗!」 说着,吴琮便抬手吩咐士兵击鼓,片刻后,江子羿也叫城楼上抬着牛角号的士兵也吹起了悠长喑哑的号声,两音相叠,很是悲怆却令士兵群情振奋。 不多时,吴琮一声令下,八万大军立刻攻城。 一座座云梯靠上高城,在吴军即将登顶之际,却从四边城墙,角楼飞出数万箭矢,形成阵阵箭雨,令人只能裹足不前,城下已推出巨大的战车辎重勐攻城门,门内却是数十人强抵着压力拒不让位。 一时之间大军僵持不下,江子羿被平意拖着进了角楼躲避,而后又令将士推出火炮,投掷城下。 中山国位于蜀地,多在山地练兵,长处在于伏击,并不善与敌军硬碰硬,更不消说此刻与北方铁骑交手,绕是人数众多,一时半会也是僵持不下。眼见着此行人数,因今日攻城,十亭已快折损三亭,吴琮当机立断,下令鸣金收兵。 江子羿躲在角楼中,听着外间逐渐消散的嘶喊声,不由得心中疑惑,遂吩咐温准出去探查,不多时就就听到了吴军退兵的消息。 回到中军行辕后,江子羿先是立在与图前发呆,而后又是拿着笔墨算筹,在帐中待了一个午后,直到傍晚时分,方才昭平意与景灏入内商议要事。 对于景灏,江子羿有些心结,只因他先事江沛,后事伊尹,而他自己身有将帅之才,却一直屈于武威将军之职,只得四品,连江子羿都想问问他,不觉得有些大材小用吗? 此行出征带他做了副将,本就有意提携,可越到紧要关头,江子羿越怕行差踏错,往后自己在军中压不住他,是故事事拖延,等到延误了两三个军机,方才醒悟过来。 好在景灏为人还算忠实,并未将此事上报,才保得他的颜面。 第170页 此刻他传平意与景灏前来,就是算准了吴军粮草只够明日,今日攻城不破,必定要连夜撤军,或是极速催促后方供给粮草。 他们若想在往后的交战中取得先机,便要事先将他们后方粮草补给线路斩断,等吴琮忙于应付,再乘胜追击夺回丢失的城池。 想到此处,江子羿下定决心,今夜定要让夏城燃起满天红光,再将吴琮大军困于江城,令他们断粮自绝,毕竟他们也没有太多的余粮供给俘虏。 只听得景灏抱拳,问道,「不知公子要让末将兵分哪路?」 江子羿郑重其事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景灏听令,携一千轻骑连夜出城,穿过乌峡,直捣吴军屯粮之地。」 此话乍一听,令人热血沸腾,可当景灏细细想来,便觉不妥,遂疑惑道:「末将只带一千人马,若是吴琮领人反扑,末将该当如何?」若非知道江子羿一贯赤诚,否则就让他带着这么点人马去捣敌军重地,他实在有理由怀疑这是谋杀。 平意立在一旁嗳了一声,立刻上前对他笑道,「将军不必忧虑,若非公子有十成的把握吴琮不会反扑,是绝不会让将军前去冒险的。」算是安慰了他两分。 可景灏仍然不安,又道,「公子可知吴琮自弱冠之年领兵,交战策略一向是先断敌军粮草,再倾巢而出攻打大营,如此行事,他的屯粮之地,怎能不派大军把守?」 「果真如此?」景灏这话倒是一语中的,让江子羿有些愣住,他自启程来晋阳之时,就沿路听了不少吴琮领兵打仗之事,只道他每战都打得漂亮,却从未发现其中关窍,如今听景灏一说,他便解开了多日困惑。 遂忍不住拉起景灏的手,连连拍道:「景将军真是好将军吶!」 「末将请公子三思。」景灏粗沥惯了,不知如何承他的夸奖,只能拱手行礼以示尊重。 正在这时,温准探报归来,一入帐中便单膝跪地,道:「回公子的话,吴军趁着夜色,正人衔枚马裹蹄退出江城。」 这个消息于江子羿而言,无异于久旱逢甘霖,既然吴琮已悄悄撤军,那景灏便可携大军前去他必经之道,截他后路,而自己只需要领着平意,连夜前往江城,接管江城。 待三人商议一通,便兵分两路而去,江子羿与平意带四万士兵前往江城,而景灏则领三万人奔赴夏城,在途中设下埋伏,截吴琮败军。 月明星稀,众人就着火把与月光赶路,未及天明之时,江子羿大至江城城外,只见城门洞开,城中一片死寂,无半分人烟。 平意还算谨慎,先派前锋单骑入城查探,见吴军丢盔弃甲,营地乱作一团,这才出城相报。江子羿料事已至此,进城一探也是无妨,便与平意一道,领着士兵进入城门。 哪知,刚入瓮城,一阵夜风吹过,空气中瀰漫着浓密的硝石味道,呛得江子羿头昏眼花,大军仍在行进,片刻后,他就反应过来,蜀地每到夏秋之际,便会颳起南风,此时城中无人,吴军若是站在上风口放上一把火,便能将他们困死在这里。 好个吴琮,好一条毒计。 平意见他神色有异,连忙低声询问,「公子可有不妥?」毕竟方才他咳得着实吓人。 江子羿见他还未察觉,便道:「吩咐下去,城中有诈,停止前进,迅速退到城外。」话音甫落,就听瓮城楼上传来号令,「放箭!」 一簇簇火箭倾斜而下,直奔中北军队射去,江子羿连忙勒马回身,只见平意已与敌军打在一处,不知去向,果然不出他的意料,火箭落到房顶,顷刻间便点燃屋顶,南风一吹,火势燎原,他们已置身一片火海。 滚滚热浪之中,只见得平意策马而来,一应将士均立起手中特质的防火草盾以江子羿为中心靠拢,将他紧紧守在其中,使其不受伤害。 「公子,咱们现在怎么办?」平意脸上尽是汗水血水,灰头土脸,他已杀红了眼,只等江子羿一声令下,他便要带着将士冲锋。 江子羿深恨自己不谙兵法,才致大军遭此大难,此刻他只能稳住心神,不自乱阵脚,遂对平意吩咐道:「火势已起,你率军突围罢!」 平意是个勐将,听罢立刻翻身上马,用手中长枪指挥众人,零碎的摆出一道孙膑的步兵方阵,把江子羿护在里面,而自己则前去开路。 吴琮见他勇勐,下令众人对他重点照顾,而有平意开路后,步兵阵型才算得物尽其用,竟奇蹟般的开出一条道来,让江子羿安然无恙的出了城。吴琮立在城门,见江子羿身骑白马,遂挽长弓,径直瞄准他的身影。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吴琮骑射功夫甚好,一向能够百步穿杨,原本瞄准了江子羿要害,却被平意发现,一声暴喝:「吴琮贼子!」吓得他脱手而去,箭矢一歪,插进江子羿后腰。只见得江子羿身子一僵,就从马上昏倒在地。 吴琮本想再补上一箭,置他于死地,可却无奈,平意策马而去,已出他射程之外。只得任他们逃去。 江子羿自马上扑倒在地,摔了个灰头土脸,他腰上的箭伤钻心的疼着,让他忍不住以指抓地。平意将他扶起,心中恐惧万分,连忙高声唤道:「公子!公子!」似有哭腔,他不知道,若是江子羿折了,他该如何向皇帝交代。 「别怕。」江子羿紧紧抓着他的小臂,又道:「你即刻领人失声痛哭。」话音未落,平意就痛哭起来,边哭边将他扶起,「公子!你醒醒!公子!」士兵不明所以,也跟着痛哭起来,吴琮立在城墙上听得,立刻下令,乘胜追击。 第171页 平意把江子羿扶在马上,用长-枪勐抽一下,马疾驰而去,抖得江子羿几要送命,只见城中吴军蜂拥而出,皆高声叫道:「取江子羿项上人头,赏万金!」 「取江子羿项上人头,赏万金!」 江子羿听着这排山倒海一般的唿喊,也顾不得腰上疼痛和此时狼狈,只是腹诽道,我真贵。 二人领着剩余兵马一路逃至一处天险,名曰一线天,两方皆是平直峭壁,陆上空间很是逼仄。 江子羿本有些昏昏欲睡,可见逃到此处身后两处皆无埋伏,忍不住从马上抬头,仰天长啸起来,让平意不明所以。 「公子因何发笑?」平意打马上前,询问。 「哈哈哈哈!」江子羿恍若忘记此时处境一般,笑得恍若晨曦,很是让人忘忧。只听他低吟半晌,笑道,「我笑吴琮无谋,浪得虚名。」语气很是平静,却为他添上几分狂妄。 若是吴琮无谋,咱们怎会落到这步田地?平意暗自腹诽着,又问:「这是为何?」他很清楚,这两个人都是当是大才,就如那筷子一般,要成双成对才好,若是不能凑到一块儿,就是与别的筷子放在一起,也是不影响使用的。 「你看啊。」江子羿挣扎着从马上起身,却被平意按住,只见他一手扶着马,一手指着两边,道:「吴军善打伏击,此处正是绝佳的埋伏之处,咱们逃到这里,却不见追兵,你说他不是无谋,这是什么?」 平意看罢,江子羿说得半分不差,还未等他开口回话,上方就传来一阵士兵嘶吼追打之声,细细听来,正是追赶他们的吴军至此。 还未等江子羿反应过来,平意又用长-枪抽打马臀,一应残兵败将皆追随江子羿而去。 好在没有伤到要害,血量也不算大,江子羿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等到身后吴军不及,穿过这片树林,他们就快到了云浮城外,江子羿见要得救,正强撑着一口气要高声发笑,就见平意愁眉苦脸跟在一旁。 江子羿不解,问道:「你怎么了?」 平意望了望身后那片茂密的树林,带着几分委屈,「方才公子发笑引来吴军,害的我们险些丧命。」说罢,他就拱手行礼,咬牙切齿道:「末将恳求,公子别再笑了。」 兵败如山倒,古人所言不差。江子羿听平意如此语气,正要发笑,却是心中一口气没提上,就被气昏过去。这倒正中平意下怀,将他绑在马上,适才一路安然回城。 好在景灏带领的大军并未折损,战至此时,江子羿的队伍已折损一半。 第二日吴琮领军前来城下叫阵,却见云浮城楼四门都垂下了巨大的白幡,他在阵前一骂才知,原来江子羿被他一箭射中要害,又一路颠簸逃亡,重伤不治,于昨夜过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运筹帷幄 吴琮大吃一惊, 分明他昨夜没奔着江子羿要害射去,也未在他退兵要道设伏,只吩咐士兵追赶,就是打主意要他安全回城。 他想不通, 江子羿怎会不治身亡?遂不可置信的对副将问道:「当真死了?」话一说出口, 他就大为后悔昨夜所为, 江子羿一介书生,本就不是能行军打仗之人, 一夜颠沛加以失血过多而亡,再正常不过了。 他本意只想让江子羿损兵折将, 收兵回京, 如此可保中山边境数年太平,也能给他足够时间参与夺嫡,待到那时, 内忧外患皆除, 中山方能喘息, 若能如法炮制中北变法, 更能藉机韬光养晦。 假以时日,中山必能成为与强齐争霸之国。 可谁能想到,他竟一箭把江子羿给射死了, 若等这消息传回京城,伊尹狼子野心,必定藉口从渭水举兵进京勤王, 到那时不论他篡位或是拥护江沛登上帝位,中山都会有打不尽的战争,导致生灵涂炭。 吴琮想到此处,连连摇头失悔。 只见守城士兵皆披麻戴孝, 神情恍惚,吴琮望着身后严阵以待的士兵,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命人在城下叫骂,下定决心今日势要让平意出城迎敌。 江子羿昨夜回帐处理伤口时,已是昏睡不醒,好在借这伤势,他踏踏实实的趴着睡了一夜。军医前来换药,只道箭头没毒,伤也不妨事,只须静心修养,不到一月就会好。 然而江子羿却在梦中就吩咐平意在城楼挂上白幡,在昨夜逃亡之时,他就已想明白吴琮的用意。在奔袭路上,吴琮至少有两个机会能给他致命一击,却都不动声色的放他离去,这让江子羿很是警惕。 直到他在拔箭之时,方才醒悟,中山国羸弱,曾被江疾划为比中北尚差一级的小国,加之皇帝昏而不庸,导致民生国力既不进,也不退,吴琮心有大志,必定不愿耽于享乐。 现如今他们与九黎和南楚联兵,大势而为,不得不攻打晋阳,正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但他也清楚,中北与东齐互为盟友,东齐必定不会隔岸观火,好在此战,不论他胜与不胜都不会亏,于是他虽为联军主将,却是没从心底为联军打算。 江子羿想通此节,料定吴琮此人目光长远,早已看得到他于中北的重要,所以不愿杀他,只愿他收兵回京,两国归于平静。 第172页 可他又怎会让吴琮遂心,于是诈死,令吴琮放松紧惕,下令强攻,好请君入瓮;同时念及伊尹在朝中威望渐高,大有集军政一体的意思,若再容他,只怕皇帝将来集权困难。 是故江子羿两头设套,要将这内外两个大患一网打尽。 平意办事牢靠,他很是信得过,此时他战死的消息已传遍军中,相信不日,他战死的奏摺就会传到京城,递到太后的书案前。 到那时,还怕伊尹不入套? 江子羿想着,又命平意传令景灏,命他领昨夜分配给他去断吴军后路的三万将士前往一线天埋伏,只等着他破了吴琮的步军圆阵,吴琮兵败逃亡之时,将他一举拿下即可。 景灏自昨夜出城后就未进城,收到军令后见城中挂起白幡,全军又披麻戴孝,于是猜测江子羿有何不测,可碍于情面,不好去问。江子羿对他留了心眼,不让平意告知他,自己还活着,可仍是没瞒住。 平意经过这几年与景灏接触,知他秉性忠良,手握重兵却从未有不臣之心,对他很是放心,也道他猜的出这其中玄机,不会多心。对着他交代一番方才回营,托口江子羿亡故,他痛心疾首,心绪已乱,需要平静,这才让众将在甘心等在帐外,而他则从一旁的小缺口熘去大帐后的仓库,与江子羿专心致志商讨破敌之策。 平意到时,江子羿正强撑着身子坐在案前,用长短不一木棍在桌上摆了一个形似八卦的圆形防御阵,平意凑近一看,从腰间抽出他方才巡防时粗略描画的吴军阵型,竟发现桌上的图案与他画的极为相似。 「公子如何知道他们摆的这阵?」平意大为吃惊,待他一一对照,竟是分毫不差。 江子羿摆手让他在一旁坐下,遂用手指着那阵型道:「这是吴琮改良过的雁形阵和圆阵,前些日子我与景灏出城偷瞧他们练兵,记下的。」 「公子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平意见此阵型,这才明白,原来江子羿这些日子都在思索如何破阵。 「好啦好啦!」江子羿被他夸的面红,忙摆手示意他别再说话,而后才道:「雁形之阵前锐后张,绵延斜行,便于从后绕行,正对吴军善于伏击。」 平意点点头,只道公子真是学识渊博,不善带兵却能破阵。 只见江子羿指着案上的图案,接着道:「你且看,此阵双扬处是两队弓弩手,意在敌军入阵时将其压制其中,不得前进。左面是甲、乙、丙、丁四门,分别是两队手执长矛的步兵和两队重装骑兵,右面是庚、辛、壬、癸四门,与之对应,当你带军进入阵中,八门会分为四个方阵将你们围困其中,使你们不得靠近在阵中指挥的戊、己二指挥台。」 平意听完后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在心中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问道:「请问公子,末将如何破阵?」 江子羿有点点案上的雁形阵前沿,仍有伏奇备六个伏击点,这倒无妨,遂道:「此阵由温准带两千骑兵,摆锥形阵自丁门入,癸门出,突破中军指挥台将其打乱,届时再由你带五千人从中穿过,冲杀入第二阵。」 平意听罢,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见他明了,江子羿又将手指移到由吴琮亲自指挥的圆形防御阵。 起初江子羿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吴琮是怎样将八卦防御阵变换为性能良好,几乎让他找不出破绽的攻击阵的,可经过昨日吴琮攻城,他才明白过来,原来他调换了阵中的生门,死门,伤门。以致于入阵者稍有不慎就会首尾不顾,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正所谓「混混沌沌,形圆而不可败也」,此刻正被吴琮发挥到了极致。 江子羿用手指点点阵中的己、戊二指挥台,道:「吴琮的战车就在这里,待你破阵之后,务必将其一击致命。」虽说昨夜吴琮放他一条生路,可他为着中北此役能够敲山震虎,不免要决绝一些。 方才他思前想后,觉得吴琮的项上人头为帝党长势,最合适不过。是故平意若能削其首,收其兵,方能使两国安定,伊尹收心。 还未等平意应答,江子羿又道:「罢了罢了,放他回去。」 「公子为何?」平意不解,吴琮可是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江子羿安抚他坐下,向他解释:「吴琮若在,可保中山十五年内,不再举兵攻我。」这个理由很是有说服力,可平意却是为着昨夜他们逃脱,才肯还这个人情。 「末将听公子的。」平意不动声色的应承下来,而后又听江子羿为他讲解破阵之法:「这圆阵有甲、丁、丙、庚、辛、壬、癸、乙八门,你领骑兵从壬门入,吴琮必定变阵,恢復防御之态,待你入阵时会有南风起,你用树枝激起尘沙,遮天蔽日,士兵可用长矛破其阵,那时你直捣中军指挥台,放走吴琮,俘其士兵。」 平意脑子有些发懵,总觉得缺了什么,约莫一弹指的功夫,他才反应过来,江子羿还未告诉他,此阵生门在何处。 江子羿望着他愣了半晌,一拍脑袋,道:「丁为生门,不过你此战必胜,届时自可待其自溃。」平意直到这时才懂,他在脑子里反覆念叨着这破阵之法,不知不觉就被江子羿送出帐中,走到了城下。 见他走远了,江子羿才又趴回榻上小睡,等待城外传来捷报。 平意与温准按照吩咐一前一后入阵,吴琮位于中军观战,起初见温准杀进阵中,进入丁门,竟激动的站上帅台擂鼓助威,三更鼓罢,吴琮见温准英勇,忍不住向阵中高声问道:「敢问来将姓名!」 第173页 温准在阵中拼杀,听其发问,怒喝一声,「吾乃信阳君护卫温准!」 吴琮大惊,腹诽到,这江子羿真是妙人,竟连府上的家生子都这般勇勐,偏他短命。吴琮猜测温准是为自己主人报仇,颔首望定他一阵,虽心有不舍,却下令,「杀。」说完便却行返回指挥台。 吴琮见温准越战越勇,即将破阵而出,这才重新警惕起来,正要变阵,就听左右来报,「雁形阵已破,平意领军入阵。」话音未落,一阵南风来袭,配平意骑兵拖着树枝,裹起一片烟尘,直令人目不能视。 既目不能视,那再站在帅台发号施令也就失去了意义,吴琮想罢,当机立断,下令全军撤退。 还未等他逃出云浮城外这片平原,就已传来军报,平意破疑兵后俘虏了三万士兵。吴琮大怒,愣在马上,骂道:「他平意才几个人!就算是三万个馒头,也要啃上个三天三夜吧!」满是不可置信之意。 左右不知如何回话,只得催着他赶紧动身,以免平意追来,众军不敌。吴琮领着一干残兵败将按原路返回,途经一线天时,峡谷两边竟得不同寻常,他动了动耳朵,暗道,糟了,有埋伏。 可他很是疑惑,江子羿昨夜大败,是怎么一夕之间变出这么多人来的。于是怀疑两旁皆是疑兵,遂派人查探,最后景灏吩咐人从峡顶滚下巨石,又从两处夹击。好在吴琮还有一个保命的一字长蛇阵,在此狭小地界极是好用,令景灏近不得身,最终还是让他领着几千残兵逃的无影无踪。 ☆、崑山玉碎 这日, 伊束起早上朝,正睡眼惺忪的坐在铜镜前,之桃为她轻梳头髮,见她仍昏昏欲睡, 便问:「太后可是昨夜没睡好?」若是如此, 得叫人奉上一杯清茶才好。 伊束闻言, 点点头,「做了一夜噩梦, 直到寅时才闭眼。」说到此处,伊束勐的想起梦中那光怪陆离的景象, 连带着人也清醒不少。 「太后梦到什么了?」之桃手里的动作不停, 仍然认真仔细的为她梳着如瀑的墨发,动作轻柔,像是浮在头顶的一片云彩。 伊束嘆了一声, 忽而像记起什么似的, 对之桃问道:「我那个装佩玉的盒子呢?」她记着, 里面那块冰种帝王绿翡翠是江子羿从未离身的, 却在他们定情时送了她。 她仍记得,彼时江子羿把玉佩从腰间取下,俯身系在她腰间, 真挚诚恳道:「这是我,将他系在腰间,就如我在你身边, 环着,抱着你。」语气轻柔温暖,如春风和煦,融化深冬冰雪。 虽说古来君子玉不离身, 可她却从未见过江子羿更换玉佩,那日便忍不住问:「公子这块玉佩有何特别之处?」 江子羿听罢,哑然失笑,向她解释:「不过是怪力乱神之说。我出生时瘦弱,只得三斤,君父与母亲将我抱去紫云宫算命,那道长说我月令为用,天干又透,逢生格局最高,需以玉养身,否则天不假年。」 他说时语气轻快,却让伊束倒抽一口冷气,原来这块翡翠与他命理相连,那他心甘情愿将这翡翠赠与自己,岂非是把他的命也给了自己? 伊束想到此处,心中感慨万分。 自从与江子羿争执后,她就将那块翡翠给放到盒子里藏了起来,时日一长,连她自己也不记得放在哪里了。 之桃默了一会儿,为她最后挽了个髻,适才回话,「奴婢给您拿来。」原来,伊束那日大怒,将玉佩取下后放在木柜里,不肯再用,她想着是江子羿赠的东西,便收到后殿的藏宝阁去了。 伊束点点头,遂愣在坐上,望着铜镜里发呆,脑子里也不断闪过昨夜梦中的景象,江子羿满脸血污,胸前插着一支箭矢,表情痛苦不堪,追着她,求她救他。 「太后。」喜欢立在身后,轻声唤道:「拿来了。」惊得伊束一身冷汗,不由得眉头轻蹙,带着几分怨气望着镜中立在身后的之桃,之桃被那阴鸷的神情吓得几要腿软,遂躬身颔首,不再去看。 伊束回身,打开那金丝楠木的盒子,只见盒中的翡翠已一分为二。她望着翡翠呆坐半晌,又把盒子关上,只在心里念着,怪力乱神不足信,遂起身去参与朝会。 殿上,伊束同一干大臣正商讨伊尹何时回京之事,只听殿外传来晋阳急报,上殿时那驿使胳膊上裹着孝布,将军报呈上。 众臣属皆大惊失色,片刻后就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起来,江昭见状,也是心惊肉跳,此行出征之人当中,战死后能令全军带孝,必是景灏、江子羿之流,他忐忑不安的起身,正欲接过那军报,就被伊束一手抢去。 伊束心态平和的翻开军报,其中先是汇报了此战大胜,而后褒扬参战将士,再后洋洋洒洒的赞美在江子羿此战中的指挥之功,最后才是「信阳君领兵攻城,不慎中箭身死,中北痛失栋樑,当做万古国殇,望天子节哀。」 这是典型的平意的奏疏的风格,如先帝去世时他说的话那般,令人能够切身体会那份心痛,伊束看到此处,只觉胸中烦闷,殿中一切都平静下来,她的眼前短暂的黑了片刻,仿佛天地失色,只余一片混沌。 约莫一弹指的功夫,只见伊束若无其事的合上奏摺,嘴边漾起笑意,对众人道:「江子羿死了。」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与调笑。 众人还未从这噩耗中反应过来,就见伊束起身,手里紧紧捏着那份奏摺,刚走到殿门,仰天大笑两声,心头大恸,就身子一软,昏倒在地。 第174页 众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扶起太后,直到这时,江昭才从一片痴恨中醒悟,他瑟缩着身子,眼神呆滞的指着角落的御史问道,「公叔走了?」 御史听罢,连忙伏跪在地上,高声道:「皇上节哀啊!」再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 江昭起身,失魂落魄的走下龙椅,只见官员跪了一殿,他如溺水一般,耳边灌进的尽是杂音,臣属的哭声在他听来并不真切。 他静默无声的在殿中走了一个来回,最终走到江子羿配着长剑常站立的地方,望着上首空荡荡的龙椅,恍惚间,他见到自己的父亲,正揣着手坐在殿上,笑意吟吟的打量着他。 直到这一刻,他忆起从前,在他第一次参加朝会时,江子羿抱着他,叔侄俩穿过太和殿外的长廊,檐上的铜玲被风掠起,响起泠泠水声。进门前,江子羿把他放下,蹲着身子与他四目相对,温柔坚定的嘱咐道:「儿啊,你可一定要顶住了。」 想到此处,江昭深吸一口气,将方才蓄满眼眶的泪又倒了回去,他回首,望定殿外一阵,眼眸深如一潭黑水,失去了往日的活分,更添几分坚毅。 无人知晓,他脆弱而不安的内心世界就此崩溃,他没有流泪,甚至是无声无息,就接受了江子羿离世的消息,因为他已经明白,在意失去这样的情绪给他带来的损失,已远高于失去本身。 直到晚间,伊束方从噩梦中醒来,她勐地睁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额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细汗,之桃见状,连忙将手中的帕子拧干,上前为她擦去汗水。 只见伊束双目圆睁,坐在床上咳得心神不宁。片刻后,才如梦初醒一般,以双手遮面,失声痛哭起来,之桃见状,迅速屏退了高泉宫所有当值宫人,只余自己守在伊束身旁。 伊束悲切的哀鸣,拿起床边的奏摺,她垂首望着手中的摺子,眼前越发朦胧起来,同时身子无声的抖着,豆大的眼泪砸到纸上,墨迹渐渐被晕开,半晌,只听她喃喃道:「桃桃,这是真的吗?」 之桃不忍,从她手中抢过那份奏摺放到桌上,「小姐,您别再看了。」说着,她就从枕下摸出那方苏绣的方帕,为伊束拭去眼泪。 伊束无声的躺回床上,侧着背过身去,之桃立在一旁不知所措,半晌,只见伊束抬起手,向后扬了扬,带着哭腔道:「把摺子送去长安宫罢。」待到之桃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她才又无声的痛哭起来,像是心上被扎了两个血窟窿,她想抓些东西填补,却怎么都空洞洞的,永不见底。 接连几日,伊束都如被抽干心力一般,不再理政,而是枯坐在高泉宫后殿的廊下发呆,她眼前成日映着的都是她与江子羿的过往,从东岳庙前擦身而过到大吵一架,所有酸甜苦辣,都过了一遍。她第一次从心里萌生了退意。 只是江昭不知怎的,竟领着朝臣一起到高泉宫在跪着,请求太后理政,她心绪大乱,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他们是真情还是假意。 如此情形一直持续到江子羿尸身回京。 那一日是京城夏季里难得的暴雨天,伊束身披孝布,坐立不安的站在太和殿前,她仰头望天,乌云密布,闷雷滚滚,似乎正应了平意所言,「痛失栋樑,累上苍落泪」。 在通往皇宫的十里长街上,熙熙攘攘的百姓都静静的站立在大道两旁,自髮禁声,庄严肃穆的目送着由四匹马拉着的灵车,由晋阳王扶着,而景灏带领的骑兵紧随其后,都在长矛上绑上了招魂幡,恍如一片白色枪林。车队缓缓驶进宫城,直到消失无踪,犹如被吞噬一般。 队伍进入宫城后,由十六名江子羿的亲卫抬着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领着众人穿过甬道,在他们身后,是三队二十人的送葬队伍。 队伍一进入伊束视线,她就提着裙子,疾步穿过长长的石阶,正要到时,却忽然萌生退意,她对那巨大的棺椁望而却步,愣着不肯上前,直到江昭从他身旁掠过,她才醒悟过来,跟着一道上前。 江昭伸着手,还未触到那棺椁,老远的就嚎啕起来,「公叔!公叔啊!」他的眼泪被吹到风里,伊束呆立在他身后,无声无息的流着泪。过了半晌,她才蹒跚着上前,用手细细抚过棺椁。 平意护送江子羿尸身入京,此刻披麻戴孝立在一旁抹着眼泪,想到江子羿的嘱咐,她一刻也不敢懈怠的密切关注着伊束的一举一动,只见她隐忍着眼泪,咬紧牙关,面部肌肉隐隐颤动着。 他曾在方圆圆脸上见过这神情,是在他重伤昏迷前。他很明白,这是心痛。 伊束从心底里不愿相信江子羿去世,她能感受到,自己有些神志不清的,她用力的推着棺椁,平意会意,立刻上前虚推开她的手,冷不丁的跪在她跟前,痛哭道:「启奏太后,为求信阳君泉下安宁,臣在启程回京时就已下令封棺,望太后恕罪。」说完,他就伏跪在地上。 话音甫落,天空又响起两声闷雷,身后的臣属都催促着将棺椁抬入后殿,再做打算,伊束并未开口,只是冷笑一声,深深瞥了眼平意,就随人流回到殿中。 ☆、芙蓉泣露 事情果然如江子羿所料, 伊尹在收到他战死的消息后就蠢蠢欲动,意欲从渭水领兵,以勤王之名直奔京城。起初伊尹顾忌着伊束的命令,心急火燎的远远观望了几日, 便连上三折请求伊束让他回京。 第175页 当摺子都放在伊束的木案上时, 她才算真正明白过来, 原来江昭领众臣请她理政,就是要使伊尹忌惮, 毕竟他们是亲兄妹,伊尹对她还有些情分。 理清这一节, 伊束才重振旗鼓, 暂时从江子羿离世的痛苦中抽离出来。原本她已动了心思要江疾回京,可一想到自己与他结的梁子,她就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据探子来报, 江疾在碧阳以其祖父宁王江河的名义, 正招兵买马, 为了收拢人心, 甚至深入山野礼贤下士,如今已很成气候,让人不得不防。可伊束如今与江昭的处境已是艰难, 她要提防和对付的是自己亲哥哥,她若再纠集外人,岂非让父亲痛心? 在此情形下, 伊束倒与江昭的关系好转起来,平日里事事都依了他,只余放江疾回京这桩事迟迟没有松口。诚然,江疾之能, 之谋略,之见识不在兄长之下,可她仍想,不到万不得已时,还是不要使这驱狼搏虎之计为好。 当初邸报传到碧阳的宁王府时,项琪惊愕交加的念给江疾听,原本想着如何才能请太后给个恩典,放江疾回京奔丧,但江疾起初听得一头雾水,只问,「公叔死了?」语气里满是疑惑。 项琪无声的点点头,正要开口安慰他,就见江疾抬手,道:「晋阳王的奏摺拓本可有?」他不会相信,江子羿天命之人,一战便死。 「有的。」项琪说着,抹了抹眼泪,把随邸报送来的拓本一齐递到他手上,见江疾并不慌乱,她的心也就跟着安定下来了。 江疾接过拓本,一字一句的细细咀嚼足有十遍,适才越瞧越不对劲,遂拿起手边的狼毫,在硃砂里点了点,而后伏在案上勾勾画画,项琪立在一旁,心有不解道:「夫君,你在做什么?」莫非是这事另有隐情被他瞧了出来? 「青筠莫急。」江疾抬手,挠了挠头,而后从桌上抓起一张宣纸,将奏疏按每四列「六二九二」的规律把字誊抄下来,如此两遍,项琪拿起一看,正是一句「吾身未死,藏身崑崙。」 项琪大惊,不可置信的问道:「你是如何发现的?」 「这是公叔出征和凯旋的日子。」江疾拿着那宣纸,又瞧了几遍,不禁哑然失笑,「原本我意这是巧合,可我往下又往下誊一遍,这八字成句,我便认定,公叔此计另有深意。」嘆罢,江疾把纸揉做一团,顺手一扔,就扔进了废诗纸团里,不见了踪影。 「可是崑崙与京城隔着千山万水,公叔如何控制事态?」项琪不解。 江疾回头,将她拉着抱在自己膝上,用手指颳了刮她的鼻尖,「我竟忘了,你还未进过京城的宁王府,后院藏书楼中有一密室,是公叔尚为年幼时心烦的避世之处,极为隐秘,被爷爷戏称为崑崙。」说完,他就不可自持的颔首笑了起来。 项琪听罢,长舒了一口气,道:「人死不能復生,难不成公叔就不再为官了?」如今中北变法还未大成,其民生国力在列国中仍显尴尬,若失江子羿,恐怕列国捲土重来,到时变法大败,一切又重归原点。 「闲云野鹤才是公叔一生所求呢。」江疾说着,拍拍她的手,而后又补充道:「吩咐府中随从,即日起着手收拾细软准备回京。」 「当真?」项琪不信。 江疾点点头,用手揽着她的细腰,又将头靠在她身上,闭着眼,似在思忖什么,晃了半晌,只听他道:「只等公伯自兴安岭回京,与伊尹合谋,咱们也就能回去了。」 自二人成婚后,江疾每日都与她在府中吟诗弄月,很是快活,对于政务上的心思,她早已不如先前敏锐,好在江疾却从未怠慢过政务,他的直觉项琪信得过。是故她并不问为何伊尹要与江沛合谋,她只知道,这二人早已是王不见王。 她想着,既然有机会能翻身,那便抓住这个机会,让他回去辅佐自己的兄弟,也不枉费他一片热忱与抱负。 渭水那边,伊尹久不得伊束召见,不免心急如焚,只愿想着妹妹是被困在城中,他好藉此机会回去,接手京畿城防,以免被江疾占了上风。可在途中他就听说,太后并未召江疾回京奔丧,从那时起,他心里就长出了怀疑的种子。 江子羿生平最是倚重江疾,太后若是不允他们叔侄见最后一面,倒真是豁的出去。如此想来,太后忌惮江疾已深,必使其永不能翻身。此时他回京,定要将大权揽于一手才行,否则拿捏不住这少帝,待他羽翼丰满,自己定死无葬身之地。 经过半月长途奔袭,伊尹终于赶在江子羿下葬前回京,却见城门紧闭,守城之人早已换成景灏的手下。伊尹在城外叫骂一通,对方都以宫中无有响应为由将他拒之门外。 伊尹原想强攻,可哨骑来报,平意和景灏的大军此时正盘桓在距城二十几里外的灵山上,日夜操练,一刻也不见松懈。伊尹转念一想,原来,这江子羿即便死了,也还给他留了后手,真够腻味人的。无奈之下,他只得陈兵在与平意大军一沟壑之隔的地界,静等着听命入城奔丧。 伊尹坐在高高的灵山山顶,嘴里嚼着狗尾巴草根,极目远眺,让他忍不住要嘆一句,大好河山,大好河山啊!如此秀美山河,若起刀兵,倒真是他暴殄天物了。想到此处,左右上前来报,太后请将军单骑入城。 伊尹听罢,鼻腔里冷哼一声,这碎妹子,江山唾手可得,倒防备起我来了。他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应了太后要求后,就与传旨天使一道策马入了城中,直奔江子羿停灵的林光宫而去。 第176页 到时,只见江昭披麻戴孝,面无表情的端坐于灵堂一侧,他手边的梨花木长条盒里,装着江子羿随身的君子剑,古朴厚重。 伊尹入内,先对着硕大的棺椁和牌位行了跪拜礼,而后才跪转身子面向江昭,拱手道:「末将参见皇上,请皇上节哀。」语气里满是遗憾与真挚。 江昭不动声色的抬了抬眼皮,瞧他一眼,手一动不动的按在那剑上,看的伊尹心惊肉跳,他甚至想到,若是江昭令他自裁,他该如何。 他环顾四周,见此殿左右中并无可供人藏匿之处,方才恢復如常,起身执起香烛拜了三拜。 二人在殿中静默半晌,终是江昭沉不住气开了口:「大将军在渭水操练士兵辛苦。」不悲不喜,叫人听不出褒贬,亦拿捏不准他弦外之音。 伊尹拱手,「烦劳皇上挂心,这是末将该做的。」说漂亮话,这是伊尹的本能。 江昭笑笑,并不与他客套,而且心如止水一般对他开门见山道:「舅父是中北栋樑,江昭年幼,不谙政事,而今已失公叔辅佐,恐群臣不服,惟愿禅位让贤,请舅父位列九五,壮大中北。」说着,竟是要捨生取义一般。 伊尹按捺住自己的惊讶与兴奋之情,在脑中飞速旋转,只道这一定是江昭的试探之策,自己不能露了马脚,再说此刻还未窥得太后心意,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功亏一篑,也不无可能。 遂勐地对江昭磕了个头,义正言辞的拒绝:「皇上折煞末将了,末将愿在信阳君灵前起誓,此生效忠中北,绝无二心。」说着,他就作势起誓。 江昭见状,在心里冷哼一声,效忠中北,可不等于效忠寡人,遂连忙按住他举起的手,还未开口,眼泪就如断线得珠子一般往下掉,「舅父是当世名将,江昭愿做舅父剑下亡魂,助舅舅成就大业。」这话既奉承了伊尹,说的又很是恳切,险些让他失去理智。 伊尹愣了一刻,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后,正思忖着如何周旋,就听得灵堂之后,三十步以内,传来刀剑出鞘声,他断定方才自己失算,这灵堂四周无人,可内殿却是藏了不少人。 此刻,伊束正斜身立在侧殿的屏风后等着伊尹如何应答,之桃随行身侧,久久不听伊尹回话,不免心急如焚,生怕伊尹说错话,今日免不得这杀身之祸。之桃正要开口询问,就见伊束抬手,吩咐众人退下。 原来,是伊尹再次拱手拒绝道:「皇上年少志大,已是天下之主,末将为中北之臣,定领众臣尽心辅佐。」说完,他就拿起江子羿的佩剑,道:「若是皇上信不过末将,末将愿削指明志。」 说着,伊尹就将剑比着自己食指,正要发力之际,之桃就从后殿现身,厉声喝停他手上的动作,而后才道:「将军,太后有请。」 伊尹从善如流的放下剑,起身后长舒一口气,江昭此时面色已恢復如常,仍瞧不出悲喜的按着那木盒子,经此一事,他心里终于松懈几分,方才就是之桃不来传话,他也是会喊停的,伊尹之心,他自信已能窥得几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罢了。 伊尹随之桃入内,只见伊束正坐在一面半人高的同龄人,揽镜自照,乐在其中。伊尹想着先前的事,自觉此时无法窥得她的真意,遂拱手行礼,「末将见过太后。」言语之间很是恭敬。 伊束听罢抬手,示意不必多礼,而后屏退左右,对着镜子里立在身后的伊尹道:「兄长一路辛苦,本后已等候多时了。」眼睛弯的如月牙一般。 「末将来迟,请太后恕罪。」伊尹瞧她没有赐坐的意思,想必是要敲打自己,是故不敢造次,只得等着她先出招。 伊束又笑,这回却多出几分悲怆,她回身,面对伊尹,不紧不慢的娓娓道来:「本后命苦,刚嫁进宫,先帝就去了,留我一介女流携一幼子执掌朝政。前些年光景还好,宫里宫外,信阳君都将大小事务一手包办了。本后好容易偷得闲时,对政务很是生疏,而今他撒手而去,留我们孤儿寡母,往后如何自处?」这短短一席话,就将问题抛到伊尹手中。 伊尹心中察觉不对,只道这碎妹子,当初自己劝她退位,她不肯,如今来哭与朝臣争斗艰难,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遂应一声,「伊尹知道,太后辛苦。」却避而不谈她抛来的问题。 而后伊尹念着她与江子羿有情,想是接受不了,正搜肠刮肚的想要挤出几句安慰的话,就听伊束又道:「兄长可知,这世上还有一人,比妹妹的命更苦。」 「何人?」伊尹抬头应和。 「是我儿江昭。」伊束说着,手捏着那块帕子在腿上轻轻抖动,她心里也怕,她怕的是伊尹六亲不认。「兄长要进京勤王,与晋阳王,景灏将军,各带几万人秣兵歷马盘桓在城外,这让我儿如何高枕无忧?」 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旁人安睡,伊尹怎能不明白这道理,他若反了,平意与景灏可能不眼红? 伊尹嘆伊束这招偷梁换柱厉害,将平意与他比做一丘之貉,让他不知如何反驳,只得反问:「难不成太后信不过伊尹?」他不曾想,自己也有被问的几要哑口无言的一天。 「兄长的好意我们娘儿俩心领了。」伊束轻飘飘的应他一句,而后抬手示意他继续听着,「先前晋阳王送灵入京,虽将大军驻扎城外,可却是在入城之际就将兵符上交,以安军心。」 第177页 如此暗示,任谁也知道,这是在逼他交兵符了。晋阳的士兵世代皆属王府,平意肯交出兵符,便已表明他的忠心。伊尹对此无话可说,横竖没了江子羿这块拦路石,往后他还有许多机会策反伊束。反之,若是此时露出反意,恐怕今日走不出这林光宫。 遂拱手深深行了一礼,道:「末将明白了。」语毕,他兀自退了出去。 伊束见他走远,这才用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好使自己平静下来,方才伊尹那探究的目光可真让她心虚极了,好在那特意显露的出鞘声吓住了他,让他心有顾虑,否则今日这场戏演砸了,她和江昭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伊束起身,波澜不惊的循着伊尹的步子走去,透过纱幔,只见伊尹单膝跪在江昭跟前,将虎符放在那条盒前,拱手道:「末将生死无悔,效忠天子。」诚恳更甚方才。 江昭适才恍然大悟一般,连忙抬手将他扶起,流着泪,「多谢舅父。」光影交错中,伊束在他脸上瞧出的是安心。 伊尹听罢,想着方才那刀斧出鞘声,生怕他们改变主意,遂寻了个藉口,退了出去。还未走到宫门,他就反应过来,伊束哪有勇气破釜沉舟,自己今日着了她的道了,真是愚蠢! 好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有的是手段让伊束与他合谋。 ☆、将计就计 第二日, 东方发白,一轮火红的旭日渐渐挂上高空,只听得城外东岳庙里那樽铜钟将将被撞响二十七声,余音还未消散, 江子羿的送葬队伍就已出了宫城, 正通过十里长街缓缓驶向城外。 因着他生前并未封王, 在他停灵那几日,朝臣们为他能否入葬国公陵而吵得不可开交, 一时间分为两派。一派为伊尹的拥趸,不愿江子羿追封为王;一派是帝党, 上书请求皇帝为江子羿追封, 并且给予配享太庙的恩典。 两方僵持不下,江昭诏不回江疾,江沛, 有些灰心, 选择明哲保身, 同时为试探伊束, 他硬起心肠不理会此事,在朝堂辩论时,朝臣要听皇帝的想法, 江昭只说,「寡人年幼,一切事宜交与太后定夺。」便将这烫手山芋推给了伊束。 好在伊束态度强硬, 性子又甚泼辣,以一己之力力压群臣,为江子羿追封又加以配享太庙,让一众公室子弟很是满意, 就此将他们安抚了下来。 到了出殡这一日,江子羿立在宁王府内最高的秋水阁上,扶着围栏远眺长安街。只见人群熙攘,不输当年江岐出殡时的情形。 运送着他棺椁的灵车,由他的亲信拉着,行在队伍最前头,江昭为他扶棺,紧随其后的是一众送葬的宗室子弟,文武大臣,再后面是江沛陷阵营的步兵,景灏的新军重骑和平意带来的晋阳军。风一吹,捲起漫天旌旗,面衣和纸钱,遮天蔽日,很是壮观。 队伍左右,是自发前来送葬的平民百姓,他们都自发披麻戴孝并带着祭品,一路随行。 在队伍最后,是一辆四乘凤车,精美华贵,伊束端坐其中。江子羿垫着脚,想要将她看得更清楚,更真切些,却再也做不到了。 长安街上,伊束听着耳畔百姓的哭喊,不知怎的,竟似毫不动容一般,一一将它们视为杂音,都在脑中过滤了。环顾四周,今日的情形,令她心里很是惶恐。 为了提防伊尹举兵,她自昨夜起,就传伊尹入宫跪灵,直到天明方才放他去洗漱,而后命令他今日随行凤驾,不得离开自己视线以外。 伊尹初听,苦笑着问她:「你当真不愿信我?」 事已至此,再做隐瞒无异于惹人耻笑,伊束想罢,对他微微颔首,道:「是。」而后才与他四目相对,带着命令的口吻,「请将军护卫本后,若有不周,事后问罪。」极为严厉,与以往不同。 不知怎的,伊尹听的有些眼角发涩,他拱手退下后,便于宫门前上马,此时正跟在凤驾一旁。 送葬队伍正要出城之际,忽的,从一旁的胡同里窜出一位五大三粗的莽汉,身着白衣,径直拦在伊束的凤驾前。还未等车中传出声响,伊尹便道:「来者何人?」这人有些眼熟,可他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那莽汉跪在地上,一双眼活分的打量四周,确定护卫不够严密后,方才应道:「草民有事禀告太后。」话音甫落,伊束的声音就从车内传来,「若有要事,应先去国府上奏。」说着,伊尹就欲示意起行。 莽汉恳求道:「事关信阳君,只能与太后面议。」伊束一听,与江子羿有关,心就陡然间沉了下来,虽不安,却当机立断的从车从探出头去,望着那莽汉问道:「你有何事要奏?」她抬手示意这人起身。 只见莽汉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的高声道:「伊贼篡国,人人得而诛之!。」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莽汉就从袖中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纵身一跃,向凤驾而去。 伊束哪里见过这阵仗,顾不得心中又惊又气,霎时就乱了阵脚,只是本能的正向后仰,欲躲过一刀,只见那人已至眼前,正要刺来,伊尹就拔剑已跃至身前,将那人死死挡在车外。 「来人!护驾!」待周遭侍卫声起,伊尹已与莽汉缠斗两个回合,可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纵是伊尹武功高强,却被这莽汉毫无章法的攻击搅得有些猝不及防。 莽汉寻到伊尹剑法一处破绽,先佯装攻他上盘,待伊尹往后一闪,他便改道直攻下盘,伊尹躲避不及,腿上被扎了一个大窟窿,顿时血流如注。惊得之桃捂嘴大叫一声:「公子!」 第178页 还未等伊束反应过来,莽汉已被伊尹一剑封喉,大喇喇的往后一倒,盪起一片尘埃。 伊尹一手按着伤口,快步行至凤驾前,拿着带血的剑拱手道:「末将护卫不周,请太后宽恕。」却迟迟不见车内有何动静。他心中疑惑,遂跳坐在上去,掀开帘子,只见伊束正缩在角落里抱膝低泣,身子微微颤抖,显然害怕极了。 伊尹此时顾不得腿伤,他如今首要的是安抚伊束,他很清楚,伊束被这阵仗吓坏了,她从未离死亡这样近过,这几日必定心神大乱。 忽的,他从心底生出一计——祸水东引。 正要开口,就被伊束打断:「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杀我?」她紧蹙着眉,摇头道:「我从未见过他。」带着哭腔与不解。 「大哥在这儿,别怕。」伊尹说着,向伊束伸出手,「哥会保护你。」情真意切,让伊束很是动容,她将信将疑的拉过他的手掌,一股温热从掌心传来,让她很是安心。 伊束一边慢慢起身,一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仍心有余悸,身子也止不住的发抖。伊尹从车前跃下,拉着她的手将她稳稳接到地上。 只见她无意瞥见地上那具尸体,便又咳得发起抖来,发着抖对伊尹吩咐道:「起驾回宫。」她心里有了判断,今日情形,她不能再留在宫外,否则不知还有多少意外在等着她。 伊尹得令,顾不得先处理伤口,就护送着她一道回了宫。待到医官过来为伊尹处理伤口时,他见之桃立在一旁,才挤出一个极为痛苦的表情,对她道:「桃桃,你去陪着太后罢。」便将其打发了。 这时,他的表情才又恢復如常。 不过一个时辰功夫,伊尹的手下就来高泉宫回话,今日行刺之人是杨穆的女婿。 杨穆何许人也?正是被伊束藉故贬斥的皇帝的亲信。 伊束用双手撑着桌案,望向窗外,脑中一遍遍回想方才遇刺的情景,她的身体仍不可自持的微微抖动,她自己也无法控制。过了半晌,她确定自己镇静下来后,方才传伊尹入内传话。 「你说,是何人要杀本后?」伊束头大如斗,心乱如麻,想到昨日自己威逼伊尹交出兵符之事,她第一个怀疑伊尹是此事幕后主使,可念着兄妹情分,她并不愿信。 但直觉告诉她,此时她出事,谁能从中获取最大利益,谁就是兇手。而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个时辰,怎么算,伊尹都逃不了干系。 殿内一片寂静,她心里摇摆不定,几要忧虑自己得了疑心病。 伊尹坐在伊束身前,顾忌着腿伤,有些分神,他并未及时察觉出伊束话里的意思,而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先是问她:「太后可否知道,杨穆在离京途中骤然病故?」诚然,他开始设套,挑拨。 这是一桩奇事,杨穆是江昭心腹,被伊束贬斥后不到七日,就已病故。比死蹊跷的是,他的女儿女婿竟秘不发丧。若非伊尹先前就察出异样,恐怕今日就会如那无头苍蝇一般,毫无头绪。 「仿佛听过。」伊束来了兴致,想听他如何巧言令色。 「太后可知,坊间都在传闻,是太后杀了杨穆。」伊尹抬眸,眼中闪出几分阴鸷,还未等伊束反应过来,便消散不见了。 伊束大怒,一掌拍在桌上,「本后要杀他,还用得着那些龌龊手段?」杨穆武功尚可,身子健壮,若非兇手使下阴谋诡计,恐怕七日之内不好让他丧命。 伊尹听罢,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便点点头,道:「太后说得不错,杨穆是被人毒死的。」他先行肯定了伊束的猜测,而后才道:「想必太后还记得,臣去渭水前,坊间已有传闻,皇帝不满太后赐死杨穆。」话到此处,只见伊束抬手道,「兄长不必再说了。」对皇帝的心性,她自有判断。 这杨穆是江昭的亲信不假,曾在朝堂为归权之事与她争论不休,打那时起,她就记住了这个人,若是不除,定成大患。于是当她找到藉口贬斥杨穆的时候,就毫不犹豫的将此人赶出京城,只愿往后眼不见为净。 而后杨穆失踪,宫中流言四起,传皇帝欲为杨穆报仇,要将她除之而后快。她只当这是笑话,只因她不愿相信,江昭会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如今仔细想来,流言倒与今日之事不谋而合了,让她不得不信,江昭与此事有关。杨穆一贯忠于皇帝,他的女婿刺杀自己时的论调,可不就是帝党一贯的论调吗? 「伊贼篡国。」 伊束先入为主的在嘴里念着,面上却笑得狠戾,她立在窗前,鼓着眼望向窗外,内里却如剜心抽肠一般,疼痛不已,另添几分酸涩。 江昭送葬后回宫,一听说太后遇刺,便急急忙忙赶来高泉宫外求见,伊尹仍然坐在一旁,不动声色的瞧着事态如何发展,此时他已将线索指向江昭,便不必再在中间窜火,否则是要功亏一篑的。 之桃入殿传话,伊束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立在江昭瞧不见她身影的地方,不动声色瞥了伊尹一眼后,摆了摆手,让之桃退去回话了。 「寡人要求见太后。」江昭听闻刺客是杨穆的女婿,知道自己免不得要被猜忌,为表示关心与抓紧机会洗脱嫌疑,他顾不得什么帝王尊严了。 他很明白,若是此时太后与他离心,伊尹便会趁虚而入。可太后对他拒而不见,免不得令他心中气馁,同时又想着太后与伊尹是同胞兄妹,为一丘之貉很是正常。 第179页 可他仍然坚持了一会儿,直到四喜为难的作势将他轰走。他知道太后就在里面,并非在睡觉,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岂能安睡。 江昭跪下,高声道:「寡人求见太后。」 伊尹将将起身,欲探头去看,就听伊束对左右吩咐,「把皇帝送回长安宫,若无本后允准,不得擅自出殿。」此话的份量,旁人一听便知。 「太后三思。」伊尹装模作样的拱手,同时在心头嗤笑一声,果然么,太后已经动了废帝的心思,这点小事就让你们的联盟灰飞烟灭了,即便收我兵权又有何用? 皇帝势弱,手中无权,而今被软禁于长安宫,再过些日子,等江沛回京,一切尘埃落定,自己就能来游说废帝之事了。想到此处,伊尹提步去端了杯茶握在手中。 伊束见伊尹心满志得得模样,心里越发不安。 而此刻宁王府中,江子羿听说江昭被软禁后,反而仰天长笑,满脸欣慰的说,将门安能出犬女!温准不明,问道:「公子在笑啥呢?」 「我笑,太后霹雳手段,且看她如何设计杀贼。」 ☆、江沛回京 此后不久, 江沛就从山海关返回了京城。此行巡查,他能察觉出在南楚边民开垦荒地后,山海关内外都已改天换地,逐渐有当年晋阳之民生, 大有成为第二个粮仓的趋势。 在他听闻江子羿身故的消息前, 就已收到景灏来信, 其内容详秉了晋阳与中山联军之战,并提及江子羿诈死之事, 猜测是设计替皇帝收权,最后询问殿下作何想法。 江沛回信, 静观其变。 而后江沛按原计划回京, 在他入城前一夜,在驿馆与温准相遇,二人详谈一阵, 他大致明白了江子羿的心思, 要他仰仗自己的声望, 佯做要反, 引伊尹来投,适时他们与太后相斗,朝中文武站队, 忠奸自辨。 他猜想此时伊束对伊尹已起杀心,所以藉故软禁江昭,实则是让江昭置身事外, 让他也忍不住要嘆一句,太后不愧为将门虎女,虽有野心,却从未在大是大非面前做错抉择。 毕竟, 一步错,步步错,她是不愿被伊尹坏了自己忠君爱国的招牌的。 高泉宫中,伊束将将沐浴完,只着一身中衣,若有所思的坐在铜镜前。前些时候,长安宫来报,江昭不肯用膳,她心中憋闷,只吩咐他们别管,事已至此,若江昭还不明白她的心思,那么这个儿子就算是白养了。 伊束扪心自问,在与江子羿争执前,她察觉到江昭有心忤逆,和江子羿有意无意的打压,这都让她心里生出深深的危机感,是故从前生出过要让江昭做傀儡的想法。 只因这么些年过了,每当她想起自己初出茅庐时与南楚盟约,累父亲被缴虎符,就痛心不已,并以此为戒。 那任人摆布的滋味,她再也不想再来一回了。 在江子羿离世的消息传回京城后,她才认真反思从前,江子羿虽行事板正,一向偏袒帝党,可在后党式微,江昭强力打压她之际,许多时候伊尹逾矩,都是他一手保了下来,如此恩威并施,才有了今日之伊尹。 伊束蹙着眉,只要一想到江子羿的苦心,她便从心底生出一阵心疼,并且下定决心不敢辜负他的心意。她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将镜前栋樑拆中的砥柱抽去,这是她这些年做过千百次的游戏,却都无一例外的失败了,只今日,拆去栋樑后,周遭竟未倒下。 伊束嘴边漾起几分笑意,起身向殿外走去,见夜空中乌云遮月,只露出堪堪一角,昏暗的令人目不能视。她颔首,望定地上的影子,兀自想着,中北痛失栋樑,王业倾危,安能容她舍大家而顾小家? 留着伊尹,终究令人心有不安啊。 待江子羿头七时,江沛依计入宫拜会皇帝。因着他是一字并肩王王,可与皇帝并排用膳,故坐在伊束身侧。伊束见江沛面色不佳,猜测他是借兄弟离世来撒女儿远嫁之气,便坐在一旁不言不语。 江昭抖擞着身子,端起桌上的酒樽,心神不宁的向他敬酒:「孩儿敬公叔一杯。」惧怕之意毕现。 江沛闻言,狠戾的瞥他一眼,遂一掌拍在案上,怒道:「竖子!不足与谋!」如此指责让伊束心头一惊,难不成江沛也有异心? 正在她疑惑之际,江昭已起身走到殿中,勐地跪直身子在江沛跟前,眼中蓄着眼泪,问道:「孩儿惯没出息,不知何处有错,请公伯明示。」 「你也知道自己没出息!」江沛以手指他,痛心疾首道:「你要夺权,便缴伊石老将军虎符;为了安齐,你让静娴和亲;忌惮子羿,便让他率军亲征。让本王匪夷所思,我江氏怎会有你这般不忠不孝不义之人!」 伊束一惊,只道江沛或许是在指桑骂槐,被收缴兵符乃是为将者一生耻辱,父亲确是那事中的受害者,可后面两桩事,却是欲加之罪了。 江昭陡然面对如此指责,不退反进,把身子伸得更直了,继而铿锵有力的反击江沛:「山雨欲来,朝野危危!中北变法尚未大成,仍然势弱,孩儿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中北!为了列祖列宗的基业!」他越说越激动,却不敢从地上起身。 话音甫落,江昭就被江沛泼了一脸酒水,顺着他的髮丝,脸颊流淌在地。江沛把酒樽向后一扔,伊束适时假意起身,唤了一句,「殿下息怒。」意在安抚。她这几日软禁江昭,意在让他安然无恙,可不是让江沛撒野的。 第180页 只见江沛抬手,道:「这是江氏家事,太后切勿多言。」便将她一肚子的话给堵了回去。伊束闻言,不动声色的坐回原处。江昭心里又惊又怕,恐怕今日,他走不出这大殿了。 殿中静默半晌,只听江沛开口:「静娴,她是你唯一的姐姐,自幼受尽千恩万宠,从未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而你明知国弱,却将她送去和亲,你可曾为她的将来考虑?你竟然能狠的下心,你还是人不是人啊!」江沛说完,侧头不去看他,想到此事,他心中大恸,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 他此时的高明之处在于,并不提江子羿亲征之事,反而以和亲为藉口,渐渐搅动这一滩浑水。 江昭呆愣半晌,又辩:「堂姐是一国公主,能以她一己之力,止刀兵杀戮,是她的功德。」 伊束听着,心里也不是滋味,可伊禾也被江昭所害,她无法忘怀。 「是她的功德。」江沛念着这话,嗤笑一声,又问:「你可知道,以公主之尊,送与强国和亲,在列国之中,此事就是一则笑话。」他想指责,你竟有胆,让中北举国上下为你一人过,为列国笑柄,这是何等荒唐。 江昭被堵的无话可说,那时三国举兵攻打中北,若不与东齐和亲,国破之后,便连做这笑话的资格也没有了!如今战胜,他被太后软禁,不也是一则笑话?可他还顾得上吗?他顾不上了! 「孩儿顾不了那么多!孩儿是为中北着想!」江昭语毕,抬眸与江沛对视,眼中多出几分决绝,一字一句道:「孩儿尚为年幼时就入主长安宫,却每日如坐针毡。这些年来,虽有君名,却无君权,这是何等笑话?公叔一意辅佐,他的苦心,孩儿全都明白。可是姐姐若不和亲,东齐作壁上观,请公伯扪心自问,您还能坐在这里指责我吗?」 这话说的颇有力度,也可从中窥得江昭几分治国之能,江沛不愿与他强辩,只道:「如今你公叔没了,也再没有姐姐了,往后再有列国联军攻城,你就要用公伯和你兄长的人头祭旗,是也不是?」 江沛一番追问,倒让江昭从中明白了他的心思,遂勐地在地上磕了个头,而后跪直身子,视死如归的说,「既然公伯不愿孩儿做中北之主,孩儿今日便一头撞死在公伯跟前,免您猜忌。」话音甫落,他就一头撞向身后的香炉,顿时血流如注,昏死过去。 伊束见情势不对,连忙起身大叫:「昭儿!」宫人疾步去请太子,伊束见无人说话,上前将他抱在怀里,含着泪道:「殿下莫忘,如今中北,仍是我儿的中北!」带着几分警告,说完,她便手忙脚乱的抽出袖中的手帕按在江昭伤口上,却见血已满面。 「不堪大用!」江沛瞥了眼地上的江昭,一扭头,便出宫去了。 还未等江沛行至长安街,伊尹就听亲卫来报此事,叔侄离心,江昭撞香炉,伊束方寸大乱,必定腾不出手管制他与江沛。 江沛从前军功赫赫,军中不少人都意属于他,此时皇宫内外皆有巨变,只需他振臂一唿,他们在军中便能有大批拥趸,事不宜迟,应立即登门拜访才是啊。 伊尹想着,就吩咐左右备马,他要去睿王府登门拜访。 待伊尹到时,江沛正坐在院中吃茶,并未出门相迎,他的态度很明显,愿者上钩。 伊尹见他愤懑的望着后院那根光秃秃的香樟树干,便已知他还在为女儿和亲之事心烦,遂快步上前,单膝跪地道:「末将参见睿王殿下。」这是自降身价,向他示好。 江沛闻言,起身将他扶起,感慨万分,「将军快快请起。」这是他与伊尹割袍断义二十年后,第一回私下谈话,况且伊尹此行前来,是要与他合谋江山,仿佛一切又回到原点,真令人唏嘘不已。 伊尹望着院中,他们从前的角斗场,忍不住感慨道:「当真是物是人非了。」当初齐聚于此的人,皆都走的走,散的散,如今只余他们二人,令人心底生出一阵遗憾。 伊尹坐下后,二人先是寒暄半晌,而后只听江沛问道:「听说将军救了太后?」 「是啊。」伊尹在他跟前,显然有些慌乱,这种似要被人看穿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只觉自己失去了往日站在高处操纵大局的虚无感,终于落到实处,添了几分安心。 「殿下可有疑惑?」伊尹侧头去问。 江沛自嘴角扯起笑意,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此局将军输了。」听得伊尹不明就里,继续追问:「为何?」 「因为将军救了太后。」江沛话音未落,伊尹就明白,伊束与他一样很是多疑,只恨自己当日反应太快,取了贼人性命,而今死无对证,他又是此事最大的获利人,伊束怎能不猜忌是他贼喊捉贼。 可他转念一想,江沛恐怕是知道了什么,方才会提醒他,「殿下可知幕后主使是谁?」他想着他回京这些日子,伊束对他做的事,免不得怀疑,他已中了伊束的圈套,只是不知,她是起了杀心或是罢免之心。 江沛低眉浅笑,敲了敲桌子,遂问一句,「你就没查过左相?」二人四目相对,伊尹怔住一刻,旋即明白过来,直叫:「我真煳涂啊!」 这左相芮雨飞,一向呈骑墙之势,安安分分。帝后两党斗得如火如荼时,他只对江子羿言听计从,很是忠良。可她女儿却因伊束一时心意,入宫做了皇后,且并不受宠。 第181页 他怎能不恨? 江沛见他恍然大悟,方才用手指了指他,道:「此人不可不防。」伊尹点点头,江沛又道:「据本王查明,杨穆实为芮雨飞所杀,就连太后遇刺,也是他一手计划。他的手段并不高明,可却将时机抓得很准,趁着帝后两党相争,和你与太后相争,同时离间了你,太后和皇帝,让你们分崩离析,待三伤其二,他便可坐收渔利。」 伊尹听到此处,方才想起,在芮雨飞参加科举前,是举孝廉入了国府,做了十年长史,中途有两次擢升机会,都分别被帝党和后党的亲信顶替了去,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蹉跎岁月,早该位极人臣了。 如此算来,他设下此局,就是为了离间自己与太后,迫使太后收权,再将他在宫中的女儿扶起,往后他便是中北第一权臣,这算盘打得真响,直让伊尹恨得牙痒痒。 江沛拍拍伊尹的肩膀,只道:「稍安勿躁,咱们只需将这消息透给太后,自会有人料理他。」 二人相视一笑,伊尹奉江沛为主君,就此达成约定。而后二人谈到茶凉言尽,月上柳梢之时,方才分别。待伊尹的车架离开点将台街后,江沛方才入了宁王府,与江子羿会面。 ☆、母子和解 江沛到时, 江子羿正在他的「崑崙」避世。这是一间宽敞的屋子,东面是一人多高的原木书墙,放满了各类书籍,一旁是沙盘, 模拟中北各个要塞, 皆插着中北军旗。循着沙盘而去, 西面墙上挂着巨大的中北与图,上面用隶书标註着他们要好的兄弟六人各自的封地, 边角早已泛黄。 江沛浅笑,见江子羿专心致志坐在榻上双手对弈, 举止怪异, 活像被山中精怪上身似的。遂阔步而去,揶揄道:「好个小子,诈死避世, 却在背后操盘。」说着就要上去拍他一掌。 江子羿不闪不避, 挨他一掌, 只撒娇的道:「疼。」 「怎么?腰伤还未好?」江沛紧张, 怕他见了血立刻昏去。 江子羿起身,又坐在另一边,望着期盼, 应道:「都好了,兄长拍得疼。」他痛感要比常人低上几分,打小就是碰一下要疼好几天, 见江沛来时笑意吟吟,他心中放心不少,问道:「伊尹见过兄长了?」按他推算,伊尹一见叔侄离心, 就会登门拜访。 「是啊,我与他谈了一个晌午。」江沛在棋盘一旁坐下,捏起一颗棋子,盯了盯这棋局,无奈的笑,「臭棋篓子。」说着,他就把江子羿的手挪开,而后将手中那枚棋子放在黑白交际之地,道:「放在这里,全盘皆活;反之,放你方才的位置,全盘皆死。」似有深意。 江子羿这才抬眸,与他对视,一脸不可置信:「兄长是说我这步棋走错了?」意指芮雨飞之事。 江沛会意,反问:「你此战胜的漂亮,为兄想不明白,你为何要诈死?依为兄之见,你太急了。」江沛虽与伊尹断交二十载,可对他的情意仍然埋在心中,若非伊尹有动摇国本之心,他是不愿与子羿合谋的。 「我在一日,伊尹蛰伏一日。」江子羿望着眼前的棋盘,为江沛斟了杯茶,嗤笑道:「昭儿年纪虽小,却灵气逼人,治国理政之能仿若天成。这些年我有心磨练他的心智,才对他们母子俩过招不闻不问。如今想来,他受的委屈,恐怕比我与兄长加起来,还要多。」 说着,江子羿就颔首嘆了嘆气,江沛岂能不知他的意思,遂安抚道:「前些年为兄为心病所累,苦了你了。」又在他肩上安抚的拍了两下。 江子羿向来对痛苦甘之如饴,他闻言只是笑笑,「如今朝中之事昭儿正在逐渐上手,他生性要强,经不得挫败,若在他行冠礼前伊尹还在掌权,恐怕时日一长,他免不得要怀疑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执掌朝政。」 于江子羿而言,要真正扶起江昭,是要将他的心气扶起来,从前他疏忽太多,若非前些日子与伊束争执,他恐怕仍然后知后觉。 想到此处,江子羿就万分悔恨。 「今日我已按你说的,在太后跟前指责昭儿,试探他们的态度,谁知昭儿竟然一头磕上香炉,昏死过去,」江沛越说越激动,而后又道:「你知道,太后一向畏我,今日见我盛怒,却敢为昭儿向我发狠。」江沛对她,如今也是满心的敬佩啊。 江子羿听罢,朗声笑到:「竟敢向兄长发怒,我太后了不起!」话中喜悦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伊束可是做了他从前想做却从不敢做的事。 江沛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由衷感嘆一句:「太后果真了不起!」接着又像顿悟了什么似的,嘆道:「我家昭儿也了不起!」似在掩饰方才的尴尬。 江子羿却置若罔闻的低头浅笑,让江沛心里震惊不已,原来他竟存货了那么多的事。 兄弟二人彻夜长谈,而此刻长安宫中,江昭却因受伤昏迷,于两个时辰前,发了高热。吴忧闻讯后就一直守在一旁侍候他,为他擦汗。 江昭今日与江沛对峙时,忽然福至心灵,想是想明白了一切,在他心里,伊束一直是敌,可他却离不开太后的关怀,他自幼眷念那若有似无的母子亲情。 直到他撞了香炉,在昏迷之际,听见伊束警告江沛,又搂着他痛哭,那时他好像才明白,原来他在伊束心里,是那样重要,伊束一直待他如亲子,并非全然把他当做傀儡。 在那一刻,他用力的想要睁开眼睛,却被鲜血煳住,他能感受到伊束的眼泪从他脸上淌过,顺着皮肤淌进内心深处。 第182页 他多想抬手,为她拭去眼泪。 在昏睡后,他梦见伊尹那日在灵前接过他手中的君子剑。 伊束一入长安宫,就见吴忧正跪坐在龙床前,细心的为江昭擦汗,待她走进,见江昭不安的左右晃了晃脑袋,没着没落的。忽而,他嘴中呢喃道:「小娘救我!」 「皇上,太后来了。」吴忧鼻子一酸,手上动作更加轻柔的为他打扇,安抚他。 那句话方才正好落入伊束耳中,让她心中感慨万千。这么多年,横亘在他们母子之间,那么多的权利博弈,相互算计,似乎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伊束摆摆手,打发了吴忧和满殿宫人,就如江昭年幼时那般,坐在他的床头,静静守护着他,等待他醒来。 殿中静谧,窗外月色倾泻而来,正将伊束拢在其间。江昭从睡梦中醒来,一睁眼,便瞧见伊束坐在一旁用手抵着额头,发出若有似无的低泣。他抬起手,触碰伊束的小臂,唤了一句,「娘。」 伊束闻言,从心酸悲情中抽离出来,眼眶与鼻头皆是红红的,仿若刚哭过一般。江昭趁着月色与烛光细细打量她一番,见她眼中布满血丝,脸上尤挂着泪痕,忽的从心底生出一阵酸涩,他颤抖着手,又唤一句:「娘。」让伊束心底涌出一阵暖意。 江昭挣扎着从床上起身,靠在软枕上与伊束讲话,伊束先是对他嘘寒问暖一番,才道:「昭昭儿,好好养伤,外事一切有娘替你料理。」虽是短短一句话,江昭却掂得清其中的份量。 江昭眼眶发涩,对伊束道:「伊尹将军与娘是亲兄妹,如今公叔已去,孩儿自觉无法扛起家国大事,很是疲惫。」他说着,望了望这偌大的长安宫,只觉如牢笼一般,却见伊束神情复杂,不知做何感想。 「伊尹将军谋略不输公叔,若他真要举兵起事,孩儿是拦不住他的。」江昭说着,懊悔不已。 伊束见他如此灰心丧气,遂抬起手,按着他的肩膀,与他四目相对,开解道:「诚然,伊尹是有些本事,可他要举兵起事,名不正言不顺。」 还未等江昭说话,就听她带着几分轻蔑,道:「任他厉害,咱们还不是三言两语就缴了他的兵符?」似在给江昭信心。 江昭呆愣的点点头,又说,「可他是娘的兄长。」他想不明白,伊尹举兵,于伊束并无害处,她怎的这般反对。 「如今虎狼环伺,你要拿出你的本事,不论是韬光养晦或是伏小做低,只有你好好的,才能救中北,才会有机会振兴中北。」话到此处,伊束一字一句的细细叮嘱道:「往后切不可再提禅位之事。」说完便盯着他的眼,见他无甚反应,又补充一句:「不论是伊尹,还是江沛,他们都不如你。」 伊束眼里闪着盈盈泪光,等待着江昭的回答,却只听见一声无奈的嘆息,江昭不知道,如今自己还能依赖谁了。 从前被他视为大敌的太后,如今却是他唯一的依仗。 他只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今公伯与伊尹为伍,只需他们振臂一唿,满朝文武就会站到他们身后,容不得江昭不从啊。」事到如今,江昭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他在朝中,向来不得人心。 伊束被他这论调逗的忍不住在心里发笑,难不成真是因为她的打压,竟将曾经江子羿认为的天护神佑的一国之君,给祸害了?她绝不相信! 「是。」伊束真挚的点点头,忽而将眼泪收敛,换上了平时波澜不惊的神情,对江昭道:「满朝文武可以站队,可以上书禅位让贤,我都能理解。因为就连我,也是可以退位的,但唯独你不可以。」 伊束说着,见江昭不明就里,言语之间又添几分恳切,为他一一分析:「你也知道,伊尹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他发兵起事,无论怎样,我的性命总是无碍的,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可是你呢?」 你们之间非亲非故,他也不是你叫几句舅父就能拉拢的人,伊束在心里说着。 「孩儿受教。」江昭见她不似作假,便也放下防备,任由她劝慰自己。 伊束见他终于认真听了出去,便接着道:「若伊尹得逞,我还能在家侍弄花草,但你,他就会为你打造一座金笼子,将你禁锢一辈子。」见江昭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伊束适时为他鼓气:「在娘眼里,陛下是翱翔九空的雄鹰,区区一座笼子,岂非太窄了?」 江昭听罢,已然带着几分哭腔,「娘这一席话,真是要把江昭的心都扎穿了。」他一直都明白自己的处境,从前他就告诫自己,即便战到最后一刻,也要守住自己手里的江山。 直到那一日,伊尹气势汹汹的回京,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坐在龙椅上,是那样摇摇欲坠。 「这是实话。」伊束并不急于给他安慰,反而是说,「从前昭儿年幼,事事顺从,本为孝仁,却是娘心术不正,欺我儿纯良,误以为我儿是只五彩斑斓的大风筝,只要线握在我手中,就能操控你的一举一动。」 伊束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令江昭匪夷所思,他竟没想到,事到如今,伊束还能为了支起的信心,如此奉承,夸赞他。 伊束酝酿着情绪,最后艰难的吐出一句:「如今娘知道错了,昭儿能不能原谅我?」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话音甫落,江昭已是泪流满面,他深深记得,从前伊束曾教过他,身居高位,定要知错改错不认错,如此才能维持威严。而今伊束却向他道歉认错,这让他感动不已。 第183页 「孩儿从未恨过娘啊!」江昭痛哭流涕着一把拥着伊束,母子二人抱头痛哭。 ☆、隆冬之花 自母子俩抱头痛哭一场后, 因宫中消息闭塞,一切就都恢復如常,伊束已铁了心要趁此机会把伊尹一网打尽,对于江沛, 她思来想去, 仍觉得束手无策。按理说, 江沛从前就有机会登上帝位,何故要等到如今?难不成是恨铁不成钢?可江昭分明理政天分上佳, 这动力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伊束曾暗自怀疑,是江沛做戏引伊尹入套, 可奇怪并不如她预料那般发展, 反而自那日江沛骂的江昭撞了香炉后,就越发盛气凌人了,上朝会时, 不脱鞋不说, 竟还戴着佩剑, 让人望而生畏。有此主君, 连带着伊尹也越来越放肆,已然是不把江昭放在眼里。 江昭按伊束的吩咐,装作懦弱无能, 又一段日子后,索性不上朝会,每日就与吴忧在御花园中赏花遛鸟, 偷得闲时,过的快活。 长久一来,每当伊束念及江子羿,她的心里就如针扎剑绞一般, 让她痛的死去活来,太医瞧了只道是心病,无药可医。 整个高泉宫就如此战战兢兢起来,随着时间推移,伊束心里越发压抑,每日都是阴沉着脸,过了一季后,终于在除夕夜上爆发了。 除夕当天,入宫赴宴的宗室子弟和大臣们,全都心猿意马,他们之中,有许多已经上睿王府中拜访过几回了。江昭佯作不知,照例主持开宴,而后就与伊束故作别扭的在晚宴上冷眼相待。 伊尹一整晚都密切关注着伊束的一举一动,终于在她眼中见过几回不耐烦后,江昭被送回了长安宫,让这原本喧闹吵杂的晚宴霎时就安静下来,众人都战战兢兢的如履薄冰。 伊束见状,故作心情不佳,冷面寒声的调动氛围,「新年之际,本后邀各位大人痛饮!」众人左顾右盼,你瞧我,我瞧你,终于在江沛冷哼一声,端起酒杯后,又放下拘谨与防备,各自把酒言欢。 酒过三巡,伊束已是两颊通红,想是酒意上头。她醉眼迷濛的望着殿中缭绕的烟雾,忽而痴笑一声,如梦呓一般,对众人问道:「本后要问众位爱卿,为何万花不在隆冬盛放?」让众人犹坠五里雾中,只得面面相觑。 平意坐在殿中,正与江沛举杯共饮,甫一听这话,却是忍不住哑然失笑,江沛不明,只问:「为何发笑?」 平意摇头,答:「女夷鼓歌,以司天和,以长百谷禽兽草木。」这话答得巧妙,让伊束来了兴致,带着醉意问她:「女夷何许人也?」百官也都循着她的眼神望去,等着平意做答。 「回太后,您若想让万花在隆冬盛放,可就得仰仗她了。」平意举杯,望向伊束,为她解释:「女夷者,主春夏长养之神也。」这是他曾看过的《淮南子.天文训》中的记载,没想到竟能在今日派上用场。 伊束愣了一刻,痴笑一声,反问:「若本后偏要她冬季盛放呢?」说完,就将酒杯掷于伊尹身前,众人大惊,只道太后这是要借酒意与伊尹撕破脸皮了? 众人屏住唿吸,只见伊尹作揖发笑,「太后命令,花神莫敢不从啊。」而后浅笑着躬身去拾起酒杯,伊束却对这谄媚不加理会,便由着之桃将自己扶回高泉宫休息。 场面一时尴尬下来,江沛连忙解围,吩咐众人各自回府,而后他与伊尹上了同一辆马车,平意望着他们的车架越行越远后,方才转道去了宁王府,陪江子羿一同守岁。 第二日一早,伊束将将从床上起身,还未清醒过来,就听四喜在殿外惊讶的道:「真是奇了!」伊束晕晕乎乎的,听得并不分明,便神色迷离的问之桃:「发生什么了?」 之桃手中不停为她轻轻按压着太阳穴,一面回话:「太后可还记得昨晚夜宴之事?」语气里满是欣喜雀跃。 「不记得了。」伊束摇摇头道。 之桃听着,忽然忍不住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您昨夜喝醉了,问众位大臣,为何百花不在冬季盛开。」她复述着昨夜伊束的话。 伊束回头,很是匪夷所思,自己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晋阳王回您话,说花神只在春夏两季司职。」之桃说着,开始为她妆点面部,又说:「百官唏嘘,可今日一早起来,咱们宫里的花,竟然全开了。」对此奇事,之桃也百般不解,可在这样的奇景面前,她却是敬畏又添欣喜。 「全是春夏时节的花?」伊束不解,怎会如此蹊跷。 「是呢!奴婢扶您去看。」 之桃将伊束扶到后殿,院中的花圃里果然一片奼紫嫣红,与这鹅毛大雪相映成趣,让她心中大悦,她披着狐裘步入漫天飞雪,如一朵雪中盛放的红莲。她走近一看,只见得那花圃中的土,不似寻常时候紧緻,有被人翻动又踏平的痕迹。 但此时她也顾不得去抽丝剥茧,而是俯身捻起一朵百合,将鼻子埋进去,用力去嗅那香气,忽而无奈的苦笑起来。 从前,江子羿捧着一盆野百合,送到她手上,情真意切的贊她如百合一般,顽强倔强。让她忍不住要想,如今这百合也是他送的吗?想到此处,伊束的眼泪顷刻间便要决堤。之桃见状,知道她是忆起旧事,遂立在身后静静看着。 经过查证,在大年初一,除高泉宫外,连带着太庙,国公陵和城中许多紧要之地上,都是百花盛放,堪当奇景。 第184页 此后不久,太后在除夕夜宴上醉酒,命令百花冬季盛放,众花神畏惧太后威名,不敢不从的流言就不胫而走,传遍海内。 自打此事发生之后,伊束就越发警惕起来,这冬季开花之言,原本是她无意为之,而今却让有心之人抓住机会,大肆散播谣言,鼓譟民意,让她头疼不已。 这谣言分为两派,一派鼓吹她是天命之人;一派却对她嗤之以鼻。 在谣言越演愈烈时,伊束曾派人在坊间查探,却都无疾而终。此后在平意离京之际,特意进宫谢恩,二人谈及花神之事,平意忍不住哑然失笑:「坊间有传闻公子是天神下凡,也许他死后回到天庭,借除夕之事特意照拂太后呢。」他的话带着几分童真,却让伊束心里一阵暖意。 伊束回头,若有所思的瞧他一眼,遂笑:「信阳君啊,此刻正在瑶池和仙女饮酒呢吧。」 话音刚落,二人就一道颔首浅笑起来。平意出宫后,又去拜访了江子羿,向他谈了一些伊束的近况和坊间传闻,希望他能上心一些,江子羿只道:「你安心回去罢,我自有安排。」就将他打发出去。 自打平意走后,伊尹就将京中的流言传的越发大势,并且当日花开之事传来,他就第一时间去勘察了所有花开的地方,都发现留有轻微人工移栽的痕迹,可他疑惑,若是有人要暗中搅浑水,那不是应该不留痕迹吗? 他在心里细细推算一番,只道江沛一向不信怪力乱神之说,自然不会想到利用舆情制造并控制民意;而平意一向置身事外,他没有立场去做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只余一芮雨飞有动力,有能力,可自己将他看的很是严密,他是没法做到瞒天过海的。 在伊尹离开之际,他发现每一处花丛,都有一束怒放的百合,这让他想起,伊束宫里摆放在妆檯上那一盆野百合,之桃曾说,那是江子羿送来的。 而如今的百合,是否也是江子羿送的呢? 伊尹知道,同一件事里,若是巧合过多,那便不能叫做巧合了。忽而,他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若江子羿未死,那么自己是否也要好生提防江沛这个主君? 想到此处,他的眼神越发可怖起来。 事情完全在按着伊尹的计划发展。 宫中太后与皇帝的权力斗争愈演愈烈,至少表面上,皇帝已被太后压得抬不起头。伊尹对外不放心,着人巡查了两月有余,都未在城中发现任何江子羿的行迹,而后他又设计试探江沛一番,也无异样。 伊尹这才放心下来,准备先游说伊束,不论她态度如何,举兵起事都应定在伊束的万寿节当日,届时城中狂欢,守卫松懈,正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 三月烟霞,草长莺飞,天气渐渐回暖,正是万物復甦的季节。在长达半年紧锣密鼓的准备之后,伊尹的谋逆之心有意往回收了些,平日里与江沛明面上的往来也少了不少。但朝中已不止一次有人上书请皇帝禅位让贤,劝江沛更进一步,都被伊束明嘲暗讽着压了下去。 江沛见她固执,在与江子羿商量后,原想将事情真相告诉她,却被江子羿拦下。只因伊束与伊尹是亲兄妹,若要她在知情的情况下,与外人联手将兄长赶下高台,一则瞒不过伊尹,二则她心有愧疚,是做不到的大义灭亲的,倒不如她孤军奋战来的更好。 江子羿知道,她是个刚强勇敢的姑娘,内心却很是柔软。她平日里对伊尹兇恶,张牙舞爪,却因是在想方设法,以求事后能尽收其权,又能保其性命。 这一日,伊尹自江北大营练兵归来,还未卸甲,就被伊束的人请进宫里。伊束近来为花神之说而累,但因那花中有许多百合,她便宁愿相信这是江子羿显灵,而并非伊尹在背后操控。 伊尹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只道如今他们兄妹之间,竟连相互信任也没有半分,真是可笑。他立在一旁,望着伊束孤傲的背影,终是没忍住拱手劝道:「如今花神之事已成定论,中北多数百姓念着太后与信阳君同治的功德,都愿太后更进一步。」这确是事实,坊间百姓,多被他散播的花神之论给忽悠瘸了。 伊束听罢,觉着这论调好笑,便回身问他:「本后一介女流,如何能再进一步?」似有几分好奇之意。 「太后不知,东齐四位皇子夺嫡,齐君久久不下定论,致使国不能安,后来某日朝会,齐君竟然对众臣说,寡人的路就要走到尽头了,儿子们文治武功不分胜负,为见公平,想必寡人立个女帝,也是无妨。」伊尹说完,见伊束疑惑,便从地上起身,道:「既然齐国能有女帝,那我中北为何不能?」 伊束被这谄媚之言奉承的有些飘飘然了,可她仍然不解,「此事如今真有定论?」她这与生俱来的好奇,在此刻已蒙蔽伊尹,让他误以为伊束对帝位动心。 「还未定论。」伊尹拱手,说的大言不惭,却带着几分疑惑:「难不成太后认为自己比不过那位公主?担不得治国之任?」伊尹知道伊束曾为齐羽与江子羿亲近而吃味,此时将她俩相提并论,正是激将法,意在让伊束不落于人后。 果不其然,伊束一听他提及齐羽,面色便红一阵白一阵的,似有几分恼怒,復回身瞥他一眼,寒声道:「笑话,本后岂能败于她手。」很是傲气凌人。 「是了是了。」伊尹连胜附和:「依末将看,太后才是真正天护神佑之一国之主呢!」 第185页 这原是江子羿用来夸奖江昭的,而今通过伊尹用在她身上,十足很是别扭。伊尹抬手,道:「好了,你不必多言。」藉此止住他的话头,后又道:「此事不急,你且容本后细想。」这才将他打发下去。 歷经半年,兄妹之间终于消除隔阂,伊尹只觉自己完成了一桩大事,此生功业也许能登峰造极。连出宫时的脚步都不由得轻快几分。与此同时,他左右来报,终于在城中摸到了江子羿的落脚之处,是在探查温准行迹时发现的,此刻他正躲在宁王府中。 伊尹听罢,杀心顿起,而今他已被架到火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着伊束还未与江子羿建立联繫,将这事一做到底。他的眼神越发阴鸷可怖,只道,你既装死,那我便成全你,让你做个真正的死人。 片刻后,他心里又生出一计。 作者有话要说:  隆冬之花这个记载,是武则天醉酒后命令百花冬季盛放,天上众花神畏惧她的威严,第二天便万花盛放了。 这里化用了,然后有心之人利用这件事散播舆论,意在挑起帝后猜忌,但没想到,帝后早已达成联盟了。古代人通常会迷信天意,所以这里加工了一下。 ☆、成王败寇 在将伊尹送出宫后, 伊束便坐立难安起来,思来想去,她便叫人伺候笔墨,提笔书信一封, 夹在送去碧阳的邸报里, 差人送到江疾府上, 相信他收信后,很快就会动身回京了。 若非她已下定决心, 是绝不会用这驱狼搏虎之计的。江疾留在京中,于她并无益处, 自江子羿离世后, 她痛失挚爱,早已没了争权夺利的心肠,如今她做的一切, 只是为完成江子羿的志愿, 只要将伊尹扑杀, 保证她与江昭手里的权利平稳交接, 她便就能全身而退了。 正因为打着这个主意,她才决意把江疾秘密召回京城商议,如何能将伊尹起事扼杀在摇篮里。 没过多久, 江疾就收到了伊束的秘信,内容极为简短:伊尹篡国,唯盼内侯入京平乱。 江疾捏着信纸, 朗声大笑起来,项琪不解其意,接过去看,只道京中大事真是被他算得死死的, 遂问:「太后可不是诈你?」她有些担忧,若是太后让他回京将他诱杀,该当如何? 「太后要杀我,名不正言不顺,不必担心。」江疾宽慰她一句,旋即起身,走到院中,对家老吩咐:「后日起行,请门客们随我一同回京。」 「是。」家老应声去办。 半月后,江疾就与项琪乘着轺车进了城,随行一千门客,连带行李细软,车队绵延足有数里。如此盛况,就是比当年孟尝君田文,也不差多少。 在江疾回京的消息在京城传开时,伊尹就已显现出忌惮之意,他懵懂的想了一日方才明白过来。原来,当日太后说要仔细考虑,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令江疾回京,好制衡他。 伊尹嗤笑一声,他与伊束,终究是同道殊途了。 他曾想在江疾入城前派人劫杀,但一想到他随行门客众多,为求万无一失,只得就此作罢,待寻到机会再着手将其除之。 待江疾回到府中,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他还未放下行李,就领着项琪去了府中后院,二人穿过长长的密道,终于密道尽头有火光闪动。江疾耳朵灵,听得密室中传来两道浅浅的唿吸,正屏气凝神,便举着烛台试探的唤了一句:「公叔?公叔!」 无人应声。 忽而,耳边传来一道刀剑出鞘声响,江疾下意识把项琪护在身后,从腰间掏出玄铁扇子,已做警戒之态。烛台被他勐地向外一扔,拐角处一剑刺出,他探头去看,那人不是温准,又能是谁? 江疾方才刚把扇子甩开,温准的剑尖就已直向他喉咙而去,惊得他以扇掩面,只露出两只眼睛,带着几分惊愕的夸赞:「温准,你武功又精进了。」 温准闻言收剑,拱手行礼道:「谢殿下夸赞。」 「公叔呢?」江疾抬手,示意他起身,又看了看扇子上被剑划过的痕迹,这才跟着他进了里间,江子羿正在熟睡,并且睡得很死,方才那么大的动静,都没把他惊醒。 江疾领着项琪入内,见江子羿没有醒来的意思,只看了一眼,就对温准说:「我晚些时候再来看公叔。」说完,夫妻俩就退了出去。 二人一路风尘僕僕,可却不得片刻歇息,还未等他们沐浴完,家老就来传话,太后请他们进宫,江疾想着,应当是伊尹有所察觉,太后心急议事,便应下了。 项琪一路毕恭毕敬的捧着她与江疾成亲时,伊束送的东珠,这一年多来,她每日都净身沐浴后在东珠前焚香祈福,每逢初一十五还兼吃素,这么一折腾,身子都消瘦了些。 夫妻二人走出皇城甬-道,江疾放开了项琪的手,笑道:「青筠,你先去拜见太后吧,我先去见见昭弟,随后就到。」说完,他就用手抚了抚项琪的发,极为珍重。 项琪知道他心心念念着自己的兄弟,便欠身先行去了高泉宫。 阔别一年,宫城内外如旧,众人循规蹈矩,一片死寂。直到这时,江昭在坊间传闻中,已被太后软禁有九月之久。江疾心有千千结,踏着缓慢沉重的步子走向长安宫。 待他走到长安宫外的长廊时,江昭正在殿中临帖,王玉立在门前当值,打眼瞧去,来人着一身深松绿的大袍,头戴玉冠,身量高大纤长,如修竹一般。待他走近,王玉定睛再瞧,此人正是江疾。 第186页 王玉知道江昭日日盼着他回来,遂快步入殿,虾着腰对江昭道:「皇上!您猜奴才瞧见谁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江昭头也不抬,只问:「是元哥儿来了么?」全然听不出情绪。 「错啦!是公子疾!您的......」王玉话未说完,江昭反应倒快,已从座上起身,提步冲出殿去,他在殿门望那身影,便唿喊一声:「大哥!」他不会认错,他确定是江疾回来了。 江疾问声抬头,方才的愁绪已被抛之脑后,他迈步向前奔去,嘴里叫着:「昭弟!昭弟!我回来了!」江昭也向他跑去,连连高声唤道:「大哥!大哥!」王玉在一旁算着,竟不下二十声。 长安宫内外迴荡着他们欣喜异常的唿喊声,直到他们紧紧拥着对方,江昭仍止不住,连声唤道「大哥」。 此情此景,正是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两人都动情痛哭起来。 那一刻,江昭不是皇帝,江疾也不是内侯,他们是这世间所有久别重逢后,最平凡不过的一对兄弟。 而此刻高泉宫中,项琪将将把伊束送的新婚礼物放回她木案前,笑意吟吟道:「这是公子回京,为太后准备的谢礼。」 这话说的真挚,让伊束也带着浅笑,不免腹诽这江疾倒是上道了,如今也知道要尊敬着她,遂揶揄一句:「难得同尘也将本后挂在心上了,那本后就收下了。」说着,她就满怀期待的打开那木盒,只见其间赫然放着颗鸽子蛋大的东珠,不是她从前送的那颗,又能是什么? 伊束立时怒上心头,委屈又不解的问:「你们夫妻俩这是什么意思?」将满屋子宫人内侍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项琪却不惧,仍然带着笑,向她解释:「太后的心意,小女和夫君心领了,但这东珠实在贵重,让小女夜夜不得安眠,不知该如何报答太后对我们的恩情,是故将东珠供在佛前,每日早晚供奉,为太后祈福。」 伊束听完,心中很是复杂,她哪能不知道这是江疾不肯承她的情,遂端起茶杯,饮了口茶,僵持着不开口。项琪见状,又温温柔柔的道:「还请太后收下这份福气才好。」 这话说的,若是不收下,倒是她不懂人情了。伊束强挤出几分笑意,又揶揄一句:「你夫妻俩的送的福气,本后怎能不收呢?」说着就语重心长的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也怪本后,当初就该送你们一尊送子观音,这样你们总没法子给我再还回来了。」似有几分不为外人察觉的不悦。 话音甫落,项琪就颔首低眉着浅笑起来,半晌才抬头对伊束道:「承太后吉言,小女与同尘的孩儿已有两月了。」 「当真?」伊束喜上眉梢,自打入了宫,她已有将近八年没听过小儿啼哭之声了。 「是呀。」项琪应声,这是他们在入京前诊出来的,江疾很是喜悦,可又忧心,不知此行能否成事,也不知这孩儿能否平安降生。为此,他们夫妻俩没一日不提心弔胆。 说话间,江疾就已入殿,见伊束与项琪相谈甚欢,桌上还摆着东珠,他也就不再忧心那事了。项琪见他来,脸上犹有泪痕,免不得担心,是否江昭有事,待江疾向伊束行礼后,她方才开口问:「夫君见过皇上了?」 「见过了。」江疾说着,吸了吸鼻子,而后单膝跪在地上,对伊束道:「江疾谢过太后。」 「同尘谢我什么?」伊束伸手想要将他扶起,可他却是纹丝不动,方才他见到江昭,兄弟俩谈心一阵,江昭把伊束为他操心,开解他的桩桩件件都告诉了江疾,江疾原本不信,可见江昭情真意切,身子也结实了不少,他便忍不住要落泪。 江昭这位置,日子向来不好过,他再清楚不过。 「谢太后照拂昭弟。」江疾这话很有长兄风范,令伊束动容。可她却不认同江疾谢她,她从心底,想要得到江疾的认可,遂摆手,对他笑道:「你昭弟是我儿,本后是为人母的,怎能不好生照拂他?」这是理所应当的,她不图回报。 江疾点点头,从地上起身,道:「青筠,你去御花园中转转吧,昭弟与元妃在那儿餵鱼呢。」此行他与伊束共谋之事危机四伏,他不愿将项琪裹挟其中,是故将她支开。 项琪虽有万般不愿,却仍点点头,向二人行礼后便退下了。 待她走远了,江疾方才应伊束刚才的话,「从前是江疾狭隘,将太后视为大敌,如今公叔身死,承蒙太后宽厚,稳住局面,让江疾能回到昭弟身边。伏望太后能不计前嫌,让江疾将功赎罪。」说的很是诚恳。 伊束听得有些愣了,江疾分明对她意见颇多,此番却对她附小做低,想来这是江昭的功劳。伊束笑笑,让他坐在自己对案,开门见山道:「殿下倒不必如此。」 似有不承他意的意思,而后又道:「殿下年纪轻轻,在碧阳不及两年,就已拥趸众多,一眼望去,举国上下也没人能与殿下比肩。」这确不算是奉承江疾,而今他的宁王府,已是人才济济,即便他废帝自立,恐怕也是没人能计较的。 江疾听伊束并未对他放下防备,便也恢復往常心态,对她道:「江疾生在帝王家,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尚且明白,请太后放心。」说完,他就俯首深深一叩。 「有殿下这句话,本后就放心了。」伊束激动的眼眶发红,连忙伸手将他扶起。 第187页 伊束对江疾的试探就此作罢,而后两人一番详谈,约定在长春节上,将伊尹一网打尽。今日之后,两方便像博弈似的,都紧锣密鼓的安排起来。 在江疾回京后,伊尹通过跟踪温准,对他们图谋之事终于有所察觉,便悄无声息的远离了江沛,并非他不尊江沛为主君,而是因为,景灏已迎风倒向江疾,失去新军重骑的江沛在他看来,已不值得淌这浑水,免得惹一身骚。 伊尹下定决心后,就在暗中安排好一切,只等着长春节上众人自投罗网。 古往今来,皆成王败寇,放手一搏,方能瞧见真章。 ☆、102 时间推移到五月初一, 长春节,天方微明,最后的争斗就拉开了序幕。 东方既白,宁王府的大门就被两队士兵敲响, 江疾与项琪皆从梦中惊醒, 温准听到响动, 睡眼惺忪的就从密道里出来探查情况,江子羿经过连日的思虑过度, 仍在昏睡。 江疾披着中衣从床上起身,左右提着灯笼将他领着去门前, 他走近一看, 原来是王玉带人前来下旨,江昭命他今日出城,以天子仪仗, 代行祭祀之礼。 江疾心中有惑, 却不便此时问出口, 王玉将圣旨递在他手上, 故意与他贴得很近,江疾默了一会儿,从家老手中接过一个荷包, 故作姿态的对王玉拱手道:「多谢总管。」 王玉虾着腰上前接过,顺势将手中的虎符塞到江疾手中,对他俯耳低声道:「伊尹的亲信昨夜已接管宫城城防, 最晚于今夜戌时换值,皇上盼殿下速回。」 江疾听罢,立时清醒过来,他抬眼, 神情复杂的望向王玉,用力的捏了捏他的手掌,王玉心虚,额头已出一层冷汗。 在他身后,是伊尹的亲信,正虎视眈眈。 依照中北的规矩,长春节白日里,皇帝和太后要与民同乐,一同穿过长安街。伊尹即便再心急,也断不会挑在白天动手。是故,江疾推算,他会选择在太后与皇帝用晚膳时,兵围高泉宫。 届时合宫都是他的人,一旦被他拿了皇帝与太后,那便无力回天了。 江疾若有所思的望向王玉身后的人,只见那领队之人正愤恨的盯着他,一举一动间很是轻蔑。他并不理会,只对王玉深深一鞠躬,就转身回府。 江疾回府后,望着手中那方小小的虎符,立时明白江昭的用意,要他代行祭拜祖宗是假,去江北大营调兵才是真。好在他的坐骑,脚力还不错,若是中途没有意外,一来一回,足够赶在他们用膳前归来。 日上三竿,例行朝会后,伊尹并未出宫,反而径直去了伊束的高泉宫,伊束不解,此时他不是该正忙着排兵布阵,晚上如何擒她吗?怎会来登门。 想来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将军为何事而来?」伊束忍不住出了声。 伊尹站在殿中,埋着头,满脸愁苦,「父亲病重不能起身,盼与太后再见一面。」一双眼陷在阴影里,让伊束看不分明。 自打伊石乞骸骨后,伊束与他,已有六年未见了,她知道父亲的身子自那年开了年后就逐渐被调理起来,向来康健,若有病症,伊尹早该在宫中调太医去治了,何必等到今日。遂冷笑着出了声:「将军是在拿本后开心呢?」 况且江昭早在十日前就已下旨,请伊石老将军长春节同乐,伊束记得清楚,那日领旨时,父亲还是好好的,短短十日,绝不会病重。 伊尹听罢,只嘆这伊束学精了,心肠也越发硬了,想是得再下功夫,才能让她相信。便在心中酝酿半晌,再抬头时,几要流下眼泪,「太后信不过末将,末将无话可说。」他颤抖着声音,从胸前掏出一封书信递上:「这是父亲手信,来望太后看后再做定夺。」说着,就将信递给之桃,由她呈了上去。 伊束将信将疑的揭开书信,只见信中赫然写着: 老实做人,堂正做事。 父,伊石。 这是伊氏家训,伊石向来尊之重之,寻常万万不会用如此潦草不堪的字迹写下。伊束心中有疑,想要追问,但却认得,这真正是父亲的笔迹,不容置疑。瞧着信上那字漂浮无力,伊束的心渐渐不安起来。 她在此刻,真正想要回家,与父亲说话,诉说她这些日子的委屈,可今日皇宫内外事物繁忙,江昭不能主持,她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身。 伊尹见她眼眶红了起来,便知道此计可行。遂开口道:「仪式就要开始了,太后若放心不下,便叫一个信的过的人,代你回去探望父亲,回来告与你听罢。」这话明面上是为她开解,事实上却是在提醒她时间不多,藉此催促着她做下决定,不论对错。 果不其然,伊束一听,便转身望向之桃,如今这满殿的人,除了四喜,能让她信任的就只有之桃了。 之桃见状,连忙应声,今日事情虽多,但她想着,有公子护着小姐,总比自己要有用的多,便答得痛快,提步就跟伊尹出了殿门。 在他们走后,伊束的心中忽然惶惶不安起来,旋即,她又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伊尹虽狡诈,可也不至于用拿父亲做戏。 伊尹领着之桃出宫的马车一路行道点将台街前,方才叫车夫停下,之桃不解,撩开帘子问道:「这是何意?」 伊尹翻身下马,走到车前,伸出手,定定的望向之桃,「桃桃,哥哥请你帮个忙,好不好?」很是诚恳。 第188页 语气轻柔温暖,如秋风拂面一般,让之桃霎时红了脸,復颔首问他:「什么事?」若是要做对自己小姐不利的。她可不干。 「不是大事。」伊尹笑着,将她接下马车,稳稳落地,而后才说:「从这里到咱们府上,只剩一条街的脚程。我想让你跟着马车,一路小跑回去,你可答应?」 之桃对这怪要求不明就里,却因这是伊尹提出的而二话不说的答应了。之后便是伊尹策马在马车左侧,之桃步行随行右侧。 而这一幕,在他们的车队经过点将台街时,被立在秋水阁上充当眼线的温准尽收眼底。温准不明,如此紧要关头,为何太后出宫,便立即去报江子羿。 如今之桃贵为高泉宫的管事姑姑,合宫里,除伊束能使唤她外,再无旁人能有这样的大架子了。 江子羿听后,又联想到前几日伊石病重的消息,便先入为主的认为伊束在此紧要关头出宫回家,江昭在宫中定然不会安全。遂吩咐温准拿着他的令牌入宫,今日随行江昭身侧,一刻不得松懈。 温准担心他不安全,遂问:「公子怎么办?」 江子羿摆摆手,答:「宁王府坚如铁桶,缺了你不行不成?」他揶揄一句,见温准不走,又催促着说:「一旁就是睿王府,若有事端,大哥会立即来援,你放心去吧。」说着,又坚定的对他点点头。 温准这才拿着令牌策马入宫。他前脚刚走,没过多久,宁王府的大门再次被敲开。 江子羿人在密室,不与外界相连,一切安排妥当,他此刻在等待着最后的胜利。 家老见来人是太后宫里的管事姑姑,便没问她来何事,就径直去请示夫人如何处理。项琪此时已经有些显怀了,她由一个侍女扶着,行至门前,先是与之桃寒暄几句,方才问道:「姑姑此来何事?」 「请将这封信,交与君侯。」之桃并未点明这信交给谁,事实上,在伊尹给她信时,她就在脑中自动认为,这信是给江疾的。 项琪拿着信封,上面一字也无,她百思不得其解,遂将封皮打开,只见里面还有一个信封,封口是用宫中批阅奏摺的硃砂点的,封皮上用簪花小楷写着:子羿亲启。 她定睛一瞧,这不是太后笔迹又是什么?遂急忙去了密室将信亲自交到了江子羿手中。江子羿收到信,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就是不将它打开。 项琪有些心急,问道:「公叔为何不看?」这可是太后送来的,他就这么能忍吗?算着日子,他与太后,已有十一个月没有见过面了,如今送来书信,他却放在一边,说是铁石心肠也不为过。 「看了心烦。」江子羿浅笑,他并未叫任何人告诉伊束,他还活着的消息,今日陡然收到她的信笺,就足够让他抓心挠肝,提心弔胆了,若是伊束在信中哭诉或是责难他,那岂非要坏了大事?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后,再看不迟。 项琪被这话气得几要跺脚,她第一次在心中为伊束生出不平,她在心中酝酿了一会儿,正要开口去劝,就被江子羿抬眼看着,盈着笑意,道:「青筠来陪我杀一盘。」带着几分恳求。 他倒自觉,还未等项琪应声,就将她拉在桌前做下,把黑子塞在她手里。项琪无奈,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将心绪放空,迫使自己不去担心江疾,专心致志与他对弈。 江子羿瞧了项琪一眼,将白子落在盘中,「听同尘说,你下棋很是厉害。」带着几分探究,项琪不悦他不看伊束的书信,将棋子啪的往盘中一放,应道:「听夫君说,公叔是臭棋篓子。」噎得江子羿哑口无言,冷汗直流。 密室中静默下来,片刻后,自墙外传来阵阵擂鼓与牛角号的低鸣,想是长春节的游行开始了。 江子羿见项琪若有所思的听着声音,只道:「青筠也想去凑这热闹?」若非他假死,他也想乔装打扮一番混在人群中,远远的看一眼伊束。 想来此时的她,已与自己记忆中那人不同。 江子羿想着此处,暗自神伤,他何尝不想为伊束遮风挡雨啊,可但凡他们之中有一人在位一日,他们的关系就不能被公诸于众。这么多年来,他不敢给伊束一个承诺,无非就是因为,他无法肯定自己能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他诈死前,等他回大军回到京城时,他透过身边所有人对伊束只鳞片爪的描述,在脑中将她的模样和一举一动补全,一遍又一遍的告诫自己,等过了这个坎,他们就能永生永世在一起,任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项琪对他翻了个白眼,只道江疾说的不错,江子羿果然不通人情世故,遂道:「公叔啊,街上人多,我不能去挤;你要想去,也别忘记,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若是当真念着太后,你还先看书信呢,项琪腹诽着,不再开口。 「那我们下棋吧。」话音甫落,江子羿这才反应过来,项琪已有身孕,需得安安稳稳才行。一时之间,他深恨自己说话不过脑子。 二人就这样一边对弈,一边聊天,直到傍晚时分,门外小厮来报,太后与皇帝已安然回宫。江子羿听罢,立时察觉不对,便问:「太后何时出现在游行队伍中的?」她不是回府了么,怎会出现在游行队伍中。 小厮不明就里,实话实说道:「从始至终,都在。」 江子羿一激灵,将人打发了出去,「青筠,宁王府有难,你速去睿王府请公伯来援。」 第189页 项琪见他神色不宁,一句没问便提步出去了。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中了伊尹的计,伊尹将之桃要出宫来,上门送信,就是为了迷惑他,让他以为伊束出宫,江昭在宫中无援,把温准往宫里送。 想必此刻,伊尹的部下,已将宁王府和睿王府都围起来了吧。那帮大老粗向来毛手毛脚,他怎能让项琪出府求救,这无异于将她往虎口里送啊!他却再龟缩不出,府中必起刀兵。 江子羿从榻上起身,慌忙裹了一件披风,便从密室出去,还未走到院中,就听院外传来一阵阵整齐的脚步声,火光照亮点将台街,「抓贼!切不可让贼人逃了!」江子羿嗤笑一声,道,什么时候,我倒成贼了? 小厮刚开府门,就见门前已站满了密密麻麻整军待发的士兵,他们举着火把,脸隐没在黑暗中。项琪随后而来,见势不妙,欲做无知状出府,还未抬腿,就被一身穿将服的高大男子拦住。 「末将奉命抓贼,望王妃体谅,容末将等入府搜查。」 来将毫不知礼数,竟不行礼,就撂下一句冷冰冰的话,便立在一旁,握着刀望天。 项琪端着身子,目视前方,寒声道:「是什么贼,需要你主子用虎贲营来抓?」她见来将的令旗上有个「林」,就立刻反应过来,此人是伊尹亲信,虎贲营将领林纪。 「窃国之贼。」林纪见她看破自己身份,仍然握着刀。 项琪侧头去看,此时睿王府并信阳君府门前,皆是一片火光,想来是伊尹狡兔三窟,一个也不愿放过。遂笑:「将军莫不是贼喊捉贼?」 林纪知道自己嘴皮子耍不过她,又道:「请王妃见谅。」敷衍威胁似的,说着就示意手下入内。 项琪见势,并不慌乱,只是静静立在那里,怒道:「原来林将军还知道我是王妃。」林纪不明她是何意,却也不问,项琪怒目圆睁:「我夫君是宁王江疾,你上门有事,就得尊着规矩,先向他跪拜行礼,再议要事。」 「想是王妃误会了,末将并非上门求见王爷,而是拿贼。」林纪顾念着她是齐人,不愿与她起争执,遂驴唇不对马嘴的答话。 「无论何事,你要入府,就得先向我宁王府跪下。」项琪丝毫不惧,「先向我跪下。」话音甫落,身后的府兵与门客已是严阵以待,都同仇敌忾的望着门外的士兵。 虎贲营身经百战,他们决然没有胜的可能,但为了维护王府,他们也只能拼。 林纪被项琪一句话噎得气短,立时火冒三丈,愣了约莫一弹指功夫,他在心里将火气压了下去,就规矩的跪在项琪身前,「末将奉命捉贼,请王妃通融。」语气终于恭谦起来,此刻他不是畏惧王府,而是由衷倾佩这个小丫头片子。 项琪见他服软,料他不敢乱来,遂向前行一步,「我宁王府世受国恩,满门忠烈,我王爷更是忠勇双全,哪里有贼?」还未等林纪回话,项琪便转身向回走,「还不退下!」 林纪见她想要混水摸鱼,遂将剑拔出,怒道:「弟兄们给我搜!」 「住手!」江子羿人未至,声先到,「你要抓我?」 「将军请君侯入营一叙。」林纪见来人是江子羿,便不敢轻举妄动,连忙吸取方才的教训,行礼道:「望君侯允准。」 方才项琪与他们对峙所言,江子羿已听了个七七八八,此时他若不跟林纪走,恐怕这宁王府都要受到牵连的,他想了想,对项琪递了个眼色,让她安心。遂负手而行,走到人前。 「散开!」林纪下令众人让道。 江子羿泰然自若的走到人群中间,士兵们都畏惧着不敢上前,直到他们走出了点将台街,项琪才退回府中,吩咐两位门客跟踪,一有事立刻来报。 江子羿被林纪缚住双手,蒙上眼,在嘴里塞了个麻核,扔进了马车。 他心中隐隐有几分恐惧,难不成真要败了?马车晃晃悠悠着向前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地方,车外传来两道敲门声,在据此不远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靡靡之音和娇媚的女声,听不太真切。 林纪将他推着进了一间小屋,便退下了。在黑暗中,江子羿自知此局他已输了大半,剩下的只能由江疾与伊束完成,索性破罐破摔,倒在柴垛上睏觉。 不知过了多久,有两道脚步声进入屋中,将他惊醒,其中一人为他松了绑,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另一人已握住他的手腕。 冰凉的刀尖划过皮肤,一阵绵延的刺痛过后,他的血液从伤痕中汩汩流出,他欲说痛,也喊不出声。 陋室之中,被蒙眼割腕,可笑的是仅一壁之隔就是莺歌燕舞的秦楼楚馆,江子羿深恨自己大意,可却悔之不及,因为他很明白,自己已陷入绝境。 酉时已过,象徵着长春节进入最后步骤的晚宴开始了。伊束被江昭掺着,缓步穿过御花园,此时伊尹带着士兵正在外围护驾,实则是在等待时机。 江昭环顾四周,见众人皆虎视眈眈,心有不安,正要开口,就被伊束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昭儿别怕,我们会没事的。」 「可是他们.......」江昭话未说完,就见伊尹上前,催促着:「请太后和皇上尽快开膳,以免误了时辰,饭菜凉了可不好吃。」 「大胆!」伊束怒喝一声:「难不成本后用膳也要看你的眼色?」 第190页 伊尹听罢,笑吟吟的又退去一旁,伊束火气大,我倒要看你能大到什么时候。 江昭握着伊束的手,劝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伊束脾气上头,回头对江昭喝道:「自家的屋檐,你要如何低头?他这是鸠占鹊巢!」 这话落进伊尹耳中,并不觉得堵心,反而是嗤笑一声,就任由着他们拖延时间,横竖他在城门设了关卡,江疾要闯关也不易。 宫城再大,那通往林光宫的青石板路也终有尽头,母子二人被一众宫人簇拥着进了殿中。桌上的饭食均已备好,之桃也已回到宫中侍候。 伊尹见他们坐下后,便悄悄将多余的左右撤走,待殿中只剩下寻常伺候的六人,江昭不安的望了望左右,发现王玉还在,这才把心放了下来。此时,林纪领着虎贲营,已进入宫中待命。 二人耳语一番,伊尹确认万无一失后不禁哑然失笑,而今温准仍在宫中护卫皇帝,若是他不走,待会儿动起手来,怕是要消耗许多人力的。伊尹灵机一动,遂趁着之桃出殿换菜的功夫,让他对温准说,宁王府有难。 之桃战战兢兢的照办,温准听后,想着她今日快到傍晚时分方才回宫,应当是在路上瞧见的,便对皇帝说明缘由,江昭害怕,拉着他的小臂问道:「你走了,寡人可怎么办?」颤抖着带着哭腔,眼眶通红。 温准心一横,「皇上再等片刻,若臣不去料理宁王府之事,殿下回来时岂非还要分心?」这话原是他的託辞,他知道江疾一向以国事为重,断不会为旁人所转移。 可他不同,他是信阳君府的家生子,他打小就只认江子羿这一个主子,如今江子羿诈死藏在宁王府中,此时有难,他不去救江子羿,便是不忠不义。 江昭听罢,知道留不住他,眼泪唰的夺眶而出,「盼爱卿早去早回。」 「昭儿。」伊束扶住他的手,让他放温准离去,温准武功再是高强,也抵不过伊尹的虎贲营,他既不愿在此,就是留住他也没任何用处。 伊束想的开,轻轻抚平江昭的眉头,与他对视,问道:「不记得娘说过的话了?」 「记得。」江昭点点头,抹了抹眼泪。 殿外,大鼎中的想已烧去了三分之二,这是开膳前才点上的。月上中天,皎皎月光冷清的洒向地面,一阵夜风吹过,像精细的刀片,摧枯拉朽的刮过众人的皮肤,让人直打寒颤。一只乌鸦从枝头掠过,「哇」的一声,只剩下一道漆黑的剪影。 林纪望了望天,他们的时候不多了,再过一刻,就要到戌时换值的时候了。他见伊尹仍然没有进殿的意思,便上前问道:「将军何事动手?」 伊尹透过紧闭的门和殿中昏黄烛火映出的人影,知道伊束还在用膳,便抬手示意别催,那一刻,他脑海里闪过许多他们幼年的记忆。又是一阵沉默,伊尹提起腰间佩刀,便叩门入内。 伊束故作平静的用勺子擓着碗中的豌豆黄,对伊尹道:「兄长也坐下一起吃吧。」说着就让四喜添坐,伊尹呆愣着不去,嘴唇翕张,想要说什么,却没开口。 「昭儿,你知道娘这宫里的豌豆黄怎么做的吗?」伊束不理他,又去对江昭发问。 江昭摇摇头,道:「儿臣不知。」 伊束又擓一勺送进嘴里,不紧不慢的说着:「这是本后宫里的小厨房,那刘师傅把这豌豆去皮,扔进锅里炒熟,再用碾子磨碎,碎得像尘一样,最后再用文火翻炒一个时辰,方才送到咱们桌上。」 伊尹听得直翻白眼,道:「太后,吃完就该回宫了。」 「本后仿佛记得,兄长初入军营,也是在伙房待过的?」带着几分不确定,见伊尹点点头,她又问:「不知道兄长会不会做豌豆黄?」 伊尹发笑,颔首回她:「军营粗沥,不讲究点心。」 「也是,兄长火候过盛,自然做不得着豌豆黄。」带着几分嘲讽。 伊尹知道她在讽刺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也不愿与他计较,只连声应答:「太后说得不错。」说着,他就摸了摸腰间的佩刀,又请一道:「请太后起驾回宫。」 江昭坐在位上,见伊尹神情严肃,便忍不住要发抖。伊尹察觉有异,见江昭也不动身,遂想到杀鸡儆猴,他一抬手,侍卫就将执起王玉左右手,要将他架出去。 王玉飞来这无妄之灾,连忙问道:「不知奴才做错何事?」 伊尹笑意吟吟行至他身前,「听说总管今日天色未明就出宫了,不知是为何事?」带着几分假意的探究。 「奴才出宫宣宁王出城祭祀啊!」话未说完,就见两个侍卫把他押了出去,「皇上救我!」他哭着,不一会儿,声音就在这宫城中消散的无影无踪。 江昭正要开口,就被伊束在桌下按住他的手,他便埋着头,想到王玉被杀,他心里难受,直气得发抖,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伊尹和伊束相对而坐,不言不语的相互对视,伊束不开口,沉默半晌,伊尹拉过她的手,握在手中,忍不住嘆息一口,「伊束,从前我就说过,你要什么,为兄都能给你。」像在履行承诺一般。 这是先帝去世时,伊尹第一句对她说的话。此时伊束听着,仍然如彼时那般情真意切,仿佛兄妹二人从未变过。 「可么做不到袖手旁观。」伊束将手抽出,吸了吸鼻子,别向一边,她想,她不能被伊尹牵着鼻子走。 第191页 「你还是这样固执。」伊尹手中空荡荡的。 「既然到了这一步,妹妹愿做一块踏脚石,兄长更进一步。」伊束说着,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她为伊尹斟酒,敬他一杯。 伊尹接过杯子忽然笑了笑,一饮而尽。 伊束见他像是卸下防备,便说:「今天这些菜。,都是兄长爱吃的。」伊尹定睛一看,果然都是,他们年幼时,母亲最爱做的那几样,龙井虾仁,莼菜汤,松鼠桂鱼,西湖醋鱼云云。 那时一家四口还未入主将军府,只住在一处两进的院子,母亲手里总有忙不完的活儿,女工或是纳鞋底,每天黄昏时分,一桌香喷喷的饭菜上桌,总要伊束带着母亲的命令去三催四请,他才从书房出去。 母亲为他添饭,递到手中,总会忍不住戳他一句:「白天不知道做事,一到晚上倒是用起功来了。」 彼时小小的伊束坐在父亲膝头,会伸出手拿着筷子,说:「哥哥就是用功,功课才好呢。」 后来母亲去世后,兄妹俩仿若一夜间成为大人,家里随之冷锅冷灶的,没人打理,一家子人吃起饭来都没滋没味的让人直嘆气。 伊尹接过筷子,夹起一颗虾仁递到伊束碗里,道:「你就是太倔强了。」 「兄长也很倔强呢。」伊束不甘落败,而后敛去剑拔弩张,向伊尹娓娓道来:「接连几日,我总在梦中见到母亲,她从很远的地方来,跋山涉水来看我们。我跪在她身前,说,娘啊,你要是太累,就别来看女儿了,要不了多久,女儿就会去陪您。」 伊束语气平静的说着,眼泪却滴到饭桌上,伊尹皱了皱眉,问:「你竟以为,我会杀你?」 「兄长不杀我,可若我儿没了,我这做母亲的,怎能独活?」 伊尹知道她是有心救江昭,可他要上位,江昭岂能活命,他便抬手,道:「请陛下回宫。」说着,就旁人把江昭架起来,正要提步,林纪就匆忙入内,俯在他耳边道:「快到戌时了。」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伊束见他神情恍惚了片刻,眼珠子一转,立时起身拦在江昭身前:「将军要送走皇帝,就从本后身上踏过去吧。」 伊尹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一句「让开」说得极有气势,话音甫落,他就一把将伊束拉到自己身后,然后让侍卫「护送」着江昭出去了。 「伊尹!你真要如此?」伊束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 还未等伊尹做答,外围已响起刀兵相接之声,窗外一片火光,他听得分明,正是江疾在高声唿喊:「微臣护驾来迟!保护皇上!保护太后!」 一片混乱之中,伊尹正要拔刀,只见伊束欺身上前,「难不成你还想杀我?」带着几分讥讽,说着就作势往他刀上撞去,吓得伊尹连忙收刀。 伊尹嗤笑一声,「好个碎妹子,为兄输了。」说着就把刀仍在地上。这时殿外已没有声音,江疾一脚踹开殿门,见伊尹没有反抗的意思,便吩咐左右上前,将其缚住,江昭适才躲在他身后,恢復了往日的神态。 殿外尸横遍野,林纪的营旗已被江疾收缴,他也被生擒,嘴里堵上麻核,一双眼正怨毒的看着他。他心中不惧,到了此刻,反而轻松下来。 这一刻,是他十年来,最高兴的一刻,他终于能卸下重担,心防,坦坦荡荡的活着。 温准找到江子羿时,他已是奄奄一息。 过了几日,江疾向伊束道出了江昭这些年的心结,是对伊尹和对伊府的,伊束听后已是泪流满面,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早在十几年前,兄长就已对宗室下手,害死了江昭的父王母后。 原本她想趁着江昭还未亲政,对她还有几分感激时,厚着脸皮去求他对伊尹宽恕,可知道了这些事后,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只能每日在殿中以泪洗面。 第二日,项琪入宫探望伊束,从左右手中接过一个圆筒,递给伊束,「太后,这是同尘的一点心意。」伊束打开,正是传闻中,宁王府的一纸空诏,从前太-祖爷在先帝登基前赐给老宁王江河,请他照拂江岐的,若有混乱,即可用此空诏废其自立。 这是宁王府何等的荣耀,如今江疾竟送给她,让她去救伊尹,让她激动的喜极而泣,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打湿了项琪的衣裳。 项琪拥着她,安抚道:「同尘说明日他送来假死药给伊尹服下,皇上那边,由他去说,请太后莫再担忧。」 伊束连连点头向她道谢。 此时的长安宫中,江疾正与江昭讨论此事,他坐在阶梯上捂着脸,不愿再谈。 他登基八年,忍辱负重就是为了除掉伊尹,而今伊尹举兵篡国,已是阶下之囚了,这诛灭九族的罪,江疾竟然让他宽容以待,若只是不株连九族也就罢了,但江疾说让放他一马,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便只能坐在一旁蒙着眼和耳朵,让江疾不再聒噪。 「皇上,你可还记得公叔曾说,一国之君不能公器私用啊!」江疾苦口婆心。 他自然知道不能公器私用!可这伊尹是什么人?国贼啊!他想不明白江疾他们是怎么想的,索性不再理会。 江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伊尹虽是国贼,可他执掌新军这八年来,护卫疆土,这都是实打实的军功啊;再说太后,自你登基后,就为你,违逆父兄,一心一意的守着你,护着你,若没有她,你此时还能住在这长安宫里生气吗?」话音甫落,吴忧就提着食盒进殿来。 第192页 江昭自觉找到了救星,连问吴忧:「元哥儿,你说伊尹如何?」意在吴忧为他说话。 吴忧会意,放下食盒,她很早就明白,伊尹有篡位之心,可江昭此时能完好无损的坐在这里,太后有一半的功劳,她想,自己要从前忤逆太后,让她生气,此时能帮,便帮一把。 她立在一旁嗫喏着开口:「殿下说得没错,伊尹虽恶,但对中北却是一位功臣,几能与公叔比肩。」话未说完,江昭就恨铁不成钢的剜她一眼,吴忧立时跪在地上,「就连妾身,也是他送到皇上身边的。」若没有伊尹,他们之间不会有这样的姻缘,吴忧由衷的感谢他。 「罢了罢了,你下去罢。」江昭见吴忧也不帮他,遂无奈的摆摆手,打发了她下去,片刻后就掩面痛哭起来,江疾知道他心里难受,遂走到他身旁坐下,用手揽着他的肩膀,道:「昭弟啊,帝王之心,要能藏污纳垢。」 「可我恨极了他。」江昭喑哑着声音,一双眼隐没在黑暗中。 「伊尹一生追名逐利,你尽收其权,这与让他死,又有什么区别?」 此事谈妥后,没过两日,伊尹就被江昭下令赐毒酒一杯,晚些时候,牢吏就将他的尸体抬了出来。死状极为可怖,七窍流血之状,天子开恩,念在伊氏满门忠烈,不株连,并允其妻女为他收尸。 一切都尘埃落定,在一个凉爽的仲夏星夜里,江昭扶着伊束,母子俩又走了一遍长安宫到高泉宫的路,在这条长长的青石板小路上,伊束与江昭都忆起从前,他们的喜怒哀乐,那时他们是相顾无言,此时确是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仿佛由着这条小道,牵扯他们心底最柔软的情思。 经此一事,伊束的心绪都苍老不少,在进殿前,她依依不捨的望着江昭,这个孩子,短短八年,已从她腰间长到比她高了一个头。她颤抖的着手,轻抚过江昭的脸颊,心里梗着千万句话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口。 江昭察觉有异,一双眼真挚热切的与她相对,「娘,你要嘱咐孩儿什么?」 伊束听的心里泛酸,她轻轻的嘆了一口气,又向前走了几步,「我儿勿忘天凉加衣。」说话间,就已到了高泉宫。 此后几日,伊束不饮水,不用膳,也不许任何人探视,她躺在殿中那张软榻上,静候死亡。弥留之际,她听见江子羿在轻声唤她。 「伊束。」 她循着声望去,沉重的撑开眼皮,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黑暗,她吃力的抬起手,想要触碰,皆是虚无。她带着哭腔,「怎么没点灯呢?让我......子羿,让我再看你一眼。」 殿外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气息一颤,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文断断续续写了将近四个月,终于在今天完结啦!在最后的作话里,我想要感谢我的基友,树和木瓜,没有她们鼓励,恐怕是没有这篇文的。其次感谢两位读者,从开文一直追到完结。 你们是我的光。 咱们下本再见。 鞠躬。 ☆、番外.小江来稿 小江欲言又止。 因为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一章要让她来投稿。 以下步入正文。 那是因为我父亲母亲身份特殊, 他们是中北最了不起的两个人物。在他们双双归隐后,中北皇帝方才亲政。 容我先向大家自我介绍,我叫江.玛丽苏.伊,因为年幼时身体瘦弱, 被我爹起小名叫豆芽, 今年七岁, 理想是成为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女,而我的日常是——看我爹妈打情骂俏。 作为一名顶级二代, 用别人的话说,我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但我父亲从不让我摆架子, 是故本人愿意以身作则,从基层写起,从生活小事, 一点一滴写起, 保证本报导的真实性, 实效性, 成为一名真正优秀自律的江湖儿女。 事情要从我娘绝食说起。 当年她「赐死」了我的舅舅伊尹后,保证了中北政权的权力平稳交接,就下定决心要随我父亲而去。哪知我父亲在战时诈死, 一直活的好好的,在她饿得脑袋发晕的时候,我大哥江疾偷偷摸进高泉宫, 在她殿中的薰香里加了安眠香。 于是我娘就误以为自己升天了。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一睁眼,我爹就坐在床前,我娘不信, 笑中带泪的捏着我爹手腕,碰到伤口,顿时血流如注,导致我爹差点儿真的嗝儿屁。 两人久别重逢,歷经生死,紧紧拥着对方不肯撒手,我娘心一横,在我爹肩膀狠狠咬了一口。说来奇怪,我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居然咬着牙没有叫唤,真是爱情令人变得强大。 没过多久,他们就举家迁去了苏州定居,由于他们名不正言不顺,我爹便策划着名要为我娘筹备一场盛大的婚礼,天遂人愿,我爹娘这桩婚礼,后来被传为一时佳话,当世盛典。 他们的婚礼,除了几个亲近的朋友外,就没再请别人了,却不料婚礼当天泄露了消息,来家里拜贺的人一茬接一茬,直到院中无法容纳,方才停下。 席间我爹一直被拉着敬酒,足足喝了有三四十杯,我娘坐在洞房枯等,等到我爹烂醉如泥,方才被人扶着回去。 所以洞房花烛夜,许多细节,两位当事人都已抛之脑后,只能由我从上帝视角为大家细细讲解。这里我不得不吐槽一句,酒桌文化真可怕! 第193页 本次报导会涉及许多中北政坛巨头的八卦小事,深入日常边边角角,请诸位看官勿怪。 首先要说的就是我外爷伊石将军,自他被我皇帝哥哥卸下官职后,就秉承着「天之将明,其黑尤烈;飓风过岗,伏草惟存。」的方针顽强生存。 据我七年观察,我认为,他是一个极容易在沉默中爆发的男人。 在苦苦等待多年之后,外爷终于等到我舅舅下台,在我爹娘婚礼之前,他就从老家赶来,盘了处小院住在我家旁边,盼星星盼月亮,盼到我爹娘成亲。 在我娘出嫁那一天,外爷老泪纵横的看着我娘,说从前没能为她好好准备嫁妆,这回全都补上。然后他老人家就步履蹒跚的买空了苏州城百分之七八十的绸缎,珠宝。 他平时慈眉善目,沉默寡言,做起事来却很疯狂。 我爹娘的婚礼办在春寒料峭的三月,南方已是江水解冻,千草萌芽,一切都生机勃勃。在婚礼前一日,外爷领着两府的下人,从寒山寺求了上千个福袋,婚礼前一晚,他们把红绸撕成条,一个一个的挂满了整条百家巷。 第二天一早,街坊邻居一推开大门,就都瞧见满树红绸,正可谓是东风夜放花千树,虽然是假花,但是不影响观赏,我外爷差遣下人给每家每户都送了福袋和红包。 成婚那天是三月二十,百家巷张灯结彩,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大红灯笼,来往宾客衣着华贵,面带笑意,和树上的红绸福袋相映,一切都干净祥和,喜气洋洋。 按照我爷爷家的规矩,江家有喜事,都是要广发花钱,让大家沾个喜气,讨几句吉利话的。我想,下一次应该就是我名扬天下的时候吧。 我爹的本家是中北公室,不过他从不让我提,他怕我以后闯荡江湖的时候别人太注重我的家世,落下个走后门的名声,可就不好了。 我娘在出嫁之前,是和我爹住在一处的,但成婚却是是从外爷家出嫁,出阁当天全府上下都忙的不可开交,从京城带来的旧人皆是准备的热火朝天。 由于我爹的宅子就在一旁,走个几步就到,所以我娘不用像别的新娘那样起个大早,反而是睡了一个少见的懒觉,直到迎亲队伍敲锣打鼓的到了府门,她才起床。 不过那时还没有我,这些我都是听江歆说的,他是我堂哥江疾的儿子,比我大上几个月。在婚礼当天,还是一个小糰子的他,被众人围着捏脸,直到憋不住尿在他爹身上,他才哭天抢地的被送出了人群。 本豆芽断言,那是他这辈子最痛苦的一次参加婚礼的经歷,从那以后,江歆再也没参加过婚礼。 据他所言,我堂姐江静娴为了参加婚礼,大老远从邺城赶来,起了个大早,坐在高阁之上统筹全局,而他爹负责衔接婚礼流程,迎亲行礼云云,确保过程万无一失。他娘则在闺房帮忙打扮新娘,和我娘叙旧。我舅舅伊尹在堂中负责发果盘嗑瓜子喝茶,接待来宾。 来参加婚礼的有我姐夫齐虞,我爹的兄长江沛,和他没名字的纨绔损友,晋阳王平意夫妇,邻国的辅国将军付少成和他的儿子,陆柯和他的家眷。 那夜明灯千盏,府中四处都贴满了大红喜字,红绸飘飘。婚礼按照流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拜堂之后送入洞房,宾客回到院中吃酒。 每桌有二十四个菜,甜点是我家荷塘里的藕做的藕盅糖水,宾客尽欢,众人一拥而上灌我爹喝酒,我爹想要脱身,无奈盛情难却,只得一杯接一杯的往下灌,没几杯酒红了双颊,被我姐夫耻笑酒量太小。 眼看着就要误了吉时,我舅舅心一横,给每桌加了一锅鲍鱼肥羊炖,当做宵夜,才总算让我爹脱身,进了洞房。 我爹说,我娘是这世间最美的新娘。 行夫妻之礼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懂,但我和我爹一样,出生在寒冬腊月。 给我接生的是一名老军医,由于我娘是高龄产妇,他后来时常给我娘诊脉,调理身体,他说,我很有可能是一个洞房宝宝。我还是听不懂。 后来陆叔叔家生三胎的时候,我爹给他送了好大一箱石榴,多子多孙,当做贺礼,他生了个小孩叫胖胖,和我成为了好朋友。 我每年有九个月住在苏州的家里,剩下三个月,我堂哥江昭把我接去京城,在宫里住,他们都说我是帝国公主,天之骄女,可我想要的,仅仅是每天不被人跟着,自由的生活,还要和笨蛋陆胖胖一块儿去书院上学。 希望我爹娘好好把握二人世界,争取早日给我添个弟弟妹妹。 最后,本玛丽苏.江.豆芽想对一路观看本文的所有小天使们说,势均力敌的爱情永远是人生宝藏。 【特别放送.小江日记】 咸元二十六年腊月二十八 今日是我十五岁生辰,生日愿望是我要随舅舅行走江湖,父亲不准。他说我现在年纪太小,还是三脚猫的功夫,不宜出行,让我初一过了回京随大哥犒赏三军,长些见识。 我看江子羿真是老煳涂了!军营怎能和江湖相比!难不成他不知道大嫂的遗憾就是大哥不属于江湖! 啊!对,他是二百五,手无缚鸡之力,胸无御敌之策,只会在背后搅弄风云,怎能明白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江湖有多令人神往。 爹娘两个白天一个红脸一个黑脸,虎视眈眈不许我跟舅舅接头,以为就能吓住我吗?对付他们又有何难?夜深立在墙根静等舅舅,轻功飞身上墙,人衔枚马裹蹄,连夜出逃! 第194页 舅舅武功盖世,真乃当世大英雄也! 咸元二十六年腊月二十九 和舅舅出城住在乡野小酒馆,四面漏风,一觉醒来鼻涕乱飞,发现走的匆忙,忘带金银,忘带棉服,忘带瓜子桂圆葡萄干......心中失悔! 好在没忘带佩剑胭脂香膏,陆胖胖真是本公主的贴心大棉衣,怎么还忘带了他?真想让他过来给本公主捏腰捶背端茶递水。 丢三落四,深以为恨。 不过这大棉衣昨日怎么了?好几次看着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跟着舅舅闯荡江湖挺好的,不用餐风饮露,不用受人欺凌,他有什么可担心的?警告陆胖胖,他胆敢传信给我爹娘,本公主就让他变成陆公公! 咸元二十七年正月初七 仍在赶路。 陆胖胖终于从家里脱身,追上了我和舅舅的队伍。他一路赶来,风尘僕僕,却屡屡说话惹舅舅侧目,用眼刀剜了他好几回。 他憋不住了,抱怨我们娘舅俩出门忘带钱财,兴致勃勃的走了快十天,就赶了这么一点路?不怕等到了地方年都过完了吗? 他懂个屁!以为人人都像他那样走马观花吗!我和舅舅这是沿途赏景,绝不是因为被我拖累才走的慢。 咸元二十七年正月十五 元宵节,赶路。 囊中羞涩。 深深思念我的黑芝麻元宵五仁元宵花生酱元宵荔枝元宵苹果元宵香蕉元宵。 咸元二十七年正月二十 还他妈在赶路! 苏州到京城哪儿他妈那么远啊! 我后悔了,我真的还听爹爹的话,等着大哥来接我,带我去看犒赏三军。 嘤,我真的知道错了,猪精落泪。 咸元二十七年正月二十四 当我看到城楼上的京城二字时,激动的和陆胖胖抱在一起不撒手,直到舅舅在一旁假咳,我们才羞红了脸放开彼此。 我们在城里逛了一圈,就去了宁王府。 江歆的弟弟江起一看到我就跪倒在我跟前,我把他从地上扶起,我还没怎么样吶,他就已经欲哭无泪了。 我好感动。泪目。 直到江歆偷偷告诉我,其实江起非常郁闷。我一来他就要被我捏脸,影响他心情,这厌世脸的臭小鬼,真可恶啊。 嘤嘤嘤,他以为我想做他姑姑么?没错,我就是想。 咸元二十七年正月二十七 今天很忙。 和大哥一同去犒赏三军。 观看中军升帐一次,重骑和步骑操练一次,视察弓手放箭一次,江歆校场练兵一次,关心军中伙食三次,造访伙房两次,看大军操练阵营一次,与将士们侃大山六次,目睹景灏暴揍江歆一起,给景灏放彩虹屁一次,嘲讽江歆一次,验证大哥的暗器手法两次,觉得匪夷所思摸不着头脑若干次,回忆伙房到底有什么吃的无数次。 大哥的暗器? 本公主的麻辣鸭脖! 晚上模仿白起欲哭无泪扑到大哥怀里欲为鸭脖讨回公道,未遂,心中大恨。 咸元二十七年正月二十九 仍在军中。 今日篝火晚会,饮酒作乐,甚是欢喜。 江歆提议做「投壶」游戏。这军中一群目不识丁的大老爷们儿自然无人响应,搞得气氛很是尴尬。他一看,又抑郁了。 我看明白了:往后他还是只负责带兵在帐中绣花吧,饮酒作乐,鼓舞士气他都做不来。 而后大哥提议击鼓传花,众人响应。这回比的有趣,由一人闭眼击鼓,众人传花,鼓声停下时花在谁手中那人便赋诗一首,赋不出来便痛饮三碗,放一轮矢。不中靶心,再饮再放。 如此三轮之后,大哥醉倒,胡言要向大嫂请罪,说好从此滴酒不沾的,在众人跟前自行鞭挞一番。 各人酒意正浓,却独我一人索然无味。我心血上涌,举手要一同参赛,却无人响应,本公主大怒!各位大哥真当我这将门虎女是养在后院的? 好在陆胖胖应答,愿与我比试一场,可他脑子缺根筋,就是不愿让我放箭赢他一把,眼瞅着要醉酒,不敌陆胖胖,本公主大急,心中突有一计,在他搭弓引弦之际,附耳细语道,「本公主近来苦练女红,待到回苏州演给你看,如何?」 陆胖胖神思不定,脱靶而去。 本公主大获全胜!耶!give me five!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就到这里啦,大家下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