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蛟》 1、雷池一战 雷池一战过后,蛟在某个傍晚恢复了意识。 他转动眼珠,透过凌乱的额发,依稀辨认出这里是一处山谷。周围满地狼藉,山壁破碎,树木泛焦。 那是他与金龙滚落之时的余威所致。 龙息一口,便能灼烧千里。到底是他大意了。 想到与那条金色巨龙的比斗——这还是他称霸妖界千年以来第一次被逼到与人同归于尽的地步。 他恨恨咬牙,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能灭了白川洞鱼族!夺得宝物蚌珠,以此提升五百年修为!可现在—— 浑身都是被雷电击打过后的酸痛感,体内已感受不到丝毫修为,四肢失力,内脏应该也受了伤。 天空趋近暗沉,乌云遮顶,隐隐有下雨之势,他却连起身都坐不到。 身负重伤的感觉并不好。如今别说是金龙了,随便一个微末道行的妖,都能轻易取了他的性命。 即便他能拖着残躯找到洞府养伤,但是万千年的修为却需要漫长的时间去恢复。若让他重新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终日惴惴过着藏头露尾的日子,还不如一道劫雷直接劈下,倒痛快些。 怎么办? 如果早知道白川洞那条母鱼竟然和金龙有一腿,他也不至于如此草率地杀上门了。他为蛟,修炼便是为了化龙成神。苦心经营无数载,好不容易强大到能以蛟之身力压那群天生的真龙,却没想撞上了普天之下仅剩的一条金龙。 但凡强大到牵连天命之族,若遇动荡,血脉濒危,最后所剩者,将受到天道的额外眷顾。何况金龙一系本就是龙中之王,纵然是他,也不敢轻易招惹对方。 蛟努力转过头,细细观察起来。 他先是确认自己修为全失的状况,接着对“从头练过”一事产生了极大的抵触,左思右想,又觉得不能真的轻易死了。 不然这仇怎么报?这一身的伤总该找人清算! 金龙此番害他至此,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有仇不报,想必自己也不会瞑目。 记得他是与那条金龙一起掉落下来的,万一对方还在附近,以他现在的状况,岂不是任人宰割? 这么想着,就看到右方不远处似乎躺着一个人影。 他嗅了嗅,闻到了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龙味,与那金龙如出一辙。 蛟先是一惊,紧接着一喜——金龙就在附近,但同样受了重创,看起来不比自己轻。 眼下他先醒转,如果他能吞吃了金龙,龙气入体,定能让他的伤势好转,说不定连修为都能恢复了。 深沉眼底闪过贪婪之色,蛟曲张五指,勉力朝着金龙倒下的地方爬去。他的双腿在交战时为雷电所击,早就难以支撑行走。 但再重的伤,也及不上吞吃金龙的诱惑。 只要吃了他! 蛟面色狰狞,一半是因为疼痛,另一半则是狂喜。早听说过食龙化身的说法,此前他也吞吃过不少龙族,但那些家伙怎么能跟这只比? ——也许千万年来他所等待的化龙机遇就在今日。 蛟盯着龙,每前进一米,便感觉全身仿佛被割裂一般疼痛。他咬着牙,满头大汗,但眼底的光芒越来越亮。 金龙近在眼前。 强大的信念支撑着蛟,短短几步路距离,却耗费了足足半个时辰。终于……他触碰到了金龙的衣角,余光瞥到自己的手,上面已经浮现出黑色的鳞甲,泛着雷击后的焦纹。 他受了太重的伤,竟是连原形都要显露出来了。 “呃……”蛟趴在地面上,口中发出脱力的□□。一双手始终紧紧拽着衣角布料,须臾过后,他恢复了些许,喘息几声再次使力爬到了金龙身上。 这条上天入地,为天道钟爱的龙,此刻正毫无所觉地昏迷着,并且……永远都不会醒来了。 蛟半趴在人身的金龙上,咧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正打算仰头化成蛟首,将其一口吞掉——谁料身下的龙却猛地睁开了眼睛。浅金色的眸中闪过凌厉的寒光,汇聚成一道极危险的锋芒,落在蛟的身上。 蛟:“……” 蛟脸色微变,来不及躲开便被翻身压倒在地。 他喊道:“放开我!” 不,他还不想死! 金龙眯起眼,按住了他意图偷袭的手:“你是何人?此处何地?” 蛟愣住,虽觉异常,但眼下处境凶险,只不断挣扎:“松手!” 金龙不松反紧,伸手卡住脖间。 要害被拿捏住,蛟立时不敢动弹,濒死的惊惧令他微微颤抖,既不甘死,更是气极不忿。他追寻无上功法,不断修炼,为的就是成神化龙,此番心愿未达成,他怎么甘心! 金龙见他老实了,一双浅色目不动声色地打量身下的妖怪。 蛟的肤色极白,却非女子之白皙,而是透着一股戾气深重的苍白,他的额头隐隐浮现出黑色鳞甲,嘴角还残留着伤重后的血迹,留下殷红的痕迹。颜色对比之强烈,竟带了些触目惊心的美感。一双乌黑的眼睛倒是挺有神,被自己制住后只能敢怒不敢言地徒劳瞪着。 金龙道:“你受伤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而且这伤分明就是拜他所赐!蛟忍不住想破口大骂,但若真的骂了,也许他就连半点生机都没有了。 蛟道:“你也受伤了。” 金龙不言不语。 蛟勉力维持着自若的神态:“雷池下通凡界,此地荒凉几无灵气,不宜再做争斗令伤势加重。不如今日你我……”各退一步,修养生息,改日再做较量。 他话未尽,却见金龙松开一手扶住额头,眉头紧蹙。 金龙道:“雷池?”他摇了摇头,“倒是有些耳熟。” 蛟的心猛地一跳,联系他刚醒之际的问话,脑海中不由形成一个趋近荒诞的猜测。 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些:“晋明……你、你没事吧?” 金龙重新将视线移到他身上,道:“哦?那是我的名字?” 空气中出现了片刻凝滞。 蛟深吸一口气,压抑心中狂喜,面上故作惊讶道:“你不记得了?”眉宇间带着几丝虚假的忧色。 金龙似乎是在回想,半晌,放弃般地摇头,道:“一片空白。” 猜想被证实,蛟低眉敛目,实则脑海中已转过无数念头。 峰回路转,天不亡他! 也许是雷池哪道天雷劈坏了这龙的脑袋,也许是掉落之时不慎砸到了头,总之此时此刻金龙失忆了! 但蛟又觉得不可思议,仿佛对忽如其来的转机感到将信将疑,便试探着伸手攥住了金龙的手臂。 金龙身体一僵,似乎是在苦恼。 “晋明。”蛟放软了语气,“我被你卡着脖子,不舒服。” 金龙稍稍松开了力道,沉声问:“你认得我?叫什么名字?” 蛟愣了片刻,倒不是为了什么别的原因,只不过时隔久远,妖界众人见了他大抵会行尊称,敌对之人见了他,也只会“黑蛟”、“魔蛟”般的叫,他真正的名字反而已多年未被提及,此刻骤然被问起,一时有些不情愿说出口。 “临渊。”临渊而生,他便给自己取了这名。 “临渊。”金龙喃喃重复一声,思索良久后慢慢松开了对他的钳制,问:“我这是……怎么了?” 蛟目一闪,确认金龙确实失忆后,他的心思便活络起来。 眼下他身负重伤,硬碰硬全然不可能有胜算,就算是偷袭……凭自己如今的状况,恐怕也没法施行。这里连通雷池,时不时会有天雷波及,估计方圆千里都没有活物,他要想获治,恐怕还得靠金龙。 而且……食龙化身的念头冒出来后就很难再压下去了。也许今天还不是他功德圆满的日子,只能暂且稳住那龙,待自己恢复些许,再伺机把他吃了! 金龙面露沉意:“为何不说话了?” 蛟阖目叹息:“你连我都不记得了。你我兄弟二人相依为命,此番冒险经雷池受劫,如今你总算褪去蛟身,化而为龙……咳咳,不枉我,不枉我苦心经营,若只是失去些记忆,倒也不亏。” 金龙略有动容:“你我是兄弟?” 蛟点点头,不再费力维持人身,显出黑色蛟尾。 金龙一愣,盯着黑色的大尾巴出了会儿神,片刻后侧过身,也露出了自己的尾巴。 金色龙鳞覆满尾部,足足比蛟的大了一圈。 蛟虚弱道:“看,我虽还是这幅模样,但见你成功,便也无憾了。” 说完,他草草将尾巴一收,重新变回双腿。 “……” 金龙注意到他的异样,将他从地上拉起,使他靠入怀中,道:“你伤得太重了。” 蛟心头狂跳,被一条龙禁锢全身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对方轻易便可将他绞碎撕裂,但他不得不压制住这股恐惧,强撑道:“我快死了。” 金龙脸色微变,探查起他的身体,道:“不至于,能治。” 蛟闭上眼,面露倦容,实则内心警戒到了极点,努力迫使着自己别露出防备的意味,以免引起对方怀疑。 2、谎话连篇 金龙见他“全然不设防”的样子,对两人是兄弟的说法更信了几分,不过:“你方才说‘不宜再做争斗令伤势加重’是何意?” 蛟呼吸一窒,做争斗的自然是他们二人,但这显然不会是“兄弟”间发生的事。 “有恶贼搅事。她是条母鱼,也想化龙,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将主意打到我们头上,想挖出内丹助她修行。” 金龙问:“你我二人联手也打不过她?” 蛟嗤笑:“这怎么可能!要放在平时,她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可在雷池化龙的过程中,我们毫无反手余地……若非我中途放弃,拖着被雷击后的身体伤了她,你又怎么可能成功?” 金龙愣住,注视着怀中奄奄一息,为了助他化龙毅然牺牲自己的“兄弟”,彻底相信了对方。 两人确实都受了雷击的伤,他们一龙一蛟,也全然对得上,再加上对方的态度,不像是说谎…… 思忖之间,蛟适时发出痛哼,难受地蹙着眉。 金龙道:“怎么了?” 蛟原本打算故作姿态,结果却真的牵扯到腿上的伤,惶然道:“我的腿……我的腿没有知觉了!” 断尾之痛消减,竟是慢慢没了知觉。 “我是不是以后都不能走路了啊?” 金龙急忙抱起他,安慰道:“别慌,我这就带你去疗伤。” 蛟侧过脸,知道自己暂且稳住了金龙。可却勾不起半丝得逞的笑意,全然沉浸在惧怕之中。 要是真的失去双腿…… 不,不可以!他不要落得那样的下场。 蛟发着抖,嘴唇抿得死紧,幽深的双目直直地看着罪魁祸首,勉力压下滔天恨意。 金龙道:“会没事的。” 彼时天色渐暗,陡然一声雷鸣响彻苍穹,须臾,大雨倾盆而下,噼里啪啦砸到两人身上。 蛟法力全失,被人抱着颠簸了数里地,又被雨打湿了身体,难受地说不出话来,意识渐沉之际,他猛地扯紧了金龙的衣袍:“我这一身伤都是拜你所赐,你可千万不能将我抛下了!” 之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醒转过来,外面依然响雷落雨,身边还有火烧哔啵的声音。蛟睁开双目,骇然对上了巨大的龙头。 蛟发出短促的惊叫。 金色大龙不知何时显出原形,围绕着他缠绕一圈,尾部延伸山洞口,将外面的风雨尽数遮挡住。 身上热烘烘的,粘湿的衣物已被褪去,赤的肌肤与龙腹底下鳞片相贴,有种怪异的触感。 蛟目光下移,注意力被龙腹所吸引。龙甲尖锐,水火不侵,唯有腹部底下有几片略显细嫩的鳞片,最适合作为开膛破肚的撕裂口。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慢慢贴近……他的牙齿应该足以咬碎腹鳞,然后这头天上地下最厉害的龙就能成为自己的盘中餐了。 唇齿贴合,正准备一口咬下—— “你在干什么?” 蛟清醒过来,仰头看到金龙已经醒转,龙目睁开,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我,我只是想看看成龙后会是什么样子?” 金龙复又闭上眼,龙尾摆了摆。 经此一吓,蛟再也不敢做出其他动作,生怕被察觉出问题,吃龙不成反被杀。 正当他战战兢兢,暗自恼怒的时候,金龙又开口了。 “我也会帮你化龙的。” 蛟惊讶地看向他。 金龙移开视线,道:“既然是兄弟,自然万事共进退。” 这情深义重的许诺一下子助长了蛟的气焰。 “当然,你可害苦我了。”修为尽失不说,连尾巴都折了…… 金龙道:“虽不记得了,但想必你我的感情必然极深。” 蛟内心好笑,嘴上却道:“谁跟你感情深了?” 他难得讲了句大实话。 金龙却无奈地笑了,看来眼前这条黑乎乎的蛟兄弟,还是个嘴硬心软的家伙。 “既然雷池能化龙,等我为你疗养好伤势,就为你护法。” 蛟:“……”不,不用了。 雷池当然不能助蛟化龙,这不过是他随口胡诌的谎话。相反,一道道劫雷劈到身上,滋味非常不好受。 他只能敷衍地应上几声,随即阖目休息。 等雨停了,一龙一蛟步履蹒跚地出了洞。 “这鬼地方,一丝灵气也无,让人怎么恢复修为!”蛟趴在金龙的背上,愤愤地咒骂起来,“都怪你,要不是你,我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金龙也受了伤,但比起双腿不能行走,法力不能施展的蛟来说,实在好太多了。面对抱怨,他沉默受之,任由他那坏脾气的兄弟发泄。 “我好不容易修炼成大妖怪,现在都白费了。” 听语气倒是有几分委屈。 “走路稳一点,你是想颠坏我吗?” 金龙步伐一变,走得慢了些。 “你不是龙吗?怎么不飞?” 絮絮叨叨许久,金龙停下了脚步,蛟也闭上了嘴。 “小渊,我们的洞穴在何处?” 蛟一愣,小渊是谁? 接着又是一愣,是了,金龙失忆了,此前漫无目的的行走,简直是在浪费时间?! 但让他报出巢穴所在也不可行。 倘若他受伤的消息传出去,手底下的一众妖怪绝不会想着怎么帮他治病疗伤,而是商量怎么将他分而食之吧。就像他想吃掉金龙一样,自然也有比他更弱的妖怪想要吃掉他来增长修为。 弱肉强食,妖界历来如此。若是回去了,怕是处境更为艰险。 “不能回去。”他果断道:“那条母鱼想必早已占据了那里,如今你我皆身负重伤,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金龙觉得有点道理。 蛟道:“先去找一处灵气充沛的洞穴修养,之后再从长计议。”他指了个方向,“往那儿走。母鱼耳目众多,切记绕开河流,低调行事。” 要是让他们遇见了,两相对质,自己的谎话就再难支撑了。金龙交游广阔,也不能往人群密集的方向走,这可是他的储备粮,万万不能被旁人搅和了。 但也不能去荒无人烟的地方,毕竟—— “到时候帮我捉些妖怪,给我补身子!” 金龙一愣:“修行不易,哪能把吃妖怪当做吃草般寻常?” 3、谎话连篇(2) 蛟怒道:“以前都是如此,难道成了龙,就开始嫌弃蛟的修炼方式了吗?” 金龙疑惑:“都是如此?” 蛟点头,放软了语气:“但凡你我其中一方受了伤,另一人就会帮他捕食妖怪,这样伤势才好得快,还能更快提升修为。” 金龙皱起眉头。 蛟冷了脸:“你不愿意?” 金龙甩甩脑袋,醒来后深陷记忆迷障,许多事都说不出所以然。看着蛟幽怨含恨的脸色,他徒劳立在原地,面无表情,与之四目相接。 许久,蛟扭头恨声道:“你定是嫌我了,看你这不情愿的样子,不如就在这里把我放下,我自己去捉!” 金龙:“……”这自然是不行的,就连说话的当口蛟还软趴趴伏在自己背上呢,金龙只得无奈道:“你连站都站不稳,逞什么能。” 蛟问:“那你答不答应?!” 金龙似乎是叹了气,点点头:“此事交由我。” 蛟这才满意地哼了声,趴在龙背上不再吭声了。 金龙行至一处平地,示意蛟抱紧了。片刻后,一条金色长龙腾空而上,朝着北面疾行而去。 途经绵延山林时,蛟瞥见缥缈云雾间隐约有生灵出没,顿时有些“饿”了。 “下去看看。” 金龙龙尾一卷,将人勾到身前,落地后化为人形,又换了个前抱的姿势。 “吃人可不行。” “……” 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嗤笑:“凡人半点修为都没有,吃了还要遭天谴,傻子才吃!” 金龙:“……” 从高处往下望,能感应到精怪灵力与凡人生气。下行至地面,正巧落在人间村落,整座村子被山林半抱着,地势偏僻,但热闹不减,还未走进,已经能听到人声喧哗。 蛟皱了皱鼻子,除却闻到一股子龙味外,并没有闻出别的妖气。 金龙忽然道:“看那里。” 蛟扭头看去,只见村落里的每间草屋门外都挂着一面旗帜,黄布为底,绣着黑色长条,扭曲团在一起。他眯眼辨认了会儿,才勉强道:“看着像蚯蚓。” 金龙:“是蛟。” 蛟:“???” 金龙指了指旗帜:“左下角有小字。” 蛟:“……” 虽然相隔挺远,但以万年老蛟的目力也足以看清楚了——是蛟。 龙、蛟、蛇三者体型相似,如果简笔一画,常常使人难以分辨,因而有了区分。蛇,头上无角,腹下无爪,光溜溜一条,需修行千百年,才有可能长出四爪化而为蛟;而蛟则要再修行万载,才有可能头生双角,因缘化龙。 而那面旗帜上的黑色长条中段还搭着四根竖线,显然是蛟的四爪了,何况旗帜左下角还绣着“蛟神佑护”的小字。 蛟肃然道:“真没想到,这么破落的地方会有一群凡人供奉着本尊。” 金龙:“……” 蛟喜不形于色,表情颇为持重:“地方虽小,人的眼光却不短。本尊确实比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真龙们厉害多了。” 金龙:“……” 蛟生于深渊,长于妖界,只在幼年时匆匆经过几次人间,也曾听闻那些手无缚鸡之力,却受天道庇佑的凡人常会敬请神灵,以求风调雨顺、家和国安。 这些源自人间的信奉,会在修行者的最后一道天雷劫中,汇集成无形之罩抵挡雷势。 但就算雷势稍减,没有强悍体魄与高深修为支撑,也难以顺利渡劫。相比起来,蛟更注重自身强大,也无心将修炼时间耗在虚无缥缈的法子上。 最重要的是…… 无知凡人深受龙族迷惑,即便是蛟族显形,也会被误认成龙,半点好处捞不着! 金龙直言:“旗上好像是条赤尾蛟。” 言下之意,那所谓的“蛟神”同他这位坏脾气的蛟弟弟没有丝毫干系。 蛟脸色微变:“本尊是妖族之主,普天之下的蛟都应以我为尊。不如……你领我去会会它,我伺机将它吞吃了!” 金龙:“……” 蛟越想越觉得此法可行。不仅能进补一番,说不定还能取而代之,捞到点信奉,百利而无一害。见金龙没反应,他还锤了一记,催促道:“快去打听。” ——在他确认金龙失忆并完全信了他的一番说辞后,他便开始有恃无恐地指使起来。 金龙迈步向前走。 蛟:“等等,先带我去客栈!” 虽然他对吃人没兴趣,但对人做出来的各种食物却很认可。这会儿空气中飘来一阵香气,令他兴起几分口腹之欲。 可村子里哪有什么客栈,只有几个小摊贩,支起架子吆喝两声,便当是做起了生意。蛟无法,只能拍拍龙的肩膀:“那里有个馄饨摊,走!” 金龙:“似乎要用东西交换?”自落地后便不住观察的龙,看出几分门道来,“我们没有那方孔圆物。” 蛟恨铁不成钢:“你我都是修习万千年的大妖,赏脸光顾生意是他的福气。” 金龙:“……” 金龙再次沉默以对,只是脚步一拐,调转方向走了。 明摆着想吃霸王餐的蛟算盘落了空,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食摊离他愈行愈远,偏偏双脚无法着力,只能老实任由抱着,一张苍白面孔气得扭曲。 “我为了你受尽苦楚,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金龙没说话,迈步走向前方一处农田,找了个矮墩将背上的“大妖”安顿好,自己走向人群中。 蛟气愤间,发现自己被放到了田野矮墩上,过往路人纷纷侧目。 村民们在这里自给自足,长年没有遇有生人到访。龙蛟“不食人间烟火”,两个成年男子竟若无其事地当街搂抱着走了一路,还抵头私语良久。偏偏两人相貌出奇的好看,自然引起了村民注意。 蛟可不把山野村夫们放在眼里,见到金龙放下他转身离去,急了。 “蠢龙,你去哪里?回来!” 金龙半转过身,指了指不远处的田地。 蛟不解其意,直起身,以手拍地:“谁许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了!” 金龙道:“我去给你找些吃的,很快回来。” “……” 那也不能将他随地一丢啊!注意到周围不知何时围上来一大群村民,蛟脸色一黑,呵斥道:“滚!” 路人:“……” 好凶悍的外乡人。 然而村民们并没有乖顺地散去,反而张望着脑袋,更仔细地观摩起来。 “好漂亮的男人,可惜腿脚不便,不然就押回去当我的上门夫婿了。” “是啊,生的真好看。但我怎么觉得这俩人怪里怪气的。” “呀,他瞪我了!” “……” 蛟几时遭人这般围观过,脸色寒如坚冰,扭了扭脑袋,正打算变出蛟首,震一震这群无知凡人,目光无意间落在远处,瞧见金龙似乎在与一位农户交涉。满腔的怒意停滞了片刻,蛟皱起眉头,寻思金龙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那农户面色蜡黄,不住喘气,像是生了病,说话间时不时以拳抵唇,咳嗽不止。 许久,农户迟疑地点点头。金龙又说了几句,谈话间注意到蛟的视线,转身安抚地笑了笑。 “……” 蛟猛地收回视线,须臾又悄悄转回去—— 人呢? 环顾一圈,终于在前方田地里看到了金龙的身影。 蛟:“……” 这……荒谬!堂堂龙族,就算受了伤,也不至于落到替人割稻的地步!流传出去,岂不是要被耻笑死了? 虽说此前他对龙族晋明的了解不深,但听往日妖界的传闻,应当也是有架子、要脸面的一方尊主…… 蛟眸中精光一闪:若他将其失忆后的糗事记录下来,他日也能算作一个乐子。 长袖掩映下,他动了动小指,从乾坤戒中勾取出一枚“复见石”,摩挲两下便感觉到手中的石头微微发热。蛟笑了笑,到时候他再引金龙做些令人捧腹的事来,以后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真龙冒犯,倒是可以让他们目睹一番龙族强者的风姿。 “他怎么净瞧着和他一道来的男人,古古怪怪的……” “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走了走了,再好看也是个折了腿的。” 周围人见他没有反应,纷纷觉得无趣,便逐渐散了。 蛟:“……”这些须臾不过百年的凡人,真是不知而无畏。 他大致知晓了金龙的意图后,便放下心来,顺势靠坐着矮墩。熟料,刚清净没多久,身后又传来了叨扰声。 “小兄弟看着眼生,怎么一个人坐在墩上?” 蛟回过头,发现说话的人是个中年村妇,荆钗布裙,微微发福。 “我和兄长家住临县,此番回乡探亲,不料路遇恶贼,丢了盘缠不说,我还伤了腿,眼下饥肠辘辘,兄长便替人割稻,想换点钱买碗馄饨吃。”蛟眼睛不眨地现编了个说辞。 他生得出色,重伤下又带了几分病态倦色,妇人立时起了恻隐之心。 4、谎话连篇(3) “那刘老头卖的馄饨只有丁点肉馅,若是不嫌弃,到我家中用餐吧!” 蛟目中浮现出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来,用带着些惊喜的语气问:“当真可以?” 妇人笑着说:“当然了!我夫君今日刚猎到一头野猪,保管你们吃得饱。” 她又侧转身体,指了指几步开外的茅草屋。 “看,近吧?我让夫君背小兄弟过去?” 蛟看了眼那屋子,慢慢勾起一丝笑来:“盛情难却啊……如此,有劳了。” 妇人憨实地摆摆手,也没计较他得了便宜还将其归结为“盛情难却”的事,转过身就去喊人了。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蛟的眼神逐渐变得阴冷,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涸的唇——这送上门来的野味,可怪不得他了。 妇人的夫君听到呼喊很快就走出门来,他一副猎户装扮,疾步朝着蛟所坐的地方奔去。 夫妻俩又说了一番话。 妇人道:“夫君,你先扶小兄弟进屋坐着,我到田里喊他兄长去!” 蛟道了声谢,病恹恹地由人扶进了屋。 屋内只摆放着桌椅,隐约能看到上面落着一层厚厚的积灰,墙壁上摆放着几把猎刀,其中一把刀尖还留有血迹,散发着腥味。 猎户满脸横肉,将蛟扶到椅子上,转身去取墙上的猎刀。 “小兄弟,你是喜欢白煮还是红烧?” 蛟手托下巴,似是在思考,一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猎户。 猎户也不着急,拿起手中猎刀,对着他比划了几下。 “白煮要看酱,红烧凭火候。”他看向猎户,幽幽道:“我都不喜欢。” 猎户扯了扯嘴角:“细皮嫩肉的,怎么都好。” 蛟点点头:“尤其饿极了的人,就算是皮粗肉糙的,也下得去嘴。” 猎户面露狞色:“你可知道我是怎么猎物的吗?” 话音刚落,他双目变得赤红,周身泛起浓郁黑气,身形陡然暴涨三尺,朝着蛟走来! 蛟道:“且慢。” “……”猎户停下了动作,似乎是在等猎物跪地求饶。 蛟不紧不慢道:“其实我倒觉得生吞是个不错的吃法。” 猎户:“???” 还未等他想明白这句话,就看到眼前的柔弱病青年仰头化出巨大的黑色蛟首。蛟目漆黑而冷寒,灼热的鼻息喷洒而来。强大威压之下,“猎户”被迫显出竖长双耳和三瓣嘴,惊惧之下无法动弹。 只听风声响起,周遭忽然暗下,须臾间他便永远失去了意识。 蛟阖上嘴,脑袋一晃,再次化作青年模样。 屋里已没有了猎户的身影。 蛟冷笑几声:“区区兔精竟也敢将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 在凡间修炼的妖怪真是不堪一击啊。就算他修为尽失,但蛟本属猛兽,这等低级货色,他仅凭蛟躯便足以应对。 金龙帮农户割完了稻,如约拿到了一份馄饨钱,回过头却发现矮墩上的大妖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雌兔精,正笑眯眯站在那儿朝他招手。 金龙:“……” 农户见他望着某处发愣,便顺着视线看去,矮墩处空无一人,并没有什么稀罕东西。 “拿了钱就赶紧回家吧,晚上要是遇见谁招呼你去家中用餐,可千万别应了。看到那座山了吗?”农户指了指最近的一个山头,“那地方绝对去不得,里面住着吃人的妖怪。” 顿了顿,他又说:“也别在村子里逗留太久,我们这儿不欢迎生人到访。” 说完这句,他便不再多言,弓着背咳嗽起来。 金龙谢过人,朝着雌兔精走去。 “你就是那小兄弟的兄长吧,不用担心,我已让夫君将他扶进屋了。”妇人满脸良善,道明了请他们吃饭的来意。 金龙:“……”刚听到此地有害人的妖怪喜欢以餐饭诱骗人前往巢穴,结果立刻就遇到了妖怪。 他问:“小渊进去了?” 妇人道:“我那夫君正在屋里招待他呢。” 金龙:“……” 似乎是见他没有拒绝的意思,妇人笑得十分高兴。 然而,看着那笑容,金龙莫名觉得他那位折了腿的兄弟想必会笑得更开心。 蛟吃了兔精后,便有些犯懒。那兔精修为低浅,估计也才刚刚化形,于他的伤势并没有太大的作用,但好歹也好了些许。他这会儿正等着那只母兔子回来,不过那母兔子修为稍深,似乎还擅长隐匿之法,刚照面的时候,他没能第一时间辨认出来,差点看走了眼。 还是把母兔留给那头蠢龙收拾吧。 蛟撩开袖口,露出手臂上残留着的鳞甲。若是吃了那只母兔子,至少能让他把原形藏起来。 也不知凡间的妖怪是怎么回事,竟喜欢在与人对敌时,露出原形的某些部位?这在妖界,连人形都维持不住的妖怪是会遭人耻笑的。 乌黑狭长的眼珠转动半圈,便大喇喇地端坐在门前,不久果然看到晋明果然和那兔精一起回来了。他也不说话,拿眼睛一扫,其中意味不加掩饰。 “咦?我夫君呢?” 蛟笑了笑:“不是你请我吃饭?”拍了拍肚子,“他自然是在这儿了。” 兔精脸色微变:“……你也是妖?不对,我怎么没看出来?” 这当然是修炼不到家,和凡人待久了,连辨认同类的本事都没有了。 蛟无意与她解释,半扬起下巴,示意龙:“才半饱。” 话语间,意思十分直白——某位急需进补的重伤大妖正饿着呢。 兔精顿时目露凶光,摇身一变成了红目白发的年轻妇人:“找死!”同时,一道白绸朝着蛟疾驰而去。 蛟急忙侧身,那白绸却仿若活物,继续缠上——他连连后退,却因两脚有疾,姿势略显狼狈,余光瞄见晋明杵在原地,道:“蠢龙,你不帮我了吗?” 金龙仿佛这才反应过来,挥手一斩,隔空震碎了白绸。 蛟眼底略过一丝寒芒——这家伙除了脑袋伤了,修为依然还是这么厉害。他原先只以为就算他伤得比他轻,也一定修为大损……现在看来,倒是他低估了金龙。 5、山洞疗养 蛟眼中闪过戾气,催促道:“快制住她!” 白绸似乎与兔精息息相联,几乎是在它破碎的同时,兔精发出一声痛呼,眼中闪过惊惧,意识到自己惹了不该惹的大妖。 然而这时候反悔也已经晚了。耳朵炸开一声龙吟,她只觉得浑身白毛竖立,连动都不敢动了。 竟然是龙? 怎么会是龙! 像这类聚居在上界的种群,为什么会跑到凡间来?凡间界的灵气远不及上界充裕,素来只有苦心修行向上爬的,没见过还有往下落的。 一瞬间,兔精的脑海里冒出无数念头,最后只恨自己倒了血霉,将大妖错看成病鬼,赔了夫君又折兵。 金龙很快制住了她。 兔精求饶道:“放过我吧,我愿抓捕凡人,进献给两位前辈。” 蛟立马露出嫌弃的表情,二话不说,再次化为蛟首,利落张嘴,将兔精吞吃入肚。 金龙:“……” 蛟鄙夷道:“最次等的妖怪才会吃凡人这种没营养的东西。” 金龙:“……” 一眨眼的功夫,兔精夫妇双双殒命蛟腹,屋内空荡荡的,只有飞扬起的尘土与掉落在地的猎刀。 金龙的视线落在蛟平坦的小腹上,眼神复杂中带了点欲言又止。 蛟则毫无负担地开始闭目内省。 雌兔的修为远在雄兔之上,效果也更为明显,随着两只兔精先后下肚,丹田之中已汇集起一小股微乎其微的灵力,然而……想要真正痊愈,远不足够。 “这地方灵气还成,我看山里还有许多同他们一样的妖怪。”蛟睁开双眼,隐约似在发光:“我们去找一处洞穴栖身,先以妖怪进补,恢复些许后再找更好的地方。” 他转了转眼珠:“要是撞见赤尾蛟了,你可得护着我。” 金龙沉默以对,走过去,将某只盘腿坐在地上的蛟重新背好。想了想还是道:“我虽不记得了,但总觉得这般胡乱食妖,修炼会出岔子。” 蛟不以为然:“都说不记得了,就不要指手画脚!” 浅金色的龙眸朝后睨去。 蛟立时软了语气,带着三分不忿道:“难道你不想让我快些好起来?” 当然是想的。毕竟蛟是为了他而受伤,还因此失去了化龙的机会,这会儿修为受损,连行走都成了问题…… “我会照顾好你。” 蛟一喜:“那你答应帮我捕妖了?” 金龙摇头。 蛟:“你!” 金龙:“我会替你疗伤。” 蛟沉默片刻,没有继续纠缠下去。 “但愿如此。” 一龙一蛟走出破屋的时候,正巧撞上了农户。 他面色蜡黄,眉宇间似有忧色,正伸长了脖子往他们的方向张望。 此前破屋被兔精施了障眼法,只要是被他们盯上的“猎物”望去,便会看到一间收拾得不错的普通农舍。实际上,屋子早就斑驳破旧,屋顶三分之一都塌陷了,根本没法住人。 蛟:“他在看什么?” 金龙:“兴许是担心我们被妖怪吃了。” 蛟:“……” 见到两人从屋内出来,农户脸色微变,背转过身重新回了自己的屋。 一阵风吹过,蛟感觉脸上有什么东西轻拂而过,手一伸,拽住了小半块黄布,正好写着“蛟神佑护”四个小字。不由觉得有趣,示意给金龙看。 “喏,我将那对害人的兔精吃了,可不是在佑护他们吗?”等得了空,吞了真“蛟神”,取而代之…… 金龙打断了蛟活络的心思,出声道:“先不急着打赤尾蛟的主意,我们上山。” 蛟:“……” 蛟此前猜得没错,村落附近的山上确实住着许多妖精,而且越往山上走,周围灵气就越充足。他趴伏在晋明背上,尝试行转运功。 山间鸟鸣泉响,忽略妖气的话,倒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可惜那头蠢龙不肯给他抓捕妖怪,为今之计,只能先修炼疗伤,等到腿伤痊愈,他就自己去捉。 “就在这里安歇吧。” 蛟睁开眼,发现身处山洞之中,映着幽暗的光线,隐隐能看到一处泉眼藏在中央,似乎还冒着热气。 “去那边看看。” 晋明却将他放到石壁旁,自己过去查看,片刻后返身道:“是温泉。这洞应该是有主的。” 蛟本属水族,听闻是温泉后,立马显出原形。金龙只觉得眼前一晃,看到一条通体玄黑的大蛟凭空出现。凑近了瞧,隐约能看见鳞片上泛着雷击后的焦黑。 黑蛟拖着软软的尾巴迅速窜入了水中,盘了盘身体,霸道地占据了整个泉池。 他盯着晋明:“我要疗伤了,若是洞主人回来,你先不用管,交由我自己来。” 滴溜溜的乌黑眼珠转了转,显然没有放弃吃妖怪进补的打算。 洞中除了龙和蛟的气息,还有头黑熊的味道,熊味重于妖气,应该也才刚修炼成妖不久,他仅凭蛟身足够应付。 金龙问:“你就这般喜欢吃别的妖怪?” 蛟皱眉:“当然,妖怪就是这么修炼的,你在不情愿些什么?” 金龙问:“妖有千万,有藏于泥泞之中,有栖身污秽之地,贸然进肚总归不妥。” 蛟一愣:“难道我还会吃坏肚子?” 金龙沉声道:“入口的东西岂能随便。” 蛟嗤之以鼻,瞪他:“你就是不愿意让我好起来。说什么会照顾我,其实是成了龙看不起我了罢。” “……”金龙似乎是叹了气,正想说些什么,便听到地面震颤,轰隆吼声由外传来——是那头熊精回来了。 蛟眼睛一亮,黑乎乎的蛟首猛地伸长了几尺:“来了。” 金龙神色微敛,挪动脚步站在蛟身前,转身面对洞口。 “先将口水擦干净。” 蛟眼珠一翻,自然没有真的去擦拭嘴巴。修炼到了他这个岁数,怎么可能做出垂涎的情态来。不过……他望着挡在身前的金龙,心想:蠢龙这般大喇喇地站在他跟前,还背对着他,空门大开,真是让他有种低头一口吞下的冲动啊。 金龙警戒时,忽然感觉脑袋上传来一阵鼻息,疑惑抬头,就看到黑蛟张着嘴巴,离自己近在咫尺,此刻见他回身,愣在原地,乌黑的蛟目眨了眨。 他唤了一声:“小渊?” 蛟内心一颤,忙伸出舌头舔了舔金龙脑袋,将“偷吃”的念头强行按压回去,严肃道:“小心行事。” 金龙:“……” 英俊不凡的金龙人身,顶着一头半湿的头发,面上平静无波。 蛟晃着脑袋舔了几下便闭上嘴,慢吞吞重新窝回了泉眼之中,暗暗想:下次可不能这般莽撞,若是被金龙察觉出异常,前功尽弃不说,可能还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虽然蛟说了“交由他自己来”,但事到临头,看到气势汹汹闯进来的黑熊精,和窝在池水中恹恹的“蛟弟弟”,金龙还是义无反顾地制住了熊精,刚想开口说话,就见黑色大蛟猛冲出水面,又一次生龙活蛟地吞了熊精。 吞吃完后,黑乎乎的眼珠子瞟了过来,似乎有些心虚。 金龙沉着脸,伸手扣住蛟首,教训道:“那熊精满身血腥混着泥土,你也下得了嘴?” 蛟无语,心想难道龙都是这般讲究? “那下次你帮我洗洗?” 金龙:“……以后我来采灵草给你疗伤,你不许再乱吃东西。” 蛟眼睛一亮,对于从吃肉改为食素并不在意,只要伤势好转,修为恢复,就是好事。当然双管齐下就更好了。 可惜蠢龙太多事,他又怕真的激怒了对方,最终什么都落不着,多番思量下,只好暂且答应不再“乱吃东西”。 金龙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落到热气蒸腾的温泉,身形一变化为金色长龙,一同挤了进来。 黑蛟顿时扑腾起来,溅起满身水花,问道:“做什么?!” 金龙顺势盘上蛟身,将自己和蛟一同绞成黑金相间的麻花状,道:“多日奔波,身上早脏了,一同泡个澡吧。” 6、山洞疗养(2) 蛟:“……”他算是明白了为何蠢龙总是纠结于吃妖怪的事,原来竟是嫌他们脏? “这池子忒小,我们一个个来。” 金龙没答应,张开嘴露出一口锋利的齿牙。 蛟着急了:“你……” 头上一重,带着微微湿意,缓慢沿着鳞片而下。 半晌后蛟才反应过来——这、这蠢龙竟然敢,舔?舔他? 不仅如此,他惊觉全身被龙盘住了。被热水氤氲得有些敏感的鳞片被坚硬的龙鳞挨蹭着,让他既觉得怪异又觉得头皮发麻。 “放开,这像什么话……” 话未说完,一股暖流淌入体内,游经四肢到达丹田,重伤后沉寂许久没有知觉的尾部蓦然传来尖锐的疼痛,让他瞬间紧皱眉头,呼哧喘着气。但他非但没觉得气愤,反而高兴起来,蠢龙是真的在帮他疗伤! 混合着真龙气元的内息涤荡着他破败的尾巴,折筋断骨的疼痛让他没有力气多说什么,黑蛟闭着眼,歪头搭在粗长的龙脖上。山洞里属于龙族的气息彻底掩盖了前任洞主的痕迹,也向附近的妖怪昭显出了不好惹的讯息。 三日三夜后,金色龙身终于放开了缠绕了数日的蛟身,变化为浅金眼眸的俊美男人,躺在池水中疲惫地阖上了眼。他的身侧,黑蛟不十分灵敏地摆动了几下尾巴,也变为一名苍白肤色的男子,挨着他陷入沉睡。 翌日,蛟醒转过来,洞中已没有了金龙晋明的身影。回想起之前的一幕幕画面,他猛然想起昨夜那头蠢龙耗费了不少的修为给他疗伤。 他扶住石壁,尝试站起。多日麻木五感的尾部立时传来尖锐的刺痛,让他差点摔倒在地。但并非不可忍受——会觉得痛,便是小事;感受不到痛感,才最可怕。 又试着走了几步,虽然还不能健步如飞,但比之前实在好太多了。 “醒了?” 蛟抬头望向洞口,看到晋明捧着东西进来了,“这地方灵草不少,我挑了些对你伤势有助益的。” 说话间,晋明已来到跟前,招呼他道:“过来,躺好了。” 蛟皱眉:“你是要给我疗伤?” 晋明从一堆东西中拈出灵草,放入嘴中嚼了起来,然后伸手。 “啊。”蛟猛然间被人拽住了脚踝,不满道:“我自己来!” 晋明扫了他一眼,双手下压,沉声道:“尾巴。” 蛟:“……”他露出不忿的神色,扭过头变出了蛟尾。没过一会儿,尾部传来丝丝凉意,那被嚼碎的不知名野草混合着龙涎开始修补起被雷击撕裂的伤口。又过了一会儿,晋明伸手抚去药草,重新嚼了新的,继续敷上去,如是再三,才停下来。 “好点了吗?” 蛟冷冷道:“你想疼死我吗?” 晋明也不恼,仿佛接受了蛟的说辞后,就完全相信了他和蛟的兄弟情谊,并容忍着“兄弟”的坏脾气。 他不生气,蛟却在出口后就后悔了。他恨金龙多管闲事,害他到这个地步,但眼下还有诸事仰仗对方,他实在不该太过易怒猖狂。用余光瞄了几眼晋明,没有从他脸上看到不悦之色,蛟心下稍定之余,不免又打起了其他主意。 “今日还泡温泉吗?”被龙缠着在池子里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能明显感受到伤势好转,效果可比敷药好多了。 熟料龙摇了摇头:“我尚未恢复,还需再等几天。” 蛟心生不悦,看向龙的目光带着恼意,却又不能强迫他,只能在心里暗骂几声。 “修炼无岁月,几天功夫很快就过去了。这几日你我闭关,外伤要治,内修更要重视。”晋明语重心长道,“光凭外力,总归是治标不治本。” 蛟冷哼,听出了所谓“外力”,指的该是“食妖”的事了。 ——少见多怪。 他没有拒绝闭关的邀请,在山脚下时没觉得灵气特别充裕,但真正上了山,才感觉此地的灵气都聚集在山腰以上,确实是个适合修行的好地方,难怪会养出这么多妖怪。 这一闭关,又是半月过去。在龙威震慑下,没有妖怪敢靠近山洞。干涸的内田终于又有了灵力流动,蛟舒了口气,只要第一步达成了,接下去恢复修为就靠时间和机遇了。 他睁开眼,看到了盘腿坐在对面的晋明。 晋明满头大汗,双目紧阖,似乎运功到了关键之处。 “晋明?” 他的唤声没能得到回应,汗珠顺着晋明冷硬的额角滴落下来,看起来似乎极为痛苦。看来替他疗伤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蠢龙吃了不少苦头。 蛟眸光一暗,身体前倾凑了过去——其实机遇一直就在面前,同为修行之妖,他当然知道此刻蠢龙尚在运功途中,毫无反击之力。 只要吃了他,能抵他数载苦修! 蛟吞咽了几下喉咙,想到前几次“偷吃不利”的前车之鉴,更是打起了精神,这次总不该出岔子了……他略微张开嘴,不敢突兀地化为蛟首,维持着人形缓缓靠了过去…… “小渊。” 就在距离咫尺的时候,龙醒了,睁开淡金色眼睛,目光深沉不见底。 蛟内心一震,再次被逮了个正着,心慌意乱之下,嘴唇点在了对方鼻尖。 龙:“……” 蛟:“……” “你,你怎么又醒了?!”次次都在他吃他的时候醒过来,安得什么心? 金龙没有回话,看着蛟面色泛红,又气又恼的样子,眼神若有所思。 蛟尾一摆,正打算退离些许,却忘了自己的尾巴还经不起这般大动作,顿时疼得眼睛都红了——自然不会是疼哭了,而是猝不及防之下扭到了伤口,痛得整张脸都扭曲在一起。 金龙手一揽,抱住上半身人形,责声道:“尾巴别乱晃!” 蛟没良心地回道:“还不都是因为你!” 金龙眸光一闪,没有反驳,一只手捧起焉巴巴的尾巴。黑乎乎的鳞片覆盖表面,可以想象平日里也是条威风凛凛的大尾巴,此刻却可怜兮兮地耸拉着,让人忍不住心疼起来。 蛟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和第一次那样给我疗伤?” 他指的是刚入洞中时的法子,那次效果显著,比闭关半月还有效。 7、山洞疗养(3) 金龙摸了摸蛟尾,沉吟片刻化作金色长龙,翻身将人身蛟尾的大妖怪卷住,一起滚入了温泉之中。 温热的液体再次包裹全身,熟悉的内息顺着长躯贴合之处流转开来。蛟慢慢闭上眼,片刻后化作黑乎乎的本体,任由金龙缠身而上。 配合极了。 黑金两色再次拧成一股麻花,团盘在水汽氤氲的温泉中。 三日一药敷,七日一泉疗,蛟的伤势逐渐好转,除却修为依旧没什么大起色,外伤已近痊愈。这天,刚经历了一番麻花泡汤疗程的蛟懒洋洋地在泉中漂移,时不时甩动几下尾巴,扑腾起一阵水花。 耗损巨大的金龙半边身子沉在水底,只露出一个脑袋,阖目搭在池壁边。 蛟绕着这颗金灿灿的龙头,游过来游过去,三圈过后,才试探着凑上去。 “晋明?” “金龙?” “喂!” 他喊得一声比一声响,然而龙目依旧闭得严实,似乎在持续给他疗伤了数月后,终于不堪重负陷入了昏睡。 看着无知无觉的龙,蛟忍不住勾起一丝残忍的笑意。 机会又来了! 蛟:“……”脸一僵。 这“又”字不详,还是收回前言。 ——机会来了! “虽然你为了救我付出良多,但害我受伤的也是你,且抵消了。” 蛟轻声算起了独角账:可他至今修为没有恢复,蚌珠的事更是还未清算,这些都是他要讨回来的。 强取豪夺,胜者为王,这本就是妖魔奉行的法则。白川洞母鱼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若没有金龙横插一脚,他早就拿到宝物了。即便化不了龙,也能白添一笔修为。 “我为了化龙,苦修万千年,好不容易有了点机会,却被你毁了。说到底,还是你欠我的。” 既然害他取不到蚌珠,便用一身龙筋血骨偿还吧。 他仰首张嘴,要将沉睡中的金龙一口吞下! “吼——”深沉的龙吟声从洞中响起,乘风传远。山上的妖怪同时一哆嗦,不约而同地想着,那新来的大妖怪真是可怕极了。 被震住的不仅仅是它们,首当其冲的便是离得最近的蛟。当他看到龙目睁开的瞬间,就已经停住了所有动作,维持着张嘴的姿势移动也不敢动。 又又,又醒了?!次次都在他即将“得嘴”的情况下醒来,这食龙化形的路未免也太不好走了。 蛟心跳飞快。 将心比心,若是他一觉醒来看到金龙张着龙口悬于头顶……那必然是想偷袭吃妖啊。 也难怪金龙的脸色臭的这般明显。 “我……我只是……”蛟试图想个借口出来,干巴巴地瞪着眼。如今还不到摊牌的时候,吃不到龙肉,好歹也要让他支使活龙干些苦力,横竖是份储备粮。 晋明等了一会儿,确认蛟只是重复着“我我我”,没有进一步的说辞,于是尾巴一卷,带动蛟身做了个全身的拉伸活动。 蛟:“……” “我会照顾你的。”金龙的语调非但没有冰冷,反而暖如春日,“前提是你要配合。” 蛟好奇:“配合什么?” “相信我。”金龙的语气极为认真。 蛟:“???” 金龙却将这份疑惑误解为犹疑,长叹一声,用龙尾将蛟卷住。 “即便化了龙,我也不会不要你。不必患得患失,以为我要扔下你。”金龙用尾巴亲昵地拍拍蛟。 蛟一愣,别过头,那一瞬间的眼神极为复杂,语气飘忽道:“……你记得就好。” 金龙笑了笑,将麻花缠得更紧些,道:“变回人形吧。这池子果然还是太小,挤得慌。” 蛟:“……”看了看空荡荡的另一半温泉,又感受了一下浑身被龙身缠住的紧缚感,心想那关池子什么事? 虽说如此,他还是心神一收,由赤黑蛟形化为男子。 金龙却依旧维持着龙身,用尾巴推了推腹部下的蛟,翻看了一会儿后,评道:“脸色不好。” 白得像纸一样。 蛟翻了个白眼:“我自小都是这般。” 金龙奇道:“可你明明是黑蛟。” 蛟反问:“那你人形时怎么不发金光呀?” 金龙:“……” 确实有几分道理,金龙似乎认同了蛟的话,接着也变成了人形。 身上湿鳞的触感化为温热的肌肤,蛟猛地退开几步,发出“哗哗”的水声。 金龙低斥:“扑腾什么?伤还未好全,过来。” 这语气有些强硬,蛟不太乐意,没理会龙的话,不吭声爬上了岸。脚刚踩上实地,便有刺痛传来。他一咬牙,试着往前挪动了几步,发现这痛尚在忍受范围,比起前几日动弹不得的状态,实在好了太多。 “你还有些本事。”蛟难得夸赞了一句,也不回头,继续往前行走。 身后传来龙跟上来的动静,腰侧一重,搭上来只手。 金龙的声音从耳后传来:“等我再去采些草药,敷上一天,就能行走无碍了。” 蛟单手撑着石壁,回过头。 许是脚步虚浮,几步路就让他走得气喘吁吁,苍白肤色上染着层不明显的红晕。 “那还不快去!”蛟瞪了他一眼,开始颐指气使起来,“回来路上若是见着补品,别忘了帮我……” 他停了下来,恨声道:“算了,也不指望你了。不吃了,不吃了!” 金龙:“……” 金龙举步朝洞外走去。 “等等!” 他回过头—— “先扶我进池子里!” 走了几步路,不想再费力回去的蛟不客气道:“等敷了药我再下地,现在我要回池水里泡着!” 金龙没有怨言,走过去将靠在石壁边的蛟大王毕恭毕敬地端进了温泉中。 前一刻还气势凛然支使他的蛟,一遇水立刻焉嗒嗒地软成一条曲线,钻入水中游来游去。 浅金色眸子里缓缓浮现出笑意。 过了一会儿,金龙终于走远了。 温泉中央四散开大片水花,从中冒出一颗黑乎乎的蛟首,机警地朝着洞口探了探。 真的走了。 确认无误后,黑蛟化为黑袍男子,一瘸一拐地也出了洞。 哼,光是养好腿伤怎么够?他又不是吃素的,要想恢复修为,还是得好好进补才行。 8、食妖风波 想他堂堂一方妖霸,怎么也是只威风凛凛的大蛟,窝在洞里,憋屈死了。 蛟大王出了洞,山林间的大小妖怪要遭殃。 这只恶名昭著的恶蛟循着气味,一路掀了老虎窝,又趁蛇、鹰两妖死斗时,一口一个,收了渔翁之利。最后他撞见了一只蟾蜍精—— “呱!呱!” 刚修出点人行的蟾蜍精还保留着绿色粘腻的皮肤,瞪着一双翻白的眼睛,凶狠狠地朝他叫唤。 不仅蛟想吃妖怪,妖怪们也想吃他。万年的老蛟,还受了重创,此时不吃更待何时? 蟾蜍精灵智未长全,贪心不足,妄想吃掉原形大了自己数百倍的妖前辈,也是勇气可嘉。 像它这样的小角色,放在以往,蛟是断然不会多看一眼,但如今…… 蚊子再小也是肉。他的身体已不允许过多挑剔了。 可—— 蛟皱紧眉头,看着蟾蜍精嘴角挂着的黏答答口液,还有那一身绿油油的皮肤,上面还布满了可疑的黑色小疙瘩。横看竖看,都觉得难以下口。 ……是修为重要还是胃口重要?! 蛟目闪过一丝凶光,恶狠狠地盯着送上门来的“丑食”,决心已定。 ——吃了! “呱?”许是感受到杀气,蟾蜍精朝后退了一小步。 但也晚了。 空中经陡然现出巨大蛟首,张嘴朝他袭来。 蟾蜍精颤抖着闭上了眼。 ……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 过了很久,它调整好被吓得外翻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往前看去,就看到一条金色长龙横亘在它面前,强大的龙威扑面而来,令妖腿软。 “呱……”蟾蜍精两眼一翻,现出原形,直接吓晕了过去。 蛟半张着嘴停在半空中,双眼盯着搅事者,仿佛就要喷出火来。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吞吃这只丑东西,却被龙斜刺里冲出来阻住。 “你做什么?!” 金龙拍了拍尾巴,地面震颤几下:“你又在做什么?” 蛟气急败坏道:“你不肯给我进补,我就自己捕食,别碍着我!” 金龙侧过身,显出丑陋无比的巨蟾,只觉头痛欲裂,巨大的龙脸显露出纠结难忍的表情。 “你……下得了嘴?” 蛟当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于半空中化为人形,气道:“那你倒是给我整些漂亮的妖怪来!” 金龙一尾巴将地上的蟾蜍扫到一旁,沉着脸道:“万物皆有定数,妖不犯我我不犯妖,若是平添不必要的杀孽,会遭恶果。” 蛟不屑,讽道:“那妖怪们大抵都要完了。” 金龙喷了口龙息:“弱肉强食的法子,早就行不通了。” 蛟一愣,露出狐疑的表情。 金龙继续道:“我虽不记得过去,但还是隐隐有感觉的。” “……” 蛟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亏他还以为金龙要说出些修炼秘闻,结果却是以“感觉”概之,要是“感觉”真有用,蠢龙又怎么会轻易被他给骗了? 他当即冷笑:“哼,化了龙,果真是了不起啊。莫不是得到天道点化,便瞧不上以往的法子了?” 面对劝诫,蛟表现得异常冥顽不灵,这倒并非是他听不进劝诫,而是妖吃妖,就如人吃鸡鸭野味,唯一的区别在于图的是修为,并非口腹之欲。 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凡人常以“妖”统称他们,可又怎知,妖怪种类繁多,压根非一类。兔妖是兔妖,狐妖是狐妖,各自原形都不一样,非要说是同类,简直愚蠢。还说他们蚕食同类,穷凶极恶,更是无理取闹。 夏虫不可以语冰。 凡人打猎,妖怪进食,在蛟的眼里没什么两样。何况,他堂堂一尾“老”蛟,又岂是普通精怪的同类? “凡人也捕捉外族为食,不仅活得好好的,还格外受天道眷顾呢。” 可这会儿金龙却说,“行不通”? 看着明显不以为然的蛟,金龙冷了语气:“我说不过你,但若是你执意往肚子里随便塞东西……” 磅礴的龙威从四面八方将蛟笼罩。 蛟内心一颤,猛然间想起眼下形势。 他重伤未愈,事事处于下风,若是真的惹怒了蠢龙,不仅让自己陷于被动,还很有可能让这免费的苦力、乐子、储备粮从嘴边飞走。 相比之下,放弃一只不怎么美观,且道行低微的口粮,就显得划算多了。 他悄悄打量金龙的身躯,告诫自己切不能因小失大,气走了这难能可贵的“化龙灵药”。但让他当场服软,又有些艰难。 这些年作威作福惯了,蛟大王一时间拉不下这个脸面。 “你就不能再……”金龙话说到一半,忽然扭过龙首,不与他对视了。 蛟:“???” 金龙拍了拍尾巴,将身体扭了半圈。 “趁……” 蛟疑惑,趁? 金龙沉默了一阵,似乎是在斟酌如何开口,最后,他的视线落在蛟的薄唇上,又迅速移开:“便不许你再……那样靠近我了。” 果然是想分道扬镳啊。蛟眸中精光一闪,心下已是了然。 脸面算什么?如今金龙伤了脑子,可一身修为还在,真想甩了自己,只需腾云驾雾,倏忽就能消失在茫茫天地间。到时,他还上哪儿去将他哄骗回来? 金龙一族在多年前罹难,只剩一棵独苗。 这一线生机,自此便受尽天道钟爱,集全族气运加身,“龙血筋骨”皆是上材,最适合作为他进补的口粮! 蛟放低了声音:“你不让我靠近了?” 睨了眼人事不知的蟾蜍精,他的脸上露出自嘲,深黑色的瞳仁直勾勾地转向龙,配上惨白的肤色,凭空多了几分幽怨的味道。 金龙想了想:“……倒也不是。” 蛟扯出一丝毫无笑意的笑,打断他:“你说妖不犯我,我不犯妖,可你问问他,到底是谁先心怀不轨?” 金龙一愣。 地上,蟾蜍精只晕了一小会儿,便幽幽醒转。这会儿听到自己被点名,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求起饶来,痛声表示不该胆大包天打蛟大王的主意。 金龙:“……”他有些诧异,没料到会是这不成气候的蟾蜍精先挑起争端。 蛟得了理,却没有顺杆而上。他缓缓闭上眼,叹了口气,再睁开时眸中盛着受伤的意味。 “罢了,我左右是个修为尽失的拖累,你的去留,我又有什么本事决定。” 9、食妖风波(2) 金龙抖动几下,倏忽绕到蛟的身前,横停在路中央。 “小渊。” 蛟停下脚步,仰起头看他,比起认错服软,他更愿意以适当的示弱来换取对方的自责内疚。所谓以退为进,蠢龙的神情已经证明他成功了。 正当他沾沾自喜的空当,金龙伸出藏在腹部下的前爪。 尖利爪牙间,一片青绿色树叶颤巍巍向蛟递了过来。 蛟:“???” 眼前一晃,金色龙身化为高大男子,晋明长臂一收,将蛟揽了过来,用叶片轻拂他微薄的唇部,心有余悸道:“方才我若晚来一步,你便要碰到那蟾蜍了。” 蛟:“……嗯。” 金龙收了树叶,继续道:“入嘴之物需谨慎。这打赢了便要吃掉的习惯,不妥。” 不然呢?难道丢在路旁,便宜了其他捡漏的小毛怪? 蛟梗着脖子哼了哼。 “知道了。” 既然金龙都肯帮他擦嘴了,应该是不会被气跑了,他也知道顺势而下的道理,不想再过多纠结于食妖的问题,斜眼瞥到龙身后的东西,蛟岔开话题:“采好药了?” 金龙点点头,手掌一翻,平地大风刮起,将地上的绿蟾蜍送远了。 蛟:“……” 金龙半蹲下身,示意蛟趴上来:“我背你回去吧。” 这场食妖风波来得突然,去得也快,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 蛟不是第一次被龙背着了。 只不过前几次,他伤势极重,几乎动弹不得。如今腿伤将愈,丹田内已有了微弱修为,心情自是与以往有所不同。 他瞧着金龙的发旋,作势张了张嘴,仗着龙背后没眼睛,暗地里做出咬下的动作。心里想着,蠢龙,早晚有一天要吃了你! 晋明走得不快,蛟无所事事,过了一会儿,摇摇头,把脑袋变成黑乎乎的蛟首,凑到晋明脖子后嗅来嗅去,又摇头晃脑,贴着晋明的脖子,慢吞吞缠了一圈。 晋明:“……” 这蛟首人身的嗜好是什么毛病! 蛟脑袋并不美观,遍布细鳞,似龙非龙,平心而论还有些狰狞。这会儿成了围脖一般的东西,更是凭空多了丝可怖。 晋明:“调皮。” 蛟冷笑:蠢龙,你对危险一无所知。 入得山洞,蛟被放了下来。 脑袋一晃,他终于把脑袋变回人样,病歪歪地靠在石壁上。看着复又变得“听使唤”的龙,心念一动敛去裤子,从衣袍下摆间,露出一双白皙的长腿。 “快帮我敷药。” 金龙眼神复杂地盯着那双光溜溜的腿,半晌,蹲下身,伸手捏住了右小腿——触手滑腻,配上莹白的肤色,像是玉石般,不过多了几分温热,也不似真玉冷硬。 “轻点!”腿主人不客气地表达不满。 金龙抬眼看他——临渊长得十分不错,虽非传统意义上的美人,但五官俱是上佳,尤其是那双眼睛,尾部略上挑,斜眼睨人的时候格外有气势。 等到安静乖顺时,低眉敛目加之肤色病白,又多了几分“柔弱可欺”的味道。 “……你看什么?” 临渊一把拍掉捏着小腿不动的手,起身搭住晋明的肩膀,去往他身后够草药。 蠢龙手脚太慢了!心急腿伤的蛟大王这会儿坐不住了。 “别乱动,我来。”晋明忙把人重新安顿回原位,真正开始敷起药来。 不一会儿,被捣成碎泥的灵草严严实实盖住了两条光的小腿,深绿的药汁滴落开来,洞中弥漫着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 随着腿上的药泥越来越多,蛟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我怎么觉得这方法不太对劲?” 裹满了药泥的小腿足足比往常粗了一圈,微屈膝,竟觉得“分量十足”。 晋明举手又是敷上一层,表情冷峻:“就是这样。” 临渊:“……”看表情不似作假,他便忍着吧。 等到上药结束,他低头看着两条绿乎乎的腿,心情陷入郁卒之中——什么鬼方法,以他现在的状态,那就是裹好腌料,就等入味了。 第二天,临渊从山洞中醒来。 由于腿伤敷了药,昨晚便没有窝在温池中,而是躺在旁边的土地上,醒来后,总觉得身周有一股泥腥味。蛟皱着鼻子,起身靠坐在石壁旁,捧着双腿研究起伤势。 药泥早已干涸,变成一层干瘪的绿渣皮,斑斑驳驳地覆满了小腿,凑近些,还能闻到古怪的臭味。 他伸手轻碰几下。 “咦?” 伤势真的好了? 动了动脚趾,虚虚踢几下,再扶着石壁尝试站起……放开石壁,蛟眼睛一亮,他完全可以靠自己行走了。 “没想到这蠢龙还挺通药理。” 虽然这方法用起来不甚美观得体,但效果却是立竿见影。蛟心情顿时变好了些,重新坐回温泉边,将一双染了色的绿腿放进去,任凭温和的水液包裹住肌肤。 脚趾触碰到某个柔软的事物,他探头往下望,却见是晋明化作龙身正在池子里打盹,自己踩得位置正是腹部。 龙鳞坚硬无比,神兵难摧,是龙族先天优于其他妖族之处,进可横冲直撞不受损,退可抵挡万千攻击。龙身上少数柔软的地方,其一便是在腹部。只有在放松的状态下,他们才会收敛好肚皮上的鳞片,露出些许软肉。 没想到晋明失了记忆,性子也不那么谨慎了。 或许说,此刻他已经非常信任自己了。 临渊勾起冷笑,放在龙腹处的脚趾微微收缩,先是踩了几下,又抓了抓,估量着用爪子穿透腹部需要多大的力气。 正在他遐想间,隐藏在水面下的龙,无声地睁开了金色的眸子。将他从休憩中惊醒的光脚丫还在作乱,始作俑者一派泰然,仿佛还在神游,一只脚漫不经心地点着龙肚皮,痒痒的。 金色龙尾悄悄游动,围着池边的大妖怪,试探着用尾巴尖戳了戳脚板。 临渊一愣,把脚丫子挪开:“醒了?” 水花四溅,龙首探出来:“嗯,醒了。” 10、食妖风波(3) 蛟笑了笑,抬起脚勾住龙下巴:“我的腿伤好了,但修为没能恢复,你什么时候有空替我采些别的灵草?” 光芒闪动间金龙化为人形,捉住了抵在下巴处的脚踝。蛟的皮肤总是透着病态的白,掌心间属于成年男子的脚并不十分柔美,趾骨处覆着几片未藏好的黑色鳞甲,衬得那白更为触目惊心。 金龙怔怔地看了会儿,直到感觉下巴被踢了踢。 “问你话呢。” 金龙抬起头,手里依然捏着脚踝。 蛟觉得怪异,忍不住想缩回脚丫子:“你……” “嘘。”金龙制止他了未出口的话语,使力朝后一拖,将池边的蛟整个拖入了池水之中,“有人来了。” 蛟不会呛水,但也受了惊吓,刚想张口骂龙,听到有人接近,也立马噤了声。 这山洞那么偏僻,又有龙威震慑,平日里连只飞禽走兽都没有,这会儿竟然有东西闯进来了?蛟目滴溜溜一转,也不去计较被拖拽下水的事了,和龙一起潜在池水中。 不一会儿,洞外传来了交谈声,一男一女。两人似乎有所争执,隔了老远都能听见女人的啜泣声。 男人的声音似有不耐:“反正我是不会回去送死的!” 女人呜呜咽咽了很久:“可是阿爹说山上有吃人的妖怪。” “就一晚!只要过了河祭,我们后天一早就回去!” 女人停顿了片刻,哭得更凄惨了:“阿爹会打死我的。” 男人:“……”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清晰,应该是走进了洞内。接着传出一阵“”翻找声,在确认洞内没有危险后,男人叹了口气,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洞里没有野兽出没的痕迹,我们就在这里待着。” 水池底下的一龙一蛟已经各自显出了原形,在水纹的掩映下,悄无声息地打量两名闯入者。 男女各自穿着深红色长袍,披头散发,却没有半分飘逸之姿,显得狼狈不堪。 女子蜷缩着身体,背靠石壁,满脸愁容。 “方圆百里都是他的领地,他……他一定会发现我们的,会找到我们……” 男子呵斥道:“这是山上!我们已经离那条河很远了。再说了,村长发现我们不见了,肯定会去找别人顶替!” 女子抖了抖,面上愁苦更甚。 龙、蛟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有了猜测。此地妖物众多,一个凡人村落竟然安然与妖比邻,这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听他们所言,皆透露出被威迫的意味,倒显得合乎情理了些。 蛟尾巴一甩,正打算冲出去问清楚,却被龙一爪踩住尾巴,动弹不得。 “谁?!”女人站起身,露出警惕神色。 池水中央,只有飞溅起的水花,水汽氤氲中,仿佛有黑影一闪而过。 男人也发现了,小心翼翼地朝池子接近,手中握着长木棍,将女人拦在了身后。拨开水雾,池面平静无波,倒映着男人难看的脸色:“什么都没有。”他又伸出木棍搅乱池水,并没有感受到阻碍物,更没有东西藏身。 男人松了口气,转过身对她说:“别疑神疑鬼。” 女人怯生生地走过去,发现男人没有骗他,池水并不浑浊,肉眼就能看清底部。她喃喃道:“我明明看见了……” 池子里,蛟大王猛地翻了个身,从水中冒出头,贴近男人,阴测测地盯着他。 “还是个温池子,挺舒服的。” 男人毫无察觉,俯身用手拨了拨水。 蛟哼笑了一声,目光瞥向始作俑者金龙:区区两个凡人,至于用隐匿术? 金龙也离开了水池,在洞口站定,朝着蛟招招手。 黑蛟化为人形,从男人和女人中间踱步过去:“难道我还会吃人不成?” 金龙摇头:“你看外面。” 山林植被茂密,洞外竖长着许多老树,视野并不开阔。蛟眯起眼,隐约感受到周围气息紊乱,却说不出所以然。他知道这是自己修为极损之下的症状,却对此毫无办法。 就在他心情烦闷时,眼前忽然一暗,是金龙伸手覆住了他的双眼。 光芒微闪,再放开时,蛟眼中之景陡然已天翻地覆。数不清的妖气汇集在一处,仿若蜿蜒奔腾的山洪,朝着山下疾驰而去。 他先是一怔,进而不屑:“连一只成气候的都没有。” 凡间不比妖界,成了精、化了形,就能算一方大妖,可以兴风作浪了。 蛟摸清了此间妖怪的斤两,初时的顾虑尽数打消,对这群不成器的妖界后辈格外看不上眼。 “走,我们也去看看。” 能让群妖出动,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了。 这时,洞内爆发出一阵尖叫。 “我的贝壳呢?二哥,你看见了吗?!” 女人的声音极为惶恐,男人也慌了。 “不是让你贴身放着,你再找找!” 女人站起身,摸索了许久,声音里带着哭腔:“没了,找不到了!我们会被它抓到的!我们要死了!” “闭嘴!不会有事的,那么多人,又不一定会是我们……” “我们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男人似乎被她哭得心烦;“那条仙鱼呢?你救了她,她肯定有别的办法……对,你去求求她,她会答应的。” “可我是在河边发现她的……不能去了,他也在那里。” 男人也意识到了,颓然坐在地上。 “你们是在找这个吗?” 一道男声从洞口传来,两人回过头,眼神充满戒备。 穿着黑色长袍的男子斜斜倚靠着石壁,两指夹着贝壳形状的薄片,朝他们晃了晃。 “我在洞口捡到的。” 女人“啊”了一声:“这是我们的!” 她想冲过去拿,却被男人制止了。 “二哥?” 蛟嗤笑一声,随手将手里的东西扔还过去。 “一股子鱼腥味谁稀罕。” 什么贝壳,那分明就是一片鱼鳞。 11、鱼仙河神 “贝壳”落入泥泞之中,化为白色鱼鳞。鳞片覆着莹润的白光 “你们有没有见过穿着一身白衣裳,腰系金带的女人?” 女人脸色惊讶,又连忙摇头:“不,没有,我没见过鱼仙。” 男人:“……”你都说出来了啊! 蛟抿唇冷笑,眼神中透出杀气。 男人意识到危险,握紧了手中木棍,“你是什么人?” 本尊可不是人。 蛟举起了手,刚想施法直接窥伺人魂探个究竟,又反应过来自己是个修为尽失的伤患,于是脸一黑,半道变为拂袖。 男人被扇了一脸风:“……” 蛟指出:“你们是逃上山来的。” 一男一女穿着古怪,形色惶恐,加之听了些零碎对话,很容易能猜得到。蛟问:“山下有什么,那条腥鱼又在何处?” 女人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这次低着头闷声不语。男人更是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青年警惕到了极点,自然不愿作答。 见状,蛟道:“凡人就是麻烦。” 跻身为尊的大蛟很多时候已经习惯了粗暴压制,只有面对强敌或是心情好了,才会费些口舌。 这会儿他更在意群妖的动静,对这两人实在没什么耐心。 扭了扭脖子,漂亮苍白的青年陡然间化为可怖的蛟首,凭空出现在两人跟前。他张开嘴,故意朝着他们喷了口鼻息。 “啊”的一声,女人在见到蛟首的一瞬间便仰面晕倒。男人跌倒在地,咬着牙战战兢兢:“河……河神……” 这河神十有八九就是赤尾蛟。 蛟也不说话,只慢悠悠转动狰狞的脑袋。 “别抓我,河神,饶了我吧。不要吃我……” 蛟冷嗖嗖地想,你连被吃的资格都没有。 金龙立在一旁,被要求只能作壁上观,自始至终都没有显出身形。他看着自家“弟弟”作弄吓唬人的模样,眼中浮现出几不可见的笑意。 蛟在把男人堪堪吓晕的边缘停了手,盘问起他。 原来这一男一女是沂山王村的人,男人叫王山,女人叫王玉。两人一母同胞,是亲兄妹。 沂山王村世代供奉蛟神,缘因村子外侧的河流每隔几十年会发一次大水,期间电闪雷鸣,声势浩大。村民苦不堪言,却因各种原因不能迁徙离开。 直到一条赤尾长蛟出现,将大水镇压,才使得他们免于水患之苦。 然而万事皆有代价,赤尾蛟的代价便是在每次发大水的前夕,挑选村里的十名年轻男女作为祭品。 “不久前,我和妹妹一觉醒来,发现屋外挂着的蛟旗披在身上,就知道被,被您选中了。”王山绝望地趴伏在地。 “我不是什么河神。” 王山不信,那么大一颗蛟脑袋摆在那里,不是河神又能是谁。 “本尊不吃人,倒是你口中的赤尾蛟,听起来挺有滋味的。” 王山:“……” 他还没回味出话里的意思,就感觉头部钝痛,彻底失去了意识。 蛟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始末,脖子扭动,一脑袋将男人敲晕。而后照着他的模样,幻化起身形——可惜效果并不好,额角的黑鳞浮现出来,肤色惨白,与地上男人的黑褐色皮肤相去甚远。 “那赤尾蛟的品味可真一般,竟选了两个其貌不扬的凡人做祭品,还让他们逃了。”蛟的嗓音变得低沉,与地上的男人别无二致:“虽说这兴风作浪的本事确实有我族风采,但自封河神也未免太狂妄了。” 连大妖都不是,就想着当神,也就糊弄糊弄凡人了。 他斟酌一番道:“晋明,你变成这女人的模样,我们一同下山瞧瞧。” 早在知道刚踏入村子的那一刻,蛟便已经惦记上了自己的后辈小蛟,“……我不吃它,我就看看。” 金龙:“……”这话简直毫无可信度。 蛟装作一派坦然的样子,若无其事道:“记得隐匿气息,别被发现了。” 金龙沉吟道:“是因为那鱼精?” 方才女子口中吐出“鱼仙”二字,他便有了猜测。 据蛟说,他俩之所以身负重伤,便是因为在雷池化龙中被一条母鱼偷袭。蛟任意妄为,对凡间的妖怪毫无惧意,大喇喇露着蛟脑袋,处事霸道乖张,这会儿却叮嘱自己隐匿行踪,定是有所忌惮。而能让蛟忌惮的,怕就是那条母鱼了。 蛟直接承认:“没错。” 金龙极为自信:“我已痊愈,她应当打不过我。” 这种自信并非自大,而是源于金龙一族承天道气运护持后的强大与无畏。他在雷池一战中受过的伤已经痊愈,修为也悉数恢复,除却脑袋还未清醒,俨然又成了曾经凌驾于当世神妖之上的龙族之主。 蛟横目冷对:“那也不行。” 金龙不解。 蛟内心思量,要是这一龙一鱼撞见了,两相对质,自己的谎话不就穿帮了。眼睛一转,瞬间又有了对策:“你起初与那母鱼来往密切,可后来却反目成仇,甚至惹得她不惜冒险暗算我们,你可知是为什么?” 金龙心里“咯噔”一声,隐隐有不妙的预感。 蛟:“她喜欢你。” 金龙:“……” “但你对她无感,拒绝之词过于伤人,她因爱生恨,要置你于死地。”蛟目露鄙夷:“最后反倒连累了我。” 金龙眸中浮出复杂之色,似乎是在理清自己与母鱼间的爱恨情仇。许久之后,他注视着因这场情爱纠葛波及而无辜受累的蛟,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一句。 “那我……可有喜欢的人?” 浅金色眸子投注在蛟的身上,透出认真的意味。 蛟脸色变得古怪。 他怎么可能知道金龙有没有喜欢过谁?明明还在讨论白川洞母鱼的事,这蠢龙怎么忽然把话题偏到了这里…… “也许吧。” 毕竟岁数老大不小了,应当是有过几段姻缘邂逅。 蛟:“如今你人事尽忘,把一切都撇得干干净净,我说再多也是无用。” 他似是疲惫地揉了揉眼角,再睁开眼时,幽深的眼底藏着几丝担忧:“修为没了还可以再练,记忆若是恢复不了,又能从哪里找回……罢了,反正也没人能欺负得了你。” “小渊。” 蛟转身出了洞穴,边走边说:“有些时候,我倒想和你换换,前尘忘尽总好过变为废人。” 他神情中带着几分自哀自怜,让金龙心疼莫名。 12、鱼仙河神(2) 金龙道:“她害你若此,我自不会手软,见了面,替你报仇。” “不行!”蛟立马否决,注意到金龙脸上的狐疑之色,支吾道:“你……你不能与她见面。” 金龙定定看着他:“为何?” 要是放在平时,蛟很乐意围观失忆人与亲朋相杀的好戏,但现在……恢复修为才是头等大事。比起冒着令金龙起疑的风险去设计自相残杀的戏码,他更想稳妥地藏好金龙,然后找到机会一口吞吃。 “没有理由!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凡事听我的就是了!”蛟心虚地提高了音量,顿了顿,又仗着金龙对他深信不疑,色厉内荏道:“那母鱼花言巧语,最擅长迷惑妖心,反正你不许见她。” 金龙沉默片刻,问道:“如果我执意要见呢?” 蛟:“……” 这蠢龙失了忆,竟然还这么在意那条母鱼? 亏他还以为金龙晋明无欲无求,不生情念。原来早就跟条卑贱的母鱼厮混在一处,光是闻到鱼腥味,就立马跟他唱起反调了。 向来千依百顺的人破天荒不顺着自己了,蛟怒从心起,不满道:“那你就别回来找我了。” 一边是被遗忘的陌生母鱼,一边是朝夕相对数月的“兄弟”,前期的谎言根深蒂固,后期就算有些小破绽也无伤大雅。他想不出一个足够说服龙的理由,索性胡搅蛮缠发一通脾气。 金龙默不作声地凝视着他,直到快把蛟盯得恼怒起来,才轻笑一声,眼中似有了悟。 蛟:“……笑什么?” 金龙无比自然地执起蛟的手,点头道—— “好,不见她。”浅金色眸子中盛着温和的笑意,仿佛要将被注视之人一同拉入清润春水之中,“我自然是依你的。” 蛟脸颊微烫——虽然金龙答应了,可不知为何,他却感觉有些不安了? 没等蛟琢磨出什么,眼前高大的男子身形骤然瘦减,化为了红袍女子;又抬手覆住蛟额角的黑鳞。 蛟的皮肤温度偏低,摸上去有一种白玉的冷感,薄薄的小鳞在指腹的摩挲下逐渐消失。蛟的脸不知不觉染上了红晕。 “你……你做什么摸我角?” 金龙:“……角?” 蛟修行大成,已濒临化龙的境界,额头原本都长出了一对小角,谁知后来遭缝大难,在雷池里被劈得只剩一小截,根本看不出什么了。 蛟甩开他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烦意乱,转身离开了洞口。 金龙立在原地,对着自己的手,出了会神。 山林间,土尘飞扬。 几经变化后,一人一蛟已与王氏兄妹如出一辙,各自身上妖气敛至极低。他们顶着王氏兄妹的外貌,不远不近地跟在队伍末尾。 疾跑在下山道上的大小妖怪们并不知道,在他们的身后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两个“凡人”。 天际骤然变得灰暗,不远处,一大片雷云闷声往着沂山的方向飘来。 妖群赶至村外三里地便停下了脚步,显露出原形静守。村子里寂寥宁静,街上空无一人,偶尔有天真孩童启窗观望,便能看到一群或坐或站的山林野兽,对着村子虎视眈眈。 期间,既无凡人低语,也无妖兽嘶吼,只余雷声轰隆作响,将这天地衬得更为死寂。 “丁零——”悠远的铃声飘忽响起,起初只是在沉闷的雷声中漏出几声,而后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密密集集,几乎盖过雷声。 长街尽头出现了一支队伍。 枯瘦的老者手执木杖,另一手晃动金铃。 他的身后跟着数名身披红色衣袍的男女,更后面,是众多寻常打扮的村人,均面无表情,仿若行尸走肉。 四爪蛟旗迎风飘荡,给这场深山村落间的古老祭节平添了几分古怪的意味。 数双妖目同时落在这一支凡人队伍上,忽然,又一声雷鸣在山间炸裂,修为低微的妖物瑟缩起身体,忌惮地望着悬在头顶的雷云。 “大王饶命,小的真不知道那群妖怪们在干什么。”绿色巨蟾蹲在地上,抖动着肥硕的身体瑟瑟发抖。 巨蟾尚且处于懵懂之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跟着大部队跑得好好的,忽然四脚凌空,紧接着就被撞上了两个凡人,其中一“人”对他露出了熟悉的部位——一颗狰狞可怖的蛟脑袋。 自从上回蛟口脱险后,巨蟾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轻易外出打猎。今天还是他鼓起勇气第一次出门,结果却被对方抓了个正着。 可怕的蛟脑袋晃了一会,很快变为了相貌黝黑的普通男人模样。 蟾蜍蹬了几下腿,内心生出绝望。 “我上上上个月才生出灵智,啥都不知道啊呱。” 蛟单手拎起巨蟾,也没真打算问出些什么,纯粹是逗个乐子。那丑妖怪走着走着掉了队,被抓到了还愣了很久,挺蠢的。 “那群人在干什么?” 蟾蜍瞪着巨大的白眼激动道:“这个我知道!当然是给大王您进献祭品啊。” 凡间龙蛟罕见,沂山之中也就只有一条赤尾蛟而已,蟾蜍看到他的蛟首,便只以为他就是赤尾蛟了。 “我还是只小蟾蜍的时候,目睹过大王的威容,大王您当时真是英武不凡,吃了祭品后一个摆尾就将翻涌的河水镇压了,没过一会儿雷云也散了。什么时候我也能修炼到这么强大啊呱?” 灵智未成熟的蟾蜍,脑袋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不灵光。 蛟嫌弃道:“重投一次胎吧。” 蟾蜍:“呱?” 他还没听明白,就感觉身体一轻,化为一道绿线被扔进了河里。 蟾蜍:“……” “来了。”一旁的金龙出声提醒,同一时刻,浓重的妖气升腾而起。 祭祀的队伍停了下来,身穿红袍的男男女女被推到了岸边,河水翻腾,拍打着深色泥土,浸湿了鞋袜。 天空已暗如子夜。 呜呜咽咽的哭声响起,起初只是抽泣,慢慢的抽噎化为痛哭。那些被选为祭品的人在冷风中浑身发颤。 “嘶——”从脚底心传来刺痛,蛟抬起脚,眉头皱得死紧。 金龙:“怎么了?” 蛟摇摇头:“没事,好像是被虫子咬了。” 13、鱼仙河神(3) 又过了一会儿,金龙朝着旁边挪动了几步:“脚下有东西。” 蛟低下头,只看见厚厚的黑泥土,没有发觉异常。但刚才脚底确实有微弱的疼痛感,于是询问地看向龙。 金龙动了动脚,直到脚底心的痒意渐消。 “村长,我看到王山王玉了!”人群中忽然爆出喊声,有人直指龙蛟站立之处,神情激动。霎时间,整支队伍的人都朝着他们望了过来。 为首执铃的老人目中闪现精光:“祭品不全,河神不会现身,涨起的巨潮会淹没村子!” 跟在“祭品队”身后的青壮年们纷纷从队列中走出,数双眼睛死死盯着这两名逃离者。 没有谁愿意牺牲亲朋的性命,但当牺牲能换取多数人的生存后,这点不愿也变得微不足道。他们气势汹汹地冲向王氏兄妹。 “不许跑!” 村民很快一拥而上,将不跑不闹的“王氏兄妹”拉进了队伍中。 蛟一眼扫遍众人,没有在其中发现母鱼的踪迹。 其中一位大汉看着金龙,疑惑道:“玉妹子,你怎么不哭了?” 金龙面无表情:“认命了。” 大汉:“……” 山林广袤无边,想在里面找出两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他们在发现祭品失踪后,进山找了一天一夜没有结果,转头一看——人却自己跑回来了。 金龙:“想了想,比起藏身山林,我还是更愿意以身侍蛟。” 蛟:“……” 金龙的觉悟震到了村人,大汉的眼神中透露出敬佩,但手脚还是很麻利地把他们推到河边。 雷声大作,电闪雷鸣,河水翻卷汹涌,整片天地仿佛都被笼罩在噩梦之中。 蛟收回目光道:“雷云遮顶,更远处却没受波及。” 这根本不是正常的雷鸣天。 “天有异象,谁都看得见,却谁都不敢言。”排在他们身前的红袍女子出声说道,“沂山之苦从来都不是因为天灾,自从‘河神’来了,雷灾也来了。” 蛟看向她。那是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子,和其他面如死灰的祭品别无二致。 确实—— “是劫雷。”蛟修行数万载,度过的雷劫数不胜数,自然不会认错。 “啊——”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惨叫,队伍中间的年轻男子忽然发出凄厉叫喊:“救,救我——” 他身材瘦削,没有丝毫外伤,整个人却浑身颤栗,牙关紧咬,仿佛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为首的老者停下了摇动金玲的动作,浑浊的眼中冒出精光:“河神已挑好了祭品,灾祸将不会降临。” 村民们纷纷低下头,匍匐在地,嘴中念念有词。 没被选中的人面容松动。一切似乎尘埃落定,他们退离了岸边,只留下倒地哀嚎的男子一人。他徒劳伸着手,表情狰狞,目呲欲裂。 无数道雷电在他身周落下,很快,刺目的蓝光将他的身影吞没。 隔着不远的距离,只听得到他“啊啊”的叫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止,劫云飘散,河水归于平静,天空中显露出灰蓝的光芒。 群妖们动了。 他们也被这声势浩大的雷劫吓得匍匐在地,但依然留有一丝心神关注着岸边的男子。他身上的红袍已经破烂不堪,边缘焦黑翻卷,露在外的肌肤上布着零星的烧伤,胸膛微弱起伏……还没有死! 妖怪们慢慢朝着男子靠近。 蛟观摩了一会儿:“如果我现在变出原形把他们都吃了该多好。” 他看了眼金龙,眼神冷漠。 金龙莫名从里面看出了某种百转千回的意味。 蛟举步往前迈了一步。 “你干什么?”刚才同他们对话过的女子低声斥道,“河神马上就来了!” 蛟嗤笑:“哪里有什么河神?” 女子一把扯住“王玉”,紧张地望了望四周,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不知死活的人。 “你会惹怒他的……” 蛟低头盯着她拽住自己衣襟的手,又瞅了瞅对方身上绣着蛟纹的衣袍,面无表情道:“下次还是换个图案吧。” 女人:“什么?” 蛟笑了笑:“要看清楚。” 人群中忽然发出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岸边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捧着小腹,依然在痛叫。慢慢的,小腹开始隆起,仿佛正在被灌水的皮囊,逐渐被撑大。 隔着衣物,隐约能看见他的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推挤。 男人的惨叫声低了下来,他歪着头,双眼放空地朝众人望来。 “吼!” 巨兽的低吟声骤然响起,刚平静下来的水面再次涌动。 一道红影乍冲出来,溅起数丈高的水花。 同一时间,守候在外围的妖怪们冲了过来。 赤尾长蛟一个扫尾,骇然震住了全场。 岸边已经没有那个男人的身影了,村民尽数不敢吱声,妖怪们则满脸不甘之色,然而这份不甘很快就在修为境界的压制之下消匿于无形。 “此地在本座的看守之下,每一个凡人都受本座庇佑。”赤尾蛟神情高傲地扫视地面,舔了舔唇,似乎回味了一番,才继续开口。 “你们,过来。” 赤尾蛟于人群之中精准地看向他们,赤红色双目里透出一丝冷然。 龙蛟:“……” 见两人没有动作,赤尾眯起了眼睛。 “你们不是王村人。” 之前搭过话的大汉疑惑地瞥向他们,王山两兄妹自小在村子里长大,怎么可能不是王村人呢?” 赤尾蛟阴恻恻道:“蠢材,凡人自然看不出什么,不过这普通的幻形术却骗不到本座。” 村人大骇,这才发现在众人都匍匐弯腰时,那两人却安然站着。 蛟问:“骗不到你,还往我鞋底里钻?” 赤尾蛟:“……” 金龙在一旁点头,他倒没感觉到刺痛,只是有些发痒。龙身坚硬难摧,寻常妖物根本无法近身。 赤尾蛟并不知道自己一口咬上的是皮厚的老前辈,只以为他们的原型比较特殊。于是发出一声长啸,打算拿这两只外来妖物震一震周围的群妖。 14、鱼仙河神(4) 蛟很不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妖怪,原来不过是条连四爪都还未齐全的水蛇。” 赤尾蛟的脸色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而后是暴涨般的怒火。他化蛟已有百年,腹生四爪,早不是水蛇之流。这两只外来妖显然是在挑衅自己!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那自以为锋利强劲的蛟爪,放在妖界根本就是未长全的缩小版。 赤尾蛟瞪着赤红双眼:“我要吃了你们。” 巨大的红影自高空急袭而下,却在离地数丈远处硬生生停了下来。眼前仿佛出现淡金碎光,将两个可恶的挑衅者笼罩住。赤尾蛟冷哼一声,摆尾砸向屏障。 “轰——” 声势浩大的撞击声后,河岸归于平静。 有胆大的村人悄悄抬起头,当看清眼前的景象后,呆立当场。 赤红色的长条妖物倒在地上,布满细鳞的尾巴已失掉了半截,坚硬的身躯此刻仿佛没有骨架,软软横着:“……不,这不可能。” 始作俑者同样脸色微讶,似乎震惊于对手的不堪一击。 黑蛟拍拍金龙,他看得很明白,蠢龙只是摆出了一个防护屏障,一点攻击手段都还未出,就已经让赤尾蛟去了半条命。他都不知该嘲笑凡间妖无能,还是嫉妒金龙的得天独厚了。 赤尾蛟四爪收缩,重新站了起来,脸色狰狞可怖:“你们到底是什么妖?为什么破坏本座的祭典?” “……”蛟对他的脸皮感到震惊:“从头到尾,不都是你要吃我们?” 赤尾蛟:“……” 蛟又道:“何况这算哪门子祭典?”他的目光掠过岸边众人,“你靠凡人躯壳躲灾,每逢雷劫寄居人腹,仗着天道不会随意伤害无辜凡人,苟活到如今……凡人也是蠢,明明是他们庇佑你,却被你故弄玄虚以为是你庇佑他们。” 他并未刻意压低音量,足以让在场的妖怪和村人都听得清楚。 有村民出声:“你的意思是,他根本不是河神……” 蛟看向出声的人:“不仅如此,雷灾是冲着他而来,河水倾覆也是他在搞鬼。” 村人哗然。 他们虽知道“河神”蹊跷,但也要仰仗他替村子平复灾患,如今却得知所有灾祸都是因他而起,顿时面色铁青,但又敢怒不敢言。 赤尾蛟:“沂山虽然是小地方,但本座却是一方妖王,修为亦是数一数二。你们能将本座打伤,还替凡人说话,难道根本不是妖,而是清虚宫的道士?” 龙、蛟:“……”??? 赤尾蛟陷入沉吟,表情愈发犹豫:“不对,道士什么时候有这么大能耐了?” 蠢材,那是因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妖怪混迹人界,能有什么出息? 蛟大王无心去多做解释,偷眼去瞧一旁默不作声的金龙。两人至今依然顶着王氏兄妹的外貌,对着“王玉”那张普通至极的脸,他实在琢磨不出金龙内心的想法。 蛟张口欲言。 金龙道:“不必多言。” 蛟:“……” 他还什么都没有说呢! 吃妖怪到底哪里不好了?! “啊,他不见了!” 村民发出惊呼。只见原本还横陈着数丈长的赤尾蛟已经消失无踪了。 蛟再顾不得金龙的劝告,向前疾跑冲去。骤然间,半空中现出一道巨大的黑影,将刚透出些薄蓝的天际挡住,深沉的低吟似龙非龙,裹挟着高山般的威势,将一众妖、人尽数压制。 那是比赤尾蛟大了数倍的黑色巨蛟,甚至隐隐有了龙势,坚硬的鳞片暗如夜色,四爪尖利,似乎轻易便能撕破苍穹。 “蛟……” 没有人敢再反驳他的话了——在黑蛟面前,那条赤尾小蛟,的确只是一条水蛇罢了。 黑蛟的体型已趋近于龙,他一尾巴将藏在泥土中的赤色水蛇拍了出来,而后用前爪将试图逃跑的同族小辈制住。 就算没有修为,变成原型跟同族打架,蛟大王是不会虚的——毕竟身后的金龙不会放任他受伤。 而赤尾蛟早就被吓得忘记使术法了。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偏僻的村子里,会冒出这种逆天境界的大妖。那一身近龙的蛟躯,必然是历经了数不清的雷劫,而他,却连一道最普通的劫雷都不敢轻易承受。 怪不得…… 怪不得他使劲全力却伤不到对方的脚心。 赤尾蛟原本选中的祭品根本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一眼相中了混迹于人群中,不起眼的“王山”。然而对方肉身之强硬,他咬到牙根发疼都伤不到半分。 彼时雷劫迫近,心慌意乱之下,他又选择了旁边的“王玉”,结果一口下去……差点崩了满口的牙。 如今,“王山”现出原形,赤尾蛟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前、前辈……饶,饶命……” 他想说,都是蛟类,看在同族情谊上,放他一马。 又想说,愿以所有身家宝物,换取一命。 还想说…… 但在那双漆黑蛟目的注视下,他除了求饶,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黑蛟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 他清楚自己外强中干,要是赤尾蛟奋力反扑,说不定还会让自己吃些亏。他所仰仗的,除了自己千锤百炼的躯体和境界外,还有金龙。 肆无忌惮之下,黑蛟丝毫不露怯,不仅是赤尾蛟,周围的大小妖怪们都被唬得夹起了尾巴。 他张开口,在赤尾蛟惊惧的目光下缓缓靠近。 蛟:“……” 金龙淡然地收回了卡住蛟口的胳膊,一双眼睛幽深至极。 莫名的悲愤涌上蛟的心头,他愤怒地闭上嘴,在赤尾蛟疑惑的眼神中拍爪摁住脑袋。 金龙轻笑一声。 “吼……”凄厉的蛟吟响彻寰宇,赤尾蛟圆睁双目,没有想到自己没有丧生黑蛟腹中,反而被一旁默不作声的“王玉”洞穿了腹部。 黑蛟也是一脸震惊不可置信,尤其是金龙轻描淡写地挖出赤尾蛟丹……然后去河边冲洗的时候。 15、鱼仙河神(4) 柔弱的红袍女子弯腰清洗着手中的蛟珠,河水流淌过指尖,冲刷尽污浊的血丝。赤尾蛟狰狞的尸首横倒在“她”的身后,兀自瞪着双眼。 黑蛟维持着庞大的原形,威风凛凛的蛟躯莫名带着几分瑟缩,似乎快要被这幕诡异的画面吓到了。 金龙转过身,将洗净的蛟珠递到黑蛟的跟前,笑了笑:“赤尾蛟作恶太多,就算吃了他,也不会沾染什么恶果。” 那就让他直接生吞啊! 蛟大王快要被这心思难测的金龙弄得心力憔悴了——这取珠洗净的做派,实在是有辱我辈叱咤风云的雄风! 他看了看递到嘴巴前的蛟珠,目光狐疑,最后“嗷呜”一口迅速含住,再用舌头将顺道卷住的手推出了嘴巴。 不管其他,这种能增加修为的东西,自然是要先吃了。 怀着复杂心情吞吃完了心心念念的蛟珠,非但没有感受到丝毫快慰,更没有得偿所愿的满意,反而……索然无味。 从更早之前,蛟隐隐已感受到金龙对于洁净有着某种特殊的执念,而在这一刻,他更是体会到了执念至深的变态——从淤泥中打滚着长大的蛟,恐怕这辈子都很难理解了。 蛟珠入体,肚子里暖洋洋,修为好歹恢复了些。他甩了甩尾巴,心情略微好转,在金龙的注视下变幻成人形。 修长俊秀的男人转身慢吞吞步入人群,周围一众大小妖怪和村民们不约而同冒出了同一个念头——这可怕的大妖怪长得真好看! 金龙在他身后站定,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可疑口水的手,看起来并没有清洗的打算。 他听着前方的大妖威风凛凛地要求沂山的凡人们改为供奉自己,言语间夹杂着对赤尾蛟的不屑和鄙夷,那趾高气昂的模样看起来有趣极了。 沂山的村民们受赤尾蛟迫害多年,对这些山林间的大妖怪敬畏非常,又亲眼目睹了黑蛟的身形,哪里敢有违背,立马答应改旗易帜,奉黑蛟为河神。 “本尊当了万年的妖,可从来没当过神。”蛟对此嗤之以鼻,“你们是如何供奉水蛇的,以后便如何供奉我。” 村民各个白了脸色。难道死了一条赤尾蛟,又来一条更恶更凶的黑蛟,村子依然逃脱不出献祭的命运吗? “祭礼就不必了。”也就只有低等的凡界妖物才会对凡人下手,蛟道:“我替你们除去恶患,你们便要诚心侍奉本尊,不必做出不情愿的模样,想想周围这群妖兽,若是本尊走了,你们猜猜,他们会如何?” 妖兽们早在赤尾蛟被击杀后便静若寒暄,听到自己被点名,纷纷竖起毫毛。 “大、大王,我们虽为妖,但也不喜欢赤尾。整片沂山数赤尾法力最高,平日里常欺压我们。本想趁着雷劫,将他分而食之,没、没想到……” 后面的话已不言而喻。 斜刺里冲出一龙一蛟,轻易就将沂山的心头大患给除去了。 “我们并无进犯村子的意图,也诚心归顺大王!” 一只妖怪带头,后面的妖怪后知后觉也表起了决心。然而蛟曾经的手下每一个都至少是千年修为的一方妖霸,哪里会看得上这群连化形都还不利索的小妖? 他们的归顺非但没有让蛟感觉到满意,反而还有些失望——要是宁死不屈,斗志盎然该有多好,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吃掉他们了。 叹气。 “沂山王村也愿意诚心侍奉您为保护神。”跪伏在地的人群中忽然站起了一个女人,“雷灾和水祸已除,沂山最大的灾难已经过去了。您……您不会伤害我们的,对吗?” 黑蛟脸色古怪。 金龙仿佛能猜到几分了。这无法无天的恶蛟,哪里会有闲心迫害一群凡人,正如凡人不屑于去为难蝼蚁,本是没心没肺之举,从那女人口中说出,倒成了他仁心厚爱了? 这是别扭了。 金龙:“他不吃人。你们只需换好新的蛟纹,若是哪里错了,他就该不高兴了。” 女子立马道:“记下了记下了!我会亲手绣好纹饰,绝不出错。” 村人也听出了意思,仰起头用炙热的目光看着这只不吃人的大妖怪。 黑蛟:“……” 总觉得和他大发神威的场面相去甚远。 下一刻,一道无形之气汇集而来,肉眼无法捉摸,蛟隐隐有所感。原来供奉之气便是这样,它无形无章,却又切实存在,得来不觉强大,也不知是怎么与天雷抵抗。 正在此时,从山林高处传来一阵熟悉的气味,隐约能看见有道白影离空跃下。 黑蛟顿时变了脸色,扯住金龙,“走!” 金龙也捕捉到了白影,眯起眼,似乎不想简单离去。 蛟见他没反应,一把牵住金龙,硬拽着他向前,绝不能让他们见面! 龙蛟疾行了数里,直到空气中属于白川洞鱼精的气味彻底消失了,才缓缓停了下来。 蛟回过头,“你什么时候变回来了?” 身旁人已经不是“王玉”的模样了,高大俊美的男人微微笑着,“刚才。” “你没让她发现吧?” 金龙摇摇头。 蛟松了口气,他对金龙的隐匿之术还是有信心的。 “她修为一般,模样倒是不错。”金龙的声音慢悠悠响起。 黑蛟转头怒视:“你看到她了?” 这龙和鱼真是不清不楚,失了忆还一见面就说好看,龙族本性果真是见色忘义! 金龙双目定定地看着蛟,故意道:“看到了,清清楚楚……天人之姿。” 蛟“唰”地一下黑了脸。 他又不是没见过白u,相貌顶多清秀,哪里是什么天人之姿。这金龙的眼神也太不好了。 “怕不是在你眼里,是个母的都是绝色。” 金龙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不说话。 黑蛟:“……” 不对劲,这淫龙不对劲。 “好了……”金龙拖长了尾音,“我既已拒绝了她,她长得是美是丑都与我无关。” “你知道就好。”黑蛟沉着脸,总觉得那股不对劲越发深重,令他头皮发麻,脊背生凉,却又说不出所以然,只能勉强道:“你只需记得我就行了。” 金龙的目光更深了。 16、玉简灵芝 另一边,被困在山洞内的王氏兄妹唤走,迟迟才赶往王村的白u,看到的便是尘埃落定的场景。 河边横倒着的蛟已经死透,赤红色的尾巴、过小的体型,显然不是她要找的那条魔蛟。 白u有些失望,轻蹙眉头。 “他是怎么死的?” 凡间妖物普遍羸弱,这条赤尾蛟放在此间,应当也算厉害,如今却被剖腹取珠,想来是遇到了强劲的对手。 然而村民皆沉默不语——这个忽然冒出来,一看就不是凡人的女妖又是所为何来?一天之内饱受惊吓的村民这会儿又提起了心。 “罢了。”白u不打算为难这群吓得痴傻的凡人,“我还是自己看吧。” 她伸出右手,结势而出,白光闪耀间,村民软软陷入睡梦之中。 许久,白u睁开眼:“是他。” 魔蛟果然没死! 那日雷池大战,若不是金龙恰好经过,恐怕她白川洞府就要被夷为平地了。纵是如此,他竟还能拖着与金龙两败俱伤,双双陨落于雷池之底。 战后,她在雷池附近搜索了三天三夜,却没有找到半点痕迹,洞里的大小鱼儿纷纷猜测是被劫雷劈得灰飞烟灭了。 白u却不信。 她深知金龙的运气与实力,绝不会如此草率地死在一头魔蛟的手里。就算是灰飞烟灭,也只会是蛟的结局! 将金龙的遭遇传讯至龙族后,她便孤身前往各地寻找金龙。白川洞有恩必报,金龙救她全族,她自然要倾力施为。等到经过沂山时,听闻有蛟作恶,她疑心是魔蛟,匆匆赶了来。谁知中间又生了些波折,欠了王玉一个恩情,等她赶到,魔蛟早已离开了。 “也不知他找的帮手是谁。” 村民的记忆中,将赤尾蛟剖腹取珠的另有其人。那人幻化成王山的模样,与魔蛟举止亲昵,修为应当也不低。 白u面色凝重,挥袖将离得最近的妖物抓来。 蟾蜍精:“……呱?” 她捏指成诀:“小青蛙,替我传个口信,我助你去上妖界。” 蟾蜍精:“???” “魔蛟未死,隐匿凡界,身侧有大妖相助。”白光闪烁间,十五字口讯幻化成鱼鳞,被递到蟾蜍精手中,“前往龙族,将它交予蓝长老。雷池之仇,白川洞与龙族定会找魔蛟清算!” 彼时,蛟还不知道自己和金龙已经被归结为同党,即将面临来自整个龙族的追杀……而金龙还在用若有所思的眼神打量着他的“蛟弟弟”。 一龙一蛟各怀心事。 蛟险险阻止了这对老相好的会面,决定找个地方消化体内的蛟珠。两人瞬息千里,转眼又找到了一处栖身之所。蛟调养许久,醒来后环视破败幽暗的洞穴,感受空空如也的内田,又联想自身恍若丧家之犬的遭遇,沉声道: “这样下去不行。” 金龙照例在他调养时,以原形护法,闻言支棱起脑袋,静待下文。 黑蛟:“食妖本就是捷径,可恢复起来依然太慢了。” 赤尾蛟好歹也算凡界大妖,却没有给他带来大的起色……照这样下去,就算他吃光了凡间所有的妖怪,也不一定能在短时间内恢复至全盛。这期间还得提防河道鱼群,躲避各路仇家…… 目光扫过光滑龙鳞,蛟福至心灵,问:“你身边可有什么宝物?” 像他们这类大妖,总会有些家底。他随身便携带着一枚乾坤戒,可惜拜某条蠢龙所赐,雷池一战中,数道劫雷劈下来,戒上有了裂痕,多年珍藏毁于一旦,只余下些可有可无的小玩意儿。 想想还真是肉痛。 幸好他不是那些依靠法宝的妖怪,修的是自身强大,外物终究是外物,倒也看得开…… “宝物?”金龙皱起了眉,翻了翻龙身,并无所获。 蛟正色道:“我如今毫无自保之力,若是有宝物傍身,情况或许能好转些。” 金龙沉默以对——不久前还仗着身强体壮欺压同族小辈的大妖怪,此刻又软软蜷缩在幽暗的角落中,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渴求地看着自己。 蛟见他没有表示,以为他不肯将宝物拿出,便又道:“当初你与母鱼萍水相逢,见她可怜随手就给了一堆宝物,怎么轮到我,就不吱声了?” 金龙神色恍然:“我……” 蛟睁大眼,定定望着他。 可是过了很久,依然不见金龙有动作。 他有些失望,别过脸,“也罢,不勉强你。” 熟料,下一刻他就被金龙伸手重新摆正了脑袋。 金龙注视着蛟,浅金色眸中盛满了复杂之色,郑重道:“此刻我身上并无他物,等来日恢复记忆,只要是我有的,你自去取尽。” 蛟:“……”可等他恢复记忆,别说是宝物了,怕是逃命还来不及。 他不死心:“当真没有?” 这年头哪只大妖出门不带个乾坤袋储物戒,莫不是失了忆连口诀都忘记了…… 金龙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蛟神色微冷。 罢了,看来趁机搜刮些宝物的计划是行不通了——还是得想办法尽快吃了他。 这次修整不比上次,腿伤未愈时的黑蛟尚能安分待在洞中调养,等他能走能跳了,便一刻也不想老实待着了。他绞尽脑汁,思索恢复之法。又趁着金龙熟睡,暗中翻看了数片最有可能藏物的龙鳞,却都无所收获。 “……” 熟睡中的金龙总会卷起尾巴,配合蛟的动作展露鳞片,翌日醒来后的脸色越来越高深莫测。 一日,电闪雷鸣,蛟化作原形,盘踞在一棵大树上,放目远眺。方圆百里连绵青山,更远处是天之尽头。广袤天地间,他孤身一妖流落凡界,短短数月时间,在上妖界的日子仿佛已过去很久。 也不知道在他出事后,是谁接管了辖地,顶替了自己,身后的一众妖怪们又会怎么议论他。 一天,两天…… 蛟愈发失落,而这股失落在得知金龙隐隐想起了一些曾经的画面后,陡然化作惶恐。 “你想起来了?”蛟惊得尾巴尖竖立。 金龙摇头:“只零星一点。”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简,递给蛟:“自从你上次提及随身宝物,我就一直在回想,最后在身上发现了这枚玉简。” 蛟松了口气:“就记起这些了?” 金龙没有说话。 蛟又提起心:“还有别的?” 金龙道:“小渊,我苦思冥想,仍是没能记起你来……” “……”能记起来才是出大事了。 他在心里暗暗翻白眼,面上却适时流露出一丝心痛,神色微黯,安慰道:“这种事,强求不来。不必放在心上,顺其自然吧。” 顿了顿,又道:“你先说说,这玉简是做什么用的?” 令他失望的是,玉简并不是什么宝物,而是金龙早年修炼时的心得体会。 若是被未入门的小妖得了,兴许就能一步登天,少走许多弯路。但到了蛟这把年纪,早就走出了自己的修炼之途,别人的修炼方法于他而言,并不适用。 蛟随意翻看了一会儿,满脸无趣,正打算将它还回去,无意间扫到一行小字—— “……路经极地,偶见一乌灵芝,约至千岁。” 这世间既有妖物大能,亦有天材地宝。有的蒙神妖之灵力浸染孕成,如白川洞府的蚌珠,生于蚌精腹中,又辗转入鱼肚,后成为白川洞一众鱼怪们的传承宝珠。经年累月,数代大妖怪的养护之下,它便具有了“宝物”的资质。 也有的是受日月精华自行长成的灵物,往往具有奇特的功效。较之依靠外力而生的宝物,它们更为珍贵,也更为稀少。 蛟恰好知道有这样一株天生灵植,名唤“乌灵芝”,生于险地。周围妖物稍稍靠近,便能感受到磅礴倾泻的纯粹灵力,光是闻之便觉沁然,极助修行。 倘若将其吞入腹中…… 他滴溜溜转了半圈眼珠,将眼底的贪婪之色掩藏。 像这类“天材地宝”,别说是让他恢复修为,估计恢复后的功力还能更胜一筹。他暂且没办法吞吃金龙,但乌灵芝,总会简单一些。 “乌灵芝?”金龙露出深思的神色。 黑蛟点点头,因为有求于人,语气低顺:“没错,那是唯一能治好我的药了。” 虽没有直接出声哀求,但被那双眼睛直直盯着,金龙差点就要立时应下了。 “可我不记得哪里是极地。” 黑蛟道:“这世上哪会有见到乌灵芝不据为己有的?”他打量着金光闪闪的龙身,“你再找找,是不是就藏在身上?” 金龙:“……” 庞大的龙身翻转了许久。又过了会儿,黑色长蛟缠卷而上,誓要找出藏在鳞片后的宝物。 倏忽间光芒闪烁,高大英俊的男子衣物松散,发丝凌乱,他轻轻推开身上黑蛟,提出了另一可能性:“也许,是被我吃掉了。” 黑蛟愣住,支棱起黑乎乎的脑袋一动不动,接着仿佛泄了气般,再次软倒成一团。 金龙伸出手,摸了摸黑条,安慰:“我再看看。”他重新将玉简拿回手中,逐字查看起来。 等到蛟从大起大落中回过神,看到的便是金龙手执玉简皱眉思索的画面。 17、玉简灵芝(2) 黑蛟浏览过一遍,知道上面不会出现会令金龙起疑的文字,因而也很放心。他见金龙一时半会儿琢磨不出什么,便化为人形,盘腿修炼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龙终于将视线从玉简中移开,笃定道:“我应当没有吃。” 蛟睁开双眼。 “此记录前后,修炼心得没有大的改变,若乌灵芝真如你所说那般有奇效,我不会毫无记载。” 蛟问:“那它会在哪里?” 金龙:“也许真的被我收缴了,但我身上没有,想来会在我们的洞府之中。” 我们的洞府? 蛟一愣,反应过来两人现在是一对感情至深的“兄弟”,住在同一个洞府似乎更合情合理。 金龙没有发觉他古怪的脸色,继续道:“但也有可能,我没有碰它,它依然在极地之中。” 蛟:“……这范围也太广了。” 且不说金龙的洞穴在龙族,他根本不可能在修为尽失的情况下冒险潜入。更别说极地了,天地广袤,何处才是极地? 可是这天材地宝乌灵芝的诱惑实在太大,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就很难再当做无事发生。偏偏知情者失了忆,他又不可能去帮他恢复记忆。 事情到此,已经断了线索。 蛟叹了口气,问:“玉简是你从哪里找出来的?” 他翻看了金龙多遍,没找到任何可疑的地方。 金龙道:“在我腹下。” “腹下?”蛟不信,问:“可我看了,明明什么都没有?”别说是腹下了,来来回回,金龙身上的每一处都被他查看了一遍,并没有找到可疑之处。 金龙无奈:“龙鳞闭合,外力无法打开。来日若是遇到危险,你变小了躲进去也不会被人发现。” 蛟:“……”他为什么会想不开躲进龙肚子底下?狐疑的目光落在男人的腹部,隔着幻化而成的淡色长衫,也不知里面藏了多少宝贝。 金龙咳了咳,似乎是被这过于热烈的视线扰乱了心神,片刻后又重新正色道:“小渊,你可知世间何处有深渊险境?” 蛟莫名道:“深渊?” 金龙挥手,玉简中浮起两个金色小字:“入渊。” 它被淹没于大段的心得领悟之中,只提到过一笔,仿佛只是漫不经心的边角赘述,很容易便会被忽略过去。“入渊”没多久,便提到了乌灵芝,推演下来,乌灵芝很有可能就在那里。 而与深渊有关的极地…… 蛟凑近看了许久,久到金龙以为他不知情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我明白了。”他将目光重新放回金龙身上,“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临渊而生,是为临渊。 城门高耸,春风拂街。 西境华朝立国已逾千年,境内道风盛行。皇城脚下香火弥漫,走几步便隐约能听见诵经做法之声。凡间常有道士降魔诛妖的说法,坊间茶楼间,说书人正讲到兴起:“……只见张道长挥动浮尘,运纸成诀,倏忽间将那蛇妖困住!” 吃茶的客人齐声喝彩:“好!” 说书生适时做一番停顿,等到众人差不多停歇,才继续开口道:“蛇妖全然不是对手,正当张道长挥剑斩妖时,华太子赶到,竟是打算将蛇妖圈养宫中!” 客人们纷纷嘘声。 “哼。” 人群之中传出一声嗤笑。最角落的桌子旁坐着两位广袖长袍的男子,各自披散着长发,其中发笑的男人撑着下巴,嘴角含讥。 华朝人求仙问道,不重衣冠姿态,太过拘谨反而少了分仙风道骨。这两人相貌出色,体态风流,远远望去,倒像是画中人了。 有人注意到了他们,也听到了那冷嗤声。 皇城最热闹的茶楼,最精彩的说书人,配上华朝最为脍炙人口的《斩妖令》,竟然会引来嗤笑?一名摇着羽扇的中年男子站起身,坐到了两人身前。 “兄台何以发笑,是李朗讲得不好吗?” 何止是不好。 “讲得还成,不过这故事也太胡扯了。”黑袍男子的评述直截了当,区区凡间道士一招降服千年蛇精?若真是如此,凡人何以龟缩一界?早就能在妖界称王称霸了。 中年男子一愣:“要是别的故事,可能真是胡扯之谈。但李朗讲得可是《斩妖令》啊!华朝开国国师一力降妖,华太子建园养妖以震四方,桩桩件件都是有依有据,绝非空穴来风。” 说到此处,一双漆黑双目朝他望来。一瞬间,中年人只觉得脊背生寒,仿佛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盯上了。 “小渊。”另一名男子出声道,“凡间多的是传奇画本,不必置气。” 黑袍男子移开视线,淡淡道:“也对,生死不过百,所谓依据恐怕也是以讹传讹。” 那股危险的感觉消失了。中年人松了一口气,但两人口中的话却引起了周围人的不满。 “你们是哪个穷乡僻壤出来的,连我华朝的《斩妖令》都没听过,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清虚宫在上,容不得你们这般造次!” 一时间站起数名茶客,半数以上做道士打扮,束发盘髻,混元在背,有几个还佩着宝剑,似乎下一刻就要拔剑相对了。 这两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清晨刚入城门的龙与蛟。 龙行千里,蛟起初还能跟上,到了后面便觉得力不从心。又见前方金龙转身等候在原地,索性溜到龙背上坐着,不为难自己了。 须臾一夜,两人在城郊处落地化形,这次蛟明智地没有打白吃白喝的念头,转身进了当铺,从乾坤戒里取出一枚玉制法器。法器早在雷池中被劈坏了,但玉质清透极为罕见,在凡间还能换个好价钱。 于是,金龙便跟着趾高气昂的黑蛟,混入了茶楼之中歇脚。 “本尊即便不用术法,赚得也是你割稻的数倍!” 金龙:“……” 接着便有了《斩妖令》的一幕。 自诩清虚宫的道士们各个义愤填膺。自家祖师爷的丰功伟绩被污蔑为以讹传讹,谁能忍? 偏偏他们撞上的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上界大妖,不仅不被他们的气势吓到,反而淡然自若,尤其是其中穿黑袍的男子,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却面带三分嘲,激得人愈发愤懑。 蛟大王可没把凡人放在眼里,他桌前摆放着数碟糕点清茶,此刻伸出手指,夹了一块,慢条斯理地品尝起来。 茶客们:“……”这种感觉,仿若一拳打入棉花中,怒从心起却又无处发泄,只得憋回肚中。 这边闹了大动静,说书人兀自还在台上讲着,当说到:“华太子云:愿奉钧霆为国师。” “彭——” 一声巨响,木桌碎裂,残骸压着数名道士。 黑蛟静立在侧,面色阴冷地看着地上痛叫不止的人们,“吵死了。” 金龙抬手,将落到发间的一点木屑慢慢拂去。 未受波及的其余人等见状,战战兢兢道:“你……你竟敢在皇城中,打、打伤清虚宫的道长。” 清虚宫。 早在沂山时,蛟便从赤尾蛟口中听到清虚宫三个字,起初只以为是凡间不成气候的普通道观,没想到却是华朝国教。然而这国教道士的道法实在不堪,或者说,眼前在场的“道士”们,没一个是窥破天道,真正入修道门槛的。 他冷笑:“哪里来的野道士,妖怪们站在面前,估计也辨识不出。” 有人爬起身来怒视:“你、你们……啊!” 话未说完,一阵剧痛自胸腹传来,令他再次躬身倒地。 茶楼里静谧片刻后,顿时乱作一团,台上的说书人已躲下了台,台下的听书人也纷纷想要离场。华朝安泰多年,已许久未有人敢当街斗殴,更别说殴打的还是清虚宫的道士了。 18、极地深渊 金龙无奈,他已摸清了蛟的脾气,那坏脾气爱惹事的大妖怪,似乎只会在自己面前示弱卖乖。对待外人,根本就是无所顾忌的猖狂。 茶楼内的普通人仓皇逃出,余下数十名持剑倒是,将他们围在中间。 蛟狞笑一声,扭了扭脖子…… 忽然,横空里出现一只手,将纤细苍白的脖颈轻轻捏住。 黑蛟:“……” 当后脖处传来温热触感时,蛟一时没反应过来,扭过头瞅了瞅,接着就陷入了沉默。 始作俑者淡然收手,朝着蛟微微摇头。 前一刻还嚣张至极的蛟,张了张嘴,脸色几经变化,眼底流露出不忿。 “这里人多眼杂,我怎么可能蠢到露出原形……”皇城不比荒野山村,堂而皇之地露出蛟首,是嫌行踪暴露得不够快吗?他只不过是习惯使然,根本就没有打算青天白日露出脑袋,再一口一个吞吃了这帮碍眼的道士。 但被金龙这么一捏,他不做点凶恶的事出来,反倒觉得伤及自尊,有辱蛟格了! “阁下出言侮辱祖师爷,又当街逞凶,我等清虚宫弟子必要向你们讨个说法!” 持剑道士中站出一人扬声喊道。 蛟眯起眼,脸覆寒霜:“分明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凑上来,找不痛快,结果却颠倒黑白,怪起我了?” 道士一愣,回想一番,好像确实如此?若是两名外乡人,来此听书就真的只是听故事罢了。故事不喜欢,嗤笑几声也属正常,觉得不可信也无可厚非。 倒是华朝的百姓先冲了上去,出言挑衅…… 他迅速冷静下来,斥道:“强、强词夺理!若不是你心存不敬,他们怎么会无故找你们麻烦。” 黑蛟冷漠地看着他。 分明是春光明媚,和煦晴日,道士们却感觉脊背发冷,莫名感觉到了一丝危险。他们不由自主地捏紧手中利剑,企图镇定下来。 出乎意料的是—— 黑蛟没有出手,反而重新找了张椅子坐下,心平气和地问:“那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我们?” 众道士:“……” 周围沉寂许久,领头的道士硬着头皮开口道:“如果,如果你们诚心认错,我们就不再追究。” 蛟扫了他一眼,眼神中的鄙夷快要溢出来,仿佛听到了一个荒诞至极的笑话。 茶楼里的多数人早在变故发生不久,就纷纷撤了出来。但他们并未散去,而是隔着不远不近的地方,远远观望茶楼内的发展。 华朝道风盛行,人人皆爱做道士打扮,尤其是清虚宫弟子的打扮。 不过清虚弟子出行常戴配剑,剑纹是统一制式,寻常人仿照不得,更不能在城内随意携带利器出行。 因而,清虚宫弟子并非都是持剑道士,但连把剑都没有的,肯定不是真道士。 “假道士”们已经离场,茶楼中所剩的都是真正的清虚宫弟子。 传言,张钧霆一力震群妖,华朝立国千年便有他的一份功劳。坊间传遍了他的传奇画本,清虚宫道士更是在众人心中具有崇高的地位。 此番他们有幸亲眼目睹道长们惩恶除凶的风姿,自然是不肯离去。 正当外面的人翘首以待的时候,茶楼大门轰然倒塌。从尘土间,缓缓走出两个身影。刚才大放厥词的两人,这会儿又毫发无损地出来了。 他们的身后,跟着一长串形容狼狈的道士,各个脸色不虞,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模样。 众人:“……” 十几名道士,竟然连两个人都制不住?难道清虚宫无上道法,真的只是以讹传讹? “清虚宫就这点能耐吗?”蛟提着人,绳子一甩一收,将道士们尽数推倒在地上,淡淡道:“看来你们的祖师爷也没有什么厉害的道法传下来。” 领头的道士怒目圆睁:“我们只是清虚宫外门弟子,今日你这般折辱我们,待内门的师兄们知道了,必会为我们讨回公道!” 蛟啧了一声,满脸不以为然:“既然你们上赶着给我解闷,那便来罢。”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吹过,卷石走沙间,众人都被迫闭上了眼。只听耳边传来阵阵叫喊,等到能勉力睁开视物了,眼前早就没了挑事者的身影。 至于那十几位道长,此刻正一个个被倒挂在城墙上,鬼哭狼嚎。 “妖、妖怪……” 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叫嚷了一句。其余人也逐渐反应过来——皇城四季如春,何时有过那么强大的飓风?两人消失时的诡秘场景复又从脑海里冒出,一时间人心惶惶,也顾不得看清虚宫的热闹了,纷纷起身逃开。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城内都流传着妖怪出没的讯息,连素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清虚宫道长都不是对手。 几天后,传言已从“妖怪现身”变为“妖怪伺机吃人”,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到了夜里,人人闭门不出,唯恐走在街上就被妖怪抓走吃掉了。 而事实上,他们口中的妖怪从头至尾都没打算跟一群凡人耗费时间。 “夜月山……我记得应当就是这个位置。” 蛟站定在一座小山丘前,微皱眉头,他盯着不足半人高的山包,道:“就是这儿。我记得这里应当有个石碑,石碑过去不久,便是夜月山。” 而深渊的入口边在夜月山上。 视线放空,远处确实是有一座山,不过山上林立着数座恢弘的建筑,和记忆中相去甚远。 金龙问:“当年你离开深渊,是什么时候?” 蛟思索了一会儿:“也有上千年了吧。”他复又查看了数遍,笃定道:“虽然以前的事有些记不清了,但这个,我还是有把握的。” 说话间,蛟身形一闪,瞬息已向前进了大段距离。 金龙提步跟上,两人边信步朝前走去,边谈论起来。 极地深渊。 天地间除了刚生出灵智的神妖,几乎多数都听说过深渊的传闻。但眼前的龙正处于失忆状态,自然是不知道的了,于是蛟耐着性子给他讲解了一番。 “极地深渊位于西极之地,终日魔气环绕,日积月累下,催生了众多法力高强的妖怪,传说是妖怪们最初的诞生之地,天地间的第一只大妖便是魔气化形。” 金龙道:“这么说来,它是妖怪的圣地了。” 蛟没有否认,只是略过这话,继续往下讲。 “乌灵芝也是魔气所化,但并非什么邪物,而是妖怪们的大补之药。” 要知道所有蒙无形之气孕养的灵物都极为珍贵,它们可能还没长成就被吞食,若是实力低微的妖怪,吃了以后,只会承受不住药力直接身殒,或是厉害点的,耗上千年,都不一定能消化完所有的药力。 至于妖怪们的圣地? 蛟暗自冷笑。那可不是什么圣地。 “我若是能吃了它,定能恢复。” 金龙很快答道:“嗯,一定帮你取来。” 蛟大王满意了,悄悄伸舌舔了舔唇:也许在吃掉这头蠢龙之前,他该好好物尽其用,支使一番。 一路从山脚到达山顶,便看到众多道士穿着统一制式,围绕着整座山巡逻。宫宇门前匾额上高悬着三个大字“清虚宫”,字迹苍劲有力。 没想到,千回百转,又撞上清虚宫了。 蛟伸出手,将视线中的道观略微遮住,又比对着山势地貌,沉吟一番后,确认道:“就在清虚宫底下!”话未说完,整个人再次化为一道残影,冲向了道观。 道观正门大开,正殿中,一尊金身人像矗立在中央,他手中捏诀,含笑闭目,一身普通道袍,背负长剑。 蛟站定在金像前,冷冷端详了许久。 纵然那么多年过去了,许多人的模样早被他遗忘得干干净净,但时隔多年,再次看到这个笑容,深埋在心底的厌恶一瞬间便被勾了出来。 “张、钧、霆。” 蛟道出了华朝第一任国师的名讳。 这位一力战群妖,被西极强国之民奉为传奇的道人,早已身死多年,却一直被凡人供奉至今,坐拥无数信徒,还拥有了金身像。 蛟不久前也曾得到过供奉。 沂山王村人挂上新的蛟幡后,他便恍然陷于微妙境界,周身似有钟鼓人声,接着便感觉有一层无形之气笼罩而来。一丝一缕的供奉汇集到体内,滋养着破败的内田,虽然依旧很慢,但也比他闷头苦练快上些。 那是与修炼截然不同的感觉,更飘忽不定,却似乎与天道更紧密贴近。 张钧霆受奉千年,也不知有没有完全死透。 异变是在陡然间发生的。 正殿中正在打坐修行的弟子们还未来得及反应,就看到一道庞大的黑影闪过,身前供奉的祖师爷金像上忽然爬满了裂痕,倏忽之间,裂痕扩遍全身,最后化作飞扬金尘,四散开来。 清虚宫内顿时乱作一团。 唯一目睹了全过程的金龙,向身边的蛟投去了询问的眼神。 摧毁金像不过是眨眼间的事,趁着众人不注意,一条巨大黑蛟甩尾相向,将凡间坚不可摧的金像击成齑粉,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站回了他身边。 “趁他们现在焦头烂额,我们赶紧去入口吧。” 这似乎解释了蛟为什么要击碎金像。 清虚宫位于山顶,三面俱是悬崖峭壁,只有西面傍着山壁。据蛟推演,深渊入口正位于山壁之中的峡谷内。等走进去后,才发现此处竟然是清虚宫历代掌门的沉棺之地。 周围静谧无人,连只飞禽走兽都没有。 蛟索性御风而起,显出原形,庞大的蛟躯显露出来,再从腹部伸出四爪。 “彭——”撤了所有力道,蛟让自己实实地落到地上。重逾万斤的身躯一落下,就瞬间砸坏了一片地基。仿若小山般的大妖,抓地行走,一脚一个土包,气势汹汹,仿佛要将这里夷为平地。 金龙:“……” 虽然不是凡人,并不讲究丧葬,但金龙的眼皮还是莫名跳了几下。 粗长的尾巴高高立起,再重重砸下,正中间最大的石墓霎时一分为二,露出已经腐烂的木棺。歪倒在旁的立碑也未能幸免,远远看去,只能辨认出一个“霆”字。 “啪——”又是一道黑影拍下,石碑化为一堆碎石,彻底看不出字迹了。 金龙第一次见识到了蛟大王惊心动魄的破坏力,再看那条威风凛凛的大尾巴,真是半点没有几月前焉嗒嗒的样子了。 如风卷残云般,修整得肃穆庄严的清虚宫圣地,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黑色长条终于停下了动作,尾巴一甩,示意金龙跟上。 走了没几步,黑蛟重新化为人形,苍白到渗人的青年嘴角含笑,似乎心情变得很好。 “不许开口,本尊不想听你说教。” 金龙:“……” 连“本尊”都出来了,也不知这帮道士哪里惹到了这条小心眼的蛟,死后还被大肆报复…… 金龙问:“凡间《斩妖令》真是无稽之谈?” “哼,本尊对那种胡编乱造的民间传说毫无兴趣。”蛟冷笑一声,便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你我是兄弟,我讨厌的,你也得帮着讨厌。” 他指了指身后的一地狼藉,道:“它们差点撞疼了本尊的尾巴。” 某些时候,蛟还有些不要脸。 19、极地深渊(2) 走过墓地,再朝里几步,是一座圆形祭坛。 这次不用蛟说,金龙也感觉到了异样。 他本受天地钟爱,对于灵气感知十分敏锐,祭坛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流涌动。 金龙将蛟挡在身后,自己蹲下来,以掌覆地,霎时,磅礴灵力争先恐后汇入体内。手掌变为一指,朝着祭坛边缘轻戳一点。很快,岩石消融,露出幽深洞口。 他们位于夜月山顶,洞口垂直而下,但谁都知道那绝不会通往皇城平地,而是连接另一界了。 “走吧,蠢龙。”蛟笑了笑,一只脚悬空晃了晃,又收回来。若是没有法力的凡人,或是法力低微的小妖,转瞬就会被强劲的罡风绞碎。 通道内没有丝毫光亮,朝里望去,感受到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恍惚间,蛟似乎看到一道虚影,伤痕累累,他的半身被深处的幽暗吞没,鲜血顺着高举的手臂蜿蜒滴落,一次次试图够着洞沿,却怎么也无法朝上再进半步。 生机殆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救……救我……” 蛟猛地后退几步,眼中盛满惊怒。 金龙已变回原形——他需要强大的龙身去抵御劲风,几乎是在蛟后退的同一时刻,金龙用尾巴卷住了他。 蛟倒在了坚冷的龙鳞上,又被顺势勾住衣带,转了半圈。等回过神,他的四周便已是“龙墙”了。 金龙将蛟盘在内侧,担忧道:“小渊,没事吧?” 蛟揉了揉眼角,额角细鳞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 他摇摇头,示意龙放开自己。 熟料金龙依然维持着盘曲的姿势,只微微朝着蛟翻了翻身体,金色鳞甲在日光下泛着淡淡光晕,腹下鳞片翕动,缓缓在蛟的面前打开了一道口子。 黑蛟:“……” 片刻后,蛟大王藏在龙腹底下,维持着人形侧卧。 耳边是“飒飒”风声,浑身都浸染了龙族的气味,蛟大王面色深沉,双目放空,满脑子都是金龙的低语,“若是困了,就睡会儿,到了再叫你。” 蛟全身心还处在极度的动荡中,他一方大妖,睡天睡地,就是没有在敌人肚子里睡过! 可偏偏,与金龙对视几秒,恍了会儿神,然后……他就已经窝在龙腹底下了。 蛟:“……” 也不知过了多久,蛟瞪着眼睛,慢慢恢复理智。 ——其实龙腹底下挺舒适的。 那头洁癖成精的蠢龙身上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他也没有说谎——除了那枚玉简,龙鳞底下竟然真的……空无一物。 要知道蛟原本是不信的,金龙族独苗身上,怎么可能没有宝物?怕是整个族群的珍宝都藏在龙腹里了。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又听到金龙在外头飘忽的声音传进:“虽不记得了,但隐隐觉得,腹下只会藏最重要的东西。” 黑蛟藏在里面,愈发感觉龙的世界扑朔迷离。 他贴耳靠在柔软温热的腹部上,还能听到强劲的心跳声在砰砰作响。伸长脖子,从龙鳞缝隙中隐隐能看到一丝光线,刚想开口,眼前一暗,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金龙护着肚子,严肃道:“你重伤未愈,别被罡风伤到。” 蛟:“……” 他脑袋里莫名冒出金龙曾说的一句话:“龙鳞闭合,外力无法打开。” 万一金龙突然恢复记忆,不肯打开鳞片,他是不是就要被困死在这儿了? 黑蛟脸色凝重,心想下次说什么也不能随便进来了。 从夜月山顶跳下来,向下坠落了许久,依然还不到底。深渊之深,好比苍穹到凡尘,加上强劲的罡风,来回一趟,滋味非常不好受。 金龙的声音却依然中气十足:“小渊,睡着了吗?” 黑蛟冷漠回道:“没有。”就算龙肚皮再温暖,他也断然不会安睡过去。 金龙道:“快要到了,外面魔气四溢,等下去后,你先别急着出来。” “……”黑蛟沉默了会儿,慢慢露出一脸噩梦成真的表情,坚定拒绝道:“不行!” 顿了顿,蛟已说出了连串的理由:“我从小生长于此,对深渊最为熟悉。我若待在里面,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帮不上,光凭你,别说是乌灵芝了,恐怕要走上许多弯路!” 金龙似乎是被他说服了。 蛟拍向龙腹:“这件事,你必须得听我的。” 金龙想了想,最终没有反对。浅金色俯瞰着脚下黑气弥漫的深渊,眼中闪过一丝暗芒。虽还未真正到达,但敏锐的灵感已察觉到了无所不在的危机。 听到金龙不再说话,蛟松了一口气,知道金龙听进了自己的话。 蛟翻了个身,脑袋撞在龙腹处的软肉上,接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正躺在金龙的腹下,不是隔着龙鳞的腹下,而是贴着龙肉的腹下?! “……” 黑暗中,蛟的眼睛“噌”地亮了,他试探着伸出手,悄悄抚上温热的龙腹。 没了坚硬鳞片的保护,这身皮肉不再是无坚不摧了。 刚才他满脑子都想着自己被龙鳞困住该当如何,却遗忘了最关键的一点:如今的状态,好像……是他更能轻易撕开这没有龙鳞附着的皮肉。 蛟的眼中闪过贪婪之色,他舔了舔唇,忍不住凑近过去,右手化为漆黑蛟爪…… 前几日他也曾不停地寻找偷袭时机,却苦于实力差距,迟迟不敢出手。可现在,金龙朝他打开了鳞片,把他安置在最柔软的腹部,还在抵抗着外面的罡风,根本无暇分心去留意最信任人的动作。 ——空门大开,毫不设防。 这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有利的机会。 虽然蛟已经在食龙这条路上失败数次,但这一次……恐怕是离成功最近的了。 蛟张开嘴巴,一口咬住龙腹上的软肉,用牙齿碾磨几下,迟迟没有下口……过了一会儿,他闭上眼,又“噗噗”吐了出来。 都已经入了深渊,乌灵芝还未到手,他要倚仗金龙的地方非常多。 即便他笃定自己吃了金龙,化龙的几率非常大,说不定还能立马恢复至全盛修为……可在极地深渊里,任何的不确定性,都将危及生命。 他试了那么多化龙的法子,没有一次是成功的。 万一呢? 万一这金龙也是中看不中用,他依然化龙失败,修为全失,那么等待他的将会是更可怕的死局。 罢了,还是先支使金龙替他取得乌灵芝再说。 蛟丧气地撇撇嘴,重新安分地窝好,只能退而求其次,软着语气道:“等我们取到了乌灵芝,我再躲进来,好不好?” 金龙踉跄了一下,很快稳住身形。 劲风仿佛要将天地撕裂。 金龙睁着眼睛,任凭狂风吹打在鳞片上,满脸都是肃穆之色。 ——腹部底下藏着的蛟,又在偷偷亲他了。 他虽没办法看到,却能感受到软湿的舌尖划过肌肤,柔软的唇部轻蹭而过,让他没来由地心跳骤快。 失忆醒来见到的第一幕,便是青年软着身体倒在自己身上的情状。 蛟说,他是为了救他才放弃了化龙的机会,还说他们是亲密无间的兄弟……他原本半信半疑,直到好几次醒来都撞见对方偷亲自己,就在刚才……他还被偷亲了腰腹,才终于明白过来。 这只坏脾气的蛟,似乎是喜欢自己的。 他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但其实都被他看穿了。 他会因为自己不记得他而生气,会担心被撇下而惶惶不安,甚至会趁他不注意偷偷靠近他。 金龙眸光一闪,显出柔色。 这样,也挺好。 即便嘴里吐露着尖酸的话语,脾性也是差极,可那些亲昵的小动作做不得假。 虽然不知道失忆前的自己与蛟到底发生了何事,也不清楚有记忆的时候自己是何心意,但此时此刻,他已经接受了这只小心翼翼接近自己的大妖怪。 金龙动了动尾巴,将蛟藏得更实些,阻隔住身外刺骨的劲风。 坠入底又到了一处峡谷,黑蛟从龙腹底下跳出,向前望去,远远看到两壁夹峙,中间只留一条极窄的通道,黑雾弥漫,照不进半丝光线。 蛟深吸一口气,磅礴的魔气顺着每一寸肌肤侵入体内,天地仿佛笼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雾,视线所及只有灰蒙雾气中几棵歪倒的枯树,石块散落在地,泛黄的杂草半弯着茎干。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鬼地方还是一如既往的破败。 他轻皱鼻子,能闻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古怪气味。 连这股味道都没什么变化。 耳边传来一声龙吟,抬起头就看到金晃晃的大尾巴朝着自己兜头而下,转瞬间盘成一团。灼热的龙息吹拂在身上,让他忍不住紧绷身体。 金龙很快放开了他,变成人形朝他嗅了嗅,再满意地点点头。 “你修为受损,气息不足,容易被妖盯上。这样就没问题了。” 沾染了龙族气息的蛟,抿紧了唇,面色淡然颔首道:“我明白。” 此时此刻,他浑身散发着属于金龙的强大气味,就差没在脸上写着“不好惹”三个大字,别说是妖怪了,就算是妖王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 但是……天地间只剩下一条金龙的事,连他这种醉心修炼的大妖都听说过……这让他怎么解释平白冒出来的第二条金龙啊? 失忆之后,连族群现状都忘得一干二净的金龙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 但愿这地方常年闭塞,只要不遇上能辨别龙味的大妖,应当还是能唬住…… 龙蛟步入峡谷细缝,金龙没察觉到蛟复杂的心情,道:“前方有屏障,我们只能步行过去了。” 蛟收敛起心神,就在他们踏入窄道的一瞬间,万物仿佛隐匿在了一片浓雾之中。 手上一热,金龙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牵着。” 20、极地深渊(3) 不用龙说,蛟很快就反握住手。 浓雾里什么也看不见,若是自己落了单,可就麻烦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蛟本就能屈能伸,自然不会在意非常时期依靠敌人这种小事。 沁凉的皮肤贴着掌心,金龙感受着牵握自己的力道,表情微赫,安慰道:“别怕。” 半晌,蛟用气音小声回道:“这鬼地方什么也看不见。” 金龙迟疑道:“我尚且还能看到些许轮廓。” 蛟:“……”天生的真龙五感敏锐,越是接触,就越觉得意难平。他索性拉停了晋明,双手摸索着攀上对方的背部,接着勒住脖子,双脚一蹬,娴熟地爬了上去。 金龙连身形都没晃一下,忙勾住身后人的长腿,调整了番姿势,背着蛟大王往里走去。 “是瘴气。”蛟将脑袋靠在金龙的肩窝处,“走快点。” 金龙任劳任怨,甚至心里生腾出一点愉悦。 有一点他并未言尽,他不仅能看到轮廓,而是看得清清楚楚,连路边的野草形状都一览无余,还能看到自己肩膀处,有一缕黑色长发在不停晃荡。 金龙出了会儿神。 左前方潜伏了一片阴影,藤妖们在暗处窥探。金龙淡淡扫了眼,威势之下,藤妖立马匍匐在地,仿若枯死的枝干。 蛟还在耳边严肃地提醒他:“这地方潜伏着很多妖物,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金龙微微颔首,看着周围一片坦途,略过了龟缩到十里外不敢动弹的妖物们,轻声应和着背上来自“兄弟”的嘱咐。 等到走出雾气,金龙淡淡道:“幸而无恙。” 蛟正在疑惑为什么一路风平浪静,无惊无险?难道数千年过去,雾气里的妖怪都死绝了?还没琢磨明白,四周忽而变得清晰明朗。 金龙道:“你心跳好快。” 他何止心跳快了些,连背后都生了层薄汗。 蛟看着“无知者无畏”的金龙,生出某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深渊凶险,怎么能松懈心神?”他摇了摇头,道:“何况……你是真龙之躯,无畏无惧,而我只是个无所依傍的病人,害怕也是常情。” 无所依傍? 散发出威势将危险悉数阻隔在外的金龙,很想提醒他那没良心的弟弟—— 蛟道:“没了修为,我总归心里不踏实。无论如何,你都要护好我。” 金龙嘴边的话瞬时化为暖流回淌进肚子里,转头温柔道:“我背着你。” 蛟适时收紧了揽住金龙脖子的手:“嗯!” 走了一段,金龙开口,语气是散步时的悠闲:“若你功力尚在呢?” “那自然是不把它们放在眼里。”蛟拍肩,觉得自己被小看了。 扑打肩膀的力道并不小,不过金龙皮粗肉厚,甚至还心情愉悦地将其归结为两人之间的小打小闹。他无法后视,却也能想象得出背上的蛟大王该是一副志得意满、威风凛凛的模样。 接下来往哪儿走,成了问题。 金龙的玉简中并没有提及乌灵芝的具体方位,极地广大,一寸寸搜过去显然不切实际。 蛟伸出手臂,手指一戳指了个方向:“前方有个行镇,我们去打听一番。”像这类至宝,总会流传出一些小道消息。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性,金龙没有说破。 若是有其他大妖发现了乌灵芝,恐怕早就已经进了妖腹,再难找到了。 不过这种地方魔气四溢,就算没有乌灵芝,也应当有其他的异宝。既然来了,就不会空手而归。 走了没多久,前方果然出现一处行镇,在外围竖着一块石碑,刻了块巨大的图案。只粗粗在“丫”字头上又加了一竖,像极了小儿涂鸦。 周围树木百草凋零,但是屋舍俨然,道路宽广,仿佛死地中多了股生气。 路上竟然很热闹。 形形色色的大妖怪们,半露着原形,有的支起了摊,有的席地围坐,不像是妖魔聚集地,倒像是人间的小集市般。 两名外来客大喇喇出现在街上的时候,妖怪们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 一瞬间,无数道打量的目光聚集到他们身上。 黑蛟趴在金龙的背上,不动如山,试图让自己泯然于众妖。 深渊里的妖怪和凡间的妖怪不同,后者是他仅凭原身就能压制的小妖,然而前者却是如今的他所忌惮的存在。 晋明则背着他,目光扫过数名大妖,没有刻意隐藏起威慑之意。他的威势来源于境界与实力,众妖顿时如芒在背,敏锐地嗅到了某种危险气息,纷纷收回视线。 街道上平静无波。 蛟早年生长于此,时隔多年回到出生地,看着一幕幕景象,发觉数千年的光阴对深渊似乎并没有太大影响。 岁月仿佛在此地停滞,所有的一切都还和记忆中相去不远。 ——除了妖怪们的脾性温顺了许多外。 他支使着金龙进了一座小楼,迅速跳下龙背,来到进门处的一排木柜前。木柜中陈列着无数巴掌大小的方盒,他伸出手,用修长如玉的手指一一掠过方盒,最后定格在一个方盒顶上。 “就它吧。” 蛟从身上摸索了两下,取出一片黑色鳞甲放进了方盒。阖上后,从孔洞间吐出一枚木牌,刻着“左三”。 蛟瞅了眼:“走吧。” 晋明眼神复杂:“那鳞片……” 临渊端着脸色稳重道:“万年蛟王褪下的鳞,可不比寻常龙身上的物件差。” 晋明:“?” 深沉的目光扫了过来,落在“万年蛟王”的身上。 蛟莫名觉得胸前一冷,侧转过身解释道:“此地没有流通货币,只能以物相易,我出来得急,身上没带什么值钱的宝物。” 其实是有的,但早已被数道天雷劈坏。他只好拽出一片焦黑的坏鳞,充当住宿的代价。 金龙沉默了许久,脸色几经变化,最后只幽幽吐出句:“鳞片还是不要轻易送出去了。” 回应他的,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蛟信奉的从来都是物尽其用的道理。 小楼走道里空无一妖,步入“左三”房后,金龙定下禁制,便看到蛟启窗朝下观望。凑过去一看,霎时潮水般的声浪传入耳中。 窗外并不是什么街道景象,而是宽广的大堂。众多凡人打扮的妖怪,维持着人身坐在一处交谈,远远望去其乐融融。 极地深渊虽然危机重重,但魔气充沛,十分利于修行,有不少大妖选择冒险一闯。 这个行镇便是给外来新妖们的歇脚地。 虽处深渊地界,却并非真正的深渊。要想进到深处,还要面临更大的险境,因而在行镇时,新妖们大多会挑选同伴,约定共同前行。 蛟自然是不打算挑选同伴的。 这种地方最易于打听消息,甚至有些不用打听,只要有足够的酬金,就能换到各种信息。 他五感消退了不少,便让金龙竖起耳朵替他听。 21、极地深渊(4) “嗷呜——”尖锐的动物鸣声忽然从底下传来。 堂内传出阵阵呼声,妖群之中似乎有一道灰影在窜动腾挪,搅乱了原本井然有序的厅堂气氛。 “哪里来的未化形小畜生?!” “谁放进来的!” 妖群耸动,片刻后,一名身高二尺的虎妖叫了声:“捉住了。”只见他单手提起了一只灰色毛皮的狐狸崽,那狐狸崽满身尘土,毛发纠葛,一双细小的眼珠滴溜溜转动,嘴里发出短促尖锐的鸣叫。 蛟看了一眼,很快就移开视线。 楼内全是大妖,一个未化形的小东西胆敢闯进来,实在是不知死活。他对这些愚蠢的小辈向来没什么好感。 狐狸崽子的嚎叫声渐渐被众妖的议论声淹没。 底下的妖怪们已经商量起怎么将狐妖分而食之了。 没有人会选择一只连化形都不成功的小妖作同伴。他们虽然齐聚一堂相安无事,骨子里却都是连深渊都敢闯的大妖,见到微末小妖,起的也不会是什么提携后辈的心思。 灰狐狸“咿唔”乱叫,嘴里发出别扭的人语。 “不要吃我。我是从里面出来的,不要吃我!” ——里面。 蛟眯起眼,似乎起了兴趣,再次打量起狐狸。 底下众妖也变了脸色。 他们费尽力气才进入深渊,来这座小楼也是为了找几位实力强劲的同伴,好让这次深渊之行能够顺利。结果,此刻他们竟然撞上了一只自称是“从里面出来的”小妖? 提着狐狸的虎妖当即问他:“怎么回事?” 灰狐狸语速极快:“三头蛇疯了,里面的大小妖王都被他杀了。我是白狐大王的手下,她也被吃掉了呜呜呜。” 有妖问:“那你怎么没被吃?” 灰狐狸抖了抖:“当然是我跑得快啊。” 静默一瞬—— 这话简直毫无可信度。 就算是速度奇慢的乌龟精,都能比未化形的兔子精跑得快,何况这还是只短腿狐狸,怎么可能跑得过妖王? 狐狸崽子叫嚷起来:“呜呜,其实是我太小了,三头蛇大王吃了我也没大用。” 这倒还解释得过去。 虎妖阴测测说道:“你虽然不怎么滋补,但是胜在肉嫩味美呀。” “……” 狐狸的哭嚎戛然而止,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细小的黑豆眼。 窗户边。 蛟观摩了一会儿后,凉飕飕道:“妖怪吃妖怪,多常见的事。”明明这是最常见的修炼方式,偏偏蠢龙就要跟他作对。 金龙明智地没有接话,他用眼神询问蛟:“三头蛇?” 蛟冷哼一声:“没听过。”他离开的时候,深渊中最强大的是一头上古巨妖,也没听说有什么厉害的蛇妖,“也许是近几年才冒出来的。” 妖群中又发出一声惊呼,打断了两人短暂的交流。原来是灰毛狐狸趁众妖不注意,一溜烟钻了出去。 “跑得确实挺快……” “狐狸最擅长说谎,依我看,他刚才全是在胡说。” “还以为能开开荤腥了。” “就他那小身板,不像是能闯过深渊通道的呀……说不定真是从里面来的?” “里面的妖怪怎么可能连化形都不会。” “这倒也是。” …… 行镇拐角处,蜷缩成一团的灰耳狐妖,长舒一口气瘫坐在地。他心疼地舔了舔自己的前肢,那头蛮力的老虎差点捏断了自己的腿,上面还印着几道红痕。 过了会儿,狐狸支棱起耳朵,打量周围,确认自己没有被盯上后,拔腿准备逃到更远处。 身前忽然罩上黑色阴影,狐狸后跳一步,一张苍白漂亮的男人面孔映入眼帘。 “想跑哪儿去?” 狐狸惊叫一声,忽然身体腾空而起,熟悉的失重感再次出现。 蛟单手抓住狐狸后脖的软肉,抖落了几下,放在身前来回审视,淡淡道“公狐狸啊。” 灰狐狸:“……” 强大的“真龙”气息未经收敛,狐狸只觉得铺天盖地的龙威正朝着他压了过来,在这样的气势下,他几乎就要晕厥过去…… 狐狸努力夹紧了尾巴,然后就听见身后又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 “放下吧,他逃不了。” 话音刚落,他感到后脖一松,四肢重新踩上了实地。 灰狐狸晃了晃脑袋,战战兢兢地转过头,等到看清楚了,猛地深吸口气,眼皮一翻,软倒在了地上。 好、好可怕的龙……像他们这种寻常走兽妖物,连、连步子都迈不动了。 蛟踢了踢意图装死的狐妖,冷声道:“带我们去三头蛇的洞穴。” 狐狸耳朵抖动了几下。 见他还是没反应,蛟蹲下身,黑色长袍拖曳在地,伸手轻轻拂过狐狸的脑袋,低声道:“像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妖,本尊最爱吃了。” 沾着可疑泥浆的毛发纠结成一个个小结,衬着葱白如玉的手指……令金龙眼皮直跳。 狐狸尖细地叫道:“大王饶命啊,我不想再、再回去!” 蛟道:“深渊灵气充裕,越往里走就越适宜修行,他们都想往里去,你为什么却要往外走?” 狐狸仰起头,露出一张毛茸茸的脸,细看上面遍布着伤口。 “大王你还是吃了我吧。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不想再回去了。” 狐狸呜呜咽咽地开始抽泣。 蛟皱眉深思,许久问:“你没有化形,应当承受不住通道内的罡风……难道是从出生起就长在深渊?” 狐狸抖了抖身体,哭得更伤心了。 蛟眼中闪过明悟,他伸出手,将地上蜷缩着的狐狸抱起来。 “你就算逃到这里,也没办法离开。”进出深渊只有一条路,狐妖要想出去,恐怕还得再修炼几百年。 似乎是没感觉到杀意,狐狸大着胆子道:“外围的妖怪们和气多啦。”他顶着一张脏兮兮布满伤痕的脸,黑豆眼睛里闪现着亮光。 蛟冷笑:“和气?” 狐狸点点头,不知又想到什么事,悲从中来。 蛟没有心思去探听一只小妖的往事,随手就将怀里的狐狸扔给了金龙。 金龙:“……” 蛟道:“带他回去,我要好好盘问他。” 狐狸已在进入金龙怀中的一瞬间,吓得晕厥过去。脏兮兮的爪子扒拉在金龙的衣襟上,灰扑扑的毛发在长袍上留下道道印子。 金龙寒着脸,跟在蛟的身后,重新踏入房间。 隐在暗处的妖怪们见状摇摇头。 “可惜了。”上好的狐狸崽子,竟然落到了两个穷凶极恶的龙族手里,怕是凶多吉少了。 唉,这顿野味他们是抢不回来了,心痛。 黑蛟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成了夺食的龙族,即便知道了估计也不会在意, “起来。”蛟踢了踢被金龙扔在地上的灰毛团子,不耐烦道:“你好好带路,我就带你出去。” 软倒在地的灰狐狸动了动耳朵:“出去?” 黑蛟冷笑:“出深渊。” 狐狸眼睛冒出一道亮光,但很快却被怀疑取代。 深渊从来不是一个适合幼妖生长的地方。能来这里的大妖大多亲缘单薄,一心修炼,也没有精力去抚养孩子。这些意外诞生于此的小妖,并不会因为从小生于宝地而变得幸运,相反,任何一只大妖都能轻易欺辱他们。 身在宝地,却过着炼狱般的日子。 没有大妖会帮助他们,因为大妖们也面临着随时被打杀的危险。 黑蛟再次取出一片鳞甲:“你拿着它,虽不能护你周全,但好歹是死不了的。” 灰狐狸将信将疑地收好,眼神有些动摇。生长于此,他对一些事非常敏感,眼前这两只大妖,似乎真的对他没有杀意。但……他捏紧了鳞片,暗想:就算是这样,也、也不能轻信! 黑蛟幽幽地绕到金龙身后,一只爪子拍了拍龙脖。 浅金色的眸子浮现出疑惑之色,接着就看到黑蛟晃了晃脑袋,又用眼神频频向他示意。 “……” 也许是几月来的朝夕相处使得他们心意相通,也许是兄弟间的奇妙感情令他们熟悉彼此,金龙竟然明白了这个委婉含蓄的暗示。 他的表情几经变化,纠结许久后,似乎是叹了口气。 “吼——” 巨大的金色龙首显了出来,光洁的鳞片在日光下散发出耀眼的冷色。那双浅金色龙目俯视着地上的灰毛狐狸,冷漠如坚冰——与当日黑蛟在王氏兄妹前露出蛟首时的气势如出一辙。 旁边,苍白到诡异的青年挨着狰狞的龙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启唇低语道:“不听话就吃了你。” 狐狸蹬了两下腿,眼皮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金龙迅速收回脑袋,看向蛟的眼神有些无奈。 蛟道:“适当的威吓从来都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他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似乎对金龙的表现非常满意。 从未有过如此对敌经验的金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蛟又弯腰提溜着狐狸扔到角落里,自己转身霸占了房内唯一的石床,盘腿坐在中心,闭眼嘱咐晋明好生护法,然后开始运转起灵气疗伤。 金龙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在昏厥过去的狐狸身上再下一层禁制后,才踱步往蛟走去。 高大俊朗的男子倏忽化为长龙,围着床中心坐着的大妖盘旋环绕三圈,严严实实地“护起法来”,顺便吐几口龙息,让那妖更多地沾染上自己的味道。 黑蛟皱了皱眉,没一会儿又平静了下来。 22、一片坏鳞 行镇里无日无夜,天际自始至终都是灰蒙一片。 蛟从调息静养中回过神,入目便是金光璀璨的一截龙身,正随着呼吸声轻微起伏。 ——金龙越来越信任他了。 如果说最初这条蠢龙对自己尚存着几分怀疑与警惕,那么如今,他已经完全将整颗身心都挂在了自己的身上。 蛟对此很满意,所有的一切都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此行若是顺利,他与金龙之间的这段虚假兄弟情也将要告一段落了。 这几天蠢龙愈发粘人,他若不是为了不被发现破绽,何至于忍受一条龙整天欺身凑上来。 黑蛟起身挥袖,不客气地将绞紧了贴着自己的“麻花”抖散在床,拢了拢被挤皱的衣袍,冷着脸下了床铺——也就这几天了,本尊暂且忍着。 金龙只留了三分之一的身体在床上,剩余的部分拖在地上,绵延了大半个房间,盘成了厚实的一坨。 黑蛟深吸口气,感受着四周浓郁的灵气。刚才一番调息令他舒适了些许,深渊到底比凡间适合修行,他能长成呼风唤雨的大魔蛟,也与深渊密切相关。 踱步走了会儿,他甩甩脑袋,俊美男子瞬时变成蛟首人身的怪模样,朝着床铺走去。他顶着一颗丑乎乎的蛟脑袋,脑袋还摇摇晃晃地左右伸着,但走路的步伐却很稳健。 坐到床沿,蛟脑袋转向龙。 金龙应当是陷入了沉睡,粗壮的前肢抓着雕花木床,身体如发软的面条般散着,从鼻翼处喷出灼热的气息,他皱着眉,睡梦中似乎不□□稳。龙肚皮扭了扭,侧方露出一枚凸起的鳞片,蛟目中闪过好奇,凑近看了看。 只见平整光滑的龙身上,有一处鳞片是半翕合的状态,隐隐能看见里面有些许肉色。 难道是坏鳞? 蛟目一闪,要知道如他这般大蛟的鳞片就已是众妖趋之若鹜的宝贝,更遑论是金龙的鳞片了。若是坏了,他扯下来,以金龙对他的感情,应当不会计较。 他思索片刻就伸出手,放轻了动作试图掰扯开来…… 黑蛟:“……” 金龙睁开眼就看到一颗黑乎乎的蛟脑袋伸得笔挺挺,一双乌黑的巨目正死死瞪着自己,无形的低压弥漫在周身,乍然间仿佛黑气缭绕,戾气深重。 他化为人形,面上尤带几分倦意,长臂一卷,想将这蛟首人身的大妖怪揽进怀里,询问又是谁惹恼了这位易怒的蛟祖宗。 刚揽过来,就听到一阵后槽牙磨动的声音,紧接着一股巨力袭来,毫无防备的金龙被狠狠朝后推开。 “无耻!” 蛟大王猛地站立起来,直指金龙,用气得变调的声音大声咒骂,黑乎乎的脑袋甩动几下,试图将刚才看到的可怕情景从记忆里抹去——什么坏鳞?那、那鳞片底下,竟、竟然是那种地方! “你这道貌岸然的无耻败龙,简直,简直……” 金龙:“???” 刚休息好神清气爽的金龙,面对蛟的暴躁感到一头雾水,最终只能勉强将其归结为起床气之类的小问题。 蛟呼哧喘着气,气得面色狰狞,几欲跳脚。对上金龙一脸莫名的表情,再一想自己刚才干了什么蠢事……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质问:他到底为什么要去剥开鳞片啊?! 龙蛟蛇之类,虽然形体相似,但却是截然不同的物种。对于蛟来说,鳞片外翻便是坏了,脱落下来后就会长出新的。 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龙的鳞片外翻还会因为……那种原因。 万万没想到,一把年纪竟还会被甩流氓,偏偏还是自己撞上去的。蛟又气又恼,亏得脖子上顶着的是颗蛟脑袋,不然都该面红耳赤了。 扫了眼床上犹自茫然的金龙,他挥袖恨声道:“起来!” 金龙动了动身体,慢慢脸色严肃起来。 黑蛟意识到了他的异常,不耐烦问:“怎么了?” “我……” 金龙欲言又止,神色间颇为苦恼。 黑蛟见状,狐疑地看着他,发觉神色不似作伪,便勉力压下恼怒,黑着脸俯身欲检查——却被抓住双手。 “小渊,我好像……”金龙的语气不太确定,握住蛟的手却十分用力,“生病了。” 黑蛟脸一黑:“你生病抓着我做什么?!” 金龙的脸上显出疑惑之色,幽深的目光落在身前怪模怪样的大妖怪上,挣扎道:“小渊……” 蛟脑袋甩了甩,转眼间被抓着摁进怀中,天旋地转后,他恍然发现自己被压在了柔软的被褥之上。而金龙眉头紧锁,正欺身压在上方,专注地看着他。 蛟感觉到了一丝异常。 空气中隐隐有暗火燃起,周围的温度缓慢上升,一股说不清晰的味道逐渐蒸腾而出,侵入大脑,将他搅得神志松散。 “我……不记得了。”金龙喘着气,眼中夹着几丝困扰之色,复又很快释然,“……你身上好凉。” 他侧过脸,缓缓贴上蛟的脖子,蹭蹭。 皮肤相触的地方,好似有什么酥麻的感觉传递过来,滑过敏感的耳垂,异样感窜入大脑——蛟猛地惊醒,直直对上了一双浅金色的眼睛。 金龙皱着眉头,仿佛陷于苦恼,可与蛟对视的时候,又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 蛟大王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等意识到眼前是什么状况后,迅速蹬起腿来。 一阵龙吟声响,床上再次现出金色长龙,尾巴一甩,将某个“蛟首人身”的怪物团团盘住。 巨大的龙尾轻蹭着蛟的腰部,半开的鳞片缓缓打开口子。 蛟头皮发麻:“等等!” 23、灰狐崽子 金龙暂停了动作。 蛟半撑起身体,变回人脑袋,白着一张脸,哆哆嗦嗦地指向他:“青天白日……你,你们龙族竟然这般……不知羞耻!” 金龙:“……” 床上暗光闪烁,被圈在龙怀里的黑袍青年已消失不见。一条小指粗细的黑色小“蛇”咻地从缝隙间钻出,仿若小箭般冲向门口。 蛟变回人形,胸前衣襟微敞,隐约能看见白皙的肌肤。 金龙眸色更深,支起龙脖定定地注视着对方。 蛟眼皮狂跳,要早知道一时贪图龙鳞会引发这等荒唐的事来,他说什么也不会碰!他快速变化手势,勉力结出一道冰水,悉数兜头淋在金龙身上。 “你还是先清醒一下吧。” 金龙:“……” 水珠顺着龙须“滴答”落在床沿,房间内一片诡异的宁静。 许久,一龙一蛟相对而坐,无声注视着彼此。其一面色奇寒,眼带杀气;另一人平静自若,目光出尘。 “这几日总觉得小腹燥热,胸中似有一团火气,难以控制。”金龙率先打破了平静。 蛟横眉冷对:“你可知这叫什么吗?” 金龙沉默片刻,撇过脸道:“好像明白些了。” 蛟警惕地看着他:“……明白什么了?” 金龙认真道:“应当是生性使然。” 黑蛟:“你又不是那些没生灵智的走兽!”修炼到他们这个地步,早就能清心寡欲,不为天性所累,这理由简直毫无可信度。 金龙移开视线:“我也不知。” 黑蛟瞪眼,眼底隐隐窜着火苗。 不知?连自己怎么回事都不知? 都说龙性贪淫,他原本还想着都是上了年纪,有头有脸的大妖,早该摒弃原身陋习,没想到金龙失了忆,竟然越活越回去了。 “以后你再这般……放浪,就不许跟着我了!”蛟字字有声,态度十分坚定。 “……” 金龙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过了会儿又抬眼看他。他先是将目光停留在黑蛟抿得死紧的嘴唇上,接着视线往后移,当看到蛟苍白皮肤上显出的一抹薄红时,神情似有了悟。 蛟想了想,皱着眉头将一些平心静气的心法口授给了龙。 谁也说不清失忆会对一只大妖产生什么可怕的影响。金龙一语不发,变成人身后,蛟也看不出那道鳞片有没有翻回去重新盖好……但隐藏在“坏鳞”后的景象过于冲击,他还不想再去冒这种奇怪的风险。 两只大妖再次无言以对,直到一阵细小的□□声响起。 被金龙威势吓晕的灰毛狐狸终于鼓起勇气清醒过来了。一睁眼,就看到那两条可怕的“龙”一齐转头朝自己望来。 “……”他抖抖小身板,决定像恶势力低头,用细小的声音问:“事成之后,真的会带我离开吗?” 蛟正生着闷气,闻言恶狠狠道:“深渊出口的地方就有一座道观,那里的道士都是变态。”他嘴边笑容逐渐狰狞,眼中闪现出恶意的光芒,缓缓道:“他们最喜欢捉像你这样软弱的小妖,把你关在笼子里,闲来时打一顿,不想养了,就将你剥皮做衣,煮肉成食。” 狐狸结巴道:“这、这么可怕吗?” 蛟故意停顿了一会儿,道:“你要是再拢瘸鋈チ耍揖桶涯闳拥降拦壅钌稀! 狐狸:“……” 也许是想要离开深渊的愿望过于迫切,也许是黑蛟的威吓生了效,灰毛狐狸最终答应了替他们带路。 在路上行进时,蛟偶尔还会凭借记忆,领着他们中途改道,绕开潜伏着隐世大妖的区域。后来,在几次与妖怪的狭路相逢后,他便不那么做了。 ——因为他重新认知到了金龙的实力。 气运加身的族群独苗,凭借强横的龙身,一路横冲直撞,挟持了大小妖怪,问讯而进。那些强大凶猛的妖怪,在金龙面前仿佛都成了纸糊的……蛟甚至觉得:不用狐狸带路,他们也能快速到达目的地。 仅一天一夜,便抵达了三头蛇的领地。 坐在龙背上的狐狸全程毛发竖立,用前爪将脑袋埋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花了半年时间才走完的路程,一下子便被这两只大妖走尽了。 “前辈真厉害。”灰狐狸看向金龙的眼神仿佛在发光。 蛟在一旁发出不屑的冷笑。 狐狸忙转过头:“大王您肯定也是法力无边!” 那是自然。 蛟抿唇不语,默默在心里补了句——只不过那是受伤前的事了。 他高深莫测的做派像极了轻易不出手的隐世大能,狐狸更加心向往之了。 “恭维的话不必说了,你先说说,三头蛇洞穴中可有什么宝物?” 宝物? 深渊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宝物了,它们有的是前来此地历练的大妖们的随身法宝,有的是受数万年灵气滋养而成的器物。灰狐狸回道:“三头蛇盘踞已久,洞穴里藏着数不清的宝物。” 蛟目微闪,余光瞥见金龙毫无反应的冷淡模样,只能按捺住新升腾的想法,正色道:“你见过?” 狐狸摇摇头:“没有,我也是听来的。这三头蛇特别喜欢守着宝物,平日里都不怎么离开洞穴,最近的一次出洞,还是半年前。白狐误入领地,结果被……一口吃掉了。” 他瑟缩脖子,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 黑蛟听完后,悄悄舔了舔嘴唇,内心再次蠢蠢欲动,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琢磨起该怎么在金龙的眼皮子底下使坏。 三头蛇的巢穴位于一片沼泽地附近。周围阴冷潮湿,一块破旧的石碑上,照例刻着那个不成形状的小儿涂鸦。 “丫”字头上加一竖—— “三头蛇?” 狐狸点点头,“所有刻着蛇纹的地方都是三头蛇的地盘。”他抖了抖耳朵,到了这里后,他说什么也不想跟进去了,于是趴伏在地,拱手求饶道:“前辈们放过我吧,我真的不能再往里走啦。” 他夹着尾巴,布满伤口的身体微微颤抖,声音尖细稚嫩,还是只未成年的狐狸崽子。 黑蛟见不得他软弱的模样,于是支使金龙在一处洞穴外设下屏障,让灰毛狐狸等在洞内,没好气道:“若是回来没看见你,我们就自行离开了。” 灰狐狸对着那层肉眼不可见的屏障戳了数下,将信将疑地躲了进去,在洞口挥挥手,便把自己变成了一块灰扑扑的石头,娴熟地装起死来。 “……” 蛟眼神中的鄙夷几乎要溢出,但没有多说什么。 等走远后,金龙道:“你对那只小狐狸倒是蛮上心。” 能让这坏脾气的黑心蛟这般“耐心”,实在是难得一见。关键这狐狸胆小怕事又多疑,性子也不讨喜,身上更是脏兮兮,毫无可取之处。偏偏不知道是着了什么运,黑蛟似乎挺喜欢他。 24、灰狐崽子(2) 黑蛟不承认,他觉得那小东西实在没用,修为低下,性格懦弱,能在深渊混到现在,也是奇迹。 “上心?”黑蛟反问了一声,缓缓道:“能让本尊上心的……目前也只有你一个了。” 到底要怎样,才能吃、了、他?! 唉…… 越是接触,就越觉得金龙实力恐怖,再这样下去,连他自己都要怀疑食龙的可行性了。 蛟满腹心事,神情微黯,金龙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视线偏移看向角落。过了很久,才闷闷地发出一声:“嗯。” 嗯? 黑蛟讥笑:“你懂什么?” 金龙道:“我在想,这里奇珍异宝这么多,兴许会有令我记忆恢复的办法。” 黑蛟转过头,警惕道:“太危险了,拿到乌灵芝后我们立刻就走。” 金龙摇摇头:“我能应付得来。”他想了想,两手搭住黑蛟的肩窝,制止了想要说话的蛟,正色道:“我想快点记起你,小渊。” 在那双浅金色双眸的注视下,黑蛟莫名觉得心跳快了半拍,支吾道:“……反正你我又没分散,记不记起,也不急于一时。” “不。”金龙很快拒绝了,坚持道:“自我失忆之后,你虽不说,但我能感觉得到,你是想让我记起的。” “……” 黑蛟面色古怪,心想他自己怎么感觉不到? 然而,这在金龙的眼中却变成了“被说中心事后”的窘迫,他笑了笑,看向蛟的眼神十分温柔:“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你我相伴多年,那些事,总不能只让你独自记着。” 黑蛟摆摆手,深沉道:“有些事,忘了也好。” 金龙怔愣,“小渊?” “小渊”冷着脸将肩膀上的两只手拂去,一副不欲作答的情状。 金龙目光中浮现疑惑,望着蛟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却摇了摇头,静默地跟在蛟的身后——罢了,既然小渊不愿提起过往,他就自己记起来吧。 走在前头的蛟满脸都是搪塞过去的如释重负。 步入蛇窟,周围静谧无声,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雾,无数幽暗的洞口仿佛潜伏的巨兽,无声地注视着每一个经过的生灵。 走进深处,蛟踩到了地面的水迹,水花从鞋底溅射出来,发出轻微的声响。洞穴逐渐变得低矮,龙蛟弯着腰行走了几步,便直接化出原形,缩成蟒蛇大小,顺着蜿蜒的洞径,迅速滑入。 洞口分叉越发密集,但金龙敏锐的嗅觉隐约能感知到蛇妖的气味,大致知道些方向,基本能一路畅行无阻,仿佛洞穴主人般熟门熟路。 不知不觉,已变成了黑蛟跟在金龙尾后。他暗暗对比了一下双方的“身姿”,看着那一身光洁的金色龙鳞,再看看自己焦黑卷边的鳞片——同样都是被雷劈,为什么差距这么大? 心下郁闷之余,又对化龙重燃了动力。 “跟紧些。”金龙在前方催促。 蛟晃了晃尾巴,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金色的尾巴尖碰碰蛟的脑袋,确认身后的大妖没有跟丢后,才重新往前走去。 被莫名其妙拍了一记脑门的蛟:“???” “不如躲进来?”金龙指的是他腹下的栖身之所。 黑蛟摇摇头,自从某天早上的事情发生后,他对所有能打开缺口的龙鳞都有了深重的阴影。 于是接下来的一路,黑蛟发现游到一半,身前的金龙便会放缓脚步,接着极为“恶劣”地用尾巴拍他的脑袋。终于有一次,蛟不堪忍受地在尾巴下来之前,迅速张口咬住。 金龙:“……不要闹。” 黑蛟:“???” 他愈发觉得龙族不可理喻,寒着脸“呸呸”吐出了嘴里的尾巴,心想,这什么破鳞片,差点崩了他的牙。 这一路走来实在过于顺利,不知又过了多久,龙蛟踏入一个洞口,里面已经不再是潮湿阴冷的空地了,地面上凌乱摆放着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黑蛟卷来一把长剑,仔细看了看,道:“是法器。” 不仅如此,地上的每件东西都蕴藏强劲的灵力流动,它们被随意丢在一旁,既有刀剑,又有绸带金银,门类众多。看样子,恐怕都是葬身三头蛇腹中的大妖们的法宝了。 他在角落中找到一个蒙尘的布袋,抖了抖,飞扬起的粉尘中透着暗褐色的光泽。 “储物袋?” 蛟略一思量,便将过路看得上眼的东西尽数装好。越往里走,法宝的品质便越好,然而储物袋的容量有限,他只能选取几样保命的东西——虽然这些东西的原主人都已经没了命。 抬起头,发现金龙一直留心着自己的动向,知道对方是怕自己跟丢,便凑过去,想要跟上—— 忽然,斜刺里一道黑影出现,浓重的泥腥味冲入鼻腔,夹杂着血肉腐臭味,气势汹汹地将他包裹。蛟虽没有了修为,但千万年熬出的求生欲极为强烈。他迅速盘旋起半截身体,两只前爪猛力抓地。 尖利的爪子似乎划破了什么粘腻的东西,昏暗的洞穴内骤然响起蛇的嘶鸣。三双血红色的眼睛齐齐瞪向黑蛟,属于蛇类的滑腻尾巴仿佛绸缎般蜿蜒缠上。 在暗处不知蛰伏了多久的洞穴主人,终于出现了。 三头蛇的力气极大,黑蛟一时挣脱不开。 他喊道:“晋明!” 金色龙尾应声甩来。三头蛇吐了吐蛇信,连退数步。下一刻,半空中现出一道粉尘墙,顷刻间被龙尾打散,幽暗的洞穴内,飞扬的尘土遮挡住视线。 等到尘土四散,三头蛇转眼已将新捕捉的猎物拖进了旁边的洞穴之中。 黑蛟被拖走的时候,内心怒不可遏,他伸直四爪,在地面上划出道道深痕,蛟尾不停地拍击,想要将那只胆敢袭击自己的三头蛇当场掀翻。 然而妖怪之间,原身比拼从来都不是关键,修为境界才是取胜之法。被压制得死死的蛟何时受过这种侮辱。且不说称霸妖界的那段日子,就算他败给了金龙,之后也是被照顾得妥当舒心,还真没有被妖怪拖着走的道理。 那三个丑陋的蛇脑袋各自张大了嘴,试图吞吃掉蛟。 蛟当然不愿意,庞大的躯体横冲直撞。黑色蛟首向后仰竖,停顿片刻后重重砸向正中间的蛇脑袋。 三头蛇头多又如何?在他尚未修成大妖以前,最擅长的便是将一颗脑袋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正中间的蛇脑袋受了重创,晃动几下,剩余的两颗脑袋发出愤怒的吼声。他身形一动,便将黑蛟甩向石壁。 “彭——” 黑蛟只觉得背后的骨头都要被摔断了。 三头蛇在深渊盘踞一方,实力不容小觑,也许一开始还会因为黑蛟的原身吃点亏,但等到时间久了,自然能看出黑蛟外强中干,一身修为全部散尽,对付起来简直易如反掌。 黑蛟很快就落了下风。 三头蛇道:“闯进我的洞口,拿走我的宝物,现在就用你的命来还吧。” 黑蛟镇定冷笑道:“你不去守着那株灵植了?” 三头蛇脸色微变,血红色的三双眼睛打量着入侵者,并没有回到这个问题,而是缓缓问道:“你呢,在等着那头金龙?” 彼此对视后,黑蛟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吃了你,就足够让我满足了。”三头蛇道:“蛇窟里那么多洞穴,连我都还未认全。随便使一个隐匿之法,他上哪儿去找你?”阴测测的视线扫过蛟的身躯,“届时,你早就在我肚子里了。” 黑蛟转动眼珠,嘴角勾起一丝笑,他压低声音道—— “龙筋血骨,难道不比乌灵芝更有用吗?” 三头蛇眼中精光闪烁,半晌后望向蛟的眼神已是意味深长。 “他是我好不容易诓骗来的,只是苦于没有十成的把握,不敢轻易动手。如今你我得见,不如……联手一搏。” 蛟全身动弹不得,但是嘴上却不停歇,又道:“想想吧,是要吃掉一只毫无修为的寻常妖怪,还是分食一条上天入地的真龙?” 三头蛇道:“他那么紧张你,你却想让他死?” 黑蛟目光冷然,反问:“妖怪什么时候要讲起情义来了?” 三头蛇定定地望着他。 黑蛟心底其实只有八成把握,能够暂时稳住三头蛇。 食龙的诱惑太大了,何况还是气运加身的金龙,但凡有些追求的妖,都不会眼睁睁地放任机遇流逝。 至于剩下的两成…… 若是三头蛇性子多疑,不相信他;或是贪心狂妄,一个都不愿放过,那么他的处境依然危险。 ——也不知道那头蠢龙找到自己没有? “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放过你了?” 三头蛇阴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能面不改色出卖同伴,自然也能暗中捣鬼算计我。” 黑蛟刚欲开口,胸腹处剧痛袭来,庞大的蛟躯抖动了一会儿,很快便软软趴伏在地——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三头蛇并不相信他。 他张开口,嘴角溢出一口鲜血,提气道:“没有我,你不可能找出他的破绽。” 三头蛇笑了笑,又给出一记重击。等到威风凛凛的大蛟彻底没有作妖的力气,他才道:“……不过,看你如今这副模样,应该也没力气算计了。” 食龙的诱惑,果然很大。 蛟暗中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暂时是死不了了。 三头蛇将他的伤势加重了一轮后,看着奄奄一息的蛟,确认没办法再作妖后,便要求他将食龙的计划说出来。 落在三头蛇的手中,滋味并不好受。哪怕他们已经是暂时的盟友关系,也依然无法改变蛟的处境。 同样是敌人,金龙对他实在是太好了。 25、三头巨蛇 怎么诱骗金龙,进而制服他、吃掉他? 这个问题,蛟曾经在脑内推演过无数次,同三头蛇讲的时候,也是逻辑缜密,环环相扣。 “单凭武力,就算再多一个你,也没办法打败他。”蛟放慢了语速,说话时一只手捂在胸前,似乎刚才的伤势令他十分不适。他边讲边咳几声,有时候还会缓下来,慢慢喘上几口气。 三头蛇红通通的眼睛里流露出不耐烦,然而伤是他弄出来的,早知道就等他讲完再动手了。 黑蛟仿佛没看见他的脸色,慢吞吞变成人身。苍白瘦弱的青年捧着心口,嘴角遗留着殷红的血迹,斜躺在石壁前,一副重伤濒危的模样。 “金龙很信任我,我花了不少的心思取信他。”他又提了提自己取信于龙的过程。 三头蛇朝他吐了吐蛇信:“这些东西,就不必讲了。” 黑蛟浮现出一抹不满的神情,似乎并不觉得这些细枝末节是无用的。但当下的处境,他似乎只能忍耐。顿了顿,他才开口道:“你先将他引过来,然后挟持我,逼他自伤。” 三头蛇饶有兴味地问:“万一把他引过来后,发现你在骗我……” 黑蛟打断他:“那就要看你能把他逼到什么地步了。若是伤轻了,我也不敢轻易去暗算一头金龙啊。” 三头蛇危险地眯眼。 黑蛟道:“你将我放回去后,他必定会探查我的伤势。到了那时……你我共同出手,直取心脏!他就算不死,也会受重创。” 三头蛇道:“他的破绽就是心脏?” 黑蛟笃定地点点头:“当然,龙鳞坚不可摧,但心脏处却很薄弱。天道向来都最公平,最致命的地方,也是他的命门。” 蛇蛟于无声之中相视冷笑,分食一头金龙的交易就此达成。 正在此时,从后方传来震天巨响,整个洞穴摇晃起来,地面似乎也在震颤。 蛟低垂的双眼闪了闪——是那头蠢龙要过来了。 金龙在黑蛟被掳走后,便陷入了狂躁之中。 这一路行来,都没遇见什么棘手的妖物。那些所谓的大妖,在他看来几乎不堪一击。以至于这次,他也以为自己能顾虑周全,都没有坚持让蛟藏身腹下。 但偏偏,小渊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掳走了。 蛇窟内的岔口十分密集,金龙接连过了两个岔口,心里在想,万一蛟就在他错过的某条岔路上怎么办? 他心中愈发急躁,索性不再收敛身形,陡然间变得庞大无比,龙尾一摆,两侧石壁纷纷化为齑粉,就这么一路横扫前进,龙身翻转,强行毁坏了无数洞穴。 “晋明。” 他隐约听到了蛟的声音,瞬间化为金色利箭朝着声源处冲去。 遇到石壁阻隔,照例将其打碎。 只见不远处,三头蛇正盘旋着身体,朝他嘶嘶吐蛇信。苍白的青年全身被巨大的蛇躯缠住,只露出一张布满冷汗的脸。 嘴角的血色刺红了金龙的眼,龙吟声响起,强大的威势升腾到了顶点,方圆百里的大小妖怪,纷纷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恐惧。 三头蛇也感觉到了不妙。 “别过来。” 正中间的蛇头厉声斥道,同时,另外两个脑袋张嘴悬停在蛟的上方。 “否则我立刻就把你的同伴一口生吞了。” 金龙停下了脚步,一双锐目中满是杀气。 三头蛇见他果然不敢有动作了,满意地笑了笑:“我食妖无数,还从没吃过蛟。” 虽然蛟身上的“龙味”十分重,但三头蛇已经见过他的原形了,腹生四足,头顶却没有尖利的龙角。 “更没有吃过龙。” 贪婪的目光落在龙的身上:“若是你能从身上割一块肉给我尝尝,兴许我就放了他。” 黑蛟被卷在滑腻腻的蛇躯里,整头蛟都陷入宁静状态,听到这句话,不由抬眼看了过去,幽深的双目显露出一丝痛苦,朝着金龙微微摇了摇头。 金龙身体一震,立刻道:“别动他。” 三头蛇阴测测地笑了声。 蛟适时虚弱地喊道:“不要……” “好。”几乎是在下一秒,金龙答应了。 蛟目中满是沉痛,他白着脸,嘴唇抿得死紧。 金龙道:“不要伤他。” 三头蛇:“……” 熟知真相的三头蛇沉默了一会儿,原本他还对蛟所说的蒙骗金龙一事心存疑虑,此刻亲眼见证了炉火纯青的演技,心下震撼之余,更有些叹为观止。 三头蛇收紧了力道,怀中的蛟立马冷汗淋漓,似乎快要被他勒断了身体,嘴中发出痛苦的闷哼,又很快被他自己强压回去。 金龙目呲欲裂,粗壮的尾部敲在地面上,整座山洞都在晃动。 三头蛇勉力道:“还不快动手!” 沉重的龙吟声响了起来。 黑蛟看到那双能撕裂众妖的利爪骇然对向了金龙自身,从龙腹处抓出一道血肉,金龙似乎一点也感受不到疼痛,鲜血顺着鳞片滴落在地,染红氤氲出大片的深色。 他将从身上取出的血肉毫不客气踢向三头蛇,继续重复道:“放了他,我来替他。” 蛟眼底有了片刻的失神,心跳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几下,撇过头,不愿再去看满地的血迹。 赤红的三双蛇目,转动了一圈,半晌后道:“还不够。” 这黑蛟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让金龙对他死心塌地,要真是如此,他大可不必同蛟合作,就能让金龙心甘情愿地变成他的腹中餐。 改了主意后,他再次使力,将黑蛟绞得更紧了。 蛟皱起眉,明显感觉到了不适。 这一次,金龙没有再如三头蛇所愿,沉声道:“我自伤身体,不是为了看你继续折磨他。” 三头蛇心下一惊,刚想警戒却已经为时已晚。 磅礴的龙息夹杂着雷霆震怒灼烧而出。烈焰包裹住蛇,在可怖的蛇身上留下道道黑痕。蛟只能听见蛇痛苦的嘶鸣声,隐约闻到皮肉烤焦后的气味。龙息卷着烈火,他却觉得这股灼热并不是难以忍受,虽然不怎么舒服,但也没有伤到他。 三张巨口就悬在上方,三头蛇数次欲往下咬去,那股火焰便上窜猛增,疼得他面色扭曲。 紧缚在周身的力道一松,蛟急忙化成拇指大小的蛟身,迅猛矫捷地窜向金龙所在的方向。 ——半点没有之前在三头蛇面前刻意装出来的柔弱。 几乎是在蛟趁机窜出的同时,金龙也欺身迎上,尾巴一卷,精准地从一堆乱石中勾住黑色小蛟,揽至身旁。接着,他以比三头蛇更夸张的姿势,里三圈外三圈地盘旋环绕住蛟。 但是力道却很温柔,坚硬的鳞片仿佛也变得柔软起来。 黑蛟在这样的束缚中变回人形,额头覆着层薄汗,一只手紧紧抓着金龙的一截鳞片。 金龙细细查看了一番,察觉到蛟添的新伤后,眼神中透出一丝凉意。 “快,乌灵芝就在三头蛇的洞穴里,快杀了他!” 遭此大难屈辱,脱了险的蛟大王,第一件事就是要报仇。 趁着一龙一蛟重逢的片刻,三头蛇已经平息烈焰,瞪着三双通红的双目,阴冷地看过来。 金龙向前一步,毫不掩饰澎湃的杀机。 三头蛇警惕眯眼,他知道自己绝不是金龙的对手,正打算转身逃开,就看到躲在金龙身后的黑袍青年朝他使了个眼色。 “……”是了,他们原先的计划便是联手食龙。只不过中途他改变主意,想一并吞吃了龙与蛟——好在自己转瞬之间的变卦并没有被蛟察觉。 于是三头蛇生生停住了逃跑的动作,等待盟友先行偷袭。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蛟的出手,而是金龙的滔天怒火。 他从没有像这一刻,体会到龙蛇之间的差距。 哪怕他盘踞灵气最为充裕之所,修行无数个岁月,却依然无法撼动天命所归的龙族。 种族境界,仿佛天常嵋孜薹缭健 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三头蛇看破红尘的眼睛,内心感同身受:别说修了千年打不过这头怪物,他堂堂妖霸修炼了万年也没占到金龙半点便宜。 蛇尾已断裂成两截,右边的头已经滚落在地,只余两颗脑袋耸拉在脖间。 形势已定,三头蛇再也翻不起半点风浪。蛟扭了扭脖子,化出蛟首,熟练地摆出进食的姿势。 三头蛇复又挣扎起来,剩下的两双眼睛直直看向黑蛟,厉声道:“你献计哄骗我联手杀他,末了自己却不动手?!” 蛟冷笑道:“我不那么说,你怕是早就一口吃了我。” 三头蛇气极:“你跟我说的那些话,难道句句都是诓我的?不……”血红的眼珠仿佛能看穿人心,他一字一句道:“你想食龙是真,只不过,不敢了。”他看向金龙,讥讽道:“你不顾自伤来救他,他心里却一直想置你于死地啊。” 黑蛟危险地眯起眼。 三头蛇继续道:“世间能有几个妖怪抵挡得住化龙的机会?你今日费尽心思救他,来日必会付出代价!” 金龙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脸上平静无波,将所有情绪收敛至低微。 黑蛟瞄向金龙,淡淡道:“听见没?本尊想吃了你。” 回应他的是一记轻柔的龙尾拍脑。 三头蛇:“……” 他长叹一声,知道今日算是在劫难逃,只不过临死前也要挑拨泄愤一番。他看向金龙,又看着他们亲密的情状,嘴角勾起阴冷的笑意:“堂堂金龙,终日里与只黑蛟厮混在一处,也不怕丢了族群的颜面。” 金龙疑惑地看向黑蛟。 失忆后的金龙不清楚龙族现状,更不知道金龙一脉只剩下他一根独苗。按蛟的说法,他是蛟身化龙,凭自身修炼而成的后天龙族。 ——三头蛇的话有些过多了。 黑蛟转过头,仰首张嘴,二话不说对准絮絮叨叨的三头蛇便是一口吞掉。 金龙:“……龙与蛟,难道不能待在一处?” 洞穴里只有蛟的吞咽声,进食结束的蛟大王,缩回了恐怖的脑袋,重新变为羸弱苍白的青年,嘴角残留着一丝血迹,半边身子倚靠着龙。 “是啊,妖以群分。”蛟停顿片刻,冷漠道:“但你若是化了龙后,敢翻脸不认我,我便真的要一口吞吃了你。” 金龙一副颇受震动的模样。 怪不得。 他总觉得蛟对他有所隐瞒。 蛟对他,时而亲昵又依赖,时而疏离又防备,他会趁自己熟睡时悄悄靠近,又会在自己清醒后拉开距离;平日里喜欢可劲地支使他,遇到大事,却又愿意听他的。 有段时间,他被蛟反复的态度弄糊涂了。 三头蛇的话,猛地点醒了他。 龙和蛟,是不一样的。 临渊似乎永远都是一副威风凛凛不堪折的样子,但偏偏这样一个恣意妄为的性子,却在对待自己时,小心翼翼、试探踟蹰。 原来,是因为他化龙了吗? “不管是龙是蛟,我都不会与你分开。”金龙说出了迄今为止,最为直白的话。 然而蛟却没给他任何回应。他捂着胸口痛呼了声,完全没有体会到金龙的满腹心事——这次真不是在演戏了,三头蛇下手不轻,着实令他受了不少苦。 金龙立马放低了身体,好让蛟靠得舒服些:“还疼吗?” 黑蛟阖目休息了一阵,才埋怨道:“怎么来的这么慢?再晚一步,你就只能剖开蛇肚子来找我了。” 漂亮的眉宇间尤带七分嫌弃,对金龙是毫不见外的态度,仿佛三头蛇临死前的挑拨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清者自清,有些东西,越是刻意去解释反而会适得其反。 他如今满脑子转得都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打消金龙的疑虑。 黑蛟深谙此道,嘲道:“那条傻蛇,一听到能有机会吃掉你,便高兴地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清楚了。”三言两语,埋怨得理直气壮,又在无形中将自己与“吃龙”之事摘得一干二净。 看吧,那都是为了拖延时间,稳住三头蛇的无奈之举。他也从未真的打算去偷袭金龙,毕竟——以他如今的状况,怎么可能放弃对他言听计从的金龙,转而与一条心怀不轨的蛇妖合作? 金龙圈着神色恹恹的蛟,轻声道:“嗯。” 黑蛟忽然撑起身体,双眼冒光:“我还故意在他面前提起乌灵芝,以他的反应,我想那乌灵芝一定就在蛇窟里!” 26、护心龙鳞 乌灵芝,这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蛟一直没有忘记,即便受制于蛇,还是旁敲侧击地探听了一番。 蛇窟内道路纵横交错,洞穴无数,也不知道三头蛇会将宝物藏在哪里。但凡重要至极的宝物,大多都会被安置在隐秘之处。灰狐狸曾说过,他几乎日日夜夜都守在洞窟,虽然盘踞一方,但轻易不会出洞,而但凡进了洞窟的妖,无一不是葬身蛇腹。 黑蛟辨认了一会儿方向,正打算往里走去,却被龙拉住了手腕。 在他沉思间,金龙已化作俊朗男子,沉声道:“小心些。” 蛟想想也是,于是取出前不久搜刮的储物袋,将里面的护身法宝一样样佩戴在身上——结果横空又现出一只手,阻住了他的动作。 蛟疑惑地看向金龙。 金龙脸色复杂,眼中隐隐带着郑重,他轻轻拨开蛟的手,将那些稀奇古怪沾染了不知名妖物的法宝扔到一旁。然后,开始扯开衣服前襟。 黑蛟一愣:“脱衣服做什么?” 金龙解释道:“我身边没有什么法器,唯一能送出手的就是身上的护心鳞了。” 护心鳞? 蛟目一亮,他当然听说过龙身上有护心鳞片。 他之前跟三头蛇说,龙的破绽在于心脏,纯属胡扯。恰恰相反,龙鳞坚硬无比,心脏处更是有片特殊的鳞甲,水火不侵,非神兵难以击穿。即便是龙爪本身也很难刺透。若能侥幸得到一片,相当于多了一件保命法器。 蛟原本就想缠着金龙,从他那儿得到几件稀世珍宝。 金龙全族覆灭,整个族群的财富都落在了晋明的身上,可惜他没有随身携带宝物的习惯,不然这会儿铁定入了蛟的手。 但他没想到蠢龙竟然打算将护心鳞送给他! 也许是金龙实力强横不需要它了,又或许是蛟遭遇险情,触动了金龙的某根神经,不论什么原因,都令蛟惊喜。 那可是个大宝贝。 黑乎乎的瞳仁中仿佛燃起熊熊火焰。千载修行,杀人夺宝的事他干得多了,送上门的至宝他又怎么会拒之门外? 即便他修为俱在,等他化成龙身肯定也能拥有一副坚硬的鳞甲,似乎不需要去羡慕区区一片护心鳞。可那是金龙的护心鳞……寻常龙族又怎及得上呢? 可以说,蛇窟里满地的法宝,加起来也及不上这片龙鳞。 金龙露的胸膛处缓缓显出鳞片,它看似普通,只浅浅覆盖在肌肤上,泛出微不可见的光泽,仿佛只是一件饰品。 蛟伸出手,轻轻碰了碰。 金龙身体一僵,声音有些暗沉:“小渊……” 黑蛟摸了摸鳞片,鳞片下的心脏强力地跳动着,指尖传来微凉触感,他凑近看了看,然后抬起头,睁着那双黑曜石的眼睛问他:“你真的要将它送给我?” 金龙点点头。 黑蛟缩回手指:“那,你没了鳞片,遭人暗算怎么办?” 金龙笑了笑:“别担心,半柱香的功夫就能长出新的了。” “……”蛟又问:“对身体有损伤吗?” 晋明摇头:“不会,我们一生总要拔一次鳞。” 蛟疑惑:“为什么?” 同为近族,他很清楚拔鳞之痛,平日里最爱惜的便是自己的鳞甲,因而无法理解金龙的“拔鳞传统”。 然而金龙只是摇摇头:“失忆之后,很多事情都是似有所感,却道不出原委。”他正色道:“小渊,我将它送给你后,你须一辈子保管好。” 黑蛟眼神闪烁,移开视线。这种宝物他当然要好好保管了。 见他不吱声,金龙伸出手,摸了摸蛟的额角,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冒出了几片黑色的细鳞,缀在如纸般苍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等到你化龙的时候,这里会长出新的角。小渊,把褪下来的旧角送给我好不好?” 被触碰到的额头起了一丝温度,对上那双满是笑意的眼,没心没肺的蛟大王忽然感到一阵心虚——那里正是他蛟形时的半截小角,黑乎乎,既不威风,也不美观,仿佛一块凸起的岩石,只是毫无作用的摆设而已。 又怎么可能跟护心鳞相比呢? 金龙的手指划过细鳞,缓慢地用指腹在小角根处打圈, 某种怪异的感觉顺着额头蔓延到脚底,黑蛟能感觉到金龙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明明温和至极,却让他如芒在背,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安…… 太亲密了,就算是相伴多年的“兄弟”,也不该是这样、这样的……亲昵,他想不出合适的词,隐隐觉得若是再不说点什么,会有更古怪的事要发生。 “晋明,你……” 他刚起了个头,金龙却率先放开他,猛地后退几步,脸色有些差。 黑蛟一愣:“怎么了?” 金龙立在不远处,深吸几口气,似乎在忍耐。过了许久,才道:“身体又出问题了。” “……” 身体? 出问题了? 蛟先是疑惑,继而沉默,最后脸颊薄红,怒气蹿升—— “我们是兄弟。” “你再这样,便离我远些!” “不许看我!” 这头蠢龙,竟然又……又对着他胡乱发病?! 黑蛟黑着脸,早将刚才那股诡异莫名的情绪扔到天外,满脑子只剩下不住的咒骂。偏偏他还得维持虚假的兄弟情,不能真的撕破了脸皮,一时间脸色忽红忽紫,十分复杂。 金龙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解释道:“凭我的修为,就算……”他顿了顿,道“也不至于此。小渊,我们一族,是否都有此症状?” “当然不是!”黑蛟立刻否认,气恼道:“我就不会像你这样。” 金龙沉默。 黑蛟慢慢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皱起眉:“若是……总那么难以控制,兴许真有问题?” 金龙点点头。 黑蛟收敛了神色,低眉沉思了会儿,提议道:“不如等出去以后,我们去找些女妖……你做什么?!” 金龙一听到“女妖”,脸色瞬间变得寒冷,他上前一步,一把揪住蛟的后脖,从牙缝间蹦出字句:“女妖?你是想让我去找那条母鱼?” 黑蛟一愣,很莫名:“怎么忽然提到她?”接着脸一黑,反咬一口道:“都这种时候了,你竟然还想着她!” 金龙捏着细瘦的颈项,面不改色:“不是你让我找‘女妖’吗?” 黑蛟瞪他:“我又没让你找她!” 金龙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淡声道:“以后不要再乱说话了。”他怎么可能再去找别的妖精? “……”黑蛟:“???” 他乱说什么了? 黑蛟头一撇:“那你现在冷静了没?” 幽暗的洞穴内,男人衣襟敞开,露出大片胸膛,还抓着自己的脖颈要害,关键是还对着自己无故“发病”……这场景真是蛟生仅见,眼皮至今跳得飞快。 金龙道:“看着我。” 黑蛟脖子一梗,憋着气:“你先放开我。” 27、护心龙鳞(2) 金龙没有放开,他捏住蛟的后脖,忽略蛟大王不满的脸色,俯下身轻轻拥住。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颊,金龙的话语随着呼吸一同流入蛟的耳中。 “小渊,我把它送给你,你要收好了。” 黑蛟眨了眨眼,下一刻,便感觉托住自己后脖的手放了下来。他看不见金龙的脸,只听到对方发出沉闷的哼声,没过多久,金龙终于松开了他。 一枚光洁的金色鳞片静静躺在宽大的手掌中,被递到了蛟的面前。 拔鳞的过程并不血腥,甚至比蛟预想中的更为轻描淡写,简直过于容易了。 透过敞开的衣襟,能看到金龙胸前覆盖的鳞片已经消失不见,原来的位置处浮现出一抹深色的红痕。 蛟注视金龙,想要从那副淡然的神色中瞧出些端倪。这么重要的东西,从身上剥下来,竟然还能这般平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只是在修整指甲…… “很快就会长好了。”金龙见他一直盯着自己,轻声安慰道。 蛟忙移开视线,不知为什么不敢去瞧他。 冷不防一股拽力袭来,紧接着胸前一凉,蛟才回过神来,发现金龙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然凑过来开始扯起了他的衣袍。 “做,做什么?”他忙按住金龙的手,目光警惕。 晋明道:“我已经查探过了,蛇窟内没有大妖。” ??? 跟大妖又有什么关系…… “你脱我衣服干什么?”难道没有大妖在,就能随便脱、脱衣服了?! 他的黑袍已被扯开来,大半肌肤露出来,显出一片刺目的苍白,几颗血迹缀在身上,看起来漂亮极了。因为伸手按住金龙的缘故,偏大的袖子松散地挂在身上,透出几分弱不禁风的味道。 金龙眸色愈深。 “……” 这让蛟很是不安,当下开始挣脱起来。 金龙沉声呵斥。 “别乱动!” 蛟头皮发麻:“你、你……” 金龙箍住他,安抚道:“可能会有些痛。” ??? 一时间,蛟更慌乱了,匆忙想要制止他:“什么……啊!” 尖锐的刺痛从胸前传来,蛟的尾音陡然间变调成了痛呼。他蹙紧眉头,仰着脖子,双手死死抓住金龙的胳膊,身体仿佛在一瞬间紧绷成了一张弓。 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穿透了,剧烈的刺痛短暂地剥离了蛟的意识,大脑阵阵发晕,鼻尖隐隐闻到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他忽然明白金龙对自己做了什么。 ——岂止是有些痛,分明是非常痛! 龙鳞穿进肌肤,像是要将深处的心脏也一并刺透。 若是金龙再用力一些,他就会连反抗的余力都没有,直接被一击刺入要害。 什么时候,他对金龙这般松懈了? 就算这头蠢龙失了忆,目前对自己言听计从,可深知一切的他怎么能轻易任由仇敌往自己心脏处穿入一片“利器”? 索性这股疼痛并未持续太久。 等到痛感褪去,蛟低下头,浑身已是一片冷汗。 整只蛟慢慢软倒在金龙身上,阖目喘了会儿气。 半晌后,蛟低下头,一眼看到了苍白瘦弱的胸膛处新覆上了一片淡金色龙鳞,此刻正稳妥地贴在心脏处。他知道,现在哪怕是他自己,恐怕也刺不穿被龙鳞护住的心脏了。 不过…… 都是同一片鳞,金龙拔鳞的时候轻描淡写,他上鳞的时候却疼得死去活来,这算什么道理?天道真是偏心到了极点。 蛟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安慰自己:好东西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得来的。 金龙将蛟拉开了些许距离,仔细查看了一番龙鳞,又对着它出了会儿神,最后心满意足地替蛟拢好衣服。 这一次,黑蛟不再反抗,有气无力地半靠在金龙身上,半点提不起得到至宝后的喜悦之情。 看着无精打采的蛟大王,金龙道:“照理只会疼一小会儿。” 黑蛟抬了抬眼皮。 “罢了,我背你走吧。”金龙蹲下身,也不等蛟回答,熟门熟路地将他背了起来。 黑蛟:“……”他其实已经不疼了。 不过背了没几步,金龙就不得不放开蛟了,原因无他,刚才那段路被他毁得七零八碎,等到走过这一段,前方又成了无数幽暗低矮的洞穴,以他们人身的高度,只能弯腰前行,着实费力了些。 于是一龙一蛟再次化为蟒蛇大小。 这一次,蛟游在了前面。 金龙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前那根黑乎乎的长尾巴,生怕一个不注意,又把这只外强中干的大妖怪给弄丢了。 三头蛇的珍藏十分之多,也不知积累了多少年岁才有这么庞大的数量。 在经过某个洞穴时,黑蛟忽然停了下来,注视着石壁上挂着的一条长鞭,道:“真没想到,当年称霸深渊的妖王,竟然也死在了这条三头蛇手里。” 金龙慢慢挤上前,与他并行静止。 黑蛟向他示意那节长鞭,道:“我幼年时,深渊里最可怕的妖怪用的便是这条鞭子。” 他游过去,从墙壁上将长鞭取下,正打算收纳进储物袋,却发现袋子已经满了。于是又扔到地上,不去捡了。 曾经令群妖胆寒的利器,也抵不过岁月翻覆,最后混在一群层次不齐的法器中,蒙上尘土,终至消匿。 乌灵芝藏在最深处的洞穴里。 它静静地立在空荡荡的黑暗中,既无日光照耀,也无露水滋润,却依然生长得十分健康。它的根茎柔韧而挺直,顶端挂着一枚细小的嫩叶,仿佛轻易便能被折断伤害。 洞穴内堆着许多老化的蛇皮,以灵植为中心,洒落了一地,可以想象平日里三头蛇寸步不离守着它的画面。 这种异宝,若是实力不够,得来也会是怀璧其罪。 三头蛇倒是实力强劲,可惜没有一口将它吞吃入腹,反而移入洞穴,潜心照料了很久,到头来却白白便宜了别人。 乌灵芝年岁越久,效用会成倍地越好。 蛟不是那贪心不足的三头蛇,他对磨磨唧唧、错失良机的行为向来不太瞧得上。 在他看来,唯有真正进了肚子的东西,才是属于自己的。 走到这里,不久前吞吃的三头蛇,似乎开始发挥起效果。 重伤后一直干涸的丹田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起初是一阵温热感,接着,属于蛇妖的灵力在体内流转起来。 三头蛇少说也有千年的修为,而且长期盘踞在灵气充裕的深渊里,远远不是凡间那些小妖们所能比拟的。 他之前在凡间吃的那些山野精怪,比之三头蛇,简直是点滴之余汪洋。 蛟阖目感受了一番,明显感受到了增益,不过三头蛇功力阴寒,也带来了些不适感。蛟早就轻车熟路,很快运起功将那股不适感压了下去。 他心想,今日真是收获颇丰。先是吃了三头蛇,再是得了护心鳞,最后还要再吃掉乌灵芝。 别的不提,自己久未见进展的伤势总该能好转了吧。 金龙使了个小法术,洞穴内顿时亮如白昼,里面空间一览无余,并没有什么危险之处。 黑蛟尾巴一摆,就要朝着那株灵植游去。 “等等。”金龙忽然开口,皱眉深思道:“它好像……不是我们要找的乌灵芝。” 黑蛟脸一僵:“什么?” 金龙似乎也拿不准,犹豫片刻道:“说不清楚,先别上口。” 宝物在前,哪有不动的道理? 何况这株灵植蕴藏着极为强大的灵力,必然是天生灵植,哪里会有问题? 金龙又问:“你是怎么从三头蛇口中探听到乌灵芝的?” 黑蛟并不觉得乌灵芝有问题,但还是按捺着性子,将与三头蛇的对话过程复述了一遍。他并没有直接询问三头蛇,而是旁敲侧击,一口道破了灵植的事,三头蛇没有否认,他也确实在洞穴内守着一株灵植。 要知道灵植又不是遍地生长的东西。三头蛇坐拥宝物无数,寻常的灵植又怎么可能看得上眼,更遑论他守了这么久,连蛇皮都褪在它的旁边,可见其重视程度。 里面的不是乌灵芝,还能会是什么呢? 蛟觉得金龙实在是多虑了。 若不是金龙连护心鳞都送给了他,蛟都要怀疑金龙是不是想自己独吞乌灵芝,所以才胡乱找了个理由诓骗他,不想让他吃掉它。 金龙听完蛟的复述后,思索片刻后道:“所以,自始至终,三头蛇都没有说过,他守护的灵植就是乌灵芝。” 黑蛟道:“那又如何?不是乌灵芝还能是什么?” 金龙摇摇头:“不能妄下断言。” 黑蛟嗤笑:“就算不是,能被三头蛇放在心上日夜看守的,想必也是大补之物。” 他不以为然,不想理会金龙的劝阻,径直向灵植靠近。 然而金龙比他更快—— 他掠过黑蛟,迅速将那株不明灵植收入怀中,也不顾蛟惊怒的神色,拉着对方一同离开。 “先出去再说。” 等出了蛇窟,蛟一把甩开他,对金龙出手抢夺乌灵芝的事分外气愤,伸手道:“给我!” 金龙不语。 这是不打算给他了? 蛟怒不可遏,又心知争抢不过他,问:“你凭什么断定它不是乌灵芝,难道是想起什么了?” 金龙道:“没有。我的直觉告诉我,它不是。” 这理由简直毫无道理可言。 蛟气极反笑:“可我的直觉告诉我,它就是!” 金龙:“……” “我们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为的就是这株灵植。结果你左一口好像,右一口直觉,就是不想让我吃掉它。”蛟见他面色毫无触动,咬牙切齿道:“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过,先是不让我吃妖怪进补,现在又不许我碰灵植,说什么会助我化龙,其实根本不想让我恢复修为!” 金龙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辩解。 蛟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金龙反悔了? 他已经受够没有修为的滋味了。 离开金龙的护持,他就和那灰狐狸一般,深渊里任何一只大妖都能轻易将他打伤,甚至他比灰狐狸的处境更糟,修炼了上万年的躯体,完全能引来众多觊觎的目光。 “你修为强大,即便是深渊也困不住你分毫。”蛟沉声开口道。 “小渊,你听我说……” “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了!”蛟厉声打断他,声音逐渐颤抖起来:“我以为你会帮我的,你答应了会帮我的。” 28、手掌之间 蛟连声的质问字字撞击在金龙的心底。 然而这次金龙的态度非常坚决, 他已经没有阻止蛟吃掉三头蛇了, 这株灵植来路不明,要是真给蛟胡吃一通,也不知道会出什么岔子。 因而即便如此, 他还是道:“小渊,等我们弄清了灵植的来历, 我再把它还给你。” 还给他? 要是一日没有弄清, 是不是永远都不给他了。 蛟闭上眼,将心中涌起的强烈情绪勉力压下,愤怒之余还夹杂了几分被背叛的滋味。 他自嘲地想:这几日支使金龙惯了, 竟然得意忘形了。金龙执拗起来,从来都是他无法撼动的。 “不用了。”蛟随手指了个方向, 冷冷道:“你不是很厉害吗?去给我抓几只妖王。既然不肯给我乌灵芝, 那妖怪们总能吃了吧。” 金龙:“……” 蛟冷笑, 压低声音道:“晋明,你再阻着我, 我就把你给吃了。” 这句威胁实在是绵软无力。 天际依旧灰蒙蒙一片, 从蛇窟里出来的龙蛟,仿佛也被这萧条的景色影响,各怀心事。 不远处, 灰狐狸藏身洞中已有一天一夜了。 迫于三头蛇威慑,周围妖迹罕至,反倒清净安全。那两条厉害的龙已经离开多时,也不知是不是三头蛇的对手。 灰狐狸依然是灰石头的模样。 就算没有妖怪经过, 他也不能掉以轻心。 这地方,放在平时他根本不会靠近,现在也不敢离开大妖临走前下过禁制的山洞。 不起眼的“石块”安静地隐藏在洞中,周围安静极了,直到一阵脚步声响起。穿着黑衣服的男人很快出现在了视野中。 他一脚踢向洞内的石块,没好气道:“出来。” 灰狐狸急忙变回一只脏兮兮的毛团子。 “我问你。”大妖一把拎起了他的后脖,问道:“这附近还有哪些妖王的巢穴,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灰狐狸一抖,懵然问:“妖、妖王?” 蛟幽幽道:“怕什么?我去将它们都吃了,怎么样?” 灰狐狸哆哆嗦嗦,不敢动。 没吃到乌灵芝的蛟大王十分凶残。 而做了“亏心事”的金龙已经失去了话语权。 只是苦了夹在中间的灰狐狸,每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就感觉有一股强大的威势压到身上,令他难以张口。 蛟见他支支吾吾,眼神慌乱的模样,愈发不耐烦,甩手将他扔回地上,自己就地一坐,自始至终都不去看龙。 金龙暗叹一口气,厚着脸皮坐到蛟的身边。从怀中取出那株引发了争端的灵植,递过去,晃晃。 黑蛟深吸一口气:“……” 强大的灵力从它的身上散发出来,很少有妖怪能抵挡得住天生灵植的气味,一旁装死中的灰狐狸也皱了皱鼻子,眼神中流露出渴望。 金龙道:“它确实不是乌灵芝,但也是天生灵植。只不过功效不明,小渊,暂且忍忍。” 黑蛟沉着脸,他之所以什么都敢一口吞吃,并非是没有倚仗,他的身体能轻易消化各种混杂的灵力,不管是什么妖,什么草,进了肚,统统都能化为己用。 所以他一点也不想忍。 三头蛇的蛇窟里没有乌灵芝,这一趟结束,蛟的修为还是没有较大的起色。他心情低落,不想再动,于是暂且占了一个宽敞的洞穴,盘踞起来。 灰狐狸被打发到了隔壁的□□中。 他对金龙的态度变得非常冷淡,偶尔还会用一双直勾勾的眼睛冷冷看上许久。惹恼了蛟弟弟的金龙颇感头大,这几天早出晚归,去各地搜刮宝物,回来后堆到蛟的面前。 蛟只扫上一眼,琳琅满目的宝物,各个都是珍品,可惜没有一样是能令他立马恢复修为的。 “本尊又不是收破烂的。” 二话不说将一地的宝物全都踢到旁边,神情十分冷漠。 金龙:“……” 洞穴内一地狼藉,蛟大王这才收了脚,坐到角落中盘腿调息,脸上写满了“不愿搭理”四个大字。 等到金龙闭目小憩的时候,蛟睁开眼睛,小心翼翼腾挪到他身边。 确认金龙熟睡后,他化成拇指大小的小蛇,钻到了金龙的鳞片上。 金龙熟睡时,很喜欢用原形龙身。原本宽敞的洞穴,瞬间被他占去大半,粗壮的尾巴照例延伸至洞口,仗着自己鳞坚皮厚,将出入口堵得严严实实,以防外敌入侵。 黑色小蛇滑过每一寸龙鳞,查探起每一处可能藏物的地方。游到腹部时,他迟疑了一番,想起金龙说过,只会在里面藏重要的东西,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但是怎么进去呢? 他绕着这枚鳞片不住打转,金龙似乎是觉得有些痒,翻了个身。 毫无防备的蛟大王急忙勾紧了鳞片,然后就看到其中有一片龙鳞向上翻卷,开了一道细细的口子。 黑蛟:“……” 他没有钻进去,只是探着脑袋张望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冒险进去。 然而没等他琢磨出来,就感觉身体一轻,龙身陡然变小。 衣衫松散的男人用掌心托住悄悄爬到自己身上的小“蛇”,眼底带着温和的笑意。变小后的蛟大王,少了平日里精明强悍的模样,黑乎乎的眼睛望过来,还带着几分惊慌失措的意味。 金龙只觉得心都要化了,欺身凑上前,鼻尖对准竖立仰起的“蛇”脑袋,轻轻点了一下。 “我错了。”他说道,“别生气了好不好?” 黑蛟:“……” 心跳猛跳三下。 黑乎乎的脸上可疑地冒出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红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金龙靠过来的一瞬间,他感觉整只蛟都快不能呼吸了。 他将其归结为“遭遇突袭”的原因,摇摇晃晃地试图从龙的手心里逃出。 金龙见他扭身就要跳下,用另一手扣上去。两只手掌边缘相贴,中间拱起,形成了一个包围住的空间,装住某只晕头转向的大妖怪。 “小渊,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十分在意你。” “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你陪着我,我能感受得到……你也是在乎我的。” “我又怎么可能会因为一株灵植就伤你的心呢?” “你再与我置气,我就真的伤心了。” …… 手腕微松,从大拇指贴合的地方缓缓打开一个孔洞。 只见缩小了数倍的蛟大王,盘旋着半边身体,竖立着一颗漆黑的脑袋,正用一双阴测测的眼睛,冷漠地望过来。 金龙:“……” 疑似将蛟惹得更上一层火的金龙,只愣了一瞬,强烈的求生欲催动下,他急忙将“小蛇”安置到自己胸前,道:“如果你实在想要吃蕴灵草……也不是不行。” 黑蛟:“……” ??? 金龙的一番发自肺腑的话语其实已经“打动”了黑蛟。即便他再气愤,也无法改变现状,他打不过龙,还要事事倚仗龙,真闹到不欢而散的地步,吃亏的还是自己。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能伸更能屈,既然金龙低头认错,他也打算顺阶而下,不过短时间内还是不想太过和颜悦色而已。 因而金龙看到的是一张蛟的臭脸。 心悸之下,完美错过了蛟的软化。 黑蛟冷漠问:“哦,怎么说?” 将做好的一番心理建设重新沉回心底,并加踩了几脚。 蛟面无表情地等待起金龙的下文。 金龙调整好姿势,让自己背靠在石壁上,捧住蛟,将他放在自己低头就能对视的位置,缓缓道:“这几日,我去附近打听查探了一番,蕴灵草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灵植,吃了以后,对修行大有助益。” 说话间,他的掌心浮现出一株嫩叶小草,递到蛟的跟前。 废话,不然怎么能引得三头蛇苦苦守候了这么多年。 也不知金龙心里打的什么主意,给他来了这么一个峰回路转。蛟先是看了金龙几眼,再用尾巴尖试探性地碰了碰,发现金龙真的不再阻止后,才果断地将蕴灵草卷住。 金龙放开手,斟酌开口道:“不过它的效果也比之乌灵芝差了很多,而且有些副作用。” 蛟头也不抬:“是药三分毒。” 金龙目光复杂道:“罢了,也不是特别大的问题。” 他看了看已经张开嘴准备往里面塞的蛟,忍不住笑了笑。 “应当……不碍事。” 何止是不碍事? 简直毫无副作用! 蛟吞吃了蕴灵草以后,还以为会有什么不好的效果值得金龙如此郑重其事。 结果等了许久……除了感觉到丹田明显好转外,几乎没有任何不适感!磅礴的灵力冲刷经脉,修补起受损的内里。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蛟几乎可以断定,等消化完这株蕴灵草,他的伤势至少能恢复三成。 来不及去跟金龙算账,蛟匆匆留下一句:“我要闭关。” 便闭目调息起来。 灰狐狸发现,自某日起,隔壁山洞里的两只大妖怪似乎很久没有出洞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入v真是一道坎t、t 感觉身体被掏空…… 虽然我又短又不持久,可是我不会坑~~~ 29、闭关养伤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语句用词,情节并无变化,看过的小伙伴不用翻了~~ 起初, 那头话不多却很可怕的龙还会出去几次, 每次回来手边总会多出几样新的法宝。灰狐狸一想到那些可能是被他打杀的妖怪们的遗物,就觉得瑟瑟发抖。 每天都有一堆新的宝物,这头龙是多么残暴嗜杀啊……相比较而言, 面上凶恶的黑龙,反倒和气多了。 这多久了, 也不见出来。想必是个醉心修炼, 与世无争的妖。 …… 等到了后面几天,就连那头整天出去抢夺宝物的龙也没有动静了。 灰狐狸几次凑过去想听听动静,然而两处洞穴都被设置了屏障, 他想凭一双耳朵来探听,必然是一无所获。 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等他们办完所有的事, 真的会将自己送到外面去吗? 灰狐狸思绪万千, 许多问题目前都是无解。他从怀中取出蛟送的鳞片, 放入嘴中咬了咬。入口坚硬无比,一看就不是凡物, 比起他这身除了保暖一无是处的狐皮好上太多了。 在等待的这段日子里, 每天休息时,灰狐狸都会看一看宝贝鳞片。等到他第十七次咬向鳞片后,从隔壁洞穴内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龙吟声。 他吓了一跳, 急忙支棱起耳朵,探出脑袋去观摩。 只见一条粗长的金色巨龙踉踉跄跄走了出来。 狰狞威武的龙首一步三回头,朝着洞口发出讨好的低吟。 从里面隐约传来气急败坏的男声。 “本尊警告过了,你再这样, 就离我远些!” 威风凛凛的金龙顿时盘缩起尾巴,垂下头,表情纠葛而无奈。 灰狐狸好奇地打量他,正打算看个究竟,猛然间一道锐利的视线转到身上,如坠寒冰。 金龙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正隔着不远的距离冷冷看他。 灰狐狸倒吸一口气,汗毛直立,当即眼皮一翻,熟练地装起死来。 金龙:“……” 等到那道骇人的视线消失了,狐狸还是不敢轻举妄动,他闭着眼,暗自警告自己,以后还是少关注隔壁洞穴的事,免得撞见什么被封口的事。 洞穴内,蛟静静地面朝石壁坐着。 天生灵植果然效用奇佳。闭关了大半个月,他体内已逐渐有灵气翻涌,一扫往日萎靡的情况。这本应是令人高兴结果……如果没有一睁眼就撞见某条淫龙的话。 粗长的龙身将他围在中心,可以想象这半个月里金龙一直身体力行地替他护着法。 他修炼了漫长的岁月,哪一次不是孤身闭关,无论是练功出了岔子,或是到了紧要关头,全都一力承受。 在雷池之战前,蛟从未有过被人守着闭关的经历。 但这头蠢龙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陪伴他。 黑蛟五味杂陈。 可刚生腾出的微弱情绪还没冒头,就被视线中的某可疑鳞片……狠狠、压了回去。 黑蛟:“……” 深吸一口气,蛟大王面色平静,目光深远。 放在以前,蛟或许还会很乐意地嘲笑到底——堂堂金龙一族竟然连块鳞片都管不住,但当他变成“管不住”的对象时,心情就不怎么高兴了。 若是短时间内找不到机会吃了金龙,他就得先去为他治治这古怪的毛病了。 金龙的低吟声还在洞外响着。黑蛟不堪忍受,脸一黑,当下决定再修炼几个周天! 深渊是个修炼的好去处。 尤其是有金龙护持的情况下,蛟几乎是毫无负担地闷头苦修,不用去管四周可能出现的危险。 附近的大妖们已经听说了新来的妖怪中有两头可怕的龙,不仅轻易除去了三头蛇,霸占了蛇窟内数不清的宝藏,还会时不时发出震慑妖心的龙吟。 一时间,妖心惶惶。 关于恶龙嗜杀夺宝的传言慢慢传开。厉害些的妖王坐不住了,这几日蛟明显感受了数道打探的视线。 他皱眉,估量着凭自己刚恢复的三成功力,依然是任由欺凌的份,便对金龙道:“这几日不要出去了,在洞中陪我。” 金龙自然不会拒绝。 又过了数日。 洞外传来喊声。 “我乃鹤宫信使,奉命送来口信。听闻两位前辈初入深渊,想必还不知道鹤宫仙极宴吧。凡是能在深渊内占据一席之地的大妖都会收到请柬,在宴上可以比比法力,畅谈功法,也算得上是一项盛事。” 仙极宴? 蛟的脸色变得古怪:“这么多年了,竟然还在?” 金龙看了他一眼。 “请柬放在这里了,还望前辈们赏光前来。我家主人还准备了一株千年份的灵植藏品,供诸君品鉴。”报信的妖怪十分守礼,他只远远地站在洞外,放下东西后,便直接退去。 很快,那两枚请柬便被一只苍白细长的手指夹了起来。 黑蛟只看了一眼,就扔给金龙,拢了拢衣襟道:“许久不曾活动筋骨了,一起去吧。” 金龙低下头,雕刻着精美纹饰的玉片静静躺在手心。 黑蛟见他不明所以,简单解释一番:“仙极宴,是用来给大妖们逗趣解闷的。” “逗趣解闷?” “嗯,如果我没记错,大抵就是玩乐的聚会,挺有趣的。”蛟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眉宇间舒展开来,“而且你没听清吗?鹤宫的老妖怪准备了一株千年灵植。” 金龙眸色微闪,明白又到了自己出力的时候了。 他不再多问,陪蛟走回山洞。不久后,又趁着蛟修行的空当,将隔壁洞穴内的小灰提拉起来。 “仙极宴?”灰狐狸的双眼闪闪发光,难得没有露出什么惧怕之色。 “听说那地方可好玩了,有很多珍宝,特别热闹,而且鹤大王不允许任何妖怪在他的宴会上动手……我小的时候,母亲带我进去逛过一回,那座宫殿可漂亮了。” 说到这里,灰狐狸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不过之后就再也没去过啦。” 看来真的是普通的聚会? 即便是适应深渊险境的大妖,偶尔也想放松一下,仙极宴便是深渊内难得的盛日。 三日一晃而过。 鹤宫位于北面平原之上。龙蛟在半空飞行,朝下便看到有大批的妖怪从四面八方赶赴前来。蛟维持着人形,骑在龙脖上,迎风眺望四周景象。 “真没想到,仙极宴的请柬竟然会主动送上来。”他似乎心情不错,悠然道:“从前做梦都想抢份请柬进去看看,结果隔了这么多年,反倒如愿了。” 金龙:“这地方……” 黑蛟笑:“很漂亮吧?” 平原上无数盏白色明珠灯散发出莹润的光泽,将这片终年灰蒙的天际染上了一丝暖色。 “有些眼熟。” “鹤宫的老妖怪最喜欢挖出妖怪的内丹做灯……你说什么?” 金龙沉默了会儿,实话实话:“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副景象,脑海中似乎飘过一些片段……小渊,鹤宫的主人是不是作蓄须束冠打扮?” 黑蛟坐直了脊背,问:“除了这些,你还想起什么了?” 金龙摇摇头,又想起脖子上还坐着蛟,忙停住道:“没有了。” 黑蛟暗松口气,镇定道:“你在玉简上记载了曾到过深渊的事,觉得眼熟也是正常。说不定多看看,你就能恢复记忆了。” 金龙一想也是,既然自己来过这里,兴许多看多想,就能记起更多的事。 若是能想起乌灵芝的去向就好了。 蛟虽然不说,但金龙很清楚,真正引得蛟来这儿的,并非什么故地重游圆旧梦的情怀,而是当日信使透露出的一个讯息。 ——千年份的灵植。 就算没有请柬,蛟也要走上一遭。 鹤宫仙极宴,距离宴会开始还有一炷香时间。 丝竹悦耳声悠悠响起,透过精致的窗纸,顺着风传向远处。守门的小雀妖已招待起各路妖王,将他们引入殿内安坐。 负责收检玉片的小妖正提笔做着记录,身前光线一暗,抬起头,看到一位秀丽的白衫女子正浅笑地站在前方。 “您是……”像他这般修为尚浅的小妖,可不管对方是什么身形面相,逢妖便用敬称。 白衫女子柔声道:“白川洞,白璘。” 小妖茫然地看了她一会儿,问:“您的请柬呢?” 白璘:“……没有。” 小妖一愣,摇摇头:“那便不能进。” 白璘道:“我有急事求见,麻烦向鹤鸣前辈通报一声。” 她从袖中取出纯白色的圆片,递过去。 小妖严肃地看了看她身后长长的队伍,都是等待入内的各方大妖,于是硬着头皮拒绝道:“恐怕不行。” 后面的豹妖不耐烦道:“好了没?没有请柬就别杵在这儿!” 白璘蹙起眉头,将圆片收回袖中,道:“那便再等等吧。”顿了顿又道,“正巧,我的同伴也还未到。” 30、深入鹤宫 龙蛟行进数里, 隐约能看见平原处巍峨的宫殿。 黑蛟忽然有了一阵不好的预感, 拍了拍龙脖,示意金龙着地。 “剩下的路,我们走过去吧。” 刚才的话也点醒了自己, 如果金龙很久之前来过深渊,那么难保不会有大妖认出他来。不管对方是敌是友, 要是让金龙察觉到自己在骗他,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金龙化成人形,蛟看了他几眼,还是不太放心, 略一思量,便挥袖将他们变作王村那对兄妹的样貌。 “虽说过去这么多年了, 但也说不准会撞见以前的仇敌。还是小心些吧。” 蛟信口编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金龙果然毫不怀疑, 欣然维持着王氏妹妹的模样。又应了蛟的要求,敛去了各自周身的气息。 在外人看来, 就是不愿露出真身的神秘大妖了。 赴宴的妖怪们各自驾驭法宝们从他们身边掠过。 龙蛟倒是不着急, 走在白玉明珠灯照亮的平原上,远远看着前方宫殿处的盛况,偶尔还会聊上几句。 这时, 从身后传来一阵喊声。 “等一等!” 蛟回过头,看到了一个十分古怪的老头。 照理说,大妖们几乎都是一副正常的身材。锻体与修炼并进,修为越深, 体魄便越强大,再加上妖怪们各自的审美,要么四肢修长,要么体格健壮,极少有……像眼前这个老头一般,圆润的。 他身材高大,须发皆白,眉间夹杂着一撮蓝色,圆润的肚子微微凸起,脸颊也是发福的模样。但是五官齐整,隐约能看得出,年轻时,瘦下来的相貌应当不丑。 蛟眼神戒备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何叫住他们。 老头体格笨重,速度却不慢,转眼间便来到了跟前。 “前面便是鹤宫了吧?” 蛟扭头看向殿门,凭妖的目力,能清晰地看到殿门匾额上的两个清晰大字,正是“鹤宫”。 老头笑了笑:“听说要进鹤宫,需要请柬?” 蛟幽幽道:“没错,但要是请柬与持柬人对不上,依然是进不去的。” 老头:“……”他摸了摸花白的短须,咳了咳,“这样啊……” 蛟冷冷地看着他,已经猜出了他的意图,想抢他们的请柬混进鹤宫?怕是异想天开。 老头搓搓手,丝毫没有被戳破心事的窘迫,又问:“最近深渊里可有蛟闯进来?” “……”黑蛟问:“蛟?” 老头眼睛一亮:“对,对!可有见过?” 黑蛟道:“没有。” 老头:“……” 黑蛟问:“你打听蛟做什么?” 老头一愣,似乎没想到对方还会反问。 黑蛟徐徐道:“据我所知,深渊里没有蛟,倒是有一条快要化蛟的三头蛇,前几日刚死。你要是找他,现在去,说不定还能给他收尸。” 老头很莫名:“我找蛇做什么?不是,我为什么要给他收尸?” 黑蛟道:“不是你要找吗?” 老头:“???” 黑蛟:“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 老头摆摆手,让到一边放他们前行,表情尤带几分疑惑。 另一边,鹤宫的殿门外,所有的妖怪们都已经进去了。 一直默不作声静候在侧的白璘往前一步,问:“现在可以去通传了吗?” 小妖还是决得不太妥当,万一这是哪只没名没姓的普通妖怪,他就这么胡乱通传上去,免不了要背上一个看门不力的罪名。但要是随便拒绝,万一惹恼的是只大妖,倒霉的还是自己,想了想,他又问:“通传什么?白川……白璘洞?” 白璘道:“白川洞白璘,与灵山龙族蓝长老前来拜会。” 小妖猛地睁大了眼睛。 灵山龙族——怎么会是灵山龙族? 灵山龙族并不是以血脉划分的族类。上妖界最大的一座山谷便隐在灵山之中,里面聚居着众多强大的龙族,他们无一不是能撼山倾海的大能,甚至有传言说,那里的龙,有些早已脱离妖籍,修身成神。 曾经一度称霸妖界的金龙族便是灵山的一支。 他觉得眼前这位聘聘婷婷的女妖是在唬他,灵山龙族怎么会跑到深渊里来? 然而令他震惊的是,他真的听到了一阵龙吟——响彻寰宇,几乎能将神魂震碎。 他抬起头,只见庞大的几乎能将半座宫殿盖住的蓝色巨龙,正对着殿门翻腾飞舞。 “啪——”小妖手中的笔掉了下来。 他怀疑自己眼花了。 没多久,从宫殿中心出现一道人影。鹤宫宫主广袖长袍,凭虚而上,朝着那头大得过分的龙迎了上去。 “小兄弟,我可以进去了吗?” 他回过头,对上白衫女子浅笑的脸,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很快,蓝色巨龙消失不见了,白衫女子也径自步入了殿内。殿门外空荡荡的,再没有什么妖怪排队了。 他弯下腰,将掉落在地的笔捡起,神情还略微恍惚,似乎沉浸在龙威中没有回过神。 “好了没?我们要进去。” 小妖望向说话者,只见又来了两个妖怪,一男一女,相貌普通。 他接过玉片,继续盘点起来。 终于踏入鹤宫,黑蛟一把拉住金龙,小声道:“别去大殿了,跟我来。” 蓝龙现身时的声势极其浩大,他们在底下自然也都看得清清楚楚。黑蛟本就因为拐骗了金龙而感到做贼心虚,乍一见到其他龙族,第一反应便是躲起来。 谁知一转头又看清殿门外站立等候的白璘,那股子不安迅速窜上了脑门。 白璘怎么追到深渊来了?身边还跟着一条龙? 若说与他无关,就连蛟自己都不太相信。 索性来的路上,他及时想起变化相貌,又让金龙收敛气息,不然就要当场暴露了! 不好——蛟目一闪,白璘是见过王氏兄妹的。 刚才一个照面,白璘应当没有注意到他们,但要是继续顶着王氏兄妹的模样,迟早要穿帮。蛟重新又幻化了相貌,转眼间变成了一个小道士,又将金龙变成了那日被他吃掉的雌兔精的模样。 金龙:“……” 服下蕴灵草,刚恢复点修为的蛟,看起来很喜欢施展幻形术。 他面无表情地扯了扯过长的裙摆,最终选择容忍蛟大王偶尔调皮的小性子。 “鹤宫应该是有大能到访,此刻顾不上我们。趁此机会,我们潜进宝库,直接将乌灵芝抢走!” 黑蛟心急如焚地走在前头,一想到白璘和龙族已经找来了,他食龙的计划却八字还没有一撇,就感觉一股气闷在胸口,心也落不下来。 扭过头,发现金龙神态自若,见自己望过来,还回了一个安抚的笑容。 蛟:“……” 额头青筋隐隐跳动。 他一把牵住金龙的手:“晋明,记住你说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陪着我的对吗?” 幻化成雌兔精后,金龙原本宽厚的手掌变小了一圈,蛟握上去,感觉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尤其是当这双小了一轮的手,反握上来,竟然还是能神奇地将他的手包裹住。 金龙不做声,只是牵着“小道士”的手晃了晃。 黑蛟道:“能不能不要顶着雌兔精的脸冲我笑?” 金龙问:“有何不妥?” 黑蛟道:“……不习惯。” 金龙笑得更开心了。 鹤宫的宝库很好找。 仙极宴一直都有品鉴法宝的项目,这么多年,宝物们端出端进,这在鹤宫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里面设置了众多阵法陷阱,寻常妖怪很难将东西偷盗出去罢了。 龙蛟几乎没费什么力,就从某个落单的侍从身上得到了宝库的具体位置,之后一路畅行前进,无惊无险。 侍从们早早提前将需要用来参与品鉴会的宝物用木盘装好,并且在上面覆盖了一层红纱,整齐地摆放在离门最近的木桌上。 蛟拂袖划去一道劲风,红纱顿时被吹得四散开来,露出底下的奇珍异宝。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每一样物品,却没有看到什么灵植。 至于木盘上面端放的宝物,跟三头蛇洞里搜刮出来的,也没太大区别。 “东西呢?”黑蛟皱紧了眉头。 金龙道:“可能还没有被取出装盘,我们去里面找找吧。” 也只能这样了。 鹤宫的老妖怪十分喜爱收集各类奇珍异宝,偌大的宝库被塞得满满当当,法器丹药,灵植异兽,各个分门别类,占据了数排柜子。装着灵植的柜子足足有两面,每一株灵植都被罩在小型法阵之中,一旦有人试图取出,就会引起察觉。 可惜,灵植身上并没有任何标记。蛟也分不清这一株是哪一株……他盘算着,如果实在找不出来,他就一股脑儿全吞进肚子里算了。 黑蛟问:“你不是一向直觉很准吗?那你看看,到底哪一株才是乌灵芝?” 31、听个墙角 哪一株都不是。 金龙想了想, 没有直接道出实情。他感知到的是, 其中灵气最浓郁的灵植也不过五百岁年份,剩下的都是些经过后期培育养殖的普通灵植。 蛟也感觉到了,他不悦道:“不是说有一株千年份的灵植吗?怎么尽是些歪草。” 转念一想, 如果真是千年灵植,哪怕是鹤宫的老妖怪也舍不得随意对待。若换做是他, 也一定会藏在极为隐蔽的地方…… 不对, 他没事藏什么灵植? 蛟脸色一寒,是他的话,只会是一种可能, 那就是直接吞下肚! 像鹤妖这类放着宝贝不去吃,非要学人类做些附庸风雅的无用事的妖怪, 简直比三头蛇“养好了再吃”的习惯还要让人难以理解, 蛟对此嗤之以鼻, 也不屑去懂。 没能找到想要的东西,失望之余, 还是大肆洗卷了一番。半数鹤妖的藏品消失无踪, 被强行征用为储物袋的龙腹塞得满满当当——至于什么“只装最重要之物”的说法,早就在蛟的软言相求中被某龙忘得干干净净。 临走前,蛟甩出粗壮的尾巴, 打算将一排排整齐的柜子统统刮倒毁尽。 金龙迅速伸手,精准地捞住即将作恶的蛟尾巴。 蛟不满道:“做什么?” 金龙手上使力将整只蛟往里侧拖去,边小声道:“有人来了!” “……”那确实是需要躲藏起来。 黑蛟瞬时卸了挣扎的力道,任由自己被扯住尾巴拖了几步, 内心满是诡异的平静。别说是被拖着走了,自从金龙失忆后,他遭受过的古怪对待还少吗? 就算是刚过百的小妖,也早就干不出拖人尾巴这种讨嫌的事了!蛟也只在久远到模糊的幼年期,偶尔会跟其他小妖玩一玩这种幼稚的把戏。 失忆对大妖的影响实在深重。 他怎么也没想到,年岁上万后,竟然还会猝不及防地重新体验一番。 什么都不记得的金龙纯粹出自天性,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这项举动。他也没觉得不妥,把粗长的黑蛟塞到一排实柜后方,再使了隐匿术,隐藏起各自气息。 黑蛟被放开后就悠悠地变回人身,拂了拂衣角灰尘,神态间透着一股子出尘的味道。 没多久,门外传来了交谈声。 “……千年前,倒是听说外围有只小蛟出没。它是龙蛇苟合生下的混血,一出生就被遗弃在荒野中,不知怎么破壳而出,还活了下来。可惜身体孱弱,毫无其父风范,再后来就不知所踪了。如果你要找他,估计是不可能了。” 另一个声音十分不解:“我为什么要去找一头龙蛇混血?” 第一个声音顿了顿,反问:“不是你要找吗?” “……?” 黑蛟目光微闪,已经猜到了门外来的是谁。 鹤宫宫主鹤鸣,和不久前拦住他们的老头——也就是忽然现身鹤宫上方的龙族。如果没有意外,兴许后面还跟着条母鱼。 没多久,门开了,三名大妖踏步入内,最后进来的女子一身白衫,正是白川洞里的那条母鱼精。 金龙是见过白璘的,他一眼认出了她,反应过来后立刻侧头看向蛟,正巧直直撞见了蛟大王黑沉黑沉的脸色。 不、许、现、身。 蛟无声地传递口型。 金龙微微颔首,心道果然:每次母鱼出现后,蛟的脸色都会变差。 他又去细细打量了会儿这位一出现,就能频频惹蛟不高兴的母鱼。她面容秀丽,神情温婉,不像是因爱生恨便去暗算报复的恶妖,更不像是会穷追不舍的性子…… 但妖不可貌相,蛟既然都这么说了,金龙自然不会多加怀疑。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确信自己看久了也未对白璘产生什么特殊的情绪,反倒是蛟气鼓鼓瞪视自己的模样,轻易便能勾起他的笑意。 就像蛟说的,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了,隐隐还是能感觉得到。 “总之,深渊近期并没有什么魔蛟闯入。”宝库外围的几排架子都还完好。为了以防中途有人闯入看见狼藉一片发现不对劲,蛟明智地没有动它们,因而鹤鸣等人进来后,也只走了小步,就停了下来,没有发觉异常。 白璘道:“清虚宫的坟地一夕之间悉数被毁,我查看过痕迹,确实是魔蛟的手笔。” 而深渊入口,便在清虚宫夜月山。 鹤鸣道:“那也不能断定他们进了深渊。” 白璘道:“来的路上,华国百姓都在传,皇城有妖怪出没。我循着沂山方向一路追寻,途中与魔蛟擦肩而过,他还找来了帮手。” 躲在金龙屏障中的蛟顿时竖起了耳朵。 糟糕,他们好像是在谈论自己! 要是这烦人的母鱼精多嘴说到他和金龙的纠葛,就麻烦了。 怕什么来什么。 鹤宫宫主鹤鸣忽然问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真的身陨了吗?” 这句话一出,屋内变得安静,许久都没有人出声。白璘面露哀凄,一旁的老龙扭头不言,鹤鸣似有所感,缓缓摇了摇头。 白璘叹息道:“我找遍了周围,都没有结果。” “既然没有找到,就还未有定论。” 从进来后就没有出声的老龙开口道:“我这次过来,一是要亲手将那魔蛟剥皮抽筋,二是寻找那小子的下落。他那一族从未作过大恶,何至于落得血脉尽断的下场……反正我不信他就这么死了!” 隐藏在暗处的金龙正听得兴起,忽觉肩上一重,蛟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自己跟前,还用手搭住了他。 蛟无声作出口型:“快走。”黑曜石般的眼睛流露出几丝恳求——再听那三只大妖说下去,怕是要开始一同缅怀起这头蠢龙了。 金龙只犹豫了一瞬,就再没有心思去探听别人的秘闻,只想顺着自家蛟弟的意,赶快离开这里了。那么多的大妖,就算是他,对付起来也有些难度,小渊身体未恢复,害怕也是常情。 只不过那三只大妖就杵在门口,想要出去得小心些。 金龙的沉思在蛟的眼里成了另一种意思。 外面的妖还在忘情地讨论“身陨”的金龙,里面的蛟捏着“身陨”的金龙,面上镇定,实则心急如焚,恨不得直接捂住金龙的耳朵不让他再听。 柜子后的躲藏空间有限,蛟又搭着金龙的肩膀,一双眼睛不时瞟向金龙的耳朵,目光焦急又忍耐。 然而金龙能感知到的只有一个事实:小渊离他好近。 近到他再往前凑过去些,就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轻轻吹在他的脖间,泛出丝丝痒意。蛟形时的蛟大王粗壮又威武,人形却高挑纤瘦。伸手过去,很容易就能揽住劲瘦的腰身,再稍稍使力,还能将他带得更贴近自己。 黑蛟疑惑地看了金龙一眼。 金龙圈住他,慢慢收紧,呼吸略微加重。 那股奇怪的燥热感又出现了。 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也很清楚,正常妖怪不会像他这么……难以控制。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满脑子只剩下近在咫尺的蛟,好像只要他离他近些,就能轻易让自己失控。 可就算再喜欢蛟,他也不至于不分场合就做出这种事。 身体到底出什么问题了? 还是说,他化龙之后,身体还保留着原始的发情期? 龙蛇一类确实是有发情期,但那是未入修炼之途的野兽才会有的天性。修炼到他这种境界,早就不可能被这种事困扰了。 金龙叹了口气,还好现在是人身,不然他真担心惹恼了蛟,再被轰出去。 “他气运加身,修炼之路顺遂平稳,又有强横肉身,兴许还活着。” 外面的议论声遛进蛟的耳朵里,让他整个心都提了起来。 “早知道当初就逼着他快些挑个中意的女妖成家了,万把岁数了,连只小金龙都没有生……还被一头蛟重伤了……” 蛟猛地抓住金龙的胳膊,一双眼睛亮如寒星。又是金龙又是蛟的,稍稍联系一番,露馅几乎是分分钟的事了! 他死死瞪着金龙,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些端倪。 金龙面色凝重,全身心在努力压下那股汹涌的本能。早在蛟靠近的时候,便无心分神留意外面的动静了。结果蛟越靠越近,几乎整只妖都快挂在自己身上了。 “小渊。”金龙隐带痛苦的声音直接在蛟的脑海中响起。 “我想……” 蛟一惊,想什么? 金龙却已经一把将怀中的大妖怪抵到墙角根,将蛟按住了静静抱住。 黑蛟:“……”又来? 金龙呼哧喘着气,浅金色眼底染上一层暗光。 “你离我太近了。” 黑蛟:“……”恶龙先告状,到底是谁离谁太近?! 他刚想发作,就听见白璘的声音幽幽响起。 “如果不是为了解救白川洞之危,恩公也不会同魔蛟一起坠入雷池……” 黑蛟深吸一口气,慌乱地捂住金龙的耳朵,话止于此,事情已经再清晰不过了,完了完了,就算金龙再蠢,也该意识到不对了。那他怎么办?在场众妖,没有一个是他打得过的。 “小渊,你……” 金龙的声音果然沉了下来。 黑蛟又惊又怕,脑袋迅速转过无数想法,试图找出圆谎的法子。 金龙隐忍道:“我好难受。” 黑蛟做贼心虚,一动也不敢动。 金龙深吸数口气,又道:“先离开这里。” 黑蛟点点头,对,对,先离开这里,离开那三只扬言要将他“剥皮抽筋”的妖怪,然后去个没有人的地方,他再好好稳住金龙。 金龙感觉自己快要忍不住了。 外面的的三只妖还在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他只觉得捂在耳朵上的两只手仿佛带着可怕的热度,要将自己勉力支撑的理智烧毁。 “谁?”老龙察觉到不对,猛地朝后看去。 然而柜子后面已经空无一妖。 鹤鸣皱着眉,嫌弃道:“怎么一股子龙腥味?老家伙,你在搞什么?” 老龙:“???” 作者有话要说:  右脚已放上刹车。嘻嘻嘻。 32、本能驱使 老龙什么也没有做……甚至心情还沉浸在痛失侄儿的悲伤之中。 他口口声声坚信晋明没有死, 内心却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然而这一股沉重的悲戚陡然间急转了个弯, 等他回过神,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弥漫起古怪的味道。 鹤鸣已捏着鼻子连退三步,白璘道行尚浅, 一时没有防备,面色逐渐泛红, 眼神也恍惚了一阵。 老龙吸了吸鼻子, 空气中浓郁的味道直冲脑门。 怎么回事?! 哪里来的野龙跑到他跟前发情了? 见鹤鸣警惕地望着自己,他顿时气得跳脚,脸颊软肉晃了晃:“你这儿怎么还有未开化的龙族?” 鹤鸣摇摇头, 意味深长:“我这儿只有开化了的龙族。” 老龙气呼呼道:“不是我!” 鹤鸣伸指一戳,指了个方向:“今年仙极宴的访客名单上, 有两位龙族。”他捏了捏嘴角边的小胡子, 幽幽道:“深渊里没有蛟, 倒是最近来了两条龙。” 那两条“龙”此刻正盘旋在鹤宫的某间小屋附近。 黑蛟火急火燎地支使金龙离开是非之地,也顾不得什么千年灵植了, 只想离鹤宫远远的。 然而这次, 金龙意外地没有顺着他。不但不肯走远,还就近找了一间偏僻无人的小屋子,将身上挂着的蛟大王扔了进去。 蛟稳住身形, 恼怒:“干什么?”差点就把他摔趴下了! 金龙死死瞪着眼睛,眼底仿佛有火苗攒动。 蛟被看得一愣,立即放软声音问:“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金龙粗重的喘息声,眼神仿佛要吃妖。 蛟眨了眨黑乎乎的眼睛, 往后缩了缩,心里没来由地感到慌乱。 难道金龙真的从刚才的对话中听出了猫腻,现在打算朝他兴师问罪了? 这可怎么办,他还没想好圆回去的说辞,也没准备好万无一失的吃龙大计,这让他怎么淡然应对金龙的发难?! “彭——” 一声重响,小屋的房门被飓风带得飞起,最后重重阖上。 金色龙影一掠而过,他没有发难,也没有质问,只是身形一闪,在蛟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晋明!” 蛟忙走上前,想要推开房门追出去,结果一头撞到了坚硬的屏障之上。他又试着推了推,发现房门纹丝不动,恍若千钧巨石压地。 蛟眼神微暗,又里里外外探查了墙壁窗户,发现全都无法撼动了。心一沉,意识到金龙察觉到不对劲了。 而如今的情况是,他好像被盛怒中的金龙关起来了? 蛟喊了几声。 “晋明。” “蠢龙。” 得不到回应的蛟,脸色黑沉,过了会儿继续呼喊金龙。 “晋明,你要去哪里?” “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鹤宫了?” 外面依然没有回声,蛟真的着急了。 关哪里不好,非要关在鹤宫里,。那么多大妖在外头,他一出去连自保都成问题。好歹他们也做了几个月的兄弟,金龙就算起了疑,怎么能说扔就扔呢? 黑蛟压下心中涌起的不满,继续道:“你先放我出来好不好?” “晋明,你还在吗?” 灰蒙天际下,金色长龙盘绕在小屋房顶,粗长的龙身寸寸绷得死紧,一张龙脸肃然中带着愁苦。 他默念着蛟传给他的平心静气的口诀,满脑子转的却是某条黑乎乎的长条在洞里翻卷扭动的模样。 前几次的频繁“开鳞”似乎只是征兆,到了今天忽然彻底发作了。 他听见屋内黑蛟在叫他,平日里凶巴巴的大妖此刻却软着嗓子,应当是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无措。 他很想回去将黑蛟卷进身体里箍住安抚,然而以他现在的状态,金龙几乎可以笃定只要再同蛟待在一起,自己必然会在本能的驱使下,做些什么。 他深沉地叹了口气。 蛟与自己原形相似,体型相仿,人形时的模样也格外令他中意,性子更是让他忍不住的喜欢。 世上怎么能有这么好的长条呢? 黑蛟还在软软地哀求着:“晋明,我不想待在这里,你带我回我们的洞里去好不好?” 金龙摇摇头,甜蜜又苦恼,羞于自己一把年纪还被原始的发情期支配身体,连出声回应蛟都不敢。 黑蛟耐心见底,语气逐渐变冷:“你怎么能一见到母鱼,便把我扔在这里?你宁愿信她也不信我?!” 他当然相信他,也只相信他。这和母鱼又有什么关系? 金龙扭动起身体,悄悄掀开瓦片,凑上去瞧。 蛟正围着房间团团转,似乎是在寻找缺口出去。 出不去的,这里已经被他下了重重禁制,外人走不进,里面的也出不来。他不敢离蛟太近,却也不可能真的把他随意丢一处。自然是做了万全之策。 “你再不回来,就再也别回来找我了!” 黑蛟遍寻无果,长时间的呼唤没有得到回应,怒气噌噌上涨,又担心金龙一气之下真的把自己丢在这里,声音又气又急。 “你难道真的、真的要撇下我了吗?” 龙躯猛然一震,他再也按捺不住,“咻——”地一声冲进小屋将这个不断用言语撩拨他的大妖卷住。 黑蛟:“……” 某处龙鳞已经彻底打开,金龙呼哧喘着粗气,伸出前爪试图剥开黑蛟身上的衣物。对敌时锋利灵活的利爪此刻正在颤抖,笨拙地欲行不轨之事。 蛟还未从变故中反应过来,只觉得金龙庞大的身躯压过来,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他心道终于说动蠢龙进来了,刚打算说些其他的进行补救,忽然感觉身前衣襟被扯开,低下头,就看到一只巨大的龙爪按在自己的心脏处。 黑蛟心跳骤快,一把抱住龙爪,生怕他一个使力抓破胸膛。 金龙死死盯着自己被抱住龙爪,眼睛里的暗火仿佛就要烧起来了。 ——先是偷亲他,现在还撩拨他。 金色大尾巴一甩,将房门重新带上,并一连下了无数禁制,然后身形化为高大人身,将蛟死死压制在下方。 他的手停留在苍白瘦弱的胸膛前,指腹下是那枚细小的护心鳞,身下的大妖还紧抱着自己的胳膊。这一切都在焚烧着金龙的理智。 “放开我……”黑蛟挣扎着想推开他,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安。金龙察觉到他的退缩,俯身将他从地上抱起,又贴着墙面将他放下。 他的力度很温和,似乎并不打算伤自己。黑蛟目光警惕,也不去管被扯开的衣襟,眼神中有些疑惑。 金龙就站在前方,一层阴影覆盖着蛟。两只大妖安静地对视了几息后,金龙蹲下身,调整到两人视线齐平的位置,伸手执住黑蛟挡在身前的手,放到一边…… 宽大的手掌顺着衣襟开合处缓慢探入。 黑蛟猛地绷紧了脊背,不可置信地弓起身。 “你……你干什么?!” 蛟的声音陡然提高,他头一次遇到这种诡异难解的事,除了再次用手抱住金龙的胳膊外,竟不知道要作何反应才对。 金龙的手顺势再往里游移,蛟的皮肤苍白,就连触感也是如白玉般,温热细腻。他伸出舌头,在黑蛟震惊的目光中慢慢舔在他的下巴上,气息相缠,唇舌顺着脖颈仰起的弧度慢慢滑下。滑过颈项,划过锁骨,在肩窝处轻轻嗫咬了一下。 浓郁的气味在小屋中蔓延。 龙族“开鳞”后,会散发出迷惑心神的气息,拉着猎物一同深陷情谷欠。 蛟脸颊薄红,额间沁出一身冷汗,他意识到不对劲,单手撑住地面试图站起来。 金龙冲他弯起嘴角,欣然将“往自己怀中送”的蛟抱得更紧。 黑蛟发出难受的哼声,下一秒惊觉唇上一热,有什么温软的东西钻入了嘴中。 “……” 被人轻薄到了这个份上,他就算再难以相信,也慢慢反应过来了。 黑蛟只觉得头皮发麻,满脑子都是如遭雷劈,为这怪异的发展心惊不已。 他怎么也料想不到,平日里看着老实的蠢龙,背地里竟然对自己藏着这种龌龊的心思! 毫无防备下,神志差点就被那股不怀好意的气味搅得恍惚,此刻惊醒过来,黑蛟立马剧烈挣扎起来:“放开我!快放开我!蠢龙,你疯了吗?!” 黑蛟推拒出一段距离,身形一闪倏忽化作一条长蛟,朝着房门快速遛去。 下一刻,一条比他大了一圈的金龙“扑通”一声,将他整个扑住了。 黑蛟只觉得身上仿佛背了一座巨山,他努力一伸一缩,试图从重压中脱身。 然而在金色长条的压制下,黑色长条只能徒劳在原地扭动,难以往前挪动分毫。 气得他破口大骂:“滚开!” 金龙不为所动,甚至还将那道口子打得更开。 蛟怒目圆瞪,脸色一沉,决定与那淫龙拼了。 昏暗的小屋内,黑金两道长条顿时扭打在一起。 黑蛟呼哧喘着气,用粗壮的尾巴去拍打金龙,又数次张嘴作势去咬他。 金龙似乎更激动了。他“嗷呜”一声,尾巴“迎合”地缠住攀上来的蛟尾,同时巨口一张,精准地咬住蛟的脖子,一边还用某截龙身轻轻磨蹭着蛟。 黑蛟目呲欲裂,扑腾得更厉害了,晃着狰狞的脑袋狠狠撞向金龙。 “……” 金龙只觉得身下的蛟仿佛成了一条活蹦乱跳的泥鳅,在自己身上撒欢似的闹腾。 作者有话要说:  唔……空档踩个油门。 看到好多小伙伴不知道更新时间,这里统一说下—— 大多数是在深夜两三点,也有可能在下午一两点这样子,尽量维持日更一章,不建议修仙等更~ …… 大概是这样子t。t 小剧场 某天,金龙将熟睡中的蛟从被窝里挖出来,扔到地上。 蛟勃然大怒:“你干什么?” 金龙害羞:“在撒蛟。” 蛟:“???” 33、小屋禁制 今日免不了一番恶战。 但若是实力悬殊, 该怎么办? 蛟慢慢发现无论自己怎么使力都没有办法挣脱开身上压着的龙族, 最初的震怒逐渐变为惊惧,尤其是感觉到某个奇怪的东西正戳着自己腰腹…… 他硬着头皮,急忙道:“晋明, 晋明!你、你听我说……” 金龙绞缠着蛟,嘴里发出含混的吟声, 巨大的龙首就抵在蛟的脖间, 喷洒灼热的龙息。 “你不能这么对我。”蛟左右甩着脑袋,想躲避开金龙的呼吸,他闭上眼, 战战兢兢道:“我又不是母的。” 金龙继续缠紧了蛟,覆满了金色龙鳞的身躯一寸寸地划过蛟, 沉着脸继续寻找突破口。 “小渊, 打开。” 黑蛟脸一黑:“滚!” 都说了不是母的! 他此刻也感觉到金龙的反常了, 这神智全无、听不进话的模样就跟那些未开化的兽类别无二致。然而比起“堂堂大妖竟然还保留着古老习性”更可怕的是,他还是那个被觊觎的对象。 黑蛟:“……” 金色龙身停留在了某片蛟鳞前。 黑色的长条骤然绷紧, 全身心警惕到了极点。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金龙也停下了动作,试探着、略显笨重地碰了碰这片闭合得死紧的鳞片。 过了一会儿—— 蛟崩溃道:“走开!不许碰!” 金龙沉下身,死死压着颤抖不停的蛟, 半点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你放开我!”蛟语无伦次地哀求道:“我去替你找漂亮的女妖好不好?你喜欢白璘吗?你那么惦记她……我、我帮你把她找来……你别再碰我了……” 金龙咬住他的后脖,双目泛着凶意,不满道:“我一点都不惦记她!” 都这种时候了,怎么还吃些无中生有的醋? “我也不要女妖!” 我只要你。 黑蛟忍不住翻起白眼, 气愤道:“敢情我说了那么多,你就只听见这两处了?我让你放开啊!” ——放开是不可能的。 谁也无法阻止一头蓄势待发的龙。 他磨蹭着那片可怜巴巴的黑色鳞片,正打算更进一步。怀中忽然一轻,黑乎乎的长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躺在地上衣衫不整的苍白青年。 人形的蛟脸色薄红,不知是被气得的还是其它原因,他抖抖索索拉起被扯下肩头的长袍,边往后退行。 “彭。” 龙爪拍地,精准地按住了衣袍一角。 蛟:“……” 金龙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蛟抿紧嘴唇,没有说话。因为他大抵意识到,金龙是不会听他的了。 很快,浅金色双眸的高大男人覆了上来。 蛟哆哆嗦嗦地左右甩着脑袋,试图避开金龙的亲吻,然而很快就有手掌托住了后脖,固定着不让他乱动。濡湿的吻一个个落了下来,从嘴唇,再到耳朵,滑过脆弱的颈项,延伸至祼露的胸膛。 蛟瞪着眼,伸手按住了金龙的手,拔高了音量:“你不能这么对我!” 埋首在胸前的脑袋一停,金龙终于抬起头,静静地看他。 蛟胡乱道:“我再也不敢吃你了,我也不要乌灵芝了,你放了我吧,我不会再打蚌珠的主意了……你不要这么对我。” 金龙动了动身体,朝着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印上一记轻吻。 鹤宫里近期出现了一件怪事。 先是宝库里半数的藏品不翼而飞,再是某间用作仓库的小屋不知被哪只大妖设下了禁制,连着半月都无法靠近。仙极宴已经结束,鹤宫的主人鹤鸣在送走客人后,也曾试着破开禁制,然而令他震惊的是,他失败了。 盘踞深渊已久,鹤鸣自认不是妖界最厉害的那一个,却也能算当世修为高深的几只大妖之一。这里的禁制,竟连他也无法破开? 他心情渐沉,也不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挑事之徒,竟敢闯进自己的地盘里,做出这等嚣张之事。 鹤鸣当即派了多名心腹,远远守在小屋周围,以防里面的大妖忽然发难。自己则跑去老龙那儿,将这件怪事告诉了他。 老龙新奇道:“连你也解不开?” 鹤鸣点点头。 老龙道:“这倒是有些棘手了。”他略一思量,便跟着鹤鸣前往小屋。 他查探了许久,最后摇摇头,大呼奇怪:“我也破不开。” 鹤鸣的脸色更难看了。 龙族强悍之名由来已久,老龙又是比他年岁更长的大妖,连他都破不开,里面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破开禁制的事就这么僵在原地。 鹤鸣也不再勉强,只是花了更多的妖怪去看守,只等着那位待腻了自己离开。 这一等就是半个月过去。 “还没有动静?” 手下的雀精摇摇头:“宫主,您说会不会是大妖濒临突破,临时选了小屋当闭关之所?” 这倒是有可能。 鹤鸣摆摆手:“罢了,随他待到尽兴吧。” 只要对方并无恶意,暂时借出一间屋子也不是不行。 老龙却坐不住了。 他与白璘本是为了魔蛟而来,这半个月也一直在查询他的踪迹,然而正如鹤鸣所说,深渊里并没有蛟。至于先前提到过的两条新来的龙,他也没有见到。仙极宴上,两名龙族并未现身,只在宫门入口处登记了一下,便没有了踪影。 他决定启程去别的地方找找。 鹤鸣忙拉住他道:“别,我宫里住进了来历不明的大妖,估摸着是个强敌,你若是走了,我恐怕招架不住。” 老龙:“可晋明的事……” 鹤鸣道:“可还记得仙极宴上我展出的那株灵植?” 老龙耿直道:“我知道,是个好东西。” 鹤鸣道:“你再留三月,我就将它送给你,别的不说,如果晋明还活着,必然也受了重伤,我那株灵植可是疗伤圣药。” 老龙纠结起来。 白璘笑了笑:“前辈,我去别处查找恩公的踪迹,你就在这里陪鹤鸣前辈再待一段时间吧。” 鹤鸣摸了摸小胡子,意味深长道:“你对那小子倒是情深义重啊。” 白璘道:“前辈说笑了,恩公救我白川洞全族,我自当尽心竭力。” 鹤鸣摇摇头:“我听说晋明那小子活了上万年都没遇上一只中意的女妖。他那一族都是一个脾气,不然也不会血脉凋零……” 老龙也若有所思起来。 “要是有蓝龙一族半分的不拘小节,早就满灵山爬满了小金龙。” 无辜被刺的老龙:“……” 当天,白璘离开了深渊。 惊扰得整座鹤宫进入警戒状态的小屋内,弥漫着一股可疑的气息。 金色龙身攀卷着苍白的身体,浅色的龙目注视着怀中的蛟,他披散着长发,阖目歪头沉睡,眉头轻蹙,睡梦中似乎也不能安宁。 看着上面遍布的痕迹,金龙的眼神变得复杂。 他缓缓放开蛟,向后退离了几步,又重新上前,用尾巴尖将两旁凌乱的衣物挑起,盖在蛟的身上。 蛟伸手推开衣物,嘴里发出含混的呓语。 “……” 金龙缩回尾巴,心虚之余,脸上多了几分凝重。 ——他想起来了。 无论是雷池中与蛟缠斗两败俱伤,还是失忆后被这黑心蛟骗得团团转,全部都记得清、清、楚、楚。 此前就有零星画面闪过,隐隐有恢复记忆的征兆。也不知怎么回事,昨日……咳,结束后,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头脑从未有过的清明。 “你我兄弟二人相依为命。” “但见你成功,我便也无憾了。” “我这一身伤都是拜你所赐。” “你可不能抛下我。” …… 蛟满嘴的谎话,此刻一一在他脑中过了一遍。 复又想起他闯进白川洞时,气势汹汹意图夺宝的模样,还有这一路上面不改色食妖的做派。 这哪里是什么需要他保护的病弱兄弟,分明就是隐藏着恶念的凶兽,只不过失去了修为庇佑,暂时收敛了利爪。只要让他找到可趁之机,必然会顺势反扑,一击致命! 然而现在想明白也晚了。 可以笃定的一点是:这头恶贯满盈的黑蛟,从未对自己存有什么旖旎的心思,而自己自以为的“偷亲”根本只是蛟偷袭失败后的误会。 甚至这场稀里糊涂的情事开端,蛟也自始至终都是拒绝的姿态。 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画面,金龙一向冷静自持,此刻也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情去面对他。 他暗叹口气,定下神,对上了一双寒星般的眼睛。 蛟睁着眼睛,也不说话,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面无表情地对他对视。 金龙:“……” 过了一会儿,金龙咳了咳,率先移开了视线,只觉得连质问蛟欺骗在先的立场都没有。 蛟幽幽开口:“我……” 话一出口,声音嘶哑得令两妖再次陷入沉默。 蛟缓缓坐起身,起到一半,面色有了瞬间的扭曲。 金龙下意识地伸手扶他。 蛟转过头,看也不看那只手,身体倚靠在墙角根上,低垂着眼睛,面上无悲无喜,仿佛入定般高深莫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金龙道:“小……”他想到了什么,声音一冷:“临渊,你有什么话要说?” 什么话要说?蛟双手抠着衣物,从牙缝间挤出一句—— “滚开。” 金龙脸色一沉,站起身。 作恶在先,欺骗在后——他纵然再自作多情,也不会一昧包容。 蛟拢了拢衣物,一双白腿露在外面,缩了缩脚趾。 金龙:“……” 蛟敏锐地察觉到不妥,倏忽将双腿化成尾巴,警惕瞪向金龙。 金龙:“……” 半晌后,金龙弯下腰,从墙角处捞起黑蛟,道:“不必再惦记乌灵芝了。” 黑蛟面露疑惑。 “没有乌灵芝了。” 正如他失忆时做的最坏打算,乌灵芝早在被他发现的那天,就进了自己的肚子。 蛟浑身发起抖,眼底浮现出绝望。 没有乌灵芝,他的修为怎么办? 食龙? 不,他吃不了金龙的。 他根本撼动不了金龙分毫。 要是连乌灵芝都没了指望,那他…… 金龙道:“不过,乌灵芝的药力需要漫长的时间去消化……”他顿了顿,面露尴尬,“也许你也可以有所受益。” 蛟一愣,等到反应过来话中的深意后,慢慢涨红了脸,气得说不出话来。 34、颜面尽失 眼见着怀里的蛟似乎快要羞愤地晕死过去, 金龙老脸一红:“你……” “你别说话!”蛟打断他, 尾巴恶狠狠地拍向金龙。 “都是你!为什么你要出现?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些?你,你把害我到这个地步……你怎么能把我害到这个地步!” 难道真的要他再花费万年的时间从头修炼吗? 先是阻止他夺取蚌珠,现在又断了他恢复修为的念想, 还……对他做了那种事,所有这一切都是拜金龙所赐。 金龙呼吸一窒, 也不闪避, 任由尾巴打在自己身上。 蛟已经不是雷池时全盛的状态了,即便用尽全力,也只是在金龙身上留下不痛不痒的几下。 到了最后, 金龙支吾道:“我尚未恢复,你别再乱动了。” 尚未恢复? 蛟:“……” 怒气仿佛被定住了一瞬, 黑乎乎的尾巴僵在空中, 最后绷直了拖到地上。 小屋中那股甜腻的味道似乎从未散去。 这半个月里, 蛟已经身体力行地清楚了那是什么。 早前就曾听闻龙性贪欢,陷入发情期的龙族会散发出蛊惑猎物的气味, 使之丧失意志, 直到他们偃旗息鼓,这股气味才会消散。 眼下的情形…… 那股味道都快冲破鼻腔了! 蛟语气僵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在情势面前不得不服软。 “你先放我下来。” 金龙摇摇头。 蛟羞恼至极:“你还想怎么样?” 金龙顿了顿,道:“我想,你腿脚不便……” 蛟猛地瞪向他,一副他敢说下去就与他拼命的模样。黑色蛟尾使劲甩了甩, 半点没有“腿脚”不便,反而格外精神奕奕。 金龙想了想,劝道:“还是不要再折腾自己了。” 蛟一把推开他,摇摇晃晃地竖起半边身体,拉开一段距离后与金龙对视。 黑色袍子已碎成几片,皱巴巴地搭在蛟的肩膀处,宽大的袖子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白色浊痕。大片布满红痕的胸膛露在外面,隐约还能看到一截侧腰上印着浅淡掐痕。 然而蛟并未因为这满身的狼狈而矮了气势。 他冷笑道:“难道不是你一直在折腾我吗?” 金龙心虚地移开了些目光。 蛟问:“头脑可清醒些了?” 金龙点点头。 蛟又问:“现在恢复了吗?” 金龙:“……” 没有。 不知是他发情期未完全结束的缘故,还是蛟无形之中对他的影响,总之金龙感觉被自己中途强压回去的冲动再次席卷而上,快要将他淹没。 屋内愈发浓重的气息已经回答了蛟,他脸上逐渐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看向金龙的眼神难以言表。 金龙的脸色也有些微妙。他伸出手,想将蛟肩膀处快要褪下的衣袍向上提一提。 蛟迅速后缩三步,如避蛇蝎。 举着的手就这么停留在了半空中,片刻后,金龙讪讪收了回去。 蛟已被刚才那番变故惊吓到了,他呼哧喘着气,从牙缝间费力挤出一句:“都大半个月了,你……你休想让我再陪你做那档子事了!” 那档子事。 金龙冷着一张微红的老脸。 ——这话说的,让他怪不好意思。 蛟见他没反应,又联系这半个月来的每一次开端,以为自己说中了金龙的打算。当即身体一缩,气势瞬间变得七零八散。 他崩溃道:“你不许过来!” 金龙正色道:“我不做什么。” 虽然身体还未缓过来,但理智既已恢复,他就能控制得住。 蛟丝毫不信:“次次都这么说,我若再信你,就是傻子!” 金龙:“……” 好像确实如此。 他招招手,沉声对蛟道:“来。” 蛟直想冲上去咬他一口。 听说未开化的龙族发起疯来连树洞都不放过,要是真的任由金龙作恶下去,他……他以后还有什么颜面横行妖界?这还是在鹤宫的地盘上,来来往往那么多妖怪,一传十十传百……他还不如现在就回雷池,再去挨上几道,也好过这般……这般憋屈! 关键是……真要发生点什么,他不但没挣扎的余地,还、还…… 蛟脸色难看,想到什么不好的画面,黑着脸连连后退,直到身体紧贴到了墙面上。 金龙很快逼近,数不清第几次把蛟从那角落里揪出来,头疼道:“别再乱动了……” 蛟急道:“这话我还给你!” 金龙深吸一口气,幽幽道:“我先带你出去吧。” 蛟:“……” 静默片刻,蛟狐疑地打量他。 真的放过他了? 金龙咳了咳,视线飘忽向房门,心念一动间撤下了屋内的禁制。 紧闭了多日的房门缓缓打开。 几缕微风吹过,将满屋子的气味稀释了些,有光线照进来,虽也是灰扑扑不甚明亮的样子,但也让蛟莫名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金龙抱起蛟,移步朝门口走去。 蛟绷紧了身体,一动也不敢动,生怕金龙临时改了主意,又将自己拖回屋子。然而预想中的可怕情景没有出现,金龙似乎真的不打算做什么了。 “等等。”蛟叫住了他。 金龙目光一闪,疑惑地看向他。 只听蛟吞吞吐吐道:“你记得将这间屋子给毁了。” 金龙回过头,目光掠过地上的斑驳痕迹和散乱的衣物,再重新看向已经面红耳赤的蛟,瞬间心领神会。 “好。” 蛟松了口气,又想到自己还不能在外面暴露蛟形,于是将尾巴重新变了回去,露出两条明晃晃的腿——小腿处还能看到几个深浅不一的牙印。 金龙:“……” 浅金色双眸逐渐变深。 他感觉对这只不断撩拨自己的蛟实在没有客气的必要。事已至此,一次、两次还是几次似乎并没什么差别。 ——这个可怕的想法很快就被理智挤进了角落。 禁欲了数万年的金龙头一次有了“开鳞”的冲动,却是受了欺瞒,心情可想而知。 蛟不知道瞬息之间已在“被迫开鳞”的边缘转了一圈。满脑子想的都是——青天白日,他衣衫不整地被个男人抱在怀里,这事若是被其他人撞见了,说什么也要毁尸灭迹。 这么想着,就看见从四面八方赶来一群鸟怪,应当是鹤鸣的手下。 他催促道:“走快点。” 金龙闷声不吭,只是幻化出一件金色袍子,飘盖住那双光溜溜的白腿。 蛟扯住袍子一角,往上一提,将脸遮住。袍子并不长,顾头不顾尾,很快白晃晃的腿又悠悠地露在了外边。 金龙:“……” 蛟闷闷的声音从袍子底下传来:“赶紧走,回山洞去。” 鹤宫这地方,他是一辈子都不想再进了。等出了鹤宫,就跟这淫龙分道扬镳,食龙之愿固然美好,乌灵芝固然难求,但若是要以这样的方式才能成功…… 蛟压下心中情绪,仰头看着金龙,道:“要是被这群不成器的雀精追上了,不如直接把我放下,你再自行了断吧。” 妖群不知不觉已经靠近,第一批已朝着他们张望过来。 金龙皱眉看着周围,敛去两人气息,抱着怀中的蛟迅速往远处离去。 一段距离后,他停了下来,将蛟贴着墙壁放下。 金龙反复调整了一番呼吸,勉力将头脑中旖旎的画面驱散,语气中隐藏了几丝忍耐:“我用原形背着你。” 听到“原形”两个字后,蛟立马瞪向他:“不行!” 半月前还见到母鱼和一条蓝龙现身鹤宫,万一他们还没走,发现金龙的踪迹怎么办?他忽然意识到还有一件比被轻薄更严峻的事有待解决。 “白璘就在这里,你变成原形,被她发现了怎么办?” 金龙沉默地低头看他。 蛟揪住金龙的衣领,冷冷道:“我说过很多次,不许见她!”还有她身边的龙族和其他大妖们。那些家伙现在估计各个都排着队要为这头淫龙报仇。 金龙眼神中藏着情绪万千。 这一副不愿让自己去会“旧情人”的模样很难不让他会错意。若非记忆恢复,他估计还是会对此深信不疑。 不过……蛟虽然满口谎话,但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在情爱方面欺骗过他。无论是“兄弟情深”的关系,还是“不能见白璘”的原因,都没有往那方面去引导。 金龙目光微暗,视线忍不住再次飘过那双光溜溜的腿。 这件事,到底是他亏欠了。 “你是听见了母鱼和他们的对话,心中有了疑虑?” 蛟的话将陷入沉思中的金龙拉了回来。 他摇摇头。 蓝长老几人说了些什么,金龙真的不记得了。那时候满脑子情念上头,眼底心底都关注着某条黑心蛟,根本无暇分神辨听他们的交谈。 但看蛟的反应,金龙也已猜到了七八分。他故意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蛟张了张嘴,改口道:“也没什么要紧话。”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我更晚了。基本上白天不更,晚上更新的话都在凌晨~回来后看见了评论区,惊吓! 生不生子我也不能确认,因为我是个从来不怎么会写大纲的人……写作思路就是围绕一个梗,展开一篇文……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更新速度有点慢……因为总是删删改改,不满意地重写,不合理地删光,这样。 雷这个的小伙伴可以先不买了。 关于副作用,我埋了两条线,还没想好走哪条。一条线的线索在三头蛇身上,对蛟来说是个巨坑;另一条线就是生子,对蛟来说还是个巨坑。至于走哪条线,我还在梳理。反正哪一条都有个人恶趣味在作祟。 纠结的原因在于:像这种欠太阳的受一脸“卧槽我有了?告辞我死了”的表情真是托马的带感;但是,却也和“卧槽我被太阳了”的梗有些重复了,而且怀崽容易养崽难,这俩毫无父爱光环,母爱啥的更是不可能…… 让我再纠结一会儿。t.t 大家也别吵了,看文是件放松身心的事,生气会变胖的。 最后放个小剧场—— 小剧场(二) 某日,蛟冷着脸,拒绝了龙的求欢。 “不做。”边伸出两条白晃晃的长腿。 金龙:“……”尊重伴侣意见并忍痛盖住了腿。 蛟伸腿踢掉,继续晃。 金龙:“???” ——直男蛟无所畏惧。 35、蛟躯一震 没什么要紧话?怕是跟他满口的谎话要紧的很吧。 金龙也不戳穿, 只是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盯着蛟。 这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让蛟摸不着头脑, 蛟目转了半圈,再闪烁地移向别处。 难道是没有听清? 若是金龙没有察觉异常,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 这个念头只转了一瞬, 就被蛟一股脑儿压了回去。这半个月的切身经历,让他清楚地认知到一个事实。那就是, 就算金龙对他不设防……他依然没什么赢的余地。 蛟暗暗咬牙, 再次为龙蛟之间的差距感到不忿,从鼻子里发出不满的哼声,轻蔑道:“小小一座鹤宫, 你是打算走上几年才出去吗?” 走走停停,将他像包袱一样提起又放下, 放下又提起, 偏偏还端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架子, 衣冠楚楚,衬得他更加狼狈, 也惹得他更加烦闷。 蛟讥讽道:“若是走不动路, 就别勉强。左右我们的腿是用来爬的,又不是竖着走的。” 金龙:“……” 蛟恶意的嘲讽并未让金龙改变脸色。 他弯曲双腿,扭头示意蛟爬上来。 蛟大王微扬起下巴, 似乎有些不情愿。 金龙:“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 蛟冷笑,在心中默念,没有以后了。 他爬上龙背的姿势堪称娴熟,趴好后四顾张望了一番。 鹤宫的妖怪发现不了特意隐藏了行踪的龙蛟, 但却胜在数量众多,就算是漫无目的地巡走,也可能与他们撞上。聪明些的已经回去通传了鹤鸣。 鹤鸣听说在自个儿地盘上闭关了半月的前辈终于出关了,看情形,似乎并没有恶意,便松了口气,又拉着在屋顶翻肚皮打盹的老龙一起去看看。 然而妖去楼空,那间被搁置多年的屋子,忽然就平地消失,找不到丝毫痕迹了。 明目张胆的龙与蛟已经趁着混乱离开鹤宫。 回到歇脚的山洞后,蛟便不再和金龙搭话。他从隔壁洞里掏出了正在安睡的狐狸崽子,抱在怀里,盘腿看着金龙,有那么一股子秋后算账的味道。 睡意朦胧的灰狐狸眨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归来的两只大妖。 蛟的意思很明显了。 那空出来的狐狸洞,便是金龙这几日的栖身之所。 金龙皱眉,不知脑海里转过些什么,最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蛟立马将狐狸崽子扔到角落里,狰狞道:“要是发出半点声音,立马吃了你!” 狐狸:“……”大妖们都是这般喜怒无常吗? 喜怒无常的蛟在狐狸身上下了多重禁制,确保这小东西使不出坏后,便迅速进入了调息。金龙没有骗他,这几天他的灵力恢复得极快,起初他以为是蕴灵草的功效,后来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心情就不怎么好了。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这次的闭关并没有持续太久,蛟就从入定中清醒了。 他看了眼窝在角落里熟睡的狐狸,又环视了一圈山洞。 周围十分安静,深渊本不是热闹的地方,即便妖物相逢,也从来不会是寒暄客套。他站起身,给自己幻化出一套齐整的衣袍,朝洞外走去。 他确信自己如今的状态,小心些是可以独自离开深渊了。 这时,狐狸崽子翻了个身,发出细微的咂嘴声。 蛟垂眼看着他:“永远别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到外人身上。” 只有靠自己,才能真正的万无一失。 然而睡梦中的灰狐并没有听见这番话,也不知道被他寄予厚望的大妖已经打算抛弃他了。 蛟手指微动,灰狐崽子便化为苍白的青年模样,他毫无所觉,兀自蜷缩着身体呼呼大睡。蛟又踢起脚边的碎石,化成狐狸模样,塞进青年怀中。 不多时,一道黑色长条蜿蜒地爬出洞口,先是探头探脑地张望了片刻,确定隔壁洞穴没有动静后,迅速疾驰往前冲去。黑色闪电倏忽便窜出数丈远,盘踞在洞穴上方的金色长条静静地看着那道黑影,直至黑影融入前方密林之中彻底消失。 蛟冒险化作原形,打算躲入密林后,再重新变化回来。 依稀记得此处有个不知活了多少岁数的树妖,千年前就已经是不容小觑的大妖了,不过轻易不会出手,只要小心些,不去惊扰,树妖也不会主动攻击。 蛟只希望那么多年过去,树妖的性子依然没变。 穿过密林,前方便是一个三岔路,一条通往深渊外围,另一条便是通向三头蛇的蛇窟。 三头蛇已死,他们之前闹出的动静也不小,几乎所有妖怪都以为他和金龙已经占据了蛇窟,不敢冒犯。蛟想的便是先躲进蛇窟深处,靠着深渊内的精纯灵气,闭关修养百年,届时等他出关,再去和金龙清算新仇旧恨。 将脑内的计划梳理了一遍,确认没什么隐患后,黑色长蛟停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它还是立在原处。 再一会儿,黑色长蛟仍是一动不动。 …… 一张蛟脸慢慢皱成一团,他扭过头,看了看身后威风的大尾巴,表情如遭雷劈。 怎、怎么变不回去了? 蛟目流露出不可置信,很快,他再次尝试化形 密林间光影斑驳,一阵风吹过,落叶飘起,洒在黑色长条的身躯上。 蛟:“……” 他静默了片刻,黑着脸,摆了摆尾巴,将身上的叶片尽数抖落。接着高高仰起脖子,试着人立起来……然而人立起来的蛟依然是一副蛟的模样,半点没有变化。 蛟的心猛地沉了回去。 到底怎么回事? 为什么变不回人形了?! 他缩回脖子,继续哼哧地想要化形,直到满头大汗,身后依然是条黑乎乎的长尾巴,就这么过了很久,他终于惊恐地确认了事实:自己是真的变不回去了! 哪里出了岔子?! 他明明已经恢复了大半,怎么反而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了? 虽然他对自己的原身十分满意,但真要顶着这副模样四处乱闯岂不是很快就暴露了?!而且修炼到一定境界的大妖,哪个会成天露着原形啊? 蛟心急如焚,怎么都想不明白关键时刻会在化形上出岔子。接着又开始怀疑起金龙,疑心这是什么奇怪的后遗症。否则怎么会毫无征兆就这样了? 一瞬间,他感觉密林中似乎潜藏着无数双眼睛,若是自己的蛟身原形被发现,很快,鹤宫里那些烦人的鸟怪们便会将消息传遍整个深渊。当然,也包括那条老龙和母鱼白璘。 他们都会知道:深渊里真的有一条黑蛟…… 不行,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蛟再不敢停留,重新化作一道闪电,朝着蛇窟疾驰而去。 当看到熟悉的三头蛇标记时,蛟忽然想起了一个被他忽略的关键。 三头蛇……不也是一方大妖,怎么也没见他人身时的样子? 照理,越是修为深厚的妖,就越忌讳在陌生的敌人前显露原身,三头蛇却自始至终都是用原形与他们交手。 两妖交手,哪有一开场就直接用原身的? 蛟眼皮直跳,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 “……它的效果比之乌灵芝差了很多,而且有些副作用。”金龙当初的话语在脑内响起。 副作用? 蛟震惊地想,难道这就是金龙口中的副作用? 变不回人形? 可是三头蛇又没有吃蕴灵草,兴许只是巧合呢……但它经年累月守着蕴灵草,虽没有吃下肚,却也或多或少会受影响! 要真是如此…… 黑色长蛟颤动一阵,倏然间萎靡在地—— 那他就太倒霉了! 亏他还嘲笑过灰狐崽子不能化形,他现在的状况也不知会持续多久。要是时间久了可怎么办? 似乎从决心杀鱼夺宝开始,他的运气就从未好过。蛟努力压回满腹心事,咬咬牙,钻入了蛇窟之中。 蛇窟内一如他离开时那般阴暗潮湿,地上的痕迹没有丝毫变化,显然在他们离开后,没有其他妖怪造访过。 不得不说,蛇蛟一类习性相仿,这地方虽然破烂了些,通道狭窄了些,倒还算舒适。 心情低落的蛟慢慢又觉得不对劲起来。 怎么越来越窄了? 起初还算是可以,越往里走便越窄,到了后面已经连转身都困难了。 蛟:“……” 他想起来了,当初与金龙入内时,起初用的是人形,到了后面通道愈发狭窄,他们不得不弯腰,最后索性化作缩小后的原形,才通行顺畅了起来。 而现在……庞大的蛟躯快要被通道卡住了。 蛟默念口诀,想要缩小些。 片刻后,粗壮的蛟躯仍旧堵在过道中央。 蛟目隐隐闪过一丝无助,他又试着变形,想像之前那样,变成黑色小蛇或者其他随便什么小一些的东西,可全都没能成功。 不只是变不回人形……他竟然失去了所有变换形体的能力。 蛟看了看幽深的通道,丈量着自己的腰围,确信再往里几步,他就会被卡死在通道中。 “……” 难道他连躲进蛇窟都困难了吗? 此时纠结无用,他明智地选择回身。先是慢慢往后退了几步,再试着调转身体……粗长的黑蛟挤在幽暗狭窄的洞口里,艰难地对折身体,一点点腾挪。 金龙远远跟在后面,见到的便是这副情景:“……” 似乎是修成大妖后,已经万年没有遇到过这种问题了,蛟未能准确预估自己的体型,腾挪到一半,他发出惊恐的低吼。 卡、卡住了? 他甩甩尾巴,四脚抓地,腰身使力一扭,然而全身都被死死夹在石壁之间,动弹不得。 狰狞的蛟脸上出现了短暂的凝滞,显然对这突发情况感到茫然和无措。 他正处于身体弯折的姿势,不利于用劲,处境尴尬,难以言表。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试着化形变小,然而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他又尝试吸气缩腹,可非但没有感到松动,反而觉得越来越紧了。 蛟尾重重拍击起地面,四脚扒拉起地面,十分着急。 金龙亲眼目睹了蛟是如何将自己卡住的全过程,脸色微妙。 “小渊……” 黑蛟猛地停下了吸腹摆尾扒地面的动作,浑身僵立在原地。 他听到了谁?! 金龙幽幽道:“你……需要帮忙吗?” 黑蛟:“……” 要是身体允许,他想变小冷静下。 ——这副蠢态竟然被人看见了,还是被金龙看到了! 前方传来窸窸窣窣的滑动声。 金色长条试探着接近团作一团的黑色长条,尾巴尖伸到了蛟转不过来的脑袋上。 一阵蛟吟声响起,发出恼羞成怒的声音。 “走开!” 金龙问:“是变不了形了吗?” “明知故问!”蛟没好气道,“你跟踪我?” 金龙道:“我一直守在洞外。” 蛟:“……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走?” 金龙道:“为什么?” 蛟恨声道:“我可不打算跟一个控制不住下半身鳞片的妖怪待在一起!” 金龙咳了咳,似乎自认理亏,迅速移开话题道:“我先帮你出来吧。” “不用了!” 蛟的拒绝铿锵有力:“你是在笑吗?” 金龙嘴角的笑容僵住。 蛟冷冷道:“真以为我会那么蠢的把自己卡住?蠢龙,你以为只有你能凭身体撞开石壁?滚开!” 怒气磅礴的蛟大王一个摆尾,使足了力气狠狠敲向两边石壁,传出沉闷的响声。强横的蛟躯扭动撞击,将石壁折腾出无数细缝。 金龙:“……” 36、别跟着我 法力修为在帮助妖怪们更好活下去的同时, 也使得他们丢失了一些天性与习惯。比如放在从前, 蛟是绝对不可能将自己卡住的。修炼有成后,随便一个化形诀便能助他通过任何狭小的通道,久而久之, 最初丈量身形的方法已被抛弃,这才有了如今尴尬的境地。 巨大的黑蛟在石壁岩缝中挣扎, 毫无章法地破坏起洞穴。 一阵巨响后, 黑蛟旋转身体,抖落下满身的碎石,四脚踩在过道上挪动半步, 看清了身后的金龙。 “别跟着我。” 金龙轻叹口气,伸长脖子将变不回去只能维持原形的蛟勾上前, 道:“我带你离开深渊。” 蛟没有说话。黑暗中, 金龙看到那双深色的眼底流出复杂情绪, 有愤恨,有算计, 更多的是不甘。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除了金龙能帮他外, 他已经没有其他方法了。 蛟不想跟三头蛇一样躲在暗无天日的洞穴中,更不想时刻活在暴露自身的威胁中,战战兢兢, 终日惶恐度日。但想要避免这样,能够倚仗的似乎只剩下金龙了。 可以确认的是,金龙的确没有听清白璘当日与老龙的对话,也没有察觉到自己对他的恶意, 因而在龙的认知中,临渊依然是那个为了助他化龙,牺牲良多的同伴……这也意味着蠢龙的态度不会变,他还是会一如既往、任劳任怨地答应自己的任何请求。 可在他对自己做了那种事情以后,蛟不想再跟一个觊觎自己的敌人待在一处了。 蛟冷笑:“出去以后呢?” 金龙道:“自然是继续陪着你,直到……你能重新变幻形体。” 蛟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道:“出去以后是凡界,就算不能变成人形,我也可以活得很好,哪里需要你陪了?” 金龙沉声问:“你是不是又想去吃那些小妖了?” 蛟甩开他,用力踩在碎石上,发出阵阵响声:“小妖?那群法力低微的玩意儿?深渊里的一根草估计都比它们更滋补些。我倒是想吃,可也得它们自己争气啊。” 金龙:“……” 蛟道:“更何况……”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透露出异样的情绪,“谁说我要离开了?这里灵气充裕,我当然要在这里修炼了。” 金龙皱眉:“你不怕被发现了?” 蛟后缩脖子,与金龙保持着一定距离对视,狐疑道:“什么意思?” 金龙:“你伤重的事一旦被人察觉,处境就危险了。” 蛟暗自松了一口气,原来指的是这件事。 “与你无关。” 金龙道:“你我不是相伴多年的兄弟吗,怎么能与我没关系?” 蛟“唰”地沉下脸:“谁跟你是兄弟!” 一条黑蛟和一条金龙,浑身上下有哪点相似的地方?这么破绽百出的说辞,也就只能骗骗失忆后的金龙。可如今他连维系谎言的心情都没有了。 哪对兄弟之间会做那档子事? “我落得这般下场,都是因为你。”蛟气道:“说什么要助我化龙……现在别说是化龙了,我就连化形都不成了!” 在这一而再、再而三的霉运之下,蛟已快要被逼到绝境。 金龙陷入沉默,回顾蛟悲惨的遭遇,内心却没起太大波澜——要是他没有恢复记忆,指不定现在有多愧疚……这撒谎成精的恶蛟,怎么还跟他委屈上了? 蛟尚未察觉金龙已经恢复的事实,停顿片刻后,咬牙道:“……以后都不会是了。” 金龙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蛟说的是他们“兄弟”的关系。 以后都不会是兄弟了? 蛟四顾洞穴,幽幽道:“我修行数万年,日夜不辍,未曾有过片刻懈怠,只盼着有朝一日,成神化龙……为了早日恢复,就算我再不喜欢待在这破洞里,也都是能忍的。” 出了深渊,固然能解一时危机,找个凡间隐蔽处,待上一辈子都不会被强敌发现;然而真的待在灵力匮乏的凡间,他怕是修炼到老死也不能恢复至全盛了。 安逸总与忧患并存,蛟思量了许久,才下定了决心,选择忍一时忧患,图长远安逸。 “我要留在深渊。” 就算没有食龙吞芝的捷径,也一定有其他的办法。 洞穴内陷入静谧,许久金龙道:“你闭关,我替你守着。” “替我守关?”蛟表情一变,嘴角显出讽意,然而由黝黑的蛟首做出来,就只剩下了狰狞,“要是我闭关个千百万年呢?” 金龙淡然道:“我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蛟冷笑着打断:“只要一想到外面有个心怀不轨的大妖守着,我就根本不敢静心调养,别说是练功了,就连入定都难。尤其那还是个上过我的龙族!” “……” 龙脸一僵,随即尴尬地移开视线。 蛟正想开口嘲讽,冷不防一道龙尾缠上身,半拖半拉地将他往蛇窟外带去。 金龙的声音从身前传来:“这地方湿气过重,就算要修炼,也该找个稳妥的地方。” “没有比这更稳妥的地方了!” “要想清算前事,也等你出关恢复后。临渊,我等着你。” “放开我!”蛟咬牙切齿,朝着离得最近的一截龙身狠狠咬下。 金龙:“……松嘴。” 蛟眼底似有泪花,牙根阵阵发疼。 “我一定、早晚吃了你!” “……” 这只黑心恶念的蛟,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金龙神色未变,卷着兀自挣扎的黑条退出蛇窟。 蛟自然不肯,他的身形是实打实的大小,龙却为了通行顺畅特意变小了许多,远远望去,只觉得黑色巨蛟穷凶极恶,像是眨眼就要将金色小龙制服在地。 粗重的吟声伴随着沉闷的躯体相撞声回荡在通道中,蛟不堪折辱,觉得金龙实在是欺人太甚,愤怒至极,更是不停挣扎扭动…… “彭——” 陡然间,蛟感到一阵失重,束缚着身体的龙尾同时松了力道,他惊呼一声,急忙抖落着长条狼狈落地。地势并不平稳,表面十分滑腻,他四脚尚未站稳,便又滑了一跤。略显笨重的蛟身骨碌碌滚动了几圈,直直撞进了龙腹底下,才重新稳住身形。 等到动静息止,龙蛟近在咫尺,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戒备之色。 蛇窟中有数不尽的通道,但他们倒从未想过通道底下竟然也会别有洞天。也不知是谁先一脚踩到了入口,于是连拖带拽着另一方,一起掉了下来。 前一刻“扭打”在一起的两个长条,暂时偃旗息鼓,相互挨着彼此,环视起周围的环境。 地底的光线更加黯淡,比起上面的通道,这里几乎已经到了扭头不见尾巴的地步。 远一些的东西,蛟几乎都看不出来;金龙倒还好些,隐约还能看见些轮廓。 37、虚惊一场 柔和的光晕从背后传来, 金龙从腹部底下取出了之前在鹤宫里搜刮到的一枚泛着白润光泽的珠子。明珠的光芒照亮了整间石室, 蛟得以看清全貌。 石室内平平无奇,只在地上凌乱堆放着杂物。 蛟游过去看了会儿,道:“看来这里是三头蛇藏食的地方, 你看。” 蛟伸出前爪,竖起食指, 恍然间觉得不对, 迅速缩回短小的蛟趾,改用尾巴尖指向散乱的衣物,若无其事道:“还有尸骨。” 衣物上覆盖着厚尘, 已辨认不出原来的颜色,隐约还可看见几根灰白骨头。蛟尾一记轻拍, 瞬时溅起一堆粉尘。 金龙脸色严峻, 侧开身体做出避让的动作, 似乎是洁癖又犯了。 蛟倒是满不在意,道:“一碰就碎, 也不知在这里摆了多少年头。” 一路走过去, 几步便是一具相仿的尸体,大多是人形,也有化作原形的, 毫无章法地摆在地上,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子怪异的臭味。 “这三头蛇还挺挑食。” 若是换做他,一口一个吞吃了就是,哪还会费心折腾出一间石室去存放“食物”? 金龙跟在蛟的身后, 也观察了一番,道:“他们的修为应该都不高。” 也许只是误入蛇窟的过路妖,却被洞窟的主人卷进了死地,再也没有逃出。 石室外围似乎残留着禁制的痕迹,寻常妖怪无法从内部逃出。但若是像他们这般的大妖,轻易便可冲破。 仔细看,石壁上还有打斗的痕迹。 修炼成妖后,寿命被拉长,最有可能的是:那些受困的小妖并没有马上死去——也许后一个被扔进来的时候,上一个还没死。 蛟本就看不惯三头蛇守着灵植却不舍得吃的做派,现在更是不理解这种对自己毫无益处的行为,嫌恶道:“一股子霉味,先上去再说。” 金龙自然乐意之至,下意识地将压低脖子,示意蛟上背。 粗壮的黑蛟冷漠地看着缩小身形后的金龙。 金龙:“……” 浅金色眸底划过几道暗芒。 他是不是对这只满口谎话,没心没肺的蛟太好了些?以至于这几天蛟的气焰成倍增涨,愈发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这时,黑蛟转了转身体,满身鳞甲泛着深沉的暗色,隐约能看到胸腹处显露出一点金色。 金龙:“……” 那是金龙一族的护心鳞,是这世间难得一见的护身至宝,也是雄性金龙一生中最重要的求偶之物……却被某个黑心恶蛟轻易骗了去。 金龙垂下眼,藏起心中涌动的情绪,也不去想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主动把鳞片送出去的。 他至今还没有跟蛟袒露恢复记忆的事,若不是恢复的时机太过尴尬,他少不得将这只黑心蛟关进灵山的龙穴中惩戒一番…… 脑海里忽然又闪过在鹤宫小屋中的情形,龙脸微赫:发生了这种事,本应简单的关系复杂起来,欺骗的成了被强迫的,受骗的反而成了强迫人的。他洁身自好上万年,到头来却做出摁着仇敌欺辱的事……连清算前仇的跟脚都快站不住了。 罢了,还是等这黑蛟恢复些后,再跟他从头清算吧。 “前面怎么没路了?” 上方通道中隐约传来一个声音。 龙、蛟顿时敛息警惕。这种时候,会是谁跑进蛇窟了? “呜呜,放了我吧大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里好黑啊,放我走吧。” 灰狐崽子熟悉的求饶声传进了耳朵。。 “别哭了!”刚才出声发问的声音再次响起:“怪不得那两名龙族杀了三头蛇却没有搬进蛇窟,这地方实在狭窄!” “我看是你太胖了。”另一个声音不客气地戳穿道:“哪个老妖怪跟你似的,这腰围估计抵得上两条龙了。” ——是鹤鸣和老龙。 蛟眼皮狂跳,扭头看向金龙,见对方面色平静,并没有什么异常,暗暗松了口气。接着尾巴一卷,迅速藏起发光的明珠。 洞内瞬时又暗了下来。 蛟仰起头,在一片幽暗中,勉力看着头顶上方的巨大洞口,陷入焦灼。 鹤鸣和老龙的声音并不清晰,应该是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但走得近了,肯定会发现他们,届时又该怎么办才好?! 蛟面露慌乱,刚想开口,就听见金龙的声音在脑内响起。 “躲起来?” 蛟重重点头。 “那便过来。” 蛟往金龙所在处挪了几步。 “……再近些。” 黑色蛟躯迅速贴上了龙身。 “可以了。” 话音刚落,一团黑雾蒸腾而上,将上方的缺口尽数堵住,石室内彻底陷入了死寂的黑暗。 几乎是在下一秒,蓝龙的声音已在头顶。 老龙停了下来,问:“你怀疑那两名龙族是魔蛟和他的帮手假扮的?” 鹤鸣的声音缓缓响起:“白姑娘既然说了魔蛟身边有帮手,那么你找的不该是一头蛟,而是两只大妖。龙蛟体型相似,听你的描述,那魔蛟已是近龙之身,稍加伪装一番,很容易蒙骗过去,况且……” “咦?”老龙忽然出声,打断了鹤鸣的话。 石室内,蛟提起了心,在随时都要暴露的恐惧中微微发抖。 短暂的沉静后,老龙笑了笑:“这狐狸崽子怎么还吓晕过去了?” 黑蛟:“……” 这番对话过后,老龙和鹤鸣的声音逐渐远去,根本没有发现就在他们脚底下,潜藏着此行要找的罪魁祸首。 ——虚惊一场。 黑蛟瞬时松开了金龙,软软趴在地上,眼底藏着几丝惊魂未定。 他等了一会儿,确认他们走远了后,才张嘴吐出明珠。刚打算催促金龙带自己离开,冷不防对上了一具人形枯骨。 经年的光阴已将它的血肉腐蚀,只剩下森森白骨,两个空洞的眼眶直直对着蛟的方向。它披着一件已开始消解的暗色袍子,斜斜倚靠着墙壁。 蛟的眼里浮现出狐疑之色,他衔起珠子,慢慢欺身凑上前。 袍子是广袖的样式,右边袖子大张着铺在地上,映着白润的光泽,隐约能辨认出半个残破的混元两仪图。 蛟眯起眼,又仔仔细细观察了许久,似乎想透过那副普通的骨架,辨认出对方生前的面貌。 就在蛟快要碰到尸骨的时候,横空里现出伸出一只手,金龙不知何时变回了人形,用手掌抵住了蛟脑袋。 “别被魇住了。”传闻若是修炼之人死相凄惨,便会化为戾气迷惑过往生灵。 蛟却很清醒。 从袖口的混元图案,到衣角处的纹饰,每一丝每一线都与记忆中的那人相吻合。白骨靠着墙壁,也不知以这个姿势维持了多少年,那渗人的白仿佛裹着深重的怨气,刺目至极。 蛟后退几步,后脚踩到了某样坚兵,发出轻微的细响。 ——是一柄断剑。 本来应当是完好的,被蛟一踩,顿时碎裂成了两半。 剑柄处刻着字,已被灰尘遮掩,变得模糊不清。 蛟看了看那具尸骨,又看了看那柄长剑,脸色古怪,眼底浮现出一抹震惊。 “张钧霆?” 金龙侧目看向他。 这个名字不久前还在耳边响起——他是深渊入口处,夜月山清虚宫的祖师爷,也是那篇传遍华国、脍炙人口的《斩妖令》主角。 他一力降服蛇妖,豢养群妖于宫中,又被皇帝奉为国师,生时威名震天,死后享金身像受万民供奉…… 这样一位人物,最后的结局竟然是受困于蛇窟底下的幽暗石室内,无声无息地死去? 一道黑影闪过,维持了千年的尸骨在蛟尾重击下化为齑粉。 蛟道:“可笑他吹了半辈子的一力降蛇妖,结果到头来却把命搭在了蛇窟里。” 金龙皱起眉,感觉到蛟情绪不稳,似乎受了不小的冲击。 “你知道他是谁吗?”熟料,蛟很快回过头同他说起话来,“他就是我们在皇城时听过的张钧霆。” 金龙斟酌了会儿,又问了曾经询问过的一个问题。 “《斩妖令》是真的吗?” 蛟毫不犹豫:“当然是假的!” 他踩着那堆化为尘土的粉末,不屑道:“他根本就是个假道士,只会些旁门左道,论道行,估计连小灰都比不过。” 小灰便是那连化形都不会的狐狸崽子。 这显然和金龙料想的不太一样。 “那他圈养妖物的事也是假的了?” 蛟眸色一暗:“这倒是真的。” 从深渊出去的妖怪大抵分为两种,一种是功德圆满,突破了境界的大妖,他们往往一出深渊,便直入上妖界;另一种则是受尽欺凌,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小妖,即便能侥幸躲过深渊内的重重危机,却躲不开入口处强劲的罡风。 那是能将他们的皮肤割裂的刀风。 死在最后一道关卡的小妖不尽其数,但也有不少是成功的。 然而成功逃离深渊的代价很惨重。 遍体鳞伤,奄奄一息——随便一个普通道士都能轻易将他们“降服”。 更遑论,那还是个早有准备的道士。 逃出生天的小妖们并不知道,深渊之外,仍是炼狱。他们还未从劫后余生的欣喜中回过神来,便被人灌下符水,穿入锁妖链,投进了特制的金笼中,最后,成为张祖师爷的又一笔丰功伟绩。 蛟侃侃而谈的模样十分平静,他道:“所以,你明白了吧?那就是个沽名钓誉的假道士,他连降妖诀都背不太熟。” 看到金龙眼底的震惊之色,蛟讥讽道:“我忘了,你失忆了,又怎么可能知道世上还有这等肮脏事呢?” 天生气运加身,修行一路坦途,自然也没机会接触这等事了。单凭金龙轻易被自己骗得团团转这一点,就能看出来些了。 某些时候,金龙好运得令人嫉恨。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蛟冷冷道:“本尊可不是那些无能之辈,虽然一时落了难,脱身也不过是几天功夫。” 至于具体是几天,蛟冷笑一声,不打算回顾曾经丢人的过往。 他不屑道:“谁知道道士忒不要脸,还写了什么《斩妖令》,专挑好词往自己身上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金龙显然不信:“那是怎么回事?” 蛟眼珠一转,沉吟片刻后道:“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他踱步走了半圈,回忆道:“离开深渊前,我遇到了一个傻子,随口骗了他几句,他就信以为真,最后还耗费修为,送了我半程的路。” 因而他在深渊通道中,真正靠自己走的只是别人的一半,受得伤虽重,但也还留有一丝余地。 金龙却是一愣:“傻子?” 38、陈年旧事 蛟抬起尾巴在空中打了个转, 道:“是个修为高深, 脑袋却不怎么聪明的大妖。”他回忆道:“也不知来深渊是干什么的?好像来头不小,一路上都没有其他妖怪招惹他。” 金龙问:“你和他是怎么遇上的?” 蛟面色古怪起来,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很多事冥冥之中皆有相似共通之处。 正如他与金龙潜入深渊, 选择了让灰狐崽子领路;那位不怎么聪明的大妖初入深渊,也和一位小妖有了十天的同路之谊。 只不过, 那只小妖并未如灰狐崽子般老实, 还暗含鬼胎,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深渊里来来往往的妖怪这么多,狭路相逢也不稀奇。”蛟眼珠转了一圈, 含糊说了几句便打算移开话题,“上面那两只妖怪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 以我现在的情况, 贸然上去会被发现, 再待会儿吧。” 金龙:“……好。”他幻化出金色龙身,围绕着黑蛟蜿蜒游了一圈, 在温和的白光下, 凝神审视起庞大的蛟身。 龙蛟相似,以长条的审美来看,蛟的原形其实很漂亮。通体玄黑, 鳞甲坚硬如寒冰,脊背处藏着几道特殊的花纹,两对利爪弯曲抓地,尾部强韧有力, 蛟目沉沉望过来的时候,能感觉到磅礴的气势。 金龙回想起那日在白川洞撞见临渊时的情景,他一身广袖玄衣,眼带戾气,虽没有化作蛟身,但也足够令众妖胆寒。 正在沉思间,蛟忽然缩回四爪,藏进腹部,将身体摆成顺溜的一条直线,挺挺地躺好。 金龙:“……” 蛟仍是那条蛟,样子也没什么变化,甚至神情也是和当日如出一辙的倨傲……但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没过一会儿,蛟又伸出前爪,将倒在地上的明珠扒拉进来,再用腹部压住。石室内再次陷入漆黑。 “你去旁边待着。” 黑暗中传来蛟冷淡的声音。 金龙没有动,他忽然道:“当年我服下乌灵芝,是因为受了伤。” 蛟冷嗤:“还有妖能伤到你?” 金龙闭上眼,陷入了沉思,缓缓道:“是我大意了。那是一头上古妖兽,在深渊沉睡了数万年,醒来后几天时间就吞吃了几十名龙族。” 蛟皱眉:“他竟然吃了几十名龙族?那看来是很厉害了……等等——除了这些,你还记得什么?” 金龙顿了顿:“没别的了……不过,好像那时候的我就已经是如今这副模样了。”他卷起尾巴,搭在蛟黑乎乎的尾巴上,故意道:“和我化龙后的样子,没太大区别。” 蛟斥道:“……不许碰我!” 龙尾动了动,从蛟身上滑落。 金龙道:“好像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是龙了。” 蛟迅速反驳道:“难道化了龙就要面目全非了?你以前是金蛟,化了龙也只是多出一对角而已,当然没太大区别!” 金龙“哦”了一声,“这样啊。” “自然是这样。”蛟支吾着应了声,隐藏在暗中的表情带着心虚。 若是照这个速度恢复下去,金龙很快就能全部记起来了,也许是故地重游,深渊勾起了金龙久远的回忆,以至于刺激了他的恢复。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必须更小心些了。 金龙道:“也不知出于何故,我一定要去杀那头妖兽。结果半道遭人蒙骗,对敌的时候险些丧命……” 龙目幽幽地望着蛟所在的方位,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条粗壮笔直的影子。 他想,若是去掉头顶的两个小破角,再将满身的鳞片忽略不计,体型再小上十圈…… ——跟当年那头满嘴谎话的小黑蛇真是再相似不过了。 千年前的金龙修炼已有小成,龙族遭逢大难,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向金龙求救。彼时金龙刚刚成为世间唯一的一条金龙,陪伴教导了他多年的母龙因陈年旧疾,加之年岁过长,终消弭于天地之间。 金龙便孤身来到了深渊。 食龙的妖兽名犼,一犼可斗三龙二蛟,若无万全准备,他不想轻易动手。 第一次登门的时候,犼并不在洞穴内,他看到了满地碎裂的龙骨,一条手臂粗的小蛇挂在某截龙骨上,看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从龙骨架上跌落下来。 据那条小蛇所说,他是唯一一条从犼的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的妖,盖印他看穿了犼的弱点。 他又央求金龙带他离开深渊:“他已经吃饱了,短期内不会再食龙了。你带我走,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那他肯定打不过你了。” 那条小蛇眨着黑乎乎的眼睛,脸上仍带着几分稚气,看起来无害而天真。 ——应当没有骗自己的必要。 金龙便答应了他。 “可是我肚子饿啦,你能不能给我找点食物?” 金龙便取出一粒灵丹,给了他。 小蛇吞下灵丹,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问:“我是饿了,又不是病了,药丸又不管饱。” 灵山的丹药,可比任何食物还要补。 金龙想了想,只把他当做是不识货的山野小妖,没有多做解释,又去附近找了食物,喂给它。 “我的尾巴被踩断了,你能帮我治好吗?”吃饱喝足的小黑蛇得寸进尺地提出其他要求。 金龙伸出手,小黑蛇迟疑了一会儿,才慢慢地,一扭一扭地缠绕上来,仔细一看,真的受了伤,难怪受到惊吓就从龙骨上摔下来,原来是尾巴勾不住了。 “我虽然受了伤,但是没丧命。”小蛇与他对视,眼神真挚:“只要知道怪物的弱点,他根本不足为惧。” 金龙半信半疑,却又实在找不出小妖欺骗自己的跟脚。他们萍水相逢,没有过前非,小蛇又何必凑上来骗自己呢? 再后来,当他与犼交手时,他才发现,这世上的妖怪,无论大小,都不能以常理推测。 “若非重伤,我也不会去吃乌灵芝。”金龙缓缓道,龙首压下,贴近了蛟脑袋,沉声问:“小渊,龙族被吃,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去杀那头妖兽?” ——当然有关系,因为你就是龙族。 十几名龙族短短几天被吞食,作为龙族无冕之主,金龙责无旁贷。那存活了不知多少年的上古妖兽,普通龙族又怎么能是对手? 而这些,蛟如何能说与金龙听。 蛟按下心中答案,一时间又找不出合理的解释,索性恼怒道:“我怎么知道?” 他撇开脸,拉开些许距离,语气流露出些许受伤,轻声道:“虽然我们是兄弟,但你也不是事事都说给我听的。” 金龙:“……” 某些时候他真佩服蛟的口舌之能,不仅将他堵得哑口无言,还特别能引人遐思,听着像是在跟他委屈。 就跟当年那条柔弱可怜的小蛇一样,谁又能想到那长条的芯子比鳞片还黑。 若非蛟一朝落了难,金龙也不会想到,恶名远播的魔蛟失了强劲修为的倚仗,还有其他更厉害的求生之道。 金龙轻声笑了笑。 蛟戒备道:“笑什么?” 金龙摇摇头,觉得当日那威风凛凛、无人敢犯的妖界霸主落难后,倒让他格外地想欺负。 他顺着蛟的话继续道:“我们既然是相伴多年的兄弟,彼此感情深厚。妖界血亲结伴者甚多,不如你我……” 蛟打断:“不结!” ——意料之中的答案。 “为什么?你为了我连化龙都放弃了。” 金龙装傻充愣,想看看这只撒谎成精的家伙又气又急的模样。 果然,蛟生气了,微微晃动的尾巴尖显露出几分着急,但他仍是坚定地进行了理直气壮的反驳。 “那是两码事!你今日话怎么这么多,外头还有强敌,给我安静点。” 金龙当即不再说话:恢复记忆后,他似乎琢磨出一些乐趣了。 傻子? 竟然是这么看他吗…… 蛇窟虽大,但对于两只大妖而言,进去转一圈并不需要费太多时间。 鹤鸣与老龙找遍蛇窟,连一块蛇皮都没翻到,提着灰狐崽子问道:“你确定那两个是龙族?你见过他们的原形吗?” 灰狐狸夹着尾巴,一副快要被吓得晕厥的模样。 老龙不耐烦了:“这小妖也太胆小,估计是真不知道。” 鹤鸣道:“他修为低微,照理无法抵御你我的探查之术,但我们无法进入他的记忆海,说明那两位龙族不想暴露人前。” 确实可疑。 老龙抖落起狐狸,“这是什么?” 只见灰狐腹下掉出一片黑色的物块。 鹤鸣眼神一暗,直接取了下来。 灰狐:“还给我!” 眼见着黑龙前辈赠予的宝物要被人夺走了,狐狸发出心痛的嚎叫。 “是蛟鳞。” 老龙放下了狐狸:“还真是他。” 鹤鸣按住狐狸:“他们到底在何处?” 狐狸露出要哭的表情:“我真的不知道啊。两位前辈神出鬼没,我只是一只小妖,哪能去探听前辈们的行踪。” 鹤鸣问:“那这鳞片是怎么回事?” 狐狸小声道:“这是前辈送给我的……他说能帮我抵御出口的罡风。” 老龙不屑道:“那恶蛟会这么好心?” 39、陈年旧事(2) 老龙随手将鳞片扔还回去, 既然已经确定黑蛟藏身深渊, 他现在要做的便是挖地三尺,找出恶蛟。 鳞片跌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弹跳了几下,又骨碌碌滚落下去。 “啊!”灰狐狸急忙扑过去想要抓住鳞片, 嘴里发出狐类“嗷呜”的叫声。 老龙本就觉得狐狸吵闹, 加上他那副一问三不知的模样,应当也知道得不多,索性让他自行离去, 也不再追了。 鹤鸣:“老家伙,快看。” 通道内虽然遍布碎石, 但一眼望去, 还是很容易看清前方。狐狸崽子前一刻还在他们跟前叫嚷, 后一刻就不见了踪迹。 互相对视一眼,目光移到地面。 蓝龙甩尾将路面的石块扫去:“在底下!” 另一边, 龙蛟藏身地下, 各自静默了许久。 直到蛟隐隐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攀着尾巴滑了上来,没好气道:“别乱动。” 金龙睁开眼,问:“怎么了?” 竟还有脸问他?这淫龙成天动手动脚, 实在可恨。 尾巴上的东西顿了顿,而后又继续磨蹭而上,微微发凉的触感刺激着蛟的理智,当即一爪拍向身旁的金龙。 金龙侧身退避, 疑惑道:“小渊?” 这无辜的语气不像作假,蛟皱眉:“难道刚刚不是你在碰我?” 金龙沉默了一会儿。 “小渊,我现在是人形。” 人形不过几尺,金龙既然待在蛟首附近,那么蛟尾处又是…… 蛟意识到不对劲,立马凝神警惕,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啊——”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就直直坠了下去。 金色长龙瞬间化形,凌空追出。 “听说蛇有七寸,怎么我用降妖钉打在上面,你却一点事也没有呢?” 蛟在昏迷之中隐约听到有人的说话声传出。他心想,废话,他是蛟,钉七寸能有什么用?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啊,让我看看,这腹下藏着的四个小肉瘤是什么?” 小肉瘤?蛟蜷起四爪。 那是他的脚啊,只是走起路来太慢了,不如游起来舒服,便被他藏起来了。 “真难看,不如切下来好不好?” ……不好。 “哈哈,吓唬你的,怎么还吓得盘起来了?” 等他找到机会,一定要把这个卑鄙的小人…… “怎么,想杀我?”笑意盈盈的男人凑上前,慢条斯理道:“再不褪下一张蛇皮,我就先把你煮了哦。” 黑蛟猛地张开眼睛,呼哧喘了几口气。 入目一片漆黑,周围没有一丝声响,他直起身,大脑逐渐清醒。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梦见了多年以前的一些往事。 也许是见到了张钧霆尸身的缘故, 尾巴上的拖力已经消失了,这里应当不是之前的石室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兴许是露出原身的时间比以往更频繁了些,以至于短短几月功夫,两次遭袭都是被人捉住了尾巴往外拽。 蛟垂下头,将藏在腹部的珠子往外一扔,四周顿时亮起了微弱的光芒。 他记得这珠子的光芒虽然温和,却也绝不黯淡。也不知这地方有什么特殊之处,珠子外面像是覆了一层灰纱,滤掉了大半的光芒。 他环视了一圈,金龙似乎是没有追上来。 这是一条类似于竖井的上下通道,还未修缮完全。 此刻,他正处于“竖井”底部。底部十分狭窄,就连转身都很困难。蛟只能卷起了身体盘成一团,待久了便有些不适。 向上看,通道蜿蜒向上,似乎离上面有很大一段距离。 偷袭他的人呢? “好久没有新鲜的妖怪了……”沙哑难辨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蛟斥道:“谁?出来!” “你的肉身很强大……比之前的几个都要厉害。” 之前的几个? “虎豹豺狼,也就只能顶个十年二十年,日子一到就又烂掉了。”那个声音变得惆怅,“已经许久没有新的妖怪被扔下来了,上一具身体都烂了几年了。” “听着像是夺舍,你是鬼修?” 没有声音回答。 蛟眯起眼,略一思量后:“我道是什么人,原来是困死在这儿的孤魂野鬼。” 身后响起轻笑声,通道内不知何时弥漫起浓重的黑雾,围绕着蛟四散笼罩。 “很快就不是了……” 蛟顿时警觉到了极点。黑雾并非实体,拍打过去也只是散开一阵,没多久又能聚拢起来。 “若是想要求一副躯壳,与我在一起的那条龙不是更好的选择吗?龙鳞水火不侵,普通利器无法穿透,可比我这身好多了。”蛟不解道,“说不定你还能借此逃离这个鬼地方。” 黑雾中发出一阵笑声:“你以为我傻吗?那金龙,光是远远看着就让人胆寒,我还未靠近,便觉得危险,龙身虽好,可也要我有机会享用才是。” 说白了,就是欺软怕硬。 蛟:“那你又是怎么确定,我就不危险了?” 黑雾:“你受了伤,我能感觉得到。” 那股黑雾慢慢凝结成剑形,对准了蛟的胸腹。 “放心吧,让我接手身体,可比在这里无边无尽地枯等下去好受多了。” 几乎是在末尾字句吐出的同时,那柄黑色利剑便朝着蛟的心脏疾驰而来。 蛟身躯庞大,又受地形所限,根本没有余地躲避。 还未等他做出反应,胸前忽然一凉,雾气化作的利剑已穿胸而过。 蛟:“……” 扭过脑袋,只见墙壁上歪斜着一柄雾剑,雾气肆意逃散,成片地滑落下来,零散地飘在空气中。 蛟迅速念诀,拍下一爪,使出术法按住了黑雾的主体。 一切皆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金色护心鳞微微闪烁几下,便重新安伏潜藏于黑鳞之中。 黑雾凝结成人形,不可置信道:“不……为什么我不能进入你的躯体?” 蛟冷冷笑道:“混元一清剑?你是吃了外面的道士,见他的剑不错,所以化成那副模样来膈应我的吗?” 黑雾扭曲了一阵:“你是谁?” “我是谁?”蛟反问他:“我倒想知道你是谁?” 他辨认了几眼模糊不清的人形,问:“还是说……你就是那柄剑的主人?” 黑雾没有应答。 于是蛟居高临下,俯视打量起那团看不出五官的鬼魂,没一会儿开始曲爪抓地,将雾气慢慢撕开碎裂。 黑雾很快又重新凝起,蛟便继续撕裂,再凝起,再撕…… 僵持许久后,黑雾率先出口:“你我都受困于此,我打不过你,你也杀不死我,不如偃旗息鼓,就此作罢……” “谁跟你就此作罢!”蛟猛地拍地,勾起笑,道:“不久前看到你的尸骨,还有些遗憾,现在见你尚存残魂,心情实在是大好。” 人间修金身像,举国奉养张钧霆。 蛟此前就起过疑,臭道士受奉千年也许还未死透。 现在看来,张钧霆确实已经死了,但却凝成了鬼魅,徘徊在身死之地,靠着那些供奉之力,苟延残喘至今。 但他早就不是会被出口罡风去掉半条命的小“蛇”了,身上也没有被趁人之危地戴上那堆制妖的法器,而张钧霆……他尸骨成灰,面目全非,只余一团不成气候的残魂,也就只能在这种僻静的角落里逞逞凶了。 此一时彼一时,虽然过去了那么久,撞见了自然是要报仇的。 蛟冷声道:“听说身死之后就感受不到痛楚了,是真的吗?” 黑雾中显出一双眼睛:“你想干什么?” 蛟慢条斯理地扯下一道黑雾,嫌恶地扔到一边,眼带三分怜悯道:“真可怜啊,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才被关在这里。日夜煎熬,好不容易挖出大半条地道,结果没挖通就先死了。” 黑雾剧烈震动起来,眼底流露出阴毒:“你不也困在这里了?一年两年,上千年,你迟早也会和我一样!” 蛟也不恼,这小破洞只能关些不入流的小妖,张钧霆道法不精,也不知怎么跑到深渊里,掉进蛇窟。他死的时候没修炼到家,死了也只是个不入鬼门的残魂,连个鬼修都算不上。 “其实这地方挺适合你。生前囚了那么多妖怪,死后却被妖怪困在此地,孤魂野鬼的滋味怎么样,张大国师?” 黑雾中的眼睛瞪大:“你是谁?!” 他发出“嗬嗬”的怪声,似乎是想从蛟身上看出些什么。 蛟咧开嘴,一爪踩碎了那团黑雾。 时隔多年,再次遇见仇人,才发现昔日无法撼动的敌人早已不堪一击,他看着“张钧霆”,又想起曾经的“张道长”,忽然觉得那些陈年烂账清算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那时候我天天想的都是怎么折磨你。”蛟对着那团重新凝聚起来的黑雾,淡淡道:“可现在我却觉得和你多说一句都是多余,张钧霆,你那些靠蒙骗世人得来的供奉,今日庇佑不了你。” 40、闭关修炼 黑雾已经重新显出半个人形。 “你到底……是谁?” 被蛟撕碎的黑雾残渣悬浮在蛟的头顶, 也聚拢成一个“半人形”, 藏在雾气中的眼睛打量着这个过于庞大的妖怪,目光掠过脊背处的几道特殊花纹,一怔, “原来……是你啊。” 飘在上方的黑雾钻入蛟爪下,汇聚成一体, 模糊不清的五官逐渐显露出来, 张钧霆面带笑意,语气温和:“没想到千年过去,我的小蛇都成功化蛟了。” 蛟嗤道:“本尊是天生蛟类, 何时做过蛇了?” 黑雾慢慢又爬上张钧霆的脸,“天生……为蛟?” 蛟道:“当年不慎落到你的手中, 涨了不少见识。可你倒是没什么长进, 到现在连蛇蛟都辨认不清。” 张钧霆沉默了许久, 悠悠叹道:“小蛇都长得这般大了。”他语气渐慢,似乎是在回忆:“怪不得用了那么多法子, 你都褪不下蛇皮, 害贫道的法器耽搁了大半个月也没制成。” 蛟眼神寒冷,让一只蛟去蜕蛇皮,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那些对付蛇的药水虽没有对他起效, 却也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若不是后来清虚宫又抓来了一条蛇妖,他都怀疑张钧霆可能会直接拿着刀子来剥下他的皮。 “你太自大了,张钧霆。深渊里的妖怪只要得了势,毁掉清虚宫也只是弹指间的事。你以为有华国百姓的供养, 便会一直不死吗?” “凡间之外,有深渊,更有上界无数。你的眼界太狭隘了,对付你的法子,光是我知道的便有上百条。” 张钧霆终于收敛了笑容。 蛟却笑了:“但你这样的人,实在不值得本尊浪费时间去折磨。”他压低声音,任由黑雾弥漫上身:“苦熬千年为了什么?出去以后继续受万民敬仰吗?可惜,你只等来了我,连下辈子的希望都没有了。” 黑雾爆发出凄厉的叫喊,下一刻,通道内归于平静。 蛟拍了拍尾巴,一口吞食了张钧霆的魂魄。 在对付仇人上,他遵循的一向都是快刀斩乱麻。 恐怕连张钧霆自己也没料到,千年为鬼,结局竟是如此。 他忍受了那么久的痛苦与煎熬,没有等来丝毫的慰藉,只迎来了彻底的湮灭。 冥冥之中,似乎正如金龙所说,自有天道。 蛟记得自己曾对张钧霆说过:“深渊灵气充裕,遍地重宝。” 狡猾的“蛇”在那时起,便埋下了灾祸的引子——也许是这话勾起了张钧霆的贪念,也许是那些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妖助长了张钧霆的自信,最后他下定决心冒险闯入了深渊。 而那里……怎么可能是靠着旁门左道就能生存的地方? 无论什么原因,张钧霆生前害了无数小妖,之后下场惨烈,煎熬千年后,更是等来了曾受他迫害的“蛇妖”,最终魂飞魄散。 万民供奉又如何?骗来的终究是虚假。 至此,曾经萦绕在心头的人彻彻底底死透了。 张钧霆的残魂消失后,周围一下亮了起来,那层罩在珠子外的“灰纱”也在同一时间消失了。蛟敲碎了周身的石壁,用身体向侧边上方挤出一条新的地道。 碎石掉落在身上,身后似乎有龙吟声。蛟身形一顿,继续往前走去。 张钧霆应该挖了很久,地道已经很深。他再往前走几步,便觉得前方土石松落,隐隐有塌陷之势。蛟腾跃而起,向上飞去,不一会儿看到了头顶石缝间漏进几丝亮光。 嶙峋山坡之上,顶出一颗巨大的黑色蛟首。他先是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光线,随后慢慢钻出身体。 深渊的天一向是灰色的,今日不知怎么回事,透出了些许金色的微光,整片天地似乎更亮了一些。 黑乎乎的长条盘踞在一块小土丘上,背光望着远处的景色。 金龙追上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你真慢。” 他听到蛟不耐烦的声音,走上前,身形逐渐恢复成原型大小,将陷入莫名感怀的蛟圈在怀中。 “你在等我吗?” 蛟冷笑:“本尊刚上来没多久,老远就听到你的叫声,自认现在还跑不过你,又何必白费力气?” 金龙叹了口气。 也不知这洞中潜伏着什么鬼怪,虽然并不会给他造成威胁,但障眼法多了也实在麻烦。加上蛟在前头弄出的一堆动静,他被下落的塌陷的山石掩埋,就又慢了几分。 这是蛟第二次在自己跟前被拖走。前一次他尚还失忆,紧张也是情理之中;这一次他已什么都记起,但那份心情似乎没什么变化。 金龙道:“我想到一个地方,适宜闭关而且位置隐蔽,平日里不会有旁人打扰。” 见蛟望过来,他心头一软:“我背你过去。” 蛟没有动作,静静注视着他,意味深长道:“蠢龙,你对我那么好,若是有一天后悔了,可没人赔你。” 龙行于天,瞬息千里,须臾之间,蛇窟已被撇在身后。余光看到底下烟尘弥漫,随着“轰隆”一阵巨响,接连经受了龙、蛟冲击的蛇窟终于不堪重负,向下凹陷成了巨坑。 忽然,蓝色巨龙破山而出,于半空中发出声声巨吼,顺着山风送向远处…… 蛟也听到了声音,吟声似在呼唤,他看向龙,不安地动了动身体。 金龙问:“怎么了?” 他非但对老龙的呼唤无动于衷,还反过来询问起蛟。 蛟想了想,凑到金龙耳边道:“没事,你再快一点。” 这是心虚了? 金龙笑了笑,示意蛟攀紧了。 身后的龙吟持续了很久,直到视线中再看不见蛇窟,那声音也渐渐停息了下来。 过了很久,老龙始终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他望了会儿远处,缓缓落回了平地。 鹤妖负手而立,见同伴终于折腾完了,才开口道:“怎么,不是晋明?” 老龙面沉如炭,倪了他一眼。 “是那臭崽子没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肯露面!” 方才他们跳下暗道,进入石室,那里已经空无一妖,整间石室在老龙的术法照明下一览无余。 然而别说是魔蛟了,就连半个活物都没有,只有遍地尸骸还有一股子霉臭味。 正当他们放弃的时候,忽然听到不远处有熟悉的龙吟。老龙立马认出了那是晋明的声音,来不及惊喜,就又悬起了心。 吟声急切,应当遇见了危险。 他们一路循声而去,却总是没遇上人。也不知前方发生了什么,脚下通道开始摇晃起来。 再后来便是冲出山体后的事了。 鹤鸣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这倒是有趣了。” “有趣什么?!”老龙没好气道:“听那小子中气十足,想来应该也死不了。亏我火急火燎一路寻他,结果那混小子反倒自己躲起来了?” 他越想越气,“不管了!性命没丢就行,其余的随他去吧。” 鹤鸣:“那魔蛟怎么办?” 老龙瞪了一眼,面颊上的肉鼓了鼓:“自己的仇,自己报!” 鹤鸣:“……” 虽然老龙语气不好,但眼底的笑意却掩藏不住。他们本是为了杀蛟报仇,现在得知金龙没事,报仇的事也不再那么要紧了。 哪有小辈打架输了,长辈上门去打一顿的。 趴在金色长龙背部的黑蛟迎风眺望,初晨光晖倾洒在背后的花纹上,将他整只蛟也衬托得金光闪闪。 他拍拍龙背,就看到前方的硕大龙首扭转过来,朝他喷出一道温和的鼻息。 “你来这里做什么?” 蛟俯视着底下山谷,心情复杂。四面山体环绕,圈着中心一大片空地,几具硕大的龙骨架歪倒在地——正是当年犼的栖身之所。 金龙诧异道:“小渊,你知道此地?” 蛟一愣:“怎么?” 金龙:“这里就是那头上古妖兽的洞穴。” 蛟:“……上古妖兽?” 金龙点点头。 蛟竖直了尾巴,心头涌现出强烈的可怕猜想,狐疑地打量金龙。 对方一派坦然。 蛟:“……” 金龙幽幽道:“这里,也是我遇见那只小骗子的地方。” 大骗子黑心蛟脸一僵,瞬间反应过来:金龙之前所说的几天之内吃掉数条龙的上古妖兽,不就是犼吗?! 他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遗漏了? “也不知出于何故,我一定要去杀那头妖兽。结果半道遭人蒙骗,对敌的时候险些丧命……” 半道遭人蒙骗…… 蛟瞅了瞅金龙,低下头,又抬眼去瞄他。 怎么可能会是这头蠢龙? 他记得那是一个脸上鳞片还未褪全的丑妖怪,贸贸然闯进犼的洞穴里,还扬言要杀犼。 蛟是在山谷外徘徊的时候,被误认为龙崽,捎带进来的。犼吃饱后,就将他扔在洞穴里,充当储备粮。 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半道却来了一只妖,被他哄骗了几句,就答应先带他出深渊。 而且那妖怪身怀重宝,脑袋还不灵光,短短几天就被他骗去了众多灵药,对自己深信不疑。 到最后分别的关头,蛟曾有过片刻的迟疑,然而箭在弦上,若是不继续撒谎,或是谎话不够缜密,意识到受骗的大妖很有可能恼羞成怒,先将他击毙。 “犼的弱点在腹下三寸。”他记得自己当初是这么说的,“每隔几日,他会前往山谷东面的沼泽地里休息,他很喜欢沼泽地里生长的一株花,吞吃以后会有片刻的醉意,那时候再袭击他的腹部,必然能将他一击致命。” 蛟的话半真半假。 犼确实喜欢吃一株花,不过却是它修炼的一种方式,服下后功力大增,躺在沼泽地里其实是在闭目消化,至于腹下三寸……当时的蛟连自己的身长都说不太准,自然是胡诌了。 金龙若是真的全信了他的话,结果可想而知。 需要用乌灵芝治愈的伤…… 想到之前他还当着金龙的面,嘲讽过“傻子”,蛟眼皮直跳,只觉得来日清算时,自己又要背上一笔。 “小渊,难道你也来过这里?” 金龙的询问声将他从回忆中拉回思绪。 他立马道:“当然没有!”意识到语气过于强烈,他平复了一些道:“我曾听你说起过……龙骨架。”他指了指肉眼可见的满地龙骨,“你说过有怪物住在堆着龙骨架的地方。” 金龙“哦”了一声,声音延得很长,“原来如此。” 蛟:“……” 一定不能让金龙恢复记忆! 他们步入山谷,循着记忆到达了犼的洞穴。属于上古妖兽的威势经久未散,混杂着众多横死龙族的怨气,使得这里成了一片禁地。 作者有话要说:  断更一时爽,补更要人命…… 41、闭关修炼(2) 像这种调养重伤的少说也得闭个长关。 蛟闭关过很多次, 却不是很习惯有人在洞外守着。起初他以为自己会难以入定, 结果刚盘好坐下没多久,就入了佳境。 也不知过去多少天,蛟在一阵剧痛中清醒过来。 黑色长条绷直身体, 在洞内翻滚扭动。 守在外面的金龙听到动静,也从入定中醒转, 冲了进来。 蛟满头冷汗, 长长的黑条一抽一抽,见金龙闯进来,立马颤巍巍道:“出去……” 金龙上前卷起蛟, 前爪搭在蛟首,闭目查探情况。 ——气息紊乱, 不过没什么大问题。 蛟尾因为疼痛不停甩动, 将周身的石块敲成碎片, 他很不适应在练功出岔子的时候被人按住脑袋,丝毫不肯配合, 张着嘴就要咬过去。 崩了无数次牙的蛟不长记性, 金龙却不想让他伤上加伤,前爪使力,将蛟首固定住, 同时尾巴一甩,迅速缠身而上,以拧麻花的姿势将蛟制得死死的。 他问:“哪里不舒服?” 蛟哆哆嗦嗦从嘴巴里挤出一句:“头。” 金龙一愣,继续用前爪按了按脑袋:“这里?” 蛟恨声道:“没错!” 金龙:“……都这种时候怎么又胡乱置起气来了?” 蛟挺动身体想要挣脱, 道:“还不快拿开!” 金龙眨了眨眼,慢慢放下了爪子。 蛟晃了晃脑袋:“你快用之前在凡间池子里的法子,帮我调理。” 这语气听着一点也不像是有求于人,可从他的嘴里吐出,又似乎理所当然。 金龙皱眉:“症结在哪儿尚未知晓,胡乱疗伤只会适得其反。” 蛟:“等找出症结,我早就疼死了。” 金龙还是不肯:“你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蛟皱起眉,一双蛟目仿佛要喷出怒火。 然而金龙不为所动,蛟只好撇过头,忍耐道:“运功到一半,忽然觉得某处受阻,我就强行冲破,但还是不行……”他顿了顿,软了几分语气,“你先放开我好不好,我这样更难受了。” 金龙想了想,顺着蛟的要求松了力道。 黑色长条顿时盘成一团,蜷缩在地。 “像这种……不过是闭关途中的小问题,过一阵子就能好了……”蛟断断续续道,“你冲进来做什么?什么忙也帮不上……还尽给我添气!” 金龙见他一直团着身体,化作人形,将手贴在蛟的腹部:“是这里吗?” 蛟肚子冷不防被按了一下,顿时竖起尾巴尖,就要破口大骂。 “闭关途中,任何一个小问题,都有可能危及生命。”金龙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蛟修炼了这么多年,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是不是又乱吃东西了?” 蛟:“……” 金龙道:“你体内有一股阴毒的寒意,如果我没有猜错,当日在蛇窟地道里作祟的鬼怪,又进了你的肚子,是吗?” 他拍了拍蛟腹,脸沉如水。 蛟忍不住颤了颤。 金龙道:“我说过,照你胡吃一通的法子,迟早会出岔子。” 蛟张了张嘴,半信半疑:“那你说,有什么办法?” “那鬼怪能有多少修为?那种东西连活物都算不上,吃了毫无益处……你可真是什么都敢往肚子里塞,若是这鬼再强大些,说不定你这副身体都要易主了!” 蛟:“……” 这一叠声质问砸下来,砸得蛟哑口无言,下意识就要辩驳。 金龙:“再多说一句,我便不帮你想办法了。” 沉默片刻后,蛟暴怒的声音从洞穴内传出。 “谁稀罕你帮我想办法!本尊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不需要你来多嘴!滚,滚出去!” 金龙:“……” 差点忘了这是条不受管束,脾气极差的蛟。 触了逆鳞的龙摸摸鼻子,伸手按在蠢蠢欲动的蛟尾上,凭空忘记了自己说的上一句话,任劳任怨地替蛟梳理起来。 蛟怎么也没想到,张钧霆死后还要坑他一把。 等到最后残留在腹中的黑雾被驱除干净,他软倒在地上,双目放空望着洞顶,只觉得蛟生艰难,这一年尤为难熬。 金龙帮他调养好后,便功成身退地出了洞穴。 临走前还背着身说教了许久,留下一句:“若是出了岔子,就喊我。”才扬长而去。 “我怕我见了你,就气急攻心,走火入魔。” 金龙递过去一个幽幽的眼神。 都已经是魔蛟了,不用走火。 去除张钧霆残魂的影响后,蛟的修炼便顺利起来。 他先后吞食了大小妖怪和蕴灵草,又有深渊得天独厚的修炼条件,近乎以一个可怕的速度在痊愈。 金龙盘踞在外,不时从腹中取出些东西,鹤宫大半的珍藏都被蛟硬塞进了里面,他便就地取材布置了一个聚灵阵,时不时游进去喂蛟吃几颗药丸,再观摩查探一番。 蛟一开始还有些别扭,很不习惯闭关时还有外人进出,但随着次数渐多,便也麻木了。 左右这蠢龙没有恢复记忆,不会害自己。 有几回,蛟修炼到瓶颈,听见金龙进来的动静,连眼皮都不掀开。鼻尖闻到一股草药味,便张开嘴吞了下去。 金龙似乎笑了笑——这么信任他了? 蛟懒得理他,沉迷修炼,无心旁顾。 又有几次,蛟感到不适。 这一次他没有发出太大的动静。 所谓闭关,就是该闭起来,关上门,独自一人潜心修行。那条蠢龙隔三差五混进来,已经够烦了,要让他发觉问题,指不定又要说些大道理。 反正那么多年,自己都是这么一路修行过来的。 这么想着,就感到尾巴尖一热,有什么东西顺着身体攀上来了。 蛟:“……” “别动。凝心精神,不要想其他的。” 经脉中潜入一缕气息,气息直达丹田,引导着紊乱的内息重新归于平静。 ——方法倒是挺有效。 但他总觉得记忆中的龙族好像不会动不动就缠上身,莫非金龙一族强大的秘密便是源于这项功法? 有一次,蛟忍不住问出口:“你替我调息时,一定要以这样的……姿势吗?” 金龙认真道:“当然不是。” 蛟:“……” 金龙:“蕴灵草的药效还未褪去,你不能变回人身,就只能这样了。” 蛟:“哦。” 金龙:“应当就是这几日了。”顿了顿,玩笑道:“再不变回去,我都要记不清你的模样了。” 蛟冷漠地撇过头,示意金龙松开,然后从那团金色线团中爬出来。 他抬了抬尾巴,扭过身,看着维持了几年的原形,表情郁郁。 眼角余光划过金色长龙,蛟表情复杂,道:“你不用为了迁就我,就也一直这个样子……”蠢死了。 洞穴虽然大,挤进两道长条却还是有些小了。蛟自己是没法变了,金龙却也好几年不曾变回人形了。他在修炼的空当,看到的便是一张巨大的龙脸。 “你失忆前,好歹也是妖界出了名的相貌堂堂。我听闻好多女妖暗地里都想跟你一度春风,若是她们见了你的原形,怕是要立马哄逃。” 布满鳞片的龙首凑上前,饶有兴致地问:“我倒是对女妖们怎么样没兴趣,小渊,不如跟我说说,以往我们在一起时会做些什么?” 蛟:“……” 金龙道:“我们相伴多年,中间肯定经历了很多事。我一时记不起来,你说给我听好不好?” 蛟沉默地看着他。 这让他怎么答? 他脑中转过无数兄弟相处时的画面,无论哪一种,套到他和蠢龙的头上,总觉得别扭极了。 蛟冷漠道:“不,我要你自己想起来。” 他现在撒谎的时候,连个表情都欠奉了。 因为,蛟发现:不管他说什么,那头蠢龙总是会相信的。 ——就和千年前被他骗得团团转的丑妖怪一样,半点长进都没有。 金龙道:“小渊,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外面风吹日晒,前几日还下了场暴雨……我能住进来吗?” 蛟看着那张熟悉放大的龙脸,等到回过神的时候,便瞧见金龙已经找好位置,就地盘起来了。 “……”他刚才是不是点头了? 修炼无岁月。 龙蛟待在山谷中,各自调息静修,不知不觉已过去了数年。 而远在深渊之外的上妖界,却不平静了很久。 自那场雷池之战后,魔蛟已有多年没有现身,有传言说,他并未身死雷池,而是受了重创,逃亡至了他界养伤,也许已经重伤不愈,也许还在苟延残喘。不管是哪种结果,都意味着他不可能再像以往那般猖狂了。 蛟的领地很快就被手下众妖瓜分殆尽,藏在宫殿内的宝物也被洗劫一空。 大妖陨落,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但若是有身家的大妖陨落,就会牵扯出一些动荡了。 灵山龙族经此一役,已与魔蛟一脉撕破了脸。 尤其是年轻一辈的几名龙族小辈,就算被告知金龙还活着,也依然感到不平,等到后来,一年又一年过去,金龙却始终没有回到灵山。 这怎么不让他们多想? 魔蛟失踪了,但事情不能就这么完了。 于是,蛟的前手下们各个遭了秧,无论怎么跟魔蛟划清界限,护短的龙族通通不买账。 无故杀妖的事虽然没有发生,但只有遇见对方晃到自己跟前,一顿毒打是免不了。 那群皮粗肉厚的龙族,仗势欺妖起来,比那些恶名昭著的大妖还可恨。久而久之,吞吃了蛟势力的妖王们也纷纷不干了,集结了手下,摆出迎战的姿态。 龙再厉害又如何?数量上加起来也就只有这么零星几只。真要宣战,龙族也讨不了好。 上妖界,山石小道上。 一条青色长龙腾空飞旋,朝着地面喷出道道鼻息。鼻息化作青色火焰,还未临近,便能感到热浪扑面,令人心惊。 数十名大妖纷纷架起武器抵挡。 各路妖法使出,余势落在山石间,大片的草木焉了下来。 对面的山头上,绿袍小妖藏在一块巨石后,胆战心惊地蜷缩成一团。 又打起来了。 灵山的龙和蛟宫的妖,一旦撞上势必要闹到山石动荡才肯罢休。 小妖只觉得自己无比倒霉,他不是龙族,也不隶属蛟宫,只是正好降生在这座山上,修炼了数个年头。 本来这地方风景秀丽,妖来妖往,大家都还算和气,小妖的日子过得也还算惬意。但自从多年以前,灵山金龙与蛟宫之主双双失踪后,他这个地方便遭了秧。 没办法,地方虽小,却处于道路中心,大小妖怪们去往各地,少不了都要经过这里。 因而也增大了仇家聚头的可能性。 这么些年,他这地方都快成了灵山龙族与蛟宫大妖们的约架之所了。 前几日被打落的山头才刚长出几片草叶,看今日这架势,又一个山头岌岌可危。 他不由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必须得搬家了。 等这场架结束,他就收拾行李,离开这里,找一个新的去处。 正这么想着,他眨了眨眼,看到前方山道上,缓缓走上来两个身影。 42、重返故地(小修) 那两个身影俱是高挑, 其中一位五官扁平, 长相普通,手里不知抱着什么东西;另一位身披松散广袖黑袍,头上戴着一定极为古怪的笠帽, 将面容尽数遮住。 小妖之所以觉得古怪,实在是因为那件笠帽过于巨大了, 几乎能在里面多装下一只妖。 他不是没见过想要隐匿行踪的大妖, 但这么大个帽子,装在清瘦颀长的身躯上,诡异之余又引人发笑。 见他们正要往前方龙妖斗法处赶去, 小妖本着好意,悄声喊道:“别过去, 那边有危险。” 将两人没反应, 他又遥遥指了指打得正欢的青龙与妖族。 “简直跟疯了一样。”小妖感叹道:“青龙也就罢了, 他们龙族一向护短,替同族报仇也在情理之中;可那群蛟宫的妖怪巴不得瓜分掉魔蛟的地盘, 说起来还得感谢龙族替他们除去了心头大患。” 戴笠帽的男子转过头, 朝他望过来。 绿袍妖瞬间汗毛竖立,忍不住瑟缩身体,只觉得有杀意悬于头顶, 实在可怕。 “小渊。”旁边静立的另一名大妖柔声喊了声。 那妖怪很快就不再看他。 绿袍妖松了口气,同时感觉到那股被注视的阴冷感跟着消散了。 ——算了,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他们若是想掺和进去,他说再多也是无用。 自己还是赶紧搬家吧。 绿袍小妖蜷缩贴着石块, 再次坚定了搬家的决心。 那两只古怪的大妖正是伪装后的龙和蛟。 在经历了数十年的闭关苦修后,蛟总算完全吸收了吞吃肚内的一众“杂物”,伤势也算好了七八分。眼看着就要恢复,他便撺掇着晋明,回到上妖界看看情况。 不理会绿袍小妖的劝阻,一龙一蛟站定在山头,远远观战。 青龙身形灵活,体格强悍,加之还有灼热龙息,底下一众妖怪很难近身。然而他们也不是寻常小妖,鏖战了许久依然没受什么重伤,只是形容狼狈了些。 也不知还要打到什么时候。 估计到了最后也只会是一场平局。 金龙率先开口:“我们绕过去吧。” 蛟问:“你觉得那条青龙如何?” 金龙:“看着挺年轻。” 蛟皱起眉:“谁问你这个了?”他又道:“你说说,以我如今的功力能否胜他?” 可以—— 金龙的视线下意识地看向蛟的肚子,疑心他要是说了“能打过”,这条小龙怕是就要列入蛟大王的食谱了,出口的话拐了一圈道:“恐怕难分胜负。” 蛟叹了口气,听着有些失望。 金龙安慰道:“别心急,很快你就能恢复了。”并打消蛟的念头,“你也听说了,灵山龙族一向护短,可不能随便打坏注意。” “……” 被说中心事的蛟脸色微变,过了一会儿才有沉闷的声音从巨大笠帽底下传出。 “走。” 上妖界一如离去时的模样,几乎没什么变化。 走过山头,便到了一座城,城内熙熙攘攘,街上往来行人络绎不绝,挤满了各路大妖小妖。他们大多都维持人形,若是哪个不知情的凡人闯进来,估计会以为误入了某个凡间城镇。 能入上妖界的妖,修炼已有小成,敛去原形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妖类求同存异,化形后就不再大喇喇以原身示众。 他们所处的妖城名“聚方城”,本是狼妖豢养美眷的私城,有“集聚群芳”之意。狼妖在时,隔三差五便会邀请各地妖怪,搜罗宝物哄美人开心,时不时还会设宴摆擂,震慑群妖。 后来……某条恶名昭著的蛟横空出现,一口吞没了狼妖,又将上百名漂亮女妖赶了出去,最后把整座城池都据为己有。 再后来…… 蛟幽幽地看着坐在跟前的金龙——拜他所赐,这座城显然又易主了。 他们此刻赶到了一处歇脚的酒楼,酒楼里没有吃食,只有一些水果、酒液,周围闹闹哄哄,中间的台子上还有女妖轻歌曼舞。 龙蛟坐在最角落处,桌上只放了两个杯盏,一壶清酒。 伪装后的金龙相貌普通,半点都不引人注意。见蛟直直看着自己,还朝他露出一个十分憨实的笑容。 “……” 蛟深沉的视线被掩盖在厚重的笠帽垂纱下。 这么多年过去了,金龙依然没有恢复记忆的症状,他不由怀疑这条蠢龙的脑子可能被某道天雷彻底劈坏,从此再无痊愈的可能了。 ——有这么一个可供差遣的工具,他可以做成很多事。 “就到这里吧。”蛟开口道:“从此以后各分东西,互不相欠。” 金龙低下头,也沉声道:“嗯,也是时候分别了。” …… 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低垂着眼,不知想些什么。 片刻后,金龙衣袖下,传出一阵尖细的抽泣声。 “前辈……你们真的不要我了吗?” 金龙撩开袖摆,从里面扔出一个干净的灰毛团子,淡淡道:“既已离开深渊,你便不用继续跟着我们了。” 灰狐狸眼角湿润,抖了抖耳朵,又去看对面的蛟。想了想,弹跳而起,落在蛟的膝盖上,用黑豆般的湿润眼睛注视他。 蛟:“……蠢龙说的没错,就此分别吧。” 正如当初承诺过的,他们在出关后,便提溜起附近的灰狐狸,一起带了出来。 灰狐狸这几年修为也有增涨。据说是天天啃着蛟鳞,沾染了前辈的“仙气”,这才意外入定,突破了许多。 灰狐狸人立而起,朝着蛟作了个揖:“多谢前辈带我离开深渊。” 他从老龙手里逃脱以后,便一直窝在被金龙屏障覆盖的洞穴内,因为地处偏僻,没有多少妖经过,他过得还算不错,身形比几年前浑圆了不少,作揖时也显得憨态可掬。 然而蛟的声音十分冷漠:“走。” 灰狐狸眨了眨眼,从蛟的膝盖滑落到地上,临走前蹭了蹭两位前辈的脚,走到酒楼门口又扭头望了多次。最后他窜向远处,不多时,再没有了踪迹。 深渊之外,又是一片新的天地了。 蛟道:“连化形都不会,真以为到了外面就能逍遥自在了?” 金龙笑了笑,意有所指道:“他能在深渊里长大,本身已经很了不起了。” 无论是灰狐崽子,还是当年那条混得不怎么好的“小黑蛇”。 蛟没有再多纠结于狐狸的事,而是沉静下来,望着街边热闹景象出神。 聚方城向来都很繁华,狼妖统辖时,这里是藏着温香软玉的脂粉窟;蛟强占地盘后,这里仍处各路交汇之所,热闹不曾清减,至于如今……街上张灯结彩,每一处石碑上都挂着红色布条,还有许多灯笼挂在树梢上轻轻摇摆。 “狐大王的结亲宴之日临近,你们都准备了些什么贺礼?” 身后邻近的桌子上传来了议论声,将蛟从出神中拉回。 “他都结了几次亲?次次都要贺礼!我可不打算再送了。”另一名妖怪语气不善。 “嘘!轻声!他现在是聚方城的城主,你也不怕得罪了他,而且刚刚还有只狐狸从我们这儿窜过去。” 原本信誓旦旦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 “可……那我也拿不出别的宝贝了!” 这句话一出,同桌的几名妖怪纷纷露出为难的脸色。 “我听说狐大王前几天才吃掉自己的第九位夫人,这才过了没多久,又要结亲了。” “吃就吃了,何必还要折腾什么结亲仪式?” “入了上妖界,你见过哪个妖怪明目张胆食妖的,又不是未开化的野兽,越活越回去了。” “明眼妖一眼就能看出来,狐王那根本不叫结亲,而是在觅食。” 一桌人当即围绕“食妖”的话题进行了争辩。蛟侧目听了几耳朵,伸手执起酒杯正打算喝下,冷不防却听到了自己的名头。 “几百年前也没传出狐大王性喜食妖,好像是归顺了那条魔蛟后,才有了如今这副做派。” “没错,狐大王曾经也是和和气气的青年才俊,跟了魔蛟没多久,就成了这般残忍的性子,唉……” 隔着一条过道,魔蛟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金龙转头盯着自己的蛟弟:“听着不像什么好妖。” 蛟:“……” ——那臭狐狸天生秉性如此,怎么反而怪到他头上来了? 邻桌已经从食妖跳到了对魔蛟的议论上。 “那魔蛟确实凶暴,当年在聚方城就搅得妖心惶惶。” “听说那魔蛟身形比普通龙族还要庞大,张口便能吞下一位大妖,所过之处,但凡看得入眼的,便直接吃了原主人,将东西据为己有,凶性极为暴虐。” “我听说他身陨前,还去白川洞妄图杀妖夺宝,若不是撞见了……” “嘘!”与他谈话的人制止了同伴的口无遮拦,一双眼睛悄悄朝蛟所在的桌子望了望,“这地方指不定就有灵山的在,我们还是不要妄加议论了。” 这句话点醒了众妖,纷纷收嘴。 于是话题辗转一圈,又回到了“魔蛟”的身上。 蛟冷笑,又不是什么说不得的天机箴言,议论他的时候各个起劲,怎么到了金龙却反而不说了。 金龙压低了声音问:“魔蛟?” 蛟瞪他:“世上这么多条蛟,你看我做什么。” 金龙:“……” 骤然被当着面历数了自己曾经做过的好事,再对上金龙探究的眼神,蛟心虚之余心情也变得不好,再加上邻桌的议论愈发没有边际,不用摘下笠帽,就已经流露出如有实质的不满。 他重新端起酒杯,就要送入笠帽底下…… “等等。”金龙抓住了他的手臂,摇头道:“你如今的状态,怎么喝酒?” 蛟冷笑一声,“确实太不方便。”他放下酒杯,转而端起酒壶。 金龙:“……”这是嫌酒杯太小,所以换了个大一点的吗? 一阵风吹过,掀起笠帽垂纱一角,隐约能看到大片黑色的鳞甲。 垂纱很快又坠了下去。 金龙眼神微暗,忽地站起了身,也不管对方是何反应,径直从对面换到蛟的旁边。坐定后身体倾侧,将几道好奇的目光尽数遮挡。 邻桌议论声停顿片刻,很快又继续攀谈起来。 蛟目闪烁,眼中蓦然有寒光掠过。他先是晃了晃脑袋,巨大的笠帽也随之微摆起来。 随着一声冷笑,酒壶疾射而出,邻桌正中心瞬时砸下数道碎片! 众妖躲闪不及纷纷中了招,连退数步后,一齐瞪向始作俑者。 43、重返故地(2) 蛟从来都不是善忍的性子, 但也不是不会忍。他在困境之中能够放下身段与金龙虚与委蛇, 那是因为情势所逼,有利可趋,可这群议论他的人, 却没那么好运——尤其是当他们已经注意到自己的时候。 他戴着大得可笑的笠帽,本身就很古怪。垂纱飘起一角, 虽是转瞬之事, 但对目力极强的妖怪们来说,足够看出些异常了。 蛟索性不再收敛,扬起酒壶扔了出去。众妖果然都吓了一跳, 没想到他会率先出手。 蛟走过去,隐在垂纱之下的嘴角微微勾着, 漫不经心地执起邻桌中心的那盅酒, 缓缓浇落在说得最欢的骨妖身上。 本来就心生不悦的众妖纷纷拿出武器, 就要动手。 蛟道:“敢在背后议论我灵山龙族,怕是不想活了。” 正要发难的众妖顿时脸色一变, 双目炯炯地盯着蛟的笠帽。自龙蛟出现, 他们便一直暗中留意观察,自然也看到了垂纱飞起时,一闪而过的黑色鳞片。 竟然是龙族? 方才还说话顺溜的骨妖结巴道:“原、原来是灵山的前辈, 误会误会。” 蛟摇摇头:“没有误会,我听得很清楚。” 余下众妖神色戒备,眼底藏着忌惮。 “前辈,我们没有对金龙不敬的意思……啊!” 蛟皱着眉, 将还想多说话的骨妖撂倒在地:“敬不敬,我自有评断。” 有同伴看不下去了:“欺人太甚!你们灵山的妖都是这般猖狂吗?” 蛟若有所思地朝着金龙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低声道:“当然了,灵山龙族,一向很护短。” “你!” 蛟冷哼,不遗余力地抹黑道:“说到吞食妖类,我们龙族也很喜欢。” 众妖脸色微变。 眼看着气氛剑拔弩张,金龙站起身,沉着脸踱步站定在蛟的身旁。 他一言不发,只是伸手拉住了藏在黑色宽袖中的手,微微收紧,暗含警告之意。 蛟狠狠瞪了他一眼,然而被笠帽削去了大半威势。他用力甩脱金龙的手,起身离开。金龙看了眼怔愣的众妖,很快也追了出去。 蛟一路西行,站定在一处庭院前,也不去管追在后头的金龙,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 金龙进门的时候,蛟已经取下了笠帽。狰狞的蛟首一览无余,顶在瘦削的人身上,显得过于沉重了些。 他叹了口气,道:“那群人不过是多看了一眼,何至于起杀念?” 蛟冷笑不语。何止是看了一眼,分明是将他议论了一通! 金龙只装作不知,告诫道:“出深渊前,我便说过,不许你再胡乱食妖!这才刚到上妖界,你便动了两次杀念,是嫌上次的教训不够深吗?” 蛟脸一黑:“我吃了那么多的妖,不都好好的吗?何况我不过是吓唬他们,事有轻重缓急,聚方城有我们的敌人,我怎么可能真吃了他们?” 金龙:“等你真下了嘴,怕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次次都趁他不备,迅速吞吃,要真信了蛟,才是怪事。 蛟冷哼一声道:“就算出了事,我用的也是灵山的名号!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金龙青筋跳动,这满肚子坏水的蛟,故意顶着灵山的名号惹事,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真是让他特别想抓住教训一顿。 “吞食妖类,有违修行正途,你若是再吃出岔子……”我便不再帮你调理了。 金龙想到这条蛟性子执拗,真这么说了估计又是自己被噎住,于是改口道:“我即刻带你回深渊去。” 蛟:“……” 某些时候,威胁比说教更行之有效。 能屈能伸的蛟,再次选择忍耐。他忍耐的时候便不再说话了,也不去管站在跟前金龙,兀自坐好了入定。 金龙已经摸清了蛟的脾气,不说话的时候,便是服软了。可是……他要蛟的服软做什么? 环顾四周,他注意到这里是一处私宅,屋内没有多余的摆设,应当是蛟在聚方城时的一处窝。眼看着蛟一时半会儿不像是会搭理自己的模样,金龙无奈道:“你还不能完全化形,此处应当也没别人,还是变回去吧。” 蛟掀开眼皮,凉凉地掠过他,依旧维持着这副模样,盘腿调息。 金龙:“……” 这蛟首人身的嗜好早在更早前就隐隐有了征兆,此刻因为蕴灵草的缘故,更是彻底不加收敛了! 街边的一处拐角,有一间草药铺,里面陈列着各种灵植,大多是用作疗伤调息用的寻常灵草,也有一些品相不错的灵植,但也算不得稀有。 金龙出了院子,正巧看到了这间草药铺,里面隐约传来争执声。 没过多久,便见一位身穿青色劲装的少年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什么药铺,卖着草药,竟一点医术都不会!” 少年走了几步,手里拿着几个药包,也许是说话时太过用力牵扯到了面部的伤口,顿时吸了吸气,抬眼瞧见有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正在打量自己,立马道:“看什么看!” 金龙侧过身,做出让行的姿势。 少年面色不虞,但见他如此,也不再争执,捂紧了自己的药包往前走去。 他步伐极快,御风疾行,在妖来妖往的小街上来回穿梭。 金龙远远地看着他,直到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边尽头。 回去的时候已近黄昏。 屋子里的黑蛟已经结束了修行,躺在了床上。宽大的外袍被随意搭在床沿,只余一袭单薄黑衫覆盖着过于瘦削的身体。衣服领口很大,能看到大片白色肌肤祼露在外,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金龙放轻脚步声走过去。 一只狰狞漆黑的蛟头歪倒在枕边。 “……” 金龙深吸一口气,平复一阵后,好笑地坐下来,忍不住凑近去打量蛟的脑袋。 这么多年一直维持着蛟身,前些日子好不容易能化形了,虽不尽完美,但也让蛟高兴坏了,整日里固执地不肯变回去。 他弯下腰,一手低着蛟的膝盖窝,一手扶住沉重的蛟首,将人微微提起些许,往床侧挪了挪。 这动静虽然轻柔,却足够使蛟惊醒了。 金龙道:“挤一挤。” 蛟:“……回来了?” ——挤是不可能的。 纵然那么多年他们都用原形挤在一个洞内,但今时不同往日,蛟起身坐起,盘腿继续修炼:“替我调息。” 于是睡觉又成了练功。 金龙问:“我日日夜夜助你修行,等你能完全化形了,可想好怎么报答我?” 没心没肺如蛟,自然嗤之以鼻:“也不想想我是因为谁受得伤。” 这谎话说了千百遍,越说越真,也越发面不改色。何况他受伤确实是因为金龙——不过就是与什么舍身救龙毫无干系罢了。 狐妖的结亲仪式在龙蛟入城后的第三天举行了。 举城同庆,聚方城宫门大开,群宴各方大妖,场面甚是壮观。 狐王穿着一袭华贵的红色长袍,浅笑嫣嫣地坐在婚礼巡游的仪仗车中。街边的大小妖怪纷纷伸长了脖子围观。 狐族普遍长相出众,狐王更是其中翘楚,他面若冠玉,头上绑着及腰的发带,端的是眉目风流,将一众妖艳女妖尽数比了下去。 狐王此前已有过八位夫人,容貌俱是上佳,这一次,也不知是哪个漂亮姑娘遭了秧? 不多时,数百位女妖簇拥着另一顶软轿,乘风而来。 风吹帘动,一双粗粝的手掌伸了出来。 原本热闹的街上,忽然安静了下来。 从轿内跳下了一名魁梧的男人。他面容粗糙,皮肤黝黑,身长九尺,体型比常人足足大了一圈。然而最令人头皮发麻的,却是他身上穿着的那件粉嫩衣裙。 他本人似乎也很不习惯,向前迈了一步,差点将自己绊倒。索性弯下腰,从底部撕开一道口子,快速窜上了狐王的车。 蛟远远看着,明显发现狐王的笑容僵硬了片刻。 “没想到死狐狸竟然勾搭上了这么厉害的大妖。”虽然那位“新娘”长相粗犷,但却是难得一见的凶兽化形。要是能将他吃了,死狐狸估计就能直接突破,修为大涨了。 原本宽敞的仪仗轿上挤入了高大的“新娘”后,瞬间变得狭窄起来。被衬托得格外“娇小”的狐王被挤到一旁,嘴角笑容愈发勉强。 那凶兽化形的大妖却毫不自知,长臂一挥,将狐狸整个抱住,对着妖群咧开一个狰狞的憨笑。 众妖&龙蛟:“……” 即便这回的“新娘”有些不大一样,但大抵结局不会两样,反正都是要进狐王肚子里的,是美是丑也不那么重要了。 蛟目送着仪仗队进入宫门,幽幽开口道:“走吧。” ——离开这么久,也是时候把他失去的东西抢回来了。 头戴黑色笠帽的大妖混杂在众多前来道贺的妖怪中,很快便湮没在热闹声中。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的时候会小修一下42章,不怎么影响情节,小伙伴们无视即可~ 44、结亲之宴 踏入修炼之途后, 便能感应到万物与天道之间微妙的联系, 结亲仪式上禀天地,下吿众妖,结成之后双方命息互有影响。 然而狐王以往的八次结亲仪式仅仅是仿照了凡间娶亲, 既无结誓缔约,也无敬告天道, 这在妖界也不算稀奇事。漫漫长寿, 就算看对了眼,也不至于就要命息互联,若是出了意外, 反倒牵连自身。 第九次结亲仪式依然如此。 狐王走向高台,他那过于壮硕的“妻子”迈着步子跟在他身后。 他面上笑盈盈, 看着那身粉嫩的衣裙, 脚上不动声色地挪开了些许。 “新娘”一愣, 皱着眉头又将狐王拉到了身侧,与自己紧紧挨着。 众妖献上祝词, 司礼的小妖熟练地开始了第九次仪式, 没一会儿,随着一声高亢的“礼成”,仪式正式宣告结束。 狐王拂袖坐到了主位上。 “新娘”立马凑上去, 一副想同他挤挤的态势。 狐王动作轻柔地推开他,嘴角笑容愈发灿烂。 “阿穹,那才是你的位子。” 他指着旁边的侧位。 “不,一起。” 狐王嘴角的笑容变得僵硬。 很快, 宽敞的城主宝座上强行挤入了两名男子。 单薄瘦弱的狐王被自己高大威武的“新娘”搂了会儿,便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也不多说废话,开门见山道:“诸位,自数年前雷池一役,灵山便与我族生了嫌隙。今日趁着诸位都在场,我便要将话说清楚了。” 说清楚? 隐匿在暗处的蛟发出一声嗤笑,对金龙道:“怎么才闭了几年关,外面就全是这一桩事了?” 他看着端坐在身旁的金龙,斟了杯酒。酒液流入玉杯中,随着手腕的动作微微晃动,然后递到金龙跟前。 “蠢龙,发什么呆,快接着啊。” 金龙接过酒杯,便看到蛟转头又给自己也斟了杯酒。 两指可握的酒杯被送入垂纱之下,笠帽扬起些许,很快,一个空酒杯被送了出来。 也不知道顶着蛟首到底是怎么喝酒的…… “我这位新夫人,久居穹山不问世事,那些灵山的龙族却不问缘由大打出手。穹山虽然是蛟的地盘,但并非所有待在穹山的妖怪都是蛟宫的人。” 狐其脸上笑意渐收,看向霸占着自己主座的男人。 眼波流转间,将对方看得一愣一愣。 他勾起唇道:“阿穹,正是我从龙族口中救下的。” 男人露出迷茫的神色。 狐其扬声道:“魔蛟在时,常以武力威慑,的确做过不少食龙吞妖的行径。可那都是他一人所为,与蛟宫上千小妖有何关联?灵山寻不到正主,就将过错推到我们头上,我虽修炼未有大成,但也无法再三忍让。” 这是将自己同他撇得干干净净了啊…… 蛟不动声色,听着狐其洋洋洒洒又说了一通,话里话外大抵透露着两个意思:魔蛟独断专行,龙族故意挑衅。 而他狐其,最为无辜。 狐王冷声道:“今日我便借着这结亲宴,与灵山龙族划清界限。从今往后,但凡是我狐其的地盘,任何龙族不得踏入!” 聚方城地处中心,此言一出,便是双方彻底撕破脸皮了。 台下众妖议论声越来越响,在狐王的煽动下,群情变得激动。 斜刺里忽然冲出一名少年,朗声道:“什么时候聚方城成了你的地盘了?我怎么记得这儿的城主是条魔蛟?” 狐王淡淡道:“聚方城早就易主了。” 少年故意问:“是你将他杀了?” “我杀不了他,他自己身遭不测,还连累我等平白遭了龙族报复。” “你之前是魔蛟的下属,之后又是聚方城的城主。既要继承旧主的好处,又不想担旧主的坏处,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少年一身青衫,眉目飞扬,越过众妖仰头质问台上的狐王:“何况未见蛟的尸体,指不定他就藏在这里疗伤呢。” 狐其眯起眼,正欲发作,冷不防被拽到后头,身前光线一暗,他那位魁梧的“新夫人”已经冲了出去,将他挡在身后,冲着少年发出类似兽类的呼和声。 狐王脸上浮出一抹不悦,但很快被笑容掩藏:“阿穹,退下。” 阿穹满脸都是不认同,但还是退开了半步。 狐其道:“这便是我要说的另一件事了。” 少年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说下去。 狐其沉默了片刻,才怅然道:“魔蛟已经身陨。” 少年皱眉:“你亲眼见到的?” 狐王摇摇头:“当日他与金龙一战,恰逢雷池难得一见的雷暴,又有强敌相对,即便不死也会重伤,这几年我也曾派人寻找,期间听闻他现身深渊,不过也没有真正确认。他独来独往惯了,身边无人相伴,自然是死了。” 少年好笑道:“说了半天,不还是下落不明吗?” 狐其道:“蛟宫人心四散,我与其他几位妖王商定,十日之后,选出新主,除却灵山,所有同道皆可参加。” 众妖哗然。 魔蛟在时,手下聚拢了一批大妖。 这些大妖原本盘踞一方,实力不弱,后来败给了蛟,归顺表忠;魔蛟死后,这群大妖谁也不服,纷纷夺回自己曾经的领地……但并没有要选出新主的迹象。 狐其意味深长道:“不管他有没有死,总归是回不来了。” 无论是真的身陨天地间,还是苟延残喘,蛟宫都不会再有他的位置了。 金龙瞧着一旁闷不做声的蛟,蛟首隐在垂纱下,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应该不会太高兴。他斟酌着开口:“那条小青龙看来是打赢了。” 几日前在山顶的混战,原本以为会是平局,但看少年跳脱活泼的模样,想来没有输。 蛟没有理会,转头望着金龙沉默了很久。 金龙:“……” 蛟问:“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金龙:“为何?” 蛟指着台上的聚方城主人,目光却如有实质地落在金龙身上:“若我告诉你,他口中的魔蛟与我们有莫大渊源,你会替他报仇吗?” 金龙道:“天道自有定数,我要不要替他报仇,得先看渊源是否足够深。” ——即便渊源再深,有时还要看更多的东西。 他是不会放任蛟再像以往那样任意残杀了。 他问:“小渊,你真不是魔蛟?” 蛟毫无犹豫地回道:“当然不是。虽然那狐狸满嘴谎话,但有一点说得没错,这世上确实再没有魔蛟了。” 金龙:“……什么?” “他受了很重的伤,不是伤在皮肉,而是这里。”蛟伸出手指,轻点在金龙的脑袋,幽幽道:“他至今都不记得自己是谁,因何受伤?甚至仇人就在面前也无知无觉。” 金龙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蛟欺身凑到金龙耳边,压低声音缓缓道:“说到底我只是条普通的黑蛟,可你不同,雷池的劫雷并没有让你受多大的伤,还让你因缘化龙……所以,你明白了吗?”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给金龙腾出消化的时间,过了会儿才幽幽开口。 “这世上不会再有什么魔蛟了,因为……他已经脱去蛟身,化身为龙了。” “……” 金龙处变不惊的脸上难得出现了怔愣,他感觉脑海中的某根弦忽然绷断了。 “你曾经是金蛟,在雷池中因祸得福,不仅化成龙身,还没受什么皮外伤。与你决斗的那条龙却没那么好运了,这会儿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吧。” “骨头渣子都不剩”的金龙半晌说不出话来。 “聚方城,蛟宫,甚至坐在高台上的狐王,曾经都属于你。如今你什么都忘了,可我却都帮你记着。”时隔多年,蛟鬼话连篇的能力未见衰退,反而愈发精进,“看到狐其了吗?他原本是你最得力的下属,却在你落难的时候,只惦记着自己的利益。也就只有我……才会搭上那么多,把你从雷池中带出来。” 金龙:“……” 蛟:“怎么不说话了?” 金龙目光灼灼。 蛟:“你若是信我,就去替我、替你自己,将台上的狐狸剥皮抽筋!” ——剥皮是不可能的,信他的鬼话更是不可能了。 金龙这会儿只想将这只不安好心的黑心蛟好好整治一顿,并且再次庆幸自己清醒得够及时,才没有被这些防不胜防的谎话套进去。 蛟满心等着驱使金龙诛杀狐其,却发现对方不仅毫无动作,甚至表情还有些懈怠。 “怎么不动手?” 金龙淡淡道:“比起报仇,我更不想为了以前的纷争,将你卷入是非。” 蛟怒道:“我带你来就只为了报仇这一件事!” 金龙收敛了神色:“不。” 蛟气极,甩开金龙的手,就要朝狐其所在的方向冲去。 “那你就在一旁看着吧!” 金龙一把拽过蛟,沉声道:“你何时才能安分些?” 45、结亲之宴(2) 安分? 这个词早在多年以前, 便与蛟无缘了。 他光是一个张钧霆便能记恨千年, 更别说这群蛟宫的手下如此待他,他又如何能在这个时候安分? 狐其此时有多得意,看到他出现后便会有多惶恐。 ——重伤未愈?苟延残喘? 在没有报仇前, 蛟又怎么肯死。 他不能领会金龙口中的天道教化,正如金龙永远无法明白他心中的仇怨算计。若不是雷池之战阴差阳错将他们牵扯到一处, 他们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温言相对的机会。正如初相见便差点同归于尽那般, 他与金龙只可能成为对头死敌,而不是现在这样…… 失忆后的金龙虽然在很多事上都顺着蛟,偏偏牵扯到生杀之事时, 总要跟他唱起反调。 这不能杀,那不能吃, 就连快意报仇都不允许。 蛟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怅然。 闭关这些年的光阴实在是太漫长了, 以至于漫长到都快要让他忘了:金龙从始至终都不是对自己千依百顺的存在, 对方所有的维护与帮扶全是受他的谎言蒙蔽所趋,甚至, 即便如此, 他还依然坚守着心中的守则与信念。 有些东西,哪怕被遗忘,也很难凭几句谎话就动摇。 蛟顺势抽手, 推出一掌拍向金龙。 周围的妖怪原本正观望着台上的狐王与小青龙,结果那两人没打起来,身后的一对同伴反而忽然动起手来了。 感受到数道视线落了过来,蛟张了张口, 咬牙勉强道:“可我不甘心。” 这些明明都是他的,不过一朝失势,那些跳梁小丑个个都想踩他一脚,堂而皇之地打算将他摒弃在外,生死尚未确定,便等不及要谋取他的东西。 这让蛟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他重回上妖界,可不是要在金龙的感化下弃恶从善;而是要借着金龙失忆的空当,将失去的东西再夺回来。 偏偏蠢龙非但不帮忙,还专挑这个时候与他作对! “他一不是善类,二与我们有仇,你就算不帮着我,也不该阻拦我。”个人有个人的修行道,你既阻了我,我便不能与你同行了。 蛟的修为已近痊愈,除了不能完全化形有些麻烦外,很多事他都能靠自己做成。他在更早之前都是孤身一人,有了金龙,也只是图些方便,但若是方便成了不便,蛟很快便会做出抉择。 听出蛟语气中的冷然后,金龙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避开蛟打过来的一掌,顺势捉住对方手腕,轻轻往里一带,便将蛟整个圈住了。 “临渊,你非要这般戾气深重吗,哪怕是我的话,也不肯听了?” 蛟先是一愣,继而皱眉道:“……我何时要听你的了!” 金龙摇摇头,再不跟这头没心没肺的混账黑蛟辩驳,将人推至墙面,自己用身体阻住后方望过来的数道视线,边压低了声音—— “争强好斗,修行之路怎么长远?” 挣扎间,笠帽垂纱扬起一个口子,露出黑乎乎的半张蛟首,此刻正冷漠地看着他,眼底热度尽褪。 金龙语重心长道:“胡乱食妖增涨的不仅仅是修为,更有污浊,它会让你之后的修行更为艰难,甚至一旦受伤,复原起来也比寻常妖怪困难。你闭关这些年,数次走火入魔,丹田中如遇阻滞,种种迹象,你以为只是巧合?” 蛟目光闪烁,面露犹疑。 金龙不会欺骗自己,如果他这么说,十有八九真的影响了自己。 金龙道:“这么多年了,是块石头也能捂热了,我说的话,你何时才能听进去几句?” 蛟抿嘴不语。 近看,狰狞的蛟脑袋说不上十分美观,顶在长身玉立的人身上更显得怪异,然而也不知怎么回事,金龙注视越久,眼神慢慢变得柔和起来。 他道:“报仇的方式有很多种。你若是听我的话,我保证会让你得偿所愿。” 蛟“噌”地抬起眼,不可置信道:“当真?” 金龙:“……”感情他说了那么多,就只有这一句打动了蛟。 他暗叹一口气:“不过,你要是执意现在就冲出去吞吃了狐王……” 蛟警惕道:“如何?” 金龙贴近了凑过去,低声在他耳边道:“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你还是趁早打消吞吃妖怪的念头……回过头想想,若非我让着你,你也打不过我。” 蛟脸一阵青一阵黑,许久,从牙缝里憋出两字:“……滚开。” 金龙适时松手。 但身体依然没有后退半步——这样一条撒手就惹事,谎话连篇的蛟,他可不敢真的放了。 远处,众妖频频张望,看到那戴着巨大笠帽的黑衣男子只动了几下,很快就被身旁的同伴制住。两人不知在争吵些什么,也听不清谈话声。又过了会儿,戴笠帽的男子被同伴整个抱住了。 “……”暗中张望的众妖们纷纷收回视线,心中感慨世风日下。 台上,狐其已经发现了少年的身份。 小青龙年轻气盛,来到此处本就是为了挑事,见狐王生气,非但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愈发蠢蠢欲动,于半空中化为原形,抖着条儿就要冲上去打架。 狐其:“……” 观其体型,像是还未成年。 也不知道灵山龙的脑袋是怎么长的,不过是失了一条金龙,竟然就能让他们义愤填膺,不管不顾冲撞上门。 金龙更觉得头疼。 同住灵山,他自然也是见过小青龙的。 也不知道蓝长老是怎么和族中小辈说的,应当是将各种好词全都套在了他的头上,以至于那些小辈们见了他,各个两眼发光,恨不得扑上来拜师学艺,百般卖乖。 其中尤以小青龙为最。 小青龙年幼时曾因为贪玩,跌落进妖兽的巢穴中,又因为好胜,还同对方打了一架。结果可想而知,差一点就要葬身兽口。如果不是金龙正巧路过,顺手将他从妖兽穴里提出来,估计早就丢了小命了。 算算日子,大概半月前才刚成年。虽然年龄上来了,但性子却和小时候一样,跳脱任性,热衷打架。 这边刚说动蛟安分一些,那头小辈又挑起事端,唯一令金龙欣慰的是:小青龙顶多打打架,打赢了也不会将对手吃下肚。 蛟还在一旁凉凉道:“青龙体格虽小,性子却比你爽快多了。” 金龙心想,可人家又没有生吞妖怪的习惯。 小青龙年纪小,但力量不弱,冲着狐王甩尾猛撞,四只爪子朝着狐其抓去,嘴里时不时还会喷吐炙热龙息。 狐其面上笑意尽消,躲开一记攻击后,朝着身后斥道:“呆子,还不快捉住他!” 话音刚落,一声低沉吼声响破苍穹,足有半座宫殿大小的巨兽凭空现身。气浪卷起破散的粉色布料,绕着正中间的巨兽飞旋了几圈,缓缓落至地上。 巨兽“呼哧”踩着地,双目赤红,对着青龙一个腾跃,生扑过去。 狐其侧身退避圈外,一龙一兽顿时打作一团。 那个名叫“阿穹”的凶兽似乎来头不小,也不知是怎么流落到狐其手中,脑袋看着不太灵光,但身体却强悍之极。此刻他与小青龙缠斗,狐其孤身待在角落里,正是下嘴的好时机…… 蛟嘟哝道:“我修行只为了让自己好过,你却总让我不好过。” 金龙:“……” 听听这没心没肺的论调。 巨兽一口咬住小青龙的尾巴,小青龙一个扭头反咬回去,双方扭打在一起,倏忽腾跃而上。 龙蛟在暗处远远观望,只看了一会儿,蛟便道:“气势倒是差不多,但青龙到底还是稚嫩了些。” 金龙也看出来了。那个名叫“阿穹”的巨兽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妖怪,修为十分精纯,只不过对战经验不足,比起从小跟人约架的小青龙,稍显笨拙了些。 但……时间一长,他必定能赢。 小青龙也意识到了,他边打边骂:“喜新厌旧的色狐狸,连跟小爷打一架的勇气都没有!十日之后,我就要拆了蛟宫,看你们选出的新主到时候上哪儿坐去?” 撂下狠话,青色小龙瞬时绷紧身体,再猛地转身,挤撞开扒拉在身上的巨兽,寻到间隙后快速溜了出去。 长条腾飞于天,很快就消失在天边尽头。 再看原本整齐有序的结亲宴,经历了两兽打架后,变得满地狼藉,数根圆柱断裂,高台上布满裂隙,围观的众妖们手里都拿着防御的法宝,生怕祸及池鱼,不当心被龙息余势或是巨兽冲撞伤到了。 巨兽打完架似乎还没过瘾,依旧维持着庞大的原身,慢慢踱步回身,接着趴伏在地,用丑陋的脑袋蹭了蹭狐王的小腿。 狐王重新堆好了笑脸,他安抚性地摸了摸那颗脑袋,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嫌恶。 巨兽并未察觉,甩着尾巴似乎很高兴。 接着,狐王站出来,又说了几句话,将场面重新稳定住后,他便理了理衣襟,很快退席离去。 虽然灵山龙族可恨,但毕竟只是少数,就算今天那条小青龙扬言要毁掉蛟宫,但狐其笃定,等他与另外几个家伙会面,区区一条小龙还不足以翻起什么风浪。 更何况,狐其笑了笑,他还有这头怪物坐镇。那条小龙连阿穹都打不过,到时候估计也顶多制造些小打小闹罢了。 “阿其。”男人干巴巴的呼唤声从背后响起。 狐其头也没回道:“你今天怎么没有将那条龙杀了?” 男人嗫嚅了很久,道:“我……杀不了他。” 狐其皱眉:“我看到了,是你太没用了。” 男人:“阿其……我,我……” 狐其回过头,目光对上身后的男人,还有挂在男人身上的几片破碎的粉红布料,眉宇间顿时浮现出不耐烦的神色。 46、气劲相冲 “阿其要我做什么, 我便做什么。” 他露出讨好的笑容, 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样物件。那物件大约手掌大小,被一张破旧的兽皮包裹着。 狐其:“这是什么?” 阿穹低下头,似乎不太好意思, 脸颊两侧浮现出可疑的红晕。 “结亲时还需要交换信物。” 信物? 狐其睨了眼那件东西,道:“你替我保管着吧。” 阿穹眼睛一亮, 高高兴兴地又将信物放了回去:“好, 我替你收好了,不会丢的。” 狐其面上不动声色,内心暗道:这灵智半开的深山妖兽还真是好糊弄。 “十日之后, 我们一同上蛟宫。”他伸出手,替男人拂去额角凌乱的发丝, 柔声道:“阿穹, 你会帮我的吧?” 一缕金色丝线顺着晨风隐入初升日光之中,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金龙敛袖回身, 看到蛟首人身的大怪物正朝自己走来, 还未开口,对方就先按捺不住了。 “你上次说的是什么意思?”自从金龙许诺会让他得偿所愿,蛟便时刻惦记着, “都已经过去一天了。我要夺回蛟宫,你有什么办法?” 金龙道:“你修为受损,一度曾丹田枯竭,这些年虽然调理恢复了七七八八, 但要想比以往更进一步,却是困难了。” 蛟脸色微微变化,只是紧绷的身体昭示了他内心的在意。 金龙:“在你调息时,我一直暗中查探着脉息。每次你只要运功过度些,便会气息紊乱,虽不是什么大的毛病,但其实藏着隐患。” 蛟皱眉:“我的身体自己知道,不需要你再多说。” 金龙摇摇头:“寻常大妖虽然打不过你,可你却会因为频繁的运功加剧隐患,等到隐患摆上明面,几百座蛟宫都换不回来了。” 蛟:“……说了这么多,难道你是想劝我放弃?” 在劝说蛟这条路上,金龙十分有自知之明,他步入房内,从袖中取出一粒丹药,送至蛟的唇边。 蛟嗅了嗅鼻子,隐约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古怪腥味。丹药抵在唇边,蛟也没有多想,伸出舌头将其卷入嘴中,囫囵吞下了肚。 金龙压低声音道:“这是让你功力散尽,哪儿也去不了的□□。” 蛟脸一僵,看向金龙,对上一双满含笑意的金色双眸,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骗你的。”金龙眨眨眼,故意凑近了,拉长声音问道:“我喂什么你都吃呀?” 蛟:“……” 金龙迅速正色道:“有两种办法,既可以让你解决隐患,又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夺回蛟宫。” 蛟果然被转移了注意,也顾不上大骂金龙,急切道:“快说。” 金龙咳了咳,道:“金龙一脉有套功法,修炼者修习后,不仅能涤荡经脉,重塑功基,修为更是可以一日千里……我化龙后,似乎得到了许多记忆传承,修炼的法子都印在脑海中。”他做出回忆的表情,道:“若我猜得没错,金龙一脉应属当世强者,其中有大半的原因便是来源于此功法。” 蛟越听越心惊,金龙失了忆,他却很清楚金龙那一族的力量有多可怕。 传言说,金龙一族血脉凋零,其实与他们近乎逆天的力量有关,天道不敢放任这样一股可怕的力量壮大,在金龙族最为鼎盛的时期,剥夺了他们繁衍的能力。 族中子嗣艰难,沧海桑田间,金龙一族血脉凋零。 若不是这个族群大多不问世事,也都不是什么兴风作浪的性子,甚至还一度解救过几场劫难,天道也许早就将这一族悉数抹去。 大道无情,天地存仁。 无情之下的一丝仁意,尽数落在了如今的独苗晋明身上。 “什么功法?”蛟双眼发光,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 金龙顿了顿,似乎还在犹疑。 蛟也不敢催促,生怕金龙临时又反悔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金龙轻笑道:“你若是感兴趣,我可以教你。” 蛟惊喜道:“当真?” 金龙点点头:“嗯,那套双修功法绝对有此奇效,别说是恢复到以往的修为,哪怕是再上一个境界,也不是难事。到那时,就算是十个狐其,也不会是你的对手。” 蛟:“好,教我!” 过了一会儿—— 蛟迟疑道:“什么功法?” 金龙认真道:“双修功法。” 蛟:“……” “第二个办法是什么?” 金龙轻叹一声:“小渊,你都不考虑一番吗?当日在鹤宫,我与你……” 蛟打断说:“陈年烂谷子旧事,我早忘了!” 金龙很想扭住那对“唰”地变通红的双耳,问问对方到底是不是真的忘了,最终还是忍住,免得逼急了,那黑心蛟说不定转头咬自己一口。 “还有一个办法,便是忍。” 此话一出,蛟的眉头瞬时纠结在一处,摆明了不想听。 “你我同行,凡事交由我,你只可乖乖待在我身边,不许出手,更不许食妖。若你出手一次,我便带着你扭头离去,毫无回旋余地。” 蛟恨道:“那我恢复的修为岂不白费了?”抬眼看看金龙,“你当真会夺回蛟宫,而不是打算去感化那些大妖?” 金龙不解:“我感化他们做什么?” 蛟忍不住内心翻了个白眼,心道:看这幅道貌岸然的嘴脸,时不时就要对他一顿教化,让他还以为这蠢龙天性就爱渡妖。 蛟:“我选第二种。” 金龙:“修行路长,多一个人相伴,总好过孤身独行。” 蛟恼怒道:“你趁早息了这念头,以后也不许再提此事。” 金龙幽幽道:“小渊,金龙不会随意开鳞,只有遇到心仪之人后,才会……有此症状。你难道真打算当什么都没发生?我怎么对你,你真的一点也感受不到吗?” 蛟难得没有立马回嘴。 金龙慢慢凑过去,俯首贴近他的耳侧:“一窝出生的小兽,长大后都会分巢而居。这世上只有一种关系,能让两人相伴共行。”即便是“兄弟”,也很少有隐居世外,闭关同修的。 “我陪着你,有让你觉得难受,或是不悦了吗?”他轻轻拉过蛟,很顺利就将黑乎乎的蛟脑袋拉到了自己的肩窝,“你其实并不讨厌我跟着你,对吧?” 蛟不再应声,沉甸甸的脑袋搁在金龙宽阔的肩膀上,似乎是被眼下的情境弄懵了。 “既然你选择第二种办法,那我依你就是。”金龙双手搭在蛟的腰侧,声音轻柔温和,生怕说得响了就将人惊走了。 然而黑乎乎的蛟脑袋还是动了动,与金龙拉开了距离。 蛟人形的样貌十分好看,但盯着原形的脑袋,却没有半点美感可言。 金龙倒是眼神不变,这么多年来,他都是对着这样一张蛟脸,何况这蛟脸在他们族群中也称得上是英俊…… “我不会讨厌一个帮我的人。”蛟沉思之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金龙先是一怔,接着无奈道:“你啊……” 还真是没心没肺到了极点。 蛟又道:“这种事情,还是等你恢复记忆后再说吧。”他别过脸,意味深长道:“你岁数比我还大些,说不定早有心仪之人了,只不过被你忘记了。” “……” 金龙再次眼皮直跳。 就看到蛟目眼带三分幽怨,重新望向他:“出事前,你与那白川洞的母鱼可是走得很近。” 这黑心蛟真是和那条快要记不清相貌的母鱼精杠上了。 蛟道:“很多事,你现在很笃定;等将来想起来后,说不定就感到后悔了。” 如果他与金龙真如自己编撰的谎言中那般相依相伴,也许时间久了,他说不准真会答应与金龙搭伙过日子。 但事实显然更加糟糕…… 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他绕过金龙,打算像往日这般继续修炼几个周天。 他的修行确实出了些问题,然而这些问题大多零碎细微,努力调息一番,就重新归于平静。起初蛟只以为是身体未完全恢复的缘故,现在经金龙提醒,他才觉得担忧。 背后忽然贴上来某个温热的手掌,蛟身体一僵,很快又放松下来,任由属于金龙的气劲流转进自己的经脉之中。 气劲顺势打入腹部丹田,慢慢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化开,汇聚生腾出一股滚烫的热意,凶猛地钻入血液之中。 蛟难受地蹙紧眉头,耳边听到金龙的声音。 “凝神松防,是我喂给你的丹药起效了。” 蛟闷哼一声,觉得有些不适,但金龙应当不会骗他。 “你知道怎么帮我去除隐患?” 金龙“嗯”了一声,彻底让蛟放下了心。 这不是金龙第一次帮自己梳理调息,只不过这次同以往不太一样——先是服了粒奇怪的丹药,气劲入体后也不怎么舒服,整个丹田仿佛都着了火,夹杂着阵阵剧痛。 他难受地发出哼声,握紧拳头,努力克制住想用修为强行将“药力”与那股气劲压下的冲动。金龙的法子虽然各个古怪,但大多效果奇佳,自己也……也应当配合才是。 金龙时刻关注着蛟的状况,见他额间不断冒着细汗,虽然从那黑乎乎的蛟首中看不出太多表情,但也能看出来他并不好受。 他收回一掌,探指搭在蛟的右手脉搏处,只查探了片刻,脸色猛地一沉,迅速收拢自己的气劲,身前的人顿时歪倒进怀中。 蛟正努力忍受丹田里的不适,骤然间感到那股搅得他难受的气劲退散了,茫然地回过头,问道:“好、好了吗?” 金龙一阵怒火上涌:“气劲相冲,你难道就不知道说出来吗?!” 蛟掀了掀眼皮:“什么?” 金龙反复呼吸了一阵,心有余悸,又细细查探了一遍,方才沉声道:“若非我发觉异常,你差点就要没命了!身体如何,你自己也能不清楚吗?!” “……” 蛟先是被金龙的气劲搅得疼痛难忍,再是被金龙劈头盖脸一通说教,也慢慢不满起来:“不是你在帮我调理内息吗?” 金龙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内心被什么东西冲撞了一下,让他整颗心变得酸软无比。他气愤之余又感到心疼,道:“是我思虑不周,龙蛟到底有些区别,这法子有些操之过急了。” 蛟的身体还沉浸在不适中,闻言也琢磨出意思来了,脸一黑不悦道:“你是说,我刚才遭的那些罪都白受了?” 金龙没有否认。 蛟顿时气得不行,就要打算发作—— 金龙忽地俯身,双手捧住黑乎乎的大脑袋,对着布满细鳞的脑门,印下一记轻吻。 47、蛟宫之主 蛟呼吸一滞, 一双眼睛睁得大开, 只觉得额间被触碰的地方仿佛就要烧化了。他连忙想缩回脖子,却被那双手掌钳制得死死的。 “怎怎么忽然动起手手脚?” 金龙低笑一阵,抱住沉重的蛟首, 鼻尖抵着细鳞,也不多做解释, 更不理会蛟小幅度的挣动, 轻声道:“就这么信任我了?” 蛟全身心都感到不适,满脑子都是自己又被金龙占便宜的不悦,都没留意金龙的话, 只没好气道:“干什么?” 金龙道:“平日里倒是能说会道,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成了闷葫芦?” 蛟立时不满, 又要反驳。 金龙继续道:“我不怎么替人疗伤, 你觉得难受了要立即和我说。” 蛟逮着空当刺了句:“谁知道你这么不中用!”亏他还以为金龙能替自己解决隐患, 结果白遭了一回罪,还反被劈头说教了一通。 金龙道:“是, 我不中用。你这么信任我, 我却差点害了你。” 回想起刚才在丹田中灼烧般的疼痛,蛟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后怕:“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还喂我吃过灵药了吗?” 还能是怎么回事? 金龙本想替蛟重整丹田,利于他尽快恢复人身, 不想中途出了岔子,这看着精明的蛟竟然也不知道喊疼,差点就把性命交待给他了。 蛟还在用疑惑的眼神看他,显然正在等他的回应。 他的眼睛称不上澄澈, 细看便会发现这双幽暗如夜空的眸子里盛满了算计与不怀好意,望过来的时候像极了毒蛇在暗中窥伺——实在是很难令人心生愉悦。 然而金龙却没有生出什么恶感。 算计是有的,恶意也是真的,可那双眸子里,他唯独看不到戒备。 也许是多年的陪伴已让蛟逐渐习惯了自己的存在,又或者他笃定了自己没有恢复记忆所以有恃无恐,总之不知从何时起,蛟已经全身心地相信他。 甚至偶尔还会同他闹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气。 金龙不得不承认……他快被这感觉迷惑了。 ——这样一条自私刻薄,满肚子坏水的黑心蛟,信任着他却又毫不自知的模样,远比以往任何的人与事,更为摄动人心,也更……让他难以招架。 “你既不愿意同我修炼,但身体依然是要调理的。”金龙的语气中带着些怅然,凑过去道:“小渊,此事急不得,我还得再想想其他办法。” 蛟沉默了很久,慢慢憋出一句:“你说归说,为什么非要离那么近?” 一个没留神,就又靠过来了。 “是吗?”金龙丝毫没有被戳穿后的尴尬,他还沉浸在忽然涌起的情绪当中,闻言缓缓道:“你呀……何时嘴上也能顺一顺我的心意?” 若真能老老实实顺他心意的,就不是黑蛟了。 “你又何时能收一收不该有的心思?” 蛟很快就无法继续忍受双方过近的距离,黑乎乎的脑袋不断往后缩。 金龙面色平静地扣住脑袋,道:“小渊,你还不明白吗?虽然你口口声声都是些不中听的话,但其实已经那么相信我了。” 蛟脸一僵,下意识就要否认。谁知一时间找不出站得住脚的理由,最后只能摇摇头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要不是前几次疗伤闭关,习惯了金龙的照料,他何至于会犯这种错误? 什么相不相信,简直就是无稽之谈。金龙失忆后早早便被自己耍弄得团团转,自己也没必要去分太多神警惕而已。 “废话少说,我肚子还痛着呢!” 金龙迟疑地皱了皱眉,将人推开些许,右手覆在劲瘦的腰身上,缓慢挪到小腹,询问道:“这里?” 蛟一脸不耐,反问道:“难不成你的丹田还会长在胸口?” 话音刚落,宽厚的手掌缓慢贴住平坦的小腹,相贴处传来丝丝缕缕暖融融的感觉,蛟眯起眼,感觉那股不适感逐渐被驱散——但这也无法弥补刚才那一番变故对他造成的伤害,等到感觉差不多了,他便果断过河拆桥,将金龙推开了。 之后几天,金龙一直都在钻研寻找帮蛟压下隐患的法子,期间时不时会变出一粒古怪的药丸,递到蛟的跟前,在对方愈发怀疑的目光中,送进蛟肚子里。 那些药丸都带着股古怪的腥味,味道并不算好。吃下肚后,除了感觉丹田热乎乎的,也没觉出什么特殊的效果。 终于在某个深夜,蛟推了推闭目养神的金龙,问道:“这是什么药?” 金龙闭着眼,平静道:“是金龙族最好的秘药。” “之前怎么没见你拿出来?” 金龙道:“现制。” 蛟狐疑地打量他:“你藏在哪里了?” 金龙从衣袖中取出一粒。 蛟:“……” 他捏起药丸,放到鼻子跟前用力嗅了嗅,没发觉什么端倪。 金龙道:“吃了吧。” 蛟:“今日已经吃过一粒了。” 金龙道:“无妨。” 蛟愈发感到可疑:“是用什么制成的?都没见你身边携带灵草。” 金龙睁开眼,眸中带着深意,看着他不说话。 蛟立马道:“之前也没见你制过药,问问怎么了?” 金龙道:“放心吧,这药就算当糖丸吃也不会有大问题。” 生死攸关的时候不见他警惕,这会儿倒是长起心眼了。 “有那么难吃的糖丸吗?”蛟嘟囔几声,还是送进了嘴里。 十日之期一晃而过,蛟宫众首领相约角逐出新主的日期很快来临。 聚方城的妖怪明显多了很多,蛟宫就在距离不远处的临隐山高处,那里此刻已成为了无主之地,蛟手下的大妖在他“失踪”后,也只各自拿回了曾经的领地,手长一些的便又多分了几杯羹。 可却谁也不敢将蛟宫霸占了。 他们原本都是一方大妖,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也没有收服对方的本事。后来魔蛟横空出世,接连抢占了数座山头,他们也就被迫聚在了一处。 如今魔蛟不在,大妖们即便真的觊觎蛟宫,却没有能压制众妖的本事,纠葛了数年后,终于想出了凡间比武打擂的法子。 不仅仅是他们,一些消息灵通的外妖也闻风而动。 久而久之,上妖界流传出了一个说法。 传闻蛟宫深处藏有一座宝库,里面存放了蛟上万年来的珍藏,既有高深功法,也有法器灵宝。魔蛟之所以能修炼到如此境界,也有这方面的借力。 妖王们接连出山,为的就是蛟宫里的宝藏。 “废话,本尊怎么不知道自己藏了这么多宝贝?” 金龙沉默片刻:“那宝库……” 蛟努力思考了一阵,摇摇头:“是有那么一间屋子,放的都是些搜刮来的东西,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这一个个修炼有成的大妖,难道会缺这几件宝物? 金龙:“……” 蛟瞪他:“我又不是深渊里的那只鹤,你那是什么眼神?” 看着……不像是说谎。 金龙暂且信了他,嘴上认真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天际灰蒙一片。 临隐山脚下,破碎石块堆满了上山之路,身穿青色短打的少年迈着生风的步子打量周围风景。蛟宫群妖相聚,他一向性喜热闹,自然不愿错过这种事。算算时间,他来的算是晚的了。路上已没有多少赶路的妖怪,应当都已经等候在蛟宫外了,说不定里面已经比试起来了。 那些个妖怪,各个外强中干,等他赶到了,就将最厉害的那个打趴下! 然后拆了蛟宫,等金龙前辈回到灵山做接风洗尘的彩头。 少年乐滋滋地想着自己到时该如何大杀四方,冷不防一道白影从身后出现。他来不及警醒,纤长的手指就已精准地捏住少年的耳朵,轻轻一扯。 “啊——谁敢暗算小爷……白、白姐姐?” 少年气急败坏的声音在看清来人后急转直下,脸上半是恼怒半是惊诧,整条龙愣愣地呆立当场。 “您、您怎么来了?”他 白璘:“再不来,你是不是打算将蛟宫拆了?” 少年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我哪有这个本事?” 白璘:“听起来,若你有这个本事,怕是立马就要去做了。” “……”被说中心事的小青龙顿时苦着一张脸,讪讪道:“不敢,不敢。” 白璘笑了笑,放开小青龙的耳朵,转身往山上走去。 “还愣着干什么?” 小青龙:“啊?” “上山,看热闹去!” 小青龙蠢蠢欲动—— “你要是跟人打架,我可不帮你兜着。” “……”不仅不兜,还会抖给蓝长老,小青龙腹诽道。 他望着跟前聘聘婷婷的白色身影,忍不住仰天长叹—— 啊啊啊他灵山小霸王为什么活得如此憋屈! 咦? 小青龙揉了揉眼睛,眼睛慢慢睁得通圆,道:“白,白白姐姐……” 白璘回过头,好笑地看着他:“又怎么了?” 小青龙结结巴巴,伸出一根手指,颤巍巍指向天际。 48、蛟宫之主(2) “刚才……好像有一条龙, 金色的……飞、飞过去了。” 白璘一怔, 忙抬起头,却只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天。 别说是龙,就连雀鸟也没有几只。 “不是, 真的有!”小青龙维持着竖指仰头的动作,脸上千变万化:“我、我就算再想念金龙前辈, 也不至于眼花啊?” 白璘:“……” 她走过去, 拍了拍小青龙的肩膀,道:“走吧。” 临隐山的天从未放晴过,一年四季都是生机凋零的景象。据说是魔蛟生性残暴, 见不得太鲜活的东西,因而设了妖法将临隐山弄成如今这副模样。 “怎么样?这地方很不错吧。” 骑在金色长龙背部的黑袍男子迎风眺望, 龙鳞衬托下, 他整个人似乎也镀了一层金光。 “当年我途经此地, 便觉得熟悉,于是在此定居了下来, 转眼那么多年过去了。” 金龙停在半空中, 远远俯瞰脚下,道:“和深渊倒是很像。” 同样是一派萧索之色,就连天空的颜色也是相近的。 蛟没有否认, 指了指前方最高处的宫门,胸中豪气万丈:“若是你助我夺回蛟宫,我就将最大的宫殿让给你住,如何?” 金龙问:“不应该我才是蛟宫的主人吗?” 蛟脸一愣, 恍惚想起自己先前为了撺掇金龙帮他报仇,故意骗他,让其误以为自己才是魔蛟的行径,顿时抿了抿嘴,接道:“你我本是兄弟,你的便是我的,我主动让给你,你该感激才是,怎么还计较起这些东西了?” 金龙:“……” 蛟又道:“等会儿别多话,直接将他们赶出蛟宫……我记得后山的温泉池有疗养身体的功效,以往受了伤,我便会去那儿小住几日。等我们夺回蛟宫,你便去取几根药草,替我守着池子。不出半月,我一定能将脑袋也变回去!” 金色长条倏忽一个翻转,蛟急忙俯身抱住龙脖,急道:“慢些,慢些。你是想颠下我吗?” 金龙喷出一个响鼻,低声道:“那便抱紧些。” 蛟哼声道:“你那秘药半点用都没有。我倒是记起,早些年曾搜刮了一位药圣的私库,说不定里面就有对症的灵药……被我收到哪儿了呢,让我想想……” 金龙抖着长条,听着背上人絮絮叨叨的声音,龙脸浮现温和的笑意,在半空中又是一个旋转。 ——背上的人果然贴得更近了。 蛟宫地处高处,漆黑色的宫殿连绵覆盖在山峦之上。从天上往下看,座座宫楼连接成脉,贴合着山川地势,隐隐有几分龙蛟的气势。 蛟熟门熟路地指引方向,和金龙落在了中殿。 宫殿通体漆黑,没有太多金银相缀,两侧的石柱上刻着盘旋而上的龙蛇。 金龙疑惑为何不是蛟。 蛟:“我为什么要将自己刻在两根柱子上?” 金龙:“……”蛟宫刻龙蛇? 蛟:“本尊可不会被区区石柱困住。” 某些时候,蛟大王的想法总是异于常人。 扑朔迷离。 殿内没有丝毫活物的气息。蛟环顾四周,走向中殿的主座上,神态放松地向后倚靠着坐下,“我记得平日里一有什么事,都是招他们来中殿等着……” 中殿的主座非常宽大,闲暇无人时,他还会变出原形,将半边身子挂在座椅上小憩。这里的每一处都是蛟所熟悉的。有一点没有告诉金龙的是,门口的两根石柱,在还没雕刻上龙蛇图纹前,是蛟大王最喜欢的攀爬柱。 爬到柱上,眯眼打盹,倏忽几天就过去了。 他慢悠悠道:“比试没出结果前,应当没有妖会踏入此殿。” 照蛟的推测,他那几位手下谁也不服谁,互相提防,彼此制约,没有一个是能冒出头来顶替蛟位置的,不然他们也不会折腾出出一场比试来进行甄选了。 中殿主座,那象征着蛟宫主人身份的位置,自然也极为敏感,轻易不能碰。若是出结果前就贸贸然出现在这里,十有八九会成为众矢之的。 蛟就没这些顾虑。 他大喇喇坐在曾经的位子上,除了身边多了条龙之外,和以往并无区别。 金龙已经化成人形,抬步走到坐姿散漫的蛟跟前,也不怎么客气地坐下了。 蛟:“……” 金龙道:“倒是挺舒服的。” 蛟坐直身体,一把扯下笠帽,扔到脚边,黑乎乎的脑袋一晃一晃,眼中闪过犹豫。 善解人意如金龙,发觉了异常:“怎么了?” 蛟垂下眼,压住心中的怪异感,咬牙道:“没什么。” 堂堂蛟宫的宝座竟被一头金龙给坐了——奇耻大辱。 “我们便在这儿等着吧。”蛟首浮现出狰狞的笑意,漆黑的细鳞似乎在冒着寒气,“几年不见他们了,有些记挂。” 金龙:“张嘴。” 蛟还未反应过来就下意识地张开了嘴,一粒药丸立时畅通无阻地滚进喉道,落入蛟腹。 “……” 古怪的腥味弥漫在舌尖,蛟面色难看,侧了侧身——宽敞的主座上顿时变得拥挤,墨黑色大长条侵占了几乎整个座位的空间,尾巴还在金龙人身处打了个转,正好将人圈住,再一路延伸拖地,搭在台阶上。 金龙调侃道:“这吃药的速度可快赶上你食妖时的水准了。” 蛟猛地一记摆尾。 蛟宫宫门前,曾经隶属魔蛟的数十位大妖齐聚一处,外来的妖怪们也各自站在一起,围着宫门前的宽阔场地,彼此相望。他们的身后,还有从各地赶来看热闹的小妖们。 上妖界已经许久不曾有这等盛事了,今日的比试,无论是谁,只要身份为妖皆可参与。最后的胜利者将入住蛟宫,接管蛟宫里的所有宝物,彻底结束魔蛟在上妖界的最后一点影响。 妖类本不是热络的性子,原本冷冷清清空置许久的蛟宫,骤然聚集了这么多同道,也算稀奇。 主持这场比试的是灰背狼妖,他在开始的寒暄过后,便退出场外。 也亏得蛟宫地处高处,比拼时偌大的动静落到底下,也只成了不痛不痒的小问题,更遑论魔蛟在时,还对宫殿设下了重重禁制,否则这么多大妖斗法,别说是一栋屋子了,就算是一座城,也难逃被夷为平地的命运。 白璘带着小青龙赶到的时候,比试已经开始了。 有些身份的大妖都还未曾出手,倒是有几位后背跃跃欲试地先动起了手。小青龙环视一圈,没有看到当日在聚方城对上的狐妖和凶兽,于是收回视线,继续抬头望着天际出神。 刚刚……真的不像是眼花啊。 又过了一阵,决意不上场的小妖们已纷纷盘腿坐在地上,互相交谈起来,时不时还会对着比试中的妖怪们发出一声惊呼。失败者悻悻离去,胜利者不敢松懈。 随着时间过去,实力不济者大多已被淘汰出局。 黑蛟麾下的豹妖是第一个沉不住气上场的大妖,他一口咬死了对手,并出声道:“那些本事没到家的就别上来丢人现眼了。否则下场就是同他一样!” 原本抱着试一试心态的妖怪们立马偃旗息鼓。 强者相争的耗时反而变短,因为弱者无法一击致命,也就多了回旋翻盘的余地,而强者之间的比拼,往往转瞬之间,既定生死。 小青龙盘腿坐在一群小妖中间,其中一只老鼠精还带了自制的小米糕,装在几个小碟中有滋有味地吃着。小青龙望着天,一只手摸了几块小米糕,嚼了嚼,怔住:“味道不错啊。” 老鼠精:“……”再不错也不是给他吃的! 小青龙得寸进尺,将小碟整个端了,还递过去一片送到白璘嘴边:“白姐姐,这老鼠糕还挺香甜!” 白璘:“……” 老鼠精气得原地跳脚,腮帮子一股一股,“吱吱”叫唤着想要夺回来。 奈何小青龙虽刚成年,人形时却身体抽长,而小老鼠仅仅只到他的胸口,踮起了脚尖举起手也够不着碟子。 “你、你这妖怪太无赖了。”老鼠精发出尖细的骂声。 小青龙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一枚灵药:“用这个跟你换,行不?” “不行!”小老鼠厉声拒绝,似乎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一个弹跳与小青龙滚打起来。 小青龙眼睛一亮,立马也迎了上去。 白璘:“……” 几个回合下来,小青龙滚了一圈摊平在地,他皮粗肉厚,扛了几下拳头,一点感觉都没有……他仰着头,又望上了那片灰蒙蒙的天,不会怎的,联想起了刚才在山脚处看到的金色长条。 少年人对强者的追逐心十分强烈,加之年幼时的救命之恩,他对金龙可谓是天地可鉴般的崇拜与仰慕。 老鼠精:“???” 费尽力气打了半天的拳头非但没把人打疼,对方还气定神闲地发起呆来;精心制作的美味小甜糕还被咬掉一角,又在扭打的过程中掉在地上,沾染了灰尘。 老鼠精双眼一直,两脚一蹬,悲从中来眼角直冒起泪花。 “呜呜呜……” 这场一点也不势均力敌的打架毫无滋味。小青龙扭头看了他一眼,便若无其事坐起身,盘好腿,继续发呆。 “你赢了?” 身后传来豹妖的问声。 悠闲观战的小妖堆里忽然变得安静起来,老鼠精正哭得伤心,就感到一道可怕的视线落在自己头上,忍不住抖了抖身体。 豹妖打量着他,眼底满是嫌恶:“就这修为,竟也敢主动出手?” 老鼠精愣愣地看着他。 豹妖笑了笑:“我放才看到你打赢了。” 但凡来到此处,若是与人比试胜了,便可接着再与他人比试,输的人则直接出局。豹妖手段残忍,每每打赢一人,便是非死即残。 他心知老鼠精并非意在比试,但他的一番残忍行径震慑了在场多数的妖怪,以至于一时间无人敢上场比试。豹妖正愁没处发泄,就看到不远处老鼠精与小青龙的“比试”——老鼠精先是率先动手,后来又将小青龙压在身下拳打脚踢,他便将这只小老鼠当作是赢的一方了。 “既然赢了,就过来与我比划比划。” 面对豹妖不怀好意的眼神,老鼠精隐约意识到自己摊上事了,哆嗦着身体直往后退,结果不当心又被坐在地上陷入沉思的小青龙绊倒,一屁股倒在了小青龙的腿间。 他顿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双脚软绵绵地走不动路,只能疯狂摇头向豹妖求饶:“不、大大王,我不比试……我没有……” 小青龙扭过头,看了看豹妖,又看了看软在自己腿间走不动路的老鼠精。沉默一阵后,忽道:“不管了!前辈吉人自有天相,要我操什么心?小爷我今儿个是来打架的,小老鼠,一边去,这只大猫便交给我了!” 老鼠精哭着打了个嗝儿,软趴趴一动不动。 小青龙单手拎起鼠毛后脖,英俊潇洒地将他朝白璘怀中一塞,“嗷呜”叫了一声,仿佛爆竹般冲向豹妖。 白璘:“……” 这动如脱兔的少年龙,真是难以看管。 比试场上一阵人仰马翻,小青龙打了没一会儿,就觉得浑身不适应,倏忽间展开原形,抖着长条威风凛凛地冲上前去。 豹妖能待在蛟的麾下,也不是什么善茬,看到青龙后,目光一冷:“灵山的龙怎么也混上山了?”他舔了舔唇:“不过没关系,正好给我打打牙祭。” 小青龙少年心性,喜爱打架,但也不是无脑之辈。 尤其是场上还立着一位应当在灵山上修行的白姐姐,这位可是最看不惯他惹事的了。 等到他险险打赢了豹妖,他就立马哈哈哈大笑三声,阻住了就要围上来的蛟宫妖怪。 “不跟你们打了,真是没劲。” 他摆摆尾巴,刚想故技重施,惹了事就跑,结果离地没多远,身前投射下一片深重的阴影,巨兽的吼声在耳边响起,尾巴猛地下沉,紧接着便听到“嘎嗒”一声,尾骨应当是裂开了。 小青龙何时打架肯输过,扭过头,发现来者还是熟人——正式聚方城城主新娶的第九位“夫人”。 狐其慢悠悠地从山道中走来,面上尽是笑意。 “各位同道,久等了。” 灰背狼妖脸色一变:“狐其,你怎么现在才来?” “阿穹贪玩,被临隐山上的景色迷住了,又碰上几只小妖,同他们玩闹了一会儿,耽误了一会儿。” 巨兽听到自己的名字,发出低低的吼声,似乎有些雀跃。 他后脚踩着小青龙的尾巴,前脚往不停挣扎的龙躯上狠狠一踏。 小青龙吐出一口血沫,嘴里发出连串吟声。 “前几日你让这条小龙逃了,今天你可要好好教训他一顿,让他明白,蛟宫可不是他随意撒欢的地方。”狐其的语气一向是慢条斯理的,只是这从来不意味着他会比那豹妖多一丝一毫的良善。 巨兽张开嘴,朝身下的青龙喷洒了几口鼻息,粗壮的龙躯在它的利爪下仿佛成了柔弱无骨的蚯蚓,任由摆弄。 “住手。” 白璘见小青龙受困,立时现身出手。 狐其道:“原来还有同伙。”他望向狼妖,“魔蛟在时,看守戒严便一直由你负责,此次比试你也一力承担了下来。可眼下来看,蛟宫里接连混入两个灵山龙族,你这看家的本事倒是生疏了许多。” 狼妖皱眉:“豹妖已经被这小蚯蚓打成重伤,那几个不中用的也都败了,现在只剩下我与你,也许还有别人。” 狐其笑笑:“你错了。” “什么?” 狐其道:“只有我。” 狼妖盯着他。 狐妖看向巨兽,悠然道:“不论是你安排在暗处的手下,还是你自己,都不是我这位夫人的对手。” 狼妖眯起眼,打量了一阵:“他原形看着确实惊人,但现在断高下,未免言之过早了些。” 狐其:“唉,说起来,这比试的法子还是当初我提出来的。”他歪着头,似乎陷入了回忆:“蛟确实是厉害啊……我们几个联起手也打不过他,他一走,蛟宫就散了,再没有能将我们几个聚在一处的人了。” 狼妖:“少说废话,你要是能将耍嘴皮子的功夫花在修炼上,说不定还能是我的对手。” 狐其:“我不跟你打。” 狼妖一怔,警惕道:“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狐王摊了摊手,无辜道:“这场比试本就是你们无能的结果,若是有人能拥有与蛟相近的实力,根本就不会有这场比试。”他眼珠一转,笑得满面春风:“我呀,只需像魔蛟当初降服我们那样就行了。” 在深山中不知修炼了多少个岁月的巨兽发出可怕的吼声,恐怖的威压瞬时笼罩在场内每一只妖怪的心头。 修为低浅的小妖已经软着双腿,匍匐在地;修炼高深些的也都面色凝重,不敢动弹。 “从今以后,蛟宫便是我狐其的了。狼,看在往日我们共事一主的情分上,你可愿为我……”狐其眨眨眼:“带个路?” 小青龙的□□声逐渐变得微弱,前一刻还生龙活虎打败了豹妖,后一刻就被妖兽制住。狼妖不知道狐其从哪里找来了这样可怕的帮手,但……今日之事,结果已经明了。 他垂下头,眼底闪过不甘,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正如狐其所说,想要成为新的蛟宫之主,其实很简单。 他挥了挥手,座下小狼愣了愣,接着反应过来,跑到正中间的圆坛上,燃起备好的信火。黑色烟雾袅袅升上天际。方圆千里,但凡能看到这阵烟雾的,都该明白,蛟宫真的易主了。 小青龙被扔到一旁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 青色身躯软软拖在地上,晕染出片片血红,白璘抖着手,心疼地搭在小青龙的脑袋上。狐其朝她望了一眼,兴许是刚刚得偿所愿,他的心情格外不错,也没让妖兽将她一并也伤了。 “阿穹,你做的真好。” 他走过去,举起一只手。巨兽便将脑袋温顺地垂下,任由他的手在自己头上轻轻抚摸。 从宫门广场处走到正中心的中殿需要穿过再穿过一座前殿,往里行走百步才能到达。 那两对龙蛇柱立在殿门外,漆黑色殿门紧紧闭合,仿佛在等待迎接新的主人。 狐其走在跟前,群妖远远跟在后面,也不上前,远远观望着。那头不知名巨兽的实力实在太过骇人,他们并不想得罪这位狐王。 “……离我远些……不许碰……” “差不多了……帽子戴上……” “你变回去!” “我……不是……” “都这种时候了……心思开鳞……无耻!” …… 还未走近,便听见紧闭的殿门后隐约有人声传来,狐其脸一沉,转身质问狼妖:“蛟宫内怎么也混进了旁人?!” 狼妖皱紧眉头:“这不可能。” 别说殿内根本没什么宝物,光是这个当口,哪个不长眼的妖怪会偷溜进蛟宫里闹事? 里面的动静越来越响,似乎是动起手来了,期间夹杂着变了调的咒骂声,乱糟糟听不真切。 狐其压下不耐,对身边缩小了一圈的妖兽道:“阿穹,去看看。” 阿穹蹭了蹭他,迈步用脑袋顶开了殿门。 斜刺里滑出来一条黑乎乎的大尾巴,让门外众妖同时一愣。 黑色长尾僵在空中,片刻后动了动,又慢慢往回缩了半截。 狐其&狼妖:“……” 正当众妖不明所以的时候,那截黑尾忽地拍地一扫,将原本开出细缝的殿门彻底打开。紧接着尾巴一卷——缠勾住妖兽的脖子,迅速往里拖行。 ——气势极具凶猛之气。 “吼!”妖兽发出愤怒的咆哮声。 大殿里传出阵阵扑腾挣动的巨响。 狐其莫名觉得眼皮直跳,一个箭步急忙冲入殿内,当看清眼前景象时,彻底如坠寒窖。 粗壮可怖的黑鳞蛟躯缠绕着妖兽,不断绞紧。妖兽不断发出吼声,奋力朝着一截蛟身咬去……狰狞的蛟首高高仰起,对着妖兽的嘴狠狠撞去。 “……” 蛟脑袋甩了甩,上半身躯体微微晃了片刻,接着眼底闪露凶光,二话不说张开比那妖兽嘴巴还要大上一圈的巨口,上下唇一闭,精准含住了妖兽的脑袋。 狐其:“……” 金龙:“???” 每一个入了黑蛟口的妖怪都逃不脱立时毙命的下场,然则这头妖兽非但没有被“胡噜”一口吃下肚,反而挣扎地极为剧烈。 蛟含着妖兽脑袋,上下颚被冲撞得一阵生疼,不由恶向胆边生,彻底将金龙的告诫抛之脑后,满脑子想的都是先将这头一看就很“滋补”的妖兽吃了再说。 蛟躯一吸一松,死死抿住兽头不松口,巨兽四爪趴地,剧烈挣动。 狐其挪动一步,猛然间便看到一双漆黑幽深的蛟目朝自己望了过来!他呼吸一滞,感到一股冷意“嗖嗖”从脊背蹿升至大脑,向前的步子一个停顿,又重新缩了回来。 狼妖也是一脸惧色,跟着他们一同入殿的数名大妖无一不是惊惶不安。 这怎么可能? 魔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为今日的比试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料想到的便是——魔蛟竟在这一天忽然回来了!不仅如此,他并没有如传言中那样伤重将死,反而精神奕奕,同那头不久前还震慑过全场的妖兽打得不分伯仲。 一瞬间,众妖回想起黑蛟曾经的雷霆手段,面色惨白。 那双蛟目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在场众妖脑海中不约而同闪过一个念头:等黑蛟吞吃完妖兽,下一个便轮到他们了。 殿内的一蛟一兽还在僵持中。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众妖抬起头,惊讶地发现殿内竟然还有一个人! 那是一名相貌过于寻常的男子,五官扁平,一身淡色长衫,身形高大挺拔。 在蛟兽缠斗的过程中,他似乎一直安坐在殿内主座上,此刻站起身,众妖才惊觉他的存在。 金龙缓缓走下台阶,站定在蛟的身后,伸出一手搭在蛟下巴处。 他淡然道:“松口。” 黑蛟转动眼珠,望过来的眼神里透着一丝不舍。 金龙眼都不眨一下,弯下腰,揪住某根尾巴猛一使力。 “嗷吼——!”蛟痛呼一声,抖着条儿往外窜动,只觉得一口白牙差点被崩没了,气急败坏胡乱朝着金龙怒吼。 金龙面不改色,松开手,妖兽尾巴瞬间滑脱出去。 黑蛟:“……”他抬起尾巴,警惕地捂住牙口,看着眼前面容平静的男人,隐隐觉得不太妙。 “你我同行,凡事交由我,你只可乖乖待在我身边,不许出手,更不许食妖。若你出手一次,我便带着你扭头离去,毫无回旋余地。” 金龙说过的话言犹在耳,此刻更是无比清晰地在脑内回放了数遍。 蛟咽了咽口水,暗道不会吧……金龙要是真的犯起病来,他根本没办法招架……说不定一狠心立马就将他卷起带走,也是很有可能的。 他又想,自己也没打算吃那头妖兽。谁让对方负隅顽抗,他少不得如此制敌,加之习惯使然……凡此种种,应当情、情有可原? 49、蛟宫之主(3) 情有可原是站不住脚了。 但是强敌在后, 金龙就算再怎么想教训一顿这头不老实的黑蛟, 此刻也只能暂时按捺住。他幽幽地望了一眼蛟,直把对方看得绷直了身体满脸都是警惕……才慢慢收回目光,回转过身, 留下一个高深背影让其自行领会。 黑蛟:“……” 这是……不打算计较了? 蛟目一闪,愈发觉得有此可能。 说不准只是吓唬他的, 他这么一尾大蛟, 怎么可能轻易就被拖走了? 他忙支棱起半身,卷尾跟上金龙的脚步。 金龙停了下来,地上的妖兽似乎被摔得不轻, 挣扎了两三下才堪堪站起。 门口处一干众妖都不敢发话,眼看着来历不明的男子和魔蛟一同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 纷纷低垂眼皮, 唯恐被这素有恶名的蛟报复杀害。 上妖界早有某些约定俗成的忌讳——不轻易显露原形。 蛟化人形化不全, 只好变作蛟形。 这还是众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蛟的原身,也震惊于它的外形。 黑蛟的身躯足足比普通蛟类大了一圈, 几乎与龙族体型相近, 头顶还生了半截“龙角”,一身细鳞纹丝密合,藏在腹下的四爪锋利尖锐。行走踱步间, 带着可怖的威势,压在众妖心头…… 蛟人身时肤色苍白,神态阴郁,但胜在五官漂亮, 被不知情的妖怪看了,兴许还会感到赏心悦目。现在倒好,撇开人身原形毕露后,那种威慑感仿佛也放大了数倍。 ——他们毫不怀疑眼前的魔蛟会在下一刻忽然大开杀戒。 片刻后,狐其率先打破了沉默,艰涩道:“蛟王……你回来了?” 再不回来,怕是蛟宫再没有他的位置了。 蛟居高临下,从头到脚打量了狐其一遍,刚想开口,猛地想起之前给自己挖过的坑——为了骗金龙替他夺回蛟宫,他故意说魔蛟是金蛟。 ——金龙是魔蛟,那他该以什么身份? 蛟面露深沉之色。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说多错多,还是少说为妙。 他冷声道:“我们今日破关而出,路上听到不少稀奇传闻。狐其,你跟本尊说说,蛟宫现在是谁在做主?” 狐其脸色微白,嘴角的笑容消失不见:“雷池一战,属下们都以为大王……已同金龙身归天地。” “住口,我何时问你这些了?”蛟当即打断,阴测测道:“你是听不懂,还是不敢答?” 狐其张了张口,躬腰回道:“蛟宫现在无人做主。” 蛟冷嗤一声,无人做主。 正想继续发难,身旁传来金龙疑惑的声音:“同谁?” 蛟眨眨眼,一时没明白金龙的意思,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当即又是一阵沉默。 ——同金龙身归天地! 蛟脑袋迅速转过去,心头剧跳,没好气道:“别打岔。”又转头看向狐其,冷冷道:“哼,我们若再晚到一天,蛟宫是不是就要改名为狐宫了!” “属下岂敢。” 蛟拍了拍尾巴,撞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殿内发出回响。 “那聚方城,听说如今也成了你的地盘?” 狐其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余光瞥向一旁的妖兽,须臾间脑海里已转过无数念头。 “大王!” 随着一声铿锵有力的喊声,却是灰背狼妖跪倒在地,不住惶恐颤栗——别说狐其占了聚方城,他也霸占了蛟身后的多座城池。 谁能想到魔蛟竟然还能毫发无伤地回来?那样可怕的雷劫,还有雷池遗留的打斗痕迹,换做是他,必死无疑。 “属下愚昧,受了他人撺掇,今日这场比试大会都是由狐王提出。我……我们也是想着蛟宫不可一日无首,所以答应了他的提议,先选出一位掌事者,暂时打理蛟宫一段时间。等、等大王回归,自然、自然是会完璧归还。” 这么多年过去了,狼妖还是一如既往地贪生怕死。 他都还没朝他开刀,就已经吓得认起错来。可惜……蛟皱紧眉头,扭着条挪动了几步,立在紧靠金龙的位置——这几个狼子野心的手下真是各个不让人省心,跪错方向,说不准还要连累他费心去圆谎。 金龙:“……” 手背处蹭到了一片细鳞,沁凉坚硬。他面上泰然,仿佛没有发现“随着蛟挤到自己身边的动作,狼妖跪拜方向也开始被带偏”的事,主动代入“魔蛟”的角色,道:“这么说来,你们倒是想得周到。” 灰背狼妖一愣,忍不住抬眼看他。心想:以前也没见这号人物,怎么敢在蛟王发话的时候忽然插嘴?怕是活的不耐烦了。 他刚想询问金龙的来历,正好撞上黑蛟一个冷眼,又飞速闭上了嘴。 “那些领地原本便是他们的,这次拿回去重新治理……看起来还挺得心应手。”蛟讽道,转头看向默不作声的狐其:“狐王,这地上的妖兽看着修为深厚,可是你找来要给我们补身体的?” 狐其眼底闪过一丝狐疑。 ——我们。 蛟今日已说了不下三次“我们”,这忽然冒出来的陌生男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被蛟归入“我们”。 狼妖道:“大王,这是狐其的新夫人,也是此次比试的赢家。他将属下的几位手下尽数打伤,要是您没回来,蛟宫就要落入他的手中了。” 狐其朝他看去,在心里将这见风使舵的狼妖骂了数遍,边暗暗咬牙,一双眼睛不住在妖兽与黑蛟之间来回。 同为修炼了上万年的老怪物,阿穹对上魔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何况……他也去雷池查探过了,那样的阵仗,他不信蛟真的没有受半点伤。 狐其神色一变,喊道:“阿穹!” “吼——” 原本静伏的妖兽猛地直冲过来,身躯不断拉长抽高,转瞬之间已恢复成真正的大小,挤占了大半座中殿。 他仰首怒哮,一口咬上蛟尾,想像拍断青龙尾骨那般敲碎蛟的尾巴。 已经经历过一次断尾之痛的蛟,自然不会让他如愿。他回身圈缠住妖兽脖颈,绞紧后拉。 “狐其,这便是你的选择?” 狐王笑了笑:“大王,阿穹紧张心切,见不得我不顺心,实在冒犯了。” 话虽如此,却没有让他停下的意思。 蛟自认打不过金龙,但也自认在上妖界鲜有敌手,哪怕他并未恢复全盛,也是如此。然而令他惊讶的是,随着妖兽体型的增涨,他的修为也翻了数倍,没过多久已挣脱蛟的束缚,咬着蛟尾四处甩动。 半座宫殿被原形的蛟与穹挤得满满当当,打斗处正巧在殿门附近,众妖被逼至角落,耳边尽是蛟吼兽吟,震得大脑一阵刺痛。 金龙立在众妖身前,目光注视着殿内缠斗的两只巨兽,眼神愈发狐疑。 等到看清妖兽身上浮出的鳞鬣时,他神色忽地变为凝重。 众妖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个和蛟一同出现的男人已消失不见,蛟兽中间闪现出金光一片,三股气劲冲撞下,蛟宫中殿发出巨响,轰然间已有了坍塌之势。 “小渊,退后!” 蛟只觉得身体被巨力撞击了一下,然而却没有受什么伤,反而尾巴一松,整只蛟不受控制地朝旁边跌落。 金龙依旧维持着人身,单手抵住妖兽的脑袋,面色沉得可怕。 “是犼。” 一犼可斗见三蛟二龙,千年前金龙拖着重伤之躯才将犼击杀,没想到在上妖界,还存着一头食龙之兽。 这只名为“阿穹”的犼,年岁应当没有深渊里的那只久远,但实力依然不可小觑。他们似乎天生与龙蛟为敌,爪牙身型全是以克龙而生。无论是此前在聚方城看到的,还是方才比试场上的,都不是他真正的原形。 犼还在不断增涨体型,大小盖过了蛟,整座中殿变得狭小起来,很快,小山般拱起的脊背顶破了横梁,地板现出龟裂的缝状。 龟缩在角落里的众妖如梦初醒,纷纷祭起看家本领,四散逃开。 蛟也被眼前妖兽变形的情景惊住了。 他自然也见过犼。 深渊里巨妖无数,一次他被一头恶龙卷住,恰逢犼出现将恶龙吃了,自己也被犼无意中带回了巢穴。 犼并未发现蛟,他怕的要死,却强忍着没有立刻离去,而是潜伏在洞穴里,趁犼外出,去捡对方吃剩的口粮……直到某条要伸张正义的金龙出现,将他带离了深渊。 这头显然不是深渊里的那头。 这么多年过去了,食龙之犼在深渊销声匿迹,显然是被金龙给杀了。 但他见识过犼的巨力,也亲眼目睹过几回他捕食龙蛟的场面……万物相生相克,犼便是他们这一类的天敌。 妖兽终于停止了生长。 整座中殿已化为废墟,小山般的巨兽回过身,一双褐色的双目死死看向蛟所在的方向。 蛟警惕地动了动尾巴,余光瞥向不远处怔愣的狐其,显然,他也不清楚自己这位新夫人的来历。 50、蛟宫之主(4) 犼每走一步, 地面便跟着震上三分。 抵在额间的手始终纹丝不动, 视线中的魔蛟就藏在这个男人身后,犼目呲欲裂,发出低吼声, 现出一排锋利的獠牙。 那是能穿透龙鳞的食龙之牙,上面还残留着一丝殷红。 蛟回目看向自己的尾巴, 果然已经见血——不过好在没折。 像这类年岁久远的上古兽种, 平生难见一回,龙蛟却都不是头一回碰到。 尤其是金龙,当初吃了某条“谎话精”的亏, 他与深渊犼的决斗刚开场不久,就迅速落了下风。最后磨了很长时间, 付出重伤的代价才慢慢反败为胜。 ——对于如何对付犼, 恐怕世间找不出比金龙更有经验的了。 数里开外, 比试场上的一众妖怪都还未散去,就听到前方一阵轰天巨响, 正中间的巍峨宫殿先是摇晃了一会儿, 紧接着分崩离析。 一头奇形怪状、从未见过的巨兽凭空出现在天地之间。 小青龙汩汩流着血,艰难道:“白、白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白璘已替他简单处理过伤口了, 她也注意到蛟宫内的异象,蹙眉道:“是魔蛟。” 巨兽的体型俨然压过了黑蛟,但白璘仍一眼认出了这场异变的另一位祸首。 “什么?!”小青龙支棱起前半身,“哪里?我去吃了他!” 白璘迅速按住龙脑袋:“青儿, 别添乱。” 这怎么能是添乱? 小青龙目光灼灼:“魔蛟出世,前辈为什么还没有出现?”他略一思索,急切道:“白姐姐,我要去问问他!” 白璘摇摇头。 她环视一圈,伸指点向老鼠精道:“你将他送下山去。” 老鼠精呆住,愣愣地重复了一遍。 “我……将他送下山?” 小青龙愤怒道:“我可不走!” 白璘没理会他的反对,继续道:“灵山龙族最为护短。小老鼠,你可不能让他在下山的路上再受伤,明白吗?” 老鼠精:“……不、不明白。” 这种一听就是威胁的话他一点儿也不想明白! 白璘露出温婉的笑容,也不说话,只是盯着老鼠精看,将他整个盯得直发毛,恨不得变出原形将自己团起来。 过了一会儿。 “可他……不愿意。”老鼠精鼓起勇气,指了指地上蠢蠢欲动的小青龙,细声表达了自己的为难。 白璘温和道:“没事。”。 说话间,数道白绫将小青龙缚住。青色长龙当即化作少年模样,满脸不忿,挣脱起来,结果不慎扯到了断尾处,顿时疼得脸色煞白。 白璘道:“这样就可以了。” 老鼠精:“……” “别过来!”小青龙狠狠瞪向他,呲牙道:“不然吃了你。” 老鼠精:“……” 要是出门前他知道小小一碟小甜糕会引来别人的觊觎,进而给自己带来那么多麻烦……他是打死也不做的。 ——以后也再不会做小甜糕了! 又一道白绫很快缠上少年的嘴巴,将他捂了个严严实实。 白璘道:“我此番到这里来,便是受了蓝长老所托,金龙传来音讯,此刻就在上妖界。” 小青龙睁大眼:“唔唔!” 白璘道:“不行,前方情况未明,你伤重至此,还是老实等我消息吧。” 小青龙:“唔!唔!唔!” 白璘:“……走吧。” 她将被鱼鳞绸布覆盖得满满当当的小青龙扔了过去,直直压在老鼠精瘦弱的小身板上,场上顿时响起一阵“吱吱”乱叫。 老鼠精站定后才发现,原本聚集在附近的小妖早已退到了方圆百里之外,其中几只相熟的还朝着自己露出同情的目光。 “吱唔。” 白璘祭出银色双刃,打算动身前往查探,隐约看到巨兽周身有数道金色光芒闪过,好像有个人影在不断地穿梭而行。 她脸色微怔,眼中闪过疑惑。 而小青龙更是反应激烈,被白绫裹缚住的长躯在地上弹跳不已。 ——本来他还心存犹疑,但此刻见到金光闪烁,那他在山脚下看到的龙影……很有可能不是眼花! 然而等了很久,视线中始终没有出现期望中的金色长龙。 小青龙有些失落,身体渐渐停下了动作。 金龙前辈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不回灵山?难道是被外面的女妖迷住了,还是待腻了灵山,觅到了新的洞穴?又或者……是有其他可爱的小龙崽了吗? 陷入年少愁绪中的小青龙无比忧伤。 感觉到手臂被什么东西戳了戳,他回过神,对上一张瘦巴巴的可怜面孔。 “她说……回来见不到你,就把我捉了……” 小青龙幽幽问:“还有老鼠糕吗?” 老鼠精抖了抖,发出尖细的声音:“没有……老,老鼠。” 中殿废墟上,犼已对上了金龙。犼身形高大,将人形的金龙衬托得仿若尘埃,仿佛只要轻轻一拍,便能将人拍为齑粉。 蛟隐在暗处,心中知晓这位“傻子”曾经孤身杀犼的事迹,因而并不怎么担心。眼睛骨碌碌转了半圈,便将目光放在了狐其身上。 ——饶是狐王见多识广,也没猜到平日里被自己牵着鼻子走的深山妖兽竟然有这么恐怖的实力。他隐隐觉得事态超出了预估,脚步腾挪朝后退去。 “想去哪儿?”蛟隔着一段距离冷眼瞧着他。 狐其心头猛跳。 片刻后—— 狐王横倒在地,身后是一截断掉的蓬松狐尾,他发冠歪斜,嘴角淌着一丝血迹。 粗长的蛟躯蜿蜒而上,将战败的狐王缠绕住。黑色细鳞贴合着身下妖怪白皙的肌肤,逐寸收缩…… 狐其惶然道:“放了我……” 蛟冷笑:“放你?那可不行,本尊生平最讨厌别人觊觎我的东西。要是撞见了,少不得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你不能杀我……”狐其哑声道:“如果你伤了我,你那位同伴……咳咳,会被阿穹……撕、撕碎的!” “……” 那可是崩了他数回的龙鳞坚甲,岂是那么容易被撕碎的? 蛟目闪过一丝暗光,嘴角勾出近乎残忍的笑意。 “同伴?”他压低声音凑到狐其耳边,道,“我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 狐其呼吸一窒,心内生腾出强烈的不祥之感。 “阿穹不是寻常妖兽……就算是你,恐怕也做不到全身而退。那人舍身救你……你就这么看着他死?” 蛟心道,能看到金龙受挫,可比食龙之犼稀奇多了。他要是能伤到金龙分毫,就算他真有些本事了。 他继续缠紧狐王的身体,嘴里讽刺道:“多年不见,狐王怎么像是对我改观了许多?旁人的死活,何时与本尊有过关系了?” 金龙连深渊里那条年岁久远的老犼都打得过,区区小犼何至于就到生死的地步了。 说到底……蛟目里闪过一丝鄙夷,还是这群妖怪太没见识了。 狐其吐出一口血沫,感受到体内的骨头正以一个缓慢的速度被挤压断裂,姣好的面容已是如厉鬼般惨烈,他不甘心道:“我亲眼见过他拍碎了数十位大妖的神魂,你吃了我,阿穹定会为我报仇的!” 蛟:“哦?” 狐其压低声音道:“他虽神力无穷,却极听话。你我各食一半,如何?” 蛟目一闪。 这又不是饭菜,还能分成几口。一只妖只有一颗内丹,这样的提议简直可笑。 “他体内有两颗内丹。”狐其忙道:“也不知是怎么修炼的,两颗内丹相依相存,平日里没什么异常,一旦融合,短期内会爆发出骇人的力量。他便是那样杀了十位大妖!” 蛟若有所思。 他倒确实未曾吃过犼的内丹,听着似乎不错。站在远处,他光是观望,便能感觉犼那可摧日月的气势,若真的得到犼丹…… 不对! 蛟猛地清醒过来。 这处境,颇像当初自己修为尽失,落入三头蛇手中时找的借口。他当初便是以“龙肉”做饵,说动三头蛇暂时放过自己。 “……” 他不由深沉地打量了一眼这位前属下,半晌才道:“哦,那不如等他们两败俱伤,再一起吃了。” 狐其愣住:“……什么?” “说笑而已。” 蛟冷笑,尾巴一翻,毫不犹豫地绞断了狐其的腰背,幽幽道:“别人费心救你,你冷眼旁观便也算了,竟还打着害他的主意。”摇摇头,煞有其事道:“我都要同情那头犼了。” 犼适时发出一声低吼。 “退开!”金龙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蛟松开了绵软无骨的狐王,疑惑地转过头。 “小渊!”金龙的呼喊声于半途变了个调,响彻苍穹的龙吟恍若炸雷般响起,裹挟着雷霆之势,倏忽间似乎已到了身后。 蛟只觉得头顶一层阴影罩下,来不及思考身体已迅速就地往旁边躲去。 “轰——”尖利的犼爪堪堪擦过蛟的背部,在漆黑的鳞甲上留下一道浅淡的痕迹。 蛟拍尾而起,身体半旋向外窜出。 犼立时扑了过来,褐色的眼中盛满滔天怒火,小山般的身躯朝着脚下的黑色长条重重砸去。 “彭!” 随着一声巨响,金龙巨大的身影冲挤进来,却被盛怒中的犼带着拖行数步。地上凌乱的碎石转瞬间被碾压成粉末状。 黑蛟已在这短暂的空隙间暂时稳住身形,也终于看清了身后的形势。 他忍不住继续后退几步——这与在雷池时面对金龙的感觉截然不同,同样是修为高深的敌人,犼给他的感觉远比金龙更为可怕。 也许是面对天敌的本能反应,以龙蛟为食的犼,天生便对蛟存着威势。 它真正的原形极为恐怖,全身的每一片鳞,每一寸爪,仿佛都是为了捕杀龙蛟而生。 刚才一瞬间,黑蛟几次都感觉自己要被对方撕成两半了! “缠住他的后肢,其他交给我。”金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蛟迟疑了。 犼一时近不了他的身,只要自己腾空飞跃,想要逃脱并非难事。 他原本笃定了金龙能轻易将犼收服,但眼下来看,情况似乎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乐观。 这么多年了,他时常盼着金龙伤重濒危,好让自己有机可趁。但那龙仿佛天生就是来让他不顺的,无论遭遇何种险境,最后总能有惊无险地躲过,一次次验证了“气运加身”四个大字。 蛟至今都未曾见过有谁能打得过金龙,或是让他受半点伤的妖怪。 可这是犼。 蛟脸色狰狞,他与狐其说的话并非全是假话。若是他潜伏于此,等到金龙伤重之际,再以狐其为筹码,出来让犼束手就擒…… 届时,食龙心愿可了,蛟宫之危亦能解。 51、荡起双尾 金龙见他没有动作, 展开身体试图将犼缠住。 然而狐其的重伤已将犼完全激怒了, 他的周身隐隐生腾出一阵暗光,四爪“噌”然变得更为锋利,张口间还能看到森白獠牙。 犼微压低身子, 紧接着弹跳而起,一下冲破桎梏, 陡然间回身拍向金龙脊背—— 金色龙鳞先是现出一道细小的裂缝, 倏忽间裂缝已四散扩大,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犼爪中暗藏的倒钩穿进鳞片缝隙,再从内部揪住了血肉扯出来。 金龙发出短促的闷哼声, 身体晃了晃,转头朝犼喷吐龙息。 “蠢龙……” 两兽扭打间, 有殷红色的血滴溅到蛟的身上。 蛟愣了愣, 盘起尾巴, 将脑袋上的血迹擦了擦。他垂下头,眼睛微微眯起, 下一刻已化为一道黑影, 冲了过去。 黑蛟倏忽钻入犼的腹下,仰头对准了撞击过去。犼当即被撞得身形颤动,同一时间, 金色龙息从四面八方将他困住。 万物相生相克,犼的爪牙能穿透龙鳞,自身的血肉却远不及龙蛟。 黑蛟绷直身体,陡然间体型增涨数倍, 内丹运转,灵力化为利刃,尽数朝着犼的后肢袭去。 那些气刃接连打在同一个部位,撞击散形后,余势还往皮肉里钻了三分。 粗壮的后肢已被蛟当做了攀爬柱,整个被盘绕了数圈。他面色狰狞,张开巨口狠狠咬了下去。 ——突然爆发了战意的蛟十分凶悍。 犼吃痛,但是还被金龙缠着,躲不开蛟接二连三的攻击,视线扫视一圈,朝离得最近的偏殿奔跑起来。 蛟宫内顿时更加混乱。 犼冲过去之后,后肢微朝外侧撇,试图借着冲撞之力甩脱掉盘紧的黑蛟。 眼看着蛟就要撞上去了,金龙沉声呼喊蛟的名字。 “小心!” 半空之中,黑色长条倏忽松开了犼的后肢,尾巴尖一卷,勾住递过来的金色龙尾,再顺着对方的长躯,迅速拧了个小结,稳住身形。 两个长条对视片刻,金龙忽然福至心灵,荡了荡尾巴,又将黑蛟荡了回去。 蛟:“……”偏殿已过,他自然是不会被撞到了。 他木着脸,紧紧攀住犼腿,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摸不着头脑的蛟大王“嗷呜”一口再次咬上了犼。 远远望去,只能看到巨兽身上盘绕着一黑一金两道身影,倏忽间拧作一团,倏忽间又各退一方。三兽缠斗间,大半蛟宫建筑毁于一旦。 不知持续了多久,犼停下了动作,他先是扭转过身,朝着狐王躺倒的位置望了一眼,再化作人形,捏掌成拳间碎石漂浮汇集,击中了黑蛟。 蛟发出痛苦闷哼,横倒在地上。 “你杀了他。”阿穹一字一句道,“你怎么能动他?” 蛟疑惑地抬起头,他并没有杀死狐王,只是让他断了几根骨头,免得暗中翻什么花样。 难道犼误以为自己把狐王杀了? 金龙也化身为人,遮面之术消解,一身金色长衫已被扯破,肩上晕染出暗色的痕迹。 阿穹道:“我又让他失望了。既没能帮他实现愿望,更没能保护好他。” 蛟隐隐有种奇怪的预感,眼前的犼看着像是要…… “为什么要杀他?”阿穹问道,“就因为他……打了你的主意?” “他将你卖给我了。”蛟打断道,“他主动相邀,说是愿意同我分食。食龙之犼的内丹,可比什么蛟宫之主重要多了。” 阿穹眼中闪过暗芒:“不可能。” 蛟道:“你随便找只妖,问问他们,狐其的前八位夫人最后的下场都是怎么样的?” “真以为那只死狐狸会对你死心塌地?你们的结亲仪式连禀告天地都没有,这哪是要和你同生共死,人家分明是看上了你好骗,好用。”蛟说话十分不客气,字字都往心口里刺。 阿穹摇摇头:“我不信。” 蛟眼底流露出同情的光芒:“你其实有感觉的,不是吗?” 阿穹道:“但那不是你杀他的理由。” 蛟不屑,这种小事还需要他找理由吗? 更何况那只死狐狸只不过是伤重昏迷而已,他还打算着用狐其的性命牵制住这头怪物! 阿穹平静道:“他死了,你也不能活了。” 蛟刚想开口说话,阿穹已经出手了。 属于食龙之兽的威势如潮水一般朝他涌来,身后碎石悬浮,那两根盘旋了上千年的龙蛇柱挨过了前面几次撞击,这一次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地。 “他的体内有两枚内丹……” 狐其昏迷前的话忽然闪入蛟的脑中。 一旦融合,便能爆发出同时击杀位大妖的能力…… 妖怪的体内怎么能有两枚内丹呢?就算是蠢龙也不至于能违背常理。未合丹前便已经这么厉害了,合丹之后,又会是怎样可怕的境界。 蛟转瞬间冒出无数的念头,仰头望着靠近的犼,下意识地喊了声。 “蠢龙……” 群山震荡,蛟宫塌陷,众妖纷纷慌神大叫。 “地陷了!” “那是什么?!” “快……快跑!” 仿佛自天地间劈下一道惊雷,将整座蛟宫拦腰截断,中心“腹部”处,现出一道深黑沟壑。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恢复平静,方才还在场上斗得激烈的三头巨兽已经消失了。 中殿四周已没有一处可以站脚的地方。 小妖们早已离去,那条裹着白绫的小青龙也被连拖带拉地带走,留在附近的只剩下零星几只大妖,但也是各个面如土色,不敢动弹。 难道是……同归于尽了? 碎石之间,很快又出现一个白色身影。 那应当是位女子,异变骤生显然也将她波及,她身形略为狼狈,走在碎石沟壑间,俯身查探起来。 真是……不要命了。 若是一个不慎卷入三兽的争斗中,怕是有九条命也活不了了。 “呯——” 一声短促的轻响,白璘看过去,只见碎石堆中,冒出一小截黑色的尾巴。它刚冒了个头,便焉嗒嗒地耸拉下来,顺着根部,紫黑色的血迹侵染在碎石上。 ——魔蛟。 白璘很快辨认出了这条上自己洞府杀人夺宝的恶蛟,后退数步,不敢轻易打草惊蛇。 尾巴尖逐渐变长,漆黑色的蛟身缓缓从碎石堆中爬出,等到半截蛟身钻出来,从地底传来一阵响声。 黑色长条抖落着身上的尘土,彻底从废墟中爬出。他的身上遍布细碎伤口,但都不深,因而走出来后,依旧气势汹汹。 他一爪抓地,然而碎石不堪一击,很快这只爪子又埋了进去。 蛟发出低吼,身体整个绷直,尾巴高高向上翘起,后爪抵着横倒的龙蛇柱,仿佛张满的弓弦,是一个使力的姿势。 白璘眼睛一闪,莫名有了一丝奇怪的预感。 蛟还在努力拉扯,粗长的身体忽而绷紧,忽而扭动,漆黑的蛟脸满是狰狞,隐隐可见咬紧的一排尖牙。 地面逐渐颤动起来。 慢慢地,从碎石间露出一点金色,金色不断扩大,露出一小截龙身。 不知过了多久,浮出地面的龙身越来越多,最后是双目紧阖的龙首。 蛟的喉咙中挤出一声微弱的细鸣,将自己的尾巴垫在了龙首下。 “蠢龙,醒醒。” 暗红色的血迹顺着破碎的龙鳞将碎石坑染出一道深色,刺痛了蛟的眼睛。 他没想到金龙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即便深知自己的谎话天衣无缝,这头失了忆的蠢龙完全将自己视若至亲,但在金龙扑过来将他护住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信。 就算是兄弟,就算曾经发生过……那样的事,可怎么能够做到这种地步呢? 他用黑乎乎的脑袋蹭了蹭龙首,试图摇醒对方。 片刻后,蛟的眼底盛满了焦躁:“若是再不应声,我就将你吃了!” “金龙前辈。” 蛟首“噌”地转向出声者的方向,眼中盛满了未褪去的凶悍之气。 待看清来人后,蛟目微沉,缓缓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白璘。” 一切的争端都源于白璘手中的蚌珠。 他眯眼打量着白川洞主,目光落到对方手中的银色白刃,扯了扯嘴角,却没能扯出嘲笑来:“你也来了。” 白璘捏紧了武器,从初时的怔愣中回过神——蛟回头时的眼神太过令人胆颤,仿佛下一秒自己就要被这头凶蛟撕咬成碎片。 金龙昏迷不醒,魔蛟却只是轻伤,若是此刻他动了杀意,自己该怎么将恩人从蛟口中救下? “滚!”蛟从嘴里吐出一个字眼,“趁我现在没心情动你。” 白璘目光微冷,扬声道:“魔蛟,你暴厉恣睢,先是伤我洞中十六名弟子,再是伤了金龙前辈。灵山龙族此刻就在隐渊山脚,我就算拼着一死,也要拖到他们赶到,将你诛杀!” 蛟道:“灵山龙族?” 就算蛟宫比试推选新主,但也不至于能吸引那群自视甚高的龙族。 若说是奔着替金龙报仇的目的而来,也有些牵强。听白璘的语气,不像是来了一两只,倒像是来了一大群。 白璘道:“你放开金龙前辈,我保证,此后灵山不会向你寻仇。” 蛟冷笑道:“你要我放开?” 白璘道:“魔蛟,你杀了他只是一时之快,引来灵山报复就是长长久久的事了。” 蛟问:“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替灵山发话,还敢让我放开这蠢龙?” 白璘:“白川洞修得是因果道,我欠金龙一事,就必须要还恩一回。”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蛟没心情听她讲修习之道。 白璘目露戒备之色。 蛟道:“你告诉我,我便考虑放了他。” 白璘一时间没有说话,似乎在斟酌蛟的可信度,许久才道:“自然是收到了金龙前辈的传讯。” ——传讯。 蛟抽出了尾巴,龙首滑落至碎石堆上。 “这么说来,是他叫你们来的?”蛟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眼神中的凶光已经尽数敛去,但是寒意却似乎更甚了。 白璘:“十日前,从聚方城传来了前辈的音讯,他提及会在近期上隐渊山,却让我们不要找他。但前辈失踪已有数年,消息传到了族中小龙耳里,纷纷下山寻来了。蓝长老心存担忧,便派了数位族中英杰一同来此。” 她刻意放慢了最后一句。要是魔蛟动手,也要掂量顾忌一番,几条灵山龙,难道还敌不过一头蛟吗? 然而令她惊讶的是,魔蛟不仅没有因此收敛,反而扫尾拍向龙首。 白璘:“……” 金龙无知无觉地躺倒在一堆碎石中。 蛟目仿佛就要滴出血来,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将理智淹没。 ——十天前就传了音讯回灵山? ——……金龙记起来了?! 蛟心内涌起波涛骇浪,再也维持不住平静脸色,强烈的情绪激荡下,本就狰狞的蛟首再添几分凶色。 ——不仅记起来了,还装作什么事都没有般跟在自己身边?! ——那他算什么! ——被蒙在鼓里,自以为是地撒着拙劣可笑的谎话。若不是遇见了这条母鱼,他是不是还要一直被金龙看笑话? 暴怒的蛟高扬起尾巴,就要狠狠拍下。 “不要——”白璘一声惊呼。 石块崩裂四散,扬起一阵尘灰。 蛟尾骇然入地三分,擦着龙首带起一道劲风。 “你给我起来!” 他用前爪拨弄地上躺倒的金条,嘴里发出沉闷的低吼。 “你既然都记得,就不怕我现在就吃了你吗?” “装傻充愣这么久,你很得意吗?” “起来!” 蛟尾一下接一下擦着龙首打在地上,力道一记比一记凶猛。 白璘看不清晰,只以为蛟恃恶逞凶,提起双刃冲了上去。 “滚开!” 蛟怒喝一声,击落双刃,一尾巴将惹人生烦的母鱼甩出一丈。四爪来回绕着金龙踱步,转了几圈后,又用尾巴一下下扫过乱石,时不时击打一阵,浑身散发着暴戾之气。 白璘胆战心惊,眼看着恩人危在旦夕,黑蛟忽然张口巨口,狠狠咬住了龙首。 白璘:“……” 小青龙领着同族兄长们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副惊险至极的场面,顿时心就要跳出胸腔,尖叫道—— “啊,恶蛟,快松口!” 恶蛟并不松口,他含着龙首,恶狠狠地扫视了一圈赶上山的几位龙族,嘴里发出“呜呜”的威慑声。 几条龙心头大骇,眼睁睁看着金龙被叼住脑袋拖行了数步。 正当众龙做好剖开蛟腹取龙命的打算时,黑蛟却松开了嘴巴,吐出一颗金煌煌的龙脑袋。 黑乎乎的长条很快缠上去,用脑袋碰了碰毫无反应的金龙。 从废墟中出来后,金龙便没有一丝醒转的迹象…… 蛟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意乱。 犼合丹后的奋力一击到底有多惊人,他不用体会便能猜的到。就算他是金龙,运气也总有用尽的时候…… 他看了看龙身,被犼爪抓破的伤口极深,那曾经崩坏了自己无数次的鳞片外翻脱落,露出内里血肉,触目惊心。 若是真的记起来了,那刚才为什么要挡在他身前? “魔蛟,快放了晋明,否则此处便是你的埋骨之地!” 灵山蓝龙一支的蓝舒渠,便是此行灵山龙族的领头者。 金龙性子并不热络,平日里挚友不多,蓝龙蓝舒渠便是其中之一。此刻他看着好友昏迷不醒落入魔蛟之手,脑内已闪过数种法子。 可是…… 照黑蛟这种缠法,想要救出金龙,实在太难。 “吼!”蛟不耐烦地发出吼声,猛地想起金龙腹中藏了许多宝物灵药,又摸索着触碰那道鳞片。往常只要自己碰一碰就会自动打开的龙鳞,这会儿却闭得死紧。 地面忽然又是一阵抖动。 蛟站立不稳,险险拖着龙躯朝两旁退去,就看到碎石堆中举起了一只犼爪。 小青龙忙出声提醒道:“蓝哥,那怪物能穿透龙鳞!” 话音刚落,犼露出了脑袋,晃了晃,眼神还未清醒。 蓝舒渠一眼认出了犼的身份,当即下令将他拿下。犼奋力一击过后,身体已近虚脱,此刻那么多条龙聚在一处,轻易便将他拿下了。 蛟骤然拔高了声音:“怪物,你知道狐其是怎么死的吗?” 犼的眼神逐渐清醒过来,定定地看着他。 蛟怨毒道:“ 本尊可没有杀他。反倒是你……弄出了这么大的阵仗,你看看这堆碎石中,还能不能挖出他的尸骨?” 犼愣了愣,身体慢慢开始颤栗:“你说谎!” 蛟字字珠心:“那是因为你没有跟他真正缔约结亲,否则又怎么可能连他是生是死都会弄错。不过,现在追究这些也没用了,你瞧……他是不可能活下来了。食龙之犼,好威风啊,发起疯来,连自己喜欢的妖也一并杀死了。” 说完这句,蛟卷起金龙,再没心情理会犼的反应,朝着山下疾驰而去。 蓝舒渠时刻留意蛟的动向,见他要逃,倏忽间也化作长龙追赶上去。 其余龙也想追,奈何手里的犼忽然发起狂来,不得不回过头看管好他。 蛟卷着比自己粗了一圈的金龙,没飞几步,险些从天上摔落下来。 与犼一番对战,他也受了许多伤。这会儿胸口钝痛,并不好受。 此前就有运功过度,气息不稳的状况。今日一战,别说是恢复蛟首,估计又要重新修养一段日子了。 隐渊山是蛟的地界,他在此盘踞了数千年,熟悉这里的每一处,很快便就近找到一处洞穴,落了下来。他先是含住龙首,将金龙拖进来半截,再自个儿游出去,用脑袋将余下留在洞外的半截龙身顶进去。 确认四周并无妖类后,蛟也钻入洞中。 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他望着地上摊做一团的金龙,一双蛟目闪烁着暗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后,蛟满脸平静出声道:“我看到你睁眼了。” 金龙:“……” 金色龙首微晃了晃,一副将将醒转的模样,龙目眨了眨,温和地看向黑如沉铁的蛟。 “小渊……” 蛟:“何时醒来的?” 金龙迟疑道:“你将我推入洞穴时。” 蛟冷冷嗤笑:“亏我蠢龙蠢龙的叫你,倒是我看走了眼。” 金龙沉默一瞬,说了实话:“……醒来时,隐约看到了其他龙族。” 蛟:“他们都是你的同族。” 金龙一愣。 蛟问:“你还想装到什么时候?” 金龙眨了眨眼。 蛟气极反笑:“不是你传讯将他们引来的?” 金龙心里“咯噔”一声,心道不妙。 蛟又问:“你都记起来了?” 金龙谨慎地保持沉默。 “那你便该知道,我费尽心机欺骗你,为的就是伺机将你吞吃入腹。” 金龙:“……” 蛟的语气出奇的平静,半点没有平日里暴躁的样子,但却格外渗人。 “我查看过你的伤口,拜犼所赐,好几片龙鳞碎了。” 金龙:“不必担心,过几日便能好了。” 蛟脸露出复杂的表情,继续道:“我已将灵山龙尽数甩脱,潜伏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你受伤,你以为……我会放任你把鳞片长好吗?” 洞中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一龙一蛟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金龙忽然闷哼一声,蜷缩起身体:“小渊,我的背骨断了。” 蛟深吸一口气,语气再不复平静:“金龙,你既然已经恢复记忆,也应该知道,我与你根本不是什么相依为命的兄弟。我骗了你,你也瞒了我;今日你救我一命,我便放你一马。暂且各自抵消了。从此以后,你回你的灵山,我做我的蛟宫之主。”他顿了顿,继续道:“你放心,我不会再打蚌珠的主意了,你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52、两截小角 金龙渐渐也沉了脸色, 他好笑道:“你不仅骗我, 还支使我掏心掏肺替你做了那么多事,这又怎么算?你放我一马,是因为我一厢情愿为了救你而身受重伤。临渊, 哪有你这般算账的?” 蛟听得心头火起,冷笑道:“怎么, 你也可以先让我吃了, 我再每日三炷香地供奉你,这么算,可公道?” 金龙沉声道:“你总有一肚子歪理。你别忘了, 你那颗脑袋还明晃晃顶在脖子上,还有内息隐患……”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蛟抬高声音道:“金龙, 你未免太过自以为是。这么多年本尊都是一人过活, 难道没了你, 我就连这些问题都解决不了吗?” 金龙似乎叹了口气,接着一把将气焰嚣张的蛟拍落在地, 道:“我说了这么多, 就是为了不想与你分道扬镳。你倒好,越说越起劲了。” 蛟:“……” 金龙道:“我留在你身边,可曾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临渊, 我不信你感受不到。” 蛟没有回答,不知怎么回事,脑海中忽然想起在蛟宫中殿内,某片松动的可疑龙鳞……面色一僵, 气势上略微软了几分,恨声道:“你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不觉得心虚吗?你既然记起来了,怎么还能……这般无耻!” 金龙面不改色道:“若论无耻,还是蛟王妙语连珠,令人瞠目。” 蛟顿时一口气憋在胸口,沉,沉不下去;吐,吐不出来。 “我要调养内息,你替我守关。”金龙开口嘱咐道,便挪动身体,阖目敛神。 蛟急喘几声:“你……” “别想着趁机离开。” 蛟心道,他真要走,岂是一句威胁就能留下的?! 金龙眼皮都不抬一下:“你身上穿着我的护心鳞,还吃了我不少龙血,就算你跑到深渊尽头,我也有办法将你找出来。” 蛟:“……什么龙血?” 金龙道:“龙筋血骨,你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吗?可惜,筋骨断了再接就难了,所以只能放点血,让你尝尝鲜。” 蛟满眼不可置信,联想到那被他当作“糖丸”吃的秘药,半晌才道:“你……你这都是什么毛病?” 毛病?这可不是什么毛病。 金龙一族的血本就是圣药,只不过取多了于身体有损伤,若不是蛟积恶成疾,他又怎么会有此举动。 对这只黑了心肠的蛟,金龙可谓是真正的掏心掏肺了。 过了会儿,蛟似乎被自己无意中成功“食龙”的真相给震住了,呆愣半晌后,竟真的盘到一旁,看着金龙闭目调息。 蓝龙:“???” 亏他一路风驰电掣追踪来此,怎么这洞里的景象同他想得有所出入? 他那位久未谋面的好友已经醒转,正在闭目入定;而那条惹怒了整个灵山的魔蛟,此刻安安静静蜷缩在角落里,眼神涣散似乎是在发愣? 蓝舒渠脚步一拐,及时收回了闯进去的势头。 他又定定看了许久,发现金龙依旧是入定的姿势,魔蛟也仍维持着盘绕的形状。洞内一龙一蛟,竟然迟迟没有打起来?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看好友的龙首,确定自己刚赶到蛟宫时看到的那一幕并非是错觉,也因此显得此刻的情景更为诡异。 到底该不该闯进去呢? 金龙忽然睁开了眼。一双幽深的金色双眸直直往洞口的方向看去,下一秒,蓝龙发觉眼前景象一阵扭曲,再定睛一看,哪里还有什么洞穴?眼前只有一座光秃秃的山壁,连带着金龙的气息尽数褪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 ——金龙的隐匿之术,他还是认得清的。 蓝舒渠面壁沉思了许久,最终识趣地转身离去。 回去后,便迎来了族中兄弟的连番盘问。 他木着脸,沉声道:“没追上。” 小青龙一脸的“晴天霹雳”,呆立当场。 自雷池一战后,金龙和魔蛟又一次双双失踪了。 上妖界妖心惶惶,总觉得非常不安。这回不比第一回龙蛟胜负未知就齐坠下落的情况,而是明摆着,金龙昏迷不醒,被蛟衔住拖走的。 ——已经不能算是失踪了,明显是遇难了。 至于魔蛟,那就是闭关消化去了。 小青龙听着满地的流言,陷入了无尽的仿徨中,他拄着根拐杖——尾巴被犼拍断了,一瘸一拐地走在聚方城内,刚成年不久的心中涌起阵阵酸涩。 金龙前辈已经故去,人生还有什么可追逐的? ——冷不防闻到一股甜腻清香。 眼前出现一笼冒着热气的甜糕,提了提神,走上前捉了一块放嘴里吃。 高高的笼架被拿下来一截,露出一张瘦的干巴巴的脸。 老鼠精沉默地看着小青龙嘴角的可疑残渣,道:“……一笼十块灵石。” 小青龙也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摸了摸衣服,抖落出一堆上好灵石,递过去,面无表情地抱着几屉甜糕走远了。 隐渊山中,群妖已经散去。 余下蛟的旧部,惶惶不敢离去。他们已经背叛了一次蛟,这次明摆着蛟王占据上风,指不定在哪个洞穴里消化金龙之力,他们自然再不敢像上回那样张罗择新主的事。 于是他们便琢磨起重修蛟宫的事。 一群修为高深的大妖纷纷撩起袖子,想在蛟回来前将蛟宫修葺完毕,好弥补之前犯下的过错。 灵山龙族眼睁睁看着金龙被魔蛟拖走,十分看不惯那群墙头草张罗的模样。小青龙仗着几位兄长都在,于是隔三差五去火烧蛟宫。 灰背狼妖被惹的烦了,豹妖也恢复了许多,几位旧部顿时暂时放下成见,一同出手。半个月下来,双方各自顶着满脸伤,相看两相厌。 蛟宫周围的城池统共那么几座,也不知道蓝舒渠打得什么算盘,始终没有滚回灵山的打算,看那架势,很像是要久居啊。 “蓝哥,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小青龙长叹一声:“我也不愿意离开金龙前辈最后待过的地方。” 蓝舒渠:“……青儿,你还小,不可终日沉湎伤怀。” 前几日偷溜过去,那山壁假相还牢固得很,想来金龙已无大碍。 只是不知道他跟那头魔蛟到底在洞里做了些什么? ——龙蛟什么都没做,各自老老实实盘成一团养伤。 开始的时候,蛟每每想起金龙恢复记忆却装作不知的事,就感到郁结难忍。 问金龙是何时恢复的,也得不到确切答案,他暗中推测,顶多就是回到上妖界以后的事吧? 触景生情,便慢慢回忆起来了。 任凭他想破了那颗巨大的蛟脑袋,也决想不到,金龙早早在深渊鹤宫时便全都记起了。 出于某种谨慎的考虑,金龙决定暂时还是不要让蛟知道为妙。 但光是上妖界这个时间点,就足够令蛟恼怒了。 终于,在金龙闭关的第二天夜里,蛟扭身钻出洞穴,打定主意要结束这段莫名的关系。谁知半道忽然觉得剧痛难忍,又急忙折回了洞中。 正打算拖着残躯追出去的金龙沉默地给他检查了一遍,细致到快要将每片黑鳞都翻上一翻,最后得出结论道:“和我一同修养一阵吧。” 蛟没好气道:“自我遇见你,就没有一天不是在疗伤的。” 金龙道:“我这疗伤之术也是日益精进。” 蛟尾巴尖一竖,总觉得那不是什么好话。 金龙又接道:“你呀,何时才能让我省点心呢……” 蛟整个条一颤,脸色怪异,仿佛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径自找了一处离得最远的角落,不再搭理金龙。 ——自从金龙被自己戳穿后,就越来越不会好好说话了。 然后洞内就陷入了长久的安静。 原本蛟还夸下海口,说自己只要夺回蛟宫,往池子里一泡,就能彻底恢复人身,结果跟犼打了一架,离本来的目标差得更远了些。 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由金龙率先打破。 某一日,金龙运转调息一周天后,伸出龙尾,将窝在角落里勤修苦练的蛟拽了出来,不等蛟弹跳起跃亮出尾巴,金龙已经熟练地缠绕上去,将其扭成黑金麻花状。 蛟一愣:“你可以用这个法子了?” 金龙点点头。 蛟顿时眼睛一亮,又迅速掩了下去:“好。” 刚从雷池出来那阵,龙便是用这个方法替自己疗养的,见效很快,但似乎对金龙的损耗挺大,用上一次便要歇好几天。 对自己好的东西,蛟向来欢迎之至。不过…… 他脸一黑:“你的鳞片还未好全吗?” 金龙道:“被犼击碎的大多都长出新的了。” 蛟张了张嘴:“那怎么还有一片没阖上?” 金龙认真道:“无妨,没什么要紧的。” 蛟反复深吸了好几口气,在“好得慢些”和“被占便宜”间毅然选择了前者。 他将金龙从身上抖落了一半,转过脸正色道:“既然你都想起来了,便应当知道我的秉性。” 金龙道:“我即便没想起来,也清楚你的性子。” 蛟冷静道:“你我都是修炼上万年的妖怪了,应当已经对很多事看开了才对。” “只有烦扰之事才需要看开。”金龙放软了声音:“小渊,你既然知道我恢复记忆了,为什么不把我留给我的同族?” 蛟没说话。 说话间,温热的气劲顺着两人贴合处缓慢升起。蛟眯起眼,感受到那股气息顺着四肢百骸仿佛温润流水般洗涤经脉……他松了力道,明显感受到了一丝舒适。 金龙慢慢贴近,将方才被抖下来的半截身体悄悄又覆了上去,运转灵气,替蛟梳理内息。 “你会愿意你的手下这么替你疗伤吗?” 温和的感觉仿若舒适的温池,蛟的脸色缓和了些。 金龙顺着蛟躯蜿蜒而上,将脑袋抵在蛟的下巴处,也只有这个时候,这头没心没肺的蛟才会乖顺一些,他忍不住用唇舌轻蹭了蹭蛟的脸颊。 细细的鳞片相互贴着,触感不比人形时滑腻,却也让金龙感到着迷。 “小渊,我有些想念你人形时的模样了。” 他碰了碰黑乎乎的蛟嘴,动作放得极轻,一边不遗余力地输送灵力,以防黑蛟的突然翻脸。金龙越看这黑色长条,就越觉得满意,眼里的喜欢几乎快要溢出。目光注意到蛟额角的两截小破角,略微意动,又小心翼翼地蹭了上去。 “彭——” 金龙猝不及防被一阵巨力甩落,重重砸向石壁,发出轰然相撞的沉闷响声。他稳住身形,一个翻滚便重新站好,抬眼就对上了一双凶光毕现的蛟目。 金龙:“……” 53、灵山龙窝 那道看过来的目光, 活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 短暂的温存仿佛过眼云烟, 还没回过味来,就已经被风吹散。余下的真实,便只有风雨欲来的危机。 他几乎都能预感蛟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但金龙倒没有几分后悔。那两截小角平日里看着略有些丑, 实则摸上去才发现大小适中,触感甚好。 左右一顿没心没肺的扎心之语是免不了的了, 就算自己知趣守礼, 也不会让这黑心蛟软化几分——索性自暴自弃,放任自流,倒也还算不亏。 何况那点言语之锋, 并不足以令他感到受伤。 因而金龙对蛟的暴起很是平静。 只是惊讶于那对小角似乎比想象中更敏感。 蛟面带恼怒,漆黑的脸上显不出什么其他颜色, 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讽刺之语, 道:“真想让那群视你为楷模的小妖们看看, 他们满心敬仰之人背地里就是这么一个……一个……” 他流露出不忿之色,反复想了许久, 也说不出一个合适的词, 只能暂且作罢。 金龙笑道:“这角比起我幼时的模样好看许多。一时没忍住,冒犯蛟王了。” 蛟不吃这套。 真当他看不出来吗?这黑黝黝仿若石块的东西哪里有半点美感可言……不仅有辱他威武的蛟身,更是他屡次化龙失败的印记。金龙此言……根本就是在戏弄他。 金龙继续道:“等到化龙成功, 它们便会长得更漂亮了。” 化龙? 他忍不住抬眼打量他,微侧过头问:“……你可有什么化龙的办法?” 蛟修炼这么多年,一路摸索,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般境界, 却在临门一脚处徘徊了数年。化龙不比修炼,不仅需要深厚修为作支撑,还需要蒙光阴沉淀,机缘助益,其中艰难自不必说。 金龙天生为龙,又是龙中翘楚,提及化龙,蛟立马起了别的心思。 “上妖界已经数千年没有传出鱼蛟化龙的音讯了。你们金龙族留下的东西里,可有什么是能令我顷刻化龙的宝物?” 金龙没给他留丝毫的期待:“没有。” 蛟的失望不过转瞬:“也对,要是有,也没见那条母鱼长进多少。” 金龙道:“白璘与我并无私交。” 蛟道:“你们私交如何跟我有什么关系……” 龙脸显出一丝柔色。 蛟:“……”两截小角安静低蛰伏在庞大的蛟躯上,像两块奇形怪状的小疙瘩,在金龙充满怜爱的目光下逐渐变得发烫。 蛟按捺不住了:“你看着我做什么?!” 金龙垂下头,讪讪道:“她对我应当也没有那心思,至于我……就更不必说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不能见死不救? 蛟一口气升腾到胸腹降不下去:到头来,这跳出来要为白川洞主持公道的金龙原来只是出于一颗惩恶扬善之心,而自己就是正巧撞上去被惩戒的对象? 他心里颇不是滋味,凝神望了会儿金龙,也不再辩驳,兀自找了个角落变回蛟首人身的模样,盘腿打起了坐。 这平静的模样倒是与料想中相差甚远。 金龙露出犹疑之色,想了想还是凑过去。 龙身接近,巨大的龙首微微仰起,将下巴搁在青年的腿间。 “小渊,不如我让你摸回来。” 他将一对威风的龙角,展露给蛟看——然而注定是不可能如愿的了。 蛟脸上显出一丝忍耐之色,胸膛微微起伏,很快又压抑回去,一副想要发作却又努力克制的模样。 他不搭理金龙,金龙却没有停下跟他的对话。 金龙道:“我背上的断骨似乎长歪了,你帮我看看。” 龙身贴着蛟弯曲的膝盖,向前游了一阵,改将脊背搁在上方。 ——金色龙鳞背甲周正且完好,半点看不出弯了的样子。 蛟忍无可忍,伸手抓住一截龙身,将他从身上扒拉开,终于问出这几天盘旋在心头的疑问:“你不是恢复记忆了吗?” 金龙:“没错。” 蛟道:“那怎么还同以往一样?” 不,分明是变本加厉,不遗余力地凑到自己身前来。 “我骗了你这么久,你心里就没半点隔阂?”他垂下脑袋,张开可怖的巨口,作势咬下去:“你应当知道,我肚子已经空了大半月了,拿背对着我,你对我可真是放心。” 金龙道:“我既然能将自己置于蛟口,自然是有把握不会受伤。” 蛟听出了金龙的意思,这是笃定了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根本无所忌惮。他冷嗤一声道:“难道你忘了,我们可差点在雷池里同归于尽了。” 普天之下,能够让金龙受伤的妖几乎没有,而全盛时的黑蛟算得上一位。 要不是他伤愈速度过慢,两者间的形势也不会一波倒。 “差点同归于尽”的龙蛟对视一眼。 “其实……除了那日我告诉你的两种方法,还有一个法子能令你脱胎换骨,重整内息。”金龙迅速道:“本想让你心平气和静养一阵,可依你的性子估计是不成了,与犼一战,你接连出手……我担心再拖下去会出问题。” 蛟不为所动:“你若是愿意帮我,当初为何不说?” 龙脸微赫:“不便说。” 蛟:“……你戏弄我?” 谁敢戏弄蛟大王? 金龙微微叹道:“我在灵山的洞邸中,载种着许多奇异灵植,还有不少家当,于你的修行颇有益处。” ——而那时的金龙是“不应该”知道灵山的。 他顿了顿,试探道:“不如,同我走一遭,我便将它们都送给你。” 蛟脸一扭,不少家当? 金龙道:“我族中血脉凋零,大部分珍稀宝物便都被我堆放在一处。” ——这一处显然就是这位独苗的洞穴了。 听起来似乎非常诱人,蛟差点就要动摇了,摇摇头道:“金龙,你真把我当成傻子了吗?” 金龙顿珠。 蛟咬牙道:“灵山之上全是龙族,我上了山,岂不成了众矢之的?” 金龙:“……” “你安得是什么心?”蛟沉声质问,“让我冒险跑去龙窝里?这不可能。” ——语气斩钉截铁。 自蛟拒绝金龙的提议后,前往灵山一事,便不再被提起。 上妖界中,光阴已成了无关紧要的东西,一恍眼,龙蛟已在此闭关了近一个月。 蛟的化形之路依旧没什么进展,不过被犼打出的内伤却在金龙的调息下先一步好转了。 至于金龙,他自背骨受伤后,成天维持着龙身,横在洞穴门口闭目休息。蛟猜不透金龙的心思,但也明白对方不会害自己性命,只能暗中提防了。 而平静的时光终究是短暂的,横亘在两者间的问题依旧存在。 等到蛟感觉自己已无大碍,便趁着金龙运转内息之时,悄然离开了洞穴。 隐渊山层峦叠嶂,他就不信凭借自己对山势的了解会甩不脱金龙。 蛟宫虽是此地主宰,但也有不少小妖潜在山内修行,对于那些微末小妖,蛟向来没什么耐心与精力,也没有费力气去一一驱逐干净。如今走在山道间,蛟首人身的样子太过打眼,黑色蛟形的模样也过于庞大。 他不得不加快速度,蜿蜒朝着前方窜去。 幸好路上没遇见什么人。 山峦之巅处,蛟宫顺地脉而建。从高处望去,犹如龙蛟潜伏于地。中殿位处“龙腹”,被他们与犼的动静弄出一个巨坑,但其他地方却还完好。 黑蛟倏忽间抵达蛟宫“尾部”,先是以原形钻入洞穴,游了一段后,视线豁然开朗,前方中心有个巨大的水池,池中白雾缭绕,蒸腾出薄薄热意,池边花草掩映在雾气之下,似是笼了一层纱幔。 周围很静,只偶有流水潺潺声。 黑蛟游入水雾之中,随着“扑通”水花声,一道黑影沉入池中,很快又被聚拢的水雾遮掩。 这藏在隐渊山蛟宫角落里的温池子,平日里被化为禁地,更是蛟的疗养休憩之所。 黑色长条隐入水中,没一会儿从水中冒出一颗黑乎乎的脑袋,侧歪着抵靠在池壁上。 “灵山虽有重宝,但怎么及得上这里安全?”蛟甩尾拍打着水面,任由水花胡乱溅起又落下。 他在洞口设下禁制,重新窝进水底,闭上双眼,脸上显出几分疲色。 ——终于回来了。 金龙的提议非常具有吸引力。 金龙一族的灵植珍宝,加上那头蠢龙的能力,肯定可以帮自己恢复。他既然敢出言相邀,自然是不会让灵山龙族为难自己的……蛟深吸一口气,还是摇了摇头。 何时他变得如此软弱了? 金龙既已清醒,他就不能继续让他留在身边了。 他张了张口,一串串气泡从嘴边吐出,温热的泉水蒸腾得鳞片舒展开来。黑蛟翻了个身,闭眼游了几圈。 忽然间察觉到有异样的气息,蛟迅速睁眼,就看到一条体型瘦小的金色鲤鱼游到了自己跟前。 “没想到几年不回来,连这池子都被占了。” 他伸爪摁住鲤鱼,看了会儿又放掉,鲤鱼顿时抖着尾巴绕圈而游。 蛟跟在后面追了追,没一会儿从水池里探出头,望着入口处出了会儿神。 “那缠人的家伙应当是找不到这里了。” 脑袋一重,却是刚才的金鲤跳到了自己的头上。 蛟:“……” 他扎头进水,晃动脑袋,将头上的东西抖落下来,再伸指后拉,用术法将再次试图逃窜的金鲤拽入了手中。 “能在这么高的水温下存活至今,应当也算修炼小成。”他翻弄了一下鲤鱼鳞片,又道:“颜色倒是与那蠢东西十分相像。” 他探究起金鲤,发现对方修为极浅,连对手敌人也算不上,顶多算是一个消遣的玩具。 54、金色鲤鱼 金鲤鱼躺倒在蛟爪之中, 露出金光闪闪的肚皮, 一对翻白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过来。 蛟目眯起,凑过去用鼻尖顶弄了一下鱼肚皮。 炙热的鼻息扑洒上去,金鲤鱼弹了弹尾巴。 蛟沉默片刻后, 咧了咧嘴角,森白的牙齿慢慢对准了上去。 金鲤依旧维持着无神的双眼。 “难道还没生出灵智?” ——不然怎么能在他的威势之下如此淡然。 他想了想, 慢慢缩回脑袋, 打消了吃掉的念头——像这种没什么修为的东西,既无益处也无味道,吃了也许还伤身。 蛟一爪拍向鱼肚, 向上一抛,紧接着黑色长尾“嗖”地窜出, 精准地接住鱼, 掂了掂后往外一扬——金鲤鱼顿时被赶出了池子。 终于没其他活物了。 黑蛟埋入水中, 又绕着游了数圈,直到整个条儿都懒洋洋的, 舒适够了, 才闭着眼睛沉到池底,调息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蛟睁开眼,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他动了动身体,猛地一僵——什么东西?! 长条卷起,脑袋往尾巴处探过去瞅了瞅,只见一片漆黑腹部底下, 一点金色格外显眼。 ——金鲤鱼瞪着双无神的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蛟:“……” 他迅速将鱼甩脱,表情仿若见鬼:“什么东西?!” 金鲤鱼对着他,无声地吐了一口大泡:“噗、噗。” 蛟脸一黑,内心油然而生出浓浓的怪异感,至于哪里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他细细打量金鲤鱼,似乎是想从对方普通的外表下找出什么破绽来。 忽然——鱼尾动了。 金色鱼尾化开水浪,朝着戒备状态中的黑蛟冲去。 蛟只觉得脖间一重,某个滑不溜秋的金鱼已灵活地扒到了自己身上。 蛟目一寒,冷声道:“找死。” 一时间,池水四溅轰响。 许久后,黑蛟头再次探出水面,眼底流露出复杂之色。 不见了。 鱼虽小,但能逃脱他的追击,实在是灵活过头了。 况且这温池子并不算大,整个儿翻上一圈也不是什么费力的事,可金鲤鱼却偏偏不见了。也不知道是藏进哪个角落了,亦或是用妖法隐藏起来了。 蛟闭目感知周围,那尾金鲤仿佛凭空消失般,探查不到半点气息了。 “等等,这地方好像被下了禁制。” 洞穴口传出对话声,吸引了蛟的注意。 “禁禁禁、禁制?”另一个声音略显尖细,“那我们还是走吧。” “干嘛要走?我听说蛟宫里有个宝库,魔蛟把毕生收藏全放在里面了。这地方这么偏僻,还有禁制,肯定有猫腻!说不定就是宝库。” 蛟:“……”他到底什么时候拥有过什么宝库了?他的毕生收藏又是些什么? 门外两妖“窸窸窣窣”了一阵,也不知在捣鼓什么,蛟敏锐地感应到自己设下的禁制变得松动了。 修为不浅啊……竟然还真的要把他的禁制破开了? 蛟立时又加厚了一层。 “这禁制还挺厉害!” “我们……还是快走吧。” “不慌,我身上带着一样宝贝,说是能破除世间半数的禁制,先试试再说!” 一阵翻找声后,嗓音细细的少年语气里带着羡慕:“你肚子里藏了好多宝贝啊……” “多吗?你要是喜欢什么,我送你一件!” 少年矜持道:“当真?” “当然,灵山龙族从不说谎!” 接着便是一大段酸臭的对话。 蛟目晦暗不明。 又是灵山! 听声音似乎同前几天寻滋挑事的小龙有几分相像……也不知怎么寻到了此处,若是真的有破除禁制的宝物,势必要与自己对上了。 一瞬间,他起了杀心。 这地方地处偏僻,又有疗伤圣泉,他实在不想过早地暴露行踪,唯一的办法便只有…… “这件不行……你别这么看我呀,这是金龙前辈给我的。” “这个呢?好像是一张帕子?” “也不行!” “……” “这是金龙前辈用过的……” “你……” “这是金龙前辈坐过的石头!” “那……” “这个也是……” …… 别说是他的同伴了,连蛟都有些听不下去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听起来这条小龙与金龙似乎关系匪浅…… 他烦躁地晃着尾巴,在“加固禁制”和“冲出去吃掉对方”的两边摇摆不定。 外面忽然安静下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将洞内洞外分隔成了两个世界,议论声,脚步声,就连山风拂声,在一瞬间全都消失不见了。 蛟眯起眼,爬出水池,无声无息地接近洞口。 凑近了,依然听不见任何响声。 方才出现的两只小妖仿佛忽然蒸发。 蛟等了许久,直到确信他们不会再出现了,回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着水雾弥漫的池子。 好像一个瞬间,洞口出现了另一道可怕的禁制,这样可怕的隐匿能力,普天之下都属罕见,而他恰巧见识过几次…… 之后又是几天,风平浪静。 洞穴外再没有外人经过。也或许是经过了,却没有谁发觉异常。 那条行踪诡秘的金鲤鱼时不时会冒出来。通常蛟在一个周天运转完毕后,睁开第一眼便能瞧见身上挨挤着一抹金色。 蛟已从初时的如临大敌变为现在的冷淡相对,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十分熟练地甩起尾巴将那条甩不脱的金鲤鱼抛到空中——复又接住,再行起抛,再接好……如此反复,直到蛟大王尽兴了,才用力一扬,扔到岸边。 另一边—— 隐渊山的天空总是覆盖着一层灰翳,这让生长在灵山,看惯了清丽山水的龙族很不习惯。一片吵嚷声中,蓝舒渠挥袖决定道:“回去吧!” ——却遭到了同行族人的齐心反对。 他们一脸“金龙危在旦夕我们怎能置之不理”的愁苦神色,望向蓝舒渠的眼神饱含怀疑。 年轻的领头龙族当即脸色一冷,道:“哦,那便谁也不许再抱怨了。” 众龙:“……” 蓝舒渠近日忙得焦头烂额,不仅要安排大小灵山龙在隐渊山的歇脚地,又要思考对犼的处置,前几日更是出于某种不可名状的心情,偷偷遛去了金龙与蛟藏身的洞穴。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洞内已经空了,他的好友以及那条魔蛟双双消失,周围也无半点痕迹。他又在附近找了一圈,别说那两道身量瞩目的长条了,他就连鳞片都没摸着半片。 他也说不上来,那一龙一蛟是怎么回事? 也许雷池之战后,他们因故结伴,感情已不再仇视……但看蛟宫时,魔蛟张口含住半个龙首,凶神恶煞的模样,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法欺骗自己。 蓝舒渠维持着面上的淡然自若,实则内心焦灼不安,暗地里不知为老朋友捏了多少把汗,不管背后有何缘由,与蛟谋鳞实属不易—— “舒渠,青儿连着几日都没回来,与他同行的老鼠精撑不住了,偷溜过来朝我报信,说是发现了一处奇怪的秘洞。” 温和的女声从背后响起,将他从思绪中拉出。 蓝舒渠脊背一僵——是了,这个寄住在灵山多年的母鱼精,似乎也对老友怀着想法。 他转过身,姑娘秀丽温婉的笑容闯入视线,让他忍不住心头一跳。 能够为了救命之恩,奔波数年痴心不改,难道那混账金龙终于老树开花,桃运降临? “舒渠。”见他久久没有发话,白璘面色微赫:“那孩子玩心未泯,虽说寻常妖怪不至于让他吃亏,但总这么游荡在外,也不太好。” 蛟宫到处都是魔蛟的“前”手下,小青龙就算再会打架,难说不会出什么意外。 蓝舒渠咳了咳:“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去将他捉回来。” 自己是同族兄长,这种事竟然还要一位外族人提醒,确实是大意了。 “吱吱。”从白璘的衣袖间钻出一只棕白小鼠,转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悄悄地打量四周。 老鼠精继续往外钻了钻,露出抱在前肢间的一小块甜糕。 白璘也不嫌恼,伸指勾了勾他毛茸茸的下巴:“让他带路吧。” 不消片刻,蓝白两道身影朝着山峦高处疾驰而去。 蛟又一次在清醒后拎出窝在腹部底下的鱼。 “你不会是白川洞母鱼的老相好吧?”他眯眼打量着道:“瞧这鳞片,一金一银,属鱼类,还都这么惹人厌烦……” 金色鲤鱼瞪着眼睛,任由蛟爪在身上摩挲,一副神游太外的情状。 蛟略微感到不爽,张开嘴将其一口含住,过了会儿又“噗噗”吐出来。 鱼蛟对视良久。 “别装了,真以为本尊看不出来吗?”蛟狞笑道,“这世间能有此隐匿之术,还敢死皮赖脸缠上来的,除了你晋明,还能有谁?” 金鲤鱼眨眨眼,不为所动。 蛟气恼地翻了翻鱼肚皮,“说话。” 金鲤鱼张开嘴,吐出一口泡。 蛟:“……” 他又撂下几句狠话,逼迫金鲤鱼现出“原形”,然而那鱼全程木木的,又让他感到狐疑。 真不是金龙? 蛟脸多了一丝凝重。 正当他屈身仔细探查的时候,洞穴外传来了动静。 自从无形屏障升起,洞内一切似乎就完全与外界隔绝开来了。此刻骤然听到响声,简直比温池子里冒出一条鱼还要令人惊讶。 “我就说原本是有个洞的,突然就消失了!我用蓝长老的除障刺也破不开禁制。”小青龙兴奋的叫喊声从通道处传来,“还是蓝哥厉害,这除障刺到了你手里,跟我发挥的效用完全不一样了。” 蓝舒渠幽幽道:“我忽然觉得不妥,不如还是回去吧。” 小青龙:“啊,为什么呀?这里说不准是魔蛟的宝库,而且禁制已破,哪有看都不看一眼就回去的道理?” 蓝舒渠:“若真是宝库就好了……” 白璘跟在二龙身后,问:“舒渠是发现什么了吗?” 蓝舒渠嘴角一僵,很快又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模样:“无妨,只是想起今日还有事未处理,着急赶回去。” 小青龙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事能比探寻宝库还好玩,我先进去看看!” “哎……” 一尾青色小条倏忽已经钻入了通道深处。 游了几息,他停了下来,支棱着青色脑袋四处张望,当看到水雾弥漫的池子时,眼睛一亮,倏忽钻了过去。 他伸长脖子,将脑袋埋入水面,想试试水温,冷不防看到一张狰狞可怖的巨大蛟首,隐藏在水面下正阴测测地望着自己。 小青龙:“……” 55、大打出手 蓝白一龙一鱼只感觉到一阵风刮过, 身侧已没了小青龙的身影;紧接着又是一阵风扑来, 小青龙整个儿坠到了脚下。 蓝舒渠:“……” 白璘:“……” 小青龙蹬蹬腿,翻了个身:“魔魔、魔蛟!” 魔蛟掩在池水中,只露出一个脑袋, 双眼直勾勾地盯向洞内的三位不速之客。 小青龙:“你你你……” 蓝舒渠身形一动,将这头冒失的成年龙崽拖到后面。 “好久不见。”巨大蛟首缓缓显露出笑容, “白川洞主, 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目光在白璘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又一一扫过蓝舒渠和小青龙,留在水底的尾巴漫不经心地动了动, 带起一丝细微的波纹。 白璘和蓝舒渠同时皱眉,视线往两侧漂移—— “别看了。”蛟注视着母鱼精, 压低声音道:“你要找的人……已经被本尊吃了。” 白璘一愣, 神情错愕。 “不可能!”小青龙激动地窜上前, “金龙前辈怎么可能会被吃掉……你一定是在说谎!” 被戳穿谎言的蛟大王面不改色,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小青龙顿时眼眶一红:“不会的……” 蛟也不反驳, 而是反问他:“本尊像是放着大好机会不去吃掉仇敌的那种妖吗?” 当然不是——小青龙的心揪了起来, 这样一条狠心凶暴的蛟,被他等到机会,又怎么可能会放过金龙?回想起往日里魔蛟食妖的传言, 小青龙心神动摇,不安地看向身后的蓝舒渠。 蓝舒渠也是一副凝重的表情,这让他更没底了。 蛟还在冷冷补道:“金龙肉也不那么特别。” 小青龙:“……” 蛟嫌恶道:“硌牙。” “……” 小青龙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悲痛,大喊道:“魔蛟, 受死吧!” 一场恶战难以避免。 小青龙率先亮出利爪斜冲上去。黑蛟侧身避开,尾巴一卷一绷反击过去。他悠长的寿命与修为,足以让他应付这条初出茅庐的龙族小辈。 “相比起来,还是像你这般年轻点的龙族,才比较合我的心意。”在一龙一蛟擦身而过时,黑蛟还有余力发表“食龙之谈”。这无疑将这头冲动的小龙激得更加愤怒了。 庞大的蛟身步步紧逼,很快便将小龙压制住。然而他并未松懈心神,自始至终,真正让他忌惮的,是那条蓝龙。 他似乎与当日在深渊中遇见的“蓝长老”有些血缘关系,面部轮廓有几分相像,修为暂时看不出深浅,但应当会是在青龙之上。 蛟制住小青龙的同时分了大半心神在还没有动作的蓝龙身上,毕竟此刻的他还不是全盛状态,也不敢太过托大。早前便有传闻灵山是龙族强大的一支,若是不慎引来了厉害角色,他怕是要糟。 说来也怪那个凭空出现的屏障,将外界声音阻隔得严严实实,几度他误以为是“某龙”暗中布下的隐匿之术,进而放松了警惕,以至于等到三妖都找上门来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发觉异常,然而想布置些什么都已经晚了。 洞穴通道统共几步,他也只能堪堪避入水中打算伺机而动。 ——谁知道玩心极重的小青龙一眼看中了水池,他毫无防备就被照了个面。 蛟眼神游移,试图捕捉某道金色的鱼影,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并没有。 那死鱼总是倏忽出现,又彻底消失,出现时,任他拍打作弄都是同一副呆滞的表情;消失后就算他喊破了天,那死鱼依然不会有半点动静。 看来是又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蛟面色一寒按住青色龙尾,前爪收缩,朝着对方不久前刚被犼咬断过的部位用力一按。 小青龙“吼”地一声,光是听着都能感到吃痛。 正在这时,蓝舒渠终于动了。 他迅速逼近缠斗中的黑蛟青龙,伸手化诀,隔着数步的距离拦住了蛟的下一击。 白璘在背后提醒道:“当心他的头。” 蛟恨恨瞪了她一眼——以原形作战时,他一向习惯在关键时刻用脑袋去压制敌人,这与寻常蛟类不同,在对决中偶尔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母鱼精目睹过他和金龙交手,如今杵在这里,实在是令人生厌。 只几个来回,蛟便感觉到蓝舒渠很强,虽及不上金龙,但是他们龙多势众,反观自己,旧伤犹在,再继续打下去,情势对他很不利。 蓝舒渠朝他攻来。 蛟收敛心神,躲过迎头一掌,倏忽间又出现一道白绫封死了他的退路。旁边小青龙低吼一声,拖着受伤的尾巴朝他扑来…… 黑蛟心道今日真是倒霉,却也不愿意束手就擒。 光是用额上的小角想想,也能猜得出落入这帮龙族手里会有什么下场。本想着激怒小青龙将他们逐个击破,谁想到蓝舒渠不是什么普通龙族……千钧一发之际,蛟脑内已转过无数对策,却又被一一否决。最后,他咬牙: “等等——” 小青龙立刻破口大骂:“傻子才等!” 蓝舒渠没有应声,手中却已现出白光,一把细瘦长剑横空出现——魔蛟对付小青龙的手段如此凶暴,不管他说出怎样的理由,左右都要先将其制住了。 生死攸关的事,蓝舒渠从不会大意。 蛟见他们不为所动,一副不愿与他交涉的态度,眉头皱紧,迅速挣开了身后缠上来的白绫,脖子侧缩又猛地向右撞去,将扑过来的小青龙整个逼退。 然而蓝舒渠的剑还在接近。 他连连后退数步,直到背部抵靠在了池壁,才出声道:“……你们不能杀我。” 白色长剑已追至身前。 蛟冷笑道:“金龙一族的龙鳞坚甲又岂是轻易就会被咬碎的?” 剑锋扫过,堪堪停在蛟脸的前三分处。 蓝舒渠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腰身也已被巨大蛟尾缠绕住。 ——双方陷入了短暂的僵持。 小青龙与白璘稍作调整,对视一眼,便重新赶了上来。 “等等。” 小青龙:“说了不等!” 蓝舒渠幽幽地望了他一眼。 小青龙僵住,脖子后缩道:“蓝、蓝哥,怎么是你说的?”他眉头一皱也不等回答,就转过头对蛟发出狠话,“现在谈龙鳞坚甲已经晚了!金龙前辈久未归山,定是你使得坏,我们今天就要为前辈报仇。” 黑蛟讽道:“灵山龙族再加上一条鱼,一起围剿我,好厉害啊。” “你不必言语相刺。”蓝舒渠手中稳稳执着长剑,道:“魔蛟,打了这么久,怎么不见你恢复人身?” 蛟面色一寒,看过去的目光中透出警惕。 蓝舒渠笑了笑,道:“看来雷池一战,你伤得不轻。” 那可就错了——蛟暗暗反驳,如果不是吃了蕴灵草,他何至于过了这么久还化形不全。但他不打算跟这群家伙多作解释,问道:“难道你们就不想知道金龙的去向了?” 蓝舒渠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思量。 片刻后,他道:“你说。” ——上妖界从未有过蛟谎话连篇的传言,盖因全盛时期的蛟大王并不需要以此保命。但是非常时期,少不得要拾起些拿手绝活了。 蛟平静道:“他确实是被我吃了。” 蓝舒渠:“……” 小青龙迅速跳脚:“你明明刚才还说自己咬不碎金龙鳞甲!” “是啊。”蛟接道,眼神直直地看向他:“可要是他自愿被我吃掉呢?” 小青龙一脸震惊:“你真把我当傻子了?”谁会自愿给别人当口粮啊? “青儿。” 在他又打算冲上去前,蓝舒渠及时制止住,复又对蛟道,“看来蛟王不太愿意说实话。” 蛟摇摇头,目光低垂落到剑上。 忽然,他凑上前去,脸部黑鳞触到了冰冷的剑尖,神色却无丝毫怯意。 他低声道:“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这个吧?” 蓝舒渠目露疑惑,下一刻便感觉到腰身上的蛟尾松了。 微愣片刻,手里的长剑也移开了些许。 黑蛟眼中闪过兴味,漆黑的蛟脸上流露出疑似幸灾乐祸的神情。 他慢吞吞地翻扭过身体……只见漆黑的蛟身中,缓缓显出了一片金色鳞甲——突兀而醒目。 蓝舒渠:“……” 小青龙:“……” 白璘:“???” 静默半晌后—— 蓝舒渠脸色大变,小青龙更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支棱着前半条,哆哆嗦嗦道:“你、你你你怎么会有……” 视线一晃,蛟已重新藏好了心窝处的护心鳞,若无其事地替他把话问完:“……怎么会有金龙的护心鳞?” 小青龙愣愣点头——护心鳞!那可是护心鳞啊! 别支的龙族是如何的他不知晓,但是金龙族的传统,他却是再熟悉不过了。这、这种求偶定情的物件,怎、怎么跑去魔蛟的胸前了? 是阴谋……一定是阴谋,说不准是什么高明的障眼法…… 金龙前辈的护心鳞,这……这不可能啊?怎么会这样呢? 另一边,蓝舒渠也是心神恍惚。 他离得近,看得自然也更清楚。那片金色鳞片分明就是老友的,千真万确!脑海中忽然闪过几幅画面,他联系起那日金龙与魔蛟在与犼大战之后,一同藏身山洞的情景,整条龙更是如遭雷劈。 “现在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不能杀我的理由。”蛟轻声凑近蓝舒渠,放缓了声音,池水中出现细微的波纹…… “因为……”蛟拖长了语气,眯起眼,“死物是杀不了谁的。” 一声巨响—— 黑色蛟尾从水底腾空而现,打落蓝舒渠手中的长剑。狰狞的蛟首微微后仰,同时发出一声长啸。他张开巨口,迅速朝着尚没回过神来的蓝龙咬去! 56、白川洞府 池中溅起百丈巨浪, 水幕之中只能隐约看见一道迅捷的影子。 蓝舒渠的人形已消失不见。 水池之中隐隐有蛟声龙吟, 等到水幕落下,声势渐息,一切平静下来, 便只剩庞大黑蛟横亘在池壁处。 “我今日不杀你。” 遍布蛟首的细鳞在暗淡的银光下泛出冰冷质感——不知何时天边云雾飞散,冷日半出, 虽不甚明亮, 但也提了丝生气。 蓝舒渠被粗尾卷住全身,脸颊边还能感受到灼热蛟息,然而那条恶名昭彰的魔蛟在最后一秒停了下来。 生死一瞬, 蛟停了,便是放弃了先机。 若是此刻继续争斗, 即便蓝舒渠全身被制, 也依然有反扑之力。 年轻蓝龙的目光落在蛟的胸腹处, 那片金色龙鳞已经被隐藏进深处,此刻只能看到片片黑色细鳞包裹着蛟身。 “离开这里, 也别再找他了。”黑蛟将话说的模棱两可, “看在这片龙鳞的份上,本尊不愿与灵山为敌,从此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蓝舒渠神情微怔, 问道:“这是他送给你的?” 黑蛟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缓慢松开了对蓝龙的禁锢,眼底带着几分戒备:“他当日被犼所伤,自知伤重难愈, 便求我将他吃了,还说若是撞见你们,便让我将护心鳞给你们看。” 蓝舒渠沉默了许久。 小青龙已经瘫坐在地,“这是金龙前辈的鳞……这么说,魔蛟没有说谎?” 蓝舒渠:“……” 不久前还偷偷看到老友生龙活虎地在山洞下了一道禁制的蓝龙,深深地望了眼自己那过于单纯的同族弟弟。 而且,他在用除障刺破除此地禁制的时候,其实就隐隐有所感觉了。 这个地方…… 蓝龙再次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试图从角落里找出某条熟悉的龙。 蛟又道:“你们要寻仇,找犼便是。”蛟目一眯,“但若是执意在此闹事,休怪本尊翻脸了。” 他猛地甩动尾巴,将这头似乎跟金龙有密切关系的蓝龙拍到了岸上——若不是顾忌金龙寻仇,而他又确信自己不会是对手,他何至于如此忍气吞声,在这儿跟这群烦人的家伙多费口舌! 蓝舒渠目光复杂,腹中升腾起各种疑问。 他看着重新将半边身体窝回水池的黑蛟,艰难道:“你可知,这鳞片……是什么?” 蛟不屑道:“自然是难得一见的护身宝物。难道你以为本尊会连龙族的护心鳞都不知道?” 蓝舒渠:“……” 何止是护身宝物?那是只会交付给伴侣的信物! 对着蛟云淡风轻的模样,蓝龙努力压制嘴边一连串的质疑,好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激动。 黑蛟不耐烦道:“还不走?” 蓝舒渠:“……” “呜!”小青龙抽噎一声:“我不信……金龙前辈怎么会死?” 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天外有天,你又怎么笃定那蠢龙不会死?” 小青龙眼角湿润。 蛟故意道:“他临死前的那几日可真是凄惨。犼造成的伤口太密太深,皮肉外翻,鲜血不停流出。若是普通妖怪,估计连半天都撑不下去,他却苦熬了十天,才求着本尊将他吃了。” 小青龙目光呆滞——太,太苦了! 他从地上爬起,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会将这么重要的护心鳞赠予蛟?但是——他呜咽一声继续道,“但金龙前辈的选择,总是有他的道理。” 小青龙悲伤的目光落在蛟腹上,眼中的深情令蛟忍不住绷紧身体。 什么选择?选择被他吃了吗? 蛟观那两条龙的脸色,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箭在弦上,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编排下去,发出笃定的“嗯”声。 蓝舒渠:“……” “我不会与你动手了。”小青龙望着蛟的肚子,想到金龙已入蛟腹,偏偏蛟身上还有他的护心鳞,心知那是前辈认定了伴侣,因而在临死前送出鳞片。这么做,肯定也是为了让他们灵山龙别做出伤害蛟的事。 他再次悲从中来,道:“我这就去把犼大卸八块,替前辈报仇!” 青色小龙倏忽间要往洞外窜去,冷不防被蓝舒渠一手拉了回来。 蓝舒渠很清楚自己那皮粗肉厚的老朋友并没有伤重难愈。 看蛟说的言辞凿凿的模样,若非普天之下几乎无人能有拔下金龙鳞的本事,再加上两处禁制为证,他都要怀疑自己那独身活了上万年的老友,是真的遭遇不幸了。 白璘也是神情恍惚:“那片金鳞看着像是金龙前辈的?” “没错。”蛟伸直了脖子,看向白璘,冷声道:“就是你那位大恩人亲自拔下来给本尊的。” 白璘:“……”不知为何,那一瞬间有股寒意直逼后背。 “往后你就死了心,别成天追在他屁股后面了。”蛟讽刺道,“一个女妖老追缠着别人,传出去,也不怕成了笑话。” 白璘现出深思的神色。 “你虽有几分姿色,”蛟摇摇头:“可惜,他应当是瞧不上你的。” 蓝舒渠:“……” “满口胡言!”白璘皱眉道:“舒渠,魔蛟肆意嗜杀,当日雷池中,他与金龙一战我是亲眼目睹的,他说了什么?为何你们像是不愿动手了?” 她不清楚金龙护心鳞之意,更不明白两龙态度的变化。 蓝舒渠没多做解释,只是冲她摇了摇头。 白璘神色一凛:“既然如此……我白璘却不会就此作罢。” 蓝舒渠:“白姑娘。” 白璘看向蛟,道:“我身上背负两个因果,一是金龙前辈解救之情,二便是你杀害我洞内弟子之仇。金龙前辈既已身陨,我自当竭力替他报仇,可是蛟……你我之仇,今日必要有一个了结。” 黑蛟沉目打量了她一会儿,道:“就凭你?” 听母鱼的语气,还有蠢龙之前给出的反应来看,他们之间应当确实没什么私情。 白璘倒确实是个麻烦,要是跑出去一通说,岂不是暴露了他的行迹? 况且他及时收手了,分明是这母鱼不依不饶,不知好歹,自己出手也是常情,那蠢龙若是想替她讨公道,他可不怵。 说到底,她白璘可不是什么龙,只是一条水洞鱼精罢了。 找到跟脚理由后,蛟晃了晃脑袋,前半条直立而起。 “等等!”小青龙出声道,“不能伤害白姐姐。” 是了,差点忘了白璘与他们是一道的。 黑蛟眯起眼,仿佛是对胶着的形势感到烦躁。 正当形势重新陷入胶着之时,池子中央忽然发出“卟”地一声,一道金影窜出水面,尾鳍带着水浪划出弧线,溅起一阵“哗啦”声。 蛟只感觉到脑门一重,熟悉的金色鲤鱼已经落到了自己头顶。 “……” 金鲤鱼目光呆滞,伏在蛟的鼻尖处,正对着众妖,无声地吐了个水泡。 白璘一愣:“鱼妖?” 金鲤鱼没有搭理她,腮帮子鼓动不停,短尾巴甩得分外有力。 蛟垂眼盯着看了会儿:“……” 小青龙忽然道:“咦,蓝哥,这条鱼怎么看着好生眼熟啊。” 蓝舒渠面带笑意,能不熟悉吗? 可不就是从灵山里出来的。 更远之处,金龙闭目敛神,催动起千里之外的木鱼纹雕。 知晓某蛟的脾性,他也不妄想对方会老实与自己上灵山疗养,但真要看着他日日夜夜同自己那颗变不回去的脑袋作斗争,金龙又有些于心不忍。左思右想,他在发觉蛟出洞的时候,便决定留下木鱼跟着蛟,自己孤身赶往灵山。 木鱼纹雕本是死物,却有寄养神魂的用处。他将自己一缕心神分出,得了空,便会借助木鱼之身看看蛟的处境。 这一日路上出了些状况,遇见到了几百年前有过几面之缘的故人,虽说金龙早已记不清对方的名字了,但还是耐着性子应对了几句。等到他找到僻静处附身木鱼,睁开眼便看到平日里本份养伤的蛟,被旁人围住了。 再定睛一看,还都是熟人。 金龙尚未弄清状况,木鱼便已顺着主人心意,不受控制地挨近了蛟。 黑蛟眼底还带着一丝未褪去的凶意,看到金鲤鱼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出来做什么,死鱼,难道是感应到我要将这条母鱼杀了,便不再装死了?” 金龙:“……” 蛟毫不客气地甩落金鲤,转头继续对白璘道:“你若真是念及门下弟子的性命,当日就不该负隅顽抗,本尊说了,只要交出蚌珠,我对那些臭鱼们毫无兴趣。说到底,还是宝物更珍贵,不是吗?” 白璘眼中流露出不忿之色:“蚌珠为镇洞之宝,岂有任人夺取的道理!” 金鲤鱼出现后,蛟便有些神思不属。 他已与这群家伙周旋了很久,见白璘气势汹汹的模样,耐心终于告罄,冷声道:“今日看在蠢龙的份上,本尊不与你们动手,若是三声之内你们还不走,我就要开杀戒了。” 蛟腹一重,金鲤鱼一头扎了过来,紧紧贴住。 黑蛟脸色一寒:“凭你也想阻拦我?” 金龙:“……” 他听闻蛟语,只觉得心花怒放,苦尽甘来,好不容易把这没心没肺的蛟大王养出了一分良心,知道顾及他的感受了……紧接着就视线一变,一片漆黑。 又来了…… 木鱼纹雕哪里都好,就是太过敏锐,会随主人心意,牢牢靠近心爱之物。 黑蛟可不知道。 因而对着窝在自己腹部处的金鲤鱼十分不客气,嘴中还在报着数:“一、二……” “三”字还未出口,蓝舒渠身形一动,已拉住了白璘,带上小青龙,朝着洞外离去。 疾行一段距离后,他方才停下脚步。 “他身上有晋明的护心鳞,你要是想报恩,今日便到这里吧。” 白璘不解:“什么?” 蓝舒渠摇摇头。 白璘:“是因为那片金鳞?” 半晌,见蓝、青二龙一声不吭的样子,她后退半步,冷声道:“我原以为,白川洞与灵山有共同的敌人,却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57、幽潭主人 蓝舒渠叹了口气:“白姑娘, 恐怕是不成了。” 白璘许久没有说话, 一双秀美双目盯着眼前的蓝龙,直到对方尴尬地扯出一丝笑来,她才如梦初醒, 低下头道:“看你们的反应,魔蛟没有说谎, 他胸腹处的金鳞真是金龙前辈所授……” 她停顿了片刻, 虽不知道鳞片的含义,但大抵也能猜出几分。 “想来是个很重要的东西。” 蓝舒渠没有说话,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几年金龙在外不归, 灵山上下都在流传着他的去向。然而他可以确定的是:整座山的龙想破脑袋也猜不出金龙是在外面忙活着送鳞片的事。 “当真是世事难料。” 雷池一战,她作为唯一的观战者, 亲眼目睹过龙蛟双方的激烈争斗。 那样的两方人物, 究竟是如何能在经历生死之战后, 突然有了交集? 猛然间,她想起在沂山王村时, 跟随在蛟身侧的男人。本以为那是蛟找来的帮手, 现在看来……十之八九是金龙晋明。 她恍然道:“原来如此。” 见白璘面色不对,蓝舒渠道:“白姑娘,当日晋明出手相助, 绝非图求回报。”他沉吟片刻,接着道:“若你……执意想要了结因果,今日就此作罢,便是抵了他对你的恩情。” 白璘问:“……那鳞片意味着什么?” 蓝舒渠正色道:“意味着灵山不会主动与蛟为敌。” 白璘复杂地看着他:“即便他残害众灵, 横行上妖界,犯下诸多恶事?” 蓝舒渠没说话——真过火了,自有他那位眼光独到的老友去头疼。 只是这话实在不好直接说出口。 “罢了,我自己的仇便由我自己来报。”白璘淡淡开口道:“此前本想着金龙前辈是因为白川洞而遭此大难,便赖在灵山想与你们共同报仇。不过既然事有变化,不如就此别过。仇,我是必然要报的。只盼着那时,灵山能不插手白川洞与魔蛟的恩怨。” 小青龙担忧道:“可是白姐姐,你、你打不过他呀!” 白璘眼中闪过万般思绪,最终敛于眉头,蹙紧了连退数步。 她深深看了眼蓝、青二龙,倏忽间化作虚影消失不见。 寂静山林中,只余下一蓝一青两条龙,彼此对望了会儿。 白璘虽为外族,但这些年经常与灵山来往,脾性温婉,从不与人争执,也因此很受族中人的喜爱。没想到她在面对魔蛟时,态度竟是格外坚决,丝毫不让。 这护短的性子应当很受灵山龙的欣赏,可惜某条独身了万年的大龄金龙,偏偏看上了与她为敌的蛟。 “咳……青儿,我们回去吧。”蓝舒渠拍了拍小青龙的肩膀。 后者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被他惊醒后,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蓝舒渠:“……说吧。” 小青龙幽幽道:“刚才出现的金鲤鱼,我认出来了。” “……” 才认出来吗? 这木鱼纹雕乃是用玄桂木制成,雕成鲤鱼的形状,本就是金龙一族自己造出的法宝,也只有金龙一族才知晓催动的秘诀。 也不看看那假鲤鱼真木头活蹦乱跳的模样? 说上面没有金龙的手笔,怕是三岁龙崽都不会信。 蓝舒渠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充满怜爱的目光看着他,道:“青儿,有些事看破不说破。” 小青龙:“???” “看破不说破”的蓝舒渠理了理衣襟,率先向前走去。他步伐轻快了些,眉宇间也带着一分松散——自从当日追踪赶到某个可疑山洞后,他那颗被好奇折磨了大半个月的心,终于得以满足。 那只惹得小青龙陷入迷惘的大金鲤鱼此刻正窝在蛟温热的腹部底下,被池水温和地包裹着。蛟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金鲤鱼便紧紧贴着,整个身体也随之晃动。 确认三妖气息彻底消失后,黑蛟迅速开始抖落起身体。 “哪来的不知羞的混鱼?平日里叫你都不应,母鱼一出来你就立马出来蹦跶起来了。” 金龙:“……” 木鱼纹雕被无情地甩到了岸边,金龙心念一动,转了个身,重新将目光投放到蛟的身上。 黑色长条一步步浮出水面,露出漂亮的覆盖着细鳞的胸膛,粗粗的长尾冒出尖,拖出一条好看的弧线。游动间,黑蛟微微晃扭着身体,动作不紧不慢,只是眼神锐利,仿佛随时都在思索着坏点子。 往常这个时候,金龙都会收敛神思,停下这“借物睹蛟”的行为。可今日洞中异变,蛟也许还有其他动作。 金龙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观望。 于是金鲤鱼无法避免地再次游向了蛟腹。 “……” 黑蛟忍了忍,感受到腹下的东西没有什么杀意,咬咬牙,暂时不去搭理这只过于粘人的鱼。 听闻山林之中确实会存在有依附他物修行的精怪,不过他们大多是依附在灵力至臻境的大能洞穴之中,或是灵气外溢的宝物上,怎么这条蠢鱼却如此与众不同?非要往他身上凑? 原本怀疑是金龙,可这鱼呆若无智,也不像啊…… 蛟眼睛一转—— 莫非是他修为高深到已经能吸引小妖怪的地步了吗? 蛟沉默了一瞬,还是觉得这猜测过于往脸上贴金了。 “你到底是不是他指使来的?” 金龙麻木地摆了摆尾巴。 蛟已习惯他这副半死不活的德行,幽幽道:“方才那三个,都是来找我寻仇的。这温池洞府是个不可多得的修炼宝地,可惜却不能久待了。你再往本尊身上凑,信不信我将你带出温池子,找一处干旱地,任你游上半年也回不来。” 金鲤鱼干瞪着眼。 威胁落上去,半点风浪也没激起,实在是一件扫兴的事。 蛟有些不悦,他化为人形,从宽大的衣襟口子里掏出一条鲤鱼,开始揉搓起这头古里古怪的鱼。 金龙:“……” 身附纹雕,他所做实在有限,此刻无比怀念能轻易将黑蛟卷住的真身。 蛟晃了晃变不回去的大脑袋,手中抓着金鲤鱼的肚子,嘴里道:“没想到这护心鳞竟然有那么大的能耐,那群蠢龙一看到鳞片都不用我多解释,就什么都信了。” 他目光深沉:灵山的龙似乎都比较好骗,那两条,还不及蠢龙呢。 金龙一愣,护心鳞? 接着老脸一红。 怎……怎么能把这种私密之物给其他龙看到了? 这跟在亲众面前宣布结为伴侣有什么区别?金龙一族的护心鳞,可是比上妖界的结亲仪式更郑重的信物。 金龙心神震荡。 本打算徐徐图之,成功后再考虑广而告之,结果猝不及防之下,猛地发现:某条心大的黑蛟,早已无知无畏地将自己牢牢“绑”给了他。 对此一无所知的黑蛟“窸窸窣窣”地上了岸。身上湿透的衣物很快变干。从金鲤鱼的角度望去,恰好能透过宽大的黑色衣襟,看清一小片苍白到病态的皮肤上挂着的一粒水珠。 金鲤鱼张了张嘴。 那水珠摇摇晃晃了一阵,很快便直直坠在了鱼唇之上。 毫无所觉的蛟满脑子盘算着之后的去向。 他虽靠着一片金鳞,骗过了灵山龙,但眼下还不是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刻。行踪暴露,再加上知情者之一还是某条跟他有仇的母鱼精,蛟必然是要挪换个地方了。 一时的隐忍并非是怯弱,正是这种谨小慎微的生存之道,才让他躲过了一次次险情。 他重新变出笠帽戴上,想了想,又将身上的一身黑袍换成白色,绕着蛟宫附近逛了一圈。期间还撞上了山林间的几只小妖,撞见他,也只是暗中侧目,并没有发觉异常。 等到站定在某个眼熟的洞口前,蛟绷不住抽了抽嘴角。 ——此处不是别地,正是与犼一战后,他与金龙暂时栖居的洞穴。 一入洞,隐约还能闻到一股子龙腥味。 这自然不是那头喜净成癖的金龙身上散发出的体味,而是伤重后流出的龙血,将这里染成了一处凶地。 洞穴中,已经没有那条日日盘踞在正中央的金色长条。洞内空空如也,除了地上依稀可辨的暗色血迹,仿佛已经许久未有闯入者了。 黑蛟冷笑了一声。 说什么不许他趁机离开,不想与他分道扬镳,还威胁他说,哪怕他跑到深渊尽头也能把他找回来。 结果呢? 他前脚一走,后脚金龙也是走得飞快啊! 蛟甩袖而坐,一团金色滚落下来,骨碌碌转了几圈。 被“关”在袍袖间的金龙,得以看清周围环境,也是抽了抽嘴角。 所以,蛟大王折腾了这么一番,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金龙明智地扮演对此毫不知情的“死鱼”一条。 “本尊今日被那条母鱼和她的同伙扰了兴,没心情入定修炼了。”蛟首浮现出一抹深意,“蠢鱼,不是很会藏吗?本尊就坐在这儿,看着你,看你能藏到哪里去?” 金龙:“……” 藏是藏不住的。 只不过每次金龙神魂归位,这木鱼纹雕便成了一件死物,隐没在池底乱石中,毫不起眼而已。蛟搜寻的是一尾活鱼,又怎么能留心到纹雕身上呢? 可他现在又不能在蛟的眼皮子底下大变活鱼。 金龙脑中回忆起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原身——他入定时,找的是一处偏僻的峡谷,周围也没什么大妖,若是长期附身纹雕之内,应当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就算被心怀不轨的妖怪发现了肉身所在,凭借金龙族强悍的皮肉,也足以应对。 这么想着,金鲤鱼摆了摆鱼尾,再次一脸冷峻地埋入了蛟敞开的衣襟之中。 蛟:“……” 半天后,蛟没有发现金鲤鱼隐藏行踪的秘密,并且确信了自己是被这条蠢鱼当成了新的“藏身之处”。 “再挨着本尊,就将你生吃了。” 金龙心道,若是再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谁生吃谁还不一定了。 他正这么想着,忽地眼神一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危险气息。 再看蛟——蛟还在继续与金鲤鱼说着话,脸色恼怒,对于危险毫无所觉,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危险并非来自于洞穴,而是他的真身出问题了。 蛟似乎是放弃了,这金鲤鱼从头到尾竟是维持着同一个表情,无声地与自己对视了整整半天。 古怪,实在古怪。 饶是蛟,也觉得怪渗人的。 他松了手,打算决定结束“观鱼”的行为。 谁料手刚一放开,金色鱼尾一甩,整条鱼弹跳至半空,倏忽间钻入洞穴通道,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黑蛟眨了眨眼,蛟首显出一抹愕然。 “……” 山林中隐约传出一阵兽类的低吼,听不真切,很快就被山风吹散。 又是几日过去,勤恳修炼,努力疗伤的蛟,终于略有所成,顶着威风凛凛的蛟首出洞溜达。 遥想当年,蛟大王刚占领此山头的时候,隔三差五便会腾云驾雾巡山三周,声名远播后,渐渐不再有妖敢随意上山挑衅,他也逐渐抛下了这项行为。 附近的妖怪似乎少了很多。 他那几位不成器的属下忙活出来的比试,随着蛟的回归,早已无疾而终。前来看热闹、捞好处的妖怪们也纷纷散了。最令蛟惊讶的是,灵山的龙好像也都离开了。 “亏我还以为蛟宫要与灵山开战了,结果呢?那群虚张声势的龙,平日里看着不可一世,真要打起来了,屁话都不说,直接被吓退回老家了!” 守山门的巡逻小妖顿时爆发出大笑。 “我听说豹王连新的武器都锻造好了,就等着拿龙头开刃,现在……估计只能用山鸡血了吧?” 又是一阵大笑。 笑声最爽朗的是一位披散着雪白长发的貂妖,他前俯后仰地捶着胸口,视线瞥到一旁:“哎,兄弟,你怎么看着面生啊?” 一起交谈的其余两妖也纷纷看了过来。 只见山门口不知何时站立着一只妖。 他穿着一袭淡金色长衫,头上戴着巨大的笠帽,也不知来了多久。 “我听说这里有比试?” 貂妖一愣,与同伴们对视一眼,猛然间爆出“哈哈哈哈哈”的笑声。 “大兄弟,你这消息怕是滞后了一个月了!” 金衫妖怪也不恼:“怎么说?” 貂妖道:“比试早就结束了……不对,这哪叫比试呀!我们蛟王回来了,还捉了灵山的龙当点心吃纳!” “……”他倒是想这么做。 这金色长衫,头戴笠帽的妖怪正是溜出来探听消息的黑蛟。 临出发前,他甩出水镜,特意将一贯敞开些许的领口整个掩住,顶着漆黑蛟首观摩了一阵,才戴上笠帽,大大方方地走上山道。 变幻之术是不能用了,他能改变的便是衣着打扮了。 蛟平日里最为钟爱自己鳞片的颜色,人形时一贯穿黑色袍子,但眼下他还不想暴露人前,于是稍稍变了颜色,以免引起怀疑。 蛟问:“灵山的龙?他们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巡逻小妖们顿时你一句我一言,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除却前面那些他知道的东西,他还有了其他收获。原来那条犼在大战后,伤得很重,也不知蓝舒渠从哪里找来的捆绳,将他捆扎得严严实实,一路将他绑去了灵山。 “听说那犼是上古妖兽,可厉害了。打败犼,分明有我家大王一半的功劳,那群龙真不要脸,竟想独吞犼丹。” 蛟点点头:“没错,确实可恨。” “不过大王可是生吞了他们中最厉害的一条龙,好像是什么……黄龙?” 蛟:“金龙?” “哦对对!是金龙!” 一小妖摇摇头,正色道:“不可能是金龙!” 蛟看向他:“何出此言?”若让他听到这小妖嘴里冒出半句“他打不过金龙”的话,定要将他生吞了。 小妖迟疑道:“你们难道没听说吗?就在前几日,幽潭主人放出话来,说是生擒了金龙,要择吉日,剖龙取珠。” 黑蛟:“……幽潭,那不是离灵山很近吗?” 小妖点点头:“所以,蛟王在那日拖走的龙肯定不会是金龙,一条龙怎么可能被吃两回?” 黑蛟沉声道:“是不可能。” ——他有没有吃龙,他最清楚;但幽潭主人吃没吃,黑蛟就不知道了。 他冷眼看了看兴致勃勃重新议论起来的众妖,忽然没了探听消息的兴致,不再多言,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离去。 黑蛟满心疑虑,他很清楚金龙的能耐,也确信普天之下不会有几个妖能有将金龙生擒的本事。纵然是他,也做不到。那幽潭主人听着也不像是什么有名的大妖,没道理他拿之没办法的金龙,别人就能轻而易举得手了。 他猜想这应当就和“黑蛟生吞了金龙”的传言一样,是子虚乌有,臆测出来的谣言。金龙是谁?光凭他得天独厚的气运,蛟不相信他会被吃的如此草率。 蛟回到洞中,洞内的金鲤鱼自上次从手上遛走后就再没出现,周围静悄悄的,是个容易沉静心神的好地方。 他盘腿而坐,垂眼瞧着自己变化出来的金色衣袖,眉眼间闪过几丝烦闷,很快金衫化作黑袍,脸色却仍没有半点舒展。 他日夜苦修,诚然修为有所上升,然而没什么大的突破,离全盛时期,也总是差了几分。仿佛练到某一处,他就会出各种岔子,导致不得不中途暂停,至于脑袋……更是没什么变化。 蕴灵草的副作用远比他想的还要顽固。 距离得知“金龙被吃”的消息过了半日,蛟闭目进入调息。 若是连金龙都对付不了,他送上门岂不更是送死?何况,既已分道扬镳,他与金龙自是要各回各位,不再纠缠。 再者,算算脚程,金龙应当是在自己离开洞穴后不久,就返身回往灵山了。期间含义,不言而喻。 “本尊为何要救他?”蛟皱眉道,“虽说他许了那么多宝贝给我,可谁知道其中是否有诈。” 幽潭距离灵山这么近,就算出事,也应当是归灵山管。 金龙功力在他之上,若是连个沼泽地小妖都打不过,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蛟脑中缓慢浮现出某道贯穿整个脊背的伤痕,每次替自己疗伤后许久都缓不过来的样子……要真是因为自己,让旁人寻到机会吃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深吸一口气,再难平复心绪,索性放弃了入定,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洞口出神。 脚下被什么东西撞了撞。 蛟一愣,垂下脑袋,与一双呆滞无神的大眼睛对视了正着。 ——金鲤鱼出现了。 蛟伸出手,那条鲤鱼便扭动着尾鳍,将自己推送到手掌之间。 冰凉的鱼鳞滑不溜秋,鲤鱼看着肥大,入手却不怎么沉。蛟高举起手,将它放到自己鼻前,认真审视了一番。 “你到底是不是他派来跟着我的?” 金鲤鱼没有开口,照例吐了口泡泡。 蛟叹了口气,也没心情去探究这条鱼神出鬼没的行踪。 “你许久不出现了。”蛟别过头,眼睛转动半圈,“这会儿看到你,倒也高兴。三天前,我练功出了问题,怕是命不久矣了。” 金鲤鱼嘴角边的泡泡破碎了。 蛟看着它,脸色平静极了,他缓缓道:“也怪我心急突破,不慎伤到了内核。自那天后,体内腹痛难忍,经脉内灵气紊乱,试了诸多法子都不管用。蠢鱼,都说若是停留在一个境界太久,不是突破就是陨落,我化了上万年的龙,都没有成功,如今看来是到了尽头,再不会有机会了。” 金鲤鱼拍打了一记尾巴,身体抖动着想要凑过来。 蛟单手使力抓紧了它,不让它动弹,又定定地注视了很久,缓缓低声道: “原先答应会陪着我,帮我的人,已经不管我了。” 金龙:“……” 透过木鱼纹雕的眼睛,金龙能看到蛟的每一寸表情。他很清楚蛟有多么会扯谎,可他的每一次扯谎都是有目的所在,那些谎话在他看来,高明又直白,恶毒又真实。他庆幸自己记清了所有过往,因而能看穿蛟的各种小算盘。 唯独这一次,他猜不出。 莫非蛟修炼真的出问题了? 他不是那种会拿自己生死撒谎的人。 好不容易挤出时间来看看蛟是否无恙的金龙,一出现,就被蛟“捧”在手心,听到了这样一番话。蛟的修为存在隐患,金龙再清楚不过,他对修为的重视更是到了病态的地步,而且修为最忌心急,重则危及生死。 金龙也提起一颗心。 ——原先答应会陪着他,帮他的人,并没有不管他。 可惜木鱼纹雕无法开口,他想做些什么,鱼身却被牢牢抓在蛟的手中。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蛟的脸上逐渐显出了几丝烦躁。 “你怎么还是这副死鱼面孔?!” 难道这真的是一条普普通通没有灵智的呆鱼,和金龙没有丝毫关系,只是恰好出现在温池之中,恰好喜欢黏在他的身上? “本尊若是死了,临死前也要吃了你这只蠢鱼。” 金龙:“……”不管什么情况,蛟大王的脾气总是来得很快。 蛟将金鲤鱼随手一扔,便不再看它——既然他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是没得到什么不一样的反应,想来并不是如他猜测的那样,这条鱼,估计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他闭上眼,认命地起身站起,重新戴上笠帽。 要是他加快速度,说不定还能从幽潭主人的嘴里抢下几片龙肉啃啃。 毕竟是他肖想了多年的“化龙神药”,好歹也得尝尝味道。 黑蛟出了洞穴,走了几步,便化作原身腾空而起。 黑色长蛟升至半空,山上的大小妖怪们似有所感,仰头望去,入目便看到蛟宫之主呼啸着朝着东面疾驰而去。 ——魔蛟果然还活着,在他身上看不出半点伤重的迹象。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既然没受重伤,为何不回蛟宫?而是隔了这么多年才现身而出。 还是与灵山的金龙一同出现。 然而他们注定是得不到答案了。 雷池之战后,行踪变得神秘莫测的蛟宫主人,毫无顾忌地现身于外,然后……倏忽间飞离了隐渊山。 众妖:“……” 金龙:“……” 被扔到一旁的木鱼纹雕,不过是翻了个身的功夫,黑蛟已经动作迅捷的冲天而出,眨眼间消失不见了。金色大鲤鱼原地蹦了几下,挥舞着短小的背鳍,只升到了半人高的位置,“哒”地一声坠了下去,化作一截平平无奇的木头,静静躺在泥石之中。 蛟行于天,速度极快。然则上妖界十分广袤,到达幽潭时,已经是半夜了。 对妖来说,白昼与黑夜没有区别。 幽潭位于峡谷深处的沼泽地里,四周瘴气厚重,还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恶臭。蛟维持着原形,脸色难看至极。 这种脏臭的地方,不像是金龙会来的地方。 他前脚踩进湿土之中,沼泽淤泥仿若活物,张开一道口子,一阵牵扯之力猛地朝他袭来,蛟立时抬脚拍去,四爪收缩直接抓出一团黑泥。 沼泽地中响起嘶哑叫声。 短暂的交锋间,蛟已对对手有了几分估量。 “出来。”他沉声斥道,余光瞥到沼泽边的一株枯草,上面溅洒着几滴鲜血,顿时眸光一寒,整只蛟腾空离地,扑了进去。 沉重的躯体很快陷入了松软的淤泥之中,蛟发出一声低吼,高高扬起尾巴,朝着泽内胡乱拍打,又给自己使了轻身诀,与脚下的拉扯之力抗衡。 不多时,黑蛟已成了一尾泥蛟,那些黑色淤泥带着粘性,沾染上后,竟是无法用净化诀阻隔。 “幽潭主人?原来是一摊烂泥巴。”蛟皱着眉,翻滚一阵后,眼睛一眯,猛地埋首钻入,片刻后咬着一块湿软的泥团冲了出来。 “噗——” 入口满嘴的泥腥味令蛟作呕,饶是他吃了这么多妖怪,这一个怕是也消受不起。 泥团中现出一张人脸,五官已经十分清晰了,是个中年男人的模样。 “你是何人?为何犯我?” 蛟抬脚往人脸上踩去,眉头皱得死紧:“我听说你捉了一条龙,打算剖龙取珠,就来看看,是否还能捡些龙骨头龙尾巴什么的,补补身体。” 泥团发出“噗嗞”的水声:“没有,我这边可没什么龙肉!” 蛟使了几分力,泥团上的人脸顿时扁了几分。 这话他倒是相信的。 刚才一番交手,这什么“幽潭主人”根本算不得有多厉害,哪怕金龙断了根骨头,也能轻易收拾了。 “那你说,那条龙去哪里了?” 泥团“痛苦”地将五官挤皱成一团,嘴里“唔唔”地叫着,不是夹杂着“噗嗞”水声,让蛟愈发烦躁。 “说!” 泥团勉强化出一张嘴巴,道:“不、不就在你,身、身后吗?” 蛟狞笑一声,顶着满头黑泥,露出渗人的利齿:“这伎俩,本尊早万年前就用烂了。” 他抬了抬脚。 泥团一愣,急忙变出四肢想要逃走。 蛟重重一踩,精准地按住了一条“泥腿”,灼热的蛟息恶劣地扑打在泥团身上。 “你以为我会一时大意,好让你趁机逃跑?” 泥团挣扎起来:“他他他,真的在你后面。” 蛟猛地一拍尾巴,瞬时溅起星星点点的泥浆,“冥顽不灵。” 泥团幻化出两只眼睛,俱是睁得大大的,似乎极为惊恐:“完了……完了!你将他的衣服弄脏了!” 黑蛟:“???” 蛟目低垂,略一沉思,扭过头,正对上一双浅金色双目——金龙隔着不远的距离,平静地注视着他。 “蠢龙?”黑蛟皱眉,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见他身体完好无损,也不像是受伤的样子,心知谣言误人。他稍作沉吟,便道:“真巧,你竟然也在这儿?” 泥团适时发出声响:“不是你在找他……噗嗞!” 蛟一脚踩裂了泥团的嘴巴,转过身,长尾轻轻一摆,带起阵阵泥点,半数落在金龙的衣衫之上。 金龙问:“不是你在找我?” 黑蛟脸色僵住。 金龙微微一笑:“原来真是来找我的。” 黑蛟:“……” 金龙道:“前些日子出了些意外,身体沉睡不醒,结果被这泥怪趁机搬入了沼泽之中。” “……” 蛟低头看了眼兀自还在脚下挣扎的泥团,脑海中闪过无数应对之策。 金龙轻咳一声,道:“我没想到这件事会被传出去,也没想到你听到后,会赶过来……” 蛟朝着沼泽地里拍打了一记尾巴,烦躁道:“别自作多情。我自己本事不够,吃不上龙肉,难道还不许我捡别人剩下的了?” 58、闻闻尾巴 金龙:“……小渊, 先将尾巴收一收。” 黑蛟放低尾巴, 莫名道:“什么?” 金龙拍拍布满泥点的衣襟,最终什么也没说,朝前迈步走去。当看到蛟明显往后退了半步时, 金龙微沉脸色,随着一声龙吟响起, 金色长龙现出, 长尾一卷,便将那从淤泥地里滚打了一圈的“泥蛟”裹进了怀中。 怔愣间,蛟爪一松, 泥团再寻良机,“嗖”地窜了出去。 “不用理他。”金龙制止了蛟追过去的打算, “只是小妖罢了, 翻不起风浪。” 黑蛟冷哼一声道:“一只小妖就能将堂堂灵山金龙生擒住了?” 金龙听出了他话里的讽意, 叹了口气,慢慢收紧了身躯。 蛟顿时不悦喊起来:“做什么?” 金龙散放出灵力, 顺着经脉潜入蛟的身体。蛟大王活蹦乱跳, 除了一些无伤大雅的“旧疾”,并没有任何恶化,或是“命不久矣”的症状。 “你呀……”说谎的本事是日益精进, 就连说谎理由也是愈发难以捉摸了。 当日洞穴中,蛟对木鱼纹雕说的那番话,看来是半句没有真话了。金龙心想,也许是自己哪里露出破绽, 引得蛟特意想了一通谎话诓自己。幸好那木鱼不能说话,也做不出太多表情,不然真要被蛟认出来了。 金龙好笑地用尾部轻扫了一记蛟背,感受到对方明显变得僵硬的身体,便道:“我前几日回了趟灵山,替你寻着些药。今日出来的急,没能找到装玉浆的瓶子,只带了这些,你先服下吧。” 黑蛟先是一愣,接着慢慢眯起眼,脸上现出狐疑之色。 片刻后,随着一道光芒闪烁,金色长衫的男人竟是拖着蛟一同变回了人形。 金龙回首瞧了瞧身旁清瘦的黑袍男子——狰狞的蛟首上犹自挂着几丝茫然之色,脸颊还残留着许多泥垢。 他笑了笑,摊开手,只见掌心堆放着三粒红豆大小的药丸。 “张嘴。”说着,便将药丸递到了蛟的嘴边。 蛟望着那三枚药丸脸色难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就这么笃定我会接受你的好意。” 金龙淡淡道:“蛟王对谁都不怎么好,唯独对自己很重视。” 蛟瞥了他一眼,不屑道:“既然都知道你恢复记忆了,本尊为什么要再吃你晋明的东西?你别忘了,我之所以沦落至此,不都是拜你所赐!” 金龙略一思索,五指收曲,道:“好吧。”便十分自然地将这三枚药丸当着蛟的面收拢了回去。 蛟:“你……”还真收回去了?! 金龙闷笑一声,不知何时幻化出了帕子,朝着蛟首盖去。柔软的布料拂过细腻坚硬的鳞片,不多时就染上了道道黑印。 龙眉微簇,顺着黑鳞缝隙处,又细细擦洗了几番,眼神细致而柔和。 黑蛟:“……” 他挥手挡开,又被金龙捉住了手腕。 黑蛟头皮发麻,手腕翻转反捉回去。金龙也不避开,顺势将手递到了蛟的手掌心,道:“这泥精少说也有千年的岁数了,我方才好像看到你将它往嘴里塞了?” 蛟咧嘴狞笑,道:“是呀,怎么,又犯病了?” “……” 蛟目一转,视线落在金龙衣服上的泥点,脸上浮现出不怀好意的意味来。他可还记得,这条龙对于洁净有着多么深重的执念。 蛟往前凑近了半步,状似无意地将自己挂着淤泥的袖子搭在金龙的手臂上。 果不其然,感到金龙呼吸停了半拍。 蛟是无所谓脏不脏的,左右一个净身诀就能解决,谁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自从这家伙恢复记忆后,他便隐约觉得自己总是被牵着鼻子走,如今总算是掰回了一局。 他故意道:“也不知一块泥是怎么修炼的?你说他将你的身体搬进沼泽中了?莫非是靠着吞没生灵?”举起袖子放到金龙跟前,道:“这味道,闻着有些像腐肉。” 脏兮兮的袖口就差一点就涂抹到龙鼻上了。 金龙眼都不眨一下,略低下头,看着凑过来的蛟,沉声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灵山距离幽潭不过百里地,进入山中,抵达金龙口中的“地方”倒是花了些时间,但也不算太长。金龙御风而行,一只手死死扣住了身边的男人,虽没有化龙腾飞,但速度并不见缓。 只见远山连绵起伏,不似隐渊山那般险峻暗沉,而是郁郁葱葱,风景秀美,中间还有一条宽逾千里的青碧长河,绕着山脉蜿蜒至尽头。 这还是蛟头一遭来到这个据说是真龙聚集之地。 龙族族群众多,既有血脉先天之龙,也有极少部分后天化形之龙,灵山一支数量不多,但大多修为强劲。 他也曾一度动过偷上灵山食龙的念头,不过后来估摸着打起来太费事,就打消了此念头。 ——没想到金龙二话不说拽着他去的地方竟然是灵山老巢。 蛟耳聪目明。 隔着薄云,依稀可见底下有几颗龙头攒动,空中隐约还传来几声尖细龙吟,想来是不知谁家的龙崽在啼哭。 “……” 蛟黑了脸。 即便龙蛟相似,但到底是两类妖,他贸贸然顶着蛟首闯入龙窝,实在太过醒目。最重要的是,那么多条龙,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把握全身而退。 “蠢龙,我今日不想跟你动手,更不想同你再往前半步。” 金龙恍若未闻,伸出空闲的一只手遥指前方,道:“前方那座山头便是我的住处了。你我相交多年,我都陪你逛过蛟宫了,小渊就没兴趣看看金龙族的巢穴吗?” 金龙族? 蛟若有所思。时光追溯到更久远以前,灵山的主人便是金龙一族。后来,金龙族逐渐衰落,此地才迁入了其他龙族,渐渐形成了如今的灵山。 他复杂到:“金龙族当年的盛况,我曾听深渊里的树妖谈起过,说他们坐拥强大功法,洞府内藏着无数奇花异草和罕见法器,随便哪一件流落出去,都能引得众妖争夺。” 金龙斟酌着开口:“其实那些传言……” 蛟目闪闪发光。 “有些言过其实了。” 蛟一愣,收敛住眼底的失望。 金龙缓缓道:“无数谈不上,只有几十亩植园,法器也只够填满十几个洞穴罢了。” 黑蛟:“……” 金龙道:“可我也用不上,好在灵植自个儿就能长,不去打理也不打紧。” 黑蛟:“……” 浅金色眸中闪过一丝深色:“看到那边的池子了吗?”他拨了拨蛟首,示意他看脚下蒸腾的池子,继续道:“当年我曾祖母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块白玉,那玉的年岁据说比曾祖母还长,它每隔几日便会将池水染白,不管是喝下去,还是泡澡,都极为补益。” 黑蛟缓缓吸了口气。 ——比金龙的曾祖母还要年长的白玉。 “可惜若是将玉浆取出来,功效便会大减。”金龙叹了口气,复又笑道:“好在你过来了。” 黑蛟脸一僵,转过去正对上一双浅金色双眸。 金龙问:“怎么了?小渊,你不愿意?” 蛟气势一短,道:“你可别后悔。”这种天材地宝,罕见圣境,他若是不愿意,便是傻子了。若是可以,他甚至都想直接一尾巴卷起池子拖回蛟宫了! “绝不反悔。”金龙轻笑道。 黑蛟扫了他一眼,挥袖甩开他,率先一步到了跟前。望向脚底的金龙窝,蛟的眼里是毫不遮掩的贪婪。 “好,本尊便就在这里住上几日。” 蛟阖目感应,只觉得漫山遍野都是充沛的灵力,令人心旷神怡。 “唔……这又丑又矮的草屋是做什么用的?”蛟皱眉问道。 “是我的住所。”金龙回答道,“若是泡腻了,我们还可以上岸休息会儿。” “好吧。”蛟抿了抿嘴,又试探道:“可是什么稀奇的草屋?” 金龙抽了抽嘴角:“稀奇?它是由我亲手搭建的……算吗?” 蛟顿露嫌弃之色:“只是普通草屋啊。” 金龙:“……” 等到离得近了,蛟跳到地上,后面跟着金龙。 池水温度不低,还能听到“咕噜”冒水声。蛟躬身用手试了试,眼睛一亮:“不错。” 金龙幽幽道:“手……” 反复按压“泥团”的蛟爪一入水就显出原本的肤色,将金龙嘴边的话语逼了回去。 蛟化作原形,纵身跃入乳白色池水之中,顿时一道黑影被衬得格外醒目。蛟探出脑袋道:“你方才说,这儿的水既能泡澡,也能喝?” 金龙:“……” 蛟摇头道:“那岂不是喝自己的洗澡水了?” 金龙没有说话,只是化作金色长龙,“扑通”一声冲向了在玉池中徜徉的蛟。 “你怎么也下来了?”蛟惊讶地横举尾巴挡在身前,作嗅闻状:“那泥怪的味道还真是难闻,好像把池子都染臭了。” 金龙面不改色:“是吗?让我闻闻。” 黑蛟:“……” 59、渐入佳境 闻尾巴是不可能的。 但是做些长条都喜欢的事倒是可行的。金龙追赶着黑蛟, 在不怎么宽敞的池子里堵截按压。蛟初时略有些狼狈, 接着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被追得急了,猛地翻转过身, 奋起反扑咬去。 一时间池水四溅……直到蛟触碰到了中心的白玉,顿时眼睛微亮, 腹部一收, 整条儿盘在了玉上。 金龙很快也盘了上去。 黑蛟颤抖了一下,抿起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在接触到白玉的瞬间, 他就明白这次是真的恢复有望了。白玉之力非常温润,丝丝散入经脉之中, 平日里觉得略有阻滞的地方仿佛正在慢慢舒展开来……蛟舒服地眯起眼睛, 不再多费口舌, 立即入定修养。 “不必这么心急。”金龙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蛟的脊背,道:“我先帮你洗洗。” 醉心修行的蛟根本没搭理他。 金龙也不在意, 开始细细为蛟打理起泥鳞。 白玉池水缓缓显出污色, 很快又被活水冲向下游。 蛟沉下心神,腹中灵气运转,竟是比往常快了数倍。若是长此修炼下去, 别说是消化掉蕴灵草的副作用,就连修为也能有巨大的突破。 怪不得……金龙得天独厚,坐拥如此宝贝,修为又怎么可能会低? 他原以为深渊已经是绝佳的修炼之地了, 谁能想到龙窝中藏有如此珍贵的宝物,能将凡泉化作玉浆,涤荡经脉,使得修行顺畅百倍。 蛟压下心中狂喜,转念又琢磨着若是想将它据为己有,自己能有几分胜算?一时间,脑子里纷纷乱乱,最后一律暂且摒弃,只专注调息起来。 他很快就觉得渐入佳境,全身心都在叫嚣着更多的灵气入体,浑然要忘记周身的情况了。 早知如此,他说什么也要先诓骗金龙带他偷上灵山,再趁着他没有恢复记忆,将这里扫荡一空! 什么深渊,什么蕴灵草,通通都不再重要了—— 甚至鹤宫里搜刮来的各种中看不中用的宝物,在白玉面前,根本就是孩童的玩具。 金龙的鼻息扑打在蛟的后脖之上,保持着一段克制的距离,既显得亲昵,又不会过于轻浮,尚控制在蛟能容忍的范围。 “小渊。” “……” 蛟没有给出什么回应,金龙似乎是叹了口气,接着退开了些许。 又过了一会儿,嘴巴处忽然传来奇怪的触感。蛟一愣,这回没法再继续无视了,睁开眼,发现是金龙伸出了两指,试图往他嘴里塞东西。 “张嘴。” 蛟认出了金龙手中的药丸,正是不久前被自己拒绝的“灵药”。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配合地将药丸吞没下肚。 没多久,一股汹涌的睡意袭上脑海,蛟来不及心惊,努力半掀开眼皮,嘴里嘟哝了一声:“你暗算……”便轰然倒头,呼呼睡了过去。 金龙适时张开双臂接住了蛟首,眼底带着难掩的笑意——明明都已经那般信任他了,偏偏这没心没肺的蛟王总是喜欢说些混账话。 “暗算?我可是把最好的药喂给你了。”他摸了摸已经被清洗得干干净净的黑色小角,身躯开始抽长,化作龙形与蛟缠绕起来,一同枕着白玉阖目而卧,仿佛睡着了般。 不知过了多久,那间建在池边的草屋迟迟没有迎来主人的入住。平日里寂静的池水某天传来一阵细微的波澜,金色龙目蓦然睁开,低头看向身下的黑蛟。 黑蛟已经睁开了眼睛,漆黑如夜的眸中盛满了快要溢出的激动,眼中仿佛闪着明光。 一龙一蛟对视片刻。 金龙轻笑道:“感觉如何?” 蛟难掩兴奋:“如获新生。” 这简直是蛟大王给出的最高评价了。 怀中的蛟因为喜悦,忘记推开自己了,此刻蜷缩在身旁,尾巴也服帖地挂在自己身上,实在是……太乖顺了。 金龙金龙眸色变深,还来不及细想,就听见自己说道:“小渊,我想看看你。” 蛟双目尚还带着未褪去的光:“我记得当日你给我的灵药有三枚,余下的呢?” 金龙:“……” 蛟问:“看我?”他舒展了一下身体,心道,难道金龙不是一直在看着吗,转念一顿,道:“你是说……我能恢复人身了?” 金龙欺身而上压住蠢蠢欲动的黑色长条。 “是,应当足够了。数年未见你的人形了……”虽然蛟首也很漂亮,但许久不见人身,也有些想念了:“灵药早晚都是你的,你不是想知道化龙之法吗?” 蛟弹起了尾巴。 “别激动。”金龙很快泼了冷水:“这世上若是光凭外物就能修炼大成,那万载光阴岂不成了笑话了。” 蛟皱眉。 金龙继续道:“你体内陈垢过多,隐患已生。这些药能令你有所改善,想要化龙,还需走修行正道,与……” 修行正道?蛟本想表露不屑,却又想到金龙多次劝言都有依据可循,事后总能证明他没有糊弄自己,现下听他这么说,蛟也不再一味地驳斥,只是语气还未释然。 “与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金龙只犹豫了一瞬,面不改色道:“与我双修。” 蛟:“……” 金龙一把拉住就要起跳扑腾的蛟,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我都是活了上万年的老妖怪了。修行路长,若是往后都见不到你,可让我怎么办?” 蛟脸一黑,目露警惕之色。 这金龙,是在说些什么鬼话? 金龙道:“我们在一起后,也不外乎是现下的光景。我既不会对你诸多要求,也不奢望你能待我好上几分。只是结个伴,同出同进,互相扶持。你想要的宝物灵植,我都会给你找来;你追逐的法力地位,我也会一并帮你达成,就和这些年来的每一天相同……你也不讨厌这样的日子,不是吗?” 他的一番剖白没有收到回应。 蛟偏过头去,躲开金龙如有实质的目光。 金龙停顿了会儿,慢慢松开了对蛟的束缚,低声道:“深渊犼洞,雷池之下,你都骗了我多少次了?我却次次让你兜过去了。”不等蛟狡辩,他继续道:“合该是要同我一起的……小渊,我原本还心存迟疑,可当我看到你寻来幽潭时,便明白,我是不可能放得下你了。” 蛟道:“……你被幽潭主人生擒的消息传到蛟宫,我、我不过是想去分杯羹。” 金龙幽幽注视着他,许久叹了口气。 蛟莫名感到一阵心虚,眼神瞟向别处,语气渐弱。 “我会考虑的。” 金龙一愣,惊喜地看向他。 蛟轻声道:“你先将余下的两颗药丸给我。等我养好了伤,我们再探讨……”他顿了顿,似乎是觉得那两个词难以启齿,“双修的事。” 金龙脸上的喜悦之情慢慢沉了下去,“我不是在同你谈交易。” 他身形一动,将那足以撕裂蛇蛟腹部的龙爪轻轻抵在蛟的心口,毫不意外地感受到了蛟的排斥。 ——然而排斥也仅仅只是脸色变得难看而已,蛟尾仍是服帖地挨着龙身,甚至连安静缩在腹下的四爪也没有亮出。 金龙忍不住放柔了语气,龙爪轻轻一挑,便将心口处的蛟鳞稍稍翻开一道口子。 “你……”蛟终于发出不满声。 “金龙一生只拔一次鳞。”隐藏在黑鳞下的护心龙鳞缓缓显出颜色,金龙道,“我送你鳞片的时候,是清醒的。” 黑蛟:“什么?” 金龙:“护心鳞送出,你可知道意味着什么?”他后移些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蛟,仿佛要将他的每一寸反应都看进心底。 蛟止不住的头皮发麻。 金龙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小渊,你是这鳞片今后唯一的主人,它会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永远护着你。金龙族的信物,是天劫都无法消弭的存在。哪怕日后你化身成龙,重塑筋骨,它也不会消失。除非……你不想要它了,或是我死了,你明白吗?” “你怎么可能会死?”蛟皱眉:“等等,我记得你送鳞片时,是在刚进蛇窟那阵……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金龙扫了扫尾巴,泛起一阵颤巍巍的涟漪。 蛟:“……” 他面露纠葛,看向金龙的眼神瞬息万变。 金龙在这眼神变化中敏锐察觉到了一丝危机,忙接着道:“你若是想吃龙肉,我倒是有个更好的提议……” 蛟一愣,龙肉? 难道这蠢龙喜欢自己竟到了要以身饲他的地步了吗? 龙首浮现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意,他凑过去,将下巴搁在粗长的蛟脖上,嘴巴翕合。不知说了什么,片刻后,蛟黑沉的脸上竟透出一抹深红。 池水很快飞溅起阵阵水花。 另一边,灵山前峰处,听闻了前不久金龙刚刚归山的消息的蓝长老,匆匆从西极之地火速赶回,提前结束了自己的游历。他一进山门,便看到前方聚集着不少年轻小辈,在那边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老蓝龙咳了咳声,逮住一条后辈问了几个问题。 原来自那日蛟宫龙蛟犼混战,犼便落入了灵山众龙的手中,他的小儿子蓝舒渠作为年轻一辈的领头龙,负责路上的押解。此刻返程的大部队基本都已回来,只剩下他与一小队龙还在后方。 据说是没有决定好关押犼的去处。 老蓝龙挥挥手,将这些问题统统留给儿子回来后自己琢磨。 “晋明呢?” “金龙前辈自几日前归山后,便一直没见他出来过。” 这倒是奇怪了,难道是在外面受了暗伤,如今正躲在洞府中独自调息?思前想后,他腾云而起,打算去探望探望那失踪了数年的侄儿。 半路遇见了神思不属的小青龙,他一个顿停,和蔼地用尾巴敲了敲对方的脑袋。 “青崽子,回来了?” 小青龙抬了抬眼皮,没说话。 老蓝龙一瞧,乐了:“青崽子,怎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小青龙欲言又止,忽而重重叹气,撇过脸打了声招呼:“蓝长老。” 老蓝龙平日里最喜欢逗弄这些小辈,小青龙当属小辈中精力最旺盛的一条,今日这副情状倒是稀奇得紧。他长臂一收,道:“走走走,你不是最爱往晋明那臭小子的洞里钻吗?正巧今天我要上山看看他,你跟伯伯一块儿去。” 小青龙:“……金龙前辈回来了?” 老蓝龙点点头。 “可以了吗?” “不行……还差一点……” “来,我帮你……” “不要动我的尾巴!” “应该要出来了吧?” “不……” 老蓝龙:“……” 小青龙:“……” 老蓝龙迅速将身后的龙崽子一扯,就近藏身于古树后,连着几道隐匿术兜头往自己和小青龙的身上套,又祭上几件法宝,确认无误后,方才竖起耳朵,悄悄扭头瞄去,一双龙目中闪动着灼灼亮光。 小青龙一把抓住老蓝龙的衣角,憋红了一张俊秀的面孔,摇头示意。 老蓝龙不为所动,继续伸长了耳朵去听。 然而那对话声忽然就消失了。 池中响起哗哗水声,夹杂着几声闷哼,听得一老一小两条龙,头皮直发麻。 “蓝伯伯……” “嘘!” 老蓝龙一个摁头,面色深沉。 竟然有动静了?他那独身活了大半辈子的金龙侄儿,竟然真的有动静了?! 池水波慢慢变急,荡起阵阵涟漪,片刻后,随着“哗然”一声,乳白色玉池中豁然站起一个男人。 从老蓝龙和小青龙的角度,只依稀可见男子穿着一身湿透的黑袍,长发披散,从背影望去,瘦削挺拔,端的是体态风流。 “公的?”老蓝龙脸一僵。 小青龙也同时倒吸了一口气。 60、眼都直了 黑袍男子晃了晃头, 抬手扶着额角, 猛地动作一顿,快速连甩了几下脑袋。 “蠢龙!”他踢了踢水,道:“快看, 出来了,头出来了!我成功了!” “哗——”池水中立刻冒出一颗金色龙首, 先是定定仰头望了会儿, 再是幽幽叹息:“我全心全意地助你,你却反将我打了一顿。” 他伸出“饱受□□却毫发无损”的龙尾,想起方才因为一番发自肺腑的“提议”, 遭受了一顿袭击,浅金色眸中盛满了无尽的愁苦。 黑蛟半弯下腰, 将一张苍白到病态的脸凑近了龙首, 乌黑的眼睛隐隐冒着亮光…… “说起来, 你洞中还有其他宝贝吗?带本尊去瞧瞧。” 金龙的眼中染上薄薄幽怨之色:“小渊,我为你耗去了大半的灵力, 这会儿还未缓过来呢。” 黑蛟狐疑地打量他。 若说蛟首时, 尚可能辨别不出那一团黑乎乎的脸色,但如今化作人形,眉目中的神色变化再也藏不住了。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 脸色一敛,冲着金龙淡淡点头:“辛苦你了。” 金龙:“……” 黑蛟直起身,向半个身子还藏在水面下的龙伸出手。 金龙眼睛一亮,将大脑袋搁了上去。 蛟抽了抽嘴角, 忍耐道:“……手。” 金龙见好就收,很快化作人形,牵住蛟大王递过来的手,借势也从水池中站起。 见他站稳,蛟立刻就收了手。金龙张口欲言,余光瞥到不远处的古树,眼神微变。 “……” 蛟此刻心情不错,对金龙道:“快过来,帮我瞧瞧。”他背对着蓝、青二龙的藏身之处,手指指着正中间的巨大白玉,眼里闪动着探究之色:“这白玉怎么看着像是与池底连接无缝的样子?” 经年累月养成的池玉,自然是长出了神异,想要搬走腾挪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确是如此,这几年长得愈发紧密了。” 金龙轻咳一声,向前走了两步,正好将蛟尽数挡住。同时,一双龙目毫不遮掩地望向一老一少的位置,期间意味不言而喻。 老蓝龙:“……” 小青龙:“……” 被发现了! 两龙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攀紧了树干,闷头不吱声。 金龙收回目光,平静道:“小渊,去屋里看看吧。” 蛟不大情愿,但还是皱眉道:“好吧。” 金龙说去看看,便真的就只是看看了。 草屋中什么奇珍异宝都没有,正如金龙所说,顶多算得上是入住休憩之处,与凡间屋舍别无二致,若不是屋内设置了净尘阵,估计此刻早已落满积灰。 蛟打量了一圈,确认没什么稀罕之处,便觉得兴致缺缺。 这地方,还不如他蛟宫中的随便一间仓库呢。 金龙待两人走进后,便挥袖关紧了房门。 躲在暗处张望脑袋的老蓝龙,只匆匆瞥到一道警告的目光,就眼睁睁看着金龙把那名陌生的外来妖怪藏入了房间。 小青龙飘忽道:“进去了?” 老蓝龙点点头:“进去了。” 小青龙:“蓝长老,我方才……”他顿了顿,语气很是迟疑:“好像看到金龙前辈在……在……” 他绞尽脑汁想了许久,回忆着金龙前辈将脑袋搁在那名妖怪手上的画面,只觉得给他十个脑袋,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当时的景象。 若是他阅历广些,再长上几岁,也许就会知道那一幕可以归结为“撒娇”。 然而此时单纯的青龙并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两人之间的氛围,就算是刚成年不久的他,也隐隐感觉出不对劲了。 …… 这是在太可怕了!金龙前辈竟然带回了一位男妖! 小青龙问:“长老,您不是说,哪怕等到我有龙崽了,金龙前辈也未必能找得到伴吗?” “什么?”老蓝龙脸一僵:“我有说过吗?” 小青龙点点头,又问:“那他是谁?” 老蓝龙神情严肃起来:“我一个隐世的老妖,怎么可能认得出这些小辈来?倒是你,可曾听说过附近的山头有什么喜穿黑衣的青年龙吗?” 小青龙无语道:“我为什么会去关注这些东西?” 那就是没听说过了。 老蓝龙摸了摸自己滚圆的肚子,沉吟道:“也许不是龙。” 不是龙? 老蓝龙释然道:“管他是不是龙,好歹是个活的啊。” 他那位侄儿孤身了上万年,这还是头一回把人带回山上,还安排进了自己的屋子里。天知道他老龙盼这一天有多久了。 从瘦盼到胖,从中年龙盼成老年龙,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小青龙低着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埋头琢磨了一会儿。 “啊!我想起来了——”他脸露惊恐,忽然发出短促的惊呼,把老蓝龙吓了一跳。 他终于明白哪里不对了。 正是这段日子以来,将他折磨得神思不属的那件事——金龙前辈可是将自己的护心鳞送给了魔蛟啊! 小青龙脸色又一变,疑惑道:“可这、这就说不通了啊……这怎么可能呢?” 老蓝龙眼睛一亮:“什么情况,什么不可能了?快跟我说说!” 小青龙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一眼不发,表情变幻了数遍,猛然间想到了什么,顿时如遭雷劈,整个条儿晃了晃,似乎承受了极大的打击。 “不,不会的……我不相信……”小青龙喃喃自语,稚气未脱的脸上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思。 老蓝龙催促道:“什么不会?” 小青龙捏紧了拳头。 魔蛟…… 距离上回与魔蛟在温池中的会面也才过去不到半月。那日魔蛟扬言说他已经吞吃了金龙前辈,然而事实证明:金龙前辈什么事都没有,全须全尾地回到了灵山。 也就是说:魔蛟当日没有说实话,他非但没有伤害金龙,更没有吞吃掉金龙。 ——而他的身上确确实实还佩戴着金龙前辈的护心鳞。 护心鳞意味着什么,小青龙非常清楚。 就跟青龙一族会将伴侣的名字刻在小角内侧的习惯一样,金龙族的护心鳞,一旦送出去,便是一生的誓约,断没有反悔的道理了。 可就在刚才……他却看到金龙前辈和另一名男妖举止暧昧,言谈亲昵。 那魔蛟呢? 看蛟当日在温池中的表现,似乎闭关才进行了一半,理当不会突然跑到灵山上来。 明明护心鳞在魔蛟的身上……为什么金龙前辈又找了其他妖? 他回想起当日在蛟宫温池中遇见的魔蛟,只觉得心绪烦乱,理不出头绪。心里既想着魔蛟肆虐上妖界,本就不是什么好妖,离金龙前辈远些也算不上是坏事;可每每这样想着,脑海中又浮现出那片明晃晃的护心鳞,这给从小就秉承着专一择偶观的小青龙带来了不小的冲击,总觉得金龙前辈此举……实在是有始乱终弃之嫌。 看那玉池子,平日里金龙根本不容许他靠近,说是嫌他满身尘土,不能染了他的池水。 小青龙伤心地想:可方才那男妖,看起来也不像是干干净净的呀,他都能看到对方衣袍上的泥印子了! ——然而金龙前辈却没有拒绝他。 两相对比之下,小青龙愈发感到心寒。 有护心鳞的那位还在外头孤身泡着中品的温池,没有护心鳞的这位反倒登门入室,甚至被允许能进玉池里泡澡了吗? 那可是连他都没进去洗过的玉池啊! “……青崽儿,想什么呢?”老蓝龙拍了拍陷入纠葛之中的小辈,“眼都直了。” 小青龙摇摇头,道:“那男妖,我没见过。” ——脸白如纸,看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能迷惑金龙前辈让他进池子里修炼! 莫名的,他竟然诡异地,开始为远在千里之外的魔蛟感到……一丝不平? 小青龙猛地甩起脑袋,将这古怪的念头抛诸脑后,又将那条狰狞可怖的黑色长蛟从脑海中剔除出去。。 说起来,比起漆黑凶恶的蛟,像方才那样的小白脸似乎更招人喜欢? 魔蛟的蛟身威风凛凛,又有坚甲覆体,举手投足间皆带着令人胆寒的狠意。不管怎么说,都与那病恹恹,透露出病态苍白的男妖全然是两个不同的模样。 他幽幽望着紧闭的房门,眼底仿佛燃烧着一团小火苗,要将那扇门烧出一个大洞,好好看清楚里面的两人在做些什么? 老蓝龙:“……” 没见过就没见过吧,怎么忽然还装起深沉来了?这倒霉孩子平日里心直口快,怎么关键时候却支支吾吾不肯开口了呢? ——他简直快要愁死了。 屋内,金龙阻隔了两道窥探的目光,将蛟安置在离玉池最近的一处房间。 他的住处极为简朴,草屋内部与外部的风格十分一致,并没有摆放贵重的宝物,只摆了床桌椅之类的物品。 蛟迅速扫了眼,目光从床边摆放的几双洁净的靴子,移到中间小几上的茶具,脸色略有狐疑。比起这间处处透露着“有主”的房间,他更倾向于盘桓在池底,边修行边休息。 他想开口,金龙略显虚弱的声音率先响起。 “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吧。有我在,不会有人对你不利。” 声音有些沙哑,金龙似乎真的有些疲累了。 金龙提出的双修邀约几乎是在被提出的下一刻,便被蛟婉辞拒绝了。 然而双修是一回事,恢复人形又是另一回事。也因此,为了助蛟尽早恢复人形,金龙只得用以往自损的方式替蛟梳理调息,效果虽然也不错,但对他却有损耗。 蛟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走到金龙面前,发现金龙已经闭目养起神来了。从脸色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变化,但仔细观察,还是能感觉到一丝异样的。 “这么看着我,是还有话要说吗?”金龙睁开眼,露出笑容,拉着蛟坐到自己旁边,道:“你要还有几分良心,就乖乖待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偷去。” 蛟抿了抿唇,低声道:“你就对我这么放心,不怕我将你的整座山都搬空了吗?” 金龙平静道:“你若是搬得动,尽管拿去。”他抬眼看着蛟,“把我搬走也是可以的。” 蛟面无表情。 金龙笑了笑,认真了语气:“方才外面来了两位我的同族。” 蛟皱眉。 “不想见的话,可以不用理会他们。”金龙继续道,“蛟王虽声明远播,但他们都未曾见过你的样貌。只要不露出原形,有我替你隐匿气息,是不会被发现的。” 金龙方方面面都已经考虑到了。 “当然,你要是想认识一下他们,也是无妨的。” 61、金屋藏蛟 蛟眼皮跳动了几下, 慌乱地摇摇头, 道:“不必了。” 真和灵山龙族牵扯上关系,那他和金龙之间,就要更说不清了。 想到这声拒绝过于直接, 他又补了半句: “我是指,暂且先等身体恢复了再说, 以免分心。” 金龙看着蛟, 笑了笑没做强求,道:“都依你。” 这是便这么定下了。 蛟在草屋中安了家,平日里盘踞在白玉上修炼, 若是泡腻了池水,偶尔也会在草屋中休息一晚。金龙的巢穴实在是过于诱人, 蛟日日住在其中, 便愈发领悟到什么是得天独厚, 什么是修炼福地。若非他妖心坚固,看着这满地宝物, 只怕是要生出心魔。 金龙坦然相对, 没有刻意显露,却也不会将好东西藏着掖着。 等到蛟差不多摸清了金龙的家底,已经是数日之后了。 一龙一蛟都不是会插诨打趣的性子, 终日互相对着,草屋里算不上热闹,但也不算乏味。 他们体型相似,修炼之法虽不相同, 但心得却能交流。 原本是蛟刻意套话,想套出龙族修炼的秘法。 结果金龙起身就将他拉去了草屋后的石洞中,大手一挥,现出通道,往里走,就看见一排排被摆放整齐的玉简书籍。 金龙道:“万法不离勤修,小渊要是有看得中的法术,尽管去看吧。” 蛟愤愤道:“那么多,哪里看得过来?!” 于是金龙又贴心地为蛟大王筛选了几册,导致蛟在草屋中待得时间忽然多了起来——要在岸上翻阅这些稀有功法。 上一次这般用功依稀还是个孩子,没想到一把年纪,竟也要苦学起来。 而令蛟苦恼的并非只是看书。 ——这几日,越来越多的龙族上山拜访金龙,一个个都想进屋与金龙小聚一会儿。蛟不胜其烦,却只能龟缩在屋内。 他不想与灵山龙族有过深的交集,然而灵山龙族却都围在屋子周围,也不知在打些什么主意。 “你的隐匿之术为何不起效果了?”在金龙又一次冷淡地推拒完一批小辈后,蛟忍不住出声道,“我怎么觉得,他们已经发现本尊了。” 金龙:“……”隐匿术是不会出问题的,可惜的是,在他使用隐匿术前,这刚化了人形的蛟大王,就已经暴露在蓝青二龙的视线里。 可他不敢轻言说破。 蛟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皱眉沉思后道:“说到隐匿术,本尊倒是见识过金龙族隐匿之法的神奇之处。”他眼中冒出一阵精光,“你那堆满了功法的洞里,可有这种法术?” 这是明目张胆地要学艺了。 金龙道:“没有。” 蛟脸一黑。 金龙又道:“等过几日,我教你。” 蛟猛地看向他:“当真?” 金龙张了张口,想要为自己讨些报酬,却又想到蛟的性子,只能哀叹着熄了趁火打劫的心思——像蛟这般,但凡自己有一次不是掏心掏肺的对他好,兴许就能让之前的付出白费了。 吃软不吃硬。 金龙告诫自己:只可徐徐图之。 屋外又传来动静。 蛟顿时拉长了脸,不耐烦道:“你这破草屋什么都没有,怎么这群烦人精成天往这里钻!” 撂下话后,他便转身回到了房间内,继续翻看起前几日从洞中取出的《化龙册》。 金龙目送他入内后,也慢慢冷下了脸,踱步朝外走去。 前来拜访的是赤龙族的小辈,印象中常与小青龙混在一处,胆子极小,尤其害怕长辈。从前见了他,都是绕道走的,今日竟然破天荒地主动上门了? 金龙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紧闭的房门,心道这群闲得抽条的小辈,怕都不是来看望他的,而是想结识被自己藏在草屋里的妖。 要再这么放任下去,怕是山头都要被踩坏了。 金龙放出无形威势,将那几个小辈震得动弹不得。 许久,他开口道:“今日起闭关,不见外客。” 吓走了最后一批前来登门的同族后,金龙闪身而行,倏忽间抵达山脚下的一个洞穴口,不消片刻,就从里面揪出了睡眼朦胧的小青龙。 “不是我。”唯二知情的小青龙眨眨眼,眼神透露出无助,“我这些天一直在洞内冥想,根本没有出去过。” 金龙一言不发,定定望着他。 “真的不是我。”小青龙面对最崇敬之人,忍不住脸皮泛红:“我虽然看到了……可出去后什么也没说!” 天知道这几天他都快要憋死了!满脑子想的都是金龙与魔蛟之间的纠葛,还有草屋中那位的来历,连最喜欢的打架都许久未曾有过了。 他既担心金龙真的成了脚踏两条船的渣龙,又怀疑是自己多想了。 知道越多,烦恼也越多。蓝舒渠还未归山,他连一个可以诉说的对象都没有。于是只好捧着满腹心事,独自窝进洞中发呆。 熟料今天,金龙前辈忽然闯进来——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意识到“金龙屋里藏了一名男妖”的事已经传遍了整座灵山。 “……” 金龙只看一眼小青龙的神情,便知道他没有说谎。略一思量,很快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不远处,正抱着肚子与人闲聊的老蓝龙忽觉后背发凉,回过头没觉出异样,于是又继续道:“说起来灵山许久没有喜事了。” 被拉住说了许久“家常”的年轻龙们面无表情地听着。 老蓝龙又问:“你们呀也多留留心,出去打听打听,看看到底是哪家的龙崽,我好有个准备。” 年轻龙们硬着头皮勉强道:“……长老,我觉得还是等金龙前辈发了话,我们再……” 老蓝龙摆摆手,压低声音道:“我就是想心里有个底而已,又不做什么。咱们不说,不说。知道是谁就行。”他眨眨眼,胖乎乎的脸颊肉晃了晃。 老蓝龙的心愿很简单——好歹他要弄清楚,自己那万年不开花的侄儿到底喜欢的是什么样儿的妖! “可是……”又有龙发出质疑,“光凭长老所说的,一袭黑袍,身材高挑,肤色苍白的特征,我们也找不出是谁呀?” 这年头,妖怪换衣跟眨眼似的,谁还会凭衣服认人。再说了,附近的龙们个个气色红润,哪里会呈现出病白的皮肤。 总而言之——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符合蓝长老要求的龙。 “您要是实在想知道,干嘛不直接去问金龙前辈呢?”耿直小龙认真发言:“以您和金龙前辈的交情,他一定不瞒着你!” 要真是不瞒着他,又怎么解释数年前深渊鹤宫时金龙避而不见的举动? 他算是想明白了。 什么雷池一战身受重伤?八成是有了中意的对象,心思野了。 心思野了的金龙没去找另一位知情者老蓝龙算账,而是运气成字,在山门前写上“不见外客”四个大字,龙威残留于字迹间,震得一干大小妖怪不敢越步。 金龙拒绝的态度极为强势,龙族们纷纷收到讯号,偃旗息鼓,变得老实无比。 但关于金龙草屋藏“娇”的传闻已经如原上之火,越烧越烈。 暗藏心思的女妖们如闻噩耗,纷纷打探起消息的虚实,一时间,关于金龙的择偶动向完全盖过了蛟宫那场声势浩大的决斗,更彻底盖过了魔蛟重返上妖界的风头。 金龙拒言已出,再没有龙敢随便上山。 蛟渐渐发觉周围冷清了很多。耳之所及,只剩下风声水声,半点人语都没有了。金龙今日不在,兴许整座山上,只有他一个大妖了。 这些日子,他接连服下了余下的两颗灵药,又得到金龙的相助,药力化尽,早已今非昔比。这样的结果,本不在蛟的意料之内。 此次灵山之行,所获远比他预想的多。 谁能想到,偌大一座灵山,竟然没有龙发现他混了进来。而金龙一族花了万千年时间搜集到的无上功法,竟还成了他的寻常消遣?玉石为床,饮灵泉,食仙果……这样的日子,简直令妖心悸。 蛟绷着脸,眼底的狂热却掩藏不住,这些天看金龙的目光越来越像是在看着一个巨大的宝库。 ——还是再待一阵吧。 那卷《化龙册》还未看完,洞里还有好几套不错的功法,不过这都及不上金龙亲口相授来得方便。 蛟修为日益精进,心情也越发畅快,便想着出去走走。 灵山占地广阔,远比他的隐渊山大。金龙所待的山头离中心较远,山上草木旺盛,地广景美,最适合吐息散步。 沉迷修炼日久,恍然间走出金龙老巢,步入山林,蛟大王发出如隔世般的喟叹。 他穿梭林间,绕着山头走了圈,忽然听到有奇怪的响声。 “呼呼……” 蛟侧耳倾听了一阵,目露深思:莫非这山上有其他修炼化形的小妖? 前方是个巨大的灌木丛,隔着厚重的绿意,看不清对面的景象,他挪步过去,隐约看到了一截青绿色的龙身。 62、化龙小册 拨开枝叶, 只见茂盛的灌木丛后, 正歪歪扭扭地盘着一条瘦长的青龙,微张着嘴,四爪压地藏起腹部, 垂着脑袋,身躯一抽一抽的。 蛟:“……” 这条举止古怪的小龙不是旁人, 正是整日里“金龙前辈”长、“金龙前辈”短的小青龙。算上这次, 蛟已经是第五次见到他了。 “怎么就没有了呢?”小青龙拱着地,微抬起身体,不住用四爪扒拉着地面。从蛟的角度望去, 只看见一个不断晃动的青条儿,也不知在干些什么。 还真是未出灵山, 各个心大如斗, 在外游荡, 竟没有半点警戒心。 他就在几步开外,那小青龙愣是没有发现。 像他这样的, 若是生存在深渊里, 怕是早早就被人吞吃入腹了。 蛟忍不住动了动舌根,若有所思:龙族于他有补益,可惜这条送上门来的小点心, 自己注定是吃不得了。 略带惋惜地看了几眼,蛟便打算悄无声息地退去。 刚退了半步,就觉得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皱着眉,低头瞧了瞧, 待看清楚犼,蛟先是一愣,接着脸色“刷——”地变得漆黑了。 “你要找的……是这个吗?” 小青龙正在林间奋力搜寻,冷不防后背传出一个声音,当即惊得一哆嗦,扭过长脖,喊道:“谁!” 穿着一袭松散黑袍的男子面色冷峻,右手举着某样石头状的东西,正朝他望过来。微薄的嘴角处还勾着一丝凉凉的笑意。 小青龙在看清来人后,朝后跳了几步,绷直了长躯结巴道:“你你你……你?” 蛟晃了晃“石块”,问:“小龙崽,这是你丢的吗?” 小青龙已经是一副喘不匀气的模样了,一双明亮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蛟猛瞧。 是他! 那日和金龙前辈一起在玉池子里嬉戏的男妖! 一瞬间,小青龙也顾不得自己遗失的物品,紧张道:“金金金龙前辈,在吗?” 蛟一怔,这小龙怎么朝自己询问起金龙的下落了? “不在。” 小青龙“嗝”地一声,道:“那我我我我叫青崇,你……你呢?”说到最后,青绿色龙脸上已憋出了两团深红:他他他竟然和金龙前辈的伴侣相遇了! 怎么还攀起交情来了? 蛟若有所思,很快就明白过来——前几次照面,他要么以笠帽遮面,要么以原形现身,这小笨龙从未见过自己人形时的模样。想来是压根没有认出他来? “青虫?”蛟打量了一圈小青龙的原形,隐约有所了悟。 小青龙急忙道:“崇山峻岭的崇,我娘想让我长得跟山一样高大。” 蛟面无表情:“哦。” 小青龙眼神乱瞟,正好看到蛟手中的东西,惊喜道:“啊,找到了!” 蛟捏了捏手中的物件,问:“这么说,这东西真是你们灵山的了?” “什么?”小青龙想了想,诚恳道:“木鱼纹雕是金龙前辈的。” 蛟目一寒,又迅速收敛回去,他勾起嘴角,问道:“哦?你可看清楚了?这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一块普通石头,不像是什么……木鱼纹雕呀?” 小青龙立马道:“你有所不知,木鱼纹雕是金龙族的宝物,世间只有金龙前辈才会用。启用之后,这石块一样的东西就能变成一条金色大鲤鱼,能跑能跳,就是不会说话!” 蛟挑了挑眉,重复道:“金色鲤鱼。” 小青龙点点头:“嗯!据说是当初金龙族的一对夫妻,因为种种原因久居两地,无法见面。于是公龙便做了这枚纹雕,赠送给母龙。有了这枚纹雕,他就能随时分出一缕心神,借着纹雕之身,陪伴在伴侣身旁。” “你知道的倒是蛮多。” 小青龙道:“这都是蓝哥讲给我听的。对了,木鱼纹雕便是蓝哥在隐渊山上捡到的,应该是金龙前辈用在……”他猛地停住了嘴。 蛟语气平常,随口接了句:“用在哪里?” 自然是用在了魔蛟身上!在他们与魔蛟起争执的时候,一尾大鱼突然现身,简直毫无征兆! 小青龙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眼前这位男妖的胸口。 他的黑袍穿得较为松散,露出了大片玉白色胸膛和精致的锁骨……小青龙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又小心翼翼地张望了几眼,确认对方胸口处一片光洁,并没有什么可疑金鳞后,情绪变得复杂。 此前冒出的怀疑金龙脚踏两船的念头再次跳了出来。 护心鳞给了蛟,还将木鱼纹雕留给了蛟;这般重要的两件事物一并都被金龙前辈用在了魔蛟的身上。那么眼前这个男妖呢? 眼前“这位男妖”默不作声地拢了拢敞开的衣襟,隔绝住青龙往里探看的视线,牵着嘴角又问了一遍:“用在哪里了?” 小青龙回过神,大力摇头:“没,没有!这是蓝哥在隐渊山上捡到的,应、应该是不小心弄丢了。蓝哥还让我把它带还给金龙前辈。” 蛟也不说话,伸出修长的两指,漫不经心地揉捏着所谓的“木鱼纹雕”。怪不得许久未曾见到金色鲤鱼了,金龙啊金龙,你可真能装。 灵山山门前,金龙走了会儿神。 押解着犼刚回来的蓝舒渠立时发现了,问道:“怎么了?” 金龙摇摇头:“没事。” 小青龙面露迟疑,眼底闪过一番思量。 “那……要是金龙前辈不在,我就在这里等一会儿吧。” 蛟笑了笑,朝着小青龙走过去,手往前一递,和颜悦色地将“木鱼纹雕”还到了小青龙手中。 小青龙仰着头,眼睁睁地望着那张苍白到病态的脸缓缓朝自己贴近,整条龙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还回去的时候,记得替我提醒他一句。”青年略带戾气的眉眼微微眯起,低沉的声音仿佛带着一股寒意,直窜进小青龙的耳朵里。 “好好保管,可别再弄丢了。” 小青龙不明所以,但莫名感到害怕,愣愣地张着嘴不敢接话。 蛟拍了拍龙首。 沁凉的手指拂过脑袋,小青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控制不住想要说些什么:“你跟金龙前辈住一块儿吗?” 蛟意味不明地哼了声,不做回答,只是平静地望着他。 ——实则内心已转过无数念头。 “为什么这么问?”蛟温言道,“你我初相见,你怎么像是笃定了我和金龙有什么关系?” 小青龙:“……”因为他亲眼看见了。 “是因为……因为金龙前辈封山了,可你出现在了这里,应该是认识他的吧?” 蛟站直了身,心中暗叹。 ——果然还是涉世未深,太嫩了些,连撒个谎都绷不住脸色。 “你左一句金龙,右一句前辈,想必是与他亲近的小辈。”青年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暗光,道:“既然如此,我也不隐瞒了。” 他停顿了片刻,小青龙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蛟道:“我确实与金龙住在一处。” 小青龙深吸一口气,龙目沉沉:“嗯。” 蛟道:“而且还与他关系匪浅。” 小青龙一脸“意料之中”的郑重神情。 “可他总不肯让我下山,终日要我待在那件破草屋里修炼。”蛟幽幽叹息,仿佛那个赖在屋里勤修苦练的人并不是他一样,“今天他有事出山,我好不容易寻了空,才能在林子里散散步……” 小青龙呆滞道:“怎么会这样?” 蛟假模假样地露出忧色。 “你可愿意帮我一个忙?” 小青龙:“什么?” 蛟收敛了眉宇间的戾气,低垂着眼,配上苍白的肤色,凭空多了几分憔悴。 “我想离开这座山,到外面走走。” 小青龙茫然道:“沿着这条路,一路朝前就能下山了。” 蛟摇摇头:“我想去别处山上看看。可惜并不认路,你带我走一走可好?” 小青龙犹豫地看了看木鱼纹雕:“可我得先把这个东西还给前辈。” 蛟将纹雕从他手中抽走:“无妨,你带我走一圈,我认得路了就自己回来,顺道帮你把这个东西还给他。” 小青龙看着空荡荡的手心,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灵山并非是一座山,而是一片群山的统称。 作为龙族强大的一支,除了金龙外,还聚居着其他优秀的龙种。 蛟跟随着小青龙,大喇喇离开了金龙的地盘,第一个便上了蓝龙的领地。作为灵山龙中,数量最多的龙种,蓝龙盘踞的山明显热闹了许多。前行几步,还能听见幼龙啼哭的声音。 蛟还撞见了几名外出离山的青年龙族。 见到小青龙,无一例外地都上来打过招呼—— “这不是小青龙吗?蓝哥刚回来,还没从主山回来呢!” “咦,你身边跟着的是谁?看着好面生啊。” 小青龙道:“这是我在灵山外结识的朋友。” 这个说辞还是蛟教他的。他说自己偷溜出来不想引起太多注意,更不想被金龙知道。听到解释后的小青龙看他的目光已经从复杂变为了同情,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里似有感悟,最后严肃地答应了蛟。 听了小青龙的介绍,蓝龙青年们纷纷朝蛟打过招呼。 蛟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群蓝龙——确实比他先前吃掉的杂龙精壮多了。 几人又攀谈了几句。 蛟适时问了句:“最近灵山好像挺热闹啊,可是发生了什么趣事?” 几条蓝龙对视一眼,其中一条道:“也算不得趣事,金龙前辈前段日子在蛟宫中打败了一头犼,现下已被关押进了山牢中。” 蛟道:“山牢?” “没错,即便那犼有再高的道行,也不可能再逃出来了。” 蛟道:“犼天生克龙,为什么不把他杀了?” “我们也不知道,不过听说那犼奄奄一息,死不死也差不了多少了。” 蛟还想再问。 就听到有龙发出一声惊讶的“咦”声,双目灼灼地盯着蛟:“青儿,你这位朋友怎么像是……” 黑色长袍,身形高挑,肤色偏苍白。 全中。 蛟察觉到了他的打量,眼底闪过寒光,冷冷地扫了一眼。 那龙顿时感觉到了威胁,嘴边的话梗住,拉着同伴急急忙忙地走开了。 后面的路上,蛟又遇上了许多龙族,借着小青龙的关系,明里暗里地套话。但不知怎么回事,聊着聊着,总有龙忽然脸色微变,接着就闪烁其词,偷偷打量他。 蛟起初还不怎么明白,渐渐就觉出些意思来了。 于是心里狠狠再给金龙添了两笔。 “阿嚏。”金龙鼻间微痒,破天荒打了个喷嚏。 蓝舒渠转过身:“你……” 金龙道:“犼的事,就这么安排吧。”说完,便急匆匆腾跃起飞,瞬息间化作金色残影,远离了主山。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难得离了趟洞穴,就没来由得感到心慌意乱。明明蛟这几日都乖顺的很,甚至态度愈发软化,自己理当放心些才对。 一路疾行入山,金龙回到草屋,打开门发现屋内空荡荡的。心一沉,又回转过身朝着玉池处赶去。只见乳白色池水波澜不起,没有半点黑色长条的影子。 金龙:“……” 跑了? 他精心照料了那么久的长条,一个没看住,就消失不见了?! 金龙脸色微沉,身后传来风声,他眉头一皱侧身避过,回过头,看到蛟正负手倚在门框处,脸上分明是一股子秋后算账的意味。 金龙低下头,木鱼纹雕张着嘴,躺在地上瞪眼瞧着自己。 “……” 蛟道:“木鱼纹雕,倒是个挺稀奇的宝物。” 金龙一动不动。 蛟又道:“听说大名鼎鼎的金龙前辈,在自己的住处藏了个妖怪。” 金龙眼神游移。 蛟故意问道:“啧,那妖怪该不会是在说本尊吧?” 金龙忍不住了:“小渊,我……” “不必多言。”蛟阻止了金龙继续说下去,迈步朝他走过来,道:“既然你那些同族们都认定我与你关系不一般,左右他们也认不出本尊,不如……” 蛟目滴溜溜一转。 金龙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危机感。 “后天你们将犼沉入山牢的时候,你将我带去看看?” 金龙:“……” 他许久没有说话,看着蛟一脸兴致满满的模样,沉沉地叹了口气。 蛟取出一本古籍,在他面前晃了晃。 只见破旧的封皮上,标注着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 《化龙册》。 蛟笑了笑,当着金龙的面,慢条斯理地翻到了一页,轻声道: “有蛟食犼而化龙。” 金龙:“……” 蛟伸出修长的食指,戳了戳这一行小字,其间意味,金龙不用脑袋都能想明白。 这蛟……还真是贼心不死。 金龙道:“这本《化龙册》原本是给那些修炼化成的龙族登记造册用的。各人机缘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蛟道:“那你有什么其他稳妥的法子吗?” 金龙道:“有。” 蛟看向他:“你倒是说来让我听听。” 金龙按住举在自个儿面前的手,将那本《化龙册》随意扔到别处,道:“双修。” 黑蛟:“……” “换一个。” 金龙笑道:“这个法子不仅稳妥,而且万无一失。” 蛟黑着脸,道:“你现在满脑子除了这档子事,还有其他的吗?” 金龙:“有啊。” 蛟翻了记白眼:“可别说是我。” 金龙微讶,然后坦然地点点头。 黑蛟:“……” 深知蛟的脾性,也知道今日逗弄的差不多了,金龙见好就收,拉着蛟一同坐下来,摆出了一副有正事详谈的架势。 “今日我去了趟主山,遇见了不少故友。” 黑蛟皱眉,觉得这话题应当不是自己想听的。 “那满山的流言你不必理会,他们都是这副性子,对你也并无恶意。” 蛟不为所动,因为他早早就顺势借着这股流言,诓骗着小青龙带他兜了圈灵山。 “你要是想看沉犼入牢的仪式,我带你去便是了。” 蛟眼睛一亮—— 金龙已抢先一步道:“自然是当真的。我何时骗过你了?” 黑蛟:“……” 金龙“恢复”记忆后,说好话的本事真是突飞猛进。 得了承诺的蛟心满意足了。 临休息前,正打算翻看几页《化龙册》,却发现已经被金龙没收了。 “正经功法不看,这种登记的册子有什么好沉迷的?” 黑蛟:“……”刚在心里夸了几句,这蠢龙又来找他的麻烦! 也许是第一次蛟独自留在龙窝时,没有趁机会偷溜,金龙的心情变得很好。又拖着蛟入池内疗养了一番。 蛟自然乐意之至,知晓了金龙的意图后,二话不说攀了过去,生怕他反悔似的,拖着人一齐坠入了池水之中。进入池底犼,一龙一蛟各自变出原形,熟练地卷成黑金麻花状。 小青龙:“……” 前一日与蛟游玩了许久的小青龙,今日又早早寻上山来,远远就瞧见了玉池翻浪的情状,看到小黑——昨日那妖怪便是让自己这么唤他的,与金龙前辈忽然就抱在一处滚落进池中,顿时一张人脸憋得赤红,仿佛立马就能滴出血来。 他捂着脸,不知该往哪里看。 纯情小处龙无所适从,就近找了一处灌木丛,钻进去,盘成一团,不听也不看。 完了完了,先前还觉得自己可能是误会了金龙。兴许他与小黑只是朋友之谊,与魔蛟才是那种……要交付护心鳞的关系。 可现在,他亲眼所见,他们在玉池边上,那么…… 小青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中,生出感悟:追崇目标真是一件无比令龙疲惫的事。 也许……自己是时候该放下金龙前辈了。 寻找一个新的人生目标,做一条成熟的龙。 至少不会是一个脚踏两只船的龙。 回想起昨日同小黑相处的经历,虽然两人相处时日不多,但也能感受到对方是个脾气温和的人,原形应该是凶兽一类的,因为自己总是时不时感受到某种危机。 这样好的妖怪,金龙前辈怎么能不好好珍惜呢? 小黑,才是那个值得金龙前辈赠送护心鳞的人啊! 龙蛟沉在池底,并不知晓自己给不远处窝在灌木丛里的小青龙带来了多么深沉而复杂的烦恼。 蛟只觉得若是一直被金龙这么疗养身体,估计哪一日,他就要懒得再自己费心修炼了。 金龙认真道:“双修也能事半功倍。” 回应他的是一记蛟尾轻拍。 他的伤早就好了。 短短几日在龙窝中的疗养,抵得上他先前数年的折腾,蛟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嫉妒。 山牢位于灵山群中最为偏僻的一处荒山之上。 每次山牢开启,都会有一个开山仪式。 牢中大多会关押一下极为强劲的罪人。 灵山群中最为偏僻的一处荒山之上。 每次山牢开启,都会有一个开山仪式。 灵山群中最为偏僻的一处荒山之上。 每次山牢开启,都会有一个开山仪式。 至少不会是一个脚踏两只船的龙。 回想起昨日同小黑相处的经历,虽然两人相处时日不多,但也能感受到对方是个脾气温和的人,原形应该是凶兽一类的,因为自己总是时不时感受到某种危机。 这样好的妖怪,金龙前辈怎么能不好好珍惜呢? 小黑,才是那个值得金龙前辈赠送护心鳞的人啊! 池底,并不知晓自己给不远处窝在灌木丛里的小青龙带来了多么深沉而复杂的烦恼。 蛟只觉得 龙蛟沉在若是一直被金龙这么疗养身体,估计哪一日,他就要懒得再自己费心修炼了。 金龙认真道:“双修也能事半功倍。” 回应他的是一记蛟尾轻拍。 他的伤早就好了。 短短几日在龙窝中的疗养,抵得上他先前数年的折腾,蛟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嫉妒。 63、蛟犼相对 “是你!” 龙群中传来一个清凉的男声。 “哎, 小黑哥, 你也在这里啊!” 那声音越来越近,接着化为一记重拍,敲打在了蛟的肩膀上。 黑蛟:“……” 他转过身, 沉着脸色望向来者——一张普普通通,几乎没什么印象的脸。但对方脸上洋溢的笑容实在热情, 以至于蛟不得不按捺住内心的不满。 “前日你和青儿在一起的时候, 没能看穿你的原形,原来你也是龙族?”山牢仪式很少会邀请外族参加,来龙似乎因此笃定了蛟是龙族, 态度十分热络。 黑蛟眯起眼,依稀想起来前日同小青龙闲逛的路上确实见过这张脸, 于是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对方兴致更为高涨:“啊你是哪个山头的?看你这身, 难道是白龙族的?” 黑蛟信口胡诌道:“沂山小地, 今日只是受邀观礼。” “哦。”那龙恍然大悟:“也对,你是青儿的朋友嘛!”他笑了笑, 忽然眨眨眼, 神秘道:“今天你可真是来对了!” 蛟来了兴趣:“怎么说?” 那龙挑挑眉,示意蛟往台上看:“金龙前辈难得现身,多少妖怪想见都见不着呢。” 黑蛟:“……就这?” 龙一愣:“这难道不稀奇吗?” 黑蛟:“……” 龙凑过去低声道:“看见左边那排母龙没?” 蛟疑惑地望过去, 只见不远处聚集着一群姿容上佳的女子,各个身穿黑裙,脸上抹着一层均匀的□□,看着肤若霜雪, 令人赏心悦目。 “灵山的龙,倒还真是比寻常龙族好看些。”蛟诚心赞了一句。 龙:“是吧?不过,她们都是冲着金龙前辈来的,再不济,也是蓝哥那样的。” 蛟抬眼扫了眼坐在金龙身侧的蓝舒渠,心道,蠢龙便也罢了,什么时候他会连这等货色也比不过了。 “右边也是。”龙朝他努了努嘴。 又一片黑衫白肤的美人们。 蛟扫了一眼,又扫了一眼,终于忍不住问道:“灵山的龙族都喜欢这样的打扮?” 龙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嘿嘿。” 黑蛟:“……” 那自来熟的龙左右张望了一番,便朝着蛟勾了勾手指。蛟迟疑片刻,将耳朵凑过去。 龙唇上下开合,蛟的脸色愈发古怪,最后连表情也收敛了,只平静无波地目视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黑衣白肤的年轻龙族们各个面容姣好,眼神专注地盯着高台之上,某龙端坐的位置,时不时与同伴抵头窃语,对着某龙所在的方向巧笑嫣然。 黑蛟看了看自己身上特意换的白袍,忍不住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 他朝着金龙望去,就见浅金色双眸微微一亮,藏不住的温和笑意。 黑蛟莫名觉得脸颊生烫。 这蠢龙,处事如此张扬! 他原以为只是自己在草屋中的行迹暴露了而已。谁能想到,这群仰慕金龙的家伙,竟然争相模仿起他的样子来了? 深居简出醉心修行的蛟,对灵山龙族轻浮的风气很不适应,他暗中瞪了金龙一眼,心中恼怒:说好的替他掩藏行迹,怎么现下谁都知道他了! 若不是前日出来兜了圈,他怕是要继续被蒙在鼓里。自以为藏得很好,其实底儿都快要被人掀光了。 那条自来熟的话痨龙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金龙的丰功伟绩,十句里有九句都是在夸他,剩下一句是羡慕。 蛟不厌其烦,环视一圈,发现其余龙族各自找到了话搭子,聊得热络极了。若是落了单,反而更打眼。 可他实在不想继续听“金龙大败魔蛟”的传奇故事,只想掉头就走。话痨龙越说越兴起,拉着蛟的袖子,整张脸眉飞色舞。 蛟脸上隐含的烦躁躲不过金龙的眼睛。 有几次,蛟朝他望来,似乎还带了些求救的意味 金龙伸出右手,漫不经心地搁在旁边的小几旁,轻轻侧敲了两记,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右边空着的座椅上,其间深意,含蓄而隐晦。 黑蛟:“……” 金龙惋惜地叹了口气。 蛟问:“笼子里怎么没有动静?” “可能是受了重创吧。”那龙也不知情:“兴许是被金龙前辈打成重伤了。什么食龙之犼,早千年前,金龙前辈就已经能孤身杀犼了。” 蛟:“……”以前也知晓过金龙的名声,算得上是一方受人敬仰的大妖,可他也没想到会这般受敬仰。 也许是因为金龙频频朝蛟看去的缘故,离得近的几位龙族纷纷激动起来。 “金龙前辈又望过来了。” “我特地换了件黑色衣裙,果然没有白换啊。” “啊他好像笑了。” “第四回了,他朝我们这儿望了第四回了!” “一定看的是玄纱姐姐……” “不对,分明是我。” …… 耳聪目明的蛟听了个实实在在,皱着眉往左移了数步,直到将那颗金龙脑袋调整面向着另一片区域,方才作罢。 不多时,启牢仪式开始,随着冗长的龙语祭词,对面山谷中缓缓裂开一道口子,那道口子起初只是一条裂缝,渐渐地,裂缝扩大成了沟壑,沟壑拓宽成了石坑,远远望去,只见里面漆黑一片,看不清深浅。 蛟头一回见识到灵山的山牢,知晓那是关大妖的地方,里面自成小世界,从来都是有进无出。说来这犼也真是倒霉。先是被狐其利用,满腔真情所托非人,还帮他做了许多恶事,蛟宫一役,又当着护短龙族的面,伤了金龙。 光是冲着这最后一条,便值得蓝舒渠不远万里,劳心劳神地要将他送进山牢中。 蛟盯着关押犼的笼子,暗中思量那本《化龙册》,关于食犼蛟的记载并不多,只除了寥寥几字化龙的方式,其余皆是一片空白。 蛟虽在金龙面前态度坚决,实际心里也存有疑虑。蕴灵草的副作用至今都令他难以忘怀,若是食犼的法子有问题,再摊上其他后遗症,可就得不偿失了。 但要真这么看着到嘴的犼肉飞了,又不符合蛟的性子。 于是他在来的路上向金龙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他体内有两颗内丹,不如先挖取出来,探查过后我再服用?” 图谋他人内丹还能面不改色、侃侃而谈的,也就只有这凶名远播的蛟能做的出来。似乎在他眼中,一切为化龙而生的事,都是理所应当——除了双修。 金龙不做表态。 祭词渐停,两名龙族上前一步,各自抓取巨笼两侧的圆环,朝着裂出的洞坑拉去。 蛟视线追随,看着巨笼离自己越来越近,眼底深思片刻后,便侧身做避让状——周围全是龙族,即便金龙向着他,自己若是贸然出手恐怕也无法好好收场。今日前来,左右不过是先探探路罢了。 蛟不打算动手,那沉寂了许久的笼中却猛然爆发出一阵巨响。 离得近的龙族纷纷惊了一惊。 蛟更是迅速退离了半步。 ——犼是在与他擦肩而过时,才有的异状。 此前过于安静的笼子,猛然摇动起来,拉着圆环的两名龙族脸色一沉,纷纷运气使力,勉强压制住了笼中暴动。 犼的叫声也随之渐弱。 正当众龙以为这不过是个小插曲后,遮掩着笼子的厚布忽然被一阵气劲荡开,狰狞的巨兽匍匐在笼子中央,正用一双赤红的双目盯着黑蛟。 蛟不动声色地再退了三步。 犼弯爪抓地,底板瞬时现出数个小洞。他浑身是伤,皮毛纠葛,看起来远不及当日在蛟宫那般威风,唯有一双眼睛,藏着比那日更强烈的恨意。 犼以龙蛟蛇为食,自然洞悉“食物”的气味,加之身具两枚内丹,不可与寻常妖族一概而论。蛟只略一思索,便知道自己是被犼认出来了。 那犼似乎脑袋不大灵光了。 只冲着蛟不住地吼叫,也不化成人形质问。周围不知情的龙族只以为犼是在同所有龙族挑衅,纷纷要围上去将其制服。 龙群中传来一阵骚动,黑蛟余光瞥见一道金色人影朝自己赶来,心念一动,传音入密道:“若是他率先挑衅,我便当众剖腹取珠了。”若是龙族问起,他还能用上正当护卫的理由。 当日犼的最后一击几乎摧毁了整座蛟宫,还令金龙身受重伤,事后却再没传出他兴风作浪的讯息,应当是损耗极大。 就如同在雷池时,蛟也是凭着一记自损的招数与龙“同归于尽”,可惜……这龙总是能先一步痊愈。往往伤人的还未缓过来,受重伤的反而已经活蹦乱跳了。 蛟不惧怕与犼交手,此一时彼一时。他挑眉看了眼金龙,很快又落在了犼的身上,眼中并无杀气。金龙却感觉得到蛟周身的躁动——修为尽数恢复,蛟再无顾虑,甚至因着金龙全心全意的照料,境界有所上升。拿一条伤犼练手,再好不过。 64、大庭广众 金龙停在了蛟的身前, 挡在他与笼子中间。 周围龙纷纷退让出一条通道, 负责拉笼的两名龙族得到金龙的示意,松手往后退行。 犼的声音愈发焦躁,玄铁铸成的牢笼上满是抓痕。 “穹厉, 收手吧。” 犼在听到名字后怔愣片刻,随即双目生腾出滔天怒意, 猛地撞向铁笼。 而他的目光自始至终, 都未从蛟的身上离开。 蛟缓缓松动指节,只要犼能冲破牢笼扑过来,他肯定是要出手的。 衣袖忽然被扯了扯。 却见方才与他一直攀谈的话痨龙朝着自己挤眉弄眼, 边拽着他想往后躲。 蛟:“……” 环视一圈,才发现诸龙都已后退了数步, 离那突然暴动的食龙之兽远远的。 龙族最强大的一支——灵山的风范, 难道就是这般吗? 蛟无语之余, 又发现大家的目光并没有放在犼身上,而是极为热烈地盯着金龙。 ——几百年未曾目睹过前辈的风姿, 灵山龙们自觉留出了场地。以至于没有跟上步伐的蛟孤零零地落了下来。 金龙:“……” 小青龙不知从哪里跳出来, 拉住了黑蛟的衣袖,小声道:“金龙前辈应付得来。” 蛟心道,就怕他应付得来。 小青龙眼底闪过一丝酸楚。 “别担心了。” 他内心感叹:也就只有小黑, 才能在这种情况下,担心金龙前辈的安危。常人只会觉得金龙前辈修为高深,不会有事…… 这大概便是关心则乱吧。 “关心则乱”的蛟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往外拉,不满之下挣脱了小青龙, 又朝着在旁不停附和的话痨龙甩去一记眼刀。 这两条龙实在烦人,竟敢对他动起手来了?蛟立刻就想要反制,还未来得及出手,前方传来“轰——”的巨响。 犼已破笼而出。 蛟当即双目发光,纵身想冲过去。这个时候出手,还不算晚…… “太危险了!”小青龙见识过犼的威力,眼疾手快地抓住蛟的袖子,严肃道:“小黑哥,你退后,我去!” “……”蛟磨了磨牙,没忍住低斥道:“滚!” 小青龙:“……” 这铿锵有力的“滚”声,当场震住了小青龙。他眨眨眼,莫名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 还未等他琢磨明白,手心一动,白色衣角已滑脱而出,自己拼命想拉住的人竟然轻易就挣脱了开来。 白影从小青龙的跟前掠过,朝着前方疾冲过去——他的速度极快,快到等小青龙好不容易看清楚了,“小黑”便已经站定在金龙的身侧了,并且用专注而炙热的眼神注视着犼。 视线中的目标忽然离近,犼目光寒冷,带起一阵腥风朝着蛟生扑过去。 蛟侧身避开,退抵至金龙肩膀处,冷声道:“找死。”故意“遭袭”成功后,他再无顾虑,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周身杀意蔓延。 金龙手一伸,精准地握住了宽袖下的手,轻轻使力,捏了捏蛟的掌心。 蛟猛地转头看他。 金龙坦然道:“别担心。” 蛟皱起眉头。蠢龙是不打算帮他了?这会儿跟他装疯卖傻吗?他冲上来难道会是因为担心他? 谁有几斤几两,他心中还是有数的。 蠢龙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余光瞥到气势汹汹又要扑来的犼,蛟略一思索,就扬声拖长了嗓子喊道:“金龙前辈,那凶兽就要冲过来了。还不快将它就地正法了?” 群龙退避在几尺外,先前的议论没听太清,但这句话却是蛟故意大声说出的,自然传入了在场每一位龙族的耳中。 “玄纱姐姐,那是谁啊?以前怎么没见过。” “长得真好看,可为什么要往前辈怀里凑?” “哼,估计是哪座荒郊野山上出来的小妖怪。” “看着不太像啊……” “态度也不怎么好,竟然与金龙前辈如此大声说话?” “咦,他方才好像瞪了我一眼。” …… 身后的议论声渐响,被突然一阵巨力拉扯,没防备半边身子撞到了蠢龙身上的蛟,也正纳闷着:为何蠢龙忽然朝自己动手了? 还未反制回去,就看到金龙已经一举制住了发狂的犼。道道金色灵气四散在犼的身周,织成一张巨网,将犼困在方寸之内。犼挣扎了几番,很快情绪低迷,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刚才真的只是发了一场风病,现下平静下来了。 负责拉牢笼的两头龙不知从哪里又搬来了崭新的铁笼,打算将犼装进去。 蛟:“……”真要装进去再送入山牢就麻烦了。 ——他好不容易凑上去“遭袭”成功,可以名正言顺地与犼动手……结果金龙倒好,转眼就替他报了仇,还将这头凶兽轻易收服。这让他怎么再以“遭袭”为借口,趁机剖取蛟珠? 心急之下,蛟反手推开金龙,故意对犼道:“朝我发什么疯?难道你忘了是谁将你的宝贝狐王杀死了吗?” 那日他将狐其打伤,却被犼误以为下了杀手,悲痛之下自损报仇,不仅掀翻了他的蛟宫,还打断了蠢龙的脊梁骨,顺带也牵连了动弹不得的狐其,在这场大阵仗中丧了命。 若真正归结起来,是犼自己害死了狐其。 关键是威力极大的招数,损耗也大。看犼瘦骨嶙峋,皮毛黯淡的模样就知道这段日子过得不好。这种时候不出手,难道要等犼恢复完了,他再去送死吗? 蛟满心恶意故意激怒,犼眼中又恢复了几许神采,变得怒不可遏。 一旁的金龙面无表情。 场内陷入短暂的僵局,直到金龙脑内忽然传入一道声音。 “蠢龙,快引我去别处。” 此地那么多条龙围观,实在让他放不开手脚。 “不许阻我!” 蛟使唤自己的语气越来越自然,金龙幽幽叹了口气,拉住蛟的手沉声道:“他已心智全失,不通人事了。小渊,你真要为了自己的私欲,将他赶尽杀绝吗?” 黑蛟:“……”又来了。 这些年全赖金龙替他养伤,遇上对方语重心长的劝告,他常会都会按捺住想法。每一次在兴致冲冲的当头被泼冷水,以前便也罢了,如今他修为恢复,便小声反驳了句: “是他挑衅在先。” 金龙道:“倒是合了你的心意。” 黑蛟:“……”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挣脱金龙的手。 过了会儿后,蛟心道:做什么还不撒手了?! “化龙靠的是修行,不是吃出来的。” 一条蛟吃再多也很难把自个儿吃成一条龙。 吼声从身后响起,被关押在新笼中的巨兽,又开始不成章法地挣脱起来,金龙立刻加固了压制。 犼原本还能与金龙有一战之力,如今却显得不堪一击。或许正如金龙所说,他已心智全失,连人形都未化出,空有一身蛮力,翻不出什么风浪了。因着对狐其的感情,他将仇人的气味记进了心底,以至于闻到蛟的气息后,陷入了癫狂之中。 本已安分下来了,谁知被蛟言语相激,隐隐又有发狂的趋势。 金龙淡淡道:“我今日带你过来观礼,不是来吃东西的。” 黑蛟眼神闪躲。 金龙:“……你看着我。” 黑蛟抿嘴不语。 金龙:“那本册子语焉不详,不可尽信。” 吃出问题来可怎么办? 他带蛟来此,并非为了给他提供剖取犼丹的机会,而是……确有私心。 蛟恼羞成怒:“别叫了!打个架为什么非要拉着本尊说那么多话?”那群龙族只差没搬个椅子,倒杯茶水了!本来应当速战速决,趁着“遭袭”的空当立即反杀回去。这会儿被金龙阻挠,不上不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明晃晃地动手动脚,这让他颜面何存? 回转过身,后方的大小龙族们纷纷低垂脑袋,看着地面,仿佛要将青灰山石瞧出花儿来。那片黑裙白肤的龙族更是一脸复杂之色。 蛟:“……” 他克制地冷着面孔,运劲将金龙挥开,目中寒光乍现,朝着被金龙制住的犼直直冲去。在即将触碰到之前,改杀招为重击。 “那日你伤我一记,今日本尊讨还回来。”他冷冷笑了声,“不杀便不杀,左右我对心智欠缺者多了点包容之心。” 刚从“失忆状态”恢复过来的金龙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蛟眯眼俯视着重伤倒地的犼,摇头低声道:“你如今这副模样,倒让本尊想起了数年前的自己,也是这般失势,任人可欺。可惜,我是技不如人受了伤,你却是被骗还不自知。” 若说是蠢,怕都抬举了他。 “你身具两颗内丹,这般厉害,怎么偏偏这般好骗呢?”蛟对上犼充满怒意的眼,低声道:“狐其的名声,上妖界里早已传遍了啊。” 犼呼哧喘着气,恨不能一口生吞了蛟。 蛟扭了扭脖颈。 金龙:“……” 这熟悉的进食动作令龙心惊。 然而那颗狰狞的蛟首并未现出。 65、山牢之行 龙带着蛟, 一路往下, 终于在一处岩石壁前停了下来。 蛟翻身落地,金龙化为人形。 山牢之中竟也有日光,暗红的光芒照着前方广袤的天地, 四周杂草丛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味。 “这里便是山牢。”金龙抬头看了看上面的红日, 道:“山牢其实是一座山, 山内是一处小世界,每到红日悬空,便能凭着龙族祭语出入山门。” 蛟在落地后, 便打量起四周,发现此地荒无人烟, 灵气匮乏, 步入其中只觉得心生压抑。 “红日悬空?” 几句话的空当, 上方天象已骤变,红日隐没, 整片天际被黑暗吞没。 金龙取出夜明珠, 令其浮空在前,柔和的光芒下,他拉起蛟的手笑道:“怕我将你丢在这里吗?” 蛟皱眉。 “龙族祭语可不是什么咒术, 你就算知道怎么念,如果不是龙族,念出来也是没有效用的。” 蛟皱眉:“这么快?” 一晃眼的时间,天际已没有半点光亮。黑沉沉的天际下, 既无日月,也无星子,目之所及,只有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金龙凑近些,晃了晃蛟的手,轻声道:“小渊,你要抓紧了,把我弄丢了可就再也出不去了。” 蛟暗中甩去一记白眼,态度极为不屑。 金龙淡淡道:“我看到了。” 蛟:“……” 金龙没绷住多久就笑开了,心情似乎很不错,道:“我当然不会将你留在这里的。七日后,红日再现,到时我们再一起回去。” 蛟冷哼一声,忍不住又扫了他一眼——想到自己心急化龙之法,这条天生的真龙却总是心情闲适,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对着这样一张笑脸,心里莫名就很不高兴了。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蛟挣了挣,试图收回自己被捉住的手。 金龙也不强求,松了力道任由蛟把手抽走,接着脚步一跨与蛟贴得更紧了些。 蛟:“……” 罢了,这里人生地不熟,姑且……姑且先忍耐着吧。 金龙说要带他去见那条借由食犼,而化龙成功的蛟。 蛟虽然性格多疑,但也知道金龙不会拿这种事欺骗自己,一龙一蛟在昏暗的“夜色”中疾行了数里。期间也没遇上什么妖怪,整座山牢之中,仿佛除了他俩,再无其他活物。就连方才前后脚被扔下来的犼,也不知去向了。 金龙道:“山中小世界,层叠相重,见不到也是正常。” 蛟转了转眼睛:“那如果我与你离开远些,会如何?” “你身上有我的鳞片,不会与我分散了。” 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泛起一阵薄红,“不就是一件护身法宝吗?” “是是是。”金龙忽然想到:“不管怎么说,这护心鳞也是从我身上取下来的宝物,说起来你至今还一件回礼都未送我呢。” 蛟皱眉,冷笑:“怎么?金龙前辈连送件小玩意儿都还要讨回礼吗?” 他故意学着那些灵山同族的口吻念出“金龙前辈”的字眼,眼底含着讥讽。 小玩意儿…… 金龙面不改色,上手摸了摸蛟的额头。 “做什么?!”蛟迅速将手拍落,目露凶光。 金龙平静道:“我翻阅典籍,得知蛟族间最贵重的礼物是额间的小角,不知是真是假?” “当然是假的!”蛟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长角的是龙,本尊迟早也会长出真正的龙角。” “所以,那蜕下来的旧角……”金龙拖长了尾音,贴近了道,“便送给我吧。” “……” 蛟脸色瞬间变化了许多颜色,斟酌良久后,幽幽道:“不用送了。等本尊化了龙,这破角,你若是喜欢,便自己去捡吧。” 等他长出了新角,这丑不拉几的小破角,谁还会留着? 金龙:“……小渊,你当真愿意?” 蛟族濒临化龙时,头顶会生出一对伪角,待化龙后,旧角蜕去,再长出真正的龙角。 ——而蜕下的旧角就与金龙族的护心鳞一般,是只会送与伴侣的重要信物。 金龙先是内心一动,还未高兴多久,就注意到蛟的神情,慢慢觉出些味道来了——蛟似乎是不清楚那对“小破角”意味着什么,甚至对那角诸多嫌弃…… 联想他自幼孤身在深渊长大的过往,应当也没人教导过这些吧。 金龙叹了口气,又提了提精神。 “好,一言为定。” “……” 蛟敛眉思索了片刻,确认自己言行并无问题,便将那股莫名其妙涌上来的怪异感强压了回去,哼了一声,径直往前走去,不再与金龙说下去。 金龙笑了笑,快步追了上去,捉着蛟扭转了方向,领他往正确的方向走去。 “前方遍布十几个山洞,我们要找的人,便住在其中一个洞穴之中。” 金龙收回了夜明珠,四周顿时又暗了下来。 蛟的身体已恢复,即便在暗中视物,也没什么问题了。因而没了照明物,也只是皱了皱眉,很快适应过来。 ——这蠢龙估计还停留在当初两人闯进深渊黑雾的时候吧,不然自始至终,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夜明珠这种东西。 哼,此一时彼一时。 恢复了全盛状态的蛟,颇为自得。 “这里洞穴太多,不如你我兵分两路,找起来更快些。”蛟边打量周围,边提议道。 “不行。”金龙并未采纳,甚至还将蠢蠢欲动的蛟摁回了身侧。 “里面关押的大妖,都是些犯下过重罪的魔头,或是残害过我龙族的仇敌。虽说他们被关在这灵气稀薄之处,修为几无进境,可实力依然不容小觑。” 蛟道:“我知道。”他抬眼盯着金龙:“如果我继续作恶,是不是到了最后,也会被捉到这里来?” 金龙立刻接道:“不会。” 蛟哼声不语。 金龙道:“我会看管着你,不让你肆意杀妖,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我都会顺着你。”直到这条重利自私的魔蛟意识到:食妖能给他带来的好处,远不及自己能给他的;修行之路,更不是只为了功力修为。 蛟没有搭话。 他或许不该这么问。 若是雷池之战后,他与金龙并无交集……又或许金龙没有失忆,恐怕这山中小世界就要多他的一席之地了。 他跟金龙,本就不是一路妖。 至于为何会走到如今这种状态,蛟自己也琢磨不出头绪。不过好在有了那番际遇,他应当是不会被投入这有进无出的破地方了。 山牢原是金龙族最鼎盛时期创造出来的法器,里面到处都存着无形的法阵,龙族只需运念而动,便可躲进层叠空间之内,避过重犯大妖。 而蛟由金龙领着,自然也能沾光。龙、蛟一路查探下来,翻找了大概有五六个洞穴,都没有发现异常。 直到从第七个开始,他们发现洞穴内全都空荡荡的,俱已布满了灰,没有妖怪入住的痕迹。 “本尊也不喜欢自己的洞穴附近住着其他妖类。”蛟拢了拢袖子,道,“既已化龙,想必本事不小,将周围清洗一番倒也正常。” ——而且那可是一只吞吃了犼的龙。 金龙心道,十之八九也是与蛟大王一样,有着食妖的喜好。而原本盘踞在这些洞穴内的大妖,估计不是搬离了,就是葬身龙腹了。 巡查一遍后,龙蛟站定在一处入口不算宽敞的洞门前。 “你说,每到红日悬空,龙族念出咒术便可出入山牢。”蛟斜眼看他,慢声道:“他既然化了龙,为什么却出不去?” 金龙道:“你不想看看食妖化成的龙是什么样子的吗?” 蛟眼神微变。 金龙牵住蛟的手,体温顺着掌心捂热了蛟略冰冷的手。 “进去吧。” 入口虽不怎么宽敞,进去后倒是变宽了不少。 通道内一片死寂,龙蛟使用隐匿之术,两人俱是敛息不语,沉闷着低头往深处赶去。 越往里,越觉得里面没有丝毫光线。那并非如外面浓重的夜色一般,而是令人感到置身浓墨的浊黑,仿佛连呼出的空气都是黑色的。 许久,蛟停顿了脚步,感受到手掌心被轻轻揉捏了一下。 是金龙在询问。 蛟摇摇头,没有出声。 ——看不见了。 他原以为随着修为恢复,夜视力也随之回来了。方才金龙收了夜明珠后,他也确实没有被暮色所限,依旧能看得清山壁上的每道缝隙,甚至还能看到远处石头堆里的一株荒草。 可是,在这个古怪的龙穴中,他却仿佛失明一般,哪怕用上明目的法术也没有变化。 金龙走在他的身旁,两人都没有说话。 蛟索性闭上双眼,侧耳听周围的动静。 洞穴比他想象的要大很多,走了数百步还未到底。空气中有一股古怪的气味,不似先前在幽潭时闻到的纯粹恶臭,而像是烈日下暴晒了多日的腐尸味,又像是雷雨过后的泥腥味,混杂在一起,令人难以言说。 66、山牢之行(2) “嗬……” 黑暗中, 有什么声音从更深处传来。 蛟感到覆盖在手上的触感变了。坚硬的龙爪微微晃了晃, 紧接着洞中亮光闪烁,照出了左前方角落里一团黑影。 蛟看了眼金龙,缓缓朝前走去。 当看清楚是什么后, 他脸色微变,顿住脚步——此前早设想过那条龙的境况不会很好, 但怎么也没想到, 竟会惨烈到如此地步。 暴露在白光下的“龙”盘团在一起,露出半截翻着软肉的躯体,龙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不规则的坑印, 隐约可见残留的鳞片根部。 蛟低下头,注意到脚边零星散落的几片龙鳞, 根部泛着黑色的血迹, 嫌恶道:“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了?” 金龙道:“所食过杂, 积毒过重,最后成了怪病。” 蛟目一闪。 难道金龙经常挂在口中的食妖下场便是这样?可转念一想, 金龙带他进入龙族山牢, 如此大费周章,就仅仅只是为了给他看这条“病龙”的惨状吗? 金龙上前一步,指了指地上毫无动静的腐肉长条, 淡淡道:“小渊,你要是再这么胡吃海喝下去,兴许早晚也会同他一般。” 蛟:“你咒我?” 金龙示意他看龙角。 从蛟化龙则生角,地上的“龙”确实生了角, 然而角壁凹凸不平,比蛟大王如今半成型的破角还要不讨喜。 金龙又让他留心“龙”身上即将脱落的鳞片。都说龙鳞坚硬无比,可这“龙”鳞的根部都未长牢,多数竟是半挂在皮肉上的。 …… 蛟磨了磨牙,若此时他是蛟身,估计会忍不住闭紧自己的鳞片。 金龙适时拉过蛟的手,决心不再刺激下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蛟扭头问道:“你故意诓我呢?” 金龙一愣,反问道:“我何时骗过你?” 蛟冷冷指出:“不就最近的事吗?” 先是隐瞒了恢复记忆的事,再是木鱼纹雕,桩桩件件,他都还没来得及好好清算。这蠢龙竟然装作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金龙:“……” 虽说近日诸事暴露,但他应当没让这斤斤计较的蛟大王吃过亏吧?他略一思索,心神很快重新稳住了。 ——事情发展至此,在很多事上,厚着脸皮反而更容易将事情揭过去。 并不知道自己早被摸清了脾气的蛟,对金龙避而不谈的态度嗤之以鼻,嘴里道:“亏我以为你要带我见什么厉害角色,却原来只是一条半死不活的丑龙。指不定他是练功出了岔子,被你拖来吓唬我的吧?” 长得倒是龙模龙样,可惜样子太寒碜了。再细细分辨,似乎龙鳞的颜色暗中透了点金色,不由稀奇了。 “他是金蛟所化。”金龙幽幽地开口。 蛟:“……” 金蛟? 金龙道:“金蛟化不出金龙,就算他成功了,也只会是条杂色龙。” 蛟:“……” 得意忘形时撒得的谎,自然是不那么完满了。此前他还诓他说金龙是由金蛟所化,现在想想那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毫无依据。 怪只怪金龙奸诈万分,扮失忆扮得炉火纯青,害他连扯谎都懒得多费心神。 正在两人对话间,地上盘团的“龙”缓缓睁开了双眼,眼神清醒。 “谁?” 龙蛟虽用了隐匿之术,但金龙将洞穴弄得亮如白昼,明显是不打算继续隐藏下去了。 蛟索性现出身形。 病龙顿时脸色一变:“竟然是条蛟。” 蛟又来回打量他,闻了闻,果然,那股臭味便是从这条病龙身上散发出来的。 病龙动动身体,似乎是想站起身。然而光是这幅度微弱的动作里,他身上的残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掉落一地。 “……” 饶是蛟,见了这副情状,也忍不住头皮发麻。拔鳞之痛向来难忍,平日里他的鳞片微有损伤,就能令他恼怒不已,可眼前的病龙倒好,掉鳞掉得像下雨一般。 确实……够恶心的。 哪怕他没什么洁癖,也依然觉得隐隐不适,仿佛鳞片也跟着疼起来。 病龙看着蛟毫不遮掩的嫌恶之色,并不恼怒,声音低沉而嘶哑:“许久未见同族了,那群金龙总算送来个像样些的妖怪来了。” 他的双目浑浊,直勾勾地望着蛟,嘴里慢慢道: “近龙之身,修为不浅啊。” 蛟眼皮一跳,很快勾起冷笑:“怎么,想吃我呀?” 病龙向前迈了一步,翻卷着软肉的躯体摇摇晃晃,可眼底的贪婪之色却极为坚定。 这眼神分外熟悉,跟以往黑蛟吞吃妖怪时的样子,简直如出一辙。 但若是换了他自己被这种眼神看着,滋味就不那么好了。 蛟道:“本尊听闻灵山里关押着一条食犼的龙,便进来看看,可看你这副模样,倒像是快要死了,真是没劲。” “嗬!”病龙发出粗粗的喘息声,扬起头颅展开身条,顷刻间露出大半截遍布“肉坑”的身体,那些没有龙鳞贴合的软肉,覆盖着暗色的血痂,隐隐散发出阵阵恶臭。 “区区小蛟也敢张狂至此。我虽生了怪病,但怎么也是真龙之身。”病龙嗓音粗粝,语调缓慢,一步步朝着蛟靠近,“你自己送上门来,便乖乖让我吃了,免得受皮肉撕裂之苦。” 蛟看着他满身肉坑,血迹遍体的模样,微微皱起眉头,余光瞥向金龙……心道,真要打起来,也不知道晋明是否敢缠身上去,与这留着脓血的腐龙扭打在一处? 想到他平日里半点灰都不肯沾的德行,估计届时还要靠自己。 蛟修为正盛,加之确实想研究研究这条成功化龙的“蛟”,打定主意后,便率先出手。 然而病龙虽身体有恙,到底是能食犼化龙的大妖,两相对峙时也未落得下风。 蛟维持人形,身形极快,接连躲过病龙的几击摆尾。顺势拍掌贴向龙脊背,在即将接触的一瞬间,化掌为爪,黑色利甲刺入肉坑。病龙惨叫一声滚倒在地,坠地前勾起尾巴,重重击打在蛟的肩胛处。 蛟满身黑鳞护体,这一击除了痛些,并没有令他受伤。看着病龙身上被自己抓伤的豁口,蛟狞笑道:“没了鳞片,你和那些肉虫又有什么不同?万载光阴,你在这毫无灵气、无法修炼的鬼地方待着,又能有什么长进?” 说完,他手中幻化出利刃,高举而下。 然而利刃举止半空,却被一道气劲阻住。 该死的蠢龙,又要与他作对? 蛟别过眼,感到右手被整个捉住,接着属于丝织物的柔软覆盖了上来。 金色双眸的男人低着头,双眼盯着蛟的手,苍白的五根手指上沾染了暗色的血迹,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金龙沉着脸,轻轻使力,将这只手往自己怀里一带——蛟顿时感到眼前一片恍惚。 等到再次定下神观望四周时,才发现两人早已不在病龙的洞穴中了。 蛟:“你干什么?只差一点,差一点我就能把它制服了!” “他流出的脓血中带有剧毒,沾染上了说不定也会掉鳞。”金龙捉着蛟的一根手指,用手帕细致地擦拭起来。 蛟一愣,“掉鳞?” 金龙点点头。 蛟皱眉,催促道:“那你擦快些。” 金龙笑了笑。 蛟感到不悦,耳尖莫名有些发烫,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我方才还什么都没问他呢!” “看到就足够了。”金龙眼皮都不抬一下,继续道:“我翻阅了宗卷才查到,当初他吃了犼兽后,确实有过一段威风时期。然而不到半年,他忽然销声匿迹,再出现时已经是方才那副鬼样子了。” 蛟问:“你那些宗卷是藏在何处?我怎么没在书库里翻到?” 金龙:“是主山上的藏书阁。你要是想去,下次便跟着我一起上山。” 蛟转了转眼珠,接了句“一言为定”,又催促金龙接着往下说。 “祁谷小地原本聚居着十二条龙,一夕之间突然失踪;附近的大小妖怪们也接连被挖空了内丹。恰逢我祖母路过,撞见了这事,才知道是那条金蛟所为。” 蛟问:“所以你们把他抓来这里了?” 金龙点点头:“你方才问我,明明只要是龙族,念上几句咒语就能离开此处,他却被困多年无法逃出……”他顿了顿,摇头道:“那是因为非正途化龙,迟早会出问题。自他得病后,他便成了介于龙蛟之间的魔物。” 蛟消化着金龙话里的信息,许久后道:“那也许是他修炼功法的问题,也有可能是他命中有此一病,你凭什么笃定了这与食妖有关?” 金龙不说话了。 蛟扫了他一眼:“怎么不继续说了? 金龙叹了口气:“小渊……” 蛟回望他:“你带我过来,就是让我瞧上一眼,好让我放弃食妖,老实与你双修?” 就算食妖后患无穷,他也不至于要为了化龙雌伏于人……做那档子丢人的事吧?届时传扬出去,他堂堂蛟宫主人,有何颜面继续横行下去。 蛟心中恼怒,没好气道:“我若是非要试试呢?你也说了它的确化龙成功了,只不过后来出点问题罢了。” 金龙:“等到出了问题,就为时已晚了。” 蛟道:“既然双修那么管用,若我真得了与它一样的怪病,到那时我们再双修,应该也不算晚吧。” 金龙:“……” “届时你不会嫌弃本尊吧?”想想病龙的那副尊容,蛟挑眉,故意问道。 金龙回想了一番黑蛟条儿顺的漂亮鳞片,又依据方才的“腐龙”,想象蛟掉鳞时的模样……这……怕是自己一缠上去,就会捋下一堆残鳞。 他似乎是被脑海中的画面刺激到了,面上却很冷静,反问道:“怎么会?” 67、山牢之行(3) 怎么不会? 蛟也不拆穿, 越过金龙朝前走去。 “七日才过了半日, 剩下那六天多的时间,不如跟我一起去个地方。”金龙上前拉了他一把,“走吧?” 蛟撇过头去, 没有出声拒绝。 两人一前一后化出原形,腾空而过。蛟跟在金龙的身后, 直到看到那条一甩一甩的龙尾巴停了下来。 龙首扭转回来, 眼中似有笑意,忽然卷身而上,拖着黑蛟, 往更高处飞去,最后落在了山峰之顶。 山峰高耸入云, 最高处并不宽阔, 石岩陡峭间藏着一泓清泉, 周围不知名植草散发着点点微光,倒映在泉水中, 仿佛漫天星子。 蛟站在山峰边缘, 俯瞰脚下浓墨般的“夜色”,只觉得世间生灵渺小,天地广袤无边。而他立于顶端, 被“星辰”环绕,仿佛身处银河。 “这里如何?”金龙没有变回人形,而是微微晃着尾巴,拂过清泉水面, 溅起点滴水珠,洒在黑蛟的身上。 蛟弯了弯嘴角,道:“等到功德圆满,修行大成,便能随时看到这样的景象了吧。” 龙蛟性喜水,他不觉得金龙与他戏水有多冒犯,不过还是自持身份,做不出同无知野兽般嬉闹的举动——可总这么被泼水,也不乐意。 蛟站起身,整条儿一拧,挪到另一边静静赏景。 山顶平台并不大,大半还被清泉所占,两人皆是原形,拉直了身,头尾都不一定摆得下,因而蛟即便躲去了角落里,金龙也够得着。 “我幼时第一次来这里,便决心将来要带喜欢的人过来看看。万丈高峰,银池星河,坐在这里仿佛伸手便可触苍穹。” 蛟抬眼看着身侧金条,那点点如星子般的灵草光辉洒在金色龙身上,像是镀了一层柔光。 蛟道:“天高难至,修行路远。眼前景物再美,也终究不是真正的天。” 金龙摇了摇头:“天有什么好?偶尔欣赏一回倒也罢了,多数时候它就同路边的石子般。” 他顿了顿:“小渊,没有人会一直望着天。” 蛟没有接话。 金龙便伸出尾尖缠绕上蛟的身体,低声道:“唯有身边的人才是睁眼便可看见的。” 蛟依然沉默不语,也没动作,放任金龙缠身而上。 龙脖抵着蛟颈,鳞片摩挲处,泛起古怪的感觉。 “你带我入山牢,根本不是为了帮我吞吃犼。”蛟淡淡道。最初金龙答应带他参加龙族的山牢仪式,态度十分爽快,一度也令他感到怀疑。现在看来,这蠢龙费尽心思竟是为了带他来赏景。 被戳穿的金龙蹭了蹭蛟躯,轻描淡写地将此揭过,轻声道:“等再过几日,红日升空之时,这里会变得更漂亮。” 蛟看向他,在光晕下的金龙面色柔和,静静注视着自己。 他忽然没了继续清算的兴致,对着这样一头几乎千依百顺、好脾气的龙,那些藏在心底的别扭与不适仿佛被堵住了般,说也说不出,挥也挥不走,只能酝酿成没来由的烦躁。 然而今日,那股焦躁不安,被眼前的美景抚平了,以至于他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尾巴,将脸别向另一边。 ——罢了,若是食妖太多,真的会变成方才那秃条的模样,确实不怎么划算。 高山之巅,流泉银光,两长条挤在一处,一个绷着脸,一个腆着脸,彼此都不再说话。 七日之期一晃而过。 最后的一天,蛟从泉水中探出脑袋,慢慢向岸上走去。黑色长蛟倏忽化为青年模样,披着松垮的袍子,坐在山崖边缘。 红日还未升起,天际隐约出现一丝红线。 闭目打盹的龙听到动静,也凑了过去,不一会儿,化作人形与蛟并肩而坐。 蛟问:“如此盛景,别的妖怪都没发现吗?” “他们发现不了。”金龙状若无意地靠近些,“山牢本就是金龙一族的领地之一,因着山形地理,才被做成了困妖之地。此地……” 他紧了紧搭到蛟身上的手,缓缓道:“有禁制,非我族血脉,谁都无法进入。” 蛟嗤笑道:“我不就进来了……” 他停顿下来,忽觉哪里不对,疑惑地看向金龙。 “自你之后,这里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世间仅余他一条金龙,再不会有其他金龙,带着伴侣,登日始峰了。 蛟没有追问,出声道:“天亮了。” 只见远方天际已被红日染红,脚下连绵小世界,终于从黑暗中显露出样貌。 金龙牵住了蛟的手,一双浅金色双眸沉沉地看着他。 蛟心一紧,挣了挣,却没有挣脱。 “你应当知道,自你失忆后,我从未说过半句真话。” 金龙道:“我也从未打算与你清算。” 蛟半晌无语:“蠢龙,那你便该知道,我是不会改的。”若是关系到自身得失,他还是会想办法算计筹谋,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 金龙道:“你不用改。”说着他勾起一丝笑容,意味深长道,“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我分得清。” 蛟眯起眼。 “就比如现在……”金龙缓缓靠近,直到鼻尖相抵,气息缠绕,赶在蛟后缩前一把扣住对方脖颈。 “你嘴里说着绝情的狠话,其实根本不讨厌我靠近。” 蛟眼神闪烁,眉峰紧蹙,似乎在思考反驳之词。 金龙微微歪了歪头,趁着蛟不留神,慢慢贴近过去。 蛟侧过脸,唇部正好扫过金龙的面颊。 “……” 蛟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看了会儿地面。 金龙诱哄道:“若是不信,便试试看,你不喜欢,便将我推开。” 他说完这句,就用右手制住蛟脖,双唇轻贴过去。 蛟顿时眼神一寒,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伤人。 金龙睁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蛟,亲吻却格外的柔和,柔和到让人生不出半丝被冒犯的不满。 蛟抿紧了嘴,整个人如同一张绷紧的弦,眉梢犹带着几分抵触。 没有立马得到推阻,金龙试探着放开右手,改用双手将人圈住。怀中的人难得的乖顺,安安静静任由他亲吻,这一切远比他设想的顺利多了,也温情多了。 以至于蛟开始推搡的时候,金龙心满意足地放开了些许。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有这个时间,我可以做很多事。”蛟认真道,两只耳朵微微发红。 ——那就是喜欢了。 金龙笑意加深。 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在这般轻薄了蛟大王后,风平浪静地全身而退。 天际红霞满天,日始峰上一片宁静,流泉泛着霞光,粼粼波动。红日已升空,龙蛟相视一眼,各自化作原型,往苍穹裂缝处飞去。 苍穹之外,便是灵山了。 龙蛟最后望了眼红日盛景,双双飞离了山牢小世界。 山牢外,群龙环伺,数几长条缠身嬉闹,人形的男男女女各自找了处树荫,正在打坐修行。 一片宁静祥和之景。 忽然间,嬉闹的、打盹的、修炼的,在同一时刻齐齐转过脑袋,盯着从谷地缝隙中飞出的身影,陷入了沉默之中。 蛟:“……” 黑色长条腾于半空,片片鳞甲贴合光洁,尾巴粗壮,身条优美,只除了额头……额头…… “蛟?” 龙群中,传来了茫然的问声,在静默中尤为响亮。 那四爪半角的长条,哪里是什么龙族,分明——是蛟。 刚从里面出来的蛟,没防备就接收了数道审视的目光。底下龙族纷纷仰着脑袋,疑惑地张着嘴,似乎对凭空出现一条蛟感到难以理解。 “逃逃逃……有大妖逃出来了!他……” 机智些的龙已经有所反应。山牢之地困了无数作恶大妖,这会儿来了一条来历不明的黑蛟,定是被关押住的恶药,寻隙越狱了……可他的喊声还未说完,突然就像被扼住咽喉般戛然而止。 黑蛟身后,紧接着冲出了一条金色长龙,他飞至与蛟平行后,就侧着身体,用脑袋蹭了蹭身边的黑条。 群龙揉了揉眼睛。 “……” 好眼熟的金长条。 金龙紧挨着蛟,蛟便不住往旁边躲避,差点就要被挤到最近的山壁上,忍无可忍之下,拍尾怒道:“什么毛病,别再挤了!” 金龙立即不再动弹,只用眼神淡淡地扫了眼底下的龙族们。 群龙:“……” 那一刻,他们仿佛懂了什么。 前辈未发一言,却已身体力行地宣告了某些了不得的讯息。 蛟暗自恼怒,正想着面对群龙埋伏,如何脱身,往下一看,却见那一颗颗仰起的脑袋又慢吞吞低了下去……紧接着,各色长条匍匐爬行,先是慢慢的,再愈行愈急,很快便化作飞扬尘土,消失不见了。 蛟:“……” 这……灵山的龙,虽说,肉身强大…… 但似乎哪里有些问题。 蛟扫了眼金龙,眼中转过思量,最终什么也没说,也不再提及食犼的事了。 金龙松了口气,生怕蛟受了刺激,又没了修为顾忌,转身就要离开灵山。他自然不会勇挑话题,当即拉着默不作声的蛟,打算将人带回自己的龙窝里。 68、勤修不辍 蛟冷冷道:“放开。” 金龙:“小渊, 我来背你。” 蛟道:“我早已痊愈。” 金龙定定瞧着蛟——既已痊愈, 又是蛟宫之主,灵山于蛟已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他道:“那你跟上我。” 蛟没吱声。 金龙便也不动作。 过了会儿, 蛟怒从心起:“杵在这儿做什么?你们灵山龙都是这般清闲吗?” 那满一地的龙族,若说与金龙毫无干系, 他是不会信的。那日龙蛟入山牢, 闹出了不小的阵仗,这些条龙们,分明是守在出入口, 为了迎接金龙的。 关键是这金龙还一个劲往他身上挨,指不定在打什么主意。 金龙道:“那你跟紧了, 我……” 话未说完, 只见黑色长蛟化作青年模样, 越过他,率先朝着前方巢穴飞驰而去了。 金龙张了张嘴, 好吧, 看来这没心没肺的蛟大王还没有离开灵山的打算,倒是他多虑了。 暂时安下心后,他提步追赶上去。 等回到屋里, 看清后池之中,那盘旋在白玉之上的黑色一团后,金龙的心便更加安定了——今日的蛟,依然如此的勤修苦练。 龙蛟一前一后消失了。 原本热闹的山牢门前, 很快沉寂下来。 树林阴翳间,缓缓垂下一条青色尾巴。“窸窣”声中,慢吞吞探出一张木然的龙脸。 小青龙望着龙蛟消失的方向,拍尾甩了甩隔壁粗壮的树干。 “看见了看见了。” 蓝舒渠很快从树上跳了下来,摆摆手:“小青啊,我都看见了。” 族里太久没有新鲜事发生,这群吃饱了睡,整日无所事事的闲龙,听说了金龙带着人进了山牢,竟然自发地约上同伴守在了入口。 说是担忧金龙安危,其实根本意在他人。 他不过是走的慢了些,便被小青龙拉住,说了一堆不着边际的话。 “晋明不是三心二意的人,这下你安心了?” 什么魔蛟,小黑的,小青龙颠三倒四,这七日说得他脑仁隐隐作痛,先前就发现了蛛丝马迹,不过没想到会有两人,谁知今天又目睹了这一出…… 蓝舒渠无情地指出:“你说的小黑,应当就是魔蛟了。” 小青龙一脸的怀疑之色。 蓝舒渠忍不住拍拍青色龙首,慈爱道:“你不是一直好奇你的金龙前辈失踪的时候在做什么吗?” 小青龙眨眨眼:“可那是魔蛟啊。” 蓝舒渠淡淡道:“龙族间,打上一架再好上的不在少数。” 小青龙仰起头:“我听白姐姐说,那是条恶蛟,丧尽天良,还吃龙!” 蓝舒渠咳了咳,他自己都还没理顺老友和蛟的关系,同样也听说了蛟王凶暴的鸣声,对老友的择偶眼光十分怀疑。此刻他面对后辈懵懂不解的小眼神,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勉强道,“应当不会吃你了。” 小青龙半点没有脸色变化。 “可小黑……”他苦恼极了,前几日他还在为小黑鸣不平,数日洗脑之下,小黑已成了他心目中极温柔和悲情的人了。 ——结果竟然是这么大的一尾恶蛟。 颇有些受欺感。 不知道自己无意中伤害了一颗年轻少龙心的蛟,已经惬意地霸占了池中的白玉,闭上眼,近乎贪婪地修炼起来。 食犼偏方行不通了,双修更是想都不敢想。他想要化龙,如今似乎只剩下修炼这一条路可走了。 白玉乃至宝,在上面修行一日,远胜他在外修行七日。 趁着金龙鬼迷心窍,蛟决定在此多蹭一日是一日。 若是他能放下架子,仿照狐妖之流,说不定还能哄得金龙将白玉送往蛟宫。可惜……修为固然重要,但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可摒弃,无法退让的。 金龙看他的眼神,好像自己一旦软化,他就要当场开鳞的模样。 脑海中闪过一些片段,数年摸爬滚打,对危险极为敏锐的蛟,忍不住盘紧了身体。 ——以身涉险,是下下之策。 修行过多依赖外物,更是不利于境界稳固。 所以,若他真的与此宝物无缘,也不必过多强求。 他在金龙巢穴中的日子称得上如鱼得水。 前面几天还会有不长眼的龙族试图窥探,被他当场抓获,教训了一通。也不知是多少年岁的龙了,块头看着不小,却没什么攻击力,肉身倒是比寻常妖族强硬了些,但也被他伤得破了皮。 这便也罢了。 被他所伤而记恨他的,大有妖在。那些个龙却是目含幽怨,看自己的眼神隐隐带着心碎,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 蛟冷道:“本尊是金龙请上山的贵客,若是再让本尊发现,就将你们的龙鳞一片片剥了。” 也不知是不是威胁生了效,没过几天,就再也没有碍眼的龙族登门拜访了。 ——有金龙一族的禁制在,他们即便想上山,也找不到路了。 金龙心道:为了同族小辈们着想,蛟大王放出的狠话,还是需要注意些的。 没了旁人的打扰,埋头苦修一阵后,蛟便觉得有些乏味了。 白玉虽好,却只利修行之效,无法助他化龙。他离化龙只差临门一脚,修为功力早已远超寻常龙族,偏偏就是不能如愿。 “这样下去,我就算在池底练上几百年,也不会成功……”又一次突破失败的蛟,艰涩靠口,“为什么……我明明都已恢复了……” 金龙蹲下身,将池中的蛟捞出来,安抚道:“修行之事,理当顺其自然。你大病初愈,还是应当再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蛟神色恹恹,却也觉得金龙的话在理。 他看了金龙一会儿,道:“我听说灵山脚下有一座小镇,镇里有个专卖凡间小吃的驴妖,那些小吃虽没什么效用,味道却很不错。” 金龙笑了笑:“今日天晴风暖,不如一起下山瞧瞧?” 蛟想了想,回道:“不了,这白玉效用非凡,短短几日,我的功力已远胜当日。我还得继续修炼……” 金龙突然拉起蛟,面上带着几分笑意,轻轻地在蛟的脸颊侧亲了亲。 “你要是喜欢,我去替你买回来。” 蛟皱了皱眉,似乎想要说些不满的话。脸颊侧微微发痒,金龙却已若无其事地拉开了距离,蛟道:“那你就去吧。” 金龙问:“当真不与我同去?” 蛟闭上眼,道:“我可不是你呀,金龙前辈。”他似笑非笑道,“你得享天运,无欲无求,我可还要勤勉修行,找寻出路。” 听着那声半讥半讽的“金龙前辈”,金龙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他故意又靠近过去,感觉到蛟明显绷紧了身体,便又朝着蛟的耳朵吹了小口气。 “路在眼前。” 蛟冷冷道:“本尊不吃威逼利诱,你若是再敢提那档子事,我就要同你翻脸了。” 金龙挑了挑眉:“这么说,如今你对我……是不翻脸的态度了?” 蛟睁开眼,一双暗若夜色的眸子看向龙。 “蠢龙,若是你买的点心合我的口味,我就同你试试双修。” “你是认真的?”金龙眼睛一亮,颇有些意外地看着蛟。 “修炼既无进展,总得寻些别的法子。你若是诓我……”蛟顿了顿,“我便将那片鳞剥下来,煮熟了再塞回去。” 金龙嘴角的笑意僵住。 ——那片鳞? 蛟不再搭理他,重新闭上眼,继续开始勤修不辍。 “好,我这就去,等我回来。” 不一会儿,龙吟声起,蛟同时站起了身,望着天际消失变小的金色光点,出了会儿神。 片刻后,他起身,敛了敛衣袍,垂眸看着池中的白玉。 只见黑色长尾忽然出现,快速缠卷住白玉,猛地一拽。 蛟:“……” 这白玉当真是生了灵,竟是与池子化为一体了。 他眼底闪过一丝痛惜,将尾巴收回,朝着山脚飞驰而下。 这座山上有金龙步下的禁制,其他妖怪无法进入,但蛟却能自由上下山。他赶到山脚下,望着远山连绵,眼底流露出复杂之色。 灵山……到底是龙的地盘。 “你要去哪儿?” 蛟猛地转过身,身形瞬息间化为残影,将身后出声之人制住。 稚气未褪尽的少年咳了咳,伸出手抓握住蛟的手腕:“魔、魔蛟,你……” “是你。”蛟认出了他,是那条小青龙,但他仍没有放开手,问:“你怎么在这里?” 小青龙憋红了一张脸:“咳咳,我来找……咳,金龙前辈。”他抖抖索索道:“你,你果然包藏祸心……残害龙族。” 残害龙族? 蛟眯起眼,心道就小青龙这点修为,放在以往也顶多是道小点心。 小青龙见蛟若有所思的模样,道:“亏我之前还替你担心……你你你,放开我!” 蛟冷哼一声,将他甩落在地。 “早前在蛟宫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本尊脾气不大好。这座灵山我待腻了,你带我离开灵山地界,我就放……” “你竟然真的是魔蛟。”小青龙忽然站起身,一脸受伤道,“那日你和金龙前辈在池边……的时候,我怎么没看见你胸口的护心鳞?” 蛟一怔:“什么池边?” 小青龙别过脸。 蛟皱眉:“……你又在脸红什么?!” 小青龙迟疑了会儿,伸长脑袋瞅了瞅:“咦,确实没有。” “……”蛟愤而拢了拢衣襟,道:“此等宝物,本尊乐得隐藏,你别岔开话题。” 小青龙摸了摸被蛟掐过的脖子,歪歪脑袋道:“蓝哥说,你既然有了护心鳞,从此便是灵山的蛟了。”他说的后半句话,小青龙没有说出来——若是照了面,自己没被魔蛟一口吞了,那便是再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本尊是隐渊山蛟宫之主,何时跟你们灵山混为一谈了!”蛟懒得再同小青龙说话,淡淡道:“带我下山,否则便吃了你。” 小青龙:“……” 蛟目一转,道:“记得不久前同你说过的话吗?” 小青龙茫然相对。 蛟垂眸片刻,再抬眼时,眼中盛满复杂之色。 “金龙总不肯让我下山,我堂堂蛟宫主人,一方尊主,他却将我困于方寸之地,折辱于我。今日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只想下山看看。” 小青龙:“……” 这这这……这分明是恶名昭著的魔蛟,怎么却让他觉得莫名心疼起来。 “金龙前辈不会是这样的龙。” 蛟也不反驳,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小青龙,直把他盯得心虚不定。 “可……这座山上从来没下过困禁之术。前几日,我还看到金龙前辈下山前往主峰去了。他若是真的囚禁你,怎么可能毫无防范地把你一个人留在山上?” 蛟沉默了一会儿,确认抹黑失败。 69、珍稀至宝 小青龙受了威胁, 迟迟不开口。 蛟不耐烦道:“罢了, 本尊自己探路去!”他转了转脑袋,狞笑道:“知道我是如何将那几条杂龙吞吃的吗?” 小青龙:“……”没来由感到不安,但还是默默摇头。 “吼——” 随着一声响声, 巨大的黑色蛟首陡然出现在眼前。 小青龙:“……” 蛟慢吞吞晃了晃脑袋,嗤笑道:“当日见你打伤我蛟宫数名妖怪, 态度也还算张狂, 怎么如今却那么容易被吓傻了?” “你……你怎么能……” 小青龙的眼中流露出受伤的神色来。 蛟顿觉头痛——那神色分明与前几日那几条登山拜访的龙,一模一样。 蛟目一寒,下一刻便是一记横尾扫去。 小青龙应声倒地。 “古古怪怪。” 蛟嫌恶地看了一眼, 拢了拢衣襟,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本就没打算找龙带路, 只是正好撞见了这条小青龙, 恶从心起, 顺势而为罢了。 眼见小青龙不配合,蛟便也没了与他周旋的心情, 索性将其打晕了扔到路旁。自己维持着人形, 御风而行,朝着山下飞驰。 灵山脚下住着许多妖族。 此地灵气充裕,又有龙族坐镇, 离群索居之妖或是修炼欠佳的小妖,往往会寄居于此,借着龙族的威势,在此定居。 蛟一路往北, 途径小村,看到远处妖头攒动,凝神细听了一阵,才知道是此地有妖怪寻仇,双方发生了争执。 他就近找了一处地方,看了会儿热闹,没一会儿便觉得索然无味。 妖族相争,无非是为了宝物,那两名妖怪各执一词,还搬出了几名妖王来压阵,口吐飞沫你来我往,却偏偏没有动手。 ——换做是他,何至于吵到脸红脖子粗的地步,早早打一架就成了。 蛟听了一阵,发现他们搬出的似乎很厉害的大妖名号多半陌生,从未听过。 说起来,自雷池重伤,又经蛟宫恶斗,他已许久未露人前。数年过去,上妖界接连又出现几名如日中天的妖王也不奇怪。 他皱眉:“这宝物当真如此珍贵?” 争执中的两妖顿时收了声,齐齐看向蛟。 “你是谁?” “莫管闲事!” 蛟哼笑一声,随手指了指妖怪手里的蒲扇,“可有什么来头?” 另一名妖怪警惕道:“与你何关!那是我用了百年的法器,他趁我不备将其夺走,如今我定要拿回来!” “你自己技不如人怪得了谁,这扇子上写你的名字了吗?” “哼,你以为躲进灵山我就不敢拿你如何了吗?”那妖怪越说越气,转过头又争吵起来:“金龙前辈最是公正严明,如今他已归山,即便你是乌羽大王的亲戚,也别想他能保住你!” 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妖怪气也顺了,腰也直了,满脸都是得意之色,仿佛已经取回了被夺的宝物。 蛟沉默静立。 金龙,又是金龙。 这蠢龙何时公正严明过了? 整日里蜗居深山,两耳不闻山外事,一连几月都陪着他在玉池中,别说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会不会管,就连修炼也没见他认真过。 怎么在路边随便遇见只小妖,都像中了邪一样的尊崇他。 那两只小妖情绪高涨,眼见就要动手。 蛟微抬手,隔空抢过了那把蒲扇,研究了会儿。 “就这东西,你们也当做宝贝?” 疑似蒲扇原主人的妖怪当即“啊”了一声:“你做什么?!” 做什么? 蛟冲着他笑了笑,手上稍稍使力,顷刻间将引发争端的“宝物”化作飞灰。 两妖:“……” 望着这两名妖怪懵然无主的神色,蛟终于找回些许当年在上妖界为所欲为,百无禁忌的感觉。 “灵山金龙可没空管这种事。”他随手甩出一物,落在那两名妖怪的脚边,“若说宝物,本尊的这件才算稀罕。你们谁打赢了,谁就是它的新主人。” 两妖:“……” 这般明显的作弄挑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偏偏地上像垃圾一样被扔出来的物件,灵气充裕品相不俗,一看就知道是珍稀的宝物。 两妖对视一眼。 “当真?” “自然是真的。”蛟道,像这类中等品相的法宝,光是前几年从鹤宫搜刮来的就有一堆,更别提他和金龙各自的家底,因而在旁人看来十分宝贵的法器,在蛟眼中不过是小玩意儿罢了。 “不仅是他们……所有人都可以试试。”他扫视了一圈在外围围观的几只小妖。眼底暗藏不怀好意的寒光。 ——宝物难觅,凭实力更要有机缘。 这一份珍宝摆在跟前,自然成为了众小妖放手一搏的目标。也有聪明些的,按兵不动,但也时刻关注着场内。 一时间,骂战变了质。 蛟观看了会儿众妖相争的戏码,然而妖都是小妖,斗法宛如小儿打闹,蛟很快又没了兴致,转身留下满场混乱,翩然而去。 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路上还听说了蛟宫的消息,那帮白眼狼经过犼兽之战,各个噤若寒蝉,又是修缮又是表忠,仿佛趁他不在妄图夺位的事根本没有发生。 等到傍晚时分,天空中传来一阵响声,紧接着风骤起,身前投下一片阴影。 蛟抬起头,正对上一张面无表情的龙脸。 “你可真是穷追不舍。”蛟道。 金龙不言不语,一双龙目定定注视着他。 蛟挑眉道:“怎么?生气了?” 金龙缓缓落地化作人形,面上看不出喜怒,沉声问道:“如果你想离开,为何不当面与我道别?” 蛟顿了顿,避开视线:“谁知道你肚子里包藏什么祸心。” 金龙又问:“沿路十几处乱子,也是你惹出来的?” 蛟再次顿住,道:“是又如何?本尊又没有出手伤他们。” 他打量了金龙一番,估摸不出对方想做什么,嘴里道:“那群小妖动不动就把你挂在嘴边,我原本还觉得不信,原来你还真是什么都管啊?” 金龙皱起眉,半晌后摇摇头:“罢了,不与你计较。”又招招手,道:“过来。” 蛟大王站在原地没有动作。这般随性的呼喊,若真能唤得动他,才是奇事。 蛟道:“晋明,我如今修为恢复,自是不可能再与你继续待在一处了。” 这么多年,他重伤受制,不得已之下才哄骗金龙与之结伴。如今他已恢复,在上妖界中鲜有敌手,再不必依赖他人。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灵山虽好,却总是少了些东西。 金龙问:“为何要走?”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蛟慢慢也收拢了神色,道:“我志在他处,并不想与人一辈子隐居一处,更不想……不想……” 他声音渐止,金龙隐约听出些意味来,他走上前,捉住蛟,将他往旁边的大石头上一放。 “不想什么?”金龙居高临下,望着被他按坐下来的蛟,追问道。 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动起手来,坐在石头上愣了片刻。 “你只需知道,我不想留在灵山,与你搭伙过日子。” 金龙道:“我原以为你终于记挂起我了,可到头来……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没良心啊。” 蛟想要站起,却惊觉金龙按在肩膀处的手使了力,皱眉:“我清楚你的性子。晋明,我想做的恶事太多,你看不惯的。” 金龙反问:“我何时看惯过了?” 蛟转过脸去。 不知过了多久,金龙夹杂着叹息的声音响起:“可无论看不看得惯,我都没办法说服自己不理会你。” 他托住蛟的脑袋,揽到自己身前,手指拂过蛟松散的长发,轻声道:“食妖、夺宝、强占地盘,这么多恶事你都做尽了,我看不惯这些恶事,因为自诞生那日起,便注定我不会走上此路。而那却是你的生存之道。” 蛟沉默了许久,开口道:“我知道你对我好。” “但在上妖界,能做的事太多,要做的事更多。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与人……与人一起过日子。” 蛟低下头,感觉到金龙似乎是摸了摸自己的发旋。 金龙道:“那你现在可以开始想起来了。” 蛟:“……” 金龙稍一使力,带着蛟上了云霄。 “你不喜欢灵山,我便同你回蛟宫,当日初上隐渊山,就觉得蛟宫巍峨不凡,确实比我那茅草屋强多了。” 蛟一惊,脚下苍翠青山仿若退潮般倒后疾行,不一会儿,原本还能远远望着的灵山山峰也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你……” 金龙淡淡开口道:“今日你已惹恼过我一次,别再说出不好听的话来。我若是受了心伤,就真的要做负心龙了。” 蛟瞪大眼睛:“蠢龙,不许发疯!就算是回蛟宫,也得我自己风风光光地回去。” 金龙幽幽道:“灵山金龙甘为坐骑,足够配得上蛟王吗?” 蛟:“……” 眼见着金龙一拂袖,又是数里掠过,蛟急道:“等等!” 金龙看向蛟。 蛟恼怒道:“你那些宝物呢?” 金龙:“带上了。” 蛟眼睛一亮:“当真?” 金龙上下扫视了一圈蛟,凑近贴过去,语气温柔。 “嗯,只一件,带上了。” 70、味道如何 “才一件?”蛟狐疑道:“是什么?” 金龙笑而不语。 蛟视线下移, 落在金龙的腹部位置, 那里是他藏物之处,里面虽不算大,但也能装得进鹤宫大半的宝物, 他倒好,竟然只拿了一件? “放在哪里?” 金龙示意肚子。 蛟眯起眼, 逐渐回过味来。 “我记得你从前说, 这里。”他指了指龙肚,“只会存放重要之物?” 先前失了忆,还能被他糊弄着装了一堆杂物, 如今正常了,竟然还能放在腹部的……莫非是什么稀有的至宝? 金龙捉住了蛟的手指, 向上移了移, 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蛟忽觉不妙—— 就听金龙幽幽道:“是条黑色长蛟。” 蛟:“……” 这是该厚颜无耻到何种程度才能说出如此不要脸的话? 饶是大风大浪都掀起过的蛟大王, 头一回撞见如此理直气壮的瞎话,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金龙低笑了一阵。 这副情状分明是从未听过情话的模样。趁蛟犹自陷入震惊未回过神的空当, 金龙已经出手摁住了蛟的后脑, 俯身迅速地叼住薄薄的上唇,亲了一口,离开时发出了响亮的“啵”声。 脑海中仿佛有根弦绷断了。 蛟瞬间清醒, 苍白的肤色中隐隐透出些许薄红。他内心翻腾起无数诘问之语,却在那双浅金色双眸的注视下失了语,于是恼怒地别过脸,眼底闪烁凶光, 暗暗想:这蠢龙,真是愈发行事无忌了! 眼看着金龙有继续下去的打算,蛟身形一动,瞬息间退离了对方的钳制,直坠而下,重新跳回地面,也不去看金龙,自顾自地信步往外走,气势汹汹。 金龙还维持着原本的姿势,然而怀中的蛟已生龙活虎地离开了,怅然若罔,跟着跳下去后,他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前方黑色的身影愈行愈远,眼神若有所思。 过了许久—— 似乎确认了身后人没有追上,蛟转过脑袋,瞧了会儿一动不动的金龙,微薄的唇部抿紧,透露出些许不快来。 他皱眉思量了一阵,终是放不下身段开口,恨恨甩袖而去。 前方忽然撞上来一名呆头呆脑的小妖,蛟没好气道:“滚开!” 小妖愣了愣,被蛟冲天的煞气镇住,余光瞄到不远处快要化作黑点消失不见的金龙,顿时忘记了害怕,喜笑颜开,绕过蛟,一路小跑着过去了。 “金龙前辈!”山中回荡起小妖中气十足的喊声。 蛟:“……” 他算是见识到金龙声名远播的程度了。 金龙似乎与那小妖相熟,两人不知低头说些什么,嘀嘀咕咕了许久,也不见停下。那小妖虽背对着蛟,但依然能看出他颇为激动,半边身体差点没贴上去。 而金龙,虽面色平静,却也没有推阻。 蛟勾起嘴角冷笑,眼底没有半点笑意。 方才“气极”显出的薄红尽数褪去,只余下浓重的阴霾—— 不愧是普天之下仅剩的一条金龙,好大的威名,轻易就能让不知名的路边小妖趋之若鹜。莫说是之前的母鱼了,怕是在灵山地界,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各个都惦记着他。 不远处,小妖道:“金龙前辈,没想到一天之内我们竟然相遇两次!” 金龙淡淡应了一声。 小妖忍不住捂着脸,双目发光,问道:“怎么样?我做的金糕卷、香酥饼、桂花蒸栗糕您喜欢吗?” 一连串的点心名冒了出来,金龙思索了片刻,点头道:“他应该会喜欢的。” “他?”小妖疑惑地眨眨眼,难道金龙前辈是替好友买的?这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就被见到金龙的喜悦之情冲走,他不再深想下去,而是忽然倾身凑过去,小声道,“金龙前辈,我身后那妖怪怎么一直盯着我?看着面生的很,不像是灵山附近的妖,不会在打什么坏主意吧?” 金龙:“……” 他抬起眼,远远看到蛟斜斜倚靠着一棵大树,正用一双幽深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看向他们。 金龙收回目光,面色松动了些许,道:“我得罪了他,他气不过,盯着我看呢。” “没,没看我啊?”小妖好奇地回过头打量蛟——左看右看,就是个“病恹恹”、“肤色惨白”的男妖罢了。 这时,那妖怪忽然斜斜睨了他一眼,将小妖吓了一跳。 “好凶啊!” 何止是凶?这般凶神恶煞,可比动不动变出脑袋一口生吞温和得多了。 金龙沐浴着蛟的视线,终于从被欺骗的暗火中走出来,还有心情安慰了一番小妖:“无妨,他不会伤你。” 小妖点头如蒜,他身前就是金龙前辈,哪怕身后有恶妖虎视眈眈,也没有什么可惧怕的,小妖当即挺了挺单薄的胸膛,回敬给蛟一个有力的瞪视。 蛟:“……” 这小东西怕不是活腻歪了?! 蛟内心冷笑连连,只觉得脖根发痒,很想变出脑袋来。像往常那般,一口吞下了事。 金龙咳了咳,将这敢触蛟大王逆鳞的小妖吸引回来。 “我与他还有事,你也早些回去吧。” 小妖道:“嗯!不过您今日买光了我所有的糕点,我还要去更远些的山头采新的食材,最后再回去!”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只前不久还在灵山脚下摆摊的小妖,此刻也来到了外围之处。 金龙又与激动得找不着北的驴妖谈了几句,直到说服对方离开,才回转过身,缓步朝蛟走去。 蛟已变出了长尾,缠绕在树干之上,身体隐没在树叶之间,唯余上半身人形高高卧在树梢上,正是一幅乘凉休息、高处观望的情状。 金龙目光微动,很快也变出尾巴,攀着树干缠上一圈。 “那小妖你应当也听说过,是你先前提到的那位擅长制食的驴妖。”金龙笑眯眯道:“可惜我带回来的吃食,你还一个未尝,方才他还向我问起,问你吃得满不满意?” 竟然是制食的小妖? 蛟脸色微变,很快又恢复冷淡。 见他没反应,金龙也不恼,继续缠身上去。龙身比之蛟身大了一圈,因而等他爬到与蛟齐平的位置时,还剩了一截耸拉在地上。 这还是他们头一回变成半人半尾的模样,金龙觉得稀奇,尾巴一扬,大着胆子又绕上一圈,细腻坚硬的金鳞滑过黑袍,将原本就松散的衣襟蹭开了些许。 蛟:“……得寸进尺。” 身下不时传出几声裂响。 那不知是活了多少年的古树,树干是十人合抱的粗壮,长得格外精神威武。今日却突遭大难,接连引得龙蛟上树——终于,“细瘦”的枝丫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 可惜,自持修为的两位当世大妖并不担心摔下去这种小事,也因此毫无收敛。 蛟问道:“你衣服里藏了什么?” 金龙停下动作,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油纸包,放在蛟的鼻前晃了晃。 蛟陷入沉默。 片刻后,龙蛟坐在同一根枝丫上,两旁摆放着几包打开的点心,每一包点心的样式都各不相同,十分别致,金龙用手指捻起一块莹白金点的方形糕点,递到蛟的跟前。 “味道如何?” 糕点入口即化,口感绵软,桂花的清香弥漫舌尖。蛟眯起眼,道:“凡人们的寿命虽短了些,但于口腹之道却颇有造诣。那驴妖也挺聪明,经他一番改良后,味道比我曾经在华朝时尝过的更好些。” ——看来是很满意了。 金龙不动声色,又从盘中捏起一片板栗糕,先是放入嘴边咬了半口,稍咀嚼后点点头:“的确不错。” 蛟道:“可惜,味道虽好,却没什么效用。” 方才喂过去的糕点已下肚,金龙盯着蛟的喉结,见其彻底吞咽完后,顺势又将手中咬掉一口的板栗糕送过去。 蛟没有多想,张嘴对着缺口位置咬下,嚼了没几下,就皱眉道:“放开,我自己来。” 金龙笑了笑,也不强求,将盘子移到蛟的手边。 等到大半的点心都被消灭的差不多时,蛟也在味蕾盛宴中恢复了心情,面色带着几分柔和。 “香酥饼不错。”金龙状若无意地开口道。 蛟谨慎思量了会儿,道:“板栗糕更为香甜。” 金龙眸光闪动,问道:“看来小渊对我买回来的这些点心都很满意?。” 蛟点点头,点到一半忽觉不对劲,僵着动作戒备地问:“你又想打什么坏主意?” 金龙笑了笑,慢条斯理回道:“自然是等着小渊你兑现承诺了。” 蛟道:“???” 什么承诺? “若是我买的点心合你的口味,你便就……”金龙拖长了音,未把话说尽,留给蛟自行体会。 蛟:“……” 好像……的确有那么一回事来着? 蛟眼皮狂跳,满嘴甜香仿佛一下子变了味。 “这……你是在诓我。” 金龙神色一敛,淡淡道:“蛟王向来重诺,定不会再欺我。” 从来视誓言为无物,并试图不认账的蛟脸色顿时复杂到了极点。这蠢龙,竟为了双修,睁眼说起瞎话来了? 金龙轻轻替蛟擦拭根本没什么糕屑的嘴角,语气平静中透着令蛟胆颤的温和。 71、大树顶上 金龙道:“我在不远处, 有一处洞穴, 早年曾小住过几回,设下过禁制。” 面对如此强烈的暗示,蛟勉作镇定, 道:“你……你方才不是说要带我回,回蛟宫吗?” 可是某条滑溜的长蛟跐溜窜远了啊。金龙撤了身上力道, 让自己实实压在蛟的身上。巨大的龙尾自腰部开始紧紧缠绕住了蛟的半身, 此刻更是将其上半身也牢牢制住了。 蛟感受到了危机,试图挣扎,却发现金龙竟然使了术法。 莫非是认真的? 金龙道:“小渊, 你不会以为我会一直无欲无求……”他轻轻嗫咬了一口蛟的鼻尖,一手移到蛟的后脖, 另一手顺着腰线移到后背。“龙族于此事从来不是什么善忍的性子。” 蛟偏了偏头, 下巴处被印上了一记轻吻。 他头皮发麻:“等, 等等!” 金龙兀自说道:“虽说你十句话里大约九句都是假话,可我偏偏将那句当真了。”他凑向蛟的耳侧, 用脸颊肌肤微蹭了几下, 道:“吃了我的点心,就该试试双修了。” 他说着边将脑袋搁在蛟的颈项间,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耳蜗。 蛟推也推不动, 气极怒道:“青天白日,大树顶上,你是疯了吗?!” 金龙淡淡表示:“我的隐匿之术世间无人能堪破。” 难道金龙族秘技之一便是让你用来做这等龌龊之事的吗?蛟挺直了身体,急急道:“不行!我还未做好准备。” 金龙掌心微动, 将绷紧的腰身捏至有软化的趋势,用极为冷静的语气,故意道:“无妨,我会帮你做好准备。” 蛟:“???” 没多久,明白过来的蛟顿时面覆寒霜,眼见着就要恼羞成怒。这时,金龙忽然有了新的动作,他将手慢慢挪移往下,直到摸上蛟尾边缘,用指腹轻轻摩挲一下。 蛟:“!” 原形、人形都好说,今日本想着图方便,他便只化出了尾巴,此刻万分庆幸——尾巴总比双腿好。 金龙若有似无地搔刮着细鳞,仿佛找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选中了某片,以指轻点,慢慢打起转来。 “兴许是前几日对你太过纵容,非但没得到半点留恋之情,反而让你毫无犹豫地选择不辞而别。”金龙幽幽叹息,眉宇间笼着淡淡愁色,“小渊,我委实感到伤心。” 蛟阴恻恻道:“我怎么觉得你现在高兴得很?” 被戳穿的金龙笑了笑:“不过方才见你在树上等着我,便不那么难过了。” 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恨声道:“放开!” 金龙收紧了尾巴。 “……蠢龙,你给我适可而止,本尊绝不会答应在这里做那种事!”咬牙切齿。 金龙轻咬了咬喋喋不休的嘴巴。 蛟:“……” 当轻吻流连在颈项附近时,蛟终于绷不住了。 “你,你听没听我说话?” 金龙抬眼看了看他,大掌一移,曲起食指,在某片细鳞前敲了敲。 蛟整条儿绷直,脸色变得通红,从牙缝中挤出几字。 “你……无耻!” 忍不住低下头,想去瞅瞅金龙某片鳞的状态,可惜鳞甲繁复,躯体弯绕成一团乱麻,看不太清晰。 蛟气短道:“晋、晋明,你不能,在大树顶上这么对我……” 他双眼闪烁,不住打量四周,此树离路口很近,随时都可能有别的妖怪经过。 要是金龙执意如此,看来第二次“雷池大战”是无法避免了。 金龙道:“小渊,每次你心虚或是扯谎的时候……就会唤我的名字。” 蛟一愣。 金龙稍稍退离些许,趁此空当,蛟急忙曲肘半支起身体。 “可我偏偏喜欢听你喊我的名字。” 金龙伸出手,轻轻一按—— 蛟仰后倒回原地:“……” “回蛟宫去!”蛟喊道:“回去之后,我们再继续!” ——喊声短促,字字坚定! 金龙眸光微动:“一起闭关半年。” 蛟脸一黑,凶光毕露,捏着拳头决心立即暴起开战。 “罢了,三个月吧。”金龙叹了口气,适度做出让步。 蛟:“……” 金龙问:“小渊可是答应了?” 蛟目闪过一丝屈辱。从半年到三月,不过是相差了三个月,怎么自己竟然不争气地松了口气?明明事实是:别说三月,就算半月那也是奇耻大辱啊! 金龙立马亲了亲蛟的眉毛,附耳说了一句,依稀有“龙蛟天性”、“修习功法”之类的字眼。 蛟眼中似有动摇,半晌后,道:“少说废话,起来!我答应你了。” 金龙心满意足,迅速拉起被怼在树干上满脸不悦的蛟大王,替他拢了拢衣襟,又整理了长发,神情自然而平和,半点不像是陷入情谷欠的模样。 蛟一只手还捂着腰带,见状,心情十分复杂,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所以然……自己似乎是被吓唬住了?然而更多的还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他抹了抹脸,决定以后轻易还是不上树了。 “你放心,既已答应了你,等回了蛟宫,本尊自会在众妖面前为你正名。不过……在此之前,你若是再像刚才这样,本尊就立刻反悔,绝无二……” “话”字未出口,金龙已经亲上一口:“刚才这样?是这样吗?” 蛟两耳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 可恶!可恶至极! “余下的糕点,需要带上吗?”金龙问道。 “你自个儿留着好好吃吧!”蛟愤怒一扫,将堆积在树枝上的可恨点心尽数刮了下去。 “啪嗒——” 经此折腾,这颗上了年岁的古树,终于再难支撑。 两人临走前,默默看了看中间空了一团的大树,原本繁密粗壮的枝丫已被两条不计重量的长条尽数压垮,生生在中间秃了一块。 之后几日。 得了如此诱龙的承诺,金龙自是瞬息千里地往蛟宫赶去。偏偏蛟总是走走停停,诸多借口,每个理由都是有理有据,令龙信服。 “我从你屋里出来,走了大半天也不过才走了几里地。为的就是散散心,看看风景。怎么,难道连这你都要管了?” 金龙沉默片刻,笑了笑:“听你的。”要是某蛟真的一出屋子就抖着条使劲飞,兴许他就不会这般好说话了。 蛟噎了一下,虽然金龙顺了自己的意,但似乎依然不能打消这条淫龙的念头。 时日愈久,他就越觉得金龙看他的眼神别有深意,蛟面上趾高气扬,内心苦不堪言,等到熟悉的隐渊山峦出现在视线内,已是半月之后了。 这半月里蛟使出了浑身解数,都无法动摇金龙的决心,而且一旦流露出想要赖账的意味,便会被金龙忽然压进某个角落里轻薄……对方大有一言不合当场开鳞的模样。 十几天下来,蛟已老实许多。 甚至努力回忆起当初在鹤宫时的感受。 蛟:“……” 踏上山道,金龙果然如他承诺的一样,在最后的这段路途上,心甘情愿以龙身背着蛟。 蛟摇摇头:“我离宫已久,诸事繁多,要先去处理一番。” 金龙摆了摆尾巴,用利爪勾住了蛟的腰带,一个侧身带着人拐离了山道正路。 蛟提醒道:“错了,这不是去蛟宫的路。” 金龙疾行俯冲,最后停在了一处熟悉的地方,笃定道:“没有错。” 蛟:“……” 前方山洞黑漆漆一片。 蛟很清楚,只要走过狭长通道,视线便会豁然开朗,其间水雾蒸腾,波光粼粼——正是他曾经最为中意的休养调息之地。 只不过在见过金龙的池子后,这片温池子已退居次位。 “你还真是熟门熟路。”蛟嘟哝一声道,眼底带着深究,“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金龙一脸明知故问的表情。 蛟抽了抽嘴角。 不知过了多久,温池子里先后传来“噗通”两声,接着是哗哗水声,隐约还夹杂着怒骂打斗声,最后人语变成龙蛟吼声。 水花四溅,黑金双条隐没其间,没多时,那遛得飞快的黑条被整个压住,粗长的尾巴不甘地拍打起水花,一转身,化作黑发长袍的青年从缝隙中狼狈爬出,心一狠,翻身攀爬至龙背上,道:“你也变回来!” 金龙化为人形,反身抱住衣衫狼藉的蛟,双双在地上打了个滚。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下一刻,金龙已兜头吻了上去。 唇舌相贴,四目交接,温度渐升。 头一回只顾着惊讶,来不及体会太多的蛟,此刻渐渐明白了一些。 他哼哧喘着气,不甘示弱地反压回去,将金龙推着背靠在石壁上。唇舌交缠间,蛟的回应称得上是“凶猛”,仿佛嘴中嗫咬着食物,半天不得要门,偏偏眼睛直直望着金龙,隐隐带着角逐的意味。 金龙索性停下了动作,张开嘴,耐心地任由蛟将自己“吻”了一通。 一双手悄悄搭在蛟躬起的腰身上,缓缓带着贴近自己,直到浮出两个腰窝。 蛟停了下来,幽幽道:“本尊吃过老鼠精,蜈蚣精,就连蟾蜍精也吃过几回。” 金龙脸色发青。 蛟总算觉得掰回一局,凑上去对准了金龙的下唇,尖牙一压,只破了块几不可见的小皮,皱眉道:“如今也算吃过金龙肉了。” 金龙再忍不住,觉得蛟迟早要交待在这张尖酸的嘴上面。 “且慢。”蛟摁住金龙,严肃道:“既是双修,功法你却还没教我呢。难不成你还想白做不成?” 金龙:“……” 被撩拨得某片鳞已经打开的金龙,决心让蛟深刻地明白,何为理直气壮地白做。 蛟道:“左右你也不算讨厌,我化龙无门,姑且便照你说的试试。但功法你总得先告诉我,我……” 金龙吻上去,将蛟的未尽之语悉数推回去。 功法? 这当口,谁会记得那些东西? 蛟颇为执着,他对修为的执念,与金龙对开鳞的执念不遑相让。 金龙分出一丝心神,勉力说了套功法。 蛟眯着眼,露着大片薄红的胸膛,嘴里喃喃重复试图运功,直到被金龙哄着趴在了怀里,他忽然睁大眼睛,咬牙切齿怒声道:“蠢龙!那分明是前几年我教你的清心诀!”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 蛟一口咬了上去。 “灰狼,你说你先前打盹的时候看到咱们大王了,可如今找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啊。”豹妖坐在岩石上,翘着腿不停抖动,面上满是不耐与急躁,“这都找了大半月了,别说是咱们大王了,连根蚯蚓都没见着。” 灰背狼妖摸了摸脚边的小母狼,道:“豹兄慎言。”他取出一根狗尾巴草,朝着小母狼晃了晃,“怎么能拿蚯蚓同咱们大王比较呢?” 豹妖嫌恶道:“去去去!你要逗你女儿就到边上儿去,离老子远些!” 灰背狼妖不以为然,继续用毛茸茸的狗尾巴草逗弄小母狼。 豹妖忍了忍,终是忍不住,一掌将这株凡草劈下化为粉末,道:“晃得老子脑壳疼。” 狼妖松开剩下的草柄,也不恼,摸了摸小狼的脑袋,道:“先前我们妄生非念,以蛟王的性子怕是会记恨。” 豹妖眼底闪过惧怕:“那怎么办?他不会要吃了我们吧?” 灰背狼妖淡淡道:“兴许。” 豹妖急了:“那还得了!若真是这样,我们还待在这儿做什么,赶紧下山啊!” 灰背狼妖不紧不慢道:“上妖界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但凭修为而定。我们跑到哪儿都没用,总不可能跑得比蛟还快吧?倒不如在此修身养性,静候大王归来。” 豹妖心思直接,道:“你怎么自从生了这头小狼,性子就变得温温吞吞的?!”前几年还是能与他争锋的大妖,如今成日里带着四头小狼崽,性格越发离奇了。 “大王应该就在山中。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必会现身。” 狼妖猜不出蛟归来却不现身的原因,料想可能是想暗中观望一段时间,再思及蛟往日横行无忌的作风,猜测他很快便会现身,于是在豹妖面前卖弄了一下关子。 豹妖果然神情一肃——灰背狼妖这几年虽然愈发不靠谱,但若论对蛟王的了解,还得以他为首,既然狼妖有此猜测,那么十之八九是真的了。 两妖对视一眼,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格外重视起言行,就怕一个不慎,蛟忽然现身。 然而,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不知过去几个月了,那所谓的“必会现身”的蛟王依然迟迟没有动静。 彼时,蛟王所有的动静全被设立在后山温池的重重禁制阻挡了下来。外面风平浪静,里面暗潮涌动。 袅袅白雾间,盈盈池水中,蛟面无表情地横躺在水面之上,长发披散,黑袍凌乱,水流涌动间掀起黑袍一角,隐约露出花白的腿部。 “哗”声响起,池水下一道金色长影,冲出水面,将脑袋放于与蛟齐平的位置。龙首推了推蛟的手,尾巴一卷,将人裹了进来。 金龙道:“尾巴。” 蛟无声冷笑。 金色龙尾熟门熟路地轻蹭起来。 “没有,滚!” 蛟声嘶哑,一出口带着浓浓的火药味。 金龙忙变回人形,道:“小渊。” “我修炼惯以人形,所以……”蛟冷冷道,“尾巴是不可能的了。” 龙蛟原形虽相似,却也有区别,哪怕是蛟中胖子,恐怕也不可能长得比金龙还庞大。 脑内一闪而过黑金双条缠绕在一处的画面,蛟脸一黑——在原形上连着被按住吃了数次亏,好不容易寻隙变回,说什么也不会再变回去了。 金龙叹了口气。 蛟慢慢平复呼吸,语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道:“大好时光,当用于修行。怎么能如此沉溺此事,无所节制……还连累我陪你一同虚耗光阴。” 日日不落修行,勤恳了万年的蛟,已连着数日没打坐了。 ——这简直令蛟无法释怀。 金龙道:“第二回便将口诀教给你了,双修亦是修行之途。” 蛟转过脑袋,眼底满是忍耐:“你这般……这般作为,让我怎么沉下心运转灵力?这几个月里,我统共也只……也只成功了九回!”他摇摇头,满脑子都是上当受骗,“你若再不好好配合,我们的双修之约便就此作罢。” 金龙:“……” 蛟半坐起身,盯着金龙眼神复杂。 虽说被这淫龙“白做”了几次,但成功的那几次功效确实不错,这与他先前的修炼方式截然不同,那些修来的灵力,轻易便能相容于丹田之中,让人觉得小腹生热,气脉畅通。 蛟想了想,拢好袍子走上岸,心念一动变出一张竹塌,仰面躺倒。 不一会儿,身前一片阴影投下,睁开眼,正是金龙松垮着衣袍,挡住了他头顶的日光。 不多时,温池子里一片静谧,岸上池壁处,渐渐有了动静。 那日,守在蛟宫的灰背狼王仍旧逗弄着大了一圈的小母狼,豹妖在山下捉住了一名漂亮的女妖,正打算今晚……打打牙祭。 余下还有金翅鸟妖、夹竹桃精等一干大小妖怪,在这偌大的蛟宫里唠嗑切磋。 “没了蛟王,这日子真是愈发烦闷无趣了。” “隔壁巨首山新来的那位妖王,据说接连半月吞并了大小十二座山,六座城镇。我们与他比邻,也不知道会不会打我们的主意?” “切,小小妖王,哪里会是我们万年老祖宗的对手。” “可大王现如今几年未回了,我听乌鸦说,最近山上来了几张生面孔,老远就闻到一股子野鸡味,想来是那只山鸡派来的眼线。” “哼,不自量力。难道我们还会打不过一只山鸡吗?” “蛟王在时,向来都是独来独往,打架也经常是孤身前往敌人巢穴。说不定光凭我们几个还真的打不过。” 豹妖适时咳声。 讨论得正欢的女妖顿时互看几眼,纷纷低头不语。 豹妖:“……” 自从灵山龙退出蛟宫后,也不知怎么回事,停下了与蛟宫多年的争执。两处争吵了数年,也交手了数年,结果对手忽然离场,害得蛟宫众妖没了消遣,日日荒颓。 昔日数一数二的大魔宫,隐约有了几分不问世事的出尘之感,连宫中的女妖,都少了一股子尖锐之气。 原以为今日也会无风无浪地过去,谁知天际一声巨响,一大片“黑云”快速停留在了蛟宫上方。 众妖眼神一凛,纷纷祭出法宝步出殿外。 只见周围盘旋围绕着成千上百的鸟精,它们大多刚生出灵智,灵力浅薄,但是数量极多。一眼望去,令妖眼花缭乱。 一名头系五色彩带的男妖率众站定,朝着蛟宫妖怪们所在之处,扬声道:“巨兽山采翎求见蛟宫之主。” 众妖:“……”哪里来的蛟宫之主,都失踪几年了,故意找茬呢吧! 方才还在议论邻山那位新来的妖王,谁知人家立马就赶来上门挑衅了。 灰背狼妖神色一敛,道:“我家大王闭关修炼,暂不见客。” 山鸡精捻起羽毛扇:“都说数年以前,隐渊山是上妖界最风光的魔宫之一,黑蛟尊主更是修炼了万年的当世大妖,今日采翎不请自来,便是想游赏一番,我那上千名小辈也想长长见识,不知可否放行?” 豹妖啐道:“你就是那新来的野鸡精?” 采翎脸色微暗。 豹妖道:“凭你也想见我们大王?”他生性凶暴,也极为好战,当下跳出去打架。 豹妖能入蛟的法眼,实力自然不弱,那些乌沉沉的小鸟根本伤不到他,顷刻间到了采翎身前,两妖一来一回,斗了一阵。山鸡精确实天赋异禀,有几分狂傲的资本,但比起活得更为长久的豹妖,终究差了些火候。 还没等豹妖得意多久,采翎连退数步,将手中色彩艳丽的羽扇扔上天,捏诀施咒,瞬间漫天火海铺天盖地,一片红光。 “蠢龙……好歹是一方大妖,怎能连这点定力也无?”蛟趴在池壁上,半边身子浸在水中,“你方才若是再缓一些,本尊就能运转完毕……就只差了一点,又白白虚耗半天光景。” 金龙轻轻替蛟揉捏腰背,听着这没什么威势的抱怨声,忍不住亲了亲蛟的耳朵。 “是我不好,害你分了心神,功亏一篑。” 他没有说的是,自蛟大王拿“断绝”双修关系要挟,每每见蛟心神不稳,他都会忍耐些许,好让蛟缓过一阵。 蛟感慨道:“果然,万法皆难,不管什么修行之法,都没那么容易。” 金龙:“……” 蛟懒洋洋地沉入水中,隔着水波荡漾,看见天际漫天红霞,不由感到稀奇。 “何时我隐渊山也有落日夕阳了?” 蛟眯起眼,一扫眼底惫懒之色,从水中一跃而起。 “蛟宫出事了。” 龙蛟对视一眼,看着彼此衣衫褴褛,长发披散,满脸颓废之色的模样,当即一个净身诀,将自己捣腾得正经些后,御风离开了温池子,朝着火光冲天处赶去。 蛟赶到的时候,整个蛟宫已陷入火海之中,火海之上笼罩着数以千计的鸟群。 “竟然有妖敢来蛟宫闹事。”蛟眼中寒芒闪过,交待金龙:“你不许出手。这几日修炼得如何,正巧拿他们试试手。” 金龙自然没有二话,只不过“背着蛟现身蛟宫”的打算只能落空了。 蛟身形一闪,转瞬间已抵达鸟群。随着震天蛟吟,一尾巨大黑蛟凭空现于天际,所经之处,无数鸟雀落地嘶鸣。长尾一甩,笼罩着蛟宫上方的巨大“黑幕”顷刻间被撕裂搅碎。 底下被困于羽扇火焰的众妖仰头望着蛟,纷纷愣神。 几年不见,他们大王似乎……厚实了许多。 何止是厚实? 双修数月,只成功了“几次”的蛟,为了避免原形吃亏,硬是忍着甩尾戏水的本能,生生维持住人形。此刻正是他“修炼”后第一次现出原形,竟是比以往粗壮了一圈。蛟用余光看了看自己的躯体,眼中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随着修为上涨,他原本的体型已远胜于寻常蛟,此刻更是愈发接近于龙躯,兴许化龙指日可待。 不过……如今高兴尚还为时尚早,还需解决了寻滋闹事的敌人。 那系着五色彩绳的妖怪见了他,似乎想要开口说话。 蛟低吼一声,于高空直坠而下,穿过火焰,坚实的鳞甲只微微觉得发烫,比那温池子里的水稍稍热上一分。 “这、这怎么可能?”山鸡精脸色大变。 幼凤真火,岂是蛟鳞能抵挡得住的? 蛟宫之主不是已经失踪多年了吗? 难道魔蛟即将化龙的传言是真的? 他惊觉不妙,刚想退离,眼前寒光闪过—— 蛟利爪屈伸,将那领头的妖怪直直抓至高空。扔下来,巨尾高高扬起,又重重朝下拍去。 “轰——” 随着一声巨响,前不久还趾高气昂的山鸡精,已被丢弃在地,身下缓缓显露出龟裂的裂缝。 众妖:“……” 鸟怪们对视几眼,片刻后,场内叽叽喳喳一片,鸟羽纷飞,满是扑腾声。 被烧秃了半边毛发的豹妖,瘸着半条腿,凶神恶煞地扑咬过去。 蛟化出人形,仍是那副清瘦苍白的模样,只不过那身纯黑长衫不似往常那般微敞着,而是将领口系得严严实实。 众妖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原来不是发福啊。 那么粗壮的蛟躯,几乎可以跟龙族强者相媲美,也不知失踪那几年,大王是去哪里修炼了? “区区一把破扇子,就被欺辱到如此地步?” 蛟看也不看地上重伤吐血的山鸡精,回身用审视的目光一一扫过几名属下。 众妖顿时汗毛耸立,猛地回忆起魔蛟的行事作风。 几年未见,加之方才受外敌侵扰,是蛟一力挽狂澜,心潮澎湃之余,差点忘记这尊大妖,可不比山鸡精温和多少。 蛟喜怒无常,吞食成性。也不知这几年脾气是否更恶劣了? “真是废物。” 蛟一脚踩上羽扇,又将头顶彩绳的山鸡精翻转至仰面朝天。 “你……放了我。” “放了你?” 蛟扭了扭脖子,熟悉他的属下赶忙低头,知道蛟王又要进食了。然而等了很久,也没听见什么动静,抬起眼,便看到蛟王身边多了一个男人。 这是一个长得极为英俊的男人,身形高大,立在蛟的身侧,神情温和,一双眼睛竟是泛着浅金之色。 灰背狼妖将想要探出脑袋张望的小母狼按了回去,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个陌生男人。 此前并未见过这人,也不记得蛟在外头有什么相熟的妖怪。莫非是失踪那几年遇见的? “蠢龙,你看这群山外的妖怪,拿了件宝物便以为自己可以横行无忌,我方才粗略看了看,这野鸡也就上千年的修为。” 山鸡精眼中闪过愤恨,但很快隐去,颤巍巍道:“蛟王,饶我一命,采翎……愿投身麾下,肝脑涂地。” 蛟哼笑,问金龙:“若是按以往的法子,一口吞吃是最方便的了。你说,难道是要我饶了他吗?” 金龙道:“心术不正,留之有患。” “既然吃不得,那便打死了事。”蛟淡淡开口,他对这些小妖并不放在心上,招招手,将正抚摸着小母狼的灰背叫过来,让他去处理了。 灰背:“……”从未想过有一天竟然还要替大王善后,难道不都是吃了吗? 他按下满腹疑问,点头称是。 蛟见这场风波结束了,看了看金龙,沉吟思索片刻后,吩咐灰背:“顺便替他安排起居,就住在……” 金龙接道:“你殿内。” 灰背:“……” 蛟抿嘴,似乎感到不悦,一副要反驳的模样:“就按他说的做。” ……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总觉得事情不简单。 蛟宫处于隐渊山顶,连绵数座宫殿,巍峨壮阔,往里深走,才发现大多装饰极简,色调偏暗,比之灵山少了几分明媚亮色,多了些沉郁庄严。 蛟的住处离当初被犼损毁的中殿极近。 灰背狼妖去处理山鸡精的事了,蛟便亲自领着金龙来到住处。 一时间,关于金龙身份的传言沸沸扬扬,纷纷猜测那二人会共住多久。然而直到数日过去,流言都已淡去,金龙依然没有离开。 蛟将人带进住处后,立马道:“方才你瞧见了吗?” 金龙:“……什么?” 蛟兴奋道:“我的原形变大了。” “哦?”金龙认真道,“变出来让我瞧瞧。” 蛟逐渐冷静,道:“既然没瞧见,就算了。” 金龙失望地叹了口气。 龙蛟长居寝殿,渐渐地,妖怪们沉默了,那几日各个双目迷离,透出迷茫不解之色。就连修行万年,凶暴成性的魔蛟,竟然也找到了伴侣。 实在是稀奇的很。 再看那名男宠,长得虽英俊,但论身量,还要比蛟更高些。众妖想象一番,只觉画面诡异,难以直视,不忍深想。 数月过后,当灵山那边传出金龙前辈再次失踪的噩耗时,远方天际忽然雷云阵阵,声势浩大。前一刻还是白昼,后一刻,天幕暗沉,唯余蓝色雷光在云间闪烁翻腾。 “是劫云。” 底下群妖议论纷纷,心神为之所摄,光是远远观望,便感到天道威严,无可企及,众生万物,尽如尘埃。 那一道道雷云,是天威,是险境,更是机遇。 “如此阵仗,是什么劫?” 蛟也感觉到了天象异变,披上外袍,朝外赶去。 前方云雷震震、轰天霹雳,金龙追赶上去,伸手拉住了蛟。 “化龙之劫,小渊,你不可接近。” “化龙?” 蛟不可置信地望过去,只见那边已劈下了第一道天雷。 “这不可能!放眼整个上妖界,谁又能赶在本尊的前头化龙?” 72、同气连枝 雷云一直持续了数个时辰, 期间乌云蔽日, 偶尔有蓝光乍现,将整片天际照得亮如白昼。 蛟远望许久,面色阴郁。 金龙站在他身畔, 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化身成龙,是蛟最大的心愿。 他对修为的执念, 对功法的追寻, 全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修成正果。 若论修行,上妖界修龙的族群中,无妖能与蛟相敌;若论决心, 更无妖能像蛟这般殚精竭虑,不择手段。 金龙看在眼中, 也知晓此刻有旁妖化龙, 对蛟来说, 无异于沉重打击。他没有开口,只是目光一直放在蛟的身上。 “我之下, 有能耐的也不过五千年修行。”蛟淡淡开口, “为何本尊历不了劫,别人却可以?” 金龙道:“修行各有缘法,顺其自然。”他顿了顿, 摇头道:“我估计你大抵是不爱听这些的。” 他拉过蛟的手,发现那手紧攥成了拳头,便耐着性子让蛟松了劲,将修长的手指一根根放平, 伸手握了上去。 “蛟也好,龙也罢,不都是你吗?” 蛟回头看着金龙,见那双浅金色的双眸略有担忧地望着自己,心头一跳,移开了视线。 “那不一样。” 金龙追问:“哪里不一样?” 蛟张了张嘴,摇头道:“反正是不同的。” 金龙心头一热,只觉得牙不尖嘴不利的蛟更让他觉得心疼,他抬起手,捏了捏蛟的后脖颈,似乎想要安慰他。 蛟眸色一暗,不满道:“成什么样子?”嘴上这么说,却也没有真的挣开。 金龙笑了笑,觉得这般乖顺的蛟,简直快要让自己整颗心都软了下来。 蛟脸色稍霁,终于不像方才这般阴沉,耳尖也显出些薄红。 两人“修行”到一半,闻听动静后赶出,此刻透过蛟匆匆披上的衣袍前襟,隐约还能看到锁骨处的牙印。 金龙呼吸一窒。 蛟道:“你说的修行之法也没那么有用,反倒让别的妖怪赶在我面前化了龙。” 金龙当即严肃道:“别的妖怪如何化龙暂未可知,反正你我的法子是绝对没问题的。” 蛟掀了掀眼皮,眼神狐疑中透着微妙的鄙夷。 金龙咳了声,道:“走吧,我陪你去看看。” 前方雷云逐渐息止,原本可怖的雷势已近消退,更远处已依稀能看见重新变蓝的天空了。蛟扯了扯嘴角,他倒想看看,那名修行时间尚短,却能有幸历化龙雷劫的小妖到底有什么能耐? 下一刻,蛟化作一道黑影,朝着方才雷云密集处飞去。 金龙赶忙追了上去。 ——留下一众同样看热闹的小妖,彼此面面相觑。 蛟瞬行千里,很快便来到雷云处,然而并无龙影。 地上泛着雷击过后的焦黑,四周寸草成灰。蛟弯下腰,从泥土中翻找出一件事物,攥在指尖细细打量。那是一枚莹白色的鳞片,圆而小,薄而脆,不似龙鳞,倒像是……鱼鳞。 “你过来!”蛟回过头,朝金龙喊道,“闻闻看,是不是一股子鱼腥味?” 金龙低头凑过去,半晌后,脸上露出凝重之色。 蛟眉头皱得死紧:“这跟当日我从沂山王氏兄妹那儿捡来的一模一样。” 金龙道:“是鱼。” 蛟猛地捏碎了鳞片,愤然道:“那母鱼修为浅薄,怎么可能是她?!” “为何不能是我?” 蛟转过身,看到了熟人——白衣乌发、眉目温婉,正是白川洞那条阴魂不散的母鱼。 “蛟王嗜杀成性,哪怕修为到达臻境,也会因身上背负的诸多恶果,不得圆满。”白璘用词尖利,脸上却是淡淡的表情。 蛟被戳了痛脚,脸色难看之极,讽道:“即便你化了龙,没有足够的修为傍身,谁又会惧你怕你?怕是只会想将你吞吃了。” 白璘笑了笑:“蛟王所言极是,不过前日我已有所感应,求助于灵山蓝长老,往后便在灵山修行。” 蛟狠狠瞪了眼金龙,眼中凶光四溢,显然是动了杀心。 金龙:“……” 白璘道:“金龙前辈,许久未见,当日白川洞无故遭袭,若非前辈仗义相助,怕是今日就不会有白璘了。” 金龙目光复杂:“白姑娘无需挂怀。” 白璘:“我势单力薄,自不是魔蛟的对手,求居灵山,也只是想活下去。前辈救助之恩,灵山收留之义,白璘日后必当回报。” 蛟冷笑道:“少与他攀扯这些,今日他可不会再帮你了。” 白璘看向金龙,一双黑眸盈盈如水,问道:“前辈当真如传闻中所言,已与魔蛟立结亲之约?” 金龙道:“是。” 白璘收回目光:“那若是我要报仇,前辈是否会出手阻止?” 金龙没有否认。 白璘幽幽叹了口气:“天道之下,万妖倾轧,如前辈这般仁德,竟真的选择与魔蛟为伍。”她又看向蛟,道:“他恶因无数,恶果犹未可知,前辈与他牵扯关系,怕是日后要与他一起背负因果了。” 蛟满心不悦,只觉得这母鱼不知什么毛病,说的话总是让他很不舒服。 他向前一步,示意金龙往后站,然后上上下下将化了龙的白璘打量了一番,道:“也没什么稀奇之处,难道你那点因果真能让妖化龙?” 白璘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只知道,灭生者必不会遂愿。” 蛟狞笑道:“那我便把你这个功德圆满的好生者吃了,看上天能不能庇佑住你!” 话音刚落,蛟首突现,仰头作势咬下。 可怖的蛟首远比以往更为摄人,杀意弥漫。白璘眼中闪过戒备之色,化作一道影子,迅速朝后退去,她看着站在一处的龙蛟二妖,厉色道:“你们都是上万年的大妖,而我白川洞妖众不过百岁之龄,自是撼动不了半分!” 金龙摇摇头。 “白姑娘,因果之道,忌不忿、忌恶念。” 蛟收回脑袋,扭头道:“蠢龙,跟她费什么话?本尊杀过的妖不计其数,偏她整日纠缠,令人心烦!” “我的深仇大恨,于你却不过是小事。”白璘温婉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魔蛟,有时候我真想看看,若有一日你在意的东西没有了,你会是什么表情呢?” 蛟道:“本尊在意的东西……” 他早失去过一回了。 没有修为,无处傍身,身体虚弱到连一只小妖都能够轻易伤他性命,那种滋味,他永远不会忘,也永远不想再体验一回。 “只有弱者才会在失去后埋怨谩骂。”蛟看向白璘的眼里藏着轻视,仿佛她的问话毫无意义。 白璘回道:“也只有弱者才会数万年来一直求而不得。” 说着,露出半截银白色龙尾巴,朝着蛟晃了晃。 蛟:“……” 片刻后—— 蛟怒道:“别拉着我,本尊定要吃了她!” 食妖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除了啃啃金龙肉,是不可能再沾上其他妖怪的肉了。 白璘无心以卵击石,撂下话后便拖着焦痕斑斑的尾巴,遛远了。 “她不对劲。”金龙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蛟道:“忌不忿、忌恶念?你还真是随时随地都能与人说教啊?” “我管不了,更不在意旁人的喜怒。”金龙道:“你做尽坏事,她想报仇也是理所应当。只是戾气这般深重……”又怎么了能以因果道化龙成功呢? 他虽对白璘印象不深,但也知道那是个心平气和的向善之妖,方才与蛟对话,有片刻,他感觉到了敌意——有敌意并不反常,但那股敌意过于尖锐,甚至令他提起了十分的戒备,就显得有些反常了。 金龙看向蛟,需知上一个能令他这般忌惮的,是初碰面时,意气风发正欲杀妖夺宝的魔蛟。 蛟甩开金龙,道:“过了今日,整个上妖界都会知晓,本尊让一条修为不过千年的鱼精赶在前头化龙了。” 他愤然化出原形,顿时地上横陈了一尾大蛟。 沉浸在当日回忆中的金龙冷不防看到脚边粗大了一圈的蛟,看着那身段,那鳞片,明明比以往更威风,却怎么……金龙弯下腰,将手轻轻搭在疑似蛟腹的地方,蛟立马缩了缩条儿,挪开一些。 怎么这般的……惹人喜欢了呢? “除了原形离龙近了些,根本没什么其他用处,那双修的法子怎么见效如此之慢?” 变大了一圈的蛟,沉声道:“本尊想化的是龙,可不是什么胖子!” 金龙忍不住笑出声。 虽然体型涨大了数倍,但也是匀匀称称,身姿优雅的条儿,哪可能会是胖子?他怎么会听不出蛟的言下之意:“那我们再行闭关几月。” 再闭关也不能将母鱼重新变回鱼的模样了。 双修使蛟自暴自弃。 每日一睁眼一闭眼,他们在蛟宫后山的温池中不知待了多少时日,蛟初时还想凝神运转心法口诀,但到了后面,总是屡屡被金龙害得心神失守,心法才行至一半,就被冲撞得支离破碎。 蛟被这毫无修行可言的所谓双修激怒了,不能运转心法,自己几乎就是白白给金龙占了便宜。偏生金龙屡教不改,终于在某个傍晚,蛟流露出想要动武的意图。 金龙便是在这个时候,带着他正经双修起来。 那套心法,原来无需两人共同运转——当然双方各自出力的效果会更好些,幸而金龙修为深厚,又是卖力,又是替他梳理经脉,还会带着灵力往蛟的丹田处走上数圈。 修为仿佛河水般易取,两人气息相融,脉络相接,不用蛟自己出力,修炼便自行开始了。 若是放在多年以前,蛟还在深渊里苦苦寻找修炼之法的时候,有人告诉他:修为会是这般简单易得的东西,他绝对会觉得那人是异想天开,说得都是些无稽之谈。 “你早知道……为什么前几日……任由我运转一半……就失败,也,也不帮我……”蛟气恼地咬住对方的肩膀,金龙皮糙肉厚,蛟虽不至于崩坏了牙,但也无法留下什么印子。 金龙没有替自己找借口,只是亲了蛟一口。 蛟好不容易清醒一些,继续道:“如此这般,总觉得修成了龙身,也……也不是什么引以为豪的事……” 金龙道:“修为没有高低之分。” 蛟喘了会儿,道:“你总有一堆道理……听得耳朵都生茧了。” 金龙道:“变红了。” 蛟:“……” 金龙笑了笑,道:“耳朵没生茧,还变薄了。” 白璘化龙的事,给蛟带来了很大的触动。 上万年纪的老蛟了,结果比不上一条小母鱼,放在以往,他肯定要将赶在自己前头化龙的妖捉住吃了,或是拷问修炼之法。 但也不知为什么,他一没有在与白璘照面时就痛下杀手,二也没有在她逃离时追赶上去……反而由着金龙带自己去走“修行正途”。 既然要修,自然是要认真以待。 “你……去把那块白玉……搬、搬来。”某日,蛟喘匀一口气,拍了拍龙背提出要求。 金龙闻听此话,只觉得身下大妖实在太会折腾,别说是取白玉了,就连取蛟宫山脚下的一块普通石头都成问题。 金龙道:“别闹。” 蛟道:“宝物空置,何其可惜。左右你来回一趟也很快,我等你回……唔,回……” 金龙将蛟的未尽之语悉数吞没,心道,蛟等得,他可等不得。 然而蛟大王在某些方面极为固执,他明知白玉重宝,舍不得干晾着。 金龙无法,道:“索性你与我一同回灵山。” “不去!”蛟斩钉截铁,“那母鱼也在那儿,见了她便觉得心烦。” 金龙道:“我与她萍水相逢,先前失忆时,你就常编排我与她有私情。” 蛟道:“还不是你搅了我的好事?你要是不管闲事,她早就进了我的肚子,由得她化龙?” “真是坏到了骨子里。”金龙附耳过去,“要么一同陪我回去,要么老实躺好了。” 蛟想了想,面色犹豫,眼珠骨碌碌转动了几圈,忽地一亮:“你身上可有什么信物?” 金龙视线下移,落在蛟身上的“信物”上——金色龙鳞轻覆在肌肤上,看起来漂亮极了。 蛟道:“我可以派灰背,让他们带着信物,去灵山把池子凿了运过来。” 金龙:“……” 蛟见他没反应,道:“怎么,舍不得了?” 金龙幽幽问:“你当真要让蛟宫的妖们上灵山,去凿龙族万年难得一见的宝物?” 蛟:“……”逐渐冷静了点,似乎却有不妥之处。 ——本就关系紧张,即便近日有所缓和,但……别说是进入上山取宝,怕是刚进入灵山地界,双方就要起冲突了吧。 “先不说你那堆心思活络的手下会不会想据为己有,就说我那座山头的禁制,除了你我,谁也进不去。” 蛟道沉默许久,终于接受现实。 比起白玉池,他还是更喜欢待在自己的地盘里,于是只好暂时打消了主意。 两人又荒唐了许久,久到蛟宫里的妖怪们都接受了蛟王找到伴侣的现实。 从初时的震惊,到最后的麻木,谁也不知道这群妖怪们内心受过如何的煎熬。 蛟宫的新主人是一名男修,虽看不出原形,但是人形很高大,相貌英俊,周身气势不凡,想来也是数一数二的当世大妖,同蛟站在一处倒也般配。 那日雷云聚拢,那男修对蛟王动手动脚,平日里凶神恶煞的蛟王竟被乖乖捏住了后脖子……看到那一幕的妖怪们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勇气可嘉。 接着两人就闭关去了。 说是闭关,明眼妖轻易就能看穿。 可这日子一天天过去,都没见出来的踪影。蛟宫的日子又一天天淡了下去。 小青龙赶到蛟宫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派宁静祥和之景。 “呔,有妖吗?”他朝下喊了一声。 霎时,数颗脑袋同时仰了起来。 小青龙尾巴一收,化作年轻人模样落了下来。 “豹妖,我记得你!”他看到了当日比试大会上与自己交过手的豹妖,当即招招手,问道:“魔……你们蛟王呢?” 蛟宫上下,凡是在场的都戒备起来,没有妖开口答话。 ——他们已许久没有与灵山发生事端了,今日灵山龙族突然到访,极有可能来者不善,或许一场恶战也未可知。 熟料,那“恶敌”大喇喇走入了妖群中,开始同离得近的妖怪们一一打过招呼,眉宇温和,不像是寻仇,倒像是在走亲。 作为小青龙的手下败将,豹妖黑着脸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找金龙前辈有急事,麻烦快些告诉我吧!” 小青龙此言一出,蛟宫群妖色变——金龙?!金龙难道也找上山了! 这世上没有旁的金龙,唯一的那条害得自家大王流落数年才得以重回蛟宫,可见其可怕之处。 如今蛟王沉溺温柔乡,不思修炼,也不知与情人藏在哪个隐秘洞窟之中享乐,若是灵山金龙真挑在此时过来寻仇,他们就算联合起来,都不会是其对手啊。 “豹妖,豹妖?” 小青龙将沉下脸色的豹妖唤回神:“金龙前辈呢?” 豹妖怒道:“你们灵山的龙,干什么来我蛟宫找?” 不是有病,就是故意挑衅!来者不善,不善啊! 小青龙眨了眨眼,微赫道:“改日我们再聊……那件事。” 豹妖一愣:“……” 哪件事? 小青龙脸色严肃起来,道:“看在我们两家同气连枝的份上,快别耽误时间了!” 豹妖:“???”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发现上一章被锁了……已经修改好了……叹气。 73、千依百顺 这小青龙是怎么回事? 前一回将他打成重伤, 这一次却说同气连枝?他怕是不知道这个词怎么用吧? 豹妖脑内闪过无数念头, 最终化为一声冷哼:“我们蛟宫不欢迎龙。” 小青龙:“……可金龙前辈呢?” 豹妖不耐烦道:“什么金龙银龙,如今我们蛟王已经归山,别说是一条金龙, 就算你们全族都来了,我们也是不怵的!” 小青龙点点头:“那倒是。” 现在金龙前辈对魔蛟千依百顺, 不仅将护心鳞送了出去, 还撇下灵山,接连数月不回山门……唉,怕是以后在前辈心中, 都要被魔蛟压上一头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悠悠的一声叹息,透着无尽的惆怅。 豹妖:“???” 眼前这龙该不会是个傻子吧?自来熟不说, 自己这般挑衅, 竟然也不反驳? 还没等豹妖回过神来, 小青龙抬起头严肃道:“不提这些了,你不带路, 我就自己找了。” “什、什么?” 话音刚落, 只见一条青色长龙腾空而起,浮于蛟宫上方,朝着临隐山峦, 气沉丹田大喊一声:“金龙前辈——” 群妖先是愣了愣,接着群情激愤:这灵山的龙好生嚣张,简直视他们为无物啊! 小青龙道:“蛟王——” 众妖神色一凛:灵山终于要与蛟宫宣战了吗? 小青龙扯着嗓子:“快出来了!山牢破了,有大妖逃出来了!” 众妖面面相觑, 啥?山牢是个什么东西? 豹妖听不下去了,怒道:“别愣了,快将他拿下!” 众妖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祭起法器,准备群起而攻之。 小青龙:“咦?” 前辈都与魔蛟在一起了,怎么底下这些妖怪依然不怎么友好啊?一时间脑海中浮想联翩,怀疑蛟是否亏待前辈了。 …… 正当场面即将陷入混乱之时,从后山处升腾起一道黑影,豹妖先是心喜,紧接着便看到又一道金色的身影跟着朝这边飞来。 小青龙认出来了,高兴地叫了声:“金龙前辈!” 豹妖身体一抖,竟,竟真的是金龙? 那可是活了上万年,天地间仅剩的一条金龙,远远不是普通龙族所能比拟的存在,更是上妖界难以撼动的强者。 金龙要是来蛟宫寻仇,必然是极惨烈的一战,他们这群所谓的“大妖”根本无力抵抗。 只见远方两道身影快速接近,金龙跟在蛟王身后“穷追不舍”,一路直冲到蛟宫上方。两妖刚一落地,蛟便甩尾相向,气势骇人。 龙首挨了一记,眼神变冷,伸爪按住了蛟的尾巴。 豹妖倒吸口气。 打,打起来了。 “小青虫,你来我蛟宫,大喊大叫,是想来给本尊充当点心的吗?” 蛟掀了掀眼皮,语气淡淡的,丝毫没有紧张气息。 豹妖:“……大大大王,您……”尾巴,尾巴啊!还被踩着呢!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强烈,蛟扭过身,看向豹妖和一干如临大敌的手下,略一思索:“怎么这般紧张?” 众妖心道:您旁边这条金色巨龙的威势快要将他们逼得喘不过气来了! 蛟恨铁不成钢:“一条青虫就将你们吓唬住了?” 豹妖目眦欲裂,尾巴啊! 小青龙不满道:“虽听起来相同,可我总觉得你不是在认真叫我的名字。” 蛟笑了笑,往前走了几步,终于感到尾巴的不适,笑容一凝,扯了扯。 金龙低下头,似乎才看见自己误踩了蛟尾,慢吞吞抬爪。 豹妖:“……” 蛟收回了尾巴,化出人形坐在殿内的主座上。黑色长袍松松散散,领口却捂得严严实实,一头长发并未扎起,散在腰间,幽幽道:“看在你出现的时机不错的份上,说说看,来我蛟宫所为何事?” 小青龙默默移开视线,道:“灵山出事了。”他认真地看着魔蛟,“蓝哥让我来蛟宫找前辈,还说顺道将你也一并请回去。” 蛟:“……”他看向金龙,就见金龙化成人形,若无其事地坐到一旁的空位上,示意小青龙继续说。 豹妖:“!!!” 这男人,这男人怎么长得这般像那个男宠?! 小青龙眨眨眼:“山牢破了个口子,统共逃出了三名大妖,两只已经被捉回去了,还有一只失踪了。” 而这失踪的一只也是最为棘手的。 灵山上下汇集了众多龙族,他们的祖宗先辈将世间为恶的大妖关在居住的山峦中,为的就是让后世子孙成为山牢入口的一道屏障——被那么多龙族看管着,又有什么大妖能逃得出来呢? 可惜,天外有天。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蛰伏了万千年的大妖,会在灵气几无的小世界中忽然找到离开的途径,他甚至根本没有从入口处离开,而是另外破出一条通道,直接通往灵山之外……更没有人知晓那头被关押了如此之久的妖,出来后打算做些什么。 蛟若有所思:“什么妖怪?” 小青龙摇摇头,大妖破开的口子离灵山甚远,等他们赶到的时候,便只碰见了两只,看着似乎是借大妖之力,寻隙偷跟出来的。真正破开山牢的妖,早已不见了踪影。 蛟对灵山的事不感兴趣。即便有条岁数比他还大的厉害妖族出世,于他来讲,都不是需要操心的。上妖界妖族众多,若是每个比他厉害的都要担忧一番,怕是再也没心思修炼了。 在某种意义上,蛟沉迷修炼,进而修为精进,不怕外妖挑衅,也算得上是歪打正着的长久之道。 蛟问道:“你们那么多条龙都找不到他?” 小青龙摇摇头,神情悲愤。 蛟道:“真可怜。漫山遍野的龙,看不住一个虚弱了万千年的妖。如此憋屈,还不如褪下龙鳞做条蚯蚓呢。” 小青龙沉默一瞬,看向金龙:“……押送那两只大妖回来途中,灵山十几座山头不知为何,一夜之间被毁坏了大半。蓝哥让我前来寻您,就是希望前辈能想想办法。” 金龙沉吟许久。 山头被毁,十有八九是那只出逃在外的大妖做下的报复之举,能在蓝长老眼皮子底下作恶却不被察觉的,恐怕……来者不凡。 蛟道:“那你就跟着这条小青虫回去看看?”他随口提了句,“回来时记得把我要的东西带上。” 金龙:“……”当真是时时刻刻惦记着龙窝里的白玉。 说完这句,蛟揉了揉眼周,一副兴致阑珊的模样。 金龙幽幽地看着他,眼底似有千言万语,然而蛟垂眸移开视线,根本不打算接收。 他暗叹一口气:“那我今日动身。” 蛟眼皮都没抬一下,面对分离毫无不舍,实在是没良心的典范。 想整日厮混一处,双修几百年的愿望落了空,金龙再站起身时,面色郁郁。 却听蛟道:“那大妖都逃出了山牢,行踪未定,你就算现在到了灵山也于事无补。不过……”蛟眼珠一转,“若是有人将我囚住,出来后第一件事必定是养精蓄锐,再图报复。他要真有那么厉害,恢复以后怕是更难对付了。” 这道理金龙自然知晓。 为了防止大妖逃脱,龙族先辈还有另一手准备,每个被投入山牢的大妖身上都会留有金龙族的印记,哪怕对方逃到天涯海角,也照样能被找出来。 蛟听说此秘法的时候,脸色复杂,只觉得金龙一族果真可怕,招惹上了简直没有摆脱的余地。 金龙心知山牢一事,整个灵山都受震荡,哪怕再不想离开蛟宫,也必须走了。 “我很快回来。” 小青龙抖了抖,纯情少龙被金龙前辈眼中的柔情给震到了。 同感不适的还有蛟本人。 他皱起眉,强忍鸡皮疙瘩,板着脸“嗯”了一声。 豹妖:“……” 嗯?这种情人惜别的戏码为什么会发生在英明神武的大王身上! 金龙忽然弯腰,捏了捏蛟的手。 “做什么?!”蛟瞬间警觉。 “若非会有危险,否则定要将你也带走。”金龙低声道,“修炼戒骄戒躁,不可心急,等我回来了再一起练。” 蛟冷笑,幽幽道:“你也知道修炼,不、可、心、急啊。” “……” 金龙听懂了,老脸一红,依依不舍地放开蛟手,又叫上一头雾水的小青龙,离开了蛟宫。 “总算走了。” 蛟王嘴里嘀咕了一句,边心有余悸,用手往膝盖处搓了搓,仿佛要将残留的温热触感一并搓去似的。 豹妖:“……”单身豹不是很明白。 似乎是注意到属下的视线,蛟王横眼扫过去,“杵这儿做什么?快滚!” “……” 底下众妖顿时散得散,退得退,谁都不敢鼓起勇气询问半个字,假装根本没有看到临走前,金龙对自家大王的轻薄之举。 蛟舒了口气,端坐在主座上,面色沉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74、从而化龙 滚出蛟宫的豹妖没有离开太远, 而是神思恍惚地找了一处空地坐了下来。他仰着头, 望向金龙化出龙身离去的方向,出神。 这一日过得实在太过离奇。先是有灵山龙族上门挑衅,再是看到了传说中的金龙晋明, 接着那死敌金龙摇身一变,成了日日夜夜与蛟大王厮混的“男宠”…… 豹妖只觉得妖界风云变幻, 他快要跟不上节奏了。 迎面, 灰背狼妖正牵着女儿遛弯回来,冲他打了个招呼。 豹妖如同见了救星般,颤巍巍道:“蛟王, 和金龙……” 狼妖神色一肃:“打起来了?” “不……似乎是结亲了。” 狼妖:“???” 还没等狼妖琢磨明白,豹妖似乎再难忍受, 忽地化作原形, 跳到屋顶……对着砖瓦一阵挠刮。 狼妖:“……” 小母狼“嗷呜?”一声, 一双黑乎乎的眼睛水润如宝珠。 狼妖心都化了,再不管这性情古怪的同僚, 抱起女儿, 直往那柔软的小白肚皮上蹭。 山内小世界的天依然是一片死寂的黑。周围碎石嶙峋,杂草枯黄,放眼望去, 只有山影重重,没有任何活物。 但其实是有的。 或许藏于山壁之中,或许匿于黄土之下,他们借着夜色, 将行踪隐去,无声地尾随着不属于这里的闯入者。 属于龙族的威势一直笼罩着这片天地。 那个踽踽独行的男人,与他们不同——他是山牢的主人,是看守他们的狱卒,更是带给他们无尽痛苦的罪人。 黑暗中,浓重的怨恨仿佛已化作实质。金龙停下脚步,朝着某个角落挥去一道气劲。顿时有黑影踉跄着跌出,一双青白色的怨毒眼睛直直看了过来。 “龙族!” 金龙道:“前几日出逃的三名大妖,其中一个便是你。” 黑影啐了一口:“是又如何?!” 金龙道:“除了你和鸷妖,还有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黑影弓着身体,声音暗哑:“我为什么要去帮一条龙?!”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四面八方,涌现出众多隐藏在暗中的影子。他们将金龙困于中心,一步步地收紧聚拢。 “戴上龙骨链,便可离开山牢,重回上妖界。”金龙缓缓道,手中显出一阵光芒,在黑暗中醒目却又柔和,“告诉我。” 那些靠近的影子停了下来,嗡嗡的议论声逐渐响起,慢慢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最后爆发出激烈的争吵。 “我知道。” 又一个声音响起,混杂在争论声中,不怎么明显。 金龙皱眉,索性祭出明珠,霎时白光照亮了周遭数里,也让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妖怪显露了身形。 说话的是个红发高挑的男子,他满面泥渍,露出干瘦的脚踝与手肘,只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 “我知道当日领头的大妖是谁。” “红鸷!”黑影也显出了样貌,是个面向凶恶的男人。他浑身是伤,但气色上佳,说话时气势迫人。 金龙手一抬,掌心的龙骨链便飘至空中,朝着红头发的男妖缓慢靠近。 妖怪们对视几眼,斜刺里闯进一名骨妖,试图抓取龙骨链,却被反震回去,转瞬间断了三根骨头。众妖心下骇然,纷纷按压住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红鸷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根链子,道:“是东面洞窟里的魔龙。” 金龙看着他,继续等他说下去。 “他的病好了。”红鸷道:“我跟在他的身后,亲眼看到他蜕下腐鳞,长出新鳞,继而冲破禁制,离开了这里。” 红鸷看了眼黑影:“我和黑熊便是跟着魔龙,通过被破开的缺口才离开了。可惜……” 刚出去没多久,就被数十条龙族重新逼回了小世界。 “魔龙。”金龙重复了一遍,敛眉陷入沉吟,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问道:“前几月,刚送下来的那只妖兽呢?” 红鸷眼中闪过疑惑:“什么妖兽?” 金龙没有继续追问——是犼。魔龙食犼得道,而他竟如此大意,亲自给魔龙送来了灵丹妙药。 想通关节后,金龙不再停留,就要离开。 “等等!” 方才取得龙骨链的鸷妖叫住了他:“我自认当初没犯大错,只不过是为了陪情人才甘愿被困此地。我能否将此物转赠给他,再替自己求一个刑满释放?” 黑熊妖当即冷嗤:“你哪里来的什么情人?!真是狡猾,有出去的机会还不知足,竟还想要更多?” 鸷妖面色难看,又道:“有龙骨链束缚,即便他想为恶,也不成了。到了外面,我会看管住他,只希望灵山能放我们自由。” 黑熊妖愤然道:“哼,真是一有机会就想往外爬。前几日,你同我离开山牢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要带上你那位情人?” 金龙回过头,想了没多久就点头道:“那你们便同我一起出去吧。” 鸷妖喜形于色,转头拉住黑熊妖。 “多谢!” 黑熊妖:“……” 等到五日后,红日升空,金龙重新回到了灵山,身后还跟着一红一黑两道身影。 见小青龙迎上来,金龙便将那两只重见天日的大妖怪扔给了对方,自己一路疾行,赶回洞中,取出了被某妖心心念念惦记着的白玉。 红鸷一出山牢,便给自己使了个净尘诀,幻化出整齐干净的衣袍,又拉着面色沉重的黑熊妖跟在小青龙身后,往灵山主峰赶去。到达那里时,金龙已收拾好家当,安然坐于主座之上,并将两妖的处置说与蓝舒渠听了。 “熊兀,当年你受狐妖所诱,为她残杀上百幼妖,取心食之,还害了灵山三条幼龙。”蓝舒渠一字一句地陈述他的罪行,道:“如今,数千年过去,你有此机缘,便戴着龙骨链重新做妖吧。” 名唤“熊兀”的黑熊妖捏紧拳头,脸色不忿。 鸷妖拉住他的手,眼底似有恳求。 熊兀脸色一怔,道:“是我识妖不清,我本就不以食幼妖修行,自不会再故意去做那些事了。” 鸷妖松了口气。 蓝舒渠见状,收拢了卷宗,“龙骨链是枷锁,更是法器,若灵山知晓你再犯恶事,顷刻间便能让你灰飞烟灭。” 熊兀:“你们!”先是被关押了数千年,整日在寸草不生的黑暗中度日,现如今放出来,却也是百般刁难,他熊兀的岁数怕是都能做这个龙族小辈的伯伯了,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旁边的鸷鸟似乎被吓得不轻,频频朝他使眼色,那副模样真是毫无大妖风范。可他到底还是被对方眼中的担忧刺痛了,嘴边的威胁之语一变:“随你们怎么样!” 蓝舒渠询问地看向自己的老友,总觉得此举无异于放虎归山,徒生事端。然而金龙只是摇摇头:“此事就这么定了。” 鸷妖收拾好自己,相貌还算不算,只不过眉眼低垂,瞳仁靠上,嘴角微微下垂,是一副典型的小人之相,并不讨喜,可眼底却显出真挚。 “说起来,当日魔龙二次化龙,引来雷云聚集,声势浩大之极,雷光几乎要将整座山牢照亮,着实骇人。”鸷妖回忆道:“只不过……山牢不过是以法阵制成的小世界,天道规则、自然之象,理当不会与外面一样。那道缺口……”他顿了顿,斟酌道:“更像是被外面的雷劫辟开的。” 金龙眸色微变:“雷劫是在什么时候?” 鸷妖思量片刻,道:“不多不少,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 金龙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从座位上站起。 “怎么了?”蓝舒渠鲜见老友如此失态,急忙问道。 金龙问:“白璘呢?” “她?”蓝舒渠皱眉,“她不在灵山啊。” 鸷妖道:“那日我与熊兀出来晚了,隐约见到三个人影,等他们离去,我们才敢现身,谁料……又被闻讯赶来的龙族重新抓了回去。” 那三个人影,不出意外,就是龙蛟和白璘了。 金龙不再说话——随着一声悠长龙吟,他已化出原形飞腾于天际。 一个月前的雷劫。 雷云集聚,声震苍穹。隔了数里的距离,都能感受到磅礴雷势,他原以为化龙之劫本应如此,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妖灵化龙之劫,而是天道对邪魔歪道的诛杀之刑。 山牢重重禁制,竟反倒成了魔龙避难之所。 小世界入口虽在灵山,却并不限于灵山。其间广袤千里,无边无际,与大半个上妖界两相重合,若是在入口外的其他地方打开口子……现身于外,也不无可能。 没有妖能凭一己之力破除禁制。 在内的妖,丹田干涸,修为受限,根本无力冲出;在外的妖……恐怕不走灵山的“门”,找上一辈子也找不出两个世界的接口。 这等绝妙的困妖之境,也不知金龙族先辈是如何想出的。可他们估计不会料到,这座完美的“牢”,最后竟是毁于天道劫雷。 山牢祭坛虽会发出警戒,指示大致方位,但到底不是十拿九稳。 因而仅仅捉住了鸷、熊两妖,却连魔龙的尾巴都没摸着。 白璘化龙,魔龙出世,好巧不巧,都在同一天,同一个地点,实在难以不令他起疑。还是说,真有这么巧,白璘与魔龙双双在同一天渡劫成龙了吗? 一定哪里有问题。 蛟宫离雷劫处很近,妖怪冯虚御风,不消片刻就能抵达。他原本以为危险就灵山,便没有强拉着蛟陪他一道走,可现在才惊觉,危险实际是在蛟宫附近! 被关押了万年之久的恶妖,脱胎换骨,重获自由,回归天地后的第一件事会是什么呢?报复?不,他也许更倾向于找一处地盘。 金龙赶到的时候,蛟宫一片死寂。往日里守卫宫门的小妖尽都消失不见。他呼吸一窒,顾不得化成人形,落地后,四爪奔地,发出低低的龙吟。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他用尾巴接连拍散了几座殿门,都没有看见心心念念的那尾大蛟。接着脚步一转,直往后山飞去。 温池所处之地十分偏僻,入口只是一条不起眼的通道,上次他为求隐蔽,还顺手加了障眼法,看起来就像是一堵石墙,布了些裂缝口子,并无稀奇之处。 他走近些,发现禁制没破,顿时将心放下些许。他也说不出来是何原因,只是当那名鸷妖指出雷劫的问题后,他便忧心起离雷劫处不远的蛟宫,还有蛟宫里的临渊。 此前他虽心系黑蛟,却也没料到仅凭一个不成型的猜测就会让他心急至此。 步入通道,没一会儿,熟悉的温池出现在视线中。 水雾氤氲,一派宁静,池壁处还散落着离去时未穿上的衣物,后来还是他用法术重新幻化了一套,两人方才出门见人。 “小渊。” 金龙嗅觉敏锐,隐约闻到了一股陌生的妖气。 “谁!” 温池内静默了片刻,接着传出小声的“嗷呜”声。 金龙走过去,掀开蛟的外袍,就见一只蜷成圆团的小灰狼冲着自己低低叫唤。 小狼还未能口吐人言,皮毛上隐约残留着一丝血迹,金龙沉声问道:“蛟呢?” 龙势不加收敛,险些将小狼震晕过去。 此刻,蛟正化作原形,静静横卧在平地之上。他将四爪收敛至腹下,一双威严蛟目一一扫过周围众妖。 一只巨大的花斑豹子,一只瘦削精壮的灰背白腹狼,还有一众原形各异的飞禽走兽。 “第几日了?” 狼妖掀了掀眼皮,道:“快有三日了吧。” 三日——蛟眯起眼,粗壮的尾部扫了扫地面。 仰起头,天际挂着一轮孤日,白光耀眼,令人刺目。 山牢中的红日不似这般,虽没有白日明亮,但当它升起时,满目赤霞,透出些许柔和温润,是拂晓后的暖色。而这里的白日,悬挂三日未落,将这片空旷死寂的小世界衬得更为冷清。 目之所及,清清楚楚,除了他们,再无其他活物。 “蠢龙说,蛟食犼会有恶果。但看那臭虫嚣张跋扈的模样,似乎恶果还没应验。” 豹妖抖了抖:“大王,我们会死在这儿吗?” “不会。”蛟笃定道,还没等豹妖高兴多久,又泼了盆冷水:“他将我们囚于小世界中,便是想折磨取乐。” 豹妖:“为什么?” 蛟道:“他被灵山龙族困了上万年,兴许是学来了对方的法子。” 豹妖还想再问其他的,比如何时上妖界出了条这么厉害的魔龙,比如对方为什么要对蛟宫下手,又比如他们还要在这个死寂的小世界里待上多久。 蛟不打算让豹妖继续问下去,而是直起身,朝着前方走去。 “别跟来。” 三天了,自从落败后,蛟已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整整三天。底下几只妖怪纷纷猜测是蛟王太过在乎输赢,无法释怀。但直到今日,蛟终于有了动作。 在这个小世界里,灵力已称不上稀薄,而是完全没有。很多术法,用了便是消耗,他们撤下人形,恢复原形,不吃不喝不动不想,勉强保证自己尚有留存之力。 蛟走了一段距离,将尾巴放到跟前,用爪子翻开鳞片,取出乾坤戒。 不一会儿,一条呆蠢的木鱼落到了尾巴边。 蛟敲了敲木鱼,见没什么反应,皱着眉将它踢到一边,又取出各种法器,摆弄了一会儿。 “没有用的。”温和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只见白璘一身雪白长裙立在不远处,道:“这是魔龙亲自做出来的小世界,没有一丝灵力。而催动法器,要用灵力才行。” 蛟眼底流露出嫌恶,没有搭理她。 白璘也不恼,淡淡道:“当日你也是这般闯进白川洞,不由分说害了我众多弟子。” 蛟冷笑:“不用你提醒。本尊为恶,向来都不会不认。” 白璘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不好受。魔龙是上古大妖,他第一次化龙的时候……当今整个上妖界数一数二的强者,兴许都还未出生呢。” “所以你便弃了灵山这座靠山,转投魔龙门下?” 白璘摇摇头:“你与金龙关系如此,灵山又怎么可能站在我这边。” 蛟挑了挑眉。 “蛟王不是一直对化龙之道感兴趣吗?”白璘显出一截银色龙尾,道:“我今日倒是可以跟你说说。” 修行之道,从来都没有一条是相同的。化龙之法也从来不是只有一种办法,有勤修苦练,终至圆满的;有行善举积功德,飞升成功的;这些法子虽不同,但大抵都是自己付出了努力,唯有一种化龙之法,比较特殊。 它可以无视修为与心境,甚至无需付出那么多,就能化身成龙。 “从而化龙。”白璘道,“但凡有极为强大的妖灵要化龙,若是借来对方一缕神魂,便能蹭得几道天雷,脱胎换骨,一并化龙。” 蛟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白璘笑了笑:“魔龙于我有再造之恩,我修因果,自然是要报答他的。” “从而化龙,这种借来的小天雷,能脱出什么好筋骨,你这身……”蛟摇摇头,看着那条过于瘦小的龙尾巴,“新躯壳,怕是豹妖都能用爪子划伤它吧?” 这样的化龙又有什么意义?哪怕日后修炼再苦,永远都不会有正常的龙躯了。甚至还要沦为另一条的附庸,难以自立门户……从而化龙,无异于饮鸩止渴。 白璘道:“龙,到底是不同的,哪怕我的龙躯羸弱,可也比寻常水族强百倍、千倍……” 蛟叹为观止:“我原以为我对修为已是执念了,没想到,你比我还疯。” 白璘扯了扯嘴角:“不这样,又怎么能替白川洞受害的鱼儿们报仇呢?” 蛟扬了扬下巴,道:“那倒是。凭你的修为,不走些捷径,怕是一辈子都报不了仇。” “蛟王修了万年,却依然是蛟。我们的修行都不圆满,又何必言语互刺呢?” 蛟冷哼了一声。 白璘走到他跟前,道:“这乾坤戒的宝物,放在这里也是无用,魔龙隐世太久,倒正缺这些身外物。” 蛟:“……” “怎么?”白璘又问:“被人强抢宝物的感觉,不舒服吧?” 蛟就算再不在意,此刻见白璘话里话外阴阳怪气的模样,也不由怒从心起,暗骂金龙愚蠢,竟救下这么一个膈应他的妖怪。 “也只有你,会将这些破烂当作宝物。” 口舌之争、武力之争,蛟从未怵过:“是你将他引来蛟宫的吧?” 白璘点了点头。 果然…… 母鱼此行似乎专门是来找他回忆过往的,仿佛是想让蛟认识到自己的错,对白川洞一事感到懊悔。 蛟横行霸道数年,干过的缺德事数不胜数,实在没法生出半点悔过之心,白璘似乎也意识到了,秀丽的眉毛微微蹙着。 另一边,蛟宫一众小妖远远看着自家大王横躺在地上,身边一清秀女妖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心想,从前怎么没发现蛟王在这种事上格外吃香呢? 先是灵山金龙,再是这个魔龙的女随侍…… “吼——” 一声巨响忽然想起,蛟宫妖怪们一个激灵,就看到方才还与女妖说悄悄话的蛟王,忽然张口朝女妖咬了下去—— 数道白绫飞射而出,缠绕住蛟的脖子。 蛟抬起尾巴,绞住白绫,转瞬间将其破碎:“即便不用法力,对付你也足够了。” 白璘面无表情地退开数丈远,擦了擦嘴角的鲜血。 “素闻蛟王性喜食妖,正巧,魔龙也修此道,就是不知道,蛟王能值多少年的功力?” 撂下这句,母鱼便凭空消失了。 蛟再也按捺不住,“噌”地直立起来,眼中涌动着浓重的杀意。 正当众妖以为他要就此发作的时候,蛟却抬起头,再次盯着头顶那轮散发着灼目白光的太阳。 ——若是不出意外,蠢龙应该已经发现了异常。 受了叮嘱,藏身于温池的小母狼“嗷呜呜”地嚎叫了半天,终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七七八八。 “爹爹和大王都被抓走了!”小母狼“咿唔”一声,说完了最后一句,哭得抽抽噎噎。 “别哭。”金龙面无表情道,“我要入定一炷香的时间,守好了。” 小母狼点点头。 金龙跃入池中,闭上眼,不一会儿就没有了动静。 小母狼有些害怕,但还是心中默数着时间,等到差不多了,挪到池壁边缘,正巧对上了破水而出的龙首。 当夜,金龙修书一封,寄往灵山,将小母狼重新塞回温池,独自一人重上蛟宫。 他来时弄出一番阵仗,早已惊动了魔龙,此刻他正安然盘旋于蛟的位置,悠闲地甩弄着尾巴,似乎是在等他。 魔龙原先是金蛟,新长出的鳞片大多也都是金色,越往下,金鳞的色泽便越淡,其间还夹杂着几片深浅不一的黑鳞,看起来杂色颇多,并不特别好看。 于是当他看到一身纯正金色的长条步入殿内的时候,眼底一闪而过的是嫉妒。 “我出来了才知道,原来金龙族死的只剩下你一条了。”魔龙幸灾乐祸道。 “上古之兽,犼,却是已经绝迹了。” 魔龙瞬间绷紧了尾尖,慢吞吞道:“哦?” 金龙道:“第一次化龙,你只活跃了数月,便销声匿迹;这一次,又能维持多久?” 魔龙化作人身,居高临下地看向金龙,脸色狰狞异常:“没有犼,还有其他的,比如说你,比如说那头快要化龙的蛟!” 金龙脸色不变。 魔龙激动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重新躺回座椅,道:“万年过去,上妖界败落至此,竟是连一个像样的小辈都没有了。” 75、狂悖之言 魔龙的挑衅之语并未得到回应。事实上, 当金龙踏入殿内起, 就已经做好了一场恶战的准备。 但似乎是在山牢中待久了,又或许是拖着病躯许久不曾如此意气风发,以至于魔龙不打算一照面就动手, 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同金龙闲聊。 “我年幼之时,正是金龙一族大盛之期。你的先祖们, 龙身一展可敝日月, 腾行千里只需一瞬,放眼整个上妖界,没有大妖能与金龙一战, 这是何等的风光……可他们……却放着这般卓越天资,甘心屈居在一座小山之上!” 金龙皱眉, 眼角余光瞥到殿门口出现了一道熟悉的白影。 魔龙还在继续回忆往事:“那时我的愿望便是修成龙身。”蛟蛇水族一类, 修身化龙是最大的心愿, 他道:“我原本的身体,满身金鳞, 没有一丝杂色, 也因此,幻想过自己将来也能修成金龙。”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目露厌恶之色。 “不过不要紧, 谁说化龙非得要自己修出龙身呢。”魔龙从主座上站起,道:“这最后一具金龙之躯,便由我接收了吧。” 隔着不远的距离,两龙遥遥相视, 半晌后,金龙道:“原来你打得是这个主意。” 魔龙笑了笑,道:“你们一族,不争不抢,虽有撼天之力,却在窝里白白浪费了大把时光,结果依然碍了天道的眼,死的只剩你一个。” 金龙眸光微闪。 魔龙继续道:“你呀,应当比任何生灵,都要更恨天道才对。” 天道无情,容不下金龙一族,千余年间就让上妖界最为强盛之族,覆灭得只剩下一根独苗。曾经的“金龙”是个族群,如今的“金龙”只是他晋明的一个别称而已。 魔龙见他心神不定,幽幽道:“我时常会想,凭什么有的妖生而为龙,而我却只能苦修化龙,还因为法子用得不得它心,便要遭受褪鳞之惩。”他顿了顿,露出了悟的神情,“后来,我想明白了。” 魔龙停了下来,过了许久,他问:“你就不好奇我想明白什么了吗?” 金龙脸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魔龙似有不悦,自顾自说道:“天道无情,它才是这一切不公的根源!不管是金龙一族的悲剧,还是我的痛苦,全都来源于天道规则!你既不愿违背天意,想跟你那些愚蠢懦弱的先祖那样走向衰亡,那便由我来。” 与其依靠食妖维持己身,不如抢一具完好的,若说这世间哪一副龙躯最为强大,自然是眼前的金龙了。 “狂悖之言。”金龙道。 这四个字明显激怒了侃侃而谈的魔龙,他猛地逼近金龙,怒斥道:“难道我说错了?你我都不过是天道倾轧下的可怜虫,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我不是天生的真龙!” 金龙摇摇头:“大道无情,却总留有一线生机。今日你我能站在这儿,就是明证。” 魔龙脸色逐渐变沉, 金龙内心叹了口气。某种程度上说,魔龙与蛟其实才是同一类,他们同样追求进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枉顾性命无所顾忌。 要是他没能遇到临渊,并且生拽着对方往正路上走,或许那条同样恶念丛生的蛟就会变成第二条魔龙,一样的偏执,一样的不甘…… ——但他们终究是不同的。 想到几日不见的蛟大王,金龙脸色一冷:“你该回去了。” 万年以前,魔龙不敌金龙先祖,被困山牢;万年以后,金龙覆灭,天道眷顾之下,晋明集全族气运在身,修行无阻。无论是过去,亦或现在,金龙于他,仿佛是天生的克星,注定要压他一头。 两龙交战,声势浩大,千里之外的妖群尽皆感应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远处云层之上,隐有长影翻滚,吼声如雷。 魔龙也意识到这个晚辈远比自己预想的厉害得多,他回旋过身,冷冷注视着金龙,道:“你不管你那条小蛟了吗?” 金龙勾起嘴角:“他可不是什么小蛟。” 若论凶狠,眼前的魔龙与蛟相比,谁更胜一筹还未可知。 “你怕了。”金龙揭穿道,“你怕再打下去,会两败俱伤。” 魔龙皱眉不语。 “但他不会顾虑这些。即便是输,也要拉着我做垫背,拼着同归于尽,也不放过招惹他的人。” 妖怪修炼越久,就越是惜命。 蛟也确实惜命,但打起架来却又带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在雷池里,他虽不敌却也拖着金龙生生挨了数道天雷,为的就是借助外物重创敌人。 “愚蠢。”魔龙不屑道。 ——以为用一个不成型的小世界就能困住蛟,那才叫愚蠢。 金龙没有将话说出口。 魔龙道:“看来你并不是很在意他与那些小妖们的死活,那日见你带他一同进山牢,还以为你俩之间有深厚的关系,倒是我料想错了。” 山牢制法,本是金龙族的东西,若想制造小世界,便需要依托器物、法阵,而他要做的,便是让魔龙无心他顾。 金龙腾身冲来,仿若离弦箭矢,周身鳞片泛起奇异的金色光泽,一瞬间飞到了魔龙跟前。 魔龙反应也是极快,浓郁的黑气弥漫裹身,先是消解了金龙的攻势,紧接着开始一寸寸吞没金龙的身影。丝丝缕缕的黑气争先恐后地挤入龙躯中,远远望去,能看到天地间逐渐涌现出一颗浓黑色的巨球。 魔龙眼底流露出狂喜之色:“食犼吃妖算得了什么!这才是我的化龙之道!” 黑雾之中,已看不清金龙的身影了。 魔龙加快了黑雾的侵袭,他拖着自己那副濒临坏死的躯壳已经太久了,久到他无法再次承受衰败的过程。只有得到世间最为强大的龙躯,他才能真正的达成心愿。 天地间静谧了几息。 灵山龙族赶到的时候,正看到一道金光乍现,魔气笼罩下的阴翳天空忽然转亮。悠长的龙吟自云层间响起,杂色长龙坠地,发出巨响。 同一时间,蛟宫中心,那根经由众妖修葺,足有百丈高的龙蛇柱寸寸崩裂,化为齑粉。数道影子冲了出来,与赶来的龙族实实地照了面。 魔龙落地后,顷刻染红了身下的泥土。他眼中闪过不甘,瞥到自龙蛇柱中出来的最后一道身影,奋力扑了过去。 蛟一打破禁制,就注意到魔龙的动向,见状轻甩了几下尾巴,便骇然以不逊于魔龙的气势迎了上去。 无论是龙族亦或蛟宫群妖,此前大多也只是耳闻蛟的恶名,或是见他收拾过一些道行不深的小妖,未曾亲眼目睹他与大妖打架时的模样。此刻见他与魔龙缠斗在一处,凶悍异常,纷纷缩了缩脖子。 灵山龙族:“……”怪不得是能与金龙前辈两败俱伤的妖王。 这么粗长的蛟躯,都赶上成年龙的体型了。 忽然,蛟发出吼声,身体被魔龙撞下,摔入近侧的石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金龙赶过去,就看到蛟气急败坏地爬起来,双目带着凶光。 “小渊。” 蛟晃了晃脑袋,咬牙切齿:“我的角呢?” 金龙:“……”只见原本顶在蛟额前的两只小角,此时已不知去向,只余下光秃秃一片。他急忙扫了眼四周,很快看到了隐匿在碎石间,散落的两块黑疙瘩。 金龙心念一动:“你……” 魔龙从旁冲来,撞开金龙,尾巴卷住蛟脖,重重往下一拉。蛟伸爪抓地,仰起脖子反拉回来,拽着魔龙踉跄了一步。 “快动手!”魔龙大喊一声。 什么—— 蛟敏锐地感到身后危机,回过身,只看见一道白影掠过,很快又被金龙拦截了下来。 “白姑娘,当日洞府初见,你虽身处险境,却仍有一番坚持,今日再见……倒让人认不清了。” 白璘后退半步:“为什么不躲?” 蛟“噌”地望过去,只见白璘手持利刃,刺中了金龙胸膛。 “蠢龙,怎么连这都躲不过去?”蛟气恼道。 金龙定定注视着白璘,道:“当日他闯入白川洞,打伤你族人……我虽阻了他,却也知道难以抵消,今日,便替他受你一剑。” 蛟气急:“谁要你替我偿还了?!” 上妖界中,几时不是弱肉强食,又哪里需要偿还? 金龙看了他一眼,那双浅金色的眼中流转着温和的光芒,蛟忽然明白了。 他根本不是出于歉疚,更不是为了弥补,仅是为了替他减轻一丝罪责。天道无形,冥冥之中或有因果,金龙忌惮,所以才有此一举。 魔龙击中蛟背,他猛然回过神,朝着对方吐出数道气刃,于半空中化为人形,退到金龙身侧。 白璘已经收回了剑,带起了几丝血沫,那身无坚不摧的鳞甲在主人的刻意收敛下,放任利器刺穿进了血肉。 蛟一把扯过金龙,挡在他身前,看向白璘的眼中充满厌恶。 “滚开!” 作者有话要说:  出去了几天,以为自己能更的……结果发现不行……在外面没办法沉下心。一般没特殊情况,不会隔那么多天更新的,这篇其实已经步入尾声,不坑不坑,顶锅盖跑了…… 76、面色虚弱 白璘没有“滚开”, 反而是魔龙扑杀上来, 他周身黑雾已弥漫至全身,仿佛流动的墨汁,要将周遭的一切染成黑色。 可那阵黑雾却在靠近龙蛟时被驱散, 蛟感到胸前的护心麟微微发烫,想起曾经被已成了孤魂野鬼的张钧霆盯上时的情景, 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想夺舍?” 蛟十分震惊, 一般情况下,夺舍者要么是魂魄无依,要么是躯壳有损, 魔龙刚化龙没多久,龙躯庞大而坚韧, 实在让他想不出任何“放弃龙躯去争抢他人身体”的缘由……还是说, 如今看似强盛的新化龙躯, 实则早已濒临崩败,支撑不住了? “受死吧!”白璘已回过神, 作势也要加入战局。 蛟从思绪中惊醒, 闻言迅速看向她,眼底森然一片——不管是什么缘由,先将此前的境况收拾好再说。 蛟道:“白川洞主, 你打不过更杀不死我,还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难道这样就能修出你想要的‘果’吗?” 白璘垂下了手中长剑,蹙眉凝视蛟的脸,摇摇头:“像你这样的恶徒, 为何却这么好运?能引得金龙对你另眼相待,那么多年都没有恶果报应?” 蛟冷笑不语。 没有报应? 这世上哪有谁生下来就是顺风顺水,世事推动,才会有如今局面。若将他受过的磨难归结为报应,那他早就恶果缠身。 只不过,他找到了出路,而眼前这条深陷执念的母鱼,显然还未能脱身。 蛟无意点醒白璘,反而语气故带三分得意:“是啊,就是不如你所愿。” 白璘捏紧手中剑柄,眉宇间染上戾气,似乎是被言语刺激到了。 过了许久,她缓过来问道:“你是怎么破出小世界的?” 蛟没料想白璘会突然问这个问题,道:“当然是本尊天赋异禀,命不该绝。” 白璘绷不住面色:“小世界里灵气尽无,我想不出破解之法。” 蛟道:“天道眷顾,是要让我留着命化龙。” 白璘:“你……” 蛟道:“肯定不会是你这样的化龙,而是功德圆满的法子。” 白璘:“不可能!” 蛟摸了摸额头,“都说蛟在化龙时,会蜕下旧角,长出真正的龙角。你看看,我的新角有没有要长出的迹象?” 白璘面色铁青,一张脸上满是不甘的神情。 ——即便不动手,蛟还有另一种办法令敌人难受。 “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守在蛟宫。机缘巧合下,得遇魔龙应劫,从而化龙。明明我才是修成的那个……你枉顾生灵,生杀不忌;金龙包庇恶徒,道貌岸然,你们,你们凭什么在这里嘲笑我?” “道貌岸然?”蛟挑眉道:“他为了救你,差点与我同归天地。到最后,只因为他不继续向着你,就成了道貌岸然?” 虽然蠢龙在他心里,确实有那么股“道貌岸然”的味道,可从别人嘴里出来的到底是不一样。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白璘却已不愿再忍受蛟的冷言冷语,她看向不远处复又缠斗在一处的两龙,眼神复杂。 当日魔龙历劫,雷声震天,她身处漩涡险些丧生于天地威压之中,然而魔龙却能涤荡雷云,重塑筋骨,不消片刻就让苍穹重归晴宇。那么厉害的一方大妖,难道也无法替她报仇吗? 他终究还是输了。 金龙利爪穿透了魔龙满身的新鳞,天地间爆出一阵血雾,白璘只觉得心口一痛,作为从龙在那一刻感受到了牵系。 “前辈!”小青龙正想冲出去,却被身旁的蓝舒渠拽住。 蓝舒渠:“别去。” 小青龙担忧地望过去。 魔龙身躯自中间断开,而后一道黑影急速坠落,发出巨大的闷响。天际现出一尾白龙,往西南方向飞去。 一声悠长的吟声响起,黑色巨蛟化出原形,张口咬住了白龙尾部,脖子一仰将其狠狠摔向地面,正巧落在了灵山龙族跟前。 “白姐姐。”小青龙喃喃叫了声。 白龙嘴角淌出鲜血,看着小青龙。 蓝舒渠的手死死扣住了青崇,不让他有所动作。 黑蛟落定到龙族跟前,化作人形用脚碰了碰白龙的躯体,道:“她方才可是骂了你的金龙前辈。” 小青龙语塞。 白璘曾在灵山小住过一段时间,当初与他的感情也是不错,谁能想到上次蛟宫一别,再次重逢时,对方已经性格大变。 他心里不是滋味,却也亲眼目睹了白璘剑刺金龙的情景,不愿冲上前去。 黑蛟一一扫过前来支援的龙族,发现他们都睁着一双同小青龙一般澄澈的目光,安静注视着自己,不由嘴角抿起,问道:“你们……灵山龙族,来我蛟宫做什么?” 蛟宫的妖怪齐齐回头,伸长了脖子作倾听状。即便隐约知晓了大王与金龙关系暧昧,但自己猜测的,又怎么比得上亲耳听到的更令人信服呢? 黑蛟冷眼一瞪,将数道好奇的目光逼了回去。 蛟宫众妖:“……” 灵山众长条们眼见着场面已经是尘埃落定,各自沉默了一会儿。 蓝舒渠咳了咳,朝着蛟行了个礼:“我们收到晋明的消息,特地赶来支援。” 蛟负手而立,道:“哦,那你们来晚了。” 蓝舒渠道:“惭愧。” 蛟摆摆手:“这条……白龙,交给你们处置。” 蓝舒渠微愣,但很快反应过来,笑了笑:“好。” 话至此处,彼此对视,暗自打量。 “小黑……蛟王,你、你们没事吧?” 耳边传来小青龙的询问声,蛟眯起眼,转过头看着他,表情若有所思。 小青龙似乎有话要说,但直到憋红了脸,也没吐出半个字。 黑蛟笑了笑。 这笑声不知怎么触动到了这条思绪万千的年轻小龙,他“啊”了几声,道:“你怎么,比之前胖了那么多?” 蛟脸一黑。 小青龙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腰围,回忆蛟的原形,道:“有我两个粗了。” “你再修炼个万年,也能同我一般。” 小青龙:“……”别以为他不知道就在几个月前,蛟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脑海中忽然回想起临走前蓝长老的一声叹息。 “金龙那一族,全是死心眼。指不定那魔蛟说几句软话,晋明那傻小子就能将整个洞的宝物都交出来!” 小青龙猛地一激灵,再看向蛟的眼神已是很不一般。 蛟:“……” 连块白玉都还没捞着的蛟终于忍不住皱起眉头,似乎是被这奇怪的目光看得很是不悦。 另一边,金龙尾巴贴地,慢吞吞走了过来,目光先是在好友与同族上停留了一会儿,接着便将注意力放在了蛟的身上。他试图用脑袋蹭蹭怒意渐涨的蛟,却被不客气地躲开了。 “可还顺利?” 蛟道:“区区一个小禁制,怎么可能困住我?” 金龙点点头:“那倒也是。” 蛟没好气道:“我要是那样都冲不出来,岂不白活这么多年了?” 金龙眼底浮现出笑意,压低声音问道:“什么时候将纹雕拿走的?” 那日他借木鱼纹雕日日待在蛟的身边不被察觉,被戳穿后,蛟便将木鱼纹雕扔还给他,又扬言要试试《化龙小册》里“食犼化龙”的法子,将金龙搅得满腹心事,也就没再注意木鱼纹雕的下落了。 谁能想到蛟大王早已将这个小东西据为己有,真是……金龙心中既无奈又好笑,快要被蛟毫不掩饰的“恶性”折腾得毫无脾气了。 “忘记了。” 蛟淡淡道,眼底分明写着“难道拿这个玩意还要报备吗”几个大字。金龙自然不会去计较这些,他甚至猜测,那也许是蛟在独自下山时,带在身边的。 蓝舒渠耳尖地捕捉到了两人的低语,道:“说起来,小世界破解之法并不简单,蛟王能凭一己之力找出破绽,破境而出,实在厉害。” 蛟哼笑了声,也不解释,他对精明些的妖怪向来多上几分戒备。 蓝舒渠又问:“蛟王是如何找到出路的呢?” ——自然是金龙通过木鱼纹雕告诉他的了。 那东西确实是个宝物,能穿透重重禁制依然发挥作用。魔龙制造出来的小世界内没有丝毫灵力,他空有躯壳,又不精通此道,如何能在短时间内找出破绽。 但换成能建造出山牢境地的金龙一族,魔龙的小世界也许只是儿童的玩偶,根本不值一提…… 一想到那几名手下,看到他怀中忽然蹦出条大金鲤鱼时的表情,蛟就忍不住暗暗磨牙。那大金鲤鱼太了不得了,上回还口不能言、呆呆傻傻的模样,如今……如今都能用尾巴在他手上写字了! 可他没有向蓝舒渠解释的打算。 蛟眼角余光落在金龙胸前的血迹处,他眯起眼观察了一番,发现那道流血的口子竟然已经愈合了大半……龙肉还真是硬实,怎么都戳不坏。 想起方才那一剑,蛟内心总有些不顺,眼珠一转,又瞥见龙鳞细缝,要出口的话猛地转了个弯,道:“你怀里揣的是什么?” 金龙转过脑袋,一脸沉静地看着蛟。 蛟冷言道:“给我看看!” 金龙化为人形,只见素来洁净的衣袍上侵染了暗红的血迹。 蛟呼吸一窒,接着发现大多都不是金龙的血,没来由地松了口气,没过多久,他又恼恨于这莫名的情绪,脸色不见好转。 金龙摇头道:“我们先回去罢。” “……” 蛟目露迟疑,定定看了金龙许久,语气变得沉重。 “你怎么了?” 金龙:“为什么这么问?” 蛟:“你灵山那么多同族都挤上蛟宫了,就在眼皮子底下,你不过问几声就准备回去了?” 蛟向前一步,握住了金龙的一只手,入手温热,与往日并无不同。 金龙反握住他,道:“受了点轻伤,无大碍。” “伤在哪儿?”蛟问。 金龙身形一变,双腿化为尾巴,递送到蛟的跟前,只见纯金威武的大尾巴朝下那面,豁开了一个碗口大的血洞,鳞片碎裂了数片,露出里面翻卷的肉。 受伤了! 灵山龙族们的心不约而同地紧了紧,然后就看到那位凶神恶煞的魔蛟,捧着自家前辈的尾巴,连施了数个止血疗伤的术法。 而自家前辈的半边身体不知何时已挂在魔蛟的身上,面色虚弱中带着沉稳。 灵山众龙:“……” 77、举家迁徙 “不必为我耗损修为, 它会自行愈合的。”金龙半抱着蛟, 语气满是真情实意。 蛟动作一停,想到金龙族逆天的血肉之躯,有些迟疑。 金龙晃了晃身体, 很快又稳住,虚弱道:“过一会儿就好了。” 蛟:“……” 稳重如蓝舒渠, 此刻也抽了抽嘴角, 忍不住对友人拙劣演技感到微鄙。过一会儿就好?那这副摇摇欲坠站不稳的作态是怎么回事? ——嘴上倒是老实的很,身体却是极度不诚。 这点小把戏,真把人当瞎子不成? “蠢龙。” 令他意外的是, 蛟的脸色变了,眉间透露出担忧的神情, 竟是一副……信以为真的模样? “那魔龙确实厉害, 我也不是他的对手。”蛟扶着金龙, 语重心长道,“你就算受了重伤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左右我也不会笑话你。” 金龙:“……” 蓝舒渠:“……” 蛟见金龙神色有异, 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了心事。 “还在强撑?”蛟的语气很是不赞同,原形一现,尾巴一卷, 就将“重伤强撑”的金龙卷到了脊背上,回首下令底下众妖,要他们随便找块空地安置灵山龙族,顺便还将烂摊子悉数推到了蓝舒渠身上, 自己则带着金龙,钻进了寝殿之中。 在后方注视着龙蛟离去背影的蛟宫下属和灵山龙族们,分明看到了趴在黑蛟背上的某条金色大尾惬意地摇晃了两下。 两方妖怪面面相觑,脑海中不约而同冒出相似的念头。 这还是自家英明神武的金龙前辈吗? 这还是自家凶残成性的魔蛟大王吗? 不是说在雷池打得你死我活,差点同归于尽吗?这哪里像是什么仇敌,哪对仇敌会一起钻进寝殿腻歪在一处的?哪对仇敌会光天化日黏糊在一起? 而知晓得更多的蛟宫众妖们,简直不敢深想不久前两人双双闭关的事情…… 灰背与豹妖内心波涛骇浪,视线与前方的蓝舒渠相汇,各自尴尬地笑了笑。 …… 蛟宫与灵山争斗了数不清多少个年头,到头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自从蛟与金龙厮混后,他就鲜少待在寝殿里了,而是整日窝在后山的温池中,醉生梦死。 龙蛟性喜水,他的寝殿内也有一个巨大的浴池,可惜没有什么功效,仅仅只是为了满足享乐而生。蛟一进殿门,便启动机关,让温水注满整个浴池,再将金龙扔了进去。 浴池很大,以蛟从前的体型,不仅能将自己全都放进去,还能沿着池壁游上几圈。 可如今“发了福”,倒有些伸展不开了。 于是他索性也化作人形,欺身贴近金龙。 金龙依旧维持着半人半龙的状态,伤尾隐没在水纹间,周围弥漫着一层薄薄的红色血迹。 蛟想从乾坤戒里取几株草药放进池子,忽然想起全身家当不久前被白璘没收,便推了推金龙。 “把鳞片打开让我看看。” 金龙神色一变,浅金色的眸子慢慢变暗。 蛟狞笑:“肚子底下那一片。” 金龙叹了口气,当着蛟的面,从怀中取出了几个瓶罐,自觉将它们交到了蛟的手中。 蛟将里面的药粉悉数倾倒进去。 金龙:“……那是敷尾巴上的。” “哦。”蛟说道,“你不是还主动受伤吗?既然如此,那你就好的慢一些。” 来了—— 这一股子秋后算账的感觉。 金龙用尾巴圈住蛟,认真道:“以后除了你,我不会再让旁人伤到我。” 蛟露出一副不堪忍受的表情,咬牙道:“一把年纪的大妖了,别学说这些酸掉牙的话。” 金龙笑出声,伸手将这尾人形大蛟抱在怀里,道:“如今我们可是过了明面的关系,这些话,我想说多少就说多少。” 蛟不在意被这么抱着,只是金龙实在太过腻歪,令他耻于同流,时不时就有些想发作的冲动。 金龙圈着蛟,一双大手不轻不重地在腰腹、肩胛处揉捏,同为长条,他自然清楚按摩哪些部位会令蛟放松舒适。 果然,蛟慢慢眯起了眼。被困在小世界多日,出来后又打了一架,此时此刻,温水环身,又有金龙屈尊伺候,再大的不忿也软了下来。 金龙道:“等过几天,我跟舒渠他们回一趟灵山,把山上的家当搬过来。” 蛟眼睛一亮,又很快定下心神,淡淡“嗯”了一声。 “以后,我就在蛟宫住下,与你潜心修炼。” 蛟掀了掀眼皮,也不说话,埋首进金龙的脖颈间,嗅了嗅。 “方才差点忘了,龙血大补,不该这么快就帮你止血。” 金龙心念一动:“胸腹处还未止血。” 蛟冷笑:“那你把鳞片张开,让我先将刚结成的痂挑破了!” 金龙暗叹一声,头一次恼恨起自己的愈合力。 “你若是喜欢,我便再做几枚药丸。” 金龙“失忆”期间,曾做过数粒“秘药”给蛟吞服,这些秘药都是由龙血制成,于当时的蛟确实很有益处。 “那倒不用。”蛟却拒绝了,泄愤似的咬了口龙肉,“不吃你。” 金龙愣住。 蛟低声道:“本尊活了这么久,遇到过无数困境,却还是头一遭有人赶来帮忙的。” “头一遭?”上赶着帮蛟多次脱离险境的金龙震惊地重复了一遍。 蛟看了他一眼,“废话少说了。今后你就入住蛟宫,也别惦记前尘往事了,只专心陪我化龙吧。” 这已是从蛟口中吐露出的最直白的话语了。 金龙握紧了蛟的一只手。 “小渊,你知道吗?修行路长,可在你身边,却觉得千万年也不足够。你如今这样,更让我……”龙尾攀腰蜿蜒而上,将人禁锢在自己的身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在温水的稀释下,化为缕缕薄红,缠绕在两人周围。 蛟不敢乱动,出声阻止道:“尾巴……” 血早就不流了,只不过沾在鳞片处的血迹被水融化而已。 金龙亲了亲蛟的耳朵,“无碍。” 他松开蛟的手,顺着腰线慢慢向下滑去,直到碰到自己盘在对方身上的一截龙躯才停了下来,片刻后继续往下,隐没在波动的水面下。 当感应到金龙有意双修的讯号后,蛟抵住推拒了一番,清醒道:“你几时修为高出这么多了?”魔龙修为极高,蛟根本不是其对手,而金龙却已经能够独自斩杀他了。就算以前他打不过金龙,但也不至于被落下太多。 可如今,他虽未与金龙动过手,但以魔龙为准,两人的差距竟是越来越大了。 事关修为进境,蛟总是非常在意。 金龙无意隐瞒,边亲吻着蛟修长的脖子,边在间隙中吐露原委,语声含糊,夹杂着“双修”、“助益良多”的字眼。 “都是双修,为何我只是变了体型,你却功力突飞猛进?” 蛟不甘的质问声很快被水声淹没。 金龙试图安抚他,他本身的际遇与资质确实挺遭人妒,而蛟的修行路更是称不上走运,若是让这个问题深入下去,少不得会生事端。 蛟忽然想到了什么,直起腰,“扑通”一声化成原形,浴池中的水瞬间溢出了大半,黑色大蛟压在人形的金龙身上,道:“蠢龙,快帮我看看角。” 说完他就用硕大的脑袋抵住金龙的胸口,光秃秃的额角顿时一览无余,只余下两个黑乎乎的小坑,不怎么威风,哪怕是金龙,也无法违心说上一句:不丑。 “怎么样啊?”蛟有些担忧,角再丑也是他的角,平日里再怎么嫌弃,真的失去了也是会心疼的,“那魔龙皮糙肉厚,我一不留神就被他撞坏了角,不会长不出来了吧?” 这可是他近龙的标志,修了好几千年才慢慢长出来的,怎么能说没就没呢? 金龙仰着脖子,对这颗突然凑近的大脑袋有些无奈。 “确实断了。”他单手托举起蛟的下巴,左右晃了晃,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 蛟喷吐鼻息:“可有补救之法?” 金龙摇摇头,又在蛟将要发怒的前一刻,抱住蛟口安抚地摸了摸。 “也未必是件坏事。”金龙道:“兴许再过一阵就能长出新角了。” 兴许? 那就是不确定了。 蛟有些失望,别开脸,将脑袋从金龙身上移开。 金龙只觉得胸前一轻,呼吸畅快了不少。转过头,就看到蛟垂首看着水中的倒影,沉默不语,也看不出喜怒。 “我当真能化龙吗?” 确认自己头上无角的蛟,化作人形,披着件半湿的黑色长衫斜靠在池壁边,语气有些失落,“魔龙修行时日远比我长,他与我走的是相同的路子,最后却落得这般境地。”魔龙身死,回想起来却令他生出“兔死狐悲”的凄凉感,道:“我苦追化龙之道这么多年,不是为了变成他那副鬼样子。” 都说蛟化龙会褪角,然而他的角是褪掉了,化龙的迹象却是丝毫没有。 一头没有角的蛟,空有万余年的岁数,连近龙的标志的都没有,非但不进,反而退了。 冷静下来,才发现断角意味着什么。 苍白到近乎病态的肤色,若是以杀意浸润,会变得恍若恶鬼;但一旦染上些许愁色,免不了就能勾得人为之心颤。 “你不是他。”金龙道:“你有我,这便是你与他最大的不同。” 这话实在狂妄,但是放在金龙身上,却也没什么不妥。 蛟嗤道:“蠢龙,你气运加身,我却诸多磨难;与我在一起,就不怕天道冷落你?” 金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双修虽有益处,可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与你修行,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寝殿内许久都没有人语声。 直到浴池里发出一阵声响,池壁周围布满了溢出的水迹,偌大的池子被黑金两长条挤得满满当当,一阵动静后,蛟的声音才慢吞吞传出。 “我也不信你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的事有太多了。 先是上万年的魔龙出世,再是灵山与蛟宫握手言和,最后更是传来了金龙与黑蛟的结亲传闻。 上妖界许久未曾出过如此扑朔迷离的事了。 能入上妖界的大多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妖了,年岁没有上万,也有上千,什么稀奇事没遇到过,原以为已经修成平和心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熟料天意弄人,冷不防一道惊雷砸下来——灵山金龙与蛟宫尊主厮混在一处了?! 新入上妖界的妖怪们不怎么知情。那几年龙蛟双双失踪,音讯渐息,又因着众妖忌惮灵山与蛟宫,不敢随意非议,竟是让这两位大妖的名声渐渐消失了。 可上妖界真正有头有脸的大妖们却是对这传闻的不靠谱程度心知肚明——也不知是哪个居心叵测的混账妖怪编出的谎话! “不是谎话……”穿着灰色短打的秀气少年蹙着眉头,一字一句道:“前辈与大王,早几年就已经同住一个洞穴了!” 周围大妖纷纷挥手大笑。 “小狐狸,别傻了。说大话前,还是先想想自己够不够格能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吧!” 少年遭受嘲讽并不争辩,只是重复了一遍,道:“不是谎话,是真的。” 春去秋来,传言不止。 因“雷池之战”差点销声匿迹的两妖,再次成了上妖界炙手可热的议论话题。蛟依然是那条横行无忌的魔蛟,然而金龙……却不再是灵山那个半隐世的前辈了。 那日,从灵山搬来的蛟宫的家当足足塞满了大半个中殿,成堆的法宝挤满了蛟宫,负责帮忙搬运的灵山龙族一脸痛心疾首地告别了金龙,最后还是蛟宫的几名大妖无声中给予了他一点安慰。 用金龙的原话来说:“以后我便住在蛟宫,要是有什么急事,就用法术联系我。” 为此,已近高龄的蓝长老不远千里赶来蛟宫,借着金龙的面子,选了一处宫殿,小住了一段时间。 “我原以为金龙族一息尚存,没想到这回是真的绝后了。”他捧着心,虚弱地对身后跟着的小龙诉苦。几次遇见蛟,他的眼神都分外复杂。蛟人形时确实俊秀,可这脾性、品性却是差了太多。 每每撞见金龙与蛟腻歪在一处,他就忍不住提起心来。然而这几天,他发现能撞见他们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我们蛟王时不时就会闭关几日。” “金龙?他当然是陪着我们大王了。” “见不着人很正常,蓝长老放宽心就是了。” 什么时候闭关成了两个人的事了? 就算是伴侣,在修炼这种事上也不能马虎!任何一点的分神都可能在闭关的紧要关头酿下大错!晋明这小子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一脸精明相的蛟,看着像个疑心重的,怎么也能做出这种事来? 可他到底没什么立场指摘什么。 等到两人“出关”已是半月后的事了。 蓝长老只照了一面,当天便动身离开了临隐山。 “那老家伙总算走了。”蛟半边身体靠在椅背上,一双腿伸长了搭在金龙的膝盖上,神情恹恹地说着话。 金龙坐在一旁,一手裹覆着蛟的小腿肚,不轻不重地按揉。听着蛟的念叨,金龙俯身凑向他的脖间,嗅了嗅。 “好闻。” 蛟掀了掀眼皮,询问地看向他。 金龙已坐回原位,冲他笑了笑,不做解释。 蛟全身上下沾染了自己的气味,远比当日在深渊时更甚。 旁观者清,蛟自己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变化,老蓝龙却是差点被这股气味惊着了,也瞬间明白了所谓的“闭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顿时老脸一红,再难待下去,仓皇离开了。 蛟面露倦容,阖上双眼似乎是想歇息。 金龙放开了小腿肚,转身端来一盘码得整整齐齐的糕点,先是取了一块,放入嘴中咬掉半口,清香味从唇舌间化开,余下的半块,大小正适合一口吞入。 金龙捏着糕点,送到蛟的嘴边,轻声道:“尝尝,我特意让青崇找驴妖做的。” 蛟鼻尖微动,似乎是闻到香甜味了,也不睁开眼,就着金龙的手,含了进去。 金龙便看到蛟的腮帮微微鼓起,咬合间,勾得他也食欲大盛…… 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危机,蛟猛地睁开眼,往后缩了些距离,狠狠瞪金龙一眼。 金龙维持着半俯身的姿势,骤然扑了个空也不恼怒,而是疑惑地唤了声蛟的名字。 “怎么了?” 蛟眯起眼,收敛了过于闲适的坐姿,正儿八经地起身端坐,并拢了拢松开的腰带,一边咀嚼,一边将自己裹好。 随着喉结一动,糕点终于吞咽进肚后,他才冷笑着说:“远着点。” 远着?是不可能的。 金龙斟酌了一番,觉得需要再靠近些,索性坐到了蛟的身侧。一人座的椅子瞬间被挤得满满当当,蛟不适地侧开身体,结果正金龙下怀,被扯了过去。 “不是说,未及化龙,就不出关吗?”金龙含住蛟的耳垂,一只手状若无意地把玩起松散的腰带。 黏湿温热的触碰令蛟不满地皱起眉,当发觉金龙有深入下去的意图后,不安分地挣动几下,道:“你……根本不是诚心帮我……” “哦?我不诚心?”金龙低声对着蛟的耳边说话,语气不解而无辜,“我对你,已是殚精竭虑……若小渊觉得还不足够,我自当更加努力。” 这胡言乱语的空话,蛟已经听出门路了。 “要是我注定了无缘化龙,难不成要一直同你这么……这么……”他实在是说不下去,全身心都在金龙的怀中抗拒。 胸前的衣襟已经敞开了,露出大片莹白色肌肤,残留的印记尚未褪去,显出几分触目的美感。 金龙眸色渐深,对着额角,用唇舌轻轻碰了碰。 “谁说你化不了龙了?” 额角被触碰时,蛟眼角微红,身体有些发抖,不满地别过脸,躲避金龙的触碰。 “啊,我看看。”金龙制止了他,语气有些认真。 “看什么?”蛟不明所以,以为金龙是觉出异常,便也不再乱动,问:“怎么了?” 金龙果真仔细端详了许久,久到蛟都能看清浅金色眸中自己的倒影了。 “我看看这里……”金龙伸出手,在额角处轻轻描着轮廓,放缓了语速慢慢道:“是不是长出新角了?” 蛟脸一黑:“人形时哪里有角?!” 说完,“噗通”一声,化作巨大的黑蛟,将金龙整个掀翻在地,再用腹部压住,收拢了四脚,板着脸伏在地上。 金龙:“……”原形不是这么用的。 椅子早已不堪重负,化作一堆粉屑不见了踪影,那盘才吃了一块的糕点倒是被好好安置在角落。蛟的原形长到一定的大小便停止了生长,若说以前比金龙小了一圈,如今可以说是旗鼓相当了。 金龙放任自己受了会儿“欺压”,等到差不多了,才翻身而起,变成长龙卷住蛟身。 自从答应了金龙的双修邀约后,这家伙简直是愈发的顺杆而上了。 蛟磨了磨牙,道:“起开,我们切磋一下。” 金龙一僵,忙牵起笑容,奈何龙脸时做不出什么温和的表情,只能讪讪道:“好了好了,我不开玩笑了。” 蛟尾猛地拍地,怒道:“谁跟你开玩笑了,出手!” 他一扭身,抖散身上的金龙,退至后方,化出一柄长剑,竟是要真交手的态势。 “等等!”金龙闪身贴近蛟,趁着对方为他的话分神的空当,一把捉住蛟执剑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道:“以前未曾见你用过什么兵刃,这柄剑倒是挺好看的。” 蛟不吃这套,起手挽了个剑花,格开贴过来的某龙,怒道:“少废话!” 他挽剑的手势称得上娴熟,金龙有些诧异:“何时学的剑法?” 人间尚兵器,他在清虚宫的日子里,成日见那群道士演练华而不实的剑法,哪怕不想学,也记住了。 78、故地重游 蛟不耐烦道:“记不清了!” 剑光闪过, 金龙眼神一肃, 看到剑柄末端刻着的四灵八卦纹饰——道家? 蛟不满道:“那日见你与母鱼交手,不躲不避,怎么换了我, 躲得这么快?” 金龙:“……” 他沉默了一会儿,身形化作虚影, 等到重新站定, 蛟回过神,手中已是空荡荡了。 “锵当”声响起,那柄刻着道纹的剑落在金龙脚边, 很快又化作一道光影,消失不见了。 蛟:“……” 蛟大王盯着长剑消失处, 久久没有说话。 金龙尚未察觉到危机, 揽住蛟, 试图将人往里面带。 “混蛋,你把我的剑打落了?”蛟一把推开金龙, 手中化出一道道气刃, 尽数朝着金龙送去。 金龙原以为此事告一段落,没料到蛟突然发作,气势甚至比方才更为凌厉。他急忙连退数步退至墙角, 就看到迎面一道气刃幻化成三道尖利冰柱,封锁住方位。 其势骇然,怕是对待仇敌也不过如此了。 金龙脸一沉,攒着劲儿躲开这番毫无道理的攻势, 冷不防一条尾巴当头劈下,让他彻底冷了脸。 “你这没良心的硬石头,我连根手指都不舍得动你,你倒好,招招下狠手啊。” “硬石头”蛟大王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双眼熠熠生辉,道:“许久不曾活动筋骨了,快来跟我打一架。” “……”金龙静默了片刻,脸色是无动于衷式的冷漠,“打架?照你这个打法,换了别人早就身陨天地了。” 蛟噎了一下,眼神瞟向两旁,心虚道:“你……你又不是……躲不过。” “我几时防备过你?若说这世上谁能伤到我,除了你,还有旁人吗?” 蛟:“……” 金龙沉下脸将蛟说得一愣一愣,活像是他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恶事,唤起了他几近于无的羞愧心。 然而羞愧心只是转瞬即逝,很快就被争强之心压制住了。 “那你现在防备起来,修炼这么长时间,也该试试效果了。”蛟蠢蠢欲动,对切磋一事格外执着。 金龙:“……” 打一架是不可能的,但让这条白眼蛟知道下手轻重的问题却是可以的。 金龙道:“说到剑法,我早年倒是接触过一些。有个人修还赠了我一本剑谱。” “别说这些废话!”蛟不为所动,“你我切磋,用不着这些凡间兵器!” 金龙:“……” 蛟冷哼一声:“我知道金龙前辈气运加身,修行无阻。我也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 金龙竖起了耳朵,直觉之后的话会不一般。 “但这与我们打一架不冲突。” 蛟束紧了身上的腰带,道:“修为再深,也不能丢了打架的本事。整日里这不能打,那不能杀,我都快憋闷死了!你不愿意,我就找灰背他们去!” 金龙站立良久,明白蛟大王是想打架解闷,想了想,觉得不失为一种培养感情的方式,便应道:“好吧。” 他抬起手,想先给蛟理一理松散的衣袍。 “等等!”蛟警觉地叫了停,“不用法术。” 金龙想了想,点头。 蛟又化出原形,认真道:“就用原形比。” 半晌后—— 随着前后两道响彻苍穹的吼声传出,蛟宫中心最大的宫殿中腾飞出一黑一金两条身影。 附近的妖怪还未反应过来,就感到大地震颤,巍峨楼角断裂坠下。而始作俑者正在长廊处撕咬缠斗。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早就觉得自家大王与金龙在一起这件事分外不靠谱,今日终于是反目成仇,就此别过了吗? 瞧这纷扬的尘土,瞧这倒塌的墙壁,还有那两具庞大无比的长躯! 只见黑色长蛟气势凌厉,一扑一咬,冲着金龙凶骇追去! 金龙长尾一扫一勾,裹住蛟的颈项,扭身张嘴咬去—— 去势凶猛,收势迅疾,堪堪停留了一瞬,就在众妖屏住呼吸的时候,他吐出舌头不慌不忙地朝着蛟的断角处,轻轻舔舐了一下。 整条蛟震立当场,很快绷紧的身体蓦然放松了,黑色长条歪斜在金龙背上,一脸看淡生死的模样。 众妖:“……” 这、结束得也太过草率了吧? 难道说,蛟王的死穴是在额角?多年以后,有天真的妖怪信以为真,挑衅蛟王时数次朝着额角下手,不曾想,真碰擦到了一下——结果被黑蛟怒追三百里,端了所有巢穴,还眼睁睁看着多年珍藏的法宝毁于一旦,下场极为惨烈。 不过此刻,没妖怪有空去深入琢磨这些,都只看着那俩毁家的长条忽然偃旗息鼓,留下满地狼藉,互相偎依着又回殿内去了。 这几年修葺的次数要赶上以往一百年的份了! 又过了几载,蛟依然是蛟。哪怕整日勤修不辍,额角依旧是平坦一片。 某一日,金龙忽然动身前往灵山,回来时带着众多灵符法宝,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炼丹炉。 蛟问其缘故,金龙没有回答,只是不再整日痴缠着蛟,隔三差五便会独自一人闭门入关,同蛟在一处时,也会时不时抬头观天。 蛟隐隐有所预感,便整日侯在被金龙征用为闭关场所的后山温池,一见他出来,就双目灼灼地迎上去。 终于,在一次黄昏后,金龙打开禁制,又当着蛟的面,将藏在腹下的东西一件件取出。 “我要化龙了?”蛟按捺不住问出口。 金龙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 “就是这个月了。” 蛟没有去问金龙如何测算得出,总之他不会戏弄自己就是了。他看着金龙面色严峻地将一件件抵挡雷劫的法器摆出,告诉他使用的方法与功效,又取出众多瓶瓶罐罐,叮嘱了一遍。 蛟问:“那雷劫可有雷池的厉害?” “滴水之于河川。” 蛟怔愣了片刻,又问:“你这些天,就是在准备这些东西?” 金龙道:“还不够。” 蛟面无表情道:“……你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是去送死。” 金龙点点头,点至一半,忽感不妥,半路硬生生扭成了摇头。 “不许胡说!”他肃然道:“有备无患,你作恶太多,到时候十有八九没什么好果子吃!” 蛟:“……这听着也不像是好话吧。” 接下来的一个月,金龙将蛟拉进后山禁制,一边制作历劫法器,一边加固防护法阵,那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挖来的炼丹炉整日燃烧着熊熊烈火。 蛟好几次还瞧见金龙不放心地往炉子里加了几滴龙血,他张了张口,又憋了回去;直到他发现金龙开始对着自己那条纯金的尾巴发起呆,才意识到有些不妥。 这股不妥感在目睹金龙试图摘下一片龙鳞时,彻底证实了。 “你发什么疯!”蛟感到不可置信,“那日魔龙的雷劫也不过如此,我……我就算再恶,也及不上他吧。” 浅金色眸中分明写着“那可说不准”几个大字。 蛟沉默了片刻,道:“蠢龙,你怎么……比我还心急?” 金龙素来冷静且镇定,即便身处险境,也不会有大的情绪变化;蛟一度将其归结为“这世上已没有什么能难住金龙”…… 可现在,金龙的不安感几乎就要呼之欲出了。 “不行,你还是同我上灵山,实在扛不住,便躲进山牢吧。” 金龙皱着眉,浑身上下都透露出极度的烦躁,拉着蛟的手一刻都不愿撒。 ——仿佛下一秒就要劈下一道天雷,将他整个儿劈成灰似的。 蛟心想,金龙族先辈要是知道有朝一日,苦心造出的山牢会被后人当做历劫屏障,会是什么感受? 蛟觉得金龙过于紧张,自己却忍不住也被牵动了情绪,化龙的喜悦期待之情所剩无几……于是两长条整日冷脸相对,表情凝重而严肃。 幸亏等待的时日是在后山禁制内度过的,否则蛟宫的一众大小妖怪又要承受一番心惊胆战了。 这一月过得格外漫长。 蛟数着瓶罐里的药丸,等到数到“三十二”时,他豁然起身,冲着严阵以待的金龙生扑过去。 “蠢龙!一个月都过去了!哪儿来的劫雷?” 提心吊胆,翘首以盼,蛟自认上万年的岁数了,这种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已经许久没有出现了。金龙倒好,三言两语勾得他心绪起伏,结果到头来,什么事都没有?! “我再观测一番。” 金龙板着脸,仰头望天际,末了,道:“怎么又没有了?” 蛟:“……” 预测中的雷劫没有应验,龙蛟面面相觑,谁也说不上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再叹一口气。蛟“扑通”跃入池水中,池水底部安置着金龙亲自从灵山“请”来的白玉。蛟盘卧成团,用尾巴轻轻贴在自己的断角坑处。 金龙许是知道自己算错,害得蛟空欢喜一场,不敢硬凑上去,只好眼巴巴待在岸边。 夜色渐浓时,蛟悄声从池底爬出,他先是望了会儿远处灰蒙的天际,然后看向不远处——金龙正在阖目休憩,粗壮的龙腹微微起伏,尾巴一路延伸,随意搭在池边,有小半截隐没进水中。 黑蛟站起身,将半湿的长发顺至耳后,赤脚走过去,踩上了龙腹。 鳞片坚硬而温热。他动了动脚趾,在上面摩挲了几下。 金龙毫无反应,蛟便俯下身,慢吞吞抱住那颗巨大的龙脑袋。 “哗——”水声轻响,龙尾掠过水面,摆了几下。 “我可能……命中没有化龙的机缘。”蛟的语气很平静。 金龙似有所感,睁开了眼睛。 “也许真的像你说的,为恶太多,遭报应了。” 见金龙张口想要说话,他低下头,用额头抵住龙首,叹了口气:“但也还好,反正化了龙,也还是同你过一样的日子。” 次日,蛟宫没有了龙蛟的踪影。 又或者说,众妖只以为龙蛟又在闭关静修了,却并不知道他们已经趁着晓光离开了临隐山。 天地之大,各有其景。 凡间正值春日盛景,漫山遍野开满了野花,和风徐徐,暖日融融。山间羊肠小道上,沂山的村民信步挑着柴禾往村子里赶去。 往远处望去,已经能看见高处飞扬的布匹。上面绘着似龙非龙的神兽,传说正是这头神兽,平息了百年水患,将先辈们从妖怪的手中解救出来。 转眼几十载光阴过去,当年差点做了“假河神”祭品的男男女女,只余下一位百岁老妪尚在人间。她晚年爱穿仿祭服式的大红衣裙,日日夜夜守候在风平浪静的小河旁。 曾经亲眼目睹过神兽的人已接连故去,只余下那道画工不甚精良的旗帜。 “村口的蛟旗变淡了,改日让村里最好的绣娘重新做一份。” 老妪半眯着眼,浑浊的眼珠已看不清身边的小辈。 “婆婆,我听闻蛟是妖类,兴风作浪。”初嫁来沂山的新妇对山间的传闻并不相信,“要真是平复水患雷灾的神兽,理当是真龙才对!” 老妪摇摇头,没有厉声指责年轻的妇人,而是道:“是蛟,不会错。” 新妇蹙着眉,对这固执己见的老人有些不满,但也没有继续反驳。 村里最好的绣娘是王家的幼女,但那是在新妇嫁来以前,她的一手绣功出神入化,甚至原先未出阁前,还会有镇上的贵人专门请她去做工。 于是,这绣蛟旗的活便交到了她的手上。 她拿着古旧的蛟纹,细细观摩起来。 也不知是哪个蹩脚的画师画的,线条七歪八扭不说,还糊了墨。新妇想,若是真照着画纸绣蛟旗,怕是只会绣出个丑八怪来。 沉吟了片刻,她重新取来画纸,取出笔墨,用唇舌轻抿了笔尖,再蘸墨慢慢描出新的蛟纹。 四爪长尾,新的蛟纹在她的笔下逐渐变得鲜活起来,气势也比原来的要厉害几分,等到日暮时分,她终于停下笔,对着画纸满意地笑了笑,然而笑意却在看到蛟的头部时凝固了。 她感到迟疑。 这么厉害的大蛟,怎么能没有一对威风的角呢? 提笔一挥,那条气势凛然的黑蛟,顿时多出了一对漂亮的角。 她彻底满意了,不由想起白日里自己的猜测,忍不住对着画纸自语了一声:“怎么可能是蛟,理当是龙才对!” “怎么了?” 沂山王村的集市上,金龙扭头看向忽然停下脚步的蛟,询问道。 蛟晃了晃脑袋,将自己从那股奇怪的感觉中抽离出来,对上金龙担忧的目光,当即道:“好不容易出来走一遭,你去找找当日那家馄饨摊还在吗?” 金龙失笑道:“我可不想买回来发现你在妖怪窝里。” 蛟挑眉,目光触及远处青绿色的小苗,惋惜道:“可惜时节不对,这次恐怕没有稻子给你割了。” 金龙:“……” 旧事重提,还是这么丢脸的往事,蛟不免心情舒畅,愈发觉得故地重游是个不错的选择。 整日双修也不是个事,要是真的一辈子都修不成龙,那他岂不是要将余下的时光都耗在那档子事上了。 蛟在“化龙失败”后,痛定思痛,埋在池底沉思了许久,竟是有些放开了。 化龙是一定要的,但也不急于一时。 他化龙是为求强大,但如今他已经足够强大。 即便真遇上棘手的仇家,还有金龙坐镇。 蛟可从来没有以一敌一的高洁品格,他就不信,自己与金龙联手,还能有打不过的妖。 心态一变,化龙的执念稍稍变淡的蛟,决定暂时放下双修,同金龙去往各地溜达。 选择来到人间,是金龙出的主意。 “清虚宫的香火不是正盛吗?”金龙对那柄刻着四灵八卦图的剑有些在意,道:“将这群欺世盗名之徒揪出来,也不失为功德一件。” 蛟一听有道理,便同意了去人界走一遭。 途径沂山,又勾起了昔日回忆。蛟前一日还取出复见石,让金龙看看自己失忆后做的桩桩蠢事,笑了一路,冷不防被金龙拽下云层,索性就走走看看。 “我记得当初让他们画上新蛟纹。”蛟指着不远处挂着的蛟旗,快步走过去,扯下来,在金龙面前比对起来,“可看出半分相似?” 金龙:“……山野村夫,笔墨不精也不奇怪。” 蛟越看越不满:“这是压根半点不像了。”一根黑色长线,连着四根短线,只能勉强看出个大致轮廓,与蛟大王威武不凡的原形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边蛟对着疑似自己的旗帜嫌弃不已,另一边,被扯了旗帜的馄饨摊主黑了脸。 “你们是哪里来的外乡人!怎么把蛟旗扯下来了?!” 摊主长年吆喝的嗓门并不小,行人纷纷驻足。 “那可是我们村子的守护神,冒犯不得!快将它还回来!” “天哪,怎么能干出这种缺德事?” “模样倒是周正,可做的事实在不叫事啊。” …… 蛟冷漠地拿着丑到认不出的蛟旗,问:“这是蛟?” 摊主道:“当然!小伙子眼力见不错啊!” 蛟:“……”呵。 摊主伸出手,道:“算了算了,看在你那么有眼光的份上,还回来,就不与你计较了。” 本尊被画成这副丑模样都还没发作,这些凡夫俗子倒是先摆起谱来了。 “太丑了。”蛟冷冷道,手一扬,蛟旗转瞬化为齑粉,消失不见。 村民纷纷一惊,朝后退了退。 就当金龙准备拉住蛟的时候,只听对方道:“重画。” 村民:“……” 最后,蛟企图现出原形让人照着重画一份的愿望落了空。 不仅仅是因为旁边有一条虎视眈眈的金龙,还因为馄饨摊主锅中的香味勾起了蛟的兴趣。那一手当场震碎旗帜的手法震住了在场所有村民。馄饨摊主顶着巨大的压力,给蛟端上了一碗分量十足的鲜肉小馄饨。 还不用给钱。 金龙:“……” 万万没想到,蛟最初想吃霸王餐的愿望,终究是实现了。 ——稻子全白割了。 龙蛟往馄饨摊上一坐,就是整整数个时辰。 相貌非凡,气质出众的两名青年往那儿一坐,就成了全村的风景。遥想当年折了腿被金龙丢到矮墩上的光景,蛟自佁然不动。 在他发作前,人群里传来了骚动,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立哥家的小娘子绣好新旗啦!” 整条街的人都涌了过去。 蛟狐疑道:“新旗?” 金龙:“去看看?” 蛟:“走。” 新的蛟旗分外漂亮,蛟不再是简单的五根线条,而是成了有鳞有甲的真蛟。只见它高昂着脖子,四爪穿透云雾,额间一对龙角格外精神。 村民们爆发出热烈的叫好声。 他们地处偏僻,没有什么华丽的丝线,再加上众口相传的蛟确实是黑蛟,新妇也没有去费那画蛇添足的功夫去绣出个五彩神蛟,所以只取用了纯黑色丝线。 然而似乎是黑白双色过于单调,她便起了个新奇的点子,龙蛟素来便有腾云驾雾的能力,于是就加上了白云,又缀以黄线,充作丝丝缕缕的日光,日光并不密集,只淡淡几道,其中一道略短,正巧落在了蛟的胸腹处。 乍一看确实是精巧又漂亮,但久了,就有村民发现不妥。 “小娘子,你怎么给河神补上一对角了?” “是呀,河神通体纯黑,你补的这黄线又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接近尾声ing 79、尾声(上) “不错。” 一片质疑声中, 传出了一道清亮的赞声。 众人回头望去, 发现是那名俊秀瘦弱的外乡人。 不久前还在馄饨摊前凶巴巴的青年,这会儿眸光发亮,眉目间隐含笑意。 他指着那面新绣的蛟旗, 再次重复道:“非常不错。” ——一个毫不知情的外人。 村民们不约而同地摇摇头,甚至已经有人上前一步, 试图劝他不要多管闲事。 然而青年没有搭理他们, 转头询问身边的同伴。 “蠢龙,你觉得呢?” “嗯。”他的同伴是位气宇轩扬的男子,回答的时候眼神格外真诚:“好看。” 蛟笑了笑, 看向被村民的质疑声淹没的年轻女人。她怯怯地低着头,手中攥着绣品, 似乎没料到自己的一番心血非但不为人认可, 反而受了指摘。 当听到有人出声夸赞时, 她忍不住抬起眼,投去感激的目光。 村民心想, 好看有什么用?又不是拿出去供人赏看的画作。那是沂山的河神, 画错就是亵渎,是不敬,甚至可能招致灾祸。 然而这两人, 一个是刚嫁过来的新妇,一个是初来乍到的路人,真要指责起来,他们还得费唇舌解释清楚前因后果。 最后,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河神不会喜欢的。” 不,“河神”喜欢得不得了。 蛟心念一动,下一刻,绣旗的女人发出一声惊呼,手心已是空荡荡一片,不见了蛟旗的踪影。 “不、不见了?” 蛟道:“替我收好了。” 女人抬起头,惊讶地发现那面新绣的蛟旗已落入蛟的手中,继而又被蛟塞进了金龙的袖口。 女人:“……” 蛟又道:“本尊很满意。” ——虽然多了一对角,但将他画得格外精神,隐隐有他本蛟的风范。 村民们见状,皆是一愣,然后纷纷反应过来——就算绣得不对,他也不能当街明抢啊!街上顿时闹哄哄一片,要他们将绣错的蛟旗交出来。 蛟却没有生气,反而心情不错,与金龙当众咬起了耳朵。 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金龙露出无奈的神情,嘴角却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新妇悄悄打量了他们一眼,只见那个黑衣的俊秀男人抬起眼,穿过人群与她对视。 “这副图我就收下了。”蛟说着,边嫌恶地指了指离得最近的旧旗,道:“你就仿照着这一份绣下去,将之前的尽数替换掉。作为嘉奖,这些宝物都送给你了。” 新妇还未反应过来,就感到手上一沉,手上已堆满了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 蛟大王出手十分阔绰。 幸好他一时兴起来沂山逛了一圈,否则都不知道自己被凡人画师抹黑成这幅模样,好不容易出了个不错的绣工,更是差点就被否决了。 他有心让这群不长眼的村民们长长见识,索性当众化出了原形。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黑,视线被彻底占据。 接着那团“黑色”倏忽拉远,抬起头,就看到半空中有长蛟腾跃,身长体宽,片片鳞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村民们发出阵阵惊呼,一时间,“蛟神”、“河神”、“妖怪”等喊声响起,此起彼伏。 凡间妖怪势弱,而道士人修盛行,平日里妖怪们别说是显形了,甚至见人多时还会暂避风头。因此虽有精怪传闻,真正亲眼目睹的确属少见;或是见到了,当即被吞吃的,更是没机会说。 老一辈的沂山人兴许还见过几只妖怪,但自从当年落难的黑蛟路过,将此地纳为己有,附近的妖怪便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现身人前了。 蛟看着底下的人跪伏在地,又瞅了立于人群之中的金龙一眼,轻勾了下尾巴。 金龙无奈一笑,没有拒绝蛟大王的相邀之意,化作原形追逐而上。 半空中传来龙吟吼声,村民们低着头,心惊胆颤不敢窥视。唯有几个稚子小儿,忍不住天性,好奇地仰头张望了起来——只看到龙蛟在半空中扭缠了一瞬,又倏忽分开,然后朝着远处疾驰而去。 直到许久过后,大人们才惊恐未定地缓过神来。 他们抬起头,沂山上空哪里还有龙蛟的影子? 万里晴空,苍翠青山,一切都归于宁静,除了新妇手中沉甸甸的宝物外,再无半点特殊的痕迹。 新的蛟旗不久便张起来了。 它们被挂在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风一吹,发出猎猎响动,精巧的绣工让图上的黑蛟仿佛也活了过来似的,要冲破布帛,飞上云霄。 龙蛟很快到达了华朝。 皇城脚下的清虚宫,一如当年那般热闹。殿前广场上,挤满了前来测算、拜求、还愿的人,一眼望去,乌压压一片。清虚宫的规模竟是比之前更大了,甚至透过大开的正殿大门,还能看到一尊巨大的金身像。 “这群臭道士,我毁掉一尊,结果他们又新造了一尊更大的!” 蛟穿着华朝男子的装束,混迹于人群,两眼盯着那尊金身像,语气不满。 金龙道:“张钧霆魂飞魄散,修再大的金身像也是无用了。” 清虚宫所处深渊出口,历年来时常有小妖挣扎而上,不过世事变迁,倒没有再出现当年豢养妖兽的缺德事了。 它虽根基不纯,但久受华朝人民信奉,宫内的道士也以一副“济世救人”的嘴脸,做了许多功德之举。蛟对旁门邪道堆积出来的东西并不反感,所谓不问出处。可当自己成了“出处”之一,他就有些不顺心了。 金龙有时很好奇,照理像他们这般活了上万年的妖,早就将陈年旧怨看得很淡了。蛟却不然,他平日里不会刻意去记,可真的见到仇家了,双眼中蕴藏的暗火会变得分外灼目。 还挺……有趣。 “还记得母鱼常挂在嘴边的‘因果’吗?不如,我们今天……”蛟眯起眼,其间意味不言而喻。 金龙淡淡道:“我看是你,成日里将母鱼挂在嘴边。” 蛟一愣,道:“我是在说母鱼吗?我是在想让那群臭道士担担‘恶果’!” 他眼珠一转,看着一派繁盛景象的清虚宫,蠢蠢欲动:“不行,它可以是清虚宫清实宫,偏偏不能是张钧霆的!” 蛟大王解决问题的方式一向粗暴。 金龙也不打算劝诫,只叮嘱道:“不可伤及无辜。” 蛟递过来一个很莫名的眼神:“谁说我要动粗了?” 金龙:“……” 清虚宫千年香火,深受百姓爱戴。近年虽没出现什么神迹,但口耳相传的先祖事迹实在太过为人所知。比起清虚宫灵不灵验,这些故事才是真正维系着它流传下去的本真。 然而这一次,神迹突然降临了。 正午时分,太阳高挂空中,然而天色却忽然暗了下来。 起初,百姓们只以为是天转阴了,可渐渐的,远方传来阵阵哭声。那哭声飘飘渺渺,仿佛从这处来,又似从那处进,四面八方都被这哭声密集包裹了起来。 从清虚宫正殿的上空,隐约显出一大片黑沉沉的暗影。那些暗影仿佛细柔的轻纱,在风中被吹得七歪八扭——不知何时,周围变得静谧一片。那些暗影也愈发清晰了起来,它们游荡在半空中,发出“呜呜”的低泣声。 “鬼……是鬼,清虚宫闹鬼了!” 有人渐渐回过神来,试图往外面跑去。 又有人反应过来,制止了对方。 “慌什么?快请道长们驱鬼啊!” 还有比道观里闹鬼更方便的事吗? 现成的捉妖道人,驱鬼除邪岂不是手到擒来? 那些暗影几经变化,逐渐固形,竟是些飞禽走兽,有诸如虎豹豺狼之类的凡间走兽,更有其他奇形怪状的不知名妖兽。然而它们大多带着伤,断角无尾,失目缺牙,脚上似乎还带着镣铐。 难道是被清虚宫镇压的妖怪们逃出来了? 百姓们不再害怕,反而双目灼灼,期盼着宫内的道长大显神威。 然而哪里有什么神威? 道长们面面相觑,握着木剑的手微微发颤。 蛟坐在飞檐处,好笑地看着那群面无人色的假道士——不会道术,空研习道法的凡人,在蛟大王眼中可不就是假道士吗?此时此刻,他们除了束手无策,别提举剑除妖了,怕是上个屋顶还要架副梯子。 蛟心念一动,群妖幻象中现出一个人影。 他身穿一袭普通道袍,背负长剑,面容清俊,与大殿中那尊金身像有九分相似。 众人伏地皆惊。 “国、国师显灵了?!” 清虚宫的道士们纷纷面露狂喜之色:“是祖师爷!真的是祖师爷!” 容貌能有出入,但那身清虚灵袍,除妖木剑,日日供奉的信徒与道士们不会错认。 蛟挥袖轻拂,半空虚影顿时扭曲变化,那些妖兽纷纷朝着正中间的虚影作嗫咬啃噬状,“张钧霆”连连哀鸣,扔了手中木剑,披散着长发当着众人的面打滚求饶。 众人:“……” “贫道有罪,靠着旁门左道诱捕妖修,为一己私欲蒙骗世人。我不会道法,更没有斩妖之能!”“张钧霆”在妖兽的啃咬下哀嚎不已,扭头怒朝底下众人道:“不要再拜了!快快替贫道修万妖殿,供奉诸位妖王!” 蛟忍不住笑出声。 金龙:“……”张钧霆的皮相其实不错,却被蛟幻化出了一副狰狞的模样,双目怒瞪,满面凶相,又在妖兽咬下时,露出怯弱惊惶的神情。 兽影再经变化,半空中浮现出一位裙带飘飞的白衣女子,神色悲悯,眉目温和。 金龙:“……白璘?” “白璘”开口了:“我本玉兔半仙,历劫落难,被张钧霆以法器囚困,剥皮抽筋,《斩妖令》所载众妖,皆不曾为恶,张钧霆枉顾生灵,清虚宫欺世盗名,今日,我等便要报此血仇!” 金龙:“玉兔?” 蛟笑得前俯后仰,背靠金龙看着底下这幕好戏。 不管怎么说,母鱼那悲天悯人的相貌确实有几分半仙的味道,凡人易被表相所欺,用这副样貌出场,可比谁都有用。 那些由蛟大王幻化出来的影子们之后又幻化出了其他妖类,纷纷痛斥张钧霆之罪。而他们的相貌大多都是金龙见过的:除却白璘,蛟宫的妖怪们,甚至灵山的龙族们,就连前不久刚碰见的馄饨摊主都出现了……变化的种种外貌,还真是信手拈来。 凡间众人看得一愣一愣。 但也有不信邪的信徒,隐约察觉到不对了。 华朝世子就是其中一位,他自幼习道法,崇慕张钧霆一剑斩群妖的风姿,这一日刚巧在清虚宫问道,也目睹了这番诡异之景。当看到“张钧霆”苦苦哀求,丑态百出后,他再也按捺不住,推开众人上前道:“何方妖孽,竟变出这番障眼法抹黑张道祖?!” 蛟施法的手一停,片刻后又让“张钧霆”表演了一个滚地哭嚎。 世子:“……你、不管你是谁?快给本世子停下!” 亲随们急忙上前阻拦:“世子殿下,小心哪。” 世子:“滚开,还不去请吴道长!” 吴道长便是清虚宫如今的掌门,也是清虚宫道法最精妙的人。 亲随们闻言,立马称是,转头又朝着道士们斥道:“妖孽横行,快去请吴道长捉妖!” 道士们:“这……师父,师父方才还在这里……” “他在那里!”半空中,妖兽咆哮一声,腾跃而下,疾冲向那尊高大的金身像。 众人只感到飓风拂过,正殿中心的金身巨像缓缓现出裂纹,一寸寸蔓延开来…… “彭——”一声巨响,那受了万民敬拜多年的高大金像转瞬间化为灰飞。金尘飞舞之下,躲在金像背后的人立时无所遁形。 世子惊道:“吴道长?” 清虚宫掌门理了理衣袖,昂然走入人群之中。 “我不过是取来了祖师爷的佩剑。”吴道长用木剑挽了个剑花,配上那身到家法袍,隐隐有几分世外高人的味道。 世子:“佩剑藏在神像后?” 吴道长点点头:“那是自、自然。” 话音刚落,那流着血的妖兽猛地贴在了吴道长的身前,冲他狰狞一笑。 吴道长深吸一口气,仰头倒在了地上。 众人哗然,围上前去一看,竟是吓晕过去了。 “……” 妖魔环伺,但却并不伤人,反而声声控诉凄凉遭遇;而他们的“万世国师”哀嚎不止,清虚宫掌门更是直接吓晕了过去。 难道说他们千余年的供奉实际都给了一个弄虚作假的小人?强烈的受欺感甚至压过了妖魂带给他们的恐惧,人人面色难看,就连一开始笃定是妖孽陷害的华朝世子,也开始动摇。 而一切的不确信,都在看到天际的金龙后,彻底烟消云散。 华朝崇习道法,更尊真龙。 那忽然现身的金龙,并非飘忽不定的幻象,谁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出现,等到看清时,金龙已经盘旋于上空,长尾一扫,清虚宫便被劈为两半,然而那般强烈的力道,却没有伤到凡人半点。 妖影散尽,再也没有人敢置喙。 “金龙”还在半空显灵。 而盘旋在屋檐的金色长条,双目放空,静静地看着自己选定的伴侣化作自身模样,在凡间肆意戏耍。 ——拆穿是不可能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双更,大结局放上~ 明天番外走起。 80、尾声(下) 蛟变作金龙模样后, 还挺有风范, 甩尾的动作竟是与金龙有几分相似。而且这破坏力……比起当年毁掉坟冢时是更上一层楼了。 始作俑者顶着金龙的外貌,为非作歹了许久,终于感到差不多了, 才偃旗息鼓,勾上在檐上出神的真金龙, 一路疾飞冲到深渊入口, 看到那群人竟然不要脸地修了新坟,立刻使了个眼色给金龙。 金龙:“……” 蛟撺掇道:“你去试试?” 金龙不为所动。 蛟哼声表达不满:“你只有在阻挠我的时候才会主动些。” 金龙冷静道:“不只。” 蛟狐疑地看向他,半晌后反应过来这道貌岸然的老龙方才话里的深意, 暗骂一声无耻。 金龙笑了笑,不客气地卷住蛟, 齐齐往地上一摔。 皮粗肉厚如他们, 是感受不到摔疼的, 只不过底下修葺好的东西却承受不住两长条的重量,轰然碎裂。 蛟被卷住的瞬间, 隐隐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落地后当即一蹬爪,从地上翻起来压住了金龙。 金龙拱起背部,尾部一扭, 整条儿迅捷地反扑回去。 一阵暗光闪过,蛟冷着脸,恢复人形,坐到地上扯了扯衣襟。 金龙却不消停, 他将人盘旋住,一拖一拽,拉进了深渊里。 蛟不满道:“……本尊不想去!” 金龙道:“上次路过鹤宫,未与鹤鸣打声招呼,今日陪我去看看吧。” 蛟不怎么相信金龙的理由,但作为双修伴侣,这点要求勉强还是可以答应的。 于是在金龙明里暗里试探着想去看看蛟小时候居住的地方时,蛟大王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转而带着金龙一路前行,来到了深渊巨犼的洞穴。 金龙指了指洞穴外的某处碎石滩,道:“这好像还是我当年与犼决战时,摔下来弄碎的。” 蛟莫名感到心虚,尾巴一扫,将这堆石头推到一边。 金龙问:“你住在这里?” 蛟道:“当然不是。”他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迟疑道:“你以前都这般好骗吗?” 他指的是两人真正初遇之时。 金龙沉默片刻,道:“……没有那么多妖怪会骗我。” 蛟怒道:“少见多怪!” 金龙:“是是是。” 蛟又道:“不过,也拜你那些药丸所赐,我修为大盛,根基也稳了许多,之后那一千年的修行比以往顺利多了。” 金龙笑了笑:“我是不是早有先见之明?” 蛟一愣。 金龙道:“早早先让你欠着我了。” 蛟:“……” ——这算什么先见之明?分明就是太好骗了。欠了又如何,还不还是另一回事! 他见金龙满目含笑的模样,心想,就让这蠢龙高兴去吧,他就不泼这冷水了。 又走了一会儿。 “不对,应该是这个方向,怎么又不像了……” 蛟停了下来。 金龙道:“找不到路了?” 蛟点点头,道:“不找了,也没什么意思。” 他是无意间被犼从自小生长的水潭里带到这儿的,那时年幼,稀里糊涂都没怎么记路,这会儿又觉得费神找这个地方,还不如就近坐下来修炼。 金龙索性坐到他身边,没一会儿,就感到身侧一重,蛟大王已懒洋洋地贴了上来。 “蠢龙,以前我醉心修行,每天都想着如何让自己的修为更进一步,可如今却有些懈怠了。” “无妨,不着急。” “修行可以懈怠几天,可修行之心怎么能忘?本尊近日觉得……不像以往那样着急了。” “顺其自然吧。” “这可不行!本尊是当世大妖,不能修到最后只是条蛟。” “……嗯。” 大妖之间兴许是不需要甜言蜜语这种东西的。当他接纳了另一人后,便会从每一处都能感受到不同。金龙被蛟拖慢了语速的话语声撩拨得心都软了,偏偏对方还在继续慢吞吞地说着,那语调听着有些散漫闲适,似乎还有夹杂了些许的抱怨。可听在金龙耳中,几乎与情话无异了。 蛟认真道:“你既与我双修,应当多督促我才是。” 金龙:“那便修吧。” “……什么?” 金龙扣住蛟的后脖,俯身朝着尚未反应过来的大妖吻去,第一口落在了额角,不意外地感受到蛟瑟缩了一下身体。 …… 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因着上古妖兽气息震慑,此地方圆百里没有鸟兽痕迹。龙蛟无所顾忌,及至月中,兴许是正午时分,天际似乎是变得暗了些。 深渊的天总是蒙着灰翳,常年光线暗淡,既无艳阳也无阴雨。然而那一日,隐匿深渊的大妖们感应到了一丝不寻常。 远处先是传来闷响,仿佛隔着厚重的棉花敲响的鼓声。接着刮起了风,风将深渊上空的灰翳吹聚到了一起,汇集成浓黑色的乌云,朝着某地飘去。 山谷洼地处,青年披散着长发,衣衫不整,露出大片莹白色的肌肤,腰间卷缠着一截巨大的龙躯。龙躯蜿蜒盘绕,将自腰身以下尽数遮掩。 蛟微阖着眼,一手搭在龙躯处,一手推拒着埋在身前的龙首。 “晋明,天色变了。” 金龙温柔地在他颈项间嗅闻了一下。 蛟被他缠得没有了脾气,闭上眼忍受着龙尾的动作。 “轰——”雷声大响,在厮混的两妖周围炸开。 蛟睁开双眼,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金龙也是动作一滞,缓缓拉开些许距离,结果反倒是先看清了蛟的情状,眸色加深道:“无妨,我带你去山洞躲雨。” 说完,裹着蛟,一路钻进了旁边的小山洞。 蛟半是清醒半是迷糊地道:“怎么……忽然就雷鸣了?唔……” 金龙连下了几道禁制,将外围的雷声阻隔住,继续俯下身去。 许是深渊久未下雨了,雷声持续了三天三夜,滚滚的乌云笼罩着龙蛟藏身的小山上空。最后一日,蛟猛地惊叫了一声,开始挣扎起来。 金龙感觉到了异常,忙退开些许,化出人形抱住蛟道:“怎么了?” 蛟紧闭着双眼,喉中发出哼声,他拍了拍金龙的手臂,往侧边躲去,神情间流露出隐痛,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渊。”金龙从未见过蛟这副模样,心下焦急,把人捉住放进怀里,运功查探起蛟的状况。 ——内息紊乱,全身经脉灵气四窜,隐约有走火入魔之相。 怎会突然如此? 金龙反掌贴近蛟的胸腹处,试图帮他理顺气息。 蛟软软地靠着金龙,一只手摸上额头,过了一会儿,再次推开金龙,说什么也不让他靠近。 “轰!” 又是一阵剧烈的雷击声,这一次竟是击破金龙禁制,整座山洞都开始震荡起来。 金龙眼神一变,浮出震惊之色。也不管蛟怎么推拒,化出庞大龙身,将人严严实实地护在正中间。 他打开腹下鳞片,成堆的法宝器具倾倒出来,施法令其一一运转起来。 蛟张开嘴,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金龙。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在对方望过来的时候,用脸颊轻蹭了蹭。 金龙表情严肃,似乎是觉得卷起来仍不稳妥,便翻身将人藏在腹下。 四爪小心翼翼地半蹲着,生怕将蛟压坏了般。 “彭——” 然而没过多久,黑色长蛟就现出原形,立时从龙身底下露了出来。 又一道雷声炸开。 金龙卷住了蛟,心情竟是比自己化龙还紧张。天生真龙,是不需要历雷劫的,他此前听闻水族化龙艰险,如今竟是感同身受。 黑蛟难受地卷曲翻滚,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痛呼声。 外面雷声阵阵,却没有劈进洞内,更没有打在蛟的身上。可蛟却好像极为不适,低着头拼命用脑袋蹭着地面。 金龙:“……” 他急忙展开龙身,露出覆满细鳞的肚皮,团住蛟身,制止了蛟以头触地的行为。蛟果然不再蹭地,转而不安分地用脑袋磨龙腹。 “蠢龙,蠢龙……” 我好像要……长角了…… 金龙听不清蛟的低语,只以为他很难受。 “轰!!!” 又一阵雷鸣响起,满地法器尽数裂开,山洞剧烈震荡摇晃起来,碎石滚落而下,而蛟忽然停下了动作,他用前爪扒拉着金龙,将身体绷成一条扬起的弧线。 然后,金龙愣愣地看着他的蛟大王…… 在他的怀里,化了龙。 先是额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了一对漂亮的龙角,再是爪鳞变化,尾部抽长,蛟不住地收缩身体,反复几遍后,咬牙道:“松,松开。” 金龙如梦初醒,松了力道。 蛟当即腾跃而上,冲出山洞——前面几道雷劫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可化龙之劫,有最关键的一道,其余或许可凭因缘,凭功德,凭各种身外法宝挨过去,可最后一道却是必须要自己受的。 ——涤筋塑骨,化成真正的龙身。 蛟拖着变得不太一样的身体,跌跌撞撞飞上半空。 金龙紧追而去,最后停在了远处,不再向前。 ——他知道自己不能插手,也无法插手。 他此时满心懊恼,恨自己鬼迷心窍,没有早些发觉异常。深渊四季常寂,几时会连着三天三夜电闪雷鸣了?化龙雷劫四十九道,前四十八道,竟是在厮混中就过去了…… 别说是雷击了,金龙族的禁制一下,潜心修行的两名大妖两耳不闻洞外事,蛟大王更是连半点雷星渣子都没碰到。 金龙老脸铁青,清心寡欲数万载,却在关键时刻荒唐起来。 不过……他望着远处雷云密布,再看这座被劈得七零八落的小山丘,隐隐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正如旁人所说,天道于他格外眷顾,他与蛟缠身一处,那些加注在自己身上的所谓“气运”使得这四十八道劫雷中途转向,无一道是劈上正主的。 ——或者说,他就是蛟化龙的机缘。 眼前一阵强烈蓝光闪过,光芒灼目几乎照亮了整座深渊。从半空中传来一阵吼声,响彻苍穹,须臾片刻后,万籁俱寂,乌云退散,于废墟之中,缓缓爬起来一条焦黑的长条。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露出一个脑袋,当发现金龙的视线移过来后,便彻底松了力道,软趴趴地倒回了原地,等着某条蠢龙将自己捡回去。 金龙赶过去蹲下身,仔细打量了蛟的身体,发现只是些雷击的外伤后松了口气,但还是掏出一早准备好的各种灵药,一股脑儿塞进了蛟的嘴里。 “……” 金龙道:“小渊,恭喜。” 蛟挪了挪脑袋,搁在金龙手上,虚弱地问出了化龙后的第一个问题。 “什么花色?” 金龙:“……” 蛟喘了口气,疲惫道:“可别是杂色的。” 金龙眯起眼,努力从焦黑的鳞片处辨认起颜色来。 “许是黑的。” 蛟安心地“嗯”了声,道:“挨过之后,就不觉得怎么疼了。” 金龙失笑,摸摸蛟头顶的角,道:“都长出新的了。” 虽是新角,还是龙角,但似乎依然是蛟的敏感之处,他抖了抖条儿,睁开眼睛注视着金龙,那双纯黑色的眼睛隐约带着丝微不可见的金色光泽。 蛟道:“蠢龙,我原以为化龙成功,会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刻。” 金龙疑惑:“难道不高兴了?” 蛟摇摇头,低声道:“没想到,化龙之后见到你,好像更高兴了。” 金龙内心一颤,顿时有些招架不住。 好不容易恢复镇定,金龙轻声道:“小渊……你是在我怀里化龙的。” 蛟眨了眨眼:“……” 回想起之前自己在做什么的蛟,一张黑乎乎的蛟脸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化龙之道,果然千变万化;天道之意,实在难以揣摩。 很多年后,当被慕名而来的后辈小蛟求教化龙之法时,蛟总是无法心平气和地回答这个问题,而守在一旁的金龙,则往往是含笑不语。 远处山顶上,闻异象赶来的深渊大妖们沉默地看着山谷洼地里,千年难得一遇的化龙之景。也不知怎么回事,原本温情脉脉的两条龙,忽然不成章法地扭打在了一起。 有小妖试探着发问。 “宫主……我们还要不要过去询问了?” 鹤宫主人回过头,一张脸上满是温和的笑意:“你去?” “……不了,不了。” 这可是两条龙啊! 别说金龙原本是龙族强者,就说那条刚化成的黑龙,原形竟也与金龙不遑多让。那么可怕的一道雷,劈在身上竟还能站得起来。 小妖抖了抖身体,慌忙退到一边。 一同围观的某位妖王震惊道:“才、才劈上一道雷,就成了?” 鹤鸣平静道:“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山洞里发生了什么。” 妖王眼中难掩激动之色:“定是有什么渡劫的秘宝!他、他竟然只挨了一道雷劫!” “就别惦记了。”鹤鸣摸了摸鼻子道:“有没有秘宝我不知道,只不过……这怎么都破不开的禁制倒是有些熟悉啊。” 妖王:“???” 鹤鸣“啧”了一声:“兴许我该向灵山列上一份清单了。” 他那几乎被搬空的宝库啊…… 还有那无故被烧的小屋…… ——总算是找到罪魁祸首了。 蛟也注意到了附近的大小妖怪。 蛟族化龙,失败重伤的话,往往会成为其他妖怪的口粮;哪怕成功了,也会有一小段时间奄奄一息,若是实力不济,就会被别有用心的妖怪钻了空子。 他看了眼金龙,心想,这蠢龙往那儿一站,还挺省事。别说是什么大妖了,就算他这会儿原地躺倒睡上一觉,都不成问题。 这么想着,他就感到释怀了,也压下了对“化龙过程”的憋闷感,重新冷静下来。 方才一番扭打,金龙只当蛟是一时兴奋,与自己嬉闹,见他收拢了动作,自然也不去闹他。 只不过……遭受了雷击后的蛟一副恹恹的神情,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模样,比平时多了几分乖顺。 若是这会儿四下无妖,金龙简直想将人抱着转上几圈。 “我们先离开这儿。”蛟不打算搭理那群围观的妖怪,但也不乐意继续被围观,他站起身,化成人形率先朝外走去,边走边对金龙道:“怎么你看着比我还激动?” 金龙心道:天生真龙这会儿感同身受,堪比自己化了一遭龙。 蛟又担忧道:“都说只有经历过雷劫考验的龙躯才是最坚固的,我才受了一道,不会有问题吧?” 金龙道:“不会。” 蛟皱眉。 金龙附耳过去:“此前已有变化,双修亦有此效。” 蛟眯起眼——是了,双修。 双修是为化龙,如今他心愿已了,兴许可以暂缓一缓。 金龙:“……”缓一缓是决计行不通的! 蛟不认同道:“那种事,确实麻烦。” 金龙道:“无妨,左右我来运功就是,麻烦不到你。” 蛟面露迟疑,但还是道:“难道你不想不运功做那种事吗?” 金龙一愣,电光火石间思绪如飞,面不改色道:“说得不错,听你的。” 两龙一前一后飞上了苍穹,离开了深渊,再双双朝着临隐山方向赶去。 修行路漫漫,化龙之后,便是另一番进境了。 但有人相伴,再长的路也不会无趣。 作者有话要说:  姐妹们,追文辛苦了!千言万语,抱个拳。 81、番外一:情敌 蛟刚化龙那会儿, 还算平静。缓过神来后, 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兴奋。 金龙很快发觉蛟有些不对劲。 回到蛟宫后的当天晚上,蛟毅然拒绝了金龙的求欢,在寝殿中变化出一面巨大的水镜, “扑通”一声变出原形,对着镜子细细观摩起来。 鳞片是纯黑色, 没有出现金蛟化龙成杂色的情况。角也是正常的龙角, 漂亮周正,气势不凡。他抬了抬爪,水镜中的黑龙也随之抬脚, 仔细看,很容易就能发现比之以往尖利了数倍。 金龙面无表情地看着蛟——如今应当也是龙了——对着镜中的自己摆弄身体, 眼底暗藏满意与自得。 “好看。”金龙出声夸赞了一句, 试图将蛟的注意力拉回来些。 蛟眼睛一亮, 招手示意金龙过来。 “快变出原形让我瞧瞧!” 金龙想了想,顺着蛟的意, 变成金长条……然后就受到了蛟的一番品鉴。 蛟先是比对了各自的龙角, 发觉除了颜色外,相差不大;于是又让金龙抬爪,与自己的并排放在一处, 看到黑乎乎的龙爪似乎小了一圈,当即不满地缩了回去。踱了几步后,他用脑袋侧抵着金龙,伸长了尾巴, 丈量起各自的身长。 金龙:“……” 最后,发觉自己的龙躯依然比不过金龙后,蛟不满地皱起眉。然而这份不满,在看到水镜中威武不凡的大黑龙后,立马又抛到九霄云外。 金龙有了危机感,这危机感不是来自情敌,而是来自情人本身。 之前蛟虽隐藏得好,但还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对金龙原形的“钦慕”之情,如今这份“情”,尽数倾付给了镜中的黑龙。 金龙一皱眉,反省自己不该如此。 临渊化龙,他应当高兴才是。而且……这条漂亮的大黑龙,也是非常合他心意的!简直就像是照着他喜欢的样子化成的一样。 如果蛟不用那种近乎“爱慕”的眼神看镜子就更好了。 金龙深吸一口气,决定保持理智,忍耐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只要是无人的时刻,蛟就贴着水镜审视己身;一出寝殿,便会有各路妖怪轮流道贺,期间少不得要夸赞一声龙躯不凡…… 到了第三日,金龙打盹间梦见自己和曾经的蛟大王在池中戏水。 为蛟时的蛟大王体型比他小了一圈,虽然目露凶光,可身体却是推阻不动,正当他们渐入佳境……猛然间水声响起,从池底跳出一尾巨大的黑龙,朝着自己直直冲撞了过来。 金龙眼前一花,感到自己身体骤轻,竟是被挤出了池子。他四爪扒地,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就看到蛟大王身边的位置已被那条横空插进来的黑龙挤得满满当当了。 两条黑色长条盘缠在了一起,竟是半点没有空隙留给自己…… 金龙猛地惊醒了过来,回过头,发现自己身处寝殿浴池,身周波纹荡漾,大黑龙正趴伏在池沿,垂首欣赏着水面倒影,黑鳞密布的尾巴勾着水花,一甩一甩,惬意而闲适。 龙脸一沉。 ——这份忍耐,终于在三天后的一场梦境后宣布告罄。 “小渊。” 大黑龙扭过身,瞅了他一眼,很快又移开了视线,嘴里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何事?” 金龙内心憋闷,但仍维持着脸上云淡风轻,柔声道:“过来。” 大黑龙掀了掀眼皮,继续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做什么?” 金龙:“……”他心道,还真的看上瘾了是吧?是他前段时间太惯着蛟了,以至于这恶蛟越发得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他感到事情已经发展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 不能再放任黑龙无休止下去了! 金龙快速游了过去,甩出尾巴不客气地挥向水面,当场将池中的倒影打散。 黑龙身躯一僵,缓缓扭过头,睁大了眼睛,眼底有未加掩饰的讶异,似乎对金龙突然的粗暴举动感到茫然与不解。 金龙:“……” 努力压下升腾而出的心虚与愧疚,他严肃着一张脸,道:“别看了。” 大黑龙维持着姿势呆了片刻,接着以肉眼可见的变化,慢慢沉下了脸。 金龙心里“咯噔”一声,眼角猛跳,感觉到了十分的不妙感。 下一刻—— “你发什么疯?!” 大黑龙“扑通”一声跃入池中,不满地一爪按住了金龙的尾巴,双眼放出凶光。 金龙:“……” 金龙想,诸如“镜子有什么好看”、“看镜子不如看我”之类的话是说不得的,他又想,让小渊从金龙与黑龙中做出抉择,更是不明智的。 心念百转间,金龙放软了语气。 “小渊,帮我看看。” “看什么!”大黑龙没好气道,显然对金龙忽然的“动粗”余怒未消。 金龙暗暗磨牙,但也知道“因为情人沉迷揽镜自照而生出醋意”绝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被蛟大王知道了,说不定还要被笑话一阵。 他适时露出憔悴神色,道:“这几日,我总觉得腹下隐隐作痛……” “腹下?” 大黑龙眉头一皱,没等他说完,就立刻抬爪将金龙翻了个身,低下脑袋瞅了瞅龙肚皮,担忧道:“哪儿呢?” 这着急的神情取悦了金龙,想着这没心没肺的蛟大王,总算是被他捂热,将他记挂在心上了。 金色龙尾趁机卷了上去,裹缠住黑龙。 黑龙意识到了异样,准备发问…… “小渊。” 金龙率先开口,他歪着头,用那双真挚的浅金色双眸注视黑龙。 不得不说,金龙温和视人的眼神十分具有欺骗性,以至于有段时间,上妖界众妖都觉得灵山金龙是位温厚的前辈大妖。 大黑龙一僵,似乎也是被这深情的目光震住了。 迟疑片刻后,他又瞧了瞧平整光滑的金色龙腹,疑惑道:“没见什么伤口啊。”紧接着眯起眼,“你不会故意戏弄我吧?” 金龙从来都是不说谎的正直大妖,这回依然是这样。他摇了摇头,面带愁色,也不说话。 黑龙道:“莫非是那日渡劫时,受了波及?” 想起那一地报废的法器重宝,黑龙的脸上多了几分着急。 妖怪催动法器,法器若是损毁,少不得会反噬施法者,那么满满一地的稀有宝物,齐齐毁掉,金龙说不定真的受了内伤。 他想要仔细探查一番,金龙却是卷紧了黑龙不让他动弹。 看到对方真的着急了,金龙心里那点莫名生出的小情绪顿时烟消云散,他也无法再装下去了,便厚着脸皮,将自己的尾巴与黑龙的交叠在一起,而后轻轻磨蹭了几下。 “这般难受。” 他让这头冷淡了自己多日的黑龙大王切身感受了一下自己“腹下”的不适之症。 黑龙:“……” 黑乎乎的龙脸迅速变得复杂而扭曲。 金色龙脸勉力维持着肃容,认真道—— “小渊要是喜欢水镜,我替你变出一面更大的吧。” 黑龙:“???” …… 等到后面,黑龙被拖下水被迫以原形替金龙缓解“不适”时,四周陡然升起数面水镜,他才终于明白了金龙话里的深意。 金龙还在恬不知耻地发问:“看清楚了吗?” 黑龙:“……”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拒绝再看到镜子。 在蛟宫与金龙“闭关”了许久后,黑龙大王独自一人离开了寝殿。他爬上手下们新修好的龙蛇柱,极目远眺,静静观望着自己的大好地盘,生出莫名的感怀。 他大半的蛟生都在追求化龙之道,如今如愿以偿,修身成龙,反倒失去了修行的动力。 原本的激动之情消退,随之而来的竟是对未来的迷茫与不解——他陷入了一种人生虚无之感。 化龙之后,寿数大增,他还有大把的时间没过完,几乎看不见生命的尽头。 难道真要将余生都耗在一座小小的山头吗? 化龙之后又是什么?修行还有必要吗? 底下传来金龙的喊声。 黑龙掀了掀眼皮,不做理会。 “下来了,我让小妖从凡间给你带回了些吃食。” 黑龙冷淡地别过脸,盘着柱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金龙见他兴致缺缺的模样,估摸了一下柱子。柱子虽大,但应当是禁不住两条大龙一起攀着的,不得已,他放弃了挤上去的想法。 “晋明,你做了那么久的龙,可有过什么未达成的心愿?”黑龙好奇道。 金龙笑了笑:“原本不曾有过,后来有了,也实现了。” 黑龙思索了片刻,问:“你修为高深,坐拥无数法宝,就没有想过当妖王,统治上妖界?” 金龙脸上的笑意僵住:“没想过。为什么要这么想?” 黑龙道:“总得找个修行的目标。” “做妖王,只不过是多了几个能使唤的属下,地盘大些罢了。上妖界妖众上万万,我要是一个个使唤过去,估计先累坏的是我。” 黑龙:“……那要做什么?” 金龙觉得黑龙的状态有些不太稳定,收敛了玩笑的心思,张开手臂,示意他先从龙蛇柱上下来。 黑龙想了想,变小了体型,钻进了金龙的怀中。 体型虽变小了,但分量却是实打实的,也亏得金龙身手稳健,牢牢接住了缩小后的黑龙。 “这世上能做的事太多了。大到修为进境,小到日夜作息,哪里非要什么目标。化龙之后,照常过日子就是了。” 黑龙窝在金龙的手臂间,听了之后,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 “我不想修炼。” 金龙道:“那就不修。” “也提不起兴致杀妖夺宝。” 金龙噎了噎:“那就不杀妖,也不夺宝。” “唉……” 金龙看着无精打采的蛟大王……如今的龙大王,终于明白,这是化龙之后,感到无所适从了。简单点讲,就是太闲了。 他抱着黑龙,浮身飞至空中,也不跟蛟宫的众妖打一声招呼,便拐了他们的大王,往灵山的方向飞去。 黑龙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缩了缩脑袋,调整了一下姿势,使自己能够被抱得更舒适些。 “原本想再晚几月告诉你。”金龙熟门熟路地上了灵山主峰,绕开山间诸多同族,带着蛟来到了一处石窟,“我天生为真龙,修炼数万年依然是龙,曾经也不解过,蛟蛇鱼类修行是为化龙,那龙修行是为了什么呢?” 黑龙提起精神,似乎来了兴趣。 “你想到了吗?” 金龙道:“想不到,权且修着吧。” 黑龙:“……” 金龙又道:“前几年,我在与犼一战中负伤,虽服了乌灵芝,保住一条性命,但受的伤可不比你当日在雷池受得轻。回灵山后,我便进了灵山主峰,闭关十载方才恢复。” 害金龙负伤的始作俑者黑龙面无表情地听着。 “也就是在那时,发现了一片竹简。” 金龙腾出一只手,轻敲了几下石壁。 随着石门开合声,眼前出现一条通道。 “这是历代灵山长老的埋骨之地。”金龙停顿片刻,补充道:“在蓝长老之前,一直都是我族担任长老一职。” 灵山,曾经只属于金龙一族。 “那枚竹简,便是其中一位先辈的随身之物。” 通道宽敞而平整,然而静得可怕,只听得见金龙和缓的说话声。 黑龙跟随金龙学过一些金龙族的秘法,隐约感受到这条通道,包括通道的入口,都有金龙族禁制的手笔,也许整座灵山,上百条龙族,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 他原以为尽头处会是大片枯骨,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那只是一间空荡荡的石室,里面只有一张普普通通的桌椅,没什么稀奇之处。 金龙走到一面石墙前,按动机关,下一刻,便露出了众多小巧的罐子。 黑龙:“这是……” “护心鳞。” 黑龙愣住。 “金龙族的护心鳞是最为宝贵之物,它远比尸骨还要坚韧,即便千万年过去,依然不腐。” 他取下其中一枚罐子,露出了藏在罐子后的破旧竹片。于是又将罐子放回原处,递到了黑龙跟前。 黑龙化作人形,结果竹简,敛神查看起来。 须臾后,他睁开眼,“这……” 金龙道:“龙族修行其实比旁人更难,万年难出其一,但是成功的话,就能成神化圣,与天同寿。” 黑龙半晌没有说话,将竹片重新塞回了原位。 “成神化圣?”他喃喃重复了一遍,道:“奇怪,我就算知道了这个,却提不起以往化龙时那般的兴致了。” 金龙笑了笑:“我也提不起兴致。” 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龙最可能修成这样的正果,必是金龙一族无疑了。 而即便是金龙族大盛时期,真正能成功的也仅仅只出了一条。 金龙晋明集全族气运加身,受天道眷顾,即便如此,比起当年那条修成正果的金龙,依然差了一些。 那枚竹简的主人,便是那位那条金龙的伴侣。修成正果的代价,便是飞升更上界,自此离开此间小界,去往远而不及的世外。竹简上面,记载了诸多天道法则,隐隐还带着几分怨怼之气,夹杂着对大道的不满与背弃。 黑龙说不上来,他无法猜测当年是怎样一番境况,但也觉得那枚竹简记载的东西非同小可,深入探究,兴许还会触碰到一些不可说的秘事。 “世人都传金龙族覆灭乃是太过强大,破坏了世间万物的平衡。”金龙拉着黑龙往外走,道:“也许也不尽然。” 黑龙沉迷修行,对这些玄之又玄的“道”并不精通。 等到被金龙带离了那处石室,他才缓过神来,长出一口气。 望着满山秀色,黑龙忽觉心神松懈,道:“化龙已属不易,更深处,我怕是不可能了。往后的日子,兴许可以过得松快些。” 金龙望着身侧人的脸,道:“没错。” “什么没错?”赶巧经过的青崇在不远处兴冲冲地朝他们招了招手,“金龙前辈,小……魔……黑……” 他纠结了许久对大黑龙的称呼,最后索性“哎呀”一声,喊道“你们回来灵山啦?” 这还是由蛟转龙后,黑龙第一次登门拜山。 他心想如今自己与金龙绑在了一处,也该对灵山的龙族客气些了,于是转过身,朝着小青龙点点头。 小青龙愣在当场,整个人似乎都变得扭捏起来,支支吾吾道:“我,要我去通知其他人吗?” 金龙询问地看向黑龙。 黑龙道:“你在蛟宫里住了有一段日子了,我好像却从来没在灵山露过面。左右大家都是龙族了,是该熟悉一下了。” 金龙:“……” 小青龙当即抖着条儿绕着灵山飞了一圈,将“金龙前辈带着黑龙大王上灵山”的消息传了一遍,蓝长老知晓后,更是大尾巴一摆,吩咐要在灵山主峰最大的广场上设宴! 于是,龙族们纷纷出洞,赶往主峰。 似乎是担心自己慢上一步,又纷纷化出原形,霎时间,漫山遍野都是赶路的长条,站在高处向下俯瞰,倒颇有一番壮观景象。 黑龙指了指底下黑漆漆的一片,道:“原来灵山的黑龙长这样啊?”灵山群龙聚居,白龙黑龙蓝龙青龙应有尽有,他如今定睛瞧着的便是黑龙一族。 金龙眼皮一跳,心道——来了,这熟悉的感觉。 黑龙变出原形,眯着眼向下张望,边对金龙道:“怎么还没我三分之二长?似乎各个都比我小了几圈……” 金龙实话实说道:“小渊,你确实比它们都好看。” 黑龙满意了,收回视线道:“这天生的真龙,也不怎么厉害嘛。”想到从前自己也曾暗自羡慕那些龙族,如今竟是将他们尽数比了下去,心情更加好了。不过……他看了看金龙,真诚补充道,“……你除外。” 金龙再次招架不住。 最近黑龙大王总是不经意间说出让他动容的好话来,次次都让他毫无防备,满心欢喜……金龙心想,才这么溢美之词,若是日后这能言善辩的黑龙学会了甜言蜜语,自己岂不是再难抵御了? 灵山的接风宴上,龙族们一落地便化作人形,又不动声色地按照各自条色,分席而坐。蓝长老总算亲眼见到了人,前一次他与黑龙碰面,对方顶着幻化后的容貌;如今真正见了之后,自矜地点点头,肯定了金龙的眼光。 至于如小青龙般,曾经为金龙前辈“上门报仇”过的龙们,在看到正主端坐在前辈身边时,还是有那么一瞬间,替自己感到委屈。 他们幻想过无数次金龙前辈浅笑相谈的模样,也好奇金龙前辈面对伴侣时会是什么样子?如今真的实现了,又觉得不如眼不见为净,徒惹单身龙烦闷。 等到宴会结束,困扰黑龙多日的心结早已烟消云散。 化龙了又如何,之后又该怎么样?正如金龙所说,权且过着吧。 世间之大,以往醉心修炼所错过的,如今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体验。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可能会消失三四天,再继续码别的番外…… 82、番外二:信物 修真岁月无尽头。 黑蛟化龙的事曾一度令上妖界众修震惊。回想起魔蛟之前的种种恶行, 他们禁不住忧心起来:这恶妖, 化了龙后指不定要如何血洗上妖界呢。 然而这事过后,蛟宫竟是一片宁静安详,别说是屠戮四方的动向了, 就连宫内出了名的凶残大妖,一个个也都是气定神闲的模样。 好几次, 他们甚至发现陆续有灵山龙族闯进蛟宫地界, 然而那些暴脾气的蛟宫大妖们却破天荒地没有大打出手,反而态度不错。 客气中带着克制,亲厚中带着尴尬——十分微妙。 众妖:“……”也许世事变化, 总有一些是他们猜不透的。 随着时日渐久,妖怪们渐渐安下心来:黑龙应当暂时没有大杀四方的打算。 这事就跟当年“魔蛟与金龙雷池一战, 非但没有同归于尽反而莫名交好”还要古怪。 再到后来, 等到金龙晋明与魔蛟结亲, 上禀天地下告众妖,于临隐山峰缔结誓约的时候, 众妖已经震惊得无法言语。 那可不是前狐王的那些徒有其表的结亲仪式。 这么些章程走下来, 两妖的命息便算是彻底绑在了一处。此后荣辱与共,长伴不离,算得上是为妖之后, 少数难得一见的郑重誓约了。 …… 那一刻,妖怪们的心中不约而同冒出了同一个人念头:来了,魔蛟……哦不,是魔龙的阴谋! 除却阴谋, 难道真要他们相信这个荒唐的消息吗? ——有幸收到蛟宫请帖的妖怪们内心都是拒绝的。 魔蛟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竟然想到了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借口,真当金龙不管事吗? 不去,绝对不去。 甚至还要遛得远远的,免得被一口吃掉。 黑龙可不在乎那群妖怪会不会前来观礼,他对金龙广发请帖的行为有些不屑,但也没有拒绝,左右闲来无事,他也许久没有在众妖面前立威了。 之前消失了一阵,就有野鸡精上门挑衅,这次就挑几个不顺眼的,教训一顿,也好让那群妖怪认清现状。 后脖忽然被人拿捏着握了握,黑龙回过头,正对上金龙靠得极近的脸。 “在打什么坏主意?嗯?”浅金色双眸中盛满了笑意,手指故意使了分力,按在要穴之上。 黑龙:“……” 被戳中心事的黑龙抿了抿唇,下一刻,倏忽化出龙脖,抻长了连着龙脑袋一扭一甩,挣开金龙的手掌。 金龙也不介意,慢条斯理地张开双臂,道:“来。” 黑龙狐疑地看向他:“怎么了?” 金龙道:“结亲仪式近在眼前,小渊可给我准备了信物?” 他摆出了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模样,也不嫌弃对方龙首人身的模样,双手重新捉住了龙脖。掌下的黑龙小幅度地挣扎了片刻,就缩了缩脖子,窝进金龙怀里——而那半具人身侧伏在软塌上,衣服半遮半敞,露出大片春光。笔直偏白的双腿掩在深色的布料之下,随着方才的动作微微摇晃了几下。 “……” 饶是金龙,也无法说清眼前景象到底是香艳多一些,还是诡异胜几分。 黑龙眯缝着眼,整只妖在金龙的指腹按压下舒适得转了圈脖子,从下巴朝下变成了脸朝上。 金龙:“……” “美人蛟”慢吞吞地伸手在金龙怀中摸了摸,半晌没有摸出什么结果来,于是道:“你不是背着本尊将角藏起来了吗?” 金龙脸一僵。 黑龙想了想:“要不……还回来?等结亲时,我再送给你?” 金龙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朝着黑龙的新角轻咬了一口。 “啊!”黑龙大王没有防备,反应过来后就想翻脸了,道:“不许乱动我的角。”龙首人身就是这点不好,他思索了片刻,“噗通”变回了人形。 龙角没有了,金龙便顺着脸侧一路往下,埋到下巴处,咬了咬。 黑龙:“……” 金龙将人圈压着,缓缓道:“那可不行,你丢了,我捡回,那就是我的东西,不算。” 倒是有几分道理。 并不知道蛟角意义的黑龙,细想之后也觉得过意不去。他已知晓了护心鳞的意义,然而无父无母如他,不知道身为一条蛟,该如何正确地求偶,自然也拿不出等同意义的宝物来与金龙交换。 但既已选择同金龙在一起了,他身为蛟宫之主,有头有脸的一方大妖,自然也不能亏待了对方! 于是黑龙手一挥,拽出已摸进衣摆下的金龙爪,面色凝重地起身,领着还想继续的金龙走出大殿。 “走,跟我去宝库里,看上什么自己取。” 金龙:“……” 当金龙步入所谓的宝库后,望着满地狼藉,堆在地上蒙尘的不知名法宝,脸色禁不住变得古怪起来。 黑龙随手拿起搁在角落里的法宝,掂了掂:“怎么样?” 除却脏了些,倒也算得上是——金龙中肯道:“琳琅满目,种类颇丰。” 黑龙大王自得一笑:“你要是喜欢,就都送你了。” 将灵山住处里的大半身家搬空的金龙,内心颤了颤,莫名生腾出一种被敷衍的哀怨情绪。 金龙道:“既然如此……” 黑龙竖起了耳朵。 金龙无奈地牵起一丝笑。 黑龙见状,板起脸道:“虽说比不上你金龙全族的家当,但也是我花了万千年收集起来的。” 金龙收回笑意,看着面露不满的黑龙大王,也意识到其中滋味来了。能让这么沉迷夺宝的家伙,心甘情愿地奉上所有宝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想到了这处,他的心情顿时豁然开朗,越看黑龙越是喜欢,道:“那我就都收下了。” 黑龙:“……” 都? 他沉默了很久,眼神转过数道暗芒,最后咬咬牙。 “罢了,都送你了!” 等到两妖从宝库中出来,听闻了“送宝”之事的众妖纷纷一愣,心道:金龙人都住进来了,难不成还会将宝物搬回灵山?两妖同住一起,哪怕说金龙是蛟宫的另一位主人也不为过。 这……何况宝物连位置都没挪过,照例放在原地,不就是换了个名头,成了金龙的吗?可金龙的东西,不也是大王的吗? 大妖们互换宝物的行径实在是高深莫测, 送宝? 也许是另一种情趣了。 然而这事还没有完。 金龙发现近日黑龙总时不时变出龙身,侧躺着垂下头去瞅自个儿的胸腹,眼神里暗藏锋芒,似乎又在打什么奇怪的主意。 金龙便陪着他一同瞅着黑乎乎的胸前鳞片。 只见坚硬黑鳞之下掩映着一片纯金的护心麟,黑龙似乎就是对着这片护心麟发呆的。 金龙老脸微红,心道:这般深情地注视着“定情信物”,莫非是在故意撩拨他? 黑色龙爪收缩了一阵,慢慢放在了护心麟上方,看得金龙心神激荡,面上却是稳如泰山。 龙爪一顿,似乎犹豫了起来,黑龙脸上满是纠结与凝重,过了许久,仿佛下定了决心般,他叹了口气,眼一闭,整条儿趴平在金龙跟前,道:“你也选一片吧。” 金龙:“……什么?” 黑龙:“鳞片。” 没有族群教养,不知求偶方式的黑龙大王几经思量,决定依照金龙族的方式来。护心麟是不可能送出去了,装上了某龙的麟片,哪怕化了龙也依然是这一片,拔掉可就长不出来了。 但他浑身上下,可不仅仅只有护心麟。 左右金龙也不是缺宝物的人,他就勉为其难,送片鳞片应应景,顺了这条蠢龙的意。 下定决心后,他便不再动弹,一副任君挑选的模样。 望着躺在跟前的黑色长条,金龙忍了忍,又忍了忍,默念几遍清心诀后,毅然伸出双手抱了上去,问道:“小渊,我真的选了?” 黑龙闭着眼,不耐烦道:“快些,选中就拔下来,只许一片,再多就不行了!” 接着,他便感到自己被人翻起了鳞片。 黑龙瞬间变得僵直。 拔鳞之痛,还是有些难忍的。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主动让旁人去伤害自己,说到底,还是这金龙族的习俗太过变态!好好的送什么不好,非要送身上的鳞片呢? 他心神一收,做好了忍痛的准备。 然而那双手挑挑拣拣了许久,始终不见下手。 金龙还在一旁说着:“小渊,放松些,让我翻开了仔细看看。” 黑龙深吸一口气,顺从地做了番调整,继续忍受着身上“翻找鳞片”的手。 还别说,修成大妖后,鳞片是不能随意开合的,因为面对虎视眈眈暗中觊觎的敌人,任何的松弛都有可能是危机。他这会儿放松了鳞片,又被金龙一双手捏来摸去,还……还挺舒服? 身体是舒服了,但内心的煎熬却不曾褪去。 谁知道金龙什么时候朝他下黑手拔鳞?需得做好准备才是。 又过了许久,他在这种将痛未痛,既想松懈下来,又不得不提着神的状态中,逐渐沉了脸色。终于,黑龙失去耐性,一尾巴敲向地面,没好气道:“好了没?” 话音刚落,他感到某片不可言说的鳞片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 黑龙颤了颤。 “挑好了。” 金龙试探道:“就这里……” 黑龙:“……” ??? “想都别想!” 黑龙一记龙尾横扫,“刷”地扭过脑袋,面色狰狞怒声喊道:“这片绝对不行!” 金龙语气透着些委屈:“不是任我挑选吗?” 边说还不死心地抵着那片鳞。 “你,你……” 黑龙对这无耻的行径叹为观止,一张龙脸几经变化,满是复杂之色。然而信誉于他,自始至终都与尘土无异,犹豫没多久,他便反起悔来,咬牙反口,斩钉截铁:“本尊改主意了!” 金龙又拨弄了几下鳞片,惋惜地哀叹一声,又道:“那我换一片?其它的,总没问题了吧?” 黑龙思索了片刻,神色间仍带着狐疑,然而毕竟是用作信物用的,于是翻身先将被“选中”过的鳞片压住,道:“好吧。”又补充道,“除了这片,其他都可以。” 金龙稳了稳呼吸——未在一起时还未曾如此明显,如今一天之内总会有那么几次,他会在面对黑龙时,莫名生出心跳骤快的感觉。 现在亦是如此,看着再次安分躺好的长条儿,金龙只觉得目眩神移,内心软成了一团棉花,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想将眼前“乖顺”的黑龙捉起来,塞到棉花团里,藏好了。 金龙告诫自己冷静些。 这次,他没有挑选太长时间,手指往前移,很快换了一片。 ——再轻轻戳住。 空气静默了一瞬。 “……你还要不要脸?!”黑龙猛地又是一尾巴,将人掀开数步,他黑着脸沉声道:“这片、和那片、都不行。” “方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金龙面露苦色,紧接着化出原形,将恼羞成怒的黑龙半缠住,张开嘴一口咬住了黑乎乎的龙脖子,边含糊低声道:“都做龙了,怎么还是同以往那样骗我呢?” 黑龙面不改色:“若论做龙的年岁,你比我多了上万年。” 金龙点点头。 黑龙讽道:“可你如今的做派,还不如一条刚生出灵智的凡蛇。” 金龙问:“小渊,为何出口伤人?” “出口伤你?难道现在不是你咬着本尊的脖子吗?”黑龙冷冷看过去,唇角扯出一丝狞笑,视线下移,缓缓道:“我倒是觉得你前面这鳞拔了更好,左右就没见它闭上过。” “……” 金龙脸上笑意一僵,收敛了些,也知晓再继续逗弄下去,这薄脸皮的大妖怕是要不理人了。于是当即语气变软—— “你怎么舍得要剥我的鳞?”他蹭了蹭黑龙,幽幽道:“你磕到一下,伤到根头发丝,我都心疼得不得了。你方才说要赠鳞片给我,我心里十分高兴,但也断然不会真要将这拔鳞之痛施加于你。” 黑龙张了张口,别过脸去,过了会儿闷声道:“这可是你自己不要的。” “是是是。”金龙绕着黑龙盘了一圈,笑道:“反正你如今从头到尾,全是我的了。别说是一片小小的鳞,这整一条儿都是我的。” 黑龙:“……” 蛟虽不是曾经凶性残暴的蛟了,但恼羞成怒时的反应隐隐还有当年大杀四方时的风范。 只听蛟宫大殿深处,传出“轰”地一阵巨响,一条巨大的金龙慢吞吞从殿外的平地上爬起来,再抖了抖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浑身上下不见半分狼狈,昂首意气风发地重新走了进去。 而黑龙早在发作了一下后,便情绪平复下来。 这也是金龙多年来将顽石捂热的成果了。时不时恼一下、怒一下的黑龙其实从未真正与金龙黑过脸,这些所谓的争吵往往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撑不到。 他扫了眼金龙,不说话。 而金龙也不主动挑话,只这么走过去,左挨一下,右缠一记,没过多久,黑金双龙各自不言不语地挨蹭在了一处。 ——和好如初。 路过众妖纷纷暗自摇头,心道:大妖们实力高深之后,就连“打情骂俏”也比寻常妖怪多了一丝惊心动魄。 83、番外三:赠药 两龙的结亲仪式并未如外面的妖怪们预想的那样半路夭折, 反而愈演愈烈, 整座临隐山都缀上了夜明珠,温润的白辉映照着灰蒙天际,似乎也添了几分暖色。红绸饰物悬挂在山道两旁的古树上, 就连山壁也被施法刻上了两龙的印记。 灵山的龙族们携带厚礼,笑容满面地走在山间的小道上, 一同前来的还有与灵山交好的妖怪们。那些徘徊在逃跑边缘的妖怪们纷纷苦着脸, 终究是无法拒绝。 属于金龙族的禁制将群山护持得密不透风,只留下一条小道,由灰背牵着小狼崽候引着。 上妖界许久未曾有过如此大阵仗的结亲仪式了, 大妖结亲更是数年来的唯一一例。等到亲眼见到两龙相携而出,妖怪们的种种心思尽皆散去, 忍不住由衷赞叹一声:赏心悦目。 传闻中凶残成性的黑龙并没有长得狰狞恐怖, 人形时的模样还挺好看。金龙更不必说了, 两妖走在一处,确实……妖怪们憋出一脸复杂之色—— 还, 挺般配? 不管怎么说, 参加这等结亲宴,妖怪们都是准备了礼物的。 大抵都是些不错的灵药宝物,也有少部分稀奇的小物件, 灵山的蓝长老更是神秘莫测地将金龙拉到角落,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小方盒子,再郑重其事地将它放进了金龙的手中,还附耳低语了几句。 金龙微讶地挑眉, 露出沉思状,最后摇了摇头。 老蓝龙立时换上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跺了跺脚。 “这有什么不可行的?!” 黑龙听到动静,转过去看他们。 金龙于是朝他安抚地笑了笑。 黑龙:“……” 他别过脸,脸颊微微发烫。 人形就是这点不好,有什么脸色变化就会暴露人前。 金龙又与蓝长老说了一会儿。 那方盒最终还是被稳稳塞进了金龙怀中,蓝长老放下狠话:“不要让我失望!” 金龙:“……” 远处一直关注着那边动向的黑龙,见金龙与灵山的长辈寒暄完了,便脚步一拐,凑上前问道:“这是什么?” 说着就要上手,想打开盒子。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金龙手一挥,将方盒收了起来,再顺势接住黑龙探过来的手,柔声道:“疗伤的灵药罢了,暂时还不需要它。” 黑龙眯起眼,眼中闪过思索之色,道:“既然如此,你就好好收着。” 疗伤灵药?什么疗伤灵药还不能让他看一眼了? 怕是有问题。 但他没有出声质问,毕竟身为一条大度的龙,对于伴侣偶尔的藏私行为,也不是不能忍。 又过了几天,结亲宴会后,宾客们陆续离开。灵山龙族是最晚走的一批,金龙拉着黑龙,亲自将众同族们送下了山。 临别之际,老蓝龙眨了眨眼,道:“别忘了用我给你的药。” 金龙:“……” 黑龙:“什么药?” 老蓝龙嘿然一笑:“世间仅存的稀有灵药,有奇效。” 黑龙问:“疗伤用的?” 老蓝龙莫名道:“什么疗伤?” 金龙:“……” 黑龙:“呵。” 老蓝龙还嫌事不够大,补了句:“临渊哪,其实……” 黑龙好奇:“嗯?” 老蓝龙道:“这是老头我掉了好几片鳞,费劲千辛万苦,特地为你寻来的,可不要辜负我的一番……” 金龙扯过听得认真的黑龙,打断了老蓝龙的絮叨,道:“好了,就送到这里吧,此行路远,就此别过。” 黑龙:“……” 老蓝龙:“……” 目送着龙族远去,黑龙也不说话,看着金龙的眼神是这样那样的。 金龙只得老老实实凑过去,道:“别胡思乱想了,不是什么正经好药,不能吃。” 想到老蓝龙一脸语重心长地为金龙族的血脉筹谋,金龙只觉得头疼无比。真要让这头凶龙吃下去,别说是生什么金龙崽了,怕是金龙整一族就要立即面临血光之灾。 黑龙问:“真的?” 金龙凝重点头。 黑龙皱眉道:“既然不是什么好药,你为何还要藏得这么紧?” 金龙道:“存些念想罢了。” 黑龙:“什么?” 金龙少见地不愿多做解释。 黑龙猜不透是什么东西让金龙的反应如此奇怪,但也知道真有好东西,金龙断然是不会藏私的,也许另有隐情,不过他对琢磨别人的心思兴趣不大,便摆摆手:“行了,不与你争这些。” 金龙松了口气,又莫名地感到失落。 这事过去没多久,金龙在某个夜间,隐约感到身上发痒,腹部处的鳞片似乎被摸了几下,半睁开眼,就看到黑龙低着头,专注地查找着什么。 金龙幽幽开口唤了声:“小渊。” 黑龙僵住,过了一会儿,抬起头,用那双黑乎乎的眼睛盯着他,诚恳道:“我不吃,只是好奇是什么药而已。” 金龙将人圈住,调整成舒适的姿势,咬了口黑龙的耳垂,轻声说了句。 半晌后—— “把药交出来。”黑龙幽幽道。 金龙眼皮一跳,果然,要让这凶龙知晓了老蓝龙的意图,必定会是一场血雨腥风。 但他不打算瞒着了,否则依黑龙执着的性子,想来也不会罢休。 “蓝长老也是一番美意,我不是也没让你吃吗?小渊,你可不能因为此事而与我置气。” 大黑龙眼中杀机涌动,闻言,视线落在金龙身上……这份杀意顿时消解成了满意。 他点点头:“不枉我对你一片信任。这种药,确实吃不得。” 被忽然肯定的金龙受宠若惊。 黑龙又道:“更留不得。” 金龙收紧了腹下鳞片,面不改色道:“我已将药毁了。” 黑龙一愣,点点头,将脑袋放到金龙肩窝处,由衷道:“蠢龙,我就知道你不会坑害我。” 金龙忙接住人,抱好。 黑龙解了疑惑,除却一开始震惊之下的愤怒外,竟是不再发作,反而心情不错,主动贴着金龙。 至于小金龙……怕是任重而道远。 经此一事,黑龙对他信任更笃,有一段日子都是千依百顺。这么一想,金龙又觉得老蓝龙送的这份礼确实不错。 他取出藏好的小方盒,看了看。 蓝长老是为了他,不忍金龙一族自他之后就此断绝,才大费周章花了不少代价寻得此药。 然而……若是上天注定金龙举族覆灭,强求反倒会招致灾祸。蓝长老认为这是机缘,是一线生机。 可也有可能是违背天意。 虽说拥有一颗自己的龙蛋似乎挺不错,但没有也无妨。 “你手里捧得是什么?”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金龙手一抖,回过头发现黑龙的视线正直直落在自己的手上。 金龙:“……” 强烈的心虚感席卷了金龙的身心,因为这药,他已是接连撒了两个谎,次次都还被揭穿。 黑龙默不作声,走过去,抢过方盒一语不发地走了。 当晚,金龙腆着脸挤进了紧闭的寝殿大门。 第二天早上又被赶了出去。 第三天,黑龙冲出临隐山,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黑龙消失了。 面对金龙的再三欺瞒,他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大打出手,而是不声不响地离家出走了。 金龙紧跟着踏上了寻龙之路。然而他走遍上妖界,下至其他各界,都寻不着半点踪迹。化了龙之后,黑龙实力大增,原本的寻人之术都不起作用,头一个月,金龙尚且镇定,等到第二个月,第三个月……他终于慌了。 净尘诀也没有心情使了。 兜兜转转数月后,他隐约感应到了什么,化出原形朝着蛟宫疾驰而去。 蛟宫正殿的主座上,盘旋着一条巨大的黑龙,尾部延升至台阶下,正慢条斯理地摇晃着。 “你回来了?” 黑龙率先出口,问得金龙先是一愣,接着沉下一张脸,跨步登上台阶,居高临下地看着这条抛下他失踪了近半年的无情黑龙。 “你……嗯?”他准备了大段的诘问之语,刚起了个头,却看到眼前一花,一枚硕大的椭圆形龙蛋出现在了视线中,顿时消音。 黑龙扭了扭尾巴,眼神漂移,道:“本尊这几月去各地游历了一番,半道看见有几枚被遗弃的龙蛋,便捡了回来。” 金龙沉默了很久:“捡回来的?” 黑龙点点头,支吾道:“嗯,养着也不错。左右闲来无事,孵、孵孵蛋,打发时间。” 金龙深吸一口气:“这蛋长得不错,还是少有的金色。” 黑龙看了他一眼,龙爪缩进腹部底下,慢吞吞又掏出一枚黑乎乎的龙蛋,道:“其实还有……” 金龙:“……” 接着,黑龙陆续又递出来两枚黑金竖纹的龙蛋,道:“我见它们颜色讨喜,就都带回来了。” 金龙怀中揣着一金一黑两枚圆滚滚的龙蛋,眼里盯着黑龙爪中的一双黑金龙蛋,久久回不过神。 黑龙眯眼,问:“你不喜欢?” 金龙吐出一口长气,喜欢,何止是喜欢,简直恨不得把这嘴硬到极致的骗子藏起来,永生永世都不分开。 他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抱着圆乎乎的龙蛋,圈住了黑龙。 “小渊,我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篇番外了。写到这里真不容易,《饲蛟》可以说是我更得最艰辛的一篇文了,比起以往的短小却持久,这次我连持久都做不到了……期间都不敢看评论区怕被骂,所幸还是顺利收尾了。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姐妹们!下一本书已经在准备中了,照例是没什么大剧情的甜饼,预计十月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