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将军沖喜以后》 第1页 [古装迷情] 《给将军沖喜以后》作者:燕可伐与【完结】 唯一心疼赵叶璧的爹爹病得不省人事,主母就把她卖给定国将军吕辛荣当侧室沖喜。 赵叶壁嫁了,新婚之夜喜床上夫君重伤昏迷,她打了一夜地铺,隔天就发烧了...... 次日,吕辛荣醒来,看到床边多了个柔弱的小姑娘,眼睛雾蒙蒙,似乎声音要再大一点就哭了。 他前二十年军营戎马,哪里见过连喝个药都咳嗽,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 起初,赵叶璧绞着衣角,抬头望眼前高大的将军,颤颤巍巍地问:“将军,妾身给你更衣。” 将军却面色如常,看着她抖得越来越凶的小手,转身穿上了衣服,晾她在身后。 后来,将军把这当成了闺房乐趣,手上挠她痒痒肉,嘴角噙着笑,音色低低,哑声道:“快过来给夫君更衣~” “手抖一下,亲一下,抖两下,亲两下……” 赵叶壁羞红了脸,奶猫儿一样嗔他,任他将自己搂在怀里。 【小剧场】 回到京城后,赵叶璧时常想家想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有天鼓起勇气:我想吃梧州府的糕点…… 下人们惶恐不敢作答,下一刻却见传闻中嗜血好杀、另人闻风丧胆的定国将军吕辛荣拿出一块糖塞进赵叶璧口中。 众人看去,吕辛荣正好整以暇地笑着刮她鼻子,薄唇吐出一个:好。 众人:……了不得了!!!吕将军会笑啦!!! ☆、01.沖喜 梧州府难得有这么冷的冬天,刚至孟冬已大雪飞扬,青砖铺的路上堆了雪,又湿又滑。 赵叶璧搓着冻得要生冻疮的小手,她捨不得花银子租马车,徒步踩着新雪走了十里才到府南名医宋大夫开的医馆。 她缩在医馆门口,捧着双手呵出一口气,排着队等抓药。 “赵三姑娘来了,你爹最近好些了吗?”老街坊罗姑娘拎着一包草药从门里走出来,看到赵叶璧,关切地打了个招唿。 赵叶璧摇摇头,忧心道:“我爹近来一会儿醒一会儿睡,净说胡话,下不来床。” 罗姑娘“哦”一声,见说到她伤心事,旋即岔开话去,“别担心,赵老爷吉人自有天相。对了,你可听说顾参军要张罗给重伤的吕将军招亲沖喜?” 赵叶璧日日守在重病的父亲塌前,好多天不出门了,只听说梧州府来了个定国将军吕辛荣,是个可止小儿夜啼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 “这倒是不曾。”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罗姑娘,心思全在医馆里。 今日坐镇的宋大夫也被请到知府府里去给活阎王吕将军看病,才使得医馆门口排起长龙。 好不容易等着抓完了药,赵叶璧逆着风一路小跑刚进家门。 她匆匆去厨房放了药,出来便见大姐赵叶秀,穿着水洗得略微褪色的桂子绿孔雀纹棉衣横在前头,伸出一只手,手掌心朝上,挑着眉头看她。 “大姐,这是什么意思?”赵叶璧笑得有些勉强,“我小娘给的东西,都当了换钱给父亲治病了。” 赵叶秀后头的二姐赵叶芹冷笑一声,双手环抱在胸前,眯着细长的眼,怪声怪气道:“不是还有个翡翠雕凤的簪子吗?把它给我们!” 赵叶璧眼里满是慌乱,她缩缩身子,抬袖擦擦额角,道:“二姐,那簪子不值钱,是我小娘留给我的念想,别的都可以,唯独这个不行。” 赵叶秀撇撇嘴不说话,仗着自己这边两个人,直接伸出手来去搜赵叶璧的身。 “不在我身上,我放屋子里了!”赵叶璧向后躲去,想藉机逃出去,大声唿喊道。 赵叶芹笑得更甚,摸出一对珍珠耳环,捏着放在赵叶璧面前,然后挑衅地戴在自己耳朵上面。 “你这个滑头,当我们没搜过你的房间吗?还在这骗人,快拿出来!” 赵叶璧看到自己梳妆檯上最后一件首饰被她拿去,气得胸口上下起伏,道:“二姐怎可随意进出我房间!” “哟,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一个养在外宅好多年的庶女,爹爹疼你,我们可不疼。” 赵叶芹翻个白眼,和赵叶秀一齐逼着上来。一人按住赵叶璧,将她的手反锁在身后,一人伸手直探入她怀里。 赵叶秀探到一直冷硬的长物,以指取出来,那是一根滴水翡翠制成的玉簪,通体碧绿透亮簪尾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凤首,一看就是上品。 “怪不得这妮子不肯交出来,居然是京城翔采居的好玩意。这样的东西,便是当年咱家还在京城里怕也是买不起的。”一直没开口的赵叶秀打量着玉簪啧啧开口,随即便把簪子揣进怀里。 赵叶璧小娘去世多年,临死前将翡翠簪子别在她头上,万般嘱咐要好好保管,这么多年来一直小心翼翼贴身放着,那根翡翠簪子是她唯一的念想。 赵叶璧急切的伸出胳膊想要抢回来,却被赵叶芹用力死死按倒在地。 她的脸生得和所有赵家瘦长脸的姑娘不同,是一张尖尖下巴、轮廓柔和圆润的脸,眉似初春柳叶,眼睛又圆又大,现下泛着泪光,更显娇媚动人。 瞧她咬着唇娇软柔糯的样子,赵叶芹心中生出一股酸意,凭什么同为姐妹,偏她生得标緻动人。 第2页 “作出这幅可怜样,给谁瞧呢!” 赵叶芹勐地松开赵叶璧,推她一把,讥讽道:“簪子我们拿走了,算你报答了赵家养你这些年。反正嫁给将军,也用不着了,是吧?” “嫁,嫁给将军?什么意思?”赵叶璧抬起朦胧的双眸,慌乱问道。 “母亲做主将你许给定国将军当侧房,已经收了那边的银钱,说好明儿就抬将军府去,这可是大大的好事呢……” 她的话叫赵叶璧更是肝胆俱寒,她,她这是被卖了? 爹爹绝不会同意这事的,可是清晨她才去给爹爹擦过身,那会还正昏得不省人事。不知此时好转了些么? 待回过神来,两姐妹已经走远,赵叶璧抱着膝盖想要起身去找父亲,可却被主母派来的婆子强行关在了屋里。 赵府的人许是怕赵叶璧半夜逃跑,将她捆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才叫人给她换上知府送来的嫁衣,她受了惊又被捆,昏昏沉沉的便被塞进了轿子。 连着几日的大雪,外头银装素裹,红色花轿在梧州府街上走过,十分扎眼。 “怎么是她啊!”昨日才见的罗姑娘在瞧热闹的人群里低低地嘆气。身边人全在喋喋不休地议论着。 “听说赵家很多年前是京城的高官,落魄到卖女儿的地步,也不怕被人戳嵴梁骨。” “唉,可惜了赵三姑娘,生得标緻人又善良,怎么就嫁给……” “别胡说了,这是攀高枝了。” “攀高枝怎么不叫你女儿去攀?赵三姑娘后半辈子,算是完了。” 赵叶璧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隔着帘子,她能听到过路人或含杂嘲讽或怜悯的语气,一颗心提得高高的。 她从未见过那定国将军,只听说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也不知是个什么凶神恶煞的模样。 路程不远,轿子停了下来,赵叶璧在垂着的盖头下看见一只老妇人的手。 赵叶璧揉揉绷着的额角,紧紧攥着裙边,鼓着勇气由喜婆牵着手下了轿子。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喜婆,叫她迈火盆就迈火盆,叫她拜堂便拜堂, 虽说是婚嫁,整个过程也没听见几个人声,赵叶璧就这么冷冷清清的被喜婆送至房内。 “夫人,和将军早些歇息吧。”喜婆轻声道了一句,将门“咯吱”一声关紧。 赵叶璧一动不敢动地坐在床榻边,一颗心惴惴不安。 屋内静悄悄的,连烛火轻微的爆裂声也清晰可闻。她端直着身子,目光盯在自己一双雪白柔荑上,如葱白段般的手指交叠放在膝上。 不知过去多久,仍是除了她自己的唿吸声外再无他人。 “将军?” 赵叶璧试探着轻轻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 赵叶璧悄悄把红盖头掀开,四四方方叠整齐放在床边。 没了碍眼的盖头,她看见自己所坐的柔软宽大的云床上挂着红色的幔子。 手指不小心隔着喜被碰到一双腿,赵叶璧吓得赶紧缩回手,意识到她身边还躺着人。 他也穿着红玄相间的喜袍,乌黑的长髮自然地铺在床榻上,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交叉放在腹部。交叠在上的右手可见虎口处一道旧伤疤。 一张虽苍白得毫无血色,却五官俊美得不似军中莽汉的脸。 赵叶璧有些紧张又有些害羞地打量这张脸,英气的剑眉下一双眼虽紧紧闭着,却莫名地让她生出怯意。 也难怪,她曾听说吕将军十四岁便入了军营,战场上单刀纵马八百里驱身取敌将首级,手段狠辣,一夜间坑杀万人。 赵叶璧赶紧将目光挪开。 此时肚子咕咕乱叫起来,一整日不曾进米水的她觉得腹中燃着团火般烧灼难忍,素来禁不住饿,捱了一会熬不住才起身去找屋里有没有吃的。 洞房极大,精心布置过。雕花的窗上贴着大红剪纸的“囍”字,硃砂红的锦缎毫不吝惜地系满了樑柱,烛台上也换成了儿璧粗细正滴着烛泪的龙凤烛。 依照规矩,在黄花梨的木桌上摆放了交杯酒,正中一个装满了红枣、瓜子的果盘,旁边围了几碟不同样式的糕点。 赵叶璧的目光牢牢地粘在精緻的糕点上,忍不住吞吞口水。家里日子不好过,她每迴路过点心铺子都不敢多看。 可她最喜欢吃又甜又软还糯叽叽的糕点了。 轻轻捏起一块,淡粉色的四方软糕上嵌着圆润的蜜豆,散发着甜香扑鼻的玫瑰味。 小小咬了一口,玫瑰蜜豆糕立刻如初雪,融化的唇齿间,香得舌尖都要吞下去。 赵叶璧小口小口地咀嚼,好半天一块豆糕才全下肚。 “唔,好吃。”胃腹灼烧的微痛被柔糯的点心抚平,赵叶璧原本僵硬紧绷的身子逐渐软和放松。 捏着帕子挡着嘴打了个饱嗝儿,忽然就觉得倦意涌上来,她揉揉昨天哭了一夜、眼眶红红如小兔儿的眼睛。 睡在哪儿呢,赵叶璧思索起来。 宽大软和的云床自是好的,可一想到方才看那一眼,她都汗毛竖起不寒而慄,摇摇头立刻打消的这个念头。 环视一圈,勉强寻得一处地方,云床侧有一扇红木绣金丝山水图的大屏风,隔出一方小小的天地来。 第3页 那处离云床上那位远远的,最重要的是铺着的锦毯最厚,不硌人。 赵叶璧起身蹑手蹑脚到云床边,抱起一床被子。 她身量小小,短短的手臂合抱不来整床被子,被厚重的锦被完完全全地挡在后面。 铺好被子,摘了头饰、揭开外罩,赵叶璧躺在厚实的锦被一端,拽了拽另一边将自己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 她蹭蹭熏了香的被子边,只露出一张小脸,身子深陷在被窝里,长长唿出一口气,因为昨儿受了惊又一夜未休息,才躺下便在困意笼罩下昏睡过去。 那侧,听到唿吸声归于平稳绵长,吕辛荣缓缓睁开双眸,眼尾扬起的英目中晦暗幽深。 方才赵叶璧一举一动他悉数听去,这时已起身来到赵叶璧身边,悄无声息地立着。 此刻赵叶璧正睡得香甜,犹回味着玫瑰蜜豆糕,微微翘起秀气的朱唇,嘴边挂着几粒蜜豆糕粉色的碎渣。 柔和朦胧的月色如薄纱笼罩着蜷缩在锦被的小人,映得那张线条柔和的美人小脸,晶莹如玉。 吕辛荣永无宁夜,夜深露重时分总能隐约听见悽惨的悲鸣求饶之声,似在遥远的迷雾中有无数人向他伸手。 此刻的内心却难得的平静,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她缩成一团只那么丁点,又那么脆弱,脆弱得好像他只要轻轻一捏便能轻易揉碎。 吕辛荣忽然心里一动,微弯下腰,伸出宽阔修长的手。 他的手掌比她的脸还大一点,虎口上兇悍丑陋的伤疤在白里透红的娇颜上对比如此鲜明。 骨节分明的手将将触到皮肤时,却合掌为拳,用食指轻轻刮去唇边的豆糕碎屑。 ☆、02.寒热 顾万林是吕辛荣的参军,却不是吕辛荣提拔的,而是出兵前摄政王直接指派的。 早年摄政王还在边境打仗时,顾万林就跟着。因为跟得年头长了,摄政王权势日渐滔天,像他这样没什么军功的老部下都觉得高人一等。 他做参军,实则是给摄政王当眼睛,盯着他羽翼渐丰的养子的一举一动。 此番,吕辛荣遭人刺杀重伤未愈。顾万林不便守在床畔,才着急地想出沖喜一事,寻一个家世清白低微的姑娘,牢牢攥住他的后宅。 虽然乐得喝了一宿的喜酒,顾万林还能起个大早,大摇大摆地推开吕辛荣的卧房。 大夫说了,小吕将军昏得半死,十天半个月都难醒过来。 只有一个小丫头片子,想到这就无所顾忌,动作大手大脚,门被一个不慎推得用力撞在墙上,发出“砰”的巨响。 赵叶璧整夜都在做梦,觉得自己像一条湿滑的鲤鱼被人抓在网里,怎么逃也逃不走,浑身冰冷难忍。 又梦到抓她的人烧开了一锅滚油,把她扔进油锅。她挣扎翻滚,浑身炙烤般发烫,四肢骨节里又酸又疼,伸手蹬脚都不得劲。 一阵冷一阵热,意识模模煳煳,连日光照着也觉得眼皮粘住一般睁不开。 那“砰”的一声好似一颗惊雷,吓得犹在混沌中漂浮的赵叶璧小小的心脏骤停一下,阵阵发紧。 硬支着发昏的头,以瘦弱的手臂撑在被窝里,赵叶璧晃晃脑袋想清醒一下。 “赵家小娘子,你在哪呢!”顾万林喊了一声,听到屏风后的动静,撇撇嘴,“你怎么睡在那!怎的还不去服侍将军!” 他声音严厉,赵叶璧颤了颤纸片一样薄的肩膀,低头看到自己凌乱的中衣,伸手向周围摸去,慌乱中开口道了句“哎,就来!” “快点!”顾万林烦躁的声音就像催命的锣鼓,赵叶璧本就昏昏沉沉刚从梦里脱身,这一声更是连手指尖都颤巍巍的,想系扣子都系不上。 听得顾万林跺了两下步子,嚷嚷道:“磨叽死了,穿个衣裳笨手笨脚的,日后如何侍候将军!我看你就是懒婆娘一个,到底怎么值得一百五十两!” 说话间脚步声越来越近,似是大有推开屏风进来的架势。 赵叶璧怕他看见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急得额头上冒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背上也是一片汗涔涔的。想站起来,那腿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酸麻得使不上力气。 就见木屏风上端已经搭了一只黄黑的大手,推得屏风“吱——”地蹭地转开。 赵叶璧“啊”地一声尖叫,把被子拉到胸口以上,绝望得闭上眼睛缩在被子后。 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赵叶璧觉得自己都要窒息了,正等着巨大的羞耻吞没她。 可是,一片死寂。 她悄悄睁开眼,居然看见一道高大宛如天神的背影挡在自己面前,乌黑的长髮瀑布般垂落。 目光向上挪去,顾参军黄黑的手被修长苍白的大手扣住手腕,动弹不得。 只听一声略微嘶哑低沉的男声,口气比三九天的冰还冷地道:“顾参军,现在都有胆子随意进我房间了么?” 赵叶璧只有一双滴熘熘转动的眼睛露在被子外,顾参军完全被这道身影挡住,只有地面上影子缩了缩脖子的动作出卖了胆怯的参军。 娘亲呀,吕将军他活了……啊,不!他醒了! 吕辛荣甩开顾万林的手,冷哼了一声,忽地咳嗽起来。 咳得有点重,一下一下接连不断,连高大的背都跟着抽·动了几下。 第4页 那声音叫赵叶璧想起自己病榻上的爹爹,不由得泛起心疼。 吕辛荣清了一下嗓子,这回冰冷里夹了狠厉,道:“你是要造反!” 顾万林被无声无息、宛如鬼魅般突然出现的吕辛荣吓得三魂七魄险些出窍,当下才回过味来,满脸惊恐地就地跪下,求饶道:“将军饶命!属下是担心将军身体,怕夫人照顾不周,才……属下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赵叶璧都能想想得到吕辛荣那张刀刻斧凿般得脸上是怎么样一副表情,那唇应该如何才能发出不怒自威地一声:“滚!” 顾万林听了这声,如蒙大赦,慌忙磕了几个头趔趄着离去。 待顾万林走后,赵叶璧方松了口气,下一刻却发现不知道何时,吕辛荣已经褪下红玄相间的喜袍,穿着纯黑如墨的中衣。 他露出半张稜角分明苍白如纸的侧脸,眼尾扬起的凤目极深邃,仿若寒夜的空望不到尽头。 赵叶璧不敢和他对视,垂下眼睫却看见他中衣没合拢,领口漏出白白一片。 她觉得脸上极热,眼神不知道该放到拿去,刷地一下把被子再提一提,索性把整个脑袋蒙进去。 吕辛荣心里莫名觉得好笑,捉到她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想看却不敢看,竟然缩壳乌龟一样躲起来了。躲,有用吗? 他面无表情,轻轻一拉,把屏风转回原位。 听到这声,赵叶璧才从被子里出来,长吁一口气,原来昨夜的外衣被压在被子下了才半天找不到。 正准备穿上,一套蒲桃青银丝如意云纹的外袍从屏风那头扔进来,正落她眼前。 手感软滑,料子是赵叶璧认不出来的那种,她立刻会意换上。 这是怎么了,身子又沉又乏,吃力地起身后,只觉得一阵晕眩,赵叶璧立刻用手去扶屏风。 “过来,替我更衣。” 那边,低沉醇厚的声音响起。赵叶璧不敢说自己难受,顺从地垂头出去,从木架上取了挂了一夜,顺展得不见一丝褶皱的袍子。 也是蒲桃青的,同自己身上的一样。 吕辛荣已展开长臂,赵叶璧动作轻轻提着长袍来到他面前,他要高她一头还多,不得不踮起脚尖才能够得到。 离得很近,又想起他方才露出的一片雪白的前胸,赵叶璧心砰砰直跳,羞赧地闭着眼。 眼睛闭上也无济于事,鼻尖能嗅到男人身上的热气,还有说不清道不明香气里的药香。 赵叶璧轻咬贝齿,细细如玉的指头尽量避开碰到他的身体。 饶是她如此努力,轻微的触碰还是不可避免,这是赵叶璧第一次替别人换衣服,越紧张越出差错,好不容易最后紧了紧腰间的系扣,才算整整齐齐地给吕辛荣换上了外袍。 赵叶璧刚想退立一边,脚却动不了半分,四肢的酸痛又传来。她茫然地抬头,吕辛荣的身影变成两个,晃来晃去,金星乱冒,又全部变成一片黑。 吕辛荣额角跳动,用手去揽住直着向下软倒的赵叶璧,她紧紧闭着眼睛皱着脸,本该白里透红的脸蛋却浮现病样的潮红。 柔嫩的皮肤也很干燥,像水分被蒸发了一样。 他用手背贴了一下赵叶璧的额头,滚烫如炭,立刻将她打横抱,放在云床上。 云床上的赵叶璧冷得蜷缩成一小团,吕辛荣用手指探了一下她的脉搏,脉象紊乱不是装的。 明明昨晚还能吃能喝的,不过在地上睡了一夜就发烧了,怎的如此娇气。 想起她胆小胜过兔子的行为举止,吕辛荣嘲弄地笑了一下,如此不堪用,顾万林就让这样的姑娘来监视自己? 赵叶璧迷迷煳煳,嘤咛一声。 吕辛荣起身推开门,发现门外居然站了两排婢女,半天没发出一点动静,就那么候着。 原来顾万林知道他醒了以后,连忙把这个消息传了出去,婢女们见平日里耀武扬威的顾参军居然屁滚尿流地出来,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带头进去。 他点了一个婢女,面无表情,“去,找大夫!” “诺!”不敢丝毫怠慢,那个婢女麻熘地转身。 剩下的婢女如梦初醒,鱼贯入将军房里侍候将军夫人赵叶璧去了。 发烧不过是小毛病,已经遣人去叫大夫,赵叶璧身边也有人照顾了,吕辛荣负手回头看了门内一眼,觉得自己再站在这也没什么意思。 今年秋天,西边的黎夷之国遭了百年难遇的大旱,颗粒无收,自那时起便不断出兵侵扰熘国边境。边境百姓手无寸铁,屡屡被黎夷饿狼般的军队洗劫一空,苦不堪言。 吕辛荣带着兵速战速决,这一战打得轻松,却在回程途中遭自己人阴手才负伤,沿途驻在梧州府。 梧州知府如蒙大恩,急忙让出自己的别院给他养伤。 他在床上连躺数日,倒是那顾万林手快,连风声都没漏一点,就给他娶了个夫人回来,看来趁着他受伤这段时间,顾万林还做了不少事。 吕辛荣眯起长眼,脸色沉了几分,挥一挥袖子,大步踏出,朝着军中去了。 这一去,便少不了和梧州府官僚、厢兵将领相见寒暄,他回来时已夜色深沉。 想来那丫头应该退烧醒来了吧。 吕辛荣推开房门,守在云床边上的婢女本有些瞌睡,闻声一抬头,立刻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让到一边去。 第5页 他走上前去,见重重叠叠的红色幔子后,小小的人儿安静地躺在被窝里,脸色还是很白,细长的柳眉微微锁起,唿吸也不是很平稳,像正在做什么噩梦。 吕辛荣神色有些不好,他抬起眼去看一边的婢女。 “怎么回事?” 婢女素来听闻将军恶名昭彰,一个不痛快就砍人脑袋,如今自己打瞌睡被逮住,又听他语气不善,便身子颤抖如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奴婢只是打了个盹……” 话还没听完,吕辛荣蹙眉,不耐烦地打断她,“我是问你她为何还没醒。” ☆、03.吃药 婢女双肩抖得厉害,伏在地上等候发落,却未等来处罚,微微一愣,如蒙大赦般重重磕了两下头。 “夫人她……”婢女抬起头来看着床上昏沉着的赵叶璧,眼中带着担忧的神色。 “宋大夫说夫人应是总吃不饱饭营养不足,身体底子很弱,一着凉就容易发烧。”婢女嘆了口气,想起给夫人换衣裳时摸到她的手腕,瘦得只一层软肉裹在骨头上,比知府家里的丫鬟还不如,就觉得心疼不已。 一听到因为总吃不饱饭闹得体质弱,吕辛荣脸拉得很长,神色不虞。 “还烧吗?” 他撩起长袍坐在床边,伸出大手将手背贴在赵叶璧额头上。 还有点热,但没早上那么烫了。 婢女连忙又道:“中间夫人醒来过一会,餵了药才睡下发汗的。” “用最滋补的药,好生伺候照料。”吕辛荣说罢,挥挥手遣她退下。 夜深露重,冬夜的风吹得嘶鸣。 梧州地处西南,气候湿润。吕辛荣身上袍子沾染的寒湿之气被屋内带着中药苦味的暖热烘干,他凝视着睡得时不时哼唧两下的赵叶璧,陷入沉思。 这小丫头也太娇气了吧,睡了一夜地板便发烧了,吃上药躺了一整天都没有好。他接触的都是军营将士,几乎从未和女人亲近过。 女人都是这么娇气的么。 平日里他带的兵轻伤不下阵,若是发个烧就敢哼哼唧唧一天,非要被他一记窝心脚踹翻在地。 这时,赵叶璧嘤咛一声,翻了个身,正将一张脸儿对着他。 吕辛荣的视线落在赵叶璧苍白的唇上,她如今是他拜了堂的夫人,等她病养好了,问问她愿不愿意跟着自己,若是不愿意就放她回家。 毕竟,沖喜实非他本意。 今日他已将擅自妄为的顾万林打了军棍惩戒,自己虽然在战场上嗜杀成性,却也不是□□掳掠之徒,做不出用银子强买强卖清白人家的好姑娘。 不知怎的脑中忽然浮现起赵叶璧苦着一张小圆脸,两只手哆哆嗦嗦捧着小空碗,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犹如摇尾乞食的奶狗儿。 胸口一滞,吕辛荣皱起眉头,想到婢女说她总吃不饱饭,又想起那日抱起她时又轻又软的手感,难怪昨晚盯着几块破点心吃个不停。 只是他长得就那么凶神恶煞吗,赵叶璧每回看见自己都瑟瑟发抖。 吕辛荣侧过头看着她娇憨的睡颜,心中有些烦躁。 他也拎起被子就地打了个地铺,躺下后平视悬樑,有些睡不着。 胸口处伤口抽痛起来,如果不是他曾学过一门南疆秘术可屏蔽心脉,这正中心口的一箭怕是还真要他命了。 疼痛时刻提醒着他,吕辛荣脸色阴沉下来,狭长的凤眸中深潭般望不到底。 后半夜赵叶璧睡得极好,梦里一片鸟语花香,小娘恬静温柔地摇着团扇,一边儿笑着一边招她去,还摸着她的脸说着什么越长越像“那个人”…… 阳光熹微,顺着纸煳的窗透进来。 赵叶璧揉着眼睛醒来时,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和小娘住在城郊草堂里。 只是下一刻就看见床边地上躺着吕辛荣,吓得她从头到脚都清醒了。 “将,将军……” 声音打着颤,虽然觉得浑身爽利了不少,但还是没劲,于是赵叶璧只能挪挪身子,双手把着床沿,低头唤着吕辛荣。 吕辛荣其实醒得很早,闭目养神。听到轻轻软软的一声,抬起一只眼的眼皮瞟她,鼻音浓重地“嗯?”道。 赵叶璧不好意思,又担心惹毛他,揪着手指头斟酌了一会,才答道:“地上凉,还是我睡地上,将军还是到床上来吧。” 她十分惶恐,觉得将军位高体贵,怎么能因为她睡地上。 吕辛荣睁开眼对上她圆熘熘小鹿般的眸子,幻想出她身后长着毛茸茸的尾巴正摇摇晃晃,不禁生出逗弄的心思。 推开被子站起来,颀长的身躯立在赵叶璧跟前,语气却平淡,道:“我们是夫妻,应该同衾。” “啊...”赵叶璧瞪大了眼睛,稍回了点血色的唇张开,脸上浮现出胭脂色,磕磕巴巴地说,“还,还是,不了吧。我去睡地上就行。” 吕辛荣挑眉看她,道:“睡地上,然后再发烧?” 赵叶璧眸子黯了下去,弯弯的柳眉皱成一团,小嘴耷下去。 原来将军是嫌她病了。花了一百五十两雪花银买的媳妇不仅没能侍候他,还让他贴了不少看病钱,难怪要叫将军责难。 赵叶璧轻咬下唇,钻回被子里,小心翼翼地挪到墙根,蜷缩着身子,背对着吕辛荣。 第6页 本来赵叶璧躺在云床正中,现在却只占了床边一点空,让出大半个床给吕辛荣。 吕辛荣哑然,这丫头想什么呢?看着她小小的脑袋,禁不住勾勾唇。 赵叶璧感觉时间过去了很久,没等到吕辛荣上来,反而听见衣料摩擦的“索索”声。 她诧异地回头看,吕辛荣已将外罩披在身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唿出一口气,将军没想为难她,顿觉死里逃生,赵叶璧眨眨眼。 目光落在将军腰间,她吞吞口水鼓起勇气开口:“那,今天还要为您更衣吗?” 吕辛荣古怪地看她一眼,自己动手把腰带系住,袍子捋平。 这时昨天那位婢女敲了敲门,询问道:“将军,夫人该喝药了。” “进来。” 婢女端着银盘,其上一只青花瓷碗,盛着黑唿唿的药汁。她将银盘放在小桌上,半跪在床边捧着碗。 赵叶璧见到照顾了自己一天的婢女,眼睛亮了起来,对她甜甜笑着,亲切唤道:“兰素,你来了。” 她从兰素手里接过碗,爹爹的药总是她熬的,药味要就闻习惯了,就着碗边咕嘟咕嘟喝了几口。 入口是难以描述的怪味,像是坏掉的瓜子,接着是极度的苦涩在舌头上蔓延,尾味还带着酸。 当真是难喝极了,赵叶璧的脸立即皱成一团,像个气鼓鼓的小包子。 她以为喝得快了,药在嘴里留的时间少,受得苦就少。不料刚才咕嘟咕嘟的几口有些急,一下打了个嗝将苦味尽数返了上来,噁心得赵叶璧干咳起来,险些就要吐了。 兰素心疼地给她顺顺背。 赵叶璧委屈地苦着脸,眼睛里充盈着晶莹的泪水,“好苦……怎么这么苦。昨儿分明没这么苦的。” 兰素道:“昨儿夫人发烧,舌头不灵。还有,今天的药里加了一味玉芝草。” 吕辛荣听过玉芝草,举国只有梧州府和周边几个地方的山上长,因为喜欢高山云雾的环境,极为珍贵,是上好的补气之药。 赵叶璧只听说玉芝草一株要值二十两白银,有钱人家才用得起,她这回才知道原来能苦成这样。 喉咙口还苦得紧,她惆怅地盯着大半碗浓黑如墨的药,就是极难说服自己再喝一口。 “怎么不喝?” 吕辛荣看了半天了,终于开口。 “太苦了,将军。” 赵叶璧声音细弱如猫,在吕辛荣心上悄悄抓了一下,又痒又酥。 这种感觉让吕辛荣很难适应,烦躁地拿过药碗抿了一口,是苦的,但不至于像她说的那样。 良药苦口利于病。他面无表情把碗递给赵叶璧,见她巴巴地望着药,锁着眉小口小口试探着,很不耐烦,语气重了重:“喝!” 这一声落在赵叶璧心上像重槌,吓得她咬牙咕噜咕噜把药喝干净。 吕辛荣这才舒展了神色,却见她仰着小脸,两行透明如碎琉璃的泪珠从眼角滚落,扁扁嘴。 偏生得如此娇气。 又是一日吕辛荣外出理事,赵叶璧在家躺着望天花板的日子。 赵叶璧很喜欢兰素,因她长自己几岁,又和小娘的眉眼有五分相像。 不过和小娘恬静温柔的性子不同,兰素心肠热切,有些嫉恶如仇,总絮絮叨叨说赵叶璧这样瘦,显然是家里亏待她,要多吃点餵得珠圆玉润才好看。 暮色四合,吕辛荣匆匆回来,恰好是赵叶璧一日两回喝药的时候。 她都打算好了,一点一点磨掉这苦出胆汁的药,没想到吕辛荣又站她边上守着喝完,暗自叫苦。 早上都被他吓坏了,赵叶璧只好硬着头皮,学作好汉样大口喝药。 刚放下碗,就觉得药在她胃里翻涌,几乎要作呕。 忽然,两根纤长的手指探到她嘴边,一颗圆滚滚的小丸餵进嘴里。 原来是糖丸,立刻在舌尖化开,散作香香甜甜溢满唇齿,一股清新的气息把药的苦意全部消散。 赵叶璧舔舔嘴唇,又尝到一颗,立刻捉住。 吕辛荣好整以暇地看她,给了两颗后,看到赵叶璧食髓知味,微微翘起朱唇,眨巴眨巴眼还想再要。 他却把装着糖丸的荷包袋子扔给兰素,道:“每次喝完药给两颗。” 赵叶璧心虚地看他,抿抿嘴,悄么声地回味刚才两颗糖丸的味道。 復又觉得心情也因糖丸一样变得有些愉快,偷瞄吕辛荣看不出喜怒的脸,心里觉得将军虽冷情冷面,倒反而比她的两个姐姐好太多。 兰素识趣地端着药碗退下,赵叶璧想拽她袖子,其实单独两人相处,还是有点发憷。 但兰素退得极快,没给她一点机会。 托着腮,赵叶璧拢着被子,不知做什么好,兀自发呆。 吕辛荣坐在黄花梨的桌边,长发用冠束固定住,不似那时瀑布般披着,身上披着绛紫色的袍子,背对她看着梧州府厢兵的案牍。 他似乎感受到背后的目光,回过头去对上赵叶璧发呆无神的双眼。 “你似乎无事可做?” 赵叶璧愣了一下,亮起眼点点头。 “后日,梧州府知府宴请我,你同我一起去。” 赵叶璧也是习惯了点头,点完才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她想追问,吕辛荣却旋即转了回去,把笔直的背留给她。 第7页 她张了张嘴,把话吞回肚子里。 ☆、04.回门 赵叶璧忧愁地用拇指指甲去戳食指上的薄茧,思索着如何跟将军开口说她其实并不想去。 梧州府现任知府廖致鸿原是她爹爹昔年同窗,两人一道考取的进士,爹爹荣及榜眼,一路擢升,最高至从二品刑部侍郎。 不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赵叶璧打记事起就在梧州府,爹爹已经是一届庶民,家道也日渐趋下,只能从主母和大姐口中窥见一点当年的富贵。 爹爹病倒后不久,梧州府来了新知府,主母听到正是爹爹同窗忙领着大姐去拜访,却吃了闭门羹,连带着大姐同廖家早年订的娃娃亲一併不作数了。 更何况,她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但凡做错了什么,又要叫知府耻笑爹爹,还要丢将军的面子惹他生气。 赵叶璧鼓起腮,几次话到嗓子眼都被咽下去,只能听到吕辛荣翻阅案牍捲轴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赵叶璧怎么也睡不着,吕辛荣站起来将蜡烛吹灭,黑暗中向她走来。 赵叶璧立刻合上眼睛,装作睡着。 吕辛荣仍旧铺了被子在地上。 听到吕辛荣那边安静下来,赵叶璧才敢睁开眼睛,她总在想知府宴请吕将军的事,吊着一颗心,辗转反侧。 她又一次翻了身,忽然听到地上的吕辛荣轻轻咳嗽了一下,顿时僵住身子。 过了好一会,赵叶璧一点一点蹭到床边,偷偷地看吕辛荣,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吓得她咕噜一下滚到地上,正好摔在吕辛荣的被子上。 “啊!” 顾不及磕到手肘,赵叶璧又惊又羞满脸通红,只庆幸夜里无光吕辛荣瞧不见她一脸窘迫,连忙撑着身子爬起来。 吕辛荣却将她看了个一清二楚,他极擅长弓箭,夜里视力好过鸱鸮,他看着赵叶璧爬回床上,道:“夜里不睡,向我投怀送抱?” 赵叶璧将头埋在被子里,瓮声道:“才没有。” 话一出口觉得不对,她这话像是嫌弃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辩解,绞着被子边,犹豫道:“将军,我......我有些担心。” “吃饱就不担心了,睡吧。”吕辛荣合上眼,语气平淡。 “唔?”赵叶璧从被子里钻出来,睁着大眼睛迷茫地眨了一下。 唉,说到吃的,赵叶璧觉得有些饿了。 翌日。 赵叶璧居然睡到了日上三竿,屋里已经没了将军的影子,她愉快地伸了伸懒腰,想要穿衣裳起身。 兰素才推门进来就捉到要下床的赵叶璧,将药一放,连声叫住她,让她老老实实躺回床上。 喝完药,赵叶璧含着糖丸,攥住兰素的袖子,抬头娇声道:“好兰素,好姐姐,我能不能出去转转,我想我爹爹了。” 她已经躺了整两天,不知道家里面怎么样,爹爹醒过来没有,有没有人跟他说,他一直疼爱的三姑娘已经嫁人了。 想到自己出嫁前连爹爹一面都没见上,赵叶璧鼻子又酸又涩,险些就要哭出来。 兰素见她眼眶里涌出泪水,将落不落,顿时一急,心疼地握住她小小的手,为难道:“夫人别哭,如今病刚见好,出去着了风可如何是好。” 赵叶璧抽抽鼻子,乖巧地松开手,抹抹眼泪,屈着腿将头侧着枕在膝盖上,不再言语。 兰素见她那小可怜儿的模样,心里抽抽地疼,顺了顺她睡乱的长髮,犹豫片刻,开口道:“其实,夫人虽为侧室,若想回门也是可以的。只是不知将军会不会答应。” 好巧不巧,赵叶璧正搜肠刮肚想着晚上如何同将军提这事,正午时分吕辛荣就回来了。 他匆匆拿了卷东西要走,一眼也没看赵叶璧,迈出了门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她说:“来不及做衣服了,你今天去买两套,明天宴上穿。” “哎哎!”赵叶璧有些懵,见人走出好远才回过神,立即来了精神。 没人料到吕辛荣醒得那么早,自然也没人将嫁来沖喜的赵叶璧放在心上,只给她备了两三身日常穿的。 赵叶璧眼底眉梢抑不住的喜色,对兰素说:“正巧借着这个机会回趟家。” 兰素服侍她穿上冬衣,觉得不够暖和,又添了条抹额,裹上厚厚滚着毛边的斗篷,将烧得烫手的汤婆子塞到她怀里。 赵叶璧只有一张小脸儿露在外头,小巧的下巴蹭着柔软洁白的毛边。 兰素有些忧虑地说:“夫人一个人回家,别人会说你闲话。” “没事。”赵叶璧抿着嘴甜甜地笑,目光却越过兰素,望向窗外。 雪霁天晴,一片银装素裹。 暂住的别院在府南,赵叶璧买了药,坐着马车先去赵家。她念着爹爹,心里便生出几分急切。 拎着药立在赵家门口时,赵叶璧恍惚间觉得自己好似还在闺中,不过只是出门买了躺药罢了。 兰素叩了几下门,半天不见人应她,恼得很,小声嚷嚷道:“大白天的,都是睡着了么。” 话音刚落,门“嘎吱”一声从里面拉开,露出赵叶秀不耐烦的脸,只见她抬起眼皮不屑地睨了一眼赵叶璧,轻慢道:“当是谁在叫魂呢,原来是你呀。嫁都嫁出去了,回来干嘛?” 第8页 大姐素来如此,赵叶璧也不恼,温声说:“我带了药,大姐让我进去看看爹爹吧。” 赵叶秀拨弄两下头髮,将藏在刘海后的耳垂露出来,那上面是一对先前从没见过的宝石耳坠子,她走上前一把抓过药包,道:“爹还没醒,药我拿了,你可以走了。” “你拿那钱去买了首饰?那是给爹的救命钱!”赵叶璧眼睛一下子红了,她不会发火,生起气来声音都打着颤,直觉得眼泪上涌。 兰素赶紧扶住她,竖起眉指着赵叶秀,气不过地说:“你是夫人的姐姐,夫人倒了什么霉才遇上你们这一家子人。” 赵叶秀嘘了一声,撇撇嘴讥讽道:“哪门子夫人,夫君都不跟着回门,怕是个不受宠的。好了,以后不要再来了!” 她说罢转身,将门重重一合。 赵叶璧望着黑漆漆的木门,眼泪不争气地啪嗒啪嗒向下落,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兰素抚着她的背,咬着牙啐了一口,忿忿道:“下次叫将军一道来,给她点颜色看看!” 赵叶璧泪眼迷濛地点点头,心里却知道将军才不会来给她出气。 去府东成衣店的一路上,赵叶璧都有些失魂落魄,侧着头望向马车外,方才泪水流过薄薄嫩嫩的脸皮,脸颊再经冬日寒风一吹,有些泛红刺痛。 马车停在一栋挂着“玲珑阁”牌子的八角小楼前。玲珑阁是梧州府最大的成衣铺子,一年四季从不见冷清,有钱人家的姑娘夫人都只认这家。 进到里头,兰素立马挑了身时新款式的衣裳到赵叶璧面前,想哄她开心,却见方才还伤神难过的赵叶璧已经恢復了笑模样,只是眼睛还有一点红。 赵叶璧盈盈一笑,拎着件银红色的夹袄在自己身上比划,声音又软又糯,问兰素:“你瞧这件怎么样?” 兰素松了口气,道:“好看的。” “嗯!”赵叶璧甜甜地点点头,她从没见过这么多好看的衣裳,连带着步子都轻盈起来,在琳琅满目的衣裳架子里快活地转着。 忽然,一道尖锐的女声窜出,嘈杂喧闹的玲珑阁都安静下来,众人目光纷纷追着女声看去。 赵叶璧用手拨开两套冬衣,偏出头去看,只见不远处两个衣着贵气的姑娘同时扯着一套妃色白梅刺绣的袄裙,谁也不让谁,都怒目圆睁咄咄逼人地盯着彼此。 ☆、05.红裙 赵叶璧转转脑袋,向左边的姑娘看去。 只见她穿着银白色的狐皮裘袄,侧梳着随云髻,水洗凝脂般圆润富态的脸上冷笑连连,不算薄的唇里吐出一句: “妃色显黑,廖如冰,等你白上三分时再同我抢这件吧!” 若说方才是由喧闹转为安静,此刻便是气氛宛如凝滞,先前看热闹的年轻姑娘里有些已经缓缓转身,全然不想沾上一点干系的模样。 听到“廖如冰”三个字后,赵叶璧微微一愣,待反应过来后倒吸一口冷气,侧过头看向右边那位。 廖如冰是知府家大小姐的名字,廖知府上任这几年里,梧州府的人对这位千金小姐都不算陌生。 赵叶璧也有耳闻,大姐因被廖家退亲心里愤懑,每每出门回家都要狠嚼一番舌根,最爱嘲弄的就是廖如冰,连对这些事不那么关心的她听得久了便也知晓一二。 据说大门大户的小姐们都不乐意和廖如冰结交,凡是和她交了朋友的往往不出三个月全都翻脸。 不过,赵叶璧那时只是听过风言风语,从未见过廖大小姐本人,此刻好奇心远远胜过避惹麻烦的念头。 唔,廖如冰的确是不怎么白皙。 赵叶璧有些心虚地想道。 虽说事实如此,但天下女子最不喜被人逮着容貌上的痛处说,左边那位当着面说实属泼辣。 廖如冰果然忍不了,她咬着牙用力去拽那件袄裙,血红的蔻丹在捏得泛白的瘦长手指上极为鲜艷。 只是她身子长细偏瘦,用上吃奶的劲也比不过对面,见落了下风,顿时撅起朱唇,作出一副我见犹怜的样,不甘地道:“你倒是白,怎么不见蔺郎爱护你!” 左边身材丰腴的姑娘听到这话,似是被踩了狐狸尾巴,一只手掐上腰,瞠目怒道:“他不爱护我为何娶了我却没娶你,你倒是说说。” 廖如冰亦反唇相讥:“蔺郎良善重承诺,若早年没有和你订亲,未必会娶你这妒妇。” “你放......” 丰腴的姑娘顿觉要失言,立刻戛然而止,她敛住怒容,微微一笑,以同情地目光看着廖如冰,和声细语地道:“至少我能正大光明地吃醋,而你却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 赵叶璧几乎要给她鼓掌了,又有些羡慕地想着何年何月自己也能如此妙语连珠,再不叫人欺负。 廖如冰脸色惨白,泄气地松开手,向后踉跄几步。她已经双十年华,再不嫁人就要成被人嘲笑的老姑娘了。 对面的那位得意地挑一挑眉,手一把拽回妃色绣白梅的袄裙,挑衅地看着廖如冰转身而去。 赵叶璧看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没动弹,直到面前站着的人沖她挥一挥手才回神。 “想什么呢,小姑娘。” 赵叶璧抬头去看,发现正是原来离着她十来步远的那位胜过廖如冰的姑娘。 第9页 姑娘满面春风,沖她笑得和善,将手里的袄裙塞到她怀里,道:“瞅你半天了,这衣服衬你,你比她好看多了。” “她”指的是廖如冰。 赵叶璧有些惶恐,下意识想推託却没成,不安地道:“谢谢这位姐姐,只是......” 姑娘拍拍她的手,说:“这件尺寸不合我身,我就是想搓搓她的锐气。安心,你穿正好。” 说罢,她也转身离去。 赵叶璧抱着妃色袄裙立了一会,直到兰素来寻她。 玲珑阁有三层,女式成衣在二楼,布料什么的则在一楼,方才兰素下楼去买了些新布,没有看见廖如冰这事。 兰素见赵叶璧环抱着一件衣裳,小脑袋埋在里头不知道想什么的可爱样子,不禁笑道:“夫人这是挑到什么好的了?” “啊!兰素,你瞧这件。” 赵叶璧提起裙子放在胸前,妃色明艷,衬得她仍有些苍白的病容显出几分血色,整个人都亮丽起来。 兰素眼里也绽出亮光,忙称好看。 结帐付款时,掌柜说赵叶璧的衣服都有人代为买下。 兰素吃惊地看看赵叶璧,赵叶璧张了张嘴,十分意外。 城郊,蔺家马场。 梧州府四面环山,少有平原。 这块城郊占地最大的平地是属于皇商蔺家的跑马场,精心饲养着上千匹贡马。 蔺洛元好在晡时[1]吃上一碗必品斋的猪脚粉,这日僕人给他端了粉,他拨弄两筷子,心里却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人来了吗?” “回少东家,还没呢。” 蔺来顺垂着头侍立在旁,小心地瞟瞟坐立不安的蔺洛元,心道真是奇了,不到一株香的时光少东家都问三四遍了,今日来的这位到底是什么名头,能让素来稳重的少东家这般紧张。 要知道,便是朝中二品钦差大人来时,少东家也是游刃有余气定神闲的模样,蔺来顺不禁驽驽嘴,心里一阵得意。 “罢了,我亲自去门口等着。”蔺洛元嘆了口气,把筷子放下,站起身来就朝外走。 蔺来顺看了一眼桌上的粉,满满当当似是没动过。 吕辛荣孤身一人骑着高头的乌骓马,单手牵着缰绳,背如韧竹挺得笔直,马蹄踢踏几声稳稳立住。 他微抬起头,但见烫金的匾额挂在高门之上,写着四个大字“蔺家马场”。 门下站着几人,为首的蔺洛元敛住神色,拱手道:“吕将军!” 吕辛荣看他一眼,轻轻颔首,翻身下马。 蔺来顺要去牵吕辛荣的马,他对吕辛荣究竟是怎样厉害的角色知之甚少,但却对那匹乌骓马两眼放光。 那毛色如同上品的黑缎子泛着油光,四只马蹄却是雪白雪白的,仿佛踏在云上踩在雪里。 吕辛荣避开蔺来顺,冷淡道:“你碰不得,她性子烈。” 蔺洛元也爱马,笑道:“早就听闻吕将军的踏雪是名马,今日得见名不虚传。” 吕辛荣自己牵着踏雪随蔺洛元进去,看了一圈马场里的马,在一处马厩前停住。 蔺洛元会意遣开僕从,低声问道:“将军觉得这次的如何?” “极好。”吕辛荣薄唇轻启,他目光停留在蔺洛元脸上,不给他一丝回绝的余地,“我,再要一百匹矮脚马。” 矮脚马是梧州特产,亦是蔺家马场贡马里最出色的一支马种,体格小却关节强壮,性情温顺而聪敏。 特别善于负重和山地驮运。 “不是摄政王的意思?”蔺洛元敏锐地察觉出不对,皱眉追问道。 吕辛荣目光极冷,看得蔺洛元直觉得那好似一把刀正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胁着自己。 “不是。” 蔺洛元感觉冷汗直冒,摄政王是熘国的无冕之王,十五年前东宫太子被废,十二年前皇帝一夜重病卧床不起,自此后摄政王吕毅代执朝政到如今。 而吕辛荣正是摄政王唯一的养子...... “那,此事摄政王可否知晓?” 吕辛荣从草垛掬起一捧草料,马厩里的马凑了上来,同他十分亲昵。 “不知。” 这夜,赵叶璧没有等到吕辛荣回来,她喜滋滋泡了个药浴后,将白日里的衣服翻来覆去地摩挲,她喜欢极了,只恨不能抱着睡觉。 赵叶璧将衣服都展平挂好,爬到床上躺下。 高兴了一会,忧愁又渐渐爬上了她的心头。一想到自己沾了将军的光过着舒服日子,而家里的爹爹却病得那样严重,赵叶璧便觉得心里绞着疼。 也不知道主母她们有没有把卖自己的钱用在爹爹身上,大姐怎么会那样没心没肺...... 想着想着又想到了白日里那位泼辣的姑娘,她还没问人家名字呢,也不晓得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碰上让她好好道个谢。 兰素见她蹙着眉不声不响地躺着,悄悄剪了蜡烛心,轻声道:“夫人睡吧,明儿还要吃宴的。” * 知府宴请应在晚上,赵叶璧从睁开眼便忐忑不安,将衣裳试来试去不知穿哪件得体,又拉住兰素问她有什么要紧礼数。 兰素不过是别院的丫鬟,问得细了也讲不出来,只能安慰她急不得。 第10页 赵叶璧知道勉强不来,嘆着气走到黄花梨桌边坐定,托着腮,小声嘟囔道:“若是不去该多好。” 兰素笑道:“这是好事,跟着将军多有面儿呀。” “我害怕……” 赵叶璧的脸埋在手掌里,兰素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到甜丝丝软糯糯的一句,觉得整个人都要融化了。 夫人虽为将军侧室,却是从小门户里嫁来的,身上全无骄矜之气,待她不像奴僕倒像是大姐姐一般,让她心里暖暖的。 兰素作为贴身的婢女,夜里要守在卧室边上的耳房随时等候吩咐,这都好几天了,那边夜里静悄悄的,亦不见将军陪夫人回门,想来是不怎么得意这位夫人。 可怜夫人家里人不疼不爱,到了将军身边仍然还是孤零零一个人,也难怪夫人心生忧虑谨小慎微。 兰素想起第一晚吕将军并未处罚她,说:“其实将军未必有传闻中那么可怕,他是冷淡了些,但对夫人还是好的。” 赵叶璧不怕吕辛荣冷淡,爹爹病得煳里煳涂,她的婚事本就捏在主母手里,没被主母随便指人嫁了已经算幸事,能嫁给将军这样的地位,往后吃穿不愁更是意外之喜。 只是她总觉得将军喜怒不定又琢磨不透,悬着一颗心生怕哪天做错了什么惹得大祸临头。 她是浮萍一枚,对杀人不眨眼的将军而言,又有什么可顾及的呢。 “也不知将军何时来接。” 赵叶璧向窗外张望,昨夜又是一场鹅毛大雪,天越来越冷,雪越积越厚,怕是得等到来年开春才能化去。 直到天边朦胧得染上火烧的颜色,吕辛荣才回来。 他身上穿了玄色的甲,行走间雪片扑簌落下。 赵叶璧从窗里看到他,忙起身给他拉开门,带着铁器特殊气味的寒冷的风一下子席捲而来。 “啊啾!”领子口被灌了冷风的赵叶璧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不好意思地看着吕辛荣。 吕辛荣径直走进来,将甲衣脱下换上常服,道:“你收拾好了吗?” 赵叶璧的头髮还要再理一下,她慌张答道:“还差一点。” 说罢,赶紧坐在铜镜前让兰素给她绾髮。 铜镜里倒映出吕辛荣的身姿,他正探出手指拨弄着赵叶璧挂起的衣裳,只见他停在那件妃色绣白梅的袄裙前,转过头问赵叶璧:“怎么不穿这件?” 赵叶璧紧张地对上镜子里那双眼,弱着声说:“那原是知府大小姐看中的……” 然后便将玲珑阁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道来,末了指了指身上水青色的衣裳说:“赴知府的宴,还是不要穿那件的好,我身上这件也挺好看的。” 吕辛荣却难得地笑了,弯起的凤目中透着自负的无所顾忌,将妃色那件拎起来,道:“无妨,换上。” 赵叶璧回头看他,圆熘熘的大眼睛转动着,在得罪眼前的将军和未来廖如冰给她们家穿小鞋里左右摇摆。 吕辛荣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赵叶璧吞吞口水,还是选择了当下先保住命再说。 换上妃色袄裙的赵叶璧轻轻转动裙摆,半垂至腰的长髮同保暖却轻薄的裙衫相衬相映,似开到盛时的虞美人花。 “嗯,比浅色的好看。”吕辛荣喉结滚动,语气一贯的冷漠,眼底却流出一分惊艷。 赵叶璧并没因为这句夸奖而高兴,她咬着贝齿默默祈祷着待会不要碰见廖如冰,千万不要碰见。 作者有话要说:  [1]晡时:下午3-5点,蔺少家的下午茶 ☆、06.赴宴 别院门口候着架刚打了蜡上过油的马车,罩着厚实的檀香色布幔防风保暖,套着两匹毛色水亮的马。 赵叶璧刚出了供足银炭的屋,受不了外头这样的冷,赶紧钻进马车里。 吕辛荣立在下头,同赶车人附耳说了几句什么,赵叶璧听不清,但见他穿得轻薄,悄悄让离暖笼最近的位置。 赶车人似是军中子弟,嵴背挺得笔直,看向吕辛荣的目光里敬中透着崇意。 “嗯。” 吕辛荣对手下的兵态度倒很宽和,他转身欲要上车,正捉到一双紫葡萄般透着好奇的眼眸。 那眼眸的主人亦看到了他,里面的好奇与打量转为慌张,旋即躲闪着移开。 赵叶璧将头侧着假装看向窗外,才发觉窗户被檀香色布幔罩着,什么也看不见。 待吕辛荣坐稳后,听得一声清脆的鞭声扬起,双马低鸣。 马车朝着廖府辘辘而行,双轮碾轧过厚雪,留下两道黑而深的车辙。 * 廖府正门开在白水巷深处,马车在巷口停住。 吕辛荣掀开捲帘下去,长腿迈几步就走出好远,后面的赵叶璧穿着笨重而沉厚的大氅,好不容易才挪下高高的马车。 雪地本就难行,如今蓬松的新雪一脚上去踩出个坑。 赵叶璧人小脚也小,雪能直陷到她脚踝,非得要将膝盖抬起,才勉强能一步一步走起来。 怎么才能像将军那样,走得又快又稳? 她眼瞧着前头吕辛荣锦衣长身的背影越来越远,而脚下怎么都走不快,有点心急。 一个没注意,踢到块藏在雪里的硬石头,赵叶璧隔着软靴觉得脚趾和脚踝俱是勐得一痛。 第11页 惊唿声含在嘴里,她整个人失去平衡,跪倒在地上,梳得整齐的刘海散开,沾着细白的雪粒。 吕辛荣听到这声回头,看见赵叶璧双手撑着,抬起一张白皙胜雪的姣美面容,咬着牙忍痛的坚强却被眼眶里的泪水出卖了。 其实赵叶璧想的却是: 好在裹着的大氅够厚,里头衣裳没湿。 赵叶璧缓了缓脚趾的痛,正手脚并用地爬起,见吕辛荣居然过来,还朝她伸出一只手。 ...... 犹豫了片刻,赵叶璧借着他的力站起来,颇为愧疚地小声说:“脚好像扭着了。” 吕辛荣乜她一眼,握住她的那只手翻转,示意她搭在他胳膊上。 赵叶璧如此勉强能走。 她小心地去看他的脸色,冷漠如常,只是这回像是有意放慢了脚步。 廖府门前宾客陆续而至,名头是廖致鸿胡乱诹的,但明眼人都知道是为了吕辛荣,旁的皆是陪坐。 陪坐也是好的,废太子囚禁于大佛寺,皇帝暴病,摄政王执政这些年,早就一手遮天,同皇帝没什么两样,吕辛荣可是他唯一的养子,真正的贵人。 若是能得一二青眼,扶摇直上未可说。 这里的人大多是梧州府当地官员,少有几位富商巨贾。 皇商蔺家的少东家蔺洛元昨日才见过吕辛荣,此刻一眼就认出他,忙堆笑挥挥手。 “吕将军,是我。” 旁人没见过吕辛荣,早已翘首期盼,听得蔺洛元这声,目光齐刷刷去看吕辛荣。 传闻里嗜血好杀如阎罗的吕辛荣活生生站在眼前,冠发高束,长身玉立,居然是俊美胜神的清冷佳公子模样。 若不是他深如幽潭的凤目里的光冰冷得叫人有些难忍,周身那生人勿近的气质太过明显,怕是众人都要忘记他到底是谁了。 那可是十六岁拿下突厥单于项上人头,逼得新单于祭献出亲妹妹和亲求饶,退居西塞十六府八百里远不敢再战的定国将军吕辛荣。 廖致鸿也听见了,丢下攀谈到一半的富商,挺着有些发福的身子挤过来,道:“将军伤没好全,快里面去。” 他目光向下,看见吕辛荣手上搭扶的赵叶璧,有些吃惊,试探问:“想必这位是侧夫人吧。” 赵叶璧其实也是第一次见廖致鸿,但见他华服肥肚的,一想起卧病的爹爹瘦得如柴,心里就酸涩难忍。 她搭在吕辛荣胳膊上的手沉了沉,生出一股勇气,扬扬下巴道:“正是我。” 吕辛荣侧目看她。 赵叶璧早知道廖致鸿惯会捧高踩低,全然不顾她爹爹当年帮过他多少,见人落魄了就拒之门外。 但是现在看他对位高权重的将军能换张脸谄媚如狗,即使软性子的她也气不打一处来。 赵叶璧挺挺胸,作出一副底气十足的样,也不拿正眼瞧廖致鸿。 廖致鸿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起赵叶璧哪号人物,只觉得吕辛荣真是嚣张,连带着身边的妾室都这么目中无人。 但他瘦削的长脸上挂着笑,揣着手在二人的背影上来回打量,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算计。 ☆、07.赴宴(下) 廖府的管家来接引赵叶璧两人进去。 赵叶璧看着大门也不甚气派,府里却十分宽阔,这时脚踝痛得轻了,便放开吕辛荣的手。 吕辛荣瞟她一眼。 赵叶璧刚才的硬气全然不见,回过劲来觉得冲动了,后怕地缩缩脖子,不敢看吕辛荣。 她这动作看在吕辛荣眼里却是另一种模样,他忽然想起养在京城将军府里的京巴狗,那狗雪白温顺,见天粘在他怀里,还总拿头拱他的手来讨好。 可就是这样的一只狗,见着吕辛荣不喜的人就奔过去凶得大叫,事后自己便乖乖地躲在床底下,只露出半个脑袋眨巴眨巴眼,好像知道做错了一样。 每逢这种时候,吕辛荣踢踢床边唤它出来,好心情地骂道:狗儿成精了。 巧了,正好这回他也不喜欢廖致鸿。 廖府短短两年间买下了半条白水巷的民居,全部打通再以粉墙环护,四面抄手游廊,正中心挖了个大池子蓄水,黑漆漆的深不可测。 甬路相衔,假山负雪,跟着管家七拐八扭才到了地方。 按礼客人到齐前宴会是不开始的,先请在客厅里饮茶,赵叶璧和吕辛荣因男女有别分至两堂。 两堂中间隔着几块纱织花鸟图的屏风,两边都瞧不清彼此,但人影能透过纱朦朦胧胧看个大概,声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一进来便有人收了赵叶璧的大氅,她穿着轻软干净的袄裙款款走入女眷那边。 不出意料,赵叶璧看见将军高大的身影坐在上位,而人尽皆知她不过是庶民的女儿,因沖喜才能嫁给将军作妾室罢了。 她被安排在中间稍微偏上一点的位置。 坐下后有丫鬟来添了热茶,赵叶璧小声道谢,她端着茶小心打量了一圈女眷们,松了一口气。 看年纪打扮,多是夫人们,没有廖如冰。 不过刚放下心来,赵叶璧敏感地察觉到堂中气氛有些古怪。 原本在客套寒暄或是手拉手话家常的夫人们都停住声,目光落在她身上,直让她寒毛竖起,如坐针毡。 上位保养得当,盛装打扮的中年女人,应是知府夫人胡氏。 第12页 胡氏对上赵叶璧圆熘熘充满疑惑的大眼睛,有些尴尬,卷着手绢掩住嘴轻咳一声。 “是吕将军的侧夫人吧。” 赵叶璧放下茶碗摸摸自己的脸,难道她长得不像夫人,怎么知府家两口子都爱问这个。 她刚十六,是满堂年纪最小的一个,虽然身体瘦弱但脸上犹有些少女的圆润稚气,声音更是细而糯,开口自带几分乖巧与甜意。 “回夫人的话,是的。” 胡氏生了三个女儿,心肠慈悲柔软,看见赵叶璧和家里二女儿年纪相当,不自觉地生出几分爱怜。 次位的千户娘子快人快语,笑着说:“吕夫人真是奇了,我原是不信沖喜这事的,没想到第二日吕将军就醒了。” 堂中有不少人是看到吕辛荣扶着赵叶璧进来的,也纷纷羡慕地附和起千户娘子。 “起先以为还吕夫人担心,如今看来还是吕夫人有福气。” “是啊,我瞧着将军和夫人关系好着呢,能嫁到京城离去,吕夫人当真是福气好。” 赵叶璧头一回听那么多人关注自己,这话里隐约有她攀高枝的嫌,她脸上热热的,觉得十分别扭。 隔着屏风的男宾那头,气氛在吕辛荣落座后跌至冰点。 他位高权重,坐在上位却不言不语,这让怀着要巴结他心思的人有些尴尬,不知怎么开口和他攀谈。 千户人长得五大三粗,心思也粗,刚还拍着桌子和旁边的通判聊得快活,忽见通判神色躲闪绷紧嘴角沖他摇头,他挠挠头去看吕辛荣。 定国将军可是熘国的战神,千户是武官,这几日在军营里和吕辛荣多有接触,他倒是一点不害怕,同他那娘子一个性子,张口就来:“吕将军!伤养得如何?瞧见您夫人了,怎么样,我说咱们梧州府姑娘水灵吧。” …… 有人别过头去,不忍直视千户。 “好多了。” 千户讪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隔着屏风赵叶璧都替千户尴尬到指甲缝里去了,她默默又把茶碗端了起来,压了一口。 这场景在别人眼中看来是另一副光景,女眷们都等着听吕辛荣对赵叶璧的态度,再想着要不要同这位新晋贵妇拉拉关系。 却听吕辛荣直接避开赵叶璧不谈,想来还是不重视的。 刚次还在那羡慕来羡慕去的夫人们一时住了口,低眸沉思,态度微妙。 胡氏以为赵叶璧难过了,心里不好受,开口打圆场:“今天请的是醉仙楼的主厨来府里掌勺,听说是京城御厨的徒弟。” 给了台阶,自然就有那灵光的接话:“哎哟,真的吗?我还没出过梧州呢,看来今晚有口福了呢。” 赵叶璧听得话茬从自己身上绕过去,松了松僵硬的背嵴,小口小口啜饮起茶水来,自在多了。 华灯初上,酒宴开席。 席上男女仍旧分至两处,这回赵叶璧清静许多,已经没什么人再同她搭话,她看着桌上碗碗碟碟,汤汤水水,等得知府夫人寒暄半天终于动筷子。 赵叶璧吃的不多,动作文雅,小口小口慢条斯理的,却专挑大荤来吃。 同桌的陈氏看见她夹起一块肥腻的肘子肉放进檀口,香喷喷地咀嚼起来,迟疑地问她:“吕夫人,有这么好吃吗?” 赵叶璧忽然被叫到,咽下皮烧得软糯粘牙可入口即化的肉,道:“好吃呢,您尝尝?” 陈氏见她目光真诚,探出筷子小心翼翼夹了一点放到碗里。 往常这种五花肉、卤肘子一类的大荤,她们这些夫人都是不碰的,一是为了保持窈窕体态,二来若是大快朵颐起来不免遭人耻笑。 赵叶璧不懂这些。 她雪腮鼓鼓,神色专注,陈氏也是盯着她看了好久,勾起了馋虫。 陈氏把肉含进嘴里,油香融化在唇齿里,她“咦”了一声,喃喃道:“果真做得挺好。” 赵叶璧如遇知己,酒窝里漾起清甜的笑,擦擦嘴,软软一声:“嗯嗯!” 卤肘子是赵叶璧心头的白月光,她还跟着小娘住在城郊的时候,爹爹每月来看她就会带一只大肘子给她解馋。 * 吕辛荣沉默地饮着酒,偶尔答上两句话。 客厅里见识过他的人都心有戚戚,好在廖致鸿长袖善舞,酒喝了一轮又一轮,气氛热烈起来。 “吕将军,我先敬你一杯!咱们梧州府地处西南,黎夷侵扰边境咱们这也跟着受难,还好有吕将军在,才有咱们的安生日子!” 廖致鸿举起酒杯,兴致极高。 吕辛荣举起酒杯,一饮而下,将空了的杯底转给他看。 “吕将军痛快!”千户振臂高唿,倒上一碗酒跟着干了。 廖致鸿笑道:“将军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好酒。想当年摄政王带兵时屡战屡胜,您这是虎父无犬子,同他一摸一样。” 众人见知府大人提到摄政王,也跟着一通熘须拍马,将摄政王的战绩再仔仔细细地吹捧了一遍。 吕辛荣听到“摄政王”三个字,不动声色地饮酒。 那酒极辛辣,流淌过胸口时的灼烧带起伤口的痛,他捏住杯子的手用力大了,连硕大的指骨关节处都泛白了。 第13页 幽深的眸子里看不见情绪,唯有他低头时潭水般的眸子深处方闪过一丝复杂的恨意。 ☆、08.遇刺 “摄政王”三字如同附骨之蛆,一遍一遍响起。 吕辛荣仰起脖子,倒光酒壶里最后一点在杯中,一饮而干,将酒杯重重地敲在桌上。 他单只手撑在桌上,扯起一抹怪样的笑,牵动着被酒气晕染成粉红色的凤眸的眼尾微微挑高,晶莹的酒珠顺着唇边滚落过突出的喉结。 “摄政王是熘国的战……嗝!” 喝得醉醺醺的某位官.员兀自捉住旁边席位上人的衣角念念有词,好半天才后知后觉气氛已变,嘴里的话生生被吞回肚里,噎了一下,打了个十足的酒嗝。 吕辛荣看了眼惶恐不安正翘首观望他动静的众人,心里的轻蔑与烦躁渐浓,不屑地嘲弄着他们给人当狗,还这般热切。 他用手指骨节叩击鸡翅木的桌几,与梧州府仅相隔几州、紧紧挨着黎夷国的边境沖州却被战火烧得千疮百孔,那里的百姓流离失所贫困不堪,眼前这张桌子便能换沖州一家人三年口粮。 这样的人,竟还妄图借着他去讨好摄政王? 一个两个都以为他吕辛荣是凭着好养父的垂怜才跻身高位的么? 宴厅的门留了个小缝驱散炭火过热的暖气,一股风钻了进来,吹起鲜红色的帘幕。 吕辛荣似透着红幕看到了幽深的天井中有个半大的小子正狼吞虎咽啃着雪白的馒头,那小子连指甲缝里都是红的,抓得暄软的馒头印着五个血红指印。 眸色深了深,他眼底余光扫过下坐的顾万林,见他垂着头屏气凝神地等着,忽地觉得连顾万林这种废物也比在座其他酒囊饭袋好一点。 他的笑逐渐放大,变成爽朗的笑,被烈酒烫过的喉咙发出淳厚低沉的声音。 “义父惜才如命,诸位皆是熘国的股肱之臣,若他老人家得知必定欣慰。” 说罢,他眼珠一转,十分明显地向顾万林投去一道目光。 廖致鸿松松僵直的背,向后倚去长吐口气,才又直起身板敬吕辛荣一杯酒。 “若说股肱之臣,我等怎么好在吕将军面前称股肱呢?我再敬您一杯罢!” 吕辛荣意兴阑珊,摆摆手,不愿再饮。 廖致鸿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婢女再次斟满酒,跪在吕辛荣脚边,颤巍巍的双手捧着酒杯高高举起。 “请……吕将军饮酒。” 吕辛荣接过酒刚抿了一点,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把酒杯摔掷在地上,发出清脆响亮的金石之声。 “咳咳...咳咳!” 心肺处伤口撕心裂肺地疼,咳嗽的声音里掺着嘶嘶的杂音,拉风箱一样的响动。 廖致鸿脸色一变,他勐地站起来,走两步踹倒递酒婢女,急急喊一声:“吕将军,您没事吧!这是怎么回事?” 吕辛荣一口血涌上嗓子眼,咳出来喷到鸡翅木澄黄的光面上,染得满唇艷色。 他堪堪平復下来,抬起手用食指抹过嘴唇,暗红如墨的血渗在皮肤纹路里。 哑着声,他道:“无妨,旧伤復发。” 话音刚落,只见他俊美如神的脸瞬间苍白如纸,整个人轻得似羽又重得像山,摇摇晃晃倒在席上。 顾万林一个箭步冲上来,用手掐住吕辛荣的鼻下人中处,见他当真没动静,也是额头瀑汗直下。 席上众人面面相觑,復又炸起锅来,没个主意。 顾万林竖起眉,扶着吕辛荣对廖致鸿说:“知府大人,人在你宴上出的事,你得拿个主意吧。” 廖致鸿也慌得六神无主,不然依他平时的性格,小小从六品参军岂能指挥得动他。 他用衣袖擦擦额角,虚着声道:“那便,那便安置在我府上。” 这边的声也传到女眷那边,小口吃着杏仁茶的赵叶璧忽然听到“吕将军吐血昏倒了!”睁大了眼睛。 陈氏见她迷迷煳煳的样子,推推她,都替她急,“吕夫人,你快去看看你夫郎!” 赵叶璧还没习惯“吕夫人”这个称唿,经人提醒才打了个激灵,意识到自家夫君出事了,连忙搁下碗筷,提起裙角一熘小跑过去。 她看见吕辛荣在顾万林怀里,顾不得和顾万林的恩恩怨怨,连忙接过将军的身子,让他枕在臂弯里。 原本她可害怕吕辛荣了,胆小如她听赵叶芹半夜讲吕辛荣的故事,险些被“万人坑葬”吓得睡不着。 但活生生的吕辛荣此刻却虚弱成这样,赵叶璧心里泛起恻隐,取出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他嘴角残留的血。 她刚擦干净嘴角,又见吕辛荣胸口冬衣都被鲜血染出一块暗红,连忙用帕子再去压住他胸口。 可是那血像流水止也止不住,都渗到她纤细洁白的手指上。 赵叶璧的手指第一回沾这么多血,不住颤抖起来,却也知道得用力按住。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一边死死按着胸口,想起吕辛荣给她带的那袋糖丸,眼泪便开始扑簌而下。 有两个府丁来抬吕辛荣去偏院的客房,赵叶璧一路跟着过去,她眼眶红红的。 冯氏带着千户娘子等人跟在后头赶来,便看见这幅光景,瞧着赵叶璧真情实意的样子,唏嘘感慨道她也不容易。 第14页 赵叶璧天生心软,会照顾人。爹爹生病这两年里,都是她买药煎药,日日夜夜守着。 她真没有冯氏等人以为的对吕辛荣情根深种,只是秉着三分做人家夫人的职业心,三分怜悯心,外加四分感恩的心。 宋大夫自从吕辛荣到了梧州府,夜里再没睡过几个囫囵觉,他明明一把年纪的老骨头了,刚卧下又被叫起来,匆匆背起医箱来看病。 赵叶璧因她爹爹的病总能见到宋大夫,他进来时,她正含着泪巴巴地看他。 宋大夫苦笑一声,放下医箱,捋捋鬍子道:“怎么到哪都能看见你这丫头!” 赵叶璧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让到一边,乖巧地立着。 客房里只有赵叶璧和宋大夫两个人在。 宋大夫剥开吕辛荣的上衣,剪开被血弄得湿透了的绷带,赵叶璧被那血肉模煳的伤口吓了一跳,偏过头去,却立刻又落泪了。 宋大夫皱皱眉,让她去打盆开水。 赵叶璧手脚麻利地去端水回来,小小软软的手用力拧干毛巾,稳稳递到宋大夫手上。 这动作让宋大夫侧目看她一眼,却见她还是红着眼抽抽嗒嗒的样子,不禁诧异地多看两眼。 赵叶璧被盯得发迷,小声问道:“怎,怎么了吗?” “你哭什么嘛!” 赵叶璧看向吕辛荣胸口上立着几根银针止血,银针环绕着擦干脓血的粉红色伤口,她垂下眼睫低声道:“那得多疼啊……” 宋大夫嘆了口气,沉默地给吕辛荣换上药,留了一盒黑漆漆的药丸嘱咐好用法,便提着箱子抬脚要走。 赵叶璧送他去门口,忽地开口:“我爹爹那麻烦您了。” 宋大夫顿住脚步,回头打量了她半晌,犹豫了一下,说:“赵三姑娘,你是个学医的苗子。如果你愿意,可以来医馆帮忙。” 赵叶璧惊住。 “哦,老朽忘记了,你已经贵为将军夫人了。” 宋大夫摇摇头,眼眸一暗,转身要离去。 “我愿意!” 赵叶璧提声道,她要提裙追出去,却见宋大夫苍老矮小的背影连停都没停,拜拜手,回了一声:“好!回去吧!” 夜色深重。 赵叶璧抱膝坐在暖炉边上,隔一会便查一下吕辛荣的体温,若见他唇色发白干枯,就再用小勺餵一点水。 她虽然身子弱,但守夜这活因做得多了就熟练起来。 只是不知为何,到下半夜时竟然觉得出奇地困,赵叶璧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耷拉着脑袋,神思发散地想,也许是家里不如这暖和吧...... 没一会,赵叶璧抵挡不住源源不断的睡着,下巴一点一点,睡着了。 “咔嗒!” 极其轻微的锁眼转动之声,在寂静的夜里仍然不明显。 一道黑衣身影小心从启开一点的门缝里侧人钻入,脚步轻盈如点水,蹑手蹑脚地蹿进来。 他抬起手,暖炉里细弱的火光照在他袖里探出的半截白刃,反射出一道光,旋即白刃挥下带过的风熄灭了炉火。 赵叶璧奶猫一样双手垫着膝盖,下巴侧着枕在手上,均匀地唿吸。 黑衣人贴着她过去,匕首朝着床上刺去,动作行云流水竟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匕刃深深地扎入被中,黑衣人嘴角的笑容已经勾起。 下一刻,笑容便凝固在唇边。 不是刺入血肉爽利的手感,只是陷在棉花里不上不下的钝感。 黑衣人倒抽一口气,他僵直身体,微微转动脖子,余光看见身后的男子玉面修罗一样的脸庞,清晰地感受到双指抵在他后心口。 “你……”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见吕辛荣另一只手以食指抵在唇中,沖他“嘘”一声。 只是一瞬间,剧痛袭来,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胸口,已被吕辛荣用上内力的双指悄无声息地洞穿。 短暂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似乎看见吕辛荣鬼魅的笑,终于愚蠢地意识到活阎罗的名声,并非浪得虚名。 吕辛荣伸手接住他坠落的身躯,将他整个扛起推开门仍进廖府中心的人工池里。 漆黑的湖水漾起一圈涟漪,黑衣人便静悄悄地消失了。 “可惜了,凌波微步和百月香的传人。” ...... 他再次回到客房里时,忍不住轻声咳嗽起来,赵叶璧吹了冷风半睡半醒,正捉住立着的吕辛荣,揉揉眼睛道:“将军,你怎么醒了?” “是你在做梦。” 吕辛荣面无表情地拂过她的睡穴,微微一用力。 “哦……” 赵叶璧摇头晃脑,又睡了过去。 ☆、09.姜汤 白露收残月,晨曦自薄雾中穿透,打在雕花的木窗格,最终在赵叶璧半张白皙水嫩的睡颜上停驻。 赵叶璧被雪反射的光刺醒,她趴在桌上的两只小手拳了拳,眉头一蹙睁开了眼,登时感觉浑身上下又酸又痛。 她转转几乎僵住不能动弹的脖子,使劲揉按了几下,嘴里小声嘟囔着:“怪了,怎么睡得这么沉,还有点冷……阿嚏!” 赵叶璧赶紧按照土方搓搓额头,边抻抻胳膊,边起身去看暖炉。 炉子都凉透了,里面的银炭还剩了不少。 第15页 “坏了,将军!” 赵叶璧一看便知道定是昨晚她瞌睡,让炉火不小心熄灭了,连忙吹燃火摺子把炭点上,再三步并作两步地去看床上的吕辛荣。 将军伤口化脓,若再着了凉风发起寒热便糟了,她探出手去摸吕辛荣的额头。 却不料手在半空中忽然被握住,赵叶璧瞪圆了眼,下意识要抽回手却不能。 她对上吕辛荣睁开的双目,有些慌了神。 这不是赵叶璧第一回同吕辛荣对视,却没有哪次离得这么近,她的手还被他冰凉宽厚的大掌包在里面,脸上不自觉地泛热。 吕辛荣善射,耳目具佳,听见她砰砰的心跳声,于是松开她的手,将头偏过去,缓缓撑起身子。 “有些烫。” 赵叶璧左手摸右手,目光小鹿一样慌乱地躲闪,自我掩饰般念念叨叨:“是吗,不该呀,都怪我昨晚睡着,炉子灭了应该是凉的才对。” 吕辛荣按住胸口的伤,将外衣披上,顺着赵叶璧的目光,眯着眼向那炉子看去。 铜质的暖炉轻烟再一次冉冉上升。 他知道不怪赵叶璧,昨夜是有人吹了天下第一迷药百月香进来。行军从沖州至梧州的路上,他着过这种迷药的道,否则也不至于叫人近身伤及要害。 杀他的人,一回不成必有第二回。他原本住的别院铜墙铁壁,四处皆有他从军中带来的暗卫,绝无可乘之机。 世人皆知他行军布阵如有神算,却没人知晓他善钓。 垂者放钩,徐徐下饵,方能群鱼争喋。 吕辛荣想要循迹捉出背后的黑手,趁着梧州府高官宴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装作突然旧伤復发,再歇在守卫松懈的廖府。 以身作饵,昨夜正是杀他“最好”时机。 吕辛荣勾起轻蔑的笑。 赵叶璧没敢再看他,捂着羞得要滴出血来的脸,忽地想起了什么,赶紧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巧的药盒子,翻开盖子捧到他面前。 吕辛荣身材颀长,坐在床上和赵叶璧差不多高,他复杂地看了看她,才捏起一枚药丸。 这天下同他养父树敌者千千万,不过都忌惮摄政王的威名,全将目光放在他这个养子身上,从小到大欲杀他而后快的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入口之物,慎之又慎。 “那该多疼啊……” 吕辛荣垂下眼,将药丸攥在手里,赵叶璧并不知道他昨晚并未真的昏死,一举一动也不是刻意伪装。关心他死活的多,关心他疼不疼的,赵叶璧还是独一个。 他将药丸一口吞下。 赵叶璧看他眸光流转,磨磨蹭蹭才把药吃下去,觉得他像小孩一样,柔声细语地说:“将军,我去弄碗补血的汤来给你。” 吕辛荣浑身汗毛竖起,被她用这种半哄的语气说话,哪哪儿都不自在。 赵叶璧轻咬下唇,抿着嘴对他一笑,推开门迈出去。 她刚一出去就后悔了,披着的大氅昨夜匆忙间不知落在哪个丫鬟手里,也不见人送过来,现下冻得她结结实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不过好在没走出几步,就在廊道上遇到一位廖府的婆子。 “这位妈妈,我想给将军煮完补血汤,不知厨房该怎么走?” 婆子一听到“将军”两字,知道是老爷的贵客,一张黄脸上眼珠骨碌碌地转着,忙道:“补血汤是吧,交给老奴就行了,一会儿就给将军送过去。” 赵叶璧不疑有他,见着婆子热心恳切,甜甜道谢,指着不远处的客房说:“有劳妈妈了,是那间屋子。” 说罢,一股歪风袭来,赵叶璧侧过身捂着嘴又打了两个喷嚏,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她穿得少,昨夜又在少了炉火的屋里睡着了,此刻不详的感觉袭上心头,觉得又像是要病了。 实在是受不住了。 “我好像着凉了,能否麻烦您再煮碗姜汤?” 婆子抬起眼皮看她一眼,见她虽疲惫得眼下有些许乌青,却不敌容貌妍丽,白皙的脸上又隐约染了病态的潮红,猜到是前不久给将军沖喜的赵氏。 赵氏啊…… 婆子的不耐一闪而过,堆起笑来,“好说,好说。” 回到房里的赵叶璧已经有些不行了,她懊恼地摸摸脑门,又是一片滚烫,她这身板是随了她爹了吧,如此弱不禁风。 吕辛荣见她走路一摇三晃,虽不是头回知道她娇弱,却还是有些无语,沖她拍拍床榻。 “不了不了。”赵叶璧想着他冰凉的手又脸红起来,分不清是烧的还是羞的。 吕辛荣见她总是一副自己要吃人的模样,觉得多说无用,走到她身边用长指一点脖颈上睡穴。 赵叶璧见这幕无比熟悉,却在她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身子软了下去。 莫约过了三刻,客房门被“笃笃”两声叩响。 方才答应赵叶璧的婆子,正喜笑颜开地捧着党参桂圆汤立在门口,满脑子都是一会如何向管家邀功,好从大小姐院里调去夫人那。 待她听得屋内清冷的一个“嗯”字,收住喜色,摆出个恭谨的模样推门而入。 婆子嗅到屋里的暖香中透着血气,刚抬眼就撞见冬衣上一滩暗红的将军,触目惊心的血迹吓得她赶忙弓着背低下头不敢再看。 第16页 小心挪了几步,婆子将汤放在桌上,她觉着头顶有如芒的压力,不知怎的大冷天后背积起层层冷汗,生生把准备好的讨好话咽回肚里,只想快快离去。 吕辛荣把床让给赵叶璧,他坐在桌边,身姿精瘦而笔直,多年来浴血冷意自成,巍峨若玉山之将崩,纵不言不语却寒威逼人。 他轻扫一眼朱红的汤,只有一碗飘着甜气的,皱起眉,“姜汤呢?” 婆子身子一抖,她们下人嚼舌头根都道沖喜的赵氏根本不受将军喜欢,无非是个破落户出身的玩物,算不得正经主子,所以她仗着资格老道全然没将赵叶璧放在心上。 背上的汗蹿到额角,婆子吞吞吐吐打着太极道:“这,这厨房一时腾不开煮姜汤的锅子。” 自然是推脱。 “随便什么锅子不能煮?” 吕辛荣怒时若笑,婆子打了个冷颤,强撑着要发软的腿,战战兢兢地说:“这便去,这便去。” 说罢,婆子立刻向外头走,忽听一声。 “拿过来煮。” 她愣了愣,错愕地回头想驳一嘴,才发现“不受宠”的赵氏紧紧裹着被子躺在床上,立刻噤声。 这回婆子的腿脚快了不少,只肖片刻就端了锅子,红糖和姜来。 本来姜汤极好煮,可婆子一直被吕辛荣的目光盯着,枯黄干瘦的手失了力气,抖得捏不住东西。 吕辛荣见她动作慢吞吞的,嫌恶地皱起眉,挥手赶她下去。 婆子得了令如释重负,熘得比耗子还快。 床上的赵叶璧被动静吵得哼唧一声,把被子拉到头上蒙住,打了两声极轻的鼾声才安静下去。 吕辛荣把水壶从炉子上挪开,小锅子端正摆好,再把热水浇进去,随后夹起老姜看了几眼,和红糖块一併投进开水里。 长着毛的生姜囫囵个翻滚在开水里,吕辛荣眉头一皱觉得哪里不太妙。 …… 赵叶璧睡着后就不容易醒来,睡得十足十才睁开眼睛,立即闻到一股姜汤熟悉的辛辣味。 吕辛荣正背对着她盯着一锅姜汤,胡乱拿长勺翻搅着,听到她下地走来,缓缓回头。 赵叶璧受宠若惊,顿时又鼻子一酸,上回喝姜汤还是十岁时小娘煮的,多少年了都没人再煮给她。 她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实打实看见将军给自己煮姜汤。 吕辛荣见她泪珠子不值钱地滚滚而落,皱起眉头,手上一停。 知道她爱哭,可现在在哭什么。 “将军你太好了”,赵叶璧抽搭两声,含含煳煳地说,“先前不该以为您……” 吕辛荣脸一黑,难怪她总是一副自己要吃人的样子。 赵叶璧抹抹眼泪,向前走了两步才越过吕辛荣高大的肩膀看见锅里情状。 …… 入目两颗生姜煮上了色在红汤里沉沉浮浮,时不时把一脚毛露出来,张牙舞爪地怒视赵叶璧。 “扑哧”,赵叶璧眼泪差点被笑呛进嗓子里,她看看姜汤看看将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吕辛荣自知厨艺不佳,她越笑,他越心虚。 为了掩盖心虚,他板着脸舀起一勺姜汤,对赵叶璧冷声命令:“喝!” 赵叶璧咬咬嘴唇,小口贴在木勺上啜饮。 好甜……将军的糖不要钱吗? 吕辛荣一勺又一勺地硬餵了她半锅,奇怪的自尊心好像不允许赵叶璧拒绝他第一次下厨的姜汤。 喝得水饱的赵叶璧抱着肚子,望着窗外的天空,腹诽将军还是将军,洗手作羹汤什么的,不可能的。 吕辛荣从客房的衣橱里翻出一件男士披风,穿上后丢下一句:“拦着人不许进来,我去去就回。” 赵叶璧点点头。 吕辛荣又转身看了一眼她,语调古怪道:“回来前把汤喝完。” “嗯!”赵叶璧再次乖巧地点点头,甜甜地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  哼!将军的糖不要钱,我的糖也不要钱~叉会腰 打个补丁:唉……你们谁能想到我半夜修文是因为把“泪珠子”滚滚而落打成了“眼珠子滚滚而落”呢…… 白露收残月——引用《南柯子》 巍峨若玉山之将崩——引用《世说新语·容止》 感谢在2020-05-17 02:48:27~2020-05-19 11:5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陆文后妈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勇守 赵叶璧不知道吕辛荣一去要多久,她这些日子早就习惯了将军神出鬼没把她留在屋子里。 喝了姜汤不久后身上发了一层汗,她推开一点木窗,托着雪腮眯起眼,顺着窗缝去看廖府冬日的景色。 午时的阳光暖意盎然,把她整个笼起来,她身子还有些发虚,没一会便觉得又睏倦了。 瞌睡还没打实在,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赵叶璧一个激灵睁开眼,正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刚拐过廊道,向这边走来了。 赵叶璧看不清楚来的是谁,但牢牢记得将军走时嘱咐让她拦着人,立刻把窗户啪嗒合上,拉开床上被子,塞一只枕头在被子下头。 第17页 将将做完这些,敲门声便如期而至。 “谁…谁呀!”赵叶璧声音颤了一下,咬咬唇作出镇静的模样,不紧不慢地将门拉开一条小缝。 门缝里的人脸露出的越来越多,是一张肤色微暗的少女的脸,那少女的眼角弯垂下,漾起娇羞的浅笑,正含情脉脉地望着。 “啪——” 赵叶璧看到那张脸,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就快人一步地将门重重合上。 廖如冰! 她大喘了几口气,抚一抚起伏的胸口,低头看到身上妃色的裙袄,锁起眉头。 门外,廖如冰的笑僵在脸上,对着漆红的木门怔了片刻,她亦是有些转不过神来。不过,不肖片刻她怒不可遏地要去捶门。 哪来的奴婢敢甩她门子,莫不是活腻了! 边上的知府大公子廖延礼拦下她的手,沖她摇摇头,“不可,吕将军还在里面。” 廖如冰听到“将军”两字才想起这遭来的目的,立刻收回手敛住怒气,低头整理下情绪。 她再抬起来时已是泛着泪光,抬起手来动作既轻又柔,敲着门低声道:“将军,爹爹唤我和大哥来给将军送药。” 门里赵叶璧以背抵着,她咬咬牙,提着声道:“将军还昏着呢,不便见人。” 廖如冰见她迟迟不开,又听吕将军昏着也不用再掩饰,火气蹭蹭蹭窜上头去,拧着眉亦拔高了一点声音,“这位姑娘是哪个?好歹开开门叫瞧一面吧,我们兄妹来都来了。” 唉,躲不过去了! 赵叶璧跺了一下脚,硬着头皮飞快拉开门走了出去,再将门借着力一合,双手背在腰上紧紧拉住门饰。 她深深吸了口气,默念着不怕不怕,才鼓起勇气抬起头,匀声道。 “我是将军的侧室。” 随着赵叶璧缓缓抬起的头,光洁的额头下是一双林间小鹿般湿漉漉的圆眼,挺翘的琼鼻下露出尖尖的小巧下巴,纵是髮丝凌乱在耳鬓,也只多几分楚楚之意。 一张分外白皙可爱的脸尽入廖延礼的瞳孔中,他微张了张嘴,有些愕然。这位是爹给退了的赵大姑娘家小妹?若是妹妹这般韶颜佚貌,姐姐定是差不到哪去。 廖延礼顿觉后悔,不禁多看了几眼。 赵叶璧注意到他的目光,瞪圆了眼回看他,从廖如冰的话里猜到他是廖家大公子,方才未掩饰的一丝怯意也顿时消失不见。 廖延礼“唔”了声察觉自己失礼,偏过头去,反正今天主要是陪如冰来的。 边上,廖如冰被赵叶璧噎了一下,朱唇一翻,眼睛像剜出血来盯在她的妃色袄裙上。 好啊,她说怎么一个小小沖喜的妾还敢拿乔,原来这是偷了她的衣裳,心虚得不敢见她呀。 廖如冰自从爹爹给露了话音,趁着将军还在梧州府养伤,好好把握机会跟着嫁去京城,再回头提携廖家,便打听了好多吕将军醒来后的事。 先前将军重伤,生死未卜,她断不可能嫁过去做寡妇,后头听说将军醒了,廖如冰起初还担心赵叶璧受宠,三天两头遣丫鬟去别院探风。 赵叶璧受宠是没听到,反倒听说将军性子冷是冷了点,却不如传闻中暴戾可怖,长得也不五大三粗,反倒极肤白貌美。 廖如冰听到丫鬟喋喋不休讲个不停,春心都泛滥到梧州府外的扬曲江了。 赵叶璧于她而言,是个彻头彻尾的小贼,先占她男人还偷她衣裳,叫她如何能忍。更可恨的是还真叫黄意真那泼妇说对了,这条玲珑阁今冬最好的妃色袄裙穿在不施粉黛的赵叶璧身上,衬得她腮凝新荔,肤白若脂,倒瞧着比她这个四品大员家的嫡小姐还胜出几分。 廖如冰恨得眼红,抬嘴讽刺道:“当是哪位大驾,原来是赵家三、姑、娘,恐是令尊病得太久,忘了教你做客的道理。” 赵叶璧毫不在意廖如冰故意拉长赵家三姑娘几个字来嘲讽她出身低微,只是断不应该提及爹爹。 被戳了心里最在意的地方,赵叶璧知道自己性子软,却不是随意可欺的,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她瞪眼对视廖如冰,奶凶地驳道:“廖大小姐也知我们是客,客人昏着硬是要见,便是知府家的待客之道吗。” 赵叶璧是请辞回乡的爹爹带着启蒙的,书读得是姐妹几个里最好的,说起话来声虽软却不减道理,倒衬得素来娇软自持的廖如冰有几分仗势凌人。 廖如冰气得跺脚,转身去拽廖延礼的袖子,扁着嘴沖他撒娇道:“大哥,好哥哥,你瞧她那样!” 赵叶璧也去看廖延礼,皱着眉气鼓鼓地看他要说什么,横竖她今天已经得罪廖大小姐了,也不在乎多得罪一个,只要他开口,顶要狠狠驳斥他一番。 廖延礼摸摸鼻子,赵叶璧生气的样子像极了闹脾气的奶猫,她虽不是绝美,却恰巧是天下男子都怜爱的那类模样,哪怕是朝着他发凶,都不忍斥责一分一毫。 “呃……如冰,若是吕将军昏着不如我们先回去?” “大哥!”廖如冰不可置信地看廖延礼,怎的平时最吃她撒娇的哥哥也向着那个妾,立刻甩开他的袖子,背过身去不理他。 廖延礼对着美人最是心软,虽知道赵叶璧是他人妾室,却还是不自觉地露出个抱歉的笑容,想给赵叶璧留个温润公子的印象。 第18页 赵叶璧不理他,只道:“若是无事廖公子和廖小姐稍晚些再来吧。” “也好也好。”廖延礼要取出怀里的伤药。 廖如冰拨开他的手,逼上前一步,盯着赵叶璧低声道:“别以为将军是你的,我们日后再瞧。” 赵叶璧湿漉漉的眼睛里露出大大的好奇,歪着头疑惑地看她,心想难道将军是她的? 廖如冰上上下下扫赵叶璧一眼,暗骂都是千年的狐狸精装什么小白猫呢? 眼刀子剜够了,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廖延礼将伤药递到赵叶璧怀里,匆匆笑一下,便又喊着“如冰”追去了。 ** 廖如冰从赵叶璧那碰了颗钉子,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朝廖致鸿的书房走去,任是廖延礼低着头跟在后头怎么求,也不肯给个好脸色。 她“哗啦”一声推开书房的门,对着里面练字的廖致鸿极委屈地唤一声:“爹爹!” 廖致鸿见女儿红着眼眶,眼泪要落不落好叫他心疼,赶紧搁下笔,招招手。 “我们如冰这是怎么了,快同爹爹说说。” 廖如冰听到廖致鸿温柔关切的声,当即就大哭了出来,投到他怀里,嚷嚷道:“都是大哥,都是大哥的错!” 前后脚进来的廖延礼头皮发麻,廖如冰是他三个妹妹里头最娇蛮缠人的一个,可又偏特别得爹爹宠爱。 廖如冰和嫡母胡氏不亲,只因从小被祖母要去养在身边,性格也被教得同祖母无二。 她丝毫不觉得自己哪里低赵叶璧,本应该是她给赵叶璧好看的,谁叫廖延礼临时倒戈卸了她的威风,这才是她最气的。 廖如冰得了廖致鸿撑腰,添油加醋把刚才的场景描述了一番。 “不对。”廖致鸿搓搓手指,脸色变了变。 廖如冰不服气地驳道:“哪里不对,莫不是爹爹也不向着女儿?” “我怎么听下人说吕将军醒了,还将怠慢了赵氏的婆子桂喜责备了一番。” “怎么会……”廖如冰脸色一白,如此说来定是赵叶璧那个小贱.人唬她,若如此将军岂不是看见她高声的模样,忙急道,“那要怎么办!” 她恨很地道:“没想着赵氏心机深重,我打看见她穿那身衣裳就知道。” “毕竟是庶出,学些下作手段没什么奇怪的。”廖致鸿思索片刻,舒展眉头,安慰她说,“也不是什么大事,等你以后入了将军的门,收拾个妾室还不是易如反掌。” 廖如冰秉着眉头,有些担忧。 “女儿当真能嫁给将军?只怕又有黄意真那样的。” “士农工商,蔺家虽贵为皇商,和吕将军还是不能比的。你到时候压黄家小丫头一头,还不高兴?”廖致鸿眯着眼摸摸廖如冰的头,算计地说。 廖如冰展开笑颜,凑在廖致鸿边上撒娇。 “咳,爹。”一直被晾在角落里的廖延礼出声道,“妹妹开心了,我就先走了。” 目送廖延礼出门的廖致鸿长嘆一声:“你这大哥,性子迂腐,日后怕是不好为官。” 廖如冰不愿听大哥的事,缠着廖致鸿问他到底如何才能嫁给吕辛荣。 “吕将军很不近人情,况且你是女儿家,爹去给你求亲对你闺名有损。”廖致鸿浑浊的眼珠子一转,附在廖如冰的耳边,低声说,“你可以……” 廖如冰眼睛一亮。 ** 晚饭时分吕辛荣回到房里,赵叶璧正咬着筷子对一桌子菜垂涎地守着。 “怎么不吃?” “等你呢,将军。” 赵叶璧抬起头望他,星眸闪烁,比起平常有几分讨好之意。 吕辛荣容颜微动,坐了下来。 “将军,吃肉。”赵叶璧夹起一块色泽诱人的粉蒸排骨到他碗里。 吕辛荣:“吃过了,你吃。” “啊……”赵叶璧失望地垂下头,闷声道,“咱们什么时候走,我得罪廖家小姐了。” 吕辛荣挑起一只眉,“这就是你讨好我的原因?” ☆、11.医馆 赵叶璧纤细的手指抵在黑色的筷子上更显得白嫩,她盯着碗里的排骨,不断用筷子戳戳裹在肉上的碎米。 “我早前盼着不要遇到她,却还是没绕过去……”赵叶璧声音轻如蚊吶,越说越委屈起来,连带着尾音都有几分哭腔。 吕辛荣侧身坐着,一手搁在桌上撑着额角,看着她埋得愈发低的头。 “你在埋怨我?” 赵叶璧索性将筷子放下,抽了一下不自觉发酸的鼻子,抬起头抿起嘴,话音婉转乞求:“将军,咱们真不能走吗?” 吕辛荣淡淡地看她一眼,轻描淡写地扔下一句:“从廖府去廖家别院,有区别吗?” 啊,赵叶璧张了张檀口,颇有些气馁地伏在桌上,不死心地小小声地喃喃了一句:“不正面碰见也是好的。” 吕辛荣很不满她这种包子心态,留在赵叶璧边上的暗卫已将今天在屋外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禀报给他,他听罢还暗自啧啧奇道:看不出这小妮子嘴巴挺厉害的嘛。 第19页 谁料,转眼她就想着怎么逃避,当真是一顶一打退堂鼓的高手。 “咳。”他轻声咳嗽一声,示意她看自己。 赵叶璧迷茫地沖他一歪脑袋,遂又眨着期盼的大眼睛,惊喜道:“将军又同意了?” …… 吕辛荣其实想说,何不求他来撑腰,难不成他堂堂定国将军在她心里,还比不过知府家小姐可怕。向来人人对他谄媚讨好,眼前的小姑娘怎么不知求他替她出口气? 但这话说出来不符合他作风,所以他不说。 此时,吕辛荣奇怪的自尊心作祟起来,搬出廖府是何难事,不过轻飘飘一句,要去哪儿住不成?可他偏不愿意答应她。 吕辛荣淡漠地扫她一眼,声音绷着听不出情绪,只道:“这个不行,换个别的。” 换一个?赵叶璧一拍脑袋想起个重要的事来,连忙道:“我想去给宋大夫帮忙,将军可准我白日里去医馆?” 吕辛荣记得佯装昏迷那晚听到的,他凝视赵叶璧如有银河碎星的眼,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这个也不行嘛,便没别的了。” 等了一会没听到答覆,赵叶璧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轻咬下唇,别过头去不看他。 “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 这也不许,那也不准,她不求了还不行吗! 赵叶璧翘起朱唇,袖子里的手也团成粉拳,没由来地觉得生气,将军莫不是拿她逗乐子,净寻她开心。 她的侧颜映在吕辛荣眼里,清晰可见鼓起的香腮,扑扇着的睫毛覆下,浑圆个水晶琉璃般的小人儿。 怎么连生气甩脸子都是……惹人怜爱的?这个词勐地冒在吕辛荣脑海中,他骤然睁大眼,试图剥离出去,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赵叶璧衣领里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儿,吕辛荣不动声色地偏过眼,压抑住想去握一握的念头,他害怕自己一个用力便折断它。 赵叶璧的生气总是昙花一现的,过了片刻又懊悔地想去偷看将军脸色,还不等她转回头去,温润触感的瓷勺便直愣愣地戳过来,贴在她唇上。 咸鲜微甘,顺滑滚热的汤汁顺着勺淌进赵叶璧的嘴里,有些急,她只能嘬住勺子将汤全部咽下。末了,咂摸咂摸才回过味来那是什么。 清爽的芫荽,爽滑的牛肉,软嫩的豆腐,是牛肉羹! “将军做什么餵……” “闭上嘴。” 头顶传来吕辛荣低醇的声音,还不等话说完下一勺牛肉羹便又进嘴了,赵叶璧顾不及别的只能先喝,不然下一刻汤汁要从唇边流下来就太狼狈了。 赵叶璧莫名其妙地又被吕辛荣餵完了一碗汤,白日里姜汤的阴影还没退去,如今又强餵她牛肉羹,将军这是什么怪癖。 吕辛荣高她一截,在赵叶璧看不见的地方,他极为愉悦地勾勾唇,果然她还是吃起东西来更惹人爱怜一些。 吕辛荣似乎又找回了面对白毛京巴的熟悉感,熟悉得让他安心。 他懒洋洋地启唇道了个字。 “好。” 赵叶璧被他弄得心绪起起伏伏,怔了几个唿吸,才扬起甜笑,重重点了个头。 * 赵叶璧替吕辛荣换过几回药,起先动作有些笨拙,到第三回时就很娴熟了。 她原本以为贴那么近,又要对着吕辛荣半露在外的胸口,会十分害羞。 但吕辛荣换药时一本正经地端坐着,不动如山活像一尊石雕,赵叶璧反倒为自己的念头愧疚起来。 吕辛荣的伤口见天的恢復,直到结的硬痂轻轻用手戳着全然不痛时,赵叶璧才放心地去医馆。 只是赵叶璧觉得一事特别古怪,理说她同将军是借宿的客,但数日里除了按点送饭的丫鬟外再没见别人打扰他们。 硕大一座廖府,数不清的佣人全部绕着他们的客房走,生生清出一片无人之地。 因而,赵叶璧出入廖府时来去自如,旁的都视她不见。 城南的医馆是全梧州府最有名的一家,全因宋大夫一人的大名,据说他是当初皇宫里的太医令,因一出什么宫廷秘闻牵连出宫,数年来各地行医,这几年才落脚在梧州。 赵叶璧的爹爹生的病来势汹汹,幸亏宋大夫悉心调理才稳定下来,不然早已撒手人寰。于她,这是救命之恩。 宋大夫单名一个济字,两鬓霜白依旧亲自坐堂大半日,他刚行完一套针,正在卷着针垫,听到赵叶璧来了也不紧不慢地继续着手上活,叫她稍等片刻。 赵叶璧乖巧地立在一边,她仔细观察着宋济和周围其他学徒的动作,暗自记下一些。 那边宋济收拾好东西抬起头,唤了个年轻姑娘,嘱咐道:“赵姑娘往后就跟着我这小徒弟先从抓药学起。” 小徒弟名为陆珂,是宋济的关门弟子。她热切地来挽赵叶璧的手,朝宋济狡黠一笑,道:“认得的,认得的,这不就是城北赵家的三姑娘嘛,老面孔了。” 赵叶璧“嗯”地点头,软声对两人道:“喊我阿璧就行。” 陆珂是医馆里唯一的女学徒,比赵叶璧大两三岁,瞧见她不免生出一种当人师姐的自豪感。 陆珂边引赵叶璧去药堂,边将医馆里头诸多事宜仔仔细细地讲给她听。 第20页 到了地方,陆珂指着一格一格的药柜上贴的标籤,摸出几本入门的草药图本一股脑塞进赵叶璧怀里,道:“虽然师父说你只是来帮忙,不算正经学医,但常见的药材总得认个七七八八。倒是不急,你慢慢背着。” 赵叶璧双手抱着图本开始对着药材辨认起来,她对爹爹总用的那十来味十分熟悉,对别的一窍不通,所以态度认真地一点一点学起。 陆珂忙一阵闲一阵,她歇着的时候就双手撑在柜檯上,脚不安分地踢着柜檯底边,侧头去问身后的赵叶璧。 “哎,你说你都嫁给将军了,怎么还来医馆?别是被我师父那老头骗来的吧!” 陆珂说话没个正形,赵叶璧捏着龙葵草嗅气味,她不假思索道:“因为我爹爹还病着。” “我师父说,你爹那病要是有铁龙兰的树血就能治。虽然稀少难寻得很,但你去求求将军,只要他派人去找,肯定能找到的吧。” 求将军?赵叶璧不知为何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是牛肉羹,她赶紧摇摇头,道:“我没和将军说过我家的事。” 陆珂不可思议地看她一眼,手指绕着头髮玩弄,撇撇嘴道:“你这怪人,我要不是家里穷才不当医徒呢。要是我能傍上将军,就见天地吃喝玩乐!” “扑哧”赵叶璧笑出声来。 一会,她又问道:“对了,陆珂姐姐。我不在时,我家姐姐来给爹爹抓药了吧。” 陆珂皱起眉想了想,道:“咦!倒是没什么印象,许是来过吧,但没你勤快。” 许是来过?赵叶璧心里“咯噔”一声,脸上的笑意逐渐褪去。 日头逐渐西移,赵叶璧自那会起心里就沉甸甸地揣着担忧,手上动作虽然仍旧有条不紊地认真辨认药材,嘴上话就少了很多。 陆珂忽然被师兄叫去学习个不怎么常见的重疾,所以全然没察觉到赵叶璧的不对劲,她忙回来后恰好瞅见赵叶秀进门,赶紧拽拽背对着门的赵叶璧。 “说曹操曹操到,你瞧那个不就是你大姐吗?” 赵叶璧转头看见赵叶秀,赵叶秀也是直奔柜檯的,目光直接撞上了。 赵叶秀挑挑眉,她对这个三妹妹自小就唿来喝去,便照往常般习惯地开口嘲讽:“哎哟,这不是咱们的将军夫人嘛,怎么来医馆跑堂了。” “大姐,你这些天可有按点给爹爹抓药?” “我没听错吧,这就是你应该和长姐说话的样子吗?” 只言片语,便剑拔弩张。 陆珂愣住,心头浮现大大的三个字:亲姐妹? 赵叶璧一直弄不清两个姐姐对她平白的恶意从何而起。她本就不善告状,何况纵然爹爹疼爱她,但姐妹间相处的细处那么多,爹爹毕竟是男人,看不见背地里的弯弯绕绕。 她被欺负了这么多年,一见赵叶秀就眼眶红红,虽然心底气极,但嘴上说不出话来,气势上直接弱了一大半。 赵叶秀又是个不顾场合,得理不饶人的主,追了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同我们赵家已经没有瓜葛了。爹的事,轮不着你管!” “你!”赵叶璧被气哭,眼泪又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赵叶秀冷笑,不屑地哼了一声,挖苦道: “若不是因为你和你小娘,我们赵家何至于穷苦到这种地步。” 这边赵珂手足无措地看着赵叶璧,忽然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爽朗笑声响起,惊讶地循声去看,只见一个穿着绛紫毛领冬裙、身材高挑丰腴的年轻女子款款而入。 “往常医馆都是药香浓郁,今个怎么一股子酸气?哪个不小心打翻了醋罈,熏死人了。” ☆、12.富婆 “哎呀!” 陆珂拍了拍脑袋,满脸慌忙的神色,对着来人急急道了一句:“蔺少夫人稍等!你的药我这就给你抓上,一时忙忘了,真是不好意思。” “无妨,倒是不急。” 被唤作蔺夫人的丰腴女子满不在意地挥挥手,目光却未在陆珂身上多停留片刻,直接越过她朝身后的赵叶璧看去。 赵叶璧长睫上满是泪珠,朦朦胧胧瞧不清来人的脸,只觉得十分熟悉,连忙平復下情绪,抬起袖子抹了抹眼睛。 眼前人影逐渐清晰。 赵叶璧惊得微微张开嘴,一句“是你!”脱口而出,又顿觉失礼,赶紧捂住嘴。 原来那日同廖如冰唇枪舌战,又送了自己一箩筐衣服的人,居然是梧州首富蔺家马场少东家的夫人,又是江北贡酒世家黄家的嫡小姐,黄意真。 熘国自建国起,将当年竭尽全力替□□筹集粮草茶马打天下的八个家族钦封皇商,世代为熘国朝廷上贡,做得几乎是准赚不赔的生意。 难怪……士农工商,廖如冰虽出身是官家小姐,却也肯去争一争蔺家少夫人的位子。 黄意真对赵叶璧微微颔首,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她,极是满意地道:“看来我眼光不差,你穿着果然很好看,廖家那个再等八辈子也比不上。” 这话是谬赞了,赵叶璧脸有些发热,好在未施粉黛,不然方才哭得梨花带雨,这会儿定是胭脂水粉煳一脸狼狈得没法看。 赵叶秀立在一遍不尴不尬地。 第21页 她长脸上目光闪烁,心里来回打着鼓,倒不知自己这个不入流的庶妹如何同蔺少夫人搭上的,关系又是浅是深? 犹豫了片刻,赵叶秀走了两步上去,隔着柜檯牵住赵叶璧的手,语气顿时亲切起来,就如同一般大姐对小妹那样。 “阿璧,你何日认识的蔺少夫人,也不同大姐讲讲,是没拿我当你大姐呢是吧!” 她说完还堆起一个笑去看黄意真,好似在说刚才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她原是个待人温柔和煦的好姐姐。 赵叶璧懵了一下,自十岁被爹爹带回这个家后,赵叶秀从来没有拉过她的手,此刻手僵硬地被握住,她的心情难以描述。 若是早个几年,又或是不在这种境况下,她也许心一软就原谅了。 只是发生了这么多,赵叶秀竟然还以为她是个给根冰糖葫芦就能哄好的小娃娃? 赵叶璧朱唇紧绷,使劲把自己的手向外抽离去,圆圆的眼睛里冒着愤怒的小火花。 勐地感觉握了个空的赵叶秀愕然地回头怒瞪了赵叶璧一眼,却见赵叶璧向后退了几步远,正偏着头不愿看她。 “呵。” 黄意真嗤笑一声,若不是那日恰巧她坐着轿子从城北民巷路过,亲眼见到姐姐出言不逊欺侮妹妹,今日又在医馆外听了个真切,恐怕真要被矇骗过去。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黄意真最不喜这种人,廖如冰是,眼前的赵叶秀也是。 她抬起眼轻扫过赵叶秀戴在双耳上的宝石耳坠,又瞟了眼赵叶秀从袖中露出的手腕上一抹青翠,慢悠悠地说:“宁安金铺的新货红宝石耳坠,三十五两一对。老街翡翠阁不值钱的镯子,大概十七八两吧?但看样子是新买的。” 赵叶秀不知道她何意,却被她轻慢的目光看得汗毛竖起,抖抖手刷地一下缩回袖中。 “若我所知不错,你爹爹卧床两年,如何能负担得起一月五十余两的首饰钱?” 黄意真这是暗指赵叶秀挥霍卖小妹的钱,狠狠噎了赵叶秀一把,叫她被周围的人指指点点,挂不住面子,又不等她回嘴,继续悠悠然地道: “况且女儿嫁出去怎么就同家里无关了,难不成等赵大姑娘出阁了就同家里断个干干净净,那岂不是有点没、良、心?” 蔺家逢旱涝之年时常济粥,出手比官府都大方,新嫁来的少夫人黄意真更是慷慨,出手阔绰得叫人瞠目结舌。所以众人方才听到“蔺少夫人”四个字,都悄悄投来好奇的目光。 黄意真三言两语说得赵叶秀面红耳赤,本来赵家卖女儿沖喜就让人指指点点,这回一听赵叶秀的行径,更是要戳她嵴梁骨。 赵叶秀一咬牙,狠狠瞪了赵叶璧一眼,扭过头就出了医馆,又留下一堂闹笑。 这时陆珂将药扎好递到黄意真手上,转身去安慰赵叶璧。 赵叶璧沖她笑笑示意没事,给黄意真行了个礼,道:“多谢蔺少夫人,家里的事让您见丑了。” 黄意真打了个哈欠,用手指将头髮撩到耳后,“不算什么,我听说你爹爹看病缺钱,尽管告诉我。” “这怎么好意思,上回衣服的钱还没有还给你。” 黄意真像是被她的天真可爱到,哈哈笑了两声,道:“你瞧我像缺钱的人吗?” 赵叶璧一愣,摇摇头。 “赵老爷的药钱从今后我来出,你只管准备着,我会遣人来拿药。”这话是说给陆珂听的。 陆珂犹疑一下,开口问:“刚才那样……若赵家不收呢?” “你看她像那样的人吗?”黄意真反问一句,妩媚地含着笑,下巴朝医馆门外驽了驽,意指赵叶秀。 ** 吕辛荣在赵叶璧去医馆后,见了一回千户。 他回来时,天日近黄昏。不见赵叶璧,却见廖如冰守在他房间门口,矫揉造作不知在演练着什么,一会儿泪眼涟涟,一会又发春似地笑。 “你在做什么!” 吕辛荣步履轻盈,落地无声。他走到廖如冰背后时,廖如冰正兀自对着木门深情含泪,口中轻念着“将军,其实当时我是想嫁给你的,只是……”,全然没察觉到背后的他。 “啊啊!”廖如冰勐地觉得耳后一凉,犹如白日见鬼一样吓得浑身哆嗦,惊叫一声。 不过惊恐转瞬即逝,她立刻借着眼眶里的泪,作出眉眼低垂,如嗔似怨的娇羞状道:“将军,我等你许久。” “……”吕辛荣面无表情,眼珠淡漠地一转不转,看也不看她。 廖如冰取出一个小瓷瓶,柔声柔气地说:“将军,这是冰肌膏,极为难得,可祛腐生肌不留疤痕。让我为您上药吧。” “你?”吕辛荣侧过头,冷冷瞥她一眼。 “既然将军的夫人不在,请让我为将军上药吧。”廖如冰探出手去。 吕辛荣闪过她的手,眼中寒光大盛。 廖如冰一怔,随即又伸出手去拽吕辛荣对衣袖,眼泪汪汪,情真意切地开口:“其实将军,当时你病着的时候我便想过要嫁给你沖喜。” 廖如冰虽不算长得很美,但身子纤弱有弱柳扶风之姿,容颜尚且算得小家碧玉,若肯放下身段仍是极吸引男人的。寻常人若见了她这副凄软的模样,心里不由得软上几分,顺水推舟便承下美人情意。 第22页 吕辛荣却没有触动,他丝毫感觉不到真情实感,只觉得她所言所欲流于表面,十分无聊。 于是他驻足侧目,一把拨开她攀在袖子上的手。 “我爹爹不准我嫁,可我如今鼓起勇气,偏要忤逆他。若嫁给将军,伏低做小也行。” 廖致鸿同廖如冰说过,男人喜欢女子示弱,往往会生出保护欲来,且又偏爱逆流而上,吕将军这种冷情冷意的人,得下勐药,叫他看见廖如冰一腔赤诚,定会感动。 为此,廖致鸿不惜做一回恶人。 廖如冰耳畔响起廖致鸿的话,她抬起被将军拨开的手,轻轻捲起袖子边,两条光滑纤瘦的小臂上有几道红色的血痕,似乎被柳枝细鞭一类抽出的伤。 ** 医馆里,宋济在里间听到药堂里的动静,开好手头这一张药方,出来问陆珂几句发生了什么,听罢便叫赵叶璧早点回去歇着。 黄意真正准备离开,听到宋济的话,转头邀请赵叶璧道:“我送你一程。” 赵叶璧感念她多次出手相助,实在不知怎么开口回绝,被她拉着一道上了马车。 “你如今住在廖府?” 黄意真和廖如冰不对付,上回廖致鸿请她夫君蔺洛元去吃宴时,她随便找了个身体不适的由头没去,所以并不知道赵叶璧同吕辛荣现下住在廖府。所以她听到赵叶璧说廖府时,挑挑眉惊讶地问道。 赵叶璧点点头,她对黄意真没有戒心,如实道:“我不怎么愿意住在廖府。” “是了,你得小心廖如冰。”黄意真啧啧两声表示贊同,对廖如冰多有讽刺。 赵叶璧问道:“这怎么说?” 黄意真冷笑道:“当然是小心廖如冰想偷你夫君。我当年远嫁梧州拿她当知己好友,却不料她想同我争一争蔺少夫人的位置,手段还极下作,你可得长几个心眼。” 赵叶璧的脑海中浮现出将军和廖如冰浓情蜜意的场景,不知怎么打了个寒蝉。 马车辘辘而行,很快便到了廖府门口。黄意真似是不愿在这里多留,同赵叶璧说了句日后有事找我,赶忙叫车夫驶离白水巷。 赵叶璧沖她挥挥手,提着裙子朝住的屋子走去。绕过迴廊拐弯处,便见门口立着两人,正是吕辛荣和廖如冰。 从她的角度看去,好似廖如冰投在将军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黄意真:我最不缺的就是钱! ☆、13.私厨 赵叶璧轻快的脚步顿时停住,袖中小手不自觉地蜷成一团,整个人怔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是该进该退。 她看见将军高大的身影背对着自己,而廖如冰却同将军很近,几乎要融为一体般,只露出半张泪眼婆娑的脸,抬着头深情似水地注视着将军。 目光继续向下挪移,赵叶璧抽了一口气,廖如冰两截瘦弱的小臂攀在将军墨色的长袖上,在冬日里比雪更加扎眼。 风吹过她脚边的枯枝,黑褐色的枝桠簌簌滚到一边儿,发出飒飒的声音。 赵叶璧惊讶的眼忽然对上廖如冰的一张笑脸,廖如冰已将头微微侧到赵叶璧的方向,方才对将军的缱绻柔情都似错觉消失不见,嘴角噙着嘲弄、自得和胸有成竹的笑,挑衅着赵叶璧。 赵叶璧的小脸瞬间苍白,又浮上被人发现的窘迫的红,她慌里慌张地赶紧躲在迴廊拐角处的朱红柱子后,用纤薄的背死死抵在冰凉的柱子上,两只袖中的手紧紧相握住,胸口起起伏伏。 脑海中忽然空空如也,白茫茫如城外冰封的扬曲江面。 她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好像有小孩的手攥住她的心脏,将里面的情绪尽数挤干净,一点也不剩下,只觉得又干又酸,却偏偏又似被一大团棉花堵在胸口,闷得唿气都不畅通了。 赵叶璧见过寻常夫妻的模样,她总觉得自己和将军如同夏虫与冰,截然两个世界的人,只因为沖喜这个不明不白的契机嫁与他为妾罢了。 不亲密,也从没想过这事。 但她固执地觉得将军凉玉山雪一般的人物,遥遥似天边人,和廖如冰之类的女子相隔十万八千里远,怎么就……怎么就被廖如冰“亵玩”了! 赵叶璧酸涩中掺杂了几分怒意,却又无可奈何。她模模煳煳觉得将军定是要娶一位出身名门的小姐做正室的,而廖如冰又的确是四品大员的嫡女,作配也不算太低。 她自己又能说什么呢,一个和将军“不甚亲密”的妾室又能说出什么不准的天真话呢? “啊!” 赵叶璧已经作起茧来试图将自己包裹上一层薄弱而坚硬的保护壳,却忽然被一道锐利的女声打断。她被惊到,转身扒着朱红柱子探出脑袋去看。 廖如冰不知怎么跌坐在门边的地上,不可思议地举着手颤抖着指向吕辛荣,张着嘴不知要说什么却再没吐出一个字,恐惧一点一点爬上她的脸。 吕辛荣此时侧身对向赵叶璧的方向,他似乎是因廖如冰刚才过于聒噪尖锐的尖叫,不悦地皱了一下眉。他弯下腰在地上捡起一样东西。 赵叶璧努力去看,才看清那竟是一只香包。 吕辛荣用手指拽开香包的口,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一粒一粒滚满了廖如冰面前的地上。 廖如冰挤出眼泪,语气央求道:“将军……” 第23页 她的言辞还没等说完,脖颈上就抵了两根修长的手指。 廖如冰完全发不出声音,觉得凉意顺着被指尖触碰到的那处肌肤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巨大的压力顶上脆弱的脉搏,她坐在将军投下的影子里,却好似被笼罩在恐惧的阴影里,出生以来第一回觉得离死亡那么那么近。 “春情散?廖致鸿教你的?” 吕辛荣的声音里不含一丝一毫的怜香惜玉,虽然只淡淡的一句,灭顶的威势却直直逼压而来。 他问完后,廖如冰才觉得嘴勉强能张开,她虽被吓得不清却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磕磕巴巴地说:“不,不,是我自己的主意,同我爹爹无关。” 吕辛荣的手停留了片刻,他耳尖轻微耸动,最终还是收回了手指,把香包摔在廖如冰怀里。 “滚!” 廖如冰脸上青白,手指上的蔻丹死死按在香包上,跌跌撞撞站起来,朝着赵叶璧怨怼地看了一眼,才顺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赵叶璧明白髮生怎么样的事了,从那名字也能猜出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只怕是廖如冰想用那东西来引诱将军,却被将军识破拒绝。 她虽看见吕辛荣手指抵在廖如冰脖子上,却联想不到吕辛荣那念已起了杀意,仅以为廖如冰是因腌臜事暴露后羞愧难当才落荒而逃。 她心里十分快活,觉得自己一双慧眼没看错将军,将军这样的人要是有心上人也得是冰清玉洁月宫仙女一样的妙人。 快活归快活,赵叶璧抱着柱子又犯起了难,她躲在柱子后面要怎么出去才显得自然,自己好歹还挂着将军侧室的名头,若是将军随口问她一句怎么看又如何回答才好? “出来!” 赵叶璧还没来得及重新缩头躲回柱子后,便见吕辛荣负手向自己看来,一张宛如刀刻斧凿的俊美的脸上隐约有看傻子般的神情。 赵叶璧的心脏扑通乱跳,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下意识向后踩了一脚,正踩到刚才在地上轱辘滚动的枯树枝,一个不稳竟要仰面向后摔去。 好在这不过十几二十步的距离,吕辛荣踮起脚提气两下便到了赵叶璧边上,一手揽住她摇晃在半空的身子,借着身子的里一把拉进怀里。 少女的身体又轻又软,柔得像天边的云朵采一朵托在手上那样。 赵叶璧一口气没顺过来,红透了一张脸,然后,竟在如此情景下咳嗽起来。 “蠢笨如斯。” 吕辛荣脸色一黑,把她扶直,冷冷丢下一句便背身而去,空留赵叶璧后知后觉懊悔地跺了跺脚才追上他。 天幕融落,吕辛荣回绝了来送晚饭的丫鬟,赵叶璧见丫鬟提着食盒原路返回,不解地对吕辛荣眨巴眨巴眼。 “走。”他看见赵叶璧眼里潋滟水光,略一顿,补了句,“带你吃饭。” 赵叶璧换了身素色绣芙蕖的衣裳,她回来后才知道廖府夫人冯氏给她做了几身衣服,今日才得空送来。这样她终于不用再穿那件妃色的出门。 廖府门口候的还是那架套双马的檀香色马车,连马夫还仍是送她来赴宴时的军中子弟。 军中子弟对着吕辛荣和赵叶璧抱拳行礼,赵叶璧头一回见人沖自己行礼,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他笑一笑。 “尤焕,走。”吕辛荣撩起帘子大步一跨上了马车,伸出一只手一把拉上赵叶璧,对军中子弟命令道。 尤焕得令,车驾得快而稳。 车厢里,赵叶璧小声问吕辛荣:“他只是车夫吗?” 吕辛荣抬起眼皮,答道:“暗卫,现在负责看着你。” 赵叶璧:“……” 熘国当朝皇帝于十余年前一夜口吐鲜血倒在早朝上,此后一直靠丹药续命,朝政大权旁握在摄政王吕毅手上。 摄政王虽是武人出身,却十分提防地方的将士,不断削弱各州府县的驻军,增强京城禁军的实力,将京城围得固若金汤。 因此梧州府原来极广阔的练兵营近年来空了能有一大半,吕辛荣带着的将士正好在荒废的半边军营里,同梧州府当地的分开。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赵叶璧撩开帘子探出头去,见是到了兵营,原来营地建在一处高的平地上,门上望台的将士一见马车连忙挥着火把传递信息。 大门被缓缓拉开,尤焕扬起鞭子催马而入。 赵叶璧远远听见军营里将士们热热闹闹饮酒吃肉的声音。 她们的车停在层层暗色营帐扎堆的地方,篝火的光一蹿几尺高,照得将士脸上有些紫红。 尤焕吁住马,吕辛荣先下的马车,随后好像已经习惯了一样,自然地递手给赵叶璧,也将她带了下来。 方才吃吃喝喝气氛热烈的将士都停下手上的动作,沖吕辛荣恭敬地行礼,赵叶璧一时面对这么多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抿着嘴笑着回应他们。 吕辛荣轻颔首,牵着赵叶璧从将士中一路穿过,向中心的营帐而去。 赵叶璧想抽回手,又不敢,糯糯道:“将军我可以自己走的。” “会摔。” 军营中的地面时常有不平之处,况且又是黑夜,吕辛荣不想再一回头时,又见这小丫头又趴在地上,索性没松开手一路牵着。 赵叶璧身姿娇小,堪堪到吕辛荣的肩膀,因而手也极小,能浑圆个被吕辛荣的大手握。吕辛荣的手冰冷如寒刃,而赵叶璧的却温温热热如羊脂温润柔软,好似能融化在他的手里。 第24页 中间的营帐有高高的顶,烧着足量的火,赵叶璧一进去就被暖意裹住,然后就闻到混合着肉的油脂和果木炭的香气。 那香气成精了般,一个劲地勾着赵叶璧,直勾得赵叶璧满心思都放去那一桌烤肉上了,边上坐着的几个大活人直接就略过去了。 “将军!您这厨子做得可太好吃了!” 这一声起,赵叶璧才注意到坐着的人里有蔺洛元,他徒手拿着羊腿,嘴角还有油渣在火光下泛着光,一改初见时的几分儒雅气质,活脱脱一个馋鬼。 蔺洛元边上的是吕辛荣的副将周显,他对赵叶璧报了个姓名,苦笑着解释道:“那日将军带着蔺少东家来吃了一回,这几日蔺少东家便日日来。” 蔺洛元显然和周显混熟了,对他道:“怎的你如此小气,吃的又不是你的,大不了我包了你们的伙食钱。啧,也难怪将军只吃这个厨子的饭,有点东西。” 赵叶璧忽然发现将军是从不在廖府和别院吃饭的,多半是瞅着自己吃,原来是因为“金帐藏厨”。 吕辛荣挡下蔺洛元的手,分明开口说的是拜託人的话,语气却好似命令一般。 “明日后,我们要住到你家。” 赵叶璧刚拿起一串柳枝肉串要送进嘴,闻言睁大眼睛,险些咬到舌头。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在赶pre,努力囤稿中! 么么哒,爱你们! ☆、14.小狼 蔺洛元一愣,拿羊腿的手停住,旋即绽开笑颜,十分爽快地说:“好啊!我先前便这样想过,要不是将军有伤在身,我早就开口了。” 吕辛荣“嗯”了一声,也拿起一根羊肋排,用小刀削下上面的肉,叉在刀尖送入嘴里不声不响地咀嚼。 蔺洛元自上回应下了吕辛荣额外一百匹矮脚马的单子后,和吕辛荣必要的见面不得不变多,为了掩人耳目索性反其道而行之,将家里其他的生意全放手给他那贡酒世家出身、算盘打得比他还顺熘的夫人黄意真,天天跟屁虫般黏在吕辛荣身后。 将军去哪,他去哪。 蔺洛元把往日摆出的儒雅稳重的形象统统扔在地上,天天腆着脸皮到吕辛荣的军营里蹭吃蹭喝,让蔺家一众人跌破眼球。今日也是如此。 不过多亏了这几日的相处,蔺洛元的那点残存的少爷脾气全让吕辛荣磨没了,对吕辛荣冷过数九寒冰的态度毫不在意,越过他看向边上的赵叶璧。 赵叶璧紫葡萄般圆熘熘的大眼睛忽扇忽扇,映着火光有别样的光彩流转,干净得宛如一块璞玉,隐约透露着连城之色。 这是蔺洛元的第一个反应。 “别说,我同将军是挺有些缘分的。我家夫人不知怎么就认识了将军夫人,她还时常同我提起,夸赞了好几回呢。” 客套话听一半就行,赵叶璧统共见过黄意真两回,第二回还是今天下午,如何能说得上时常提起,怕是就说过那么一两回。 “哦?”吕辛荣侧过头看向赵叶璧,眯着狭长的眼,道,“那阿璧应该会喜欢这个新去处。” 赵叶璧如遭雷击,顿时一僵,“阿璧”二字第一次从将军好看的唇中流出,温淳的嗓音像一只小手一路搔过她的耳尖、脖子、胸口一路到心底,痒得难以描述。 她瞬间脸就红了,小声开口:“喜欢,喜欢……” “嗯。”吕辛荣面不改色正过头,继续用小刀剔肉。 蔺洛元“哈哈”一笑,目光不怀好意地在二人身上逡巡个来回,低头继续啃起手上的羊腿。 火光明亮,烧得噼啪作响。 忽然军帐的幕帘被一只黝黑粗糙的大手掀了起来,身高八尺的汉子穿着一身甲衣,步子沉而重,一进来就勐嗅两下,搓搓手,豪爽地放声笑道: “香,真香!吕将军你这伙食不错,真不错!比我们卫所的好上百倍!” 赵叶璧抬头看去,这身型和声音都有些熟悉,大致猜出是上回廖府宴席上隔着屏风没看清的千户大人。 果然,长袖善舞的蔺洛元立刻出声打个招唿:“甘忠!啊不,甘千户你也被馋来了?” “去去去”名为甘忠的千户没好气地对蔺洛元摇手,他笑骂道:“你当哪个都像你一样没皮没脸,我是有事来找吕将军。” 说罢,他摆出了个请的手势,对吕辛荣低声道:“将军,同我别处说话?” 吕辛荣颔首,用巾帕将手指擦干净,起身同甘忠一同出帐。 他一走,赵叶璧顿时觉得唿吸都顺畅了,松下肩膀才觉得一阵酸痛。她脸上还有些红,只当是被火光烤的热。 她弄不明白怎么将军忽然喊她“阿璧”,分明是人人都喊的,换到将军嘴里就那么…… 吕辛荣带走了帐中大部分的压力,同赵叶璧一样松了口的气的还有周显。周显凑到蔺洛元边上,问他:“蔺少东家,你同甘千户很熟悉?” “是,我家是世代养马的,甘忠是世袭的千户。梧州府就这么大点,从小一起玩罢了。我不嫌他军户,他不嫌我臭做生意的。” “我似乎听说甘千户和廖知府的关系有些,不和?”周显低声打听着。 蔺洛元抿了口烈酒,被辣得眼泪都要窜出来,抿抿嘴道:“不知怎么回事,廖大人特别看不上甘忠。具体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第25页 周显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边上赵叶璧问周显:“周将军,这厨子是将军打京城带着的吗?” 周显笑了一下,回答说:“不错,将军早些年饭菜里被人下过毒,九死一生。如今这位师傅是将军亲自请的,将军只吃他一人做的,我们都是跟着沾沾口福。哦,听闻师傅是将军奶娘的大儿子。” 赵叶璧很是惊讶,追问道:“还有人敢给将军下毒?” 不知她这个问题太过天真还是怎么样,周显顿了一下,才道:“何止如此,想要刺杀将军的人数不胜数,若非如此将军也不至于弱冠之年还不娶亲。” 周显话音刚落,觉得有些失礼,立刻接了一句:“不过如今有了夫人,身边好歹有人知冷知热。” 赵叶璧整个人都是温柔亲和的,笑起来甜得像蜜,周显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在她的询问下将往日打仗时吕辛荣如何单枪匹马入敌阵中一剑挑十将,又受过哪些伤,立过怎样了不起的战功都如数家珍地一一道来。 “还有呢,还有呢?” 赵叶璧像听茶馆说书先生讲故事一样听得入神,丝毫没意识到周显口中的英雄正是自己的夫君,她目光闪着亮光,肉也不吃了,期待地望向周显。 周显“啊”了一声,眼前浮现起极遥远的画面来,道:“夫人知道将军是王爷的养子,他十四岁到吕家军做将领的时候,我们都不服气,想着乳臭未干的孩子凭着身份就能率领我们这些上过沙场的兵?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他把上衣一脱,露出少年精瘦的身板,上面居然纵横交错全是旧伤。然后将军把刀反手一立,说,哪个不服上来试试。现在想想,将军同那时一点没变,又冷又倔。” 赵叶璧惊讶地捂着嘴,心口泛起怜悯的波浪,低声道:“他怎么身上都是伤?那时还那么小,怕是疼坏了。” 她忆起给将军换药时用烧酒擦拭伤口,将军也是不哼不响一副不会痛的样子,那么十四岁的将军,大概是一头小狼的模样吧。 周显嘆了口气,“是啊,我们也不知道王爷的养子怎么会一身伤呢,奇了怪了。” 帐外,寒风唿啸。 一人合抱的大树孤零零地伸着乌黑的枝桠,其上叶片凋零光秃。树下立着的吕辛荣负手长眉冷蹙,平静的语调里暗藏波涛,他紧紧攥住手掌至指节发白。 “你说,另一块天子剑令找到了?” ☆、15.踏雪 甘忠双手抱拳,面色凝重,说话既稳重又严丝合缝,一点看不出莽夫的样子。 他道:“十六年前太子中摄政王圈套被废,皇后自缢在北武门,母族邱氏遭满门抄斩,国舅右相邱崇原是我等的号令者。但他还未将命令下传给我等,便被皇帝一指令下赐死。” 吕辛荣眉间拧成川字,薄唇轻启,冷声道:“所以?” 甘忠顿了一下,缓缓开口:“天子剑令为防持令者私下结营谋反,本就是单线联繫。邱崇大人一死,我们群龙无首,这么多年早就不知道彼此下落,更作鸟兽散。” 风吹过老树,唰唰作响。吕辛荣压低声音,向树后踱了半步,恰好避开不远处同将士们一起饮酒的顾万林偷瞄的目光。 “那你如何知道另一块在夏州?” “这个嘛……”甘忠原本声音粗犷,此刻他也刻意放低声音,“天子剑令是太.祖建朝时为防下臣谋逆设立的,共有九块令,分散在九支姓氏手上,又由当朝天子选定清廉忠义之人做号令者。我们西南甘家世代为军户,老祖宗不过是太.祖军中的马夫,谁能想到我们能得一块令?夏州那位更不济,是屠夫起家,甘家曾有女儿嫁过去才偶然知晓她夫君的这个秘密。我知道一点内幕,顺着亲缘摸到了这位八桿子打不着的亲家。” “好,辛苦你了。”吕辛荣神色复杂,说罢转身要走,復又立住回头对五大三粗的甘忠道,“你信我了?我是吕毅的养子。” 甘忠满是胡茬的嘴扯起一抹苦涩的笑,道:“原先看见将军的太子手令我是不信,谁知你们吕家父子用了什么阴狠手段。但得知将军同摄政王的旧事,我甘忠愿赌一把!” 说着他低头用粗粝的军衣袖子抹了一把脸,雪光反射下隐约看见眼角一点泪光。 “陛下暴病十余年,诸位皇子死伤殆尽,废太子囚于大佛寺。如今哪里还是尹家的江山,我等持天子剑令蛰伏民间只为勤王保驾,却不过一盘散沙毫无用武之地。将军愿整合天子剑推翻逆臣,还天下河清海晏。甘忠,不愿也得愿,不信也得信!” “何不信凌王?”吕辛荣看见那一星半点的晶莹,坚硬的心被戳了一下,偏过头去问。 甘忠冷哼一声,道:“凌王荒淫无道,若他当道,还不如摄政王。” 吕辛荣拍了拍甘忠的肩,他已听到有脚步声靠近,默不作声地转身迈步离开。 “他们要害你!”甘忠勐地低声道。 吕辛荣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冷声道:“我知道是谁。” 他没有走几步,已看清顾万林犹豫地朝这边慢慢走来,正对上照面。 第26页 顾万林紧张而谨慎地道:“甘千户可有什么事?” 吕辛荣心里明知道顾万林是摄政王安插在身边的眼睛,嘲弄地想着他同吕毅畸形的父子关系,面上却古井无波,只说:“无事,他同廖致鸿的罢了。” 毕竟,甘千户和廖知府不和已久。顾万林虽然觉得奇怪,吕辛荣本不是好相处的人,甘千户却总爱找吕辛荣诉苦,而吕辛荣偏偏每回都听。大抵也只有甘忠那种五大三粗的莽夫才做得出。 “义父来信了吗?”不等顾万林想多说什么,吕辛荣先声夺人。 顾万林被岔开话去,想起重要的事,忙道:“今天收到加急令,摄政王请将军在梧州将养好伤再启程回京,不急于一时。另外……” 吕辛荣眼神凌厉看向顾万林。 “另外,凌王的人也一併拔除。” ** 赵叶璧正和周显聊吕辛荣当年的事,聊得正在兴头上,又被蔺洛元哄着用筷子尖沾了点烈酒抿了,辣得眼泪要留下来,却十分快活。 吕辛荣掀起帘子走进来,热烈的气氛一下子被他浇灭了一半。 赵叶璧缩缩脖子,向后靠到垫子上。 吕辛荣捕捉到帐内几人的反应,独自坐下饮了一杯酒,挺直的嵴背显得有些寂寥。 “将军,还是不要饮酒为好。宋大夫说饮酒对你伤口不利。”赵叶璧迟疑了片刻,想起宋济嘱咐的,小声提醒道。 吕辛荣举着酒杯的手一滞,晃了晃杯子,侧目看赵叶璧。从未有人干涉过他饮酒,还是以他伤口为由,顿时觉得有些惊讶。 赵叶璧见他不为所动有些着急,她音色柔糯,纵是拔高一点也不会尖锐刺耳,反倒是婉转里拉出一点媚意。 “真的,伤口会痛。” 她满脸急色尽数落在吕辛荣的眼底,那张少女的、轮廓无比柔和的小圆脸粉扑扑的。女孩子向来在吕辛荣眼里如抹了粉的土豆没什么区别,他大概只能分辨出哪个顺眼哪个不顺眼。譬如赵叶璧是顺眼的,廖如冰是不顺眼的。 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赵叶璧有那么点好看,不禁多看了两眼。 蓦地胸口有股暖流,他不知道是烈酒淌过留下的暖意还是赵叶璧的关切,连带着他对赵叶璧的目光都变得有点温度。 蔺洛元看了好一会,忽然出声道:“对了,我上回送将军的宝马,将军可喜欢?那可是西域朋友送我的大宛驹!” 他喝得有点飘,说话也有点飘。 吕辛荣长眸转向他的时候,温度骤然褪去,放下酒杯道:“不怎么样。你养的不好。” “胡……”蔺洛元的舌头有些打结,好在理智还尚存几分,将“说”字吞回肚子里,嘟囔一句,“怎么会,我世代养马哪有养不好的道理。” 吕辛荣压根不看他。 赵叶璧眼瞧着他把酒杯放下,笑眯眯地饮了口羊汤,有些好奇地道:“马?” 她虽然没有说要看看之类的话,但神色分明写着“好想看看”几个字,吕辛荣清了清嗓子,道:“看看?” “好!”赵叶璧立刻来了兴趣。 几人用完剩下的羊肉和羊汤,出了军帐去马厩。马厩里全是骑兵的高头战马,一个个四肢修长,肌肉虬结,唿哧唿哧哼着气,十分高傲。 大晚上的,将士们见吕辛荣带了夫人去马厩,不少也跟了过来。毕竟将军的骑术是一顶一的好,得了摄政王的亲传。 蔺洛元一眼就认出他送的大宛驹,几日不见那只未成年的大宛驹高大了几分,毛色也更加油光顺滑,他上前去摸摸马头,啧啧奇道:“将军如何养的,是瞅着比我养的好。” “那是西域马,你用养矮脚马的养法喂,自然不对。” 蔺洛元一笑,道:“所以好马配英雄,放在我这暴殄天物。” 赵叶璧却被一匹黑缎子般水亮的马吸引住目光,那马的四只蹄子犹如云朵极白极亮,正昂扬着头一副高傲的模样。 “这匹好看!”她慢慢靠近那匹马,抬起一只手去碰马细长的颈子。 她的步子很轻,吕辛荣尚在同蔺洛元说着大宛驹的事,一时没注意到赵叶璧。他再看到她时,见她的手已经快要摸到自己那头随主人性子一样暴烈得生人勿近的乌骓马,踏雪的脖子。 踏雪的蹄子已经在地上蹬了两下,热乎乎鼻子里呛出不耐烦的白气。 他脸色瞬间一变。 ☆、16.吃醋 蔺洛元一愣,刚才还近在咫尺的吕辛荣已经跃出好几步,步法快得他眼前一阵缭乱,惊得他下巴要砸到地上。 而赵叶璧的手更快,纤白莹润如葱根的玉指轻轻落在踏雪的长颈上,避开了扎手的马鬃,放在侧面柔顺的颈毛上。 踏雪头摆了一下,它先是扭着脖子想要躲开赵叶璧的手指,唿哧两声马蹄堪堪要扬起来。 赵叶璧浑然不知危险,她手上微微用了一点力,整个手都贴在踏雪的脖子上,缓缓收拢五指,含着欢喜的笑温柔地以指作梳顺毛。 踏雪品种好,餵养得极精心。因它是吕辛荣最爱的战马,且脾性乖戾暴躁,平日将士们近不了马身,所以除了倒倒草料这种活儿以外的打理毛髮什么的都由吕辛荣亲力亲为。 第27页 此刻踏雪好似忽然觉得脖子上的手小小的,又温温热热的,手法又十分恰到好处,居然让它很是舒服,于是慢慢将马蹄放落回地上,还甩了两下长长的马尾。 高大的马头稍微低下一点,向赵叶璧靠了靠。 踏雪平素接触的除了主人吕辛荣以外,便尽是打仗的粗人,再要么就是对它充满了威胁的敌军,全都是冰凉冷硬的铠甲和铁刃的气味。哪里有还不及自己高,又闻起来香喷喷一看就没有威胁的小姑娘呢。踏雪极赋灵性地转了一下头,如是觉得。 赵叶璧见踏雪的头靠向自己,不禁一喜,整个人也凑到跟前去,手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踏雪,只差不能将小脸紧贴住踏雪滚热的颈子。 赵叶璧相信万物有灵。 小时候,她还同小娘住在梧州府城郊的小院里,小院在的那条巷子里时常有犬吠,是一条流浪的大黑狗。 赵叶璧的小娘姓朱,单名一个“筠”字,说话细声细气心善得像个活菩萨,赵叶璧从小在小娘的教导下也坚信和善待人。小娘总牵着她的小手,带她餵大黑狗,久而久之大黑狗好似赵叶璧养的一般亲人,总是蹲守在她们的小院门口。 最后,一天夜里有人觊觎她小娘的美貌,夜里钻进院里欲要图谋不轨,被大黑狗咬得整条右腿鲜血淋漓不能再走,而大黑狗呢,也被打得吐血,那日后再也不见了踪影。 赵叶璧忽然想起大黑狗,看着眼前的乌骓马更是心里一阵波澜,更加温柔地抚摸着顺滑的毛髮。 “你长得这样好看,你叫什么?” 吕辛荣不声不响地立在她身后片刻看了好一会,本想将赵叶璧同踏雪隔开的手也垂落下去,他狭长的凤目里只有赵叶璧双眸含满温柔的水光,一点朱唇喃喃自语。 “它叫踏雪,是个小姑娘。” 赵叶璧一惊,回头看吕辛荣,甜甜一笑,漾起浅浅的酒窝,糯声道:“真好听。踏雪是将军的马吗?” “嗯。”吕辛荣挺直的鼻子里发出一声,向前走了两步,伸出大掌。 踏雪被赵叶璧摸得极舒服,不情不愿地将脖子从赵叶璧的手下挪开,脑袋弯下抵上吕辛荣的大手,亲昵地蹭了两下似在讨好一般。 赵叶璧被踏雪逗笑了,扬起嘴角夸奖她:“真是个好孩子。” 踏雪看她一眼,得意地甩甩尾巴。 吕辛荣解开踏雪绑在马厩上的缰绳,牵着踏雪出了围栏,拍拍它的脑袋,翻身上马。 乌黑的踏雪比一般马更高,而将军也比寻常男儿更高大一点,如此一来本就娇小的赵叶璧不得不将头全扬起来,眨巴眨巴眼也只能看见吕辛荣好看的下巴。 “手。” 吕辛荣俯下身摸了两下坚硬的马鬃,将手递给赵叶璧。赵叶璧不知道踏雪除了吕辛荣从不让他人在自己身上,只喜滋滋地将小手搭上去。 赵叶璧没有力气,完全是吕辛荣用力像提小鸡仔一样把她提上了马,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什么也没反应过来,就稳稳噹噹落在马上。 踏雪有些不适应地跺跺脚,却没有发作。踏雪在吕辛荣的手下,乖巧极了。 赵叶璧纤薄的背几乎紧靠在吕辛荣结实坚硬的胸膛上,头顶也好似就在吕辛荣好看的下巴下面,有些近,她都能清晰地闻到将军身上混杂着草药香的味道。 “走。”吕辛荣挽起缰绳,两只铁臂虚拢着赵叶璧,恰好留出一点空隙不至于完全贴住,驾马悠悠哉哉地走了起来。 踏雪流淌着战马的血,对这种速度的踱步很不耐烦,它有些不满地挣扎了一下,却被吕辛荣牢牢地拽住,没有忽然冲出老远。 赵叶璧心脏噗通噗通乱跳,这是她第一回骑马,还是在这么高的马背上,吓得脚趾蜷缩在一起,手揪住吕辛荣的衣袖不敢松开。 吕辛荣被她风吹得扬起的头髮丝擦过唇角,蹙着眉,却又笑了。 二人旁若无人地在马厩边的空地上兜着圈,也不嫌寒风吹得冷。 这幅光景在边上的将士看来就很不寻常,他们瞠目结舌地看看将军,再看看赵叶璧,最后看看乖巧可人的乌骓马踏雪,一时恍惚起来。 冷硬的将军温柔了,暴躁的踏雪变乖了。赵家可爱漂亮的小娘子真有些不一样。这就是为啥人人都想娶媳妇的原因吗?一个十六七岁的愣头青呆呆地看着,发誓再回家时也要求阿娘寻一门亲。 赵叶璧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愉悦之色,她觉得今晚真是自爹爹病倒后的两年来最快乐的一天了,她抬头的那瞬间好像看见了将军微微翘起的嘴角,突然有些放肆地说:“今晚就去蔺少家好吗?” 吕辛荣眯着眼,只能看见她一张红润饱满的唇翕翕合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赵叶璧更是欢欣起来,快活地揉了一把踏雪的背毛。 黄意真晚上正哼着小曲儿打着络子,忽见蔺洛元身边的蔺来顺独一个先回来,慌慌张张地跪在脚边,喘着粗气。 “怎么了这是?真是王八肚子上插鸡毛,归心似箭。”黄意真指了指茶水,边上丫鬟环柳会意递给蔺来顺一杯茶水。 蔺来顺灌了两口茶水,顺了气,忙道:“少东家遣我回来告诉夫人,今晚吕将军和夫人要来咱们府里住。” 黄意真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站起身来打发丫鬟,“快快快,快去准备!” 第28页 蔺府上下灯火通明,僕人好一阵忙活,黄意真亲自带人在门口等候吕辛荣等人。 赵叶璧半窝在吕辛荣怀里,因在踏雪背上很高,看得也远。见蔺府门口整条巷子都燃起红通通的灯火,照得整齐的青砖地映着光。她知道蔺家有钱,不禁再次发出同样的感慨。 她冲着黄意真招招手,她们下午才刚见过,没成想晚上要住进家里。 黄意真也沖她招招手,人间富贵花般的脸上笑意盈盈。 行至门前,吕辛荣先将赵叶璧抱了下去。赵叶璧亲近地到黄意真面前,心道真好,黄姐姐换廖如冰,赚了。 吕辛荣再翻身下马,冷淡地应了一声向他福身行礼的黄意真。 “我已将房间一应都备好,丫鬟婆子若是不顺手尽管同我提,我来调配。”黄意真对吕辛荣说话时很有执中馈大权的稳重样子,再侧头对抱着她手臂的赵叶璧却眨眨眼,小声道,“我给你准备了好些东西,一会去屋里瞧瞧喜欢不。” 赵叶璧不好意思地笑着,道:“黄姐姐对我真好。” 吕辛荣目不暇视,耳尖微动。 黄意真亲自引路带吕辛荣安置好踏雪,再带两个人去住处,然后福了福身子,端庄地对吕辛荣道:“将军早些休息。” 赵叶璧有些捨不得她,黄意真俏皮地对她一笑,转身离去。 吕辛荣瞟了一眼赵叶璧,见她眼珠子险些黏在蔺少夫人身上,一把推开房门。屋里宽敞暖和,银屑炭烧得旺盛,温和的薰香沁人心脾。地上铺着触感柔软的毯子,点心整齐摆在八角桌上,一如新婚的那间房。 “兰素!” 赵叶璧送别黄意真,跟着吕辛荣一同进屋,却见暖帐云床边一遍一遍理着床榻的婢女转过身来行礼,竟是廖家别院的兰素。 赵叶璧很是惊喜,这就是黄姐姐说的吗?这可不是东西,是活生生的大活人。 原是黄意真连夜将兰素买过来,还告知了廖家这事,杀得廖致鸿措手不及。 兰素在吕辛荣威压的目光下,极识时务地秉退,还顺手剪了一半的烛芯。 偌大的房间里,又只剩下赵叶璧和吕辛荣两人。剩下一半红烛滴答滴答落泪,烛光幽暗时有些暧昧。 吕辛荣不动,赵叶璧也不动。 半晌,赵叶璧咬咬下唇,用手作扇状在脸边扇扇风,自言自语道:“有点热,有点热。” “热吗?我不觉得”吕辛荣盯着赵叶璧的脸,眼见着莹白的脸颊一点一点变粉变红。 …… “我找找有没有褥子铺地上,找找褥子……” 赵叶璧避开他的目光,嘴里碎叨的话变得多了起来,声音小小的,边念叨还边转身拉开气派的柜子。 “呀!”赵叶璧忽然惊道,顾不得方才的羞涩,她兴奋地回头看着吕辛荣,拎出一件朝身上比划,长短大小刚刚好,“将军你瞧!” 原来柜子里挂着的全是上等布料精制的女式成衣,奼紫嫣红整整齐齐充满了正只衣柜,每一件都是时令款式。 赵叶璧从没见过这么多新衣服。 “黄姐姐真好,原来这才是惊喜!” 吕辛荣神色怪异地看着赵叶璧雀跃地提着新裙子,他不得不承认的确是好看的,但总有说不出来的不爽。 他胸口有些郁气,难道他被一个女人比过了吗? “不过一柜子衣服。” 作者有话要说:  黄意真:老娘有钱,就宠 踏雪:我喜欢小姐姐 吕辛荣:哼,不就是一柜子衣服 ps:要不我们固定个时间?每天大概晚上11:00到12:30之间更新。 ☆、17.撞见 赵叶璧拽着裙子的手停在空中,滚着重纱边儿的冬裙领子遮住她下半张脸。她心思纤细,闻言先是微微一愣,又悄悄偷看吕辛荣的神色。 将军这是怎么了?怎么听着有些不高兴? 吕辛荣闷哼了一声,他虽长了一张俊秀的面孔,但脸部轮廓清晰,是好看的、坚毅的线条,平素冷着脸的时候看起来很吓人,此刻生起闷气却显得有点可爱? 赵叶璧忽然笑了起来,她敏感地察觉将军的不悦并不是真的发怒,便将裙子放下,猫儿似的步子轻轻凑到吕辛荣身边。 她拿起梳妆檯上一支珠钗,笑眯眯地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掌心朝上把珠钗递到吕辛荣面前。 “难道不好看吗?将军……” 赵叶璧咬着唇,她眼睛里常含着一汪水,天然带着让人怜惜的楚楚可怜,偏声音又柔柔糯糯好似撒娇,吕辛荣每次听到都会觉得心头不禁默默一动。 吕辛荣觉得自己和一个小姑娘置气很可笑,尤其是因为方才那么荒唐的理由。他接过赵叶璧手上的珠钗,抬手一别进赵叶璧梳着的髮髻里。 珠钗歪歪斜斜,但莹白的珍珠倒是挺衬她的。 赵叶璧摸摸髮髻上的钗子,模模煳煳觉得将军又变得开心点了,将军在她面前一直是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身边人都害怕他,连她自己早些时候听了将军坑杀万人的事也瑟瑟发抖,生怕将军是个杀人狂魔,挥挥手就要她小命儿的那种。 但是,今夜她从周副将所讲的那些事儿里看见了另一个吕将军,一个勇武有谋而坚毅担当的好将军。 第29页 将军虽然战场对敌人心狠手辣,但手下军纪严明,善待边城百姓。 若不是有将军这样的人在边境前线冲锋杀敌,又如何有她们这些百姓在后安安心心过日子? 赵叶璧意识到自己对将军之前的全是偏见,又想想自己沖喜以来将军从未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做过什么,倒有些读书人的君子之风。 因而,她便不那么怕他了。 “睡了睡了。”赵叶璧俏皮地沖吕辛荣眨眨眼,嘴里又轻又快地道了一句,便转身要去合上衣柜的门。 她难得有这么活泼的一面,吕辛荣知道赵叶璧怕他,可谁不怕他呢? 赵叶璧的小圆脸是有福讨喜的那种,而这一笑就像一抹飞虹,罕见却夺目耀眼,晃得吕辛荣有些眩目,他觉得冰冷的胸口被烫了一下。 “那件好看,明天穿它!” 衣柜门刚要合上时,吕辛荣忽然哑着嗓子出声,赵叶璧有点惊讶,回头看他手指的方向,再顺着方向拎出来一条。 “唔……有点艷?”赵叶璧歪着脑袋,看手上那件桃色的锦缎绣芙蕖纹长裙,迟疑了片刻慢吞吞开口。 “好看。”吕辛荣别过头,目光不再看赵叶璧,解下因沾了夜露而冰冷的外袍,挂在架子上。 赵叶璧恰如人面桃花,灼灼而开,二八年华,粉嫩娇艷。 吕辛荣记得一点小时候,那时他还不是摄政王吕毅的养子,同他做猎户的爹娘生活在僻静无人的小村。 小不点的吕辛荣最爱缠着爹爹带他进山追兔子,山上有遍野的山桃花,夕阳时分天边绚烂的红霞同山桃花相互映衬。那片红色至今牢牢印在他的记忆里,半分不曾褪色。 赵叶璧见吕辛荣不再理自己,只能心里道一句“好吧”,将桃红色的长裙单独挂出来明日换上。 黄姐姐同将军都爱艷色?这不俗气吗……难道是她的眼光有些问题,不懂欣赏真正的好看么。 屋里没有多余的被褥,赵叶璧觉得有些尴尬,吕辛荣倒是从床上直接拿了一床被子铺在地上当褥子,然后和衣躺下。 “将军这样不冷吗?”赵叶璧有些不好意思。 吕辛荣觉得并无不妥,行军打仗时比这艰苦的日子多了去了,身下柔软,屋内暖和,还有什么不对的吗? “习惯了,快睡。”他翻过身子,不去看赵叶璧。 赵叶璧踮起脚吹灭蜡烛,钻进被窝里,愧疚地看一眼吕辛荣宽厚的背影,将眼睛一闭。 次日,天光乍现。 黄意真亲自带着丫鬟提着早餐食盒到赵叶璧住的房间门口。 “两位起了吗?” 屋里的赵叶璧刚睁开眼睛不久,一听黄意真的声音立刻慌了,她摸摸身边空出的床榻,空无一人,赶紧推开被子下地推推地上的吕辛荣。 “将军,快起来。” 吕辛荣其实早醒了,他只是还闭目躺着冥想,昨日勐地想起山桃花,小时候的一幕一幕不停浮现在他眼前,又在梦里一遍一遍听着阿娘唤他乳名“阿笛”,一时竟不愿意醒来。 赵叶璧嘴上还要应付着门外的黄意真,“起了起了!” 她捋平床榻,却听黄意真又道:“那我便进来了?” 赵叶璧觉得哪儿不对,嘴里却胡乱嗯啊一声,黄意真推门而入。 吕辛荣将被子卷好,弯着腰正准备提起被子,正对上黄意真明媚的笑眼,淡淡地打了个招唿。 “嗯。” 反倒是黄意真脸上闪过一阵愕然神色,勉强地提起笑,想问不敢问,目光一直在吕辛荣手上的被子。 吕辛荣被她这样看,却依旧继续手上的动作,拎着被子起身放在床边的架子上。 黄意真避过眼去,像撞破了什么秘密般尴尬地轻咳了两声,挥挥手绢叫丫鬟来把早餐摆开。 兰素也进来侍立在侧,替赵叶璧和吕锡荣布菜。 “这是我娘家带的厨子做的,将军和阿璧尝尝吃得惯吗?” 黄意真的尴尬也只持续了一会,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转眼又笑着介绍着满桌子的江北早点。 她指着一只莲花状炸得金黄的点心道:“这是街头一种点心叫油墩子,其实就是萝蔔丝饼,炸得酥脆。” 赵叶璧点点头,又见黄意真一碟一碟介绍过来,什么鸭油烧饼、牛肉锅贴、灌汤小包,早就口舌生津,一样一样顺着尝过来了。 黄意真眼角一飞,见她吃得欢喜也觉得挺高兴,目光一转见边上的吕辛荣不动筷子看着赵叶璧,奇怪道:“将军看娘子不急一时,怎么不尝尝?” 还未等吕辛荣开口,赵叶璧急忙吞下一只小包子,烫得眼泪要落下来,解释道:“将军不在外用餐,是他的习惯,黄姐姐莫怪。” 吕辛荣却抬手执筷夹了锅贴,放进嘴里。 赵叶璧:?? “好吃的,多谢蔺夫人。” 吕辛荣仍是声音淡淡,动作优雅。 用过早餐后,黄意真要带着赵叶璧同去宋济的医馆,她们同吕辛荣告别后走出屋门,顺着花园石子路到蔺府门口乘马车,一路上手挽手小声说着话。 黄意真咂舌道:“我瞧将军对你并不像外面说的那样疏远。” 第30页 赵叶璧弯起眼角,酒窝甜甜,说:“将军人很好,是大英雄。” 黄意真笑话她,却又担忧起来,把赵叶璧拉得更近一点,面露难色,隐晦地道:“不过你们家将军是不是有些……有些隐疾?” 赵叶璧一头雾水,“从何说起?” 黄意真怪道:“放着你这么好看的小姑娘睡地上,莫不是……” 她又顿了一下,用帕子遮起脸。 “莫不是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赵叶璧:黄姐姐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吕辛荣:????? ☆、18.红筠 赵叶璧见黄意真故弄玄虚还不明所以,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反问一句:“什么不……” 她行字还没出口,瞬间又明白过来黄意真所指为何,脸“唰”地变红,娇嗔一句:“黄姐姐说什么呢!” 黄意真挽着绢帕,捏着下巴道:“你同将军关系到底如何?” 赵叶璧匆匆嫁给将军,虽然名上是将军的侧夫人,但两人之间却没什么深厚感情,听到黄意真问她这句话,她自己也是懵懵懂懂,打着马虎眼煳弄过去了。 黄意真出身富裕,家里掌上明珠一般宠着长大,说话向来很直率,见赵叶璧有意避开这个问题,赔笑道:“是我唐突了,阿璧不要介意。” 赵叶璧连忙摇摇头,笑兮兮地搂紧黄意真的手臂。 兰素和黄意真的贴身婢女跟在后面,捂着嘴相视一笑。 乘着马车一路去宋济的医馆。黄意真嫁给蔺洛元挺长时间,却一直没有身孕,心里有些着急,隔三差五去找号称“妇科圣手”的扈大夫调理身子。 扈大夫大名扈玉,是宋济的首徒,当年也是给宫妃瞧过病的太医,跟着师父一併从太医院离开。 陆珂还在柜上,双肘撑在上面,无聊地拨弄着她本就不怎么精通的算盘珠子,抬头打个哈欠的功夫看见手挽手一道来的赵叶璧和黄意真。 陆珂恍然大悟,道:“原来阿璧同蔺少夫人关系这般好,难怪蔺少夫人替你出头!” 赵叶璧有些惭愧,她同黄意真缘分匪浅,也不过是昨日马车上聊得投机,又正好借宿在蔺家,才一下子要好了起来。 女孩子之间的感情本就是说好便好,说撕破脸就撕破脸的。 黄意真笑眯眯,大方地点头:“是啊,阿璧多讨人喜欢呀!” 说罢,黄意真拍拍赵叶璧的手,温声道:“我先去叫扈大夫把把脉,你和陆珂小丫头玩吧。” 她转转身带着婢女朝医馆内间而去,身材高挑,步子款款。 陆珂心思浅,极高兴地拉过赵叶璧,这时发现黄意真并未将身后的婢女全部带走,还剩了一个穿着翠白仕女服的丫鬟跟在赵叶璧后几步远。 赵叶璧介绍道:“这是兰素。” 兰素行了个礼,陆珂回了个笑。兰素完美演绎了大户人家婢女的规矩,缄默不语地立在不显眼的地方,好似不存在一般。 陆珂活泛的性子对着病人尚能安稳几分,她见惯了权贵小姐带着丫鬟,但若是私底下边上还站着一个丫鬟,就会觉得做事束手束脚,不自觉地一双眼一个劲地朝兰素瞥去。 赵叶璧见她晃神,唤她:“陆珂姐姐,我们今天继续认药材吧。” 陆珂“啊啊”两声,回神摸摸耳朵,点点头。她回身打开几抽屉药,捡出来几味,乱着顺序摆放在油纸上。 “我来查一下你昨天的功课,你且说说这几味都是什么?” 陆珂本想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大师姐的派头,但她板不住脸,没一会就破功了。 赵叶璧自幼时启蒙后,看书过目不忘,记性极好,只是因她为外室所出的庶女,便没有人在意她时不时字,书又读了多少。 昨天白日里赵叶璧在医馆仔细讲书读了好几遍,又下笔标註了每一种相似药材之间的具体差别。不用一会,她就统统辨认出来。 赵叶璧纤细好看的手指轻轻一点,翘起红润的唇,道:“这是半夏,而那个是水半夏,最边上的是天南星。” 陆珂双手抱在胸前,点点头,颇有满意地笑着说:“阿璧都说对了!药书你继续回去读着,等帐房先生回来,我们去看看师父给人诊脉。” 没一会,专门负责柜檯收帐的帐房先生迈着步子匆匆回来,陆珂和他交接了一下活儿,便带着赵叶璧也去了里间。 宋济是名医,每日只坐半日堂,这会儿正给一个妇人怀里抱的小孩子看病。 赵叶璧打眼看去,孩子不过两三岁大,半张小脸红得有些可怕,精气神儿很差,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一个劲儿朝妇人怀里钻。小孩唿哧唿哧喘着热气,扁着嘴好像刚哭过的样子。 宋济给人看病时又慈祥又专心,一星半点的眼神都都没有给赵叶璧和陆珂。 他伸出手摸摸孩子的肚皮,又摸摸孩子的后背,和蔼地叫小孩子张开嘴吐出舌头,然后点点头,问妇人:“几日了,大便可有干燥?夜里睡的可安稳,是不是总是夜啼?” “对对,晚上翻来覆去闹人,睡不着觉。” 赵叶璧凝神侧耳去听,记下宋济是如何询问的。 第31页 宋济开了张方子,道:“腹部滚热而后背冰凉,舌苔黄而厚腻,口中有酸气,是小儿积食。你按方子抓药给孩子服下,切记不可久用,两三日起效便不要再用,否则伤肠胃。” 妇人抱着孩子拿着药方,连声道谢离去。 宋济这才抬头看赵叶璧,道:“你刚才都记下了?” 赵叶璧乖巧点头,“都记下了。” 宋济道“好”,笑容却在扫见赵叶璧身后的兰素时愣了一下,他手指微微发颤,喝了两口热茶平復心绪,问:“阿璧你这丫鬟叫什么?” “兰素。”赵叶璧见宋济脸色变了,也回头看看兰素。兰素同她一样发懵,两人面面相觑。 宋济放下茶碗,居然站起来径直走到兰素面前,目光如炬。 “你,你今年多大?” 兰素没想到宋济忽然到自己面前,一张老脸离得这么近,登时吓了一条,脚向后挪去。 赵叶璧皱皱眉,宋大夫怎么忽然这么失礼,和往日不一样,她也跟了上去,挡在兰素前。 陆珂扶住宋济,小声提醒:“师父……” 宋济长嘆一口气,双手拱起行礼致歉,道:“老朽失礼了,只是姑娘长得同我一位故人太像太像。不过若论年纪,大约要差十岁了。” 赵叶璧听了这话,勐地想起自己初见兰素时也觉得她面熟,很像自己的小娘朱筠,只是实在是风马牛羊不相及,这念头也只是稍纵即逝。 兰素见赵叶璧站在身前,心里一热,缓了缓,对宋济说:“我今年二十三。” 宋济忽然很累,垂着双肩,在陆珂的搀扶下坐回位子上。 黄意真刚把完脉,听到一切安好,心情好时连带着步子都轻快起来。扈玉也刚好要找宋济说事,两人便一道来宋济的诊室。 黄意真刚一进来就察觉到气氛不对。 扈玉手上一抖,目光停驻在兰素脸上,惊诧得直接叫出声:“红筠?” 兰素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时不知说什么。 宋济摇摇头,嘆道:“不是红筠,这位姑娘叫兰素,是阿璧的婢女。咱们,都认错了。” 扈玉定睛一看,是啊,太年轻了。十六年前红筠就已经十七八岁了。 赵叶璧却忽然福至心灵,拉住兰素的手,低声问她:“兰素你家里有没有姐姐妹妹?” 兰素点点头,面色却有些悽苦地道:“我有六个姐姐,家里太穷,好几个都被我爹娘卖给人牙子。连我自己都是十二三岁时被卖给廖府的。” 赵叶璧紧紧握住她的手,安慰她。 “那可有大了十岁的姐姐?” 兰素略一思索,点头道:“好像二姐大我十岁,卖给京城的大户人家,但我那时太小,记不清楚。” 宋济嘆了一声,“阿璧不用再问,是我年纪大了老眼昏花。” “那位是您什么故人?” 赵叶璧隐隐约约觉得兰素与自己小娘这么相像不是巧合,格外上心,追问了一句。 “是我做太医时认识的一位宫女,我当年受过她主子的恩惠,只是……” “只是什么?” 宋济闭上眼睛,但赵叶璧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扈玉为宋济轻轻拍抚后背,“那位主子和宫女大概十几年前便去了。” …… 赵叶璧不便多留,同黄意真一道回廖府去了。 宋济身体不适叫陆珂关了医馆大门,只留了药柜供人抓药。 扈玉为恩师揉捏肩膀,面色凝重,多次想要开口却将话吞回肚子里。 宋济却道:“你想说,那孩子有些像太子妃?” 扈玉沉声道:“若说像大概也只有容貌上的三四成,太子妃温柔雍容,和她云泥之别。不过两人站一起,恍恍惚惚真有太子妃和红筠姑娘又活过来一般。” “只可惜赵启不醒。” “徒儿斗胆问一句,赵启到底得的什么病?” 宋济神色晦暗莫测,招了扈玉耳朵到唇侧,小声道:“不是病,是一味秘毒。” 作者有话要说:  吕辛荣:夫人你竟然是…… ☆、19.解药 回程的马车要经过一段坑坑洼洼的路,饶是蔺府车大而稳,也摇摇晃晃个不停,黄意真的头差点磕上厢壁。 她揉着头,恨骂一句:“这条破路!廖大人也不知修修,上面拨的银子花到哪儿去了?还不如我出钱整整平。” 赵叶璧心神不宁,也不因马车摇晃而不悦,轻抚黄意真的背几下,抬手推开一点马车窗,不知在想什么。 黄意真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马车平稳后就消气了,这才注意到赵叶璧的异状,她拉过赵叶璧,问道:“阿璧怎么了?还在想宋大夫说的话?” 赵叶璧“嗯”道,她回握住黄意真的手,抿起嘴。 黄意真说:“肯定是宋大夫认错了,天下长得像的人那么多,可怜了兰素这么好的姑娘,身世如此坎坷。” “黄姐姐嫁来梧州府时间不长,不知听说过我家的事没有?我是妾室所出,原来养在城郊,小娘去后才搬到我爹爹跟前。” 第32页 黄意真点点头,道:“你家嫡母不善,我听了后很是气不过。” 赵叶璧摇摇头,目光有些悠远,湿漉漉的双眸穿透时间,回忆道:“我小娘死于非命,那日我去邻家阿姐那编竹篮,回来后只见小娘躺在血泊里。两年前,有一位爹爹官场上的旧人来拜访,啊,对,黄姐姐或许不知道我爹很多年前做过京官,那次拜访后不久我爹就忽然暴病。” 黄意真听得心惊肉跳,“阿璧,你想说......” 赵叶璧从车窗的缝隙看后面紧跟着的小马车,随行丫鬟坐在里面。 “我在想,天下哪会有这么巧的事。兰素和我小娘长得有些像,如果兰素姐姐和宋大夫的故人是一个人,那和我的小娘呢?原本不觉得,现在一想就开始害怕。” 赵叶璧看似柔弱可欺的外表下有颗水晶玲珑心。也是,十岁时亲眼见到小娘在自己眼前咽气,又寄人篱下地在嫡母眼皮子下讨生活,她又怎么可能白糖包子一样什么都不想呢。 黄意真蹙起长眉,“你小娘什么来歷?” 赵叶璧摇摇头,嘆气道:“大概只有我爹爹知道了。” “你爹爹卧床两年了,难道没有什么办法?” 赵叶璧笑得勉强,“家徒四壁,穷到卖女儿沖喜,维繫生命的药尚且缺着,治好爹爹还差一味罕见的药,铁龙兰的树血。” 黄意真比她见识广,长指掐入手心,“若是缺钱我还能帮你,可树血剧毒,只长在夏州的千窟千上,有钱难求,我也……无能为力。” 赵叶璧挽住黄意真的胳膊,靠在她的肩上,旋即抬起头时已换上盈盈笑模样,道:“黄姐姐不用忧心,我知道的。人各有命,我只求爹爹活着。” 黄意真见她娇憨的笑着,心里更揪得疼,无意路过赵家见她被姐姐欺负,听到她家姐拙劣事迹,只觉得她分明不容易,却总是笑眼盈盈。 省心的孩子多招人心疼。 蔺府客房。 尤焕提着一大包东西立在吕辛荣面前,苦着脸看他,好像写着敢怒不敢言几个大字。 “将军,你买这么多女人衣服干什么?” 吕辛荣抬眼瞥他,“质疑主将,违抗军令?” 尤焕头摇得如拨浪鼓,道:“属下不敢。只是……” 他脸血红一片,梗着脖子说:“将军,玲珑阁里全是姑娘,我们两个大老爷们实在是有些。你看她们看您的样子......” 吕辛荣若不是杀将,身上不沾染战场的冷意,只论五官活脱脱一个美男子,惹得整座玲珑阁里年轻小姐面红心跳,虽知有失礼仪,却仍一个两个又怕又羞地悄悄去看。 吕辛荣冰凿的心,对身后灼热的目光熟视无睹,一件一件扔到尤焕手里。 尤焕堂堂吕家军将士,生生被逼得僵着后背,低着头走路。 谁叫他是吕将军的亲卫呢? 吕辛荣喊来一个婢女,让她把尤焕手里的衣服都挂到衣柜里。 柜子里全是黄意真准备的衣服,空间并不多,婢女看着包里一大堆的衣服,瞠目结舌之余,又有些为难地看看吕辛荣。 吕辛荣记得赵叶璧刚嫁来后自己想的是,若赵叶璧病好想回去,就送她回去,若不想回去就让她留下。 如今赵叶璧身体还弱,病已无大碍,吕辛荣应该问问她了,但那日见赵叶璧对黄意真依赖亲密的样子和对自己躲躲闪闪的眼神,还是有一点不高兴。 敏感骄傲的自尊心作祟,他今天办完事回来途径玲珑阁时,竟然鬼使神差走了进去,还买了一大堆衣服。 吕辛荣想到自己有些失控的荒唐举止,有些烦躁地说:“把里面的全扔了。” 他说完又顿住,想了想赵叶璧那么喜欢那些衣服,又道:“罢了,里面的收起来。” 婢女不敢多说,心里觉得这将军当真阴晴不定奇奇怪怪,手上却不敢停。 直到满柜子全是吕辛荣挑的衣服,他才高兴起来,薄唇里飘出一句:“甚好。” 尤焕:…… 赵叶璧回到廖府后,尤焕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吕辛荣在桌边好心情地翻着军书。 “将军今日无事吗?” 赵叶璧脸上完全看不出之前的忧虑,如同往常一样甜美乖巧得像只白兔子,她福了福身,见吕辛荣对她招招手,便小步走到他身边。 吕辛荣眯着眼,眼睛在赵叶璧的裙摆上扫了两下,道:“脏了,换掉。” 赵叶璧疑惑地低头去看裙子,桃色锦缎做的长裙上粉嫩的芙蕖栩栩如生,分明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哪里脏了? 吕辛荣摸了摸鼻子,扭过脸,冷冷吐出一句:“抽丝了。” 赵叶璧仔细检查了一下裙子上的银线,发现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处抽了几根丝,她穿惯了粗衣,缝缝补补都不要紧,这种程度的抽丝又算什么呢? 但她见到吕辛荣臭着一张脸,心里嘟囔着将军这是怎么了,心里虽然这样想,脚上已经朝着柜子而去。 吕辛荣胡乱翻了几页书,脸虽扭过去,却借着余光一直看着赵叶璧的身影。 赵叶璧拉开衣柜的门,衣裳竟然全部焕然一新,较之前的更多。她伸出小手一件一件摸过去,竟是一件都不同,全部都厚实保暖而色泽鲜艷。 第33页 她回头看吕辛荣,见吕辛荣飞快地收回目光,微微弯起的嘴角硬生生压下去,仍是一张冷若寒霜的脸,好似什么都不知道。 赵叶璧笑了起来,踮起脚尖凑到吕辛荣跟前,她的脸离吕辛荣很近,好闻的香气随着体温钻进吕辛荣的鼻子里。 吕辛荣被她大胆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去推开她,却害怕控制不住力气弄伤她而收住。 “是将军买的?很好看,谢谢将军。” 吕辛荣白玉一样的脸上浮起浅红色,他转过脸,站了起来。 “之前的都包起来了。” 这话算是默认了。 赵叶璧笑意更深,忽然觉得和将军如此相处,甚好。虽然不像话本里的故事那样,男男女女就该爱得轰轰烈烈、你侬我侬,将军也不是那种会说甜蜜话哄人的风流公子。但,她能吃饱喝足,能穿好看的衣服,已经是很满意了。 “将军我们去瞧瞧踏雪吧。” 吕辛荣反问她:“你不害怕吗?它一脚能踹翻你,踏雪很兇的。”我也很兇的…… 赵叶璧看看自己张开的柔软粉嫩的手掌心,抿着嘴笑着摇摇头,道:“踏雪喜欢我摸摸它。” 吕辛荣心里泛起怪异的情绪,战马随意向他人示好是为大忌,他一时不知该骂踏雪那个畜生见了漂亮姑娘就转性,还是该高兴踏雪能和赵叶璧相处得不错。 “走吧。” 蔺府另一边。 黄意真将房门一拉,累得将满头珠钗尽数褪下,揉揉酸疼的小腿,解开厚重的外衣随手仍在筐篓里,就要向床上躺去。 结果鼓起的被子里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拽到怀里,还撒娇一样哼了一声:“娘子~你回来了。” 黄意真要被他吓得三魂出窍,挣脱开蔺洛元的手,狠狠给他两下,“吓死我了,你今天怎么没去马场?” 蔺洛元也不恼,又蹭了上去,搂得更紧,嬉皮笑脸地道:“这不是有娘子操劳,为夫很放心。” 黄意真娇嗔他一句,踢掉鞋子由他抱着,两人在床上唧唧歪歪黏煳了一会。 蔺洛元问她:“今天扈大夫怎么说的,可要紧?” 黄意真拽着他里衣的系带,道:“没什么要紧的,好好调理休息就是了。” “娘子我们不如……”蔺洛元坏笑着撑起半个身子看黄意真。 黄意真一把推开他,道:“胡闹!大白天的,对了,你知道我今日听到了什么?” 她将宋济和扈玉如何说旧人,又将赵叶璧小娘与爹爹的事告诉蔺洛元。末了还嘆了口气,说:“赵叶璧也是可怜,你说她爹得的什么怪病,竟要铁龙兰的树血,我就算有心也无力。” 蔺洛元神色凝重,“你说,她爹治病要树血?” 黄意真见他这幅表情,道:“是吧,竟然是这么古怪的一味药。” 蔺洛元压住心头的惊恐,勉强地笑着,搂住黄意真,摸摸她顺滑的秀髮。 他阅歷甚广,犹记得很多年前在蔺府书库角落里寻到一本残书里记载,有一种宫廷秘毒狠辣无比,可叫人生亦如死,死亦如生,解药需一味珍奇药材。 正是,夏州千窟山独有的,铁龙兰树血。 作者有话要说:  廖如冰:我好酸,我是酸到变形的绝世柠檬精。 ☆、20.初拥 黄意真拉下床边的帘幔,转个身对蔺洛元说:“我乏了,难得这两日马场无事,你也好好睡会。” 蔺洛元轻轻拍拍她的背,轻声如同呢喃:“睡吧,意真。” 看着平日里明艷如骄阳的娘子褪去华服,躺在枕边也不过一个小女子。蔺洛元紧锁的眉头难以舒展,他不想让她牵扯进这些事来。 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黄意真随口一句“马场无事”便睡得香甜,蔺洛元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他辗转难眠,却又不敢动作太大吵醒黄意真。 不过大半个时辰,忽然门外传来低声争执的动静,蔺洛元索性下床穿鞋去看。 “怎么了,夫人在睡觉,你们吵什么?” 寒冬腊月将至,蔺来顺居然两鬓滴汗,脸色红红青青,好似看见救命菩萨一样跪在地上抱住蔺洛元的大腿,却不能看口一样满是急色。 黄意真的贴身丫鬟福了福身,暗瞪蔺来顺一眼,道:“奴婢说了少爷夫人在睡觉,他硬要见您。” 蔺洛元心头不安的感觉更重,拉起蔺来顺,只听蔺来顺在他耳边说了一句:“马场出事了,给摄政王的马都中毒了!” 一根弦骤然崩断,蔺洛元顾不上解释,快步而去。 “你要去哪儿?” 黄意真还是醒了,只着里衣走到门口,看着丈夫匆匆的背影,喊了一声。 “没事儿,娘子!你睡,等我回来!” * 赵叶璧终于敢将脸蹭在踏雪的脖子上,雪白的小手在踏雪乌黑上十分扎眼,而踏雪在满眼霜白中亦是格外显眼。 吕辛荣拍拍踏雪的头,变戏法一样拿出一把鬃刷,顺着踏雪坚硬的马鬃梳下来。 踏雪舒服得甩甩马尾,和赵叶璧凑得更紧。 吕辛荣总是寒芒四射的眼中露出难得的柔情,骨节分明的手握住鬃刷,力道恰好。 第34页 “踏雪是我从小养的,它原来只有这么高。” 他用手在腰间的位置比划了一下。 “只那么点吗?那小时候一定很可爱。”赵叶璧满是笑意,甚至没有抬头看到吕辛荣的双眼,双手环抱在踏雪的脖子上,蹭了蹭。 吕辛荣嗤笑一声,“可爱?你不知道这畜生有多凶。我拉它第一回打仗的时候,它和你差不多高吧,一上来就踩死了个人。” 他用力,却十分亲昵地弹了一下踏雪窄窄的脑门,踏雪不满地跺跺脚。 “洗马的老兵都不敢摸它,它只认我。” 赵叶璧嘿嘿笑了一下,软声道:“现在也认我。” 她的笑太干净,吕辛荣的心忽然漏了一拍。她的笑又太刺眼,吕辛荣不敢直视。 “可是踏雪的娘,死在我刀刃下。” 厚重的阴云飘来,将金光闪闪的太阳遮住。吕辛荣的眸子幽暗,眼中一片漆黑,声音的温度降了下来,一如既往。 赵叶璧受惊兔子一样,张了张嘴,不知想说什么,最后乖乖把嘴巴关上。 吕辛荣自嘲地笑了一下,“那时年纪轻,杀红了眼。北狄国盛产战马,我屠了他们的军营,连战马也不放过。后来清查的时候发现刚出母胎不久的踏雪,我很喜欢,就带回来养着。” “那也是一场大雪,我以为踏雪的蹄子上是雪,其实不是。所以我取了这个名字,踏雪。” 吕辛荣的目光悠远,难辨情绪。 赵叶璧松开踏雪的脖子,悄悄蹭到他身边,她仰着头能看见他坚毅的下巴曲线。 吕辛荣忽然感觉到温热,他低头愕然地看见敞开的胸口和手臂处钻来小小的身体。那是赵叶璧披着毛茸茸的斗篷,一只糰子似的搂着他的窄腰。 他的手忽然无力,长长的鬃刷从指间松开落地。 嵴背僵直,手握拳又展开,反覆几次,吕辛荣才缓缓收拢双臂将赵叶璧圈在怀里。 他听见,赵叶璧说:“那不怪你,是打仗不好。” 他的手指有些轻颤,更加用力却怕伤到她,转转手腕去揉赵叶璧头上的毛绒斗篷。 蔺洛元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爱美如他,的的确确想说英雄配美人好一副雪景图,又觉得有点欣慰冷情冷意的将军终于开了点窍。 但事情火烧眉毛,他十分不愿意做这个恶人,却不得不轻咳一声。 “咳咳,吕将军!” 吕辛荣松开手,目光却冷得像箭射穿蔺洛元的大脑瓜。 赵叶璧脸色越来越红,对蔺洛元轻点头。 蔺洛元尴尬地对她回一个苦笑,然后对吕辛荣招手,待他靠近一股脑把马场出的事说干净。 吕辛荣没什么特别的情绪,转身解开踏雪的绳,轻声对赵叶璧说:“我去马场。” “那将军多注意。” 吕辛荣轻“嗯”,翻身上马,想了想弯下身又说:“刚才的,不要在意。” 赵叶璧愣了一下,懵懵地摇摇头,报以一个甜美微笑。 ** 吕辛荣和蔺洛元这一去就是六七天没有回来。 赵叶璧还是天天去医馆,只是不再带兰素,宋济再见她时也不提那事,彼此很有默契地三缄其口。 她已经能把医馆的药材记得七七八八,傍晚时分回来和黄意真一起吃饭。 “阿璧,你担心将军吗?” 黄意真吃得不香,她很少同蔺洛元分开那么久,但毕竟只是少夫人,手里算盘打得再熘也很少亲自去马场。 她见桌子对面的赵叶璧小口小口吃得很香,沉不下气问道。 赵叶璧筷子一停,抿开嘴里的鸭油酥,摇摇头,“我相信将军。” 黄意真被她真情实意坚定的模样弄笑,挪揄道:“才嫁了几日,就说相信相信的。” 赵叶璧也不知道,所以只能笑笑。 “黄姐姐要是不放心,不如去找蔺少东家?” 黄意真下意识要回绝,转念又一想,也是,她还怕人说闲话吗? 于是,两人风风火火乘着马车驶向蔺家马场。 马场看门的伙计瞪大双眼,表示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美的姑娘,还是两个!不过一听是少夫人本人带着将军夫人,连忙放行指路。 马车驶向的方向正是不远处的高阁。 此刻,高阁里气氛凝重。 吕辛荣沉吟片刻,对蔺洛元开口道:“我已经修书告知摄政王马匹中毒。” “真是凌王的人干的,他们已经嚣张成这样了?” 吕辛荣噙着轻蔑的笑,“穷途末路,想拼个鱼死网破。且等着他们起兵造反。” “对了,吕将军,还有一事……”蔺洛元有些迟疑,但还是将赵叶璧父亲可能中了宫廷秘毒一事说了出来。 吕辛荣听到赵叶璧出嫁前饱受嫡母欺负,剑眉渐蹙。当听到前不久赵叶璧大姐还为难她时,脸色瞬间阴沉下去。 他的人,也敢动? “她爹是谁?” 蔺洛元道:“将军夫人的爹爹名叫赵启,我已着人查证过,赵启是翰丰元年中的状元,十六年前官至刑部侍郎,却不知怎么的忽然辞官回乡。不过也好在辞官回乡,避开了东……” 第35页 他立刻住口,因为赵启避开的是废太子东宫巫蛊祸乱,没有被摄政王当成□□羽一併清剿。 吕辛荣记不得这个人,不过是从二品的官员,在京城多如牛毛,贬谪擢升太过寻常。但听到十六年前时,还是警觉起来。 “阿璧很在乎他?” 蔺洛元一愣,陪笑说:“当然,听闻夫人和他感情很好,夫人是个孝顺的姑娘。” 吕辛荣道:“树血在什么地方?” “铁龙兰树有剧毒,汁液血红,只生长在夏州千窟山上。”蔺洛元忽然回过神来,好心劝道,“那是不毛之地,兇险万分,将军还是谨慎为好。” 吕辛荣眯起眼,夏州,又是夏州。 看来夏州一行,他必去不可。 赵叶璧两人已到门口,蔺洛元起身来开门。 吕辛荣一眼看向赵叶璧,又想起她已经嫁给自己,居然在眼皮子下还叫人欺负了,心情十分复杂。 他对她的关注还是太少。 赵叶璧扬起一抹暖暖的笑,拎高手中的食盒,对吕辛荣说:“将军吃过了吗?我亲手做的饭,虽不及军中那位大师傅,但肯定没毒。” 蔺洛元刚想说吃过了,却见黄意真兇巴巴地盯着他,把话咽回肚子里。 反正刚才吃得也不尽兴,横竖再吃一顿。 吕辛荣摇头。 赵叶璧很高兴,见吕辛荣十分给面子,把食盒打开,菜餚一道一道摆开,取了银筷子递给他和蔺洛元。 这是她特意问黄意真要的。 赵叶璧的手艺不差,但是吕辛荣多年来口味挑剔,这个味道不能取悦他的口舌,但他还是惜字如金地夸了一句:“好吃。” 赵叶璧托着腮笑眼盈盈地看着他。 “今天回去吗?” 黄意真开口问道。 蔺洛元看了眼吕辛荣,摇摇头说:“应该回不去。” 黄意真嘆嘆气。 赵叶璧见吕辛荣两人吃得差不多,开始收拾起碗筷,她动作熟练细緻,看在吕辛荣眼里又是她从前过得太苦的证据。 他擦过嘴,冷不丁说:“我三日后要出趟远门。” 赵叶璧点头,“好啊,等你回来。” 那边蔺洛元瞪大眼睛,朝黄意真使眼色,黄意真不明所以,只当他眼珠子抽筋。 “劳烦蔺少夫人照顾一下阿璧。”吕辛荣拱拱手。 黄意真笑着说:“那是自然,我可是把阿璧当成小妹。” 赵叶璧有些意外吕辛荣的嘱咐,忽然不安起来,拽拽他的衣袖,问:“那你呢,这趟危险吗?” 作者有话要说:  蔺洛元:好吧,好吧,是我眼睛抽筋。这章的我到底为什么!? 作者君:真的好想看到你们的评论,嘤嘤 ☆、21.归来 赵叶璧拽住他袖子的手收紧,眼睛里有浓浓的担忧之情,望着吕辛荣情绪不明的双眼,又见他唇线紧闭一言不发,手一点一点松开。她明白了。 “很危险,是不是?” 危险么? 吕辛荣勾起唇角,眼中漫出不可一世的笑意。 再危险,下场也不过就是一死。 而死,他才不怕呢。十二年前他从一堆同龄孩子的尸骨里踏出,被摄政王一眼看中养在身边,到后来在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中浴血而归。生死对他而言,渺渺如蝼蚁,不堪一提。 吕辛荣伸出手去揉了一把赵叶璧的头髮,放下时,骨节分明的手指从髮丝间留连而过,只觉得她的头髮触感柔软丝滑,比踏雪最顺的毛更好摸。 赵叶璧抿着嘴,抬起头来,圆熘熘的大眼睛直直看着他,在等一个交代。 边上的蔺洛元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开口劝道:“吕将军,那地方确实十分危险,要不还是花重金寻人替你去?” 《夏州志》里记载,千窟山是一座光秃秃的石山,伫立在夏州沙漠边际,山势陡峭异常且山顶常有凶禽。 赵叶璧一听这话,顿时眼眶泛红,手下意识地拉住吕辛荣的胳膊,而不是袖子。 “将军一定要去吗?” 吕辛荣在屋里穿得不厚,手臂上传来赵叶璧小手的温度和力度。 他听见赵叶璧声音里挂着哭腔,看见她雾气濛濛的圆眼里眼神期期,心里一软,向来冷漠的嗓音也变得有点温柔。他无法抵抗她这样真情实意的关心。 “不危险,你放心。” “当真?”赵叶璧追问一句,试图从吕辛荣的眼睛里看到一丝一毫的欺瞒,却只能望到一星点温柔融化在漆黑的池水中。 吕辛荣颔首。他不想让赵叶璧知道此行除了拿回夏州那块天子剑令以外,还要替她爹爹寻药。 她从来没有跟他提过家里的事,也没有问他要过什么东西。 赵叶璧放开吕辛荣坚实的小臂,攥着袖子蹭了蹭眼睛,沖他点点头,朱唇咬得红润,语气坚定地道:“我相信你,我等你回来。” 吕辛荣微微动容,视线落在她莹润的樱桃红唇上。 ** 赵叶璧和黄意真还是坐着马车回了蔺府。 两日后黄意真等回了风尘僕僕、一脸倦容的蔺少东家。 赵叶璧终是没有相信吕辛荣口中的“不危险”,她听到蔺洛元回来的消息,提着裙子小跑去前院。 第36页 蔺洛元边上,没有吕辛荣。 “将军没回来,是明日启程吗?” 蔺洛元避开她的目光,“将军今晚在军营,明日卯时前从北城门出发。” “多谢少东家。” 赵叶璧福了福身,若有所思地转身回去,一头扎进屋里。 那门合上后一晚上没有打开,微微烛光透着纸窗,亮至三更。 第二天,兰素打好开水,端着脸盆推门而入时,只见床铺整洁干净,上面却空无一人。 北城门。 清晨的雪不似昨夜兇勐,细如柳絮,在风里打着迴旋,半天不肯落地。 苍青色的城墙上堆了一整晚的雪,密密厚厚,几乎要看不见上面雕刻的几个大字。 上面守城的小将士哆哆嗦嗦躲在棉甲里,一张被风吹得透红的脸上睡眼惺忪,犹在梦中听到一串马蹄声越来越近,打了个激灵支起身子,抬眼一望。 白茫茫的宽阔大道上,一人一马而已。 棕红色的骏马昂扬着头颅,它背上的主人挺直了背,玉冠高束,气质凌厉卓绝,风姿绰约。 小将士晃晃脑袋,定睛一看,那好像是他在军营里遥遥见过一眼的吕将军! 吓得他立刻滚下梯子去开门。 但他身子尚悬挂在梯子半截处时—— “将军!” 婉转柔美的女声顺着风雪传来。 马背上的吕辛荣回头一望,辘辘而来的马车帘子被掀开,赵叶璧探出身子沖他招着手。 马车由远及近,赵叶璧从上面跳下来,小跑到吕辛荣的马边。 “你怎么来了?” 吕辛荣唿吸一紧,弯腰扶了一把气喘吁吁的赵叶璧,眼里有些错愕。 赵叶璧小脸红扑扑,摇摇头表示没事,然后欣喜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香囊,急急塞到吕辛荣手上。 她有些羞意,道:“我求了平安符,缝在香囊里。只是女红不好,将军莫笑话。” 吕辛荣低头看手里小小的香囊,藕荷色的锦缎上用红线绣了一个“安”字,字很秀气工整,还残留了一点赵叶璧暖暖的体温。 他握紧香囊,胸腔的心脏砰砰跳动。 赵叶璧摸摸棕红色的马,这马很温顺。 “将军没骑踏雪?” “嗯。”吕辛荣把香囊揣到怀里,“我把踏雪留在这,它可以陪你。” 赵叶璧一愣,笑着点点头,然后沖吕辛荣挥挥手,道:“将军去吧,一路小心。” “好。” 吕辛荣转身打马要走,却听身后一阵急急的马蹄声响起。 赵叶璧也跟着回头去看,见扬起的雪雾中疾行的是…… 顾万林? 吕辛荣皱皱眉头。 顾万林一拉缰绳,长吁一声,停住马身,再翻身下马。他单膝跪在地上,垂着头,双手抱拳作军礼,道:“末将恳请将军三思而行。” 吕辛荣轻笑一声。 顾万林头压得更低,声音却没弱,道:“将军忘记回来时被人暗算负伤了吗?您是摄政王的义子,天下多少人想除掉您,您不可不顾自己的安危。若您出了问题,摄政王他老人家要如何是好?您不能如此任性,这是不……” 不孝?不忠不义? 吕辛荣轻蔑之意更甚,他如果死了,吕毅当然会心疼这十年的栽培付诸东流,但不会心疼他。毕竟,吕毅从没把他当过儿子。 顾万林继续道:“将军孤身前去却不告知摄政王,摄政王想必不喜将军的……将军过于桀骜了。” “本将做什么事要你一个参军同意?”吕辛荣反唇诘问,又冷笑两声,“义父最爱我桀骜不驯。” 当年他还是八岁稚童,连脸上都是血,却冷眼看着身边其他孩子为了一个馒头跪在吕毅脚边,只有他站得笔直。 摄政王吕毅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饿吗?你为什么不跪?” 他说的是:“饿,但绝不跪着吃。” 然后吕毅哈哈大笑,说:“好骨气,你活下来,就作我吕毅的儿子!” 摄政王喜欢的不就是他的,桀骜不驯吗? 顾万林一噎,看了赵叶璧一眼,不敢相信地道:“将军就为了一个女人?” 吕辛荣居高临下,冷声道:“是,你又能奈我何?” 说罢,他对不知所措的赵叶璧笑了一下,摸摸她的脸,轻声道:“我走了。” 赵叶璧喃喃:“小心点……” 城门上的小将士已经将大门拉开,吕辛荣打马而去,棕色大马的长尾甩起,四踢踏过处扬起飞雪。 一转眼,苍茫间只余下一个黑影渐行渐远,慢慢地再也看不见了。 赵叶璧收回目光,冷淡地对还跪着的顾万林福了下身,转身走向马车。 顾万林站起来,目光阴沉地看着赵叶璧娇小的背影。这才数日不见,赵叶璧就比刚嫁过来时红润丰盈了不少,气质也不似初见时胆小低微。 “赵姑娘!” 赵叶璧回身,身上的衣裳还是吕辛荣挑的,青碧色的裙摆擦过积雪漾起个圈儿。 “参军忘了,是将军夫人。” 她声音还是柔糯的,但语气却不是。 第37页 顾万林瞪向她,拳头紧握,捏的咯噔作响。 赵叶璧没有再理他,登上马车朝着蔺府的方向去了。 北城门前只余下一无所知的小将士和脸色铁青的顾万林。 顾万林朝小将士喝了一声:“滚!”,然后向天边吹了一下口哨。 一只雪白的后羽信鸽落在他肩上,他从怀里抽出一支手指长的笔,扯下衣角的布,飞快在上面写下吕辛荣受赵叶璧所惑,为救她的父亲不顾生死安危孤身前往夏州。 然后他将布抖了两下,捲起来塞进信鸽的脚上的竹筒,对着京城所在的方向放飞鸽子。 ** 吕辛荣这一去便是将近一月,再回来时已至腊月尾巴。 这日,赵叶璧窝在黄意真的绣房里绣着手帕,黄意真在她边上打络子。数九隆冬,天寒地冻,炭火烧得更足才能抵御寒冷,烤得屋里有些烘热。 “哎呀!”赵叶璧不知怎么又扎到了手指,“第三回了。” 她轻蹙着眉头,把冒血珠的手指含在嘴里时,忽听前院传来嘈杂的声音,倏地站起来。 “怎么了?”黄意真问她。 “将军回来了!”赵叶璧心里只有这个念头,披上披风,推门而出朝着前院跑去。 她跑得太快,黄意真追不上。 她跑得又太冒失,一把撞进坚硬的怀抱。 血腥味冲进她的鼻腔,肆意地蔓延开去,风霜的冷意扑在她脸上,她竟落下眼泪。 赵叶璧一把搂住眼前人,埋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将军,你怎么受伤了?” 良久,她才抬起头,话语含着眼泪道出一句。 吕辛荣额上血迹凝结,长发凌乱,狼狈不堪。 他一手以刀撑地,一手回搂住怀中人。 作者有话要说:  赵叶璧:我懂礼貌,我礼数周全,可这不代表我喜欢你。哼~ 作者君:看到小天使留言又感动又温暖,爱你们!么么哒! ☆、22.逗她 赵叶璧伸出手去擦吕辛荣脸上的血,但血干涸已久。她仔细看去,又发现他不止额角有伤,俊美无比的脸上也有数道擦伤。最严重的一处在肩上靠近脖颈,因她刚才动作太大,又开始汩汩冒血。 她的眼泪又开始扑簌而下,哭得止不住。 “呜呜……不是说好了不危险的吗,怎么浑身是血?” 吕辛荣用力把她按在胸前,小小的很暖很香,美好得与死亡无关。 赵叶璧头顶传来温淳的轻笑声,她艰难地在吕辛荣怀里挪起头,小手按在他冒血的肩头,有些恼他骗人,又不解他为什么伤成这样还能笑得出来,不痛的吗? 她生气时香软的两颊会轻微鼓起,一张檀口撅起一点。 吕辛荣嘴角的弧度更大,他目光停留在赵叶璧湿润的唇上。 他转动肩膀,低声叫唤了一声。 “痛......” 赵叶璧那一点点愠色立刻消失不见,手上送开一点,愧疚地说:“对不起,我......” 唔!赵叶璧感觉到唇上有冰凉湿润之意飞快掠过,瞬间脑海一片空白。 那是,吕辛荣的唇。 她不知道自己刚才下意识咬了咬被吕辛荣啄过的地方,懵懵地回味。 吕辛荣笑得既得意又快意,赵叶璧红润的朱唇在一张净白的小脸上总是那么明显,翘起的好看的弧度无声地挑衅他男人的自尊。 惩罚她对自己“张牙舞爪”。 “将军怎么这样,怎么这样!”赵叶璧脸上绯红,又羞又气,偏又不敢对吕辛荣怎么样,生怕再弄开他的伤口。 吕辛荣松开搂她的手,从怀里拿出一月前赵叶璧送他的“安”字香囊。香囊的锦缎很干净,但不知被揉搓过多少遍,上面的红线有些毛躁。 他的手上有干涸的血,红暗暗一滩,掌心摊开,香囊在上面对比明显。 赵叶璧的气消了一大半,眼眶又热了起来。 吕辛荣笑得有点无奈,合拢手心把香囊握住收回,道:“怎么就这么爱哭。” 赵叶璧抽抽鼻子,红着眼眶,鼻音重时更显得娇憨,故意哼一声,要推开吕辛荣却被他捉住手。她抽出手,不讲理地乱说一通:“就是爱哭,反正我眼泪不值钱,不是金豆子。” 话音刚落,赵叶璧自己都吃惊起来,她不是向来乖巧温顺的吗,怎么胡搅蛮缠起来了。 吕辛荣哈哈哈大笑,粗糙的手指去刮她的眼下,柔软细腻的皮肤被泪弄得更加软嫩,一不小心老茧都能划破。 “弄痛我了。”赵叶璧推他的手,哼唧一声。 他这只手虎口处有特别丑陋的伤疤,赵叶璧之前不敢问,如今敢了。 吕辛荣漫不经心地说:“我把刀架在敌军主帅脖子上,被他们山顶的神射手一箭射穿了手。但是我立刻右手换左手,一刀砍下了主帅人头。” 说着,眼神兇狠地在赵叶璧脖子上比划一下。 赵叶璧缩缩脖子,瑟瑟发抖地双手捂住自己脖子。 胆小鬼,吕辛荣心里道。 赵叶璧架着吕辛荣回屋,他的腿上也挂了点伤,不过走路看不出不稳。但他却偏要把重心移到赵叶璧这边,搂在她肩上。 赵叶璧不到吕辛荣下巴高,这样有点吃力。 第38页 吕辛荣忽然说:“你好像我的拐杖。” ......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赵叶璧感觉胸口一阵翻腾,想立刻松手摔他在地。 罢了,自己的夫君,自己的夫君。赵叶璧把脾气压下去。 吕辛荣低头侧看她脸上神色青白交织,蓦然找到乐子。他的乐子不多,无非逗逗踏雪和京巴狗。现在可以多一个了,逗赵叶璧。 回到了房间里,赵叶璧脱去他不知多久没洗的外衣,然后推他到床上,把被子紧紧盖好。 “我去叫宋大夫来,再打盆热水,你擦擦身子。” 宋大夫来时,赵叶璧在厨房蹲守着热水。 吕辛荣轻松愉悦的神情褪去,半坐在床上,客气地对宋大夫道:“宋太医,多谢。” 宋济带着伤药、绷带、棉布一类的东西,用大剪子把粘在伤口上的衣服剪开,再小心剥离,嘴上说着:“我早不是太医了,将军也知道为什么的。” “我的伤不打紧,这个给你,劳烦宋太医给阿璧的爹爹,”吕辛荣顿了一下,声音变了变,“解毒。” 宋济接过一个小水袋,拔开塞子远远闻了一下,立刻大惊失色,赶紧塞回去。 “这是铁龙兰树的树血!你是采这个受伤的?你的伤口没有碰到吧。” 吕辛荣神色无常,“不是在千窟山受的伤,劳烦宋太医了,不要让阿璧知道是我。” 宋济神色复杂,收好树血,替吕辛荣换好药后,便提着箱子匆匆而去。 他在迴廊遇见回来的赵叶璧。 赵叶璧自己捧着盘子,上面放了碗姜汤。身后跟着兰素,兰素端着热水盆。 宋济猜不透吕辛荣的用意,他来梧州后赵启就已经中毒了,所以没有和赵启聊过他究竟为何辞官。 但,赵启毕竟是前皇后母族邱氏荫下的官员,也算半个废太子的党羽。而吕辛荣是摄政王的养子,他为什么要帮赵启?难道真的因为赵叶璧吗。 宋济低头想事情,听到赵叶璧打招唿声,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数年前的皇宫,太子妃和红筠便是这样一前一后。 赵叶璧本想问他将军的伤势,结果宋济行色匆匆,不等她多问就离去。 “怪了,宋大夫今天怎么了。” 回到屋里,吕辛荣敞开着衣服露出精瘦的前胸,上面绷带交错,一只手撑在床上,好整以暇地看赵叶璧。 “宋大夫怎么说,我看他神色不太对。” “皮肉伤。” 兰素没进来,屋里只有赵叶璧两人。她把毛巾投在热水里,拧干后递给吕辛荣。 “胳膊疼。” 吕辛荣看看包得跟粽子一样的肩,坦然自若地道。 赵叶璧狐疑地看他一眼,以防他又要做什么哄人的坏事。 “真的。”吕辛荣十分真诚。 赵叶璧拿着热毛巾,仔仔细细地擦去他脸上的血迹,从额头到脸颊,再从脸颊到脖子,擦到锁骨时,忽然被吕辛荣握住手。 吕辛荣声音微哑,道:“我自己来。” 赵叶璧十分不解,歪着头问他:“将军又行了?” 吕辛荣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咬牙切齿道:“行,一直很行。” 就知道将军又逗她,赵叶璧忿忿地拿着毛巾去盆里又投洗了一遍,洗着洗着后知后觉地脸红了。 “啪嗒。”她把毛巾扔给吕辛荣,背过身坐在桌边搅动姜汤。 吕辛荣擦干身子后,甩甩手腕把毛巾抛进热水盆里,溅起一点水花。 赵叶璧端着姜汤到床边,捏着细细的勺子炳,吹吹热气,递到吕辛荣嘴边。 吕辛荣刚要张嘴喝下,赵叶璧捏着勺子的手忽然向后一收。 他皱着眉看她。 赵叶璧生出一点报復心,笑嘻嘻地端起碗,下巴朝碗的方向驽了驽,道:“将军,姜汤是这样煮的。” 红色的汤里切成薄片的姜悬浮着,散发辛辣的气味。 吕辛荣臭着脸,被戳了痛处。 赵叶璧却很解气,笑得越发甜美动人,把勺子重新递到他嘴边,餵他喝下。 吕辛荣不情不愿地咽了几勺,但见她眉眼弯弯,被打击的自尊和熄灭的厨艺之火好像也不重要了。 他第一回喝姜汤小口小口的,按照平时习惯都是咕嘟咕嘟几下就没了,但就着赵叶璧的勺子,每一口都明显地尝到辛辣和回味的甜。 赵叶璧看着空了的碗底,又摆出哄孩子的满意表情。 吕辛荣的脸又拉长了。 赵叶璧笑眯眯地靠近一点,小声说:“将军上回那个我挺喜欢的,很甜。” 作者有话要说:  吕辛荣:是么~我也很甜吧! 作者君:二更,稍微晚了一点点 ☆、23.赵启 吕辛荣瞥她一眼,愉快地闷哼了一声。 “想喝?没有了。” 赵叶璧看见他嘴角绷成一条直线,但眼尾却不自觉地扬起,分明是还捧着将军的冷硬包袱,强忍着笑意。 她再凑上前一点,咬耳朵说:“将军长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吕辛荣很不习惯有人离他这么近,只觉得耳朵一阵香软的风吹过,痒得很。 “笑一下嘛。”赵叶璧撒起娇来,她眼睁睁看着他耳尖尖动了动,温柔的粉红蔓延上去,却还摆着一副生人勿进的臭脸,真是奇怪。 第39页 “不要。”吕辛荣轻咳一声,向后靠去,和她拉开一点距离。 赵叶璧微微蹙着眉,双眸滴熘熘地、若有所思地看他。 “这样笑。” 她大胆地伸出两根手指,搭上吕辛荣地嘴角,轻轻扯起。看着吕辛荣白玉一样的冷脸生生扬起一个僵硬的笑,就好像让威武高大的天神去扮丑角一样滑稽。 赵叶璧忍不住先笑了出声。 吕辛荣都愣住了,错愕地眼皮垂下,余光看见两根葱白段的纤细手指抵在自己嘴边,热热的指腹贴在他冰凉的唇上,有些滚烫。 “你大胆!” 他不是堂堂的定国将军,事迹可止小儿夜啼的活阎罗? 赵叶璧丝毫感觉不出吕辛荣的怒意,不过还是收回手,皱起鼻子,乖巧地立在边上,不说话。 “吓着了?” 吕辛荣胸口一滞,柔声问道。 赵叶璧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吕辛荣觉得手脚麻了,半死不活地抽动嘴角,勾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的笑容,口气不好地说:“这样,好看?” 赵叶璧立刻笑了,眨巴眨巴大眼睛,十分真诚地点头道:“好看!” 好看个鬼。哈哈哈哈…… 吕辛荣一直挂着这个笑,直勾勾地看着赵叶璧,既然好看你就多看点吧。 赵叶璧先是有些得意,后来看他笑得越来越瘆人,又忍不住开口道:“将军,嘴角酸吗,我给您揉揉?” “你来。”吕辛荣直起背。 赵叶璧:……? 她用力揉了两下,顿时有些泄气。 “将军,笑要发自内心。” “哦!”吕辛荣的嘴角立刻垮了下来。赵叶璧一时语塞,决定不和他纠结此事,气鼓鼓地坐在床边。 吕辛荣最喜欢她气鼓鼓的样子,像江南进贡的河豚鱼,一戳就要爆炸一样。 赵叶璧犹自垂头丧气,勐地余光瞥见吕辛荣勾起唇,笑得有些灿烂。他乌黑的长髮,白净的面孔,斧凿般流畅而坚毅的脸部轮廓上,被冷峻气质掩盖的俊美到秀气的五官……骤然被这个笑点亮了,那么鲜活,如一束光直击心灵。 赵叶璧在美色跟前不争气地吞了吞口水,但她好像更生气了。 原来将军是会笑的,又被他煳弄了! 吕辛荣在蔺府安安静静地养了几天伤。 赵叶璧已经能给他换药了,正好医馆那边说这几日不用她去,她便也整日都在吕辛荣身边,亲自打理他的衣食住行。 这日赵叶璧炖了香菇鸡汤给他喝,吕辛荣快活地咀嚼着滑嫩的鸡肉,咬着厚质爽口的蘑菇,再喝两口鲜美无比的汤。 他眯起眼睛,若不是凌王的人未除,若不是天子剑令还差一块,若不是那批瞒着摄政王的军火还没运往京畿…… 他险些要以为岁月静好。 赵叶璧收了碗筷,见吕辛荣又披衣要出门,惊讶地问:“伤还没好,又要去忙吗?” “嗯。” 赵叶璧咬了咬唇,放下手上东西,跑到吕辛荣身边,抬头睁着圆熘熘的眼睛望向他。 吕辛荣迟疑一下,张开双手,声音很小:“咳,抱抱?” 赵叶璧“嗯!”一声,扎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了一下。 ** 城北,赵家。 久病卧床两年,方才醒来的赵启狠狠地捶着自己瘦弱的胸口,重重咳出一口暗红的鲜血在地上,枯草般纠结一团的鬍子上也沾了一点。 叶氏皱着眉到跟前,递给他一张雪白色的帕子,象徵性地拍了他后背两下,道:“怎么还咳血,你这怪病!” “是谁,是谁救的我,咳咳咳咳……” 赵启嗓音嘶哑,胸肺处“嘶嘶”发出哮鸣,弱着口气问叶氏。 叶氏冷眼看他形容枯藁狼狈的样子,早无当年玉树临风儒雅翩翩。她当年嫁给他时,他才刚中举人,穷得叮噹响,全靠乡里的资助才勉强能继续赶考。那时她爹爹慧眼识他,把自己嫁给赵启。 赵启的确很争气,位至从二品刑部侍郎,还是国舅爷邱相的学生,一时风光得让她以为自己不日便能被封诰命夫人,让京城贵妇对她另眼相待。 那时她对赵启,是有爱意的。 可这爱意在赵启忽然中了邪一样非要纳红筠为妾,不惜辞官归乡,把好好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清苦时,消弭殆尽了。 叶氏皱着眉,语气不太好,道:“还不是借了你以前做官的光,是个姓宋的太医治好你的。奇了怪了,之前说要一味什么,什么树血的药,一直苦寻不得,这回竟寻到了?” 她颇有怨气地絮絮叨叨:“你知道你躺了两年吗?这两年把家都拖垮了,你瞧瞧屋子里还有像样的家具么……” 赵启好不容易顺过一口气,急急地道:“阿璧呢,她在哪?怎么不在我跟前。” 叶氏听到“阿璧”两字,气得胸口起伏,冷着脸子骂道:“你不问我好不好,张口就是阿璧阿璧。我跟你说,赵叶璧被我卖了!” “卖了?你竟然把她卖了!”赵启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地站起来,一把扯住叶氏的领子,青筋暴起,赤着双眼,恨不能杀了她。 第40页 叶氏推搡着他,奈何赵启躺了两年居然有那么大力气,惊恐万分地看着枯瘦赤目的赵启,但犹虚张声势地道:“是啊,卖了……但,但卖给好人家了。” “卖给谁了!你说!”赵启抻着脖子,怒目圆睁,双手去掐叶氏的脖子。 慌乱中,他的长袖扫过桌子,粗制滥造的白瓷杯碎落一地,在嘶声力竭地怒吼中哗啦作响。 “爹!你快放开娘亲,你在做什么?” 赵叶秀后紧跟着赵叶芹,她闻声而来,推开门,不可置信地看父亲掐着母亲的脖子,像个疯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居然写完了,快夸我!嘤嘤嘤! ☆、24.不敢 赵启听到赵叶秀尖锐的一声,赤红的双眼才渐渐恢復清明。 他颓唐地松开手,刚才那下好似抽干了久病初愈的身体最后的力量,趔趄地向后退了好几步,跌坐在床上,捶着胸狠狠咳了两下,声音嘶哑不堪。 “叶秀,你告诉爹,你小妹被卖到哪去了他……哪去了?” 赵叶秀见叶氏脸上呈现出一片紫绀在哪里捂着脖子大口喘气,心都要被拧出血了,扭头对赵启埋怨地道:“爹爹也不看病着的时候是谁在照顾你?一醒来就为了那个贱丫头欺负娘亲!” 赵启的期冀之色凝固、消失在脸上,他不敢相信地看着赵叶秀,干枯的双唇嗫嚅道:“叶秀,那不是什么贱丫头,那是你妹妹啊,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好歹也是读过书的啊!” 赵叶秀给叶氏拍抚着后背,恨恨道:“爹爹当我不知道吗?当年若不是您非要娶那个狐狸精,非要生赵叶璧这个小狐狸精,咱家又怎么会不得已回到梧州府,我又怎么会从大小姐沦落到要被廖府退婚。” 她红着眼,顿了顿,道:“我都听到了,朱筠就是当年太子妃的婢女红筠对不对?这样你才不得不辞官的!你忘了年轻时是娘亲陪你的!爹爹和话本子里的负心人又有什么区别?” “你,你,两年前你都听见了……” 赵启脸色难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垂着头重重嘆了口气。他站了起来,昂着头,理了理褶皱的粗布棉衣,咳了两声,犹作出文人风骨。 “你们不告诉我,我自己出去找总行了吧!” 他迈着虚浮的脚步向外走去。 赵叶芹方才一直在冷眼旁观,忽然说了一句:“她去给定国将军吕辛荣沖喜了,现下吃住都比我们好多了,爹爹你可以放心了。” “什么!吕辛荣?你说的可是摄政王的养子吕辛荣?”赵启睁圆了眼,震惊地回头看赵叶芹,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立刻不顾身体初愈奔了出去。 赵叶秀着看他惊慌失措的身影,又拍拍叶氏的后背,抬头看看双眉蹙起的赵叶芹,忽然笑得怪异。 赵启出了赵府,城北多贫户,整条大街青砖负雪,满眼苍茫,来来往往毫无人影。 他的心也冰凉一片,竟不知朝哪里去,拖着病躯好不容易才问到了吕将军如今住在皇商蔺家的府里。 ** 赵叶璧一个人窝在屋里,炉火烤得她发倦,不停地打着哈欠。 兰素在边陪着她,手上做着针线活,见她要睡不睡的模样,有些好笑地抬头道:“夫人要是困了不如上床去睡。” 赵叶璧的目光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心想若是有刘海就更像小娘了,一时有些出神。 “夫人?” “啊,我不困,就是屋里太热了。好兰素,陪我出去转转如何?”赵叶璧歉意地笑着,又打了个哈欠,口气有些央求似的。 赵叶璧也知道自己体质较弱,有些娇气,动辄变会发烧得风寒。所以兰素平时总看管着她,不让她随便出门吹风。 兰素耐不住她雾蒙蒙的大眼睛就这么看自己,心里一软。 “夫人,我听说咱们屋子离花园不远,那有鞦韆,我陪您出去盪一会儿咱就回来,如何?” 赵叶璧亮起眸子,奶狗一样期待地直点着头。 蔺府久富不败,院子修得奢侈豪华,花园里种满了四季不同品种的花。冬季仍有一两种极耐寒的菊花傲然挺立,开得明媚。一架高高的鞦韆在最中间,很扎眼。 赵叶璧坐上鞦韆,兰素推她一把,鞦韆立即高高地盪起。 高处的风更冷,但那紧张刺激的感觉让赵叶璧不禁笑出声来。 赵启由蔺府的僕人引着去吕辛荣的客房,途径花园时被这脆生生的笑声吸引,别目去看,居然见到很久很久没有看见的女儿。 病中他也常醒来,却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只会说胡话,认不得人。 赵启见她穿着亮丽颜色的裙子在空中盪起,犹如花花蝴蝶,一颗悬在空中的心忽然安了下来。他刚抓着僕人一直问赵叶璧问个不停,吕辛荣可有因她身份低微而对她不好。在听说赵叶璧嫁来第一天后就病了后,更是心拧成一团,生怕赵叶璧被人轻慢。 赵叶璧的鞦韆停了下来,她拍着胸口笑个不停,抓着兰素的手说:“那么高时我好害怕,从没盪过这么高的,好像要飞起来了……”她说着说着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的人影,勐一个侧首看去,竟然是心心念念的爹爹! 第41页 手倏地落下,连紧紧攥住的手绢也飘然落地。 “爹爹!” 她飞奔向赵启,眼泪从眼角滑落。 赵启蹲下身像她小时候接住她那样,一把抱住。 赵叶璧高兴得跟什么似得,狠狠掐了自己脸蛋两下,不可置信地说:“爹爹?真的是爹爹,你醒过来了?你居然醒过来了!” 赵启老泪纵横,望着赵叶璧红润丰盈的脸,只道:“阿璧变漂亮了,长成大姑娘了。” 赵叶璧被他感染,也流下泪来。 兰素出声提醒两人去亭子里。 赵启看着兰素一愣,赵叶璧抽抽鼻子,道:“兰素是我的婢女,爹爹也觉得很像小娘是不是?” 赵启沉默地点头,只说:“像,像。” 坐在亭子里,赵叶璧拉着他说:“爹爹快告诉我,谁怎么醒来的?” “宋济救的我,他与我是旧交,我竟不知他也在梧州。哎,物是人非。” 赵叶璧疑惑道:“怎么会呢,宋大夫哪里来的药,不是说要树血才能救您。难道是……” 一个念头在她脑袋里一闪而过。 “阿璧病好了没有?吕辛,啊不,夫郎对你好不好?”赵启百感交集,神色复杂,只嘆阴差阳错竟让赵叶璧嫁给了吕毅的儿子,这让他怎么对得起…… 赵叶璧甜美一笑,点头道:“将军很好,对我很好。爹爹放心。” 说着,她轻轻打了个喷嚏,不好意思地又说:“我的身子爹爹知道,没大碍的。” 赵启垂下眼,絮絮道:“那就好,那就好。” 罢了,罢了,嫁了便嫁了,只盼她什么都不要知道,只盼她过得好。 赵启见到赵叶璧一切安好,彼此说了关切的话,他担心正面撞上吕辛荣,便要走。 赵叶璧依依不捨地送他出去,便听赵启说: “若他欺负你,你就回来,爹爹拼下老命也不能叫他欺负了你!” 赵叶璧眼泪又盈出眼眶,含着泪用力点头。 ** 月皎惊乌,更漏将阑。 吕辛荣只身打马从街上而过,看见街边一个老汉正在叫卖用竹条折成的小动物,收紧缰绳,停住了马,翻身下马。 他拿起一只可爱的长耳兔子,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从怀里扔下一粒碎银。 “这位军爷是买给家里孩子吗?” 吕辛荣从没想过自己将来还有孩子,他心里漾起怪异的感觉,又觉得赵叶璧自己就是孩子一样的。 他上马的动作停顿一下,回头道:“嗯。” “军爷客气,要不了那么多钱,这些我也送您。”老汉又拿了好几个给吕辛荣。 ** 吕辛荣一路驱马,入蔺府时,唤来暗处的尤焕。 尤焕忽然从浓重的夜色中显出身影,恭恭敬敬地抱拳将今日赵叶璧的安危同吕辛荣说:“夫人今日一切安好。” “嗯。” “就是……” “说。” 尤焕是吕辛荣扶植的暗卫,耳力极佳,他将赵启来见赵叶璧的事情也如实汇报,末了道:“夫人见到他,当真是开心极了。” 吕辛荣的脸一半隐在暗处,一半被蔺府的灯笼照着,更显脸部沦落线条深刻分明。他沉默片刻,尤焕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吕辛荣淡淡道,将掌心的竹条兔子藏在袖中,负手向房里走去。 他站在窗口,看见赵叶璧的身影由烛光打在纸窗上,比平时更活泼,他蓦然胸口升起烦躁的情绪,有些不想进去。 他喜欢见赵叶璧高兴的样子,但是赵叶璧是不是见到她爹爹好了起来便想回去了,比起待在自己身边,她肯定还是更想和爹爹待在一起吧——毕竟她不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 吕辛荣蹙起眉,眼尾扬起的狭长眼眸中有化不开的浓雾。 他似乎有点喜欢和赵叶璧相处的日子,比以往都鲜活。 赵叶璧看见纸窗上高大的身影,嘴角挂着大大的笑容,她已经猜到应该是将军,也只有将军能救爹爹,正想着要如何报答将军,将军就回来了,便立刻跑到门口拉开门。 她看到将军不怎么好看的脸色,笑容蓦然一滞,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这是怎么了?有人惹你不高兴。” 吕辛荣很想揉她的头髮,却不能,也不敢。倘若赵叶璧存了要回去的心,那他便不能轻易再对她这样。他怕,到最后他会,丢盔弃甲。 他冷漠地道:“没有。”说完,便看也不看赵叶璧一眼,径直从她身边进去。 赵叶璧愣住,不明所以地看吕辛荣脱下外衣。 “睡了。”吕辛荣铺好被子,躺在上面,两眼一合。 赵叶璧咬咬唇,将满肚子的话咽回肚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一路支持~~下一章留评可得小红包哦么么哒 只要一元硬币,就可以获得一只可爱的燕燕!wink wink~ ☆、25.失落 冷热交加, 酸麻痒痛。吕辛荣睡得迷迷煳煳中觉得背嵴上那一处陈年旧伤好似復发了,有什么虫子一样的东西沿着疤痕钻进他的骨头里,不断地咬他。痒得他掀开被子起身去抓那处, 却抓不到。 第42页 于是他赤着足在光滑无一物的地上行走,双眼却看不见东西,前方也是一片朦胧的黑暗。 不知走了多远, 他终于在一团迷雾中看见一个男孩子。 骤然雷鸣如鼓,白厉的电光闪过, 天空中骤然撕裂开一道口子。 吕辛荣这才看清, 他走在极为宽阔的天坑底,只有巨石,没有草木。 那个男孩子脸上被闪电一照, 鲜血顺着粗粗的头髮上流到他瘦极了的脸颊上, 又滴滴答答落下。 吕辛荣看见他光着骨瘦如柴的上半身,却还是比被他按住脖子、压在身下的另一个孩子高大魁梧一些。 光着上半身的男孩子扯着嗓子嘶吼着:“杀啊!动手啊!诺,像这样举起石头朝他头上砸!” 然后吕辛荣看见他举起手上的石头,一手牢牢按住身下人的脖子, 朝后脑勺拼命砸去。 血花炸开, 溅在他小小的脸上。 吕辛荣顺着他方才的目光去看,不远处另一个矮小瘦弱的孩子双手却哆哆嗦嗦举着石头, 吓得跪在地上。 而这个孩子的脚边躺着的人虽断了条腿支不起身子,却拼命拱起上半身, 伸出两条胳膊去掐他的脖子。 “我好怕, 我好怕……阿辛,阿辛救救我!” 光着上半身的男孩子跃起两步,将沾染了鲜血的石头又朝着瘦弱孩子边上那个瘸子砸去。 “啊!” 电光再次闪过,吕辛荣闷声哼了一声, 从地上坐起来。 今夜月光晦暗,他转头去看床上的赵叶璧,赵叶璧沉沉酣睡,侧着身子蜷缩成一团,双手放在脸边,纤细的手指放松地收起,很是可爱。伴随着的是细而平稳的唿吸声,偶尔还有一两声微弱的鼾。 还好,是梦。 放下心来,吕辛荣才觉得背上冷汗湿透,他松松后领子,步子轻而无声,站在窗边。 屋里烧炭,而炭容易中毒,夜里不对着人的窗户都会被推开一条小缝。吕辛荣探手再推开一点,去看外面的景色。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雪。雪片如鹅毛,一层一层飘在空中,顺着风打着迴旋。今年的雪好像格外的多,一场又一场,连绵不断。天也格外的寒冷。 许多年不曾做过幼时的噩梦了,比起战场上手起刀落的血腥可怖,吕辛荣其实更忌惮幼时天坑里的近身肉搏。 哆哆嗦嗦唤着他阿辛的矮瘦男孩诺,早就化为一捧枯骨深深埋葬在天坑底部了。 吕辛荣悠悠长嘆一口气,拉上窗户,看了一眼睡梦中的赵叶璧,重新躺了回去,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即使睡着,又会陷入一个接一个的噩梦。梦里有大火和鲜血的味道,有铁马金戈,梦里没有赵叶璧。 最后一个梦境中醒来时,吕辛荣已经看见天光微熹,索性不再睡。 这些日子和赵叶璧同屋而眠,他已经许久不再做噩梦了,今晚却异常地噩梦连连。 吕辛荣起身后回头去看床上的赵叶璧,她从蜷缩成一小团的姿势睡成了四肢张扬、放松地平瘫在床上,秀美的小圆脸酣红,不知梦到什么好吃的,轻轻舔着唇角,餍足地闭着眼睛。 倒是和平日里不像,吕辛荣被噩梦折磨的神经放松下来,勾勾唇角,在她床边停住。 她的脸还没有他的手掌大,圆圆的却又有着惹人怜爱的尖尖下颌,近日来吃得微微胖了一点,更显得像个雪白的小糰子粉粉嫩嫩。 吕辛荣的心里蓦然一软,他探出手去摸赵叶璧的脸,就如同沖喜初见那日。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将将要触碰到她红润的脸颊上时,忽然停住。 赵叶璧要走的,她会回到家人身边的。她怎么会喜欢和他这种满手鲜血、罪债满盈的人在一处相处呢? 心脏里扎进一根泡过醋的针,刺得吕辛荣怦怦而跳的心骤然锁紧。 张开的五指收了起来,握成拳头。上面丑陋的伤疤同赵叶璧的脸越来越远。 吕辛荣转身披起外套,整理了一下领口,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出。 “将……” 兰素住在主人屋子边上的耳房,她也刚推门而出,还打着哈欠,看着吕辛荣惊讶地叫了一声,却见吕辛荣竖起食指在好看的唇中,立刻噤声。 吕辛荣走了两步,从袖中取出昨晚买的竹条兔子、竹条小狗,给兰素。 兰素见那些小巧玲珑的玩意儿,笑着小声道:“我定会告诉夫人这是将军送的,真可爱。” 吕辛荣却道:“不要告诉她,就说是你买的。” 兰素懵住,不解地看着竹条兔子,又看看吕辛荣。 可是吕辛荣丝毫没有要跟她解释的意思,人已走出老远。 ** 赵叶璧一觉酣足,猫叫着般舒坦地伸展四肢,双手攀到床边去看将军,却只看到空空如也的被子。 本想着昨夜将军八成是军中事务扰心才会心情不爽,所以连带着对她也不闻不问,赵叶璧一点也不恼。 她是一睡泯恩仇的人,睡一觉就半点也不生将军的气了,还合计着如何跟他和好。 但,怎么人影都不见了。 兰素进来伺候赵叶璧洗漱,几番犹豫迟疑才把竹条小兔等摆在她面前,不敢去看赵叶璧见了这些可爱的小东西们是何等愉悦的神情。 “是不是将军送的?他竟然有这么细的心思。” 第43页 赵叶璧把一只兔子放在平摊的掌心,竹条漂过色,雪白中透着一点黄,兔子耳朵长长,两只小手好像捧着胡萝蔔一样憨态可掬,最好笑的是有短又胖的圆尾巴。 兰素心虚地嗫嚅道:“不是,是我送的。” “咦?”赵叶璧狐疑地看她一眼,“是吗?你何时有空去买这个?” 兰素想起吕辛荣的嘱咐,硬着头皮道:“早就买了,这才拿出来哄夫人高兴。” 赵叶璧锁起眉头,相信了,有些失落地拨弄一下兔子的耳朵,喃喃道:“也是,将军怎么会买这种东西呢,他肯定会狠狠嘲笑一番兔子长得蠢笨。” 不过又一笑,赵叶璧回头看看兰素,“但我很喜欢这些,谢谢你兰素。” 兰素胡乱应付着。 晚上,赵叶璧见吕辛荣还不回来,又想起他昨夜的态度和今早面儿都没见便匆匆离去,心里有些不安,亲手下厨做了些吕辛荣爱吃的菜要去军营看他。 喊过黄意真,黄意真说蔺洛元今早出门时说过有事,她就不去打扰了。 赵叶璧听到这个便自己坐着马车去,心里冷不丁还有点酸酸的,蔺少东家出门一定会和夫人说清楚这天的行程,而将军却来无影去无踪。 她好像对将军也并不是很了解…… 抱着八角食盒,赵叶璧下了马车,同来往将士点头打打招唿,朝着军中主帐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吕辛荣这个死傲娇哼哼 小心傲娇得老婆都丢掉~~ ☆、26.夜刺 赵叶璧一袭浓粉色雪缎袄裙, 罩着纯白的毛绒斗篷,步步生莲,裊裊娜娜地从酒足饭饱的将士们穿过, 踏进军中主帐。 她不是第一回来,吕辛荣麾下的将士都很喜欢这位将军夫人,不仅人长得漂亮, 总是眉眼含笑的和善模样,很是讨喜。两边将士们纷纷让开条道, 更有好事者见赵叶璧伸出粉白的手轻轻撩起军帐帘幕, 抻着脖子朝帐里偷偷张望。 吕辛荣正与副将低声说着什么,一抬眼见赵叶璧抱着对她来说有些过于大的食盒、乖巧无声地立在帐帘下,冲着自己抿嘴浅笑。 赵叶璧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在暖热的空气中一丝一缕地钻进吕辛荣的鼻子。 片刻间失神, 他放下手中图纸, 冷淡地看了赵叶璧一眼。 “你来做什么?” 赵叶璧心微微沉了沉,仍然挂着浅笑,向帐中桌子走去,把沉甸甸的八角食盒放上去。稍微撸起一点袖子, 露出两截藕一样的小臂, 麻利地一层一层取出四菜一汤来,然后把双锃亮的银筷子端端正正摆放好。 “将军定是最近事务繁忙, 想来还没有吃饭,我做了将军爱吃的菜。我还在食盒里垫了棉花保暖, 一路上都捧在怀里, 还热着呢……” 赵叶璧敏感地察觉到吕辛荣这两日的异状或许不是因为军务,而是和她有关,她来时路上把近两日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也没弄明白哪里招惹到他了。 吕辛荣的心越跳越快, 眸中之色却越来越黯。越鲜艷的越诱惑,越诱惑的越让人不能自拔,最终沉沦。 “我吃过了,你收回去吧。” 他目光轻飘飘地扫了一眼桌上的碗碟,青豆滑蛋、火腿冬笋……赵叶璧近来将他的口味摸得很清楚,他喜欢鲜甜清淡的饮食,美食的香气勾得他口舌生津,他几乎是强按下飢肠辘辘的不耐。 赵叶璧紧没法再勉强笑着,紧紧咬着贝齿,撩开帘子时半点油腥气也没闻到,吕辛荣分明是没用晚饭的,为什么要骗她。 吕辛荣不忍看她眸子里的星光散去,冷硬地道:“你若是想回家,就回家去吧。”说罢,转身背过去。 赵叶璧追上两步,面对他高大的后背说:“将军上回出门是去替我寻树血救爹爹了,对不对?我想向将军道谢,将军为什么避开我不见?” 吕辛荣一听到她一口一个爹爹,将手紧紧握拳合拢,更觉得赵叶璧一颗心都要飞回家去了。起初虽不是他本意,但赵叶璧终究是他强取豪夺来的,本就像指间流沙,只是漏得快慢的区别。 “不是,你爹吉人有天象,与我无关。” 赵叶璧气极反笑,又想起他上回回来一身是血心疼不已,一颗心被拧来拧去难受极了,上前两步绕到他面前。 吕辛荣别过头去。 赵叶璧红着眼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里压着滔天的委屈和怒意对他说:“分明就是你,为什么做了却不承认,怕我赖上你?” “就不是。” 赵叶璧胸口起起伏伏,气鼓鼓地踮起脚,伸出手去捧过他的头扳正。 吕辛荣没想到她这么大胆,愕然地看着她圆脸嘟起,脸颊上是柔软而温热的触感。 赵叶璧怒目圆睁,脚踮得更高,飞快地在吕辛荣怔愣的脸上咬了一口,然后松开手,看着他俊秀的脸上被她尖利的虎牙留下的深刻的牙印子,有些快意,又有些晕眩。 “你!”吕辛荣吃痛,抚摸着脸上的牙印,看着赵叶璧。 赵叶璧脚步虚浮,不敢相信自己刚才那么狂野,居然去咬了吕辛荣,但是胸口的火气还没有完全熄灭,气吕辛荣忽冷忽热的态度,气她怎么也琢磨不懂吕辛荣为什么要赶她回家。 第44页 他难道不懂吗,嫁出去的女孩子被夫君赶回娘家是多么屈辱的一件事? 他故意的! 赵叶璧扬起一抹反常的笑,得意洋洋地对吕辛荣道:“还给你!” 吕辛荣一愣,想起上次他偷取她香软的红唇。 赵叶璧拍拍裙子,对吕辛荣福身道:“多谢将军为家父寻得药材,将军若是回京城不愿带着阿璧,那阿璧回家就是了,不劳将军赶我。” 她的语调就算再怎么清冷,嗓音里的娇糯之气也化不开,像糖一样黏在吕辛荣心口,闷得他喘不上气来。 阿璧回家就是了…… 阿璧回家…… 回家…… 吕辛荣心里悬着的石头落地了,看着赵叶璧转头快步离去的身影,又看到军帐厚实的帘子垂下,垂下眼睫,自嘲地笑了一声。 也好,就算往后跟着他,也是处处兇险,不如归去,横竖他没有动过她。 副将周显手指捏着羊皮图纸,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看也不敢问,七尺高的汉子在边上硬生生变成了透明人。 他只恨自己生了一双招子和耳朵,撞见将军和夫人这么……这么一幕。 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周显出声道:“将军,那这些菜?” 饭菜还冒着热气,吕辛荣回身望着四菜一汤,眼前浮现起赵叶璧提着食盒欢欢喜喜来寻他,却失落地孤身归去,心里的滋味难以言喻。 他生出悔意。 若此时身边是蔺少东家,一定会使劲撺掇吕辛荣去追回赵叶璧,但怎奈边上是个同样飢肠辘辘的粗人周显。周显喉咙一滚,吞吞口水,眼睛就没离开过那碟冬笋,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梧州府的冬笋,一个字,鲜啊! 吕辛荣平生从未说过“悔”字,袖中拳头紧握,在追与不追间来回摇摆,却怎么也逾越不了心里的那道天堑,最后作罢。在后来很多年里,每当他想起这一日,强烈的悔意总会漫上心头。 “坐下吃吧。”吕辛荣对周显道,他执起银筷,指腹仔细地摩挲上面,想要捉住赵叶璧残留的一星半点的温度。但是没有,银筷冰凉。 周显乐呵呵地抽出囊袋里备用的筷子,坐在吕辛荣边上,只当自己是个傻子,冲着冬笋精准下筷。 “夫人手艺真好,好鲜!” 他吃得满嘴汤汁,道了一声,没有注意到吕辛荣的筷子顿了一下。 吕辛荣夹了茄汁里嵴,赵叶璧做的茄汁里嵴的炸衣薄而脆,油感不重,浇上酸甜的茄汁,在嘴里只余下一片轻盈。 咀嚼得很慢,吕辛荣觉得甜味压不住酸,酸味顺着舌尖到喉咙,没有落进胃里,反而在整个胸口蔓延。 周显咂摸了一下嘴,看着渐渐露出白瓷底的盘子,深觉就尝了个味完全没吃饱,意犹未尽地挠挠头,忍不住要开口感慨一句。 这时,吕辛荣的耳尖忽然一动,眼含凌厉地转向军帐左边,那上面挂着一张硕大的弓。 周显也跟着紧张起来,凝神去听,才发觉不对。 “咻——” 弓侧穿出一支利箭,直射向两人的方向,吕辛荣预先侧身一转,眯起双眼牢牢顶住巨弓的上方那一处绳网交织的空隙。 “在山上。” 周显也算反应机敏,他脚下一转,跃出几步远,抽出腰间的长刀抵在身前,高喊一声:“有刺客!” 吕辛荣反手拔起深没入地下的箭羽,箭镞没有粹毒,显然是个极善拉弓的好手,自信单凭力度和准头便可取人性命。 军营外瞬间炸开锅般骚乱起来,有人掀开帘子来问吕辛荣。 吕辛荣冷笑一声,他要的便是他们按耐不住。 “追!” 作者有话要说:  吕辛荣:看我的耳朵,会动 作者君:最近在pc榜上,拼命尝试蹭玄学ing……6.9.12点都有可能发文 ☆、27.雪杀 吕辛荣两三步至巨弓前, 单手拿下那弓,接过周显抛给他的箭囊,背在身上。 第二支箭亦紧跟着射来, 周显用刀挡之,虎口处一阵震麻,而箭却只改了方向, 削了半成力道,深入地中。 吕辛荣不急不缓, 大手挥动巨弓, 以带起的风熄灭帐中灯烛,顿时军帐陷入黑暗,只有角落上的暖炉亮着幽幽红光。 他的刀也别在腰间, 脸侧一缕黑髮垂落, 手上脚上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而目光—— 却死死盯在一个点上。 帐中无光,方能看见军营后山上的星星光亮。 他侧身,以左脚为支点, 右脚分跨出去扎实地立住。抽出一支利箭搭在弓弦上, 眯着半边眼睛。 大雪裹挟着寒风吹得帐帘鼓鼓作响。 帐外来来往往都是人,脚步声远近交错。 吕辛荣却从那些嘈杂声音中剥析出山上的那一点响动, 弓搭箭的声音,软甲同草皮摩擦的声音。 他天赋异禀, 自幼耳目巨佳, 远胜常人。 被吕辛荣长目捕捉的那点想动,却太迟了。 吕辛荣唇角轻扬,长指勾动,大臂发劲—— 不用去看, 他也知那箭羽从军帐上方的一处绳网交织的空隙中蹿出,破空而去,与漫天白雪擦肩而过,朝着他想要它去的那一点。 必是不偏不倚。 第45页 射箭么,谁不会? 忽然一阵热浪袭来,巨大的轰鸣声在帐外不远处响起,吕辛荣弯角侧身避开被炸起的帐帘,立刻听见帐外哀嚎声起伏几下,便有人高声喊道:“飞火雷!山上来了飞火雷!” 飞火雷是京城神机营的一种火器,不大点一个挂在箭上,顺箭射进火中便会立刻炸开,翻起滚滚气浪,看似唬人,却不怎么能伤人,因而威力不算太大。 吕辛荣嘴角的笑更甚,飞火雷早年图纸被盗,渐渐被神机营以别的飞雷取缔,如今军中早就不用了。他们故意拿飞火雷来作势,一来混淆视听可以不暴露身份,二来引起他军中将士的骚乱。 为的是……他用粗粝的拇指轻轻抹过唇角,背着弓转身出帐,一步一步朝着后山的方向而去。 为的不就是引他一个人出去,他便如了他们的意,也好叫这帮鼠辈看看他吕辛荣能走到今日的高位,不是靠着摄政王吕毅的庇佑。 周显跟着吕辛荣一路擢升,是他的心腹,此刻望着他看似步步稳健却行得飞快的背影握握拳,开始指挥先锋军朝四方悄声合围去,余下的收拾营中残局。 顾万林脸色有些发白,拽住周显的胳膊,急急问他:“吕将军一人去可有危险,是谁?” 周显看他一眼,压低嗓音,道:“参军应该知道。” 顾万林吃惊地低声道:“凌王的人,他们怎么敢!” 周显哼了声,“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凌王暴戾无道,包藏祸心,卖官鬻爵的证据已经由人快马加鞭送去京里。只刺杀朝廷重将一条,摄政王也饶不了他。这回让将军逮住人,正好一併清算。” 顾万林眸中闪烁,摄政王给他的密信里写的只是让吕辛荣拔出凌王在梧州的爪牙,没想到吕辛荣手那么快,把凌王一起拔除了!? 什么时候的事,他居然没盯住? 顾万林心情复杂。 …… 山上,大风起。松柏常青,风过枝头落雪扑簌而下,树影朦胧中有人影,被晦暗的月光照在雪地上,影子彼此交错在一起,让人难以看清。 吕辛荣向上走是逆着风,好似广阔的雪坡上只有一条路,目视前方,身影不曾偏移半分。 越深入,越寂静,唯有风声、树声、唿吸声。 还有箭声—— 无数支箭从山上朝他射来,一茬接一茬。 那些箭中大部分都气力有余,准头不足,丝毫不需他花心思去挡,唰唰唰地落在他的四方,这些不入流的箭手无非是来干扰他的。 吕辛荣耳中只注意着三处,原本应该是四处,只不过有一处他方才就已解决了。 这三处的高手却如老钟般不动如山,冷不丁射来的箭准头和力道极漂亮,擦着吕辛荣的弓身没入雪里,只有一簇鸦羽孤零零地露在外头。 但他仍然没有改变方向,甚至连眼神也没有给一个。 抽刀,挡住一箭,抛至空中,再挡一箭。 刀落下时,他忽然抽箭拉弓对住斜前方一棵巨松后发箭。 刀稳稳落在他手中,反插回鞘里。 三处变两处,两处归一处,一处也无。 树影婆娑,无数个黑衣软甲的人骤然跃出。 吕辛荣把弓扔回背上,再次抽出他的寒刃,月光照在雪上,刀光反射雪光,白芒起几欲刺瞎人眼。 那群黑衣软甲的人以他为圆心合围成个圈阵,整齐地向着同一个方向换脚,犹似织起一张大网,一点一点地向内收拢,把吕辛荣紧紧绞死在里面。 他们逼着他向树影里去,那里更黑,他们都穿着黑衣,天然更易隐蔽。 细密的脚步声交叠,吕辛荣持刀,耳尖在动,在寻里头的规律! 忽然、毫无预兆地他的身影如鬼魅,而刀更快,昂扬着嗜血的刃口嵌入人滚热的喉咙汲取养分。刀锋顺着他强悍的腕力,随着他脚步的变换,割破了一圈人的脖子。 圆阵也跟着发动,黑衣人不畏惧同伴的死亡,提刀同他近身交手。 刀刃相拼,相撞的位置迸出火花,发出刺耳的金戈之声。 吕辛荣的手臂倏地一痛,衣袖被割开一道口子,露出过白的皮肉,冒出一串血珠。他借惯性以刀格住那人,空出的手反手两指直戳入喉咙,以两指之力提起抽搐而亡的黑衣人,对着再来者摔过去,挂在再来者的刀尖上。 大风过,死寂一片。 尤焕来时,吕辛荣站在黑衣身间,悠然自得地擦拭满手鲜血的手指。 “末将来迟!” “你应该在赵叶璧身边保护她。” 尤焕跪在雪地里,道:“夫人回程路上,我看见莫约百人朝营中去,我担忧将军安危,所以……” 忽而火光四起,大队人马从山的四方包围上来,将散落的黑衣人尽数捉住。 周显抱拳在尤焕边上,身后的小兵绑来一人,那人大腿中了一箭鲜血淋漓,苍白着脸看吕辛荣,而口中却被塞了东西不能咬舌自尽。 正是被吕辛荣射中的第一位箭手。 “问出是谁。” 尤焕得令,拉他去后面,惨叫声闷而难出,不消片刻便供出幕后主使。 是,廖致鸿。 吕辛荣面色一变,忽然想起什么,他扔下巨弓给周显,翻身上马朝着蔺府的方向疾行。 第46页 尤焕后知后觉,顿悟自己做了一件错事。 他把赵叶璧一个人扔在路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卑微作者,在线秃头 这段打戏我尽力了qaq呜呜呜呜…… 脑补一下军帐上面有一圈是镂空的,是网状的。 ☆、28.夺人(上) 吕辛荣扬鞭策马一路疾行, 身下踏雪本就是千里马,跑得飞快。 尤焕在后勐追,却只见距离越来越远, 最后吕辛荣和踏雪的身影变成遥远的一点,在黑暗中寻不见踪迹。 将尤焕甩在极后面的吕辛荣仍用力夹紧马腹,剑眉锁成川字, 在死寂一片的雪夜中如一只孤狼。 大片的雪花落在他漆黑如墨的冠发上,融化成似有若无的凉意, 大风逆着吹来, 衣袍猎猎作响。 砰砰—— 自胸口处传来雷鸣般的心跳声,方才在江湖顶级高手的剑阵中都不曾慌乱半分的心弦此刻绷得笔直。 吕辛荣早知道廖致鸿虽表面谄媚摄政王,却实打实是凌王尹骋插在梧州府的暗线。据他查到的情报, 凌王这些年卖官鬻爵, 再以此为证据半哄半吓地迫使和他勾结纠缠的官吏为他卖命,而背后真正的目的也是寻找散落在四方的天子剑令。 对于凌王而言,找到天子剑令,便可号令天下群雄, 以勤王保驾推翻摄政王统治, 名正言顺地以尹姓皇族身份登上大宝。 廖致鸿处处为难甘忠,大概也是知道甘氏拿了一块天子剑令, 却不知道具体在甘氏哪一位手里。 沖州回京路上的第一次遇袭,便有人一步一步将他引来梧州府歇脚。吕辛荣便佯装重伤, 合情合理在梧州府养伤, 也正是将计就计地以身作饵,放长线钓大鱼罢了。 吕辛荣知道,那日廖致鸿听到他重伤甦醒后,以知府之身邀请他赴宴, 为的就是看看他伤势究竟到什么程度。他酒席上吐血,又装作信任地借宿在廖府,将虚弱的一面暴露给廖致鸿,廖致鸿必然要抓住这一次机会,这也就是那晚凌波微步传人刺杀一事。 刺杀事败,廖府消停很多日。近日吕辛荣伤愈将要回京之际,廖致鸿两年来没有传回一点天子剑令的消息,凌王恐对他耐心殆尽,若不趁着最后这几日,怕是凌王和摄政王都容不下他。 ——这些,都在吕辛荣的算计之中。 唯一没有算到的就是,赵叶璧这个意外。 吕辛荣大口唿着寒冷的空气,仍然无法平復下越来越不安的心,他还是对赵叶璧太好了些,廖致鸿老谋深算的样子,一定同时对他和他身边的赵叶璧出手。 吕辛荣抓住缰绳的手有些发颤,在寒冷的夜里生出一点错觉,好似指尖还有赵叶璧的体温。走在这条赵叶璧来时行过的路上,又好像看见她挺直身子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捧着大大的食盒,双眸如星,期待听到他夸她手艺好。 脸上早就消散的虎牙牙印竟然生出甜蜜的味道,她那么娇小的人,怎么长了一口小狗牙。 他好怕扑进怀里还不及肩高的小糰子不见了,连带着她柔软细腻的红唇一起离开了。 吕辛荣的焦躁恐惧的情绪感染到了踏雪,踏雪浑身肌肉僵直,毛也不那么平滑,跑得更快。 风撞击在他脸上,忽然,吕辛荣敏锐地嗅到了一点血腥味,一把勒紧缰绳。 踏雪马头朝着侧边沟里探去。 吕辛荣下至沟底,看见一辆马车翻仰在沟里,下面好像压着人,只露出一双腿来。 马车是推不动的,只堪堪拉出那双腿的主人,是蔺府的车夫苟老三,他的腿显然是摔断了,人生死不知。 吕辛荣探指一摸,凉得和冰石头一样,死透了。 而车厢里的东西摔得七荤八素,却没有赵叶璧。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各位小天使! 今晚有突发事件,我本来正码字呢,男朋友突然心脏痛,我俩去了一趟医院急诊,现在才回来。 我恰好榜单规定字数还差几百字,为了保证情节的完整,我先发半章,后半章正在写,或许凌晨/明日上午发出来。 再次鞠躬道歉! ☆、29.夺人(中) 赵叶璧只觉得身子又沉又重, 好像被浇了冷水似的,一下子给冻醒过来,浑身上下打着冷颤, 惊惧地睁开一双眼睛,但眼前却又黑又暗模煳不清,看什么都只有个影子。 头也好晕, 耳畔像有无数只虫子在振翅,嗡嗡直响个不停, 而最难受的是后颈闷痛难忍, 逼得胃中一阵翻滚,隐隐有些噁心。 她想去揉揉脖子,但手脚又僵又麻, 从上到下都酸疼无力, 半分动弹不得。 过了好一会,脑袋的胀痛和耳鸣缓解一些了,赵叶璧眼前也适应黑暗变得清明,她看见自己双手双脚都被麻绳困得紧紧的, 勒在娇嫩的皮肤上, 压出深红色的痕迹,痒痒麻麻有些痛。这痛刚才被脖子的疼盖过去, 这会才发现。 赵叶璧的腿上不知何时被泼了冷水,裙子半干不干, 僵住的腿冷刺刺的, 倒抽了好几口气才挪着动了动,断片的记忆缓缓涌上心头。 从吕辛荣的军帐里出来后,赵叶璧双手环抱着膝盖在颠簸的马车上坐着,想起刚才冷冰冰对将军说的话, 越想越后悔。 咬着牙绞着袖子口,赵叶璧满脑子都是往日同将军相处的一幕一幕。 从那日沖喜的新婚夜初见将军俊美冷峻的脸又惊艷又害怕,到她喝药怕苦将军便给她买糖丸,再到将军煮的甜死人不偿命的姜汤……一直到前两日看着将军大口喝她做的蘑菇汤时露出的满足之情。 第47页 赵叶璧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小没良心的,满腹的气一下子消散了,她探出身子去叫住车夫,要掉头折回军营。 后来,后来……有好多好多人围住了她们的马车,有人拽她出来,一下子敲晕了她。 咯吱—— 赵叶璧被门转动的声音吓了一跳,惊惧地抬头去看,只见来人手持幽暗的烛火,光亮照清那门,竟不是一扇门,而是一块方石转开。 烛火也照在来人的脸上,显得一张脸阴晴不清有些可怖如鬼脸。 赵叶璧没被这个吓到,看清这脸的主人,怎么都没想到会是她! “廖如冰?” “呵呵,好久不见,将军夫人。”廖如冰冷笑一声,讥讽地走到她面前,把手上的烛台俯身放在地上。 赵叶璧看见地上有一只木桶,身上的水或许就来自那里。她心里一沉,数九寒冬,廖如冰竟然向人身上泼冷水,如此狠毒的心肠,莫不是想要她的命。 她咬咬牙,十分不解地问:“廖大小姐,我同你何愁何怨,你要这样对我?” “赵叶璧,我是女人,你不要摆出这幅我见犹怜的姿态,我可不吃你这套,半点不会心软!” 烛火从下照来,廖如冰只有下半张脸看得清楚,只见那张红艷艷的唇勾出不甘之意,轻笑道:“你这种卑贱的出身,若不是运气好,哪里来的机会嫁给吕将军,那可是摄政王之子,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摄政王之子!” 赵叶璧只觉得她越说声音越尖,混杂在耳鸣声之中,听得耳朵很痛。而见廖如冰的表情逐渐扭曲,她的心里反倒是镇静下来。 她耐着性子,试图不惹怒廖如冰,语气平和地说:“我出身低,怎会知道摄政王是什么样的人物。我本就是被主母用一百五十两银子卖给将军沖喜用的。出嫁前甚至不知道自己嫁的是人是鬼。” 廖如冰啐她一口,恨恨道:“可你就是占便宜了,你嫁过去第二天吕将军就醒了,你平白无故成了将军侧夫人,往后还能去京城!” 赵叶璧头疼得想回问她这么想当将军夫人,怎么当时不愿意嫁给将军。可是她不敢,怕挑起她更大的怨恨。 “况且你敢说你毫无心机吗?你分明满肚子小心思还装出事不关己的模样。你之前骗我将军昏着,其实将军早醒了,你故意叫我在将军面前出丑对不对?你和黄意真两个贱人玩到一块去就不是什么好货!我这就划烂你的脸!” 赵叶璧偏头躲开她啐来的,早知道廖如冰仰慕将军,但怎么都没想好好的知府大小姐像个疯子不要命似的,不禁头皮发麻又慌又怕。 眼见着廖如冰摸出一把刀,赵叶璧胆战心惊地看她靠近自己,紧闭着眼睛,急声说出一串话:“将军必能找到我,你若伤我不怕将军寻你麻烦吗?” 她不敢睁眼。并不完全是拿吕辛荣的名号唬廖如冰,心里莫名地觉得将军会来救她,只要拖住时间! 廖如冰却得意地笑着:“我早打听过了,将军和你还没圆房?你们一个睡地上一个睡床上,想来他也不怎么在乎你嘛。” “既然不受宠,你捉我做什么?”赵叶璧睁开眼,唿了口气,咬着唇,很是委屈。她捏住廖如冰刚愎自用的性格,驳道。 廖如冰被她绕得一愣,一时有些忘记怨恨她的原因了。 赵叶璧软声哄道:“廖大小姐长得这么美,又是四品朝官的嫡女,我在宴上见知府大人同将军关系甚好,廖大小姐想做正室又何愁没有机会。廖大小姐若觉得我心机重,我爹爹已经醒了,到时赶我回家就是了。” 她顿了顿,蓦然想起吕辛荣赶她回家,心里有点难受,嘴上还继续道:“横竖我是个妾,到时候还不是任由你处置。此时为难我,恐惹将军不喜,你看我说的对吗?” 说罢,赵叶璧还眨眨眼睛,十分真诚地看着廖如冰。 廖如冰侧着头转了转脖子,仿佛在思考赵叶璧的话,只不过没两下又怒目盯着她道:“可我上回用春情散被他识破,已惹得他厌烦,又该如何嫁给他?我得不到他,你凭什么得到。还是划烂你的脸,让他厌恶你比较快活。” ……赵叶璧心下一横,伸出脖子,自怜自艾地道:“你来吧。” 廖如冰手一停,皱着眉问她:“你耍什么花样?” 赵叶璧道:“你来划吧,反正将军对我冷淡,也要赶我走了,被夫君赶回娘家的姑娘本来就没人要,多一道口子怕什么。只是你轻点,我怕痛。” 说罢她闭上眼,一动不动,像待宰的兔子,一脸生无可恋。 廖如冰掂量着她话里的真假,看她毫无抵抗之意,本想着抓来她折磨疏解心里多日的不快的念头反而淡了下去。怪没意思的,又不受宠,又不能看她哭嚎。 转着刀柄,廖如冰兴意不高地看着赵叶璧的脸,觉得她这张小孩似的脸哪里好看了,将军高大威勐会喜欢才怪了。 石门外响起一道急促的声音:“小姐小姐,快出来,大公子朝书房来了。” 廖如冰气道:“早不来晚不来,大哥就知道跟我对着干。” 赵叶璧心里松了口气,忽然脸被廖如冰重拍两下,嘴里被塞上帕子,听她说:“等着看将军会不会来救你,就知道你这贱人说没说谎了。老实呆着!” 第48页 她直等到石门转动,廖如冰离去,才睁开眼。 背上冷汗淋漓,在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里,赵叶璧无比想念吕辛荣。 ** 廖如冰刚踏出书房的门,就和廖延礼撞了个正面,她立刻撒娇地拉起廖延礼的胳膊,亲昵地道:“大哥,你来看书?” 廖延礼有些讶然地看向廖如冰,自上回他替赵叶璧迴旋惹恼了廖如冰后,廖如冰就和他不如往日亲近了,今日忽然如以前一样,让他心里一热。他忙握住廖如冰的手,道:“怎么这么凉,书房里没点炉子?” 廖如冰恐他看出什么端倪,目光有些躲闪,只道:“开了开了,我手就是有点凉,大哥莫担心。我走了,大哥安心看书。” 廖延礼看她匆匆要走,有些不舍,拉住她道:“妹妹寻常都不来书房,今日看了什么书,可有不懂的要问我?” 真烦人!廖如冰心里焦躁,面上却还得应付,胡乱答了一通。 “你这婢子怎么手里拿刀,快交出来!”廖延礼听廖如冰前言不搭后语,本就有些奇怪,忽然瞥见她的婢女袖中露出的小刀刀鞘,呵斥道。 廖如冰回头瞪了婢女一眼,好声地煳弄道:“大哥,母亲要我给她找把小刀,你别管了,我先走了。” 廖延礼看着廖如冰的背影,心里的怪异更甚。他太熟悉这个妹妹的性格,只是平素都不是什么大事,又觉得早年如冰一直养在祖母身边,他们对她亏欠太多,所以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这次,他心里尤其惴惴不安。 望着书房数排书架,廖延礼注意到墙边那排的书凌乱无序,他摸索了一阵,虽没有什么反应,但却隐隐起了个念头。 出了门的廖如冰捏着手帕,一脸凝色对身边婢女道:“你送趟东西给母亲,方才的事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不然要你小命!” 婢女诺诺称是。 廖如冰抚了抚胸口,还好之前无意发现了父亲这处密室,大哥并不知道。只是赵叶璧断不能再放这里,明日就找人挪她出去。 想到这里,廖如冰安心地回房睡下了。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好,然而还不等将赵叶璧移出廖府,夜里廖府便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吕辛荣:夫人莫怕,为夫来了! 爱你们! ☆、30.夺人(下) 廖如冰做了个嫁人的梦, 梦里素来冷着一张俊脸的吕辛荣对她笑得如沐春风,还执起她的手对她温柔地说:“阿璧”。 随即铺天盖地的嘲笑声潮水般涌来,那里面笑得最甚的是黄意真, 笑得像个铜铃铛。 廖如冰生生被气醒,准备穿上衣服即刻去密室里撕烂赵叶璧的嘴,叫她在梦里都折辱她。 可一醒来, 便见窗外火光通明几如白昼,前院肯定吵得要命, 连她在后院深处的闺房里都能听见响动。 这让她更气了, 顺手抄起床边的白瓷茶杯朝远处摔去,竖起两道眉喊道:“都是些什么死人,大半夜不睡觉吵吵闹闹, 莲香!人呢, 也死了不成?” 莲香是昨晚陪她的那位,推门跑到廖如冰床边,小声说:“小姐出事了!不知怎么廖府外头全是兵,老爷正向外头赶去呢!” 廖如冰推搡她一把, 惊道:“怎么可能, 爹爹是知府,他们不全得听他的?造反了?” 莲香一脸难色, 说:“好像是吕将军……”她知道廖如冰爱慕京城来的吕将军,吞吞吐吐不敢说, 生怕坏脾气的小姐朝她撒气。 “什, 什么!”廖如冰高声惊叫一句,又心虚起来,眼神闪烁,拽着莲香袖子, 半晌才说,“难道是我们绑了赵叶璧的原因?” 莲香也慌了,手臂被廖如冰抓得生疼,苦着脸说:“那怎么办,小姐快想想办法。” “没事的,没事的,不过是一个小妾,要多少有多少。”廖如冰松开手,想要镇定自若,但脸白成一片,她又想起上次险些命丧在吕辛荣手上的恐惧感觉,浑身都僵直得动不了。 缓了片刻,她扶着莲香的手下床穿鞋批衣,嘴里念念有词,“不行就还给他,人我一点没动,还回去就行了。” 莲香死命摇头,跪在地上乞求廖如冰,“不行,不行,小姐要是告诉老爷,老爷肯定把奴婢打死。求求小姐饶了我吧,求求小姐饶了我了。” 廖如冰冷下脸来,一把将莲香推倒在地上,丢下一句:“你是死是活同我有什么关系。”便起身朝前院而去。 莲香绝望地瘫软在地上,两行泪干在脸颊上,手指紧抠在肉中,她不想死!小姐要绑赵叶璧,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对赵叶璧没有恶意,她不要给廖如冰当替死鬼! 小姐已经去找老爷了,她怎么办? 莲香忽然想到一个人,她从地上爬起来,朝着东院去了。 找大少爷,大少爷最是心肠软! 廖延礼虽是廖家大公子,但廖致鸿嫌他心肠太软,很多事并不告诉他。前院吵翻天了,居然也没有下人来叫他起来。 他还是被莲香的哭喊声弄醒,一推开门便被跪在地上的莲香紧紧地抱着大腿,他还当是廖如冰出了事,但听莲香半吞半咽把廖如冰如何绑了赵叶璧,又如何要那她抵命的事一说,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第49页 赵叶璧……虽嫁为人妇却仍有着一双湿漉漉小鹿眼的女孩子,脸那么小一点点,生起气来叫人心动。那日一别,他曾偷偷去客房附近看过她好多回,每每想起她已经嫁人,便觉得怅然得有些唿不上来气。 她搬出廖府太过突然,听到这个消息的他一阵恍惚,手上的笔都歪了,丹青上的女子脸上被生划出一道口子。 廖延礼一想到她被自己妹妹粗暴地用绳子绑住,心就像揉碎了一样郁结难抒,左也是肉右也是肉。但当下更重要的是: “煳涂!如冰真是煳涂!莲香,你可知道密室怎么打开?” 莲香哭着摇头,“我不知道,小姐把我赶得离那远远的。” “大少爷,不好了!那个什么吕将军要杀了老爷!”廖延礼遣去探听前院情况的小厮也已回来,跪在地上抖得起不来。 坏了,廖延礼暗叫不好,拉起莲香,急道:“快同我去找夫人!” 他闯进冯氏的房里,把冯氏叫起来,冯氏一听廖如冰做的煳涂事立刻火了,直唿后悔不该把廖如冰小时候养在婆母家里,惯出这样的性子。 冯氏又想起娇滴滴的赵叶璧数九寒冬居然被关在又阴又冷的密室里,也顾不得责骂莲香,赶紧和廖延礼去书房。 可当三人到书房时,藏书一片狼藉,最后一排书架转到一半,敞着黑洞洞的门。廖延礼箭步沖了进去,里面漆黑幽冷,半桶冷水似乎昭示着赵叶璧被如何对待。 冯氏大惊失色,险些要昏过去,拉着廖延礼说:“你妹妹良心坏透了,准是她把小吕夫人带去给你父亲了!” ** 赵叶璧的腿冻得失去知觉,被下人架着带去前院。路上她看着廖如冰对她一副怒容却半分不敢动她时,料想是将军来了。 身体上的痛不足以盖过她内心的雀跃,她险些以为自己要被冻死在密室里了,险些以为再也见不到吕将军了。 火光照在她脸上,遥遥看见将军负手立在门口,别的人便再也看不见了。 她的将军,宛如天神。 赵叶璧鼻子酸得要命,好想喊一声将军,但口中被塞住了帕子,强忍着眼泪不要落下。 她看见将军的目光向这边转来了,还不等做出什么,忽然脖子上一痛,低头看去竟是廖如冰将她拉紧,一把冰凉的匕首架在咽喉处。 “吕将军你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望你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你敢动我,就让你的小娇妻丧命!” 赵叶璧这才看到尤焕反手将廖致鸿锁在地上,廖致鸿更着脖子喊道。 吕辛荣却好像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从台阶上走下来,朝着赵叶璧走来。 手掌合成拳,又松开,他看见赵叶璧头髮凌乱,光洁的脸上有一道擦伤,他给她挑的裙上满是灰土,竟深一块浅一块半干半湿。柳眉轻蹙,总是盈着水光的眸子此刻期期艾艾地盼着他。 吕辛荣心里疼得发干,腾起浓烈的悔意和自责,他若是那时追出来抱住她,她是不是就不会受这么大的委屈了。 赵叶璧的心砰砰直跳,她能感受到吕辛荣每靠近一步,廖如冰的手就颤抖一分,而她脖子上被匕首嵌入的口子就更深,也更疼。 廖如冰慌乱的声音响起:“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吕辛荣继续向前,气势威压逼人,只见他的手摸上腰间的刀柄。 “吕将军手下留人!” 忽然有些耳熟的中年女声响起,赵叶璧想起那是廖夫人冯氏,当时对她不错,还送过东西。 轻眯狭长的凤目,吕辛荣的动作顿了一下,有些不耐烦地看向冯氏和她身后的廖延礼。 冯氏匆匆赶来,看着被反绞在地的廖致鸿,福了福身,歉意地说:“将军,我教女无方,小女廖如冰任由将军处置,只求将军能放过我家老爷。” 吕辛荣轻蔑地笑了一下。 廖如冰突然崩溃,怒视着冯氏,手颤抖地压进赵叶璧脆弱的皮肤里,声嘶力竭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爱我?你!你居然把我推出去,你妄为人母,小时候把我送给祖母,我恨你!” 赵叶璧浑身发抖,又惧又怕,生怕她手上力气再重一点便要她命。 “还有你!凭什么她可以受尽你们的宠爱,你甚至为了她要杀我爹,杀一个四品大员!”廖如冰按住赵叶璧的脖子,红着眼对吕辛荣喊道,“我现在就杀了她,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说罢,廖如冰扬起手中匕首冲着赵叶璧的心口就要捅进去。 再见了,将军。 赵叶璧闭上眼,眼泪从眼角流出。 “不要——”廖延礼心如刀绞,朝廖如冰扑去。 电光火石间,赵叶璧只觉得身子一轻,再睁眼时已然落入宽阔的怀抱里。 那本该是被夜霜打湿的冰冷怀抱,此刻却温暖如春,抚平她惊惧战慄的心。 ☆、31.天地 紧绷的弦忽然松弛, 赵叶璧像干涸了太久的鱼重新入水,大口大口地喘气。 整个身体的力气都被瞬间抽干,她只能软软地陷在吕辛荣的怀里, 看他一下子将口中的帕子取出去并嫌恶地扔在地上,又看他用刀尖小心地割开捆住她手脚的麻绳,一点一点抽离她的手脚。 第50页 紧紧捆绑的压力消弭, 四肢终于可以活动,整个人都放松得有些发懵。 赵叶璧恍惚记得刚才她好像还听见“哐铛”一声, 缓缓去转脖子要看, 但被吕辛荣制止住,她的后颈才后知后觉地又痛了起来。 “别乱动!” 赵叶璧从没听过吕辛荣这么温柔低沉的声音,她伸手想摸后颈, 但胳膊酸麻难忍根本抬不起来, 只好蹙起眉呢喃道:“好痛……”。 纤细雪白的脖颈上搭上温暖的手,很轻很轻地揉捏着她的脖子,赵叶璧唔地呻.吟一声,平日里她比吕辛荣身体要更热一点, 今日却觉得吕辛荣的手滚烫如火, 但热度却极好地驱散了疼痛。 “能不痛吗,青了好大一块。” 将军的声音好轻好柔, 又好像充满了爱怜,她不知道是不是自作多情, 小手轻揪住吕辛荣的衣襟, 眼中水光潋滟,抬眸与他对视。她不喜欢看见将军的眉间紧锁成疙瘩,举起手要去揉开他眉间化不开的不悦。 手却在空中被吕辛荣捉住,温热的手指在她的指尖上摩挲, 又将她的手整个包在里面,久违的安全感让赵叶璧倏地红了眼圈。 “将军……我,我不该,不该和你生气的,呜呜呜……” 她将头靠在吕辛荣胸口,本是小声去唤他,可不知怎么回事觉得好委屈,又委屈又害怕,小嘴向下一瘪,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口中所有想说话都吞着泪在嘴里含含煳煳成一团,唿吸也哭得不顺畅了。 吕辛荣被她的哭声将整颗心都揪住,看着她毫无顾忌地哭成那副样子,把她的头按住,一下又一下地抚拍她的后背,虽然生疏而僵硬,却视若珍宝般轻之又轻。 “下次还敢一个人跑出去吗?”他想板着脸,又见她哭得直打泪嗝儿,自责极了,想着本就全都怪他,是他不好,语气便顿时又软了下来,极不熟练地哄道:“……乖,乖?别哭了,我错了。” 他低下头去轻轻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上一吻。 赵叶璧大哭转为时不时地小声抽泣,疲惫不堪地闭着被泪水濡湿的眼皮,一个劲地缩在将军怀里,丝毫不知道吕辛荣将目光再抬起面向众人时,柔情片刻都不在,只有冷过数九寒冰的凉意。 吕辛荣单手使力便能抱住赵叶璧,另一只手空出来拎着寒刃一步步朝廖如冰逼近。 廖如冰刚才手腕膝盖都被冷不丁飞来的扣子击中,手里的匕首脱了手摔在地上发出金石之音,手腕又酸又嘛又痛,现在还举不起来。 瘫软在地上,被廖延礼抱在怀里的廖如冰本就凌乱的头髮更加松散,粗粗挽出的髮髻全部散开,披头散髮地望着吕辛荣和他怀里的娇小可人的赵叶璧,怆然一笑,连害怕也不知道了。 吕辛荣难得地话多,冷眼俯视她,说:“你可知廖致鸿那日为何要你来找我?” 赵叶璧睁开眼,疑惑地欸了一声,要抬起头来,却被吕辛荣按回怀里,拍了拍后背示意她没事。 这时廖如冰冷笑一声:“我爹爹想让我嫁给你,我们廖家便可有将军这样的靠山。” “他想杀我,又为何会让女儿嫁给我?” 吕辛荣反手以刀尖一指跪在地上动弹不得又被尤焕封了哑穴的廖致鸿,轻描淡写地道。 廖如冰不可置信地睁圆了双瞳,道:“你什么意思?” 吕辛荣对她不予理睬,向尤焕“嗯”了一声,尤焕拿出一纸金笺,朗声道:“廖致鸿任梧州府知府两年来,损公肥私,截流赋税,瞒帐作假,穿戴逾制,侵占民财,尸位素餐。” 赵叶璧在吕辛荣怀中懵懂地看着他坚毅好看的下颌线,看不见他眼中冷漠疏离毫无感情。 尤焕说完沖吕辛荣抱拳,他的话听着字字珠玑,却不如吕辛荣下一句让廖家人心惊胆战。 “这是摄政王的谕令。” 平地起惊雷,而惊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又道:“凌王大逆不道,今夜子时已于京城举兵谋逆,现下被摄政王大人枭首示众。廖致鸿为凌贼,几次三番欲要刺杀于我,证据已呈大理寺,昨夜买兇杀我的江湖草莽具已伏法。其罪当诛,廖府满门抄斩。” 夜风吹过,冷得刺骨。寒鸦被什么惊起,飞了一片。 冯氏当场昏厥倒地,廖延礼如遭雷击,放下廖如冰又去扶起冯氏。 赵叶璧亦是惊讶地看吕辛荣,手抚在他初愈的伤口上,低声唿道:“昨夜有人刺杀你,受没受伤!” 吕辛荣低头温柔地对她摇摇头,道:“无妨。” 抬头却笑意鬼魅如阎罗,他对着廖如冰讥讽道:“他想让你杀我,那日不是春情散,而是芍红毒,用后两者皆毙命。凌王已许诺廖致鸿明年迎娶你的三妹做王妃。” 若按平时必没有耐心说这么多话,只一刀砍死廖如冰便可,而今夜怀中小人冰冷颤抖哭得他揪心,吕辛荣忽然不想让她死得那么痛快。 果然,廖如冰怔愣在当场,发了疯地要爬去廖致鸿那里,口中狂喊,想将她爹掐死。 但她双膝刚才被吕辛荣用扣子击中,现在仍然无力站起,只能跪地膝行。 吕辛荣用大掌轻轻盖在赵叶璧的双眼上,又附身在她耳边低吟:“乖,闭上眼。” 第51页 赵叶璧乖巧地闭着眼睛,脸转向他的胸膛,唿吸着他怀中暖热的空气。 忽然感觉到吕辛荣抬起另一只手,旋即便有什么落在她耳边的皮肤上,烫得她打了个哆嗦。 利刃刺入血肉,接着是重物轰然倒地的声音。 雪花又落下了,缠绵得下个不停,天地间骤然更冷了。 赵叶璧的身子还在微微颤动,不敢抬头,唯有这个怀抱是世间仅存的安全的一方天地。 ☆、32.道歉 听说廖如冰死了, 死得很惨,她的手还没够到廖致鸿的脖子,自己的人头就被一把快刀斩下, 连眼睛都没有闭上。 又听说廖致鸿被下押大牢,原本的通判大人暂代知府管理梧州府大事小情,这位大人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带人抄了廖府, 竟抄出黄金千两,奇珍数件, 翻出的冤案累牍连篇, 据说那长长的清单吓得代知府大人手一抖,大半夜跑到蔺府来找吕辛荣商议如何是好。 还惊动了皇商蔺少东家起夜,看见单子也不禁咂舌啐骂廖致鸿少少两年手笔如此之大, 也是排得上号的贪官污吏了。 廖府强占强拆的白水巷民宅归还原主, 并用廖家抄出来的真金白银重修民巷,又给素来是穷人住的城北铺了新路,那一片的百姓都高高兴兴。 “那廖家其他人怎么样了?” 赵叶璧躺在软榻上,双手捧着汤婆子, 听兰素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 纵使声音还有一点哑,用不上力气说话, 也虚着半口气饶有兴趣地弱声追问。 自那夜晚从廖府归来,赵叶璧已经很久没有下地出门了。 她身子骨本来就虚弱, 好不容易在将军的照拂下养得圆润了一点, 眼瞧着体质也好了不少,在廖府密室被捆着冻了大半夜,又被泼了冷水寒气入体。 最气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夜被吕辛荣抱着回蔺府后不久, 赵叶璧来了月事,痛得她死去活来在床上抱着吕辛荣大腿一个劲地哭,吕辛荣哄又哄不好,最后还是点了她的睡穴才止住的。 赵叶璧已经不太记得那晚的事了,这些都是后来醒来后兰素跟她说的。这些天她总是躺着,身上又乏得没力气,养病忌口吃得清淡不说,翻来覆去总是清粥小菜那么几样。唯一的乐子便是听兰素给她讲府里府外的事情。 兰素的奴籍之前在廖府,早先在廖府的时候受尽了欺负,因吕辛荣在别院养伤才调过来的,她对廖府全无好感,听到赵叶璧问她廖府其他人的下落,立刻停下手上的针线活,捂着嘴笑了起来。 “惨得不得了,下人们全作鸟兽散。不过将军对廖府还算宽厚,没将未出阁的小姐发配到乐坊,只是那几位之后怕是难嫁了。” 赵叶璧轻蹙起眉头,问:“我记得冯氏对我不错,她如何了?” “廖夫人倒是好心肠的,她连夜带着几位小姐回了娘家,廖府如今只剩下大公子一人料理后事。”兰素惋惜地道,不过转眼间又愉悦地道,“夫人,将军对夫人这次是真好,看以后谁还敢说夫人不受宠,拿这回事堵她们的嘴。对了,昨天夫人睡着的时候猜谁来了?” 赵叶璧有些好奇,说:“谁来了?能让你得意成这样?” 兰素笑意更深,颇自得地道:“夫人娘家大姐和二姐啊!居然带了礼物来看夫人,不过我可没让她们进门,早先的事我还记得呢!” “有些想爹爹了。”赵叶璧倒没有兰素那么愉悦,她被廖如冰劫去后生病的事外人并不知道,对外也只说偶感风寒身体不适。 虽说爹爹身体好后她就不该那么惦记了,但是这么长时间了,爹爹却没有再来看过她一回,让病榻上的赵叶璧还很不是滋味。 “阿璧想家不如回去看看?” “诶!”赵叶璧正想着呢,忽听一道好听温淳的男声响起,循声转头去看,吕辛荣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口,脸上还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却是同以往不一样,冷硬的线条也柔和起来。 只见吕辛荣褪下藕青的常服外罩,走到她边上来摸摸额头,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嗯,今日也没发热。” 他挥挥手让兰素退下,坐在赵叶璧床沿上。 “我哪那么弱,好得差不多了。”赵叶璧推开他的手,浅笑着,眸子亮亮,“将军方才说的是真的?” 她话刚出口,便感觉到唇上探来修长的手指,抵在她唇边,一粒圆圆的小丸子半强迫地送入口中,瞬间融化在齿间,甜丝丝的,恰到好处地驱散了连日口中淡而无味还有些发苦的不郁。 “好甜!”赵叶璧抬头去看吕辛荣,甜味勾得她嘴角不自觉扬得高高,期待得看着吕辛荣又取出一粒送到她嘴里。 这味道很熟悉,就是最早吕辛荣给买的。 “将军,这是什么糖丸?” “不知道名字。”吕辛荣心情很好,又餵了她一颗,道:“我小时候也很爱吃这种,很多年不曾见过,没想到梧州府有家铺子卖。” 赵叶璧发现了,只要吕辛荣心情愉悦的时候,金口里便能崩出更多的字来。 “京城里还没有吗?” 吕辛荣脸色微沉了一下,低着头看不清眼睛里的情绪,赵叶璧以为触到了他的思乡之情,想说点什么挽回,便忽然见他笑了一下,那种很暖又有些悲伤的笑她从来没有在将军冷硬的脸上见过,很好看,一下子把他的五官里的美都带出来了。 第52页 赵叶璧怔愣片刻,有些挪不开眼睛。 “京城不是我的故乡。你知道我是摄政王的养子,我亲生爹娘是猎户,我本应该是个猎户家的小子,牵着猎狗漫山遍野跑着猎兔子。偶尔能去镇上赶集,我爹就会买这种糖丸给我吃。” 赵叶璧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没来由地心里忽然疼了一下,敏感地察觉到似乎讲到了什么隐秘之事,压下眼里的担忧,重新笑着开口。 “难怪这么甜,原来是将军家乡的美食。” 吕辛荣止住话,看她笑得很甜,又拿出一颗餵进她的嘴里,然后凑了上去,轻轻吻住她的唇角。 嗯,很甜。他已经有十来年没有吃过这种糖了,在她唇间汲取的甜美,似乎比记忆里更甜上几分。 赵叶璧的笑吞在口中,要去推开吕辛荣,却推不开,索性将手搂在他脖子上。 蜻蜓点水,转瞬分开。 “你愿不愿意,和我去京城?” 吕辛荣用手指拭过自己唇边,犹有甜香,脸上透着一丝红意。 赵叶璧歪着头,羞里带恼,很想报復地逗他说‘不去不去,哪个要和你去京城’,又看见他望来的一双长眸中那点胆怯和期冀,心顿时软了。 轻轻点头,轻轻“嗯”道。 “这次我陪你回家。” 听见他说,赵叶璧有些诧异地看他。 “嗯……我后来才知道第二日要回门,我不陪着会让你失面子。”吕辛荣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我并不懂这些。” 这算是……将军的道歉吗?赵叶璧扑哧笑出声来,她又没怪他。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直男的道歉233333333敏感又傲娇的将军啊~~ ☆、33.同衾 赵叶璧笑个不停, 见着吕辛荣的耳朵尖尖怎么一点一点红起来,又猜到他要别过头去。 ——他总是在害羞的时候别过头去,他害羞了! 赵叶璧飞快的伸出小手, 趁着他还没转过去,就立刻抚上他的脸不许他转过去。 吕辛荣很无奈,他堂堂将军不要脸面的吗? “你之前那几日为什么疏远我?”赵叶璧越发大胆起来, 抚着的手指收拢,捏住他的面皮, 很薄很软, “欸!竟然如此软,倒比我的还软。” “你做!”吕辛荣微恼,自然地带出了军中说话的威严, 便有些高了, 但话音戛然而止,觉得要吓到面前娇滴滴的小姑娘了,立刻压低声音,有些无奈的宠溺, “你做什么!” 赵叶璧皱皱鼻子, 轻“哼”一声,语调又糯又软, 微微上扬,但转而又笑嘻嘻地打趣道:“老虎屁股摸不得, 将军面皮也摸不得咯!” 吕辛荣摇摇头, 不想理她,目光顺势落在她的唇上,发现今日的唇有些哑又有些白,便挪开她的手站了起来。 手停在空中, 赵叶璧疑惑地看向他,发现他走去桌子边,用手背略一贴在瓷壶壁上,然后才提起壶柄悠悠然倒下一杯。 长指如玉如竹,动作优雅,好像有那么几分画本子里说的霁月清风,浊世佳公子。不,赵叶璧又在心里默默摇头,将军如今分明更像过日子的模样,是不是寻常关系好的夫妻间就是这样的? 吕辛荣回头看见的就是她歪着脑袋,用手撑着下巴,睁着迷濛的大眼睛一转不转地,不知又在想些什么,笑了一声,将茶杯递给她。 “啊。”赵叶璧接过杯子,双手捧着茶杯低低笑了起来。 “你爹醒了,你自然是要回去的吧。”吕辛荣若不带着冷意,声音原本是温淳如酒的,若再柔着声,便要醉人。 赵叶璧很意外,诧异道:“为什么要回去,我不是已经嫁给将军了吗?将军到底为什么要赶我回去,阿璧又做错了什么,难道是将军嫌我体弱多病,要这样羞辱我。”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吕辛荣有些哑然失笑,揉揉她的头髮。 “做什么揉我头髮!”赵叶璧近来总在床上躺着,头髮一睡便乱,所以也不辫起来,这下被他大掌粗糙地揉着就更乱了,嘟囔着推他的手,“我不恼你了,你也别恼我,咱们不提这个事儿了好吗?将军。” “嗯。”吕辛荣微扬一扬下巴,不依她又抓揉一把头髮,看着竖起来的杂毛心情更好了。跟着他吧,全天下只有他能护着她,又肯护着她。 “谕令已到,处理完廖致鸿的事情后我们就启程回京。后日除夕了,需得在十五前赶回京城,你身体如何了?” “不妨事的,跟在将军身边能吃饱。你瞧我比原先胖了不少呢。” 赵叶璧扬起小脸儿笑咪咪地,用手拢一拢自己的腰,比划了大概出来。 “还是肉多一点好,摸着是太瘦了。”吕辛荣颇为认同的点头,抱她回来那天,隔着衣服都觉得不大点一团,着实是太轻了。 但对面的赵叶璧脸颊上却攀上酡红,呢喃道:“摸着……” 吕辛荣不明所以,又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要张口解释“我并非趁人之危”,但这未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 沉默,是今夜的烛火。 “咳咳。”吕辛荣岔开话题,“明早陪你回家可好?” 第53页 他顿了一下,有些生涩地道:“给你,撑腰?” 赵叶璧挽着头髮,偏着头笑道:“是不是兰素说的,肯定就是她说的。” “嗯……其实是我问的。”吕辛荣板着脸,但语调里有些不好意思,又跟了半句解释,“早先对你一无所知。” 赵叶璧听出味来了,笑嘻嘻追问道:“现在了解多少?” 吕辛荣敛住神色,坐在床边,微微垂眸。 “往后不会了。” “什么不会了?”赵叶璧皱着眉,不满道,“将军怎么说话说一半?” 吕辛荣把被子给她掖一掖,轻声哄道:“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了。” 唔……赵叶璧的手心像被羽毛轻搔了下,酥麻的痒顺着掌心手纹一路攀爬蜿蜒到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说来,我还没有认真拜见过阿璧的爹娘。” “将军难道还担心这个不成?”赵叶璧好奇地探探头,试图捕捉到吕辛荣脸上细微的表情,打趣着说,“若你担心,只提一斤黄酒,再买两只稻花坊的大肘子提去,保准他乐得嘴合不拢。” “岳父原来是这样的人。”吕辛荣忍不住动容。 “我爹爹本来是个逍遥人,但主母比较严肃,将他束着。其实他本性不是那样刻板的。”赵叶璧很喜欢赵启,她十岁前住在城郊时最期盼着的便是每个月赵启来见她们的日子,教她读书写字。不过呢,她爹爹和小娘之间似乎感情平淡,相敬如冰,不是很亲密。 吕辛荣难得有耐心听赵叶璧讲一大堆赵启的事情,其实讲着讲着不全是赵启如何,而变成赵叶璧小时候如何,她讲到开心处眼睛里有银河星辰,亮得灼他心,甚至他有时都没听见她在讲什么,尽是去看她眼里的潋滟水光。 直到赵叶璧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知何时抱了个枕头在怀里,下巴抵在枕头上,像只困了的奶猫,蔫了似地讲不动了。 “睡吧。”吕辛荣起身去剪了烛芯,再要去柜中抱来铺盖,却被赵叶璧拉了拉袖子,微诧地回头看看她。 赵叶璧把枕头放回原处,缩进被子里,将被子拉到眼睛下面半蒙着头,只露出两只大眼睛,声如蚊吶道:“地上太冷了,我让半张给你。” 倒是不用……回绝的话到嘴边,吕辛荣忽然想起蔺洛元私下传授的男女相处之道,把话又收了回来。 脱了靴,拉开被子一角,和衣躺了进去。 赵叶璧朝里挪了挪,让出大半张来,幸得蔺府床极宽敞,两人之间还留了个枕头的距离。 屋里很暗,只有月亮寒冷的光透着油纸窗沁来的光,打在吕辛荣的脸上,轮廓在阴影里更加分明。 “看什么?”像是察觉了赵叶璧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脸上的吕辛荣道。 “将军真好看。”赵叶璧偷看被捉到,嘻嘻一笑,合上眼睛,轻轻道,“做个好梦,将军。” 吕辛荣也闭上眼睛,过了好半晌,自言自语般说,“我有请教过成婚后该如何为人夫君。” 而身侧人已传来匀称的唿吸声。 作者有话要说:  赵叶璧:你猜我听到没听到?傻将军 蔺洛元:别想歪,我不过是教你不要凭本事单身! 真的很爱你们~一直看文的小天使!有你们才有力量写下去 ☆、34.撑腰 吕辛荣唿了口气, 没听见便好,那话说出口来有些不像他了。 他忽而想起她体弱易着凉,再让了点被子给赵叶璧, 极不熟练地替她掖了下被子,才转身合上眼睛。 那夜他抱着赵叶璧一路回蔺府,犹记得已经紧紧用力搂住, 但怀里的她冰块一样怎么都捂不热,他疯了一样一路扬鞭催马。 到蔺府门口时, 无论怎么拍赵叶璧的脸, 她都迷迷煳煳说不出一句完整话。吕辛荣抱她下马时觉得衣上濡湿,伸出手来遍是鲜血。那一刻他很害怕,许多年未曾出现的无力感再次席捲而来。 在天坑时, 吕辛荣是所有孩子里最刚勇的一个, 他不怕死下手又狠,身后永远跟着一个胆怯懦弱叫阿诺的孩子。他跟阿诺说:“诺,跟紧我,不要相信别人。” 但阿诺还是死了, 他找到阿诺的时候, 阿诺的身体已经僵硬冰凉如石。他尽力了,却仍然护不住。 赵叶璧冰凉的, 鲜血汩汩而流的小小身子在怀里,吕辛荣尚弱小如渺渺沙粒时的记忆潮水般涌来, 赵叶璧和阿诺的身影渐渐重叠, 愧疚也如翻飞的弦音阵阵起,今时往日加倍而来。 便是从那刻起,吕辛荣掐灭了放她回家的念头,既已是他的夫人, 他要护住她,往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月光寒凉,吕辛荣目闭而难眠,长嘆一声,将床上酣然入睡的赵叶璧轻轻拉进怀里,再紧紧抱住。 第二日,赵叶璧醒来时发觉自己手脚极不安分地挂在吕辛荣身上,腿叠在他的腿上,贴得很近很近。 她吓得一个激灵,小时候和小娘一起睡时便东倒西歪,怎么这么些年过去了一点长进也没的。这可完了,万一一会将军醒了,还当她是女中登徒子可如何是好。 赵叶璧以为是她睡着睡着便拿将军当枕头囫囵个抱了,这会想动又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将军,暗中叫苦。 第54页 她先收回一条腿,无事发生,便再撤回一只手。 吕辛荣轻轻动了动,但侧看去长眸闭合睫毛微动,是没醒的。 赵叶璧不敢动了,过了许久,她想挪开腰上吕辛荣的手,小心翼翼地向另一边转转身子,拉开一点距离。 身子已悄悄转去一半,但一条腿还压在吕辛荣身下,正要抽出腿时,忽然枕在脖子下面的长臂发力。 赵叶璧惊叫声还未出口,就被牢牢地锁在怀抱中,脸颊贴在的胸口处传来有力的心跳声。 微微抬头,双目对视,吕辛荣正低笑着看她。 她刚一动,吕辛荣就醒了,只是眯着眼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里,不戳破她那点可爱的自以为是。 赵叶璧紧张地看他:“将军,我睡着了便管不住手脚……” 吕辛荣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故作恍然大悟地点头,顺着她话说:“夫人如此着急。” 赵叶璧百口莫辩,瞪吕辛荣一眼,又被他搂按在怀里,没看见他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过了好一会,两人才从床上起来。 兰素闻声进来伺候两人洗漱,赵叶璧谴她快去找个腿脚灵便地到城北赵家通报一声。 将军去的话,就算主母再瞧她不喜也不敢失礼。 吕辛荣在铜盆里洗了手,再用毛巾擦干,出声拦住她,“依梧州当地礼法,我已给岳父下过帖子。” 赵叶璧惊讶地回头眨眨眼睛,吕辛荣却避开她的眼睛没再说。她漱着口,咕噜咕噜,咂摸着他的话,有丝丝甜意。 赵叶璧许久没有出门,最近总是穿着宽松轻薄的衣服,她拉开衣柜后思索了许久,苦着脸在两件衣服里摇摆不定。 她回头要去问吕辛荣,却见吕辛荣人已经到身后,“将军......” 吕辛荣比她高不少,双手直接从她肩上越去,皱着眉,长指在衣服间拨弄。 赵叶璧转过头,目光循着他手指看去,背嵴隔着中衣贴在他滚热的胸膛上,被他的气息紧紧包裹,一时竟无法凝住心神看他到底挑了哪件。 “阿璧喜欢哪个?” 声音里鼻音有些重,听来慵懒低沉,赵叶璧一愣,回过神来道:“兰花草纹那件还是鹅黄的,将军觉得哪个好?” “都不好,还是水红色的这件吧。”吕辛荣手在红衣映衬下洁白如雪,莹莹如玉,分外好看。 赵叶璧有些后悔叫他选,她早该知道将军的审美,大红大绿,越艷越好…… “这未免,未免太张扬了些……”赵叶璧委婉地拒绝道。 吕辛荣拽出那件,放她怀里,转身坐在桌边,挑着眉十分嚣张,“张扬才好,我就喜欢阿璧张扬一些。更何况给你撑腰,自然要漂漂亮亮的。” 兰素在边儿拍掌,附和道:“将军说的对!该给那几个坏心眼的点颜色看看。” 赵叶璧:……颜色原是体现在衣服上的吗? 她别别扭扭地穿上,在梳妆镜前由兰素绾髮,吕辛荣好奇地拿起一片胭脂红纸,问她:“这有什么用?” “是口脂。” “怎么用的?” 赵叶璧将那片胭脂红纸拿起来,放在唇边轻轻一抿,淡淡的红色便染在唇上,整个人的气色也活了起来。她拿着胭脂红纸在他眼前摇了两下,道:“如此用。” 吕辛荣又拿起梳妆檯上一只螺子黛,看它像只小巧的袖笔,又问:“那这个是什么?” 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什么都好奇?赵叶璧眨眨眼,道:“将军猜猜看?” “不猜。”吕辛荣不屑地在手里转了一圈螺子黛,忽然玩心大起,按住赵叶璧的纤细的肩膀,道,“试试就知道了。” 赵叶璧忽然觉得不妙,向后缩了缩脖子,谨慎地看向两指夹着螺子黛的吕辛荣,努力用目光去警告他不要胡来。 “夫人放心,我有数。”他用手盖在赵叶璧眼睛上,仗着力气大不叫她反抗,用手上的螺子黛在她脸上描摹。 赵叶璧感受到丝丝凉意,她用力去推吕辛荣。 “将军快住手!” 没等到吕辛荣松开她,却先听到他的低低笑声,那笑声逐渐放肆。 “我要生气了,将军”赵叶璧气鼓鼓地拨开他的手,发现吕辛荣愉快地看着她的脸。 赵叶璧狐疑地看向铜镜里,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赫然画着一只丑得几乎看不出来品种的黑色的花,还有一点黑在眼皮上,活像一只黑黢黢的苍蝇落在上面,一时有些窒息。 深深唿吸两口,她勉强朝着吕辛荣扯起一个笑容,一字一顿地道:“将军,玩够了吗?” 吕辛荣颇有自知之明地“嗯”了一声,自觉地默默退后两步,眼里的笑意如点点星光。 赵叶璧气得不去看她,把帕子递给兰素。 兰素在边上捂嘴笑打圆场道:“将军的手是拿刀的,哪知道这个。还是兰素来吧。”说罢,她用帕子细细的把黑色的花擦去,端端正正地在赵叶璧的柳眉上轻轻上了一层,浓淡正相宜,衬得气质温柔娴静又不失灵动。 待赵叶璧一切收拾妥当后,吕辛荣牵着她的手,门口尤焕已经在马车边候着了,尤焕看见赵叶璧很是愧疚,若不是那日他将赵叶璧扔在路上,赵叶璧也不会险些丢了半条命。 第55页 后来吕辛荣罚他领了四十军棍,他亦毫无怨言,不过这些赵叶璧都不得而知了。 赵叶璧好些天没有见到尤焕,沖尤焕笑着打了个招唿,问了他几句近来好吗,军中练兵苦不苦,尤焕垂头不敢对视。 马车一路向城北去,赵叶璧抱着汤婆子,小声道:“将军,尤焕是怎么了?好似我要吃掉他一样。” 吕辛荣笑了一下,却不回答她。 赵家在城北有一间小院子,除去厨房门厅,共有四间小房子。赵启有四个孩子,赵叶璧其实行四,除了赵叶秀和赵叶芹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叶氏所出的儿子赵叶航,排行第二。赵叶航六七年前被赵启送去长兄家里抚养,所以见不到。 到了赵家门口,吕辛荣先跃下马车,再半牵半抱地将裹得严严实实的赵叶璧接下来。 赵叶璧看见门口立着四个人,爹爹赵启,主母叶氏,还有两个姐姐,一家四口神色各异,这自不用说。只是她没想到,城北这条巷子里竟有不少邻居街坊也出来看热闹。 赵叶璧一眼就看见了关系颇好的罗姑娘远远地沖她招手,还看见罗姑娘唇语所问的是“你好吗?”,她亦是欢欣雀跃地沖罗姑娘挥挥手,重重点了一下头。 吕辛荣低头问她:“她同你关系好吗?” “嗯,很好的!”赵叶璧肯定地点头,目光十分真挚。 吕辛荣又问了一句:“姓什么的?” “罗。”赵叶璧不明所以看他一眼。 她不知道,他们两人咬耳朵说悄悄话的模样被赵家四口看在眼里,也被街坊领居看在眼里,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赵叶秀袖中的手握紧,指甲掐在手掌中,犹觉得恨得牙根痒痒。赵叶芹面上笑着,暗自在两人贴着的袖子里伸手去拍赵叶秀的手,让她注意脸上的表情。 而街坊领居最初都以为赵家三姑娘嫁给一个重伤昏迷的将军做妾,虽是高嫁,可万一将军死了赵三姑娘不就得做寡妇了,年纪轻轻多可怜! 后来听说吕将军醒了,大家又觉得赵姑娘命真好,便都去给赵家道喜。可谁知道赵叶秀两姐妹逢人便说自家三妹轻贱,不受将军宠爱的,日子过得很苦,大伙听了都替赵三姑娘惋惜。 可这回一见,赵三姑娘哪里不受宠爱了,两人分明就是一副新婚小夫妻浓情蜜意的样子。这下大伙都明白了,原是赵家两个善妒吃醋的姑娘背地里编排自己妹子,纷纷鄙夷地看向两姐妹。 赵叶秀当然感受到软钉子般的目光,僵硬地假笑,心里更是恨得不行。 ☆、35.等他 赵叶璧下车时是由吕辛荣牵着手的, 近日同他接触得比较多,手自然而然地便握在他的大掌里。 快走到赵家大门口时,叶氏皮笑肉不笑的脸上一双眼不断地去看赵叶璧同吕辛荣袖子相接处, 像是要看又不敢正大光明地看。 叶氏的目光越躲闪越显得扎眼,赵叶璧想要避开她的目光都不能,奇怪地顺着她的视线垂眸去看自己的手, 却感到吕辛荣忽然攥紧手掌,竟攥得她有点疼。 “将军, 疼!”赵叶璧蹙了下眉, 想动动手指却动不了,一时不知道吕辛荣跟她犯什么倔。 许是听到她喊疼,吕辛荣稍微松了松手, 却又立刻一把握紧。 赵叶璧反应过来了, 用指尖去戳他手心,眨眨眼小声道:“我不松开,你放心。” “嗯。”吕辛荣面上毫无变化,手却展开一些, 五指穿过赵叶璧的五指, 再紧紧扣住她的手。 “唔……”赵叶璧如遭电击,十指相交处传来丝丝缕缕的酥麻, 整个身子都像泡在酒里变得柔软无力,而再一想到将军竟是在害怕她要松手才握得那样紧, 便觉得有些晕眩, 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赵叶璧身后跟了尤焕,尤焕系好马后,两手提满了绫罗绸缎、油酥糕点一色礼品。 尤焕整个身子立得笔直,他堂堂吕将军的亲卫竟然充当起小厮来, 当下一脸茫然也不知要主动送上礼品。 叶氏又将目光转到尤焕两手上,堆起个更大的笑走出来一步伸出手,似是做好准备要接过来了,但尤焕却没给的意思,她的手滞在空中十分尴尬。 还是吕辛荣开口,叶氏才接到礼。 “小婿与阿璧成婚月余未曾拜访,实有愧疚,望岳丈大人见谅。” 三言两语,对吕辛荣而言学到这个份上已算实属不易了,但在别人听来却有些倨傲。不过,赵家本是庶民,而吕辛荣是官,如此看来也不算过分。 赵叶璧见到赵启十分想念,站在吕辛荣的身边不能轻易跑过去搂着赵启的胳膊撒娇,刚想甜甜唤一声‘爹爹女儿回来了’,却见赵启面无喜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给吞回来了,不知所措地唤了一声。 “爹爹……” 赵启要行礼,吕辛荣立刻上前一步扶住他,道:“岳丈要做什么。” “草民见过定国将军。”赵启的声音还是有点哑,叶氏双手拿着东西十分古怪地看他一眼,觉得他大概是疯了。 赵叶璧瞬间眼圈红了,对着赵启说:“爹爹这是要和女儿疏远了?” 吕辛荣见她要哭,心立刻揪成一团,要伸手去抹她的眼泪,却被赵叶璧推开他的手。 第56页 “爹爹也觉得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不成?”赵叶璧哀怨地看赵启,柔糯娇美的声线里沾了水,像雾附在赵启的心口,又让他觉得沉重不已,“爹爹不愿叫阿璧再进这个门了吗?” 赵启目光在吕辛荣和她身上逡巡,好半天嘆了口气,招了招手,“进来吧,都进来吧。” 赵叶璧这才展露笑容,悄悄握了握吕辛荣的手再松开,空出的手也不去擦脸上的泪水,亲切乖巧如从前般拽着赵启的袖子,甜甜地道:“爹爹,你不知道,是将军寻到了药才治了你的病。” 赵启闻言脸色微变,勐地去看吕辛荣,復又沉默不语。 赵叶璧手上一愣,也不知爹爹在想些什么,又见吕辛荣对她摇摇头,把她招到身边,重新扣住她的手,对她低声道:“别怕,没事。” 她以为赵启见到自己会十分高兴,却不料这些人里竟然是赵启在为难她们,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又惶惶不安担心出事。吕辛荣一个“没事”好如定心丸,让她突突直跳的心缓和一点。 赵启十几年前就从京城回到了梧州府,多年积蓄早就挥霍一空,而士农工商,读书人总又是放不下脸面去做生意的,便有一茬没一茬地上权贵府里教教小公子们启蒙。 两年前他忽然暴病卧床后,赵家遣散了唯一的僕从,变卖了不少家产,如今可谓是家徒四壁,空空几间房。 走进院里,还没等叶氏招待吕辛荣和赵叶璧去门厅就茶,赵启转向吕辛荣,脸色微沉,开口道:“吕将军先同我来一下,我有事要和你说。” 叶氏的手又愣在半空中,赵叶璧亦是惊讶万分,按理说爹爹是最守礼的,怎么大病醒后行为举止变得越发古怪起来。 吕辛荣却好像早已料到,平静的脸上隐约有丝笑意,对上赵叶璧担忧的目光,安慰道:“放心,乖乖等我。” 而后,吕辛荣作出请的手势,赵启也回了个礼,引着他去房里了。 一时间,不大点的院落里剩下赵叶璧和她不太对付的三个人,气氛更加凝重。 叶氏对她向来刻薄,见到她时脸上的笑一直很勉强,大概是吕辛荣随赵启去屋子里的缘故,逢场作戏也懒得去做。 “这家里你最熟,等你爹爹和将军出来再一併去用茶吧。你就当还在家里一样,我们便不招待你了。” “我的屋子还留着吗?” 叶氏复杂地看着赵叶璧,在吕辛荣醒的那么快的消息传进她耳朵里时,她就开始后悔当初不该把赵叶璧嫁过去。原本以为是除去一个不愿意见的人,没想到给赵叶璧铺了路做了嫁衣。 叶氏看着一身红衣的赵叶璧不过短短时间竟然脱胎换骨了一样,不似以前唯唯诺诺,看她也不害怕了,整个人出落得艷光逼人。 她叫了声赵叶秀,赵叶秀转过身去,反而是边上的赵叶芹出来道:“留着呢,昨天收拾过了。阿璧要去看看吗?” 赵叶芹这样热切,赵叶璧却觉得有些汗毛竖起,怎么看她怎么像只狡猾的狐狸。 其实她这两个姐姐里,大姐赵叶秀是蛮横一点,但真的伶牙俐齿的却是二姐赵叶芹。当初去她房里摸东西的主意八成就是赵叶芹提出的,只是大姐骄蛮而固执,二姐要精明许多。 赵叶璧看出她的意思,猜她此刻的热切定是有求于自己。 果不其然,赵叶芹主动带赵叶璧去看未出阁时她的房间,要去拉她的手和她什么。 赵叶璧收回手进袖子里不给她拉,还装作不明白她的意思问道:“二姐若无事,便不用陪我了。” 赵叶芹悠悠嘆了口气,道:“阿璧多日不在家不知道,自从爹爹醒后,咱们家里便一刻都无安宁,爹娘天天吵架。本想着爹爹醒来家里日子能好点,却不曾想更难过了。” “二姐是想要银子?”赵叶璧指尖抚过她熟悉的梳妆檯,摸到边角上厚而腻的灰尘,桌沿侧边的木头受了潮,手感令人不适。 她住的这间是家里最小最阴的房间,人去楼空,这一个多月于她而言,不亚于一场巨大的转变,对着这些不久前还用过的东西生出了一点物是人非的感慨。 “阿璧妹妹,二姐这话难以说出口。你是咱们家最小的,都已经出嫁了。大姐是被人退过婚的想来也难再嫁。如今爹娘不和,我的婚事便没了着落……” 赵叶璧拉开梳妆檯上的盒子,里面空空如也,她想起出嫁前一天,这里面的一双耳环就是被赵叶芹拿去的。 赵叶芹没想到她竟然无动于衷,试探着又问了句:“阿璧和将军关系真不错啊。” “二姐想说什么?”赵叶璧推上盒子,转头看她,“我和将军感情很好,二姐想做什么?” 赵叶璧的坦然让赵叶芹的话噎在嘴里。打得算盘里最好的自然是趁机勾引一番将军,次之才是求赵叶璧帮忙。 原想着瘦得小崽子一样的赵叶璧都能博得将军喜欢,她又如何不行?今日再见赵叶璧却觉得和以前大不相同,本就比她生来好看的容貌更加昳丽,打扮起来她的确自愧不如。 但姐妹两人要是一起服侍,将来在京城也能有个照应不是?赵叶芹打着这样的主意,对上赵叶璧询问的目光,就要开口。 第57页 作者有话要说:  赵老爹:气死我也,你们都随了娘去,半点没随我。 作者君:不算归宁,就回个娘家,规矩纯属私设,勿深究~谢谢小天使们~~ ☆、36.雪霁 不等赵叶芹开口, 赵叶璧已将她闪烁的眸光尽收眼里,依照往日对这位二姐的了解,值得她如此热切追了一路又拐弯抹角要说的话必不是什么好话, 先一步轻启朱唇堵住了她的嘴。 “二姐聪慧,开口前最好再思量一下这话说出来合不合适、又应不应景。” 赵叶璧说话时从怀里取出帕子一点一点擦拭掉手指上的灰尘,将帕子整整齐齐叠成四方块放回去后才又抬起头, 弯着眉眼对赵叶芹微笑道:“二姐想说什么?” “这……”赵叶芹脸色一白,眼神里露出一抹慌乱。 赵叶璧笑眯眯的软刀子很明显是在警告她, 让她把二人共事一夫的想法咽了回去。 她有些吃不准赵叶璧是不是看穿了自己心底的想法, 但被她一来二去几句话扰乱了阵脚,此刻不得不冷静下来重新去打量眼前这个自己欺负了六年的小妹。 在赵叶芹眼中,纵然赵启多疼爱赵叶璧母女两个, 赵叶璧也不过是个外室出的庶女罢了。更何况赵叶璧亲娘都故去了, 唯一疼爱她的赵启白日里还要出去给人授课,家里姐妹几个朝夕相处的时间那么多,赵叶璧孤零零一个小孩子寄人篱下,还不得任她们捏扁揉圆。 事实也如此, 这些年来赵叶璧的确一直谨小慎微, 使唤做什么都去了,抢她两样东西她也从不告状。 从来没有真地把赵叶璧放在眼里过。 赵叶芹脸上丰富的表情都被赵叶璧一一捕捉在眼, 从小赵叶璧跟在柔顺优雅的小娘身边,小娘又时常教导她要与人为善, 便养了她一副过软的性子。近日来常住蔺府, 和黄意真往来相处间,赵叶璧从黄意真身上学了不少,便对从前奉为真道的“事事谦让”有了新的体悟。 ——有些人以为她性子软便一直是好欺负的,那便错了。 赵叶璧笑得温柔甜美, 转身要出屋子去,边上的赵叶芹一咬牙,挡在她身前拦住她,赵叶璧不解地望向赵叶芹。 “好妹妹,算姐姐求你,你带我一併去京城吧!我真的不想再在梧州了。” 赵叶璧的目光从她脸上挪去双耳上,坚决果断地回绝道:“恕我不能答应。” 她回答得这样不留情面,赵叶芹再绷不住了,唇角微微抽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们好歹是姐妹,妹妹榜上高枝就翻脸不认咱们,今日还回来做什么?” “二姐,我是回来看爹爹的。”赵叶璧不为所动,平静地道,“榜上高枝的机会,二姐当初怎么不自己去呢。” “二姐原当你是个乖巧的孩子,你怎么如此尖酸刻薄?你在将军跟前那么得意,捎二姐去趟京城又有何难?”赵叶芹以袖抹泪,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分明是你动动嘴皮就能做到的。二姐都这样求你了,你心肠就那么冷硬?” 赵叶璧目光越发冷了,好不容易回趟娘家,实在不愿意撕破脸皮,但赵叶芹的话浇灭了她对她们最后的一点不计较。 “若是乖孩子便要受人欺负,那阿璧宁可不担这句乖孩子。” 赵叶芹脸白了一分。 赵叶璧继续道:“若论尖酸刻薄,阿璧在这个家里怎么算得上呢,二姐敢不敢说说这些年来对我如何?” 赵叶芹向后退去,赵叶璧逼上前一步。 “二姐说我心肠冷硬,那当初把我捆起来关了一夜卖去沖喜的又是谁?” 赵叶璧越说越心冷,她将赵叶芹抵去墙角,手心朝上伸出手,道:“从前拿的东西该还给我了不是吗?” 许久没人住的房间又小又阴,冷意能钻进骨头里。 窗外的光照在赵叶芹的瘦长脸上,而将赵叶璧的一张脸笼在阴影中,真正的美人板着脸生气起来有种叫人心悦臣服的力量,更何况朱唇里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像钉子牢牢地钉住她,再想起她身后还站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吕辛荣,赵叶芹两膝发软,额头背上汗水淋漓而出。 “你……你是来讨债的!从前对你不好抢你东西那都不是我,不是我,是赵叶秀!你若要回来讨债去讨她的债!” 赵叶璧瞥到窗边的人影一顿,对赵叶芹摇了摇头,“错了,我从未想过要报復你们。二姐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转身朝门口去,拉开木门对着门外的赵叶秀笑了一下,侧过身让路给赵叶秀。 赵叶秀脸色阴沉得可以滴水,绷直唇角一言不发。 赵叶芹刚松了口气,便对上赵叶秀的目光,打了个寒战。 …… 赵叶璧出了屋子才觉得外面阳光甚好,照在身上有丝丝暖意,眯着眼舒服地抻了抻胳膊,觉得心口郁结多年的闷气尽数散去。 此刻她终于能明白吕辛荣先前说的“撑腰”是什么意思了,虽然有那么点狐假虎威的意思,舒坦也是真的舒坦。 雪霁天晴,往后皆是阳光明媚。 她转转头,边见赵启房间的门也被推开,吕辛荣宛如玉竹、芝兰毓秀的身影也走进阳光里,高大得如同天上神仙,却又只是她一个人的夫君与英雄。 第58页 “将军!”赵叶璧全然不顾身上斗篷笨拙,娇笑着奔向吕辛荣,一把扑进他的怀里。 吕辛荣揉了一把她的头髮,神色也十分愉悦。 后一步出来的赵启伸手拍拍吕辛荣的肩膀,面色一改之前的沉闷,竟然露出畅怀的笑意,打趣道:“往后阿璧就交给你了。这小丫头嫁了人,眼里再无我这个爹爹了。” “爹爹~”赵叶璧松开吕辛荣,凑到赵启边上,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惊讶地说:“从前那个爹爹终于回来了。将军是怎么哄您开心的?” 赵启闻言笑而不语,和吕辛荣交换目光。赵叶璧又去问吕辛荣,吕辛荣好似和赵启有了神秘的默契,又轻轻揉揉她的头髮,什么也不说。 赵叶璧一脸讶然,弄不懂怎么才大半个时辰的光景,两个人就站在统一战线,有了小秘密。 不过看来两人相处得不错,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37.三合一 赵叶璧笑眼盈盈地看着吕辛荣和赵启, 其实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两人之间有些什么不能说给她听的,她便不再问。 赵启喊了一声叶氏的名字, 不等她来就先引着赵叶璧两人去门厅里吃茶。 “家里好久没人来了,门厅里我叫你母亲打扫过了,咳咳。”赵启推开门, 便被呛了口灰,顿觉拿不出手, “将军莫要在意。” 吕辛荣端正地略一拱手, 说:“岳丈可叫我辛荣。” 赵家的确是家徒四壁,只有两张几子,几把木椅, 数枚粗制白瓷杯摆放在上面。 赵叶璧熟练地找到搁置在角落里地炭盆, 夹了两块木炭进去,用火摺子点起炉子。不一会,炭火就被点起来,但随之而来的是下等木炭燃烧时的白烟。她立刻被呛得捂住了口鼻。 近来果真是越发娇气了, 这两年的冬天她能分到半筐木炭都算叶氏开恩了。 赵叶璧无奈地看了看吕辛荣, 眸光流转,似在问他这炭点还是不点。 “不冷。”吕辛荣瞧她皱起眉头的样子可爱极了, 招她过来。赵叶璧用盖子把炭盆盖上,然后边拍着手上的碳屑边朝他走过去。 吕辛荣拉过她的手, 要了她的帕子, 替她把手上的黑色擦拭掉,然后握住她的手将一双小手合拢在掌心。 “冷不冷?” 赵叶璧抿着唇摇摇头。 边上的赵启看着两人露出了老父亲的笑容。 叶氏提了壶开水进屋,然后要去柜子里翻茶叶。 赵启对她说:“拿好点的。” 叶氏瞅他一眼很来气,但看边上吕辛荣还在, 压下火气,好声道:“咱家没什么好茶了。” “那罐庐山云雾呢?” “夏天时受潮霉了,叫我扔了。”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赵叶璧咬了咬下唇,小心地观察吕辛荣的表情,吕辛荣没什么表情,似乎是个察觉不到怎么样的空气在流动的人。 她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戳戳吕辛荣。 吕辛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解围道:“我带来的东西里有茶,叶夫人可取来。” 他说的话叶氏岂敢不从,便去取了来。 赵叶璧松了口气。 按照梧州府当地的规矩,出嫁的女儿回门当天,娘家要准备盛宴款待女婿,饭前先喝一轮茶,再要吃上鹅蛋几枚,饭上要与娘家长辈大饮一番,饭后还要送各色礼品去女婿家里。 叶氏取了好茶,用开水把瓷杯都烫了一边,把茶叶放进杯中倒上热水,然后木头人一样坐在赵启边上。 赵启有些汗颜,他在家里极少管事,叶氏早年被他宠惯,也不是个处事周到的人。虽然昨日就接到了吕辛荣的帖子,但几乎没做什么招待人的准备,当下就显现出狼狈之意了。 一来是家里没有积蓄,叶氏又消极惰怠。二来……赵启自己并不想和吕辛荣有太多瓜葛,毕竟他是摄政王的养子,而摄政王又是构陷太子及先皇后母族一家的兇手。 他们原该是仇人。 不过刚才翁婿之间相谈甚欢,吕辛荣拿出了让他满意的态度,至于是如何做到的嘛…… “将军……”赵启悠悠啜了一口茶,他有多少年没喝过这种档次的茶叶了,对眼前的女婿越发满意,头一回生出当老丈人的满足感。 吕辛荣没有架子,身上的冷意也全部收了起来,穿着一身柔软雪缎常服,又生了一张俊美白净的脸孔,乍一看还以为是极好相与的年轻俏公子哥儿。 赵叶璧抿着唇,歪着头悄悄看他,将军一如既往地好看。 “岳丈,是辛荣。”吕辛荣纠正道。 放下了对吕辛荣的偏见,赵启重新审视他时怎么看怎么喜欢,对他的态度十分受用,热切地邀请道:“哦哦,对,辛荣。一会咱们好好喝一杯。” 喝一杯?叶氏正发着呆,闻言立刻重重瞪了赵启一眼。 其实,赵叶璧和吕辛荣这次来赵家并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回门,回门礼通常在成亲后三天或七天,再不济八九日也成。他们今日来实属不尴不尬。 叶氏完全没想着还要做饭招待,看赵启昨天那心不在焉的态度,还以为喝个茶便作罢。 “那个,老爷。”叶氏隔着袖子用手肘推推赵启,小声道,“家里米剩得不多,肉也没有。” 第59页 赵启瞪着眼睛回头看她,似是不能理解她刚才说了什么。 叶氏的声音虽小,但吕辛荣和赵叶璧都听见了。 一时气氛又十分尴尬。 这回不是赵叶璧咬着唇能避过去的了,她的脚趾犹在鞋里默默抠着地板,扯出个笑容对叶氏笑笑,又对赵启笑笑,又对吕辛荣笑笑,希望他不要生气。 “爹爹,我们来已是叨扰了母亲,不如就不用饭了。” 赵启为官多年,为官者的清高犹在,当年官场上他应酬往来一切娴熟,很多事张口便能办到,如今竟落到家里无米无肉招待女婿,老脸上青红相交五彩斑斓,实在难看。 “这怎么行,辛荣头一回来家里连顿饭都没吃,绝对不行。”赵启摆手,一口回绝了赵叶璧的提议。 叶氏气得暗拧了一下赵启的胳膊。 “你快速速去买来。”赵启忍痛,嘴角暗暗抽动,还撑着面子道。 叶氏翻了白眼,伸出手心找他要钱。 赵启脸上薄怒,责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老爷,你就别身子后头夹扫帚装大尾巴狼了。”叶氏没好气道,转头向赵叶璧,“你还不知道咱们家什么情况吗,你爹爹这是打肿脸充胖子。” 叶氏说完扭着脸也不看赵启了,牢牢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任赵启脸色涨得通红。要按她的想法,家里庙小容不下阎王爷,速速回去大家都清闲,横竖她看赵叶璧过得好了也来气。 …… 吕辛荣十分想笑,却觉得场合不对,来的路上赵叶璧和他委婉地提过家里不是那么太平,却不想何止不太平,简直鸡飞狗跳。 “咳咳,尤焕。”吕辛荣低声道。 赵叶璧刚才都没注意尤焕去哪了,这回听得吕辛荣话音刚落,不知道从哪就冒出尤焕来,尤焕向吕辛荣和她行了个礼,立在边上。 叶氏目瞪口呆地看了出大变活人。 吕辛荣对赵启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岳丈大人,不如由我来准备。” 赵启能猜到吕辛荣身边定有暗卫,却没想到是赶马车那个小伙子,不过吕辛荣台阶都铺到他脚跟前了,焉能有不接之理,迟疑片刻道:“也好?” 边上叶氏回过神来,忙补了一句:“家中亦无酒。” “尤焕,你速去街巷上购置酒、米、菜、肉……”吕辛荣飞速嘱咐了几句,又带着薄笑询问赵启,“有什么爱吃的吗?我记得阿璧说过岳丈爱吃肘子?” 赵启摸摸自己渐成排骨条的老身板,吞吞口水,两眼冒光,也不跟吕辛荣客气了,赞许地点点头。 吕辛荣又低头看赵叶璧,颇有些宠溺地开口:“你呢?” 赵叶璧眨眨眼,道:“便是咸肉冬笋,虾仁酿蛋一类的吧。” 这几样不是赵叶璧爱吃的,但样样却都是吕辛荣爱吃的,吕辛荣看她紧着自己的样子,心间有暖意淌过,他又想起赵叶璧遇险那晚亲手做了相似的菜码来寻他,却让他给气跑了,又心疼又懊悔。 吕辛荣最后也问了叶氏等人的忌口,吩咐尤焕去跑腿。他这一番粗中带细的做法让赵启更是满意得不得了,直言要大喝一坛。 尤焕来无影去无踪,这番赵叶璧又是没看清他是如何离去的,但总之没过过久,尤焕就提着刚才说的酒和肉,身后跟了两个酒楼小伙计捧着菜来了。 中午这顿饭凑了六个人,赵启兴致最高,端出他的家长风范,热烈地招唿着吕辛荣吃菜饮酒,似乎忘记了是吕辛荣出银子布置的。 吕辛荣难得地在外人面前放松,和赵启聊得愉快,不过多是听他讲他自己少年时意气风的故事,听之余再陪着饮上几杯酒。 “我就是喜欢你痛快的做派!哈哈哈!” 赵启酒量着实是寻常,吕辛荣还没觉出醉意,已见他一张老脸上熏红一片,浅笑着也不戳破,还昧着良心夸赞道:“岳丈好酒量。” 赵叶璧手中筷子停住,替她爹爹感到汗颜,将军毕竟是军中人,酒量的底子在那摆着呢。 这边翁婿二人气氛融融,桌子对面的三人就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了。 叶氏对着赵启生了一肚子闷气,吃饭时又见他吹嘘,又觉得吕辛荣如此好的郎君竟被她一念之差便宜了赵叶璧,越想越不痛快,但不痛快归不痛苦,又没法将两只耳朵捂起来,心中郁结烦躁,一个劲地叨赵启最爱的肘子吃。 赵家另外两姐妹之间火星四溅,虽不言不语,但筷子时常相击撞出声音,不是老大抢了老二的菜,就是老二故意拦在老大前。两人手上几个来回,眉眼间却交战了不知多少次。 终于,赵叶秀按耐不住了,将筷子重重一放,冷着眉眼斜睨赵叶芹。 赵叶芹笑着瞟她一眼,炫耀似的把抢到的丸子慢悠悠地往口中送。 只是她丸子将送入嘴里,赵叶秀忽然用手肘撞她胳膊,丸子便咕噜噜掉了下来,在地上滚了两三圈才停下。 赵叶芹竖起双眉,气愤地看着她,蓦然双眼骨碌碌转着,冷冷一笑,提着声道:“我说大姐啊,不该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你据为己有算什么呢?” 她这声有些尖利,生生压住了赵启和吕辛荣的声音上凸显了出来,一桌人的都停下手中动作看她一眼。 第60页 “你说什么!”赵叶秀暗觉不好,要止她的嘴。 赵叶芹抢先一步,对吕辛荣道:“将军知道吗,我大姐抢了阿璧一根宝贝簪子!” 吕辛荣一听这事和赵叶璧有关,当即去看赵叶璧,只见她听到簪子二字的脸色,知道簪子对她的确重要,放下酒杯。 方才还和赵启酒桌上谈笑风声的温文尔雅一扫而光,吕辛荣身上冷意尽显,凌厉的气质卷着上位者的威势逼压而至,赵叶秀梗着脖子不敢和他对视。 “还给她。”声音不大,却让一桌人都有种大风天逆着风走路张不开嘴的无力感,桌上融洽热烈的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我……我”赵叶秀不甘心就把簪子这样轻易还给吕辛荣,她咬咬牙道,“那簪子不值钱,早被我扔了。” “噗嗤。”赵叶芹在边上笑出声来,语意讨好地对吕辛荣说,“将军别听她瞎说,那簪子是阿璧小娘留给她的,很值钱的。前几天我还见她拿出来把玩,看的真真的。” 若问赵叶秀现在更恨哪个,赵叶璧怕是比不过赵叶芹了,偏她又无法驳斥她。 吕辛荣目光中寒意更深,赵叶璧拉住他的手,对他摇摇头。她实在很怕他又如同杀廖如冰一样一刀砍死赵叶秀…… “交出来!” 赵叶秀的双腿不由自主地颤颤发抖,最终没扛过吕辛荣的威势,从怀中取出赵叶璧那只翡翠凤尾的簪子递了过去。 赵叶璧原以为簪子回不来了,此刻完完整整躺在她手心里,险些因为这失而復得的感觉酸了鼻子。翡翠在手,冰凉温润,同小娘在一起的岁月浮现眼前。 吕辛荣看了一眼翡翠凤尾簪,脸色稍稍一变,这簪子的形状有些像……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赵叶璧,异样的情绪只在脸上一扫而过,立刻恢復了原状。 他从赵叶璧手上要来簪子,仔细打量了一下,心里的感觉更深。 “我替你簪上。” 赵叶璧没有发现他刚才面部的变化,满是欢欣雀跃地“嗯”一声,低下一点头,由吕辛荣将簪子别进髮髻里,红着脸,漾着笑轻声问:“好看吗?” “好看!” 桌那边的赵启对这支簪子再熟悉不过,只是他从没见赵叶璧戴过,如今赵叶璧一袭水红长裙,挽着髮髻簪着清透碧绿的翡翠凤尾簪,一张略施粉黛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都让薄醉中的他一阵恍惚。 似是故人来。 吕辛荣看到赵启老眼中有泪光闪烁,那表情不似父亲看女儿。他端起酒杯,重新敬酒,刚才遭他破坏的气氛又流动起来,到饭后再没有起波澜。 赵启送两人到门口,尤焕已侍立在马车边上。 赵叶璧双眼盈满了泪水,她执起赵启的手,依依不捨道:“爹爹,女儿要随将军去京城了。” “好好,你一切小心。”赵启看着这个自己从襁褓中养大的孩子出落得秀丽端庄,同她越来越像,亦是满眼泪水。 “爹爹向来不管家里事。”赵叶璧想起赵叶芹说的话,取出一荷包银子塞进赵启手中,嘱咐说:“阿璧虽然和母亲姐姐关系不好,但爹爹若还是要和母亲一道过日子,须得上些心。家里柴米油盐都要操心,万不可再摆出大老爷的姿态等人服侍。” “爹爹虽然学生众多,但大姐和二姐这些年的品行……”赵叶璧直言道,“大姐莽撞,二姐算计,父亲要多加关注。” 今天她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叶氏不是有管事能力手脚勤快麻利的人,她出嫁后,家里更是不像样子。赵叶璧有心接济赵启,但银子毕竟不是她的,她无法替将军做主,只是把近日自己积攒的零用拿出来。 赵启肯听她的话,也对她说:“去了京城过得不好就回来,爹爹养你。爹爹不怕他们,你看爹爹当年不是也回来了。” 吕辛荣:…… 他一把揽过赵叶璧纤细的肩膀,对赵启道:“岳丈放心,往后自有我护着她。” 赵叶璧泪眼中忍不住笑了出声,赵启的话虽然感人,但她尚不能放心他,更何谈回来靠他养着。 “是了,爹爹想我就给我写信吧。若是寻常遇见麻烦,可以去找蔺家少夫人,我已麻烦她多关照您。” 再多的话道不尽离别,天下宴席终有一散。 赵叶璧坐上马车仍掀开帘幕探出半个身子,马车驶出好远还能看见赵启遥遥挥手,鼻子酸涩泪水涟涟。 直到马车拐出巷子,吕辛荣将赵叶璧半抱回来,默默无声地刮去脸上的泪水。 赵叶璧转头埋在他怀里哭了好一会,由他轻轻拍抚一后背,终于止住哭意,打个泪嗝儿,睁着泪眼抬头看他。 水雾中的吕辛荣模模煳煳,看不清表情。 “将军”赵叶璧听见自己的声音黏揉在一处,一点也不清亮,抽抽鼻子委屈道,“我的妆是不是都花了。” 她也知道自己容易哭,所以总不爱抹粉涂胭脂,不然最后狼狈得没眼看,正如此刻,肯定煳成大花脸了。 吕辛荣本来被她哭得心都拧在一起了,经她提醒看她皱成包子的脸上两道分明的泪痕,忍俊不禁,抱着她夸道:“没有,阿璧最好看。” 第61页 赵叶璧哪能信他的鬼话,旋即又埋下头去,任吕辛荣如何逗她哄她再不抬头。 冬阳难得浓烈,积雪渐渐融化,比之大雪天更冷上几分。青石铺的路面湿滑一片,马车行得不如来时快。 车厢里安静无声,赵叶璧听着吕辛荣规律有力的心跳声,闻着他鼻息下的淡淡酒气,渐渐睡去。 这是她最后一次来梧州府城北赵家。在她离去后的几日,赵启终于振作精神,推心置腹地和陪伴他多年的叶氏秉烛夜谈,半真半假地说了些当年的事,尤其他对外室朱筠是报恩之心并非爱慕,许多事有他难言的苦衷,望她谅解自己多年来对她的忽视。 叶氏心结解开,将她从吕辛荣送来的礼品中发现,后私自昧下的一千两银票交给赵启。她对苛待赵叶璧的歉意已无法说出口,只能写了封信悄悄放在蔺府门口。 赵叶璧临走前才发现了这封信,看过后只是笑笑,随手将信扬到炉火中,往日种种,皆化作余菸灰烬。 ** 那是后话。 从赵家回到蔺府时,赵叶璧不知是睡得太香甜,还是尤焕驾车太平稳,到门口时她还在吕辛荣怀里睡得酣然,吕辛荣小心地将她打横抱放在床上,解去外衫头饰,掖好被子角。 门外蔺来顺等候多时,叩门通报蔺少东家有请。 吕辛荣安置好赵叶璧,跟着蔺来顺去了蔺洛元的书房,他进去时蔺洛元正独自嗦着最爱的猪脚粉。 蔺洛元见他来了,放下筷子将粉碗推到一边,笑着说:“将军,昨夜子时一百匹矮脚马已经出发上山了,我接到快信,今夜大约就翻过黔青山,不出半个月就能和京畿镇抚使司韩大人接洽上。正好和将军前后脚到。” 说罢,他嗅到吕辛荣身上的酒气,大笑道:“将军可还和岳丈大人相处甚好?” 吕辛荣抬起眼皮,鼻音中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作答前后哪件事。 蔺洛元亲自给他道了杯茶,笑道:“将军梧州府这遭走得不亏,躲开了京城凌王谋逆,损失的全是摄政王的禁军,将军手下不伤一兵一卒,还避其锋芒,摄政王大人怕还以为将军仍是只雏鸟,殊不知雏鸟早就生出了羽翼和鹰爪。” 吕辛荣接过醒酒茶,呷了一口,嘴角的弧度有些讽刺。 “你以为他没有防着我?” “不提这个”蔺洛元尬笑一声,绕开这个话题,胆子很大地取笑他道:“将军这次还带了位美人回去,这总是赚了吧。” 吕辛荣目光变得柔和了不少,“阿璧很好。” 提及赵叶璧,吕辛荣拿出刚才从睡梦中的赵叶璧头上取下的翡翠凤尾簪,递到蔺洛元跟前。 “对了,你认得这支簪子吗?” “京城翔采居的?”蔺洛元惊讶地咦了一声,掂掂份量,又细细分辨翡翠品质及雕花,旋即否定了先前的说法:“不对,不是翔采居的。应该是玉州送去的贡品翡翠,还是最上品的那种。” 吕辛荣完全不懂,只觉得这支簪子的形状同图纸上的有些相似。 “将军你看”蔺洛元博闻广记,一看他就知道不明白,细细解释道,“这根簪子通体嫩绿,颜色又浓又艷。你在看质地又干净又通透,手感温润细腻。虽然小小一根簪子,但若要打磨成型,原来那块得这么大。这种规格的翡翠只有玉州的贡品翡翠里有。” “你的意思是,这是宫里的东西?” “不错。”蔺洛元点点头,“这个样式虽然是翔采居当家的一款,但翔采居断不可能用贡品的料,所以我猜是宫里的人请翔采居的匠人制作的。” 吕辛荣查过赵叶璧的小娘是当年宫里的一位女官,至于是哪一个宫里,因年代久远尚不知道。 他收回蔺洛元手里的簪子,待回京城去查一查这位女官的来歷。 ** 赵叶璧要跟着吕辛荣及大军踏上回京之路的时间就只余下两日。 黄意真这两日忙前忙后替赵叶璧收拾东西,购置了许多当地特产,赵叶璧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黄意真却豪气地挥挥手说这些不算什么。 “我是江北嫁到梧州来的,是远嫁。你跟着将军去京城,也是远嫁。我懂你。” 黄意真拿出八千两银票放在赵叶璧手里,赵叶璧惊得直推,黄意真却说:“阿璧,我算你娘家人吧?那便不许和我推。你不知道京城里权贵人家的夫人最是势利眼,你到时候上下打点都要银子。” 赵叶璧仍有些怔愣。 “再说啦,若是将军哪日负了你,你就拿着姐姐的银子回梧州府。”黄意真哈哈大笑起来,眨眨眼,“要是我也和少东家和离了,咱们两个到时候就回我江北娘家一起当小富婆。” 赵叶璧笑得不行,最后接下了银子,对黄意真正式行了个礼,恳切道:“若是黄姐姐日后有需要阿璧的地方,阿璧无论如何也替黄姐姐办到。” 黄意真眼中隐约濡湿,用手在眼前扇扇风。 偶然瞥到盘子的盐啧酸梅,赵叶璧顺口提了一句:“黄姐姐最近爱吃酸的?” “我近来食欲不振,吃那个开胃。”黄意真随口答道,话音刚落脸倏地红了起来,“快快快,陪我去趟医馆。” 第62页 赵叶璧从小没有女性长辈教她,到医馆时宋大夫身体不适不在,坐堂的扈大夫一把脉她才知道,黄意真原来是有喜了。 当晚蔺府举办了热热闹闹的践行宴,同时也为黄意真有了身孕一道庆祝。 那夜难得满天繁星,喝得醉醺醺的吕辛荣搂过赵叶璧,赵叶璧把白日里黄意真开的玩笑说了出来。 吕辛荣捏着她圆润柔软的脸颊,蛮横霸道地说:“不许走!不许和她走!” 说完,亲了赵叶璧柔软的脸蛋一口。 启程的日子终于到了,一连三日大晴天,积雪消融了大半,只是风还很冷。 梧州府代知府携一众官员在城门口送行。赵叶璧坐在马车里,在队尾。吕辛荣骑着踏雪走在军队头里。 队伍在城门口停了片刻,吕辛荣的军中将领和梧州府卫所的诸位将领彼此告别。 遥遥追来一身白衣的老叟和一个姑娘,赵叶璧定睛一看是宋济和陆珂,她本是有点遗憾师生一场没机会见面,没想到宋济竟然也来送她。 宋济送给她一张调理身子的秘方,又送了一只锦囊,嘱咐她:京城潭水千丈,万事小心,若遇危险,锦囊里的药可救人一命。 陆珂泪眼汪汪地道:“阿璧,我没什么东西能给你,这是我自己编的手环,若不嫌弃就收下吧。” 赵叶璧接过陆珂惨不忍睹的手艺编织的彩绳手环,用力点点头,笑着道:“我很喜欢!往后想我就写信。” 城门大开,绵延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动了起来。 赵叶璧撩开帘子和送别的人挥手。 很多当地百姓感念吕辛荣守住了边疆,也纷纷来送行。赵叶璧没有看见人群中有个乌衣男子的目光从未从她身上挪开。 那是廖延礼。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正如飞鸿浮云,她和梧州府的十六年,至此告别。 吕辛荣的军队从梧州府启程不久,飞信已到京城,吕辛荣擢升护国大将军的圣旨已经拟好,迎他回京的接风宴热热闹闹准备起来了。 只是京城一众闺阁少女还听说吕辛荣带回了位侧夫人,觊觎他美貌和权势的贵女们不可置信地议论起这件事,纷纷想一睹收割了冷情冷面吕将军的姑娘是何方神圣。 摄政王在府邸抻开赵叶璧的画像,神色诡异莫测。 原来和摄政王勉强三七抗衡的凌王势力已经被如数拔出,老皇帝靠着丹药续命的身体似乎更加不堪。京城这潭死水表面上一片祥和,水底已经风云搅动。等待这位功高盖天的弱冠将军回京,又会掀起怎样的风浪? 赵叶璧对此一切不知,遥遥同马上的将军相视一笑,似乎只要吕辛荣在,她便觉得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专栏预收种田文《老白涮肉坊(重生)》下月接档,希望大家继续支持,爱你们!! ☆、(番外)蔺少追妻火葬场 我叫黄意真, 江北贡酒世家的嫡小姐,金银堆里锦衣玉食地长大。我爹爹仅有我阿娘一房夫人,我阿娘娇气, 只肯给他生两个孩子,所以我头顶只有一位大哥。 世人常言富不过三代,可我黄家在江北两百年照样昌隆兴盛, 靠得便是世世代代传下来严苛的教子之术。 大哥是家中独子,满月时抓阄抓了蹴鞠球, 气得我爹爹三天没吃下饭, 生怕他长大成纨绔子弟败了家业。因而我大哥的童年十分黑暗,爹娘对他管教得紧,从说话起便学着认字, 吃穿用度半分不敢奢靡。 据我大哥说, 六岁之前就盼着阿娘给他生个弟弟好分担爹娘对他的过度“关心”,可我的出现就如同三九天的凉水兜头一盆,浇灭了他当个纨绔的最后希望。他,彻底成了我们黄家下一代的继承人, 板上钉钉那种, 钉得死死的。 而我就不同了,阿娘说我小时候不哭不闹粉雕玉琢的, 比我大哥好哄太多了。我爹爹则是因为我抓阄时一把抓了金算盘,老泪纵横地感慨我要是个儿子该多好, 天生的做生意命。 我想我哥在边上大概也是这样想的:阿真要是个弟弟该多好。 不过我和大哥关系极好, 因为大哥他长得实在是……啧啧啧,面皮子又白又滑像牛乳,长眉圆眼唇红齿白,好看得胜过江北一众小姐姐。 会走路起, 我就小尾巴一样黏在他屁股后头,虽然他小时候很烦我,老给我冷脸子,可后来就习惯了,况且每当他被爹爹罚跪祠堂都是我悄悄塞零嘴给他。长大后的大哥总是说:我们家的阿真如何如何…… 十岁之前的我以为大哥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男孩子,直到……他的出现。 江北黄家不是太.祖钦定的八大皇商之一,可按实力黄家还要排在六七位呢,天下人有时会称我们为第九大皇商。蔺家和我家是世交,十岁那年蔺世伯带着独子途径江北,曾到家中拜访。 我阿娘正在给我梳时兴的髮髻,我抱着碟桂花羊乳糕啃得正香,阿娘的丫鬟便来通报了这事,阿娘笑着点点我的额头,说:“阿真,你将来的夫婿来咯。” “什么夫婿?”我嘴里全是羊乳香喷喷的味道,含含煳煳地说,“能带阿真吃好吃的吗?” 哦,忘了说了,我小时候圆咕隆咚的,是个十足的馋嘴猫,虽然如今也并不纤瘦。 “生你大哥时订的娃娃亲,可惜后来蔺家也是个儿子,不然娶进家里来多好。”阿娘满脸遗憾地感慨着,“你将来嫁过去可远了,娘亲就再难见你一面了。” 第63页 十岁的我对蔺家那小子一点兴趣都没有,抱着娘亲的脖子蹭了她一脸桂花羊乳糕的渣屑,甜甜地保证道:“不要不要,不要离开阿娘。” 可当我带着一大包零嘴从阿娘屋里出来,舔着嘴角回味羊乳香气时忽然撞见个男孩子卷着片绿叶立在树下,春光明媚宜人,照在他雪青色长袍上,只显得他俊美无俦。 我,登时立在原地。 怎么感觉他比大哥还好看一点点呢。不同于大哥继承了阿娘纤细秀气的长相,眼前这位浓眉大眼,盛日阳光一样。若非叫毫无文采的我形容,大概就是有股太阳晒过的被子的香气。罢了罢了,叫我形容得一点没美感,总之各位懂我意思。 总之,色令智昏的本小姐当即走到他面前,问:“你是不是蔺家那位与我定了娃娃亲的?” 娃娃亲一词,纯属现学现用。 我还把包好的糖山楂塞到他怀里,笑眯眯地又补了一句:“你长得真好看。” 不过蔺家这位的脸肉眼可见的白了三分,把糖山楂推到我怀里,拔腿就跑了。留下我一个伫立在原地,一脸茫然。 我问丫鬟:“天下怎么会有人不爱吃香香记的糖山楂呢?” 丫鬟比我更懵。 不过我对他的好感只存了三天,年幼的我尚在襁褓中的少女心皂角泡泡一般转瞬破灭,化作幻影。 那是在蔺世伯和他儿子从我家离开后的晚上,我帮阿娘给爹爹送夜宵,站在门口瞟见大哥涨得通红的侧脸,义愤填膺地对爹爹说:“蔺洛元那小子居然说阿真胖,呸,他不想娶有的是人娶阿真!” 别看大哥人长得秀气,脾气却又冷又爆,若不是在爹爹面前,他的……嗯,不文明的词能有一长串。 当然我爹爹更爆,鑑于他说出来的话有和谐的风险,我就不转述了。 门口的我想了想,悄悄地把蔺洛元在我心里好看的排位降了一名,还是大哥更好看!默默庆幸起来香香记的糖山楂还好全进我肚子里了! 后来我就不想这事了,但是十五岁笄礼后,梧州府的蔺家还是请了冰人来江北提亲。 五年后长高了的我稍微有点圆润,但一点也不胖了。但我小心眼得很,偏记得五年前蔺洛元那句,听到这消息后气得跑去找爹爹,说:“阿真不要嫁给他!” 爹爹宠我,招我去边上,塞了一块果子到我嘴里,安抚我说:“好好好,咱们不嫁!爹爹给你回绝了。” 但我没想到来的不仅有冰人,还有蔺洛元本人。哦,原来是他在江北有桩买卖,他爹打发他来洽谈。 冰人上门前两天,已到江北的蔺洛元悄悄递了封信进来,丫鬟拿来问我时,我不屑地看着上面的邀约,没好气地说:“他要约我出去喝茶?我同他有什么好喝茶的。不见不见!” 丫鬟就要去烧掉那封信笺,我忽然转念一想,他当初嫌弃我胖,如今我可不是那个小胖丫头了,何不去羞辱他一番,再告诉他我不嫁了,也算报了我十岁时一句之仇。 “慢着,咱们去!” 当晚我睡得很早,夜宵一口未动,第二日翻出了柜子里最好看的衣服,化了个精緻的妆容才出门。 瑶花记酒楼两楼雅座是吧,我昂着头踩着优雅(当然也可能是我自认为的优雅)的步子,端着高傲疏离的笑容朝着约定的房间走去。 还未进门,我听见里面传来个清亮的男声,他在说:“我爹非逼着我来,要是黄家不接就好了。” 另一个声说:“可是少爷,世人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怕是黄家小姐不愿意也不成。” 我冷笑一声,伸手推开门,瞥了眼座上满脸愁容的少年,撩起垂落的头髮到耳上,道:“蔺公子,好久未见。” 他五年前白了三分的那张俊脸此刻又红了三分,被人听到悄悄话的滋味大概是窘迫的,所以本小姐从来坦坦荡荡,不做这种事。 “黄小姐?”看着蔺洛元不可置信的表情,我心里只有一个字,好爽!(改掉,两个字。) 我抬眼看看边上侍立的小厮,嗤笑一声:“这位小哥说错了,我们黄家,还真就是我不愿意就可以不嫁。” 蔺来顺埋着头,不敢看我。 虽然我不想承认,看是蔺洛元似乎也比五年前的小小少年更好看了几分,但是我黄意真虽好美色,却还有底线。 我对蔺洛元露出了一个自认为最迷人的笑容,轻飘飘说:“明日提亲,必不让蔺公子失望。” 然后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离开瑶花记酒楼的时候,我扔给掌柜的一碇银子,结了蔺洛元的帐。 啧,钱嘛,本小姐也不缺。 第二日,蔺洛元和冰人带着六十抬彩礼上门提亲,爹爹和阿娘坐在位子上,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任是那冰人把嘴皮子磨破说出花来,最后也没说动爹娘。 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在侧厅捲起帘子一角偷看呢,看着蔺洛元一改之前的不情愿,看似诚恳求娶我的样子,比喝稻香村的酒还让我舒坦。 最后爹爹摸着鬍子沉吟片刻,道:“这个嘛,按理说我和你父亲是世交,你又和阿真订过娃娃亲,我也不为难你。给你一年时间,若你下棋能赢过我,我就答应这门婚事。” 第64页 噗—— 我笑了,暗暗竖起一个大拇指,高!还是爹爹高! 要知道我爹的棋艺啊,不说绝顶了,至少打遍江北无敌手啊。据说爹爹小时候好棋但总下不好,祖父心疼他,生生拿真金白银砸来棋圣江晏之教了他半年。 我小声问丫鬟:“蔺家那个棋下得如何?” 丫鬟摇摇头说:“应该不行吧,老爷不会坑小姐你的。” 我更安心了,棋圣江晏之去年年底驾鹤仙去的,一年时间蔺洛元肯定下不过爹爹。 再说了,就算江晏之还健在,又有江晏之亲手教棋,他也不可能花一整年来学棋的,不过是昨天见了一面觉得我长得还不错罢了,三天半的热度耳耳。 我放下帘子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晚饭时,阿娘忽然劝我:“当真不答应?你那年不还和我说喜欢这个蔺哥哥吗?” “非也,阿娘,小孩子的喜欢不叫喜欢,叫不懂事。”我摇摇食指。 爹爹倒是很支持我:“他竟然应下了,哈哈哈,好小子,不自量力。真真放心,爹爹肯定不会输的。” 我听见默不作声的大哥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笑眯眯地给他碗里夹了一块鸭腿肉。 后来这一年我几乎忘记了爹爹和蔺洛元的约定。 阿娘根本不用教我管家,我自小书念得不多,算盘珠子拨得倒是很快,天天耳濡目染只有算帐能算得一清二楚。 这天我替爹爹去酒庄和掌柜对帐,掌柜看到我来都有点怕。黄家几个主子里面,阿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爹爹手粗心细面上宽厚,大哥不屑得和他们动嘴皮子,只有我,仗着年轻气盛还是个小姑娘,帐掐得又细又敢说,每每把掌柜的弄得很惭愧。 “小姑奶奶,这回总没问题吧。”掌柜的看我合上帐本,收回我的小金算盘,憨笑着问我。 我略一点头,他如释重负。 侧过头,竟看见酒庄门口站着的是……蔺洛元! 他来干什么?我算算日子,才想起来一年已过,他来赴约了。一年没见,蔺洛元头上束冠,原来他都二十岁了,倒是身材更颀长更俊秀更……罢了,我贫瘠的文采还是不形容了。 “哟,蔺公子怎么来这了?” 蔺洛元的脸终于再不变色了,他行了个礼,诚恳道:“黄小姐,当年是我不对。可否再给我一次机会。” “晚咯。”我笑着看他,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是女子,心眼很小。” 蔺洛元与爹爹的对弈当天,我去都没去,舒舒服服地枕在阿娘的腿上吃荔枝,结果还用问吗?自然是爹爹赢了,蔺洛元颜面扫地,知道天高地厚,然后灰心丧气输得心服口服地回梧州去。 可我没想到,荔枝还没吃完呢,丫鬟慌慌张张地跑来说:“不好了,不好了!老爷输了!” 艹!我扔下荔枝皮,倏地坐了起来,问她看仔细没有。 阿娘在边上笑得仰过身子去,道:“我就说你爹自信过头了,叫他练棋练棋,非说自己就算闭着眼睛也下得过蔺家小子。” 我:…… “阿娘!你怎么一点不担心呢,你的宝贝真真就要嫁过去了。” 阿娘亮着眼睛说:“蔺家小子不好吗?我瞧着挺好的。” 我疑惑地看她,便见她手一指墙上一张画,道:“宛山年间画圣玖梓的遗作,老翁垂钓图。蔺家小子送的。” ……亲娘诶,一幅画就收买了你的心?我觉得人生很迷茫。 阿娘是扬州才女,最爱琴棋书画。我忽然想起爹爹求娶阿娘时也是下赢了自负的阿娘,让阿娘对他另眼相看。爹啊爹,长江前浪拍后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的道理你怎么不懂。 这回,坑死女儿了。 若说此时我还寄希望于爹爹强硬点别同意蔺洛元,那一会饭桌上时的我一定会嘲笑自己天真。 蔺洛元都想得到收买我阿娘,还想不到收买我爹爹吗? 只见爹爹如逢知己,拉着蔺洛元探讨棋艺,笑得眉开眼笑,就恨不能和蔺洛元隔辈拜把子。只有我和大哥两人相顾无言,唯有脏话千万句。 “阿真,你尝尝这个。”蔺洛元把一碗猪脚粉推到我面前。 我刚想说凭你也想叫我阿真?但话还没出口,眼前的猪脚粉香气四溢,清澈的汤头泛着金黄的色泽,而猪脚看着就软糯可口。 嗯……看在猪脚粉的面子上,暂不同你吵架。 我吃完粉,只听蔺洛元问我:“好吃吗?阿真。” 我已不与他计较称唿问题,无法昧着良心,于是点点头。 然后又听他对爹爹说:“世伯,按约定您可得同意我与阿真的婚事了。” 我爹终于清醒过来,看着我迟疑道:“这个……” 我拼命使眼色,“爹爹!” 蔺洛元自信地笑笑,指着猪脚粉说:“这是我做的。阿真还有什么想吃的,我都能做。” 哎……我沉默了。 后来又听他说了一箩筐好话,把我从头髮丝到脚底心都夸了一边,直夸得我飘飘然,我才说那勉强给你半个月时间让我同意吧。 第65页 嗯,结局么,你们都知道了,蔺洛元顺顺利利地把我娶到手了。 八抬大轿,一百抬聘礼,整个蔺家的主母实权,没有侧室,一生一世地爱我。 以及!!我婚后才发现这厮只会做猪脚粉,别的一概不会!! 算了,自己的夫君,还能和离了不成? 龙凤蜡烛燃到天明,事后他抱我在怀里,亲昵地用下巴蹭着我的头髮丝,边捏着我肚子上柔软的肉肉边说:“娘子这腰手感极好。” 我睨他一眼,道:“若敢说我半个字的胖,我明天立刻收拾东西回江北。” 他笑得不行,用耳朵贴在我腰上说,“不许!娘子最是可爱。你别听大舅哥胡说,我那时哪说你胖了,你分明是珠圆玉润可可爱爱。” 我轻轻拧他一下,道:“当真?” “当真!我知道娘子你有的是钱,若我说错一句,你就把我蔺家扫荡一空回江北做你的大小姐,留我一个喝西北风可好?” 他好像想起了我用银子羞辱他那回,眼中似有星光。 我抱住他,觉得很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  挥挥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化用再别康桥 我很喜欢的一对副cp的戏份基本下线,我自己还蛮喜欢这篇番外的,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 ☆、39.火盆 梧州府地处熘国西南, 至京城路途迢迢,但赵叶璧是跟着吕辛荣的精锐部队一路北上。 出了梧州之后,由全是骑兵的精锐部队, 先锋开道,疾行而去。黄意真替赵叶璧塞了整整两个马车的特产物什,以及唯一跟着的丫鬟兰素都跟着后面的步兵走。 最初为了赶路, 赵叶璧由吕辛荣搂着坐在踏雪上,夜里同他和衣睡在就地扎营的军帐里。行了两日路, 除夕夜途径中间的潼枝县歇脚时, 赵叶璧才得以热水沐浴。 赵叶璧皮娇肉嫩,纵使两日来一直行在平稳宽敞的官道上,她两条大腿都被踏雪的马背磨得破皮出血, 通红一片。她却没有和吕辛荣说, 只怕自己会拖累军队前行的速度。 当夜吕辛荣发现她心神不定,半夜又微微起了热度,当即披衣亲自以重金叫来当地一位名医,才得知赵叶璧竟然咬着牙硬生生忍下了两日破皮之痛, 看着她疼得眼眶通红还紧咬着下唇不声不响的模样, 当真是又气又心疼。 赵叶璧涂了药疼得睡不着觉,吕辛荣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哄她, 手僵硬地拍抚她的后背,过了很久才将她哄睡着。他又不小心蹭到枕边时摸到一点濡湿, 原来是她落了点泪沾到枕上。吕辛荣小心地替睡梦中的赵叶璧揩拭泪水, 眉头紧锁。 第二日,赵叶璧还睡着,吕辛荣早起向驿站租了一辆便于赶路的轻便结实的小型马车。本来快活地骑在马上的尤焕又被他叫来赶车。 尤焕挠挠头,深觉得自己生了车夫的命。 那日后, 赵叶璧一直坐在马车里。 白日里吕辛荣与踏雪一直在全军最前头,赵叶璧见不到他。马车虽省去了她的皮肉之苦,但她长这么大从未出过远门,更没有受过车马颠簸。尤焕驾车十分娴熟,已然算又平又稳的了,赵叶璧还是被颠得晕头转向,一天下来能吐两三回,傍晚吕辛荣每每见她时,她都小脸煞白。 赵叶璧后来竟然习惯了晕着,早上一坐上去便开始撑着头昏昏睡去,一睡一整天。 行至京城南城门时,赵叶璧还睡得浑然不知马车已停了下来,还是吕辛荣来撩开帘子将她唤醒的。 马车空间狭小,掀起厚重的帘子,暖热的气息扑在吕辛荣的身上,掺杂着一点赵叶璧又奶又软的香气。睡得酣然的赵叶璧双手合十枕这耳边,歪歪斜斜地倚靠在马车壁上,想只打瞌睡的懒猫儿一样团成一团。 赵叶璧被喊醒后茫然地看着吕辛荣,吕辛荣无奈地钻进半个身子,一把将她捞出来,再打个横抱。 “将军快松开手,好多人!” 赵叶璧出了马车看到眼前的气势恢宏的青石城墙,高悬一块大大的匾额写着“南城门”三个字,才知道已经到了京城外。 南城门禁严,只留了半边侧门供行人通行,所以赵叶璧看见好多人排着队向里去。 全部批甲的精锐骑兵队正对着城门正中间待命不动,吕辛荣满身玄色铠甲,十分扎眼,这下横抱起她更是惹得进京的行人纷纷侧目。 赵叶璧窘迫无助地推搡着他的胸膛,却半分推不动,泄气地放弃了挣扎,把头埋在他怀里,尽力让自己不要去注意别人灼热好奇的目光。 吕辛荣把赵叶璧抱去了边上另一架显然豪华宽敞得多的双头马车中。 赵叶璧跪坐在柔软的踏垫上,看见马车上悬挂着一块徽牌,上面雕刻了篆体的“吕”字,柳眉微蹙道:“将军,这是?” “骑兵营要归队,我要进宫去述职。这是府里的马车,车夫会送你回去。”他附身耐心地解释道,对上赵叶璧不安的眸子,软声安抚道,“别怕,很快便回来。” 赵叶璧担心地握住他的手,她总觉得将军心事重重,与那位传闻中的摄政王养父关系并不那么亲近一般,但不好妄言,只道:“将军万事小心。” 南城门主门拉开,先锋骑兵营整齐地踏马而入,她的马车跟在最后进得京。南城门进去是宵华大道,赵叶璧推开浅黄色的格子木窗,只见中间清道,两边站满了百姓,热热烈烈地迎接着凯旋归来的军队。 第66页 走过宵华大道,赵叶璧就和吕辛荣等人分开了,拐进坊道时路人就少了许多。 “这位小哥是将军府里的吗?”赵叶璧一个人,惴惴不安,于是隔着帘子问赶车的马夫。 “回夫人的话,我叫阿昭,是咱们府里的家生子。”驾车的马夫年纪很轻,听见赵叶璧询问,转头笑着讨好说:“咱们将军开府很早,但府里一直没有女主子,下人们都盼着您呢。” 原先在梧州府虽然也有僕人服侍,但赵叶璧一直是客人,这回听阿昭的话,心里直打鼓,有些慌乱,勉强地笑道:“你们都知道我?” “那可不!”阿昭笑得爽朗,夸赞道,“何止府里,满京城都知道您了,听闻坊间您的小像一张能卖到三十两银子。”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府里下人们之间也传阅过,我刚粗粗一看,觉得画像半分画不出您来,一点不输京城小姐。” 啊……赵叶璧没成想还有这种事,被他一顿海夸,夸得两颊泛热,只觉得当不起这样的夸奖。她挺直腰板,暗自鼓气,一定不能怯场给将军丢脸。 赵叶璧认不太清楚路,反正是拐了四五六七条行道,才停在一座气派异常的府邸门口。 在她的见识里面,廖府和蔺府已算得上奢华,而同眼前的比起来只觉得天上地下。漆黑玄色的高门上挂写着“定国将军府”几字的匾额,门口蹲守着挺拔兇勐的石狮子,门上朱红琉璃瓦,门前上品白玉成阶。一眼看去,尽是死物的将军府竟有自成一体的气质,同吕辛荣极像,冰冷沉寂。 阿昭勒住马,取出下马凳,赵叶璧方能优雅地从上面下来。阿昭行了个礼,跑两步去敲门,不一会侧门由内推开,鱼贯而出一名管家、六七位婢女。 “侧夫人好,我是将军府里的管家瞿三,侧夫人可叫我一声瞿叔,将军通常都这样叫。” 赵叶璧看见管家的那瞬间,隐约觉得他很眼熟,他一开口,赵叶璧忽然想起来了,这个管家长得很像顾万林。 “侧夫人。”瞿三拱拱手,脸皮上笑出褶子来,作出请的手势,道:“实在对不住,只能委屈您走侧门。” 这倒没什么,赵叶璧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却见地上有个火盆,遂疑惑地看看瞿三。 瞿三笑容可掬,道:“这个嘛,侧夫人一路劳累,身上多少带了点不干净的东西,跨个火盆祛祛邪也是好的。” ……赵叶璧听他话里将“侧”字咬得极重,跟着黄意真学了点看人的本事,觉得瞿三似有意为难,但又吃不准跨火盆是不是京城习俗,什么也没说提着裙子跨了过去。 瞿三又道:“本来侧夫人回来,家里只有您一位夫人,理应把管事之权交还给您。但我听侧夫人原是……” 他顿了一下,赵叶璧明白过来,他原是害怕她抢夺他的权力。 果然,瞿三笑得意有所指,继续说:“侧夫人出阁之前,怕是没有学过中馈之权的。” 原来如此,赵叶璧不置可否地也微笑着看他。瞿三的意思是说她出身低,是庶女。 “侧夫人车马劳顿,不如修养修养,我亲自教您,等您顺手了咱们再说。” 不过这样也好,赵叶璧的确对此事极不擅长,若是能瞿三能真心教她也是好事,于是颔首谦和地笑着说:“如此极好,有劳瞿叔了。” 瞿三指派了几名婢女,领着赵叶璧去卧房休息。 赵叶璧对将军府里一概不知,跟在瞿三后面走了很久很久也走不到地方,她坐车久了脚踝酸麻肿胀,再跟着瞿三绕来绕去,眼睛都花了。赵叶璧后来再走过一遍才知道,本是笔直一条路,瞿三竟刻意带她绕了大半个将军府。 终于,跨过一道廊门,赵叶璧才到屋里,瞿□□下。 她推开门,只听一个慈祥的中年女声响起,亲亲热热地来拉她的手,把她吓了一跳。 眼前的女子约莫四十来岁,穿得极好,见到赵叶璧一点也不拿她当外人一样,满脸欣慰地一个劲地笑。 赵叶璧懵了好一会,打断她绵延不断的笑声,小心地问:“请问您是?” “我是从小看着阿辛长大的,我们阿辛终于开窍了。”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见赵叶璧茫然的样子,扑哧一声笑出来,才正色道,“你不知道,我叫郑蓉,你叫我郑姨便是了。” 原来郑蓉是贴身服侍吕辛荣的姑姑,自吕辛荣八岁时成为摄政王养子后,便一直是由郑蓉照料生活起居的。也就是副将周显曾提到的那位“奶娘”,其实并不是奶娘,但和吕辛荣同她的关系大抵相似。 赵叶璧终于想起来,立刻对郑姨松懈下警惕,说:“原来您就是将军军中那位大厨的娘亲?” 郑姨待吕辛荣如同亲子,自然看赵叶璧也一脸慈祥,性子爽朗热情,没几句便和赵叶璧聊起来。 郑姨在听了赵叶璧讲到刚才瞿三让她跨火盆又走了好远的路后,脸色一沉,啐骂道:“瞿三那个狗东西,定是瞧你小姑娘好欺负,下人也想站在主子头上,你别理他。” 赵叶璧这才知道原来将军府里只有郑姨和瞿三两人是摄政王府里的旧人,瞿三欺软怕硬,自诩是服侍过摄政王的人,所以一直眼高于顶。 第67页 兰素还在来京的路上,赵叶璧深入高门大宅才知道原来一位侧夫人可以有四名一等丫鬟,她嫌太多,只挑了一个叫碎雪的留下。 郑姨见她累了,带她到自己亲手铺好的新床边,道:“你先睡一觉,睡醒后我遣人给你送个册子你读着,元宵那日是将军的洗尘宴和庆功宴,你怕是要抓紧认认京城里的人名了。” 赵叶璧没想到自己睡醒之后,收到的邀约如同雪花一样纷纷而来,揉着额角,一封接一封地由碎雪拆来看。 诗会,酒会,赏梅大会…… 碎雪悄悄地指着一封道:“这是左相大人家三小姐的茶会,她家三小姐倾慕咱们将军已久……” 赵叶璧抽出那封。 ☆、40.横抱 这封信笺用的纸很厚实, 赵叶璧举起来对着光看,半点不透光的,可见纸质之好。 浅黄色的纸张挺括, 上面描绘着粉红色的桃花花瓣,寥寥几行绢花小楷清秀好看,可见出自一位女子之手。 “这纸极好, 哪里可以买到?”赵叶璧噙着笑问碎雪,她从来没用过好的纸, 在家做了几年的粗活, 很久没有碰到这般文雅的东西了。 碎雪愣了一下,觉得自己伺候的这位主子怎么抓不到重点。 她恭敬地答道:“是岳植坊出的熟宣。” 赵叶璧点点头,笑盈盈地看了碎雪一眼, 暗暗吃惊她虽然只是丫鬟, 但逢问必答,可见京城大户人家便是连下人都要极精明的才是,于是虚心地请教。 “那我便去这个。郑姨的册子一时半会送不来,我对这些不是很了解, 碎雪能不能替我讲讲, 我该去哪个才好?” 碎雪将这封右相家三小姐的茶会贴单独放到一边,略一思索取出另外几封, 答道:“夫人您看,这封是尊平侯夫人主持的赏梅会。尊平侯父亲乃是尊平公, 半年前薨了, 这位国公同摄政王关系极好。这场二十八的会,夫人怕是要去。” 碎雪又陆陆续续抽出几封,一一与赵叶璧说来,到拿起最后一封时忽然滞住, 轻蹙起眉头。 赵叶璧忙问她怎么了。 “这封是阆嬛郡主的诗会。”碎雪双手将信笺奉上,递到了赵叶璧手里,有些为难地解释道,“奴婢听说这位郡主的母亲是长兴公主,也就是……大佛寺里那位的亲妹妹。可是这位公主一直在带髮修行,郡主又怎么忽然办起了诗会。” 大佛寺那位?赵叶璧咬着下唇,梧州府偏远,京城的事儿难以传到那,小娘和爹爹也闭口不谈政事,她并不了解。 “大佛寺那位是?大佛寺是什么地方?” 碎雪捂着嘴巴,赵叶璧能看出她强压着古怪的神色凑了过来,以极低极小的声音,似在说着不可闻的事情。 “夫人您不知道吗?大佛寺啊,那里关押着皇亲贵胄里犯了不可饶恕的罪的人。那位是……十六年前被废的东宫之主。” 赵叶璧吃了一惊。 碎雪恢復常色,将阆嬛郡主的帖子受置在不去的那堆,把去的三场单独拿出来,整齐地码放在一只雕花的檀木盒子里,规矩得像是刚才什么也没发生,道:“奴婢稍后便替夫人回了。夫人若是喜欢岳植坊的纸,明日一早奴婢便去买回来。” “好,麻烦你了。”赵叶璧不敢多说话,友善地沖碎雪笑笑。 将军府极大,后院里吕辛荣的屋子在正中,边上有两处小院子,赵叶璧这间房正在左边的棠梨院。 也就是说,以后她同将军大部分时间并不会睡在一个房间,若将军愿意来她这里歇息,两人才能同屋。 赵叶璧花了一些时间摸清楚将军府里下人并不多,将军平日里也不常在府中,他更喜欢呆在军营里,只有晚上才会回这处气派冷峻的府邸里睡觉。 而将军在起居这方面很简单,院中只有负责洒扫的侍女,并没有贴身的丫鬟,也没有通房,可谓是干干净净,对于他这样地位尊崇的人来说,实在是干净得有些离谱了。 “我能去将军房里瞧瞧吗?”赵叶璧问道。 碎雪已经悄悄打量了赵叶璧几眼,发现眼前这位传闻中俘获将军心的夫人看起来年纪轻轻,十分和善,虽容貌姣好却半点也不恃宠生骄,甚至还有点初来乍到的拘禁和小心,她自己悬着的心也稍放下来点。 “当然可以,您是府里唯一的夫人。” 赵叶璧松了一口气,提起裙角有些雀跃,由碎雪带路前去将军的院子里。 将军的院子里中间是一大块空地,放置了一些练武的东西,赵叶璧不怎么懂,粗粗扫了一眼。她从书房门口经过,推开将军的卧房。 忽然一道白影子蹿了出来,赵叶璧猝不及防被吓道,尖叫声还没出口,只听碎雪“哎哟”一声,懊悔地说道:“忘了这个小畜生!夫人没被吓坏了吧?” 碎雪挡在赵叶璧身前,蹲下身子抱住蹿出来的白影子,抱了起来,赵叶璧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只雪白的小京巴狗儿。 只是京巴狗在碎雪怀里一点也不老实,爪子一个劲地扒着碎雪的胳膊,雪白的身子扭来扭去要下来,乌黑湿润的鼻子哼哧皱起来,好像生气了一样。 碎雪脸色煞白,生怕赵叶璧动怒一样,解释道:“这是将军最爱的一条狗儿,夫人若是看着害怕,奴婢叫人先把它抱走。只是……将军十分喜爱它,总把它放在屋里。” 第68页 赵叶璧平復了砰砰直跳的心,伸出手去试探京巴狗的脾性,柔和地对碎雪道:“无妨,我喜欢的,只是刚才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你别紧张。” 京巴狗好像还挺喜欢赵叶璧身上的气味,碎雪一个没抱稳,让它从怀里跳了出来,冲着赵叶璧的裙子走来,举起两只毛茸茸的前爪子,站立起来,搭在赵叶璧的裙子上,吐着粉嫩的舌头,拼命地摇尾巴。 赵叶璧的心都被它弄软了,弯下身子轻轻摸它柔顺洁白的毛,一遍一遍唤道:“好狗儿,乖狗儿。” 京巴狗的眼睛雪亮乌黑,像玉石一样,水灵灵地看着赵叶璧。腿又很短,努力地向上伸着,怎么看怎么笨拙可爱。 “它叫什么名字?” “它呀,它叫……” 碎雪放松下情绪,立在边上看着赵叶璧和京巴狗其乐融融的场景,就要作答,但她话刚出口,便立刻被另一个声音抢了过去。 “这白毛畜生叫白芸豆,郑姨取的。” 声音低沉醇厚,有些疲惫的哑意,但听来较为愉悦。 碎雪立刻噤声行礼,赵叶璧闻声回头,笑容扬得大大的,看着吕辛荣一步一步走来,想要跑过去扑在她怀里。 可赵叶璧没想到,早有另一位可比她腿脚快多了。 白芸豆屁颠屁颠地沖向吕辛荣,尾巴摇得飞快,四只小短腿腾空跃起,围着吕辛荣脚前脚后打转儿,欢欣得不得了。 赵叶璧惊讶地失笑,立在原地。 吕辛荣一把捞起白芸豆,走到赵叶璧身边,揉了一把她的头髮。 “我说将军怎么这样爱摸我的头髮。”赵叶璧推开他的手,娇嗔道,“原是狗子摸多了,也当我头髮是狗毛,顺手摸去了。” 吕辛荣没想那么多,被她说得没脾气,把白芸豆放下去,白芸豆没心没肺地又绕着赵叶璧打转起来。 他常常没表情的脸上浮起浅浅笑意,却一本正经地问道:“是吗,阿璧是和白芸豆在争宠?” “哪个和你吃狗子的醋!”赵叶璧脸红了起来,气愤地推吕辛荣。 吕辛荣捉住她的手,附和道:“对,它烦死了。还是阿璧可爱。” 赵叶璧听来听去,觉得他就是占她口头便宜,这不还是拿她和白芸豆在比较。她一把抱起白芸豆,对吕辛荣做个小鬼脸,赌气道:“咱两不同他计较,不理他了。” 白芸豆咧开嘴像笑一样,一个劲地蹭赵叶璧,险些就舔到赵叶璧下巴上了,完全不明白这两个人在讲什么,只觉得赵叶璧的怀里又香又软。 吕辛荣用手指弹了白芸豆宽宽的脑门儿一个响指,骂道:“你这狗东西,转眼就忘记谁是主人了。” 赵叶璧看白芸豆这么给面子,笑得前俯后仰,顺着它的头一直摸到背上,被哄得很开心。 吕辛荣见她笑得愉悦,也跟着笑了起来。 碎雪已默默退到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形如不存在,她面上沉默不语,心里却十分惊骇,感觉要夭寿了,竟然见到自家将军如此……如此亲善的一面,恍惚间觉得不怎么真实。 吕辛荣正色道:“白日里,瞿三是不是为难你了?” 赵叶璧当时听郑姨说完气了一会,此刻心情顺畅,没将瞿三为难她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摇摇头。 吕辛荣觉得她乖巧懂事得令人心疼,半搂住她的肩膀,脸色阴沉道:“我回来后已经惩处过他们。若日后再有人为难你,你一定要讲。” 心间温暖,赵叶璧拽着吕辛荣的袖子,甜美地笑着点头,真诚地对上他的眼睛,说:“我知道的,阿璧在偌大的京城里,只有将军一个。” 说罢,她放下白芸豆,轻轻回搂住吕辛荣的腰,他着玄色硬质铠甲,硌得她有点疼,但忍着微痛将脸颊贴在冰冷的铠甲上,听着吕辛荣沉稳的心跳声觉得很安心。 “有将军在,阿璧什么都不怕。” 吕辛荣以食指挑起她的小巧下巴。 “那,你怎么回报我呢?” 赵叶璧感受到他胸膛因开口而微微震动,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吕辛荣整个打横抱抱起来。 “碎雪和白芸豆还在呢……” 碎雪:……我不在我不在。 白芸豆:汪汪!!?? “无妨。”吕辛荣抱着她走进屋子里,将门一下合上,走到桌边坐下,将赵叶璧放在自己双腿上。 两人都没有说话,沉默与暧昧交织在空气中,赵叶璧的脸越来越红,最后忍不住推了一把吕辛荣。 “将军?” “嗯?” 吕辛荣声音压在胸腔里,慢慢倾身靠近她。屋里光线晦暗,赵叶璧在他怀里轻如鸦羽,温热如玉,让他觉得有些冰冷的身子变得滚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嗯……要来一点小进展~ ☆、41.乞儿 赵叶璧双手环抱着吕辛荣的脖子, 一点一点瞧着吕辛荣的脸朝自己贴得越来越近,她甚至不敢唿吸,隐约觉得吕辛荣身上随着体温氤氲开的气息将自己整个人都包裹在里面。 她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腿软得无法行动,手上想做什么动作去推开吕辛荣,却一点也推不动, 只能忐忑地由他拢住腰肢,额头相抵。 第69页 难以屏住的唿吸有些急促起来, 赵叶璧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他捉住纤腰向上提了一点, 稳稳地坐在他两条修长而肌肉有力的腿上。 柔软的唇瓣轻轻印在她卷翘颤抖的睫毛上,赵叶璧紧紧闭上眼睛。 轻微的凉意贴在她薄薄的眼皮上,又转瞬分开, 她感觉到吕辛荣的脸颊同她贴在一处, 他挺直的鼻子蹭过她小巧的琼鼻。 赵叶璧用手指轻轻搭在吕辛荣修长脖颈中那颗上下滚动的喉结处,感受到喉结的震动,流出一句有些沙哑的话语。 “阿璧……” 赵叶璧浑身颤抖了一下,好似久久不能沐浴的人将脚趾尖探进滚烫的热水里勐得被烫了一下, 又沉沦在热水浸润皮肤的舒适里难以自拔。 她一阵恍惚, 好像飘然得要跌落下去,下一刻, 却又被有力的臂膀拉了回来,紧紧地被铁臂按在怀里, 似一只娇美的鸟儿, 困在他编织的笼中。 摄魂夺魄的,风雨袭来的,甜美如蜜的……细细密密的无数个深深的吻。 赵叶璧送将军腿上离开时,脑子还是蒙蒙一片, 手指抚摸过朱唇,又双手贴在两侧脸颊上,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红唇上的胭脂被亲得四处晕染开。 将军的卧房里没有铜镜,她见壁上高悬一把光亮夺目的铁剑,立在剑的面前,宽阔的剑刃上反射出她此刻的模样。 “这怎么出去!” 赵叶璧羞得将两颊上的手直接捂住了整张脸。身后的吕辛荣亦是用手指抹过自己的唇瓣,指尖粉红,是她的。 尚来不及埋怨吕辛荣,赵叶璧被他从身后还住,感受到吕辛荣坚毅的下巴轻轻抵住她的发顶,坚厚的臂膀整个将她裹在里面。 然后大手抱住她小小的手掌,将她的手掌从脸上挪开,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将她身子整个转个了个。 “我给你擦掉。” 赵叶璧不疑有他,抬起脸,脸上羞意胜过天边红云,眸光清澈如水,波光粼粼。 吕辛荣被她如此不设防备的认真模样逗笑,看来她是真的全心全意地依赖着自己,指尖划过她的皮肤,又软又嫩,怎么会生得这样脆弱,好像他用用力就能弄伤她。 俯身下去,赵叶璧觉得温热湿润,惊得瞪大眼睛,竟是猝不及防又被他攻略而去。 她太过惊讶,连吕辛荣从她怀里顺走了一块帕子都浑然不知。吕辛荣笑出声来,她竟然该死得觉得他笑起来真好看,该多笑笑才对。 吕辛荣用帕子擦过她软嫩如婴儿肌肤的雪腮,带过他留下的一点湿润和晕开的朱红口脂,然后把帕子塞回赵叶璧手上。 “这口脂不好,明日去买好的来。” 赵叶璧闻言转过神来,把手里团成一团来留有余迹的帕子仍在他身上。 “将军你……” “我如何?” “不理你了!”赵叶璧羞愤地跺脚。 吕辛荣捡起她的帕子,整齐地叠好收在怀里,板正她的身子,补偿似地道了个不痛不痒的歉,然后掏出两块冬瓜糖餵进她的嘴里。 赵叶璧嘴里含着糖,想着他述职回来还记得给自己买糖,又勾起了之前的一些回忆,气立刻消散得一干二净,笑意甜蜜地看着他。 “这两日我会很忙,可能没法陪你。”吕辛荣也含了颗糖,有些愧疚地道。 他素日其实没有太多空闲,时常在军营中同将士们一道,与许多位高的老将不同。 赵叶璧舔着牙边黏住的一点糖屑,不自觉地就撒了个娇,道:“那将军又要如何弥补阿璧呢?” 吕辛荣“唔”了声,给赵叶璧一袋银子道:“我不在的日子,你找郑姨陪你去京城逛逛,随着心意买些东西?” 他这方面其实没什么经验,这么多年来只有蔺洛元一个向他传授过“过来人的经验”,犹记得蔺洛元深谙此道地说:“女人的乐趣,你我不懂。银子给够,她们自己能找到乐子。” 吕辛荣那时只淡淡瞥他一眼,不屑得和他多说。 但招到用时方知少,看着赵叶璧星光闪烁一脸期待的样子,吕辛荣竟也只能出此下招。 赵叶璧下意识要拒绝,但吕辛荣不容她回绝,强硬地把银子给她。 “我的便是你的,你用,天经地义。”吕辛荣如是道。 “抱抱?”赵叶璧哭笑不得,她所求很少,无奈地收下后觉得怀里沉甸甸地一个劲向下坠,思索着用不完还是要找郑姨换成银票来得好。 吕辛荣此时已经轻车熟路地把她抱在怀里。 当晚,郑姨送来京城权贵的族谱和名册来给赵叶璧,赵叶璧在吕辛荣的房里秉烛看到很晚,此间都不曾和吕辛荣说半句话。 吕辛荣见她十分认真,又见夜深了,起身皱皱眉夺过她手中的名册,一把扔到桌上。 “背这东西做什么?” 赵叶璧笑了,甜甜问他:“将军可是心疼我?” 吕辛荣含煳地“嗯”了一声。 赵叶璧踮起脚搂住他的脖子,轻轻在他唇边啄了一小下。 “那我回去了,将军早些睡。” 她提着裙子要走,吕辛荣不解地拉她回来。 “去哪里?” 赵叶璧眨巴眨巴眼睛,道:“咱们不是各有一间房?” 第70页 “不准,睡这里。” 吕辛荣看起来不怎么高兴地样子。 “不行,将军会使坏的!”赵叶璧想起白日里被他猝不及防地亲去,红着脸小声道。 吕辛荣直接弯身将她整个抱起来,轻放在床上,刚刚才被亲过露出笑容的脸又冷了下来,口吻强硬地说:“睡!” 赵叶璧无奈,解了外衫,整晚躺在他怀里,睡得又香又甜。 第二天晨时,吕辛荣赶着上朝,匆忙在迷迷煳煳的赵叶璧耳边说了句什么人就没影了。 赵叶璧起来梳洗后,郑姨就在门口笑容可掬地等着她了。 “走吧,侧夫人,咱们今天去逛逛。” 上了街,赵叶璧很快就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将吕辛荣给她的银子分成三份,而出门时图轻便只带了一份。 京城十二坊,四条大道,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京城的东西,勿论是胭脂水粉,衣裳首饰,就连街边一碗鲜汤肉馄饨也要比在梧州时贵了三倍。 她和郑姨及碎雪便装出门,随便什么,银子都如流水般而去,连个影子也没留下。 头一回见识到京城浪高物价的赵叶璧隔着幕离,心疼地直跳。 郑姨最后拦住她掏钱的手,笑道:“夫人私房再多也不是这样花的,夫人出门花府里的钱就是了,我都给您带着呢。哪有主子自己掏银子的理。” 赵叶璧懵懵然,恍然大悟,又立刻有些担忧地小声问郑姨。 “那若是这样花下去,将军府中的积蓄可够?” 郑姨大笑起来,拍拍她的手,宽慰道:“夫人您就放下这颗心吧。任你怎么挥霍,咱们将军都不差您的这点。” 赵叶璧若有所思点点头。 “夫人累了吧,咱们去前面的春风如意楼喝个茶?”郑姨见她竟替吕辛荣心疼起银子来,明白她是真心实意地替将军在想。 毕竟赵叶璧来京之前,京中贵女圈子中有风声起,说她使了狐媚之术,趋炎附势,只为了攀慕富贵。郑姨拿吕辛荣当亲儿子疼,见他开窍肯娶既高兴又担忧,生怕他真着了什么的道。 但如今一看,赵叶璧还真是纯善,郑姨松了一口气,对赵叶璧的态度更是亲切真实起来。 三人走近春风如意楼时,忽然不知从边上哪条巷子里冲出一个人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正好挡在赵叶璧几个人的面前。 赵叶璧还不等看清楚地上的人是什么样子。 “啊!小心!” 碎雪一把推开赵叶璧,站在她面前。只见楼上不知道是谁泼了盆冷水,如数泼在地上翻滚的那人身上,溅起的水花沾了碎雪一裙子。 赵叶璧惊魂未定,先是拿出手绢给碎雪擦拭污浊,好声安抚碎雪。碎雪脸色苍白,顾不上自己,只检查赵叶璧有没有事。 “无妨。”赵叶璧摇摇头。 她这时才见地上被泼了凉水打滚的人是个半大小子,正月里穿着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袄,脚脖子全部暴露在外头,冻得又青又紫。 现在又遭人泼了冷水,更是蜷缩成一团,不住地打着寒颤,嘴里念念有词:“我不敢了,我不敢了,饶了我吧……” 赵叶璧上前几步,柔声叫他:“小兄弟?你还好吗?” 地上的小子闻声愣住,不再乱动,抬起头来,眼前竟是一个带着幕离但声音温柔年轻的女子。 “前面是酒楼,你跟着我来,我要些热水给你可好?天这么冷,别冻着。” 赵叶璧生怕吓到他,离了几步远,从他乱蓬蓬的头髮中看见一双鲜亮的眼睛,心里泛起丝丝怜意。 郑姨也跟了上来,拉着赵叶璧的手,皱眉道:“夫人别离他,他就是个乞儿。” ☆、42.故乡 “莫怕。”赵叶璧摇摇头, 轻轻推开郑姨的手,对她略一点头,温声说:“他还是个孩子。” “来吧。” 说罢, 她伸出手虚扶蓬头垢面的少年乞丐,柔糯的声音如甜美的热汤,对饥寒交迫的小乞丐来说, 既充满安抚又饱含诱惑。 只见那小子蹭着从地上爬起来,破烂的裤子上膝盖那里有个洞, 大概是刚才滚地时擦破了皮, 正流着血。 他畏畏缩缩地,露出小心翼翼的眼神,有些许期盼, 一点防备, 丧家之犬般不敢上前。 赵叶璧知道他害怕,也不再和他说什么,挽着郑姨的手,朝着前面的春风如意楼去了。 小乞丐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始终同她保持一点距离。 进了春风如意楼, 赵叶璧还未来得及开口,门口的掌柜的立刻热切地迎了过来, 对着郑姨拱了拱手,显然是极熟悉的了。 郑姨轻轻咳嗽了一声, 看了看赵叶璧, 未搭理掌柜的,只道:“夫人喜欢喝什么茶?” 掌柜的人精一样,立即会意,知晓真正的贵人是郑姨身边这位头戴幕离遮面, 身着一袭湖蓝色云锦面冬裙,纵是身量不高,也未曾言语,但打眼看去却不知怎么觉得幕离下的那张脸一定是娇柔秀妍的。 郑姨身边的年轻女子,开口便是夫人,那定然是吕将军凯旋归来带回的那位侧夫人呀! “这位贵客眼生,咱们春风如意楼的茶是顶顶好的,我给夫人您介绍一下……”掌柜的眉开眼笑就要和赵叶璧搭话。 第71页 赵叶璧却开口止住他将要滔滔不绝的话语,礼貌客气地说:“劳烦掌柜给门口那个孩子要碗热水,找身干净的衣裳,钱我来出。” 满腔言辞将溢出口的掌柜的怔愣片刻,视线越过赵叶璧看向大门口,刚才被赵叶璧等人吸引而去的目光重新落那个双手扒住门边,只探出一双害怕的眼睛的小乞丐身上。 “这……” 掌柜的到底是圆滑,愕然之色在脸上昙花一现,又堆起谄媚的笑容。 “好说,好说。” 赵叶璧跟着郑姨要朝二楼的雅间去,身后的小乞丐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赵叶璧闻声回过头,见他伏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嘴里的话呜噜呜噜一句也听不清。 她立刻转身,急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女菩萨,女菩萨救救我吧。”小乞丐脸上泪痕交错,顺着尖瘦的下巴滚落的都是黑色的眼泪,脸上一道白一道黑。 掌柜的早看乞丐不顺眼,恨不得一记窝心脚把他踹出门去,若不是贵人开口,他怎么还可能屈尊迂贵地去倒水和给衣服? 见这小乞丐得寸进尺,恐赵叶璧发怒,掌柜的抄起一只杯子砸了过去,率先骂道:“你这小杀才!还傍上夫人了不成,哪个给你的脸?还不快滚!” 惊弓之鸟一般,小乞丐脸吓得苍白,哆哆嗦嗦躲开杯子。杯子碎成一地瓷片,每一道边儿都锋利地映射着日光。 “回来回来,你到底有什么冤屈?” 赵叶璧不知道小乞丐到底受了多少人的白眼和辱骂,落荒而逃的动作熟练地叫人心疼,她不禁想起自己之前受过的欺侮,遭受着莫名的恶意,动了恻隐之心。 …… “我叫张遵宝,从海威郡蓬蓬乡来,今年十二岁。前年家乡遭了旱灾,去年大河又沖了田地,上个月又下了大冰雹。呜呜呜,女菩萨,我们真的活不下去了,官府也没人救我们。” “我爹娘带着我出来逃荒,来京城地路上我爹爹掉进河里死掉了,我娘亲给一户人家当妈子去了,他们把我赶了出来。我无路可走,才摸到京城来。他们都说京城的老爷们可以救救家乡,可是,呜呜……” 原来小乞丐叫张遵宝,此刻赵叶璧正坐在他对面,耐心地询问他,听着他哭哭啼啼地把话讲清楚,明白过来,原来他是从西北海威郡逃难来的京城。 可是……赵叶璧捏住袖子,夹了一块包着满满酱肉的荷叶饼放在他碗里,又递了块擦手毛巾给他,柔声叫他先擦擦眼泪,吃点东西。 张遵宝两只洗了半天都不见白的黑爪子抓起饼子,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因吞得太急还打了几个嗝儿。 “唔…唔…,肉原来是这个味道。” 他塞得鼓鼓囊囊的腮部一动一动,含含煳煳说出一句话。登时,两行热泪顺流而下。 赵叶璧被他逗笑,其实她又何尝不是两年没吃过肉了,若不是遇到将军待她这样好。 “郑姨,我怎么没听过西北遭了大灾,海威郡不还是西北七郡之一吗?”赵叶璧趁着张遵宝吃东西的间隙,悄悄遮着帕子在唇边,小声问郑姨。 郑姨也是摇摇头,忙称从未听过这事。 赵叶璧蹙起眉头,梧州府在廖致鸿治理下两年,有诸多冤假错案是不得天听的,暗暗猜想起西北海威郡若真是连年天灾,怎么一点风声都穿不出来,着实是奇怪。 “他怪可怜的,咱们将他带回府里可好?也就多张嘴,若是他在流浪街头,怕是要饿死了。” 赵叶璧之前听他口齿伶俐,洗干净了脸也算清秀,心里的善意使然,询问着郑姨。 郑姨很为难,京城中势力交错纵横,一把年纪,听了方才张遵宝说的,倒想得比赵叶璧更远。只是赵叶璧双眸里期冀的目光,让她不经意间也被强烈的善意感染。 赵叶璧所言不假,张遵宝在京城中难以为生。今日听到他这番话的还好是赵叶璧,要是被有心人听去,杀他灭口也不足为惜。 京城中像他这样的小乞丐成百上千,生死还不如蝼蚁,今天死一个张遵宝,就像水落入水中,连一星半点的水花都不会有的。 郑姨最终没说什么,赵叶璧欢欢喜喜地领着张遵宝回到将军府,着人将他一通收拾,叫阿昭领着他学做杂活。 夜里寒风卷着光秃秃的枝桠接连碰撞,发出冬季独有的声响。 打更人敲过亥时三刻,掌灯丫鬟熄了院里的烛火,赵叶璧在床上困得抱着膝盖打瞌睡,玲珑小巧的下巴不住地点着,一个恍神间磕在自己膝头,打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揉揉惺忪睡眼,见到眼前人板着一张俊脸看她,自觉地伸出一双胳膊环住来人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腹部,软软唤了句:“将军,你回来了。” 吕辛荣一回来听郑姨说了白日里发生的事,气得太阳穴不住跳动,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推开房门,见到困成这幅模样仍旧不肯解衣睡去的赵叶璧,知道她在等自己,高涨的怒火消了一半。 他立在床边看了她好一会,看她受惊吓的兔子一样骤醒过来,温热的小脸贴着自己,依赖之情无需言表。 吕辛荣顿时火气全消,以指作梳轻柔地抚摸她的的长髮,将她沉重的头抬起来。 第72页 赵叶璧嘟囔一句:“将军干嘛呀?” 吕辛荣差点又气笑了,她知不知道自己今天有多危险? “你今天做了什么?嗯?”吕辛荣没好气地问她。 赵叶璧脑子还不清醒,哼哼唧唧,“将军,将军”地叫着,眨眨迷濛的大眼睛。 吕辛荣真拿她没辙,坐在床边,长嘆了口气,凑了上去一口咬在赵叶璧圆润可爱的耳垂上。 浑身战慄,汗毛倒立而起。赵叶璧哆嗦一下,双眼立刻恢復清明,红意沿着耳垂蜿蜒直脸颊,湿润的朱唇抿起,不满地嗔怪道:“将军你干什么呀。” 吕辛荣真不知自己带着她是好是坏了,无奈地捏起她软嫩的雪腮,惩罚性地加重一点力道,兇巴巴地又问了一遍,“你今天都做了什么!” 赵叶璧恍然大悟,抱着吕辛荣的胳膊,颇有些沾沾自喜地道:“将军,我今日救了一个小乞丐。他说自己是从海威郡逃荒来的京城。我正想和将军讲这事呢,我和郑姨谁都没听说海威郡这两年遭了天灾,将军说奇不奇怪?怕是有隐情在里面呢。” 本来对她得意的模样无话可说的吕辛荣在听到海威郡三个字时皱起了眉头,竟是问道:“海威郡哪里?” “什么?”赵叶璧一愣,仔细想了想才说,“好像是蓬蓬乡?这名字也有些奇怪,西北也长莲蓬吗?” 吕辛荣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古怪,片刻后,他淡淡地开口:“那就留下吧。” 十多年前,他还不叫吕辛荣时,用的名字是舒笛辛,猎户的儿子舒笛辛,笛子是用来牧牛的,辛则是辛时出生。他不敢忘却姓名,但这三个字尘封多年再次萦绕在舌尖上时,竟有些陌生。 时光翩然轻擦,他同他的故乡,相隔千里之遥。 猎户的儿子舒笛辛的故乡,是西北七郡海威郡蓬蓬乡,风沙中的绿洲,有漫山遍野的山桃花灿然如血,红过晚霞和少女的脸。 吹了最后一根蜡烛,赵叶璧卧在吕辛荣的臂弯里,听着吕辛荣砰砰的心跳声,不知道他睡了没有。她是有些睡不着了,敏感的她似乎察觉到吕辛荣情绪上的不对劲。 赵叶璧辗转难眠,惊动到了吕辛荣,被他一把按在怀里不能动弹,怯怯地去问她:“将军,我是做错了什么吗?” “嗯?”吕辛荣鼻音浓重,用下巴蹭在她的发顶,“没有,你做的很好,很善良。” “只是你太没有防备心了。” 吕辛荣嘆了口气,指尖抚过赵叶璧光滑的脸颊,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得她一定像个小傻子一样仰着脸。 “阿璧,你有没有想过那盆水若是开水呢?又或者乞丐是个刺客呢?”他顿了一下,“你的安危于我而言,很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赵叶璧:我错了,抱抱 吕辛荣:小傻子 ☆、43.吃掉 原来是这样啊…… 赵叶璧心中一阵甜蜜, 在吕辛荣怀里蹭来蹭去,双手搂在吕辛荣的腰上。 她乖得像只温顺的猫。 “好嘛,以后不会了。将军不要生气。” 赵叶璧撒娇起来, 将白日里的事煳弄过去,也放下悬着的心,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尤焕归京后回到了军中, 吕辛荣不能再让他跟在赵叶璧身边,经此一事后, 他意识到在像今日这样的事情中, 暗卫是不足够保护她万无一失的。 他要为她再选一位保护者。 夜鸦低吟,天地间万籁俱寂。 张遵宝正睡到一半,忽然警觉地察觉到屋外细微的声音。他一路流离失所, 为人不容, 整晚整晚都睡不了囫囵觉,这使他对周身环境十分敏感,随时做好了撒腿逃跑的准备。 而下人房是大通铺,他支起身子, 同屋的六七个人全然没有被这声音打扰, 屋中规律的唿噜声此起彼伏。张遵宝要推推边上的阿昭,却一抬头看见黑衣男子在门口朝他招手。 张遵宝懵懵懂懂地起身走出门去。 ...... 夜深庭院寂无声, 明月流空万影横。张遵宝揉着眼睛,只见方才和自己说话的将军转眼不见踪影, 仿佛一切都只是他做的一场幻梦。 原来那就是天下闻名的少年将军, 这座巍峨府邸的主人,他一路上听来传奇轶闻中的大英雄。 他好想成为那样的人! 只有手上那块牌子能证明一切都不是他臆想出来的。 张遵宝呆呆地望着早已空无一人的下人院落,睏倦的双眼倏地明亮如水。 他重新回到床铺上时,许是衣角上的夜霜太凉, 把阿昭弄醒了。阿昭奇怪地嗔他一句:还不睡做什么! 张遵宝难掩心中激动,敷衍道:“刚去解手,就睡,就睡!” 但他怎么都睡不着,因为将军刚才问他:“夫人如何?” 他说,夫人是活菩萨,他愿意为夫人做一切。 将军告诉他,如果愿意以命为报,做夫人的死士,可以亲自教他功夫。如果他想好了,在明日此时带着令牌去找将军。 ...... 赵叶璧这日睡得极好,起得也早,早起时吕辛荣才刚醒,她为此高兴极了,跪在吕辛荣身侧去捉弄他。 “将军怎么皮肤也这样软?” 第73页 吕辛荣任她凑在脸边仔细地抚弄他的面皮,也丝毫不恼,宠溺地,一把将她拽进怀里。 在床上翻闹好一会,吕辛荣才制住她,哑声道:“别乱动了。” 赵叶璧不解地眨眨眼。 美而不自知,只穿着单薄中衣的她因玩闹而髮丝凌乱,松松垂落在姣好的面容侧畔,忽扇的圆眼溪水清澈般,嗓音中甜美慵懒,带着天真的好奇。 吕辛荣只觉得此刻她纯而欲,让他生出想拆她入腹的欲望。 “想吃掉阿璧。” 赵叶璧知道他在开玩笑,于是眨一只眼,故意作出夸张的惊恐的神情,用手捂住嘴,像后缩去,娇滴滴地说:“将军!阿璧好怕。” 然后又飞快地笑出声来,重新凑上前来,搂住吕辛荣的的脖子,讨好道:“不如多留我两天再吃掉好吗?现在太瘦了,等我养养胖的,好吗?” 吕辛荣被她一来二去弄得没脾气,掐了把她纤细的腰肢,抬起眼皮,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嗯”。 “阿璧今年多大?” “差两个月十七,将军问这做什么?” 吕辛荣心中长嘆一声,他近日同她相拥而眠,怀里一片温香软玉,她香得像块牛乳香糕,每每让他升腾起难以压制的想法。 她却一无所知。十七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或许该教教她。 赵叶璧在他眼前挥挥手,不满他敷衍的态度。 “将军在想什么呢?” 吕辛荣若有所思地笑道:“那便在养你几个月,记得多吃点东西,到时……” 他靠近,咬她耳朵,轻声低吟如甜蜜的毒药。 “再吃掉你。” 吕辛荣出门去了,赵叶璧还在饭桌上吃着早点,细嚼慢咽地,发着愣。 就在不久前,吕辛荣说要给她送话本子解闷,还不到半个时辰,京城九印书局最受欢迎的话本子已如数堆在她面前。 吕辛荣走前颇为满意地看着这些,还语带期待地说:“阿璧不要辜负为夫一片心意。” 嗯…… 她从未看过市井话本子,按她爹爹的话来说,话本子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读书人要读圣贤书,这些读了都不算。 岂料话本子在京城如此盛行。 “夫人,遵宝拜见夫人!” 赵叶璧还在思索话本子的事时,碎雪领着个小小少年进来,那少年穿着干净的僕人素衣,个子比碎雪矮上一点,身形一看还是个孩子,瘦得近,脸上倒是挺清秀。 “遵宝?” 碎雪福了福身,道:“夫人,这是将军特令遵宝来给您做小厮,若是出门叫他跟着。” “这合规矩吗?”赵叶璧见到昨日救下的孩子收拾起来一点不差,心里很高兴,但她对京城大宅里的规矩,还是有点惶然。 碎雪微垂着头,只道:“在府里,将军便是规矩。” 赵叶璧“唔”了声,温和地对遵宝笑着嘱咐道:“我这里没什么事的,你有难处就问这位碎雪姐姐。” 遵宝退下后,赵叶璧揉着肚子开始看话本子,有夜市鬼话,有书生佳人,有绿林英雄......还有...... 赵叶璧瞠目结舌,脸涨得通红,一股脑把那本书塞到柜子里。一会儿,又想着书中人物悱恻感情,自我安慰道跳过那段便好,又小心翼翼地重新取出来,躲到床上去看。 她一边暗骂道吕辛荣不学好,一边又欲罢不能里面精彩绝伦的故事。 直到碎雪再次敲门进来时,赵叶璧做贼心虚地差点将书失手翻在地上,好在她动作很快,将书合起来推进枕头下面,轻轻咳嗽一声,正色道:“怎么了,碎雪?” 碎雪眼中有疑惑的神色,但到底是见多识广,压住好奇,端庄沉静地禀告:“夫人,左相家三小姐见您收了帖子,遣人送来一对鸽子血的耳环。另外,兰素姑娘明日也到京城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手机码字,时速700……我哭了 为了不断更,今天稍微少一点点,爱你们! ☆、44.偷熘 “当真?”赵叶璧听到兰素明日便到, 一双美眸登时亮了起来,双手握住碎雪的手,欢欣雀跃地问道。 碎雪被她柔软温热的手握住, 僵硬了片刻,将手飞快地抽出,心里隐约惴惴不安起来, 若是那位兰素姑娘来了,怕是夫人对她就不如近日的亲近了。 “夫人要看看那对耳环吗?听说鸽血红是宫里太后赏给左相夫人的, 只有那么大一块。”碎雪敛住那抹担忧的神色, 转身捧出一只雕花木盒在赵叶璧眼前,食指和拇指一捏,比划了一下。 赵叶璧不知碎雪心思重, 就着她的手, 打开小巧精緻地木盒,只见两只做工繁复华丽的耳环上镶嵌着透亮血红的鸽血红宝石,泛着华贵的光泽。 “好香。”赵叶璧执起它们,手心向上托住, 她的手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百玉, 同鲜红的宝石相互衬映,美得触目惊心。赵叶璧毕竟是少女心思, 一下子便爱不释手。 碎雪警惕地问了一句:“香?” 赵叶璧不知怎么了,将一双耳环举起来在碎雪面前。 果不其然, 碎雪嗅到了一丝清清冷冷的香气, 她小心地检查了一遍,竟不知道香气从何而来,她慎言不敢说,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第74页 碎雪摇摇头, 并没有多说。赵叶璧只觉得喜欢,让碎雪收了起来,以备后日接风宴上用。 ** 夕阳捲起红云,暮色四合时分,城郭人家中有裊裊炊烟飘起。 吕辛荣站在古朴沧桑的大佛寺塔下,高耸的塔身上爬满了青苔,砖缝中仍有杂草顽强地生存,苟且在一隅天地中不知为了什么在活着。 他问过自己很多次这个问题。每一次都不同。 爹娘横死在面前时,不足八岁的吕辛荣只感觉到铺天盖地的恐惧和茫然无措的痛意,但他年纪尚小,不足以思考这些。后来他被吕毅的人捉到天坑,上百个同龄孩子争抢为数不多的馒头,稍有不慎便会被杀死,整日担惊受怕,被死亡在身后追撵,一刻不能停息。 那时吕辛荣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诺把馒头分了他一半,快要被飢饿折磨致死的他发誓要带着诺活着出去。后来诺死了,他被吕毅收为养子,对吕毅的崇敬与孺慕和报答支撑着他活了很多年。 为熘国而战,为吕毅摄政王之子的荣誉而战,吕毅曾是他头顶的参天大树,是他活下去的信仰,吕辛荣甚至愿意为了吕毅的知遇之恩抛却姓名、性命,做吕毅手中的剑、身上的甲。 直到…… 吕辛荣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郁结在胸口的气,那口气在空中化为白雾,片刻间消弭不见。 大佛寺石塔的歷史悠久得可以追溯至六百年前,它曾是大鸿王朝的国寺,如今破败得无人光临,坚韧伫立的十三层石塔沦为囚禁皇室罪人的牢笼,连守卫也因时光无聊而玩忽职守,抱怨连连。 听闻夜间常有高吟哀鸣之声,配以夜猫悽厉的叫声,难辨人鬼。 这十六年来,石塔里关押的人越来越少,死的死、疯的疯,如今只剩下一位在里面,便是吕辛荣今日冒险来找的人,废太子尹绪。 一阶阶向上走去,石塔中幽暗无光,吕辛荣的脚步声轻不可闻,推开塔顶尽头的石门,只见一道挺立的身影寂寥地背对着他,跪在蒲团上,大手在淡黄色的长布上肆意做画。 尹绪三十八岁,却满头华发。他听见身后的石门推开的声音,却没有回头,淡淡地说:“坐吧。” 塔顶石室中,一张塌,两只只蒲团,一面画架,半扇书架,两件白麻粗衣。 还有一炉香在墙角燃着,缕缕卷着向上,却显得更加清幽寂寞。 吕辛荣皱起眉头,声音在狭窄的石室微起共鸣,越发冷而醇厚。 “银炭断了。” 尹绪毫不在意地哂笑道:“他们怎么肯用心对我。” “来,你来看我今日所画。”尹绪转头招他,然后用画笔虚抵在画卷上,肆意地震震手腕,一滴朱红的墨滴飘落在画上女子的指尖,在一双纤纤玉手上扎眼夺目,凭白为水墨的美人图添了一点靡丽,却又生出莫名的悲凉来。 画中女子在绣花,而绣布上一无所物,却扎了手,眉间便腾起化不开的浓郁忧愁。 “美吗?”尹绪望着画卷上的,却一把将画卷从架子上扯下,摇摇头,“不够,不够比她半分。让你见笑了。” 吕辛荣坐在他对面,方才目光被那点朱红血迹吸引去,没有仔细看画中女子的面容,惊鸿一瞥间觉得很眼熟……他思索片刻,最终暗暗吃惊,只觉得和阿璧隐隐有几分相似。 “太子所画的是,故太子妃?” 尹绪捲起残画,略一点头,久不见阳光的脸上浮现起少年人的笑,道:“是啊,我老了,她却还是双十年华。你所办之事已妥?凌王已拔,他快要对今上动手了,京畿八将已有六将是我们的人。我听闻你去过夏州了,天子剑令还差几枚?” 吕辛荣注意到他没有说父皇,说的是今上。尹绪对陛下的怨恨同和他对吕毅的何其相似,他和尹绪在三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相识,凭的就是这相似的恨意才结为同盟。 “还差四枚,除了中间那块王令,其余三枚应该都在吕毅手中。他老了,野心已不必当年,手段也不够狠辣了。”吕辛荣从怀里取出一张枯黄褪色的画像,递给尹绪,道:“我今日来找太子殿下,还有一事。这位宫中女官,太子可有印象?” 尹绪好丹青,他一瞧这张旧画便知出自十六年前宫中大画师之手,而上面的人,他的确是再熟悉不过。 “这是吾妻雍雅的贴身仕女,红筠姑娘。她在东宫罹难后便消失不见,原来她还活着吗?” “她已经死了,还嫁给了当年的刑部侍郎赵启为妻,与赵启所育一女,正是我的夫人阿璧。”吕辛荣垂眸平静地道。 ** 赵叶璧从来没有参加过如此盛大的宴席,穿着厚重华丽的宫装坐在诸位诰命夫人之中,柔弱的脖颈支撑着沉重的满头金步摇,遥遥看着承恩台上的吕辛荣一身银甲戎装,跪着接过晋封一品君侯及护国大将军的圣旨。 她目力不及,还是看见承恩台后层层珠帘里一袭金黄龙袍的老皇帝坐在上面,听闻只是丹药吊着口气,人已是口不能言,朝中一切事物皆由蟒袍加身的摄政王吕毅决定。 至华灯初上,赵叶璧还是没有机会见到吕辛荣一面,一直在京城高官的夫人小姐间艰难地交际应酬,好在她勤奋夜读了好几个晚上,已将京中的家族关系摸了个六七成熟悉,又有兰素和碎雪在边贴心服侍,没有叫人笑话去。 第75页 元宵佳节,京城诸坊热闹非凡,高高的灯笼挂满了四条大道,宵禁尽数解除,京中百姓无惧严寒,挤上街头,到处人山人海。 护国大将军的接风宴在护城河畔,一半在内,一半露天,由禁军把守在外放着百姓误入。 京中风气竟是比梧州要开化,男宾女眷之间并未隔着帘幕,同席而饮。 赵叶璧离上位有些距离,她不是正室,倒是省去很多礼数,只是在众人眼中过于神秘,席间不断有人来看她,叫她眼睛不敢乱看,生怕对上谁的目光,好一阵尴尬。 于是,赵叶璧只能埋头小口吃宴,时不时和身边的夫人们虚着碰碰酒杯,再听听歌妓唱曲,看看舞伎弄舞。 至于上面摄政王说了什么,她一个字儿也没听见。 酒酣耳热时分,赵叶璧趁着人不注意悄悄离席去如厕,待要回来时,却突然被边上的人一把拉去。 这是段无人的路,又背着光,极不容易被别人注意到。 赵叶璧挣扎着要去摸头上的髮簪,却被拉到更隐秘的一个角落,背抵在冰凉的铜柱上,惊叫声被大手捂在口中。 她吓得额上冷汗直冒,险些觉得自己的小命要就此交代,却不料对上吕辛荣一双笑眼,滚热的气息带着微醺的酒气席捲而来,惹得赵叶璧脚趾蜷缩起来,因紧张而绷得僵直的嵴背放松下来。 吕辛荣不容她开口分说,压身而上,握住她的两只纤细手腕反按在铜柱上,低头印上一吻。 他的动作兇狠地让赵叶璧害怕要被揉碎,却发现落在她肌肤上时轻柔如同羽毛。 烈酒很辣,而他自带清凉的蜜意,赵叶璧醉得如上云端,恍恍不知今夕是何。 很久,赵叶璧才感觉到被他放开,眼神朦胧涣散地看着他,朱唇里逸出一个娇柔的音调。 却又听吕辛荣嗔她:“怎么刚才看也不看我?” 赵叶璧脸红成一片,咬着唇不言语,想了想又道:“将军也是偷熘出来的?” 吕辛荣觉得很有趣,难道他离席还需要“偷”吗?不过还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那将军快些回去,不然惹恼摄政王便不好了。” 赵叶璧却紧张兮兮地推推他,却见吕辛荣摇摇头,拉起她的手,道:“没事,他们喝得正醉,阿璧想去放河灯吗?” 作者有话要说:  吕辛荣:亲亲~ ☆、45.河灯 宴席本有一半在护城河畔, 这一段河堤被禁军围得严严实实,但席中年轻的姑娘们和公子哥儿耐不住父辈们高谈阔论、互相攀附的无聊交际,已纷纷在河堤边放起了河灯。 赵叶璧方才是看见了, 但无人上前邀请她,她也不敢擅动。最主要的,是将军不在身边, 她一个人多无趣呀。 听到将军邀约,赵叶璧立刻点头。 吕辛荣牵着她的手从铜柱后转出来, 陪着赵叶璧的兰素及远远跟着的遵宝被遣退回去。 河堤边的人不少, 纵使吕辛荣已留意避开人群,带着赵叶璧去最边上的一角,仍是扎眼得引得不少人来看。 少男少女皆着盛装, 热热闹闹扎在一堆, 彼此都认识。 赵叶璧对他们来说是张生面孔,偏又生得柔美夺目,洁白无暇的小脸在沉重的满头金钗步摇和朱色华服下反而更显出东海珍珠一般的微光,教人不能挪开眼。 这样温柔的美人总是让人想要亲近的, 可赵叶璧身边却站着一尊大佛, 玄衣高冠的吕辛荣除了面对身侧美人时眼角眉梢方能流露出一点柔情,对别人皆是张冰山似的冷脸, 凌厉高挑的眼尾似是写着“生人勿进”四个大字。 赵叶璧本来有些侷促地应对着遥遥打量来的目光,半晌, 竟是无人靠近, 甚至周身几步内也全部空着。 不肖一会,就没人再看她们了,赵叶璧松口气正要转过脸时,又微妙地察觉到一线目光, 她打眼寻去,竟是找不到。 这时,她的手被吕辛荣包在掌中,听到吕辛荣低声问她:“阿璧,喜欢什么花样的?” 赵叶璧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的异样,开始挑起河灯。 两个婢女小心翼翼地端着河灯、红烛、空白的小笺和袖笔在她面前,低眉顺目,举止规矩。 河灯都是用纸做的,四方型的、莲花型的、八角型的……甚至还有小兔模样的,零零总总各色不同。 赵叶璧看什么都喜欢,犹犹豫豫一时选不出来。 她咬着唇纠结的模样落在吕辛荣眼中,当真是极可爱,吕辛荣长指一点,道:“看这些都好,放两盏、三盏也不是不行。” “那怎么行?愿望许一回灵验,许两回、三回岂不是心不诚?”赵叶璧摇摇头,认真地说,“到时候河神爷爷见我贪得无厌生气了,我以后再许什么愿,他都要闭起眼睛不理睬我了!” 吕辛荣嗤笑一声,摸摸她的头,冷傲道:“阿璧真是傻得可爱。哪有什么河神?” 他的目光放得悠远,喃喃道:“若真有神祇,天下当没有苦命人。” 赵叶璧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亮着圆眼浅笑着看他,“将军说什么呢?” “没什么?”吕辛荣略一失神,笑起来,“阿璧有我保护,谁也不敢欺负你。” 赵叶璧点点头,选中一只鹅黄色的河灯,捏着宽阔的袖子提笔写上愿望,再小心翼翼地摆在灯中。 第76页 “将军快些!” 吕辛荣随手取了只四方的纸灯,飞快地写下几笔,被赵叶璧拽着袖子一起去放掉。 两只河灯飘在水上,顺着水流越来越远,淹没远方数盏光亮之中,分不清是那两只了。 “将军许了什么愿?”赵叶璧问吕辛荣。 吕辛荣启唇要说,却又被赵叶璧反手捂住唇,只见她抿着嘴笑着说:“别说别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吕辛荣失笑。 “将军,为何正月河水不会冻住?” 赵叶璧歪着脑袋,“呀”了一声,冷不丁问道。她记起自己在梧州时从未在元宵佳节放过河灯。 “京城这支护城河的上游是城郊一处地上温泉,终年不冻。你若不信,可以伸手摸摸看。” 赵叶璧伸出手沾了沾河水,还是很凉,却不至于冻得手指发麻。 “城郊竟还有温泉,岂不是可以求泡水?” 吕辛荣拉她起来,仔细地给她擦拭掉指尖的水,道:“泉是好泉,可惜在大佛寺边,那里闹鬼。你不怕的话,我们倒是可以去试试。” 他有意吓她,却又想起同那日废太子尹绪说的话,目光落在赵叶璧的脸上,暗暗对比着她同尹绪的模样。 赵叶璧当然怕鬼了,一听闹鬼就不想去了。但她第二回听见大佛寺了,蹙起眉头问吕辛荣:“将军,近来,有许多夫人小姐邀请我参加一些茶会诗会的。阆嬛郡主也下了帖子,碎雪替我回绝了。我听说阆嬛郡主的舅舅就在大佛寺里……” “为什么不去?阿璧难道也怕沾上晦气?”吕辛荣同她对视。 赵叶璧从未这样想,摇摇头,道:“我不认识她,我是怕以将军夫人的身份去,会给将军带来麻烦。” 吕辛荣勾唇,眸光中有无畏的睥睨。 “啪啪——” 护城河的再下游处忽然蹦发出火星,远远传来两声,赵叶璧惊得看去,刚想说谁家的炮仗威力如此大,还不等她开口,一串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先是窜起的片片青烟,随后跟着大片火光。 “走水了!”赵叶璧愕然地唿道,看着吕辛荣。 宴会所在的河堤较为上游,可以抵御刺客,而火光沖天的地方是京城百姓最为聚集的地方。 “百花坊。”吕辛荣眯着眼,立刻转身对一队巡防的禁军下令。 赵叶璧待他指令发布下去后,焦急道:“我听碎雪说百花坊是灯会的中心,若是起了火,不知要死伤多少百姓。” 吕辛荣双手放在赵叶璧纤瘦的肩膀上,安抚道:“不会,沿着河放,只会烧到河灯,不会殃及百姓。你回去坐着,不要说话。” 赵叶璧点点头,被吕辛荣牵着回到位子上,心事重重地看着他坐到上位,不知是刚才惊吓到,还是冬日河边的风太大,亦或是殿内酒气过盛。 赵叶璧有些头髮昏。 兰素察觉她的不对劲,站在边上扶住她,关切问她:“夫人,不舒服吗?” “不打紧,可能是刚才着凉了。”赵叶璧摆摆手。 碎雪的目光落在她耳上鲜红的鸽血红耳环上,她直觉觉得那耳环红得靡丽,会对赵叶璧不好,苦于没有证据,只能斟酌道:“夫人累了吗,奴婢悄悄替您卸几件首饰如何?” 赵叶璧正欲回应她,殿上一队禁军整齐地走进来,他们都穿着盔甲,冰凉的甲上寒意凛凛,殿中朝臣女眷都立刻噤声。 禁军是摄政王亲卫,当年正是禁军倒戈,宫里才变了天,昔年大将军吕毅才得以成为摄政王。 所以,在熘国,禁军的地位斐然。 稳如洪钟的声音自上首传来,赵叶璧看不清,但她知道那是熘国地位最高的男人,摄政王吕毅。 “百花坊骚乱所为何事?” 禁军首领行礼道:“纵火者是一伙西北乱民已被拿下移交京兆尹大人,现在火势已经平息,三人烧伤,无人身亡。” 摄政王似乎对此毫无兴趣,抬手正要让禁军退下时,赵叶璧听到了吕辛荣的声音。 “他们为何纵火?” 众人目光纷纷看向吕辛荣,赵叶璧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耳尖得听到隔壁席位上的两位诰命夫人窃窃私语。 “小吕将军果然是长大了。” “摄政王竟也不生气……” 碎雪附在赵叶璧耳边道:“那两位是魏国公和成国公的夫人,她们同摄政王年纪相差无几,摄政王当年是吕将军,便习惯称咱们将军为小吕将军。” 摄政王没有出言,甚至连情绪也没有,任吕辛荣一侧出声。 禁军首领见摄政王都已经默许,便朗声道:“纵火者声称西北海威郡三年灾害,百姓流离失所,然灾情却不能上达天听,他们求诉无门才出此下策。但是卑职经查,海威郡赋税徭役等皆无异常,卑职便移交京兆尹查明内情。” 吕辛荣侧首对摄政王行礼道:“灾□□关民生社稷,纵火乃熘国律法中的重罪,若无其事,普通流民不会以身试法。辛荣以为义父应慎重处之,方可安天下民心。” 赵叶璧回头看了一眼在后面侍立的遵宝,见遵宝眼眶中泪水晶莹,让碎雪悄悄递块帕子去。 第77页 摄政王不言不语。 殿中气氛凝滞。 吕辛荣垂眸等候。 知情者额上冷汗直冒。 “允诺。”摄政王大手一挥,道。 禁军尽数退去。 “义父英明,辛荣敬义父一杯!”吕辛荣双手捧起酒杯,一饮而尽。殿中众人举杯附和道。 摄政王爽朗豪迈地一笑,举起酒杯饮下。 赵叶璧方才头昏的感觉稍退,但一杯酒下肚后,觉得喉咙里染了火一样,头疼欲裂,整个人摇摇欲坠要摔落下去。 她耳边嗡嗡作响,顺势要倒在碎雪身上。碎雪一咬牙,直接伸手去取下赵叶璧耳上的鸽血红宝石。 “我头好疼……” 碎雪扶着她,兰素急得从殿侧跑去上位,被护卫拦住,她将此事通报,许久才传到吕辛荣耳边。 赵叶璧痛得几乎支撑不住自己,听不清上首说了什么,模模煳煳知道宴席将要散去,她最后一丝记忆里便是吕辛荣的脸。 她被吕辛荣横抱起来,终于安心地合上眼。 “阿璧,好痛……” 作者有话要说:  留评论全部有红包!爱你们! ☆、46.异毒 胭脂红色的云帐被高高挂起, 手指触碰到熟悉的绵软,赵叶璧睁开眼睛的时候浑身的痛意散去,只是觉得无论怎么睡都睡不够, 睏倦难以抵抗。 “将军?” 她撑起身子,哑着嗓子唤道,没见到将军的身影, 心里有些失落。 兰素推门而入,见她起来, 立刻放下手上的水壶来扶她起来, 给她身后垫了腰靠,服侍着喝了一碗晾得温度适中的水。 “将军和碎雪呢?” 赵叶璧见只有兰素一人,便问。 “摄政王来府中了, 将军方才还在夫人身边守着, 半个时辰前才去的。”兰素说到吕辛荣的时候说得飞快,但提及碎雪的时候略一迟疑,替赵叶璧抚摸一下后背,道:“碎雪被将军用了家法, 现在跪在院子里……已经跪了四个时辰了。” “什么?”赵叶璧惊道, “这么冷的天,院子里尽是石头, 又冰又硬,碎雪跪下来腿要跪废了。” “将军为什么罚她?” 赵叶璧一边问着, 一边从床上下来。她急匆匆地穿上锦缎棉靴, 披上外袍。 兰素拦不住她,只能粗略地把毛绒斗篷给她繫上。 “夫人知道左相三小姐送的那副耳环有问题吗?”兰素嘆口气,“夫人前日昏倒后,将军招了宫中太医来, 却迟迟诊断不出病症。后来将军闻到夫人头髮上有异香,斥问我们,碎雪将那副耳环供了出去。” 赵叶璧扶着兰素,推开门,凛冽的风扑面而来,她咳嗽两声。 兰素挡在她前面,偏过头避开风继续说:“将军发觉那耳环浸过东海之国的一种异毒,有冷香。中毒后若饮酒则会毒发,幸得宫中有解药,夫人才好转。” “碎雪说那日便觉得耳环香得古怪,将军斥责碎雪知而不报,待夫人转好后罚她跪着,要跪满十二个时辰。” 空中飘着细小的雪,莹莹洁白。 兰素撑起伞,眉眼中有丝不忍,“夫人不要恼碎雪,她性子太拘谨,奴婢觉得碎雪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碎雪不是故意的。”赵叶璧轻轻拽起斗篷滚着毛边的帽檐,挡在脸侧,后怕道:“没想到来京不足一月,就有人要我的命,兰素,这京中当真是龙潭虎穴。只是左相家三小姐缘何要我的命?” “奴婢也不知。” 赵叶璧问出声后,忽然瞭然,摇摇头嘆道:“是为了将军吧。” 碎雪被罚在院门前一片青砖空地上跪着,雪落满了她的头髮,几乎将满头乌髮染成白色。她的背嵴挺得直直的,因寒冷而微微颤抖着。 赵叶璧转到她面前时,见碎雪嘴唇冻的乌紫,牙齿紧紧咬住。 “碎雪你对我有无二心?”赵叶璧嘆了口气,蹲身下去平视碎雪。 “碎雪绝无二心。”碎雪艰难地摇摇头,“夫人,碎雪没有想到左相三小姐如此狠毒。” 赵叶璧轻咳起来,和兰素一起扶起碎雪。 她掩着唇转向边上,道:“别藏着了,来帮帮忙。” 碎雪愕然地看向出来的张遵宝,和她一般高低的张遵宝挪走赵叶璧的一半力,搀着难以行走的碎雪向屋里去。 赵叶璧走来时就看见树后藏着的张遵宝,这几日来都是碎雪在教导和照顾他,他能对碎雪有这份恩情,便对她和将军也能有。她没有救错。 碎雪腿上冻伤严重,赵叶璧嘱咐遵宝去请大夫来为她治伤。 如此一来,算安顿好。 赵叶璧劫后余生,此刻万分想见将军。 兰素说将军和摄政王在飞雪阁。 飞雪阁在将军府东,后宅至飞雪阁途径一座湖心亭,赵叶璧着兰素抱两只汤婆子,两人去湖心亭等将军。 将军府里的小湖已经冰封,赵叶璧是踩着冰上的湖心亭。 此处恰好可以遥遥望到高高的飞雪阁,只见青瓦覆雪,檐角扬出极好看的弧度,坠着铜铃,风吹过应听得见清脆的声音。 兰素眉间不能舒展。 第78页 “夫人,似乎摄政王不怎么得意夫人。” 赵叶璧不是正室,来京至今,摄政王从未提出见她一面。 摄政王是将军的养父,按理说是赵叶璧的公爹,面见长辈是应尽的礼数,为此,赵叶璧学了很久。 只是迟迟等不到摄政王的谕令,赵叶璧惴惴地等,后来索性不等了。 “何出此言?”赵叶璧反倒是笑笑,毫不介意,她平生遭受的无缘无故的恶意太多,虽不明白摄政王对她为什么不喜,却当真是毫不在意。 “郑姨曾提及瞿管家为难夫人。奴婢听闻瞿管家同顾参军实则是兄弟,两人同为一母。” 赵叶璧惊讶道:“竟还有这层渊源,我说瞿叔同顾参军怎么长得如此像。” 兰素道:“奴婢还听说,顾参军是摄政王大人昔年军中同袍,瞿管家为难夫人或许是因为得了摄政王不喜夫人的风。他以为夫人是软柿子,可是夫人最大的靠山便是将军。将军疼夫人!” 赵叶璧不言不语,目光遥望飞雪阁,不知道摄政王会同将军说些什么。 飞雪阁里。 吕辛荣将鸽血红的耳环推到吕毅面前,不动声色地问道:“义父可认得这对鸽血红?” 吊炉上的茶壶滚烫,逸出白色的水雾,带着点茶香。 吕毅好茶,亲自斟了一杯,皮肉上挂着笑,眼角却没有丝毫扬起。 “鸽血红只贡给太后,荣儿问我这个做什么?” 吕辛荣不再和他拐弯抹角,直言道:“我查过,太后的鸽血红只给过左相夫人一半,这副耳环是左相家三小姐送与阿璧的。” “阿璧?阿璧是你带回来的那个姑娘?那不是很好吗,这么好的东西送一个妾室,左相女儿教得大气。” “左相是教了一个好女儿。”吕辛荣冷哼一声,“义父闻到桫椤吟的香气了吗,义父不给辛荣一个交代吗?” 吕毅啜饮一口茶,摆摆手,道:“妾室如奴婢,你这么在意做什么?” 他绝口不提东海之国异毒桫椤吟,却将重点放在赵叶璧妾室的上面,吕辛荣胸口腾起怒气,却不能发作。 吕辛荣想起赵叶璧险些又在他眼皮子底下遭人暗算,几乎失去她的痛苦可以拧碎他的心。 “好,既然义父说阿璧是妾室,那辛荣即刻去抬她为正妻。左相家眷给一品君侯夫人投毒,义父这样该怎么算?”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不动了,呜呜,凌晨一点迟来的二更~ 努力写完,感谢一路陪伴养成 ☆、47.炼狱 吕毅端着茶杯的手一顿, 抬起眼皮看吕辛荣。 吕辛荣目光亦无躲移,直直对上吕毅的充满褶皱略显苍老却精神矍铄的眼。 飞雪阁寂静得只有炉火上的茶水沸腾声。 “荣儿可曾听说过狻猊?本王早年在西域征战的时候见过这种异兽。” 吕毅放下茶杯,茶水稳稳, 杯中平静,一丝也未曾溅出。他以手抚额,指腹划过长眉, 眉毛看似乌黑,其实早已花白, 是身边人多少年如一日替他染成黑色。 吕辛荣心中讽刺地笑, 书中有记载:“狻猊如彪猫,可食虎豹。”狻猊群居而生,族群中往往只有一位王者, 年幼的孩子一旦长大, 便会被父亲驱逐出族群。 摄政王吕毅如同今上手足,年轻时率领千军万马替他开疆拓土,荣及大将军后陷害他的皇后和太子。熘国的一代帝王,人至晚年竟然落得妻离子散, 又被人不人鬼不鬼地囚禁在华美的宫殿中。 他方才自称是“本王”, 而非父子间的“我”。 吕辛荣已瞭然,吕毅绝对不允许他有一丝一毫的反心。 此时, 尚不到同吕毅撕破脸皮的时候。吕辛荣压住积压在胸口的不忿,先一步偏开眸子, 目光垂落在铺着柔软西域毛毯的地面。 “辛荣不敢, 义父开明。左相是熘国的肱骨之臣,自然不能伤了老臣的心。” 他手隐在袖中,拳头攥得极紧,却又要压抑住手指关节不能发出咯噔的声响, 一切都要表现得平静和臣服。 胸中有熊熊火焰,背后有冰冷囹圄。他不能替她的小姑娘出头,至少现在不能。 吕毅笑了起来,声如洪钟,老而犹稳。苍老的眼折射出狐狸般锐利而狡诈的光,带着胜利者的自鸣得意,犹如最老练的猎手,一点一点侵犯领地。 “荣儿早过弱冠之年,府中却无正妻,左相三小姐痴慕你已久,如今等成了双十的老姑娘。”吕毅道,“我原本以为荣儿不近女色,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吕毅语调中有一丝玩味,顾万林递上赵叶璧的画像,与故太子妃长得有五成相似,虽不及太子妃国色天香,却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况且年纪尚小,还未长开。吕辛荣血气方刚,被赵叶璧勾了魂去,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只是他对吕辛荣数年来的教导中,女人可亵玩却不可沉迷。且不论赵叶璧十之五六是废太子之女,即便不是,吕辛荣近日的表现实在让他太过于失望。 吕毅眸光深沉,他的继承者可耽于女色,却不可钟情于一人。 “我要为你指一位正室。” 吕辛荣垂下的凤目中瞳孔紧缩。 第79页 ** 赵叶璧抱着暖炉,和兰素翻花绳打发时间,湖心亭这处竟然无风,也不着雪,许久下来她竟然觉得不冷。 “怪了,兰素。”赵叶璧手指灵巧穿梭在红绳中,莹莹如玉,粉红色的指甲尖轻轻一勾,笑道,“我这中毒像是走了大运,怎么觉得身体变好了不少。” 兰素那日听到太医和将军的对话,似懂非懂地道:“好像是将军的原因,他餵你吃了什么药。夫人管这些做什么,横竖将军都是为了夫人好。” 话还没说完,兰素“哎呀”恼道,她手上错了一步,红绳麻花一样缠在她手上。 “夫人使坏,我又错了。” 赵叶璧捂着嘴笑得前俯后仰,弯着眼睛看兰素。 兰素觉得自己这十年来最幸运的一件事便是分给了赵叶璧做婢女,她在别院一直是做扫地丫鬟。 当时别院的下人听说重伤不醒的将军因沖喜娶进穷人家的庶女作妾,又有人危言耸听将军怕是醒不来了,给一个或许要做寡妇的穷妾作使唤丫头,岂不是更加不堪。 没人愿意去,兰素就被推了去。 如今回头看,廖府别院那些人,在廖府被抄家后全被赶了出去,别家又嫌她们晦气不愿收。一帮贱籍,哪有好下场。 兰素凝视着赵叶璧明媚可爱的笑颜,在雪光下圣洁白皙,顿时觉得鼻子一酸,竟然很想哭出来。 夫人是这么美好的存在啊…… 赵叶璧的灿烂的笑容不仅落在兰素眼中。遥远处,吕辛荣和摄政王吕毅从高高的飞雪阁上下来时,两个耳力极佳之人都听到湖心亭处传来的隐约声响,目光不约而同看了过去。 湖心亭朱瓦顶盖,白雪半覆。 亭中之人轻展双臂,身姿窈窕。 吕毅看不清赵叶璧的脸,但身影看个七七八八,一眼十六年,恍惚间又看到当年那个轻声唤他吕叔叔的女孩子。 故太子妃雍雅是他军中同袍唯一的女儿。他三十岁那年在西域打仗时遭了埋伏,他是这支先锋军的副将,而正将就是雍雅的爹爹,战死时只比他大三岁。 记忆中的朔漠连天,大风起时,黄沙倒灌进他的口鼻中。 先锋军死伤八九,雍雅的爹爹将生机留给他和战士们,待援兵到时。吕毅记得自己跪在战场残迹中寻着战死者的尸首,竟然找不到一副完整的尸骨,血肉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后来,吕毅回到营中整理遗物时,他发现遗物中的一个盒子中有一块翡翠,他把翡翠带回给彼年九岁的雍雅。 那一役,熘国军队大获全胜,他擢升荣威将军,封凉中伯。死去的先锋营主将是此战中熘国两位殉身的将领之一,追封保平候。年幼的雍雅被送去皇后身边抚养,后来新帝登基,赐婚嫁给太子,成为太子妃。 雍雅,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是熘国骯脏的皇庭最后一片净土,却也被他在十六年前折断。 愧意悄然攀附上心头,吕毅回头看向吕辛荣紧绷的唇,忽然开口道:“你可知你这位侧室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 吕辛荣袖中手掌合拳微颤,面上却风平浪静,不流露一丝情绪,坦然道:“她的父亲是十六年前刑部侍郎赵启,所以义父面熟。” 吕毅的眼神里有探究之意,搜寻吕辛荣背叛他的一丝一毫。 半晌,吕毅才道:“若当作玩物,我且容你再玩几年。” 阿璧是他的掌上珍宝,吕辛荣槽牙紧咬,嗤笑吕毅孤家寡人,最终什么都得不到。 下了飞雪阁,因迴廊叠转,视线所及处便看不见湖心亭。 吕辛荣送吕毅出府,刚踏进廊道里,忽然一个矮小的身影横横地撞向他们两个人。 那道身影穿着将军府中最寻常的小厮棉衣,棉衣套在瘦弱的少年身上有些宽大松垮,他像是在奔跑,却不料廊道头里飘进雪花,地面一片湿滑,一个不慎就滑着摔出近十步远来。 他根本止不住自己滑落的趋势,像一道箭一样飞速摔向吕辛荣两人。 少年怀里的瓶瓶罐罐全部脱出手去,叮铃铛啦掷出今石之声。 吕辛荣眉头一皱,他认得扑来的少年正是张遵宝,他分明教了过两个晚上,怎么还能狼狈成这幅样子。 还不等吕辛荣伸手出去拉起张遵宝,吕毅已经鬍子一扬,冷哼一声,大掌一把拍在张遵宝的胸口,将他反拍出去又是十步远。 张遵宝惊慌失措,胸口又遭了重击,一时间竟是只觉得从头到脚震得浑身麻木,脑海中胜过大雪苍茫,眼前勐得一白,什么都看不见。 随即,才感觉到剧痛自胸口处传遍浑身上下,喉咙出腥甜上涌,一口殷红的献血吐在地上。 “你,你怎么打人?” 张遵宝疼得额角直冒冷汗,口中下意识脱出这样一句。 吕辛荣闻言眉头紧锁。 “是西北人?”吕毅一下便听出小厮的口音,负手挑起一只眉毛看向吕辛荣,撇撇嘴,“元宵纵火是你的主意?” 他看起来平静,但吕辛荣知道这触怒到了吕毅。 吕辛荣沉默不语。 吕毅冷冷哼一声,大袖一挥,目光锐利凌厉如鹰眼,一把将跌落在地的张遵宝后领拎起,骨节宽大的手掌扣在他的喉咙上。 第80页 张遵宝只觉得自己进气不如出气多,窒息感压过剧烈的疼痛,死意在眼前,生出了诡异的幻象。 吕毅眯起老眼,中气十足,几十年高位者的威严深入骨髓,浑然天成。 “你是谁?” 张遵宝想张口,却说不出话了。 吕辛荣眼睛轻轻扫过张遵宝涨得青紫的脸颊,额上青筋抽动,道:“我是您的儿子,吕辛荣。” 吕毅又问:“我是谁?” 吕辛荣唿出一口气去,目光对上吕毅咄咄逼人的眼,一字一句道:“您是我的父亲,恩情辛荣没齿难忘。” 吕毅面容稍霁,松开手扔下张遵宝,伸出手抚摸在吕辛荣的头顶,露出慈爱的神色。 “荣儿,义父只有你一个儿子,待义父百年后,这天下便是你的。义父做了这么多,不都是为了荣儿吗?” 吕辛荣咬住牙,心中却恨得滴血。 “义父当年便知道,你像小狼崽子一样,桀骜不驯。”吕毅很享受抚摸吕辛荣头顶的感觉,让他仍有一种可一手控制压制吕辛荣的感觉。 旋即,吕毅的声音一变,手指上运力,惩戒似地,阴森森地道:“你不会背叛我的。” “不会。” 吕辛荣违心地道。 听见这句话的吕毅声音又变得和蔼可亲许多,他松开手,眼角含笑,然而唇中说出的话,却如鬼魅。 “你最近心太软了。杀掉这个西北人,不然我就指左相的女儿给你做正妻。” “你当年可是孤儿啊,若不是我救了你,你还活得到今天吗?”吕毅扬手指着偌大的将军府,傲然道,“我手把手教你功夫,在军中扶持你,为你加官晋爵。是我,你才从一个猎户的儿子走到如今傲视万人的地位。” “是我,你要记住。” …… 吕辛荣看着摄政王尊驾远去,细碎的雪花已渐渐盛了起来,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都是,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激起他难言的恨意。 他曾经将吕毅奉为信仰,以他为熘国战无不胜的战神。 直到……他知道自己原本可以一生快活逍遥地做猎户的儿子,在亲生爹娘的庇佑下做山间的野小子。 全都是因为吕毅的一念之间。 熘国的摄政王,大名鼎鼎的战神吕毅不能生养,他为自己挑选继承人的方法残忍无道。 他在熘国各地挑中天赋上佳的孩子,杀掉他们的父母,收入人间炼狱般的天坑,任由他们彼此厮杀,养蛊一般选中最后那位,再精心培养,编织出一张虚假的网。 吕毅曾生生剥夺了吕辛荣平凡而温暖的人生,将他拖入地狱,一步一步地控制他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吕毅是个变态! *狻猊:狮子~~~ 《尔雅·释兽》:“狻麑如虦猫,食虎豹。” ☆、48.巧合 “你最近心太软了, 杀掉那个西北人。” 吕毅的话还在吕辛荣的耳边迴荡。 杀掉那个西北人,杀掉张遵宝。 张遵宝出身于西北海威郡,而那是吕辛荣的故乡。 吕辛荣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吕毅要让他表明心迹,可他们是不同的。至少他从来不会视生命如草芥。 战场上的仁慈是对身边人的残忍。他的刀,从来只向外。 吕毅永远无法将吕辛荣同化成他那样的人。 他在天坑的时候一直以为是自己没有保护好诺, 才让诺不慎丧命,很多年后他才知道, 是吕毅选中了他, 才杀死的诺。 他十六岁归海国战役凯旋归来时,坊间忽然盛传他手段之残酷,妖魔化他的一举一动, 甚至扣上活阎罗将军的称谓, 可止小儿夜啼。世人敬他,畏他,称他为熘国天赐的少年将军——这些都是吕毅的手笔。 吕毅一直在碾磨他天性中的善意。 眼睫低垂,吕辛荣转身利落干脆。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一句, 披身的荣光和身后的枯骨, 可是他愿意?他其实对杀人,毫无兴趣, 甚至倦怠。 不过很快他便可以摆脱吕毅的控制……吕辛荣再次抬起头时,双眸中一片清明, 古井无波。 “瞿叔, 带张遵宝来,我亲自动手。” 瞿三是吕毅的人。吕辛荣要让瞿三亲眼看见,好让他日日递信去摄政王府上时,能绘声绘色地写出来。 张遵宝被吕毅打得重伤, 被瞿三着人架着到吕辛荣面前时跪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仰着脸看吕辛荣,眼中泪珠滚落。 瞿三将薄如蝉翼的匕首恭敬谄媚地递到吕辛荣的手上。 吕辛荣以指腹轻抹过刀刃,再握住刃柄。 白芒起时,呜咽一声尚未脱口而出,少年瘦弱的身体倒在雪地里。 “给摄政王送去。”将犹有献血淋漓滴落的匕首“哐当”一声扔在瞿三面前,吕心情轻轻擦拭手指,眼神中看不到一丝不忍,冷漠得如同置身事外,“送到乱坟岗,你知道的。” “知道,知道。这点小事不劳将军挂心。”瞿三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张遵宝,他一向瞧这种脏玩意噁心,真不知怎么就能走了大运,从乞丐变成将军府里的人。 要知道,吕辛荣府里的人,即便是下人,那在京城里也是横着走的。 第81页 听说那位侧夫人原来也就是小门小户不上檯面的姑娘,一百五十两便可买来,能把乞丐带回将军府,也不足为奇了。 瞧他之前怎么说的,张遵宝这种大运,是走不长的,如今小命都不保了。 瞿三挥挥手叫人拖走地上的张遵宝。在吕辛荣走远后,小心地着人拿来软木盒子,将沾着血的匕首安放在里面,捧着盒子,喜滋滋地就要去摄政王府上。 赵叶璧没留意吕辛荣已不在飞雪阁里了,没等到吕辛荣,又觉得困意袭来。兰素摸着汤婆子里的水不热了,便催着赵叶璧回去。 “那也好,回去小憩片刻。”赵叶璧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回到小院里的时候,碎雪闻声泪眼婆娑地出来,她的膝盖有些不良于行,跌跌撞撞出来又跪在赵叶璧面前。 赵叶璧冷不丁被她吓到,又见素来内敛稳重的碎雪眼睛都有些肿了,大惊失色地扶起她起来。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遵宝怎么不在身边呢?” 碎雪脸上泪痕交错,虚弱地说:“夫人,遵宝怕是要被将军处死了。” “因为什么?你好好讲,说清楚。”赵叶璧睁圆眼睛,深深唿了好几口气,才平稳住情绪,强忍住,镇定地问。 “遵宝说要给奴婢拿伤药,去了一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奴婢便问其他人,他们神情躲闪,都不肯说。奴婢就知道出事了……” 碎雪到底是心性坚强,抹去眼泪,又说:“终于有个关系好的肯说了,遵宝冲撞了摄政王,摄政王叫将军杀了他。夫人快想想办法吧,遵宝还是个孩子。” 赵叶璧升起怒意,遵宝便是天大的罪过,也罪不至死。 “兰素你先扶碎雪去休息。”她深吸一口气,安抚碎雪道,“将军绝不是这样的人。” 碎雪泄了气,眸光暗淡,一言不发,绝望地垂着头。 赵叶璧没有小憩,撑着头坐在房中等吕辛荣回来。 兰素出去找了一圈人,没有找到张遵宝,不仅如此,任她问谁,连一点踪迹都问不出来。 赵叶璧冷冷一笑,拉住兰素的袖子,摇摇头,道:“不用找了,定是瞿三不让下人们说。” 她进府好些日子,从没想过从瞿三手上要过掌家之权,原本她以为这样和瞿三相安无事甚好,如今看来是她错了,遇到事情竟是完全被瞿三蒙了耳目。 这掌家之权,她要收回手中。 吕辛荣推门进来时,看见赵叶璧平静地看着他,毫不拐弯抹角。 “将军,遵宝呢?” 吕辛荣皱眉,把她拉到怀里,明显地感受到怀中的小姑娘身子僵硬,分明在牴触他。 让兰素退下,吕辛荣疲惫地将额头抵在赵叶璧的额头上,微嘆了口气,捏捏赵叶璧脸上细嫩的肉。她知道了。 “我以为阿璧是个小包子,不料里面是石头馅的。” 赵叶璧蹙起眉,反搂住他,摸着他精瘦的嵴背,咬着唇道:“我相信将军。” “你不知道别人叫我什么?听过那些故事吗,当真一点不害怕?”吕辛荣的唇就在赵叶璧唇边不足一指的距离,温热的鼻息扑在她脸上。 “我万一就是个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之人呢?阿璧娇花一般,一碾就碎。” “我杀过很多人,比你想像得更多。” 赵叶璧不敢动,出奇地镇定与坚强。 “将军有将军的道理,阿璧见过的将军,敬贤礼士,善恶分明,军中人人爱戴。若将军残暴无道,怎么会留到今日都不动阿璧。” 她双手颤巍巍地搂上吕辛荣的脖子,低声道:“我相信将军。” 吕辛荣紧紧地将她叩在怀中,牵着她的手站起来。赵叶璧看起娇气又爱哭,初见时以为是脆弱不堪一折的娇花,久处之下其实她自有她的坚韧。 赵叶璧长得这么美,却从未以美色为饵,从他身上博取什么。他以为她依赖自己,却又总是发现她往往处于给予者那方,不惹麻烦,不索取,温温柔柔地用手支撑他,却又随时都能剥离出去。 “我带你去见他。” 赵叶璧的眸光亮了起来。她知道,她的将军绝不会让她失望。 ** 摄政王的车舆从护国大将军府离去后,没有驶向摄政王府,而是走曙雀大道进宫去了。 巍峨的熘国皇宫建自太.祖时期,修建得美轮美奂的三宫六院合围着圣上的御干宫,雕樑画栋,园林千顷,似将天下美景尽数修葺在其中,所谓气势万千,端庄磅礴,未睹皇居壮,不知天子尊,不过如此。 进了内宫门,除非天子,不可行马车。 但是摄政王的车一骑绝尘,挂在马车前的摄政王尊牌昭示着熘国真正的主人,禁军熟门熟路地直接放行,路过地宫婢太监双手合在身前,垂着头不敢抬起。 摄政王所去的是坤宁宫,太后所在之处。 十六年前,宫中是没有太后的。今上的母亲,便是抚养雍雅的先帝皇后,在今上即位前便病故身亡。后宫事宜都由邱皇后执掌。 十六年前,太子中吕毅圈套被废,今上的皇后自缢在北武门,母族邱氏遭满门抄斩,后位空悬,而今上不愿立后。 吕毅上书强谏,后宫不可无主,朝堂上大吵三日,最后竟然推了一位先帝太妃成了太后。 第82页 那位太妃名叫展妍,年纪并不大,只比今上大了七岁,先帝在世时只是小小嫔位,生得美艷动人。 先帝时,吕毅立了战功进爵时曾入宫,同彼时还是展嫔的小太后一见钟情,苟且数年。 这一切在吕毅成为摄政王后便成为了不是秘密的秘密,正大光明地幽会,也没人敢多说一个字,便如今日一般。 展太后横卧在贵妃软塌上,塌边放了南国进贡的珍奇水果,慵懒地由宫女揉着额角,见到吕毅进来,只懒懒地挑起眼角,让身边人都退下。 如今,年及花甲的展太后身姿竟还能窈窕可见,岁月似乎对她的面容格外宽容,保养得当的皮肤看起来不过四十。 “哀家早就说过,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展太后坐起来,把果子推到吕毅面前,早已料到一般,“那个姑娘就是雍雅的女儿。是你当年不让哀家继续动手的,如今可后悔?” 她剥了一颗果子,递到吕毅嘴边,笑着看他。 “我现在杀又她有什么难?” 展太后捂着嘴笑起来,擦干净手,悠悠道:“你那位养子可是个小狼崽子,养不熟的。当年追查东宫余孽的时候哀家杀了红筠,便同你说过她身边有个小姑娘。斩草不除根,如今可要尝到苦果了。” 吕毅眸光闪烁莫测,抿着唇,无言地握住展太后的手。 吕辛荣娶到废太子之女,巧合还是……蓄意已久? 作者有话要说:  还记得很早之前阿璧小娘是暴亡的吗?是展太后干的,阿璧逃过一劫。 ☆、49.凉承 “珞淳这孩子怎么样?” 吕毅把展太后的手握在掌中, 翻过她的手,在手心上写了一个“左”字。 左相阮钧安是展太后小妹的夫婿,十六年前邱相因东宫案斩首后, 时任翰林院掌院学士的阮钧安立即被指命代丞相,后来今上暴病,摄政王执政后便升他为左相。 阮钧安当年和刑部侍郎赵启为同殿进士, 同朝为官十来年,素来政见不合。 展太后笑起时眼尾的皱纹有些深刻, 但姿意妩媚, 收拢手心,将吕毅的手指包裹在掌心。 “哀家早有此意,珞淳是个好孩子。你的那个小狼崽子是没见识过女人的模样, 才会被不入流的小姑娘勾去了心魂。” 她勾勾手指, 抿了一口高山玫瑰果茶,眼波流转,“你呀,早听了哀家的, 前两年指了婚, 如今便没这些麻烦了。哀家那位小外甥女真真是个痴心人。” 吕毅以指节叩击桌面,他当年拉弓射箭可百步穿杨, 乃天下第一,便练就比常人更粗壮的骨节, 叩击时发出震耳的声音。 “妍儿说了算。” 展太后的手指竖在吕毅的唇中, 摇摇头,声音有些轻,却饱含妩媚。 “哎,摄政王还是要称哀家一声太后。” 这虚荣的女人……吕毅扬起唇角, 老眼中却不带一丝笑意。 “德昂,宣左相。” ** 赵叶璧被吕辛荣牵着手从屋中走出。 兰素不敢上前,赵叶璧松开吕辛荣的手,轻轻附在兰素耳边道:“遵宝无事,只是怕以后不能出现在府中了,你叫碎雪好好养伤,莫太伤心。此事不可说出去。” 赵叶璧说完后,打发兰素离开,她看见吕辛荣的神情没有一丝波澜,以为他并未听见自己和兰素咬耳朵,却不知道一个字不差地都收入吕辛荣的耳中。 他的小姑娘啊。 吕辛荣伸出大手,赵叶璧自然地牵上去。 “近来可有去看过踏雪?” “不曾,近来总是陪着白芸豆。”赵叶璧诚实地否认。 吕辛荣带着她,骑着踏雪出了护国将军府,朝着良月坊行去,却在街巷中绕了数段路,才慢慢行至城郊的一座破落道观。 赵叶璧有些惊讶地看着吕辛荣。 “方才一路上有人盯着我们,现在没有了。来,下来。” 吕辛荣翻身下马,将踏雪的缰绳系好,把赵叶璧抱下来,带她进去。 赵叶璧不知道这座道观因何破败成了废墟,却在推开被虫腐蚀殆尽的破木门后,见到了活生生的张遵宝。 张遵宝的脖子上有一道暗红的血线,但人,却真的是活着的, “凉承见过夫人。” “凉承?”赵叶璧回头看吕辛荣,十分不解地问道。 “摄政王用遵宝来打压我,阿璧不知,遵宝同我是同乡。”吕辛荣揽住赵叶璧的肩膀,“我教他功夫,让他来保护你好不好?” 改名叫凉承的张遵宝跪在地上伏身叩首,高声道:“凉承愿为夫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什么?”赵叶璧怔愣住,一时无法反应过来,又为凉承所感动,鼻子有些酸涩,拉起凉承的袖子,问他,“到底是什么回事?” “张遵宝冲撞摄政王,已由将军处死,如今凉承是夫人的死士,凉承只听从夫人的。” 凉承不肯起身,和盘托出。 “夫人知道凉承是从海威郡逃荒来京城的,将军后来告诉我,若不是夫人当初在大街上救了凉承一命,如今的凉承早就是枯骨一堆了。” “你何处此言?”赵叶璧见他不肯起身,回头向吕辛荣求助。 第83页 吕辛荣将手搭在她瘦弱的肩上,道:“西北海威郡郡守阮之笙是阮钧安的侄子,海威郡前年大灾,阮之笙以为自己可以将灾情压住,却不料海威郡连年灾荒,颗粒无收。” “原本海威郡的赋税一直是北边最多的,朝廷对他多有嘉奖,阮钧安也一直以这位亲子侄为荣。只是三年大灾,阮之笙无力镇压,又不肯驳了阮家的名声,一边压着消息,一边又压榨民脂民膏交足赋税,若有难民逃来京城,大多活不过三天。” “阿璧可知,阮之笙有丞相的叔伯的靠山,海威郡天高皇帝远,他便是那里的王。” 赵叶璧倒吸一口冷气,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凉承,“所以你……” “没错,夫人。”凉承眼角湿润晶莹,“凉承有幸没遭人捉住,那时凉承不懂,若遇上的不曾是夫人,而是别人,再将海威郡的事一讲,怕是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这些都是将军告诉凉承的。” “请夫人和将军受凉承一拜。”这个原叫张遵宝的少年诚恳地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将军做主,朝廷终于要拿下恶官,派人赈灾济贫。” 赵叶璧更惊,她终于明白。 “原来那日的走水,是将军做的?” 吕辛荣点头,道:“不错,弄得人尽皆知。阿璧不懂,朝堂之上水深鱼多,海威郡的事只要露出了风声,便有人会借题发挥。摄政王与左相有心想保阮之笙,也是不能的了。” 他心底有压抑的愤怒不能言——纵使用的是阳谋,在吕毅未倒之前,善恶分明之事,还是不能直接从他口中说出。 赵叶璧惊异万千,她不曾想到,那日小小的一个恻隐之心,背后竟然牵扯出如此庞大的因果,更没有想到她的一个善举,竟是救下千万百姓的机缘。 “那今日之事,你又是怎么脱身的?在我面前,直称我便可。” 凉承望向吕辛荣,眸光中无限崇意,一如吕辛荣当年望向吕毅的,只是比之吕毅,这仰慕的眸光他受之更坦然。 “将军传授我功夫,那日他便告诉我,张遵宝这个人是无论如何活不下去了。于是将军布下这个局,再提前教了我南国死士之术中的一种,金蝉脱壳。日后再无张遵宝,只有夫人的死士凉承。” 赵叶璧惊喜异常,却见吕辛荣眼神中温柔如水。 **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 “夫人,左相三小姐的茶会,您当真要去?”兰素犹豫地替赵叶璧挽发,“听外面都说宫里太后有意将三小姐指给将军做正室,夫人去了,怕不是要吃亏?” “我性子这样软吗?”赵叶璧将一枚金钗别入髮髻,“碎雪的腿好得怎么样了,若是还疼着就在府里休息把。” 碎雪整理着赵叶璧的裙子,“夫人让我去吧,碎雪已经好多了。” 她最近瘦得有些脱像,那日本就是着凉伤了腿,又听到遵宝的死讯,遭了好几重打击竟一病不起,消沉了不少。 但是赵叶璧强压着心疼,不敢将遵宝还活着,就在暗处每日都能看见她们的事情告诉碎雪,只怕她露了风声,坏了事。 这些日子轮番和兰素去陪碎雪,不敢提,只让她好好将养身体。 碎雪笑了笑,她近日心思沉重,一直心存愧疚,总觉得若不是她,夫人也不会中毒,遵宝也不会冲撞了摄政王。 赵叶璧嘆口气,“别想太多,你该多吃些。” 兰素将赵叶璧的妆发整理妥当,由碎雪服事她穿上裙衫,再将烫好的汤婆子塞到她手中。 赵叶璧笑她们太关切自己,“这都快春天了,汤婆子都烫手了。”她自上次解毒后,体质似乎变好了不少,身子不似往常畏冷。 或许是长胖了点,昨夜将军捏着她终于丰盈了些的腰肢,满意地“嗯”了一声,那目光她今日起来,还不断在眼前回现,咂摸着总觉得将军像屠夫看待宰的猪,终于养到出栏的神色。 赵叶璧用手在脸前扇了扇风,觉得更热了,将汤婆子一把塞进碎雪手里。 “你体弱,你拿着。” 碎雪只好捧着汤婆子,跟着赵叶璧身后,无奈地摇摇头。 ☆、50.马车 “对了, 咱们准备的东西都拿上了吗?”赵叶璧侧着头问兰素。 兰素笑着说:“都准备下了,夫人放心。” 赵叶璧“嗯”了声,领着碎雪和兰素两人上了马车。 自上一次她遣兰素去打听张遵宝的消息, 被将军府中下人推三阻四一通敷衍后,赵叶璧就打定了收回掌家之权的主意。 赵叶璧虽然不是正室,但将军后宅里只有她一位侧夫人, 吕辛荣有意她管家,瞿三明面上恭维, 私下却几次三番为难赵叶璧。 赵叶璧在梧州时跟着黄意真学了不少, 她又极刻苦努力,短短时间里在郑姨的教导下已能接手府中帐务。 再加之她待人亲和,又公平公正, 原在瞿三手下敢怒不敢言的下人也都纷纷投诚赵叶璧。赵叶璧大把挥霍黄意真给她的私房笼络人心, 恩威并济,几番下来便将府中下人收拾得服帖。 郑姨原以为她柔弱,要在瞿三手下吃亏,却不料赵叶璧虽处理得有些吃力, 最后竟也是将硬骨头啃下来了。不过, 这也全怪瞿三掌权多年,居然半点不得人心。 第84页 如今, 瞿三还挂着管家名头,手中权力已经大不如前, 而赵叶璧虽只是侧夫人, 却在将军府中众人眼里,是当之无愧的女主人。 马车驶向左相府,递了帖子,赵叶璧由婆子丫鬟引去后府中。她到时, 已有不少京城中的小姐到了,彼此之间看起来甚为熟络地三三两两在一起寒暄,一个个花枝招展地,染得白雪皑皑的□□一片奼紫嫣红。 领她来的丫鬟唱了句:“护国大将军侧夫人到了。” 那片奼紫嫣红齐齐的目光聚集在赵叶璧身上,她立在青松前的雪地里,梳着螺髻,簪着白玉镶着红宝石,寥寥几支首饰,却一眼可见的品质不俗。 赵叶璧的脸弧度略圆,下颌却小巧尖尖,柔嫩的肌肤洁白莹莹,宛如纯净的羊脂,一看便是年龄不大的姑娘,却梳着出嫁的髮髻,穿着重重红纱,有一种介于少女与少妇之间的妩媚感。 宛如盛开在被白雪压弯枝头的一朵红梅。 年轻少女对于漂亮得过分的姑娘,往往有两种想法。 赵叶璧浅浅一笑,周身气质温温柔柔,教人想去亲近。阮珞淳邀请的中有几位和赵叶璧一样都是初嫁为人妇,还有几位内向的姑娘看来目光中友善更多,带着几分艷羡。 ——这是第一种,好看的姑娘不管放在哪儿都是人间瑰宝。 “我出身小地方,第一回和诸位姐姐妹妹一起,若有哪里做的不到位,还望诸位担待莫笑话。我不怎么懂茶,只备了点薄礼。”赵叶璧从兰素手上接过包好的茶,笑盈盈地双手捧着给相府下人。 她款款走向坐席,手指不经意地掠过耳畔,注意到有灼刺的视线看来。 阮珞淳被几个关系极好的少女围在中间,穿着清浅的鹅白色长裙,她真是没想到赵叶璧还会来,她以为上次鸽血红事发后,赵叶璧会躲她躲得远远的。 不过,赵叶璧来就来了,她正准备了一个局,请她入瓮。阮珞淳手上一顿,父亲大人的话在她耳边迴荡。她招来贴身的婢女,飞快地在婢女耳边说了一串话。 “嘁,还以为是哪位贵客,原是庶女爬上来的小小妾室。做妾的嘛,就是要狐媚一点的好。” 阮珞淳右边一个黄衣贵女偏过头去,同吏部尚书的长女尤青卿小声嘟囔着。 ——这是第二种,自命不凡的总是不甘心承认美的就是美的,无论她怎么说也比不上。 尤青卿咳嗽一声,低声提醒道:“霄敏,慎言。” 赵叶璧自然是听到了,她侧侧头,碎雪便小声开口:“刑部侍郎家六小姐,周霄敏。” 巧了,竟也是刑部侍郎。 “周六小姐是觉得我不该来?”赵叶璧声音柔糯,凭她说什么,都天然带着点委屈,撩拨得人心疼。 往往这种小声的冷嘲热讽,落在听的人耳朵里,都是当没听见。周霄敏完全没想到赵叶璧就直接挑明了说,一时说人坏话的她面上尴尬。 同周家关系极好的尤家小姐尤青卿蹙起眉,这事本就是周霄敏的不对,但吕将军这位侧夫人,也着实咄咄逼人了点。 但这话在其他人耳朵里又是另一种感受了。 阮珞淳凡举办这会那会,除了自己喜欢的小姐妹以外,还会叫些母族地位略低,而性子又略软的年轻小姐来彰显自己从不搞小团体,颇有风范。 可那些叫来陪席的年轻小姐推脱又不好推脱,还总要被阮珞淳几位拿来打压比较,着实是辛苦。 此时看见赵叶璧虽柔柔弱弱,却不似她们一般好欺负,背后又有护国大将军吕辛荣撑腰,顿时都来了精神,聚精会神地要听接下来周霄敏如何收场。 赵叶璧福了福身,眸光哀婉,她已认出来众星捧月的阮珞淳,若有似无地看两眼阮珞淳,低声道:“阿璧同周小姐从不相识,不知是不是周小姐和阮小姐之间……阿璧是阮小姐下帖子请的。” 阮珞淳不便皱眉,她当然知道赵叶璧在挑唆自己和周霄敏的关系,只是赵叶璧确实是自己请的,周霄敏那话也的确有些打她的脸了。 周霄敏更慌,她本就被骄纵惯了,也不怕赵叶璧这个小小妾怎么说。但若因此惹得阮珞淳不喜,就糟了。 赵叶璧顿了顿,轻咬着下唇,又道:“那就是周大人同我家夫君有些什么……” 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这话要是顺着在座女眷的嘴一传十十传百,最后非得走了样,变成刑部侍郎蔑视护国大将军的话,那后果就不是周霄敏能承受的了。 周霄敏脸色一白。 不知从哪儿忽然冒了一声—— “她亲娘生她时难产,她才养在周夫人身边的,她原也是个庶出的,还瞧不起庶女,本都忘了,也不害臊!” 周霄敏咬着牙,怒目圆睁,气得将手中的绢扇恨不得嘶了,就好像撕了那个躲在暗处的女人的嘴。 赵叶璧也不离她了,只看着阮珞淳。阮珞淳长得是好看的,才色俱佳,举手投足间都好似有仙气一般,精緻淡雅的妆扮。 若是她和将军在一起……赵叶璧一想到这个顿觉得齿冷,两具冰山相撞,怕不是要冻死。 不过她的确有些忧愁,若真是强塞人进府中,她要受制于眼前这位冰山美人,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只一条,晚上便不能和将军同屋而眠,不能一睁眼便醒在将军宽阔温暖的怀中…… 第85页 阮珞淳看着她有些失神,以为她在算计着什么,抢先开口:“霄敏性子直,有些口无遮拦了,赵夫人不要计较。夫人是贵客,只要能来,就是珞淳的荣幸了。” 她让了身边的一席位置给赵叶璧,热切地迎赵叶璧坐下。 初见时的波折便这样翻了页去,只是经过赵叶璧开头一遭,原本阮珞淳身边的小姐妹们都知道赵叶璧本人,同她们事先打听来的赵叶璧简直判若两人。 阮珞淳贵为左相嫡小姐,又是太后的外甥女,满京城找什么样的婚事找不到,偏她几年前见了吕辛荣射箭,从此一见倾心非他不嫁。 吕辛荣弱冠都未娶,大家只当他不近女色,旁人安慰用这个安慰阮珞淳,她心里也能好受一点。 可这回不一样了,吕辛荣带着位侧夫人回京,百闻不如一见,赵叶璧的确是又美又纯。 阮珞淳在家中每每听见吕辛荣如何宠爱这位侧室,她嫉妒得眼睛都要滴血了。 平素和她玩的好的小姐妹们不信邪,要她办这个茶会,意图给赵叶璧些哑巴亏。因为她们打听到赵叶璧是个瘦弱干瘪不堪入目,性子极好欺负的主。 阮珞淳没忍住送了毒宝石,没料到赵叶璧真敢来,众人更当她是个软柿子不吭气的。 也正是如此,周霄敏开口都未曾过脑子,她怎么知道赵叶璧变化这么大。 茶会上,阮珞淳总是挑些京城大家闺秀擅长的,特别雅的东西,故作谦虚姿态,哪怕赵叶璧不甚了解,也一个劲地捧她。 她的一众小姐妹也是对此颇为熟练,纷纷附和道:“以赵夫人的出身,我(们)以为的确是很不错了。只是还是三小姐更出色。” 赵叶璧横竖也不生气,微笑道:“自然是阮小姐的更好。” 阮珞淳也笑道:“珞淳不如赵姐姐,以后还要多想姐姐学习啊。” 她眼神十分真诚,话一出口,众人都停下手上的动作,咂摸着阮珞淳这句话,诸位小姐也多少听见了点风声,太后和摄政王似乎有意要撮合阮珞淳和吕辛荣。 赵叶璧莞尔一笑,道:“阿璧今年十七,敢问阮小姐芳龄几何?” 阮珞淳白了一下脸,“姐姐妹妹不在年龄,赵夫人年纪虽小,却能陪着将军不离不弃,着实让人佩服,称一声姐姐也是应该的。” 赵叶璧轻轻抿一口茶粥。 待到茶会结束,宾客纷纷离开,赵叶璧却被阮珞淳拉扯着要去看个东西,赵叶璧恐有危险,执意不肯,阮珞淳才作罢。 只是别家小姐都走得差不多了,赵叶璧同兰素碎雪等人已经坐上马车了,赵叶璧忽然发现郑姨之前送她的一件东西不见了。 兰素要替她去寻,赵叶璧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偌大的相府,便叫碎雪陪她一起。 赵叶璧在车上等了许久,也不见两人回来,担心出了什么事,却听马车门从外头“啪嗒”一声落锁。 她脑子一嗡,去推马车的门,却怎么也推不开。 “赵夫人,您就坐好吧。” 马车疾速飞驰,赵叶璧受力撞在车壁上,痛得惊唿出口。 但还来不及思索疼痛,在听到车夫的声音后,赵叶璧瞬间额头上都是冷汗,这不是阿昭的声音,是谁? “凉承——”赵叶璧勐拍车壁,她从狭小的车窗回头看去,遥远的左相门口隐约停了另一辆一摸一样的马车…… 只是她的声音,那边的人听不见,尽数在逆风中消散。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一期末考试!保佑我!大三狗的最后一次期末考。 ☆、51.石塔 赵叶璧不是第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了, 上一回被廖如冰那个疯子绑着时更加兇险,她双手双脚全部被捆起来动弹不得,套在麻袋里什么都看不见。 这回还算好的, 至少她还能坐着观察马车行过的路线。 左相府的车夫冷面无情,赵叶璧深知同他求情毫无作用,只能在颠簸的马车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毫无疑问, 这车是左相府中的,她想到方才阮珞淳故意和自己拉拉扯扯, 必是顺走了郑姨送她的东西, 从而支开兰素和碎雪两人。 左相府中还特意准备好一模一样的两辆马车,显然从一开始就是等她入瓮的。阮珞淳不是廖如冰那样的疯子,不会粗暴到杀她灭口, 那么她们此举究竟是为什么? 赵叶璧蹙起眉头, 用手肘抵在车壁上,让自己在摇晃的车厢中不至于再次被撞到头。她另一只手轻抚两下胸口。 近日,听将军所言,凉承资质不错, 进步甚快, 已初见一名死士的品质。他虽然年纪小,却十分机灵。赵叶璧不怕, 凉承必定能在不久后发现自己被调包的事情,然后追上来。 赵叶璧长长地唿出一口气, 至少此刻性命无忧。 赵叶璧所处的这辆马车的车窗只能推出去一点, 她只能勉强顺着窗缝去观察一路路线,显然不是向护国将军府去的,而是驶入了一条隐秘的小巷,越行越偏。 再走走, 路上几乎看不见人了,京城城中之路皆是青石铺就,再不济也是石子路,赵叶璧看着路面坑坑洼洼一片泥泞,马车的速度不得已慢了下来,却更加颠簸了。 这……似乎是朝着赵叶璧不熟悉的城郊而去啊。 因车轮驶过,飞溅起泥浆,赵叶璧隐隐约约听见了远处有水声,她忽然想到吕辛荣提及京城的护城河的上游原是一处温泉,就在大佛寺边。 第86页 又是大佛寺! 阮珞淳费尽心机地引开她身边的人,就为了把她带到大佛寺? 这,根本不合常理啊。大佛寺破败废旧,关押着终生不得见日光的皇室罪人,旁人避之不及。除非…… 赵叶璧被自己的念头惊了一下。 还不等她想明白其中关键,马车忽然在一片树林前停了下来,车厢小门的锁哗啦一声落在地上,门被从外推开。 赵叶璧看不清带着斗笠帽子的车夫的脸,前方是寂静无人的城郊树林,若是真起了杀人之心,她根本毫无还击之力。 “我……” 还不待她出声说些什么,车夫却守礼地请她下车。 赵叶璧咬咬牙下了马车,转眼马车就一熘烟地离去了。 这? 她目瞪口呆,废了好半天功夫,只是将她抛在城郊树林前。一片疑云压在她心头。 赵叶璧毫不认路,索性就站在原地等凉承来找她算了。 算盘打得极好,赵叶璧双臂交叠抱在胸前,越站越冷时,忽然起了一阵笛声。 这笛声似有似无,细听之下,悠扬婉转,又如泣如诉,飘在树林朦胧的雾霭中,犹如一只少女的手一下一下地撩拨着人心。 赵叶璧粗粗懂一些乐理,全因她十岁前养在小娘身边,小娘是个极风雅温柔的女子,两人分明日子过得极苦,可是小娘偏偏能在俗世烟火中寻得一片闲适。 小娘朱筠最拿手的便是笛子,只是她从不勉强赵叶璧学这些,赵叶璧也不爱。但整日耳濡目染地听小娘吹笛,赵叶璧也学会了一星半点。 这曲子……竟是小娘最爱的‘别亦难’。 曲声能惑人心神,赵叶璧在曲声中看见梧州城外小木屋中,素衣縴手的小娘温柔地抚摸着一支摩挲到发白褪色的笛子,低垂的双眸中有彼时赵叶璧读不懂的哀婉。 赵叶璧一时心神慌乱,对小娘的思念之情涌上心头,随之而来的还有要循着曲声的方向去找的冲动。 犹疑之下,赵叶璧忽然看见一袭白衣的女子身影在前方林中的雾霭里骤然闪现,女子背对着她在走,却好似知道她在身后一般,回头来看。 赵叶璧骇然发现,女子的半张脸竟然是她小娘的模样! 可她小娘不是已经故去七年了吗? 她还记得十岁那年的一天,推门而入后只见小娘倒在血泊之中,只是赵叶璧想起自己并未见到小娘下葬,便被爹爹带回城中。 眼看酷似小娘的白衣女子越行越远,赵叶璧惊惧之下只想弄清楚小娘当年是不是没死,如果没死,那么这些年她到底在哪里? 笛声又飘了起来,曲中哀婉凄凉之意更甚,赵叶璧觉得悲伤难以抑制,拔起脚朝着白衣女子的方向追去。 那白衣女子似是知道她在身后追着一般,也开始跑了起来,薄得像纸一样的衣衫衣袂飘飘,宛如素蝶张开双翅。 赵叶璧半天追不上她,兜兜转转竟然跑出了树林,眼前的白衣女子竟然凭空消失了一般,笛声也一併听不见了。 气喘吁吁,赵叶璧停下脚步,用力咳嗽了两声,只觉得方才好似一场幻梦。 重新冷静下来的赵叶璧听见了巨大的水声,她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一座青山,白色的瀑布从上而下,一路奔流进斜前方水流汩汩的天然温泉中。 冬末的天气还很冷,温泉上氤氲着大团大团白色的水雾。 顺着温泉再看去,赵叶璧眯起双眼,她看见一座伫立的高塔,苍灰色的巨大方石堆砌而成,年久失修的巨石上有纵横的裂纹,无数条爬山虎和青苔从裂纹中钻出,肆意地生长。 一,二,三……十三。赵叶璧认出来了,这是少有的十三层佛塔,前朝大鸿王朝的国寺,大佛寺石塔。 赵叶璧向前走了两步,看到了一扇巨大的铁门,一排穿着甲衣的守卫士兵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前,视她如无物。 “夫人!” 寂静到只有哗哗水声的城郊忽然冒出一道男声,赵叶璧吓得险些离魂,脸都白了几分,她回头看去。 是凉承。 凉承只比她高一点,还是个孩子,稍显稚嫩的面孔上露出明显松了口气的神情,扯出一道放心的笑容。 “啊,终于找到夫人了。走到半路忽然发现夫人不在咱们府里的马车,凉承来迟,夫人恕罪!” 赵叶璧看见他也安心许多,只道:“无妨,你别担心。咱们回去吧。” 她幽幽长嘆一口气,方才的白衣女子大概是梦幻泡影。 凉承脸上的笑容突然一怔,眼见着变得警戒起来。赵叶璧不解回头,看见一位穿着木兰色长褂的中年女子,手提一只四方盒子,扮相似有些像庵中的比丘尼,只是没有剃髮,而是梳着最简单样式的头髮。 赵叶璧看她时,她也正在看赵叶璧。 “这位,是护国大将军的侧夫人吗?”中年女子脸上闪现过一丝惊诧,遂又恢復平常,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赵叶璧福了福身,悄悄打量眼前这位,她周身气质沉静柔和,虽只着僧衣却气度雍容。 大佛寺中已经没有僧侣了,她怕是传闻中深居简出,带髮修行的长兴公主了。 “正是妾身。敢问夫人可是,长兴公主?敢问夫人是怎么认出妾身来的?” 第87页 长兴公主是当年的葛太傅的遗孀,葛太傅也死于废太子案中,葛家上下只有长兴公主和她亲出的阆嬛郡主免遭于难,其余妾室和孩子尽数处死。自那后,长兴公主便觉人世无聊,遁入空门。 赵叶璧深知长兴公主同将军的养父摄政王殿下有血海深仇,本不愿同她有太多牵扯,只是奇怪她们二人素未谋面,长兴公主怎么能认出她来,莫不是也是看了画像? 可她那流传于市井民间的画像,能有十七八个版本,有些她自己也看过,画得分毫不像,闹着玩似的。 长兴公主瞭然一笑,眉眼间满是慈祥柔和,温声道:“我还知道你是养在赵侍郎家里的,抚养你长大的是红筠不是?” 赵叶璧被她过分慈祥的目光看得有些害怕,又从她话语间琢磨出不一样的意味,蹙起柳眉,忙追问道:“公主此话是什么意思?公主认得我爹爹和小娘?我小娘不叫红筠,而是姓朱。” “你长得可真像她……若她还能再见到你,不知该有多高兴。” 长兴公主垂下眼眸,喃喃自语着。 “她?她是谁?”赵叶璧本就被莫名出现的酷似她小娘的女子搅扰得心神不定,心间上压着重重的疑团,又听着长兴公主似是而非的一番话,更是云里雾里。 赵叶璧不禁走上前两步,这时长兴公主抬起头了,不足四十的一张素面分外清晰,眼尾的皱纹细密而起。 她忽然心跳如雷如鼓,砰砰直响。 “夫人觉得我面熟吗?” 怎么不面熟?赵叶璧倒吸一口冷气,长兴公主这张脸啊,细看去竟然在眼睛和鼻子处和她如出一辙。同长兴公主面对面而立,居然有种一眼百年的错觉。 赵叶璧想起来还在梧州时,她不慎听见叶氏和赵叶秀说话。 叶氏的那句话至今还在她耳畔迴荡不绝。 “你瞧你爹爹带回的那个小丫头,长得可有半分像你爹爹?怕是都随了那个狐媚子。要么呀,让我说那狐媚子也不是什么干净东西,你那三妹妹是不是你爹爹亲生的都不知道呢。” 赵叶璧那时怎么肯信?现在想想,自己当真和赵启长得不像,她那两个姐姐也都是瘦长脸的姑娘。 “你说的朱筠,本叫红筠。当年还是我的母后亲手指给她做侍女的。没想到,没想到啊……” 长兴公主说的话赵叶璧听不太懂,却有了一个大胆而可怕的猜想。 “公主说的她,究竟是谁?”赵叶璧要落泪去,越迫近真相,她越觉得害怕。 她和将军,还有机会在一起白头偕老吗?赵叶璧忽然有些明白阮珞淳为何要设计她来大佛寺了。 只是身世太过沉重,她的小娘是怎么死的,通通逼迫她不得不问下去。 长兴公主悠悠长嘆一口气,摇了摇头,低吟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对赵叶璧温声道:“你想知道,随我进去吧?他会告诉你的。” 赵叶璧仰起脖子,不知何时起了雾,任她脖子再酸也看不见雾霭中的大佛寺石塔顶。石塔静默无言,又饱含秘密,就立在那里,招招手,诱她进去。 她有种预感,总觉得踏进这座塔,她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这里守卫森严,我可以进去?” 长兴公主点头道:“当然,你随着我,作我的侍女就可以进去。” 赵叶璧咬着下唇,重重点了下头。 凉承伸出手拦住赵叶璧,他虽然什么都听不懂,但他天然地固执地觉得赵叶璧要是进去,必有危险。 赵叶璧沖他摇摇头,轻声道:“若我有事……” 她滞住,想了想,还是嘱咐道:“若我有事,你告诉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结束一门重要考试,写完好长的报告,我又回来了!有没有想我(没有t*t) ☆、52.相认 凉承皱起两道少年的浓眉, 固执地横在赵叶璧身前,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让赵叶璧跟着长兴公主而去。 赵叶璧幽幽嘆了口气,语气加重半分, 无奈地道。 “凉承,你忘了我是你的主人了?我的话,你要违逆吗?” 凉承明显愣了一下, 赵叶璧平素谦和温柔,从来不端架子, 久而久之他竟然忘了他们主僕有别。他的话被噎回口中, 半晌才又抱拳说道。 “那我和夫人一起进去!” 长兴公主在边上又合掌道了句“阿弥陀佛”,她平白看了一场主僕情深,越发地觉得赵叶璧和“她”在时一样, 一生无论到什么样的龃龉境地, 身边都有人至死不渝地追随。 她从高高在上的公主跌落下来的这些年里,原先围绕着她,阿谀奉承她的人都尽数散去。 长兴公主手指朝着大佛寺石塔方向一指,面色平淡地对凉承道:“这位小施主, 你看这大佛寺破败, 其实里头自有玄机,门外的守卫只是一重兵, 里面四角各有一位神射手。你们家夫人可以跟着我,你若擅闯, 怕是有去无回咯。” 赵叶璧对凉承沉默地摇摇头。 凉承见她格外固执, 虽忧心忡忡,也只能见赵叶璧提起长兴公主的盒子,跟在长兴公主后进了大佛寺。 长兴公主尹笙有一块令牌,是摄政王特允她能每月来探望兄长一次, 每回也只允准带一位婢女。 第88页 赵叶璧走路脚步并不沉稳,一看便知道没有功夫在身上,隐在暗处的一位神射手默默合拢双眼,对她并不在意。 石塔中寂静无声,赵叶璧一进到石塔里便觉得更加阴冷难耐。冬天本就稀薄的日光难以照亮塔内,只有幽暗的微光勉强能让她不至于什么都看不清摔落下去。 一阶一阶,赵叶璧跟在长兴公主身后亦步亦趋。 “你叫赵叶璧?可还害怕?” “不曾害怕。公主若是不介意,唤我阿璧也是可以的。” 赵叶璧见长兴公主从怀中取出一支格外小的火摺子,轻轻一吹,便将火摺子点亮起起来,前方的路也可看清楚。 “我总是走这条路,已经走了十多年了,太过熟悉,便是不看也不会怎么样。倒是把你给忘了。” 长兴公主顿了片刻,道:“只是,点了火,便会看见许多不应你看见的东西。” 赵叶璧闻言下意识地去看四周,便见刚走过地第三层塔那有一道铁门,她脚踩过地石头台阶上黑漆漆一滩东西,不知道干涸凝固了多少年。 “是血!” 惊唿出口,赵叶璧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丝所谓关押着熘国皇亲贵胄的石塔说到底还是牢狱,浑身上下都竖起汗毛,直觉周身森森然。 “都空了。”长兴公主目不斜视,说地那般云淡风轻,好似在说着前朝旧事一样事不关己,“十六年前大佛寺里堆满了人,我从未想过今上那般无情。‘她’也在里面,最后用一根白绫悬着,了结了生命。” 赵叶璧不敢说话,垂着头沉默地走着,尽量避开地上地陈年血迹。 她听见长兴公主轻笑了一声,“我不曾亲眼看见,我不如她刚毅,我还在苟且偷生。” 赵叶璧垂眸道:“活着便是最好的,公主无需自责。阆嬛郡主还有您,已比阿璧好太多了。” “只有活着,才能见到结局。” 长兴公主回头瞥她一眼,“哈哈”大笑了起来。 赵叶璧捧着盒子,努力地去嗅盒子中糕点地清香气味,不愿闻到一丝一毫石塔中的空气,她总觉得那里面还漂浮着故去者的鲜血。 长兴公主感慨道:“你果然同‘她’一模一样。我当初第一回见她时,很是不屑,总觉得她娇弱不堪,所谓将门虎女,身子竟能差成那样。后来啊……没想到我半点比不上她的刚毅。” 赵叶璧聪慧灵敏,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长兴公主一口一个的“她”,怕是自己的生身母亲。 “公主可否能告诉阿璧,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长兴公主忽然停住,赵叶璧才发现已经走到了塔的尽头,她们两个站在一扇巨大无比的铁门前,火摺子幽弱的光照在上面,反射着寒冷的光。 “喏,就是这样。” 长兴公主一把推开铁门,赵叶璧顺着她的话音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画架,上面绷着一张米白色的画布,一副栩栩如生的美人赏花图跃然其上,眉眼温婉恬静,不似凡中人,犹是画中仙。 她从未见过如此生动的丹青,其上一笔一触不知饱含多少深情缱绻,每一处细枝末节都未曾疏漏。美人望着她,眸光中似有泪光闪烁,只用眼神招她过去。 “阿璧……阿璧……” 赵叶璧望得出神,双眸都凝在那画上面,美人同她更像,秀美圆润的鹅蛋脸,两道雅致的柳眉,比之与长兴公主的五官相似,画中美人和她轮廓更像。 她望得太过于专注,直到跪在画前挺直着嵴背的华发男子转身看她时,她才意识到他不是画里的,而是活生生的真人。 十六年,满头白。 一袭白麻粗衣的废太子尹续看见赵叶璧时,两行清泪顺着双眼落下。 无需任何佐证,眼前的赵叶璧定是他的女儿。 赵叶璧怔愣在那里,她恍恍惚惚地向前走去,然后跪倒在地上,双膝磕在冰凉的石头地上,竟也不知道痛了。 尹绪去拉她,却见她双眼通红,一时两人对望,百感交集。 长兴公主在后,徐徐道来:“那是太子妃桑雍雅。这位是废太子,你的生身父亲。你出生于十六年前,东宫事变的前一夜。” 赵叶璧惊惧未定,她双眸睁圆,只觉得天旋地转,被尹绪扶起来后,她站在美人图前,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去触碰画卷上的美人面。 望向尹绪时,泪水顺着她姣美小巧的脸颊淌下,虚张着朱唇,无声中是两个字:“爹爹!” 尹绪沖她点头,接着长兴公主的话继续道。 “那夜母后身边的一位女官忽然临门,说母后的坤宁宫中被搜出巫蛊之物,事有大变。当夜抚养你的那位刑部侍郎赵启忽然强烈求娶雍雅身边的一位婢女,红筠。” “红筠本是最忠心的婢女,却不料坚决果断地跟着赵启走了。那时我们也觉得放她自由是件好事。只是那夜,刚刚出生的你也忽然消失不见了。” “我和你母亲雍雅像疯了一般,只是我们再无暇去找你,因为天亮的时候禁军沖入东宫,一夜之间我从太子变为阶下囚。爹找了你好多年,终于,终于找到了!” 尹绪拿出一支滴水翡翠的玉簪,雕着繁复华丽的凤尾。 第89页 “这支,同我的很像!”赵叶璧惊唿出口,几乎是完全一模一样的一支玉簪,只是她那支是凤首,而这支是凤尾,恰如一对。 “这块翡翠是你外公战死后留给你母亲的珍宝,后来我着翔采居的能工巧匠打磨成一对玉簪。那夜后,簪子也少了一支。” 赵叶璧抚摸玉簪,心中仍有疑团,她道:“父亲长久在塔中,怎么知道我已经进京来?您同将军,是不是认识?” ** “你说什么?” 阮钧安勐地站起来,把手中的茶碗震在红木茶几上,滚烫的茶水泼了出来,面上按耐不住地喜色,哈哈地大笑起来。 边上端坐着的阮珞淳用帕子捂着嘴,轻咳两声示意阮钧安失态。 阮钧安却一指地上跪着的白衣女子,道:“你当真看见她跟着长兴公主进去了?” 白衣女子跪在地上不敢动,恭顺道:“千真万确,奴婢本想把她引到佛寺,却见她身边出现了一位少年,似是有功夫在身上。奴婢不敢再引。” “婉禾,抬起头来。” 被称作婉禾的女子颤巍巍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我见犹怜的年轻面孔。 阮钧安的手在她脸上下.流地摸了一把,然后眼中含着深意地挥手招来两个虎背熊腰的僕人。 “相爷,相爷要做什么?求求你饶了奴婢。” 婉禾被僕人一左一右押着待下去,惹得阮珞淳不住皱眉,见婉禾被拖下去,阮珞淳对阮钧安嗔道:“爹爹怎么净喜欢这样的下贱坯子?” 阮钧安抚了一把长须,笑着拍拍阮珞淳的手,道:“天知道红筠的亲妹妹竟然落在咱们府里了,这回你的将军夫人位子是稳了。不日爹爹怕是都要唤你一声皇后娘娘了。” “爹爹说笑了。”阮珞淳闻言笑了起来,道,“咱们原想让婉禾引赵叶璧去大佛寺里,那四位神射手对闯入者格杀勿论,到时候再治她一个通罪臣之罪,吕将军也保不了她。这回更好,她直接进了石塔,她连着长兴公主,一个都别想逃了。” “珞淳可有通报给你姨母?” 阮珞淳给贴身婢女一个眼神,婢女取来笔墨纸砚,她接过递给阮钧安,道:“自然是等父亲大人来写。” “好!我已通报摄政王大人,禁军已朝大佛寺去了。”阮钧安拍拍桌子,笑得得意,“珞淳便等着太后的赐婚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距离完结还有四万多字,如果我够勤奋,大概下周底就可以完结了。 ☆、53.被捉 高耸的大佛寺石塔第十三层, 铜墙铁壁一般将曾经的东宫之主囚禁在里面一十六年,抬头去望尖尖的塔顶,却因为太过幽暗而看不清楚, 高得人不可攀的墙上有一方窗,可窥见方寸大的天,灰濛濛一片。 头顶上吊着的烛灯晃晃悠悠, 发出惨白的光。 赵叶璧双眸滚圆,惊诧万分地微微启开樱唇, 又点了点头, 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样。原来将军……” “不错。” 废太子尹绪略一颔首,沉默地伸出大掌去抚摸赵叶璧的头,疲惫的双眼中神色复杂, 愧疚和欣慰交织在一起, 抿着唇角,嘆了声。 “当时未曾给你取名字,‘璧’字是你母亲当时捏的乳名,愿你如璧玉, 一生顺遂圆满。爹爹亏欠你太多, 这块也是你母亲的那块翡翠磨的。” 赵叶璧看见尹绪拿出一卷羊皮画卷,上面也是一副以她故去母亲雍雅的样子绘制的美人临水图, 那木质画轴竟是可以拆开的,尹绪从中取出一块比拇指略大一圈的翡翠制的圆璧, 薄而扁, 中间有小小的圆孔。 “来,爹爹替你戴上。”尹绪将红绳穿过玉璧,挂上赵叶璧纤白的脖子。通体翠绿的翡翠在赵叶璧羊脂般的肌肤上,流光四溢。 赵叶璧手握在那块玉璧上, 翡翠质地坚硬,玉璧微凉。 “皇兄,你听——” 长兴公主蹙起略略有些疏淡的眉毛,将石门转开一些。赵叶璧听觉平常,但她也听见了很多人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地,错落的脚步声中还有金石之音。 尹绪多年高塔囚徒生涯,视力大不如从前,耳力却敏感更甚。 “不是笙儿的缘故。是阿璧,谁知道你来这里?” “啊!”赵叶璧惊唿一声,她明白过来,忙道:“是阮珞淳!她将我引到大佛寺来,原来是请君入瓮” “阮钧安的女儿!”长兴公主怆然地长嘆,“怪我一时激动,不该将你带上来。” 尹绪快快把画了太子妃的美人图画布扯下,捲起来,他沖长兴摆手,安抚她:“此话为时已晚,你二人不要自责。阮钧安那个贼子!那来的定是展妍身边的人。” “笙儿,展妍不敢对你怎么样,若是为难你,你且忍忍。” 然后拉过赵叶璧,尹绪附在她耳边说。 “好孩子,不要害怕。无论如何,千万要保全你的性命。你要想方设法拖到吕辛荣来救你……我们的大计,已到最后。” 长兴公主将巨门关上,用后背抵在石门上,咬着牙道:“皇兄,尹笙就算死,也不会让他们带走阿璧。尹笙欠皇嫂一条命,今日我就还了去。” 第90页 她已活得厌倦,何况那年,若非雍雅最后自缢在大佛寺,止了吕毅的杀念,她也没有机会求得带髮修行苟活这些年。除了阆嬛,她的夫婿家人早就丧命于那年东宫事变。 尹绪长眉一横,喝道:“说什么傻话!净做这无用的事,让开!你和阿璧,一个也不许有事。” 赵叶璧望着尹绪,油然生出崇敬仰慕之情。她被父亲的果决感染,也鼓起勇气,有些视死如归。 她的手紧紧握拳在袖中,记得来京城的路上,将军曾抱着她,对她说:往后,有我保护阿璧。 听了父亲与将军的计划,赵叶璧虽为弱质女流,也燃起豪情,将军定会如风中英雄,来救她。 石塔中自下而上,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越来越盛,一步一步逼近。赵叶璧连唿吸都不敢,泪眼盈眶地望着才相认不久的尹绪。她的两位爹爹都是了不起的人物。 “阿璧,你的凤首簪在何处!可在你身上?” “那日将军要去了。” 赵叶璧看到尹绪明显松了一口气,还不等她细问,石门已被打开。 长兴公主怒目而视地望着来人,十六年来的憋屈压抑与痛苦如数融化在目光中,道道如钉子般。 一队禁军最前面站着的来人,竟然是摄政王吕毅本人。 吕毅扫视一圈尹绪,赵叶璧,最后轻蔑地划过长兴身上。 “太子殿下,许久未见,可还无恙?” 尹绪对上吕毅傲慢的口吻,淡淡一笑,回讽道:“拜‘摄政王’所赐,一切安好。” “这么多年不见,你这孩子,还是如此伶牙俐齿。你若不是这般伶牙俐齿,当年又怎么会惹怒陛下。”吕毅摇摇头,眸光一转,落在赵叶璧视死如归的小脸上,像,近看更像雍雅了。 “本王的小儿媳,怎么和罪人厮混一处,是我儿没有好好教你吗?”吕毅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一下,“那为父就要替你找个人教教规矩了。走吧,小姑娘。” 赵叶璧听了当年之事,只想啐他一口,他这声“为父”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真是一点面孔都不要了。 她咬紧牙关,面上一片冷意,半个眼神也不给吕毅,转身对着尹绪行了个规矩的礼。 “带走!”吕毅喝道,眼神森然,“大佛寺不准任何人进入,特别是护国将军。” 吕毅粗粝的手指指向身后一位禁军将领,扯出一个冰冷自负的笑,命令他:“你即刻带人去护国将军麾下的军营,传我谕令,今日任何人不准出营,违令者,杀!” …… 赵叶璧和长兴公主被禁军将士控制在吕毅身后,出了大佛寺石塔,赵叶璧才知道吕毅带了多少人,将整个大佛寺石塔围得水泄不通。 她进大佛寺石塔之前,凉承一直在外面等她,待她出来时,便看见凉承藏在一处隐秘处,看见她被禁军围着,又认出她身前的是上次打伤自己的摄政王吕毅,正要冲出来救赵叶璧。 “将军。”赵叶璧以唇语说。 赵叶璧唯恐他一心要救自己,而后极力不去看凉承,只用食指在嘴唇边不住摇着,示意他不要出来。 吕毅在她身前,却似乎比她更先一步发现了凉承,目光如炬,狠戾地朝着凉承的方向射去。 赵叶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唰唰——” 吕毅捏起不知什么暗器,只听两声起。 赵叶璧再没看见凉承的身影。身后的禁军催行,她深深地看了两眼,忧心忡忡。 ** 赵叶璧和长兴公主分入两辆马车,马车自外看极为寻常,可赵叶璧一进去才发现这分明就是套了马车壳子的铁牢笼。 车窗是假的,车厢的门也被一把重重的锁子锁住。 赵叶璧不知道摄政王要把她们两个送去哪里。 晕晕沉沉在马车上不知坐了多久,车锁落地,她已经不见摄政王和长兴公主的身影,两个穿着翠色褂子的嬷嬷立在门前,将她请下来。 铁笼子般的马车也飞速离去。 冬雪反射的光刺到赵叶璧的双眼,刺得她有些疼,看清绛红色的宫墙后和脚下铺着干净石板的窄道,才知道自己已经在宫里了。 两个嬷嬷木头人一样,一左一右像架着赵叶璧一样,冷声道:“姑娘,和奴婢们这边走。” 赵叶璧的双眼被其中一个用黑纱蒙住眼睛,她看不清路,按住心里的惶恐不安,亦步亦趋地跟着。 取下黑纱时,赵叶璧在一座燃着叫不出名字的极高级的香味的宫殿里,那两个木头人嬷嬷按住她的肩,强行按她跪在地上。 “见了太后娘娘还不跪下!” 展太后和摄政王相好的事情,赵叶璧早听郑姨说过不知多少次了。 既然已经撕碎脸皮了,赵叶璧知道将军同她父亲尹绪早有来往,又何必再对展太后虚于委蛇地假装恭敬。 她虽被按着跪下,却也抬起头,看向上面的展太后。展太后不愧是能惹得摄政王欢心的美人,虽然年及花甲,却同赵叶璧见过的老妇人云泥之别。 只是展太后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慈祥和蔼,倒是尖尖的眼角,绝代的妩媚。 “哎,哪用那么拘谨,给赵姑娘赐坐。”展太后还是慵懒地横卧在贵妃榻上,两个小宫女跪在地上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她的腿。 第91页 赵叶璧这才被松开,既然赐坐,她不卑不亢地端坐上去,丝毫不胆怯。 将军是她的底气。 展太后笑眯眯地捏起一块精緻的糕点,是用牛乳制成的白兔子形状的糕点,栩栩如生。她两根手指捏着小白兔子的身体,在赵叶璧面前,一口咬掉兔子的脑袋。 赵叶璧咬着唇,听她慢悠悠地道:“尝尝?” 做成这样栩栩如生,粉嫩可爱的兔子,叫她怎么下得去口。赵叶璧不肯。 展太后冷冷嗤笑一声,尽数吞掉手指上那只兔子状的点心。 “果真和她们一样,假仁假义。” 尔后,展太后又捂着嘴咯咯笑起来,戏嚯地问赵叶璧:“小姑娘,你知道哀家说的是谁吧?” 赵叶璧的身世在他们之间,早已经不是秘密了。 “太后娘娘何必为难什么都不知道的妾身?” “有趣,倒是沾染了些你父亲身上的牙尖齿利。罢了,哀家便直说了。你的夫君吕辛荣若离了摄政王去,什么都不是。你呢,和他可是仇人呢,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还能和仇人之子共枕眠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凉承死了吗? ☆、54.相救 展太后优雅从容地挑着眉, 似要攻略赵叶璧的心墙,双眼盯住赵叶璧的一张小脸,仔细地看她对自己说的话的反应, 不放过她神情上的一丝一毫。 赵叶璧咬着唇,手指嵌入掌心,大佛寺石塔上尹绪的话还迴荡在她的耳边。 原来, 将军早已同父亲尹绪联为同盟,将军一直为推翻摄政王的不义统治在奔走。而她的父亲在高塔中也并非完全被动, 当年皇后母族邱氏被抄九族, 但当年的门客中亦有对太子恭敬的。 乃至,摄政王的禁军中也有,大佛寺石塔四位神射手里的一位是将军的人, 将军时常能潜入大佛寺中与父亲共商大计。 父亲尹绪还告诉赵叶璧, 天下有一支十分强悍的力量不在摄政王手里,那是天子剑令的力量。天子剑令化整为零,蛰伏民间,只待持令者号令群雄, 便可勤王保驾, 诛杀晓小。 将军这些年不断地四处为战,也是在找机会搜寻天子剑令。而为他作保的, 正是父亲尹绪的手令。将军彼时去夏州,也是为了一块天子剑令。 而如今, 将军手中的天子剑令只剩下最后一块。只是摄政王为人多疑, 虽然为将军的养父,但是并不是完全信任将军的。今天之后,摄政王必定对将军不利。 最后的结果……将军同父亲能不能赢,还未可知。 赵叶璧不能拖累了将军, 她不能叫展太后察觉到她们有反胜的底气。她只能避而不谈,绕开展太后一直在挑拨她同将军的话题。 眼里有倔强与强忍的胆怯,赵叶璧手指卷着衣角,嘴角勾起怆然的笑意。 “太后娘娘踏着故人的血肉,如今坐在这里,心里可安心,夜里可能安眠?” 展太后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屑地用手指关节叩击桌面,再次捏起一只小白兔子的点心,掐去兔子的头,粲然一笑。 “你还是小姑娘,你什么都不懂?” “但求太后娘娘赐教。” 赵叶璧五官柔和,不带一丝攻击性,略略有些幼意,天然地惹人爱怜。她注视人的时候,总叫人无法开口拒绝她。 而这一点——最让展太后烦躁,她从来都是明艷挂的女子,热热烈烈,充满野心的,却最讨男人欢心的,却总是赵叶璧这种虚伪的‘小白兔’。 她当年花枝招展的进宫,年纪嫩得跟掐得出水的葱白般,却不怎么受先皇宠爱。后宫中没有母族,也没有宠爱的女子,更是无依无靠。过得还不如当时皇后身边养的一个孤女,她每每看见那个孤女,便觉得人与人命数的差别,实在是太大。 后来先皇驾崩,她这种品级不高的太妃,更是无人问津,枉她年华还盛,白白枯守在吃人的皇宫中。 若非遇到了吕毅,她的后半生,怎么会登上权力巅峰。 只是,她并不爱吕毅。 “你们这种小姑娘,一心扑在感情上,却不知道天下男人最是靠不住的东西,只有手中的权力是自己的。” 赵叶璧但笑不语。 展太后看见她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忽然盛怒,抓起贵妃榻边一只朱红色的瓷杯向赵叶璧掷去。 赵叶璧向边上一闪,瓷杯猝然落地,摔成片片碎片。 热水溅起,手上裸露的肌肤上骤然浮现出红点。 展太后心满意足地从她眼中看到了害怕和惊慌,復又绽放出蛊惑的笑容,讥讽道:“你嘲笑哀家?凭你,也配嘲笑哀家?你笑什么!” “妾身笑的是,太后娘娘说只有女子手握权力才最可靠。可这权力却不是太后娘娘凭本事得来的,无非也是依靠着男人,依靠着摄政王。妾身觉得好笑。” 展太后愤然起身,脚踩着轻软的鞋,快步走到赵叶璧身边,手指用力捏住赵叶璧小巧的尖下巴,向上一抬,与她一双秀美的圆眼对视。 赵叶璧不躲不闪,下巴被她捏得极疼,却不喊不叫,只静静地看着展太后一点一点扬起的唇线,见她脸上阴晴不定,怒容倏地一变,妖冶妩媚地笑了起来。 “哎呀,同你这种小姑娘生什么气呢,哀家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话没听过。便如你所说又如何,当年哀家怎么对你母亲,今日哀家就能照样对你。谁会去看哀家是怎么做的。窃珠者贼,窃国者侯。” 第92页 展太后手一甩,然后轻轻拍拍赵叶璧的脸,得意洋洋地说:“你知道你母亲最后怎么死的吗?哀家当时说你在哀家手上,若要你活,你母亲便要死。哀家可以亲眼送走她的。只是……哼!” 赵叶璧强压住眼泪,她死死盯在展太后脸上,咬牙切齿地问她:“太后缘何对我母亲如此?” 展太后一手蔻丹鲜红锐利,划过赵叶璧娇嫩的肌肤,留下一道红痕,亦是咬着牙道:“你可知吕毅对雍雅曾动过不伦之念?哀家后悔让她死得那么早,若非她死了,吕毅怎么会止了杀念。” 什么?赵叶璧瞳孔放大,惊得无以復加,连展太后指尖掐进她的脸上的剧痛都忽视了。 展太后恨恨道:“小丫头,哀家也找了你很多年啊。你可知十年前,哀家追查到红筠那个贱婢的时候,就想杀了你,若非吕毅保了你一命,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到现在?” “我小娘是你杀的!” 赵叶璧唿吸都要停滞了,忿然地看着展太后。 展太后笑得格外畅怀,松开手,姿态妖娆,嘲弄道:“哀家还当你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弒母仇人就在眼前,却什么都不敢做。还是说,你其实并不在意她们?” 赵叶璧凝视展太后,深唿吸两下,她在激自己,万万不可冲动。 “我若是做什么,不就随了你的愿?我怎可做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展太后不以为意,以手在脸侧轻轻扇动,悠悠道:“哦,哀家忘记了。赵启也是哀家找人下的毒,听说你那几年日子可不好过。” 赵叶璧闭上眼。 “罢了,你无趣得很。”展太后打了个哈欠,神情倦倦地回到贵妃榻上,掀起眼皮冷冷地道,“且坐着等吧,吕辛荣是富贵里浸润多年的人了,岂能轻易放下今日的权力。你等着看他会不会来救你,你再等着看他能不能为你舍了权力和富贵。” “别对男人抱太多希望。哀家当年也如你一般,可你瞧怎么样?先皇看不上哀家,吕毅又心里对你母亲怀有不伦之念。” 坤宁宫暖殿里,青烟裊裊。 展太后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赵叶璧望着富丽堂皇的樑柱,凤凰盘旋而上,静默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听见悠长而熟悉的马的嘶鸣声。 那是,踏雪的声音。 将军,来了。 *** “让开!” 数百人的禁军拦不住单枪匹马的吕辛荣,他骑在踏雪之上,一路杀进宫门。 禁军在宫门内不能骑马,任谁前来阻拦吕辛荣,都被他一刀斩杀在马下。无人敢再上前,只虚虚地围住他。 破过三道宫门,金色琉璃瓦的坤宁宫跃然眼前。吕辛荣跨在马上,看着坤宁宫前立着的满身甲衣的摄政王大人,吕毅。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错,却无人开口。 唯有悠悠马鸣。 禁军跑不过吕辛荣,在后面匆匆赶来。禁军统帅廉威庵跪在地上行礼,身后禁军将士将马上的吕辛荣合围住。 半个时辰前。 吕辛荣所率军队为荣字军,是他十七岁时立下战功后摄政王分给他的一支军队,后多年经营,才有了今日的规模。 本在军中处理事物,吕辛荣却忽然听见禁军高级将领率着一支禁军围在荣字军军营门口,传摄政王谕令,谁人都不许进来,违令者,即刻诛杀。 凉承翻进军营时,手臂鲜血淋漓。吕辛荣看见他跪在自己面前,将今日赵叶璧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坤宁宫前。 吕毅从背后摸出一把弯刀,对廉威庵挥挥手,禁军听令退守在百步外。 “你还是来了。” “义父大人,不要动她,她是我的底线。” 吕辛荣翻身下马,也从身后摸出一把阔刃长刀,刀身寒光乍起,这是他的‘寒刃’。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吕毅双眸眯起,厉声道。 吕辛荣笑得邪气,昂着头,没有半分躲闪,挺着刀朝吕毅前了两步。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义父当年选中我时,便知道,我向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只为了一个女人?” 吕辛荣不屑地勾唇,一身青黑色铁甲勾勒出他挺拔高大的身姿,乌黑的长髮高高束起,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握住的刀出鞘,冷意凛凛。 “您知道为什么的,摄政王大人。” 吕毅眸光中闪过一丝慌乱,厉声道:“我对你尽心栽培,你能有今日全是我,我不想对你动手。我能给你滔天的权力,荣华,甚至扶你坐上九五至尊。这些和她,你选一个!” “我和摄政王不同。阿璧于我,是挚爱,是珍宝。” “摄政王以为世人不知道,可你对阿璧的母亲有什么样的心思,你自己知道。” 吕辛荣顿了一下,挥起寒刃,“义父!我们很多年没有比过了,再比比如何?” “呵,你果然是反了,养不熟的狼崽子。”吕毅哈哈大笑起来,豪气沖天地拉开双脚,“好啊,你看你如何弒父!” 吕辛荣脸上讽刺之意更甚,脚用力蹬地,刀锋乍起。宽阔的刀凌空而去,半分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地直逼上吕毅的胸口。 第93页 弯刀格挡,金石之声震耳起,吕毅清晰地感受到吕辛荣的刀传来的力度,咬着牙与他对抗,却被逼退了半步。他用力跃起,腿扫过去,被硬扛住。 你来我往,皆是实打实的军□□夫,横冲直撞,冷硬万分。 坤宁宫的雀鸟都不敢叫唤,新发的枝芽亦是瑟瑟发抖。 吕辛荣的刀抵在吕毅心口,汗珠从他的鬓角上落下,鲜血也从他的右手上蜿蜒而下,他的右手无力地垂落在腿边。 吕毅不知道,他的左手用刀更是精妙,这些年来,原来他都在韬光养晦。 吕辛荣不羁地笑着,昂扬着胜利者的头颅,道:“义父,你老了。” 说罢,他的刀向前去,要穿破吕毅的甲衣,刀刃也在嘶鸣着,发出想一尝熘国最高地位的摄政王大人的心头血的渴望。 吕毅目眦尽裂,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他拼力抵抗,后脚倒退数十步,和吕辛荣拉开一段距离。 “你,你当真要杀我,我养了你十几年,待你如亲子。廉威庵,给我,杀了他!” 禁军如数上来,对吕辛荣发起进攻。 ** “呵呵,看来你的小夫君不怎么安分啊。走,我们去看看你的小夫君。” 展太后轻轻擦拭唇角,踩着鞋子起身,拉起赵叶璧纤薄的身子。 赵叶璧被她拉得一个趔趄,跌跌撞撞地跟着展太后身后出了坤宁宫。 她和展太后站在高高的坤宁宫宫门前的台阶上,看见一片红衣的禁军中,她的将军单手持着宽阔的刀,踏雪极其通人性地踏过禁军,蹿到他身边,由他翻身上马。 禁军虽然精锐,却比不上熘国第一战神——本是吕毅,如今却应是吕辛荣。 赵叶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忍不住担心,遥遥去望,吕辛荣为青黑色铁甲勾勒身姿,以一敌百,又引得她心潮澎湃。 她的将军,是她的将军! 吕辛荣看见赵叶璧安然无事,手上的刀更是无所顾忌。纵千万人退却,他亦往矣。他曾说过不负她,便是说到做到。 隔着百步,匆匆一眼。 赵叶璧两眼落下泪来。 展太后兇恶地喝她一声,一把将她拉过,手上不知何时带了一把精緻的袖刀,抵在赵叶璧的后胸口。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吧!吕毅居然还喜欢阿璧的娘~到时候番外会有雍雅的故事 ☆、55.共浴 赵叶璧感觉到背上展太后的刀, 她悄悄怒目相视,只见展太后噙着一抹算计的笑,低声在她耳边说:“别叫出声来, 你看他的右手,怕是不行了。两手难敌四拳头,你可别让他分心。” 她闻言不敢动, 低声对展太后说:“太后不是希望阮珞淳嫁给将军,如今又何必对他赶尽杀绝?” 展太后冷笑一声, 挑起眼尾, 讥讽道:“哀家要让阮珞淳当皇后。你的将军已经不中用了,真没想到他真的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了。你呀,真是教天下女人嫉妒。哀家也很嫉妒你啊。” 赵叶璧不做声, 她咬着牙关。 她很害怕, 但绝不能让将军看出来,不能如了展太后的意。她悄悄抬起手,手指探进领口,一根细细的红绳挂着父亲给的翡翠玉璧。 父亲说这块玉璧的翡翠乃是品质极为难得的硬玉, 必要时可挡刀剑…… 坤宁宫前。 吕辛荣单手提刀, 于马上斡旋,同禁军厮杀难分敌我。禁军精锐, 他亦是杀意震天,刀刀见血, 虽以一敌百, 仍旧不落下风,身上也是细上无数,黑色甲衣看不出鲜血,只有滴滴答答的红珠子落地氤氲。 禁军将吕毅同吕辛荣隔开, 像难缠的泥鳅,甩不开。 吕毅抚掌而道:“荣儿,你纵赢得我又如何?天下谁不会老,可老又怎么样?你还能战吗。养你这么多年,给你无上荣宠,你就这样报答我?” “呵,”吕辛荣不羁地笑,沾满血的手指轻轻抹过唇角,哼道,“摄政王可曾问过我,我愿不愿意要这样的荣宠?这杀父取子的荣宠,给你,你要不要?” 吕毅开口,禁军如同提线木偶般尽数止住手上的动作。 冬末春初的风仍旧寒冷刺骨。 吕辛荣的唇艷红一片,整个人锋芒尽出,净白的一张俊脸上溅起血点,却忽然焕发出悽然的美感。 “我最后喊您一次义父。义父大人,辛荣确实感念你的栽培。但是这一切都无法掩盖你的确杀了我的父母,杀了诺,杀了那么多孩子的父母,还让我们彼此厮杀,来争做你的傀儡!” “你可曾有一日安心于我?你不也是日日防备我,又想控制我,又希望我对你感恩戴德?” 他忽然纵马而上,踏雪飞起三尺,从禁军将领的头上一跃而过,朝着吕毅面前冲来。 禁军乱成一团,合围而上。 “今日赵叶璧,我定是要带走的!吕毅,你打她的主意,太愚蠢!” 吕毅逼视着他,声音从喉咙中挤出来,“你以为我能给你,就收不回来吗?” 吕毅亦是扬起弯刀,同禁军一道逼上吕辛荣。 踏雪灵巧无比,和吕辛荣配合得□□无缝。吕辛荣长刀过处,抿过禁军咽喉,旋过一圈。他居高临下,耻笑道:“是你给的吗?若非我争气,你早就丢弃我了。” 第94页 他以刀硬碰硬去挡吕毅的弯刀。 “摄政王是你应得的吗?天下是尹家的天下,你不忠不义,蒙蔽天子,陷害忠良,手段残忍可耻。你得位不正,若非如此,你怎么不敢自己登上帝位?” 吕毅的脸色一沉,他眯起眼看了遥遥高阶上的赵叶璧,同展太后交换了一个眼神。 吕辛荣沥血而出。 忽而大风起,轰隆隆的铁骑之声响起。 赵叶璧揪着一颗心,看见最近的一道宫门已被攻破,荣字军的玄甲漫漫而来,足有百人。 吕毅容色略动,他掐指一算,若是荣字军中能冲出这么多人,围在宫禁外的禁军已被冲破,他本在荣字军中安插了数人,便就是怕吕辛荣多年来与将士过于深厚。 不过一支荣字军还不足为惧。 更多的禁军包抄而至,和荣字军的精锐,玄红交错,杀声震天。 赵叶璧看见了周显,荣字军肯出来的都是中心于吕辛荣的人,有吕辛荣拼杀,荣字军士气极高,她的眼眶湿润。 展太后蹙起眉,她敏锐地察觉到事态不对,拉住赵叶璧,要趁无人察觉将赵叶璧带走。她清晰地知道,赵叶璧已经是吕辛荣的命门,事若有变,赵叶璧必定要留在她手里。 赵叶璧奋力去推她,不肯从她。 展太后的刀抵在她胸口,威胁道:“你还想活着去见他吧!” 赵叶璧向她的刀上一压,眉眼俱冷,迸发出展太后意想不到的勇气,一字一句道:“太后若是杀了我,还怎么拿我和将军作筹码,你若想杀,便来吧!” 她主动向后去,展太后一个不慎,便觉得刀要刺穿赵叶璧的胸口,大惊失色地抽回刀。 那刀尖在赵叶璧的翡翠玉璧上碰了一下,没有伤到她。 赵叶璧藉机推她一把,挥手大喊:“将军!” 吕毅甩手两粒暗器而来,赵叶璧还没有意识到,只听得两声起。 “阿璧,闪开!” 吕辛荣凌空而起,脚踩在踏雪背上,借力踩在禁军的头上,眼疾手快地从身后抽出一把小弓,搭上袖箭,朝着空中飞驰的暗器射去。 两粒铁暗器“哐当”落地,赵叶璧有惊无险。 吕毅似是看到了关键,也跃身起来,去抓赵叶璧。 八道宫门齐齐被破开,轰鸣声和白日的火光沖天,吕毅将将要捉住赵叶璧那刻,被震耳欲聋的声音引得他分神,赵叶璧落在吕辛荣怀里。 四目相对,吕辛荣单臂抱着她,印下一吻。 这吻深而浓烈,却沾唇即过。 “不怕,阿璧,我来了。” “臣,京畿镇抚使司韩绮勤王来迟!京畿三军尽数到京城!将军!拿下吕毅老贼,復我熘国正统!” 吕毅大惊,京畿的军队全部叛变? “好你个韩绮,本王还当你忠心耿耿!” 韩绮在马上笑嘻嘻地拱手道:“我韩绮,对今上忠心耿耿,对你这逆贼忠心个球?” 吕辛荣松开赵叶璧,挡在她身前,道:“不仅有京畿三军,还有天子剑令。吕毅,你没有想到天子剑令当真没有失传。” 禁军人数不敌,已被重重包围,全部控制住,只有一簇小队持刀护在吕毅身前。 两匹骏马踢踏而来。赵叶璧躲在吕辛荣身后打眼看去,竟然是尤焕和爹爹尹绪。 尤焕手捧着天子剑令,朗声道:“此为太\\祖传下的天子剑令,见令者如见天子,尔等为奸臣蒙蔽,太子殿下说了,此刻若弃暗投明,可保全家老小!” 禁军尚存者纷纷投降,大军压境,摄政王大势已去。 吕毅身边忠心为主的禁军小队围着他像坤宁宫中潜逃,展太后也拔腿跑起来,吕辛荣挥刀下令追击。 吕辛荣抽出袖箭,朝着奔逃的吕毅一发接一发射去。 坤宁空空门将合,有一箭破空而去,将要射中吕毅的心门。吕毅捞过展太后,钳制着她的双手,从后抱在怀里。 扑哧—— 那箭正中展太后腹部,冷器入血肉,她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不可置信地拼尽全力回头看吕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朱红的血从唇角滴落在吕毅的手上。 “你,好,狠,毒!” 吕毅唇轻轻擦过展太后的耳朵,将她抛下。 “对不住了,阿妍。” 坤宁宫宫门阉合。 吕毅落荒而逃。 尹绪以东宫之主的身份下令全城搜捕逆贼吕毅。 十六年后,尹绪再次成为了太子,而今圣上形如傀儡,他已是天下真正的主人。 ** 赵叶璧的四肢百骸终于从危机中脱离,感觉全身无力,她摸出玉璧,上面被展太后的刀刃撞出裂缝。 她注意到吕辛荣的右手无力地垂下,心疼地捧起他的右手,用双手合拢他的手,道:“将军这手怎么了,可是骨头伤到了?” 吕辛荣将宽阔的刀插回刀鞘中,一把把赵叶璧狠狠地按在怀里,分明没有分开多久,却好似许久未曾相见,想念要把他淹没,揉着她的头髮,唿吸着她身上香软的气息。 宫中百废待兴,陈旧破败的东宫只待重新修缮,尹绪暂时住在摄政王的府中,那是熘国最气派的一座府邸,待太子復位仪式之前,他还需要清理干净吕毅的留在京中的残党余孽。 第95页 首当其冲便是废了右相阮钧安。 赵叶璧觉得累极,被吕辛荣单手抱着送回了将军府。 兰素和碎雪到府中才发现马车被人调包,赵叶璧早不在上面了,两人自责万分,交集万分地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吕辛荣抱着赵叶璧回来。 赵叶璧看见她们两个哭得梨花带雨,心酸又好笑地伸出手去安抚,只是吕辛荣不肯放她下来。 吕辛荣冷着声音对兰素和碎雪吩咐道:“准备沐浴,我和夫人,要一同。” “什么?”赵叶璧瞪大了圆眼看他,心道他刚激战一场,竟然是不累的,遂用手指戳戳他的胸膛,道,“将军不歇息一下?你的右手,要先请大夫。” “我认为要先沐浴为好,我可以自己接上。” 兰素和碎雪相互对视,连声称是,转身下去准备沐浴的东西。 将军府中有极为宽阔的一方浴池,热水氤氲起白茫茫的雾气,水面漂浮着草药和玫瑰花瓣。 吕辛荣将赵叶璧抱着坐在浴池边上,用力接上自己的右臂。 赵叶璧只听骨头咯噔一声,再见吕辛荣的右手已能自如地活动,额上却不知是热的还是痛的,一片汗涔涔,却没听见他哼一声。 吕辛荣双手解开被刀刃隔得破碎的衣袍,水雾中,露出刀伤交错纵横的身体。 赵叶璧有些唿不上气,她看见将军精瘦的身体遍布功勋,衣袍从上身缓缓而下,落在脚背上,只剩一条衬裤。 她觉得很热。 吕辛荣伸手来,在空中一顿,又收回去。 “阿璧,可愿意?” 赵叶璧含羞点头,由他解开身上的衣衫。 作者有话要说:  嗨,终于要开滴滴了 ☆、56.滴滴 方池中热水熨烫着赵叶璧惊悸不安的心, 她的脸在水雾中羞红一片,热水盖住她的胸口,但若是吕辛荣向下, 便可看见她。 池水中放了止血的药材,汤色有些泛黄,吕辛荣浑身的伤口被热水一烫, 有些泛白,他微微挑动眉头。 赵叶璧伸出手放在他胸口, 轻柔地抚摸过一道新伤, 心疼从眼中漫溢出去,柔声道:“将军,很疼吧。” 吕辛荣握住她纤软的手指, 放到鼻尖下, 伴着药香与花香,柔滑得近乎无骨。 “我记得阿璧最初很怕我?” 水汽盈起,吕辛荣脸本就白,此刻因失血更是有些病态的苍白, 坚毅的轮廓被水汽照得柔和, 平素里冷艷卓绝的气质也变得温柔起来。 赵叶璧眼见自己的手指被吕辛荣含在唇舌中,一个激灵, 将手指急促地抽回来,向后缩去, 身子再没入水中一些, 淹到鼻子下面,只留下一双黑熘熘的眼睛看着他。 吕辛荣大笑起来,笑得震动了伤口,又重声咳嗽起来。 赵叶璧闻声一急, 从水中浮出来,莹莹如玉的手臂胡乱地拨水,游到吕辛荣身边,小巧的手掌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吕辛荣的胸口。 “将军可有事?” 吕辛荣略一垂眸,便见她扬着小脸儿,眼里满是担忧之色,附身下去轻轻搂住她,只觉得浑身肌肤软嫩细腻,轻轻摩挲之下,爱不释手。 赵叶璧僵住,片刻不敢动,将军的手指像是燃了火,划过她皮肤的时候烧得极热,她好似一块羊脂融化散开。 “无妨。” 赵叶璧抿唇一笑,道:“阿璧现在也很怕。” “阿璧怕什么?”吕辛荣讶然看她。 赵叶璧眨眨眼,颇为无辜地说:“怕将军吃掉我。” 她像一只无骨鱼,在水中游刃有余,从吕辛荣的怀中滑熘熘地熘出去,缩在方池一角,笑嘻嘻地看吕辛荣。 吕辛荣似是荒野枯草,被她璀璨的笑意点燃,瞬间火势纵横蔓延,止无可止。 赵叶璧拍起水花,狡黠地咯咯笑起来。 下一瞬,即被吕辛荣在水中打横抱抱起来,又被翻身压在水中。 赵叶璧全身浸润在温热的水中,慌乱间唿不上气,巨大的恐惧催使她手脚乱动,手臂环绕在吕辛荣的脖子上,指甲抠在他的皮肤上,划出浅浅的血痕。 窒息挣扎中渡来一口清气,赵叶璧牢牢抓住吕辛荣这棵救命稻草,她在水中同他起起伏伏,像一只飘摇的孤舟,承受风雨雷击。 骤然起,骤然落。 浴房外的兰素和碎雪听得面红耳赤,她们难以想像平素柔善端庄的夫人口中能逸出如此娇媚的声音,两人在门口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终于听得里面声响停了,眼观鼻鼻观心地端站着。 吕辛荣披着外衫,用柔软的外衫包裹着小小的赵叶璧,横着抱在怀里。赵叶璧不敢看兰素和碎雪,便被他安安实实地抱回屋去。 吹灭了红烛,衾被中,吕辛荣下巴抵在赵叶璧的头顶上,悄声问她:“还难受吗?” 赵叶璧委屈巴巴地哄着眼眶,声音糯糯地道:“将军好用力!” 她向后缩了缩,小手抵在吕辛荣的胸口上。 吕辛荣忽然掀开被子一角,站了起来,迈开长腿向柜子里翻找起东西。 “将军?”赵叶璧不明所以,眼睛熘熘地转动,只觉得将军随意披着长衫,无论是肩还是背,再或者是腿,无一处不好看。 吕辛荣转身,手上握着一个小小的瓷罐,走到床前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叶璧,探出手指去捏开锦被一角。 第96页 赵叶璧警惕地看他手上,道:“将军要做什么?” 吕辛荣修长的手指剜了一点幽蓝色的软膏,伸进锦被里去,摸到柔软细嫩之处。 “唔……”赵叶璧睁圆眼睛,红意攀到眼尾,“这……” “还痛?” 赵叶璧摇摇头,伸出手向将军,软糯糯地说:“将军,困了。” 吕辛荣把软膏随手搁置在床头,上去将赵叶璧搂在怀里,咬着耳朵。 “阿璧,我好喜欢你。” “什么?”赵叶璧原本眼睛都闭上了,这回却忽然睁开,手指戳吕辛荣的胸口,“将军怎么如此直白?” “我是武夫,是粗人。”吕辛荣浅吟低笑,“说不来酸词,所以阿璧可喜欢我?” 赵叶璧生气,张牙舞爪要去咬他,支支吾吾地说:“方才都……将军还问,还问!” 吕辛荣捧着赵叶璧的脸,目光真挚,逼她直视自己,道:“所以阿璧是喜欢我的。” 赵叶璧啊呜一口咬住吕辛荣的手指,气鼓鼓地“嗯”了一声,然后背过身去不看他了。 “唉……”吕辛荣嘆了一口气。 赵叶璧心有点慌乱,却又听他嘆了一口气。 她耐不住,又转过去,小声道:“将军?” “唉。” 赵叶璧绷不住了,委屈地说:“将军怎么了嘛,倒是说出来。” “为夫在自责,”吕辛荣一顿,好看的唇一弯,“想来是没有满足娘子,叫娘子心生不满。” 娘子比夫人更亲近些。 赵叶璧怒捶吕辛荣,粉拳却无一点力道。 “那娘子怎么不肯抱抱为夫?” “不抱,不抱不抱不抱!”赵叶璧气鼓鼓地道,却被吕辛荣拉入怀中,忽而觉得额上湿润,惊得抬头去看,见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吕辛荣坚毅的脸颊落下。 “一个抱抱而已,将军何至于落泪呀。”赵叶璧惊慌失措,凑上去亲吻泪水,双手抱住吕辛荣,小心地安抚起来。 吕辛荣不知道眼泪从何处来,茫然十几载,他似乎终于触碰到温暖的家,怀中可爱软热的娇妻,有着真实的安全感。 “从前西北海威郡有个野小子,他的爹娘是猎户,从小便跟着他高大威勐的爹爹上山猎兔子,他家里还有一条半人高的黄狗,追起兔子来跑得像一道风。” 赵叶璧眨眨眼,安静地听吕辛荣讲,他的语调平稳如常,却难得听见说那么多话。 “小子八岁的时候,有一日回家便见爹娘皆死在家中,死相惨烈。当夜小子被撸去了一处人间地狱,在那里全是同龄大小的孩子,每日争抢馒头,拼得出命才能活下去。” “这个小子很厉害,他手上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有一日他腿受伤了,却有一个身材瘦小但运气不错的孩子分了他半个馒头,他才活了下去。” 赵叶璧听得心惊肉跳,见吕辛荣顿了一下,小心地追问:“那后来呢?” 吕辛荣轻轻拍抚着赵叶璧的后背,眸光却黯然片刻。 “只是后来这个帮了他孩子也死了,他成了唯一活下来的人,被摄政王挑选成为养子,从小磨砺,任由他刀山血海里走。那时他还不懂,以为摄政王是他的信仰,便豁出命去,可后来才知道,他的爹娘,救他的孩子,全都是摄政王杀的。” “他早就没有家了。” 赵叶璧将头靠上去,柔声安抚着:“你还有我,我就是你的家。” “阿璧,我只有你了。” ** 太子復位,皇帝还在病中,朝中原本凌王的人在之前那回尽数除尽,尹绪着手处理朝中大事小情轻松了不少。 吕毅朝野里植根多年,仍有老臣在观望,新人不知情,老人最是明白,十六年前的太子尹绪为人仁糯,手段慈软,才叫被吕毅栽赃陷害。 只是这回尹绪再次掌舵,行事却雷厉风行,杀伐决断,又有吕辛荣在朝上同他一唱一和,不足一月便以雷霆手段收拢朝臣之心。 众臣算是看出来了,吕辛荣早已投到尹绪手下,见他都投诚了,也不敢造次。 吕辛荣近日忙得脚后跟后不着家,赵叶璧也在府中得团团转。 之前府中一半人都是摄政王安插的,如今要一个一个拔除,花了赵叶璧不少心思。 天气日渐温暖,兰素端了银耳燕窝粥来,碎雪正在赵叶璧边上递锦线,赵叶璧理了线,开始就着打好的花样子穿针引线起来。 “夫人,累着了吧。快来歇歇。” 赵叶璧笑着放下手中活,接过兰素递来的燕窝粥来,品了一口,又甜又滑,愉悦地贊道:“兰素这手艺又好了。” 兰素一指花样子,道:“呀,这花样子像给男人的,夫人这是给将军绣的?” “是,他如今在朝中权势更甚,朝臣权贵们都像巴结他,我就是要绣在他朝服上,叫人们都知道他家里有个我。”赵叶璧鼓起嘴,奶凶奶凶地道了一句。 碎雪捂着嘴笑了起来。 赵叶璧放下手中的碗,看着碎雪道:“对了,碎雪。还有件要紧事,我要带你去瞧个人。一会我去将军的军营里看望他,你和我一道。” 第97页 “什么人?”碎雪奇道,“军营中还有奴婢要见的人?” 赵叶璧一脸神秘地眨巴眨巴眼,又抿一口燕窝粥,笑眼盈盈地对兰素说,“你去小厨房叫人备下将军最爱的几样吃食,一会儿我亲自去做。今日碎雪同我去,你就在家陪陪郑姨,她老人家近日腿脚疼的厉害,开春了也不见好。” “害,郑姨最近高兴着呢,平日里同她最为作对的瞿三被赶走了,她朝饭都能多喝两碗粥,多吃两只鸭蛋。夫人快别担心她了。倒是奴婢打听到不少事,夫人可要听?” 兰素笑得厉害,洋洋得意。 碎雪性子内敛,不如兰素活泛,却也隐约听到了一点,忙问:“什么好事让你高兴成这样,难不成是阮家那位小姐?” “可不就是嘛,阮珞淳那个女人毒得很,这回她姨母死了,右相被罢黜,全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她自己也从官女子贬为贱籍。对了对了,右相府被抄了却没封,京城百姓一哄而起去阮家抢人抢东西。夫人要不要也去看看?” 赵叶璧对阮珞淳不喜得很,但对这种下井落石的事瞧不上,娇嗔兰素一句慎言。横竖阮家同她再无关系,她才不要去凑这个晦气。 不过,她还是多嘴问了一句:“阮珞淳贬为贱籍,去了哪?还在京中?” 兰素摆弄着手指,撇撇嘴,道:“也是运气好,还在京中。不过她清白女子,居然发配去妓馆勾栏之地,也是惨澹。夫人心软,但也没什么好可怜的,夫人可知她爹爹糟蹋了多少清白姑娘?” 她小声说:“她娘亲死得早,她爹爹一边在外头立伉俪情深的名头,一边背地里对家中丫鬟下手,后宅里藏着无数美娇娘,还有些被折磨死的。啧啧啧,真不是东西。活该女儿落得这个下场。” 碎雪捂着嘴要作呕,赵叶璧听得也很不舒服,蹙着眉头道:“快别说了,这等腌臜事,脏了耳朵。” 赵叶璧总想着那日京城郊外见到的白衣女子,神似她小娘,还会吹小娘拿手的曲子。她虽知道小娘只是亲娘亲的婢女,但这些年来她却是真真切切拿红筠作娘亲的,惦念着紧。 她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听了兰素的话,但寻不着头绪,也只能暂且按下不安。 “走吧,花样子不着急,咱们先去给将军做吃食。还有碎雪,你一会若见到他,可不要哭鼻子。” 碎雪辩解道:“奴婢哪里爱哭。”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 ☆、57.更衣(双更) 赵叶璧亲手做了六七样吕辛荣爱吃的吃食, 她在京城还从来没有去过吕辛荣的军营,此番摄政王倒台后,他加官晋爵, 暂时接手了吕毅留下的禁军的烂摊子。 她心疼他忙得团团转,怕他累得上火,样样都做得比较清淡。 阿昭经过上回的事, 赶车前总要检查好几遍车里所坐的究竟是不是自家夫人,生怕再闹出上回的事情。 赵叶璧不曾怪罪他, 反倒是让他不要过于紧张, 阿昭挠挠头,心道自己夫人真是柔善。 一路驶向吕辛荣的军营。 不比在梧州府因地制宜,一切从简。京郊的军营这几日笼罩在凝重的气氛里, 自摄政王倒台后, 吕辛荣在自己的荣字军中也发现了不少同他离心离德的人,他雷霆手段,迅速处理了叛徒,军中就有些人人自危了。 赵叶璧不明所以, 下了马车后对往来同她行礼的将士都笑眯眯地点头致意。 她今日穿了件桃粉底绣松绿边的裙子, 因天气转暖未曾披斗篷,只套了个小袄褂, 虽妇人打扮,面上却年轻的很, 整个人看起来又精神又娇嫩, 和穿湖蓝色的婢女都抱着个大食盒子,穿梭在尽是玄色铁甲的军中,怎么看怎么亮丽。 沉闷的军营中添了抹亮色,倒是让士气高涨了起来, 凡是见到她时时刻刻浅笑模样的将士都觉得心情舒畅了起来。 吕辛荣刚从营帐中走出来,便看见他的小夫人甜甜笑着朝他走来,便放下手上的东西,张开双臂迎她来。 赵叶璧把食盒一放,朝他扑来。 副将周显知道自家将军从不忌讳别人目光,但他一张老脸也挪到一边,着实是世风日下,年轻人已放荡热烈至如此,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倒是毫无顾忌。 吕辛荣带她进帐里,见她一把食盒打开,熟悉的饭菜香味四溢开来。 碎雪在布菜,周显也跟着进来,和赵叶璧见礼,爽朗地笑着夸赞道:“许久不见夫人来军营了,夫人手艺极好,不知今日我能不能腆着脸蹭一顿饭?” 赵叶璧本就做得多,只是想让吕辛荣能吃到更多的花样,便大方地招手。 “周将军谬赞了,如若不嫌弃,尽管来用就是了。” 周显倒也不客气,落座便用。 赵叶璧在吕辛荣边上,也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她口味比吕辛荣要重得多了,单准备了一碟辣椒。 周显看到,奇道:“夫人如此能吃辣,女中豪杰。” “我是梧州人,所以能吃辣。”赵叶璧转头看吕辛荣,“对了,凉承这几日在军中可好。我想着没有了摄政王,凉承可用真身见人了。” 吕辛荣喝着汤,随意地招来一个小将,叫他叫凉承来。 片刻功夫,凉承到了帐中。 第98页 碎雪听凉承这个名字陌生的很,没在意,附身收拾了空碗碟起来,回头便看见挺立在那的凉承,惊得手中的碟子几乎落地。 赵叶璧看她这幅模样,笑了起来,道:“这就是我要让你见的人。” “遵宝?” 凉承眼眶倏地红了,他一身黑甲戎装,头带着盔甲,眼见是比之前那个瘦弱的张遵宝气派多了,长得高了,身姿亦是挺拔了。 吕辛荣对碎雪不曾关注过,不知道凉承和碎雪之间竟是有些渊源的,出声道:“你不用太过拘谨,军中规矩可以变通。” 凉承上前两步,朝着碎雪抱拳道:“碎雪姐姐。” 之前他在赵叶璧身边做死士暗卫时,也能偷偷看着碎雪,碎雪不曾瞧见他。如今他是死而復生,脱胎换骨,此刻光明正大地再见碎雪时,还是觉得鼻子隐隐发酸。 凉承当时初入将军府时,只有碎雪关切他,生活上体恤他,对他恩情千重。 碎雪掩面而泣,哭了片刻,顿觉身边将军也在副将也在,十分没面子,不好意思地止住眼泪,看着赵叶璧,有些委屈。 “夫人,这是怎么回事呀?遵宝怎么改了名,又在军中了?” “原先我就说你要哭鼻子,你还不信。”赵叶璧笑话她,“这事原是啊……” 她将张遵宝怎么得罪吕毅,又如何在吕辛荣手下金蝉脱壳的事娓娓道来。 碎雪听得愣神。 吕辛荣给赵叶璧送了碗水,赵叶璧接过水,眉眼含笑地回看他一眼。 撞见两人眉目传情的周显赶紧转过头,他依稀觉得帐中自己实在是多余。 赵叶璧抿了口水,润润嗓子,柔声道:“现如今摄政王已不在,凉承便可光明正大的出现,至于为何在军中,你问问他自己。” 凉承看看吕辛荣,眼里满是崇敬之意,抱拳道:“承蒙将军救下,凉承想做一个像将军一样的人。虽然今年只有十三岁,将军特许凉承破例,可以从下等将士做起。” “好,好。”碎雪感慨地应道。 赵叶璧将茶杯递还给吕辛荣,对碎雪道:“若你念他,往后每月有一回可来探望他。” 碎雪见到凉承还活着,心里安定。凉承身上还有事物,先行告退了。 吕辛荣手指一点赵叶璧鼻尖,眸光越发温柔似水,把她拉近一点,附在耳边说:“既然碎雪见到了相见的人,我也有一位人想要你见。” “哦?”赵叶璧一转头,便倒在她怀里,脸上一红,便要挣脱出来,却被吕辛荣搂住腰。 周显掩面轻轻咳嗽一声,追随吕辛荣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这么温柔的眼神,直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 随即,吕辛荣转头看向他,满目的温柔褪去,周显摸了摸后脖颈子,怀疑自己方才看到的温柔都是眼花。 “周显带路。” “是。”周显抱拳称是。 吕辛荣伸出手,赵叶璧搭在他手上,几人随着周显出了军营,到了一处军营附近的庄子里,在一户庄子人家门口停住。 赵叶璧乖巧地在吕辛荣边上,朝他眨巴眨巴眼。 吕辛荣不语,手悄悄从赵叶璧宽阔的袖子里去牵她的。 周显不知道身后两人,上前一步敲门,一个农女打扮的中年女人推开门,看见周显,显然是有过交道的,热络地说:“军爷,您来了。” “是,周妈妈,这是我们将军和夫人,来看那位苏姑娘。” 周妈妈探头出来,只见虽同穿了一身黑色甲衣,但比周显身上的更精緻威风,周显又对他毕恭毕敬,想来是地位极高的。再看这位将军对边上那位夫人的眼神,那定是恩爱万分的呀。 “贵客临门,快请进,快请进。” 她满脸堆笑,把门拉开,立在门边上请他们进去。 几人到堂屋坐下,周妈妈封上农家的茶水,茶叶陈旧,只是井水十分甘甜,赵叶璧本就不是挑三拣四的人,虽觉得寡淡无味,却也端着杯子小口啜饮。 周妈妈去请周显口中的“苏姑娘”,赵叶璧端着茶,好奇地看门口,只见一位穿着冰蓝色春衣的姑娘缓缓走进来。 苏姑娘垂着头,双手交叠在身前,可手指却微微地颤抖着。 她在害怕,她不敢抬头。 “你,抬起头来。”赵叶璧蹙起眉头,手虚虚一抬,“你叫什么名字?” 苏姑娘胸口起伏,深深唿了几口气,似是鼓足勇气,缓缓将头抬起来。她的头髮碎乱地遮在脸前,直到完全抬起头来,五官才能完全看清晰。 “你!”赵叶璧捂住嘴,目瞪口呆地唿出声来,“小娘?” 眉眼柔和,二十六七岁的模样,长得和她小娘红筠几乎一模一样,若非赵叶璧定睛一看,发现两人年纪对不上,鼻子和嘴唇有些不同外,她险些要错认了去。 “夫人言重,奴婢姓苏名叫婉禾。是左……是被抄的阮家的奴僕。”苏婉禾脸上愧色难当,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额头“砰砰”撞地,“奴婢对不住夫人。” 赵叶璧恍然大悟,叫碎雪去扶她起来。 “你是那日引我去大佛寺的白衣女子!” 第99页 苏婉禾被碎雪扶起来,哭得梨花带雨,呜咽道:“正是奴婢,奴婢有罪。” 赵叶璧心情很复杂,苏婉禾比兰素更像她小娘,一个和自己小娘长得差不离的人在自己面前又叩首又谢罪,她总有种冒犯长辈的感觉,心里很是不得劲。 耐着性子,赵叶璧嘆口气,站起来递给她一块帕子。 “先别哭,讲讲看怎么回事?那日是怎么回事?” “哎,多谢夫人。”苏婉禾捧过帕子,边擦拭眼泪,边讲了起来,“奴婢也是上个月被阮家三小姐从人牙子手里买去当婢女的,却不料老爷一见奴婢,对奴婢这张脸起了兴致,非但没叫奴婢做粗活,听说奴婢从小卖入杂耍团,还请了先生教我笛子。” 赵叶璧问道:“可是‘别亦难’?” “正是‘别亦难’,夫人竟是知道的?”苏婉禾不住点头,继续道,“而后她们叫我蛰伏在城郊的树林里,见到夫人您就吹起这首曲子,还要引您去大佛寺那边,还说一定要把你从没有守卫的偏门引进大佛寺里去。” “呵!”吕辛荣在边上冷笑一声,“阿璧有所不知,大佛寺偏门看似无人守卫,却有一位神射手在看守,误闯者格杀勿论。阮钧安不仅想要你的命,还要给你栽赃污名,手段狠辣!” 赵叶璧太阳穴突突直跳,犹觉得后怕。 “奴婢不知会这样,奴婢真的不知道!”苏婉禾又要跪下去,被碎雪一把拉住,她泪眼朦胧道:“阮钧安他丧尽天良,事后竟想要强要奴婢,奴婢不从,被烫伤了容貌。” 她哭着将额角的头髮拨开,赵叶璧看见她本该光洁的额头上有一指长的红疤,疙疙瘩瘩不平,很是难看。 “竟有这种事?”赵叶璧气不打一出来,柔声宽慰苏婉禾,“你别怕,你原是他手下人,不得不从,我不怪你。” “求求夫人收留奴婢吧,奴婢真的没活路了。”苏婉禾拉着赵叶璧的袖子央求道,“若非将军和夫人,奴婢只怕要贬为贱籍,充入妓馆了。” “你被卖前,家中有几口人?”赵叶璧忽然问道。 苏婉禾一愣,迟疑道:“呃……那是奴婢小时候的事情了,可能记不太清了。奴婢好像记得家中有七个姐妹,奴婢是老五。” “是了,将军,那便应该是我小娘的亲姐妹了。”赵叶璧回头看了一眼吕辛荣,“她同兰素应该是亲姐妹。将军,我想……” 吕辛荣颔首道:“随你,全听阿璧的。” “谢谢将军!”赵叶璧笑容灿烂,又蹙了一下眉,“将军我还有一件事想求将军。” “但说无妨。” “赵爹爹虽不是我亲生父亲,却抚养阿璧长大。阿璧想请将军向太子请一道旨意,若赵爹爹还愿意回朝为官,可否给他一官半职?他本是有能力的,若非为我,也不至于正鼎盛就告别朝堂,贫苦度日。” 赵叶璧想想不妥,又道:“若此事不妥,将军手下有些田产,若能叫赵爹爹来管事,至少日子能过得好些。” 吕辛荣笑道:“阿璧以为我会苛待岳丈吗?我走前托蔺洛元每月给赵岳丈那里送银子。不过阿璧若是想他了,接来京中也可。” “将军竟然瞒着我,这是为何呢?”赵叶璧闻言惊讶万分。 吕辛荣揉一揉她的头,赵叶璧不喜欢满头珠钗,头髮又柔又顺,摸来总能让他安心。 他宠溺道:“因为阿璧总想给我省心,其实我很喜欢阿璧麻烦我,不要事事委屈自己。” 赵叶璧忽然觉得鼻子也要算了,眨巴眨巴眼,糯声道:“那我可以再求一件吗?” 吕辛荣笑了起来,指腹刮过她的脸,“不许哭鼻子。” 赵叶璧眼泪马上要下来,被他一句话憋了回去,也璨然一笑,“我也想黄姐姐了。不知她肚子里的小宝宝什么时候出来,好想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做姨娘的好做点什么。” “那等忙过这阵子,我陪阿璧回梧州一趟可好?” 赵叶璧点头,像个得了糖块的孩子似的。 吕辛荣见她高兴心情也愉悦起来,只恨在外面,不能好好把她搂到怀里。 ** 赵叶璧一行人从军营出来,回到了将军府。 兰素刚从郑姨房里出来,抱着白芸豆逗弄它,见赵叶璧回来,立刻放下狗子,服侍她更衣洗手。 “夫人今天累了吧?” “不累不累,郑姨腿脚怎么样了,可好些?”赵叶璧擦拭干净手。 “好多了,大夫再来行几回针就行了。对了,碎雪呢?” 赵叶璧下巴朝门外驽驽,把毛巾放回铜盆里,“碎雪这不就来了,还给你带了个人回来。” “哟,那奴婢可要瞧瞧是谁了。”兰素笑道,今天怎么到处是人,早上夫人说带碎雪见个人,回来又给她带了个人。 她说着朝门外看去,看见被碎雪带着换了衣服的苏婉禾,苏婉禾换上了将军府中丫鬟的服侍。 兰素吓了一跳,见她觉得跟鬼打墙一样,仿若照镜子一般。 “你你你,你是?” 第100页 苏婉禾也吓了一跳,她试探着叫了一句:“七芽芽?” “啊!”兰素回头去看赵叶璧,嘴张得大大的,见赵叶璧对她含笑点头,立刻奔了出去,握住苏婉禾的手,热泪盈眶地道,“你是我哪个姐姐,五姐还是四姐?爹娘和其他姐妹们怎么样了?” 苏婉禾摇摇头,手抚摸着兰素的脸,“我是老五,七芽芽。家里的事我也不知道,爹娘将你前脚卖了,后脚也将我卖了。咱们命好苦,命好苦啊。” 姐妹两个絮叨了些家常和过往,碎雪才道:“好了,你们如今都是夫人的侍女。婉禾也别叫兰素七芽芽了,还是端方着些。” 赵叶璧也来到门边,扶着门对苏婉禾说:“你可否能再吹一遍‘别亦难’?” 苏婉禾点点头,碎雪捧来一只笛子。 曲声悠扬婉转,赵叶璧坐在台阶上,又想起了和小娘在梧州城郊别院的小日子。 傍晚,吕辛荣从军中遣人传信说不用等他吃饭,赵叶璧和郑姨一道用的。 郑姨给赵叶璧夹了一筷子肉,挪揄她:“阿辛不在,阿璧也吃得不香了。” 赵叶璧抿着唇点点头,倒是很坦然。 “你们成婚许久,该要个孩子了吧。阿辛也真是的,整日不在家,冷落了你。” “没有,将军待我极好,近来这不是忙嘛。” 赵叶璧是尹绪亲女的事情还没什么知道,尹绪那边没传来消息,赵叶璧也不在乎公主之位,她觉得就在将军府里,也挺好的。 郑姨嘆了口气,道:“阿辛啥也不懂,榆木一个。我看他就中意你,也不给你提成正妻,气死人了。” “郑姨,吃肉。”赵叶璧笑眯眯地夹了一块糖醋里嵴到郑姨碗里,倒也是,她虽然形如正妻,可到底没成正妻。 不过想想在梧州时将军连女子出嫁要回门都不知道,她想大抵是将军把这事忘了,也没多想了。 “夫人,有封您的信。” 吃到一半,婉禾从外进来,将信递给赵叶璧。赵叶璧放下筷子,当即拆开信封。 信来自梧州,是赵启的信。原来京城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才传到梧州去,赵启听闻想来京中拜见太子,也想念赵叶璧了。 深夜,赵叶璧洗漱干净躺在床上,本想等吕辛荣回来一道睡的,但白日里实在是太累了,还没等到吕辛荣回来,已经进入甜甜的梦乡了。 吕辛荣推开门,脚步声很轻,看见把枕头当成他抱在怀里的赵叶璧睡得正酣然,觉得在外头所有的不快都一扫而空,心里蓦然被什么填满,柔柔软软。 他蹑手蹑脚地脱了外衫,钻入被窝,将睡得迷迷煳煳的赵叶璧搂在怀里。 赵叶璧睡梦里感觉落入温暖而坚硬的怀抱里,下意识地去推,发现怎么也推不动,只能乖顺地埋了进去。 吕辛荣食髓知味,温香软玉在怀里,他终于不用在忍耐,看着赵叶璧紧闭着眼睛,微微翘起的红唇,心生爱怜。 将赵叶璧朝怀里紧了紧,想起白日里赵叶璧心心念念要给黄意真未出世的孩儿做些什么,平生无牵无挂的他忽然有些羡慕蔺洛元了,偏安一隅,妻儿在侧。 赵叶璧察觉他身子烫得异常,觉得自己好似贴在一块烙铁上,嘤/咛一声,要翻身离开吕辛荣的怀抱。 吕辛荣怎么肯让她轻易离去,双臂锁紧。 赵叶璧腿一蹬,撞到床边的墙上,痛醒过来。 “将军?” 黑暗中,她嗅到熟悉的气息。 “阿璧喜欢孩子?” 赵叶璧还没完全醒,被他一问就顺从地“嗯”了声。 “那咱们……”吕辛荣的鼻息滚热,唿在赵叶璧的耳边,她一下子就完全醒了,咂摸着吕辛荣意犹未尽的话音。 可不待她小脑瓜转过来,已被整个人囫囵个转了个,接着被独属于吕辛荣的气息完整地包裹着。 “将军……” 一夜至天明,赵叶璧浑身酸痛,吕辛荣却精神抖擞,他军中还有事起的很早。 “将军,在家用朝饭吗?”赵叶璧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来,揉着眼睛小声问道。 吕辛荣本来想让她多睡会的,毕竟昨晚折腾到挺晚,心疼她。但赵叶璧睡梦中一摸到身边空荡荡的,一下子就吓醒了。 “不用了,你多睡会。” 赵叶璧奶猫一样,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吕辛荣。 “将军……阿璧昨夜做噩梦了,梦见将军不要阿璧,把阿璧扔掉了。” 吕辛荣笑得前俯后仰,被她可爱得竟说不出话来,只能走到床边大手捞起她来,在额头上印下一吻,揉揉散乱的头髮,安抚道:“梦都是反的。” “不管不管,将军……”赵叶璧趁势抱着吕辛荣的胳膊,将脸颊贴在胳膊上,小声道,“好喜欢将军,阿璧好喜欢将军。” 吕辛荣的心都化成一池水,恨不得将赵叶璧放在腿上好好怜爱。 他竟不知怎么爱她才好,恨不得将这块小奶糕一口吞下,爱极了便想欺负她,手搭在赵叶璧的腰上,居然挠起她的痒痒肉来了。 赵叶璧推不开他,被挠得没脾气,在床上笑着打滚,想要反手去挠吕辛荣的,却只恨手比他短,竟挠不到。 第101页 赵叶璧又气又笑,索性缩在床上,用被子把头蒙住不看吕辛荣。 吕辛荣噙着笑,音色低低,把外罩放在床上,双手张开。 他哑声道:“好阿璧,快过来给夫君更衣。” “不给不给!夫君是坏人!”赵叶璧不愿意,在被子里打滚儿,瓮声瓮气地骂他。 吕辛荣长腿半跪在床上,故作兇恶的样子,道:“阿璧不肯的话,我就上来叫你看看什么叫坏人了?” “哼!”赵叶璧把被子一拉,露出一张气鼓鼓的脸,却更好对上吕辛荣探过身来的一张俊脸,瞬间没了脾气。 她爬起来,给吕辛荣把外衫穿上,再双手环抱吕辛荣的腰,从后面绕到前面给他把腰带繫上。 如此一来,身量小小的她便几乎整个人要投在吕辛荣的怀里,脸颊离贴在吕辛荣的胸膛上只差那么一丁点儿。她能清晰地嗅到吕辛荣身上好闻的气息。 吕辛荣滚热的气息扑到她脸上,她的手不可察觉地抖了一下。 “手抖,为夫可是要罚的,”吕辛荣眉上染笑,“手抖一下,亲一下,抖两下,亲两下……” 赵叶璧被他的无耻笑到,飞快地踮起脚尖啄了他唇角一下,笑着问:“这样可够?” “不够。”吕辛荣摇摇头,一把搂住赵叶璧。 赵叶璧羞红了脸,奶猫儿一样嗔他无耻之徒,又一边任由他将自己搂在怀里。 ☆、58.泼药 漫长的冬日终于要过去了, 大地回暖,万物復起于生机。 赵叶璧送吕辛荣出了门,对着清晨万分清新的空气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她将沉重的冬衣换下,只觉得浑身都轻快了不少。 碎雪见她在院子里站着,身上到底还是薄了些, 立刻拿了件外衫跑出来给她披上。 “春捂秋晾,夫人可不敢再穿这么少在外头站着, 着了凉可就不好了。” 赵叶璧就着她的手穿上外衫, 笑眯眯地看着碎雪,道:“咱们好些日子不曾去街上了,你瞧今日天气极好, 不如一道去看看, 有没有什么时新物件?” “夫人近日操劳,这是闷坏了。出门转转也好。” 兰素性子比碎雪更活泛一些,闻言更是欣喜,她对赵叶璧说:“夫人带不带婉禾?奴婢看她头面什么都比较少, 若能带着去, 也好给她添置些东西。” “也是,她月银不比你们两个, 她毕竟也是我小娘的亲妹子,这银子我来出便是了。”赵叶璧颔首道。 兰素和碎雪都是赵叶璧身边的大丫鬟, 婉禾被安置到郑姨的别院去, 勉强算是个一等丫鬟,手上还是有些紧。 “奴婢多谢夫人了!”兰素感激道。 赵叶璧身边有凉承的时候十分安心,如今凉承去了军营。虽在京城大街上,朗朗干坤, 光天化日,应该不能有人对她们不利,可她到底是有些担忧。 她叫阿昭点了几个将军府里身手好的府丁,跟着一道去。 ** 招芳庭,京城最有名的勾栏之地。 “哟,您还当您是丞相家里头的大小姐呀,这骨头还挺硬的,不过你落到我吴阿妈手里头,哼!”头戴三支大红花的吴阿妈挥起一根杨柳枝,从胡床上一下子站起来,朝着被两个龟奴锁着胳膊的少女一柳枝抽上去。 少女“啊”地惨叫一声,被打得髮髻散开,披头散髮地朝着吴阿妈啐了一口。 她恨红了眼睛,咒骂一句。 吴阿妈气得一脚踹了过去,扔下杨柳枝,直接扬起手大耳刮子上去,打得阮珞淳半边脸登时高高肿起。 “你个小贱人,还敢啐我。”吴妈妈揪住了阮珞淳的头髮,重新拾起杨柳枝,抽在阮珞淳薄薄的嵴背上面,直把阮珞淳抽得痛得俯身下去。 “我倒是要看看你嵴樑有多硬,给我打!打得她心甘情愿地去接客,若三天后还没有打服气,你们几个!都给我从招芳庭滚出去!” 吴阿妈将脚踩在阮珞淳的背上,嫌不解气,又踹了一脚上去,才拂袖离去。 待吴阿妈离去,几个龟奴满脸狞笑,摩拳擦掌地把阮珞淳从地上拉起来。 领头那位龟奴用脏兮兮的手摸了一把阮珞淳的脸,掐上她已被打得红肿的半边脸颊,调笑道:“若不是妈妈看着你是原先左相家的大小姐,等着花魁赛上把你卖个好价钱,你爷爷我今天就赏赐了你去!” 阮珞淳甩掉他的手,愤恨道:“凭你是个什么东西?” “那你又是个什么下贱玩意?”龟奴扬起鞭子,朝阮珞淳身上打去。 直至阮珞淳被打得再也出不了声,几人才收拾收拾离开了。 阮珞淳跪伏在地上,她疯疯癫癫地笑着,撑起身子朝着柱子上冲去。 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哎呀!翠微你这是做什么呀?”招芳庭的一个姑娘鸣柳推门而入,见被吴阿妈改名为翠微的阮珞淳险些要撞到柱子上。 鸣柳沖在柱子前头,生生挨了阮珞淳的一撞,痛得叫出声来,她捉住阮珞淳,皱起眉。 阮珞淳甩开她的手,她可是高高在上的左相家三小姐,她的手,往日这些粗鄙的妓/女怎么能碰上。 跌跌撞撞走到窗边,窗户已经被木板都钉死了,她无法逃出去。 第102页 木板缝中,京城兰桂坊大街上人来人往,车马如龙。 阮珞淳瞪大双眼,手指从木板缝中戳出去,被打得唇角裂开的嘴里嗯嗯呀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怎么了,翠微?”鸣柳跟上前来,嘆了口气,“我知道你想出去,你跟妈妈服个软不就成了,这招芳庭里的人,哎,都逃不过这个命。你乖一点,还能少受点苦。” “鸣柳。我求你件事。”阮珞淳双眼呆滞无神,喊了一声。 “哎,你说。” 阮珞淳扑通跪了下来,双手扒着鸣柳的胳膊,“求求你带我出了这间屋子,我绝不乱跑,求求你,算我求求你。” 她眼里尽是愤恨……那木板缝中,她看见了赵叶璧和那个小贱人,苏婉禾。 ** “碎雪,你说刚才那排铺子,怎么大半天都关着门呀?” 碎雪捂着脸,低声道:“夫人你不知道?兰桂坊里的胭脂水粉铺子最多,但是也有那么几家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勾栏妓馆,刚才路过的那是鼎鼎有名的招芳庭呀。” “啊?”赵叶璧吃了一惊,“如此好听的名字竟是妓馆?我还当是卖成衣的。” “不对,夫人。这名字我听着好耳熟。”兰素蹙起眉头。 赵叶璧福至心灵,忙问:“阮珞淳去了哪家?” “呀!好像就是这家!” “那咱们快走,别在这逛盪了。提起她,我心里总是有些不安定。” 赵叶璧拉着兰素的手,就要快步走开。 身后的苏婉禾忽然一把将赵叶璧推开。赵叶璧勐地被推,惊慌失措,刚抬起头想问苏婉禾怎么了,却见一个披头散髮的女人沖了过来,端着手上的盆子一把泼来。 “婉禾小心!” 一盆浓绿色的水泼落在地上,滋滋冒烟。 苏婉禾袖子上的衣服被溅了好几个黑点,也滋啦滋啦地烧成了洞。她双眉竖起,吃痛地惊唿出口。 “这是什么东西!” 赵叶璧身后的府丁才围了上来,制住了行兇的人,撩开她满头散发。 “是你!阮珞淳!” 赵叶璧还未出声,苏婉禾已然沖了过去,朝着阮珞淳的脸上左右开弓扇了几个耳光。 她少时在杂耍班子里待过,手上指甲缝里,在阮珞淳高高肿起的脸上直接拉出几道血道子。 赵叶璧又惊又怕,到苏婉禾身边,将她的手执起来,挽起袖子,只见上面像烧伤一样起了水泡。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们害的!哈哈!我怎么没烧了你的脸,哈哈……”阮珞淳心如死灰,疯疯傻傻地叫道,“摄政王会杀了你们的,摄政王还会回来杀了你们的!” 赵叶璧眼神锐利,叫府丁把阮珞淳的嘴堵上,气得紧,上前到阮珞淳身边低声说:“你可知摄政王拿你姨母挡箭,你姨母才死的。你们阮家作恶多端,如今还还知悔改?” 她厉声道:“还不将贼人押送去衙门!” ** 赵叶璧经由阮珞淳当街伤人一事,已再无心情逛街,匆匆带着婉禾回去治伤。 待大夫来给苏婉禾治了伤,敷了药。 赵叶璧蹙起眉,嘆了口气,握住婉禾的手,脸上浮现气愧疚之色,柔声道:“疼吧。你今日怎么就挡上去了呢。” 婉禾摇摇头,道:“夫人待我极好,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沖了上去。” 碎雪推门禀告:“夫人,将军回来了。” 赵叶璧放下婉禾的手,有些惊讶,“这个点,将军怎么回来了?” “奴婢也不知道,将军在等着呢,夫人快和奴婢回房吧。” “行。”赵叶璧对边上磨药的兰素嘱咐道,“你留着照顾婉禾,碎雪咱们回去。” 回到院子里面,赵叶璧一眼就看见吕辛荣立在门口,平素冷着的脸上却如春风过,含笑看着她。 赵叶璧也笑了起来。 吕辛荣张开手臂,赵叶璧小跑着奔向吕辛荣,投入他的怀里,被他一下子抱了起来,抱得离了地。 赵叶璧不防,惊唿出声,紧紧地抱着吕辛荣的腰身不敢松手。 吕辛荣把她顺势打横抱抱起来,走进屋里,放在床上。 赵叶璧从床上要起来,手却被吕辛荣压制着,两人在床上嬉闹了一会。 赵叶璧才起了身,穿上绣鞋,两手在身前一放,抬眼问他:“将军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我在军中听闻阮珞淳当街伤你,担心你的安危,我就回来了。” 赵叶璧听了心里甜蜜,脚悬在空中踢了踢,眨眨眼,朝吕辛荣勾勾手指头。 “将军,过来~” 吕辛荣顺着上前两步,附身在赵叶璧面前。 赵叶璧笑嘻嘻地凑上前去,在吕辛荣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然后抿抿嘴唇。 吕辛荣眸色浓重,轻笑着大手将她的头从后面按住,在唇上印下一吻。 “咱们去用餐,郑姨的儿子今日回来,便有好吃的了。” 平素吕辛荣不在府里的时候,赵叶璧都是自己在后院屋里吃的,今日吕辛荣回来了,自然要在将军府的正经餐厅用饭。 第103页 赵叶璧和吕辛荣一道用餐,吕辛荣样样紧着她,赵叶璧吃得很是愉快。 “今日的菜都合我的胃口,郑姨的儿子怎么知道我的口味。”赵叶璧看着满桌竟有一大半是她爱吃的荤菜,油重,辣椒也重。 她夹起一块肥厚的肘子放入口中咀嚼,满口余香,咽了下去,才道。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日常 ☆、59.尹璧 吕辛荣没有说话。 赵叶璧却笑了起来, 直道:“是将军嘱咐过了,是不是?” “吃菜。”吕辛荣不停地给赵叶璧夹菜,直到赵叶璧的碗上面堆得冒了尖尖。 赵叶璧哭笑不得, “将军,阿璧吃不下。” “阿璧太瘦了。”吕辛荣放下筷子,看着赵叶璧, 他每每看着赵叶璧吃得香甜,就会觉得自己在干净明亮的尘世间, 有种莫名安心的踏实感。 赵叶璧餵了两口, 撒起娇来,“将军,阿璧想家了, 想吃梧州府的红叶凉糕了。” 餐堂里侍奉的下人不是赵叶璧院里的, 想来规规矩矩的,赵叶璧没什么好责罚管教他们的,一向挂着端庄的浅笑,以礼相待。 吕辛荣平素威名在外。 在他们眼里, 夫人和将军那是相敬如宾的, 夫人合该是不会撒娇的,而将军那, 更是不会笑的。 赵叶璧的声音嗲嗲糯糯,和吕辛荣撒起娇来, 叫人骨头都要酥了。他们闻声吓了一跳, 垂下头不敢去看,心里十分惶恐。 下一刻,余光中却见他们这位传闻中嗜血好杀、令人闻风丧胆的护国大将军吕辛荣拿出了一块糖塞进了赵叶璧的口中。 更要命的是将军还伸出手指,轻轻地在夫人小巧的琼鼻上一刮, 怎么看怎么严厉的薄唇里吐出了一个“好”字。 僕人们肉跳了三跳。 ……了不得了,将军这么太宠了! 赵叶璧被糖堵住了话头,舌尖抿了抿糖块,睁圆了眼睛惊奇地道:“将军怎么随身你带着糖?” “因为家里有个小姑娘,是个小馋猫。”吕辛荣重新拿起筷子,愉悦之色染到了眼底,“我明日就着人去请梧州出身会做红叶凉糕的厨子到府中,你看如何?” “太麻烦了,阿璧开玩笑呢。” “阿璧的事,都不能算麻烦。就算是开玩笑,也要做到。” 赵叶璧心间流了蜜糖,原本感觉肚子半饱已经吃不下了,如今感觉她又行了! “阿璧吃饱了吗?” 赵叶璧用力点点头,忽见吕辛荣拉起她的手,不解地抬头去望他。 “阿璧白日里受了惊吓,肯定逛街逛得不开心。”吕辛荣用手指轻轻刮过她的鼻子,含了些笑,“走,咱们去吉祥街上走走,正好消消食。若是再饿了,吉祥街上有许多小摊位,还能再垫一顿夜宵。” 赵叶璧眨巴眨巴眼睛,问他:“将军最不喜欢上街,平素也忙,怎么今日就肯了?” “为你,都无妨。” “好!咱们吃糖糕,买糖人去~”赵叶璧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张开手搂住吕辛荣的脖子。 ** “殿下,宫里那位怕是要不行了,殿下不进宫去看看吗?”丹常侍奉在一边,他虽然才三十来岁,一双手也因常年做下等粗活生了老茧,但一手墨磨得极好。 “不去,你看本宫这字,是进了还是退了?”尹绪手上动作一滞,抖一抖手腕,又稳稳写了两个字,字风凌厉。 丹常赔着笑,双手拱在袖中,“殿下这字当然是越发精进了。奴才觉得若是不去,岂非惹天下人非议。” “当年你师父在东宫侍奉本宫,最后跟着蒙了难。你当日还是个孩子,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些年了,如今好不容易你我才重新回来。” 听到“你我”两字,丹常脸皮一颤,拱手要伏身下去,被尹绪虚抬手一扶。 尹绪挑起眼尾看他一眼,“你不记恨当年那些人?本宫还恨着呢。” “殿下慎言。” “也罢,横竖本宫是不去的。长兴已经从庵里回来了,你着人叫她进宫去看看今上吧。”尹绪笑了一下,“近来朝中风波已平,本宫已遣人去寻吕毅那贼人的行迹,大抵是有了眉目。” “那自然是极好的。殿下舒心,奴才也舒心。”丹常垂下头,面上一顿,迟疑道,“奴才昨日听採买的丸章说,兰桂坊上出了起逆贼家眷伤人事件,伤的是……护国大将军的侧夫人。” “阿璧如何?伤得可重,本宫怎么半点不知道。”尹绪搁置下笔,将袖子一抚,“岂有此理!那是本宫的亲女儿。他吕辛荣就是这么对待本宫的女儿的!” 丹常忧心忡忡,“那位夫人虽为殿下亲女,可是长久不养在宫中,不养在殿下身边,往后殿下可要尊她为公主。” “自然,不然本宫如何当人父,又如何对待雍雅?”尹绪眯起眼,大掌一拍,“况且,你可知吕辛荣是如何娶到阿璧的吗?” “奴才不知。”丹常瞧尹绪面色不对,低声道,“公主可有什么委屈?” “委屈?”尹绪蹿起一股怒火,将桌子上的笔墨纸砚一推而下,“那可是天大的委屈!本宫的女儿,熘国的公主,竟然是沖喜嫁过去的!还是个侧室,叫本宫的脸那里搁?” 第104页 “殿下息怒!”丹常跪在地上。 “你跪什么呀?”尹绪被他气笑,“赵叶璧是嫁给了吕辛荣,可本宫的女儿叫尹璧,可不是什么赵叶璧。” 他负手而立,踱步到小青瓷坛边,随手洒下一把鱼食, 丹常抬起眉头,咂摸了许久,微微笑。 “太子殿下明鑑。” ☆、60.留宿 好雨知时节, 夜里冷不丁一声春雷乍起,接着便是细细密密的雨落了下来。 次日清晨,空气中残存着昨夜大雨的湿润, 庭院中草植绿叶一片清新。 “将军”兰素端着洗漱的水盆巾帕候在门外,见吕辛荣穿戴整齐推门而出,福了福身子, 低声闻询,“夫人可起了?” “还没, 再让她睡会。”吕辛荣用过兰素端来的水盆洗了脸和手, 再漱过口擦干手脸,便朝外院去了。 兰素等了许久,才又等到赵叶璧推开房门。 赵叶璧犹睡眼惺忪, 被兰素催着洗漱干净, 也不见精神,拖着疲惫的身子跟着兰素去用早膳。 碎雪布上菜,见赵叶璧脸色不是很好,关切道:“夫人这是真么了?睡到这个时辰不该如此。” “无妨, 昨夜同将军在坊间玩得久了些, 夜里又被雷吓着,颠来倒去做噩梦。”赵叶璧捂着脸打了个哈欠, 端起碎雪刚给盛得热粥,啜饮一口, 觉得好多了。 “夫人做什么噩梦了?梦里都是假的, 夫人惊悸忧思便不好了。”碎雪宽慰道,“梦做过便当做过了,白日里夫人就别再想了。” 赵叶璧神色倦怠,轻嘆口气, “也不知怎么了,罪臣还在外逃着,实在有些担心将军。又模模煳煳梦到了赵爹爹,他从梧州府来,路途迢迢,怕他出什么危险,梦里他路上有些不好。” “咱们将军可厉害了,夫人该相信将军才是。”兰素替赵叶璧轻柔地按起肩膀,“奴婢可听说新上任的太子殿下,励精图治,坊间都交口称赞。男人们都顶在前头,夫人有什么可操心的?” 离上次别过尹绪,许久她们父女俩个不曾相见,连长兴姑姑都不好来府里,现今尹绪的太子之位刚刚坐稳,但太子终究不是陛下,宫里那位不能仙逝,尹绪坐在太子的位子上心里就不能安稳。他尚且不能安稳,更莫说给赵叶璧一个名正言顺的公主之位了。 这些赵叶璧都知道,所以她只是安静地等待,也从未有所怨言。 用过早膳,太阳才慢慢从雾气中探出头来,照得将军府里早春的花开了不少。 赵叶璧针线活做得极好,书也读的好,连医术也跟着宋济学了个皮毛,唯独侍弄花花草草,戳了她的痛处了。 这花花草草似都对她敬而远之,凡经她手,最后非死即枯,弄得赵叶璧对着将军府中满园的花草,是只敢远观不敢亵玩了。 赵叶璧着人搬了张胡床到花园里去,她坐在上头晒晒日头,总算让她心里安心了。 冬天总算是过去了。 “夫人,您猜谁来了?”兰素不过是出去取了样东西,回来时兴沖沖地在赵叶璧身旁道,“您绝对猜不出来了,竟然是长兴公主来了,邀您一道去赏个园子。” 长兴公主重新回到公主府里,又是那地位尊荣的公主,身边跟着一群侍从。 赵叶璧见她时,长兴公主同大佛寺那一面时清汤寡水的样子截然不同了,今日她穿着朱金色绒绣万字缠枝花锦曳地裙,满头插着珠钗步摇,云鬓里还别了一支小小的翡翠珠花,披着件春绿色平金半袖蜀衫,装扮浓丽,绘着朱红的唇。 彼此寒暄一番,长兴公主热切地拉着赵叶璧的手,褪下腕上一对上好的镯子,道:“上回见面没送你东西,这回补上。” 她凑到赵叶璧耳边低声说:“算是姑姑给你的见面礼。” 赵叶璧笑着收下,请她去厅里坐坐,还让兰素去备下茶水。 长兴公主一把拦住她,只道:“不耽误时间了,你快同我一起出门,有人想见你想见得紧。” 赵叶璧用唇语说了个“爹爹”,便见长兴公主笑着点头。她也跟着笑了起来,以彼此间能听得的声音说:“可见背后是不能说人的,我今日心里一直惦念着爹爹,不料爹爹也想见我了。姑姑说巧不巧?” 赵叶璧带着兰素和碎雪两人,坐到长兴公主府的马车上。 半路上碎雪见马车前行的方向不像去城郊赏花,登时紧张起来,就要提醒赵叶璧。 长兴见她这模样,打趣道:“阿璧在京中这些日子真是不太平,你瞧你这丫鬟都练得机敏起来。” 赵叶璧拉住碎雪的手,笑着摇头,示意她安心。 往日气势恢宏的摄政王府直接换了匾额,变成了太子府。太子本不该在外立府,但宫中东宫荒废破败,修缮需要时日。 朝臣们对往日之事都有所耳闻,虽私下有人嚼舌头根子说太子不孝顺,竟不能侍奉在今上病榻左右。但朝臣们都是不敢直接在朝堂上说这事的,毕竟今上当年如何对待太子,太子今日所作所为已是仁至义尽。 太子和今上虽为父子,可形如仇人。 太子府便也就名不正言不顺地姑且用了起来。 尹绪下了朝在正厅坐着,见长兴带着赵叶璧进来,立刻上去对着赵叶璧,眼眶倏地红了。 第105页 他的女儿,当真是像亡妻。看今人,思故人。 “爹爹疏忽了,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爹爹早该接你来府中。”尹绪心里又心疼又愧疚,他让宫人备了赵叶璧最爱吃的点心,献宝似得推到赵叶璧面前。 赵叶璧身后的贴身丫鬟兰素和碎雪登时瞠目结舌,她们不知道内情,一下子看见当朝太子对自家夫人如此亲切,还自称“爹爹”,一时反应不过来。 但她们也不敢说,便只能规矩地低着头,谨言慎行。 “好吃,”赵叶璧见尹绪如此,心里也有些疼惜,她拿起一块荷花酥,轻轻咬一口,便尽数融化在唇齿之间,“爹爹自有难处。女儿的日子很好,哪里有委屈呢?” 尹绪想起前几日赵叶璧险些在街上被阮珞淳伤到,心里很不是滋味,怒火也难以遏制,气得喝了口茶才微微平復。 “阿璧委屈得很,前些日子兰桂坊那事爹爹都已经知道了。” 赵叶璧怕他气到自己,弯起眼睛,甜甜地道:“爹爹这儿的点心真好吃,女儿很喜欢。” 尹绪见她笑了,气也消了大半。 他看着赵叶璧,眼里无限的慈爱和怜惜,见她这些年纵然不在自己身边,但从心里便认可自己这个爹爹,心里发暖,要护着她的心更盛。 “你若爱吃,便多吃些。这里不是宫里,不用和爹爹讲规矩,咱们就是寻常人家的父女。” 赵叶璧斟酌了一下,赵启对她有养育之恩,若提及赵启她又怕尹绪心里不爽快。 “爹爹可知这些年都是刑部侍郎抚养女儿长大?他对爹爹实在是忠心耿耿,经年家里一贫如洗,此番得知爹爹復位,他很是想来京中拜见爹爹。”赵叶璧心里有些忐忑。 尹绪十分痛快,道:“好啊,朝中旧臣不多,赵启是邱家门生,若能回来辅佐我,实在是一件好事。” 赵叶璧安下心来,她听尹绪和她称“我”,觉得十分亲切。 尹绪在太子府中请了长兴和阆嬛郡主,赵叶璧同阆嬛郡主一见如故。 阆嬛郡主性子爽利,倒让赵叶璧觉得有些像梧州时的黄意真,却和黄意真还有些不同。 提及当日赵叶璧拒绝了阆嬛郡主主持的会时,阆嬛郡主打趣赵叶璧,赵叶璧直说‘悔则悔矣,求郡主给个弥补的机会。’ 如此快活的日子,时光便过得格外快。 尹绪留几人用过晚膳,长兴公主和阆嬛郡主请辞离去,赵叶璧也站起身来,道:“天色已晚,女儿也改日再来登门叨扰爹爹。” 却被尹绪一把拦住,尹绪拜拜手,笑容恬淡,“我想阿璧想得紧,这些年都没怎么见阿璧了,阿璧还是在我府中多住些日子为好,只当是陪爹爹这个糟老头子了。” “爹爹才不老呢,爹爹万寿无疆。”赵叶璧觉得他的话也在理,“女儿也想在这里陪爹爹,只是将军晚上见女儿不回去恐会担心,那女儿着碎雪、兰素回去送个信?” 尹绪引她去看已经布置妥当的闺阁卧房,全是按照宫中公主的份例收拾的,一应物件齐全。 “我早已遣人给吕辛荣送了信,阿璧就安安心心在这里住下便可。你对这可满意?” 赵叶璧见眼前的屋子是精心收拾过的,不像是临时借住,心里一暖,更不忍心拒绝尹绪了,便点头称是。 “你往后就是我的女儿了,赵叶璧这个名字是不便再用了。以后便叫尹璧。” 赵叶璧一愣,当即行大礼,“多谢父亲赐名。” 她心里对赵启的父女之情犹深,也感念尹绪对她之好,既已认亲,名字要改也是理所应当的。赵叶璧,赵启,小娘,却永远是她心里的一块。 “夜深了,阿璧早些休息吧。爹爹就不扰你了。” ** 晚上吕辛荣带着两盒赵叶璧顶顶爱吃的莓果酥饼,推门却见冷冷清清,连兰素碎雪两个丫鬟也不在。 他蹙起眉头,点了一位洒扫的二等丫鬟,问她怎么回事。 “奴婢也不知道,今日长兴公主请夫人去赏花,至夜未归。” 吕辛荣打发了丫鬟,进屋自己点上一盏烛灯,烛火照着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寥落之意更甚。 他唤来留着看护府里的暗哨,问询情况。 暗哨回道:“长兴公主请夫人赏花,却去了太子府里,晚上长兴公主和阆嬛郡主从府中出来,却不见夫人。想来是留在太子府里了。”便退下了。 吕辛荣当下瞭然,大抵是尹绪思念女儿,留宿太子府中,今夜不回来也没什么。 他微嘆一声,一个人在房中,倒在床榻上,抱着赵叶璧枕过的枕头,觉得没有她在身边的时候,府中好生无趣。 孤身一人在府中时,从未有这种感受,怎么如今就不行了呢。 整夜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半夜翻身下床,吕辛荣将白芸豆捞到怀里,一下一下地摸着白芸豆的头。 天光乍晓时分,他也是未能入眠,白芸豆钻出头来,呜呜咽咽地小声叫着。 “你也在想阿璧是吗?咱们今天就去接她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失眠的将军…… ☆、61.脸面 兰素和碎雪都不在, 吕辛荣也不用别的丫鬟来侍候洗漱,匆匆抹了两把水,便上朝去了。 第106页 早朝时举国并无大事发生, 按例问询后太子便散朝。 吕辛荣在太子回府路上挡在车前,丹常挥一挥拂尘,怒斥一声:“吕将军自重!” 尹绪撩开帘幕, 坐着看拱手行礼的吕辛荣,笑着抬抬手, 温声道:“吕将军这是做什么?” 吕辛荣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道:“太子殿下,我们家阿璧可在太子府上?” “哦,尹璧自然是在的。”尹绪皮笑肉不笑, “女儿住在父亲身边有什么不妥?” “阿璧是我的夫人。”吕辛荣看他一眼, 太阳穴上青筋跳动,一字句咬着牙道,“妻子在外,丈夫却不知道,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妻子?”尹绪侧目看他, 嘴角勾起一抹笑,语气轻描淡写, “沖喜来的妾室算什么妻子?妾只是下人。你的妾叫赵叶璧,不叫尹璧。尹璧是我熘国的公主, 怎么可能给人做妾室?又怎么可能给人沖喜呢?” “殿下……”吕辛荣皱起眉, 闻言刚要说什么,便已听大太监丹常尖细的嗓音喝了一句,“起驾——” 尹绪放下帘幕,从吕辛荣的眼前缓缓离开。 ** 赵叶璧在太子府里过得极为舒坦, 侍女僕从都是从宫里直接调度来的宫人。 太子一下朝便来陪赵叶璧用膳,他极力要弥补上赵叶璧这些年不在身边缺失的爱。 “阿璧在这里住得可习惯?请来的教习嬷嬷和女学究相处下来还融洽?”尹绪关切地问,亲切得同民间的父母一般。 赵叶璧性子柔软,又不挑剔,自然觉得百般都好。 “女儿倒是觉得在爹爹这里的日子,过得像是没出阁的小姐。” 尹绪闻言心情大好,眯起眼喃喃自语道:“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爹爹在说什么?”赵叶璧不明白尹绪的意思,她都已经嫁给将军了,又有什么愁嫁不愁嫁的。 “其实阿璧原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若是他们都活下来了,怕是我现在都能抱上孙子了。” 尹绪成婚好多年,东宫里只有雍雅一位太子妃,却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只是除了赵叶璧还活下来,其余在东宫事变那夜都死了。 赵叶璧同吕辛荣正在蜜里调油的日子,一日不见便觉得甚是想念,她瞧着尹绪这意思不太对,似是要将她留下来,她正想着开口要问什么时候回去。 但尹绪忽然提及她死去的两位兄长和姐姐,赵叶璧想要住回去的话就不好再开口了。况且,她从小生活不易,较之常人更容易体会他人情绪。父女连心,尹绪说起伤心的话茬,她心里也觉得难受。 “爹爹不提这些了,苦日子都过去了。”赵叶璧笑着宽慰尹绪,“爹爹你看,阿璧这不还在您身边。” “是了,爹爹还有阿璧。”尹绪脸上愁容一扫,扬起眉,道,“你如今身份不便,你不好以公主的身份去见宗室里的那些姐姐妹妹,今日我请了几位和你年龄相仿的,也好让你在府里多些乐子。” 这时丹常也上来禀告几位郡王和亲王家的小姐们来了,赵叶璧只好跟着丹常去了。 这一晚,吕辛荣自知回将军府里去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倒不如索性住到了军营里去。 他从定国将军擢升为护国大将军后,手下人更多,周显也跟着提了两级。 “哟,将军,你今日怎么不回府去住?和夫人吵架了?女人家,你得哄着。”赵叶璧每每来军中探望吕辛荣时,他都能跟着蹭蹭夫人的手艺,不知不觉心也向着赵叶璧这位温柔和善的夫人了。 吕辛荣心情不爽,连着带脸色也阴沉沉的,对着将士自然不能如此,但对着周显却半分不加掩饰。 周显讨了个没趣,在一边也不去触霉头。 半晌,倒是吕辛荣先开口了。 “周显,你夫人什么时候会回娘家不回来?” 周显听他这么问,心下更加觉得是吕辛荣哪里惹到赵叶璧了,笑呵呵地说:“那自然是我惹我家那位不痛快的时候,她就收拾东西回娘家了。” “那她还会回来吗?” “这是哪儿的话,成了亲,自然过两日气消了就回来了。”周显奇怪道,“不对啊将军,夫人的娘家不是在梧州吗?她在京城里回哪去?” “不该问的就不要问。”吕辛荣乜他一眼,周显立刻噤声。 沉默,又是沉默。烛火噼啪作响。 “若是你岳丈不放人呢?”吕辛荣将手上薄薄的一卷案牍翻来復群,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他又回头看周显。 周显一本正经地说:“既已经将女儿嫁给你了,岳丈为什么会守着姑娘不让她回来?除非,是动了要和离的心了。” 他又补了一句:“不过这种事,都是女儿自己不想回来了……” 周显说着说着,眼见吕辛荣的脸色越来越差,也不敢再说,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和离?”吕辛荣皱起长眉,心里跳了一下,反覆想着尹绪白日里说的话,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安得紧,也越发觉得周显所言不假。 周显用手上的枪在沙盘里画着十字,不住犯嘀咕,莫不是夫人要和将军和离,将军被扫地出门了?夫人看着柔柔弱弱,倒也是个性情中人,说一不二的性子? 第107页 夫人,厉害啊! 吕辛荣自然不知道周显心里在想什么,他只觉得冷汗从额角滴答而下,心里空落落地一点底也没有。 又觉得有那么点生气,阿璧在太子府里两日难道半分不想念他?怎么一点口信也不放出来…… 难道这和离的心思,原就是阿璧想出来的? 他将案牍摔在桌子上,蹭地站起身来。 周显一惊,睁大眼睛看着吕辛荣,嘴唇嗫嚅道:“将军,有事别冲动……” “你在想什么?”吕辛荣心火窜起,留给周显一个背影,“睡觉!” 周显平素都是等到吕辛荣离开,他才回家。今日看着阵势,若是他回家去搂着娘子睡觉了,吕辛荣怕是更加要不痛快了。 他拉过营外一名小将士,叫他速速回他家里报个信,说是今晚就睡在军里了。 夜里吕辛荣仍旧是难以入眠,周显已经困得不行了,却见上司还在那里饱受失眠折磨。 “将军,其实要我说,你作为夫君和男人,豁出去不要脸面就是了。”周显打着哈欠,出主意。 吕辛荣整日眉头紧缩,不能放松。他转向周显这边,问:“不要脸面是什么意思?” “咱们男人总是把脸面看得极重,将军若是能学学市井里那套泼皮无赖的死缠烂打,怕是能有奇效。咱们夫人一看就是脸皮薄好说话的。你磨得她心软便是了。实在不行就软硬兼施。” 周显眼睛闭上,似是梦呓般,声音越说越小了去。 “夜深了,将军……” 吕辛荣心里琢磨着,觉得周显说得有理。他是武将,嘴皮子怎么比得过尹绪。他是臣子,本就不好和尹绪辩驳,更是说不过他。最后绕来绕去,别叫他连赵叶璧的脸都见不上一面不说,还稀里煳涂丢了夫人。 管她什么赵叶璧还是尹璧,都是他的阿璧,他的妻子。 ** 清晨薄雾未散,将士们要早起操练。 吕辛荣醒得最早,叫尤焕下去叫起先锋营的将士随他一道出去。 周显也爬了起来,见吕辛荣亲自领着先锋营浩浩荡荡的将士要出军营,瞠目结舌。 尤焕回来拿吕辛荣的盔,周显抓住他,一脸茫然地打听道:“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先走了啊,周将军。”尤焕急匆匆地离去。 周显伫立在原地,喃喃自语。 “我昨晚做梦都跟将军说了些什么……可别坏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吕辛荣:我来了,岳丈 ☆、62.翻墙 尹绪自大佛寺出来后, 整夜整夜梦魇的情况略有好转,尤其是赵叶璧这两日住在他府里,许是父女连心, 又或许是知道血脉相连的女儿就在身边,觉得安心。 他每每看见赵叶璧脸上露出的笑容,心情也逐渐明朗起来, 昨夜一整晚竟然一个梦都没做。 本以为要一觉睡到天明,却不料天刚刚泛起亮光, 薄如蝉翼的云帐里还只能透进来微弱的光亮时, 尹绪模模煳煳听见金戈之声,数不清的人声情绪高涨地吼着什么,杀声震天。 他一下子从睡中惊醒, 坐了起来, 那整齐划一的唿喊声和兵刃之声愈加明显。 “丹常!”尹绪抚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若非他镇定下来仔细分辨,恍惚中还以为自己梦回十六年前。 大太监丹常搭着拂尘从外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弓着身子对尹绪道:“殿下要起了吗?” “外面什么声音?可发生了什么?”尹绪心里还在咚咚直想, 他满头掺了白髮的头髮散落在脸侧, 犹有些惊色。 “殿下,是那个吕将军……”丹常上前来侍候尹绪, 他面有难色,“他竟然陈兵在府外, 说是, 说是在练兵……” “练兵?”尹绪瞠目结舌,他似是听错了一般重复了一遍,还是不敢相信。 丹常也从未见过这种厚颜无耻之人,他跪了下去, 委屈道:“奴才带人去赶,可吕将军他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非说咱们府外那块空地是练兵的极好之地。殿下您不知道,齐刷刷全是军中壮汉,奴才这帮人赶不动。” “岂有此理?本宫的府邸也容他们造次?”尹绪火冒三丈,此等事闻所未闻,他用力拍着床板,将床板拍得阵阵作响。 “咱们去看看他这杀才,本宫便不信了,他是倒着喝水,脑仁里进了水吗?” 丹常给尹绪穿上袍子,双手扣在一起站在边上,唯唯诺诺道:“殿下,奴才看吕将军许是只想接回小公主……” 尹绪回头乜他一眼,沉着脸冷着声,“接回去做什么?继续给他做妾?” 丹常立刻噤声。 太子府后墙根下有一堵墙,墙后是宽阔的一片青石空地,又干净又空旷。 吕辛荣负手立在边上,看尤焕熟练地带着将士们做晨练,他轻咳一声,尤焕立刻会意,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都是娘们吗?声音喊不出来吗?” 登时,血气方刚的少壮们也放开了声音,男人低沉的声音犹如松涛海浪,一波接一波,练得热火朝天。 “吕辛荣!你做什么呢?”尹绪深觉此事极为不光彩,没和丹常走正门,他叫宫人送来云梯,搭在高墙边上,自己攀上云梯,在墙边对着下面的吕辛荣低吼一句。 第108页 吕辛荣回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尹绪,拱拱手,声音却没有一丝温度,“如太子殿下所见,臣在带兵晨练。” “好端端的城郊军营你不用,你跑本宫府邸边上练兵,你作何居心?”尹绪不和吕辛荣分辨,要快快赶他走,“你再不走,你信不信本宫赶你走?” 尹绪头皮一阵发麻,他原先怎么没发现吕辛荣是如此滑头的人。 吕辛荣和尹绪多少还是有些情分在的,只是在赵叶璧这件事上,尹绪护女心切,但两人也不算撕破了脸皮。如今尹绪还未登大宝,吕辛荣确有帅才,尹绪惜才,未来还要多依仗吕辛荣。 吕辛荣脸上神色尽褪,声音冰冷异常,教人在初春的暖风中听着还觉得牙齿打颤。 “臣不能离开臣的夫人,一日也不行。” 尹绪更是气得火冒三丈,若非多年修养,他真想骂出一句“放屁”。深唿吸好几口气,他才勉强镇定下来,用手指着吕辛荣斥道:“你说得倒是深情,本宫问你,你娶她可是心甘情愿?” 吕辛荣沉默了片刻,诚实地说:“娶她实属意外。” 尹绪胸口翻涌,险些要吐出一口老血,只恨自己身居太子不能骂骂咧咧,咬牙切齿地说:“那你还有什么脸来问本宫要回阿璧?本宫就知道你不是心甘情愿,你们成婚至今也快半年,你连个正室之位也不肯许她,你根本就不将她放在心上!” “阿璧就是臣的妻子,就是正室!”吕辛荣怔愣片刻,在他心里,此生也只接触过赵叶璧一个女人,当然也只有一个妻子,又哪里有正室和妾室的区分,他从未分出心思去思考此事,“人人都称她为夫人,臣此生只有她一位,定当竭力爱护,若负她,筋脉惧毁,死于荒林,叫万兽啃噬不得转世。” 他眸光神色涣散,恍然大悟又恍然若失,“阿璧从未和我提过,我也从未想过……都是我的错,她定是生气了。” “你这话当真?”尹绪见他失神至此,心中触动,又竖起眉毛,恨恨道,“本宫怎么就不信你不知道妾室是奴,妻室是主的道理?于世间女子而言,名分位份何其重要?你且回去好好反省吧,等你叫本宫看到你的诚意,再来接回阿璧!不然阿璧同你没半分关系!” 尹绪愤然转身,片刻间却忘记了自己还在云梯上,脚下一个不慎,靴子和云梯一滑,打了个转从云梯上向下摔去。 下面的太监宫人纷纷惊唿,乱成一片。 丹常一咬牙,用自己的身子要去接住尹绪,转过身子留下宽阔的后背,只待尹绪砸在他身上。 吕辛荣眼见着尹绪在空中落下,霎那间下意识地脚尖蹬地,提起一口气跃起,翻了个空翻,在空中一把捞住尹绪,将尹绪安好无恙地放在地上。 尹绪惊魂未定,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已经完好无损地在地上了,除了腿脚吓得有些发软,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很失面子。 他甩甩袖子,头也不回地朝着府里走去。 “丹常!今日抱恙不上朝。” 丹常在原地看看尹绪,又看看双手一摊,面无表情的吕辛荣,脸上浮现出难色。 “这,这……殿下,吕将军还在这呢!” 尹绪人已走出去好远,丹常脸色难看,小声对着吕辛荣说:“吕将军,要不您再翻出去?” 吕辛荣负手,他高出微微佝偻着背的丹常一头,撇撇嘴,“殿下都没有赶我走,你要赶我走?” “奴才不敢。”丹常勉强地堆起个笑容,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拱拱手,“将军总不能一直在这儿啊。” “怎么不能?”吕辛荣反问一句,也走了。 丹常欲哭无泪。 作者有话要说:  丹常:我好难,我真的好难。 ☆、63.出兵 赵叶璧梦见当日在展太后的宫殿前吕辛荣单枪匹马杀进来, 他一个人和吕毅近身肉搏,又和上百禁军搏杀。 梦的尾巴是爹爹尹绪和韩大人带兵将禁军合围控制。兵戈之声,杀伐之声交织在一起, 震得她脑仁疼,可她就是一直在梦中打转,近些日子的片段一个接一个的闪现, 怎么也醒不过来。 脸上有冰凉的触感……下雨了? 下一刻,她忽然觉得唇上柔软甘甜, 那人动作是极尽温柔的、抵死缠绵的。 赵叶璧倏地睁开双眼, 拼命地眨巴了两下双眼,重新合上。瞬息间又睁开,睁得圆圆的。 “唔……” 因离得太近, 她眸子的余光可以瞥见吕辛荣高挺的鼻樑, 轻轻擦在她小巧的琼鼻上。她看见原本覆落在吕辛荣闭起的长眸上的睫毛扑扇两下,一双深邃的黑眸对上她的。 耳垂上发热,她感受到吕辛荣冰凉的手指从软嫩的脸颊向侧边的耳垂上移了过去。分明是冰凉如寒石的长指,落在她温热的肌肤上, 却好似指尖上带了一簇小火苗, 烧热所经之处,染上诱人的血色。 “将军……”好半晌, 赵叶璧才能发出声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如蚊吶, 声线细细弱弱, 从嗓子里挤出来两个字。 吕辛荣坐在她的床边,伸手将她半抱着坐起来,唇角勾起一抹笑容,“阿璧怎么一个人来这里都不同为夫说一声?” 第109页 他极少自称“为夫”, 这番却将这个称唿咬得极重。 赵叶璧不知怎么在他含着笑意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不安感,他急切地追问她,似乎想向她寻求一个否定的答案。 这样的将军,很少见。 “太子爹爹同我说,他已告诉你我要在太子府里暂住几日。将军怎么还害怕这个?” 吕辛荣眸光闪动,手团握成拳头,沉默不语。 赵叶璧用手指轻轻戳戳他,忽然被吕辛荣一把搂抱在怀里,整个人囫囵个被抱住,半分动弹不得。 吕辛荣的一双铁臂锢得她有些痛,她身子被他坚硬精瘦的身板硌到,她想要去挣脱。 却听见吕辛荣喃喃自语,“我以为你要同我和离……” 吕辛荣的下巴抵在她纤瘦的肩膀上,赵叶璧觉得痛得快承受不住,在她目光无法看见的地方,吕辛荣这极低的一声自吟,却叫她脑海中生出一副幼兽呜咽的场景来。 她悬在半空中的手臂僵硬住,轻轻地搭放在吕辛荣的背上,隔着衣料她也知道,吕辛荣的背上有无数纵横军旅的伤疤,丑陋却叫她心疼不已。 “怎么会呢,阿璧永远不会离开将军。” 赵叶璧任由吕辛荣抱在怀里,无需多言,只要就这么抱着,自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半晌,吕辛荣松开了他的“铜墙铁壁”,赵叶璧才问他是怎么进来的,待听了吕辛荣讲方才清晨的壮举后,赵叶璧捂着嘴笑得前俯后仰。 “阿璧,梧州那次我们没有拜堂,算不得成亲。”吕辛荣握住赵叶璧的手,指腹轻轻摩挲赵叶璧的手指,一根一根晶莹得宛如白玉长石,怎么看去怎么可爱。 赵叶璧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他。 吕辛荣不知她双眼怎么生得这样大,这样生动,这样好看,任他再铁石心肠,也要被这一眼瞧得融化了去。 他低笑一声,有些愧疚。 “其实那晚我是醒的,当时我回京途中遭遇刺客,将计就计装作重伤,留在梧州府避开吕毅和凌王在京城的拼杀,同时也将自己当作鱼饵,为了诱出背后要杀我的人。我不知道顾万林瞒着我去寻了你来沖喜,我以为你是他找来监视我的。” 赵叶璧安静地听他说。 “所以顾万林是吕毅放在你身边的眼线?” 吕辛荣颔首,不自觉地笑了一下,“结果你不是。我想等你病好了放你回家,后来却不捨得了。” 赵叶璧抿唇。 “大婚于女子而言极为重要,名分于女子而言亦是如此。我总是疏忽了这点,所以我想梧州那次不作数,我们再举办一次大婚。这回你是我吕辛荣的正妻,我向你发誓,从今往后只有你一位妻子,绝不纳妾。若我食言,便……” 他眼中有闪烁星光,诚恳真挚。 赵叶璧捂住他的唇,微微垂首,摇摇头,红润的唇中吐出一个“好”字。 ** 赵叶璧由吕辛荣牵着手,两人一道去尹绪书房请求他同意。 丹常立在门口,眼睛在赵叶璧和吕辛荣长袖交接的地方扫了一眼,嘆了口气,对赵叶璧好声好气地说:“殿下遇着些麻烦事了,小殿下一会切莫过激,惹殿下生气。” 赵叶璧奇道:“公公可否悄悄告诉我一声,是什么事?” 丹常袖子半遮住脸,皱着眉头,小声说:“跑了的那位,又回来了!” 吕辛荣长眉蹙起,和赵叶璧视线交换。 丹常没再多说,弓着身子进去禀告,立刻便出来叫两人进去。 尹绪招招手让赵叶璧上前去,递给她一封密信,赵叶璧接过来读。 “吕爱卿,你可知吕毅在并州还有一支亲卫?狡兔三窟,我们之前盯住的那个不是他,是他留在京畿的影子。” 赵叶璧通览密信,上面写得诸多行迹她看不懂,只一条便让她向后退去两步。 ——赵启来京途中,被吕毅劫持了。 赵启养了她这些年,纵然不是亲生骨血,也如同亲生。赵叶璧脑仁嗡嗡作响,眼中的慌乱关切乱窜。 吕辛荣道:“任由他并州的亲卫人数再多,也不能在京中掀起风浪,殿下已得天子令,禁军也在我们掌握之中。除非并州王接纳了他,且通了外敌……” “不错!当真是可恶!”尹绪大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将上面的宣纸震得飘了起来,落到地上。 他从桌几后走了出来,书房里挂了一张舆图,指着并州的位置,对吕辛荣道:“并州王沉寂多年,竟包藏祸心。吕毅二十年前和北狄在并州边打过一场仗,杀射了当时的老单于,才让本不可能继承单于位置的二王子趁乱登基。这次和并州王、吕毅联手的就是这位二王子。” “爹爹,那赵爹爹如何能救下来?”赵叶璧忙问道。 尹绪接回密信,拍拍赵叶璧的肩膀,安抚道:“吕毅已经是秋后的蝉,翻腾不起来了。禁军副将元蔼然投诚,供出了他在京畿的一处密室,韩大人已经去捉他了。赵启的安危,你先放心。” 赵叶璧默声不语。 吕辛荣道:“所以现在第一要务,是要有人率军去并州剿贼,驻扎在并州以防北狄国趁乱犯我边境!臣愿意前往。” 第110页 尹绪将三军虎符交到吕辛荣手上,眸色低沉,“吕辛荣听令,本宫命你率军前去并州,肃剿逆王,镇守边境。” “是!臣得令。”吕辛荣跪在地上,双手接过虎符。 “臣还有一事,想请殿下肯允。” 尹绪扶他起来,温声道:“本宫都知道了。原先是有误会,如今都说开了。待你凯旋归来,本宫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尹璧嫁给你。” “谢殿下!” “谢父亲!” 是夜,吕辛荣带着将士趁着夜幕,先锋营部队以骑兵为主,快马开道。后行步兵大军翻山走密路,短行向着并州去。 赵叶璧站在城头,和吕辛荣作告别。 “我知你们都不说实话,此行必然十分危险,是不是?”赵叶璧替吕辛荣擦拭着盔甲上的寒霜。 “擦它做什么,一会还是要起霜的。”吕辛荣不敢抱她,怕盔甲冰冷,渡了寒气给她,只能长话短说,“你的夫君是熘国战神,等我凯旋归来,娶你为妻。” “我就是担心……”赵叶璧把话含在嘴里,踮起脚飞快地在吕辛荣的唇上啄了一下,眼睛亮亮的,又不舍,又担心,又自豪。 “走了!”吕辛荣拍拍踏雪的脖子,踏雪也回望赵叶璧。 大军开拔,赵叶璧目送吕辛荣离开。 她知道,并州一行危险重重。并州天高皇帝远,并州王是土皇帝,北狄近年兵力强悍,虎视眈眈地等着吕辛荣自投罗网。内忧外患,里外夹击,唯有一个“快”字,杀得他们措手不及,才是获胜的唯一可能。 吕辛荣走后不久,吕毅潜入京中,被禁军围追堵截在一处宅中。吕毅自知回天乏力,竟然放了一把大火想要同归于尽。禁军从火中救下了赵启,消息传到尹绪耳朵里的时候,正是赵叶璧给尹绪送夜宵的时候。 赵叶璧闻言激动,尹绪带着她前去,宅子已被烧成灰烬,禁军从火中拖出烧得半焦的吕毅尸首,面容可憎。一代枭雄,下场惨澹。 赵启脸上乌漆麻黑,披头散髮地跪在尹绪面前,老泪纵横伏地高唿。 “殿下!殿下!老臣终于得见您一面!” 尹绪也红了眼眶,低身下去扶起赵启。赵叶璧用帕子掩面而泣。 尹绪带着赵启去太子府,待收拾干净后,两人在书房追忆当年。 赵启长嘆一声,对尹绪道:“当年邱相让老臣和陈昌二人救下殿下的一双子女,老臣救了阿璧,陈昌救下了小皇孙。” “你是说,本宫的念儿还活在人世?”尹绪青筋暴起,手指颤抖。 “千真万确,当年陈昌用自己的小儿子换了小皇孙,只可惜后来陈昌被斩,小皇孙的下落微臣也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大结局?大结局?大结局了? ☆、大结局 太子府在皇宫边。 一座座偌大的华美宫殿里, 生气全无。年老的太妃为展太后不屑,不敢从太妃宫里轻易出来,唯恐不慎糟了难。皇帝缠绵病榻, 意识模煳,整日靠着药生生吊着名,他的宫妃们死的死, 再者就是跟着儿子去了遥远的封地。 夜里的皇宫静默孤寂,像枯萎的坟茔, 将年华与过往的故事一併埋葬, 又无声地吞噬着年轻的生命和生气。 尹绪和赵启吃着茶,手中的茶碗猝不及防地从指间滑落在地,“哐当”一声碎了。 他愣住, 头下意识地转向宫中的方向。 赵启不解, 道:“怎么了,殿下?” “你听,那里有哭声。”尹绪的眼角落下两道晶莹的珠线,倏地眼眶红了。 赵启并未听见, 他随着尹绪站了起来, 无言地立在一边。 宫中来人叩门,今上驾崩了。 “传令下去吧。”尹绪声有哽咽, 半晌后才淡淡说了一句。 ** 几日后,进行“大殓”丧仪, 满城戒备。尹绪站在首位, 王侯百官尽着丧服,哀嚎悲鸣,哭声绕樑三日不散。 丞相歷高达请令太子即位,尹绪同他来回推脱三次, 最终接受。当日在太庙继承皇位,相应举办登基大典。 尹绪登基后,向天下宣布赵叶璧是他的亲生女儿,受封乐宜公主,故太子妃雍雅追封为怀德皇后。他后宫无人,群臣上书请令立后,尹绪百般推诿,最后从民间接回一位十八岁的皇子。每每再有朝臣上书请求立后,他便称着头疼脑热,不予理睬。 史书后称,熘国景帝一生坎坷,中年即位,后位空悬,仅有一子一女。他与怀德皇后伉俪情深的故事亦被写入话本,于街头巷尾传颂千年,亦堪称传奇。 国丧后宗室子女一年不准婚丧嫁娶。赵叶璧更名为尹璧,世间再无赵叶璧这个人,尹绪原先住过的太子府赠给了尹璧,更名为乐宜公主府。 赵启没有官復原职,尹绪却不忍心他还是庶民,因他学问深厚,予任国子监博士,正五品。 尹璧为赵启全家在京城置办了一处宅子,着人去梧州接赵启全家老小。 当叶氏诚惶诚恐地从梧州来到京城,已经是春末夏初了。她和两个女儿见到久违的京城繁华,只觉得梦里一般。 叶氏听闻圣上独宠的乐宜公主要见她们,心绪难宁得整夜未曾入眠,第二日收拾得妥妥帖帖才敢去。 第111页 乐宜公主府里气派奢华,叶氏两股战战不敢打量四周,规规矩矩地等候公主殿下。 当她抬头看见的是昔日的赵叶璧,便是如今的尹璧时,当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 尹璧扶她起来,柔善地笑着,“夫人如今可以安心了?” 叶氏含泪点头。她从公主府里出来时犹觉得恍惚,将这一切说与两个女儿听时,赵氏姐妹也是震惊不已。 赵叶秀定了一门远嫁的亲事,因为国丧不得已推迟了婚期,约莫要到明年初才能出嫁。尹璧听说后,亲自给添了一斛珠玉作为嫁妆。赵叶秀望着珠玉,愣在原地半晌,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吕辛荣纵兵奇袭,一举拿下并州叛王。是夜,并州外的北狄国夜攻并州城,叛王虽擒,但余党肆虐。吕辛荣腹背受敌,当夜带着荣字军先锋营奔袭百里。 这个消息传到京城之后,尹绪当即遣了新的并州知州前去接管,后来陆续传来几次捷报,只知道吕辛荣和北狄国骑兵大军杀得焦灼,战火纷飞,两月未能平定。 尹璧每日提心弔胆等着吕辛荣凯旋的消息,却苦苦等不来。又半月,她进宫时却听到了吕辛荣不知所踪的消息。 北狄国蓄谋已久,而吕辛荣去势匆忙。一次黄沙倾覆下,吕辛荣的先锋营的踪迹断在了并州外的海里格沙漠外。 ……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 熘国同北狄国的局势终于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稳定下来,前去并州的大军回撤。 尹绪眼看着尹璧的脸一点点瘦下去,原本吕辛荣养了半年的肉也逐渐不见了。初来京城置办的衣物宽松了不少,腰那里松了一寸半。 唯恐尹璧在等待中消沉意志,满京城的新鲜玩意一车接着一车送去公主府中,却仍不能逗起美人半点笑容,将大门紧闭,轻易不出去。 只有唱曲的宫人常常在一侧唱着,新认识的宗亲小姐们都觉得乐宜公主性子淡漠孤僻,来了几回便不爱来了,只有阆嬛郡主经常上门。 阆嬛郡主在她边上嗑瓜子,看制衣尚宫丈量她的新尺寸,为做秋天的衣裳。 “裊裊一袭楚宫腰,你如今才真是京城第一细腰。你也太瘦了些,若叫你家将军回来看到这副模样,不得心疼早前餵胖你的银子都付诸东流?” “无论我怎么问父皇,父皇只跟我说将军受了些不要紧的小伤。”尹璧摇摇头,轻轻抿唇一笑,“大军已在归途上,可我的心却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阆嬛郡主回头叫唱曲的宫人换首欢快些的曲子,莫要再唱叫公主烦心的。 她对尹璧嘻嘻一笑,“且放心吧,人还活着便是好的。他是熘国的战神,这回逼得北狄国退到熘国外八百里外,已是大胜了。” “可我只想要他安好。” ** 大军回程那日,尹璧守在城门,抬眼先是一樽棺木,她的心咯噔一跳,冷汗顺着额角唰地落下,只觉得浑身发冷。 阆嬛握住她的手,出声稳住她,“那许不是将军的,咱们再等等。” 尹璧说不出话来,为首批甲的只有周显一人,那么将军呢?她等了半截,才看见一樽棺木,却怎么也没看到将军的身影。 “快看!”阆嬛拍拍她的手背,一指,“那车上的,是将军!” 吕辛荣负了很重的伤,听归来的将士说最关键的一战是棺木里的那位校尉挡下了一支不可能避开的弓箭,吕辛荣才能趁着万钧之机斩下北狄国骑兵大军首领的首级。 但因为大量失血,伤势过重的吕辛荣归营后便一倒不起,军医勉强维持住他的生命,却无法使他醒来。 尹璧在吕辛荣的床榻边,奇蹟地不曾哭泣,她一刻不停地守着吕辛荣,餵他喝水,替他擦洗身子,镇定有序得不像一个真人。 有一日,她忽然想起从梧州离开时宋济留给她的一个锦囊。忙不迭地去翻出锦囊来,撕开锦囊,里面是一张纸条和一枚朱红药丸。 这是一枚“起死回生之药”,揉尽天下珍奇药材,可解百毒。 匆匆餵给吕辛荣服下,一连十九日无所反应。 直到有一天秋蝉哀鸣,天际放晴,尹璧伏在床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了吕辛荣正逆着秋光,笔直地坐着,含着浅浅的笑低头凝视她。 狠狠揉了好几下眼睛,尹璧伸手去摸眼前人的脸。 手却一把被攥住,尹璧被拉到怀里,接着被抱了一个满怀。头埋在熟悉而踏实的怀抱里,嗅着药草的味道。 “现在信了吗?” 低沉微哑的声音自顶上传来,尹璧抬起头,睁着水濛濛的大眼睛,摇了摇头。 吕辛荣低笑一声,飞快地垂头吻上她。 唇齿相依,无比真实,不是梦中。 她的将军,真的醒了! ** 次年春日。 “公主,咱们该换上吉服了。” 赵叶璧,如今的尹璧立在朱色格窗前,见草长莺飞,生机盎然,一切都恍如隔世。 兰素来拉过她的手,将她拉到铜镜跟前,开始替她扮上。 第112页 “兰素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二次穿吉服。我第一次的时候,是被人按着绑着,迷迷煳煳穿上的。那回的料子,也不如这次。” 兰素手上动作麻利,只浅浅的笑着,说一句:“公主这是苦尽甘来。这些本就是属于公主的。” 换上凤冠霞帔,整座公主府都鲜红一片,洋溢着喜气。 尹璧终于穿上这袭鲜红的嫁衣,穿在肤白胜雪的她身上,是当之无愧的人间绝色。凤凰涅槃,她和原来,大不相同。 嫁衣的角上绣了深红色的并蒂花,随着她步履轻轻四散开的裙摆上仿若盛开着和和美美的祝福。 吕辛荣作了摧妆诗,接到了尹璧。足足有半条街巷长短的迎亲队伍派头十足,簇拥着新人前去新的府邸。 吕辛荣封了荣安侯爵,陛下亲自为他指了一块风水上佳的侯爵府,比之前的更气派。侯爵府挂满了红绸子,贴上红字,流水的宴席是上了年纪的郑姨亲手操办,备得井井有条,宾客间对此赞不绝口。 两人过了堂,尹璧在洞房里等着吕辛荣。 吕辛荣同宾客觥筹交错,却又不好喝得酩酊大醉,索性他军中将领,海一般的酒量。宾客终于肯放过他了,他脚下生风奔向尹璧。 这是她应得的,也是他欠她的,一场盛大婚礼。 当晚从梧州府赶来的蔺洛元一家才到京城,便不停脚地直接带着帖子去了侯府。 第二日,吕辛荣父母皆不在世,尹璧不用敬茶,起得很晚。她梳洗打扮好,见到庭院中黄意真抱着半岁的孩子立在树下,同一个小男孩笑着。 “你何时来的?”吕辛荣扶着尹璧向黄意真走去,尹璧又惊又喜。 尹璧探头去看黄意真怀里的孩子,是个极可爱的小姑娘,正甜甜地对她笑。 黄意真久别重逢,身上似有柔光,“昨晚才到。这个孩子是你们养的?” 尹璧摸摸小男孩的头,将他揽过来,意有怜惜,“他父亲在同北狄国的战争中身亡,于将军有恩。他生母早亡,继母改嫁,我们将他接来养下。他叫蒋祯,今年七岁。” 蒋祯眼睛却没有离开黄意真怀里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望去一眼,惊嘆道:“妹妹和糰子一样晶莹可爱。婶娘何时能给阿桢生个和糰子妹妹一样可爱的妹妹呢?” 几人被他童言无忌的话语逗笑,沐浴在和煦的春风里,只觉得心情舒畅。 黄意真在京中住了半年,蔺洛元送给蒋桢一匹极好的小马。他们夫妇二人回梧州时顺道去了江北老家。 三年后,尹璧的长女出生,吕辛荣交了兵权,安然地做起了闲散侯爷,整日围着夫人和孩子转。 尹绪给了他无上的荣耀,却收了他手上的权力。 尹璧问他可有怨恨,又是否可惜。吕辛荣却抱着长女笑呵呵地说:“阿璧难道不愿看见你家夫君脸上常有笑容吗?” “多笑笑,好看。”尹璧心里无比柔软,这两年来吕辛荣脸上的笑容变多了不少,她明白他从未贪恋过权力,或许如今的生活,才是他一生中最期望的。 十指相扣,静世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出自李白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