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无良(作者:小夜微冷)》 第1节 《妾无良》 作者:小夜微冷 文案 十七岁以前的我,是国公府嫡女、太子李昭的未婚妻 十七岁以后的我,家族覆灭、入狱半年、后为闺中密友张素卿陷害,她要毁我容,把我踩成军.妓,让我万劫不复 …… 还记得当年参加素卿庆祝的生辰宴 她指着满桌的贺礼,推了我一把,笑着说:“我的就是你的,去挑些自己喜欢的吧。” 所以我的未婚夫,就成了你的未婚夫,说抢就抢,连招呼都不曾打一声 如今,我从泥里爬出来了,爬到了李昭身边 素卿姐,我也不想同你打招呼呢~ --------- *不会写文案,正文应该比文案好看 *非宫斗,男女主相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相互治愈(妍华和李昭,别站错哦~) *钟鸣鼎食之家败落之后,经两代人辛苦经营后再次繁盛的故事 *架空,莫考据,莫杠 ————————— ————————— 1、《眼儿媚》中如意娘的故事 2、不喜欢,请安静离开,别骂人 3、文中会出现一些眼儿媚中的人物,基本不影响阅读本文,新读者有兴趣,可以参考下第 17 章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如意(高妍华);李昭 ┃ 配角:【下本书】《帐中美人香》 一句话简介:攻略那个斯文败类皇帝 立意: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第1章 前缘误  年纪轻轻就薨逝 十七岁前,我叫高妍华,是国公府嫡女,而我姑母是陛下的慧贵妃。 从小,我就过得优渥而尊贵,略微懂事些后,进宫做了长公主的伴读。 教我们读书和礼乐的,是本朝学识最渊博的老太师,胡子花白,大腹便便。 同我一起在学堂的,除了长公主,还有太子和几位皇子。 其中有个皇子,叫李昭,生母是纪贤妃。他长得很普通,甚至有点口吃,每次被太师骂了,或者被我和长公主捉弄了,脸都窘得通红,半张着嘴,气得说不出囫囵话儿来。 后来,他被陛下封了王,封号秦,早早就去封地就藩了。 姑母虽为贵妃,但无子,为了延续家族的荣光,经常在陛下跟前吹枕头风,早早就给我定下了亲。 没错,就是这个结巴秦王的王妃。 十七岁以后,我不再叫高妍华,有了新的名字,叫如意娘。 我的家族覆灭,姑母被赐死,族人或被斩杀,或流放,或被卖。 而我,为奸人构陷,被充作军.妓,任人凌.辱。 万幸,我被夫君梅濂所救,他给了我一条命,我给了他一个家,还有,帮他筹谋锦绣前程。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 原来的太子因巫蛊之罪,被陛下废了,年纪轻轻就薨逝。 后面的那个太子,他叫李昭,也就是当年同我定过亲的秦王。 这就是命吧。 我不会是皇后,只能是臣妻。 第2章 少年愁 十六岁 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注:辛弃疾《丑奴儿》) 十六岁的我,已经出落得非常不错,珠圆玉润,明眸皓齿,尤其一把头发,真真如麝煤般油黑,美貌甚至连太后娘娘都夸赞过。 在闺阁做姑娘的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记忆。 我高家世代簪缨,并没有寻常勋爵官户那般重嫡轻庶的小家子气,我和几个庶出的姐妹十分要好,素日在家中或一起读书联诗、或调脂弄香,有时候顽皮些,偷偷饮酒欢闹也是有的。 所以后来我教养盈袖,不止教她看账管家这些妇人必会的东西,更教她识字读书、插花品香这些高门闺秀要懂的本事,一则打发时间,再则在梅家,我和她是最亲近的。 我俩都是外人,也都是家人。 十六岁的我,真是活的没心没肺。 每日家最上心的,竟是今儿梳头,掉了几根头发,昨儿填的那首词,韵不对;姑母新赏下来的那只臂钏,美则美矣,就是不好搭衣裳,得穿那身压金线的织锦衫子才好看。 也是啊,天有不测风云,龙颜哪一日大怒谁能知晓,谁又能囫囵个儿躲过。 十六岁的我,知道就要嫁给李昭,做他的王妃。 其实我不太喜欢他。 还记得那是个炎炎暑天,我和素卿刚从公主的寝宫出来,走在幽深的长街。 素卿姓张,是礼部尚书家的嫡女,比我大一岁,都是公主的伴读。 和我的明艳逼人不同,素卿并不美,但胜在温婉小巧,说话绵软,如同秦淮河边的江南小调,听着听着,骨头酥了,身子也醉了。 我和素卿打小要好,听说我要远嫁去秦王的封地,她哭了好几日呢。 “公主方才赏的那道鸳鸯酥好吃。” 我用帕子擦了下唇角,偷偷咽了口唾沫。瞧见迎面走过来几个宫女太监,我不禁挺直了腰杆,收起笑,端起了架子,又是一副国公小姐的派头。 等那些宫人走远后,我挨在素卿身边,笑道:“等家去后,我让小厨房试着做,晚些时候给你家送去些。” 素卿最是谨慎,见长街再无外人,便也稍稍放松些,抿唇一笑:“方才陛下去看公主,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酥虽说进了口,可浑然不知什么味儿,阿弥陀佛,妹妹今儿可要多给我送些。” 我摇头笑笑。 忽然,我瞧见长街尽头多了个锦袍少年,是李昭,他身后跟着个小太监。 走近后,我和素卿给他见了礼,垂手立在一边。 素卿胆子小,脸窘得通红,头深深地垂下。 我守着礼,落落大方地问了句:“殿下要往哪儿去。” 李昭笑得温和,说马上要就要去封地了,日后难在陛下跟前承欢尽孝,近日得了张好皮子,便给陛下做了双靴子,冬日里穿着暖和。 说了两句话,李昭就匆匆离去了。 我有些不高兴,好歹我也算他未婚妻,他竟与我这般生分。 蓦地,我瞧见素卿脸儿通红,银牙轻咬着下唇,有些魂不附体。 我猛地拍了下素卿的肩,把她吓了一跳,她捂着心,大口地喘气。 “想什么呢。” 我噗嗤一笑。 “我是羡慕妹妹胆子大,还敢跟王爷说话。” “那有什么法子。” 我撇撇嘴:“以后还要和他过几十年呢。” 素卿叹了口气,小声道:“我父亲先前说起过,想要给我定孙家,就是我的二表兄,你见过的,前不久刚进了大理寺。如今他每每来家里拜见祖母和母亲,我羞得连话都不好意思说,也是怪了呢,从前做亲戚时,兄妹还有说有笑的。哎,我这个表兄,最是无趣了,成天板着张脸,听说姨妈给他屋里放了个丫头通晓人事规矩,真让人讨厌。” 我挥挥手,让丫头们别跟得太紧,与素卿说闺中女儿话。 “你那个还好,起码文质彬彬,样貌俊朗。” 我扭头,白了眼李昭远去的背影,埋怨:“他呢,虽说是天潢贵胄,可就是个毛头小子,说话也不利索,晚上不晓得做什么,大白天总是打瞌睡,每每被太傅责骂时,磕磕巴巴说不了个整话。” 素卿拍了下我的手:“可是王爷孝顺,陛下最疼他了,这些皇子里,也就他早早封王。” “哼。” 我撇撇嘴,装作不屑。 “那是陛下宠我姑母,便是看在我高家的面上,也要疼一下他。” 素卿吓得赶忙左右看,摇头一笑:“这是宫里,妹妹要慎言呀。我瞧他温柔谦和,以后肯定会疼你。” 我坏笑:“原来姐姐对他印象这样好,那我把他让给姐姐。” 素卿脸红了,佯装要打我,急得直说:“谁看上他了,我、我打你这坏丫头。” …… 出宫前,我对素卿说,头几日祖母念叨贵妃娘娘宫里的酪好吃,竟忘了给她老人家带些,再说,近日姑妈身子不爽,我再去瞧瞧她,姐姐先回吧。 第2节 等送走素卿后,我并未去拜见姑妈,而是去了李昭必经过的小拱门。 我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明明很讨厌李昭呀。 约莫等了一个来时辰,果然遇见了李昭。 李昭看见我,显然有些意外,他向来不善言辞,胆儿有时候比素卿还小,磕磕巴巴地红着脸问:“小、小姐是在等本王么。” 我屈膝,给李昭见了个礼,从怀里掏出个香囊,双手捧了上去,对他笑道:“王爷不日将就藩,小女怕是不能送了,这个香囊是小女亲手做的,里头放了些小茶团子,一则茶香比寻常龙涎、沉水要清些,更醒神,二则近日贤妃娘娘忌辰要到了,想来您必要饮酒的,酒伤身,还是少喝些。” 李昭沉默了良久,接过香囊,笑道:“小姐有心了。” 转而叹了口气:“我这样没用的人,小姐嫁我着实委屈了。” 我再次屈膝,柔声道:“旁人不知,小女却知道王爷是最隐忍有本事的人,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前有陛下天威,后有皇后太子盯着,左右诸皇子虎狼环伺,与其锋芒毕露,莫不如藏愚守拙。” 其实当年的我,哪里能说出这种话。 也是偷偷听到父亲和祖母谈起当今形势,说李昭不一般,小小年纪就有过人的心机城府,日后谁主东宫,还真说不准…… 还记得李昭听见我这番话,没有生出多大的情绪波澜,只是笑笑,便带着贴身太监走了。 我瞬间耳热脸红,这算什么,好心好意送他香囊,竟被他给无视了。 到底年纪小,我当时气得都要哭了,站在拱门边不动弹,拼命把眼泪咽回去,心里骂了几百遍他,这般不开窍,以后还怎么过日子,真不解风情。 忽然,我看见李昭停下脚步,他好似有些激动,紧紧抓住香囊,也不结巴了,朝我疾走了几步,道:“妍华,跟我走吧。” 我瞬间高兴了,瞧,这块呆木头还是蛮顺眼的嘛。 “多谢王爷的美意。” 我抿唇偷笑,暗道:和他走了,岂不是话本里的私奔?亏他说得出来。 我猛地想起李易安那首词,“和羞走,却把青梅嗅。”,我忙逃了,然后转身,对他屈膝笑道:“那个……明年见。” 李昭亦笑得开心,像个真正的少年郎。 忽然,他怔了怔,眼里闪过莫无奈,叹了口气,笑道:“好,明年见。” 明年,没有明年了。 后来,陛下接连废了皇后、太子。 追封李昭的生母为贵妃,进而追封为后。 李昭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入主东宫,他的太子妃姓张,叫素卿,是我闺中最要好的密友,后来当了皇后,母仪天下。 如果当年我留心些,会发现素卿在做公主伴读时,就很关心李昭,总送他些小东西,一盏茶、一块芙蓉糕、一支狼毫笔…… 素卿那时候说,他是妹妹的未婚夫,母妃早逝,旁人都冷落笑话他,可怜哪。 一个女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个男人好,更不会看见这个男人就脸红。 更何况天潢贵胄人家,凡一举一动,皆关系家族前程。 若父亲再谨慎些,嗅觉再敏锐些,便会察觉到,李昭当时已经和张家暗中联络。 若我当时答应李昭,同他走了,会不会逃过一劫? 不会。 张家容不下我,素卿容不下我。 十六岁的我,住在雕梁画栋,眠在高床软枕。 不知道未来要面对什么,更不知道,刀已经悬在了脖子上。 第3章 蝼蚁 狱中的风雪 曾经,我一直认为人生是能一眼看到头的。 十七岁前在闺阁做姑娘,优雅闲适 十七岁后给皇家做儿媳,养尊处优 日子如李易安词里写的那般,与他欢好时,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怨他时,谁伴明窗独坐,我共影儿两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 等他年岁大些后,跟前难免会出现别的女人,我当然会吃味,不高兴,可这样的事我在家中见多了,父亲有好几个妾室呢。 王府家大业大,我虽年轻,但也要打理得有模有样,偶尔举办贵妇人雅集,我必会进退有度,不堕了国公嫡女的名头。 我想了十七岁后的很多愁、很多笑、很多泪,唯独没想到,尊荣富贵会在一夜间烟消云散,十七岁的生辰会在狱中度过。 李昭就藩后,长安忽然发生了很多泼天的大事。 先是太子和晋王夺嫡,然后是东宫巫蛊之祸,再是姑母骤然薨逝,据大内传出的消息,说姑母和桩谋害皇子的陈年旧案有关。 父亲被牵连进太子和姑母案中,被官家拿走。 紧接着就是抄家、锁人、发卖,一样不落。 我的华服被剥去、首饰被拔掉,披头散发地叫人锁了去。 家族中男子为官的细查、年幼的拷打下牢,女眷则被关在内狱。 狱里不会有高床软枕,不会有汤婆子香炉,有的只是恶臭的墙壁、糟污的破碗、比石头还硬的泥地……夏日炎热,腐肉会生蛆,而到了寒冬,风雪不知从哪个缝儿里钻进来,如刀般往人身上扎。 为官的父亲、叔伯和兄长早被处斩,成年男子被流放,年幼的无罪释放,而我们这些女眷,会被发卖,为奴为婢。 一开始,狱中家人还多,慢慢的,就冷清了,最先没了的是祖母和母亲,四姐姐被仇家买去,不知是死是活,五姐姐撞墙自尽,宁死不屈。 最后,只剩下我和七妹妹丽华。 丽华和我同岁,只比我小一个月,她生的比我还要好看几分,冰肌玉骨,人比花娇。她虽是庶女,可却要强得很,在家中没少和我拌嘴,见我定了李昭,缠着父亲去求姑母,也要嫁个王爷哩。 狱中的风雪严霜,并不曾消减丽华半分姿容,她虽说衣衫褴褛,指甲缝儿里都是脏污,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可还那么美貌动人。 祖母没了,我和丽华曾整夜痛哭; 天实在太冷,我们抱在一起取暖; 没有饭吃,我俩分一个发了霉的硬馒头。 为了打发这绝望无际的日子,我们用尖锐的石子儿在地上画出棋盘,空心圆圈是白子,实心是黑子,盘着腿“下”一整日的棋。 后来,我们俩也快被发卖了,丽华靠在我身上,痴痴地问:“妍华,你说我们会不会像四姐那样,被仇人买去,折磨成猪狗?” 我笑着安慰她:“八弟前儿刚来看过咱们,他在到处筹银子,舅舅变卖了祖宅,定会把咱俩买回去,放心吧。” 丽华艰难地点了点头,沉沉睡去。 其实我们俩都知道,八弟和舅舅都不容易。 八弟那年才十四岁,腿在狱中被打断,饶是如此还到处磕头奔走,救他的两个姐姐。 高氏如今为官家所厌弃,八弟就算把另一条腿赔上,怕是也赎不走我和丽华。 刚入狱时我想过,远在江州的李昭听说我家的事,肯定会暗中救我,可我等了半年,从夏等到冬,也没等到他。 或许,这就是人情冷暖和趋利避害吧。 十七岁的我恨他薄情寡义。 可现在的我,真的能理解。 一则,我和李昭着实没什么情分; 二则,高家如瘟鼠,谁敢沾惹,稍微同情一下,就会祸及全族。 快被发卖前,我和丽华的吃食也变好了些,甚至还能见点荤腥。 可是,丽华忽然病了。 她肚子坚硬如石,面色紫胀,眼底发乌,时不时还会流鼻血,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中毒了。 我哀求狱卒,好歹寻个郎中来看看,或者告知我八弟和舅舅,可这些烂了心肠的恶人充耳不闻。 我不敢想象,狱中最后只剩下我一人将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那些日子,我时时刻刻抱着丽华,与她说话,逗她开心。 可终究留不住,她死在了风雪夜里,死在了我怀里。 走之前她对我说,她要先去找父亲和祖母了,姐姐,好好活着,下辈子咱们还做姐妹,还在一起下棋。 我想哭,可早都流干了眼泪。 我想死,像五姐那样撞墙自尽,可我已经没了力气。 昏昏沉沉间,我看见走进来个身量高大的男人,他让狱卒将丽华的尸体用草席子卷起拖走,淡淡说了句:“景安三年,冬,申时,高氏妍华殁。” 曾几何时,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死的明明是丽华,他怎么说是妍华呢? 可事实证明,这是真的。 当晚,我被人打晕,装进麻袋里,扔到车中,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停了。 我不敢动,仍装作昏迷。 隐隐约约间,我听见个熟悉的女人声音,温软柔绵,如酒般醉人,是素卿。 还记得素卿隔着麻袋,轻轻抚了我片刻,最终叹了口气,说了句话:“万般皆是命,半点都不由人,咱俩好了场,我本该……哎,我不能让他……” 后来的许多年,我琢磨了很多很多遍,才琢磨清素卿这句含糊不清的话什么意思。 大抵,李昭动了想要救我的心思,可张家怎么可能让威胁到素卿地位的女人活? 当年的素卿到底年轻,心不似大人那般硬,她既不想李昭沾惹我,又不愿我死了,便找了两个“妥帖”人,给了笔银子,让他们将我毁容,带到越国,找个本分农人嫁了,也算平安度过此生。 十七岁的我,家没了、亲人没了、前途、好友通通没了。 我踏上了一条未知的路,注定了坎坷、充满屈辱,午夜梦回时还会被惊醒。 可是,我活了。 我不用像四姐那样被仇家凌.辱,也不用像五姐那样撞墙自尽,更不用像可怜的丽华那样,被人算计毒杀。 十七岁的我,变成了贪生的蝼蚁,艰难地活在这肮脏的人间。 第3节 第4章 初见 我这样人家的闺女 像我这样人家的闺女,素来将名声贞洁看得比性命更重要。 我的一举一动,就是国公府的脸面,关系着家族的声誉,姊妹们前程,可是要谨言慎行。 没了贞洁,我也想一了百了。 可转而一想,高氏一族的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就靠世上残活着的这几只蝼蚁来延续血脉,苟延残喘吧。 我从云端跌落到泥里 我眼睁睁看着抄家 我的至亲一个个在我面前被草席子卷了抬走 所以,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屈辱绝望的事么? 过去这么多年,我始终想不通,为何素卿要杀了丽华。 用丽华代替我? 没错,我和丽华是姐妹,容貌相似,可区别还是很明显的,她是瓜子脸,我是鹅蛋脸,她是桃花眼,我是杏眼,若李昭能看见尸体,肯定一眼就能识破的。 讨厌丽华? 从前丽华偷偷取笑过素卿眼小唇薄,有些刻薄,恰巧被她听见了,她当时眼睛都红了,却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嫉妒丽华? 毕竟丽华的美貌和才情,在长安是出了名的,这些名门闺秀,没一个不嫉妒的,也包括我。 不明白啊,素卿为何要毒死可怜的丽华。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我给素卿磕头时,我忽然明白了。 丽华是病死的,和皇后娘娘没有半分关系,娘娘端庄仁和,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更何况杀人? 活在这世上,就得揣着明白装糊涂,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丽华红颜薄命,仅此而已。 十七岁的我,被两个恶人从狱中带走,永远地离开了长安城。 我到下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两个男人的名字,王啸、丁晨,张家养的恶奴,应该碎尸万段的杂种。 还记得当时,我如同死狗一样蜷缩在麻袋里。 半年来的噩梦和饥寒交迫,再加上丽华骤然离世,让我患上了风寒,浑身没有半点力气,逃不了,更说不出话。 王啸和丁晨只顾着赶路,谁都不曾搭理我。 一夜奔驰后,马车终于停了。 我被他们粗暴地拉下车。 当麻袋解开后,我首先看到的是初雪后的清晨,天微蓝,枯树上落着厚厚的积雪,一只寒鸦停在树梢,嘎嘣一声,压断了树枝。 日光刺眼,雪光刺眼,寒风直往人口鼻里灌。 我……活了么? 还没来得及再贪婪地享受会儿自由,我的脸上,忽然抵上把刀子。 那个叫王啸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里的冷漠,比我腿边的雪还冷,说:“上头吩咐过,要划破你的脸,小姐,对不住啦。” 我当时目光呆滞,反应极其迟钝,没哭、没求饶,就傻愣愣地看着王啸。 我看见丁晨,那个矮胖丑陋的男人笑呵呵地走过来,他轻轻地将王啸手里的刀推开,淫·笑着,说了句:“早听说高家姑娘一个赛一个貌美,她还是个雏儿,多浪费。再说了,咱们这样的人,只配和窑姐儿厮混,几时尝过高门显贵家的小姐?” 我本以为,他们会在雪地里要了我。 没想到的是,即便这种下贱的腌臜人,也嫌我身上脏,怕给他们过了虱子。 奄奄一息的我被他们带到河里,拽住头发,狠狠地按在水里,清洗身子。 直到现在,想起来我心口还会发凉。 屈辱吗? 不,这不是最屈辱的。 洗干净的我被他们扔到车里,一个接一个的,轮流折磨我,到后面,两个一起。 疼? 当然很疼了。 我要忍受臭烘烘的嘴,忍受极尽羞辱的话和耳光。 我想死 我怨恨 我挣扎 我呕吐 最后,我一动不动,然后,我活了下来。 我如同下贱的勾栏女一般,装痴装傻,问那两个人到底要把我送哪儿去?求他们带我找李昭;承诺只要他们把我送到大舅跟前,我必定送上重金。 当然,我当然知道他们根本不会理会我的哀求。 所以,我求他们收了我这个可怜的女人,我会伺候他们,给他们生儿育女,持家过日子。 意料之中,他们根本不敢收容素卿的情敌、李昭的前未婚妻、罪妃的侄女…… 大抵因为我实在太懦弱和逆来顺受了,路上,他们赏了我袄子和一口热乎饭。 我试图挑拨过他们的关系,可这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很快识破,于是更加放肆地凌·辱我。 万幸的是,我懂点药理,长路漫漫,拔了几棵毒草,藏在了袄子夹层里。 我求他们,别把我卖去越国。 他们说身家性命都在主子手里攥着,若主子过后派人去越国找不到我,那他们的命也会丢。 当年越国入侵,北疆纷乱不堪,许多百姓流离失所,被迫落草为寇,这些山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越往北,王啸和丁晨越是心惊胆颤,路上,他们遇到一队押送官银的带队伍,十几个人,互相表明身份后,决定结伴而行。 当晚,我出现在了押银长官的车里,车摇晃了一整晚。 快到曹县时,我们已经遭到了不下五次的袭击。 我知道,官匪没一个好东西,如果要逃出生天,只能以恶制恶。 我佯装病恹恹,一直偷偷观察着,终于让我发现,一伙儿悍匪在暗中盯着。 大概天不绝我。 这些人太看轻我了,这一路指派我烧火做饭。 没错,最毒妇人心。 我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那天傍晚,我投了毒。 这些人一个个抱着肚子,上吐下泻,立马察觉到饭菜不干净。 在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时候,密林里蹲守的悍匪们出现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押银军官和王啸、丁晨拿下。 也就是这时候,我遇到了梅濂,我的丈夫。 我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人。 那时候他还不到二十,身量挺拔,很强壮,敞着胸口,眼里带着狠厉和煞气,杀人不眨眼。 我的美貌,自然惊动了这些山匪,可他,一眼都没看我,只是清点官银,捆绑官兵。 劫官银是死罪,但走投无路的悍匪哪个怕死? 这些军官、车、马,全部被梅濂和手下人带入深山老林中,斩首、活埋。 他们自然知道,是因为我下毒,所以才能如此顺利得手。 所以,梅濂并未为难我,给了我包银子,让我自行离去。 可有人却怕我走漏了风声,也有人想把我带回匪窝,让他们快活。 梅濂喝止了这些人,让我走。 我没有走。 我要报仇。 寒冬腊月的雪夜,我听着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亦听着王啸、丁晨的哀求、咒骂……他们认为,若不是他们好心,我早都被毁容,早都被冻死饿死,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他们只求活命,甚至愿意落草为寇,听诸位大哥的号令。 我当然不会让他们活。 我更不会让他们轻易地死。 于是,我阉了他们,强迫他们吃掉自己的家伙事儿。 他们侮辱了我多少次,我用刀子十倍砍回来。 我在发泄恨和怒,全都发泄在这两个狗杂种身上。 十七岁的我,失去了亲人、清白,手上还沾了血。 心狠手辣的我,有些吓着那些悍匪。 没想到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竟然如此杀人不眨眼。 在复仇的时候,我同时也在盘算接下来怎么走。 若回长安,必死无疑; 拿着银子漂泊,这乱世,我是无户籍的罪臣之女,怕是又是被人欺凌; 于是我做了个决定,跟着梅濂。 我发现这个人虽然狠,但有自己的原则。 第4节 梅濂自然不愿意招惹麻烦,让我滚。 可他走一步,我就跟一步,跟前那几个悍匪取笑他,说他打劫官银的同时,还不忘给自己打劫个老婆,人家姑娘看你俊,要和你睡哩。 那时候都年少啊,他脸窘得通红,用刀吓唬我,说:“我们过得都是朝不保夕的日子,说不定哪天就被官府剿灭了,姑娘瞧着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快快拿着银子去找家人罢,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我索性厚着脸皮,伸长脖子,冲他哭:“反正我不走,就跟着你,你要是嫌弃我,就杀了我吧。” 他抬了好几次胳膊,想砍我,最终没下手。招呼兄弟们赶紧收拾残局,莫要看出一点血迹,务必要在天亮前带银子回山寨。 我帮着一起收拾,忍住筋疲力尽和浑身的痛楚,紧紧跟在他身后,从天黑走到天亮。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 这就是我的十七岁,充满血和泪的十七岁。 从此以后,这世上没了高妍华,多了个如意娘。 第5章 平安如意 梅濂城府很深 事实证明,我的确没看走眼,梅濂确实城府很深。 我一路随着他,走进深山老林,进到了他们的山寨。 所谓山寨,在我看来,不过是用茅草搭建的几处陋舍,里头多是等男人打家劫舍回来的妇人和孩子。 那天,我见到了盈袖和白氏。 当年的白氏还未瘫,能生出梅濂这样出众相貌的女人,自然是有几分颜色的。白氏虽说貌美,不过大字不识一个,举止轻浮,聒噪尖刻,和山寨里一个大老粗眉来眼去,很不干净。 我的来历,白氏和悍匪们略一打听就知道了。 她对我是不是高门显贵出身并不感兴趣,更在意儿子的决定。 在她眼里,我是被两个恶人拿铁链锁了,千里流放的女奴,我更是被押银军官睡过的贱人。 所以,打从一开始,白氏就认为我是迷惑男人心窍的狐狸精,人尽可夫的军.妓。 是啊,哪怕我同梅濂成婚,成了她的儿媳,一旦和她拌嘴,惹她不顺心,军.妓贱妇人这些字眼总能听见。 相比白氏,年仅六岁的盈袖更招人喜欢些。 大抵常年与悍匪泼妇搅和在一起,盈袖其实很不像样子,小小年纪就会说脏话。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盈袖,她穿得破破烂烂,脸和袄子上都是泥,正蹲在地上,拿木棍挖土玩儿。也是,白氏忙着和相好的厮混,怎么顾得上照看姑娘。 盈袖看见我们一行人回来了,扔掉泥巴,兴高采烈地张开双臂,朝她哥哥冲过来。 到底是亲手养大的,梅濂真真是疼盈袖,抱着姑娘,用手擦她脸上的泥,宠溺地亲了又亲,闻见股尿骚味,他不住地埋怨母亲:我不过出去几日,您怎么就不管丫头,丫头瞧着又尿裤子了,没敢找您换,这大冷天的,把丫头冻坏了怎么好。 当年的我,痴痴地站在雪地里,看着梅濂给袖儿擦脸、换衣、梳头发…… 说实话,我真的很羡慕袖儿。 我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家里姊妹兄弟众多,高堂更多教导我们要知书懂礼,记忆中,父亲没有抱过我一次,哥哥虽是嫡亲的,对我的好也是体现在吃食和小玩意儿上,哪里像梅濂对袖儿般亲昵。 洗干净后的盈袖,让我大吃一惊。 这个丫头,也太好看了吧。 寻常的小女孩,用可怜、灵动、娇弱或者漂亮这样的字眼形容,可这个丫头,可堪得上个“美”字。眼睛黑多过白,睫毛又密又长,像两只小蒲扇似的,一笑,两靥登时生出两个小酒窝,一哭,让人的心都跟着碎了。 这丫头,长大可了不得。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袖儿长大后,先后有那么多男人为她折腰,坏出水的陈南淮、心狠手辣的左良傅、风流潇洒的谢子风…… 当然,我一手教养出的姑娘就是最优秀的。 她是我这辈子的骄傲,最亲的人。 大抵天生的缘分,袖儿窝在她哥哥怀里,好奇地打量我,时不时地对我做鬼脸。 到了傍晚,几个悍匪头子清点银子,一共清出两千三百余二两,妇人们生火做饭,我默默地在火堆跟前将鞋子烤干,帮着捡柴、烧水,期间,盈袖这小傻子站在一边,“盯”着我做事。 我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大家闺秀的娇羞、体统。 我这个人有个极大的优点,就是情绪平稳,能很快适应新的环境。 自怜自艾有什么用? 家败了,哭能挽回? 人死了,颓废能活过来?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盈袖怯生生地走到我跟前,拉了拉我的衣角,展开手,给我递了块脏糖。 我一下没绷住,哭了。 我吃着并不太甜的糖,蹲下,指头刮了下她那冻得通红的脸蛋儿,问她:“你叫什么呀?” “丫头。” 盈袖甜甜地说。 “你今年几岁了?” 我又问。 “六岁。” 盈袖歪着头,眨眨眼。 “你哥哥叫什么呀?” 我笑着问。 “大郎。” 盈袖很乖巧地回我。 忽然,我眼前压下来个黑影,抬头一看,是梅濂。 他十分戒备地瞪了我一眼,一把将妹妹抱走,让我站到一边去,别沾惹厨房。同时,手用力打妹子的屁股,压低了声音教训:“哥哥怎么教你的?不许同陌生人说话,万一他们把你拐走怎么办?要 把你卖给黑瞎子当童养媳怎么办?” 听见这番话,我脸红耳热。 明白,他不久前才见过我投毒,怕我也给他们投。 理解,换做我,对一个不知来历底细的陌生人,也会很防备。 入夜后,饭也好了。 他们分了我一碗饭,一块破被。 我端着碗,坐在火堆旁的大石头上,狼吞虎咽地吃着热乎饭。 一夜暴富,这些苦出身的悍匪们哪里见过如此多的银钱。 有人说赶紧买地,也过过乡绅老爷的富裕日子; 有人说去县里找几个姐儿玩玩,憋在山里一个冬天,把人都要憋死了; 有人说终于能娶媳妇儿了,再买几个丫头,把日子红红火火过下来。 大家吃着、聊着,尽是对将来美好的向往。 我也吃着,看着。 这些人因为走投无路才聚到一起,可一旦暴富,嫌隙就生了,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已经因为分银子的事吵开了,左不过嫌给他分的少,若不给他加些,那就一拍两散,他宁愿被官府砍了头,也要去报官。 白氏发挥了泼妇应有的本事,亦加入了战团,说若非她家大郎出生入死,你们得不了这样泼天的富贵,大郎必须拿最大一份儿。 我注意到,梅濂并没有加入到争吵。 他默默地吃完饭,从包袱里拿出本诗集,一边背书,一边认上面的字,并且用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还教盈袖写字。 许是察觉到我在看他,梅濂停下教学,将木棍扔进火堆里,让直打瞌睡的盈袖坐在他腿上,冲我一笑,说:“头先寨子里来了个先生,我央告他教我读书识字,我这人笨,怕惹先生烦,便将这本书上的诗全都背下来,然后根据背的来一个个认字,说来惭愧,我学的还没有丫头快呢。” 我抿唇一笑。 其实他就是个半吊子,好多字都写错了,还敢教人。 “郎君心里有沟壑,小女佩服。” 我不动声色地奉承。 梅濂笑笑,看了眼身后争吵打架的悍匪们,叹了口气:“并非我要赶你走,你也瞧见了,我们这些人都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我不问你的来历,你也不用知道我的,拿了银子,自去找父母家人,山寨里都是些无耻之人,时日长了,怕是你会被欺负。” 我不是没想过走。 可是不能。 其一,高妍华已经死在狱里了,素卿容不下我,我若是找家人,只能给无权无势的亲人们惹上祸患; 其二,我不能找李昭,我在狱中半年,李昭都不曾想法子救我,可见我在他心里,没那么深的情分; 其三,自行离去。我倒是可以拿着银子走,可万一被这些悍匪劫财劫色怎么办?他们怕我泄露了风声,杀了我怎么办?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保命,而生机就在梅濂,能在这种地方这种境地、这样的年纪学念书,说明这个人和那些只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鄙夫是不一样的。 富有远见的利益,肯定会打动他。 我环抱住自己,盯着火苗,忍住因风寒而生起的咳嗽,问他:“郎君将我从那些腌臜人手里救出,是我的恩人。敢问郎君,您有了银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梅濂陷入了深思,忽然反问了我一句:“瞧小姐的谈吐气度,像有身份的官户姑娘,肯定比我这样的泥腿子有远见,小姐觉得我该如何呢?” 我烤着火,道:“官银和军官失踪,势必会引起官府的注意。我不清楚这笔官银是用来做什么的,不过一路走来,听见如今北境开战,多半是用在军中了,若是如此,那就麻烦了,郎君们若被训练有素的军人镇压,想来不会有好结果……再说了,官银上都有印记,寻常途径花不出去,这种时候也难找地方熔了,更难找变换的渠道。” 梅濂眉头紧皱,点点头,冷笑了声:“这帮泼才,竟还没个娘们看得深。” 他尴尬地咳了声:“我的意思是,他们还没小姐想的周到,是啊,打劫银子容易,处理却难。” 我问他:“郎君以后也准备买地娶妻么?” 梅濂莞尔:“北境是不能待了,我打算带老娘和妹妹去南方,改头换面,入户籍,寻个正经营生,总不能一辈子当土匪吧。” 说到这儿,他摩挲着盈袖的背,叹了口气:“我倒罢了,就是可怜这丫头,跟着我东奔西跑,好好的美人胚子,成了贼婆子。” 我噗嗤一笑,心里渐渐踏实了。 他能同我说这些,说明,对我的戒心已经放下了大半,我试探着问了句:“郎君为何会落草为寇?” 第5节 果然,梅濂沉吟了片刻,道:“因年少失手杀人,再加上家中的田地被乡绅侵夺,没办法了才上了山。” 紧接着,他又问我:“小姐呢?为何被那两个恶棍往边疆押送。” 我叹了口气:“我的确出身不错,父亲姓张,在大理寺做官,只因为牵涉了太子巫蛊案,被抄家灭门,过去父亲得罪了不少人,于是报应在了我身上,仇家要把我卖去军中,做千人骑,万人压的妓。” 瞧。 当年刚认识的我们,就已经开始和对方说谎了。 他没有告诉我,落草为寇的原因和洛阳首富陈家有关,盈袖乃陈砚松独女,是他偷出来的; 我也没告诉他,我其实是国公府的小姐、贵妃的侄女、新太子的未婚妻。 至亲至疏夫妻。 往后的十几年,我们是结发夫妻,亲密无间,一起从苦熬到甜; 可我们也有秘密,不能说、不能提。 犹记得当年,我们俩互相说了来历身份后。 我捂着发疼的心口,狠狠地咳嗽了通,他凑过来,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 我们就像认识许多年似的,动作一点都不生分,也不尴尬。 我笑着问他:“听丫头说,你叫大郎?这就是本名么?” 他脱下袄子,裹在盈袖身上,轻轻地摇晃快睡着的妹妹,笑道:“我是受苦人,哪里有名字,打小父母就叫我大郎。还是那位先生,就是那个教我念书的,他给我取了名儿,叫梅濂,有水的濂。” 我用指头,在地上写他的名字,点头微笑:“濂,音同廉,廉洁清白。” 我看了眼熟睡的盈袖,问:“那她呢?” “我原先有个弟弟,逃难的时候丢了,正巧捡到了她,就认她作妹子。” 梅濂指头轻轻地揉了下妹妹的睫毛,柔声笑道:“捡到她时,我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可把她拉扯到这么大,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她哥还是爹?” 说到这儿,梅濂噗嗤一笑:“也不能总叫她丫头,我瞧你会读书识字,给她取个名儿吧。” 我坐到梅濂身边,紧挨着他,感受他身上的热度,还有安全感,或许在勾引他,又或许,我真的想要个肩膀来靠,我头枕在他肩头,柔声笑道: “我最喜欢李易安的词。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你们又姓梅,王安石写梅,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丫头的名字,就落在这个暗香上,便叫盈袖吧。” “梅盈袖、梅盈袖。” 梅濂将丫头的名儿反反复复念了几遍,十分熟络地搂住我,笑道:“这个名儿不错,又文雅又好听,比我的梅濂好听数倍,对啦,聊了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 “……”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说。 许是瞧见我的难过,梅濂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笑道:“过去不重要,咱们也算沦落到一起,如今有银子有家了,就往前看。你既给我家丫头一个名儿,那我也给你一个,如意,我希望你以后的日子,平安如意。” …… 十七岁的我,没了亲人、没了家; 十七岁的我,有了丈夫、妹妹,亦有了家。 从此以后,我叫如意。 第6章 丹阳县 成家很简单,却也很难 原来成家很简单,却也很难。 怎么说呢? 两个人一穷二白,觉得合适,相互吸引、喜欢,穿一身红袄子,摆桌酒菜,一块给白氏磕个头,就成家了。 可成家也很难,紧接着就要考虑子嗣、立业,婆婆不断的絮叨刁难,盈袖的教养,这个家何去何从,都是问题。 当初打劫官银后,悍匪因分赃不均,发生了争吵。两千余两对于过去的我来说,不值什么,可对于这群人,就是能吃几辈子的泼天财富。 当时梅濂起了杀心,二十几口人分,不如几个人分。 在我的建议下,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拿了一百两银子,连夜带着白氏、我还有盈袖,偷偷离开了寨子。 我们一家四口装扮成乞丐,衣着褴褛,满脸泥巴,相互搀扶着往南走。 好在当年边境交战,加上赋役繁重,北方兴起了股逃难潮,许多百姓拖家带口,往南边和长安逃去。 一路上,我们看见了易子而食,也看见了腐烂的尸首和白骨。 原本,我还为自己的遭遇感到难过,一看见这些可怜人,忽然发现,我也没那么糟糕,起码,我活下来了,有了家,还亲手为自己报了仇。 事实证明,我和梅濂的决定是正确的。 官银丢失没几日,曹县的陆大人,也就是陆令容的父亲,请示了魏王,派兵围剿那伙山匪,并且张贴海捕公文,通缉在逃犯人。 我们一家人胆战心惊地出了云州,立马雇了马车,往南边逃去。 等到了丹阳县,我刚过十八岁生辰。 一百两银子总有花完的一天,我和梅濂要筹划的,是如何让钱生钱,如何改头换面,用干净清白的新身份活下去。 好的是,我和梅濂的想法总是不谋而合,我俩一致认为,有钱的,终究比不过有权的。 可他是个白丁,为官之路仅凭一百两银子,根本不可能实现。 我俩要做的,就是将不可能变成可能。 头一个摆在我们面前的,就是户籍问题。 这件事,他解决的很好。 他乔装改扮后,孤身一人摸进丹阳县,看准当地一个无亲无子的老年鳏夫,几经商量,最终,我们以奉养终身为条件,做了那鳏夫的远方亲戚。 后面的事就顺了,有本地人的牵引,我们买铺子和良田,托关系入户籍,都十分顺当。 在我快过十九岁生辰的时候,我们一家定居在了丹阳县,有田有宅院,还买了三个丫头,两个男仆,红红火火地过起了日子。 他主外,我主内。 在经营铺子和田地的同时,他狠花了笔银子,请了落榜的举人给他教书,讲经世致用的学问。 当年我做姑娘的时候,倒也读过不少书,《论语》《孟子》,三经三传都曾学过,可到底不同于男子博取功名那样读的艰深,汉儒章句、魏晋玄学、唐朝五经正义、宋儒义理之学,他们都是要懂的。 我还是挺佩服我这相公,他没有童子功,硬生生靠勤勉来学,至于成果,我不敢说满腹经纶,可秀才的水平,勉强算达到了。 等在丹阳县彻底扎稳脚跟、生意田产摆顺、与邻人熟悉、建立了我们自己的交友圈子后,我和大郎就开始筹谋,花点银子,去衙门做事。 顺,都很顺的。 唯一不顺的,就是我的身子。 我不知道是那半年的牢狱,还是被那两个恶人羞辱,我的身子伤了,很难怀孕,自己开方子不成,我便到处求名医,药一包接一包地吃,都怀不上。 白氏是个没远见的泼妇,没良心。 一开始,她是万万不愿意梅濂娶我,后来看见我进退有度,持家有道,便开始讨好我,等大郎在丹阳县立住后,又开始闹腾,没别的缘故,就嫌我不生养。 白氏想法设法地给大郎纳妾,可他心里到底有我,头几年是怎么都不肯的。 如今想想,当年我们是少年夫妻,一起从苦熬出来的,情分自然是深。 我向来不愿把当年那段艰辛又幸福的日子想坏,可或许,当年他也想纳妾,只不过没做官,书也没读好,我这个军师不能得罪,就暂且不考虑这事。 当年我没有孩子,他常不在家,我又懒得和白氏斗嘴斗气,便把心思多半放在了盈袖身上。 这丫头可怜哪,白氏厌恨嫌弃她,而她一年大似一年,她哥便不能像小时那样,对她又抱又亲,更不能给她换衣裳。 于是,我和她两个外人,就成了梅家最亲近的人。 我必须要让她读书识字,懂为人处世的道理,同时,我给她在人市上买了个干净的毛丫头,伺候她,陪她长大。 长安豪族贵女们懂得那些品香、插花、弄茶,我的袖儿也得懂,袖儿从头到脚,我都给她精心养护起来。 可以说,袖儿童年没怎么过苦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她真的是个好孩子,十分依赖我,信任我。 当年在丹阳县的头几年,真的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几年。 我和大郎虽没孩子,可是我们共同教养着袖儿,晚上我充当先生,考他们兄妹两个写字,我们三个每夜都能痛痛快快地笑一场。 这样的幸福很短暂,很快,大郎就娶了二房,卖油郎家的闺女。 第7章 玉人来 纤纤玉人来 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譬如生老病死,躲不过。 在我二十三岁的时候,梅濂娶了二房。 算算吧,那是我们成亲的第六个年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有点难过。 尽管小时候我见过不少这样的事,也知道正头大娘子该大度,帮丈夫料理纳妾找通房,可我是个女人,怎么愿意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 在丹阳县扎下根后,我的日子过得挺不错。 我曾经纠结了无数次,要不要给八弟和四姐写信,告诉他们我很好,可每每提起笔,最后落在纸上的,只有泪花。 我担心一但我写了信,若是被东宫里的人发现,不仅我的亲人会遭殃,就连我辛苦经营多年的家都会破碎。 所以,我必须是个没有娘家的人。 没有娘家,你再强势,再贤惠,受了委屈时,就是没人帮你出头,没人给你讨回公道。 最先开口,提出要给梅濂纳妾的,自然是白氏。 当年我的人缘不错,众人都骂白氏,得这么好的儿媳妇还不满足,纳什么妾。 日子越过越久,渐渐的,周遭的邻人和好友,也开始在我跟前提纳妾的事了。 虽然梅濂明确表明过,他会等我调理好身子,同我生儿育女。 可我知道,他其实早都动过这个念头,只不过给我留面子,没有说出口罢了。 第6节 有些事,我也没说出口,不代表我不知道。 我知道他逛过窑子,那次和同僚吃酒,醉后留宿在花娘屋里,后来清醒的时候,又去过一次。 我还知道他会有意无意地碰一下家里那个丫头,赏个钱或一块糕点,他不主动不表示,可那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会瞎想,会往上凑。 我装作没看见,不知道。 袖儿心疼我,她看见了,知道了,狠狠闹了场,最后把那个丫头发卖了。 他心里憋闷,挨了妹妹的数落。 他也真的疼妹子,顶多铁青着脸,从不会打骂。 可对我,就不一样了,他不曾说什么,可却让我别给袖儿教不好的事,小小年纪这么泼,以后哪家公子敢要。 他以为,是我挑唆的。 我想和他闹、撒泼,可我做不来。 我没说,只是笑笑,然后背着人哭,当然,我哭的时候,会让他恰巧看见。 他心里有愧,没再做过这些龌龊事。 可白氏不会善罢甘休,直接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是不下蛋的母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嫁到梅家这么多年,连个屁都不放一个,真该休了。 在和我闹的同时,她开始给儿子找合适的女人。 与其说合适,倒不如说,就等一个时机挑明。 那个女人姓刘,名唤玉儿。 是街面上刘记油铺家的闺女,家中不是多富贵,父母兄弟都还算老实。 刘玉儿当年嫁进来时才十七,据说做姑娘时常帮父亲看铺子,每次看见路过铺子的梅濂,都会笑着打招呼。 刘玉儿知道白氏想给儿子娶二房,就上了心,经过她家父母、媒人几相说和,这事就成了个七七八八。 我清楚,二房进门是迟早的事。 我忍着恶心,装作大度,打听刘玉儿品貌,更和这个女人说过几次话。 袖儿知道我的苦,一直闹。 在亲事定下来后,袖儿发了脾气,打砸了许多瓷器碗碟,放出话,若哥哥娶了那个女人,她就给自己找个丈夫,和人私奔去。 这个傻孩子呀,说的都是傻话。 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娘家,可这丫头,她就是我的娘家呀。 果然,白氏将袖儿捆起来,用木条狠狠打了一顿,锁在柴房里,等她哥成亲后再放出来。 那天,他娶了二房。 我盛装打扮,笑盈盈地接过刘玉儿递来的茶,并且进进出出地招呼亲朋好友,大家都夸我懂事,大度,能容人。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心上如同插了把刀子般疼。 洞房花烛夜,新房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床摇晃声,我坐在铜镜前,哭了,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然后笑了。 我跑去柴房,把袖儿松绑,抱着她,放声大哭。 这傻丫头摩挲着我的背,气道:“没事嫂子,你还有我呢,我哥要是待你不好,我嫁人后,就把你接走,我管你。等着瞧吧,瞧我以后怎么折磨那个姓刘的小娼妇。” 这就是我教养出来的丫头,多好呀。 新婚燕尔,刘玉儿容貌虽远不及我,但胜在年轻、新鲜,又对梅濂痴心一片,崇敬不已。 梅濂不爱这女人,可就是愿意去她房里,当年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哪里输了。 后来,当我跪在李昭脚边,娇怯怯说着奉承献媚的话时,我忽然明白了,有时候男人的虚荣是在女人身上满足的。 他们成婚后,袖儿果然一直冷着脸,刘玉儿再讨好,这孩子都不理,便是梅濂,她也是两三个月没同他说话。 白氏自然高兴。 一个是她肯定会抱上孙子,再一个,她认为儿子太宠我了,事事顺着我,她并不愿意看我太得势。 这下好了,终于有个人和她一条心,以后能一块对付我。 刘玉儿刚嫁过来时,对我事事恭敬,一口一个姐姐,可是,当她被诊出喜脉后,对我的态度慢慢就变了。 笑容里满是得意和讥讽,每当梅濂买回来补品,她还会特意在我面前吃。 她和白氏,没少给我使绊子,没少奚落我。 我没反击,依旧贤惠大度。 我这个人还有个优点,就是能忍,如果要报仇出气,我可以忍很多年,找到最合适的机会,狠狠打击。 曾经,看着刘玉儿渐渐大起来的肚子,我真的恨,更多的是羡慕。 我嘲笑自己:如意娘啊,你就是个不祥之人,怎么会有子嗣。 后来,过了很多年。 我怀孕了。 我这才知道,我只是不易受孕,而不是不能怀孕。 我是孩子的母亲,可孩子的父亲,却不是梅濂。 第8章 问鬼神 貌丑没本事 谁不想日子能平安顺遂的过下去? 我不是天生就喜欢算计毒杀人的恶妇,如果没有触犯到我的底线,我绝不会让自己手上沾血。 二十三岁以后的五年,我过得有些憋闷。 刘玉儿在嫁进来的那年,就有了身孕,次年生了个儿子,小名唤福宝。 白氏得了孙子,高兴得合不拢嘴,为了让刘玉儿奶水充足,每日流水似的往家里买补身的珍品。 家中虽说有良田铺子,到底不似公侯伯爵之家那样富贵,能将燕窝当白水似的吃。 为了节省开支,白氏要求将家中的仆人丫头裁些出去。 那时我家有一个厨子,四个丫头,两个仆人。 袖儿跟前放一个,我和梅濂房里一个,白氏和刘玉儿各一个。 白氏早都和刘玉儿暗中商量过了,先动了袖儿的丫头。 梅濂当然第一个反对,他觉得县里有头脸人家的姑娘,跟前定有丫头伺候,袖儿眼瞅着就到及笄之年,来日议亲、陪嫁……贴身丫头是必不可少的。 刘玉儿在奶孩子,白氏身子不好,那么要裁撤的,自然是我跟前的。 我知道,这只是这对婆媳架空我的一个先招。 之后,刘家人常常过来串门,给女儿拿主意。 其一,他们认为,如果要让女儿当上梅家的当家主母,一定得把管家大权抓到手; 其二,眼瞅着梅大郎在县令大人跟前日渐得脸,以后肯定会有个一官半职的,若要让女儿彻底在梅家说上话,得亲上加亲,梅大郎最疼他那个妹妹了,得让盈袖嫁给刘家的孩子。 其三,他们也在糊弄我,与我打好交道,说福宝不仅是玉儿的孩子,更是如娘子你的,日后肯定会孝顺你这个嫡母的,让我也多疼疼孩子,给他教做人的道理,这才是一家和顺。 孩子不是自己的,怎么可能养的熟?再说了,福宝有亲娘、外祖、舅舅一干亲戚在,焉能认我? 当年我的确废了苦心教养盈袖,除过读书品茶这些,我还请了名师给她教作画下棋,亲手配了宫里才有的润肤膏子,从六岁一直让她搽到十八岁,养的她肌肤莹润,玉体生香,再加上这孩子长得实在美,家教又严谨,还没及笄就有来说亲的,及笄后,那提亲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 这不,刘家就看上她了,是刘玉儿的堂兄。 那刘堂兄家里很一般,貌丑没本事,一天到晚净是吃酒赌钱,我不知道他们家哪里来的脸面提亲,为何会觉得自己能配得上袖儿。 我和梅濂自然是一万个看不上、不同意。 可白氏却觉得好,认为袖儿貌相妖媚,就得有厉害的丈夫辖制住,再说刘梅两家是亲戚,若成了,岂不是亲上加亲? 当年我听了这番话,心窝子疼了好几日。 我真是不明白,哪怕养只猫儿狗儿,这十几年也该有感情了,白氏为何如此嫌恶孩子。 得亏梅濂是一家之主,听了这话,发了大火,动手打了刘玉儿几耳光,警告她,若再敢打我妹妹的主意,立马休弃了她,还有,不许再在母亲跟前搬弄挑拨。 刘玉儿仗着有儿子,这才有恃无恐地上蹿下跳,挨了打后,终于看清形势,梅家她说了不算数,盈袖她动不得。 我说了,如果不踩我的底线,我是不会下手的。 袖儿就是我的底线。 我出身世家大族,就算跌得再低,谈吐气质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为了不让众人起疑,我告诉大家,我是侯府里的奴婢,因侯爷犯事,我们家被发卖,幸好为大郎所救。 如此,大家就恍然,哦,怪不得如娘子懂这么多,原来伺候过王侯小姐。县里一些小门户的父母,多将姑娘送到我这儿,央告我教一些管家理事、为人处世的道理。 再加上我处事公道,为人谦和,也常被县中大家族邀请去参与分家、断事的事宜,因此,在丹阳县的那些年,我的口碑和人缘都不错。 我说过,我有个优点,就是能忍,会找个合适的机会,狠狠打击。 我不会自己动手,但我在和三姑六婆拉家常的时候,偶尔埋怨几句刘玉儿。 而这蠢货又是个尖酸刻薄的,又小气,常为了一两个闲钱,和小贩邻里吵得不可开交。 时日长了,刘玉儿在妇人堆里的名声渐渐变得很差。 我知道,白氏又是个深信鬼神的,于是很早之前,我就借着盈袖高热不退,将李道婆请进家里瞧瞧风水,白氏和刘玉儿这两个愚妇,拉着李道婆让给她们看手相,给福宝算命。 这起江湖骗子,都是靠嘴来混饭吃的。 先夸一通,说两位夫人好命,梅大郎以后官运亨通,富贵无边;然后再贬一通,说福宝命里带煞,魂儿不全,家中有小人作祟。 我自然要将这满口胡说的道婆赶出去,于是,顺理成章地得罪了李道婆,她肯定会在白氏和刘玉儿跟前搬弄是非,胡乱批我八字,说我防梅家。 最后,我只能气得撒开手不管,由着她们闹去。 这不,后来就闹出了大事,刘玉儿一尸两命,白氏瘫了。 人都说,二十八岁时人的一个分水岭。 好像是。 二十八岁前,我过得虽憋闷,可总算是小打小闹,一切都在算计掌握中。 第7节 二十八岁以后,梅濂摊上事了,而我,乃至盈袖的命运,也再一次被改变了。 第9章 妾无良 妩媚且有风情 那年的我二十八岁了。 尽管有些我这个年龄的女人,可能儿女已经在议亲,再过两年,说不准都能当祖母了。 可我,从不觉得自己老了。 反而,我觉得二十八岁,才真正的在过日子,做一个女人。 我的身体和头脑经过岁月的洗礼,更加成熟、妩媚,具有风情; 我的性情更加沉稳,怎么说呢?用隔壁何家奶奶的话说,做事做人就像煮沸的锅,你得把它按住了,别轻易漏了气,泄了底。 而我,就是这样用闷火煮沸的锅。 我二十八岁那年,刘玉儿怀了第二个。 这是给梅家添子添孙的好事,我的丈夫和婆婆自然是高兴,毕竟家中只有福宝一个孩子,是有些冷清了。 对刘玉儿来说,这是个好时机,因为盈袖的婚事,她着实把夫君得罪狠了,自打有了身孕,她在家中的地位又起来了,梅濂也多睡在她房里。 这就是个蠢不可及的东西。 见梅濂给她好脸色,又开始打袖儿的主意。 我还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最本质的原因,是她和袖儿处不到一块。 我一手养大的丫头,会被她哄几句,给几个钱,就能拉拢的? 所以,她早看袖儿不顺眼了,觉着她刘家的男人娶了袖儿,就能挟制住袖儿,梅濂为了让妹妹过好日子,自然要待她好,来日肯定会将一无所出的我休弃,扶她当正妻。 我的男人,我的家,我可以不要,但别人不可以抢。 刘玉儿怀孕四个月头上的时候,正好是福宝的生辰,亲戚好友聚在一起,吃酒说笑。 平日里,我轻易不见让盈袖涂脂抹粉,那天,我特意让她穿那身绣了花的衫子,抹了胭脂。 我知道,刘家堂兄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貌若天仙的袖儿。 我刻意拉着袖儿给亲朋和梅濂的同僚敬酒,笑着说姑娘到年纪出嫁了,大家给她留意一下合适的人家。 在给刘家堂兄敬酒的时候,我将指甲缝里藏的春.药给他弹了一丁点。 果然,这泼才昏了头,尾随回房的袖儿,并且意图不轨,当场被梅濂抓住,狠狠打了一顿,当场打晕。 一切都在我算计中。 在亲朋赶来前,我和梅濂对望一眼,就达成默契,他把不知所措的袖儿锁进屋里,然后,我把头发抓松,衫子撕开一块,佯装被那泼才醉酒调戏。 …… 刘家人上门来给我赔礼道歉,那泼才当时喝糊涂了,哪里记得自己到底调戏了谁,只能认这个栽,被梅濂打断了腿,永远别踏进丹阳县一步。 这只是我的一个先招。 当邻里戳着鼻子骂刘家,替我抱不平的时候,我有意无意地说了句,醉翁之意不在酒。 后面,街面上忽然传出不好听的话。 说那泼才其实是刘家抱养的,和他妹妹刘玉儿青梅竹马,俩人私相授受,被梅家抓了个正着。 没影儿的话,到那儿去寻散布的人? 刘玉儿气的手扶在腰上,骂了好久的街。 我了解梅濂,他虽然不信这闲言碎语,可心里却种了根刺。 发生这种事,白氏一个头两个大,寻了李道婆来家里看,李道婆品着刘玉儿在家里的地位大不如从前,对白氏说,二奶奶肚子里怀的这胎不太好,有些妨碍主事人的流年。 白氏半信半疑,当着刘玉儿的面没说什么,可背地里却偷偷地烧了纸。 在刘玉儿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我去县令大人的府中打马吊。 县令大人的夫人--韩太太喜欢我,知道我从前是侯府的丫头,非但没低看我,反而觉得我比县里那些富户家的太太更有见识。 加上梅濂在府衙做事,所以她觉得我更可靠,一些底下人孝敬上来、见不得光的古董首饰,都是我私底下联系黑市和青楼这样的销金窟,帮她出手。 她和县令大人,也算看着袖儿长大的。 打马吊的时候,闲聊起我家这桩事,韩太太听了很不忿,当晚就在丈夫跟前吹枕头风。 没过多久,县令大人将梅濂单独叫到一边,狠狠说了一顿。 说娶妻求贤,如意这样的品貌德行还不好?你为了个卖油郎家的泼妇,闹得家宅不宁,让街面上耻笑。 你仔细想想,来日你同我去长安做官,刘氏这样的女人能撑得起你的场面么?还是能去贵妇堆里交际应酬? 梅濂内外受气,回到家后,没有发火,却再也没在刘玉儿屋里睡过,吩咐下去,如今家里艰难,要节省开销,那些珍贵补品,不必买了。 刘玉儿怀孕七个月的时候,梅濂和县令大人去长安溜官,他们搭上了司礼监的太监。 我曾劝过他,别太心急。 太监是皇帝的爪牙,有用的时候掌批红之权,没用的时候,掉脑袋就是一夕之间的事。 太监不是稳固的靠山。 梅濂是聪明人,自然盘算过这里边的厉害。 可是县令大人将身家性命赌上,他如果不表示什么,就彻底被人排斥在这门子外了。 所以,他也赌一把。 卖了家中的两间铺子和奴婢,拿着钱,凑了一份子。 他没别的要求,做一县之主即可。 在梅濂去长安的日子,我知道自己机会来了。 为了节省开支,我把每日的四菜一汤缩减到一菜一汤,这对蠢妇自然抱怨。 我哭着和白氏解释。 这蠢妇不懂官场里的事,但也知道,儿子的前程是在拿银子撑着。 这蠢妇先后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卖了袖儿;第二件,把刘玉儿胎打了。 白氏厌恨袖儿,左右儿子不在家,她觉得机会来了,能彻底料理了这祸水。 于是私底下寻了人牙子,把袖儿药倒,卖进了暗门子,嘱咐了,先卖掉初夜,再把姑娘卖去外地。 我说过,我在丹阳县的人缘很好。 我经营的铺子里,有脂粉头油生意,而这些青楼暗门子是大主顾,与我交情很不错。 那百花阁的宋鸨母看见卖到她跟前的是袖儿,没有拒绝,也没给姑娘松绑,安排在放在包间里,亲自看管,等着我去救人。 我带了梅濂的同僚,又叫了几个邻家,浩浩荡荡杀到百花阁,跟泼妇似的骂街,逼宋鸨母把人给我交出来,宋鸨母私底下和我关系很好,被我打了几下,大声嚷了出来,骂白氏。 “没见过这么当娘的,即便不是亲的,也不该把孩子卖了,还连累我被众人戳脊梁骨骂。” 白氏本就没什么好名声,现在连品行也彻底塌了。 而我也添了把火,偷偷约了李道婆,给了她一笔能安享天年的银子,让她去说几句话。 李道婆告诉白氏,刘玉儿肚子里怀的是丫头,是个天煞孤星,专门克父母,生下来会家宅不安。 要么说,信鬼神最会瞎联想了。 白氏仔细盘算了几天,是啊,自打刘玉儿怀孕后,家中发生了太多糟心事。所以这蠢妇更认为这还在肚里子的孙女是九尾狐转世的,会克她儿子和孙子。 而刘玉儿也怕了,让白氏帮她拿个主意。 所谓的主意,就是这对蠢妇一合计,偷偷配了一副堕胎药,让刘玉儿喝了下去。 左右孙女不如孙子有用。 那晚,刘玉儿扯着脖子嚎了一晚上,生下了个死婴,不是丫头,是个带把儿的。 白氏又恨又懊悔,生生给气瘫了。 至此,我忍了五年的气终于出了。 我的计划可以说天衣无缝,李道婆知道刘玉儿被她撺掇着堕下死胎后,吓得早跑了,街面上的邻人,见惯了白氏和刘玉儿这些年迷信鬼神和泼妇行径,听闻此事,都当成笑话来说,都言报应不爽。 唯一的破绽,就是我给刘玉儿下毒的时候,被袖儿看见了。 我知道,袖儿肯定不会说出去,可这事也在袖儿的心上种下了阴影,后面很长时间里,孩子都不敢直视我,不同我说话。 我这个人,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 我说了,我不是天生就喜欢算计毒杀人的恶妇,任何委屈我都可以忍,只要别触碰我的底线,那就是盈袖,还有尊严。 害死那孩子,我很抱歉。 我没有别的话说,只能说,妾无良。 在处理了刘玉儿后,我得知了另一件糟心事,梅濂这次的溜官不顺,皇帝派羽林右卫的左良傅彻查司礼监。 他和县令大人孝敬上去的钱打了水漂,这还不是最糟的,更糟的还在后面。 第10章 无法救赎 罪孽的开始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充满了血腥味晚上。 那是我一生罪孽的开始,注定了无法回头,得不到救赎。 我杀了一个愚蠢的妇人,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 李道婆每次来家里时,白氏都指使刘玉儿把门关起来说话。 我当然知道她们在做什么,无外乎烧符纸、磕头扶运还有做法咒我。 第8节 没多久,白氏就找了个接生的婆子--王妈。这个王妈手段颇为了得,妇人难产、胎儿打横…她都能治。 不仅如此,她在暗门子里也挺有名气的,经常给一些娼妓看病、打胎。 故而白氏花了大价钱,请了这位王妈。 我一开始还在盘算,怎么离开家里,毕竟刘玉儿出事,若攀扯上我,那可就遭了。 谁知我还在冥思苦想,白氏就迫不及待地给我寻了个机会。 也是,我是当家的主母,她们认为,要做这样大的事,我肯定要阻拦的,一定得把我支走。 所以,白氏央告袖儿写了个信给县令太太,大致意思是,儿媳妇如氏近来因夫君在外,甚是焦虑,还望县令太太开解一二。 果然,县令太太给我下了个帖子,邀我去打马吊。 我顺便把盈袖带上,说是让她也出去见见有身份的富家太太们,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姑娘大了,该考虑相亲了。 那天,我手气很好,抓牌就听下了,可我却把好牌打烂,没胡一把。中间,我还让袖儿顶我玩儿了圈,说转转手气。 县令太太笑我:“今儿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可是担忧你家大郎?没事的,他是个有盘算的人,一切都会顺利的。” 我一面给她放胡,一面焦头烂额:“心里总是不安稳,感觉家里像有什么事发生。” 县令太太连了庄,笑得合不拢嘴,让丫头给我炖盏冰糖雪梨润润肺,温言劝:“我看你就是瞎操心的命,平白无故的能出什么事?你那婆婆我素来瞧不起的,如今也开始疼你,看你心事多,特特央告我,让我开解你。” 我喝了口甜汤,斜眼睥向县令太太,笑道:“这可是您自己说要疼我的,成,再陪我打八圈吧。” 我和一众官家太太打完牌,用完甜点,把袖儿推出来让她们相看相看,听她们夸赞,再听她们说哪家公子好,哪家的不好。 正说着,家里就来人找我了。 果然,刘玉儿见了大红,怕是不好了。 我当机立断,让袖儿留在县令太太府里。 一则,她小孩子见不得这种东西; 二则,我不想让她看见死人。 我坐了家里的青布围车,赶了回去。 刘玉儿的孩子已经下来了,是个男胎,白氏坐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嚎,骂李道婆心黑,又骂王妈手狠,下药打了她孙子。 李道婆见情势不妙早都跑了,王妈被我家下人拦住,走不了。 我埋怨了几句白氏,哭着请王妈救一救刘妹妹,咱们都是多年的老街坊了,我们还不知道妈妈您的人品?肯定都是我们家里人糊涂犯的错。 王妈被我说动了,忙去给刘玉儿止血清宫,又给了我一张素日接生时常用的止血方子,让我赶紧抓药。 为了避嫌,我让下人们去抓药、熬药,又请了两个邻家妇人过来帮王妈。 期间,我去了厨房,瞅着止血药快熬好了,吩咐丫头快去打井水烧,趁此机会,我把早都备好的药下到碗里。 当我走出厨房,迎面就碰见了袖儿,她痴愣愣地站在门口,盯着灶台边的碗,问:“嫂子,你往里面放什么了?” 我拉下脸训斥:“那是王妈的秘方,你小孩子看不得这种血腥东西,谁让你回来的,越大越不听话了。” 我把袖儿唬住了。 一碗药下去,刘玉儿血没止住,嚎了一晚上,断气了。 白氏听见刘玉儿死了,吓得溺了,让我赶紧关好门户,不许家人随意走动,还让我去称些银子给王妈,大家统一好口供,就说刘玉儿是早产血崩,不是打胎而死。 王妈哪里敢收这种要命钱,当即和白氏扭打起来,骂:“都是你连累的我,要不是你和你那死鬼媳妇儿让我打胎,我能被扯下水……” 打闹间,刘家人来了。 刘家人自然是悲痛欲绝,从白氏和王妈互相谩骂里知道了些真相,一开始也疑我,可我白日里去打马吊,压根不知道这事,再加上邻居们添油加醋地说实情,这事很快就坐实了: 梅家为了凑上给儿子买官的银子,竟然丧尽天良到打儿媳妇肚子里的女孩,没想到一尸两命。 刘家自然和白氏过不去,我自然得站出来抵挡,少不得被他们打了几耳光。 那天,他们把女儿的尸首,还有外孙子福宝带走了,撂下句话,一定要告,让你们梅家偿命。 白氏瘫了,哭晕了,醒来接着哭。 在我准备厚礼,要上门赔罪的时候。袖儿把我拉到屋里,质问我:“嫂子,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我说:“是,怎么,你要说出来?” 我往门外推她:“你现在就去告诉所有人,是我嫂子下的毒。” 袖儿哭的伤心,没动弹。 我冷笑了声,拂袖而去。 我知道她不会的,一则那时候她年纪还小,没这个胆子。再则,她依恋我,不会让我置身险境。 意料之中,我去刘家赔罪,被赶了出来。 瞧,我家这档子烂事,又成了街头巷尾的笑话。 几日后,梅濂和县令大人回来了。 他们这次去长安,很不顺,原本要找太监溜官,没成想皇帝开始查司礼监,他们哪里还敢再逗留,灰溜溜地回来。 谁知一回家,就碰上这宗事。 梅濂怒不可遏,他是个孝子,对母亲可谓毕恭毕敬了,可这回,对自己老娘动了大火。 他是个城府相当深的人,怀疑过我,偷偷找袖儿询问,袖儿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她最后选择包庇了我。 再者,他不在的这段日子,白氏卖女儿,街坊和他的同僚都是证人,若不是我救的及时,他宝贝妹妹早不知被卖哪儿去了。 梅濂自然也想替白氏撇清,他想将过错都推在李道婆和王妈身上,主张贴海捕公文,追拿罪魁祸首。 那边,刘家不断来闹,县令大人也不好太偏袒,让梅濂花点银子,趁早了结掉这事。 这可是两个人命的官司,不是一间铺子,十几亩良田就能撇得清的。 袖儿这个傻孩子,还当为了给哥哥奔前程,家里真缺银子了。 为了补贴家用,她偷偷画了时兴的春图,央人拿去卖了。 这事被我和梅濂知道了,赶忙把那批画追回来销毁,可还有五张被人收走了,听说是个姓谢的公子。 后来,因着这五幅画,袖儿沾惹上了很多事。陈南淮的孽缘,还有谢子风的有缘无分…… 我和他哥哥一根指头都舍不得动她,那天,发了狠。 梅濂拿藤条,狠狠地打了她,听见这丫头说起缘故,我们三个一起痛哭,仿佛失散多年的一家人,又重新回到一起似的。 祸不单行。 羽林卫为了搜集掌印太监更多罪证,很快就查到了县令大人头上,大人下狱,他的智囊梅濂,也连坐了。 当时,我整个人如同掉进冰窖里一般。 羽林卫就是皇帝最狠毒的利剑,一旦被他们咬上,几乎不可能全身而退。运气好的,主犯凌迟,运气不好,祸及家人。 更何况,我什么身份,一旦被查出,必死无疑。 当时我手里还有点私产,我想过尽快变卖了,带着袖儿赶紧走,可当我找到买主时,忽然犹豫了。 毕竟夫妻十余载,当初我落难,是他收留的我,给了我一个家,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 他对我无情,可我,却不能无义。 我留下了,不管怎样,我都得试一下,能不能把他搭救出来。 我将家里丫头仆人打发了,又把田产铺子悉数变卖,托关系打听、找人……在我忙乱的时候,刘家趁火打劫,把我家扫荡了个干净,连个喝水杯子都拿走了。 我没空和他们置气理论,接着四处活动。可是,银子几乎都打了水漂,我根本撬不动羽林卫的嘴。 丹阳县这边的事很快就结案了,新县令已经接手旧务,前县令和梅濂等人要被押送至长安,听候上头发落。 我以为,尘埃落定,梅家就此完了。 可没想到,忽然出现了转机。 一夜之间,负责此案的羽林右卫属官忽然命令将所有案卷封箱,一众案犯暂且关入地牢,等候上官的发落。 我猜,大概某个犯人吐露了惊天实情,来地方办案的还不够格处理,得上头定夺。 果然没多久,左良傅就亲自来丹阳县了。 都说羽林卫手眼通天,能查人三代,从前我没经历过,不信。 后来,我信了。 我说过,梅濂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若不是到了生死关头,他这辈子都不会说出袖儿的身世,袖儿乃洛阳首富陈砚松的独生女儿。 同时,他浸淫权术多年,知道朝廷若是查司礼监,迟早会查到县令大人头上,这些年他帮县令大人出谋划策,就是第一个杀头的。 他还知道朝廷和地方的矛盾,魏王权势熏天,手下的洛阳首富陈砚松更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帮魏王敛财,用银钱支撑军队。 于是,梅濂做了个双方都想利用拉拢的中间人,来从中得利。 所以当初他一回丹阳县,就给陈砚松写信,要求相救。同时又掐算着时间,给羽林卫交代了袖儿的身世。 很快,羽林右卫指挥使左良傅就秘密地来到丹阳县了。 当晚,左良傅就邀我和梅濂单独相见。 从第一次见左良傅,我就知道这是个极度危险的男人,心机城府绝不下梅濂。 可我没想到,日后他会娶了袖儿,成为我妹夫。 第11章 至亲至疏 至亲至疏夫妻 梅濂入狱的这年,是我人生的第二个转变。 想想十七岁时的我,面对卫军抄家、拿人、打杀,吓得瑟瑟发抖,哭花了妆,不住地问祖母,这是怎么了?咱们是皇亲国戚啊,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到家中? 二十九岁的我,不会再问这种小孩子问题。 即使我的境遇和当年很相似。 瞧,家里的顶梁柱倒塌了,财产几乎一夜之间消失、家被人搬空了,屋子被官府查封,我、婆母还有盈袖被官府的人逐出去,流落街头。 很凄惨,是么? 第9节 不,比起生死,这都不算个事。 我知道不能哭,不能埋怨,除了咬牙扛下一切,别无选择。 那时县令大人被押送上京,而梅濂则被关入了大牢,说是等上官的发落。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极难。 在你落魄的时候,多的是人过来踩你一脚,占你便宜。 没错,已经有人牙子跃跃欲试,想要将袖儿买去,也想把我介绍到富户家做妾婢,听说县令太太已经被卖去山西那边了。再加上刘家人在后头坏事,我们三个妇人的情况十分不好。 得亏这些年我的人缘不错,我把盈袖和白氏送到关系挺好的友人家中,将自己存的体己钱全拿出来,从武行雇了几个汉子,日夜守护着她们,同时,我不断地去衙门打听消息。 只要人没给我杀了,我就有机会救下他。 奈何羽林卫的嘴跟浇了铁汁似的,压根撬不动。 白日我辛苦奔波,回去后还要忍受白氏的号丧抱怨。 袖儿蜷缩在我怀里哭,问我:“哥哥会出来么。” 我说会。 可心里却虚,怕是难。 那晚下了雨夹雪,屋子里又冷又潮。 我心乱如麻,不断回想过去的十余年。 人在一帆风顺的时候,很少会反思自己是怎么走来的,只有挫败后,才会回头看看,自己到底在哪里崴了脚。 梅濂为何会下狱?因为他毫无背景,而且太过急功近利。 我为何会沦落至此?因为我无权无势无钱,谁都可以踩我一脚,刘玉儿、白氏,甚至我的丈夫。 正在我胡思乱想间,忽然有人敲门。 我把熟睡的袖儿抱紧,问:“谁?” 外头传来个沉厚的男人声音:“我家大人要见夫人。” 那晚,我在府衙的密室里,见到了左良傅。 密室外头守了两个拿绣春刀的卫军,里头很暗,有很浓郁的酒味,只点了一支蜡烛,左良傅坐在屏风后头,我瞧不清他的样貌,但听声音,很年轻。 这小子年轻时贪杯,成亲后几乎戒了,因为袖儿不喜欢酒味。 还记得我坐到椅子上,接过卫军递来的热茶,抿了口,没敢喝。 羽林卫和司礼监其实差不多,都是皇帝为拢权和驾驭百官而设置的机构,秉笔太监落马,而今长安除了羽林卫的总指挥使,左良傅算是顶有权势的人了。 我想了很多遍,他会问我什么。 大概是梅濂的过往,知不知道县令大人还有什么收受贿赂行为。 让我意外的是,他并没有这般问。 “这些年你过得好么?”他笑着问。 我一愣,手里的茶差点翻了。 我知道左良傅手里握有生杀大权,梅濂这种微不足道的人,他松松手就放了。 所以,我要不顾一切地同他求情。 我还没开口,他又问了一句:“嫁这样的男人,不会觉得太委屈么?” “大人为何这么说。” 我小心翼翼地问,紧接着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家大郎是个没本事的人,县令大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还请您高抬贵手,” 屏风后头的左良傅嗤笑了声,打断我的话:“昔日国公贵女,如今沦为灶下婢,这际遇可真让人唏嘘。” 那瞬间,我的呼吸仿佛都停滞了。 我的身世,这些年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梅濂。 羽林卫果然好手段,连这样机密的事都能查出来。 渐渐的,我反而冷静了下来,看着屏风后那个高大的影子,笑了笑:“看来大人是冲着我来的,那好罢,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我有个妹子,她是无辜的,若我和她哥哥都没了……” “高妍华不是在十二年前就死在狱中了么?” 左良傅忽然说了这么句。 我再次愣住。 他这是什么意思,长安那位是什么意思……放我一条生路? 我试探着问了句:“大人既然深夜单独见民妇,想来有事情要妾身做罢。” 左良傅笑了笑:“本官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 紧接着,他就给我讲了梅濂的来历,还有盈袖的身世。 原来,盈袖是洛阳首富陈砚松的独生女,那陈砚松为魏王肱骨,财力支撑魏王造反,朝廷若要了结魏王,势必要从他的左膀右臂陈砚松下手。 当年陈砚松和家中大哥争夺家产,闹得你死我活,他被大哥重伤,无法再生育,恰巧他原配夫人袁玉珠即将临盆。 他为了保护妻子,带着大腹便便的袁玉珠远赴曹县避难,路过桃溪乡时,借宿在农户梅家,恰巧那时候白氏刚产下个儿子,也就在这时,他夫人胎动,生下个女儿。 陈砚松灵机一动,借白氏刚生的儿子充当自己的孩子,取名为陈南淮,立马抱回去争夺家产,并暗中派人要将梅家灭门。 当年年仅十二岁的梅濂察觉到危险,带着母亲逃亡,顺便暗中潜入陈家别院,把还未满月的盈袖偷出来,杀了别院十几个仆人,并且将正在坐月子的袁玉珠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窖之中,袁夫人被困了数日,才被家人发现,救出去时已然神志不清了。 陈家现如今的那位大少爷,就是梅濂的亲弟弟。 盈袖的生母袁夫人因为怨恨丈夫行下狠毒事,又因为失去亲生女儿,思念过度,变得疯疯癫癫,后来去寺庙祈福时,救了一个重伤的杀手,名唤吴锋。 吴锋躲在暗中,偷窥了袁夫人五年,最终忍不住,骗袁夫人有了她女儿下落,把袁夫人拐带出去,在路上强行和袁玉珠发生了关系。 后袁玉珠果然有了身孕,但她是个刚烈的,痛恨吴锋骗了她,又因找不到女儿而绝望,竟悬梁自尽了。 当时袁玉珠的兄长带着长子袁文清去陈家讨说法,陈砚松仗着有钱有势,将袁家父子赶了出去。 从此袁家和陈家就断了往来,但袁家表哥这些年在读书的同时,也一直在找寻被偷走的表妹。 我仿佛知道左良傅想让我做什么,亦知道,梅濂此番肯定会化险为夷。 果然,左良傅在说完这番话后,直接冲我挑明来意:“陈砚松马上就会和梅濂联系上,届时,梅濂会回云州,同老陈促成弟弟妹妹的婚事,梅濂的要求就是做一县之主,本官到时也会在背后运作,让他上位,当曹县的县令。” 我知道做官做商到了左良傅和陈砚松这个位置,谋的,都是国家大事,不能问,不能说,不能参与。 “大人想让妾做什么。”我问他。 左良傅喝了口酒,说:“梅濂是个首鼠两端的人,心思又深,不好掌控,但将来可能会成为对付魏王的一个奇招,得安在曹县,本官要你替朝廷盯着他,上报他的一举一动。” 我起身,给左良傅见了一礼,然后跪在地上,冷静地拒绝:“恕妾身不能答应。” “哦?” 左良傅嗤笑了声:“你不怕本官将你带回长安?” 我淡淡一笑:“如大人所说,高妍华十二年前就死了,您眼前的是如意娘,手无寸鸡之力的愚妇,陛下和东宫若是想要我的命,比捏死只蚂蚁都容易,我又能怎样?” 左良傅了然地哦了声,又喝了几口酒,讥讽地笑:“你原本是有凤命的女人,哪成想沦落至此。十二年前杀了两个卫护,如今因为争风吃醋,谋害二房,一尸两命,倘若我将此事告知梅濂……” “大人何苦强人所难呢。” 我莞尔一笑:“贱妇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参与朝廷大事,不敢做大人的棋子,大人既想告诉我家夫君,那随您的心意。” 气氛忽然冷了,屏风后的左良傅没说话,沉默了很久。 当蜡烛燃到尽头时,一声鸡啼道破了黑暗,天蒙蒙亮了。 左良傅拍了拍手,从隔壁的暗室进来两个蒙面的卫军,抬着个女人尸首,我仔细一瞧,倒吸了口冷气,认识,是逃走的李道婆。 我当时紧张极了,亦害怕。 不过数日的功夫,左良傅就已经将我来历查清,还将我做下的事查清,甚至将我谋算之事的唯一一个漏洞--李道婆,也给我补上了。 就在此时,我听见左良傅打了个哈切,站起身,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我连忙低下头,跪的更深了。 我用余光看见,他停在我身侧。 “你确实是个聪明人。” 左良傅淡淡道:“也罢,本官也不强求了,夫人以后好自为之吧,至于这李道婆,就当我送夫人的一份礼。日后,咱们还会见面,后会有期。” 听见他走后,我登时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府衙走出去的,走到门口,我看见了梅濂。 数日的牢狱之灾,让他瘦了一大圈。 他穿着不合身的半旧直裰,虚弱地立在台阶下,仰头,痴愣愣地盯着县衙地匾额看,眼里神色复杂,有不甘,亦有对来日的一种兴奋。 他看见我出来了,上下打量我,目中含泪,跪下给我磕了个头,感激我这段日子的奔走,还有帮他照顾母亲妹妹。 我说都是一家人,该做的。 我们夫妻俩相互搀扶着,往回走,不惧风雨,各怀心事。 忽然,梅濂问我:“那位大人把你叫来,问什么了?” 我用手背抹了下泪,道:“问了几句盈袖的事,大概瞧咱们妹子漂亮,动邪念了。” 紧接着,我扭头看他,问:“他问你什么了?” 梅濂叹了口气:“没什么,不过是县令大人的一点琐事,都过去了。” 是,都过去了。 我不清楚,他知不知道我的过去,大抵已经知道了吧。 他也不清楚,我知不知道他的过去,大抵,心里也有数了吧。 我们都没说破,就想过去的十余年那样,不说、不问、不吵。 在雨停之前,我问他:“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他揽住我,叹了口气:“回北方吧,袖儿大了,我给她瞅了门好亲。” 二十九岁,就这样收场了。 第10节 我的平静日子,从此也结束了。 第12章 丧家之犬 很美的地方 如果用一个词形容三十岁的我,丧家之犬再合适不过了。 十七岁时,我和梅濂下定决心,将肮脏的记忆全都抛在北疆,带着银子、家人和对未来的期望,去了南方。 十三年后,我们两手空空,拖着疲惫的身躯和相互猜忌,又回到了北方。 桃溪乡,很美的名字,是梅濂的故乡。 该怎么形容三十岁的我? 真的很累了,该怎么打比方呢? 假如,你知道河底有金子,但河水湍急,浑浊不堪,你为了生存、为了梦,憋着气沉到河里,艰难前行,小心翼翼,可忽然踩到块尖锐的石头,你泄气了,水从四面八方袭来,把你淹没。 前路茫茫,不知该去往何处;日子重复着贫苦和琐碎,不知如何救赎。 我知道,越到这个时候,越要清醒。 我和梅濂达成了默契,没有把福宝带回北方,因为前路福祸未知,这个孩子留给他外祖,是最明智的选择。 梅濂是个很精明的人,他知道自己和陈砚松仇深了,不能直接将盈袖带去洛阳,必须得依靠左良傅的权势,来震慑住陈砚松。 他还知道,陈砚松城府极深,本质是商人,时刻算计着利益,不会轻易选择朝廷或者魏王。 所以,这中间的寸劲儿最难拿捏。 左良傅要在出任云州前见陈砚松,洛阳不行,最好的地方就是桃溪乡。 陈砚松要以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见左良傅,最好的地方亦是桃溪乡。 梅濂充当了中间人。 他将我们安顿好后,就去了洛阳,对白氏和盈袖说出去找活儿干,挣点银子,过年前就回来。 白氏不知内情,虽说不舍,也得同意。毕竟家里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必须弄些银子回来。 这蠢妇瘫了,成日家哭嚎,不是骂我命硬,克夫,就是骂盈袖是祸水,害得她家破人亡。 我和糊涂人计较什么? 北方苦寒,此番又弄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便是喝水的杯子都是问邻人借的,可怜了袖儿,手冻得通红,过去十指不沾阳春水,而今日日手泡进冰水里,给白氏洗脏了的衣裤。 她问过我,哥哥到底做什么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我用梅濂头先嘱咐的话告诉她,好妹子,你的运气来了,当年咱们爹救了陈老爷,他家要和咱们家结亲呢。 陈家是洛阳首富,袖儿肯定不会相信人家会让她当正头奶奶。 我便顺着她的话头,说是贵妾,左右先把这丫头稳住再说。 那段日子,乡里总有个恶霸前来骚扰,叫昆仑。 那人很是混账,张口闭口要袖儿当他老婆。 我哪里知道这人就是左良傅假扮的,更不知道整个桃溪乡都在羽林卫的监控之中。 该来的总会来。 陈砚松带着养子上门了。 别说,袖儿和她父亲还真挺像的。 到底骨子里亲,陈砚松进门后,一眼不错地盯着他女儿,那和善温柔的样儿,你怎么能想到他是个冷血狠辣的人。 也就是那日,袖儿的劫开始了。 不是左良傅,不是陈南淮,是她的父亲。 其实我很能理解陈砚松的想法,盈袖是他亲生的,陈南淮是他养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最完美的处理方式,就是让这两个孩子结合。 如此,陈梅两家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他就能把两个孩子留在跟前,照看着,抚养着。 谁知中间出了变故,冒出个左良傅。 陈砚松和左良傅第一次交谈就崩了,左良傅直接抢走了盈袖,把她带去了曹县,陈南淮也跟着去了。 曹县发生的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真真惊心动魄。 左良傅原本想强娶盈袖,以便拉拢陈砚松为自己的老丈人,进而逼迫陈砚松背叛魏王。并且,他还暗中将陈南淮的表妹陆令容收为自己的棋子,命陆令容算计陈南淮,并且用石头做的假阳.具当众羞辱了陈家这个傲慢的大少爷陈南淮。 我没想到,袖儿能从如此危险的乱局全身而退。 我更没想到,左良傅和陈南淮都爱上了盈袖。 陈南淮在曹县被伤的不轻,他先盈袖一步,回到洛阳。 那时我和梅濂被“软禁”在陈府,亲眼看到这小子从颓废到慢慢站起来,并且信誓旦旦地同我和梅濂保证,以后绝不伤害盈袖。 有时候,我真的发现血缘很神奇,陈南淮的阴沉和他哥哥很像,不过到底太年轻,经历的磋磨太少,没忍过这口气,最后伤了盈袖,亦伤了自己。 那段时间,梅濂的前程几乎定下了,曹县的县令。 陈砚松肯定得在梅濂跟前放一个自己人,他调..教出来的丫头莲生,生的小巧玲珑,又识字,和寻常官户家的小姐差不多。 尽管梅濂在我跟前说了很多次,他此生不辜负我,对莲生不过应付而已,我也相信,因为他的真心很少,不会轻易给人。 可每每看见他和莲生眉来眼去,我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还记得梅濂和莲生圆房的那夜,我喝了酒,坐在陈家的凉亭里,盯着湖面上的一叶扁舟,出神。 陈砚松冷不丁出现,他裹着厚厚的大氅,坐到我身边,小口抿着茶,叹了口气:“名门贵女落魄至此,令人唏嘘,不过能爬起来,把小家经营成这样,也令人敬佩,多谢夫人这些年帮陈某照顾女儿。” 我知道,这句话是真心的。 恶虎再毒,对自己的幼崽,总有几分恻隐之心。 陈砚松问我:“这些年你过得好么?嫁给梅濂,不会觉得委屈么?” 大概酒上头了,我嗤笑了声:“陈老爷怎么问的和左良傅一样,你们这是商量好了么?” 陈砚松笑着摇头,摈退左右,盯着湖面上的小舟,淡淡道:“还是有些不一样,我问,只是出于好奇,而左良傅问……大抵是替长安某个人问吧。” “他?” 我一愣。 陈砚松笑笑,将大氅裹得更紧了些,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道:“他对你还是有情,亦或是愧疚,否则早都杀了你。高姑娘,你说梅濂这会儿和莲生做到哪步了?” 我很不喜欢听见这种暧昧的话,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同一个娇滴滴的女孩,洞房花烛能做什么? 我有些反感,陈砚松瞧着正经谦和,没想到在我跟前说这种荤话。 不过我很快就察觉他话里有话。 我抚养他女儿长大,按理说,他就算再无耻,也不会臊我。 “陈大哥,您有话不妨直说。” 我放下酒壶,冲他一笑。 “你是个看得透的女人。” 陈砚松给我倒了杯茶,道:“酒喝多了容易糊涂,夫人以后还是喝茶罢。” “好。” 我端起茶,喝了一大口。 “梅濂是个人物,日后会有一番作为,他身边少不了女人,你没娘家,没子女,可想过如何立足?” 陈砚松淡淡一笑,打了个哈切,起身,轻拍了下我的肩膀,道:“我感恩你养育盈袖,你今晚又叫了我一声陈大哥,我就说两个字,情分,你仔细琢磨一下吧。” 说罢这话,他就走了。 我想了很久。 情分,和谁的情分? 梅濂?我们的情分有,但已经快被猜忌和生活的琐碎消磨光了。 不是梅濂,那就是……东宫了。 那晚,我在凉亭坐了一夜,没喝酒,喝茶,越喝越清醒。 天亮之后,陈砚松请来个贵客,前太医院的院判,杜太医。 杜太医那时候还没和陈家决裂,非常热切地帮我瞧了身子,他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我的身子只是有些堵,疏通好了,还能生育。 那天起,我就开始吃药调理身子,花重金配了上好的润肤膏子和养发花油,从头到脚开始保养起自己。 我不认为三十岁就老了,恰好相反,我认为三十岁才是女人最美的年华。 没了少女时的懵懂娇憨,有的是岁月给的睿智和妩媚,尽管我知道,我和李昭的那点情分发生的可能性会很低,但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机会,我都要为它的来临做好准备。 开春后,盈袖从曹县回来了。 在外近三个月,她成长了很多,更加明艳照人。 我养大的孩子,我能不知道她的心思? 她心里有人了,左良傅。 可是陈砚松不会容许他们在一起,梅濂不允许,我也不愿意。 一则因为左良傅心思太深了,我怕盈袖应付不来; 再则,云州危险,前几任刺史没一个活下来,凭什么左良傅就是个例外?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给那孩子端了碗下了药的姜汤。 尽管,日后我一次次说服自己,这是为了盈袖好,她在陈家会吃穿不愁,陈南淮会被她压一头的; 如果不端汤,陈砚松就会杀了我八弟和姐姐; 如果不端汤,盈袖这辈子会活在左良傅的算计里,在丈夫和父亲、哥哥之间两难。 我这个狠毒的妇人,把药端给了她。 那晚,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很不高兴,一口喝光了药,要把我往出推。 第11节 那瞬间,我忽然清醒了。 这是盈袖,我养大的孩子,我这是在做什么,把她往火坑里推啊。 我拼命地敲门,让她去找左良傅。 可是已经迟了。 我被陈砚松打晕,拖到了房里。 那晚,注定是万劫不复的夜晚,盈袖被陈南淮强.暴了。 我和盈袖之间多了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不知道这些男人可有后悔。 陈南淮自然不会,再让他活十回,他依旧会做这事。 可我想,陈砚松和梅濂大概会后悔吧。 梅濂当时利欲熏心,只考虑自己的前程,生生将亲情割舍,后来他喝多了,靠着我,笑着笑着,就哭了,说了句话:袖儿这辈子都不会叫我哥哥了。 陈砚松更后悔。 他总觉得这是为儿子女儿好;女人天生就是软弱顺从的,盈袖肯定会接受现实,和陈南淮生儿育女,一辈子待在他跟前。 他不了解袖儿,或者说,他把亲情当成了门生意,只看到了利益,只知道算计,完全忽视了盈袖的心。 三十岁的我,如同丧家之犬般回到了北方。 无法阻止丈夫纳妾,一手养大的孩子恨我。 我开始反思,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重新冷静下来,以后到底该怎么走。 我不想再这么被动了,不想这么弱小了,保护不了盈袖,也保护不了自己。 我想说话,有一句顶一句。 我还想回长安,风风光光地活。 第13章 牵挂 那半年的牵挂 我一直在想,我和盈袖是什么关系,我把她当成了什么。 妹妹? 曾经,我的妹妹丽华死在了我怀里,于是,我倍加怜惜盈袖,把她当成了寄托,丽华的转世; 女儿? 她小的时候,我给她喂饭、穿衣;大些后,我教她识字、懂礼;我不会因为丈夫的猜忌而伤心,却会为盈袖的疏离而自责、痛苦。 那个雨夜,是荒唐刻毒的。 我不能把所有女人都想的像我一样没心肠,换种好听的说法,像我一样坚强。 当年的我被强.暴了,顾不上伤心,为了生存只能逼迫自己忘记这回事,大抵因为我遭遇过更绝望的事,家破、下狱,所以觉得这事没什么的,和谁不是睡? 可盈袖不一样。 她在我和梅濂的呵护下长大,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素日里遇到顶糟心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家常琐事,哪里遇到陈南淮这样的人? 她被陈南淮羞辱,做出了最激烈的反应。 自尽了。 我要求把姑娘带走,可被陈砚松拒绝,他不愿意让女儿再和我们接触,抱着侥幸,让杜太医将女儿扎失忆了。 他觉得,这只是两个小孩子之间的矛盾,时日长了,就会和解。 他心里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可还是坚持把两个孩子凑在一起。 盈袖的婚礼,非常豪奢,耗金十万,洛阳豪贵倾巢而出。可笑的是,新郎意气风华地到处敬酒,而新娘病恹恹地晕倒在床上。 陈南淮是阴毒的,他嫉恨盈袖被父亲宠爱,厌恨盈袖喜欢左良傅,更汲汲于曹县被辱,咬牙切齿地要同左良傅讨回来。 于是在新婚后,他百般地折磨妻子。 我当着陈砚松的面,痛骂那狼崽子,再次要求把盈袖接走。 陈砚松没答应,但向我保证,一定规劝南淮,绝不会让袖儿受伤。 梅濂要去曹县上任,在洛阳待不了多久,要我跟他走。 而陈家也怕盈袖见到我,想起什么,着急忙慌地催促我赶紧走人。 我带着愧疚,去了曹县。 当时的曹县,真的很乱。 且不说那里的势力盘根错节,单单就榷场生意一事,就足够让人头疼,边境的越国蠢蠢欲动,附近的悍匪趁火打劫。 这么多事,把梅濂弄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也不是吃素的,这么多年在丹阳县的官场混,肯定是有些手段的。 去曹县的头一件事,就是先把县衙的文书、人事全都过了一遍,借助陈砚松的威势和家将的兵力,稳住了内部; 其次,他重新整顿了榷场生意,哄抬物价者杀; 最后,他小范围地调整了赋役,尽可能在不触动地方豪贵的利益基础上,将土地重新分配,安稳了民心; 他还像过去那样,问过我的主意。 但我没发表任何意见,因为我知道,不能了。 一则,李昭既然知道了我活着,给我留了情分和面子,没有杀我,那他可能会派人暗中盯着我; 二则,曹县乃军事重镇,不论谁当县令,跟前都有各种势力的人盯着; 如果我表现的太工于心计,太有主意,会不会惹祸上身? 藏愚守拙最妥当,适时表现出一些阴郁悲苦,让人觉得我是个可怜的女人,也不错。 我说过,我喜欢安分守己的聪明人,相处起来不费劲。 莲生就是这样的人。 白氏一开始见着莲生,以为又是个刘玉儿,听话,和她一条心。 时日长了她才发现,这个贵妾不好拿捏,对她孝顺,可却不会事事都听她的。 莲生嫁给梅濂时,年纪也不算小了,不知是不是陈砚松嘱咐过她,这丫头很懂进退,不会过分痴缠相公,每日都给我端茶递水,没有对管家之权表现的特别热切。 我让她看账,她才敢看。 遇到不懂的,她会恭敬地请教我; 便是后来有了身孕,也没有表现的多高兴、多矫情。 我曾问过她:你为什么不争宠? 她立在我身边,给我添了杯茶,笑着说:奴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儿 梅濂做官后,魏王和其他公侯给他擩了不少女人来,他知道多半是盯着他的,或是来吹枕头风的,他不想要,可不敢不要,于是不到半年的功夫,他添了三个通房,两个侍妾。 尽管跟前女人多了,可他却更喜欢往我屋里走了。 因为我们有情分在、一起熬过苦日子,更因为我懂他,知道他的抱负、野心还有痛苦。 他贪恋地抱着我、轻抚我、吻我,说荤话:你怎么越活越年轻了,美的让人心痒痒,真想死在你这祸水身上…… 我笑了笑,没说话。 如果放在以前,我或许还会心动几分,可现在,已经没感觉了。 我说了,在盈袖这事上,难受的不止我一人。 梅濂也难过。 我知道,他痛恨自己,也曾后悔过,尽管他从来不说。 在我养育盈袖前,是他拉扯的姑娘, 那时候白氏没奶,也不愿奶盈袖,他就抱着姑娘到处乞讨,给姑娘换尿布,给她挡下所有风雨。 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他,迫切地想做一番事业,不想重头再来,更知道这世道权和钱的重要,于是,他选择了出卖盈袖。 他迫切地想知道盈袖过得好不好,可又无法离开曹县,只能一封封地写信,意料之中,全都石沉大海。 同他一样,我也想知道盈袖的病到底好了没,我没有他那么多的顾忌,套了车,去了洛阳。 陈砚松压根不让我见盈袖,他要让女儿与我们断的干干净净。 袖儿没见到,我却见到了陈南淮。 这阴毒的小子那时得意极了,简直春风满面,我没敢指责他,只能陪着笑,求他多多照顾袖儿。 他虚伪地说:那是自然,袖儿是我妻子嘛,我肯定会疼爱她,夫人尽管放心地回曹县吧。 从他轻蔑的眼神里,我知道袖儿过得并不好。 我没法子,试图找了左良傅,令我意外的是,左良傅并没有放弃盈袖,他让我安心,说会想法子帮袖儿重拾记忆,帮她挣脱开陈家的束缚。 我不太信,左良傅是谁? 阴险狠辣,虚伪狡诈,他或许曾经痴迷过袖儿的美貌,但是会管她? 我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了曹县。 家中侍妾众多,争风吃醋的事屡屡发生,你算计我,我陷害她,真真让人生厌。 我处置了一个试图给莲生下堕胎药的侍妾,略微整顿了下后院,可心里越发慌了。 区区县令之家都这般纷乱,更别提陈家。 我不放心,再次去了洛阳。 意料之中,陈砚松还是不许我见盈袖。 这次,有些不一样了。 陈南淮见到我,热切地叫我嫂子,他同他父亲一样,不让我见袖儿,他怕盈袖看见我会想起些什么。 第12节 这小子似乎没了轻蔑和傲慢,给我摆了桌席面,事无巨细地问我盈袖喜欢吃什么、用什么,讨厌什么,该怎么和她相处。 我知道,陈南淮喜欢上了袖儿。 在洛阳待了几日,我回了曹县。 这次,我心里稍稍舒缓了些,瞧,还是有人惦念着袖儿,真心帮她。 回到曹县,莲生早产了,生了个儿子。 这丫头说,想把孩子记在我名下,权当是她给我生了个儿子。 我知道,莲生是真心感恩着我曾经帮过她,并没有什么让儿子当嫡子的想法。 我拒绝了,让她安心坐月子,我以后会帮她教养孩子。 那段时间,我频繁地做噩梦,梦见袖儿浑身都是血,孤零零地坐在雨地哭。 我心里烦闷,第三次去了洛阳。 果然,袖儿怀孕了。 一时间,我浑身冰冷,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了孩子,她和陈南淮这辈子都扯不清了,若是以后重拾记忆,又该怎么面对这一切,怎么面对这个孩子。 我再次见到了陈南淮。 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患得患失,颓废惊慌,那么骄傲的人竟然低声下气地与我说心事:他的挚友,谢子风回来了,要把袖儿从他身边抢走。谢子风是谁?荣国公的三儿子,真正的天之骄子,性子风流不羁,人品又好,和陈南淮一起长大,在周游天下时,偶然发现了盈袖的春画,从此爱上画中人,一路找到了北方,但被陈南淮设计,和盈袖错过。子风的大哥拥兵十万,镇守北方,二哥是江州刺史,守着关中最后一道防线,所以荣国公实力相当强悍,朝廷和魏王谁都惹不起; 袁家来人了,不许他见袖儿;左良傅在背后动作不断,逼他和离。他以前真的做错了,可他也真的后悔愧疚了,他不要什么巨万家产,也不想再报复了,现在只是想和心爱的女人厮守,每天逗弄着自己的孩子,过简单平静的日子,为什么不行? 他跟我保证,会改,会对袖儿和孩子好。 我惴惴不安地回到了曹县,夜夜难眠,心里不踏实,总觉得要出事。 我把这事和梅濂说了,梅濂当时没言语,却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一晚上,次日,他将公事给底下人交代清楚,套了车,带我快马加鞭地去了洛阳。 没想到,还是迟了。 袖儿被陈南淮的青梅竹马陆令容算计毒害,性命垂危。 那么明媚活泼的孩子,怎么就被伤害得死气沉沉,这都是我的错,是我误了她终身。 第14章 白绫 下辈子,不再为人 很多时候,我对左良傅都持以怀疑态度的。 魏王要造反,仅仅有兵是不够的。他还得有源源不断的粮草供给,能杀人的兵器,打仗是件烧钱的事,得用白花花的银子支撑,所以,陈砚松就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 左良傅当然知道这点,他出镇云州最狠的一招,就是断魏王左臂,也就是陈砚松。 陈砚松这个人没心、没家、城府深、狠辣,他没有弱点,若有,大概就是独女和养子。 所以左良傅的目标直指盈袖。 他失败了。 盈袖被强迫嫁给了陈南淮。 我一直认为,左良傅不放弃失忆的盈袖,陆令容给盈袖下了毒,手里掌控着解药,他为了袖儿给陆令容下跪,原先他在京城为官时,坑害过杜太医,为了袖儿给杜太医负荆请罪…都是处心积虑地赢得盈袖的芳心,毕竟他得到了袖儿,就意味着争取到了陈砚松。 能被皇帝派到云州的人,都不是善茬,左良傅城府心机深不可测。 我不愿意袖儿和他在一起,我宁愿孩子嫁一个没什么本事,老实体贴的男人,平安顺遂过完此生就好。 我对左良傅的偏见,大抵源于我见过太多烂人。 李昭的决绝、梅濂的心口不一、陈砚松的薄情寡义,陈南淮的阴损狠辣……我认为,左良傅也是这样的。 尽管在后来的接触中,我看到左良傅对袖儿那样的温柔体贴,大概、或许……他对袖儿付出了真心。 我嫉妒过,也曾羡慕过,可更多的是高兴,袖儿有了依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盈袖小产中毒后,我和梅濂赶到了洛阳。 我再一次见到了陈南淮。 他完全变了,没有半点过去的意气风发,孩子死了、妻子走了、朋友没了、被青梅竹马欺骗,甚至还被瞧不起的丫头算计。 他跪在我面前,让我去找袖儿说情,求我帮他挽回,真的很可怜,但这种迟来的深情好比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恶心,且无法下咽。 我一点都不同情他,甚至想弄死他。 我想要见盈袖,迫切地想知道她身子复原了没,我想给她道歉。 意料之中,我和梅濂在左府站了一整晚,都没见到她。 左良傅不同意。 袁文清也不同意。 我从没见过袁文清这样的男人。 他是盈袖的亲表哥,找了盈袖十几年。 他和梅濂年纪相仿,都是从地方官做起,都是盈袖的哥哥,可性格、行事却截然不同。 因为袁玉珠母女,还有过去在科举上被陈家使绊子,导致他多年考不上,他同陈家可谓仇大苦深了,可他依旧能叫陈砚松一声姑父,能温言劝南淮表弟放手。 他的忍耐和胸襟非常人可比,智慧更非常人能及。 他有备而来,把这二十来年梅濂、陈砚松的罪证收集齐全,我以为他会以此要挟,可没想到,他当着大家的面儿,全烧了。 但他提出了要求。 其一,盈袖如果愿意认父亲和哥哥,他不会拦着,但盈袖不认,陈砚松和梅濂要逼迫孩子,那他就不会客气。 其二,他以娘家兄长的身份站出来,要求陈家签了合离书,一刀两断,不许陈南淮再骚扰。 其三,他把谋害盈袖的陆令容送入了内狱。 有理有据,进退有度,让人不得不服。 我知道他手里肯定有我谋害刘玉儿,杀害丁晨、王啸的罪证,但他停顿了片刻,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把所有证据都烧了。 他给了我面子,退了一大步。 或许,因为我养育了他妹妹,他心存感激吧。 袁文清的出现,梅濂彻底失去了抢回袖儿的希望,垂头丧气地回了曹县,我没有回去,我不放心袖儿。 我养大的孩子,我知道她的性子。 这半年受辱、小产,成亲又和离,她的心肯定被伤透了。 我想在她身边,照顾她,哪怕让我跪下求左良傅,也行的。 令我意外的是,左良傅居然同意了,让我住进左府。 他也很担心袖儿,只要能治好袖儿的心病,他可以不计前嫌。 那段时间,我不敢出现在袖儿面前,背地里,我给她做菜、炖汤、熬药……我知道,她能吃出来是我做的,知道我在,但她从没有要见我。 她病了,人前笑,人后哭。 她知道陈南淮天天在府外徘徊,打听她在做什么、吃什么,阴魂不散。 她害怕,在柜子里蜷缩整整一天,直到左良傅回来。 她不信任所有人,除了左良傅。 她爱左良傅,但过不了自己那关,推开了他; 左良傅也爱他,但怕自己死了,害她再次受伤,拒绝了她。 两个人咫尺天涯。 好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没错,他们成亲了。 婚礼很简单,仅仅两桌饭而已,但是至亲好友都到了,这便是最珍贵的。 袖儿的嫁衣,是我绣完的。 我这辈子没有穿过嫁衣,看她穿,也好。 多美的姑娘啊,娇怯怯地倚靠在丈夫身边。 她长大了,出嫁了,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我躲在角落里,看着她拜堂、敬酒,真心为她高兴。 我不配出现在她面前,陈砚松也不配。 那晚,她躺在左良傅怀里,睡得安心,可我想要她更安心。 于是那晚,我找到了陈砚松,告诉他,我必须亲手了结掉陆令容。 陈砚松笑了笑,说:“知道了,即刻安排。” 时隔多年,我又一次踏入了内狱。 这里的味道刺激着我的记忆,血腥、闷、臭……特别熟悉。 从这种地方走出去的有三种女人。 一种是死人,譬如丽华。 一种是疯子。 最后一种,就是我这样的女人。 当我见到陆令容的那刻,我就知道她是我这样的女人。 瘦弱、单薄,头发已经有一掌长了,盘腿坐在角落里,用石子儿在地上默写《妙法莲华经》,周遭的墙壁上,刻着她以前写的诗词。 看见我进去了,她没理会我,眼神空洞,失魂落魄地写字,像个疯子。 我端着油灯,挨个儿看石墙。 不得不说,她真是个有才华的姑娘,写的一手好魏碑,作的诗或哀怨缠绵,倾诉了自己爱而不得,与情郎离心;或郁郁不平,叙述生平的抱负、痛苦和不幸。 我走到她跟前,停下,低头看着这个清秀的女孩,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第13节 陆令容没说话,依旧写字,仿佛没看见我似的。 我笑了笑,又问:“你知道我和盈袖什么关系吗?” 陆令容顿了顿,面无表情的将地上的字用手擦去,重新写。 我踩住她的手,看着她痛苦地呻.吟,笑道:“盈袖的名字是我取得。” 不得不说,这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孩。 她哭了,跪在我脚边,那样的无助,是啊,这丫头父母双亡,家财被亲戚夺走,身患顽疾,心有抱负却被左良傅羞辱,爱慕表哥却看着他另娶别的女人。 真的很可怜。 “对不起。” 陆令容嗓音嘶哑,给我道歉。 或许有人认为,我会放过她。 得饶人处且饶人嘛,再说了,盈袖毕竟没死,这丫头罪不至死,关几年,小惩大诫,左右她出狱后嫁不了人,无权无势,翻不起多大的浪。 十七岁的我,兴许就宽恕她了。 可三十岁的我,绝不会。 某种意义上说,我是盈袖的母亲,我想天下所有的母亲都不会饶恕毒害她女儿的人,即便这个人很可怜,向你求饶,真诚悔过。 我蹲下身,捏住陆令容的下巴,强迫她与我对视。 我没有质问她为什么伤害无辜的盈袖,为什么下毒,没意义,我给她讲了个故事,一个叫高妍华的故事。 故事讲完后,我问她:“如果你是素卿,会让高妍华活么?” 陆令容笑了,绝望而悲痛。 我知道她听懂高妍华的故事了。 因为,我和她是同一种人,我们最大的本事就是忍耐,我们可以等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只等那个适合的时机,瞅准了,向仇人插上致命一刀。 陆令容仰头看着我,摇头苦笑,说:“我害了一个梅盈袖,却得罪了一帮惹不起的人。” 她掰着指头数:“梅濂、陈砚松、陈南淮、左良傅、袁家兄弟……” 数到后面,她数不清了,自嘲一笑:“我知道表哥的性子,等过几年事情淡了,他估计不会折磨我,虽然和我不会像从前那样好了,总不至于要我的命。袁家大爷看出这点,坚持把我送入狱,我想着,不就是坐牢嘛,就几年的功夫,等出去后,咱们再好好算账。我以为这事过去了,命保住了,没想到会遇见你。” 我莞尔一笑,轻抚着陆令容乌黑的头发,削瘦的脸庞,柔声道:“你真觉得他们会放过你?你真觉得袁文清把你送入内狱,是发慈悲?或是公正?他心里很清楚,只要把你从陈家弄出来,就会方便他人处置了你;陈砚松更是心里有数,所以把他儿子骗去了江州。” 陆令容愣住,笑得凄凉。 她跪下,双手合十,朝北边磕了个头,痴痴地盯着墙上刻着的佛经,闭眼,说了句:“若有来生,我不再为人,太苦了。” 我走过去,用白绫勒住她的脖子,把她悬挂在房梁,等了一盏茶,或许一个时辰,等她不动弹了,死透了,我才离开了牢房。 出去的时候,我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可能下辈子,我也不配为人,杀孽一起,再也无法回头了。 但我绝不后悔。 从内狱出去后,天已经亮了。 我看到了陈砚松,他站在老槐树下,等着我。 清晨起了雾,有些冷。 我和陈砚松并排走在洛阳的街上,其实我同他没有多少交情,但因为盈袖,我们竟像认识了许多年,可以一起去早市,一起坐在长凳上,问店主要两碗馄饨。 我给他碗里加了点辣椒油,他给我加了点醋。 不熟,但又很熟。 “料理干净了?”陈砚松问。 “嗯。”我点了点头,吃了只馄饨:“听说当日你儿子被左良傅的手下--胭脂用假阳.具羞辱,你为了给儿子报仇出气,把胭脂的头割下来了?” 陈砚松喝了口汤,笑道:“我路走的多,知道要确定一个人死了没,最好把她的头割掉,那么她做鬼都不敢来找你。” 我笑了笑,又叫了碗馄饨,一边吃着,一边与他聊家常:“我力气小,拿不动刀。” “咬人的狗不叫,拿不动刀的女人……惹不起。” 陈砚松从头到脚地打量了我许久,笑道:“有日子不见,你更美了,丝毫不输咱们袖儿,身子调养好了么?” 我点了点头:“上个月怀孕了。” “哦。” 陈砚松看了眼我的肚子,用勺子碰了下我的碗,笑道:“那恭喜你了。” 我莞尔浅笑:“喝了包药,弄掉了。” 陈砚松眉一挑,冲我抱拳:“那真的恭喜你了。” “多谢。” 我将垂落的头发别在耳后,喝了碗豆浆,浑身都暖了。 我起身,看着清晨的洛阳,对陈砚松嫣然一笑:“我觉得,我还是更喜欢长安。” 第15章 密档 左良傅正蹲在门口 其实挺神奇的,原本我和陈砚松应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我恨他专横霸道,毁了盈袖的幸福; 他恨我夺了他抚养女儿的机会。 可没想到,我们竟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用饭。 他是个厉害的人,目光独到,往往能走一步看十步,当初他请杜太医给我调理身子,即是证明。 所以,我真的很愿意听取他的意见,同他探讨些问题,正如他自己说的,他走过很多的路,有很多的经验。 深秋的洛阳有些冷,凉气从四面八方往人身子里钻。 我提着食盒,疾步走回左府。 还像往常那样,我先去看了盈袖,给她送早点。 婚房的窗户上贴着双喜,屋檐下的大红灯笼迎风微微摇晃,小院里静悄悄的,左良傅蹲在门口,正在洗女人的亵裤和肚兜。 他洗的很小心,生怕将细软的布料扯坏了,时不时回头,抻着脖子看妻子醒了没,贱兮兮地将小衣凑到鼻边闻,噗嗤一笑,眼里的幸福和爱意藏不住。 我也笑了。 羡慕而凄楚。 我和梅濂成亲这么多年,他倒是对我很好,可从未没给我洗过贴身的小衣。 大抵发现院子里有人,左良傅瞬间收起笑,把还带着水的衣裳揣进怀里,看见是我,他松了口气。 我冲他点头笑了笑,便算见过礼了。 “袖儿醒了么?” 我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准备推门进去,看看姑娘。 “嘘。” 左良傅拦住我,尴尬一笑:“她刚睡着。” 我自然知道这话什么意思。 洞房花烛,高床软枕,一夜的春光摇曳,看来他们真的很恩爱呀。 我目光下移,看到他小腹逐渐湿了,打趣他:“不怕冰么?拿出来吧。” 左良傅手捂住小腹,笑着摇头,脸上带着少年般的羞涩。 我不禁想起当初在丹阳县时见到他的光景,那时他是羽林右卫指挥使,翘着二郎腿坐在屏风后头,语气冷漠,狡诈而傲慢; 回到桃溪乡后,第二次见他,他冷静地和陈砚松交谈,谈崩后,手执一把绣春刀,单枪匹马杀出重围,残忍而狠辣; 而在洛阳再见他,他已经是云州刺史,嬉笑怒骂皆是算计,可唯独面对盈袖时,温柔而耐心; 如今他娶了心爱的女人,看上去有点傻,挺顺眼的。 我从食盒里将粥、包子还有小菜端出来,一一摆在石台阶上,招呼他过来吃。 他也不客气,大剌剌地坐在石台阶上,一边啃着肉包,一边不好意思地对我笑:“原本该给您敬茶的,没成想,您倒给我买了吃食。” 我笑笑,说没事,都是一家人,没那么多琐碎规矩。 因小产不久,我怕伤了身子,便没有坐到石台阶上,只是立在一边,笑着问他:“袖儿余毒未清,想来短时间内不能怀孕,我家中有几个样貌不错的丫头,还算老实听话,要不让她们来,你挑两个侍妾吧。” 左良傅眉一挑,促狭道:“您这是试探我哪。也罢,今儿给您撂句放心的话,我这辈子就盈袖一个女人,绝不会纳妾收通房。” 我问:“真的?” “人的心就那么大一点,有这么个好老婆,还不满足么?” 左良傅神色坦荡,半分讥讽,半分不屑:“并不是每个男人都像梅大郎,升官、发财、厌弃糟糠之妻……” 后面他立马停了口,冲我抱歉一笑:“我不是那意思,您别多心啊。” 左良傅嘴欠,我素来是知道的。 再者,他说的是实话,我是知道的。 我蹑手蹑脚走到婚房门口,头伸进去瞧。 里头香暖安静,袖儿此时蜷缩在大红锦被里,睡得正熟,眉头凝着属于幸福的痛楚,唇角微微上扬,不知在做什么好梦。 我轻轻地将门关住,低声说了句:“我昨夜杀了陆令容。” 左良傅略怔了怔,继续吃包子,点了点头:“多谢。” 转而叹了口气,眸中神色难测,似愧疚、又似松了口气。 是啊,他和陆令容之间的恩怨已经不是简单补偿、道歉能说得清了。 “良傅,这儿有没有闲人听墙根?” 第14节 我轻声问。 左良傅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他知道,我要同他说些外人听不得的事,立马严肃起来,迅速在小院探查了一圈,叫两个心腹守在门口,随后快步走到我跟前,低声问:“嫂子要说什么?” “我想要太子爷的密档。” 我直截了当地说。 左良傅愕然,脸色微变。 他很快就明白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姐,这事不能做。” 左良傅拒绝。 我听见他叫我姐,而不是嫂子。 “这么久了,我也算看的清楚。” 左良傅拳头攥住,压低了声音,劝道:“你是真把袖儿当闺女疼,那就是我的尊长,我的大姐。既是一家人,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你要是同梅濂过不下去,我即刻出面逼他和离,来日再帮你瞅个好男人,你何必要趟东宫这摊子浑水呢?” 我笑笑:“不全因为梅濂。” 左良傅有些着急:“李昭或许对你有点旧日的愧疚或情分,但那几乎是忽略不计的,他若是觉得你有异心,图谋什么,照旧可以杀了你。” “我知道。” 我搓着发凉的手。 左良傅不依不饶地劝:“那你想过太子妃么?张素卿会放过你?何必呢,我和袖儿来日会对你好,让你后半辈子吃穿不愁。” 我仰头,看着透蓝的天,初升的太阳。 那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当初出狱的光景,我像一只被拔光羽毛的鸟,傻傻地站在雪地里,闻着雪的味道,还有属于自由的清冷。 真好。 我鼻头一酸,道:“人哪,有时候不仅要惦记着吃饭穿衣,还得有点别的盼头,若就这么庸庸碌碌地吃燕窝、打马吊,着实有些窝囊。” 左良傅皱眉:“你难不成想复仇?” “你想哪儿去了,我根本没想报仇。” 我笑了笑,道:“人贵自知,不论是高妍华还是如意娘,都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报仇就有点不自量力了。这世道就是这样的,道理也是这样的,我没法改变,只能去适应。” “你让我想想。” 左良傅双手背后,在婚房门口来回拧,把地上的吃食踢翻了都不知。 好几次,他都试图说服我放弃,可一看见我冷静的样子,又无奈地把话咽下去。 他知道我是什么人,打定了主意,便不会回头。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咬了咬牙,走到我跟前,定定问:“决定了?” “嗯。” 我点点头。 “好。” 左良傅亦点头,他双臂环抱在胸前,细思了片刻,道:“李昭是君,我是臣,我不能派人暗中搜集他的密档,会引起他的注意,那就不好了,咱都得吃瓜落,这事得由我亲自来,这几日我会尽量回想关于他的所有事,暗中写下来给你看,然后……” “然后你就别管了。” 我长出了口气,笑道:“如果能成,姐绝不会让狡兔死,走狗烹的事发生在你头上,定保你们夫妻平安和乐度过此生。” 我拍了拍他的胳膊,斜眼朝婚房瞅去,笑道:“去陪袖儿吧,多睡会儿。” 说罢这话,我收拾了地上的吃食,转身离去。 “姐。” 左良傅喊住我,低声道:“我虽说掌管云州所有密探暗桩之事,但总有我的职权到不了的地方,曹县乃军政重地,梅濂是个人才,不论魏王还是朝廷都想争取他,所以,他跟前肯定有朝廷安插下的细作,这个人我不知道是谁,但凭我的经验,可能是你家中那个掌管厨房的妇人,贺三娘。” “她?” 我愣了愣,这妇人是曹县本地人,守寡多年,人还算老实,就是嘴头子厉害,偶尔和家中的侍妾发生口角,或者同其他管事娘子打架拌嘴,不过是寻常事,寻常人。 没成想,竟是个细作。 “知道了。” 我把这个人记在了心里,快步离开了小院。 如果我下定了决心要去勾引李昭,在长安争取一席之地,光凭借美艳的容貌、窈窕的身子和让男人欲仙.欲死的床.技是不行的,因为这些本事,我有,其他女人也有,可能比我更好。 我得有点不一样的。 我要彻彻底底地了解李昭。 了解他当太子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的性情、喜好、弱点、底线; 不光是他,我还得了解他跟前的女人是怎样的,家世、子女、手段; 还要了解他身边的侍从、走得近的臣子。 我了解梅濂,花了很多年,到头来将散未散,相互猜忌; 你说浪费青春么?可惜么?后悔么? 不,任何一条路都不是白走,都是经验。 人是往前走的,没有重生,不可能倒退,只能一路走到死,纠结过去只能让自己更颓废心烦。 我不是我了,可我还是我。 我会带着这些经验和失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点点争取到我想要的。 几日后,左良傅暗中交给我几本厚厚的“账册”,字迹颇为潦草,但贵在详细,是我要的东西。 只是翻了几页,就让我感触良多。 一则,我总算知道左良傅年纪轻轻就能坐到封疆大吏的原因,这个人过目不忘,心细如发,他避开了所有耳目,事无巨细地将所知李昭的一切都写了下来,此事天知地知,他知我知; 二则,我开始了解李昭。 从十几年前那个口吃少言的皇子开始、然后到王爷、再到太子……最终到如今的储君。 这是个和梅濂完全不一样的男人,成熟而又有魅力。 第16章 撕破脸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高妍华是不会去深入了解李昭的,因为她的人生顺风顺水,前程有父母为她筹谋,再者年纪小,想不了那么多。 但如意娘会。 我翻阅着秘档,从左良傅的寥寥数语中,重读当年那段惊心动魄的废立太子案,还有李昭的上位之路。 李昭的母亲是纪贤妃,出身寒微,有意思的是,她在伺候皇帝前曾嫁过人,守了三年寡,夫君是谁不可考,如何与皇帝相遇不可考,只知道她生前颇受圣宠,在李昭三岁的时候重病薨了。 那时皇帝已经立了太子,其余的孩子也长成人,年幼的李昭在诸皇子中显得那么平庸,软懦又呆笨,没人会注意到他,包括皇帝。 当年的废太子正忙着和晋王斗,双方争权夺利,相互攻讦,党争不休,若只是争个储君之位,倒罢了,可他们的手伸太远了,伸到了皇帝身边,那就不为皇帝所容了。 如果父亲敏感些,可能就会发现,皇帝其实对李昭很上心,明着给他定了高家的亲,其实暗地里,却让他和更有手腕的张家接触。 高家显贵,但人才凋零,扶不动李昭。 可张家就不一样了,祖孙三代都身居高位。 若父亲再敏感些,会发现巫蛊和党争案刚发时,皇帝就给李昭封了王,早早让他就藩,看着不重视,其实真是用心良苦,把儿子支出去后,大刀阔斧收拾了太子和晋王,还有一众权臣。 当年的李昭太弱小,他只能不管我,一步步由皇帝和张家扶着走向太子之位。 做了太子的李昭仍那么平庸,做事谨小慎微,对于老皇帝的政策,萧规曹随,不会劳民伤财去攻打越国,建立不世功勋,也不会内耗国力去狠手镇压魏王,故而在朝中有个仁厚的名声。 但我觉得,他能在疑心甚重的老皇帝底下当十几年太子,能力压野心勃勃的诸皇子一头,能赢得朝臣赞誉,能让左良傅害怕,还能让袁文清死心塌地效忠,这个男人,并不简单。 从秘档中,我看到他是近乎完美的。 不近女色,东宫只有素卿和两个侧妃; 不好奢侈,器具服饰和饮食都照宫规用,不多添,也不少裁; 异于常人的精力,早起晚睡,不曾贻误一桩政事。 我反复翻阅秘档,查找不到一点李昭的弱点,真的无从下手。 无奈之下,我再次去找了陈砚松,我想听听他的意见。 还像之前那样,我和他在陈府的后花园见面。 他给我准备了些补气血的汤羹,披着厚实的棉袍,盯着自己缺了三根指头的手,苦笑了声,问:“我闺女最近好不好?” 我点点头:“左良傅很疼爱她,还亲自动手给她洗贴身的衣裳。” 陈砚松盯着湖心的小舟,沉默了良久,冷不丁说了句:“倘若我没逼她和淮儿成亲,她兴许……还能认我。” 说这话的时候,陈砚松揉了揉眼,笑着问我:“遇到什么难处了?” 我叹了口气,把难处说给了他。 陈砚松裹着袄子,站起来反复走了几圈,想了许久,笑着问我:“你觉得我的女人里,谁在我心里最重要?” 我脱口而出:“不是你原配夫人袁玉珠么?” 陈砚松笑着摇摇头。 我皱眉细细思考,道:“袁玉珠曾经是你着迷的女人,你真的深爱过她,可喜欢这东西并不能维持一辈子,你对她,更多的是愧疚; 在袁玉珠和你疯闹的时候,你心里烦闷,迫切地想逃避,再加上考虑生意,于是找到了名门千金江娴,娶了她为继室,她不需要贤良淑德,更不需要会持家,装点个门面即可; 至于后院的姨娘,皆是你发泄.欲望的对象; 而你心里最重要的,怕是打小就服侍你的通房丫头李良玉吧,你虽未给她名分,却把她兄弟李良平扶成了校尉,还给了她掌家之权,她对你很重要,我说的对么?” 陈砚松拊掌微笑,说:“瞧,其实你都懂。” 他给我添了一碗汤,笑道:“李昭是君,谋的是天下怎样安定,想的是如何让百姓吃饱穿暖,他已经不是少年郎,要做的是征服,而不是把宝贵的精力浪费在如何赢得女人芳心,更不会在床上纵.欲,你得清楚自己位置在哪儿,做一枚有用的棋子,一个能让他疲惫时倚靠的红颜知己,一个懂进退、不给他添麻烦的女人。” 有时候我发现,其实男人更了解男人。 第15节 末了,陈砚松坏笑了声,觑向我的胸脯:“当然,男人有时候也很贱,惦记着自己得不到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人.妻有时候比少女更有诱惑力,你自己琢磨一下吧。” 从陈府出去后,我豁然开朗。 我知道,来日,我要做一个对李昭有用的女人,这个有用,最终能让他容许我生下他的孩子。 而现在,我要做的,就是给他的暗桩贺三娘做戏,这妇人在给主子递上北疆、曹县、梅濂、荣国公父子等人消息的时候,捎带提我一两句,而就这一两句,得勾起他的兴趣和好奇。 我在瓦市买了些点心,回了左府。 没想到,恰好在廊子里碰见了盈袖。 她提着食盒,兴高采烈地去给左良傅送夜宵,原本笑容满面,一看见我,脸色登时变得很差,什么话都没说,瞪了眼我,疾步离去。 我一把拉住她,咬牙问她:“你还要记恨多久?我就算有天大的过错,可这么多年,我辛苦把你拉扯大,难道这份情就能一笔勾销了么?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盈袖依旧没说话,盯着我,恨得浑身都抖,呼吸急促。 她又犯病了。 我着急了,赶忙丢下食盒,抓住她的双臂,给她道歉:“别急别急,是嫂子说错了。” 我环住她,把她带到长凳上坐下,用力抚着她的背,掐她的人中,让她缓过这口气。 我又输了。 输的一败涂地。 我再阴狠,面对她,只能节节败退。 她推搡开我,身子贴在朱红柱子上,一开始只是哭,后来开始揪扯自己的头发。 我知道,她的心被伤透了,才做出这些激烈的反应。 她哭,我也跟着哭。 最后,我起身,对她说:“我明儿就走。” 我逃似的跑回了屋子,趴在床上,狠狠哭了,她打我骂我都好,就是,别不说话。 夜深了,我的情绪也逐渐平缓。 我没有点灯,失魂落魄地走到窗边,隔着纱窗,看天上的月亮。 我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给盈袖教的第一句诗就是“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那个蜷缩在我怀里的娃娃,她恨我。 是我的错,我伤害了她。 忽然,我看见远处多出个窈窕清瘦的黑影,是盈袖,她抱着个极大的包袱,轻手轻脚地走到房门前,嘴张了下,终究没说话。 她将包袱放在地下,快速地敲了三下门,转身就跑了。 我苦笑了声,她真的见不得我,连行李都给我准备好了。 我疲惫地打开门,蹲下身,解开那个大包袱,愕然发现里面不是行李,原来,是一床厚厚的被子。 我手摸着那带着白槐香气的被子,泪如雨下,空了的心,逐渐被填满,原来她不恨了,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和我说话,她还惦念着我呀。 那晚,我盖着这床被子,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次日天不亮,我就走了,走之前给盈袖留下封信,信里,我嘱咐她一定要保养好身子,按时吃药,务必要做好避孕,你现在余毒未清,生的孩子肯定不健康。 再者,我让她慢慢开始接手管家,账册下人一定要心里有数,好好和良傅过日子,别使小性子。 赶了十多日路,我终于回到了曹县。 那时天已经很冷了,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日子还是那么无聊琐碎,梅濂很忙,得知我回来,打发下人给我提了盒点心,没有过来看我,反倒是莲生抱着儿子元宝来了,欢喜地帮我拾掇从洛阳带回来的东西,给各位姨娘分发了下去。 这丫头对我笑道:“到底还是洛阳的水好,养人,太太这次回来,越发明艳照人,肌肤嫩的像豆腐似的。” 我逗弄着元宝,问莲生:“方才看见个脸生的女人,给我跪下磕头,说叫什么怜玉?我也没太注意,是大人新纳进门的么?” 莲生气的甩了下昭君套:“太太这些日子在洛阳,不知道家里的事,大人回来后夜夜去酒楼胡混,奴瞧他脸色很差,似乎受了什么委屈,也没敢问,谁知他前几日带回来个妖妖乔乔的妇人,说是新姨娘。奴略打听了下,谁知竟是个卖的,奴知道太太肯定容不下这样的女人,便去跟大人说,让打发出去,否则太太回来肯定得生气的,谁知大人恼了,打了奴两耳光,骂了些好难听的话。” 我问:“骂什么了?” 莲生支支吾吾的,没敢说。 我把孩子轻轻放在床上,道:“你只管说,还有什么是我承受不住的。” 莲生眼睛红了,扑通一声跪下:“大人吃醉了,说、说您过去也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妓,充什么太太娘子。” 过去的梅濂,不会这么当着下人的面打我的脸。 过去的我,被戳脊梁骨骂,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忍一时风平浪静,可如今,我不想忍了。 一则,因为盈袖和这些年的种种,我心里的窝囊气憋的够多了 二则,家中还有个李昭的细作,我得适当地表现出委屈,让李昭心里闪过些许同情。 我压低了声音,问莲生:“今儿后厨哪个妈妈值夜?” 莲生想了想,道:“是贺三娘。” 我心里一喜,却愤怒地拍了下桌子,喝令莲生:“立马给我发卖了那个怜玉,娼门女子能有几个好的?他不嫌脏,我还怕染病呢。” 我知道,梅濂这回在洛阳吃了大憋。 他得罪狠了陈砚松和左良傅,袁文清对他很是厌恨,他之前许诺王爷,要将盈袖嫁给世子爷,谁知最后花落左家,王爷对他也颇有意见,再加上妹妹与他决裂,他真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心情烦闷,可以理解。 莲生素来听我的话,立马喊了人牙子来,将那个娼妇怜玉领了去。 当晚,梅濂就踹开了我的门。 声响太大,当即把睡着的元宝吓醒了,莲生不知道哄儿子,还是给我挡梅濂,她哭着跪在地上,只说是自己错了,求大人别冲太太发火儿,太太这些日子劳心劳力,实在是辛苦。 梅濂冷冷瞪了眼莲生,让她把元宝抱走。 莲生被梅濂铁青的脸色吓着了,她怕梅濂打我,抱住这男人的腿,谁知还是被人踹了个窝心脚。 我把她扶起,让她抱着元宝先出去。 终于,我们最终走到了这步,将夫妻和顺的那层皮撕破,谁都不给谁留脸面,把最丑恶的一面坦露给对方。 梅濂浑身的酒气,他瞪着我,质问:“谁让你把怜玉卖了的。” 此时的我,不知道是做给那些细作看,还是真的在发泄这十几年的恨:“区区娼妇,也配进我的宅院,梅濂,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梅濂双眼通红,刻薄地讥讽我:“娼妇怎么了?她全心全意待我,比你这毒妇强多了。” “毒妇?” 我气势更凶了。 这么多年的市井生活熏陶,我也学会了撒泼。 我索性扯开衣襟,大骂:“我是杀了你娘?还是卖你妹妹?” 听见卖妹妹三字,梅濂脸色更差了,将桌上的茶碗全都拂在地上,喝道:“你明知道南淮是我亲兄弟,还敢算计谋害他,你残害我手足。” 这就是梅濂。 他要是想害某人,不会亲自动手,会利用别人。 我也懒得和他掰扯当初是谁把陈南淮哄出去,方便我算计,我直接戳他痛处:“你有手足么?对,你有,你像养猪一样把盈袖养大,就是方便有一日用她换取前程,你坑害了她一次不够,还想卖她一次,你还算男人吗?用女人的裙带往上爬,什么东西!” 啪! 我被他打了一耳光,在左脸。 那一瞬间,我被打得摔倒在地,耳鸣眼花,脸疼的要命。 而梅濂还不解气,连着又踹了我几脚,到处找棍子,要打死我。 我知道外头聚了好多婆子丫头,还有他的那几个小老婆,好,都来看热闹吧。 咚地一声,门被人从外头撞开。 莲生抱着儿子冲了进来,她跪下,挡在我身前,把儿子高举起,向来乖顺的她,这回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敢顶撞梅濂。 “大人要打太太,就先打死我和元宝吧。” 莲生咬牙,恨道:“打老婆算什么男人?把娼妇纳进门又算什么本事?” 梅濂大怒,登时要收拾莲生。 他疾走几步过来,蓦地,与我四目相对,他怔住了,看了眼自己的手,又看向我,仿佛不相信自己动了手。 “如意,你变了。” 梅濂苦笑了声,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屋子。 我瘫坐在地上,默默掉泪。 我的脸很疼,身子很疼,衣裳上的脚印触目惊心。 如意,你变了。 我反复品咂这句话,忽然笑了。 是,我是变了,人要是一成不变,那才是可怕。 那么大郎你呢?你何尝没变。 “太太,你没事吧。” 莲生抱着儿子,跪行到我跟前,哭的梨花带雨。 “没事。” 我用袖子抹掉眼泪,下巴朝外努了努:“你去,让那些看热闹的小婊.子们都滚。” “嗯。” 莲生闻言,赶忙出去轰人。 不多时,她小跑着回来,跪坐在我跟前,哭道:“您平日里最能忍耐,今儿怎么和大人吵成这样了,他、他也是的,明明自己理亏,还……” 我冷笑了声,环抱住双膝,问莲生:“你刚才怎么敢冲进来?不怕被打么?” 莲生哽咽道:“奴和元宝的命都是太太救下的,怎么能眼睁睁看您受委屈。”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我深呼吸了口,平缓情绪,凑近莲生,压低了声音:“待会儿你去厨房,让厨娘煮几个鸡蛋,说给我敷脸,务必要当着那个贺三娘的面,哭着埋怨大人刻薄我,对了,大人打我也要添油加醋的说出来,说我脸肿的厉害,身上到处是青紫。” 第16节 “贺三娘?” 莲生疑惑道:“有什么缘故吗?” 我眉头微皱:“别问。” 莲生自幼在陈砚松跟前长大,脑子转得快,忙道:“您放心吧,奴会把您的话,带进棺材里。” 第17章 写给 新读者 眼儿媚中一些人物简介…… 这章老锁,算了,不较劲了,新章在后面。 ———— 新读者看过来 这本原本是回馈眼儿媚读者的番外,准备写几章就行,谁知写着写着,发现如意已经成为独立的主角了,所以,我把文名改成了《妾无良》,认认真真发展接下来的剧情 可能有一部分新读者,对于文中出现的一些与眼儿媚相关的剧情、人名有点陌生,以下是人物的一个简介,如果各位还有疑问,可在评论区留言,我会一一回复 1、陈砚松:他的原配妻子是袁玉珠,老陈为人心狠手辣,当年妻子怀孕时候,他为了争家产,残害手足兄弟,并且将梅家刚出生的男孩,也就是陈南淮抱到洛阳争夺家业,并且派杀手灭门梅家,那时候梅濂虽然年幼,但很聪明,看到这点,于是进行反杀,把陈砚松独生女盈袖偷走,并且将刚生了孩子的袁玉珠囚禁在地窖,导致袁玉珠后期精神有点不正常,为陈砚松所厌弃 2、袁玉珠:盈袖的生母,洛阳第一美人,生前一直没有放弃找寻女儿,与丈夫渐渐离心,偶然救了深受重伤的杀手吴锋,吴锋爱钱、冷血、残忍,但是渐渐爱上玉珠,他哄骗玉珠,说有了盈袖下落,把玉珠从陈家拐骗出去,强行要了,玉珠怀孕,她觉得有了孩子,对不起丢了的女儿,再加上被吴锋欺骗和再家中的抑郁,上吊自杀了 3、陈南淮:盈袖的前夫。陈砚松和梅濂属于阴险狡诈的封建家长,强行逼迫两个孩子成亲,造成悲剧。小陈是我眼儿媚中的疯批男二,戏份极多,一开始厌恶盈袖,再加上左良傅得罪了他,他把恨转移在失忆的盈袖身上,各种pua、羞辱,后面爱上了,嗯……不多说了 4、陆令容:陈南淮的青梅竹马,非常有才华,天生石女,想要去东宫校书局做女官,被左良傅拉拢利用,但是因为算计盈袖,她和左良傅结了梁子,又报复不了左,把恨转移在盈袖身上,也有嫉妒的情绪在,给盈袖暗中下毒,害盈袖重病垂危,差点终身不育(被杜太医救了),这本文里,陆令容踩了如意的底线,也就是盈袖,被如意简单粗暴地了结了 5、袁文清:是盈袖的亲表哥,正经科举出身的进士,才高八斗,人品极佳,胸怀天下,太子爷的肱骨,他以娘家人的身份,逼迫陈南淮和盈袖和离,并且主持了盈袖和老左的婚礼 6、袁世清:盈袖的表弟,暴躁热血,武力值max,保护表姐,建功立业的可爱小将军 7、杜弱兰:袁世清的未婚妻,太医院原院判的孙女,得了爷爷真传,机灵可爱,曾经和陈南淮相亲,但被陈羞辱甩了,文中,嫂子请弱兰帮忙配紧致膏。 8、谢子风:荣国公的三儿子,真正的天之骄子,性子风流不羁,人品又好,和陈南淮一起长大,在周游天下时,偶然发现了盈袖的春画,从此爱上画中人,一路找到了北方,但被陈南淮设计,和盈袖错过。子风的大哥拥兵十万,镇守北方,二哥是江州刺史,守着关中最后一道防线,所以荣国公实力相当强悍,朝廷和魏王谁都惹不起。 9、荷欢:盈袖的贴身丫头 10、夜郎西:左良傅的下属 —— 暂时就补充这么多。 第18章 香囊 骗你是狗 曹县的初冬很冷,风呼飒飒地吹,很快就将我被打的事吹遍后宅。 人就是这样,总是对别人的事充满了好奇,瞎打听,聚在一起议论嘲笑,梅濂纳的这些小婊.子们即如此。 稍微有脑子的女人将门户关好,静静观望; 素日里对我和莲生有怨言的,跑去梅濂和白氏那里告状、煽风点火; 试图争宠的,想法设法做点心、送香包,穿着单薄的纱衣到梅濂书房门口乱窜。 …… 梅濂与我争吵后,喊了两个侍妾去伺候,据说屋里的灯一晚上都没灭。 我裹了件披风,去小花园的凉亭里坐。 曹县的气候苦寒,可夜却很美,星子遍天,给人种寂寥之感。 我木然地用熟鸡蛋滚脸,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是给贺三娘做戏,还是真的被伤了。 人哪,年纪越大,就越看透这世道的险恶,越看明白男人的肮脏滥情,越发想要一份纯粹干净的感情。 日子不必大富大贵,身份不必高贵,我们彻彻底底地属于对方,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感情纠葛,没有第三个人。 我心里发苦,原本想喝酒,可最后让丫头去倒杯热茶来。 因为之前有个人说过,喝酒会让人糊涂,茶才能越喝越清醒。 争吵之后的很多天,我都没和梅濂说过话。 日子照旧,他忙着公务,我料理后宅,我知道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得出现点变动,我还未行动,白氏先找了我。 自打梅濂成了县令大人后,白氏吃喝比过去又上了个档次,每日家珍贵药膳进补着,身子渐渐好了,已经能下床走动了,这恶妇素日不是去街上挥金如土,就是招县中的富户太太过来打马吊。 美其名曰打牌消磨日子,实则呢,还不是借着儿子的势捞银子。 白氏一见了我,倒是满面的和善,摩挲着我的手,柔声问:“最近和大郎闹别扭了?” 我和这恶妇相处这么多年,以我对她的了解,梅濂打我,她只会拍手叫好,不会这么善良。 大抵真的是戏做了太多年,已经习以为常,会信手拈来了。 我还像以前那样,恭敬地站在白氏身后,伺候她戴上狐皮护额,充当一个懂事的儿媳,叹了口气:“没事的娘,伤都好了。” 白氏劝我:“都已经打了,你也看开些,大郎如今事忙,有点脾气是正常的,咱们应该体谅他。” 我的心又凉了一分。 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依旧是梅家的外人,白氏永远不可能向着我。 我红着眼点点头,强笑道:“放心吧娘,这些道理媳妇都明白。” “就知道你是最懂事的。” 白氏拍拍我的手,眼珠子左右转了下,见屋里没下人,压低了声音问我:“这回洛阳发生何事了,淮儿和盈袖还好么?我上回和马太太打牌,她说淮儿同盈袖和离了,另嫁给什么姓左的刺史,我不信,问大郎,他也不说。” 我心里冷笑。 梅濂从来不会将这些事告诉白氏,他也没脸说。 我叹了口气:“袖儿和南淮过不到一块了,两家大人坐在一块,同意他们分开。” 白氏恨得将水杯砸在地上,尖刻地骂人:“我就知道她是个贱.货,天生会勾引男人,不用问,肯定是她想攀高枝儿,把我淮儿甩了的。” 白氏相当维护陈南淮,叽叽喳喳地骂盈袖,抓着我,要问些细节,譬如南淮身子怎样了?如今和离了,陈家再有没有给他相看姑娘?他爱吃什么、喜欢穿什么颜色的布料?她这半年备下许多衣裳鞋子,想给南淮捎去。 我应付了几句,就赶紧出去透气了。 到底骨子里亲,不论白氏还是陈砚松,都相当护自己的崽子。 我心烦意乱地在花园里乱逛,如今已经让李昭知道我的处境可怜,那么接下来,就得让他知道点男人都感兴趣的。 可是,梅濂已经十多日没同我说话了,要跟他低头么? 正当我犹豫间,莲生兴冲冲地跑来,说袖儿来信了,还央人给我送来好些东西。 我的郁闷一扫而光,赶忙提着裙子往屋里跑。 袖儿竟然会给我写信,说明她在慢慢靠近我,心病在痊愈,真好。 进屋的时候,我被门槛绊了一跤,膝盖擦破了皮,我也没理会,赶忙去拆信,信只有薄薄一张纸,寥寥数语。 “嫂子亲启: 我在洛阳都好,杜叔叔说,再吃一个月药,就能停了。曹县苦寒,您务必穿厚些,仔细着凉。 妹盈袖字” 好,只要她身子好,我就安心。 我用手背将眼泪抹去,笑着打开她捎回来的盒子,里头装着个香囊,上面绣了枝红梅,另外还有十来张银票,一对珠钗。 我把这些东西看了又看,愧疚难当。 袖儿到底有情有义,希望她和良傅在洛阳一切都好,顺顺当当的。 我得了袖儿的信和礼物,也顾不上谋算梅濂,晚上卸了妆面和钗环,早早就睡下了,谁知刚放下床帘,梅濂就来了。 小腹之前被他踹了一脚,还隐隐作痛。 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说话,往背后垫了个枕头,冷脸坐着。 他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将大氅脱下来,洗了手,坐到床边,盯着自己的鞋尖瞧,良久,柔声问: “身上还疼么?” 我掉了泪,没言语。 梅濂头越发低沉,俊脸上的痛苦之色甚浓,过了会儿,试图打破沉默和尴尬,笑着问:“听说袖儿来信了?” “你要看?” 我顺势下床,淡漠道:“我去给你找。” “不用不用。” 梅濂拉住我的手。 离得近,我闻见他又喝酒了。 “对不起。” 梅濂从后面环抱住我,头埋进我的腰,我感觉到,他似乎流泪了。 “我心里不舒服,以为你还能像过去那样理解我,没想到……原是我做错了,该骂的。” 我拳头紧紧攥住。 他和陈南淮一样,都有张漂亮的脸,最能哄骗女人。 “罢了……” 梅濂见我没反应,松开我,起身准备往出走:“你早些歇息吧,天凉了,被子盖厚些。” 这次,我拉住了他。 他怔住,眉眼里显然有得意之色,但仍故作深情和悔恨,问:“怎么了?” “从我这儿出去后,想找哪个女人,怜香?还是惜玉?” 我毫不客气的讥讽,不过语气带了几许暧昧。 “你瞧你,还要记多久的仇。” 第17节 梅濂转身,搂住我,低头看着我,笑道:“这事也是我糊涂了,不该让娼妇进门,早都发卖了。” “真的?” 我仰头,捏了下他的下巴:“别是在外头给她另安了个家罢。” 梅濂顺势将我按在榻上,呼吸急促:“骗你是狗。” “你难道不是狗东西?” 我拧了下他,站起来。 “去哪儿?” 梅濂手撑着头,笑着骂我:“把爷的火撩拨起来,扭头就走?好个欠收拾的浪蹄子。” 我回头媚笑:“我去洗洗,你呀,把衣裳脱干净了,躺被窝里等着本宫临幸吧。” 我疾步走到外间,让丫头端来水洗,然后,偷偷将我在洛阳就配成的媚.药填在指甲缝里,有时候床笫之欢,你情我愿固然好,若要更快活,还是得用点药。 这药的分量一定要拿捏准了,不能让对方瞧出来端倪,我决定,在梅濂身上试试。 那晚,灯亦亮了一夜。 次日醒来,他已经走了,去处理公务了。 我知道,经过这夜,很多事又不一样了。 一连数日,梅濂都宿在我屋里。 府里的那些侍妾姨娘又开始议论纷纷,太太怎么又得宠了,到底施了什么手段,怎么大人一沾上她,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在我的授意下,莲生有意无意地让后厨做些补肾的汤羹,给梅濂进补。 同时,莲生也会不经意和要好的侍妾闲聊一些闺阁艳事,恰好会让贺三娘听见,什么那晚换了好几次水,大人是扶着腰从太太屋里出来的……最终,府里对于我有了好几种传说,个个都能香.艳无比。 我希望这些话能飘进李昭耳里一两句,那么我做的一切都没白费。 晚上,梅濂又来我屋里了。 我这回身上来了,肚子有些疼,就没同他睡。 他显然有些失望,但没有强迫,让丫头去熬了些热汤,亲手喂我吃下。 我们早早就睡下了。 我向来好眠,能一觉睡到天亮。 这次或许睡前喝了汤水,半夜醒了,想起来小解。 谁知一伸手,摸了个空,梅濂不在了。 他去哪儿了。 我发现外间的有亮光,还有些轻微响动,他大晚上不睡,在做什么。 我没有穿鞋,踮着脚尖行到门边,偷摸往外间瞧。 梅濂穿着单薄寝衣,做贼似的前后看,偷偷地打开柜子,取出礼盒。 我知道,那是袖儿前段日子派人捎来的,原来他口里不说,到底心里挂念着妹妹。 我心里一酸,想出去开解他两句,鬼使神差,竟没有动弹。 我默默地看着梅濂,他抱着木盒坐到书桌前,打开信封,就着微弱的烛光看信,指尖轻轻地抚着纸上的字迹,眼睛红了,神情相当凄楚,唇在发颤,显然在极力隐忍痛苦。 看罢信,他从盒中拿出盈袖绣的香囊,仔细地瞧,放在鼻边,轻轻地嗅。 我总感觉哪儿不对劲儿,但又说不上来。 我不想看了,也不想小解了,打算憋着回去睡。 可就在此时,我看见他头靠在椅子栏上,将信盖在脸上,手紧紧地攥住荷包,然后,一边落泪,一边深情地吻着荷包。 那瞬间,我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是懵的。 我想吐,可又无比愤怒。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什么时候对袖儿起了邪念的。 仔细想想,其实有迹可循。 他是个内敛隐忍的人,从不对女人动手,在南方打刘玉儿,是因为刘玉儿要将袖儿强嫁给她堂兄; 在北方打了我,是因为我骂他卖了妹妹。 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愤怒,即便陈南淮是他亲兄弟,他都能算计我去毒杀,他从头到尾反对盈袖和左良傅,大抵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袖儿在一起,也可能为前程考虑,于是存了把袖儿擩给世子爷的心思。 我早该看出来的。 过去袖儿倚在他跟前撒娇,他是那么虚伪冷情的人,可却那么高兴,眼里的温柔怎么都藏不住。 怎么会这样。 我捂着发疼发闷的心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知不觉,眼泪掉到了手背上。 梅濂,你真让我恶心。 第19章 难堪 像吃了苍蝇般恶心 至此,很多在我看起来困惑、匪夷所思、厌恶的事,总算有点眉目了。 当年袖儿长大,有许多好人家上门提亲,都被他婉拒,他总说妹妹还小,不懂事,开始我以为他心思太深,觉得袖儿奇货可居,要用妹妹攀高枝儿,所以一直把她留到虚岁十九,原来,他存了私心。 再想想,白氏再恶毒,总不至于把跟前长大的孩子卖到脏地界儿,而在刘玉儿死后,这恶妇又改变主意,竟撺掇着儿子和袖儿圆房。 我以为她昏聩了,原来她早都看出什么了,或许……撞见了类似今夜的事。 我转身,默默地回到床上,躺好。 没一会儿,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传来,床一塌,他上来了,轻唤了我一声“如意”,见我没动静,他帮我将被子掖好,随之疲累地躺下,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哪怕他身处囹圄,遇到再险再难的事,哪怕他看见了刘玉儿和那个死婴的尸体,都冷静持重,从不曾这般无奈地叹气。 我觉得羞愧又愤怒 他惦记谁不好,非要惦记袖儿。 陈南淮对自己的妻子死缠烂打,做出百般难看的行动,他不会,这辈子都不会说一个字,越雷池一步。 可就是这样,才叫人害怕。 我彻夜未眠,像吃了苍蝇般恶心。 天蒙蒙亮时候,梅濂醒了,准备起来穿衣裳。 我顺势转身,将他按倒,撒娇般的枕在他胸口,不让他走。 “怎么跟小女孩似的。” 梅濂搂住我,笑道:“舍不得我啊。” 我哼唧了声,坏笑。 “笑什么?” 他问。 “咱俩现在,真像新婚的夫妻。” 我手轻抚他的脸,笑道:“说起新婚,倒叫我想起盈袖。哎,我当时不敢同她说话,可心里着实记挂着,你知道的,她被陈南淮糟蹋的身子极差,如今要好生将养着,不能行房,谁知左良傅那混账的色鬼,新婚之夜磋磨了她一晚上,你晓得我第二天早上看见什么了?” “什么?” 梅濂手盖住我的手,笑着问。 “我看见左良傅那厮蹲在婚房门口,给她洗贴身的肚兜和亵裤呢,瞧见我来了,他慌得赶紧把湿衣裳揣进怀里,冰的呲牙咧嘴,笑死我了。” 梅濂摇头笑笑:“看来他真的对咱们袖儿很好啊,如此,我也就放心了,我这当哥哥的,实在亏欠她太多。” 转而,他脸上浮起抹尴尬之色,拍了拍我的手,柔声道:“我虽是他哥哥,可也是男人,不好听她的闺房事,你以后还是别说啦,怪难为情的。” 我应了声。 若放在以前,我会觉得他说得对,是我失了分寸。 可如今的我,知道他在逃避,越是一本正经,藏在内心深处的恶念越深。 他走后。 我躺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佯装心情愉悦,认真的捯饬自己,可心里却梗得要命。 我想多数女人都这样,一旦察觉到男人不对劲儿,那么她简直比衙门里的捕头还要厉害,会立马行动,仔细地去挖掘更多蛛丝马迹。 记得梅濂刚来曹县任职,在家中多余给袖儿空出个屋子,说妹妹虽然出嫁了,可总有和夫君闹别扭的时候,咱就得让她知道,家中永远给她留间房,哥哥嫂子永远惦记着她。 当时的我觉得他做的对,还没把良心丢了,而今联想到他昨夜那番做法,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天知道我怎么了,闷头去了盈袖的屋子。 屋里的摆设跟过去在丹阳县时差不多,很简单的绣床、大立柜、梳妆台。 我打开柜子,里头放着摞女孩儿的衣裙还有贴身的小衣,都是袖儿以前穿过的,她现在长高了,丰满了不少,好些都穿不成了,我没舍得扔,都保留了下来,隔个一两个月,等日头好的时候拿出来洗洗,晒一下霉气。 我深呼了口气,尽量保持平静。 还像之前那样,将衣裳鞋袜都拿出来,重新整理。 我希望没发现什么,可偏偏就让我发现了。 袖儿的一件衣裳里,我发现了根毛发。 黑短而略微卷曲,长在什么地方? 反正肯定不会是人的头上。 那瞬间,我耳朵和脸臊的通红,气的手直抖,在去洛阳前,我刚刚拾掇清洗了姑娘的衣物,不可能是我的,更不可能是袖儿的。 只能是……他的。 我不知道这样的事他做了多久,多少次,我更不敢想,过去在丹阳县,他是否偷窥过,甚至……轻薄过。 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气得捂住口,咬牙哭。 第18节 袖儿应该不知道吧,若是被欺负了,这丫头肯定会告诉我的,再不济,按她那性子,也会离家出走的。 我木然地将那根脏东西扔了,还和以前一样,将袄子和鞋拿出去晒。 在往后的很多日子里,我没表现出半点情绪,照旧当我的官太太,吃珍贵的燕窝调养身子,仔细保养肌肤、头发,为来日做准备。 而他呢? 似乎也和过去一样,劳形于案牍,偶尔和侍妾姨娘睡,但也不会太浪费精力,对谁都淡淡的,唯一的喜形于色,大概就是盈袖来信的那几天,他或许出于愧疚,又或许迫切想要看盈袖给我写了什么,送了什么,对我极温柔,在我的榻上流连忘返。 他越是这样小心翼翼,越让我觉得恶心。 天越来越冷,外面的局势变得越来越快。 魏王已经着手起兵了,头一件事,就是对付左良傅。 和对待从前的几任刺史一样,制造冤狱,说左良傅强行推行丈量土地,导致平民百姓失去赖以为生的良田,被迫起兵造反;还说左良傅克扣常平仓的粮,私底下卖给越国牟利,结结实实给他扣了顶通敌卖国的帽子。 洛阳乱,曹县也乱。 外头经常有悍匪打家劫舍,与其说是匪徒,倒不如说是魏王的人做戏。 我实在担心盈袖和良傅,不用问,这小两口如今肯定焦头烂额了。 在刚入腊月的时候,又一个惊天的消息传来。 魏王打出清君侧的旗号,直言左良傅的恩师--户部侍郎姚瑞乃媚乱君上的主犯,联合了东海王和楚王,起兵了。 我一听见这事,手里的碗没端稳,燕窝全都倒了。 这回真是生死存亡之秋了,瞧这架势,左良傅必死无疑,不是被朝廷逼死,就是被魏王乱刀砍死,那盈袖呢?要殉情吗? 我没法苟安在曹县,我得去洛阳。 谁知我还没提出这事,梅濂倒先找到了我了。 那晚下了鹅毛大雪,北风吹得像鬼哭。 梅濂摒退所有人,把门关死,给我下跪了,他从未这么急切过,眼里的血丝让人心惊,抓住我的手,说:“如今越国虎视眈眈,各路兵马都准备拔刀,我没法离开,必须坚守在曹县,但我真的不放心妹妹,如意,她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你忍心看她死么?” 我拂去他大氅上的雪,哽咽道:“她父亲是陈砚松,会保她一命。” 梅濂极力按捺住愤恨,道:“我当然知道她爹是谁,我的意思是,左良傅一死,她肯定不会独活,怕是会做傻事。” 我问他:“大郎想叫妾做什么。” 梅濂急道:“你把她带回来,骗也行。她最听你的话。” 我忍住愤怒和恶心,言语里带了些许嘲讽:“带回来后你想怎样,把她腿打折了,关起来?” 梅濂眼里闪过抹狠厉,还有些许侥幸和欲望:“少不得要关起来,咱们从前太纵着她了,让她不知天高地厚,竟敢随意定自己的终身,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一个没有将来的男人。” 那瞬间,我耳鸣眼花。 如果我没有看到他那件龌龊事,我或许以为这个哥哥真的疼爱妹子,在最后关头挽救她,让她别做傻事。 可偏偏我看到了,所以我知道他的想法,只要把袖儿禁锢在跟前,他迟早会越雷池的。 “好。” 我答应了他。 我会去洛阳救盈袖。 若左良傅死了,我会带袖儿去长安,绝不会带丫头回曹县,被他糟践。 第20章 暗香盈袖 我以为陈南淮会恼 我没顾得上仔细收拾行囊,只找了几件换洗的衣物,带了忠心可靠的护卫,准备奔赴洛阳。 在走之前,白氏又开始闹幺蛾子,她想儿子了,要跟着一起去,帮儿子重新相看更好的媳妇。 梅濂一开始还忍住脾气,劝:“娘,如今外头正乱着,太危险了,您好生在家里呆着。” 白氏不依不饶,从柜子中拿出大小不一的包袱,哭道:“这半年我给你兄弟做了好些衣裳鞋袜,他被那小贱货伤了,也不知道如今看开了没。” “您以后别用这种话说袖儿。” 梅濂生气了,捡起件衣裳,瞅了眼,嫌恶地扔到一边,训斥他母亲:“陈家要什么没有,您非得去献这个殷勤?再说了,南淮若是想认您,早都来曹县看您了,这么久了,他是写信了?还是捎东西了?有些事我不想说,您老借着马吊打秋风,叫县里的富户怎么看我,您拿了银子给南淮买这买那,把我给架到空中,已经有好几拨人来求我办事,我是办不办?” 这一番话,把白氏说的脸通红,她坐到床边,又开始哭着撒泼:“我穷啊,从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你不能怪我。” 我没空搭理他们母子这番做派。 是啊,外头危险,母亲去不得,妻子就能去。 左右我是不会回曹县了,也懒得计较,匆匆离开曹县。 外头真是乱了,军队到处在抓壮丁充军,乱世粮贵,一些奸商趁机哄抬物价,从中牟利,百姓再次被逼的活不下去,或举家迁移、或易子而食、或落草为寇,更甚者,自绝于道路。 王图霸业无不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历朝历代,皆如此。 日夜兼程赶了十多日路,终于在腊月十九,到了洛阳城外。 官道上到处都是披坚执锐的士兵,盘查着往来行人。我是官眷,再者是陈砚松的亲戚,倒是没被为难,令我意外的是,路上遇到了个不太熟的熟人--吴锋,当年哄骗袁夫人找盈袖,强行侮辱了袁夫人的那个杀手。 他骑在一匹瘦弱的老黄马上,依旧那么怪,如此鹅毛大雪的天,大氅不穿,用来裹一束红梅,素日里邋遢随意,今儿却收拾的齐整干净,遍布刀疤的脸上带着难以名状的凄楚,双目失神,任由马儿带着他往前走。 我让护卫停下马车,叫住了他。 吴锋显然一开始没认出我,痴楞了片刻,回过神来,道:“你是盈袖的嫂子。” 作为一个杀手,反应迟钝是致命的。 我虽然讨厌他,但还是邀请他同乘一车,因为我有话问他。 我发现他情绪十分低落,眸子泛红,似乎哭过,小心翼翼地护着那束红梅,默默地喝闷酒。 “吴先生,洛阳现在什么情况?盈袖和良傅如何了?” 我直接问。 “不好。” 吴锋惜字如金。 “怎么个不好?” 我紧追不舍。 “前儿魏王派兵围了刺史府,打杀了一整夜,他们用盈袖做人质,逼迫左良傅就范。” 吴锋面无表情地说这件惊心动魄的事:“左良傅和他的属官夜郎西,以及刺史府的一众属官被捉拿下狱,魏王如今去康县和东海王、楚王相会交谈,放出了风声,一回洛阳,就会杀了左良傅祭旗,兵锋直指长安。” “那盈袖呢?”我的心狂跳,着急道:“他们把盈袖怎样了?” “放了。” 吴锋淡淡道。 我稍稍松了口气。 也是,盈袖的生父是陈砚松,魏王等人不会将她怎样,可这丫头太轴,左良傅生死就在眼前,她肯定急坏了,不知不觉,我竟没能按捺住脾气,横了眼吴锋,发了火:“吴先生可真有闲情逸致,竟还有心思出城摘花,便是看在袁夫人的份儿上,你也该护着这孩子啊。” “今天是玉珠的忌辰。” 吴锋哽咽着说出这句话。 “对不起。” 我给他道歉。 对吴锋来说,这世上没有比袁玉珠更重要的人。 听左良傅说起过,当年吴锋谎称有了盈袖的消息,将袁玉珠从陈家诱骗出去,袁玉珠和盈袖一样,都是外柔内刚的女人,愤恨之下,悬梁自尽,和腹中的孩子一起死了。 袁玉珠生前最后一个愿望,就是想看悬崖边的红梅。 我垂眸,看了眼吴锋手中的梅花,叹了口气,问:“见着玉珠了?” 吴锋摇头,笑得痛苦:“我不敢靠近她的墓,远远看了眼,就回来了。” 不管这个男人做过多少恶毒的事,不可否认,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把自己爱恨全都给了袁玉珠。 蓦地,我竟掉了泪。 我用帕子擦去,叹了口气,问:“左良傅如今算陷入绝境了,盈袖该怎么办?” 马车已经进入洛阳,吴锋逐渐恢复了冷静,定定地看着我,道:“你来洛阳,想必也是为了救她,她父亲的意思是,务必劝她同左良傅一刀两断,保命为上。” 说到这儿,吴锋眉头微皱,厌恶道:“陈南淮上个月回来了,一直在死缠烂打,如今左大人出事,这小子怕是又要出幺蛾子了。” 我心里乱得很,正发愁中,马车停了,已经到刺史府外了。 下了马车后,我四下瞅了眼,刺史府外脏乱不堪,匾额早都被摘下踩烂,地上尽是发污的血和脏臭的雪泥,屋檐下的灯笼摇摇欲坠,一阵脚步声响起,我看见从府里疾走出个美人,是盈袖,她后头还跟着大福子和几个护卫。 许久未见,盈袖瞧着似乎丰满了些,穿着墨绿色袄裙,发髻上只簪了支金钗,未施粉黛,眼里含着泪,虽说一脸的憔悴,可却有种异样的美。她眉头皱得紧,大抵心里装的事太多,出门的时候没留意,差点滑倒。 她瞧见了我,面上一喜,忙不迭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哭得梨花带雨:“嫂子,他们抓走了我丈夫。” 我赶紧环住她,连声安慰。 我是个自私又凉薄的女人,当初梅濂入狱,我第一个想法是拿着体己钱,带盈袖逃命。所以在这种要命关头,我只能拉扯自己的姑娘,哪怕当初左良傅帮过我大忙,我也得狠下心,对他不管不顾。 “袖儿,你打算怎么办?” 我试探着问。 “当然去救他。” 盈袖脱口而出,泪眼婆娑地盯着我,道:“我昨天去求了荣国公,没想到吃了个闭门羹,我跑去大牢看他,那些天杀的贼兵不让我进去,他被抓的时候身上有伤,现在都不知道怎么样了。” “可、可你救不了他呀。” 我摩挲着她发凉的手,柔声道:“这事关乎着皇位之争,左良傅眼看着被朝廷遗弃,他之前得罪狠了魏王,算计毒杀了魏王的私生子高亦雄,这回怕是得折在洛阳了。” “你什么意思。” 盈袖挥开我的手,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盯着我:“你想让我放弃他?” 这时候,吴锋走上前来,讨好似的哄盈袖:“丫头,如今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自保,你忘记左大人被带走之前说的话了?他让你去找陈砚松,好好活着。” “闭嘴,这里有你什么事。” 第19节 盈袖毫不客气地刻薄吴锋,她用手背抹去眼泪,一步步往后退,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当时他没有放弃我,如今我也不会,哪怕有一丝希望,我都要尝试。他是我丈夫,我的男人,如果救不了他,那我就跟他一起死。” 说罢这话,盈袖转身就跑了。 我怔住。 上次见她的时候,她心病未愈,成日家躲在屋里,最严重的时候,将自己关在衣柜里。 现在的她,仿佛长大了,成熟了,那样的明艳照人,敢于扛起一切,让我自惭形秽。 我苦笑了声,追了出去。 原本以为她要去大牢,没想到,去了陈府。 陈府依旧华贵富丽,府门大开着,檐下挂了数只红灯笼,仿佛一直在等,等谁,当然是等盈袖。 我跟着盈袖去了正堂的花厅,意料之中,没有看见陈砚松,可陈南淮却在,他端坐在最上首的四方扶手椅上,头上戴着玉冠,身上穿着锦袍,瞧着面色红润,依旧那么斯文俊美,唇角勾着得意的笑,静静等着袖儿。 “陈砚松呢?” 盈袖单刀直入,问。 “如果是要营救左良傅,那请回。” 陈南淮端起茶,抿了口,笑道:“袖儿,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态度,别那么凶。咱们许久没见了,好好说会儿话行不行,我真的想你。”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盈袖大怒,直接往后堂闯,谁知被百善和一众刁奴拦住。。 “是么?” 陈南淮拍拍手,立马有人捧上件带血的袍子。 那件袍子上遍布鞭子的痕迹,不用问也能知道,袍子的主人被打的很惨。 “你看看这是什么,眼熟吗?” “你们对他用刑了?自古将相不辱,你们怎么能打他。” 盈袖捂着心口,没站稳,差点跌倒。 “为什么不打?!” 陈南淮噌地一声站起,一步步逼近盈袖,手指指向自己的心口,恨得咬牙切齿:“他在我这里剜走一块肉,把你抢走,对我百般折辱,如今落在我手上,我焉能放过他!” 陈南淮狞笑了声,从怀里掏出张纸,盯着盈袖:“当初他们逼迫我同你和离,如今我也逼迫你,如果要左良傅少受点罪,就过来签了和离书,我立马带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咱两个以后好好过日子。” 我气不过陈南淮这杂种欺负袖儿,上前一步,将姑娘拉在身后,喝道:“有我在,你休想把袖儿带走。” “你算什么东西。” 陈南淮一改之前对我的恭敬态度,傲慢地讥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不过是个破落户,被男人随意践踏的妓,少在我跟前耍横。” 盈袖气不过,上前用力扇了陈南淮一耳光:“她是我嫂子,谁许你侮.辱她的。” 我以为陈南淮会恼,毕竟他是个睚眦必报的阴毒小人。 可没想到,他非但没生气,反而很高兴,摸了下发红的脸,忽然抱住袖儿,当着满屋子的人的面,胡乱地亲袖儿的头和脸,喋喋不休:“打的好,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碰我了。袖儿,咱们的孩子没了,我才是受伤最深的那个,妻子、孩子、朋友、名声脸面全都没了,我天天去找你,你次次狠心不见,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苟活到今天,就是为了看左良傅的报应!哈哈哈,报应来得好快!” 第21章 烽烟起 烽烟一起,长安难安 看见盈袖被陈南淮纠缠,我立马要去救她,没想到,有个人比我的行动更快,是吴锋。 吴锋是杀手,知道哪里最致命,即便只剩一条胳膊,他也能精准有力地掐住陈南淮的脖子。 我看见陈南淮那张漂亮的脸被掐得血色上涌,眼睛瞪得老大,脖子青筋直冒,压根喘不上气,饶是如此境地,他还扭转眼珠去看盈袖,手艰难地伸长,抓盈袖。 在生死存亡之际,花厅外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惊动了所有人。 是陈砚松来了。 我发现同吴锋一样,陈砚松也拾掇的整洁干净,穿了黑色衣裳,襟口别了朵白绢扎成的小花,是啊,腊月二十三是袁玉珠的忌辰,他没有忘。 陈砚松进来后,吴锋就将陈南淮松开了,他退在袖儿跟前,虽不说话,但身上有种慑人的戾气,那双蓝色眸子散发出野兽嗜血的味道,叫人不寒而栗。 我明白。 这个人现在不要钱不要命,站出来守护盈袖,就等于给袁玉珠赎罪,这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幸福。 陈砚松淡淡地瞅了我一眼,点了下头,算是见过了,原本严肃冷漠的他,在面对盈袖的时候,笑得温柔,问:“吃过饭没?” 我知道盈袖深恨陈砚松当初设计毁了她的清白,若不是走到绝路,她死都不会登陈家的门。 果然,盈袖扑通一声跪在陈砚松脚边,抓住她父亲的衣裳,哭道:“我昨天去找谢伯伯了,在国公府门口跪了一夜,他都不肯见我,我只能翻.墙进去找子风,请他跟国公爷求求情,可刚进去,我就被谢家的护卫抓住,给轰了出去,他们说国公爷怕子风做糊涂事,早给捆起来了。” 盈袖以头砸地,连声哀求:“爹,我没法子了,求你救救他,现在洛阳只有你能保他一命了,爹,求求你了。” 这是我养大的丫头,我知道她性子倔强,不会轻易向谁低头,尤其是陈砚松。 我朝陈砚松瞧去,这男人赶忙扶起女儿,谁知女儿就跟长在地上似的,压根拉不起来。 万般无奈之下,陈砚松只能蹲下去,他用掌根揉女儿的额头,心疼道:“瞧瞧,都红了一片。” 察觉到女儿不悦,陈砚松眼皮跳了下,柔声哄:“不是爹爹不救他,是这事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他若单纯跟王爷作对,那倒也好办,我去说几句好话,小命肯定能保住。可他当初算计毒杀了王爷的私生子高亦雄,还涉嫌残害长宁侯家的四少,又触动了云州豪贵的利益,想他死的人太多,从这儿能排到城墙根去,王爷这回铁了心要拿他的人头祭旗。当初爹爹就不同意你们成亲,果然还是走到了这步,孩子,你还年轻,万不能被他连累了,以后你就会明白,夫妻的恩爱短暂得很,迟早会被生活的种种琐事和猜忌消磨光,再说了,他当初接近你本就不怀好意,此人阴损歹毒,真不是良配,爹爹以后会给你找个更好的。” 我也想劝几句,可竟迈不出一步。 我说过,人只有失败受挫后,才会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反思自己做过的事。 当初我本着为袖儿好的想法,觉得她若是和左良傅好了,日后肯定会在父兄和丈夫间两难,于是我替她做决定,给她端了那碗汤。 最后呢,几乎毁了她一生。 可我又不能鼓励她四处奔波营救,这是徒劳的,左良傅,这回怕是真要折在洛阳了。 我心口发闷,看向盈袖,这丫头面色惨白,浑身战栗,试图逼迫她父亲:“他要是死了,我绝不独活,你、你可就断子绝孙了。” 陈砚松怔了怔,苦笑:“孩子,咱们陈家全族上百人,为了左良傅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人,爹爹就得去和王爷作对,白白搭上这么多亲人的性命,你觉得可以吗?” 盈袖恨得将唇咬破,绝望一笑:“我真的疯了,竟然会来求你。” 她话音刚落,陈家的大管家陈泰就疾步匆匆地跑进来,颇有些惊慌:“王爷回城了,现将左良傅等人从大牢提出来,押至朱雀门,说是要斩首祭旗。” 那瞬间,我浑身咯噔了一下,头皮阵阵发麻。 魏王来的好快。 出于护孩子的本能,我得拉住盈袖。 因为我知道,若是让她眼睁睁看见丈夫掉脑袋,只有两种结果,要么疯,要么死。 我发现,我和陈家父子几乎同时出手,都强行按住了想要离开的盈袖。 让我意外的事,陈南淮这会儿竟不发疯了,低声下气地哄:“袖儿,刚才是我冒失了,我发誓以后再不碰你分毫,但这回你得听我的,别去。你想想,他肯定不希望在死前看见你伤心绝望,你就让他安心地走吧……” 盈袖挣扎不得,情急之下,生生呕了口血。 她嘶声力竭地求我们放开她,绝望之下,看向吴锋,唤了声:“吴叔叔。” 我看见吴锋身子猛地震了下,脸上的刀疤仿佛更扭曲了,他出手好快,将我和陈家父子用力踹开,拉住盈袖的腕子就往出跑,只说了一个字:“走。” 真是个疯子。 我瘫坐在地上,急得大声地呼喊盈袖,可回应我的只有被寒风吹进来的大雪。 那瞬间,我忽然怔住了,我感觉有时候,我连个疯子都不如。 我们这些清醒的人只知道趋利避害,而那个疯子却是个真性情。 所有人都追出去了,包括陈南淮。 最后,花厅里只剩下我和陈砚松两个人。 陈砚松慢慢站起来,低着头,坐到椅子上,转着大拇指上戴着的白玉扳指,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 我问他:“你真的不打算救良傅?” 陈砚松古怪地笑了声,扯了件大氅,疾步走了出去。 我紧随着跑出去,腊月二十三的洛阳被大雪淹没,街上的瓦肆、酒楼全都关闭,听不见歌姬的胡音,看不见美人花灯,到处充斥着血腥和肃杀,要变天了。 到朱雀门时,我看到了火光冲天。 这里少说有上千个披坚执锐的士兵,城门楼上吊着几个被打得稀烂的男人,我认出来,最中间那个是夜郎西,他完全没有过去的半分清隽潇洒,黑发被斩去了半截,做眼睛充血,肿的老高,浑身不着寸缕,身上已经被打的稀烂,血顺着脚指头一滴滴往下掉,饶是如此被辱、落到如此境地,他依旧谩骂不休,高声唱着长安时兴的小调。 在城楼下,临时搭建起个斩将台。 凶神恶煞的悍兵按住个缺了右臂的男人,是吴锋,他亦深受重伤,可仍在顽强抵抗,担忧地朝斩将台看去。 我顺着吴锋的目光去瞧,呼吸一窒。 左良傅此时跪在台正中间,意料之中,身上受了重刑,胸口那只纹身猛虎生生被人用刀划得面目全非,他的手脚被铁链缠绞了数圈,上下指甲全都被拔掉,已经昏过去。 他身边跪着他的妻子盈袖,袖儿身上穿的那件墨绿色袄子已经被血污染红,发髻早已松散,绣鞋跑丢了一只,十分的狼狈,所有人都在看她,看那个传说中嫁了两次的洛阳第一美人长什么样,可她眼里只有左良傅。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魏王。 他是皇帝的亲兄弟,瞧年纪,约莫六十左右,身上穿着铠甲,脚边有十多颗血淋淋的人头,手里拿着把大铡刀,面无表情地立在左良傅夫妻跟前,见陈南淮跪着求情,厌烦地将他踢下斩将台,喝道:“淮儿不必再为这对奸夫淫.妇求情了,本王有个小女儿,明儿就把她许配给你。” 我心里着急,跟着陈砚松急忙往台子跑去。 士兵身上的汗臭、刀剑的肃杀、火把逼人的热气,无不让我胆战心惊,我总以为当年卫军抄灭高家已经算顶可怕的了,可当我见识到眼前之事,才发现真真是天壤之别。 “盈袖。” 我忍不住出声,喊她,哀声求她:“你过来好不好?” 盈袖瞅了我一眼,唇张了下,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环抱住左良傅,摇摇头。 “好倔的丫头。” 魏王看了眼台子下立着的陈砚松,将脚边的一颗人头踢开,朝前走了两步,垂眸注视着盈袖,好似一个慈祥的老人,柔声道:“孩子,去寻你父亲罢。” 我知道盈袖这孩子气性大,可没想到,她胆子竟也如此大。 她毫不畏惧地仰头,瞪着魏王:“我没有爹,那老畜生不配。” 转而,她恨得咬牙切齿:“我知道你,当年觊觎我娘的美色,陈砚松那个卖妻求荣的东西转头就把我娘送到你府里,你们都是不要脸的老混蛋。” 谁知魏王并没有生气,手抚着铡刀的刀柄,一笑:“丫头,这你可误会你父亲了,你母亲是自愿陪我睡的。” 话音刚落,周围的士兵哄然大笑。 第20节 “你敢羞辱我娘。” 盈袖大怒。 “本王说的是真的。” 魏王叹了口气,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你娘活着的那几年,从没放弃找你,她想借助本王的势力,所以……” 魏王轻咳嗽了声,看了眼陈砚松,摇头一叹:“人都道你父亲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卖妻求荣,殊不知,他宁愿背上骂名,也要替你母亲遮掩过去。孩子,不要辜负了你母亲的慈爱之心,回去吧。” “我就不。” 盈袖将左良傅抱得越紧了。 而此时,昏迷的左良傅醒了,他艰难地睁开眼,发现妻子就在身侧,更看见魏王手里还沾着血的大铡刀,这男人原本已经力竭,可忽然又来了精神,用力将盈袖顶开,破口大骂: “就是因为你这贱人,老子才落得如此下场。不要脸的二手货,被人玩烂的骚.婆娘,给我滚,老子干干净净地赴死,来日史书上还能留一个好名声。” 骂的实在难听,周遭士兵瞎起哄,讪笑声此起彼伏。 以前,我一直怀疑左良傅阴损歹毒,存心利用盈袖。 可现在,我发现,他真的是把心全给了这丫头。 “我就是贱人,我就死皮赖脸跟着你。” 盈袖爬过去,紧紧抱住左良傅的身子,下巴抵在他肩膀上,怎么都推不走。 “你这是何苦呢。” 左良傅掉泪了,扭头,他身上缠绕着铁链,动不了,只能用脸去蹭掉妻子脸上的泪:“你让我死都不能放心,算我求你了,走吧,你还年轻,” “我不。” 盈袖目光坚定,她手抚着左良傅背后的那道刀伤:“你走哪儿,我就跟哪儿,下辈子还当你妻子。” 而此时,左良傅忽然大笑,他俯身,用力咬了口盈袖的胳膊,咬出个血牙印儿,他不舍地吻着妻子的脖子、脸还有唇,颤声道:“我给你做记号了,下辈子,一定能找到你。” 我再也顾不上什么算计、周全还有保命,挣扎着朝斩将台爬去,我知道我现在哭得像个疯子,可我没法子眼睁睁看着盈袖的人头落在我眼前,我被人抓住了头发,拽了下来,我还感觉后脊背被人狠狠踩住。 “陈砚松,你、你真这么狠心!” 我急得大骂陈砚松,我看见这男人身子有些抖,似乎在发呆,就是不动弹。 “这种不孝女不要也罢。” 魏王冷笑了声,举起刀。 完了、完了。 那瞬间,我脑中空白一片,可就在此时,我听见远处传来羽箭破空之声,紧接着,听见铠甲摩.擦和凌乱的马蹄声。 我仰头瞧去,魏王胳膊中了一箭,这男人愤怒地朝前瞪着。 我踉跄着起身,一看,大吃一惊。 从街尾策马而来一个年轻的小将军,居然是谢子风,他穿着银鳞铠甲,头上绑着大红抹额,手里拿着把大弓,在他身后跟着数千将士,帅旗上赫然绣着个“谢”字。 谢子风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冲上斩将台,挺身护在盈袖和左良傅夫妻身前,拔出宝剑,直指魏王。 不多时,谢家军将魏王的士兵团团围住,人群中走出个身材甚是魁梧的男人,是荣国公,他亦穿着盔甲,手里拿着红缨霸王枪,大步流星地立在台前。 到此刻,我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只要荣国公出面,左良傅这条命保住了。 “国公爷这是什么意思。” 魏王冷眼横过来,眉一挑:“仲庆,咱俩一起长大,打仗的时候一个帐篷里住了那么多年,你要同本王作对?你别忘了,皇帝是怎么对你谢家的,你妹妹是怎么枉死在深宫的。” 荣国公虎眸透着威严:“到底作不作对,这要看王爷怎么做。” 说到这儿,荣国公两指指向左良傅:“那孩子是我干儿子,不久前我还参加了他的婚礼,王爷要杀我儿子,是不是得支会我一声?” 魏王一愣,极力按捺着愤怒:“那本王非杀不可呢?” 荣国公下巴微抬,雪落在他的胡须上,很快就融了:“老夫这两日调兵遣将,此时洛阳城内城外共三万兵马,我家老大在边关还能支应八万,王爷,你造你的反,老子管不着,可你要在我头上撒尿,别怪老子不念旧情了,不服的话,咱老哥俩先打一场?” 魏王脸色极难看,他将大铡刀扔掉,一把将胳膊上的羽箭拔出,折成两截,掷在斩将台上,冲荣国公一抱拳,什么话都没说,收兵离去。 我喜极而泣,跪下给国公爷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人这辈子,能见过多少次生死攸关的事,这次,真是开眼了,长见识了。 我想爬上斩将台,可腿脚实在软,动不了、 忽然,谢子风拉住我的胳膊,笑着将我拽到上面,朗声道:“嫂子慢些,没事啦。” 我一愣,连声道谢。 “袖儿。” 我忙不迭跑过去,蹲下身,笑道“没事了没事了。” “嫂子,我刚才都要吓死了。” 盈袖靠在我身上,小女孩似的放声大哭。“埋怨”谢子风:“三哥也是的,都不告诉我,害得我在你家门口跪了一晚上。” “这叫天机不可泄露。” 谢子风莞尔,他用剑斩断左良傅身上的铁链,手拍着左良傅的脸,皱眉问:“老左,你没事吧。” “可真有你的。” 左良傅拳头锤了下谢子风的肩头,指着城墙上仍在谩骂的夜郎西:“赶紧把我兄弟放下来。” 转而,左良傅目光落在谢子风身上,痛苦地咳嗽:“若、若你把这身铠甲送我,我就没事了。” “脸皮真厚!” 谢子风笑骂了声,动手脱身上的银鳞细铠。 “你真给我呀。” 左良傅笑道,摸了下谢子风的剑:“哥们的绣春刀让他们折了,呵呵,你家大业大,也不差这把剑哈……” “滚蛋!” 谢子风白了眼左良傅,矮下身,笑道:“脱铠甲是为了背你,你倒惦记上我的剑了。” 说话间,谢子风就将左良傅背起,朝国公府疾步跑去,而盈袖抱着铠甲和剑,紧紧跟了去。 午夜的风雪甚大,很快就将满地的脚印遮盖住,亦将鲜血和人头埋住,白茫茫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我站在空寂无人的街上,仰头,任雪花落在微烫的脸上。 到此刻,我依旧没能缓过来,整个人轻飘飘的。 忽然,我发现斩将台边站着个高瘦俊美的男人,是陈南淮。 他痴痴地盯着台子上还沾着血的铁链,一句话都不说,不知在想什么。 我走过去,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在他身上。 “啊。” 陈南淮身子一动,发现是我,他苦笑了声:“是嫂子啊,瞧,我又一次失去了所有。” “是么。” 我淡淡一笑,拍了下他的肩膀,道:“你总是在抱怨,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你,可你有没有想过,妻子、朋友为什么都一一离你而去,南淮,你得回头朝走过的路看看,或许答案就在那儿。” 多余的,我没有再说,快步离去。 夜晚的洛阳很冷,加之下了雪,我的袄子已经湿成一片,冻得我瑟瑟发抖。 我环抱住自己,想赶紧去国公府瞧瞧袖儿两口子。 谁知在路过一个漆黑小巷时,发现停着辆蓝布围车,车下站着陈府的管家。 我一愣,陈砚松在车上? 他在等我? 我提着裙子,上了马车。 车内酒味甚浓,陈砚松窝在软靠里,一口接一口地喝酒,脸上浮着抹红,他给我递了壶,亲自打开,笑道:“这么个好日子,陪我喝一杯。” 我抿了一小口,是秦酒,又呛又辣。 “你可真狠心。” 我白了眼陈砚松:“说不救就不救,若是盈袖今晚被斩首,我看你怎么笑得出来。” 陈砚松只是笑,没言语。 我察觉到这事没那么简单,皱眉,压低了声音:“荣国公难不成是你请的?” 陈砚松碰了下我的酒壶,喝了一大口:“魏王疑我,今儿这出其实也是在试探我。” 陈砚松狞笑了声,将襟口的白花拽掉:“幸好国公爷来的及时,否则,我真的要开口替他们两个求情了,那到时候,我陈家上下、你、袖儿夫妻、淮儿,怕是都得祭旗。” “你还真能按捺得住,装得好。” 我举了下酒瓶,问:“你怎么能请的动荣国公?他和魏王的交情,似乎比与你更好些。” “自然是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价钱。” 陈砚松目中精光闪烁,笑道:“我心里最好的女婿是子风,奈何闺女偏生喜欢姓左的腌臜货,来日去了长安,你也帮子风留心个媳妇儿。” 我笑着点点头,问他:“需要把这事告诉袖儿么?” “说什么,没的吓坏了他,她越恨我,就会越安全。” 陈砚松瞥了眼我的胸,促狭一笑:“荣国公的兵马会押送左良傅回长安,你呢,准备好了么?” 我两指夹住车帘,扯开些,往外瞧,看着远处渐渐冷了的硝烟,莞尔浅笑。 烽烟一起,长安难安。 李昭,我来了。 长安,我来了。 第22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第21节 因有荣国公的出面,左良傅有惊无险,保住了命,当夜就挪到了国公府治伤,不日将由谢家军亲自押往长安,交给朝廷处置。 在离开洛阳前,我受陈砚松的邀请,帮忙给他儿子相看媳妇,对方是官户小姐,姓祁,闺名曼宁,在家中做姑娘时跟着女先生念过几年书,略识得些字,管家看账是没问题,但若要吟风弄月,怕是难。 我知道一个人要改变,不是件容易的事。 对于陈南淮来说,当初曹县之辱是一变,如今的洛阳兵乱,又是一变,我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彻底把盈袖放下,可他支使仆人给左良傅送上等的伤药,给谢子风写了封致歉信,只能说,这位公子爷会做人做事了。 腊月二十三过后,陈南淮忽然病倒了,发了高烧,以至于相亲那日,都用帕子捂着口咳嗽,他坐在我跟前,恭敬地给我倒茶,笑的尴尬:“先前无状,冒犯嫂子了,还请您多多海涵。” 我笑着说都是一家子骨肉,没事的,只是你今儿相亲,若有不满,也别表现出来,莫要给祁家父母和姑娘难看。 陈南淮连声说懂的懂的。 席面上,陈南淮果然守着礼,全程保持着微笑,面上没有半点不耐烦和傲慢,陈砚松和祁大人说话的时候,他静静地听,不轻易发表意见,那样喜洁的人,居然也开始用酒楼的碗筷。 祁家乃官宦世家,教养出的姑娘自然不算差的。 祁姑娘貌相清秀,落落大方,用饭的时候偷摸瞅了陈南淮数眼,是啊,长得好看的男人,走到哪儿都备受关注。 宴散回府后,我和陈家父子坐到一块吃茶。 陈砚松盯着南淮把药喝完后,给儿子递了块蜜饯,问:“祁姑娘你觉得怎么样?看上不?” 陈南淮并没有说话,低着头发怔。 “他大嫂,你觉得呢?” 陈砚松转头问我。 “我觉得还可以,就是心直口快了些。” 我夸一分贬一分,没有把话说得太满,毕竟我只是代梅濂帮忙相看,最终决定权还在陈家手里,况且比起盈袖,那位祁姑娘无论从样貌、身段、谈吐和才情,都差得很远。 我扭头,笑着问陈南淮:“二弟,你怎么看?” 陈南淮蓦地回过神儿,眼里显然带着百般的不满,但估计不想父亲再操心,苦笑了声,道:“人不错的,虽说刚见面,但同我还算能说得来,就是一点不好,总是给我倒水。” “哈哈哈。” 陈砚松拍了拍他儿子的肩膀,笑道:“那丫头知道你病着,在发高热,觉着多喝水能退烧,就一直给你添水。” “那她还真是个有心人。” 陈南淮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门亲事应该是坐定了。 年初,陈砚松强行让南淮和盈袖结合; 年末,这两个人和离,互相伤害,老死不相往来。 除夕那日,我随着押送左良傅的军队,快马加鞭奔赴长安。 紧张么?害怕么? 我感觉,更多的是一种兴奋。 十三年了,我终于又回来了。 想想当年的我,家破人亡,被素卿装在麻袋里扔出长安,我能怎么办,势单力薄只能认命; 如今,我回来了,我的丈夫梅濂在军政重地做官;我的妹夫左良傅是封疆大吏;我的亲戚陈砚松是洛阳首富、袁文清是太子肱骨;我结识了军功世家--谢家。 我的地位身份远远不及素卿,可她若是想杀我,也得仔细掂量一下后果。 说笑了。 靠别人,远远不如靠自己来的实在。 约莫二月份,我们回到了长安。 老皇帝病重,东宫监国,李昭并没有立马处理左良傅所谓的‘通敌叛国’案,也没有把他下到昭狱,只是将他禁足在家中,说是要搜集证据,日后审。 我知道。 朝廷不会给左良傅定罪,给了他时间养伤,启用是迟早的事。 左良傅的宅子并不大,里头的人口也简单,都是信得过的人。我闲来无事,再者不敢到外头招摇过市,便帮着他和袖儿将家里修葺了番,添置了些家具,又把府里的账册重头梳理了一遍。 这小两口经过洛阳之变后,关系比以前更好,袖儿脸上的笑更多了,这不,四月的时候,有了身孕。 在左府的这段日子,我更加勤快地娇养身子和脸,也曾按捺不住,想要拼着危险去拜见李昭,我将想法私底下告知左良傅,他让我安心等着,若没猜错,东宫启用他的那日,就是李昭见我之时。 我觉得他说的有理,那就把煮沸的锅盖按住了,安心等着。 记得袖儿刚怀孕的时候,帮我调理身子的杜太医的孙女杜弱兰来府上串门,这丫头后来和盈袖的表弟袁世清定了亲。 弱兰这丫头性子温婉,人品也好,最重要的是,她是自家人。 我私底下找到弱兰,问她有没有那种能使羞.秘之处变得紧致的方子。 这丫头脸臊了个通红,支支吾吾地不好意思说,见我神情严肃,她轻咬了下唇,凑到我耳边,悄悄说:“爷爷过去是太医院的院判,专攻千金小儿科,私底下给嫔妃娘娘们研制过这种秘方,后来爷爷将秘方当成嫁妆,给了我。嫂子既然要,那我肯定全力以赴给您配,放心,别人问起,我只说是调理宫寒和气血不足的,其余的一个字都不会说。” 没几日,这丫头就给我拿来些药丸和膏子,有我要的紧致方,额外还给我配了娇粉方。 好个玲珑剔透的丫头,我真要爱死她了。 没办法,容貌身段我可以维持在年轻娇美的状态,可有些地方难免会慢慢变暗沉,着实不太好看,若是能恢复娇粉,那再好不过了,即便自己看,也赏心悦目。 大抵看我在家中实在烦闷,左良傅便让他的心腹大福子偷偷带我出门,去看一下家人。 这十多年,我不知做了多少回梦,梦见祖母、父亲还有兄弟姊妹,每每醒来,泪水打湿了头发和枕头,我知道亲人就在长安,可我不敢打听,也不敢去看。 真的能……如愿了么? 我知道左良傅统御羽林右卫,手底下的密探遍布长安,想要查到四姐和八弟的行踪,并不难。 当年我高家满门荣宠,族中为官者不在少数,废太子和晋王相争之时,父亲曾为废太子一党,遭到孙御史弹劾,口诛笔伐之际,难免得罪狠了人家,那时孙家也有个姑娘在宫中为妃,姑母使了手段,迫害孙妃,至使母子俱损,这仇恨越发深了。 所以在高府落败后,孙御史立马花了大价钱,将四姐买去,美其名曰不忍旧人之女落难,其实就是刻意报复。 大福子告诉我,孙家的当家主母今儿会带着家中侍妾儿女去平安观祈福,四姐和她儿子也去。 开春后的长安,又美又香,杨柳抽出嫩芽,红花绽放春意。 我坐在马车上,怀里抱着滚烫的汤婆子,可手还是冻得发抖。 立在车外的大福子给我买了些糖饼,说:孙家人来了,夫人若是想和您四姐单独说话,小人立马去安排。 我说不用,远远看一眼就好。 我轻轻掀车帘,偷偷往外瞧。 远处驶来四辆蓝呢围车,率先下来的自然是御史夫人,那妇人五十往上了,略微发福,人长得一般,穿得倒是华美,头上戴着镶了红宝石的昭君套,身上穿着狐皮领对襟褂,她的儿子带着媳妇紧随其后,孝顺地侍奉着,御史夫人笑吟吟地让丫头赶紧把她孙子抱来,那是个六七岁的男孩,小小年纪,穿戴十分考究,脖子上戴着个沉甸甸的金锁。 我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也就在此时,最末那辆马车上下来一对母子,是我四姐姝华! 我和姝华是一母所生的亲姐妹,她长我三岁,旧日在闺阁时,四姐待我最好,常常给我打珞子、帮我写女先生交代下的功课,她为人宽厚,深为父母所喜,婢女小厮犯了错儿,都会求到她跟前,她挥挥手,笑一笑就过去了。 多年未见,四姐貌美依旧,只不过从前那么爱笑的姑娘,如今眉眼间也挂上了忧伤,她牵着个八岁上下的男孩,低着头,朝大夫人那边走去。 那瞬间,我泪如雨下。 忽然,我看见御史夫人的孙子跑到四姐跟前,用力推搡开四姐,一个耳光打向四姐的儿子,四姐没敢还手,将她儿子环抱住,背对着那手狠的小子,一句话都不敢说。 瞧见此,御史夫人给底下人使了个眼色,让把她孙子拉开,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他虽说和你年纪相仿,到底是你叔叔,以后不能打啦。” 紧接着,御史夫人淡淡地瞥了眼我四姐,说:“老爷近日身子不好,你去给他添点香油,求只平安符。” “是。” 四姐眼睛红红的,恭顺地应了,牵着她儿子,朝平安观走去。 我用帕子捂住口,哭得喘不上气。 我是梅家的原配嫡妻,尚且过得不顺心,更何况四姐乃侍妾,被仇人满门敌视欺辱,该受了多少委屈。 多少次,我想下车去找四姐,可我不敢。 孙家在朝为官,与素卿往来甚密,我前脚露面,后脚估计就会摊上事。 我让大福子赶紧走,看一眼就好,让我知道四姐还活着就好。 马车摇曳在车水马龙的街道,我失魂落魄地窝在软靠里,浑身凉成一片。 “夫人莫要哭了。” 大福子用指结叩了下车壁,微微喘着,坏笑:“小人刚才摸进平安观,趁人不注意,将那顽皮的小子逮住狠揍了顿。” “啊?” 我愣住,忙坐直了身子,掀开车帘,看向外头紧跟着的那个高高壮壮的大小伙子,笑着嗔:“你没把人打坏吧。” “放心吧,小人手底下有分寸。” 大福子眉一挑,凑近了些,道:“您八弟已经娶妻生子,日子到底不能和过去比,他而今在毛记刻书坊找了个活儿做,一则贴补家用,二则书坊里有学问的先生多,也能沾沾光,给他家那两个小子教点学问,也省了一大笔进书塾的银子。” 我鼻头又开始发酸。 八弟是家中老幺,虽说是庶出,可深得父亲的溺爱,小时候也像御史夫人的那个孙子般,是个坏透了的家伙,打人闹事是寻常的,后头也学了那些纨绔的勾当,不在学业上心,成日家飞鹰走狗,和那些大家公子吃酒逗乐,还欺负家中姐妹,从前冲撞了我不少次。 他瞧不起我嫡女的做派,我看不上他不学无术。 后来高家败落,八弟仿佛一夜间长大,还记得当年年仅十四的他拖着断腿,来狱中看我和丽华,隔着栅栏,他一手一个,抓住我和丽华的手,哭得眼泪鼻涕齐流:“放心姐姐,我在筹钱,一定会把你们买回来的。旧日里我结识了好多王孙公子,他们会帮我的。” …… 我知道,八弟当年肯定受了无数白眼和奚落,这样的成长方式,太残忍了。 “夫人,到了。” 大福子低声说。 “啊?” 我一怔,回过神儿来。 车里闷太久,我下了马车,抬眸瞧去,毛记刻书坊近在眼前。 一股浓郁的墨臭味儿扑面而来,进出书坊的,要么是打杂小工,要么是戴着儒巾的先生,鬼使神差,我看向书坊旁边的一处茶寮。 那里头站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三十左右,样貌十分的俊秀,这样冷的天,穿得甚是单薄,袖口沾了好几块墨渍,眉眼间带着生活压下来的疲惫,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最里头,给自己的碗里又添了些滚水,从怀里打开个布包,取出干粮,泡进茶水里吃。 茶寮掌柜摇头笑笑,让小二去切些辣萝卜来,打趣:“我说高瘸子,您这日子过得也忒省了,舍不得点油灯,蹲在灶火跟前做校对、抄书,眼睛都快瞎了,你姐姐不是御史府里姨奶奶么,怎么不接济你些。” 第22节 “哪里就瞎了,莫要胡说。” 高瘸子笑着摇摇头,并不把这些话放心上,闷着头只是吃干粮,没有碰人家送他的辣萝卜,不知是不是想起御史府里的四姐,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佯装眼酸,偷摸用袖子抹去眼泪,谁知却将墨给弄脸上了,甚是狼狈。 我心里梗得难受,脚一软,差点跌倒,幸好大福子在后面扶着我。 “哎。” 大福子叹了口气,低声对我说:“您八弟在这条街面上口碑不错,哪怕穷死,也不占人一点便宜,话也少,从不沾惹是非,人家打他骂他,他笑呵呵就过了,生的两个儿子也争气,于读书上天分甚高,又肯吃苦,想必日后能在科举上挣一番出路。” 我点点头,刚要问两个侄儿叫什么,忽然,我感觉有人在看我。 我抬头,与八弟四目相交。 那瞬间,他手里的茶碗掉到了桌上,汁水顺着桌角流下,弄脏了他的衣裳,他目中满是震惊与不可置信,盯着我,嘴半张着,叫了声:“姐。” 我知道,他认出我了。 “叫谁姐呢。” 茶寮掌柜取笑他:“你姐正在御史府里吃燕窝呢。” 我不敢再待了,转身就走。 “姐。” 我听见八弟大声喊我,回头一看,他愤怒地推开挡住他的客人,一瘸一拐地跑着追出来了。 我不能停,起码现在还不能认他。 我手忙脚乱地上了马车,让大福子赶紧离开。 “姐!” 我听见后头传来嘶声力竭的男人叫喊声,心疼的厉害,我掀开车帘,看了眼。 八弟跪坐在地上,一个大男人哭得伤心:“姐,我对不起你啊,我没用,没把你救出来。” 我用力地揉着心口,一个人在车里,放肆地哭。 十年生死,两茫茫。 多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光明正大的和四姐、八弟坐在一起吃饭; 多希望有一天,四姐不再卑微委屈,八弟不再清贫隐忍; 我会用尽全力,让这一天早些到来。 忽然,我听见大福子轻叩了下车壁,紧接着,他递进来一方干净的帕子,轻声道:“擦擦罢夫人。” “多谢。” 我哽咽着,用帕子擦去眼泪,苦笑:“让你看笑话了。” 大福子嘿然一笑,隔着车窗,说:“夫人是长安城的牡丹花,谁会笑话你呢,都在惊叹您的美丽。” 我笑笑,疲惫地窝在软靠里,闭眼养神,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我也醒了。 我揉了下发酸的眼睛,准备下马车,谁知大福子忽然说了句: “夫人,方才您睡着了,小人便没打扰您,府里的兄弟传来话,太子爷到咱们府上了,说是来看左大人。” 我心里一咯噔,李昭? 他来了?是来看左良傅,还是我? 第23章 王爷?太子爷? 你好,李昭 那瞬间,我竟没法思考,都不知道最后是怎么下的马车。 我狠狠地掐了下大腿,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着急,慢慢分析。 李昭来左府,要么是来和左良傅商议军政大事,要么来瞧我。前一种可能性更大些,否则我回长安近三个月,他为何迟迟不见? 那我现在是不是要找个机会,和他偶遇? 怎么偶遇,在他必经之路等着?正巧撞在一起? 不行不行,李昭的心思难测,若是让他觉得我是刻意的,会不会怀疑我回长安的目的。再说了,我今儿去看了四姐和八弟,妆容早都被眼泪冲刷掉,发髻也松散着,要见他,起码得精心捯饬一番,让他过目不忘。 想到此,我疾步走回屋子,让伺候的丫头全都出去,把蜡烛的灯芯挑亮了些,将脂粉钗环一股脑全都堆在梳妆台上。 戴什么?玉簪高洁、金钗雍容 化什么妆?薄妆淡雅,红妆艳丽 还是先梳头吧。 我发现拿红木梳子的手都有些抖,心狂跳,连呼吸都十分地短促。 等等,如今老皇帝病重,李昭监国,他多年来做太子,手下的密探肯定多如牛毛,不可能不知道我今儿的行踪,若是他见我刻意装扮,会不会怀疑我的用心?可若我不装扮,他会不会觉得我在博同情。 我从前没有这么优柔寡断,只能说,逢着能决定荣辱命运的关头,还是紧张。 最后,我将头发梳顺,略在唇上点了些胭脂,先静静等着。 谁知我没有等到李昭,却等来了左良傅。 他今夜穿着朝服,戴了冠,满面忧容地来到我这里,支支吾吾的,仿佛不知怎么开口,最后,叹了口气: “姐,太子爷已经走了。” “哦。” 我心里一阵失落,极力控制住情绪,强笑道:“他来是同你谈魏王之事?” “是,太子爷问我伤怎样了,能不能上战场,说了会子话,就回宫了。” “他没问起我?” 我紧张地问,其实我心里有数,应该是没有。 “他……” 左良傅没有说谎,他观察着我的神色,担忧道:“姐,如今魏王的兵马势如破竹,已经打到了关中,太子爷日夜忧心,顾不上你正常,你也别多心。这样吧,让袖儿今晚陪你睡,解解闷。”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要人哄。” 我扶了下髻边的簪子,笑道:“袖儿有了身孕,还是别让她多劳神,我今日走了好几处地方,着实累了,现下有些困,没事,姐睡一觉就好了。” 我面带笑容地把左良傅送走,关上门后,眼泪就下来了。我反复告诉自己,这有什么的,很正常啊,十多年前李昭就不管你,如今战事为重,他更不会顾及到你。 你,没那么重要。 其实,道理想通是一回事,可痛苦是另外一回事,这个的过程是漫长而又煎熬的。 我在梳妆台边,坐了好久,看着满桌凌乱的胭脂和钗环,凄然一笑,我想喝酒,大概醉了就能麻木,逃避会儿现实。 我怕袖儿和良傅担心,没在家中喝,拿了些银子,一个人从后院的小门出去了,谁知大福子却紧跟着我,他不靠近,就在十步之外。 我明白,家里人都在担心我,跟着也好,万一我喝的酩酊大醉,还有个人能拉我回去,不至于出点什么事。 不论外头如何兵荒马乱,长安的夜始终繁华,秦楼楚馆里总是灯火辉煌,大家拼了命似地跳胡旋舞、调笑取乐,今朝有酒今朝醉,皇帝谁做都行,只要不要误了咱们唱歌就好。 …… 我寻了个僻静的包间,要了十来壶酒。 竹叶青微苦,花雕醇厚,高粱酒略呛口……一杯接一杯,到后面,我直接拿酒壶喝,残酒和眼泪沿着下巴流到了心口,衣襟湿了一片,晕晕乎乎间,我仿佛真忘了。 过去的十多年,我活的比谁都清醒,一步都不敢走错。 “如意,你变了。” 我想起了梅濂的这句话,噗嗤一笑。 我也想像袖儿一样,倚在心爱的人怀里,不用算计,岁月静好; 我也想像莲生一样难得糊涂,不争不抢; 可我能吗? 我数了下桌上的酒瓶,空了六只。 在我拿第七只的时候,忽然有人敲了下包厢,紧接着,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走进来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穿着月白色直裰,腰间悬着玉佩,身上披着件灰鼠大氅。 “你是谁?” 我有些醉了,手撑住发晕发烫的头,笑了笑:“大福子哪儿去了,怎么不在外面守着。” 我懒懒地抬眼,借着昏暗的烛光看进来的这个男人,他长得挺不错,气度相当从容,即便衣着简朴也遮掩不住骨子里的高贵,是真正的温润如玉,他好熟悉,仿佛哪里见过似的……他是李昭! 我的酒瞬间醒了大半,连忙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在地上,斗志重燃起,心又开始狂跳,他今晚果然也是来看我的。 “妍华,你、你还认得我?” 那声妍华,让我浑身一颤。 我是个很会做戏的女人,当入戏很深后,所有的动作、神情和言语都会变化,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是假。 我仍跪在地上,未抬头,默默地流泪。 “妍华,快起来吧。” 李昭叹柔声道:“你不必行如此大礼。” “罪妇不敢。” 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罪妇不敢直视天家。” “莫要当我是太子,便、便当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李昭的语气温和。 我稍稍抬起头,看见他朝我走过来,那瞬间,我立马又以头砸地,不敢看他。 “哎。” 李昭重重地叹了口气,退了几步,坐在了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这些年,你过得好么?”他问。 第23节 我跪着往前行了几步,低下头,眼泪一颗颗砸到地上,形成朵朵深浅不一的晕痕。虽然喝了不少酒,头眩晕的厉害,但仿佛比往日更冷静。 “回、回殿下的话,罪妇都好,妹妹和妹夫都待我极好。” “那你丈夫呢?他对你好么?” 李昭紧着问了句。 “好。” 我忙回答。 左良傅当初的推测果然没错,李昭肯定在曹县安插下不少暗桩,他知道梅濂打过我,亦知道我为了在保住当家主母的位子,如何让丈夫在我房里数日流连…… “罪妇和夫君识于微时,他一直很敬重我。” 下意识告诉我,我必须这样说,不能扮可怜、抱怨。 “那就好。” 李昭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叹道:“左良傅的夫人孤见过的,是个好姑娘,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可见你教的好。” 我用力咬了下舌尖,用疼痛恢复冷静,并且分析这句话里的意思。 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他定知道盈袖过去发生了什么,亦知道这回洛阳发生了什么。 “谢殿下的夸赞。” 我守着礼,哽咽着回答。 外头的丝竹声忽然停了,周遭安静极了,我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妍华,你现在还需要些什么,孤一定帮你办到。” 我手心全是汗。 成年人相遇,我不会指摘他为何当年薄情寡义,他也不会向我道歉。 他自称孤,可见是站在一定立场补偿我,他是将来的皇帝,从他口里说出来的,那和圣旨差不多了。 我想要的东西特别多,我要素卿付出代价、我要四姐和八弟金尊玉贵地安度余生、我要我高家重新在长安叱咤风云、我要扶持我的丈夫、亲戚、我要过的风风光光…… 见我没说话,李昭喝了第三杯酒,叹了口气,缓缓起身,柔声道:“你回去后仔细想想,想好了,让良傅给孤写封密奏。” 说罢这话,李昭就要离去。 他走了一步、两步…… 我脑子转得极快,拼命回想之前左良傅给我看过的密档。 李昭从不贪杯,便是与群臣宴饮,也绝不会喝超过两杯,他需要有个清醒的头脑来处理军政大事和繁琐多端的算计,今夜,他喝了三杯。 他走到了门口。 我猛地起身,肩膀撞到了桌子,将烛台碰倒了,包厢内登时陷入一片黑暗。 我冲过去,拉住李昭的腕子,将憋在心里十多年的委屈全都化成一句话:“王爷,我要您拉妍华一把。” 我感觉李昭的手抖了下,黑暗中,我看不清他有何表情,但我能听见,他在敛住呼吸,忽然,他猛地转身,将我抱住…… 说真的,我们已经不是少年了,没有了那么多的扭捏和害羞。 他从暗桩密奏里了解我,我也一直在给他做戏,可以说,我们这一年来一直在认识对方,水到渠成。 “唔……” 酒气上来了,我胃里一阵翻滚。 “怎么了?” 李昭呼吸有些急促,柔声问。 “喝太多了,想吐。” 我实话实说。 他笑了声:“那去吐,门角落里有痰盂。” “不要。” 我勾住他的脖子,指甲用力抓他的背,坏笑:“现下不想吐了。” …… 一夜过去,模模糊糊间,看见李昭在穿衣裳,拢头发,他将大氅盖在我身上,轻手轻脚地离去了…… 实在太累,再加上心满意足,我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摸黑将衣裳寻着穿好,裹上那件长到拖地的大氅,微笑着从包厢走了出去。 出去后我发现,酒楼其实昨夜就被清空了,门外此时站着几个屏声敛气的宫人和侍卫,他们给我屈膝见了一礼后,端着水和扫帚等物,进去清扫。 我略扫了眼,见大福子亦立在一丈之外。 昨晚动静太大,想必他们都听见了吧。 蓦地,我脸有些烧,低着头直管往出走。 “夫人这是要回家么?” 大福子跟过来,笑着问。 “嗯。” 我点点头,摸了下肚子:“有些饿了,咱们先去吃点东西,我想吃馄饨。” “好,小人陪夫人去。” …… 清晨的长安很美,阔别十几年,我又能好好欣赏这座古城,台阁耸立,钟声悠悠,小摊贩的笼屉里散发出浓白香甜的雾。 宿醉过后,我头有些疼,一只热乎乎馄饨入口,烫的我喉咙发紧。 我看向立在一旁的大福子,冲他招招手:“小兄弟,你也过来吃点。” 大福子摇头笑道:“小人不敢。” “这有什么的。” 我笑笑,忽然想起昨夜,我叫的声太狠,李昭急得直往住按我的口,大福子估计听了个全程。 我的脸烧的厉害,尴尬道:“又让你见笑了。” “啊?” 大福子刻意避开话头,笑道:“夫人还要吃粥么?要不要加糖呢?” 我莞尔,没再说话。 忽然,我听见街道传来身急促的马蹄声,抬头一看,原来是个穿着华服的太监,他年纪瞧着不大,蛮面熟的,手里提着个食盒,下马后给我见了个礼,上下打量了番我,笑道:“十多年未见,夫人还认得奴么?” 我细细思索了番,笑道:“你是王爷跟前的胡马公公,那时候,我们都叫你小马。” “是,夫人好记性。” 胡马笑着再次给我见礼:“夫人风采更胜往日哪,依旧倾城。” “公公说笑了。” 我侧着身,让出个座儿,笑道:“这家的馄饨好,您要不要用些?” “多谢夫人的盛意,奴待会儿还要回宫伺候太子爷呢。” 胡马说话的同时,将食盒放到桌上,打开,将里头的药端出来,笑道:“昨晚风深露浓,爷担心夫人受了凉,特叫奴拿些驱寒汤给您。” 我一愣,驱寒汤,想必是避子汤吧。 “多谢爷。” 我心里难免有些失落,但还是笑着,朝东宫的方向行了一礼,端起药,当着胡马的面一饮而尽。 没关系,我相信总有一天,不会再喝这东西。 第24章 和离书 我给梅濂寄了封和离书 回到左府后,天已经大亮了。 我像做贼似的,从后门摸进去,谁知还是撞上了盈袖夫妇。 袖儿还穿着昨天的那身兰色小夹袄,妆容半褪,眼里带着困倦和担忧,一看见我就疾步走了过来,语气颇有些不好,问:“你昨晚一夜没回来,上去哪儿了?为什么身上酒味儿这么重?” “没去哪儿。” 我到底没做什么好事,心虚,避开袖儿的灼灼目光,看向左良傅,偷偷给他使眼色求救,嗔怪:“你也是的,她如今有了身孕,怎么能熬夜?” 我顺势打了个哈切,抬步往里走,笑道:“昨儿情绪有点不好,就出去喝了几杯,现下有些困,我先回房眯会儿。” “等等,事没说清楚,不许睡。” 盈袖一把拉住我,不依不饶,忽然,她身子一震,眼睛盯住我的脖子,挥手让跟前的所有丫头都下去,逼问:“你脖子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我摸了下脖子,暗道不好,昨夜李昭在我脖子和锁骨嘬出来好些红斑,怎么就叫这丫头看出来了。 “哦,大概吃坏什么吧。” 我试图避开这个令人尴尬的话头,佯装恼了,训斥盈袖:“你不要管好不好,我这么大的人了,出去喝点酒又怎么了?” “我不管你,谁管你!” 盈袖红着眼,压低了声音吼出这句话。 那瞬间,我鼻头又开始发酸,真没白疼这丫头,原来这世上,还会有人彻夜不眠,担心我、等我回家。 “你脖子,分明就是……” 盈袖咬了下唇,又羞又气:“分明就是被人亲出来的,你是不是和别的男人……” “是。” 第24节 我下巴高昂起,直接承认。 “你哥哥可以三妻四妾,进进出出逛窑子,连卖的娼妇都能纳成妾,我为何不能找男人?” “可、可这是不对的。” 盈袖轻跺了下脚,退了一步:“如果和他过不下去,分开吧,咱回头再找个更好的,再不济我养你一辈子也好啊,别随便买醉,还和、和陌生男人做那种事,不好。” 我和左良傅对望一眼,他摇了摇头。 明白了,他未将我和李昭的事告诉过盈袖,罢了,若是说了,这丫头肯定更不会同意,何苦吓坏了她。 “原是嫂子糊涂了。” 我眼睛一眨,泪珠子成串掉下,哽咽着给盈袖赔罪:“这是第一回 ,也是最后一回,你和良傅要千万保密,别告诉你哥哥,否则我还未提出和离,他就得先休了我,那到时候我的名声就坏了,谁还会要我。” 盈袖这傻丫头信了我的话,哭着环住我:“酒喝多了伤身,用过早饭没?我还是让厨娘先给你做些解酒的汤,再让丫头们烧些热水,洗过后好好睡一觉,这事就过去了,只是一点,不许再彻夜不归了。” …… 没法子,这小祖宗看的紧,非等我吃饱喝足后才放我回去。 期间,左良傅偷偷找到我,问我是不是和太子爷那个了? 我什么都没说,也不许他向大福子打听,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事关储君之私,臣子就该当聋子瞎子哑巴,但他还是不放心,坚持将大福子留给我。 沐浴过后,我躺在床上,一点困意都没有,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走。 首先,我万分确信,李昭还会找我幽会,地点肯定不能再是酒楼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更不能在宫里或者左府,我要当一个合格而省心的情人,得尽快找一个清静隐秘的地方。 其次,我得清楚自己的身份,别想什么进宫当娘娘,别在李昭跟前提素卿,更别挑拨离间,否则最先死的,肯定是我。 最后,短暂而愉悦的交往并不足以支撑长久的关系,所以,我要扮演多个身份,亏欠旧情的未婚妻、像娼妇一般花样百出的情人、温柔体贴的“妻子”。 梅濂做官后,我也跟着沾了光,攒下些体己,再加上此番帮着陈砚松相看儿媳妇,他“赠”了我一笔数额极大的酬谢金,正好能派上用场。 往后的几日,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还像以前那样,帮着袖儿打点家务,但私底下,却让大福子出去寻个僻静好住处,不必想着省银子,周遭不能有爱打听是非的邻居、不能有在朝为官的贵人。 与此同时,我给梅濂寄了封和离书,写了句话,一别两宽。 等一切都置办好后,我向袖儿提出离去,没说别的,就说怕梅濂趁我不在的时候,又纳些不三不四的人进门,我得回去盯紧了。 袖儿信以为真,帮我收拾了行李,和丈夫亲自送我出了长安。 为了将戏做真,我特意让大福子把马车赶出了十里之外。 荒郊野岭,天高云淡,倒令人心情畅快。 还记得当年我和梅濂刚认识时,就做出去南方避难的决定,路上虽说缺衣少食,可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携手在山上挖野菜,拿到河里洗干净了,做给母亲和袖儿吃。 日子虽苦,但心里踏实。 不似现在…… 我苦笑了声,将长裙挽起,爬上山挖野菜,大福子见我此举,忙将马车安置好,陪我一起挖。 “夫人怎会认得这种东西。” 大福子蹲在山地上,用匕首往出挖,笑着问。 我笑了笑,用手背擦了下额边的热汗,没回答。 “在小人心里,夫人是金玉一般的人,十指不沾阳春水。” 大福子笑道:“这是贫贱之人才吃的东西。” “可我打算将它做给太子爷吃呐。” 我斜眼觑向大福子,果然看见这小子一愣,满是泥的手抓了下头发,嘴里嘟囔着,太子都是吃珍馐美味的,怎么吃这种猪食呀,转而,这小子用力拍了下额头,恍然大悟,粲然笑道:明白啦,再好的东西吃的多了也会腻,偶尔也要换换口味。 我笑笑,从袖中掏出方帕子,递给大福子,让他擦一下脸上的泥,仔细打量这小子,二十上下,不俊也不丑,左眉毛似乎有个刀疤,常年的行伍生活,让他生的甚是健壮,颇有些虎背熊腰的感觉。 我叹了口气:“你本该随左大人出征,建功立业的,跟在我跟前伺候,着实委屈了,要不我让大人重新给我指派个人吧。” 大福子疑惑地“啊”了声,好似没听见这话,手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地,笑道:“那边的野菜似乎更多,小人到那儿去挖。” 说罢这话,他就走了。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愿意伺候在我身边,还是心有怨言而不敢说。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大福子这一转身是什么意思,我欠了他一份情,最难偿还的那种。 …… 到了晚上,我们才回到家。 那是个一进一出的小宅院,外院住下人,我则住内院。 我的闺房是三间屋子打通的,通透敞亮,绣床和梳妆台等物,皆是上一个主家用旧了的,这样好,李昭是个节俭之人,我若是用了红木的,他兴许会不高兴,但浴桶、洗脸洗脚盆、马桶这种私密的东西,都是现找木匠做的。 我刚住下,宫里就有人过来传话,说主子今晚同内阁大臣商议完政事,约莫子时会来夫人这里,请夫人提前预备下,主子担心夫人一个人住着不安全,给您拨了四个忠心可靠的侍卫和一个伶俐的侍女,名唤云雀,您少了什么、想要什么,就让下人们去置办。 我又惊又喜。 惊的是,我的一举一动都在李昭的掌握之中,应该说,长安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喜的是,他果然没忘了那次的露水情缘,今晚会来。 不多时,云雀和那几个侍卫就进来给我见礼。 我略打量了眼,那个云雀二十几岁的样子,相貌平平,未施粉黛,礼数特别周全,一句奉承献媚的话都没有,也没有拐弯抹角打听我的身份来历,乖顺地听我指派,只说了句:奴从今往后就是夫人的人了,为您肝脑涂地,死而不悔。 可不可信我无法下决断,毕竟第一次见面,但她能是李昭派过来的,忠诚和心机是不必怀疑的,先将就着用吧。 我让大福子去烧洗澡水,让云雀将屋子再清扫一遍,如今还未大暖,夜里还是凉,多烧几个炭盆,务必将绣房烧暖了,别让主子着了凉。 随后,我亲自动手清洗野菜,李昭今儿劳累,不必给他预备酒肉这些重荤腥,熬点暖胃的粥,再把野菜用香油和蒜泥、陈醋拌了,吃着舒服。 等将这些事料理完后,已经过了亥时。 我赶紧沐浴换衣,我并未将自己擦洗的香味扑鼻,太俗,自然的女人体香最好,发髻仍是妇人式样,斜插了支玉簪,里头穿了件又窄又小的凌红绣黑牡丹的抹胸,外头则穿了身松松垮垮的小夹袄,略一弯腰,就能看见的里头的春光。 在二十出头的时候,我喜欢化素妆,胭脂总要用水化得淡淡的,才往唇眼上抹。 可在如今的年纪,我偏爱红妆,觉得玉面红唇会更有风情。 将妆化好后,我坐在绣床边,从床脚拿出个银胎漆盒,打开,里头是一些男女愉情的小玩意儿…… 正当我犹豫要不要把这些东西摆在明处时,云雀敲了敲门,说主子来了。 第25章 温水刀子 从容应对 我最终还是下了决定,将这个漆盒打开,就放在枕头旁边,既然做了人家的情人,再遮遮掩掩就没意思了,顺便,我也能探查一下李昭好不好这口。 我深呼吸了口气,施施然走到门口,跪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李昭从外头进来了,随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子夜的寒风。 “妾恭迎殿下。” 我恭恭敬敬地叩首。 “快起来。” 李昭忙俯身捞我,我穿得薄,胳膊感觉到他的手凉而有力,目光上移,正好与他四目交接。 大抵相遇的时日甚短,彼此还不太熟,又或许那夜酒楼初次相见,连话都没说几句,就立马发生了关系,他多少有些尴尬,立马丢开我,微微点了下头,便算见过,随后手背后,慢悠悠地在屋里转,看里头的摆设。 他仰头,端详着墙上挂着的那幅张旭狂草,转而又行到床边,看了眼枕头边的盒子,并没有流露出厌恶或者惊喜的情绪,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似的,笑着走过来,坐到方桌边的圆凳上,柔声道: “那天太过匆忙,都没同你好好说会子话。” 说实话,我也有些尴尬,这些年除过梅濂,我从未衣衫不整地面对过别的男人,还能怎样,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是啊。” 我掩唇一笑:“那日昏昏沉沉的,都没看清楚殿下的模样。” “那现在看清了么?” 李昭笑着问。 “看清啦。” 我故作少女般的娇羞:“殿下的个子比小时候高,模样也比小时候好,用我们民间老百姓的话来说,就是男大十八变,完完全全长开啦。” “你呀。” 李昭摇头笑笑:“不管过多少年,这张嘴还是像刀子一样利,总是说不过你。” 瞧,这不是聊得很好么? 我让云雀将灶台熬着的粥和凉拌野菜端来,随后,抱怨了声好冷,顺势把门关上。 “殿下这一日辛苦了,用点宵夜吧。” 我给李昭舀了碗粥,又将银筷子给他递上,笑道:“试试这道苦菜。” 李昭吃了口,连连称赞,他吸溜着粥,斜眼觑向我,笑道:“真是辛苦你爬山挖菜了,看来孤得全吃光,才不辜负你的盛情。” 我心猛跳,他果然派人盯着我,待会儿说话应对的时候一定得谨慎。 果然,李昭刚说完这话,紧着又问了句:“你今儿不是回曹县么?怎地又折了回来,还置办了这个宅院。” 要么说男人有时候真的贱,明知故问。 我叹了口气,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而今北方兵火正盛,我一个女人家上路到底不安全,原本想住在左府照料我家袖儿,等她顺利生产后再离开,可我的那个小祖宗实在是啰嗦烦人,连喝口酒都要管,这不,我自己买个地方出来住,多轻松自在。” “这样也好。” 李昭笑着点头,放下了碗筷。 我见状,忙从袖中掏出方干净的帕子,给他递上去。 他很自然地接过,说了句多谢,轻轻地按擦唇,觑了眼旁边的凳子,示意我坐下。 “妍华,上次酒楼的事是我欺负了你,过后我思前想后,觉着你和那些宫嫔不一样,务必得给你个交代。” 我心里紧张极了,竟忘记坐到凳子上。 “这样吧。” 李昭手指点着桌面,剑眉微微蹙起,正色道:“你明儿就带着侍卫去曹县,正式和你丈夫和离,回到长安后,先在此地住着,等父皇驾崩,国丧一过,我先封你为美人,生了孩子后晋妃位,再两年为贵妃,你要理解,素卿无大过,是废不得的。” 第25节 我登时怔住。 他、他竟给了我一条如此锦绣的前程,贵妃,那就是形同副后,与素卿平分春色啊。 不对不对,他如果真想给我个名分,何必绕这么多圈子。 梅濂在他眼里,真不见得多么奇货可居,直接派人暗杀了,神不知鬼不觉,我以寡妇身份跟他,岂不是更好? “妾想问殿下个问题。” 我狡黠一笑。 “问。” “殿下是仁君,还是昏君?” 我笑着问。 “怎么说?” 李昭来了兴致。 我故作思索,用近似开玩笑的语气道:“南北方见过妾的人不少,说实话,妾的身份和遭遇着实不配进宫,更不配为贵妃,会让殿下的名声染上污点的,所以妾更希望殿下在这间屋子里当昏君,等出去后,您呀,就板着脸当仁君罢。” “你这说法倒有趣。” 李昭莞尔一笑,手指不再叩桌面,也不再提让我进宫当贵妃的事。 忽然,他面有痛苦之色,手揉着发僵的脖颈和肩膀。 我见状,忙上前去,站在他背后,帮他按摩脖子,他闭上眼,舒服地长出了口气。 “那么妍华,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李昭坐直了身子,问。 “……” 我垂眸,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坐下时都快比我高了,面部轮廓柔和,似乎没什么棱角,相貌虽说不及梅濂英俊,可透着股高贵和威严,偏生唇角永远噙着抹仁善的笑,仿佛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他,但行事说话却时时刻刻给你埋着坑,若哪句话应付不对了,怕是会…… 到此时,我想我应该真诚地回答这个问题。 我停止给他按肩,行到他身前,跪下,仰头直视他:“妾有两愿,一愿家人平安喜乐、无灾无难,二愿自己此生富贵,如意顺遂。” 李昭笑意渐渐收起,盯着看了我良久,忽然噗嗤一笑,并没有正面给我回应,闭上眼,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示意我继续按。 这次,我走到了他的面前,正好站在他两腿分开的中间。 他虽闭着眼,但仿佛感觉到我的胸离他鼻尖很近,头略微往后撤了些。 我笑了笑,开始给他按肩膀和脖子。 “殿下绷得很紧啊,最近肯定很疲惫。” “是啊,魏王的兵马势如破竹,一天上百封的奏报,看都看不完。” 李昭平平稳稳地说这件事,而面对我刻意引诱,他脸不红、心不跳,呼吸平缓,泰然自若,忽然叹了口气,道:“正好要给你说一件事。” “何事?”我问。 “我知道你牵挂你的四姐和八弟。” 李昭双臂自然下垂,两手轻放在腿上,仰着头,享受着我的按摩,道:“当年你姑母慧贵妃戕害了孙御史的侄女-丽美人,孙家一直找机会报复,这不,你四姐就被孙御史买去做侍妾,头两年,你四姐过得真是不好,不止孙府阖族对她敌视虐待,孙御史更是动辄言语凌.辱,若非这世上还有个八弟,你四姐怕是早都寻了无常。 要么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孙御史虽说长你四姐二十余岁,可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日夜在眼前晃悠,哪能不爱?他心里喜爱你四姐,可又怕被兄弟责骂,且他一旦表现出些偏袒,府里的大太太就开始整治你四姐,所以这些年他只是淡淡的,最重要的是,他怕给了你四姐田产铺子,你四姐就会卷了银子,带着儿子跑了,那到时候他岂不是人财两空?” 一想起四姐,我心里就疼的厉害。 她是个软性子人,既没有五姐的刚烈,也没有我会隐忍算计,吃了苦只能默默捱着。 “我那天看见了,大太太的孙子好生蛮横,上来就给四姐的儿子一耳光。” 我尽量控制住情绪,没想到手上的劲儿还是大了,好像把李昭给按疼了,他嘴角略抽了下。 “我就料想你挂念你四姐。” 李昭眉一挑,笑道:“前几日,我让人暗中给你四姐下了些药,使她昏迷不醒,紧接着唆使你那聪明伶俐的侄儿跑到府衙状告孙家谋害他母亲。” “啊?” 我大吃一惊,都忘了给他按肩,忙问:“然后呢?” “然后这就成了朝堂的一个笑话。” 李昭抿唇坏笑:“我自然是不管这种家长里短的琐事,让太子妃全权处理,太子妃当年和你姐妹情深,自然要帮你四姐讨回公道,斥责了大太太和一众亲族的苛刻,命孙御史好生照料你四姐,并且太子妃还抬举你侄儿,让他年底入国子监读书。这正合了孙御史的意,满面春风地接了懿旨,天天守在你四姐床跟前,端茶倒水地伺候,五十多的人,真真像个孝子贤孙,想来日后孙家不会再有人轻易为难你四姐了,你也放心罢。” 我很感激李昭暗地里为四姐做的这些事,但说实话,我也真的很恶心孙御史一家,我姐姐要的从来不是厚待,她要一份公道和尊严。 察觉到我神色有异,李昭睁开眼,笑着问:“孤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李昭坐直了身子,然后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起身往外走,笑道:“你怕是忘了,今儿是素卿的生辰,往年这天,我都在她寝宫过夜的。” 听见这话,我心里莫名冒出股邪火,跑过去,后背抵住门,不让他出去,歪着头,冲他笑:“说好了在这屋里当昏君的,怎么就走了呢?” 李昭哭笑不得:“孤几时说的?” 他声音软了几分,半哄半打趣:“乖,快让孤走,哎,其实我真是有些怕你的,吓得孤不知如何是好。” “这就被吓着了?。” 我轻咬了下唇,回鼓着胆子,往屋里推了把他。 第26章 底线 睡吧妍华,不早了 如果我一直是高妍华,这种荤话,就算下辈子都无法说出口。 可我是过了十多年市井生活的如意娘,结识三教九流的人,便是更不好听的话,我都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只要这话对我有用。 我上前一步,抓住李昭的袖子,斜眼觑向绣床那边,给他明示,谁知这男人盯着我笑,并不动弹。 “怎么了?” 我轻声问。 “殿下今夜来这儿,不会只是吃一碗粥吧。” 我仰头,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谁知他只是微笑,一句话都不说,明明很温和,眸中却有种慑人的意味。 我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忙放开他,连退了两步,低下头,承认错误:“原是妾冒失了,还请殿下恕罪。” 李昭轻拍了下我的胳膊,柔声笑道:“早些睡吧,孤若是得空了,会来看你的。” 说罢这话,他转身离去了,徒留我一个人在屋里立着。 我脸臊得通红,在他走后许久都保持着尴尬的笑。 是我失误了,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说了今儿要陪素卿过生辰之夜,肯定不会更改的,我再勾引也没用,反倒让人家讨厌。 我随手抓起桌上那只他用过的粥碗,想用力掷在地上泄愤,终究没敢,我怕云雀告给他,引得他更不满,可心里憋着的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我疾步冲到床上,将厚被子蒙在头上,无声大叫,手用力掐了下大腿。 宣泄了几声,我长出了口气,平躺在绣床上。 今儿是素卿的生辰,她比我大一岁,得有三十一了。 还记得小时候做姑娘的之时,我和她最要好,每年她的生辰,我都会提前一个月给她准备贺礼,等外头的席面结束后,我俩一起拆各家送来的礼,她总会从背后推我一把,笑着说:“妍儿,你去挑些自己喜欢的,我的就是你的。” 我的就是你的。 所以我的未婚夫,就成了你的丈夫,连招呼都不曾打一声。 不知不觉,眼角竟湿润了,我闭眼,不想让眼泪流下来。 其实,我也蛮妒忌的,素卿生辰,李昭年年不忘,给足了她脸面。 可我呢?和梅濂成亲后的头几年,他还能记得,总会在天香楼叫一桌酒菜,然后将同僚好友邀请来,痛痛快快给我热闹一场,后面,他渐渐就忘了,数日之后才猛地记起,然后不了了之。 我苦笑了声,用手背抹去眼泪,穿戴好,面带微笑走出屋子。 没什么的,不值一提。 春夜多雨,拍打在人身上有些冷。 我快步走到外院的厨房,挽起袖子,杀鱼做菜。 大福子和云雀见我此举,急忙过来帮忙,我笑着让他们站边上,别插手。 我干活儿利索,没多久就蒸好饭,并且炒了几个菜,清蒸鲤鱼、冰糖山药、凉拌苦菜、猪油爆炒腰花,最后炖了个鱼头豆腐汤。 我把菜一一摆在厨房的长桌上,让云雀、大福子和那四个年轻侍卫进来用饭。 “日后咱几个还要相处许久,我虚长你们几岁,便是你们的姐姐了,今儿咱们正式住进了家里,理应吃一顿的。” 云雀等人不敢动,弯着腰,恭恭敬敬地立在门口。 我知道这是宫里的规矩,也没强求,于是给自己倒了碗酒,当着他们的面儿喝尽,随后笑着走出去,走到大福子跟前时停下,嘱咐:“我累了,就先去睡了,你替我招呼他们吃喝吧。” 说罢这话,我笑着走回上房,简单洗漱了番,换了寝衣,就去睡了。 一开始也睡不着,心里乱,想着李昭这会儿应该抱着素卿说悄悄话吧,多年未见,也不知素卿的样貌身段可否发生变化; 想着袖儿,她身子渐重,不知有没有按时吃坐胎药; 想着四姐,她的病有没有好转; 甚至想着梅濂,我去了长安,他可曾想念我片刻,没我在跟前碍眼,估计又添侍妾了吧…… 想着想着,我就开始犯困,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心里装着事,梦里也乱糟糟的。 忽然,我被一阵咚咚地敲门声惊醒。 我下意识坐起些,紧张地心咚咚直跳。 “谁?” 敲门的人并未回答,直接推门而进。 听声音,这人反手将门关了,大步朝绣床这边走来,屋里黑,我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只能瞧见他个子挺高的。 第26节 “谁呀。” 我有些害怕了。 杀手?那几个侍卫?大福子? 我刚要大叫,那人就坐到了床边,他身上有股小龙涎香的味道,好熟,是李昭! 我抓住他的手,嗔怪:“不是走了么?” 李昭坏笑了声,没说话。 我莞尔,心里的憋闷登时一扫而光,打趣他:“殿下真是个君子呀,夜半偷香,还带敲门的,直接进来不就行了?” “怕吓着你。” 李昭食指刮了下我的鼻梁。 我媚笑:“殿下为何每次都黑灯瞎火的,是妾太丑了?” “对。” 李昭坏笑。 “那我偏要你看见我。” 我扭头,笑着朝门的方向喊:“云雀,端盏灯进来。” “别。” 李昭忙按住我的口。 “云雀,两盏。”我挣脱开,故意气他。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我赶紧将床帘扯下,将被子盖在李昭身上,随后下床,朝梳妆台走去。 我回头一看,绣床上的李昭果然没动静,我抿唇坏笑,挥挥手,让云雀赶紧出去。 我坐到梳妆台边,打开胭脂盒,小指挑了些,仔细地往唇上抹,透过镜子,我看见李昭笑着下床,走了过来,立在一旁,看我化妆。 “大半夜的,装扮什么。”他笑的温柔。 “谁让殿下说我丑。” 我撇撇嘴,问:“你今晚见过素卿了?” “嗯。” 李昭莞尔。 我坏笑,佯装嫌弃:“殿下身上闻见股子霉味儿。” 许是从镜子里见我眉头微皱,李昭噗嗤一笑:“素卿心疼我,看我日夜为国事操劳,伺候我喝了盏参汤,便让我早些就寝,我们什么都没做。你也别吃味,我一年到头也去不了她那儿几次。” “算你识趣。”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痴痴看着镜子中两个人,闭上了眼。 忽然,李昭笑着问:“你怎么不心疼心疼孤的身子,任由孤放浪?” “那不一样。” 我不自觉仰起头:“她是贤妻良母,我是浪蕊浮花。” 说罢这话,我拉着他的手,朝绣床走去。 …… 这晚,云雀进来送了两次水。 …… 事后,我枕在李昭的臂弯,手揽住他的腰,慢慢地平复狂乱的心跳。 这算什么?给素卿的一份贺礼? 想到此,我不禁笑出声。 李昭将被子往上拉了下,盖住我的肩膀,问:“乐什么呢。” “你猜?” 我又笑出了声。 “左不过笑话素卿罢了。” 李昭吻了下我的头顶,笑道:“你这丫头,让你别叫出声,你这回倒听话,谁知却哭了,为什么呢?” 我脸一红,凑到他耳边,吹气如兰:“哭,是因为更高兴了了。” “你呀你。” 李昭无奈地摇摇头,柔声道:“妍华,帮我揉揉背吧。” “嗯。” 我起身,从梳妆台上找出瓶茉莉油,跪在他身侧,让他翻过身,正面朝下,然后用油搓热手,用力帮他按肩膀。 “这个力度行么?” “行。” 李昭闭起眼,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蓦地,他叹了口气,问:“妍华,朕有个问题不解,想听听你的说法。” 我一怔,他自称朕。 这意思是……他接下来说话的立场,不是情人,而是一国之君,小心小心,千万别干政,更别胡乱发表意见。 “您说。” 我不慌不乱地又倒了点茉莉油,给他按肩膀。 “怎么说呢?有些人也算是忠义之辈吧,但朕却不得不杀,这是不是意味着朕是昏君?朕……是不是该放了他们。” 李昭问。 我细思了片刻。 按照之前我在密档上读的,李昭仁厚,这么多年几乎没有杀过人,而且他素来有决断,从未优柔寡断过。他虽问要不要放过这些“忠臣”,但应该有了主意,必杀无疑,问我,只不过想要个顺着他的安慰罢了,该怎么说呢? “妾有个故事,想跟陛下讲。” “你说。” 我慢慢地敲他的背,道:“妾这些年流落在外,虽说有梅濂的收容敬爱,但终究夫妻离心,加上婆母刁难,二房欺辱,妾实在过得不顺心,好在妾一手养大了盈袖,也算稍稍解了漫漫长夜的寂寥。” 李昭点点头,叹道:“朕知道,你虽说只比她大十一岁,可却把她当成了女儿。” “对。” 我接着道:“每个人都有底线,妾的底线就是女儿,当年二房把肮脏心思打在了女儿身上,就恕妾不能容她了。” 我想起了当初陈砚松对我说过的那番话,莞尔一笑,看着李昭英俊的侧脸,道:“陛下虽仁厚,可也是有底线的。” 李昭眉梢微挑:“哦?朕也有底线?” 我俯身,吻了下他的背,笑道:“妾是个俗人,想着陛下的底线应该是让天下平稳安泰,老百姓们有饭吃、有衣穿,其余的,陛下想来睁一只闭一只眼,就算了。” 李昭笑笑,没说话。 他翻转过身子,拍了下旁边的位置,让我进被窝睡,这过程,他始终没睁眼,搂住我,柔声道:“睡吧妍华,不早了。” …… 我想,我的回答他应该很满意。 第二天醒后,日头已经升得老高,绣床上只有我一人,他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我浑身酸软,懒懒地掀开床帘,发现小矮凳上放着碗药。 药依旧很苦,没关系,迟早我不会喝它。 这夜过后的一连数日,李昭都不曾来过,战事正紧,他应该很忙。 我从大福子口中听到了一个消息,如今朝廷分为主战和主和两派,双方争论不休,主战派不必说,定要讨伐三王,还海晏河清,而主和派则认为打仗劳民伤财,朝廷一方面应迁都金陵,另一方面尽快派使臣魏王到那儿求和。 争论了数日,太子爷雷霆震怒,认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谁人主和,谁就是祸乱朝纲的贼首。 太子爷的动作非常干脆利索,启用户部尚书姚瑞和羽林右卫指挥使左良傅,将礼部尚书、兵部侍郎等数位臣子捉拿下狱,按罪杀头、抄家、流放、发卖…… 当年发生在我家身上的事,而今,又发生在更多高门大族身上,而且更严重、可怕。 长安难安,这场战事注定充满了血腥,而李昭,也注定了是一个要做一番事业的帝王。 第27章 入心 以后再也不用给您端避子汤了…… 倏忽之间, 两个月过去,已经到了炎炎夏日。 怎么说呢? 这两个月,李昭共来了十五次, 和之前一样, 都是深夜神不知鬼不觉来,次日天不亮悄悄离去, 走的时候总不忘给我留一碗避子汤。 我虽然很不愿意喝这东西,但没表现出来, 像个小女人似的, 跟他撒娇:“宫里的娘娘们虽好, 殿下也别忘了外头苦苦等您的妍华呀, 一定要多来几次。” 听见这话,李昭摇头笑笑, 捏着我的下巴,笑骂:“早知道,就不该招惹你这朵浮花。” 其实, 胡马公公私底下给云雀说了,云雀又偷偷告诉了我。 这两个月, 素卿和另外两个妃妾侍寝加起来, 都没有我的零头多。 说实话, 我和李昭相处真的很不错, 起码那方面很和谐。 有时候聊天取笑, 有时候陪他读书, 床笫之欢, 每回约莫半个时辰左右,没有嬷嬷、太监在屏风后盯着,也没有宫庭、世俗、道德的严苛束缚, 都很尽兴。 事后,我会先帮他清理干净,用茉莉油帮他按摩放松。 有时候,我会突然胡思乱想,瞎比较我这辈子真正意义上的两个男人。 梅濂,我大概真的爱过他,否则也不会如此失望难过。 我们俩同样很和谐,因为我们的目标一致,起点一样,都有颗渴望出人头地的心,所以我们俩一起辛辛苦苦经营小家,挣钱扩大家业。 第27节 除过这点,我们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 我其实很清楚,梅濂介意我非完璧之身,介意我被不止一个男人糟蹋过,还记得当年他和刘玉儿洞房花烛夜之后,他很得意自己将一个黄花大闺女弄得起不来床,弄得被褥里到处都是血,偷偷把我叫来,面上虽带着尴尬,但语气里却是炫耀,说:“去给玉儿抓些止疼的药。” 他是个功利性很强的人,每做一件事,都是带着目的做的,譬如读经世致用的书。闲暇时他也没有什么高雅的爱好,不是和同僚吃酒,就是谋算着升官挣银子,床上也很野蛮,没错,女人是喜欢比较强的男人,很尽兴,可还是觉得缺少点什么。 李昭呢? 原本,我也会担心他嫌弃我过往。 有一回我坐到他腿上,搂住他的脖子,半分真心,半分假意地叹了口气:“真希望妾的第一个男人是殿下。” 他笑得温柔,摩挲着我的背,劝慰我:“妍华,素日里都是你温言宽慰我,今儿我也劝解劝解你,人是往前走的,那些不开心的都过去了,况且英雄莫问出处,你想,那范睢在得志前为人嫉恨,受到冤枉、鞭笞和屎尿淋头之辱,人家最后也不成为强秦的相国嘛。” 有时候,我们俩正做的尽兴,也会说些荤话。 我抚着他发红的侧脸,逗他:“殿下既然出来偷情,何不玩的疯些,咱把云雀那丫头叫进来,三人行……” 李昭更用力,拧了下我的嘴,笑骂:“你的殿下又不是上林苑里发了情的禽兽,什么女人都要。” …… 我想,李昭和梅濂还是很不一样的。 皇家出身和良好教育,给了他贵不可攀的高度和一种柔能克刚的温和; 而胸襟和眼界又给了他属于帝王的手段,和不以高低贵贱论英雄的气度。 近几日,李昭很少来我这里了。 他真的很忙,而且焦头烂额。 听大福子说,魏王的兵马悍不可挡,已经打到了江州,若是江州一破,不到三日就会打到长安城下。 江州刺史谢子乔,也就是荣国公的二儿子被俘,左良傅在战场重伤,折了两千兵马,得亏吴锋忽然出现,将浑身是血的左良傅背出了尸山火海。 如今的江州城就剩一个袁文清死守着,他虽是一介儒生,手无缚鸡之力,可气节胆识却堪比大将,三番四次抵挡住魏王的进攻,据说魏王很是敬佩袁文清的赤胆忠心,派出使节入城招安,被袁文清喝骂了出去。 之后,魏王索性发出悬赏令,谁第一个破江州城、砍了袁文清的脑袋,赏银万两。 袁文清亦有应对,他动员城内所有守兵和丁壮为国而战,拿出一半的粮草给了妇孺老人,让亲信将她们送去更安全的地方,这般大义凛然谁不动容,最后江州城内一个人都没走,妇孺皆兵,誓与袁大人讨伐逆贼,守护河山。 另一方面,袁文清将太.祖皇帝、高帝、先帝的画像悬挂在城墙上,并立一木牌:同室操戈,不入祖庙,天下人可共击之。 这招果然又狠又绝,魏王气得要命,可又不敢毁了先祖画像,只能杀了周遭伺候的几个谋士泄愤,暂退了三里。 …… 战场上的惊心动魄,光听听就让人害怕。 左良傅重伤的事,袖儿知道了,又惊又怕,差点动了胎气小产。 我实在担心的不行,想要去照顾她,谁知晚了一步,李昭为了体恤忠臣,让太子妃带着数位太医亲自前往左府小住,以便宽慰袖儿的担忧。 我做不了什么,只能出城去三清真人那里,给战场上的亲人们求道平安符,愿他们能平安归来。 在出城的时候,我听见马车外传来一阵悲切的哭喊声。 我问了云雀怎么了。 云雀说,卫军在抄兵部侍郎的家。 我将车窗略推开些,往外瞧,头皮阵阵发麻。 兵部侍郎府外发生的一切,和当年的高家何其相似。 卫军进进出出地搜查罪证、抄家,喝骂声不绝于耳。 府里的人不论高低贵贱,皆被扒掉华服、冠钗,男子戴着锁链,低着头依次立在左边;妇人孩子则绑了麻绳,立在右侧。 我看见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姑娘,生的窈窕貌美,倚在她母亲跟前哭着问:“怎么了娘,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她母亲搂住她,柔声哄:“没事的燕娇,别怕。” 傻姑娘,回不去了。 两个多月了,李昭处置了许多主和派的高官显贵,一则坚定他势与魏王决一死战的决心,二则,打仗其实就是在烧银子,国库支应不上,只能另辟蹊径,抄一个家,就能支应十几天的仗。 我知道,这次的事牵连甚广,会有更多的高门闺秀变成姝华、丽华还有妍华,她们会被卖,还会被践.踏成猪狗,我只希望,她们能像我一样,坚强些,甚至狠毒些,起码活着,还能有来日可期。 杜甫诗里写过一句话,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日我有能力说得上话。 我想给这些女孩子们争取一个机会,建造一个干净的屋子,教她们自食其力,教她们擦掉眼泪后好好生活。 我知道,这样的机会很渺茫。 所以我只能祈祷,并在三清真人前帮她们求个平安符。 …… 天擦黑后,我才回到家里。 离得老远,就看见数个平民装扮的卫军守在外头,我一愣,李昭来了?他向来都是半夜来,今儿怎么这么早。 我由云雀扶着下了马车,疾步走进院中,抬眼望去,上房灯火通明。 胡马公公见我进来了,忙不迭地迎了上来,屈膝给我见了一礼,斜眼觑了下印在窗上的那个清瘦的黑影,叹了口气,低声道: “殿下今儿不太高兴,下午的时候就来了,喝了好些酒,夫人是最贴心的,开解开解他罢。” 喝酒? 李昭从来不贪杯的,想来江州和长安的所有事,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了。 我点了点头,让胡马公公先下去休息,一切有我呢。 我提着裙子,快步上了台阶,推门进了屋。 朝前瞧去,李昭懒懒地坐在西窗边的方桌上,今儿穿了身月白色的直裰,乌黑的头发随意用一支玉簪绾在头顶,发丝有些凌乱,似乎有时间未梳理了,他面前摆了碟盐炒花生,一壶酒,一只酒杯。 不知喝了多少,他的脸有了酒色,人虽未垮,可眉眼间透着疲惫,看见我进来了,他一笑,还像往日那样,拍了拍肩膀,示意我过来给他揉肩。 “今儿去哪儿了?” 李昭笑着问。 我洗了手,将小荷包打开,把里面的平安符一股脑都拿出来,一一摆在方桌上,笑道:“去三清观求了几道平安符,这个是袖儿的,这个是妹夫左良傅的,这个是我丈夫梅濂的,这个是袁文清的、这个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袁世清的。” 李昭一一看过去,故作吃味:“都求了,单单不给我求。” 我用食指点了下他的额头,从抹胸里拿出个红色的小布包,按在他手里,笑道:“怎么会忘了你,喏,这是你的。” 我这次并没有给他揉肩,而是从梳妆台上拿了只红木梳子,站在他身后,将他的头发解开,给他通发,用梳子齿给他按摩头皮。 李昭闭上眼,脖颈仰靠在椅子栏上,良久之后,他忽然叹了口气,问:“妍华,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他又一次自称朕。 我若无其事道:“怎么了?” 李昭苦笑了声:“江州快守不住了,如今朝野上下都在指摘朕,要么逼朕跟魏王低头,要么劝朕携带文武百官和后宫迁都。” 说到这儿,李昭长出了口气,大手用力地搓着面,凄然一笑:“朕的侧妃曹氏已经开始筹谋将来了,她和父兄多番商议后,私底下联络魏王,若是魏王来日拥立她儿子为帝,过几年,等风声平静些,她儿子愿禅位给王爷,只求王爷能庇佑她曹氏满门;朕的太子妃和长子还算有点良心,可暗中也是埋怨朕刚愎自用,苦苦求朕放弃长安,迁都金陵,以期来日。妍华,你也是朕的女人,你怎么劝朕。” 我忽然觉得李昭很可怜。 我从后面环抱住他,吻掉他眼角的泪,只说了句话:“君王死社稷。” 李昭一笑,手按住我的手,叹了口气:“妍华,你走吧,若来日长安城破了,朕就护不住你了。” 我噗嗤一笑,或许在做戏,或许真的有些情动,竟流泪了:“这天地间,妍华始终是一个人,您让妍华去哪儿?我哪里都不去,长安挺好的。” “好、好。” 李昭连说了两个好字,痴痴地盯着桌上的酒,手指点着桌面,打着韵律,吟唱项羽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转而,他将酒一饮而尽,笑道:“若真有那么一天,妍华,朕会写一道罪己诏,然后自尽以谢天下,咱俩好了场,你帮朕把尸骨收了吧,朕这样的好战之人是不配进祖庙的,你在长安外随便找个山头埋了,朕舍不掉这江山,想一直看着。” 我行到他面前,站在他两股之间,看着他:“还未到最后一刻,你怎么能有乌江自刎的念头?魏王是什么人,为了一己私欲燃起战火,害黎民百姓易子而食,流离失所,别的不说,妾知道一事,他迷信长生之说,取处子心头之血当药引炼金丹,害苦了多少可怜女孩,这样的人当皇帝,谁能睡安稳觉。” 李昭沉默,低下头。 我轻抚着他的侧脸,柔声道:“殿下是最坚忍顽强的人,妾近日也听大福子等人议论战场上的事,别的不说,左良傅拼死抵抗、袁文清坚守江州,为的都是殿下,殿下莫要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愁眉不展,妾会陪殿下走到最后。” “好。” 李昭莞尔,眸中重新燃起了自信的神采,他揽住我的腰,笑道:“是我太颓靡了,放心吧妍华,咱们会赢的。” “嗯。” 我重重地吻了下他的额头,脑中忽然冒出个念头。 我挣脱开他的环抱,拧身跑到柜子那边,从里头取出个锦盒,我紧张地心砰砰直跳,咬咬牙,从盒中拿出条软鞭。 我将身上的薄衫褪尽,走到他跟前,将软鞭塞到他手里。 “怎么了?” 李昭有些错愕,笑道:“你想做什么?” 我轻咬了下唇,跪在他跟前,抓住他拿鞭子的手,坏笑:“殿下就把妾当成魏贼,拿鞭子打杀妾身,越用力越好,别把不开心堆积在心里。” “你这丫头。” 李昭笑笑,把软鞭放在桌上,要往起扶我,柔声道:“朕知道你想开解朕,但你何苦这般作践自己。” 我把钗环解下,让黑发披散了一身,仰头看着他,撒赖:“你这个傻子,这玩意儿又不是羽林卫的刑具,专门用在房里玩儿的,一点都不疼,你就当满足满足我吧。” “不行不行。” 李昭脸微红。 “那就只打一下。” 我摇着他的腿:“求你了。” “好……吧。” 李昭有些难为情,拿鞭子轻轻抽了下我。 “殿下没用饭?” 我瘫坐在地上,斜眼觑他:“再用些劲儿。” 许是酒乱情迷,李昭笑了声,扬手打了下来。 第28节 我佯装躲,媚声道:“把我的衣裳打烂,快些。” 李昭咬咬牙,狠狠心,又两鞭子下来,最后,他举高临下地看着我,笑着将直裰脱掉,俯身将我横抱起来,朝绣床走去,他指尖摩挲着我身上微微发红的鞭痕,柔声问:“疼不?” 我搂住他的脖子,眉一挑:“我还想更疼些。” …… 这一夜,云雀进来换了四次水。 …… 次日醒后,绣床上依旧只剩我一人。 我浑身酸软,回想着昨夜的疯乱,不禁笑出声。 转而,我又叹了口气,起身掀开床帘,准备喝避子汤,谁知小凳上空空如也,我心狂跳不已,大声唤云雀。 不多时,云雀小跑着进来,屈膝给我行礼,笑道:“夫人醒了啊,奴这就给您端水,伺候您梳洗。” “药呢?” 我手捂着心口,轻声问。 云雀这次给我行了个大礼,脸上堆着喜悦:“恭喜夫人,主子说了,以后再也不用给您端避子汤了。” 第28章 李昭的一天 皇帝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今夏炎热, 蝉玩命似得叫唤,惹得人心烦。 长安那场纸醉金迷的梦仿佛一夜间被人惊醒,大家竟都忘了寻欢作乐, 目光都被江州的战事吸引去, 袁文清拼死抵抗终于有了转机,重伤的左良傅带援兵杀去, 将魏王击退百里。 另一面,冉冉升起的小将也耀眼, 袁文清的胞弟袁世清勇悍无比, 屡立奇功, 不过一月间, 就收复数城,并且屡次偷袭魏王军队, 有一回,甚至一箭射穿了魏王的坐骑…… 虽说有了好消息,但总的来说, 朝廷还是败的,李昭身上的重压依旧存在, 并且与日俱增。 饶是如此, 他也隔三差五地深夜来我这里, 用罢宵夜后, 他总会笑着拍拍肩膀, 让我帮他按摩放松, 离得近, 我发现他才三十出头的人,竟生出了些许白发。 如今我不用喝避子汤了,想尽快抓住机会怀孕, 便提出个大胆的请求,我想进宫陪他几天。 大概,我也有点心疼他吧。 日夜劳累,原本就睡不好,宝贵的时间都耽误在了来回我这里的路上,我想让他多睡会儿,哪怕每日多半个时辰也好。 原本,我只是试探着说说,没想到,李昭竟同意了。 九月的最后一天,我坐着轿子秘密进宫。 这座宫殿和十三年前一模一样,高墙红瓦,长街冷清且寂寞,妙龄宫女端着衣物或者鲜花,低着头往各宫娘娘处送,首领太监高昂着下巴,大声喝骂着,教新来的小徒弟规矩。 似乎什么都没变,只不过,人换了几茬。 …… 听引路的胡马公公说,从去年腊月魏王造反开始,李昭就住进了“勤政殿”,这样方便处理政务和随时接见朝臣大将,若是想要宠信哪个妃子,就让太监去传旨。 他的三个女人,太子妃一月侍寝两次,另外两位则一人一回,雨露均沾,不会偏谁,也不会冷落了谁,软轿晚上抬来,一个时辰后再抬走,这半年都是这样,似乎已经成了定例。 说这话的时候,胡马公公给我躬身见了一礼,笑着谄媚:“还是夫人最有福气了,满宫里谁都比不上您。” 我怔住,难道我真的对李昭很特别? 我不太信,我更愿意相信,因为我的亲人正在战场上替他搏命守江山,他这才对我另眼相看。 我是清晨去的勤政殿。 胡马公公将我带到了一间隐蔽的偏殿,笑着说:“这是太子爷自己住的,平素里只叫奴清扫,其余的闲杂人等谁都不许进来。爷说了,这几日暑气重,让奴一定多端些冰来给您消暑;爷还说,夫人若是实在无聊,就在书架上找闲书看,他处理完政事,立马会来见夫人的。” 我忙笑着点头,客客气气地送走了胡马公公。 等殿里只剩下我和云雀两人时,我不禁松了口气,忙脱掉衣裙,真是太热了,衫子都被汗粘在了背上。 我只穿着条抹胸和亵裤,手里摇着玉骨小团扇,来回在偏殿里走,四处打量。 这间偏殿并不大,但胜在书香精致,墙上挂着历代名家的字画,张旭的狂草、王羲之的行书、董其昌的山水画……书架上按照经史子集整齐地摆着经过名家校勘过的善本,杜甫、李清照还有苏轼的诗词集,还有些街面上时兴的才子佳人话本子。 我摇头笑笑,他闲时竟也看这种书呀。 转而,我走到书桌跟前,准备翻翻他以前练字的宣纸,毕竟从字能看出这人的性格,谁知发现,纸堆下放着把古琴,琴弦很紧,正如现在的他,一直在绷着,也不知哪日到了极致,会忽然断了…… 我也没了看字的兴致,走到殿门那边,轻轻推开往外瞧。 勤政殿极大,每隔几步就放着个青花瓷缸,里头装满了冒着寒气的冰。 李昭穿着朝服,坐在最上首,他面前的案桌堆满了红红绿绿的奏疏,胡马公公正立在一旁,恭敬地给他磨朱砂,而他此时端着碗冰酪,许是真的累了,身子稍稍歪在一边,皱眉听底下的大臣议论。 内阁辅臣身份高贵,自然是坐在四方扶手椅上,瞧着年纪都四十往上了,手里或端着冰酪,或端着清茶,分两边,一边主和迁都,另一边主战讨贼,他们各自提拔起来的大臣立在殿里,争论的面红耳赤。 有些说魏王势不可挡,若还不迁都,必遭大祸; 有些说魏王同室操戈,此番若是能平定贼子,可顺势将诸王手里的权收回,以保江山平稳; 还有人趁机打压旧日的仇敌,借着左良傅之前战败,主张将其撤回治罪,另派大将; …… 李昭一直皱眉听着,不发一言,若是瞧见这些人实在争论的太难看,他会给内阁首辅一个眼色,那老头会意,立马出来打圆场,另开个话头,然后再争论,永争不出个结果。 从前我总觉得皇帝能呼风唤雨,谁不听话,就把谁的头砍了,把谁的家族灭了。 如今看来,原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皇帝实在难做,尤其是李昭这样大事临头的准储君,这些文臣武将哪个是省油的灯,你还不能把他们收拾狠了,这不,谏院的大臣就在你旁边盯着,随时站出来纠察帝王之失。 好容易到了日中,这些大臣暂且退下,后宫的嫔妃却又来了。 李昭不得不把刚端起的饭碗放下,只用了盏消暑提神的酸梅汤,让胡马公公把太子妃请进来。 我一听见太子妃三字,所有的困倦登时烟消云散,拳头不自觉地紧握起来,十三年了,素卿,咱们姐妹又见面了。 不多时,胡马公公将一个高瘦的女人恭迎进来,非常识趣地退下,并且将门关上。 我踮起脚尖,眼睛微微眯住,以便将那女人看得更清些。 素卿变了许多,身上穿着端庄的厚华服,头上带着垂珠凤钗,大抵天实在太热,脸上的妆花了,脂粉浮起,隐隐看见泛黄的肌肤,她太瘦了,下颌骨的形状更明显,远远看去,脸似乎有些方,加上薄唇,越发显得刻薄寡淡。 可素卿的声音还是那么柔软似水,她恭恭敬敬地给李昭见了一礼,笑着将食盒里的莲子百合羹端出来,呈上去,说这是她亲手剥的莲子,专门炖给殿下消暑的。 李昭笑着点点头,困得打了个哈切,温言劝她别太劳累了,这些活儿让宫女去做便是。 这般动作其实在告诉素卿,他很累了,得休息。 见素卿没走,李昭便耐着性子,笑着问:“爱妃还有事?” 素卿低着头,犹豫了良久,眼圈忽然红了,上前一步,手抓住案桌一角,担忧地问:“魏贼快破江州了,不日就兵临长安,殿下可有应对之策。” 我看见李昭眉头稍稍皱了下,但仍按捺住火气,回避这个话题:“这事自有内阁商议,爱妃你身子不好,莫要为这些烦心事劳神,好好歇着吧。” 素卿泪如雨下,鼻头哭得通红,但还能控制住情绪,清楚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臣妾实在担心殿下,对了,臣妾先头去左府照料小袁夫人,恰巧瞧见荣国公家的三公子谢子风也在那儿呢,有些话,臣妾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听说那小袁夫人闺名唤做盈袖,乃魏贼手下头一号功臣陈砚松的独女,一年内两嫁,似乎、似乎和三公子关系也匪浅。” 听见这话,我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立马冲出去撕了那贱妇的嘴。 我朝李昭看去,李昭倒是稳得很,笑着说了句:“都是以讹传讹,爱妃莫要轻信,婚姻也讲究个门当户对和合不合适,小袁夫人同良傅乃天赐的佳缘,他俩当日成婚仓促,本宫还等着良傅凯旋归来,再给他办个热闹的婚礼。至于谢子风嘛,是这小两口的至交好友,良傅出征,将小袁夫人和肚子里的孩子托付给子风照顾,这是信得过子风。” 素卿面带尴尬之色,帕子抹掉泪,笑道:“是臣妾多心了。” 转而,素卿深呼了口气,压低了声音,皱眉道:“殿下,如今咱们战事不利,多半是兵马不足,那荣国公作壁上观,谁都不帮,咱们何不挟持了谢子风,逼荣国公出手对付魏王呢。” 我冷笑数声。 张素卿在深宫十数载,果然是个有脑子的,但她却犯了个大忌讳,干政。 李昭听见这话,若有所思地瞅了眼素卿,手指点着桌面,笑道:“你也是的,父皇向来喜欢谢子风的仗义潇洒,战场之事瞬息万变,自有将军们应对,你莫要管了。” 我叹了口气。 李昭还是顾念着夫妻情分,给素卿留了面子,至于这面子她要不要,就看个人的参悟了。 素卿一怔,不再撺掇李昭挟持谢子风,忽而眉头微皱,笑道:“是臣妾糊涂了,竟忘了父皇最是宠爱谢三爷,对了,父皇病重,臣妾理应侍疾的,可每每去上阳宫拜见,都被侍卫拦住……” 李昭脸色如常,笑着放下玉碗,道:“父皇那边有贵妃和宫人伺候,你就别去了,你把东宫打理好就行了。” 我心里生出种不好的感觉,老皇帝,怕是早都驾崩了吧。 也是,李昭如今全权掌握羽林卫,单独会见内阁大臣,处理政务和魏王谋逆,虽非天子,可实际上已经行了皇帝的权,且他私底下在我跟前自称过几次朕,想来,老皇帝真的驾崩了,只是秘而不宣罢了。 我摇头一笑。 身边立着的云雀凑上前,小声问:“夫人笑什么?” 我叹了口气:“一直觉得,我是个能忍的,没想到殿下比我功力更深。”说罢这话,我俯身让云雀附耳过来,嘱咐了几句话,让她立马去办。 我话刚说完,就听见外头又有了动静。 原来胡马公公进来了,说曹妃过来给殿下请安。 曹妃?就是那个开始给自己和儿子筹谋将来,私底下联络魏王的女人? 我往前瞧去,素卿听见曹妃二字,眼里的厌恨怎么都遮掩不住,急着对李昭道:“臣妾近来听说曹妹妹频繁召见父兄,甚至还单独会见朝臣,殿下可要提防,当心内院起火。” 李昭笑了笑:“本宫心里有数呢,你先回去罢。” 素卿前脚一走,曹妃后脚就进来了。 这女人容貌倒是昳丽,一头乌云似的头发,身段婀娜,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起码比我好看。 曹妃亦提了个食盒,笑着将里头的冰糖燕窝端出来,恭敬地给李昭呈上去,柔声道:“想来殿下劳累了,吃些燕窝,润肺解乏。” 李昭笑着点点头,喝了一小勺,见曹妃要上前服侍,他挥挥手,笑道:“这案桌上多是军事密奏,除了本宫,谁都看不得,为了避嫌,你还是别过来了。” 曹妃眼里闪过抹失望,大眼睛里含着泪,果然比素卿又娇媚了几分:“妾是担心殿下,您、您这半年召幸妾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您是不是厌弃了妾。” 李昭摇头一笑,吃了口燕窝:“你都是孩子的母亲了,还这么爱撒娇。” 转而,李昭斜眼觑向曹妃,眼里闪过抹狠厉,却柔声问:“本宫也好久没见钰儿了,他最近跟着师父在读什么书?” 曹妃皱眉回想了片刻,笑道:“好像是《战国策》,昨儿还听钰儿给妾背书来着。” 李昭指尖点着桌面,皱眉略思索了下,有意无意地暗示提醒,笑道:“本宫记得《战国策》里有这么个故事,当年强秦攻打赵国,赵国弱小,忙向齐国求救,那齐国提出条件,要求赵太后把他儿子长安君送到齐国当人质。太后心疼小儿子,自然是不愿意的。 左师公触龙站出来劝太后,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太后若是为了长安君长久考虑,更为了赵国的将来考虑,就该将长安君送去为人质。” 说到这儿,李昭盯着曹妃,叹了口气:“父母一旦为了她的子女家人,做事就会盲目,分不清是非利弊,爱妃,回去后好好翻一下书罢。” 第29节 曹妃愣了下,笑着屈膝见礼:“妾全听殿下的,回去后就让钰儿仔仔细细地读这个故事。” 李昭冷笑了声:“希望你们母子真能读懂。” 他挥了挥手,撵人:“罢了,待会儿六部要来议事,你留在这儿不合适,下去吧。” 曹妃纵使万般不愿离去,听见这话,只能讪讪告退。 我看见此时殿里空荡荡的,李昭独坐在高位上,手撑着头,疲累不已。 忽然,他看向我这边,眼里升起抹兴奋之色,起身就要朝这边走来,谁知就在此时,胡马公公来报,六部官员已经在殿外等了许久,要不要宣进来。 李昭对着我的方向苦笑了声,偷偷抱拳告罪,然后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宣。” …… 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忽然疼了一下。 我神魂落魄地走到绣床跟前,脱鞋上去,平躺下,闻着枕头上熟悉的小龙涎香的味道,不知不觉,竟然掉泪了。 我嘲笑自己,怎么忽然多愁善感起来。 原来,这就是更真实的李昭。 他当了十多年的太子,每日都这么忙乱,一口饭都来不及吃,事情就来了。 朝臣的骄悍是非他要处理; 后妃的勾心斗角他要处理; 被人算计他要装作不知道; 他的那手忍耐的功夫比我更深; 他是精明且工于心计的,让两派臣子争斗,以便他更好拿捏; 他是心狠手辣的,眼都不眨地杀人、抄家; 他是个好丈夫,容忍妻妾在手底下做小动作; 他是个好父亲,让了一大步,旁敲侧击地拉儿子回头。 以前从密档上读他,我以为已经很了解他了,可忽然发现,我了解的很浅薄。 我曾经对他说过,这世间妍华孤身一人,可他呢,好像也是孤身一人。 想着想着,我就开始犯困,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梦里乱七八糟的,仿佛很多人在我耳边吵,让人厌烦,忽然,我感觉有人在摸我的脸,那人的手凉凉的,很舒服。 我眼睛缓缓睁开,发现李昭坐在床边,他已经换了寝衣,帮我将散开的头发别在耳后,笑道:“睡了这许久,晚上可又要使劲儿缠我了。” 我四下看了眼,发现天早都黑透了,头和身子都酸软得厉害,看来确实睡了很久。 “等不来你,又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睡喽。” 我笑着坐起来,歪头看他。 “虽说是盛夏,睡的时候也要盖被子,咱们年纪都不小了,更要好生保养。” 李昭笑着嗔我,他还像之前那样,拍了拍肩,疲惫道:“妍华,帮我揉一下吧。” 我搂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的肩窝,媚笑:“今儿哪,妾不想给您掐肩捶背了,咱们换个花样。” 李昭垂眸,看了眼我半.露的酥.胸,无奈一笑:“行行行,都依你。” 我觉得,他应该知道我想生个孩子,但今天我改主意了,并不想跟他行房。 我扭头,四下看去,目光落在书桌上的一个大锦盒上,好,云雀果然把我要的东西弄来了。 我松开李昭,赤足下床,小跑着过去将盒子打开,里面是杆烟枪,还有盒上等的烟叶。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摆在地上,盘腿席地而坐,一边给烟锅里装烟叶,一边朝李昭招手:“你过来,我给你弄来个好玩意儿。” 李昭笑着走来,坐在我跟前,搂住我,让我靠在他身上,笑骂:“原来你是想叫我抽烟。” “是啊。” 我将烟锅对准烛火,抽了口,劲儿太大,呛得我直咳嗽,我将烟嘴挪到李昭的口边,笑道:“妾这些年在市井生活,知道那些平凡男人们身上的担子也重,他们心情烦闷了,用力抽一口旱烟,然后呀,把心里的烦躁全都吐出来,也能稍稍解点乏。原本给你备了鼻烟,可那玩意更冲,试试这个吧。” “行。” 李昭笑着抽了口,谁知也被呛着了,捂着口直咳,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这味儿太重了,弄得嘴里面麻溜溜的。” 虽这般说,李昭还是尝试着闭眼,他眉头皱得紧紧的,似乎想到了什么烦心的事,用力抽了口旱烟,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顺道把灰白的烟吐了出来。 “妍华,再给朕装一锅吧。” 李昭抬手,将玉冠拆下,任由头发披散下来,他身子佝偻着,一手抱住膝,另一手举着烟,闭眼,吸一口烦躁和重压,然后把放松吐出来。 我从小荷包里把梳子取出来,跪在他身边,帮他篦头发,他的白发好像又多了几根。 “妍华。” “嗯?” 我忙答应着。 李昭仍闭着眼,笑道:“知道你早都看那几根白的碍眼,也罢也罢,朕待会儿就紧紧咬住烟嘴,忍着疼不出声,你就把它们拔了吧。” 第29章 凤袍 他的心,太深了 我用梳子帮他把头发梳顺, 拿玉簪子绾成髻,含泪道:“白头发不能拔的,越拔越多。” “那便算了。” 李昭笑笑, 抽了口烟。 “殿下……” 我忽然想抱抱他, 于是从身后环抱住他,身子紧紧贴住他的背, 手按在他胸膛,感触他强有力的心跳。 我说过, 我很会做戏, 一旦投入了, 连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是假, 我的眼泪顺着面庞往下流,落到了他的脖颈里。 “没事的, 谁都会老,朕也不例外。” 李昭笑的寂寥,大手按住我的手, 轻轻地摩挲。 忽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 好像变得很激动, 咚地一声将正在燃烧的烟枪放到地上, 起身快步行到大柜子前, 打开, 从里面拿出个极大的锦盒, 一把扫开桌面上的宣纸和古琴等物, 把锦盒放置在桌上,扭头看向我,朝我招招手, 笑道: “妍华,你快过来,给你看个东西。” 我愕然,起身过去,站在他身侧。 他一手搂住我,另一手把锦盒打开。 里头竟是件凤袍,还有个金凤凰扑牡丹的冠,金凤雕琢的栩栩如生,每一条羽尾上都有颗拇指头大小的东珠,这是属于皇后的冠。 “这……” 我错愕地抬头看他。 “父皇年初就驾崩了。” 李昭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头,手下滑,很自然地扣住我的臀,柔声道:“这事还不到时候公之于众,朕登基的龙袍老早就预备下了,这是皇后的凤袍凤冠,妍华,你穿上让朕看看。” 我忽然百味杂陈,很是激动。 没想到,李昭竟如此信任我,会把老皇帝驾崩的事告诉我; 更没想到他还这般宠爱我,让我穿皇后的冕服。 当初左良傅和陈砚松都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你是有凤命的。” 原本,我该是李昭的王妃,进而太子妃,然后是皇后,这辈子尊贵至极,可结果呢? 这一路风风雨雨走来,我从未停歇,哪怕受了再大的委屈,也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而今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李昭宠我,与我说心事,甚至许我怀孕,他是不喜欢素卿和那个曹妃的,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动了想立我为后的想法? 我身子有些微微发颤,手抬起,指尖轻轻触摸冕服上用金线绣的凤凰,摸着凤冠上的东珠,忽然,牡丹花瓣割了下我的指头,有些疼,我如梦初醒。 冷静如意,一定要冷静。 李昭曾说过,素卿无大过,不能废后,且他这个人嘴上不说,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知道他的这两个女人的小动作,同样,他知道我心里的恨和不甘,拿这套冕服出来,安知不是在我意乱情迷时试探我,看我最真实的反应。 如何应对? 我心乱如麻,用力咬了下舌尖,用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羡慕地抚.摸着凤袍,含泪说了句:“真好看哪,只不过好像做的有些窄,不太适合妾。” 李昭手上移,揽住了我的腰,柔声劝:“别想那么多,不过一件衣裳罢了,穿给朕看看。” 我仰头正面他,眼泪成串地往下掉,苦笑了声:“凤袍尊贵,妾是不配穿的,求殿下莫要再强迫,可是另一种衣裳,妾却想要。” “什么衣裳?”李昭柔声问。 “嫁衣。” 我极力遏制住悲痛,哽咽不已:“妾这辈子没穿过嫁衣,去年看见袖儿穿,又羡慕又难过。” 李昭愕然:“怎么,梅濂竟连个像样的婚礼都不曾给过你?” 我凄然一笑:“如果说给母亲磕头算成亲,穿件红袄子算嫁衣,那便算有过婚礼了吧。” 我话还未说完,唇就被李昭吻住。 他的嘴里带着烟叶的微苦,一点点将味道过给我,霸道地想将我口中所有的痛苦都拿走。 我不自觉地闭上眼,顺着他的节奏,将头仰起来。 正在情浓之际,传来几声轻轻的叩门声。 李昭仍然不停止动作,往开扯我的衣衫。 我扭头瞧去,看见胡马公公将门推开一条缝,他弓着腰,头深深地低下去,一眼都不敢看,低声道:“回禀殿下,太子妃娘娘过来给您请安了。” 李昭手扣住我的后脑勺,强行将我的头摆正,按在他的胸口,不让我分心,淡淡地对胡马说: “告诉她,本宫已经歇下了,让她明儿来吧。” 素卿来了? 第30节 我心里忽然涌起股想要报复的欲望,特别强烈。 “等、等等。” 我撕开李昭的寝衣,指甲轻轻地抓他的背和腰,微微有些喘,对胡马坏笑:“告诉太子妃,让她在外头等着,爷醒来后宣她。” “你……” 李昭皱眉。 我踮起脚尖,手按住他的口,不让他说话,随后朝胡马公公摆手,让他赶紧去办差。 “没错,我就是故意的。” 我咬了下他的耳朵,吹了口气,带着他往勤政殿去。 勤政殿守着他的两个心腹嬷嬷,看见我们这般样子出来了,立马会意,将殿里的蜡烛全都灭了,只留了一两盏,照亮方寸即可,并且她们还将帷幔全都放下来,遮住“帝王”的春光,做完这些事后,低头退了下去。 “你呀你。” 李昭朝殿门那边瞧了眼,摇头无奈笑笑,像抱孩子似的将我抱起。 “何必呢,左右素卿又见不着。” 他把案桌上的机密奏疏全都拂都地上,将我放在了桌上。 案桌到底窄,我的头没处枕,只能悬在半空,我头往下垂,倒看那道门,想象着素卿乖巧地站在外头等的样子……桌子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我的头发如水波般荡漾…… 我忽然想更坏一点,坐了起来,对面颊稍稍发红的李昭媚笑,手指向门:“咱们去那边,你一边和我欢好,一边隔着门和素卿说话。” 李昭用力拧了下我的腰,恶狠狠地笑:“别太过分了哦。” 我才不管他,抓住他的腕子,带着他朝殿门那边跑去。 我手撑在门上,回头,示意李昭过来。 随后,我透过纱窗往外看,看那个当年给了我重重一击的女人,张素卿。 她此时穿了件绣了云纹的薄衫,梳了坠马髻,并未戴钗环,只簪了朵大红的牡丹,翠眉轻描,朱唇淡点,眉心贴了花子,手里提着个大食盒,时不时让宫人给她举起贵妃镜,看妆容有没有被闷热弄花了。 闷雷阵阵,就快要下雨了。 我想起了小时候,和她一起读书说笑; 想起了在牢狱中,等着她来看我,给我捎一件袄子,一口干净的水; 可这些我都没等来,我等来的是丽华被毒死,还有我流放北疆所受的屈辱,以及长达十三年的漫漫苦熬。 素卿,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锦衣玉食,儿女在侧,打理着东宫,受嫔妃叩拜、被着朝臣的尊敬,你过得真好啊。 不知是不是因为恨和报复,我在盯着素卿的时候,将腰肢扭动得更快,李昭也更卖力,他怕我叫出声来,一直捂着我的嘴。 我心一横,重重地拍了下门。 果然,外头的素卿朝这边看来,往前行了两步,问:“殿下醒了?” 谁知她被胡马公公拦住,胡马大抵知道是我搞得鬼,笑道:“马上下雨了,这风实在是大,吹动了门,娘娘且再等等,殿下过会儿醒来要批奏疏。” 素卿眼里闪过抹失望,叹了口气,默默等着。 我不甘心,轻跺了下脚,扭了下李昭的腰。 李昭吃痛,倒吸了口冷气,忍住,没发出声,重重地打了下我的大腿。 他咳了声,还是顺了我的心,尽量稳住自己的呼吸,隔着门对素卿道:“你怎么来了?” 我紧张得心狂跳,更多的是兴奋,我能感觉到李昭也是如此,他也觉得很刺激。 “臣妾给殿下炖了些参汤。” 素卿挥手,让丫头下去,担忧道:“今儿瞧着殿下似有些不适。” “劳、劳烦你了。” 李昭“痛苦”道。 “这是臣妾该做的。” 素卿面上一喜,忽而皱眉,担忧地问:“听见殿下方才咳嗽了,声音仿佛也不太对,着凉了么?” 说到这儿,素卿就要往前殿里走。 “站住!” 李昭急忙喝道:“本宫好得很。” 对,就是这样。 素卿,当年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我的人,可有想过会有今日。 我笑得花枝乱颤,拼命往开掰他捂我口的手,他手捂得越发重了,最后,重重地咳嗽了声,喝骂:“滚!” 他松了口气,环抱住我,脸贴在我的背上,有些厌烦地往外瞧,语气软了几分:“本宫的意思是说,你先回去罢,不用时时刻刻地关心,如今军饷吃紧,战事不利,本宫心烦着,顾不上你也正常,你要理解。” 素卿委屈地掉泪,只能“贤德”地行了一礼,百般嘱咐殿下要照顾好身子,然后坐着轿辇,孤零零地消失在雷雨夜中…… 我还没来得及嘲笑她,就被李昭掰正了身子,他掐住我的脖子,恶狠狠地俯下身来,咬牙恨道:“胆子越发大了,看来朕把你宠过头了。” “那你罚我呀。” 我一脸欠揍的表情,挑衅他。 “好,这可是你说的。” 他一把横抱起我,朝偏殿走去。 …… 一夜雨疏风骤,有人高床软枕,有人就得独守空房。 …… 疯狂过后,总会回归平静。 我枕在他的肩窝,脸贴在他的心口,不住地回想他的热情,还有素卿碰钉子的可怜相,于是笑出了声。 其实,他早都对素卿不满了吧,正好趁着我作怪,小小地发泄了一把。 “又在笑话素卿?” 李昭闭着眼,轻抚着我的头发,柔声道:“以后别这样了,万一叫她发现了你,不是什么好事。朕纵使手眼通天,可也有疏忽的时候,妍华,好好保护自己,别出事。” “嗯。” 我答应了他。 蓦地,我想起之前在密档看过的,他有一妻二妾,素卿和曹妃今儿都来献殷勤,独独那个郑妃没来。 郑妃是将门之后,父兄战死后,随母亲投奔长安的舅舅,她舅舅是太史令,为人很是正派,她在十年前入宫给李昭当侧妃,至今无所出,也是可怜。 听见我叹了口气,李昭坏笑:“怎么,今晚还没满足?” “哪有。” 我拍了下他腰,道:“我听说你还有个侧妃,今儿怎么没见到她。” “她是个孝顺的人,自幼由舅父教导长大,如今舅父重病,朕开恩,特许她出宫侍疾。” 说到这儿,李昭将我往上抱了些,凑到我耳边,悄声道:“其实,朕暗中派她做点大事,去江州策反楚王和东海王。哎,这个宫里,朕可以信任的人少之又少,落云虽说是女流之辈,但才华和勇气都不让须眉,是个女中豪杰。” 我又惊又喜。 惊的是,李昭身边还有这样厉害的女人; 喜的是,李昭把我当成了可信之人,告诉我这桩绝密之事。 “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我笑着撒娇。 “嗯。” 李昭吻了下我的头发。 “对了,看见太子妃,我猛地记起件事。” 我立马坐起来,手勾住他的下巴,正色道:“你可千万别听那些闲言碎语,我妹夫左良傅真的对你忠心耿耿,你若是真把他召回来,处置了他,我可跟你急。” “放心,什么人什么事,朕心里都有数呢。” 李昭闭起眼,微笑着回我。 “那就好。” 我头枕在他胸口,恨道:“还有谢子风这事,太子妃也太过分了,这样的身份竟也说那些没影儿的话,造谣子风和盈袖有私情。” 原本我只是不忿素卿中伤我的袖儿,可我忽然记起一件事。 去年腊月洛阳之变,魏王差点斩杀了左良傅,得亏陈砚松暗中请动了荣国公出面,这才将危局化解。 那晚,我和陈砚松坐在小围车里,陈砚松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他最中意的女婿其实是子风,烦请我到了长安后,帮子风寻个好亲。 …… 我忽然紧张极了,仔细琢磨陈砚松的话。 陈砚松是人精里的人精,从我最初表示想要入宫开始,他就开始暗中协助,帮我调理身子、分析李昭、赠金送银……无一不是精准地点拨了我,一句废话都没有,那么他说让我帮子风寻个好亲,那是不是暗示? 我心里一喜,却装作若无其事,手指头勾着李昭的头发玩儿,气道:“太子妃就算再伤我都行,可决不能动我的盈袖,殿下,妾心里着实有个疙瘩,想让您帮忙。” “你说。”李昭柔声道。 “我的袖儿确实欠了子风一份情,那小子是个人品极佳的男儿,长得又玉树临风,妾想在长安的好女孩里帮他选个妻子,给他做个媒。” 我扁着嘴,恨恨道:“子风虽说和袖儿干干净净的,但到底男女同住一个屋檐底下,瓜田李下,难免生出是非。” 我观察到,李昭眉梢微微挑了下,唇角也浮起抹笑。 “不至于。” 李昭拍了拍我的背,笑道:“子风打小就是个坦荡人,绝不会觊觎你那宝贝袖儿的。” “我不是怕他,我是怕袖儿把持不住。” 对不起袖儿,嫂子不是有意说你坏话的。 第31节 “哦?” 李昭坏笑:“不会吧。” “怎么不会。” 我咬了口他的下巴,娇嗔:“我这样的老妖精看见你这样的俊哥哥,都没能把持住,更别提她了。” 李昭噗嗤一笑,睁开眼,定定地看着我,略思索了片刻,柔声道:“其实你不说,朕也想给子风做个媒。朕有个妹妹,叫月瑟,生的貌美无双,才情也高,和子风极配,只是朕素来忙,一下子就忘了这事。这样吧,这桩婚事就交给你了,你来牵这条红线。” 瞧。 李昭其实早都有这个想法了,连联姻的公主人选都有了。 让荣国公出手,最好的法子并不是把他的儿子当人质、逼迫他,而是和他做亲家。 陈砚松早都看到这点,李昭也看透了。 我能做的就是,帮他解决这桩心头大事。 我手支撑着下巴,痴痴地看着他英俊的侧脸。 他一直在谋心算计,想必对我,也是如此,我不见得在他心里有多重的地位,可我恰好是他、陈砚松、荣国公、左良傅还有梅濂等要紧人最中间的那个人,我在谁跟前都能说两句话,所以,我就像他的那个侧妃郑落云一样,能帮到他。 如果我只是如意娘,他会不会一眼都不看我?给我点赏赐作为补偿,让我远远离开长安? 他的心,太深了。 我忽然有点难过,捧住他的脸,让他正面对着我,然后,重重地亲了口他。 “我可太喜欢你了。” 我赌气似的说出这句话。 李昭摇头一笑,将我搂在怀里,将薄被拉上来,帮我盖好,柔声道:“朕也喜欢你呀,睡吧妍华,不早了。” 第30章 月瑟动人 妍华,咱们有孩子了 陪李昭住了几天后, 我就出宫了。 如他之前一般,我也是深夜坐着轿子秘密回家的。 大抵平民妇人的日子过惯了,住勤政殿的那些天竟有种坐牢的感觉, 每日醒来用饭, 然后乖乖呆在偏殿里看书练字,接着再用饭, 待深夜李昭忙完后进来,我俩说会儿话、行个房, 最后灭灯睡觉。 日子单调憋闷, 很不痛快。 出宫的那刻, 我真是从头到脚感到松快, 竟冒出个奇怪的念头:但愿这辈子都不要再入宫,哪怕他让我做皇后。 街上已经有了宵禁, 看不到花灯、听不见胡琴。 待我回到家时,发现大福子正站在门口等着。 他手里提着盏琉璃宫灯,穿了套玄色短打, 嘴里叼着根草,身子倚在门框上, 百无聊赖地踢着脚, 看见我的轿子到了小巷, 他忙整了下仪容, 吐掉草, 笑着快步迎了上来。 “夫人当心脚下。” 大福子腰微微弯下, 几乎将琉璃灯打到地面上, 给我照亮回家的路。 “你还未睡呀。”我虚扶了他一把,疾步往院里走。 “在等您呢。” 大福子笑呵呵地紧跟着:“知道夫人今晚回来,小人便提前将水烧好了, 对了,前几日小人酒瘾犯了,打了两壶菊.花酒,给您留了些,毕竟到十月了,夜里还是凉津津的,您喝一两口暖暖身子,也好安眠,还有,” “我有些累了。” 我打了个哈切,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今晚什么都不想做,你们也都早些睡吧。” 很多年后我回想往事,会发现如今的我,把心思全都用在李昭身上,忽略了大福子默默地关心和付出,他看我的背影,看了一辈子。 在入宫陪李昭前,我曾一个人站在院中的桂花树下,随意咕哝了句:今年的重阳节好生无趣,没茱萸花簪发倒罢了,连菊花酒都没有。 没想到,被他听了去……记在了心上。 …… 晚上,我躺在床上发呆,胡思乱想。 有时候我发现,我好像注定了要给别人做媒似的。 当初梅濂为了传宗接代,要纳二房,我亲自去相看的刘玉儿,而今李昭要争取荣国公,还是我出面,帮他给公主和谢三爷牵线。 还记得之前在勤政殿,李昭抱着我聊夜话,给我说过月瑟公主的事。 那丫头的母亲是花房宫女,生的有几分颜色,当年给皇帝送花时被看上,封了个美人,宠了些日子后,老皇帝就撂开手,不再召见,没想到这宫女运气好,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生下个女儿,赐名月瑟。 月瑟的母亲出身卑微,又不受老皇帝的宠爱,没能躲过宫里的勾心斗角,据说失足掉进荷花池溺死了,留下年仅七岁的月瑟,孤零零生活在宫里。 也多亏李昭仁厚,心里惦记着这个被忽略的幼妹,时不时送些东西,问几句话,也算看护着月瑟平安长大。 谁知三年前出了点意外,月瑟差点被老皇帝送去越国和亲,据说这丫头以死相逼,当着老皇帝的面出言不逊,甚至拿匕首割了头发,老皇帝一怒之下将其撵出宫,送去挽月观带发修行,另从皇亲国戚中选了个贵女,封了公主,送去了越国。 我其实能明白月瑟拼死拒绝和亲的行为,一则越国距长安万水千山,嫁去远离亲人故土,谁人愿意。二则,越国非礼乐之邦,乃蛮夷之地,父亲死后,其子可以继承其妻子财产,毫无人伦可讲。 那越王已经年逾六十,和亲等于守活寡,更别提之后还得被他的儿子当成牛羊财物般争来争去。 我不理解的是,月瑟既然受过李昭的恩,让她为了大局和谢子风成亲,她应该能接受吧,再说了,谢三爷不论人品样貌,那都是拔尖的,何至于要我去说? 我将疑惑告诉李昭。 谁知李昭神秘一笑,说:“等你见了月瑟就知道了,简直比魏王还难对付,特立独行,反正朕是有些怕她的……只要你能说动她嫁人,朕定重重谢你,赏你八弟个爵位,怎样?” 我早都说过,李昭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他果然知道我心底最想要的东西。 这事,我一定要办的漂漂亮亮,不止为了高家重新崛起,还为了给他证明我的能力。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特意去置办探望月瑟的礼品。 这礼物一定要贴心,一下子就能拉近我俩的距离。 这位公主自小不受重视,性子应该是个孤僻的,她渴望被家人重视和关心,想必会喜欢兔子、小猫这种好看又可怜的小东西,能激起她保护欲。 想到此,我列了个单子,让大福子赶紧去找寻只小兔子,再采买些民间好吃的零嘴,实兴的话本小说…… 晚上李昭来我这里,翻看了我准备的礼物,将话本剔除出去,说这些书略带些艳情,公主不适合看。 我坐在他腿上,笑着打趣他:殿下少来这套,定是您想中饱私囊,搜刮去自己看。您懂什么呀,就是要这小丫头看才子佳人的书,她才能春心萌动,生起嫁俊哥哥的念头。 李昭拧了下我的唇,笑骂:行行行,你总是有理,你拿去试试看罢,不过我猜,月瑟不会吃这套的。 我有些不忿,好歹我也养大了个女孩,也有点手段。 盈袖小时候可难管了,还不是被我教养得知书识礼,我就不信了,我还搞不定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片子。 次日,我起的比李昭还早,特意焚香沐浴,带着礼物和云雀等人,浩浩荡荡杀去了挽月观。 那挽月观在长安城东的青云山上,乃国观,从前老皇帝的妹妹休了驸马之后,一度在观里带发修行,顺便养了两个面首。 听李昭说,月瑟带着伺候自己的几个宫女和太监,住了进去,红红火火过起了日子,甚至与这些卑贱之人称兄道姐,用外人话来说,像个疯子。 想到此,我掩唇一笑,这丫头还真的和谢子风挺配的。 青云山下有重兵把守,若没有李昭的令牌,不许任何人上山打扰公主清修的。 我不一样,我是李昭的“心头人”,哪里去不得。 抬眼瞧去,挽月观被一片翠绿的凤尾竹包围住,观门口有张石桌,桌上密密麻麻布着黑白棋子,而两只石凳上分别坐着个木头雕刻的男人,一个是鹤发童颜的道士,另一个是个砍柴的樵夫,两“人”正在下棋。 我刚准备让云雀去叩门,送上拜帖,没想到观门忽然开了,从里头走出个年轻窈窕的姑娘。 十七八的模样,长得倒蛮俏丽的,里头穿了条水绿色的抹胸,外头是一件淡粉色的薄纱衫子,头上戴了支碧玉簪,化了淡妆,打扮得十分清爽。 云雀一见了这女孩,忙跪下磕头:“奴拜见公主殿下。” 她就是月瑟公主? 月瑟一脸的不耐烦:“我不是说了么,不要给我磕头。” 果然是个独立独行的丫头。 我笑着上前,屈膝见礼:“妾身如氏,给公主殿下请安了。” 月瑟上下打量了番我,点头微笑,随后就不搭理我了,径直走到那两个木雕像前,或是蹲着瞧、或是踮起脚尖看,思索了片刻,从随身背着的布袋里拿出刻刀,开始雕琢木像。 我立在她跟前,笑着奉承:“没成想公主竟有如此高超技艺,唐朝刘禹锡曾有诗云,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公主雕的可是烂柯人的典故?” “嗯。”月瑟头也不抬,淡淡地应了声。 我大窘,摸了下发红的脸,笑道:“是殿下让妾身来看望您的。” “本宫挺好的,你回去复命吧。” 月瑟吹掉木雕仙人脸上的木屑,冷冷地打发我。 我挥了下手,让云雀将礼品都拿上来,特特将小兔子从木笼子里抱出来,行到月瑟跟前,笑道:“你哥哥挂念着你,呐,怕你在观里无聊,挑了只皮毛银白的小兔给你玩儿。” “我不喜欢兔子,看见红眼睛害怕。” 月瑟白了眼我,烦道:“从去年到现在,你已经是第十拨说客了,我说了,没见过那个什么谢子风,不喜欢他,哪怕我欠了太子哥哥大人情,也不会把自己终身幸福搭进去,去做政治的牺牲品。” “啊?” 我登时怔住了,于是耐着性子,通之以情,晓之以理,笑着劝:“没错,女人是不该糊里糊涂的嫁人,可您并不了解谢子风,他真是个非常不错的男人,样貌人品家世都是拔尖的。” 夸完谢子风后,我试图从大义说服她:“公主您即便不为太子爷着想,也该为天下百姓想想。若魏王当了皇帝,定会大肆屠杀皇室宗亲,您肯定逃不过一劫,再说了,魏王残暴,为了谋求长生,取少女乳.尖肉做药引炼丹,他当了皇帝,得有多少您这样的妙龄少女遭殃。 如今魏王已经打到了江州,朝廷若没有荣国公的强援,必败无疑,请公主务必以大局为重。” “我就不明白了。” 月瑟冷笑数声,双臂环抱住,盯着我:“靠女人的联姻就能让这些男人停止对权利的疯狂追逐?行,就算我愿意嫁谢子风,人家谢三爷说不定还不愿意娶我呢。 甭当我住在观里就不知道,谢三爷有喜欢的人呢,是什么洛阳第一美人,他为了人家,又是绝食又是带兵围杀魏王,闹得天下皆知。其实我挺敬佩这种痴情种子的,但让我嫁个心里有别的女人的男人,这不是往死里坑我么?” 我不甘心,准备接着劝。 谁知月瑟这丫头挑眉一笑,扭头,吹掉肩膀上的木屑,斜眼觑着我,不怀好意地笑: “这位美女姐姐,我看你梳着妇人的发式,似乎像成亲了。太子哥哥有张、曹、郑三个女人,我以前在宫里从未见过你。” 月瑟一步步逼近我,上下打量我,坏笑:“你生的如此貌美,而这地方除了太子哥哥的心腹,谁都来不了,说实话吧,你是不是我哥的情妇。” 我脸腾地一下红了,饶是再厚颜无耻,这会儿也臊得不行,避开月瑟得意的目光,连连后退。 第32节 “我说对了。” 月瑟拍了下手:“你有老公,我哥有老婆,你们俩这是双出轨。” “出、出轨?” 我愕然,咽了口唾沫,问:“这是什么意思。” “用你们这个时代的话说,就是奸夫淫.妇。” 月瑟毫不客气地指摘我和李昭。 “你是贱女,我哥是渣男,没错,他是将来的皇帝又怎样,还能这么胡来?你也是,仗着有几分姿色就往我哥身上贴,难不成还想日后进宫当妃子?我真不明白了,你这样的美人,当人家的正室不香吗?非要当小三,肯定是图我哥什么。” “你、你……” 我气的胸口一起一伏,说真的,过去我和泼妇们吵架都没输过,这个丫头一个脏字都没有,偏生字字戳心,我还反驳不了。 “行了。” 月瑟拍拍手,拿起她的刻刀往观里走,淡漠地给我撂下句话:“你们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了,再来找我吧,东西都拿走,我不喜欢。” 我恨得牙根痒痒,在挽月观门口足足站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气的下山。 回家后,我没有梳洗,没有吃饭,一头扎在绣床上,狠狠地哭了一鼻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发呆,脑中一直回想着月瑟说的那番话。 想着想着,肚子就开始发痛,趴在床边吐了许久,喝了盏酸梅汤,才把恶心给压下去。 我不是这么容易被激怒的人啊,怎么了这是,最近脾气越发暴躁,一点都按捺不住。 越想越委屈,我真是没事找事,干嘛要揽这个苦差使,后来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感觉床边像坐了个什么人。 我吃力地睁开眼,发现天已经黑了,屋里掌上了灯,李昭此时正坐在我跟前,手里拿着个湿手巾,给我擦头。 “怎么回事啊。” 李昭颇有些埋怨,嗔怪:“我都听云雀说了,再生气也该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怎么连晚饭都不吃?方才发着热,还晕乎地说胡话,我进来这么久都不知道。” “是有点不舒服。” 我身子犯懒,不想起来,两指夹住李昭的袖子摇,虚弱一笑:“让大夫开点散热的药吧。” “以后别吃药了。”李昭皱眉。他俯下身,仔细地用凉手巾给我擦额头退烧,噗嗤一笑:“怎么样,这下见识到高手了吧。” “你还说。” 一想起月瑟我就生气,噌地一下坐起来,推开李昭,赤着脚下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全喝了。 “你知道么,她从头到尾拿鼻孔看我,傲什么呀,老娘当年和昭阳公主捉迷藏的时候,她还没生出来呢。” 我手叉着腰,怒瞪李昭:“气死了气死了,你记得高阳公主吧,那可是你长姐,皇后娘娘的独女,多尊贵的人,正儿八经的大公主,当年还不是对我客客气气的。” “是是是。” 李昭笑着从床上起来,弯腰,两指勾起双绣花鞋,走过来,嗔怪:“你这赤脚走路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说话间,他蹲下去,帮我把绣鞋穿上,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脚背:“若是再着凉了,我可就打你屁.股。” “那你打呀!” 我气的白了他一眼,坐到了藤皮小凳上,学他的样子,拍了下肩膀。 他一怔,笑着走过来,站在我身后,帮我揉肩。 “你就宠你那个妹妹吧。” 我恨得咬牙切齿,给李昭告状:“你知道她骂咱俩什么吗?奸夫淫.妇!” “她说的是事实嘛。” 李昭噗嗤一笑。 “你也气我。” 我仰头,怒瞪他。 “好啦好啦,你多大人了,还跟个丫头片子置气。” 李昭宠溺地搜了下我的头发,指头刮了下我的鼻梁,笑着问:“妍华,你的月事多久没来了?” “啊?” 我愣住,仔细回想,这个月好像没来,上个月好像也…… “我是不是……” 我手捂住小腹,咽了口唾沫,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嗯。” 李昭笑着点头:“云雀会医术,觉着你下午反应不像中暑生气,趁你熟睡,给你诊了脉,快两个月了。” 我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话都不会说了,傻傻地盯着李昭,老半天才说了句:“所以……你那会儿才不许我吃药的?” 李昭点点头,拧了下我的脸,把我抱到怀里,紧紧抱住,柔声呢喃:“我也吓了一跳,前些日子咱俩一直同房,还很激烈,幸好没伤着孩子。是我太疏忽了,早应该察觉出你的口味变了,肯定是有原因的。妍华,咱们有孩子了。” 第31章 二次battle 这怎么还动上刑了…… 我……有孩子了? 我老半天都没缓过神儿来, 推开李昭,痴痴地坐在藤皮小圆凳上,抬起手, 傻子似的咬了口自己的指头, 有点疼,我像只木偶似的, 半张着嘴看李昭,从他温暖的笑容里得知这是真的, 并不是梦。 我一下子就哭了, 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那瞬间什么都想不到, 只记得李昭嗔我赤脚走路的臭毛病不好,我赶忙将绣花鞋穿好, 像个良家妇人一样两腿并住,腰杆挺直了,坐得端铮铮的。 “你这是怎么了。” 李昭笑的无奈, 他用脚勾了只小圆凳,坐在我对面, 俯下身凑过来, 仔细看我, 打趣:“瞧你这慌张样子, 怎么, 怀孕不高兴?” “高兴啊。” 我脱口而出。 其实, 我心里还是很复杂的。 怀孕是我计划中最重要的一步, 姑母当年一败涂地的原因,本质上就是因为没有孩子作为依仗,李昭子嗣不丰, 只有二子一女,我若是生个儿子,虽不是嫡长子,可事在人为,也有争一争储位的机会。 高家重回旧日风光就在眼前,我十三年的委屈苦熬即将结束,我的“女儿”盈袖从此就有了更大的依仗,我有机会让素卿也尝尝那碗毒的滋味…… 可我也怕得很。 我还是人.妻,我的孩子出身必定尴尬,如今只是月瑟当面讽刺几句,日后我和孩子、甚至李昭还会承受更多的非议和风雨。 那瞬间,我甚至冒出个念头。 我和李昭现在挺好的,虽相互猜忌算计,但也不失恣意幸福,如果有了孩子,会不会一切都变了?李昭会不会把孩子抱走?素卿知道我的存在,会不会害我的孩子? “妍华,你怎么了?” 李昭手放在我腿上,柔声问:“你在怕什么?” 对啊,我在怕什么。 我牙关紧咬,闭上眼,深呼吸,尽量让自己情绪平稳下来。 我没生育过,但我见过别人生过,妇人在怀孕期间,不论是心情还是口味,都会比平常更敏感,我不能让情绪操控自己,更不能轻易做决定,开弓没有回头箭,走下去就是了。 “我、我紧张。” 我可怜兮兮地撒谎。 “傻丫头。” 李昭松了口气,揉了下我的头发:“妇人怀孕是寻常事,紧张什么呢?” “你不明白。” 我抓住李昭的手,半分真心,半分假意地跟他说藏在心底的委屈:“我的身子很难受孕,过去婆母就不止一次当面讥讽辱骂我是下不了蛋的母鸡。” 一说起过去,我就忍不住哭:“我也想怀孕啊,可就是怀不了。你知道么?刘玉儿怀孕后,白氏又是放鞭炮、又是摆酒席,我丈夫脸上成天挂着笑,他把煮好的红鸡蛋拿给同僚吃,我羡慕啊,可我就是生不出来。” “妍华……” 李昭眼圈忽然红了。 “你让我说完。” 我打断李昭的话,泣不成声:“我还干过一件特别丢人的事,我偷偷吃了刘玉儿剩下的燕窝,谁知让白氏看见了,讥讽我是没见过世面的贼。我高妍华难道没吃过燕窝?我就是觉得沾沾人家的喜气,说不定能怀上。去年好不容易有了,谁料那会儿我跟他为了盈袖的事打架吵嘴,又给掉了。” 我哭得手都在抖:“真的,我眼睁睁看着刘玉儿、莲生还有盈袖怀孕,我还看着袖儿痛恨陈南淮的孩子,一度想喝药弄掉。我就想啊,有的人千方百计地治不孕,做梦都想有个孩子,有的人却轻轻松松地怀上,居然还不要,这是什么道理。” 李昭从袖中掏出帕子,给我擦掉眼泪,温热地手掌摩挲着我的侧脸,叹了口气:“妍华,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 “对啊,我可委屈了。” 我扁着嘴撒娇,泪眼婆娑地看着李昭,问他:“那你呢?你第一次当父亲什么感觉?” 李昭笑得有些尴尬:“我能说,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他叹了口气,坐近了些,两腿分开,很自然地夹住我的双腿,盯着我裙子上的云纹出神,眼里的疲累甚浓:“可能我没怎么经历过童年,一下子就从小孩长成了大人,老早就知道自己将会当太子,会娶哪些女人,知道自己一定要生个儿子,然后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当年素卿怀孕后,我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终于把作为太子最重要的一个任务完成了,如果非要说当父亲有什么感觉,还是有点的,就是朕觉得,作为君父得更稳重,朕要为子女做表率,约束他们的言行,等朕快要不行的时候,根据朝局与群臣商议出个储君,大抵也就这样了吧。” 我低下头,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君父君父,先君后父,从认识他到现在,他一直稳若泰山,给人以极大的安全感和压迫感,他可曾真正为自己恣意地活过?可曾快乐过? “又想什么呢?” 李昭笑着问。 “在想月瑟公主呢。” 我岔开这个话头,摇头一笑:“你那妹妹说你先后派去过十拨人,都失败了?” “是啊。” 李昭迅速收拾好情绪,吩咐云雀去给我炖血燕,随后,他给自己倒了杯白水,喝了口,手指指着自己的头,唇角勾着抹意味深长的笑:“月瑟这里的想法和寻常人不一样,朕去年就求过她,真真是油盐不进,后面朕又让郑妃、袁文清甚至她的母舅劝过,都不成。” 我心里忽然生出股比较的情绪,笑着问:“太子妃呢?她有没有劝过?” “劝啦。” 李昭剑眉一挑,坏笑:“吃了个闭门羹。” 第33节 “你说谎呢。” 我拿过他手里的杯子,身上热,想要喝口冷水,谁知又被他不动声色抢了去。 我心里甜滋滋的,斜着眼觑他:“素卿若是知道你有与荣国公联姻的心思,就不会撺掇着你扣押谢子风了,想必这事你压根没告诉过她。” 李昭掐了下我的嘴,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这老妖精。实话告诉你,当年父皇下旨要月瑟去越国和亲,月瑟以死相抗,怎么都不肯。素卿作为太子妃,未来的一国之后,自然站出来给月瑟痛陈利弊,让她以国事为重,谁知被月瑟骂了个狗血淋头,俩人自此结下了梁子,老死不相往来。” 我心里清楚,李昭在激我呢。 他深知我和素卿不对付,一定要暗地里较个高低出来,他其实还想让我试着劝劝月瑟。 我起身,坐到他腿上,环抱住他的脖子,媚笑:“那我再去一趟挽月观,但我可不是为了你去,是那丫头太刻薄了,我一定要给自己争回口气的,先说好了,我可不敢保证成功与否,万一失败了,你别埋怨我。” 李昭抱住我的腰,让我坐的更稳些,重重地亲了下我的脸,笑道:“若是成了,朕封你八弟做承恩侯怎样?” “真的?” 我坏笑,小指勾住他的小指,轻轻摇。 “驷马难追!” 他的拇指重重地按了下我的拇指,挑眉一笑。 …… 两日后,我再次踏上了去挽月观的路。 这两日,我在家好生卧床休养,终于把那口闷气给匀了过来。 李昭多给我指派了十来个护卫,暗中保护着,另外还让太医院院判过来给我诊脉,开了安胎药,前前后后往我的小厨房里塞了数不清的珍贵补品,好么,补过头了,再加上天气有些闷热,昨晚正和他说话的时候,就流了鼻血。 想到此,我不禁摇头笑笑,手捂住小腹。 这个孩子,并不是他按部就班得来的,是他自己选择要的,我能看得出来,他摸我肚子的时候,有种寻常父亲的欢喜和紧张,即便他从未说过。 今儿天气凉爽,日头躲在乌云之后。 我坐着轿子上了山,四下看去,清风中的凤尾竹林有种萧索凄凉的味道。 我让云雀去叩门,等待的时候,紧张得心砰砰直跳,手心都是汗,我笑骂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怵一个十几岁的丫头片子。 原本以为,这位高傲的公主会给我端一碗闭门羹,所以我连苦等的椅子都准备好了。 没成想她还是很有修养的,即便再不愿意见我,还是妖妖乔乔地走了出来,穿着件茶色薄衫,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身后,化了淡妆,手里拿着把檀木小香扇,睡眼惺忪地斜倚在门框上,上下打量了番我,懒懒道: “你怎么又来了。” 我笑着走上前去,屈膝给她见了一礼:“妾身给公主殿下请安了。” 月瑟依旧不客气,单刀直入,唇角噙着抹讥讽的笑:“呦,难不成你把自己的问题想明白了?行吧,这回又有什么说辞劝我嫁给谢子风。” “这回先说妾身。” 我轻轻摇着玉骨团扇,下巴微微昂起,“不服气”地看向台阶上立着的月瑟。 “哦?” 月瑟秀眉一挑,来了兴致:“瞧你这样子,是不服本宫上回说的话?我难道说错了?你和太子哥哥难不成不是偷情?你俩做的事光彩?” “公主说的一点都没错。” 我偷摸咽了口唾沫,让自己镇静下来。 “妾身虽不懂公主上回说的“你们这个时代”具体是什么意思,大抵和这个朝代差不多吧。” “对,可以这么理解。” 月瑟折叠起檀木小香扇,双臂环抱住,不怀好意地笑。 “公主的确如太子爷说的那般特立独行。” 我笑着恭维,再此屈膝见礼,心里却骂了她十几遍疯子。 “没错,我们的确是奸夫淫.妇,可那又怎样?他看上我的美色和善解人意,我贪慕他的权势,说难听点,他是嫖.客,我是妓.女,各取所需罢了,交易结束,穿上衣服,我们两个都很满意,笑着和对方说声谢谢,然后转身离去,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你、你……” 月瑟脸臊红了,用小香扇指着我:“这种话都好意思说出口。” “如公主那日所说的‘双出轨’,做了就承认,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我上前了一步,趁着气势,手指指了下自己的脑袋,接着道:“在公主‘朝代’里,这件事是被谴责的,可在这个朝代,这只是一件普通的宫廷艳事。公主有自己的道德标准,妾身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您凭什么耻笑妾身呢?” “你还真是渣的明明白白。” 月瑟摇头嗤笑。 “渣?” 我一愣,不太明白这又是个什么词,想必和坏、贱差不多吧。 “对,人贵自知嘛。” 我莞尔一笑,又逼近两步,道:“公主从未经历过妾身的苦,凭什么劝妾身想自己的过错?” “行吧,就算我上次说的不对,冒犯了。” 月瑟恭恭敬敬地冲我见了一礼,转身就要往挽月观里走,冷冷道:“若是没别的事,本宫就先回去了。” “当然有事了。” 我疾步走上台阶,手按住观门,拦住月瑟,看着这个貌相清秀的女孩,笑道:“还是那件事。” “那您免开尊口。” 月瑟立马拉下脸,秀眉拧成了个疙瘩,恨道:“我是不可能当政治牺牲品的,我看你也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就多跟你说两句,请你回去后带话给太子哥哥,让他也站在我的立场考虑一下。我若是嫁给谢家,没错,眼下可能解决了魏王造反的问题,可第一,谢子风心里有别的女人,我很膈应这点;第二,谢家是军功世家,势必为皇权所不容的,如果太子哥哥有一日收拾了谢家,我该如何自处?。” 我一愣,暗骂这丫头好刁钻的嘴,又把我驳倒了。 不生气如意,你现在怀着呢,万一把孩子气得崩出来,得不偿失啊。 我深深呼吸了口,紧紧地攥住团扇的玉骨,笑道:“第一,心上人的问题。传闻中谢子风的心上人是洛阳第一美人盈袖,没错,这丫头是我妹妹,但其实算是我“养女”。谢子风的确一度迷恋过她,那又如何?我还先后喜欢过我丈夫和李昭两个男人呢,谁还没个过去?再说人家子风拿得起放得下,说放手就放手,如今堂堂正正地和盈袖两口子结为挚友,也不可以?” 月瑟愣住,刚准备开口反驳我,我立马出声,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至于第二点,荣国公若是本本分分的不造反,你哥哥是个仁厚之君,不会丧心病狂地灭门国之栋梁,你现在想这些没发生的事,是不是有些多余。” “可,可、” 月瑟俏脸通红,气得睫毛都微微颤动:“可我非常讨厌封建社会那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说法,更讨厌自己被强迫嫁给不喜欢的人,我并不想嫁人,也不想做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主子,我觉得现在就挺好,一个人吃吃喝喝快乐得很,说不定哪天走运,就回到我那个时代了。” “照公主的意思,您的时代人就没有三六九等了?” 我嗤笑了声。 “没错。” 月瑟双拳紧紧攥住:“我的时代人人平等,自由恋爱,不存在逼婚这一说。” 我摇头笑笑:“公主的意思,大抵和陈胜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差不多吧。” 我越说越激动,额上都冒汗了:“根本不会存在所谓的平等,您细想想,虽说都是皇帝的子女,可母家出身不同,照旧能分出个高低贵贱来。公主想必打小活的平安如意吧,妾就问一句,您可曾因为少找一文钱和小贩面红耳赤地吵一上午?您可曾饿得挖土吃?没有吧。这世道就是这样的,人就是有三六九等的,大家为了银子辛辛苦苦地劳作,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忍受憋屈和白眼,今天晚上艰难得想死,明天早上醒来后还得继续蝇营狗苟。” 我知道已经从气势上压过月瑟了,于是退了一步,引出正题,柔声道:“再说啦,你太子哥哥若真是那么强横不讲理,不会前后派十拨人劝你,直接用点下作的法子,逼你嫁人。你可以先与谢子风见见面,若是满意,那咱们再进一步,不满意,你哥哥也就死心了。” “这……” 月瑟犹豫了。 “只是相看而已呀。” 我挑眉一笑:“说不定到时候公主对子风一见钟情,可人家还不喜欢你呢。” “他敢。” 月瑟脱口而出,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立马掩住唇。 她低下头,皱眉细思了良久,盯着我又看了许久,忽然噗嗤一笑:“太子哥哥又闷又古板,我还纳闷他干嘛要找个有夫之妇,现在我算是明白了,你真不是个简单女人,挺吸引人的。行吧,就算卖哥哥个面子,我去跟那个谢三爷相亲。” 我松了口气,终于成了。 “不过我有个条件。” 月瑟哗啦一声打开小香扇摇,斜眼觑着我,坏笑:“你得当我的试衣模特。” “啊?” 我又一次愣住:“模……模特是什么。” “就是穿我设计的旗袍。” 月瑟目光落在我的胸脯和腰上,连连点头:“你是我见过身材比例最好的,穿上我做的旗袍,肯定绝美。” 原来是穿衣服,不过,旗袍是什么,我怎么从未听过。 为了不露怯,我忙笑道:“既是公主的吩咐,妾身必定遵从。” “可是……” 月瑟眨着眼,坏笑:“可是为了整体出彩,我得把你的头发剪掉一半,然后拿烧红了的铁夹子给你烫头发,你敢么。” “啊?” 我犯怵了,这怎么还动上刑了。 去他娘的,只要不砍头,烫就烫吧,若是讨好了这丫头,我的好处会更多。 “行!” 我咬紧牙关,笑吟吟地答应了:“这有什么不敢的,您只管烫。” “那就这么说定了。” 月瑟兴奋地拍了下手,伸了个懒腰,打趣我:“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高兴。我哥手下密探如云,现在肯定已经有人给他打小报告,说你骂他是嫖.客,你瞧他回去怎么收拾你。” 第32章 花娘与恩客 秋菊煮酒论英雄~日常撒糖…… 我想, 李昭的气量不至于这么小吧,而且我帮他把月瑟这块顽石说动了,他感谢我还来不及, 怎么会找我麻烦。 再说……我说的也是事实嘛。 我唇角噙着笑, 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第34节 到家后,天已经擦黑了。 我觉着今日说服了月瑟公主, 谢李两家联姻往前推了一大步,再加上我有了身孕, 李昭肯定会来的。 我迫不及待想和他庆祝番, 所以连杯水都没喝, 稍稍换洗了下, 就着急忙慌地去厨房,亲自准备了满满一桌子酒菜, 有韭黄炒肉丝、清炖老鸭汤、蛋蒸嫩豆腐还有两道凉拌的素菜,酒是大福子先前买的菊花酒,可清热降火, 消除疲累。 亥时,我特意挑了件颜色鲜艳的裙衫, 化了酒晕妆, 坐在床边等他, 等了小半个时辰, 不见他来。 我让云雀将吃食端到蒸笼里热着, 补了下妆, 披了件斗篷, 手里拿着玉骨团扇,去小院里等,从内院走到外院, 甚至连府外的小巷子都转了几圈,还是不见他来。 期间,大福子和云雀都来劝我,说夜这般深了,大抵殿下政务繁重,就不出宫了,夫人胎还未稳,别劳神了。 我点点头,笑着回屋,可心里还是有些失落。 人一焦虑,就难免多心,我不禁胡思乱想起来,他正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就寝了?还是……他被素卿和那个美人曹妃纠缠住了?亦或是,他真恼了我把他比作嫖.客? 罢了罢了。 我叹了口气,刚准备洗漱,谁知瞧见云雀兴冲冲地跑进来,说殿下来了。 那瞬间,我的心情由阴转晴,忙用帕子稍稍整理了下脸上的脂粉。 我听见外头传来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已经走到上房门口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忙迎了上去。 我等待着李昭兴奋且温柔的笑,没成想,发现他阴沉着脸,身上带着股初秋的冷漠,双手背后走进来,谁知过门槛的时候忘记弯腰,头咚地一声磕在了门框上,他愤怒地冷喝了声,重重地甩了下袖子,径直走进屋子,坐到了方桌跟前的小圆凳上。 他这是怎么了? 我忙看向门口立着的胡马公公,瞧见胡马杀鸡抹脖子般给我使眼色,手指按了下唇,眉头皱得老深。 我心里一咯噔,胡马这意思……要么说我惹了口舌是非,要么让我待会儿谨言慎行。 我惴惴不安地提着裙子走进去,笑着帮他倒了杯菊花酒,柔声问:“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朝堂又有人惹您生气?” 李昭斜眼看我,笑得阴阳怪气:“怎么,你很好奇?” “不不。” 我赶忙否认,真真是伴君如伴虎,我只记得他脾气好,却忘了他到底是帝王。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银筷子,给他夹了块炖得烂烂的鸭肉,笑道:“殿下尝尝,这是把人参鹿茸剁碎了,掺和进高粱米中喂出来的老雄鸭,用这种鸭子炖汤,可滋补了。” 李昭淡淡地瞥了眼鸭肉,并没有动。 我心里乱成一团,忙给他夹了块豆腐,佯装镇定,笑道:“那吃豆腐,这个比鸡蛋还嫩呢,可好克化,对了,妾要给您说个好消息,公主她同意和谢子风相看了。” “是么,那还真多谢你了。” 李昭用帕子擦了下手,冷笑数声:“朕竟没想到,朕在你眼里竟如此下作。” 说罢这话,李昭将帕子用力掷在桌上,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谁料出门的时候,额头又一次撞到了门框,他这回发了大火,扭头朝吓坏了的胡马公公喝道:“给朕把这道门砸碎烧了。” 李昭前脚刚走,胡马后脚就进来了,支使着两个宫人去收拾太子爷的衣物鞋袜等东西。 “这是怎么了啊?” 我看着那两个宫人打开柜子,粗暴地将我的衣衫摔在地上,挑走太子爷的寝衣……我慌乱极了,急忙走到胡马跟前,把腕子上戴的玉镯子褪下来,塞给胡马,问:“公公,妾身是不是哪里做错了,请您指点一二。” 胡马看着我直摇头,皱眉埋怨:“爷虽说宠着您,可您也太不知分寸了,怎么能辱骂他是嫖.客,他可是九五之尊啊。” 我一下子慌了,果真如月瑟所说,他恼了。 我忙抓住胡马的袖子,泪眼婆娑地问:“求公公指点,妾身怎么做才能挽回?” 胡马叹了口气,摇头,甩了下拂尘:“您先闭门思过一段日子吧。” 说完这话,胡马带着那两个心腹宫人离开了。 很快,屋里就剩下我一个人,还有孤零零的蜡烛。 我不争气地掉泪了,狠狠地打了几下自己的嘴:让你嘴贱,他是皇帝,天威不可冒犯的九五之尊,如意啊,你真是越活越蠢了,觉得和他睡过、说过几回贴心话,就真认为你在他心里是特别的?你这回真越矩了。 我心里忽然涌起股不好的预感,他……不会待会儿赐我一碗堕胎药吧,得赶紧给他认错去。 想到此,我急忙跑出去。 守在外院的大福子看见我神色不对,忙迎了上来,怕我摔倒,想要扶住我,可又没敢,只能紧跟在我身边。 “殿下呢?” 我脚底生风似的往出走,问。 “方才出去了。” 大福子声音里满是担忧。 “你怎么不拦着,没用的东西。” 我把气撒在无辜的大福子身上,什么也顾不上,气喘吁吁地往外跑,借着皎洁月色,瞧见李昭的轿子已经走远了。 “别走啊。” 我顾不上抹眼泪,更顾不上脸面,忙不迭地去追,谁知刚跑了没两步,忽然从黑漆漆的角落里扑出来个男人。 我被吓得尖叫了声,没站稳,就在摔倒的瞬间,我忽然被这个男人拉在了怀里,定睛一看,原来是李昭。 他笑吟吟地看着我,眼里竟有种少年人的顽皮。 “你干嘛呀。” 我捂着心口,一下子哭得收不住,手打着他的胸口发泄:“吓唬人很好玩吗?” “跟你开个玩笑,呦,真哭啦。” 李昭搂住我,变戏法似的从荷包里拿出块桂花糖,塞到我口里,柔声哄:“别哭啦,都多大人了,还像小孩似的,仔细胡马他们笑你。” “哼!” 我赌气似的转过身,不理他。 我发现,胡马带着人折回来了,他满脸堆着笑上前,恭恭敬敬地给我躬身行了一礼致歉,然后挥了下拂尘,吩咐宫人们立马将太子爷的衣物和今夜要批阅的奏疏重新端回小院。 “你变坏了!” 我轻跺了下脚,当着众人的面,手指戳了下他的额头。 我在试探,试探他对我的容忍程度。 “还不是跟你学的。” 李昭笑着摸了下头,并未生气,揽住我,往小院里走,笑道:“不是都嫌我又闷又古板么,这不,我也使一回坏。” 我靠在他身上,先前那股郁闷登时一扫而光,仰头看他俊郎的面容,问:“殿下今夜来做什么坏事了?” 李昭俯身,凑到我边,吹了口气,坏笑:“嫖。” “去你的。” 我拧了下他的腰,看见大福子躬身立在一旁,笑着支使:“快去给殿下温一壶菊花酒,对啦,再烧点热水,把昨儿院判大人配的泡脚药包拿来。” …… 我和李昭说说笑笑走进了屋子,彼时,菊花酒也上来了,我带着他入座,倒了两杯酒,刚举起来要喝,就被他夺了去,他摸了把我的肚子,笑着给我斟了碗老鸭汤。 我扭过头,故意使小性儿,打了下嘴:“妾身这笨嘴拙舌得罪了您,不配喝。” “你这小气鬼。” 李昭端起碗,用勺子舀了些,喂给我:“爷出来嫖了无数次,那些个姑娘都上赶着讨好,这位花娘倒是脾气大,还让恩客伺候,得,请把尊口张开吧。” “若是伺候的不好,花娘以后就不要你了。” 我一口喝了汤,立马站起来,手掐着腰,挺着胸脯,左摇右晃,在他跟前逞能:“你看我肚子大了没?胸胀起没?” “还不到两个月,哪会有变化。” 李昭摇头笑笑,将我抱住,下巴轻抵在我肚子上,手很自然地扣在我的臀上,仰头,看着我,长长地出了口气:“妍华,真是多谢你了。” “小意思。” 我唇角上扬,可一想起月瑟说的什么旗袍、烫头,不由得又紧张起来,手附上他的脸,道:“为了你,我可豁出去了,谁知道明天月瑟怎么整治我呢。” “不至于。” 李昭一笑。 他喝了杯菊花酒,看见云雀端着冒着热气的洗脚盆进来,两指指了下书桌,示意云雀端到那边去。 “你放宽心。” 李昭拍了下我的大腿,笑道:“月瑟虽说脾气古怪,可心却不坏,绝不会伤害你的,你明日就当跟小孩子玩儿,把这丫头毛捋顺了,接下来咱们就能跟谢子风谈了。你记着,千万不能耍心眼去制造什么机会让这两个人偶遇,或者下药哄骗,你就实打实地同谢子风说,想给他做个媒,让他去见见月瑟,他素来敬重你,会答应的。” “为什么呀?” 我站在他两腿之间,双臂环住他的脖子,笑着问。 李昭笑着分析:“你忘记陈南淮的事了?谢子风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他可以容忍你做错事,但不能容忍你欺骗他。” “是吗?” 我故作疑惑,却敬佩他看人看的准。 我发现,他“老谋深算”的样子,还挺迷人的,而且我很喜欢他给我教这些东西,于是道:“放心吧,我既然应承下来给你办这事,一定弄得漂漂亮亮的。瞧你好像很了解子风,那我问你,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等着我嫖的老妖精。” 李昭“一本正经”地说荤话。 “去你的。” 我推了下他的肩膀,又问:“袁文清呢?他是怎样的人?” “正。” 李昭手指点着桌面,眉头微微皱起,道:“文清人品能力不容置疑,但太过刚正不阿,一点情面都不讲,反而会深受其害。” 听见这话,我想起此番盈袖和离,袁文清身为袖儿的娘家表哥,果真一点都不退让,不容许陈砚松和梅濂再接触袖儿,而此次江州之危,他又以一介儒生之躯顽强抵抗,赢得满朝赞誉,李昭看人果然准。 我来了兴致,又问:“那陈砚松呢?” “精。” 李昭双眸危险一眯住:“这老贼是商人中的政客,走一步算十步,只不过太看重利益就会失了人情,瞧,他亲闺女和养子都怨他,想来他也是如鲠在喉,意难平。” 我越发敬佩李昭,紧张地心砰砰跳,再问:“那……那我丈夫梅濂呢?” 李昭将我抱的更紧了些,毫不避忌地笑道:“梅濂贪。他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甭说出卖妹妹,便是给他屙一杯子尿,只要能让他升官,他都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从治理曹县看,他还是挺有能力,以后的仕途还会更好,只不过这名声嘛,就难说了。” 第35节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花了十多年才了解梅濂,而李昭一面都没见过,单凭密探的上报,就能这么入木三分地评价梅濂,看来他真是天生当皇帝的料。 “怎么了?” 李昭让我坐到他腿上,刮了下我的鼻梁,笑道:“可是嫌朕刻薄你丈夫了?” “那倒不是,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我靠在他身上,叹道:“妾是感慨,连这些成名天下的人物都有种种弱点弊端,难道,这朝堂就没个完人?” “倒是有一个。” 李昭唇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朕的侧妃郑落云就是个了不得的女人。她出身将门,勇气豪情自不必说,而幼年丧父,使她成长得很快,早早就承担起照顾母亲和支撑门庭的重担,后寄居太史令舅父家中,给了她饱读经史的机会,在入宫后,她经历了嫔妃间的勾心斗角,着实磨练了性子,她若是个男人,必定出将入相,成为朕的左膀右臂。” 我得承认,这世上确实有女人比我更出色。 但我真的有些吃味,李昭对其他女人这般看重。 大抵察觉到我情绪稍变,李昭噗嗤一笑,摩挲着我的背,柔声道:“小气鬼,你放宽心罢,嫖客肯定更喜欢妓.女的。” 我头枕在他的肩窝,莞尔一笑:“你才小气呢。” 说话间,我忽然打了个哈切。 我赶忙捂住口,坐直了身子,笑道:“妾身伺候您泡脚吧,待会儿您批奏疏,我再给您去熬点参茶。” “不用。” 李昭推了下我的腰,让我起身。 他带着我走向绣床,帮我脱掉外衣和鞋子,将薄被盖在我身上,见我要起来,重重地将我按在床上,拍了下我的肩膀,半哄半命令:“你如今身上有了,熬不得夜,快睡,这是圣旨。” “好。” 我听话地点头,侧着身睡,看他。 他起身离开绣床,从桌上端了碟猪骨汤包,行到书桌那边,迅速脱去鞋袜,一边泡脚,一边吃宵夜,他嘴里叼着只小包子,将奏疏按轻重急缓整理好,又从洗脚盆里舀了点水磨朱砂,把蜡烛挑亮了些,开始批阅。 察觉到我在看他,他凶巴巴地瞪过来,我赶忙闭上眼,佯装熟睡,再次偷摸睁眼看去,他已经全神贯注在奏疏里了。 秋风温柔地吹,夜色温柔地流逝。 不见君子,辗转反侧;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真希望可以永远这样安静下去…… 看着看着,我就开始犯困,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等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还像往常那样,李昭早都走了。 我心里一阵失落,想去摸摸枕头,看有没有他的余温,谁知摸到枚硬物,扭头一看,枕边放着锭金子,金子下还压了张纸,纸上写着非常漂亮的行楷,颇有王右军之风,是他的字迹。 “小生先行一步,嫖资献上,花娘拿着去给肚里的小鬼买点心吃罢。” 我笑着朝那张纸呸了口,将它按在心头,随后高声叫云雀进来。 “夫人醒了呀。” 云雀推门进来后,拧了个热手巾,疾步给我捧过来,扭头看了眼桌上的残羹冷炙,笑道:“爷说等您醒后再收拾。” “嗯。” 我抿唇一笑,将那枚金子递给云雀:“你出去寻个首饰铺子,把这锭金子熔了,打两只婴儿的小金镯子。” 我细思了片刻,摸着发热的脸,笑着嘱咐:“镯子里各镌刻几个字,左边那只刻‘金昭玉粹’,右边的刻‘平安如意’。” 孩子,这是娘亲和爹爹对你的祝福。 愿你像金玉一般美好,以后能平安,事事如意。 第33章 浮一大白 酸儿辣女 去年在曹县怀了梅濂的孩子, 百般不适,头晕恶心,脸上还起了些红疙瘩, 一点都闻不得菜里的油烟味儿, 每日家只能吃些白粥。 这回有孕,肌肤仿佛更莹润晶透, 能吃能睡,鲜少有害喜的症状, 若说有变化, 可能更喜欢吃偏酸的东西。 云雀笑着恭维我, 说酸儿辣女, 夫人这胎怀的肯定男孩。 在南方的时候,我看多了白氏母子重男轻女的行径, 后来梅濂去曹县上任,他跟前多了好些侍奉的美妾娇婢,规矩照旧没变, 还是谁生了儿子,谁得宠, 谁的月钱多。 从前我总是暗暗嘲笑, 你梅家难不成有皇位要继承?非得生一大堆儿子, 俗气得很。 而今, 我改口了, 日夜祈求三清真人赐我个儿子, 因为, 我儿子真的有皇位可以继承。 …… 用罢早饭后,我穿戴好,第三次去了挽月观。 我特特叮嘱了云雀和大福子, 若是听见我大声呼救,务必得尽快出现,将我从龙潭虎穴中救出。 我惴惴不安地下了马车,发现月瑟公主早都在观门口等着了。 她今儿倒是穿得娇俏,桃红裙衫,头发像男子那般梳起来,还戴了只紫金冠,并未涂脂抹粉,但左右眼下各点了米粒大小的胭脂痣,显得灵动妖冶。 月瑟一看见我,疾步上前,亲昵地挽住我的胳膊,笑着将我往观里带,看见大福子和云雀等人紧跟着,这丫头柳眉倒竖起,板着脸嗔:“我这观里风能进,雨能进,皇权不能进,劳驾二位在外头等着吧。” 大福子不放心,坚持与我寸步不离。 我微微蹙眉,冲他摇摇头,斜眼瞅了下高墙,暗示他偷摸进来就成,别顶撞公主。 “公主用饭了没?” 我笑着寒暄。 “嗯。” 月瑟挽着我往里走,指了下自己的脸:“今儿早上刚涮了羊肉火锅,这里头立马就长了溃疡,疼死了,待会儿得多喝几杯冰镇绿豆汤下下火,对了,你喝么?” “不用了。” 我捂住小腹,撒谎:“身上来月事了,喝不得凉的。” 说话的同时,我四下打量这座挽月观,里头其实和宫里差不多,一样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园中栽种了名品牡丹和山茶花,廊子上往来太监和婢女。 不一样的是,这些宫人穿着怪异,袖子和裙裤都被截短,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和大腿,更让人咋舌的是,他们完全没有下人的卑躬屈膝,非常随意地相互攀谈,看见月瑟后,笑着招招手,叫“月姐”。 我简直臊的没敢看,暗骂这不就是殷纣的酒池肉林么。 心里虽说这般想,可我面上却微笑着:“公主这里果然别有洞天,简直就是活生生的桃花源。” 月瑟听见我这话,兴奋道:“没想到你竟然能接受,嗐,太子哥哥十分见不得我的这些怪异行径,不知派了多少老嬷嬷教我规矩,就差让和尚道士来这里驱邪除祟了,可我依旧我行我素,后来他也不管了,由着我放浪。” “殿下真疼公主。” 我连声恭维,心里佩服李昭的胸襟,若是我家袖儿这般行事,我和梅濂早都动上家法了,非得打断几根藤条不可。 “姐,去我工作室看看。” 月瑟高兴之余,竟开始喊我姐。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敢答应,小臂横在腹部,保护着孩子,神色轻松地跟月瑟走。 所谓的“工作室”,是三间屋子打通的寝殿,最中间是个极大的方桌,上面摆着许多怪异的东西,像水滴一样的木尺子,各种形状的布片,一个模样清秀的太监正趴在桌上往纸上画花瓣。 我定了定神,跟着月瑟公主四处参观。 第一间屋子摆了许多两人高的木架,架子上有各种各样的珍贵布匹,绸、缎、缭绫还有掺了金银线织成的织金锦以及蜀锦等。 “这是面料间。” 月瑟笑着给我介绍,紧接着,她将我带到了第二间屋子。 我吓了一跳,这里更是怪异,地上立着几个“五马分尸”的假人,有胸有腰,里头似乎填充了棉花等物,上头还扎着许多镶嵌了珍珠的长针。 “这是人台。” 月瑟将“假人”转动给我看,笑道:“我们可以在上面做立体剪裁。” “原来是这样啊。” 我假装‘恍然大悟’,其实我压根不懂什么叫立体剪裁。 “走,咱们去成衣间瞧瞧。” 月瑟兴冲冲地拉着我,往第三间屋子走去。 我深呼吸,保持着微笑,本以为还会看到更骇人的东西,没成想,却看见了许多美轮美奂的衣裳。 左边墙上挂着的,就是月瑟说的旗袍,高领窄腰,盘扣精致,裙子很长,但同我素日穿得不一样,是收起来的,一看就知道,它能很好地勾勒女人的身段,并不低俗。 右边墙上是几件非常华美的长裙,我的目光被一条纯白纱裙吸引过去,它剪裁得很简单,抹胸的部分是数朵用宫纱堆成的花,花心里缀缝了指头大小的圆润海珠,裙子是几层用银线绣了芍药花的纱,很长,估计穿起来会拖在地上。 “果然。” 月瑟站在我身边,亲昵地搂住我的肩,笑道:“不论哪个时代的女人,都会被婚纱吸引住。” “婚纱?” 我一愣,下意识问:“可是嫁衣?” “没错。” 月瑟点点头,笑道:“我们那儿,女孩子结婚的时候都会穿这种白色的婚纱,象征着纯洁和永恒的爱,二婚的时候则穿粉色的,表示重新开始一场浪漫。” 说到这儿,月瑟指着“婚纱”旁边的一套男人衣裳,笑道:“那是新郎的西装,之前我让太子哥哥试一下,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还骂了我一顿,说西装是蛮夷之物,不合礼制,以后别再让他看见了,姐,你说他是不是很古板?” 我笑着摇摇头:“你哥哥将来是一国之君,要做天下表率,” “哎呀哎呀,一听到这些话我就头疼,快别说了。” 月瑟不耐烦地打断我,拉着我朝一面落地镜跑去,将我强按在椅子上,胳膊撑在我的肩膀上,看着镜中的我,坏笑:“姐,咱们之前说好了,若是让我去和谢子风相亲,你得让我烫头发。” 终究没能躲过这遭。 我强颜欢笑地点点头,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我扭头一瞧,看见几个宫女抬着燃得正旺的炭盆还有清水来了,炭里插着粗细不一的铁柱,都烧得通红,离得老远就能感觉到逼人的热度。 “那个……” 我真的被吓得腿软,想立马喊大福子进来救我,但还是稳住了,手捂住脸,含泪地求月瑟:“公主怎么鞭挞整治妾身都行,但求您别毁了妾身的容。” “啊?” 第36节 月瑟哭笑不得,解开我的发髻,用梳子通顺我的头发,手按在我肩头,顽皮笑道:“放心啦,就是把你的头发弄卷,绝不会烫掉你的细皮嫩肉,若是真伤了你,太子哥哥铁定跟我没完。” 说话间,月瑟往我身上围了块布,拿起剪子,在我面前晃了下,坏笑:“你头发太长了,我得剪一半,你们古代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么?你敢让我剪么?” “敢!” 我心一横,牙关紧咬。 如果没了头发能让我顺利生下孩子,能给我八弟换来爵位,那么剁掉指头我都不会眨眼睛。 而且我冷眼瞧着,月瑟肯定会和谢子风成亲的,她又厌恶素卿,我若是深交了月瑟,对以后更好。 虽说心里这般想,但看见自己精心养护多年的黑发被这臭丫头无情剪掉,还是很肉疼的,我憋住眼泪,看着月瑟将烧红的铁柱浸泡在水里,水中登时散发出白雾,并发出骇人的“嘶嘶”声。 我索性将眼睛闭上,不住地幻想儿子和爵位来缓解惧怕。 我的脖颈淋到些水,头皮感到阵阵热度,还闻见股毛发烧着的味道,最终,我还是没忍住,偷偷睁开眼,往镜子里瞧去,看见我的左边头发已经烫成了有弧度的卷,别说,还挺好看的。 我松了口气,翘起二郎腿,笑着和月瑟聊:“没想到公主还有如此手艺。” “我会的多着呢。” 月瑟让宫人接着烧铁柱,她把我的头发分成几片,小心翼翼地给我烫,笑着问:“你丈夫是个怎样的人?” “烂人。” 我猜测月瑟应该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冷笑了声:“在我离开他前,他已经有六个小老婆了。” “果然烂。” 月瑟撇撇嘴:“在我们那个时代,是实行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受到法律的保护,但不排除……” 她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一眼,但已经没有敌意了,道:“不排除婚外恋的发生,这种事其实哪个时代都有。” 月瑟叹了口气:“其实我早都觉得,太子哥哥迟早会找女人的,毕竟他的三个老婆,额,全都一言难尽。” “怎么说?” 我来了兴致,笑着问。 “太子妃是个口蜜腹剑的小人,我知道自己嘴贱,但我心不坏呀,我是真不知道以前哪句话得罪了她,甭以为我不知道,她三年前私底下撺掇着她爹建议父皇,让我去越国和亲,倘若有一日哥哥驾崩,她第一个收拾我。” 月瑟耸了耸肩,翻了个白眼:“听说她当年也是抢了好闺蜜的老公,如今天道好轮回,活该她被你绿了。” 我摇头笑笑:“那其他两个呢?” 月瑟冷笑了声,鄙夷道:“曹妃长得漂亮,很会玩心眼,爱发嗲,我听见她说话就想吐,郑妃各方面素质不错,但冷冰冰的,我哥说她强悍得像个男人。” 我被这丫头逗笑了,问:“那我呢?” “你情商高,和你相处很舒服。” 月瑟整理着我的头发,给我发边别了朵娇艳的红凤仙,歉然一笑:“对不起啦,其实我挺任性的,又是羞辱你,又是剪你的头发。” “没关系。” 我拍拍月瑟的手,笑道:“我小时候也和你一样率性,因为我的家世好,有父母兄弟的包容,所以做什么都没人说。但十七岁以后,我被迫成长,眼里没了单纯的神采,一直活得清醒且痛苦,今天看着你任性,我也当重活一次十七岁,无拘无束地放浪一回。” …… 很多年后,月瑟慢慢地融入了这个时代,她曾说了这么句话。 如果没有哥哥,她肯定会被当成异端,被世人的嘲笑和被礼教处死。哥哥给了她一处桃花源,容许她在这里特立独行,把十七岁活的自由自在。 …… 月瑟没让我看烫好的头发,说是换了旗袍后再看。 她给我挑了件黑缎子绣红玫瑰的款式,这件衣服长及脚踝,侧面开叉,走路的时候能露出大腿。 挺风骚的。 在帮我系盘扣的时候,月瑟叹了口气:“我本科念的是服装设计,见过不少试衣模特,但都不及姐姐你的身材,怎么长的啊,胸大腰细,皮肤白的发光,腿又长又直,一点余肉都没有,这要是穿越到民国,活生生就是上海滩的名媛啊。” 我不懂她说的名媛什么意思,大概和名门闺秀或者名妓差不多吧。 最终照镜子的时候,我看到了不一样的自己。 原本束缚成髻的头发变成了卷曲的波浪,懒散地披在肩上; 宽袖肥裙变成了贴合肌肤的窄裙,让我的身段更加凹凸有致; 面上的妆容也有改变,细眉红唇,顾盼生姿。 那瞬间,我竟有点想哭。 我喜欢这样怪异的装扮,因为它不会将女人的美包裹住,明明白白地展示给世人,活出自我,恣意且任性。 那天的下午,我和月瑟相谈甚欢。 我听她讲飞机、电影还有汽车;她听我讲南北风光和内宅的种种勾心斗角。 如果有酒,我觉得可以浮一大白,可惜怀孕了,只能喝水。 慢慢地,我开始相信月瑟真的不属于这个朝代,她的灵魂是自由的,是我向往的无拘无束。 天擦黑后,我穿着旗袍,告别了月瑟。 走之前,我问她借了那件纯白的婚纱,我想穿给李昭看。 第34章 落荒而逃 睡吧,妍华 天已擦黑, 我得回家了。 月瑟公主亲自送我出门,今儿我俩相谈甚欢,到后面, 这丫头也换了身旗袍, 大红色,上头绣了黑海棠花, 盘扣是黑色海珠,她肤白, 穿红的好看。 出门后, 一轮狼牙月刚从东山升起, 屋檐下摇曳着泛黄的宫灯, 秋风阵阵吹来,将凤尾竹林吹得呼飒飒地响, 如同情人的低语,温柔且神秘。 瞧见我出来了,大福子和云雀赶忙迎了上来。 毕竟生平第一次穿旗袍, 走路的时候侧面大腿会露出来,我到底有些害羞, 一直在扯动裙摆。 大福子原本小跑着, 看见我的穿着妆扮, 吓得差点绊倒, 生生停住脚步, 慌地低下头, 偷偷瞟了眼我的脚踝, 腰又弯了几分。 “你们觉得好看吗?” 我略有些紧张,故作风情地托了下卷发。 “夫人穿什么都美。” 云雀脸都红了,疾步将披风捧上来, 帮我穿上,笑道:“秋夜里凉,您现在身子金贵着呢,可不能病了。” 我莞尔,点了点头,瞧见大福子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双拳紧紧地攥住。 “福子兄弟,你觉得不好么?” 我笑着问。 “有些、有些……”大福子吞吞吐吐的。 我和月瑟公主相视一笑:“实话实说就行。” “多少有些不正经。” 大福子脱口而出,他腰杆略往起直了下,仍低着头:“夫人是最尊贵不过的人,何苦学勾栏卖唱女的做派呢?” “你什么意思啊。”月瑟脸色变得很差,当即恼了,立马要上前与大福子争辩。 “没事的没事的。” 我忙拉住月瑟,笑着解释:“这个衣裳确实有些露,他还是个愣头青,想来是臊着了,公主快回去歇着吧,妾身就先告退了。” 说话间,我扶住云雀的胳膊,走下了台阶,让大福子在前头打着灯。 我其实心里清楚,这天下没有几个男人能接受女人穿成这样,所以也不期待大福子能说什么好话,他是个实诚的小伙子,在我跟前永远说实话,但,真挺刺心的。 夜虫叫得正欢,我微笑着行在山间小径。 蓦地,走在我前面的大福子忽然出声,叹了口气:“夫人如今有了身孕,没必要为了讨好殿下,这般自轻自贱。” “好。”我忍着火气,笑着点头。 “殿下瞧见您这般,肯定也不高兴的。”大福子紧接着又说了句。 “知道了。”我保持着微笑,心里实在堵得慌。 “您的名声已经……若是如此招摇过市,岂不是……”大福子喋喋不休。 我猛地停下脚步,死盯着面前这个高壮俊郎的大小伙子,我真的想破口大骂,哪怕我脱光了,与你何干?我穿旗袍,又不是给你看。 我知道,大福子从未看得起我,当初我和梅濂去见盈袖,就是他挡在门口,言语讥讽,处处刁难,当时是我们做错了,活该受着; 我还知道,大福子想上战场建功立业,没成想被左良傅派来护着我,换谁心里都有埋怨。 我更知道,他从头到尾看着我为了勾引李昭,媚态百出,三十的人了还像小女孩似的撒娇撒痴。 他看不起我。 有时候,我也看不起自己。 我深呼吸了口,没有把不满表现在脸上,将身上的披风解下,递给云雀,手扇着脸,笑道:“快下雨了么?有点闷热呀。” 我挺胸昂头地大步朝轿子走,云雀连声说夫人慢些,当心踩着石子儿跌倒。 在上轿子的时候,大福子恰好赶了上来,他眼中带着歉意,口微微张开,想要说些什么。 “这样吧。” 我微笑着看大福子,尽量让语气平和些:“左右殿下给我派了不少人,你明儿拾掇一下,去江州寻左大人去,他跟前多个人帮忙,我也放心。” 在进轿子的瞬间,我再也憋不住,泪如雨下,就是很难过,想哭,我的盈袖虽说气我外头胡混,顶多说嫂子你这样不对,她从没把我比作勾栏里的姐儿。 大福子,我已经把他当成家人了啊,他怎么这样说我。 我仰起头,尽量让眼泪从两边流出去。 月瑟给我化得妆很美,李昭还没看见,不能哭花了。 这一路,我惴惴不安。 我吃不准,李昭会不会也像大福子这样,接受不了旗袍和烫发,他可能嘴上不说,但心里记着。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 第37节 云雀说殿下今儿早都来了,正等着夫人呢,夫人赶紧下轿子吧。 我犹豫不决,最终,我还是觉得把衣裳换回来罢,别生事端。 正当我准备往开解领子上的盘扣时,轿帘被人从外头掀开,是李昭,他今儿头上戴着玉冠,身上穿着锦袍,腰间悬挂着玉佩和香包,笑吟吟的,气色和心情仿佛都不错。 “怎么不出来?” 李昭笑着问。 “等下,我把衣裳换了。” 我低下头,目光落在腿上放着的小夹袄上。 “换什么,出来让我看看。” 李昭弯腰,上半身探进来,抓住我的胳膊,将我从轿子里拉出来。 他退了几步,让我原地转个圈,见我低着头不动弹,他摇头笑笑,鼓励道:“这是旗袍吧,我头先见月瑟穿过好多次。” “是么?” 我的顾虑登时消散,一手叉腰,另一手自然垂下,左右扭了下,展示给他看。 我脸有些发烧,稍稍整理了下卷发,笑着嗔:“你那公主妹子当真狠心,一剪子就把我头发剪掉大半,瞧,还给我弄了个鸡窝般的脑袋,难看死啦。” “好看的。” 李昭走过来,帮我把发边的那朵蔫了的凤仙花取下,从怀里拿出个一指来长的珍珠发梳,给我插到发边,他歪头,上下打量我,摸了下旗袍上绣的玫瑰花,笑道: “这衣裳果然要稍微成熟些的女人穿才好看,月瑟那丫头还撑不起来。” 说话间,李昭将我搂住,带着我往院里走,他手摩挲着我的胳膊,柔声问:“冷不冷?” “冷。” 我心里暖暖的,看了眼立在大门口的大福子,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他立马低下头,没敢看我。 我什么话都没说,也不想说什么,紧靠在李昭身上取暖,与他走进上房。 屋里又香又暖,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和补品。 我忙要去洗手,谁知被李昭按在小圆凳上,他笑着说我是功臣,今儿便由他来服侍我。 我翘起二郎腿,再略微倾斜点,正好能将臀以下的腿遮遮掩掩地露出来,手肘撑在桌边,指头卷着头发玩儿,笑着看他在盆中拧热手巾。 他亦往我这边看来,水都拧到了鞋上,都没察觉。 “今儿跟月瑟聊了什么?” 李昭走过来,站在我面前,垂眸看了眼我的腿和脚背,笑着抓起我的手,仔细地给我擦。 “不告诉你。” 我抽回手,转而,戳了下他的小腹。 “不说算了。” 李昭笑着端起炖盅,往碗里倒了些燕窝,用小银勺给我喂。 “不想吃。” 我扭过头,推开他的手。 “那你想吃什么?” 李昭将那口燕窝吃了。 “吃你。” 我用膝盖轻轻顶了下他,将腰又歪了些许。 “朕又不是唐僧,吃了能长生不老。” 李昭眉眼含笑,拧了下我的嘴,谁知,指头上沾了胭脂,他一笑,看着我,将胭脂吃掉。 “我今儿跟你妹妹学了个新花样。” 我起身,站在他面前,将他的手放在我腰上,而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笑道:“她说她们那个时代男女可以跳交谊舞。” “听着蛮有意思的。” 李昭来了兴致,问:“怎么跳?” 其实月瑟确实给我教过,叫什么慢四还是慢半拍的,我给忘了,但我可以现想一个。 “我退,你进,咱们慢慢地走。” 说话间,我往后退了一小步,谁知他迈了一大步,踩到了我。 “哎呦。” 我笑着推了他一把,索性踩在他的脚上,让他带着我,在屋里慢慢地晃荡,到最后,我抱住他的腰,头靠在他胸膛,而他,一手抱住我,另一手不安分地下移,描摹我被旗袍勾勒出的腰肢和臀。 “妍华。” 李昭在我耳边轻声呢喃:“若不是顾忌你有了身孕,我、我真的要……” “感觉到了。” 我垂眸,往下一看,故意提膝碰他的那儿。 “过了啊。” 李昭重重地打了下我的臀,惩罚。 “到底是谁过了。” 我仰头看他,挑眉一笑:“我可什么反应都没有。” 话还未说完,唇就被他封住,他带着我,一路行到内间,到底顾忌着我有孕,他没敢太粗暴,轻轻地将我放到榻上,低头笑着看我,俯身,用温热的吻将我淹没,他咬开我的盘扣,重重地咬了口我的锁骨。 “疼。” 我娇嗔了句。 “疼就对了。” 李昭坏笑了声。 他起身帮我将鞋除去,然后把被子拉下来,盖在我们俩身上。 我们就这么枕在一个枕头上,咫尺的距离,看着对方。 他唇和脸上带着我的胭脂,有些荒唐,却让人心动。 看着看着,我们又吻在了一起,最后紧紧抱住对方,什么话都不说,就这么抱着。 我用帕子擦他嘴角的胭脂,轻声道:“我冷眼瞧了月瑟许久,她那性子习性太个别了,这天下恐怕也只有谢子风能接受她,放心吧昭,这事我肯定给你办得漂漂亮亮。” “嗯。” 李昭吻了下我的额头,温柔地看着我,嘱咐道:“谢子风这几日给他好友吊丧,明儿回长安,你去左府门口等他。记住了,他十分厌恨我李家人,你可以适当告诉他你的真实身份,他素来敬重你,会觉得你不容易,就算再不愿意见李家女,看在你的面子上,想来会去跟月瑟见一面的。” “万一他俩不对付,吵起来怎么办?” 我手附上他消瘦的侧脸,颇有些担忧。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李昭手指刮了下我的鼻梁,笑道:“你是了解子风的,而这两日也接触了解了月瑟,朕相信有你这个能说会道的老妖精在跟前,绝不会让场面尴尬,会让他们尽快熟络起来。等这事结束了,朕想见见你八弟,再把你四姐叫来,咱们一块吃个饭,怎样?” “嗯。” 我笑着点头,他知道我最想要什么。 今儿在外一整天,也真是累了,我准备就这么抱着他入睡。 忽然,我想起走的时候,问月瑟借了那套白婚纱和西装,我立马来了精神,手撑着下巴坐起来,推了下昏昏欲睡的李昭,笑道: “我带回来两套衣裳,咱们去穿好不好?” “明儿吧。” 李昭揉了下我的脸。 “可是,我……” 我叹了口气,躺回床上:“算了,睡吧。” “真拿你没法子。” 李昭摇头笑笑,抱着我起来,柔声道:“行,那就穿吧。” 我高兴的要命,捧住他的脸,亲了又亲。 我特意没和他在一起换衣,将放西装的那个大盒子塞给他,给他说怎么穿,让他去外间换。 而我,则在内间,换那件纯白的婚纱。 我快速地将脸上的红妆抹去,对着镜子,勾了柳叶眉,用手心的温度晕开胭脂,往脸颊拍了点,然后往唇上轻轻涂了些,随后,我把头发盘起来,按照月瑟教的,将头纱戴上,遮住脸。 我往后退了几步,借着昏暗的红烛,看镜中的自己,原来淡妆素裹的我,也很好看。 我没有告诉李昭这是一种特别的嫁衣,我想,他在月瑟跟前安插了细作,心里应该是有数的,他没有拒绝,算是默默全了我想要穿一次嫁衣的心愿吧。 婚纱有些重,我笑着提着裙子,从内间走了出去。 我想象了很多种情形,大抵李昭没见过西装,会将衣裳穿错了,或者他少穿了什么,我会嗔他好笨,然后帮他穿好。 可现实和我想的不一样。 我看见那个西装盒子孤零零地躺在桌上,而李昭还穿着他的华贵锦袍,站在一边,看见我出来了,他登时怔住,眼里闪过抹复杂的神色,很快又恢复往日的温润如玉。 我还未开口问他,为何不穿? 只见胡马公公忽然躬身进来,分别给李昭和我见了个礼,道:“启禀殿下,宫里传出来消息,说是曹妃娘娘诊出了喜脉,差人去勤政殿找了您好几回,都不见您,娘娘这会儿又哭又闹的,这……” 胡马说这话的时候,看了我一眼,笑道:“老奴明白了,这就打发人回去,好生安抚曹妃娘娘。” “等等。” 李昭抬手,让胡马先别行动,他走到我跟前,指尖轻抚着我面前的头纱,无奈地叹了口气,歉然一笑:“妍华,朕实在是……” “没关系的。” 我忙笑道:“殿下快回去瞧瞧吧,宫里又要添丁了,这是好事,衣裳咱们以后也能试穿啊。” 第38节 “妍华,朕……” 李昭抓住我的头纱,想要掀起,最终手重重地垂下,对我无奈地笑了笑,拧身离去。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最终消失不见。 屋里又剩下我一个人,还有残羹冷炙。 我想起上次的事,他佯装恼了,发了火,拧身离去,可其实是躲在院子外的。 我赶忙提起裙子,快步追了出去,云雀和大福子见我出来了,皆担忧地紧跟在我身边,我没理会他们,快步出了小院,映入眼帘的,除了漫长的黑夜和寂静的小巷,什么都没有。 我闭上眼,微笑着等他忽然跳出来,从后面将我抱住,可等了很久,都不见他来。 这时,云雀走上前来,扶住我,凑在我耳边,偷偷说了句话:“夫人,这话奴不敢说的,可是在心疼您,曹妃昨儿就诊出了喜脉,殿下怕是……” 怕是故意找理由走的。 我笑了笑,将头纱掀起,说好了不哭,可眼泪忽然就下来了,秋风一吹,把我的头纱吹走了。 “怎么回事,风里还有沙子。” 我借故抹去泪,扭头看着大福子,强咧出个笑:“又让你见笑了啊。” 我不想听他们安慰我的话,也不想听实话,今夜,就让我活在一场美好而又幸福的谎言里。 我让云雀给我准备了一桌酒菜,摒退所有人,然后,我穿着婚纱,坐在一边,在对面的椅子上放了那套西装。 “真好。” 我看着西装一笑,给自己斟了杯补酒,一饮而尽。 原是我失了分寸,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如果我再警醒些,会从昨日他佯装生气就品出些什么的,我们俩的身份天差地别,他是白天的李昭,我是黑夜的如意,是我妄想了,以为白天和黑夜可以拥抱在一起。 我又喝了杯,眼睛一闭,泪珠成串掉下。 累了,醉了,睡吧。 我起身,将婚纱脱下,摆在床上。 随后,我上了床,睡在里面,看着身边的这件“嫁衣”,轻抚着上面的芍药绣花,学着他素日对我说的话,柔声道: “睡吧,妍华。” 第35章 动了胎气 从妍华回到如意 我睡得特别不踏实。 我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这种经历, 你特别在乎一件事、一个人、一个消息,因为你之前为此付出过心血和努力,于是你惴惴不安地等待, 明知道结果如何, 可还是期待着那渺茫的希望。 我只喝了两杯薄酒,可整个人如同酩酊大醉一般, 头昏昏沉沉的,眼泪一直在掉, 止都止不住, 天崩地裂不过如此, 我心里清楚, 只有一件事、一个人、一个消息能治愈我。 可我,等不到。 忽然, 我发觉肚子有些疼,和上次喝药打胎一个感觉。 我慌了,手捂住小腹, 赶忙大声叫云雀,并且用力将床边矮几放着的茶盏拂到地上, 制造些响动。 不多时, 我就听见云雀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端着灯进来, 连声问夫人怎么了? “不太好。” 我虚弱地回答。 这会儿后脊背都是冷汗, 头皮阵阵发麻, 万一这孩子掉了怎么办。 “夫人别急, 奴给您诊诊脉。” 云雀头发稍有些乱,显然是刚从睡梦中惊醒。 她不慌不忙地掀开被子,帮我看了眼底下有没有出血, 稍松了口气,给我诊了脉,帮我擦去脸上的残泪,柔声宽慰我:“夫人莫惊慌,只是动了胎气,奴这点微末伎俩怕是不顶用,得赶紧让大福子去请院判大人来看看。” 我知道,可能出大事了。 我也不敢挪动,让云雀帮我穿衣,忐忑不安地等太医来。 在等的时候,我又开始瞎想了。 不住地嘲笑自己命小福薄,宫里名正言顺的娘娘有了身孕,我的就要掉,到底是我不配。 同时,我也开始埋怨李昭,他让我三番两次找月瑟,想必是之前受了气,情绪起伏太大,所以影响了胎儿。 可我也明白,这都是我为了高家和自己的前程自找的,就算今晚的婚纱之辱,也是我自寻烦恼,怨不得旁人。 云雀大抵瞧见我眉头紧皱着,向来规矩的她,这回也逾越了,坐到床边,叹了口气:“夫人是最通透明白的人,这回怎么伤心至此了呢?若这般在意殿下,以后的气更多。” 道理我都知道,但真的难受。 约莫半个时辰左右,我听见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大福子沉厚而又急躁的声音响起:“韩大人,您能不能走快些,夫人要是出了事,咱们都担待不起。” 没一会儿,太医院院判就背着药箱进来了。 他替我诊脉后,仔细询问了几句,紧接着给我扎了几针,最后拟了个方子,让大福子赶紧去抓药。 院判大人说无大碍,他今晚不走了,就住在外院的厢房里,随时听夫人的召见。没什么的,用不着熏艾,孕妇本就情绪容易激动,夫人凡事要想开些,郁结于心对自己和孩子都不好,这两日得安心静养,莫要再劳心劳力了。 转而,院判大人又笑着嗔了几句大福子,说那小子大半夜将他家的门踹开,家人还当是来了强人呢,后不由分说地将他拉上马,一路狂奔而来,那马的屁股估计都被那小子拿鞭子抽烂了。 我松了口气,孩子平安就好。 待吃了药后,已经寅时了。 云雀将屏风撤去,给我换了床厚些的被子,柔声道:“夫人赶紧歇着吧,要是不舒服就叫奴,奴给您守夜。” 闹了这半晌,我早都没了困意,拉住云雀的手,虚弱一笑,问:“大福子呢?” “他在外头守着呢。” 云雀横了眼门的方向,气道:“他从前在羽林卫里摸爬滚打,见惯了刑徒死囚,素日里打打杀杀的,言语难免粗鄙些,夫人莫要和他一般见识,明儿奴寻个由头,把他打发了去,省的又惹您不高兴。” “原也是我太敏感多心了。” 我叹了口气,拍了下云雀的手背:“你把福兄弟叫进来,咱们三个说会儿话,左右我现在也睡不着,若是躺下,又该想那些糟心事了。” 云雀嗯了声,去喊大福子。 我往身后垫了个枕头,坐起来,手指插到卷发里,稍稍整理了下,没多久,内间的帘子被云雀挑开,大福子手里端着个热气腾腾的砂锅进来了。 他头发稍有些潮,后背被汗浸湿,紧紧贴在身上,袖子挽得老高,双眼有些红,进来后一直低着头,没敢看我,他默不作声地舀了碗粥,给云雀使了个眼色。 云雀白了他一眼,接过粥碗,喊了声好烫,随后从怀里掏出个帕子垫着,给我端了来,她舀了一小勺,吹温了,喂给我,笑道:“夫人今晚都没用饭,吃一点罢,这小子知道得罪您了,亲自上手煮了瘦肉粥呢。” 我吃了口,奈何嘴里都是苦味,实在吃不出粥的香甜。 “辛苦你了。” 我笑着向大福子道谢,让云雀给他搬了个小圆凳,示意他坐跟前来。 忽然,我想到了过去。 当年刘玉儿进门,所有人都在道贺大郎娶得美妾,想来马上就要抱儿子了,我孤零零地强颜欢笑,晚上偷偷地抱着袖儿嚎啕大哭。 如今所有人都在庆贺曹妃有孕,深巷黑夜里,我依旧一个人。 好在还有云雀和大福子。 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努力地笑:“福子兄弟,真对不住了,傍晚那会儿刻薄了你。” “啊?” 大福子懵了下,烫的通红的手掌抹去额上的热汗,粲然笑道:“夫人说的是什么事呀,我都忘了。” “你去江州吧。” 我发自真心地劝道:“在我这里,短时间挣不到前程的。” 大福子低下头,拇指搓着掌心,笑道:“战场太危险,小人是个贪生怕死的,就不去送死啦。” 我知道大福子不是孬种,他若是怕死,当初就不会跟着左良傅去云州和魏王死磕了,他这么说,到底还是不放心留我一人在长安。 我从云雀手里拿过粥碗,一口一口地喝,不想辜负这小子的好心,小腹的痛楚慢慢消散,我也开始渐渐清明起来,我看着面前那个俊朗的大小伙子,笑着问:“一直叫你大福子,咱们认识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你全名是什么?” “小人姓路,走路的路,大名叫路福。” 大福子挺直了腰板,笑道:“我是个孤儿,十三的时候跟了我家大人,至今已有十年了,我家那穷酸大人肚里没多少墨水,寻思着,路和利禄的禄同音,就给我取了个福字,说是福禄双至。” 说到这儿,大福子撇撇嘴,不屑道:“一提起大人,我就想骂人。夫人您见过这么抠门的封疆大吏么?去年他在洛阳接待越国使臣,在秦楼楚馆里叫了几个红姐儿作陪,后面结账的时候,眼瞪大了,脖子也伸直了,气得直骂娘,说老鸨子讹他钱,逼着我们几个兄弟到青楼和那些老鸨子妓.女砍价,非要砍掉一半去,否则他就不给银子。 我的天爷呦,臊的我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最后哥几个实在没法子了,凑了银子付账,回去后说起这事,大人这个厚脸皮还嫌我们惯着这些奸商。哼,左右他现在不在长安,过几日我就摸进他家里,顺几件古董花瓶什么的,把我那干瘪瘪的钱袋填补上。” 听见这话,我噗嗤一笑。 大福子见我笑了,原本紧攥着的拳头展开,暗暗松了口气。 我知道,他是故意逗我笑。 “姐给你改个名儿吧。” 我来了兴致,笑道:“就多加一个通字,路福通,姐祝你在福和禄这条路上,畅通无阻。” 大福子喃喃念叨了几句,一笑,眼里的神采大盛:“夫人果然比我家大人更厉害,那以后小人就跟着您混,争取福禄双全,护着您和小皇子周全。” 当时我只当他随口说笑,宽我的心。 后来,他真的兑现了这个承诺,一路披荆斩棘,走到高位,手握重权,为我挡下很多明刀暗箭,护我周全。 …… 聊了会儿,我的心情也好多了,说有些累,便让大福子和云雀赶紧下去休息。 我下了床,将婚纱装到了锦盒里,与西装盒子一起搁在柜子里。 天蒙蒙亮,晚秋的寒风肆虐着纱窗。 我倒了杯热水,坐在了梳妆台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唇上的胭脂被眼泪冲去,显得那么苍白,及肩的卷发乱蓬蓬的,又是那么的凄楚。 我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疼痛阵阵传来,让我瞬间从妍华回到了如意。 陈砚松曾经说过,酒让人迷糊,会乱事,要少喝。 见到李昭后,我喝醉了,糊涂了。 第39节 没错,我对李昭动心了。 我并不认为这是件羞耻的事,我是个女人,即便三十岁了,我依旧期待一个好男人,我想要爱,也想被爱。 只是我忘记了,他是李昭,他不会属于我一个人,更不会将心交给我,他可以给我宠爱,甚至可以容忍我在门后面羞辱嘲笑素卿,可是,他不会穿上西装。 一旦我逾越了他的底线,那么,他就会将给我的一切全都收回。 我莞尔浅笑,其实我也不是一无所获。 从四月与李昭在酒楼初次见面,直到如今的十月。 我也算走到了他心里,毕竟一个男人肯用蹩脚的谎话骗一个女人,说明这个女人已经在他生命里有了一席之地。 短短的七个月,我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 我怀孕了,还给八弟争取到封爵的机会; 我结交了月瑟公主,而公主又十分厌恨素卿。 我手附上平坦小腹,隔着薄薄的肚皮,摩挲着孩子,皱眉细思。 为什么李昭会容许我怀孕? 我难道真的对他很特殊? 不见得。 他如今有两个儿子。 素卿的长子与君父不是一条心,私底下埋怨他,而他是个有抱负的君主,登基后必定会有番作为,若是他的储君与他阳奉阴违,等他驾崩后就推翻他的所有政令,那他真的会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 曹妃和她的儿子就更有意思了,直接动了取代李昭的念头,眼睛盯上了龙椅。 如果我没猜错,我的孩子若是男孩,一出生就会被李昭抱走。 那么,我将面临的是母子分离。 想到此,我呼吸一窒,浑身又开始发抖。 与其到时候痛苦,莫不如……现在就打掉? 犹豫只是片刻,我笑了笑,将热水一饮而尽。 我当然要把孩子生下来,将来的事可以思虑谋划,但是不能被吓倒了,事情到了跟前再说吧,毕竟,事在人为嘛。 我依旧要帮他去给月瑟和谢子风做媒,给他把这事漂漂亮亮地做好。 为什么不做? 谢家有兵权,若我和谢家的关系更进一步,对我和孩子都好。 第36章 设局 男人和凤位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那晚差点小产, 我也不敢再随意挪动了,安安生生地躺床上休养了几日。 意料之中,李昭一次都没来, 不曾问我身子怎样、孩子可好, 只是打发胡马公公送来些补品,让我务必听太医的嘱咐, 放宽心,至于撮合公主和谢子风, 若是不想做, 那便罢了, 他另外派人。 到嘴的肥肉我还没吃上一口, 就把功劳拱手让给他人,当我傻么? 这几日, 我也没闲着,仔细地寻思这里头的门道,其实李谢联姻最难的搞定还是谢子风。 月瑟就算再出格不听话, 到底是李家女,李昭有的是法子逼她认命。 谢子风就不一样了。 从身份来说, 他是荣国公夫妇在不惑之年生的儿子, 打小就备受父母兄长宠爱; 从实力来说, 谢家乃军功世家, 荣国公多年镇守北方, 其长子谢子献拥兵十万, 数次抵御越国入侵, 在北疆威望甚高;其次子谢子乔乃江州刺史,掌一州军政财权,素有贤名。所以谢家是跺跺脚, 天下都颤一颤的存在; 从自身来看,谢子风相貌极英俊,武能上战场,文能通经作赋,品行好,为人豁达仗义,结交四方豪杰,是个举世无双的好儿郎; 说难听点,便是公主,人谢家也未必能看得上,更何况谢李两家嫌隙早生,谢子风的姑母原是老皇帝的贵妃,哪知受了冷落苛待,以至于年纪轻轻就薨逝,再加上老皇帝忌惮谢家,屡屡算计收权,伤透了老臣之心。 故而此次魏王之乱,谢家作壁上观,谁都不帮,谁也不踩。 李昭正是知道我与谢子风有交情,而谢子风旧日里对我的袖儿痴心一片,所以他才想让我在中间说和。 我穿着寝衣,在屋里来回踱步,仔细思量如何下手。 谢子风是个善良的好人,你不能哄骗他,只能示弱,引起他的同情。 想到此,我将寝衣和肚兜全都脱掉,赤条条站在梳妆台,仔细地打量自己,这几日消瘦了不少,是有些可怜凄楚相,小腹仿佛是见了点肉,可还是平。 我心一横,索性往肚子上缠了个厚坐垫,再找了件最紧最窄的夹袄穿,果然瞧着腰粗了圈,一脸的孕相,随后又往眼底涂了薄薄一层胭脂,做出哭过的凄楚样。 等装扮好后,我就带了大福子和云雀出门了。 在家窝了几日,长安又冷了几分。 饶是战乱,贵族和百姓们该有的清雅情趣还是未丢弃,适逢金秋,家家户户都养了菊花,加上秋桂醉人的香气,给长安城粉饰了层恍若盛世般的太平。 晌午时,我坐着马车到了左府外头。 我没敢露面,因为左良傅如今在战场厮杀,李昭为了体恤功臣,特特让素卿出面安抚、陪伴大腹便便的盈袖,便是素卿不在,她的心腹嬷嬷太监也守着。 听云雀说,谢子风原先是住在左府的,自打素卿“有意无意”说了几句暧昧不明的是非话后,他为了避嫌,立马从左府搬了出来,在附近包了个客栈,每日去探视一眼盈袖就回去了。 我真的恨死素卿这贱人了。 因着她,我没法进左府照顾袖儿,算算日子,袖儿如今已经八个多月的身子了。 万一伺候她的人是个马虎的,她摔跤晕倒,没人在跟前怎么办? 若是她难产怎么办?她自己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怎么会生小孩呢。 再坏一点,若是素卿已经察觉到我在长安,但按兵不动,暗中毒害我的袖儿怎么办。 一想到这些,我就急的百爪挠心。 正在此时,车外守着的大福子叩了下车壁,低声对我道:“夫人,谢三爷来了。” 我正襟危坐起来,轻轻推开车窗往外瞧,果然瞧见巷子口走来个英俊不凡的少年郎,他手里提着个大食盒,额上绑了大红双龙戏珠抹额,穿着玄色锦袍,真真乃人中龙凤。 “子风、子风。” 我手捂住心口,轻声唤他。 谢子风听见了,四下看了圈,目光锁在我坐的车。 他微微眯住眼睛,许是看见旧日相熟的大福子,又许是看见了我,他怔了怔,笑着朝这边走来。 “姐,怎么是你呀。” 谢子风爽朗一笑,站在车边,他把食盒放在地下,抱拳给我见了一礼,疑惑地问:“袖儿说您四月就回曹县了,您几时来的长安?怎么不进府里?” 我轻咳了声,冲这少年郎招招手:“你上车来,姐有几句话同你说。” 谢子风并未多想,立马上车。 等他上来坐稳后,我忙让大福子赶车,离开左府小巷。 马车吱呀吱呀地行在长安的繁华大街,外头人声鼎沸,热闹不已。 谢子风个头高,坐进来后,小围车立马显得有些拥挤。 我不禁往后挪了些,蓦地闻见那个大食盒里传来股炖肘子的味儿,冲的难受,没忍住干呕了几声。 “姐,您怎么了?” 谢子风关心地问。 他身子往前倾,但没靠近,目光下移,落到我明显“凸起”的小腹上,登时怔住,眼里闪过抹疑惑的神色,没好意思问,却默默地将掀开车帘,把食盒交给外头赶车的大福子。 我强忍住恶心感,笑着问:“袖儿好么?稳婆找了么?纱布、坐蓐都备下了么?” “都好。” 谢子风笑道:“她能吃能睡,您放心。就是前几日做噩梦了,说是梦见正跟您说笑着,您忽然小、小产了,把她给吓醒了,哭了整整一宿。” 谢子风干咳了声,尴尬一笑:“当时我还笑她,关心则乱,自己有孕,便觉得您也、也有了。” 听见这话,我鼻头一酸,泪如雨下。 梅濂不管我死活如何?李昭薄情冷性又如何? 这世上终究还有时时刻刻关心我的人。 “姐,你、你别哭啊。” 谢子风慌了,忙掏出帕子,给我递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您这几个月……一直在长安么?” “嗯。” 我点点头,抚着肚子,凄然笑道:“让你见笑了啊。” “孩子的父亲是?” 谢子风低声问,立马摆摆手,道:“您莫要多心,若是不方便,就不要说了。我和老左、袖儿一样,都希望姐过得好。” 我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谢子风和左良傅一样,原本都是喊我嫂子的,后来着实瞧不上梅濂人品行径,不约而同改了口,叫我姐。 “子风,你可知道礼国公高家?” 我深呼了口气,问。 “有所耳闻。” 谢子风坐直了身子,皱眉细思了片刻:“十几年前巫蛊之祸,牵连了很多名门大族,礼国公阖家遭殃,他们家还有个贵妃呢……也是唏嘘,我听父亲说,礼国公家的六姑娘当初和太子爷定了亲,若没发生这一遭,如今该稳坐东宫,日后可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呢。” “子风……” 我打断谢子风的话,低下头,哽咽道:“我本不叫如意,十几年前,我叫高妍华。” “你、你、你是高妍华!?” 谢子风登时愣住,盯着我的脸,随即重新看向我的肚子,咽了口唾沫,压低了声音:“恕愚弟冒昧,那您怀的孩子,可是?” “嗯。” 我凄然一笑:“没错,是李昭的。” 第40节 谢子风仍处在震惊中。 震惊我的出身、震惊我腹中之子。 谢子风忽然掀开车帘,扭头四下瞅了眼,拳头紧紧攥住,压低了声音:“姐,你糊涂了啊,太子爷瞧着温和仁厚,心和手黑着呢,他的那位太子妃也不是什么善茬,你就算不甘凤位被夺,可已然过去十几年,也改变不了什么,你又何苦让自己置身险境呢。” 我冷笑数声:“子风,男人和凤位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可张家将我高家赶尽杀绝,我眼睁睁看着祖母在狱中病亡,看着五姐无法忍受屈辱,撞墙自尽;张素卿毒杀我七妹妹丽华,让两个肮脏的家奴将我拖到雪地里轮.奸,并且吩咐他们,务必要毁了我的脸,把我卖去越国,永不许我踏入长安。你说,这个恨我能甘心咽下?这个仇我能不报?便是仇不报了,我也得让我八弟活的像个人,得把我四姐从孙家那个火坑里拉出来,我没法子,我无权无势,我只能像个婊.子似的当李昭的情妇,从他手里乞讨点怜悯。” “哎!” 谢子风低下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有仇不报,那这辈子真算白活了。姐,您想让我做什么,只要不滥杀无辜,我力所能及,一定帮忙。” 我心里一喜,暗骂李昭这厮真真心明眼毒,用示弱对付谢子风,果然有用。 不急,先不和他提联姻之事,得让他更同情我,更主动地帮我的忙。 “姐确实想让你帮个忙。” 我手指绞着帕子,轻咬了下唇:“我想见见我八弟,高牧言。” 谢子风疑惑:“您来长安起码得快一年了吧,竟没见过亲人?” 我眼睛一眨,泪珠子全都掉到裙上:“我是罪臣之女,而今更是殿下豢养的鸟儿,哪里敢见亲人。” 我哭得直喘:“头先远远看了眼,我弟弟的腿被打断了,被人随意讥笑羞辱,我姐又被家里的主母苛待,我真的想念他们,可又怕殿下多心……” “这有什么的。” 谢子风拳头砸了下车壁:“你怕姓李姓张的,我可不怕,放心吧姐,我帮你安排,出了事只管让李昭找我的麻烦,哼,说句难听僭越的,只怕他在我跟前都不敢高声说话呢。” “那、那真的多谢你了。” 我扶着后腰,就要给谢子风跪下磕头。 “姐你这是作甚。” 谢子风忙扶起我,笑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你若是想见,早些找我呀,正好,我的好友在城北开了个酒楼,名唤“不知春”,还算僻静,待会儿以我的名义将您八弟接来,你们姐弟俩好好聚聚,莫怕,便是李昭和张素卿知道,也不敢把你怎样。” …… 马车约莫行了半个时辰左右,就到了城北的‘不知春’酒楼。 酒楼颇有魏晋之风,十分的高雅,有两层,一楼摆了多张方桌,许多名士和高门子弟在饮酒取乐,或是摇头晃脑地听妓.女弹唱,或者热火朝天地议论战事以及朝局。 二楼则是数个包间,要价不菲,的确僻静。 我和谢子风相对而坐,点了数道珍馐,等着八弟来,大福子静静地站在身后,守护着我。 我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拿出面贵妃镜,整理着妆容和发髻,同时稍稍回头,看了眼大福子,大福子冲我点点头,示意我安心,一切都在计划中。 没错,那会儿我在车上和谢子风说话,云雀则紧跟着听,当听到谢子风说的酒楼名字后,立马行事。 当初左良傅给了我份密档,除了记录了李昭,还有素卿极其家人子女,她有个胞弟,名唤张达亨,和我八弟年纪差不多大,性子傲慢张狂,没什么本事,最喜欢玩鸟儿,当年高家未败落前,他和八弟不太对付,俩人常为了一只鹞子或是一块碧玉大打出手。 八弟流落市井后,没少受这小子欺辱。 我让云雀想法子,把这小子引来,他若是看到我八弟出现在如此豪奢的酒楼,必定言语羞辱,谢子风是个仗义之人,一定会出手。 我要的很简单,不仅公主厌恨张家,谢子风也得厌恨,能结仇最好了。 楼下传来一阵骚动,我将窗子推开了些,往下瞧。 从外面走进来个中等身量的男人,玉冠华服,鼻下微须,和素卿长得有些像,手里提着只画眉鸟,身后跟着随从,派头十足,正是张达亨,他进来后,那起富少贵公子皆起身给他见礼,纵使瞧不上他,也得给未来皇后一个面子,不敢得罪。 那张达亨进来后,让掌柜的把他存在柜上的美酒拿来,说他今儿约了个朋友,要小酌几杯。 而就在此时,从酒楼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个瘦高男人,容貌相当俊美,正是我八弟高牧言。 我的心瞬间开始狂跳,手心都冒汗了。 八弟显然精心捯饬了番,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在儒冠里,身上穿着他最体面的袍子,想必他知道我在楼上等着,那低了十几年的头今儿也抬起了,一脸的喜气,四处找寻着他失踪多年的姐姐。 可他猛地看见了张达亨,背瞬间又佝偻了起来,忙要退出酒楼,谁知被张家随从给拦住,他没法躲避了,恭恭敬敬地给张达亨见了一礼,压根不敢正眼看人家。 “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高小公爷哪。” 张达亨莞尔浅笑,握着紫砂壶,饮了口茶,言语里尽是讥讽:“小公爷来这里作甚,可是抄书的墨不够了,来打一壶?” 他话音刚落,周遭瞧热闹的贵少们哄然大笑,起哄道:“大抵银子不够使了,不好意思问他那个当姨奶奶的姐姐要,于是到酒楼乞讨来了。” 这是我设的局,我知道八弟会被辱,可真让我看见此景,心仿佛被插了刀子般疼,不知不觉,我的小腹又开始疼。 一旁的谢子风瞧见我的异样,忙过来扶住我,急道:“姐,你脸色好苍白,没事吧。” 我摇摇头,推开谢子风,咬牙往下瞧。 我八弟被奚落嘲笑后,也没敢发火,强咧出个笑,躬着身四处见礼,唯唯诺诺道:“草民到此处打问个活儿做,不想遇到爷,这就告退,免得坏了爷的雅兴。” “慢着。” 张达亨下巴微抬,傲慢地看着我八弟,不屑道:“太子妃娘娘吩咐了,因着你过世的六姐和她是闺中密友,特特下了懿旨,嘱咐我张家子侄,若是碰见了高家人,务必得扶一把。” 说到这儿,张达亨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铜板,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笑道:“别说兄弟不遵娘娘懿旨,来吧小公爷,领赏吧。” 我八弟顿了顿,弯着腰上前,将桌上的那几枚铜板摸去,连声道谢,便往后退,谁知还是被人拦着。 “这?” 我八弟笑得谦卑,问:“敢问爷,草民能走么?” “走?” 张达亨眉一挑,坐到四方扶手椅上,翘起二郎腿,鞋尖朝地点了下:“你还没跪下谢恩呢,竟敢走。” 我八弟那张消瘦发黄的俊朗登时窘得通红,他想逃,可是周遭被张家刁奴堵住,根本无处可逃,他被逼的双眼通红,浑身发抖,许是顾忌我在,他不想让姐姐看见他如此卑躬屈膝,于是大着胆子,顶撞了句:“太、太子妃娘娘仁慈,想来也不会叫故人之弟受此屈辱,还请爷高抬贵手。”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被一个刁奴狠踹了下腿弯,强迫他跪下,那些人抓着他的头,重重地按在地上,对着张达亨的足尖磕头,喝骂:“这才是谢恩,知道么,死瘸子!” 第37章 少年侠气 诛他张家满门良贱 我忍无可忍, 立马转身要下楼去。 大福子和谢子风同时拦住我,皆劝:“夫人你有孕在身,若是被冲撞了可怎么好, 再说那张达亨是见过你的, 没得多生事端。 最终如我所料,热心且仗义的谢子风看不过眼, 说“姐你不方面露面,大福子身份低微, 势必压不住那张家恶少的气焰, 还是我去。” 谢子风一离开包间, 云雀就进来了。 “怎么样?” 我手附上小腹, 护着孩子,轻声问。 云雀快步走过来, 伺候我穿上披风,手按在我肩上,压低了声音:“奴那会儿以天凉为借口, 回去给您取衣裳,暗中去找了李少帮忙。那李少是皇商, 名头毫不弱于那洛阳的首富陈砚松, 此人性豪奢, 喜好收集奇珍异宝, 素来多结交豪贵公子, 与张达亨甚是相熟。说起来, 李少和谢三爷还沾亲带故呢。那李少虽名为皇商, 实际上私底下给太子爷做事,时刻替爷盯着长安豪贵的动静,奴过去奉爷的旨意, 吩咐他做过几件事,故而此番请他出面,让他把张达亨哄到酒楼来,他还当是爷的密旨,忙不迭办了。” “那就好。” 我松了口气,握住云雀的手,问:“你如此帮我,不怕殿下责骂么?” 云雀抿唇一笑:“当初殿下将奴给了夫人,奴此生都是您的人,为您做事是奴应尽的职责。” …… 说实话,这世上除了盈袖,我是谁都不信的,包括云雀。 再忠的奴仆,都有自己的私心,盈袖不一样,她是我“女儿”,是我一手养大的,我们之间可以有争吵,但绝不会把情分割裂。 很多年后,我慢慢从很多事中知道了,云雀的确是个忠的。 她原也是官家小姐,家中遭祸,被籍没入宫中为奴,后被管事嬷嬷责打之时,恰巧被路过的李昭给看见了。 仁厚的李昭看她卑微可怜,便把她交给胡马公公调.教,暗中命她盯着各宫各处的动静。 有时候对一个人死心塌地,其实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云雀对我的忠,就是这样的。 或许因为我俩同病相怜,又或许我当日看见卫军抄兵部侍郎的家,苦笑着嘟囔了句:“杜甫诗中有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若有朝一日我能说得上话,我想给这些女孩子建一间干净的屋子,给她们教手艺,让她们能自食其力,可以有尊严地活下去。” …… 我听见楼下讪笑声不绝如缕,但也有劝说的声音,只不过太弱小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我走到窗边,牙关紧咬往下看。 八弟被那刁奴踩住膝弯,更可恶的是,那刁奴不住地推搡八弟的头,把他的儒冠都弄掉了,他的头发登时散落开来。 八弟也不敢反抗,快三十的大男人红着眼,身子更佝偻了,窝囊地捡起冠,按在小腹上,护着。 那张达亨仍翘着二郎腿,扭头逗他的画眉鸟,噘着嘴吹口哨,神情十分的愉悦,转而,他垂眸,笑吟吟地看着我八弟,刻薄道:“今儿小惩大诫,回头你告诉你四姐,既做了人家的姨奶奶,就该认清自己的身份,别一天到晚地撒泼打滚,她闹着寻死,害得娘娘也不得安生,还得屈尊降贵地去孙家看望她,从中间说和。” 说到这儿,张达亨抱拳,朝东宫的方向见了个礼,厌烦地盯着我八弟,喝骂:“而今陛下病重,后宫所有的事都是娘娘打理,她哪有闲工夫管你家这鸡毛蒜皮的小事。” “是是是。” 我八弟拳头紧紧攥住,连声应承。 正在此时,我看见谢子风已经下了楼,他满脸的怒气,大步流星地朝张达亨走去,一把抓住张达亨的玉冠,用力将这男人从四方扶手上扯了下去。 一时间,四下哗然,那些看热闹的贵公子和儒生们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步。 “谁!” 张达亨大怒,手按住发痛的头皮和欲掉下的冠,愤怒地扭头,刚要骂人,一看见欺负他的人是谢子风,粗话生生咽了下去,让随从将他扶起来,自行整理着衣冠,上下打量了眼谢子风,骄矜道:“我当谁这么大胆,原来是真正的小公爷。” 谢子风剜了眼张达亨,搀扶起我八弟,低声询问了几句。 他上前两步,双臂环抱在胸前,直面张达亨,冷笑道:“爷正在楼上吃茶歇觉,忽然被一阵嗡嗡的苍蝇声吵醒了,我当谁这么烦人呢,原来是张家四爷。” 张达亨脸色大变,双指指向谢子风的脸面:“你竟敢羞辱我。” “羞辱的就是你,不服?” 谢子风下巴微昂起,喝骂:“爷行的端,坐的正,帮忙照看挚友妻儿,不知道从哪儿飞来只苍蝇,红口白牙地污蔑爷和小袁夫人的清白,看来这蚊蝇逐臭没说错,果然是一家子,招人烦的本事一个赛一个的强。” 听见这话,我噗嗤一笑,天下间想必也只有谢子风敢光明正大的谩骂素卿了。 此时,云雀上前一步,扶住我的胳膊,掩唇笑道:“夫人怕是不知,奴今儿请李少帮忙的时候,意外得知,原来太子妃娘娘早都和谢三爷结下了梁子,若是娘娘光说几句是非倒罢了,她盘算着将三爷拿成人质,逼迫荣国公屈服,竟派人给三爷下药,药倒后软禁在张家。太子爷知道后,亲自去张家将三爷接出来,好声好气地致歉。您想,三爷是什么人,从前都敢写诗讥讽皇上,当即就给咱们太子爷没脸,骂了个狗血淋头。” 如此看来,不止谢子风厌恶素卿,李昭也是啊。 我莞尔浅笑,接着往楼下看。 那张达亨被骂,面子挂不住,眼珠子四处瞅了圈,阴阳怪气地冷笑:“这里不是云州,你谢家再厉害,手也伸不到长安来,劝三爷嘴放干净些,快快随本公子入宫给娘娘赔罪,还有你的好儿。” 第41节 “手伸到长安怎么了。” 谢子风用力推了把张达亨,他打小练武,登时就把那姓张的小子推得连退数步,腰撞上了桌子沿儿,桌上的茶壶酒盅七倒八歪,酒流了一地。 “谢子风,你、你,” 张达亨怒极,瞪了眼我八弟,恨道:“本公子奉娘娘懿旨关照姓高的,有你什么事,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管怎么了。” 谢子风亦回头看了眼我八弟,眼里闪过抹同情之色,其余的没多说,扬手用力抽了张达亨两个大耳刮子,那男人脸瞬间红肿起来,鼻血蜿蜒不决地流。 “天下谁人不知,三爷我就好个多管闲事,就看不惯你欺负老实人。” 张达亨用袖子抹去鼻血,手乱在桌上抹,抓起只茶壶,朝谢子风砸去。 瞧见此,我倒吸了口冷气,下意识出声:小心 其实我根本不用担心,谢子风反应极快,空手接住紫砂壶,顺势前行几步,用力砸在了张达亨脑袋上,咚地一声,茶壶应声而碎,那男人满头都是茶叶沫,褐色茶汁蔓延在头发里,流了他一脸一身。 “你,你……” 张达亨这下知道自己遇着厉害的了,捂着头,忙四处看,让周遭立着的贵公子们过来帮忙,奈何只要是长脑子的,谁敢得罪荣国公,再者谢子风人品人缘素来好,受过他恩惠帮扶的除了有身份的高门显贵,更有贫贱的百姓,所以大伙儿都只是静悄悄地看热闹,甚至有人暗暗冲子风竖起大拇指。 “我、我……” 张达亨见没人帮他,怒道:“我是皇亲国戚,你竟敢伤我。” “谁不是皇亲国戚。” 谢子风又踹了几脚张达亨,喝骂:“皇亲国戚就能随意欺辱老百姓?今儿三爷就欺负你了,有本事你回去给你爹和你姐姐告去,三爷要是皱一下眉头,就是你养的!” 张达亨气得口不择言起来,晕晕乎乎地起身,往外退,指着谢子风:“有本事你就等着,看我不弄死你!” “好!” 谢子风张开双臂,原地转了圈,正气凌然地高声道:“诸位都瞧见了,张家四爷放下话了,要弄死我呢。今儿我也把话放在这儿,我谢子风若是少了一根头发、破了块油皮,亦或是命丧长安,就是他张家下的杀手,诸位可将消息告知我父兄,我父兄必定奉上千金酬谢。我谢家满门忠烈,多少儿郎为守护国土战死沙场,窝囊气能受,但容不得嫡子被人随意欺辱,若我出事,父兄定率军踏平长安,诛他张家满门良贱!” 此话一出,酒楼登时发出阵喝彩。 那张达亨纵使再气恨,着实不敢放肆,不过凭他那少爷身子骨,也放肆不了,最终捂着被砸伤的脑袋,灰溜溜地带着随从跑了。 “什么东西!” 谢子风鄙夷地翻了个白眼,他抱拳,笑着对众人道:“今儿谢某高兴,诸位随意点菜吃酒,全都记在谢某账上,请!” …… 旧日在北方时,我就听说谢子风为失忆被辱的袖儿出头,当着众人的面痛打陈南淮,后来他为了保住左良傅的命,三翻四次跪求国公爷,终于在斩将台救下良傅。 我算是明白老皇帝为何能容忍子风的傲气,如此宠爱他。 这小子真真是这世间难得的好儿郎,身上有股子侠气在的,谁人不喜,哎,白白便宜了月瑟,若是我家袖儿能嫁给他,多好啊。 忽然,我看见谢子风揽住我八弟的肩,低声耳语几句,疾步将八弟往二楼带。 我紧张极了,分别十三年,终于要和弟弟见面了。 第38章 贫不改志 夫人笑起来真好看 我的心跳得很快, 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八弟和谢子风不同,我并不想让他看见我憔悴不堪。 我忙从荷包里拿出脂粉盒子,让云雀举起贵妃镜, 对着镜子往脸上扑了点粉, 觉得脸色还是差,又赶紧给唇上抹了点胭脂。 这会儿刚过了晌午, 也不知八弟用过饭没。 我扫了眼满桌的珍馐,手去摸碗碟, 除了那道鱼头汤外, 好些都凉了。 “这个、那个……” 我忽然手忙脚乱了起来, 不知道该拾掇妆容, 还是吩咐云雀去换些新菜。 就在此时,包间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我猛地站直了身子, 往前瞧去,谢子风拥着八弟进来了。 离得近,我能更明白地看清弟弟。 他很瘦, 有些撑不起身上的青袍,个头明明比子风还高些, 却被常年的清贫和隐忍压弯了腰, 瞧着反而比子风低了那么半头, 方才被弄乱的黑发重新拢好, 竖在儒冠里, 还不到三十的人, 眼里尽是沧桑感。 我看着他笑, 他也看着我笑,我俩竟然谁都不说话,蓦地, 都掉泪了。 “姐。” “哎。” 我应了声。 忽然,我想起了小时候。 八弟是老幺,备受祖母和父母的溺爱,被惯得无法无天。 他模样俊俏,嘴又甜,高兴的时候猛地亲一口小丫头,臊得那丫头脸儿红的能滴出血,日思夜想,想等小少爷长大后做他的通房丫头,谁知这臭小子扭脸就不认账了; 他不高兴的时候,大冷的天,从地上抓起捧雪,就往人家衣领子里塞,那时候我暗地里骂他,真是个坏透了的小王八蛋,日后总要寻个机会,把他的腿打折了。 如今呢,他的腿真折了,一瘸一拐的,真好笑,真好笑啊……笑着笑着,我就哭了。 八弟见我这般,走上前来,抓住我的手,含着泪反反复复地看我,再三确认,问:“你真的是我妍华姐姐?” 我唇抿住,防止自己哭出声,低下头,说:“你忘了,当年你就在栅栏外头,一手拉住我的手,另外一手拉住丽华的,你说……” “我说银子就快筹好了,马、马上就能把你们赎出来了。” 八弟忽然跪下,抱住我的双腿大哭,身子剧烈地颤动:“我对不住你们,姐,我对不住你们啊。” “别哭,多大的人了,还像小时候那样。” 我轻抚着八弟的头发,让他别哭,自己却哭得没法说话。 我蹲下去,半跪在地上,用袖子给他擦眼泪,忽然想起那会儿他被张达亨欺辱,被那个刁奴踹了脚,我心如刀割,俯下身,给他擦袍子上的脚印。 “没事的姐。” 八弟拉我,不想让我擦。 我挣脱开他,使劲儿擦,我不知道怎么了,也不知在跟谁较劲,我非得把这个脚印擦掉,到最后,我没劲儿了,趴在八弟的肩头,一直哭,放声地哭……而八弟轻轻地抚着我的胳膊,连声劝:“莫要伤心了姐,咱这不是见着了么,你有了孕,别伤了身子啊。” 见我仍哭得止不住,八弟柔声道:“谢三爷还在呢,姐,咱别冷着三爷。” 我猛地记起谢子风,忙用手心抹掉眼泪,将辛酸咽下,转身,给谢子风磕了个头:“多谢三爷帮我姐弟,多谢了。” “姐,你这是做什么,我当不起啊。” 谢子风忙跑过来扶起我,这少年郎眼中亦含着泪,笑着看了眼我和八弟,道:“想来你们姐弟二人还有许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正巧方才瞧见个朋友,我下去同他喝几杯去,你们只管放心说话,二楼被我包场了,没人来打搅你们。” 我还没来得及再多说几句道谢的话,谢子风就走了。 大福子揉了下眼睛,说他去外头守着,云雀抹掉泪,说菜凉了,她再去点几道。 包间很快就剩我和八弟两人,我们相视一笑,拉着手,入了座。 “你用过饭没?” 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该说些什么,胡乱地给八弟碗里夹菜,笑道:“都凉了,要不你再等等,等热乎的上来再吃。” “不用了姐,我在家时吃过了。” 八弟按住我的手,扫了眼满桌的珍馐,小心翼翼地问:“这一桌菜要价不菲吧。” 他上下打量了圈我,目光落在我略微凸起的小腹,又问:“姐,你认识谢三爷啊,你成亲了么?姐夫是做什么的?你几时来的长安?” “你看你,一见面就问我这么多问题。” 我笑着嗔了句,却心疼极了,他打小也是吃龙肝凤髓长大的,而今第一个问题,竟是这桌菜要价几何。 我没把自己的实情全都说出来,摩挲着八弟的手,柔声道:“我的确和三爷是旧相识,你放心,有他在,张家那王八羔子再也不敢找你的麻烦了。” “哎。” 八弟低这头笑,笑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是啊,好不容易见着失散多年的姐姐,还让姐姐看见他如此难堪的一面。 我凑近八弟,轻声问:“怎么,张家人经常找你麻烦?方才我听的真切,太子妃曾接济过你,是吗?” “嗯。” 八弟点点头,面上表情十分复杂,眼皮生生跳了几下:“这十三年,张家一共给了我二十六两另三钱,我都存着呢,一个子儿都没花。” 我一怔,他虽说言语温吞,但表现实在反常,应该是知道些什么。 “哎!” 八弟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着我,含泪道:“姐姐还和当年一样美,没有变。” 八弟抹去旧泪,新泪又下来了,笑着问:“你半年前是不是来刻书坊看过我?” 我忙点头。 “我还当自己看错了。” 八弟按住我的手,哽咽道:“当时离得远,看见像你,叫你也不答应。后面我去孙府探望四姐,偷偷说起了这事,四姐说指不定是我眼花了,看错了,你若是真回来了,早都出现了,何至于消失十几年,怕是早都过世了。她虽这样说,可心里也是惦念着你,隔三差五就去平安观给你祈福,为此,孙家的大太太数落了她许久,嫌她总是出门,还怀疑她外头有什么私。” 混账婆子。 我心里咒骂了句,摇头叹道:“真是苦了四姐,那么如花似玉的美人,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做妾,我想想心都疼。” 八弟神色黯然,道:“论起来,孙大人待四姐还不错。当初他记着侄女丽嫔被咱们姑母戕害,又恨着父亲在朝堂给他使绊子,开始着实磋磨了四姐,后面也渐渐想开了,父母之错,罪不及子女,慢慢地,他就真心善待四姐了。” 八弟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笑道:“当年我还小,真不晓得该怎么活下去,还是他让我在他家的家学里读了几年书,又看着我给娶了媳妇,他私底下偷偷给我教,活着才是最要紧的,让我把仇恨看淡些,最好忘记。所以啊,有时候我就想,这人和事,可能会分出个对错来,但好坏却说不清。” 听了八弟这番话,我心里一片怅然,看着眼前这个俊朗的男人,长长地出了口气,抚着他的胳膊:“牧言,你长大了。” “那可不。” 八弟莞尔一笑,吃了口炙羊肉,伸出两根手指:“我都有两个儿子了,媳妇前不久又有了身子,这回我就盼她给我生个漂亮闺女,都说男像家舅,女像家姑,我希望闺女就像丽华姐那么好看……” 说到丽华二字,八弟忽然怔住,低下头,不再说话,默默地嚼着肉,连喝了好几杯酒,重重地将酒杯按在桌上,恨道:“当年他们说你死在了狱里,让我去收尸,那明明是丽华姐啊,那么好看的丫头,口鼻里全是黑血。我问他们,我还有个姐姐,她在哪儿?那些丧尽天良的混蛋说,有个了不得的官人把人买走了。” 八弟泪如雨下,抓住我的手,问:“姐,这些年你到底去哪儿了,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是不是张……” 第42节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我打断八弟的话,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知道是谁做的,没必要说出口。 我用帕子抹去八弟的泪,笑道:“我确实被卖了,不过运气比丽华要好些,被个大官买去做妾,后面他的夫人没了,就把我扶正成大娘子。瞧,我如今也有了身孕,日子会一天天地好起来,等姐再站稳些脚跟,也会把你和四姐扶起来,咱们高家还会和以前一样的。” “哎,只要一家子骨肉还能再聚一起,我倒觉得那些功名富贵没什么的,都是过眼云烟。” 八弟垂眸,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儒袍,搓着粗糙的手,笑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吾无忧有乐。我若是想富贵,亦可以像高家其他子侄那样到朱门里讨酒肉,也可厚着脸皮请张家赏个差事,没必要,如今日子虽清贫些,可挣得银子干净,晚上能睡得踏实,如今我只盼那两个小子争气些,长大后考个状元出来,不也能光宗耀祖么。” “好,好。” 我连说了两个好字,心里很是安慰。 人遭逢变故打击不怕,怕的是从此一蹶不振,再也站不起来了。靠祖宗荫庇、吃祖宗饭没什么了不起的,靠自己才是厉害,哪怕如今的日子卑贱,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难道就一辈子起不来? 今儿见了八弟,和他说了话,我的心彻底放下了。 便是没我给他挣爵位,他也能靠自己重新站起来,只不过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我正要和八弟多说几句话,包间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云雀进来了。 她笑着给我和八弟各行了一礼,道:“夫人,天色不早了,咱们得回去了,免得大人担心。” 那个大人二字,云雀说的有些重。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啊,我如今做了李昭的画眉鸟,是得回去讨主人的欢心。 “牧言,姐姐得回去了。” 我让云雀拿出包银子,塞给八弟,哽咽道:“这是姐姐的一点心,如今快到年下了,你拿着给我的两个侄儿做几件衣裳,别再给人抄书了,买上些良田铺子……” “不用了姐。” 八弟把银子给我推来,笑道:“我若是一夜暴富,岂不让人怀疑?我瞧着你也有说不出的难处,就别记挂我了。我看这桌子菜都没动,待会儿装了带回家去,让孩子们吃了就行,就当姑妈疼他们了。” 我心里又一阵疼。 虽然我什么都没说,可八弟应该品出什么了,他不想给我添乱。 “好。” 我让云雀把银子收起,抓住八弟的手,不愿放开,一边往出退,一边嘱咐他:“有困难了,就找谢三爷,他会帮你的。” “知道了。” 八弟摩挲着我的手,柔声道:“你也是,注意身子啊。” “好。” 我强忍住眼泪:“姐得空了,还会看你的。” “行。” 八弟含泪,笑道:“等下回见面了,我让那两个小子给你磕头。” …… 再不舍,都要分别。 我相信慢慢地都会好起来,我们姐弟以后会堂堂正正地见面,坐在一起用饭、说笑。 …… 别了八弟,我和云雀从酒楼的后门出去了。 此时天已暮,寒气渐渐上涌,我环抱住胳膊,行在寂静的小巷里,笑着问:“大福子呢?” “他去牵马车了,方才他说街角那家卖的糖饼好吃,还说路过时要给您称两斤呢。” 云雀扶着我,笑道:“夫人笑起来真好看,奴服侍您有七个来月了,从未见您笑得这般开心过,您以后也要高高兴兴的,这样小皇子才健壮。” “偏你嘴巧。” 我笑着嗔了句。 不过这丫头说的没错,今儿的确是我回长安最高兴的一日。 正走着,前头的小门里忽然冲出个男人,横在我面前。 那人中等身量,穿着锦袍,鼻下留着微须,左右脸肿的老高,能看见清晰的红掌印,袍子上遗留着干了的茶渍,一脸的骄矜,正是张达亨。 “那阵儿谢子风带着高瘸子上了二楼,爷隐约看见包间里闪过个女人身影,原来是你。” 张达亨上下打量我,皱眉问:“你和谢子风什么关系?” 我心跳得很快,旧日我同素卿交好,是见过这小子的,当年这小子一口一个妍华姐姐地叫我,对我很是恭敬,得赶紧走,莫要让他认出来。 我什么话都没说,低着头往前走。 “爷让你走了么?” 张达亨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忽然疑惑道:“咦?我怎么瞧着你有些眼熟。” “你认错人了。” 我往开挣脱,头又低了几分。 “你、你……” 张达亨的声音猛地拔高了几分:“你是高妍华!” 第39章 毒心 夫人,殿下来了 到底还是让这小子给认出来了。 莫慌, 如意。 人有相似,已经过去十几年,他不一定能确定你就是高妍华。 再说了, 你是市井出身的如意, 便是撒泼打诨,他又能拿你怎样?更何况如今你有了身孕, 是李昭的地下情妇,就算捅下了篓子, 李昭也会想法子给你处理, 再不济还有谢子风呢。 “你说什么华?” 我声调不由得提高了几分, 毫不畏惧地直面张达亨, 学白氏的泼样儿,劈头盖脸地骂:“哪儿冒出来的王八羔子, 老娘走路走得好好的,你拦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竟想抢银子?还是想调戏良家妇人?没王法的短命鬼, 快回去抱着你娘挺尸去!” “你……” 张达亨登时愣住,身子往后闪了下。 我心里冷笑数声。 是啊, 高妍华绝不会说粗话的, 过去她若是不喜欢谁, 一个字、一个眼神都不会给。 我趁热打铁, 用帕子往开挥张达亨, 抓住云雀的腕子, 径直往前走, 用南方丹阳话骂骂咧咧:“还是京都长安呢,真是什么地痞流氓都有,知道我相公是谁么, 知道我老表是谁么,老娘的便宜都敢占。” “你给我站住。” 张达亨张开双臂,拦在我面前。 他这回没有放肆,与我保持了半臂距离,眯住双眼,上下打量我,目光被我凸起的肚子吸引住,小声嘟囔:“这世上真有这么像的人?” 转而,这小子眉一挑,笑吟吟地看着我:“高瘸子出现在这酒楼,紧接着爷就在后头的小巷子里碰到你,没这么巧的事,妍华姐姐,什么时候回的长安,怎么都不打声招呼呢,弟好给您接风洗尘哪。” 之前我在左良傅的密档中读到过张达亨的事,不过寥寥数语,这小子科举落榜,靠着家中荫庇得了个官做,这些年一路走到了工部,去年因贪墨被查,张家拉出个小官当替死鬼,他这才全身而退,如今龟缩家中,只等着事淡了后再做打算…… 左良傅于最末写了句话评价他:阴损贪婪,张狂歹毒,有小聪明,无大智,当防。 想到此,我瞬间动了杀心,可又联想到八弟方才说的话,罪不及子孙,罢了罢了,全当我倒霉。 “你再不让开我就喊人了。” 我两手叉腰,仍试图混过去:“什么瘸子酒楼的,老娘根本不知道你说什么东西。” 张达亨用手指搓了下胡须上干涸了的血痂,盯着我,也开始耍无赖:“行,就当爷认错人了,可你红口白牙地说爷调戏你,这不行,爷在长安好歹也有点名号,不能叫你污蔑了去,这么着,你跟爷去趟府衙,咱们分说分说。” 什么府衙,他分明是想把我哄到张家,宁杀错,不放过。 我眉头紧皱,亦盯着张达亨瞧,看了半晌,眼圈一红,泪掉了下来,手捂着心口:“我记起了,你是素卿姐的胞弟。” 我上前一步,抓住张达亨的小臂,忍着恶心摩挲:“都长这么大了,走街上,姐姐都认不出你了。” 张达亨眼里闪过抹狡黠之色,笑道:“妍华姐终于认出愚弟了呀。” 我哎呦地叫唤了声,手捂住小腹,装作痛苦:“实在对不住了,我方才还当是歹人呢,我、我这肚子实在是疼……” 说到这儿,我给云雀使了个眼色。 云雀立马扶住我,焦心地问:“夫人怎么了?可是动了胎气,得赶紧看大夫呀。” 我抱着侥幸,想要立马离去。 他张家迟早会知道我回来了,那又怎样,长安如此大,能找得到我?如今八弟有子风庇佑,四姐有孙御史爱护,盈袖那边李昭派人看着,他们能把我怎样? 我带着云雀,疾步离开小巷,谁知又被张达亨给拦住。 “妍华姐别走呀。” 张达亨坏笑:“既然身子不舒服,那愚弟岂能坐视不理?正巧我家里养着几个不错的大夫,弟这就带您回府医治,太子妃娘娘若是知道您回来,一定特别高兴。”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这小子就算再张狂,不至于对我死缠烂打,他把素卿扯出来几个意思,难不成他知道些什么? “不必去你家了吧。” 我仍保持着微笑,试图套话:“咱们两家的情分不早都断了么,我又不曾欠你家什么,也不曾杀了你家的人。” “是么。” 张达亨冷笑数声:“我家的那两个侍从王啸、丁晨失踪十多年,他们到底去哪儿了,妍华姐是不是得说清楚呀。” 我心里一咯噔,果然。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手护住小腹,浑身登时开始颤抖,生生忍住恨,媚笑:“当着矮子不说低话,达亨,你怎会知道这两个贱奴,难不成张素卿做下的恶事,竟也有你的份儿?” “你猜。” 张达亨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住,笑着问:“当年这两个贱奴在牢里做手脚,毒死了丽华,你参与了没。” 第43节 “呵。” 张达亨双臂环抱住,看了圈四周,眼里有得意、还有杀意:“那瓶鹤顶红还是我想法子弄到的呢,当年我们要毒死的是你,怨就怨你妹妹命不好,在你前头吃了那盘子菜,给你当了替死鬼。我姐到底还是心软,说既然你没中毒,那说明你命不该绝,上天有好生之德,便把你送去越国,由着你自生自灭罢。” 我连退了数步,背贴在墙上,浑身冰冷。 这十几年来,我从未忘记丽华死在我怀里时的样子,她口鼻里流着黑血,虚弱地笑,说:“姐姐,我就先走一步,去找父亲祖母了,下辈子咱们还当姐妹,还在一起下棋。” 不论是我、还是丽华,那时候都才十六岁,从未做过错事,未害过人,他们好狠的心。 “那两个贱奴久久不回来复命,肯定是出事了。” 张达亨朝我走来,狞笑:“瞧妍华姐而今穿金戴银的样子,日子过得不错吧,你回长安准备做什么,你和谢子风什么关系……多问一句,你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说过,杀心一起,就无法回头了。 可我从未滥杀无辜过。 王啸、丁晨轮.奸我,羞辱我,该杀; 刘玉儿妄想染指盈袖,踩到我的底线,该杀; 陆令容设计害死柔光小师父、下毒害我的“女儿”,该杀; 我抬眼,看着面前这个二十几岁的男人,他和素卿联手毒害我和丽华,多年来暗中打压我高家人,苦苦相逼,更该杀。 我佯装腹痛,弯下腰,从靴筒里偷偷抽出匕首,咬咬牙,朝张达亨的心口扎去,哪知这畜生防备着,抓住我的腕子,与我争夺匕首。 我身子孱弱,加上有孕,实在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一旁的云雀忠心护主,从髻上拔下发簪,猛地朝张达亨的胳膊扎去,连踢带打。 张达亨喝骂了声,将我用力一推,我连退了数步,没站稳,差点摔倒,更要命的是,匕首也被甩了出去。 我看见这畜生抓住云雀的头发,将这丫头的头用力朝墙砸去,咚地一声闷响,云雀额头登时就见了血,软乎乎地晕过去。 “云雀!” 我顾不上自己,忍住小腹的疼痛,踉跄着起身,喝道:“有什么找老娘,别伤及无辜!” “忙什么,马上就轮你了。” 张达亨挽起袖子,从地上捡起匕首,准备先料理了云雀,大抵他觉得我才是更要紧的,径直朝我走来。 我紧张的要命,不行,我决不能这么窝囊地死了,大不了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而就在此时,我看见巷子口出现了辆马车,是大福子! 我心里一喜,登时松了口气,手肘撑着墙站起来,站直了,整理着有些松散的发髻,努了努下巴,挑眉一笑:“来人了,你还敢行凶?” 张达亨顺着我的目光瞧去,看见高大俊朗的大福子,显然有些畏惧,但他发现大福子面无表现地往这边走,还当是个陌生人,于是镇定地行到我跟前,匕首抵在我的腹部,低声道:“把嘴闭紧些,否则爷一刀两个,懂么?” “行。” 我笑着点点头。 看着大福子一步步走近,这小子也是个会装的,“疑惑”地瞅了眼晕乎乎的云雀,好奇地看了眼我和张达亨,轻咳了声,假装不想惹事,立马把头扭过去,脚底生风地往前走,而在路过张达亨的瞬间,他使了个小擒拿手,扯走张达亨,眨眼的功夫,就夺走了匕首,并且掐住了那畜生的脖子。 “夫人,你没事吧。” 大福子皱眉,担忧地看着我。 “还没死呢。” 我冷笑了声,蹲下身,环抱住云雀,忙将帕子按在云雀出血的额头上。 此时暮色将近,周遭乌漆漆的。 我给大福子使了个眼色,大福子跟了我许久,立马会意。 他紧紧掐住张达亨的脖子,将这畜生提起来,脚尖离地寸许。 “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伤她。” 大福子手背上的青筋直冒,眸中煞气甚浓,低声质问:“你那个随从呢?” 张达亨此时喘不过气,血色上涌,手脚直扑腾,他被掐得无法说话,连连冲大福子眨眼。 大福子将他放到地上,手松开些,喝道:“说。” “就、就爷一个人。” 张达亨的声音都变嘶哑了,忙从怀里掏出块翡翠,递给大福子:“放了我,求求你了。” “不说实话,好得很。” 大福子看都不看那个翡翠,他将张达亨拉近,狞笑着说了句:“怕是张爷不知道小人从前在哪里混的,我只说三个字,羽林卫。” 一听见羽林卫,张达亨瞬间就萎了,他还未来得及搬出他那在朝为官的父兄,东宫里的姐姐,就被大福子抓住食指,生生给撅折了。 “再问一遍,你的那个随从去哪儿了。” 大福子抓住张达亨的中指和无名指,冷声质问:“说!” “去、去盯着谢子风了。” 张达亨满头是汗,瞅准机会,想要高声呼救,谁知大福子一耳光扇过去,登时把他打得口鼻鲜血直流,他咳嗽了声,吐出两个碎牙。 “还有谁知道你在跟踪我家夫人。” 大福子拍打着张达亨的脸,问。 “没了。” 张达亨晓得羽林卫的手段,忙实话实说:“我就是好奇和高瘸子见面的女人是谁,就想看一眼。” “好、好得很。” 大福子点头微笑,忽然掐住张达亨的脖子,手上发力,朝左一拧,只听咯嘣一声脆响,生生把张达亨的脖子给拧断了。 “没人可以在我跟前伤她。” 大福子朝张达亨脸上吐了口,当机立断,将尸首拎起扔到了车里。 他大步跑到我跟前,蹲下身,担忧地看着我,手不敢碰我,来回搓着,柔声问:“小人方才全都听见了,夫人……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不。” 我忙摇头,泪如雨下:“我得谢谢你替我和丽华报仇。” “咱们得赶紧离开这儿。” 大福子搀起晕晕乎乎的云雀,一边朝马车走,一边对我道:“那个随从也不能留了,左右长安这么大,每日都有人消失,小人先送您和云雀回去,然后处理尸首,放心,一定干干净净的。” “等等。” 我抓住大福子腕子,咬牙道:“别伤及无辜,张达亨罪有应得,那个随从罪不至死,暗中把他送去云州,让陈砚松替我看着。” “这、这……” 大福子眼里的杀气还是浓,最终妥协,道:“小人都听夫人的。” 说话间,他抓住云雀的衣衫,想拎小鸡似的将云雀提起,送进车里,随后,他往旁边让了几步,低下头,等着我上马车。 骤然发生如此多的事,加上我又被张达亨伤了,脚有些软,爬了好几次都没法上车。 而就在此时,大福子走过来,低声说了句“冒犯了”,他一把将我横抱起,头扭到一边,没敢看我,轻轻地将我抱进车里,柔声道:“委屈夫人和那畜生同坐一车,小人尽量快些,先把您送回家。” 车内坐了两个人,一只畜生,多少有些挤。 其实我也是后怕得很,一眼都不敢看张达亨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忽然,我听见一阵嘤嘤哭泣声,扭头一瞧,重伤的云雀蜷缩着身子,泪眼盈盈地看着我。 “怎么了?” 我忙问。 “夫人,奴、奴害怕。” “没事的。” 我将云雀环抱住,轻抚着她的背,将她的头按在我的胸口,就像十六岁时抱着丽华那样,柔声宽慰她:“人不是你杀的,莫要怕。日后去了阎王殿,我一力承担就是。” 我斜眼看向张达亨,恨得狠踹了那畜生几脚,咒骂:“死肥猪!” 虽说报了仇,可我并不高兴。 我紧紧地抱住云雀,给她安全感,亦贪着她身上的暖,哽咽道:“不怕的,那畜生是罪有应得,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说罢这话,我推开车窗,看着外头阴沉下来的天,此时,一滴雨水落在我手背上,很凉,像人的泪似的。 我知道,是丽华哭了,我也哭了,轻轻把那滴雨水吮去,哽咽说了句:“丽华,莫要哭,姐姐一直都在你身边。” …… 夜色已至,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大福子将我和云雀送回家后,连口水都没喝,就赶着处理后事去了。 我借口动了胎气,让下人去喊了个郎中来,分别帮我和云雀瞧了伤,万幸,都没事。 云雀到底年轻,虽说帮李昭暗中做事,但生死之事还是头一遭,她不敢一个人待在屋里,可也不敢对我说,傻孩子似的紧紧陪在我跟前,说是要伺候我。 我也没戳破,带着她去了小厨房。 我让她坐在炉灶跟前烤火,别动弹,今儿我亲自动手做菜给她吃。 其实,我也是惴惴不安,心里乱得很,张达亨身份高贵,骤然失踪,张家铁定要把长安掀翻了找,万一大福子处理后事的时候被发现,可怎么好?万一这事让李昭知道,可怎么好? 我要不要先带着大福子和云雀离开长安,避避风头吧。 乱想间,手指被菜刀割破了,血瞬间流了出来,我正在切辣椒,汁水渗了进去,疼得要命。 我还没来得及处理伤口,负责洒扫的嬷嬷就小跑着进来,颇有些慌乱道:“夫人,殿下来了,他、他好像很生气,大福子被打了个半死,现躺在小院里,殿下还让奴将云雀姑娘押出去。” 我一愣,心里凉了半截。 李昭这么快就知道了。 第40章 惩戒 他,究竟是怎样的男人? 我心狂跳, 暗道:大福子被打了个半死,估摸着云雀待会儿也难逃一劫,小姑娘家脸皮薄, 细皮嫩肉的怎能禁得住打, 李昭那边自有我去应对,说什么都得把这丫头保住了。 想到此, 我立马要拉云雀去屋里躲躲。 第44节 谁知就在此时,从外头进来两个穿着华服的嬷嬷, 瞧着脸生, 应该是李昭的心腹宫人, 她二人给我屈膝行了礼, 一左一右抓住云雀的胳膊就往外拖,云雀吓得面色苍白, 又不敢高声嚷出来,泪眼盈盈地扭头看我,向我求救。 这架势不对啊。 莫慌如意, 哪怕撕破脸了,如今你肚子里还有他的种, 他不至于连自己的孩子都杀。 我赶忙掏出帕子, 在瓮里沾了些水, 稍稍擦了把脸, 又将头发抹顺了, 疾步走出厨房。 此时小院中已经打上了灯, 侍卫、嬷嬷们忙而不乱地清扫擦洗, 从上房里搬出张四方扶手椅,往椅子上铺了张白虎皮,随后又搬出来三四个燃得正旺的炭盆, 准备接驾。 骤雨初歇,青石板被洗得干净,一轮狼牙月当空,冷风吹来,将廊子下摆着的金菊吹残,只剩花梗在摇头摆尾。 云雀跪在台阶下,低着头,瑟瑟发抖。 就在此时,我看见从小院外头陆续走进来好些个带刀亲卫,紧接着,两个侍卫拖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疾步进来,啪地一声扔到地上。 我倒吸了口冷气,是大福子。 大福子这会儿极狼狈,正面趴在地上,头发蓬乱,脸上有好几处青紫,唇角和鼻下都见了血了,前不久才上身的新衣裳被鞭子打了个稀烂,满是血和泥。 已经失去意识的大福子忽然醒了,吃力地抬头,朝我看来,他目中神色复杂,嘴半张着想要说什么,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脸贴在了冰冷的石地上。 人过于紧张,就会想吐,再加上孕中闻不得血腥味,我捂着口,极力压抑着酸水上泛,这是怎么回事,大福子是处理张达亨尸体时被抓住了? 刚想到这儿,我就看见两个卫兵拖着个草席进来了,席子外头露出截沾满了泥水的黑发,在地上拉出条肮脏的小路,隐约间,我看见席子里有张灰白的脸,眼睛怒瞪着,死不瞑目。 是张达亨! 我脚一软,差点跌倒,头阵阵发晕,李昭把尸体拉来又是几个意思,想和我当面对质么?尸体没有交还张家,也没有交到府衙,难不成他要把这事压下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我抬眼瞧去,看见李昭疾步走了进来,数日未见,他风采依旧,头上戴着玉冠,身上裹着件灰鼠大氅,气度还是那么的温润高贵,只不过铁青着脸,眸中似有煞气,进来后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没说话,径直朝四方扶手椅走去,坐了上去。 不妙啊。 我定了定神,笑着上前,如同受了委屈的小女人似的,含泪给他福了一礼,刚要开口说话,就看见立在李昭身侧的胡马公公挥了下拂尘,道:“夫人莫要开口,问您的时候再说。” 我一怔,泪珠子正好滚了出来。 此时,宫人端上杯热茶,验过毒后,躬身递到李昭手里。 李昭抿了口,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个侍卫上前,将那草席子掀开,张达亨的尸首滚了一圈,直挺挺地躺在席上。 我牙关紧咬,瞅了眼,发现他从头到脚全都是泥,显然是被埋后,又叫人给挖了出来。 我知道自己的手在抖,小腹也在发疼,我偷偷地看向李昭,正巧,他也看我,四目相对,我示弱了,开口求饶的话马上要说出来,谁知发现他目光冰冷,我竟吓得不敢说话了。 他抿了口茶,垂眸看向跪在台阶下的云雀,冷声道:“云雀。” 云雀身子一颤,伏在地上:“奴婢在。” “你真是越发大胆了。” 李昭从袖中拿出个布包,打开,将一支金簪掷到云雀面前,双眼危险一眯:“你拿此物扎了张达亨哪里?扎了几下?” 云雀抖如筛糠:“奴、奴忘了,许是胳膊,又、有许是身上。” “哼!” 李昭重重地拍了下扶手,喝道:“本宫叫你出来伺候人,可不是叫你伤人,来呀,用刑。” 人? 我心里一咯噔,如今我在他眼里已经不是妍华,也不是夫人,仅仅是个人。 我看见两个嬷嬷走到云雀跟前,其中一个从背后抓住云雀的发髻,让她跪直了,正面朝天,另一个嬷嬷强行拉过云雀的右手,掰平,拿着指头粗细的竹条,狠狠地打了下去。 我听见那竹条破风的呜呜声,亦听见竹条落到掌心清脆的啪.啪声。 不多时,云雀手心就红了,转而,就出现血痕……那丫头不敢出声哭,也不敢求饶,紧紧咬住下唇,唇边很快就流出行血。 我见的李昭素来仁厚,便是当时我出言不逊,骂他是嫖.客,他也一笑而过,从未这般狠辣过。 “殿下!” 我上前一步,呼吸粗重:“这都是妾的主意,不关云雀的事。” 李昭冷冷地扫了我一眼,没让停。 紧接着,他给廊子下立着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会意,拎着桶冰水上前,哗地一声浇在大福子头上,与此同时,一个中年嬷嬷端着碗冒着热气的参汤,捏开大福子的口,全都灌了下去。 这一冷一热交替,大福子瞬间被激醒,蜷缩着身子直咳嗽,许是触动了身上的鞭伤,他闷哼了声,眉头紧紧蹙起,强忍住,没叫疼。 “好个忠心的仆人。” 李昭冷眼看着大福子,用茶盖轻轻地抹开茶沫,笑着问:“张达亨是谁杀的?” “是、是小人。” 大福子虚弱地回。 “好。” 李昭斜眼瞅了我一眼,将茶递给胡马公公,又问:“谁指使你杀的?” “无人指使。” 大福子双拳紧紧攥住,挣扎着起身,跪下,没看我。 “好个硬骨头。” 李昭冷笑数声,窝在白老虎皮里,懒懒地说了个字:“打。” 话音刚落,立在一旁的侍卫立马上前,拿着掺了铁丝的马毛鞭子,狠狠地打下去,大福子本就衣衫褴褛,没几下,上身的残碎衣裳就全被鞭子卷去,身子登时就赤.裸了,那鞭子鞭鞭到肉,将他打得血肉模糊。 我想哭,却被惊吓得哭不出来。 论残忍,李昭的手段比起魏王真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没法再沉默,立马站出来,直面李昭:“殿下,这事不关……” “闭嘴。” 李昭冷冷地喝断我,他起身,将大氅裹紧了些,缓缓地走下台阶,立在大福子身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被打得半死的男人,问:“为何杀人?” 大福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扭头,朝张达亨的尸体吐了口血唾沫,咬牙道:“旧日里有仇,偶然遇见,起了口角,所以杀人。” “好。” 李昭很满意这个答案。 我一怔 ,这是什么意思,李昭难不成想让大福子扛下这一切?替我顶罪? 我犹豫了。 没错,我贪生怕死,十三年前看着五姐撞墙自尽,我软骨头,没敢死,如今亦如此,若是沉默,这事就了结在大福子身上了。 忽然,我看见大福子咬牙,跪着前行几步,他斜眼看着我的绣花鞋发怔,随后闷声道:“此事乃小人酒后胡来,与夫人无关,求殿下怜悯,莫要再吓夫人了。” 我凄然一笑,噗通一声跪下,仰头,直视李昭:“不用问了,人是我杀的,和大福子、云雀半点关系都没有,殿下把我交给张家便是。” 说完这话,我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我看见大福子登时愣住,他不敢碰我,急得直打自己的两腿,朝我喝骂:“夫人糊涂了?小人贱命一条,没就没了,您何苦把自己裹进来?殿下已经退让了好大一步,您莫要犯傻啊。” 我冲他笑笑,耸了下肩,歪着头,对李昭天真地笑。 我在赌,赌他还在乎我们那点微不足道的情分。 李昭仿佛早都知道我会这么说,他莞尔浅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问:“妍华,朕让你做什么来着。” 他自称朕。 我心凉了半截,觉得有些不妙。 “您让妾撮合子风和月瑟,以便拉拢荣国公。” “你做的很好。” 李昭转动着大拇指上戴的碧玉扳指,一笑,身子略微俯下,他的脸就自我面前,我能清楚地闻见他身上好闻的小龙涎香的味道。 “可你不该存私心,为何在谢子风跟前卖惨示弱,让他帮你见高牧言?为何让云雀找李少,将张达亨约到‘不知春’酒楼?你想让谢子风更加憎恶张家,亦或是让云州谢家日后与张家对抗,你好坐收渔翁之利?” 我的心彻底凉了。 瞧,他多能洞悉人的心,我所想所做全都逃不过他的眼。 “你错了啊。” 李昭捏住我的下巴,逼我直视他。 “今日瞧见谢子风和张达亨起争执的人不少,如今张达亨暴毙,张家难免不会疑心在谢子风头上,势必要与谢家对质,争出个高低来,到时候你让朕如何裁断?” 李昭摇着我的下巴,又逼近了几分,我能察觉出他在隐忍。 “妍华,你真的错了啊,朕有没有给你说过,素卿无大过,不能废后,你为何要动张家的人!”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李昭,此时,我被吓得连哭都不敢哭。 真的,当初我和梅濂撕破脸相互厮打,我都没这么害怕过。 李昭不打我、不骂我,忍着脾气给我说事实的样子,真的很可怕。 “谢子风替你八弟出头,已经传遍了半个长安。” 李昭呼吸粗重,与我的距离近在咫尺,我甚至能看到他琥珀色的瞳仁,还有微微颤动的睫毛。 “酒楼龙蛇混杂,你就真以为没人看见你的模样?若是顺着你八弟查下去,把你扯出来,张家会放过你?如今几乎整个朝堂的臣子都动了妥协迁都的心思,朕要抗战,耗死三王的实力,全靠三朝重臣张家带头撑着,他家现在翻了脸,你让朕如何自处?嗯?” “是,我做错了。” 我默默掉泪,看着他,笑了:“我没想弄死张达亨,谁让他躲在暗处堵我!那是他自找的!” 李昭冷笑了声,松开我的下巴,站直了身子。 “他和张素卿联手毒害丽华,害我被辱,我能咽的下这口气?” 我豁出去了,朝他吼。 李昭长长地出了口气,摇摇头,语气软了几分:“妍华,你不该私下动刑,若他真有罪,自有律法来……” “我呸!” 我朝李昭的靴子吐了口,踉跄着站起来,喝骂:“你早都知道张家对我们高家做了什么,你就是不管不问不动。律法是什么东西,那是保护张达亨这种畜生、约束制裁我和八弟这样的人的东西,十三年了,我日日夜夜活在痛苦中,无人渡我,我只能自渡,我告诉你李昭,人就是我杀的,我绝不后悔,再让我活一回,我照旧下手。” 李昭怔住,定定地看着我,没生气、没发火、没斥责,看了眼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大福子,冷不丁说了句:“行了,这事到此为止了。” “不行。” 我亦看了眼大福子,头昂扬起:“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我也不会无耻到让无辜的人给我顶罪。” “妍华,朕已经让了很大一步了。” 第45节 李昭双手背后,冷冷地盯着我。 而此时,胡马公公亦小跑着上前来,他没敢触碰我,颇有些急得跺了下脚,劝我:“夫人,您何必自寻死路,跟陛下犟呢?您已经大不敬了,莫要……” 李昭一个冷眼横过去,胡马倒吸了口冷气,立马低头闭嘴。 “妍华,朕要给张家一个交代,必须交出去一个人。” 李昭皱眉,道:“你决定了么?” 听见这话,我的头阵阵发晕。 果然啊,最是无情帝王家,当遇到大局,旧日的那点情分根本算不得什么。 “决定了。” 我闭眼,深呼吸了口气,点点头,手附上平坦的小腹,泪眼盈盈地看他,哀求:“妾死不足惜,能不能等妾将孩子生下来……?” 李昭没说话,转身,朝四方扶手椅走去,他默默地坐下,疲累地扶额,揉着太阳穴,最终叹了口气,给胡马使了个眼色。 胡马会意,摇头轻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个小瓷瓶,挥挥手,立马有嬷嬷端过来碗热水来,他从瓷瓶里倒出颗丸药,捏碎了,撒进水中,随后用勺子搅匀了,给我端了过来。 天又开始下雨了,很冷,点点滴滴落在那晚黑乎乎的药里,漾出一个个小涟漪。 这便是我的结局? 我一笑,没有泪,只有疲惫。 后悔来长安么? 有点,如果我老老实实地待在云州,待在曹县,待在梅濂身边,日子虽说无聊窝囊,时不时受点气,可也不至于丧命; 不过,来长安后我爱了个薄情人、尝过一点点男欢女爱,怀了个孩子,手刃了仇人,也算恣意了。 陈砚松说过,你原本是有凤命的。 原本。 那是什么意思,可惜又无奈的意思,我终究没这个命。 我看见大福子拼命地往我这里爬,要阻止我饮毒,可却被侍卫们死死按住; 我还看见满手是血的云雀放声大哭,求我别喝。 好得很,来长安交了两个过命的朋友,也不枉了。 我哭得浑身颤抖,我真的不服,可我只能端过药喝。 我看向李昭,他扭过头,不看我。 我凄然一笑,道:“妾就要走了,陛下能不能帮妾做几件事?” “说。” 李昭淡漠道。 “四姐、八弟如今都有自己的日子,陛下帮妾看着些,若能扶持……” “好。” 李昭答应了,问:“还有呢?” 我一笑,他答应的好快,真的一点情都不施舍了。 “还有、还有……” 我浑身发软,细细地想:“头先妾给梅濂寄了封和离书,这兵荒马乱的,也不知他收到没,妾真是不想和他过下去了,求陛下帮妾从他家脱身,日后他若是在北,就将妾埋在南,妾实在不愿见他了。” “好!” 李昭闭眼,紧紧地抓住扶手,咬牙问:“还有呢?” 我不甘心,还想拼一次,看能不能把自己这条命保住,于是泪如雨下,痴痴地看着他,柔声道:“陛下就算政务繁忙,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您、您才三十出头的人,就有了白发。” 李昭苦笑了声,嘴张了下,终究什么都没说,顿了顿,点头:“朕答应你,会好好保重。” 我彻底绝望了。 算了如意,这回啊,你真的走到了绝路。 我端起药,一饮而尽,好苦。 对不起孩子,都是娘的错,愿下辈子你投生个好人家,健健康康地成长。 我仰头,让冰凉的雨落在自己脸上,同泪水一起滑下,最终,我疾步朝前走了两步,紧紧地抓住空碗,说出自己最在意的事:“别告诉盈袖我死了,就、就让她觉得我消失了,叫她满天下去找吧。” 我最不放心的,还是这孩子。 我闭眼,等着死亡到来,这真的是件残酷的事。 可我等了半晌,都不见身上有任何反应,我睁眼,诧异地朝跟前站着的胡马看去,胡马抿唇微笑,从那小瓷瓶里倒出颗药,眼都不眨地吞了下去。 我愣住,看向李昭。 李昭此时完全没了方才的绝情,他噗嗤一笑,起身,朝我走来,还像素日那般温柔,笑道:“朕方才装的像不像?” “啊?” 我彻底懵了,问胡马:“这药是……?” “回夫人的话,是坐胎药。” 胡马笑着给我见了一礼,柔声道:“陛下方才跟您开玩笑呢。” 玩笑……?这并不好笑。 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候,会口里发干,还会有恶心感。 我再也忍不住,蹲下大口地吐,浑身发软,瘫坐在地上,我听见身后传来阵脚步声,不多时,李昭蹲在我身侧,他重重地拍了下我的后背,有点疼,随后,慢慢柔柔地轻抚,让我吐得舒服些。 “你呀你。” 李昭无奈地一笑:“朕到底拿你没法子,外头冷,回屋吧。” 我嘴里发苦,简直要把苦胆吐出来了。 这算什么?他……原谅我了? 我哭得止不住,小猫似的软软地靠在他身上,亦像素日那样撒娇:“脚软,走、走不动。” “好,抱你。” 说话间,李昭起身,脱下大氅,把我裹住,一把将我横抱起。 我仍心有余悸,浑身发抖,头靠在他胸口,短促地呼吸,试图慢慢地平复。 他抱着我走到大福子跟前,低下头,看着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大福子,问:“还活着么?” “活着!” 大福子咬牙,拼着最后的力气跪好。 “你这小子倒也忠心,做事干净利落,下手也狠,是个人才。” 李昭唇角噙着抹笑,道:“把伤养好后,滚去羽林卫,接替你家大人,去做下一任羽林右卫指挥使。” “啊?” 大福子诧异,嘴张的老大。 此时,一旁的胡马公公疾步上前,轻轻推了下大福子的头,嗔道:“陛下破格提拔你,还不快谢恩?” “行了行了,别为难这小子了。” 李昭笑道:“带下去养伤,顺便给云雀治一下手。” 说罢这话,他就抱着我回上房了。 我痴痴地看他,看他英俊的面庞,坚毅的目光,还有无论何时都勾着笑的唇。 他,到底是怎样的男人。 不想了,我太累了。 我靠在他身上,心放下了一半。 我知道,我和大福子的命,都保住了。 第41章 鱼汤 有我呢 我很想去看看大福子的伤势如何, 有没有被打坏了; 我也很想看看云雀的双手怎样了,十指连心啊,该多疼; 同样, 我很想问李昭, 他到底会怎么处置张达亨的尸首,怎么了结这件事。 想的很多, 可我一个字都不敢问,只能如同一只脏兮兮的猫儿似的, 被他抱在怀里, 抱进了上房。 房里很暖和, 早都烧上了发香煤, 能抵御深秋的阴寒。 我的手攥成拳头,试图用掌心的余热来温暖发凉的指尖, 却发现手心里全是汗。 我偷偷看李昭,他面色如常,头发梳得整齐, 肌肤细腻如玉,大抵经常熬夜, 眼底稍稍有些发黑, 可并不妨碍他精力过人, 在做事的时候, 永不知疲倦。 真的, 我真的慌了, 不知道待会儿怎么和他说话。 上次我穿了婚纱, 可他却拒绝穿上西装,落荒而逃后,冷了我数日, 原本我想等这事慢慢淡了后,我俩便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还似之前那般好,谁知,就发生了今儿这事。 他生气了。 我乱得很,使劲儿想对策,接下来的我该委屈地哭么?该跟他据理力争,证明我没做错,张达亨就是罪有应得?埋怨他手段太狠,差点把大福子打死?还是像从前那样,当个懂事听话的情妇,此事翻篇,我伺候他用夜宵、泡脚、按摩,然后入睡? 莫名,我感觉都不合适。 就在此时,李昭将我轻轻地放下了。 在脚触碰到地的瞬间,我发现自己手脚依旧发软,没站稳,靠在了李昭身上,而他顺势环抱住我,我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 我看他,他也看我,竟都怔住了。 “妍华,过来。” 李昭莞尔浅笑,冲我招招手,朝我走来。 第46节 他走一步,我退一步。 我尽量充当一个合格的情妇,对他笑,可眼泪就是不争气地往下掉。 我知道,我现在的处理结果,会影响我们俩日后的关系,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 忽然,我想起了盈袖。 当初袖儿被他生父和梅濂设计失忆,嫁给了陈南淮,那恶毒的小子百般欺辱折磨袖儿,害得袖儿和左良傅差点错过终身,总算天可怜见,经过左良傅多方周旋争取,再加上袁文清出面,袖儿顺利同陈南淮和离。 可是和离后的袖儿并没有立马接受左良傅,她害怕接触所有人,只敢吃左良傅给她的东西,左良傅不在家的时候,这丫头就吓得躲在柜子里…… 我得给自己争取时间平复心绪,同时也要很自然地博得李昭的怜悯。 于是我匆匆做了个决定。 我抬眼看他,然后迅速低下头,回避他温柔的目光,哽咽着说了句:“对不起。” 道完歉后,我跑到方桌前,一口将蜡烛吹灭,上房登时陷入黑暗中,我听见李昭担忧地喊“妍华,你怎么了?”,我没理他,径直跑向柜子,故意用胳膊撞出响动。 我哗啦一声打开衣柜,将里面的厚被子、衣裳全都扯出来,然后我钻了进去,把柜门关住。 在这时候,李昭亦跑过来了,他把柜子打开,要往出拉我。 我推开他的手,把柜子重新合上,紧紧抓住,他在外头拽了很久,都没拽开。 “妍华,你、你这是做什么。” 我把自己想象成袖儿,亦或者,我就是如意,这些日子的起起伏伏,我真的很委屈,这逼仄而又狭小的柜子里,我觉得没人能伤害我,很黑,没人看见我在哭。 “妍华,你别这样。” 李昭手啪地一声按在柜子上,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出来,咱们许久未见,好好说会儿话。” 我没有动弹,也没有出声。 “你真的不愿见我?” 李昭的声音徒然变冷:“出来!” 我被吓得一咯噔,身子往后一闪,手肘碰到了柜子,发出闷闷的响声。 “妍华,你怎么这样啊。” 李昭苦笑了声,他的手,仿佛在摩挲柜子,良久,他叹了口气,道:“那你早些休息,别多心,这事朕自会处置,等过些日子,朕再来看你。” 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听见他开了门,随后轻轻地关了门。 屋里一下子就安静了。 我松了口气,双臂环抱住膝,等了会儿,约莫着他已经出了小院,走远了,才觉得自己能出柜子了。 可是,我又不想出去。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又黑又安静,能让我慢慢地平复,回想所发生的的一切。 站在我的角度,我并不觉得手刃仇人是件错事; 可站在李昭的角度,我的确有些恃宠生骄,甚至狠毒,我违背了最初当一个合格体贴的情妇初衷,先是刻意羞辱素卿,紧接着妄想和他一起穿嫁衣,他给了我面子,没计较,而如今,我刻意算计毒杀了他的妻弟,还把谢子风给裹了进来。 他说得没错,我这般做,日后让他如何决断? 他今晚噗嗤一笑,说跟我开个玩笑。 可真的是玩笑么?不见得。 我明明白白地看见他把大福子打了个半死,若没猜错,他的确生了想把大福子交出去的心思,毕竟大福子从前在羽林卫里混,没准真和张达亨有过过节,失手杀人也说不准。 而对我。 我觉得,他也是生了杀心了。 如果我是李昭,我也不会容许自己身边有个不安分的麻烦。 胡马公公身上应该装着两种药,一种有毒,另一种是坐胎药,如此说来,那方才我的生死真的在他一念之间。 想到此,我浑身发抖。 陈砚松当初说的果然没错,我要拼的就是那微不足道的一点情分,因为这点情分,今晚,我保住了性命。 …… 我手附上小腹,含泪笑骂了句:“臭小子,你的命可真大!” 这回李昭替我把事兜了,下回可不一定了,所以,在把孩子生下来前,我不能再有任何动作了。 想通了这些,我推开柜门,走了出去,摸黑从梳妆台找到火折子,把蜡烛点着,找了些伤药。 我想去看看云雀和大福子。 我端着瓶瓶罐罐,打开了房门,谁知眼前之景把我吓了一大跳。 李昭竟没走! 他身上裹着黑貂大氅,直挺挺地坐在四方扶手椅上,正闭目小憩,而胡马公公手执拂尘,立在他跟前,看见我出来了,忙推了把李昭。 “嗯?” 李昭被惊醒,扭头朝我看来,他并未站起,笑着看我,眼里有股子宠溺,柔声道:“舍得出来了?” 我低下头,没言语。 心里真的又慌了,他、他好像真的在意我,可在一个时辰前,他又对我动了杀心。 见我不说话,李昭轻叹了口气,挥挥手,让胡马去瞧瞧云雀和大福子。 等胡马走后,李昭起身,行到我面前,手按在我肩膀上,俯下身,脸凑到我跟前,笑道:“明明是你对不起朕,怎么朕觉得,像欠了你似的,当真不说话?” 我紧咬住下唇,一声不吭。 “那朕走了。” 李昭转身离去,走下台阶,忽然停下,回头看我,笑着说:“朕可真走啦……” 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端着漆盘朝云雀住得偏房走去。 这大晚上的,我到底不好去瞧大福子,可我能看看云雀。 我疾步走到云雀的房门口,此番连累云雀被责打,我真的不好意思进去,于是站在门口,犹豫着。 寒风吹来,撩动了我垂落的黑发,我听见身后传来阵轻轻的脚步声,是李昭的,他在距离我一丈之地时停下了。 我依旧没说话,抬头朝屋里瞧。 云雀此时已经换了夹袄,坐在床上,腿上盖着厚被子,这丫头眼睛哭得像个核桃,双手举起,她早都包扎换了药,可伤实在重,血透过纱布渗了出来,瞧着触目惊心。 胡马搬了张小凳,坐在床边,他把拂尘插到腰后,搓热了手,小心翼翼地给云雀拆纱布,眼里尽是心疼,低声嗔了句:“你这丫头真是越发大胆了,我素日里都白教你了,主子爷看你是个妥帖人,才让你出来服侍夫人,哪知你竟敢伙着夫人杀人,哎,若非今晚夫人一力承担,你瞧主子爷能不能放过你,怕是这双手都得剁喽。” 云雀委屈地直哭,噘着嘴:“我就是心疼夫人,哎呦,您轻些。” 胡马瞪了眼云雀,抬手,用手背轻轻地给女孩擦掉眼泪,许是听见身后有动静,胡马立马转身,看见了我和李昭,他赶忙躬身过来,笑道:“这里不干净,夫人莫要进来了,一切有奴呢。” 我没言语,闷头就要进去,谁知脚还未踏进门槛,胳膊就被李昭用力抓住,他走上前来,将漆盘从我手里夺走,交给胡马,随后拉着我朝上房行去。 我甩开他的手,低着头,杵在院子中间。 “妍华,你是不是有些过了呢?” 李昭立在我面前,仍保持着风度,笑道:“你确定要这么一直冷着朕?” 我只是掉泪,手抓住衣角搓,哪知触动了指头上的刀口,我轻呼了声,把指头含在口里,吮掉流出的血。 “怎么了?” 李昭担忧地上前,拉过我的手,借着檐下的灯笼微弱之光瞧,皱眉:“什么时候切破的?” “你来之前。” 我哽咽着说。 “怎么这么大意。” 李昭大拇指替我揩掉血,嗔了句。 “因为害怕。” 我实话实说,抬头,直面他:“你太可怕了。” “哎呦,瞧你那小气劲儿,不是说了,朕跟你开了个小玩笑嘛。” 李昭轻轻地揉了下我的头发。 我知道,已经不能再计较了,得同他和好了。 “可你打了我!” 我往后撤了几步,冲他吼。 “我几时打你了?” 李昭哭笑不得。 “那会儿我吐的时候,你重重地打了下我的背。” 我狠狠瞪着他:“我知道你生气,可你、你不该,不是,你应该,不对,总之你把我打疼了!” “我这不是想让你吐得舒服些么。” 李昭走上前来,屈膝,背对着我,扭头笑道:“那你打回来吧。” “这可是你说的。” 我咬着牙,发狠,手扬了起来。 “君无戏言。” 李昭挑眉一笑。 “好。” 我呼吸粗重,真的想打这个狗东西。 可我到底没敢,忽然灵机一动,跺了下脚,狠狠地打了下他的屁.股,声音有些响,在这静谧夜里着实有些突兀。 “你、你……” 李昭显然没想到我竟然打他那儿,几乎是下意识站直了身子,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眼,轻咳了声,手指点了下我的额头:“以后不许这样了,不庄重。” 第47节 我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 ,瞧,这就是当了婊.子还要竖个贞节牌坊,他跟我在屋里的时候,几时庄重过。 就在此时,我肚子发出咕咕的响声,瞬间,我脸红了,看见他憋着笑看我,我气道:“看什么呀,我儿子骂你呢,嫌你欺负他老娘。” “好好好。” 李昭无奈一笑,揽住我,带着我往小厨房走去,柔声道:“饿了吧,走,朕亲自下厨给你做夜宵。” 我诧异地仰头看他,他还会做菜? …… 我被他带着去了小厨房,因指头上有伤,再加上身子实在不舒服,就没沾水洗菜,懒懒地窝在椅子里,头靠在虎皮上,看着他忙。 别说,还真像那么回事。 他往炉灶里添了柴,脱掉宽袖锦袍,在木盆里捞了条鱼,按在案板上,用刀背把鱼敲晕了,剖肠刮鳞,把鱼头和鱼身分开,分别腌制,随后切了些小料,等锅烧热后,把改刀好的鱼装盘放进去。 紧接着,他往砂锅里倒了些油,油热后,把鱼头放进去煎,等变金黄后,加入水和红枣、枸杞、老豆腐等,咕咚咕咚炖汤。 我清楚地知道他看似仁厚,其实城府极深,手段也狠,我不能对他抱有幻想。 我更知道,他对我动了杀心的。 可看到如此温柔体贴的他,我又恍惚了。 我真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 蓦地,我想起了梅濂。 我跟他过了十三年,他从未给我做过菜,因为他听先生讲过,君子远庖厨。 可李昭给我做了,他是九五之尊,素日里太子妃、曹妃上赶着给他炖汤,变着花样给他弄点心,他只管受用便是,若不喜欢,一口不用,今儿,竟给我做菜。 想着想着,我鼻头酸了。 就在此时,我看见李昭将蒸好的鱼端出来,随后,给我舀了碗鱼头汤。 他用调羹稍稍搅动了下汤,把碗推到我跟前,笑道:“快喝罢,暖暖身子,晚上就别吃饭了,当心积食。” “嗯。” 我答应着,喝了口,竟出乎意料的好喝。 “对不起。” 我低下头,再次道歉:“我想了很久,这事是我冒进了,我、我给你带来了麻烦。” 李昭笑笑,没有再像之前那般,捏住我的下巴,咄咄逼人地质问。 他夹了块蒸鱼,将鱼刺剔掉,粘了点汤汁,给我喂到口里,看着我吃喝了几口,笑道:“妍华,朕问你几个问题。” “嗯。” 我正襟危坐起来。 “别紧张。” 李昭拍了下我的肩膀,笑道:“若是这回你被张家抓住,该如何脱身?谁能帮你脱身?” “啊。” 我愣住,仔细地盘算。 我的亲娘家,八弟蛰伏、四姐做小伏低,虽说有个孙御史姐夫,但他看着是个老成稳重的,为了自己家族,大约不会管我。 我的二娘家,妹夫左良傅是封疆大吏;袁文清是李昭肱骨,如今在江州立下大功,名震一时;袁世清屡立奇功,收复失地;陈砚松手段了得,在云州呼风唤雨;我还交了子风这个朋友……看似着关系网真的厉害,可竟一个都指不上。 左良傅过去在羽林卫做事,得罪了很多人,瞧,他一打败仗,就有人攻击他; 袁文清兄弟虽了不得,可如今势也没起来,且远水解不了近渴,顾不上我; 子风虽是个仗义的,但他父兄却老奸巨猾,怎会管我? 数来数去,我还真无枝可依,一旦被张家抓住,必死无疑。 “没有人能帮得了我。” 我咬牙,说出这个事实。 “妍华啊,做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别把自己置身险地。” 李昭摩挲着我的胳膊,柔声道:“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朕有时候很难,即便有心护你,也未必能保得住你,所以,你要给自己留后路啊。” 我眼泪登时掉下,啪地一声掉在碗里:“可,可我真的恨他。” “朕知道。” 李昭用帕子给我擦掉泪,笑道:“没事,杀便杀了,事情过去了,咱们也不要再反反复复提,朕问你,朕炖的汤好喝么?” “嗯。” 我忙点头:“没想到陛下还有这手。” 李昭笑笑,道:“朕的母亲走得早,她出身卑微,且跟父皇前成过亲,皇祖母很看不上她。” 李昭亦给自己舀了碗汤,叹了口气,道:“当年皇祖母族里的姑娘也是宠妃,谁知被人下毒小产,当时所有证据都指向朕的母亲,皇祖母是万万容不下她的,一定要处死,父皇怎么求都没用,最终赐了杯毒酒,为保全皇家颜面,对外只说她得病暴毙。” “昭……” 我手附上他的手,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的母亲竟有如此经历。“那你的日子肯定很难过。” “还好。” 李昭反握住我的手,眉一挑,笑道:“皇祖母不喜欢我母亲,于是厌乌及乌,对我也是冷冷的。可我是个孝顺的孙儿啊,知道祖母身子不好,就变着法子给她炖汤做菜,一年两年,可以是装,可是一连做了五年六年,装也变成真的了,后来皇祖母也开始偏疼朕,继而影响了父皇的决断,在废太子和晋王相争时,父皇决定立朕为储君,妍华,你明白朕的意思了么?” “嗯,” 我含泪点头。 到此,我真的服了李昭了,老太后对他可是有杀母之仇啊,可他还能数年如一日地“尽孝”,这份隐忍心思,真的可怕又可敬,说句难听的,他是仇人推上位的,这种报复,果然比我强了一大截子。 “哎。”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起身,坐到他腿上,抱住他的脖子,头靠在他心口,楚楚可怜道:“对不起,我真给你添麻烦了,张达亨这事怎么办啊,他死了,张家能就此罢休?” 李昭吻了下我的头发,笑道:“这事你甭管了,有我呢。” 第42章 李冕 冕,帝王之冠也 我头枕在他的肩头, 盯着他的喉结发怔,手指按上去,轻轻地摸它的起伏, 软乎乎的, 这东西是男人的标志。 多年前我从狱中出来,看到的第一件事, 是冬日刺眼的阳光和白雪,第二件事, 就是丁晨和王啸轮流趴在我身上, 他们提着口气, 作恶, 喉结滚动着恶心。 “看什么呢?” 李昭俯身,轻拍了下我的后腰。 “看你的喉咙。” 我手附上他的侧脸, 手成爪状,轻轻地用指甲抓,盯着他英俊又温柔的脸, 坏笑:“我忽然想起了咱们小时候,那时的你平庸又无聊, 还他娘的口吃, 在家时我就想啊, 做你的王妃肯定闷死了, 兜兜转转十几年过去了, 现在的你、你……” 李昭低头, 下巴抵在我掌心, 故作恶狠狠样儿,笑着问:“若是再说朕的坏话,朕可得罚你了, 说,现在朕怎么了。” “现在的你……” 我笑着凑上前,咬住他的喉结,他躲,我就追着咬,用力打了下他的胸口:“现在啊,我真恨不得咬死你,把你的血喝光了,看到底是甜的还是咸的。” “没良心的东西。” 李昭捏住我的嘴,轻拧了下,笑骂:“真不该招惹你这朵浪蕊浮花,忒狠毒了,朕命休矣。” 说罢这话,李昭从桌上把鱼汤端来,碗沿儿抵在我口边,笑道:“不早了,把这碗喝完,咱就去睡。” “嗯。” 我忙喝了口,谁知着实有些难以下咽。 今儿发生了这么多事,悬着的心骤然落下,到底还不太适应,一口都吃不下,可我又不想拂了他的面子,到底人家九五之尊亲自下厨做菜,这份待遇,不是谁都有的。 想到此,我试着喝了口,还是吃不下。 于是,我佯装难受,弯腰干呕了几口,扭过头,推开碗,皱着眉和鼻子:“不行,这鱼太腥了,闻着就犯呕,能不能不喝了。” “少装。” 李昭拽了下我的衣领,把我弄倒,像抱吃.奶小孩似的抱我,强给我喂汤,笑骂:“你不害口的,今儿又费了许多神,快喝,别空腔子睡。” “行吧,再喝几口。” 我妥协了。 “两碗!” 李昭“强硬”地逼迫。 我“害怕”了,不敢不遵旨,“委屈”地被他灌了两碗又热又香的鱼汤,身子果然暖了许多,人也精神了不少,蓦地,我鼻头发酸,靠在他身上,哽咽着撒娇:“我怎么感觉在你跟前变成了小孩儿,从前的小心谨慎忽然没了,可能心底知道你在背后撑着,就肆无忌惮了。” 我半分真情,半分假意地跟他倾诉:“说句难听的,我觉得从前的自己就像个无所不能的汉子,袖儿被街面上的野孩子欺负了,我叉着腰挨家挨户上门去吵;梅濂遇着难事了,我进进出出地帮他出主意、了事;铺子的生意有问题了,我硬着头皮解决。真的,都是我对别人说“一切有我呢”,从来没人跟我说这话,今儿,我感觉自己又像个小女人了,被人保护的感觉真好。” 身贴身,我察觉到李昭心似乎跳得快了些,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我抱得更紧了,柔声问:“朕今晚的那个玩笑好像有些过了,是不是把你给吓着了?” “还好啦。” 我抿唇一笑,卷着他垂在胸口的黑发玩儿:“孩子不听话了,大人是得教训教训。” 我抬眼看他,笑道:“容我稍稍休养几日,等身子好些了,就带着谢子风去和月瑟相看,成不?” “不急。” 李昭抱着我轻轻摇,笑道:“如今捷报频传,文清爱卿帮朕坚守住了江州最后一道防线,稳定民心,鼓舞士气;良傅率军清扫了利、青二州;最让朕惊喜的还是袁世清那小子,记得去年初,那混小子失手杀了人,被判了斩监候,良傅念着他是盈袖的表弟,屡屡托人陈情,都求到了朕跟前,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文清和良傅的面儿,网开一面,没想到世清那混不吝当真悍勇无比,前不久斩首了魏贼麾下第一猛将,把残部直追到大漠,重挫魏贼主力,如今叛军一听见小袁将军的名头,吓得两股战战,慌得都来不及挂免战牌。” “真的呀。” 我大喜,立马坐直了身子。 “嗯。” 李昭莞尔,眼里的喜悦难掩,摩挲着我的背,笑道:“落云那边也有好消息传来,她收拢了东海王,连逼带诱,挑拨了那老家伙和楚王、魏王的关系,这不,内乱了,东海王和楚王两家打起来了,损兵折将,已经成不了气候。” “她真是个厉害的女人!” 我真心赞服。 第48节 记得李昭曾高度评价过郑落云,说她可以算是个“完人”,心智手段都极强硬,若是个男人,定封将拜相,叱咤朝堂。也是运道不好,入宫多年无所出,若是郑落云有子,怕是素卿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你也厉害。” 李昭捏住我的下巴摇,宠溺地笑:“把朕弄得茶饭不思。” “妾再厉害,也没陛下厉害。” 我坏笑,稍稍起身,然后解气似的重重地坐了下去,佯装吃味:“您多勇猛啊,能让妾和曹妃娘娘同时有孕,啧啧啧。” “那是。” 李昭得意洋洋,眉一挑:“让你这老妖精怀上算不得本事。” 他手按住我的小腹,逗我:“毕竟播种十数次,才可怜巴巴地结了颗果子,人家曹爱妃就厉害了,土壤肥沃,朕只是无心插了一次柳,竟然绿树成荫了。” “你学坏了你。” 我双手按住他的脸,气得要命,于是狠狠地朝他的唇吻了下去。 他很自然又热烈地配合着我,我心一横,朝他口里猛地吹了口气,他笑着往后躲,指头揉着略有些发红的唇,笑骂:“到底谁坏?嗯?” “我刚才忽然记起你曾说过件事。” 我叹了口气,吻了好几下他的脸:“你说曹妃生了异心,背地里联络魏王,想让她儿子上位。” 我手摸着他平坦的腹部,朝他吹了口气,叹道:“这肚子得有多大,才能容的下这些腌臜事,所以妾才给您吹气,希望把肚子吹鼓了,您的度量更大了,就少生些气。” 李昭摇头笑笑,忽然吻了上来。 我贪恋着他口中淡淡的茶香,谁知这狗东西忽然钳住我的下巴,不让我躲,亦给我嘴里吹了口气,他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臀,目光落在我的肚子上,竟也说起了荤话:“喏,朕也给你吹了口,把你那肚量也吹大些,明年给朕生个白白胖胖的孩子。” 我噗嗤一笑,点了下他的鼻尖:“我用您老的嫖资给孩子打了对小金镯子,里面刻了金昭玉粹,平安如意,我想着大名儿你给取,乳名我取,想了许久都没头绪,你有啥想法呢?” “还不知是男是女,朕也不知道取什么好。儿子麻烦些,得仔细琢磨个字,意头太好了,有人会揣测朕的用心,稍微差点,又觉得亏待了儿子。女儿就没那么多顾虑,朕想叫她沁圆,圆圆满满的。” “都听你的。” 我靠在他身上,笑着问:“那曹妃娘娘的孩子,你把名字想好了么?” “嗯。” 李昭仍笑着,可莫名,我感觉到他眼里有股子杀意。 “叫什么呀?” 我好奇地问。 “李冕。” 李昭抓住我的手,在我掌心写了个冕字,笑道:“冠冕的冕。” “原来是顶帽子,挺一般。” 我撇撇嘴,抓住他的指头,撒娇:“咱们孩子的你一定得好好想,比这个‘破帽子’要好。” “好好好。” 李昭摇头一笑,抱起我,往上房走去,道:“不早了妍华,快睡吧。” …… 后来我才知道,李昭给曹妃尚在腹中的孩子取名冕的用意。 冕者,帝王之冠。 如今朝廷捷报频传,局势已经开始发生逆转,曹家看到此,自然不能再向魏王妥协求生了,继续把目光盯向皇位,于是曹妃母子百般讨好李昭,李昭也受用。 这不,曹妃此番有孕,李昭龙颜大悦,越发宠爱曹妃,在未知孩子男女之前,就赐名冕,一时间,朝廷后宫揣测颇多,暗涌渐生,尤其是素卿,数次召父兄“聊家常”,想对策。 我这次冒进,原本想设计谢子风和张家结仇,没想到意外杀了张达亨。 李昭替我将事揽了下来,他重重地训斥了素卿太过溺爱胞弟,纵得他惹是生非,欺压百姓,还凌/辱到了子风头上。天下谁人不知,荣国公夫妇最是宠爱子风这个小儿子,你们张家和谢家结仇,有什么好?岂不是陷朕于不义? 李昭一怒之下,将“张达亨”下了诏狱,让他思过,并亲自问候子风,好言宽慰。 张家早都慌了,他们是知道李昭有多重视荣国公,根本没敢提让那不孝子出狱,先是携着厚礼,给子风致歉,后专程跑到我八弟家中看望,得知我八弟那日去酒楼找活儿做,被张达亨撞见羞辱,立马承诺给八弟捐个小官当。 正巧,我四姐那天亦在八弟家里,一看见张家人,“又吓又气”,竟给哭晕了过去。四姐夫曹御史大怒,为宠妾打抱不平,趁机参了张家一本,张家一时在朝堂四处树敌,处境相当不妙。 而此时,李昭又百般宠爱曹妃,给曹妃未出世的孩子取名李冕,同时对素卿母子颇有怨言。 素卿跟前有个心腹嬷嬷,伺候了她十几年,最是忠心,私底下对素卿说:不知哪儿传来了消息,说是老皇帝其实早都驾崩,如今逢着三王之乱,太子爷便将此事秘而不宣。瞧着殿下如此宠爱曹妃,怕是日后登基后,会立曹妃之子为太子,否则,怎会赐名冕呢?娘娘得为将来做打算啊。 几番撺掇之下,慌乱的素卿立马出手,暗中给曹妃下了药,曹妃小产,命悬一线。 李昭大怒,下令彻查,很快就查到了这心腹嬷嬷头上,这嬷嬷在重刑之下,什么都招了,还扯出件陈年旧事。 原来十多年前,李昭曾宠幸过个宫人,那宫人有孕,还生了个儿子,眼看着就要给个名分,前途不可限量,哪知忽然血崩,撒手去了。 至于那孩子,暂时交给了郑妃抚养。 因孩子母亲早逝,李昭格外疼些,也用心教养。 孩子也争气,天资聪颖,读书品性皆强过李璋数倍,谁知都长到了六岁半时,忽然失足落水,早早就没了。 那嬷嬷交代,这两宗事也是素卿做的,包括郑妃多年不孕,仿佛也和素卿有点关系。 这下好了。 曹家彻底和张家杠上了,把以前的事翻扯出来,三翻四次求到李昭跟前,一定要李昭下个决断,还曹娘娘一个公道,给曹家一个说法。 废太子妃近在眼前,张家已经被赶到了穷巷。 也不知是谁出了个主意给张大人,说殿下仁厚,多年来和太子妃娘娘鹣鲽情深,奈何曹家逼得紧,实在要你们张家还小皇孙命来,殿下有心袒护,却无能为力,左右四爷先前在酒楼得罪过谢三爷,而他早年在工部时还犯下那么些事,日后扯出来,肯定又是番是非,莫不如弃车保帅,给曹家交出去个人,那个人必得和娘娘亲厚,谋害曹妃其实是那个人的谋算,和太子妃娘娘无关。至于几年前的皇孙落水,压根是桩无.头公案,没多大事。 否则娘娘若是被废,曹家势必将张家赶尽杀绝…… 张大人动摇了,他去不了诏狱,便托人给张达亨递了张纸条……毕竟是亲儿子,张大人立马后悔了,赶忙又送进去张条子,告诉儿子,别轻举妄动,他会另行想法子帮娘娘脱困,你且安心在狱中待着,等殿下气消了,就会放你回家。 哪知,张达亨为保家族荣光,已然自尽…… 前后不过一月,李昭就把这事解决了,将我和大福子、云雀无声无息地给摘了出去,干净利索。 他依旧是仁厚的君主,而张家和曹家却闹成了乌眼鸡,面上虽化干戈为玉帛,底下却水火不容。 …… 第43章 对食与绣春刀 放心,我会用命来守护你…… 在小厨房用罢饭后, 我和李昭就回房睡去了。 骤然发生这么多事,我睡得很不踏实,脑中乱哄哄的, 一闭眼, 要么是张达亨的死尸、要么是大福子被打的画面,再就是八弟跪在地上磕头……每每惊醒, 总要倒吸口冷气,要缓好久才能平复。 万幸李昭就在身边, 他睡得倒是好, 每次被我惊醒, 总会将我环抱得更紧, 握住我的手,拍一拍, 有时什么话都不说,有时会说“没事妍华,心放平些, 明儿让太医给你开些安神的药。” 好不容易睡着了,天快亮时, 还被尿给憋醒了。 怪就怪他灌了我整整两碗鱼汤。 我小心翼翼地将他压在我身上的胳膊挪开, 掀开锦被, 准备下床, 谁知腕子忽然被他拽住。 “去哪儿?” 李昭含糊不清地问。 “去倒茶。” 我轻声道。 这是我们俩的暗语, 撒尿到底难听, 倒茶雅些。 “去吧。” 李昭松开我, 柔声嘱咐:“把衣裳披上。” “嗯。” 我忙答应了,爬过他的身子,轻手轻脚地下床, 穿鞋子的时候,我用手肘戳了下他:“你把耳朵堵住。” “呵。” 李昭轻笑了声,闭着眼没动静。 我莞尔,直接把被子蒙到他头上,这才去红木马桶那边小解。 口有些干,我给自己倒了杯冷水,端着杯子走向西窗那边,隔着纱窗,朝外头看。 这会儿天还黑着,屋檐下的红灯笼随风摇曳,地上的昏黄光圈东躲西藏,倒也好看,房顶、廊子以及内院门口都守着带刀侍卫。 我没敢喝冷水,只抿了口,润了下唇。 正在此时,我看见云雀住的小偏房的门忽然开了,胡马拎着靴子从里头走出来,轻轻地将门关好,他整了下头发和衣襟,并未穿鞋,轻手轻脚地朝小厨房走去,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替李昭准备早饭去了。 我登时怔住。 难不成,昨夜胡马宿在云雀房里?他们俩……对食? 有可能啊,李昭将孤苦懂事的云雀交给胡马调.教,二人生出情有可能,且我昨晚上瞧见云雀哭得厉害,胡马用手背替这丫头揩掉,举止自然,一点都不生分; 对了,之前我从公主那儿借了婚纱,想让李昭穿西服,他用一个蹩脚的理由拒绝逃避,紧接着,云雀凑在我耳边,偷偷说:曹妃早都被诊出喜脉了,殿下那是骗夫人呢。 曹妃有孕,总不可能是李昭告诉的云雀,大约是……胡马了。 我笑了笑,这是好事,起码于我,多了一重安全。 我将杯子放回方桌上,疾步上了床,轻轻地掀开被子,重新钻到他的怀里,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我搂住,困道:“估摸着还能睡一个时辰,朕走后,你安心养身子,记得把燕窝吃上。” “嗯。” 我与他十指相扣,轻声道:“别说话了,赶紧睡。” 熬了这么久,我是真累了,沾床就睡。 都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察觉到有人用指头摩挲我的脸,我觉得烦,嗔着挥开了,紧接着,唇上脸上下巴分别一凉,似乎有人在亲我,我嫌冷,缩进被子里躲开。 到后面好似听见那个人笑了笑,骂了我一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再次醒来,已经日中了。 因云雀受了伤,没法伺候我,便由家中的掌事嬷嬷服侍我洗漱、装扮。 用罢饭后,我端着伤药和饭菜去了云雀房中。 第49节 我往里扫了一眼,这丫头此时正坐在梳妆台前描眉,休养了一夜,脸色好多了,双手缠得极厚,房里摆设简单,都是寻常的衣柜绣床,只不过在胭脂盒边上放着只臂钏,上头镶了珍珠和红宝石,如此华美精致,一看就是宫里出来的东西。 见我来了,云雀忙将那臂钏收进首饰盒里,疾步上前来,要接过我手里的漆盘。 “不用不用。” 我闪身躲了下,笑道:“你手伤着,我来。” 说话间,我把饭菜放到了梳妆台上,将云雀按在了小圆凳上,装作没看见那个臂钏,笑着从云雀手中拿过眉笔,帮她描眉,联想起昨日之事,我鼻头发酸,目中含泪,随后低下头,颤声不已: “好妹子,对不住了,是姐连累你了。” 我哽咽的几乎说不出话:“手、手还疼么。” “不疼了。” 云雀见我哭了,又自称姐,惊的忙要给我擦泪,发觉自己手上满是药和血,不敢碰我,于是蹲到我跟前,反过来安慰我,笑道:“维护夫人,是奴应当做的,您莫要这般自责。” “傻丫头,快起来。” 我忙扶起云雀,仔细问了手上敷什么药,这伤处实在密集,千万不能沾水,当心溃烂了。 我伺候着云雀吃了碗粥,冷不丁问了句:“昨晚上我瞧见胡马公公在你屋里……” 我故意将话停在这儿,观察了下云雀的脸色举动,果然,这丫头怔了怔,眼里闪过抹尴尬和惊慌,如此,我心里更明白了,没有说破,接着道:“在你屋里帮你换药,原本,姐想帮你的,奈何殿下把我拉走了。” 云雀暗暗松了口气,笑道:“夫人是最尊贵的人,本不该做这种粗活儿的,仔细冲撞了小皇子。” 说到这儿,云雀左右看了圈,见没人,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夫人以后行事一定得当心,胡公公身上其实装着两种药,一种是坐胎保平安的,另一种见血封喉,这回主子爷仁慈,没计较,帮您把事儿揽在他身上,下回真不一定放过您。” “嗯。” 我忙点头,装作若无其事,帮云雀整理了下衣襟,低声对她说了两个字:“放心。” 虽然我早都猜到胡马身上可能装着两种药,但真听到事实,难免还是胆战心惊。 不过,我总觉得,经过这事,我反而和李昭的距离更近了,从以前的假笑假哭,慢慢变真了些,他昨晚给我教了那许多,倒也点拨了我。 无枝可依的我真不能冒进,我不仅得等我的娘家人的势起来,而且还得广结善缘,如谢子风这般的大人物,亦如云雀、胡马、大福子这样的小人物。 …… 从云雀那儿出来后,我整理了下心绪,去外院见大福子。 昨日若没有他,我肯定被张达亨杀了。 我欠了他一条命。 为了避嫌,我特意喊了嬷嬷陪我去。 刚走到台阶下,就闻见股浓郁的血腥和药味,特别刺鼻,我忍住泛起的恶心,行到门口,往里一瞧,大福子此时两腿八叉开,端铮铮地站在地上,身上穿着薄软的绸衣,衣裳上斑斑点点,满是血污。 此时,伺候我的嬷嬷上前一步,叹了口气:“可怜哪,路大人被打的身上没一块好地儿,压根不敢躺下,只能站着,得亏他年轻力壮,若逢着个老骨头,怕是当场就给打死了……” 我心里梗的难受,越发觉得愧疚难当。 “福兄弟。” 我敲了下门框。 “啊。” 大福子瞬间转身,看见了我,着急忙慌地扯过件袍子,将自己裹住,许是触动了伤口,这小子咬着牙,“嘶”地倒吸了口冷气,明明脸色极难看,疼得满头虚汗,可仍装作没事人似的,抱拳给我见了一礼,笑道: “夫人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我从嬷嬷手里拿过漆盘,亲自端着进去,没敢看大福子,泪珠子如雨般往下掉,强笑道:“那会儿太医过来给我诊平安脉,我央告他给你配了些上好的膏药,特拿给你。” 说到这儿,我给大福子深深鞠了一躬,哽咽:“好兄弟,姐连累你了。” “哎呦,您快起来。” 大福子不敢碰我,刚触到我衣角,立马弹回去,挠着头,咧嘴粲然一笑:“小人是托了您的福,这才得了这样的优差,好家伙,直接一步登天了,成了人人敬畏的羽林右卫指挥使,我家大人为了坐上这把椅子,苦苦熬了十几年,小人伺候您…还有主子爷才半年多,就爬上来了,说出去都没人敢相信。” 说完这话,大福子噗通一声跪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朝着东宫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后,他笑着看我,给我磕了个头。 “小人多谢主子爷赏识,多谢夫人的包容。” “快起来。” 我虚扶了把大福子,朝屋里扫了眼。 男人家的屋子到底和女孩儿的不一样,极简单,放了个兵器架,上头摆着各式各样的刀和剑,我瞧见,桌上有个锦盒,里头有把半人来高的绣春刀,刀旁有个红木漆盘,整齐地叠着套飞鱼服。 “那个……” 我挥手,让嬷嬷站远些,随后坐到小凳上,压低了声音问大福子:“昨晚事发突然,殿下又在,我没问你到底怎么回事,你怎地被殿下给抓到了?” 大福子从柜子里拿出只白瓷杯,用滚水烫了三遍,这才给我倒了水,他又从床底下拉出个铜盒,打开,给我推过来,我垂眸一看,原来是些精致糕点,看着像“不知春”酒楼做的。 “小人贪嘴,昨儿从酒楼里买了盒点心,您尝尝这牛乳燕窝糕,香极了。” “好。” 我捻起一只,吃了口就放下,问:“你别让我着急,快说呀。” 大福子抿唇一笑,道:“小人昨儿把您和云雀姐姐送回家后,就紧着去处理尸首,原本想剁碎了喂狗,倒也干净,可惜没有趁手的家伙事,于是想拉出城埋到山里,可如今正逢战乱,一入夜城门就下钥了,而且巡防营的人查得严,根本没法出去。” 大福子舌尖舔了下唇,眉一挑:“哪儿都去不了,可这脏东西得赶紧处置了,于是小人想着,那谢三爷势力极大,便埋在他院里,日后就算挖出来,自有荣国公和张家对嘴,不干咱们的事,谢三爷即便怀疑到您头上,看在盈袖小姐的面儿上,也不会说出来一个字,咱们左右还是安全的。” 我点头笑笑。 心里却……有些不满。 谢子风住的小院离袖儿极近,大福子这招够狠够毒,但,真让我高兴不起来。 “夫人莫要恼。” 大福子品查着我的表情,大抵发现我脸色不好,忙道:“小人知道盈袖姑娘对您很重要,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于是把那头肥猪拉去了挽月观的后山,小公主深受殿下宠爱,想来尸体在她那儿发现,殿下肯定会给她遮掩过去,谁知……小人让殿下的暗卫找到了。” “这样啊,真是辛苦你了。” 我含着泪,感谢他,心里总是不太舒服。 不知道是做母亲了,还是我真被李昭吓得优柔寡断了。 站在理智的角度,大福子做的一点毛病都没有,可,可把这事嫁祸给月瑟,总觉得不太好。 我脸烧得厉害,暗骂自己太贱,人家帮你杀人、又处理尸体,你咋好意思抱怨。 “以后跟了主子爷,说话做事一定得当心,羽林卫干的是监督百官、拿人下狱、重刑拷打的活儿,极容易得罪人。你切记,人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莫要把事做绝了,这对你不好。你瞧瞧你家左大人,当年把前太医院院判杜太医整治入狱,百般折磨,后来盈袖中毒,只有杜太医能解,他只能负荆请罪,跪着给人家赔不是。” “是。” 大福子似乎极高兴,拍着自己的胸口,有些激动:“您的这番话,小人会一辈子记在心里。” “好。” 我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个平安结,绑在了绣春刀的刀尾,掩唇轻笑:“这个平安结是我今早打的,上头串的两颗珍珠是昨晚跟殿下死皮赖脸磨来的,哈哈,我硬生生绞了他的玉佩,取下了珠子。这便当姐和殿下疼你了,祝你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大福子眼里闪过抹异样之色,指头摸平安结,对我笑道:“放心,我会用命来守着它。” “嗯。那你好生养伤,我就不打搅你了。” 我笑着点头,起身离去。 走到门槛的时候,我回头一瞧,发现这小子将绣春刀收到锦盒里,然后,将我吃剩的那块糕点放回铜匣子里,塞到枕头下,藏好。 我摇头笑笑,这小子的抠门劲儿,和他家大人一模一样,希望以后娶了媳妇儿,能对人家大方些。 …… 第44章 两个杠精 二更合一 日子不知不觉过去, 我已经有了近四个月的身孕,肚子也开始显怀,大了起来。 真的感觉好神奇, 里面竟然有个小孩。 我从未有过这种经历, 以前看见刘玉儿大腹便便,心里嫉妒, 暗地里嘲笑她臃肿丑陋,如今我也有了这种“丑陋”的麻烦, 那种欢喜是无法形容的。 我最喜欢的事就是脱了衣裳, 只穿着肚兜, 在铜镜前左扭右转, 反复地看肚子有没有变化。 李昭见我如此,总笑我傻。 我才不管他, 照旧欣赏自己。 我怕日后肚子撑大后,会长出妊娠纹,便提早让太医帮我配了淡纹膏和不会伤及胎儿的润肤膏, 一早一晚坚持抹。 李昭看见后,又开始“嫌弃”了, 说:宫里的娘娘们加起来都没你这般爱漂亮, 如今天渐渐冷了, 别老光着身子走来走去, 还抹这种呛鼻的劳什子, 仔细着凉发热了。 我白了眼他, 当着他的面脱光光, 从罐子里抠了一大坨,从脖子到脚指头一处都不放过,不仅如此, 我还逼着他给我往背上抹,有时候他“恼”了,啪地一声打我的背,好疼,有时候他很细心地抹,谁知抹着抹着,就抹到前面去了,说要给他儿子试吃一下粮…… 这男人哪,就是口是心非。 嘴上嫌弃呛鼻,可抱着我睡时,头埋在我脖颈里,轻声呢喃:“你好香啊。” 这段日子,我安生地待在家里养胎,大福子和云雀不用陪我冒险奔波,伤也养的差不多了。 自打那晚李昭提拔大福子为羽林右卫指挥使后,肉眼可见,这小子变了很多,话更少了,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 老皇帝驾崩还未公开,所以大福子任职的旨意也暂时压下。 不过李昭早有打算,羽林卫指挥使毕竟是多少人眼红垂涎的要职,没点功劳和本事爬不上去,底下人也不服。 李昭想了法子。 这不,前不久左良傅收复了利、青二州,上表给朝廷,说:臣侥幸得胜,全靠天子庇佑,臣不敢贪功,此次属下“路福通”居功甚伟,他潜伏在魏营之中,盗取叛贼的作战部署,使得我军提前洞悉,大败敌军…… 一时间,这位神秘的‘路福通’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英雄,朝堂之上也议论纷纷,有人上表,一定要好生封赏; 也有人存疑,说要查清这位路大人的功绩,听闻他从前是左良傅的侍从,而以往的军情奏报里,从未有过此人的只字片语,万一乃左良傅想巩固自己的地位,刻意捏造的呢? 还有些人站干岸,看热闹,不发表任何意见。私底下却嘲讽得厉害,说这位路大人从前是在羽林卫混的,干惯了窥伺人私隐的脏事,这不,歪打正着了,让他混进魏营,建立了功勋。 …… 李昭自然不会表现出,这其实是自己暗中授意左良傅上表的,更不会表现出自己偏袒大福子,任由朝臣争吵去。 没几日,新提拔的江州刺史袁文清上表,指出有功当赏,有过当罚,他愿保举路福通。 袁文清一出声,朝堂上的风向就变了,一时间,对大福子的歌功颂德堆满了李昭的案桌。 第50节 因为袁文清可不是一般人,若没有他,三王的铁骑早都冲进关中,踏平长安,而他又是个极清正的君子,他举荐的人,多半不会差到哪儿去。 张家这回因曹妃之事吃了大瘪,素卿觉得跟着说一嘴,保举从左府出去的大福子,日后能拉拢左良傅和袁文清,何乐不为呢?所以,张家也上书举荐。 瞧,大福子什么都没做,窝在长安半年多,还杀了个人,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国家的英雄,日后炽手可热的臣子…… 有时候,我真觉得很荒诞,可现实就是这样,所有的一切,都在李昭的掌控当中,他想让谁上位,哪怕是个傻子,也能进内阁;他想搞谁,就算是皇亲国戚,都幸免不了。 有时候,我会胡思乱想。 不是我瞧不起自己,他这样的人,怎会接纳我,对我这般好。 素卿、曹妃在他跟前十几年,他依旧逢场作戏,该收拾就收拾,绝不手软,而对我,他仿佛给了几分真心,没舍得杀。 我糊涂了,晚上做噩梦惊醒,哽咽着问他:“陛下什么时候会厌弃妾?” 他笑笑,翻身将我搂住,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切:“等朕驾崩后吧。” 随着我的肚子越来越大,人也开始犯懒,熬不了夜,有好几回,他来的时候,我都睡了。 他也没恼,还像往日一般,自行泡脚、批奏疏、用夜宵,有时若是精神好些,会去外院,到大福子屋里歇,彻夜给大福子教如何治理羽林卫、如何为人处事、哪些官员日后得着重调查、哪些人得暗杀、什么时候暗杀…… 大福子也争气,更加勤奋读书、背诵密档,每日天不亮就在院子里练武。 说实话,有点吵得我睡不好,我没好意思说破,于是旁敲侧击:“好兄弟,你不必这般用功的,可怜见的,身上的伤还没好透。” 嚯,这小子忙说:夫人不必心疼小人,小人天资愚钝,不似我家大人那样过目不忘,所以得更用功才是,万不能辜负了主子爷的提拔之恩。 得,既然劝不来,便由着他去吧。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我出门了,约了谢子风去挽月观。 我和云雀坐在车里,大福子赶车,谢子风则骑了马行在外头。 我今儿穿了红缎底绣黑牡丹的袄子,领口和袖口缝了白狐皮,怀里抱着汤婆子,背后垫了个厚绒毯。 车里实在是闷,我稍稍推开窗透气,顺便端量了眼谢子风,之前我就给他带过话,只是相看而已,月瑟是个十七八岁的丫头,若是不喜欢,应付几句即可,别下了人家姑娘的面子。 而李昭前几日也叮嘱过月瑟,说子风是个桀骜不驯的,你别仗着是公主就低看人家,莫要争吵,传出去不好听。 不知月瑟听没听进去,我瞧着子风是蛮敬重我的,把话放心上了,这不,今儿拾掇的极精神,华冠锦袍,长身玉立,穿着玄色大氅,一看就是个出身高门的贵公子。 “姐,外头冷气重,你怎么把窗推开了。” 谢子风把手放在口边呵气,笑道:“你放心,我肯定好好和公主说话,绝不会让你为难的。” “倒不是。” 我耳朵发热,岔开这个话头:“算着日子,袖儿也快生了,她最近还好么?” “您这一路已经问了我六七遍了。” 谢子风摇头一笑:“都好,前儿太子妃得了块上好的火狐皮子,紧着让人给袖儿做了个护手,亲自送了来。而今老左和袁大哥都立了大功,福子兄弟…呵,听说也有封赏,她可是得上赶着拉拢巴结。” “留些神吧,我总是不放心。” 其实,我心里是窃喜的。 素卿如今掏心掏肺地讨好袖儿,若是日后知道袖儿和我的关系,怕是真得气的吐出血。 “那个……” 我清了清喉咙,手按在心口,问:“袖儿可曾念起过我?” “好像没听她说过。” 谢子风笑道。 “没良心的东西,真是白养她了。” 我气的骂了句。 “哈哈,有呢。” 谢子风狡黠一笑:“经常念叨您呢,说这都半年过去了,她都往曹县写了好多封信,都不见你回一句半句。她知道如今正逢战乱,信不一定就能寄去,说若不是怀了孕,肯定要回去探望您呢。” “这还像个人话。” 我心里暖暖的。 原本,我是想写几封平安信,差人递给袖儿,让她放心。可李昭不许,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等时局再稳定些,安排你们俩见个面。 “说起信,我倒想起一事。” 谢子风眉头皱,脸上的鄙夷之色甚浓:“梅濂这半年倒是给袖儿写了两三封,之前为了当官卖妹妹,现在倒想起妹妹的好儿来了。” 我心里一咯噔,忙问:“他写了什么?” “无非就是问盈袖过的好不好,再就是忏悔自己做错了,求袖儿的谅解,烦的很。” 谢子风厌恶地挥了挥手,笑道:“今儿我出门的时候,正巧碰见了梅家人,好家伙,赶了一两个月的路,专门给袖儿送皮货和吃食、衣料,长安什么没有,要他献这个殷勤。” “他还真惦记妹妹。” 我笑了笑,心里蛮不是滋味。 正说话间,马车停了,到挽月观山下了。 我准备下车,刚掀开帘子,就瞧见大福子疾步走向谢子风,他将身上的棉袄脱下,垫在地上的一个小水坑上,给谢子风打了个千儿,笑道:“三爷留神脚下。” 谢子风愣住,没踩袄子,从另一边下马,绕到大福子跟前,弯腰拾起袄子,手拂去上头的泥水,面上虽带着笑,可笑中多少有些不自然:“这倒不必了,我记得你以前是个气性大的人,不轻易弯腰的。” 这话很明显,说大福子刻意谄媚。 大福子也没恼,笑道:“小人想着三爷今儿见公主,靴子若是弄脏了,多不好。” 谢子风是个通透之人,看破没说破,拍了下大福子的肩膀,笑道:“太子爷是个做实事的,你好好当差,做得好,口碑自然就上去了,日后有大把升官的机会。咱们都是旧相识,你也不必一口一个小人、三爷的,如今做官了,唤我子风即可,若有用得上我的,必定帮忙。” 大福子躬身行了个大礼,笑道:“尊卑有别,小人不敢逾越,有三爷这句话,小人便更放心了。” 这是我今日第二次心里感到不舒服。 我不知道去那个位置,对大福子是不是好事,短短一个多月,他真的成熟了很多,精明、事故、圆滑了很多。 一入羽林卫,势必权极一时,手上必定沾满鲜血,身上的罪孽会伴随一生,可能会连累家人亲友,故而历任指挥使大都孤家寡人。 大福子,你真的不后悔走这条路? 今儿天有些阴沉,隐约飘着细碎的雪粒。 我和谢子风有说有笑地上了山,离得老远,就瞧见挽月观门口很是特别。 临时搭建起了个凉亭,亭子三面围着厚毛毡,宫女和太监们进进出出地往亭子里搬炭盆、烤肉架子和各种果蔬。 我瞧见月瑟俏生生地立在观门口,她今儿打扮得倒是明艳,给足了李昭面子,穿着正常浅粉色袄裙,梳了坠马髻,稍稍化了妆,眉心还贴了花子,显得十分娇俏。 瞧见我来了,这丫头笑着迎了上来,热情地抓住我的双臂,上下打量我:“呦,肚子都这么大了呀,你这个狠心人,说好来陪我解闷,一下子就消失了两个多月。” “妾身这不是来了么。” 我屈膝给月瑟见礼,斜眼瞅向谢子风,笑着介绍:“这位便是荣国公家的,” “我知道。” 月瑟打断我的话,微笑着冲谢子风点点头:“三爷好,我是月瑟。” “公主好。” 谢子风微笑着抱拳:“我是子风。” 此时,我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这二位都是天之骄子,脾气都不小,千万别吵起来,我得当个中间人,不能让气氛过于冷,还得适时地说几句俏皮话,让他们尽快熟络起来。 “好香呀。” 我鼻头耸动,看向一边的烤肉炉,挽住月瑟的胳膊,笑道:“眼看着今儿有场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公主倒是雅,倒给客人准备了酒肉。” 奉承完月瑟,我不忘把子风的爱好介绍出来:“呦,我记得子风最喜欢游历名山大川,自幼又是在军中长大的,想来骑射功夫肯定厉害,哪日给我们公主打只鹿,咱们烤鹿肉吃。” 说完这话,我给谢子风使了个眼色。 谢子风会意,忙笑道:“正是呢,哪日公主若是有空,咱们叫上几个朋友,一起去打猎。” “不好意思,我不爱出门。” 月瑟撇撇嘴:“吃猪肉就行,鹿好端端跑在林子里,它招谁惹谁了。” “咳咳!” 我轻咳了两声,腿稍微碰了下月瑟。 月瑟会意,脸儿微红,尴尬一笑:“哦,那个…这个,咱们进亭子说话吧。” “对对对。” 谢子风看着月瑟,坏笑:“这么冷的天儿,把人冻得跟猴儿似的,拴都拴不住。” 月瑟一愣,闷头自行进去。 “子风。” 我轻声唤住谢子风,使劲儿给他挤眉弄眼,手成祈祷状,上下摇。 谁知这小子对我顽皮一笑,丝毫不理我,大步走进了凉亭。 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没事如意,没有你解决不了的事。 我笑着走进了凉亭,扫了眼,桌上倒是摆满了珍馐,还温了壶酒,我忙从宫人手里拿过酒壶,分别给这两位神仙倒了些,笑道:“妾身有孕,不能吃酒,你们俩年轻,多喝几杯无妨的。” 好么,这两位神仙一饮而尽,然后端铮铮地坐着,男的盯着自己的指甲,女的看着自己的鞋尖,就是不说话。 “那个…” 我打破沉默,轻抚着月瑟的手,笑道:“不知公主可曾听说?前不久太子妃的胞弟仗势欺人,当着众人的面儿羞辱老百姓,被三爷狠狠教训了顿。” 我的意思,是想凸显谢子风仗义,再说了,当年张家撺掇着老皇帝让月瑟和亲,月瑟被逼无奈,只能挂了黄冠,进了道馆,这仇大着呢,听见谢子风教训张家人,肯定心里高兴。 只是我忽略了一件事,这丫头…和正常人不一样。 果然我话刚落,月瑟阴阳怪气笑了声,斜眼看向谢子风:“到底是三爷有面儿,谁得罪了你,皇兄就把谁下狱,听说那姓张的小子在诏狱里上吊了,三爷这口气大概解了吧。” 谢子风明显不悦,没生气,蒙着头喝了杯。 而月瑟呢,一脸的得意,小口抿了点酒。 第51节 这气氛不对呀,怎么刚见面就杠上了。 我忙对月瑟笑道:“妾身命薄,所钟爱唯有妹妹一人,她去年被陈家强行逼婚,多亏了谢三爷出手相救…” “这事我知道。” 月瑟朝谢子风举了下酒杯,眉一挑:“三爷真真是至情至性之人,想那左大人若是战死沙场,您肯定会好生照顾他的妻儿,再续前缘吧。” 我吓得倒吸了口冷气,这何止是杠,明晃晃的挖苦啊。 “公主说笑了。” 谢子风亦端起酒杯,敬月瑟:“朋友妻不可欺,且不说老左如今战功赫赫,活蹦乱跳着呢,即便他不幸没了,我也不会趁人之危。倒是公主…呵,瞧您如今穿金戴银、吃肉饮酒,好不快活,那位替您去越国和亲的贵女,不知有没有被苛待?去年老越王死了,她嫁给了继子,过的可还舒心?” “你!” 月瑟大怒,生生按捺住火气。 上下打量谢子风,连连点头:“百闻不如一见,三爷果真与众不同。” 谢子风微笑:“公主也别具一格。” 我紧张得要命,手心直冒冷汗,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外面可真冷,要么,咱们进观里吧。” 转而,我对谢子风笑道:“你是不知道,公主可会做衣裳了,还弄出许多稀奇古怪的花样儿,我见都没见过。” “不好意思。” 月瑟打断我的话,下巴微抬,挑衅似的看着谢子风:“我这道观,风能进,雨能进,皇权不能进。听说三爷姑母生前是贵妃,那便也是皇亲国戚了,咱们就在外头见见即可,也算全了皇兄和小皇嫂的一片心思。” “公主这话极有理。” 谢子风抱拳一笑:“在下从未听过这么发聋振聩的话,受教了。不过公主说风雨能进,皇权不能进,那么您呢?您身上流的是李家的血,吃穿用度是天下百姓缴纳的赋税,公主别光说旁人啊,您若真是个有骨气的,就在外头吃喝拉撒,可千万别进观里享受皇权。” “你、你……” 月瑟脸窘得通红,想要开口辩驳,可偏生被人驳倒了,一句都说不出。 “哈哈哈哈!” 谢子风大笑,端起酒壶,仰头痛饮数口,重重地将酒壶按在桌上,谁知力气太大,把酒壶给弄碎了。 他从怀里掏出张银票,啪地一声按在桌上,让云雀搀扶起我,对月瑟笑道:“多谢款待,在下告辞了。” 我本来想着留下,劝慰月瑟几句,可着实怕这小辣椒把火气转向我,呛得我动了胎气,于是忙不迭跟着子风离去,扭头一看,月瑟果然站在观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不禁掩唇轻笑,真真不是冤家不聚头,到底有人能制住她。 “姐,你笑什么呢。” 谢子风走在前面,怕我摔倒,胳膊抬起,虚扶我。 “我是笑……依照那丫头的性子,肯定不会轻易认输,还要找你争吵的。” “那让她来。” 谢子风笑道:“不过,这丫头倒蛮有趣,我觉得能当朋友。” 至此,我终于松了口气,男女,不就那点事儿嘛,只要对彼此有了兴趣,一回生,二回熟,不愁发展不下去。 这门亲事,应该能成。 刚下了山,我就看见从远处策马奔来个少年,似乎是谢子风的随从--小施。 那小施一脸的焦急,勒住马,忙不迭地跑来,谁知被石子儿绊倒,滚了几圈,他连爬带滚地跑到谢子风跟前,哭丧着脸:“爷、出、出事就。” “喘匀了气,好好说话。” 谢子风轻声喝道。 小施抹了把泪,深呼吸了几口:“今儿您出门,给小人交代了去处,让小人看护着小袁夫人。她中午还好好的,不知怎么了,忽然跌了一跤,要、要生了!” “什么!” 我大惊,压根顾不上忌讳,忙抓住小施的胳膊:“不是还有半个月才生么,到底怎么回事。” 小施重重地咽了口唾沫,扭头请示了下谢子风,得到允许后,才对我说:“似乎是因为看见了她哥哥捎来的东西,又气又怒,立马要下人收拾东西,说是要回曹县呢,刚走到门口,就跌倒了。” 小施急得直跺脚:“太子妃娘娘已经去府里了,说情况不是很好,她也不好做决断,让小人赶紧寻爷回去,若真有个不测,保大还是保小,得有人拿主意…” 保大保小? 我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黑,竟给晕了过去了。 第45章 惊慌失措 黑夜的李昭和黑夜的如意…… 鼻下发痛, 隐约间,我看见跟前围过来好些人,大福子、谢子风… 云雀从后面把我撑住, 使劲儿地掐我人中, 连声唤我。 渐渐的,我恢复了意识, 只是手脚还是发软,我也顾不上什么尊卑有别, 一把抓住那个侍从小施的胳膊, 厉声问:“到底什么情况, 你说清楚!” 其实我真慌的不行, 可我有个优点,越慌反而会越冷静, 我问了最要紧的问题: “破水了么?摔严重了么?为何说保大保小,难产么?” 小施显然被我一连串的问题问愣住了,他也是急, 说话颠三倒四:“这小人不懂啊,里头传出来话, 只说小袁夫人不知为何生了大气, 没留神才跌倒的…那个…什么是破水, 小人真不明白啊, 后来太子妃娘娘来了, 递出句话, 让赶紧叫三爷回来, 说万一有个什么,也有个人能拿主意。” “什么屁话!” 我毫不客气地骂道:“拿主意也是左家、袁家,她叫子风什么意思, 简直就是满嘴喷粪的毒妇。” 我算是听明白了几分,袖儿早产了,情况是好是坏未知,素卿纯粹是不愿意担责任,这才叫子风回去,还有种可能…… 之前子风不仅和她有过嫌隙,还当着众人的面辱打过张达亨,她若是报复,有可能会让袖儿出事,到时候拿主意的子风肯定会被左、袁记恨。 我不想把人想的太坏,可张素卿本不就是什么好东西,她即便没这个心思,我也得防着。 “子风!” 我推开小施,强打着精神上前几步:“你得罪过张家,别让太子妃借题发挥,把你拖下水。” “她不敢吧。” 谢子风脸色一变。 “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深呼吸了口气,问:“接生嬷嬷和大夫预备下了吧,底细清楚么?” “都是宫里的老人。” 谢子风忙道,手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姐,信不过么?她不敢得罪左、袁吧。” “她连你都敢得罪,更何况旁人,她兄弟到底、到底因你入狱,虽说自尽和你没关系,但依她那狭小气量,难不保不刻意寻你麻烦。接生婆和大夫咱们还是尽快重新找吧,宫里的人我始终信不过。” 我催促谢子风赶紧回去:“记得,不许太子妃和她的宫人靠近袖儿。” “好!” 谢子风翻身上马,正要走,我忽然又想起一事,赶忙拦住他。 “等等…如果真出了问题。” 我的声音发颤,忍住泪,仰头看马上的谢子风,咬牙道:“必须把大人给我保住了!” “放心吧姐。” 谢子风抓紧缰绳,郑重道:“我绝不会让袖儿出事。” “再等等。” 我犹豫了片刻,坚决道:“不晓得袖儿到底为什么早产,不过梅家人今儿来了,她嚷着要回曹县,我、我想,多半和我有关。” 我掏出帕子,咬破食指,用血在上头写了“放心、如意”四字,塞给谢子风:“她认得我的字,看到这个,就知道我好着呢,快回去吧。” 很快,谢子风就带着他的随从消失在挽月观山下。 我仍旧紧张无比,原地来回踱步,尽管我知道,妇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跟前打转,头胎都艰难些,我想在她跟前,可素卿此时就在左府,让素卿看见我,还有我的肚子,一定会惹出麻烦。 可我真的不放心。 “那个……咱们要不偷偷去?” 我看向大福子和云雀,小心翼翼地请求:“或者,你们就当没看住我,我自己去就行了。” “那不成!” 大福子直接挡在我面前,左右看了圈,冷声道:“夫人莫要在这种时候犯糊涂,您忘了上回私自见您八弟高牧言,惹出多少事端,您的命差点没了。” 我退了一步。 大福子紧着上前一步,唇角浮起抹浅笑,接着道:“小人和云雀再被殿下打个半死没关系,您若去了,惹上麻烦的不止您,还有主子爷,再说了,盈袖姑娘若真难产,您去了她就能生出来?各人有各人的命…” “你闭嘴。” 我没忍住,喝骂了句。 果然,大福子听见这声,愣住了,薄唇轻抿了下,好似想要说什么。 “对不住了。” 我扭过头,不看他:“我太紧张了。” 到底我欠了大福子一条命,一个人情,我着实不该冲他发火。 我忙抓住云雀的手,盯着这丫头,求道:“宫里你熟,你告诉殿下,我想见他,殿下若是忙着,你就找胡马公公,求他帮我安排一下,可以么?以后我生了孩子,就认他作大伴。” “放心吧夫人,奴这就去。” …… 我问挽月观借了马车,以公主的名义把云雀送进宫。 天灰蒙蒙的,雪渐渐大了起来,落在人的脸上和脖颈里,凉透了。 我猛地想起了刘玉儿,也是这么个天,我犯下了杀孽,趁人之危,把一碗药端给了那个大肚子妇人。 我跪在地上,朝南方磕了三个响头,对不起,我做错了,若要有报应,就报应在我身上,玉儿,我会善待你的儿子福宝,你能不能放过我的盈袖? “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大福子走过来,想要扶起我,苦口婆心地劝我:“盈袖姑娘那儿有谢三爷和袁家人呢,您还怀着小皇子,辛辛苦苦怀了四个月,别再动了胎气…” 第52节 我身子闪躲了下,没让他碰我,手掌撑着地站起来,失魂落魄地朝马车走去。 …… 天已经擦黑,雪越来越大,已经在地上铺了层。 屋里多端了两个炭盆,烧的又香又暖。 我端着杯水,惴惴不安地走来走去。 从得到袖儿早产的消息到现在,已经过去近三个时辰了。 云雀早都从宫里回来了,给我带了李昭的话,果然,李昭让我安心在家待着,不许乱走动,他忙完会安排的。 忙,他几时能忙完? 我急得不行,喝了口水压压,发现原本滚烫的水早都变得冰凉,我气得把杯子砸到门上,朝门口瞪了眼。 大福子怕我轻举妄动,于是越矩进入内院,拿着他的绣春刀,守在门口。 其实我知道,大福子很关心我,我不能把邪火迁怒到他身上,可、可…就是控制不住。 下午的时候,大福子把他的手下派出去,打探消息。 谢子风果然听我的话,从他的亲戚—皇商李少那里借了接生婆和大夫,回到左府后,咕咚咕咚灌了两瓶酒,借着酒劲儿喝骂了素卿所谓保大保小的论调,耍酒疯,把宫里的人全都赶出去。 素卿到底有几分道行,没恼,说有三爷坐镇,想来小袁夫人会大小平安的,本宫这半年来和盈袖来往,早都把盈袖当成亲妹妹,不论如何是不能离开的,便在外院等着好消息。 两个时辰前传回来消息,说都顺利着; 一个时辰前传回来消息,说有些不好; 方才传回来消息,说袖儿疼得晕过去了…… 不成,我一定得去。 想到此,我什么都顾不上了,从柜子里找出件披风,披在身上,疾步往出走,不出意外,又被大福子拦住了。 “夫人!” 大福子颇有些疾言厉色:“小人已经违逆了主子爷,派人去左府打探消息,您一定得稳住了,安生等着。” 我不想理他,绕开走。 谁知,我走一步,他拦一步。 “你起开。” 我面色不善,忍住了怒气,笑道:“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和你没关系。” “主子爷让小人看住您,他说忙完会来,您就等着吧。” 大福子怕我又冒进,挤眉弄眼地看我肚子,压低声音提醒我:“您不要前程了吗?” 我瞪了他一眼,横了下心,扬手打了这小子一耳光,我豁出去了,索性撒泼:“去他娘的前程!老娘没你这么稀罕!” 我知道,我这话过了,会伤了大福子的自尊和心,可我这回实在是忍不住。 就在我和大福子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我抬眼瞧去,看见鱼贯进来好些个带刀侍卫,紧接着,胡马公公躬身打着灯,将李昭迎了进来。 李昭今儿穿了玄色大氅,头上戴着朝冠,雪落在了他头发和衣领上,他还是那么从容不迫。大步朝我走来。 我心里一喜,泪如雨下,小跑到他面前,噗通一声跪下:“陛下,求您让妍华出去吧。” 李昭俯身,将我头上的雪拂去,柔声道:“最好不要,妍华,你别让朕难做,有个一次两次,没个再三再四。” 我不放弃,抱住他的腿,仰头看他,求他:“那个孩子六岁就到妾跟前了,当年她个头刚到您腰这儿,她爹不疼娘不爱,哥哥又是个不要脸的混账,妾已经对不起过她一回了……” “妍华啊。” 李昭长叹了口气。 “只要您答应妾这回,日后让妾做什么,哪怕要妾的命都可以。” 我抓住他温热的手,哭着,求他:“如果是最后一面,好歹让我见见啊。” “起来吧。” 李昭将我扶起来,牵着我的手,往外走。 我看着他英俊的侧脸,有些诧异。 刚出了门,就有暗卫过来报,说小袁夫人生了,母女平安。 我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大小平安就好,我含着泪看向李昭,其实,我还是想去看看盈袖。 “陛下…那…” 我泪眼婆娑,十分的可怜。 “行行行。” 李昭摇头一笑,揽着我养车驾那边走:“不让你看一眼,你估计得恨死朕了。” “可是…算了吧,万一叫娘娘看见了我,那就不好了。” 我低下头,委屈地撒娇。 “没事,朕都安排好了。” 李昭轻拍了下我的肩膀,附身,凑到我耳边,轻声细语:“朕下午的时候发了火,把璋儿叫到勤政殿,斥责了通,这小子前些日子为母亲、舅舅打抱不平,在朝臣跟前对朕颇有怨言,还刻意欺负了他弟弟钰儿,惹得曹妃跑到朕这里哭闹。朕让这孽障跪在勤政殿前思过,素卿最是宝贝她这儿子,一定得回宫陈情,可盈袖那边她也不好走开,她长进了不少,硬生生等盈袖生产了才回宫。” 我心里一咯噔。 果然,一切又在他掌控中。 我什么话都没说,心情复杂,靠在他身上,一步步往前走。 未来如何,我会不会像三妃一样,受他摆布,无法预判。 但是现在,我觉得我是幸运且幸福的。 起码,黑夜的李昭,对黑夜的如意很好,很好。 ……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车驾到了左府。 我们从后门悄悄进去了,因有李昭提前安排,这一路走的非常清净。 左府依旧,因今儿盈袖生产,府里各处都挂上了大红的灯笼。 想想吧,刚来长安时,我就住在左府。 我是那个着急想要往李昭身边爬的如意,被他无视后,跑去小酒馆买醉;而现在,李昭就走在我身侧,我也顺利有了身孕。 就仿佛做了个梦,美丽而又惊险。 时隔半年,我又回到了左府,一切仿佛都变了,可又没有变。 起码,我对袖儿的心永远不会变的。 内院静悄悄的,离得老远,我就看见谢子风穿着大氅,默默地拿着扫帚扫雪,他看见了我和李昭,愣了下,恭恭敬敬地见了礼,笑着朝上房指了下。 我报以微笑,含泪,屈膝给他回礼。 感谢他一直以来仗义帮我、还有袖儿。 我用帕子抹掉泪,仰头看李昭,等他的容许。 “去吧。” 李昭轻轻推了下我的后腰,柔声道:“朕同子风去偏房喝两杯。” 说完这话,李昭从袖中掏出个玉坠子,放在我手里,笑道:“这个送给孩子,你也是的,什么都不带,空着手就来了。” 我紧紧攥住玉坠,笑着给他福了一礼,随后,疾步往前走,走了几步,我猛地停下,让云雀拿出贵妃镜和胭脂铅粉,对着镜子整理了下发髻,补了下妆,我回头看了眼,发现李昭还在身后,看着我无奈地笑笑,手指向上房。 我点点头,扶着腰往上走。 猛地想起自己肚子大了,待会儿见了那小姑奶奶,没法儿交代。 我又停下脚步,深吸了口气,发现肚子实在缩不回去,只能尽量用披风围住,别叫小姑奶奶看出什么。 三磨蹭,两磨蹭。 我终于走到了门口,刚想进去,忽然又犹豫了。 见了我,她肯定要哭的,月子里怎能哭? 要不……算了吧,就隔着纱窗看一眼她和孩子,我也能安心。 我轻手轻脚走到窗边,屏住呼吸,隔着半透的碧纱,往里看。 里头又香又暖,炕上摆了一摞小孩的尿布,跟前就是刚生出的孩子,离得远,只能看见挺白的,而袖儿躺在她孩子跟前,头上戴着布帽子,身上穿着厚寝衣,饶是刚生产罢,容颜依旧倾城,疲累反而给她添了几许楚楚可怜。 她一手拿着封信,另一手拿着个写了血字的帕子,就着昏暗的烛光,反复看,看着看着就掉泪了,喃喃自语:“你到底在哪儿啊。” 我在这儿啊。 我低头,默默垂泪。 我猜的没错,袖儿跌倒早产,应该和梅濂的那封信有关,和我有关。 第46章 我的骄傲 你可不能得罪她 犹豫了良久, 我最终决定进去。 从前的我,进盈袖的绣房从来不会敲门,这丫头总有抱怨, 说这样不好。 我觉得这有什么的, 她对我有什么避讳,我得带着丫头收拾她的屋子、洗她换下的衣裳呀。 蓦地, 我想起了李昭。 他来我这里,不论多晚, 进来前都会敲门。 于是, 我也敲了敲, 得到了盈袖的回应后, 这才推门进去。 我再次扶了下髻,掀开内间的厚帘子, 瞧见盈袖将那封信和帕子猛地塞到枕头底下,她扭头看过来,声音略有些嘶哑和疲惫:“我不是说了, 想休息会儿,用不着……” 看见来人是我, 她愣住, 仿佛不相信似的, 微微眯住眼, 吃力地用手肘撑起身子, 仔细地看。 第53节 “你……” 盈袖眼睛红了, 忽然冷笑数声, 重新躺好,帮小婴儿将被子往上拉了下,连看都不看我, 尖刻道:“出去。” “袖儿。” 我毕竟理屈,哪里敢发火,厚着脸皮走进去,站在炕跟前,手伸进褥子里,摸了把,笑道:“烧得还挺热。” 我控制住眼泪,手轻轻地覆在盈袖的身上,刚开口,眼泪就掉下了:“今儿生产顺利么?疼着了吧?” “跟你有什么关系。” 盈袖冷冷地打断我的话,她将锦帽往下拉了些,遮住半张小脸,银牙紧紧咬住下唇,身上盖得被子在微微颤动,忽然,一把将帽子扯掉,坐了起来,许是牵动了底下的伤口,她疼得“嘶”地倒吸了口冷气,上下打量我,眼里尽是讥讽: “呦,半年多不见,真是不一样了,浓妆艳抹的挺美呀,那件披风的料子是织金锦吧,上头缝的珠子还是金珠呢,我哥一年的俸禄都不够做半件的。” “盈袖。” 我忍不住喝了声。 “哼。” 盈袖白了眼我,从枕头底下抓出那条写了血字的帕子,用力掷到地上,咬牙恨道:“你给我出去,我一眼都不想看见你。” 我知道,这孩子心里是太依恋我了,才这样说话。 我弯腰,将帕子拾起,紧紧攥到手里,哽咽着嘱咐:“那你先好好休息,别哭,嫂子过几日寻着机会再来看你。” 我瞧见,盈袖略怔了下,显然是不想让我走的,可依旧倔强地扭转过头,用照顾小婴儿来转移悲痛。 “别这样袖儿,嫂子难受。” 我又认输了,抬起腿,坐到了炕边,轻轻地抚着她,就在此时,这丫头猛地扑到我怀里,趴在我的腿上,放声大哭,听见小婴儿哼唧了几句,她不敢出声了,憋着哭。 “对不起。” 我一遍遍道歉,从炕上把那个小帽勾过来,给她戴在头上,连声安慰:“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月子里不能哭,乖啊。” “还不是怪你。” 盈袖愤愤地嗔了句。 “是是是,都是嫂子的错。” 我轻轻打了下自己的脸,又拧了下这丫头的嘴,等她情绪缓过来了,问:“你今儿为何会早产?是不是你哥叫人带过来什么脏东西,吓着你了?” 盈袖点点头,挣扎着坐起来,从枕头下摸出封信,交到我手里。 我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梅濂那手仿瘦金字体,信不长,只有两页: “袖儿亲启,身子可好?在长安住得习不习惯?银子够不够花?家下人可老实?哥哥知道,你心里还恨,所以一封回信都没有,我也不敢奢求你的谅解,如今正逢乱世,只希望没有哥哥在身边,你能保护住自己。 长安鱼龙混杂,哥哥实在担心你应付不来,你切记,旁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好,要提防。听闻左良傅和袁文清战场得意,你更得注意,莫要应承别人办事,免得被人抓住马脚。 另,你嫂子自打去年腊月到洛阳找你后,就再也没了音讯,听闻随你去了长安。前不久,哥哥收到封和离书,她毫无缘由地说一别两宽,不知她在长安发生了何事?可是另找了男人?你知道那人是谁么?是不是做官的?此番哥哥派了心腹小厮来长安,一则探望一下你,二则将你嫂子带回曹县。 千言万语,纸短而书不尽,望妹务必保重。 勿念。 兄濂字。” 看罢信,我冷笑数声。 近一年过去了,他收到和离书才记起自己有个老婆。 果然没猜错,盈袖这丫头看见我失踪的消息,这才慌神跌倒。 “嫂子。” 盈袖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儿摇:“他以前寄来信,我全都烧了,一眼都不想看,这回他派下人千里迢迢来长安,说有人命关天的事要同我说,和你有关,嘱咐我一定得看信。你就在长安对不对?而且三哥也知道你的去处对不对?” “别摇了,晃得我头晕。” 我无奈地笑,手抚着盈袖的头,问:“若我和你哥分开了,你要谁?” “真的和离?” 盈袖眨巴着清透的大眼睛,问。 大抵看出我并不是开玩笑,她非常坚决道:“那我肯定是认你的。” “那就行了。” 我莞尔,大拇指揩掉丫头脸边的残泪,柔声道:“不管他有心还是无意,害你早产这笔账,我迟早要和他算的,如今哪,你就什么都别管了,把月子做好、把身子养好就行了。” “嗯。” 盈袖忙点头,吃力地往后挪了些地方,往炕上拉我,撒娇:“你上来,炕上暖和,以后可不许走了。” “啊?” 我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忙把披风裹紧了些,除掉鞋子,艰难地爬上了炕。 谁知刚上来,这丫头就凑上前来,要给我解披风。 “你不热么?” 盈袖皱眉问。 “不、不热。” 我身子往后闪了些,手护住肚子,笑道:“我怕冷。” “屋里不冷啊。” 盈袖小声嘟囔了句,借着烛光,细细地打量我,疑惑道:“咦?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劲儿,肚子似乎……” “我吃胖了。” 我心虚得很,忙道:“这些日子大鱼大肉,猴儿都能吃成猪,快别看了,我腰都肥了好几圈呢。” “不对” 盈袖死盯着我,忽然出手,将我的披风扯掉,她诧异地盯着我凸起的肚子,愣住,嘴半张着:“这、这,你、你有了?瞧着得有三四个月了吧。” 这小姑奶奶登时就炸了锅,气得打了几下我,话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一颗砸向我:“之前你彻夜不归,出去胡混,后来又急匆匆回曹县,是不是找那个男人了?他是做什么的?你跟他成亲了么?” 见我神色尴尬,她倒吸了口气冷气:“那男人难不成有家室?你、你做妾了?” “没有。” 我脸红成一片,头都不好意思抬:“不是妾。” “那是外室?” 我尴尬一笑,摇了下头。 盈袖彻底急了,气得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大腿:“你图什么呀,哥哥再不行,你还是正头大娘子,而今呢?明明在长安却不敢见我,有孕了还不给名分,便是外室都不如了。” 说到这儿,这丫头四处找寻衣裳,往起穿,气愤道:“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把人肚子弄大了,连个名分、说法都不给。他是谁,叫什么,哪里住着,我非要骂臭他祖宗十八代,什么东西,真当你没娘家撑腰了。” “别别别。” 我忙抱住这倔丫头,头靠在她背上,泪如雨下。 总算没白疼她。 哪怕日后我和李昭掰扯了,也有个去处容身,不至于再像个无根的浮萍似的,四处飘摇。 我环抱住她,柔声道:“我的事,一句两句说不清。你就知道嫂子现在过得很好,那个人比你哥哥强很多就行了。” “可……” 盈袖不依不饶:“可你得告诉我你住哪儿,我时不时去看看你,你孤身一人在外,别叫人卖了。” “不会不会。” 我笑着摩挲她的背,将她按在炕上,顺势,重新拉了床被子,躺在她身边,笑道:“不走了,今晚陪你。” 我还似十多年前,轻轻拍着盈袖的胳膊,哄她入睡,这仿佛已经成了刻在骨头上的一种习惯,蓦地,我想起了素卿,我离开的这些日子,张素卿一直进出左府。 “对了,太子妃是不是常来看你?” “嗯。” 盈袖打了个哈切,眼里厌烦之色甚浓。 “她……” 我换了种说法:“你们聊家常的时候,你有没有说起过嫂子。” “没,我才不跟她说这些呢。” 盈袖还像孩提时般,脚伸进我被子里,靠在我腿上取暖,撇撇嘴:“她每回来都存了心思。问我家里有些什么人?都做什么?我还不知道她?看着良傅和我表哥、表弟立下大功,就想着巴结,这不,打听他们喜欢什么,爱吃什么?家中的夫人年纪几何?素日里穿戴如何?真真是烦死我了,三天两头地往我这里送东西,从吃的到用的,应有尽有,最近甚至还送上了首饰金子,说与我一见如故,把我当妹妹疼呢。” “她倒是精。” 我不禁翻了个白眼,冷笑了声:“我听子风说,她还传过你们的闲话?” “说起就气。” 盈袖抓住我的手,眼睛困得都睁不开。 我知道,她累了,生了一天,实在是撑不住了,又怕我走,所以紧紧抓住我。 我反握住她的手,问:“累了就睡,以后再说。” “没事。” 这丫头强打起精神,陪我说话,倾诉这些日子的委屈:“一开始,她看见三哥待我好,就暗示我,妇人名声极重要,瓜田李下的,难免外人说闲话。我想着,她人还可以,就刻意和三哥疏远了。谁知后来,她把她堂妹带来,说是陪我解闷,其实是想撮合三哥和那姑娘。” 盈袖气得呸了口:“若是做媒,堂堂正正做嘛,谁挡着她了,三哥那么好的教养,即便不喜欢,也不会让她面子下不来呀。嫂子你知道么,她那个堂妹刚见我倒也礼貌规矩,后头熟了后,便仗着自己出身世家大族,低看我,言语虽不曾刻薄,可眼里却满是讥讽,问我为何和前一个丈夫和离?良傅到底好胸襟,能接受我,让我一定要好好服侍良傅,以后给他纳几房良妾,外人也会夸我贤德。” “真他娘的歹毒。” 我没忍住,骂了句:“将怂怂一个,兵怂怂一窝。张家从上到下就没一个好东西,全都是王八蛋。” “嫂子,你怎么了?” 盈袖被吓得一咯噔。 “没事。” 我轻抚着丫头的胳膊,笑道:“你接着说,后来呢?她怎么把子风给得罪了。” 盈袖咬牙,恨道:“三哥顾忌我的名声,立马搬了出去,在附近长期包了个客店住着。那张家小姐好生不要脸,趁着三哥来府里给我送燕窝,偷偷潜入客店,脱光了衣裳,躺在三哥床上,等三哥一回去,她兄弟立马就寻上门,当场抓了个正着。 第54节 他们家也没为难,笑着说,年轻人火气大,犯错正常,只是小女到底是闺阁在室女,传出去名声就毁了。” 盈袖掐着嗓子,学张家人阴阳怪气地说话,愤愤道:“三哥向来是个光明磊落的,哪里吃这个瘪,立马让小施套了车,用被子把那丫头裹住,扔进车里,连夜进了宫,找太子爷要个公道。” 我也气得胸口疼,怪道当日子风看见张达亨那么气,当着众人的面辱骂殴打,原来张家不仅仅传他和袖儿是非,底下还发生了这么多龌龊事。 “那后来呢?” 我忙问:“我没听说子风定了张家,想来太子爷秉公处理了吧。” “那是。” 盈袖莞尔,两靥登时生出好看的小梨涡,得意道:“得亏三哥家世硬,而太子爷又是个公道的,对张家说,这事两家各执一词,也不好决断,更不好偏谁,那丫头到底吃了亏,要不择个吉日抬到东宫,来日他登基后封个贵妃,好生宠着,并且与太子妃作伴,分担太子妃的烦劳,也不算委屈张家。” “什么?” 我忽然紧张了,忙问:“他、他又有妃子了?” “嫂子你大惊小怪什么呀,皇帝三宫六院不是很寻常么?” 盈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我的意思是…太子爷真就把这只苍蝇咽下去了?” 我赶忙改了口,却紧张极了。 “没。” 盈袖噗嗤一笑:“没过几天,太子妃把那只一心想攀高枝儿的苍蝇指给了个小官,好像是个什么庶吉士,匆匆忙忙就把婚事办了,特低调,好像都没开宴,我想包个红包贺喜,都不知道送去哪儿。” “你这坏丫头。” 我指头刮了下袖儿的鼻梁,摇头一笑。 原来不止李昭想拉拢荣国公,张家也动了这个心思。 想来上次我闹出张达亨那事,李昭替我了事的同时,顺势就打压了张家,所以张家后面连句话都不敢说,恭恭敬敬地道歉,夹起尾巴做人。 “话说回来,袖儿啊,听说那太子妃是个气量狭小的,你可不能得罪她,得好好地奉承着,懂么?” “不得罪也得罪了。” 盈袖顽皮一笑,朝我勾勾手指。 我一愣,凑过去。 这丫头勾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说笑。 “她不是送了我好些东西么,我怕日后她们家拿收受贿赂作伐,坑我丈夫和表哥,于是呢,我索性让嬷嬷丫头们去库里,将她和那些命妇送的东西清点了番,拿到外头兑换成银子,然后呐,我全都让人抬去了兵部,说妾身薄命,不敢受娘娘和各位夫人的恩赐,全都捐给江州官兵百姓,便是感恩他们为天子守国门了。” “你、你……” 我又惊又怒又喜,哭笑不得:“你这不是得罪狠了一堆人嘛,以后在长安贵妇圈子里怎么混哪。” “那就不混呗。” 盈袖打了个哈切,眼睛已然合上,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含含糊糊道:“反正她们瞧不起我的出身,我也看不上她们表里不一的做派,如此一来,再也没人往我府里送珍宝首饰了。嘿,嫂子你知道么,太子爷知道我这么做,还夸奖我来着了,破格给我封了诰命,这不,长安的那些命妇们也纷纷效仿,大方地给江州捐银子……” 说到后面,这丫头终于撑不住,沉沉睡去。 我轻轻地拍着盈袖,看着她的睡颜,莞尔一笑。 虽说这丫头行事莽撞了些,肯定得罪了素卿,可也的确是个好样儿的。 如今国难当头,那些女人想的是如何巩固家族的荣光、如何强强联姻、如何推自己的儿子上位……谁可曾想过,她们的富贵骄矜是多少人用血肉换来的。 我凑过去,轻轻吻了下袖儿的额头。 然后慢慢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轻手轻脚地起身,对不起袖儿,嫂子不能一直陪你。 我准备离开,忽然瞧见了那个刚出生的婴儿,我凑过去一看,与寻常刚出生的孩子不同,这孩子很白,头发又浓又黑,不用想就知道,长大和她母亲一样,是个大美人。 蓦地,我想把孩子抱去给李昭看一眼。 我想看他抱孩子是什么样儿。 第47章 得意忘形 后悔让你这么早怀孕 我怕冻着小宝宝, 便让云雀提前往偏房那儿多端了两个炭盆,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后,这才抱着出了门。 嚯, 外头雪下得好大, 房屋瓦舍已经银装素裹了,一只寒鸦飞过, 在雪地上留下浅浅的爪印,从偏房那边遥遥传来阵古琴声, 不大, 在这寂静雪夜显得那样悠扬动听。 “好冷。” 我抱着孩子疾步进了屋子, 刚进去, 就被股香暖酒味包围,抬眼瞧去, 李昭和谢子风两个此时正坐在蔑席上,二人面前的长桌上摆了了几道荤素小菜,酒壶已然空了一只。 谢子风随意而坐, 两指夹了条炙羊肉吃,随后拿起筷子, 在酒杯上敲着韵律, 头微微晃动, 黑发松散着, 真有几分名士之风。 而对面坐着的李昭显然更规矩些, 腿盘着, 显然有酒了, 俊脸微红,正调弄着把古琴,看见我进来了, 嗔了句:“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把她给抱来了,若是着了凉可怎么好。” “就想给你看看嘛。” 我和云雀两个手忙脚乱地给床上铺褥子,用汤婆子滚了一遍,弄热了,才把孩子放上去,我扭头冲李昭一笑:“若是出事了,我把我肚子里的赔给他们两口子。” “你呀。” 李昭冲谢子风无奈一笑,骂我:“这么大人了说什么胡话,也不怕子风笑话。” 我笑笑,没理他,接着摆弄小宝宝。 原本我还担心这小丫头会饿,哭着要奶吃,没承想,她听着古琴声竟很乖。 …… “没想到殿下琴艺竟也如此高超。” 谢子风笑道:“都说筝乃娱人,琴才是娱己,听您弹这曲《酒狂》,草民仿佛看到了竹林清泉的逍遥,可隐约间,仍旧有几分愁闷。” 李昭指头扫着琴弦,笑道:“这酒狂若是弹的快,是倾诉满腔的不甘,身处逼仄一角,却仍想怒吼出声。” 转而,琴音便缓,李昭闭眼沉浸其中,笑着问:“那现在呢?” “现在陛下变成了垂垂老人,愁闷更深,无奈更浓,仿佛又有几许意难平。” 谢子风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朝我看了眼。 “子风可谓朕的知音了。” 李昭弹完最后一个音,将琴收起,亲自倒了酒,和谢子风干了杯。 “明儿朕派人把那把阮籍古琴给你送来。” “那草民却之不恭啦。” 谢子风抱拳一笑,忽然皱眉,筷子搅弄着杯中酒,仍保持着风度,道:“前几日收到父亲的信,他说公主是个品貌出众的好女子。让我听您的话,好生与公主交往着,过了年就能定了。” 李昭淡淡一笑,拍了下谢子风的手背,笑道:“朕承认,确实想和你谢家联姻,也曾三番四次劝妹妹同意。可…” 说到这儿,李昭看了我一眼,对谢子风笑道:“民间不是有句话,叫强扭的瓜不甜,当初陈梅两家强行把盈袖嫁给陈南淮,俩人还不到一年的功夫就散了,闹得很难看,甚至老死不相往来。 朕不强迫你们,若是互相喜欢,那便结秦晋之好,若是不喜欢,那就当交个朋友,月瑟那丫头性子乖张孤僻,言行出格,不为这世道所容,朕在时还能庇佑她几日,若哪日寻了无常,她有个朋友可以倚仗帮忙,也是好的。” 听了这番话,我心里很不舒服。 按照我对李昭的浅薄了解,他说这话,多半是为了触动年轻热血的谢子风,可,假意中到底多了几许真情。 月瑟真的很幸运,有这么个哥哥。 我用余光看去,瞧见谢子风果然低下头,犹豫且愧疚,我不忍,帮他解围:“子风忙了这一整日,早些睡吧。陛下,快过来与妾看看孩子。” 听见我这话,李昭眉尾一挑,笑着朝谢子风挥了下手:“你去罢。” 谢子风踉跄着起身,躬身退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回头朝李昭看来,深呼了口气,道:“我会试着和公主相处的。” “好。” 李昭微笑着点点头。 “那个…” 谢子风犹豫了片刻,抱拳,躬身朝李昭见礼:“头先臣弟狂妄,言语间刻薄得罪了陛下,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臣弟的年轻愚昧。” 李昭噗嗤一笑:“滚吧。” 我暗暗叹了口气,得,这门亲事已经坐定了,想来明年就能吃上谢李两家的喜酒了。 这些日子,我经历了他算计朝臣和后妃,又瞧见他对付谢子风的这手,真真算是明白了,为何左良傅那样狠辣之人会惧怕他,更明白了,为何袁文清会对他死心塌地。 他就像把软刀子,无锋无芒,但总能扎准人的软肋。 …… 等谢子风和云雀先后离去,屋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只剩满室的酒芬,还有我和李昭。 我站在床边,逗弄着宝宝。 用余光瞧去,李昭摇摇晃晃地起身,朝我走来,他真的喝多了,脸颊绯红,眼神飘忽。 “陛下喝了多少?” 我笑着问。 “一二三四五六杯。” 李昭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手拍了下脑门:“头重、脚轻。” 紧接着,他又伸出两指,做出夹酒杯状,仰头饮了口:“狂歌而酌雪。” 忽然,他皱眉,板起脸,一派的茫然,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先生是谁?” 他转了个圈,打了个酒嗝,笑着自问:“疏桐之寒蝉?北冥之鲲鹏?” 他摇摇头,一副怡然自得之样,朝我走来,从后面环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头,双手按在我的大肚子上摩挲,吻了下我的耳垂:“不若庄周之蝴蝶也,穿庭树、绕浮花。” 说到这儿,他手游进我的衣襟里,口鼻徐徐朝我喷出酒气,大手按住我的柔软,笑着说荤话:“穿透你这朵浪蕊浮花。” “刚才还是魏晋名士,又是弹《酒狂》,又是作打油诗。” 我轻咬下唇,扭头,吻了下他的唇,呢喃:“怎么,现在又成登徒子了?那可不成,那个包养妾的大爷太厉害了,劝公子一句,莫要自找麻烦哦。” “呵。” 李昭坏笑了声,重重地拧了下我。 第55节 我吃痛,下意识弯下腰,谁知与他贴的更近… “妍华。” 李昭轻轻地噬咬我的脖颈,恨恨道:“朕后悔了。” “后悔什么?” 我仰起头,闭上眼,配合着他。 “后悔让你这么早怀孕。” 李昭呜咽了声,紧紧地抱住我。 “不正经。” 我笑骂了声他,把他的手从我衣襟里扯出来,嗔道:“孩子在呢,注意些。” “她懂什么。” 李昭依旧痴缠住我,手摸着我的肚子,坏笑:“他也不懂。” “你就好好往坏教你儿子吧。” 我转身,踮起脚尖,双臂勾住他的脖子,还想像过去那样,踩住他的脚,抱住他,蓦地发现,中间隔了个肚子。 我俩相视一笑。 他附身,亲了下我的唇:“妍华,朕今儿高兴。” “妾也高兴。” 我拉着他行到床边,推搡着他:“你抱抱孩子。” “不行不行。” 李昭连连后退,手扶着额,拒绝:“朕喝多了,抱不动,若是不小心给人家跌了,那到时候可真得把你肚子里的赔给良傅了。” “抱我都行,孩子怎么不行?” 我狡黠一笑,斜眼看他:“你不会从未抱过孩子吧。” “十多年前倒是抱过一回璋儿,可是父皇要看孙子,掌印太监就着急忙慌从我手里抱走了。” 李昭无奈一笑,走上前来,俯身,试图去抱婴儿,我在一旁给他教:手托住腰,她骨头还软着呢,头也得托住,对,就是这样。 终于,他把孩子抱了起来,身子却僵着,都不敢动,好奇地看着宝宝,对我笑道:“她太小了,怎么和小猫儿似的,绵绵软软的。” 说到这儿,李昭低头,想亲一下孩子,许是发觉自己浑身酒气,没敢,叹道:“你妹妹是洛阳第一美人,生出的孩子果然也比寻常女孩好看多了。” “是吧。” 我站在他身侧,手托住他的手,撺掇着他:“你给宝宝取个名吧,也算沾了天子的福气。” “你瞧你,傻了不是?” 李昭摇头一笑:“名字肯定得人家左、袁两家商量着取,朕插什么手呢?” 大抵看见我有些失落,他轻撞了下我,笑道:“不过乳名,朕倒是可以赐一个。” 我一喜,忙问:“叫什么呀?” “颜颜。” 李昭莞尔:“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那个颜。” “颜?” 我品咂了片刻,失笑:“那不是和妾的妍同音了么。” 我看着他老谋深算的笑,忽然反应过来,拳头锤了他一下,靠在他身边。 这样就挺好。 如果有一天,算了,没有如果。 我希望有一天做梦,他不当皇帝了,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而我,愿意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陪他老去。 可惜,只能是个不切实际的梦。 …… 约莫过了子时,我和李昭一前一后出了左府。 今儿他借故斥责了长子李璋,素卿一定要见他陈情的,否则,怕是得在勤政殿前跪一宿,传出去到底不好听,所以他喝了些解酒汤,匆匆回宫了。 我是个闲人,同子风说了会儿话,也打道回府。 “颜颜、颜颜。” 我坐在车里,反复念叨这个名字,不由得笑出声。 车里有些冷,我不禁将披风裹得更紧些,不住地回想今夜发生的事,有泪、有笑,日子其实就是这样过下来的,磋磨一阵、顺一阵,关键还是在心态。 走的时候,我嘱咐了子风,把那个梅家来的下人扣下,就说快到年下了,各处还打着仗,路上不太平,就别回去了。 一则呢,毕竟素卿知道盈袖是因为梅家下人的到来才早产,依照她那性子,极有可能在半道把人劫走,问几句到底怎么回事,这不成; 二则呢,我也存了报复梅濂的心思,就让他在曹县干着急吧,我迟早得给他个惊喜。 想着想着,我就犯困,窝在软靠里就睡过去了。 ……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马车仍在慢悠悠行驶,而云雀早已不在身边。 我轻掀开车帘,瞧见大福子正在赶车。 他身上只穿着件薄袄,绣春刀放在腿上,一手拿着马鞭,另一手拎着壶酒,口鼻徐徐喷出白色的雾气,不知这小子想到了什么,双眸痴痴地盯着马尾,唇角勾着抹笑。 此时夜已深,万籁寂静,鹅毛般的雪纷纷扬扬落下,如梨花般美。 “咳咳。” 我轻咳了两声。 “夫人,您醒了?” 大福子身子一震,手里的酒壶忽然坠地,埋入雪中,他没管,自顾自地赶着马,沉声道:“那会儿您睡着了,小人和云雀姐姐商量了下,难得您今儿高兴,好眠,就在家跟前多转悠几圈,让您多睡一会儿,云雀给您回去取汤婆子了,应该马上送出来了。” “嗯。” 我忙点头,从袖中取出帕子,帮大福子将肩膀上的雪拂去,然后,从车里将锦被拉过来,给他披在身上。 蓦地,我想起了今夜情急,扇了他一耳光,还说出很多刺耳难听的话,当即羞愧难当,低下头,真诚地道歉: “好兄弟,真对不起,姐那会儿被猪油蒙了心,伤了你。” “啊?” 大福子一愣,嘿然笑道:“什么事啊,小人都忘了。” 他越这样,我越过意不去。 “对不住。” 我咬牙,狠狠心,扬手准备扇自己一耳刮。 谁知就在手落在脸上的前一刻,大福子忽然抓住了我的手。 他就这么死死地盯着我,不说话。 我感觉不太对劲,低下头,忙往回撤自己的手,谁知,他不放开。 “夫人莫要太自责了,真没什么的。” 大福子瞬间回神儿,丢开我的手,仍向方才那样,目视前方,慢悠悠赶着车,他直起身子,锦被滑下,扬起马鞭,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夫人回家喽。” 第48章 除夕团聚人家 他会不会给我磕个头呢?…… 一眨眼, 三个月就过去了。 如今我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子,肚子圆滚滚的,行动越发笨拙, 口味也变化的快, 一开始很喜欢鱼虾之类的,后面迷上了炒饭, 蛋炒、蟹黄炒还有辣萝卜炒等等,连着吃了十几天才够, 嚯, 一开始李昭还很高兴, 说我瘦, 能吃就好,他还亲自下厨给我炒, 后面我实在吃得太多,他一闻见炒饭就发呕,我打趣他, 难不成陛下也害喜?要不要吃点杏干压压?气得他直拧我的嘴。 而今正值寒冬腊月,我有时候却热得满头是汗, 心里还有潮.湿的感觉, 伺候我的太医说是因为胎儿长了头发, 所以母体会热些。 是么? 我能感觉到, 这小家伙一日大似一日。 记得有一晚, 李昭蹲在地上, 侧脸贴在我肚子上, 感觉孩子的动静,忽然,这小鬼蹬了一脚, 把李昭吓得哎呦叫了声,竟给坐到了地上,紧接着呢,他站起,对着我的肚子板起脸,教训这“不孝子”,笑得我肚子疼,差点早产了。 这三个月,发生了很多翻天覆地的大事。 头一件,那晚我悄悄离开了左府,果然,我那小姑奶奶恼了,气得摔盆子掼碗,加上头一回当母亲,不习惯熬夜喂奶,十分手忙脚乱,而她丈夫又不在身边,她惦念的要命,有时候颜颜哭,她就跟着一起哭,在子风跟前埋怨,说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疼她了。 子风怕她抑郁伤身,于是偷偷告诉她我的身世,还有,我腹中孩子的父亲是谁。 自此,袖儿再也没有埋怨过我,出了月子后,她亲自去三清观给我求了个平安符,求子风给我带过来,顺便,还给我写了张字条,让我千万别想着报复张家,也别轻易出门,仔细被过去的熟人认出来,等良傅和袁文清回来后,咱们就有撑腰的人了,那时管他什么张家曹家,全都不怕。 要么说,我养出来的丫头就是好。 我心里有她,她心里也有我。 第二件事,就是战场局势。 魏王虽说在关中接连吃了败仗,可到底未伤到底子,决意退回云州,拉拢驻守北疆的谢家父子,再做打算。 谁料,他的心腹、至交、财库--陈砚松首先反了,在魏王和小霸王袁世清对峙时,陈砚松派出家将李良平烧了大军粮草,同时,又烧了好几个常平仓,不仅如此,之前他花了巨万银子给魏王筹备了过冬的棉衣、伤药,私底下还从越国那边购买了大量马匹、兵器,翻脸后,眼都不眨地全部销毁。 打仗就是在烧银子,陈砚松这一手,可以说狠狠在魏王心口插了一刀,好么,魏王一时间陷入了绝境,今年冬天冷得吓人,士兵受冻、饿而死的不计其数,魏王大怒,派出一队精锐骑兵追杀陈砚松,据说陈砚松在逃跑之时,曾躲在冰河里避难,至此落下了病根…… 军心至此已经大乱,魏王马不停蹄退回云州,打算向发小荣国公求助,哪知,荣国公父子此时不再作壁上观,调兵遣将,围杀魏王,魏王无奈之下,向越国求助,承诺若是越王答应出兵,来日他得了天下,愿割让北疆六州,与越结为父子之国。 第三件大事,就是梅濂。 我小看了这个男人,他很早就看清形势,私底下与越互通信件,数次秘密接待越国使者,奉太子爷的旨意,与越定下盟约,两国结为兄弟之邦,友好互助,许以和亲、互市,每年奉上绢、茶各十万,岁币十万。 紧接着,梅濂与曹县当地坐贾及游商签订了榷场经商协议,许以种种便利,筹得粮草兵器,招揽丁壮、悍匪,整编成了支一万人的军队,一面守护住北疆军事重地曹县,另一面从外围围剿魏王残部,杀魏王世子和其余诸子女,活捉魏王。 一时间,这男人竟也成了震动天下的风云人物,和袁文清齐名。 只不过当年他当官是因为出卖了妹妹、巴结陈砚松得来的,稍稍做出点政绩后,又把陈砚松甩了,转头抱上魏王的大腿,而魏王势去,他立马投靠朝廷。 第56节 功劳虽大,名声却不怎么好听。 可架不住李昭欣赏,这不,头先让他暂摄云州事,近来李昭发一道旨,命他押送魏王入京,高官厚禄肯定少不了的。 好家伙,我削尖了脑袋怀孕、四处奔走做媒,而今身份依旧见不得光,八弟的爵位还没有落实,他倒厉害,一年谋算就上位,直接就爬到了长安。而别的官员苦熬许多年,也未必有出头之日, …… 前不久,大福子正式担任羽林右卫指挥使,繁忙之余,给我说了件事。 老婆不在的日子,梅濂又添了两个妾。 他的那些小老婆也真厉害,一年的功夫,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算算,加上丹阳县刘玉儿的福宝,莲生的元宝,他而今有七个孩子,四儿三女。 那时在南方,他嫌我不生养,又不好意思开口同我提纳妾的事,便由着老娘和邻人用‘无后为大’来压我,纳刘氏进门,这下好了,一口气生了这么多,他估计半夜都能乐醒吧。 瞧着吧,等来长安见到我,他还能更高兴。 …… 这场内乱,至此,算是结束了,李昭赢了,坐稳了江山。 …… 最近,李昭真的很忙,已经有小半个月没来看我了。 前几日,袁文清和郑落云回来了,李昭亲自出城十里迎接,入城后,一左一右携着这二人的手,表示亲厚。 袁文清本就乃东宫门生,此次立了大功,官至礼部尚书,加封文渊阁大学士,郑落云虽说还没有什么动静,不过,日后封贵妃肯定是跑不了的。 好嘛,几家欢喜几家愁。 素卿自打落云回来那日就病倒了,茶饭不思,时有呕吐症候,宫人都道娘娘有了身孕,太医一摸脉,说:娘娘近来食欲不振,脾胃不调,郁气结于肝内,很是伤身哪…… 素卿急啊,这一年,人家郑落云外头出生入死,她倒好,明里暗里制造事端,惹丈夫不悦。这不,子风和月瑟不吵不相识,二人时常出入瓦市酒楼,瞧着关系很是亲密。 想当初,张家还想让自家贵女攀扯谢家,没想到丢了那么大个人,若是他们知道李昭早都有意让妹妹月瑟嫁谢家,想必再给十个胆儿,也不敢跟皇帝争。 今儿除夕,宫里设宴。 一则庆贺袁文清和郑妃凯旋而归,二则顺势给月瑟和子风定亲。 李昭高兴,连着我也有了恩赏。 他派大福子私下安排,把八弟和四姐接来,同我一起过年。 得知此事,我提前三天开始忙活,反复拟定菜单,将这一年来给家人准备好的礼物查了又查,姐姐的、八弟和弟媳妇的、侄儿的、外甥的…… 分别十三年,我终于能和一母同胞的四姐相聚了。 我期待着夜晚的来临,于是想着白日好好睡一觉,把精神养足了,哪知,紧张得根本睡不着,为了缓解这种焦心,我索性挽起袖子,把会客花厅的桌椅重新擦了遍。 傍晚的时候,去院子里来回拧了十几圈; 亥时的梆子声响了三下,大福子派亲信递过来消息,说四姐得先等孙御史从宫里回来,再和大太太及其儿子儿媳、孙子们过年,阖家老小一起用饭、取乐、听小戏子唱热闹戏码后,才能出来。 往年,孙御史偏宠四姐,总会在家中过罢年,偷偷带着四姐去八弟家走一圈,大太太知道后,唆使手下姨娘好生闹了场,孙御史虽说不满,可也不想担宠妾灭妻的名声,这事便也作罢。而今年出了四姐中毒、庶子状告一事,太子妃发下话,要孙御史善待四姐,如今他便可名正言顺带着四姐母子去八弟家,堂堂正正地宠妾。 …… 等的时候,我猛地想起旧日在闺中当姑娘时,我家除夕夜总缺不了一道菜,各种馅儿的饺子,有的里面包糖、有的包盐、有的包苦瓜,为了来年有好运道,祖母吩咐厨娘,往饺子里包些铜钱,八弟这混小子太皮,拿筷子在每只饺子上戳一下,专门挑有钱的吃,为此,丽华还和他狠狠吵闹了场。 八弟仗着自己得祖母宠爱,偏不让丽华吃有铜钱的。 这时呢,父亲总会偷偷往饺子里塞个钱,然后趁人不注意夹在丽华碗里,丽华一咬,果然就吃出来了,她举着带着油的铜钱,给八弟显摆:“谁没有呢?瞧着吧,以后我要比你更有运、更富贵。” 没有以后了。 丽华早都去那边找祖母和父亲了,八弟再想和姐姐吵架,也没机会了。 想着想着,我眼窝子就热了。 今晚过年,我不敢设灵位祭拜家人,只能持着香,朝天上的月亮和星子叩拜,再往地上洒几杯薄酒,便当孝敬家人了。 亥时过后。 我就去和面、剁馅儿,正忙活着,云雀跑进来,笑着说路大人将八爷和姝夫人带来了。 我一怔,手里的碗掉到地上,面撒了一地。 我赶忙将围裙解下,手忙脚乱地整理发髻、洁手,站在上房台阶下等着。 深夜冷风凛冽,吹进人的袖筒和脖颈里,可我心是热的,一点都感觉不到冷。 正在此时,我听见外头传来阵脚步声。 那声音一下下踩在我心头,紧张之余,我手心竟频频生汗,借着皎洁月光和屋檐下的红灯笼微光,我看见从外院先后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穿着飞鱼服的大福子,他外头套着件黑色绣银云纹的披风,手执半人来高的绣春刀,笑着将我的亲人迎进来。 八弟拉着个十来岁的男孩先进来,他拾掇得极精神,穿着半旧但体面的锦袍,头戴儒冠,冻得鼻尖发红,看见我,眸子里像装了星星般喜悦,忙冲我招手。 他转身,笑着冲黑暗中的人嗔道:“平日来我家里,总是念叨什么时候能见,如今就在眼前,倒吓得躲起来了。” 说罢这话,八弟丢开儿子,一瘸一拐地跨出门槛,把四姐拉出来。 四姐低着头进来,我看见,她下巴上悬着泪,滴在她身上穿的那身鹅黄色的对襟小袄上,终于,她鼓起勇气抬头,看着我,抿住唇,控制住悲痛又欢喜的情绪,颤声唤我: “妍华啊。” 这三个字,我等了十三年。 那瞬间,我泪如雨下,小跑着迎上去。 我抓住四姐的双手,看我的亲姐姐,多年的风霜坎坷,未曾减弱她姿容半分,依旧那样温柔貌美,只不过,常年累月的装着心事,让她身子甚是单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刮倒。 “姐。” 我真的心如刀割,这些年,她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啊。“我、我对不住你,回来却没去看你。” “别哭,你也有难处啊。” 四姐替我将眼泪抹去,摩挲着我的胳膊,目光落在我的大肚子上,哽咽笑道:“头先牧言偷偷给我说见着你了,你还有了身子。” 四姐将臂弯挎着的大包袱抱在怀里,解开,抚摸着里头的小孩儿衣物,喋喋不休地对我说:“我就想给你做两身衣裳,可又不知道你的尺寸,怕不合身,便做给孩子罢。可家里姨娘多,是非多,我怕她们看出什么,就时常走娘家,去八弟家里做,断断续续做了大半年,才得了这十几件。” “你费这神做什么。” 我抓起件小袄子,嗔了句。 从前在家时,四姐拿针只是绣花,何曾会做过什么衣裳。 “好了好了,都快别哭了。” 八弟用袖子抹去泪,从背后推了把他儿子,笑道:“鲲儿,快给姑妈磕头。” 话音刚落,那个叫鲲儿的孩子立马跪下,咚咚咚给我磕了三个响头,脆生生地喊我姑妈。 我忙往起扶侄儿,细细打量,真是个眉清目秀的好孩子,眉眼间和八弟很像,大抵因为家贫,又或者他父亲在家时给他教过,这孩子进来后稍有些害怕,不太敢与我接触,磕完头就躲在他父亲身后。 “姐,你别怪他,他素来腼腆。” 八弟搂住他儿子,颇有些得意,笑道:“不过性子倒比老二稳重些,五经已经略读过一遍,而今跟着阳山书院的古文经大儒白先生研读《说文》,老先生说了,咱们孩子天分高,将来便是不参加科考,专攻经书,也会有一番成就的。” “这么厉害啊。” 我心里大喜,赶忙从袖中掏出个金镶玉的麒麟锁,给孩子戴在脖子上,揉了下这小子的头,笑道:“初次见面,姑姑送鲲儿个薄礼。” 那孩子抿着唇接过,后退两步,给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儒礼,小声致谢。 我莞尔,四下里看,问八弟:“弟妹和你家二小子呢?” 转而又问四姐:“姐姐,你没带孩子来么?” 四姐含泪笑道:“弟妹和你一样,身子重,我就不让她出来了,那两个孩子到底不似鲲儿稳重,我担心见了你,日后说漏嘴就不好了,便让他俩陪着舅妈,只说我和牧言出来给父母上香。” 我点点头。 到底一家子骨肉亲,不论何时何地,都设身处地替我着想。 忽然,我记起大福子说,孙御史今晚陪四姐出来的,我看向四姐,轻声问了句:“孙御…四姐夫呢?” 四姐眼里闪过抹厌恶,但没在我跟前表现出来,笑道:“他在外头的车里坐着呢,咱不用理他。” “让进来吧,如今到底也算是……一家人么。” 我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握住。 当年高家和孙家还未恶交前,姓孙的曾多次来我家里做客,同父亲谈诗论词,我们姐妹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叔叔,没想到,我家一败落,他就迫不及待地踩一脚,狠狠磋磨了几年四姐。 如今,李昭既然容许他跟着来,想来他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不知见了我,昔日的叔叔,会不会跪下给我磕个头?做低伏小呢? 第49章 承恩侯 二更合一 许是察觉到我的神色有异, 八弟垂眸略思片刻,扭头看了眼漆黑的外院,又怔怔地盯着我的肚子, 小心翼翼地对我笑道:“姐, 今儿过年,咱们三个分别多年, 终于见着了,一定得高高兴兴的。那个……四姐夫到底是有儿有孙的人了, 且身居高位, 在长安素有威望, 想来你日后也同他见不了几次, 就别、别让他太难堪了。” 四姐姝华听见这话,立马反应过来, 扶着我的胳膊,慢慢地带着我往花厅里走,那双美眸里明明含着委屈了十几年的泪, 生生忍住,没有落下, 附和着八弟, 低声叮嘱我: “牧言说的没错, 你可千万别为了我, 下他的面子。高孙两家的旧账, 本就翻扯不清楚, 他就算再不对, 那也只是对不住我一个人,和你没关系的。你如今回来了,还有了身孕, 别轻易得罪人,那张家虎狼似的,父子兄弟都位极人臣,若是日后咱们出了什么事,好歹前头也有个人能帮着说几句话不是?” 哪个女人会爱上强迫她的老头子,我知道,四姐全都是为我着想。 “瞧你们俩。” 我噗嗤一笑:“我是骂他祖宗了?还是挖他脑子了?什么都没做,看把你们俩给吓得。” 说话间,我们姐弟三个进了花厅。 我让云雀赶紧去把那罐清明节得的六安瓜片拿出来,一定要用前几日收的梅花雪水泡茶,四姐喜欢;把刚蒸好的牛乳饽饽也端来,给八弟父子吃;屋里还不够暖,再添两个炭盆来。 “你还记得我喜欢喝瓜片啊。” 四姐难受得双眼通红,佯装四下里打量屋子,背过人抹去眼泪,笑道:“你瞧我,年纪大了,眼窝子就是浅,说好了见了你不哭的。” “才三十四,哪里老了。” 我也难受得紧。 同父同母的亲姐妹,我怎会忘记她的喜好。 这么多年,四姐在孙家过得小心翼翼,整个人如同枯木般。 正在此时,我听见外头传来阵窸窣脚步声。 第57节 抬眼一瞧,大福子带了个中年男人进来了,正是孙御史。 他穿着剪裁精致的宝蓝色贡缎袍子,脚蹬牛皮暖靴,臂弯搭着大氅,多年来的养尊处优,让他五十多的人看上去如同四十出头,偏瘦,桃花眼里含着股子精明,中等身量,鼻下微须,高鼻薄唇,貌相虽不出众,但也称得上五官端正。 进来后,他用余光朝花厅各处扫了眼,亦迅速看了我一眼,没抬头,笑道:“多年未见六姑娘了。” “是啊。” 我淡淡一笑,挥开四姐和八弟拉我胳膊的手,扶着后腰走上前,在孙御史面前站定,看着他笑,不说话,然后慢悠悠地绕着他打转,上下打量他,柔声道:“侄女想来有十四五年未见孙叔叔了,您今年高寿几何啊?” 孙御史身子一震,眼珠转动,看向我四姐。 四姐见状,忙上前来打圆场:“什么高寿,说得多难听,妍华啊,咱们今晚吃什么?” 我没理会四姐,用帕子角擦了下嘴边的浮粉,对着孙御史噗嗤一笑,艰难地单膝下跪:“四姐得以保全性命,妾身得感谢孙叔…哦不对,是四姐夫的大恩大德。” 大恩大德四字,我刻意说得比较重,莞尔:“姐夫这些年关爱姐姐,照拂八弟,是我们高家的恩人哪。” 孙御史怔住,皱起眉,没有把不悦摆在脸上,下巴微微努了努,示意四姐赶紧往起扶我。 我用力推开四姐,抚着自己圆滚滚的大肚子,淡淡一笑:“而今妾带着腹中尚未出生的小皇子,给姐夫磕个头,多谢您……” 我话未说完,孙御史噗通一声跪下,双手伏在地上,连声道:“下官当不起六姑娘这一跪,您如今是最尊贵的人,怎能为下官折腰呢,这不是折了孙家阖府的寿么。” “哼。” 我白了这男人一眼,果然有眼色,反应也够快。 看到他跪下,我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 我扭头朝四姐看去,她隐在袖中的手在颤抖,唇角浮起抹报复的笑,眼皮猛地跳了两下,但很快消失不见,她忙过去扶起孙御史,剜了我一眼,斥责道:“你如今不一样了,都开始欺负起亲戚了,看来我们日后也不必再来往了,这就告辞了。” “哎呦。” 我疾走两步,拦住这对老夫少妾,虚情假意地抹泪,屈膝给孙御史见了一礼,笑道:“今儿陛下赏了壶补身药酒,我多喝了两杯,竟喝晕了,求姐夫大人有大量,莫要怪小妹言语无状啊。” 八弟见场面尴尬,赶忙上前来打圆场,嗔我:“六姐打小就凶巴巴的,经常欺负我哩,私底下对我又打又骂的,害得我见了她都两股战战,吓得直往祖母怀里躲呢。” “胡说,我何时打过你?” 我用帕子抽了下这小子的胳膊。 “这不就打着么?” 八弟佯装往四姐夫妻背后躲,冲我做了个鬼脸:“你可别得意,我如今有四姐、姐夫护着呢,你打不着。” 我摇头笑笑,顺势,请亲人们入座。 今儿除夕,原本我是想做一桌子好菜,大家和和乐乐地把酒言欢。 可我忽然改主意了,我让云雀将和好的面团和饺子馅、案板、擀面杖等物端上来,我想和至亲骨肉一起包饺子。 东西搬上来,放在方桌上。 八弟擀皮,我和四姐两个包,馅儿有两种,猪肉大葱的,以及鸡蛋韭菜的。 我们三个相视一笑,十年弹指一挥间,再见时各自成家,沧桑白头,不过如是。 我抬眼看去,鲲儿到底年纪小,有些犯困了,瞧见了书架上的善本古籍,登时来了兴致,得了我的准许后,去挑他喜欢的读。 而孙御史则默默地坐在四方扶手椅上,手里端着盏清茶,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喝。 蓦地,我又想起了往事。 当年我被侮辱,尚且恨得将那两个男人碎尸万段,而四姐呢?她娇花一般的人,被能当她父亲的男人强要,磋磨了几年,还生下个儿子,这若许年夜夜面对这男人,该有多恨?日日在大太太和众多仇恨她的孙家人跟前生活,心里的憋闷又有多深? 我怎么能忘,当初在三清观看见,孙家那小子不分青红皂白皂白,就扇了我外甥一巴掌,孩子都是学大人的,可见四姐在孙家过得多卑微。 我忍住愤怒,往饺子里包了个铜钱,一边和姐姐说笑,一边有意无意地看向孙御史,淡淡说了句:“姐夫,我记得你家大太太原本出身也挺好,利州刺史的嫡次女?” 孙御史忙笑着点头。 “只可惜娘家好像也不行了,父亲去世后,兄弟子侄没一个能升到长安。” 我有意无意地贬低孙家大太太,我就是要让他知道,四姐如今也有娘家人给她撑腰了。 “不过也没关系嘛。” 我拿起擀面杖,利索地擀皮,眉一挑,笑道:“大太太福气好,两个儿子都争气,眼瞅着榜上有名,女儿虽说远嫁,夫家倒也是世代清流。” “六姑娘对我家的事,好像蛮清楚的。” 孙御史似乎有些惊慌,忙抿了口茶。 我抿唇一笑,紧着又说了句:“儿女都好,就是孙子太顽皮了,那日我去三清观上香,瞧见您的小孙子了,真真机灵可爱,一耳光扇过去,将我外甥打得摔倒在地,又对我四姐拳打脚踢,啧啧,日后一定是个上战场的武将,能给孙家光宗耀祖呢。” 我话音刚落,孙御史手抖了下,杯中茶水到出些许。 他笑了笑,没有表现出惧怕或者愤怒的情绪,定定地看着我,对我保证:“那小子被大太太溺爱过了头,也确实顽劣,下官回去后定当严加管教。” “那就好。” 我颔首笑笑,他应该知道当初孙子莫名其妙被人狠揍,是谁的手笔了。 我用手指抠出点馅儿,尝了口,半开玩笑,半严肃地问了句:“哎?姐夫,若是我姐姐不想在孙家呆了,想另寻个良人嫁了,你放不放人呢?” “妍华!” 四姐抓住我的手,按住,给我使眼色:“这话过了。” “唠家常嘛。” 我笑着看孙御史,问:“姐夫,小妹想知道您怎么想的?” 孙御史低下头,手指在茶杯口磨,眼里满是疼惜:“姝儿跟了我这么多年,的确是委屈她了,她若是想走,我、我……那随她去罢。” 我心里一喜,刚准备提出让姐姐离去。 谁知,四姐偷偷用力踩了脚我,红着眼地看了眼孙御史,叹了口气,笑道:“说什么走不走的话,咱们儿子今年都快十二了,你叫我去哪儿呢?我是家中姨娘里年纪最小的,大家都让着我,待我客客气气的,老爷您也偏宠着,这是多少人求不得的福气。妍华,你听好了,姐姐这辈子就是孙家的人,你莫要再挑事了,不然,姐姐可就真恼了。” “可…” 我不甘心。 我知道四姐心里肯定是不愿意的,她没必要为了我继续忍耐、献媚。 气氛忽然就冷了,大家谁都不说话。 八弟左顾右看,干咳了声,岔开这尴尬,他看向他儿子:“鲲儿,你不是总敬服姑父学识渊博么,如今饺子还未下锅,机会也难得,你拿着书,多向姑父请教请教。” 说罢这话后,八弟同时抓住我和四姐的手,笑道:“大过年的,咱们高高兴兴的,今儿弟弟不和两位姐姐抢,有铜钱的饺子全都是你们的。” “你倒乖。” 我笑着嗔了句,用余光扫去,看见孙御史眸中微微泛红,不住地偷摸看四姐,他一手揽住鲲儿,另一手拿着本《毛诗》,十分耐心地给鲲儿讲解。 我剜了眼这老男人,不再理会,等日后我再站稳些,一定拉四姐出这个火坑。 “对了妍华。” 四姐凑近了我,低声问:“上回八弟同我说见着你了,说你当年从狱中出去后,被一个做官的爷救了,这两年还把你从妾扶成了正妻,可、可你如今怎么和东宫在一起了?你丈夫他……知道么?” “啊,这、这。” 我尴尬不已,埋头包饺子。 “姐,这个就别问了吧,以前都不重要。” “可你总得给我说说,你丈夫是谁?哪里人氏?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他有没有苛待过你?你有没有生别的子女?” 四姐到底关心我,连着问了我很多问题。 “他就是个破落户,不值一提。” 我耳朵发热,不愿回答,斜眼觑向八弟,笑道:“牧言,姐给你说个好事。之前殿下叫我撮合谢子风和月瑟公主,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这对冤家牵上红线,殿下极高兴,承诺给你封爵。” 就在此时,我听见“啪”地一声。 扭头看去,发现孙御史手里的书忽然掉地下了,这男人不慌不忙地弯腰拾起,也没看我,淡淡说了句:“今晚宫里设宴,一则庆贺郑妃娘娘和袁大人凯旋而归,二则……” 孙御史眸中闪过抹精光,道:“二则就是给谢三爷和公主定亲,好排场!太子爷极其疼爱这个妹妹,想来亲自选的驸马必定是人中龙凤。” 他将“亲自”二字说得很重。 我听出他的意思了,在谢李联姻这件事里,不会有我只字片语,全都是李昭的功劳。 “我不计较那些虚名。” 我摩挲着八弟的手,笑道:“只要八弟、四姐和我的家人都好,我就好。殿下是君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承诺让你做承恩侯,那肯定会兑现的。虽说侯不如公,可咱们高家好歹也有爵位了不是?” 我哽咽不已,摸着八弟粗糙的手,发红的眼:“咱再也不给书坊抄书了,瞧,眼睛都快熬坏了。” 八弟显然有些错愕。 四姐极高兴,连连问我是不是真的? 若是牧言真的有了封赏,咱们就去给祖母父亲烧纸去,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 我一边应承着,一边看向孙御史。 他没再插话,也没有任何悲喜情绪,瞧见鲲儿踮起脚尖,伸直了胳膊够书架最上面一层的砚台,这男人起身,笑着走过去,蹲下抱起鲲儿,说:“姑父帮你。” 可就在鲲儿拿到砚台的时候,他忽然松手,鲲儿咚地一声摔倒在地,砚台亦应声而落,跌破了一角。 孙御史揉着腰,眼里满是歉意,忙往起搀鲲儿,他见孩子憋着泪,柔声哄:“好孩子,姑父老了,没抱稳你。” 紧接着,孙御史目光落在那方残破的砚台上,叹了口气,摩挲着鲲儿的头,语重心长道:“算啦孩子,姑父来日送你个砚海,这东西本就不是你的,你就莫要强求了,站得越高,摔得会越重啊。” 鲲儿委屈地揉着摔疼的胳膊,小声地咕哝了句:“侄儿也没想要姑妈的砚台,就、就看一眼。” …… 我知道,孙御史这是在暗示我,莫要向李昭索要爵位。 可我不相信,李昭明明答应了封八弟为承恩侯,怎会出尔反尔。 正在此时,大福子进来报,说主子爷来了。 我心里一喜,立马站了起来,不知该出去接驾、还是先把面手洗了,低头一瞧,约莫包了有百十个饺子。 我吩咐云雀,赶紧煮了去,然后匆匆擦了手,挺着肚子走出去,在路过孙御史的时候,我停下脚步,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 …… 我稍稍整理了下仪容,往唇上补了些胭脂,疾步走了出去。 第58节 离得老远,我就看见了李昭。 还是和以前一样,胡马公公在前头躬身打灯,他行在后头,估摸着人逢喜事精神爽吧,他身上穿着银狐大氅,并未将朝服朝冠换下,俊脸浮着酒色,手里提着个食盒,一派的喜气洋洋。 “慢些,小心跌倒了。” 李昭疾走几步,朝我行来,见了我,他摇头笑笑:“脸上怎么沾了面?” 他用手指帮我将脸上的面刮去,从后面揽住我,带着我往花厅行去,柔声道:“朕惦记着你们母子,宫里事完后,忙不迭过来了,还带了两道你喜欢吃的糕点。” “多谢陛下。” 我心里甜滋滋的,笑道:“我们今儿包饺子吃,就快出锅了,您还真赶巧了。” 我看见孙御史携着四姐、八弟跪在门口,忙偷偷拧了下李昭的腰,低声嘱咐他:“今儿是我们小老百姓的家宴,你待会儿可别吓着他们了。” 李昭笑着答应,让胡马去布菜。 没一会儿,胡马就支使两个嬷嬷,抬了张红木桌子进去,随后,又将各色荤素菜点和热腾腾的饺子端了上去。 我随着李昭进了花厅,一瞧,席开两桌,上面是他和我的,而底下那桌,则是我的亲人、侄儿的。 到底尊卑有别啊。 我没将不满表现出来,随着他一道入座,看着亲人恭顺地跪拜,心里蛮不是滋味。 “殿下尝尝,这是妾和四姐、八弟一起包的。” 我给李昭夹了只饺子,把陈醋给他递上去,让他蘸着吃,他笑着吃了只,喜上眉梢,从嘴里掏出枚铜钱,冲我惊喜道:“你瞧朕吃出什么了?” “恭喜陛下。” 我忙笑道:“从今儿起,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哈哈哈。” 李昭大笑,手一挥:“赏!胡马,明儿把朕最喜欢的那对夜光杯拿给妍儿。” 说到这儿,李昭给我喂了只饺子,扫了眼底下席面上局促不安的孙御史等人,笑着问我:“今儿是不是又哭了?朕看你眼睛红红的,可有按时用饭?” “心里惦念着陛下,进的不太香。” 我偷偷地抓住他的腿,轻咬了下唇,含泪感激他:“今日能和家人团聚,妾真的多谢陛下成全。” 李昭笑笑,冲我眨眨眼,示意我在臣子跟前规矩些。 他让大家莫要拘谨,赶紧趁热吃饺子,随后,又笑着问了几句孙御史家中可好?问了八弟最近忙着做什么营生;甚至还让鲲儿上前来,耐心听孩子背了篇《汉书艺文志序》,问了几个问题,鲲儿虽紧张,但还算从容应对。 李昭龙颜大悦,连声夸这孩子以后了不得,比他的两个儿子都强,当即将他的玉佩解下,赏了鲲儿。 言笑晏晏间,我给李昭倒了杯酒,斜眼觑向八弟,笑道:“今儿陛下在宫里赏了功臣,那妾的弟弟,您打算赏他什么呢?” 我话刚说完,就看见底下席面上的亲人们同时停筷,都不敢用饭了。 “赏个宅子?” 李昭手指点着桌面,对我笑道。 我心里有气,没发出来。 李昭见我如此神色,笑了笑,没言语,虽笑着,可眸子里温柔却慢慢褪去。 他垂眸看着面前的酒杯,良久,才笑道:“是朕喝多了,忘记要给你八弟封爵了。” 他话音刚落,孙御史就上前来,跪下,沉声道:“敢问陛下,何故封爵?” 李昭亲昵地揽住我,手摸着我的大肚子,笑道:“他六姐有功,给朕怀了皇子,自当封爵。” 这话说的我浑身发毛,我的功劳明明是撮合谢李两家的联姻,怎么就成了怀孕了?还有,怎么感觉他话里带着刀子? “这……似乎不妥吧。” 孙御史犹豫了片刻,毫不客气地当面指出:“这般封爵,怕是会惹朝臣非议。” “这有什么好非议的。” 李昭喝了口酒,眉一挑,将胡马公公唤进来:“胡马,这就拟旨吧,嗯……封高牧言为承恩侯,他妻子莫氏也封个诰命,对,还得赐个宅子。” 我心里越来越慌,李昭虽说言语偏袒我和高家,可、可这不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就连大福子当羽林右卫指挥使,他都能内外安排打点,给大福子头上安了个莫大的军功,来堵住朝臣的嘴,而对八弟,就这么轻易封爵了? 蓦地,我忽然记起方才孙御史暗示的哪句话:原本就不是你的东西,捧得越高,摔得越狠。 可,可我就是不甘心,他明明答应了的。 “牧言,你、你……” 我呼吸越发急促,进与退,如何抉择?最终,我狠狠心:“你还不来谢陛下恩典?” 八弟一怔,显然不知所措,他紧张得脸发白,额上冒出豆大的汗水,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四脚伏地,声音发颤:“陛下和姐姐疼草民,草民实在愧不敢当啊。” 八弟用袖子抹去汗,双拳紧紧攥住:“草民不过是市井无用之辈,文不能安民保民、武不能开疆镇土,实在不敢受陛下的天恩。” 李昭听了这话,手指划过酒杯口,笑道:“你也太谦卑了,功劳……以后再挣嘛,不过是个区区侯爵,有什么不能当的。” “求陛下收回旨意。” 八弟以头砸地:“草民当年眼见家族败落,实在无法再承受烈火烹油的天恩,如今惟愿将两个黄口小儿抚养长大,教他们读书做人的道理,日后他们若是争气,自去走科举之路,能不能高中,全看他们的造化。” “你也太迂了。” 李昭饮了口酒,手指向跪在八弟跟前的鲲儿,笑道:“这孩子不错,朕看以后能承袭你承恩侯的爵位……” “陛下何必强人所难。” 八弟猛地喊出这话,他忽然浑身抽搐,额上青筋直冒,双眼圆瞪,似乎想起什么可怕的往事,大口地呼吸着,牙关紧咬,竟生生将口舌咬出了血,鲲儿吓得之哭,摇着他父亲:“爹,您怎么了?四姑,爹又犯病了!” 而四姐也着急了,跪着爬过去,环抱住八弟,打着八弟的脸,连声唤牧言,并且狠狠掐八弟的人中,哭着瞪向李昭,言语中埋怨颇深:“这孩子当年经历过那么一遭,落下了病根,十分畏惧这些事,陛下何必吓……” 那个吓唬二字四姐刚要脱口而出,孙御史眼疾手快,立马捂住了四姐的嘴。 “算了算了,我们不要了。” 我心里也是急,刚准备起身去看看八弟,就被李昭拉住了手。 而此时,我看见八弟慌乱地四处看,目光落在方才包饺子的案桌上,他疯了似的蹿出去,一把抓起菜刀,瞬间,几个羽林卫就冲了进来,拔刀对准八弟,正要下手,他们听见李昭咳嗽了声,忙收刀,护在皇帝面前。 “牧言!” 我急得不行,这孩子到底怎么了,要做什么! 我看见八弟双眼通红,嘴里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忽然,他看见了鲲儿,一个健步上前,跪倒在地,一把将鲲儿的手拉出来,啊地叫了声,齐刷刷剁去儿子右手三根指头。 鲲儿年幼,一开始不知父亲怎么了,吓得不知所措,而被斩断指头后,痛的惨叫,血流了一地,竟给生生疼晕了过去。 “不要爵位,不要爵位。” 八弟紧紧地抱住他儿子,拿着菜刀,茫然地四处看:“不科考了,不考了,能不能放过高家,放过我姐姐,丽华死了,我也要死了……” 我心如刀绞,挣脱开李昭的手,咬牙瞪着他。 李昭摇头叹了口气,痛惜道:“牧言这孩子也太痴了,不愿做侯爵,说便是,何苦伤了自己的儿子。” 第50章 家在何方? 我后悔了,想回家了 我回长安的第一个年, 就这样过了。 以满怀欣喜开始,至血肉分离结束。 可悲又可笑是不是? 八弟隐疾复发,伤了亲生儿子鲲儿。好在李昭早前有安排, 明着下旨让太医院院判去“战场随军”, 实则把那医术精湛的老先生放在我这儿,照顾我的身子, 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原本我以为鲲儿的伤重,求院判大人好生医治。 岂料太医在给鲲儿止血、治伤、喂止疼药时淡淡说了句:孩子的伤是明病, 有好的一天, 关键是大人的心病难医, 如同爆竹, 平日里堆在家里没什么的,可一遇着火, 肯定得炸,于人于己都不利。心病还须心药医,他这病的症结在哪儿, 只有本人知道,要自己慢慢想开, 同自己和解…… 是我的不对, 全是我的错。 八弟这些年一直过得清贫, 可如他自己所说, 一箪食、一瓢饮, 在陋巷, 吾无忧有乐。他素日里寡言少欲、安贫乐道, 情绪失控只有两次,一次是四月那次在书坊见到我,另一次就是今夜。 如今弟媳妇同我一样, 再有两三个月就要生产,听八弟说过,那是个老实巴交的姑娘,我怕她看见丈夫和儿子都受了重创,会焦心悲痛,伤了身子,再说她一个人也照顾不来。 于是,我把鲲儿留在我这里,交给经验老道的院判大人来医治,再加上我和云雀等人,总能将孩子照顾好。 若外人问起,就说八弟把儿子送到外地书院念书去了。 等太医给八弟扎了针,他情绪缓和些许后,四姐和孙御史就带着八弟回去了。 我坚持出去送。 过了子时,就是正月初一了。 黑夜漫漫,月并不圆,而且还被抹愁云遮挡住,长街凄清无比,只有马车碾地和杂乱无比的脚步声。 寒风吹来,弄乱了我的头发。 我将吹落的长发别在耳后,扭头朝身侧缓慢行驶的车驾看去,四姐此时坐在车里,抱着八弟,就像母亲一样,摩挲着八弟的胸口,小声安抚他,而八弟并未完全清醒,如同喝醉般,喋喋不休地说话,一会儿要去杀人,一会儿又哭,一会儿又要银子。 我简直心如刀绞,双腿如绑了千斤巨石般沉。 孙御史一直默默地行在我身侧,见我如此,温言劝我:“你如今身子重,莫要如此自责悲痛,太伤身了,今晚事发突然,谁也没能料到牧言这孩子忽然会犯病。” “他怎么会得这种病。” 我说这话的时候,手都在抖。 “哎。” 孙御史重重地叹了口气:“当年你和丽华一死一失踪,就把他激成这样了。” 许是想起了往事,孙御史沉默了良久,他双手捅进袖中,眼睛痴痴地盯着黑暗的远方,已经稍显松弛的喉咙滚动了下,道:“当年你和丽华即将被卖,牧言这孩子拖着断腿到处求人筹银子,可你曾和太子爷定亲,又是罪妃侄女,谁敢与你们高家搭上关系?六姑娘,我知道你恨我,今晚恨不得想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不是个人。” 孙御史手抹了把眼睛,声音略微有些颤:“当年牧言求到我这儿,我还记恨着高孙两家的仇,让人把他轰了出去,姝儿被我糟蹋了,她恨我,可不得不求我施舍点银子、屈尊降贵去狱中打声招呼。我百般讥讽、羞辱她,拍着她的脸,对她说,这就是你们家的报应。” “后来呢。” 我拳头紧紧攥住,指甲陷入肉中都浑然不觉。 “后面我还是不忍,筹了些银子,加上太子爷暗中授意我把你们姐妹俩赎出来,我找到牧言,让他别急,咱第二天就能救人了,牧言高兴极了,跪下一直给我磕头,感谢我。谁知,第二天狱中就传来个消息,你们姐妹一死一被卖,让牧言去收尸。” 孙御史手摩挲着车壁,忽然老泪纵横,哽咽不已:“这傻孩子那时候看见七姑娘的尸体,又吓又恨,我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出丽华两个字,可我实在拗不过他,就让家小把他打晕,强托了回去。这一回去,他就得了这个病,一直念叨着死了、不见了,他一直恨自己没本事,没能把你们两个及时救出去。” 我哭得几度眩晕。 第59节 “我对不住姝儿。” 孙御史长出了口气,道:“那年姝儿也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姑娘,又当娘又当爹,你和丽华没了,她得撑起高家,牧言病了,她得给唯一的弟弟看病,纵使再厌恨我,也只得委屈地过下去,给我生孩子,求我施以援手。” 真的,我是真的恨。 恨自己害八弟得了病,恨自己没能在最难的时候帮四姐,恨孙御史趁火打劫,恨老皇帝无情狠辣,恨李昭出尔反尔,逼人太甚…… 可我再恨,此时也只能什么都不说,送到巷子口时,我屈膝给孙御史行了一礼:“姐夫,虚伪亲近的话我就不说了,想来你也不信,姐姐不让我给你难堪,我听她的,咱们现在好歹是一家人,小妹先前多有得罪,还请您莫要计较。” “我当然……” 孙御史忙道。 “让我说完。” 我打断孙御史的话,低下头,不看他:“求姐夫好生照顾四姐,她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嘴上什么都不说,可心里也想让人关心她,你、你别让家里太太姨娘磋磨她了,实在不行,哪怕我出银子,给她买个宅子,求你找个由头让她搬出去,什么生了能过人的病或是流年不利什么的都成,我,我心疼她啊。” “哎!” 孙御史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了良久:“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哎,既然你开了口,我会考虑的,这事你就别操心了,眼下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姝儿和牧言这边,自有我照看着,你们姐弟三个,哎,只要你好了,牧言和姝儿就会好。姐夫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欲速则不达,还有,无欲则刚哪。” 说罢这话,孙御史就坐上马车走了。 我一直站在巷子口,目送车驾离开,直到看不见了,才默默地转身。 猛地发现,此时我正站在分叉口,每条路都幽深漆黑,我一时在冷风里怔住了,该怎么走? 忽然,一直服侍我的云雀上前来,扶住我的胳膊,搀着大腹便便的我慢慢往里走:“夫人,咱们该回家了。” “哦。” 我默默地点头,心里没来由一阵失落和憋屈:“云雀,我今晚是不是做错了?” 原本,我以为云雀还似上次张达亨那事般,急切地说:夫人,您这回可是真的冒进了。 没有,云雀依旧像往日那般平静温婉,凑近了我几分,叹道:“今儿是家宴,来的都是夫人的至亲骨肉,您也只是想让姐姐、弟弟知道你过得好,有主子爷的宠爱、怀着小皇子、前途不可限量,已经能给他们撑腰了,您不过强撑着罢了,其实您有什么呀。” 我苦笑了声,没言语。 “主子爷也忒不给人面子了。” 云雀搓着我的手,给我取暖,声音里颇有几分埋怨:“旁人不知道,奴和路大人这一路跟着您,看着您因为主子爷的那个承诺,大着肚子来回奔波,不仅受公主的讥讽嘲笑,还叫她把头发剪了大半,后来两次三番动了胎气。眼看着主子爷即将登基,日后肯定忙得顾不上您,您不过顺嘴提一句,又不要让他明儿就封爵,咱等个五年、十年又何妨呢,何苦、何苦这般……” “是我太贪了。” 我面无表情地嗤笑了声。 “没有 。” 云雀忽然低下头,盯着漆黑的青石路:“奴其实很羡慕您,还有兄弟姊妹可以关爱,奴打小就入宫了,只知道阖家遭祸,父母亲人好像都死了,又好像都流放了,不记得了。奴便是想争,也不知道为谁争。” 云雀的声音异常凄凉:“有时候奴就想,这世上就奴一个人,仿佛今儿不想活了,明儿就能去死,也没人记得奴,舍不得奴,这辈子好像挺没意思的。” 我抬起胳膊,揽住云雀:“那你就把我当成家人,高高兴兴地活着吧。” …… 离得老远,我就看见胡马公公立在大门口。 见我来了,他原本板着的脸立马挂上笑,从腰后拿出拂尘,虚扫了下台阶,躬身请我进去,好声好气地劝我,说陛下今儿高兴,多喝了几杯,吃醉上头了,也并没有要为难八爷的意思,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日后定会好好补偿八爷父子的。 再说了,如今逆贼伏法,可天下还未大定,主子爷登基就在眼前,前朝后宫许多杂事让他烦心,夫人也要体谅下他,这不,主子爷许久未见夫人了,今儿过年,特意给了您恩典,让您和家人团聚,他忙完宫里事,也忙不迭出来看您,这是多少人都盼不到的情义哪,他心里是有您的。 我把腕子上戴的翡翠镯子褪下,塞给胡马,连声说我懂、我理解,今年承蒙公公照拂,一点子心意,便当请公公喝茶了。 原本,我真是不想见李昭,可我还是去了。 我让云雀去偏房守着昏睡的鲲儿,然后一个人,去了花厅。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去的。 炭盆里燃着发香煤,热气将我从头到脚包围,我打量着四周,和吃年夜饭时一般无二,只不过……地上的断指和血污没了,我亲人方才坐的方桌撤下去了。 抬眼瞧去,李昭此时就坐在那张红木长桌上,他手里端着杯酒发呆,面色明显不善,见我进来了,他忙放下杯子,几乎是下意识起身,怔了怔,重新落座,还是旧日里那个温和稳重的他。 “人送走了?” “嗯。” 我强咧出个笑。 “那个……过来吧。” 李昭冲我招招手,他扫了眼桌上的珍馐美食,对我笑道:“朕瞧你今晚没进几口,你、你,咱们再吃些吧。” 这就是他。 永远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一点都不记得方才自己把我弟弟逼的旧病复发,不记得我侄儿断了三根手指。 “妍儿?” “啊。” 我回过神来,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真的,我一刻都不想在这屋子待,理智告诉我,我应该扮弱撒娇,埋怨他几句,然后承认自己的错误,妾不该问陛下要,甚至不该觉得今儿是家宴,就得意忘形了。 我一步步走向他,我看见他似乎松了口气,微笑着看我,甚至挪开点地方,拍了拍身边的厚锦垫,示意我坐到他跟前。 我自己也知道,此时无声胜有声,如果不知道说什么,就保持沉默,他让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待会儿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真的想抽醒自己,我站在红木桌前,他的对面,一步都迈不开。 我盯着桌上的菜,真精致啊,有八宝老鸭汤、爆炒腰花、清炖鱼翅、羊汤鹿筋……还有我和八弟、四姐包的那盘饺子。 “妍儿。” 李昭见我怔住了,轻轻唤了我两声,他拿起象牙筷,夹了块燕窝糕,递到我嘴边,见我不动弹,忙放下,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好像太甜腻了。” 李昭又舀了勺羊汤,试着喝了半勺,尝了下温度,笑着给我送到嘴边,我的唇齿感受到了羊汤的浓郁甘美,可不知怎地,我就是很想吐,一口都吃不进去。 “是不是太膻?” 李昭宠溺一笑:“你想吃点什么,朕去给你做。” 我觉得,我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忍耐,对李昭莞尔一笑:“那倒不用了,想来陛下今儿累了,早些歇着吧,妾、妾自己去弄点吃的。” 说罢这话,我把那盘饺子端走,在转身的瞬间,我泪如雨下。 我做不到。 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他,也不愿意他碰我家人包的饺子。 我怕自己真的控制不住脾气。 我逃似的从花厅离开,快步进了小厨房。 灶火还未熄灭、锅里水还开着,我漫无目的地走到案板前,随手拉过来块豆腐,准备给自己做饭吃。 我拿着菜刀,痴痴地切了下去,不由得想起那会儿,八弟也是拿着菜刀,砍了鲲儿的三根指头。 我觉得我好像魔怔了,竟然想试试断指会不会很疼,我把手摊平在案桌上,慢慢地举起菜刀……就在此时,我手里的菜刀被人猛地夺走,回头一看,是大福子。 “大年夜的,还是别动刀啦。” 大福子把菜刀装进怀里,担忧地看着我,目光忽然落在饺子上,惊喜道:“看起来就好吃,不知小人有没有这个口福?” “都凉了。” 我哽咽着说。 “没事儿,小人早都饿了。” 大福子四下看了圈,没找到筷子,于是直接用手去抓着吃,一连吃出来五六个铜钱,他把铜钱揣进怀里,故作贪婪样,冲我笑道: “瞅瞅哎,这是不是意味着小人来年会发大财?” “大概是吧。” 我应了声,扶着后腰,艰难地走到四方扶手椅那边,坐下。 我就像被无常抽走了三魂六魄,懒懒地窝在椅子里,看着大福子大快朵颐。 “夫人莫要如此难过。” 大福子一边吃着,一边道:“小人方才护送八爷回去,他已经清醒了,拉着小人的手,反复叮嘱小人,让您莫要自责,过日子嘛,谁没有个三灾八难,鲲儿以后肯定会顺顺当当的。” 我愧疚地低下头,默默掉泪。 “八爷还说,他只想要一家人能平平安安的。” 我泣不成声。 大福子叹了口气,将吃完的盘子放在案桌上,手在自己的下裳蹭了蹭,道:“八爷说,他已经没了个丽华姐姐,不想再失去妍华姐姐了,让您一定得好好保重身子。” 我瞬间哭出声,怎么都控制不住。 我垂眸,看自己的大肚子,以及浮肿到塞不进绣花鞋的脚……一种前所未有的疲累感将我淹没。 我看向大福子,苦笑:“当初是你驾车,拉着我出了左府,帮我置办这个小院、带我上山挖野菜、去挽月观。” 我摇头嗤笑了声,看着神情忧伤的大福子:“我后悔了,想回家了,可我的家在哪儿?我本就是一个人,哪里来的家。大福子啊,你能把我带回原点吗?” 话音刚落,我就看见李昭进来了。 他脸色很不好,面颊浮着醉酒的红,似乎在忍着怒,挥挥手,让大福子出去。 他走到我跟前,蹲在我腿边,手轻抚着我的肚子,仰头温柔地看着我,笑着问:“妍华,你真这么狠心,要舍朕而去?” 第51章 第一次吵架 你在赶朕走? 是。 李昭, 你说对了,我是真的想走了。 我什么话都没说,轻轻地把他紧贴在我肚子上的手推开, 强笑着地说了句:“好冰。” 我不想看见他, 也不想和他争论个高低,我只想躲开他, 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或者哭一哭。 可他就蹲在我面前, 挡着, 不让我走。 第60节 “妍儿。” 李昭诧异地看着我, 眸中闪过抹慌乱。 他起身, 屈膝半蹲在我面前,仔细地看我的脸, 抬手去抹我的泪,他大拇指上戴着的扳指特别凉,我往后躲了下。 “妍儿, 你、你难道真想走?你舍得把朕孤零零一个人扔在长安?” 我心里实在是厌烦,但忍住, 对他一笑:“您听错了, 大过年的, 路都被风雪封了, 我能去哪儿。” 说完这话, 我手抓住椅子扶手, 艰难地起来, 谁知,他一步都不退,还是挡在我面前, 大抵和有孕也有点关系,我心里的那股烦躁越发盛了,只是还能忍住,低头微笑着,转身,将椅子推开,准备走,哪料胳膊忽然被他抓住。 “你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 气氛忽然就冷了,我们谁都不说话。 他怔住,手松开我的胳膊,可立马又抓住,扭头四处乱看,目光落在案桌上的一个大青花瓷碗里,那碗中是下午剥好洗净的青虾仁。 他这次终于放开了我,忙将袖子挽起,对我笑道:“你不是喜欢吃炒饭么?为过年忙了这么多日,今晚又没吃几口,肯定饿了,朕给你做个虾仁火腿炒饭,如何?” 瞧,这就是他。 打人一巴掌,立马给个甜枣。 我拳头紧握住,不知不觉,呼吸开始急促。 “真不用了。” 我屈膝微微给他见了个礼,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咬着牙笑:“那个……妾并不饿,我想去看一下鲲儿,陛下身上酒味儿甚浓,想来累了,得好好歇息番,今晚妾得照顾鲲儿,也顾不上您,再说眼瞅着天变了,后半夜兴许会下雪,屋里冷得很,您要不回宫休息罢。” “你在赶朕走?” 李昭不可置信地一笑。 “没有啊。” 我真是不想再说话,低着头准备离去。 谁知,他一把将小厨房的门关上,索性堵在了门口,笑眯眯地看我。 我报以“微笑”,由着他去,转身走向橱柜,从里头拿出罐猪油,抠了一小块,抹在手心手背,然后站到炉灶跟前烤,我浑身上下的肌肤都特别好,惟有双手早年干粗活儿太多,有些糙,所以一到冬日里,我总会涂厚厚一层,借火的温度让油脂深入手中,然后洗了,再涂上润肤膏子,作以保养。 在我烤手的时候,李昭笑着走过来,站在我身边,揽住我,打趣:“你这是作甚?若是撒点盐,可不就做成了炭烧母猪蹄?” 并不好笑。 “是啊。” 我点头微笑,附和着他,然后从袖中掏出帕子,将手上的油抹去,再一次准备走。 哪知,他一把将我搂住,搂得特别紧,他用自己的袖子,帮我擦手,下巴抵在我的颈窝,离得近,我能感受到他口鼻和衣裳上的浓郁酒气,特别让人难受。 “你别生气,朕、朕今晚真的喝太多了,说话做事没有往日清楚。” 我心里冷笑。 不见得吧,你以退为进逼我八弟接爵位,顺带震慑我,让我别再有非分之想,这一手玩得挺清楚嘛。 “好,妾待会儿让厨娘给您弄点醒酒汤。” 我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往开挣脱他的桎梏:“别这样,你弄疼我了。” “你不就喜欢朕弄疼你么?嗯?” 他轻声呢喃,说着荤话,吻着我的耳垂、下巴,手轻抚着我的肚子,柔声道:“这么着吧,你八弟这些年一直在书坊做工,校勘的功夫又精又细,那手簪花小楷写得极好,朕新朝初立,会下旨令秘府修四部书,将民间那些偏激书稿和刻版全都销毁,届时朕会召一批素有声望的学者入秘府,你八弟会在其列,朕会让他先抄书校书,过个一两年提拔成经部分纂官,再过段日子,让他做总纂官,如此一来,名声功劳都有了,旁人也不会非议。” 我心里越发梗得难受,忍住火气,淡淡一笑:“这倒不必了。我弟弟说他已经习惯了在陋巷的日子,突然给他泼天的富贵,他反而承受不来。” 我退了一步,笑道:“真的不用了,这次回长安,我发现他真的变了很多,看着窝囊,其实很要强的,他说要自己培养两个儿子走科举之路,不靠家里姐姐、姐夫襄助,我觉得很好。” “那、那……” 李昭身子一震,忙道:“鲲儿如今身带残疾,日后没法再参加科考,朕心里实在是……心疼,这么着吧,朕会下一道密旨,让回乡养老的前国子监祭酒收他当入门弟子,他在学之一路天分甚高,做官反而会束缚了他的天性,想来拜了名师,日后定有一番成就的。” “不用的。” 我厌烦地拒绝他,火气已经快被他点起了。 “我家鲲儿是个苦学的孩子,凿壁偷光能磨砺他的心性,真不用给他这样那样的优待。” “那朕让孙御史把你四姐抬成平妻。” 李昭有些激动,胸口一起一伏。 “不用不用。” 我烦躁地往开推他:“我姐在孙家自有她的生存之道,现在四姐夫已经答应我了,会在外头另给我姐安置个家,孙家阖府上下虎狼似的,哪里会容许我姐当什么平妻,只要看见她得一点好,都恨不得生吞了她。” 忽然,李昭抓住我的双臂,摇我,酒气不仅上头,而且上了眼,他瞪着我,逼问我:“妍华,你到底要什么啊,你给朕说,要什么,朕都给你。” “我什么都不想要。” 我扭头,避开他吃人似的目光,疲累道:“我累了,只想回屋躺下休息会儿,你放过我好不好。” “你这是对朕心有埋怨!” 李昭喝道,他丢开我,在小厨房里来回拧,愤怒地冲到我面前,站定:“封爵有什么好?朕给他爵位,他能接得住么?好,便给他一个承恩侯,你也看见了,你的至亲姐夫尚且质疑,更遑论朝堂其余人!张家难道不会猜测,朕凭什么抬举你们高家,届时必定细查,若是叫张家知道你怀孕,能放过你?加上先头你八弟和张达亨酒楼争执往事,必定怀疑那小子狱中自尽别有缘故,妍华,你可曾为朕想过?你不能那么自私,只想着你们高家,你是朕心爱的女人,你要时时刻刻站在朕的立场,替朕着想。” “这倒成我的错了。” 我真的没法再忍了,毫不畏惧地仰头,瞪着他:“封爵是不是你承诺的?做不到就别轻易许诺啊,再说了,我今晚只不过提了一嘴,难道让你明儿就昭告天下?但凡你同我说一句,妍华,现在还不能封,我肯定不会缠着你索要,一个字都不会再提。” 我不争气地掉泪,气得浑身发抖:“陛下见过驴没?当然,您是天子啊,见得都是汗血宝马,哪里见过那种腌臜物。那妾给你讲一讲什么是驴,驴很蠢,它的主人会在她眼睛上蒙个套子,或者在她嘴边吊根萝卜,让她傻呵呵拉着磨,一直围着磨盘转,直到累死为止。” 李昭一愣,显然没想到想来温顺懂情趣的我会发火。 他气得拂袖,将案桌上的碗全都拂到地上,肉菜掉了一地,这男人冷笑数声,斜眼看我,挖苦:“妍华,你可别指桑骂槐,当初你做出百般姿态勾引讨好朕,可不就想问朕讨要点什么,怎么,朕迟给一会儿,就这般耐不住性子了?” “呵。” 我白了他一眼:“没错啊,那陛下容许妾勾引,不也看中妾长袖善舞,能言善辩,能在谢、李、左、袁、陈这些人跟前都能说上一嘴,能给你办事,对,妾还能像婊.子似的又喊又叫,能在床上满足你,得了吧,咱俩各取所需,谁也别嫌谁吃相难看。” “你、你!” 李昭气得脸通红,几次三番想开口驳我,都找不到从哪儿入手。 最后,他目光落在我大肚子上,鄙夷道:“朕真是蠢了,居然让你怀孕。” 我大怒。 左右四姐八弟这边都不用照拂,他们有自己的志气和日子,我也豁出去了,心一横,用力拍了下肚子,将绣花鞋蹬掉,恨道:“行啊,你现在就把这东西挖出去,一天到晚身子重,脚也肿,我早都不想怀了。” “你同朕吵,干嘛和孩子过不去。” 李昭气势萎了一截,给自己找台阶下:“朕就不该对你太好,把你宠得不知道自己的位置。” “你对我好?” 我连翻了两个白眼,十分的无语。 “你就在这儿等着,别动,千万别动。” 我一把推开他,用力扯开门,走了出去。 出去后发现,外头跪了一院子人,胡马、院判大人、大福子、云雀还有若干宫人、侍卫,他们见我出来了,呼吸一窒,仿佛看见李昭紧跟着我,吓得赶忙低下头,一声都不敢出。 “怎么,你们也学会听墙根了!” 我重重地甩了下袖子,疾步走向上房,李昭“尖刻”地在后面骂我:“走那么快做甚?赶着投胎?” 紧接着,他又开始骂底下人:“你们这些不长眼的,没看见就快下雪了,这鬼地方黑咕隆咚的,若是摔了朕,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胡马赶忙道:“快、快去掌灯,莫要摔着陛下和夫人了。” 我没理会他,进上房后,打开柜子,将他的衣裳鞋袜全都拢在一块,抱着疾步匆匆冲回厨房,中间可能有几件掉到院子里了,我也懒得捡。 我抱着衣裳,站在灶台边,瞪着门口盛怒的李昭,冷笑:“你对我好?别笑掉人的大牙了。” 我抓起一条亵裤,在他眼前摇:“这是咱们刚见面时给你做的。” 说完话,我就扔进火红的炉灶里,衣裳见火就燃,火苗蹿得老高,可远没有我心里的火气大,我将袜子、寝衣、鞋垫……一股脑全都塞进去,冲他发火:“到底谁对谁更好?你自己看!你说,你让我以后怎么面对八弟和鲲儿,啊?” “你、你……” 李昭大怒,亦冲进来,拉起我的手,强行将我指头上戴的金戒指撸下,掼到炉灶里:“这是朕前儿送你的,想来你也看不上。行啊,现在开始嫌弃朕了。” 他抬臂,指着外头:“你走啊,现在就走,你瞧朕会不会挽留你。” 我冷笑数声:“我为何走?” 我原地转了圈,手指头点着他的胸口:“这院子和桌椅碗筷全都是我花真金白银买的,就连您身上穿的亵衣裤都是我一针一线做的,这是我家,要走也是你走。” “你、你……” “什么你!” 我双手叉腰,用尽全力冲他吼:“我在街面上吵了十多年,你吵不过我的!” 李昭连退了数步,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额上满是汗,拳头紧紧攥住,冷笑:“好,朕这就走,你休想朕再踏入你这院中,亦休想朕再见你。” “好极了。” 我仰头,看着他:“那你若是再见呢?” “朕就跟你姓!” 李昭一甩袖子,拧身就走。 我扶着腰,追了出去,站在小厨房门口,看着他疾步匆匆地离开,瞪着他的背影,喝道:“你最好说话算话,别来了。听好了,我也不想再见你,我要是再见你,我就不算人,就是狗!” 第52章 墙下君子 妾遥遥敬拜 此时檐下已经挂起好几盏宫灯, 将黑乎乎的小院照的亮了几分。 我看见李昭脚底生风似的往出走,不用猜也知道,他的脸色肯定不好,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他越这样对我不屑一顾,我就越是火大, 扶着腰追出去骂:“你吃我的、用我的,如今还把我给刻薄上, 你可真大方、真会算计, 我活了这么久, 就没见过你这么精的男人。” 已经走到内院大门口的他忽然停下脚步, 重重地甩了下袖子,怒喝了声, 就是不回头。 一阵冷风吹过,撩动他的黑发和衣衫,他仿佛忽然很难受, 手捂住心口,连连发呕, 一把推开上前来搀扶他的胡马公公, 手撑在墙上, 弯腰大口地吐了起来。 我自打怀孕后, 鼻子就相当敏感, 隔着墙都能闻见各种异味, 这会儿冷冽寒冬, 风将他吐出的秽物之味吹过来,好家伙,肉糜和烈酒的酸臭, 把我呛得脑袋发疼,气更不打一处来。 第61节 我捂住鼻子,紧着上前两步,接着挖苦:“好极了,这就对了,果然要和我一刀两断呢,这把我家的东西全都吐了,只不过待会儿还要劳累我打扫……” 我这边说着,他那边吐着,把胡马和云雀等人吓的不行。 胡马双手成祷告状,哭丧着脸,冲我连连求饶:“夫人,您少说两句罢,别真把陛下惹恼了,有您什么好呢?” 吐完的李昭直起身子,许是站得太猛,他晕的踉跄了几步,抓住胡马的胳膊站稳,转身用手指着我,骂:“你、你、你这个泼……” 他气得直喘粗气,瞪了我一眼,将碍手碍脚的胡马踹开,闷头出了小院,喝道:“回宫!” …… 他走了,带着他的侍卫、心腹公公离开了。 小院瞬间就冷清了下来,仿佛掉落根针,都能听得见。 我站在院子里,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是进是退,心里越发乱,竟有点后悔逞口舌之快,可想起他方才脱口而出的‘泼妇’,气不打一处来,我瞪着乌漆嘛黑的小院尽头,用晦涩难懂的南方丹阳话骂: “李昭你这个宗桑,我是泼妇怎么了?我要是不泼,早都被梅濂的那些小老婆生吞活剥了,我要是不泼,怎么从两手空空到挣下份家业,我要是不泼,年下怎么和人要账、怎么和那些三教九流打交道,怎么养大盈袖,好,一个两个都嫌我泼。” 我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气得拧身回到小厨房,胡乱寻到只剪子,疾步冲至炉灶跟前,拿起旧日里给他做的袜子,恨得往烂绞。 我想起他之前次次算计我,引诱我穿凤袍、试探我的野心; 给了我温柔宠溺,转头却拒绝穿西装,让我又臊又难受,哭了一夜; 在张达亨事后,他甚至动了杀心,给我准备了瓶鹤顶红。 今夜除夕,我期盼了十三年的家人团聚,本来好好的,就是他,硬生生将我八弟的疯病逼了出来,害得鲲儿断了三指。 想到这般种种,我恨得抓起他的一双鞋,用剪子尖用力划,至于亵裤,我就往坏撕,撕不动就用牙咬,最后全都填入炭火通红的炉灶,蓦地,我看见腕子上还带着他之前给的红玛瑙手串,用力扯下来,摔进炉灶里。 衣裳太多,烧得不利索,灶膛里冒出灰白的浓烟,呛得我眼泪鼻涕直流,咳嗽不已。 我真的觉得太难堪。 好是他,歹也是他,面子里子不给的也是他,但凡他能为我想一点,不至于今晚闹得这么难看。 我手撑在灶台边,而此时,孩子又狠踹了我一脚,疼得要命。 “怎么了都。” 我拳头用力锤了下灶台,闭着眼哭。 真的,即便亲人们不计较、体谅我,可让我以后怎么面对八弟和鲲儿,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就在此时,我听见云雀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夫人……”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好不好。” 我忍住火,打发走云雀。 我看见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裳上,晕开,消失不见。 …… 慢慢地,我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我努力不去想他,可就是忍不住。 他容忍我的坏脾气和心机,我是市井生活了十多年的如意,哪怕曾经是国公小姐,可也早已沾染上了烟火气,我言语有时候真的很粗俗,他笑呵呵地包容我,甚至顺着我开玩笑,说自己是嫖客; 我有很多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坏习惯,他总会不动声色地一一纠正,在我赤脚走路的时候,把鞋子给我扔过来; 他有时来的很晚,但怕吓着我,总会轻轻敲门,让我知道他要进屋了;早上走的时候,他怕吵醒我,轻手轻脚,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知道我恨素卿,所以在宫里时,纵着我在门后羞辱素卿; 那次我意外惹下事,他真的生气了,可过后还是给我将事了了,大半夜给我炖鱼汤,一点一点给我教,何为忍耐; 便是今晚这次。 也是我最先提起给八弟封爵的事,才有了后面的难堪。 …… 他有错,可我也不是毫无错处,我确实没有顾虑到他。 想到此,我忙将炉灶里烧了大半的衣裳、玛瑙串拉出来,将自己的小袄脱下,用力扑灭火苗。 我从衣裳灰里扒拉出那串烧得火热的珠串,用袖子擦干净,重新带回腕子上,哽咽着自言自语: “其实,他对我真的很好。” 话音刚落,我忽然听见门外发出声响动,把我吓得心猛咯噔了下。 我转身疾步朝门那边走去,愕然发现门开着条缝儿。 我猛地将门打开,谁知看见了李昭,他只给了我一个背影,逃似的跑了,胡马公公无奈地笑着冲我躬身行了一礼,追他主子去了。 我登时怔住,扭头,看向躬身立在门口的云雀,问:“他在门口站了多久?” 云雀怯生生道:“得有小半个时辰了。” 我一拍脑门,想发火,却不忍对无辜的云雀发,最后,只得埋怨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云雀颇有些委屈:“是您不叫奴进去,再说了,主子爷也不叫奴出声。” “算了算了。” 我挥挥手,让云雀去准备些止疼汤药,一会儿去瞧鲲儿。 此时,天仿佛彻底地阴沉下来,冷风将屋檐下的大红灯笼吹得左摇右晃,我再次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小院里,依旧难过,只不过,却平静了许多。 或许这样也好 相互埋怨、憎恨、挖苦、谩骂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如给彼此一段时间、还有距离冷静一下,喘口气。 …… 我回屋洗漱了番,重新换了衣裳,然后去了隔壁的偏房。 这会儿已经开始零星飘起了雪粒,落在人脖颈里,冷飕飕的。 我手里端着院判大人精心配的止疼汤药,药冒着热气,蒸腾在我的脸上,很苦,我听见里面孩子疼得直哭,愧疚和自责让我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很可笑是不是。 我这样狠毒的妇人,有一天居然会害怕见到血,十指连心哪,平日里我手指被切到,都疼的要命,那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该多痛苦,他父母该多心疼难受。 犹豫了许久,我用袖子抹掉眼泪,推开门进去。 院判大人瞧见我来了,躬身见了一礼,恭顺地退了出去。 我鼻头耸动,一股浓郁血腥和药味儿直往我鼻子里蹿,桌上摆满了纱布、药和剪子,地上的簸箕里是换下的血布带,绣床上躺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是我的侄子--鲲儿。 他小脸惨白,冷汗浸透了寝衣,眉头紧紧地皱起,那只断了指的手已经被包好,轻轻地搁在被子上,他疼得一直掉泪,身子蜷缩起来,牙紧紧地咬住被子,根本不敢乱动,看见我进来了,嘴里发出虚弱的声音:“姑妈。” 我疾步走过去,没敢坐床边,怕碰到他,弄得孩子更疼。 “姑妈在。” 我连声回应,胡乱地看向孩子的身子,却一眼都不敢与他干净纯粹的双眼对视。 “没事的,咱们喝了药就不疼了。” 我低头,用勺子急速搅拌药汁,谁知啪地一声,眼泪竟掉进药中。 “姑,别哭。” 鲲儿气若游丝地安慰我。 这瞬间,我真觉得自己不是人,都是我害了鲲儿,我重重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好孩子,姑妈对不住你。” 我哽咽着,吹发烫的药汁,看向鲲儿,将痛苦咽进腹中,柔声道:“你别怨恨你爹,都是姑妈的错。” “嗯。” 鲲儿艰难地点头,声若蚊音:“孩儿知道,爹爹生病了,所以伤了孩儿,孩儿不恨他,孩儿只想长大后挣好多好多银子,给爹爹把病看好。” 说到这儿,鲲儿左手慢慢地移动,两指夹起床边放着的纱布,给我递来:“姑妈莫哭,孩儿虽不懂事,但知道,您是心疼爹爹和孩儿的。”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八弟真的教养了个好儿子,太聪慧懂事了,孩子越这样,我心里的愧疚越深,我泣不成声,放下汤药,手捂住脸哭。 “姑。” 鲲儿轻声唤我。 “好孩子,你说。” 我忙凑过去,手轻轻地摩挲着鲲儿的胳膊。 “孩儿想回家。” 鲲儿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哭道:“疼,我想我娘。” 我知道,大多数的孩子受伤受委屈后,能依靠的就是自己的娘亲。 曾经,盈袖亦是这般依恋我。 “好孩子,你听姑姑说。” 我舀了勺止疼药,给鲲儿喂,用帕子轻轻地给他抹去嘴边的残药,柔声哄:“这段时间,你先在姑姑这里养伤,你是最懂事的好孩子,你爹爹犯病了,需要人照顾,你母亲即将临盆,也需要人照顾,他们暂时顾不到你,姑姑这里有最好的大夫爷爷,还有云雀姐姐,咱们把伤养好后再回去行不行,免得你娘看见后伤心。” 听见我这话,鲲儿显然有些不愿意,还试探着说要家去,兴许想起自己状况不太好的爹娘,孩子纵使再不愿,最终也点了点头,含着泪对我道:“那好吧。”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我会好好照顾鲲儿,就当老天爷重新给了我一次机会,照顾我的八弟。 那个傻孩子,因为我和丽华得了病,真希望,他能痊愈,一辈子幸福如意。 …… 等给鲲儿喂了止疼药,看着他入睡后,我并未回房歇息,依旧守在偏房里,让云雀从书房找了本佛经,磨了墨抄经祈福。 为我正在受苦的八弟、四姐和鲲儿。 只是心里乱,字写得极潦草,我揉了一张又一张的纸,不多时,地上已经堆了好多纸团。 我起身,原地来回踱步。 今儿的事,无疑给了我个惊醒。 第62节 李昭无意扶持我的娘家,并不是他不宠爱我,也不是他醉酒后的反应,最大的可能,我觉得和我的关系网有关,眼瞅着袁文清和梅濂立了大功,先后被召回长安,来日必定重用,而左良傅和袁世清屡立战功,手里是有兵权的,再加上我结交了月瑟公主,与子风亲厚…… 我轻咬着唇,手附上肚子,眉头微皱:这肚里小鬼的背景可不比张家曹家差啊,我若是李昭,也不会扶持八弟。 我忽然想起个人,陈砚松。 当初就是他在许多裉节儿上提点了我,譬如让原太医院院判杜太医帮我调理身子、帮我分析李昭的弱点等,无一精准地切中要害……孩子即将出生,我急需要这只老狐狸再帮我理一理思路。 我重新坐到椅子上,将烛台拉近了些,提笔佯装抄经,开始写信: “陈大哥: 近日可好? 听闻大哥临阵倒戈,烧粮药、毁兵器,杀魏王一个措手不及,狠狠在他心上扎了一刀子,后又听说大哥为躲避追兵,如丧家之犬般在躲在冰河里,这才躲过一劫,身子可好?没冻坏吧?您这下可为朝廷立了大功,想来陛下定当会大大地赏赐你呀。” 大抵因为盈袖的关系,我和这老狐狸自然而然亲近,便调侃了他几句,接着写道: “袖儿在长安一切都好,这小妮子胆大包天,将太子妃和贵妇们的赠礼兑换成了银子,全都捐给了江州,狠狠打了那些贵人们的脸,可架不住陛下宠着,竟给她封了诰命,小妹信里给你认错,是我宠坏了她,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对了,忘记恭喜你,她给你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外孙女,宝宝的大名是她舅老爷取得,叫银笙,乳名是我缠着陛下私底下赐的,叫颜颜。” 我将盈袖的事细细写给陈砚松,然后开始写自己的事: “陈大哥,小妹有了身孕,估摸着坐明年二三月的月子。 哎,如大哥当初所料,长安果然凶险,陛下真是个难对付的‘完人’,小妹几次三番都着了他的道,您别笑话,小妹还真喜欢上了他。” 我将这一年来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在信中写给陈砚松,包括帮谢李联姻、张达亨事、婚纱事还有今晚的年夜饭断指之事,写到这儿,我搓了下发凉的手,垂眸,看着自己的大肚子,叹了口气,接着写: “而今小妹即将临盆,愁闷却与日俱增,眼瞅着陛下是不会给小妹名分,大哥莫笑,小妹而今也着实不愿去那牢笼一般的地方,只是孩子不知该如何。若跟着小妹,终究是父不详的私生子,小妹担心的是另一事,而今宫中三妃,独郑妃落云无子,小妹思前想后,觉得陛下会将孩子抱走,寄养在郑妃名下。 陈大哥,小妹如今孕中急躁,许多事如一团乱麻般,剪不清,理还乱,眼看着梅濂那小子马上也来长安了,小妹实在焦心得不行,奈何跟前着实没个能商量的人,之前四姐夫倒是提点了一句,无欲则刚,可小妹也没法经常与姐夫来往,妹最信任的还是陈大哥,还望陈大哥指点一二。 万语千言书不尽,愿早日得大哥来信,再次祝大哥一切都好。 妹如意手书。” 写罢信后,我把云雀叫了来,佯装仍生气,说是要把陛下的细软全都收拾好,一股脑全给他还去,待会儿让大福子来一趟取东西。 如今在长安,我最信任的还是大福子,这信得让他送出去,没别的缘由,我知道他心里有我,绝不会出卖我。 等将这些事拾掇好后,我推开门,走出去。 此时天蒙蒙亮,雪仍下着,院子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我手伸出去,让冰凉的雪花落入掌心,今儿大年初一,老皇帝该驾崩了。 王爷、太子爷、陛下……李昭,你终于要登基了,妾遥遥敬拜。 第53章 三探梅郎 二更合一 数日后 我已经怀孕九个月了, 肚子大的吓人,身子也笨拙得很,怎么说呢?就是感觉随时都会生, 每日紧张得要命。 说实话, 真的怕。 万一生的时候大出血怎么办?孩子横着怎么办? 行,就算顺利生出来了。 万一太小, 着凉了怎么办?养不活怎么办? 每每想到此,我不由得埋怨李昭, 自打除夕夜争吵之后, 他一次都没有来, 连句话都没有, 当真狠心。 倒是胡马公公私底下来瞧了我几次,给我带了些补品, 让我放宽心,说陛下其实心里特别挂念我,就是嘴上不说罢了, 胡马好言劝我,让我过后跟陛下赔个不是, 男人嘛, 都好个面子。 我就不, 我倒要看看最后是谁先低头。 看到时候他跟我姓高, 还是我当他的狗。 其实李昭不来也是有缘故的, 他最近真的很忙。 老皇帝龙驭宾天了, 他灵前继承大统, 改元开平,听大福子说,朝中官员暂时未做变动, 先帝的种种政策也未变动。 宫中三妃,张素卿封后,郑落云虽无所出,但此次三王之乱中居功甚伟,封贵妃,而多年来备受宠爱的曹妃封贤妃,听胡马公公说了一嘴,起初曹妃还颇有怨言,她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多年,还为陛下生了一子,去年更为奸人所害小产,怎地得了个区区贤妃。 李昭也没生气,可也没像过去那样笑着宽慰,只是淡淡说了句:魏王即将被押送入京,待朕亲自审理后,再考虑要不要给爱妃个贵妃之位。 好么,这话一出,曹家登时连个屁都不敢放了,老实听话得跟个乖孙子似的,据说,魏王此番入京之路并不太平,好几次都遇到强悍杀手,得亏梅濂有手段,才保住了老魏王一条命…… 魏王入京后,李昭摒退众人,亲自入诏狱审理,也不知最后审出个什么,魏王到底是叔叔辈的,并未被杀,李昭也不许他自杀,将他圈禁在长安,仍按藩王例给予厚待,但画地为牢,非死不得出门半步。 审理罢魏王后,李昭赏罚分明,罪首杀头、流放一个不落,其余或重新授予官职、或免罪,总之一松一紧地震慑收买人心,是他最擅长的。 有意思的是,魏王圈禁后,他特特赏了曹家万两白银和一块忠君体国的匾额,什么话都没说,众人都道李昭偏宠曹妃,连带她娘家都格外优待,日后曹贤妃位同副后肯定跑不了。 哪知曹贤妃自此后忽然得了种怪病,好端端的会心悸气短,半夜时常被噩梦惊醒,那么娇媚明艳的美人,而今病歪歪的,鲜少出宫门,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对此,我只想说。 有那个胆子参与逆王谋反,就得准备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到来。 …… 忘了说。 我的丈夫梅濂,也来长安了。 其实撇开我俩的爱恨恩怨,有时候,我也挺佩服他的,真没想到他能从一个目不识丁的土匪走到现在,他真挺厉害的,与越国签订和平协议,稳住军事重镇,生擒魏王,斩杀王世子…… 如李昭所说,他贪,泼天的富贵就在眼跟前,他当然得钻营,这不,在押送逆王来京的路上,他的丰功伟绩一夜就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什么曹县百姓舍不得他,送上了万民伞,什么梅大人爱民如子,自己舍不得吃喝,将府中的银钱全都买了米粮,散给百姓…… 人还未到,名声却响。 他的仕途,并未像袁文清那样顺,朝中也有眼亮心明的,上奏李昭,说梅濂虽然功劳大,可当初为官却非正途,其起初确实乃魏王一党,且太.祖曾有旨,同室操戈者,天下人共击之,陛下心怀怜悯,只是圈禁逆王,并未下杀手,梅濂小儿却将魏王子孙屠戮了个干净,此人豺狼心肠,万万不能重用。 但朝中亦有擅揣摩帝心之人,知道李昭其实恨三王恨得牙痒痒,做梦都想斩草除根,而今梅濂做了,正合了陛下心意……于是,这些人上奏李昭,王世子等人其实并非梅大人下令杀的,乃其属下擅自行动,梅大人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朝廷嘛,总会为这些琐事争论个没完,这不,梅濂的官暂时搁置下了,不知最后陛下是提拔还是降罪,可陛下暂且让梅濂住进前兵部侍郎的府宅侯旨,想来大概会升罢。 君心嘛,只可意会,不可言明。 …… 眼瞅着来日梅濂必定会在长安为官,我再有不到一月就生产了,所以在此之前,我必须将我俩的事解决了,而且我还有点私心,我倒要看看,我去找了梅濂,李昭这小子还能不能坐得住。 今儿天气不错,我认认真真捯饬了番,梳了精致的发髻,戴了垂珠金凤,穿上那身压金线的蜀锦小袄,兴奋地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出了门,急得我家鲲儿用油纸裹了几个肉包子,追了半条街,给我塞手里。 好儿子。 我乘着马车,带了云雀和两个心腹侍卫,到了梅府。 府第倒是气派,不过大门紧闭,外头连个看家的都见不到,原本,我是想直接叫门进去,给他一个惊喜,可这是长安,到处都是眼睛,万一明儿街头巷尾盛传,梅府进了个大腹便便的美妇,他没啥,反倒给我惹了一身骚,我才不干呢。 坐在马车里,我幻想了无数种场景。 当年他给我弄了许多小老婆,而今我还他一个大肚子,他那张脸该是白的?还是红的? 想着想着,我不禁笑出声,忽然,侍卫过来说,梅大人套了马车,偷偷从后门出去了,要不要把他叫过来呢? 我说不用,咱们跟着便是。 一开始,我还以为他要去左府见盈袖,没成想,他去了袁府找袁文清。 理解,他如今“乡巴佬进城”,肯定得先找亲戚,他能认识的,也只有袁文清了,文清如今上宠着,他自然得巴结。 我坐在车里,两指将车帘夹开瞧,他坐在前头乘着辆简陋的蓝布围车里,车旁跟着个十几岁的年轻随从。 一时间,我恍惚了,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时我俩年纪都小,刚在南方丹阳县扎下根,也是这样寒冷的一天,县城草市开了,他租了辆驴车,带着我去采买过年的吃食,我抱着汤婆子,对赶车的他说:“外头好冷,换我牵驴子吧。” 他回头冲我粲然一笑:“哪儿能让媳妇儿干这些粗活儿呢,你就安安生生坐里头吧。” 正在此时,调弄火炉的云雀轻轻推了我一把,担忧地问:“夫人,您怎么哭了?” 我揉了下眼睛,一笑:“没什么,刚才有粒砂进眼了。” 马车忽然停了,侍卫来报,说梅大人原本是去后门找袁大人的,哪知吃了个闭门羹,袁大人坚持在正门门口接见。 我摇头一笑。 李昭当时评价的没错,袁文清果真“正”,他虽说和梅濂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家见一面也无妨的,只是到底将是非和名声看的重,在这种关头,并不想让人过多揣测非议,便在家门口相见,却也是有点迂了。 离得远,我看见梅濂弯腰从车里出来,手里提着个锦盒。 一年未见,他其实并未有过多的变化,貌相身段依旧是极出众的,穿着玄色大氅,头上戴着方巾,只不过,言谈举止似乎更沉稳了些,确实是个吸引人的美男子,刚一露面,就惹得行人侧目。 他眉头皱得紧,似乎有千千心事,立在袁府门口耐心等着。 没一会儿,袁文清出来了,许久未见,袁文清也没有过多变化,俊朗且气度出众,穿着燕居常服,宽肩窄腰,大抵经历过江州一役,他晒黑了很多,侧脸似有刀伤,一脸忧国忧民之样。 这两个男人笑着抱拳见礼,言笑晏晏,离得远,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不过从梅濂的口型,他似乎说了“如意”二字,而袁文清摇摇头,拍了下他的胳膊,像是安慰,说到后面,梅濂将礼物塞到袁文清手里,袁文清笑着拒绝,将他揽住,送上了马车。 二人分别时,我倒是遥遥听见了一句,袁文清说:“陛下自有安排,梅兄莫要着急,至于尊夫人,若是她在长安,在下自当竭尽全力帮忙找寻。” …… 后面,我就听不到了。 我没有见梅濂,也没有见袁文清,直接让侍卫驱车回家。 …… 晚上,我睡得特别不踏实。 一个是因为肚子大,无法安眠; 再一个,是因为梅濂。 人非草木,我再恨他,相处十余年,也到底曾经有过情。 他这样的人,若我是没娘家的如意,一旦发达,他就把我踩在脚下,生活的种种琐碎和矛盾,最终让我们面目全非,以拳打脚踢相见,短暂和好之后,我们也没有及时沟通,就分道扬镳。 可以说,我们这对夫妻,做的实在是失败。 不知不觉,我想起了李昭。 我和李昭虽说在一起仅一年,可不知为何,十分自在愉快。 和梅濂一样,其实我和李昭的起点同样充满了算计和利用,但不一样的是,在李昭烦闷抑郁的时候,我在他身边,想尽法子帮他纾解,而在我闯祸或者被仇恨蒙蔽了双目时,他亦在我身边,温柔仔细地帮我理清思路,教我如何生存。 所以,梅濂和李昭应该是不一样的吧。 第63节 这一夜,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睡着了,梦里乱糟糟的,很可怕。 后半夜,我感觉有人坐到了我床边,抓住我的手,摩挲着我的头发,给了我片刻安抚,让我能静下来。 我感觉李昭来了,可次日醒来问云雀,云雀却说没有啊,主子爷并没有来。 大概是幻觉吧。 我怎么又梦见这狗东西了。 在家里呆了两日,收拾了心绪,我再次去了梅府。 我决定,这次好聚好散,同他说清楚,将和离书一签,大家自此一别两宽。 大约日中的时候,我乘着马车到了梅府的后院。 刚准备下车,云雀忽然说,外头有好戏可看。 我掀开车帘,往外瞧,后院门口果然热闹,停着两辆呢布围车,云雀立在车外,低声给我解释,说而今梅大人眼瞅着重用,已经有好些人上赶着搭关系巴结,这不,把家里的太太派过来和梅府女眷打交道。 梅大人这回来长安,并未拖家带口,只带了贵妾莲生一人,哪知行到半路时,家里的宠妾偷偷跟着来了,那宠妾原本是暗门子里卖的,据说叫什么怜玉,大人后面把她赎了出来,还给改了个名儿,叫念惜,不许家人提念惜姨娘的往事。 怜玉?念惜? 我冷笑了声,打开铜匣子,从里头拈出块牛乳糕吃。 前年底,我刚从洛阳回到家,梅濂就把那个叫怜玉的小贱人带回家里,我和他好生闹了场,中间因我当面戳破他卖妹妹的丑事,他打了我,后面我俩和好后,他把怜玉赶了出去。 没想到,到底还是纳进门了。 我嚼着香甜的糕点,鄙夷地笑。 正在此时,我听见外头传来阵娇笑声,我身子略微侧后,往外看。 梅府后门好热闹啊,站着三个美妇和五六个俊秀丫头、婆子。 台阶上立着的那个美人是莲生,一年多没见了,她越发沉稳娴静,穿着浅碧色袄裙,化着淡妆,头上戴着支步摇;而在她身侧则是个美艳动人的女人,哪怕穿着昂贵锦袍,戴着镶了珍珠的昭君套,也遮掩不住眼角眉梢的风尘气,正是那被我赶出去的怜玉,不,现在应该叫念惜。 台阶下立着个中年妇人,衣着华贵,举止有礼,听云雀说,是工部侍郎家的正房太太。 我打开皮囊,喝了口蔷薇露水往外看。 莲生笑着将那官太太送出去,屈膝行了一礼,满脸的歉意:“真对不住了,我家大人今儿一大早就出去了,仿佛是宫里的人把他叫走了,家中主母不在,奴身份卑微,着实不配与夫人一起吃茶。” 那官太太亦是个人精,大抵知道莲生在拒绝她,忙抓住莲生的手,摩挲着,笑道:“这有什么打紧的,姨太太进退有度,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近日天气寒冷,瞧姨太太脸色发白,妾身这里有株极好的人参,你吊了鸡汤喝,补补身子。” 我皱眉细瞧,发现那官太太在摩挲莲生手的时候,往莲生袖子里擩银票,莲生反应极快,反将银票退回给那官太太,屈膝笑道:“劳烦太太惦记,奴老毛病了,喝点红枣水就好。” 东西没送出去,那官太太转而看向念惜,一挥手,丫头立马拿上来个小锦盒。 “这位姨娘如此貌美,妾身这儿有对翡翠耳环,最衬你了。” 说话间,那官太太就把耳环递到了念惜手里,念惜刚要说话,莲生就接过了,把锦盒退给那官太太,笑道:“她不过是我家里伺候大人梳洗的,万万戴不得如此名贵的首饰,若是让我家主母知道,怕是觉得她有什么心思呢,太太的好意,奴不敢当哪。” 那官太太知道遇到了个硬茬,脸一红,也不好再送,笑着说以后再约姨娘出来吃茶雅集,说罢这话,就带着丫头们走了。 我叹了口气,当年果然没看走眼,莲生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真是个好的,哪怕我不在,都对我尊重敬爱,梅濂在家时虽说不太宠这丫头,可若是去长安,必得把莲生带来。 忽然,我被声尖刻的声音吸引,皱眉瞧去。 那个叫念惜的女人满脸的怒气,挡在莲生面前,不让莲生回府,莲生不想理会,绕过去,哪想还是被这女人堵住。 “你想怎样。” 莲生面色亦不善。 “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当着下人的面儿打我的脸么?” 念惜生的高挑,垂眸看娇小的莲生。 “并没有,你别会错意。” 莲生眼里的鄙夷之色甚浓,但仍按捺着脾气,淡漠道:“大人嘱咐了,不许家里人私底下收东西。”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收了?” 念惜声音提高了几分,尖刻道:“我刚想拒绝,就被姐姐抢先了,咱们一样的人,都是梅家的妾,谁比谁高贵呢。” “哼。” 莲生冷笑数声:“我可不敢和你比,我是正经人家抬到梅府的,给大人和太太磕过头、敬过茶的妾。大人和太太信任我,让我暂时管着家,你若是不服,就去找大人,少跟我吵。” “你什么东西,不过陈家的丫头罢了,倒拿起主子的款儿了,狗眼看人低。” 念惜剜了眼莲生,高昂起下巴,手指抹了下红唇,媚笑:“太太在家时是宠着你,可如今她失踪了,你少,” “闭嘴!” 莲生大怒,四下看了圈,忙抓住念惜的胳膊,往里拉:“有什么回去说,别在大门口丢人现眼。” “少碰我。” 念惜甩开莲生的手,绕着莲生转,忽然做出恍然状:“哦,我明白了,太太失踪一年多,大人明里暗里找了她这么久都没寻到,怕是早都死在战乱里了,你如今拿腔作势的,怕是想大人哪日把你扶正当太太吧。” 话音刚落,我就看见梅濂怒气冲冲地从府里出来了,他俊脸阴沉,不由分说地打了念惜一耳光,将那女人的鼻血都打出来了。 梅濂匆匆看了眼四周,一把抓住念惜的发髻往里拖,不多时,梅府后门咚地一声关上,又恢复了冷清。 我摇头一笑,懒懒地窝在软靠里,吩咐云雀回家。 …… 不知为何,我心情极好,在家里吃晚饭的时候,连喝了三碗鱼片粥,吓得鲲儿直往走夺碗,劝我:“姑妈,您肚子太大了,不敢喝啦,侄儿好怕把弟弟太大,您到时候生不出来。” 我噗嗤一笑,轻拧了下鲲儿的嘴。 晚上躺床上,我又开始想入非非,不由得叹了口气。 如今莲生的境遇,未尝不是曾经如意的境遇,一直隐忍克制,伺候好丈夫婆母,打理好后院,却落不到一点好,连个娼妇都敢骑到她头上。 蓦地,我想起了念惜。 我对这个女人并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对这个名字有点感触。 曾经的我,亦出身不堪,亦被梅濂从火坑里拉出来。 他对我说:如意,你变了。 所以梅濂,你应该不喜欢那娼妇吧,你找她,到底为什么呢? 我懒得想,后面太困,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 次日,我起了个大早,洗漱打扮了番,再一次出了门。 我决定这次,一定要和梅濂做个了断,干干脆脆的。 侍卫来报,说梅大人今儿一大早就出门了,去左府看望他的妹妹小袁夫人了。 霎时间,我记起那些不堪的往事,他还有脸见盈袖? 我让侍卫快马加鞭,往左府赶,我并不想让他再接触袖儿,知道,他丝毫不会表现出自己的爱恨情.欲,可我就是不想让他那对脏眼睛看我的丫头,哪怕今儿我大着肚子,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也绝不会让他踏入左府半步。 到左府后门时,我松了口气,和意料中差不多,他被拒绝入府。 今儿下雪了,有些冷,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 他拾掇得极精神,身量本就高大,穿着玄狐皮大氅,越发显得挺拔俊逸,不知在外头等了多久,他肩上头上都落了雪,手上抱着个大锦盒,面上带着焦急,在原地来回拧,每隔一会儿,就让随从去叫门。 我见过他很多样子,落魄、显贵、狠毒……唯独没见过他如此紧张。 在抚养盈袖这事上,我真不愿把他想的太肮脏,可我的确看到他做那样的事,后来,我告诉自己,可能他和其他男人一样,在追求权力、富贵、美人中迷了眼,又或许,他仅仅舍不得丫头。 我觉得,在提和离的时候,我有必要明明白白警告他,以后离我的盈袖远些,哪怕为了丫头着想,请不许再见。 正在此时,我看见左府后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个中年婆子,她屈膝给梅濂见了一礼,十分不耐烦道:“我家夫人说了,不愿见大人,大人请回罢。” 梅濂不甘心,让随从给那婆子擩了张银票。 那婆子嫌恶地摔地上,说:“大人何必强人所难呢,眼瞅着雪大了,叫人看见,又得非议我家夫人了,您要是真心疼妹子,何必让她难受呢?” 梅濂重重地了叹了口气,苦笑了声,眼里的落寞甚浓,忽然,他上前一步,问:“袖儿不愿见我,那便算了,妈妈只须帮本官带句话给她,若是家里受气了,来找哥哥就是,哥哥给他做主。” 说罢这话,梅濂眉头皱起,低声道:“本官有个要紧事问妈妈,敢问您见过我夫人么?” “没有没有。” 那婆子连连摇头,退回家中。 梅濂吃了个闭门羹,痴痴地盯着朱门,摇头一笑,转身准备离去。 我冷笑数声,深呼了口气,从腕子上将金镯子褪下来,从车窗口用力掷出去,正好打在要上马车的梅濂腿上,他垂眸看了眼镯子,回头,与我四目相对。 看见我了,他大惊,老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紧接着大喜,笑着疾步朝我走来,忽而脸又阴沉下来,看了眼外头守着的云雀和侍卫,走过来后,立在马车跟前,盯着我的脸,冷声质问:“好啊,这一年你音信全无,到底去哪儿了。” 说罢这话,他板着脸,指着自己的马车:“下来,跟我回家。” 我轻轻摇了下手指,然后又勾勾手指,一派地无辜,对他媚笑:“大郎,咱们夫妻刚见面,就要吵么?妾身腿脚不便,你上来,妾给你看个好玩意儿。” 说罢这话,我将车帘放下,手轻轻地附在大肚子上,愉悦地等着他上来。 第54章 如此夫妻 二更合一 在等他的那片刻, 我感觉像过了几辈子。 报复的兴奋和偷人的心虚反复煎熬着我,让我心跳加快,呼吸粗重, 手脚微微发软, 我甚至能听到他熟悉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就快到了。 我看到了他的手抓住了厚毡车帘, 那瞬间,我屏住呼吸, 感觉男女欢好时那种顶峰的愉悦都比不上现在, 终于, 他掀开了帘子, 那张面对了十多年的脸就在眼前。 我冲他微笑,欣赏着他愤怒大过震惊的表情, 看他那张俊美的面庞变得扭曲、瞳仁缩小、薄唇微微张着、颤抖着……我配合着他,“心虚”地低下头,身子吓得往后缩了些, 手护住大肚子。 我知道,现在不应该笑, 可是怎么办啊, 我就是忍不住啊, 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我甚至偷偷掐了自己的大腿, 让自己别太欺负人了, 别笑出声。 “大郎。” 我硬生生挤了几滴泪, 轻轻地唤他。 他仿佛如梦初醒,身子猛地震动了下,什么话都没说, 抬腿就上了马车。 他个头高,生的强壮,宽大的身影随着粗重呼吸朝我压了下来,一点点将我团团包围,说实话,我还挺害怕的,我的笑意渐渐在唇角凝固,但我一直盯着他,他薄唇抿住,扬起手,赏了我一耳光。 我的头立马被他打得撞了下车壁,侧脸火辣辣得疼,我用舌尖轻舔了下唇角,好得很,出血了。 第64节 “本是妾做了对不起大郎的事,该打。” 我用指头抹去唇角的血,刚准备说话,两只肩膀就被他抓住,他摇晃着我,逼我与他直视,他此时愤怒至极,完全说不出话,双眼渐渐发红,咬牙,压低了声音问我:“孽种哪儿来的?” 而正在此时,车帘被人从外头用力掀开。 我和梅濂同时朝前看,是云雀和我的两个心腹侍卫。 云雀很是镇定,两指指向梅濂,那双漂亮的杏眼危险一眯:“你敢伤我家夫人?” “夫人?” 梅濂丢开我,转身,往车口挪了些许,一把揪住云雀的衣襟,生生将云雀往车里提了寸许,他扫了眼那两个已经抽出刀的侍卫,逼问云雀:“你家主子是谁?说!” “云雀!” 我冲云雀摇摇头,示意她一个字都不许说。 我仍懒懒地窝在软靠里,给那两个侍卫使了个眼色,淡淡一笑:“你们三个把我送到这儿就行了,回去吧。” 我扶了下发髻,眉一挑,媚笑:“我知道那位爷早都见不得我了,要跟我一刀两断,如今我找到我丈夫,这就家去了,如此,他也能安心了。” 云雀厌恶地挥开梅濂的手,她不放心我,焦急道:“可是夫人……” “没事。” 我轻轻地抚着肚子,看向梅濂的背影,笑道:“我同大郎风风雨雨生活了十几年,他不至于让我一尸两命,对吧大郎?” 梅濂虽没回头,但从他紧攥起的拳头能知道,他恨极了我。 可这里是长安,不是曹县、丹阳县那种小地方,长安遍地都是皇亲国戚、高官显贵,他没确定我的奸夫是谁前,不敢下手。 我还不知道他? 在得到我的命令后,云雀虽说极不放心,可仍听话,给我屈膝行了一礼,担忧道:“夫人放心,奴这就回去找主子。” 说到这儿,云雀恶狠狠地瞪着梅濂:“我家夫人若是少一根头发丝儿,我家主子绝不和你善罢甘休!” 话音刚落,云雀唤了那两个侍卫,疾步匆匆消失在了白茫茫大雪中。 见云雀走了,梅濂回头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将他的心腹侍从叫过来:“顺子!立马在家附近包个客栈。” 话刚说完,梅濂大手一挥:“等等,先别着急,你去跟着那三个人,看他们进哪家门,口里所谓的主子到底是谁!” 才嘱咐完,顺子刚要走,梅濂再次把人叫住:“慢着,让咱们车夫立马回家,偷偷告诉莲姨娘,让她把念惜捆了关房里,不许下人们乱走动,把轿子抬到后门,务必挑两个咱们从曹县带来的老人儿抬轿!” 我冷笑数声。 果然不出所料,他怕带我回去丢人,想在客栈安置我,可又怕外头人多嘴杂,于是让车夫回去给莲生带话,把家里收拾“干净”,再把我抬回去,好好地审问我。 问嘛。 夫妻一年多不见,可是得好好叙会儿话。 这般分配完后,马车周围很快就恢复了安静。 我看见他半蹲在马车口,身子佝偻着,大口地呼吸,一动也不动,好半天,他才猛地回头,眼里竟含着抹泪,恨恨地盯着我,不说话不动手,从头到脚地打量我,最后冷笑了声,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扔给我,用力掀开车帘,坐到外头赶车。 马车忽然动了,我的心也随之咯噔了下。 我浑身乏力,吃力地将那件早已没什么温度的大氅捡起,裹住自己,我苦笑了声,手附上发热发痛的脸,忽然就掉泪了。 少年夫妻,如今终于走到了末路。 这到底是种什么感觉?我不知道,真的说不出来。 对他,我早已没了爱,有的只是风雨携手走来的情,可以说家人、友人亦或许……或许,就是夫妻吧。 我两指夹开车帘,往外瞧。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行人用包袱或是大袖顶在头上,匆匆地往家赶,小贩们亦开始收拾摊子……点点滴滴凉意落在我脸上、袖子里,曾经,我和他就是这些穷苦小老百姓里的一个,为什么会慢慢地满目全非呢? 我用指头揩去眼角的泪,长叹了口气,艰难地挪在车口,与他仅仅隔着一道帘子而坐。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十七岁的时候?” 我没有碰他,我们就这般咫尺天涯地坐着,我凄然一笑:“那时候咱们没有随从、丫头和一些乱七八糟的男人女人,就咱们两个,县城开集了,你大清早去租了辆驴车,拉着我去买年货,娘不喜欢我涂脂抹粉,你总是向着我,哪怕少割两斤猪肉,也要给我买胭脂和发钗。” 他没说话,但我听见他微不可闻的抽泣声。 “不说了,好没意思的。” 我笑笑,眼泪落在他大氅的貂毛上:“如今你到长安做官了,虽说脸还生着,没人认识你,但让路人看见你掉泪……也不好看。” 我没再说话,疲累地靠在车壁上,由他带着我走这一路风雪。 …… 也不知走了多久,如同几辈子那么长吧,马车忽然停了。 我听见他跳下了马车,好像回府吩咐什么去了,不多时,我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出来两三个人。 车帘忽然被人扯开,此时天色稍晚,风雪如刀般朝我袭来,将我的头发吹乱,我看见梅濂就站在车跟前,他眼睛稍有些红,俊脸阴沉着,没有半点悲喜或是愤怒,而在后门口,静等着顶小轿子和两个眼熟的下人。 “下来。” 梅濂将脚凳扔在地下,朝我伸出手。 我抓住他的胳膊,吃力地往出挪,慢慢地下车,刚下车,他就甩开我的手,仿佛碰到了什么不洁之物。 我笑笑,看了他一眼,扶着腰走向那顶小轿,坐了进去。 轿帘放下后,里头忽然就暗了,我身子重,难免感觉有些挤。 下人抬得很稳,走得很快,我两指夹开轿帘往外瞧,梅濂疾步匆匆地跟着,我没再看他,转而看向另一边,这个宅子原先是兵部侍郎的府第,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只不过宅空而人少,在白雪中显得有些凄凉。 当初三王作乱,李昭处于极被动的状态,当时朝堂有好几种声音,迁都或是求和,李昭下手极狠,收拾了一批人叫嚣着求和的官员,其中就有兵部侍郎。 我记得第一次去看八弟那天,正好遇见卫军抄兵部侍郎的家,珍奇金银一箱箱地往出搬,外头站着两行被扒去华服的男女老幼,等着厄运的降临。 不过一年的时间,梅濂住进了这个宅子。 我长叹了口气,人生境遇起伏,不过如此。 穿过两道小门和曲折游廊,轿子终于进了个极宽敞奢华的小院。 轿刚落地,我还未来得及喘口气,梅濂就掀开轿帘,抓住我的胳膊,粗暴地将我拉了出去。 “你轻些啊。” 我不满地抱怨,没有挣扎,任由他将我扯进上房,甩了进去,我连着往前走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 只听门咚地一声被他用力关上,我的心亦咯噔了下。 我没有理会他,揉着发疼的胳膊,四下打量这间屋子,很大,是三间屋打通的,分为书房卧房和洗漱房,里面的昂贵古董早都被抄走了,但却留下些黄花梨木的桌椅、床榻等物,再加上梅濂应该叫莲生拾掇过,墙上挂了梅兰竹菊四君子图,桌上摆了好些书和几张瘦金字帖,床榻上的被褥枕头都干干净净的,好像有根长黑发。 我不禁冷笑,也不知这上头昨晚上躺了谁。 莲生?还是那个娼妇念惜? 正在此时,我的胳膊一痛,再一次被他强行拽到身前,他垂眸看了眼我的大肚子,眸中的怒和恨越来越盛:“你这肚子瞧着下垂,应该快生了吧,算算日子,怀的时候是去年四五月份?孽种父亲是谁?” 在逼问我的时候,他手渐渐用力,我的骨头都能感觉到疼。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胳膊,含泪一笑:“大郎只是质问妾那个男人是何许人?难道就不问问,妾是不是为奸人所害而怀孕,妾是你妻子啊,你就没想过为妾出气?” “呵。” 梅濂冷笑数声,俯身,逼近我的脸,我能清楚地闻见他身上的瑶英香味,他看着我,眉一挑:“你还能让旁人占了便宜去?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是说实话吧,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把你和这个孽种一起处置了。” 看,这就是夫妻。 他了解我,我亦了解他。 我耸耸肩,叹了口气:“是妾对不住大郎,回长安后遇到旧日未婚夫,就、就……”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委屈道:“妾不想让你难堪,所以寄了和离书,哎,听闻大郎在战场屡立奇功,如今高升到了长安……那个人不会给我名分,家里的大娘子也厉害得很。” 说到这儿,我仰头看着他,真诚地问:“大郎还会接纳妾么?就如同当年接纳那个不堪的如意?” 梅濂笑了,他拍着我的脸,反问我:“你觉得呢?” 他手下移,附上我的肚子。 我下意识往后闪躲,并且连着退了数步。 “我再问你一次,那个人是谁!” 梅濂走向我,逼问,双眼危险眯起:“当初我收到和离书就觉得奇怪,你怎么好端端说一别两宽,原来是背后给老子戴了顶绿帽子,好啊,我写信问袖儿,她不曾给我回信,而今连我的面儿都不见,想必她也知道你这烂事吧。” “你把她扯进来做什么。” 我也不想再跟他装,找了个四方扶手椅坐下。 没办法,现在孕晚期,站久了就累得慌。 “你还好意思提她?” 我声音不由得拔高两分,瞪着他:“若不是当初你那封家书,袖儿不至于紧张到早产,她差点一尸两命!” 想起这事我就火大,挖苦他,冷笑道:“你说的没错,袖儿的确知道这事,那又怎样?孩子是向着我的,你知道她怎么说的么?她告诉我,跟你过不下去就和离,你听听,这就是你妹妹说出来的话。” “放屁!” 梅濂大怒,顺手抓起只茶杯,用力掼在地上。 他知道自己理屈,对不起盈袖,着实找不到说辞驳我,在原地拧了几圈,冲到我面前,骂道:“你少提我妹妹,她好好的一个孩子,就是被你这个贱人教坏了,如今都不认我了。” 说到这儿,他忽然抓住我的发髻,摇着我的头:“你做出这样的肮脏事,你让她以后如何在左良傅跟前立足?她如何在长安贵妇中间抬起头?” 我往开挥他的手,谁知他就这么狠狠地抓住我的头发,似乎要把我的头皮连根拔起,压根不放开。 “她觉得我丢人?那么你呢?” 我到底还是顾忌着怀孕,没有提他卖妹妹的事,将所有的争端扯到我们夫妻两个人身上:“你一个接一个地纳妾,甚至把那个被我赶出去的娼妇重新接进门,难道不丢人?” 我凄然一笑,手抚着肚子,泪眼看他:“我从始至终都是想好好和你过下去的,你如今也看见了,我不是不能生养,只是难生养,你、你的心真大啊,能装得下那么多女人。” “你少提这些!” 梅濂脸色极难看,放开我,喝道:“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可你背夫偷人就该死。” 说到这儿,梅濂四处找寻趁手的家伙事,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一把宝剑上,踮起脚尖取下来,苍啷一声拔出,剑尖对准我的脸,然后慢慢下落,指向我的肚子,问:“说,这个孽种的父亲是谁!再不说,休怪我不念旧情。” 我笑笑,一个字都不说。 猫儿抓住老鼠后,不会立马吃掉,总要涮够玩美了,才会吃。 第65节 他不敢立马杀了我,就是怕万一孩子父亲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吃罪不起。 “不说?” 梅濂狞笑了声,手上稍稍用力,我的衣裳立马被划开条口子,他再次上下打量我,呼吸粗重:“你穿戴如此华贵,老子一年的俸禄都做不起你一条裙子,你还有丫头、护卫,那男人是什么身份,官居何位,六部?大理寺?督察院?难不成还有爵位?公还是侯?” 我白了他一眼,笑笑,就是不说。 他怒极,剑朝身侧砍下去,登时就削去桌子一角,他观察着我的一丝一毫表情,按捺住愤怒,冷静分析:“你方才说未婚夫……年纪应该和你差不多?” 他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当年你说自己是大理寺少卿张家的闺女,因废太子和晋王之争连累到家族,这才沦落为军.妓,可老子后来查了,当年之事牵连甚广,上至皇亲国戚高家,下至微不足道的庶吉士都有,根本没有所谓的大理寺少卿家,而当时的大理寺少卿姓韩,如意,你从最开始就骗我。” 我撇撇嘴,斜眼看他:“大郎难道就没骗妾?你说因少年失手杀人,这才上山做了土匪。可实际呢?你是杀了人家陈家的家仆,偷走了陈家的千金小姐,还把袁夫人关在了地窖,害得她因思女过度得了疯病,咱俩都不干净,就别相互嫌弃了。” 忽然,这小子又扇了我一耳光,他捏住我的脸,逼我与他直视:“没错儿,老子是出身泥腿子,那又怎样?你呢,说自己是大家族的小姐,可人家大户小姐败落,要么没入教坊司,要么被卖去了朱门,你呢?呵,莫不是个贱奴,强说自己出身好,以博得老子的同情怜悯吧。” “对,你说的对。” 我莞尔一笑,点点头。 他见我如此,越发怒,又要扬手打我,忽然盯着我的脸,不说话,手温柔地附上,长叹口气,闭上眼,忍住火气: “咱们怎么走到了这步!如意,你、你让我怎么办啊!你一去长安,音讯全无,你知道我想你想的多苦,找你找了多久么?你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若真是被骗被欺辱,在我能力范围内,我必定帮你出了这口气。” 看,硬的不行,他又来软的了。 我眼睛一眨,泪珠子成串掉下,看着他,委屈道:“大郎,我饿了。” 他愣住,火气又起来了,掐住我的脖子,可很快松开,站起身来,厌恶地将手在自己的身上擦了几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不说实话,就饿着。” 饿就饿着吧。 我懒懒地窝在椅子里,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包括他。 天色已经擦黑了,雪仿佛越来越大,他从我嘴里问不出什么,而那个叫顺子的随从跟踪云雀等人也没回来,我回来的非常突然,他什么都不知道,无法处置我,可心里那口气实在是不顺,只能靠打砸杯子瓷瓶来出气,估摸着顺带盘算一下,接下来该怎么接着逼问我。 我其实心里也毛毛的,怕这畜生万一失手,伤了我和孩子怎么办。 按理说,李昭的眼线遍布长安,现在已经知道我进了梅府了吧,他难不成真的要和我一刀两断,不管我了? 正乱想间,我听见外头传来阵纷乱的脚步声,透过纱窗,我还隐约看见有许多灯笼闪烁,没多久,一个乖顺的男声徒然响起:“大人,宫里的胡马公公来了,没让通传,说是陛下有赏赐,公公已经走到小院了。” 我心里一喜,狗东西还惦记着我嘛。 就在此时,我看见梅濂大惊,他慌忙将我从四方扶手椅上拽起来,拉到屏风后面,恶狠狠地瞪着我:“待会儿不许出声,否则老子立马让你一尸两命。” 说罢这话,梅濂将长剑丢在浴桶里,迅速整理了下仪容和衣裳,又赶忙将满地的碎瓷片用袖子胡乱地扫在床底,如此忙乱完,笑容挂在脸上,小跑着过去打开门,躬身朝门外的胡马行了个大礼:“公公怎地这么晚来敝府,快请进,来呀,再多端两个炭盆,让厨娘准备几个菜,温壶子好酒。” “梅大人不必忙。” 胡马熟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透过屏风,我笑着朝外看,胡马昂首挺胸走进来,随他进来的还有几个提着大食盒的太监宫女。 胡马今儿穿了件玄色大氅,头上戴着暖帽,进来后四下看了圈,目光落在我这边的屏风上,抿唇一笑,他让宫人将菜肴布在桌上,见梅濂上前来要给他宽衣,他甩了下拂尘,示意不用。 “陛下看重梅大人,特意让老奴给大人送些精致吃食。” 胡马立在方桌前,手抚着缺了一角的桌子,淡淡一笑:“陛下怕大人吃不惯长安的饭菜,知道大人从前在丹阳县生活了十余年,便让宫里的南方御厨做了几道小菜,这不,陛下还亲自炖了道鱼汤。” 胡马将鱼汤二字特意说的很重,他拍了拍梅濂的肩膀,笑道:“如此殊荣,梅大人还是头一份哪。” 梅濂又惊又喜又慌,忙要跪下谢恩,谁知被胡马扶起。 “公公留下用一杯薄酒吧。” 梅濂笑着挽留,弓着身:“下官初来乍到,着实有好多规矩不懂,还望公公指点一二。” 哪知胡马淡淡一笑,道:“梅大人是最聪明不过的人,规矩嘛,日子长了就懂了,宫里事多,老奴就先回去了。” 说到这儿,胡马意味深长地朝屏风这边看了眼,摇头笑了笑,拍拍梅濂的肩,带着宫人们往出走:“梅大人,好自为之罢。” “公公、公公。” 梅濂忙不迭跟着出去送了。 很快,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满心愉悦地扶着腰,从屏风后头出来,慢悠悠地坐在方桌前,扫了眼桌上的珍馐美食,全都是我喜欢吃的,我给自己舀了碗鱼汤,喝了口,嗯,的确是那狗东西亲手做的。 没喝几口,我听见外头传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知道,是梅濂回来了。 我看着他小跑进来,站在门口,呆若木鸡地盯着我,眼里已经没了方才的震怒和杀意,而是……畏惧?不相信? 我笑了笑,没理会他,接着喝汤。 而就在此时,他反手将门关住,头贴着门站了良久,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转身,噗通一声给我跪下了。 第55章 熬鹰 (大修了下,与之前的感觉应该不…… 他猛地这一跪, 倒把我吓了一跳,手里小瓷勺里的鱼汤稍稍洒出些许。 我用指头揩去唇角的残汤,然后, 摸着被打得发肿发痛的侧脸, 斜眼看他,他双掌按在地上, 慢慢地成拳,头几乎磕地, 那素来挺直的背稍稍弓起, 肩膀在微微颤动, 哭?害怕?震惊? 大郎, 聪明如你,已经猜到给你戴绿帽子的那个男人是李昭了吧。 此时真的好安静啊, 我仿佛都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就这样,我坐着,他跪着, 谁都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碗里的汤羹都凉了。 北风紧, 将屋檐下的灯笼吹得左摇右晃, 炭盆里发出轻微的炭火爆裂声。 我吃了口鱼汤, 冷笑, 默默回想着这十三年, 在他面前卑微和憋闷的十三年。 或许, 从最一开始我就处于弱势地位。 我需要活命,于是死皮赖脸地贴着他; 我明知道他出去找妓,还不止一次, 但我装作不知道; 我心里明白他早都想纳妾,但自己不说,让母亲和旁人说我; 曾经,我和他一起规划来日和仕途,风风雨雨走来,眼看着他站起来了,逐渐有权有财有名。 不知道哪一天,他忽然变了,不再与你商量怎么挣前程和过日子、不再把你当回事儿,他的笑越来越少,是啊,他当官了,好威严。 你得小心翼翼地伺候他,看他脸色,和后院那堆莺莺燕燕争夺那点子宠爱,因为你无子,哪怕是正房大妇,你照旧会被婆母嫌弃,从前婆母挑拨你们的关系,他总会向着你,可后来,孝顺的他和他母亲一条心,算计你、瞒你,鬼鬼祟祟、偷偷摸摸。 十三年了,你依旧不是他们家的人。 我心口阵阵发闷,学着李昭,指头轻轻地点着桌面,看向他,我欣赏着他卑躬屈膝的身形,把玩他削尖了脑袋想对策的样子。 如今他跪在你面前了,你忍了这么多年,终于把他踩在脚下了,你晾着他,用沉默煎熬着他。 解气么?得意么?有报复的快感么? 有点,可更多的是恶寒和恶心。 要打他几耳光?用尖刻的话羞辱他么? 不,太不体面了。 我闭眼,深呼吸了口气。 他哪里是怕你,他那是怕你背后的李昭! 我轻轻地抚着大肚子,看向他,呵,他竟“真”哭了,鼻头挂着颗泪,泫然欲滴,泪珠颗颗落在厚毯子上,甚是晶莹。 大郎啊,你后悔了?害怕了?屈服了?求饶了? 不见得吧。 我太了解你了,你辛辛苦苦打拼了十几年,谁知家业一朝化为乌有,已过而立之年的你不想重头再来,所以走了条捷径,你卖了妹妹,踩着陈砚松的肩膀,巴结到了魏王,后来你踏着魏王的尸体,爬到了长安。 这样的你,会服软? 不不不。 作为男人,大郎你看到大肚子的我,会愤怒、恨不得杀了我和孩子,可你不知道孩子生父是谁,所以你一直逼问我,直到胡马提着美味佳肴出现,你忽然觉得不对劲儿了。 是啊,你何德何能,配让皇帝亲自下厨为你炖汤做菜? 于是,你猜到我的奸夫就是皇帝。 你震惊了、害怕了,因为你亏欠我太多、欺辱我太多,你怕我吹枕头风,断了你前程; 可同时,你又在狂喜,你的发妻是皇帝心爱的女人,她多受宠啊,你在长安毫无人脉,官位虚悬着,前两日去结交袁文清,谁知被人拒之门外,可是今晚,你忽然发现了条香艳的捷径。 所以大郎,若没猜错,你会向我忏悔、求我原谅,甚至会卖惨,让我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给你条生路。 我还不了解你? 就在此时,我看见他慢慢地跪直了身子,什么都不说,含着泪看我,与我四目相对。 他忽然苦笑了声,然后默默地从怀里掏出把匕首,一把将衣襟撕扯开,刀尖对准自己结实的胸口,喃喃哽咽:“对不住如意,我看低你了,千猜万猜,就没猜到你就是那位国公府小姐,事已至此,我真没什么可说的了,如果把命放在这儿能让你消气,那我死就是,只求你放过我母亲和儿女,老幼无罪。” 说罢这话,他手上用力,刀尖一分分入肉,血登时冒了出来。 我知道,他会眼睛都不眨地捅自己一个血窟窿,不会死,但会重伤。 到时候他会在李昭跟前虚弱地忏悔陈情,全都是他的错。 旁人怎么想?定会觉得我仗势欺人,明明自己偷人在先,却把丈夫逼到死路。 李昭又会如何想我?觉得我太过恃宠而骄,一点都不念旧情。 我还不知道他? “停手。” 我忙喝止他,放下碗筷,吃力地起身,疾步行到他跟前,强将匕首从他手里夺走,扔远,我用帕子压住他的伤口,看着他不说话,慢慢地将他扶起,带着他坐到饭桌前,疲累道: “我们两个非要你死我活么?” 此时,我看到他明显松了口气,可仍悲痛着,身子剧烈地颤动,紧紧地抿住唇,口里发出如同野兽的悲鸣声。 我就这般放过他? 不,没这么容易。 我要熬他,像熬鹰那样熬他。 第66节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给他舀了碗鱼汤:“喝点吧。” “这是陛下给你的,” “我让你喝!” 我厉声打断他的话,忍着泪,给他跟前的碟子里夹了块糖醋小排,轻拍了下他的肩:“你先吃吧,我去写个东西。” 如此嘱咐罢,我用手背抹去眼泪,疾步匆匆走向书桌那边,随意寻了支狼毫笔,拿了些他练字的宣纸,哽咽着裁成四方小块,往纸上写字。 在写的时候,我用余光看向梅濂,他坐在小圆凳上,两腿分开,小臂搁在桌棱,十指交叠,指头用力搓着手背,痛苦地低头,额上满是冷汗,时不时偷偷朝我看,不知在盘算什么。 夜色一分分深,屋里的炭火一分分变凉。 我运笔如飞,很快将东西写好,挺着肚子,慢悠悠地行到他面前,坐在四方扶手椅上。 我看着,他不说话,他低着头,愧对我。 我笑了笑,手附上他的大手,然后将那摞纸交给他,轻轻地拍了下他的手背,柔声道:“念吧。” 他诧异地看着我,眼神闪烁,显然在迅速思虑对策,随后默默地垂眸,看向第一页纸,一愣,声音相当平稳,念道:“如意,如今魏王作乱,左良傅必死无疑,我实在担心咱们一起养大的孩子袖儿,但我真的抽不开身,没法去洛阳照顾她,求你去一趟吧,算了,那里实在太危险,你别去了,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我护着你。” 我微笑着看他,看他眸中闪过抹复杂之色。 当初他从未考虑过,妻子若是去了洛阳可能也会遭遇不测,他关上了门,跪下求我去搭救盈袖,亲手把我推入水深火热之中。 “如意,我、我……” 梅濂忽然结巴了,努力地想要替自己解释。 “念第二张。” 我冷冷地打断他。 他一怔,翻到第二页,咽了口唾沫轻声念:“如意,算算日子,咱们分别好久了。你在外面好么?你看着强悍精明,可到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有人欺负你?银子够花么?” 念到这儿,他忽然停止,怔怔地看着我,终于记起自己丈夫的职责,愿意冷静下来,从头到脚认认真真地打量我,看我身上有没有伤痕,而我凄然一笑,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手附上发肿发痛的侧脸,让他看看自己的杰作。 “对不起。” 梅濂低头,咬牙说了这三个字。 我没给他机会忏悔或者做戏,将委屈咽下,冷声逼他:“继续念。” 他仰头,深呼吸了口气,或许是将流出的眼泪倒回去,又或许,在整理情绪,想着怎么应对我,他翻到第三页,念道:“如意,你为何会给我寄和离书?你在长安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我这个丈夫不够好,你厌弃了?” 念到此,他手猛地将纸揪成团,强忍着怒。 我冷笑了声,终于到他痛恨之处了。 我不给他任何指摘我的机会,含着泪,厉声喝道:“别停,接着念!” 他瞪了我一眼,神色复杂,强忍住愤怒,冷声念:“如意,刚才打了你,是我太冲动了,你如今身怀六甲,万一出了事,那可是两条命。没错,我恨你,” 说到这儿,他狠狠地盯着我,牙关紧咬,呼吸粗重,垂眸继续念:“可一想到你十三年无所出,我忽然心软了,你也想要孩子,你把、把……” 念到此,他忽然哽咽了,眼泪不自觉掉下:“你把盈袖当成了女儿来养,我知道,其实你真的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你并不想让刘玉儿或者莲生的儿女叫你母亲,你想咱们两个的宝宝叫你娘。” 念到这儿,他忽然笑了,笑着哭,手颤巍巍地抬起,按在我的大肚子上,轻轻地抚摸,紧接着,他用拳头狠狠地砸了下桌子,桌上的碗筷猛地跳了下,他扇了自己一耳光,这回不用我逼他,他自己去念后面的: “如意,我一开始真的恨你背叛,可……” 他将痛苦咽下,哽咽着念:“可当我冷静下来后,又开始胡思乱想,你孤身在外,是不是被人强迫的?那个人有没有打骂你?你为何愿意和别的男人生儿育女,你对曾经的那个少年彻底失望了么?” 念到这儿,他双臂无力地垂下,手里的纸不知不觉掉落一地,进而,他烦躁地将手插.入头发里,用力地挠、揪扯着头发。 我任由他悲痛,手撑着桌子艰难起身,在洗漱间找了个木盆,然后将坐在炭盆上的壶提起,慢慢地走到他面前。 我吃力地半跪在地,往盆里倒入微烫的水,然后帮他除下靴子,他吓了一大跳,忙要阻止我,我推开他的手,坚持给他脱掉鞋袜,捧住他的脚,放入水中,我的泪随之点点入水,落在他脚背。 “大郎,妾给你洗了十三年的脚,无怨无悔啊。” 我凄然一笑,将四方扶手椅拉在他对面,坐上去,除掉绣花鞋,脚亦伸进盆中,置于他两脚之间: “当年妾才十七岁,虽然被糟蹋了,可大郎从未嫌弃过妾。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怎么发生的关系?” 梅濂默然,背弓得像个老头子,他的脚轻轻地揉着我的脚,痛楚一笑:“咱们历经千难万苦,终于到丹阳县扎下了根,我又爱又感激你,那天晚上,我把你按在椅子上,说娘子辛苦了,今儿由大郎服侍你泡脚,你红着脸,真好看哪,眼里像盛了星星一样亮,羞涩地笑,非要拉着我一起泡……” 说到这儿,他抬头,痴痴地看着我,眼神和看十三年前的如意一模一样,他哭了笑,笑了又哭,扬手狠狠地打了自己好几个耳光,然后沉默,良久起身,跪在我腿边,头砸在我的腿上:“是我负了你。” 我扶起他,手抹去他的眼泪。 让他忏悔、难过就完了?不,不够。 我要继续熬他。 我凑近他,痴痴地看他,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肚子上,笑着问:“大郎,你能对这个孩子视如己出么?你能带我离开长安么?” 听见这话,梅濂怔住,目中燃起抹兴奋与愉悦之色,只不过,他很快又回过神来,再次噗通一声跪在我腿边,牙紧紧咬住,不知不觉,竟咬破,唇角渗出丝丝鲜血。 “好歹夫妻十三年,你、你为何如此害我。” 紧接着,他用力扇了自己一耳光,直白地对我说了实话:“我这一路走来真的不容易,求你,若有来生,我、我……” “不必说了。” 我无力地窝在椅子里,心逐渐变冷。 少年夫妻,真的缘尽于此了。 难过只是一霎,我淡淡一笑,湿脚在他的衣裳上蹭干,扁着嘴嘟囔:“这大雪夜的,你要赶我走么?” “我送你回去吧。” 梅濂仍跪着,语气半求半哄:“算我求你了。” 我莞尔,手指卷着自己的头发玩儿,委屈道:“可他不要我了。” 我起身,赤脚走向绣床,慢慢地坐在床上,无辜地看着他:“咱们还没和离呢,我现在还是你妻子,今晚就睡在这儿了。” “你怎么能和我住。” 梅濂又惊又吓,丝毫不敢靠近床榻,呼吸粗重,问:“你到底和陛下怎么了?” 他扇了自己一耳光,赤着脚,连连往后退,身子贴在门上,急得直跺脚,哀求: “你到底要什么?我能给你什么?你走吧,算我求你了。” “怪了。” 我笑笑:“你不是一直在苦苦找寻我么?如今我回来了,你倒要赶我走?”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叩门声重重响起。 “大人,那位宫里的胡马大总管又来了,说说说……” 梅濂用力甩了下袖子,已经焦头烂额,急道:“说什么啊!” “说陛下来了,让您赶紧准备着接驾。” 第56章 买椟还珠 废话恁多 李昭来了? 我立马来了精神, 从绣床坐了起来,整个心、整个人仿佛从冰窟窿里慢慢浮起,浑身暖洋洋的。 忽而鼻头一酸, 眼眶又热了, 如同受了欺负的小孩,忽然听见自家大人来了, 于是更委屈了,但却什么都不怕了。 而此时, 我看见梅濂竟呆住了, 那张英俊迷人的脸因太过兴奋而涨的通红, 如同喝醉了酒, 眼神都有些飘忽,忽然, 他猛地朝我看来,瞬间又清醒了。 “如意,你、你……” 梅濂因紧张, 咽了口唾沫,喉结粗重地滚动:“陛下来寻你了, 你、你收拾一下, 快随他去吧。” 我冷笑了声, 不为所动, 当着他的面儿开始宽衣解带, 把发簪拔下来, 随手扔地上。 “大郎你说什么浑话, 陛下哪里是来见我,分明探望你来了,你听见他可曾提过我一句?” 我佯装生气, 把锦被拉了下来,裹在自己身上:“妾不是同你说了么,他要同我一刀两断,妾实在无处容身,这才回家来找大郎。你知道他说什么,若是再见我,就跟我姓。” 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脖子微微朝前探,冲梅濂笑道:“那他来日叫什么,如昭?高昭?大郎若是想让他兑现毒誓,就去接驾罢。” “你?!” 梅濂大惊:“你给我闭嘴,这是大不敬。” 说这话的同时,他也不闲着,迅速地整理自己的仪容发髻,忙不迭地把鞋袜找到,穿好,抱起洗脚盆,藏进衣柜里,左右乱看,弯腰拾起我的绣鞋,跑过来,半跪在我面前,替我穿鞋,咬牙喝道: “别闹了,待会儿就随陛下去吧,咱们和离的事我会办好,放心,绝不会损陛下一点颜面,日后我若是起势了,也能帮你们母子。” 他越这样,我越失望。 方才他还能装一下,情动而流泪,或许真有几分忏悔,而今,他连装都不愿了。 替我穿好鞋子后,他直起身,开始帮我往好穿衣裳,手触到我滚圆而下垂的肚子时,指头微微蜷缩,头稍往开扭,眼皮生生跳了几下,忽然,他看到了我衣裳上被剑划破的痕迹,再往上,盯着我红肿的侧脸,倒吸了口冷气:“你、你要不先别出去,把伤养好……”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逐渐变小,头亦低了下去,拳头紧握住,额上青筋直冒:“娘子,真对不住了。咱们这么多年情分,便是看在袖儿的面子上,你也不会在陛下跟前说什么不好的话吧。” “你看看,方才催我出去的是你,如今不让我出去的也是你。” 我撇嘴笑笑,轻抚着他的黑发,挑眉一笑,嘲讽道:“这长安就没陛下不知道的事,你就算把我藏地窖里,他也能把我找出来。没事的,陛下是仁厚之君,不会因为你打了谁就去报复你,毕竟,大郎你这回也立了大功嘛。” 我原以为这几句话能咋呼下他,起码吓一吓,谁知他眼前一亮,忽然抓住我的双腿,迅速扭头看了下,压低了声音,惊道:“陛下眼线竟这般厉害?臣子任何动静都在他掌握下?” 他咽了口唾沫,呼吸粗重,又问:“你说他是仁厚之人,那那那……” 这人凑近了几分,悄悄问:“你在他身边日子长,肯定非常了解他,同他说话有什么忌讳没?他喜恶为何?可曾在你跟前说过我?娘子,求你帮帮我,我若是在长安站稳脚跟,对你和孩子也有用不是?” 说到这儿,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胡乱找寻,连跪带爬寻到方才被我扔掉的那把匕首,冲到我跟前,强将匕首塞到我手里,急切道:“娘子,我这一路走来多不容易你看到了,若你恨我,来日捅我几个透心凉都可以,现在能不能放我一马?” 我缩回手,看着他那张焦急且兴奋的脸,摇头笑。 他城府之深,反应之快,脸皮之厚,超出我的想象。 在功名利禄这条路上,多少人汲汲营营,曾经我也像梅濂这般,沉湎于此,最终伤了八弟和鲲儿,无欲则刚后再看,大郎啊,人前的你永远冷静自持,而今夫妻坦诚相见,你的吃相,说实话,真是有点难看。 就在此时,我听见外头传来阵叩门声,胡马温和沉厚之声响起: “梅大人,怎么还不出来接驾?” 梅濂身子一震,用袖子抹了把额上的汗,忙扭头高声道:“劳烦公公稍等片刻,容臣再整理下仪容。” 说罢这话,他冲我笑,重重地点了下头,仿佛我俩真达成什么协议似的,他将匕首揣进怀里,轻咳嗽了两声,就要起身。 第67节 “站着!” 我喝住他。 “把刀子给我。” 我不由分说地从他怀里把匕首掏出来,紧紧攥在手里,忽然记起傍晚时候,他为了逼问孩子父亲是谁,拿剑威胁我,胡马公公来后,他慌得将剑扔进浴桶里了。 我扶着腰,疾步跑到洗漱间,踩上小凳,肚子顶在浴桶壁上,吃力地将那把剑捞出来。 “你这是做什么?” 梅濂小声问,问的时候,还不时地回头看。 “你要前程,那凭自己本事挣去,我没那个本事帮你。” 我抓住浴桶沿儿,慢慢下地,用剑指着他:“可咱俩的事,跟陛下无关,也不怕得罪你,就是我勾引的他,你有什么怨恨只管冲着我,别对他动什么歪心思。” 梅濂登时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径直过去,逼他张开双臂,将他身上仔仔细细搜了番,确实没找到别的凶器,这才放过他。 就在此时,他忽然古怪笑了声,眼睛微红,低头看着我,说:“如意,你真变了。” 我没理他,提着长剑疾步走向内室,将雕花木门虚掩住,颇有些紧张地朝外看,梅濂失神只是片刻,他面上立马堆起笑,大步上前,将门打开,随后退到一侧,先行了个儒礼,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在一边。 胡马公公先进来,他甩了下拂尘,垂眸看了眼梅濂,促狭一笑:“让陛下在外头等,梅大人可是第一人哪,怎么,大人这屋里金屋藏娇了?” 梅濂身子又伏低几分,磕磕巴巴地干笑:“这、这……公公莫要取笑下官。” 胡马抿唇一笑,朝我这边扁扁嘴,如此老成稳住的人,难得做了个“鬼脸”,很快,他收起笑、板起脸,挥了下拂尘,让宫人进来清扫,并且抬进来张红木镶金椅,摆在最上首,紧接着,又端进来两个燃着发香煤的炭盆,以及一只点了小龙涎香的金鼎。 如此迅速清理后,胡马忙不迭出去迎皇帝去了。 我紧张极了,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不知不觉身子前倾,眯起眼,想要看得更清,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李昭搀着胡马的胳膊,走进来了。 他穿着玄色绣金龙的貂皮大氅,头上戴着双龙戏珠金冠,脚蹬牛皮短靴,拾掇得极精神,大抵正式登基了,身上又多了几分帝王的霸气,但他样貌是温润如玉的,又给人种亲近之感。 紧跟着李昭进来的,是伺候我的云雀,这丫头臂弯挎着个大包袱,怀里抱着妆奁,厌烦地剜了眼跪在地上的梅濂,屈膝给李昭见了一礼,径直朝我这边走来了。 吱呀一声,云雀将门推开,这丫头原本面上带着笑,瞧见我这狼狈样子,忽然恼了,正要张口呼喊陛下,我连忙掩住她的嘴,冲她摇摇头,让她把小门关上,莫要出声。 我坐在椅子上,让云雀帮我重新梳发,然后轻咬着下唇着往外瞧。 李昭进来后,亲自将梅濂扶起,随后,他微笑四下打量,并未对“哪一处”过多注意,叹了口气,笑道:“这宅院里也太空了些,委屈梅爱卿了。” 说罢这话,李昭坐到椅子上,动了动手指头,胡马立马会意,让太监们将事先便备下的古董、名家字画和一扇琉璃屏风搬进来,一时间,空阔的小屋华贵了不少。 梅濂忙不迭谢恩,手偷偷地抹额上的虚汗。 等宫人太监们出去后,李昭除去身上穿的大氅,坐在椅子上,笑吟吟地上下打量梅濂,微微点头:“早都听说梅爱卿生的丰神俊朗,貌若潘安,乃云州出了名的美男子,时人都喜爱地称呼你一声梅郎,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不知怎地,我也开始紧张了,脸红耳热,掌心生出许多汗,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外头那两个……都是我的男人,都和我……睡过。不知道他们现而今怎么想的,反正我是尴尬得不行,简直没眼看,可心里还有种小虚荣,哎呦,总之乱糟糟的。 果然,他们俩仿佛也陷入了尴尬,谁都不说话。 李昭垂眸,看自己的大拇指上戴着扳指,唇角噙着抹玩味的笑,梅濂躬身立在一旁,笑比哭还难看,连声说:“都是坊间以讹传讹,微臣陋颜,实在当不得陛下如此赞誉。” 室内人虽多,可都屏声敛气,掉根针都能听见。 气氛再次陷入了尴尬。 “咳咳。” 李昭轻咳了两声,食指揉了下鼻子,目光落在方桌上的珍馐美食上,眉头微皱起,问:“怎么,朕赐下的吃食不合爱卿的胃口?瞧着都没怎么动。” “回禀陛下,臣……” 梅濂斜眼朝我这边看来:“臣胃口不太好,只用了碗鱼汤。” 说到这儿,梅濂忙上前一步,拿了只空碗,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碗鱼汤,当着李昭的面儿,咕哝咕哝喝尽:“陛下赏赐,实乃微臣满门的荣宠,微臣喜不自胜哪。” 话音刚落,梅濂又要去吃菜饮汤,那狼吞虎咽的样儿,仿佛数日没吃过饭似的,一边吃,还一边感谢天子隆恩。 李昭瞧见此,摇头一笑,让胡马搬来张小圆凳,道: “菜都凉了,爱卿不必用了,快坐下,陪朕说说话。” “臣遵旨。” 梅濂小心翼翼地坐下,看见胡马提着铜壶上前沏茶。 他忙站起,赤手接过滚烫的铜壶,笑着给李昭的茶碗里倒上滚水,然后给自己倒了杯,随后从袖中掏出方帕子,垫在铜壶把上,这才交给胡马。 “梅郎真是个仔细人哪。” 李昭点头笑笑,端起茶,闻了口,并未喝。 忽然,他叹了口气,一脸的愁容,斜眼朝我这边看来。 我心里紧张极了,这狗东西莫不是要跟梅濂提我了吧,他会如何说? “朕养了条獒犬,满口的獠牙,实在可恶。” 李昭唇角噙着抹坏笑,对梅濂道:“这不,前些日子把朕给咬了,朕气急了,把她狠狠教训了顿,决心不再理她。” 我大怒,可却抿唇笑了。 好个李昭,竟敢当众骂我是狗。 “想来是条有脾气的狗儿,陛下何必与她计较呢。” 梅濂将燕窝糕呈上去,笑道:“微臣旧日曾养过獒犬,这种狗儿性子野,但却忠诚得紧,好生调.教驯养,想来不会再惹陛下生气。” “是么?” 李昭盯着梅濂,若有所思地一笑,微微点了下头。 他给胡马使了个眼色,胡马立马从袖中掏出个极精致的描金雕花红木盒子,躬身呈给他。 李昭指头轻抚着盒上的花瓣,上下打量着梅濂,故作惊诧:“爱卿脸上怎地红肿了?胸口也隐隐有血迹……” 说到这儿,他目光下移,落在梅濂潮湿的下裳,淡淡一笑:“既然旧疾复发,就莫要泡脚,也莫要深更半夜地写些感怀的诗词,念着让人难受啊。” 这话刚落,梅濂脸色煞白。 我冷笑了声。 傻了吧小子,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李昭眼皮子下。 “朕没别的意思。” 李昭叹了口气,凑上前,轻抚着梅濂的手,叹道:“自家人的事,关起门好好说,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没什么说不清放不下的,别让彼此脸面都难看,你放心,朕不会干涉,你们自己解决。” 梅濂双目忽然通红,抬头,怔怔地看着李昭,激动道:“陛下,臣、臣” “莫要说了。” 李昭从袖中掏出方锦帕,亲手替梅濂擦去泪,然后将那个描金盒放在梅濂手中,打开,从里头取出个小瓷瓶,笑道:“这是顶好的伤药,爱卿抹在伤口,切记别沾水,能很快愈合。” “臣多谢陛下隆恩。” 梅濂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快起来。” 李昭忙扶起梅濂,拍了拍这男人的肩膀,将他按在椅子上,随后目光重新落在那锦盒上,两指从盒中夹出枚龙眼般大小的东珠,挑眉一笑:“朕其实蛮吝啬的,舍不得把珠子送你……” 梅濂眼珠子一转,立马会意,笑着将锦盒抱在怀里,忽而红了眼,哽咽:“臣的发妻如氏虽出身卑贱,可也读过几本书,从前给臣讲过个买椟还珠的故事,说战国有个蠢人,到市集买珍宝,看上了个描金异彩的盒子,花重金买下后,竟把盒中的宝珠退回给商人,单单要那个盒子。臣就是那蠢人,已经与宝珠错过,哎,虽说有几分遗憾,但其实臣想明白了,若没那个慧眼,白白把宝珠磋磨成了鱼眼,莫不如还给商人,也算物归其主了。” “你呀你。” 李昭摇头笑笑,把玩着东珠玩儿,忽然问:“不后悔?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啊。” 梅濂将盒子搂得紧紧的,笑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跪在李昭腿边,诚挚道:“莫说珠宝,便是臣,都是陛下的人,臣愿效忠陛下,一生为陛下排忧解难。” 李昭噗嗤一笑,对身旁立着的胡马笑道:“你瞧这梅郎,说的话也忒肉麻了。” 虽这般打趣,李昭还是亲手把梅濂扶起。 门后的我看到这一切,也是感慨万千。 梅濂能走到如今这步,能力和心狠手黑都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他真的很会“体察上意”,这样的人,谁不重用? 正在此时,我忽然感到一阵内急。 没法子,到了孕晚期,总是多尿,那会儿喝了鱼汤,而方才又被梅濂这小子膈应到了,真的是越发急了。 我屏住呼吸,勾勾手指,让云雀附耳过来:“你去,让陛下倒点茶,我要喝。” “啊?” 云雀惊住,慌道:“这不太好吧夫人,在咱们家里,您和陛下吵翻天都没事,这、这可是梅府,有外人在,陛下肯定会生气的。” “没事,你去。” 我推了把云雀。 这丫头畏畏缩缩地看着我,不敢去,最终还是大着胆子,咬牙出去了。 她低下头,小步行到李昭身侧,秀眉几乎拧成了个疙瘩,看向胡马求救,胡马不解,眨眨眼,下巴朝我这里努来。 云雀捂着心口,挤眉弄眼地点点头。 “怎么了?” 李昭发现了云雀,微扭头,皱眉问。 “那个……” 云雀犹犹豫豫的,最终大着胆子,屈膝行了一礼:“请陛下倒盏茶。” 这话一出,屋里所有人皆怔住。 胡马大惊,忙用拂尘捅云雀,示意她赶紧跪下,而梅濂反应极快,朝我这边看了眼,那眼神,仿佛斥责我恃宠而骄,他笑着拎起茶壶,道:“怎敢劳烦陛下,臣来倒。” 李昭没言语,忽然眉眼皆笑,朝洗漱间的黄花梨木马桶瞅了眼,轻咳了两声,起身,对梅濂笑道:“外头下了好大的雪,青松一夜间白了头,梅郎可有雅兴,陪朕出去走走?” 梅濂哪里知道这是我和李昭之间的暗语,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笑道:“臣自然是愿意的,那个、那个,” 梅濂深呼吸了口气,大着胆子,声音微颤:“陛下大人有大量,莫要为一些蠢人蠢事伤了您的好心情。” 李昭噗嗤一笑,一把拽起梅濂:“废话恁多,赶紧走吧。” 在出去的时候,李昭唇角含着笑,斜眼朝我这边看了下,笑着将那颗东珠重重按在桌上,然后带着梅濂等人出去了。 第68节 屋里登时恢复了安静,只剩我和云雀两个。 云雀松了口气,用手背抹了把额上的汗,忙将茶水给我端来,笑道:“得亏陛下宽宏大量,夫人,赶紧趁热喝吧。” “喝什么。” 我手抚着腰,另一手指向洗漱间的红木马桶,催促云雀:“赶紧给我提来,我快憋不住了。” 第57章 仁美 你们国公府花样还真多…… 解完手, 我顺便把衣裳换了,顿时感觉身子松快了不少。 我立在窗边,一边整理着裙子, 一边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雪夜漫漫,李昭和梅濂由宫人打着伞, 闲庭信步,两个人面上倒都带着笑, 神情轻松, 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是你把陛下请来的么?” 我转身, 挺着肚子行到那张红木镶金椅上, 坐下,拈了块燕窝糕, 轻声问正在帮我整理床铺的云雀。 “下午的时候您被梅大人带走,奴立马让侍卫去宫里禀报陛下。” 云雀将落下的黑发别在耳后,抿唇一笑:“奴顺便把梅家那个跟踪的家奴捆了, 打了一顿,随手扔到陋巷里。” 我摇头笑笑。 拿起李昭用过的白瓷杯, 喝了口茶, 瞅了眼被黑夜浸润的纱窗, 皱眉问:“鲲儿呢?他用了晚饭没, 药换了没。” 云雀听见这话, 猛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疾步朝我走来, 蹲到我腿边,轻声道:“夫人若不问,奴倒忘了呢。” 云雀扭头看了圈, 压低了声音:“下午宫里传出话,说陛下忙着,暂时没法抽身出来,奴就先回了家。眼瞅着天擦黑了,鲲儿不见你回来,反复问奴姑妈上哪儿去了。” 自打过年后,鲲儿就在我这儿住了下来。 说实话,一开始我们姑侄俩还生分着,可到底骨子里亲,日子久了,立马熟络了起来,真是个极聪慧孝顺的好孩子,知道我一直自责,经常劝我,说:姑妈回来了,爹爹的病就能好了,莫说三根指头,孩儿便是没了一掌也甘愿的。 我家里放着许多碑帖,这孩子伤还没好透,就开始默默用两指练字,闲暇时候,就跟太医院院判学药理切脉,询问怎么能根治他父亲的疯病,若是犯病,可有急救之法?素日里可用什么方子保养? 院判大人着实喜爱鲲儿的勤学俊秀,倒也倾囊相授,帮我八弟拟了好几张秘方,说只要按时服药,不再受刺激,想来慢慢会好。 随着我们姑侄俩的关系逐渐亲近,鲲儿也察觉出我和李昭不正常。 有一日,我们俩正用饭。 这小子突然问:“姑妈,你为何不跟姑父过下去了?” 我还当他说李昭,气得拍了下桌子,骂道:“喝了几口怂酒,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净欺负人。” 鲲儿摇摇头,小心翼翼地对我说:“不是陛下,孩儿说的是……是那个姑父。” 我笑了笑,给孩子夹菜,并没有多说什么。 谁知这孩子忽然放下碗筷,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说:“既然姑父不好,姑妈为何不早早回长安?咱们家虽说穷,可也绝不会让姑妈饿着啊。” 那瞬间,我忽然就哭得止不住,珍馐美食在嘴里,如同嚼蜡。 我发誓,这辈子一定竭尽全力,让我的这个“儿子”过好,他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 想到这些事,我鼻头一酸,手指揉了下眼睛,笑着问:“你怎么说的?” “我一开始哄着他,说夫人进宫去了。” 云雀叹了口气,摩挲着我的腿:“可您最近早出晚归,嘴里时常骂几句梅濂,咱们鲲儿就记心里了,问我,梅濂是不是姑父?姑妈是不是找他去了?云雀姐姐为何这般着急?是不是姑妈遭遇不测了?” 我心一紧:“然后呢?” “奴当然哄他,说哪有的事。” 云雀噗嗤一笑:“奴真是没用,竟没看住他,让这小子偷偷翻.墙跑了。奴发现时人已经不见了,赶紧追了出去,原以为他要回家去找八爷,没成想他竟去了孙府。” 云雀两条胳膊轻搭在我腿上,笑道:“真是个聪慧过头的孩子啊,他把您年后给他做的华服脱下,换了自己的粗布棉衣,在地上滚了几圈,怀里抱着几本书,到了孙府,只说给四姑父还书。孙家下人这些年经常见鲲儿借书还书,也没疑心,笑着把鲲儿带了进去。 哎呦,奴不敢跟着去,躲在孙府外头,心里跟油煎似的,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鲲儿小跑着出来,等他到拐角处,奴一把把他拽过来,扬起手,佯装要揍,吓得这小子连连求饶,笑着说带了几句孙御史的要紧话。” 我立马坐直了身子:“四姐夫说什么?” 我虽说极讨厌那姓孙的,可不得不说,他当真说一句顶一句,还是得听的。 云雀起身,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孙大人听鲲儿说您丈夫是梅濂,也是吓了一大跳,让奴千万劝您别伤了姓梅的脸面,此人绝非池中之物,陛下启用是早晚的事。孙大人还说,梅濂怕您阻拦他往上爬,定百般讨好求饶,此人狼子野心,六亲不认,若您今儿给他使绊子,难不保日后他翻起身,耍手段暗算您和小皇子,莫不如客客气气的,两个人好聚好散,您最好在陛下跟前帮他说上几句好话,让他永远欠咱们一份情,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我沉吟了片刻,暗赞四姐夫果然老谋深算,虽说与梅濂从未谋面,但听说过梅濂在云州的事,也能把他为人掐准个七七八八。 “还有呢。”云雀从后面揽住我的肩,接着道:“今晚奴跟着陛下来这儿,胡马公公悄悄把奴拉在一旁,说了好一会子话。” 我登时紧张起来。 胡马是李昭的贴身大太监,胡马的话,多半就是李昭的意思了。 “公公说什么了?” “他和孙大人说的差不多。” 云雀悄声道:“公公从暗卫那里知道,梅濂那小子对您动了手。按理,陛下铁定要帮您讨回个公道来,他打您一巴掌,陛下得砍他十刀。” 我噗嗤一笑。 砍人我倒不期待了,这狗东西今夜能来,已经让我大吃一惊。 “然后呢?”我问。 “可您瞧见了,陛下方才对梅大人好得很哪,可见陛下以后肯定是重用他的。” 云雀啐了口:“公公说,若梅濂是个聪明人,必定会在陛下来之前,先自己把自己给打了,最好见血,他不会让陛下夹在您和重臣之间两难。” 听了这话,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自以为花样百出,用沉默、念信、泡脚、情分来熬他,让他处在惊惧和情动之间,以至于先刺伤自己,然后又猛扇自己耳光忏悔,没成想,竟不是为了我。 大郎,夫妻已到末路,你还如此算计,半分真心都不给,好样儿的。 就在此时,我听见外头传来阵男人的欢笑声,是他们回来了。 我忙拉了云雀,往内间走,走之前不忘踩了脚李昭的虎皮坐垫,顺便把他的燕窝糕端走。 进去后,我将雕花镂空的小门关上,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往外瞧。 嚯,了不得了。 方才刚见面是情敌尴尬,如今已然好的“穿一条裤子了。” 李昭笑着把梅濂拉到书桌前,随意扯了张纸,狼毫笔蘸饱了墨,不晓得在上头写了什么鬼东西,一旁立着的梅濂手举着灯,眉眼皆是谄媚愉悦,忙跪下谢陛下赐字,激动地直用袖子抹泪。 外头雪好像真的很大,他俩靴子边都积了薄薄一层雪。 李昭人白,脸颊稍稍冻得发红,梅濂那小子睫毛长,上头凝了细小的水珠。 他们又谈了几句诗词,这才重新落座。 李昭顺手去端茶喝,发现茶杯和糕点早没影儿了,他摇头笑笑,斜眼朝我这里瞅了下,说自己饿了,让胡马再弄几碟子燕窝糕来,顺便弄些羊骨汤,今儿大雪寒凉,喝这玩意儿,再好不过。 没一会儿,宫人就将热腾腾的汤、糕点和腌萝卜等小菜端了上来。 李昭舀了两碗汤,用手抓了些芫荽末和葱花,放到梅濂碗里,像喝酒那样,端起碗和梅濂碰了下,故意吸溜出很大的声响。 羊汤的鲜美从四面八方飘进来,我肚子里的馋虫大叫,那臭儿子亦狠踹了我一脚,催着我赶紧冲出去抢一碗来喝。 我用指头揩掉嘴角边的口水,心里骂了李昭十几遍,明明知道我现在嘴馋,时时刻刻要吃东西,故意勾人。 我剜了他一眼,这狗东西此时倒没了帝王那种派头,十分的和善可亲,连连给梅濂碗里夹小菜,笑道:“朕和梅郎、文清年纪相仿,可朕觉得,和你更能聊得来些,文清实在是有些迂,每每同朕一起用饭,说好的闲话家常,哪料说着说着,总能扯到江州战后治理上去,真没意思。” 梅濂笑道:“陛下不说,臣到忘了。前年袁大人到洛阳,上午去陈家办盈袖和南淮和离的事,下午打了壶墨,去茶寮瓦市听士子清议时局,晚上呢,又去了青楼。” “哦?” 李昭登时来了兴致,身子前倾,坏笑:“文清居然逛烟花之地?” “陛下说笑了。” 梅濂摇头笑道:“他便是想嫖,也没银子,秦楼楚馆向来乃豪贵一掷千金之地,他是去打听,新妹夫左良傅是不是洁身自好之人。” “哦,这样啊。” 李昭了然地点点头,忽然用筷子头点了下梅濂的手背,笑着问:“那梅郎呢,可曾……嗯?” 梅濂登时大窘,俊脸绯红,臊的低下头,眼睛不住地偷偷往我这边瞟,笑得极尴尬,他想否认,在皇帝跟前留个好印象,可又没法解释念惜那骚货的出处,只得默认。 而李昭那狗东西促狭一笑,打趣:“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朕的后宫,还没梅郎一半多呢。” 梅濂此时连脖子都红了,笑的比哭还难看:“陛、陛下取笑臣了。” 不知不觉,我的脸也热了。 当年梅濂未发迹前,就曾偷偷出去嫖过,后面更是纳了个娼妇进门。而今虽说我不再记恨他这些肮脏事,可到底夫妻一场,还是觉得丢人,李昭这狗东西,忒坏,忒坏了。 “好了,朕不逗你了。” 李昭笑着拍了下梅濂的肩膀,容色忽然严肃起来,道:“爱卿这两年来一直在北疆,想来十分了解云州事,而今三王之乱虽平,可云州地方势力仍盘根错节,实在让朕心忧。这半年来,咱们君臣虽未谋面,可暗中书信往来颇多,朕知道爱卿才华出众,原本想让你继续做云州刺史,可朕初登基,身边着实缺少信得过的人,不得已才将爱卿宣回来,依爱卿看,云州该派何人治理?” 梅濂知道此时谈及政事,赶忙放下碗筷,细思了片刻,笑道:“臣以为,让左良傅继续出任云州最好。” “何解?” 李昭皱起眉。 梅濂正色道:“陛下,云州难治,是因其偏远,内则豪贵武将遍布,外则越国虎视眈眈。臣起初为曹县县令,深知土地乃所有症结所在,百姓授地不足,无法缴纳足额赋役,而豪贵不断兼并,官府又严加相逼,无奈之下,百姓只得卖身为奴、或上山为匪,亦或拖家携口南逃。臣以为,一则派手腕强硬之人治理云州土地兼并问题,二则尽快将云州豪贵迁至关中,如此双管齐下,云州可治。” “不错。” 李昭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连连点头,叹了口气:“爱卿这番见解,已经胜过朝中大半重臣,迁云州豪贵……哎,这些人老根子在那儿,怕是难。” “不难。” 梅濂忙笑道:“云州豪贵,以陈砚松和荣国公为首,如今陛下已经和谢家联姻,国公爷镇守北疆,那是替天子守国土,迁不迁已经没意义,至于陈砚松……” 听到这儿,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老陈再怎么说,也是袖儿的生父,梅濂想怎样? 我屏声敛气,朝外看去。 梅濂剑眉微皱,凑近李昭,笑道:“臣一手养大了陈砚松的女儿,后又和他多番接触,此人唯利是图,阴狠无情,唯一的软肋就是独女和养子,而今他有功,陛下也不好强让他迁到关中,若是把左良傅派去,盈袖必定追随丈夫。此前盈袖被她父亲算计,遭到陈南淮奸辱,深恨这对父子,必不愿与此二人同居一地。臣以为,盈袖这丫头虽弱小,可却能撼动泰山,对付陈砚松,还非得这丫头不可。陈砚松一动,其余豪贵便不难下手了。” 听见这话,李昭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朝我这边看了眼,道:“此事不急,缓个一两年再做也可。” 我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 袖儿当初差点被这对父子折磨死了,这才千里迢迢躲在了长安,如今再让她回去,岂不是在她伤口上撒盐? 第69节 梅濂啊,你、你又要卖一次妹妹。 你总恨我教坏你妹妹,怨袖儿不认你。 瞧你盘算的这事,你可曾站在她立场想过?你呀,也就只配躲在暗处觊觎她了。 正在此时,我看见李昭低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双手搓着脸,将如玉般的俊脸搓红,扭头,冲梅濂无奈一笑:“梅郎走到此,想来亦经历过许多不得已之事,对不起许多人罢?” 梅濂身子一震,眼睛连眨了好几下,他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为何如此感叹,他只能硬接话茬:“臣、臣对不住妹妹。” “你对不住妹妹,朕却对不住兵部侍郎赵元光……” 李昭忽然停止话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梅濂,挑眉一笑:“可咱们都身不由己,对吧。” 说罢这话,李昭伸了个懒腰,扶着胡马的胳膊起身,往外瞧了眼:“夜深了,朕得回宫了,你初来长安,想来对各处都不熟悉,算算日子,大福子应该快从利州回来了,到时候让他领你各处逛逛。” “这、这……” 梅濂颇有些慌乱地朝我这边看了眼,挤眉弄眼地冲李昭尴尬一笑。 “呵。” 李昭面带微笑,朝我这边走来。 我紧张极了,往后退了一小步,微微低下头,抿唇一笑。 谁知等了半晌,没见他推门进来。 我抬头瞧去,发现他侧着身子站在雕花木门外,斜眼瞅我,双手背后,下巴高昂起,唇角噙着抹玩味的笑,语调轻快而俏皮:“梅郎好睡,朕走了。” 说罢这话,他真的大步离去,头也不回。 我不禁往前走了一步,含笑停下。 “夫人,咱们退让一步如何?” 云雀劝我:“他可是皇上啊。” “皇上怎么了?” 我撇撇嘴,就是不动弹。 可我心里却暖洋洋的,鼻头亦微微发酸。 谢谢你李昭。 谢谢你没有过多干涉,给我和梅濂留够了体面,让我们自己去处理这段纠缠了十三年的孽缘。 我手背触着发烫的脸,打开小木门,走了出去,从桌上拿过碟子,拈起枚燕窝糕吃。 我暂时不能从这里离开,一则,我得自己把和离的事处理了,如四姐夫和胡马所说,和和气气地分手;二则,方才我听见李昭说,过两日让大福子带梅濂四处逛。 我手轻抚着大肚子,眼瞧着孩子即将落地,我着实没了主意,便在除夕夜给陈砚松写了封信,托大福子帮我送去。 恰巧,大福子说他将要去利州办差,利州离洛阳不远,骑马一夜能打个来回,他偷偷帮我把信送去,绝不会有人知道。 大福子快回来了,想来,陈砚松的信也快到了。 正在我乱想之际,只听一阵脚步声传来。 抬头一看,梅濂回来了。 他整个人显得极兴奋,仿佛喝醉了般,头和肩上都落了雪,进来后一把将门关上,笑着搓着手,说好冷,热切地看我,见我表情淡淡的,他点头干笑,转身去看云雀,见云雀在拾掇碗筷,他忙挽起袖子,上前去帮手。 “怎能劳烦妹子呢,来,我来。” 梅濂自来熟地从云雀手里抢过碗筷,他常年不干活儿,不小心将碗打了,羊汤撒了一地。 “瞧我笨手笨脚的。” 梅濂仔细地打量云雀,笑吟吟地问:“妹子叫什么?十几了?你是陛下拨给我娘子的宫人么?” 几句话就把云雀问的红了脸,连连往开躲他。 我剜了眼这男人。 我还不知道他?他定是觉得云雀跟在我身边伺候,来头绝不小,得加以笼络,再加上他那会儿肯定瞧见云雀和胡马举止亲近,所以更得表示亲厚。 “呦,当我是死人哪。” 我招招手,让云雀别干活儿了,到我这儿来。 我斜眼觑他,媚笑:“怎么,大郎看上这丫头了?想娶了当九姨奶奶?” 云雀臊的直跺脚,拳头轻轻捶我的肩。 “哎呦,夫人!” “瞧你这小气劲儿。” 梅濂促狭一笑,仿佛真忘了下午他刚打了我,我刚折磨了他。 “我只是看妹子伺候你辛苦,多问问嘛。” 说到这儿,他躬身,给云雀见了一礼,笑道:“多谢姑娘这一年来照顾我家娘子……不对,是妹子。” 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想发火,硬生生憋下去,将吃剩的燕窝糕扔进盘子里,扭转过身子,一眼都不想看他。 气氛忽然就冷了下来,谁都不说话,屋里极安静,炭盆里发出炭火爆裂声清晰可闻。 大抵他也觉得自己说话太暧昧,于是笑了笑,自行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他从袖中掏出李昭赏的伤药,将衣襟扯开,露出结实的胸膛,当着我和云雀的面儿撒药,忽然,他轻咳了声,笑道: “那个……陛下好威仪好貌相,真让人心生喜欢。” 我没搭理他,让云雀帮我倒盏茶。 他瞧见此,眼里暧昧越发浓了,扭头,看了眼洗漱间里的马桶,嘴里咕哝着:“原来倒茶是这意思,你们国公府花样还真多。” 我实在忍无可忍:“我说你这人……” 见我恼了,他立马坐过来,还似过去那般习惯性地揽住我,忽然发现不合适了,忙丢开手,退回到自己的小凳上,两腿八叉开,低着头,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虽笑着,可眼里却有股子落寞,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张纸,打开,似在自言自语,又似给我说: “那会儿同陛下在外头赏雪,他赐了我个字,仁美,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 我淡淡一笑,想起他方才又卖妹妹的言语,忍不住讥讽他:“陛下仁厚,赐你这个字,想必叫你把“仁”美化些,别太缺德了。” “你这张嘴,就是不饶人。” 梅濂无奈笑笑,将那张纸折好,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忽然,他如同被雷击中一般,整个人都木然了,猛地站起来,将那张纸打开,冲到烛台跟前仔细瞧,嘴里念念有词:“仁美、仁美,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他双手背后,原地来回踱步,眉头几乎拧成了个疙瘩,默默地盘算着,嘴里念念有词:“陛下是仁厚之人,你方才说要把仁美化?陛下赐我这字,有什么深意?” 他双臂环抱住,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忽然眼前一亮:“陛下方才问我走到此,有没有做过不得已的事,对不住什么人?他为何提兵部侍郎?是了,他赐我居住在兵部侍郎府第,有何深意?两者有何联系?” 说到这儿,梅濂冲到我跟前,半跪在我脚边,眼里含着股难以言状的兴奋:“如意,陛下是不是冤杀了原兵部侍郎赵元光?”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急得直摇我的腿。 真的,我真的想扇他两耳光。 蓦地记起四姐夫的话,我忍住火气,点点头:“去年三王之乱,朝廷分主战主和还有迁都三派,当时兵部侍郎主和,陛下以他疑似投靠魏王,杀、杀了他!” “那就是了!” 梅濂猛地拍了下我的大腿,兴奋地站起来,激动地胸脯一起一伏:“这其实就是莫须有罪名嘛,陛下仁厚,登基后又不想被人非议,赐我仁美为字,是想让我把这事替他了结掉,把莫须有变成必须有,没错没错,他还提到大福子,大福子是谁,而今是羽林右卫指挥使,专门搞冤狱的,哎呦,陛下这深意,也只有我能知道了,哈哈哈。” 我看着他那张俊美非常的脸,感觉陌生又熟悉。 大郎啊。 终于,你从少年郎变成了梅郎,而今,已经成了梅大人。 第58章 十四年风雪路 大人的苦和笑 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看着他从最开始愁眉不展,到苦思冥想,再到现如今的兴高采烈, 眼里充满了血红的欲望, 手中的药粉竟不知不觉吃进了嘴里,而他却毫不察觉。 这样的他, 忽然让我想起了从前的如意。 那时我也是这样,拿着李昭密档彻夜不睡, 在屋里来回转悠、琢磨, 给细作贺三娘做戏, 来长安后急不可耐地等待, 最后终于在小酒馆里,得偿所愿。 蓦地, 我眼泪掉下来了。 原来,夫妻过久了。 真的你变成了我,我变成了你, 然后两个人矛盾重重、相互怨恨。 我有些累了,刚准备开口, 赶他出去。 谁知瞧见他索性将药粉全都倒进口里, 端起碗冷茶, 咕咚咕咚在嘴里漱了几下, 一口闷了。 “莫须有变成必须有……那还不简单?” 他双臂环抱住, 自言自语:“私通魏王, 必须得有人证物证, 物证嘛,最好乃赵元光与魏王的往来书信,这信必得藏在家中密室, 对,我得赶紧在府里弄出个密室来,也得翻找一下赵元光旧日的字帖或是信笺,尽快模仿他的笔迹伪造信件,至于人证,亲友最好、仇敌也不错。” 他微微点头,很满意自己的这番构思,忽然疾步匆匆地行到我面前,脚尖勾了张小凳,坐在我对面,唇角上扬,笑着问: “如意啊,你在陛下身边待了这么久,可知那兵部侍郎赵元光与哪位官员亲近?又与谁结仇?” “这我怎会知道?” 我盯着自己指甲上的丹蔻,不看他。 “陛下难道就没在你跟前透露?” 他连连逼迫。 “没有没有。” 我厌烦地摇头。 蓦地,我想起去年看见的画面,兵部侍郎府邸外,男女老少被剥去华服,身上戴着锁链,等待悲戚命运的降临,当初仅仅是莫须有罪名,族人就被冤入狱,如今若是罪名坐实了,那结果无法想象。 我没有能力改变一切,也不能阻止一切,于是,我只能闭嘴,什么都不说。 “我真不知道!” 我发了火,“不小心”将小桌上的燕窝糕全都拂到地上。 梅濂愣住,眼里的狂热渐渐消散,他低下头,舌尖轻舔着唇,干笑了两声:“妇人不能干政,对吧,理解理解,我不问便是,等大福子回来后,我去问他。” 第70节 我当真心累,手撑着桌子,准备起身离开花厅,去洗漱。 谁知梅濂抢先一步,身子凑上前来,阻止我离开,笑吟吟地看着我,紧着问:“那你可知陛下有何喜好?听闻他不近女色,而今后宫也只有一后二妃,方才他打趣我家中姨娘众多,还……” 他顿了顿,眸中尴尬甚浓:“还有嫖,他会不会很介意臣子的私德?” “大概吧。”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挑眉浅笑。 “你骗我。” 梅濂嘿然一笑,促狭道:“大概是你介意吧。” 说到这儿,他不放过半点机会,抓住我的手,忙不迭地求:“好人,你知道我走到现在多不容易,你得成全我,求你了,多说几句罢,往后再见面怕是难。再说了,陛下既然许你在这儿,想来也是借你的口,告诉我些事,你只管放心大胆地说。” 我垂眸,盯着他那双粗糙的手,没言语。 他一愣,忙笑着放开,扭头看不远处的炭盆,搓着手,干咳了两声,避开尴尬。 我深呼吸了口气,想起四姐夫嘱咐的话,忍住厌烦,淡淡道:“我知道一事,也不知对你有用没?” “你说。” 梅濂急忙凑近,一眼不错地盯着我。 “去年三王之乱正盛,已经打到了江州,陛下烦心不已,那时候张皇后家主张迁都求和,而曹贤妃……似乎与魏王有联络。” “这事我知道啊。” 梅濂笑道:“当初我还跟着魏王,帮他私下接待过曹家人,后来这事也是我给陛下写密信上奏的。如意啊,有没有别的,说点更深的,最好是陛下的底线,他最不喜欢旁人做什么。” 底线。 这个问得好。 我的底线是尊严、袖儿还有亲人; 李昭的是他的皇权和江山; 那么大郎你呢?你有么? 我只觉得心累无比,闭着眼,说了句:“有些东西,只能是陛下给,你不能强求,否则不是自取其辱,就是惹祸上身。” 听见这话,梅濂眉头皱紧,转动着无名指上戴着翡翠戒指,忽然斜眼朝我看来,盯着我的大肚子,半打趣半正经,问:“你不是袖儿那种娇娇女,一般不生气的,此次和陛下闹别扭,可是求了什么?入宫为妃?还是报仇雪恨?” “你很想知道?” 我冷笑着反问他。 “不用不用。” 他连连摆手,唇角噙着抹笑,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大郎,我有些……” 我的话还未说完,再次被他打断。 “等一下。” 他猛地站起来,四下瞅了眼,着急忙慌地将大氅披身上,看着我往后退,笑道:“自打下午你回来,压根没吃几口,如今你还怀着,可不能空着腔子睡,你先去换洗,我亲自下厨给你弄点吃的。” 他目中含着歉意,看着我发红发肿的侧脸,叹了口气:“我再煮些鸡蛋,你滚滚脸。那会儿陛下在,把我也弄得食不知味的,待会儿咱俩一起用宵夜,如意啊,这一年没见了,我真的有很多话想同你说,你都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魏王哪里是好相与的,我险些在他手里丧了命。后头我还奉陛下密旨,同越国使者谈协议,真真是唇枪舌剑,险象环生。这些事我都没法和旁人说,她们哪里会懂,你等我,咱们好好说会子话。” 立在我身后的云雀到底年轻,忍无可忍,双手按在我肩上,阴阳怪气地笑了声:“大人怎么光说陛下和自己个儿,都不问问夫人这一年来好不好?有没有受气?是不是好多次死里逃生?” 梅濂怔住,深深地看着我,半晌没言语,他低着头往出走,说:“你等会儿,我马上就好。” 他走了。 屋里立马回复了安静。 我笑了笑,疲累地去拿桌上的茶杯,谁知手一软,没拿稳,茶水倒了一身。 云雀瞧见,忙蹲到我身侧,用帕子帮我擦,擦着擦着,这丫头忽然趴在我腿上,哭得止不住,身子剧烈地颤抖,拳头紧紧攥住,反复地说:“他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啊。” “别哭。” 我轻轻地抚着云雀的头发,一笑。 他怎么这样? 他就是这样。 我什么话都不想说,也没什么好说的,反过来安慰了会儿云雀,等这丫头好些了,让她随便把屋子拾掇下,咱们就能睡了。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十三年?还是十四年? 我笑了笑,喝着热水,立在西窗前,透过纱窗看外头的雪,依旧飘飘洋洋,地上已经积了很厚了,一年前的现在,这个宅子里欢声笑语,或许有勾心斗角,也有数不尽的琐碎事,到底一家子能守在一起,而今,人去楼空。 一朝天子一朝臣,即如此。 正乱想间,我看见从远处行来个高大的男人,是梅濂。 他穿着大氅,好似精心梳洗了番,整个人显得精神又英俊,手里提着个大食盒,大步朝上房这边走来,借着雪色和屋檐下的微弱灯光,我能看见,他眉眼里尽是兴奋,仿佛有一腔子话要说。 “云雀,灭灯。” 我轻声嘱咐。 话音刚落,屋里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我看见梅濂顿时怔住,生生停在了院子正中间,看着上房这边,不知是进是退,他眼里的火花仿佛在渐渐熄灭,垂眸看着手中的食盒,站了许久,头和肩上落满了雪,他失落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走了几步,猛地转身,急匆匆地小跑着上来。 不多时,我听见一阵轻轻地叩门声。 “如意,你睡了么?” 我没有答应。 “如意,我、我煮了点面,若是醒着,起来吃点吧。” 我闭眼,没有说话。 而此时,云雀摸着黑走到门口,她清了清嗓子,隔着门,低声对梅濂说:“大人请回罢,夫人早都睡着了。” 梅濂忙问:“能不能叫醒?” 云雀冷笑了声:“叫醒作甚,夫人向来浅眠,大人应该知道的,醒后多半就睡不着了。大人不必再缠着夫人问东问西了,君心难测,她不如大人这般精明聪慧,除了柴米油盐,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屋里屋外又陷入了安静。 我听见梅濂叹了口气,终于问了句:“她这一年,过得好么?跟着陛下,应该比跟着我好。” 云雀鄙夷地笑了,淡漠道:“奴不好说什么,大人应该发现,她头发短了一大截吧,肚子虽大,可人却瘦。不过瞧着大人似乎过得很好,精神焕发、仪表堂堂,身边娇妾美婢环绕,膝下不断添子女,官越做越大,路越走越通,如今更得陛下赏识,还御笔亲赐了字,夫人呢,除了圆了个孩子梦,什么都没得到,不对,她还得了大人一顿打。您不用跟她炫耀怎么娶姨奶奶,也不用跟她倾诉这条路多难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夫人已经睡了,大人的苦和笑,就和姨奶奶们说去。” 良久,梅濂都没说话。 而我,盯着院中一株早都枯了的芍药花枝,无言无泪,无任何情绪。 “那我把食盒放门口。” 梅濂声音凄楚,苦笑了声:“依稀记得当年初见时,也是这么个雪天,我问她生辰在几时,她没说,算算,她今年有三十一了,时间过得好快,十四年过去了。我煮了长寿面,她睡了,我也不便打扰,姑娘若是饿了,那就吃点吧。” 说罢这话,梅濂就走了。 我看着他一个人,一步步走在雪中,渐行渐远,在出小院的时候,他停下脚步,转身,朝上房看来。 我亦转身,摸着黑慢慢地走向拔步床,淡淡道:“云雀,咱们睡吧。” 第59章 故人来信 二更合一 今天, 是我住在梅府的第四天。 我在等大福子,同样,梅濂也在等。 这几日, 风平浪静、无人打扰。 期间梅濂曾来过几回, 想要同我用饭,但我总以身子不适推脱了。 我知道, 他快受不了了。 一方面,他在如意和高家小姐之间徘徊; 另一方面, 我肚子里怀着李昭的孩子, 若是出点什么事, 他担不起这责任。 这不, 昨儿下午给我送炖燕窝,犹豫了良久, 陪着笑对我说,他早都将和离书拟好,我拿走便是, 至于外人的嘴,他也想好了用什么由头去堵, 绝不会让我和李昭难堪。 言下之意很明显。 可我暂时还不能走, 事儿还未办完, 和离之外的一些。 这几日, 梅濂真的很忙。 府里下人本就不多, 还不到十个, 全是他从曹县带来的亲信, 可他还是不放心,以遣送念惜回曹县为由头,打发回去了五六个, 自此,他就开始满府搜寻前兵部侍郎赵元光留下的只字片语。 白日,他将自己关屋里,反复琢磨羽林卫送来的密档,临摹赵元光和魏王的字,伪造信件和印鉴; 夜里,他和心腹顺子偷摸忙乱,用他的话说,密室一时半会造不出来,但藏信件和番邦、各州县稀世贡品的暗格还是能造出来的。 站在赵家人立场,我恨不能吃了梅濂的心肝; 站在如意的立场,颇有几分感怀,庆幸自己不再是他妻子; 站在李昭的立场,恐怕那狗东西得了梅濂,晚上做梦都能笑醒; 但站在高妍华立场,若是对付张素卿能有这么把杀人不见血的邪刀,那真是无往而不利。 …… 生产之日近在眼前,家里已经开始预备相应事宜,我的紧张焦虑也与日俱增。 李昭没再来梅府看过我,我心里骂了他十几回,真能狠下这个心,把自己女人和孩子丢在外头,可昨儿听回去取衣裳的云雀说,其实这狗东西这两日居然住我家里了,夜里若来得早,还手把手教鲲儿读书。 想来早慧之人都会惺惺相惜吧,这狗东西爱怜地摩挲着我家鲲儿的头,私下里嘱咐孩子,勤勉用功,日后照旧可以科考,只要是人才,朝廷会不拘一格启用的。 我家鲲儿倒也争气,那么胆小的孩子,居然说:孩儿知道陛下是怜悯孩儿缺了指头,孩儿若真争气,不靠家里人,自己读书去挣出个出路来,踏踏实实地往下走,不悲不喜、不忧不惧,倘若命里没这个运道,那也坦然接受,在父母膝下承欢孝顺,倒也好。 李昭听了这话,久久不能回神,连声问鲲儿,这话是谁教的? 鲲儿腼腆一笑,说:过去常听四姑父劝爹爹放宽心,也曾见四姑垂泪感怀,说过去国公府是如何的煊赫一时,孩儿体会不来从高门公子、小姐沦落成平头小民是何等痛苦,大抵就是爹爹这样吧,孩儿想让爹爹走出来,同自己和解,就觉得顺其自然就好。 李昭又惊又喜,连声赞小小年纪,心胸居然如此豁达,后面竟让鲲儿喊他姑父。 第71节 鲲儿哪里敢,只怯生生地叫陛下。 得,李昭又哄又“逼”,直到听见声“皇姑父”,才放我家孩子去睡觉。 各人有各人的因缘际遇,他们爷俩交流,我不掺和,也不再去求什么。 但我能知道的是,李昭日后,会格外优待这个孩子。 …… 今儿天好,我让云雀把门打开,躺在摇椅上晒会儿太阳,不知不觉给睡着了,梦见生孩子难产,大夫要把我肚子剖开,转头又梦见生了条蛇,通身都是金色的鳞片,有两只尖尖的角,口里还有尖锐的獠牙,稳婆说是妖孽,要拿去溺死,我不让,一直跟她争夺,正抢着,给惊醒了。 我下意识去摸肚子,松了口气,臭儿子还在肚里揣着。 回头一看,云雀正坐在床边做小孩儿肚兜,我刚准备让她给我倒杯热水来,只听一阵脚步声响起,朝前一看,走来个穿着碧色对襟夹袄的美妇人,二十五上下,杏眼桃腮,发髻上戴着支银钗,正是莲生。 这丫头立在门口,含泪含着我,满眼皆是不可置信,她轻轻唤了声“太太”,然后哽咽着走进来,跪在我腿边。 “哎呦,快起来。” 我行动不便,忙让云雀去扶。 谁知这丫头推开云雀,坚持给我磕了三个头,这才要了张小圆凳,坐在我跟前。 若说梅家还有真心待我的人,也只有莲生了。 也是感慨,前年底,我还是梅家妇,与丈夫争吵被打,这丫头抱着儿子替我求情,肚子被狠踹了脚,当晚竟见了红…… 我一直喜欢她的忠心沉稳,在家时就格外照顾。 “你怎么来了?” 我把燕窝糕推给莲生,笑着问。 “大人让奴来陪您解闷,他说……您回来了,就住几日。” 莲生用帕子抹着泪,小心翼翼地看向我的肚子,想问,又不敢问,怯懦道:“太太应该快生了吧?” “就最近。” 我轻抚着肚子,打量莲生。 只一年未见,这丫头倒像变了个人似的,脸儿黄黄的,头发也没有往日那般油亮,无名指上戴的翠玉戒指有些松,都滑脱到骨节上了,这戒指眼熟,似乎和梅濂戴的是一对儿。 “丫头,你怎么瞧着这般虚弱?” 我摩挲着莲生的手,柔声问。 莲生顿时泪如雨下,但强忍住悲痛,对我笑道:“奴去年生了对女儿,大出血了,差点把命送了,产后虚弱,再加上念惜那蹄子跟我闹,元气大伤,后头没恢复好,一直漏尿,月信也是紊乱,病都上脸了。” “哎呦。” 我吓了一跳,忙扭头对云雀道:“回头让院判大人帮我这妹子瞧瞧,正年轻的,可是要调养起来。” 说这话的同时,我也担心自己,不知不觉,眉头就皱了起来。 “太太莫担心,您肯定顺顺当当的。” 莲生轻轻地摸着我的肚子,笑道:“您真是越活越美了,哪里像三十的人,若出去,旁人肯定觉得您是奴的妹子。” “你这丫头,竟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我轻拧了下莲生的嘴。 几句寒暄后,尴尬便稍稍消解,我让云雀从妆奁里挑了几件贵重首饰,再把那匹织金锦包好,待会儿给莲生送去。 “这一年,你过得好么?大人没再苛待你吧?” 我轻声问。 “哎,好不好的就那样。” 莲生又给我磕了个头,谢我的赏赐,笑道:“自打太太走后,大人便让奴管家,您知道的,咱们后院女人多,是非多,常常因为月钱和布料这些极琐碎的事打架拌嘴,奴上头要应付老太太和大人,下头还有各处的管事婆子们要管,外又要和各官家太太们往来,有时候费力不讨好,老太太听了那些个娼妇的挑唆,把奴叫过去没由头地打骂,好在大人是个眼明的,见实在闹腾的不行,斥责几句,给奴在家里立威,便能消停几日。” 我叹了口气:“也真是苦了你,好在大郎把那个念惜送走了,你也能松松气。” “嗯。” 莲生眼里闪过抹怨毒,低头哽咽道: “前几日大人把她打发回去,谁知她半路闹腾,非说是我挑唆的,要回长安撕了我的嘴,趁家下人不注意又偷跑了,哪知溺死在冰河里了。” 说到这儿,莲生抿了下唇,眼泪不住地往下掉,眼神却有些闪躲:“听回来报信的小子说,河上的冰没冻结实,她抄近路,就漏进去了,底下水流湍急,人当时就冲走了,最后在十里之外发现的尸首。” 我一怔,这就死了? 瞧莲生这细微表情,多半是……我没戳破,轻声问:“大人怎么说的?” “大人没说什么,只让买口棺材埋了,也不叫人宣扬出去,说是家丑。” 莲生搓着衣角,叹了口气。 “这样啊。” 我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吃着燕窝糕。 正在此时,我听见外头传来阵说笑声,斜眼瞧去,梅濂带着大福子从小院外进来了。 我念头一转,拉过莲生的手,垂眸瞧了眼自己的肚子:“你也瞧见了,我是没法在梅家呆了,这回回来,是跟大人私下和离的。” “哎!” 莲生叹了口气:“倒不是奴替大人说话,自打您走后,他就锁了您的屋子,自己亲自清扫,不让任何人进去,奴知道,他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一直念着您,真的派人找了您很久。” “不重要了。” 我打断莲生的话,用余光瞧见梅濂已经站在门口了,笑道:“我和大人是好聚好散,你也不用再劝。你是个细心稳重的人,虽说是陈家的丫头,可陈老爷这么多年也是把你当小姐教养的,想来大人会把你扶正罢,有空了我帮你说说情。” “这这这……” 莲生大惊,眼里闪过抹喜色,转而落寞一笑:“大人如今位高权重,若是娶续弦,肯定是豪贵高官家的小姐,奴不配。” “你也太妄自菲薄了。” 我将自己头上的金钗拔下,替莲生戴在髻上,捧着她的脸,仔细端量,笑道:“咱们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上行下效,你跟了他这么久,忠心又贤惠,大人便是不扶正,也会厚待你的。” 我是刻意说给梅濂听的。 他那晚听见李昭的打趣,必定自行猜测,再加上他的确看见李昭对我格外宠爱,我这话一出,更坐实了“念旧情”这三字的重要,如果不出意外,他定会扶正莲生。 我的意思是,梅濂跟前的正房若是莲生,想来会对我有利些。 就在此时,我听见外头传来阵爽朗的笑声。 抬头瞧去,梅濂率先进来:“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说话的同时,他侧过身,将大福子迎进来,笑道:“路大人非说要来给你请个安,谢你旧日的关照之情。” 我忙起身迎过去,上下打量大福子。 许久未见,他似乎更健壮了,身穿飞鱼服,外头披着黑色绣银云纹大氅,大抵长期在外奔波,头脸之上的风雪之气甚重,左手拎着个大食盒,右手拿着绣春刀,刀把上挂着我送他的平安结。 “夫人近来可好?” 大福子笑着问,微微点头,算是见过礼。 “都好都好。” 我虚扶了一把,笑道:“听说你刚从利州回来,路上可顺利?” “顺利。” 大福子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往起拎了下食盒:“就是夜路不太好走,差点跌了马,小人记得夫人应该就在最近生产,来之前在街面上买了些逗婴儿的拨浪鼓和小老虎枕头,已经差人送小院去了,这是‘不知春’酒楼的招牌鱼羹,记得夫人爱吃鱼,特买来给夫人尝尝。” 此时,旁边立着的梅濂拍了下大福子的胳膊,促狭:“而今你也是朝廷重臣,应当自称本官,称呼自己小人,让旁人听见了笑话。” “多谢梅大人提醒,本官记着了。” 大福子略微扬起下颌,淡淡一笑,可面对我的时候,他依旧温厚沉稳,将食盒放在我脚边,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再次躬身给我见了一礼,笑道:“知遇之恩不敢忘,小人永远是陛下和夫人的家奴。” 说罢这话,大福子直起身,骄矜地瞅了眼梅濂,没有其余的废话,转身往外走,朗声道:“走吧梅大人,咱们还有许多事要商量呢。” “你先去。” 梅濂笑着应承。 他走到我身边,瞅了眼乖顺的莲生,眼里打了几个算计来回,没言语,弯腰打开食盒,仔仔细细地翻查了一遍,从怀里掏出针筒,取出银针验毒,让莲生每道菜吃了口,这才作罢。 他沉着脸,把莲生打发了出去,等屋里安静后,他凑到我跟前,低声道:“我听大福子的意思,你曾经帮了他大忙?虽说有旧恩在,可你到底是陛下的女人,还是离其他男人远些,他看你的眼神不对。切记,别轻易吃旁人给的东西,务必要当心。” “多谢你的提醒。” 我心里不太高兴,但仍保持着微笑,下巴努了努外头:“快去忙罢,我睡会儿。” 说到这儿,我看向正在做秀活儿的云雀:“你去送送大人,顺便回一趟家,从梳妆台匣子里找那对镶了珍珠的金锁,莲生得了对女儿花,我得表表意思。” 听见这话,梅濂笑着往出走,手拂了下肩上的尘:“两个丫头片子而已,也值得你费心。” 我白了眼他的背影,没搭腔。 等屋里就剩我一人后,我把小桌搬在床上,脱了绣鞋,提着食盒上了床,将里头的菜和汤羹布好后,我把床帘放下。 此时,我真的紧张极了,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食指轻轻地叩食盒各处,发现在最底层传来空洞的回音。 我从发髻上拔下簪子,轻咬着下唇,将盒子最底层挑开,果然发现个厚厚的信封,上头淋了火漆,盖了陈砚松的私章。 “不紧张不紧张。” 虽说这样安慰自己,我的手还是不自觉微微发抖,我忙喝了几口鱼汤压下去,拆开了信封。 入眼而来的是极好看的瘦金体,的确是陈砚松亲笔所写。 “吾妹如意亲启: 哎呦,我的好妹子哎,也就你还记得俺老陈,问问老陈有没有死?老陈身子可还健朗?放心吧,老陈是属王八的,一定会比李训那老牲口.活得久,在老子发妻忌日杀我女儿女婿,什么东西。” 念到这儿,我不禁笑出声。 李训是魏王的名字。 “看你来信,说我闺女生了?俺老陈可算是有后了,多谢妹子,在我闺女生产那日的关爱帮扶,此情哥哥铭记于心,日后必定相报。 不过话说回来,你也得劝劝她,再多生两个儿子,你的话她准听。说起来就生气,我闺女长得倾国倾城,怎么就被左良傅那王八羔子骗走了呢?谢子风多好的孩子,哎,真是白白便宜李家那蠢东西了。” 我忍俊不禁,吃了口溜鱼片,笑着骂:到现在还惦记人家子风。 “好了妹子,咱们言归正传。 第72节 哥仔仔细细看了你的来信,深为你的处境感到担忧,既然你信得过哥,请教哥,那哥就同你掏心掏肺说几句。 可以啊,拿不动刀的女人果然厉害,当初你同哥说这事时候,我面上虽顺着你,让你放手一试,但心里却笑,这压根是条死路,你绝不可能成,没想到、真没想到,还真叫你睡了皇帝,厉害,哥可算服了你。” 我摇头笑笑,摸了下肚子,接着读。 “妹子,哥现在要泼你冷水了。 你儿子非嫡子,绝无继位之可能。 哥大致懂你的思路,先怀孩子,入宫封妃,扶持娘家,如此便有机会与张后一争高低,给儿子谋个储君之位,对不对?” 我呼吸登时急促起来,闭眼,深呼了口气,没错,这就是我的想法,可我每行一步,就被李昭打击一步,走到现在,除了怀了个孩子,一无所得,路已经行到了死角,而今,眼看着孩子都将会被李昭抱走,给了郑贵妃,我真慌了。 我想知道,我到底哪步错了,便接着往下读。 “妹子,你大错特错了。” 我一惊。 这老狐狸,谋心也谋得忒准了。 “妹子,你试着站在皇帝的角度想想。 如今他初登基,后宫一后二妃暂时形成均势,后宫稳,前朝稳,他便能一步步做自己的事。若你横插一脚,势必打破这种均势,你娘家虽式微,可你背后那些千丝万缕的关系却厉害得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是奔着给儿子争夺储君之位去的,届时你将成为众矢之的,张家定会在你未成势前杀了你母子,皇帝也不愿留你这种一心谋求帝位的女人,必除之!” 我心里一哆嗦。 其实不是没有预兆,当初的凤袍试探,还有张达亨事后的真假鹤顶红。 难道,我真无路可走了?难道李昭想,去子留母? “吓到了吧,你以为皇帝那么好当?哪个不是腥风血雨里滚出来的。便是你那情郎皇帝,手里都过了千百条命了。” 我浑身冰凉,口里发干,脑袋嗡嗡作响,翻过这页,接着往下看。 “妹子,你选的这条路极其凶险,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我揉着发闷的心口,微微点头,接着看。 “妹子,你那四姐夫是个人物,无欲则刚,这几个字的分量不轻哪。哥给你的建议,不要入宫,这根本是件蠢事,你和你儿子将会直接暴.露在张家面前,必被人算计。 好了,坏的说完,咱们说点好的。 妹子,你儿子虽非嫡子,但到底是皇帝的龙种,而今后宫只有三子,日后添的不作数,咱们的胜算还是有的。现在咱们要做的是,怎么将这点微薄胜算放大。” 我心里一喜,老狐狸说有胜算,那就可谋一谋。 “妹子,其实挺简单,你也能想到,那就是废后,如此一来,李璋那小子仅仅是长子,便没了嫡出的身份,可你也看到了,皇帝说过,素卿无大过,不能废后,所以你本质要做的是什么,不用哥教了吧。” 看了这番话,我的思路也渐渐顺了,人也冷静了下来,夹了条炙羊肉,慢慢地嚼,接着看。 “妹子,你在心里担心,孩子一出生就会被抱走。 那是肯定的事,否则,这岂不成了私生野孩子?但你说,皇帝可能会给郑贵妃,这个哥不太认同。 郑落云是个厉害女人,哥这次在兖州见过,有凤相,城府心机深不可测。你细想想,哥方才说,皇帝要维持后宫前朝一种均势,如今郑落云声望地位正盛,若把儿子给了她,岂不是暗示,皇帝要扶持郑落云? 而且你小看了郑落云,即便皇帝想把孩子给她,她也绝不会接这块烫手山芋。 所以,孩子多半是由皇帝亲自教养,或者交给太妃,若真如此,哥就要恭喜妹子了。” 我咬着筷子头,连连点头,暗赞老狐狸果然厉害,接着读。 “妹子,孩子谁养大的,谁就偏爱。你别不信,南淮虽说是哥的养子,可却是哥亲手抚养长大的,所以世人都骂他辱妻背义,是个十足十的小人,放他娘的屁,老子就觉得我儿子是顶好的孩子,只是年纪小,有些毛手毛脚罢了。” 我的心莫名跳得很快。 “妹子,莫要纠结眼前一城一池的得失,得徐徐图之。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登基,文有袁文清、梅濂,武有左良傅、袁世清,这都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都和你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咱们的势已经慢慢起来了,是好事,可运道不来,那就得等! 放心,孩子肯定会让你见的,你得为了孩子,把自己的名声经营起来喽。梅濂一来长安,如意就死了,而高妍华十五年前也死了,那么,现在还有谁活着?” 我心里一咯噔,丽华? 接着往下看,果然看见陈砚松在心里写了高丽华三个字。 “妹子,哥要给你说一件事,绝对不能得罪梅濂。 你这一年来处处受挫,稍微往上爬一点,就被皇帝敲打下来,不过你走得也够快了,一年走了张素卿十几年的路。 本朝开国以来,只有两个人一步到位,位极人臣,一个是袁文清,另一个是梅濂,真真绝无仅有,那是时势造就英雄,说难听点,赶上三王之乱的东风了,此二人日后必定大放异彩。” 我连连点头,瞧梅濂这几日上蹿下跳的动作,你虽然讨厌他,但真得服他的手段和脑子。 “妹子,和梅濂分开,得和和气气的,莫要临走落一身埋怨,最好让他永远记得欠咱一份情,别给他使绊子,否则把他逼到张素卿那边,对你有什么好呢? 你们在一起十三年哪,怎么能轻易割断,他是把利刃,出鞘必见血,不能得罪。 日后你若是有事,放心大胆地找他,你知道么,哥从前睡过几日的小娼妇,一有了事,立马求到哥这儿,哥就算厌烦,能帮就帮,但你别让你家那皇帝知道,男人嘛,占有欲都很强。” 我眉头微皱,两指掀开床帘往外瞧,我应该没得罪他吧。 信翻至最后一页,我拿起看。 “妹子,哥再赠你银票万两,藏在大福子带回来的小老虎枕头里。 好了,祝妹子在长安一切顺利。 阅后必焚,老陈。” 我摇头一笑,又将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然后下了床,把信扔进炭盆里烧了。 灰白色的余烬上下翻飞,像只灵巧的穿花蛱蝶。 我扶着腰,打开门走出去,阳光刺眼,空气里泛着泥土的味道。 春天,快要来了。 第60章 高昭 棋逢高招,甘拜下风! 老陈的来信, 仿佛一剂灵药,将我眼前的迷雾拨开,让我一下子就看见了朗月星空。 过后, 我反复咂摸了下这意思。 其实纵观全局, 我还是站在一个非常有利的地位,如他所说, 运和势若没有完全起来,那就得等, 并且为此做准备。 症结所在, 那就是废后。 谁能废后?惟有李昭。 李昭凭什么废后?这里面门道就大了, 得细细谋。 收到信后, 我打算问梅濂把和离书要了就走,其实到现在, 要不要都无所谓了,但我想有始有终。 谁知他真的很忙,和大福子两个在书房里谈了一下午, 不叫人打扰,更不叫人靠近。 我也不想在这儿带了, 让侍卫套了车, 回了家。 家中一切照旧, 只不过卧房里的拔步床被某人改成了大炕, 烧了几日, 睡上去特别暖和, 还多了些小玩意儿, 婴儿小床、小马桶,妇人产后补气血的珍贵药材、回春膏、坐月子的暖帽等物。 德行。 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大福子送来的一对小老虎枕头拿出来, 用剪子拆了线,果然发现里头藏了摞厚厚的银票,我没动它,拿针线把枕头缝了起来,放入了柜中。 而今,我什么都不考虑。 目前最重要的是平安把孩子生出来,把月子坐好。 我倒要看看,生孩子那天,狗东西会不会来。 这几日,我也听到些梅濂的动静。 他上书皇帝,在家中偶然发现前兵部尚书赵元光私通魏王的信件,信中详细地告诉逆王朝廷作战布局,致使左良傅在白水峁大败,损兵折将;还有,赵元光私底下收取贿赂,暗格中藏银票百万两有余,甚至还有番邦珍奇贡品。 与此同时,诏狱里也传来消息。 赵元光旧日同僚、心腹纷纷检举告发,言其贪污受贿,卖官鬻爵,乃朝廷蠹虫。 皇帝大惊,下旨,擢原云州代刺史梅濂为刑部侍郎,会同羽林右卫指挥使路福通彻查赵元光案,一时间,长安人人自危,谁都不敢提一个赵字,而紧接着,皇帝以雷霆之危,裁撤了一部分冗官,提拔了批有用之才。 这事才刚起了个头,好戏还在后头呢。 朝局风云诡谲,梅家也不消停。 这不,传闻梅侍郎发妻如氏病重,昨儿咽了气。 此前梅侍郎来长安,众人只道他带了个贵妾,其实他偷偷将发妻也带了来,私底下请了太医为妻子治病,哪料那是个没福分的女人,丈夫才刚得了高位,眼看着就快封诰命了,病死了…… 听说梅府设了灵堂,朝中许多官员和太太去吊唁,有一部分旧日里和赵元光好的官员没去,他们觉得此案乃梅濂刻意构陷,私底下嘲讽,如氏暴毙,安知不是姓梅的报应,所谓乐极生悲,不过如此。 我想梅濂这会儿应该不太忙了,能抽空把和离书给我了,其实,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同他当面说清楚,那就是盈袖。 天擦黑后,我稍稍捯饬了下自己,准备出门。 鲲儿忙不迭地跟了出来,问:姑妈又要去找姓梅的姑父么? 我不想骗孩子,对他说:姑妈去要个和离书,一会会就回来,你安心在家看书练字。 哪知这小祖宗偏要跟我一起去,说理当是他父亲随我去的,可父亲病着,母亲最近刚生了妹妹,四姑在家里照顾着母亲,都忙着,孩儿是高家的长子,一定要护着姑妈的。 这小鬼,一下子就把我给说哭了,怎么会有这么懂事的孩子。 那就一起去吧。 在马车上的时候,我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要生了。 想折回去,但侍卫来报,说已经到了梅府的后门。 府里一片愁云惨淡,红灯笼全换成了白的,地上随处可见外圆内方的纸钱,和尚念经超度的声音隐隐传来,离得老远,就闻见股元宝蜡烛的味道。 云雀和鲲儿一左一右扶着我,行到了灵堂外,嚯,还真像那么回事,正中间停着口楠木棺材,最上面的案桌上设着灵位,梅濂痴痴地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着孝服,腰间系着麻绳,整个人呆若木鸡,眼肿的厉害,俊脸浮着抹酒色,一看就知道因悲伤过度,把自己灌醉了。 而地上的蒲团上,跪着个秀丽妇人,是莲生,哭得死去活来,嘴里念叨着:太太,您怎么就抛下奴去了呢?元宝已经会叫娘了,您怎么恁狠心! 她哭晕了,倒在一旁服侍的丫头身上,那丫头赶忙掐人中,灌参汤……摆弄了许久,莲生幽幽转醒,醒后接着哭。 怎么说呢? 有点好笑,又有点可悲。 梅濂“乐极生悲”,莲生感念旧恩,都很会做戏。 第73节 我看着案桌上的灵位,五味杂陈。 如意死了,享年三十一岁,无子送终,无娘家吊唁。 我想回忆下如意的一生,但已经心累到不愿想,她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吧。 我给身后守着的心腹侍卫使了个眼色,让他去把梅濂请来,我在之前住过的小院里等他。 屋里陈设依旧,当日我走得急,一些用过的衣物、首饰并未来得及带走,等的时候无聊,我让云雀去拾掇一下,我用过的一针一线,哪怕喝过水的杯子,一件不留。 “咦?” 云雀疑惑地惊呼了声,从柜中取出我穿过的小袄,回头对我一笑:“仿佛被人洗过,摸着潮潮的。” 我捻起枚桂花糕,喂给鲲儿,淡淡道:“回去后全都烧了吧。” 正在此时,我听见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人还未到,酒味儿就先来了。 我稍稍屏住呼吸,微笑着朝前瞧去,果然看见梅濂来了。 他已经将孝服除去,身上穿着燕居常服,头上戴着玉冠,手里提着个大食盒,笑吟吟地走了进来,瞧见鲲儿,怔了怔,并未表现出多大的兴趣,行到方桌这边,将食盒里的荤素小菜全都端出来,给我和他面前各摆了只酒杯。 “你怎么来了?” 他笑着端起酒壶,给自己满满斟了杯,给我倒了一点,自顾自地仰头干了,拿起筷子,夹了条爆炒腰花,送嘴里大嚼特嚼,又喝了杯,酒意上了眼,兴奋道:“我说会给你把这事办妥,怎样,那灵堂还不错吧?” 我微笑着点头:“劳烦你了。” “这有什么。” 他大手一挥,笑着说自己最近朝廷家里忙乱,今儿一整天没吃东西,瘦的两颊都也凹陷下去。 他连扒了数口饭,一盘子韭黄炒肉丝立马见了底,嘴里鼓囊囊的,对我笑道: “你都不知道,长安官场果然比云州更难混,有好些人上书赵元光冤枉,说我刻意构陷,这些人私底下结成党派,去丹阳县和曹县搜集我贪墨罪证,哼,我会怕他们?” 说到这儿,他给自己舀了碗羹,咕咚咕咚喝下去,许是吃急了,噎住了,他用力拍打着心口,对我笑道:“你知道么,陛下封我为侍郎,那可是非常重要的大官,眼瞧着兵部尚书年迈多病,蹦跶不了几年,届时我就能升为尚书,然后入阁……” 面对他的喋喋不休,我笑着点头,没有言语,可却着实……有些烦了。 他仿佛察觉出我并不感兴趣,干笑了声,从袖中掏出方帕子,擦了下嘴上的饭油,扭头看向我身侧立着的鲲儿,上下打量番,摸了摸孩子的头,笑着问:“好俊秀的孩子,谁家的?” “我弟弟的儿子。” 我从背后推了把鲲儿,笑道:“给姑父……” 我笑了笑,立马改了口:“给梅大人见个礼吧。” 鲲儿闻言,恭恭敬敬地给梅濂行了个儒礼。 梅濂虚扶起,面上已没了方才那种极度的兴奋,他默默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垂眸看着杯盏,指尖伸进酒里:“当时盈袖和离,她表哥出面了,如今……呵,你侄子也来了。” 说到这儿,他斜眼看向鲲儿,唇角噙着抹坏笑:“孩子,你来是臊本官?还是骂本官?” 鲲儿腼腆,靠在我身侧,细思了片刻,往前行了几步,跪下给梅濂重重地磕了个头,眸子里透着真诚和纯孝:“孩儿家中不幸,致使姑妈流落在外,孩儿多谢大人这十几年照顾姑妈。” 我和梅濂同时怔住,四目相对,然后,同时看着鲲儿。 一时间,谁都不说话,气氛慢慢地变淡、变冷,变得充满了酒味。 梅濂尴尬一笑,俯身扶起鲲儿,仿佛用袖子抹了下眼睛,喃喃笑:“好孝顺懂事的孩子。” 说罢这话,他转身,从一旁的小圆凳上拿起大小两个紫檀木雕花盒子,低头无言,喝了杯酒,将最上面那个小盒子推给我,强笑道:“这是和离书,咱们……有始有终嘛。” “多谢。” 我抿了下唇,微笑,给鲲儿使了个眼色,让孩子帮我拿着,然后手撑住桌子,准备走。 “等下。” 梅濂叫住我,他身子往前倾,胳膊抬起,复又无奈落下。 他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起身,将桌上那个大点儿的长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个卷轴,当着我的面儿舒展开:“这是陛下给你的,昨儿就到我手里了,一直没顾上给你送去,你、你看看。” 我一怔,李昭这狗东西搞什么鬼? 我将烛台拉近了些,凑近一瞧,吃了一大惊。 画上是一男一女,男的穿着黑色西装,戴着紫金冠,温润如玉,正是李昭;而在他跟前坐着个穿白婚纱的女人,腰肢纤细,发如乌云,是我……他、他竟把婚纱以这种形式穿上了。 我的心跳得极快,唇角不自觉上扬,忽然发现画上还有首诗,是唐朝柳宗元写的。 “凡卉与时谢,妍华丽兹晨。 欹红醉露浓,窈窕留馀春。 孤赏白日暮,暄风动摇频。 夜窗蔼芳气,幽卧知相亲。 愿致溱洧赠,悠悠南国人。” 念罢这诗,我仿佛亦喝过酒似的,身子都醉了半边,发现在诗的末尾还有行小字。 “棋逢高招,甘拜下风。” 高招二字,用朱笔所写,显得格外醒目。 我噗嗤一笑,倔什么呀,到底还是跟了我姓。 而此时,我身边的鲲儿凑上前来,看着画,微微点头,恍然笑道:“姑妈,这是双关语呀,陛下一面跟你道歉,可一面仿佛又说,你遇到高昭,甘拜下风了呢。” 我愣住,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好哇,这狗东西,到现在还占我的便宜。 不过这种两头不得罪讨好的主意,不像是李昭手笔,大约是梅濂从中斡旋的吧。 我没戳破,指头轻抚着画上的那个轻俊男人,笑着卷起来,再次准备走。 “妍华?” 梅濂忽然出声。 “啊。” 我坐定,下意识应了声。 “真好听的名字。” 梅濂低着头,双手交叠,眼里的酒气似乎更加浓郁了,良久,他忽然看着我,笑得温和:“我这几日略翻了下先帝时的旧档,知道了你家的事,你……当年为何会被押送至北疆?” 说到这儿,他指头朝宫里的方向指了下:“是那位的手笔?” 我笑着点了下头。 没有说当年自己在狱中如何凄惨、也没说丽华死在我怀里,更没说路上怎样被那两个畜生凌.辱。 “得亏遇见了我,是吧。” 他看着我,忽然眼里泛起曾雾,笑道:“然后又后悔遇见了,是么?” “大郎后悔么?” 我笑着问。 他用两指揉着眼,笑得惆怅:“那也是我的十三年啊。” 再次,我们再次相顾无言。 他低头喝闷酒,我扭头朝外面看。 外头又开始下雪,一开始只有米粒般大小,后面越来越大,如同柳絮般纷扬,地很快就白了,仿佛给灵堂里的如意唱挽歌。 “冒昧问一句。” 他笑着看我,手搓着额头,问:“陛下哪里好?” “这……” 我顿住,过去和李昭在一起时,我把这两个男人比较了无数遍,可真的要说,却真不知从何说起。 “大概,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像个女人,虽然也经常吵架、闹别扭,但觉得很舒心。” “这样啊。” 他笑了笑,扭头抹了把脸,看着我:“咱们这十多年,好像吵架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他长叹了口气,端起酒壶猛灌了通,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埋怨:“你总是那么完美,让旁人一点错儿都挑不出,街坊、同僚还有官长都对我说,好好待你夫人,你上辈子得做了多少好事,才得了她;后来我跟先生读了书才知道,最初见面时在地上写的字是错的,可你顾着我面子,没说出来,就连我这样的凡夫俗子都能看出来,你应该是出身高贵的小姐,可你委身下嫁后,为了配我,言语渐渐尖刻,你一直顺着我,让我感觉自己就是个没用的东西。” “大郎……” “你让我说完。” 他将空酒壶按在桌上,凄然一笑:“我当时都二十大几了,还没有孩子,如意啊,我想要个儿子。” “那你跟我好好说啊。” 我用指头揩掉泪,看着他:“你不说,我怎能知道你想纳妾?算了,不重要了。” 我们再次无言以对,白色蜡烛已经燃烧了大半。 “大郎,过去我们不说,以后,也不用说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肚子,闭眼,深呼了口气:“盈袖……你,” 他身子一震,缓缓地抬起头:“袖儿怎么了?” “那天晚上,我看见了。” 我从袖中掏出那个绣了梅花的荷包,放在桌上,然后看向他,他忽然慌了,眼神闪躲着,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辩解,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 “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必说了,这事咱们放心里,这辈子都别说出口,别让那个孩子难堪。” 说罢这话,我拿着那幅画起身,往后退了好几步,看着错愕的他,屈膝盈盈行了个礼,对他,对我,还有对过去的十三年。 “大郎,妾这就走了,祝你前程似锦,儿孙满堂。” 他起身,想笑,却笑不出来,不知不觉流泪了,颤声说:“好,那我也祝你以后平安如意,每日家都高高兴兴的。” 我笑着点头,转身离去,牵着鲲儿的手,一步步走出屋子,刚要跨出门槛,他在身后忽然叫住我。 “如意。” 我顿了顿,并未回头,一直往前走。 第74节 雪好大啊,正如年少时见到彼此那般,我哭了,然后笑了,语调轻松,对身后的他说:“没如意了,当年妾两手空空来大郎身边,如今走了,不带走任何东西,大郎保重。” …… 这一路风雪多大,只有自己知道,不过,冬天总会过去不是么?等下一个春光来临的时候,我想要更开心。 我用手抹去脸上的残泪,笑着走出了梅府后门。 愕然发现,府外停着辆华贵马车,车跟前站着个身量挺拔、温文尔雅的年轻男人,是李昭。 他身上披着玄色绣金龙的大氅,唇角噙着抹笑,挥手,让撑伞的胡马站一边,朝我伸出手。 我眉眼皆笑,疾步走向他。 “慢些慢些,仔细滑倒。” 李昭小跑着迎了上来,从后面揽住我,拥着我往马车上走,见鲲儿傻呵呵地要跟着上车,他轻咳了声,从鲲儿手里将那个装了和离书的锦盒拿走,手指向后面的马车,笑道:“你去和云雀坐,后面车小,暖和。” 我抿唇,忍住笑,没拆穿他,自顾自上了马车。 刚进去,就闻见股好闻的小龙涎香,坐下后,整个人都舒坦了,怎么说呢?如同踩在云端上,软绵绵的。 不多时,李昭也弯腰进来了,他坐在我身侧,没说话,手指摩挲着盒子上的雕花,斜眼觑我,蛮有些不好意思,问: “事儿都办完了?” “嗯。” 我点点头。 此时马车行动,摇摇晃晃的。 李昭干咳了两声,凑上前来,从袖中掏出方明黄色的帕子,身子坐直了,帮我去扫头和肩上的积雪。 我推开他,看着错愕的他,举起手里的画,摇晃:“哎呦,这是谁画的?高昭?” 我笑的得意,凑近他,看着他微红的俊脸,打趣:“原来先生叫高昭啊,小女子真是孤陋寡闻了。” “得寸进尺了哦。” 李昭咬牙,摩拳擦掌。 “高昭高昭高昭。” 我不依不饶,一直叫他。 忽然,他把我抱住,吻住我的唇。 我怔了怔,笑着回应他,那么热烈、温柔还有野性的他。 好久好久,他才放开我,从后面环抱住我,让我靠在他身上。 他手轻抚着我的肚子,轻声骂我:“你个没良心的,三番四次跑到梅府,是不是看那小子长得俊,还想再续前缘?嗯?” “哎呦,谁家醋罐子打翻了,酸死了。” 我故意大声咂着嘴,附上李昭的手,转动他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玩儿。 “也就去了两次而已,再说了,我还是他媳妇儿,回家不行啊。” “你是谁媳妇儿?嗯?” 李昭语气“凶狠”,俯身,咬了口我的耳朵:“说,不说揍你。” “高昭的。” 我笑得花枝乱颤。 “真是不教训你不行了。” 李昭佯装要打我,将我身子微微翻侧过些,还真打了下我的屁股。 我恼了,直接把他的手坐住。 “妍华。” 李昭轻轻唤我。 “嗯。” 我应着他。 “妍华,妍华。” 李昭又唤了两声。 “嗯嗯。” 我闭眼,轻声答应了两声。 “朕想你了。” 李昭吻了下我的侧脸。 “我不想你。” 我故意气他。 “你就口是心非吧,头先朕偷摸去瞧你,也不知道是谁睡着了说梦话,哭着喊朕的名字。” 李昭吻了下我的脖子,忽然将手撤出来,干咳了两声,笑骂:“你呀,这就憋不住了,在马车上就开始倒起茶了,咱马上到家了。” “不不不。” 我感觉肚子开始疼了起来,一阵一阵的,我一把抓住李昭的手,紧张道:“不是尿,是我破水了,怎么办啊。” “破水?” 李昭怔住,试探着问:“是……要生了么?” 第61章 高小昭出生了 生日快乐! “是, 要生了!” 我忙点头。 肚子的疼痛让我开始慌张,不知不觉紧紧地抓住李昭的手,我见过不少次妇人产子, 譬如之前的盈袖, 这丫头是头一胎,又被她哥哥那封信惊着了, 差点一尸两命,而我也是头次生, 万一出意外呢? 不紧张不紧张, 好生听大夫和稳婆的, 一切都会顺利。 我大口呼吸, 让自己冷静下来,怕什么, 你当年都能从死牢里走出来,不过生个孩子,有什么的。 忽然, 我察觉到李昭用力摩挲着我的背,他在试图让我放轻松, 同时, 他一把掀开车帘, 对外头跟着的侍卫喝道:“快马加鞭回去, 让太医和稳婆准备好。” 紧接着, 他扭头朝另一边的侍卫嘱咐:“车子尽量赶快些, 但不可颠簸, 快!” 我牙关紧咬,忍住一波一波而来的痛。 他真的沉着冷静,太稳了。 蓦地, 我想起陈砚松的来信。 老狐狸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此事关窍--废后,而能废后的只有李昭。 所以我本质还是要拿下李昭。 当初我在小酒楼见他,想来他对我并未有多大兴趣或者歉疚,只是想给我个补偿,所以他问我:妍华,你想要什么? 而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我拉住了他,对他说:我要您拉妍华一把。 这个机会让我打开了一个局面,能和他继续接触。 而现在,我认为也是一个天赐的良机,能让我们两个的关系在道歉与和好的基础上,更近一步。 我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在他的摆弄下,慢慢地躺平,而在我头枕到他腿的瞬间,我抓住他的腕子,呼吸急促,稍显慌乱,檀口半张,“不知”该说些什么,试图在他那里得到些许安慰。 “没事妍华,咱很快就回去了。” 李昭用帕子帮我擦去额上的汗,剑眉微皱,试图让自己更冷静下来,安慰我:“你别紧张,要用鼻子呼吸。” “我害怕。” 我一下子就绷不住,哭了,这瞬间,我也不知自己是做戏还是真情,哭得像个小姑娘,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不住地问:“万一生不出来怎么办?万一孩子横着怎么办?万一大出血怎么办?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什么。” 李昭轻叱了声,他没敢碰我肚子,用手摩挲着我的胳膊,让我放轻松,同时,他手伸到我裙里,摸了把羊水,眉头皱得更紧了,两指夹开车帘,对外头跟着跑的侍卫冷声道:“让车夫再快些!” 也是怪了,看见他,我还真平稳了下来。 仿佛他是座大山,能靠得住。 “妍华,你跟着朕一起呼吸。” 李昭将我头上的钗环全都卸掉,手指插.入到我的头发里,帮我按摩头皮,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命令:“吸气。” 邪门了,我还真跟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呼。” 李昭的小腹随之前推,柔声催我:“呼气啊妍华。” “哦。” 我短促地呼吸了口,忽然,越发疼了。 我带着哭腔叫唤了声,不行,我得打乱他的节奏。 “陛下……” 我抓住他的衣襟,“惊慌”地哭:“那、那天中午我梦见生了条全身是金鳞片的蛇,头上有两只小角,嘴里有尖尖的牙,万一、万一我真生了条蛇怎么办?我怕啊……” 李昭简直哭笑不得:“傻子,你梦见的是小龙。” 他连声安慰我:“没事儿,就算是个妖孽,那也是朕的孩子,朕给他造个金笼子养起来好不好?别担心别瞎想,有朕在呢,你怕什么?” 说话间,马车就停了。 我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帘子被人从外头掀开,冷风阵阵灌进来,马车一沉,上来两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看着面相仁善,行动规矩,都是宫里出来的。 她们先给李昭见礼,然后一左一右半跪在我跟前,让我莫要紧张,将我往起扶,柔声说:“夫人,咱们先下马车,回去后奴帮您看开了几指,放心,您一定会平安生产的。” 看见稳婆,我悬着的心其实已经落地了,可在起身的时候,我还是抓住了李昭,什么话都不说,就像当初那个走投无路的如意抓住他一样。 第75节 “没事妍华,朕在。” 李昭连连冲我点头,从背后将我托起,帮着稳婆慢慢地将我移下马车,放上木架子。 他脱下自己的大氅,给我盖在身上,然后随着抬我的侍卫们、稳婆们一起往里跑,时不时地提醒喝令:“小心脚下,稳一些,别颠着她了。” 雪还下着,落在我脸上,凉凉的。 在被抬进屋里的瞬间,我想抓住他,可惜没抓住。 屋里很暖,一应的滚水、纱布、剪子等物早都准备好了,大屏风也拉好了,院判大人冲我见了个礼,埋头接着整理药; 而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抬到了炕上。 帘子放下后,我看见跟前上来两个已经洗净了手的稳婆,她们一个帮我脱衣裳,另一个帮我脱裙子和亵裤,还有看我的……底下。 真的,上了产床,你就完全没了自尊,所有的羞耻全都对着稳婆。 “夫人莫急,现在只开了两指。” 稳婆帮我擦了下脸,笑得和善可亲。 “这什么意思?” 我慌地问,其实我知道,要等全开后才能生,意思是,我得忍着疼,等啊。 “夫人莫怕,生孩子是场力气活儿,奴先伺候您吃点。” “好好好。” 我忙点头,让多端些吃食。 尽管上次吃药小产过,很疼,但比起宫缩的阵痛真是小巫见大巫。 我吃东西,疼;喝水,疼;稍微挪动下,疼;说话,疼; 总是就是疼。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稳婆时不时地掀开被子看,给太医和我说开几指了,柔声安慰我,再忍着些; 忍忍忍,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也不知忍了几个时辰,就像几辈子那么久,我实在快撑不住了。 “陛下呢?” 我颤声,问跪在一旁的稳婆。 “许是在偏房吧。” 稳婆忙回我。 许是为了宽我的心,笑道:“陛下一直在屋外守着夫人呢。” “什么时辰了?” 我咬牙问。 “卯时了。” “怎么都过了两三个时辰,还没开!不行了,我不行了。” 我紧紧地抓住被子,指甲都劈了。 “这回真要死了。” 我大口呼吸着,身子略微起来些,抓住稳婆的胳膊,哭着哀求:“你去把陛下叫进来,我、我给他交代几句话。” 稳婆见我如此,也是慌了,连连去看底下,安慰我:“夫人再忍忍,就快全开了,奴已经见头了,您第一次生,且年纪稍大,是艰难些,陛下怎么能进产房这样污糟地方呢,您再忍忍!” “我忍不了了!” 我一把推开稳婆,疯了似的,尖声喊他:“陛下!哎呦,疼死了,高昭,你快进来啊,我就要死了!” 稳婆大惊,赶忙捂住我的口。 而此时,我听见门似乎被人咚地一声推开,紧接着,床帘被人挑开,眼前一黑,李昭那张儒雅文俊的脸出现在我面前,他仍冷静着,但眸中似乎有些许慌乱了。 “妍华,朕在你跟前。” 李昭从稳婆手中抢走帕子,替我擦汗和泪,强咧出个笑,安慰我:“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生出来了。” “疼。” 我哭得稀里哗啦。 疼是真的疼,但我还是想让他亲眼看看,为了给他生孩子,我能拼到什么地步。 我打算再进一步,于是不再使劲儿,呼吸屏住,眼睛渐渐合上。 果然,我听见李昭急得直喊我,用手轻轻地拍我的脸,而稳婆也慌了,忙喊院判大人:不好了,夫人晕过去了。 模糊间,我看见院判大人好似进来了,让人捏住我的口,往我嘴里灌药,同时,还给我扎针。 “咳咳。” 我被呛醒了,大口喘着,没理会其他的人,虚弱地看着李昭,他眼睛红了,真慌了怕了。 “你……” 我咬牙,泪眼婆娑地看他,求他:“我要是死了,你把孩子养大,别、别叫人欺负他。” “胡说什么!” 李昭大怒,吓得跟前的两个稳婆全都跪下了。 “你们俩跪什么!” 李昭似乎也是急得没法子,迁怒到旁人身上:“她要是有一点事,朕让你们阖族陪葬。” 有他这句话,这个表情,我的心就落下了。 我抓住他的手,拼着最后的力气,牙关紧咬,铆足了劲儿……眼前阵阵发黑,我感觉好像什么东西从我身子里滑出去了,紧接着,我听见那两个稳婆兴高采烈地拍手: “生了,夫人生出来了,是个小皇子啊。” 模糊间,我看见李昭愣住了,一会儿大喜,一会儿傻得不知朝左还是朝右看,眼睛一眨,居然掉泪了,他笑着用袖子抹去,看了眼底下抱孩子的稳婆,松了口气,紧接着凑到我跟前,手摸着我的头发和脸,对我笑: “妍华,是儿子,你听见了没?咱们第一个孩子出生了。” 我虽然高兴,但真笑不出来,只是虚弱地冲他点点头。 终于、终于他娘的生出来了。 …… 后面就顺多了,剪脐带、用艾叶水清洗……李昭全程都陪在我身边,眼里的不忍和爱怜真的是藏不住,不敢看,又要看……一会儿高兴地说要重重地赏赐众人,一会儿又难过地问我还疼不疼? 见我哼唧了会儿,闭起眼休息,他不敢再高声说话了。 模糊间,我听见婴儿的嘹亮的啼哭声,紧接着,稳婆惊喜地声音亦传来: “奴这些年在后宫,替这么多娘娘接生过,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干净漂亮的孩子,头发又黑又浓,待会儿剪下些,可做成笔存下。” “呦,小皇子额头沾了两点血,还真像两只小角,看来日后是个刚强勇武的,恭喜陛下、恭喜夫人。” 我强撑着精神,睁开眼去瞧。 看见儿子已经被洗净包好,由稳婆抱着,递到了李昭手里。 李昭紧张极了,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抱好,他这个样子真好笑了,黑发被汗浸润,整个人如同劫后余生般,垂眸看着自己的儿子笑,两靥登时生出两个好看的梨涡,而稳婆立在他身侧,亦踮起脚尖瞧,忽然惊喜道: “陛下您看,小皇子是不是对您笑了。” 李昭一惊,眉眼皆笑,爱怜不已,想要俯身亲亲儿子,却怕弄坏了。 他扭头朝我看来,见我醒了,忙蹑手蹑脚地把孩子抱来,轻轻地放在我跟前,兴奋道:“妍华你看,你快看哪。” 我笑着看了眼,立马哭了:“太丑了,抱走抱走。” “哪里丑了。” 李昭“剜”了我一眼,脱了锦袍,上了炕,双腿跪在我身侧,一会儿看儿子,一会儿又看我,好似有千百句话说,但不知说什么。 而就在此时,孩子哭了,他一愣,立马恍然,凑到我跟前,对我笑道:“看来儿子饿了,要吃奶。” 说到这儿,他哄着我:“妍华,朕早都备下了奶娘,可头先朕问过太医,说是母亲的初乳对孩子好,好夫人好娘亲,能不能再劳累一下,给咱儿子喂一口?喂了就不丑了,嘿嘿。” 德行。 我白了他一眼,点点头。 他得了允许,让稳婆上来帮我宽衣解带。 我一瞬间仿佛又来了精神,忙抬起臂膀,轻轻挥手,让那两个稳婆先出去。 “怎么了?” 李昭柔声问我。 “不、不好意思。” 我笑的比哭还难看:“你帮我解衣吧。” “你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害臊了。” 他无奈地笑着摇头,还是顺了我,动手帮我将寝衣和肚兜脱了,用事先准备好的湿帕子将那里擦洗了番,然后往出挤。 好神奇,初乳的颜色不白,略微黄些,仿佛是淡淡的血。 我让他把儿子抱来,趴在我身上。 更神奇的是,儿子仿佛天生和母亲亲近,放在我身上后,忽然就不哭了,自己找到吃的地方,吮.起来。 我一下子就绷不住了,眼泪一串串掉下。 我当母亲了,盼了十几年,我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而且还是和中意的男人有了孩子。 我看向李昭,发现,他也掉泪了,盘腿坐在我身边,隔着被子,轻轻地摩挲着孩子和我。 “妍华,谢谢你。” 李昭用手背把泪抹去,一笑,深深地看着我,用手指帮我揩泪,问:“你要什么,朕全都给你。” 我要的东西可多了。 这话我并未说出口。 第76节 我看着他,笑着哭:“妾什么都不要。” “不不不,你说,不论是爵位还是名分,朕都给你。” 李昭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似乎……不像说谎。 我摇头,一手护住儿子,另一手抓住他的袖子:“算了,你肯定不答应。” “你说。” 李昭郑重道。 “我、我……” 我委屈地哭,看着他的双目:“我刚才感觉浑身发冷,就像要死了,你能不能别走,陪陪我。” 我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轻叹了口气,笑道:“嗨,我就开个玩笑,天快亮了,你还要上朝呢。” 李昭看着我,目中满是爱怜,他轻轻地抚着我的头发,扭头看向窗子,压住声音,冲守在外头的胡马公公道:“胡马,你传朕的密旨给郑贵妃,说朕突发不适,让她去勤政殿侍疾,告诉她,务必守住勤政殿,谁都不见,今儿罢朝一日。” 我登时愣住。 方才,我不过说说罢了,没想到他认真了。 “陛下……” 我用手肘撑着身子起来,谁知,被他按住。 “快睡下。” 李昭帮着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温柔地看着我,轻声道:“朕今儿不走,陪你们母子。” 我含着泪,笑着冲他点头。 黑夜的妍华第一次在白天与李昭遇见。 你好儿子。 你好啊,李昭。 第62章 为人父母 异象连连 我真没想到, 他竟能做到这步。 这会儿天蒙蒙亮,屋里稍有些暗,炕桌上放着盏琉璃宫灯, 能照亮方寸。 我动都不敢动, 一个是身上又虚又疼,另一个是怕吓着宝宝, 用余光瞧去,李昭此时盘腿坐在我跟前, 他身子前倾且下压, 脖子伸长了, 凑近到我胸口, 一眼不错地盯着宝宝吮奶。 他用指头轻轻地抚着孩子的头发,眼里的温柔和爱意藏不住。 他一笑, 我也跟着笑了。 可忽然,我想起方才他吩咐胡马,回宫密令郑贵妃侍疾, 守住勤政殿。 这是什么意思,他就这般放心郑落云?那郑落云究竟知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难不成老陈猜错了, 李昭还是想把孩子交给郑贵妃抚养? 我虽与郑落云从未谋面, 可她的名声却如雷贯耳。 她巾帼不让须眉, 深入敌后, 从中挑拨拉拢三王的关系, 强悍且足智多谋; 她得李昭高度赞赏, 是个“完人”; 她被陈砚松称为是有凤相的女人; 我心里乱得很, 李昭到底和郑落云是什么样的关系? 夫妻?挚友?知己?君臣? …… 其实退一步想想,儿子若是真交给了郑贵妃,那将来的路可以说稳了。 可…… 人就是这样, 明明可以分析到利弊所在,但看着这小家伙乖乖地趴我身上,真的是舍不得啊。 “妍华?” 李昭突然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他用帕子帮我擦眼泪,轻抚着我仍微潮的头发,柔声道:“眉头都皱成了疙瘩,盘算什么呢?” 我当然不会对他说,在盘算郑落云。 “我在想……” 我垂眸看着孩子,一阵心酸:“儿子现在比云雀屋里的那只猫还小,咱能养得大么?骨头这么软,万一没抱好,脖子折了怎么办?如今天还未大暖,把他弄得着凉了怎么办?” 越想越慌,我眼泪不自觉下来了,吸溜着鼻子,冲李昭哽咽道:“真的,我刚才居然生起个奇怪的念头,想把他再塞回我肚子里,我就这么揣着他,揣一辈子也愿意。” “你这是关心则乱。” 李昭摇头无奈地笑笑,两指夹过来只暖帽,帮我戴头上,他压着声,温柔道:“跟前有这么多经验老道的稳婆、乳娘,肯定会把儿子照顾好,别操心。” 说这话的同时,他瞧见儿子趴我胸口睡着了,忙用力搓热了手,轻轻地掀开被子,将孩子抱了出来,平放在小褥子上,拿过小衣裳,慢慢地给孩子穿。 我挣扎着起身,要帮他。 他轻轻地将我按回去,顺手帮我把衣襟合上,然后接着摆弄孩子。 “你快睡会儿,生了一晚上,嗓子都喊哑了,朕看着心疼。” “嗯。” 我微微点头,刚躺下,立马抓住他的胳膊。 “放心,朕不走。” 李昭莞尔浅笑,将我胳膊放回被子里,柔声道:“朕说了今儿陪着你,天塌下来都不会走。” “嗯。” 我含泪点头:“你也睡会儿吧。” 我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我是个闲人,可你不一样,昨儿白天忙朝政,晚上又通宵顾着我,瞧,眼睛都熬红了,趁着儿子睡了,你也赶紧眯一会儿。” “行。” 李昭笑着脱了外衣,并未叫宫人进来伺候,他自顾自地从柜中拿了枕头被子,睡到孩子的另一边。 我俩不约而同地一起看中间的小人儿,看他的鼻子眼睛,轻声讨论着像谁,也是怪了,居然越看越顺眼,觉得我家娃儿一点都不丑。 看着看着,我的困劲儿就上来了,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 当母亲,真是累。 我感觉刚闭上眼,连梦都没来得及做,就被儿子哭声弄醒了。 李昭也是,他睡的很沉,累得微微发出鼾声,可儿子一啼哭,他就能瞬间睁眼。 为人父母,大抵都如此。 这一整天,我大概喂了五六次奶,吃了三四次“饭”,嬷嬷们炖了能恢复元气和下奶的乌鱼汤,一点盐都没有,要多难吃就有多难吃。 一开始,为了给儿子吃最好的“初乳”,我还能挣扎着喝下去,后面实在是恶心得不行,闻见味儿就想吐,李昭也是没法子,只能哄着我,说我喝一口,他就喝一口。 得,把人家皇帝老爷给喝撑了,时不时就得出去“倒茶”。 他见我实在疲累疼痛,那会儿默默地别过脸,叹了口气,心疼道:“妍华,咱们就生这一个,以后不生了。” 有他这句话,我觉得没白受这一遭苦。 黑夜的妍华和李昭就这样过完了白天,几乎围着儿子转,累得想睡个整觉都不行。 这一天,不光我这里忙,其他地方也忙得很。 李昭的密探一趟一趟地跑来奏报消息。 胡马奉命回宫,去协助郑贵妃守勤政殿,果然,前朝后宫都震动了,陛下精力过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勤勤勉勉,怎么会冷不丁病倒? 头一个急的就是素卿,据说一得到消息,大清早拉着儿子跑去勤政殿,髻上的簪环掉了都不知道,谁料到了门口却被郑贵妃拦着,不让进。 好么,皇后娘娘又急又怒,当面指责贵妃居心不良,霸占勤政殿不知意欲何为。 哪知被郑贵妃轻飘飘一句话打回去了,说年初先皇驾崩,陛下伤感不已,加上登基后连日劳形于案牍,今儿突感不适,这才病倒,皇后娘娘请回罢。 素卿当然不可能回去,十分疑惑郑贵妃的话,颇有几分想闯宫的架势,可又不敢,于是带着儿子跪到了勤政殿外头,哭得梨花带雨,无非就是担心陛下龙体,一定要见着圣躬安康才放心。 郑贵妃好生劝了番,见不顶用,她又不好冒犯皇后,便让宫人们给素卿搬了张椅子,其余的什么也没说,行了个礼,拧身折回了勤政殿。 素卿在殿外跪等了半个时辰,见没什么动静。 大概是急了吧,让儿子继续守着,她回坤宁宫下旨,宣父兄进宫商量,与此同时,她还派人去太医院打听李昭脉案,并且让人留心勤政殿一举一动。 商议的结果就是,张家父子以“担忧”陛下为由,请了袁文清等六部大臣齐往勤政殿,想要面见陛下,探探虚实。 听见这事的时候,我着实惊慌忧了番。 万一这些朝廷重臣冲进勤政殿,发现李昭不在,那可怎么好?李昭日后该怎么解释他的去向? 我把自己的担忧说给李昭听,让他回宫去吧,别把事儿闹大了。 谁知这人淡淡一笑,稳稳当当地盘腿坐在炕上,看着我给儿子哺乳,说:“没事,朕倒要看看,万一哪日朕真出事了,会是怎么个乱法。” 后来密探回报。 说上午的时候,郑贵妃见六部官员和皇后齐聚殿外,倒也不急,命羽林右卫指挥使路福通带卫军守好勤政殿,随后,她搬了张椅子,四平八稳地坐在门口,说陛下龙体不适,正在休息,本宫着实不知诸位大人急什么,皇后娘娘急什么。 李昭到底怎么了,谁都不清楚。 一部分官员选择静观其变,若是陛下骤然“出事”,急得是张曹两家,与他们不相干; 张家和曹家原本也是想先打探消息,可一看见郑贵妃将羽林卫都调来了,隐约觉得……应该出了点事? 两家各自回府商议,结果还是得确定勤政殿里究竟怎么个情况,若李昭真“病”重了,务必得抢占先机。 于是,朝廷要员在下午的时候再次集结勤政殿外,问圣躬安。 第77节 郑贵妃面色如常,若有所思地笑着说:既然各位大人都担心,那行吧,进殿面见陛下就是,不过陛下着实不适,不宜惊扰,单请礼部尚书袁文清觐见。 袁文清闻言,立马入殿,约莫半盏茶后出来,冷着脸对众人说:“陛下吃了药就歇息了,请诸位大人各司其职,该干什么干什么,莫要“太”过担忧,也莫要大惊小怪,陛下若是想见谁,自然下旨宣,一窝蜂似的堵在勤政殿外,成什么体统。” 袁文清素来中正,从不参与任何党派或偏向哪个皇子。 他这么一说,那陛下说不定……真的仅仅身子不适,亦或是单纯想试探一下某些人是不是对储位有不臣之心。 好么,有些人原本想要跪守在勤政殿外,这下也不敢跪了; 有些人想打听点什么,也不敢打听了; 有些人想为皇子抢个先机,这下也不敢动了; …… 内有郑贵妃守着,外有袁文清镇着,原本乱的苗头忽然被遏制住了,风平浪静,居然什么事儿都没有。 密探来报这些事的时候,李昭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边饮着茶,一边笑,什么话都不说。 而我佯装没听见,躺在儿子跟前假寐,心里却怕得很。 这就是李昭素来惯用的手法,他总能找到合适的时机,将人心里的欲望诈出来,然后敲打敲打,虽说张曹两家今儿只是想“探病”,并没有什么实际动作,可他们事后回想一下,估摸也是背后阵阵冷汗,日后会更小心谨慎。 宫里波云诡谲,宫外也是热闹得很。 如意今日出殡了,据说梅濂在送葬的路上,由于悲伤过度,体力不支给晕倒了,被下人猛灌了些参汤,才救了回来,这不,众人都感慨梅侍郎是个念旧情的人,叹那如夫人年纪轻轻就没了,是个没福气的; 还有,今儿异象连连。 首先是今儿早晨红霞漫天,实在罕见; 然后是如此冷的天,长安城东的牡丹花居然一夜间开放了,牡丹素来象征着富贵安泰,众人议论纷纷,说陛下素来施以仁政,此前又平了三王之乱,故而花王选择在“开平元年”盛开,预示着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不仅如此,城南的一户普通民宅,院中忽然陷落,露出黑乎乎的洞口,隐隐有金光闪烁,那家主召集邻人一起挖掘,原来是一处古墓,当即挖出大量形制精美的钟鼎礼器和大量的长短不一的竹简,那家主没敢再挖,忙报了官,长安令匆匆赶到,拿起竹简略看了眼,大惊又大喜,说瞧着像《尚书》和《论语》,这可是事关五经的大事,得赶紧上报朝廷…… 说实话,我儿子出生在这天,真的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但我隐约觉得,这些祥瑞异象是有人刻意而为之,可我实在想不出谁会帮我,谁有这么大的能力和手段。 牡丹花倒罢了,说不准真凑巧或者人为,但民宅古墓这个,可不是能轻易伪造出来的,不论是礼器还是竹简,那都是活生生的古物重器,民间不许私藏,豪贵之家有一两件,也是极难得的。 不止我懵了,李昭听见这一宗宗的祥瑞,抱着儿子,疑惑地问:“小子,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这什么都不懂的臭小子听见这话,居然咧了下嘴,像是在笑。 想不通的事,就不要想。 若是背后有人暗中替我谋划做事,那对我来说,是件好事; 若没有这么个人,那就当是天意吧。 我和李昭这天过的,又惊又喜又累,然而在入夜后,我们的小院忽然迎来个不速之客。 第63章 取名 偏心眼 夜幕降临, 长安再一次花灯漫城。 这一天,注定了喧闹且不平凡。 有的人家里死了旧人,出殡哭丧;有的人家里麟儿出生, 欢喜热闹;有的人家里难猜君心, 惴惴不安。 虽说这一整日都躺着,但我并没有休息好, 还是疲累得紧,宝宝此时睡在我身侧, 好神奇, 感觉他模样似乎比刚生出来时“变”了点, 更顺眼了。 真可爱。 “别看了。” 李昭慵懒温柔的声音从西窗那边传来:“就算再看, 你儿子现在也不会叫娘。” “我乐意。” 我撇撇嘴,两指拈起儿子的小手, 轻轻咬了口,笑骂:“还说我呢,也不知是谁, 下午去偏房用饭,就那么会儿的功夫, 来来回回看了儿子好几次。” 我摇头一笑, 抬眼瞧去, 李昭此时正站在西窗边的书桌前练字, 他穿着寝衣, 身上披着件绣金龙的锦袍, 唇角噙着抹笑, 并未抬头,眼里的欢愉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正在此时,内间的厚帘子被人从外头挑开, 进来个十来岁的俊秀男孩,是鲲儿。 他进来后先恭恭敬敬地给李昭行了礼,腼腆地叫了声姑父,随后三步并作两步跑来,踮起脚尖,两肘撑在炕上,伸长了脖子,仔细地打量宝宝,想亲又不敢,压低了声音,对我道: “姑妈,弟弟怎么这么小啊。” “慢慢就长大了。” 我一笑,轻抚着鲲儿的黑发,柔声道:“没事,你亲一下弟弟的头。” 鲲儿大喜,轻吻了下宝宝,食指摩挲着宝宝的柔软胎发,眼里忽然生起股子哀愁:“我娘前不久也生妹妹了,不知道小妹长什么模样。” 说到这儿,鲲儿轻叹了口气,忽然目光灼灼地看向我,好奇地问:“昨儿姑妈生孩子,喊叫了一夜好疼,孩儿想进来看看,可是云雀姐姐不让。姑妈,弟弟是怎么生出来的?哪里生出来的?” “啊,这……” 我大窘,脸红耳热了起来,结结巴巴的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而此时,练字的李昭轻咳了两声,俊脸亦浮起抹红,装作漫不经心,笑着朝鲲儿招招手: “弟弟在睡觉,你到姑父这儿来,姑父教你练字。” 说话间,李昭用脚尖勾了张小凳子,放在自己前边,让鲲儿站上去,他环在孩子身后,从笔架上挑了只浸润过的羊毫笔,蘸饱了墨,让鲲儿左手拿着,随后,他左手包住鲲儿的小手,微笑着带孩子一笔一划练字。 鲲儿知道“姑父”是皇帝,这些日子虽说亲近了不少,到底还是有些畏惧,身子僵直着,紧张地轻咬住下唇,眼睛四下里乱瞟,忽而盯着纸上的字,惊喜道:“哇,姑父左手竟也会写字,还这般好,瞧结构似乎是张猛龙碑。” “到底是在书坊里长大的,果然眼刁。” 李昭点头赞许,又带着鲲儿写了几个字,忽然,这狗东西让鲲儿站在一边,随后从笔架又拿了支笔,取了张极大的宣纸,平铺到桌面上,左右手同时写字。 离得远,我看不到他写了什么,旁边立着的鲲儿惊得睁大了眼,嘴里喃喃道:“姑父竟然会左手写草书,右手写行楷,一心二用,好厉害啊。” 李昭听了这话,眼里得意之色甚浓,他写罢后,在纸上盖上了自己的印章,等墨干了些后,折起来递给鲲儿,笑道:“拿着吧小子,以后当传家宝去,只是……” 李昭眉一挑,弯腰,凑近鲲儿,笑着眨眼。 “放心吧姑父,孩儿绝不告诉任何人,爹妈都不说!” 鲲儿站直了,正色保证。 “真聪明!” 李昭莞尔,用力拍了下鲲儿的屁股:“出去玩儿罢,待会儿让云雀给你做点夜宵,晚上别看书了,早些睡。” “多谢姑父,孩儿知道了。” 鲲儿给李昭和我行了礼后,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屋里很快恢复了安静,徒留一室墨香。 我摇头笑笑,这爷俩,倒真是投缘。 而此时,李昭大步走来,他抬腿坐到炕边,高兴地要摸儿子,坏笑着促狭我:“妍儿,你说孩子怎么生出来的?打哪儿出来的?” 我白了眼他,赶忙打开他的手,护着宝宝,嫌弃道:“手上沾着墨呢,脏,洗了再碰。” “瞧你这小气劲儿。” 李昭摇头一笑,并未走,俯下身,凑近了看儿子,轻叹了口气:“因着过年那事,我总对鲲儿过意不去,多好的孩子啊。” 说到这儿,李昭轻吻了下我的脸,笑道:“妍儿,你说咱们儿子长大后会不会像鲲儿这样纯孝聪慧。” “谁知道呢。” 我噗嗤一笑:“说不准是个调皮捣蛋的混世魔王呢。” 正在我俩说笑间,外头忽然传来阵咚咚地指节叩窗声,紧接着,一个低沉有力的男声徒然响起: “启禀陛下,外头传来消息,说是礼部尚书袁文清正往小院这边走来,已经到了朱雀街,约莫小半个时辰就到了。他行事诡秘小心,给他赶车的人身上裹了披风,包了头,是胡马公公,要不要将他们拦住。” 李昭听见这话,大惊,犹豫了片刻,冷声道:“罢了罢了,由着他来,多派几个人盯着,别叫他后头跟上尾巴。” 那暗卫走后,李昭手重重地拍了下大腿,烦道:“他怎么来了,谁告诉他朕在这儿的!胡马没那个胆子,不用问,定是落云,哎呀,这么点小事都给朕办不好,真没用。” 我掩唇轻笑,打趣他:“呦,陛下还怕臣子哪。” “倒不是怕。” 李昭手抚着额,笑得无奈:“就是这文清,有时候实在是屁屁叨叨让人烦,说到体察朕心,他远不如仁美。” 我笑笑,没回应。 是啊,你暗示一句,梅濂这把刀就能给你杀倒一片,干脆利落,毫无后患,但袁文清不一样,人家可是正人君子,有时候说的话当然不会顺耳,可却是最忠诚的。 我笑着看向李昭,他此时如同被石子儿惊破的湖面,心里已然荡起了涟漪,立马脱了靴子上炕来,佯装要睡,可忽然皱眉,冷笑了声,赤脚踩着鞋跑到柜子那边,拿出套玄色直裰穿好,亦不忘给我拿了身小夹袄,他一边梳洗着,一边回头对我笑道:“朕真不是怕他,今儿朕无故罢朝,总要给他交代一两句。” 我抿唇笑:“是是是,您说的对。” 说话间,我也起身穿衣整发,其实心里也开始犯怵,犹记得前年秋天,袁文清还是一介儒生,专程从长安赶去洛阳办盈袖的和离,他沉着脸,站在花厅里,义正言辞地指责我、陈砚松还有梅濂坑害了袖儿终身,说话进退有度,便是骂了你,你也得憋着气点头称是。 也不知道待会儿袁文清看见我和儿子,会是什么表情,好歹是亲戚,总不会刻薄我吧……就是怪让人难为情的。 穿好衣后,我和李昭坐在炕上,各自怀抱心事,谁都不说话,忽然无奈地相视一笑,随后,默契地各做各事,他大步走去外间花厅,而我则继续照看儿子。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我听见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胡马公公沉稳恭顺的声音率先传来:“袁大人小心脚下,仔细被冰滑倒,陛下在花厅等着您呢。” 我凑到炕边的纱窗,往外看,果然看见胡马在前头躬身打灯,后面跟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离得远,黑乎乎的看不清模样,不多时,我听见他二人进了花厅,我亦挪了地方,让云雀稍稍将帘子打起些,以便能看清外头的人和事。 袁文清还似往日那般俊朗,不喜奢华,戴着儒冠,穿着燕居常服,襟口别着朵小白花,侧脸的伤疤看着好多了,眉头皱着忧国忧民,进来后给李昭见了礼,并未四处打量,入座后接过胡马倒来的香茶,没有喝,放在跟前的矮几上。 而李昭呢? 我脖子略往前抻,这狗东西懒懒地侧身窝在椅子里,腿上盖着灰鼠皮,似笑非笑地瞅了眼袁文清,抿了口茶,神色轻松怡然,笑着问:“爱卿怎么……”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袁文清给打断了。 “陛下啊。” 袁文清低着头,拳头紧紧攥住,忽然看向李昭,脸上写满了气、无奈还有担忧,最终叹了口气:“陛下怎么到这么个清幽地方休养,今儿前朝后宫都震动了,担忧您龙体是否有恙,臣起初也疑惑贵妃娘娘和胡马公公是不是把您软禁了,甚至想冒死闯宫一探究竟,好在最后郑贵妃放臣进了勤政殿。” 李昭颇有些不好意思一笑,问:“是贵妃告诉你,朕的去处的?” 袁文清默然,叹道:“陛下莫要责备娘娘,当时臣进到勤政殿,瞧见空无一人,极震惊,但想着您应该别有深意,于是顺着贵妃娘娘演下去,出去把皇后和朝臣打发走了。可臣实在是担心,于是冒死逼着贵妃娘娘给臣说了您的去处,臣、臣一定要见到您圣躬安康,这才放心。” 听到这般肺腑之言,李昭重重地叹了口气,眼里竟有几分愧疚,忽然,这狗东西狡黠一笑,问:“爱卿,你难道不问朕为何躲在此处?” “陛下自有深意,您不说,臣便不问。” 第78节 袁文清朗声地回复。 听见这话,我松了口气,想来袁云清看见李昭没事儿,坐坐就会走吧。 可就在此时,我儿子忽然哇地一声哭了。 我吓得一咯噔,忙要去捂儿子的嘴,可又怕把他弄得无法呼吸,只得忙解开衣裳,把他抱怀里,用奶去堵他的口。 在哺乳的时候,我让云雀用被子将我和孩子堵住,紧张地斜眼往外瞧。 果然,李昭这会儿脸通红,笑得极尴尬,不知该喝茶还是吃点心。 而袁文清听见婴儿啼哭,身子一震,瞬间了然,他拳头轻锤了下腿,眼里似有埋怨和无奈,但仍给帝王留有颜面,没说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哎,陛下,您、您!哎!” 李昭舌尖舔了下唇,手背抹了把脸,干咳了两声,岔开话头,避开尴尬:“爱卿今儿都做什么了?” 袁文清喝了口茶,道:“宫里的事忙完,臣就去了梅侍郎家里,他原配夫人如氏今儿出殡。” 说到这儿,袁文清眼圈忽然红了,叹道:“如夫人和臣是旧相识,虽说从前因表妹盈袖的婚事弄得不太开心,但到底是亲戚,且她的确含辛茹苦地养大了臣的表妹,这份恩情,臣实在难报。今儿她出殡,臣的表妹哭晕在灵前,叫下人抬了回去,方才臣路过左府的时候,本来想去看看表妹身子如何了,谁知府门紧闭,下人说表妹谁都不想见。哎,那丫头估摸着伤心坏了,长嫂如母,她一直把如夫人当娘的。” 听到这儿,我心里酸酸的,却也欣慰。 盈袖果然向着我,出殡这出戏帮我做足了。 我把儿子轻轻放下,给他盖好被子,将衣裳穿好,接着往外看,而就此此时,李昭那狗东西猛地朝我看来,坏笑了声,起身行到袁文清跟前,轻拍了下袁文清的肩膀,笑道:“爱卿,你随朕进来,看看朕的儿子。” 我大惊,李昭到底想怎样。 我躲避不及,朝前看,袁文清好似不敢动,低头杵在原地,谁知被李昭强拉了进来。 蓦地从帘子后撞进来两个男人,屋里仿佛都变挤了不少。 我剜了李昭一眼,尴尬地抬头,望向袁文清,而此时,袁文清好似守着礼,压根不敢看我,可不经意间还是用余光看到了我的脸,他登时怔住,直面过来,一边看着我,一边看着我旁边的婴儿,惊得话都说不出。 “你、你” 他扭头看向身侧的李昭:“陛下,您、您……哎,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袁文清其余的什么话都没说,重重地跺了下脚,甩了下袖子,拧身就走出去了。 而李昭呢?唇角勾起抹笑,看了我一眼,亦紧随着追去了。 我真是又臊又慌,可冷不丁一股寒意升起,按照这狗东西的性子,估摸着又要开始给臣子挖坑试探了。 想到此,我忙正襟危坐起来,皱眉往外瞧。 李昭这会儿坐回到椅子上,让胡马给他倒杯牛乳茶来,慢悠悠地品着,而袁文清呢?眉头都皱成了个疙瘩,板着脸,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爱卿,就是这么个事。” 李昭笑得有些不自然,眸中带着抹感伤,十指交叠住,长叹了口气:“朕这去年一整年都和她在一起。” “陛下啊。” 袁文清俊脸扭曲得厉害,压低了声音:“您什么女人不能找,怎、怎么偏找她呢,她是梅侍郎的……哎!” 李昭眼里闪过抹狡黠,可却无奈一笑:“朕也不知怎么了,像被勾了魂儿似的,她、她本不叫如意,叫……高妍华。” “什么?” 袁文清大惊,不可置信地直退了两步:“那她岂不是您从前的……?” 袁文清一会儿隔着门帘看内间,一会儿看李昭,连连叹气:“臣表妹向来老实,可今儿却几次三番拒绝见臣,原来如此。陛下,您实不该,她也……您叫臣说什么好呢。” 李昭一脸的无辜,反问袁文清:“而今我俩都有孩子了,朕不知该怎么安排她和孩子,爱卿,你有何建议?” 听到这儿,我大惊。 坏了,李昭这狗东西太鬼了,若没猜错,他在试探袁文清见到我,会不会生出争储之心!袁文清若是提议接我进宫,那就坏了! 我无法再安稳地坐下去了,挣扎着下炕,不论怎么说,袁文清都是个很不错的人,我实在不能将他扯进来。 可正当我走到帘子跟前的时候,忽然看见袁文清挺直了腰杆,气恼地看向李昭,但仍相当恭敬: “此乃陛下家事,臣着实不知如何回答。” 李昭一笑,紧着道:“那你帮朕想想,你是朕最信赖的人。” 我双拳紧紧攥住,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接着往外看。 只见袁文清略微思索了片刻,忽而抬头,看向李昭,躬身行了个礼,沉声道:“陛下,臣有一事启奏。” “你说。” 李昭两指点着桌面,面带微笑。 “今儿张皇后召见臣,说想让臣做大皇子的师傅,教皇子读书做人的道理。” 袁文清身子又躬了几分,正色道:“下午的时候,张阁老又给臣下帖子,邀臣过府一叙,也是想让臣教大皇子。” 我手心都生了汗,张家好快的反应,立马开始拉拢袁文清了。 “那你怎么说?” 李昭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笑着问。 “臣无话可说。” 袁文清挺直了腰杆,掷地有声:“臣是陛下的重臣,一切全听陛下的安排。” 我心里喝了声彩,暗道袁文清果然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把所有的事儿全都抛给李昭,他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张家和高家,他谁都不站。 李昭面色已经有些不自在了,耳根子红的要命,身子前倾,笑着问:“那朕要你去教璋儿呢?” 话音刚落,袁文清立马跪下,磕了个头,直面李昭:“若陛下有此意,臣便去当皇子傅,定当竭尽全力,将所学倾囊相授,不敢说能将大皇子教成学贯五经的通儒,但忠君爱民这四字,必定让皇子学会。” 李昭定定地看着袁文清,叹了口气,起身,亲自将袁文清扶起,眼里已经没了算计,他轻抚着袁文清的手,重重地拍了几下,点头称赞:“文清不愧是文清,天地间坦坦荡荡的一抹正气,朕将璋儿交给你,很是放心。” …… 瞧见此,我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袁文清是个君子,才能从容应付过这一劫。 可转而,我又焦心起来,若袁文清去教李璋,岂不是把我后头的关系网扯断一根? 李昭啊李昭,可真有你的。 我返回到炕上,让云雀给我倒了杯热姜汁红糖水,接着往外看。 此时,国事似乎不谈,君臣二人开始闲话家常。 李昭瞧着欢喜无比,让袁文清坐到跟前来,他食指在牛乳茶里蘸了下,在红木桌面上写了个“穆”字,笑道:“朕极喜欢这个儿子,此前想了许久,不知到底该给他取个什么名,拟了好些字,都不太满意,今儿闲着翻《诗经》,忽然在《泮水》里看到句话,‘穆穆鲁侯,敬明其德’,说的是那鲁僖公能修文德,有威仪,李穆,李穆……” 李昭嘴里咂摸着这个名儿,连连点头,颇有些兴奋地看向袁文清,笑道:“原本皇子公主的名字,都是交由礼部办的,可朕这回想自己给儿子取,爱卿是礼部尚书,学识渊博,觉得这名儿可好?” 袁文清淡淡一笑:“陛下只知《泮水》里有‘穆穆鲁侯’,怎不知还有个词,叫‘昭穆相承’?说的就是宗庙继承。” 说到这儿,袁文清颔首,抱拳恭敬道:“恕臣直言,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前有四皇子李冕的一场变故,问题就出在那个冕字上,陛下给五皇子取穆何意?莫不是想让小皇子继承宗祧?臣认为,您似乎把小皇子置身烈火之上了。” “朕真没那个意思啊。” 李昭脸瞬间红透了,窘迫不已,磕磕巴巴地解释:“原是、是朕疏忽了,只看到穆穆鲁侯的好意头,竟没想到昭穆相承。” 说到这儿,李昭忙用袖子抹额上的冷汗:“若非爱卿提醒,怕是朕就害了儿子。” 袁文清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李昭,微微摇了下头:“陛下多年来勤勉于朝政,从未因私耽误过一桩事,今儿小皇子出生,您撂下一切来到此处,可见心里多喜爱小皇子。恕臣冒昧,平民父母尚且知道一碗水端平,陛下身为君父,怎能偏爱至此呢?” 李昭半张着口,笑得极尴尬,连声说爱卿所言极是,可隐在袖中的手,早已握成了拳,他用力抿了下唇,平复心绪,笑着问袁文清:“那依爱卿所言,朕的这个小儿子,该取什么名儿呢?” 他一把抓住袁文清的手,目光显然比先前诚恳许多,急切道:“爱卿不必避忌朕,畅所欲言就是。” 袁文清垂眸细思了会儿,手指伸到自己茶杯里,蘸了些水,在桌面上写了个“睦”字,笑道:“臣觉得,睦字好,既同陛下拟的穆同音,且有兄友弟恭、温和相爱之意。” “嗯,好,好!” 李昭连说了两个好字,笑着点头:“爱卿果然比朕想得更透。” 他虽这般说,可眼里的不满和不甘却怎么也遮掩不住的。 瞧见此,我摇头一笑,李昭这狗东西,今儿可算遇到克星了。 “李睦,睦儿。” 我喃喃念着这个名,俯身,看着熟睡的儿子,手指轻抚着他柔嫩的小脸,轻声笑道:“臭宝宝,咱有名儿了。” 第64章 混账东西 你好狠的心 袁文清坐了一会儿, 就走了。 走之前放下包散碎银子,隔着门帘,沉声对我说:“你如今在月中, 千万得照顾好自己, 别着凉了。我知道你而今手头宽裕,不短银子使, 但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便是看在袖儿的面子上, 你也得收下, 回头让丫头出去买些补品, 补补身子……” 袁文清是个正直的好人, 对他,我向来很敬重的。 他胸怀抱负, 忧国忧民,为国家九死而未悔,所以, 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他会帮我和儿子争夺储位,可今夜, 李昭却让他做大皇子李璋的师傅, 这什么意思, 不是打我脸么。 师生多年相处, 难免会生出情谊, 若是日后袁文清偏向张家…… 越想越头疼, 我感觉左.乳也开始微微发胀。 我没有将情绪表现出来, 仍然将全部心思放在儿子身上,手轻轻地隔着被子抚.摸他。 此时,我听见一阵沉重脚步声传来, 抬眼瞧去,李昭从外间进来了。 他阴沉着脸,显然非常不高兴,略瞅了眼我和儿子,默默走到书桌前,双手背后,盯着桌上的一摞宣纸出神,老半天,一句话都不说。 胡马和云雀都感觉到了他的阴森怒气,两人互望了一眼,云雀退缩到我跟前,低下头不敢吭气,而胡马则弓着身走到李昭,笑着问: “陛下,夜深了,要不要老奴伺候您宽衣就寝?” 李昭仍阴着脸,手抬起,指头微微动了下:“打盆滚水来,朕想泡泡脚。” 胡马闻言,立马去做。 因我坐着月子,小厨房里的滚水不间断地烧,不多时,胡马就端着盆冒着热气的水进来了,他单膝下跪,小心翼翼地要帮李昭脱鞋子。 谁知就在此时,李昭一脚踢开胡马,愤恨地将身上披着的锦袍脱下,直接掼在地上,不仅如此,他从桌上抓起几本书,想要摔,忽然想起屋里还有个睡着的婴儿,硬生生将火气按捺下去,撕扯了几本书,俊脸含着冰霜,咬牙切齿地咒骂: “什么东西,不过区区礼部尚书罢了,竟敢踩在朕的头上!” 他这一发火,吓得胡马和云雀两个瞬间跪下。 我淡淡瞅了眼他,没理会,继续摆弄儿子。 第79节 “不过是江州立了点小功,还真把自己当成朕的救命恩人了。” 李昭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原地来回拧,骂道:“朕忍了他一晚上,哼,居然敢拐弯抹角地揭朕的短。” 他双眼危险眯住,狞笑了声:“好呀,什么忠君爱民,又什么李冕变故,摆明了骂朕阴险毒辣,谋算臣下!等着吧,朕迟早要把这迂腐书生的嘴缝起来!朕就喜欢穆穆鲁侯,那是朕的儿子,朕想要他叫什么就叫什么,干你袁文清什么事。” 听见这话,我抿唇偷笑。 向来是他打压旁人,如今竟然被臣子给打压了。 狗东西,你也有今日! 蓦地,我瞧见胡马杀鸡抹脖子地冲我求救,示意我安抚一下陛下,我装作没看见,合上眼,轻揉着发痛的太阳穴,由着他发邪火。 果然,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情绪渐渐平稳了下来,坐到椅子上,让胡马去给他拧了个热手巾,敷在脸上,随后叫胡马给他脱鞋泡脚。 他脖子搁在椅子栏上,大口地呼吸,等再次将热手巾扯下来时,他又恢复那个平和冷静的李昭,笑吟吟地看向我,问: “朕方才是不是将你吓着了?” 我笑笑,摇头:“你心里憋着火,除了在我跟前发,又能发泄在哪儿呢?” 说话间,我手肘撑着炕,吃力地坐起来,吩咐云雀,去沏壶子清明节收的六安瓜片来。 “你也别气,袁文清他就是那么个耿直性子,虽然话不好听,可不谄媚不虚假,是个忠臣。” 我将垂落的头发别在耳后,细思了片刻,笑道:“你这么想,若是再有一次三王之乱,我和睦儿的性命,你是放心交到袁文清手里?还是梅濂这样的人手里?陛下,你还记不记得妾曾往您嘴里吹气,是要您……?” 李昭笑着白了我一眼,脸色已然没有方才那般阴沉了。 他两指夹了块燕窝糕,叹了口气,大手摸着自己平坦结识的腹部:“你要朕大肚能容天下事,嗨,朕知道文清什么人,放心,这事儿就此翻篇了。” 此时,我瞧见跪在地上的胡马公公松了口气,转身,挤眉弄眼地冲我竖起大拇指。 我微笑着点头,没再言语,垂眸注视着儿子。 烛火摇曳,寒风轻轻地敲打着纱窗。 夜已深,万籁寂静。 “睦儿睡着了么?” 李昭两脚轻轻地在水里搓着,低声问。 “嗯。” 我应了声。 “没吵醒他就好。” 李昭吩咐胡马再往盆里添点滚水,他舒服地吸气,额上生出微汗,伸手从桌上随意扯了本书,胡乱翻看。 忽然,他斜眼朝我看来,坏笑道:“妍儿,朕记得《战国策》里有这么一则故事,左师触龙同赵太后唠家常,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咱儿子出生后异象连连,是不是你安排的牡丹花和先秦古墓?” 我瞬间就火大了。 又来,他又来!他果然怀疑是我给儿子在造势,又在旁敲侧击地试探我。 我冷笑了声,翻着儿子的尿布,故意道:“没错儿,都是我做的,牡丹花是我让人种的,古墓是我提前挖的,便是那漫天红霞,也是我托梦给太上老君,让他把炼丹炉打翻,瞧,火不就把云烧红了么。” 李昭忙笑道:“呦,恼了?朕不过开个玩笑嘛。” 说罢这话,他身子稍稍前倾,坏笑着问:“真不是你?” 而此时,立在一旁的胡马忙笑道:“陛下,您这就误会夫人了。老奴今儿派暗卫查了,城东的确有牡丹花开,不过只有四朵。” 胡马轻轻地帮李昭揉肩,接着道:“长安高门豪贵素来有斗花的习俗,攀比谁家的花珍奇,这不,城东有一花农,苦苦培育了一冬的花,屋子烧得跟春天似的,这才让那些娇嫩的牡丹、杜鹃、茶花盛开,他为了卖个高价,便故意说花神夜临,他家的牡丹有所感应,悄然绽放。谁知以讹传讹,就传成了城东开了一片牡丹,更有谄媚之辈,吹嘘此乃陛下仁德感化,象征着盛世。” 说到这儿,胡马掩唇轻笑了声:“至于那先秦古墓,奴问了秘府官员,说暂时还确定不了墓主人的身份,但从礼器的形制和花纹来看,应该是秦惠文王时的物件,好家伙,竹简上的古字晦涩难辨,在场的几位大学士都认不全,不过他们却极兴奋,说是能用这些竹简考辨现存的经书,此乃是经史上的大事,来日都能写进史书呢。老奴紧接着又拷问了那发现古墓的小院家主,那汉子说这是祖宅,屋子传到他这儿已经有三百余年了,咱们太.祖皇帝创立王朝到现在,也不过两百五十余年。那汉子说,他原是想发掘个地窖放萝卜,冷不丁就给刨出个墓。” 李昭听了这番话,指头点着桌面,喃喃自语:“那这些真凑巧了?” “可不是。” 胡马忙笑道:“这两宗赶巧了,都能解释得清,可天上红霞奴却不知为何出现。” “那……” 李昭深吸了口气,皱眉道:“兴许是天意罢。” 说到这儿,他朝我看来,嘿然一笑:“妍儿,看来咱儿子果然是祥瑞之子,连老天爷都,” “你少来这套!” 我直接发火,打断他。 其实,我心里还是感觉这两宗事是有人帮我,自古帝王多迷信谶纬,并以此愚弄臣民,到最后把自己也装进去了,如若不是,始皇帝何必多次派人出海求长生药?陈胜吴广的鱼腹丹书哪里来的? 李昭心明眼亮,他肯定也会怀疑是有人给睦儿造势,可若是这两宗事能解释得清,那么他就会半信半疑,往天意跟前凑。 我得把这事彻底撇清。 “我真是忍你好久了!” 我瞪着他,恨道:“你嫌恶袁文清下你面子,那你呢?” “朕怎么了?” 李昭猛地站起,冷脸看我。 “你什么意思啊。” 我恨地直掉泪,实实在在地宣泄自己的不满愤怒:“你知道我还给儿子喂奶,你把袁文清拽进来做什么?万一他撞见我赤.身裸.体怎么办?还有,人家袁文清没说错,你给我儿子取那个穆什么意思,怎地,还想让我儿子步李冕的后尘?你若是想我们母子死,明明白白说,何必这样。” “朕哪里有这个意思。” 李昭的脸忽然蹿红了,左顾右看,一把抓起桌上的书和宣纸,赤脚急匆匆朝我走来,身后留下串湿漉漉的脚印。 他立在炕边,用力地翻书,找到《泮水》一节,摔到我跟前,随后,指头连连点向他在宣纸上写下的十几个穆字,气道: “朕为何要害自己儿子,为何害你!朕真的是疏忽了,只知道穆穆鲁侯的好意头,压根没想到昭穆相承,真的,袁文清说出来的时候,朕也是吓了一大跳,后脊背生了一层冷汗。” 他气得咬牙切齿:“朕在你眼里就是这种杀妻算子的阴险小人?” 我不住地掉泪,故意气他,想把他心底的话激出来,看跟我想的一样不。 “那李冕呢?你就是想让我儿子走李冕的老路,你好狠的心哪。” 李昭气得直跺脚:“睦儿怎会和李冕一样!曹家谋朝篡位,朕赐曹兰青一碗堕胎药,已经是对她网开一面了,再说了,当时还不是为了把你救出来,朕才不得已设那个局,你你你,你还怪朕狠毒,简直狼心狗肺,没良心的东西嘛!” 第65章 小吵怡情 你不也一样 是的 我的确对他今夜的言行相当不满。 不满他拐弯抹角试探袁文清, 最后让袁文清当李璋的师傅,把我身后的极重的一条线扯断; 不满他试探我,竟觉得是我派人制造的祥瑞, 给儿子造势。 可这就是他, 我早都习惯了的他。 我真的想发火,不仅仅因为气愤, 更因为我得迅速把我们俩的争吵不满,从政局储位高度, 拉低到男女父母的低度。 “你说什么?我是混账东西?” 我瞬间来了精神, 身子似乎也不痛了, 一把将头上戴的暖帽拽下, 越哭越狠,扯着脖子和他杠起来。 “你就是看我们母子不顺眼, 好,咱不说穆穆鲁侯和昭穆相承的事,也不说牡丹花和古墓的事, 就说说袁文清,那会儿你们在隔壁谈起给大皇子做师傅, 就是故意让我听到的, 你什么意思啊, 是不是摆明了告诉我, 别痴心妄想, 人家大皇子是皇后生的嫡长子, 礼部尚书教他正合适, 而我儿子是私孩子,这辈子都不配!” “你、你、你简直胡搅蛮缠嘛!” 李昭气的将宣纸摔到地上,瞅了眼熟睡的儿子, 压着声音,同我吵:“怎么扯出皇后嫡子来了,行,朕便让袁文清把你儿子一块教上,那给教他什么呀,怎么吃奶?怎么拉屎屙尿?” 我愣住,嘴一张一合,竟有点说不过他。 好啊,狗东西果然跟我在一起久了,吵起架来渐渐没了儒雅,越发刁钻了。 我只感觉自己耳热得很,老半天挤出句话:“反正你就是偏心李璋!” “朕偏心怎么了?” 李昭那张如玉般的脸通红,像喝了酒似的,冲我喝道:“璋儿也是朕的儿子,朕偏他怎么了!” 说实话,我有些畏加萎了,这是他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冲我发脾气。 我不敢再吵了,默默地坐下,头低垂下,两臂耷拉在腿上,蓦地,我想起了昨晚上,他那般冷静地当我的靠山,让我别怕;他为了我第一次耽误了政务,罢朝一日…… 那么温柔的人忽然变这般凶…… 我什么话都不说,仿佛也没了算计,就一直掉泪,哭着哭着,开始抽泣,就那种打心底的委屈。 而他呢,仍在盛怒着,直挺挺地立在我面前,死盯着我。 就在此时,儿子忽然哼唧了起来。 我斜眼瞅了下儿子,不知怎地,我心里忽然升起股厌恨,为了生他,我差点把命送了,如今还被他爹这般气。 “你没听见他哭么?” 李昭双手背后,努了努下巴,命令:“去喂奶。” 我没搭理,头歪在一边。 这臭儿子仿佛知道他爹妈吵架,还不嫌乱,竟给嘤嘤哭起来。 他越哭,我越是不理。 “朕还把你没法子!” 李昭重重地冷哼了声,直接动手,开始扯我的衣衫,逼我喂奶。 地上跪着的胡马和云雀瞧见此,吓了一跳,不敢再待着了,赶忙低着头退了出去。 “你干什么呀。” 我极愤怒,用力挥开他的手,同时,双臂护住胸膛。 “他哭这么大声,你没听到么?” 李昭两指指向儿子,斥责我:“你同朕怎么吵就行,能不能别伤及孩子。” “我就不给他吃,你能把我怎样!” 第80节 我豁出去了,直接和他犟了句,并且连连退后,将锦被裹在身上,绝不让他碰我分毫。 “好、好。” 李昭冲我竖起大拇指,居然笑了,笑得有点可怕。 他连说了两个好字,也不管了,拧身就走,赤脚行到书桌那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任由儿子哭,冷笑着看我,一句话都不说。 我们俩就这么对峙着,谁都不退一步,谁也不软一分,各自有各自的道理和发脾气的缘故。 渐渐地,儿子哭声变弱,他傻呵呵地睁着眼,不知注视哪里,小嘴巴和他爹一样,唇角天生微翘,似乎在笑。 我气得剜了眼这小东西,抓起尿布,用力摔了下,父子俩都没心没肺! 越想越气,我什么话都不说,低着头一直哭,而李昭呢?真一句安慰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气恼慢慢地平复了。 是啊,我和他吵,伤及儿子,这不是当娘的做法。 我儿子又怎会和李昭一样,他是我身上掉下的肉,肯定满心满眼爱护我的,等他长大后,就能给我撑腰了。 我用手背抹去眼泪,揉了下乳,慢慢地躺在儿子身侧,解开衣襟,凑在他嘴边,给他喂。 冷静下来后,我觉得不能和李昭这么冷下去,万一他生气了,当夜把睦儿抱走怎么办? 我佯装挤了下奶,惊慌了下,但仍沉稳地起身,挪到炕边的窗肯前,轻声唤: “云雀,你在外头么?” “奴在呢。” 云雀忙答:“夫人要什么吗?” 我顿了顿,手捂住胸,低声道:“你去问一下乳娘,怎、怎么我忽然没奶了。” “是,奴这就去。” 外头传来阵急匆匆地跑步声和推门吱呀声。 我将衣裳穿好,耐心地等。 用余光瞧去,李昭站起来了,他踩上鞋子疾步走来,立在炕边,脸上已经没了可怕的盛怒,眼里尽是担忧和悔恨,抿了下唇,手抬起,又垂下,十指交叠,转动着大拇指上戴的扳指,似乎想问我两句,可又没好意思,亦在静静地等。 不多时,外头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纱窗上多了个纤细的黑影,云雀轻声回我:“夫人,乳娘说可能回奶了,莫要担心,待会儿通一下就好。她说您如今在月子里,可是得好好保养,否则会落下病根,不能着风,也不能着凉,千万不能哭,对眼睛不好。妇人生完子后,许多情绪都控制不住,加上照顾孩子劳累,生气是常事,但您得放宽心,否则对您身子不好。” “知道了。” 我紧着又补了句:“让小厨房再炖点下奶的汤水。” 其实我觉得,云雀这番话,未必是奶娘说的,大约是……胡马教的? 我没再恼怒生气,低着头,没看李昭,慢慢地挪到儿子跟前,手隔着小被子摩挲他,柔声道:“睦儿乖,娘一会儿就有奶奶了,对不住,娘、娘再也不胡乱发脾气了。” 说着说着,我又掉泪了。 而此时,李昭默默地走了过来,坐到炕边,他从袖中掏出方锦帕子,替我擦泪。 我发现,他眼圈也红了,自责地叹了口气,同样,他什么话也没说,将炕上的那些宣纸和书推开,坐了上来,将我抱在怀里,下巴抵在我的头上,摩挲着我的背。 就这样,我们俩谁都不说话,如同案桌上摆着的那盏宫灯般,燃烧着岁月给予的温暖和热,暖着对方。 良久,他吻了下我的头、耳朵,头埋进我的颈窝里,柔声道:“对不住妍华,朕今晚实在是失态,凶了你,你原谅高昭罢,谋算人心已经成了高昭的一种习惯,就如吃饭喝水般,他改不了。” 我破涕一笑,用力拍打了下他的背,不解气,连打了三下,紧接着,我抱住他的腰,窝在他怀里,委屈得像个小姑娘:“那你也要原谅妍华,妍华刚生了孩子,根本控住不住自己的脾气,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妍华没什么想法,就想让人关心她,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来由地害怕。” “不怕不怕。” 李昭抱住我,轻轻地摇,用自己的体温,安抚着我:“别哭了,听话,咱不能落下病根。” “嗯。” 我哽咽着点头,感觉憋在胸口的气顺了不少,仍委屈道:“我就是眼红嘛,素卿的儿子有朝廷最正直最忠勇的大臣当师傅,咱们的儿子……” 我没说我的儿子,说了咱们的。 “你看你小气的。” 李昭无奈一笑,还似过去那般,温柔且耐心地给我教。 “皇后是皇后,璋儿是璋儿,璋儿是朕的儿子,朕也要教养,不能让他走了歪路。况且,朝中也并非只有袁文清一个文德兼备的能人,等咱们儿子长大后,朕再替他挑个好的师傅,大不了,朕亲自教他行不行?” “嗯。” 我点点头。 憋闷彻底散去,如果李昭能亲自教养睦儿,那再好不过了。 “妍儿,你奶真没了么?” 李昭手伸到我的衣襟里,没敢挤,只是覆上去,柔声问:“是不是被朕气的?” “是!” 我气呼呼地应他,转而噗嗤一笑,看向傻乎乎的儿子,撒娇:“跟你没关系,是你儿子太能吃了,可能跟我身子也有关,毕竟我不是二十出头的姑娘,怀孕的时候没怎么胖,有些孱弱。没事儿,待会儿说不准就又有了。” “嗯。” 李昭点了下头,忽然坏笑了声,他坐直了身子,红着脸左右看了圈,将被子裹在我身上,然后自己钻了进去。 “朕瞧瞧有没有。” 说话间,他就解开了我的衣襟。 我感觉胸口一凉,复又一疼,心跳得很快。 “有呢!” 李昭惊喜地坐起来,直面我,眼眸下垂,轻抿了下唇,又坏又尴尬地笑,肩膀轻撞了下我: “有一点点,哎妍华,这怎么一点味儿都没有。” “那你以为呢?难道是甜的?” 我耳朵发烫,别过脸,轻咬住下唇,也是不好意思极了。 “不要脸。” 我撇撇嘴,笑骂他:“多大人了,还抢儿子的粮。” 李昭俊脸绯红,笑吟吟地看着我,眼瞅着我的胸口,眉一挑:“胜似琼浆甘露,朕得长生矣。” “坏透了你。” 我扑在他怀里,靠着他,如同靠一座大山。 良久,我轻抚着他细腻微凉的侧脸,低声呢喃:“你明儿天不亮就得走,又得劳累一整日,为着我生产,你生生熬了一日两夜,快去隔壁偏房睡。” “没事儿,朕看着你们母子高兴。” 李昭吻了下我的脸,将暖帽戴在我头上,柔声道:“要不,咱俩一块去偏房,你还说朕呢,你也熬到了现在。今晚让那两个乳娘守着,咱俩美美地睡一觉。” “别了。” 我摇摇头,笑道:“儿子出生后一直吃我的奶,若是换了旁人的,窜稀了怎么办?” “别担心,这小子没那么娇贵。” 李昭说完这话,轻放开我,忙小跑到柜子那边,找了件寒冬腊月穿的大氅,行到我跟前,将我团团裹住,一把横抱起我,出了内间。 他用脚尖勾开门,厉声让门外守着的胡马、云雀和乳娘们赶紧起开,急匆匆地抱着我跑进偏房。 他抱得很稳,我一点都没感觉到颠簸和寒气。 我只感觉自己被放上张软乎乎的床,紧接着,蒙在头上的大氅被李昭剥开,他此时就立在床边。 四下看去。 这是我家里的偏房,原是给乳娘备下的,陈设简单,一应器具皆有,地上摆了三个炭盆,把屋里烧得极暖。 我往里挪动了些,给他腾出个地方,然后慢慢地躺下,谁知还是扯动了底下的伤痛,疼得倒吸了口冷气。 而此时,李昭匆匆擦洗了下手脚,搓着手,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床,他一口吹灭矮几上的宫灯,把床帘放下,亦躺了下来,手伸到我的被窝里,寻到我的手,我俩十指交叠。 “快睡吧。” 李昭打了个哈切,催促着。 “嗯。” 我应了声,凑近他,额头靠在他的肩上。 我贪恋地闻着他身上的小龙涎香气,听他有节奏且平稳的呼吸,看他黑糊糊的侧脸。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都没出声,应该睡着了吧。 虽说之前熬了那么久,可我竟一点睡意都没有,总是心慌,想去看看儿子。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推开他的手,起身下床,可就在此时,他猛地坐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我俩居然谁都不说话,就这么坐着。 “你也没睡着?” 我轻声问。 “你不也一样。” 他叹了口气,掀开床帘下床,摸黑把那件大氅找来,再次将我团团裹住,无奈一笑:“走吧,咱还是去那边睡吧。” 第66章 满月酒&脉望 睦儿的满月酒 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 不知不觉, 我儿子已经满月了。 直到现在,我都感觉像一场梦,明明我已经被踩到了泥里, 成了山匪的老婆, 与丈夫日渐离心,成日家要面对婆母刁难, 还有后院一堆莺莺燕燕的算计。 我怎么会爬回长安?怎么会和皇帝有了孩子? 在哺育儿子的这段时间,我静下心来, 再次回顾自己走过的路。 我忽然发现人生就像走台阶, 十六岁的高家小姐是一个台阶, 给了我贵族的出身和良好的教养; 第81节 十七岁家族变故是一个台阶, 让我浑身长出了刺,在苦海中挣扎求存; 三十岁前是一个台阶, 让我从女孩变成了女人,懂得了人情世故; 在此之前,我的路走得艰难, 仿佛一点乐趣都没有,只要稍微一点变故, 就能将如意娘和梅濂打回原形。 而在三十岁之后, 我忽然走得很快, 台阶也上的更高。 我一直认为, 人这辈子短暂又漫长, 有的人活得稀里糊涂, 有的人活得行尸走肉, 而真正清醒的活着,又有几人?大多数人被现实磋磨得浑浑噩噩,忘了最初满怀梦的自己。 我可以安安稳稳地做梅濂的正房太太, 富贵和顺地过一辈子。 可我选择了另一条路,注定了荆棘丛生,艰难异常,一步走错,我将万劫不复,永不超生。 万幸,我走到了现在,而且一步步达成心里的目标。 我得知道,这条路没有前人走过,找不到借鉴参考,我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小心翼翼地走。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相反,我认为自己有很多缺点和局限,所以,我就得请教那些已经闯出一番天地的男人,譬如老陈、四姐夫、左良傅……还有李昭,他们都是我的师傅,或多或少都能点拨我。 而且,我还会观察我见过的一些女人,从她们身上也能学到很多。 这些年,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一个女人,不是素卿,而是我杀了的陆令容。 她是谁? 陈南淮的表妹。 这丫头身世也是凄惨得很,她是家中独女,父亲死时,也不过十二三岁,巨万的家产被舅舅、姨妈觊觎,而她自己身体也存在残缺,是石女,无法与男人行房。 年幼的陆令容寄人篱下,被陈砚松的继室,也就是她亲姨妈江氏养在陈府,她爱慕陈南淮,却因为身体残疾一再拒绝;为了夺回家产,她同样走了条惊险的路,那就是与朝廷的封疆大吏左良傅合作,成为朝廷安插在陈砚松跟前的细作。 她的目的非常明确,立志当班昭那样的奇女子,进东宫校书局做女官。 只可惜,她太聪明了,发现左良傅根本没想让她如愿,于是,她设局自保,先害死了慈云庵的柔光小师父,后暗中给盈袖下毒,差点害得盈袖终身不育,小产而亡。 陆令容作恶多端,没人能容得下她。 但当时,痛恨她的陈砚松、左良傅、袁文清等人都没对她下杀手,不是不敢,而是……都不太好意思动手。 因为陆令容作恶几乎都是假他人之手,再者,这丫头在洛阳非常出名。 她虽然只有十九岁,但真的可以说异常聪慧,素日里乐善好施,帮扶沦入风尘的孤女,且时常住在庵堂里,为过世的父母守孝,故而又有个孝顺的美名。 所以,即便家产被无良亲戚侵夺,但她竟能一点一滴地抢回来。 是啊,如此善良纯孝的女菩萨,谁敢明目张胆欺负呢? 先前老陈来信,指点我,为儿子的将来,得慢慢经营自己的名声,我觉得可以参考陆令容走过的路子。 一直以来,我都有个心愿,想要为天底下和我相同命运的女子造个屋子,为她们遮风挡雨,不让她们被人随意凌.辱。 …… 结合四姐夫和老陈的建议,我把我今后的路定为两步走。 其一,四姐夫提出的无欲则刚,这是针对李昭的。 我大胆假设,后宫三妃于他,是君臣关系;而我,他能肆无忌惮地争吵、袒露心事,那么我们则是情人和某种意义上的夫妻关系,这很好。 之前我冒进了,在除夕夜上替八弟求爵,结果被狠狠打压,导致我家鲲儿断了三指,是我的错,我挑战了他的底线。 所以我认为,攻城为下,攻心才是上策,什么时候我和孩子成了他软肋和底线,那么到那时候,我将无往而不利。 其二,老陈提出的经营名声,我将其概括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注:穷,意为不显贵) 纸包不住火,素卿和我迟早会正面相对,我的过往肯定会被她挖出来,用来攻讦诋毁睦儿,所以,为了儿子日后的路更好走,我必须把名声经营好,素卿母仪天下,而我,要兼济天下。 一步步来,不急,务必走稳。 目标和路一旦明确,我便不再焦虑紧张,整个人都松快不少,月子做的挺不错,身子正在慢慢恢复,前儿睦儿开始吃乳娘的奶,我终于能睡个囫囵觉,痛快! 今日儿子满月,我早早起来拾掇,沐浴梳髻,描眉涂唇,开春后,天一日暖似一日,但我不敢掉以轻心,还穿着冬日里的那身织金锦的袄裙,但尺寸似乎不太合适了。 胸比以前大了很多,可腰似乎还瘦了点。 云雀在给我改衣裳的时候,啧啧称赞,笑着说:“夫人这身段就跟没生过孩子似的,更窈窕了,皮肤嫩的像剥了壳儿鸡蛋,不上妆就很美了,稍稍捯饬一下,那就是艳压群芳。” 我抿唇笑笑,随手把碧玉簪送给了她。 对云雀,我真心把她当亲妹妹对待,不赏,只送。 这段日子,李昭只要得了空就来,来就趴在儿子跟前逗弄。 我能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爱这个小儿子的,无奈睦儿身份还未公开,满月礼不能举朝共贺,于是,暂且只办家宴。 关于请谁来,我俩之前着实商量了番。 我肯定是想把我这边的亲戚朋友请来,四姐夫妇、八弟夫妇、盈袖、大福子还有月瑟公主、谢子风,一大家子和和乐乐地给睦儿庆贺。 李昭呢,他孤家寡人,没什么亲友,便想把郑落云、袁文清请来,显摆下他儿子。 可这里边有个问题。 我实在不愿意让他和我的家人碰面,如他所说,他是帝王,谋算人心已经成了种习惯,我真是怕又出现除夕夜的那种不愉快,且子风最开始爱慕盈袖,袖儿和公主见面,仿佛也挺尴尬的; 于是我俩商量了好几个晚上,决定满月酒办早中晚三场。 上午我和四姐八弟等人过; 下午他带公主、子风来; 晚上呢,单独给郑贵妃开个席面; 我们俩不谋而合,其实都不是很想请袁文清,因为,实在是怕尚书大人又叨叨,破坏了气氛。 …… 真的,我今儿真的非常开心。 上午和和美美地和我的家人吃了顿团圆饭,四姐如今身上也有了,刚诊出来,已经两个来月了。 孙御史对她更温柔体贴,之前还不愿让四姐搬出去,怕外人非议他宠妾灭妻,如今老来得子,他便认真地去考虑,许是联想到大家族里规矩算计实在太多,于是狠狠心,以流年不利为由头,在外头另给四姐买了个小宅院,说是先住着,等孩子生下后再搬回孙府。 而八弟呢? 今儿依旧没带他媳妇儿来,他怕妇人嘴碎,出去到处乱说,给我惹来麻烦。八弟和鲲儿也有好几个月没见了,果然,他一看见儿子抱着哭,说实在对不住孩子,那种病差点又犯了,情绪激动之下,竟要拿刀剁了自己的指头,给儿子赔不是。 鲲儿纯孝,见父亲如此,立马跪下,反反复复说:“不怨父亲,也不怨姑妈,咱们高家情况复杂,不论父亲还是姑妈,都希望家族兴盛,你们兄弟姊妹能相互帮扶爱护,孩儿都看在眼里,孩儿只希望父亲能把病治好,姑妈每日家都开开心心的,就好啦。” 一番话说的,满屋的大人都掉泪了。 最后还是四姐夫出来劝慰,他抱着鲲儿,摩挲着孩子的背,叹道:“都说慧极必伤,鲲儿兴许命里有大劫,如今断了三指,也算躲过去了,以后咱们一家子都会好,只要人好了,日子就会越过越好。” 吃饭的时候,八弟兴冲冲地给我说,他盘下了个刻书坊,以后也能当东家了。 我忙问了细节。 原来年后,八弟之前做活儿的苏氏刻书坊因经营不善,打算转让出去,八弟这些年一直致力于书坊校书刻书,立马动了这个心思,只是费用实在高昂,书坊铜板、油墨、成千上万的存书,还有下人的身契等,零零总总下来,起码得一千两往外了。 那苏氏刻书坊的少东家是个胸无点墨的人,只看到眼前利益,印书的纸张油墨皆是下等,且气量狭小,容不下那些有本事的怪脾气学人,故而他家书坊所出的书错漏百出,甚至还篡改经书,品质实在低下,实乃一大烂摊子。 那些个有名士子学人听说八弟想盘下来,纷纷鼓励,说只要牧言先生接手这个书局,他们愿意加入,定会穷尽毕生所学,精校出善本,以利天下读书人。 八弟闻言,越发坚定盘下书坊的念头,只是他素来清贫,加上今年新添了个女儿,手头实在拮据,可他心里到底存着读书人的一腔热血,那么清高的人,居然拉下脸,四处问人借银子。 最后借到孙御史那里。 孙御史觉得这是个赔本的买卖,说银子不成问题,但不想让八弟冒险,老老实实做个小本买卖,把家里两个儿子培养长大才是最稳妥的。 八弟性子倔,坚持要做。 我那外甥,也就是四姐的儿子孙遇礼见舅舅如此,心疼不已,竟偷偷盗窃他父亲书房里的古董,拿到当铺里典当。 这事自然让孙御史和大太太晓得了,当即对礼哥儿动了家法。 大太太更是让她儿子亲自上门,给八弟送了五十两银子,看似关切,实则嘲讽,说:“八爷大可不必如此,缺银子张口就是,何必教唆礼哥儿做扒手小贼,辱没了孙家的名声。” 听四姐讲这些事的时候,我又气又难受,浑身发抖。 气的是,孙家大太太实在刻薄,还有八弟,缺银子管我要就是,怎么跟亲姐姐都不好意思张口; 难受的是,我那素未谋面的外甥遇礼真是个好孩子,虽说做法不对,可孝顺舅舅的心确实好的。 后面,我问四姐,银子的事怎么解决的。 四姐冷笑数声,说张家听见了这事,忙派人过来了,说已故不孝子达亨去年在酒楼欺辱过八爷,皇后娘娘对这事一直耿耿于怀,命父亲张首辅拿三千两银票,赠予故人,便当赔不是了。 原来不止我想经营名声,素卿也是。 我问四姐,这银子最后接下么? 四姐眼里怨恨甚浓,声音也尖刻了几分:“接啊,为何不接,他张家欠咱们高家太多,他们敢给,咱们就敢拿。只不过,乞人且不受嗟来之食,咱给他打个借条,一年后连本带利还他。再者,我和牧言也顾虑到了你,他们家如今是后族,吃罪不起,还有,咱若是强硬拒绝,万一他们起了疑,疑心我和牧言为何这般腰杆硬,莫不是背后有撑腰的?查到你就不好了。” 听见姐姐这番话,我真是百感交集。 所谓兄妹帮扶,不外如此。 上午家宴过后,我送家人出门。 八弟临走时,抓住我的手,眼里充满了兴奋和壮志雄心,对我说:“姐,记得咱们家从前有个藏书楼,叫‘脉望’,我便让我的书坊叫‘脉望书局’,弟弟有信心,把它做成天下最有名的书局,给咱父亲争光。” 我相信八弟。 我能从如意娘走到妍华,他同样能从落魄贵少走到人人敬仰的刻书、藏书大家。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不是么? 送走家人,我回屋小睡了会儿,约莫过了未时,云雀进来喊我起来。 说是陛下带着公主、谢三爷进门了,路大人也来了。 原本,我以为大福子仅仅来吃睦儿的满月酒,谁知,他偷偷给我带来个消息。 一个关于素卿私隐和致命弱点的密事。 第67章 满月酒&辛密 金屋藏娇 听见李昭带着公主等人来了, 我忙不迭从床上起来,迅速穿好鞋后,让云雀帮我稍稍整理了下发髻和妆容。 刚走出房门, 我就听见一阵灵动如莺般的女孩笑声, 紧接着,瞧见从小门外依次走进来几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 李昭自不必说, 他是皇帝,没人敢越矩走到他前头。 第82节 他今儿穿了朱红绣云纹的锦袍, 头戴金冠, 眉眼皆笑, 一派的喜气洋洋; 跟在李昭后头的是月瑟公主和谢子风, 嚯,这俩人走一起简直像幅画, 身上穿着同一种锦缎裁出的衣裳,腰间各悬了只香囊。 公主梳了坠马髻,化了桃花妆, 杏眼盈盈,而子风依旧玉树临风, 在人堆里相当扎眼。 最后面进来的是大福子, 他身着飞鱼服, 左手拿着半人来高的绣春刀, 右手托着大小不一的几个锦盒, 许久未见, 我感觉他仿佛变了很多, 模样依旧英朗,但眸中多了几许狠厉,叫人不寒而栗, 但看我的时候,似乎收敛了很多,不经意会流露出一两分暖意。 “小皇嫂!” 月瑟公主面露喜色,笑着朝我奔来,髻上的珠钗溜掉都不知道。 而此时,我瞧见谢子风摇头一笑,眼里似有几分宠溺的意味,弯腰拾起那支珠钗,指头抹去珍珠上的浮尘,揣进怀里。 我略怔住,转而一笑,男女不就那么点事,喜不喜欢一眼就能看出来,李昭是喜欢我的,所以他每次清晨离开的时候,都会吻一下我的额头,轻手轻脚地穿衣裳,不把我吵醒。 大概,子风也喜欢上月瑟了吧。 “妾身见过公主殿下。” 我屈膝,笑着给月瑟行礼。 “都说了别搞这些虚礼,你怎么又来。” 月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双手扶起我,然后退后两步,从头到脚打量我,眼里闪过抹惊艳之色,忽然掐住我的腰,顽皮一笑:“腰好像多了点肉,小腹没以前那么平坦了,不过考虑到你刚生了孩子,这身材已经吊打后宫那些佳丽粉黛了,真是胸大貌美腿长,我一个女人都喜欢,更别提皇兄了,去年我多设计了几款旗袍,你啥时候再到挽月观试试呢?哎,小皇嫂,你这身材、皮肤怎么保养的,教教我呗。” “这……” 我脸稍发烫,挑眉一笑:“等没人的时候,妾身偷偷告诉公主呗。” “你看你,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谢子风忙上前来,截断公主的话头。 他笑着给我见了礼,彬彬有礼道:“姐,你别理她,她素来口无遮拦,小弟恭喜您喜获麟儿。” “好久不见了,子风,你真是越发的出挑了。” 我微笑着回礼。 而此时,一旁立着的月瑟颇有些不满地扁着嘴,白了眼子风,嘟囔了声:“管东管西,跟个管家婆似的,真真比皇兄还事儿多。” 说到这儿,这丫头抱住我的胳膊摇,兴奋道:“我那小侄子呢?上个月听说皇兄身子不适,罢朝一日,吓得我忙不迭往宫里跑,可瞧着他精神奕奕,哪里像生病。 前几日他才告诉我,说是你生儿子了,让我和风哥今儿过来喝满月酒,哼,也不早点说,害得我都来不及给小侄子准备礼物,喏,加班加点地做了两套小衣裳,就在后面那个盒子里装着,风哥说我的礼物太过简单,他另准备了块水头极好的翡翠原石,未经雕琢,日后能让工匠弄些镯子、珠串、玉佩什么的,对了小皇嫂,你若是嫌我的礼轻,过后我再给你补一份厚的。” 这一串连珠妙语,把我弄得不知该从哪儿应对。 “就你话多。” 谢子风轻推了把月瑟的臀,下巴朝上房那边努了努,笑道:“你不是总想看看小侄子么?快去罢。” “行!” 月瑟也没顾旁人,笑着朝上房跑去。 我再次惊住。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冷若冰霜的公主么? 而且,瞧谢子风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这俩人进展……仿佛也太快了吧。 我看了眼笑而不语的李昭,凑近谢子风,低声问:“你和公主,能合得来么?” “就、就那样吧。” 谢子风不太自然地笑笑。 “你们……” 我捂住偷笑:“好像挺亲近的。” “啊。” 谢子风俊脸绯红,竟有些磕磕巴巴:“刚认识时蛮、蛮讨厌的,后面也还行,那个姐,我得跟着她,她大大咧咧的,别把孩子吓着。” 说罢这话,谢子风逃似的跑了。 我摇头笑笑,走向李昭,很随意平常地挽住他的胳膊,与他的身子贴近,笑道:“他们俩关系不错,婚后应该会和谐,陛下尽可放心。” 李昭轻拍了下我的手,俯身,凑到我耳边,低声嗔道:“还说呢,暗卫来报,谢子风前几日留宿在挽月观了,虽说没做那事,但……俩人在梅林里抱一起亲嘴儿了。哼,还是名门世家子弟呢,这般不知羞耻。” “别光骂子风呀,你妹妹若是不愿意,子风的嘴也贴不到她那樱桃小口上。” 我坏笑着嗔了句:“再说了,人家两个可是当着文武百官定过亲的,就差个婚礼罢了,便是行了周公之礼,谁又能说他们呢。你也是的,一天到晚忙成那样,管这些闲事作甚,他俩偷偷摸摸的亲热,你睁一只闭一只眼得了,还真想拿出兄长的派头教训人?” “朕不过闲话一句,就惹来你这一通数落。” 李昭用力拧了下我的唇,笑道:“行了行了,只要大婚前别弄出孩子,由着他们罢,怎样?” 我莞尔,头靠在他肩上。 蓦地,我记起大福子紧跟在后边,我忙回头看去,正巧与大福子四目相对,他抿唇微笑,对我点了下头,什么话都没说,我亦报以微笑。 我心情真的……很复杂。 若是以前,我兴许没什么感觉,可自打我发现他暗中爱慕我,我就总觉得我和李昭所有的喜悦和欢好,对他来说都是种折磨,请他来吃满月酒,到底是对是错? 进屋后,我瞧见公主和谢子风此时正坐在炕边,逗弄着睦儿。 公主将香囊解下,在睦儿面前晃悠。 其实,我有点不太高兴,因着抚养儿子,屋里已经很久没有点香料了,我和李昭也没再敢熏香,她怎么这般不懂事。 但我一句话都没说,由着她去,左右就来这一回,何苦得罪人呢。 “子风,你瞧他。” 月瑟捏着睦儿的脸蛋儿,凑近了,嘟着嘴逗:“小皇嫂那么标致的人,怎么生出这么丑的娃娃。” 谢子风瞧见我们进来了,一脸的尴尬,忙推了把月瑟,嗔道:“少说几句,你刚生出来也丑,孩子嘛,长开就好看了。” “是么?” 月瑟笑着回头,忽然看见我和李昭就站在门口,这丫头脸瞬间涨红了:“哎呦,你们走路怎么都没声儿。” 说罢这话,这丫头居然自行找面子,嘟囔道:“确实不太好看嘛。” 我笑了笑,压住脾气,柔声道:“小孩儿一天一个样,公主再过一个月来,他就便好看啦。” 我面上虽大度,可底下却用力踩了下李昭的脚,宣泄自己的不满。 李昭揽住我,摩挲了下我的胳膊,示意我容忍容忍。 而此时,我忽然瞧见月瑟从她的荷包里拈出一块乳白色的糖,放在睦儿嘴边。 我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就看见李昭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抢走那块糖,随手扔到一边,随后从袖中掏出块帕子,让乳娘端杯温水来,他将帕子蘸湿,轻轻地擦儿子的嘴,剜了眼月瑟,压着声音训斥: “他连牙都没长出来,能吃糖?这么大的人了,做事前也不知道动脑子想想。” 月瑟委屈地甩了下袖子,眼里浮起泪花:“我又不知道,那么凶做什么。” 我忙上前打圆场,挽住月瑟的胳膊,笑道:“你侄儿现在吃着奶,乳娘素日里的饭菜都不怎么加盐,你还是闺阁在室的姑娘,这些事自然不懂,等他长大了,再吃小姑姑的糖罢。” 我心里一阵窃喜,论护犊子,李昭其实比我还甚。 “这么着吧,左右宴席还得小半个时辰才开,咱们去打几圈马吊罢。” 我看向子风,笑道:“你、公主还有我,大福子再凑上一手,正好四个人,哎呦,坐月子都快把我坐出毛病了,不让看书、不让外出,真真憋闷死了。” 说到这儿,我给李昭飞了个媚眼:“劳累陛下,帮妾身看会儿孩子,如何?” 李昭温和一笑,挥挥手,让我们几个去偏房玩儿去。 我笑着让云雀和胡马去准备桌椅、牌还有零嘴茶水,在出门的时候,大福子抢先一步,给主子们撑起帘子。 我报以微笑,可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大福子迅速往我手里塞了块纸,他没事人似的侧身,恭恭敬敬地请我先行,我点点头,面色如常,隐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住那块纸。 究竟什么事,让他如此冒险地给我传递? 我没表现出任何紧张的情绪,去偏房那边后,和公主、子风还有大福子打起马吊,言笑晏晏,说着近来长安的新鲜事,打了两圈后,我让云雀坐下,替我玩几把,说出去倒杯茶,顺便看看儿子。 我慢悠悠地返回上房,往炕那边瞧去。 胡马此时静静地立在地上,而李昭和睦儿呢,俩父子正睡得好。 我笑笑,手指按在唇上,示意胡马不必行礼,我轻手轻脚地去梳妆台那边稍稍补了下妆,然后疾步朝后院的恭房行去。 入了恭房,我让嬷嬷守在外头,佯装坐马桶上行大恭,赶忙将那张纸块掏出来,心砰砰直跳,展开,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大福子的字迹。 我皱着眉,细细去读。 “恭喜夫人终于如愿以偿,喜获麟儿,小人真替您感到高兴。 小人思前想后,不知该送您一份什么礼,自打小人接手羽林右卫,利用职务之便,查出些夫人感兴趣的事,在此敬上,聊表心意。” 我叹了口气,难得他一直念着我。 “当日小人从利州回来,去‘不知春’酒楼给您买鱼羹,恰巧看见了大理寺卿张达齐,夫人知道,此人乃张皇后庶长兄,小人便暗中跟踪了他。” 我皱起眉。 张家如今正盛,嫡子张达亨不争气,并不代表族中就无人了。 素卿是中宫皇后,她父亲乃吏部尚书,如今内阁的首辅,门生故吏遍布朝廷;她庶长兄张达齐原先在地方做官,慢慢升迁至长安,真真有几分手段,如今乃大理寺卿。 我的确好奇,张达齐去酒楼做什么,大福子看见了什么,于是接着往下看。 “小人瞧见,张大人会见了个高高瘦瘦的锦袍男子,瞧着面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小人让心腹留心,发现那锦袍男子在长安挥金如土,几次三番暗中约见张大人,索要银钱。 张家乃后族,谁人敢勒索? 小人越发疑心,原本想将那锦袍男子抓来,拷问一番,猛地记起,此人似乎是张皇后宫里的管事太监秦林。 此后,小人便独自去查,竟发现,秦林早在半年前因盗窃宫中珠宝,被皇后杖毙,尸首早都烧了。 既然秦林死了,那小人看到的这个人又是谁? 小人没敢声张,暗中查阅那秦林的档案,这才得知,当年他因家贫入宫,已有十余年,而在家中,他还有个孪生弟弟,名唤秦望。小人暗中让心腹前往秦林老家打听,您猜怎地,那秦望在去年初就进京赶考,落榜后再无消息。 夫人,太监哥哥在宫外勒索,那宫里被杖毙的是谁?” 我惊得半张着嘴,那就是正常男人--秦望!素卿她、她竟然……我忙往下读。 “小人不敢轻易断定,皇后行秽乱宫闱之事,于是躲在暗处,接着观察,发现张达齐大人在第三回 碰面后,从秦林手里取走个锦盒,紧接着,秦林当夜就暴毙,尸首被烧成了灰,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人间。 小人怕打草惊蛇,没敢把秦林救走,心里十分郁闷,顺势查了番大皇子李璋,没想到,又让小人挖出点东西。 第83节 先帝凤翔二十二年,大皇子年十一,他身边的侍女苏薇被先帝看中,封为才人; 先帝凤翔二十三年,也就是去年,帝崩,秘而不宣,大皇子年十二,暗中与苏才人往来甚密; 开平元年,大皇子年十三,先帝“驾崩”,陛下下旨,命后宫无子嗣嫔妃殉葬,苏才人在列,大皇子数次上书陛下,此乃不人道残忍之事,理应废殉葬之制,言辞恳切,陛下仁厚,登基后大赦天下,免殉葬,令十数位嫔妃守皇陵,不得外出。正巧,苏才人因伤寒卒,从名册中划去,但小人私下查到,苏才人其实被大皇子救下,藏在长安城东一宅院中。” 看到这儿,我不摇头笑笑,这对父子还真像,都喜欢金屋藏娇,我接着往下读。 “夫人,大皇子素来仁懦体弱,去年更添了咳血之症,不似长寿之人,此事张皇后压下,无人知晓。 而那假太监被杖毙前后,正是曹妃受宠、怀四皇子李冕之时,小人猜测,皇后此举,应乃固位之险招,李冕一薨,皇后立马杖毙假太监,而她兄长也暗中稳住真太监,并且绞杀。 夫人,陛下绝不会容忍背叛淫.乱之事,小人觉得,此乃扳倒皇后一奇招,若您同意,小人会想法子将此事密奏给陛下,不会牵连您分毫。” 一时间,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紧张兴奋得口舌发干。 李昭说过,素卿无大过,不能废后。 那么现在呢? 这事算不算大过呢? 第68章 杠上开花 打马吊&杠精 我反反复复看这封密信, 今儿真是喜事连连啊。 先是四姐有孕、再是八弟盘下“脉望书局”,然后现在,我手里握着能把张素卿踩死的密信! 长能耐了素卿, 混淆皇家血脉、给李昭戴绿帽子, 这都能做得出来。 曹妃有孕,你着急了吧; 你儿子不似长寿之人, 你担心了吧; 再加上,当时你涉嫌与一桩迫害怀孕宫人的陈年旧案有关, 你迫切想要个孩子渡过此劫。 真有你的, 偷龙转凤这招都能想得出来。 我差点笑出声, 刚准备从恭桶上起来, 出去暗示大福子行事,忽然, 我脑袋嗡一声响,如同被雷击中了般。 李昭控制左右羽林卫,臣子、后宫尽在他掌握中, 便是月瑟和子风亲热小事,他都能知道, 没理由不清楚素卿这桩丑事。 那么做个假设。 倘若他知道, 那好极了, 我不认为他能容忍背叛, 他现在不发作, 并不代表日后会放过, 毕竟大皇子李璋颜面要顾, 张家如今一首辅、一大理寺卿,地位稳如磐石,这层也要考虑, 且秦家兄弟已死,压根没有证据,他贸然发作,不一定能废后赐死,毕竟这事不光彩,他是个爱惜名声的人,不会闹的满城风雨。 倘若他不知道,若大福子暗中将此事密奏上去。 他会不会想,凭什么大福子这么关注张家事,因为我和睦儿?更甚,他会觉得我贼心不死,一直谋算废后和整死张家,那么,他会不会再次赐我一壶鹤顶红? 稳住妍华。 切记四姐夫教的“无欲则刚”,素卿这事和你没关系,是她同李昭的帐,你千万别把自己和儿子裹进去,更不能把关心你的大福子套进去。 想到此,我赶忙将那封信撕成小条,硬生生吃掉。 我摇头笑笑,在恭房里吃东西,我也是头一份儿了。 稍稍收拾了下妆容衣衫,我踏着轻快的步子走去偏房。 云雀看见我来了,赶忙站起来,秀气的小脸透着着急:“夫人快来,奴已经输了两圈,一把都没胡。” “是么。” 我笑着坐到酸枣木椅上,哗啦啦地搓着牌,扫了眼月瑟、子风还有大福子,眉一挑:“没想到遇着硬茬了,今儿不把你们三家打趴下,那我这十来年的马吊就白打了。” 月瑟坏笑,一派的得意:“本公主这些年住道观,闲来无事的时候也通宵打牌,小皇嫂,你可别说大话,当心本宫把你打得站起来。” “来呀。” 我笑着将髻上的垂珠累丝金凤钗拔下,按在桌上,瞟了眼子风,打趣:“怕你呀,我那盒子里的首饰管够,只是,你们俩可不许打情章。” 说话间,我抓起一副牌,好家伙,简直三五不凑,乱得要命,我也没在意,照打不误。 而就在此时,大福子打下一张五筒,看向我,嘿然笑道:“小人忽然想起一事,前不久底下人孝敬了只猫,通体雪白,性情温顺,更奇的是两只眼睛一蓝一黄,好看极了,夫人想养么?” 我知道,大福子这是问我,要不要算计素卿。 “不用了。” 我抓起张六万,打了出去,笑道:“多谢你惦记着我,睦儿还小,受不得这种带毛的小畜生,之前云雀也养了只花狸猫,嚯,陛下瞧见了,立马让人扔了,这丫头哭了好几日呢,再说了,我小时候被猫抓伤过,对这玩意儿烦的很,暂时不想养。” 我手指点着桌面,等着抓牌,笑道:“我觉得,你也别喂养,有那闲心思,还不如多给陛下分分忧,理她作甚。” 大福子眉头微皱,笑了笑:“是,小人知道了。” “哎?” 月瑟不知道我和大福子打的暗语,忙道:“莫不如把小猫送我罢,前几日我还缠着风哥去弄只呢。” 正在我们几个说笑间,李昭从外头进来了。 他显然刚睡醒,侧脸还带着枕头绣花压出来的红印子,手里端着杯茶,笑吟吟地走进来,问谁赢了?他在那三家身后都站了片刻,观察了下牌路,最后让胡马搬了张凳子,坐在我跟前。 大抵方才看了密信,他一来,我竟然有些紧张,胡乱打起牌来了。 原本单吊红中,稀里糊涂地换成了单吊六条,压根没注意谢子风方才把六条碰了。 身后的李昭瞧见此,偷偷踢了下我的小腿,凑上前,拿着我手里的六条,重重地在桌上按了下:“怎么能换牌呢?你会不会打。” 我佯装刚发现子风碰的六条,哎呦了声,赶忙去抓牌,抓起张九万,顺便把六条打下去,谁知月瑟一把推倒牌,得意笑道:“刚听牌就胡,来吧来吧小皇嫂,快给银票。” 我甩出张银票,白了眼李昭:“你不会就别瞎指挥,害得我输银子。” “倒赖朕了。” 李昭抓起子风跟前的三张六条,笑道:“你没看见人家碰了么,早早仍出去,也不至于放胡。” “观牌不语真君子,你打还是我打?” 我蛮不服气地冲他“发火”。 “行行行,你打。” 李昭收起笑,双臂环抱住,坐在我身后。 我没理他,抓起一副牌,嚯,简直不能再烂。 “哼。” 我从鼻孔发出声不满,斜眼瞅向李昭,嘟囔了句:“坐我跟前,把我手气都弄坏了,瞧瞧,东南西北中,还能更烂点么?东风!” 我耐着性子,慢慢地抓牌打牌,好不容易听牌了,刚准备打三万,又被李昭抓住手。 “这张你都敢打。” 他把三万扣下,打了张五万,再次凑到我跟前,笑道:“你瞧朕给你自摸一把。” 我手指点向三四万,不满道:“单吊多好,你换成胡这两张,根本不可能嘛。” “你别说话。” 李昭环住我,直接抓牌,连摸都没摸,用力扣在桌面上,竟然是张胡牌,二万! 我惊得半张着口,忙问:“你怎么知道会抓起这张牌?” 李昭挑眉一笑,指着桌上的牌:“这能算出来么,桌上几乎没打下去,对面三家胡的是筒子条子,手里有二万的机会不大,只剩下三十几张牌了,肯定能抓到。” 月瑟听见这话,不满地将牌哗啦一声推倒:“夫妻俩一块上的?这不是欺负人嘛,还带算牌的,谁能打得过?那我们仨不如直接给银子得了。” 我噗嗤一笑,心里甜甜的,李昭的脑子果然好使极了,他替我打赢了,我简直比自己赢了还高兴。 “是呀,公主说的没错。” 我故意推了把他,笑道:“玩玩嘛,算牌就没意思了,不许再说话了。” “行行行。” 李昭揽住我,笑着保证:“只看不说。” 我莞尔,接着打牌,心里却盘算其他的事。 若要经营名声,说白了,就是拿银子经营,老陈给的迟早会用完,若是问李昭要,他是皇帝,肯定会源源不断地给,可终究有点那个……我得自己挣,并且走出去。 我打了张五条,看向月瑟公主,佯装闲话家常:“公主近来忙什么,还在做衣裳么?” 月瑟看了眼子风,抿唇羞涩一笑:“今年冬天冷得很,我身上犯懒,没再做,最近也是闲,找不到事打发日子。” “妾也是。” 我碰了张牌,端起茶抿了口,笑道:“之前要照看睦儿,日夜颠倒地忙乱,最近两个奶娘上手了,我忽然就没事做了,整日家在屋里进进出出的,好无聊。今儿灵机一动,忽然想做点小生意打发日子,公主可有建议?” “这个好!” 月瑟果然来了兴致,笑道:“女人就不该被困死在家里,出去见见世面多好,若要我说,民以食为天,你就开个火锅店,肯定能挣银子,对啦,化妆品是暴利,我觉得也能做。” 我心里一喜。 果然猜测的没错,月瑟向来特立独行,是支持我走出去的。 虽说不知她说的火锅和化妆品是什么,但听着挺有意思的。 我幽幽叹了口气,看了眼李昭,颇有些无奈地对月瑟公主一笑:“只是你皇兄,未必会同意。” 月瑟也顾不上打牌了,忙笑道:“皇兄是最宽厚的人,又这么宠爱你,怎会不同意。” 说到这儿,月瑟看向李昭:“是吧,皇兄。” “这事不行。” 李昭收起了笑,没事人似的,帮我抓牌打牌,淡淡道:“妇道人家,最好别抛头露面,商场如战场,她没那个头脑应付,在家里看看书、养养花就行了。” 我心里一阵失落,果然,李昭果然不同意。 “算了吧公主。” 我故意泪眼盈盈,委屈地低下头,手背抚着羞红发烫的脸:“当妾身没说,待会儿席面开了,咱们喝几杯。” “你别说话。” 月瑟抬手,阻止我说话。 我知道,这丫头是个直肠子,而去年几次交锋下来,我更能拿准,公主其实比较反感“男尊女卑”的,这天下,敢直接顶撞李昭的,只有两人,一个是直臣袁文清,另一个就是李昭最宠的妹妹。 第84节 “哥,你这是瞧不起女人!” 月瑟坐直了身子,气呼呼道:“不就是做点小生意,又不是杀人放火,怎么做不得了?小皇嫂靠自己挣银子,不愿意死乞白赖地当你情妇讨饭,那是她有骨气,我最佩服这样的女人了,你凭什么不让她出去。” “凭朕是皇帝。” 李昭冷冷道。 “呵,那你就能禁锢她了?” 月瑟翻了个白眼,直接顶撞了回去。 “公主,别说了。” 我忙上前,从后面环住月瑟,一副委屈之样,可心里却乐开了花,真过瘾!狗东西,又被骂了吧。 “你别管我。” 月瑟推开我,噌地一声站起来,气呼呼反驳道:“她又不是禁.脔,余生就剩跟你睡觉、生孩子,做点小生意实现自己的价值,不行么?我看哥哥你就是太专横了!” “瑟瑟!” 谢子风大惊,忙起身捂住月瑟的嘴,喝道:“怎么和陛下说话的,喝了几口酒,就犯酒疯了。” 月瑟挣扎不已,嘴里发出呜呜声。 “陛下,她、她向来口无遮拦。” 谢子风额上生出层虚汗,陪着笑:“您莫要跟疯丫头计较。” 李昭阴沉着脸,压着怒,冷冷道:“行了,你们回去罢。” 他话音刚落,月瑟就扭动着身子挣脱开,这丫头不服气地往前行了一步,站在她哥哥面前,高昂起下巴,气道:“我不走,道理还没辩清呢。” 只听咚地一记闷响,李昭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他怒喝了声:“滚!” 我也是吓了一跳,李昭向来好脾气,当初就算被我气,被袁文清拐弯抹角揭短,也不曾这般盛怒。 我是真怕了,忙要拉月瑟出去,谁知这丫头哇地一声哭了,委屈地像小孩儿似的,立在她哥哥跟前使劲儿哭,就是不走。 “别哭了,咱走吧。” 谢子风冲我尴尬一笑,连拽带拖地将公主拉走。 大福子也不敢再留,躬身给李昭行了个礼,忙不迭地退下。 屋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最后只剩下我和李昭。 我心里有几分愧疚,着实不该利用公主,害得她被李昭凶。 “哎。” 我叹了口气,手指胡乱摸着桌上的牌,强笑道:“陛下莫要生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公主素来这样,当初把我也气得动了胎气。” “朕把她宠坏了!” 李昭剜了眼门口,双手自然地耷拉在腿上,深呼吸了口气,斜眼看向我,冷笑道:“少装无辜,朕还不知道你?你挑唆傻孩子替你说话,哼,长能耐了啊。” “果然都瞒不过你。” 我吐了下舌头,蹲在他跟前,摇着他的腿,撒娇:“我真的在家里呆不住,求求你了,让我做点小生意玩儿好不好?” “不行。” 李昭故意冷着脸,打了下我的背,紧接着又揉,语气软了几分:“你是银子不够使么?做那些下九流的事作甚!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瞧见,下杀手整治死你,朕找谁要人去?听话,乖乖呆在家里。” “你太霸道了!” 我恼了,推了把他的腿,立马站起来,往后撤了几步,含泪瞪着他。 而此时,胡马公公忽然小跑到门口,他左右看了圈,将拂尘插到后腰,躬身打了个千儿,笑道:“公主和驸马爷已经走了,呦,公主殿下的小脸儿都哭花了呢,委屈地直说:皇兄从来没这般凶过我。方才小厨房说,酒菜已经准备齐全了,立马能开席,要不要老奴将公主请回来?” “不用了。” 李昭烦躁地挥挥手,冲我笑道:“朕和妍儿两个吃就好。” “要吃你吃!” 我重重地甩了下袖子,跟他赌气。 我不怕,因为这里是家,他不是宫里的陛下,而是我的“丈夫”,有时候吵吵,反而会让我们的关系更亲近。 “上次是我八弟,这次是你妹妹,就不能让我安安生生吃个饭么。” 说罢这话,我拧身就走。 “去哪儿?” 李昭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吃饭了?” “睡觉去!要吃你自己吃!” 我气呼呼地发火儿。 “吃就吃!” 李昭拍了拍手,这狗东西,声音里竟还带有几分愉悦:“胡马,赶紧上菜,再温壶酒,朕早都饿了,要美美地吃一顿。” …… 我和李昭又闹“别扭”了,我赌气在屋里睡觉,他心平气和地坐在西窗跟前看奏疏,谁都不理谁。 我们的冷战从天亮熬到天黑,一直持续到郑贵妃上门才停止。 第69章 贵妃落云 钝刀 大抵睡太多了, 我感觉头有点发晕。 急么? 我当然急了,如果走不出去,那日后怎么经营名声? 当年我和梅濂成亲后也做了点小生意, 可那是为了养家糊口, 不得已为之,后来梅濂做了官, 就不太喜欢我抛头露面了,觉得不体面。 那么李昭呢? 可能也有很多顾虑吧。 …… 总之, 我心里烦得要命, 一口饭都不想吃。 本来以为狗东西会过来安慰安慰, 没成想他仿佛跟我杠上了, 该干啥干啥,抱孩子、逗孩子、看奏疏、用饭、饮茶……甚至还把奶娘叫过来, 问睦儿这两日进奶进的香不香?拉的屎正不正常?什么颜色?稀的还是稠的? 我简直气得没话,朝前瞧去,李昭正站在桌前练字, 他将笔搁在砚台边,拿起宣纸细细地品了番, 唇角上扬, 好似很满意。 他轻轻往干吹纸上的墨, 斜眼朝我看来, 笑道:“行了, 别在那儿耍赖了。” 我没理他, 接着睡。 他笑了声, 说:“朕可不吃你这套,说不许就不许,你就接着犟吧。” 谁知他话音刚落, 我就听见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胡马沉稳温顺的声音响起: “陛下,贵妃娘娘已经到门口了,正等着呢,要不要宣她进来?” 我心一咯噔,郑落云这就来了? 我瞧见李昭用湿帕子擦了下手,大步走来,不多时,一个高大的黑影便朝我压了下来,他立在炕边,推了把我,催促: “听见了没?客人来了,赶紧起。” “头疼得很。” 我索性将被子蒙到头上,撒起赖来。 谁知李昭坏笑了声,走向梳妆台那边,故意道: “行,你就睡着罢,朕待会儿抱着你儿子见贵妃,她若是喜欢,睦儿当场就认了娘,今夜就给了她。” 我一把掀开被子,直接坐了起来。 我再也顾不上跟他赌气,立马下炕,踩着绣花鞋小跑到他跟前。 此时,他正立在大铜镜前整理仪容,整了整衣襟,看见我过来了,一笑: “呦,舍得起来了?” “你什么意思呀。” 我含泪瞪着他:“你今夜请贵妃来吃满月酒,就是要把我儿子给她?” “那你给么?” 李昭弯腰,凑近镜子,用小指抹了下眉毛。 “你、你!” 我真慌了,手脚冰凉,脑子简直糊成了一锅粥。 怎么办,他果然要把孩子给郑贵妃的,我该怎么把儿子留下。 忽然,我看见他噗嗤一笑,随后转身,两手按在我肩上,俯身压了下来,眨着眼瞧我,手指刮了下我的鼻梁:“哎呦,真给吓哭了,朕逗你的。” 我呆住,定定地看着他的脸,在确定他眸中是含着戏谑而非认真,我一下子火就起来了,一把推开他,低头生闷气:“没劲透了你。” “真恼了?” 李昭痴缠过来,抱住我。 我推搡开他,从梳妆台上抓起红木梳子,蘸了点茉莉油,仔细地将散乱的头发抹顺,又用胭脂补了下妆,余惊未定,我的手仍在发抖。 外头忽然传来阵环佩叮当声,以及胡马恭敬的声音:“贵妃娘娘,小席面开在偏房,陛下正在更衣呢。陛下传了口谕,说夜里冷,您不必等在外头。” …… 我知道,郑落云已经进来了。 此时,李昭再次亲昵地环住我,想要吻我的脸,我厌烦地挣脱开,重重地甩了下袖子,自顾自往出走。 孩子的归宿问题,一直是我们俩各自怀抱的心事,从未讲出来。 哪怕是开玩笑,可他这个人素来做事说话都怀有目的,他这是什么意思,试探我的反应? 第85节 不管了,只要他没有明明白白地说把孩子带走,那我就装作不知道,能多抚养一日,就算一日。 刚走出去,一股寒凉之气就迎面扑来,此时夜幕降临,昏黄色弯月悬在天空,倒有几分诗意。 我知道,李昭就紧跟在身后。 我没搭理他,径直朝偏房走去,可行到门口时,我忽然停下了脚步,说实话,真有点局促和尴尬,过去的如意娘和任何人都自来熟,不怯场,可如今不一样,那是叱咤风云的郑落云哪。 而此时,旁边的李昭坏笑了声,什么都没说,拉住我的手,带着我往里走。 …… 我想象了很多次,郑落云该是什么样。 李昭说她是个“完人”,巾帼不让须眉,那么,她应该是貌美且有棱角的; 公主说她冷硬的像个男人,那么,她或许不好看,颧骨高,细眼薄唇,冷冷淡淡; 陈砚松说,她有凤相,那么可能,她长得非常大气,国色天香。 可我猜错了。 郑贵妃这会儿立在床边,弯腰逗弄着孩子。她衣着华贵,头上戴着御寒的昭君套和飞蛾闹牡丹的冠,耳上戴着对东珠耳环。 个头并不是多高,有点胖,容貌秀气,整个五官都不出彩,可凑在一起就很耐看,浑身透着温婉可亲之气,如同邻家的大姐,可眸子里却有种说不清的锐利。 这就是郑落云? 不知怎地,看到这个女人,让我想起铜钱,外圆内方,外貌和言行毫无攻击性,可心却稳如磐石,是非常有手腕的。 许是察觉到屋里进来人了,郑落云扭正身子,落落大方地给李昭行了一礼,目光落在我身上,上下打量我,笑着问:“这位便是妍华妹妹吧。” 我甩开李昭的手,忙上前,屈膝见礼:“妾身给贵妃娘娘请安。” “快起来。” 郑落云扶起我,再次打量我,连连点头,冲李昭笑道:“陛下好眼光,果然是个绝艳的美人。” 李昭走过来,十分自然地用手拂了下我的肩膀,歪头瞧我,笑道:“美么?朕却没看出来。” 我剜了眼,没搭理他,抿唇怯生生一笑,试探着去扶贵妃的胳膊,带着她入座,随后让云雀赶紧上茶,又让胡马去吩咐小厨房,可以准备酒菜了。 我将香茶先捧给郑贵妃,没管李昭,搬了张小凳子坐下,笑着问:“今儿陛下提了一嘴,太史公身子似乎不适?” “劳妹妹惦记,家舅是老毛病了,天一寒就气喘。” 说话间,郑贵妃掀开茶盖,闻了下,笑着说这是六安瓜片,陛下喜欢喝。 她把茶推给李昭,让胡马去倒杯滚水来。 我脸有些发烧,不禁又开始揣测盘算起来。 郑落云相貌并不出众,李昭应该不喜欢吧;可李昭又不是贪色之人,否则,肯定专宠曹妃,他如此信赖贵妃,俩人应该……很相爱?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我看见李昭端起茶,喝了口,懒懒地窝在椅子里,很随意地翘起二郎腿,把跟前的糕点推给郑贵妃,问道:“太史公如今怎样了?要不要朕让胡院判去府上?” “胡院判是伺候陛下的,还是别动了。” 郑落云小口喝着滚水,坐得端端正正,秀眉一皱,叹道:“估计就这几天了,臣妾的表哥已经将棺材、寿衣等都预备下了。” 李昭叹了口气:“到时候若是人手不够,你去内务府支几个得力的过去,太史公养育了你几年,是该好好办一下后事,之前给魏王预备了块好板,先给你舅舅用罢。” “多谢陛下恩赏。” 郑落云笑道:“如今正值国丧,臣妾家的小事,不用如此声势浩大,且臣妾舅父一生最是痛恨逆臣贼子,怕是不会接受魏王的板,我们兄妹几个哭一哭,私底下宴请几个与舅父关系好的老友,也就行了。” “成。” 李昭笑道:“你自己看着办罢,过后,朕给太史公追封个爵位。” …… 这一番话听下来,我竟给怔住了。 我觉得,郑贵妃应该是个务实的女人,而且,她几乎没什么情绪起伏,舅父尚在病榻,就已经想到了身后事办理,总之就一个字,稳。 而且从她和李昭的对话相处中,我还有种感觉,他们的关系,不似相敬如宾的夫妻,更不似恩爱有加的情人……倒像某种意义上的君臣、挚友关系。 “又给呆住了!” 李昭噗嗤一笑,用袖子拂了下我的面:“想什么呢,老半天一句话都没有。” 我往后闪躲了下,撇撇嘴,没理会。 而此时,郑贵妃用银簪扎起枚蜜枣,吃了一小口,莞尔浅笑,问:“妹妹可是与陛下闹别扭了?” 此时,李昭用指节轻叩了下我的额头,促狭一笑,给贵妃“抱怨”:“你还说呢,她今儿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非得出去做小生意,撺掇着月瑟同朕吵,朕不同意,她就赌了一下午气,闷在被子里不出来,直到你来才下床。” “陛下说这做甚。” 我哀怨地瞪了眼他,看向贵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妾身也是一时兴起,陛下既不让,那便罢了,嗨,又让娘娘看笑话了。” 谁知,郑落云抓起我的手,笑着摩挲,斜眼横向李昭:“妹妹不过是解闷,陛下答应又何妨?” 李昭笑着摇头:“外头难免要接触三教九流,她脾气不好,容易同人起冲突。” 我大怒,居然说我脾气不好? “陛下也太厚此薄彼了。” 郑落云眉一挑,促狭道:“您既能放手让臣妾做事,何必对高家妹妹如此约束管制呢?难不成,臣妾竟是那皮糙肉厚的,陛下就狠心让妾做那玩命的勾当,可却把高妹妹保护起来,唉,这偏宠得也太过分了,臣妾都替自己鸣不平。” 好个郑落云,好个郑贵妃! 一正一反帮我,这话术,果然比月瑟公主要强十倍。 “你看你,竟也学会吃醋了。” 李昭俊脸绯红一片,没好意思正面回复贵妃。 “陛下就同意了吧。” 郑落云笑道:“她就是闲着玩玩,不会出事的。头先听您说过,高妹妹以前也经营过铺子田产,那说明她是个脚踏实地过日子的人,闲不下来,突然让她守在屋里做贵妇人,她肯定不高兴的。” 李昭一会儿看贵妃,一会儿又看我,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盘算了会儿,摇头一笑:“行吧,朕答应了。” 我没听错吧,李昭……同意了? 之前我那样闹,他都不松口,郑贵妃几句话,他就同意了? “傻了?” 李昭伸手,在我眼前晃悠,故意喝了一声,笑道:“醒醒,高兴得都不会谢恩了?” “啊。” 我如梦初醒,瞬间抱住他的脖子,重重地亲了口他的脸,猛地发现郑贵妃还在,我赶忙松开他,连退了好几步,尴尬地低下头,不好意思道:“让、让娘娘见笑了,妾身轻浮了。” 郑贵妃眼里似闪过抹落寞,不过很快,又恢复从容温婉,她虚扶了我一把,对李昭笑道:“怨不得陛下朝思暮想,还为了她罢朝一日,高家妹妹果然与寻常女子不一样,明媚动人得很。” 我抿唇一笑,不自觉退到李昭跟前。 此时,李昭熟稔地环住我后腰,仰头冲我宠溺一笑,挖苦我:“明媚动人?朕看她是张牙舞爪。” 说到这儿,他拍了下我的臀:“行了,别得意忘形了,快去布酒菜,若是再抱怨朕破坏了你的席面,朕可就恼了。” “是是是,妾这就去。” 我给他和郑贵妃分别见了一礼,便转身跑出去,去准备席面了。 许是小目标又达成了,我心里的石头也落了下来,整个人轻飘飘,高兴极了。 我让云雀把酒菜端上来,亲自布菜,听李昭说,贵妃喜欢吃羊肉,我便把那盘蒜香羊头和旋炙羊腿摆在末席; 李昭近来多食素,我让云雀将爆炒腰花撤下去,让厨娘重新做了个清炒菜心。 忙乱间,我瞧见郑贵妃抱起了睦儿,轻轻地摇晃,她用指头勾起我儿子的小腕子,笑道:“这对小金镯倒好看,上面还有字,嗯……是“金昭玉粹,平安如意”,这有意思,是高妹妹想的吧。” 李昭立在郑贵妃跟前,从袖中掏出帕子,轻轻地擦去儿子的口水,坏笑:“朕之前送了她一锭金子,她就弄了这么个小玩意儿。” 郑贵妃掂了掂我儿子,笑着问:“这大胖小子,得有十斤了吧。” “十斤半。” 李昭轻轻地从郑贵妃手里抱走孩子,坐到椅子上,笑道:“比刚生下时重了两三斤,模样也变了很多,越来越好看了。” 我抿唇偷笑,继续布菜。 而就在此时,我听见李昭轻咳了声,语气徒然变冷,他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眼里闪过杀意:“朕此番让仁美办赵元光私通逆王案,他上奏,说赵家阖族被羁押待判,单逃了个八岁的儿子赵童明?” “是。” 郑贵妃喝着白水,正色道:“臣妾舅父与赵元光交好,那孩子如今被臣妾藏在了舅父家中,很安全。” “网开一面?还是赶尽杀绝?” 李昭轻轻摩挲着睦儿,问:“落云,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郑落云目光坚定,沉稳道:“臣妾忽然想起春秋晋国的赵氏孤儿案,屠岸贾杀赵氏满门三百余口,单单疏漏了个小婴儿,这孩子被程婴所救,长大后报仇雪恨,诛杀了屠岸贾。臣妾认为,此乃先帝时旧案,梅大人为加官进爵,涉嫌刻意构陷,若干年后,赵童明若是长成,想为家族翻案,那也是好的,陛下应网开一面。” 李昭没言语,沉吟片刻,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笑着问:“那这孩子如何逃出羽林卫的满城搜捕?” 郑贵妃不紧不慢道:“过些日子臣妾的舅父出殡,赵童明便混在送葬队伍里,臣妾会派人照顾他,教他读书练武,磨练心性,以备来日之用。” “好。” 李昭笑着点头:“你做事,朕素来放心,行了,不谈政事了,咱们赶紧用饭,这几日你就在太史公跟前侍疾,不用回宫了。” “臣妾遵旨。” …… 帝妃的一番话,听得我浑身发凉。 先帝旧案什么意思? 意思是此乃是先帝在时判处的莫须有罪名,李昭登基后,梅濂为了往上爬,两此案延伸扩大; 留那八岁的赵家孤儿一命什么意思,真的是李昭仁慈? 不见得。 那孩子如今就是把钝刀,日复一日磨练,终有一日会变成利刃,架到梅濂的脖子上。 那么李昭,素卿的事,你知道么? 第86节 第70章 吃暗醋 朕好得很 儿子的满月酒, 就这样过了。 有笑也有泪,有得也有失。 席分三场,人请三批。 上午是我高家这边的亲戚, 下午是他的妹妹、妹夫, 晚上则是郑贵妃。 我知道,他不会同意我抛头露面, 原本我都想好了,和他天长日久地磨, 要么私底下偷偷弄, 没想到郑贵妃一来, 就将我的僵局破了, 让我朝前走了一大步。 且到后面,我听见她和李昭谈起赵家孤儿一事, 这个女人逻辑缜密,布局清晰,并且阴狠程度与李昭不相上下。 我必须清楚地认识到, 第一,李昭与她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和信任, 是我、皇后还有曹贤妃都比不上的; 第二, 我绝对不能得罪郑落云, 尽管这个女人知书识礼, 胸襟开阔, 但我觉得, 我们俩若不能成为朋友, 也决不能成为敌人。 前年在洛阳,我曾亲眼见过魏王的彪悍狠辣,我永远也忘不了斩将台上满是鲜血的人头, 还有城楼上悬挂着的迎风摆动的尸体。 这就是谋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要知道,郑落云就是在这样腥风血雨的战乱中,凭一己之力瓦解掉三王联盟的,她不对付你,不是说她能力手段不如你,而是她根本没把你放眼里。 …… 后面开了小席面,我们三个竟然吃的非常融洽,一开始,李昭和郑贵妃在聊政事,譬如魏王近况、军政财的一些弊症。 有些事,我真的听不懂,没法插嘴,也不敢发表意见,只能闷头默默吃菜。 没想到,郑贵妃仿佛察觉到我的尴尬,也不再说这些,开始同我聊起妇人保养肌肤和饮食,又问了我生孩子什么感觉、带孩子辛不辛苦。 我和李昭都不吃酒,郑贵妃却好酒量,一个人喝了五瓶,越喝精神头越好,而且她也好食量,几乎一个人将所有羊肉都吃了。 说实话,是女人,都会生出比较的心。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卑,并不在容貌和身段,而是气度、行事和察言观色,我的确离郑贵妃差的很远。 贵妃走后,我带了会儿孩子,便让乳娘把他抱去偏房睡。 简单洗漱后,我披了件小夹袄,行到书桌那边,翻看着众人送来的贺礼。 而此时,李昭刚沐浴罢,推门进来了,他穿着月白色绣金龙寝衣,喉结和胸膛微微泛红,俊脸白皙润泽,黑发还滴着水。 “在看什么?” 李昭从胡马手里借过杯热牛乳,喝了几口,挥手让胡马下去,他走到我跟前,很自然地环抱住我,笑道:“原来在看满月礼,都送了些什么?” 他的手从我的衣襟里伸进去,撩逗着。 离得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茶香,耳朵触到他的口鼻徐徐喷出来的气,痒痒的。 “四姐给睦儿送了块百家被。” 我指尖摩挲着那块用各色布头缝制的小被子,鼻头阵阵发酸,四姐手头不宽裕,送的礼最不贵重,可却最有心。 “八弟送的是一套上等的狼毫笔,还有个紫檀木镇纸。” 我莞尔一笑。 八弟是读书人,送的也是这种文雅之物。 “还有呢?” 李昭吻了下我的脖子,柔声问。 我怕痒,往开躲了下,打开手边的锦盒,映入眼帘的是两套毛茸茸的小婴儿衣裳,可爱极了,是公主送的,跟前的盒子里是谢子风送来的一对镶嵌了各色宝石的玉如意。 “果然是世家子,出手就是阔绰。” 我莞尔,把玉如意搁起来,同时将他那只不安分的手拉出来,随后打开四姐夫送的礼盒,原来是对金镶玉的镯子,蓦地,我瞧见梅濂也送来了贺礼。 我呆住了。 “怎么不打开?” 李昭捏了下我的腰,咬了下我的耳朵,坏笑:“没想到你那前夫还惦记着你呀,散朝后偷摸找到胡马,让他把礼给你捎来,挺情深义重的嘛。” “啧啧啧,有些人的话,都快把我的牙酸掉了。” 我撇撇嘴,抿唇一笑,当着他的面儿,把锦盒打开,原来是把平安如意金锁,锁下面垂了六颗小金铃,稍稍一动,就发出叮叮脆响。 我将这把金锁随手扔到锦盒里,没再理会。 依次打开其余的礼盒,袁文清送来了幅亲笔所写的字,只有四个字,“兄友弟恭”; 郑贵妃送来只玉做的竹子,希望睦儿以后似竹子般虚心、坚韧不拔。 “别人都送了礼,陛下怎么不送?” 我转过身,没想到他堵在我身前。 我往后躲了下,仰头看他:“不对,陛下送了,送了妾一肚子气。” “胡说。” 李昭指头点了下我的额头,坏笑:“难道朕不是往你肚子里塞了个娃娃?” “你……” 我脸微红。 其实我能感觉到,他是想做那事了,也是,他确实憋了很久,今晚拐弯抹角地撩拨我,可我的身子还未彻底恢复,现在做,并不好。 我故意岔开暧昧,手推了把他的肚子,把他往开推了寸许,含酸拈醋地使小性:“妾也只有这个娃娃了,蛮不似人家贵妃娘娘在陛下心里的分量。” “怎么又恼了?朕难道又得罪你了?” 李昭含笑,问。 “不就那个小生意嘛,我撒泼打滚地求你,你就是不松口,人家郑贵妃说了一句你就同意了。” 我手指勾起他的下巴,坏笑:“你们俩肯定有奸情。” “胡说,那是明情。” 李昭往前一步,身子压下来,吻了下我的唇,轻声呢喃:“跟你才是奸情。” “你学坏了。” 我有点紧张了,心咚咚直跳,怎么拒绝他呢? “跟你学的。” 李昭指尖划过我的锁骨,俯身间,他的衣襟敞开大半,我能清晰地看见他的胸膛。 “咳咳!” 我重重地咳了两声,闭眼扭转过头,手往开推他:“这位发情的先生,请停止勾引良家妇人,否则……” “否则怎样?” 他坏笑着问。 我媚眼横向他,咬牙切齿:“否则我就把你吃干抹净了。” 话音刚落,他就吻了下来,唇舌交战了会儿,我们同时分开,微微喘气。 他用大拇指帮我抹唇,笑着问:“妍儿,假如朕要搞你前夫,你什么意见?” 我愣住。 他干嘛这样问我,是看我对梅濂有没有余情?还是别的? 我直面他,并未闪躲,正色道:“这条锦绣路是他选择的路,早已与我无关,而陛下的事,妾不问不干涉。” 说到这儿,我挑眉一笑,把话题从政局争斗拉回到男女调笑:“干嘛忽然提梅濂,好没意思,站着脚酸,咱们躺床上说话。” 李昭眼里少了几分笑意,不知想起了什么,道:“之前你从梅府离开,带走了自己用过的所有东西,落下只水杯,仁美他把杯子留了下来,日日摩挲喝水,用完后还收到锦盒里,宝贝得很。” “胡说。” 我白了他一眼:“他不是长情之人。” “你信不信,朕若把你还给他,他肯定会再娶你一次。”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立马站起来,用力推了把他,差点把他推得摔倒:“你想甩了我?好,我这就带着儿子找他去。” “开个玩笑嘛。” 李昭笑吟吟地上前来,死皮赖脸地纠缠我。 “好笑么?” 我瞪着他:“若是我说你的皇后…” 我猛地停下,用力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好险,差点把皇后秽乱宫闱嚷出来了。 定了定神,我拳头紧紧攥住,气道:“你成天在后宫抱着皇后、贵妃、贤妃睡,我可曾说你什么了?便是梅濂那小子睹物思人,又不是我让他这么做了,你什么意思嘛。” “哎呦哎呦,怎么生了孩子后脾气这么大。” 李昭弯腰,凑近我,看见我真被气哭了,忙给我擦泪,笑道:“好,朕知道了,你不念着他了,是他自作多情。” 我一个字都不想说,转身,背开他。 他的监视范围太广太深了,臣子宫嫔的任何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 “还气着?” 李昭双手按在我肩上,轻轻地摇我:“朕是怕你还……没事,现在不担心了。” 他紧紧环抱住我,吻着我的头发,笑道:“你也别吃味,曹兰青现在病着,无法侍寝,朕多去皇后和贵妃宫里。” “那多好。” 我撇撇嘴:“郑肥张瘦,可把你伺候爽快了吧。” “小气鬼。” 李昭用指节敲了下我的头:“如今朕初登基,日后打算变动一些政策,夜里常密召文清、仁美还有达齐进宫议事,落云细心,朕会让她在屏风后旁听,过后帮朕整理一些事,鲜少让她侍寝。至于皇后……” 李昭顿了顿,笑道:“皇后得了妇人那种病,有点臭,朕闻不得。每次去她那儿前,朕会吃泄阳的药,久而久之,她就以为朕不行,朕也觉得朕不行,我俩就安安生生睡觉,这样已经很久了。” 第87节 听见素卿守活寡,我不禁唇角上扬,转身抱住他的腰,头枕在他胸口,忽然,我心里一咯噔,妇人有点病正常,太医院国手那么多,不至于调理不好,他不碰素卿,莫不是因为知道那件事? 不管什么原因,反正素卿过的不好,我就高兴。 “那个……” 我仰头看他,手轻抚着他的侧脸,怯生生地问:“自打怀孕后,咱们就没同过房,你、你不会真得了阳..痿吧,要不要让院判大人给你看一下。” “大胆。” 李昭手指弹了下我的头,虎着脸:“朕好得很。” “真的?” 我不放心地问。 “真的。” 李昭一脸的哭笑不得,忽然,这狗东西笑得极坏,扭着腰:“要不要验验身?” 又来,他又来挑逗了。 我决定对他实话实说,低声委屈道:“那个……我身子还没复原。” “不是那儿。” 李昭手指抹了下我的唇,明示:“这儿。” “你真是学坏了。” 我用手肘捅了下他的小腹,抿唇偷笑,拉着他的腕子,朝屏风那边行去。 这把火给他灭不下去,他饶不了我。 …… 我也不知过了多久,有点久吧。 事实证明,他的确没病,好得很。 完事后,我倒了杯温开水漱口,他清洗后,换了身寝衣躺床上,手肘撑在枕头上,看着我梳头、抹润肤膏子、换衣……我把自己从头到脚抹好后,吹了蜡烛,搓着发凉的胳膊,小跑着上了床,钻进他被窝里,寻到个舒服的位置,由着他搂住我,闭眼躺好。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我仍处于一种兴奋状态,不仅仅因为素卿此时痛苦不能言的日子,更因为我即将要开始做生意,展开新的局面,这次和我以前在丹阳县的生意不一样,从前我为了支撑起那个小家而奔波劳心,而这次,我是为了儿子和自己。 我叫妍华,谐音烟花。 所以,我想要像烟花一样绽放,哪怕只有一瞬,也要活得痛痛快快,轰轰烈烈。 我感觉心跳动得强烈,脑中不断构想该做些什么。 公主说的那个火锅挺有意思的,而我以前也做过香料脂粉……对了,我不能以高妍华这个名字活动,那叫什么? 我心一动,就叫丽夫人吧。 我想替丽华好好活一次。 “昭,你睡了么?” 我轻声问,但他好像睡熟了,并未没回应。 我笑了笑,眼睛盯着被月色笼罩住的纱窗,莞尔浅笑:“等我挣够了银子,就给咱们换个大宅子,好不好?” “好。” 李昭手附上我的手,将我抱得更紧了些:“睡吧妍华,不早了。” 第71章 生意 心里有我,该帮还是帮 四个月后 日子就这样平淡而又幸福过下来了, 不知不觉就到了盛夏,我儿子也五个月大了,他真是一天一个样儿, 如今长得白白胖胖, 眼睛又黑又亮,笑的时候就成了两弯月牙, 好看极了。 月瑟那丫头一开始还嫌我家小子丑,如今喜欢的不行, 每回到我家里来, 抱着不撒手, 能玩儿一下午, 还说迟早要把睦儿偷走。 我打趣她:要玩孩子自己和子风成亲后生去,不许打睦儿主意。 …… 这四个月, 我谋算的事可谓有了极大的进展。 我最先开了家脂粉铺子试试行情,取名“丽人行”,卖些油头、米粉、胭脂还有镜子、梳子这些妇人常用之物。 过去在丹阳县, 我的胭脂水粉的大宗主顾都是烟花巷里的鸨母、姑娘们,到了长安, 我没敢出入这些场所谈生意、攀交情, 再加上铺子地段不好, 所以头两个月反响平平, 赔了些。 李昭趁此机会, 又劝我放弃。 我没理他, 做生意嘛, 有赔有赚正常,只要我的东西好,口碑慢慢传播开, 日后自然有挣银子的时日。 其实,我的主要想法还是在那个火锅店上。 老实讲,同月瑟公主说话,你得忍耐,这丫头十句里有九句都带着刺,有时候你真恨不得把她那张臭嘴给撕了,但天长日久地接触下来,其实能发现,她确实是个热情且实心眼的姑娘。 李昭同意我做生意后,我立马给挽月观下了帖子,请公主来坐坐,请教她那日说的火锅到底是怎么回去。 正好,子风如今也授了官,开始忙起来了,月瑟一个人待着无聊,兴致一起,拉住我的手,两眼放光:“小皇嫂,咱们俩一起开火锅店吧,既然你化名丽夫人,那我叫月先生好啦,既然来了遭古代,何不玩儿得痛快些,这辈子也不留遗憾了。” 听完公主眉飞色舞的描述,其实火锅,跟锅子差不多,都是用加了热炭的铜锅涮肉和菜吃,不一样在于底料还有配菜。 公主说,她们“时代”属川蜀之地的火锅出名,光汤底,就有许多种,譬如牛油、清油、红油、菌汤、海鲜等等; 至于蘸料,主要有芝麻酱和香油两类,可以往里头加花生碎、榨菜、腐乳、葱姜蒜末和芫荽末等; 而配菜呢?她们那个时代是无牛不欢的,把牛肉冷冻后,切成薄如蝉翼的卷儿,涮着吃,或者用秘料腌制后涮,别提多美味了,而在古代,牛是不许杀的。 我忙问,那换成羊肉行么? 月瑟打了个响指,说:当然可以了。 于是,我们俩初步定下来以羊为主打,而其他的荤菜,亦定下秘制鸭掌、鸡爪、酥肉丸子、火腿、鱼丸、虾滑等等,素菜就简单多了,有什么准备什么。 好些名头,譬如虾滑,我听都没听过,但听月瑟描述了做法,我不禁食指大动,尝试着做出来,果然美味。 月瑟说的所有事,我都记在了随身携带的小册子上。 等将菜品商量好后,我和公主就开始探讨店面,我觉得,可以仿魏晋之风来装饰,公主则以为,她们那个时代,复古是特色,而我们可不可以装成现代呢?也算特色了。 我不太懂,她连连摆手,说:没事,你不用懂,室内装修交给本公主,咱们就弄成民国风,小二的衣裳,姑娘穿上蓝下黑学生装,男人则穿长袍马褂。 说话间,这丫头就从我家书桌上拿起笔,开始画图,我略看了眼,屋里设计确实漂亮,可男女衣裳真真是奇装异服,若穿出来,肯定惹人非议的。 月瑟气呼呼第白了我一眼,说这才引人注目,装饰都是小事,食物好吃才是正经。 她又说,她们那个时代有个词,叫网红打卡,咱们也可以搞搞,请一些素有美名的文人雅士在墙上提个词、留个画什么的,也起到宣传效果。 我当时就激动地拍了下大腿,连说:这个好,真的太好了,第一个留言的,必须是咱们子风! 之后,我就开始筹备着开这家特立独行的“火锅店”。 原本我收到老陈给的万两银票,是不用愁银子的,可我和李昭一起生活了一年有余,他非常清楚我家底的深浅,所以,我压根不敢动这笔银子,因为根本解释不清哪儿来的,可又不好意思管李昭要。 于是厚着脸皮,故意将睦儿满月礼拿出去典当。 李昭果然“恼了”,派人将东西赎回来,斥我:怎么能将儿子的东西当了?这也太没分寸了。 好么,当晚,我就收到了五千两银票。 抠!一个皇帝,居然没个生意人大方。 当然,我肯定不能将“嫌弃”说出来,抱着他的脖子,一个劲儿亲他,赌咒发誓要给他写欠条,明年这时候还他。 得,这狗东西坏笑不已,让我坐他腿上,摩挲着我的胸,说:五十两银子睡一次,拿这个还。 我………好像又上了他的当。 算下来,得睡一百次! 睡倒是可以,我的身子也慢慢恢复了,好么,上个月我俩开始同房,这人仿佛饿极了的狼,每回都要“折磨”我一个多时辰,把我弄得满头满身大汗,动都动不了。 …… 有了银子,我就能盘店铺了。 在热闹的街面找铺子,真的很难,因为大多是做了十几二十年的生意,哪怕我出再多的银钱租,人家也不乐意; 我又不想仗势欺人,没有求助李昭,就在稍微冷清的地方寻合适的店面。 没想到,一切都那么顺利。 大福子上个月忽然找到我,说皇商李少在朱雀街的瓦市有家酒楼,想要盘出去,问我有没有意思? 我忙问大福子:不会是你故意算计,逼迫人家李少罢。 大福子嘿然一笑,忙说:“论起来,李少还和夫人有几分渊源呢。李家四代为皇商,其实暗中在为朝廷做事。别看李少只有三十几岁,可手腕却老辣的很,和陈砚松齐名,素有南李北陈的名号。当年盈袖姑娘被陈南淮强迫诱骗到酒楼卖笑,左大人就是暗中请李少出面,帮盈袖姑娘解围的。 而去年咱们设计张达亨,也是请李少出面,将张家嫡子邀到“不知春”酒楼。咱们陛下知道您为了酒楼位置的事焦心,便暗中授意李少腾出酒楼,让您好好玩儿。” 我又暖又气。 暖的是李昭虽说不同意我抛头露面,可到底心里有我,该帮的还是帮。 气的是,什么叫给我腾地方玩儿,我是很认真地想做好火锅店,好吗? 我不想白占人便宜,三番五次找到李少,同他商量,火锅店便也算他一份。 李少忙笑着说不敢,他铺面数不胜数,便当礼物送给夫人又何妨? 我说,要么你当东家加入我和公主的火锅店,要么,就把酒楼和伙计的地契身契拿走,我可不做欺负人的事。 李少是个聪明人,早都猜到我和李昭的关系,忙不迭入伙,笑着说:“恭敬不如从命,既然夫人盛意拳拳,李某也不好推辞了,这样吧,明面的经营和是非交给小人,夫人只管掌握财权,您还是火锅店的一把手。” 其实,我真的高兴得都要跳起来了。 过去我经营的只是小本生意,如今大刀阔斧地做,心里到底犯怵,有李少这么个行内人才帮我打理,可以说稳赚不赔了。 剩下的就是等公主的设计图出来,装饰酒楼,还有准备菜品,研制底料。 我真是每日家忙的脚不沾地,每每有新底料炒制出来,都会亲自尝,有时候李昭来了,我也拉着他一起吃,请他给点意见。 我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忙完回家,抱着睦儿、逗弄他。 我觉得这样的人生才是有意义有价值的,很累,但很满足。 第88节 李昭最近来得少,他也很忙,要开始着手新政事宜,来不了的时候,总不忘让大福子给我送一盏燕窝羹,嘱咐我别太累,要多休息。 有好几次,他夜里来我这里,我都累睡着了,醒来后满怀歉意地看着他笑,他欲言又止,但什么话没说,钻进我被窝里,抱着我睡。 我隐约觉得他似乎在谋算什么,或者瞒着我什么,可无法跟我开口,直觉告诉我,是睦儿。 只要他不说,我就把儿子养在跟前。 这四个月,我的亲人和前夫也发生了不少事。 八弟的“脉望书局”已经开始校印新书了,因都是最顶尖的学人校勘,所以书在官家和读书人里的口碑都非常好; 四姐也有六个月身子了,她住在了外头,不用受大太太和姨娘、儿媳妇的闲气,我掏银子,让她每日家把燕窝吃上,各种补品源源不断给她和弟媳妇送去,她胖了些,气色更好了。 至于我那前夫梅濂,胡马同云雀私底下聊是非,云雀又讲给我听。 梅濂将莲生扶正了,他发迹后,刘玉儿爹娘带着外孙福宝找到长安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认女婿,让福宝跪下叫爹娘,哭诉他们这些年的不容易。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白了,他们还是想让梅濂拉扯一把他家两个不争气的儿子。 福宝是自己的儿子,可以留下,亲戚嘛…… 梅濂冷着脸,说他当年遭难,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岳父母的大恩,把他家洗劫一空,连根针都不剩,害得他原配夫人和妹妹流落街头,这份恩情,他可是都记得的。 刘家人见事态不对,想撒泼打赖,强认下这个权臣女婿,哪知梅濂使了点手腕,给地方官通了个气,将刘家两个儿子下了狱。 刘家人这才知道,这已经不是过去的梅大郎,是他们开罪不起的梅大人,忙不迭离开京城。 走之前,梅濂倒也打发了点路费盘缠,二十两,说两家情分早都断了,为了福宝以后的仕途,请二位别再上门打扰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有恩未必报,但有仇,绝对会讨回来。 莲生做了大太太后,陈砚松立马认了她当女儿,上了族谱,姓了陈,有了娘家。 她真是个厉害的女人,是整理内宅一把好手,为人又温厚谦和,故而在长安贵妇堆里颇有点美名。 她没让梅濂把老娘接来,她觉得,长安人多口杂,我和盈袖都在,白氏素来口无遮拦,万一泄露一两句,梅家上下都得吃瓜落。 最后,她把自己的儿子和一双女儿接来,姨娘里,也是挑了三个懂事且是非少的,至于剩下的,就留在曹县,伺候婆母白氏,永无止境地勾心斗角去。 当初我选择扶莲生上位,果然是个明智的选择,起码于我和盈袖,是有利的。 …… 今日天气炎热,到了傍晚,暑气便一层层地涌上来。 我让云雀呆家里照看睦儿,独自带了两个心腹护卫去酒楼拾掇。其实后厨酒菜大都齐全了,就是前厅还乱着,二楼雅间打算弄得富丽堂皇些,接待贵客;一楼整体已经装饰好了,就是十几张订做的桌子刚拉回来,还没归置。 今儿忙了一整日,我在“不知春”酒楼包了两桌好饭,让管事伙计们过去吃,而我和那两个护卫留下,拾掇拾掇,天黑前回家。 天实在闷热,我今儿穿了碧色绣荷花抹胸,鹅黄拖泥裙,外头披了件绣了荷叶的浅粉色宽袖纱衣,发髻只簪了支白玉簪,脚蹬蜀锦绣花鞋,手里拿了把檀木香扇。 因实在闷热,我便将面纱摘下,坐在椅子上,使劲儿扇凉。 快了,最多再有十天,我的酒楼就能开张了,到时候冰源源不断地供上,不愁吸引不来客人。 正在此时,我听见身后传来阵脚步声,我还当是自己家里的护卫,也没睁眼,懒懒地问:“冰镇酸梅汤弄好了么?快给我端一碗,热死了,等一会儿咱们就锁了门回家。” 谁知,我并没有听见回应。 我扭头往后瞧,发现不远处站着个高大俊美的年轻男人,还穿着官服,竟是梅濂。他手里提着个食盒,因穿的太厚,额上稍稍出了层薄汗,面颊有泛着红。 自打和离之后,我们也有小半年没见了。 我站起身来,并没有表现出过多厌恶或者惊讶的情绪,刚准备问:你怎么来了? 谁知他往我这边走来,率先笑道: “那会儿坐马车回家,路过此地,看见酒楼门口有个蒙面纱的女人在指挥下人搬桌椅,觉得面熟,就等天色稍晚些,从后院绕进来看看,果然是你。” “哦。” 我陪着笑,点了下头,实在不知道该同他说什么,老半天憋出一句:“天怪热的哈。” “是啊。” 梅濂点头浅笑,将食盒放在桌上,从里头端出来碟燕窝糕、牛乳酥还有百花蜜蒸糕,随后,他将瓷壶悬开,倒出杯琥珀色、还冒着寒气的汤汁,把杯子给我推过来,笑道:“原是给孩子们买的糕点和冰镇杏皮饮,刚听见你喊热,喝点罢。” “多谢了。” 我并没有动,淡淡一笑:“我忽然记起,身上不太方便,不能喝凉的,你还是带回去吧。” “哦,行、行。” 梅濂默默地将吃食装进盒里,眼中落寞之色甚浓,他从袖中掏出个大布包,当着我的面儿打开,指尖摩挲着里头的一摞厚银票,笑得温和:“前些日子陪陛下用膳,他说你在朱雀街盘下个酒楼,要做火锅的生意,这里是三千两银票,也算我的一点心意,你收着吧。” “梅大人来,就是给妾送银票了?” 我扫了眼银票,笑道:“不用了,陛下早都给妾身了,公主和李少也出了不少,大人的好意,心领了。” 梅濂仿佛知道我会这么说,干笑了两声,将银票收回去,叹了口气,笑着问我:“这半年,你过的好么?你儿子……长得好么?” “挺好的。” 我耐着性子回他,心里却暗骂,那两个护卫怎么回事,弄个酸梅汤,怎么还不回来。 “哦。” 梅濂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他搓着手,也是找不到说话的由头了,眼睛乱瞟,四处打量着酒楼,喃喃自语:虽然有点怪,还挺好看的。 他站定,目光落在我脸上,出神了一会儿,垂眸,又看向我的胸,我明显看到他喉咙滚动,偷偷咽了口唾沫。 我轻咳了声,侧过身子,打开小香扇摇,遮住胸,自打生育后,这里就变得很丰满…… 他也觉得自己失礼了,回过神来,笑得尴尬且难看。 他慌乱地挽起袖子,搬起老榆木桌子,没敢与我对视,笑着问我:“你是不是在收拾桌椅?我帮你吧,桌子摆哪儿?” “不用了。” 我忙拒绝。 “没事,我回去也没事做。” 梅濂竟开始一张张地搬起来,没一会儿,就累了个满头大汗,他抓起那壶杏皮水,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用手臂抹去额上的汗,喘着笑道:“许久没干重活儿了,才搬了几张桌子,就累成这样。” “真不用你做。” 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屈膝给他见了一礼,随意找了个由头,笑道:“这些事明儿自有管事们打理,天也不早了,妾身得回去了,睦儿如今能认人了,这么久没见我,不知道哭成什么样儿,梅大人,妾先走一步了。” 说罢这话,我转身就走。 谁知,忽然被他叫住了。 “如意!” 他顿了顿,急走几步到我跟前:“不对,丽夫人,我…本官有几句话,想要同夫人讲。” “若是感怀过去,那不必了。” 我笑了笑,从他跟前绕开,打算走。 “关于陛下的,你不听么?” 梅濂再次拦住我,他左右看了圈,附身,压低了声音,对我道:“最近前朝后宫都在传个怪事。” “什么怪事?” 我皱眉问。 梅濂小心翼翼道:“说是陛下宠幸了个浣衣坊的宫女,那宫女几个月前诞下麟儿,不少人听见了孩子哭声,但陛下将事压下了,毕竟先帝刚驾崩,贸然蹦出个皇子,似乎不太好。” 说到这儿,梅濂又凑近了一分,低声道:“传言,那宫女因子大难产,当时就血崩去了,好几个值夜的侍卫都看见胡马行色匆匆地往宫外拉尸体,还有传言,陛下把小皇子送去了长安郊的汤泉行宫养着,就快要接回宫了。” “什么?” 我大惊,哪里又冒出个宫女、皇子。 李昭在宫里,还有个宠爱的女人?他还有个小儿子? 是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独爱她一人,我有点气,手上不知不觉用劲儿,小香扇当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突然,我一愣,气恼逐渐被恐惧代替。 李昭向来行事诡秘,手上掌握着令人闻风丧胆的羽林卫,且我和他好了这么久,都不曾散露出一点风声,便是袁文清和郑贵妃,也是他愿意说,这二人才知道的。 这个传言来的蹊跷。 我身子逐渐发冷,那个宫女是……我!皇子,是我儿子睦儿。 他,他这是想要把我儿子抱走啊! 第72章 夺子 我就是想把孩子养到周岁 我忽然就慌了, 如此炎热盛夏,竟感觉心寒得很,脚一软, 差点跌倒。 梅濂见我如此, 也是下意识过来搀扶我,他从我手里夺过小香扇, 在我面前用力扇,扶着我坐到椅子上, 给我倒了杯冰凉的杏皮饮, 弯下腰, 凑在我跟前, 语气里颇有几分关切,问: “夫人没事吧?你脸色差得很, 快喝点压压暑气。” 我头撇开,拒绝喝他递来的杏皮饮,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同我说实话, 是不是陛下叫你来的?” 我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心里的憋闷也越来越重:“没他的默许, 你不敢接近我, 那个传言中的宫女真的存在?被藏在汤泉行宫的小皇子是不是我的睦儿!” 梅濂垂眸, 避开我吃人似的目光。 其实真相我早已猜到, 可证实的那刻, 到底心寒。 我再也坐不住了, 一把推开他, 直接小跑着往外冲,此刻,我什么盘算都没了, 只想赶紧回去找我儿子,谁知胳膊一痛,被梅濂抓住了。 “放开!” 我往回掣胳膊,可忽然,我感觉到他手上的力气又重了几分。 “你觉得这样合适么?” 我用力挣扎、挥舞着胳膊,不经意间,指甲抓破了他的脖子。 他也没恼,定定地盯着我的眼,苦笑了声,松开我。 第89节 我要走,他猛地挡住了我,阻止我离开。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忍无可忍,冲他吼:“你再这样纠缠,我可就喊人了。” “如意,我既然能进到这里,你的那两个心腹护卫就明白,我是奉了上命来的,他们敢进来?” 梅濂眼里急色甚浓,试图说服我:“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孩子进宫是什么身份,养在你跟前又是什么身份。” 我真的不想在这个肮脏小人面前哭,掉价,可关乎我儿子,我真的忍不住。 他见我掉泪了,忙掏出自己的帕子,想要帮我擦眼泪,终究没敢,把帕子递在我手里,我觉得恶心,直接掷到地上,一句话都不想说,绕开他,准备走,哪料,又被他拦住。 “如意啊,这时候你不能让感情冲破你的理智。” 梅濂张开双臂,一直在阻挠我,言辞恳切地劝我:“旁的不说,你知道的,当年咱们家败后,刘家趁火打劫,不仅把咱们家搜刮一空,还把福宝给抢走了,不叫孩子认我这个爹。可如今呢?一听见我做了官,巴巴地将福宝送到长安,为的是什么? 你好好想一想,若是睦儿入宫,再不济将来也会封王,你的好日子几乎能预想到,可要是孩子放在你跟前,你们母子俩这辈子都得隐姓埋名地过日子,何苦呢?你不能这么自私,你得为孩子考虑一下。” “你闭嘴!” 我忍无可忍,扬手,重重地甩了他一耳光,当即就将他白皙的侧脸打红。 真的,当年他那般欺辱我,我忍耐; 我得势后,也只是熬熬他,从未对他动过手,可这次,我真的按捺不住火气了。 我用手背抹去泪,上下看他,冷笑:“梅大人,妾身一直觉得,咱们夫妻做不成,那么情分还在的,旁人上门来剜我的心,我可以理解,可你……或许陛下的信赖和赏识对你非常重要,但请不要伤害我,好么?妾身真的要走了。” 梅濂眼圈红了,他扭过头,手附在侧脸,舌尖轻舔了下唇,垂眸看我,低声宣泄自己的情绪:“你觉得我愿意揽这事儿?见你一次,我就难过痛恨一次,如意,这番话实在是我的肺腑之言,别在意眼前的母子分离,你得把目光放长远一点。” “这关你什么事?” 我仰头,直面他:“李睦是你儿子么?跟你有关系么?你激动个什么劲儿。与其在这儿“好心”劝我,倒不如回自己家里,管管那一院子的妾婢庶子。” 他再次呆住,唇半张着,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手抬起好几次,想要碰我,终究没敢。 我白了眼他,直接冲了出去。 此时天还未黑,天上弥漫着火烧云,红光落在悠长的后街小巷和马车上,倒也美。 果然,我的两个心腹侍卫守在后院的门口,看见我出来了,赶忙跑过来。 我也顾不上斥责他们放梅濂进来,直冲站在左边、个头稍高的阿良道:“你快去挽月观,请公主来一趟家里,就说我突发急症,想要见她。” 这边嘱咐完,我忙不迭地上马车,催促另一个护卫阿善赶紧回家。 马车摇曳在热闹繁华的长安街道,我盘着腿坐在车里,心慌不安。 一会儿掀开车帘,看到哪儿了,一会儿用力掐自己的大腿,试图用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 其实我早都看出苗头了,从睦儿满月酒开始,李昭就盘算着把孩子抱走,他这几个月对我越好,越纵着我抛头露面,就越证明他以退为进,先礼后兵。 尤其是这个月开始,他每次来,都欲言又止,他不好意思同我开口,便找了梅濂来说服我。 李昭,可真有你的。 道理我明白。 真的,从怀孕之初就明白,老陈的来信也早都给了我预示。 我知道孩子肯定会被抱走,睦儿若是养在他父亲跟前,日后是有争储位机会的,且我削尖了脑袋做生意、经营名声为的是什么,就是我们母子的来日啊。 想明白是一回事,可真的面对和放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可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舍不得啊。 我再也绷不住,捂住脸,大哭了起来。 大抵听见了我的哭声,赶车的阿善狠狠地抽了一鞭子马屁股。 我身子被惯力冲得碰到了车壁,同时,我听见街道上传来一阵阵尖叫咒骂声,无非是“车驾那么快作甚,赶着投胎么?” 没一会儿,我就回到了家。 我跳下马车,提着裙子往院里冲,离得老远看见云雀在踢毽子,我揪着的心稍稍松开,扯着嗓子问:“睦儿呢?” 云雀见我脸色不好,忙朝我这边奔来,回复:“奶娘刚喂了奶,抱着院里乘凉呢,夫人怎么了?” 我一把勾住云雀的脖子,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嘱咐:“快去一趟袁大相公家里,就说陛下要抱走睦儿,我没了主意,请他来家里一趟。” 听见这话,云雀倒吸了口冷气,眨着眼,不可置信地看我。 见我不像开玩笑,她跺了跺脚,飞似的奔了出去。 我深呼了口气,稳住心神,朝内院走去。 若说长安城里,敢正面和李昭顶的,也只有月瑟和袁文清了,我实在没法子了,只能请他们帮帮我。 真的,我知道入宫对儿子好,所以没有想一直把他留在跟前。 只是他太小了,宫里明刀暗箭防不胜防,万一他被暗算了怎么好?李昭虽然偏爱他,可到底是男人家,照顾孩子哪里有我心细,且李昭每天政务那么繁忙,能顾得上孩子么? 起码让我把孩子养到周岁,健健康康地入宫,我也能放心。 我疾步朝内院行去,果然看见奶娘此时抱着孩子,慢悠悠地在桂花树下转悠。 我什么话都没说,直接上前,抢走儿子。 低头瞧去,天太热,儿子只穿着件大红的肚兜,上头是我一针一线绣的小莲蓬,为了避免他小肚子受凉拉稀,我让奶娘拿出上块锦缎来,给他盖上。 这小子原本恼着,一看见了我,忽然笑了,小手伸直了,想要抓我的耳环,啊啊呀呀地叫着。 我往后躲了下,轻轻咬住他的胖乎乎的指头,眼泪怎么都控制不住,往下掉,骂他:“还笑,你马上就见不到娘了。” 睦儿仿佛能听懂似的,双眼看着我,忽然哇地一声哭了。 奶娘见状,忙要接手。 我让她退下,抱着这沉甸甸的奶娃娃,轻轻地摇着、哄着。 瞧,他长得多好看,圆圆的小脸,眼珠子溜圆,和黑葡萄似的,小嘴儿粉嘟嘟的,粉雕玉琢,比女娃娃还要漂亮。 我返回屋里,把衣裳解开,给他喂奶。 其实,我早都没奶了,但我觉得,这样能让儿子感到安心,果然,他小嘴咂摸着,渐渐停止啼哭,抱着我的乳…房,慢慢地睡了过去。 我轻轻地抚着他光秃秃的头皮、柔嫩的身子,指头拂过他长长的睫毛,小鼻子、小嘴巴,当初猫儿一样大的孩子,怎么一眨眼就这么大了。 他睡着了,我舍不得将他放进小床里,一直抱着,轻轻地将乳…头从宝宝嘴里拉出来,这小子哼唧了几声,手下意识抓了下,随后靠在我身上,睡得熟。 我不敢想象,没有亲娘在跟前的日子,他是怎样的。 …… 天色将晚,屋里渐渐变暗了起来。 我的心焦灼得跟油煎似的,根本在屋里呆不住,于是将衣裳穿好,抱着儿子走出院子,来回踱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我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嬷嬷进来禀告,说是护卫阿良回来了。 我忙让阿良进来。 阿良脸色不太好,压根不敢抬头看我,给我躬身行了一礼,磕磕巴巴地说:“夫人,小人那会儿快马加鞭去了挽月观,谁知听里面的公公说,今早洛阳来信了,说是国公夫人病危,谢三爷和公主请了旨,中午匆匆离开长安,回洛阳探病去了。” 我的心冷了几分。 好得很哪,李昭果然猜到我要请公主,于是提前把月瑟和子风支走了。 没关系,我还有袁文清。 院里已经掌上灯,草丛里的小虫叫的正欢。 我越发焦急,加上暑热,后脊背全是汗,浑身上下如同被猫抓了几千下。 我用帕子挥开烦人的蚊子,又耐心地等了小半个时辰,听外头护卫来报,云雀回来了。 抬头瞧去,云雀脸涨红了,急得在门槛绊了一跤,她也顾不上喊疼,手里拿封信,朝我跑来,一到我跟前,哇地一声哭了,抽泣着说:“不管奴怎么求,袁大相公都不来,他让奴给您带了封信。” 我嗓子眼发干,眼前阵阵发黑,完了,最后的希望也没了。 “把烛台端来。” 我抱着睦儿,腾不开手,便让乳娘举着烛台,云雀展开信。 我借着微弱的烛光瞧去,纸上字体刚猛遒劲,果然是袁文清亲笔。 “高家妹妹,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你让我说什么好,瞧着陛下心意已决,哎,也只能认命了!” 我含泪接着看,末了,袁文清话风一变,忽然严肃起来,不再唤我高家妹妹,而是丽夫人: “丽夫人,此乃宫闱事,微臣不敢干涉,望夫人善自珍重。” 我知道,后面这句其实是他写给李昭看的,意思很明显,他不管我们这摊子闲事。 我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本就不能把袁文清拉扯进来,可看见他这般冷淡对我,我火气一下子就起来了,扬手就将烛台打翻,骂了句: “迂腐又无情的东西!还说要报答我抚养盈袖的恩情,就这么报答的?” 没法子了,我只能让云雀进宫,把李昭请出来。 我们是睦儿的亲生父母,坐下来好好谈一下,别招呼都不打,就把儿子抱走。 正在我嘱咐云雀的时候,外头的下人忽然来报,说我四姐夫--孙御史来了。 我心里一喜,忙不迭地抱着睦儿朝门那边走去。 立在拱门边,我看见孙御史大步进来了,他穿着宝蓝色燕居常服,头上戴着纱帽,不知是不是因为四姐有孕,他陪着住在外宅,吃四姐吃剩的补品,胖了些,越发显得儒雅沉稳。 “姐夫。” 我一看见亲人,就委屈地哭得止不住,连话都说不完整。 “你别着急,咱们进去说。” 孙御史疾走几步过来,垂眸看了眼我怀里的睦儿,嘱咐云雀,去小厨房炖点好克化的粥来,让我吃点垫垫。 “姐夫,他要抱走孩子。” 我让下人赶紧掌灯,随四姐夫进了屋,急得根本坐不住,抱着睦儿来回拧,将梅濂劝我、月瑟子风离京,还有袁文清置之不理全都倾诉给四姐夫,抽泣道:“他这是早都谋算好了,什么宫女、皇子,我呸。” 转而,我斜眼瞪向孙御史,哽咽着嗔道:“姐夫,连梅濂都听见了传言,你、你不可能不晓得,你怎么不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底呢。” “六妹,你先别急,坐下慢慢说。” 孙御史朝我压压手,指向他跟前的四方扶手椅上,示意我坐下,他喝了口冰镇酸梅汤,用帕子抹掉额头和鼻子上的热汗,细思了片刻,沉声道: 第90节 “头些日子我也隐约听到些传言,一开始还真当陛下宠幸了个宫女,把小皇子藏到了汤泉行宫,可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于是私底下找到了皇后的兄长,大理寺卿张达齐问了下。这些年我同张大人有几分交情,他也直言不讳,说他们张家暗中派人去汤泉宫打探了下,说是小皇子是五个月前出生的,由陛下亲自送去行宫,正好就是陛下罢朝那日。 一听这事,我当即了然,陛下怕是早都往汤泉宫放了个婴孩,只等合适时机,将传言散布出去,然后从你这儿把真正的皇子抱回去。我实在担心你,前天偷摸过来,准备给你通个气儿,谁知刚来,戴着面具的羽林暗卫就出现了,不许我靠近你分毫。” 说到这儿,四姐夫重重地叹了口气,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瞧:“这几日陛下抱恙,去汤泉行宫休养了,估摸着“回来”之日,就是把小皇子带回宫之时。今儿下午时候,郑贵妃宣我入宫,让、让我过来劝劝你。” “这关她什么事!” 我气得尖声喊了句,见儿子被吓醒,我赶忙轻轻地摇他,手摩挲着他的胳膊,安抚他。 “六妹,你现在怎么想的?” 孙御史小心翼翼地问。 “我能怎么想。” 我恨得咬牙切齿:“姐夫难道没看出来?他不是让你们劝我,而是告知我,下一步就强把睦儿抱走了。” 正在此时,云雀端着瓷盅进来了,倒了碗瘦肉粥给我。 我没心思吃,把粥推到一边,泪眼婆娑地看向孙御史,哽咽道:“姐夫,现在我该怎么做啊。” “六妹,恕姐夫直言,睦儿迟早都会进宫,这你应该知道。” 孙御史放缓了语气,柔声给我分析:“你也看见了,陛下说皇子生母乃浣衣坊宫人,已经血崩去世,显然没想给你名分。说句实在话,姐夫觉得这是保护你,你想想,你若是以皇子生母入宫,没错,可以光明正大地照顾儿子,可张家也有个皇子,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们母子的得宠上位,那么前朝后宫免不了一场争斗,陛下不会让此事发生的。” “我懂,道理我都懂。” 我轻轻地用手指揩掉落在儿子脸上的泪,哭道:“我从没让他难做过,一直顺着他,我也不是不懂,儿子跟着我没名分,只是他为何不亲自同我说?直接就过来要孩子,谁受得了?” 我哭得嘴唇发抖:“我也不是不给,就、就是想把孩子养到周岁,才五个月就进宫,怎么让我安心。” 听到这儿,孙御史没再言语,长叹了口气,两指揉了下眼睛,幽幽道:“陛下也是心里有愧,不敢面对你,譬如当年我不敢面对你四姐,送吃食传话,只能让丫头去。这么着吧,我连夜去一趟汤泉行宫,面见陛下,问问有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说句实话,睦儿真的太小了,现在离不开娘。” 说罢这话,孙御史起身,走到我跟前,将孩子从我怀里抱走,下巴朝桌上的粥碗努了努,劝我:“遇到事别慌,更不能急的不吃饭,得自己个儿先稳住喽,你先喝点垫垫,为了睦儿,也得打起精神来。” 第73章 一个无关风月的玩笑 如题 四姐夫陪我坐了会儿, 看着我吃了碗粥,就匆匆忙忙离开了。 汤泉行宫离长安有点远,快马加鞭的话, 也得两三个时辰, 他说,尽量明日返回, 给我带来好消息。 送走四姐夫,我的心绪已经稳了很多, 可还是怕睦儿被什么人冷不丁偷走, 所以我一直抱着孩子不撒手, 夜深后, 我和睦儿、奶娘同睡一床,外头夜虫在欢叫, 弄得我根本睡不着。 我下床倒水喝,直挺挺地站在西窗前,隔着纱窗往外看。 其实外面只有摇曳的宫灯和月光, 可我仍死盯着小院各处的角落,总觉得漆黑之处躲着偷孩子的暗卫, 越想越焦心, 最后, 我索性将书桌拉到门口, 堵住。 我在桌上坐了会儿, 一直想四姐夫现在到哪儿了, 有没有进行宫, 有没有见到李昭,有没有将我的想法传达。 …… 人有心事时,真的会彻夜难眠。 我熬了一夜, 可半分困意都没有,梳洗换衣后,就守在儿子跟前等着。 至于酒楼,我暂时也没什么心思在打理摆弄,让护卫去给李少传了个话,说这几日有事,就先不去了。 中午的时候,困劲儿上来了。 我让云雀沏了浓浓的茶,灌了数杯,抱着睦儿坐在椅子上等着,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发觉到有人动我儿子,猛地惊醒,原来是奶娘。 奶娘劝我躺床上睡会儿,我拒绝了,洗了个冷水脸,接着等。 在傍晚的时候,四姐夫回来了。 他一脸的风尘仆仆,脸和脖子被烈日晒得有些发红,还似往日那般沉稳,试图用一种我能接受的方式,告诉我结果。 昨夜,他急匆匆赶去汤泉行宫,说是有要事上奏,结果被宫人拦住了。 行宫里的大太监出来传话,说是陛下龙体不适,加上连日劳形于案牍,已经累倒了,人昏迷了两日了,御史大人若是有事,自有阁臣处理,莫要烦扰陛下。 四姐夫说罢这话,叹了口气,对我苦笑道:“陛下估计根本不在汤泉行宫,他故意称病,躲着不见,怕是……” 怕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末了,四姐夫低下头,搓着手,叹道:“陛下既然示意梅大人劝你,就是提前在给你打招呼,六妹啊,陛下估摸着是想让你自己想通,慢慢接受,但肯定有个时限。你得想开,毕竟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他身上流着皇家的血。” 听了这话,我老半天没言语。 四姐夫见我如此,问我,要不要四姐姐过来,陪我住几日。 我忙说不用了,姐姐如今身子渐重,还是好生安胎保养吧,说了会儿话,我就让四姐夫回去了。作为亲戚,他已经为我高家做太多了,起码愿意站在一个母亲的立场,帮我去了趟汤泉行宫。 一种恐惧感忽然席卷而来。 曾经的我以为,我走得很稳,一步步达成自己的目标,可若是细看看,不过是镜花水月。 儿子被抱走,会认我这个娘么?; 李昭偏宠我,他日后肯定还会有更多年轻貌美的嫔妃,我日渐年老色衰,他迟早会厌弃我; 至于生意,他现在心里有我,让我做,倘若有一日收回一切,我照旧两手空空。 我能抓住什么? 到头来我仿佛什么都抓不住。 一想到这些,我就心慌,紧紧地抱住睦儿。 这世上没什么是属于我的,只有儿子是我的。 我忽然忘记了我的两步走计划,也忘记了老陈的来信。 原本的自信活力,彻底被击垮。 连着两日,我都没有出屋,一直守在儿子跟前,给他换衣、洗小屁屁、逗他笑、哄他睡……仿佛,这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快乐。 我知道,李昭这是在熬我,或者说,给我时间让我接受这件事。 不出意料,在第三日的傍晚,又来说客了,是郑贵妃和胡马。 …… 盛夏的傍晚真的很美,轻薄的云彩被夕阳染成了浅粉、橘红色。 我抱着儿子,坐在小院里的桂花树下乘凉,他真的很乖,傻乎乎地听我讲故事……夏日蚊子又多又毒,在他小腿上咬了好几个包,我舍不得用指甲挠,就让云雀找了只鹅毛,给他拂。 忽然,我听见外院传来阵吵吵嚷嚷声,紧接着,我就看见郑落云大步走进来了,胡马恭敬地跟在她身后,不住地挥舞拂尘,替娘娘拂走闻香而至的蚊虫。 我抱着儿子起身,屈膝给郑落云见了一礼,然后坐回到椅子上,吩咐云雀去端盏冰镇过的荔枝水来。 四个来月没见,郑贵妃似乎胖了点,脸越发圆润,她穿着寻常妇人的窄袖薄衫,髻上斜插了支檀木簪,腕子戴着只红玛瑙手串,因热出了汗,稍稍将妆容弄花了些。 “天好热,还是妹妹这儿凉快。” 郑贵妃接过冰镇荔枝饮,咕咚咕咚喝尽,让云雀再端一碗来,她坐到我跟前,笑吟吟地看着我,没口子地夸:“那书上总说美人是冰肌玉骨,我想不来什么样,原来是妹妹这样的,啧啧,身上熏了什么香,怪好闻的。” 去小厨房做荔枝饮的云雀走出来了,听见这话,撇撇嘴,狠狠地剜了眼立在贵妃身后的胡马,她屈膝给贵妃行了一礼,把饮子敬上,立在我身后,给我扇凉,语气颇有些敌意:“我家夫人要带孩子,从不熏那些劳什子,那是她天生的体香,不是人人都有的。” 郑贵妃根本没在意云雀,凑过来,笑着摩挲睦儿:“许久未见,孩子都这么大了,简直跟画上走出来的散财童子似的,真好看。” 我扭过身,不愿她碰我儿子,淡淡道:“睦儿浅眠,只要被人一碰,准哭闹。” “这样啊。” 郑落云连连点头,喝了口荔枝饮,笑道:“陛下这几日病得下不了床,人都烧糊涂了,饶是如此,口里还念叨着睦儿,本宫便做主了,把孩子抱给他瞧瞧,兴许他病能好些。” 胡马听见此,忙帮腔:“正是呢,陛下心里眼里一直想着夫人和小皇子,就是因为病了,所以好些日子没来。” 我冷笑了声,借坡下驴:“既然病了,那还是别见了,省的把病气过给孩子。” 郑贵妃暗暗与胡马对视一眼,笑得温和:“瞧妹妹气色不错,想来这两日也慢慢想开了。” 这女人顿了顿,无奈地叹了口气,温柔地劝我:“咱们孩子得回宫了,妹妹为了孩子……” “什么咱们孩子?” 我尽量按捺住火气,把孩子抱更紧,让他小脸对准我的肚子,我摩挲着孩子的小胳膊,,斜眼觑向贵妃,挑眉一笑:“妾身寻思着,这小子仿佛是妾身生的,怎么娘娘说是咱们儿子呢?呦,莫不是,您想让睦儿认您当干娘呀。” 郑贵妃一怔,也是没想到我会直接挑破这层窗户纸。 她也不再同我打太极,坐直了身子,笑道:“妹妹快人快语,本宫也不绕弯子。且不说本宫如今正值壮年,还有机会生子,单论抚养其他嫔妃之子,本宫为何不挑家世平平的小皇子,非要抢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的睦儿呢?岂非直接告诉陛下,本宫野心勃勃,妄想争储?” 我心一咯噔。 果然和老陈猜得一模一样,郑落云不会接睦儿这块烫手山芋。 “那娘娘来做什么?” 我莞尔浅笑:“这……仿佛是妾身和陛下之间的事,您插手……似乎不太合适呢。” “就当本宫多管闲事好了。” 郑落云扶了下微坠的发髻,笑道:“当年本宫还不到十岁,亲眼看着母亲去世,她临终前,也是抓着本宫的手不放,舍不得我,担心我以后怎么活下去,怕我被人欺负。” 说到此,郑落云眼圈一红,她扭过头,用帕子擦眼泪,说了句失礼了,随后,泪眼盈盈地笑着看我:“大抵天底下母亲都如此,为了孩子,敢做任何事,所以本宫理解妹妹难割舍下幼子的心情,更佩服妹妹能说出,不是不让陛下抱进宫,只是想多留睦儿几个月,等他周岁时再入宫这样的话。” 我没言语,痴痴地盯着地上搬家的蚂蚁。 “只是妹妹啊,五个月时你舍不得,周岁时,你就能舍得?” 郑落云轻轻地拍了下我的膝盖,柔声劝解:“长痛不如短痛,再说了,陛下时常出宫寻你,到时候定会把睦儿带来,你不是还能看见?” “睦儿,” 我强忍住悲痛,哽咽着说了句:“他以后还会认我么。” “那是自然。” 郑落云正色道:“孩子只有一个亲娘,肯定认你的。如本宫方才说的,陛下肯定会带睦儿出来同你团聚,这么着吧,本宫尽量在中间斡旋,把日子定一定,每月逢五逢十,准时让孩子出宫找你。便是陛下日后生了别的心思,可只要本宫活一日,便将这个事贯彻到底,怎样妹妹?” 我知道,郑落云在同我谈条件。 逢五逢十,算下来,我和睦儿每个月至少能见六次。 “陛下能同意么?” 我退了一步,问。 “本宫会尽力争取。” 郑落云自信满满地笑。 第91节 这三日,我的拖延和不舍,似乎已经取得些进展。 每月见六次,总比一回见不到强。 郑落云名声在外,应该不会骗我吧。 正当我准备答应时,从院外忽然跑进来个瘦小的太监,他满头大汗,给郑贵妃和我见了礼,说陛下有口谕给胡马公公,说话间,就将胡马拉到一旁,窃窃私语去了。 因有了郑贵妃的保证,我心情好了很多,笑着将燕窝糕推给她,连连给她道歉,说方才我情绪不高,言语得罪了娘娘,请娘娘莫要在意。 郑贵妃手一挥,连说她压根没看出我气恼,凑过来,同我一起逗弄睦儿。 正在此时,我瞧见胡马挥挥手,让那瘦小太监站在一旁,他满面愁云,眉头深锁,朝我行来,躬下身,重重地叹了口气,干笑道:“陛下方才传来口谕,说、说……” 我感觉不妙,心慌慌的。 “说什么。” 郑落云笑着问。 “说……” 胡马看向我,无奈道:“陛下说夫人既然如此舍不得儿子,那索性,就养在外头罢,以后也不用入宫了。陛下还说,他晚些时候会来小院,同夫人和李睦一起用饭。” “这什么意思。” 我立马站了起来,紧张得口干舌燥,两臂发软,几乎抱不住儿子。 “许是……” 胡马尴尬一笑:“许是陛下不忍见夫人难过,便免了李、李睦皇子身份。哎,夫人呐,老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您自己决定吧,到底要儿子做皇子,还是承欢膝下的李睦。” 那瞬间,我脑中一片空白。 李昭不再让人劝我,而是逼我选择。 松手,我断了母子情,郑贵妃的逢五逢十可能都不会兑现; 不松手,好,我倒是有儿子了,但,我却把孩子的前途毁了…… 好啊李昭,真有你的。 我痴痴地坐在椅子上,盯着熟睡的孩子,无言无泪。 一旁的胡马公公瞧见我这般,抬头叹气,对郑贵妃恭敬道:“看来夫人已经有了选择,娘娘先回宫吧,陛下晚些时候来是要泡脚的,老奴去小厨房准备热汤……” 胡马的声音,仿佛悬在半空,很远,又很近。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站起来的,怎么走过去的。 我把孩子递到胡马手里,失魂落魄道:“抱走吧。” “哎呦!” 胡马满面惊喜,连声道:“老奴就知道夫人是个明事理的。” 我身子摇晃,整个人眩晕不已,跪下,用尽全身的力气哭求胡马:“我、我再也保护不了他了,一入深宫,境况难测,求公公,千万帮妾照看着他一些。” “您这话是怎么说的,快起来,老奴当不起。” 胡马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往起扶我,在凑近的瞬间,他悄声说了句:“当初牡丹祥瑞,乃老奴送小皇子一份生辰礼,多谢夫人善待云雀。” 我没有表现出惊诧的表情,再说,我现在的情绪实在低落,只有心如刀割。 我眼睁睁看着儿子消失在夜色,他的啼哭声,一直盘旋在我耳边。 …… 开平元年七月末,睦儿被抱走了。 那晚,我只记得自己傻了似的站在院里,不动不说话,云雀一直劝我,不住地咒骂胡马心狠。 郑贵妃没走,把我搀扶进屋,帮我换衣擦脸…… 我隐约记得,她好像也劝了我很久,具体说什么忘了,只记得一句,她说其实很羡慕我,宫里的女人十年如一日数地砖,无法生育,把殿里的花草当成子女来养;宫外的女人好福气,到底得大过于失…… 到后半夜,郑贵妃走了,我忽然发了烧。 我让云雀熬了点散热药,强撑着精神,灌了下去,一觉睡到第二天晌午。 我还像往日那样,去偏房抱孩子,没想到,屋子早都空了,只剩下小木床、小马桶还有一柜子的小衣裳。 我捂着发烫的脸,自嘲一笑,抱着儿子的衣裳,回屋接着睡……没日没夜地睡……睡醒后发现,枕头凉了一片。 睡了三天,吃喝都在屋里,没有出去过。 听云雀说,在我昏睡的时候,李昭来了,但坐在轿子里,没有出来,在小院外待了很久。 之前我还非常想见他,同他商量,让我把睦儿养到周岁,现在,仿佛没必要了。 云雀还说,这三天,大福子日日都来,提着我喜欢吃的鱼羹。 陆续也有一些人来瞧我,四姐夫、胡马还有郑贵妃,但我谁都不想见。 …… 八月初四的夜晚,我醒了,一摸额头,烧好像退了。 四下一看,屋里黑糊糊的,桌上摆放着四碟完完整整的饭菜,还有一盏孤寂小灯。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下床,从柜子里找了套新裙衫换上,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往镜子里一瞧,不出意外地眼皮红肿、头发凌乱,脸色苍白。 我低下头,沉默良久,打开脂粉盒子,细细描眉、上妆,发髻没什么力气梳,就找了根金发带,随意扎住,拢在身前。 我端着烛台,走出屋子,仰头看去。 月色正好,漫天星斗闪耀,不过看久了,头就晕,天旋地转。 我坐在台阶上,任由着夏夜清风拂面。 忽然,我听见小厨房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似乎是云雀和大福子。 扭头瞧去,大福子腋下夹着半人来高的绣春刀,端着个大漆盘,行在头里,四个多月未见,他的下巴生起层胡茬,不显老,反而给他增添了几许成熟男人的魅力,他脚底生风似的往前走,嘱咐云雀:“过会儿包点小馄饨,昨儿她吃了三只,好像爱吃。” 说完这话,大福子朝前看,正好与我四目相对。 他怔了怔,并没有流露出过分担忧或者高兴的情绪,朝我走来,笑着问:“夫人还发烧么?” “好多了。” 我微笑着回答,一瞧,云雀那丫头杵在原地,泪眼盈盈地看着我。 “别哭呀。” 我知道,这丫头一直心疼我,在我暗自神伤的这几日,不离不弃地照顾我。 “过来,坐在姐跟前。” 我把帕子平铺在身侧,示意云雀过来,谁知这丫头刚坐下,就哇地一声哭了。我环抱住她,让她头枕在我的腿上,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对不起了傻丫头,让你担心了。 “你怎么来了?” 我轻声问大福子。 转而一叹,兜兜转转,仿佛回到了原点,去年的现在,小院里只有我、大福子还有云雀,今年,也只有我们三个。 “陛下叫小人过来的。” 大福子将吃食放下,盘腿席地而坐,将绣春刀平放在双腿上,笑道:“因小人是您的旧奴,兴许您会听小人劝。” “哦。” 我点点头,问:“我儿子他……” “小皇子很好,如今暂住在勤政殿,陛下亲自抚养。” 大福子笑道:“夫人放心罢,乳母和嬷嬷都是信得过的人。” 我心里一疼,笑道:“那就好。” 就在此时,我看见大福子忽然从怀里掏出方极大的黑帕子,平铺在掌心,他冲我眨着眼,朝那帕子吹了口气,一掀,竟变出朵娇艳的牡丹花来,他将花递给我,再次将黑帕子放手心,这回让我吹。 我知道,大福子是讨我开心,于是配合他,吹了口,他一把掀开,掌心空无一物。 “哎?” 我愣住,诧异地看他。 谁知他手朝我脖颈一探,又变出朵牡丹花来。 我被逗笑了,收下花,鼻头一酸:“如今,也只有你还愿意哄我高兴。” “陛下也想着夫人。” 大福子莞尔,道:“陛下来了好多次,不巧的是,次次都遇着夫人睡着。他想跟您解释,其实那日郑贵妃和胡马公公来小院,都不是他的主意,他一直病着,等醒来后,居然发现睦儿已经抱回宫了,他、他说,” “不必编了。” 我打断大福子的话。 正如当初对付赵元光一般,李昭不会直接出手,但是会暗示跟前人替他做,可能那日贵妃和胡马唱了双簧,一柔一硬,逼得我自己交出孩子,可若没他默许,这二人敢? 我冷笑了声,不愿再想他,蓦地,垂眸瞧见手里两朵牡丹,也是来了兴致,逗大福子,问: “福子兄弟,姐问个问题呗,你愿不愿意保护睦儿?” “小人愿意。” 大福子笑着答 。 “你愿不愿意我一直睡在屋里?” 我问。 “小人不愿意。” 大福子脱口而出。 “那你愿不愿意娶我?” 我又问。 “愿意。” 大福子答,很快脸色一变,连连摆手:“不不不,小人不敢。” 我故作恼怒:“娶我怎么了?看不起和离过的女人?” 第92节 见大福子“吓得”瞪圆了眼,我噗嗤一笑:“逗你玩儿呢,瞧把你吓得。” 说罢这话,我挥舞了一下手里的牡丹,拍了下云雀的屁.股,笑道:“走。” 云雀抬头,不解地问我:“这大半夜的,咱们去哪儿?” 这丫头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夫人不会是想闯宫,把睦儿要回来吧。” “说什么傻话。” 我忍住眩晕,强拉着云雀起来,笑道:“火锅店眼看着要开张,账目、酒菜、管事、小二、弹唱妓.女,这么多事呢,该忙起来了,咱们今夜搬过去,就住在酒楼,我也他娘的挣出个金山银山,当个长安女首富!” 云雀了然地点头,问:“那什么时候回家?” 我笑了笑:“没家了,待会儿把财物细软收拾一下,大门锁了,不回来了。” 第74章 认哥哥 元旦快乐! 开平元年八月初四夜, 我从家离开了。 想想也真是唏嘘,我从黑夜的如意,变成黎明的妍华, 如今, 终于成了白天的丽夫人。 原来,我已经走了这么多路, 这么远。 我和云雀一起收拾了下细软金银,把贵重又搬不走的东西藏到地窖里, 将所有房屋的门都锁上, 并且叫心腹护卫阿良、阿善套了车, 在夜深人静中离开。 马车摇曳在漆黑悠长的小巷, 我无力地坐在车里,盯着自己指甲上已经褪了一半的朱蔻发呆, 这个时候,睦儿应该刚吃了奶,再抱着尿一回, 玩儿一会儿,就能睡了。 我努力过不去想孩子, 可真做不到, 我无时不刻在想。 如果, 我是说如果, 李昭在我刚生出孩子那日就抱走, 我也不会这么心疼, 也不会这么恨他。 他拖, 我也拖。 于是拖到了今天,拖到我的心被剜走快肉,一直滴血。 我用指头揩去眼泪, 垂眸瞧去,云雀此时抱着她的小包袱,盘腿而坐,两条胳膊趴在我的腿上,睡得正熟。 难为这丫头了,累了吧,这些日子不眠不休地照顾我。 我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正如,在过去的五个月,轻轻地抚着睦儿。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下了,半睡半醒的云雀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坐了起来,左右看,迷迷糊糊地问:“到酒楼了么?” 车外,传来阿良沉厚的声音:“回夫人,那会儿咱们收拾细软,路大人匆匆离去,好似……反正陛下来了。” 我心里只有疲累,淡漠道:“不要停,走。” 车外的阿良犹豫了片刻,立马答应了。 马车摇曳间,我瞧见车窗帘子被胡马掀开,几日未见,胡马的左脸红肿,仿佛挨了打,他手紧紧抓住车,好似受了伤,一瘸一拐地跟着往前快走,两眼眯成了缝儿,笑吟吟地看着我: “夫人,您猜谁来了?” 见我没说话,胡马紧接着道:“陛下来了,关于那日的事,路大人都给您说了吧,那个口谕其实是贵妃娘娘……” “做什么呀你。” 云雀从我手里抢过紫檀木小香扇,一个劲儿打胡马的手:“给我松开!” 我还没有什么反应,云雀却先哭了,直骂胡马:“一丘之貉,孩子都让你们抱走了,还想怎样啊,我们惹不起,躲得起总行了吧。” “你怎么也不懂事了。” 胡马轻斥了声云雀,急得连帽子跑掉都顾不上,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夫人,您往外看看,陛下把小皇子抱来了呢。” 听见这话,我忙扭头往外瞧。 夜色凄迷中,我看见不远处停着辆华贵马车,跟前立了好几个穿着飞鱼服、手执绣春刀的暗卫,其中就有大福子。 而李昭呢,呵,他站在最前头,手里抱着捧牡丹花,身上穿着当初我从挽月观带回来的那套黑色西装,他人高,裤子稍有些短,都露出了脚踝。 多日未见,他好似清瘦了些,人有些憔悴。 在我们四目相对间,他面上一喜,眼里含着亏欠、期待还有神采,不知是不是头一次穿西装,有点不太好意思,拽了下袖子和下摆,疾步往我这边行来。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哭不笑不说话。 他呆住,欲言又止。 我被骗了,儿子没来。 他穿这衣服什么意思?道歉?或者给我温柔爱意,哄我忘记母子分离? 我摇了摇头,不再看他,懒懒地靠在车壁上。 而此时,云雀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这丫头啐了口,一把推开胡马的头,紧接着,她从包袱里找出个镶了宝石的金臂钏,狠狠地砸了出去,我听见胡马惨叫了声,不知砸在了头上还是身上。 云雀趴在车窗边,头伸出去,喝骂:“别再找我了!咱们从今儿开始一刀两断!还有,我们家已经上锁了,要是少什么东西了,就是贼偷的,贼!负心贼!” 我没想到,向来温驯的云雀发起火来,竟这样厉害。 真的,当了母亲后,眼窝子就浅,尤其最近发生这样的事,很容易掉眼泪,但我忍住,咬牙忍住,我不想再让云雀担心。 “好啦好啦,别气啦。” 我将云雀拉回来,嘱咐阿良和阿善马车赶快些。 刚准备岔开话头,和云雀说点旁的,没想到这丫头扑在我身上,哭得直喘,不住地骂:“胡马那厮助纣为虐,我恨死他了,赶明儿我就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再不理他。” “不哭不哭。” 我笑着安慰:“瞧瞧,我们家大小姐这眼泪都要成河,能给我洗纱衣了。” “夫人。” 云雀扁着嘴,轻打了下我的肩:“人家正难受着。” 转而,这丫头忽然坐直了身子,痴愣住,问:“奴方才是不是嘴快,把陛下也骂了?” “没事。” 我揽住云雀,笑道:“我现在懒得和他说话,一个字都不想说,否则,骂的比你还厉害。” 忽然,我再次看见车帘被胡马掀开,他气喘吁吁地跟着跑,额上被砸出个血印子,瞪了眼云雀,无奈地冲我一笑,劝我:“何必这样呢夫人,伤了陛下颜面,对您有什么好?瞧,陛下恼了,原本逢五逢十约定,他改成了每月初一十五,算老奴求您了,有什么话,咱们回家里慢慢说。” “十五那日,我会准时回来看儿子,劳烦公公多费心,照顾好咱们睦儿。” 我拍了拍胡马的手,笑道:“云雀也是向着我,她对公公没什么恶意,公公别计较,过些日子火锅店开张,定给公公留个雅间,一定要过来品尝。” 说罢这话,我将车帘从胡马手里抽出来,并且从包袱里,将装了五千两银票的锦盒拿出来,掂了掂,扔出车外,同时催促阿良阿善,将马车再赶快些。 …… 朱雀街是长安最热闹的地方之一,这里秦楼酒馆林立,入夜后,各色花灯闪烁,四处充斥着香车宝马。 摆夜摊的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酒楼里灯火通明,隐隐传来醉人的酒香,还有弹唱妓.女动人的歌声。 而我盘下的酒楼,此时黑灯瞎火,在一片热闹中显得有些突兀。 我让护卫将车赶到后巷,打算后门进去。 方才在马车上时,我将带出来的所有财物交给云雀,包括首饰、睦儿的满月礼还有些昂贵的衣料,嘱咐云雀:“而今你就是姐的管家了,日后用银子的地方多,咱俩暂时苦些没事,以后肯定能挣回来的。” 听罢这话,云雀后悔得要命:“早知道这样,就不把那个臂钏扔了,当掉还能换一二百两呢。” 我扑哧一笑,轻拧了下这丫头的脸蛋:“没事儿,我也扔了,扔了解气。” 在车上清点完财物,我特意交代阿良,带着珍贵药材,帮我走一趟洛阳,听说荣国公夫人重病,国公爷和三公子、公主都对我有大恩,这点药也算我的一点心意。 尽管我知道,国公夫人的病多半是李昭捏造的,哄骗月瑟和子风回去,但,该尽的心和人情,我还是要尽的。 下了马车后,我将面纱戴好,进了酒楼后门。 四处看去,大堂那边点着灯,穿着马褂长袍的小二在擦洗桌椅、木招牌还有半人来高的落地青花瓷瓶。 嚯,几日没来,酒楼装饰进度非常快,正中间是个圆形水池,里头安放了极漂亮的石假山。 假山上有迎客松,松树下则有个钓鱼老叟,假山跟前则是头用汉白玉雕刻而成的羊,有交角有须,姿态矫健,踏水而飞,水池里堆放了鹅卵石,还养了许多红色小鲤鱼。 凌空悬挂着非常有特色的吊灯,柜台后边的墙上挂着巴掌大小的木招牌,一半是酒楼素日里经营的招牌菜,另一半则是火锅的荤素配菜。 二楼太黑,我就没上去看。 店里的小二看见我来了,忙笑着打招呼,说李少和莫管家此时正在后厨呢,问我,要不要知会他们一声。 我忙说不必了。 看了圈大厅,我满怀愉悦地带着云雀和护卫往后厨去。 离得老远就看见厨房灯火通明,李少和酒楼的莫管事背对着我,站在里头,一个拿着流水账本在记,另一个则清点酒菜。 李少今儿穿了身宝蓝色夹纱直裰,头戴玉冠,他生了一双桃花眼,皮肤白皙,虽说三十多岁,但保养得甚好,貌相还算英俊。 李少其实名唤李鉴,继承父业后做出了些名头,街面上人都尊敬地称他一声李少。 他并没有察觉到我来,仍背对着我,揉了下发酸的双眼,一边看账,一边笑骂莫管事:“仔细些,过会儿丽夫人来了,咱们得一笔笔给她交代清楚。” 莫管事翻看着一坛坛名酒,笑道:“明儿不能来么,非要大晚上过来,她家下人好凶,一脚踹开我家门,让我赶紧回酒楼等她。” 我一愣,立马了然,想必我前脚从家离开,李昭后脚就派人过来催李少、莫掌柜“接驾”。 烦不烦,真是没完没了地干涉。 “你还说呢。” 李少摇头一笑,手指摸着鼻下修剪得整齐的胡须:“爷今儿新纳了个姨娘,脱了衣裳,进了洞房。” 他两指成剑状,指向自己的底下,坏笑:“刚亮出宝剑,要到敌营探探虚实,打算大肆杀伐一番,就叫人从被窝里拉出来了。” 莫管事大笑,紧接着问:“那位丽夫人什么来头,这么大的款儿,敢这般支使东家您,莫不是京中哪位大人家的外室?” “行了,少扯淡。” 李少白了眼莫管事。 那莫管事笑道:“算我猜对了?对了东家,您见过那位夫人的真面目没?她一直戴着面纱,头些日子过来盯装饰,我们底下人都好奇她到底长什么样儿,甚至开了个小赌局,猜她是俊是丑,依我看,身段是极品,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又媚又水灵,说话带着点南方腔,软绵绵的,还怪好听的,应该是个美人儿吧。” “越说越过分了。” 李少合上账本,半正色半开玩笑:“别乱猜,她脸上有疾,不方便露脸,这才放下面纱,还有,人家可不是什么权臣公爵的外室,那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子,懂?” 莫掌柜顺着李少的话头,打趣:“原来咱们老东家还有这么段风流韵事,哈哈哈,老太太知道么。” 第93节 李少大笑:“我娘若是知道,非得把我爹灵位给烧了,哈哈哈。” 说到这儿,李少打了个哈切,有些不满地咕哝道:“大夏天弄什么火锅,还羊肉,不怕吃了嘴里起泡、上火拉稀?得,都是祖宗……” 听到此,我莞尔一笑,携着云雀走上前,从后面轻拍了李少的肩,将这男人吓得哎呦了声,立马转身。 他看见我来了,大窘,眼珠子左右乱看,呵斥莫管事:“再他妈的胡说,老子就把你舌头拔下来泡酒!” 说到这儿,李少笑着给我抱拳行礼:“丽夫人,您来了呀。” “李大哥,小妹当不起。” 我忙虚扶起李少的胳膊,笑道:“真对不起啦,来的匆忙,误了大哥的好事。” 李少低下头,一直用袖子抹汗,连连说哪有哪有,强笑道:“过、过几日咱就能开张了。” 说到这儿,李少侧过身子,请我进来,递上账册,笑道:“草民,哦不对,在下这几日已经按单子将菜品采购齐全了,夫人过过目,若是哪里不满意,我再去置办。” “这个不急。” 我让莫管事带云雀回屋里睡觉,云雀虽然困得眼皮打架,可不想离开我,坚持陪着。 我摇摇头,由着她,然后请李少入座,找了坛绍兴黄,给他满上,又给自己满了杯,撂开面纱,一饮而尽,问李少:“在商言商,小妹是认认真真地做生意,若火锅真的是赔本的买卖,那咱们及时止损,另外想辙,李大哥实在不用为了哄我,把银钱砸进来。” “那倒也不是。” 李少亦干了酒,笑道:“现在天热,可能没多少人乐意吃,但过了中秋,应该就红火了,前儿咱们厨子炒底料,香味飘出去,已经有好些人打听是什么菜。再说咱们把冰供应上,酒楼里凉快,想必也有人乐意吃。” 我再次给他满上酒,细思了片刻。 我明白,李少是为了哄我高兴,亦或说,哄李昭高兴。 如他所说,生意多如牛毛,万儿八千两的出入,没什么值得紧张。 所以一个火锅酒楼赔了,对他来说根本不算回事,他压根不在乎。 我连喝了好几杯酒,试探着问:“那这样吧李大哥,咱们先试着经营一个月,看看效果。” 许是察觉到我的些许担忧,李少也认真起来,四下看了圈满厨房的辣椒、笋、肉等物,沉吟片刻,笑道:“行,咱先把日子定下,就这个月中旬开张,这几天陆续找着食客试吃,然后派人出去口耳相传火锅的美味,营造一种神秘和好奇的感觉,酒楼嘛,主要还是以卖酒为盈利的大头,开业当日酒水价格调低几成,即便火锅这门生意最后赔,想来最开始也不会差到哪儿,能将咱们前期砸进去的本钱挣回来,把账面给铺平。” “好,全听你的。” 我忙点头,将绍兴黄一饮而尽,有了点醉意,头隐隐发晕,笑道:“小妹结合李大哥的话,细想了下,有个词儿叫东施效颦,譬如咱们请个非常有名的人来酒楼试吃,那会不会引起模仿、追随?多请些这样的人,那会不会造成种轰动?当然,咱们可以给这些名人一些费用,总不能让人家白干活儿嘛。” 李少眼前一亮,没了一开始那种敷衍,不禁凑近我,笑道:“妹子说的好,长安有个酒楼,名唤不知春,其实酒菜做的一塌糊涂,可就是红火,正是因为那酒楼常有豪贵名人光顾,大家就默认那酒楼好,譬如谢三爷,就是不知春酒楼的常客。” 我的思路越来越清晰,笑道:“可惜谢三爷回洛阳了,否则肯定会帮咱这个忙,小妹在长安人生地不熟,再想不到其他有声望的人物,李大哥可有想法?” 李少笑笑:“这个不难,我就能请来些侯门豪贵,只是受人追捧的人物难找,高官最好,去年三王之乱立功的名臣,若能来一位,那咱们就不愁了,便是做出坨屎,我也能把它卖成金子,文人雅士次之,子风不在……” 他沉吟片刻,一拍大腿:“我倒是想起一人,书画大家朱九龄,去年袁大人在江州抗敌,城墙悬挂帝像,就是出自此人之手,只是这厮脾气古怪得很,一般人请不动,为了画好仕女美人图,他常年浪荡于烟花之地,是个风流俊雅的人物。” “请不动也要请。” 我手指点着桌面,皱眉道:“名臣……我应该能请动兵部侍郎梅濂。” “喔呦,那可太好了。” 李少激动不已,忽而偷摸瞟了我一眼,笑着问:“会不会……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下个帖子,让他到日子来就行。” …… 定下计划后,我整个人轻松不少。 我瞧见云雀已经困得趴桌子上睡着了,便催促云雀起来,赶紧去屋里把床铺行李整理一下,让她先睡,不必等我,并且,我让李少和莫掌柜等人也回去歇息,明早再碰头。 等人都走后,我拿着账册看了会儿。 夜实在太静,护卫阿善坐在厨房门口,已经靠墙睡着了。 我挽起袖子,在木盆里倒了些水,拧了个手巾,开始擦洗厨房的碗筷、案桌、菜刀……即便锅底,我都洗了个锃亮。 因为只有一直忙,我才能忘记睦儿。 忘记儿子,忘记儿子。 对,那会儿李少提起和个人,叫朱九龄?不管是多刁钻的人,我一定要拿下。 还有,明天开始试吃火锅,我也要在场,及时记录下问题,赶紧改进。 蓦地,我又想起了睦儿,他现在睡着了吧,夜里饿了,奶娘会不会及时给他喂奶。 怎么又想起儿子了! 我恨得将抹布摔到盆子里,污水溅了我一脸。 我将面纱取下,从袖中掏出方帕子,正准备擦脸,谁知就在此时,已经离去的李少忽然折了回来,走到厨房门口,道: “忘记告诉夫人了,我在酒楼附近有个小宅院,最是清净,一直让外室住,待会儿我就过去,把屋子腾出来,夫人明日就搬过去,毕竟酒楼人龙混杂……” 他正说着,瞧见我取下面纱,愣了下神儿,眼里似乎闪过惊艳之色,咽了口唾沫,赶忙侧过身,再次用袖子抹额上的汗:“抱歉了夫人,在下不是有意偷窥,您忙您忙,在下告辞了。” 说罢这话,他急忙走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看见这男人又倒退了回来。 他侧着身子站定,斜眼用余光偷瞄我,笑道:“在下虽不晓得夫人为何流泪,若是能说,在下愿意听您倾诉,若是不能说,那在下可以陪您一醉方休。在下明儿给您带蟹黄包吃,吃了就高兴了。” 我笑笑,屈膝给他见了一礼:“多谢李大哥了,小妹等着吃,咱们明儿见。” 第75章 长安公子 朱九龄可比他重要多了…… 我一直洗洗涮涮到大半夜, 累到腰直不起来,这才回屋去休息。 因云雀睡得沉,我简单擦洗了下, 就躺床上。 原本我以为, 累到了极致,闭眼就能睡。 并不是这样, 我反而越发清醒,满脑子都是睦儿, 他真的是个特别乖的宝宝, 不折磨大人的, 喂了奶, 几乎能睡一晚上,而且能认得我, 看见我的时候,会笑,高兴得呀呀乱叫。 我真希望, 他会说话的时候,第一声能叫娘。 想着想着, 我又掉泪了。 我心里骂了几句自己, 摸黑, 从包袱里找到儿子的小肚兜, 盖在脸上, 闻着他的奶香味, 心绪渐渐平稳, 也终于有了睡意,可还没来得及做梦,就察觉到云雀在起床, 而酒楼的伙计们也起来收拾,隐约间,我听见李少洪亮幽默的声音,似乎在问我的心腹护卫阿良: ---“丽夫人起来没?” ---“没呢,昨晚夫人留在后厨里擦洗,直忙了一晚上呢。” …… 我没了困劲儿,扶着稍有些发晕的额头起来,洗漱后,仔仔细细地往全身涂上了几种不同功效的润肤香膏,即便住在了酒楼,我也要坚持不懈地保养自己。 今儿天热,我穿了身浅蓝色纱衣,上头用银线绣了仙鹤,梳了精致的发髻,只插了支白玉簪,并让云雀在院子里剪了支海棠花,戴在发上,如今不带孩子了,我也放心地用上了香包,化了桃花妆,总之把自己捯饬得又香又美。 戴上面纱后,我和云雀出了门。 果然,李少带着酒楼的管事、伙计、大厨还有妓.女门等在外头,他手里提着个大食盒,也是收拾得极风流精神,看见了我,忙笑着打招呼,往起拎了下食盒,眉一挑: “早啊夫人,睡得可习惯?在下准备了些吃食,其中范家的蟹黄汤包,那可真是一绝,原本是中午开卖的,昨晚在下将他家大厨请到了家里,今儿天不亮,就催他起来做,夫人快趁热尝尝。” 我微笑着屈膝:“呦,李哥真是有心了。” 说话间,我同李少、云雀等人一齐行到酒楼的大厅,准备用早点。 东家坐一桌,其余的伙计们另坐另吃。 李少亲自将带来的汤包、粥还有小菜端上桌,贴心地问我要不要往粥里加糖……我忙说不用了,轻掀开面纱一角,吃了口粥,果然又香又甜,暖胃得很。 正在我和李少聊上午试菜一事的时候,酒楼大门忽然传来咚咚敲门声,听着特别粗鲁,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来人是谁。莫管事整了整衣襟,上前去开门。 刚打开,就从外头冲来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个头甚高,皮肤微黑,穿着武夫劲装,不俊不丑,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强有力的两条胳膊,双目透着凶光,一看就是个硬茬。 我以为是挑事的,谁知这小伙子虎着脸,四下环视了圈,目光落在我身上,面上一喜,挥挥手,立马从外头鱼贯进入五六个衣着一模一样的下人,这些人左右手各拎了只大食盒,首先冲我躬身行礼,然后将食盒里的吃食依次摆在桌上,足足摆满了三只桌子。 不用问,肯定是李昭的手笔。 那个领头的小伙子笑着走上前来,抱拳冲我行礼,朗声笑道:“小人名唤阿魏,我家主子是长安公子,当日他路过酒楼,不经意间看到了夫人,一见倾心,想着夫人刚起来,还没用早饭,便打发小人给您送来,有雪菜肉包、鸡油茄包、猪骨汤包、羊肉葱包、鸡汤馄饨、南瓜小米粥、鱼片滑粥、银丝面……” “行了行了。” 我打断那个叫阿魏的话,厌烦道:“我就是开酒楼的,什么吃食没有,用不着你家什么长安公子献这个殷勤,都拿走罢。” “夫人若是不用,小人回去没法交代,难免要挨一顿板子。” 阿魏笑呵呵地朝我走来,故意将我面前的蟹黄汤包和米粥推开,从怀里掏出封信,恭恭敬敬地递给我,甚至手还放在脸边,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道:“我家长安公子给您的信,里面有小木头的话。” 小木头? 我一愣,立马反应过来,是我的睦儿! 我一把夺过那封信,拆开就看,映入眼帘的果然是李昭熟悉而漂亮的行楷。 “妍儿,你还要同朕赌气到什么时候。 朕知道,因为儿子的事,你恨透了朕,可若不把儿子抱回宫,他一辈子是个私生子。 朕看着你们母子那样形影不离,实在不忍,又不好跟你开口,于是……” 后面还有三页,我不想再往下看,将信折起来,重新装进信封,递给阿魏,淡漠道:“就说我看了,你回去也能交差。” “可您没看完哪。” 阿魏不依不饶地纠缠,单膝下跪,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求夫人看信,否则公子定将小人的腿打折了,今儿过来送饭的人,回去后全都得受刑。” “拿旁人逼我是吧,你家公子真是出息了。” 我白了眼阿魏,让云雀在柜台帮我取了支笔,重新取出那封信,并未看,在每页大大地写了“已阅”二字,然后折好,扔在地上,埋头吃粥,两眼盯着面前的小菜,淡漠道: “行了,回去交差吧,告诉他,没事别来打搅,有事最好也别来。” 阿魏没想到我来这手,赶忙捡起信,给我行了个礼,带着下人离去了。 等人走后,李少贱兮兮地凑到我跟前,斜眼瞅了下桌上的蟹黄包,嘿然笑道:“那位长安公子待夫人可真是情深义重啊,好大的手笔,估摸着昨晚听见您想吃包子,喏,大清早准备了几大桌子。” “我不爱吃包子。” 我笑笑,用帕子擦了下唇,起身,手拍了下李少的肩,环顾了圈众人,笑道:“诸位尽情用饭,半个时辰后,咱们开始点名、试吃火锅。” 说罢这话,我转身就走。 第94节 我并没有回屋,而是拿着流水账册,带着云雀和护卫阿良下了趟冰窖,阿良一边啃着包子,一边问我:“猪骨汤包当真美味,夫人不吃么?” 云雀用手肘捅了下阿良的肚子,嗔骂:“这么多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记住,咱们是夫人的人,不是那什么公子的。” 我摇头笑笑,没理会这两个人吵嘴。 冰窖里冷,我连连用手搓着胳膊,对着账本核对存储的肉食等物,核查清后,又去酒窖里查了遍酒,估摸着差不多半个时辰了,这才去大堂。 所有人都齐了,我按照名册,点了下名,酒楼共有五个厨子,十个跑堂兼杂役、常驻三个弹唱妓.女,日常卖艺的还有十几个,说是等开张后立马过来,再加上莫管事,上上下下共二十余人。 这些人都是李少原先酒楼的旧人,手脚干净,口风严谨,能信得过。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就三条,不许小偷小摸、不许打架生事、不许生出异心,新店开张,每月月钱提高两成,酒是大宗盈利生意,每个人都能向贵客往出推,推得越多,提成越多,每个月卖出最多的前三位,多发一份月钱。 马上开张,天长日久地与这些人接触,我这个二东家也不能太小气,让云雀给每人发了二钱银子,当见面礼,众人欢天喜地,皆给我打千作揖,说绝不辜负丽夫人的厚望,一定将咱们酒楼经营成长安最红火的酒楼。 这般忙乱完后,李少请的试吃客人也陆续来了。 他面子广,找了不同身份的人,有侯门公府的贵少、街面上混的恶霸、帮闲、还有些旧日在宫里御膳房待过的老太监。 食客们由李少作陪,我则拿着纸笔,记录试吃过程中的问题。 其实反响真不错,一开始他们还觉得怪,后面越吃越上瘾,满头大汗,再喝一杯冰镇的小酒,打个大大的嗝儿,人生足矣。他们甚至还和我、大厨、李少讨论,除了羊肉,还可以做成炖排骨锅。 而关于菜品,他们也给了非常中肯的意见,觉得素菜还是少了,可以再多添几道,汤底太辣,是不是可以分成几个档,供食客选择,甚至问我,豆腐可不可以煮进去。 我听了这话,立马让人去后厨切了些,老的嫩的都有,效果出奇的好,嫩豆腐煮进去,简直滑不溜口,入口即化。 总的来说,他们对火锅还是抱有很高的评价,一是汤底滋补又好喝,二是吃法新奇,可蘸芝麻酱和香油蒜泥,便是原汤,也好吃,他们一致认为,我们的火锅肯定会风靡长安。 这个评价让我高兴得要命,简直比吃了蜜还甜。 李少也高兴,甚至亲自动手拾掇吃剩的锅子,谁知手被烫到,直龇牙咧嘴。 我灵机一动,抓住李少的手瞧了又瞧,把这男人臊的脸通红,不知该抽回手,还是继续让我抓着。 我皱眉问他:咱们是不是可以将锅改良一下,多添个能烤肉的地方,一边涮菜,一边烤五花肉,也多了个赚银子的契机。 李少悻悻地抽回手,揉着自己被烫红的手背,“不满”道:原来夫人将李某的手看成了猪肉,不过这主意不错,夏夜里一边吃着酒,一边烤着肉,美哉美哉。应该可以做一下。 我俩又商量下细节,把大厨叫过来,问了下他们对这种锅有没有想法,有的话,咱们画出来,尽快找人先做出一个,试试效果。 …… 上午的试吃很快结束,我不想停下来,和伙计们一起拾掇洗刷。 云雀心疼我,让我回屋去歇会儿,我笑笑,接着做,谁知起身的时候,实在太晕,脚一软,差点就跌倒。 这丫头恼了,什么也不顾,一把抓住我的腕子,将我强扯进屋,按在床上,逼着我休息。 没办法,我只有闭上眼,佯装去睡。 大抵真的是累了吧,没一会儿,竟给睡着了。 梦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梦见和李昭朝夕相处,谁知冷不丁他就变了脸,把睦儿抱走了,我怎么都追不上;一会儿梦见酒楼开张了,后厨的菜品供应不上,酒窖也空了,有身份的食客气得拍桌子,竟把我活生生给急醒了。 醒后,胸口仍闷闷的,扭头一看,天色已暮,夕阳昏黄的光打在纱窗,在地上投出个浅浅的光影,原来,睡了这么久。 我手肘撑着床起来,只感觉浑身都疼,天热,后脊背生了层热汗,便吩咐云雀,去打盆水来,我擦洗擦洗。 梳洗换衣过后,我出了屋子,发现李少坐在外头,正打着瞌睡,他看见我,立马站起,两臂张开,伸了个懒腰,歪头笑道: “夫人醒了啊,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让厨子做些消暑的冰酪。” “你一直守着?” 我扶了下发髻,笑着问。 “您如今是菩萨,在下可是得诚心诚意地供着,千万不敢让您出半点事,否则一家老小都不够赔的。” 李少笑吟吟地说着“实话”,他倒了杯冰镇酸梅汤,走过来,刚准备递给我,眉一挑,笑着问:“这玩意儿冰,夫人身子娇贵,敢喝么?” 我接过,喝了口,摇着小香扇,笑着问:“下午怎样了?” “在下暗中让人出去宣扬了,这不,下午陆续有人过来打听,问啥时候开张。” 李少端着紫砂壶,吸溜着壶嘴儿,笑道:“那个烤肉涮菜锅子,我也让人画好图,拿去给铜匠瞧,估摸着两三天就能做好。” 我冲李少竖起大拇指,连连点头。 我就喜欢和李少、陈砚松这样的生意人打交道,他们精明、狠辣,但不可否认,做事精准狠快,相处起来非常轻松,能学到很多东西,譬如今儿,李少就教我怎么管理酒楼,怎么记账,还有怎么和旧日的老顾客维持好关系。 做事做生意做人道理其实一样,都得经营。 我不太敢喝冰的,将酸梅汤递给护卫,笑着问李少:“李大哥昨晚不是说了个书画大家朱九龄么,咱什么时候请呢。” “夫人不说,我倒忘了。” 李少哗啦一声打开折扇,给我扇风,笑道:“下午您睡着,在下派人出去打听了番,朱九龄那厮最近一个月都在教坊司呆着。” “教坊司?” 我微微皱眉。 我知道那地儿,在离这里不远的长生街,是有名的烟花巷,林立着各种酒楼、妓馆,其中教坊司也在,里面的女子多是犯官家眷,不论容貌还是才学,都胜过普通烟花女子,故而花费也高,豪贵公子一掷千金的事时常发生。 普通卖入青楼的女子,尚有赎身的机会,而教坊司的女人很难,一直被践踏到老死…… “他在那儿做什么?” 我轻声问,暗骂,也是个不知自爱的臭男人。 “观察美人呗。” 李少喝了口茶,笑道:“这厮的仕女图堪称一绝,先帝赞不绝口,据说龙棺里陪葬了好几幅呢。” “这么厉害?” 我转动着小香扇,皱眉。 “那是。” 李少笑道:“此人今年四十多了吧,据说早年跟家人闹翻了,出走后流浪天涯,四处拜师学艺,三十有所成,后定居长安,先帝在时,曾为宫中画师,好像因为脾气古怪,得罪了先帝,被赶出了皇宫。他的字真是极好的,狂草飘逸灵动,行书气势磅礴,传世的极少,我家前几年高价收了两幅。” 说这话的时候,李少轻摇着纸扇,倒少了几分市侩,多了些许书生儒气,对我笑道:“其实朱九龄还是画最好,这不,去年他正巧在江州,帮尚书袁大人画了几幅帝王像,悬挂城墙,逼退了逆王,一时间也是名声大噪,身价翻了好几倍,而今他的一幅画,已经飙升到这个数。” 李少将折扇合住,夹在腋下,摇了摇左手。 “五百两?” 我试探着问。 “五千啊妹妹。” 李少想要用折扇打一下我的头,立马察觉到不妥,于是敲了下自己的额头,笑着叹道:“若是能收他一张仕女图,埋在棺材里,此生也能无憾了,哎,说起也是让人唏嘘,这么才华横溢的人,居然没成亲,无儿无女,也未收过徒,没个人继承衣钵,可惜可惜。我同教坊司的宋鸨母相熟,下午时倒是问过她,过几日能不能请朱九龄到咱们酒楼吃个饭,宋鸨母吓得连连摆手,说朱大爷最近不晓得受啥刺激了,喝了酒就发疯,摔桌子砸盘子,还要端着烛台烧教坊司,只因他这把名声,大家也都让着,不敢得罪,由他发疯。宋鸨母劝咱们死了这条心,你怎么想的?” “那更得请了!” 我几乎脱口而出。 记得先前鲲儿在家里住着时,李昭时常称赞,说我侄儿在书画上颇有天分,一开始我还想着请这位朱九龄来酒楼,撑个场面,如今听李少这么一说,我觉得,我得交下这个朋友,请他在书法上指点我侄儿一二,这机会难得,我得抓住了。 “走,咱这就去教坊司!” 我侧身,做出请的动作。 “不太好吧。” 李少冲我挤眉弄眼,暗示我:“长安公子仿佛……会不高兴吧。” “甭理他。” 我催促着李少:“现在朱九龄比他可重要多了。” 第76章 九龄先生 初遇九龄 我和李少商量了下, 既然求人家来我们酒楼吃火锅,那么该弯的腰要弯,该送的礼得送上。 李少差莫管事回了趟家, 将他珍藏的一壶兰陵美酒拿来, 并且还将那对从不示人的白玉杯也取了过来,据说还是诗仙李白用过的。 我也得有所表示, 授意云雀去一趟我八弟家里,偷偷管鲲儿将李昭赠予的那幅字借来。 我并不是要送人, 而是今儿见的乃书画大家, 我得找个能说话的由头。 等所有东西都预备齐全后, 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云雀不放心我, 要跟着去,其实她也想见识见识所谓的青楼到底什么样儿, 我没让,担心去了有醉酒的登徒子臊了她,便坚持让她到李少腾出的外宅拾掇拾掇, 顺便烧锅热水,晚上我回来后想沐浴。 …… 今夜格外闷, 似乎在憋着场雨。 我坐在小轿子里, 热得一直用香扇扇风, 外头听起来格外热闹, 我掀开帘子一角往外看, 街上有表演杂耍的;有买卖衣裳、药材、首饰等物的;还有贵少骑着高头大马, 穿梭而过。 因这里是有名的烟花巷, 四处弥漫着股浓郁的花香,丝竹之声此起彼伏,隐隐还能听见美人的欢笑声。 大约走了半盏茶的功夫, 轿子落地了,护卫阿良帮我将帘子掀开,请我出来,他抱着个长锦盒,紧紧地守在我跟前, 我仰起头,四处瞧去。 长安的教坊司坐落在烟花巷的最里面,其实是个极大的府第,没有院墙,只有朱门,匾额上书写着“教坊司”三字,屋檐下悬着制作精美的花灯,院外守着手执棍棒的彪形大汉,时不时有衣着华丽的富商、贵少带着随从进出。 其实我心里真的很唏嘘,五姐姐自戕早逝,剩下了我、姝华还有丽华,若是没有人买,最终估计也会沦落成官.妓,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人尝…… 正当我恍神儿之际,李少走了上来。 他今夜倒穿得光鲜,锦衣玉冠,腰间悬着块巴掌般大的翡翠,穗子上吊着龙眼一样滚圆的明珠,便是靴子上的花纹,都是用金银线捻一起绣的,他一手拎着壶美酒,另一手端着个描金绣彩的漆盒,笑道: “有日子没来了,不知那几个相好可还认得我?” 我摇头笑笑。 李少是生意人,出入这样的地方再平常不过,他就是教坊司最大的主顾之一,也是最大的美酒供应商之一。 “夫人,您确定长安公子他……不会怪罪在下带您来这种地方?” 李少凑在我跟前,眼睛四处乱瞟,清了清嗓子:“要不,让在下进去谈,您还是回去早早歇着罢。” “放心,他真的不会。” 我反复和李少保证。 正在我俩说话间,从正门里走出个约莫四十出头的美妇,化着浓妆,髻上簪着牡丹,衣着齐整,眉眼里是有几分厉害的,她挥挥手,让紧跟着的丫头护卫退下,堆着笑迎了上来,抓住李少的双臂,盈盈屈膝行了一礼,笑道: 第95节 “呦,财神驾到,妾身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千万恕罪。” “宋妈妈快起。” 李少扶起这位姓宋的鸨母,顺手在她如玉般的手上摸了把,笑骂:“你是想爷的银子?还是想爷的大宝剑?近来可有不错的姑娘?” “自然是有。” 宋妈妈反握住李少的手,并未贴上去,但眉眼含情,给人种暧昧的感觉,她斜眼往里头瞧,笑道:“这不,月前刚收了前任兵部侍郎赵元光家的小女儿,那可真长得跟朵花儿似的,初夜竟拍出了千两之多,而今是我这儿最红的姑娘之一。” 说到这儿,宋妈妈用食指点了下李少的鼻头,笑道:“你呀,没赶上。” “我这不是去了趟江州谈生意嘛。” 李少笑着问:“最后是哪个孙子把人家赵姑娘的初夜买了去?” 许是察觉到我在,李少咳嗽了两声,不再聊这个让人尴尬的话,退在我跟前,给宋妈妈介绍道:“这位是我们酒楼的二东家,丽夫人。” 宋妈妈这才注意到我,她上下打量了圈我,眼前一亮,收起方才的轻浮,微笑着给我屈膝行了一礼,仿佛有些好奇我为何要带面纱,也好奇我和李少究竟什么关系,但她是人精,没有问。 “丽夫人,妾身有礼了。” 宋妈妈侧过身,亲自给我们带路,请我和李少往里走,笑道:“朱九龄先生在二楼。” 我四下打量,果然是销金窟。 前堂接客的地方是个环形朱楼,正中间是个雕栏玉彻的台子,台下立着十几面花鼓和数位技艺精湛的琴师,台上一直有貌美胡姬和名妓在跳舞,台下方桌数十,坐着酒吃耍乐的豪商贵少。 而后堂除了名妓闺房之外,还有个极大的湖,湖上停着只两层大画舫,上面灯火通明,隐隐有女子欢笑声和奏乐声传来。 我笑着挽住宋妈妈的胳膊,将这女人吓了一跳。 “敢问妈妈,您这里姑娘们用的胭脂头油都是哪家的货?” “多是粉蝶轩的,也有些是从越国买来的。” 宋妈妈笑道:“夫人喜欢么?那妾身待会儿挑些上等的,您带回去。” “那倒不是。” 我从小荷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胭脂盒,旋开,用小指往手背抹了些,示意宋妈妈看,笑道:“粉蝶轩的香粉和胭脂妾以前也用,香倒是香,就是不持久,譬如现在天热,稍微出点汗就花了。实不相瞒,妾自己也在经营个小脂粉铺子,名唤丽人行,用的全是最上等的材料。” 我抬起手,以便宋妈妈更能看清我手背上的胭脂,笑道:“譬如这盒,里头加了珍珠末和贝母粉、金粉,抹在脸上,微微泛着荧光,好看极了。” “呦,我瞧瞧。” 宋妈妈果然来了兴致,停下脚步,立在楼梯口的灯笼下,抓住我的手,又闻又看。 “不仅如此呢。” 我紧接着道:“寻常的胭脂都是用红蓝花汁子调出来的,我家的用的是昂贵的牡丹、玫瑰还有茉莉,十斤花瓣才出这么一小盒,里头还添了好些珍贵药材,在美颜的同时,又能护肤。” 我将面纱掀开一角,让宋妈妈看我的肌肤,笑道:“而价格嘛,也远远低于粉蝶轩的,妈妈若是有兴趣,改日妾身让人送来些,您用用。” 宋妈妈将我的袖子稍稍往上推了些,摩挲着我的胳膊,笑道:“冲着夫人这份冰肌玉骨,妾也得试试。” 说这话的时候,她回头,冲李少一笑:“怪不得这两日街面上纷传,说酒楼二东家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我还不信,如今可算信了,过来见朱九龄的时候,还不忘做买卖,行,咱们都是爽快人,我也着实喜欢丽夫人这份人才,明儿夫人就将铺子里的胭脂、膏子都拿来,若真好,咱们姐妹就能接着往下谈了。” 我知道,教坊司的胭脂是大宗买卖,我也不奢望能包圆了,单给一部分姑娘供应上,每月也是笔极大的进项。 我忙从髻上将白玉簪取下,十分自然地戴在宋妈妈头上,笑道:“初次见面,这是小妹的一点心意。” 说这话的时候,我揽住宋妈妈,偷偷在她耳边私语:“小妹早先还花了重金,专程去洛阳,请前太医院院判杜家调配了些极神妙的润肤粉嫩膏子,过几日给姐姐送些。” “喔呦。” 宋妈妈顺手揽住我的腰,眉眼皆笑:“丽妹妹怎么这么会来事儿呢,我看不用明日看货了,待会儿咱们直接定了吧。” 这番话一落,我们三人皆笑,气氛活泼又轻松。 …… 上楼的时候,宋妈妈告诉我,说朱九龄在教坊司包了个单间,已经呆了足足一个多月,仿佛是作不出来画,这才没日没夜地饮酒、观察美人,她已经提前和朱先生打过招呼了,求了十几遍,朱先生这才答应见我和李少,但只给一炷香的时间。 在宋妈妈的带路下,我们很快就到了朱九龄包的那个单间,外头看极奢华,敲门进去后,吓了我一大跳。 太乱了。 地上到处是吃剩的鸡骨头鱼刺、瓜子果壳,墙上似写了字,但又被人用墨涂掉了,乱七八糟得跟鬼画符似的,屏风上搭着换下的衣裳、亵裤,床上躺着不成对儿的两只靴子,酒壶横七竖八地乱滚,方桌上满是揉成团的宣纸,以及被人拦腰折成两截的毛笔。 而这包间的主人呢,此时懒懒地坐在篾席上,打开窗,一边喝酒吃花生米,一边看楼下的歌舞,察觉到进来人,他也懒得理会,不知多少日没洗澡了,长发披散了一身。 我细细打量他,心里也有几许惊艳,传闻他四十多岁,可瞧着只有三十出头,清瘦高挑,即便脸上沾满了墨汁,也能看出貌相俊美,眉眼里含着傲气与疏狂,不知是不是酒喝得太多,坦露的胸口都红了一片。 宋妈妈清了清嗓子,不太敢上前,躬着身笑道:“朱先生,客人来了。” 见朱九龄没反应,宋妈妈从荷包里取出块散碎银子,打了下朱九龄的肩膀,立马往后退了几步,高声道:“朱先生,贵客来了。” 朱九龄这才慢悠悠地回头,他眼神迷离,扫了圈众人,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兴趣,目光忽然落在我身上,打了个酒嗝儿,白皙细长的食指指向我,淡漠道:“又来新姑娘了,皮相仿佛不错,来吧,脱衣服吧,让我瞧瞧骨相能不能入画。” 我的脸立马飞红,暗骂这朱九龄什么玩意儿嘛。 宋妈妈察觉到我的尴尬,凑到我耳边,低声解释:“朱先生说是要画仕女图,想看真实的女人,找找感觉,但他绝对不碰人家姑娘,看一次五十两,这不,这一个月下来,几乎将这儿的红牌姑娘都看遍了,可还是画不出来,你甭与他计较,他喝酒喝傻了都。” 我笑着点头,不禁将衣襟往紧收了下。 宋妈妈上前一步,嘿然笑道:“朱先生,这二位就是妾身下午提起的李少和丽夫人,专程来拜访您,请您指点字画的。” “哦。” 朱九龄连眼皮都懒得抬,从瓜子皮中找了支巴掌来长的线香,在蜡烛上点着,指了下跟前,淡漠道: “赶紧坐下吧,我忙得很,待会儿还要看小赵飞燕跳舞呢。” 我和李少互望一眼,让宋妈妈先行退下,赶忙入座。 坐下后,李少将桌上的残羹冷炙撤下,用袖子擦干净上头的油和酒,笑着将白玉杯和兰陵酒拿出来,恭维道:“在下早听先生盛名,如雷贯耳,只是一直没缘分见面。先生就是我朝的书画仙人,也只有琥珀酒能配得上,李青莲有云‘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先生尝尝,这酒可是在我家地窖里珍藏了几十年……” 李少话还未说完,朱九龄就自顾自地端起酒喝尽了,他觉得不爽快,拎起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十几口,喘着气,迷迷糊糊地看着我和李少,诧异地问:“哎,你们谁?什么时候来的?” 得,喝糊涂了。 我笑了笑,亲自给朱九龄倒酒,道:“妾身来此,是想请先生去我家酒楼用个饭。” “不去。” 朱九龄干脆利索地拒绝。 我深呼吸了口气,没事,慢慢磨呗,斜眼瞧去,线香已经燃了大半。 我打开锦盒,将李昭写的字拿出来,展开,给朱九龄瞧,试图套近乎:“都说先生书画天下一绝,妾近日新得了幅,还请先生帮忙看看怎样?价值几何?” 其实在来之前,我就用纸将李昭的印和落款粘上。 “哦?” 朱九龄有些来了兴致,用指头将蜡烛勾过来,上下看了遍,冷笑了声:“很一般。” “什么?” 我稍有些诧异,忙道:“这还一般,您要不再看看?” 朱九龄白了我,两指指向李昭的字:“左边草书如行云流水,但暗藏着股杀气,说明此人心狠手辣,右边行书大开大合,但回锋失了力道,说明此人生性多疑,这样的人写不出好东西,一般已经是他的巅峰。” 我吃了一惊,朱九龄果然是大家,单靠字就能猜出些许李昭的为人。 而此时,一旁的李少有些坐立不安,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暗示朱九龄:“朱先生也忒刻薄了,写这幅字的是个厉害人物,你、你再夸几句。” “什么厉害人物,不就是当今皇帝的字么,真以为老子认不出来?” 朱九龄撇了眼李少,鄙夷道:“前几年我就当面说他写的不行,如今越发不行了,真是狗屁不通,一文不值。” 说到这儿,朱九龄索性将蜡烛推倒,烛油登时流了一纸,他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烦躁道:“行了,赶紧走吧,看见你们这些满身铜臭气的商人就讨厌。” 我忙用帕子把烛油又擦去,将字卷起,交给李少,随后挪到朱九龄面前,笑道:“朱先生批的对,他就是一文不值,瞧先生是个放浪不羁的,喜爱美食和美酒,正巧,妾身那儿有种新奇的菜,名唤火锅,味道极好,酒窖里还有数十壶好酒,不知先生可有雅兴……” “你起开!起开!” 朱九龄直朝我挥手,脖子伸长,往楼下看。 此时,楼下传来急促的羯鼓声,而叫好声也阵阵传来。 “朱先生……” 我忙不迭地介绍我们酒楼,可还没反应过来,再次被朱九龄推开。 我心里窝着火,小声驳了句:“线香还未烧完呢。” 当然,我没把脾气摆在脸上,如今有求于人家,可是得低三下四,我再次给朱九龄满上酒,笑道:“听宋妈妈说,先生近来在作画上遇到些阻碍……” 我话还未说完,只见这朱九龄抓起玉碗,忽然将酒全泼在我脸上,喝骂:“唠唠叨叨的长舌妇,有完没完,赶紧滚蛋,别妨碍老子看美人。” 我瞬间脸热心跳,他、他怎么这般羞辱人! 而此时,我看见李少抓起面前的酒碗,亦朝朱九龄门面泼去,骂道:“老家伙,走你!” 李少怒极,高昂起下巴,骄矜道:“哪儿来的酒疯子,给你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了,好声好气同你讲话不行是吧,竟敢对我妹子动起手来。” 我刚要劝两句,忽然看见朱九龄涨红了脸,一把掀了桌子,扑向李少,拿着玉碗就往李少头上砸,李少也不甘示弱,拳头直往朱九龄脸上招呼,两人很快厮打起来,扯头发扇耳光,掐脖子打巴掌,翻滚间,竟将小桌子给压坏了。 外头守着的阿良和宋妈妈等人闻声,忙进来拉架。 “别打了。” 我慌得忙站起来,往后退,不知该怎么拉,蓦地想起朱九龄这厮方才对我的羞辱,气不打一处来,佯装劝架的时候,狠踹了这老小子几脚。 “别打了,哎呦,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让人笑话。” 我带着哭腔劝,心里却乐开了花,又踹了几脚,谁知忽然被朱九龄抓住了脚腕。 我连忙往出抽腿,用尽全力,猛踹了脚,感觉踢到个软绵绵的地方,紧接着,我瞧见朱九龄痛苦地嚎了声,丢开李少,身子像虾米似的弓起来,两手捂住裆..部,疼得直在地上打滚儿。 老天爷,我究竟踹人家哪儿了。 我痴楞住,赶忙要去看看有没有弄伤他,谁知就在此时,李少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脱下外头的纱衣,将我们带来的酒壶、玉碗还有字画一股脑包起来,拉住我就往外跑。 二楼闹出这番动静,早都有很多人上来看热闹。 幸好有李少和阿良护着,我才能平安从教坊司跑出去。 没了呛人的胭脂和酒味,我只感觉浑身轻松了不少,呼吸都畅快了,累得弯下腰,站在街上直喘。 扭头看去,李少此时臂弯拎着个大包袱,满脸伤痕,头发蓬乱,也在大口呼吸匀气,时不时地捶打自己的心口,他故作潇洒,将自己的乱发抹平,喘着骂道:“若不是今儿多喝了几杯,瞧老子不把那王八蛋的牛黄狗宝打出来。” 说到这儿,李少冲我竖起大拇指,笑道:“妹子下手,不对,下脚也狠。” 我用手背抹去额上的汗,噗嗤一笑,转而担忧道:“要不咱们回去瞧瞧吧,万一把、把他踢坏了。” 第96节 “没事。” 李少大手一挥,终于喘过气,站直了身子,促狭道:“反正那玩意儿他又不用,今儿你踢了一脚,也算给他开荤了。” “滚蛋!” 我骂了句李少,白了他一眼。 忽然,我发现脚凉凉的,低头瞧去,嚯,鞋没了,大概是方才跑没了吧,不对……记得朱九龄那老小子那会儿好像抓住我的小腿,不会被他抓走了吧。 第77章 谁气谁 到底谁气谁 我原本打算回去找鞋, 但又怕被那醉疯子朱九龄打骂,再说赤脚,也不好看, 于是安慰自己, 即便教坊司里的人最后发现只绣鞋,可里头的姑娘那么多, 谁知道是哪个的。 天空隐隐传来声闷雷,好像快要下雨了。 我也没多停留, 招呼李少上了轿子, 返回家中。 快到的时候, 我用帕子将左脚包上, 先行下了轿子。 此时夜空已全被黑云遮蔽,带着潮气的冷风吹来, 将我的裙角阵阵撩起,四处看去,这条小巷很是安静, 似乎是富人集居之地,宅院彼此相隔甚远, 沿路栽了柳树、银杏等, 倒是个清幽的好去处。 李少从后面轿中下来了, 他腋下夹着装了李昭字的大锦盒, 用掌根揉着被打红肿的脸颊, 疾步匆匆行到我跟前, 与我并排往巷子里走, 笑道:“长安公子的字被那疯子弄脏了,夫人莫要担心,在下会请人修复, 过几日给您送来。” 说到这儿,李少低着头,却用余光偷瞟我,笑里带着几分奸诈和狡黠:“那个……夫人那儿可还有长安公子的字画,在下想、想高价收几幅,当传家宝,传给子孙后代。” 我笑了笑:“他不轻易写,日后若是有机会,小妹帮您求一幅,怎样?” “甚好。” 李少大喜,提醒我注意脚下,仔细踩到碎石,他清了清嗓子,试探着问:“今晚咱们可是把朱九龄得罪狠了,怕是以后连见面的机会都难了,要不,咱再想想其他名家雅士。” “再争取一下吧。” 我眉头微皱,笑道:“朱九龄这样人,肯定恃才傲物,有脾气是必须的,说到底,是咱们今晚把人家伤了,不管日后请不请他来酒楼用饭,还是得拿着厚礼道歉,再试着争取一下嘛。” “好!” 李少一拍大腿,笑道:“做生意就是要厚脸皮,若遇到点挫折就退缩了,岂不白白把机会浪费了。” 他往我跟前凑近几分,嘿然笑道:“头先愚兄还小瞧了夫人,在这儿口头道个歉,明儿咱们提着药再杀回去,不把这头猪搬到酒楼,誓不罢休。” 我发现我挺喜欢李少的。 这个人市侩、豪爽、有点好色,虚伪中仿佛还透着点真诚,挺有意思的。 “我今晚跟那个宋妈妈谈了下胭脂水粉……” 我沉吟了片刻,将满是酒渍的面纱取下,拿着扇凉,笑着问李少:“她不会哄我玩儿,明儿就忘了这回事吧。” “那倒不至于。” 李少笑笑,眉一挑:“她知道你是我妹子,肯定会卖我个面儿,照顾下你的生意。” 说到这儿,李少搓着手,盯着地上的灯影,笑道:“其实你不该那么急,这么早说你的胭脂质素高,价格比粉蝶轩的便宜,这样就把话说死了,咱们后头很难把价格往上谈。” “原是我太急了。” 我特意用南方娇滴滴的语调,笑道:“既然做了大哥,那就指点小妹一二,明儿该怎么谈。” 李少往手心吐了口,顺势将乱发往平抹了下,故作潇洒,摆足了派头,手指抹着鼻下的胡须,凑近我,眉飞色舞道:“咱们首先定位一下胭脂给谁卖,那教坊司里姑娘其实也分个三六九等,一等的头牌,吃穿用度丝毫不差公爵府里的娘子小姐,对脸上用的东西肯定挑,一旦看准了,出手那叫一个阔绰;二等的红姑娘次之,可用度也和普通官太太差不多,大概就粉蝶轩那档;三等的姑娘就没那么讲究了,普通铺子货色就行;再往下的姑娘、妇人,日子过得紧巴巴,也就对付着用吧。妹子,你的胭脂打算给谁卖?” 我仔细想了下,笑道:“人家粉蝶轩多少年的老买卖了,咱肯定争不过。可我丽人行的脂粉也不差,譬如粉,大多数铺子都卖的是米粉或者铅粉,用年头久了,脸容易发青发白,我铺子是用紫茉莉花种磨成的粉,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工序多,费时间,产量少……说实话,之前我开铺子,就是先试试水,货物都是贱价出售,没赔,可也没挣。我想着,‘丽人行’以后就专做贵妇和头牌姑娘的生意,限量售卖,等口碑起来了,咱们再把一般的胭脂水粉大量卖上,您觉得呢?” “有定位就行。” 李少笑着点头,道:“这么着吧,明儿你拿些一般和高等两种货色给宋妈妈瞧,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切记,装胭脂的盒子一定得描金绘彩,最好是那种镶嵌了珍珠的上等物件,或是檀木、沉水木做成的盒子,到时候咱们也好狮子大张口,把价抬高些,那些臭娘们手里阔着呢,对吃喝抠抠搜搜,可对胭脂衣裳、首饰,那可是真舍得。” “哈哈哈。” 我被李少逗乐了。 其实我做生意,除了有当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目的外,也在为自己考虑。 真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我在长安一日,那永远脱离不了李昭的掌控。 睦儿这次被抱走,给了我一个很大的警醒。 他可以纵容我、偏宠我,可将来一旦翻脸,或者驾崩,无人护我和睦儿,那到时候若是李璋登位,我和儿子还有好日子过? 其实这些天我真的想了很久,若是挣了银子,我得暗中想法子,把银钱慢慢地转移出长安,倘若真有不幸的一日发生,我也不至于太被动。 没有权,很有钱也行。 这个世上,除了自己,谁都靠不住。 正在我和李少说笑间,漆黑的巷子口忽然出现个穿着武夫劲装的年轻男人,袖子高高挽起,一脸的凶相,正是那阿魏,他笑着抱拳冲我行礼,侧过身,做出个请的动作。 我知道,李昭来了。 真的,我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 没话说、没脾气,便是连算计,仿佛都没了力气。 在我痴楞的时候,李少用锦盒推了下我,他咽了口唾沫,示意我往里走,然后扑通一声跪下,恭恭敬敬地将盒子高举过头顶。 我笑笑,原地转了个圈,往四周看,在这条漆黑幽静的小巷,不知道暗中藏着多少双眼睛。 朝前走的时候,我的左脚清晰地感觉到青石地的冰凉,转过巷口,眼前豁然开朗,是另一番天地,在一处小院落的正门口,停着辆华贵马车,周遭站着几个戴着银麒麟面具的羽林暗卫,而李昭,背对着我,立在灯笼下。 他穿着极普通的燕居常服,头上戴着方巾,双手背后,看着平淡,但给人种极大的压迫感。 我低着头,淡漠地往前走,在走到他一尺距离的时候,他忽然转身,笑着朝我伸出手,上下打量我,目光落在我的左脚上,怔住,没有恼,但眼中已然浮起抹怒色。 “走吧,跟朕回家。” 李昭上前来,抓住我的胳膊。 我甩开他,往后退了两步。 “妍儿,就算跟朕赌气,也该有个头吧。” 李昭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冷眼盯着我,命令:“朕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别使小性儿了,跟朕回家。” 我冷笑了声,按捺住恨意,屈膝给他行了一礼,淡漠道:“家?家是什么,有丈夫、妻子、孩子、婚书,有亲人、友人、邻人,敢问陛下,妾有什么?” 李昭眼皮生生跳了两下,挥挥手,让跟前护着的暗卫通通退下。 “睦儿的事,朕已经退让了很多步,容许你养了五个月之久,你还想怎样?” 李昭闭眼,手指揉着太阳穴,好似憋着火气:“朕几次三番想亲口同你解释,你给朕机会了么?当着护卫和那些下九流的面,给朕难堪。” “之前妾想同陛下说句话,您给妾机会了么?” 我眼里涌上泪,滑落,一滴滴掉在地上,我没有擦,只是笑,对着他笑:“您躲着不见,派出一批批说客,直到逼我把孩子交出来。” “朕反复给你说了,那是郑落云……” “不重要了。” 我用手背抹去泪,打断他:“睦儿还好么?” “好。” 他低下头,答。 “有没有拉肚子?” 我又问。 “没有,屎的颜色、稀稠都正常。” 他再答。 一时间,我们竟谁都不说话,周遭实在安静,闷雷声在头顶阵阵炸开。 “快下雨了,陛下回吧。” 我无话可说,打算进宅院,谁知,再次被他抓住胳膊。 “请陛下放开。” 我挣扎,却挣脱不了,最后仰头直面他,问:“妾真的累了,能回去睡会儿么?” “累?” 李昭鄙夷地瞥了眼我的左脚,尖刻地讥讽:“逛窑子时候蛮精神,同旁的男人打架,连鞋都跑丢了。” 他冷笑数声,双眼危险一眯,低声嘟囔:“幸好朕把儿子抱走了,否则,你这样能教好孩子?” 我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恼,笑眼盈盈地看着他,冲他笑。 “你笑什么。” 李昭似乎被我看毛了,眼睛连眨了好几次,身子稍稍往后撤了些:“难道朕说错了?” “不,您没说错。” 我从他手里抽出胳膊,拍了拍他的肩,眉一挑,捂着唇打了个哈切,斜眼看他,困道:“那您就好好教养孩子,妾要去睡了。” 我不理会他,直接往里走,在上台阶的时候,站定,淡漠道:“有时候妾真不太懂,当年我还是梅家妇,为了那个小家,在外头奔波,梅濂就嫌弃我;而今陛下也开始嫌弃我了,我靠自己双手挣口干净饭吃,到底哪儿错了。” “不是妍儿,朕不是嫌弃你,是……” 李昭忙解释。 “那妾就是没做错喽。” 我顺着他的话头,莞尔一笑:“那妾身就接着做喽。” 李昭哑然,不知怎么开口。 忽然,他唇角浮起抹坏笑:“朕过些日子,就要选妃了。” 我一怔。 真是越发出息了,竟觉着我会吃醋? “那恭喜您了。” 我将发髻上有些枯萎的海棠取下,扔地上,淡淡一笑:“大千世界、三教九流,世上好男儿那么多,妾若是觅得如意郎君,嫁人的时候定不忘给您寄张婚帖。” 我回头,冲他飞了个媚眼:“一定要来哦。” 第97节 说罢这话,我将右脚的鞋脱下,赤脚往里走,愉悦轻松地走。 …… 第78章 燕娇 怎么光脚? 在进了大门后, 我挥挥手,潇洒地让阿良把门给关上。 在两边门闭上的瞬间,我立马转身, 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趴在门缝往外看。 李昭并未立马离去,他此时仍站在台阶下, 两手背后,死盯着门看, 胸脯略微起伏, 薄唇紧紧抿住, 似乎在平复愤怒。 他给跟前的暗卫使了个眼色, 没一会儿,暗卫就将满脸是伤的李少带来了。 李少根本不敢抬头, 当即就要跪下磕头。 李昭虚扶起,让他凑近些。 离得稍有些远,我听不到两人在说些什么。只能看见李昭目带凶光, 冷冷地问了几个问题。 而李少一开始还瑟瑟缩缩地答,后面不知道说起什么了, 眉飞色舞地描述, 还掰着指头, 数一二三……再到后面, 他将锦盒打开, 从里头拿出那幅字, 面露愤恨之色, 仿佛在说朱九龄什么坏话。 果然,李昭越听,脸色越差。 让暗卫将宫灯举高些, 反反复复地看他写的字,最后一怒之下,竟准备撕了卷轴,谁知硬生生把火气按捺了下去,闭眼,深呼吸了几下,把卷轴扔给李少,勾勾手,让李少附耳过来,不晓得在交代什么。 交代完后,他扭头,冷眼朝门这边瞪过来,重重地甩了下袖子,乘轿子走了…… 我心里直打鼓,李昭这厮到底有什么打算,他应该不是个心胸狭隘的人,不会刻意为难我,也不会因为朱九龄嘲笑他字写的不好,就刻意报复吧。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了下我的肩膀,我吓得哎呦叫了声,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个明艳绝色的美人,是盈袖。 “你怎么来了?” 我捂着胸口,大喘气。 “当然来看你呀。” 盈袖上下打量我,目光落在我的双脚上,诧异地问:“怎么光脚,鞋呢?” “那个……” 我心虚,笑着撒谎:“回来时碰见个泥水坑,踩脏了,就、就给扔掉了。” “真的?” 盈袖有些不信。 “对呀。” 我眼睛四处乱瞟,手紧紧地攥住面纱,试探着问:“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你怎么找来的?颜颜呢?你有没有抱过来。” 盈袖听见我这话,眼泪就下来了,弯下腰,把自己脚上穿的绣鞋脱下,强迫我穿上,然后挽住我的胳膊,带着我往里走。 我从未来过李少的这个外宅,趁着夜色打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院子里摆放着奇珍异卉,上房门口挂着两个鸟笼子,栏杆上搭着洗过的衣裳…… “你还说呢。” 盈袖头枕在我肩头,哽咽道:“前两日我刚从兖州回来,就听见什么五皇子李睦回宫了,我寻思着不对呀,睦儿不是养在你跟前么,怎地冷不丁被抱走了?” 盈袖啐了口,接着道:“我连夜去你住的那个小院寻你,没想到刚走到巷子口,就被两个凶巴巴的羽林暗卫拦住了,拿刀吓我,让我滚远些。” “然后呢?” 我从后面揽住袖儿,摩挲着她的背,安抚她。 盈袖道:“我心里越发害怕,就开始瞎想,是不是留子去母,陛下偷偷把你给杀了,我什么也不顾,就要往里冲,和那些没王法的暗卫撕打起来,最后胡马公公跑出来,请我回去。” 我噗嗤一笑:“你肯定没有吧。” “当然了!” 盈袖气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什么话都不给我交代,就想把我打发走?我也不管了,索性往地上盘腿一坐,静等着,反正我丈夫和表哥表弟都是朝廷重臣,我看谁敢惹我。” “后来呢?” 我心里一暖,鼻头发酸,不论什么时候,我的袖儿都是向着我,关心我的。 “后来我越想越怕,想着你是不是被分尸,或者被灌了毒酒,睦儿那么小就没了娘,我也没了嫂子,于是,我就开始哭。” 说到这儿,盈袖真的哭了,委屈得像孩子似的。 我环着她,并未进屋,而是坐到台阶上,用满是酒味的面纱给这傻丫头擦脸,故意逗她:“万一……万一陛下真把嫂子弄死了,你怎么办?” “我……” 盈袖怔住,泪珠子挂在浓密的睫毛上,在雷雨前的夏夜里,美得动人。 “我就豁出去,把他做下的坏事嚷到全天下都知道,让大家都看看,他怎么欺负女人的。” 我忍住悲痛,轻拧了下袖儿的嘴,为宽孩子的心,故意道:“放心吧,他舍不得让我死,是我不要他,从那儿离开的。后来呢,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盈袖撇撇嘴,翻了个白眼:“后面陛下派人把我表哥叫来了,表哥发了好大的火,骂我泼妇行径,要拉我走,我偏不,就跟他吵了起来,后面天快亮了,陛下乘着马车从小巷深处出来,我喊他,他压根不搭理我。好呀,既然说我是泼妇,那我就撒泼,我冲过去,拦住车驾,让皇帝给我个说法。” “他给你说了?” 我垂眸,看着脚上穿的绣鞋,冷笑着问。 “嗯。” 盈袖趴在我腿上,哭道:“他指点我来这儿,让我和云雀帮你拾掇屋子,好好劝一下你,说你自打生了孩子后,脾气越发拧巴,就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燃,一点都不似以前那样通情达理了。” 我轻轻地抚着袖儿的发髻,笑着问:“那你打算怎么劝我?” “劝什么。” 盈袖重重地冷哼了声:“谁要是把我的女儿抱走,我就和他拼命。哦,孩子给他生了,他连个名分都不给,还嫌你不懂事,他也真好意思。” 我捏住丫头的下巴摇:“哎呦,到底是诰命夫人,好厉害呀,连陛下都敢指摘了。” “是他太欺负人了嘛。” 盈袖气得小脸发红,忽然担忧地看我,问:“嫂子,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不会一直跟陛下赌气吧,气归气,他到底是天子……” “再说吧。” 我笑笑,没再言语,仰头看黑云密布的天,忽然,闷雷阵阵,一滴雨落在了我脸上,像泪。 我们俩到底会不会和好? 其实这个选择权,这次在我手上。 …… 盈袖来了,不放心我,坚持要陪我住一段时间。好么,这小祖宗盯着我沐浴、吃了两碗燕窝,又逼着我喝了碗安神汤,这才放我去睡。 雷雨下了整整一夜,吵得人无法安眠,我心里挂念着儿子,这么响的雷,肯定会把他吓到的。 万幸袖儿就睡在我跟前,闻着她身上淡淡白槐香气,我也能稍稍安心,也许是真累了,后半夜,竟沉沉睡去。 天没亮,我就起来了。 这里和家中不同,随时有嬷嬷早起烧热水,我也顾不上生火,直接用冷水洗漱了番,穿了件黑缎底绣梅花的抹胸,和一条大红绣黑莲的纱衣,仔仔细细地化了妆、梳了头,并未戴什么昂贵首饰,只在发髻上簪了朵宫纱堆成的杜鹃花,叫醒了护卫阿良,匆匆套车出了门。 既然开始谈胭脂生意,那我就得趁热打铁。 我和阿良两个在街边随意吃了个包子馄饨,就急忙往铺子去了。 按照昨晚和李少商量的,我找了只极大的食盒,上层放了些普通的口脂和鹅蛋粉; 第二层,我放了铺子里最好的妆粉和调粉的杏膏,还有颜色不一的胭脂、口脂等。 而第三层,我则放了润肤护肤的膏子。 等把这些东西筹备好后,我又让阿良去买了极品燕窝盏和清明节后的六安瓜片,待严严实实包准备好后,差不多就到日中了。 正巧,李少也过来了。 我们也没用饭,套了车,一前一后往教坊司行去。 其实教坊司和酒楼一样,白日里不开,多盘点和准备歌舞、菜品……到了申时前后,才会营业。 因李少的面子,我们只让人去给宋妈妈传了个话,就大摇大摆进去了。 果然,前堂的圆形舞台上,有十来个年轻貌美舞姬在排舞,一旁站着几个龟奴,手里拿着鞭子,盯着姑娘们练习…… 后院安静无比,各个绣门小院紧闭,头牌红姑娘们正在歇息,湖上孤零零地停着画舫和几叶小舟,依稀间,仿佛有几只鸳鸯游过…… 日头正烈,蝉死命地嚎叫,离得老远,我就看见宋妈妈立在凉亭里,正冲我们招手。 在往过走的时候,我问李少,昨晚长安公子同他说什么了。 李少暧昧一笑,说:公子吩咐了,让小人好好给您教做生意,还说,若是您的绣花鞋再丢了,小人的这颗项上人头也能丢了。 我连翻了几个白眼,啐了口:有那个闲工夫管绣花鞋,还不如把自己的臭字练好…… 刚走近凉亭,宋妈妈就笑着迎了出来。 她今儿倒是打扮的得体大方,穿了墨绿的褙子,化了淡妆,头戴一支金凤钗,蛮不似妓院鸨母,倒像个官户太太。 “丽夫人,咱们又见面了。” 宋妈妈屈膝给我见礼,侧身,请我和李少进去,满脸堆着笑:“妾身备了点果子薄酒,还请夫人和李爷莫要嫌弃。” 我忙虚扶起宋妈妈,挥手,让阿良把礼物拿上来,笑道:“小妹昨儿来的匆忙,没给妈妈备下礼,今儿拿了点燕窝给您,滋阴养颜最好了。” 宋妈妈连说太客气啦,将我带入座,端起酒壶,给我和李少各倒了杯,暧昧地斜眼觑向李少,笑道:“宝瑟姑娘今早从江州回来了,你不去看看她?” “看什么,我得陪我妹子谈生意。” 李少哗啦一声打开折扇,装模作样地摇,催我:“把东西都拿出来吧,给宋妈妈开开眼。” 说这话的同时,他一直斜眼往后院瞧,咽了口唾沫:“宝妹这会儿正睡午觉着吧……” 我知道,这色鬼心痒了,摇头一笑,没言语。 而一旁善解人意的宋妈妈用团扇打了下李少的头,笑道:“你快去吧,本来胭脂生意就是女人谈的,要你在跟前碍眼。” 我心里一咯噔,这宋妈妈怕不是故意把精似鬼李少支使开,放我一人谈,方便她往下压价钱。 我笑了笑,对李少道:“去吧去吧,今儿只是给妈妈看一下货。” 我那个只字,说的比较重。 第98节 李少了然,眉一挑,起身伸了个懒腰,用折扇挑起宋妈妈的下巴,往下,拍了下妇人的胸,故意挑逗:“你俩就看看东西,价钱嘛,最终还是由我来定,若让我知道你敢压价,欺负我妹子,瞧我不烧了你的鸡窝,咱又不是非你一家不可了,难道不能跟隔壁百花楼做生意么?” 宋妈妈脸绯红一片,呸了口:“话恁多,赶紧往你娘的鸡窝里挺尸去。” 李少勾唇坏笑,给我使了个眼色,暗示我先别着急定价,笑道:“我去去就来,你们先看着,我很快,特别快,不到半盏茶功夫。” 说罢这话,他一阵风似的往后院跑了。 我摇头笑笑,让阿良帮忙,将大食盒里的脂粉按不同品质,从左到右,一一摆在石桌上。 “妈妈,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左边这几盒挺一般的,我都是给我家丫头婆子们用,也就和……粉蝶轩的差不多吧。” “哦,是嘛。” 宋妈妈显然没什么兴趣,象征性地打开瞧了瞧。 “中间的比较好。” 我用小指沾了点胭脂,抹到自己手背上,让宋妈妈瞧:“这是昨晚上给妈妈看的,里头添了金粉和贝母粉,抹唇或者眼睛,都好看,而且持妆,便是喝一晚上的酒,都不会掉。” “是么。” 宋妈妈显然有了兴致,拿起胭脂和粉,不住地试用,忽然,她的目光被最右边的瓶瓶罐罐吸引了,手指摩挲着瓷罐上半裸的美人,笑着问我:“这又是什么好东西?” 我挥挥手,让阿良将凉亭的纱幔放下,又让这小子守在外头,随后,我打开罐子,手指抠出块淡黄色粘稠膏子,慢慢地往宋妈妈手背上抹,压低了声音,笑道:“这些是美体、护肤的膏子。妈妈知道,咱们女人一定得精心保养,上了二十,脖子开始出现细纹,上了三十,小腹开始凸起,胸也……” 说到这儿,我有意无意地挺起胸,果然,宋妈妈羡艳地看了眼我的胸,好奇地问:“妹妹怎么保养的,这么大,还这么挺。” 我当然不会说,老娘刚生了孩子不久。 “自然是年复一年靠抹‘玉环膏’养的。” 我把膏子推给宋妈妈,双手虚扶住自己的胸,笑道:“抹这膏子,再配上特殊的按摩手法,便会如杨贵妃般丰满……那里还粉粉嫩嫩的,好看。” 说到这儿,我顺便将另一种膏子推出来:“配套的是‘飞燕’膏,抹腰和腿的,姑娘们久坐,时日长了,小蛮腰容易长肉,腿根也渐粗变黑,难看得很,这飞燕膏是妾身专门花了重金,私底下找洛阳杜家配的,坚持抹,手法和饮食注意点,一月就能见效,起码会瘦一圈。” “真的呀。” 宋妈妈不禁掐了下自己腰上的赘肉,笑着问:“我这样的也有用?” “那是自然。” 我飞了个媚眼,笑道:“美体膏子怕妈妈不信,妾身的护肤膏子效果,就在身上。” 我四下看了圈,见周围没人,便将纱衣解开,脱下一半,转过身,让宋妈妈看我的背:“妈妈您看,这是妾身坚持抹了两三年的效果。” “喔呦。” 宋妈妈看得眼睛都直了,手伸过来,想要摸我的背:“到底是精心养护出来的,又白又细,跟蒸出来的蛋清似的,还香得很。” 就在宋妈妈的手碰到我的时候,我闪躲了下,将衣裳穿好,笑道:“妈妈,只能看,不能摸哦。” 宋妈妈笑着缩回手,摇着团扇,佯装打我:“你呀,可真是个妙人,胭脂嘛,你也别怪妈妈说话直,不算极品,我那几位头牌小姐未必瞧得上,就给一等红姑娘用吧……但这美体护肤的膏子真真好,咱们现在就能定。” “真的?” 我心里大喜,没表现出来,笑着问:“妈妈不是诓我罢。” “你那哥哥如狼似虎的厉害,我若是敢诓你,他可真和我磕命 。” 宋妈妈倒了两杯酒,举起,媚笑道:“说实话,我喜欢丽夫人这份人才,愿意同你做生意。” “妾身也喜欢妈妈的爽利。” 我端起酒,与宋妈妈碰了杯,轻撩起面纱,一饮而尽。 其实吧,我感觉不论美体还是润肤膏子,其实没多大用,用久了肌肤肯定会白会润,但不一定会粉会嫩会挺。 我天生身段好,皮肤也好,还有体香,所以嘛,我就是活招牌,就得用自己往出推货物。 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做成了一单生意,我感觉头晕晕的,风吹来,将凉亭的纱幔吹起,我忽然瞧见从远处的花荫小径走来个清瘦秀美的姑娘,看着还不到二十,一脸的病气,如此炎热盛夏,居然还穿着小夹袄。 “她是谁?” 我手指向那位姑娘。 “她?她就是前任兵部侍郎赵元光家的小女儿,闺名唤做燕娇。” 宋妈妈淡淡地瞥了眼,没理会,埋头试用着润肤膏子。 “她怎么了?” 我心里没来由涌上股疼:“病了么?” “刚小月。” 宋妈妈笑道:“这不,前儿堕胎后,这丫头管我要绝育的药。” 我心里一咯噔,紧张地问:“妈妈给了么?” “自然没有。” 宋妈妈凑近我,眉一挑,压低了声音:“做我们这行的,见惯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保不齐赵家哪日又起来了呢?我给她留个机会,给自己留个机会,看看有没有来日。” 我微笑着点头,轻轻地扇着小香扇,蓦地想起昨夜聊天,宋妈妈说赵家姑娘的初夜卖了一千两,是个官人买走的。 我沉吟了片刻,笑着问:“敢问妈妈,买走赵姑娘白壁之身的,可是……现任兵部侍郎梅大人?” 宋妈妈扁着嘴,点点头,冲我竖起大拇指,低声笑道:“那日花重金买下的是兵部员外郎邹大人,第二日燕娇被抬回来后,浑身都是伤,似乎被人打了一顿。我寻思着,那邹大人都快五十的人了,素日里温温吞吞的,怎么床上还有这癖好。私底下没人,我问了下燕娇怎么回事,您猜怎着,燕娇说她那晚被带进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正哭着,忽然进来个人,不由分说把她粗野地强要了,那人没胡子,很年轻健壮……我前前后后一寻思,多半就是梅大人了。” 说到这儿,宋妈妈摇头叹了口气:“造孽啊,赵家父女二人,都折在……” 我只感觉阵阵胃里翻滚,恶心得要命。 意料之外,意料之中,这的确是梅濂做出来的事。 大夏天的,我浑身发寒,竟冒出个奇怪的念头,我想把赵姑娘买走。 我使劲儿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些。 想什么呢妍华,你要是把赵姑娘救走,岂不是明明白白地打李昭和梅濂的耳光? 我叹了口气,将心里的憋闷生生咽下,换了个话头,问宋妈妈:“对了,朱九龄先生怎样?昨晚上……” 我笑得尴尬:“他那里没事吧。” “没事!” 宋妈妈挥了下团扇,笑得花枝乱颤:“你们走后,他酒疯发得越厉害,非要拿刀追出去杀了你们,刚捂着裆出门,忽然像被雷击中似的,立马跑回来,叫着喊着让人给他磨墨备纸,大笔一挥,写了幅草书,刚写完,就醉倒了。” 宋妈妈无奈地摇头,笑道:“今早他醒来,完全忘了昨晚的事,看见自己写的那幅字,大吃一惊,说这是他生平最佳,忙让人把字装裱起来,忽然发现自己脸上身上到处是伤,又是一惊,问怎么来的。” 我噗嗤一笑:“您怎么说?” 宋妈妈笑的得意洋洋,拍了下我的手:“我告诉他,他喝醉酒摔的,他居然信了。” 这话一落,我俩笑成一团,外头守着的阿良也乐得大笑。 忽然,宋妈妈面色一沉,盯着不远处的赵燕娇,忙起身,对我匆匆屈膝见了个礼,笑道:“那丫头一个人站在湖边,怕是又要寻短见,我得过去瞧瞧。” “那您快去。” 我忙催着宋妈妈去,等这妇人出了凉亭,我唤了阿良进来,同我一块拾掇满桌的脂粉和膏子。 我在想,要不要过去劝劝赵家姑娘。 就在此时,从凉亭外走进来个俊美非常的男人,看着三十几岁,黑发随意用一根麻绳绑在身后,衣着松散,胸膛明晃晃地敞着,一身的酒味儿和墨臭,赤着脚,一步步走来,正是朱九龄。 有那么种人,他明明看起来邋遢散漫,可样貌气度实在出众,竟给人种放荡不羁的感觉。 “你……” 朱九龄疑惑地看着我,眉头皱起,问:“我是不是哪儿见过你?” “没有吧。” 我低下头,笑着否认。 “哦。” 朱九龄抓了下头,反应好似有些迟钝,忽然从袖中掏出张银票,给我掷过来,淡漠道:“你知道规矩吧,看一次,五十两。” “什么?” 我愣住。 这酒疯子,不会把我当成教坊司的姑娘了吧。 我没恼,淡淡一笑:“抱歉了,妾不做这种生意。” 朱九龄没放弃,上前一步,抱拳,腰深深弯下,诚挚道:“你放心,我对你没什么兴趣,仅仅对你的身子有兴趣。只看,不摸。” 第79章 天才与疯子 九龄的怪癖 只看, 不摸? 我身边的阿良听见这话,当即大怒,两指指向朱九龄, 喝骂:“好大的胆子, 嘴里不干不净说什么呢。” 朱九龄站正,双手背后, 上下扫了眼阿良,淡淡说了句:“这位小兄弟的相貌倒是生的端庄周正, 身段也好, 身上也闻不到臭味, 只可惜朱某这两年不画男人, 不然也是可以看看你的身子。” “你说什么?” 阿良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咯嘣一声, 生生将瓷瓶捏碎,润肤膏子流了一手,喝骂:“真他娘是个欠打的疯子, 连我也敢编排……” 我垂眸,瞅了眼石桌上的银票, 笑了笑, 屈膝给朱九龄见了一礼, 什么话都没说, 也没理会他过分要求, 直接走人。 可我发现, 朱九龄仿佛也不甚在意, 两指夹起垂落在胸口的黑发,甩到身后,走到石桌前, 好奇地翻看那些瓶瓶罐罐,甚至拿起盒胭脂,凑到鼻下闻了闻,用小指抹了点,往自己唇上涂。 这般举动,仿佛我的无声拒绝对他来说,根本不算回事。 给看就看,不给看就拉倒。 鬼使神差,我折了回去,站在石阶下,望着凉亭里的朱九龄,再次给他屈膝见礼,笑着问:“先生以为妾身是谁?” “不是教坊司的姑娘么?” 朱九龄随意扫了眼我,将手里的胭脂撇在桌上,赤着脚,头也不回地往出走。 “先生去哪儿?” 我忙问。 这朱九龄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也没管自己撂在石桌上的银票,高昂着头,大步地朝前走。 第99节 我抓起那张银票,紧跟了上去,笑着问:“先生不要银票了么?” 朱九龄没理我,脚步越发急,仿佛要甩了我似的。 我回头,给阿良使了个眼色,示意咱们也跟上去。 没一会儿,我们三个就走到了前院的朱楼,在上台阶时,朱九龄忽然停下,转身诧异地看着我,言辞颇有些不善,问: “干嘛一直跟着我?” “那个……” 我清了清嗓子,两指夹着银票,在朱九龄面前晃悠:“先生的银票落下了,特给您还。” “不要了。” 朱九龄甩了下袖子,一步跨好几个台阶,很快就上了二楼,消失不见。 我提起裙子,跟了上去。 因昨夜来过,很快就找到了朱九龄的那个包间,意料之中,又脏又乱又臭,篾席上横七竖八倒了十来只酒瓶,瓜子皮和骨头、鱼刺漂浮在残酒上,宣纸或被撕得粉碎,或被揉成团,扔的到处都是。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昨晚怎么有勇气踏入这个包间的。 这个男人和李昭完全是两个极端。 李昭喜洁,几乎每日都要沐浴,衣裳一日一换,甚至抱孩子前,都会很认真地洗手; 这个男人邋遢、不修边幅; 李昭做事有条理,心有盘算,谋定而后动; 这个男人随性而为,喜怒无常,思维处于混乱中,人则处于半醉半醒间,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酒肉恶臭阵阵扑鼻而来,我没忍住,干呕了。 刚走进去,就看见朱九龄喝了几口酒,自顾自地行到屏风后头,没一会儿,哗哗水声就传来,他、他竟在小解。 我忙转过身,退出到包间外,脸不禁发烧。 不多时,那令人尴尬的声音停了,朱九龄整理着衣裳走出来,也没有洗手,用脚踢开篾席上的酒瓶,寻了个稍微干净点的地方,躺下,头枕在胳膊上,盯着屋顶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我轻轻地敲了下包间门,笑着唤了声朱先生。 谁知,他没理。 我轻咳了两声,他还是不理睬。 我从小荷包里翻出个碎银子,学昨夜宋妈妈那样,对准他的肩膀,砸过去。谁知这男人忽然伸出手,准确地抓住了碎银子,缓缓地转过头,冲我一笑,露出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他从篾席下翻出张银票,啪地一声拍在小矮桌上,骄矜道: “懂了,你是嫌银子给少了,那再加五十两。” 我莞尔,走了进去,并没有宽衣解带,而是让阿良去寻个扫帚和簸箕来。 我挽起袖子,开始拾掇包间,将书桌上没用的废纸全都搓成团,扔地上,问他: “先生能在这种地方呆得住?” 朱九龄淡淡地扫了眼我,手指勾起瓶酒,牙咬开塞子,一口接一口地喝:“还行吧,住着挺舒服的。” 我实在没勇气去屏风后头,便支使阿良,帮朱先生将马桶倒了。 我屏住呼吸,清理着满地狼藉,扫了眼小桌上的五十两银票,笑道:“妾身与先生见面不过一盏茶功夫,您就掏了一百两银票,这可够十户农人吃好几年了……妾之前倒是见过些豪商巨贾,论出手阔绰,不及先生万一。” 朱九龄闭眼,摇头晃脑地品咂着口中美酒,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勾唇浅笑:“千金散去还复来,我活一遭,只为游戏人间。” “先生好潇洒。” 我微笑着奉承,试图套近乎:“妾就是个俗人,喜欢银子,所以不得不提醒先生几句,像您这般挥霍无度,万一哪日败了家,岂不得流落街头?还有,教坊司这种地方可是深不见底的销金窟,先生看姑娘身子可能仅仅是小头花销,真正的大头在酒菜、包间这些费用上,他们知道你不计较银钱,兴许会把你的账抬高十倍、甚至百倍。打个比方,你就像一只肥羊,会被反反复复吃好几遍。” “吃就吃吧。” 朱九龄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再说了,我一没家人、二没老婆、三没儿子,家业留给谁?莫不如趁活着的时候痛痛快快地挥霍光了,然后,我就能死了。” “啊?” 我怔住,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忽然,我发现他的衣裳堆里有双银红色绣鞋,鞋面绣了牡丹,花蕊部分缀缝了珍珠,可不就是我昨晚丢了的那只。 我背转过他,装作若无其事,拾起鞋,刚打算往怀里揣,谁知就在此时,朱九龄砸过来个酒杯,正好打在我的腰上。 “放下。” 朱九龄冷笑了声:“没想到竟是个贼,滚吧,我也不稀罕看你那肮脏的身子了。” “呵。” 我耳脸俱发烧,紧紧攥住绣鞋,转身,直面那傲慢恶毒的男人,笑着问:“这鞋是先生的?”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 朱九龄面露鄙夷之色,忽然,他猛地坐起来,将酒壶重重地按在桌上,琥珀色的酒登时溅出来些许,这男人身子前倾,一脸的狐疑,盯着我不放。 “你……看着眼熟。” 朱九龄眉头皱着痛苦,似乎在拼命回想什么,他用力拍打自己的额头,双腿并住,仿佛在保护什么地方,恍然:“你是昨晚打我的女人!” “啊?” 我再次怔住,睁着眼说瞎话,笑道:“先生兴许喝多了酒,记忆混乱了吧,妾身在此之前,可是从未见过先生呢。” “少装。” 朱九龄手撑着小桌站起,起猛了,身子晃了两下,怒道:“我全记起了,昨晚宋妈妈说有两个开酒楼的商人,想要见我,请我去他们什么火店用饭…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会白白请我?果然,后面你这长舌妇没完没了地说话,我推了你一把,跟你一起的那个丑陋男人就打了我,好呀,你居然还敢来。” 我双臂环抱住,笑了笑:“先生确定…您只是推了妾一把,而不是给妾泼了一脸酒?” 这次,换做朱九龄愣住。 他那张俊脸蹿红了,低头,眼珠左右乱转,似乎在盘算着主意,忽然抬起头,冲我发火:“就泼你怎么了?滚吧,我是一眼都不想再看见你们这种浑身铜臭的商人。” 我笑了笑,上前两步,屈膝给朱九龄见了一礼,故意用娇怯的南方腔:“原是妾身失礼在先,今儿来教坊司,是特意给先生道歉的。” “用不着。” 朱九龄大手一挥,指着门的方向,像赶狗似的赶我,惜字如金:“滚!” 我呆住…怒极,便是当今皇帝,也不曾对我说个滚字,他朱九龄狂什么狂,我真的想狠狠骂他一顿,可转而一想,他本就是个不正常的人,我和疯子计较什么呢。 想到此,我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拧身就走。 “等等。” 朱九龄忽然出声。 我停下脚步,扭转过头:“先生还有指教?” “既然来了,同我聊几句吧。” 朱九龄不太自然地干咳了两声,弯腰,用袖子将蔑席上的空酒瓶全都拂走,随后,伸手勾了件自己的长衫,平铺在脏了的席子上,拍了拍,示意我过来坐。 我真是被这人弄得一头雾水,他让我坐过去,想干嘛? 聊天?他不是很厌恶商人么。 为保安全,我并未过去坐,让阿良给我搬了张椅子,放在朱九龄对面。 我四平八稳地坐下,笑着问:“先生想聊什么?” 朱九龄上下盯着我,走过来,站定在我跟前,抬手,想要摘掉我的面纱。 我头往后撇了几分,闪躲过去,笑道:“妾陋颜,恕不能以真容面对先生。” “哦。” 朱九龄连连点头,搓着手,没强求,但一直在看我。 我心里一咯噔,这酒疯子,怕是贼心不死,还想看我的身子吧。 “先生?” 我冲朱九龄打了个响指,笑道:“您不会……在观察妾吧。” 他没说话,盯着我的眼睛瞧。 我笑了笑,大大方方地迎了上去,亦打量他。 这个男人的皮肤特别细腻,鼻梁高挺,剑眉入鬓,大抵因连日的放浪,下巴生起些胡茬,还怪好看的,双眼稍微有些泛红,睫毛又密又长,眸子是很好看的茶色,眼底并没有三四十男人的沧桑和世故,很干净,像孩子一样。 我垂眸,躲开他的目光。 “你的眼睛很媚。” 朱九龄忽然开口,淡漠道:“充满了欲望……” “饮食男女,谁没欲望。” 我撇撇嘴,翘起二郎腿。 “可还有点哀伤,是一双有很多故事的眼睛。” 朱九龄多说了句。 “是么。” 我窝在椅子里,鼻头发酸。 我的这双眼,的确见过无数的生离死别,高家、丽华…风雪弥漫的十四年婚姻,同李昭的爱恨纠葛,与睦儿的母子分别…… “脖子和锁骨很美。” 朱九龄目光下移,锁在我的胸脯上。 我立马不自在起来,佯装扶坠落的发簪,用大袖挡住胸口。 “能脱掉么?” 朱九龄问,眼里没有半分猥亵,他手在半空比划了下,试图给我解释:“就像庖丁解牛那样,我得看透女人的皮相骨相,就,哎,你能脱下衣裳让我看看么?” “不能。” 我笑着拒绝。 “哦。” 第100节 朱九龄显然有些失望,半蹲下,再次问:“那可以看一下你的手么?” “这个可以。” 我伸出双手,让他看。 “手虽纤长秀美,但远没有身上肌肤那样细腻,有些糙。” 朱九龄唇角上扬:“还是那句话,这是一双有故事的手。” 我歪头浅笑:“先生的手写字作画,妾的手得劳作,自然爬满了岁月的粗糙和故事。” 我淡淡地扫了眼朱九龄,问:“先生一直一个人么?难道没想过收个徒弟,继承衣钵?” 其实,我耐着性子跟这疯子磨,是想着交下他这个朋友,看能不能求他收我家鲲儿为徒,我心里一直愧对这孩子,总想找机会补偿。 “没想过。” 朱九龄单膝下跪,头杵在我手下,试图透过大袖,看我的胳膊。 我收起手,平放在腿上,坐直了身子,笑着问:“昨儿听宋妈妈说,先生因做不出画,这才花重金看女人的?” “便是能画的时候,我也喜欢看女人。” 朱九龄一本正经地答。 我暗骂,果然是个老色鬼。 当然,我并未将嘲讽说出来,接着同他套近乎,笑道:“先生的特立独行倒让妾想起一个人,荣国公的小儿子谢子风,他言行很像先生呢。” “是么。” 朱九龄眼里闪过抹厌恶,傲慢道:“我曾教过谢子风两三年,也算是师徒吧,真是个不错的苗子,只可惜中了女人的毒,马上要和个蠢丫头成亲了,所以我和他决裂了,不许他再登我的门,也不许他再提起我。” “您好像很讨厌女人。” 我白了这男人一眼。 “我不讨厌女人。” 朱九龄鄙夷一笑:“我只是讨厌用婚姻栓住男人的女人。” “先生真乃名士之风,恣意潇洒。” 我笑着恭维,心里却暗骂。 怪不得打了一辈子光棍,简直脑子有病。 “多谢。” 朱九龄莞尔,目光下移,同时身子往后撤,以便能更看清我的腿。 我困得打了个哈切,不禁冷笑:隔着裙子,你能看出个鬼,今儿这一百两挣得容易,待会儿回去,能多购些胭脂和润肤膏子的原料。 正在我盘算丽人行生意的当口,忽然看见这男人盯着我跷起的脚,他什么都不说,一把将我左脚的鞋脱掉。 “过了啊。” 我有些恼了:“谁许你脱我的鞋了?” 朱九龄痞笑:“昨夜脱了一次,你没反对,我就当你同意了。” 我竟无法反驳。 忽然,一股报复李昭的念头升起,我并未动弹,手肘懒懒地撑在椅子栏上,动了下左脚,挑眉一笑:“行,那你看吧,左右我是个寡妇,不怕什么是非。” 朱九龄盘腿而坐,观察我的左脚,他果真如方才所说,只看,不碰。 就在此时,这男人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急切地问:“我、我好像忽然可以画了,我能在你脚上作画么?” 第80章 白与红 从此君王不早朝 要在我脚上作画? 简直开玩笑嘛, 我怎么可能同意。 朱九龄这厮还真把我当成卖的了,可以随意在我身上描描画画。 我什么话都没说,打算直接穿鞋走人, 可老半天都没动弹, 心底竟生出股子邪念……我想浪荡一把。 和刺激李昭无关,纯粹是我自己的那种心痒痒。 一直以来, 我都是克制的夫人,有太多的顾虑, 想要在旁人跟前立威信, 想要让梅濂、李昭高看一眼, 想要给袖儿以身作则。 最过分的, 也不过开几句荤玩笑罢了,或者在闺房里淫.声浪语…… 心里的蠢蠢欲动让我脸红耳热, 左右我不是他人妇,也已经和李昭掰扯了,那是不是意味着, 我可以放纵一把。 想到此,我懒懒地窝在椅子里, 翘起二郎腿, 左脚正对朱九龄的脸, 轻摇着小香扇, 媚笑:“先生画吧。” 朱九龄喜笑颜开, 跌跌撞撞跑回书桌那边, 手忙脚乱地找了笔还有朱砂、缟等好几种绘画的颜料, 闷头调弄了会儿,端着这些东西急匆匆跑了过来。 他盘腿而坐,以手当梳, 将黑发全都拢在身后,用布条绑起来,随后,整张脸凑近我的脚,仔细地观察。 “先生准备画什么?” 我笑着问。 朱九龄没搭理我,手指夹着枝笔,牙咬住笔头,冥思苦想,忽然眼前一亮,将笔尖含在嘴里,润开,然后蘸了艳红的朱砂,在我脚背开始勾勒、图绘。 我被他这举动给弄恶心了,脚不禁往后缩了下,谁知,他一把抓住,不让我动。 我的脚能感觉到笔尖的阵阵凉意,垂眸瞧去,朱九龄极专注,眉头紧皱,眼里含着对作画的纯粹热爱之光。 他好像在画花,花瓣细长而妖冶,一直延伸到我的脚踝。 “这是什么花?” 我轻声问。 “这是种佛经里的花。” 朱九龄沉浸在作画中,淡淡道:“红色的叫曼珠沙华,而白色的叫曼陀罗华,开在黄泉……” “好看。” 我笑笑。 其实,我并不喜欢这种透着死气诡异的妖艳之花。 “先生,我认识个小孩,样貌俊秀,天资聪颖,于书画一道极有天分,他素来倾佩您,那个……” 我轻咳了声,厚着脸皮求他:“能不能请先生指点孩子一二,妾身必定奉上重金。” “别吵!” 朱九龄打了下我的脚,阻止我往下说。 他把我的脚放在他的膝头,右手画,左手把着纱裙,不让落下。 就在那一红一白两朵花快画好的时候,他忽然扔了笔,两手捧住我的左脚,眼里有种兴奋的异样神采,胸脯也开始一起一伏。 “先生,你怎么了?” 我俯身,手在他眼前晃悠,并且打响指,轻声问。 “有了有了。” 朱九龄完全无视我,嘴里喃喃重复这两个字,忽然哈哈大笑,丢掉我的脚,噌地一声站起来,拧身跑到书桌那边,找出张极大的宣纸,平铺开,盯着空白的纸冥思苦想,脸颊越来越红,整个人处于一种半癫狂状态。 “先生?” 我轻声唤他,同时,用小香扇扇左脚,以便让颜料干的快些。 “啊?” 朱九龄回过神儿来,朝我和门口守着的阿良看来,惊诧道:“你们怎么还没走?” “什么?” 我不禁笑出声:“先生忘了,是您留妾身说话,又是您恳切请求,要在妾身脚上……” “走走走。” 朱九龄一脸的不耐烦,挥手赶人。 “没看见我忙着么,赶紧走,否则我可要动手了。” “你这人……” 我气结,这疯子怎么提起裤子就不认人了,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我用尽全力,笑得温和,用帕子将左脚包起来,走过去,问:“不知妾身有没有这个福气,看先生如何作画,我绝不出声,真的。对了,先生要饮酒么,我让方才提到的那个孩子给您送来,” “什么孩子什么酒,滚滚滚!” 朱九龄抓拍手边的洗笔缸,不由分说朝我泼来。 我反应快,立马往后撤了一大步,谁知裙子还是溅了墨水。 我还没来得及发火,忽然看见朱九龄这厮冲过来了,连推带搡,把我和阿良往出赶。 “朱先生,你这、这未免太过了吧。” 我气的斥责他:“卸磨就杀驴,好歹我还让你看脚了,你,你简直没有礼貌嘛。” “你管我呢。” 朱九龄越发厌烦:“昨晚上打我的帐还没跟你算呢,甭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商人打什么主意,想让我去酒楼给你造势拉客?还想让我收徒?呵,下辈子吧,赶紧走,别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对你动手了,若是打断我的思路,我肯定会杀了你!” “走就走。” 我被这人激着了,火气也上来了,用力推了把他,哪料力气太大,直接把这男人推倒在地,翻滚了一圈,压碎了好几个盘子和酒壶: “什么东西,以为我多稀罕你似的。” 我白了眼他,手拂了拂胳膊,想把他的臭气全都拂去,朝前行去,打算拾起我的鞋就走。 谁知就在此时,朱九龄恶狠狠地瞪着我,随手抓起一条吃剩的鸡腿,朝我砸开。 我侧身躲开,只听啊地一声,扭头瞧去,那鸡腿竟正好砸到李少脸上。 李少估计是跑着过来寻我,额上满是汗,脖子隐隐还能看见被女人嘬出来的红斑,他刚来就被迎头痛击,大怒,从腰间拔出折扇,指向朱九龄:“好小子,居然又对我妹子动手,皮可是又痒痒了?” 第101节 朱九龄踉跄着起来,冷笑:“原来是你这丑鬼,还敢自投罗网。” 说话间,朱九龄就扑了上去,巴掌直往李少脸上招呼。 而李少也狠,用折扇直打朱九龄的头,两个人很快就扭打在一起,一个骑在一个身上,掐脖子,抡拳头,打得不亦乐乎。 楼下的龟奴和护卫听见响动,纷纷跑了上来,他们不敢拉偏架,直得求爷爷告奶奶地劝,也是,这两位都是财神爷,一个都得罪不起。 “阿良,快把李爷拉走。” 我给阿良使了个眼色,又让龟奴们一起来,这才将两个人拉开。 即便拉开,这两人仍旧张牙舞爪,颇有番要打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得,不能待了。 “你给我等着!” 我剜了眼朱九龄,放狠话。 “滚蛋!” 这男人怒吼了声,他此时头发蓬乱,被揍得鼻青脸肿,唇边流着血,很是狼狈。 我朝他呸了口,和阿良一左一右拉着李少,离开了包间,急匆匆往出走。 真不明白了,一个写字作画的,脾气这么暴躁,简直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等着吧,我迟早找个机会搞死你。 等走出教坊司时,我忽然发觉左脚很烫,低头一看,得,鞋又丢了。 “什么玩意儿嘛。” 李少仍旧骂骂咧咧,用袖子擦鼻血,手拿着已经稀烂的折扇,伸着脖子,朝教坊司破口大骂:“对女人动手动脚,还他妈的算男人么,有本事咱们接着打,瞧老子不把你打残废了。” “消消气,消消气。” 我拽住李少,连声劝。 “你拉我做甚!” 李少挥舞着胳膊,甩开我,忽然,他目光落在我的左脚,大惊失色,痴愣着问我:“鞋……又丢了?” “哦。” 我用手背蹭了下发烫的脸,故意抬起左脚,让李少看上面的画:“瞧,我这也是只价值千金的脚了,别说,那疯子画的还挺好看,待会儿寻个画师,照着临摹下来,绣在帕子上,火锅店开业期间,每位贵客送一条,也算姓朱的帮咱们拉客宣扬了。” “你、你…” 李少连退了两步,手摸着自己的脖子,笑的比哭还难看:“敢问妹子,我这人头还在项上否?” “在呀。” 我忙点头。 “求求您了。” 李少抱拳,给我深深弯下腰,哭丧着脸:“能不能对公子说,这次是您自己丢的鞋。” “咱俩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我憋着笑,板着脸,故意逗李少:“谁让你那么好色,非要去寻欢作乐,这下好了吧,没看住我,我可什么都做了呢。” “你、你” 李少气的五窍生烟。 “没事啦。” 我噗嗤一笑,把帕子递过去,让李少擦脸上的血,宽慰他:“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那位即便生气,怪的也是我,他不会随意迁怒到旁人身上的。” “真的?” 李少眉一挑,喜笑颜开,哪料触动了伤口,又疼得呲牙咧嘴。 “真的!” 我笑着摇头,迎上去,与李少并排,朝我们的马车、轿子行去。 “其实你方才那想法不错。” 李少用掌根揉着下巴,笑道:“朱九龄的确比寻常画师技艺高超,在你脚上画的这两朵花,瞧着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里头。咱们真可以临摹下来,对了,你丽人行不是做胭脂水粉生意嘛,我看,以后咱们装东西的盒子、招牌、瓶瓶罐罐,上头都可以用这两朵花,也算独具一格,那些个贵人知道这是朱九龄专门画的,肯定纷纷来买,这个好,无形中还能把咱们东西身价往高抬了好几阶。” “果然是长安首富,脑子就是活络。” 我冲他抱拳,笑道:“小妹佩服佩服。” 李少斜眼觑向我,竖起大拇指:“妹子也厉害啊,管他求了画,还反过来倒挣了一百两,厉害厉害。” 我俩相视一笑,轻松愉悦地朝后巷走。 谁知正在此时,瞧见前方立着几个人。 仔细看去,在教坊司的后门台阶上,站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俏丽大姑娘,眉眼如画,肌肤胜雪,正是赵燕娇。 在赵燕娇身后则站着宋妈妈和三个凶神恶煞、手持棍棒的护卫,而在她面前的台阶下,立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 那公子相貌英俊,眉目含情,深深地看着赵燕娇,面上带着无奈和悲痛,手紧紧攥住折扇,仿佛在极力按捺愤恨。 赵燕娇泪眼盈盈,手悬在空中,想抓那公子的胳膊,又不敢,最后,从怀里掏出包首饰,塞给那公子,屈膝行了一礼,望着那公子一直哭,似乎在求什么。 哪知此时,宋妈妈忽然挥了挥手,立马上来两个护卫,生生将赵燕娇拖了回去。 那个年轻公子大怒,可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赵燕娇被拉走,最后,他在空荡荡的教坊司后门站了会儿,垂头丧气地走了。 …… “那个男人是谁?” 我压低了声音,好奇地问李少。 李少叹道:“长兴侯家的五公子苗家瑜,原与赵小姐定了亲,不出意外,去年底就该成亲了。” 蓦地,我想起了四姐。 当年她也是定了亲,因未婚夫守孝,所以推迟成婚,没想到最后家败,被孙御史给…… “难得啊,五公子还惦念着赵姑娘。” 我鼻头发酸,心里憋闷的难受,急切地问李少:“那苗家也是勋爵之家,应该能把赵姑娘赎出来吧,大概得多少银子?” “这个数。” 李少伸出三根指头,四下瞅了眼,凑过来,低声道:“银子其实倒真不是问题,关键是,现在这个情势,谁敢赎罪臣之女?谁敢得罪刑部梅大人和羽林卫路大人?” 李少冷笑了声:“一开始,赵姑娘要卖身,苗家还有赵家亲友着实暗中帮了一把,一夜一夜地往进砸银子,保了她半个来月的清白,后面就……” “就保不住了。”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是啊。” 李少无奈道:“人情冷暖,不过如此。昨晚我还听宋妈妈说,赵燕娇积攒了些金银首饰,拿给五公子,求五公子把她赎出去,她这样的遭遇,不敢为妻为妾,愿意当丫头报答苗家。她若是落在了旁人手里,断不能活了。五公子哭着答应了。可事实是,五公子也无可奈何,苗家不会容许他娶一个烟花女子,更不会纵着他毁了家族前程,这不,前些日子,五公子定了亲……” “赵姑娘知道么?” 我忙问。 李少笑着摇了摇头。 “唉,可怜哪。”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苗家此举正常,世人都趋利避害,五公子到这时候还能探望赵姑娘,你不能说他薄情,可也算不上深情。 …… 从教坊司离开后,我和李少回了酒楼。 先请了个技艺高超的画师,将我脚上的两朵花临摹了下来。 其实静下心想想,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两朵红白妖媚之花,不就是我和丽华么。 一整个下午,我都和李少在商讨丽人行经营的事,从原料到定价,再从买作坊到雇伙计制作……我们讨论了美体护肤膏子,其实按照原料和工序繁杂,也可以分三四等,当然,定价肯定也会有个高低。 事情太多太杂,一时间还真商讨不出个什么结果,我觉得,我急需要个管事,来帮我经营丽人行这摊子事。 云雀虽忠心且细心,可脸皮薄,性子软,不适合抛头露面的谈生意,而我这边火锅店开业在即,真是忙得我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把自己剁开,一头放一个。 虽然忙,可真的很充实。 我感觉,这才是有价值的日子,比起过去围着梅濂转、在家等着李昭临幸,要快乐自在得多。 傍晚又试吃了一轮火锅,和管事大厨沟通商讨了番,我才回家。 回去后已经累得半死,只想睡死在床上。 约莫躺了小半个时辰,我挣扎着起来,让云雀烧了锅热水,美美地泡了个澡,还像过去那样,从头发到脸、脖子、胸、腰还有腿,我都认认真真地养护。 当美人,是有代价的。 可我非常享受这种代价。 等收拾好后,我换了轻软的寝衣,坐在院里的桂花树下,一边喝着燕窝羹,一边用凤仙花汁子染着指甲,等长发干透。 夏夜清风徐来,让人浑身舒爽。 我看着指甲上的红,脑中乱纷纷的,想儿子时心酸,想赵姑娘时无奈,想李昭时怨恨,想朱九龄时生气,想李少时会心一笑…… 正在此时,二门传来阵敲门声,阿良清亮的声音传来:“夫人,路大人来看您了。” 我一怔。 大福子自打做官后,为了避嫌,从未私底下看望过我,这半夜来,多半和李昭有关。 我原本不想见,可又不想拂了大福子面子,于是让云雀帮我找了件纱衣,穿上后,吩咐云雀,可以请路大人进来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从外头走进来个穿着飞鱼服的高大俊朗男人,正是大福子,他一手提着个食盒,另一手拿着把半人来高的绣春刀,刀把上系着我送他的平安结。 “你来了呀。” 我并未起身,用下巴努了努对面的小藤椅,示意大福子坐,扭头,让云雀调一杯冰镇酸梅汤来。 我张开十指,往干吹指甲,笑道:“最近忙什么呢,都不见你。” “瞎忙呢。” 第102节 大福子将绣春刀立在树边,从食盒里取出鱼羹和牛乳糕等点心,轻轻地拂开凤仙花瓣和明矾等物,将吃食一一摆好,柔声笑道: “还热乎着呢,夫人快吃点。” 我扫了眼:“我怕胖,晚上不吃这些,多谢你的好意啦。” 大福子眼里显然闪过抹失望之色,笑道:“那小人收起来,下次给您带点旁的。” “忽然饿了呢。” 我忙拿起勺子,吃了两口鱼羹。 “是陛下让你来的吧。” “是。” 大福子摇头笑笑,从头到尾,一直没敢看我。 他从怀里取出封厚厚的信,双手拿着,递给我。 “指甲还没干透,你放着吧。” 我示意他放桌上。 “陛下猜的没错,您不愿看。” 大福子自行拆信,迅速看了我一眼,头又低了几分,笑道:“陛下说了,若您不看,就让小人念给您听。” 我翻了个白眼,笑道:“行吧,那你念吧。” 大福子展开信,清了清嗓子,念道:“丽夫人,你好,你真的好。” 他有些不自然,斜眼看向我,接着念:“你是不是很享受被男人捧臭脚的滋味?” 我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左脚,撇撇嘴:“我的脚明明是香的。” 大福子喉结滚动,明显咽了口唾沫,接着念:“这就是你所谓的合适男人?朕还当谁呢,你也真是荤素不忌,粪坑里的东西都要,也不嫌臭的慌。” 大福子憋着笑,尴尬地咳了声,翻了一页,接着念:“咱们好歹好了场,朕劝你,重新找吧,朱九龄比你大十一岁,肯定会死在你前头,别今儿入洞房,明儿就进墓房。” “哦。” 我拈起枚花瓣,擦拭指甲,不为所动。 “夫人……您今日好像真有点过分。怎么能、能给旁的男人看脚呢,还……” 大福子眼神闪躲,磕磕巴巴地斥我。 “不是白看呀,收了一百两呢。” 我笑了笑。 “你…” 大福子脸涨红了,死盯着我,最后默默地叹了口气,展开信,接着念。 “你这样行径,不适合多看儿子,以后每月两次探望,改成每月十五的一次探望,望丽夫人好好反省一下。 最后,朕告诉你一件事,朕要封妃了,新人今日就进宫,是两个貌美如花的世家女,朕今夜就宣召她们两个一块侍寝,来个比翼双飞,有句诗怎么说来着,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念完信,大福子担忧地看向我,叹了口气:“其实陛下……” “挺好的呀。” 我用小锉刀修整着指甲,淡淡一笑:“皇帝嘛,三宫六院正常,恭喜陛下喜得佳人。不过一次两位,挺耗费体力的,那就请陛下事前喝点参汤,别中途萎靡了,给人家姑娘留下终身难以磨灭的阴影。” 第81章 第一个大单 赚钱啦 大福子听见我这话, 低头抿唇笑,他早都习惯了我对李昭的放肆,还有李昭对我的……不正经。 等指甲上的凤仙花汁干了后, 我从大福子手里抢过信, 用眉笔在每叶都写了大大两个“已阅”,然后扔给大福子, 不再理会。 清风阵阵吹来,将人身上的闷热暑气吹散, 草丛里的夜虫正叫的欢。 一时间, 我和大福子两个竟谁都不说话, 气氛忽然就尴尬了。 “我……” “我……” 我们俩同时开口, 互看了一眼,一笑, 又同时说: “你先说” “夫人先说” 我端起手边的冰镇酸梅汤,喝了口,瞬间凉透了心脾:“你先说吧。” “酸梅汤里有碎冰, 太寒凉了,夫人敢喝么?” 大福子担忧地看向我。 “没事, 解暑。” 我又喝了一大口, 忽然记起, 这是给大福子准备的……我摇头一笑, 最近事多, 脑子也不太好使了。 我让云雀再去给大福子调一碗去, 笑着问:“你想同我说什么?” “那个……” 大福子有些不好意思, 指甲挠着手背上的血痂,纠结了好一会儿,才问:“夫人真的对朱九龄有好感么?” “为何这么问?” 我哭笑不得。 “您、您三翻四次找他, 还让他……碰你的脚。” 大福子苦笑了声:“再说朱九龄,也确实是个很厉害的人,不论貌相还是身段都出众,所以、所以……” “不至于呀。” 我笑着打断大福子的话:“我知道你关心姐,可我和他只认识短短几日,不至于一见倾心。” 我又喝了几口酸梅汤,笑道:“一开始我和李少就商讨过,想找些有名气的人来火锅店造造势,这是经营的一种手段,后面呢,我忽然记起鲲儿很钦佩朱九龄的,之前同我住的那几个月,常常临摹这位大师的字,于是有了私心,想请朱大师指点指点鲲儿,我……我实在亏欠孩子太多了。” 说到这儿,我鼻头一酸,眼泪不自觉掉下来,盯着自己右手的三根指头发怔。若当日大福子没有拦住我,我把自己的手指剁下来赔给孩子,会不会现在没这么难过。 “夫人莫要哭。” 大福子手伸进自己的怀里,好似要掏帕子,忽然一怔,什么都没拿出来,十指交叠,搓着手,温言安慰我: “事发突然,谁都没能料到八爷会忽然犯病,您不要一直自责。若是朱九龄这边行不通,小人会帮您另外留意名家大师,总能找到脾气温和的人教鲲少爷。” “多谢你了。” 我用指头揩去眼泪,定了定心神,笑道:“你知道我脾气的,我还想再争取一下朱九龄。对了,你在羽林卫良久,可知道他的底细?” 大福子皱眉细思了片刻,笑道:“这厮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小人还真没特别关注,只知道多年前他被先帝请进宫作画,您知道的,这人脾气古怪,好似给先帝画像之后,先帝不太满意,说有些难看。哪知这厮咕哝了句,讽刺先帝,说:模子不行,扣出来的饼怎会好看……先帝大怒,将这厮逐出宫。” “什么?!” 我噗嗤一笑,谁知被酸梅汤呛住了,捂着口一个劲儿咳。 这厮骂的,可真叫人爽快。 听见这话,我也释然了,不再计较朱九龄连住两次对我的无礼和动手动脚。 “你帮我留心一下他的密档。” 我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打开小香扇,笑道:“若是忙,那便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我岔开这个话头,叹了口气,问:“睦儿这些天好么?” 大福子喝着酸梅汤,笑道:“可能挪了新地方,开始时一直哭,奶娘和胡马公公怎么都哄不住,也只有陛下抱,才消停。” “哦。” 我抿住唇,忍住悲痛,可眼泪还是不自觉往下掉,我知道,儿子现在能认得人了,知道爹爹母亲是什么味道、什么感觉,他在那个冷冰冰的地方害怕,肯定是想我了。 大福子担忧地看向我,叹了口气:“昨儿皇后还跟陛下说,勤政殿乃朝中重地,小皇子不太适合一直呆在那儿,要不把孩子抱去坤宁宫,她抚养。” 我冷笑数声:“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皇后跟前有大皇子和三公主,又要料理六宫事,已经很疲惫了,而曹贤妃素来体弱,郑贵妃身上有重孝,都不适合抚养幼龄小儿,五皇子也只是暂时养在勤政殿。” 大福子定定地看着我,道:“陛下说,何太妃知书识礼,为人温和厚道,先帝在时深受宠信,可怜见的,一辈子无儿无女,过些日子,等太妃咳疾好些后,便让太妃抚养五皇子。” “哦,这样啊。” 我垂眸,指尖磨着杯口。 和老陈猜测的一样,李昭没让旁人抚养孩子…… 一切都按预料的走,几乎没出什么偏差,可,总是让人高兴不起来。 人就是这么复杂。 在孩子降生前,我觉得让家族复兴和帝位很重要,是支撑我走下去的信念;可在失去睦儿后,我也开始在想,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我真的想让儿子成为李昭那样的孤家寡人么?我现在能承受失去儿子,以后呢?我能承受他不认我么? “夫人……” 大福子凑近我,最终没忍住,还是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我,柔声道:“小人知道,您受了委屈,悲痛伤身,您、您看开些吧。” “又让你见笑了。” 我没有接那个帕子,用袖子擦泪,将酸梅汤一饮而尽,随后,仰头看天上挂着的那轮圆月……我幻想着,李昭抱着儿子,也在看月,那么,我和儿子算不算相见了呢? …… 后面,大福子又坐了会儿,闲聊了几句,就离开了。 我也匆匆收拾了番,就歇息了,谁知后半夜身上来红了,不知道和那杯冰镇酸梅汤有没有关系,肚子坠疼得厉害,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日醒来,整个人发软发虚,还拉肚子…… 原本,我还准备强撑着去酒楼看看,袖儿和云雀一左一右堵住门口,不让我出去,嗔我多大人了,还跟小姑娘似的喝冰东西,这下遭罪了吧。 虽然嘴上怪我,可这俩小丫头还是下厨,给我煮了生姜红糖水,又熬了点止疼的药,看着我喝下去。 在家里休养的时候,我也没闲着,时不时派人把李少请来,同他商量‘丽人行’的经营。 我打算让‘丽人行’主要做两种东西,护肤美体膏子和胭脂水粉。 胭脂水粉暂且先搁置,人手实在不够,我的精力也跟不上,于是,近期主要集中在护肤美体膏子上。 第103节 关于膏子,我认认真真想过李少曾指点的建议,针对的贵客不同,档次也不同。 我根据原料和制作工序繁杂,将东西分为四档。 第一档呢,取名【虞美人】,只面向教坊司头牌姑娘、各公爵侯门的贵人们,只要东西好,她们不缺银子买,所以定价也高; 第二档呢,取名【蝶恋花】,如宋妈妈所说,针对一些红姑娘,以及长安城里的官太太们; 第三档,取名【点绛唇】,面向的人再广泛一些,针对一些大贾、富户; 第四档呢,取名【一剪梅】,面向的就是所有平民妇人、丫头、姑娘…… 而东西呢,则有美胸的膏子,主要是塑形、丰满,我取名为“玉环膏”,意为涂后如杨贵妃一样丰满动人; 然后是纤腰、瘦腿的膏子,我取名为“飞燕膏”,意为涂抹后,像赵飞燕一样轻盈动人,可以在掌上跳舞; 而保养身上的膏子,我取名为“小怜膏”,意为涂抹后,可以像冯小怜那样冰肌玉骨,摇曳生香; 至于护肤的膏子,我取名为“沉鱼膏”,意思很明显,沉鱼落雁,希望妇人姑娘们抹了,可以美的沉鱼落雁。 每一档的盒子,其实工序质量也不同,我都是请手艺精湛的木匠做的,不仅描金绘彩,我还在最上面镶嵌了张帛,请画师临摹朱九龄的那两朵一红一白的彼岸花,非常有特色。 我和李少两个私底下算了下,撇开原料、制作还有给伙计开的月钱等等,每一档每一套每一件膏子都是十倍、甚至几十倍挣的。 我感觉,丽人行的生意肯定会做大,这不,谈成了教坊司宋妈妈的生意,她一口气就要了十二套虞美人,每套五十两;二十套蝶恋花,每套十五两。 五日后,我将货物准备齐全,雇了几辆马车,和李少两个一块去教坊司送货。 这五日,我没有再和旁的男人有过亲的接触,李昭也没来骚扰和冷嘲热讽。 听大福子说,前儿李昭一个人回了“家”,在小厨房里忙活了很久,炖了补气血的乌鸡汤,一开始准备亲自给我送,可因为袖儿同我住着,他不好意思来,就让大福子给我送汤。 我痛经其实已经减轻了,天又热,就把汤搁在一旁,没喝。 后来大福子说,李昭知道后,把家里的小厨房砸了,连夜回宫,闷在勤政殿看奏疏,把六部官员宣进宫,商讨了会儿新政的事,“没来由”发了脾气,说自己身体不适,又将人赶走了。 我知道,他的举动,种种的种种,无一不在透露,他想和好,想让我回家。 他烦躁愤怒的时候,想让我在身边,安抚他,陪他; 可我的伤心绝望的时候,他可曾站在我立场考虑一下? 我没有理会,火锅店还有三天就开业了,我真的,非常忙。 …… 今儿天十分闷热,乌云开始聚拢,瞧着似乎在酝酿着场雨。 我穿了淡紫色的裙衫,梳了灵蛇髻,依旧戴了面纱,坐着轿子,同李少前往教坊司。 因之前来了几次,所以我轻车熟路地往后院走,后头浩浩荡荡跟了十几个搬货的伙计,真的,这种做成生意的满足感无法形容,简直比吃了龙肝凤髓还要让人爽快。 离得老远,我就看见宋妈妈带着两个管事等在凉亭边,她瞧见我后,挥舞着团扇,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丽妹妹,这几日去哪儿了,怎么都不见你。” 我往前疾走几步,客客气气地给我的财神爷屈膝见礼,亲昵地挽住宋妈妈的胳膊,凑在她耳边,笑道:“身上来了,疼得慌。” 说罢这话,我簇拥着宋妈妈走进凉亭,扶着她坐下。 “小妹紧赶慢赶,不敢误了妈妈的货,这不,全都带来了。” 我用小香扇指向凉亭外,同时给李少使了个眼色。 李少会意,将手里的大礼盒提起,放在石桌上,他舌尖轻舔了下唇,手指抹了下鼻下的胡须,将盒子打开,笑道:“我妹子的丽人行做成第一单大生意,这不,她催着我给妈妈献上厚礼。” 李少用折扇点了点盒中的极品燕窝盏和鹿茸等物,坏笑:“我的娘,赶紧吃了补补,把身子养的白白胖胖,好让儿子偷偷爬上你的床,孝敬孝敬你。” “去你娘的。” 宋妈妈扬起团扇,佯装要打,笑骂:“你这张嘴太坏了,就欠让朱九龄打。” 李少用掌根揉脸,故意发出嘶嘶的叫声,呸了口,笑着问:“那疯子呢?这几日怎么听不见他的动静了?” “还说呢。” 宋妈妈斜眼觑我,笑道:“那日他在丽妹妹脚上作画,脑子忽然通了,说能画画了,把自己关在包间里,关了一下午。晚上时候,教坊司开始经营,咱们朱大师嫌吵着他作画,又开始发疯,要把姑娘和贵客们全都赶走。” “后来呢?” 我轻摇香扇,笑着问。 宋妈妈翻了个白眼:“感情他嫌吵,我们教坊司就得关门停业,顺着他?不可能嘛。” 宋妈妈用团扇指着画舫,噗嗤一笑:“我好说歹说,这才把朱大爷请到了画舫上,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湖心作画,每日家派人划小船给他送饭,倒也安生。” “呦。” 我眉一挑,用小香扇打了下宋妈妈的胳膊,坏笑:“包画舫?这可不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呀,还是妈妈厉害,比妾身会挣银子多了。” “你少贫。” 宋妈妈亲昵地拧了下我的胳膊,笑得眉飞色舞:“街面上都传开了,你把老朱画在你脚上的花临摹下来,当成‘丽人行’的标志,已经有好些人闻声去你那儿订货了,妹妹这脑子可够灵的,佩服佩服。” 我隔着面纱,掩唇轻笑:“那咱们算不算欺负朱大师呀。” “欺负什么呀。” 宋妈妈撇撇嘴,挑眉坏笑:“他的银子几辈子都花不完,再说了,兴许是妹子帮他理清思路,他这才能写字作画,不算欺负。” 我俩相视一笑,举杯,喝了几盏小酒。 我拍拍手,让底下人将虞美人和蝶恋花的套盒端上来,放在石桌上,给宋妈妈介绍各种膏子的用法,实实在在地告诉她,这些膏子事先都有人使用过,没有出现不良反应,这才敢送到教坊司来。 但每个人体质不同,若姑娘们因为用了丽人行膏子,皮肤出现红肿等问题,丽人行会负责到底的。 宋妈妈是个爽快人,让管事点好货后,当即就将剩余的银票给我结清,加上之前定金,这笔买卖,我前前后后总共赚了九百两。 等将生意交割清楚后,宋妈妈让小厨房做了几道菜,把李少寄存在教坊司的好酒拿出来,我们三个一起用饭、吃酒。 我撩起面纱,夹了块炙羊肉吃,对宋妈妈笑道:“大后天妾身和大哥的酒楼开张,单给妈妈留个包间,您过来品尝一下?” “我倒是想去。” 宋妈妈喝了杯酒,摇头叹道:“后儿燕娇出门,我得送送她。” “啊?” 我愣住,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在教坊司后门,看见赵燕娇和她未婚夫说话。 我一边吃菜,一边笑着问宋妈妈:“可是五公子把她赎出去了?” 李少听见我这话,筷子点着桌面,皱眉道:“应该不是吧,我听说侯府在准备五公子的婚事,他这时候不太可能赎人,总不能在新奶奶进门前,弄个外室或姨娘吧,老侯爷若是知道,非得把他打死。” “正是呢。” 宋妈妈用帕子擦了下唇,笑道:“燕娇前两日知道五公子婚事了,我怕她难过,做傻事,便一直守在她跟前,谁知这丫头没哭没闹,每日家照旧弹唱出局子,还让人去侯府,把她头先给的金银首饰要了回来,哎呦,这份好强,真让人敬佩呢。” 我心里一阵疼,叹了口气,问宋妈妈:“您方才说,有人赎走了赵小姐,谁这么大手笔,这么大胆子?” “自然是要了燕娇白壁之身、刑部员外郎邹大人喽。” 宋妈妈冲我眨眨眼,指了下她袖子上绣的梅花。 我明白了,是梅濂。 正在我们说话之际,忽然从前方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抬头瞧去,从花荫小径深处跑来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肌肤胜雪,形容憔悴,正是赵家小姐燕娇。 她杏眼通红,似乎哭过,推搡开阻拦她的管事,跑进凉亭,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给宋妈妈磕头。 “娘,我不想离开教坊司,求求您了。” 赵燕娇紧紧抓住宋妈妈的裙子,哭得声音都嘶哑了。 “你看你这孩子,多不懂事。” 宋妈妈环视了下我和李少,嗔怪:“娘在见贵客呢,乖,有什么话咱娘儿俩过会儿说,你回去捯饬一下,傍晚时候邹大人会过来接你过夜。” “娘,我真的不能给他当外室。” 赵燕娇一把撸起袖子,给宋妈妈、我和李少看。 “他就是禽兽,把我往死里折磨,娘,求您救救女儿。” 我伸长脖子去瞧,心里一咯噔,赵小姐胳膊上满是被掐、被咬出来的伤,隐隐还能看见鞭笞过的痕迹。 “李大爷!” 赵燕娇往后跪爬了几步,重重地给李少磕头,转而,她又爬在我跟前,给我磕头,哭得眼泪鼻涕直流,哀求:“您就是丽夫人吧,贱妾这几日听过您的名头,你们都是有钱有势的贵人,求求您了,救一下贱妾吧。” 这样的赵小姐,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如意娘,抓住一切可以活的机会,她可以虚情假意地委身那两个贱奴,还可以死皮赖脸地巴住梅濂。 我忍住眼泪,佯装狠心,推开赵燕娇,无奈道:“哎呦,妾身也只是个做生意的,实在、实在无能为力啊。” 赵燕娇眼里闪过抹失望之色,可还是不放弃,转而去求李少:“李大爷,您富可敌国,求您把贱妾赎走吧,贱妾后半辈子会给您端茶递水,来生结草衔环报答您。” 李少看了我一眼,也是没答应,背转过身子,削苹果吃。 “好了燕娇,别闹了!” 宋妈妈有些恼了,拍了下桌子,但她没发火,默不作声地逼迫:“你这丫头怎么如此不懂事,可见是母亲没教好。你若再这样闹,邹大人知道后肯定会恼,一定会让人去内狱好好问责你母亲,何必呢?咱们得乖,不能祸及家人。” 赵燕娇听见这话,绝望地瘫坐在地上,一开始只是小声哭,后面嚎啕大哭。 外头守着的管事、龟奴立马进来,将她连拖带拉地带走了。 很快,凉亭又恢复了安静。 宋妈妈冲我和李少无奈地笑道:“让二位见笑了。” “没事。” 李少哗啦一声打开折扇,笑道:“咱们接着吃吧。” 我笑着提起酒壶,给宋妈妈倒酒:“妈妈消消气,来,妹子陪您多喝几杯。” …… 这顿饭,我们三人吃的很高兴,后面叫了个管事凑了一手,打了几圈马吊,这才散去。 我摇着小香扇,和李少并排往教坊司外走。 天色已晚,乌云越积越多,隐隐传来阵闷雷声。 我满脑子都是赵燕娇,她不幸的遭遇,还有让人心疼的坚强。 第104节 我停下脚步,一把合住小香扇,沉声道: “我决定了!” 李少用指甲抠着牙缝,斜眼觑我,笑着问:“决定什么?” “我要把赵小姐赎出来!” 我在教坊司的后巷来回踱步,脸渐渐发热,心跳的极快。 没错,赵小姐如今烫手,我若是赎了她,肯定会得罪李昭、梅濂还有大福子,可我没法眼睁睁看她受折磨。 我要拉她一把。 “这么着吧。” 我勾勾手,让李少凑近些,对他低声道:“今晚赵姑娘要出局子,瞧她身上伤,肯定被梅大人虐打过。待会儿咱们回酒楼,下帖子请梅大人来试吃火锅,我请,他肯定会来的。” 说到这儿,我给李少飞了个媚眼,笑道:“李哥是场面上的人,还请您跟宋妈妈斡旋一下,不论她开多高的银子,咱们都不还价,务必把赵小姐赎出来。” “你可想好了。” 李少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笑道:“长安公子能容忍你抛头露面,可兴许不会容忍你和他对着干。” “没事儿。” 我深呼吸了口气,拍了下胸脯:“天塌下来,我顶着。” “得嘞。” 李少打了个响指,悄声坏笑:“其实我早都看出来,你会赎她的,妹子,哥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说句实话,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我白了眼这男人,笑了笑,忽然计上心头,凑近李少,低声道:“你再给我搞点巴豆,梅濂这小子惯会欺负女人,瞧我今晚不整死他。” 第82章 戏弄 你也真够坏的 一回到酒楼, 我就给梅濂下了帖子,让阿良亲自去送,果然得了回信, 他亥时初刻会来。 入夜的时候, 下了好大的雨,倒也凉快。 因要见客, 我稍稍梳洗了番,发髻上戴了珍珠步摇, 穿了银红色绣黑牡丹抹胸, 黑色绣大红牡丹的宽袖纱衣, 淡扫峨眉, 轻点朱唇,化了个桃花妆…… 等拾掇得差不多时, 阿良敲门,说梅大人来了,已经上了二楼, 进了包间。 听见这话,我施施然出了门, 轻提着纱裙, 以免被地上的泥水弄脏, 快步往二楼行去, 暗道:这个时候, 李少应该到教坊司了吧, 希望他一切顺利, 今晚就能把赵姑娘赎出来。 二楼很安静,落地宫灯摇曳着昏黄之光。 离得老远,我就看见梅濂的心腹侍从--顺子站在包间门口, 他瞧见了我,满脸堆笑,恭顺地给我行了礼,侧身将门推开,说:“大人早都等着夫人了,您快请。” 我点头微笑,让阿良待会儿拿壶酒给顺子尝尝。 火锅麻辣鲜香飘出来,让人口舌生津,我笑着进了包间,桌上早都摆上了锅子,一应荤素菜品也布好。 而梅濂呢? 他原本翘着二郎腿,坐在窗边往外看,不知在发什么呆,看见我来了,立马站起,微笑着冲我点头。 趁着烛光,我斜眼打量过去,他今儿穿了淡紫色燕居常服,腰间悬着玉佩和香囊,长安养人,他来了这么久,竟也养出些儒雅,加上身段修长,整个人显得越发俊美,哪里还能看出,他曾是个狠辣歹毒的山匪。 “等久了吧。” 我笑着走进去,顺便将面纱摘了。 果然,梅濂只是迅速地看了眼我,立马低下头,笑得温和,搓着双手:“也没有很久。” “快入座吧。” 我招呼着他坐下,端起瓷壶,给他和我各倒了杯冰镇酸梅汤,趁他分心的时候,我把藏在指甲缝里的巴豆粉下在汤里。 “夏夜炎热,喝这个最解暑了。” 我把酸梅汤给他递过去,拿起筷子,往锅子里下了几片羊肉卷和鱼丸,定睛瞧去,炭火正热,锅里的红油、花椒和辣椒上下翻滚,咕咚咕咚泛着香辣鲜美,我将烫好的羊肉夹在他碗里,笑道:“尝尝味道。” “哎,好,好。” 梅濂稍显局促,忙吃了羊肉,哪知吃的太急,被呛到了,辣的猛咳,仿佛不想在我面前失仪,他侧过身、捂住口咳,用帕子擦了后,这才坐正,咕咚咕咚把酸梅汤全喝完,笑道:“让你见笑了,你这吃食实在新奇,辣的很。” 说罢这话,他斜眼朝我觑来,低头,沉默了良久:“因为孩子那事,我还当你再也不愿见我了。” “都过去了。”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茬,起身,亲手调了芝麻酱和香油蒜泥料碟,给梅濂放在跟前,教他怎么蘸着吃。 我往锅子里下了些毛肚和黄喉,笑道:“我这店马上开业,这些日子一直在请人试吃,不怕你恼,原本打算等开业后请你来,给我这酒楼造造势,但想着你贵人事忙,又怕给你惹上什么麻烦,就提前请你来。” “原来如此。” 梅濂默默吃着菜,眉头拧着的提防小心卸下些许,笑道:“难为你还愿意请我。” 我给他倒上花雕酒:“以后在街面上做生意,肯定会和同行起争执,有些事那位爷不好插手,便只能请大人帮忙了。” 我冲他眨眨眼,笑着问:“你会帮我吧。” “肯定。” 梅濂端起酒杯,与我碰了杯,嗞一声饮尽。 许是见我的态度比较好,他也放开了许多,主动将荤素菜品夹进锅子里涮,上下打量了我眼,笑道:“丽夫人,你变了很多。” “老了么?” 我手附上脸。 “你那么爱美,怎会老。” 他笑笑,没有说我到底哪儿变了,很认真地吃着菜,冷不丁问我:“你和主子爷……” “别提他。” 我翻了个白眼,连喝了两杯酒。 “哦,不提、不提。” 梅濂埋头吃,眼珠左右乱看,不知在盘算什么,他好似犹豫了很久,才给我碗里夹了只鱼丸,冲我莞尔浅笑。 我忍着恶心,吃了半口。 “你觉得味道怎样?” 我皱眉问。 “很好吃。” 梅濂冲我竖起大拇指,他抹了把额上的热汗,笑道:“头些日子就听见同僚议论,说朱雀街出了个丽夫人,要做个火锅的生意,每日家都请豪贵公子和三教九流去试吃,味道从门缝里飘出来,香了半条街。大家都很好奇,到底怎么好吃法,你、你很会做生意。” “是李少教的好。” 我谦虚一笑,心跳得极快,看来第一波宣扬造势已经起了效果,开业那天应该会爆满吧。 正在我偷着乐时,我发现梅濂正在若有所思地打量我,张了几次口,仿佛有话要说。 “大人要对妾身说什么?” 我笑着问。 “那个……” 梅濂笑得极尴尬,筷子搅动着碗里的芝麻酱:“我还听说,你、你和朱九龄牵扯不清?” “坊间传闻罢了。” 我喝了口酸梅汤,挑眉一笑:“怎么,大人竟信这些捕风捉影的事?” “不不不。” 梅濂忙否认,警惕地四下看了圈,眼里闪过些许暧昧:“我这不是怕主子爷心里会有什么。” “没事儿。” 我忽然想作弄一下这小子,吃着菜,漫不经心道:“我和他已经掰扯了,他知道朱九龄这事,还嘲笑我看上个老的,建议我找个年轻些的,对了大人,我若是再跟你,你要不要我?” “啊?” 梅濂“吓”得将鱼丸生生咽下,哪知卡住了,直接抓起酒壶猛灌了通,手一个劲儿抚脖子,试图往下顺,他俊脸涨红了,喘过气后,笑着嗔我:“你真是变了,这种玩笑都敢开。” 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想要抓我的手,忽然反应过来不合适,胳膊悬在半空,尴尬地收回去,笑道:“你呀,别太恃宠而骄了,男人都希望女人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其实主子爷不是很喜欢你抛头露面,就是太、太在乎你了,这才纵着你,你要安分些,别让主子爷脸上难看。” “哎呦。” 我凑近梅濂,坏笑:“大人这是关心我哪。” 梅濂呼吸一窒,忙避开我的目光。 而就在此时,我看见他喉结滚动,好似咽了口唾沫,而手也不禁攥成拳,南方丹阳话竟脱口而出,嗔我:“你就不要作弄我了嘛。” 他叹了口气,问:“看你脸上有疲态,是不是外面太累了?可有遇到难事?” 我装作不好意思,低头偷偷吐了下舌头,眼圈一红,诉苦:“那晚和他决裂,一气之下把他给的五千两银票给扔了。如今出来做生意,才知道用银子的地方多,给宋妈妈送了两回极品燕窝盏和珍贵补药,出去了快一百两,算上酒楼这边的开支,加上我还准备给丽人行弄个作坊,银子流水似的往外花,我又不好意思管李少和袖儿借,而今已经捉襟见肘了……” “我说呢,你哪有那么好心请我用饭。” 梅濂摇头一笑,眼里竟含着股宠溺。 他转身,从身边的小凳子上拿起个锦盒,给我推了过来,笑道:“上次给你银票,你不要,拿着吧,里头还是三千两,若是不够了,只管使唤下人来我府里要。” 我抿唇一笑,将银票收下,无辜地问:“莲生不知道这事吧。” “我的事,她管不着的。” 梅濂莞尔。 就在此时,我听见他肚子发出阵响动。 我佯装没听见,愉悦地给他倒酒,偷摸瞧去,他果然有些不自在了,背忽然挺直了,深呼了口气,仿佛在憋气。 “你怎么了?” 我忙问。 “没事没事。” 梅濂笑了笑,筷子夹了片笋,吃了口:“我肠胃不太好,你、你家这火锅挺辣的,天太晚了,” 第105节 我知道他要开溜去找茅厕方便,可我就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接打断他,笑道:“没事儿,我家火锅还有三鲜的,那个不辣。” 我一直往锅子里煮菜,给他碗里夹菜,手拍了拍那个锦盒,笑道:“说起也好笑,我这酒楼都快开业了,还没个正经名号呢,既然大人慷慨解囊,那好人做到底,帮妾身想一个呗。” 梅濂拳头紧紧攥住,面上却一派的云淡风轻,细思了片刻,笑道:“你化名丽夫人,另外一个铺子叫丽人行,这个酒楼便也落在丽字上……嗯……我希望你同主子爷以后和和美美的,和、丽……莫若叫丽和酒楼,也有风和日丽之意。” “这个不错。” 我心里翻了好几个白眼,真有你的啊,这时候都不忘恭维李昭。 我笑着给他满了杯酒,举杯,敬他:“妾身多谢大人赐名,愿今后日子如大人所愿,风和日丽,请。” “请。” 梅濂双手举杯,一饮而尽。 而此时,他肚子里的声音已经开始翻江倒海。 我憋住笑,趁喝酒的空耳偷摸打量他,他额上大汗淋漓,俊脸憋得绯红一片。 “那个……” 梅濂再次开口,笑道:“我还有些公务……” “大人待会儿回去的时候,给莲生带套美体护肤的膏子吧。” 我用帕子轻轻擦拭唇角,笑道:“我也不好白拿你的银票,阿良,快去库里拿一套虞美人。” 我故意拖延时间,给他倒了杯花雕,挑眉一笑:“再跟你说个好事,我今儿同教坊司做成了笔大生意,不仅将我库里的存货全都清了,而且明年的买卖都有了着落,教坊司果然是销金窟,宋妈妈出手就是阔绰,一下子买了二三十套。” “哦,是嘛。” 梅濂举杯,唇已经变了色,一直发发颤,可人却坦然自若,笑着与我碰了杯:“真是恭喜你了。” 忽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试探着问我:“你在教坊司……可曾见过一个叫赵燕娇的姑娘?” 我心里一阵恶寒,但没表现出半点厌恨,叹了口气:“见过的,是个貌美又可怜的丫头,同我当年的遭遇很像,那日我和李少谈完生意从后门离开,看见她和前未婚夫说话,哭得好伤心,今儿又听见消息,说那五公子要成亲了。” “是么。” 梅濂脸色越发差了,双腿紧紧并住,强忍着,眼里的恶毒遮掩不住,他轻抿着酒,淡淡一笑:“人各有命,也怪不了谁。” “对啊。” 我摇头一笑,留心着这畜生的一丝一毫表情,叹道:“还说呢,昨儿谈生意,我看见赵小姐站在湖边,仿佛有轻生的念头,宋妈妈说,这丫头刚小产,心情抑郁……” 说到这儿,我扭头看梅濂,佯装好奇,凑近他,轻声问:“大郎在场面上混,你可知她怀的孩子是哪个官人的?” “这我怎会知。” 梅濂脸色越来越差,唇角噙着抹难以琢磨的坏笑:“她在教坊司已经有三四个月了,迎来送往的,入幕之宾不计其数,兴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父亲是谁吧。” “可怜哪。” 我鼻头发酸,垂眸,盯着杯中之物,没言语。 “对了。” 梅濂轻咳了声,小心翼翼地四下观察了番,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操着难懂的南方话,小声问:“你可曾听过陛下说过赵童明这个人?” “谁?” 我故作不解:“赵童明是谁,朝中哪个官员么?你要我帮你打听么?” “你小声些。” 梅濂冲我挤眉弄眼,随后默然,指头在桌子上来回磨,不知在盘算什么,忽然一笑:“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我就随口一问。” “这样啊。” 我微笑着点头:“我对朝政不懂的,在那个讨厌的人跟前也不敢多问。” 我知道梅濂已经快要憋到极致了,几次三番提出离去,我偏不让他如愿。 “你怎么不吃呢?” 我将盘中的肉全都下进去,连声劝梅濂多吃点,而此时,去库里找护肤美体套盒的阿良来了。 我忙放下筷子,兴奋地当着他的面打开盒子,将里头的巴掌大小的瓶瓶罐罐取出来:“这些膏子真的不错,但还得用特殊手法使用,我现在给你示范,你回头教给莲生。” “那个……夫人哪” 梅濂的嘴都白了,眼神飘忽,呼吸短促:“我实在是……” 话还未说完,他忽然弯腰,哇地一声吐了,秽物溅了我一裙子 我哎呦尖叫了声,下意识往后躲,捂住鼻子,忙问:“你怎么了?” 梅濂手紧紧抓住桌子沿儿,一直在吐,他将侍从顺子唤进来,抓住顺子的胳膊,颤巍巍地站起来,整个人仿佛被暴打了顿似的,冲我虚弱一笑,致歉:“对不起了,我实在是不适……” “要不我给你找个大夫瞧瞧吧。” 我担忧地看着他。 “不用不用。” 梅濂脚底发软,整个人靠在侍从身上,拼着最后的精神,再次笑着给我道歉:“让你见笑了,我、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吧。” 我一把抓起面纱,戴上,让阿良赶紧去背梅大人,小跑着将他们主仆二人送到后门。 我一脸的焦急,嘱咐梅家的侍从,让他赶紧去请大夫瞧瞧,梅大人突犯急症,兴许身上出了大问题。 我担忧地站在后巷,目送梅濂上了马车,走远了,这才松了口气,笑出声。 我回头,看了眼守在我跟前的阿良,嫌弃地瞧了眼他的手,笑着催促:“脏死了,一手的臭味儿,赶紧洗去。” 说罢这话,我轻松愉悦地往酒楼后院走去,进门后,发现李少此时坐在院当中的小凳子上,他脚边放着壶酒和一盏烛台,手里拿着杆长长的烟枪,正抽的不亦乐乎。 “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笑着问。 “就刚才。” 李少狠抽了口,噘着嘴吐眼圈,斜眼觑我,挑眉一笑:“你也真够坏的,竟敢这么欺负他。” “信不信,他乐意让我欺负。” 我撇撇嘴,踏着小碎步上前,将梅濂给的锦盒打开,拿出厚厚一沓银票,手指弹了下,笑的得意: “今儿可算出了口恶气,里外里又挣了三千。” 说话间,我将银票递给李少,下巴高昂起:“喏,这是赎赵小姐的银票,总不能让李哥你放血嘛。” 李少瞧了眼银票,没接,抽了口旱烟,仰头看我,笑得难看:“妹子,我没把事办成,宋妈妈她不放人哪。” 第83章 骚扰信 持续不断的骚扰信 不放人? 我心一咯噔, 兴奋逐渐褪去,让阿良给我搬了张小凳子,坐在李少跟前, 轻声问:“怎么回事, 是宋妈妈狮子大张口了?还是梅大人那边不松手?” 李少抓住烟杆,在石台阶上咚咚叩了几下, 他用指头抹了下嘴上的烟味,给自己倒了杯竹叶青, 无奈笑道:“倒不是。妹子, 有句话叫民不与官斗, 咱们有钱的终究斗不过有权的, 宋妈妈畏惧梅大人和羽林卫,自然不敢私下把赵小姐给了咱们。真的, 这时候谁敢出面赎赵小姐,很可能就会被扣上个私通反贼的帽子,身家性命全都会葬送。” 我盘算了片刻, 皱眉道:“要不,我去找梅侍郎, 直接管他要人, 让他松松手吧。” 李少连连摆手, 喝了口闷酒:“没用的, 今晚宋妈妈还给我透了个实情, 梅侍郎从头到尾都没有出面, 从最开始买赵小姐的白璧之身, 再到三翻四次到教坊司请她出局子过夜……包括如今在外头偷偷置办藏娇的外宅,都是刑部员外郎邹大人出面,梅侍郎可以说一句话都未曾说过。行, 咱们可以上门找他去,可保不齐人家一摊手,推个干干净净,他压根没见过赵燕娇,等过段时间,他把姑娘吃够了、玩腻了,不声不响地解决,咱们怕是连根骨头都找不着。” 我冷笑了声。 这的确是梅濂惯有的做派。 我大致能猜到他为何这般对待赵燕娇。 一个是,赵燕娇和我的遭遇几乎一样,他把人家姑娘当成另一个如意; 另一个原因,我认为更可能些。 他是明面上造成赵家家破人亡的元凶,我想,他在享受构陷赵家带给他的利益的同时,还在害怕,若是斩草不除根,万一赵姑娘搭上什么了不得的关系,暗中谋划,反咬他一口该如何?莫若把人掌握在自己手里,生死由他操控。 毕竟,他可是个把魏王子嗣了结干净的人啊。 我手指轻揉着发疼的太阳穴,低声道:“难道真没法子了?” “那倒不是没有。” 李少凑过来,眨着眼笑:“你去求求长安公子嘛,这不过就是他一句话、一个眼神的事。” 说到这儿,李少笑得暧昧:“宋妈妈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这才拒绝,若是知道,怕是会把教坊司双手捧上送你,好妹子,我觉得你这别扭也该闹到头了,服个软,退一步,跟他撒个娇,男人嘛,其实有时候比女人更需要哄。” 我白了李少一眼,没言语。 后面,我在酒楼盘点了遍菜品和酒,就回去了,走之前嘱咐李少,代我去趟梅府,看看梅濂,该走的形式还是得走。 约莫一两个时辰后,李少派来人回话,说梅濂回去后上吐下泻,几乎去了半条命,连夜请了太医来诊脉。 太医说梅大人近日太过焦心劳累,加上冷热荤素一块吃,这才出现腹泻状况,没多大事,开个方子好生调理下肠胃,别熬夜,也别吃重荤腥,很快就会好。 梅濂连声谢了太医,最后还问李少,我有没有出现不适?托李少叮嘱我,以后少吃辣,要多多保养自己的身子。 我只想说,梅郎呀,您这些天好好抱着马桶过吧,拉肚子拉软乎了,看你还能往人家小姑娘身上爬。 …… 回到家后,我还像往常那样沐浴,用各种膏子涂涂抹抹,准备空腹吃一碗燕窝就睡。 因心里挂着事,加上屋里实在闷热,我披了件纱衣,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乘凉。 我用小锉刀修剪着脚指甲,用棉蘸了些茉莉油,仔细地涂在甲面和边边角角,等润泽后,用棉布抹干净,然后在往上抹大红的丹蔻。 我脑中全是赵燕娇那张明艳绝望的脸。 现在的这个形势,我和李少是生意人,不可能直接去找邹大人,他也是听上官行事的,肯定会拒绝见我; 找袁文清?他如今是辅臣,说话是有分量的,可他这回并未站出来为赵元光说话,估计也不会管燕娇的事,即便他是个好人,插手,可这无遗让他直接和梅濂对立,间接也和李昭对立,李昭能容他一次二次直言不讳,怕是不会容他三次、四次直接打君王的脸面。 找四姐夫?他是个老狐狸,损及孙家阖府的事,他肯定不会干; 找郑贵妃?她之前暗中救下了赵家遗孤。可她是站在朝政高度去布局行事,并非真的出自好心,估计不会帮我。 那么大福子呢?他这次也是主办赵元光案的官员之一,让他给教坊司施施压,会不会能成?也不行啊,大福子说到底还是听李昭的。 第106节 越想越窝火,我气得将满桌的凤仙花全都拂在地上,端起盅碗,狠吃了几口燕窝。 正在此时,二门传来消息,说是路大人来了。 我赶忙穿上鞋,整理了下头发和衣裳,让云雀把人请进来。 一阵沉稳脚步声响起,我抬头瞧去,看见大福子还像往日那样,一手拎着个食盒,另一手拿着半人来高的绣春刀,笑着走进来,他恭敬地给我见礼,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在石桌上。 “夫人身子好些了么?” 大福子笑着问。 他从云雀手里接过凉手巾,擦了下脸和手,这才坐下。 “好些了。” 我笑着点头,让云雀赶紧去调几杯凉凉的酸梅汤和杏皮饮来。 “不用了,小人近来肠胃不适,喝不了冰的。” 大福子歉意一笑。 他并未看我,轻轻地将他带来的炖盅往前推了些,柔声道:“这是八珍膏,能补气血,怕夫人嫌有药味儿,我让大夫往里头加了些冰糖,喝了不会胖的。” “多谢了。” 我心里一暖,端起盅碗,连着喝了好几口,肠胃登时暖了。 这么久了,我说过的每句话,他都记在了心上。 “你怎么这么晚来?” 我冷笑了声:“可是那位又有什么话让你传?” “是。” 大福子无奈一笑,从怀里掏出封厚厚的信。 “那个……” 我准备同他说赵燕娇的事,看他愿不愿意给宋妈妈施压,让我顺利把人赎出来。 可话到嘴边,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没有说出口。 “你用过饭没?” 我将长发别在耳后,莞尔浅笑:“今儿从酒楼带回来些鸡枞菌,炖汤鲜美无比,让云雀再下点面,好不好?” “没事。” 大福子咽了口唾沫,笑着拒绝。 “跟我还这么客气了。” 我吩咐云雀,去小厨房做点夜宵。 过后,我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静静地整理满桌的花瓣。 大福子也不说话,两腿八叉开,头杵下,双手交叠住,盯着我落在地上的影子,唇角上扬,默默微笑。 没一会儿,云雀将汤面端上来,大福子接过,说了声见笑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只是片刻,就吃了个底朝天,最后,他还从食盒里拈了只点心,将碗里的汤汁蘸干净。 “路大人这是饿了多久!” 云雀掩唇打趣。 “再去做一碗。” 我扭头,吩咐云雀。 “不用了不用了。” 大福子捂住口,用眼神示意云雀他不吃了。 等将嘴里的吃食咽下后,大福子粲然一笑:“多谢夫人的面,小人吃饱了。” 说罢这话,他将那封信给我推来,试探着问:“夫人会看么?陛下说,若您不看,还像上次那样,让小人给您念。” 我喝了口燕窝粥,淡漠道:“念吧。” “哎。” 大福子忙将信拆开,让云雀将烛台举到他跟前,轻咳了声,深深地看了眼我,念道: “丽夫人,你可真厉害啊! 朕上次说你看上个老的,你今儿就找了个年轻的。怎么,回头草格外香?只可惜人家梅郎已经扶正了妾室,现在根本没你站脚的地儿。” 我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并没有理会。 大福子用手背蹭了下额上的热汗,冲我无奈一笑,接着念:“好呀,你把朕的银票扔了,转头厚着脸皮管旁人借,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借旁人的手打朕的脸?行了,朕让大福子带出来五千两银票,倒不是朕大方,只是朕忽然记起某人曾说过什么嫖客和花娘,想着睡了某人那么多次,也要付点嫖资不是?” 念到这儿,大福子连咳了数声,干笑了声,结巴道:“陛、陛下素来温厚自持,怎么说话这、这般过分,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冷笑了声,拿起小锉刀,闷头修剪手指甲。 “那小人接着念了。” 大福子深呼了口气,沉声念道:“丽夫人,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竟敢暗中毒害朝中重臣,瞧你做的好事,把人家龙精虎猛的梅郎给弄得软趴趴,不过,这也是你擅长的手段,也曾一度把朕榨干了,饶是朕骑术过人,最后也得软在你身上。” 我一把将小锉刀按在桌上,看向大福子,皱眉问:“他今晚是不是喝多了?居然开这种荤腔。” 大福子脸如同煮熟了的螃蟹,红成一片。 而云雀呢,银牙轻咬住下唇,尴尬地将头扭到一边。 “陛、陛下的确喝了几杯。” 大福子直用袖子抹汗:“他一开始听见您宴请梅侍郎,脸黑的吓人,后面知道您、您作弄了梅大人,忽然大笑,让胡马公公拿酒来,仿佛……真喝多了,那个……” 大福子忙将信仍给我,背转过身,重重地叹了口气:“夫人,您、您自己看吧,小人真不太想念了。” 此时,我也是臊的耳脸绯红,抓起那几页纸,原本打算揉成团,可忽然犹豫了,我倒要看看,这人还能说出什么样的胡话。 我打开纸,映入眼帘的是李昭那手非常漂亮的行楷,原本以为,依旧是荤话,没想到,他不再臊我,说起了儿子。 “丽夫人,告诉你一件事,小木头会叫爹了。” 我一愣,接着往下看。 “昨晚上朕抱着他,他忽然“达达”地叫,可不是叫爹了?羡慕不?儿子第一个喊得是爹,不是娘。” 我鼻头一酸,泪如雨下,心里满是怨恨。 若不是你这么早抱走孩子,他第一声叫的肯定是娘。 我接着往下看:“你可别哭,后儿十五,朕把小木头抱出来,咱们一块教他叫娘,怎样?有什么话,咱们到时候见面后再细聊,朕觉得,你想朕了,肯定有很多话要同朕说,不见不散。 ----------------风和先生手书。” 我将信撇在石桌上,双手用力搓脸,深呼吸了口气,将心里的憋闷吐出来。 前面有个长安公子,现在又来了个风和先生。 他怎么又给自己取了奇奇怪怪名号。 等等,他说有什么话见面细聊,那到时候,是不是会同我掰扯赵家姑娘的事? 第84章 亲爱的小木头 恭喜恭喜 我和李少将赎赵小姐的消息压死了, 并且暗中嘱咐教坊司的宋妈妈,先不要给赵小姐透露半点风声。 万一这事黄了?岂不是白叫人家姑娘高兴。 事有轻重缓急,左右梅濂如今身子被我弄虚了, 没法欺负赵小姐, 而我的丽和酒楼开业在即,得忙火锅这头了。 这两天, 我和李少、莫管事忙的脚不沾地。 首先呢,我们得加紧时间核对酒水、菜品。开业头一天, 打算请客兼招待普通食客, 李少的意思是, 他会将相熟的各行各业东家请来, 一则为酒楼壮壮声势,二则呢, 也算带我见见人,毕竟以后就在这行混,人脉非常重要; 其次呢, 我们再次商讨了下关于定价和后续吸引食客再上门问题,锅底, 大致定在五十文左右, 一桌荤素菜, 每桌至少会花两百文, 若是开业当天食客花费八百文以上, 那会成为我们的贵客, 下次来, 除了赠送菜品,还会减免一至两成的费用。 …… 忙乱了两天,八月中终于到来了。 这日, 我早早就起来,和李少约定好,他穿大红的,我穿紫色,取个好意头,大红大紫嘛。 因要戴面纱,我就精心化了眼妆,发髻上簪了支蝴蝶步摇,耳上戴了珍珠耳环,嘱咐云雀把打赏的银钱带上,于辰时出门。 我先去酒楼正门看了圈,牌匾已经挂了上去,门口两侧摆了时兴的牡丹花,地上放了两串炮仗,伙计们皆穿戴一新,端着水盆,拿着手巾,认认真真地擦洗门窗,时不时有路人驻足,好奇地看着酒楼,交头接耳的议论。 甚至有人上前主动询问,何时营业?卖些什么?吃食贵贱? 看了会儿,我就去了后门。 没想到刚准备下马车,就看见后门站着个熟悉的人,是我八弟高牧言和侄子鲲儿。 这对父子今儿穿得很体面,也不知等了多久,久到鲲儿手里的白薯都快吃完了,而八弟呢,弯腰捡起孩子不小心掉落在地的白薯皮,收在帕子里,时不时地帮儿子整理下衣襟,瞧见我的马车来了,八弟脸上一喜,拉着鲲儿疾步走来。 “快上来。” 我笑着朝八弟招手,将车帘掀起。 马车左右摇曳了几许,没一会儿,八弟父子就上来了。 好久没见了,我细细地打量八弟,不知是不是因为经营了“脉望书局”,他整个人精气神极好,穿着崭新的锦袍,头上戴着儒冠,腰间悬着香囊,容貌俊秀,举止文雅大方,活脱就像侯门公府出来的大家公子。 而鲲儿呢?个头好像长高了半掌左右,脸上蘸着白薯,右边袖子长些,似乎要遮住伤了的指头。 我心里一阵疼。 此时,鲲儿将白薯擩给他父亲,亲昵地抱住我的胳膊,脆生生地喊我姑妈。 我用帕子轻轻给孩子擦去嘴边的白薯,冲八弟一笑,问:“什么时候来的?等久了吗?” 八弟轻揉了下他儿子的头发,笑道:“也没等多久,今儿姐姐的酒楼开业,我不论如何都要来看看的。” 说罢这话,八弟将一个大锦盒捧上来,笑道:“这里头装着我和四姐的礼,我准备了消暑的凉茶,四姐做了两双鞋。” 我打开锦盒,垂眸一瞧,三罐茶跟前放着两双杏色的绣花鞋,鞋底软和,鞋面是昂贵的织金锦,还缀缝了珍珠和玉珠,非常细致的手活儿。 “你瞧四姐,大着肚子做这些干嘛,孕妇是不能拿针的。” 第107节 我笑着嗔怪,心里却暖暖的,礼轻情意重,不论什么时候,我的亲人总是惦念着我的。 “没事,她成日家也是闲。” 八弟抿唇一笑,细细地打量我,叹了口气,担忧地问:“姐,经营酒楼和胭脂铺子是不是很累,你瘦了很多。” 我摇摇头,反问他:“太医开的药可有按时吃?病有没有再犯?” “你别担心,都好了。” 八弟偷摸瞧了眼鲲儿,愧疚地低下头,道:“倒是你,我早都听说小皇子回宫了,也不知你该伤心成什么样子,这些日子总想找你,可每回来,都碰上你出去谈生意了,今儿酒楼开业,想着肯定能在这儿等到你。” 说到这儿,八弟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问:“姐,你以后打算怎么办?睦儿他……” “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打断八弟的话,环抱住鲲儿,轻拧了下孩子的脸,逗他:“实在不行呀,我就把鲲儿抢走当儿子,好不好?” “好呀,孩儿一辈子孝顺姑妈。” 鲲儿懂事,头靠在我肩上,把玩着我袖子上绣的海棠花玩,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忙坐起来,笑着问我:“姑妈,孩儿这些日子在书局帮爹爹忙,闲时听伙计们议论,说您结识了书画大家朱九龄,可是真的?” “瞎说什么!” 八弟打了下鲲儿的肩膀。 他冲我歉然一笑,低着头犹豫了许久,最终没忍住,问:“那个姐……你和朱九龄应该没事吧。”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我手抚额,无奈一笑:“都传成什么了,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我图他啥呀,就是想借他名头经营下酒楼罢了,出来做生意,三教九流都得结交,若是顾忌这顾忌那,还不如待在家里绣花养鱼呢。” “那就好。” 八弟笑得尴尬:“我是担心陛下若是知道了,会苛待你。” “没事儿。” 我冷笑数声,没接这话茬,转而轻拍了下鲲儿的肩,柔声笑道:“等酒楼这头事忙完了,我想想法子,看能不能让朱先生指点下咱们鲲儿……” 我话还未说完,鲲儿就激动地站起来,谁知头咚地一声碰到车顶,这孩子也顾不上呼痛,手揉着头,连声问我:“真的吗姑妈?孩儿真的能见朱先生么?” “真的。” 我郑重地点头,笑着保证。 其实我心里真的没底儿,这些天与朱九龄接触下来,交情没攀到,反而打了两次架,我也不敢保证,下次再见朱大师会出什么事……不管了,这是鲲儿的心愿,尽量争取吧。 我转身,拿起个雕花木盒,放到八弟腿上,打开,指尖摩挲着里头的九百两银票,笑道:“姐前不久挣了一大笔银子,原打算今儿差人给你送去的,没成想你就来了。你放心,这是干干净净的银子,是我亲自去教坊司谈下来的,你那书局开销不小,先拿着支应。” “不不不。” 八弟连连摆手拒绝,俊脸绯红:“我怎么能要你的银子!我、我是来看你的,真不是管你要钱的。” “哎呦,瞧把你急的。” 我噗嗤一笑,抓起八弟的手,按在银票上,鼻头发酸:“高家就剩咱姐弟三个了,本就该互相帮扶。头先开书局用了张家三千银票,我心里一直梗得难受,好兄弟,拿着。” “这……” 八弟犹豫了。 “听我的。” 我轻拍了下八弟的手,柔声道:“过些日子请四姐夫出面,把张家这笔账清了,想来他们家也不会怀疑什么。” “行。” 八弟点了点头,注视着我,郑重道:“从前咱们不仰人鼻息,以后也不会。放心吧姐,书局已经在盈利了,这半年我再咬咬牙,一定会把银子还回去。” …… 后面,我们姐弟又说了会子话,就各自离去。 到酒楼后发现,李少早都来了。 果然,这人穿了身大红的,活像个新郎官,正叉着腰站在后院骂人……不是嫌伙计们手脚慢,就是嫌没把菜洗干净。 到正午的时候,我和李少再次捯饬了下仪容,和伙计们到酒楼正门,点炮仗、撒铜钱,丽和酒楼正式开业了。 我忐忑不安,从前在南方时,只是小打小闹,做些脂粉、香料生意,这是头一次做饮食,原本还担心如此暑天,食客不会多,能坐满一楼就很满意了。 谁知,居然特别火爆! 不到一刻,一楼的十几张桌子就坐满了,二楼的包间陆续也满了,不仅如此,酒楼外头围满了人,都十分好奇这究竟是什么个新奇吃法,打听什么时候能有空座。 我和李少都没料到会这般红火,赶忙让帮闲在酒楼外头临时搭起个凉棚,从茶寮借了几张桌椅和长凳,摆上果盘和瓜子,供食客们等待。 而里面呢,真的是忙得热火朝天,冰窖的冰很快就用完了,便是后厨的菜品存货也在渐渐见底,李少忙派人去他名下的其他酒楼往这边拉菜和肉,不仅如此,还把家里的厨子叫来帮忙。 而我呢,和莫管事两个在柜台后站了一下午。 莫管事手指不停地扒拉算盘珠子,我记账,同时还登记后几日的订饭。 这还是中午的忙乱。 到傍晚时,天凉些了,人越发多了。 李少跟个花蝴蝶似的,迎来送往,他带着我去二楼包间,认识前来用饭的同行们,什么绸缎庄东家、钱庄掌事……少不得要敬酒喝酒,几轮下来,我头已经开始发晕,偷偷到后院吐了会儿,继续撑着。 这些长安富商许是听到传言,知道我和李少的关系可能是“兄妹”,皆夸我有家学渊源,做起生意来一点都不差李少,还言,以后若是有机会,会同我做生意。 李少笑骂,空口无凭,若真心的,那就该表示表示。 这不,今儿丽人行又接了十几个大单。 …… 天擦黑的时候,酒楼已经掌了灯,闻风而来的人一波接一波。 我扫了眼满座的宾客,轻锤了下发沉发痛的小腿,撩起面纱一角,喝了口解酒汤。 正在此时,李少疾步匆匆走了过来,他浑身酒气,脸喝得通红,可却越发精神奕奕,这男人手撑在柜台上,给自己剥了个橘子,扔进口里,腮帮子鼓鼓得,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瞧账本,斜眼觑我,笑道:“难为你,今儿跟着站了一整日,累了吧。” “还行。” 我从柜台找了只干净杯子,给李少倒了杯解酒汤,笑道:“多亏你今日进出斡旋,否则我一人真撑不下来。” “自家生意嘛,肯定得上心。” 李少大手一挥,将醒酒汤一饮而尽,凑近,低声笑道:“妹子,咱再观察几日,若是以后有今日三成火,我觉着就能开分店了,没想到啊,你这小妇人还真是个能人啊。” “大东家过奖了。” 我端起解酒汤,笑着与李少碰了杯。 忽然,酒楼传来阵骚动。 先是外头人头攒动,惊呼声此起彼伏,里面用饭的食客好奇地打量,最后也不知识谁说了句,袁大相公来了,好家伙,一楼二楼的食客闻风而动,不论是高门贵少还是普通百姓,皆跑去门口围观。 我和李少互望一眼,袁大相公,袁文清? 他怎么会来? 我慌得赶忙往手上倒了点酒水,整理了下头发,刚转出柜台,就看见从外头走进来个三十许岁的男人,头戴方巾,穿着月白色直裰,俊朗非凡,眉头总拧着忧国忧民,一脸正气,不是袁文清是谁。 我和李少赶忙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见礼。 “妾身见过大人,快请。” 我侧身将袁文清往里请,心里简直像打翻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同时犯起了嘀咕,是袖儿请她表哥来的?还是李昭支使他来给我酒楼造势的? “大人来是……?” 我小心翼翼地问,同时让莫管事赶紧去倒杯茶来。 谁知袁文清佯装不认识我,只是笑着冲我和李少点点头,四下环视了圈,道:“本官刚从宫里出来,路过此地,闻见股异香,寻香而至,原来是这么个好吃食,二位便是酒楼东家?” “是、是。” 李少满脸堆笑,忙捧上茶。 “瞧着生意很红火啊。” 袁文清接过茶,抿了口,笑着问:“敢问还有位子么?本官想和同僚用个饭。” 在说这话的时候,袁文清目光坦荡,微笑着冲我点了下头。 我明白了,这大概是袁文清自行过来,他在帮我。 “真是不好意思了,大人。” 我屈膝,歉然一笑,装作十分难为情:“今儿位子都满了,外头还有好些人等着呢,这、这……” 此时,不断有人上前来,说可以把位子让给袁大相公。 袁文清笑着冲众人抱拳,忙说不用了,温和道:“既如此,那本官明日来吧。” 我计上心头,再次屈膝,磕磕巴巴地尴尬笑道:“真、真是对不住了,明、明日的单子也排满了。” 袁文清一怔,也没恼,将茶杯还给李少,笑道:“看来的确是美食,等等又何妨呢,若哪日有了空位,烦请二位东家给本官留一个座儿,到我府上递个消息,本官到时候再来。” 说罢这话,袁文清让随从去打了壶酒,笑着离开了。 “大人,草民送送您。” 李少忙不跌往出走,回头偷偷冲我竖起大拇指,红光满面地去送袁文清了。 …… 我望着袁文清远去的背影,莞尔。 原本我根本没敢想请袁文清来,毕竟这人名头太盛,是长安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于是退而求其次,找了朱九龄。 没想到,袁文清居然来了,他待我,还是很厚道好心的。 我知道,袁文清这一出面,酒楼的生意肯定会上好几个台阶。 多谢了,袁大相公。 …… 火锅店一直经营到亥时,这才关门。 我没让伙计们拾掇,而是去春一醉酒楼,现叫了四桌饭,开了几瓶好酒,请忙乱了一整日的厨子、小二还有弹唱妓.女用饭,挨个儿敬酒,并且每人发了一吊钱。 等吃了会儿饭,我和李少、莫管事就去清点账本。算上李少宴请的各位富商、贵少们的礼金、酒楼收入,再加上酒水、弹唱妓.女抽成,后面几日的定金,零零总总,今儿一共入账两千五百六十一两。 第108节 好家伙,居然挣了这么多! 高兴之余,我又单开了个小席面,同李少、莫管事吃了几盏酒,三人笑着回顾了下今日趣事,还有以后怎么经营。 酒过三巡,已至子时,我挽起袖子,在后厨帮着伙计们洗了会儿碗筷,猛地记起,今日十五,是和李昭约好了见睦儿的日子。 我赶忙洗了手,让阿良和云雀去套车,忙不迭往那个家赶。 就说么,今儿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原来是这个。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就到了家里的后巷。 我提前下了马车,一把将面纱扯下,急匆匆往家里跑,后头打灯的云雀连声唤:“夫人慢些,仔细跌倒了。” 离得老远,我就看见屋檐下的悬着两盏大红灯笼,门口立着两个带刀护卫,胡马公公手里拿着拂尘,来回在原地拧,看见我来了,他面上一喜,用帕子抹了把脸上的汗,忙不迭迎了上来,先给我见了一礼,随后笑着嗔我: “夫人怎么才回来哪,陛下都等了您两三个时辰。” “哦、哦。” 我连声应着,从袖中掏出张银票,塞在胡马手里,笑道:“今儿酒楼开业,给忙糊涂了,差点忘了这事,这是我的一点子心意,公公拿着喝茶吧。” 胡马忙将银票推给我:“老奴怎敢收您的银子呢。” “要的要的。” 我按住胡马的手,给他屈膝见礼,笑道:“小木头在宫里多亏公公照顾了,快拿着,也算安我的心。” 胡马深深地看了眼我身后的云雀,笑了笑,将银票收下,随后,侧身带着我往里走,轻声道:“陛下从没有这般等过人,他今儿把所有政事推了,说头疼,早早就抱着小皇子出宫了。知道您酒楼开业,陛下亲自下厨,给您做了好几道菜呢,哪知左等右等都不见您来,他后面实在生气,就派人以长安公子和风和先生的名头,往酒楼送了几盆花,暗示您快回来,您、您怎能视而不见呢。” “啊?” 我诧异不已:“他送花了?我没看见啊。” 这是实话,今儿太忙了,真没发现。 “哎!” 胡马重重地叹了口,嗔道:“不管怎么样,您哄哄他吧,陛下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呢,脸色难看得很,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 “哦。” 我随意应了声,提着裙子,快步往上房行去。 许久未回来了,小院依旧干净整洁,各屋里点着灯,草丛里的夜虫鸣叫得正欢,仿佛对这闷热夏夜宣示不满。 我双手使劲儿在裙子上蹭了几下,这才推门而入。 绕过正厅,转而进了内室,一瞧,李昭此时穿着寝衣,正坐在西窗边看书,他黑着张脸,冷冷地朝我剜来,一句话都不说。 我干笑了下,冲他点点头,便算见过了。 “睦儿,娘回来了。” 我三步并做两步,泪眼婆娑往炕那边冲,儿子此时就安安静静地睡在炕上,模糊间,我看见儿子好像新剃了头,又变了个样,更好看了。 谁知,我刚碰到睦儿身上盖得小被子,忽然看见李昭抬手,将手里的书猛地摔到地上,朝我喝道: “一身的酒气,谁许你碰他的,站远些!” 第85章 花浴 这又是什么花样? 他这么猛地扔书, 把我吓了一跳,心跟着咯噔了下。 我下意识去看儿子,果然, 儿子被这炸雷似的摔书声吓到了, 身子哆嗦了下,缓缓睁眼, 哼哼唧唧哭了起来。 “没事没事。” 我赶忙半坐到炕上,俯下身, 轻轻抚摸儿子的胳膊, 柔声哄:“吓到宝宝了是不是?娘亲在, 没事没事。” 睦儿哼唧了几声, 困得眼睛重新闭起,小嘴嘬了几下, 再次睡去。 烛光昏暗,我打量着儿子,他好像瘦了点, 小脸肉嘟嘟的,睫毛又黑又长, 上面挂着小小的泪珠, 身上总有股好闻的奶香。 我一笑, 泪如雨下, 还似过去那样, 手伸进被子里, 想要摸摸他的小脚, 谁知就在此时,胳膊一痛,被李昭用力抓住。 他什么时候走来的? “做什么?” 我用力挣扎。 哪知他手上的劲儿更大, 像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我往开掰他的手,离得近,他身上的小龙涎香气簇簇袭来,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手背暴起的筋,发白的骨节还有寝衣上绣着的双龙戏珠。 “我可没有招惹你啊。” 我撇过头,拒绝与他对视。 “你看看你,现在还有个娘的样子没?” 李昭压着声训斥我,他瞅了眼睦儿,一把将我扯下炕,从上到下打量我,冷笑着数落:“朕说错了,你看看你现在还有个女人样没?” 我莞尔浅笑,嗯了声,点点头。 “你还好意思笑。” 李昭似乎被我的态度激怒了,俯身,朝我逼来,他人高,黑影瞬间将我包裹住。 “当娘的,整日和一些脏透了的三教九流吃酒买醉,居然连见儿子这种大事都能忘,还想养儿子养到周岁,你觉得你这种行径合适么?” 他一下子就把我的火气激起了,我仰头,毫不畏惧地回瞪他,咬牙切齿。 “瞪着朕做什么,难道朕说错了?” “你…” 我想刺他几句,忽然觉得没必要。 今儿是我丽和酒楼开业好日子,是我们母子重逢好日子,我不想吵架,没意义,且对我没什么好处。 我什么话都没说,打算绕开他,直接去看儿子。 谁知,我往前走一步,他挡一步。 “陛下想怎样。” 我直接问。 “朕不想怎样。” 李昭淡漠答。 “那妾要看儿子,请您不要阻拦。” 我再次准备绕开他,哪知,他这次直接拦在炕边,双臂环抱住,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不让我靠近。 “陛下,这可是您自己金口玉言承诺的,每月十五让妾身见儿子!” 我实在压不住火了,冲他吼了声。 “哼!” 李昭冷笑数声,用近乎冷漠的语气对我说:“你觉得你这样合适见儿子么?” “我怎么了。” 我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住,盯着他,咬牙狞笑。 “一身的酒臭,孩子能闻得?” 李昭说这话的时候,甚至用食指捂住鼻子,嫌弃地稍稍扭开头,接着斥骂:“从头到脚,便是衣裳都粘着辣味,迎来送往一整天,这双手摸过多少脏东西,你数过吗?自己低头看看,鞋子上有没有红油,你觉得能碰孩子?” 我顿时怔住,忙抬手仔细看、细细闻,确实一股子火锅麻辣味儿。 对啊,那会儿在酒楼,我还洗脏盘子来着。 “哎呦,是我大意了!” 我一拍大腿,转身看儿子,再也没敢碰,搓着手,连声给儿子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娘疏忽了,你等等,娘这就去洗。” 说罢这话,我脚底生风似的往外跑,没留神,差点被门槛绊倒。守在门口的云雀和胡马忙过来扶我。 “快,快…” 我往前推这两个人,催促:“胡马,你去看看小厨房有热水没?我要沐浴。对了,云雀,你快去梳妆台的小匣子里把那瓶茉莉水拿来,等等,先去院里折些花,算啦,我去折!”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小花圃那边,徒手折了些月季、玫瑰,一股脑全都放在裙子上,兜好,抱着往偏房跑去。 因李昭在,所以小厨房的滚水不间断地烧,没一会儿,嬷嬷们就往浴桶里注满了热汤。 我把各种花瓣和香露全都倒进去,刚准备脱衣裳,忽然记起自己喝了酒,便是沐浴,一时半会儿也退散不了。 “云雀,快提个马桶来。” 我心里急,等不到云雀,直接从架子上拿了只洗脸盆,放地上,深深呼吸了口,两只插.入口中挠,没几下就弄恶心了,大口吐了起来。 去拿马桶的云雀跑回来,见我这般,大惊:“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呀。” “别过来,臭!” 我抬臂,阻止云雀过来,重复着方才的法子,又吐了起来。盆中的酒热之气冲脸而来,将我弄恶心了,这次我没有抠,自己大口吐了起来,直到吐不出来,干呕,我才停止。 我扶着腰站起,摸了把眼泪,管云雀要了杯蔷薇露漱口,让她赶紧把木盆端出去。 等吐完后,我迅速脱了衣裳,抬腿,跨进浴桶里,带着花香的温热瞬间将我团团裹住,浑身的紧绷瞬间放松下来。 我掬起捧水,洗了把脸,然后把头发拆开,憋了口气,整个人全都沉进水里,我在等,等花香将酒气洗净,等到实在憋不住后,这才从水中出来。 我搓洗着脸、脖子还有胳膊,一旁侍奉的云雀亦不住地往浴桶里撒花瓣。 可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了,紧接着,一股子并不属于夏夜的寒凉朝我袭来,扭头看去,呵,果然是李昭来了。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浴桶边搭着的浴巾扯下,挡在胸前,背转过他,接着洗。 他的脚步声细微不可闻,越来越近,最后,黑影压了下来,站定在我身后。 “出去。” 李昭冷冷命令。 “可是……” 第109节 云雀吓得根本不敢抬头,紧紧抱住装满了花瓣的竹篮,怯懦地朝我看来。 “滚!” 李昭怒喝了声。 “没事,你先出去吧。” 我抬头,冲云雀笑了笑。 “嗯。” 云雀担忧地看了眼我,低着头,退了出去,并把门也带上。 我没理会李昭,继续洗,可此时,他慢悠悠地走在我面前,站定,还似方才那样,双臂环抱住,居高临下地俯视我,脸上没有半点喜怒。 我心里烦,停止洗,默不作声地泡在水里。 可忽然一想,他较他的劲,我洗我的澡,互不干扰,今晚我是回来看儿子的,尽量不得罪他,无视吧。 想到此,我抬头,礼貌地冲他微笑了下,打算背转过他,接着洗。 忽然,他什么话都不说,居然抬腿进浴桶了。 水承受不住两个人,登时溢了出去,花瓣也跟着流了一地…… 我不想洗了,打算直接离开,谁知,被他从后面强行抱住,将我按住,坐到他腿上。 他仍气恼着,胸脯一起一伏,唇紧抿住,用鼻子呼吸,只要我稍微一动,他的胳膊就把我的腰往紧箍一分。 “就在这儿待着!” 李昭冷声喝令。 他将粘在我肩膀上的花瓣吹掉,下巴抵上去,扭头,凑到我耳边,呢喃:“丽夫人,朕都做到这步了,你还想怎样?嗯?” “妾身能怎样呢?” 我笑了笑,头稍稍往开躲了下。 “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李昭撩起些水,慢慢地往我头上撒,用半威胁半暧昧的语气,轻声道:“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朕给的,若真把朕惹翻了,朕就全都收回,让你一夜间回到那个如意娘。” “是么。” 我推开他的胳膊,起身,淡漠道:“原来你这么看我,也这么看自己,明白了。” 我刚准备往出走,哪料,再次被他拉入怀中。 “去哪儿?” 李昭双手抓住我的肩头,他身子稍往低沉了些,头凑近了些,看我,忽然噗嗤一笑,手指刮了下的我鼻梁:“恼了?朕不过开个玩笑嘛。” “没恼。” 我摇头笑了笑,擦去眼泪,避开他炽热的目光,实话实说:“这次睦儿被你抱走,我的确想过你说的这个事,若有朝一日你厌弃了我,我该何去何从。” “嗯?” 李昭诧异地看着我,手上忽然用力,我的肩头能感觉到他的愤怒、不安还有急躁,可却温柔地问我: “那你同朕说说,你想去哪儿?” 我什么话都没说,扭过头,强颜欢笑。 “朱九龄?” 李昭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看他。 “离了朕后,你第一个找他,怎么,被他摸了下脚,就觉得可以跟了他?” “不是……” 我身心俱疲,不想跟他吵这种没意义的事。 “那是李少?” 李昭手下移,掐住我的脖子,笑道:“是啊,他跟条狗似的伺候你,一口一个妹子……” 说到这儿,李昭勾唇浅笑,轻轻拍了几下我的侧脸,接着道:“看不上啊,难不成梅濂?也是,你这边一下帖子,他那边忙不迭就去酒楼了,忍着腹中剧痛陪你说话,原来旧情难忘啊。” 我无语地摇头笑。 “莫不是袁文清?” 李昭轻抚着我的湿发,笑道:“文清向来中正,从不掺和党争和皇家之事,这次居然纡尊降贵,在你的酒楼开业第一天亲自去给你造势拉客,要知道,皇后和她父兄不知说了多少次好话,袁文清都不曾答应给璋儿当师傅,丽夫人厉害啊,一个字都没说,就引得权臣纷纷折腰……” 李昭越凑越紧,嘴几乎贴在了我的耳朵上,笑着问:“怎么做到的,你给朕教教啊。” “行啊,我给你教。” 我轻推了把他的肩,直接站起来,带起一串水花,滴落在他的脸上、头上,我就这么站着,将自己的全部展示给他看。 他坏笑,抬手,想要去抓我的那对柔软。 我打开他的手,俯身,按住他的肩。 而此时,他正面面向我,跃跃欲试,想要咬掉我身上沾着的花瓣。 “闭眼。” 我命令他。 李昭勾唇浅笑,闭上了双眼。 “闻见了什么?” 我手指划过他的侧脸,柔声问。 “肉香。” 他舌尖轻舔了下唇,面颊越来越红。 “想吃么?” 我笑着问。 他一把揽住我的腰,解恨似的打了下我的臀:“不想!” “呵。” 我笑了笑,再次推开他,手捂住他的双眼,同时,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慢慢地将他推转,让他背对着我。 “这又是什么花样?” 李昭抓住我的手,摩挲,笑着问:“要给朕按肩么?” 我剜了眼他,直接抬腿出了浴桶,从小桌上找了条干浴巾,迅速擦着身子和头发,等擦得差不多了,将云雀那会儿备好的寝衣穿上。 斜眼瞧去,李昭此时坐在浴桶里,脸上头上都沾着花瓣,脸都快气白了,双臂耷拉在浴桶沿儿上,死盯着我,忽然,他猛地锤了下水,站起来,恨道:“好大的胆子,竟敢戏耍朕。” 我用簪子将湿头发绾起,淡淡一笑:“不是陛下说妾身上有酒臭味儿么,方才妾问您了,闻见什么了,您可没说有酒味儿,那说明洗干净了,妾这就去看儿子,希望您别再找什么旁的由头阻拦。” 说罢这话,我屈膝给他见了一礼,直接往外走:“告退了。” 第86章 从头再来? 避子汤一碗 大抵因为刚沐浴过, 身上感觉凉飕飕的,酒也醒了很多。 我疾步朝上房行去,极目望去, 屋里陈设和当时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桌上摆着五道早已凉了的菜,胡马那会儿说过, 是李昭特意下厨做的; 炕边站着两个年轻乳娘,看护着睦儿…… “你们出去吧。” 我挥了挥手, 把两个乳娘撵了出去。 随后, 蹑手蹑脚地往炕那边走, 站定, 垂眸看着熟睡的儿子,才分别区区数日, 我却感觉像过了十几年那么长。 我狠狠掐了下自己的腿,妍华啊,你真是糊涂了, 怎么能忘了今夜要见儿子,若是早点来, 还能和睦儿玩一会儿。 “睦儿。” 我轻轻地摇儿子, 柔声唤:“醒醒, 娘来了呀。” 就在此时, 竹门帘被人从外头推开, 李昭进来了。他已经换了身月白色的寝衣, 头发半潮着, 脸色有些阴沉,快步朝我走来。 这男人并没有像方才那样痴缠,他将我的手从睦儿身上移开, 压着声音:“别把他弄醒,他现在不好哄的,睡吧妍华,天不早了。” 我不甘心,趁李昭不注意,狠推了几把睦儿,果然把儿子摇醒了,他一开始睡眼惺忪,后面忽然哇哇大哭了起来。 “做什么嘛!” 李昭生气了,也顾不上呵斥我,忙去哄儿子。 我也顾不上和他对嘴,俯身去抱儿子,还像过去那样,下意识去摸小褥子,看他有没有尿,然后才抱起他,嚯,这鬼热的天,把我儿弄得后背潮乎乎的。 儿子哭得厉害,几乎是那种声嘶力竭。 “睦儿,是娘啊。” 我一手抱着他,另一手摩挲着他的背,轻轻摇着他,柔声哄:“不认识娘了吗?不哭不哭,娘坏坏,逗醒了宝宝。” 哪知儿子还是哭,小脸窘得通红。 这时,一旁站着的李昭剜了眼我,走过来,要从我手里把孩子夺走,嗔怪:“朕都给你说了,他现在很难哄的。” “怎么会这样?” 我哄着儿子,质问李昭:“他跟我的时候很乖,从没有这么死命哭过,还有,他才离开我多久,就轻了这么多,你把我儿子怎么了!” 李昭似乎有些心虚,避开我的目光,可嘴却强硬:“他也是朕的儿子,朕能把他怎样!就是新换了个地方,他还不适应,加上前几日有个太监不留神碰倒了个瓷瓶,把他吓着了……” 我气的横了他一眼。 儿子此时哭得厉害,四脚乱蹬,豆大的眼泪珠子从眼睛两侧流出来,热汗把头发濡湿……我心疼的要命,也跟着哭了起来,半求半哄:“宝宝,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呀,别哭了好不好?娘在这儿呢,你不认识娘了吗?” 李昭这会儿也凑了过来,用帕子轻轻擦着睦儿的眼泪和汗,顺便,把我脸上的也擦了,他柔声哄着儿子:“小木头,父皇也在呢,不怕不怕。” “这不行啊。” 我也顾不上和李昭冷战,忙道:“你帮我把衣裳解开,让儿子摸一下我的胸,他能认得的。” 第110节 “行。” 李昭立马动手,解开我的寝衣,并将我的肚兜带子拉开,从上头抽掉。 与此同时,我换了个姿势抱儿子,让他的两只小手能抱住我的乳。 这小子本能地张嘴,含住我的乳…头,咂了几口,没咂出东西,又开始哭。 “别怕宝宝,是娘啊。” 我连声哄着,大抵真的母子连心吧,他咂了几口,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仿佛也认出我了,小手朝我的脸伸来,不哭了,却委屈地扁着嘴,仿佛在同我告状。 “哎呦,好宝宝终于认得娘了呀。” 我连住亲了十几口儿子,撅着嘴做猪脸逗他,这小子咯咯笑了,脸色也逐渐正常…… 一旁的李昭喜笑颜开,俯身,食指轻轻地勾着儿子的下巴,冲我笑道:“到底还是你厉害,能哄住他,你都不知道,他一哭,没小半个时辰哄不下来,有一回哭狠了,竟生生给朕拉了一手。” 说到这儿,李昭佯装生气,虎着脸,“凶”睦儿:“还笑呢,说的就是你。” 我白了他一眼,淡淡道:“帮我把衣裳穿好。” 我没同他吵,凑上去,让他给我整理衣裳,等弄好后,我从炕上随意拉了件衣裳,裹住儿子,抱着他往外头走。 “去哪儿?” 李昭追了出来。 “屋里闷,抱睦儿出去透透气。” 我没理李昭,只是抱着儿子在院子里转悠。 儿子如今能认得我了,撒赖似的贴在我身上。 “臭宝宝,亲一亲娘。” 我轻轻摩挲着儿子柔嫩的背,给他散热,而儿子呢,仿佛能听懂我的话似的,小手抱住我的脖子,在我脸上啃了口。 “哎呦,宝宝会亲娘了。” 我扭头,回亲了口儿子的脸蛋,不经意间,我看见李昭此时坐在上房门口,他推开胡马奉上的水,微笑着看我和儿子,眼里的温柔四溢。 “听说宝宝会说话了呀。” 我抱着睦儿走到桂花树下,手指着树,笑着问:“这是什么呀?” 睦儿顺着我的手看去,高兴地呀呀叫。 “是树呀。” 我亲了亲儿子,仰头,指着天上的月亮,问:“上面那个是什么?” 睦儿身子软,头靠在我颈窝,手抱住我的脖子,咿咿呀呀地哼唧。 “那是月亮,月亮里面也有个大树,树下有只小兔子,小兔子是不是睦儿呀。” 坐在摇椅上的李昭听见我这话,噗嗤一笑,打趣:“胡说,咱们小木头明明是小龙。” “是小龙呀。” 我轻轻地摇儿子,手指向李昭,问:“他是谁呀。” “达达。” 睦儿含糊不清地说出这两个字。 “那我呢?” 我笑着问。 这小子居然眯眼一笑,打了个小小的哈切,趴在我身上,沉沉睡去。 “臭宝宝,我是娘呀。” 我轻轻打了下儿子的屁股蛋,笑着摇摇头。 我希望,时间就此静止,我能陪我的小木头就这样摇下去,永不分离。 就在此时,我看见李昭大步走来,他什么话都没说,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我们母子。 脖颈一凉,我感觉到了他的泪。 儿子睡着了,他在默默掉泪,我也哭了。 我知道,他想和好,这些日子什么长安公子、风和先生,什么满满一桌的早饭、牡丹花……他心里清楚,我和所谓的朱九龄、李少、梅濂甚至袁文清根本没什么。 我也清楚,他一次次写信,吃莫名其妙的干醋,只是想找个由头同我说话。 “昭…” 我头靠在他胸膛,哽咽着,求他:“能不能让我把儿子养到周岁,他、他真的太小了,不是我多心,我觉得他好像病了,哭的不正常,你就让我多养他半年吧。” “咱们不是已经达成一致了么。” 李昭俯身,吻了下我的头顶,替我将粘在侧脸的湿发别在耳后,柔声道:“小木头已经认祖归宗了,继续养在宫外不合适,你现在说抚养他到周岁,那么周岁时呢?万一舍不得呢?朕答应过你,每月会让你见他……” “知道了。” 我心再次沉到谷底,冷笑了声。 我真是疯了,居然求一个无情之人。 “孩子睡着了,妾身就先进去了。” 我往后退了几步,屈膝,给李昭见了一礼,然后抱着睦儿朝上房行去。 我知道,他紧跟在我身后。 在进屋的时候,我停下脚步,转身,果然看见他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 他一脸的无奈、两难…叹了口气:“你自己也知道这是为了儿子好,这才让郑贵妃抱走的,不是么?” 我不说话。 他双手叉腰,烦躁的扶额,试图劝我:“朕知道,母子分离很痛苦,可宫里的皇子公主也大多如此,朕刚出生时,也被父皇抱走了。没错,是朕亏欠你了。所以你想要做生意,行,朕授意李少在旁协助,怕你在外头危险,时时刻刻暗中派人保护着你;近的不提,咱说远的,当初你惹出张达亨人命一事,是不是朕给你解决的?当时这事套进去多少人,你不会不记得吧。妍华,朕如此偏宠纵容你,你真该知足了。” 我笑了笑,还是不说话。 “你这是什么表情,还埋怨朕?” 李昭面带怒色:“你给朕说个大约的时间,什么时候能彻底从这事里走出来,不再跟朕置气,朕等着。” 我没言语,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李昭压着声音,问。 “既然无法沟通,那咱们索性不要说了嘛?” 我尴尬一笑:“那个…妾要休息了。” “行,那睡吧,以后再说。” 李昭松了口气,按住我的肩膀,推着我往里走。 我如泰山般崴然不动,恭恭敬敬地屈膝见礼,下巴朝外努了努,笑道:“妾还以为……十五这日是妾和儿子单独相处,那个,陛下早睡。” 说罢这话,我往后退了一步,用脚轻轻地将门合上,将他关在门外。 在关门的瞬间,我的笑容消失不见,无声叹了口气,抱着儿子朝内间行去,待将他慢慢地放在炕上、盖好被子后,我这才上去。 我拉了只枕头,睡在儿子身侧,隔着被子轻抚他。 我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同李昭和好,几时和好……或许有这么一日,或许,永远不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困意起来了。 忽然,我听见门似乎被人从外头推开了,没一会儿,李昭就进来了。 他沉着脸,一把摘掉宫灯的罩子,徒手将蜡烛捏灭。 屋里瞬间陷入灰暗。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隐约看见黑影袭来,他快速上来,用自己的身子把我按住,同时,手毫不客气地撕扯我的寝衣。 夏夜炎热,我们都穿的薄。 我明显感觉到了他的欲望,他粗重的呼吸,在我头顶炸裂。 “干什么呀。” 我怕吵醒儿子,悄声骂他,同时往开推他,忙起身要逃。 谁知,他忽然拽住我的胳膊,将我重新拉回……紧接着,他的吻如疾风骤雨般砸了下来,让我无处可躲。 “儿子在跟前!” 我气愤不已,双手往开推他的脸。 “他才六个月大,懂个屁!” 李昭说了句粗话,手抓住我的头发,另一手往下扯我的亵裤。 “你别这样行不行!” 我使劲挣扎。 “不行。” 李昭冷冷扔下这两个字,索性将我翻了个个儿,把我的双臂反剪在身后,让我无法动弹。 “你不是要赎那姑娘么?” 李昭欺身下来,在我耳边,坏笑:“既然无法沟通,那咱们就回到最开始,那时酒楼初见,咱们未曾说什么贴心话,直接行事。当初怎么搞,现在就怎么搞。” 我知道,现在他火气欲气上头,我逃不开打不过骂不退……可我真不甘心! 后来,他察觉到我不再抵抗,动作也温柔了很多,松开我的双手,将我慢慢地掰正,就在这黑暗中看着我,然后俯身吻下来。 我狠了狠心,扬手,重重地打了下他的臀。 “呵。” 李昭笑得轻佻,轻声骂:“你这小淫..妇也不行了吧。” 说到这儿,他捂住我的嘴,暧昧地坏笑:“嘘,小声些,别吵醒儿子。” 第111节 我把他的手拍开,笑了笑,故意用南方娇软侬语,对他说:“我又不是害臊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会怕你?来吧。” “真的?” 李昭咬住我的耳垂,往我耳朵里吹气,柔声细语:“朕的这把火可是憋了很久,今非把你收拾服帖了。” “行啊。” 我媚笑了声,手指陷入他的黑发里:“可有句话我得提前说清楚了,省得你到时候又同我闹别扭。” “你说。” 李昭坏笑,手持利刃,在城门试探,已经准备好进攻。 “我要喝避子汤。” 我如一条死鱼似的平躺着,不急不缓地笑道:“如果不慎有了,得喝药弄掉。” “嗯?” 李昭诧异,手忽然掐住我的脖子,语气徒然变冷:“你敢!” “不然呢?” 我扭头,看向旁边熟睡的儿子:“生下后,再被你招呼不打一声地抱走?如果能接受避孕,你就做吧,不能接受,那请陛下放过妾身,回宫找娘娘们吧。” 李昭手肘撑起身子,死盯着我,好几次打算做,最终解恨似的拧了下我的胳膊,侧身躺下,将我抱在怀里,恨道:“睡觉!” 我挣脱开他,穿好寝衣,爬到儿子另一侧,躺下后闭眼,睡觉。 第87章 烫脚 妍华,朕…… 我一直在看着儿子, 他会忽然醒来哭几声,然后又自行睡去,怎么说呢, 就好像大人做噩梦被惊醒, 过后会出现心有余悸。 而且我还发现,儿子精神也不是很好, 总觉得懒懒的,没有之前那么机灵活泼。 或许是我多心了, 入夜了, 他到时候睡了, 怎么会有精神呢? 我不知道李昭睡得怎样, 他一直背对着我,而我, 睡得很不踏实。 天还未亮时候,我就起床了,摸着黑走到柜子那边, 取出套崭新的裙衫换上,头发用金带绑好, 穿上绣鞋, 蹑手蹑脚地行到炕边, 帮儿子把小被子盖好, 俯身, 亲了下他的头。 正当我准备走的时候, 胳膊忽然被李昭拽住了。 “这么早就走?天还没亮呢。” 李昭的声音沉厚清晰, 不似刚睡醒,他坐起来,轻笑道:“怎么感觉你比朕还忙。” “这两天酒楼刚开业, 是忙些。” 我尽量让自己心绪平稳,不在言语上得罪他,轻轻推开他的手,笑道:“再说了,过会儿小木头醒了,我肯定会舍不得,与其哭哭啼啼跟您闹,还不如趁他睡着时离开,咱们都干净。” “是么。” 李昭古怪地笑了两声。 屋里有些黑,我看不清他脸上什么表情,大概不是很好看吧。 气氛又尴尬了。 我屈膝行了个礼,准备离去。 “等等。” 李昭忽然出声,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但并未转身:“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李昭没言语。 “那妾走了。” 我戴上面纱,准备走,谁知手刚碰到竹帘子,再次被他叫住。 “妍华,朕……能去那个宅子看你么?” “整个长安城都是陛下的,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淡淡说了句。 忽然,我想起了赵燕娇。 我垂眸,盯着自己鞋尖上的珍珠,问他:“殿下还记得当初咱们酒楼初见,妾同您说了什么?” “你唤朕殿下…” 李昭笑了笑,似乎长出了口气:“朕当时问你要想什么,你没说,朕让你想清楚后再派人找朕,可正当朕准备走的时候,你拉住朕的手,说……” “王爷,妾想让您拉妍华一把。” 我打断他的话,再次将这句几乎改变了我人生的话说出。 此时,我沉默,他无言,各怀心事。 良久,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哽咽道:“当时妾被梅濂厌弃,走投无路,是殿下拉了妾一把,如今妾在教坊司看到赵姑娘,身世遭遇无不和十六岁的妍华一样。并不是每个姑娘都那么幸运,生命里会出现梅郎和殿下,大多数姑娘,命好的成了我四姐,命不好的就成了我五姐、七妹……所以,我也想拉她一把。” 李昭笑了声:“你这是命令朕,还是求朕?” 与他相处这么久,我自问,还是了解他的。若没猜错,他这么说,要么在谋算,要么是想同我讲条件。 此时天蒙蒙亮,我略微回头,看见他盘腿坐在儿子身侧,寝衣半敞开,胸膛上几道被我昨夜抓破的指甲印儿,清晰可见。 “算是知会吧。” 我瞅了眼儿子,莞尔:“也当给小木头积点阴德。” 李昭听见我这么说,也没恼,两指揉了下眼,冲我挥了下手,玩味一笑:“行,朕知道了,朕待会儿会让大福子暗中给教坊司施压,你先回去休息,下午去领人吧。” “多谢了。” 我冲他点头微笑,掀起竹帘离开了。 夏日天亮的早,这会儿黎明初起,庭院中牡丹花上带着露珠,颗颗晶莹剔透。 我伸了个懒腰,大步朝前走去。 …… * 从家离开后,我分别去酒楼和丽人行看了眼。 酒楼那边我不担心,莫管事经验老道,再说还有李少在旁支应着,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只管收银子就行。 丽人行这边人手不够,再说,如今也算小有名气了,我想重新选个址,招牌再做大些,一开始打算和云雀去街上看一下店面,可是连轴转了一日一夜,实在撑不住了,整个人懵懵的,心也感觉疲累得很。 我不敢再强撑着忙,赶紧回家去休息,洗漱后躺床上,谁知满脑子都是睦儿。 今早离开的时候,我特意嘱咐胡马,一定要照顾好小木头,深宫险恶,陛下毕竟是男人,没女人心细,再说要忙国家大事,不可能事无巨细地把心放在孩子身上,公公是小木头的大伴,要多费心哪。 胡马连声劝我,让我莫要担心,别自己吓唬自己,太医每日都会来给陛下请平安脉,顺带也会给小皇子瞧,没事的,就是换了新地方,孩子还不适应。 胡马说的好像也没错,遥记得当初我刚来长安,换了水土,也是百般不适,晚上睡不着,还拉了好几日肚子……大人尚且如此,更别提几个月大的婴儿。 道理是这么个回事,可我就是不放心。 想到此,我更睡不着了,起来穿了件纱衣,坐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几张麻黄纸,磨墨润笔,给远在洛阳的陈砚松写信。 现在,我还真不怕让李昭知道,就明明白白地联系老陈。 但老陈毕竟是三王之乱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不排除李昭会拆信先阅,所以,信的内容一定得把握好了。 不能干政,语气也不能太过亲近,更不能让李昭看出来,我以前暗中联系过老陈。 细思了片刻,提笔就写: “陈叔 快两年未见,您近来可好?南淮兄弟婚姻如何?如今可有子女?路途遥远,恕妾身不能当面给您问安。 请放心,盈袖一切都好,前不久还搬来和妾身小住了些日子。 说来难堪得很,妾身已经与梅濂和离,而今另找了个相好,他对我还不错,衣食住行上很照顾我,还出银子支持我做生意。 妾如今在长安经营酒楼和胭脂生意,运气不错,小赚了一笔,所以妾有打算,年底在洛阳开个分铺,怕是到时候还要劳烦陈叔帮忙了。” 不管是面子还是里子,我都得在信上说李昭的好话,而且,我的确想把铺子开在洛阳,一则扩大经营,二则,我得把长安挣到的银子转移出去,思来想去,只有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经营,才显得合理合算。 我给毛笔蘸了点墨,接着写: “生意的事,过后再说。 妾身今日给陈叔写信,是另有要事相求。 实不相瞒,妾身于今年初生了个儿子,孩子出生后,一直养在妾身边,半岁的时候,他父亲决定把他抱回去认祖归宗,给他名正言顺的身份。 孩子出生后,妾费尽心思养护,他非常健壮机灵。昨日妾与孩子相聚,察觉到孩子忽然变得易躁、难哄,他父亲也说,孩子曾死命啼哭,最后竟然哭到失禁。” 我拼命回忆昨夜见到睦儿的一丝一毫症状,写给老陈: “对了,妾还发现,孩子出虚汗,没什么精神,玩一会儿就困了。 不知是妾多心,还是孩子真病了,听闻前太医院院判——杜老先生如今在洛阳颐养天年,老先生精通千金小儿科,当年盈袖中毒病危,全靠老先生妙水回春,这才保住性命。 陈叔您面子广,烦请您走一趟杜家,帮妾问一下杜老先生,若是能请他来长安,那再好不过了。 千言万语,感激不尽。” 等将信写好后,我让阿良去找个妥当人,把信快马加鞭送去洛阳。 希望是我多心,小木头只是水土不服,他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天太热,我也没什么胃口吃午饭,只用了盅鱼胶汤和一碗安神茶,就昏昏沉沉去睡。 等再次醒来,晚霞已经爬上了纱窗,竟傍晚了。 “云雀。” 我头发晕,手锤着发酸发痛的肩颈,高声唤云雀。 没一会儿,云雀端着铜盆推门进来了,她给在温水里拧了个手巾,给我递过来,又给我倒了杯凉茶,笑道:“夫人可真能睡,下午时还下了场雨呢,好家伙,恁大的雷,愣是没吵醒您。” “打雷了?” 第112节 我一愣,不禁又开始担心,不知道有没有把小木头吓到。 我喝了口凉茶,顿时清醒不少,问云雀:“我睡着的时候有什么事没?” “您不说奴倒忘了。” 云雀半条腿跪在床上,从枕头下翻起只红木梳子,帮我梳头发,笑道:“下午的时候,路大人来了,给您带了好些点心。奴说去叫醒您,他没让,等了半个来时辰,好像有急事,就走了,走之前让奴给您说,他已经暗中给教坊司施压,宋妈妈害怕的要命,把赵姑娘的身契扣下,回绝了邹大人。” 我点点头,问:“还有呢?” 云雀笑道:“李大爷这会儿正在外院的花厅里等着,问您打算什么时候去领赵姑娘回来。” “就现在。” 我揉了下发闷的胸口,下床,朝梳妆台走去。 我让云雀把那套水绿绣荷花抹胸和粉色绣莲蓬纱衣拿出来,换上后,梳了发髻,化了桃花妆,额心贴了花子。 等打扮妥当后,带上银票,同李少去了教坊司。 …… 天上红霞灿烂,青石地面已经被夏风吹干,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和泥土腥味,教坊司的这条街面还似之前一样,充满了花香胭脂气和丝竹舞乐之声。 我和李少没去热闹的前堂,依旧和之前几次一样,去了后园的那个凉亭。 因到了教坊司营业之时,即便天还未黑透,回廊已经挂上了灯笼,穿金戴银的婢女穿梭在花荫间,前来寻乐的富商公子们会拽住一个丫头,掏一吊钱,打听素日里相好的姑娘今儿在不在,有没有出局子。 离得老远,我就看见宋妈妈等在凉亭外,她跟前立着个穿着月白色纱衣的美人,身段高挑,骨肉匀称,正是赵燕娇。 我和李少互望一眼,忙笑着走上前去。 谁知我们还未说客套话,那宋妈妈就跟花蝴蝶似的飞过来,亲昵地挽住我的胳膊,媚眼横向李少,嗔道:“我说李大东家,您要是有羽林卫这层关系,早跟妾身说呀,害的妾今儿被上官狠狠骂了顿。” 李少用折扇打了下宋妈妈的肩,笑骂:“你不是怕刑部邹大人都怕得尿裤子了么,哥也不好意思难为你,这不,花了点手段,托人找到了羽林卫,您觉得路大人的面子能过得去么?” “哎呦,快别提了。” 宋妈妈苦着张脸,笑道:“得罪了邹大人,顶多少挣千百两银子,事关罪臣之女,他明面上也不好说什么,可得罪了羽林卫……” 宋妈妈手成刀状,划拉了下脖子,前后看了圈,低声道:“谁人不知,从去年到现在,那路大人弄进去了多少高门显贵,又有多少条性命折在他手里……嗐,只要被他们抓去,不死也要被打残废,谁不怕呀。” 听见大福子的名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一直知道他行事果断隐秘,故而深得李昭信任,只是没想到,如今他在长安,竟也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人物。 正说话间,我们几个进了凉亭。 我朝前扫了眼,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食,其中有道烤牛柳,锅子底下是火红的炭,铁板上发出煎油脂的滋滋声,看起来非常好吃。 我偷摸咽了口唾沫,抬眼,正巧与赵燕娇四目相对。 我冲她微笑点头,谁知发现这姑娘眼圈忽然红了,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住,似乎极力在忍,忽然,她扑通一声跪下,以头砸地,咚咚咚给我和李少各磕了三个响头,泪如雨下: “贱妾多谢李大爷和夫人仗义出手,来世结草衔环,也难报万一。” 我赶忙扶起赵燕娇,从袖中掏出帕子,帮她擦了眼泪,轻轻地拍了下她的手,微笑着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带着她入座。 谁知这丫头说自己卑贱之身,不配和贵人们同座,坚持站在我身后。 我一怔,这姑娘还挺聪明的,很识时务。 我也没强求,由着她去。 入座后,我给宋妈妈倒了杯酒,将装了银票的锦盒推过去,歉然一笑:“我呀,最看不得美人哭,那日赵丫头跪下求我,我就动了赎她的念头,可也不敢让妈妈亏本,这不,给您奉上三千两银票,您拿着买燕窝吃罢。” “呦,妾身哪敢收妹子的银钱。” 虽这般说,宋妈妈挥了挥衣袖,把锦盒给收下了,她满脸堆笑,给我夹了块笋,抬头看向赵姑娘,道:“燕娇哪,待会儿你就同丽夫人去,以后要听话。” “是” 赵燕娇屈膝向宋妈妈行了一礼,抬手,将头上的钗环和腕子上戴的金镯子除下,又将脚上穿的蜀锦鞋脱下,悉数放到凉亭的长凳上,光着脚,站在我身后。 我一惊,好个傲骨铮铮的姑娘,不愧是名门之后。 宋妈妈淡淡瞥了眼那些昂贵首饰衣物,眉一挑,打趣道:“燕娇,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你难道不问问李大爷和丽夫人把你赎出去做什么吗?万一……还是做如今这种勾当,那你还不如留在娘跟前,起码客人都干净富贵,过几年若是遇到良人,说不准还能出去做个姨奶奶呢。” 我打开小香扇,轻轻摇,暗骂宋妈妈这嘴刁的老货,竟当着我的面儿挑拨。 “多谢娘的关心。” 赵燕娇头低下,笑道:“头先女儿也听过几句闲话,李大爷家仿佛不做烟花生意,丽夫人如今正在经营胭脂铺子和酒楼,都是正正经经的买卖,女儿是个糊涂的,不值几个钱,原是大爷和夫人好心,这才赎女儿出去。” 我心里喝了声彩! 没想到这丫头不仅要强,还是个有心计的,想必早都提前打听好了我和李少的底细,所以那日才孤注一掷,不顾一切地跪地求救。 “那你以后可要听话呀。” 宋妈妈被当面顶了回去,脸有些发红。 而此时,赵燕娇上前一步,端起酒壶,给宋妈妈倒了杯酒,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哽咽道:“女儿薄命,家道中落,这半年全靠妈妈教养,这份恩情,铭记于心。” “这是怎么说话的,快起来。” 宋妈妈忙起身扶起赵燕娇,摩挲着女孩的背,含泪安慰:“妈妈也不是薄情之人,日后出去了,若是遇到什么困难了,随时回来找妈妈。” 这对“母女”相互倾诉的时候,我和李少互相一眼,不约而同会心一笑。 都是人精啊。 宋妈妈说的没错,长安这种地方,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事太常见,彼此都留一线脸面,日后好相见。 …… 我夹了块炙牛肉,刚准备吃,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抬头前去,从湖边奔来个高大俊朗的男人,头发散在身后,衣襟敞开,赤着脚,气质潇洒疏狂,正是朱九龄。 我忙站起来,面带笑容迎接,谁知这男人满面怒气地冲进来,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 “又是你这满身铜臭的商妇,怎么,这次想怎么算计我?骗我在你脚上作画?还是用我的名义做生意?早都说了,别再让我见到你那可憎的面目,你怎么还来!” “朱先生,您误会了。” 我忙解释:“今日妾身来教坊司,其实是……” 哪料我的话还未说完,就看见这朱九龄双眼怒睁,气得将桌上的美食全都拂掉。 我下意识往后躲了下,谁知还是没来得及,脚背传来股灼热的剧痛,几粒通红的炭火落在了我脚上。 “疼死了!” 我瞬间尖叫,眼泪都给痛出来了。 第88章 打上门来 不敢碰我的脚 见我受伤, 李少反应极快,立马用大袖将我脚背还有脚跟前的炭拂开,他也顾不上同朱九龄打架, 忙让宋妈妈将我扶住, 坐到石凳上,紧接着喝令阿良快去找大夫。 “没事吧。” 李少蹲在我脚边, 他脸色很难看,急得抓耳挠腮, 不敢碰我的脚。 “没事。” 我忍住疼, 垂眸瞧去, 绣花鞋面被炭燎开指头般大小的洞, 脚背肉眼可见烫红了,火辣辣得疼。 而罪魁祸首呢? 朱九龄袖子上沾满了酒肉污渍, 双臂环抱住,厌烦地看着我和李少。 真的,依照我以前的脾气, 一个大耳刮子就打上去了。 可如今我也算长安城里小有名气的丽夫人,加上日后我还打算求他, 指点下我家鲲儿书画…… 我硬生生将心里这口气咽下, 从石桌上翻起只倒掉的酒杯, 端起, 朝朱九龄遥遥敬了杯, 莞尔一笑:“先生误会了, 今儿妾身来教坊司, 是要带赵姑娘离开,若是碍了先生的眼,那妾身这就走。” 说罢这话, 我撩起面纱,将酒一饮而尽。 朱九龄一怔,扭头,看向宋妈妈。 宋妈妈无奈地瞪了眼朱九龄,可到底不敢得罪财神爷,笑道:“正是呢,朱爷怎么下船了?可是作画的绢帛不够用了?妾身这就叫人去买。” 听见这话,朱九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双臂垂落,头低下,嘴里嘟哝着:“方才在船上喝酒,离得老远看见她……我还当她又来找我……” 朱九龄眼神闪烁,嘴张了好几次,却不知说什么,踮起脚尖想看我的脚伤,复又白了眼我,打了个酒嗝儿:“既然来,为何不坐到旁的地方,非要坐在湖边叫我看见。” “皮又痒了是不是?” 李少摩拳擦掌,怒瞪着朱九龄。 “算了算了,我也没事。” 我忙拽住李少的袖子。 就在此时,我看见一旁立着的赵燕娇默默走向朱九龄,忽然扬手,一耳光扇下去,登时就把朱九龄白皙的左脸打红,还抓出了三条指甲血印。 朱九龄怒极,立马要反击,许是看见赵燕娇还是个十七八岁的柔弱少女,没好意思,重重甩了下袖子,拧身就走。 “朱爷,朱爷您别生气。” 宋妈妈紧跟着去送,冲朱九龄的背影轻摇帕子,扯着脖子道:“今晚妾身叫人往船上送两瓶好酒哈……” 目送走朱九龄后,宋妈妈忙朝我走来,俯身看了下我的脚,按住我的肩膀,劝慰道:“你也别同他计较,他喝多了,脑子不清楚。这人吧,脾气是怪,长安城就没几个他能看得上眼的,得罪了不少高门显贵的官人,挺讨人嫌的,可在大事上,还是能拎得清。之前三王之乱,逆王打到了江州,老朱不仅出钱出力,最后自己还跑到了江州支援袁大人。” 说到这儿,宋妈妈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赵燕娇,笑道:“便是看女人身子这事,他呀,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燕娇的……” 我笑了笑,没言语。 等大夫来了,帮我的脚上了药膏、包扎好后,我这才告别宋妈妈,带着赵燕娇从教坊司离开。 这一路,我始终保持着微笑,步调轻快,一点都看不出伤了脚。 等上了马车后,我立马把绣鞋脱下,忙俯身看脚,脚背果然烫了三块,有一处还破皮见血了,我真的要气死了,我精心保养了这么多年,浑身上下肤色雪白,几乎没瑕疵,今儿被炭烫了,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疤。 天杀的朱九龄,同我有仇么?每次见面不是打架就是掀桌子。 脚背疼得我直掉泪,竟忘了车里还坐着赵燕娇。 眼泪落下,将面纱粘在脸上,我嫌难受,一把扯掉,嘴里骂骂咧咧的。 就在此时,赵燕娇双手捧着块帕子,递给我,我这才注意到她。 这丫头跪坐在车里,眼里含着股子坚韧和担忧,小心翼翼地看我。 第113节 “怎么了?” 我笑着问她。 “头先贱妾在教坊司听过夫人名头,听说您一直戴着面纱,是因为脸上有疾。” 赵燕娇抿唇一笑:“今日有缘,见到您庐山真面目,没想到,您竟如此貌美。” 我垂眸,瞅了眼手里的面纱,笑道:“出来做生意,难免要抛头露面,戴这玩意儿方便些。” “是。” 赵燕娇乖巧地微笑。 车里忽然就陷入了尴尬。 我轻摇着小香扇,推开车窗,看长安的夜景,而赵燕娇则低头,盯着我纱裙上的银线绣的花瓣看。 “那个……” “贱妾……” 我们俩居然同时开口,又同时一怔,相互微笑致礼。 我抬了下小香扇,做了个请的动作:“姑娘先说。” “贱妾多谢夫人仗义相救。” 赵燕娇跪好,再次给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她目中含泪,倔强地不肯落下,诚挚道:“三千两并非小数目,更别提去羽林卫上上下下打点,夫人和大爷的恩情,贱妾就算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贱妾十几年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惟有这副残躯还有点用,不论打杂、为奴,还是出去陪酒陪.睡,贱妾绝无二话。” 这丫头以为我们赎了她,别有用心。 “不用啊。” 我虚扶起赵燕娇,挑眉一笑:“我就是见不惯高门贵女被人践踏,正巧手头有点银子,所以做点善事,没旁的意思,你别多心。” 赵燕娇怔住,眼里尽是不可置信。 我笑笑,将装了她身契籍契的盒子推过去,柔声道:“拿着吧,银子你不用还,也不用报答恩情,今儿先在李大爷名下的酒楼住一晚,大爷已经让仆人去传话,客房里准备了热水和饭菜,枕头下放了三百两银票,你好好休息,等冷静下来后,盘算一下将来。” 赵燕娇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了句:“夫人认识亡父?或者与我赵家有什么交情,为何如此帮我。” “你这丫头心可真重。” 我用小香扇轻打了下她的胳膊,笑道:“再胡乱猜测,我就把你送回教坊司去。” 赵燕娇头越发低了,不好意思一笑,转而,默默落泪,掉在我的纱裙里,消失不见。 “夫人,贱妾家中突遭变故,亲人或死或卖或入狱,短短一年,见识了何为翻脸不认人,何为六亲不认,何为薄情寡义,便是同情我家的亲戚友人,也没几个敢出头,去泥潭里拉小女一把。” 赵燕娇环抱住双腿,头枕在膝头,似在自述,又似在同我说话。 “在教坊司的时候,小女咬牙切齿地活着,赵家没人了,就剩我和弟弟,童明如今音讯全无,不知是不是被仇人给暗害了。我凭什么死啊,我死了,那些踩我赵家一脚的人不就高兴了?可如今我从教坊司出来了,恢复了自由之身,没人欺辱我,我忽然不知道活着是为了是什么,我被那么多男人……我辱了赵家门楣啊!” 说到这儿,赵燕娇含泪看着我,绝望而痛苦,问:“夫人,您、您告诉我,我是不是得死?” “为什么死?” 我轻抚着赵燕娇的头发,柔声道:“错不在你,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听宋妈妈说,你母亲如今还在内狱里,你死了,她怎么办?你才多大啊,咬牙熬过去就好了,等再过十年回头看,会发现,人生真正的磨难还在后头,这都不算什么的。” “嗯。” 赵燕娇哽咽着点头。 我说过。 从牢狱里走出来三种女人,疯子、死人,还有一种,就是我这种女人。 赵家丫头,比十六岁的我更坚强。 蓦地,我看见赵姑娘露出的一截小臂上满是青紫,隐约还有鞭笞过的痕迹。 我轻声问:“那个……听宋妈妈说,最近刑部员外郎邹大人一直在欺负你,你之前怀的孩子可是他的?” “嗯。” 赵燕娇眼里闪过抹怨毒之色,她不自觉的靠近我,低下头,恨道:“其实欺负我的人不是邹策那老东西,是个年轻男人。” 我忙问:“你知道他是谁么?看见他长什么样儿了么?” 赵燕娇摇摇头:“我每次去见他,都被蒙住双眼…而且那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什么都看不见。可我能知道的是,他个头很高,二三十岁的样子,对了,有一次他喝醉了,强要了我,凑在我耳边,不停地喊我如意……可能如意是他很重要的人吧。” 说到这儿,赵燕娇狞笑了声:“倘若有一日,让我知道如意是谁,我定杀了那女人,让那畜牲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哗啦一声打开小香扇,佯装热,使劲儿扇风,笑道:“不至于,那个如意…兴许也是被那个畜牲欺负过的女人,这事跟她没关系呀。” “我就是说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小女还是懂的。” 赵燕娇莞尔一笑。 忽然,她含泪看着我,怯生生地问:“夫人,您能不能抱一下我?” 我怔住,一把将这丫头抱在怀里。 她头埋在我的腿上,身子剧烈颤抖,闷声大哭。 我轻抚着她的头发,任由她发泄这半年来的痛苦。 我推开车窗,看夜空的星星,想象着,我抱的是丽华。 不知不觉,我流泪了。 丽华,你看,姐如今有能力了,终于把你救出来了 …… * 我把赵姑娘送到客栈,先现买了衣裳、首饰、鞋子等物,随后到绸缎庄选了些好料子,交给裁缝去做,最后再去客栈,同赵姑娘一起用了饭,又说了会儿话,这才回家。 等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巷子乌漆麻黑的,连个鬼影儿都看不见。 离得老远,我就看见家门口立着两个手执长刀的护卫,而云雀呢,提着宫灯,靠在门边的柳树上,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儿玩。 她看见我了,面上一喜,小跑过来,下巴朝院里努了努,低声道: “陛下来了,等了有一个时辰了。” 我低头,看了眼包扎好的左脚,不用问,他肯定知道我受伤,专门过来的。 “知道了。” 我扶住云雀的胳膊,慢慢地往进走。 进去后,吃了一惊。 外院是护卫阿良等人住,倒没什么变化,内院简直像换了个地方似的,院里忽然多出个木头搭建的小凉亭,亭子里摆放了只躺椅,还有烤肉的炉子…… 原先的纱灯全都换成了琉璃宫灯,院墙边栽种了极高的凤尾竹,还砌了个小花园,里头栽种了珍品牡丹、芍药和茶花…廊子下挂了能卷起的竹帘,窗纱也换成了浅碧色。 我无奈地拍了下额头,我出去才几个时辰,怎么就给我翻新了啊! 抬头瞧去,上房此时灯火通明。 我大步走进去,嚯,屋里也变了。 原先半旧的家具全都换成了红木的,外间窗边多了个大书架,上头摆满了李昭喜欢看的经史书籍,大书桌上放着砚海、笔架和镇纸等物,还有一摞写废的宣纸。 移步内间,最里头是精美的拔步床,床上的枕头被子是大红的,上头还绣了龙凤呈祥的图样,雕花屏风后是崭新的浴桶、马桶,柜子里除过我的衣裳外,多了男人的亵衣、寑衣和鞋袜。 我感觉……又被他套路了。 昨晚他问我,能不能过来看我,我就不该阴阳怪气地反讽,应该直接回绝的。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阵打帘子声。 我走出内间,原来是李昭端着个炖盅进来了。 他看起来气色不错,头戴玉冠,身上穿着月白色锦袍,对我点头微笑,将炖盅放在小方桌上,冲我招手:“回来了呀,事儿都办妥了?” “嗯。” 我点点头,没动弹。 他挠着手背,笑道:“朕弄了点山药排骨汤,嚯,这玩意儿汁液粘到手上,简直能痒死人,快来吃。” “我不饿。” 我习惯性地洗了手,大步走到衣柜那边,打开,准备换寝衣。 谁知这男人一把将打开的衣柜按住,冲我坏笑:“朕同意让赵燕娇从教坊司出来,你就这么谢朕的?连个面子都不给?” “我吃过了呀。” 我无奈道:“您知道的…我怕…” “怕胖嘛。” 李昭打断我,拉住我的袖子,带着我往外间走,强把我按在椅子上,笑道:“其实你丰腴些更好看,还说呢,从前朕每次见你,你都给朕准备一大桌子酒菜,朕哪次不是顾着你的面儿吃?这么久下来,朕胖了五六斤呢。” “行吧,多谢陛下了。” 我打开炖盅,喝了口,的确是他亲手做的。 我一边喝着汤,一边朝前瞧去,发现李昭笑着走到书桌那边,坐到椅子上,用银簪将灯芯挑亮了些,专注地翻阅一本极厚的册子。 他还真勤勉啊,这半夜还处理政务。 瞧着胡马没来,应该在宫里照顾小木头吧…… 我心里一阵烦,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能放心把儿子扔在宫里,自己出来寻欢作乐,便是出来,也该把儿子给我抱出来啊。 我冷眼横向他,正巧,他朝我看过来。 他冲我一笑,笔指向炖盅,示意我再多吃些。 我白了眼他,忽然发现,他看的东西,竟然是我家的账本! “你怎么回事啊!” 我恼了,一把将勺子扔进炖盅里,汤汁登时溅了我一脸。 我顾不上擦,冲过去,从他手里夺过那个厚本子,定睛一看,果然是火锅店的流水账本,上头满是他用朱笔画出的圈,还有批注的字迹。 “陛下,您这么做对吗?” 我忍住怒气,瞪向他:“换我这里的家具和院中格局倒罢了,可是连我账本都要看,您管的也太宽了吧!” 第114节 “瞧你这臭脾气。” 李昭笑得温和,扶住我:“脚上还有伤,别跑那么快,你坐下,让朕看看你的脚。” “别碰我。” 我用力挥开他的手。 “行行行,不碰。” 李昭颇有些嬉皮笑脸。 正在此时,前方忽然传来阵指节叩窗声,暗卫的声音响起:“启禀陛下,朱九龄和李少出现在附近,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 我心里本来就有火,听见这话,越发烦躁了,用账本重重地砸了下桌子,喝骂:“那头猪在教坊司欺负了老娘,现在居然追到家里来了,怎么,还想拿刀杀了我啊。” 外头传来暗卫低沉的声音:“夫人,好像不是的,朱九龄手里提着个锦盒,穿戴也齐整,似乎不是来找茬。” 听见这话,李昭眼里闪过抹杀意:“让他滚!” “等等。” 我站直了身子,提着礼盒?莫不是来道歉的?那我是不是可以提要求,让他教我家鲲儿? 我清了清嗓子,忙道:“让他来吧。” 第89章 入幕之宾 风和日丽的风和! 听见我这话, 李昭心疼地看着我,轻轻地按住我的肩头,柔声道:“你没必要正面同他争吵, 没得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一切交给朕。你放心,朕会想法子好好整一下他, 总要给你出了这口恶气!” “谁要同他争吵了。” 我看向李昭,皱眉道:“人家朱大师画的那两朵一红一白彼岸花, 把我丽人行的档次抬高了不少, 给我拉了不少单子和客人, 我感谢他都来不及, 干嘛要得罪他?” “那你叫他来作甚!” 李昭诧异不已。 “鲲儿非常崇敬他,我想让他收鲲儿为徒。” 我非常直接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并且迅速思考,听那暗卫说,是李少带朱九龄来的, 这俩人和好了?有可能,依照李少那张三寸不烂之舌, 的确会拿下朱九龄, 那待会儿我该怎么提鲲儿的事呢? “妍华, 难道朕不配教鲲儿?” 李昭抓住我的胳膊, 俯身, 凑到我跟前, 冲我笑道:“朕可是皇帝, 多少人跪着求着朕指点,朕都不屑一顾。便是朕的儿女们,朕都不曾手把手教啊, 你家鲲儿……” “你就别管了。” 我扭过头,看向书桌上那摞写废了的宣纸,低声咕哝:“你的字确实不如朱九龄的嘛。” “你说什么?” 李昭瞬间恼了,手上用力,将我肩膀都捏痛了。 “你再说一遍!” “懒得说。” 我挥开他的手,心里有些急。 那暗卫说,朱九龄拎着锦盒来的,应该是来道歉,若我要把鲲儿这事做准了,是不是得让他感到更抱歉? 想到此,我低头看向自己包扎的左脚,计上心头,忙跑到梳妆台那边,翻找了盒大红的胭脂,全都抠进杯子里,倒了些热水,用银簪快速搅匀。 “你这是做什么?” 李昭立在我跟前,好奇地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手指想要去蘸杯中胭脂水。 “你别动。” 我用力拍打了下他的手背,瞧着胭脂溶得差不多后,用银簪子挑了点,慢慢地往我左脚滴,做出血渗出来样子。 “噢……” 李昭恍然大悟,两指指向我,笑骂:“好奸诈的女人,朕明白了,你要套路老朱。” 说到这儿,李昭拿起账本接着看,撇撇嘴,不屑道:“何必呢?若真想让朱九龄教你家鲲儿,朕下一道旨就是了,何苦做这种掉价的事,让人笑话。” “谁爱笑谁就笑去。” 我白了眼他,阴阳怪气道:“您还会为了鲲儿特意下旨?不怕你恼,那朱九龄可是个‘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名士,会听你的?” 忽然,我瞧见他用朱笔在我家账本上勾勾画画,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账本从他手里抢走,气道:“陛下,妾身从前翻过您的奏疏密旨?您凭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偷看我的账本?” “朕这不是关心你嘛。” 李昭撞了下我的胳膊,笑得暧昧:“咱们自家生意,朕肯定得上心嘛。” 说这话的同时,他从桌上拿起一沓奏疏,递给我,勾唇坏笑:“你若是想看,那你看呗,朕同意。” 我瞪着他,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这人怎么了,他以前不这样啊。 “妍华,幸好朕看了账本。” 李昭用笔头指向账册,颇为严肃地对我道:“你这账记得乱七八糟,譬如肉和菜的采买,只记了买入,却不记买了谁家的,这样怎么比较嘛,再譬如,这两日酒楼开业,记了花费超过八百文的贵客名单,却没记清楚这些客人更具体的情况,朕看到,昨日酉时有两个叫张超的客人用饭,一个花费了八百六十文,另一个花费了一千三百文,显然这俩人重名了,若是这个张超下次来,你能认出哪个是哪个?所以啊,你得另准备个账本记录贵客。” 他丝毫察觉不到我的怒火已经升腾起来了,喋喋不休道:“这还是丽和酒楼的糊涂账,明儿你把丽人行的账本拿来,朕再帮你看看,实在不行,朕从户部找两个不错的人才,帮你管账……” “你别管行不行!” 我实在忍不住了,刚准备同他发火理论。 谁知,外头守着的暗卫叩了下窗:“启禀陛下,李少带着朱九龄来了,正在敲门,要不要放进来?” “不要!” “要的!” 我俩同时开口。 “放进来吧。” 我白了眼他,戴上面纱,迅速整理了下头发和衣裳,挺胸昂首,换上属于“丽夫人”的招牌媚笑,忙不迭出去了。 快步走到大门口时,我故意开始一瘸一拐,挥手让阿良站开些,亲自打开门。 借着月色一看,门外果然站着两个男人,他俩一开始正在说话,看见我了,一齐朝我看来。 我一怔,李少还是那个李少,貌不惊人,但五官极灵活,随时在眉飞色舞。 朱九龄呢?他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头发用紫金冠束起,身上穿着素色锦袍,脚蹬玄色靴,剑眉斜飞入鬓,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侧脸有三道触目惊心的指甲印,眼里依旧带着张扬和骄矜,清风徐来,撩起他纱衣一角,刹那间,似疏狂名士、又似仙人。 朱大师梳洗干净了,还真是个美男子啊。 “咳咳。” 李少轻咳了两声,他踮起脚尖往院里看,笑道:“我们这半夜来,是不是打扰妹子好眠了。” “哪有,我也是刚安顿了赵姑娘回来。” 我耳朵有些发热,忙侧过身,请朱九龄和李少进来。 在往里走的时候,我故意走的很慢,凑到李少跟前,压低了声音,下巴朝走在头里的朱九龄努了努,低声问:“怎么回事?” 李少掩唇偷笑:“今晚你从教坊司离开后,哥们气不过,打算寻这家伙的晦气,已经叫了两个打手,准备好好地教训他,起码也得在他脚上留点东西嘛,没成想上船后,发现这人正盘着腿喝闷酒,我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竟同他一起喝上了,越聊越投缘,他说将咱们三个恩怨撇开,其实你的脚很美,若是被他毁了,他真的就是千古罪人了。” 我摇头一笑:“这就成罪人了?” “你不懂。” 李少笑道:“这些作画的大师都怪着呢,把美看得比命还重,他又听见你花费千金赎了赵丫头,觉得你这人除了铜臭气,还有点旁的东西,非要过来跟你赔个不是,拉都拉不住。” 说到这儿,李少手指摸了下鼻下的胡须,坏笑:“哥们寻思着,你不是一直念叨着想让他教鲲儿么,这不就是个机会嘛,说不准,以后关系好了,咱还能求他几幅字画呢。” “就你精!” 我笑着白了眼李少。 正在此时,前头走着的朱九龄停下脚步,回头,皱眉问:“你们俩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 我屈膝见了一礼,笑道:“说待会儿给您喝什么好酒呢。” 说话间,我一瘸一拐地疾走几步,跟了上去,侧身,请朱九龄进了内院,抬眼瞧去,内院此时静悄悄的,只有云雀一人立在青石台阶下,上房仍旧灯火通明,但门窗紧闭,仿佛没人似的。 我还没张狂到把朱九龄和李少带进屋,打算就在小院招待他们。 我让阿良往院子里再多添几盏灯,吩咐云雀,赶紧去小厨房弄几道菜,再把我珍藏的好酒拿出来。 月色正好,清风吹来,将凤尾竹吹得飒飒作响,又将园中的芍药花瓣吹落,倒有几分诗意。 我笑着转了个圈,试图同朱九龄套近乎,问:“久闻朱爷大名,这些日子交往下来,妾身眼见您手上功夫了得,十分的钦佩,您慧眼识美,正巧,妾身今儿刚捯饬了下院子,您觉得怎么样?” 我暗道:李昭这人虽讨厌,可审美的确不错,得亏他给我收拾了下,否则依照之前那个简陋寡淡的样子,还真不好意思招待朱九龄。 原以为,朱九龄会夸几句,没想到他四下瞧了圈,眼里含着抹讥诮,挡着我的面儿,很直接地说道: “竹子倒不错,有几分雅意,只不过弄个木凉亭怎么回事?应该也弄成竹的,里头还摆了个烤肉炉子,有些俗气,古人诗有云: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朱九龄双手背后,仰头看天上那轮圆月,莞尔浅笑:“依我看,快把那俗不可耐的烤肉炉子扔了,换上把瑶琴,岂不美哉?” 我斜眼看向上房,使劲儿憋笑,拊掌赞道:“先生果然高见。” 此时,云雀端着酒菜过来了,我帮着把菜一一摆在桂花树下的石桌上,请朱九龄和李少两个入座。 我用酒涮了下杯子,满上,率先举杯敬酒。 朱九龄瞧见了美酒,鼻头耸动,端起一饮而尽,拿起筷子,吃了好几口凉拌鸡丝,许是想起自己今夜是来做什么的了,他清了清嗓子,拎起地上放着的锦盒,拍了拍,对我十分客气道:“听李老弟说,你喜欢吃燕窝,我便现从教坊司拿了些极品燕窝盏,那个……你的脚没事吧。” 我笑笑,稍微往上掀起纱裙,伸出脚:“已经无碍了,先生莫要担心。” “哦。” 朱九龄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我登时愣住,这就完了?连个歉都不道? 我偷偷给李少使了个眼色,示意李少看我的脚。 李少会意,伸长脖子,眯眼瞅了下,胳膊肘捅向朱九龄,揶揄道:“老朱你这道歉也忒简单了些吧,我妹子说没事,那是为了宽你的心,你瞅瞅,血都渗出来了,忒吓人了。” “嗯?” 朱九龄皱眉,低头去看我的左脚,叹了口气,亲自倒了酒,起身,捧着酒躬身给我行了一礼:“在下今夜误会了,还当夫人又来找在下的麻烦,无意伤了你的脚,放心,之后瞧大夫的费用,在下会一力承担。” 第115节 “先生太客气了。” 我忙起身,屈膝给他见了一礼,请他坐下,笑道:“一点小伤罢了,顶多以后留个疤,左右穿着鞋,看不到。” 果然,朱九龄听见这话,眼里多了几许愧疚之色,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我又给他添了杯酒,笑道:“不打不相识,妾身也有错,没跟先生说一句,就把先生画在妾身脚上的花当做丽人行的招牌,自罚三杯,便当给您赔不是了。” 说罢这话,我一连喝了三杯,大抵喝猛了,头立马晕了下。 “好酒量!” 朱九龄冲我一笑,大手一挥:“不过两朵花罢了,没什么,你要是喜欢,拿去便是。” “那妾身就却之不恭了。” 我挑眉一笑,再次给他屈膝见礼,随后,我忙吃了几口菜,将酒气压下去,笑道:“今儿听宋妈妈说,先生为了作画,看过教坊司许多姑娘的身子,唯独没看过赵姑娘的,可是中意这丫头?” “那倒不是。” 朱九龄喝水似的喝酒,笑道:“十多年前赵老太太过寿,赵元光请我去家中赴宴,当时这丫头也就七八岁吧,恭恭敬敬地给我捧了盏茶,其实原没什么交情,可到底有过一面之缘,便算旧相识了,我这人名声虽不大好,却也做不出看故人之女的身子,忒下贱。” 我鼻头发酸,这时候不踩赵丫头一脚,真算个好人了。 “妾身已经将她安顿在客栈,给了她三百两银票,把身契交到她手上,让她好好想一想日后该怎么办,希望她能尽快走出来。” 我掀起面纱,独自喝了口闷酒。 “对了先生。” 我手背摸了下已经有些发热的脸颊,笑道:“妾身认识一个孩子,脾气秉性皆好,于书画一道极有天分,不知……” 我话还未说完,就被朱九龄打断。 “又提这事。” 这男人将筷子扔到桌上,厌烦地瞪了我一眼,起身就要走。 忽然,他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自行坐下,身子稍稍往后仰,笑道:“指点几句也不是不行,但在下喜欢饮酒,那孩子若是能把我喝趴下,我就教,他在这儿么?你把他叫来。” “这怎么成。” 我登时恼了。 我家鲲儿才十一二岁,身子骨弱,一阵风都能吹倒,哪里能和这个出了名的酒鬼拼酒!这老家伙,分明就是想法子拒绝人嘛。 “您看这么着行不行,孩子实在小,他爹娘家教严,不让他喝酒,妾身同您喝,如何?” “你?” 朱九龄斜眼觑我,不屑道:“你行么。” “先生瞧不起女人?” 我拍了拍手,让云雀换大碗来,把桌上的小酒撤下去,换烈酒。 等酒上来后,我满满斟了一碗,端起给对面坐着的朱九龄看,一口接一口喝,烈酒入喉,辣遍了我的口舌,五脏也登时滚热了起来。 我强撑着喝完,将碗倒扣,媚笑着看向朱九龄,告诉他,我一滴都没剩。 “好酒量!” 朱九龄大喜,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咕咚咕咚喝了个尽,他用袖子抹了把嘴,笑道:“好久没有喝这么痛快了,来!” 他端起酒罐,给我满上。 一旁坐着的李少见状,伸手阻止我,担忧道:“你行么,这可是五十年的花雕,喝多了会出事。” 李少给我挤眉弄眼,手掌挡住嘴,急道:“他可是个疯子啊,你也疯了么?” “你就别管了,” 我打开李少的手,笑着和朱九龄碰了一杯,接着喝。 大抵只有这样痛痛快快醉一场,我才能暂时忘了儿子。 我实在亏欠八弟和鲲儿太多,这次,我必须要拿下朱九龄! 想到此,我狠了狠心,忍住泛上的恶心感,大口喝酒。 喝完后,我将酒杯啪地一声放在桌上,挑衅似的看向朱九龄。 朱九龄一愣,他估计也没想到,我一个女人居然这么海量。 “丽夫人……” 朱九龄眼里已经有了酒意,两颊发红,指头在碗里蘸了点酒,朝我弹来,笑道:“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来,接着来。” “来就来。” 我再次给自己碗里倒上酒,心里却犯怵,不能就这么干喝啊,得让他对我更有好感,怎么办呢? 谁知我还在冥思苦想时,朱九龄忽然打了个酒嗝儿,笑着问我:“你既然是夫人,那肯定成亲了,你相公呢?何不叫他出来,咱们三个一块喝。” 我大怒,这酒疯子,说什么胡话。 不过…… 我眼前一亮,思路竟然开了,不急妍华,好好想一下,朱九龄相交满天下,不惧皇权,曾经得罪过先帝,也曾指点过李昭练字,对了,他还当过谢子风的师父。 谢子风是谁,那可是个有侠气的男人,有些地方其实和朱九龄挺像的,譬如当年在丹阳县看到盈袖的小像,就敢从南方一路追到北方,当时知道盈袖被陈南淮欺辱禁锢,他不顾俗世的指摘,又是写诗嘲讽陈家父子,又是想法设法救助盈袖…… 而这些日子与朱九龄交往下来,我能确定,朱九龄是个比谢子风更疯的人,居然说出因为厌恶谢子风和月瑟成亲,所以要与子风绝交,所以,那就不能按俗世的思路同他交往。 想到此,我噗嗤一笑,歪着头,看向朱九龄:“谁说我成亲了,婚姻是什么,那是把枷锁,我才不要这种束缚。” 果然,朱九龄眼前一亮,重重地拍了下大腿:“好!说得好!陆游说什么来着?我是仙蓬旧主人,一生常得自由身。来,丽夫人,干了这杯!” “干!” 我举起杯,与朱九龄碰了一杯。 真的,我真的快喝不下去了。 我硬着头皮,闷头喝完,决定再添一把火,让朱九龄再高兴点:“男人是什么?夫人我有的是银子,喜欢谁,包下便是,玩腻了就扔。” “哈哈哈哈!” 朱九龄大笑,将酒一饮而尽。 而就在此时,上房忽然传来声重重地打门声,好似非常愤怒。 我们三人同时朝上面看去,只见门上印出个高大的男人黑影。 “呦。” 朱九龄仿佛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眼里皆是兴奋,冲我嘿然笑道:“夫人屋里还藏娇呢。” “甭理他,咱们接着喝。” 我正要喝,胃里忽然一阵翻腾,恶心直往喉眼上蹿。 忽然,上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我愣住,也忘记要吐,忙朝前看去,李昭出来了,他戴着暗卫的半截银面具,正好将上面的脸遮挡住。 我看不到他此时是喜是怒,大概很生气吧,薄唇紧抿住,大步朝我们走来。 李少见状,脸都吓白了,立马要跪下。 “咳咳。” 李昭重重地咳了两声,暗中冲李少摆了下手,示意他站远些。 “朕……我来替她喝…!” 李昭走过来,清风将他单薄的寝衣吹开,露出光洁的胸膛,他大袖一挥,潇洒地坐到石凳上,从我手里抢过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将酒碗用力按在桌上,碗登时磕掉一角。 “你们俩真是……哈哈哈。” 朱九龄眉眼皆笑,打趣我:“你遮了下半张脸,他遮了上半张,不过,这位兄台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呢。” 朱九龄仔细瞧,忽然拍了下额头,笑骂自己喝多了,他身子朝我倾来,眼却盯着李昭,笑得暧昧,问我:“丽夫人,这就是你养的小白脸子?哦不对,入幕之宾?” 我头越发晕了,又惊又吓,李昭怎么出来了,他听见这话,会不会生气? 大抵酒在作祟,我竟不怕,眉一挑,故意媚笑:“对呀,先生觉得怎样?” “身段不错,气质也不错,好眼光。” 朱九龄显然喝高了,懒懒地看向李昭,问:“兄台怎么称呼?” “风和。” 李昭冷冷道。 “风和?” 朱九龄皱眉。 “风和日丽的风和。” 李昭剜了眼我,狠狠地喝了口酒。 “哦,这样啊。” 朱九龄了然似的点点头,与李昭碰了杯,一饮而尽。 这人完全喝高了,舌头都大了,脸和脖子皆红,忽然扭头看我,一手撑住下巴,另一手指向自己的脸,晕晕乎乎地笑道:“也是奇了,我憋了一年多都画不出美人图,一看见你,居然就能画了,丽夫人是吧,你看我咋样,能不能也像风和兄弟一样,当你的小白脸子?” 第90章 身怀长技 如此污糟 什么?当我的小白脸子? 听见这话, 我登时被烈酒呛住了,捂着口猛咳了通,差点给吐出来。 “先生开什么玩笑。” 我用小臂按住发烫的额头, 嗔了句。 同时, 我偷摸看了眼身边坐着的李昭,好么, 这人倒是镇定得很,居然没有生气, 眼里含着抹讥诮, 拿起我的筷子吃菜。 他夹了一筷子凉拌鸡丝, 刚送到嘴边, 好似看见朱九龄的筷子上粘着条鸡肉,嫌弃地将鸡丝放进碟里, 从袖中掏出抹干净丝帕,反复地擦手,复又擦了下唇, 冷笑数声,一句话都不说。 气氛忽然就冷了, 尴尬了。 第116节 可朱九龄丝毫察觉不到, 两指夹了片猪口条, 仰头吃了, 十分随意地将油手在自己衣裳上蹭干净, 身子凑近我, 笑眼盈盈:“没开玩笑, 你看我怎么样?” 酒气阵阵袭来,一时间,我都分不清是他身上的味道, 还是我身上的。 我斜眼朝李昭瞧去,他坐得端正,唇角含着微笑,仿佛在等我怎么回复。 忽然,我腹内酒虫在叫嚣、在作祟,不知怎地,我忽然就想戏耍下老朱。 “嗯……” 我身形微微晃动,看人有点重影了,手撑住下巴,另一手拿起筷子,轻敲了下朱九龄的头,媚笑:“好呀。” 谁知我话音刚落,就听见李昭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咳咳咳。” 他努力盖过我的声音、岔过这个话头,抬手,打了个响指,示意云雀过来:“夫人喝高了,你去上房把炖盅端出来,再去小厨房做点醒酒汤。” 没一会儿,云雀双手捧着炖盅出来了。 李昭接过,亲自喝了口,笑着说还热着,他刻意忽视朱九龄,保持着优雅风度,用勺子舀了块山药,喂到我口中,柔声道:“空腹喝酒容易醉,吃点东西,待会儿洗个热水澡,早些休息。” 我娇嗔着扭过头,学着朱九龄方才那样,手抓了块肉,故意当着李昭的面吃掉,甚至嚼出声音,坏笑:“我就不吃你喂的。” “好好好,那就不吃。” 李昭无奈一笑,哄着我,拉过我的手,用帕子轻轻擦。 “我说风和老弟啊……” 朱九龄双臂环抱住,死盯住李昭,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点头,嫌弃地笑道:“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 他打了个酒嗝儿,接着说:“觉得你和我非常讨厌的一个人很像,连身上的味道都一模一样。” 李昭眉梢一挑:“那个人是谁?” 他问这话,我的酒瞬间醒了大半。 依照这狗东西的性子,肯定会套路朱九龄说僭越的话,然后秋后算账…… 这不行,我只是想让老朱教鲲儿,若是因此害得老朱丧命,那我真的死一千次都不够偿还。 想到此,我忙给李少使了个眼色。 李少会意,搂住朱九龄,趁乱捂住朱九龄的嘴,笑骂:“你厌恨的可不就是我么?不就是打了两次架,还要记恨到几时?天不早了,咱们该走了。” “干什么你。” 朱九龄挣脱开束缚,用力推开李少,重重地甩了下袖子:“干嘛不让我说话!” “哼。” 李昭瞪了眼摔在地上的李少,双手自然地放在腿上,淡然道:“说呗朱兄,我对那个人也挺好奇的。” 紧接着,李昭促狭一笑:“莫不是,你不敢说?” “这有什么不敢的。” 朱九龄脱口而出:“就是现在的小皇帝嘛。” 我大惊,酒醒了八成,用力拍了下石桌子,瞪着朱九龄,气道:“行了,什么拼酒,说到底你还是不想教那个孩子,妾身也不强求,先生请回吧。” 李昭莞尔浅笑,抓住我的手,轻轻地摩挲,劝慰我:“大家在说笑嘛,你怎么就恼了呢。” 说到这儿,李昭舌尖轻舔了下唇,一派的温和儒雅,笑着问朱九龄:“瞧先生对当今陛下颇有怨言,到底是什么缘故呢,晚生洗耳恭听。” 朱九龄半个身子歪在石桌上,坏笑着朝李昭勾手指头:“你附耳过来,我偷偷告诉你。” 李昭眸中闪过抹狠厉,仿佛嫌弃朱九龄身上的味道,食指揉了下鼻子,凑过去。 此时,我简直心惊肉跳,不行,我不能这么害了朱先生。 正当我准备阻止悲剧发生时,我忽然看见朱九龄玩味一笑,凑近李昭耳边,深呼吸了口气,啊地大叫了声。 李昭瞬间躲开,手按住耳朵,厌恶地盯着朱九龄。 “你想听?” 朱九龄扁着嘴,脸上写满了欠揍二字,坏笑:“我偏不告诉你。” 李昭白了眼朱九龄,端起桌上的酒碗,猛喝了一口。 而朱九龄呢,显然对李昭并没有什么兴趣,他这会儿喝得眼睛都有些发红,歪着头看我,嬉皮笑脸道:“怎样呢丽夫人,给个准话呗,我能不能当你的小白脸子?” 我惊魂未定,捂着发闷的胸口,胳膊搭在李昭肩头,冲朱九龄摇了下手指:“不行,风和先生不让的。” 果然,李昭听见我这话,唇角勾起抹浅笑,食指刮了下我的鼻子,从炖盅里夹出块瘦肉,两指夹开我的面纱,喂给我,却斜眼看朱九龄,柔声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家夫人是最讲究的人,那些臭烘烘的糟糠是瞧不上眼的。” 我嚼着肉,不禁笑出声。 不愧是李昭,总能用最文雅的语气,说出最挖苦的话。 可朱九龄仿佛根本没听懂李昭的讥讽,他上下打量李昭,笑着问我:“怎么,我难道比不上这个风和?他有什么好?” 一时间,我竟不知如何回他。 我总不能说,风和是皇帝,我们俩还有个儿子吧。 “朱先生问你呢,你说说呗。” 李昭环抱住我,摩挲着我的背,坏笑:“你告诉他,我到底哪儿好,让他死了这条心。” 我实在怕这狗东西找朱九龄的晦气,趁着意识还未被酒彻底吞没,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忽然瞧见石桌上的炖盅,笑道:“他呀,身怀长物,会做……” 我准备说,会做菜。 谁知朱九龄身子猛地一震,眨着眼,疑惑:“身怀长物?” 这男人使劲儿摇了下头,目光下移,看向李昭的那里,坏笑:“史书说嫪毐是个大阴人,那玩意儿可以转动车轮,原来风和老弟也是个大阴人哪!” 我顿时臊得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扭头看向李昭,他真的恼了,拳头紧紧攥住,但良好的教养让他没有发火,淡淡一笑,连喝了好几口烈酒,冷声道:“朱先生喝多了,这种玩笑,不适合在夫人跟前开。” “别害臊嘛。” 朱九龄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筷子敲着碗沿儿,坏笑:“风和老弟,你要不把衣裳脱了,让我观摩观摩。” 饶是李昭再好性,这会儿也被激怒了,一把将酒泼在朱九龄脸上,怒骂:“腌臜货!” 朱九龄也没恼,笑吟吟地抹了把脸,斜眼觑向李昭:“哦,我明白了,原来不是这个长物,那是什么,脸白?” 李昭实在忍无可忍,嘴张了好几次,似乎想要喊暗卫来,最后,他摇头嗤笑了声,自言自语:“我真糊涂了,竟和个疯子对嘴。” 他不再理朱九龄,看向我,柔声道:“你也瞧见了,他如此德行,你放心把孩子交给他?还是让我来教孩子习字吧,绝不比他差的。” “嚯!” 朱九龄从地上拎起个酒罐,用牙咬开塞子,咕咚咕咚猛喝了数口,不屑道:“好个大言不惭的阴人,居然说比我写的好,来来来,你现写几个字,让我瞧瞧。” 李昭白了眼朱九龄,没理会。 我听见这话,忽然计上心头,忙让云雀去拿纸笔来。 等东西拿来后,我将纸铺平在石桌上,笔蘸饱了墨,刚递给李昭,立马收回,我故意媚眼横向朱九龄,笑道:“他那两笔臭字,连我写的都比不上,更别提和先生比了。” 说话的同时,我把笔递给朱九龄,娇声怂恿:“莫不如先生写几个字,好好教一下他,省得他一直张狂自大。” 听见我这一番恭维,朱九龄十分得意,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我跟前,从我手里夺过笔,醉眼朦胧地看我,问:“写什么呢?丽夫人,都听你的。” 我也醉的身形晃动,忍住源源不断泛起的恶心,身子倚靠在李昭身上,冲老朱挑眉一笑:“这么着吧,我念,你写。” “好。” 朱九龄手巴住石桌沿儿,防止摔倒,另一手拿住笔,眼使劲儿盯着纸,嘴里喃喃自语:“咦?这纸怎么会跑了呢?” 我使劲儿掐了下大腿,让自己更清醒些,念道:“本人朱九龄,愿收高鲲为弟子,定当倾尽全力教其书画,特立字据为证,开平元年八月夜。” “本人……” 朱九龄剑眉蹙起,果然顺着我念的写。 写完后,他将笔扔到一边,连退了数步,转了个圈稳住身子,踉踉跄跄地走上前来,大手啪地一声按在纸上,坏笑着看向我和李昭:“都来开开眼吧。” 李昭只是斜眼瞅了下,不屑一顾地冷笑。 我心里大喜,忙凑过去看,嚯,果然是大家,饶是醉的舌头打结,仍能写出非常漂亮的字,银钩铁画,回锋极其有气势,力道几乎透纸而过。 我也顾不上什么避讳,从桌上抓起酒罐,学朱九龄那样,猛灌了通,酒从两旁落下,弄湿了我纱衣。 “总感觉缺点什么。” 我酒气也上来了,手勾住李昭的脖子,撒娇:“你看,就是比你写的好。” 李昭哄着我:“好好好,比我好,咱不喝了哈。” 而此时,一旁瑟瑟缩缩的李少眼里闪过抹精光,凑上前来,从后面环住朱九龄,坏笑:“可不缺个印嘛。” 说这话的同时,李少动手,从朱九龄怀里摸出个指头般大小的汉白玉印章,凑在嘴边哈了口气,放到朱九龄手里,他抓住老朱的手,半哄半怂恿:“我说九龄兄,好歹得有始有终嘛,咱写了好字,不得盖个好印?” “盖!” 朱九龄哈哈大笑,咚地一声将印章按在那张纸上。 几乎在瞬间,我就将那张字据抽走,双手捧住,在月色下仔细看,兴奋得连亲了好多下。 我的心咚咚直跳,又高兴又想哭,鲲儿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我这回拼命喝酒总算没白费。 此时,李昭环抱住我,柔声哄道:“这下满意了吧,听话,咱们回屋去休息,不能再喝了。” 我点点头,任由李昭环住我站起。 谁知就在我们往屋里走的时候,我看见朱九龄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挡在前方,笑着问:“丽夫人,敢问我什么时候能登堂入室?我脑中忽然冒出个想法,想要画一幅《盛世长安夜景图》,真的,特别急,你跟我去画舫吧,我现在就带你走。” 说话间,他就走上前来,抓住我的胳膊,要从李昭手里将我抢走。 就在此时,李昭猛踹了朱九龄一脚,登时就将这男人踹翻。 我扭头,眯着眼,使劲儿看李昭。 怎么回事,他的脸色好难看啊。 “好大的胆子!” 朱九龄大怒,随手抓住只酒罐,就要往朝李昭砸。 “朱九龄,年四十四,利州人氏。” 李昭紧紧地抱住我,冷眼看向朱九龄,讥诮道:“十六岁时,与父妾室安氏通奸,事发后,你父母为保住你,要私下处置了安氏,你强行带走安氏,没成想被家人抓住,安氏最后落发为尼,而你呢,因忤逆尊长,被逐出家门。” 第117节 我身子轻飘飘的,抬眼瞧去,原先醉糊涂了的朱九龄此时脸色变得很差,手没抓稳酒罐,咚一声,罐子落地,美酒登时四散开来。 “此后,你与家中决裂,发誓绝不再碰女人,二十三岁时,游历至云州,结识当时洛阳令的妻子韩氏,你诱骗韩氏感情,让韩氏以为你会娶她,几次三番背着丈夫与你私会,后她的全.裸画像被丈夫发现,要休了她,这妇人也是个糊涂的,破罐子破摔,携带金银细软找到你,让你带她私奔,你拒绝了,韩氏自尽。” 李昭不急不缓地陈述这些事实。 我感觉他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晕晕乎乎间,我看见朱九龄脸刷一下白了,不再愤世嫉俗,也不再疯言疯语,声音有些发颤:“这事你怎么知道。” “哼。” 李昭冷笑数声,手指了下自己的头:“我这里比较好使,听过和看过的事都不会忘,再来。” 说这话的同时,李昭将我抱紧了些,以防我跌倒,他挑眉一笑:“年三十,混迹长安秦楼楚馆,与一名叫江南月的名妓相交甚密,后来,你看上虎威将军的战马,同江南月许下终身,怂恿她陪.睡,做了将军外室,最终换得汗血宝马……” “闭嘴!” 朱九龄浑身剧烈颤抖,几乎吼出这两个字。 “这就生气了?我还知道很多呢。” 李昭依旧笑得温文尔雅,他下巴微微抬起,骄矜道:“因早年在女人身上吃了亏,所以你这几十年来一直戏弄背弃真心爱你的女人,直到现在来了报应,你再也画不出仕女图,所以躲在教坊司里胡天胡地,散尽千金看美人身子。你吧,自私凉薄、无情无义,如此污糟的品行,怎么可能作出好画,平庸已是你的巅峰了。” 第91章 喝断片 醉后发泄 我从未见过朱九龄会这般生气过, 不,应该说是愤怒。 哪怕我现在喝高了,一个头两个大, 但我依旧能看出, 朱九龄脸色不对,只是在短短的瞬间, 他眸中就闪现过几十年般的人生百味。 他目瞪口呆,张牙舞爪地要同李昭拼命; 转而仿佛又在怀疑自己, 口里喃喃念叨着平庸二字, 手颤巍巍地抬起, 目光下移, 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紧接着,他又使劲儿摇头, 鄙夷一笑,自言自语:“一个靠女人裙带过活的后辈小子又懂什么”; 进而,他脸忽然涨成了猪肝色, 拳头紧紧攥住,两眼死死盯着李昭, 仿佛下一刻就要扑过来打人; 最后, 他脸上的红逐渐褪去, 凄然一笑, 自问:“我再作不出好画了?这就是我的报应?” 此时, 我听见李昭似乎冷笑了声。 我整个人倚靠在李昭身上, 眯起眼, 仔细瞧,他依旧冷静自若,环抱住我, 摩挲我的胳膊,温柔地补了一刀:“对,你一直酗酒,成日家昏昏沉沉的像个疯子,可其实,你比谁都清醒,你需要源源不断的感情来激发作画,甚至到如今,还想出看女人身子这么下作主意,上至勋爵贵妇、下至窑姐儿暗娼,你辜负过多少情人,自己算过么?” 朱九龄似被逼急了,喝道:“那都是你情我愿的。” “没错!” 李昭拊掌微笑:“你嘲笑朕……嘲笑我是小白脸、阴人,那朱先生您呢?年轻落魄时候寂寂无名,难道没当过小白脸?若没有那巨万贯的银钱资助你,你拿什么学艺、拿什么出名?” 李昭低头,吻了下我的顶发,接着笑道:“她们用娇躯温暖了你这颗冰冷的浪子心,可你最终头也不回地离开,所以你的画里充满了罪恶,一文不值!滚,别再打扰我家夫人,看见你这老东西就恶心。” 朱九龄大怒,嘴张了好几次,似乎想要反驳什么,可最后一句话都没说,盯着李昭看了良久,又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甩了下袖子,拧身扬长而去。 一旁的李少见状,躬身给李昭行了个大礼,逃似的追出去了。 …… 小院再次恢复了安静,凉风徐来,吹动檐下的灯笼,并将花雕酒的清芬吹得满院都是,夜虫拼命嘶鸣,仿佛要在这夏日的尾巴,证明自己的存在。 我挣扎着推开李昭,往后退了几步,将碍事的面纱扯下,深深呼吸了几口。 头太晕,我踉跄着行到桂花树下,坐到石桌上,疲惫地抬眼,朝前看去,李昭也将面具摘下,眼角眉梢都写满了得意,步履轻盈地朝我走来。 他看了圈石桌上酒菜,学我方才那样,用手抓了条炙羊肉,心满意足地嚼着,对我笑道:“行了,天色不早了,咱们也该休息了。” 说罢这话,他用帕子擦了下手,来抓我的胳膊。 我厌烦地甩开,冷笑了声:“有必要么?” “什么?” 李昭眨眨眼,笑着问。 “装。” 我抓起酒罐,猛喝了好几口:“当着矮子不说短话,朱九龄素来张狂傲慢惯了,你何必当面接人家的短,把人家欺负得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画作是不是真的一文不值了。” 蓦地,我想起了去年的除夕夜,他就是这样,不痛不痒地逼我八弟接爵,最后把八弟的疯病给逼出来…… “真没必要!” 我心里烦闷,又喝了通酒:“我好不容易才抓住这机会同朱九龄和解,把他哄高兴了,套路了张字据。这下好了,如你意了,他只怕这辈子都听不得丽夫人三个字,更不可能教鲲儿写一个字。” “你为何一定要他教嘛。” 李昭白了眼我,从我手里夺走酒,也喝了几口:“你也看见了,他就是个坏种,万一把鲲儿教坏了,你怎么和你八弟交代?” “你是怕他教坏鲲儿,还是怕他把我教坏?” 我酒气上涌,只感觉浑身越来越热,气得把外头穿得纱衣撕扯掉。 此时,我只穿着件抹胸,用手不断地在脸跟前扇风,接着讥讽:“还是你怕我真被他勾引走,打了你皇帝老爷的脸?嗯?” “你喝醉了。” 李昭抓住我的胳膊,强行将我拉起,要将我往屋里拽。 我甩开他,没站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找朱九龄吗?” 我胡乱地撕扯头发,将步摇、绢花一股脑全都扯掉,黑发如流水般掉下,披散了一身。 “我家鲲儿喜欢他啊!” 说着说着,我控制不住就掉泪了,胸口的憋闷让我快疯了:“品行差怎么了,咱俩又是什么好人?咱们就配教那个孩子了?啊?” 我双手覆住脸,掌心明显感觉到脸很烫。 抹胸似乎小了,弄得我有些喘不上气,我一把将它扯掉,胸膛瞬间感到了放松、舒坦。 “干什么!” 李昭大怒,立马从地上捡起纱衣,要强往我身上裹。 “什么毛病,朕还从没见过耍酒疯脱光衣裳的女人!” “少碰我!” 我厌烦地推开他,朝他吼:“我忍你很久了!” 眩晕感快将我吞没,我只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像要往天上飘似的,我眯住眼,使劲儿看李昭,他怎么变成了两个…… “我家鲲儿没了三根指头,三根啊!” 我竖起左手的三根手指,晃给李昭看:“他残疾了啊,没法考科举了啊,哪怕你假惺惺对孩子好、手把手给他教书法又能怎样,他的指头能长出来么?啊?这么久了,我不说,不代表我能忘了这事,我能怎样,你是皇帝,我、我儿子、我弟弟、我姐姐姐夫、我的盈袖、我的妹夫……都在你的掌控下过日子,你说我能怎么办,去跟你决裂?去让你还我弟弟和侄儿一个公道?我连我自己的儿子都留不住,我能怎么办!” 我想起了小木头,从我肚子里长大的小木头…… “妍华,你真这么恨朕?” 李昭眼圈红了,手抬起,按住我的肩头。 “别碰我!” 我尖叫着打开他的手,质问他:“我算什么?啊?你泄.欲的禁脔?是,你爱惜自己的名声,为了平衡前朝后宫,你不给我名分,还百般试探、防备我,行啊,我不进宫,皇后贵妃算什么东西,我就想要我儿子,你还给我啊……” 我踉跄着起身,在石桌那边新找了罐酒,又喝了十几口,喝到肚子太撑,喝不下去,自嘲一笑:“没事儿,这都不算什么事儿,只要我儿子有名分,哪怕我一辈子当一条见不得光的臭虫又算什么,可……可我想他啊,一个月见一次,是啊,每月十五母子相见,哈哈哈哈,这他娘的比我的月信还准。” “妍华,别闹了。” 李昭走过来,他叹了口气,要从我手里夺走酒罐。 “别动!” 我将罐子紧紧抱在怀里,瞪着他:“怎么,连酒都不许我喝?” 我故意又喝了几口,凄然一笑,我仿佛知道朱九龄为何酗酒了,真的,难过可能会在这瞬间被熨烫平,起码,痛苦能减轻很多、很多…… 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看,索性就盯着石桌上的一只酒碗瞧,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抓起那只碗,左手平按在石桌上,扬气右手,用力砸下去,一下就把指头给砸出血了。 “你这是干什么!” 李昭大惊,一个健步冲过来,从我手中夺过碗,扔到一边。 他仿佛比我还愤怒,从自己寝衣上撕下条布,帮我把指头包住,恨得重重打了几下我的背,骂我:“你到底想要干嘛!” “我干嘛?” 我噗嗤一笑,抬手,轻抚着他清隽的侧脸:“我想把指头还给鲲儿啊。” “对不起。” 李昭忽然说了这么句,他好像很痛苦,将我一把抱住,反复地对我说对不起,让我别伤害自己。 “你起开。” 我感觉很难受,推开他,小跑到桂花树跟前,手扶住树,弯腰猛吐了起来。 这时候,他过来了,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给我递来杯水,让我漱口。 我刚接过,恶心感又来了…… 吐了半天,总算舒坦了。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谁都不说话。 最后,他蹲下身,把我背了起来,往上房走去。 我趴在他身上,两臂勒住他的脖子,下巴搁在他肩头,虚弱地喘气…… “你呀。” 李昭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一笑:“你让朕把你怎么办啊。” “我怎么了。” 我心里烦郁,顺手打了下他的头。 “你这臭脾气,梅濂怎么能忍受你十多年的。” 李昭笑骂了句。 “哼。” 第118节 我又打了下他的头,终于支撑不住,软软瘫在他身上,在昏过去前,我冷笑了声:“我和梅濂好得很,那十三年相敬如宾,从没吵过架、红过脸,你就好好欺负我吧……” …… * 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了,隐约记得又吐了很多次。 等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阳光从纱窗中照进来,温柔地洒在大红的锦被上。 我只感觉头痛欲裂,胃疼得紧,依旧非常想吐,缓了好久,这才稍微清醒过来,扭头瞧去,此时屋里空无一人,我正躺在床上,黑发编成大辫子,垂在胸前,身上穿着轻薄的寝衣…… 手忽然传来阵钻心的疼,我挣扎着坐起来,垂眸瞧去,左手指头被包扎好了,上面隐隐能看见血迹……怎么回事? 我手怎么会受伤? 昨晚朱九龄被李昭气走后,发生了什么?他人呢?回宫了么?几时走的? 我浑身都疼,昨晚他打我了?还是对我做那种事了? 越想越头疼,我口里发干,想要下床倒点水喝,忽然,手碰到个坚硬的东西,低头瞧去,枕头跟前放着个鎏金小方盒。 这又是什么? 我忙打开,发现里面是一束用红绳绑好的黑发,还有张折叠好的帛。 谁的头发? 我的?还是李昭的?还是别的什么人的? 我用手臂蹭了下发烫的额头,试图让自己稍微冷静些,然后打开那方帛,上面是非常好看的行楷,李昭亲笔所写,居然还有玉玺印,内容让我大吃一惊: “因朕之错,害得高牧言犯病,斩断其子高鲲三根手指,如今愧疚不已,现割发三寸赔罪。特诏,凡我李氏子孙,必得厚待高牧言父子。日后,高家父子不论犯何种罪,皆免一死。文宣帝李昭开平元年八月十七夜亲笔书。” 看到他写的这封密诏,我一时间百感交集,酒也醒了大半。 文宣,是三王之乱平息后,群臣奏请给他上的尊号,是称颂他如汉朝文宣二帝一样,仁厚爱民、轻徭薄赋,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中,但当时他再三婉拒了。 而如今,他自称文宣帝,正如当初他还是太子时,在我面前自称朕,这不仅仅是对我的信赖,还有以帝王的身份,对我八弟父子郑重道歉。 这……还是我认识的李昭么? 第92章 束脩 他,挺倒胃口的 过了很久, 我才慢慢想起那晚发生了什么。 挺尴尬的。 我没想到自己醉酒后如此失态,竟会脱光衣服撒泼。 老陈曾经说过,不要喝酒, 因为酒会让人麻醉、糊涂, 影响人的判断和决策。 事后细想,原来这就是酒后吐真言, 原来,我对李昭有这么多怨。 曾几何时, 我不安地拿着装了密诏的鎏金盒子, 绞尽脑汁地猜测这到底什么意思, 他又在试探?算计? 可转而一叹, 如今的我,还有什么值得他算计的。 那么我姑且认为, 他是真的在道歉悔过吧。 原本我打算将这封密诏送给八弟,宽他父子的心,后来一想, 八弟一家如今全都搬进书局了,人多眼杂的, 被人看见还算小事, 若是遗失了, 那可就不好了。 所以, 我最后决定交给四姐和姐夫, 让他俩帮忙藏起来, 万一哪日我不在了, 起码还有个人能出面,保住八弟父子一命。 …… 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在九月中旬, 我又见了儿子一回。 小木头比八月见面那次又变了个样儿,不怎么哭闹,还胖了圈。 我私底下找到胡马询问,胡马说,自打我上次质疑小木头是不是得病后,陛下暗中彻查了番勤政殿,尤其注意照顾小木头的那两个奶娘……一切正常,并没有查出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可奇怪的是,自打开始彻查后,小木头的烦躁哭闹症状都没了。 看吧,胡马和我一样,都是事无巨细地在照顾小木头,所以孩子的一喜一啼、身上是不是有病,其实我俩都能感觉到的,这很难解释为什么,但却是真实存在的。 胡马偷偷嘱咐我,让我暂且别再同陛下闹、也别提,一切交给他,谁若是敢伤害小木头,他绝不会放过那人,不论她位份多高,家族多强盛。但愿小木头只是水土不服,若真是被人暗害,那么,那个人兴许察觉到了风声,暂时收手,日后还会露出马脚。 我庆幸从最初就善待云雀、亦庆幸怀孕时请胡马当小木头的大伴。 曾经还是国公小姐的我,瞧不起这种残缺的阉人,觉得他们不男不女,就是宫里伺候主子的蝼蚁。 可很多年过后,我不敢再有这种想法,有时候掌权太监的力量,超乎想象,他们是皇帝最亲密的人,某种程度上也算种酷吏,即使目前在李昭这一朝,这种力量暂时还未显现,但我总有种感觉,这一日迟早会来临。 在九月底的时候,去洛阳送信的阿善回来了。 老陈有了回信,他果然帮我去杜老太医家走了趟,杜老年事已高,再加上当年是被先帝逐出长安的,不好再回来。但杜老亦很认真地帮我解答了疑问,他说没见过孩子,单凭这些描述的症状,确实像婴儿初离了母亲表现出的不安,再观察一段时间,看嗜睡和燥郁还严不严重,若是还有,那就不对劲儿了。 末了,老陈在信中又补了句,有些病即便是现在宫里的国手也未必能瞧出,若是有机会,可以把孩子抱去洛阳,让杜老太医亲自瞧瞧,毕竟杜老除过千金小儿科,最擅长的就是用毒…… 我看过信后,立马提笔回信,信中万般感谢老陈和杜老太医,厚着脸皮求老陈,既然杜老无法回长安,那能不能将他请到长安附近的县、镇?小木头身子平安无事倒罢了,万一被人暗害,我也没法活了。 因阿善舟车劳顿,我这回没让他送信,派了阿良去,顺便,让他在路过利州的时候,帮我探望一下赵燕娇,天眼看着转凉,再给丫头带点衣裳鞋袜。 没错,赵燕娇被我从教坊司赎出来后,没几日,就孤身一人去利州投靠她姨妈去了,走之前给我留下张借据,说有生之年,定会连本带利将这三千三百两给我还清。 我知道寄人篱下的苦,尤其像赵丫头这种身世遭遇,免不了受人指指点点,银子我倒是没想过管她要,只希望她一切顺利,早日从过去的不堪中走出来。 说来也幸运,因着和朱九龄那点子捕风捉影的事,我竟也成了长安城小有名气的人物,丽和酒楼和丽人行胭脂铺生意非常红火,尤其是火锅,自打开业那晚袁文清上门之后,街面上忽然出现好几家“火锅”酒楼,甚至还有同行偷偷出高价,来挖我家的大厨。 说实话,我非常担心,万一街面上都模仿,岂不是把丽和酒楼生意抢走了? 谁知李少听见我这话,若有所思一笑,说:“生意就是这样做,一家独大很容易成死棋,只有很多家都开始做,那么,这门生意才会盘活。” 一开始,我还不以为然。 后面酒楼的进益逐渐证明李少的话是正确的,火锅一度成为长安最时兴的吃食。 我决定,等过几个月,手里的银钱不那么紧张时,再开一家分铺,分铺我打算自己一个人单做,不再和李少合伙。 …… 这段日子,我和李昭的关系稍微有所缓和,起码不再像最初决裂时那样,彼此阴阳怪气。 他很忙,仿佛最近已经开始着手推行新政,每日都会和内阁官员商讨具体该如何实施,当然,他受到了很大的阻力,单就裁撤冗官和荫封一项,就遭到极大的反对。朝中一部分官员认为如今战乱刚刚平息,最该做的是休养生息和轻徭薄赋,贸然推行新政,怕是会引起朝局动荡。 总之,他现在也是焦头烂额,很少去后宫,原先封妃计划也暂搁置了,偶尔偷闲出宫,到我这儿缓口气,或是去小厨房做几道宵夜、或是痛痛快快大睡一觉,他并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像条发情的公狗,使劲儿往我身上蹭,反倒是规矩得很。 我知道,他在等,等我彻底从小木头的事中走出来,然后再次接受他。 那就等着吧…… 奇的是,李昭这边偃旗息鼓,朱九龄居然也安安静静。 遥记得八月十七那夜,朱九龄在我家中喝高后,接连被李昭用难以启齿的陈年旧事挖苦,最终愤恨之下,拂袖离去。 听说就在当晚,他就去教坊司把账结了,从此消失,不知踪影。 有人说他父亲病危,他回乡奔丧去了; 有人说他就在长安,回到那个“几百年”都不曾踏足的家中,潜心作画去了; 更有离谱的,说他看破红尘,剃了头发出家去了…… 一开始,我还着实担心了番,怕李昭把朱九龄给暗害了。 我确实问过李昭,没想到他听了这话,不屑一顾地笑了,说他还不至于和一个卑下的阴人过不去,有失身份…… 在上个月中旬,也就是九月十六那天傍晚,朱九龄忽然出现在了丽和酒楼。 他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身上没了酒味儿、不再邋里邋遢,穿着锦袍、头上戴着玉冠,把自己拾掇得干净又潇洒。 果然,他一来,半条街都震动了,众人纷纷涌到酒楼,看这位传说中的大家何种模样,试试看有没有运气,能不能求得字画。 原本我以为,朱九龄还是像在教坊司那般暴躁无礼,没想到,他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婉拒了各家豪族贵人的邀约吃酒,在酒楼包了个雅间,每日傍晚酉时来,不点火锅、也不要酒水,只点一荤一素两个小菜,再加上一壶毛尖,看一个时辰的书,到戌时准时离开,连住半个多月,皆是如此。 好么,街面上又有了新传闻。 有人说,朱九龄最近准备画《盛世长安夜景图》,特特待在酒楼,观察烟火人间; 有人说,朱九龄是为了看“丽夫人”,毕竟他和丽夫人关系匪浅,瞧,那胭脂铺子上的招牌彼岸花,可不就是出自朱大师的手笔么; 对此,其实我也有点怀疑。 一般来说,我都是上午忙丽人行生意,傍晚酉时前后去丽和酒楼巡店,可每当我派莫管事同朱九龄打招呼,或者给他送壶羊羔小酒时,他都会迅速离开,不会同我或者酒楼的人说话。 有时候我觉得,我和朱九龄在某些方面有点像,具体是哪里,我还真说不上来。 …… 今儿是十月初五,上午的时候,我带着阿善和云雀,去拾掇了下新买的胭脂作坊,几乎忙了一整日,趁着天还没黑透,就紧着往酒楼赶。 入了秋,我也换上了稍厚些的淡紫色褙子,发髻上簪了支蝴蝶步摇,腕子上则戴了只缠枝花的金镯子,大抵和一直戴面纱有关,这个夏天,我的脸一点都没晒黑,似乎比去年更白嫩了些。 天渐凉,来吃火锅的人还挺多,酒楼充斥着股鲜香麻辣的味道,让人食指大动。 我还似往日那般,站在柜台后看账本,四下扫了眼,一楼坐着许多衣着华贵的富少官人,或是谈笑风生,或是对二楼的某一个包间指指点点。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瞧去,二楼拐角那个包间烛光昏暗,只推开一掌来宽的缝,朱九龄此时就坐在里面,不知道他正在看书吃菜,还是在观察芸芸众生,亦或是在偷偷看我…… “想什么呢。” 我摇头一笑,继续拨弄着算盘。 正在此时,我忽然瞧见从外面进来个清瘦少年,十一二岁的模样,右边袖子比左边的长半截,长得俊秀文气,正是我家鲲儿。 鲲儿微笑着朝柜台这边走来,将手中的空酒壶往起拎了下,偷摸冲我眨眨眼,笑道:“夫人好。” “你好呀。” 我笑着问:“今儿又给书局里的先生们打酒?” “是。” 鲲儿忙应声。 “最近新酿了些菊花酒,小兄弟要不要买?” 说话间,我从柜台后绕出来,带着鲲儿往后堂走,笑道:“在酒窖里,小兄弟跟着来取吧。” 鲲儿紧跟着我走,我发现这孩子时不时地往二楼张望,似乎在找寻什么人。 穿过小门,等走到没人时,鲲儿这才一个健步上前来,亲昵地拉住我的手,笑吟吟地小声喊我:“姑妈。” 第119节 “好儿子,用过饭没?” 我揽住鲲儿,带着他往屋里走。 “还没呢。” 鲲儿笑道:“今儿书局后厨的张妈妈做的是杂面,孩儿不喜欢吃。” 我轻拧了下鲲儿的脸蛋,忙吩咐云雀,今儿新回来的羊好,割点腱子肉,大火爆炒了,再炒个韭黄鸡蛋,另做个排骨汤,鲲儿现在正长个子,得多喝骨头汤。 我笑着打趣:“你是不是想着姑妈在酒楼,就借着打酒的由头,偷偷过来蹭饭?” “不是。” 鲲儿面颊微红,都要进门了,仍不住地回头往后看。 “姑妈,朱先生今儿是不是又来了?” “大概吧。” 我随口应了声。 进屋后,我涮了两个杯子,给鲲儿泡了个牛乳茶,其实就是普洱茶里加奶,再添一勺蜂蜜。 “姑妈……” 鲲儿从桌上端起茶,抿了口,犹犹豫豫地看着我,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最终没忍住,轻声问:“听说朱先生是为了见您,这才来酒楼的,那个、那个,侄儿想……” 我知道鲲儿的想法,他非常崇敬朱九龄。 当时我削尖了脑袋,想让朱九龄收鲲儿为徒,后面听李昭揭了老朱的底,我真犹豫了,万一朱九龄把我家孝顺又聪颖的侄儿教成疯子怎么办? 我抬手,轻抚了下鲲儿的头发,柔声道:“姑妈重新给你找个人品好的先生,行么?” “不不不。” 鲲儿连连摆手,急得都磕磕巴巴了:“孩、孩儿绝不是逼姑妈,更没敢奢望能当朱先生的弟子,就、就是想见见他。” “你真这么喜欢他?” 我噗嗤一笑,问。 “嗯。” 鲲儿脸微红,头低下,怯懦道:“不瞒姑妈,孩儿之前一直临的是朱先生的楷书,后来皇姑父让孩儿临张猛龙碑,孩儿这才换的,其实……孩儿更喜欢朱先生的字。” 我叹了口气,心中忽然一动。 其实学艺,学得是师父的手艺,不一定是风流疯狂。 想到此,我从随身携带的小荷包里掏出张纸条,打开,推给鲲儿,笑道:“当日姑妈和朱先生喝酒,他高兴之余,说会收你为徒,还立了张字据呢,你拿着去找他,他是成名已久的人物,不会赖账的。” 鲲儿诧异地看着我,一脸的不信。 这孩子低头,去瞧那张字据,忽然脸涨了个通红,激动的肩膀都颤抖了,结巴的更厉害了:“这、这真是朱先生的字迹啊!” “嗯。” 我笑着点点头,柔声道:“你赶紧去吧,他戌时就会离开。” 鲲儿闻言,立马拿着那张字据站起,可很快又坐下,他低下头,手搓着自己的衣角,声如蚊音:“孩儿不敢,姑妈,您、您替我去嘛。” 我摇一笑,难得啊,我家鲲儿还会这般同我撒娇。 正在此时,云雀端着饭菜进来了。 我帮着将菜和汤羹布好,然后从橱柜中拿了瓶菊花酒,拍了拍鲲儿的头,柔声道:“你先吃着,吃罢后给你爹爹带两瓶花雕回去,姑妈这就去找朱先生,若是有好消息,明儿让人去书局找你。” 说罢这话,我拎着酒壶,提起裙子,朝前堂的酒楼行去。 在上楼梯的时候,我的心紧张得咚咚直跳,因为我并没有信心朱九龄会答应,甚至没信心,他会同我说话。 走到包间门口,我轻敲了几下门,果然没得到回应。 我笑了笑,让阿善在门口等着,自顾自推门进去,四下瞧去,朱九龄正端坐在四方扶手椅上,他脸上的伤早都好了,穿着月白色的直裰,越发显得面如冠玉,卓尔不群。 此时,他面前摆着两碟未动过的小菜和一盏冒着热气儿的香茗,手里捧着本书,正津津有味地看。 他听见响动,抬眼瞅了下,见是我,勾唇笑了笑,并未像之前那样起身离去,而是平静地翻了一页书,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先生这是在等我?” 我挑眉一笑,坐到他对面的小圆凳上,从桌上翻起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菊花酒。 朱九龄并未正面回答我这个问题,仍沉浸在书中,良久才说了句:“你好像胖了点。” “是么。” 我掀开面纱,喝了口酒,同时不住地打量朱九龄。 离得近,我看见他真的“变”干净了很多,指甲修的短而圆,身上有股好闻的“崔贤妃瑶英香”,脚上穿的那双软底蓝缎鞋纤尘不染,哪里还是当初那个醉酒狂躁、当着陌生女人面小解的疯子。 “听说先生从教坊司搬出去了,最近在画《盛世长安夜景图》,可是堵了的想法终于通了?” 我笑着扫了眼他跟前的那杯茶,打趣:“连酒都戒了?” “嗯。” 朱九龄点头微笑,端起茶抿了口,忽然朝我看来,眼里似有中说不出的神采。 “既然能画了,何须饮酒?这还得多谢夫人。” “哦?” 我挑眉一笑。 朱九龄合住书,勾唇浅笑:“八月初结识夫人后,在下立马写出幅颇为满意的草书《江州词》,前不久被宫里收走了;八月中在夫人脚背画了两朵花后,紧接着又画了幅《斗花戏草》,被张首辅高价收走了;这些日子的确在画《盛世长安夜景图》,但在下其实更想画的是……” 说到这儿,朱九龄翘起二郎腿,足尖有意无意地碰了下我的小腿。 “先生想画什么?” 我处变不惊,笑着问。 “《长安丽人行》。” 朱九龄斜眼觑了下我,端起茶,一饮而尽。 “怎么,现在画不出?” 我佯装听不懂他言语里的暧昧。 “缺个丽人。” 朱九龄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我,没言语,自顾自给茶杯里添了点水。 我莞尔浅笑。 现在,我应该明白为何前前后后有那么多女人折在朱九龄手里,这人四十余岁都这般有魅力,更别提二三十岁时芳龄正好时了。 我亦翘起二郎腿,手指摩挲着杯子沿儿,淡淡一笑,也不同他客气:“先生这是在同妾身开玩笑么?还是记恨着那晚风和先生的挖苦,刻意来找妾身的麻烦?” “他说的没错,我本就是个薄情的浪子。” 朱九龄手指点着书本,亦很直白地问我:“夫人呢,愿不愿意暖了在下这只冰冷的画笔?” 说这话的时候,他换另一只腿翘起,再次有意无意地碰了下我的小腿。 我往后闪了下,微笑着拒绝:“风和先生应该不会同意。” “你怕他?” 朱九龄垂眸,看着自己杯子里的茶叶,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同我说话:“虽然那夜只是匆匆一面,但在下对那位风和先生印象挺深的。他气度高贵,言辞犀利,不太好惹,再加上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大约是个有身份的高门显贵吧。” 朱九龄忽然抬眸,笑着看我:“一个蛮横霸道、连名分都不肯给你,只在夜里偷偷摸摸与你见面的男人……想来,夫人与他在一起难过多过高兴,欲和灵都无法得到满足,心里也有许多意难平吧。” 这话说到我心坎了,蓦地,我就想起过去和李昭相处时许许多多的隐忍和委屈。 我鼻头发酸,重重地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我看见朱九龄凑了过来,似乎要安抚我。 在那瞬间,我身子猛地一震,立马往后躲了下,暗道好险,这男人真他娘的是个高手啊。 而朱九龄呢,看见我这动作,只是笑了笑。 他懒懒地窝在椅子里,端起茶,朝我敬了杯,喝了几口。 我稳住心神,从荷包里掏出那张字据,犹豫了良久,盘算着到底要不要给朱九龄看。 拜师是鲲儿的心愿,我一直亏欠这孩子; 可瞧眼下这情势,老朱是个很危险的男人,因为我发现,他真的某种程度上和我挺像的,想想我当初在酒楼干了什么好事,把冷静自持的李昭给勾引走了啊。 “你拿的是什么?” 朱九龄伸直了脖子,看了眼,笑道:“原来是那张字据……丽夫人,你还是坚持要在下教那个孩子么?” 我眉一挑:“先生会认真教么?” 朱九龄没答应,将书揣进怀里,两指从我手中夹走那张字据,一声不吭地往出走。 我心里一阵落寞,他果然不愿意。 谁知,这男人走到门口时候忽然停下,他并未回头,语调轻快且温和:“教也可以,但夫人要给束脩。” 我忙站起,笑道:“先生尽管开价。” “我不要金银,只需夫人亲手做一顿饭,明儿酉时,你家见。” 朱九龄抬手,两指夹着那张自己轻摇,微微回头,笑道:“我不希望看到那个风和,他,挺倒胃口的。” 第93章 高手 眼儿媚~ 朱九龄走后, 我立马回了酒楼后堂,鲲儿正在用饭,听见我说朱九龄明儿会教他, 这孩子高兴得连饭都不吃了, 抱着我的胳膊蹦蹦跳跳,连声说姑妈最好了。 一会儿问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一会儿又问我明儿穿什么衣裳,小脸激动得红扑扑的, 手都在发抖。 我忙说不用你焦心, 一切有姑妈帮你准备, 你现在要装作若无其事, 回去后把这事告诉你爹,让他入夜后来家里找我。 鲲儿拜师是大事, 尽管不能宣扬出去,我也不知道将来朱九龄会教到什么程度,但还是得同孩子父亲商量一下。 我感觉还有很多事要准备, 匆匆吃了几口饭,就赶回家了。 第120节 原本以为, 今夜我单独会见朱九龄, 而朱九龄又这般言语行动暧昧, 李昭肯定会有所反应, 少不得要冲到家里同我小闹一场, 要么就是还像之前那样, 写封信, 让大福子带过来,给我大声念。 可是,他仿佛压根不知道这事似的, 没来,也没写什么阴阳怪气的东西。 我也没闲心思瞎猜,亥时刚过,我八弟赶着驴车来了。 他给我带了家里蒸的猪油白糖糕,也是喜笑颜开,高兴得手背后,原地来回拧,根本不敢相信朱九龄会教鲲儿。 因为在他印象中,朱九龄就是那种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的名士,他若是看不上你,哪怕你是什么皇亲国戚、高官显贵,照旧连个眼神都不会给。 毕竟人家上回教的是皇帝,还有荣国公家的三公子谢子风,台阶在那儿呢。 八弟觉得,朱先生可能不在意拜师,但咱们须得把礼数做足了。 我们俩商量了下,他去准备六礼束脩,我则准备教学的书房等物。 我们姐弟俩烫了壶小酒,做了几道凉菜,闲话家常到深夜。 他的小女儿取名叫雁回,一则有春暖花开,北雁南回之意;二则,雁和我的妍同声同韵,意为小侄女庆贺流落在外的姑妈回来了。 又聊到睦儿和四姐,他劝我放宽心,不论怎样,孩子在这世上只有一个娘,肯定会认我的……四姐而今已经八个月身子了,大夫摸过脉,说是个男孩儿,姐夫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四姐却有些难过,她想要个女儿,凑成个好。 夜深了,我让他就在我这儿睡,别回去了。他没留,说家里三个孩子,就媳妇儿一个人,怕她顾不了,最后打了个小白灯笼,赶着驴车家去了…… 其实,我还挺羡慕弟媳妇的。 丈夫温和俊美,从不沾花惹草,哪怕日子再苦,也不忘家里女人和孩子,一步步从泥里挣扎出来,而今也挣下一份家业。 这样的日子过得踏实、舒心。 后面,我简单洗漱了下,赶紧去睡。 次日天不亮我就醒了,起床后,把云雀和阿扇也给催起来。 内院屋子不多,只有我住的套间和云雀的小偏房,因李昭常来,我那屋子不敢动,只能委屈云雀了。 我和阿善套了车,先紧着买了个八尺来高的黄花梨木书架,又买了书桌和椅子等物,托人拉回去,书架放在屋子正中间,正好把云雀的绣床和梳妆台、柜子等挡住。 书架看着太空,我又让阿善去八弟的脉望书局,收了些的经史子集四部书籍,又在古玩铺里挑了些珊瑚、犀角摆件,把书架布置了个满满当当。 中午的时候,我吃了几个灌汤包子垫了下,又赶紧出去准备其余的东西。 好在小时候家里请女先生教过我作画,而我在教养盈袖的时候,也重金聘请过名师启蒙她,倒也知道买些什么。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我一次从柜上支了二百两现银,买了上好的宣纸、绢帛,又买了几十支长锋、中锋和短锋狼毫羊毫笔,还买了油烟和松烟两种墨,石青、朱砂等颜料,镇纸和砚台、白瓷碟、毛毡……以及牛胶、鹿胶和明矾等等。 最后又雇了两辆车,才将东西拉回去。 回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了,八弟和鲲儿早都来了。 他俩看见这些年货一样多的东西,皆目瞪口呆,八弟摩挲着儿子的头,语重心长地嘱咐:“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你姑妈,她对你简直比对亲儿子还好。” 我笑骂了句,问:“这算什么啊,咱们孩子是求上进,哪怕花再多的银子,咱们都得支持。” 我看了下八弟准备的拜师礼,有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和十条干瘦的肉条,另外他还准备了个描金绘彩的锦盒,里头装了十个小金元宝,以及两支他珍藏多年的狼毫笔,一支是沉水木、另一支则是紫檀木的,香味浓郁,触手生温。 我们姐弟俩一起将书房又拾掇擦洗了番,准备好香案、蒲团等物,在香炉里提前点了些“崔贤妃瑶英香”熏屋子,将笔墨纸砚和拜师六礼归置好后,日头已经开始西斜,到申时了。 原本,八弟想留下看儿子拜师,顺便也结交下朱九龄。可阿善忽然来报,说八弟家的二儿子正到处找他,原来那孙家大太太带着两个姨娘去我四姐的外宅,说四姐如今快要生产,不该再住在外头。 弟媳妇已经抱着小女儿去护着四姐了,这会儿孙御史进宫还没回来,大太太来者不善,四姐的儿子礼哥儿已经和大太太闹上了,弟媳妇怕出事,所以叫二小子赶紧把他爹请回去,打发走那夜叉。 八弟听见这事,也不敢再待了,忙套车回去瞧四姐了。 我也担心的要命,但凡在后宅里待过的女人,还能看不出大太太的心思? 怕是好心带四姐回家待产是假,趁机把个行动不便的孕妇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是真,这种时候太容易发难了,大太太完全可以以礼哥儿不敬主母、或者四姐不守家法为由,刻意寻衅,若是四姐不当心磕着碰着,那可是一尸两命的事。 我赶紧嘱咐云雀想法子进宫,通知四姐夫,同时,我又让阿善暗中找李少,不用他出面,找些恶棍街霸,装作醉酒闯进去闹事,把那恶妇打发了。 鲲儿担心他四姑,不想拜师了,要回去看。 我让他稳住,先静等消息。 约莫过个一个时辰,阿善快马加鞭赶回来,气喘吁吁地对我说:“没事了,果然和夫人先前猜测的一样,大太太说姝姨娘在外头生产不方便,传出去对御史府的名声不好,一开始还客气了几句,后面直接叫婆子们强行搀扶起姝姨娘,把她从屋里往出拉。礼哥儿看见母亲受气,也是什么都不顾,拿着大扫把轰大太太。大太太恼了,倒是没打,但却让人把礼哥儿捆了,嘴塞了麻核,直接扔进了轿子。 正在那时,李少找的那些恶棍佯装找错地方,进去收账,驴头不对马嘴地杠了几句,立马和大太太带来的仆人、老妈子们打起来了,那些金尊玉贵的仆奴们哪里是恶棍的对手,没多久就被制伏,也就在这时,孙御史和八爷赶回去了。 孙御史看见姝姨娘难受得抱着大肚子呼痛,哭得可怜,大怒,当着众人的面儿,打了大太太一耳光,还把这回来闹事的两个姨娘全都撵到城郊的庄子里,三年内不许她们回来,还有呢,随大太太来的嬷嬷、仆人不管多得脸,全都拿了身契发卖掉。” 我顾不上听这些细节,忙问四姐怎样?她和孩子有无大碍? 阿善说:“孙御史亲自写了帖子请太医来瞧,太医说动了胎气,幸好没见红,喝几贴药调理调理就行,切勿再动气了。” 听见这番话,我总算松了口气。 可转而心一动,莞尔浅笑,四姐过去那么多年逆来顺受,不代表她没手段,而今我回来了,八弟的日子也在往上走,她开始争了,譬如这次的事,放以前,她即便动了胎气也不敢闹,肯定会把这口气忍下去。现在嘛,她抱着肚子哭一声,就把大太太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人哪,还是要厚道些,别随便欺负人,谁知哪年河东变河西呢。 得亏四姐没事,若是她和孩子真出点事,瞧我能放过他孙家。 …… 这事完后,已经到酉时了。 左右朱九龄还没来,我匆匆忙忙洗了个澡,为表郑重,我特特换了身新做的衣裳,谁知正在梳头的时候,听云雀来报,说是朱九龄已经到门口了。 我也顾不上往髻上戴华贵的首饰,匆匆簪了支白玉簪,戴上面纱,就带着鲲儿出去迎人。 此时已经到傍晚,秋风还带着白日的余热,徐徐吹来,院子中的桂花树开了,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小院。 我和鲲儿两个站在内院的小门边,扭头一瞧,这小子紧张极了,眼盯着自己的足尖,口中喃喃念叨着:“朱先生您好,小子名唤高鹏,不对不对,怎么把二弟的名字说出来了,重来,哎呦,该怎么说呢,又忘了。” 我噗嗤一笑,揽住这小子,柔声道:“别这么紧张,朱先生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的。” “嗯。” 鲲儿忙应了声。 我笑着问:“万一朱先生同你打听姑妈,你怎么说?” 鲲儿嘿然一笑:“孩儿就说是上一辈的交情,具体是什么,孩儿也不清楚,先生还是亲自问丽夫人吧。” “好儿子。” 我笑着揉了下鲲儿的头发,正在此时,我看见阿善带这个挺拔俊朗的男人进来了,正是朱九龄。 这会儿夕阳西下,天上红霞密布,朱九龄穿着米白色的锦袍,外头罩着件轻透罗衣,面带微笑,清风撩动衣角,潇洒若仙。 他就这般踏着一地的红霞,朝我们走来…… 有那么瞬间,我还真恍惚了下。 可我立马清醒过来,我告诉自己,你同朱九龄以前的那些女人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他某个时间、某个年龄需要作画时的刺激、激情罢了。你若是被这种人骗了,那过去三十年都活在狗身上了。 我微笑着,屈膝给他见礼,同时推了把鲲儿:“快,赶紧给先生磕个头,多谢先生愿意收你为徒。” 鲲儿闻言,立马跪下叫了声师父,哪知朱九龄却没应。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眼鲲儿,虚扶了把孩子,脚步并未停下,径直朝前走,背对着我们姑侄俩,挥了挥手,笑道:“在下不太喜欢看人跪,未免太迂了些。” 这一句,把我弄得有点尴尬。 我并没在意,拉起鲲儿疾步追了上去,将朱九龄往书房带。 在上青石台阶的时候,朱九龄忽然停下脚步,他闭眼深呼吸了口气,若有所思地上下看了眼我,坏笑:“不错,的确没有让人讨厌的龙涎香。”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那个让他倒胃口的风和先生不在。 “先生请。” 我侧身,将朱九龄迎进书房,同时让云雀和阿良两个赶紧掌灯。 灯亮起后,我随意地四下瞅了眼,不论书架还是桌椅、笔墨,皆是上品,这足够显示我对拜师这事的认真,以及对朱九龄的尊重。 想到此,我斜眼瞧向朱九龄,这男人唇角噙着抹浅笑,仿佛对里头的摆设和六礼并没有多大兴趣。 “先生请上座。” 我笑着将蒲团等物摆好,让鲲儿赶紧跪上面。 其实,我也不晓得具体怎么唱祝、怎么行礼,若是八弟在就好了。 我硬着头皮,往香炉里插了三柱清香,笑道:“先生请受高鲲的跪拜敬茶。” 哪知朱九龄站着没动,眉一挑:“这阵仗也忒大了,指点可以,拜师就免了。” 我忙看向鲲儿,果然看见孩子眼圈一红,满脸的失望。 可就在此时,朱九龄往前行了两步,端铮铮地立在鲲儿身前,大手摩挲着孩子的头,笑道:“先生抚尔顶,结发受长生。既然是丽夫人极力举荐的孩子,在下必定认真教,起来吧孩子,去写几个字让我看看。” 说罢这话,朱九龄脸微微朝我这边侧过来,笑道:“我现在就教,夫人要观摩么?” “啊。” 我一愣,连连摆手:“不不不,妾身这就下厨给您做吃食去,先生想吃点什么?” “夫人看着做就行。” 朱九龄弯腰将鲲儿拉起,带着孩子往书桌那边行去,见我还在屋里站着,一笑:“夫人是想要九龄去厨房,给你当帮手么?” 我微笑着屈膝见礼,快步退了出去,并把门也带上了。 刚挽起袖子,正准备往小厨房走,猛地记起之前所见过的这男人的疯魔样,我心里还是担心,怕他给我家鲲儿传授怎么饮酒和玩女人,于是蹑手蹑脚地行到书房外头,耳朵贴在门上,听他到底会教些什么,问些什么。 可还没听几句,忽然听见朱九龄哈哈大笑,语气中含满了揶揄:“偷师学艺可不好,怎么,夫人也想拜在下为师?好啊,在下倒是可以破例,收一个女弟子。” 我瞬间站直了身子,白了眼门,媚笑:“多谢先生抬爱,只可惜妾身是个俗透了的商人,除了喜欢挣银子,旁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 我没再偷听,遵照昨晚的约定,去小厨房亲自动手做菜。 十月的螃蟹好,我先和面,包了十几只蟹黄包,然后让阿善帮我杀鱼,用葱姜蒜等腌制后,蒸了条鱼;再做了道鲜蘑菇炖羊杂、清炒嫩菜心,最后用鱼头吊了个汤; 尽管忙了一整日,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累。 因为这一切都是让鲲儿高兴。 他开心,我就开心。 十月夜里到底寒凉,我让阿良在院里支了两个炭盆,刚把饭菜摆好,只听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抬头朝前看去,鲲儿和朱九龄一前一后从里头走出来。 第121节 鲲儿像只“燕子”似的飞到小厨房里,倒了满满一盆热水,又拿了皂豆和手巾,端到朱九龄跟前,恭恭敬敬地请先生净手。 “你过来。” 我笑着招手,让鲲儿到我跟前来,动手帮这小子整理着衣襟,斜眼瞅了下朱九龄,柔声问:“先生都教你什么了。” “可多啦。” 鲲儿满眼都是崇敬之情,再次朝朱九龄深深躬身行了一礼,对我笑道:“先生教孩儿怎么选笔和纸,还给孩儿详细讲了六书的造字法和用字法,最后把着孩儿的手,带着孩儿写了好多字呢。” “这么好呀。” 我笑着冲朱九龄点头致礼,随后扫了眼满桌的美食,用帕子擦孩子手上的墨,柔声道:“待会儿你侍奉先生用饭,” 谁知我话还未说完,就被鲲儿打断。 这孩子笑道:“不了不了,先生说他不习惯同旁人一起用饭,孩儿现在要家去,告诉爹娘今天的收获,再去看看四姑。” 鲲儿一边说着,一边往后撤,同我挥了下手,天欢喜地离去了。 “你带些点心回去啊。” 我忙追了出去,没追到,斜眼朝后看去,发现朱九龄已经入座,拿着筷子大快朵颐。 哼,什么不习惯同别人一起用饭,怕是故意支开孩子,方便对我下手吧。 都是一样的人,我还不知道他那点心思。 我笑了笑,转身,大步朝石桌那边走去,拿起木勺,亲自给朱九龄舀了碗鱼汤,笑着问:“今儿劳烦先生了,饭菜可还合心意?” “不错,很香。” 朱九龄夹了块鱼肉,放嘴里嚼,笑道:“夫人所言不虚,那个孩子的确天资聪颖,有非常深厚的小学底子,教起来很容易,能举一反三,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真的?” 我大喜,简直比吃了蜜还要高兴,正要坐下,再同朱九龄多说几句,忽然,我瞧见朱九龄眼中闪过抹狡黠。 厉害啊,想要借着夸鲲儿同我亲近。 我守着礼,屈膝给他行了一礼,笑道:“先生吃着,妾身就不打扰了。” 说话间,我给云雀使了个眼色,让她侍奉在朱九龄跟前。 我则疾步往书房行去,我想看看,在方才的一个时辰里,他们写了些什么,顺便拾掇下笔墨。 进到屋里,我果然看见书桌上摆了十几张写废了的宣纸,砚台跟前搁着两支还未干的狼毫笔,垂眸瞧去,朱九龄果然写了一手好书法,他似乎将字拆开,给孩子讲结构。 我一页页翻着写废的宣纸,寻思着待会儿让人将这些纸给鲲儿送去,不能学过就扔,还是得温习,最好写个心得,日后多翻多思考,长进的会更快。 忽然,我在最后一页发现张不一样的纸。 纸上画了双眼睛,妩媚且有风情,我不禁脸热心跳,这……这是我的眼睛啊。 我红着脸暗骂:朱九龄这厮居然在教孩子同时,还花心思撩拨我,好个风流的登徒子……我细细瞧去,发现在这双眼睛跟前还有首词,是宋朝赵长卿写的《眼儿媚》。 我轻轻念道: “玉楼初见念奴娇,无处不妖娆。眼传密意,樽前烛外,怎不魂消。 西风明月相逢夜,枕簟正凉宵。殢人记得,叮咛残漏,且慢明朝。” 我心一咯噔,这首词写了男女初见时眉眼传情的场景,妖娆、密意和魂消这些字眼,真真是极尽暧昧。 我立马将这张纸按在桌上,轻咬下唇,朱九龄这厮……摆明了在勾引我嘛。 正在此时,烛焰一闪,我抬头瞧去,发现朱九龄走进来了。 他面上永远带着潇洒且骄矜的笑,行到我跟前,什么都没说,从笔架上取了支笔,在清水中把笔锋润开,蘸了些朱砂,将词中那句“西风明月相逢夜”圈住,有意无意地往我跟前凑,轻声问我:“十月流火,夫人的枕簟凉否?” 我听出来了。 他是问我,一个人睡寂寞不,要不要在西风明月的晚上约着做点坏事。 我并没有躲开,亦从笔架拿了支狼毫笔,蘸了墨,笑道:“先生好雅兴,词动人,字更动人。只可惜妾浑身铜臭气,鲜少读什么唐诗宋词,小时候倒是念过几日《诗经》,但实在不懂什么意思,先生教教妾身呗。” “好啊。” 朱九龄莞尔,再次凑近我,几乎半个身子要贴在我的胳膊上。 我媚眼横向他,就在他那首《眼儿媚》下写了首《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 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 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写完后,我装作茫然无知,笑着问朱九龄:“这首诗什么意思呀,先生知道么?” 朱九龄玩味地看着我,挑眉一笑:“这是骂大老鼠寡廉鲜耻,还不如去死呢。夫人,你这是在骂我么?” 第94章 挖苦 四十米大刀 我心里暗道:老娘骂的就是你。 但面上, 我依旧巧笑嫣然,没言语,将笔搁在砚台上。 忽然, 我察觉到有点不对劲儿, 屋里不知什么时候灭了两盏灯,只留书桌上的这个小烛台。 我发现朱九龄佯装欣赏我写下的这首《相鼠》, 可不知不觉,他整个人几乎贴在了我身后, 不靠近, 但他身上的瑶英香却一点点笼罩住我。 我竟有些小紧张, 轻咳了两声, 不着声色地取笑他:“先生难不成年纪大了,眼睛也花了, 非得凑近才能看得清字?” “字看不看得清无所谓,人可得……” 朱九龄顿了顿,俯身, 凑到我耳边,轻嗅了口, 暧昧呢喃:“夫人戴得这对珍珠耳环好看, 《孔雀东南飞》里怎么写的来着?” 说这话的同时, 他目光下移, 放肆地在我身上打量, 柔声笑道:“腰若流纨素, 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 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我往左边挪了一大步,躲开他, 从书架的抽屉里取出两支红烛,点上,屋里登时亮了几分。 这就是老朱勾引女人的手段? 是啊,孤男寡女、香室昏暗,他这个人长得好,加上又会花言巧语,的确挺戳人的。 想想吧,当时我买了那个小院,也曾这般用温柔刀子扎过李昭,我请他留下,他一句话没说,用沉默拒绝了我,拧身离开后,半夜又折了回来…… 想到此,我不禁笑出声。 “夫人笑什么?” 朱九龄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问:“可是在下脸上沾了墨?” 我走到门口,侧身,歪头笑着看他:“天色不早了,妾身让人套车送先生回去。” 朱九龄朝我走来,笑道:“夫人为何这般狠心下逐客令?” 说到这儿,朱九龄眼圈忽然红了,神色黯然,低头定自己的鞋尖,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他犹豫了许久,才无奈一笑:“其实夫人没必要避在下如瘟鼠的……” 我皱起眉,后脊背紧贴在门上,扭头瞧去,阿善正在院子里拾掇炭盆和碗碟,这黑瘦精壮的小伙子见我在看他,立马站起,手舞足蹈地打着手势,指头往屋里指,又握成拳头,用口型问我:“夫人,需要小人过来么?” 我微微点头。 也就在此时,我看见朱九龄不知什么时候竟走到我身边了。 他发现了我这般动作,摇头一笑,双手背后,痴痴地朝天上的那弯朗月看去,眸子中含着抹凄苦:“即便夫人不说,在下也知道,你其实很嫌弃鄙夷我的。” 我忙笑道:“妾身并没有,先生别误会。” “其实我也讨厌自己。” 朱九龄轻叹了口气,似在对我说,又似在自言自语:“世人都在鄙夷我薄情寡义,可他们哪里知道,每一段感情、每一个情人,我都用生命去珍惜热爱……可我也真的伤害了她们。我怕给不了她们幸福,更怕将来尽不到一个丈夫和父亲该有的责任,让她们失望,于是我像个懦夫似的逃了……” 说这话的时候,朱九龄竟掉泪了,他慌乱地扭转过身子,用袖子擦眼泪。 此时,我看见阿善拿着根腕子般粗细的棍子来了,我冲他摆了下手,让他先别过来。 “先生莫要伤心。” 我安慰他:“都过去了,以后您……” 我话还未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他摊开双手,看掌心并未洗净的墨迹,摇头叹道:“终我一生,都在追求书画上的更高境界,可能老天爷在惩罚我这薄情负心的浪子,这些年,我在书法和作画上非但无寸进,而且,我的身子也……” 他眼圈更红了,声音都在颤抖,看向我,口张了好几次,最终才苦笑道:“大抵真有了报应,我此生的挚爱是青楼名妓江南月,我居然拿她同虎威将军换了汗血宝马,事后,南月将我约出来,说同我再喝一次酒,彻底了断这份感情。没想到,她在酒里下了药,在我半醉半醒的时候,她将我……阉割了。” 我大惊,朱九龄竟、竟没有那玩意儿?是个太监?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心里的戒备登时放下大半,重重地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自己的帕子,走到朱九龄跟前,递给他,柔声道:“没想到先生竟有这般遭遇。” 确实,对一个男人的羞辱,莫过于此了。 难怪听李少取笑,说他底下那玩意儿不用,而教坊司的宋妈妈也说了,他对美人只看不摸,我也注意到了,他之前的确颓废,且脾气非常暴躁,焉知不是因为阉割而来的痛苦。 虽然我很厌恶他的薄情自私,可看见他掉泪,竟生出些怜悯。 “先生要喝酒么?” “有竹叶青么?” 朱九龄轻声问。 “有。” 我笑着点头。 忽然,我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般,头皮阵阵发麻,不对啊,记得之前去教坊司,这老小子曾当着我的面儿,站着撒尿……若是真阉割了,他不是应该蹲着撒么? 我斜眼看向他,这男人仍沉浸在悲痛中,可眸中隐隐闪过抹狡黠。 好啊,我竟上了他的当,若没猜错,他故意说自己身上残缺,一则能引起我的同情,二则就算刻意接近我,我知道他没那东西,也不会怕的…… “不是要喝酒么?” 朱九龄凑过来,柔声道:“可是夫人不方便?若是……” 第122节 “那倒不是。” 我轻扶了下发髻,上下打量朱九龄,故意看向他裆部,笑道:“只是酒里缺少个东西,需要把一些多出来的、没用的、会骗人的玩意儿割掉,泡进去,那再好不过了。” 朱九龄愣住,转而玩味一笑,用食指抹去眼边多余的泪,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头,忽然,他眉梢一挑,笑着问:“你为何对高鲲那孩子这么好,他是你儿子么?” “先生觉得是,那就是吧。” 我莞尔浅笑。 “你看上去也就二十几岁,不会有这么大儿子。” 朱九龄双眼微眯,垂眸,打量自己右手,坏笑:“其实我挺好奇的,高鲲为何会少了三根指头。” “这仿佛和先生没什么关系。” 我的笑凝固在唇边。 “多好的孩子啊。” 朱九龄转动着右手,叹了口气:“方才我教他,发现他文字、音韵、训诂底子极深厚,五经也详熟,可见家里人是用心教了。记得夫人曾反复对在下说,这孩子天资聪颖,今日一见,夫人所言不虚,这孩子恭顺有礼,容貌俊秀,果然是人中龙凤。这么好的苗子,学书画这种偏门作甚,还不如用功考科举,日后为官做宰,为朝廷效力,能光耀门楣,可惜啊,是个残疾,没法参加科考。” 我心疼得厉害,左胸也开始隐隐作痛。 我永远也忘不了过年那夜,八弟犯了病,鲲儿孝顺,跑出来紧紧抱住他爹,没想到被他父亲剁了手指……是我的错…… “先生请回吧。” 我侧过身,冷冷道。 哪知朱九龄并没有动弹,微笑着看我,接着道:“在下虽与夫人接触寥寥数月,却也知夫人其实和在下挺像,骨子里是个凉薄冷血的人,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利用起人毫不手软,不过商人都重利,若是温和善良,那还挣什么银子。” 说到这儿,他环抱住双臂,盯着我,勾唇浅笑:“但在下不懂的是,这么精明势力的你,为何对高鲲那么好,瞧,你忍受我给你脸上泼酒、忍受我言语刻薄、更忍受我烫伤了你的脚……” “先生别说了。” 我紧咬住牙关,面带微笑。 “呵。” 朱九龄笑了笑,在原地转了个圈,打量着书房,深嗅了口:“这屋子里的器具是新买的吧,笔墨纸砚都是最贵最好的,夫人你为何对这个孩子如此费心费力……” 他弯腰凑近我,摇了摇食指:“不对,应该说,你为何对那个孩子如此卑躬屈膝地讨好,若这孩子不崇敬在下,想来夫人连在下一眼都不会看的……所以在下猜测,高鲲的三根指头和你有关,夫人呐,你害了这孩子一辈子,他现在才十来岁,等他长到二十,看着同伴一个个中举为官,那该是什么滋味,怕是会恨得把你剥皮拆骨吧,你毁了他的前程,也毁了高家的希望。” “你闭嘴!” 我大怒,扬手狠狠甩了这男人一耳光,登时就把他左脸打红了。 他并没有生气,舌尖舔了下唇角渗出的血丝,站直了身子,微笑着看我。 我拧身就走,逃似的往隔壁的上房跑,跑进去的瞬间,我一把将门关住,再也绷不住,泪如雨下……这是我一辈子的心结和悔恨,即便我百般补偿,即便李昭割发、写密诏赔罪,可孩子的手指再也长不出来了…… 我双腿发软,背靠着门,坐到地上,双臂环抱住膝,闷声痛苦。 而此时,我听见朱九龄的声音在院中响起,语气轻快且得意:“丽夫人,在下告辞了,明儿让高鲲准备好《说文》和欧阳修的《集古录》,对了,在下不太爱吃鱼,明儿做饺子吧。” “滚!” 我喝了声。 …… 天渐渐晚了,屋里伸手不见五指。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大概很久吧,隐约记得阿善和云雀在敲门,关心地问我,让我别同疯子计较,鲲少爷怎么会怪我…… 鲲儿越懂事,我越难受。 一直以来我都不敢想这件事所带来的后果,朱九龄说的对,在十几二十年后,鲲儿肯定会遗憾、怨恨,我亏欠孩子太多太多了。 月上柳梢的时候,我摸黑上了床,就这么痴愣愣地坐着,不吃不喝。 忽然,我听见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那人端着烛台进来了,屋里登时就亮了。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云雀,后来,我闻见股熟悉的小龙涎香味,便知道是李昭来了,用余光瞧去,他手里握着罩了宫纱的烛台,另一手拎着个食盒,身上穿着龙袍,头上戴着二龙抢珠金冠,脸上带着股子担忧和自责。 他将烛台放在桌上,拉了只椅子过来,从食盒中拿出三碟精致点心和一盅燕窝,放到椅子上,随后,坐到床边,温柔地看着我,手摩挲着我的头,轻声问:“朕都听云雀和阿善说了,气得连饭都不吃了?” 我剜了他一眼,打开他的手。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沉默了良久,最后脱了鞋袜和龙袍,上了床,与我面对面坐着。 鲲儿就是插在我们俩心头的一根刺,不可能过去。 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哭,转身从枕头下拿出小银剪和小锉刀,闷声修剪脚指甲,越想越气,将小银剪用力摔到床上,冲李昭发脾气:“能不能把朱九龄那老东西弄死,或、或者直接把他阉了,也算给那些被他负了的女人报仇雪恨了!” 李昭摇头一笑,嗔我:“朕早都给你说了,别让那厮教鲲儿,你非不听,这下被挖心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从床上捡起小银剪,拉过我的脚,帮我剪指甲,笑道:“之前你让朕心胸放宽些,别同他计较,现在又让朕把他给阉割了,哼,朱公公?朕可不会给自己的后宫引狼。” 我白了眼他,揉着发闷的胸口,气得长出了口气:“怎么会有这种人。” “开眼了吧。” 李昭伸过身子,从我跟前拿过小锉刀,帮我将脚指甲往圆修,笑道:“他能有那么多露水红颜,手段肯定不会浅,先百般探求你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然后把你的愤怒和委屈激出来,若没猜错,他会在你最脆弱的时候退一步,温柔安慰你,让你跟他分享悲痛,你们先当无话不谈的密友,然后就……” 李昭冲我玩味一笑,拍了下床。 “狗杂种,想得美!” 我恨得骂了句,从李昭手里拿过小银剪,拍了下他的腿,让他把脚伸过来,帮他剪指甲。 “真他娘的咽不下这口气,我竟被这么个人捉弄!” “老朱这种行事,按理说,他早该被人打死了,只是先帝喜欢他,再加上他算朕半个师父,所以没人敢把他怎样。” 李昭耸了耸肩,从袖中掏出帕子,将剪掉的指甲包进去,并将小锉刀给我递来,示意我给他把指甲锉圆,有意无意地轻咳了声,坏笑:“朕之前翻过羽林卫密档,上面写朱九龄十六岁时和其父宠妾安氏私通,后同安氏私奔时被家人发现,安氏被强行落发出家,他一怒之下出走,与家中断了关系,后面的密档,就是朱九龄的各种污糟艳事,看不看都没意义。有意思的是,他爹那年添了个儿子,名唤朱九思,今年有二十七了。去年三王之乱,朱九思跟着袁文清一起守江州,立了大功。” 说到这儿,李昭凑过来,按住我的手,挑眉一笑:“朱九思是个有能力的人,人品行事都非常端正,待人谦和有礼,但对他这个大哥就冷脸相待,半个字都不说,简单一句话,不认。后文清回长安,朕破格提拔朱九思为江州刺史。” 我心一咯噔,反抓住李昭的手,急切地问:“朱九龄十六的时候和安氏私通,算算年纪,那个所谓的幼弟朱九思,怕不是他私生子吧?” “朕可什么都没说。” 李昭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然后大剌剌地躺下,头枕在双臂,翘起二郎腿,脚尖在我面前晃,坏笑:“朕今儿累了,劳烦夫人帮朕按一下脚,可好?” 第95章 报复 不能喊庶母 次日天不亮, 我就起来了。 摸黑匆匆洗漱了下,熬了点米粥,用昨儿剩下的馅儿包了些小馄饨。 在我做饭的时候, 李昭正好也起来了, 他切了点蒜末和小米辣,用嫩菜心拌了个小菜。 我俩用过饭后, 他回宫,我则趁着天还未大亮, 让阿善套了车, 去葫芦巷瞧瞧四姐。 我必须得亲眼看见她母子平安, 才能放心。。。 等过去时, 正好孙御史上朝刚走。 我怕那院子里的嬷嬷、丫头们看见,便让阿善偷偷进去, 将四姐请到马车上,同她说了好一会儿话。 四姐气色不错,肚子已经特别大了, 摩挲着我的手,笑着让我放宽心。 原来, 昨儿大太太被孙御史打了一耳光后, 咽不下这口气, 当晚就把本家的大爷和三爷夫妇全都请了来。 她头上戴了昭君套, 虚弱地哼唧, 让两三个老嬷嬷搀扶着她去花厅, 并将自己的儿子、儿媳、孙子全都喊了来, 还把我八弟也请了来,那阵仗简直就像三堂会审。 大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同孙家大爷、三爷哭诉,说自己活了五十来年, 都是有孙子的人了,从没有受过这种窝囊气。 她好心一片,想着姝姨娘怀孕都七八个月了,哪能把孩子生在外头呢。 没想到她好心好意请姝姨娘回去,礼哥儿却对她又打又骂,拿着扫把要把她往出轰……她是没法子了,怕伤到姝姨娘,这才捆了礼哥儿。哪知姝姨娘早都有防备,故意雇了些恶棍打手,把她带去的人好一顿打。 这话刚落,花厅里的孙家爷们、媳妇儿全都炸锅了,要么说孙御史宠妾灭妻、要么说礼哥儿混账不像话,竟然敢对嫡母动手…… 最后矛头指向了八弟,冷嘲热讽,说:我当姝姨娘母子为何这般横,原来娘家有撑腰的了,八爷如今好能耐,开了个脉望书局,誉满京都啊,可你也别忘了,你开那书局,也拿了我孙家的钱做本银。 八弟一开始忍气吞声,连声说姐姐外甥不敢不敬大太太,只因姐姐之前见过红,大夫不让轻易挪动,这才在外头待产的。至于那几个恶霸,真不是四姐雇的,好像是寻错了地方。 那孙家大爷因女儿当年疑似折在了我姑妈慧贵妃手里,本就恨四姐和八弟,见八弟这般辩解,当即就把茶水砸了,骂八弟小人得志,也不想想当年孙家是怎么善待他的,还骂四姐礼哥儿不识尊卑,不分嫡庶,一屋子的下贱坯子。 八弟大怒,也摔了杯子,当即从荷包里掏出五十两银票,甩给大太太,气的喝骂:如果当年我要是有本事,绝不会让四姐落入狼窝,我高牧言虽然窝囊,这十几年也没吃你孙家的米,没承你孙大爷和大太太的情,若这般嫌弃我姐和外甥,那行,咱们这就丢开手,各过各的。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大太太那点心思谁不知道?这些年苛待四姐和礼哥儿罢了,如今居然趁人之危害我姐,那可是一大一小两条人命,我高慕言就把话放这儿了,绝不让我姐回孙家受气!大人孩子全都住外头! 听见这话,大太太脸上挂不住,倚靠在她儿子身上哭,说我八弟羞辱污蔑他。 她儿子握起拳头,直要去揍我八弟。 而孙家大爷也怒了,骂孙御史被美色迷昏了头,五十的人了,连点明辨恩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任由自家人被旁人欺辱…… 听四姐说,一时间花厅吵吵嚷嚷,哭闹声一片。 我忙问:后面呢,孙家如此人多势众,咱们就慕言一个。 四姐掩唇轻笑,说:后面老孙大怒,将桌上的茶具全都拂地,先是喝骂儿子孙子,这儿有你们什么事,滚回去,成日家不在科举上用心,还有脸议论长辈是非。 又骂孙家大爷,说上一辈的恩怨,本就不关姝儿母子事,当年他不是人,糟蹋了她,大哥你也不是人,在高家落难的时候,没少泼脏水、踩一脚。今儿他把话放下,姝儿是他孙储心的女人,这事是二房的家事,轮不到旁人插嘴。过后又骂大太太,便是他宠妾灭妻,也是你逼的,甭以为他不知道你私底下做过什么,只说两件,五年前青姨娘怎么死的?儿媳妇放印子钱,谁唆使的?若是都嚷出来,够休你十回了。 我听了这话,大惊,忙说:四姐夫平日里老持稳重,不声不响的,没想到发起火这么厉害,姐夫如此维护你,我也放心了。 四姐拍了下我的手,斜眼看我,笑道:老孙哪里是维护我,这么多年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忽然转性。 说这话的时候,四姐凑近我,压低了声音:他是看你诞下小皇子,又得上宠,再加上陛下两个月前特意给了咱们慕言和鲲儿封密诏,他就算是个榆木疙瘩,这会儿也该开窍了。 …… 听四姐说,孙家大爷三爷当晚就拂袖而去,说绝不再和二房来往。 而大太太哭晕了过去,气得发了烧,回屋躺着去了,再也不敢提接四姐回府,谁知这妇人后半夜忽然清醒了,赶到葫芦巷,跪下给孙御史磕头,说本不该违逆老爷,只是卖掉的婆子里,有两个是她心腹,万一那些婆子到处乱说,坏的是咱们御史府的名声。 我忙问四姐,大太太说的有理,最后怎么处置的? 四姐冲我挑眉一笑,说她哭着给大太太求了情,一家子本该和和美美的,闹下去让人看笑话,太太心疼她,想让她回去,左右她身子重,快生了,莫不如让那两个嬷嬷来葫芦巷伺候吧。 听见这话,我算真正松了口气。 四姐好心计,这么做,可以说扼住了大太太的咽喉,一则,倘若她出半点事,总归与大太太脱不了干系;二则,她可以趁机将大太太过去做的糟污事从这两个心腹婆子嘴里问出来,只要证据在手,方便她日后发难。 …… 从四姐那儿离开后,我就去了丽人行。 而今丽人行有一大一小两个铺面,外加一个作坊。 第123节 大的铺子那个在长安最繁华的街道,还在装饰,估计有十来日能开。 而作坊在离家稍远的城北,地处偏僻,但胜在便宜,是个三进三出的大宅子,总共才花了不到两百两。除了原有的五个伙计,我又雇了几个帮闲,这才把院子给拾掇出来。 作坊主要分三块。 有存放各种原料、瓷罐和成套膏子的库房;也有制作的院子;还有男女伙计们住宿的屋子。 如今丽人行生意渐渐做大,人手远远不够,我还准备招一批伙计。 今儿我和阿善两个去木匠那里,给伙计们订了些桌椅床等物,又让云雀去给作坊厨房里买些锅和菜肉,原本打算跟两个花商谈一下生意,谁知已经到申时了,快到鲲儿学书画的时候了。 我只能推了这事,明儿再谈,匆匆往回赶。 坐在马车里,我稍稍闭眼歇息了下,脑子却依旧在转着,丽人行如果要做成粉蝶轩那种大生意,还差的远。 酒楼有李少等人忙,所以开业经营都非常顺利,丽人行只有我一个,如今也没个可靠的人帮我……麻烦得很哪…… 正在我乱想间,听见车外吵吵嚷嚷,掀开车帘一瞧,原来是两个妇人在撒泼吵架,二人皆衣着褴褛,布鞋都被脚趾头顶破,头发随意用根草标绾住,相互咒骂,争夺一盆脏衣裳。 吵着吵着,又开始哭。 一个说自己是寡妇,后头还跟着俩吃奶孩子,每日家就靠浆洗过活; 另一个说就你日子难?我家有六七张嘴等着吃呢,今儿全靠洗这盆衣裳挣俩子儿,买几粒米回家煮粥吃…… 想到此,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少年的妍华是何不食肉糜的小姐,没见到这般疾苦,可如意见过,并且最难的时候,还吃过泥…… …… * 后面,我就在车里睡着了。 也不知摇晃了多久,才到家。 鲲儿早都来了,正在书房里练字。 我匆匆忙忙擦洗了下,换了身衣裳,就赶去厨房和面。 今儿我准备包四种馅儿的饺子,羊肉大葱的、猪肉莲菜的、韭菜鸡蛋的还有虾仁的。 正在我坐在厨房里剁馅儿的时候,阿善急匆匆跑进来,说陛下来了。 我扭头往外看了下,现在日头西斜,刚到酉时,他从未这么早来过,怎么回事,小木头出事了? 正当胡思乱想间,李昭走来了。 嚯,他穿了身燕居淡紫色直裰,脚蹬灰布鞋,头戴方巾,唇角噙着抹浅笑,双手背后,立在厨房门口。 “你怎么这时候来?” 我并未起身行礼,笑着问。 “今儿宫里没事,朕就出来看看。” “你来一下。” 我招手让他过来,抓了点肉馅,喂到他嘴里,笑道:“帮我尝尝咸淡。” “好像有点淡。” 他嚼着馅儿,自行洗了手,抓了点盐放进去,随后将袖子挽起,开始帮我剥虾仁,撇嘴鄙夷道:“真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他朱九龄何德何能,竟要朕伺候他吃喝。” “人家也没让你做啊。” 我笑着白了眼他,往馅儿里打了个鸡蛋,又加了点生姜水,嗔道:“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估计专门跑来看笑话吧。” 李昭面带微笑,不可置否。 他将剥好的虾仁放进碗里清洗,问:“今儿是不是很忙,才来一会儿,就看见你打了两三个哈切。” “嗯。” 我应了声,用胳膊揉了下发酸的眼:“今儿给四姐带了些燕窝补品,后面和阿善给丽人行作坊定了些桌椅板凳,这不,明儿我还得同那两家花商谈生意,眼看着天越来越凉了,花价也开始往上涨了,我得想法子往下压压价。” “太辛苦了。” 李昭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要不咱别做这些了……” 他叹了口气,不再劝我放弃,开始调制虾仁馅儿,笑道:“若遇着问题,同朕说,朕帮你解决。” “倒也没有。” 我把猪肉馅调好后,开始摘韭菜,笑道:“今儿我突发奇想,想在丽人行带卖上香料,可扒拉了下算盘,立马打消了这主意,且不说普通老百姓用不起昂贵的香,单就我现在的存银,就不够买原料,那做香的沉水木、檀木、安息香、麝香都极贵,制作工序比胭脂膏子更繁杂,更别提有些香还要埋地下藏一两个月,麻烦极了,短时间看不到收益,等明后年再做吧。” 正在此时,我发现李昭奸笑着看我。 我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哆嗦了下,问:“看嘛这么盯着我看?太吓人了。” “你认真做事的模样,真美。” 我扭过头,装作恶心干呕,唇角却不知不觉扬起笑。 蓦地,我记起今儿回来时在路上看到的事,叹了口气,犹豫了片刻,对他说:“还真有件事要你帮忙。” “你说。” 李昭脱口而出。 我默默地洗韭菜,叹道:“今儿阿善拉着我往回走,我看见了两个衣衫褴褛的贫妇为了争夺一盆脏衣裳,当街大打出手。我太知道一个女人撑起一个家的不易,正巧丽人行作坊现在缺人手,我刚忽然想,就让这些穷得过不下去的妇人来做工,给她们一口饭吃,你觉得呢?” 李昭一怔,不可置信地看了我良久,没同意也没反对,低头默默拌馅儿,一声都不吭。 我耳朵发热,有些后悔,有了想法自己做就是,干嘛要同他说,他生性多疑,兴许又会觉得我在搞什么事,存什么鬼心思。 谁知就在此时,他忽然扭头看着我,两指指着我,无奈道:“你呀你,让朕把你怎么好呢?”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摇头嗤笑:“皇后这些年常告诫命妇们,要宽待下人,多做善事,人都道她是个宽和仁厚的菩萨,其实,她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只说不干的伪君子。朕登基初,也曾在长安施粥放粮数日,不想还有这许多人过得如此艰苦。妍华,你让朕怎么谢你呢?” “这有什么好谢的,这是给小木头和你积阴德的事,要做的。” 我松了口气,顽皮笑道:“那这事就交给你了,嗯……先招三十个,反正你看着办吧,你总比我知道哪些妇人、姑娘更需要这份活儿。” “放心吧,交给朕。” 李昭眉一挑,忽然凑过来将我揽住,俯身,似想要吻我的唇。 我往后闪了下,默不作声地拒绝。 他轻笑了声,又进了一步,亲了下我的耳朵…… 忽然,暗卫来报,说是朱九龄已经出现在巷子里了。 听见这话,我干咳了两声,立马往后撤了几步,若有所思地看他,笑道:“朱先生来了,陛下……” “这儿没有陛下。” 李昭莞尔,昂首朝上房行去:“风和先生要小憩一会儿,夫人请自便。” 我摇头一笑,舀了水,用皂豆认认真真地将手洗净。 而此时,阿善也将朱九龄带进内院来了。 我扶了下发髻,笑着从小厨房走了出去,瞧见朱九龄今儿穿了身玄色锦袍,脚蹬厚底皂靴,鬓角似乎修剪过,眉若刀削,面如傅粉,给人种干净美好的感觉。 我莞尔,给他屈膝见礼。 他什么话没说,冲我微笑着点头,手指了下书房,径直朝里走去。 我白了眼他的背影,转身回到小厨房,将面团从盆里拿出,找了根小擀面杖,开始擀皮,包饺子……我准备弄两种蘸料,一种酸汤,一种陈醋蒜泥的。 等全都弄好后,已经入夜了。 我准备等朱九龄教完后,再下饺子,而这个空档,我又做了两碟辣萝卜、酸白菜,并且温了壶桂花酒,一股脑全都搬到院子里,摆在桌上。 扭头瞧去,此时书房灯火错错,时不时传还来朱九龄和鲲儿的笑声,而我住的上房则黝黑安静,仿佛一个人都没有。 没一会儿,书房的门吱呀声开了。 鲲儿率先小跑着出来,伸长脖子,朝石桌看了眼,高兴地同我说,今儿朱先生给他讲了钟鼎文,还带他画了张画。 我让鲲儿去洗手,等会儿吃饺子,哪知着小子忙说要遵守先生的规矩,抱着沓写好的宣纸,飞也似的跑了…… 我摇头笑笑。 此时,星子漫天,桂花树下挂了两盏宫灯,随香风轻轻摇摆,花瓣飘落在小菜和酒杯里,平白增添了几许诗意。 扭头瞧去,朱九龄缓缓从书房出来,他行到我跟前,站定,伸出手,接住落下的几朵花瓣,两眼看向桌上的美酒,笑道:“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多谢夫人为在下准备美景、美食。” 我屈膝见礼:“应该的,妾多谢先生教授鲲儿。” 朱九龄笑笑,从温水里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没喝,轻嗅了口:“昨儿冒犯夫人了,还当夫人再也不愿见我了。” 说到这儿,他将桂花酒一饮而尽,双手抱拳,深深给我躬身行了一礼,随后从怀里掏出张折起宣纸,两手拿着递给我,笑道:“在下是个无儿无女的人,自然理解不了夫人疼爱小儿的心,所以才口出狂言,过后想想,真是后悔的紧。今日手把手地带高鲲画了张画,便当给夫人赔罪了。” 我接过画,打开,趁着皎洁月色细看,原来上头画了一老一小两只牛。小牛卧在草丛里睡,老牛立在小崽跟前,舔着孩子的头。画边还题了首诗,出自《诗经小雅》,我轻声念道: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字是鲲儿写的,而落款则是朱九龄的字,写道:开平元年十月初五夜,酒兴而作,九龄特赠丽夫人。 我叹了口气,鼻头发酸,暗道朱九龄真是个聪明人,猜到我的心结是鲲儿,特教孩子画这样的画……忽然,我心里一咯噔,想起李昭昨晚说的,这就是朱九龄惯用的手段,一刚一柔俘获女人的心。 “多谢先生了。” 我笑着屈膝,再次致礼,满含歉意地看着他:“昨儿妾身鲁莽,打了先生,还请先生不要怪罪。” “那有什么的。” 朱九龄大手一挥,顺势坐在了石凳上。 “今儿妾身出门,特意打听了下先生,得知先生去年三王之乱时,同袁大人一起守在江州,救百姓于水火中,实在是个英雄。” 我没口子地夸朱九龄,并将画揣进怀里,端起酒壶,给他倒了杯,细细瞧去,朱九龄果然面带得意之笑。 “只是妾身还有一事不解。” 我皱眉,故作疑问。 “夫人请说。” 朱九龄微笑着吃小菜。 第124节 “先生昨晚上说妾身同您挺像的,骨子里都是凉薄势力的人,既然您如此薄情,怎么会这般大义凛然,千里迢迢跑去江州抗敌呢?” 我一脸的疑惑,歪着头,问朱九龄。 果然,朱九龄怔了下,眸中闪过抹不自在,笑道:“伐不义之师,是匹夫匹妇该尽的责,九龄虽无德无才,这个道理还是懂的。” “这样啊。” 我连连点头,指尖摩挲着这幅《舐犊情深》,再次笑着问:“妾身这个人无聊又嘴碎,今儿还听到点旁的,仿佛您去江州,是为了帮你的幼弟朱九思……” 朱九龄脸色微变,没恼,可那份洋洋得意的笑却消失了,那只拿筷子的右手微微发颤,试图岔开这个话头:“都是坊间传闻,夫人听那作甚,对了,夫人今儿不是要招待在下吃饺子么,正好,教了高鲲这一个多时辰,腹中的馋虫早都开始叫嚷了。” “是妾身的错,这就去给您下饺子。” 我忙转身往小厨房走,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诧异地转身,看向朱九龄,接着道:“妾身脑子不太好使,依稀记得八月的时候,您同风和先生争吵,他说您十六岁时和家中庶母……” 我立马用手按住嘴,眨着眼,无辜道:“妾室不能喊庶母,对吧。” 朱九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我皱眉道:“当时先生同您父亲的妾室私奔,谁知被人半路拦截,那安氏落发出家,先生您与家中决裂。哎,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妾罢了,您至于为她做出背离父母的事么,真不孝顺,您父母该多伤心啊。” 此时,朱九龄忽然站起来了,脸阴沉的厉害。 我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莞尔浅笑:“其实您父母也没那么伤心,这不,您前脚一走,他们二老后脚就生了个儿子,叫什么来着?” “别说了。” 朱九龄拳头紧紧攥住,一步步朝我逼来。 “叫什么,妾身怎么忘了呢。” 我故作冥思苦想,忽然一拍脑门:“对了,叫朱九思!这位小朱爷厉害啊,去年三王之乱在江州立了大功,陛下破格提拔他做江州刺史,真真光耀朱家门楣哪,比我们那个不争气又考不了科举的高鲲强多了。” “丽夫人,请不要再说了。” 朱九龄眸中含着抹痛苦,语气里有几许哀求,躬身对我行礼:“之前捉弄夫人,是在下的错,在下给您诚挚致歉,从此以后,绝不再打扰您的清静。” “哎呦,瞧您说的。” 我虚扶了把朱九龄,笑道:“我们家高鲲没啥本事,一身的毛病。” 我掰着指头细细数:“你看他,最爱读一些乱七八糟的经史书,还喜欢练字作画,我就不明白了,他怎么还那么孝顺父母长辈呢?真是讨厌。” “高鲲是个好孩子。” 朱九龄诚挚道。 “好啥呢。” 我“气得”揉心口,无奈道:“依我说,高鲲若真想光耀门楣,他就该勾引他爹的妾室,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让他爷爷当成儿子养大,没准将来也能当刺史呢。” 说到这儿,我媚眼横向朱九龄:“对了,您说朱刺史该叫您大哥哥呢?还是亲爹爹呢?” “闭嘴!” 朱九龄大怒,扬手,就要朝我的脸打来。 我下意识往后躲,谁知避闪不及,被他生生扯掉了面纱。 第96章 桂花酒 桂花酒甜么? 我只感觉脖子发痛, 面上少了束缚,呼吸也畅快了很多。 我几乎是下意识用手遮脸,抬眼瞧去, 朱九龄有些震惊, 盯着我看,转而又低头, 看向自己手中的面纱,他面上显然没有方才那般盛怒了, 手无力地垂下, 闭眼深呼吸, 仿佛在平复心绪。 没一会儿, 他睁开眼,又恢复那个风度翩翩的朱九龄。 这男人退后两步, 抱拳躬身,给我深深地行了个礼,与此同时, 抬眼看我,笑得有些轻佻:“方才在下失态了, 竟对夫人动手, 好在没有伤了夫人的如花容颜, 还请夫人原谅九龄的鲁莽。” 嚯。 这变脸简直比翻书都快。 我没有言语, 微笑着看他。 心里却泛起了嘀咕, 若是旁人, 看到我的脸那真的无所谓, 可朱九龄是个会作画的,听说他消失的这段日子,画了幅《斗花戏草》, 前不久让张首辅给高价收走了,可见他同张家也有点交情,万一他私底下画了我的小像,叫张家看到了…… “夫人在想什么?” 朱九龄轻声问。 他站直了身子,走过来,想要将面纱还我,后犹豫了片刻,当着我的面儿收进怀里。 “夫人今儿这番厉害言辞,无非是恨恼在下昨日出言不逊,用高鲲伤了你的心,在下现在就和你保证,以后再不会说这种放肆无礼的话。” “那就好。” 我稍微扭过头,避开朱九龄的灼灼目光。 真的,我真的被他盯得很不自在,他在打量我的脸、脖子、胸、腰还有腿……与此同时,他左手手掌摊开,右手食指在掌心迅速勾勾画画,嘴里仿佛也在念念有词。 我皱起眉,问:“先生这是想画妾身?” 朱九龄莞尔,没承认,可也没否认。 “这不太好吧。” 我直接拒绝:“妾身并不喜欢被人画。” 朱九龄并没有言语,仿佛已经在手心打完了底稿,眸子里带着股兴奋和急切之色,双手背后,笑道:“为什么呢,夫人不想自己的画像传世?” “不想。” 我微笑着下逐客令:“天色不早了,先生请吧。” 谁知朱九龄纹丝不动,斜眼觑向书房,笑着问:“敢问夫人,九龄可以借用下贵府书房么?” “不行。” 我笑着拒绝,直接挑破这层窗户纸:“妾身不想做温暖先生笔的那个女人,再直白点,妾身不想被您玩弄戏耍。” “夫人竟这般绝情?” 朱九龄并未恼,行到我跟前,身影如同座小山般压下来,将我笼罩住。 他垂眸看我,压低了声音,语气三分诚挚、七分暧昧:“九龄在书画上的境界若想再往前走一步,全都系在夫人身上,可能夫人不太懂为什么,世人也不会懂为什么,其实你们根本不用懂,就当我一个忙吧,好么?哪怕虚情假意,哄哄我吧。” 我摇头,往后撤了一步,笑着反问他:“为何一定是我?这世上比我有趣、好看的女人多的是,先生何必在妾身浪费功夫,再去找吧。” “一定是你。” 朱九龄眉头皱起,笑道:“夫人可还记得,七月时,你带着丽人行膏子来教坊司同宋妈妈谈生意这事?” “当然记得。” 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笑道:“那日先生还在妾身脚上画了两朵花……” “没错。” 朱九龄打断我的话,道:“那日夫人坐在湖边的凉亭里,将身上的纱衣半褪下,给宋妈妈看身子,其实我就在附近……” “什么?” 我大惊,照这么说的话,我的后背岂不是被朱九龄看到了? 怪不得当日刚谈完生意,朱九龄这厮忽然就闯进凉亭,喝骂我别有用心地找到教坊司……后面他又刻意走在前头,带我进了包间,一步步引诱我脱了鞋,在我脚上画花。 原来,他早都盯上我了。 “朱九龄,你简直比我想象得更卑鄙无耻。” 我嗤笑了声,不禁将衣襟往住合了下,决定彻底撕破脸,仰头,直面朱九龄:“你听清楚了,我可不是窑子里的娘们儿,为了五十两银票就肯脱了衣裳给你看,再说明白点,你这样滥情的人,配让我付出感情?” 朱九龄身子往后闪了下,看着我,笑道:“夫人难道不念着高鲲了?你若是帮我,我定会……” “闭嘴!” 我怒喝了声,冷笑不已:“高鲲的事也就此作罢,朱先生说的没错,我的确在百般补偿这孩子,可一味地溺爱他,但凡他喜爱什么东西和人,我都不分好赖地捧给他,那就是害了他。” 我挺直了胸脯,莞尔一笑:“今儿既然说开了,那我也不怕你恼,你是怀着卑鄙心思教我们家高鲲的,万一你把孩子教成像你一样薄情又怪诞的人,那我还有何颜面见他父母?他崇敬你,见个一两面就行了,没必要一直接触下去。” 说到这儿,我手指向外院门的方向,尖刻道:“趁我还好说话的时候,赶紧走!” 朱九龄定定地注视了我良久,一甩袖子,拧身离去。 “等等。” 我叫住他。 “夫人还有什么要骂的?” 朱九龄并未回头,冷冷道。 “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不许画我,更不许私底下想法子找高鲲。” “那我偏找呢?” 朱九龄冷笑了声,语气里似含着股威胁。 “那先生尽可以试试。” 我双臂环抱在胸前,下巴高昂起:“高鲲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贫家子,可朱九思就不一样了。只要你敢画我,或者怀什么险恶心思找高鲲,那就别怪我把火气撒在你那私生子身上。” “你敢!” 朱九龄咬牙切齿地喝骂。 “那就看先生敢不敢触犯妾身的底线了。” 我盯着他的背影,挑眉媚笑:“妾身区区妇道人家,没什么本事,恰好有几个闲钱,在羽林卫里也有点人脉。先生说的没错,高鲲残疾了,没法科举,可朱九思就不一样了,如今誉满天下,仕途正盛,你觉得他能禁得起源源不断地被人泼脏水诋毁?还是你觉得他能禁得住在官场被人使绊子下冤狱?朱先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当防哪。” “领教了,告辞。” 朱九龄朝我抱拳致礼,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我剜了眼他的背影,亦转身。 谁知,我看见李昭不知什么时候从上房里出来了。 此时他倚靠在门框上,唇角勾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拍着手,从青石台阶上走下来,围着我绕了几圈,上下打量我,最后冲我竖起大拇指,抱拳作揖,啧啧笑道: “没想到丽夫人发起火儿这么厉害啊。” 第125节 我白了眼他,朝桂花树的石桌走去,抬手打了个响指,嘱咐一旁侍立着的云雀去把饺子下出来。 我坐在石凳上,将朱九龄方才用过的酒杯顺手扔了,从漆盘里新翻起两只,满上桂花酒,斜眼觑向李昭。 李昭会意,坐到了我对面,他端起酒杯,坏笑着看我,与我碰了一杯。 我俩同时仰头饮酒,相互看对方,忽然噗嗤一笑,然后大笑,就是那种没来由的痛快和开心。 而此时,饺子也端上来了。 我们俩又同时拿起筷子,他给我碗里夹了只虾仁的,我给他碗里放了只羊肉的,默契得就像老朋友一样。 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斜眼觑我,打趣:“夫人也太狠心了些,朕的师父对你痴心一片,你就这么无情地拒绝他,好歹也得给朕留几分颜面嘛。” 我往他碗里倒了些陈醋,笑道:“既然不喜欢,那就果断拒绝,一直吊着人家不是事。再说了,我现在对他非常讨厌,只想趁早了断掉这份……别有用心的孽缘。” 李昭点点头,笑着问我:“你过去虽然同梅郎成亲了,应该也有不少狂蜂浪蝶追求吧,都是这般拒绝的?” 我没回答他,反问他:“那风和先生呢?除过后宫有三妃,想来亦有不少贵女小姐往身上爬的,先生又是怎么拒绝的” “你过来,朕告诉你。” 李昭放下碗,冲我勾勾手指。 我身子前倾,凑近,谁知就在此时,他迅速亲了下我的侧脸,见我要躲,一把拉住我的胳膊,不让我逃,在我耳边轻声呢喃:“朕一向都是来者不拒。” 说到这儿,他手开始不安分,按在了我的腿上。 我忙用筷子头点住他的眉心,下巴努向朝盘中的饺子,挑眉一笑:“吃饭,乖。” “好。” 李昭果然听话,安安分分地吃饺子,忽然,他笑着问:“夫人现在高兴么?” “高兴。” 我夹了块辣萝卜,送入口里。 “夫人觉得桂花酒甜么?” 李昭又问。 “甜啊。” 我端起酒,喝了口。 “那么今晚能否风和日丽?” “能。” 我顺口答了句,忽然感觉不对劲,忙看向他,果然看见他一脸的坏笑。 第97章 风和日丽否? 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我暗骂自己, 怎么又被他给套路了。 “咳咳。” 我干咳了两声,佯装没听懂,扫了眼桌上的饺子, 忙起身, 淡淡说了句:“饺子好像有些凉了,我在下一盘去。” 说罢这话, 我赶忙起身往厨房逃。 哪知还没走多远,李昭就追了过来, 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顺势将我拽入他怀里, 紧紧抱住我, 俯身,凑到我耳边轻声道: “朕不想吃饺子了, 想吃……” 说这话的时候,他手下移,扣在我的臀上, 不说话,用暧昧来暗示。 此时清风徐来, 温柔地将十月香风送至, 亦把树上的桂花花瓣吹落, 有那么几粒不安分地飘入我的抹胸, 正好落在抹胸挤出的乳.沟里。 他看见了, 立马两指探来, 往出夹, 刚准备扔,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居然送入口中吃了, 坏笑了声:“甜,桂花真甜。” 我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挣扎了许久要跑,居然他娘的走不动,我气得斜眼瞪他,暗骂:真是只成了精的男狐狸。 “瞪朕作甚。” 李昭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带着我,慢悠悠地在桂花树下摇晃:“还记得去年你和月瑟结交,那丫头给你教了个什么慢三步还是慢四步,朕也忘了,那晚上回来,你就这样带着朕跳舞。” 记起了,当时我脚踩在他的脚上,由他带着我,在屋里转悠,转着转着,好像就给转到了床上…… 我心里一咯噔,立马清醒过来,哪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靠在了他身上,他娘,居然又被他勾引了。 我立马推开他,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见我这般动作,李昭嗤笑了声,双手背后,朝我逼来。 他进,我退。 最后退无可退,我被逼到背靠在桂花树上。 我白了眼他,“轻蔑”道:“这某人发起骚来,朱九龄还真得甘拜下风啊。” “朱九龄那是贱。” 李昭抬手,折了一小枝桂花,插在我的发髻里,手指刮了下我的鼻梁,随后,手撑在树上,一点点逼近我,笑道:“怎么,风和先生做夫人帐中军师,给夫人带来敌方机密,并点拨了夫人关窍,帮夫人今晚狠狠打了个翻身仗,赶走了难缠的敌人,难道就得不到点犒劳?” 说这话的时候,他俯身下来,朝我的脖子吻来。 他娘的,我都三十多了,孩子都快一岁了,和他都不知做了多少次,居然还被他勾得脸红心跳,难不成他偷偷在桂花酒下什么药了? 抵抗妍华,别轻易原谅他,他可是狠心把你儿子抱走了; 可是吧,他给你八弟和侄儿道歉并且写密诏补偿了,而且他还支持你的生意,会给你的丽人行招些着实需要帮助的贫妇当伙计,还有,因为他在上面压着,四姐夫这回才下定决心维护四姐…… 要不……从了吧。 反正你也不吃亏,嫖个皇帝,自己也能爽快。 不行不行,就这么轻易原谅他,那我岂不是又被他吃死了? 努力妍华,一定要忍住,拒绝他! 就在我胡思乱想间,忽然发现自己的衣裳居然不知什么时候被他给褪掉了,而此时,他一路往下吻,咬了口我的肩头。 “嘶……” 我轻声呼痛,一把推开他,逃似的往旁边跑,迅速将衣裳穿好。 “怎么。” 李昭微笑着看我,眉一挑:“夫人这是欲拒还迎?” 他大步朝我走来,一脸的志在必得:“行了,朕知道你早都忍不住了。” “呵。” 我将穿在衣裳里的头发拉出来,连连后退,挑衅似的看他,笑道:“到底是谁忍不住?行了,妾身晚上还要去酒楼翻一下账,就不陪风和先生闲扯了,今晚估计要忙一夜,明儿还要和花商谈生意,就宿在外头的客栈不回来了,您自便吧。” 说罢这话,我拧身就走,走出内院后,小跑着喊阿善赶紧套车。 我逃似的离开小院,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在寂静的小巷子里,我整个人如同得了大病般,疲累地窝在软靠里,微凉十月,额上竟然生出些许热汗,心还在狂跳,身上就像被蚂蚁爬了似的,又痒又燥。 不对劲不对劲,这症候非常像以前我们俩偷摸吃药,助兴时的感觉…… 这狗东西,什么时候下的药!越来越不要脸了,居然给我来这手。 我推开车窗,让清冷的风吹进来,抚平阵阵火气,抬手,将髻上的那支桂花拔下,在手里转着把玩……忽然想起他吃了落在我胸口的花,耳朵立马热了,连忙将这玩意儿扔出去。 …… * 家里有狼,我没回去。 于是先去酒楼转悠了圈,盘点了下菜品,查了下今日的帐,然后去了春一醉酒楼,要了道招牌鱼羹,斯条慢理地吃了两碗,最后去了瓦市,看了会儿杂耍…… 等这些事都做完,已经到午夜子时了,我身上的奇异燥热也消散了个干净,想着他要不睡了,要不觉得没趣儿回宫了,这才叫阿善赶车,打道回府。 等回到家,发现小院静悄悄的,云雀住的书房和我住的上房都黑黢黢的。 而接送李昭的马车也早都不见了,大抵,他真走了。 我松了口气,紧绷的身子登时放松下来,打算回屋随意擦洗下就睡。 我没喊醒云雀,自己在厨房里点了个蜡烛,插到烛台里,端着往上房走,刚一推开,就闻见股淡淡的小龙涎香味,四下看去,屋里干净温暖,就在我走进去的瞬间,从落地帷幔后扑出个黑影,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个男人给抱住。 “谁啊!” 我吓得尖叫,差点用烛台去砸这个男人。 定睛一瞧,原来是李昭。 他早都换了寝衣,赤着脚,俊脸浮着抹微红。 “你干嘛呀,吓死人了。” 我惊魂未定,用力推开他,手捂着发虚的心口,瞪了眼他:“你怎么了,以前不这样啊。” 是啊,以前他温和斯文,怕吓着我,若是半夜来,总会先敲门将我唤醒,哪里像现在,像个贼似的猫在暗处。 “呦,生气了?” 李昭的言语里丝毫没有歉意,居然还厚着脸皮在笑,甚至还亲自动手帮我揉心口,嗔我胆子越来越小,肯定背着他做什么坏事了。 说话间,他跟个狗似的,两指夹起我的袖子和头发闻,笑骂:“一股子火锅臭味,嗯……还有春一醉鱼腥味,呕……” 他佯装反胃,头侧在一边干呕。 我恼了,用力推开他。 忽然记起今晚被他偷偷下了察觉不到分量的春.药,一股报复徒然兴起。 我鼻头发酸,低下头,假装委屈:“你真变了,你以前不会嫌弃我的。” “朕、朕没嫌弃你啊。” 李昭有些慌了,忙走过来环抱住我,柔声哄:“朕那是开玩笑,你怎么分辨不出来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俯下身,手指勾住我的下巴:“真哭了呀。” 他忙用袖子帮我擦眼泪,摩挲着我的背,连声哄:“朕真没想到会吓着你,下次不这样了,别哭了哈,朕错了。” 第126节 我噗嗤一笑,踮起脚尖,双臂勾住他的脖子,挑眉坏笑:“逗你玩儿呢。” “好呀,竟敢戏耍朕。” 李昭重重地拍了下我的屁.股,并狠狠地“咬”了两口我的下巴,两手箍住我的腰,带着我往床那边行去。 “等等。” 我呼吸稍有些急促,忙推开他,手撑着他的胸口,笑道:“先等等哈。” “等什么啊。” 李昭居然像个性急的少年郎似的,将我强往床上拽,催促:“这都多久了,次次给朕甩脸子、吃闭门羹,今儿怎么都得开门了吧。” “忙什么呢。” 我扭了下他的胳膊,脸红偷了,咬唇羞涩一笑:“我想了个好玩意儿,要不咱们试试?” “哦?” 李昭眼冒绿光,斜眼觑我,坏笑。 “哦!” 我回应着他,按住他的双肩,将他按着坐到床上。 随后,我拧身跑到梳妆台那边,装作急不可耐,翻箱倒柜地找了两根金发带。 我笑着跑回床那边,站在他面前,转动手腕,在他面前扬发带。 “这是什么花招?” 李昭笑着问。 “你把眼睛闭上。” 我催促他闭眼,然后用金发带将他的左右胳膊拉起来,把他的两只腕子用发带紧紧绑在床柱上。 “嚯,原来玩主人和……” 李昭轻咳了两声,换了个字眼,坏笑:“应该是夫人和白脸先生。” 他扭头看着我,用膝盖撞我的腿,喘着建议:“再绑紧些。” “好呀。” 我手上用力,将发带在他腕子上又绕了几圈。 等绑好后,我让他试试看,能不能挣脱开,他左右手分别试了下,对我笑道:“解不开,接下来该做什么?” 我笑着看他,命令他:“帮我解衣裳。” “是,夫人。” 李昭脸如同喝了酒般红,牙咬住我衣裳上的带子,身子往后一撤,就将我衣裳稍稍解开,他腿拢住我的双腿,伸长脖子,要咬我的抹胸。 我手指按住他的眉心,将他往后推,然后迅速往后跳了一大步,双臂环抱住,下巴骄傲地抬起,什么话都不说,媚笑着看他。 “站那儿作甚,过来啊。” 李昭催促我。 我还是不说话,当着他的面,拔下发簪,将黑发散下,然后一件件脱衣裳,手转着抹胸,扔到他脸上。 “你这是做什么呀。” 李昭脸越来越红,伸长腿,试图把我往他跟前勾,急道:“朕在你回来前喝了两杯助情酒,好妍儿,快别折磨朕了。” 我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从浴桶里舀了一木盆的凉水,端在他面前,在水里拧了个湿手巾,当着他的面儿擦洗身子,一会儿脚踩在圆凳上,一会儿弯下腰,我就是让他看到吃不到。 “大胆!” 李昭恼了,使劲儿往开挣脱,奈何腕子绑得太紧,他冲不过来。这回,他不再暧昧相求,竟开始“骂”我: “好个小淫.妇啊,居然敢这般戏耍折磨朕,朕现在数三个数,你赶紧将朕放开,道个歉,朕既往不咎,一、二……” 我莞尔,双臂环抱住,故意气他,歪着头数:“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你、你……” 李昭气得咬牙切齿:“你有本事这辈子别把朕放开,否则,你瞧朕怎么收拾你。” “我可等着呢。” 我媚笑着白了眼他,从梳妆台那边取了些润肤的膏子,细细地往身上抹,笑着听他不住地“咒骂”。 忽然,他不骂了。 我忙抬头看去,谁知发现床上空空如也,地上落了两根被咬出毛的金发带。 李昭人呢? 我登时愣住,刚转身去寻他,忽然看见他从旁边的屏风后头冲出来,将我环抱住,解恨似的用力打我的背,笑骂: “下次要捆朕,记得用铁链,知道了么?” 我瞬间慌了,完了完了,这下可是落到他手里了。 果然,他不再客气,将我抱着往床那边行去。 我俩一块倒在绣床上,就这么面对面,看对方,仿佛刚认识那样…… “妍妍,朕能不能?” 李昭手附上我的侧脸,柔声问。 我其实有点想,又有点不想,就是很犹豫,可如今气氛暧昧,已经由不得我了。 “今晚要是不让你风和日丽,你是不会甘心的,来吧风和先生。” 忽然,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切。 他一愣,摇头嗤笑了声,伸手将锦被拉了下来,盖在我身上,让我枕在他胳膊上,柔声道:“算了,今儿放过你,睡吧。” “嗯?” 我有些诧异,明明他那么急了。 “朕又不是梅郎,对女人随意取夺。” 他紧紧抱住我,也打了个哈切,柔声道:“你今儿忙进忙出一整日,又是买桌椅打扫丽人行,又是包饺子做饭,熬得眼睛都红了,朕心疼啊,等下次朕把小木头带出来,咱们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吃一顿饭,然后朕肯定不客气,踏踏实实地把你收拾到下不了床……” 困意阵阵来袭,我叹了口气,今晚明明是我在掌控全局,没想到最后,居然又是他占了上风。 我气得狠劲儿拧了几下他,没再说话,沉沉睡去…… 第98章 千杯不醉 有狠人从远方来 一开始我还挺佩服李昭, 真是个克制隐忍的人,竟能把那团憋了许久的火气生生咽下去,而且也心疼我, 见我忙了这一整日, 放我歇息。后面呢,他说去屏风后头“倒茶”, 让我别管他,先去睡……可我等了好久, 都不见他回来。 我就纳闷了, 倒什么茶要这么久。 后面我听见他闷着呻..吟和水洗的声音, 就瞬间了然, 笑着翻过身,佯装什么不知道, 闭眼睡去。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次日天不亮,我们几乎是一起醒的。 他强把我按在床上, 逼我再睡个回笼觉,说昨晚上我累得连身都没翻, 还打呼噜了。 没法子, 他盯得紧, 我只能假装闭眼睡, 没想到还真给睡着了, 再次醒来, 已经到日中了。 我匆匆洗漱了番, 让阿善套了车,准备去丽和巡一下酒楼,顺便吃个午饭。 在车里坐着的时候, 我一直在想昨晚的事,发现男女夫妻相处有时候真的是很玄很模糊,是非对错也很难真正分得清,从睦儿被抱走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我也从当初的怨恨疲累逐渐走了出来,更冷静地思考这个问题。 站在李昭理智的角度,这个孩子不仅仅是我们俩的儿子,还是个皇子,如果他更狠心一点,会在小木头一出生就抱走; 可站在感情的角度,他没忍心,让我把儿子养到五个月大,一旦他狠心抱走,我俩就生出怨怼,互相伤害; 站在我理智的角度,我就算再不舍,也得想法子给儿子争取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可站在我感情的角度,他活生生把我们母子缘割断,无疑在我心上狠狠捅了一刀,我难道不该恨他么? 所以,人和事都是复杂的,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结果不同。 如何恰到好处地处理,真的很难。 正乱想间,马车忽然停了。 外头吵吵嚷嚷的,不知发生了何事。 我掀开车帘往外看,发现前头人头攒动,在丽和酒楼外围了圈人,多是些衣着华丽的贵少,也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不晓得在议论什么。 定睛一瞧,原来酒楼门口站着个窈窕动人的女孩,十九岁上下,杏眼朱唇,穿着绛色粗布裙衫,头发绾成妇人样式的髻,臂弯挎着个大包袱,俏生生地立在招牌跟前,竟是赵燕娇。 她不是去利州投奔亲戚了么?怎么会来长安? 此时,一个四十多岁的锦袍男人放肆地上下打量赵燕娇,用折扇打了下女孩的肩头,凑上去,几乎要贴在女孩身上,淫.笑不已:“呦,这不是教坊司的燕娇姑娘么,听说姑娘被人赎走后就离开长安了,怎地又回来了,可是想你王哥了?” 赵燕娇白了眼那男人,没理会。 谁知那姓王的锦袍男人居然动手动脚起来,拉住赵燕娇的胳膊,将女孩往跟前拽:“这儿人多,咱俩找个僻静处叙叙旧,哥哥可还念着你这樱桃小口呢。” 话音刚落,周围就发出阵唏嘘,起哄声此起彼伏。 给我赶车的阿善看不下去,不住地喝骂,这些男人居然在光天化日下欺负个小姑娘,立马要上前去,救下燕娇。 我让他先别轻举妄动,再看看。 只见赵燕娇横了眼那锦袍男人,忽然挽住那男人的臂弯,笑道:“妾身当谁呢,原来是天依绸缎庄的王大东家。” 那姓王的男人眉一挑:“只睡了一次,你居然还认得我?” “那是自然。” 赵燕娇轻轻摩挲着那男人的胳膊,媚笑:“大东家若是想同妾身叙旧,妾身可有个条件。” 此时,起哄声又开始了。 有人贱笑着看热闹,有人叹息摇头,没想到侍郎府的名门闺秀,竟变成个当街同男人调笑的“贱妇”。 那姓王的男人手附上赵燕娇白嫩的小手,斜眼觑女孩,坏笑:“你尽管提,哥哥全都答应你。” 第127节 赵燕娇啪地一声打掉那男人的手,下巴朝丽和酒楼努了努,笑道:“酒楼的两位东家是妾身的救命恩人,王老爷既然要疼妾身,想来不会吝啬给妾身花点小钱吧,这么着,您就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待会儿去酒楼包上他娘的十来桌饭,不贵,一桌也就七八百文。” 话音刚落,众人哄然大笑,吵吵嚷嚷,起哄着让那姓王的掌柜进酒楼包饭。 而那姓王的掌柜听见这话,竟一把甩开赵燕娇,用折扇指着女孩喝骂:“不过是个卖的,竟敢当众戏耍老子,即便从教坊司出来,你依旧是只破鞋,瞧你这模样,还想让爷在你身上花银子?行啊,叫声达达,爷考虑考虑。” 我朝前瞧去,赵燕娇面对如此谩骂,并不为所动,低着头抠自己的指甲玩儿,唇角还带着抹淡笑,不屑道:“你配么?” 这丫头如此回应更加激怒了那姓王的掌柜,那男人连连用折扇戳赵燕娇的肩膀,淫.笑着羞辱,说什么当初真是瞎了眼,在你个干瘪柴鸡身上花银子,都说婊.子无情,穿上衣裳就不认你王哥了……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给赶车的阿善使了个眼色。 阿善会意,从车尾将脚蹬拿过来,放在地上,扶我下了马车,沉声朝围观着的人喝道:“都让开,我家丽夫人来了。” 登时,看热闹的人自觉地从两边退开,给我让出条道儿来。 因李少乃大名鼎鼎的皇商,而先前又有传言,丽夫人出银子出力在羽林卫上下打点,将赵燕娇姑娘给救了出来,再加上丽和酒楼和丽人行两笔生意的成功,我如今在这长安的商圈也算小有名气。 果然,这些围着的贵少、商人不管认识不认识,都十分客气地同我打招呼,恭恭敬敬地喊一声丽夫人。 我微微点头,便算回礼。 在路过那满嘴脏话的王掌柜时,我刻意停下脚步,斜眼看他,淡淡一笑,问:“王掌柜是吧?” 那男人忙抱着折扇躬身行礼,笑道:“久闻丽夫人大名,一直未曾有缘相见……” 我直接打断这男人的话:“看来王掌柜很闲嘛,专门跑到我丽和酒楼门口闹事,一个膀大腰圆的大老爷们,居然当街羞辱个都能当你女儿的十几岁姑娘,你真是越活越回到你娘的肚子里了。” 那王掌柜脸窘得通红,额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可又不敢在酒楼前同我争吵,只得干笑着解释:“夫人误会了,我只是同这丫头开个玩笑。” “那妾身也同你开个玩笑。” 我冷笑了声:“今儿我就替家兄李大东家做主了,凡李家和我丽夫人的生意,绝不会和你王掌柜做一笔。” 王掌柜眼中闪过惊恐之色,赶忙弯腰致歉,就差跪下来了,直打自己的嘴巴子,说什么吃酒吃糊涂了,居然在丽夫人的酒楼跟前惹事,前不久李少才说想同天依绸缎庄做生意,今儿夫人这般说,我家绸缎庄怕是没法在长安生存了,求夫人高抬贵手,放过小人吧。 我没理他,直接上前扶住赵燕娇的胳膊,带着女孩往酒楼走,笑着问:“你是来看我的么?” 赵燕娇眼里含泪,连忙点头,檀口微张,似乎想要说话。 我斜眼朝后看了下,轻拍了下她的手,柔声道:“人多嘴杂,咱们进去说。” …… 进酒楼后,我让厨子赶紧下碗阳春面,再炒荤素三道菜,端进小包间里。 赵燕娇似乎是饿极了,连手都顾不上洗,更顾不上什么千金体统,拿起筷子就猛吃,见我在看她,羞涩一笑,说连日赶路,她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 我大惊,忙嗔她:都到酒楼门口了,怎么不进来点个面? 这丫头红了脸,说:银子就那么点,想省着点,再说了夫人不在酒楼,妾也不好意思进来。 我摇头一笑,没言语,轻摇着小香扇,看这丫头用饭。 蓦地,我想起了十七岁时的光景,当年我被那两个贱奴押送至北方,一路受尽凌.辱,万幸遇到了梅濂,那天晚上在山寨,我也是这样狼吞虎咽…… 想着想着,我眼眶一热,不由得叹了口气。 “夫人何故叹气?” 赵燕娇放下筷子,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用袖口擦了下嘴边的油,轻声问:“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没有。” 我笑着摇摇头,拿起筷子,给她碗里夹了块熘肝尖,柔声问:“你不是去利州投奔你姨妈了么?怎么来长安了,可是你家亲戚苛待你了?” 赵燕娇沉默了良久,眸中泛着泪光,就是倔强地不肯掉下,最后咬牙强笑,手反复在裙子上擦,似想要凑过来抓我的手,最终没好意思,亦叹了口气,道: “姨妈倒是亲姨妈,知道我家和我的遭遇,心疼得要命,让我安心在她家里住着。我知道,只要进过那个脏地方,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当着我的面恭敬地叫两声表小姐,背地里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我将小圆凳往前拉了下,让阿善去准备点热热的茶水来,随后,我又从袖中掏出帕子,帮燕娇拭去泪,柔声道:“你被人嘲笑了?” “嗯。” 赵燕娇冲我抿唇一笑,哽咽道:“其实我也不在乎,随他们说去。只是寄人篱下时日长了,亲戚间难免会生出嫌隙。这不,在姨妈家住了一个多月,我就在外头的尼庵里赁了小院,也想学夫人,打算寻个正经营生挣点银子,便是不为了自己,也想着把欠夫人的帐还清。” “其实不用还的。” 我轻拍了下这丫头的手,柔声问:“后来呢?你打算做什么生意?” “嗐,别提了。” 赵燕娇无奈一笑,接着道:“前些日子夫人的护卫阿良路过利州,给我带了些衣裳鞋袜,姨妈翻了下,爱不释手,有意无意地说她女儿长到十七岁,都没穿过这么好的料子。我还能说什么,只能悉数赠予表妹,不过几件衣裳罢了,有什么的。” 说到这儿,赵燕娇用袖子抹去眼泪,鄙夷一笑:“后面也不知怎地,姨丈和姨妈晓得我手里有点银子,说眼瞅着表哥要成亲,家里要准备聘礼、买田地铺子、买新人的床椅,前前后后花出去不少,想问我借一些。” “那你给了?” 我忙笑着问。 “给借了二十两。” 赵燕娇淡淡一笑,接着道:“姨妈没把嫌少的话说出来,可姨丈不住地冷嘲热讽,说我在他家吃吃喝喝了一个多月,花掉不少银钱,加上我日后少不得要嫁人,我父母没了,少不得要他家出嫁妆,我给这二十来两银子跟打发叫花子有什么区别。” 我摇头笑笑,得亏燕娇这丫头精,没把那三百两银子全交出去,否则怕是被这家人榨得连骨头都不剩。 “你是因为这个才离开利州的?” 我笑着问。 赵燕娇点点头,冷笑了声:“夫人,说出来都丢人得很。上月表哥成亲,家里乱糟糟的,姨妈和姨丈便让女儿在我那儿小住几日,我想着,那就住嘛。我顾念着尊长对我的收容关照,好吃好喝地招待表妹,哪知那日我正好有事出门,姨丈知道后,偷偷在酒楼买了烤乳鸽,拿到庵里和闺女吃,好么,一声招呼不打倒罢了,居然只给我留了副骨头架子和几片肉。” “这……” 我哭笑不得:“竟有这样为人处世的尊长,未免也太自私小气了吧。” “可不是。” 赵燕娇鄙夷地撇撇嘴,笑道:“左右我也不想在利州待了,当晚就把表妹轰走了,什么玩意儿嘛,真当我是随意拿捏傻大姐?” 说到这儿,赵燕娇忽然提起裙子,跪在我面前,仰头,泪眼盈盈地看着我:“夫人,妾身想明白了,与其这辈子受人指指点点地过窝囊日子,还不如来长安闯一遭,我娘现在还在内狱里,弟弟而今也下落不明,我要像您一样挣银子,希望有朝一日替我爹爹伸冤正名,求求您了,让小女去您手下干活儿吧。” 我登时怔住。 其实在看到赵燕娇那刻,我就隐约猜到她的想法了,可是,这丫头心里全是怨恨,同梅濂也有点关系…… 李昭同意我把她赎出来,会同意我将她留在身边么? 我没有立马答应,起身,在小包间里来回踱步,仔细盘算。 她很聪明,知道我和李少有钱,在羽林卫里也有点门道,所以从最开始的教坊司求救到如今的投奔,目的性非常明确:挣银子、救母亲、找弟弟还有为父亲伸冤; 她爱憎分明,对我绝对的感恩,对梅濂绝对的憎恨,对无良亲戚,并没有容忍,而对前未婚夫五公子,在知道二人缘分已尽时,没有哭哭啼啼纠缠当外室,当断则断,甚至还差人将首饰信物细数取回; 她能忍耐,在教坊司被人日夜凌.辱而咬牙生存; 她脸皮也挺“厚”,方才在街面上,被那王掌柜如此取笑羞辱,仍能站直了身子调笑。 我明白,她心里有放不下的仇恨和忘不了的亲人,所以选择忍痛爬回这座羞辱了她的长安城。 我想拉她一把,正如当初李昭拉了如意一把。 垂眸瞧去,这丫头此时跪得端正,脸被一路的风尘弄得粗糙绯红,头发亦有些凌乱,衣着虽寒酸,可眼中却闪着团火,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等我的回应。 “好!” 我冲她莞尔一笑。 “多谢夫人!” 赵燕娇立马双手伏地,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激动地都不会说话了,她用手背抹去眼泪,磕磕巴巴地道:“妾身现在就去干活儿,洗菜端盘子都可以,正好从前父亲曾请女先生教过妾几日琵琶,便是当弹唱卖酒的妓.女也都行!” “你不用做这些粗活儿。” 我走上前,俯身扶起赵燕娇,抬手,微笑着帮她将垂落下来的黑发别在耳后。 “那妾要做什么?” 赵燕娇忙问。 “做我丽人行的大管事。” 我拍了拍她的胳膊,将这发呆发愣的丫头揽住,笑道:“走吧赵管事,洗个热水澡,换件体面衣裳,把自己捯饬得漂漂亮亮的,跟本东家去作坊瞧瞧去,正好今儿还约了两个花商谈生意,对了,你会喝酒么?” 赵燕娇身子如同被雷击中般,猛地一颤,美眸中光彩大盛,含泪冲我屈膝见礼,落落大方地挑眉笑道:“放心吧东家,妾身千杯不醉!” 第99章 自尽 深以为耻 曾经我一度觉得, 自己的这个决定太过草率,毕竟赵燕娇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尽管背景遭遇和我极相似, 隐忍又聪明, 可丽人行这么大一个摊子,她能扛得起大管事这一担子么? 事实证明, 我的这次押宝真是押对了。 怎么说呢? 我以为自己已经够狠了,没想到赵燕娇比我更狠。 我提出, 在李少经营的客栈给她先包一间屋子, 这样吃住都方便, 等我手头再宽裕些, 会买个大点的宅院,咱们一块搬进去。 燕娇婉拒了, 坚持同伙计们住进作坊里; 我提出,在武行给她雇个身强体健的师父,她毕竟还是个姑娘家, 我担心她以后谈生意会被人占便宜; 燕娇再次婉拒了,不同意我花这个冤枉钱, 作坊里有那么多伙计, 若是有事, 随意喊个过来帮手就行, 她早都不是闺阁里的大姑娘了, 没那么娇贵, 再说长安城估计没什么人敢惹李少和丽夫人, 她一个人进出反而方便; 关于这条,我坚持给她请个武师; 抛头露面做生意难免要喝酒,我自己都喝高过两次, 得亏有阿良阿善两个一直跟着保护,否则早都出事了。 …… 还记得那天我带着她分别去见了两个花商,谈了笔紫茉莉花种子的生意,回作坊的路上,我闭眼小憩,有意无意说了句:其实论起长安最好的花商,莫过于唐氏经营的“芙蓉山庄”,不仅花的种类齐全,而且品质皆是上乘,花朵几乎找不到破损,故而唐家也是皇商,不仅吃宫廷供奉,而且也是长安各高门显贵的座上宾。 做胭脂最常用、也最好用的花当属石榴花,朵朵如霞,红艳似火,因早都过了花期,所以这最后一茬石榴花就显得珍贵无比,早都被粉蝶轩订下了,足足有四千斤,咱们丽人行库里存着干石榴花,用这个做胭脂,品质可能会比粉蝶轩的差些,但有总比没有要强。 没想到,这丫头把我这话听进耳朵里了。问了我芙蓉山庄的一些事,说她想争取一下。 入夜后,我就回家了。 后面听作坊的伙计们说,燕娇那晚上彻夜没睡,把她的屋子拾掇好后,就抱着账本去库里清点各类护肤膏子、胭脂、口脂还有玉簪粉等货物,紧接着又把珍珠粉、珊瑚、牛骨髓、冰片、麝香等原料清点了遍,发现麝香少了三管,多出两管没味道的黑色粉末。 她没发作,彻夜翻查了作坊里现有的十二个伙计、一个厨娘以及两个小管事的存档,冒着雨跑到我家里,把我喊醒,问了我各人的习性来历,心里有数后,又问我,能不能处置一些手脚不太干净的。 当时李昭还在里屋睡着,我担心燕娇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笑着对她说,既然让你当大管事,丽人行除了我,你就是最大的,想做什么就做去。 第128节 这丫头得到我的准许后,当夜又冒雨回去了。 第二日她把所有人都叫到院子里,先给那盗窃麝香之人一次坦白的机会,见没人承认,直接让给她雇的武师去一个叫毛六的伙计包袱里搜,果然搜出还未出手的两管麝香。 好么,燕娇当即发作,把贼人赃物一起送官,打了板子后直接把人逐出丽人行。这本是小打小闹的盗窃,这丫头偏偏闹成大的,立威的同时又定下新规矩,赏罚分明,库里的一针一线都是东家的,谁若再手脚不干净,那就先打再送官。 自此,我的库房连一颗花籽儿都没丢过。 …… 自打过了二十七岁后,我发现自己一熬夜就浑身不自在,非得好好休息两天才能把元气补回来。但燕娇就不一样,到底年轻底子好,熬一晚上,稍稍睡半个来时辰,又精神抖擞地进出忙乱。 丽人行大铺面还在装饰,自打她收拾了内贼后,作坊内的制作也有条不紊地进行,她要么跟着我出去谈生意,要么黏在李少屁股后头,娇滴滴地叫好哥哥,让李少教她怎么管账、管人,又求李少带她谈生意见世面,缠着李少打听芙蓉山庄的事。 李少被她缠的没法子了,见她就躲,最后躲不了了,才仔仔细细地告诉她,粉蝶轩把金秋最后一批石榴花订走了,这笔买卖就算皇帝老爷亲临都撬不动,劝赵大姐还是放弃吧,若是想试,可以走走偏门,那芙蓉山庄的东家唐虞是个大孝子,吃食必得亲尝后,才给母亲送去…… 燕娇听见这茬事,登时大喜。 她先是穿戴齐整,让护卫拉着她去唐府,果然吃了闭门羹,人家唐虞大东家压根不见她。 这丫头不放弃,索性把马车拴在唐府外头,睡在马车里等着。 最后街面上都开始议论笑话,唐虞也嫌麻烦,这才把燕娇请进去,疾言厉色地警告她,不许再纠缠了,石榴花全都卖给了粉蝶轩,若是再来,他定会报官。 我以为,燕娇会就此放弃,毕竟她去年也是高门闺秀,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 没想到,这丫头竟越挫越勇,换了策略,花了银钱买通唐府的小厮仆人,打听到唐家老太太会在十五那日去广云寺烧香,好么,这丫头把自己饿了两天,不吃饭只喝几口稀粥,弄得形容憔悴,我见犹怜。 十五那天,广云寺香火鼎盛。 燕娇在长长的青石台阶上,一步一磕头,给自己在内狱服刑的母亲祈福,最后恰巧晕倒在唐老太太腿边。 老太太是吃斋念佛的人,忙让家里仆人把燕娇扶进庙里的厢房里,等燕娇清醒、吃了点粥后,问了几句,这才知道晕在她腿边的姑娘,竟是那个兵部侍郎家的闺女。 赵家惨事本就在长安传的沸沸扬扬,所以老太太也没怀疑燕娇撒谎,心里可怜这丫头身世,看到丫头哭诉自己惨遭未婚夫背弃,又被亲戚嫌恶占便宜,而今为救母才到丽人行做生意。 老太太也没戳破丫头故意找到她跟前求情,只摩挲着燕娇的手,让她回去等消息。 果然当晚,芙蓉山庄的大东家亲自找到丽人行作坊来了,先骂了几句燕娇“卑鄙”,竟然对他母亲下手,后又称赞燕娇真是个做生意的料,前有丽夫人拿下朱九龄的两朵彼岸花当活招牌,后有燕娇“死缠烂打”地谈生意。 结果就是,金秋最后一茬新鲜石榴花,芙蓉山庄分了我丽人行四成!整整四成啊! 我和李少听到这事,都惊得目瞪口呆,再也不敢小看这个不到二十的姑娘,就连我家那位皇帝老爷都诧异了片刻,让我把家中的燕窝盏拿些,给那姑娘补补身子。 从那个地方走出来的女人有多狠多拼,我知道,燕娇亦知道。 …… 我明显地感觉到,自打十月初七那晚过后,李昭变了很多。 这次不用我主动说,他自己就数次将儿子抱出来,同我相见,我们俩一起看孩子爬、坐、尝试着站起来,关系缓和了很多,并且他也遵从我的想法,没再百般让我怀孕,让太医配了药性温良的避子汤,也减少了与我同房的次数。 在十月中旬的时候,恰好到了李昭生母的忌辰。 他没想劳民伤财弄大排场,就微服带着皇后出宫祭拜,谁知回来的路上恰巧碰见两个贫妇为了生计,争夺一盆脏衣裳。 他感慨良多,说没想到天子脚下竟有如斯事。 后来有意无意地在同内阁臣子议事时提起这事,说鳏、寡、孤、独生存艰难,尤其是寡妻,竟为了争抢一盆脏衣裳打得头破血流,各皇商其实可以适当给这些人提供个活儿做,让他们维持生计。 一时之间,长安施粥之风盛行,各个皇商、东家亦开始招收长期或临时的寡妻、贫妇为伙计,或者给她们提供些浆洗、清扫等帮闲活儿,我丽人行当然不会弱于人后,一口气招了三十多个人。 李昭此举,得到朝野内外和平民百姓的赞许称颂,群臣再次上表,请求给他上尊号,他再次婉拒了; 紧接着,他又感慨民生多艰,同内阁商议,接连制定出释放奴婢和有计划地将民迁往地广人稀之地垦荒,最重要的是,在他这一朝,开始给妇人授田。 我不知道他的这一系列决策和我有几分关系,又有几分受我的影响,但我觉得,他应该是个好皇帝吧,起码做了真正意义上对民有益的事。 记得前几日,李昭来家里,他喝多了,搂着我说:“朕以为平息三王之乱将会是朕本纪中最浓墨重彩一笔,原来不是。妍华,朕到底有多幸运才能与你重逢。你呀,一定要死在朕后头……” 其实很怪。 以前的我谋划五年、十年的事,最终落脚处是小木头有机会被立为储君,可以与张素卿的儿子一争高低,现在,我更希望小木头是父皇、娘亲呵护下成长的快乐健壮的小皇子。 无欲则刚这四个字分量有多重,我现在慢慢看清了。 瞧,一件很普通招收怜悯寡妻妾的事,让李昭赢得了仁君的好名声,让我丽夫人的声誉和铺子也名利双收,大家都高兴。 …… 自打十月初七那夜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朱九龄,街面上也鲜少有他的传闻。鲲儿一开始伤心了好些日子,想要去找找朱先生,我没让,哄他朱先生得病了,需要静养,以后若是有机会再教你书画。 鲲儿是懂事的孩子,加上家里书局也忙,也没再念叨这事。 天越来越冷了,丽和酒楼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今儿是十一月初一,从晨起就开始下雨,我换上了绣牡丹的袄子,这几日受了点凉,头有些疼,便早早戴上了貂毛做的昭君套。 最近李少打算开丽和酒楼分店,可他年底得去一趟北疆榷场,忙与越国的茶叶和瓷器等大宗买卖,便将丽和这事全权交给了我。 上午的时候,我和阿善四处看了下铺面,傍晚去丽人行新开的大铺子里巡了圈,并与燕娇商量了下,如要不要在年底开个香料铺子…… 入夜后,我去春一醉酒楼买了份鱼羹,就准备往家走。 今儿李昭派人出来传话,说会先让胡马带小木头出来,他处理完政务,晚些来。 在等鱼羹的时候,我和春一醉酒楼的东家谈笑了几句,待吃食全都装好后,这才告辞离开。 天黑黢黢的,冷雨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偶尔有几滴落入脖颈里,让人不由得浑身打颤。 正当我准备上马车的时候,忽然,从不远处疾步匆匆走来个中年男人,瞧着四十余岁,中等身量,穿着剪裁精良的锦袍,方脸八字胡,一手撑着油纸伞,另一手拎着个小白灯笼,看见了我,忙不迭地高声喊: “敢问您是丽夫人么?” 我将食盒先放进马车里,笑着问:“尊驾是谁?” 这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和雨,将灯笼往起抬了下,眯起眼,仿佛要仔细看我,目光落在我脸上的面纱,皱眉笑道:“没错儿了,方才小人去丽人行找您,伙计说您刚走,去了春一醉,小人紧赶慢赶,总算见着您了。” 这番话听的我云里雾里,我再次问:“你到底是谁,找我作甚?” “小人乃朱九龄先生的管家,名唤朱云。” 这个叫朱云的男人躬身向我见礼,上前疾步,四下瞅了眼,压低了声音:“我家先生不太好,小人冒昧,私自找到夫人,还请夫人去帮帮我家先生。” 听见朱九龄三个字,我心里一阵烦,淡漠一笑,没再理会这个朱云,直接踩着脚凳上了马车,催促阿善赶车回家。 谁知那朱云一直跟在马车跟前,手抓住车框,声音相当着急:“夫人,我家先生自尽了,他、他之前在家画过您的小像,之前长安又盛传他在追求您,您行行好,能不能同小人回去劝劝他。” 听见这话,我的心一咯噔。 朱九龄自杀了? 此时马车摇曳在深秋雨夜中,车内漆黑一片,我用帕子将身上的雨气拂去,冷笑了声:“别又是朱先生想的什么坏招儿吧,他可不像是会自杀的人。” “是真的啊。” 朱云的声音中带着哭腔:“自打上月先生从夫人那儿回来后,他就闭门不出,一心一意地作画,前儿不知发生了何事,忽然上吊自尽,得亏下人发现的早,否则就出大事了。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上挂着的那幅您的美人小像,哪知下人刚一出去,他就摔了茶杯,用碎瓷片子割脉,现在他跟前万万不敢离人了,小人实在没法子,只能过来问问夫人,我家先生到底怎么了,为何会生出轻生的念头。”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反正是把我弄得头皮发麻了。 朱九龄本就是个怪人,难不成真自尽了? 我手紧紧抓住食盒,斜眼看向朱云印在车窗的黑影子,淡漠道:“这好像不关我的事吧,我同他很久没见了。” 朱云似乎有些生气,怒道:“先生早前赠予夫人那两朵彼岸花当招牌,让夫人的生意红火异常,他行事是出格任性些,可到底没伤害过夫人,您难道真见死不救?” 我冷着心肠,拒绝:“我和你家先生其实并没什么交情,我看你最该找的是大夫,而不是我。” 说罢这话,我催促着阿善将马车赶快些。 我双手捂住耳朵,可那朱云敲车壁的声音绵密不绝,好说歹说地求、央告。 我告诉自己,这不关你的事,不要管,莫要忘了朱九龄那厮为了作画,费劲心思诱骗你,甚至还用鲲儿的指头挖苦你…… 可最后,我居然抬起头,朝阿善的背影吩咐道:“算了,咱们还是看一下吧。” …… 未免有诈,我让阿善去武行雇了五六个身强体健的大师傅,又从酒楼喊了三个身手敏捷的伙计,大家身上都带着一两件趁手的刀兵棍棒。 那朱云瞧见我如此防备,并没有把不满表现出来,只是说,夫人愿意去瞧瞧先生,小人已经感激不尽,来日定到广云寺给您烧香祝祷。 约莫行了半个来时辰,我们这些人就浩浩荡荡杀到了朱府。 下了马车,我打着伞,随着朱云往里走,趁着昏黄宫灯,四处打量,这是个精美雅致的宅院,虽不大,但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影壁上雕刻着朱九龄最得意的书法,池塘里满是枯荷败叶,凄风苦雨拍打上去,颇有几分颓靡诗意。 穿过葫芦形门洞,进到内院。 上房灯火错错,门口守着两个中年婆子,院中有两棵很大的桂花树,树下绑了秋千,跟前还有小孩玩儿的小木马,藤球和木制的小刀剑,瞧着有年头了,我心里一动,莫不是朱九龄给他那个“弟弟”准备的? 我让武师们在外头廊子下避避雨,只带阿善进去。 刚入上房,一股浓郁的药味和血腥就迎面扑来,屋里摆设华贵大方,还有好些海外来的稀奇玩意儿,内室守着两个管事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夫,看见我和朱云等人来了,面上皆一喜,凑到拔步床边,柔声对床上躺着的那个男人说: “先生,丽夫人来了,您看看。” 我一时间竟没敢凑上前。 四下环视了圈内室,靠墙摆了两个高至房顶的书架,上头有好些秦汉帛画、竹简,跟前的大青花瓷缸里,则有十几个书画卷轴,书桌上摆满了写字作画的笔墨和丝帛,墙上挂着幅画,画中是个风情妖娆的美人,并没有画五官,她坐在桂花树下,赤着双足,手中拿着支笔,正往脚上画彼岸花……旁边写了几个小字--长安丽人行。 画的真是我。 扭头看去,朱九龄此时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左手腕子包扎了厚厚的纱布,依稀能看见有血往出渗,他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床顶,饶是此时屋里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都引不起他的注意。 “夫人,您瞧瞧。” 朱云叹了口气,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泪,哽咽道:“小人和先生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他的脾气秉性,从前也劝过他,成个家,别再戏耍良家女子……他总是不听,任性潇洒了一辈子,虽也曾因作不出画颓靡过,可从未有过轻生的念头,若非到如此境地,小人是万万不敢打扰夫人清静的,您看看……这可怎么好呢。” 我白了眼他,暗骂:你问我,我问谁去。 “朱先生?” 我试探着喊了声,谁知,朱九龄充耳不闻。 他都这幅德行了,应该说不出臊人的话、做不出下作的事了吧。 想到此,我小心翼翼地上前,发现锦被上满是血点子,而朱九龄双目充满了血丝,脖子上有条触目惊心的勒痕,到底发生了何事,让这么自负又自私的男人绝望自尽。 “朱九龄你有意思么?” 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脾气,骂道:“当初戏耍老娘的时候不是那么得意么?你可别说是因为我才自杀的,我担不起。” 谁知,朱九龄听见我这话,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连眼睛都没眨,眸中尽是死气。 我刚准备对朱云说,我也没法子了,忽然,我发现他枕头下仿佛有个信笺一角……我心里一动,他自杀,莫不是和这个有关? 第129节 “咳咳。” 我让阿善和管事、大夫们先下去,单留朱云在屋里。 犹豫了良久,我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指从枕头下夹出那封信,忽然,朱九龄身子动了下。 我和朱云不约而同对视了番,果然和这封信有关。 垂眸瞧去,信笺面上写着非常工整好看的楷书--朱九龄亲启。 我用目光征询了下朱云的意见,得到同意后,拆开信,在昏暗烛光下看。 信不长,只有两页而已,是朱九思写来的,言辞犀利、字里行间透露着刻薄。 “朱先生亲启: 本官虽远在江州,却也听了几桩先生的逸闻艳事。 看来当年爷娘让本官远离先生,是无比正确的决定。 本官向来不愿听你那些恶心污秽事,什么名妓换马,又什么勾引有夫之妇,害得人家自尽身亡,而今为了画那些一文不值的东西,居然眠花宿柳,嫖尽教坊司姑娘,甚至三番四次骚扰丽人行的东家。 初闻这些事,本官臊的头都抬不起来,先生让本官有何颜面面对江州百姓?又有何颜面做官? 本官追随袁大相公抗敌,发誓一生报国忠君、为民爱民,不敢奢求后世称赞,但求无愧于心,不想清誉竟毁在先生手里。 若能选择,本官绝不想出生在朱家,绝不想有先生这样不孝无德兄长,你已糟蹋害苦了无数女人一生,如今也想糟蹋了本官的仕途,若有朝一日那事因先生的纵情而大白于天下,九思惟有一死,才能保住半生清白。 另,先生早已与朱家断绝了关系,请不要再给本官送信笺和衣食等物了,本官不想妻子儿女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存在。若先生能顾虑九思一丁半点,那么请您收敛些,最好消失在芸芸众生中,这样大家伙也能安生些。 朱九思字。” 看过信后,我后脊背直发寒发凉,而一旁立着的朱云无力地蹲下,泣不成声,嘴里直骂:“小爷怎么能这般说先生呢,纵使先生对不起天下所有人,可对小爷那是掏心掏肺啊,他、他怎能这样说话,岂不是摆明了逼先生……哎!” 是啊,最能伤父母心的,惟有儿女罢了。 我大概知道朱九思为何会写这样一封斥责信,估计……和李昭脱不了关系。 我叹了口气,坐到床边,看着发怔发痴的朱九龄,轻声问:“你是因为这封信,所以才?” 此时,朱九龄木然地扭转过头,看着我,声音嘶哑着,反问:“夫人,若是你的孩子不认你、让你去死,你会么?” 我苦笑了声,忽然想起了小木头。 朱九龄如今的境遇,很可能几年、十年、二十年后就是我的遭遇,若是儿子对我说出这么番剜心的话,想必我也会…… 我什么话都没说,叹了口气,默默掉泪。 忽然,朱九龄一把抓住我的手,头埋在我的腿上,一开始身子剧烈颤抖、闷声哭,后面放声大哭…… 我并没有推开他,由着他发泄痛苦。 末了,我轻轻拍了下他的背,叹道:“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 我在朱九龄那儿待了一个时辰,同他说了会儿话,看着他吃了点粥、换了药,这才离开。 在回家的路上,我百感杂陈,倘若有朝一日我和李昭掰扯了,他会不会在睦儿跟前说我的坏话,撺掇着孩子不认我? 不会吧,李昭不是这样的人。 那么睦儿呢?他长大后,看到哥哥姐姐的母亲都出身高贵,会不会自卑呢?会不会怨恨他母亲不是皇后、贵妃?会不会以生母是商人、之前还是朝中重臣梅濂妻子,深以为耻呢? 再或者,他长大后会不会对我说:请夫人不要再看我了,丢人得很。 想着想着,我的心就揪得疼,尽管我知道,这些事没有发生,是我自己虚构出来吓自己的。可,就是不安难受。 不知不觉,已经到深夜,马车摇摇曳曳行到了家里。 离得老远,我就看见门口的檐下挂着宫灯,守着两个持刀护卫,我打着伞往家里走,地上的积水早都将我的绣鞋浸湿,脚冻得厉害。 进了内院,我发现上房亮着,而胡马则披着斗篷守在门口,他瞧见我了,忙笑着见礼,嗔道:“夫人怎么才回来呢,小木头等了您一晚上,都睡了呢。” “陛下呢?” 我笑着问。 “在里头看奏疏。” 胡马帮我将伞收起来,他上下打量我,一怔,柔声问:“夫人脸色不太好,怎么了?” “没事。” 我笑着摇摇头,道:“去帮我准备点热水,我待会儿洗洗。” 说话间,我就进了屋子。 屋里又香又暖,往前瞧去,李昭此时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支朱笔,仿佛在批奏疏,又仿佛在发呆,甚至连我进来了,他都没察觉到,蓦地,他猛一抬头,眼里闪过抹心虚愧疚之色,看着我,强笑道:“回来了呀。” “嗯。” 我点点头。 我们俩谁都不说话,各自沉默,忽然又同时开口: “朱九龄……” “朱九龄……” 我们俩又同时停顿住,再次沉默。 良久,我笑着问:“儿子呢?” 李昭将早已干涸的笔搁在砚台上,下巴朝里努了努,柔声道:“睡着了。” “你该看着点。” 我行到内间门口,伸长脖子往里看,轻声道:“他现在会爬了,万一醒来摔下炕,该怎么好?” “哎。” 李昭应了声。 忽然,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妍妍,陪朕喝一杯吧。” 第100章 老秦酒 都过去了 陪朕喝一杯? 他说出这般颓靡的话, 再加上方才我们俩异口同声说出“朱九龄”这三个字,我就基本能确定,朱九思的那封催命信和他脱不了干系。 “好呀。” 我应了声, 抬手将碍事的面纱取下, 对他笑道:“妾身这就去备酒菜。” 说罢这话,我先进去内室看了眼熟睡的儿子, 随后默默往小厨房行去。 小厨房因要彻夜供应热水,故而炉灶一直有火, 倒也暖和。 我搓了下发凉的胳膊, 挽起袖子, 四下去瞧, 却不知该准备什么菜,最后, 我从怀里掏出朱九思的那封信,站在火红的炉灶旁看。 再看,依旧觉得字字诛心, 话里倒是没有一个字逼朱九龄死,但那最后一句, “希望先生消失在芸芸众生中”却真有些毒了。 可能朱九思的意思是‘泯然众人’, 也就是想让九龄别那样纵情放肆, 做一个规行矩步的普通人。 但朱九龄应该只看到“消失”二字。 “在做什么?” 李昭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我身子一颤, 忙将这封信擩进袖筒里, 佯装没事人似的, 拧身从柜中取出罐老秦酒, 笑着嗔道:“陛下怎么来了,没得吓人一跳。” “朕、朕就是过来看看。” 李昭说话间就走了过来,他与我并排站在炉灶旁, 一声不吭。 我用余光瞧去,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怒,脸色稍有些苍白,指尖轻轻触着黑色酒罐,慢慢往上,两指忽然探入我的袖中,将那封信夹出来。 “哎?” 我下意识去抢,与他各自抓住信的一端,往自己那边抢夺,各不相让,忽然又同时放手。 信笺“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李昭瞧见此,弯腰去捡,他仿佛喝醉了似的,起身时连退了几步,自嘲一笑,打开那封信,看的时候面色如常,什么话没说,看罢后走过来,将那封信折叠好,扔进灶膛里,随后扭头,对我柔声道:“想吃点什么?朕给你做。” “随便吧。” 我笑笑,亦没多说,看了眼已经变成灰烬的信,抱着那罐酒行到方桌前,默默坐到椅子上。 抬眼瞧去,李昭迅速净了手,弄了个香油拌鸡丝、蒜泥猪口条和醋泡花生,他将菜端过来,摆好筷子,准备往酒盅里倒酒,忽然怔了下,换成了碗。 他坐到我对面,尝了口鸡丝,连连点头,笑着问我:“今儿生意怎样?” “挺好的。” 我夹了根辣萝卜,放口里嚼,笑道:“燕娇能独当一面了,我今儿找了下合适的店面,打算年底开个分铺。” “哦。” 李昭点点头,给我碗里夹了点鸡丝,自顾自喝了口秦酒,辣的皱起眉,笑得温和:“若是银钱不够了,同朕说,别不好意思。” “嗯。” 我笑着点点头,问:“儿子呢?现在谁看着。” “胡马。” 李昭笑道:“放心罢,胡马比咱俩更细心。” “嗯。” 我也喝了口酒。 我们俩又都不说话了。 他盯着碗底的残酒,我扭头看门外的冷雨潺潺。 雨水将青石地洗刷了个干净,屋檐下的灯笼模模糊糊地倒印在积水里,寒气似乎想要争先恐后地往厨房里挤,但被炭火的热逼退。 第130节 忽然,李昭先开口了:“妍妍,朕是不是又做错事了,朱九龄再怎么说,都教过朕书画……” 说到这儿,李昭噗嗤一笑,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而朕呢?朕这个气量狭小的人,却私下给朱九思写了封密信。朱九思是谁,怕是这世上最能伤到朱九龄的人,瞧,朕把朱九龄给逼死了,就像当初朕逼迫你八弟一样,害得……” “别说了。” 我打断他的话。 不知怎地,我感觉心里堵得慌,抓起酒罐,给他满上,然后同他碰了杯。 秦酒烈,入口唇舌发辣,我忙吃了口醋泡花生,往下压酒气。此时,朱九龄被勒坏的脖子和血肉模糊的腕子忽然浮现在我面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恰如那管家朱云说的:先生虽然纵情任性,可到底没有伤害过夫人…… 我闭眼长出了口气,发现,身子竟在颤抖。 “妍妍,你恨朕么?” 李昭抓住我的手,轻声问。 我摇头,反握住他的手,直视他的双眼,忽然就掉泪了:“你是不是不愿朱九龄再纠缠我,怕我被他诱骗受伤,这才让朱九思规劝他生父的?” 李昭苦笑,低下头。 我叹了口气:“你也是为了我,让我怎么怪你呢?” 说这话的时候,我真的有些泣不成声:“这世上除了你,谁还会这么管我?别说被人纠缠,怕是被人杀了、剁碎了喂狗,也没人管。” 李昭双手覆面,用力揉搓,声音无奈又痛苦:“朕觉得朱九思劝几句他父亲,他父亲肯定会听的,那封信到长安时,朕也看过,言辞确实很严苛,可若是话说的不重,朱九龄不长记性。但朕真没想到,朱九龄会自杀,他为何会自尽,妍妍,你告诉朕啊。” 我怎么告诉你? 其实李昭啊,我觉得你已经知道了。 我没有给他解释为何朱九思轻飘飘一句话,就能逼得朱九龄想不开自尽。 我给他满上酒,与他碰了杯,烈酒到口里,却难以下咽,我没有刻意做戏,也没有煽情,扭头,看向灯火昏黄的上房,笑着问了句:“你说,小木头长大后会不会说出以母为耻这样的话?” 我们俩再次陷入沉默。 此时万籁寂静,只能听见雨滴砸到屋顶和地上的杂乱声,还有他粗重的呼吸。 有些事,我懂,他也懂。 他其实究竟有几分是因为朱九龄自杀而愧疚呢? 推人至己,我们俩也是父母,或多或少也和朱九龄父子境遇有那么一点相似。 他喝闷酒,我吃菜。 对我,他从来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帝王。 我不知道最后他会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这次,我不插手不说话,让他自己决定。 “妍妍,你说子女真的会这么痛恨他父亲么?” 李昭忽然问。 我笑着摇摇头,没回答。 “其实朕知道,璋儿是怨恨朕的。” 李昭似乎喝多了,他嗤笑了声:“他总是觉得朕太过耽于政事,太过信赖郑落云,太过宠爱曹氏,这么多年疏忽冷落了他母亲,害得他母亲郁郁寡欢。” 听见李璋和张素卿,我登时来了兴致,但我并未表现出来,小口喝酒,痴痴地盯着院子中桂花树,叹了口气:“大皇子是个孝顺的孩子,你是有福气的父亲。” “呵,孝顺。” 李昭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柜子那边,又取了罐酒。 他用牙咬掉塞子,仰头咕咚咕咚闷了数口,俊脸瞬间又红了些许。 “朕这孝顺嫡长子只看到朕的薄情寡义,却看不到他母后的狠毒自私。” 说到这儿,李昭行到我跟前,忽然噗通一声坐到地上,胳膊耷拉在我的腿上,仰头看我,目中似有泪花,自嘲一笑:“妍妍啊,你还记得朕为了保住你,弄出李冕一事么?” 我叹了口气,手轻抚着他的侧脸:“对不住,是我……” “不是不是。” 李昭胡乱地摇手,阻止我说话:“当时皇后见朕如此宠爱曹氏和李冕,慌了,而那时璋儿心疾复发,又病倒了……皇后怕啊,怕自己儿子薨了,影响了她的后位和家族的前程,你知道她做了什么?” 我当然知道。 “素卿做什么了?” 我忙问。 李昭脸扭曲得厉害,眼中的愤恨之色甚浓,他口张了几次,都没法说出来,只是拼命地灌酒。 “你喝多了,咱不说了哈。” 我柔声哄着他。 “她宫里有个太监,叫秦林!” 李昭闭眼,深呼吸了口气,冷笑数声:“这个秦林还有个双生兄弟,名唤秦望……皇后假借出宫探望她父亲的病,让这对兄弟换了衣裳、身份,她、她把个年轻精壮的男人带进了宫中,妍妍,你说他俩做什么了。” “他们什么都没做。” 我忙蹲下身,环抱住他,试图把酒从他手里抢走:“咱不说了,好不好,我带你洗一下,好不好?” 谁知,他将酒紧紧抱在怀里,解恨似的又喝了数口,弄得满脸满身都是残酒,此时,他眼里布满血丝,挺让人害怕的。 “等朕知道时,已经晚了。” 李昭头靠在我的胸口,讥诮道:“她大哥厉害啊……那个秦望私底下找张达齐勒索,张达齐这才知道皇后干下什么肮脏事,他悄无声息地帮皇后把秦家兄弟灭口,连根骨头都没剩下,朕便是想发作都没证据。” 忽然,李昭将酒罐按在地上,捧住我的脸。 他口鼻喷出的酒气徐徐打在我脸上,我看出,他的眼神已经飘忽了。 “妍妍,朕要处置皇后么?” 李昭急切地问我。 当然! 你一定要把这毒妇挫骨扬灰。 心里虽这般想,可我却不敢这么说。 我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告诉自己,你眼前的可是李昭,他就算做梦都在算计别人。 我深呼吸了口,暂时忘了同张素卿的深仇大恨,我把自己摆在了一个位置,这个位置的妍华喜欢着李昭,而且也深得李昭的信赖。 “你为何要因为这么个人伤害自己?” 我把他搂住,叹了口气:“我虽恨那个女人,但我不想让你被臣民嘲笑做了王八,再说了,大皇子若是知道他母亲做下借种生子的事,怕是心结会更深。” “妍妍,你懂朕啊。” 李昭苦笑了声,趴在我身上呜咽。 我抱住他,任由他发泄。 其实这件事里,确实是李璋最可怜。 当时李昭让袁文清做大皇子的师父,我着实吃味了些日子,可现在看看,他真是用心良苦,也的确疼爱这个身子不好的长子。 “没事没事。” 我摩挲着他的背,安抚他:“等大皇子到了咱们这个年纪,就会懂了。” “他恨朕。” 李昭又哭又笑,又喝了数口酒:“他觉得外祖家帮朕当了太子、登基,朕一点良心都没有,苛待他母亲。” 李昭眸中怨毒之色甚浓,猛地坐直了身子,抓住我的腕子:“妍妍,当年你家出事,朕无能为力,不敢在父皇跟前说什么。可朕真的偷偷跑回长安,暗中找到孙御史,让他把银子交给牧言,把你和丽华买出来,可是、可是……” 可是张素卿出手了,结果就是,丽华被毒死,我被糟践。 “都过去了。” 我用手帮他抹去眼泪,强咧出个笑,安慰他:“你瞧,我现在不是很好么。” 李昭将我的手按在他脸上,看着我,道:“朕当年找过张致庸的。” 我知道张致庸是谁,素卿的父亲,如今的内阁首辅。 “你找他作甚?” 我轻声问。 “朕求他了。” 李昭凄然一笑,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腿:“朕都给他跪下了,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呀,王爷您同高家的缘分早都断了,纵使您把高家女私藏在王府又能怎样呢?若是被陛下知道,定会龙颜大怒的,前不久齐王殿下找到臣,想要求取臣的女儿素卿……” 李昭醉得头都抬不起,恨道:“朕能怎么办?嗯?后来就是朕娶了张素卿,再后来朕就当了太子,这是朕欠她张家的……这天下竟然不姓李,姓张,朕永远在她张家跟前抬不起头,哈哈哈哈……” 我竟不知,当年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年纪越来越大,眼皮子居然越来越浅,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居然就跟着掉泪了。 “别哭。” 李昭艰难地抬手,帮我擦去眼泪:“都过去了,对吧。” 他揉了下我的头发,柔声笑道:“你和梅郎相互折磨了十三年,朕和张素卿也是,不仅是这十三年,还有一辈子呢。” 说到这儿,他朝我勾勾手指,坏笑:“朕为了她,马上要迎一个成过亲的妇人进宫,朕哪,就喜欢别人的老婆。” “啊?” 我登时怔住,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正要问,他双眼一翻,软软地醉倒在我身上。 第101章 宝婕妤 后儿就进宫 “喂!” 我轻轻地摇晃李昭, 什么嘛,话说一半就倒。 第131节 垂眸瞧去,他醉的头都直不起来, 居然在轻微打呼噜, 刚被我那么一摇,眼睁了下, 又如一摊泥似的趴到我身上睡过去了。 “唉!” 我叹了口气,像抱孩子似的抱住他, 心里犯起好大的嘀咕。 他刚才说为了素卿, 宫里要封个嫔妃, 还说这个女人是旁人的老婆…… 说实话,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 厌恨皇后、二嫁,除了我还能有谁? 可不知怎地, 我有些慌了,竟不太愿意。 而今我的酒楼和丽人行生意正红火,都开了分铺, 且最迟年底,我就打算亲自去一趟洛阳, 把生意做到那儿。 正好李少去了北疆的曹县榷场, 老陈也在北方, 有这俩豪商帮我弄, 会省不少力, 若是此时忽然进宫, 那么我势必会中断生意, 我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想法也就彻底搁置起来,转移财产更不可能, 这半年来努力的一切,全都会打了水漂。 再者,以前我虽然总抱怨自己没身份,可真当这个机会来临,我敢接么?如当初他给八弟的承恩侯的爵位,八弟接的住么? 我靠什么强硬的娘家在后宫站稳脚跟。 姐夫孙御史?他家里还一摊子烂事掰扯不清呢。 越想越急,李昭平日精得跟猴儿似的,现在怎么了?真的为了我和儿子“糊涂”了?还是又为了防备我,把我关在宫里? 谁知此时,他嘴里哼唧了声,抱住我的腰,头找了个更“软”的地方靠,他娘的居然还流口水,流了我一胸。 “你恶不恶心啊。” 我气的推了把他。 算了,等他醒来,好好跟他聊一次吧。 正当我准备把他往起抱时,心忽然一咯噔,不对劲儿,这狗东西而今心里真的有我,不仅纵容我做生意、接近朱九龄,甚至怕我接连怀孕坏了身子,一开始不喜欢我喝避子汤,后面想通了,还让太医把避子汤配方改成更温和滋补的……深宫险恶,张家曹家包括郑贵妃如狼似虎的,他怎会让我和儿子两个孤零零地当靶子! 他舍不得。 那是谁? 算了,先不想了。 “胡马!” 我大声喊胡马。 同时,我的胳膊从他双腋穿过,试图将他架起,可这人太高又灌了酒,死沉死沉的,压根抱不起。 好在胡马很快跑来了。 胡马瞧见此,鼻头耸动,在闻小厨房的时候疾步走过来,半蹲下,让我将李昭扶到他背上。 “陛下这是喝了多少酒啊。” 胡马急得嗔怪:“夫人您也是的,怎么能纵着他呢,他向来滴酒不沾的。” “先别急着怪我,扛回上房吧。” 我脱下外衣,罩在李昭头上,然后在旁边扶着,随胡马冒雨往上房跑。 好家伙,后半夜雨又大了些,只是一会会儿,冰冷的雨水就将我的鞋袜浸湿,我也顾不上这些,进屋后,与胡马一起将李昭弄到炕上。 我抹了把头上的雨水,挽起袖子,帮李昭将鞋和外衣脱下,刚爬到炕上,准备拽着他的胳膊往上拉,正在此时,我瞧见一旁睡着的睦儿忽然醒了,这小子哼唧了几声,倒是没哭,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瞧我。 “宝宝醒了呀。” 我噘着嘴逗儿子:“小猪猪有没有尿尿?” 睦儿仿佛听懂了般,居然咧嘴一笑。 这小子翻了个身,朝我们这边爬来,他能认得李昭,爬到李昭头跟前,小手啪啪地打着他爹的头和脸,然后又捏他爹的鼻子嘴巴,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眨巴着眼看我和胡马,似乎在问:“父皇怎么了” “你爹是大坏蛋,喝多了。” 我搓热了手,轻抚着儿子软软的小脑袋,白了眼李昭,捏住他的脸颊,强迫他把嘴张开,冲儿子坏笑:“宝儿,尿你爹嘴里,给他来泡童子尿补补身。” 一旁的胡马忍俊不禁,隔空打了下我:“夫人忒坏了,咋教小木头这呢。” 说话间,胡马让我先看着些小木头,他去端热水。 我盘腿坐在李昭头跟前,弯腰,冲睦儿拍拍手,示意他爬过来。 这小子嘴里“妈、母”地叫,欢快地朝我爬来。 我往后撤,逗他。 他眯着眼笑,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角。 “哎呀,娘被小木头抓到了呀。” 我身上有雨气,没敢抱儿子,用被子垒了个“墙”,将儿子“关”在里头,然后迅速下炕,换了厚寝衣,又给李昭找了几件衣裳。 此时,胡马正好进来了。 他看见小木头抓住被子试图往起站,急得嘴里直叫祖宗,忙把木盆放到炕边的小矮几上,半条腿跨上去,双臂张开去抱孩子,摸了下孩子的小屁股,对我笑道:“到时辰了,老奴得把着小木头尿一道,陛下这儿……” “交给我吧。” 我笑笑,抱着寝衣迅速上了炕,跪坐在李昭跟前,帮他脱衣裳。 斜眼瞧去,胡马从桌子下拉出睦儿的小马桶,蹲下抱着孩子,静静等着孩子尿,时不时还会用脸去触孩子的额头,看他有没有发烧。 我心里一暖,胡马果然比我和李昭更细心。 …… 没一会儿,我就把李昭脱了个精光,从热水盆中拧了个手巾,帮他擦了擦身子,他真是喝太多了,脖子和胸口都红了一片。 许是感觉到冷,李昭忽然醒了,他悠悠地喘着气,艰难地抬手,摸我的发髻,冲我一笑:“在帮朕换衣啊,哪、哪儿能劳烦夫人呢,朕自己来。” 他用手肘强撑着坐起来,刚准备穿亵裤,忽然开始犯恶心,这人嘴紧紧抿住,生生咽了下去,迷迷瞪瞪地问我:“妍妍,这屋子怎么在转?转得朕头好晕……” 那个晕刚说出口,他就趴在炕边,哇地一声吐了。 “哎呦,臭死了。” 我叫了声,捏住鼻子,忙过去瞧他,手用力拍着他的背,并摩挲着,让他吐得好受些。 同时,我还从旁边端了碗水,给他递到手里:“快漱漱口。” “不行,还得……” 他推开杯子,又开始吐了起来,最后竟双臂耷拉在炕边,给睡着了。 “真是的,不能喝就别喝。” 我打了下他的背,帮他擦了嘴,穿上衣裳,盖好被子。 而此时,睦儿已经尿完了。 胡马将睦儿抱给我,说去小厨房弄点炭灰,把陛下吐的打扫了。 我点点头,拉个了被子,盖住我们娘儿俩。 小木头很乖,靠在我身上,抓我垂落的头发玩儿。 没一会儿,我看见胡马躬着身进来了,默不作声地清扫李昭的秽物。 我轻抚着儿子的软乎乎的后背,摇着哄他睡,有意无意地说了句:“方才我同陛下说话,他说……过些日子会接个成过亲的妇人入宫,是谁呀。” 胡马一怔,并未抬头。 他将灰末儿撒在秽物上,用小笤帚一点点清扫,轻笑了声,反问:“夫人觉得是谁?” “总不会是我吧。” 我低头,吻了下的儿子脸蛋,淡淡一笑:“之前我怀疑睦儿身子有问题,他嘴上说没事,可到底还是让公公暗中彻查了勤政殿,说明他心里是有我们母子的,恕妾身直言,陛下是个走一步看十步的人,他若存了让我进宫的念头,当初就不会狠心抱走小木头,也不会……一直纵着我做生意。” “夫人是明白人。” 胡马笑笑,斜眼觑向熟睡的李昭,柔声道:“陛下心明眼亮,晓得那里头危机重重,他舍不得让您身入险境。” “那么,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我笑着问。 “夫人猜猜。” 胡马将包裹了秽物的香灰扫进簸箕里,起身,笑着看我。 “这……长安城有成千上万的妇人,不太好猜呀。” 我下巴朝炕边,示意他坐下。 意料之中,胡马时时刻刻守着礼,并没有敢坐。 他倒了杯茶,把帕子折出个角,润湿了,俯身轻轻地擦拭李昭的唇,笑道:“夫人可还记得,之前您刚怀小木头的时候,帮陛下撮合过谢三爷和公主?” “记得 。” 我忙点头,努力地回想了圈,还是没想起这事中牵扯到哪个妇人。 “老奴就说一事。” 胡马促狭一笑:“当初除了陛下想同荣国公联姻,还有谁?” “……皇后?!” 我猛地记起,当初张家也是想拉拢荣国公,那时恰好盈袖即将临盆,素卿日日出宫去左府作陪,好像还带了个张氏本家的贵女。 后面我听袖儿说了一嘴,那个贵女是素卿的堂妹,名唤张春旭,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举止骄矜高傲,暗讽袖儿二嫁,还“劝”袖儿一定要巴结住左良傅,来日给夫君挑两个贴心的侍妾,好好地伺候着…… “有印象了。” 我沉吟片刻,皱眉道:“当时良傅出征,他信任子风为人,这才将将袖儿母子交托给子风看护,哪知皇后说什么瓜田李下惹人非议,子风听见后生了好大的气,为了避嫌,立马从左府搬了出去,包了附近的客店住下。记得袖儿同我说,当时皇后的堂妹张春旭貌似看上了子风,不仅三番四次打听子风的喜恶,后面还脱光了衣裳,躺到了客栈床上。果然是个圈套,子风一进屋,外头守着的家人立马就冲进来了,当场“捉奸”……” 说到这儿,我摇头一笑:“这姑娘为了前程也是豁出去了,这事儿若放在其他公子身上,估计长十张嘴都说不清,只能认这个栽,可谢三爷行得端站得正,而且背后有国公爷撑腰,绝不会忍着恶心吞下这只苍蝇,一路闹到了陛下跟前,最后嘛……” “最后太子爷对娘娘说……” 胡马板起脸,学李昭的样子:“你们家言之凿凿,说姑娘清白被谢三爷毁了,而谢三爷发毒誓,一根指头都没碰姑娘,孤也不知该怎么断这宗官司,看来只能由孤当这个和事佬,待来日登基后,给春旭这丫头封个贵妃,接进宫同太子妃作伴,也不会委屈了你们张家。” “对对对,就是这事。” 我一拍大腿,忙道:“后面袖儿给我说,当时荣国公写奏疏施压、再加上陛下想把公主嫁给子风的消息也流露出来,皇后再也没敢提让张春旭嫁给谢子风这茬事,好像在长安随便找了个庶吉士,匆匆忙忙把姑娘嫁了,之后就再也没消息了。” 我轻轻地摇晃着快要睡着的儿子,瞅了眼李昭,心里一阵烦,小声嘀咕:“怨不得说喜欢旁人的老婆,张春旭可不就是……难不成已婚妇人就这么吸引人?跟做贼似的,又偷偷摸摸爬人家的墙。” 第132节 “夫人,您这可误会陛下了,陛下可不是贪恋女色之人哪。” 胡马掩唇轻笑,帮李昭将被子掖好,叹了口气,低声道: “论起来,这位张姑娘可是被皇后娘娘一家给坑惨了。您知道的,皇后娘娘父亲是三朝元老,亦是本朝的内阁首辅,娘娘的大哥张达齐乃大理寺卿,家族中身居要职的子侄不在少数,强盛得很哪。而张春旭呢,她父亲是张首辅的庶弟,名唤张致林,他靠着张家的名头,花银子在衙门捐了个芝麻大点儿的闲官做着,唯一的本事,怕就是生了个貌美如花的女儿。” 我点点头,问:“后来呢?” “后面张春旭被强迫着嫁人,谁知不到半年,夫君就得了急症暴毙了。” 胡马叹了口气,接着道:“那时张春旭已经有两个来月的身孕,她本就和夫家没什么情分,婚后又郁结于心,想偷偷打了孩子回娘家,日后再做盘算。她父亲心疼女儿,也是这么个想法,哪知夫家公婆不愿意,非要张春旭把孩子生下,这不,就闹到了公堂。原本张致林想借助首辅大人的威势,把这事压下去,哪料他大哥是个“厚道”人,” 说厚道二字的时候,胡马特意朝我挤眉弄眼,摇头鄙夷一笑:“首辅大人斥责了张致林父女,说他们行的是禽兽之事,若是把孩子弄掉,岂不是让人家绝了后?这不,又逼着张春旭把孩子生下,也就是今年五月的事吧,是个儿子。” “哎。”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丫头也确实可怜,不论婚事还是生子,都被家族拿捏着做不了主。 “那后来呢?” 我瞪了眼李昭,恨得踹了他一脚,问:“陛下又怎么和这丫头纠缠到一块的?” “那时张春旭生了孩子,成日家郁郁寡欢,而五六月那会儿,咱们公主和谢三爷正打得火热,全长安谁不称赞他们郎才女貌呢。” 胡马抿唇一笑,道:“张致林这老小子眼红啊,喝醉后在人跟前胡言乱语,说什么若不是当初出了岔子,谢三爷可是他女婿……您知道的,这话人传人,最后就会变味儿,不知不觉就传成了王春旭生的儿子是谢三爷的,这事儿还偏偏就传到了公主耳朵里。好么,咱们这位公主娘娘的脾气您还不知,她和三爷大吵了一架,又找陛下、小袁夫人问到底发生了何事,知道原委后气得浑身发抖。” “喔呦,那可真捅了马蜂窝了。” 我摇头笑笑:“月瑟发起火来,连她皇兄都骂呢。” “可不是。” 胡马笑道:“公主当即就在挽月观安排了个雅集,邀请长安各公侯家的夫人、姑娘做客,最主要的是,还特特下帖子请了张春旭。老奴听干儿子小印子说,那日公主当着那么多贵妇小姐的面儿问张春旭,有没有说过盈袖和三爷的闲话,有没有对三爷动过歪心思,三爷到底有没有碰过她,好家伙,那张小姐以前也是骄矜傲慢的高门贵女,只有她仗势欺人的份儿,何曾被人如此羞辱过?月瑟是陛下最宠爱的幼妹,又是荣国公的儿媳妇,谁不怕?张春旭畏惧不已,只能跪下认错,说都是误会,求公主宽恕。谁知回去后咽不下这口气,就上吊了。” “什么?” 我大惊,身子猛地震动,竟将儿子给吓醒了,哼哼唧唧地哭起来。 我忙抚着他的心口,安抚他,轻声问:“那后面呢?” “她爹张致林不敢找公主闹,就去寻他哥哥张首辅,说堂堂公主,怎么能这么欺辱个寡妇,想请兄长大人帮女儿出口气。” 说到这儿,胡马翻了个白眼,冷笑了声:“张首辅岂会做得罪人的事?三言两语把张致林打发走了。后来这桩事传到了皇后耳朵里,皇后原先因为和亲的事得罪过公主,便想趁机缓和姑嫂之间的关系,更想把当初设计勾引谢三爷的事抖干净,索性干脆全都推到张春旭头上,说自己规劝看管家人不力,身为皇后当赏罚分明,既然堂妹有错,那便让她去慈云庵带发修行吧。” “这、这……” 我已经听得生气了。 这事原本就是皇后和张家的错,先是哄那傻姑娘勾引子风,事败后不仅不弥补,还迅速把姑娘随便嫁了,如今更为了遮掩掉当初那件污糟事,给月瑟赔罪,竟把个刚生了孩子的母亲关入庵堂里当活尼姑。 我没有骂出口,只是冷笑了声:“这未免有些欺人太甚。” “是啊。” 胡马若有所思一笑,问我:“倘若夫人是张春旭,最恨的是谁?” “月瑟那丫头是张狂可恨,可到底也是太过在乎子风,实在气不过才和张春旭撕破脸的。张春旭要是当初没干那事,如今也不至于被辱。” 我叹了口气:“这事的罪魁祸首,怕是宫里那位吧。” “正是呢。” 胡马唇角浮起抹狞笑,道:“所以咱们陛下真的同情这丫头,经梅侍郎的牵线搭桥,去尼庵偷偷探望了两次,没成想这丫头是个极聪明的人,抓住了机会,很会说话,把陛下伺候得很是快活,她运气不错,已经有了身孕。陛下懊悔不已,可错儿已经铸成了,总不能把皇子打掉吧,于是将错就错,让张春旭去宫里同皇后娘娘作伴,封号已经定了,宝婕妤,后儿就进宫,这事儿皇后娘娘还蒙在鼓里呢。” 我拳头紧紧攥住,瞪向李昭,恨得又狠狠踹了他一脚。 不止素卿,连我都蒙在鼓里呢。 我轻咬了下唇,喃喃道:“怀孕了……” “是啊。” 胡马冲我挤眉弄眼,摸了下自己的肚皮:“陛下说谁怀,谁就得怀。说谁没怀,哪怕怀个哪吒都得掉。不过老奴知道的是,若是肚子里没货,进不了宫,至于怀着什么货,是人是鬼是真是假,那可就只有陛下知道了。” 第102章 情不自禁 此物有主,概不外借…… 胡马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前头说李昭私下与张春旭尼庵私会, 以至张家女怀孕,纸包不住火这才封为宝婕妤; 这会儿又说什么肚子里怀的不知是人是鬼是真是假…… 真把我给弄糊涂了。 我眯住眼,使劲儿看熟睡的李昭。 论地位, 子风虽是高贵的世家子, 可李昭是皇帝啊,天下之主, 张春旭当初听家里的话往子风床上爬,不就是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么, 很明显, 李昭这根枝比谢家的更高啊; 论相貌, 子风是英气勃勃的俊朗, 而李昭也不差啊,年纪稍长给了他成熟稳重, 貌相是偏清隽斯文的,气质中有有股子冷淡疏离的贵气,还是很吸引女人的…… 难不成张春旭像我当初那样, 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睡了李昭? 想到此, 我身子稍稍前倾, 手拍了两下, 发出啪啪声, 问胡马:“他们俩……干了?” 胡马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地问, 抿唇偷笑, 竟有些不好意思看我:“这奴婢怎会知道, 这些日子奴一直在勤政殿照顾小木头呢,再说了,门一关, 到底是规规矩矩地说话、还是行周公之礼,怕是只有陛下和宝婕妤知道了。” 胡马眉一挑,笑道:“夫人可以问一下梅侍郎嘛,这事是他在中间斡旋的。” “梅侍郎?” 我竟忽略梅濂了。 忽然,酒劲儿忽然犯了,腹中莫名升起股子火气,我斜眼恶狠狠地瞪向酣睡的李昭,咒骂道:“好么,你可算找到个能给你上刀山、下火海的好臣子了,梅濂自己不要脸,进进出出教坊司寻欢作乐,你比他更厉害,居然跑到佛门清静地嫖。” 我弯腰凑过去,狠狠地拧了两下他的大腿,他感觉到了疼,迷迷瞪瞪地揉,翻了个身接着睡。 “你怎么这么厉害呢。” 我手掌护在儿子脸上,瞪着李昭,低声咒骂:“但凡是个遭遇凄苦的女人你就救,小寡妇、小尼姑……旁人的老婆格外香是么?怎么跟苍蝇似,什么屎都不挑,脱下裤子就往上飞。” “夫人、夫人,嘘,您怎么能骂陛下。” 胡马连连摆手摇头,食指放在唇上,冲我挤眉弄眼,示意我别骂了。 “我不光骂,我还打他呢。” 说话间,我拔下头上的发簪,用力朝他砸去。 原本,我只是想在他身上打一下泄愤,没想到竟给砸到他额头上,簪子是牡丹花状的,花瓣尖儿有些锐利,立马把他额角拉了指甲般长的小小血痕。 “哎呦!” 我忙将儿子放下,准备过去瞧他,谁知他悠悠地醒来,用手背揉着额头,茫然无知地看我和胡马,问:“怎么了?什么时辰了?天亮了么?朕是不是该上朝了。” “没。” 我扭头看了眼黑乎乎的纱窗,冷声道:“离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呢,您老就踏踏实实地睡吧。” “哦。” 李昭疲累地躺下,忽然手捂住嘴,转身趴在炕边,似乎想吐。 “不许吐!” 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恨得朝他喝道:“睦儿在呢,也不怕熏着孩子,给我咽回去!” 李昭身子一震,扭头,茫然地看着我。 我瞧见他喉咙滚动,仿佛真把什么给咽下去了。 良久,他小心翼翼地问:“妍妍,你怎么看起来这般生气,朕难不成撒酒疯了?” “没,您酒品好得很。” 我阴阳怪气地冷笑。 “哦。” 李昭挣扎着躺下,将锦被重新盖好,手按在自己头上,醉醺醺地咕哝了句:“怎么朕浑身上下这么疼……摔倒了么?” 我白了眼他,招呼胡马过来,帮我将睡着的小木头放在小褥子上。 此时,我用余光瞧见胡马吓得脸都白了,他时不时地看向他主子,问渴不渴,要不要奴给您倒杯茶?想不想小解,奴将马桶给您拎来。 最后,胡马颇埋怨地看了眼我,摇头一笑,低声自言自语:“得亏没做,否则陛下怕是都见不着明儿的日头了。” “你说什么?” 我忙问。 胡马笑着向我躬身行了一礼,手轻轻地拍打了下自己的嘴,又斜眼瞅向半醉半醒的李昭,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说他今夜就在外头守着,夫人若是照顾不来陛下,大声喊老奴就是…… 没一会儿,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灭了几盏灯,只留下炕桌上的一叶昏暗的豆油小灯。 外头雨似乎小了些,滴滴答答地往青石地上砸,我用锦被将自己裹住,盘腿坐在炕上,静静地看这对熟睡的父子。 他俩真的好像,尤其是嘴,唇角都微微上扬,似笑非笑。 但我觉得,儿子的眼睛更像我一点。 蓦地,心里一阵发酸难受,我又想起了那个有孕的宝婕妤。 其实我知道,正如朝堂六部二台三院,佳丽粉黛也是一个帝王得拥有的,他迟早会扩充后宫,绵延子嗣。 我没法阻止,也没有理由干涉。 但感情上真的会难受……算算日子,月瑟七月离开的长安,那时正是我俩因为小木头闹别扭的时候,他一边在我这边愧疚、弥补、纠缠、深情款款,甚至因为朱九龄而吃醋,可另一边呢?他去尼庵找张春旭了。 怎么那么膈应呢。 想着想着,我居然掉泪了。 我压着声抽泣,泪珠子顺着脸往下掉,落入锦被上,消失不见。 转而一想,依照胡马方才那般挤眉弄眼地暗示,他仿佛又没碰这姑娘,就连怀孕好像也有点玄机。 我的郁闷登时一扫而光,身子也不禁坐直了。 以我了解的李昭,高贵的出身和良好的教养,给了他一种“骄傲”,他并不是个好色之人,也不是什么女人都碰的,当时他与张春旭接触时,那女人是刚出了月子不久的哺乳妇人,又被强行按在尼庵里出家,身段应该还未彻底恢复,又郁结于心,脸色估计也不好,这样的女人,会吸引李昭么? 第133节 可他若是真存了坏心思,哪怕是头母猪,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上。 最可恨的就是梅濂那小子,好歹夫妻一场,最后也算体面地分开,我没为难他啊,如今竟一点风儿都不给我透露。 好么,这回又给他的主子当刀使了,怕是年底该高升了吧。 我的心绪一会儿起、一会儿落,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真的想把他摇醒,问个究竟,可又怕他愧疚地对我承认,宝婕妤肚子里真有孩子了。 他今晚醉酒,真的是因为看到朱九龄联想到自己么?还是觉得已经到时候告诉我宝婕妤的事,正如上次他抱走睦儿,之前也是一点反常都没表现出,说抱走就抱走。 可是,他做的事,站在某种位置来看,似乎也都合情合理。 …… 我就在这样反反复复的猜测、想通、纠结,睡都睡不踏实。 匆匆做了个梦,忽然就给惊醒,扭头一看,天已经蒙蒙亮。 小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是胡马在嘱咐下人,赶紧给陛下烧热水…… 我心里装着事,怎么躺都不舒服,索性起来换衣裳梳头。 在戴发簪的时候,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笑道:“你可是丽夫人啊,这种事见多了,何必被某人牵动心绪,没必要。” 可我喉咙里如同扎了根刺儿似的,最后决定豁出去,他娘的就吃一把醋。 我在书桌上找了张较硬的纸,用剪刀裁成巴掌大小,在上头写了八个字。 随后,我用簪子在纸上戳了个小洞眼,在簸箕里找了根丝线,把线从那小洞里穿过去。 我蹑手蹑脚地往炕那边走,爬上去,慢慢地掀开李昭的被子,扯下他的亵裤,将丝线缠绕在他软趴趴的那东西上,绑了个死结。 我被自己这般行事逗笑了,掩唇轻轻念纸上的字: “此物有主,概不外借!” 正在此时,他身子动了下。 我忙将他的亵裤给他穿好,又帮他盖好被子,最后,我亲了下儿子,下了炕,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内间。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青石地的凹槽里汪了不深不浅的积水,桂花树的残叶落在上头,如同一叶扁舟般晃荡。 初冬的寒凉之气阵阵袭来,我不禁环抱住双臂,打了个寒噤。 这会儿,小厨房的屋顶的烟囱正冒着灰烟,胡马训斥嬷嬷的声音隐隐传来: “陛下昨晚喝了酒,今早胃口肯定不会好,长没长脑子,竟做这种油腻的东西,快,换成清淡的,再弄个酸汤,他兴许会喝两口。” “热汤赶紧烧,待会儿把蔷薇香露也备好,陛下身上都是酒味儿,如此怎么能会见大臣,肯定会被那些人聒噪的。” “发香煤烧红了没,赶紧放进炭盆里端上去,而今入冬了,陛下和小木头起来会觉得冷的。” …… 没一会儿,我就看见胡马端着个炭盆匆匆从小厨房里出来了。 他瞧见我,一怔,笑着疾步上前,伸长了脖子朝里看,轻声问:“小木头和陛下醒了么?夫人怎么起这般早,再睡会儿吧,您昨夜也喝多了。” “我睡不着。” 我用脚尖踢了下裙子,轻声道:“这几日要看酒楼的分铺,再说,我还想去瞧一眼朱九龄。” 我扭头,往里屋看了眼,叹了口气:“于情于理于道义,这回朱先生自尽,和我们俩有脱不了的干系,子女一事最能伤父母的心,我怕朱先生又想不开做傻事。” 胡马点点头,笑道:“略去一两次就行,省的那厮觉着您对他好,又纠缠不清。” 我看了眼胡马手中的炭盆,嘱咐道:“我这边顾不上,待会儿你把小木头抱回宫,再暗中找一下郑贵妃,大致给她说一下陛下的情况,让她想法子通知群臣,就说陛下今儿身子不适,病倒了,他喝了那么多酒,今儿身子肯定不舒服,就在这儿踏踏实实休养一天吧,毕竟……” 我冷笑了声,阴阳怪气道:“毕竟明儿宝婕妤就要入宫了,陛下也得做个样子,偷摸在宫外陪陪美人嘛。” 我话音刚落,忽然听见里头传来杯子落地的响动。 紧接着,李昭温厚的声音就响起:“妍华、胡马……人都哪儿去了,咦?这是什么东西……此物有主、概不……高妍华!你你你……” 我暗道不好,拍了下胡马的肩膀,忙笑着说:“陛下和小木头交给公公了,我就先走了。” 说罢这话,我急匆匆地往前走,一回头,瞧见李昭挑帘子出来了,他俊脸涨得通红,头发稍有些凌乱,寝衣半敞开着,露出光洁的胸脯,手里攥着张纸条,丝线垂落在地。 此时,我俩四目相对。 “高妍华,你的胆子真是越发肥了!” 他踩着鞋,咬牙切齿地朝我追来,谁知被地上的青苔滑到了,啪地一声摔倒,半个身子都摔湿了。 他也顾不上揉,推开跑过来扶他的胡马和嬷嬷们,胳膊伸向我,又气又无奈,最后噗嗤一笑:“真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的,你来,朕好好给你解释。” 我朝他吐了下舌头,连连往后退,笑道:“陛下还是去洗个热水澡吧,妾身好忙,就不伺候了。” …… * 阿善住在外院,早早就起来套好了车。 我忙不迭地坐上马车,催促阿善离开,吩咐他,待会儿去樊记买些精致点心,再到生药铺抓些补血治伤的好药,咱得去看看朱先生。 马车摇曳在清晨的长安,我稍稍推开车窗往外看,夜市的商贩在拾掇小摊货物,早市的包子铺聚拢着香甜的白雾,上了年纪的老汉挑着柴,往大户人家的后门行去。 我的脑中忽然浮现出李昭方才摔倒的窘迫样儿,不由得笑出声。 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大抵……他和那个张春旭之间没什么吧。 莫名,我忽然就高兴了,觉得肚子也饿了。 刚要叫阿善停车买两个包子,忽然听见街上传来阵嘚嘚马蹄声,没一会儿,就看见个护卫勒马,与我的马车并行。 这护卫并未下马,抱拳向我行了一礼,两手恭敬地捧上封信,说是风和先生给夫人的。 我从他手里接过,冲他笑着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此时,我合住车窗,竟有些紧张,心也咚咚直跳。 我拆开信,将里面纸取出来,有两张。 头一张是幅画,上面画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翘着二郎腿坐在四方扶手椅上,女的是个光头,穿着僧衣,委屈地跪在地上哭,两人似乎在聊什么事。 紧接着,我打开第二张纸,引入眼帘的是非常好看的行楷,是李昭的字。 “此物有主,从未外借。” 看到这八个字,我脖子里那根“鱼刺”忽然就“咽”下去了,心里憋着的那口气也顺了。 我掩唇坏笑,接着往下看。 “夫人若是再不怜惜疼爱此物,此物说不准可就真外借了。 朕今早醒来,发觉浑身酸痛,后一照镜子,头上怎么伤了一块?身上怎么也有好几块青紫?夫人是不是趁着昨夜朕醉酒,偷偷打朕了? 朕很生气,非常生气。 忽听胡马说,某人昨夜裹着被子哭了一宿,算了,朕大肚能容天下事,原谅你了。 另,帮朕给朱先生买点补品。 风和先生字。” 我摇头笑笑,将信笺按在胸口,掀开帘子,对阿善粲然一笑:“去买四个包子,夫人我可饿坏了!” …… 冬日就这样悄悄来临,长安的天也在渐渐地变冷。 后来我才知道这事原委。 前因和胡马说的一样,当日月瑟公主办雅集,当着众多贵妇、小姐的面儿打了张春旭的脸,张姑娘回去后越想越恨,咽不下这口气,上吊自尽。谁知素卿想弥补和公主的关系,并且做脸面给谢氏看,最重要的是,她不想让旁人议论当初张春旭到底为什么往谢子风床上爬、更不想让旁人知道张春旭第一段以血泪收尾的婚姻拜谁所赐。所以,她和父兄做出最快最狠的决定,逼迫张春旭在慈云庵守寡清修。 这样,所有人脸面都好看。 李昭存着怜悯的心,也的确是因为自己宠爱的幼妹差点逼死人,所以才私下去慈云庵探望了张春旭,给了她一笔足以花几辈子的银钱,让她看开些,毕竟还不到二十岁,以后的路还很长。 谁知,张春旭并不想要这笔银子,她恨。 李昭多精啊,立马看透了这点,也开始盘算着自己的事。 还像之前那样,暗示他最顺手的利刃--梅侍郎出手。 梅濂在九月和十月私底下往来慈云庵,明着劝说春旭看开些,实则言语暗暗挑事,把那姑娘的恨和报仇的渴望全都激出来。 终于,张春旭“想”通了,若要给自己和父亲雪耻,若要像堂姐和大伯父那样在张家说得上话,那就得有权;她更“想”通,皇上比谢子风更有权有势,当皇帝的女人比当谢家媳妇儿更风光;她还觉得,陛下三番两次来看她,并且让梅侍郎安抚劝慰她,应该对她有意思。 她开始振作起来,从头到脚的捯饬自己,试图勾引李昭,但失败了,被李昭拒绝了。 她不放弃,拿刀抵着脖子,威胁这位以“仁和温厚”出名的帝王,说:陛下的妹妹和妻子害得贱妾如此地步,陛下轻飘飘几张银票就想打发贱妾么?那贱妾还不如吊死在这尼庵里,也算清白。 李昭担心她做傻事,退了好几步,仍在劝:何必呢?朕一直把你当妹妹,从未对你有过非分之想,你入宫后定会被你堂姐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何不拿着银子过安生日子。 张春旭看见皇帝“怕”了,气势“萎”了,挺好说话的,对她似乎也有点“情”,立马跪下,直接说自己的欲望:陛下是最仁厚的人,贱妾只想要个名分,让父亲在家族中抬起头罢了。 李昭也实话实说:封妃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大伯父和堂姐那关就难过,何必踏入这是非之地呢? 张春旭见皇帝犹豫了,喜不自胜,说:事在人为。 于是,张春旭在李昭出尼庵那刻,有了身孕。 李昭也没办法,他是最仁厚的人,且因为妻子和妹妹接连逼杀人家姑娘,他心里有愧,只能由着她了。 后面的事就有意思了。 十一月初三,宝婕妤有孕入宫。 听说,素卿正在吃燕窝,惊得勺子掉脚上都不知。 对嘛,她定要问清原委,知道后倒也不慌,没让宝婕妤的轿子入宫,急召了父兄进宫商议,最后由三朝老臣父亲出面,神不知鬼不觉了结掉此事。 而李昭呢,身上不舒服,躲在勤政殿不见人。 张首辅递了好几道奏疏,最后冒着大不敬强闯了进去,老丈人打不得骂不得,最后只能气得重重地将茶盏按在桌上,压着脾气,问:“陛下向来谨慎,怎、怎么这次跟个品性德行皆糟的寡妇纠缠在一起,这不是让满朝文武议论笑话嘛,您、您让皇后娘娘今后如何自处啊。” 李昭臊得头都抬不起来,苦笑着说:“朕实在是情不自禁。” 说完这话,李昭就旧疾复发,晕倒了。 后面,李昭连夜躲去了汤泉行宫,完全不管张家这摊子事,暗中把我也接去了,说风和先生和丽夫人这半年来都劳累了,早该泡泡温泉,休养一下。 我在泡温泉的空闲,也听着长安的波云诡谲。 第134节 张首辅很快就知道是梅濂在中间牵线搭桥,当着众大臣的面,苛责梅侍郎实在是小人行径,生生累坏了陛下名声,同时,他坚持不让德行败坏的侄女儿入宫,哪怕侄女此时怀有身孕。 好嘛,张春旭的父亲张致林坐不住了,女儿眼瞧着要当娘娘、富贵无边,谁要是阻拦他当皇帝的老丈人,他敢挖谁脑子。 梅侍郎的暗中建议,都是一家人,何苦闹得这么难看。 张致林觉得有理,带着妻小厚礼去了张府,跪下给兄长认错,说自己没教好女儿,可错已铸成,总不能让女儿把皇子生在宫外吧。 张首辅动了大气,坚决不让步,但仍好言好语地劝,说春旭是个热孝在身的寡妇,这事咱们就摁下去吧,否则对陛下和张家的名声都不好,来日孩子出世后抱入宫中,由皇后娘娘抚养。 张致林恼了,登时就不跪了,大着胆子同张首辅嚷:嫁过人怎么了,那汉武帝的母亲王氏不也嫁过人?后来还不是母凭子贵当了皇后?太后? 张首辅大怒,喝道:你居然还妄想让你女儿当皇后,你不看看你们身份配不配。 张致林如今可是半个“国丈”,说话也理直气壮起来,驳道:我女儿为什么当寡妇大家心里都清楚,别欺人太甚!首辅大人仗着嫡出欺压了弟弟大半辈子,如今也到头了。 …… 张府闹得鸡飞狗跳,宫里也不得安生。 张春旭跪在坤宁宫外,脱簪待罪,说她死不足惜,还请皇后娘娘看在腹中之子的份上,给她留个生路。 素卿怎么可能同意,当即犯了心绞痛,急召太医诊治,并让太医也去给春旭诊诊脉,孩子还能说怀就怀,定是你这贼贱人下药算计的陛下,陛下仁厚,不忍处置你,本宫可不吃你这套。 郑贵妃闻讯而来,一面安抚皇后,陛下如今不在宫中,万一张姑娘出个什么事,咱们都没法交代;一面又出去安抚张春旭,你在坤宁宫门口跪着算怎么回事,惹人笑话,快回去吧。 好么,那时素卿派出的太医来诊脉了。 张春旭吓得大叫,不让人靠近,忽然腹痛不止,下身血流如注,脸色惨白一片,活生生小产晕倒了…… 郑贵妃见状,忙让人将宝婕妤抬去储秀宫,好生诊治,暂不能挪动。 自此,闹了数日的封妃之争,就此结束。 开平元年十一月初十,宫里硬生生多了位娘娘,李昭也身心愉悦地带着我从汤泉行宫回长安了。 第103章 度蜜月 度蜜月 算算日子, 我和李昭一共在汤泉行宫待了五天。 嗯,还有我们的儿子小木头。 这五天应该说是我这辈子最痛快闲适的日子了,有他、有我还有小木头, 有丈夫、有妻子还有儿子, 是完完整整、高高兴兴的一家三口。 没有勾心斗角的后宫女人、没有波云诡谲的朝堂臣子、没有背叛和算计……就是很简单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他们的孩子。 这么久以来, 我和李昭一直在忙,终于因为“宝婕妤”而暂停琐事, 躲到汤泉行宫偷闲。 寝殿的地上铺了厚软的毯子, 上午的时候, 我们俩盘腿席地而坐, 我手里拿着牛乳豆豆,他手里拿着拨浪鼓, “张牙舞爪”地引逗小木头,看儿子究竟爬向谁,谁输了谁就当大马, 趴下让儿子骑。 晌午用罢饭后,我们三个会歇个午觉, 然后整个下午, 他批阅六部送来的奏疏, 我则带着儿子到处玩; 傍晚就到了泡温泉的时候了, 小孩儿好像天生会在水里游, 睦儿一入水, 高兴得咿咿呀呀“疯”叫, 四脚乱蹬,激动地用双手打水花。 到底如今入冬了,我俩怕他着凉, 只让他在水里玩一会儿,好么,这小子不愿离开,被云雀抱走的时候“气”得哇哇大哭,居然完完整整地叫出了“爹”“娘”,逗得我和李昭直笑; 孩子不能在温泉里多待,但大人可以。 李昭这狗东西真的太坏、太坏了。 把我逼到温泉池角落里,逼我再说一遍当日在纸条写的那八个字。 我红着脸,羞得头都要杵进水里了,瑟瑟缩缩地说:此物有主,概不外借…… 他俯下身,把耳朵凑到我嘴边,斜眼觑我,故意道:什么?没听到,再说一遍。 我刚要说,他忽然坐到池子边,两腿八叉开,一把将我脖子勾住,让我的脸直面他的……那儿,坏笑:你倒不用对着朕说,就对着此物说,务必诚挚,最好亲吻爱.抚此物,此物才会原谅你丝线缠绕之仇! 好个记仇又睚眦必报的男人。 我就不说。 好么,那晚就被“此物”和此人收拾了个服服帖帖,膝盖身上青了好几块。 愉快的日子总会很快结束,初十那日,宝婕妤在坤宁宫门口跪着“小产”,李昭再也不能躲了,得快马加鞭回去安抚爱妃,我也该回去接着忙开酒楼分店的事,得亏有个燕娇帮我前前后后管事,否则我在汤泉行宫哪里能玩的这么踏实。 不幸的是,小木头着凉了,身上有些发热。 李昭大手一挥,说宫里最近实在晦气,阴气太重,就让我先照料段日子宝宝。 听见这话,我高兴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多谢了素卿春旭,多谢你俩作妖! 其实,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这还是那个情理公私分的清清楚楚的李昭么?总感觉他又在憋什么坏,或者瞒着我什么。 不管了,左右睦儿暂时回到了我身边,其他的都是小事。 初十那晚,我带着儿子回到了家,当夜就把相熟的太医院院判请来给小木头瞧病,老大人说孩子就是着凉了,让乳娘将散热的药吃了,再给孩子哺乳,这样对孩子的伤害会小些。 我千谢万谢了老太医,顺口偷偷问了两句宝婕妤怎样了。 老大人捂嘴偷笑,见跟前没人,给我透露了两句:那丫头好着呢,就是之前生子伤了元气,再加上郁结于心,底下一直淅淅沥沥的出红,要好生调养,否则今后难以生育,陛下的意思,能治就治,不能就随便开点药补补,不必太认真。 怎么说呢,我觉得不值得。 春旭和我不一样,她出生世家大族,父母高堂健在,哪怕如今暂遭凌.辱困顿,可并非被打压到翻不起来,如今才十七岁,人生还有很多种选择和可能,不像当初的我,已经走到了绝路…… 哎,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 既然她选择了这条路,日后的荣华、凄苦和孤寂,甚至天子雷霆,都得咬牙承受。 …… 儿子真的很乖,晚上乖乖地睡在我身侧,偶尔难受得哼唧几声,可只要我一摩挲他的背,他就安静下来,小手抓住我的手指,静静睡去。 之前我派护卫阿良去洛阳请杜老先生来长安,这小子一个月前来信,说已经带着老先生启程,约莫十一月月中能到,算算日子,就这几天了,到时候正好能帮儿子瞧瞧,然后再给李昭和我看一下脉,调理下身子,我们俩打算明年再要个孩子。 蓦地,我忽然想起了朱九龄。 他儿子而今年已经近三十岁了,从小被爷爷奶奶带着长大,恨父亲的心结早已根种,想必这辈子都不会给父亲个好脸瞧。 也是可怜。 * 第二日,我早早就起来,亲自下厨给乳娘做了满满一桌子吃食,然后给儿子换了衣裳,看着他吃过奶和小食后,这才匆匆捯饬了下自己,拿了些珍贵补品,嘱咐阿善套了车,往朱宅行去。 朱九龄自杀后,我去瞧过两次。 他还是老样子,痴痴地躺床上发呆,一句话都不说,这么多日过去,也不知他好些了没。 今儿天冷,晨起时飘起了雪粒,我换上了厚袄子和棉鞋,髻上戴了朵嫣红的宫花,簪了支镶了红宝石的金凤钗,拎着秋天酿的桂花小酒和补气血的成药,坐着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城郊朱宅行去。 去后,在大管家朱云的领路下,我和阿善一前一后进了宅子。 朱府依旧雅致清幽,池塘里的荷彻底枯死,水面飘着几盏宫纱做成的荷花浮灯,花.心放着燃了一半的蜡烛,青石小径蒙了层薄薄的雪,朱云说,先生今儿心情不错,正在院子里散步呢。 我笑着点头,撑着伞行在游廊里,离得老远,我就看见前面桂花树下立着个丰神俊朗的男人,正是朱九龄。 许久未见,他瘦了一大圈,两颊深深凹陷下去,眼底发乌,脸上没什么血色,内里穿着单薄的寝衣,外头披着件狐领玄色大氅,左手腕子的纱布上隐隐能看到血往出渗,右手拄着拐,慢悠悠地走到秋千跟前,从怀里掏出帕子,将秋千和小木马上的薄雪拂去。 我和朱云、阿善不由得叹了口气,饶是如此,朱九龄依旧挂念着他那绝情的儿子。 “先生!” 朱云疾步上前,从旁边扶住朱九龄,笑道:“您快瞧瞧谁来看您了。” 朱九龄闻言转身,与我四目相对。 他上下打量了番我,眸中早已没了原先戏弄和狎昵,十分的温和。 “好久不见了,丽夫人。” 朱九龄冲我微微点头见礼,笑道:“数日未见,夫人越发容光焕发了。” “先生感觉如何?身子可还康健?” 我给阿善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补品和礼物拿进屋去。 随后,我疾步上前,屈膝行了一礼,抬手将伞打到朱九龄头上,笑道:“天这么冷,先生也该注意下,别着凉了。” “没事。” 朱九龄摇摇头,笑道:“屋里闷了这么多日子,今儿出来透口气。” 说话间,朱九龄下巴朝花荫那边努了努,示意我陪他走走。 “夫人最近去哪了?” 他垂眸,盯着拐杖上雕刻的牡丹花纹瞧,淡淡一笑:“长安城俗人太多,我一个都看不上,也就能和夫人说几句话,没想到打发管家去丽人行下了几次帖子,次次找不到你。” “我最近去外地办货了。” 我随口扯了个谎。 “是同风和先生一起的么?” “啊?” 我怔了怔,抿唇偷笑:“先生为何这么问。” “你眼里有光。” 朱九龄目不斜视,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抬手,用拐杖将松树上的积雪打掉,有意无意地说了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人这一辈子啊,有太多的顾忌和枷锁,只要觉得值得,那就放手去做…年轻真好啊…” “先生又不老。” 我笑着嗔了句:“妾身还是那句话,先生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过日子……” 朱九龄喃喃品咂着这句话,凄然一笑,眸中悲戚甚浓。 “也不知怎地,当日初见到夫人,就感到投缘,总觉得夫人和我挺像的,之前实在狂妄,得罪了夫人。” 说到这儿,朱九龄转身,恭恭敬敬地朝我弯腰行了个大礼:“还请夫人原谅九龄的孟浪。” “先生快起来。” 我忙扶起朱九龄,笑道:“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先生无意间也帮了妾身很多,再说……” 再说你这回自杀,和我家那狗皇帝脱不了干系,到底我们欠你太多。 第135节 我没把这话说出来,同朱九龄漫步在纷纷扬扬的雪中,轻声道:“先生以后打算怎么办?妾身正好在羽林卫有点人脉,应该能托人情找到袁大相公,听说贵公子同袁大相公私交甚好,莫不如请袁相公在中间调解调解,兴许能解开你们父子心结。” “不用了。” 朱九龄眼圈红了,连连冲我摆手,许是牵动了腕子上的伤,他疼得唇角抽抽了下,忙将手背后,柔声笑道: “他最不喜欢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若是请人出面,他又该生气了,就这样挺好的,夫人的好意九龄心领了。” 朱九龄喉咙滚动,似乎将悲痛咽下,他拄着拐杖,默默地往前走,忽然自嘲一笑,叹道:“当年我尚在襁褓中时,父亲就给我定了亲,是他刎颈之交的女儿。后来我长大后爱上了个姑娘,三番四次提出取消这个娃娃亲,谁知,父亲竟将我的姑娘强娶回家,当了我的小娘。” 朱九龄说这话的时候,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笑道:“他们让我娶那个女人,我偏不娶,我就要带姑娘私奔,可笑的是,那个女人给我们借了银子、并偷偷放我们走,可最后还是这个女人,出卖了我们的行踪。” “那后来呢?” 我轻声问。 “后来姑娘和我都被抓回去了,为了遮掩她有身孕的事,父亲一面把她偷偷强行擩进尼庵,一面告诉我,是姑娘不愿和我这个一穷二白的小子吃苦,这才沿路留下暗号,故意让家里人发现……父亲想让我娶那个女人。” 朱九龄冷笑了声:“更可笑的是,我和那女人新婚前一日,九思出生了,而尼庵里的姑娘得知我娶亲,孩子又被抱走,她绝望之下“投井自尽”了,后来我同家中决裂,发誓不再认那个老东西。” 听着听着,我眼角也湿润了,没想到朱九龄还有这么段过去。 “怪不得你……” 我叹了口气。 “是啊,怪不得我这个德行。” 朱九龄耸耸肩,苦笑了声:“后来我又遇到那个女人,她厉害啊,已经是利州刺史的妻子。这么多年,她一直忘不了我,我刻意引诱了她,在带她走的前一日,我反悔了,撇下她跑了。她回不了家,又没地方去,绝望之下,上吊自尽了。我一直觉得我大仇得报,可后来发现,不过又伤了一个女人罢了。” 忽然,朱九龄扭头,看着我,笑着问:“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对么。” “对。” 我白了他一眼。 “哈哈哈。” 朱九龄大笑,抹掉眼泪,自嘲道:“所以……这就是我的报应。” 说到这儿,他痴痴地看向前方,眸中的温柔难以遮掩:“你知道么,九思小时候其实特别乖,我想他了,孤身一人跑回去看他,用糖哄他叫爹,他真的奶声奶气地叫爹爹。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想把孩子偷走,没想到,又被那老东西发现了……若是当时我把孩子偷走了,想必,他会认我吧。哎,可是他跟着我又能怎样,说不准也会变成个负心薄情的浪子混蛋,哪里有今日的功名风光、儿女双全……” “我懂。” 我笑了笑,叹道:“孩子不在跟前难过得日思夜想,可在跟前又怕自己耽误了他的前程,很复杂的情绪。” 朱九龄忽然身子一震,怔怔地看了我良久,最后苦笑了声:“夫人真乃九龄知己。” 正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瞧,阿善急匆匆地跑来,凑到我身侧,低声说:“云雀派人传来消息,小木头不太好,夫人快回去看看吧。” 一听这话,我脚一软,居然差点跌倒。 我忙给朱九龄说了句家里有事,就匆匆和阿善往回赶,怎么回事,睦儿不太好,到底怎么了。 马车急匆匆行在大雪纷飞的长安,约莫日中的时,我终于赶回家。 谁知在下马车的时候,发现巷子尾亦行来辆驴车,定睛一瞧,赶车的是朱云。 没一会儿,朱九龄披着大氅从马车中跳下,拄着拐杖疾步朝我走来,皱眉解释道:“我看你好像很急的样子,就跟过来了,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若是、若是……” 我顾不上同他说话,忙不迭往家里跑。 刚进门,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孩子哭嚎声,很是凄厉。 我气喘吁吁地往上房冲,刚进屋,就被香暖之气包围,四下环顾了圈,此时屋里有好些人,云雀、乳娘还有侍奉的嬷嬷。 我将披风脱下,用力搓热了手,忙过去从乳娘手中接过睦儿。 垂眸一瞧,儿子哭得满头是汗,原先嫩白的小脸窘得通红,豆大的泪珠子从眼两侧流出。 我用手背轻附上儿子的额头,好烫。 “怎么回事!” 我动了火,朝跟前站着的云雀等人喝道:“他怎么会发烧!” 没法子,一遇到儿子出问题,我就没了理智。 云雀忙用袖子抹眼泪,磕磕巴巴的哭道:“不知道啊,那会儿奴做了点蛋黄鱼泥粥,想着给小木头喂一点,没想到忽然发现他发高烧了,哭得怎么都哄不住,我们实在没法子,只能把夫人请回来。” “请我有什么用,请大夫啊。” 我气得瞪了眼云雀,然后摇着哄儿子。 “没事没事,娘回来了。” 谁知睦儿看见了我,哭得更厉害了,小身子剧烈地扭动,仿佛想从我手里挣脱开。 我急哭了,手不住地摩挲儿子的小脑袋,问:“怎么了儿子,你到底哪儿不舒服啊。” 忽然,我手上忽然一热,发现儿子居然给哭拉了,我忙将他抱到床上,准备给他换衣裳,垂眸一瞧,手上满是又黄又稀的屎,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洗手还是给他接着换。 此时,旁边立着的朱九龄上前来,沉声对我道:“我来吧,你赶紧洗一下。” 我皱眉,他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 就在我恼怒的空儿,朱九龄已经将睦儿的衣裳脱掉,娴熟地用尿布擦去孩子身上粘的屎尿,可他手腕上有伤,不当心,将血弄到了我儿子背上。 “你别碰他。” 我一把拽开朱九龄,扭头冲乳娘喝道:“还愣着作甚,过来给孩子换洗啊。” 同时,我压着脾气,冲朱九龄屈膝行了一礼,沉声道:“妾身这儿忙着,顾不上招呼先生,先生先回去吧。” “啊。” 朱九龄面上尴尬之色甚浓,笑道:“那行,夫人若是有用得着九龄的地方,尽管开口,九龄在太医院也认识……” “多谢先生了。” 我打断他的话,哽咽道:“还请先生不要将这孩子的事说出去,我、我……” “放心吧。” 朱九龄忙点头,同时往出走:“那九龄告辞了。” 我根本没空儿送他,忙去洗手倒热水,端着盆子回上房给儿子擦洗他身上的血迹和屎尿。 儿子这会儿哭嚎得更凶了,翻滚着要爬起来,不想躺着。 我让云雀和奶娘都过来,三个人仔仔细细地查孩子的身子,看是不是被子里落入针了,把他扎到了,还是他被什么虫子咬了。 可是反复查看,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反而烧得更厉害了,浑身滚烫,哭得都吐了奶。 我的心真跟油煎似的,恨不得自己替他受罪,忙让奶娘去端点酒来,用棉花球儿蘸了些,抹在他脚心手心,给他降温。 我从来不是个性急没主意的人,可一遇到亲骨肉出事,我真的慌了。 我让云雀想法子给宫里递消息,让李昭若是不忙,抽空出来看看。 儿子放下就哭,就这样,我一直抱着他,摩挲着他的背,在屋里转悠,让奶娘把院判大人开的散热药煎了,给儿子喂。 哪知他嫌苦,一点都吃不进去,只是哭。 最后哭累了,趴在我身上昏睡过去。 我真的不敢想儿子熬不过怎么办,脑子被烧坏了怎么办。 我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贪图那么点母子相聚欢愉,我更恨李昭,为何要把儿子带去汤泉行宫,这下着凉发高热了。 我恨得狠狠地抽了自己两耳光,谁知动作太大,吓醒了儿子,这小子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哼哼唧唧地哭了两声,小手居然摸了摸我的脸。 我瞬间泪如雨下。 若是儿子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活,我不知道。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院子里忽然想起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没多久,就进来好些人,是李昭带着胡马和院判大人来了。 李昭面带急色,顾不上脱大氅,一进来就将头上的貂毛暖帽子扯掉,疾步匆匆地朝我走来,半蹲下身,仔细看趴在我肩头睡着的儿子,凑近,用额头触儿子的头,低声道:“怎么会这么烫。” 之前我有多埋怨恨他,现在我就有多依赖他。 一看见李昭,我瞬间泪如雨下,几乎泣不成声:“怎、怎么办啊,他一直哭,我的心疼死了。” “别急别急。” 李昭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柔声安慰我:“咱们急没用,先让太医瞧瞧,快把睦儿放床上。” 我听他的话,忙将儿子轻轻地放下。 然后立在一旁,由他环抱住,压着声啜泣。 此时,太医洁了手,蹲在床边,谨慎小心地给昏睡过去的睦儿把脉……而胡马眼圈早都红了,不敢在我和李昭跟前表现出来,急得双拳紧紧攥住,终于没忍住,小心翼翼地问太医:“小木头怎么了?” 我知道胡马可能比我更担心,毕竟这半年来,他日夜不离地照料孩子。 太医沉吟了片刻,皱眉道:“瞧小皇子的症候,和上次毒发时一样,要么余毒未清,要么又被……” 太医猛地住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敢再说。 “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一把推开李昭,质问他:“我儿子不是简单地发热,是不是又中毒了!好么,之前我就怀疑过,你反笑我多心。后面从你开始彻查勤政殿开始,你就一直遮遮掩掩不告诉我,胡马后来也不说了。我今儿还纳闷,你怎么忽然这么好心,把儿子抱出来让我抚养,原来是心里有愧啊。怎么,你现在还不准备告诉我实情么?” 李昭面上愧疚之色甚浓,转而被愤怒代替,扭头冲胡马喝道:“立马进宫,给朕继续掌曹兰青那贱婢的嘴!” 第104章 坦白 坦白 曹兰青?曹妃?! 我登时怔住。 一直以来, 我总觉得张素卿才会将小木头当做眼中钉、肉中刺。 没想到竟是曹妃。 之前三王之乱,曹家暗中与逆王勾结,试图推他们家的皇子李钰上位。可人算不如天算, 他们万万没想到李昭能坚持抵抗到底, 击退逆王,顺利登基, 直到如今一步步巩固皇权。 李昭登位后,赏了曹家一块“忠君体国”的匾额, 这背后什么意思, 其实大家心里明镜儿似的, 曹妃因此惧怕不已, 甚至得了心病,成日家躲在宫里瑟瑟缩缩, 后面连带着李钰都不得圣宠。 那么曹兰青那贱婢到底为何要谋害我儿子? 第136节 她还对皇位贼心不死?觉得大皇子李璋身子孱弱,若是除掉我家这个小的,她的李钰就稳当做太子了么? 还是她因为李冕的事对李昭心怀怨恨? 是啊, 稍微推算下就能知道,她当时怀李冕时, 可不正好是睦儿那位“宫人”母亲怀孕的时候。 她的李冕被害小产, 我的儿子平安出生, 并且……并且李昭口口声声说日后会把儿子交给何太妃抚养, 如今只是暂且寄养在勤政殿, 可是都快过去半年了, 他还亲自抚养着, 连个瞎子都能看出来,他对这个小儿子太偏心了。 那么,是曹兰青是因为嫉恨么? 还是她受了谁的挑唆干的? 一瞬间, 我想了无数种可能,可最后我还是归结到最根本的,李昭! “这都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和火气,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袖子将矮几上的瓷瓶、茶盏还有玉碗一股脑全都拂到李昭身上,我手指着他的脸,咒骂他:“这孩子是捡来的吗?他是你亲生的,亲生的你懂不懂?!都到这种地步你还瞒着我?你还有脸跟我在汤泉行宫卿卿我我?啊?” 我这番咒骂太狠,瞬间,屋子里的人全都跪下了,皆屏声敛气,连头都不敢抬。 云雀跪着爬到我跟前,也是不敢说话,偷偷地拽着我的裙子,暗示我别忤逆犯上。 我一把扯走裙子,咬牙切齿地瞪着李昭,到这时候我还怕他杀了我不成?他要真有那个本事,连我们母子一起杀了,也算清静。 此时,睦儿又哇哇哭了起来,他拽着锦被坐起来,两只小胳膊朝我伸来,挥舞着,仿佛想让我抱他。 胡马赶忙跪行过去,从边上抓住孩子的胳膊、另一手支撑住孩子的背,不住地给太医打眼色,大着胆子打破尴尬,强笑道:“夫人您都把小木头吓着了,有什么话莫不如到隔壁书房问陛下。” 紧接着,他又问太医:“咱们还像之前那样给小木头泡药浴,对么?” 老太医忙用袖子擦满头满脸的冷汗,连声道:“是是是,公公说的是。” 听见胡马的这番话,我的火气稍稍消减了些,斜眼剜向脸色十分难看的李昭,重重地甩了下袖子,自行往出走。 我看见屋里跪着的乳娘、嬷嬷们忽然身子伏得更低了,稍稍回头,用余光瞧见李昭果然跟在我身后。 我加快脚步,愤怒地扯开厚毡帘子走出去,没想到力气太大,竟将帘子给扯下一半。 李昭瞧见此,什么话没说,默默地将帘子重新挂好,然后双手背后,紧随我出去。 此时天色将晚,雪又大了几分,小院蒙上层孤寂的白。 我没心思赏雪,径直走进书房里。 因不再请朱九龄给鲲儿教书画,桌上的宣纸和朱砂等物全都收起来了,难免显得有些空落,再加上屋里没有掌灯,黑茫茫的。 我进去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恨得胸口憋着气,身子发颤,手指发凉。 抬眼瞧去,李昭默默地低头进屋,他将门关好,垂头丧气地走过来,想要找把椅子坐到我跟前,谁知没找到,最后只能皱眉站在我面前,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的脚尖看。 他越这样,我越生气。 “你还打算瞒我多久?啊?” 我重重地拍自己的大腿,歪头看他:“如果儿子这回没犯病,怕是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到底谁害了他!” “朕……” “你别说话。” 我尖刻地打断他,怒道:“七月你把孩子抱走,八月中旬你让我们母子相见,那时我就给你说过儿子感觉不对劲儿,没精打采一直犯困,你不以为然,说我关心则乱,太多疑,现在我可是亲耳听太医说出中毒的话,还是我多疑么?陛下你自己算算,小木头中毒到现在多久了?四个多月了啊!” “妍妍……” 李昭面带羞惭之色,似想跟我解释。 “你别说话!” 我用手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质问他:“现在没旁人,我也不当你是什么皇帝什么尊上,我就当你是我高妍华的丈夫。李昭我问你,这孩子是茅厕捡来的吗?是我从别的什么女人肚子里刨出来的?还是我同什么野男人生的?” “你看你,说什么胡话。” 李昭无奈笑笑,走过来,手轻按在我肩膀上,柔声道:“这孩子当然是咱俩……” “原来你知道啊。” 我再次打断他的话,气恨道:“那既然他是你亲生的,你为何不好好照顾他?中毒了为何不告诉我?进屋到现在你一声都不吭,还想瞒我到几时?” “朕一直想说,都没机会开口……” 李昭小声咕哝了句。 “你!” 我又被他气到了,左乳隐隐发痛,深呼吸了口气,生生将怒火憋住,坐直了身子,直面他:“行,你现在说,原原本本地说,就说曹兰青怎么谋害我儿子,你怎么把这事压下来。” 李昭小心翼翼地看向我,轻声问:“那朕可就开始说了。” “你少插科打诨!” 我喝了声。 “行行行。” 李昭从怀里掏出方帕子,蹲到我脚边,抬臂,想要替我擦泪。 我一把打开他的手。 他无奈一笑,将帕子擩在我手里,摩挲着我的腿,沉默了良久,才道:“先说小木头中毒的事,的确是曹兰青手笔。当初你和胡马都发觉孩子不对劲儿,是朕疏忽了,觉着是你太多心多疑,可朕还是让人彻查勤政殿,这才发现照顾小木头的乳娘被人下了毒,孩子吃她的奶,自然也中毒了。” 我冷声喝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照顾孩子的乳娘、嬷嬷太监都是查了几代么,奶娘怎会中毒!” “是曹兰青买通了洒扫的小太监,那个太监把药下在奶娘的饭食里。大人身子强健,没察觉到不对劲儿,孩子就……” 李昭吞吞吐吐地说话,不太敢看我。 “什么毒!” 我恨得拧了几下他的胳膊,质问。 “倒也不是毒,就是通肠利便的药,就是药性太过寒凉,孩子吃了容易拉肚子。”李昭一五一十地给我交代。 我恨得泣不成声:“到现在你还替曹兰青遮掩是么?哦,明白了,她到底是你身边十多年的枕边人,去年又有了什么李冕事,你觉得亏欠了她,是吧,所以瞒得一丝风都没透露出来。” “不是啊。” 李昭忙道:“朕这不是要查清楚么,看看这里头只有曹兰青一人涉及,还是有什么旁人协同,并且这事也给了朕一个警醒,朕得好好清理下勤政殿。” 说这话的时候,李昭轻轻地抚着我的背,柔声道:“目前曹氏对这事供认不讳,说看到小木头就让她想起冕儿,冕儿若是没薨,也该和小木头一样大,她见朕如此疼爱小木头,心生怨恨,就、就……” “哦,你就心软,放过她了。” 我冷笑数声,打开他伏在我腿上的双臂。 “不是,真不是。” 李昭起身,立在我身边,温柔地揽住我的身子,柔声道:“所有涉及下毒的人,朕全都严刑拷打过,而她,朕将她禁足在寝宫里,日日掌嘴。” “呵。” 我阴阳怪气地笑了声:“原来给儿子下的不是砒.霜和鹤顶红,没把他毒死,就只是禁足掌嘴就了事啊。到底我不如她貌美体贴、李睦也不如李钰重要,你遮遮掩掩地把事压下来,可不就是想保住她们母子么。” “不是这样,嗨,今儿朕就实话跟你说。” 李昭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诚挚道:“朕的确顾及了钰儿几分。自打去年三王之乱后,曹氏脑子就不太正常,偏激易怒,经常私下打骂钰儿,钰儿是个孝顺孩子,心疼他母亲,什么都没说,一直默默承受着。朕处死曹氏容易,可就怕钰儿心里有什么,再说,这事虽然曹氏交代了,可朕还有些疑惑,总觉得她可能被什么人怂恿了,问了很多次,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胡说八道,一会儿咬牙切齿地说就是她自己买通太监干的,一会儿狞笑着说皇后贵妃指使的她,最后居然还说李冕给她托梦的,说是他被咱儿子客死的,让他娘一定要报仇。” 李昭苦笑了声,犹豫了良久,才道:“至于为何不告诉你,哎,当初是朕狠心从你这里把孩子抱走,朕、朕信心满满,觉得自己能照顾好孩子,没想到最后真出事了。朕实在对不住你,想着孩子的身子慢慢恢复了,兴许就能糊弄过去,你也不会怪朕……朕其实有时候真是挺怕你的……” 我斜眼瞪他。 这时候的我已经要气疯了,他居然还能有条理得将事分个先后,一件件一桩桩地说。 天色渐晚,屋里很快就黑成一片。 我们俩谁都不说话。 我坐着,他站着,各自沉默。 和我最开始猜测的差不多,曹兰青谋害我儿子的原因无非那几个,还有依照李昭对我坦白的,曹氏现在已经在清醒和疯癫中间徘徊。 而李昭。 哎,有时候男人和女人的思维还是很不一样的。 我能理解他怕我像今日这样担心恐惧,估计是想把儿子这事彻彻底底解决后,等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我原委真相,那时我也会好接受些。 其实他的顾虑也没错,万一曹氏背后还有人怂恿?还没有彻底查清前,的确不好打草惊蛇。且去年,到底是他亲手用曹氏腹中之子设局,如今心软几分,也能想来。 可道理是这样,我怎么那么恨呢。 我理解曹氏,更理解李昭。可不管曹氏多可怜,或者她背后还有什么人。只要她把手伸向我儿子,那我就不会原谅。 等黑暗吞没书房最后一丝光亮时,我叹了口气,淡淡说道:“今儿我去瞧了朱九龄,他说,当初很想把九思偷走,可又怕儿子跟了他,会不学无术,变成另一个负心薄情的登徒子,哪里会像现在这般,堂堂江州刺史,功名利禄皆有,妻子儿女在侧。我对他说,我真的能理解你。” “妍妍……” “你让我说完。” 我已经没了最初的那种盛怒,冷静了很多,可仍鼻头发酸,哽咽不已:“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昭,这也是我的实话,你好好听着。一开始我想让他当小皇子,有个堂堂正正的名分,但现在我只希望他能健健壮壮长大,旁的什么都不重要,哪怕他跟着我当个没名分没父皇的商户子,哪怕他长大后会埋怨我,只要他好好的,我绝不后悔。” 说罢这话,我起身离开。 在开门出去的时候,我瞧见他默默地坐到我方才坐过的椅子上,双手用力搓脸,胳膊肘支撑在两腿上,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知在想什么。 大雪纷飞,小院的屋檐下摇曳着琉璃宫灯,昏黄灯影落在雪上,暖了方寸之地。 我双手搓着发凉的胳膊,疾步往上房行去。 刚进去,就闻见股浓郁的药味。 朝前瞧去,内室的角落里现支了个大屏风,屏风后头搬了张桌子,桌上放了个极大极深的木盆,睦儿此时脱得光溜溜的,坐在木盆里,胡马和太医两个并排立在桌前,挽起袖子,给孩子洗药浴。 这傻孩子不知道自己身子怎么了,只觉得玩水高兴,小手拍打着水,瞧见我了,笑得眼睛完成小月牙,简直比画上的年画娃娃还好看。 “哎呀,小木头在做什么呀。” 我挽起袖子,忙过去接替太医的位置,并把老太医打发了出去。 我从后背托住儿子,撩起水,给他擦洗身子和头,嘟着嘴逗他:“原来在洗澡澡呀。” 睦儿从盆中捞起小木马,举高递给我,嘴里含含糊糊地喊:“妈、妈。” 我莞尔一笑,轻拧了下他的耳朵,柔声道:“你是叫我,还是叫胡马大伴?还是说手里的这个小马呀?” 睦儿眨着圆鼓鼓的眼睛,不自觉地往我这边靠,用小马砸水玩儿。 我忍着难受,低声咒骂了句:“贱婢!” 第137节 胡马听见这话,嘿然一笑:“陛下同夫人全都说了?” “啊?” 我一怔,随后叹了口气,哽咽着埋怨:“公公也是的,怎么都不给我说实情呢,瞒了我这么久。” “奴婢也是怕夫人惊惧担忧。” 胡马轻轻地用手巾摩挲着睦儿的身子,眼珠子左右滚动,瞧见跟前没外人,压低了声音,对我悄声道: “虽然那贱婢承认是自己下的毒,可老奴总觉得这事透着股邪性,譬如曹氏交代,她在睦儿刚进宫就收买了勤政殿的洒扫太监小梁子,小梁子是七月底给乳娘下了药,可八月初就在荷花池踩空溺亡了,等咱们回过神儿来查,人证已经没了。 过后老奴细查了这小梁子,他除了喜爱赌钱,平日并没有和哪位宫嫔往来密切,家里也没什么人,老奴怀疑小梁子之死不是意外,百般查问过曹氏,曹氏否认她杀的小梁子灭口,线索就断在这儿了。想来陛下心里也有些疑惑,这才没闹开了处置曹氏,且耐心再查查吧。” “嗯。” 我应了声,看着乖巧漂亮的儿子,恨道:“这口气我总咽不下去,公公看呢?这事单是曹兰青做的,还是背后有旁的什么人?” “暂时还不知道。” 胡马皱眉道:“因着李冕的事,曹氏和皇后水火难容,平日里根本没什么交情,郑贵妃自打上回因为抱走小木头的事,得罪了陛下,陛下顾着她三王之乱中立了功,虽未训斥,可也冷落疏离了许久。贵妃娘娘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晓得夫人在陛下心里的位置,不会触及陛下的底线。再加上政务日益繁杂,陛下暗中将一些不重要的琐事交给她处理,她应该没那个精力和胆子算计曹氏和睦儿。太医说睦儿体内寒毒未清除彻底,让奶娘服调理的药,给他喂奶即可。其实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不知为何突然又发了高烧。方才老奴问过太医,太医说兴许和前几日泡温泉着凉有关,不要紧的,泡泡驱寒的药澡,肯定会好的。” “多谢公公照顾咱们小木头。” 我屈膝,大大方方地给胡马行了一礼,咬牙恨道:“只恨我不在宫中,否则定要亲自动手,打烂曹兰青那贱婢的嘴,再给李钰这小子灌寒毒,让曹兰青也……” “夫人!” 胡马喝断我,他警惕地四下看了圈,轻咳了声,让正在拾掇被褥的乳娘别忙了,出去给小木头剁些鱼肉泥来。 等屋里没人后,他才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声音,皱眉道:“这种话您在老奴跟前抱怨下就行了,再不敢在旁人跟前说一个字。您记住,皇后、贵妃、曹氏甚至您,都是陛下的女人,能宠能爱能杀,母亲和外戚再不堪,但孩子终究是陛下的骨肉,他分得很清,譬如这次,他先把李钰支到何太妃那里小住,这才重重地给曹氏用刑拷问,到底还顾着几分孩子的脸面。” 说罢这话,胡马眉头松开,狞笑了声,手温柔地轻抚着小木头的脑袋,柔声道:“放心,掌嘴打板子通常都是奴婢亲自去的,若老奴不得空,自有底下的干儿子们代办,绝不会让她好过。” 第105章 疹子 父母之爱子 儿子泡过药澡后, 烧退了些,没像之前那样又哭又闹,甚至还吃了小半碗蛋黄鱼泥菜叶粥, 但还是病歪歪的, 不太活泼,这会儿正坐在床上玩小木马。 我没敢离开, 一直守在他跟前,怕他再发热。李昭也没走, 披着棉袍, 盘腿坐在大床的另一头, 也是时时刻刻盯着儿子。 自打方才书房“交谈”过后, 我俩一句话都没说过。 那会儿云雀送燕窝粥时,偷偷同我耳语, 说:夫人也太胆大包天了,不管陛下怎么宠爱您,他到底是九五至尊, 您便是有火气,关上房门怎么和他发都行, 莫要再当着下人的面儿给陛下难堪, 万一他恼了, 于您什么好呢? 其实现在冷静下来, 我也有些震惊, 这大概也是我头一次毫无顾忌地凶他。 …… 想到此, 我朝李昭看去。 他似乎感应到, 与我四目相对,轻叹了口气,复又低下了头, 默默地转着大拇指上的扳指,他眸中含着股复杂之色,羞愧、歉然还有狠厉……不知在盘算什么。 良久,他悄无声息地凑过来,斜躺在儿子跟前,手抚摸着儿子肉乎乎的小胖脚,亲了口,指头又轻轻地弹了下儿子的小牛牛,一笑,大手轻抚着儿子的小脑袋。 而此时,儿子冲他父皇奶里奶气甜笑,将自己心爱的小木马往父皇嘴里擩。 “要父皇吃呀。” 李昭咂了几下嘴,佯装吃,逗儿子:“父皇吃啦,谢谢儿子。” 说到这儿,他指向我:“去给娘亲喂,娘亲为了睦儿担惊受怕了一整日,连口饭都没吃。” 睦儿没理会,接着闷头玩小木马。 忽然,这小子拧身朝我爬来,抓住我的衣裳往起站,摇摇晃晃站起后,踩我的大腿,没踩稳,跌倒在我怀里,他哼唧了两声,自己挣扎着坐到我双腿里,身子靠在我身上,嘴吮吸着指头。 我的心一阵疼,把他的手指从口里拉出来,不由自主地开始掉泪。 结合李昭和胡马的说法,我捋了捋思路,睦儿七月被抱回宫,同在七月,曹兰青买通勤政殿洒扫太监小梁子给乳母下毒,八月初,小梁子意外溺死。 八月十五我发现异常,后胡马也发现不对劲,李昭开始彻查勤政殿。 之后,就是查出了曹氏和小梁子。 虽然没了人证,但应该有物证,而主谋曹兰青也供认不讳,被李昭派人日日掌嘴拷问。 现在的局面是,李昭和胡马怀疑这事透着邪性,的确,为何小梁子会忽然暴毙? 曹兰青真的因为嫉恨睦儿,所以才下毒?还是有什么人刺激撺掇了她,把她当成刀子使? 是,曹兰青的确是个可怜女人。 三王之乱时,李昭百般暗示明示曹氏母子,奈何帝位太诱人,曹家依旧私下和逆王往来,以至于叛乱平息后,李昭貶官赐匾,用阴损手段把曹氏吓得阴郁神叨,再加上之前李昭暗算她小产失去儿子……是,挺惨。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我儿子有什么关系?这是她和李昭的恩怨。 我只恨自己不在宫中,否则一定亲手向这贱人百倍千倍讨回来! 不行,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去。 而今儿子只是偶尔发热,瞧着身子没多大问题,我实在担心最后万一查不到那个所谓的邪性,或者找不出背后撺掇教唆曹氏的人,李昭会因为曹氏疯疯癫癫,或者看在李钰的份上,责罚降位份后就放过曹兰青。 那不行。 她敢给我儿子下药,那我就容不下她,我没那么好心,度量没那么大,考虑没那么多。 我用余光看向李昭,他这会儿已经盘腿坐起来了,将儿子的小老虎枕头拉到怀里,手指轻抚着虎须出神。 “对不住了,我不是故意当着下人损你颜面的。” 我把儿子抱住,亲了亲他的头顶,哽咽着对他说:“可你要理解我,我三十上才有了这个孩子,他就是我的命啊……” 说到这儿,我几乎泣不成声。 李昭挪过来,头低垂下:“对不住妍妍,是朕没能护住咱们的儿子!” 李昭拳头紧紧攥住,牙咬得咯咯作响: “当初曹氏叛朕,朕本该将其满门抄斩,文清爱卿屡屡上奏给朕,便是贵妃也数次向朕痛陈利弊,三王余孽未清,一些归顺将领并非真的顺从,还是在观望朕的态度,看朕能不能大度容得天下事,能不能容下皇叔魏王,若朕容不下,大肆清算,他们想来不会归顺,还会造反。好,朕倒是可以给他们做做样子,没要魏王狗命,把他软禁在长安,那么当初和魏王通气的曹家,朕只能打碎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吞,暂且放过!” 李昭忽然抬头,双眼猩红,十分瘆人,他手抚摸着睦儿的小脸,盯着我,恨道:“睦儿是朕和你一起生的孩子,说句难听的,那两个大的是给宗庙、朝堂和后宫生的,这个小的是给朕自己生的,朕怎能不疼?当初朕得知曹氏谋害他,朕已经把毒酒准备好了……” “所以呢?” 我打断他的话,直面他:“曹家阖族和我没恩怨,我不会迁怒他们,我也不管你赏了她多少顿嘴巴子,也不管她真疯假疯,我只想要曹兰青的命。” 李昭低下头,没言语。 他越这样,我越火大。 我抱住儿子,身子微微前倾,手推搡了他一把,流泪颤声道:“你别给我说,你准备打一顿就算了,没错,儿子命大没被毒死,你说她下的只是通便利肠的寒药,可是陛下啊,你知不知道小孩子本就体弱,拉肚子能把他活活拉死!” 我越说越恨,泪珠子成串掉到儿子头上脚上,手指连连点着李昭的肩头:“孩子在你那儿的时日多,你瞒着我,只说他拉几回,可照着今儿这种哭嚎劲儿,怕不止几回吧。” 李昭的背佝偻着,双肩剧烈的颤抖,虽没哭出声,但我瞧见从他面上掉下了泪珠,啪啪落入怀中小老虎枕头上,将红布的颜色晕染得更深。 “最可笑的是什么,儿子在宫里被人欺负受苦,我在宫外迎来送往,每日家跟个花蝴蝶似的进出教坊司、酒楼,我去救赵燕娇,救那些贫妇,却没救我自己的亲儿子!” 我瞪向李昭,越想心里越憋闷,抬手恨得狠狠地打了自己几耳光。 “你这是做什么。” 李昭一把抓住我的手。 这次,他终于抬头了,此时他也是泪流满面,薄唇微微颤动着,忽然,他用力扇了自己一耳光,声响太大,把我儿子吓得小身子立马咯噔了一下。 “对不住妍妍,都是朕的错。” “你什么时候赐死她。” 我挥开他的手,用袖子抹掉泪,冷声道:“别用继续追查搪塞我,我就要个实话,你什么时候赐死她。” 李昭头又低下了,他眸中忽然浮起抹怜悯和痛苦:“朕真觉得这事不清不楚,还想再查查……再说钰儿那孩子……” 李昭双手用力地搓脸,没几下,俊脸绯红一片,再加上他身子晃动,如同喝醉了般,手伸过来,摸着儿子的鼻子嘴巴,哽咽着苦笑:“朕当时拷打毓秀宫的宫人太监,也曾把钰儿叫到跟前问过,后来朕将毓秀宫封死……钰儿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数,他数次求到朕跟前,求朕看在他母亲神志不清的份上,让朕饶恕曹氏……这孩子在勤政殿外跪了一晚上,求朕…” 李昭眼神凄迷,痛苦道:“他说,母妃若是死了,儿臣就成了没娘的孩子了,皇后娘娘疼爱自己的儿女,父皇您疼爱小皇弟,那儿臣谁疼爱啊?父皇您从小没了娘,难道也想让儿子尝尽没娘的苦么?娘的过错,全让儿子承担……” 说到这儿,李昭手捂住眼,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这番话是谁教给李钰的,也许,是李钰的真心话。 瞧目前这局面,李昭很可能会因为李钰的哀求,而免了曹氏死罪,我就算再恨,奈何飞不进宫里,不能亲手了结掉那毒妇。 此时,儿子已经困得迷迷瞪瞪,靠在我身上快睡着了。 曹兰青不死,我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我咬了下舌尖,用痛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忽然,我想起傍晚时胡马说的那番话,后宫四妃和我,都是李昭的女人,可宠可爱可弃可杀,但孩子是李昭的骨肉。 李昭如今算是放下身段,在百般哀求我了,他是个谋定而后动的人,若不是太医说漏嘴,怕是这事他自己做定,私下动刑处置曹氏,不会告诉我。 我若是一直逼迫他杀了曹氏,那就是逼迫他放弃李钰,离间他们父子关系。 眼瞧着他现在愧对我,我觉得,趁着这个机会,我得提出对我们母子有利的条件。 想到此,我低头连连亲吻睦儿的头,手摩挲着儿子软软的身子,哽咽着自言自语:“万一哪日你也成了没娘的孩子,谁疼爱你啊?” 烛光摇曳,我和李昭再次陷入沉默。 屋子实在太过安静,只能听见我的抽泣声,还有他时不时的叹气声。 最后,我含泪直面他,咬牙恨道:“行,我可以不要曹兰青的命。” “妍妍……” 李昭怔住,似松了口气,忙道:“你放心,朕……” “你让我说完。” 我打断他的话,垂眸,看向已经睡着的儿子:“我容她活,不是因为我度量大,更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李钰。你是没娘的孩子,睦儿在宫里没娘,我自己也养大过一个没爹娘的丫头,我知道没有至亲父母的孩子有多可怜,不用你告诉我。” 李昭掉泪了,沉默不语。 我用手背抹去眼泪,定定地看向李昭,沉声道:“但是,我有三个条件,你必须答应我。” “你说!” 李昭忙道。 “第一,儿子目前不能进宫了,得养在我跟前,我必须要看着他身子康复。” “好。” 第138节 李昭答应的痛快,摩挲着儿子的胳膊:“朕这些日子也在想这事,不过,你得给朕一些时间安排。” “第二。” 我拳头攥住:“你得继续追查下去,小梁子的死我也觉得不是意外,曹兰青这事未免也做得太滴水不漏了,不对劲儿。” “这不用你说,朕也会查下去。” 李昭面色已经恢复如常,食指轻点着大腿,剑眉蹙着盘算。 “第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我左乳又隐隐作痛,瞪向李昭,恨道:“你得安排我入宫,我要亲手教训这毒妇,否则我死都闭不上眼。” “好。” 李昭干脆利索地答应,扭头,冲纱窗外守着的胡马喝道:“胡马,立即进宫传旨,毓秀宫贤妃曹氏对朕心怀怨怼,妄图谋害五皇子李睦,褫夺封号,降为末等才人,永生囚禁毓秀宫,非诏不得踏出宫门一步。其德行不配教养皇子,李钰暂由何太妃和贵妃共同抚养。” …… 对于这个判决,我当然不满,可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夜已深,我抱了儿子许久,后背和胳膊又有些僵硬。 我让李昭把小褥子铺好,小被子用汤婆子暖过,这才轻轻地将儿子放下,谁知刚放下,他忽然醒了,哇地一声大哭,四脚乱蹬,就是不睡。 没法子,我只能哄着抱起他,手摸了下他的额头,还有点烧。 他哭得厉害,李昭皱眉问,是不是饿了? 我忙将乳娘唤进来,可儿子只吃了几口,就推开乳..娘,不吃了,而且也不愿意让乳娘抱,没法子,只能由我和李昭两个轮换着抱他,逗他玩了会儿,他又困了。 我和李昭屏声敛气,一点点一分分将他放到温热的小褥子上,哪知还像方才,刚放下他就醒了,哇哇大哭。 “怎么回事啊?” 我急得也哭了,抱起儿子,将自己的衣裳解开,让他靠在我的身上,安抚他。 “他怎么一放下就哭?” 李昭凑过来,大手温柔地抚摸儿子满是热汗的头,叹了口气:“许是身上不舒服吧。” “应该是。” 我应了声,让李昭给儿子重新拿个小肚兜和寝衣来,他发热,方才又吃了几口奶,衣裳有点潮。 我轻轻地给儿子脱掉衣裳,手自然地托在他背后,忽然瞧见他背上有个粉红的疙瘩。 “昭,你快把烛台端过来。” 我低头仔细看,是个小指甲盖那么大小的疙瘩,摸起来硬.邦邦,就像夏天被蚊子咬了似的。 “这是什么呀。” 我抬眼看向李昭,皱眉道:“怪不得一放下他就哭,原来背上有个包。” “好像是着凉起的那种疹子,又好像是被什么虫子咬了。” 李昭说话间,端着烛台仔细查看睦儿穿过的旧衣裳和盖的小被子,查验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虫,他用手指轻轻按了下儿子背后的那个疙瘩,儿子身子本能地一缩,哼唧了几声。 我俩穿好衣裳,将太医唤进来给孩子瞧,太医也说应该是着凉后生起的疹子,没事,抹点药膏就好。 谁知抹完药膏后,儿子还是放不下,非要人抱着。 没办法,我只有平躺着,让儿子睡在我身上,也是奇了,他头枕在我胸口,小手把我抱住,居然能睡。 我困得打了个哈欠,手轻护住儿子的小屁屁,静静地看着他。 “来,朕抱着他睡。” 李昭凑过来,轻掀开锦被,柔声道:“你都累了一整日了,朕抱他。” 说到这儿,他笑着嗔了句:“男孩子这样娇气可不行。” 我白了眼他,低声骂道:“他还小,娇气点怎么了,再说他又不会说话,哪儿不舒服了只能哭。” “好好好,朕说错了,该打该打。” 李昭轻打了下嘴,躺到我身侧,隔着被子,轻轻抚着我们母子,催促我快闭眼睡。 一开始我睡不着,后面实在困得眼皮打架,就睡过去了。 后半夜被尿憋醒,忽然发觉胸口轻飘飘的,儿子不见了,起来一看,发现李昭这会儿盘腿坐着,怀里抱着熟睡的小木头,此时他头低垂,好似睡着了。 这人什么时候抱走孩子的? 我轻叹了口气,论起来,他也真的够偏疼睦儿了。 我轻手轻脚去屏风后头“倒了茶”,爬回床上,从李昭怀里抱走孩子,没想到将他惊醒了。 “啊。” 李昭迷迷瞪瞪地揉了下眼,问:“几时了?” “还早着。” 我手摸了下儿子的头,松了口气,终于不烧了。 我探过身子,把枕头帮李昭摆好,轻声道: “你明儿还要上朝,赶紧睡会儿吧。” …… * 就这样,儿子暂时被我留在了身边。 云雀很高兴,说这是因祸得福,可我高兴不起来,我宁愿没这种“福”。 因有我、云雀、太医还有李昭胡马等悉心照料,儿子身上的高热渐渐褪去,原本我以为,他的病慢慢地会好。 没想到,更糟了,他得了别的病。 儿子后背起了个包,刚发现时,我们都以为是着凉生起的疹子,涂了药膏,没理会。 没想到两天过去,当初只有小指甲盖那么一点的包,居然长到了大拇指大小,中间还生了脓,隐约还能看见脓包里好像还有黑色的点。 第106章 梁元 难不成是天花? 我不知道旁的父母会不会像我这样, 小木头出了点事,我真急得心跟油煎似的,一闭眼就开始胡思乱想, 这回他发高热, 究竟是余毒未清,还是因为泡温泉着凉了? 他后背是普通的疹子?还是毒疹? 再可怕点, 难不成是天花? 连住两天,我都没怎么睡好觉, 心里装着事, 胃口也不怎么好, 燕窝粥吃了就吐。李昭瞧见后也是心疼, 让我稳住,说小孩儿体弱, 本就会得这样那样的病,他没那么快痊愈,有太医在, 放宽心,别最后把自己个儿的身子也熬坏了。 我嫌他心大, 关上门给他发了通火, 他也没计较, 笑着默默承受了。 后面我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 让他最近还是别来了, 万一睦儿真得了能过人的病, 染给他, 那我们母子可真是“罪人”了。 他笑了笑,揉了下我的头发,柔声道: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太医说是普通的疹子,不是天花,再说了,便是天花,朕还能把自己儿子丢下跑了? 这话还像个样子! 两日过去,睦儿身上的那个疙瘩慢慢发起来了,脓水把孩子的嫩皮撑得透明,隐隐能看见里头似有个黑点子。我想拿针挑破了,把脓水挤出去,太医没让,说担心伤口溃烂后,脓水流到好皮上,会再起疹子。 我听了这话,再也不敢碰那个疙瘩了,和云雀两个弄了好些软和干净的棉花球,蘸了药膏,轻轻地给儿子抹。 我们压根不敢把儿子平放下睡,他现在能认人了,夜里只让我、李昭还有胡马抱,旁人碰一下他就死命哭,连住两晚上,我们三个轮换坐着抱他睡。 今儿十一月十四。 早上李昭走的时候,再次嘱咐我别着急,听太医的话,睦儿的病肯定能好,再说你请的那位杜老先生也快来长安了,朕已经暗中派羽林卫总指挥使带人沿着官道往洛阳方向去了,若是碰上了阿良和杜老的车驾,立马将他们快马加鞭地带到长安附近的文姜驿,到时咱俩带着儿子去瞧病,如何? 他虽把事都安排得稳当妥帖,可我还是急。 于是大清早就让阿善偷偷去给大福子带了个信,信中,我大致说了下睦儿的情况,请大福子派他的亲信也往洛阳方向赶,并请他提前带我和睦儿先去文姜驿等着。 很快,大福子就让阿良带回来口信,说已经派了人出去,让我这边拾掇一下,日中的时候他过来接我。 我并非不信任李昭和那位总指挥使,之所以找大福子帮忙,除过打心底信赖之外,我还想问问曹氏毒害我儿的细节。 因要带孩子,而且也不知道到底出去多久,行礼细软足足收拾出来三车,有大半都是睦儿的,衣裳鞋袜、暖帽、褥子被子、小马桶、小碗,还有一箱子他爱玩的小玩意儿。 这会儿已经到午时了,睦儿正坐在地上铺的厚毯子上,和乳娘、云雀玩儿,我穿上披风,头上戴了白狐皮昭君套,疲累地坐在花厅的椅子上等着,也不知派出去的那两拨人碰上杜老太医没…… 正在我出神之际,阿善小跑进来,对我说朱九龄先生来了。 我实在没这个闲心思招呼朱九龄,打算让阿善直接把他打发走,转而一想,他同我一样,也是因儿子被伤的可怜人,于是忙起身出去迎。 四下瞧去,今儿依旧下着雪,天灰蒙蒙的。 桂花树枝被积雪压弯了腰,小院已经被打扫开了,一阵脚步声响起,我抬眼瞧去,朱九龄和阿善两个从门外进来了。 朱九龄今儿拾掇得精神,穿了身灰鼠大氅,脚蹬双牛皮厚底靴,他右手拄着拐杖,左边腋下夹着个卷轴,脸色蜡黄,眼底的乌青很重,仿佛熬过夜似的。 “朱先生。” 我忙迎上去,屈膝见了礼,笑着问:“你怎么来了?身子恢复的如何了?” “我来看看孩子。” 朱九龄点头给我回礼,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屋里看,对我柔声道:“那日过来的匆忙,也没仔细瞧瞧你的孩子。方才我来的时候,瞧见小巷停了四驾马车,怎么,夫人这是要出远门?” “嗯。” 我倒没瞒他,叹了口气:“孩子总是一阵一阵地发热拉肚子,前儿晚上后背还长了个脓包,我带他出去寻名医瞧瞧。” “银钱够么?人手够么?用不用我跟着去?” 朱九龄眸中并无半分狎昵,柔声道:“夫人别误会,九龄只是想着能不能帮上忙。” “先生有心了。” 我再次给他见礼,笑道:“妾身早已将先生当成至交好友,明白先生的善意。” 说话间,我侧身,将朱九龄往屋里请,并吩咐阿善去沏壶毛尖来。 进屋后,朱九龄将身上的大氅脱下,叠好,放在门口的藤皮小凳上。 他扭头看了眼正在玩拼木头的睦儿,轻叹了口气,将腋下夹的那个卷轴交给我,笑道:“我也算长辈,上回见孩子竟空手来了,这两日我手抄了卷《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一则是给孩子的见面礼,二则求个好意头,希望他早日康复。” 第139节 我鼻头发酸,双手接过这份厚礼,背转过身子拂去眼泪,忙过去将睦儿抱来。 我摸了下孩子的小脑袋,指着朱九龄,柔声道:“这位是朱大叔。” 睦儿眨巴着眼瞧朱九龄,倒不认生,甜甜一笑,两只眼睛眯成了小月牙。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长得像你。” 朱九龄笑着对我说。 他弯下腰,凑近了瞧睦儿,手指点了下孩子的鼻头,笑着问:“你儿子叫什么?” 我没敢说孩子的正名,笑道:“我们都叫他小木头。” 说到这儿,我把孩子递给朱九龄,莞尔:“先生抱抱他吧。” 朱九龄一开始还不太敢,犹豫了片刻,将拐杖交到云雀手里。 他搓热了手,从我手中接过孩子。 可就在他刚抱住睦儿的瞬间,睦儿哇地一声大哭,使劲儿扭动身子,两手一齐往开推朱九龄的脸,后胳膊伸向我,想让我抱,他哭得实在是凄厉,小脸很快就憋红了,就好像谁把他扎了一针似的。 我赶忙接过儿子,摇着哄他:“不哭不哭,娘在,咱们认不得朱大叔,害怕是不是?” 也是怪了,睦儿只见了朱九龄两次,次次都吓得大哭。 此时儿子两手紧紧抱住我的脖子,哭得越发厉害,小腿使劲儿蹬,仿佛催促我赶紧离开。 忽然,只听院中传来阵杂乱的脚步声,大福子沉厚的声音徒然响起:“阿善,行李都准备好了么?眼瞧着中午有场大雪,咱得赶紧上路,否则入夜前就到不了文姜驿了。” 说话间,大福子就挑帘子进来了。 他穿着黑色武夫劲装,外头披着银线绣猛虎大氅,头和肩上都落了雪,手里拿着把半人来长的绣春刀,许久未见,他还是那般英俊,下巴留了层胡茬,更显得硬朗坚毅。 大福子朝里扫了眼,目光落在朱九龄身上,皱眉道:“朱九龄?你来这儿作甚。” “这位是路大人吧。” 朱九龄抱拳见礼:“久仰久仰。” 大福子横了眼朱九龄,并未理会,他侧过身,用绣春刀将厚毡帘挑起,对我沉声道:“夫人若是拾掇好了,咱们现在就上路,派出去的兄弟飞鸽传书回来,老杜已经到康县了,估摸今夜就能赶到文姜驿,咱们也动身吧。” “行。” 我忙招呼乳娘、云雀带着细软出门,尴尬地对朱九龄一笑:“实在对不住了,妾身这边……” “无碍。” 朱九龄笑道:“孩子要紧,夫人赶紧启程吧。” 我欠身给他见了一礼,从桌上拾起儿子的小老虎暖帽,又用被子把他裹好,抱着他急匆匆往出走。 略微回头,我瞧见大福子拿着绣春刀逼近朱九龄,冷笑了声,手轻掸了下朱九龄的肩,压着声威胁:“还请先生出去后管好自己的嘴,否则本官不介意让这把刀多饮几口血,你儿子叫朱九思是吧……” 瞧见此,我心里不太舒服,但没表现出来,抱着小木头匆匆出了家门。 * 事到如今,我也没想什么避讳,让大福子与我和云雀同坐一车,车里扑了很厚的被褥,早都被汤婆子温热了,儿子一马车,就高兴地爬来爬去,抓住车框,试图往起站…… 我靠着软靠,同云雀坐在最里边,而大福子则规规矩矩地盘腿坐在车口,他将绣春刀放在身侧,时刻盯着睦儿,总能在睦儿快跌倒时抱住孩子。 马车急匆匆地摇曳在长安的街道,我稍稍将车窗推开条缝儿,外头果然纷纷扬扬地飘起了大雪。 “那个……” “夫人……” 我和大福子竟同时开口。 我俩四目相对,他迅速低下头,指头轻抚着刀把上系着的那只早都褪色了平安结,轻声道:“夫人先说。” “多谢你了。” 我疲惫地窝在软靠里,长出了口气,无奈一笑:“我实在急得不行,思来想去,只能找你。对不住了,有没有干扰到你的公事?” “夫人哪里的话。” 大福子莞尔,两靥登时生出浅浅的梨涡,柔声道:“小人近来也没什么忙的,举手之劳罢了,能帮上夫人分毫,便算小人的荣幸。再说,小人这两个月也在查曹才人下毒案,没有给您透露分毫,心中早都过意不去了……” “这不怪你。” 我叹了口气,在包袱里寻了个点心盒子,递给大福子:“估计是陛下不让你说,能理解,你们都怕我担心。” 说到这儿,我身子稍稍往前探了些许,轻声问:“依你看,咱们睦儿中毒这事,是曹兰青和小梁子单做的?还是背后另外有什么高人布局的?” 大福子从点心盒子里捻起枚牛乳糕,手托在下巴,大口吃,胡茬上沾许碎屑,他沉吟了片刻,皱眉道:“咱们现在已经知道乳母在七月就被下毒,小皇子也是七月中的毒。但这事最先是从八月初,勤政殿的洒扫太监小梁子于荷花池溺毙开始展露头角的。当时发现小梁子的尸首,宫里也没当什么要紧事,只当他失足意外身亡,紧接着夫人您见过小皇子后,和胡马公公先后质疑孩子身子不对劲儿,陛下这才开始彻查勤政殿,但这已经距离小梁子溺亡一个月了。” 我将装了马奶酒的皮囊打开,递给大福子:“你接着说。” “陛下命小人和胡马公公一起查,一开始也是从照顾睦儿的乳母、嬷嬷和太监入手,只是查出乳母偶尔有腹泻的情况,后面忽然从小梁子以前住过的屋子里翻出几包通便利肠的虎狼寒药,一千两的银票,还有大量名贵首饰,其中有一支钗,不是宫人配戴的,胡马公公一眼认出是曹妃之物,我们这才把目光重新对准小梁子和曹妃。那时小梁子的尸首早都烧掉埋了,幸好还留了份验尸存档。” 大福子用袖子擦了下嘴,皱眉道:“小梁子脑后有被重物砸过的伤痕,胃里还有未消化的大量鸳鸯酥。陛下盛怒,当即将曹妃拘了来,曹妃开始时极力否认,直到将小梁子遗物拿出来时,她身子瑟缩了下,眼中似有畏惧之色。在场的人哪个是傻子,都能看出曹氏跟这事有关,后面动了刑,曹氏招了,说当初陛下将小皇子抱回宫时,后宫妃嫔奉诏过来瞧孩子,皇后、贵妃、太妃还有她都去了,当时散了后,她听见贵妃感慨了句,五皇子头上戴着的那个小帽子可真像帝王的冠冕,若是四皇子未薨,也差不多和五皇子一样大吧。” 听见这话,我气得牙痒痒,又是贵妃。 “郑落云这什么意思啊。” 我拳头紧紧攥住:“是她挑唆的曹氏?” “倒也不是。” 大福子喝了口马奶酒,皱眉道:“夫人您知道的,去年曹氏小产,和皇后家脱不了干系,所以曹氏一直和皇后水火难容。据曹氏交代,当时皇后听见贵妃说这话,紧接着出口讥讽,说有福的孩子戴金玉冠,没福的就戴纸帽子,冕这个字太重,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 一旁坐着的云雀听不下去了,气道:“她们俩是存心的么?” “谁知道呢。” 大福子笑着摇摇头,接着道:“曹氏说她见过小皇子后,越想越恨,约莫七月二十的时候,恰巧在御花园见到小梁子,小梁子那时正好赌钱赌输了,盗窃了勤政殿的茶盏,准备偷出宫卖,恰巧和曹氏撞了个满怀。小梁子自然百般哀求,说愿意给曹氏说勤政殿有关五皇子的辛密,换取娘娘的放过。曹氏原本不想搭理,一听见五皇子,立马来精神了。 小梁子告诉曹氏,陛下没人的时候和胡马抱怨过几句,说他本意想让五皇子叫李穆,昭穆相承的那个穆,没成想袁大相公极力反对,只能作罢。胡马公公笑着说,穆字太吉利,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大做文章,对咱们小皇子不好。正如去年的那个冕……” 我登时怔住,脱口而出:“这小梁子不是明摆着告诉曹氏,当初李冕是被陛下故意坑死的么!” “可不是。” 大福子冷笑了声,手轻抚了下睦儿的身子,接着道:“曹氏说,当时小梁子害怕她告发他盗窃,说有个法子,可以帮娘娘教训下那个克死四皇子的贱奴私生子李睦,曹氏那时候因李冕和家族之事,早都对陛下心怀怨恨,可她说也只是想让睦儿拉几日肚子泄泄愤,仅此而已,小梁子的死和她没关系。但太医事后查了小梁子遗留下的那几包药,说的确是通肠利便的,只是有几味虎狼药,婴儿误食时日长了,会损伤脾胃和天命,活不过周岁……” “活、活不过周岁……” 我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垂眸看儿子,他此时正抓着小木马玩儿,对我们说的话茫然无知,见我在看他,傻傻一笑,将木马抬起,递给我。 “她也是做娘的,怎么能这么狠……” 我气得锤了下车壁,深呼了口气,逼自己冷静下来:“不对,瞧你这番说辞,曹兰青似乎只是买通小梁子下药,她并不知道药性,而这个小梁子居然敢窥伺陛下和胡马说话,这就不是普通洒扫太监做出来的事!” “夫人一语中的!” 大福子点点头,沉声道:“事关睦儿,宫里由胡马公公查,小人亲自去了趟兖州,查小梁子的身家背景。此人名唤梁元,年二十八,十七年前入宫,一开始在太医院的御药局当差,手脚干净,老实本分,一手足底按摩功夫了得,五年前由胡马公公提拔,进了勤政殿,平日里没和哪位宫嫔接近,家里人在他入宫那年因时疫死光了,他是今年才有的赌瘾,那几包药都是他自己配的,而给乳娘下毒后,此人立马暴毙,只留下指向曹妃的证据,这事似乎已经有了定案,可就是透着股……” “邪性!” 我揉着发闷的心口,接了这个话茬。 “没错儿。” 大福子冷笑了声:“陛下也是这么想的,让我们接着追查下去,可查来查去,一无所获,前儿晚上陛下似乎也有了定论,褫夺了曹妃位份,似乎把事了结到这儿了。” “没那么容易,陛下答应过我,会继续查。” 我打断大福子的话:“若真有人刻意做圈套设计曹氏和我儿子,那这个人真的太可怕了,到底是谁?皇后?贵妃?”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 只听外头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我忙推开车窗往外看,瞧见从长安的方向行来三十来个身穿飞鱼服、手执绣春刀的羽林卫,卫军中间护着辆华贵马车。 不多时,马车行近停下,胡马公公先弯腰下来,督促一个瘦小的太监趴地上,紧接着,李昭从车里出来,他穿了燕居常服,身上披着玄色绣金龙大氅,踩着小太监下车,疾步朝我们这辆马车走来。 大福子瞧见后,脸色微变,立马拉云雀下去,二人皆跪在雪中接驾。 李昭淡淡地扫了眼大福子,并未说什么,由太监伺候着上了马车。 他上来后,吩咐赶紧启程,随后将大氅脱掉,挪到我跟前,定定地看着我,眸中似有无奈和些许气恼:“妍妍啊,朕不是说了,让你在家里等着,你怎么……” “我等不了啊。” 一看见他,也不知怎么了,我的眼泪立马就下来了,瞅了眼趴在锦被上的儿子,哽咽道:“你让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他受苦。” 我把汤婆子递给李昭,问他:“还说我呢,你怎么来了?你、你可是皇帝,能轻易出长安么?” 李昭笑了笑,大手轻抚着儿子的小脑袋:“朕怎能放心你们母子孤身在外,再说了,他又不是茅坑里捡的孩子,是咱俩的儿子啊。” 说到这儿,李昭用大氅将我裹住,把我搂在怀里,柔声道:“杜老先生从前就是太医院院判,不仅精通千金小儿科,用毒也是天下无双,儿子背后那疹子朕瞧着怪,让老先生看看吧,朕也能放心些。这会儿离文姜驿还远,你靠着朕睡一会儿,到了后朕叫你。” 第107章 文姜驿 带着皇帝去私奔 我抱住李昭的胳膊, 头枕在他的肩头,蜷缩在他的大氅里,贪得了片刻放松, 儿子此时似乎嫌热, 把他头上的小老虎暖帽扯下,咿咿呀呀地咬小木马, 弄得马身上全都是口水。 大福子那句活不到周岁一遍遍在我脑中回旋。若是梁元未暴毙,继续给乳娘下药, 儿子岂不是……不, 不会, 我儿发现得早, 肯定没事的。 “在想什么?” 李昭忽然轻声问。 “梁元。” 我无力地嘟囔了句。 李昭叹了口气,搓着我的腿, 他什么话都未说,良久,才幽幽道:“妍妍, 朕同你说实话,一开始朕还怀疑过你。” “嗯?” 我立马坐直了, 怒瞪他。 他摇头一笑, 将我揽住, 让我躺下, 头枕在他腿上。 他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头发, 柔声道:“朕觉着你想要回孩子, 就串通胡马做了个局, 让朕觉得宫中人心歹毒,看护不了小木头。是啊,怎么可能你觉得小木头不对劲儿, 他真就出问题了,说不通嘛。可后来,朕亲自抚养儿子,朕单能从他的哭声就能判断出,他是饿了、拉了、还是故意假哭,朕甚至在同文清他们议事的时候,忽然觉得睦儿醒了,打发胡马回后殿瞧,小木头果然醒了。很玄乎,但真实存在,这大概就是血肉相连吧。” “哼。” 我用力掐了下他的腿。 他抓住我的手,不让我乱动。 第140节 “再后来,梁元事发,朕忽然怀疑自己了,去年朕因为魏王打到江州烦心,恰巧那日梁元进殿清扫,不当心打翻了案桌上的金炉,香灰弄脏了军事秘奏,朕大怒,把火气撒到这个太监身上,赏了他五十个嘴巴子,朕就想,梁元会不会因为记恨朕,所以故意伤害朕的爱子?” “说不定呢。” 我笑着咕哝了句,打了个哈切,闻着他身上好闻的小龙涎香气,昏昏欲睡:“素日里你让我别多心,自己怎么又开始瞎想了,没事,咱儿子福大命大……” 到后面,我实在困得不行,竟然给睡着了。 梦里乱七八糟的,梦见个我去了勤政殿,看到个白面红唇的男人,一边吃着鸳鸯酥,一边往奶娘的饭菜里下药……下完药,他回头,冲我阴森森一笑。 我生生被吓醒,身子猛地哆嗦了下。 睁眼一看,已经入夜了,马车仍摇摇晃晃地前行,发出咯吱碾压雪的声音,内里很是昏暗,车壁固定的宫灯已经掌上了,车口摆着装了发香煤的暖炉。 李昭这会儿窝在软靠上,闭眼假寐,怀里抱着儿子,儿子趴在他父皇身上睡着了,长睫毛上挂着小小的残泪珠子。 “醒了?” 李昭轻声问。 “我睡了多久?” 我挣扎着起来,脖子发僵,浑身都酸痛。 “得有两个时辰了。” 李昭一笑:“马上就到文姜驿了,起来吃点燕窝糕。” “不想吃。” 我伸了个懒腰,接着靠在他身上,噗嗤一笑。 “笑什么?” 李昭柔声问。 “我忽然在想……” 我紧紧地抱住他的胳膊:“我这算不算学朱九龄,耍狐媚手段把皇帝拐走,雪夜私奔?” “哈。” 李昭忍俊不禁,扭头,吻了下我的额头:“那朕就被你拐带跑了,从此不回长安了。” 正在我们说话间,马车慢悠悠地停了。 马蹄声得得由远及近传来,外头火光一闪,大福子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启禀陛下,咱们已经到文姜驿了,小人先行派去的人已经将驿站客店清理干净,总指挥使那边也派人加急送来信,他们已经接到了杜老,老先生年纪大了,不敢将车赶的太急,小人算了下,约莫半个时辰能到。” “知道了。” 李昭应了声。 他怕把孩子惊醒,慢慢地起身,让我从箱笼里拿出小被子和帽子。 我俩轻手轻脚地给儿子穿戴好、裹好,这才相继下了马车。 极目望去,文姜驿近在眼前,此处荒凉安静,拢共不过三十余户人家,客店简陋至极,是个矮墙围起的小院,院外有个牲口棚,离得老远就闻见股臭味。 此时雪已停,天空星子遍布,我们一行几十人,雪地里乱糟糟全是马蹄印儿,远处密林里黑漆漆一片,隐隐传来野狼嚎声。 朝前瞧去,胡马急匆匆从院子里跑出来,催促侍卫赶紧扫开条道,将我和李昭迎了进去。 屋子很小,显然已经被打扫并重新归置过了,炕上铺着好几床厚软的鹅绒锦被,破旧的方桌上铺了块蜀锦,上面摆了点心、果子,瓷瓶里还插了几束百合花。 胡马将冒着热气的铜盆端进来,从水里拧了个手巾,恭恭敬敬地递给李昭,笑道:“陛下和夫人一路劳累了,快擦一把去去乏。” 李昭擦了脸和脖子,顺手接过太监递来的香茶,喝了口,随后给我递到嘴边。 我喝了好几口,身子顿时暖了很多。 紧接着,胡马捧上盘枣泥糕,笑道:“饭菜马上就做好了,陛下要不先用些点心垫垫?” “不用了。” 李昭淡淡道:“朕没那个胃口。”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大福子敲了下门,沉声道:“陛下,总指挥使沈大人已经回来了。” 这么快?! 我和李昭对视一眼,困意登时消散。 我正要出去,谁承想李昭拽住了我的袖子,脸微红,指头抹了下我的脸,低声道:“朕出去倒个茶,你先把杜老迎进来。” 我抿唇一笑,下巴朝外努了努:“快去吧。” 李昭走后,我抱着儿子站在门口。 没多久,就瞧见从官道尽头过来一行马队和两驾车,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身的煞气,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好似是那羽林卫总指挥使沈无汪,他下马后,同早都等着的大福子简短交流了几句,手指向身后的马车。 不多时,我看见从马车上率先下来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正是我的贴身护卫阿良,他从车后头取来只脚凳,将胳膊伸进车里,不耐烦地催促:“老爷,咱们到了,请您下马车罢。” 只听从车里传来个嘹亮的老者声音:“催,催什么催!赶着去投胎么?” 阿良翻了个白眼,看见了我,面上一喜,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给我抱拳见礼,踮起脚尖瞧了眼睦儿,嘿然笑道:“夫人,小人回来啦。” “嗯。” 我微笑着点头,拍了下他的胳膊:“好像长高了,人也壮了,还黑了些,这两个多月辛苦你了。” 阿良忙道不辛苦不辛苦,可仍“恨恨”朝后看了眼,对我大吐苦水:“夫人您都不知道,这位老爷子忒难缠了,好么,答应了立马动身来长安,忽然今儿说他腿不好,明儿头疼,后儿又说先帝斥责过他,不让他回长安,反正就是找借口不走。小人怕耽误事,只能死皮赖脸同他磨,好么,他天天骂小人,今儿给他修屋子,明儿给他家药铺去办货,后儿居然给小人说亲,最后还是陈老爷出面,好说歹说,才把这尊佛说动启程。今儿晚上指挥使大人亲自过来接,他倒好,又开始摆架子、拉臭脸,骂了一路人。” 我摇头一笑。 杜老和羽林卫的恩怨,那可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当初左良傅办案,把杜老下了狱,难免用刑打了顿,老爷子可是把羽林卫恨到了骨子里。 谁知风水轮流转,没两年,左良傅心爱的姑娘盈袖中毒病危,求到了杜老那儿。 好家伙,杜老摆足了架子,往自家院里拉了口棺材,躺了进去,强迫儿子徒弟们烧纸钱哭坟,宁愿“死”都不给袖儿治。 把左良傅逼的没办法,那么强硬的男人,脱了衣裳,背了荆条,上门请罪,最后赤身把老头背着招摇过市,给足了老头面子。 盈袖的性命,是杜家大爷救的,也就是杜老的长子; 而当初我的身子,也是杜老亲手帮着调理好的,而今我儿子也要杜老瞧,论起来,杜老可谓是我高妍华的大恩人了。 想到此,我忙浮起抹笑,抱着儿子走出去,亲自去迎。 踮起脚尖往前看,瞧见从马车里下来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六十余岁,穿着灰袍灰鞋,板着脸,冲车跟前立着的羽林卫总指挥使发脾气:“催命似的,老夫骨头都快叫你们弄散了,怎么,羽林卫就厉害了?摆什么臭脸,老夫当年声名鹊起的时候,沈无汪,你还没从你娘肚子里爬出来呢。都说了老夫腿脚不好,赶不了这样的大雪夜路,跟个催命鬼似的强拉老夫上路……” 沈无汪抱拳冷声道:“得罪了。” 紧接着就转过身,同大福子小声说话。 见没人理他,杜老先生脾气更大了,咒骂不绝于耳。 我摇头笑笑,高声喊:“杜老,妾身早都准备好了热茶,您快进来喝两口暖暖。” 听见我叫他,杜老先生朝沈无汪和大福子重重甩了下袖子,朝小院这边走来。 借着屋檐下昏暗宫灯,杜老微微眯眼,看清了我,立马喜笑颜开。 我赶忙抱着儿子跪下,给杜老磕头:“妾身给老爷子见礼了。” “这是怎么话说的,快起来丫头。” 杜老疾走几步上前,扶起我,带着我进了屋子,他上下打量我,点头微笑:“两年多不见,你气色越发好了,在洛阳时听陈砚松说了一嘴,你同梅濂和离了?另找了个良人?” 他垂眸,扫了眼我怀里的儿子:“这是你的孩子?” “嗯。” 我笑着点头,忙让云雀去沏茶来。 “好,和离的好!” 杜老疼惜地看着我,笑道:“老夫早都看出来了,梅濂那小子朝三暮四绝非良人。” 他斜眼朝院外守着的大福子等人瞅了眼,嘿然一笑:“连羽林卫都能请的动,丫头,你新找的夫君是个位高权重的贵人吧,起码侯爵以上,亦或是个将军?还是……那个姓沈的?” “都不是。” 我尴尬一笑,忙道:“他去马车里取东西了,您待会儿就能见着,您看看,这是妾身生的儿子。” 说到这儿,我忙轻摇儿子的脸,他睡得正香,骤然被逗醒,生气了,哭了起来。 “来,让老夫瞅瞅。” 杜老头稍往后撤了下,眯住眼仔细瞧睦儿,撅着嘴逗孩子。 还别说,孩子看见他还真不哭了,小嘴儿张开打了个哈切,泪眼盈盈地看着杜老。 “这小子长得比丫头还俊,好,真不错。” 杜老摩挲了下孩子的头,对我笑道:“说句僭越的话,瞧着竟有几分像东宫,也就是如今的皇帝。” 他话音刚落,门口就响起个温和好听的男声:“真有那么像?老先生别是看错了。” “老夫在宫里行走几十年,伺候过先帝,当年的东宫也曾见过数次,你看这孩子的嘴……” 杜老嫌恶地扭头,忽然看见了李昭,他登时怔住,仿佛没看清般,使劲儿摇了下头,立马跪下,双手伏地:“罪臣杜朝义叩见吾皇万岁。” 李昭坏笑,忙上前一步,亲手扶起杜老:“老太医快起来,多年未见,您还是那么年轻硬朗。” 说话间,李昭给胡马使了个眼色:“去,把朕的鹅绒软垫拿来,给老先生铺到椅子上,雪夜寒凉,再添两个炭盆,老先生连夜赶路累了,烧点热汤,待会儿给他泡泡脚,再弄几个酒菜……” 杜老完全没了方才的怒气凌人,低着头,陪着笑。 寒暄了几句后,李昭亲自将杜老扶着坐到椅子上,随后,他坐到杜老跟前,仰头看了眼我,手自然的从背后揽住我,无奈一笑: “说来难以启齿得很,深宫险恶,想来杜老多年来也深有体会,朕这小儿子出生后屡遭暗算,万不得已才叨扰了老先生的清闲,还请杜老帮朕瞧一下孩子的病。” “陛下言重了,言重了。” 杜老抬手用袖子抹了把额上的热汗,笑道:“罪臣若是早知如意这丫头生的是……咳咳,若是早知是给小皇子瞧病,那定快马加鞭赶来,陈砚松和阿良这俩小子也真是的,一个字都不透露。” 李昭笑笑,扭头对我道:“屋里热,别裹着他了,赶紧让老先生瞧瞧。” “哎。” 我应了声,忙将被子解开,并且将儿子头上的小老虎暖帽也取下,拉了张凳子,让孩子坐到我腿上。 杜老说自己眼睛有些花,让胡马多掌几盏灯。 他仔细地给睦儿诊了脉,用牛乳糕逗孩子张开嘴,看了看孩子的舌,又闻了闻李昭带来的那几包药,吃了点,略问了李昭此事的来龙去脉,沉吟了片刻,道:“开药的似乎是行家里手,方才听陛下说下毒之人名唤梁元,罪臣十几年前还是太医院院判,依稀记得那时御药局好像是有这么个小太监,白白净净的,话不多,很好学。” 第141节 李昭微微点头,皱眉问:“算算时日,吾儿五个月大时食了十来日的毒奶,对他身子有无影响?他经常发烧拉肚子,是不是余毒未清?” “影响不大。” 杜老笑道:“药虽凶猛,但量本就不重,又被乳娘吃了不少,留给小皇子的就不多了,老臣方才仔细瞧过了,孩子身子不错,机灵活泼,估摸是前不久着凉了,这才发热,不要紧的,待老臣开个调理的方子,让乳娘吃了后给他哺乳,慢慢就会好。” 听见这话,我和李昭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我忙将桌上的茶水双手捧给杜老,笑道:“有您这番话,妾身就放心了。对了,孩子后背生了个疙瘩,韩太医说是疹子,这东西里头有黑点,仿佛很疼,孩子一放下就哭。” 杜老皱眉:“哦?把衣裳脱了,让老夫瞧瞧。” 闻言,我忙将小木头身上穿的小袄脱掉,怕他着凉,肚兜没敢给他脱。 这小子乖乖地坐在我腿上,任由我摆弄。 我让胡马把烛台端过来,以便杜老看的更清,我轻轻地摩挲着儿子白嫩柔软的背,指着中间那个透明的脓包,哽咽道:“您看,就是这个。” 杜老没言语,趴上去仔细看,忽然让人把他的药箱拿来,取出银针,扎破了那个包,指头沾了点脓水,放鼻子下闻。 儿子挨了一针,疼得哼唧了几声,委屈地看向他父皇。 我瞧见李昭这会儿也坐不住了,凑过来,同我一样,紧张地等杜老回复。 “韩太医说这是疹子?” 杜老鄙夷一笑,问。 “是啊。” 我忙道:“韩大人医术精湛,当初妾身难产,多亏了他才捡回一条命。” “呵。” 杜老翻了个白眼,用丝帕擦自己的手,冷笑数声:“韩明参这小子也就能干些给妇人接生、瞧瞧月事不调的微末伎俩了。当年老夫那笨嘴拙舌的长子也在太医院任职,被韩明参挤兑的不行,先帝慧眼如炬,下旨让老夫那不争气的长子侍奉在侧,韩明参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时移世易,这种沽名钓誉的江湖游医居然都能当上院判了。” “咳咳,陛下在呢。” 我轻咳了两声,暗示杜老别在李昭跟前抱怨这种话,忙问:“依老先生瞧,小儿背上这疙瘩,不是寻常疹子么?” 杜老淡淡一笑,反问我:“丫头,这个疹子是不是沾了血才生出来的。” 我登时愣住,和李昭两个面面相觑,睦儿身上什么时候粘过血。 “对,我想起来了!” 我恍然,忙对李昭道:“你记不记得之前朱九龄割腕自杀?” “嗯。” 李昭脸已经阴沉下来了,忙点头。“跟儿子有什么关系?” “咱仨从汤泉行宫回来的次日,我去朱府探望了下老朱,紧接着阿善说睦儿发高热了,让我赶紧回去看看。” 我紧张的呼吸急促:“老朱不放心,紧跟着我过来了。那时睦儿哭闹,拉肚子了,老朱在跟前站着,帮忙抱了下睦儿,他腕子不是有伤嘛,血从纱布渗出来了,就粘在儿子身上了,我记得我当时就恼了,但没好意思发作,三言两语把他打发走了。” 说到这儿,我忙问杜老:“朱九龄的血和我儿的疹子有什么关系?” 杜老神秘一笑,指着儿子脓包,问我和李昭:“你们能看见里头有个黑点么?” “看得见。” 我和李昭同时答。 “这是只虫。” 杜老挑眉一笑:“这种蛊虫最喜鲜血味道,阴差阳错,那位朱先生把血粘在孩子身上,蛊虫闻见,提前孵化成长。” 说到这儿,杜老轻抚着睦儿的小脑袋,叹了口气:“这娃命好啊,让咱们提早发现了毒虫,丫头,你说孩子放不下,只能抱着睡,一放下就哭,那肯定嘛,身子里有只獠牙利爪的东西,搁大人也疼得受不了啊。” 听见这话,我垂眸看向睦儿。 这小子完全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还当同他玩儿,两条胳膊高兴得上拍下打,冲我和李昭甜甜一笑。 第108章 “小产” 肚子疼得紧 獠牙利爪……连大人都疼得受不住, 更别提孩子…… 杜老的这两句话如同一记响雷,在我耳边炸开。 这些天,孩子高烧、拉肚子, 再加上后背这么个钻肉蚀骨的东西, 怪不得他一放下就哭,疼啊, 李昭还说男孩子怎么这般娇气,换他试试看。 此时, 李昭眼睛红了, 手轻按在儿子头顶, 而儿子双手伸向他, 想让父皇抱。 我心里实在有太多的恨和不满,只因小院外守着沈无汪、大福子和数十羽林卫, 再者杜老也在,不合适下他面子,冲他发火。 良久, 我低着头,恨恨地说了句:“好, 你们就都欺负我儿不会说话吧。” 李昭起身, 立在我身侧, 将我们母子搂住。他这个人倒是有个优点, 局面越乱, 情势越危机, 他就越稳。 他眉头几乎拧成了个疙瘩, 可声音依旧平和沉稳,紧着问:“既然老先生看出是蛊虫,那此物什么来历?有何危害?可有解救之法?” 我立马正襟危坐起来,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我忙泪眼婆娑地看向杜老。 杜老轻拍了拍我的胳膊,示意我别担心。 他从桌上将睦儿的小袄子捡过来,帮孩子穿上,正色道:“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宫里谋害皇子公主的手段,不论高明还是低劣,就那么些,老臣在宫里当了几十年差,伺候过三位皇后、两位太后、无数宫嫔,这种事见太多了。太医院的典藏阁里有本《毒经》,原是老臣初进太医院时和几位同僚根据古籍和民间偏方,花费了数年考证查访编纂成的,里头记载了各种毒虫毒草、方子还有降头、南疆毒蛊。 其实毒用的好,也是救人的良药,只可惜有些宫人嫔妃却把它当做扶摇直上的利器,四十年前、二十五年前、十七年前都发生过类似的蛊毒案,故而先帝在时,就已经将此书列为禁书,不许它出太医院一步,想来梁元当年在御药局当差,偷阅过此书罢。” 说到这儿,杜老抿了口热茶,手指勾了勾睦儿的下巴,逗孩子玩儿,侃侃而谈:“论起谋害刚出生婴儿的法子,最妥帖狠毒的,莫过于用在小皇子身上的这种法子。此毒名唤婴香,是用死婴的骨粉为药引,再加上南疆虫卵和数种珍稀药材而制成的。只消拿个中空的针,往孩子身上这么轻轻一扎,就轻而易举种上去了,刚开始那两天伤口会略微红肿,如同被蚊子咬了似的,孩子还会出现发烧和腹泻种种症候,后面就慢慢适应了。” 李昭微微点头,转动着大拇指上戴的扳指,问:“那这叫婴香的蛊毒,究竟会对孩子造成什么样影响?” 杜老低下头,叹了口气,面带羞惭之色,道:“初种下时,虫卵藏在婴儿嫩肉里,一般得一年左右才能孵化,虫子靠食婴儿精血和脑液为生,若要完全成形,得四五年。被下蛊的孩子轻则体弱多病,也就五六年的寿命,重则痴傻呆笨,行动无法自理,成为父母的拖累……” 听完这话,我后脊背直发寒,垂眸痴痴地看儿子,他穿着银红色小袄子,脖子里戴着块麒麟长命金锁,眼珠黑大过白,肌肤嫩的像刚蒸出来的豆腐,一触就碎。 这没心没肺的小子仿佛完全感觉不到背后的疼痛,两条胳膊急吼吼地往桌上的果盘里伸,够到个橘子,高兴地双手捧住,放口里啃,他才刚长出小乳牙,啃不动,靠在我身上,仰头看我,嘴里发出“嗯、呀”的声音,仿佛示意,让我给他剥。 “睦儿想吃橘橘呀。” 我接过橘子,微笑着给他剥,不知不觉,早已泪流满面。 我很努力了,作为一个母亲,我不能倒下,我儿子现在需要我,可我真的、真的忍不住。 我抱住儿子,脸贴在他的头上,泣不成声。 而李昭,他这会儿眼睛也红了,额上的青筋徒生,扭转过头,深呼了口气,擦了把眼泪,随后直面杜老,强笑道:“老太医这番话,倒让朕想起朕的一位皇兄,他也是天生痴傻,不到五岁就没了,偶然听皇祖母跟前的嬷嬷们闲聊,说皇兄薨后尸身腥臭,脑袋很轻,仿佛脑子被什么东西吃掉大半似的。” 李昭的声音明显颤抖,问:“吾儿……还有救吗?” 我这会儿已经快崩溃了,整个人都贴在李昭身上,他立马将我抱住,防止我跌倒。 杜老瞧见我俩这般,忙从他的医药箱里拿出个小瓷瓶,倒出两粒黑色丸药,递给我和李昭,笑道:“这是降火舒郁的养容丸,你们快吃下。陛下莫要担心,若是把小皇子交给韩明参那种徒有虚名的江湖游医,那肯定悬,说句僭越的话,老臣当年糊涂,犯下些不知死活的罪,可先帝仁慈,没舍得杀老臣,只是将老臣丢进诏狱里反省……看来冥冥中自有天意,先帝留老臣一命,是让老臣今日来救小皇子,以赎当年之罪。” 我和李昭互望一眼,有救! 李昭拧着的眉头稍稍舒开,松了口气,立马看向胡马:“拟旨,太医院院判韩明参年事已高,赐其黄金百两返乡养老,洛阳杜家世代行医,其长子杜仲宅心仁厚、医术精湛,曾侍奉先帝多年,而此次三王之乱中,杜仲又为随军军医,救死扶伤,劳苦功高,特擢升杜仲为太医院院判,侍奉在朕之侧,另赐朕亲笔题字“悬壶济世、医者仁心”匾额于杜家,以传后世。” 听到这话,我登时怔住。 杜家当年是先帝打压贬斥下去的,按理说,家族是翻不了身了。 而听杜老方才的话,言语间似乎对院判韩明参大人多有不满,其实不用猜也能知道,同吃太医院供奉,两家当年肯定势同水火过。 李昭为了儿子,也真的是用心良苦了。 果然,杜老听见李昭这旨意,手里的茶盏咚地一声落地,痴楞了半响。 还是胡马推了把他,他才忙跪下谢恩,登时老泪纵横,连连说:“老臣代犬子叩谢陛下天恩,定当尽心竭力解救小皇子。” 李昭上前一步,亲手扶起杜老,笑道:“敢问老太医,吾儿如何救治?” “倒也简单。” 杜老扭头,看向睦儿,柔声笑道:“有两种法子,其一用刀在孩子背后割个小口子,把这虫卵挖出来。” 听见要割肉,我心猛地抽了一下,忙抱着儿子站起来,急着问:“那不行啊,会疼坏孩子的,有没有旁的法子,让娃娃少受点苦。” 杜老嘿然一笑,双手背后:“第二个法子,让这虫卵变成虫子,自己爬出来。” 杜老躬身,再次对李昭行了一礼,笑道:“老臣方才说了,此虫性喜热血,小皇子命硬,阴差阳错背上见了血,所以虫卵提前孵化。老臣会做个药膏,敷在小皇子后背,约莫半个时辰左右,那虫子就能成长,最后只消用香引它,它自己就会爬出来,不会损小皇子贵体分毫。” 李昭大喜,双手握住杜老的手:“那有劳老先生了。” 杜老面上得意之色甚浓,捻须微笑:“只是有几味药引难得……” “老先生尽管说。” 李昭大手一挥:“便是龙肝凤髓,朕也得弄来。” “倒不用龙肝凤髓那般邪乎。” 杜老摇头笑笑,扭头看我,问:“丫头,你当时生下的胞衣还在么?” “啊?” 我还未回过神儿来,回想了半天,急得直跺脚:“哎呦,那东西我觉着没什么用,找了个吉祥地埋了,现在怕是早都化成土了。” “可惜了。” 杜老连连摇头,嗔道:“这是孩子的小衣服,该留着啊。” 他看向李昭,笑道:“没有自己的胞衣,旁人的也行,陛下手眼通天,偌大个长安,这两日肯定有妇人产子,花高价将新鲜的胞衣买来即可。” 李昭扭头,看向门口守着的沈无汪,冷声道:“把杜老的话都记住。” 随后,他笑着问杜老:“还有什么药引?” 杜老笑道:“此蛊阴毒,故而第二味药引乃枉死妇人头骨一片。” 说到这儿,杜老若有所思地看向沈无汪,阴阳怪气道:“羽林卫手下冤魂无数,想来这片头骨应该很好弄吧。” 沈无汪剜了眼杜老,冲李昭抱拳恭敬道:“此物臣明早便送来。” 杜老亦白了眼沈无汪,对李昭笑道:“第三味药引,是至亲父母的血,老臣不敢损及陛下龙体,到时候便让丫头放点血。” “无碍。” 李昭看了眼我,笑道:“她身子弱,用朕的便可,其余的还需要什么?” 第142节 杜老抿唇一笑:“第四味药引乃至贵之物,只消从陛下玉玺刮点朱砂即可。至于这最后一味嘛……” 杜老顿了顿,斜眼看向沈无汪,目光下移,盯着沈无汪手里的绣春刀,冷笑数声:“蛊本就阴毒邪性,须得世上至煞之物压制,第五味药引乃一把饮过上百人鲜血的刀,就看沈大人肯不肯割爱了。” 话音刚落,沈无汪上前一步,压着脾气,冲李昭抱拳恭敬道:“陛下,杜太医显然在戏弄下臣,他还记恨着当年被臣和左良傅下狱鞭笞之仇……” 谁知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大福子忽然上前,次郎一声拔出他的绣春刀,两指夹住刀尖,闷哼了声,生生将刀头掰断一寸。 他双手捧着,递给杜老,偷偷看了眼我,沉声道:“用下臣的刀即可。” 李昭莞尔,重重地拍了下大福子的胳膊,随后瞪了眼沈无汪,欣慰地对大福子笑道:“爱卿忠心,朕瞧见了。” 说罢这话,李昭扫了眼众人,沉声道:“都听见了没,杜老说的药引,今晚必须给朕弄来,胡马你也回京,把曹兰青那贱婢给朕带到此处。” 李昭眸中生寒,狞笑了声:“看来她还有事瞒着朕啊。” …… * 大福子和胡马连夜返回长安办差,留羽林卫总指挥使沈无汪护在此地。 胡马临走前,将我拉到一边,颇有些着急地对我说:杜老说药引子用孩子的胞衣最好,夫人的四姐是咱们小木头的亲姨娘,算算时日,她就在月底生,能不能说通她,让她提前生产,把胞衣给咱们小木头。 我立马拒绝,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行走,怎么能提前催产,咱们另寻这两日生产的妇人吧,即便长安没有,找遍附近的州县,肯定能找到,别惊扰四姐。 夜已深,睦儿吃了奶就睡了。 此时,李昭在隔壁大屋里和杜老聊养生之道,他逼着我去休息会儿。 正好我感觉身上不太对劲儿,胸口闷闷的,小腹也有些疼,底下仿佛有什么往出涌。 我唤了云雀,同我一起去隔壁换衣裳。 走出屋后,我四下环视了圈。 这会儿天空悬挂着弯圆月,光华柔柔地洒向大地,羽林卫军将小院团团围住,火把被冷风吹得猎猎作响。 我揉搓了下发凉的胳膊,闭眼,大口大口地呼吸冬夜清凉的雪气。 直到现在,我都感觉飘飘忽忽的,仿佛做了个噩梦似的。 若当初李昭没有抱走孩子,我也不会离开家出去拼命做生意; 若没有用做生意,就不会结识朱九龄; 若没有被朱九龄戏耍作弄,李昭就不会吃醋生气,就不会暗中支使朱九思写那封绝情绝义的信; 若朱九龄未自杀,我未怀着好心去探望他,他就不会因担心我,跟着我回家; 若宝婕妤未进宫,我和李昭就不会去汤泉行宫小住,睦儿就不会着凉发热; 若朱九龄没有抱哭闹的睦儿,他的血就不会粘在孩子身子上,那个可能隐藏四五年的蛊虫就不会意外被发现。 我不知道李昭有何感想,反正我是后怕得很,直到现在手脚都发软。 这回睦儿痊愈后,我要把今年丽和酒楼和丽人行的一半盈利拿出来,过年前后好好地施粥做善事,给我儿积德,愿他今后无灾无难。 …… 一阵冷风吹来,我打了个哆嗦,带着云雀疾步朝隔壁小屋行去。 小屋里也被拾掇干净了,我将门窗关紧,刚撩起裙子,脱下亵裤准备坐马桶上解手,忽然发现亵裤中间上落下一片红。 我登时怔住……这、这怎么了? 算算日子,我这个月的月事好像一直没来,这几日为了睦儿情绪紧张、劳神费心……今晚上肚子又疼得紧。 “云雀。” 我忙穿好衣裳,捂着肚子,疲累地坐到椅子上,忍着痛 ,对云雀道:“你、你去叫陛下过来,我好像小产了。” “啊?” 云雀吓得花容失色,赶忙往出跑。 没一会儿,我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李昭脸色煞白,冲了进来,他额上隐隐能看见细汗,眸中痛苦自责之色甚浓,蹲到我腿边,抓住我的手,柔声问:“你现在感觉怎样?疼么?哎,都怪朕太贪了!” “好疼。” 我委屈地掉泪。 此时,我瞧见杜老疾步匆匆进来。 老先生也是眉头紧皱,瞧见我这样,让我先别动弹。 “来,老夫诊诊脉。” 杜老说话间就走过来,手指搭在我的腕子上,闭眼细思。 “她怎样了?” 李昭紧紧环抱住我,沉声嘱咐:“云雀,快去烧热水、准备剪子和纱布……” “不用。” 杜老摇摇头,轻咳了声,转身往外走,撂下句话:“没怀,这丫头只是来月事罢了,待会儿老臣给她开个温经止痛的方子。” 听见这话,我脸腾地一下就热了,肚子好像也不疼了。 我看向李昭,牙咬住下唇,尴尬一笑:“我、我……”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李昭重复着这句话,蹲到我脚边,仰头看我,手指刮了下我的下巴,疲累地苦笑:“求求夫人了,别再吓朕了,朕真的快撑不住了。” …… 就这样,我们一家三口在文姜驿度过焦心又紧张的一夜。 次日,大福子和胡马赶回来了,除了将杜老所要的药引子带回来,亦将冷宫曹氏带了来。 让我没想到的是,郑贵妃居然也来了。 第109章 宫里的孩子 单膝下跪 三十出头的时候, 我得了个儿子。 我将他视若珍宝,事无巨细地照顾他,捧在手心怕碎了, 含在嘴里怕化了。 我不是个好人, 可为了他,我愿意做善事, 只为了给他积阴德,愿他平安长大。 在我眼里, 儿子真的好乖巧, 粉雕玉琢得像个瓷娃娃, 谁会忍心伤害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小孩? 可事实上, 就有人厌恨这个小孩。 寒毒在明,蛊毒在暗, 损害我儿的身子,意图让他活不过五岁。而在这短短五年里,更用毒虫折磨他, 折磨我,让我们母子身心备受摧残, 更要命的是, 我们竟不知这蛊什么时候下的, 谁下的。 如今想来, 吾儿真的是死里逃生。 万幸、侥幸! 曾经老陈在信中给我说过这样一段话, 哪个皇帝那么好当?哪个不是从腥风血雨里滚出来的?咱们的势已经慢慢起来了, 是好事, 可运道不来,那就得等。 我在想,这次的事是不是运? 我觉得不是。 睦儿死里逃生, 是因为有我,是当初我多了个心眼,坚持让老陈帮我请杜老来长安,否则呢?这个蛊最后会被当成普通疹子来治,儿子轻则早夭,重则痴傻,受尽痛楚而亡。 现在梁元死了,而睦儿中蛊的时间又和曹兰青下寒药的时间重合,一时分不出来哪个在先,哪个在后。更分不清曹氏是主谋,还是被人利用。 胡马和大福子连夜赶回长安,去搜寻那几味稀奇的药引子,并且按杜老开的方子买药。 而文姜驿这边呢? 李昭果真在手掌心割了个口子,放了血,随后杜老用纱布蘸了些,敷在睦儿后背的那个疹子上,因有生父热血温养着,一夜过去,那个黑点果然大了些,隐约能看见是个硬壳虫,背后还有暗红色的碎点。 睦儿一开始疼得哭了好久,后面习惯了,委屈地趴在他爹爹身上睡着了。 我和李昭几乎又是一夜未睡,坐在跟前时刻看护着他。 …… 今儿早上,天还未大亮,我就听见隔壁的杜老起来了。 老人家先去官道疾走了小半个时辰,后回到院里打了会儿拳,不出意外,再次阴阳怪气地和沈无汪寻了会儿事。 我和李昭洗漱罢后,换了衣裳,用了饭,焦心地等待胡马等人,官道昨晚就封死了,方圆百里之内设了关卡,不许任何人出入。 今儿日头不错,天空透蓝无云。 中午的时候,我搬了把椅子,裹上厚披风,怀里抱了汤婆子,坐在院子里透气。 极目望去,文姜驿四面环山,此时崇山峻岭白雪皑皑,如诗如画,而穿着飞鱼服的羽林卫皆手执长刀,小心谨慎地巡视、守在附近。 我的护卫阿良和阿善今早做了个冰车给睦儿。 这会儿睦儿浑身裹成了小粽子,只露出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由云雀抱着在官道上玩儿。 云雀此时盘腿坐在冰车上,怀里紧紧搂着睦儿,催促阿善和阿良快些拉车,木车呼嗤嗤滑在雪上,女孩动听的笑声回旋在寂寂官道,睦儿也高兴得咯咯欢笑。 “慢些。” 我捂住发疼的小腹,冲这三个小年轻招手,摇头笑笑,转而扭头看向小院门口。 此时,李昭和杜老两个立在棵老榆树下。 李昭身上裹着狐皮绣金龙大氅,头上戴着暖帽,脸上看不到一丝疲色,也是笑吟吟地看着睦儿玩。 他一直在和杜老说话,离得远,我听不清,只能看到他时不时皱眉,将腕子伸出来,让杜老给他诊脉。 这回睦儿出事,也把他惊着了。 他一直自诩掌控一切,可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梁元这么个人,依他的性子,勤政殿肯定会换一次血,至于最后会查出什么,就不知道了。 正在此时,我听见沈无汪低哑的声音响起:“来了,陛下,他们回来了。” 我忙起身,朝长安的方向瞧去。 果然看见官道尽头出现一骑马队,约莫二十多个人,冲在最头里的,是大福子,紧跟其后的是胡马。 在马队中间,还有两辆轻简马车。 第143节 我心一咯噔,怎么会有两辆马车? 除了曹兰青还有谁? 此时,官道上玩耍的云雀和阿良阿善赶忙把睦儿抱了上来,小跑到我跟前。 我略微屈膝,凑到儿子跟前,手指把他脸上的羊绒围套拉下来,这小子两只脸蛋儿冻的有些发红,睫毛上落着小水珠,高兴得咿咿呀呀直叫,两只胳膊上下打。 “还想玩是不是?” 我亲了几口儿子,隔着小老虎暖帽,轻抚他的头:“咱们要治病啦,待会儿杜爷爷把那只臭虫虫从睦儿后背取出来,睦儿就再也不疼啦。” 睦儿仿佛听懂了般,扁着嘴假哭了两声,忽然小身子兴奋地扭动,口里发出“妈、妈…”, 我忙转身去看,瞧见胡马背着个大包袱,骑在高头大马上,正激动地朝睦儿挥手。 原来,儿子叫的是胡马,我还一直以为他叫我呢。 我心里竟有些醋,忙从云雀怀里接过睦儿,抱着他急步行到门口,站到李昭跟前。 朝前看去,胡马翻身下马,他头上戴着灰鼠皮暖帽,原本白润的脸被冷风吹得通红,因他常年不骑马,被颠着了,一拐一拐地跑来。 紧跟在胡马身后的是大福子,他身上穿着极大的黑色披风,手里拿着绣春刀,面色倒如常,唇稍有些发紫,长身挺立在骏马跟前,与我四目相对间,唇角浮起抹难以察觉的笑,迅速低下头。 “陛下、陛下,哎呦。” 胡马跌了一跤,立马爬起,将背后的包袱解下,端着给李昭看。 一股浓郁的药味混杂着血臭味登时迎面扑来,包袱里是两个小红木雕花锦盒,十几包药材,还有一个玄色大酒罐,酒罐口子隔了好几张油纸,最后才用塞子塞紧,若没猜错,应该是新鲜胞衣。 我用手掌护在儿子面前,含泪给胡马福了一礼,哽咽道:“这一夜一上午,公公怕是一眼未合,实在劳累了。” “哎呦,老奴当不起。” 胡马赶忙蹲下,将我虚扶起。 他此时气喘吁吁的,挤眉弄眼逗睦儿,随后噗通一声跪下,将那个酒罐抱在胸前,苦着脸,仰头看我,忽然啪地一声抽了自己一耳光,愧疚道:“老奴对不住夫人,昨儿夜里回京后,老奴胆大包天找到了您四姐姝姨娘,同她说了小木头的事,问她能不能……能不能催产。” “啊?” 我心里一咯噔。 一时间百感交集,又气又感激,实在不好埋怨,只能嗔了句:“公公怎么能吓妾身的四姐呢,她如今怎样了。” 胡马抹了把热汗,抱着包袱站起来,笑道:“姝姨娘知道这事,也是惊得要命,听见咱们小木头要胞衣,不用老奴开口,她就立马支使孙大人去请大夫和稳婆来,菩萨保佑,姨娘喝下药立马胎动,今儿早上生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孙大人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笑得嘴都合不住。” “那就好那就好。” 我松了口气,若是因我的事害了四姐母子,那我真能恨死自己。不过话说回来,到底是亲姐妹,这种时候义无反顾地帮我。 正要往屋里走,我忽然瞧见两个太监从马车上拖下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那女人穿着单薄素服,几乎瘦成了一把骨头,两颊深深的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脸蛋肿的老高,能清晰地看见鲜红的掌印,她太瘦了,便显得眼睛越发大,眼周发黑,像个活死人,是曹兰青。 还记得上次见她,真真惊艳了我,肤如凝脂,杏眼桃腮,是万里挑一的美人,现在报应不爽,落得这般境地。 一看见她,我就想起儿子发高烧时哭嚎的可怜样儿,直恨得我牙痒痒。 我才不管她现在多可怜可悲,立马要要上前,打算狠狠打这贱人一顿泄愤,谁知立在我身侧的胡马偷偷用足尖踢了下我的脚后跟,我用余光瞧去,见胡马轻摇了下头,眼珠转向李昭。 我明白了。 胡马这是在告诉我,让我别出手,把曹兰青这贱婢留给李昭。 我心口憋着气,终究什么一个字都没说,生生将火气按捺下去,斜眼看向李昭,他目光发寒,冷冷地盯着曹氏。 忽然,我瞧见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个个头不高的微胖妇人,穿着金银线绣牡丹华服,发髻左右两侧各戴了支金凤钗,圆脸塌鼻,样貌清秀,眼角眉梢透着股厉害,居然是郑落云!她怎么会来! 我再次用余光看向李昭。 李昭眉头此时皱得紧,眼睛轻眯住,似乎在盘算细思什么。 此时,那两个太监架着曹氏,将她从马车那边往来拖,这女人病歪歪的,目光呆滞,任由旁人摆弄她,而郑贵妃面带无奈之色,疾步跟在曹氏后头。 “启禀陛下,毓秀宫曹才人带到。” 那两个太监将曹兰青架过来,逼曹氏跪在李昭面前。 曹氏仿佛已经认不得人了,又好像觉得阳光雪色刺眼,抬起胳膊,挡在眼前,她看着蓝天嘿然一笑,瘫坐在雪地里,痴痴地盯着雪中的枯草,手指卷着垂落的黑发,嘴里不知道在低声咕哝什么。 “兰青,你抬起头来。” 李昭居高临下地看着曹氏,声音依旧温和平稳,只不过多了几分寒意。 曹氏没搭理,甚至还笑了声。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除了勾结梁元下寒毒,你还做什么了。” 李昭垂眸,冷声问。 曹氏将头发扯进嘴里嚼,涎水立马从嘴角流出,滴到雪中,她身形晃动,仿佛真疯了般。 “好,真好。” 李昭莞尔浅笑:“没想到爱妃竟也是块硬骨头,朕从前倒小瞧你了。” 我拳头紧紧攥住,呼吸急促,忍不住了,我真快忍不住了。 就在此时,郑贵妃笑着上前来,屈膝恭恭敬敬地给李昭见礼,笑道:“昨夜羽林卫军忽然闯入内宫,将曹才人从毓秀宫拿走,臣妾不知发生何事,便跟过来看看。” 郑贵妃似见李昭脸色不好,忙住了嘴,她转而朝我行来,上下打量我,眼圈一红,重重地叹了口气,安慰道:“妹妹消瘦了不少,这些日子是不是一直担惊受怕着?孩子怎样了?” 说话间,郑贵妃手伸向睦儿。 就在她的指尖碰到睦儿襁褓的瞬间,李昭将我们母子扯到他怀里,郑贵妃的手登时悬空,她一愣,唇角强咧出抹尴尬的笑,最终将手捏成拳,慢慢地放下。 “贵妃似乎很关心曹氏。” 李昭将我扯到另一边,阴阳怪气地笑了声。 “是钰儿那孩子。” 郑贵妃无奈地叹了口气:“钰儿如今在臣妾宫里住着,这孩子孝顺,夜里偷偷去看他母亲,没想到正好撞上路大人来拿人。” 说到这儿,郑贵妃用袖子拭了下眼边的泪,摇头叹道:“孩子吓坏了,忙回回来,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只瞧见羽林卫军凶神恶煞的,仿佛要吃人似的,跪下求臣妾追出来看看。” “哦。” 李昭歪着头看郑贵妃,讥诮道:“贵妃爱子心切,果真就追出来了。” 郑贵妃一怔,迅速地看了眼我,轻咬了下唇,秀眉蹙起,小心翼翼地问:“臣妾斗胆,敢问陛下……何故又重审曹氏,可是、可是因为高家妹妹心里委屈……” 我冷笑了声。 感情贵妃娘娘觉得我在李昭跟前吹了枕头风,弄得李昭出尔反尔,要重新发落曹氏呢。 “这和她没关系。” 李昭冷哼了声。 忽然,官道又响起串急促且杂乱的马蹄声。 我忙抬头看去,瞧见从远处行五匹高头骏马,策马行在最头里的是个十余岁的男孩,是李钰,紧跟在他后头的是两个带刀侍卫和两个羽林卫军,不多时,这几个人就骑马奔至此处。 其中一个羽林卫军跃马而下,单膝下跪,急道:“启禀陛下,三皇子他以死相逼闯关,臣实、实在是拦不住,不敢拦啊。” 话音刚落,我就瞧见李钰从马上翻下来,他恨得用马鞭用力抽打了那卫军几下,疾步跑了过来。 我细细打量,这孩子个头还挺高,估计能到我鼻子,继承了他母亲的容貌,五官十分精致,气质清贵,一路颠簸过来,头发有些散乱,脸冻得通红,额头上红了一片,显然是不久前跪下以头砸地过。 这孩子冲过来,扑通一声跪下,爬到了李昭脚边,将他母亲环抱住,眼泪瞬间就落下了,语气似是质问、又似在哀求:“父皇,父皇您明明答应放母妃一条生路,为何忽然又把她拿到这种地方?” 说到这儿,这孩子猛地看向我,什么也不顾,爬过来咚咚给我磕头:“这位就是皇弟的娘亲罢,定是姨娘仁慈心疼儿臣,怕儿臣成了没娘疼的孩子,同父皇说尽好话,这才饶了儿臣母亲一命。求姨娘再次高抬贵手,放过儿臣母亲吧,儿臣这辈子就这一个亲娘,她要是没了,这世上就剩儿臣一个人了。母亲的过错,儿臣愿一力承担!” 忽然,李钰从怀里掏出把匕首,双手举着递给我,声泪俱下地哀求:“姨娘若是不解气,就拿这刀捅儿臣几下吧,只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母亲。” 呵。 到底是宫里长大的孩子,心眼真多。 我要是真恨得捅他几刀,那我岂不是得罪了李昭? 来日这事若是传出去,众人只会说三皇子至孝至纯,而我心地狭隘,这么个大人,竟和一个孝子过不去。 这孩子刚下马就直冲着我跪,显然有备而来,知道我的存在。 李昭不可能给他说我的事,那还能有谁? 我斜眼瞅了下郑贵妃,淡淡一笑,垂眸看着李钰:“三皇子快起来,妾身当不起您跪。妾身冒昧问一句,谁告诉您妾身是小皇子母亲的?” 李钰一怔,手抓住我的裙子,哭道:“没有谁,弟弟眉眼间和您很像,是儿臣猜的啊。” 说到这儿,李钰转身,从一旁跪着的侍从身上将包袱解下,从里面拿出件沾着血污的纱裙,血早都干涸,看来是件旧物。 李钰抱着那件纱裙,跪着朝他父皇行了几步,咚咚咚以头砸地,哀求:“父皇还记得这件衣裳么?当初娘亲就是穿着它小产的……这上面的血,是四弟冕儿啊,娘亲她真的因为太过思念弟弟疯魔了,您瞧她都下狠手打儿臣。” 说话间,李钰将袖子撸起,果然,胳膊上满是淡淡的青紫掐伤。 对此,我只能说厉害,皇宫里长成的孩子就是厉害,有备而来啊。 扭头一瞧,李昭唇微微颤动,似想要说什么。 我抢在他前面,怯懦道:“能不能先给睦儿治病。” 李昭身子一震,剜了眼曹氏母子和郑贵妃,忙环着我往屋里走。 就在此时,郑贵妃满面担忧,紧跟着我们。 “贵妃,你跟着做什么?” 李昭停下脚步,略微扭头,垂眸冷冷盯着郑落云。 郑贵妃含泪看向我怀里的儿子,叹了口气:“臣妾当初抱走睦儿,实在愧对妹妹,想……” “倒不用,爱妃疼钰儿一个就够了,这个小的是个傻子,你便是对他好,他也记不住你的大恩大德,日后回报不了你。” 李昭上下打量了番郑贵妃,阴恻恻一笑:“朕只是给小儿子看病,又不是给他戴什么金玉冠、纸帽子,贵妃用不着这般好奇的。” 第110章 天子之怒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 金玉冠、纸帽子…… 这原本是当初后宫嫔妃看过睦儿后, 贵妃和皇后相继刺激曹氏的话。 第144节 所以说,其实李昭心里什么都清楚。 我用余光略瞅了眼郑落云,她听见这话, 身子一顿, 面上尴尬和难堪之色更浓了几分,眸子含泪, 似乎想替自己解释几句,但终究没敢进来, 默默地立在门口, 低头不语。 而那位三皇子李钰, 索性抱着血衣跪下, 哀声哭求父皇开恩,放过他娘亲, 父皇当日是何等宠爱母亲,十余年的情分,怎么就能一笔勾销呢, 旧日父皇还是太子时,常常劳形于案牍, 都是母亲夜夜侍奉在侧, 给您端茶磨墨, 这些事父皇怎能忘了呢? …… 我瞅了眼李昭, 他冷着张脸, 充耳不闻。 他前几日犹豫退让, 求我放曹氏一条性命, 前提是那时我们只知道睦儿中的是寒毒,而且曹氏似也是被梁元和旁人挑唆利用了; 如今他知道儿子身上还暗藏着婴香毒蛊,若是他还能“宽仁原谅”, 那我觉得,我们母子在他心里是没有地位的,一个不珍视妻儿性命的男人,我还留在他跟前做什么?等着睦儿再被落蛊暗害? 想着想着,我就掉泪了。 但我什么话都没说,趁人不注意时,偷摸抹去泪,谁知恰巧被李昭看见了,他脸上的阴沉消退几分,抬手轻抚了下我的侧脸,柔声道:“你放心,小木头肯定会没事的。” “嗯。” 我强笑了声,单手抱睦儿,另一手将儿子脖子上的围套扯下,大拇指揩掉儿子嘴边的涎水,对李昭笑道:“先前睦儿发出‘麻、麻’的声音,我还当他喊我呢,方才胡马回来了,这臭小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咿咿呀呀乱叫,这时候我才知道他叫的是胡马的‘马’,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瞧你小气的。” 李昭手指轻点了下我的额心,笑道:“这小半年一直是胡马照顾睦儿,虽然朕也不愿承认,孩子第一个叫的仿佛就是他的胡马大伴。” 此时,胡马怀抱着包袱进来了,他麻利地支使太监们将桌上的茶盏、果子撤掉,把几个木盒、数十包药材和装了胞衣的罐子一一摆好,忙乱之余,冲我和李昭笑道:“陛下又取笑老奴了,老奴当不起啊。” 说到这儿,胡马眼睛忽然红了,虽未掉泪,可声音却颤抖,愧道:“说到底还是老奴的错儿,日夜看护小木头,觉着他乖巧好带,又爱笑,便掉以轻心……这大伴老奴是再也当不得了,只希望小木头赶紧学会说话,这样哪里不痛快了,能自己说出来,而不是哭。” 这番话,说得我心里发酸难受,胡马对睦儿的爱,一点都不输我和李昭。 蓦地,我心里一咯噔。 有些交锋是看不见的,那边有李钰跪下,用“旧情”声泪俱下地哀求,这边有胡马以自己“疏忽”自责,暗中回击。 漂亮! 此时,我瞧见杜老双手背后走了进来,老先生这会儿冷静严肃,冲李昭见礼后,便支使太监们开始忙。 先是搬进来六个装了红炭火的药炉和药罐,紧接着就是磨药的舂桶、碾槽等物,他把不相干的太监们全都撵了出去,将大福子喊进来,从木盒中取出那片有些发黄的头骨,说大福子力气大,命他洗了手,将此物研磨成粉末。 随后,杜老行到长桌前,迅速将各种药包拆开,用手抓药,一部分交给大福子切片磨成粉,另一部分交给胡马,让他亲手煎药。 没一会儿,屋里便充满了苦涩难闻的药味。 我和李昭抱着儿子,紧张地站在一旁等着,也不知道待会儿能不能把蛊虫引出来,若是不成,那照杜老的说法,就得用刀把儿子的嫩肉划开,将虫子剜出来,若不当心弄破了蛊虫,只要是虫液沾到的地方,全都得剜掉。 李昭环住我,让我别担心。 我背靠他,离得近,我能清楚地察觉到他心也跳得很快。 待大福子将骨头和药都磨成粉后,杜老挥挥手,让他站开些。 我瞧见杜老从药箱中取出个小勺,按不同分量取了骨粉、朱砂泥还有各种药粉,倒入小瓷罐中,最后又加了些沉水木碎屑、炼蜜还有剪碎的胎衣,将这些东西和成几颗暗黑色的药丸。 “行了,咱们赶紧开始吧。” 杜老用袖子抹了把额上的热汗,让人给他端一盆干净的水来,从药箱中取出个长颈瓷瓶,旋开塞子,将瓶中暗红色汁水倒入盆中,仔仔细细地净了手,并用手巾把手擦干。 他坐到椅子上,让胡马将烛台端过来放桌上,看向我,沉声道:“丫头,把孩子衣裳脱了。” 我闻言,立马和李昭两个一起动手,把睦儿身上的襁褓、小袄子都除去,单剩个绒底肚兜。 李昭皱眉,抱着睦儿准备往杜老对面的椅子上坐,谁知杜老手立马伸到椅子上,没让他坐。 “陛下,待会儿老臣会用刀尖在小皇子后背划开一条指甲盖那么大小的口子,他势必啼哭挣扎不已,须得一人抱,另一人抓住他才行。” 李昭手轻抚着儿子的小脑袋,沉声道:“放心,朕会把他抱稳的。” 杜老嘿然一笑,再次看向我:“陛下稳健,老臣自然不会担心,只是怕丫头稳不住……” 李昭了然,忙招手让胡马过来抱。 他退到我跟前,从后边环住我,静静地等着。 我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不知不觉,手心全是汗。 朝前瞧去,胡马坐到椅子上,很自然地把腿分开,将小木头放坐到自己左腿上,随后他两腿并住,将孩子的小腿夹住。 大福子这会儿也蹲到胡马跟前,唇紧紧抿住,大手抓住睦儿胳膊两侧,将睦儿上半身死死稳住。 睦儿不知道待会儿要对他做什么,这小子好动,此时四脚被人禁锢住,他又开始假哭挣扎,委屈地仰头看胡马,可怜兮兮地叫:“马、马。” 胡马挤眉弄眼地逗睦儿,弹舌哄他笑,斜眼瞪向大福子,嗔道:“路大人是拿刀的,手上素来没轻重,仔细把他的嫩胳膊给咱家弄断了,快快低下头,长得那般凶神恶煞,没得把孩子吓着了。” 大福子白了眼胡马,冷哼了声:“不用公公说,下官手底下自有分寸。” “吵什么吵!” 杜老白了眼这俩人,喝道:“都给老夫抱稳了。” 说话间,杜老从桌上拿起小银剪,将睦儿身上绑着的纱布剪断,用粘了药的棉清理孩子背上的血污。 我心里登时一咯噔,头皮阵阵发麻。 从昨夜到现在,那个蛊毒一直用李昭热血温养着,当初指甲盖那么大小的疹子,如今涨到了大拇指大小的疙瘩,我能清楚地看见毒虫长了倒刺的足,还有一动一动的长须。 只是这么一看,我的双腿就发软,不由得紧紧靠在李昭身上。 忽然,我瞧见门口立着的郑贵妃脸色大变,两眼紧盯着睦儿后背的毒虫,似乎不相信自己看到的,眯住眼,屏住呼吸仔细瞧,等瞧清后,她身子猛地一震,涂了胭脂的红唇轻微颤动,胸脯一起一伏,她手按在心口,试图稳住,眼睛飘忽,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而此时,我看见李钰那孩子哭着跪爬到门口,连连磕头,求父皇饶恕他母亲。 郑贵妃瞬间蹲下,手紧紧捂住李钰的嘴,压低了声音喝道:“别说了,这里有本宫呢,你赶紧回去。” 李钰仿佛十分不满贵妃阻止他求情,挣扎着往开推贵妃,没留神,将贵妃给推倒在地,仍哭喊着:“求父皇开恩,留母妃一条生路。” “闭嘴!” 郑贵妃立马爬起,再次捂住李钰的嘴,扭头冲跟前的沈无汪喝道:“劳烦沈大人将三皇子送回去,快!” “娘娘您到底想怎样!” 李钰大怒,毫不客气地冲郑贵妃喝道:“您既然答应来救儿臣的母妃,现在又为何屡屡阻止儿臣发声?若您不愿意,您大可自己离开,儿臣不会怪您的。” “好孩子,这里边的事你不懂。” 郑贵妃第三次捂住李钰的嘴,急道:“你听话,现在立马回去!” 我登时怔住,心里也泛起了嘀咕,难不成郑贵妃竟不知道毒蛊的事? 历朝历代都忌讳这东西,郑贵妃出身清贵,其舅父家世代为史官,不可能不知道巫蛊之祸的厉害。 若没猜错,她已经察觉出李昭连夜拿曹兰青来此处的真正原因,现在最要紧明智的,就是赶紧把李钰弄走,免得这孩子牵连进来。 好敏锐的女人。 “都给朕闭嘴!” 李昭扭头,冲郑贵妃和李钰喝道:“谁都不许走,都给朕跪好了!” 我这会儿真没那个心思盘算她,忙看向睦儿。 此时,睦儿被胡马逗得咯咯甜笑,而杜老则拿起一把刀锋极利的小刀,弯下腰,两眼紧盯住毒疹。 “都抱稳了,老夫要动手了。” 说话间,杜老就用刀尖割向睦儿后背,在毒疹跟前划开个小口,血立马流下一行。 也就在瞬间,睦儿哇地一声大哭,疼得小身子使劲儿乱扭,奈何被人禁锢住,他逃不了。 孩子凄厉的哭声一声声刺入我耳中,我的背这会儿居然也开始“疼”,我也哭了,急得直跺脚,想上前去安抚孩子。 忽然,李昭一把将我环抱住,不让我动弹:“你别过去。” 我朝前看去,大福子倒是稳,胡马却心疼得掉泪了,仍紧紧抱住睦儿,柔声哄:“没事没事,咱们小木头是大英雄,最厉害了,马上就好啦,不怕不怕啊。” 我瞧见杜老用镊子从瓷罐中夹出块乌黑的丸药,在蜡烛上点燃,药丸登时冒出股灰白的烟,紧接着,他将那药丸放置在毒疹跟前,皱眉喝道:“别让孩子乱动,抱紧了,仔细烫伤他。” 若没有李昭抱我,我早都站不稳了。 此时,我闻见股类似尸臭的味道,泪眼朦胧间,看见儿子后背的那个蛊虫在动,黑须已经从孩子肉里探出来,仿佛要使劲儿往出挤,伤口不断往出流血和脓水。 药丸很快燃尽,杜老重新点了颗。 我瞧见那只毒虫的头已经出来了,而此时,儿子哭得越发凄厉,害怕地看向我和李昭,居然清清楚楚地叫了声:“娘!” 我再也绷不住了,使劲儿往开挣脱李昭的禁锢。 李昭反应快,将我正面抱住,手扣在我的后脑勺,将我的脸按在他身上,不让我看。 我泣不成声,听见大福子惊喜地喊:“爬出来了,虫子爬出来了。” 忽然,我听到儿子不哭了,而大福子紧接着急道:“杜老,快,小皇子背过去了,没气儿了。” 我一把推开李昭,扭身朝儿子看去,发现孩子此时小脸憋得通红,眼睛紧闭,满头满脸都是热汗和泪。 “儿子,我的儿子啊。” 我尖叫了声,眼前一黑,居然直挺挺晕过去。 幸好李昭在背后接住我,晕晕乎乎间,我看见李昭整个人都呆住了,眼泪成串往下落,喃喃重复两个字:“吾儿、吾儿。” “瞎叫唤什么。” 杜老喝了声,立马取出银针,扎向睦儿。 也就在瞬间,我听见睦儿回过气儿来,哭得比方才更大声,边哭边咳嗽,都吐了奶。 “已经完啦。” 杜老柔声哄着孩子,用棉蘸了药,轻轻擦拭那个血伤口,笑着安抚孩子:“小木头太厉害啦,咱们再给敷个药就没事啦。” 至此,我总算松了口气,也终于活了过来。 “没事了妍妍。” 李昭来回搓着我的胳膊,将我环住,按在椅子上坐好。 迷迷糊糊间,我看见他脸阴沉得吓人,眼里尽是杀意,他拿帕子帮我抹去额上的汗,迅速用袖子擦去自己的泪,拧身离开。 我强撑着精神,扭头往外看。 我看见李昭怒气冲冲地大步往出走,一脚踹开堵在门口的李钰和郑落云,厉声喝骂:“怎么,他们两个就这么碍你的眼?你非要了他们母子的命才痛快?!” 郑贵妃也顾不上去揉肩头的剧痛,立马跪好,仰头看向李昭,那张富态粉嫩的脸煞白,右手竖起,发起誓:“臣妾郑落云愿起毒誓,若臣妾用毒蛊谋害五皇子睦,便让父家郑氏阖族、母家羊氏阖族覆灭,父母、舅父亡魂永堕阿鼻地狱,不得安生,臣妾亦受尽五马分尸和凌迟酷刑而死。” 第145节 “那是谁? ” 李昭眼睛越发红了,转身,看向跪在雪中的曹兰青:“你?” 他大步走过去,扬手重重地打了曹兰青一耳光,当即就将那女人打翻在地:“怎么,下寒毒不成,还想用蛊毒杀吾儿?” 曹兰青冷笑了声,躺倒在雪地里,手指揩去鼻血,擩进嘴里咂。 “父皇,你不能打我娘!” 李钰扑到李昭脚边,张开双臂,护住他母亲,哭着哀求:“我母妃的错过,全由儿臣一力承担。” “你承担?!” 李昭冷笑数声,忽然将自己绣了金龙的锦袍脱下,一脚踹开李钰,随后又抓住李钰的衣领,将男孩拖行了数步,他强行将锦袍往李钰身上裹,原本俊秀的五官此时狰狞得厉害:“来来来,朕现在就让你当皇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陛下能不能放过朕的小儿子一命,啊?说话!” 李钰被吓坏了,压根不敢穿那件锦袍,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父皇恕罪,求父皇恕罪,儿臣不敢,真的不敢啊。” 此时,我瞧见郑贵妃似乎想拉,又不敢拉,这女人的发髻已经散乱,凤钗早已溜掉,她呼吸急促,狠狠地掐了下自己的大腿,似乎逼自己冷静下来,忽然小跑曹氏跟前,不知在曹氏耳边说了句什么。 曹氏的美眸慢慢地不浑浊了,猛地推开郑贵妃,踉跄着起身,居然胆大包天地抓住李昭的胳膊,一把将李昭扯开。 “你少碰我儿子!” 曹兰青抱住李钰,朝李昭吐了口血唾沫,骂道:“钰儿也是你儿子,你为了那个来历不明的杂种竟敢伤我儿!” “你再说一遍!” 李昭恨得剑眉倒竖。 “说就说!” 曹兰青这会儿完全清醒了,冷笑数声,瞪着李昭,凄厉恨道:“我儿冕儿怎么薨的,究竟是皇后那贱妇暗算的冕儿,还是陛下你,你敢承认么?” “曹才人!” 郑贵妃急得喝道,拼命给曹氏使眼色:“不许忤逆陛下。” “我忤逆他不是一次两次了。” 曹兰青索性豁出去了,歪着头,挑衅似的看李昭:“怎么,被人称颂仁慈的文宣帝居然敢做不敢认!” “朕怎么不敢认!” 李昭重重甩了下袖子,居高临下地看曹兰青:“兰青,朕当初被三王逼得差点自尽殉国,你们家怎么对朕的,竟私底下串通魏贼谋朕的皇位,朕不止一次拉你们母子回头,便是之前寒毒之事,朕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没要你的贱命,你怎么对朕的,居然给朕的儿子下蛊!” “寒毒是我做的,蛊不是。” 曹兰青脖子一横,怒瞪李昭,哭得凄厉:“我只恨没有给那小子下够毒弄死他,就是他克死我的冕儿,是你算计亲子,害得我儿无法投胎,凭什么他能昭穆相承,我儿就要被你扣了个冕,李昭,你听好了,我就诅咒你那小儿子短命而亡……” “娘,别说了。” 李钰慌得捂住他母亲的嘴,向李昭哭道:“父皇您别听娘瞎说,她疯了,真的。” “毒妇!” 李昭咬牙切齿地喝了句,又看向李钰:“毒种!” 他眼皮生生跳了几下,狞笑:“朕当初就该清算你家叛朕这笔账,留你到今日,竟成了祸害!” 紧接着,李昭朝屋里喝道:“胡马,给朕拟旨,曹氏在宫中大行巫蛊之事,毒害诅咒朕和皇五子,赐毒酒,其父兄教女不善,曹氏男子成年腰斩,女子籍没为奴,五服之内亲族不得参加科考,皇子李钰乖张忤逆,交由月瑟公主夫妇暂为教养。” 听见这番话,我真的惊到了。 书中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想必就是此吧。 蓦地,我想起了我们高家,当年先帝只是降罪我们高氏一族,并未牵连五服内的亲族,李昭,他、他比先帝更…… “人呢!” 李昭扭头,冲屋里喝道:“把梅濂给朕找来,朕倒要看看,私底下和曹氏、叛贼亲近的还有哪些官员,给朕查。” 我被吓得一哆嗦,环视了圈,内外早都黑压压跪了数十人,我忙看向胡马。 只见胡马将睦儿交到杜太医手里,连爬带滚地跑出去,跪到李昭腿边,摇着李昭的下裳:“陛下,您以前说过为了彻底平复三王之乱余孽,要暂将此事按下的,您、您就算再气,也不能……求陛下消消气,求陛下消消气。” “什么东西!” 李昭一脚踹开胡马,两指指向胡马的门面,喝骂:“区区太监,竟敢议政,滚!” 说话间,李昭朝立在门口的沈无汪喝道:“你来拟旨,去!” 他每一声怒喝,都想针似的扎到我身上。 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是温和仁厚的,哪怕我屡屡不敬、哪怕朱九龄次次讥讽、哪怕被袁文清三番四次驳面子,他笑笑就过了,从不曾这般盛怒过。 我瞧见沈无汪大步走进屋子,迅速在绢帛上拟了个旨,随后端着印和这张帛书小跑出去,躬身交给李昭。 我清楚地看见李昭毫无犹豫地拿起方印,就要往那帛书上盖。 就在此时,郑贵妃忽然站了起来,冲过去夺李昭手里的印,她个子矮,只能垫脚尖抢,没想到被李昭一把推开。 “好个牝鸡司晨的妇人,竟敢干政!” 郑贵妃踉跄了几步,差点跌倒,怔了片刻再次冲过去抢。 “陛下就算赐死臣妾,臣妾也得说,求陛下收回旨意。” 郑贵妃急得胖脸通红,鼻尖上全是汗:“陛下您忘了施政初衷了么?若大兴巫蛊之狱,势必牵连甚广,引起朝堂动荡。陛下励精图治,轻徭薄赋,释放奴婢和怜悯贫妇得满朝赞誉,一路走来多艰难,这才谋得了如今的安稳局面,眼瞧着盛世中兴啊,您不能因为曹兰青这疯女人一人之错葬送全部,倘若三王旧部得知您清算曹氏,死灰复燃怎么办?臣妾担心您大行巫蛊之祸,错杀忠良啊!” “你放开!” 李昭往开推郑落云,谁知不当心,玉玺一角划到贵妃额上,登时就将她额头拉了个口子,见了血。 瞧见此,李昭愣住。 也就趁这个空,郑落云抢走诏书和玉玺,撕扯掉帛书,吞掉其中一半,并且将玉玺紧紧抱在怀里,连连往后退,回头朝我看来,拼命地冲我眨眼暗示,向我求救。 我这会儿已经慌了,真的,我从未想到过这个局面。 是,郑落云兴许有私心,当初刺激了曹兰青,可站在朝堂大局高度讲,她从未含糊过,所言所为全都是站在李昭角度和大局考虑。 是她给吾儿下毒蛊么? 我应该怎么做? 算了,赌一把吧,我赌自己的直觉。 想到此,我用力咬了下指头,指头登时就见了血。 我吮了些在口里,同时将血往帕子上抹了些,捂住嘴猛咳,轻踢了下大福子的小腿。 大福子忙转身,看见我病恹恹的,急得忙喊:“陛下,夫人咳血了,她不行了,您快来看看!” 不多时,我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李昭从外面冲了进来,他蹲到我腿边,慌乱地看我手中的带血帕子,手附上我的额头,急得问:“妍妍,你怎么了?啊?” 我歪在椅子里,虚弱地看他,烦躁道:“能不能别杀人,能不能给我和儿子积点阴德。” 第111章 福祸相依 晚安! 最终, 因为我的“咯血”哭求,那封抄家灭门的诏书没有发下去,巫蛊之狱也没兴起。 但是曹兰青赐死了。 开平元年十一月中, 毓秀宫才人曹氏被文宣帝赐了鸩酒, 死前亲笔写了认罪书,只承认谋害皇五子睦和诅咒皇帝, 但绝不承认行巫蛊事,控诉自己被勤政殿太监梁元教唆陷害, 画押后, 含恨就死。 她的遗骨被装入一口薄棺中, 草草掩埋在文姜驿的荒山野岭, 无碑无灵,无香纸供奉, 无法师念往生咒,陪葬仅一件血衣。 至于皇三子钰,由沈无汪带羽林卫军亲自送去洛阳, 暂交其皇姑月瑟公主和谢子风教养,非诏不得回长安。 我并不同情曹氏, 因为她的确谋害过我儿, 这是罪有应得的。 可我难免生出股兔死狐悲的感伤, 在我没有出现的这十多年, 曹氏是备受李昭宠爱的, 可能没交过心, 但的确曾经红袖添香过, 也曾如漆似胶过。 而李钰更是李昭顾念的亲儿子,谁料一朝天子盛怒,被强行皇袍加身。记得李钰被沈无汪带走的时候, 痴呆不语,坐在雪地里,紧紧地环抱住身子,像只孤零零的“小猴子”,连哭都不会了。 这一天,将会是这孩子永生难忘的一天。 那么我呢? 我的恩宠何时到头?睦儿的偏心偏爱何时结束? 若干年后,我会不会走曹兰青的老路?或者比她更惨? 我没再想这个问题,徒给自己增烦忧。 我现在知道,这样一个理智隐忍的男人为了我们母子龙颜大怒,这就已经够了。 …… 处死曹氏后,李昭就派人快马加鞭回去找梅濂来此处。 然后一整个下午,他脸色都不好,不知道是愤怒还是难过,盘算还是思索,一个人站在官道中间,不许任何人靠近,沉默不语。 我担心他。 他站了多久,我就陪着站了多久。 久到我的棉鞋都被雪水浸透,久到我的手脚被冻到麻木。 夜幕来临的时候,官道尽头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策马而来的是个俊美非凡的男人,三十出头,气宇轩昂。 是梅濂。 梅濂来后,李昭将他带入停在路边的马车里。在上车的时候,李昭朝我挥挥手,笑得温和,说外头冷,让我别傻站着了,莫担心,赶紧回去。 我知道,那个冷静理智的他又回来了。 他把梅侍郎叫到此处,想必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需要和他信任的心腹、利刃、酷吏梅郎商议。 …… 我低着头,默默往院里走。 大抵是受了冻,我的肚子疼的厉害,恶心得一口东西都吃不进去。 此时月上柳梢,客店四间屋灯火错错,隐约传来孩子咿咿呀呀的欢叫声。 我走进最中间的大屋,登时被一股香暖之气裹住。抬眼瞧去,此时云雀正盘腿坐在炕上,正和睦儿玩躲猫猫,睦儿穿着件银红色小袄子,越发显得粉雕玉琢,机灵可爱。 “夫人!” 第146节 云雀瞧见我,忙笑道:“那鬼虫子弄出去后,咱们小木头果然感觉比先前活泼多了,方才吃了奶后,还用了一碗鱼泥粥呢,到底男孩子皮实,后背有那么个血口子,他竟好像忘了,玩的可欢实了。” “嗯,那就好。” 我淡淡笑了笑,脱下鞋上炕,将云雀发髻上的钗环和绢花都取下,轻声道:“曹氏没了,咱们不能太高兴,也别打扮的花里胡哨,这两日就别逗睦儿玩了,也别笑。” 说话间,我抱起儿子,将他身上的衣裳全都脱掉,吩咐云雀从箱笼里拿素色袄子肚兜来。 正在我给儿子换衣裳时,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竟是贵妃。 我忙要下炕给她见礼,她快走几步过来,摆摆手,笑道:“妹妹不用下来了。” “是。” 我微微一笑,继续给儿子穿衣裳,他背后有伤,我尽量轻些,免得弄疼了他。 在这空儿,我用余光觑向郑贵妃,她并未换衣,还穿着中午那身华服,凌乱的头发已经梳好,凤钗和宫花早已除下,只戴了支银簪,素面朝天,颧骨附近的斑点清晰可见,额头有条半指来长的血痕,伤的不轻。 等给儿子穿好衣裳后,我由着他满炕乱爬去玩儿,低下头,轻声细语:“对不住了,贵妃娘娘。” “妹妹何故道歉?” 郑贵妃面上带着疑惑。 “陛下今儿不是故意打您的。” 我叹了口气:“您侍奉他这么多年,应该知道他素来沉稳仁厚,从不对女人动手。他是皇帝,有些话心里憋着,说不出口,那道歉的话便由我替他说。” “没什么的。” 郑贵妃淡淡一笑,眼中闪过抹落寞。 她斜着身坐到炕边,盯着自己膝头泥印瞧,叹了口气:“本宫和兰青相处快十年了,她平素恃宠生娇,的确惹人烦,但也不是什么恶毒人,不想最终会是这么个死法,世事无常啊。” 我们俩谁都没说话,各自沉默。 正在此时,我瞧见睦儿欢快地爬向郑贵妃,抓着贵妃的袖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郑贵妃怕孩子跌倒,忙环住孩子。 忽然,睦儿两只小胖手“啪啪”打贵妃的脸,贵妃头略往后撤,有些不悦地躲开。 我大为尴尬,忙笑道:“孩子在和娘娘打招呼呢,他、他对妾身和陛下也是这样。” “嗯,好。” 贵妃亦有些尴尬,似要推开睦儿。 也就在此时,我那傻儿子居然抱住贵妃的脖子,哇地亲了口贵妃,涎水弄了贵妃一脸,眼睛笑成两弯月牙,兴奋地拍打着贵妃的肩,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娘!” 我愣住,贵妃也愣住了。 “你娘在那儿呢。” 贵妃指向我,却把睦儿抱住,嘟着嘴逗孩子。 “这小子最近总会含含糊糊地说话。” 我身子探过去,把儿子的小袄往下拽了拽。 蓦地,我发现贵妃眼圈忽然红了,痴痴地看着睦儿,手轻抚着睦儿的脸蛋,眼里尽是悲抑落寞。 我叹了口气,轻声道:“杜老是有名的国手,娘娘何不趁着他在,让他帮您调理下身子?” “啊。” 贵妃猛地回过神儿来,笑道:“多谢妹妹好心,我身子素来不好,年岁也大了,早都不适合怀孕,倒是妹妹你,趁着年轻该多生几个,以后睦儿有个兄弟姊妹照应,不至于孤立无援。” 其实自打上次睦儿被她强行抱走,加上她的确曾在曹氏跟前说过阴阳怪气的话,所以,我对她并没有多好的印象,但客套面子还是得顾的。 “不瞒娘娘,这回睦儿遭遇这种事,妾身的确想过再给他生个弟弟妹妹,哪怕有一日妾身不在了,也有人能照应他。” 说这话的时候,我鼻头忽然发酸,又掉泪了,看向儿子。 大抵真的母子连心吧,睦儿摇摇晃晃地扭转过身,看见我哭,这小子扁着嘴,也哼唧了几句,推开郑贵妃,没站稳,跌坐下,忙爬向我,小猫似的窝在我怀里,仰头看我,难过得哇一声哭出来。 我抱着他,轻轻摇,渐渐地,他不哭了,安静地靠在我身上,吃小手手。 “妹妹和睦儿这回受委屈了。” 郑贵妃叹了口气,安慰道:“祸兮福所倚,睦儿这关闯过去了,以后会顺顺利利的。” 说到这儿,郑贵妃又坐上来几分,打发云雀出去给她倒杯茶,等云雀走后,郑贵妃扶了下发髻,笑着问:“妹妹觉得这次毒蛊之事,是曹氏做的么?” “娘娘觉得呢?” 我莞尔,反问她。 其实事已至此,我心里已经有数了。 郑贵妃听见我这话,眉一挑,斜眼看向外头,低声道:“方才本宫仔细问过杜老先生蛊毒的事,老爷子口风紧,并未向本宫吐露半个字,本宫冒昧问妹妹一句,此蛊为何物?是立马病发,还是过些年才发?” 我扯了条被子,盖在我和睦儿身上,淡淡道:“此物名唤婴香,出自太医院禁书。婴孩被种后会不适应几日,表现出发烧腹泻症候,此蛊初时只是卵,五六年后孵化成虫,以孩子精血脑液为食。孩子或身子虚弱过早夭折,或痴呆愚笨,活不过五岁。” 说这话的时候,我紧盯着贵妃一丝一毫细微表情。 她秀眉紧蹙,沉默不语,像李昭的旧习惯那样,或转动着无名指上的金戒指,或指尖轻点着腿面,忽然勾唇一笑,微微点头,说了两个字:“高明。” 她坐直了身子,看向我,笑着问:“敢问妹妹,若毒蛊现在未发,依着陛下之前的决断,曹氏如何?本宫如何?” 我淡淡一笑:“曹氏囚禁冷宫,娘娘抚养皇子李钰。” 郑贵妃双眼微眯住,凑近我,紧着又问了句:“五年后事发,曹妃怎样?本宫又怎样?” 我按捺住恨,笑道:“想必曹氏因巫蛊之祸族灭,娘娘亦因抚养皇子钰受牵连,甚至可能被污蔑,说您做局陷害曹妃,以得到皇子钰,更说您才是此事主谋。” 我暗暗冲她竖起大拇指,赞道:“毕竟娘娘盛名在外,是有城府谋划之人。” 郑贵妃眸中闪过抹欣赏之色,接着问:“那妹妹你呢?在这五年中会如何?” “大抵……会意外身亡吧。” 我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可浑身却寒透了。 一箭数雕,我、贵妃、曹氏、李钰、睦儿全都套进去了,一个都没剩下。五年后,李璋也有十七八岁,可以成婚当太子了,甚至可以继位当皇帝了。 “皇后……” 我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笑道:“她挺厉害的,我到现在真的服了。” 贵妃轻轻拍了下我的腿,挑眉一笑:“后宫的女人,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背后站的是一个家族。” 说到这儿,贵妃凑过来,在我耳边低语:“姐姐只问妹妹一句,当初皇后秽乱宫闱,在陛下未察觉前,谁给她了事的?” “张…” 我脱口而出。 “嘘。” 郑贵妃食指按在我唇上,轻轻摇了下头,笑道:“他虽是庶子,可确实是个很有能耐的人,是个治国齐家之才。” 其实我早该猜到,张家已经知道我的存在。 我轻敌了,之前看见李昭轻而易举地用张达亨之死,设计玩弄张曹两家,而素卿意图将张春旭嫁给谢子风,却被李昭狠狠打脸,我总觉得张氏外强中干,只要等我的运势起来了,就能从容应对。 我错了。 瞧着这回的事,若睦儿后背的蛊毒没有意外被发现,我们所有人在睡梦被人斩首…… 我忙抱着熟睡的睦儿,跪到炕上,急着问:“妾身求教姐姐,该如何应对?”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郑贵妃忙扶起我。 她正要说话,忽然外头传来胡马叩门的声音: “娘娘,夫人,陛下让老奴过来知会您二位一声,咱们该动身回长安了。” 我一怔,忙看向郑贵妃。 郑贵妃对我笑道:“从前怎么过,今后就怎么过,约束好家人。最要紧的是,要把睦儿平安抚养长大。” 说罢这话,郑贵妃对我点头一笑,率先出去了。 …… 当晚,我们一行人就回了长安。 李昭让我带着杜老和睦儿回家,他则和郑贵妃返宫。 次日,刑部尚书蒋王孙重病不起,再一次向李昭提及告老还乡之愿。李昭再三挽留,命侍郎梅濂暂代尚书事。 没几日,宫里传出毓秀宫曹氏毒害五皇子睦,并且对皇帝心怀怨怼,数次诅咒。 李昭命羽林右卫指挥使路福通彻查此事,并把勤政殿换了次血,而此时,梅濂上书,言及曹氏父兄与一桩侵占皇庄、纵奴杀人案有关。 李昭大怒,让三司彻查,将曹国公和几位小曹大人下了诏狱。 数日间,检举告发曹国公的官员不计其数,而张达齐大人却触犯天颜,略替曹国公说了几句好话,求陛下从轻处置。 李昭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张家落井下石,还有提起巫蛊事。 最后,李昭下旨。 其一,如今新朝初立,三王之乱后四海凋敝,民不聊生,应当尽快以恢复民生经济为要务,不兴大狱。 且曹妃一人之错,祸不及族人,赐其鸩酒。但父兄教导不善,降公为侯,爵位不许承袭,不再荫封子孙,没收其家七成田产,授予无田贫农,三服之内族人,十年内不许参加科考。 其二,下令禁毁谶纬、巫蛊等书籍,倡令读书人应效法汉儒朴学之风,将于开平二年加开恩科,提拔饱学有才之人,为天子门生。 其三,皇子睦身染重病,送其至汤泉行宫休养,由前太医院院判杜朝义照料,其长子杜仲医术精湛,曾侍奉过先帝,此次三王之乱中居功甚伟,特命其为太医院院判,接旨之日,速携家小赶赴长安。 旨意一发,满朝文武盛赞陛下宽仁大度,怜悯弱小;贫农感激圣人救命赐田之恩;读书人更是对皇帝赞美不已,赏罚分明,顾念民生,言其有汉朝文景之风。 而我呢? 我的睦儿遭了一回罪,被他生父狠心夺走后,小半年后,又被他爹爹送还给我。 这大概就是贵妃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吧。 第112章 选贤举能 有奶就是娘! 第147节 十二月转瞬即至, 不知不觉,睦儿就快满周岁,而我回长安也快两年了。 这些日子, 李昭一直没有回家, 他在忙曹氏案、处理勤政殿还有各种朝政。 其实这也好,他需要一个人和一段时间, 从这事里彻底走出来,冷静下来, 想一想睦儿中毒事的关窍, 琢磨一下日后该怎么走。 帝王的路, 比我的路更复杂、更艰难。 他没来, 却时常打发胡马过来瞧我们母子。 自打那蛊虫取出来后,睦儿身子日渐健壮, 沉了很多,再也没发烧,便是连哭都很少见。 胡马逗睦儿时, 与我“闲聊”。 素卿听闻杜老在汤泉行宫给睦儿治病,请求李昭, 说杜老乃天下闻名的杏林圣手, 璋儿身子素来孱弱, 请杜老给璋儿瞧一下。 李昭淡淡拒绝了。 说杜老擅长的是千金小儿科, 皇后莫急, 朕心里也记挂着璋儿, 待杜老长子杜仲来长安后, 伺候朕的空儿,慢慢地也给璋儿调理。杜仲当年是侍奉先帝的,医术不输乃父。 李昭都这么说了, 素卿就算再不满,也只好作罢。 回宫后,李昭日日召幸宝婕妤,为表恩宠,还封宝婕妤那半岁的儿子为少阳君,赐了个宅子,应承过两年会给她父亲张致林一个爵位。 李昭心疼皇后身子,说宝婕妤年轻体健,又是你妹妹,闲时给宝婕妤教教怎么打理后宫,分担下你的辛劳。 宝婕妤也是个会来事的,日日过去给皇后请安,哭诉:她刚刚小产,身子还未彻底恢复,陛下正当盛年,龙精虎猛,毫无节制地索取,有一回将她弄得流了一床血……她也不敢拒绝,只是小声哭,陛下瞧她可怜,倒是退了一步,不再搓磨她,却让她用嘴……唉,真是没法说出口,还请堂姐劝劝陛下,妹妹实在受不住了。 胡马说,素卿当即气得剜了眼宝婕妤,次日头疼,免了宝婕妤的请安,并派人给宝婕妤送去《女诫》《女则》,让宝婕妤好好抄几遍,莫要学那狐媚子的路数,没得坏了陛下清名。 听到这话,我摇头笑笑。 这宝婕妤果然是个伶俐人,等着瞧吧,日后还有乐子呢。 因给睦儿治病,我没有心思打理酒楼和丽人行。 酒楼那边,莫管事是个妥当人,按时给我送来账本和分红。 后面我把阿良派了出去,同莫管事一起去看酒楼分铺、装饰、买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招收厨子伙计,还像之前那样,给鳏寡孤独也留了些活计,等一切弄好后,估摸要在十二月底开业。 而丽人行这边呢。 燕娇真的很能干,这姑娘太厉害了。 不仅作坊、大小铺子管的井井有条,而且行事彪悍狠辣。 她同我当初的路子一样,从长安大小教坊司、秦楼楚馆入手,往这些销金窟里里推生意,并且“厚着脸皮”,找旧日的闺中密友、家族至交好友,大量地推货物。 这丫头与同行谈起生意来,或媚或娇或泼,一旦认准了,非要拿下不可,赵管事的名头如今在长安大得很。 她很快就攒够了当初我赎她的三千两,要给我还,我没要。 我让她自己留着,看有什么想要的,给自己添置,女人家,一定要自己手里有东西,或房产或田地铺子,看着给自己置办些。 燕娇哭着跪谢了我,说这辈子也难报我的恩情。 这三千两,她并没有全部给自己用,拿出大半,先是重金请了从宫里出来的调香师傅,后给我新弄个香料生意,主要做日常焚的各种香料、香炉、原料、藏香和道香等,最近她在筹备着看铺子、买原料、招伙计。 剩下的银子,她给自己买了个宅子,并且找到教坊司的宋妈妈,狠狠哭诉了番,又花了笔银钱,请宋妈妈用自己的人脉,从内狱帮她把母亲、嫂子等人弄出来,一家子住进她的小宅院里,重新过起日子。 真挺好的。 我希望燕娇能忘了过去的不愉快,日后高高兴兴地活着。 …… 今儿十二月初一,我带着睦儿去广云寺上了香,给这小子和他爹爹求了平安符,随后让护卫们带我去了四姐那里。 恰好,如今快到年下了,不用去学里读书,礼哥儿和鲲儿都在。 这对表兄弟正在院子里玩投壶,见我来了,一左一右簇拥着我,一个叫姑妈,另一个叫姨妈,嘴甜的要命。 我让这俩小子去车里搬燕窝、猪脚、乳鸽和各种补品药材,随后一人给了一吊钱,让他俩拿着买零嘴儿去。 四姐住的这个小院不大,胜在安静雅致,下人们也忠心老实,有几个还是我高家的旧仆。 我抱着睦儿,轻手轻脚地走进上房。 屋中地龙烧得暖,桌上搭着洗好的尿布,四姐此时正坐在炕上,她后背垫了床被子,腿上盖着厚绒毯。 她刚生产罢,还未完全恢复,身子稍显臃肿,可即便素面朝天,依旧娴雅标致。 因坐月子,她穿得厚实,头上戴了防风的暖套,腿边躺着个小婴儿。 “你怎么来了。” 四姐瞧见我了,面上一喜,忙要下炕,笑着嗔道:“你怎么把睦儿也带来了,这大冷的天,没得冻坏了他。” “你快别下来了。” 我笑着进屋,扭头,让阿善和几个护卫守在外头,一手提着食盒,另一手抱着睦儿,快步走到炕边,将食盒放到炕桌上,给睦儿脱鞋子和外头那件厚袄子,轻拍了下这小子的屁股:“找姨妈去。” 随后,我将身上穿得披风脱下,抓了把皂豆,在水盆里洗手。 四姐瞧见了,嗔道:“都这么大人了,还随便碰凉水,也该好好保养着。” “哪那么金贵了。” 我笑笑,走过去,抬腿坐到炕边,将食盒里的炖盅一一拿出来,摆在桌上:“这些是催奶的猪蹄汤、鲫鱼汤,还有给你补气血的鸡汤,里头加了好些珍贵药材,你为了我家小子冒险催生,可是得好好补一下。” “哎呦,这么多东西,你这坏蹄子要把我撑坏呀。” 四姐掩唇笑道:“前些日子老孙把杜太医请到我这儿,给我诊脉,听杜老说,他给你开方子调理身子,怎么,你这是准备再要一个?” “是准备要。” 我叹了口气,看向睦儿:“我怕他一个人在这世上孤独,万一哪日我和他爹爹不在了,起码有个兄弟姊妹照顾帮扶他,就像咱们姐弟三个,相互照应着过日子。” “也是。” 四姐坐过来,打开猪蹄汤,捏着鼻子喝了口,看向熟睡的婴儿,笑道:“我生这个其实也是这个缘故,礼哥儿本就是庶子,家里哥哥姐姐都比他大十几岁,又和他不亲,有个自己骨血相连的亲兄弟帮衬,日后我也能放心些。” 说到这儿,四姐噗嗤一笑:“这话千万不能和我的二小子说,否则指不定怎么恨我呢。” “等着吧,等你家老二长大后,我偏就告诉他。” 正在我们姐俩说笑的时候,我瞧见睦儿爬到婴儿跟前,好奇地打量着婴儿,扭头看我和四姐,眨巴着眼,小胖手指自己:“宝宝。” “对呀,这个弟弟和睦儿一样,也是宝宝。” 我笑着给他解释。 “呦。” 四姐惊诧道:“睦儿居然知道我家小子和他一样都是宝宝,这孩子才九个月吧。” “他现在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蹦话,也能听懂我说的一些话,看懂我生气还是高兴。” 我掩唇轻笑,心里的骄傲和得意遮掩不住。 “寻常孩子,也就在一岁左右才慢慢说话,你家这个也忒个别了。” 四姐啧啧叹道,她斜眼看我,笑道:“不过也能想来,他爹娘就不是寻常人。” 忽然,我瞧见睦儿身子探过去,拍打婴儿的脸。 四姐眼疾手快,立马将这顽皮的坏小子揽在怀里,轻轻打了下睦儿的小屁股,佯装恼了:“不能打弟弟,再打,姨妈就生气了。” 睦儿咯咯甜笑,小手抓他姨妈的下巴,忽而扭头看向我,哼唧了几声,小嘴一嘬一嘬的。 “饿了?” 我笑着问。 睦儿听见我的话,眯住眼,假哭了几声。 “真是个鬼精灵!” 四姐抱住睦儿,俯身亲了几口,随后将自己的衣裳撩开,揉了下乳,凑过去。 睦儿这小子抱住就吃,口里还发出嗯嗯和咽奶的咕咚声。 四姐摩挲着睦儿的身子,慈爱地看着怀中的小人,忽然倒吸了口冷气,冲我笑道:“这小子还咬人,怪疼的。” “还说呢。” 我摇头一笑:“他把两个奶娘的血都咬出来了,他爹爹没人的时候直骂他,虎狼似的小子,长大后肯定凶神恶煞的,我紧着说了句,估计没一个姑娘敢跟他。” 四姐指着我笑:“你们俩呀,都不说点好的。” 正在此时,院中忽然响起阵脚步声,紧接着,我听见礼哥儿清脆的声音:“爹,舅舅,你们回来了呀,姨妈带小木头来了,正跟我娘里屋说话呢。” “知道了。” 孙御史沉厚的声音响起,训斥:“都十三岁了,还成天跟个小孩似的玩,没得把鲲哥儿也带坏了,你们俩念书去,晚上我要考。陛下隆恩,不拘一格选取贤良,放宽了取士标准,只要是贤才,身上微有残疾也可科考,眼瞧着日后荫蔽子孙这事会缩减取消,所以你们也别一天到晚偷懒侥幸,凭自己真本事去博个功名,挣一份前程。明年加开恩科,到时候你们俩也要把卷子做一遍,我瞧瞧你们策论写的如何,若是不好,可要重重受罚。” 听见这话,我扭头看向四姐,手放脸边,低声道:“我还没见过四姐夫这么凶过。” “是要凶些的。” 四姐放下衣裳,笑道:“因有恩荫,那些豪贵子弟从出生就有官做,你姐夫常说,这些人仗着家世,不思进取,肚子里没一点墨就敢做官断案,和蠹虫没什么两样,而真正饱学之才被排挤在官场之外,如此下去,迟早会毁了国家根基。” 说到这儿,四姐压低了声音:“我家那两个嫡子就是这样的人,所以老孙而今发狠了,要好好栽培礼哥儿和鲲儿,让他们多向袁大相公学,以后即便做不了国之栋梁,当个父母官造福一方百姓也是好的。” 正在我们姐俩说话间,孙御史和八弟一先一后进来了。 孙御史笑着给我点头见礼,脱下暖帽,先过去瞧了眼自己的老来子,后看向睦儿,站在炕边,拍拍手,张开双臂:“好孩子,到姨夫这儿来。” 睦儿从他姨妈怀里挣扎着起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抱住他姨妈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娘。” 这一声娘叫的,把我们几个都逗笑了。 我扁着嘴,佯装恼了:“真是有奶就是娘啊,我可不要你了。” 睦儿听见这话,忙爬向我,坐到我跟前,甜甜一笑。 我把这宝贝蛋子揽在怀里,狠狠亲了两口,抱着他认人,指着八弟:“这是舅舅。” 然后转身,指向孙御史:“这是姨夫。” 孙御史笑着张开手:“来,姨夫抱抱。” 睦儿眨着眼,吃小手手,忽然一笑,头埋进我的脖子里。 我轻抚着他的背,笑道:“这小子害羞了。” 孙御史拈须微笑,给我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六妹你来,姐夫同你说几句话。” 第148节 我把睦儿交到四姐手里,和牧言一起跟四姐夫进了内间。 内间比外头还暖和些,归置了拔步床和桌椅等物,是礼哥儿住的屋子。 我和四姐夫坐到椅子上,八弟则去给我们泡茶、端果子。 喝了几口茶后,四姐夫左右看了番,压低了声音:“这些日子朝堂内外看着平静,其实底下波云诡谲,六妹,那晚上胡马公公过来,说睦儿的解毒药里缺一味胞衣当药引子,求姝儿提前生子,陛下降罪曹氏,也只是说曹兰青给皇子下寒毒,诅咒皇帝,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儿,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一怔,四姐夫果然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子,就是敏锐。 我喝了口热茶,将这事原原本本给四姐夫和八弟说,包括梁元教唆、太医院禁书还有蛊毒,及文姜驿发生的种种。 八弟越听越恨,拳头攥住,重重锤了几下桌子,喝骂欺人太甚。 四姐夫倒是稳重,眉头皱起,眸中含着股子盘算,良久,微微点头,沉声道:“我就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 我忙问:“姐夫,现在咱们还如何?总不能等着被算计吧。” “莫慌。” 四姐夫摆摆手,道:“人算不如天算,若是睦儿背后那东西没有被意外发现,咱们到死都不知道中了圈套。现在挺好,起码知道有人已经盯上了咱们,你别急,这事套进去的人不止你一个,还有陛下、贵妃和曹氏。前不久陛下让梅尚书彻查曹氏案,想来就是等着张家落井下石,可偏偏张家父子什么动作都没有,而那梁元一死,所有证据都断了,这事目前根本扯不到张家分毫,他们不动,咱们也不动,睦儿如今抱在你跟前抚养,李钰也去了洛阳,皇子们都安全,眼下最最要紧的,是把睦儿平安养大。” 我忙给四姐夫添了水,皱眉道:“正是呢,贵妃娘娘也这么说的。” “哦?” 四姐夫眉一挑,笑着问:“她还说什么了?” 我回想了下,轻声道:“她让我从前怎么过,今后就怎么过,还让我趁年轻再生个孩子,也是让我平安把睦儿养大。” “呵。” 四姐夫双手捅进袖子里,身子略略后倾,连连点头,眸中满是赞许,笑道:“果然聪敏异于常人,也有胆魄,只可惜膝下无子。想来她的意思是,关键还是在陛下,你还是得像以前一样。好好拢住陛下的心。” “嗯。” 我点点头,看向一旁坐着的八弟,担忧道:“贵妃还让我约束好家人,姐夫你这边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牧言,他那脉望书局当初是张首辅资助开的,里头伙计难免混入奸邪,我怕到时候他们大做文章,搞什么文字狱陷害牧言…” 八弟听见这话,忙道:“那我把银子连本带利还他,再把书局整顿一下。” “倒不用。” 四姐夫勾唇浅笑:“两家扯不清才好呢,万一牧言这边真被人动手脚,咱们就往他们家身上赖,使劲儿把水搅和浑了,谁都别干净,那么最后谁都干净。我这边嘛,怕是等姝儿出月子后,就得把她接回府里,上次大太太那事闹得挺难看,虽说我报上去,姝儿得了过人的病,这才搬出来,可我还是担心言官用宠妾灭妻弹劾我,我若是下马,接下来就是左良傅、梅濂。” “真这么邪乎?” 我手附上心口,急道:“贵妃都赞过张达齐是治国齐家的大才,他的手段我这回是见过了,真的让人防不胜防,太厉害了。” “是个人物哪。” 四姐夫轻叹了口气,忽而看向我,笑道:“但你也莫慌,他下回若要对付咱们,就没那么容易了,除了我身居高位,梅濂也已经入阁,左良傅更是即将封爵、出任云州,况且你背后还站着陛下呢。” 说到这儿,四姐夫凑过来,嘿然一笑:“再说了,他如今也腾不出来手算计。前些日子张首辅在家中逗重孙子玩儿,不当心踩冰上了,滑了一跤,给摔狠了,老爷子当时就背过去了。虽说请了名医来看,可到底人老了,头上那盏灯也不亮了,昨儿我去探望,唉,不太好,瞧着应该出不了这个冬了。” 第113章 备孕 可尚公主 我在四姐家中用过饭后, 这才带睦儿返家。 冬日的天总是黑得快,街上已经挂起了花灯,夜市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炸麻酥的香味蹿进马车里, 让人食指大动。 我抱着睦儿,隔着纱帘, 给他指外头的亭台楼阁、杂耍的艺人还有五彩旌旗,这小子高兴得小腿儿一伸一缩, 胖手手直拍打车壁, 嘴里咿咿呀呀地叫, 同我说话。 越往家走, 小巷子就越漆黑安静。 快到时,阿善轻叩了下车壁, 低声道:“夫人,大门口站着胡马公公,瞧着陛下应该来了。” 我一怔, 半个来月没见他,他终于来了。 我听见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 帘子被人挑开, 是胡马。 胡马将拂尘插在腰后, 搓热了手, 冲睦儿张开双臂, 睦儿见是他的大伴, 忙从我怀里挣扎开, 咯咯笑着爬过去。 “呦,咱们小木头吃什么好的了?又沉了呢。” 胡马单手抱着孩子,迅速用大氅将睦儿裹住, 眼里满是喜爱。 他冲我见了一礼,扭头朝小院看去,笑道:“夫人怎么这般晚才回来,陛下都等了一个时辰了,饭菜也都热了遍呢。” 说到这儿,胡马用力眨了下眼,似在暗示什么,低声道:“陛下那会儿去张府瞧了下老大人,他……现在不太高兴。” 我心里一咯噔。 张府? 四姐夫下午才同我说,张致庸逗小孙子时摔了一跤,瞧着摔狠了,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 …… 我忙冲胡马微微点头,笑道:“知道了,多谢公公。” 说话间,我踩着脚凳下了马车,提着琉璃宫灯,率先进了小院。 绕过回廊,进了拱门,抬眼瞧去,院中的灯笼倒是点上了,可上房却漆黑一片。 冷风吹过来,我猛地打了个哆嗦。 他怎么不掌灯,睡下了?还是干坐着等? 也不知怎地,我心里竟毛毛的,不太想进去,最终深呼了口气,大步走了上去,将门推开。 四下瞧去,屋里充斥着股小龙涎香味儿,地龙并未烧,有些冷,黑漆漆一片。 我隐约看见正前方的四方扶手椅上端坐着个男人,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发,不知是在沉默,还是打量我。 “好冷啊。” 我随意说了句,提着灯笼进屋,斜眼看身处黑暗中的李昭,笑道:“若是知道你来,我今儿就不出去了。” 说话间,我把蜡烛从灯笼里取出,将桌上的油灯点着,用余光瞧去,李昭正一眼不错地盯着我,他头上戴了二龙抢珠金冠,身上裹着灰鼠大氅,脸色阴沉,可唇角却勾着抹浅笑,让人不知他到底是喜是怒。 “陛下用过饭没?” 我笑着问了句。 “嗯。” 李昭应了声,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盯着我看,问:“你去哪儿了。” “上午带着睦儿去广云寺上了香,顺道又去三清观求了个符,要带他出去透透风,否则总把他关家里,都快捂成臭宝宝了。” 我将身上的白狐领红披风解下,搓了下手,捂住发凉的双脸,笑道:“下午带着补品,去瞧了下四姐。” “哦。” 李昭手指轻点着腿面,又问:“去做什么了?” 我已经有些不舒服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发现自打文姜驿之事过后,他好像变了些……就阴恻恻的,让人打心底发寒。 “说话、吃饭呀。” 我尽量按捺住不悦,笑着答。 “哦。” 李昭端起手边的凉茶,抿了口,莞尔浅笑:“你和你四姐夫都说什么了。” 我一怔。 他果然知道我和孙御史、八弟说话了。 他真是越发多疑了,其实也能想来,这回勤政殿出了梁元这么个人,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安心。 莫慌妍华,你得摆清自己的位置,想想贵妃的话,从前怎么过,今后就怎么过,面对李昭,你不能把你们的关系变成后妃君臣,他就是你的男人。 “还能说什么。” 我白了眼他,将手中的披风随意扔到椅子上,厌烦道:“不就是曹氏那事。” “是么。” 李昭咕哝一笑:“这事朕早有论断,暂将睦儿中蛊之事按了下来,你仿佛不能同旁人说起。” “那你让我怎么办!” 我火气登时起来了,毫不畏惧地直面他:“自打上月中回长安后,你一次都没来,我便是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好歹四姐夫年纪大,见识多,我问问他怎么了,难不成等着我和睦儿再被人害一回?” 说着说着,我就掉泪了。 李昭看着我,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将大氅扯开,拍了下自己的大腿,示意我过去坐。 我横了眼他,杵在原地不动。 他摇头笑笑,语气温柔了很多:“来嘛,别像小姑娘似的同朕赌气了,朕今儿不太高兴,说话难免有些冲,你莫要计较。” 我撇撇嘴,扭捏着过去,坐到他腿上。 就像睦儿蜷缩在我怀里似的,我也蜷缩在他怀里。 我搂住他脖子,头枕在他颈窝,贪恋地闻他身上的冷香,扭头,高声喊:“云雀,快端几个炭盆进来,冻死人了,再把热水烧上,待会儿陛下要沐浴,对了,被子里提前把汤婆子放进去,今晚就让胡马带着睦儿睡……” 听见我这番调度,李昭摇头笑笑,手自然地搂住我的腰,吻了下我的耳朵,轻声道:“以后还是别去寺里烧香,外头人多眼杂,万一什么歹人害了你们母子,你让朕以后怎么办,管谁要人去。” 哎! 果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委屈地”像个挨父亲训斥的小丫头,嘟囔了句:“今儿初一嘛,我就想给你们父子俩去求道平安符。” 说话间,我忙从怀里掏出两只叠成三角的黄纸,冲他笑道:“这个是睦儿的,这个是你的。” “对朕这么好啊,风和先生在此多谢夫人了。” 李昭手指刮了下我的鼻梁,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同孙御史说起睦儿的事,他怎么给你出主意的,同朕说说。” “他让我别担心。” 我拽走李昭腰间系的香囊,将平安符装进去,笑道:“这回出这事,我真的怕得紧,回来后好几晚都做噩梦、睡不着,四姐夫叫我甭怕,再怎么说,我后头站着他、左良傅……” 说到这儿,我捏住他高挺的鼻梁,轻轻摇:“还有你呢。” “是啊,还有朕呢。” 第149节 忽然,李昭像想起什么,眸中闪过抹狠厉,可很快恢复如常,对我笑道:“放心妍妍,朕绝不会再让你们母子出事的。” 至此,我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我的狗东西回来了。 我用力推开他,坐直了身子,撇撇嘴:“你就骗人吧。” “你不相信?” 李昭皱眉。 “哼。” 我斜眼瞪他,阴阳怪气地嘲讽:“听说某人有了新欢,夜夜笙歌,把人家小姑娘给弄坏了,一床的血,我算什么呀,生了孩子的半老徐娘,人老珠黄,早都没人要了。” “呦,谁家这醋坛子打翻了。” 李昭手指勾起我的下巴,斜眼觑向跟前放着的茶水,笑道:“血有什么意思,信不信,朕今晚可以弄很多很多的水。”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这狗东西,如今荤话随口就来。 正在此时,云雀和胡马等人抱着炭盆进来了。 我俩立马分开,他翘着二郎腿喝水,我则去内间洗手。 胡马是最伶俐的人,放下炭盆后,就着急忙慌地带着云雀等人出去了,并贴心地将门关上,说老奴等人去外院逗小木头玩,一个时辰后来给陛下、夫人送热水。 我的耳朵越发热了。 等屋里彻底安静下后,李昭除去身上裹着的大氅,笑吟吟地走过来,身子斜倚在内间的门框上,挑眉坏笑:“听见没,胡马也怕了你那份野猫似的叫唤,早早躲了出去。” “嗯?你说什么啊。” 我一脸茫然,佯装没听懂。 “呵。” 李昭解开自己的圆领锦袍,一步步朝我走。 我害怕地攥住自己的衣襟,“哆哆嗦嗦”地往拔步床上退,脚一软,直接跌了上去。 而此时,李昭扑了过来,他手撑在床上,与我分开一段距离,俊脸微红,笑着看我,问:“这位夫人,蓬门今夜为朕开否?” 我咬唇坏笑:“今夜风和日丽,请先生拿出钥匙开门罢。” 李昭故意急促呼吸,吻了下来。 我被他弄得脖子痒痒,忽然想起事前功课还未做,于是赶忙推开他,疾步跑到西窗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你这是做什么?” 李昭斜躺在床上,笑着问。 “求菩萨今夜送我个孩儿。” 我双手合十,闭眼虔诚祈祷。 …… 我真有些后悔撩拨他了。 这夜,床上挂着的那只香囊摇晃很久,云雀进来送了三回水。 他最近到底是忍了多少气、憋了多少火,我已经累得疼得无法描述细节,只能说一句,真的被他狠狠收拾到躺平了。 我俩盖着鹅绒锦背,他平躺着喘粗气,我趴着回魂。 等稍稍平复了些后,我从床边的小杌子上拿过瓶混合了檀香、茉莉和依兰的香油,盘腿坐起来,拍了下他的胳膊,示意他趴下。 我往他背上倒了点油,给他按肩颈和腰背。 他两条胳膊懒懒地耷拉在床上,头侧枕在枕头上,舒服地长出了口气。 我垂眸看他。 他骨相好,侧颜真的好看,鼻梁高挺,睫毛又密又长,剑眉黑而浓,额上生了层微汗,面颊绯红,唇角永远勾着抹浅笑。 这是我的男人啊。 “盯着朕看做什么。” 李昭轻声哼道。 “你管得着么。” 我抿唇浅笑,给他敲背,不禁想睦儿长大后会不会很像他。 “昭,我下一个想生女儿,名儿都想好了,叫沁圆。” “为何要女儿?朕想要个儿子。” “女儿好啊,女儿贴心。” 我将他粘在后背的黑发拨开,笑道:“你瞧我四姐,多照顾我和牧言。” “朕明白了。” 李昭摇头坏笑:“你是觉得姑娘心细,能照顾咱们小木头,那你还不如仔细挑选个宫女给他呢。不是朕说你,你这当娘的也忒偏心了,感情老二是给老大生的,朕不管,朕就想要个儿子。” “这可由不得你。” 我拍了下他的腰,哼道:“若是下一个还是小子,我就塞回去,重生一回。” “你轻些,腰疼着呢。” 李昭挥手,打了下我的胳膊,笑骂:“怀都没怀呢,就开始瞎想。” 说到这儿,李昭扭头看向我,促狭道:“朕忽然记起一事,某人来月事了,眼泪汪汪地看着朕,委屈地说她小产了,真真笑死人了。” “还要记多久!” 我拧了下他的腰,随后疲累地躺到床上,斜眼看他,示意轮到他给我按背了。 他果然坐起来,认认真真给我按了起来。 这狗东西力道拿捏得好,按了几下后,我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 我闭起眼,随意问:“今儿听我四姐夫说了一嘴,老张头滑了一跤,快不行了?” “什么老张头,人家可是朝廷的老首辅、朕的老泰山。” 李昭用拳头给我揉背,阴阳怪气地笑了声:“皮子摔坏了,瓤子好着呢,至少还能活二十年。你都没见,半个朝堂的官员都到张府探望过了,朕和梅郎、文清去时,黑压压跪了一院子的孝子贤孙。” 李昭声音越来越冷,手上的劲儿也越来越重:“当时朕坐在床边,朕的这位老泰山抓住朕的手,有出气没进气的,老泪纵横啊,说伺候了朕十几年,舍不得走,还想再多活几年,看朕开创盛世,还让朕忙国事的时候,也要注意保重自己的身子。末了,这老狐狸把朕的二公主萝茵招呼到跟前,说谁都能放下,就是放不下外孙女萝茵,随后手颤巍巍地指向袁文清,说文清家的长子是个人品学识皆好的孩子,可尚公主。” 我莞尔浅笑。 明白了,原来张致庸这老家伙使了招“以退为进”,明摆着给李昭看,他这一跤跌的,半个朝堂的门生故吏都来探望他这位三朝元老,并且留下“遗愿”,让外孙女和袁文清联姻。 是啊,老张首辅退下后,眼瞧着下一任首辅就是袁文清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我撇撇嘴,闭眼道:“你女儿今年才十岁罢,现在就定亲,会不会太早了些?” “那还能怎地,门当户对啊。” 李昭恨得打了下我的背,紧接着又心疼地揉,笑道:“你也别吃味,朕不会亏待了咱睦儿,朕已经给睦儿瞅准了门好亲,你妹夫左良傅的女儿颜颜,门第虽比不上袁家,年纪也比睦儿大一岁,可到底是侯府的姑娘,将门虎女,差不到哪儿去。再说了,颜颜的母亲是长安第一美人,这小妮子长大后模样肯定也好,正好配睦儿。” 我侧躺下,拍开他的手,烦道:“睦儿还是个吃奶孩子,你瞎给他定什么亲啊,万一他长大后不喜欢颜颜怎么办?而颜颜亦有中意的男子又怎么办?这不是害了两个孩子一生么。我儿子以后可不拘什么门第,他喜欢的姑娘便是贫民丫头,我都能接受。” “这么开明呀。” 李昭眸中闪过抹欢喜。 “那是。” 我捏住他的下巴,挑眉一笑:“人这辈子很难遇到一个真正喜欢的人,若有机会,何不恣意一把。” 我话还未说完,李昭就吻了下来。 正在此时,西窗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云雀清脆的声音柔柔响起:“启禀陛下,那位朱九龄先生来了,说是找夫人有点事。” 李昭松开我的唇,厌烦道:“让他滚。” “等等。” 我忙扭头,高声嘱咐云雀:“让先生等会儿,我梳洗一下见他。” “你干嘛呀。” 李昭有些不满:“这老小子大半夜找上门来,肯定没好事,说不准还对你贼心不死,见他作甚。” “你说见他作甚。” 我坐起来,从床尾将肚兜勾过来,脚轻踢了下他的腿,笑道:“他可是你儿子救命恩人哪,说什么都得让睦儿给他磕个头的。” 第114章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李昭平躺着翘起二郎腿, 小腹上盖一角被子,他盯着床顶瞧,忽然胳膊伸过来, 摩挲着我的背, 将我的肚兜带子扯掉,手抓住我的腰, 坏笑:“叫朕的儿子给他磕头,他也不怕折寿, 亏你想的出来。甭搭理他, 容朕歇口气, 待会儿咱换个地儿玩, 去洗鸳鸯浴如何?” “还鸳鸯浴呢。” 我将李昭不安分的手打开,白了眼他:“上回去汤泉行宫玩疯了, 第二日早上咱俩都发热,喝了两天的苦药汁子才缓过来。” 我凑过去,将被子给他盖好, 给他飞了个媚眼,暧昧一笑:“待会儿要委屈风和先生藏在屋里啦。” 李昭手凭空“抓住”我的媚眼, 按在心口, 脚踢了下我的肩头:“待会儿把席面摆在外间, 朕可是要时时刻刻盯着些, 万一你这小淫猫饥不择食, 给朕戴了绿帽子, 朕可就冲出来捉奸了。” 我扭头, 亲了下他的脚背,抱住他的小腿,眉一挑:“此门有主, 概不外开。” 李昭忍俊不禁,轻咳了声,故作严肃:“咱可说好,若是那老家伙再骂朕,朕这回一定把他那张臭嘴缝起来。” “瞧你这小气劲儿。” 我摇头笑笑,下床去洗漱,并吩咐云雀,让厨娘开火做菜,烫壶好酒。 为表郑重,我穿了那身最华贵的浅紫色雪缎对襟小袄,梳了乌蛮髻,簪了明珠步摇。 李昭一直侧躺在床上看我。 最后,他还是没忍住,披了寝衣赤脚走过来,帮我画了远山眉、点了朱唇,这狗东西,非要吃我唇上的胭脂,我拼死抵抗才把他推开。 第150节 等装扮好后,我将内间的厚帘子放下。 抬眼瞧去,外间的酒菜已经摆上了,热菜有糖醋鱼、羊汤鹿筋、咸蛋黄炒菜心、熘肝尖; 冷碟则有油酥杏仁、鸡油笋丝; 另还有两道下酒的菜,椒盐花生和凉拌口条; 汤是口蘑炖鸡汤,砂锅坐在红泥小火炉上,发出咕咚咕咚声响,香味儿弥漫了一整屋。 我让云雀再去炖个补气血的党参乌鸡汤,随后从乳娘手里接过睦儿,让下人赶紧将朱先生请进来。 没一会儿,我就听见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我站在门口,踮起脚尖看去,从拱门外一前一后进来两个男人,前头那个是我的护卫阿良,他恭恭敬敬地打着灯笼,连声说“先生小心门槛,方才飘起了点雪,仔细滑倒。” 后面紧跟着进来个高挺俊朗的中年男人,穿着圆领素色锦袍,头戴方巾,怀里抱着一大一小两个长方红木雕花盒,正是朱九龄。 数日未见,他脸色好了很多,瞧见我了,他眸中闪过抹惊艳之色,停下脚步,温和大方地冲我点头见礼,随后大步朝我走来。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我抱着儿子下了台阶,屈膝给他见礼。 “夫人快起来。” 朱九龄虚扶了把我,扭头看向睦儿,笑着问:“小木头似乎又长大了些,病痊愈了么?” “托先生的福,都好了。” 我手摸了下儿子的牡丹花暖帽,忙侧身,笑道:“妾身已经备好酒菜,外头冷,先生快请进吧。” 进屋后,朱九龄将两只木盒放在书桌上,四下打量。 我则把儿子身上的襁褓和暖帽取下,抱着他,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想起睦儿在文姜驿取蛊种种,不禁感慨万分,鼻头发酸,含泪道:“妾身多谢先生活命大恩。” 朱九龄一惊,忙让云雀去扶我起来,诧异地看着我,笑着问:“这是怎么话说的?” 我没敢将蛊毒、曹氏案说出来,示意他快入座,并让阿良和云雀伺候先生用热手巾擦手、脱去外头的披风,再给他舀了碗热汤。 “先生快喝点暖暖。” 我亲自给朱九龄夹了筷子菜,叹了口气,摩挲着睦儿的后背,无奈道:“我儿被只虫子咬了,这才经常发热拉肚子,起初那伤处不明显,我和他父亲都没察觉出来,先生还记得上个月中,您随妾身回到家中,帮妾身抱了下孩子,腕子上的血意外粘在了小木头后背的事么?” “记得的。” 朱九龄饮了口汤,忙点头,皱眉问:“难不成是我的血把这个暗病勾出来了?” “正是。” 我再次抱着孩子跪下,哽咽着致谢:“若不是先生,我儿必定夭折,所以先生您就是妾身和小木头的救命恩人,妾身万死也难报先生大恩。” “原来如此。” 朱九龄怔了怔,随后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俯身将我们母子扶起,笑道:“九龄也只是阴差阳错撞上了,种善因、得善果,其实若让九龄说,是夫人帮扶贫弱得到的福报。” 说到这儿,朱九龄眸子泛红,看向我怀里的睦儿,大手轻轻地抚着睦儿的小脸。 也真是奇了,睦儿当日死活不让朱九龄抱,一碰就死命哭号,而今身上那只钻心蚀骨的虫子弄出去了,他竟对朱九龄甜甜一笑,两只小胳膊伸向朱九龄。 朱九龄喜得眉开眼笑,忙抱住睦儿,让睦儿坐在他腿上,爱怜地抚着睦儿的身子,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随之神色黯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达、达。” 睦儿高兴地小手直拍桌子,胳膊朝内间伸去,咿咿呀呀地叫:“达、爹爹。” 朱九龄顺着睦儿指的方向瞧去,随后了然一笑,轻声问:“风和先生在么?” “嗯。” 我大为尴尬,忙用喝鸡汤遮掩过去,笑着问:“先生为何这半夜来?可是有事找妾身?” “是有点事。” 朱九龄喝了杯酒,斜眼看向书桌上放着的两只木盒:“今晚过来给夫人送两幅画,便当临别给红尘挚友的赠礼了。” 我愕然,忙问:“先生要离开长安?” “嗯。” 朱九龄笑得坦然,夹了块糖醋鱼,大快朵颐:“我准备出家当和尚去。” “啊?” 我惊得手里的勺子掉入碗中,汤汁登时溅起,飞到我的脸上。 “为什么出家?” 我下意识想起了李昭和大福子,忙用帕子擦脸上的汤,问:“可是谁逼迫你的?” “无人逼迫。” 朱九龄大手一挥,泰然自若地喝了杯酒,面上颇有几分兴奋之色,笑道:“九龄一直视夫人为知己,那就不瞒你了。也不知是谁将我自尽之事告诉了阿思,并且出言苛责这小子薄情寡义。这不,前几日我收到思儿的家书,他在信中给我致歉,埋怨我这么大年纪,竟像孩子似的闹自杀,也不嫌丢人,蝼蚁尚且偷生呢。我瞧见这信,高兴得一宿没睡着,我盘算着,思儿是他爷爷养大的,打小那老东西没在孩子跟前说我的好话,可思儿如今快三十的人了,有些事他慢慢地自己能想明白。他好面子,肯定迈不出这步,那我做爹的得先拿出态度来,让他看到我的诚心悔过。思前想后了好几日,我觉得出家是最好的选择。” 我定定地看着他,忽然一笑。 人世无常变故,莫过于此。 朱九龄名满天下,曾纵情声色、颓靡放浪,不想为了儿子,竟选择遁入空门。 怎么说呢? 感慨万分吧,若没猜错,朱九思那封道歉信应该是被李昭苛责过,惧怕之下才写的,到底有几分诚心,谁知道呢。 可九龄就将它当成了活下去的支撑信念。 我不能劝他再想想,因为朱九龄好像确实得为他放纵的前半生赎罪,而有意思的是,他第一个辜负且深爱的女人就是落发为尼,一切仿佛个因果循环。 “那妾身恭喜先生了。” 我给自己倒了杯酒,举起,笑道:“不对,以后应该叫您大和尚、大师傅了。” “哈哈哈。” 朱九龄大笑,仰头痛饮了杯:“这些日子我闭门不出,将红尘中最后两幅画完成,赠予夫人。” “那妾身却之不恭了。” 我点头微笑,猛地想起朱九龄仿佛和张家私交甚好。 “日子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妾身已经和先生结识半年有余了。” 我从朱九龄怀里接过睦儿,笑着叹了口气:“想当初,咱们是在教坊司遇见的吧。” “是啊。” 朱九龄也感慨万分,垂眸看向我脚上的绣鞋,摇头笑道:“当初九龄放荡胡闹,还在夫人脚上画了两朵彼岸花,不想被你这刁钻聪敏的妇人当做丽人行的招牌,如今再想想,真觉得有趣得紧。” “正是呢。” 我给他添了杯酒,打趣:“当初先生说画不出来,躲在教坊司看尽美人,哪知今年先生佳作频出啊。” 我冲他竖起大拇指,掰着指头数:“头一件,就是那一红一白的两朵彼岸花,紧接着先生醉中写了幅狂草《江州词》,据说被宫里收走了。后来先生来妾身这里教鲲儿作画,画了张《舐犊情深》,加上画妾身的《长安丽人行》,给小木头的手抄佛经,以及鸿篇巨制《盛世长安夜景图》,真不少了,足以让先生流芳百世了。” 我佯装像想起什么似的,笑道:“对了,先生似乎还画过幅《斗花戏草》,据说让张家收走了?” “不错。” 朱九龄吃着菜,笑道:“也不瞒夫人,我同如今的大理寺卿张达齐大人私交甚好,这幅画就是在他书房当场画的,事后他要给我银子,我没要,逼他给我买了两匹汗血宝马。” 我掩唇轻笑,斜眼瞅向内间,也顾不上什么避讳,轻声问:“先生相交满天下,妾身敬服,不知这位张达齐大人是个怎样的人?” “他比我要小几岁,确实是个龙章凤姿、满腹经纶的雅士,为人豁达,做官光明磊落,不似我风流纵情,他只有一个妻子,夫妻俩相敬如宾,在长安也是段流传的佳话。” 朱九龄喝了杯酒,笑道:“他生母是老首辅的通房丫头,过世的早,大夫人刚嫁到张府时,膝下无子,怜悯他,将他养在跟前,吃穿用度和嫡出没两样,后面大夫人虽说生了皇后和达亨两个嫡子,但也未对达齐有所疏远,反而越发悉心教导,看着他科考娶妻,真真比生母还要好,头几年大夫人过世,达齐生生哭晕在灵前,好几年过去了,他襟口一直别着朵白花,这份纯孝,谁人不赞啊。” “这样啊。” 我微微点头。 小时候我倒是见过张达齐,印象中确实是个彬彬有礼、进退有度的人。 张达齐和素卿姐弟关系匪浅,不论从报恩还是从家族利益出发,张达齐的确会出手给素卿了事,帮外甥李璋盘算大业。 而且听朱九龄的描述,张达齐似乎是个人品做事挑不出毛病的完人,让人根本抓不到痛脚。 正在我思索间,睦儿小身子挣扎,嘤嘤哭了起来。 “怎么了?” 我摇着安抚他:“是饿了么?” 听见这话,朱九龄放下筷子,笑着站起:“夜深了,我也不打搅你了,就此别过。” “先生再吃一会儿啊。” 我将睦儿交给云雀,起身挽留:“此一别,也不知何年再见。” “嗨,有缘日后自然会重逢,再说……” 朱九龄斜眼朝内间瞧去,促狭道:“我若是再待下去,风和先生就该恼了。” 说到这儿,朱九龄拧身朝外走,行到内间门口忽然停下,笑道:“我说风和先生,在下就要走了,你也不出来送送?” 我咽了口唾沫,轻咳了两声,忙笑道:“他兴许睡着了。” “是么。” 朱九龄高昂起下巴,双手背后,嘿然一笑:“皇帝徒儿,为师就要走了,您老也不出来送送?” 我一怔,他他他,他什么时候知道风和是李昭的! 我猛地想起八月的时候,朱九龄故意上门挑.逗勾引我,李昭戴着面具,与他发生过争执。 难不成那时候他就知道?那他还敢骚扰我,简直不要命啊! 就在此时,我瞧见内间的厚帘子被人从里头挑开,李昭稍低头,抬脚越过门槛,微笑着走出来了。 他已经穿好衣裳,头上戴着玉冠,风度翩翩,简直就是个贵公子。 这狗东西唇角勾着抹浅笑,下巴骄矜地抬起:“到底还是被你这老家伙瞧出来了。” 说罢这话,他抱拳,微微躬身见礼:“朱先生请受朕一拜,多谢先生救了吾儿性命。” “客气了。” 朱九龄大手一挥,转身行到桌前,抓起酒壶,满满倒了两杯,递给李昭一杯,坏笑着看了眼我,莞尔道:“陛下怕是已经和娇妻学会喝酒了罢,来来来,陪为师喝一杯。” 第151节 “请!” 李昭双手举杯,一饮而尽,将酒杯倒悬,示意他一滴未剩。 “好!好!” 朱九龄连说了两个好,亦将酒喝尽,上下打量李昭,笑道:“你这会儿倒是比在东宫时有了几分热气儿,也更招人喜欢。” “究竟是喜欢还是厌恨呢?” 李昭挑眉坏笑,揽住我,傲然道:“朕不仅勒令贵公子写那封绝情寡义的斥责信,害你想不开自尽,还骂你自私凉薄、无情无义,如此糟污的品行,根本不可能作出好画,平庸已是你的巅峰了,你不恨朕?” 朱九龄亦高昂起下巴,傲睨自若地笑道:“我刻意引诱戏耍丽夫人,挖苦你是更胜嫪毐的大阴人,还嫌弃你的字暗藏杀气,骂你生性多疑,写不出好东西,一般已是你的巅峰,你不想杀了我?” 这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看着,不说话,忽然哈哈大笑,相携着重新入座,各自倒了杯酒,重重地碰了杯,同时一饮而尽。 李昭拿起我的筷子,吃了口清炒菜心,笑骂:“你这刁毒的老东西到底什么时候认出朕的?” “早认出来了。” 朱九龄斜眼觑向我,手抓起条熘肝尖,仰头送进口里,含糊不清地笑道:“当初她拿着你的字到教坊司,呵,她情人眼里出西施,觉着你写的极好,想拿那幅字与我套近乎,我虽醉着,却一眼就瞧出是你的手笔,当时还纳闷,一个商妇怎会有皇帝的真迹。后来我刻意来这儿做客,那天晚上你也在,你以为戴着个面具,我就瞧不出你是谁了?皮子谦厚,可骨子里却傲极,就是李昭小儿。” “先生!” 我忙嗔了句:“你怎么能直呼陛下大名呢。” “心疼了?” 朱九龄打趣我:“当时他还是太子时,我给他教写字,天天叫他小子,朱九龄天不怕地不怕,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便是在先帝跟前,我都屡次出言不逊。” “无碍。” 李昭搂住我,让我坐到他腿上,抚摸着我的背,亲了口,坏笑:“这老东西马上就要当和尚了,以后修了闭口禅,怕是再也不能妄语,今儿是咱们自己的家宴,你就让他狂吧,朱九龄若是不放肆狂妄,就不是朱九龄了。” “还是你懂我。” 朱九龄似乎很欣赏李昭这般大剌剌地抱着我,连连点头,笑道:“后面你让我教高鲲,哎呀,那孩子真是个至纯至善的好孩子,不敢对我说风和先生是皇帝,就百般暗示。” 说到这儿,朱九龄摇头笑笑,看着李昭:“这孩子先是写字的时候,极力模仿你的字迹,用此来暗示我,后面偷偷与我耳语,让我千万别得罪你,更别得罪丽夫人,家风家教真是太好了,这个关门弟子,老子收定了。” 听见这话,我心里甜滋滋的。 我家鲲儿就是好,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少年。 “收就收,但别把你那身坏毛病教给朕的贤侄。” 李昭白了眼朱九龄,抱着我摇,笑道:“你吧,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让人动容。当初三王之乱出钱出力,和文清、九思爱卿帮朕守住江州最后一道防线,小德可鄙,大义当赞,画中自有风骨,为当世首屈一指之大家。” 朱九龄双臂环抱在胸前,挑眉一笑:“你吧,虽说有时心狠多疑,可不拘一格选取贤良,怜悯鳏寡孤独,不兴大狱,不修宫室陵寝,顶着千钧巨压从豪贵嘴里抠出土地授予贫农,还能容忍我这样的人,好胸襟,好皇帝。” 言及此,他斜眼看向桌上的长方木盒,笑道:“不枉我花半年画《盛世长安夜景图》,今夜来这里,一则与丽夫人告别,二则将画赠陛下,三则还有个不情之请。” “先生尽管提。” 李昭面颊绯红,下巴微抬,笑着示意朱九龄尽管提要求。 “哎!” 朱九龄叹了口气:“我那儿子脾气执拗,官场肯定会得罪不少人,万一犯事了,还请陛下饶他一命。” “好说。” 李昭手指点着桌面,笑道:“冲着先生救了吾儿,朕都要格外宽待九思。” “那就多谢陛下了。” 朱九龄抱拳见礼,打了个酒嗝儿,笑道:“还有一事,陛下能不能帮我剃度,旧时有李白的天子呼来不上船,今儿有天子亲给九龄剃头,陛下就容九龄再狂一回罢。” 李昭拍拍我的屁股,示意我站起,高声喊:“胡马,拿剃刀来!” 不多时,胡马就将水盆、手巾、剪子和剃刀都端了上来。 朱九龄端坐在圆凳上,而李昭则净了手,站在他身后,拆开他的方巾,拿起他的一束黑发,剪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见朱九龄虽说面带微笑,可在发落的时候,他眼中带泪,眸中含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 大抵,是他这几十年的恣意,亦是他潇洒传奇的一生,还是他亏欠负了的那些情…… 给不了、偿不清、还不完…… 没多久,李昭就将朱九龄的头剃光了。 胡马端着镜子,屈膝半蹲在朱九龄面前,笑道:“朱爷您瞅瞅。” 朱九龄抬手,摸了把光秃秃的头,凑近镜子仔细瞧,嘿然一笑:“还挺亮。” 说到这儿,他起身,双手合十,躬身给我和李昭见了个佛礼,笑着问:“怎样,还像那么回事吧。” “嗯。” 我含泪点头,抱着儿子,靠在李昭身上。 朱九龄闭眼,仰头长出了口气,随后笑着走到我们一家三口跟前,他低头,慈爱地看着睦儿,手轻轻地抚着儿子的小脑袋,柔声道:“仙人抚尔顶,结发受长生。贫僧当初累她出家为尼,后又给你抄写了卷《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看来早已注定会走入释门,愿你日后平安如意,事事顺心。” 说罢这话,朱九龄大袖一挥,双手背后,昂首往出走:“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走了,勿念。” 第115章 元美人 如题 我来长安后, 见了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 无疑,朱九龄对我来说, 绝对是印象最深刻的一个男人。 在我的前半生里, 他的才华和风流英俊,曾短暂地惊艳过我。 当然, 这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只藏在自己心里。 …… 天忽然下起了雪, 地没一会儿就覆了层微薄的白。 我站在门口, 目送着朱九龄离开, 直到看不到他的背影、直到极目望去, 只能看见冬夜的茫茫的黑。 我不禁感慨。 朱九龄这辈子到底是个怎么活法? 他活得清楚,知道自己的路在哪儿, 在书画一道功成名就,李昭评价其为当世首屈一指之大家; 他活得稀里糊涂,在教坊司里醉生梦死; 他活得风流薄情, 辜负过许多真心爱他的女人,还引诱戏耍过我; 他活得痛苦, 与父亲决裂, 亲生儿子拒绝认他; 他又活得恣意狂傲, 孑然一身, 来也潇洒, 去也潇洒, 曾给长安带来浓墨重彩一笔, 走的时候又悄然无声。 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我不去评判,全都交给长安的雪吧。 站了许久,我搓了下发凉的双臂, 转身回到屋里。 屋中的酒菜已经撤下去了,此时,几个宫人将那幅《盛世长安夜景图》展开,这幅画足足有一丈五尺,上面画了长安的亭台楼阁、车水马龙和民生百态,有小儿蹴鞠、有瓦市杂耍、有士子清议、有教坊司花魁跳剑器舞、亦有一掷千金的豪贵公子……的确是盛世之景。 李昭双手背后,立在这幅鸿篇巨制前,怔怔地看。 他眸中之色十分复杂,一会儿流露着骄傲,一会儿又皱起眉头,担忧满满,手好几次想要轻抚画卷,估计怕弄脏,没舍得,最终让宫人们卷起,连夜送回宫中,珍藏在勤政殿的珍宝阁里。 紧接着,他又让胡马将朱九龄的另一幅画用撑杆撑起。 扭头看向我,笑着勾勾手,示意我去他那里,一起观赏。 另一幅画是《长安丽人行》,画的是我。 记得头一次见这幅画,还是朱九龄自尽那晚,当时这幅画还是残稿,并未画五官,如今已经添上去了。 画中的我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穿着淡紫色褙子,发髻松散,媚眼如丝,似乎在看什么人,手中提着壶酒,赤着足,脚背上画了两朵一红一白的彼岸花,旁边题着赵长卿那首词: “玉楼初见念奴娇,无处不妖娆。眼传密意,樽前烛外,怎不魂消。 西风明月相逢夜,枕簟正凉宵。殢人记得,叮咛残漏,且慢明朝。” 这首词是当初他戏弄我,写在纸上的。 “真好看。” 我靠在李昭身上,掩唇轻笑。 “哪个好看?” 李昭揽住我的腰,轻笑着问:“人好看,还是画好看?” “当然是人。” 我毫不脸红地自夸,仰头看他,打趣:“记得某人也曾给我画过幅嫁衣图,可比起人家朱大师的功力,那真是差远了。” “哼。” 李昭拧了下我的屁股,“不满”地嗔道:“朱和尚这幅画了一两个月,精雕细琢,自然是好。而朕的那幅呢?某人当初同朕闹别扭,朕为了哄她,只能连夜画了那张衣着不伦不类的画,肯定简单粗糙。若是不喜欢,还给朕便是。” “真真小气。” 我白了眼他,转身,捏住他的下巴摇,噗嗤一笑:“画既送出,概不退还。您皇帝老爷送的这幅画,我可是要带进棺材里的。” 李昭面有得意欢喜之色,俯身吻了下我的头顶,忽然扭头,看向睦儿。 睦儿此时正被乳娘横抱着,昏昏欲睡。 李昭笑容渐渐收敛,怔怔地看了良久,轻叹了口气:“因儿女事,咱们与老朱结缘颇深,惟有亲生父母才会如此为子女盘算、妥协、受屈。好个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希望吾儿日后平平安安,无灾无祸。哎,眼瞅着就到年下了,他马上就该过周岁的生辰了。” “是啊。” 我轻叹了口气,刚准备问李昭,打算怎么给睦儿过周岁,是不是要交给礼部,而今袁文清是礼部尚书,若是过得动静太大,老袁又该上奏札进言了,可若是交给内宫操办,皇后免不了要插手,她会不会又做什么文章? 哎,真是烦人得很。 蓦地,瞧见他眸中似含有痛苦之色,似乎想起了什么人,他方才有感慨父母子女之言,莫不是……李钰? “说起给睦儿过周岁,我正准备给你说个事儿呢。” 我拉住他的腕子,犹豫了良久,低下头,笑道:“还是算了,我怕你听了后会不高兴。” “你说。” 第152节 李昭抬手,温柔地将我额边的碎发往上抚,柔声道:“不论你说什么,朕都不会生气。” “嗯……” 我佯装不好开口,最后轻叹了口气,真诚地看着他,柔声道:“我晓得你疼爱睦儿,这回这孩子又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想弥补他,给他热热闹闹地办场周岁宴。” “妍妍,其实朕……” 李昭面含羞惭之色。 “你让我说完。” 我轻声打断他的话。 瞧见他这般神色,我便知道自己猜的多半没错了。 “你说的没错,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睦儿是你儿子,钰儿也是。我虽恨他母亲伤害了睦儿,可这孩子却是无辜的,而今他被你远远逐去洛阳,外人瞧你是一点都见不得他,我却晓得你心里是在意他的,公主夫妇是胸襟开阔、乐观豁达的良善之人,孩子由他们教养,坏不到哪儿去。而今曹氏被赐死,这孩子心里本就别扭,若是知道你给他弟弟大办周岁宴,难免心里会生出比较和怨怼。照我说,睦儿周岁咱们不大办,也不宴请什么大臣公侯,就咱两个单给他过。你偏爱睦儿的心,我知道就行了。” “妍妍,你……” 李昭眸中含泪,重重地叹了口气,再次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抱着我摇,喃喃道:“多谢你体谅朕,真的多谢你。” 说到这儿,李昭斜眼看向胡马,沉声吩咐:“明儿晓谕六宫,朕去汤泉行宫探望皇五子,宠幸宫人高氏,抬举其为美人,赐封号元,元亨利贞的那个元字。” 听见这话,我登时怔住。 元,有原配、初始之意,李昭这这这……什么意思? 我忙仰头看他,咽了口唾沫,小声问:“这个汤泉行宫的元美人,是我么?” “你说呢?” 李昭手指刮了下我的鼻梁,眨巴着眼,噗嗤一笑:“怎么,不愿意当朕的后妃?还是嫌位份太低?你先别急……” “不不不。” 我一把推开他,冲他连连摆手:“你先别过来,一下子把我弄懵了,容我仔细想想。” “这有什么好想的。” 李昭摇头,笑得无奈。 “位份我是不在意,我知道你以后肯定不会委屈了我,可、可……” 我眉头皱成疙瘩,直面他,说实话:“可若是封了美人,我可就得进宫啊,你那皇后张素卿还不得吃了我?” 说到这儿,我横了眼他,撇撇嘴:“那我不干,我还有一摊子生意呢,再说了,宫里哪有外头自在,你还是收回成命吧。” “这话朕已经说出去了,收不回了。” 李昭手指轻点了下我的眉心,俯身,盯着我的脸坏笑:“元美人住在汤泉行宫里,不为朕喜,且与皇后八字相克,倒也不必回长安拜见。朕的丽夫人就待在外头,高高兴兴地陪朕过日子,怎样?” 我抿唇偷笑,高昂起下巴:“让我考虑考虑。” “你还敢考虑。” 李昭大手一挥,让胡马等人退下,他把我往内间带,笑骂:“看来朕真把你给纵坏了,可是得好好收拾下你,来吧元美人,今夜就开始侍寝吧。” …… 开平元年末,是我回长安的第二年。 这一年,没落的高家发生了很多事。 年初,我促成月瑟和谢子风的婚事,向李昭索要爵位未果,反伤了八弟和鲲儿父子,继而愤怒离家,恰巧,那时李昭破格提拔梅濂到长安做官,我找到梅濂,同他体面地和离,并且在那个风雪之夜,我生了个儿子。 年中的时候,我的儿子被李昭狠心抱走。我在伤心失望之下,第二次离开了家,有了自己的生意,结识了朱九龄,并且从教坊司将赵燕娇救出,进而又帮扶贫弱妇人,初步实现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心愿,有了点微薄名声,而八弟亦开了书局,日子蒸蒸日上。 年末,我与李昭和好,谁知睦儿被后宫前朝联手算计,差点夭折。万幸旧日结识陈砚松和杜老,亲姐姝华更是催产赠予胞衣,救了吾儿一命。时隔半年,儿子重新回到我身边,而我,也有了名分,不再是李昭生命里的过客流莺,是他心里的元妻。 回首想想,当初我两手空空来长安,落魄无助,寄身在妹夫左良傅家中,辛辛苦苦走了两年,而今,我也终于拥有了点什么。 这一路走得多不容易,也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第116章 周岁宴 如题 波云诡谲的开平元年, 就这样过去了。 不知不觉,距我封美人已经过了三个来月,如今已是开平二年。 这三个月, 倒是发生了不少事。 我现在总算明白当日李昭从张府回来, 脸色为何那般阴沉。 张致庸逗孩子时被冰滑倒了,摔了一跤, 当即就背过气了,我四姐夫和半个朝堂的官员都去探望过, 觉着老人家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 这不, 老首辅“临终”遗言都有了, 皇后偏爱儿子, 多年来忽略了小公主萝茵,他心疼可怜这个外孙女, 希望皇子傅、翰林院大学士、礼部尚书袁文清的长子能尚公主。 好么,这门亲事定下后,老首辅估摸着能咽气了, 谁知人家“老骥伏枥”,拿人参汤吊着口气, 病情居然有所好转, 生生熬过了这个寒冬, 而今在家卧床休养, 拒不见客。 他的庶长子张达齐是出了名的大孝子, 每日家伺候在父亲床边, 汤羹必得亲尝过不烫了, 才喂给父亲,夜夜帮父亲擦身泡脚,他夫人林氏乃德靖侯嫡长女, 出身高贵,林家也是豪宗大家,族中子侄出任武官的不在少数。 自打老爷子病下后,林氏逢初一十五必去三清观祈福上香,并将自己的嫁妆折成银子,大量买粮米,施舍穷弱。 不仅如此。 大理寺乃复审平反刑狱之司,张达齐为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他应天子宽和仁厚之风,查阅古籍,结合本朝三司决狱记档,花费数月写下《开平慎刑十二编》,记述了从三代至本朝的十二则经典刑狱决案,主要还是体现慎刑、宽严相济和德法兼治之核要。 据说此书一出,李昭喜爱得手不释卷,连叹张达齐乃博古通今之大才贤臣,朝野上下也赞誉纷纷。 张达齐夫妇名声盛极长安,有些门户还发出感慨:其实只要人好了,嫡庶出身仿佛也没那么打紧。 可还有些世家大族反驳:嫡庶本就该分明,张达齐大人虽是庶出,可从小是当家大夫人一手教养大的,胸襟见识怎能是妾婢之子能比得上的。 一时间,嫡庶之论竟也成了茶寮瓦肆谈论的时兴论题。 张致庸病重无法理事,朝堂就出现了巨大的人事变动。 六部素来以吏部最为要紧,这不,开平二年年初的时候,李昭命袁文清为正二品的吏部尚书,同时署理礼部事,并擢升梅濂为刑部尚书。 紧接着,他根据考绩罢免了一批无能官员,缩减恩荫,同时对五军都督府的武官进行了升降贬罚,另外又在御史台下设十二道监察御史,对六部严厉稽查管制,牢牢地将军政大权抓在自己手里。 不仅朝堂有大的变动,宫里也是。 先是我封了元美人,紧接着杜老的长子杜仲携家小搬到长安,任太医院院判一职。 杜仲来后,日日侍奉在皇帝身侧,后又给皇长子李璋调理身子,备受李昭宠信。 长安的天,在慢慢地变。 …… 今儿是三月初一,是睦儿的周岁生辰。 不似去年生他的时候,天寒落雪,今年开春后天暖得早,长安城外的山樱和桃花开了些许,引得许多公子、贵女踏春游玩。 因着儿子中毒病危,去年我许了口愿,只要吾儿平安度过这劫,我愿拿出酒楼和丽人行收益一半,扶弱帮小,所以从过年一直到今日,我都在施粥散米,丽夫人的善名一时也无两。 睦儿平安如意、李昭高兴舒心,那我花再多的银子也欢喜。 这不,我去年同这狗东西打趣,若是挣了银钱,给咱换个大宅子。可惜手头大宗银子都花在生意和施粥上了,这个愿望只能推迟一两年。 李昭知道后,不声不响地给我买了个府邸,是以前安顺侯的宅子,离皇宫和北镇抚司都近,他乘车进出方便,我和儿子也更安全。 小木头生辰,李昭晓谕前朝后宫,不大过,要节省开支,他自己去“汤泉行宫”看看小儿子就行了。 好家伙,昨儿天还没黑,他就回家了,沐浴后想找我聊点床榻上的事,我不太舒服,拒绝了。 他这些日子劳累,倒也没强求,早早睡下,如今都到日中了,还没起来。 靠他,我儿子连口奶都吃不上。 这不,今日我早早起来,先是给儿子换上了大红的小袄子,脖子上给他戴了长命金锁,手腕上则戴了我和李昭的定情信物,就是那对刻了“金昭玉粹”的镯子。 紧接着,我就亲自去后厨做菜,荤八碟素八碟,又给儿子弄了十来只虾仁泥小饺子,顺便让云雀带着嬷嬷们去后花园折些春梅来,插瓶里正好。 差不多准备齐全后,我赶忙回到上房里梳妆换衣。 我也穿了身银红色的袄裙,梳了最喜欢的乌蛮髻,为表喜庆,特意簪了朵宫纱堆成的山茶花,斜眼瞧去,李昭刚刚起来,睡眼惺忪地张开双臂,由胡马给他更衣、洗脸。而儿子此时正由两个乳娘抱着,给他喂饺子吃。 我一边对着镜子戴耳环,一边打趣李昭:“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昨晚陛下梦里宠幸了多少美人,居然这般懒睡。” “朕如今哪里还敢宠幸,又不是没有被醋坛子拿丝线绑过。” 李昭笑笑,擦了把脸,大步行过来,一屁股坐到梳妆台上,手轻钳住我的下巴,拿起螺子黛,帮我画眉,笑着问:“酒菜都备好了?” “嗯。” 我从桌上拈起枚猪油白糖糕,一整条全塞嘴里,含糊不清地对他说:“早都好了,既然是咱俩给他过,我就亲自动手了,吃罢饭后就抓周,下午我想去汤泉行宫泡温泉。” “也行。” 李昭笑着点头,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糕点上:“你不是最怕胖,除了滋阴养颜的燕窝糕,其他带糖的一点都不吃,怎么眨眼的功夫,都吃了小半盘子。” “没办法,肚里的馋虫饿了。” 说话间,我又吃了两块。 李昭从我手里抢走半块糕,放嘴里嚼,嘿然笑道:“有个事,朕想给你说,那个……朕今儿另请了贵客来。” 我白了他一眼,撇撇嘴:“不是就咱俩给他过么,你请了谁?瞧你这心虚的样儿,肯定是女人,贵妃吧。” “真瞒不过你。” 李昭手按住我的肩头,指头轻轻地摩挲着,笑道:“你如今也是后妃了,朕得给你找个靠山,再者小木头过了周岁后,差不多就能慢慢启蒙了,朕思前想后了很久,把翰林院那些个大学士的履历翻了好几遍,觉着贵妃的表哥羊羽棠不错。” “什么,羊鱼汤?” 我噗嗤一笑:“羊和鱼炖在一起,那还能吃么。” “少贫嘴,羊和鱼炖一起怎么不能吃了,那叫鲜。” 李昭手指弹了下我的脑门,亦忍俊不禁,轻咳了声,正色道:“羊家虽不是公侯勋爵之家,但世代为史官,家学渊源,这点不容置疑。唐太宗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说到这儿,李昭拉起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在我掌心写“羊羽棠”三字,后将我手合住,柔声道:“羊羽棠学贯五经、品行好,人也谨小慎微,朕年初的时候在翰林院设了陈史馆,命他编纂修订前朝陈史和本国史,那《穀梁传》中说‘羁贯成童,不就师傅,父之罪也。’朕思前想后,觉得由他当儿子的启蒙师傅,最合适不过了。” 我点点头。 真是难为李昭,处处为我们母子思量考虑。 “行。” 我双臂趴在他腿上,仰头看他,笑道:“都听孩儿他爹的,那位羊大人今儿也来么?” 第153节 我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云雀小跑着进来,分别给李昭和我见了礼,笑道:“启禀陛下,贵妃娘娘和羊大人已经来了,正等在院门外,要不要宣进来?” “宣吧。” 李昭动动手指,让胡马亲自去迎人。 随后,他拍了下我的肩膀,示意我去抱儿子,笑道:“毕竟今儿也算拜师宴,朕得礼贤下士些,跟着你去迎。” 我听见这话,从乳娘手里接过睦儿,随李昭走出上房。 这小子病好后饭量也大了许多,个头要比寻常一岁的孩子高些,齁沉齁沉的,抱久了胳膊疼,他近来扶着墙,能挣扎着站起走了,不似去年那样简单地叫马马、爹、妈,如今他会简单地说几个字,甚至还能说一半句连贯的话。 李昭讶异不已,说这孩子也忒早慧了,璋儿一岁半上才会叫娘。 万幸,真是万幸,那个要命的蛊毒没有伤了我儿的脑子。 …… 我抱着儿子,站在李昭身侧。 四下瞧去,小院的廊子都挂上了红绸,靠墙根摆了一溜开得正艳的海棠、春兰和红梅,所有的嬷嬷宫人都捯饬得精神,垂手侍立在青石台阶下,屏声敛气,静静等着。 只听一阵欢笑声传来,我朝前看去,从小院外一前一后走进来对男女,正是贵妃和她表哥。 贵妃今儿盛装妆扮,眉眼皆笑,她身后跟着个胖男人,应该就是那羊羽棠。 这男人个头与贵妃差不多高,腰颇粗,瞧着四十上下,圆脸小眼睛,人太胖,就显得脖子有些短,鼻下留着两撇胡子,笑的时候浑身肉都在颤,左右手各提了捆用红绸子包起来的书,不太像学富五车的大学士,倒像肉铺里的掌柜。 我面带微笑,嘴不动,低声对李昭道:“贵妃一家都挺圆嘛。” 李昭偷摸踩了下我的脚,亦莞尔浅笑,悄声嗔:“会不会说话,人家那是富态。” 正在我俩悄声耳语的时候,那羊羽棠忽然踩到了下裳,直挺挺摔了一跤,就地打了个滚儿后,灵活地站起来,笑眯眯地冲贵妃和宫女们连连摆手:“没事没事,不用姐姐们扶。” 说罢这话,他重新拎起那两捆书,一瘸一拐地笑着朝前走来。 忽然,睦儿小胳膊伸直了,指着羊羽棠,看着我和李昭,高兴得四脚乱蹬,眼睛睁大了,奶声奶气地叫:“舅舅,那个是舅舅。” 睦儿这一叫,登时把那羊羽棠吓了一跳,两只胖手抱成拳,连连作揖行礼:“微臣不敢当小皇子的舅舅啊。” “无碍。” 李昭大手一挥,看向贵妃,笑道:“听元美人说过,小木头之前还叫过贵妃一声娘,叫你舅舅倒也不算见外。他现在学说话,嘴碎,爱卿不必放心上,今儿是家宴,你们都随意些,别动不动行礼了,朕看着麻烦。” 说到这儿,李昭看向胡马,吩咐:“带着贵妃和羊大人去花厅,现就开席罢。” 待贵妃兄妹进花厅后,李昭俯身,捏住小木头的下巴,轻轻摇,笑骂:“你小子也忒会来事了,这声舅舅叫的,羊羽棠怕是得把那满肚子的学问都教给你。” 我横了眼这狗东西,把儿子擩给他,低声笑道:“你被这小子给骗了,你当他真是叫羊大人?” “那是……” 李昭皱眉细思,忽然恍然大悟,不禁哈哈大笑,狠狠亲了儿子两口:“朕懂了,这小子看见羊羽棠刚才一瘸一拐的样儿,想起了他舅舅牧言,嘿,这坏透了的小子,刚一岁就会排揎人。” “嘘。” 我抿唇摇头,笑着撞了下李昭,同他一起往花厅行去。 花厅今儿亦布置得喜气,大圆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食。 贵妃倒是不拘什么礼,已经脱下繁缛沉厚的华服,去了碍事的步摇,端着杯酒,四下里打量花厅,一边点头,一边笑着对胡马说:“还是素简了些,明儿把本宫宫里的那套红珊瑚摆件拿出来。” 而羊羽棠却不敢那么放肆,仍然提着两捆书,不知是累还是拘谨,额上满是热汗,胖脸绯红一片,躬身立在门口,瞧见李昭进来了,腰立马弯下去。 “都入座罢。” 李昭看向贵妃,笑道:“今儿的菜都是妍妍亲手下厨做的,若是不好吃,你也别表现出来,给她点面子。” “妹妹经营着那么大的酒楼,手艺肯定不差。” 郑落云将酒杯放到桌上,笑着上前,屈膝给李昭行了一礼。 见我要跪下给她磕头,忙抓住我的双臂,将我扶起来,上下打量我,连连点头,笑道:“妹妹越发貌美年轻了,过了年虚岁得有三十三了吧,瞧着倒像二十多岁,可是丽人行膏子保养的?” “娘娘若是喜欢,妾身立马让人去铺子里给您取两套。” 我莞尔浅笑,恭敬地屈膝见礼,随后扭头,示意云雀赶紧回丽人行取膏子去。 “呵。” 李昭笑着横了眼贵妃,抱着睦儿率先入座,打趣:“就你精,两手空空来吃酒席,还不忘占妍妍便宜。” “妾身这不是给睦儿送了个大师傅嘛。” 贵妃拉着我入座,看向羊羽棠,笑道:“表哥,陛下都说了,今儿是家宴,你也别拘着了,把厚礼放下就入座罢。” 羊羽棠没动,看向李昭。 李昭微笑着点头,下巴努向对面的四方扶手椅:“坐。” “是。” 羊羽棠咽了口唾沫,这才踏着小碎步入座。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两捆书放在脚边,低着头,盯着面前的碗筷。 李昭瞧见此,身子探过去些,轻声笑着问:“大舅兄给睦儿带来什么周岁礼?” “是微臣亲手点校过的《史记》和《汉书》。” 羊羽棠笑着答。 “果然。” 李昭摇头一笑,手轻抚着睦儿的小脑袋,嗔道:“你也太迂了,朕让你做他师傅,你现就准备好了书,他还是个奶娃娃,哪里能看得懂那些,没得辜负了你一番辛苦校勘。” 羊羽棠抹了把鼻头的热汗,笑道:“微臣愚笨,素来送礼只会送些书,嘿嘿。” 正在此时,我的脚背一痛,原来这狗东西偷摸踩了下我。 我会意,忙端着酒壶起身,走过去亲自给贵妃和羊羽棠斟了杯酒,随后端起茶,微微屈膝见礼,笑道:“陛下早都给妾身说过羊大学士家学渊源,睦儿顽劣,日后还要您多费心了。” 羊羽棠立马起身,谁知太胖,竟将椅子连着带了起来。 这男人脸登时窘了个通红,慢慢地起身,低着头,双手举起酒杯,躬身笑道:“元小主折煞微臣了,臣定当竭尽全力教导小皇子。” “你瞧你。” 李昭斜眼看向我,笑着嗔怪:“睦儿今儿拜师呢,你也不真诚些,喝茶算怎么回事,立马给朕换成酒,你能喝的,朕的酒还是你教的呢。” “那个……我……” 我脸有些发烧,手紧紧地攥住茶杯:“我戒酒了。” 我尽量给他暗示。 “朕可不信你能戒了。” 李昭给自己杯中倒了酒,笑道:“这酒是温热的,可以喝,朕同你一人敬羊大学士一杯,朕先喝了。” 说罢这话,李昭一饮而尽,他将酒杯倒扣在桌面,见我仍拿着茶杯,诧异道:“怎么还不喝?” “我、我,哎!” 我白了眼他,真是有够无语。 我拒绝了他多少次行房,心里没点数么? “妹妹怕不是有了吧。” 贵妃一怔,笑着问。 我抿唇点点头,手轻抚着小腹,笑而不语。 “真的?” 李昭立马站起,他将睦儿交到贵妃手里,疾走过来环住我,紧张地上下看我,问:“怎么都不告诉朕?什么时候诊出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慢慢地带着我入座,让宫人将我面前的酒樽撤下去,换成汤碗来。 这狗东西激动得俊脸绯红,眼里早都没了旁人,凑近我,手轻附上我的小腹:“几个月了?” “刚满两个月。” 我莞尔浅笑,心里甜甜的。 “怪不得最近胃口这么好。” 李昭眼里尽是笑意,激动地连喝了两杯,扭头看向胡马,笑道:“晓谕六宫,朕登基后子嗣不丰,汤泉行宫美人高氏有孕,晋封为正二品元昭仪,位列九嫔之首。” “哎呦,恭喜妹妹了。” 贵妃抱着睦儿起身,屈膝给李昭见礼,满脸堆着笑:“臣妾恭喜陛下,又添麟儿了。” “好、好!” 李昭连说了两个好字,大手一挥:“朕今儿双喜临门,赏,全都有赏。” 正在此时,我瞧见末座的羊羽棠喝了口酒,似在壮胆子,他胖手握成拳,小心翼翼地进言:“陛下,是不是应该给昭仪娘娘另换个封号,这个元字,仿佛有原配、正夫人的意思,去年您封元美人的时候,臣就听见朝中隐隐有人议论,这个字不妥,微、微臣怕您太过宠爱娘娘,会对她母子不好。” 我心里一咯噔,羊羽棠说的没错啊。 朝堂那些人专会在字眼上做功夫,之前的冕,还有我儿的穆,可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我刚要对李昭说,要不换个封号。 其实不用元也行,我对这个并不怎么在意。 就在此时,我瞧见贵妃瞪了眼羊羽棠,凤眸微闭,沉声斥道:“表哥喝多了,竟也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贵妃抱着睦儿,看向李昭,眉一挑:“汤泉行宫元美人姓高,单名一个元字,陛下当初随口用她的名儿作为封号,本就是寻常事罢了。再说了,高家妹妹原本就是陛下未婚妻,那是天下皆知的事,封个元也没什么。” 说到这儿,贵妃眼里闪过抹狠厉,轻描淡写一笑:“再则,便是谋害睦儿的贱奴都能叫梁元,妹妹身怀龙裔,是有功之人,怎么当不起一个元字,放心罢,没人说嘴的。” 李昭听见这话,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点头微笑:“贵妃此言,深得朕心。” 第117章 抓周 抓了个啥? 开平二年三月初, 我被封为九嫔之首,亦有了新身份新名字--高元,不是特别好听, 但意义非凡。 我低头浅笑, 打量席面上所有人的表情。 第154节 李昭自不必说,只喝了两杯酒, 就仿佛醉了似的,不住地往我碗里夹菜, 让我多吃些; 贵妃亦眉眼皆笑, 逗弄睦儿:“小木头就要做哥哥了, 高不高兴?” 而那位羊大学士, 方才被他表妹说了几句,这会儿再也不敢“不合时宜”地进言了, 心疼地看了眼贵妃,不着声色地叹了口气,低头紧盯着面前的一道梅菜扣肉。 …… “都动筷罢。” 李昭笑着扭头, 冲一旁立着的胡马道:“羊大学士有些拘谨了,你去侍奉他用饭, 多夹些肉, 他爱吃。” 说到这儿, 李昭亲自舀了碗汤, 递给贵妃, 笑道:“这道鸭汤极补, 昭仪昨儿还跟朕啰嗦, 说是她把人参、鹿茸剁碎了,掺和进高粱米里喂老雄鸭,后又加了火腿, 用文火炖了好几个时辰才成的,你多喝些。” “臣妾多谢陛下赐汤。” 郑贵妃落落大方地颔首微笑。 她抱着睦儿不方便,索性直接端起碗去喝,哪料这小子两只胳膊伸长了,急吼吼地去抢她的碗,整得她一口都喝不进去。 贵妃垂眸温柔地看着睦儿,柔声问:“怎么了?” 睦儿唇角流出涎水,眨巴着眼:“木头,喝喝。” “原来你小子馋了呀。” 贵妃就将碗沿儿凑近睦儿的口,喂孩子喝。 我心里一咯噔,贵妃未曾做过母亲,自然不知一岁大的孩子不能喝这种极滋补又多盐的东西。 可我没表现出不满,由着贵妃喂了睦儿一两口,手指戳了下这小子的屁股,笑骂:“真是有奶就是娘啊,郑娘娘这儿有好吃的,你登时就忘了将你含辛茹苦养大的老娘,快丢开,别黏着娘娘撒娇了,让娘娘安心用饭。” 说话间,我将睦儿抱回来,让他坐在我腿面上,随后忙用筷子给贵妃夹了个杏仁泥裹鹌鹑蛋,笑道:“姐姐吃这个,鹌鹑蛋腥,但杏仁清甜,妾身又加了些酪,吃进嘴里有股子奶香,很不错的。” 郑贵妃听见我对她改了称呼,眉尾一挑,忙笑道:“呦,那姐姐可得将这盘鹌鹑蛋全都吃光,才不辜负了妹妹的情儿。” 李昭听见这话,嗞儿地饮了盅温酒,笑着打趣贵妃:“少吃些,瞧瞧哎,你这脸最近又圆了些。” 贵妃俏脸登时绯红,拿帕子隔空抽打了下,难得小女人状,立马挽住我的胳膊,笑着撺掇:“陛下真是越发坏了,妹妹得好好地帮姐姐治一下他。” “放心罢。” 我亦忍俊不禁,媚眼横向李昭:“今儿睦儿生辰,我就不下你面儿了,快快自罚三杯。” 李昭斜眼觑过来,“悻悻”耸了下肩,笑着咕哝:“行,姐儿俩就专门跟朕作对吧。” 说话间,他端起酒壶,仰头,直接往口里倒,咕咚咕咚喝了数口,不当心,弄得满脸满身都是。 这人也没在意,随意用袖子抹了把,连着吃了好几块炭炙羊肉,口里嚼着,手伸过来,摸了下睦儿的小脑袋,随后用筷子敲打酒杯,轻轻吟唱: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抚我畜我,长我育我。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唱到后面,李昭眼圈忽然红了,大手覆在脸上,长长地出了口气,不知是联想起自己无父母可依、如野草般苦苦求存的小时候,还是想起那个没了娘,孤身一人远去洛阳的儿子李钰。 我忙凑近他,连连抚着他的胳膊,柔声问:“怎么了?” “无碍。” 李昭笑着摇头:“喝多了。” 他很快收拾好情绪,饮了口汤,手指点着桌面,看向贵妃,笑着问:“逆王旧日的心腹大将王猛如今盘踞在兖州,近日屡屡唆使朝中一些官员向朕进言,夸这贼子在三王叛逆中拨乱反正,应当给予嘉奖,这不明着向朕索要爵位么,真真是烦人,你这边准备得怎样了?” 我一怔,晓得李昭现开始与贵妃谈朝政了。 他没让我走,我就不动。 我佯装不感兴趣,用筷子将鹌鹑蛋碾碎,夹了点蛋黄,喂给睦儿,柔声哄他:“张嘴,啊,那会儿才吃了两个小饺饺,好宝宝不能挑食,再吃点。” 睦儿不吃,挣扎着要下地。 我牢牢地抱住他,从盘子里夹了点菜叶,和蛋黄搅在一起,将这小子放倒,给他喂:“你乖乖吃饭,娘亲待会儿带你去骑小木马。” 听见小木马三字,睦儿登时来了精神,小嘴张得大大的,黑溜溜的眼睛看着我,特别认真地用婴语说:“多多的。” “好。” 我忙笑道:“让你多多骑一会儿,今晚不给你洗澡澡啦,高不高兴?” 这小子嘿然一笑,两只眼睛登时眯成了小月牙。 趁着给孩子喂饭的功夫,我偷摸瞧。 贵妃此时坐直了身子,饮了口酒,笑道:“陛下放心,臣妾亲自挑选了两个绝色美人,计谋武艺都是上佳,一个已经爬到了王猛床榻之上,备受宠爱,另一个将会在年中的时候去其副将范希大跟前,王猛老贼骄悍勇猛,强攻不如智取。咱们效仿貂蝉美人计缓缓图之,估摸着最多三年就能让他后宅起火,同时他的部下也会离心,待他们内乱分崩离析之时,咱们便可一举拿下,几乎不费一兵一卒。” “嗯。” 李昭微微点头,笑道:“你办事朕放心。” 说到这儿,李昭给自己倒了些酒,举起,与贵妃碰了杯,皱眉问:“赵童明那个孩子怎样了?” “臣妾安排他北上,去了曹县。” 郑贵妃吃了口菜,细思了片刻:“算算日子,估摸有小一年了。” “曹县?” 我不禁出声。 一瞧,李昭和贵妃此时都在看我。 我紧张心通通直跳,皱眉望向李昭,担忧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插嘴的。梅濂是赵家哥儿的灭门仇人,他母亲姬妾、庶子女都在曹县,万一赵家哥儿忍不住恨,去杀人怎么好?” 李昭噗嗤一笑,用筷子轻敲了下我的头,对贵妃道:“你瞧,当娘的人就是心软。朕知道你怜悯燕娇,顺带心疼赵童明,无碍,如今朕派了李少赶赴边疆为朕组织商屯,顺带让他暗中教教赵家哥儿生存之道,长长见识。朕就是要让他日日见到仇家,否则怎么学会忍辱负重,若是他冲动之下杀了梅家人,那朕觉得他不堪大用,倒也不必栽培了。” 贵妃点头微笑,紧着李昭的话头:“陛下料事如神,童明果真是个能卧薪尝胆的孩子,化名为安博,不仅刻苦读书,还混入酒楼,做起了小账房先生糊口,而且时常帮酒楼去梅府送吃食,与白老太太聊得好呢。” “那就好。” 李昭点点头,眸中含着抹狡诈之色,笑道:“朕真期望有一日能和他相见。” 说到这儿,李昭忽然看向我们母子,莞尔浅笑:“这顿饭也吃了好久,让睦儿抓周罢,你而今身子重,别太劳累了,完事后早些歇息。” “行呀。” 我忙抱着睦儿起身,笑道:“炕上早都摆满了东西,就等着咱们这位小寿星去抓。” 说话间,我忙嘱咐胡马,去柜子里把睦儿的那身新衣裳拿出来,赶紧给他洗换。 …… 我带着儿子去隔壁小屋擦洗换,前前后后忙了小半盏茶的功夫,这才把他拾掇停当。 一切弄好后,我抱着这沉甸甸的小子快步走进上房的内间,四下瞧去,屋里垂手侍立了好多人,有睦儿的乳母、云雀、胡马等,而李昭此时有酒了,正闭眼窝在四方扶手椅里歇息,贵妃则站在炕边,笑着同羊大学士说话。 许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李昭瞬间睁眼,抓住扶手站起,醉得没站稳,身子踉跄了几下,他笑着冲我招手,示意我赶紧过去。 我朝前看去,炕上铺了块绣了百子千孙的大红缎被,上头摆了文房四宝、算盘、弓、绣春刀、金元宝、印章、奏札,还有本代表五经的《尚书》。 我担心这小子好巧不巧抓了朝堂上的东西,又惹得李昭多心,于是这些日子天天给他玩金元宝,而今他一看见元宝就高兴,抓住就往嘴里擩。 抓银子总不会出错,世人谁不爱钱? “来,小木头抓周了。” 李昭从我怀里抱走儿子,爱怜地用大拇指揩去儿子唇边的口水,忽然眉一挑,抬手将自己头上二龙戏珠金冠拆下,丢在炕上,扭头看向贵妃和羊羽棠,笑道:“你们也丢两件上去,朕倒要看看这小子最后会抓什么。” 我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这狗东西放什么不好,偏放皇帝的冠。 “哎呦,就没听过抓周抓冠子的。” 我白了眼他,忙要将那个金冠拿走,谁知被李昭抓住了胳膊。 这狗东西仿佛真喝大了,浑身的酒气,单手抱着睦儿,另一手潇洒一挥:“你甭管,朕倒要瞧瞧,带着祥瑞出生的孩子究竟能抓个什么。” 说罢这话,李昭环视了圈四周,目中含着抹狠厉杀意,冷声道:“今儿小皇子抓周的事,只能了结在这屋里,若是日后让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族诛。” 话音刚落,屋里立马黑压压跪了一地人,一个个连头都不敢抬。 贵妃瞧见此,摇头笑笑,从怀里掏出块晶莹剔透的玉璧,轻轻地放在炕上,笑道:“当初臣妾远赴云州会见东海王和楚王,谁知被魏贼探子知晓。魏贼立马派骑兵追杀,臣妾带人彻夜逃亡,哪知背后冷箭直朝臣妾的头射来,当时臣妾身穿铠甲,冠子上镶嵌的就是这块玉璧。臣妾命大,那只冷箭射穿了冠子,将这只玉璧的角也射掉了。陛下既然放了冠,臣妾就放块玉,待会儿将此物送给睦儿,希望他以后能做忠臣良将,为国为民奉献一生。” 听见这话,我总算稍稍松了口气,贵妃果然机敏。 我笑着上前,倚在李昭身侧,斜眼觑向炕上的金元宝,抿唇偷笑:“妾没娘娘那般厉害的经历,妾是生意人,便只能放个俗气的金子,希望这孩子日后富足一生,永不缺银钱花。” 李昭听了连连无奈地笑,嗔我:“他本就是天潢贵胄,怎么会缺银钱,瞧你这当娘的小气劲儿,也不说给儿子放个贵重的东西。” 说罢这话,李昭看向羊羽棠,笑道:“羊大学士准备给朕的小儿子放什么?” 羊羽棠肥胖的身子一颤,痴愣了下,忙俯身,将他带来的那两捆书解开,抽出本,双手捧着放到炕的最边上,恭敬笑道:“微臣身无长物,便放本《史记》,望皇子日后多读书、读好书、好读书。” “也行。” 李昭嫌弃地看了眼。 他将睦儿放在炕上,大手轻拍了下睦儿的小屁股,俯身凑到儿子跟前,柔声哄:“好儿子,去给父皇抓个了不得的东西瞧瞧。” 我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紧紧地注视睦儿。 这小子趴在炕上,茫然地看他爹爹娘亲,忽然咯咯欢笑,朝前爬去。 抓金子、抓金子! 我双手按在胸口,心里默念,慌地口干舌燥,用余光瞧去,李昭也有些紧张,身子甚至往前探了些,急得骂:“别碰胭脂,若是长大变成个好色之徒,瞧朕打不死你,往左、往左爬。” 睦儿没听他父皇的,偏偏往右爬,一路推开什么玉璧、金元宝、文房四宝,一把抓住那本《史记》,欢喜地抱在怀里,小嘴还去啃,口水流了一书。 这个结果,是我们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抓了本书,这算什么?日后本本分分读书识礼? 也行吧,如果睦儿长大后真能像鲲儿那般懂事温厚,是我的福气。 我笑着扭头,看向李昭。 他难得痴呆住,嘴半张着,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转而板起脸,手伸向儿子,沉声命令:“把这破书给父皇,重新抓。” 睦儿还当他父皇跟他抢,嗯咦地摇头拒绝,甚至将书藏到背后,就是不给。 “再说一次,给父皇。” 李昭直接动手去抢。 “不、不要。” 第155节 睦儿死死地将书抱在怀里,拧身就往后爬,扶着墙站起来,乐得直挥舞那本《史记》,口里发出咯咯笑声。 李昭瞧见此,气得愣住,转而头痛地抚额,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一会儿叹气一会儿笑,最后扭头,瞪向一旁不知所措的羊羽棠:“瞧见了没,这个徒儿你可算收好了!” 第118章 胎梦 如题 儿子的周岁宴, 就这样过去了。 有喜,无险,一切如意顺遂。 …… 入夜后, 天开始飘起了冷雨, 将檐下悬挂着的红灯笼打湿,点点滴滴, 如同美人的胭脂泪。 沐浴后,我穿着轻软的寝衣, 坐在梳妆台前, 仔细地往脸和脖子上抹润肤、防纹的膏子, 透过大铜镜往后看。 此时, 李昭正坐在炕上,怀里抱着睦儿, 他跟前的炕桌上摆了厚厚一摞章奏、笔墨和茶点,这狗东西喝了口茶,用笔头将蜡烛的灯芯往亮挑了些, 往奏疏上批自己的意见。 “知道这是什么?” 李昭垂眸,把睦儿手中的小木马夺走, 从桌上拿了封章奏, 递到儿子手里, 脸贴着儿子的脸, 笔头点着上面贴着的一张墨书小票, 煞有介事地教:“这个叫票拟, 六部阁臣把他们的意见用黑色的墨写在纸上, 贴在章奏背后,然后送来给父皇,最后父皇用朱笔批阅后, 方才生效,然后就可以发下去啦,这就叫票拟,听懂了么?” 睦儿两只小胖手抓住章奏,一把将那张小票撕下来,涎水流了老长,兴奋地挥舞着:“票票。” “对,对,吾儿真聪明。” 李昭用袖子擦去儿子嘴边的涎水,接着教:“六部有吏部、礼部、户部、兵部、刑部、工部,其中呢,以吏部最要紧,次重要的是兵部、户部,记清楚了?” “奶~奶~” 睦儿仰头看他父皇,小嘴儿耸动。 “不是奶。” 李昭摇头一笑,亲了下儿子肉乎乎的小脸,耐心地教:“跟父皇念,六部。” “木头,吃、吃。” 儿子手指向炕桌上的一碟蜂蜜糖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父皇:“要那个。” “那个不能吃。” 李昭按下儿子的胳膊,佯装虎着脸:“你现在往出长牙呢,吃甜的会坏小乳牙,不可以吃。跟父皇念,吏部,吏~” “坏!” 睦儿恼了,居然小手啪地打了下李昭的脸。 “嘿,你小子竟敢骂君父!” 李昭扬起手,吓唬睦儿:“快给父皇赔罪,否则父皇可就要打你的小屁股了。” 听见打屁股三个字,睦儿哇地一声假哭,两条小胳膊伸向我:“娘~~” 我没理他,用红木梳子通微潮的黑发,由着他撒娇。 “娘~” 睦儿见我不来,居然真哭了,四脚乱蹬,要从他爹爹怀里挣脱开,发现他爹爹不松开,也不安慰哄他,哭了几声后,渐渐止住,安安静静地窝在他爹怀里,小口吮吸着大拇指,同时委屈地摸自己的脸,含糊不清道:“木头,乖乖。” 嚯,居然自己安慰自己。 我和李昭瞧见此,同时忍俊不禁。 我往发梢抹了点护发的茉莉油,用蚕丝带绑起头发,这才施施然往炕那边行去。 我脱了鞋上炕,盘腿坐在李昭跟前,拍了下手,张开双臂,看着我这个比丫头还俊的大儿子,柔声笑道:“好啦,娘来了,看把小木头委屈的,快过来吧。” 谁知这小子居然“哼”了声,扭头拒绝看我,身子紧紧贴在李昭身上。 “嘿,还有脾气了。” 我身子凑过去,手轻轻地抚着平坦的小腹,故意道:“你就倔吧,等年底娘生了小妹妹后,疼她,不疼你了,哼!” “不要不要。” 睦儿立马推开他父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紧紧地抱住我的头,难过地哼唧:“娘要木头,要。” “哈哈哈!” 我一把将他放倒在怀里,头摇着冲向他的脸,这小子高兴得咯咯直笑。 李昭笑着看我们母子玩儿,从盘中拈了块酥,掰开,递到我嘴里,剩下的他吃了,嗔我:“你可别在他跟前说不要他,甭觉得孩子听不懂,他心里明镜儿似的。” 说到这儿,李昭目光落在我的小腹上,笑道:“还没生出来呢,就胡乱给睦儿说什么妹妹,万一到时候生了个儿子……” “肯定是女儿。” 我嚼着酥,挺直了胸脯,信誓旦旦:“前儿晚上,我梦见怀里冲进去只小羊,哎呦,雪白可怜的,太好看了。当初我怀睦儿的时候,有段时间什么都吃不进口,吐得昏天黑地,可现在怀的这个特别乖,不闹腾,而且我最近特喜欢吃辣,民间不都说酸儿辣女么,肯定是个丫头。” 说话间,我垂眸看着儿子的小牛牛,捏住轻摇了下,笑道:“一儿一女凑成个好,你不乐意么?” “乐意乐意。” 李昭摇头笑笑:“便是你真生了头羊,朕都喜欢。” 忽然,李昭大手抚着儿子的小脑袋,笑道:“小孩的眼睛灵,咱俩在这儿争没意思,何不问一下这小子。” 说到这儿,李昭手指轻戳了下我的小腹,煞有介事地问睦儿:“儿子,告诉爹爹,你娘肚子里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弟弟。” 睦儿脱口而出。 “好儿子。” 李昭眉梢一挑,眼里尽是欢喜,看向我:“听见了没?” “你居然问傻小子,他除了吃奶,什么都不懂。” 我撇撇嘴。 “谁说朕的儿子傻。” 李昭扁着嘴,凑近睦儿,柔声道:“咱们精着呢,对不。” “起开,让我问。” 我白了眼李昭,从盘中拿起块酥,在儿子面前晃,柔声问:“告诉娘,娘肚肚里是妹妹还是弟弟?” 我慢慢地用口型给他教:“妹~妹~” “弟弟。” 睦儿拍了下手,欢喜地叫唤:“木头,弟弟~” “听见了没?” 李昭挪过来,搂住我,坏笑。 “行啊,竟敢挑衅老娘。” 我哼了声,一口吃掉酥,故意吧唧吧唧地吃给睦儿看。 睦儿看见我不给他,气得直哼哼,手指忙从我口里抠,居然急得改了口:“妹妹呀,木头吃吃。” 听见这儿,我和李昭互看一眼,哈哈大笑,这小子挺精的啊。 “你小子!” 李昭轻打了下睦儿的小屁股,宠溺地气道:“怎么能给父皇抓本破书呢,便是不抓冠子,好歹抓个印章呀。当年父皇抓周,可是一把抓住先帝的手,硬生生将先帝大拇指上戴着那个扳指给撸了下来,就是父皇如今手上戴的这个。” 忽然,这狗东西身子猛地一动,垂眸盯着自己大拇指上的那个翠玉扳指,皱起眉:“不对啊,抓史记,那《史记》中有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七十列传,儿子你抓的是哪本来着?不行,朕得到书房找找去。” “哎呦,都这么晚了,去哪儿呀。” 我一把拉住他,斜眼看向纱窗,嗔道:“外头下着雨呢,别着凉了。” 其实,我是真的怕这小子抓了什么本纪,若是传出去,又被外头那些人非议陷害,同时我也怕李昭多心,忙笑道:“抓周嘛,本就是玩儿,哪有那么邪性,若你不在家,我还准备放一把汤勺呢,若是他抓了勺子,以后就真要做庖厨?” 说到这儿,我噗嗤一笑,胳膊倚在李昭身上,垂眸看着胖乎乎的儿子:“你儿子而今不止嘴碎,还嘴馋,怕是吃够了淡如水的肉粥。羊大学士那么胖,肯定贪吃,想来点校古书的时候手边放了不少零嘴儿,满书的肉香,你儿子寻着味儿就爬过去了。” “真的?” 李昭半信半疑。 “爱信不信吧。” 我轻轻摇着睦儿,拍着他的肩膀,哄他睡,对李昭轻声道:“昭,原本我打算今年亲去趟洛阳,开丽人行和酒楼的分铺,眼瞧着肚子大了起来,不方便去了。等过两个月,燕娇将香料生意摆顺了,我让她去,恰巧南李北陈这两个豪商巨贾都在北方,老陈欠我人情儿,李少又是我酒楼的大东家,皆能给这丫头教本事。” “这倒也可以。” 李昭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沉吟了片刻:“这赵丫头虽是女儿身,确实是可塑之才,只是朕还不希望他们姐弟现在就见面。” “这个你知会李少罢。” 我从一旁拉了条锦被,盖在昏昏欲睡的儿子身上,看着他白腻的小脸,柔声问:“你今儿席上吟唱那首“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声音好凄凉,我便知道,你想起了钰儿,是不是?” “嗯。” 李昭长叹了口气:“洛阳的密探回报,钰儿自打曹氏赐死后,就没再说过话,任凭月瑟和子风夫妇如何哄、逗,一个字都不说,夜里环抱住自己坐在床上,偷偷哭。这不,月瑟瞧见这孩子太过伤悲,同子风商量了下,俩人带着钰儿四处游历散心去了。” “哎!” 我叹了口气,摩挲着李昭的背,思量了片刻,笑道:“这么着吧,正好我要派燕娇去洛阳开铺子,先前我那火锅生意,公主着实帮了不少忙,他们俩成亲的时候,我送了个白玉做的送子观音,总觉得有些薄,洛阳酒楼开后,我打算拿出盈利的一部分给公主,便当给公主的分红,让她拿着踏踏实实地给钰儿花,我知道公主和驸马不缺银钱,短不了钰儿的,可到底也算我的一份心意,还有,朱九龄不是送了我一幅字嘛,我转赠给公主夫妇,你看怎样?” “你的那点小钱,还是留着给自己置办衣裳、首饰罢。” 李昭一笑,深深地看着我,将我搂在怀里,什么话都不说,连吻了好几下我的头顶,轻轻地摇我。 良久,这狗东西忽然坏笑了声,呢喃:“说起礼,你知道今儿发生了何事?梅濂的夫人,那个叫什么莲生的妇人,她今儿在梅濂跟前偷偷说,算算时日,大奶奶应该就是这几日生产的,她孩子快过周岁了吧。嚯,梅濂那时正抚着只玉如意出神,听见这话,猛地一下就打向莲生的嘴,直将那妇人的牙打掉了两颗,嘴里全是血沫子。梅濂那张脸冷的吓人,关了门,对着莲生好一顿拳打脚踢,喝骂:你这贱蹄子是想连累全家都死么?若是再让本官听见有关大奶奶的一个字,下回就勒死你!” 我心里一咯噔。 玉如意?梅濂莫不是……在想我? 我冷笑了声,不屑道:“还是那么爱打女人,莲生辛苦操持家宅,一口气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后面两个还是双生女,鬼门关里打了好几个来回,落下了一身的病,竟被这样虐待。” 正在此时,我听见西窗传来阵轻轻地叩窗声,紧接着,胡马沉稳的声音幽幽响起:“陛下,老奴有事要向您禀告。” 李昭皱眉,问:“朝堂还是后宫的?” “坤宁宫的。”胡马紧着答。 第156节 李昭眸中的温柔逐渐褪去,冷声道:“什么事。” 胡马低声道:“今儿下午老奴回宫告知皇后娘娘,您册封夫人为元昭仪,娘娘当着老奴的面没发作,老奴走后,她恨得将手边的香炉拂到地上,手腕烫红了一片,傍晚的时候,娘娘打发跟前的太监惠飞出宫去张府,入夜后,皇后娘娘的嫂子林氏入宫,俩人说了好一会子话。方才,娘娘支使惠飞给老奴传话,说昭仪乃正二品的九嫔之首,须得行册封礼,昭仪还得去坤宁宫叩拜皇后娘娘呢。” 第119章 小糊涂虫 如题 我听见胡马这话, 只是心咯噔了下,倒也没有多大的情绪起伏,默不作声地抱着睦儿摇, 将锦被给儿子掖好, 指头轻揩去他唇边的涎水。 偷摸朝李昭瞧去,他也镇静得很, 唇角含着抹讥讽的笑,从炕上捡起方才被儿子弄皱了的墨书小票, 两指夹住, 将它顺平, 斜眼看向我, 问:“元昭仪,你怎么看?” 我用小指的指甲轻轻地抠儿子鼻屎, 哪想弄疼了这小子,他气得把我的手推开,睁眼哼唧了几声, 接着睡,我亲了口他, 淡淡一笑:“皇后这么沉不住气啊, 若是我, 我就装作不知道, 眼不见心不烦。” “呵。” 李昭轻笑了声, 凑过来, 大手扣住我的后脑勺, 用力摩挲了几下我的头发:“傻子,你仔细想想里头的门道。” “她难道不是想见我,给我施压, 告诉我莫要恃宠而骄?” 我痴楞着问。 抬眼瞧去,这狗东西唇角勾着抹坏笑,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怎么了啊。” 我茫然,轻推了把他,撒娇嗔道:“哎呦,民间素来有“一孕蠢三年”的说法,我这接连有了两个,可不是得蠢六年,那你告诉我,我哪里说错了,素卿见我不施压,难不成还会给我认错?” “对喽。” 李昭打了个响指,大手爱怜地附上我的侧脸,指头轻轻摩我的唇,眉一挑,笑道:“你没听胡马说,皇后听见朕封你为元昭仪,发了大火。不过嘛,她这回倒是不像你这要蠢六年的小糊涂虫般笨。” “又骂我。” 我拧了下他的嘴。 李昭笑着躲开,转身从箱笼里拿出睦儿的小老虎枕头和褥子,铺好,从我手里接过孩子,轻手轻脚地放好,悄声道:“她这回倒是没犯蠢,让心腹太监回去找家里人商量,这不,她那嫂子林氏彻夜入宫,想必已经给她带去了主意。” 李昭正面躺到炕上,拍了下肩,示意我给他按。 我搓热了手,直接坐在他臀上,给他敲背,揉按肩颈,柔声问:“那会是什么主意?睦儿这事虽说没证据,可大家心里明镜儿似的,后面张致庸松开权,退了下去,我见你也没什么动作。我能理解你,璋儿到底是你的长子,你也得顾他几分颜面,所以暂时将事儿按下了。那么大家都装聋作哑,何乐不为呢。” “嗯。” 李昭舒服地哼唧了声,闭眼笑道:“看来你这小糊涂虫还未蠢到底,这的确是一层,但你说朕会暂时将此事按下,那倒不会,该收拾的,朕还得收拾。” 说到这儿,李昭手摸向我的大腿,拍了下,笑道:“张达齐夫妇那般矫情做作,也是想极力描补错漏,等着瞧吧,皇后这边会想法子给你认错屈服,意思是咱们到底一家子,还是和睦共处比较好,对璋儿睦儿都好。” “你说的事太多,我得想一下。” 我皱眉细思。 他拍了下自己的腰,坏笑:“行,慢慢想,不急,先给朕按下腰,方才坐久了,酸得很。” 我一边给他按,一边想。 其实我倒也真不是二孕蠢六年,只是有些时候在他跟前装装傻,没坏处。 依照他说的,目前大家暂时装聋作哑,粉饰太平,多半是因为李璋的缘故。是啊,皇三子李钰已经不可能被立为太子,而今宫里,就剩下嫡长子和我家这个小的了。 是,李昭是真的偏疼我们母子,可这并不会影响他的理智和决断。 李璋和我四姐的礼哥儿同岁,得有十三了,没几年就能行冠礼,从这两年李昭谈及这个嫡长子的语气来看,他并没有说出失望的话,反而因为李璋的一些抱怨而耿耿于怀,这足以说明,李昭还是非常看重这个长子的,否则怎会让袁文清当皇子傅?怎会对素卿一忍再忍? 而我的儿子呢?刚一岁,除了吃奶拉屎,什么都不会。谁都不敢保证,他以后到底会是长成什么样。 作为君父,他目前也只能悉心栽培两个儿子,待日后再作最终决断。 那么,这就是一个长达数年的事情。 所以张家那个长脑子的人做出屈服求和的决定,等着李璋这些年在朝堂更得人望,等着我儿子被养成富贵纨绔,亦或是徐徐再图之,总之,别在龙颜大怒这个风口浪尖出手。 这招确实是挺厉害的。 我佯装冥思苦想,使劲儿抓了几下头,拍了下他的背,笑道:“想不来,这张家做事向来鬼祟,我要是能知道,睦儿就不会受害了。罢了,我都听你的,你让我见我就见,你不让我见,我就安心在家里养胎。” “见吧。” 李昭长出了口气,莞尔浅笑:“毕竟……见一回就少一回嘛。” …… * 三个月后 草长莺飞,烁玉流金,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六月。 犹记得当日睦儿周岁宴那晚,胡马过来传报,说是皇后想见我。 当时我和李昭商量过,可以见,但他并未让我立马去,他觉得我刚怀孕,胎气还不稳,若是被什么人什么事气着了,小产怎么办,让我耐心等着,等到胎气稳了后,再见不迟。 那也行呗。 反正急得不是我,等着呗。 这三个月,倒是发生了很多事。 首先是我这肚子越发大了,照料睦儿的老嬷嬷一瞧,笑眯眯地同我说:娘娘肚子滚圆滚圆的,怀的肯定是个小皇子。 我不信,后来杜老过来给我请平安脉的时候,我几次三番地想问他,又忍住了,但杜老早都告诉了李昭,这狗东西连孩子的名儿都拟好了,贱兮兮地问我,想不想知道是儿是女。 我才不要。 反正我一直喜欢吃辣的,肚子里怀的肯定是小沁圆。 记得当日睦儿的生辰宴,李昭让羊大学士做儿子的师傅。 事后,我在府邸开辟出个小独院,专做儿子日后的学堂,院中小厨房、厢房皆有,并提前在八弟的脉望书局里订了几车经史子集的大部头书,又买了上好的笔墨纸砚,总之都归置妥当。 好么,羊大学士居然现在就开始教睦儿,每日未时来,戌时走。他让乳娘抱住睦儿,捧着本《毛诗》,摇头晃脑地从国风开始念。 一个大腹便便、严肃谨慎地教,另一个傻头傻脑、不知所云地听。 果然没一会儿,睦儿就觉得烦了,要么哭着拿小木刀“砍”羊大学士,要么忽然屙屎拉尿,加上如今他蹒跚学步,摇摇晃晃地满院跑,把胖先生累得后头追,腰都细了一圈呢。 后面我干脆让鲲儿和礼哥儿两个过来,羊大学士满腹经纶,倒是可以好好指点这对兄弟一番,如今这两个孩子也慢慢收心,开始在科举学业上用功,后头索性都住在我这儿了,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温书背书,特别用功。 羊大学士也没有因为这两个是孩子,就怠慢轻视,很认真地教,私下里同我说,礼哥儿是个心里做事的孩子,小小年纪很有成算,估摸着继承父业,能入三司,鲲儿五经的底子好,若是这般刻苦学下去,将来科举必定会高中,孩子心善又明是非,若是将来为官,必能造福一方。 听了这话,当日我亲自下厨,给羊大学士满满做了一桌好菜。只要我家的孩子们都好,那我就高兴。 至于外头的生意,酒楼和丽人行自不必说,如今在长安算是最红火的买卖,这三个月我和燕娇又开了几间香料铺子,取名“香如故”,专做高门豪贵的上等香料、蜜丸以及藏香、道香等,收益也还不错。 我家里事多,朝堂后宫也热闹得很。 先是朝堂上震动频繁。 之前李昭在御史台底下设了十二道监察御史,专门稽查六部,这不,就查出一桩陈年旧案。 张首辅的嫡子张达亨生前乃工部员外郎,任上时收受贿赂,数额达十万之巨,这事当年不知被哪个了不得的官员按下了,竟不了了之,念张达亨年幼无知,且早已身死,李昭开恩,只消张府将银钱悉数归还国库后,便不予追究,说好听点是归还,说难听就是抄了一次家。 紧接着,监察御史又查出户部尚书莫非焉纵容兖州地方官员,贪下夏秋两税三成。那莫非焉原是老张首辅的门生,一开始连连喊冤,进诏狱走了一遭后,立马认罪伏法,被李昭贬到地方做官去了。 而尚书一职暂由侍郎姚瑞顶上,这姚瑞是左良傅的恩师,而左良傅是皇帝最信任的大将良臣。 这一番人事变动,就耐人寻味了。 其后,宫中隐隐传出来,当年二皇子李炜失足落水不是意外,是皇后有意为之,紧接着,废后的谣言竟不胫而走。 既然提起了那个早薨的皇子,李昭索性追封李炜生母,也就是那个姓严的宫人为淑妃。 他说了,皇后之下有贵妃、贤妃、淑妃、德妃四夫人。 而他的生母懿德太后原为贤妃,为了避太后讳,此后不再设贤妃与德妃,增设元妃,即皇后之下设有贵妃、元妃和淑妃三位正一品夫人。 没多久,李昭又下旨昭告群臣,五皇子睦其实乃元昭仪之子,只因当初内宫争斗频仍,昭仪屡遭暗算,命悬一线,他只能谎称五皇子生母暴毙,实则暗中将高氏送往汤泉行宫,如今曹氏赐死,念高氏接连诞育两位皇子有功,故册封其为元妃,于六月初一行册封礼,后择吉日前往坤宁宫叩拜皇后。 …… 我原以为起码等生下老二后,才会封妃,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有时候我都觉得这就像一场荒诞的梦,当初我是他脚边卑微的情人,无名无分,处心积虑地讨好他,大着肚子拼命奔走,只是想从他手指缝里渴求个爵位,哪知受了一身伤。 可忽然,我居然什么都有了。 睦儿名正言顺回到我身边,肚子里怀了老二,在宫外有了自己的小家,便是连名分都有了,三夫人之一的元妃。 我告诉自己,别太得意了,别被他给你的种种好处给骗了,你忘了当初,他怎么打压你的了?他这般宠你,只是因为你给他生了两个孩子,更是因为你运气不错,正逢着他弹压张家,恰如他提拔姚瑞一般,你有用,他顺便也提拔了你。 但……这也说不通啊。 我明明白白地看到他当初在我生睦儿难产的时候,于冷静、惊慌和欢喜间徘徊,甚至还为了我罢朝一日; 我还看到他为了我穿上西装,做了风和先生,做出种种如少年般的争风吃醋事; 我更看到,他在文姜驿龙颜大怒。 种种告诉我,他把心给我了。 可帝王有心吗?这世上会有人对我这么好吗? 我是谁。 我是卑贱的如意,身子早已残破,手上也沾过鲜血,不识大体,不温柔小意,粗野又泼辣,浑身都是算计,过去十三年在风雨飘摇中操持一个家,却终究换不来丈夫的真心。 这样的我,会有人爱我吗?我配吗? 我问过李昭:“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听见这话,愣了下,对我笑道:“这要什么原因,朕喜欢啊。” 大概,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人会对卑贱如草的如意好罢。 …… 六月初五,是我进宫拜见素卿的日子。 吉服其实早都送出来了,但我并未穿,我穿了素色的裙衫。 一个是我如今肚子渐大,怕热,再一个,我想带着丽华一起进宫,见那个女人。 不,我当然不会素面朝天,相反,我要装扮得艳丽夺目。 因这些年精心养护,我的脸和身子上的肌肤特别白嫩,便是最容易生纹的脖子,也纤长平滑,李昭私底下常摩挲我,说书中说冯小怜玉体横陈,大抵就是你这样的,真是天生丽质。 第157节 哪有什么天生丽质,不过是花银子和心思娇养起来的罢了。 我觉得,娇养自己这也是做女人、过日子的一种乐趣和态度。 今儿,我起了个大早,梳了乌蛮髻,让云雀从花园里折了朵嫣红的山茶花,簪在髻边,化了精致艳丽的妆,站在落地铜镜前看了半天,而今我除了肚子大之外,四肢依旧纤细,这些日子高兴,肌肤更润泽,仿佛一口气年轻了十岁。 我就要让张素卿看看,我高妍华不论被她踩到什么地步,永远是这么光彩照人。 等拾掇好后,我就带着云雀和嬷嬷们出门了。 正门外,早都等了十几个披坚执锐的羽林卫军。 我抬眼瞧去,大福子此时正立在马车前,手里拿着半人来高的绣春刀,警惕地看向四周,大抵,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忙回头,看见我,他登时愣住。 我冲他点头微笑,他唇角牵动了下,似笑非笑,瞬间阴沉下脸,恭敬给我行礼:“微臣羽林右卫指挥使路福通,给元妃娘娘……” “快起来。” 我挺着肚子疾走几步,忙虚扶起大福子,笑道:“不必多礼。” “是。” 大福子一直低着头,没看我。 他冷冷地支使手下人将脚凳支在马车跟前,看着我上了马车,他大手一挥,立即启程。 我坐在香车里,他步行在车外,护着我。 我将漆盒打开,拿了些燕窝糕吃,隔着纱帘,看外头的大福子,轻声问:“宫里都准备好了?” “嗯。” 大福子面色严肃,但眼里的温柔难遮掩,低声对我道:“陛下三日前就开始清扫搜查坤宁宫,唯恐有让人防不胜防的毒物,未曾查出什么。此时皇后、郑贵妃还有张达齐夫人林氏、萝茵公主都在坤宁宫,只等着娘娘您。陛下为确保您和孩子的安全,特让微臣随娘娘一同进坤宁宫,若、若您这回出事,小人把命抵给您。” “能出什么事。” 我笑笑。 忽然,我发现大福子方才自称小人…… 我看着他的侧影,叹了口气,打开小香扇,轻轻摇,莞尔:“瞧着吧,她比任何人都怕我出事,我先眯会儿,等到了时再叫我。” 第120章 再见素卿 如题 说眯一会儿, 可闭上眼,怎么都睡不着。 过去我是如意的时候,深恨素卿, 可这能怎样呢?我没有能力报复, 没有胆子回长安,在漫长的十三年, 我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诅咒她,咒她短命而亡、咒她子女俱损、咒她被其他嫔妃暗算…… 有时候想着想着会笑出声, 仿佛她真被我咒死了, 可立马就会黯然, 没本事的人才会一遍遍在脑子里报复, 事实呢?素卿依旧是仪态万千的东宫太子妃,儿女双全。 如今, 我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了,有了身份,亦有了孩子。 忽然, 胎动了一下。 我手附上大肚子,抿唇笑, 此时胎儿又连着动了两下。 哎, 睦儿这小子如今特别黏我, 我今儿是趁着他午睡后偷偷溜走的, 也不知这小祖宗醒后该怎么哭闹, 罢了罢了, 宫里这宗事了结后, 赶紧回家吧。 想着想着,我不禁打了个哈切,让随行嬷嬷给我从箱笼里拿了条薄被, 盖在肚子上,窝在软靠里昏昏欲睡…… 我做了个梦,梦见回到了十六岁。 那年的我还是矜持高贵的六姑娘,昂首阔步行在内宫的长街,素卿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后头,拽了下我的袖子,她斜眼往侧边瞧,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磕磕巴巴地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我顺着她的目光去看,看到了少年李昭,他立在拱门前,正在冲我们招手。 紧接着,我忽然发现自己站在纱窗后,踮起脚尖往殿里瞧,我看见李昭正坐在桌前看书,而素卿则端了一碟子“鸳鸯酥”,含羞带臊地喂他吃酥。 李昭这狗东西眉眼含情,居然一口轻咬住了素卿的手指。 “干什么你们!” 我恨得重重地拍了下窗。 身子猛地一动,忽然就给惊醒了。 我下意识手覆上肚子,蓦地发现,马车早已停了,云雀和嬷嬷此时跪坐在我身侧,一个将我扶起来,另一个给我递来脂粉和镜子。 “到了么?” 我用帕子擦了额上的虚汗,轻声问。 “回娘娘,咱们已经到神武门外了。” 云雀跪行上前,给我揉双肩,柔声笑道:“路大人和黄大人早都等在外头了。” “黄大人?” 我愕然。 哪儿又冒出个黄大人? 我也没多想,对着镜子尽快补了下妆,由云雀和嬷嬷搀扶着下了马车。 极目望去,我们一行车驾正停在神武门外,城门守着披坚执锐的将士,大福子则双腿稍分开,静静地立在马车跟前。 在他跟前还站着个英姿飒爽的女人,穿着妆花罗飞鱼服,头戴玄色曲型幞头,双臂环抱住,默立在原地,这女子并未着粉黛,约莫三十上下的年岁,个头甚高,眉眼间透着厉害,她身后还站着十几个相同装扮的女卫军,每人手中都拿着绣春刀,仿佛都有武艺在身,很不好惹的样子。 大福子和这个女人见我下车了,立马上前行礼。 “微臣路福通参见元妃娘娘。” “微臣黄梅参见元妃娘娘。” 黄梅?微臣? 这女人也是个武官? “快起来吧。” 我虚扶了把,冲大福子微微点头,目光落在那位英气勃勃的黄梅身上,笑着问:“这位是……” 大福子斜眼觑向那黄梅,眼里闪过抹讥诮:“这个小娘们是……” 他刚说到这儿,黄梅身后的女卫军们齐刷刷半拔出绣春刀,怒瞪向大福子。 大福子撇撇嘴,立马改了口,对我笑道:“这位是抚鸾司的黄梅黄大人,位同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咱们羽林卫不光有堂堂男人,还有极少数娇柔女人,有些男人不方便做的事,譬如搜查内宫、审讯获罪嫔妃、命妇,就交给这些女卫军。” “堂堂男人,娇柔女人,哼。” 黄梅冷笑了声,手肘猛地捅向大福子的小腹。 大福子竟没来得及躲开,硬生生挨了这一下,“痛”得腰立马弯下,再次改了口:“说错了,小弟说错了。” 大福子冲那黄梅抱拳,嘿然笑道:“您黄大人不娇柔,是彪悍。” 黄梅白了眼大福子,面色严肃,再次给我躬身见礼,朗声道:“微臣原是隶属北镇抚司的,后来陛下将微臣手下的卫军分成两队,一队前年随郑贵妃娘娘去了云州,另一队暗中保护元妃娘娘您,今年初,陛下精心挑选了五十个女卫军,单独成立了抚鸾司,抚鸾司名义上虽说还在羽林卫,但实际上归陛下直接调遣。今日您觐见皇后娘娘,陛下命微臣贴身保护,此时五皇子和杜老正在顺贞门内等您。” 说话干脆利索,简明扼要,且在男人当权的羽林卫中,这黄梅一点都不甘居于人后,眼里含着股狠劲儿,我喜欢。 “睦儿?” 我皱眉,忙问:“他怎会来?” 黄梅侧身,请我往里走,沉声道:“您刚走,五爷就醒了,他见不到您,哭闹得没法子,怎么都哄不住,正好陛下也传来口谕,让您带着五爷一起见皇后娘娘,微臣腿脚快,就抱着五爷早您一步来了。” 我摇头笑了笑,李昭这狗东西心可真黑,把活泼好动的睦儿抱给张素卿看,岂不是明摆着打那女人一耳光么。 我没言语,随着黄梅往宫里走,而今身子太重,脚浮肿得厉害,没走几步路就累得不行。 快到贞顺门时,我就听见一阵熟悉的孩子闹喊声:“不要、不要碰,木头要娘亲。” 我不由得加快脚步,刚迈进巍峨的铜花门,就瞧见不远处站了十几个人。 有睦儿的乳娘、丫头、嬷嬷、府里的宫人、太监,还有杜老。 杜老换上了素日在太医院任职的官服,他跟站着个三十多岁的随行太医,身上背着个大药箱。 乳娘这会儿抱着睦儿,给他扇扇子,而杜老不知从哪儿捉了只蚂蚱,两指夹着,故意在睦儿面前晃,吓唬孩子。 谁知睦儿的小胖手一把抓住那只蚱蜢,用力掼在地上,脸蛋气得通红,烦躁地在乳娘怀里扭动:“不要不要,要找娘亲。” 挣扎间,睦儿看见了我,小脸立马委屈地板起脸,哇地一声哭了,两只胳膊伸向我,急得四脚直蹬:“娘亲、娘亲!” “来了来了。” 我忙扶着后腰小跑过去,从乳娘手里接过睦儿。 刚抱住,这孩子立马紧紧搂住我的脖子,不再像方才那般烦躁,委屈地嘤嘤哭:“要木头,乖乖。” 我轻抚着儿子的后背和小屁股,摇头一笑。 睦儿这个年纪正是恋娘的时候,还当我不要他了,这不,吓得给我保证,说自己以后会乖乖的。 “不哭啊,娘这不是在嘛。” 我柔声哄着孩子。 正在此时,我瞧见大福子挥挥手,让人将步辇抬到我跟前。 我会意,抱着睦儿上了步辇。 我肚子大,坐下抱儿子难受,便给他腾了点地方,让他坐在我跟前。 他见了我,也不发脾气了,乖乖地坐在我身侧,好奇地打量周遭的一切。 这会儿,我高高坐在步辇之上,前后身侧紧跟着太监、宫婢和卫军,偶尔有端着花的太监经过,瞧见了我的步辇,低头跪下恭敬行礼。 我闭眼,深呼吸了口气,闻见股浓郁的花香,隐隐还有股雨后潮湿的霉气。 上次光明正大地行在这座孤寂富丽的“城”,是十六岁,那天我入宫探望姑母,和素卿两个并排走在寂静长街,与李昭红尘最后一面,送了他一个锦绣茶包…… 倏忽风雪十六年,我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这系什么?” 睦儿小胖手指着红墙黄瓦,奶声奶气地问。 “这里是皇宫,你父亲长大的地方。” 我俯身,轻抚着儿子的小脑袋,低声给他讲:“你看,那个好多竹子的是浮翠亭。” 往日的记忆,忽然涌入脑中,原来我还记得曾经走过的路。 第158节 “往前走是绛雪轩,再往前是钟萃宫,拐个弯,就到了承乾宫,你姑奶奶……” 我忽然止住,换了个话头,柔声问:“小木头喜不喜欢这里?” “喜欢。” 睦儿高兴得两只小手抓住步辇,回头看我:“下地,木头玩。” “一会儿再玩好不好?” 我与他打商量:“娘亲现在要去见皇后。” “不要~” 睦儿显然不乐意,可怕我又偷偷走了,转身抱住我,小脸贴在我的腰上:“木头,不去不去了,要娘亲。” “小木头真乖。” 我俯身,吻了下睦儿的小脑袋。 不经意间发现,行在步辇一侧的大福子正用余光看我,唇角噙着抹难以察觉的温柔笑意。 察觉到我看他,他立马直视前方,手将绣春刀握得更紧了,刀柄上悬着的平安结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不多时,步辇停在了坤宁宫。 朝前瞧去,宫门口早都等了好些宫人、太监和内卫,饶是如此炎热夏日,我竟感觉迎面袭来一丝丝寒意,让人浑身不舒服。 大福子阔步上前来,躬身对我道:“微臣不得入内宫,待会儿由黄大人陪娘娘进去。” 我微笑着点头。 这时,我瞧见黄梅将佩刀解下,交给大福子,点了五个女卫军,护在我和儿子的前后左右。 我深吸了口气,抱着睦儿下了步辇。 我府里的几个太监小跑着进去禀告皇后,并且迅速静立在坤宁宫内,我则带着云雀、嬷嬷和杜太医等,一步步往里走。 坤宁宫乃一国之母所居之宫室,气势十分的恢弘,屋檐上的五条垂脊上是狻猊等六种上古神兽,棂花窗上糊着富丽繁杂的描金银漆纱,院中的摆了数十盆珍品牡丹,一时间,满宫都是花的清芬,凤尾蝴蝶上下翻飞,煞是好看。 正殿门口肃立着个中等身量的太监,瓜子脸,三角眼,他瞧见我来了,将拂尘一甩,扬声唱:“元妃娘娘驾到。” 随后,他示意宫人将垂地竹帘从两侧掀开,深深地弓下腰,在等着我进去的时候,不住地斜眼偷偷打量我。 “这是皇后娘娘宫里的掌事太监,惠飞。” 黄梅凑到我身侧,低声道。 “嗯。” 我应了声,扭头看向身后跟着的杜太医。 杜老微微摇头,轻声道:“娘娘放心,老臣暂未闻出来有损及胎儿的毒物。” “好。” 我轻轻点头,抱着睦儿大步往里走。 踏入门槛后,我四下瞧去,殿内自是富丽堂皇,最上首坐着的是素卿,她左手边坐着郑贵妃,贵妃近来仿佛又丰满了些,她本就白,此时热得脸通红,妆都褪了一半。 皇后右手边则坐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应该就是那萝茵公主,长得倒是蛮白净清秀的,穿着厚重的华服,梳了双环髻,髻上各簪了只镶了红宝石的金簪,热汗将这小姑娘的碎发打湿,紧紧地贴在额上,饶是如此,她都坐得端端正正的,一动都不动,见我进来了,厌恨地朝我瞪来。 我没理她,再往前瞧。 皇后身后立着个两个妇人,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宫人,板着脸,瞧着应该是宫里掌事嬷嬷,另一个穿着诰命夫人的冠服,看起来四十上下,容长脸,相貌还算秀丽,眼角已然生起了皱纹,虽面带微笑,可眉眼间透着算计,正是张达齐的夫人,皇后的大嫂子--林氏。 这妇人我小时候是见过的,倒是没怎么变化。 而皇后呢?我的素卿姐呢? 我们俩忽然就对视了。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坐在凤座,身子略微前倾。 这女人眼里闪过抹慌乱,可很快又镇定自若起来,四平八稳地坐在上首,扫了眼乌压压进来的女卫军和宫人嬷嬷,眸中厌恨甚浓,隐在大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此时,立在她身后的林氏轻轻地按了下她的肩膀,她的手紧紧攥成拳,并未将愤怒表现出来,目光下移,落在我怀里的睦儿身上,眼睛连眨了很多次,唇亦抿了下,好似有些心虚,又有些狠厉,目光再次往下瞧,看我凸起的大肚子,这回她身形有些晃动,薄唇微张开,似有怨恨和不甘,眼圈也有些发红,但什么都没说。 我也看她。 两年前我被李昭暗中带进勤政殿,隔着纱窗,我偷偷看见过她的。 那时她已然容颜憔悴,过了两年,呵……仿佛老了十来岁,太过瘦,颧骨和下颌骨越发明显,脸更方了,薄唇上涂了胭脂,给人种刻薄的感觉,虽说戴着凤冠和义髻,可仍能瞧出头发枯黄,仿佛还脱落了不少。 我们俩再次对视。 我对她嫣然一笑,她怔住,立马避开我的目光,但很快,她抬眸直视我,骄矜一笑。 殿里实在太过安静,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正在此时,我瞧见那个叫惠飞的掌事太监捧着个蒲团,躬身进来了,因我前后左右都守着女卫军,他没敢靠近,将蒲团放在我的正前方,退在一边,扬声唱喝:“请元妃娘娘给皇后娘娘行跪拜礼。” 我只是看着素卿笑,并未动。 惠飞一怔,再次唱喝:“请元妃娘娘行跪拜礼。” 我还是不动。 此时,一直坐着的郑贵妃嘿然一笑,轻咳了声,屈膝给皇后见礼,大步行到我身侧,给我用力眨了下眼,下巴朝蒲团努了努,又斜眼瞧向跪坐在一旁篾席上的女舍人。 我明白贵妃的意思,记录内宫史的女舍人在,今日发生的一切,都会写到后妃起居注上,贵妃想让我暂时折腰,对付过去就行了。 我朝贵妃微笑着点头。 “瞧着元妃妹妹身子大安了呀。” 郑贵妃笑着朝我走来,拍拍手,张开双臂:“来睦儿,到郑娘娘这儿来。” 睦儿瞧见熟人了,立马朝贵妃伸出两条胖胳膊,急不可耐地要过去。 正当贵妃要接到他时,这坏小子咯咯笑,猛地转身,抱住我的脖子。 “嘿,你小子竟敢耍本宫。” 郑贵妃宠溺地拍打了下睦儿的小屁股。 正在此时,我瞧见那林氏笑着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给我行了一礼,满脸堆着笑,上下打量我,并未直接挑破我是高妍华,佯装不认识似的,没口子地夸:“元妃娘娘的容貌真是倾国倾城哪,饶是有孕,依旧看不出臃肿,如今得有六七个月的身子了吧。” 我淡淡一笑:“本宫如今才怀了五个月。” 说这话的时候,我笑着看向素卿,果然,她似想到什么耻辱的事,身子急剧地颤抖。 “请娘娘恕妾身直言。” 林氏再次冲我屈膝见礼,掏心掏肺地笑道:“妾身过去也曾生育过,娘娘肚子有些大,想来是补品吃太多了罢,这样怕是生产时艰难。” 正在此时,默立在我身后的杜老上前一步,眸中闪过抹狡黠,嘿然一笑:“夫人好眼力,元妃娘娘腹大,实乃怀了双生胎。” “啊?” 林氏一怔。 我也愣住了。 之前我总以为这回肚子比上回怀的时候大,是因为吃太多了,竟、竟怀了俩? 怪不得最近胎动的时候,一下接着一下。 “是两个小公主么?” 我忙笑着问杜老。 若是两个女儿,那沁圆就不够用了,少不得要让李昭多拟个名儿。 “启禀娘娘。” 杜老粲然一笑:“依老臣多年行医的经验,应该是两个小皇子。” 我再次愣住,垂眸看向睦儿,我怀了两个儿子? 忽然,我听见上首传来“咚”地一声,朝前瞧去,原来是素卿没端稳茶,杯子掉了,她此时面色煞白,想要站起来,好似一阵眩晕,无力地窝入凤椅上。 “母后,您怎么了?” 萝茵唰地一声站起,疾步冲向素卿。 素卿淡淡摇了下手,强咧出个笑,不由得看了眼我,挣扎着坐端正:“本宫无事,只是近来闷热,有些中暑罢了。” “欺人太甚!” 萝茵恨恨地喝了句,拧身直朝我走来。 她倒是端着公主架子,并未口出恶言,只是愤怒地站在我面前,上下打量我,越看越恨,最终没忍住,咬牙道:“原来父皇就是被你这么个狐媚祸水迷住了,你不过区区宫人,配封元么?你这贱婢抱着儿子觐见中宫,什么意思,不过庶子罢了,有什么可显摆的。父皇为了你搜查坤宁宫,又是什么道理?” 萝茵气得眼睛都红了,胸脯一起一伏:“妾婢之身,见了正宫皇后,居然不行跪拜礼,好大的胆子。” 说到这儿,这丫头扬手朝我的脸打来,谁知胳膊立马被黄梅抓住。 “放开!” 萝茵扭头瞪着黄梅,怒喝。 黄梅没理会。 “放开公主殿下。” 我淡淡一笑。 黄梅闻言,皱眉细思了片刻,松开手。 萝茵剜了眼黄梅,再次扬起手,恨得要打我耳光。 我往后一闪,还是被重重地打中胳膊,嚯,年纪挺小,力气倒挺大。 我扭头看向一旁跪坐的女舍人,果然在奋笔疾书。 我笑了笑,什么话都没说。 可就在此时,我怀里抱着的睦儿忽然挣扎着弯腰,一把抓住萝茵公主的头发,嘴里咿咿呀呀地大叫:“坏!” “松开!” 萝茵直拍打睦儿的手,哪知睦儿居然越抓越紧,另一只手啪啪地打萝茵的头,还抠萝茵的头皮。 “松开呀。” 第159节 萝茵又急又疼,慌乱间,竟然用指甲去抓睦儿的手。 饶是如此,睦儿还不松开。 此时,跟前立着的贵妃、林氏、杜老和黄梅等人都急了,全都上前来往开拉,连声哄睦儿。 这小子居然两只手齐上,额头被那臭丫头指甲抓出一道血印子,丝毫没理,虎着脸,用力撕扯萝茵的头发。 萝茵眼泪鼻涕齐流:“母后救我,疼!” “放肆!” 素卿终于坐不住了,从她的凤坐上冲下来,过来救她的女儿。 林氏往后拉萝茵,我们几个往后退,终于把这两对姐弟分开了。 朝前一瞧,萝茵的发髻早都松乱了,抱住她母亲哭得厉害。 素卿连连给女儿揉头,并用帕子擦女儿的头皮,一瞧有淡淡的血点子,气得朝我瞪来,终于没忍住:“什么虎狼似的小子,居然敢在坤宁宫放肆。” 说这话同时,她一边落泪,一边恨得轻推了把女儿:“你比他大十岁呀,居然这么没用,被他给打哭了,闭嘴,不许哭了!” 我白了眼这对母女,忙看向睦儿。 我儿脸和头上有好几道血痕,这小子居然没哭,两只小胖手紧紧地攥着把断发,扁着小嘴儿,上下挥舞着胳膊,委屈地骂:“坏!” 与此同时,这小子眼里含泪,扭头看我,小拳头捏着头发蹭我的脸,哇第一声哭了:“娘亲乖乖,不疼不疼。” 第121章 交锋 挖坑与填坑 “不疼, 娘不疼。” 我含泪柔声哄儿子。 垂眸瞧去,儿子头皮有两条血痕,脸上的一条几乎靠近眼睛, 手背上最多, 有四条!他肉皮嫩,伤口最厉害的地方都出了血。 儿子这会儿难过得嘤嘤哭, 时不时地冲萝茵奶声奶气地喝道: “坏!木头疼疼,打!” 我恨得瞪向素卿母女, 萝茵小脸哭花了, 委屈地靠在她母亲身上, 头顶似乎秃了小指头般大小一块, 跟前垂散了很多被拦腰揪扯断的黑发,额上也有三条指甲抠出来的血印子。 而素卿呢?一开始用帕子包住手, 拿掌根不住地给闺女揉头,恨闺女居然被个一岁多的奶娃娃给打哭了,安慰气恼的话就要脱口而出时, 似乎意识到自己是中宫皇后,于是挺直了背, 松开萝茵, 往后退了两步, 用眼神示意她的心腹嬷嬷去搀扶公主, 皱眉斥责了声: “行了萝茵, 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在坤宁宫正殿这般啼哭, 成何体统。” 说话间,素卿朝我看来,而我也看她。 我们俩就这么怨恨地相互瞪着。 她垂眸看向我儿子, 凤眸里愤恨甚浓,薄唇半张,斥道:“元妃,你怎么教养五……” “咳咳。” 林氏忽然重重地咳了两声,打断了素卿的话。 这妇人同嬷嬷一左一右护住萝茵公主,秀眉蹙起,轻摇了下头。 素卿瞧见后,深吸了口气,生生将话咽下去,她再次朝我看来,眼中的敌视和愤怒居然少了一大半,强咧出个笑,甚至还有礼地点了下头。 我略怔住,可以啊,做了这么多年太子妃和皇后,果然还是有了点道行,竟把这口气给忍下去了。 我抱着儿子屈膝,给她见了个礼,嫣然一笑。 “母亲。” 萝茵推搡开林氏和嬷嬷,大步走向她母亲,抓住素卿的凤袍,吸溜着鼻子,斜眼剜向我母子“四人”,哭道:“女儿好疼啊,还有这元妃……” “住口!” 素卿一把甩开萝茵,扬手,居然脆生生地打了萝茵一耳光,登时就把萝茵给打得摔倒在地。她心疼地身子前倾,想要去搀扶女儿,硬给忍住了,甩了下大袖,指桑骂槐地斥道:“堂堂公主,竟屡次口出狂言欺辱妃嫔,礼仪嬷嬷就是这般教你行无礼无德无品行的事?更何况睦儿还是你弟弟,他尚在襁褓之中,你竟能下得去手,看来本宫素日里把你给骄纵坏了。” “母亲,女儿是替您鸣不平。” 萝茵捂住脸,气得两只小拳头狠锤了下地。 “不必说了。” 素卿喝断萝茵的话,瞪向她的心腹嬷嬷:“把公主带下去,禁足半月,好好抄一抄佛经清心静性。” “母亲您怎么了!?” 萝茵不可置信地看向素卿,气恨道:“您就怕她怕成这样?我、我去找父皇!” “快快拉下去!” 素卿扭转过头不看,脸色越发差了。 不多时,那个心腹嬷嬷就将萝茵连拉带拽地带出去了。 没了女孩的哭泣,殿内登时清静了很多。 我冷冷地看向素卿,三个月前李昭同我说过,张家如今以退为进,素卿要见我,是想致歉的,当时我还不相信,可前朝后宫息息相关,李昭下手又快又阴,张家果然一退再退,如今以求保存家族势力,竭力培养大皇子,以期来日。 今儿萝茵顶撞我,我猜很可能是她母亲和林氏暗暗挑唆的,这不,素卿方才发狠教训自家女儿给我看,摆明了在“示弱”。 哎,女孩儿家的脸面最要紧,更何况萝茵还是李昭唯一的女儿,便是不受父母重视,也不该为了家族和李璋的前程当众伤了她的面子。 此时,素卿看向我,笑得温柔,似乎在说:满意了吧。 满意?想什么呢。 我鼻头发酸,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虽面对着她,却斜眼看向记录后妃起居注的女舍人,哭道:“方才是睦儿这小子先动手的,皇后娘娘宽仁厚道,没有指责他,甚至还训斥了公主,真让臣妾无地自容。求娘娘看在睦儿年幼的份儿上,宽恕他罢。其实方才臣妾正要给您行跪拜礼,公主就……哎,左右都是臣妾的错。” 说罢这话,我含泪看向素卿。 而此时,她也看我。 我们俩就这么再次相互看着,谁都不说话,忽然又冲对方“温和”一笑。 忽然,我瞧见那林氏走上前来,先搀扶着素卿坐回凤椅,随后转身,朝我走来,行到我面前时噗通一声跪下,双手伏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贱妾林氏,参见元妃娘娘,公主殿下真不是故意要冒犯伤害您和五皇子的。” 林氏面含真诚,看着我凸起的大肚子,笑道:“到底元妃娘娘宽厚大量好福气,真人才赐了您双生子,陛下更是宠您,给您封元这个字,真真是独一无二的荣宠,想来您诞下两位皇子后,陛下定赏赐不断,还会升您的位份。” 说到这儿,林氏忽然语结,登时双手伏地,身子急剧颤抖:“贱妾该死,竟敢擅自揣摩圣心,陛下曾金口玉言,皇后娘娘之下设贵妃、元妃和淑妃三夫人,若再封,您的位份怕是要越过…哎呦…贱妾失言,真不是成心冒犯您和贵妃娘娘的。” 听见这话,我心里一咯噔。 好厉害的妇人,瞧着是给我磕头赔罪,居然阴恻恻挑唆我和贵妃的关系,暗示贵妃,我生下两个皇子后,封号地位会越过她。 我忙看向贵妃。 贵妃只是淡淡一笑,端起茶,像敬酒般冲我举了举,眉梢轻挑了下。 我抿唇微笑,冲贵妃点了点头。 聪敏人不需要提前打商量,见招拆招就是了。 “夫人快起来。” 我忙让云雀扶起林氏,叹了口气,无奈笑道:“一开始,本宫也觉得元这个封号似乎不妥,可陛下说了,只是随意取本宫名里的字作封号罢了,陛下还说,便是谋害五皇子的阉人贱奴都能叫梁元,本宫接连怀孕,乃有功之人,当得起这个字。” 说这话的时候,我略微扭头,看向素卿。 果然,素卿唇角抽了下,仍稳如泰山地坐着,没言语。 而此时,贵妃放下茶盏,起身走过来,从我怀中抱走睦儿。 她与我眼神短暂交流了下,抱着睦儿坐回椅子上。 睦儿这会儿已经不哭了,乖乖地坐在贵妃腿面上,仰头泪眼盈盈地看贵妃,小指头指着自己手背上的血痕,委屈道:“看。” “哎呦。” 贵妃大手包住睦儿的小手,摩挲着孩子的头,柔声问:“睦儿是不是疼?” 睦儿嗯了声,忽然望向我,拨浪鼓似的摇头:“木头乖,不疼不疼的。” “真是个勇敢的小英雄。” 贵妃逗弄着睦儿,斜眼看向皇后和林氏,笑道:“嗨,元妃妹妹并不是心胸狭窄之人,怎会计较公主的那一巴掌呢。公主是情急之下才苛斥五皇子乃庶出,小孩子言语,没什么的,林夫人你也莫要太过多心,公主并未嫌弃大理寺卿张大人是庶出,更未指桑骂槐咱们陛下非中宫所出……” 贵妃话还未说完,林氏脸刷地一下瞬间煞白,立马下跪,连声道:“陛下乃九五至尊,天之骄子,我等愚夫愚妇只有跪地膜拜,从不敢仰望天子项背,公主殿下也没有那个意思。” “哎呦,本宫不过闲话一句,林夫人何必如此多加揣摩呢。” 贵妃勾唇浅笑,眼里满是讥诮,伸出两指,往上抬了下:“地上凉,快起来。” 我冲贵妃莞尔浅笑。 扭头,对身后跟着的云雀和嬷嬷等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将事先准备好的蒲团和茶具等物搬上来,置于素卿的凤座之下。 而此时,黄梅将素卿身后立着的嬷嬷、太监驱走,她一个人站在皇后身侧,给手下女卫军使了个眼色,让她们护在我的两侧,并把林氏等人全都隔在我身后。 我搀扶着云雀,抚着后腰一步步艰难地走上前,正如我艰难地从十六岁走到今日。 我抬眸,看着凤椅上的这个三十出头,却像四十几的女人。 看这个因丽华年幼时的一句闲碎戏言,就狠心毒杀我妹妹的女人; 看这个当年挖我墙角,给了我致命一击的好姐姐…… 我妩媚一笑,抓住云雀的胳膊,跪到厚软的蒲团之上,给她行跪拜大礼。 “臣妾高氏叩拜娘娘,愿娘娘……” 我笑着说违心的话,弯腰磕头。 再次直起身时,我看到高坐在前方的素卿似乎有些诧异,诧异我居然肯给她跪下,不过她眼中更多的是得意解气,转而又悲戚,一直盯着我看,看我的脸、身子,好似在看我为何能让李昭如此宠爱,仿佛在揣测,我为何能从泥里爬出来。 “起来吧。” 素卿虚扶了我一把,忽然不着声色地重重叹了口气,人有些恍惚,不知想起了什么人,什么事。 “按礼,臣妾该给您敬茶。” 我挥挥手,云雀立马将小矮几端到我身前。 “臣妾原本想给娘娘煮茶的,只是夏日炎热,恐炭火热气冲撞了您。” 说话间,我旋开小瓷罐,用竹夹子从里头夹出一只风干了的黑甲虫,用手撕成碎块,放置在莲花茶盏里,随后,我拎起铜壶,往杯中倒半开的热水,甲虫“碎.尸”登时漂浮在水面。 我轻轻晃动茶盏,恭敬笑道:“此茶乃武夷山正山小种,乃陛下所赐,茶汤清亮,有股淡淡的桂圆味道,能降火明目,特呈给娘娘。” 第160节 素卿看见杯中之物,身子猛一哆嗦,脸色很难看,拳头紧紧攥住,很快又松开,俯身要接茶。 我和她此时只有咫尺之距。 离得近,我能更清楚地看到,她那张满是脂粉的脸、被热汗冲刷后的斑驳,她眼角的深纹,她略有些浑浊的眸子,她头上沉重的凤冠,华美无比的凤袍。 她和李昭是这世上最尊贵夫妻,想必也曾少年相亲过,谁知竟同我和梅濂一样,他们也走到了这步,相互猜忌算计,他另寻欢好,而她孤单地守在深宫…… 作为女人,她这一生是可悲的,不幸福的、让人同情的。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正在此时,我发髻边簪着的那朵艳丽嫣红的山茶花掉到地上,花瓣散了两片。 我想起了十六岁。 那年我和丽华在牢里,浑身酸臭,虱子爬满了头,头顶仅有一方小小通风口,就是这个小口子,阳光和雨雪能飘进来,我们姐妹俩相互拥抱着度过凄苦寒冬、在地上划出棋盘,把石子儿当棋子,熬漫长的苦。 那年,丽华没了,七窍流血,死在了我怀里,对我说:下辈子咱们还做姐妹好不好? 好啊,丽华。 我闭眼,泪水滑落,滴到茶盏里。 我想起了被带出牢狱的那天,看到的雪和刺眼阳光,想起了一路被折辱,更想起了和梅濂那鸡同鸭讲、难堪痛苦的十三年。 我想起了八弟,他告诉我,张家对他这个故人之子“厚道”极了,十几年来共给他接济过二十三两六钱,每回张家送来银子,他都行三拜九叩大礼,谢东宫娘娘大恩,前年在春一醉酒楼,我更亲眼看到张达亨如何折辱我这个瘸子弟弟的; 我更想起了我儿子,倘若不是出了朱九龄那个意外,那只毒虫如今还在残害我儿的身子,而我和李昭竟浑然不知! 我粲然一笑,用如意泼辣的方式,往茶盏里吐了口唾沫,双手举起,递给素卿。 这会儿,只有我、素卿还有黄梅能看到我这个并不雅的举动。 黄梅面色如常,双臂环抱住,看向前方,视而不见。 而素卿愤恨地瞪着我,拒绝接茶。 “请皇后娘娘用臣妾敬的茶。” 我温柔地说话,却在狞笑。 素卿眼睛红了,眼泪忽然下来了,瞪着我,胸脯气恨得一起一伏,还是不接。 “娘娘为何不接茶,可是臣妾哪儿做错了,让娘娘这般容不下。” 说这话的时候,我扭头委屈地看向奋笔疾书的女舍人。 而就在此时,素卿忽然从我手中把茶端走了。 我慢慢地拾起落在地上的山茶花,插在髻中,笑看着素卿。 素卿端茶的手在抖,眼皮生生跳了两下,似想将茶往我脸上泼,她牙关紧咬,薄唇颤得厉害,瞪着我落泪,忽然深吸了口气,将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多谢娘娘。” 我莞尔,招手让云雀过来。 我扶着她的胳膊艰难地起身,屈膝给素卿福了一礼,笑道:“方才听娘娘说有些中暑,那臣妾就不搅扰您了,臣妾告退。” 说罢这话,我往后退了三步,转身就走。 我朝贵妃瞧去,睦儿此时已经在贵妃怀里睡着了,贵妃亦起身给皇后行了一礼,抱着睦儿,与我并排离开。 正当我和贵妃走出坤宁宫正殿的门槛时,我听见背后传来嬷嬷、宫人们焦急地呼喊声:“快传太医,皇后娘娘吐了口血,昏过去了。” 我没理,淡淡一笑。 忽然,我听见身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胳膊一痛,原来是林氏抓住了我,只是瞬间,林氏就被女卫军拿住。 “元妃娘娘啊。” 林氏双眸含泪,急切地看向我 她想跪,可被人死死拿住,直不起身,也跪不下去。 这妇人扭头,看向身后忙乱惊慌的局面,压低了声音,眼中含着股子哀求,对我道:“皇后娘娘是国母啊,她不仅要接受您的封号,还被卫军接连三天搜宫,纵观史书,就没哪个皇后因礼让宠妃,被如此对待过,这是奇耻大辱啊,还请元妃娘娘高抬贵手,给大皇子一条生路。” 呵,又给我挖坑。 我挥了下手,让女卫军放开林氏。 “陛下当初给五皇子拟睦这个字,就是取他们兄弟和睦之意,夫人什么意思,觉得本宫这一岁的孩子会毒害他哥哥?你说奇耻大辱,难道是本宫命人搜的宫?夫人只管找下令的人说嘴去。本宫今儿来坤宁宫见皇后娘娘,是没行跪拜礼?还是没恭敬地敬茶?” 我扶了下发髻,上前一步,凑到林氏耳边,挑眉一笑:“何为奇耻大辱?要本宫亲口告诉萝茵公主和大皇子么?行了,赶紧请太医给皇后瞧瞧暑气罢。” 第122章 豆蔻&洗脑 洗洗你的小脑袋 时隔了十六年, 我再次正面见到了素卿。 人生啊,就是这么荒诞又可笑。 当年我还是升斗小民,在丹阳县与白氏和刘玉儿争吵算计着过日子。 可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和梅濂过一辈子, 谁知偶然的不甘和突发奇想, 让我一步步走到了今日,做了元妃, 在坤宁宫里见那个我痛恨了十几年的女人。 坤宁宫的会见,在我看来, 就是场笑话。 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皇后妃嫔、公主命妇, 簪花穿罗、金奴银婢。 她端着架子时还会折腰求和, 我恭敬温顺时还会给她敬一杯口水茶。 其实我挺想问素卿一句,这十六年, 你过得幸福么?平安顺遂么? 想来她,也有很多想要问我的。 我这十几年做过土匪,当过泼妇, 受二房和婆母的闲气,被丈夫暴打嫌恶过, 好不容易挣下份家业, 谁知一朝化为乌有, 后遇到李昭, 我屡次被他疑心打压, 更经历了八弟犯病、鲲儿断指, 儿子被夺被下毒之恨; 她这十几年是太子妃、进而为皇后, 看着李昭跟前有“严淑妃”、曹兰青、郑落云、张春旭……与这些女人争斗过,受了不少气,如今和李昭日渐离心, 同房的次数从多变少,直到现在完全没有,更看着李昭偏爱宠溺我,焉能不恨。 可我们真的会和对方说这些话么? 当然不会。 她会稳坐在凤座上,守着皇后的体统,不会轻易呵斥嫔妃,更不会争风吃醋,她父亲是三朝重臣,兄长是享誉满朝的贤良,嫂子是侯府千金,儿女双全,羡煞旁人。 我会手扶着后腰,摸着大肚子,给她显摆李昭对我如何宠爱,他把我当成了原配妻子,赐我封号元,我有三个儿子,另给自己挣下份家业,兄弟姊妹相互帮扶,平安和乐; 女人不会轻易倒下,不管是我憎恶的她,我自己,甚至于四姐、燕娇、张春旭、落云…… 即便到了绝境,只要还能挣扎,还能看见一孔阳光,那就还有希望。 …… 记得素卿吐了口血,后急宣了太医。诊脉后,太医说无事,估计和这几日天太热有关,娘娘本就体虚郁烦,方才又穿了厚重的华服,喝点降暑疏肝的药,殿里把冰供应上,安心歇息两日便好,只是不能再动气了。 我听说素卿后来信佛,常彻夜抄经,便让人给她送去尊送子玉观音,希望她能喜欢。 从坤宁宫出来后,杜老先生立马给我和睦儿诊脉,并未查出半点毒物和不妥。睦儿被萝茵那臭丫头抓到受伤出血,到底男孩儿皮实,给他上药的时候,他只是哼唧了几声,翻了个身,接着睡。 后头李昭让太监来传旨,说他这会儿正和内阁阁臣议事,叫我去偏殿等,用罢晚饭后,他同我一道回家。 传旨的小太监叫蔡居,是胡马的干儿子,很是机灵懂事,偷偷同我说,今儿李昭把大皇子也叫去了,让大皇子在旁听政,顺带考问下李璋近来学业如何。 我让乳娘和大福子护送睦儿回勤政殿,并给那个蔡居赏了角银子。 我并未立马去勤政殿,心绪有些烦闷,便同贵妃两个一起在御花园散步。 今儿上午还是晴空万里,午后天上就开始慢慢堆积灰云,瞧着傍晚有一场雷雨。 天闷热,再加上我身上怀了两个孩子,后脊背这会儿全是汗,花园子里芳香馥郁,邻近太液湖,风吹来很是凉爽。 黄梅依旧手持绣春刀,警惕地走在最前头,我身后跟着六七个抚鸾司的女卫军,云雀在左边搀扶着我,贵妃行在我右侧。 我抬手,将髻边簪着的那朵山茶花摘下,戴的时日长了,花儿有些蔫,我不由得叹了口,将这朵和丽华一样美的花收进荷包里。 “怎么了?” 贵妃轻轻摩挲着我的胳膊,柔声问:“可是见了那位,心里不舒坦?” “有几分。” 我摇头一笑,如今我真是有些感谢她,方才那林氏明里暗里给我挖坑,好几次都是贵妃帮我化解。 我垂眸,看着自己凸起的大肚子,担忧道:“去年生睦儿艰难,谁知如今竟怀了两个,旧日我也曾听说过,那些怀了双生子的妇人比寻常孕妇要更危险些,第二个孩子有的竟憋死在腹中,哎,想想就让人害怕。” 我赶忙抓住郑贵妃的胳膊,诚挚地看着她,含泪道:“姐姐,你家世清贵,人品贵重,又极有本事,若到时候我有个三长两短,睦儿和这两个就靠姐姐多……” “胡说什么。” 郑贵妃打断我的话,摩挲着我的手背,柔声笑道:“你是个不惧将来的人,莫要想那些还未发生的事吓自己,再者杜老手段咱们都见过的,有他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吃好后多走动,到时候定能顺利生产。” 我嗯了声,正在此时,我瞧见黄梅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郑贵妃皱眉问。 “宝婕妤正带着人往这边走。” 黄梅握紧绣春刀,沉声道:“微臣去赶走她。” 说话间,我听见一阵娇柔动听的声音传来。 我朝黄梅微微摇头,移步往前走。 透过一人多高的花丛树荫,我瞧见从远处走来四个年轻女人,为首的是个十七八岁的美人,正是宝婕妤,余者似是她的宫婢。 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位宝婕妤。 果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杏眼朱唇,肌肤白腻,高挑纤细,身穿浅碧色绣粉荷裙衫,头上戴着珍珠发钗,腕子各戴了只翠玉手镯,行动间环佩叮当,在这炎炎夏日里,倒是抹动人之色。 “走快些。” 宝婕妤粉颊含春,催促身边的嬷嬷、宫女:“今儿元妃娘娘拜会皇后,咱们兴许还能赶上,见她一面呢。” 她身侧的嬷嬷面带犹豫,皱眉道:“小主见她作甚,如今她位份高,膝下不仅有个五皇子,腹中还怀着个呢,若是不当心冲撞了她,陛下定会龙颜大怒……” “你懂什么。” 宝婕妤剜了眼那嬷嬷:“正是她受宠,我才要三拜九叩地见她,兴许还能沾点光儿呢。” “也是。” 第161节 嬷嬷点点头,笑道:“小主进宫都半年多了,肚子一点消息都没有,兴许奉承了她,陛下高兴之余,也能多宠幸您呢。” 宝婕妤眼里闪过抹不自然之色,唇角生生抽了两下,叹了口气:“我呀,也不指望能得圣宠,更不敢奢望有幸怀龙裔。头先陛下隆恩,许陵儿入宫与我小住几日,我真的高兴得直喊阿弥陀佛。” 说到这儿,宝婕妤果真双手合十,朝勤政殿方向拜了拜,她眼圈一红,目中含泪,哽咽道:“我原想着与他数月未见,他定会忘了我。谁知他一看见我就叫我娘,更奇的是,我忽然又有了奶,他抱着我,吃得那叫一个香甜。哎,我这辈子若是能给他再挣个爵位,也就行了。” 宝婕妤的声音越来越远,她走了另一条花荫小路,瞧着,是往坤宁宫的方向去了。 …… 我和贵妃相视一笑,竟谁都没说话,默默地往前走。 皇宫内院是什么地方,外男岂能随意进出?更何况还是宝婕妤与前夫生的孩子。 李昭竟这般好心? 以我了解的他,他不会。 当初他察觉出张春旭的恨后,让梅濂百般诱导,“无奈”地同意这丫头入宫,册封为婕妤。 瞧那会儿素卿忽然吐血,想来平日里没少受宝婕妤的气吧。 而正如李昭用梅濂一样,从地方将他提拔到京城,先给他侍郎、再给尚书,但李昭暗中也在磨刀。 同理,李昭给了宝婕妤位份,许她见儿子,更封那个孩子为少阳君,以此一步步辖制住宝婕妤,给他做事…… 我不知道说她是蠢,还是聪敏,总之让人心里有些不舒服。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选择的路。” 郑贵妃轻拍了下我的手背,目视前方,淡淡一笑:“咱们外人可能觉得不值得,可兴许这对她来说,是种荣幸,毕竟她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嗯。” 我笑着点头,扭头看贵妃,问:“那姐姐您呢?说句难听的,陛下如今对我实在是……您可有意难平?有没有后悔入宫?” “你倒是真不跟我见外,问这个。” 郑贵妃促狭一笑,面色如常。 她并未回答我这个问题,挽着我,朝前走。 我们慢慢转出御花园,行到回廊上,这里地势高,放眼望去,皇宫之景尽收眼底,楼下就是嶙峋假山丛。 雷声隐隐传来,灰云似乎越压越低。 忽然,我听见假山底下传来女孩哭泣声,还有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我忙停住脚步,身子往后撤了些,朝下看去,原来是萝茵公主和林氏等人。 此时,萝茵散乱着头发,奔在青石小径上,不住地用袖子擦眼泪,愤恨地骂道:“本宫定要去禀告父皇,元妃仗着有身孕,一进坤宁宫就耀武扬威,方才就将母亲气吐血了,后还送来送子观音讥讽母亲,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还有那个贱婢张春旭,又来坤宁宫聒噪,竟不让母亲安生一日!” “公主,你等等。” 林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拽住萝茵。 她给左右使了个眼色,让紧跟着的宫人和嬷嬷们退后写=,随之,她环住萝茵,带着女孩坐到假山旁边的石凳上,轻轻地摩挲着女孩的背。 “好了好了,不哭了啊,你是堂堂公主,在宫人跟前落泪发火,不成体统。” “可是我难受啊。” 萝茵抽泣不已,窝在林氏怀里,消瘦的身子急剧发颤:“舅妈,她们欺人太甚,觉着我母亲身上有病,就敢肆意羞辱。我母亲可是正宫皇后啊,我就不信父皇能由着她们欺负我娘!” “好了,妾身都知道,不哭了啊。” 林氏用绣帕轻轻地揩去萝茵脸上的眼泪,循循善诱道:“公主,您起码有三件事做错了。若是察觉不到错处,一旦闹到陛下跟前,陛下只有斥责你的份儿,你压根占不到任何理。” “我怎么就做错了。” 萝茵不服气地坐端了身子,直面林氏,哽咽着问。 “其一呢,您不能叫妾身舅妈,咱们尊卑有别,您应该称妾身为林夫人。” 林氏从怀里掏出把红木梳子,抬手,轻轻地将萝茵的头发拆开,给女孩重新梳头发,柔声笑道:“其二呢,毕竟是你先动手教训的元妃,还把五皇子脸抓破了,陛下素来偏疼五皇子,岂不是要训斥你?” “可是、可是……” 萝茵气结,手摸了下自己的头顶,委屈道:“可是我的头发也被那小子抓掉了很多。” 说到这儿,萝茵面上浮起抹羞惭之色,低下头,手指搅动着衣角,眼泪啪嗒啪嗒地往裙子上掉:“其实我没想伤睦儿的,从前睦儿在勤政殿住着的时候,我天天找他玩儿,他长得漂亮,又爱笑了,还叫我姐姐呢,我当时就是太气了,女先生常给我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是他,元妃是元妃……哎,待会儿我去瞧瞧他。” 林氏摩挲着萝茵的背,松了口气,笑道:“你这么想就对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婴孩,不如你懂事,你该先给陛下承认错误。” “嗯。” 萝茵抿唇,重重地点头,问:“那第三错呢?” 林氏轻巧地给萝茵梳了个髻,用发带绑住,笑道:“第三呢,元妃今儿来拜见皇后,除了腹大难以穿上吉服,该有的礼数,该敬的茶,一样没落下,便是后面那尊送子观音……” 林氏冷笑了声,柔声道:“她也是听说皇后平素里多抄经念佛,尊敬地呈上来的,真心有几分,咱们也不知道,便当她是好心罢。所以你这般去皇上跟前大吵大闹,非但一点便宜都占不到,反而让皇上觉着是皇后唆使了你,支使你故意和元妃闹,你错上加错,定会被陛下斥责的。” “我倒没想到这层。” 萝茵委屈地低下头。 “好啦,妾身知道你孝顺,皇后娘娘更知道。” 林氏将簪子插.进萝茵的发里,笑道:“晚些时候,你记得要去勤政殿认错,咱们是长公主,更要懂分寸、知进退。” “好,我都听夫人的。” 萝茵连连点头,仍靠在林氏身上,手臂亲昵地环住林氏的腰,似在撒娇:“舅妈,我偷偷给您说,之前外祖和父皇给我定了那门亲事,我不喜欢。头些日子,袁大相公的儿子进宫拜见母亲,我躲在屏风后头瞧他了,土头土脑的,竟然把漱口的茶水当成喝的,太丢人啦,我还是钟意景表哥多一点,舅妈,你能不能让他当我的驸马,这样我每天都能和他说话了。” 林氏一怔,环着公主轻轻摇,笑着嗔道:“你小孩儿家的,哪里学的钟意喜欢。你哥哥如今心思全在科举功业上,今年底就定亲了,舅妈给他相了家清流人户的闺女,不能再陪你玩了。再说了,袁大相公乃进士出身,从前家门不显,他的公子头一次进宫,束手束脚些也能想来,你不该轻视他。” “我没有轻视。” 萝茵撇撇嘴:“月瑟皇姑从前对我说,女人要嫁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我不喜欢他。” “哼。” 林氏从鼻孔发出声冷哼,仍面带仁慈之笑,哄道:“月瑟公主素来离经叛道,对皇后很是不敬,你该远离她。再者,公主受天下百姓的供养,自该心甘情愿地为社稷出力,她当年拒绝和亲,先帝大怒,将她囚禁在挽月观,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你是嫡出的长公主,与她不同,自该怀着怜悯苍生之念,为国家……” “可是我下嫁袁公子,仿佛并未对社稷有功啊。” 萝茵不甘的抿唇,愤愤道:“都当我是小孩子,可我心里清楚,你们让我嫁给袁公子,是因为袁大相公是内阁首辅,更是璋哥哥的师傅,父皇母后都疼哥哥,从不疼我。” “谁说不疼你。” 林氏柔声道:“袁大相公人品贵重,你嫁过去后,他们家定会礼敬你的。再说了,你和大皇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只有你哥哥好了,你才会受宠,皇后娘娘也不会再受这种窝囊气,所以啊,咱们以后不能再说不嫁的话了,知道么?” “嗯。” 萝茵扁着嘴,显然有些不满。 忽然,林氏像是想到了什么,秀眉微微蹙起,轻声问萝茵:“舅妈记得你上回说过,陛下赞赏过你韵微表姐的字好,是不是?” “对啊。” 萝茵像想起什么高兴的事,忙笑道:“韵微姐姐虽说只比我大六岁,可言行举止就像二十多岁的大家闺秀,人长得也美,我很喜欢她。那日我同她去给父皇请安,父皇一时兴起,考校我的字,我写的不好,挨了父皇的骂。韵微姐姐却写的极好,父皇说有几分朱九龄先生的味道,还说只可惜朱先生出家了,不然舅舅还能请朱先生去府里,好生再教教表姐字,直夸表姐是可塑之才。” “是么。” 林氏大喜,莞尔浅笑:“这么着吧,皇后娘娘罚你禁足宫中,舅妈便让韵微进宫陪你小住些日子,如何?她会说话,在陛下跟前多替你求求情,兴许陛下就不计较你伤了五皇子和元妃这事了。” …… 听到这儿,我摇头一笑,看向郑贵妃。 郑贵妃亦斜眼看我,唇角噙着抹讥讽之笑。 都是女人,谁还不知道林氏心里怎么想的。 第123章 维护 好儿子 郑贵妃给我使了个眼色, 示意我退后些。 她则稍稍整了下衣衫,上前一步,手臂倚靠在朱红柱子上, 低头朝底下看, 扬声笑道:“萝茵。” 我伸长脖子瞧,果然, 贵妃这一出声,公主倒没什么, 把林氏惊得身子猛地颤动, 这妇人瞬时站起, 仰头朝上看来, 脸白一阵红一阵的,眉头微微蹙起, 眼珠慌乱地左右乱转,可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侯府老千金,镇定自若地给贵妃屈膝见礼, 笑道:“妾身林氏见过贵妃娘娘。” “免礼。” 郑贵妃虚扶了林氏一把,身子微微前倾, 挑眉一笑:“皇后娘娘现下如何了?” “娘娘服了药, 已经歇下了。” 林氏应对从容, 斜眼看向跟前的萝茵公主, 笑道:“公主方才想要去勤政殿给陛下请安, 妾身瞧着天阴沉得厉害, 担心暴雨骤来, 就赶忙追出来,不想在御花园碰巧遇到了娘娘。” “六月百花齐放,正是观赏的好时候, 本宫也四处散散心。” 郑贵妃面带讥讽,笑道:“本宫从坤宁门出来,瞧见了一张童子面牡丹,沿着太液池过来,猛地又发现一张洛阳锦牡丹,直行到假山丛这边,嚯,居然又遇见了一张醉面美人的牡丹。” 郑贵妃伸出三根手指头,笑道:“夫人你说巧不巧,这宫里竟有如此美的“三张”牡丹花。” “三张”二字,郑贵妃特意说的很重。 果然,林氏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低头,莞尔浅笑。 可萝茵才十岁,自然不晓得郑贵妃这话里有话,忙屈膝见礼,仰头笑道:“郑娘娘,咱们素日不是常说一朵牡丹,或是一株牡丹么,怎么您说三张?” “哎呦,本宫竟说错了,是吧。” 郑贵妃轻扶了下发髻,朝萝茵勾勾手指,大方笑道:“皇后娘娘要罚你禁足宫中,不过姐弟俩拌嘴打架乃常事,本宫觉着有些重了,这么着吧,你皇姑月瑟公主远嫁洛阳了,前些日子她写信给陛下,说这宫里与你最好,想把挽月观送你。本宫在抚鸾司点两个女卫军,让她们伴你去挽月观禁足怎样?那里山清水秀,到时再让女卫军带你去打猎,如何?” “太好啦!” 萝茵听见这话,喜得直拍手:“儿臣多谢郑娘娘关爱。” 郑贵妃嫣然浅笑,看向林氏:“你家姑娘韵微素来稳重,便陪着公主一起去吧。” 林氏此时额上满是冷汗,双肩微微颤动,笑得沉稳:“是,谨遵贵妃娘娘吩咐。” “行了。” 郑贵妃理了理衣襟,站直了,瞧了眼灰沉的天,笑道:“暴雨将至,夫人赶紧带公主回坤宁宫躲雨吧。” 说罢这话,贵妃没再理会林氏,转身朝我走来,扶住我的胳膊,慢慢地同我朝前走。 “三张。” 我摇头笑笑,斜眼看向贵妃:“姐姐还真会打趣,打得那林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不过,姐姐觉得陛下真对那小张姑娘颇有些好感?” 第162节 “吃醋了不是?” 贵妃拍了拍我的胳膊,笑道:“本宫从前瞧着张家是想把韵微给了璋儿,哎呦,那姑娘品貌、性子真没的说,她父家是累世官宦,母家乃勋爵人户,林氏自己出身高贵,她有二子一女,可打小却十分看重这个姑娘,不仅沿请名师教韵微琴棋书画,还重金聘请前翰林院大学士教小丫头五经六艺,像是插花、品茶也得精通,故而这张家淑女的名头在长安城显得很哪。” 说到这儿,郑贵妃叹了口气:“去年韵微进宫陪萝茵小住,过来给我请安,我仔细一瞧,嚯,手指头包的严严实实,问怎么了,这丫头说在家练琴磨破了,天气热,伤口化脓了。头先日子,萝茵和韵微两个去勤政殿给陛下请安,正巧陛下在练字,一时兴起,就让这两个丫头写几个字瞧瞧。当时本宫也在勤政殿,韵微写了几个字,陛下瞧了眼,笑着说有朱九龄的味道,后陛下忽然紧盯住韵微丫头的脸,边看还边点头笑,这丫头当即脸臊得通红,逃也似的从勤政殿退出去了。事后,我问陛下,何故那般看着人家小姑娘?陛下笑笑,说韵微让他想起个人。” “谁呀?” 我忙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 郑贵妃嘿然一笑,打趣:“妹妹自己问陛下罢。” …… 郑贵妃将我送到勤政殿跟前,就走了。 此时李昭还在正殿议事,我便由那个小太监蔡居带着去了偏殿。 偏殿与我前年来的时候不太一样了,地上的铺的绒毯更厚实,踩上去软绵绵的,书桌旁摆着个婴儿摇床,地上有许多逗小孩的玩意儿,木做得牛、羊、马、刀剑等,箱笼里有大半是睦儿的小衣裳和鞋子。 这会儿睦儿已经睡醒了,正坐在小木马上玩儿。 瞧见我回来了,一把推开乳娘,高兴得直朝我跑来,抱住我的小腿,手朝正殿那边指:“爹爹,大伴~” “是呀。” 我轻易弯不下腰,微微屈膝,摸了下儿子的小脑袋,笑道:“爹爹和胡马大伴在那边是不是?他们待会儿就过来陪你玩。” 我给乳娘使了个眼色,让她给睦儿做些小食来,随后,我和云雀一同将睦儿的旧日衣物鞋袜往包袱里拾掇,我想着四姐的小儿子恭哥儿如今也快半岁了,正好能穿睦儿半岁时的衣裳。 此时,外头传来阵阵雷声,暴雨倏忽而至,噼里啪啦落在地上,让人心烦。 我让云雀给我倒了杯水,端着,大步行到偏殿的小门那边。 我轻轻地将门推开条缝儿,往正殿里瞧。 这会儿,正殿人颇多。 李昭歪在龙椅上,手拿着支朱笔,一边在章奏上批阅,一边听内阁阁臣议事。这些阁臣大学士端坐在圈椅上,面前各有方小桌,桌上摆着茶点等物,我能认识的有吏部尚书袁文清、刑部尚书梅濂,剩下的皆没见过,在最末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面色稍有些苍白,清瘦高挑,长得倒是俊秀得很,言谈举止落落大方,的确是个龙章凤姿的孩子。 正是李璋。 不由得,我扭头看向后背,此时,我那傻儿子不愿意吃饭,正满屋子跑,后头追了两三个乳娘,我再低头,瞅向凸起的大肚子,这两个以后会是什么样儿呢,能不能赶上李璋呢? 想到此,我皱起眉头,接着往里看。 此时,李昭合起一封章奏,温和地看向他的嫡长子,笑着问:“今夏多雨,利州多处洪水泛滥,弄得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朕倒是听说了一桩事,地方官以府库存粮乃税粮为由,不敢给百姓放,璋儿,你怎么看?” 李璋偷摸看向他的师傅袁文清,而袁文清笑着冲他点头,示意他放开胆子说就是。 李璋沉吟了片刻,站端正了身子,侃侃而谈:“回父皇,儿臣以为事急从权,救民如救火,税粮虽取之于民,归根到底还得用之于民。古时齐宣王问孟子,如何才能王天下?孟子说,君子因为怜悯牛羊禽兽被宰杀,故而远离庖厨。孟夫子还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君主当心怀怜悯,将仁德推及百姓,这样定能王天下。而唐太宗更是批评隋文帝,爱惜仓库而不怜悯百姓,儿臣以为,地方官应当立马开仓放粮。” 李昭面带满意之色,笑着问:“还有呢?” 李璋想了想:“嗯……朝廷应当派出安抚使主持地方大局,一则尽快疏通河道,二则将百姓撤离安置在安全之地。” 李昭微微点头,接着引导:“再有没有了?你往罚的地方想想。” 李璋听见这话,皱眉苦思,忽而恍然,笑道:“洪涝期间,严禁地方商贾坐地起价,办事不利的官员,须得问责。” 此时,六部阁臣皆相互小声议论,冲李璋连连点头,似在称赞。而袁文清更是笑容满面,眼角眉梢遮掩不住欢喜自豪之情,在与他的高足学生对视间,粲然一笑,在袖中偷偷冲李璋竖起大拇指。 听到这儿,连我也不禁对这孩子生出些喜欢。 怨不得李昭屡屡对张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这嫡长子果然是人中龙凤。 我不禁又看向身后,儿子此时被乳娘逮住了,强给他喂蛋黄鱼泥粥,这小子假装吃进口,哪知趁乳娘不注意,偷偷吐到手里,一把扔远。 哎,人家儿子都能议政,我家这个小的今儿一进皇宫就打了一架,这可怎么好啊。 我揉着发痛的太阳穴,接着往里瞧。 此时,李昭指了指案桌上的一盘糕点,示意胡马给他的大儿子端过去。 忽然,这狗东西像想起什么似的,手指点着桌面,看向李璋,笑着问:“方才朕听坤宁宫的小太监来报,说是今儿元妃去叩拜皇后,原本后妃在和乐说笑,谁知公主和五皇子忽然争吵动手,这俩小人都是朕的骨肉,还都伤的不轻,朕这个阿家翁一时没了主意,璋儿,你怎么断这宗案子?” 我心里一咯噔,不禁往前走了两步。 往外瞧去,李璋显然一怔,再次看向袁文清。 袁文清皱眉,忙朝李昭恭敬笑道:“这是陛下的两个孩儿争吵,大皇子也不好断。” “无妨。” 李昭大手一挥,看向袁文清:“首辅也忒紧张了,朕不过随意问问,璋儿,你也随意断断。” “是。” 李璋显然陷入了纠结,想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道:“儿臣以为,错在公主。五弟如今才刚满一岁,尚不懂事,而公主已经快到金钗之年,身边不断有教养嬷嬷和女先生指点,如此还能与幼弟发生争执,可见不甚懂事。儿臣觉得,当加紧对公主的约束管教,并责罚带她的嬷嬷侍女。” 李昭莞尔浅笑,微微点头,而袁文清亦暗中松了口气。 谁知就在此时,李璋眉头忽然蹙起,从座椅上起来,行到殿正中,抱拳躬身道:“父皇容儿臣直言,公主素来纯孝,想来冲动争吵,是别有缘故罢。” “咳咳。” 袁文清袖子掩住唇,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李昭眉一挑,面色显然有些不太对劲儿,却笑得极温和:“继续说。” 李璋似想起什么痛苦事,腰躬得更深了,沉声道:“其实事之起因,皆因父皇太过宠爱元妃,以至于六宫不满,公主心生怨念。” 这话一出,殿里忽然就安静了。 袁文清急得拳头紧攥,连连咳嗽,其余阁臣则低下头,一句话都不敢插。 李昭呢? 脸已经很挂不住了,笑得极尴尬,舌尖轻舔了下唇,斜眼看向梅濂。 梅濂立马会意,忙起身,躬身冲李昭见礼,笑道:“臣以为,大皇子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了。当初内宫频发下毒案,至曹氏认罪伏法之后,元妃娘娘母子屡遭磨难,而今娘娘得天庇佑,更是怀有双生子……陛下素来怜惜皇后娘娘的身子,担心元妃将病气过给皇后娘娘,故而一直未允准她回宫侵扰娘娘的太平,近日也是瞧着元妃娘娘身子大安,这才宣她回宫。民间有句老话,阿家翁处置家事子女,须得一碗水端平了,方可得和美安乐,陛下念元妃娘娘屡遭磨难,稍稍给些恩宠,也是人之常情,若是陛下一味不理,倒有些无情了。” 看到这儿,我摇头笑笑,将小门关上,没再继续看了。 当众让君父下不来台,李璋也是厉害。 到底是孩子,有些事还装不进心里,日后多吃几次亏,他就学乖了。 …… 今儿上午费了神,我难免有些乏,用了盏茶后,就躺到床上歇觉去了。 等再次醒来,天已经擦黑,太监们正端着碗碟,鱼贯往殿里送吃食。 我挣扎着起身,揉了下发酸发胀的眼皮,任由宫人给我穿绣鞋,我扭头,看向旁边的睦儿,这小子手里拿着把木剑,正骑着小太监蔡居玩儿呢。 “娘娘醒了啊。” 云雀从箱笼里取了件轻纱披风,拿着走过来,给我披到身上,笑道:“今儿下了一下午的雨,才停,风把雨气吹过来,竟有些冷。” 我把披风推开,打了个哈切,笑道:“本宫身上热,用不着这个,我睡了多久,陛下呢?” “陛下议完政,去瞧皇后了。” 云雀撇撇嘴:“等着瞧吧,指不定公主怎么和陛下哭诉呢。” 我忙给云雀使了个眼色,压低了声音:“这里是皇宫,谨言慎行。” 正在我俩说话间,我瞧见外头传来阵杂乱的脚步声。 不多时,胡马率先进来,挥了下拂尘,示意殿内伺候的嬷嬷、宫人们都退下,他冲睦儿眨了下眼,对我笑道:“娘娘,陛下来了。” 我忙起身,瞧见李昭冷着脸从外头进来了。 他扫了眼正在往出撤的太监宫女们,叱道:“磨叽什么,还不快滚?” 我心一咯噔,难不成真像云雀说的那样,公主和皇后添油加醋给他耳朵边吹风?他现在来找我们母子算账? 没一会儿,所有的宫人们都退了出去,门吱呀一声被胡马从外头关上,此时殿里,只有我们三个。 “怎么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 “哼。” 李昭从袖中掏出方带血的帕子,打开,原来里头包着着长短不一的许多黑发。 他瞪了眼我,攥着那黑发,一步步行到地上坐着睦儿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孩子,将那黑发一把掷到睦儿面前,呵斥:“虎狼似的小子,你瞧你干的好事!” 我忙扶着肚子走过去,白了眼他,不满地小声嘀咕:“喊什么,瞧把孩子给吓的。” 我叹了口气,艰难地蹲下身,盘腿坐到地毯上,将睦儿拉起来,摩挲着孩子的背,哄他:“好儿子,爹爹现在生气啦,赶紧给爹爹道歉,说儿臣再也不敢啦。” 睦儿虽不完全明白此时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站在我旁,瞧见了地上落的那把黑发,小胖手忙指过去,像想起什么似的,奶声奶气道:“骂!小木头打!” “还敢打!” 李昭立马蹲下,猛地将睦儿扯到他跟前,怒气冲冲地瞪着儿子,忽然噗嗤一笑,亦盘腿坐到地上,一把将儿子抱住,心里眼里皆是溺爱,轻捏住儿子的鼻子摇:“你呀,才一岁大点,居然把个十岁的丫头给打哭了。” 说到这儿,李昭扭头看向我,笑着问:“听说这小子抓住萝茵的头发不放,硬生生揪掉那丫头一小撮头发,是不是?” “是啊。” 我暗松了口气,摇头一笑:“你儿子如今太顽劣了,我可管不了了。” “是么?让朕看看有多厉害。” 李昭将儿子抱起,看他两只小脚乱蹬,点头笑道:“皇帝的儿子就得厉害些,是不是呀,像朕,朕小时候被乳娘偷偷苛待,生生咬掉那贱婢的乳.头!” 睦儿乐得咯咯笑,小脚脚在他父亲脸上又蹬又摸。 “你也不给儿子教些好的。” 我抚着肚子,往过挪了些,靠在李昭身上,同他一起看儿子,叹了口气,嗔道:“你呀,也别尽想着儿子们,多多关怀些萝茵,她可是你唯一的女儿。哎,不过话说回来,这丫头也真狠,瞧把睦儿给抓的。” “让朕瞅瞅。” 李昭将睦儿放下,大手附上儿子的小脑袋,指头轻轻地摩挲孩子头上和脸上的血痕,柔声问:“疼不疼呀?” 睦儿小嘴儿立马扁起来,委屈地眼里含泪,手指向自己的手背上的一道血痕:“坏!小木头好疼好疼。” “不哭啊。” 李昭心疼地用指头揩去儿子的泪,柔声哄:“过几日就好了,你姐姐是个糊涂的,你莫与她计较。” 第163节 忽然,我猛地就想起了李璋。 想起他在勤政殿的侃侃而谈,想起他不给君父留面子。 今儿睦儿是为了维护我,才跟萝茵打架的,若是能让李昭看到小儿子维护他…… “这小子,真真暖人心,这么小就懂维护他娘。” 我佯装灵机一动,拍打了下李昭的胳膊:“昭,我假装打你,看他怎样,你待会儿哭。” “行。” 李昭也来了兴致。 我故意板起脸来,掐住李昭的脖子,看着睦儿,发出凶狠的声音:“我打死你~~” 而李昭也假装疼的哭,身子左摇右摆,手伸向睦儿:“儿子,快救爹爹,咳咳,爹爹不行啦~” 睦儿被眼前之景吓到了,竟给愣住了,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冲到我跟前,手扬起,又舍不得打我,哇地一声大哭,抓住我的胳膊往后拽,嘴里喊着:“不要不要!” 见我还是不撒手,李昭也翻眼背过去了,这小子居然一口咬住我的胳膊,没用力,但挺疼。 “哎呦。” 我佯装剧痛,一把松开李昭,手揉着胳膊着同时,瞪向睦儿,醋道:“爹爹比娘要亲是不是,臭小子,居然咬我。” 睦儿哭得止不住,直咳嗽,站在我面前,气恼道:“娘,坏坏。” “好儿子。” 李昭忙将睦儿搂进怀里,让儿子坐在他腿面,用袖子给儿子擦泪,同时轻轻推了我一把,柔声哄:“娘亲坏,爹爹打她了,小木头不哭了哦。” 忽然,李昭似也想起什么,摩挲睦儿的背出神,轻轻地摇:“好儿子啊,这么小就懂维护爹爹,比你哥要……” 我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淡淡一笑,将睦儿的小衣裳往下拉了下,看向李昭,笑着问:“那个韵微怎么回事啊?还不老实交代。听贵妃说,你把人家姑娘盯得脸儿通红,臊得从勤政殿逃走了。” 第124章 第三封信 一家五口,李昭最丑 李昭斜眼向我觑来, 唇角噙着抹痞笑:“怎么?吃醋了?” 我笑着白了眼他,没言语。 “瞧你那酸劲儿。” 李昭拧了下我的脸,坏笑:“朕年纪都快能当韵微的爹了, 还不至于那么禽兽, 对小孩子下手。” “你若是不禽兽……” 我不禁将大肚稍稍往前挺了下,手轻拍了下睦儿的小屁股, 轻佻地笑:“那这三个小的是怎么来的呀?” “行啊,朕现在就告诉你怎么来的。” 李昭把睦儿放开, 任由孩子去玩。 他身子压过来, 那张斯文好看的脸与我只有咫尺之距, 我能清楚地闻见他身上的淡淡茶香。 “张嘴。” 他轻声命令。 “不要。” 我笑着紧紧抿住唇, 往后躲。 “怎么,元妃娘娘大方慷慨, 给皇后冲一杯虫香好茶,还让她喝你的口水,倒不给朕匀一点?” 他轻声呢喃, 从身后揽住我,鼻头温柔地蹭我的侧脸, 紧接着又吻了下, 在我耳边坏笑, 骂道:“你这臭丫头太大胆了, 竟敢那般羞辱她, 不雅, 忒不雅了。” “行嘛, 臣妾给陛下来个雅的。” 我勾住他的下巴,微眯住眼,盯着他看, 忽然一口咬住他的唇。 “呜~” 李昭闷声笑,反客为主,直接将我搂在怀里,吻了下来。 许久之后,我俩都微有些喘,这才放开对方。 我手附上他的侧脸,大拇指揩去他唇上的口水,另一手按住他的大腿,一点点往上,一把捏住他的……我冲他坏笑:“她许久没有承你的雨露,瞧那一脸的怨妇样儿,我一进坤宁宫,她就死盯住我不放,仿佛要把我吃了似的。” “胡说。”李昭手指刮了下我的侧脸,打趣:“本朝律法严禁吃人,再说了,她这两年只食素,怎么会吃了你。” 正在此时,一旁坐着玩的睦儿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我们俩跟前,生气地挤进来,噘着嘴,急切地撒娇:“小木头也要亲亲。” 我和李昭互相望去,面上皆有尴尬之色,立马分开,真是的,竟忘了儿子也在跟前。 “好好好,亲睦儿。” 我忙亲向儿子的左脸。 这时候,李昭也凑过来,亲儿子的右脸。 我们俩一左一右,登时把儿子的胖脸蛋亲得变形,这小子不由自主地撅起小嘴来,高兴得咯咯甜笑。 放开睦儿后,这小子居然不好意思地用胳膊擦脸,忽然转身,抱住李昭的脖子,小手摸了又摸他爹爹脖子上的红痕,还轻轻地吹气,一本正经地哄:“爹爹乖,不疼不疼。” 李昭忙看向我,笑道:“这小子还记得你掐我脖子的事儿呢。” 说到这儿,李昭揽住睦儿,扁着嘴,宠溺地看着睦儿:“爹爹不疼不疼啦,谢谢儿子关心。” 他伸长胳膊,勾过来一只藤球,扔远,让睦儿捡着玩儿去。 这男人还像往常那样,脱了我的绣鞋,看向我的双脚,笑道:“好像比昨儿更肿了。” “今儿走路走得太多。” 我疲累一笑。 “朕给你揉揉。” 李昭温柔地帮我揉小腿和脚,笑道:“当日萝茵和韵微过来给朕请安,朕一时兴起,让她们给朕写几个字瞧瞧。你知道的,张达齐同朱九龄私交匪浅,故而这些年一直请老朱教韵微写字,这孩子虽说才十六岁,但手上的力道却不浅,可见是下过狠功夫的,加之她谈吐温和、知书达理,是个很不错的丫头,朕总觉着她像谁,盯着瞅了会儿,忽然觉得……” 说到这儿,李昭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兴奋道:“可不就和你家鲲儿很像么,你瞧,都是朱九龄的关门弟子,性子都温软,但又极明是非,心里是有股子狠劲儿在的。正巧她比鲲儿大三岁,不是有句老话,女大三抱金砖嘛。朕当时就盘算着,这俩小人倒挺般配,没成想朕把韵微丫头给看臊了,红着脸跑了。后来这事不胫而走,朝堂、后宫、外戚素来喜欢揣摩朕的心意,这不,林氏就觉着朕对那丫头有意思了。” “原来如此啊。” 我了然地点点头,不禁一笑,转而又无奈地长叹了口气。 大家族女子的婚姻素来由不得自己做主,当年的我如是,素卿亦如是,再到而今月瑟、春旭、萝茵和韵微,皆如此。 “你也别乱点鸳鸯谱了。” 我双臂撑在身后,身子微微后仰,将左腿收回,把右腿搭在他的腿上,由他给我按,笑道:“我们高家小门小户的,配不上张家淑女。” “那朕给牧言封个伯爵?” 李昭摩挲着我的脚面,笑道:“左右你如今是元妃了,朕给他个爵位,倒也能说得过去。” “快别了。” 我很自然地用脚尖捅了下他的小腹,笑道:“不瞒你,从前我是真的想拉扯把他。可后来在长安久了,越发觉得给他爵位反而是害了他,他后半辈子不思进取,仗着是皇亲国戚就作威作福,守着那点子恩赏和田产铺子过活,迟早会败光家业的。他既想做书局,那便让他拼去,我家的那些后辈子侄也是,好好在经世致用的学问上用功,凭自己的本事挣个功名,那才是正经。” 我叹了口气,看向睦儿:“牧言和小时候很不一样了,可见挫折能磨炼人,把人从软骨头磨成铁脊梁,又把人从少不更事磨成了外圆内方,当初你给了他父子一道保命密诏,这就已经足够了,不必再多加恩赏。” “你呀,真跟从前不一样了。” 李昭亲了口我的脚背,嘿然一笑:“朕也不同了。” 正在此时,睦儿跌跌撞撞地小跑过来,站在我跟前,一边看自己怀里的那只系了小铃铛的藤球,一边看我凸起的大肚子,这小家伙居然把藤球装进自己的衣裳里,学我挺腰,胖乎乎的手指指向自己,看我和李昭,甜甜一笑:“这是娘亲~~” “我儿子太聪明了。” 李昭面带得意之色,对我笑道:“前两日,朕给他念了句诗,他鹦鹉学舌似的竟紧跟着背了出来,不愧是朕的种。” “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看向他,不服气道:“他是我生的,像我。” 忽然,睦儿摇晃着走到我跟前,小手“啪”地一声打向我的肚子,一脸无辜地对我笑:“娘也玩小球球。” 而此时,我猛地胎动了下,肚皮疼得紧。 李昭反应极快,立马拽走睦儿,紧张地问:“你感觉怎样?朕立马叫人宣太医来。” “无碍,别紧张。” 我轻抚着肚子,对他笑道:“真没事儿,已经不疼了。” 李昭明显松了口气,他一把将睦儿按在他腿上,扬手,狠狠地打了几下屁股,厉声教训:“你这不孝子,刚在坤宁宫打了姐姐,居然又在勤政殿欺负娘亲和弟弟!” 睦儿吃痛,哭得厉害,四只小脚脚齐蹬:“娘亲救命,小木头疼。” “娘亲来啦。” 我忙探过身,从李昭怀里把儿子抢走,揽住他,给他揉小屁屁,柔声哄道:“爹爹坏,打咱们小木头,娘亲骂他。” 说到这儿,我看向李昭,笑着嗔:“你打他做什么,他又不懂,他瞧见我的肚子像球儿,就过来拍打着玩。” “朕替你出气,你倒埋怨上朕了。” 李昭笑着推搡了下我:“真是慈母多败儿。” “我们还小,不懂嘛,要慢慢教。” 我用袖子抹去睦儿的眼泪,亲了口儿子,让他坐在我腿上,指着自己的肚子,很认真地对他说:“娘亲这个不是小球球,里面装着睦儿的两个弟弟。” 睦儿一脸的委屈,看向我的腹部,茫然重复:“弟弟。” “对。” 我将衣裳撩起,给他看我那圆鼓鼓的肚子,笑道:“小木头以前也从娘亲肚肚里来的。” 睦儿似懂非懂,想了半天,从我怀里挣脱开来,跪坐在我面前,小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肚子,仰头看我:“木头坏,娘亲好疼好疼。” “娘亲不疼的。” 我鼻头发酸,心里暖暖的,含泪对他笑道:“小木头以后要保护弟弟,知道吗?” 睦儿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喃喃道:“木头的弟弟。” 忽然,他抱住我的肚子,哇地亲了口,再次仰头看我,道:“不是小球球,不能玩。” 第164节 “对!” 我揉着他的小脑袋,笑道:“睦儿真聪明,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 说罢这话,我斜眼看向李昭,莞尔:“瞧见了没,这不是就教会了?” 李昭冲我竖起大拇指,赞赏地点头。 他扭头,看向远处的四方长桌,对我笑道:“光顾着说话,饭菜都凉了,罢了罢了,这么晚了,朕担心你吃了积食,都撤了吧。” “先等等。” 我挣扎着起身,朝方桌走去:“先让我吃几块糕饼垫垫,待会儿再让御膳房好生做些珍馐美食送来,我饿了。” “朕听嬷嬷说,你下午不是才吃了两碗鸡汤银丝面么?” 我从盘中拈了块牛乳饽饽,忙塞到嘴里,含糊不清地对他说:“不行啊,我如今一张嘴三个人吃,一下子就饿了,对了,忽然想喝点酸辣肚丝汤,你赶紧让御厨送来,我真是饿得不行了。” …… * 在宫里用罢饭后,我就带着睦儿回了家。 李昭并未走,近日利州遭暴雨侵袭,流民走投无路,揭竿而起,与官府对抗,而魏王旧部又蠢蠢欲动,地方章奏每日家流水似的送来,这几日,李昭忙着处理政务,于是让我先走,说他晚些时候再回来。 马车摇曳在长安的街道,我推开车窗朝外看。 今儿虽说下了一后晌的雨,可街道此时已经干透了,夜市原本热闹非凡,我们这一行车驾排场大,护送的侍卫众多,引得沿途百姓纷纷侧目,猜测车中坐的到底是哪家了不得的贵人。 我嫌睦儿闹腾,特让乳娘带着他坐后面那辆车,我则与云雀同乘一辆。 我身子靠在车壁上,轻摇着小香扇,一边看外头喧闹的瓦市,一边任由微凉夜风往脸上吹,倒能让人清醒几分。 今儿入宫,倒不是一无所获,除了把积压在心里十几年的恶气出了外,我还看到,李昭对他的嫡长子真的非常看重,而李璋那个孩子也的确很优秀,在父皇和阁臣面前也不露怯,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而在处理公主和睦儿打架一案时,也能做到不偏不倚。 但他仿佛不太有自己的主见,时不时地与袁文清眉眼相接,而且当面刺君父之失。 其实这些都是小毛病,教养历练几年也能克服。 这些年,我自己的起起伏伏经历,足以证明一个人一个家族,可能一时间受困、被踩在泥里,但只要够有韧性,能忍、敢拼,迟早会爬起来的。 张家林家如今眼瞧着为官家厌弃,但未彻底倒塌,归根到底是因为李璋的缘故。 可我又不能对璋儿那个孩子出手,这是李昭的底线,如今我也为人母,心到底没有过去那般冷硬。 居安思危,我不能因为现在受宠,有了正一品元妃的名分,生意一切顺遂就得意忘形,越在这时候,我越得冷静。 我一步都不能错,得走得更谨慎更稳,伴君如伴虎,他是我丈夫,同时我也得知道,他还是皇帝。 如果我倒了,那么牧言、孙家、左家……甚至我的三个儿子都会遭灭顶之灾。 “停一停。” 我轻拍了下车壁,抚着肚子,对云雀无奈笑道:“我又饿了,方才闻见街面上有股子驴肉火烧的味儿,你带着侍卫去买几个来。” “是。” 云雀笑着点头,下了马车。 等她走后,马车再次摇晃在街面上。 我从香包里拿出支眉笔,把锦被叠好,放在腿面上,将秀帕铺平,皱眉细思了片刻,在上头给陈砚松写信: “陈大哥: 近来可好?腿上的寒疾可有医治? 长安耳目众多,小妹也只有趁无人的机会给您写封信,向老狐狸求救求救。 小妹运气不错,如今得封元妃,又怀了双生子,坐今年十月的月子。 哎,自打上回向大哥求救,请您将杜老请至长安来,又发生了许多让人心惊肉跳的事。 先是曹氏被勤政殿太监梁元唆使,给我儿下寒毒,谁知与此同时,那梁元将蛊毒又暗中种在了我儿身上。” 我尽量言简意赅,将睦儿中毒,以及后面李昭如何处置曹氏、张氏及朝堂的人事变动写给老陈。 一方帕子不够写,我又从箱笼里拿了一条,接着写道。 “小妹原本打算今年亲自去洛阳做生意,与大哥细谈过去发生的种种,谁知忽然怀孕,只能将此事作罢。 时至今日,小妹入宫叩拜皇后,虽说出了口恶气,将这贱人气吐了血,但事后仍心有余悸。 一则,皇后子女对小妹成见颇深,虽说孩子本性良善,但到底会向着母家,怕是日后会容不下小妹的三个孩子,小妹此时该如何自处? 二则,李璋实是可塑之才,小妹一时陷入迷惘,不知我的三个孩子如何赶上他; 三则,小妹深觉张达齐心机城府深不可测,而小妹碍于种种原因,不敢轻易派人去查他,还求陈大哥帮小妹暗中调查此人。小妹不能像这回一样,被动挨打,得提前做准备。 最后,李钰那孩子没了娘可怜,如今寄养在谢子风和公主夫妇跟前。大哥素来同荣国公谢家交情匪浅,请您在国公爷跟前多说几句好话,照应一下孩子。 数日后,小妹将会派大管事赵燕娇赶赴洛阳,开酒楼和丽人行等分铺,此信会由燕娇带给大哥。这丫头于经商一道颇有天分,还望大哥给她指点一番,莫要将人才埋没了。 妾在长安,静候大哥回信。 如意字” 第125章 惊变 臣明白了 写好后, 我把这两方锦帕折好,塞进抹胸里。 我整了整衣襟,将车窗轻推开往外看, 车驾一侧紧随着两个抚鸾司的女卫军, 前后皆有不少侍卫护送。 今儿离宫的时候,睦儿瞧见了胡马, 抱住不撒手,哭闹得不行, 没法子, 李昭只有让胡马去送送这小磨人精, 这会儿他俩应该在后面那驾车上, 正玩儿得好吧。 我摇头笑笑,怔怔地看外头的长安夜景。 各色花灯挂在牌楼上, 西域来的胡人头戴花式繁复的小方帽,脖子上缠绕着条手臂般粗细的黄蛇,招徕游人过来看热闹, 用蹩脚的中土话说:不咬人滴,不信摸摸看。 两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正蹲在贩卖旧衣的小摊前, 挑挑拣拣了半天, 拎着条六七成新的拖泥裙, 同摊主讲价。 …… 正在此时, 我瞧见不远处行来一对夫妇, 他们身后跟着护卫、婢女和一辆轻便马车。 女的秀丽端庄, 认识, 是林氏,而行在她身侧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穿圆领燕居直裰, 头上戴着方巾,阔脸高鼻,相貌堂堂,气度闲雅而沉静,正是张达齐。 我的手不禁紧紧地攥住纱裙,身子往车壁贴得更近些,仔细瞧。 他们这行人正慢悠悠地走在繁华热闹的街市,林氏眉头蹙着千重心事,不知在想什么,不当心脚踩在了裙子,差点跌倒,张达齐立马搀扶住夫人,摇头笑笑,摩挲着妻子的小臂,轻拍了下,温和地对妻子说了几句话,似在宽慰,他停步在一处卖饰物的小摊前,蹲下身,精心挑选了朵芍药绢花,给摊主付过银钱后,起身亲自簪在林氏髻上。 林氏颇有些不好意思,似小女人般莞尔浅笑,愁思登时消减了大半。 大抵我的车驾太过招摇,引得行人皆朝这边看来。 张达齐夫妇也不例外,林氏皱眉,仰头对她丈夫低声说了几句话,同时斜眼朝马车觑来,张达齐倒是面不改色,微微点头。 当马车路过他们夫妇时,我瞧见张达齐双手抱拳,恭敬地朝马车行了个礼,而林氏则笑着屈膝道了个万安。 我半推开车窗,看向张达齐,看这个赢得满朝赞誉的大理寺卿,看这个皇后背后最刚硬的一条脊梁,看这个数次帮皇后了事的智囊,看这个谋划出计中计、一箭数雕,害了曹氏我儿,并把包括郑贵妃等人都套进去的男人。 我并未表现出半点厌恶,对他嫣然一笑,手指轻抬了下,示意他免礼平身。 张达齐再次躬身,直到我们母子车驾远远离去,他才直起身,对林氏温柔一笑,携妻子朝相背的方向走了。 …… 我倚在车壁上,饶是炎炎夏夜,可竟觉得通身寒透了。 我该派杀手制造意外,把这个男人弄死么?这样我的三个孩子和自己都会安心。 可万一李昭又多心怎么办?龙颜大怒怎么好? 谋杀朝廷正三品大臣,管我是元妃还是皇子母亲,只要事发,我身上总不会干净。 忍住忍住,现在拼的就是谁比谁更有耐心,傻子才自己动手呢,想想张达齐的手腕,他从未亲自动手,从来都是借刀杀人,这次若不是朱九龄的血意外让毒蛊显露,他依旧稳坐大理寺正堂。 我手轻轻按住肚子,既然暂没有更好的对策,那先按兵不动,目前养胎、教养睦儿、平安把小六和小七生下来才是第一要事。 我深呼了口气,没再想这些烦心事,将薄毯盖在肚子上,闭眼小憩。 迷迷糊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行到一处密林里,正坐在大石头上晒太阳,忽然瞧见不远处奔来一头通身雪白羚羊,后头紧着追来只红眼花斑的獠牙恶虎,恶虎嚎叫了声,猛地扑向羚羊。 “躲开!” 我急得大叫,肚子一痛,给惊醒了。 醒后浑身汗津津,正胎动得厉害,原来是肚子里的两个小人在“打架。” 我摇头笑笑,也不知道这两个生下来后会是什么光景,若是能像睦儿那般聪敏灵动就好了。 正在此时,马车停了。 外头传来阵铠甲摩擦之声,黄梅英气勃勃的声音徒然响起:“启禀娘娘,咱们到府邸了,微臣和嬷嬷们侍奉您下来。” “好。” 我应了声,让她们进车。 我艰难地起身、下马车后,立在府宅门口,一股雨后清亮之气登时铺面而来。 四下瞧去,这条街面上只有我的宅子,很是安全安静,侍卫们皆屏声敛气,肃立在一旁,府门口蹲着两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府里的太监们早都提着灯笼等着了。 我朝前瞧去,从后头那驾蓝布围车上下来了乳娘和胡马。 胡马显然极高兴,拂尘插在腰后,仍穿着内侍官服,怀里抱着睦儿,睦儿这小子亲昵地搂住胡马的脖子,撒娇撒痴:“伴伴,小木头还要听。” “老奴下回再讲个汉武帝金屋藏娇的故事,好不好?” 胡马怜爱地摩挲着睦儿的背,抱着孩子,大步朝我走来,对我行了一礼,笑道:“老奴就送娘娘和小皇子到这儿了,得赶紧回宫伺候陛下服参汤,近日事多,陛下估摸着今晚不回来娘娘这儿了,您早些歇息罢。” “有劳公公了。” 我微微点头,示意乳娘去把睦儿接过来。 谁是乳娘刚碰到睦儿,睦儿就跟针扎了似的,啊地尖叫,身子一缩,紧紧地贴在胡马身上,小手连连往开推乳娘,恼得发脾气:“不要不要。” “睦儿乖,大伴要回去了。” 乳娘温柔得哄。 “走开。” 第165节 睦儿小手直打乳娘,随后死死地抱住胡马的脖子,小脑袋枕在胡马的肩窝里,死活不撒手。 正在此时,我瞧见远处行来辆轻简马车。 没一会儿,云雀就从里面下来了,她左手拎着个大食盒,右边臂弯挎着个大包袱,手里还拿着个没有吃完的驴肉火烧,小跑着过来,屈膝给我见了一礼,往起拎了拎食盒,笑道:“奴给娘娘买了好些吃食,有樊记的火烧、苗家的四喜丸子,真馐斋的糖撒子、乳酪裹杏仁、酸梅饮、樱桃糕……” “好了好了。” 胡马打断云雀的话,虽板着脸,可眼里的喜欢和宠溺遮掩不住,嗔道:“娘娘跟前这般聒噪,日后要收心养性,多做事少说话。” 云雀扁扁嘴,顽皮一笑:“奴给公公也买了驴肉火烧,还热腾腾的呢。” 胡马摇头笑道:“咱家素来不吃这些重荤腥的东西,姑娘留着自己用吧。” 说罢这话,胡马垂眸,看向睦儿,柔声打商量:“小木头是最懂事的皇子,你先回家睡觉觉,老奴保证,明晚上一定来看你好不好?” “不要。” 睦儿委屈不已。 “那这样好不好?” 胡马忙笑道:“老奴明儿从御马监挑匹小马驹,给您牵来,等过两年小木头长大了,就能骑啦。” “小马。” 睦儿似懂非懂,手指戳着胡马的侧脸,嘤嘤笑。 忽然,这小子指向我腰间系着的荷包,眨着眼,对我说:“要那个。” “要这个呀。” 我忙将这个荷包解下,递给睦儿,同时给乳娘使眼色,趁他听话高兴的时候把他抱走。 谁知这小子打开荷包,从里面抓出一块小排骨,递到胡马嘴里,笑道:“大伴吃。” 我一愣,轻拍了下睦儿的屁股,笑骂:“你小子倒精,什么时候偷的肉?居然还藏在娘亲的荷包里,哎呦呦,瞧着手法如此娴熟,以前藏了不少回吧。” 睦儿羞涩一笑,小脸埋进胡马身上,居然不好意思起来。 而胡马显然目中含泪,嚼着那块早都冷了的排骨,声音有些哽咽,柔声笑道:“老奴多谢小皇子赏肉,这辈子都值了。” 正在此时,街道尽头响起阵急促的马蹄声。 很快,我就瞧见策马而来的是胡马的干儿子蔡居,这蔡居其实只比胡马小三岁,生的倒白净伶俐。 行至三丈之外,蔡居猛勒住黄马,跃下马,从怀里掏出腰牌给侍卫看,得到放行准许后,小跑到我们跟前,先恭敬地给我行礼,随后躬身立在胡马跟前,喘着气,不急不缓道:“公公,宫里出事儿了,陛下发了好大的火,让老奴赶紧宣您回去呢。” “出什么事了?” 我忙皱眉问。 “回娘娘,好像是宝婕妤。” 蔡居给我见礼,笑道:“这会儿宝小主宫里围得水泄不通,奴也打探不到发生了何事。” 我心里一咯噔,记得今儿在御花园见到了宝婕妤,瞧着是往坤宁宫的方向去了,大抵,宝婕妤又生事了吧。 我摇头冷笑,让乳娘和嬷嬷们强把睦儿抱走,不理会这小子哭闹,忙对胡马笑道:“既如此,公公快回去伺候陛下吧,顺便叫陛下放心,本宫这边一切都好。” “是。” 胡马给我见了一礼,担忧地看了眼睦儿,坐上马车,带着蔡居回去了。 我也扶着后腰,同云雀和一众宫人们回府了。 …… 今儿在宫里提心吊胆了一整日,难免有些累,匆匆沐浴更衣,喝了安胎药后,我便睡下了。 可心里隐隐不安得很,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再加上身上热,肚子里的两个小人动得欢快,闹得我根本睡不着,我索性起床,吩咐嬷嬷,去给我做几个小菜来,再将云雀买的驴肉火烧热一下。 我原以为心里装着事,会吃不了多少,没想到眨眼间就风卷残云地吃了大半。 我一边喝着燕窝粥,一边盘算,该怎么让燕娇把给老陈的信带走呢?缝在肚兜里?不行,本就是用眉笔写的,若是被香汗浸湿,岂不是把字迹都弄模糊了。 正在我乱想间,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上夜嬷嬷敲门的声音:“启禀娘娘,御史台孙大人求见。” “四姐夫” 我一愣,他怎么会来? 为了避嫌,他一次都没来过我这里,而且这是晚上,他一个外臣更不能来拜见我。 难道是四姐和恭哥儿出事了? 还是牧言出事了? “快宣,让孙大人在外院的花厅等着,本宫更衣后就来。” 我忙起身,让云雀和侍女帮我穿衣,拾掇好后,就带着宫人们匆匆出门。 内府大,而我白日里又走多了,难免腿脚浮肿,便坐着藤轿往外院赶。 虽说一行十几个人看护,府中各处都悬挂着灯笼,时不时还有女卫军守夜行过,但冷风吹来,猛地瞧向漆黑之处,难免让人心底发憷。 约莫一刻钟,我就行到了外院。 外院是太监和家中侍卫所居之处,此时花厅亮亮堂堂,院里守着我府里的太监和四姐夫的心腹侍从。而四姐夫穿着官服、戴着官帽立在花厅正门口,皱着眉头来回踱步,他瞧见我来了,忙小跑着过来,跪下给我行礼: “臣孙储心,叩拜元妃娘娘万安。” “四姐夫……” 我忙轻咳了两声,忙虚扶起他:“孙大人快请起。” 过去我无名无分,叫他姐夫,而今我是元妃,自然得守着礼改口。 “孙大人怎么这么晚来?可是家中出事了?” 孙御史暗暗给我使了个眼色。 我会意,率先走进花厅,嘱咐心腹嬷嬷们:“守好宅院,去给孙大人沏壶正山小种来。” 说话间,我扶着后腰走进花厅,坐到最上首。 抬眼瞧去,孙御史也紧跟着走进来,他立在原地,没得到我的“恩准”,未敢坐下。 “大人快坐。” 我下巴努向下边的四方扶手椅,示意云雀,将果子端给孙御史。 “臣谢娘娘赐座。” 孙御史坐下后,仍紧蹙着眉头。 “到底怎么了?” 我也顾不上喝茶,紧张地心咚咚直跳,忙问:“可是四姐出了事?” “娘娘放心,臣家中一切都好。” 孙御史沉吟了片刻,环视了圈花厅立着的女卫军和七八个嬷嬷太监们。 我忙道:“你们都下去,只留两三个伺候便是。” 等人都走后,孙御史端起茶,猛灌了数口,面色严肃,看向我:“娘娘,今夜宫里来人宣陛下口谕,着臣立马进宫面圣,来的蔡居公公,说宫里的宝婕妤娘娘小产,命悬一线。蔡公公还说,臣入宫时正好能路过娘娘的府邸,陛下说娘娘今儿动了胎气,叫臣过来探望下您,娘娘,您、您身子可好?” “本宫一切都好啊。” 我恍然笑道:“本宫记起了,今晚上睦儿把我的肚子当成了藤球,用力拍了一下,不过没事,已经让杜老仔细瞧过了,一切都好。” 我心里甜滋滋的,手抚着大肚子:“本宫直到今儿才知道,原来腹中怀了双生子,杜老今儿在坤宁宫直言,说这两个可能都是男孩儿。” 四姐夫听见这话,眼里也是惊喜,眼角眉梢的高兴遮掩不住,忙起身行礼,含泪笑道:“上苍眷顾娘娘啊,臣、臣真是,哎,请娘娘恕臣失仪了。” “大人快坐。” 我忙笑道:“我就说,我这肚子怎么比上次怀孕时还大。” 见了家人,我不免唠叨了些,猛地记起四姐夫方才说的那番话。 我皱起眉头,将茶盏放下,轻声道:“怎么,宝婕妤又怀了?不对不对,又小产了” 我越来越疑惑:“不对啊,宫嫔小产,陛下宣外臣进宫何意?没道理啊。” “不止宣了臣。” 孙御史正襟危坐起来:“臣方才过来时,瞧见了刑部尚书梅大人的车驾,前头也有个公公引着呢,似乎是往宫里走。” “怎么回事。” 我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今儿听宝婕妤的话,她似乎知道自己不可能怀孕……怎么就莫名其妙小产了。 “娘娘。” 孙御史打断我的沉思,沉声道:“陛下既叫臣先来您这里,想来是让娘娘给臣说些事,敢问娘娘,今日您进宫,可是发生了大事?” “没有啊。” 我摇摇头,皱眉道:“今儿进宫叩拜皇后,我一切都按着礼数来,磕头、敬茶一桩都没少,殿里当时还有记录后妃起居注的女舍人,可谁都别想揪出我的错儿来。” 我手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忙道:“若说有事,那也不打紧,不过是萝茵公主心系母亲,和睦儿打了一架,睦儿把公主的头发揪掉一撮,可后头陛下也未生气,说不过姐弟俩打架拌嘴,小事罢了。” “听着仿佛没什么。” 孙御史起身,在花厅来回踱步,忽然停下,扭头看我,问:“娘娘仔细想想,还发生了什么?与宝婕妤有关的。” 我细思了片刻:“今儿本宫走的时候,皇后郁结于心,吐了口血,可太医诊断,说她是中了暑气,好生休养便是。后头我同贵妃在御花园散步,正巧看见宝婕妤带着宫人嬷嬷往皇后宫里走,那妇人嘴里唠唠叨叨,说什么不敢想陛下的恩宠、也不奢望能怀龙裔,只想给她儿子陵儿挣个爵位。” 我喝了口茶,接着道:“后头本宫同贵妃也没理会她,行至游廊上观皇宫之景。不防头瞧见皇后的家嫂林氏追萝茵公主,那两人言语间有提到宝婕妤,说宝婕妤又到坤宁宫聒噪,惹得皇后不得安生。” “嗯。” 孙御史连连点头,再次在花厅踱步,他眉头几乎拧成了个疙瘩,忽然问:“娘娘,陛下之前可有跟您说过有关皇后的事,您再想想。” 我冥思苦想:“本宫封元妃后,因胎气不稳,并不太想见皇后,可陛下笑着说,还是见吧,见一次就少一次……” 我心里猛一咯噔,隐隐有了答案。 孙御史怔住,低头杵在原地,口里喃喃自语,想了许久,忽然眼前一亮,皱眉:“陛下素来是谋定而后动的人,凡事不会明言,既叫臣来给娘娘请安……” 说到这儿,孙御史转身,朝宫里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沉声道:“臣明白了。” “怎么说?” 我身子不禁前倾,心紧张地咚咚直跳。 第166节 孙御史转身,对我躬身道:“娘娘,臣瞅着天上乌云密布,方才隐隐传来几声雷鸣,怕是要变天了,您夜里务必要关好门户,免得着凉。” 说罢这话,孙御史直直地看向我,眉头拧成了个疙瘩,用嘴型说了两个字:废后。 第126章 下红 再也不能生育 四姐夫和我说了几句话, 就匆匆离开了。 我返回到绣房里,坐在书桌前久久不能平静,废后?这么快?李昭怎么没给我透露一星半点, 今儿还让我入宫拜见皇后, 甚至萝茵和睦儿打架之后,他还亲自去了趟坤宁宫探望素卿。 若说变故, 恐怕还是出在宝婕妤身上,好端端的, 她怎么会突然小产。 此时, 天空隐隐传来一两声闷雷, 将我吓了一跳。 我抓住桌子起身, 端着烛台走到纱窗跟前,轻推开往外看, 门外守着值夜女卫军和守夜的嬷嬷,妖风忽起,将院中的树叶吹得飒飒作响, 更将花瓣卷得飞上半空……天上一道鲜红闪子划过,紧接着炸雷响彻云霄, 豆大的雨点子倏忽而至。 我的心也被吓得随之咯噔了一下, 手中的豆油小灯亦被风吹灭。 此时, 守夜的嬷嬷察觉到我立在窗边, 忙小跑着过来, 柔声问:“娘娘起来了?可是要喝热水?还是身子不适?” “本宫无事。” 我将灯盏放在窗台上, 皱眉道:“打雷了, 你们待会儿过去瞧一下睦儿,他若是害怕,就抱过来。” 说罢这话, 我将窗子合住,慢悠悠地返回到书桌前。 心里实在是烦,我从锦盒里取出朱九龄从前赠予的那卷手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又裁了一沓宣纸,将蜡烛挑亮些,坐下抄经静心。 抄了几行后,竟将字写歪了,我揉掉纸重新抄,可总不能静下来,最后,我将藏在裹胸里的那两方丝帕拿出来,铺平在桌上。 低头一看,我身上的冷汗热汗早都将帕子弄得微潮,字迹有些都看不清了。 我打算将信重抄一遍,可猛地察觉到,局势如今正在变化。 譬如张达齐,这个人我还需要老陈帮我调查么?再譬如李璋,我还需要提防么? 外头风雨大作,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在门窗上,我将帕子点燃,扔进铜盆里,烧焦羽毛味登时蹿上来,弄得我恶心的不行。 正在此时,肚子两个小人动的频繁,有些疼,我压根不敢再耗神想这些事,忙高声喊人,去把外院住的姜太医找来。 没一会儿,太医就过来给我请脉,说:无事,吃一剂安胎药便好,再点上些能凝神静气的香蜜,千叮咛万嘱咐,娘娘如今可不能忧思过度,更不能熬夜了。 姜太医诊完后,我还是放心不下,让人去杜府将杜老请过来,再帮我瞧瞧。 约莫一个时辰后,宫人来报,说杜家的两位太医都连夜进宫了,到现在还未回来。 这事闹大了? 一个宝婕妤,竟能劳烦杜老父子出手? 如若废后,张家会不会狗急跳墙,将我母子扯进去搅浑水? 我该如何应对? 谁知只要一想,肚子就疼。 为了腹中两个孩子的平安,我也不敢再耗神琢磨这里头的关窍,莫怕莫怕,若要咬我,我前头有四姐夫孙储心和前夫梅濂顶着,更何况还有李昭呢。 我就在这种忧思重重之下,艰难入睡。 梦里也乱糟糟的,一会儿梦见十六岁时和素卿一起劈线做刺绣,一会儿梦见素卿拿着尖刀划开我的肚子,狰狞地叫嚣着,说要剪断我儿子的头,可谁知一照镜子,竟发现我的脸变成了宝婕妤。 那么我到底是谁? 妍华还是春旭? 双腿狠蹬了下,我醒来了,下意识去摸肚子,仍高高耸起,两个小人也安静得很,不再闹腾。 扭头看去,天已经大亮,但瞧着纱窗灰沉沉的,仍能听见雨声。 屋里已经静立了好几个嬷嬷和宫婢,端着热汤和漱口的茶水,见我醒来了,忙过来伺候我洗漱穿衣。 “娘娘难得像今儿这般睡懒觉。” 云雀帮我换掉寝衣,用温热的艾水汁子帮我擦后背和胳膊,随后同两个宫婢帮我往身上抹防纹的美体膏子,笑道:“杜老早都候着了,只等娘娘起来,给您请平安脉呢。” “哦?” 我一怔:“杜老出宫了呀。” 我细思了片刻,问云雀:“一晚上过去,宫里可有传出什么异动?” “那倒没有。” 云雀皱眉道:“不过奴倒是听阿良说了一嘴,咱们府邸不是离北镇抚司挺近的嘛,昨夜那儿的火把亮了一夜,卫军进进出出的,仿佛有什么事发生。” “行。” 我大步朝梳妆台走去,催促宫婢们帮我梳头上妆,并让她们赶紧将杜老请来,我在内院的花厅等着。 我略用了口粥,吃了两个包子,就往花厅走去。 雨虽没有昨夜那般大,可天阴沉得厉害,瞧着是场连阴雨,估摸着得下好几天。 进到花厅后,朝前一看,杜老此时坐在四方扶手椅上,旁边的小桌上摆着茶点和药箱,老人家面上略有疲态,两手捅进袖子里,正闭眼小憩。 许是听见了脚步声,杜老忙睁开眼,见我进来了,立马起身给我见礼: “娘娘万安。” “快免礼。” 我虚扶了把,入座后,让花厅里其余的人退下,只留一两个信得过的心腹伺候。 我并没有直接问宫里的事,亲自给杜老倒了盏茶,递过去,笑道:“昨晚上不太舒服,想请您过来瞧瞧,谁承想扑了个空,家里人说您父子二人都被陛下宣进宫了。” “是啊。” 杜老笑笑,饮了口热茶,让云雀和嬷嬷将丝帕放在我的腕子上,随后,老先生两指按在我的脉上,皱眉听了会儿脉,笑道:“娘娘只是虚火稍有些盛,不妨事,也不必吃药。” 说到这儿,杜老扭头,嘱咐跟前立着的嬷嬷:“在膳食上稍稍调理下便是,娘娘素来喜食羊肉,近日不可上桌了,甜腻之物也少食。” 我端坐在椅子上,偷偷给云雀使了个眼色。 云雀会意,端着盘枣泥糕上前,放在杜老跟前的小桌上,笑道:“这个糕点是厨子最近新做的,酸甜可口又好克化,您老吃些。” 紧接着,云雀半蹲下身,在给杜老添茶的时候,轻声问:“老爷子,听说昨晚宫里出了大事,可是宝婕妤小产了?” 杜老点点头,一手拿起块糕饼,另一手托在下巴,吃了几口,对我笑道:“昨儿娘娘您离开坤宁宫后,宝婕妤就去给皇后请安。” “请安”二字,杜老刻意说的有些重,双眼微微眯住,手将胡须上的糕饼残渣捋掉,接着道:“那时皇后因暑热上心,吐了口血,萝茵公主气急,要去勤政殿找陛下讨说法,林氏紧着追了出去。这时宝婕妤到了坤宁宫,请安时言语尖刻、字字讥讽,皇后本就郁结于心,当即着人掌宝婕妤的嘴。 宝婕妤也是厉害,厉声喝斥坤宁宫诸人,说她怀了龙裔,看谁敢动她。 皇后娘娘冷笑数声,说左右太医也在宫里,便让太医给你诊诊脉,若是敢欺瞒中宫,谎称有孕,那就罪加一等。 随后,给皇后娘娘瞧病的徐太医立马给宝小主诊脉,说宝小主并未有喜。 皇后娘娘当即着人,将宝婕妤按在地上,狠狠地打了一顿板子,逐出了坤宁宫,谁知就在当夜,储秀宫的宝小主见了红,立马着人去勤政殿请了陛下。” 听到这儿,我大抵也能猜出几分了。 宝婕妤定是在李昭跟前哭诉,说自己百般告诉皇后有了身孕,谁知皇后还是打了她,害她滑胎小产。 我身子不禁凑过去几分,眉头蹙起,轻声问:“那位……真有孕了?那位徐太医不是诊过脉,说没有么。” 杜老笑笑,将最后一口糕点吃完,用帕子反复擦自己的手,斜眼朝我看来,暗示:“太医院的这些后辈小子们,医术不精,诊错脉也是有的。这不,陛下连夜宣了老臣入宫,给婕妤小主扎了针,服了药,后头又叫数位太医轮番会诊,宝婕妤的的确确有怀孕的迹象,可惜啊,宝小主昨日遭了刑罚,下了大红,元气大伤,怕是这辈子都怀不上了。” 我心里一咯噔。 坤宁宫那位徐太医诊断的,未必是假。只是杜老手段了得,用扎针吃药改一下脉象,做出有孕痕迹,也是有可能的。 我忙问:“那现在呢?陛下怎样?皇后又怎样?” “陛下气急攻心,当即晕了过去,老臣的长子杜仲随侍在侧。” 杜老双手捅进袖筒里,眼睛盯着地毯上的牡丹花样,幽幽道:“陛下如今旧疾发作,头痛不已,理不了朝事,连夜将三品以上大臣宣到勤政殿。陛下倒是暂未对皇后娘娘有所处置,只是重重地呵斥了几句,并让抚鸾司的女卫军暂将坤宁宫围了起来。” 此时,天空响起声闷雷,将我吓了一跳。 我抓住椅子扶手,慢慢地站起来,在花厅来回踱步。 其实我心里仿佛有了结果,但模模糊糊的,暂时还连接不起来。此事在明面上瞧着,好像只是误伤嫔妃小产,但……李昭不久前设置了抚鸾司,贵妃将爱母心切的萝茵公主弄到了挽月观“禁足”,连夜宣重臣入宫,还让四姐夫过来问我话…… 看着都是有节奏、有计划地来,宝婕妤小产,怕只是个引子吧。 蓦地,我想起昨夜回家时,在集市遇到了张达齐夫妇。 林氏看上去愁云满面,张达齐倒是稳健如常。 我转身,看向饮茶的杜老,笑着问:“您老这辈子都在宫里伺候,想必看见听见的人和事都特多,嗯……您可知大理寺卿张达齐是怎样的人?昨晚上我在街面上偶然碰见了,瞧着倒温文尔雅得很。” 杜老沉吟了片刻,喝了口茶,叹道:“是个人杰哪,他为官的声誉想来娘娘也多有耳闻。依稀记得三十年前,先帝在国子监挑选了些国之贵游公子,随圣驾行猎、赋诗,小张大人原是庶子之身,本无资格伴驾,但陛下也是听闻小张大人是出了名的神童,素有诗才,且在大夫人膝下教养了多年,言谈举止同大家嫡子差不了多少,便格外开恩,也让他随行。” 杜老眸中依稀有泪花,抱拳朝东边方向行了个礼,叹道:“先帝当年正当壮年哪,雄姿英发,豪气冲天,真真让人神往。曲水流觞宴上,先帝笑着让众人行酒令,小张大人语出惊人,拔得头筹,得先帝恩赏,让他在侧侍奉。而后来围猎时,草丛中忽然窜出条毒蛇,直朝先帝面门飞去,小张大人瞧见后,什么都没想,直接用胳膊去抵挡,当时就被毒蛇咬得昏迷不醒。幸而老臣随侍在旁,多加施救,保得小张大人一命。 事后,先帝频频去小张大人帐中探望,命老臣等一众太医务必悉心照料,甚至还摸着小张大人的胳膊,直言“此子忠勇,凡吾李氏子孙必厚待之”,也正是因为他救驾有功,后才能高攀上侯府嫡女的亲事,此后有了岳家提携,再加之他人品贵重,行事小心谨慎,待人也宽厚和善,一步步坐到了大理寺正堂之位。” 听了杜老这番往事重谈,我也不禁怅然。 三十年前,张达齐也不过鲲儿这般年纪,救驾之事,究竟人为还是巧合,已经不能考据了,我虽深恨此人,但也不得不叹的确是个厉害的。 正在此时,我听见外头传来阵脚步声。 朝前瞧去,府里的掌事嬷嬷收了伞,恭敬地立在门口,屈膝给我见了礼,沉声道:“娘娘,御史台孙大人来了,瞧他还穿着官服,老奴略问了句,大人说他出宫后直奔娘娘这儿,您现在要见么?” “见!” 我皱眉想了想,忙吩咐:“想着孙大人还未用饭,去让厨娘给大人多做些吃食,先送过去,本宫这就来。” …… 说话间,我就让云雀等人去准备软轿,顺便往身上披了件薄纱,喝了安胎药后,就坐着轿子往外院去了。 此时雨仍下着,滴滴答答落在轿顶,让人心烦。 四姐夫既然能到我这儿,想必是得了李昭的允准,过来给我透露些消息。 这次,真的能废后么? 我惴惴不安地坐在轿中,深呼了几口,尽量让自己平稳下来。 没一会儿,软轿就停到了外院角门,嬷嬷们打起帘子,撑着伞,扶我往花厅那边走去。 第167节 我怕滑倒,特意走得慢,行到花厅门口,我瞧见四姐夫此时正坐在滕皮小圆凳上,面前的大方桌上满满摆了一桌子的粥食,他仍穿着昨夜那身官服,眼下稍稍有些发乌,身上的雨气甚浓。 瞧见我进来了,四姐夫忙放下碗筷,起身给我行礼。 “快免礼。” 我虚扶了一把,笑着走进去,坐到上座。 “孙大人坐罢,咱们边吃边说。” “是。” 四姐夫重新入座,紧着喝了几口粳米粥,皱眉问:“娘娘身子可好?” “都好都好,就是昨晚上孩子闹腾,肚子有些疼,不打紧。” 我笑着寒暄了几句,问道:“方才杜老已经给我请过脉了,倒是说了几句昨夜储秀宫的事,陛下如今怎样?身子不打紧吧。” “咳咳。” 孙御史轻咳了两声,给我使了个眼色。 我会意,忙让不相干的人出去。 我让云雀给我端来碗燕窝羹,喝了两勺,轻声问:“都是真的?” “嗯。” 孙御史眉头紧蹙,点点头。 此时,雨水从他黑发中流出,沿着额头一路往下滑,他从袖中掏出方帕子,擦了下,皱眉道:“宝小主如今命悬一线,陛下太过担忧,旧疾复发,已然昏了过去。昨夜召集三品以上的大臣进宫侍疾,顺便交代了下近日的朝政。昨夜之事毕竟涉及皇后,陛下略问了句诸臣,该如何处置。” “怎么处置?” 我紧着问了句。 若按照往年,我想大抵就以皇后不知情,而宝婕妤恃宠而骄犯上,略申斥几句就过了。 这次,怕是不同了。 孙御史眸中闪过抹精光,抱拳冲宫廷的方向见了一礼,沉声道:“臣孙储心冒死进言,中宫无德,应废。” 我身子一震,果然! 李昭昨儿晚上命四姐夫先来我这儿问话,果然别有深意,是让四姐夫在众臣跟前开口。 “然后呢?” 我手紧紧抓住扶手,接着问。 孙御史勾唇浅笑,皱眉道:“刑部尚书梅濂在臣之后进言,七年前二皇子李炜溺亡、前年四皇子李冕胎死腹中,而至今日宝婕妤二度落胎,宫中屡屡发生皇子夭折惨案,次次与中宫脱不了干系,应当诸案并立,重新查证。” 我怔住,一口一口地喝燕窝粥。 当初睦儿周岁那天,我和李昭逗弄儿子时,也曾感慨过,对他说:睦儿的事是谁做的,大家心知肚明。可你估摸着会因为璋儿的颜面,暂不计较,会将此事按下吧。 犹记得李昭当时刮了下我的鼻子,笑道:是会顾及几分璋儿,但你说朕会将事按下,那倒不见得,该收拾的,朕还会收拾。 …… 他已经开始收拾了么? 我将玉碗放下,用帕子擦了下唇,朝宫里的方向白了眼,嗔道:“他也不跟我说一两句,这事发生的太突然,一点征兆都没有,弄得人紧张兮兮的。既如此,我昨儿就不去叩拜了,还害得我给她磕了个头……” “哈哈。” 孙御史轻笑了两声,眉一挑:“娘娘以为这是陛下临时起意的?” “难道不是?” 我撇撇嘴。 其实我心里大概有了线索,只是太零散,加上孕中脑子有时候实在跟不上,需要有人帮我捋一下。 孙御史摇头一笑,温和道:“那些话本子上,常说古时帝王将相处置人,找着个由头,当即就发难,真真是没见过政局的说书先生之言。殊不知,要做成一件事,须得多年部署,朝中后宫,缺一不可。” 说到这儿,孙御史眼里满是钦佩,喃喃自语:“这也是臣敬佩之处,陛下当真天纵英才,深不可测啊。” “怎么说?” 我忙问,不禁莞尔。 听见四姐夫夸赞李昭,我竟觉得比夸我自己还感到高兴。 孙御史示意云雀将花厅的门关上。 他从笼屉中拿出枚小肉包,放在最左边,皱眉道:“凤翔二十二年,也就是三王之乱那年,陛下当时还是太子,用张达亨和李冕敲山震虎,以作警示,但……呵呵。” 说到这儿,孙御史在盘中拈出块绿豆糕,放在小包子旁边,沉声道:“同年十月,陛下提拔路福通为羽林右卫指挥使,并作出与荣国公联姻决策,但当时,张后家中亦想将贵女嫁给谢子风。年底,陛下提拔的左良傅、袁世清屡战屡胜,江州刺史袁文清大人死守关中最后一道防线,外围可谓固若金汤,而陛下重视贤臣良将,不拘一格选拔贤才,在军中甚有威望。” 我点点头,示意云雀去给四姐夫倒杯茶来。 此时,四姐夫从碗中夹出只小烧饼,放在绿豆糕旁边,眼中赞赏敬仰之色愈发浓了,笑道:“开平元年初,三王之乱平,陛下登基,当即做出恢复凋敝山河、劝农归田、减免赋役等决议,赢得朝野内外赞赏。开平元年五月,宝婕妤产子丧夫,为月瑟公主刁难,更为张后折辱,入庵为尼。十一月,宝婕妤小产入宫,备受宠爱,十二月睦儿毒发,陛下宽厚,只是处死了罪妃一人,更言明,新朝初立,不兴大狱,加开恩科,不拘一格选取贤才,咱们鲲儿才有机会日后参加科考。” 孙御史再次向宫中的方向抱拳见礼,他用筷子从碟中夹出辣萝卜,放在糕点跟前,侃侃而谈:“开平二年三至六月,陛下先后在御史台底下设置十二道监察御史,专门监察六部,又在羽林卫设置全由女卫军组成的抚鸾司。 十二道监察御史重查六部旧案,牵出张达亨贪墨事,更查出张首辅门生故吏--户部尚书莫非焉纵容兖州刺史贪下两税,此后,莫非焉被外放到地方,而尚书一职,由三王之乱中主战功臣姚瑞顶上。” 孙御史第三次向宫廷方向崇敬地见礼,扫了眼被他摆满桌的糕点吃食,看向我,挑眉一笑,叹道:“想那宋朝除旧革新的名臣王安石诗有云:‘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娘娘,其实这场雷雨,早都开始了呀。” 第127章 捉奸 这才只是个开始 四姐夫用了几口饭, 就匆匆走了。 他说要回趟家,盥洗拾掇一番,再嘱咐家人几句, 得赶在日中前入宫, 今儿且有的忙呢。走的时候,四姐夫百般嘱咐我, 说此番不是一人一家的私事,而是“辞旧迎新”之大举动, 让我安心养胎, 旁的什么都别想, 陛下自有安排。 他还说, 四姐最近去庄子查账去了,他家去后即刻着人将四姐寻回来, 这些天,便让姐姐带着礼哥儿和恭哥儿陪我小住,解解闷。 四姐夫走后, 我心里烦,便带着云雀沿湖边走走, 散一下心, 身后自然跟着十来个嬷嬷宫婢, 她们搬着椅子、抱着食盒和披风等物, 随时方便我坐下, 这些人生怕我出事, 半步都不敢离开。 雨比清晨时小了些。 点点滴滴打在湖面上, 激起一圈圈小小涟漪,湖里种了荷花,此时正开的好, 偶尔有一只银鳞鲤鱼跃起,叼走粉白花瓣,惹得婢女们拍手欢笑。 我站在湖边,将饵饼掰成碎块,抛洒到湖里喂鱼。 朝堂上的事,我不太懂,大抵李昭将来要行新政、改弊政,首先得把朝中一些以张致庸为首的顽固阻力除去。 如四姐夫所说,李昭素来是个谋定而后动的人,所以即便没有我,他也迟早会对付张家。其实算起来,我的运气真挺好的,在合适的时机走到他身边,帮他完成一些事,带来一些人,给了他一个疲惫时温暖的怀抱…… 废掉素卿后,紧接着就得立继后。 我不认为他会在朝中另选个豪族勋贵之女立为继后,多半就落在我和郑贵妃上了。 倒不是我妄自菲薄,两相比比,郑贵妃为继后的可能更大些。 她资历深,在李昭身边熬油似的熬了十多年; 她贤德,这些年并未听说过有争宠谋害嫔妃之举动; 她有功,在三王之乱中身入险境,巧舌如簧挑拨三王关系,屡次死里逃生,深得李昭、群臣敬重; 她有勇谋又沉稳,当初我生睦儿,李昭罢朝一日,她搬了张椅子坐在勤政殿门口,稳住诸臣后妃; 而我呢? 虽说当年是李昭未婚妻,可到底是少年时的微薄情分,且离开他十几年,还成过一次亲,回到他身边也只有区区两年半而已…… 且冷眼瞧着,李昭在短短半年封我为元美人、进而为元昭仪,再为元妃,给足了我体面和偏宠,未必不是为来日立郑落云为继后,提前哄我。 即便我有三个儿子又能怎样? 又不是比数,立宠还是立贤,其实用脚指头都能想到结果。 可……怎么就有点不甘心呢。 不管结果如何,我还是想用自己的法子略微争取一下,那么最后即便花落郑家,我也不会因为自己没争而后悔。 想到此,我扭头看向云雀,抚着大肚子,柔声笑道:“带几个人去库里,把上回陛下赏赐的雪缎挑些出来,左右雨这么大,哪儿都去不了,闲着也无聊,我给小六和小七做两件肚兜。” 说罢这话,我抿唇浅笑,盯着荷叶上晶莹的露珠,低声自语:“顺便给陛下也做件寝衣。” …… 其实婴儿的肚兜很好做,在纸上画个图样,钉在布上比对着裁下来,把毛边折进去,缝一圈就好了。 我也没在上头绣什么花啊鸟儿的,男孩子嘛,不用那么花里胡哨的,只在红肚兜上用黑线绣了个“陆”字,绿肚兜上用红线绣了个“柒”字,略作区别就是了。 做了一上午的针线活儿,难免有些乏,腰背酸得很。 用过午饭后,我就回内室歇觉去了,等帘子放下后,我侧身躺在床上,盯着枕边摆着的玉如意笑了,捂着口放肆地笑。 我虽到不了内廷,但想象着如今素卿该是如何的惊慌、愤怒。 她的女儿已经被支走,儿子虽在宫里,怕是孤掌难鸣,再声泪俱下地求情,也难改变李昭的决定,母族的兄长此时应该四处奔走,联络旧日的门生故吏、亲家友人,联合起来上表求情……但有用么? 朝中三品以上重臣多半是李昭亲手提拔起来的贤良,这次怕是会一致表态……废后! 笑着笑着,我忽然就哭了。 眼泪夺眶而出,沿着脸庞,流入黑发和枕头里,消失不见。 当年我眼睁睁看着丽华被毒死,后来我被装进麻袋里,半夜叫人从狱中提出去,她吩咐了,要把我毁容,远远扔到边疆当农妇。那凄冷的路上,我被张家贱奴多次羞辱、被押送官银的恶人羞辱,后来我遇到梅濂,做过山匪、吃过草泥…… 我怎么能一步步爬到现在,怎么能苟延残喘到如今,我居然还活着啊。 后面,我慢慢就睡着了。 等再次醒来,模模糊糊间,我瞧见床边坐着个身量窈窕的俏丽妇人,定睛一看,是四姐。 四姐穿着浅粉色褙子,髻上戴着支碧玉簪,薄施粉黛,还是那样温婉动人,只不过面上带着些许赶路的风尘之色。 “姐。” 我挣扎着起身,大抵睡太久了,头有些发晕。 “慢慢来,别起猛了。” 四姐从后边将我扶起来,让我靠在她身上。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笑着问。 第168节 “来了有一刻钟了。” 四姐从床边的矮几上拿了杯热水,给我递到手里,帮我将锦被盖到肚子上,摩挲着我的胳膊,柔声笑道:“老孙着人给我带了口信,让我赶紧回长安,陪你小住几日。谁知到了城门口,嚯,今儿也不知出了什么要紧事,城门大白天就下钥了,守城的将士凶赫赫的,不许任何人出入。我还当进不了长安,谁知竟有个小将军直朝我家的马车走来,虎着张脸,问是不是御史府的车驾?我忙说是。那小将军脸色立马松缓了些,同我说,上头有命,只许御史府车驾进出长安,夫人请吧。” 四姐从云雀手里接过衣衫,帮我往起穿,笑道:“进了长安后,我发现街面上冷清异常,时不时有卫军骑马经过,盘查行人。哎呦,我这心里跟油煎似的,生怕你发生了什么事,本想着回府里问问老孙,谁知他竟不在。这不,我赶紧让下人拾掇了下衣物,套了车,带着两个哥儿朝你这儿赶来。” 说到这儿,四姐面颊微红,眼里含着抹异样的神采,凑近些,悄声问道:“到你这儿后,我偷偷问了云雀几句,她说宫里要废后?” “嗯。” 我笑着点点头,将水杯擩给嬷嬷,冲四姐挑眉一笑:“多半定了,咱们静等着消息便是。” “好。” 四姐弯腰,从脚踏上帮我将绣鞋捡过来,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忙起身跪到床边,笑道:“一见着你,我高兴得什么都忘了。如今你是娘娘,贱妾该给您行大礼才是。” “哎呦。” 我赶忙扶起四姐,将她扯到床边坐下,亲昵地挽住她的臂弯,头枕在她肩上,笑着嗔:“这里又没有外人,咱们亲姐妹没那么多的虚礼。” 我深呼了口气,闻着姐姐身上的淡淡乳香,娇声道:“还是孙大人想的周到,知道我这些日子心烦,便把你寻了回来,有姐姐在跟前就是舒心,我这下什么都不怕了。” “快起来,没得让云雀和嬷嬷们笑话。” 四姐轻轻地打了下我的胳膊,柔声笑道:“都三个孩子的娘了,还爱撒娇。” “嗯?” 我忙朝跟前侍立着的嬷嬷们看去,轻抚着大肚子,嗔道:“原本我想亲自和姐姐说双生子的事,给她个惊喜,谁的嘴那么快,竟赶在我前头了,必是云雀这小蹄子,哼,我定要罚她一年不许吃酒才行。” 云雀给我拧了个热手巾,递过来,扭头朝嬷嬷们笑道:“瞧,娘娘如今自己吃不得酒,就见不得咱们吃,可是寻着由头跟咱们置气呢。” 这话一出,满屋子都笑了。 正在我们姐俩说话间,只听外头传来阵脚步声,府里的掌事秦嬷嬷小跑着进来,屈膝给我道了个万安,皱眉道:“启禀娘娘,孙御史家的大太太带着儿媳妇和一众嬷嬷、小厮们尾随着姝姨娘来了,被咱们府上的暗卫拦在街头,那妇人嘴里不干不净的,说姝姨娘趁孙御史不在,带着两个儿子卷包会,想必是攀上高枝儿,与奸夫私会去了,这会儿正吵吵着呢,很不像样子,奴请娘娘的意见,是直接下狱,还是扣在咱们府里?” 我扶着后腰,坐直了身子,这恶妇,竟还不放过四姐。 到底这里头有四姐夫的面子在,我不好让人去教训她们,便对秦嬷嬷道:“你亲自去请大太太回去,只说姝姨娘是来探望闺中密友,并不是什么奸夫,提醒大太太,这里是长安,须得谨言慎行,注意自己的身份。” 说到这儿,我皱眉细想了想,道:“客气些,别伤了她体面,劝回去就行,她若是还不走,便说等孙御史从宫里回来,由大人亲自给她解释。” 秦嬷嬷领了我的吩咐,退出去办事了。 我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脑后,看向四姐,笑着问:“怎么,你家大太太经过上次的事,竟还不收敛,一直在寻你麻烦?” 四姐面上难堪之色甚浓,啐了口,笑道:“因着你元妃娘娘的体面,老孙如今很是厚待我,让我学着管家理事,还不断给我置办田产铺子傍身。家中人多口杂的,我本不愿意,可想着跟前还有两个哥儿没长起来,为了他们不受气,我少不得要学一学、管一管杂物,我懂分寸的,其实碍不了太太奶奶们的掌家大权。 这不,就得罪了大太太和她大儿媳妇,三天两头同我找事,而今竟开始诽谤恭哥儿是我偷人生出来的,还说老孙有了年纪,怎么可能还能生育,老二媳妇儿倒是明事理的,素日里也同我要好,略劝了几句大太太,这种事不能乱说的,谁知被她婆母狠狠训斥了番,每日天不亮就叫她站规矩。族里那群老东西竟也信,撺掇着老孙滴血认亲,幸而老孙在家中还是有威望的,呵斥了众人,责骂了大太太和儿媳妇,对我一如往昔的信宠。 素日里我谨言慎行,不会让她拿住一点把柄,可今儿记挂着你,匆匆出门,没想到她竟派人偷偷跟踪。你方才处置得很对,而今你无娘家撑腰,只这么个老姐夫站在前面,咱们没必要因着打这糊涂娼妇的脸,下了老孙的面子。” “嗯。” 我靠在四姐身上,莞尔浅笑,瞧见枕边放着的一摞肚兜,忙道:“今儿上午我给两个小东西做肚兜,做多了,待会儿给恭哥儿匀两件,也算我这个姨妈疼他了。” “快别了。” 四姐笑道:“上回你派人送来睦儿半岁时的衣裳,几乎全是新的,他都没穿完呢。你如今身子重,别做针线活儿,伤眼睛又耗神,底下有这么多嬷嬷在呢。” “还是姐姐疼我。”我甜甜一笑。 正在我们姐俩说话间,只听外头又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朝前瞧去,方才出去办差的秦嬷嬷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屈膝给我行了一礼,用帕子擦着脸上头上的雨水,皱眉道:“启禀娘娘,那位孙夫人好不讲理,非说咱们窝藏奸夫淫.妇,要进来搜查。卫军将他们家下人打了,大太太当即就恼了,要去告官,让府衙的差役过来拿人。奴瞧着他们吵吵嚷嚷的,话里话外实在难听,就将她们十几个人全都扣在外院了,娘娘,您看要不要老奴差人进宫,把孙大人请出来了事?” “孙大人如今正忙,哪有空管内宅妇人的闲事。” 我扶了下发髻,起身,淡淡一笑:“把大太太迎到这儿来,本宫会会她。” “妍华。” 四姐亦起身,忙抓住我的胳膊:“你可别为了我去责打她,不上算,还是我去罢。” “没事。” 我拍了拍四姐的手,笑道:“你和礼哥儿被她折辱了十几年,也该到头了,放心,我有分寸的。” 说话间,我就让宫婢们过来,给我更衣上妆。 等梳洗好后,我扶着四姐的胳膊,慢慢地出了房门。 此时已经到了下午,因天阴沉下雨,显得有些黑,廊子上的灯笼提前点上了,院子里站满了女卫军和太监、嬷嬷们。 没一会儿,我就瞧见几个女卫军押送着三个妇人进到内院。 为首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微胖,穿着华贵的对襟衫子,头上戴着金钗,浑身被雨淋了个透,她身侧则是两个年轻的妇人,三十上下,瞧着像孙家的儿媳妇,倒都长得眉清目秀,只不过妆被雨弄花,显得狼狈得很。 那孙家大太太厌烦地推搡开卫军的禁锢,一进院子,四下环视了圈,目光锁在我身上,微微皱眉,并未言语,她冷笑数声,看了眼周遭垂手侍立的太监们,尖刻道:“我早就说她外头有人,这不就是证据,哪家豪宗大院的内宅会有这么多男人。” 说到这儿,大太太摆着谱儿,站直了身子,厌恨地瞪向四姐,尖刻道:“高姝华,你也不必差人说什么探望闺中密友的胡话了,快快把你那奸夫叫出来,再带上你的两个孽种,随我家去,等老爷回来后,咱们就开祠堂,请阖族耆老来断断这门污糟官司!” “大太太说的这是什么话,您可瞧清楚了,周围站着的都是净过身的公公,哪有什么奸夫。” 四姐上前一步,压着脾气,屈膝见了一礼,皱眉道:“妾身再说一句,我高姝华绝没有做任何对不起老爷的事,今儿是老爷嘱咐我来的,太太快回去罢,别再闹了。” “公公?” 大太太噗嗤一笑,摇头道:“姝姨娘真当我老眼昏花了?公公不在宫里,在这样的地方?这分明是暗娼窝子!光天化日的,一伙子人居然聚众淫.乱,还有没有王法?!你说是老爷叫你来的,他怎么没同我讲?去年我就觉得不对劲儿,我好言善气地带你回家养胎,哪知忽然从门外闯进来些所谓的收账汉子,将我好一顿磋磨羞辱,老爷更是信了你这淫.妇的话,当众责打了我,三番五次有人帮你,我倒不信这个巧合,今儿果然让我撞了个正着。便是你真的出门会友,怎么偷偷摸摸地从家走?怎么不同禀报我去向?可见心里有鬼。” 此时,其中一个长了美人痣的年轻媳妇偷偷拉扯了下大太太的袖子,低声道:“母亲,儿媳觉得不对劲儿……方才拦咱们家人的那些女侍从,瞧着身上穿的衣裳和北镇抚司的卫军很像,咱、咱要不回去罢,今儿闹了这出,公爹回来后指不定会怎么说您呢。” “没用的东西。” 大太太推了把她儿媳妇,凶赫赫地朝前走,谁知刚走了两步,就被女卫军用绣春刀拦下。 “做什么?” 大太太双眼圆瞪,朝女卫军们喝道:“好大的胆子,你们已经违制穿衣,而今还敢私藏刀兵,知道我家老爷是谁么,堂堂三品御史大人!等我回去后,定会将这暗娼窝子实情全告诉老爷!” 说到这儿,大太太朝我看来,冷笑数声:“这位夫人是谁,瞧着如此貌美妖媚,又身怀六甲,难不成是我家老爷新找的外室?好啊,我竟不知,你们又做下这般污秽的事。” 她刚说到这儿,周围立着的太监和嬷嬷们纷纷喝道:“住口,还不快给元妃娘娘跪下!” “都把刀放下。” 我手轻抚着肚子,朝大太太微微点头,笑道:“不许对孙夫人无礼,赶紧给太太和少夫人打伞。” “元妃?” 大太太脸色微变,眸中闪过抹惊慌之色,但很快就恢复平静,看向我,冷笑数声:“听闻元妃娘娘如今住在汤泉行宫里,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又怎会见我家的妾婢庶子,可见撒谎。好啊,你这妇人竟敢冒充娘娘,难道不想要命了!” 此时,大太太身后立着的两个媳妇儿上前来,一左一右拉扯住大太太,还是那个长了美人痣的妇人,不住的小声劝:“母亲,咱们还是算了吧,今儿的事透着玄乎,况且儿媳听说元妃娘娘昨日回长安叩拜中宫皇后,昨儿车驾还经过咱们府门口哩,儿媳还听说,元妃娘娘姓高……万、万一……那位夫人的穿戴实在不是普通命妇的样式,求您了,咱们回去罢,姝姨娘是贵妾,况且还生了两个儿子,再闹下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你起开。” 大太太推了把她儿媳妇,厉声呵斥:“从前你就和她要好,经常私底下鬼鬼祟祟不知说些什么,眼里从没有我这个正头婆母,怎么,如今被人咋呼几句,竟怕了?!若是再阻拦,你就回你娘家去,我跟前容不下这种不孝敬的东西。我倒要看看,这些仗着年轻偷人、又挺着大肚子进门的妾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谁知她刚往前走了几步,立马就有女卫军打向她的腿弯,逼得她跪下。 “好啊,你们还敢滥用私刑!” 大太太咬牙切齿地哭号,手指向四姐的门面,戳脊梁骨般的骂:“当年你还是闺阁女时,就百般勾引那个能当你爹的男人,你姑姑谋害我孙家皇妃皇嗣被赐死,你入了内狱还不安生,后来大着肚子进我家门,好不要脸,如今为了固宠,竟又给老爷偷偷弄了一个,老爷的官声,都被你这不知死活的淫.妇败坏光了!” 我听着实在难听,扭头一看,四姐眼睛早都红了。 四姐她身子急剧颤抖,没忍住,往前行了两步,凄声喝道:“你住嘴罢,当年我未婚夫家已经筹到银钱,眼瞧着就要将我从狱中赎走。若不是他从中作梗,我能到你孙家?能受你十六年的折辱?” “姐……” 我愕然,含泪看向四姐。 正在此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我朝前瞧去,看见胡马拎着个食盒,身后跟了五六个太监从角门那边进来了。 胡马快步小跑上前来,他完全无视大太太等人,躬身给我行礼,笑道:“老奴请元妃娘娘安。” “本宫安。” 我略微抬手,虚扶起胡马,趁机偷偷给他使了个眼色。 胡马是宫里当了二十几年差的人精,立马会意。 他把撑伞的太监推开,转身,冷冷地看向大太太,上下打量了圈那妇人婆媳三人,阴沉着脸,皱眉道:“咱家当谁这么厉害,原来是孙夫人。今儿街面上戒严,你不在自己家里呆着,跑到这儿做什么!” “胡、胡马公公……” 大太太早都没了方才那般盛气凌人,她过去也曾出入过内宫,给皇后请安,也是见过胡马的。 “您、您……” 大太太头木然地转过来,看向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直用力扇自己耳光:“求娘娘饶命,贱妾有眼不识泰山,求娘娘饶命啊!” 我冷笑了声,没言语,忽然想作弄下这妇人。 我手捂住肚子,哎呦地叫了声,痛苦地喊:“快,本宫被这孙家大太太骂妾婢暗娼,气得肚子疼,赶紧传太医来。” 那大太太听见我这话,眼睛瞬间瞪得如铜铃一般,口里发出咕哝响声,竟给活生生吓晕过去。 我白了眼那晕倒在院中的妇人,摇头一笑,没想到竟是个色厉内荏的东西。 我虚弱地倚靠在四姐身上,淡漠道:“因雨大,本宫出不了城,暂在此处小住几日,没想到竟被你们如此烦扰聒噪。大太太不知本宫身份的情况下才多加冒犯,她上了年纪,经不得冷雨,你们把她抬下去,好生照料,赶紧宣太医给她瞧瞧,莫要病了。” 说到这儿,我看向院中跪着的那两个年轻媳妇,抓住四姐的手,冷冷道:“你们两个身为人媳,却不知规劝婆母,可见不懂规矩,且素日里挑拨离间,专和姝姨娘过不去,甭以为本宫没瞧见,当日在三清观门口,也不知是你们俩谁的儿子,冲着礼哥儿和姝姨娘拳打脚踢,不敬长辈,毫无规矩,你们俩便在这院子里跪着反省。” 说罢这话,我扶着四姐的胳膊,慢悠悠地进了内屋。 进去后,四姐用袖子擦了下眼泪,哽咽道:“多谢了妍儿,多谢你替我出这口气。” “这有什么的。” 我心疼地看向四姐,柔声笑道:“那个老的教训不得,这俩小的还是能惩戒一番的,这几日她们也不必回府了,就同本宫住几日,让府里的嬷嬷们好生教教她们为人处世的规矩,保管回去后对你客客气气的,再不敢欺辱你。” 正在我们姐俩说话间,胡马躬身进来了。 他笑着给我见礼,左右看了番,似乎在找寻什么人。 “睦儿在隔壁屋睡觉,估计还没醒呢。” 我柔声笑道。 “是。” 胡马合颔首微笑,将手里的食盒往起拎了下,笑道:“这是陛下亲自给娘娘做的汤羹,叫老奴赶紧给您送出来,虽说凉了,可咱们陛下的心却是热的呢。” “那我可要多吃两碗。” 第169节 我抿唇一笑,心里甜滋滋的,难为他在这样要紧的关头,还惦记着我。 蓦地,我想起了素卿,我挥手,让屋里无关紧要的宫人们退下,身子略往前探了些,问:“宫里如今怎样了?” 胡马淡淡一笑:“废后的诏书已经发下去了,中宫无德,降为才人,移居钟粹宫,着卫军严加看管。” “仅仅降位?” 我皱起眉,轻声问。 胡马意味深长一笑:“今儿数案并立,抚鸾司的卫军已经将张才人的家嫂林氏拘走,慢慢审、细细查,这才只是个开始呢。” 第128章 并蒂莲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 林氏? 我登时怔住, 忽然想起昨儿晚上从宫里出来,在街面上瞧见了张达齐夫妇。 林氏满面愁容,明显已经乱了阵脚, 惊慌得差点摔倒, 可张达齐确沉稳淡然得很。 而我昨日入坤宁宫叩拜素卿,更是看见素卿对这个庶嫂相当信赖看重, 从林氏说服萝茵公主那儿瞧,这妇人也是个刁钻有心计的, 可再有主意, 到底远远比不上李昭。 李昭不出手则罢, 一出手就打向七寸。 先设了专办宫嫔、命妇刑狱的抚鸾司, 皇后倒下只是个先声,紧接着就从与皇后过从亲密的命妇、宫人跟前查, 下一步怕就是张达齐,直到最后,他会将新政的阻碍全部扫清。 其实冷眼再往深瞧瞧, 他登基后收拾的,多数是当初三王之乱中摇摆不定的求和党人, 亦或是暗中与逆王往来的叛臣。 …… 哎, 也不知道林氏进了抚鸾司后, 到底能吐出些什么东西。 严淑妃和李冕事我倒不怎么关心, 我想知道的是, 那个梁元到底是如何谋害睦儿的, 而他, 又是被谁溺毙在荷花池的。 我让云雀将胡马手中的食盒接过来,笑道:“外头雨大,也是怪了, 六月的天竟冷成这样,公公待会儿吃盏热茶再走吧。” “多谢娘娘。” 胡马微微颔首,用袖子抹去脸上的雨水,莞尔:“宫里事多,老奴将吃食送下后,还得回勤政殿伺候陛下。” “那就不留公公了。” 我扭头看向侍立在一旁的秦嬷嬷,嘱咐:“待会儿去把睦儿逗醒,抱过来让他见见大伴。” “可别可别。” 胡马连连摆手,笑道:“老奴可不敢见他,昨儿晚上答应了他,要从御马监给他挑匹小马驹来,这两日实在忙,竟给忘了这事。您可千万别看他小,觉得他好糊弄,他心里可记事呢。 头先老奴在勤政殿带他的时候,有一回换了乳母,他怎么都不吃新乳娘的奶,老奴就逗他,若是乖乖吃,下回就给他带个紫檀木雕刻的“马踏飞燕”,睦儿打小就喜欢骏马,仿佛听懂了,当即就高兴地吃了奶。 后头老奴忘记这事儿,伺候完陛下后回偏殿照顾他,嚯,他死命地哭,怎么哄都不顶事,之后更是一口奶都不吃。扁着个小嘴儿,委屈巴巴地看着老奴,老奴忽然茅塞顿开,可不忘了给他的承诺嘛,立马让蔡居跑了趟司制房,紧着雕刻出了匹木马,擩到他手上,他这才高兴了。 还是等下回罢,等老奴亲自挑一匹温顺的小马驹,给他牵了来,再见他也不迟。” “怪不得呢。” 我摇头轻笑,对跟前站着的四姐和嬷嬷们道:“怪不得这小子天天抱着那匹紫檀木小马不撒手,原来还有这么段故事。” 说到这儿,我摒退屋里宫人们,略问了句胡马:“今儿是怎么废后的?大理寺卿张大人就没有为皇后求情?大皇子他没求情么?” “嗨。” 胡马轻甩了下拂尘,眉一挑:“陛下昨夜宣了三品以上的重臣问话,压根就没叫小张大人,六部三司除了袁大人没表态,余者皆紧着御史台孙大人之后,进言废后。 今儿内宫传出要废后的消息,张府立马着人去请亲家德靖侯,估摸着是想私下联络朝中一些中下层官员为皇后说话,谁知宫里闹刺客,卫军全城暗中搜捕,众人门户紧闭,这事便悄无声息地按下去了。大皇子今儿冒雨在勤政殿外跪了一整日,这不,傍晚废后诏书发下去的时候,忽然病重晕倒,叫人送回宫了,这会儿估计还发着高热,昏迷不醒呢。” “是个孝顺孩子。” 我轻叹了口气。 谁知此时,胡马阴阳怪气地笑了声:“而今雨太大,若是找不着地方避雨,”那就往后站些,省得踩一脚泥,没的脏了鞋子。” 我心里一咯噔,瞬间了然。 身为人子,肯定是要给母亲求情的,便是我家这个一岁多的奶娃娃,尚且知道护娘呢,更何况李璋。 这孩子确实聪明啊,或许有人提前教过了,晕倒昏迷,后面火就算烧得再旺,也沾不到他一星半点。 想当日李钰也是百般给曹氏求情,可当时郑贵妃瞧见了睦儿背后的蛊虫,立马呵斥李钰回京,但那孩子到底年纪小,固执地营救母亲,正巧就撞到了李昭龙颜大怒,当即给他强行皇袍加身,最后把他撵去了洛阳…… 正如胡马说的,这事才只是开了个头,绝不会仅仅以废后收尾。 我没有再问下去,扶着后腰走到绣床边,从簸箕里将做了一半的小孩儿肚兜拿出来,往里头装了些六安瓜片,用丝带绑成荷包,又吩咐云雀去把前些日子收的荷花露水取一罐出来,悉数交给胡马。 我斜眼觑向小桌上摆的大食盒,难得脸红,抿唇对胡马笑道:“陛下巴巴地打发你送来这份厚礼,我一声不吭地收下也不太好意思,现给他回一份。茶能明目,做成香包握在手里,乏了时取出些,放口里嚼,总比那些寻常的香蜜丸子要强些。” 在十六岁时,我就送过他一只香茶包。 胡马将荷包揣进怀里,笑道:“那老奴就告退了,娘娘务必要保重自己的身子,没事儿甭出去,仔细被青苔滑倒。” …… 胡马走后,我慢悠悠地行至方桌前,将食盒打开。 里头有两层,第一层是十来束开得正艳的红牡丹,花瓣上还有水珠,清芬之气徐徐涌来,让人心情不由得畅快; 第二层是三个白瓷炖盅,上面贴了红纸,分别写了“陆”“柒”“妍”,我不禁笑出声,这狗东西倒是别有心思。 此时,嬷嬷抱着半岁的恭哥儿进来了,说孩子刚吃了奶,瞧不见姨娘,不太高兴。 四姐娴熟地横抱着她儿子,走过来,立在我跟前,肩膀轻撞了下我,笑道:“这下心里美死了吧,陛下待你是真真好,旁人都羡慕不来。” “哪有。” 我用手背轻触了下微烫的脸颊,稍稍踮起脚尖,去瞧四姐怀里的恭哥儿,倒是个眉清目秀的孩子,皮肤不甚白,头发剃光了,单在前头留了一撮,这会儿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我,忽然咧嘴笑了。 “哎呦,你瞧他冲我笑呢,让姨妈抱抱。” 我从四姐怀里接过孩子,坐到小圆凳上,故意做鬼脸,逗孩子,对四姐笑道:“比上回重了些,我瞧着眉眼间很像孙大人,礼哥儿倒是像你,对了,礼哥儿呢?不是同你一起来了么,怎么不见他?” “想是读书去了罢。” 四姐亦坐到我跟前,时不时用帕子轻轻擦儿子唇边的涎水。 “我怎么瞧着礼哥儿比鲲儿还用功呢。” 我莞尔浅笑:“待会儿让厨娘做些鸡汤银丝面给他,再打两个荷包蛋,若没记错,过几日就到他生辰了,礼哥儿得有十四了吧。” “嗯。” 四姐眼里满是骄傲:“我听老孙说,陛下日后对官员的考绩会更严格,礼哥儿那两个哥哥的官儿也不知能做到几时,老孙而今着重教养他,他也是个能吃苦有天分的,不久前写了今年春闱的策论,卷子老孙和羊大学士看了,都说不错。” 正在我们姐俩说话间,湘妃竹帘被人从外头挑开,是乳娘带着睦儿进来了。 睦儿瞧着似乎刚睡醒,不太高兴,白嫩的侧脸上有几条被压出来的枕痕,他一手抱着心爱的紫檀木小木马,另一手抓住乳娘的食指,瞧见了我抱着恭哥儿,愤力甩开乳娘,摇摇晃晃地小跑进来,不由分说地就用小木马打恭哥儿,抓住襁褓,使劲儿往下拽。 “走开走开!” 恭哥儿才半岁,哪里吃得住这小子打,哇地一声就哭了。 我忙将恭哥儿还给四姐,一把将睦儿拽到跟前,扬起手,忽然看见这小子脸和头上的血痕,到底没舍得打,板着脸训斥:“弟弟那么小,你能打他么?” 说罢这话,我故作恼怒,转过身去不理他。 睦儿急了,站在我两腿之间,哼哼唧唧地抓我袖子,想让我看他,奶声奶气地喊:“小木头的娘亲,不系弟弟的,讨厌讨厌。” “哎呦。” 四姐摇着哄恭哥儿,笑着嗔:“你家这小子也忒霸道了,旁人都不能碰一下你。” 我转过身子,两手抓住睦儿的肩头,俯下身直面他,很严肃地教:“那个也是弟弟,不能打的。当初你得了病,还是弟弟的胞衣救了你,你要对弟弟好,知道么?要是再这么不由分说地打人,娘亲就再也不理你。” 睦儿扁着嘴儿,豆大的泪在眼中打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把心爱的小木马扔到四姐脚边,随后扑到我怀里,抱住我的肚子,小脑袋枕在我的腿上,委屈道:“小马给弟弟,木头要娘亲。” 我抿唇偷笑,仍恼怒着:“那以后还打不打弟弟了?” “不打了。” 睦儿已经带了哭腔。 “知错能改,这才是娘亲的好孩子。” 我用袖子轻轻擦去睦儿的眼泪,将他搂在怀里,对四姐笑道:“他把那个紫檀木小马当宝贝似的,一刻都不离手,晚上都要搂着睡。方才竟舍得丢给你,那是在给恭哥儿认错呢。” “好灵动的孩子哪。” 四姐抱着恭哥儿蹲身,对睦儿笑道:“弟弟说,睦哥哥也不是故意的,他没有生气。” 正在此时,秦嬷嬷弯腰从外头进来,屈膝给我和四姐分别行了个礼,斜眼觑向外头,笑道:“孙府的那位大太太已经醒了,太医给她诊过脉,说是并无大碍,就是那会儿她瞧见娘娘动了胎气,吓狠了,溺了一裤子。这会儿正哭着跪在屋里,说想过来给娘娘陈情,前言不搭后语的,还说什么旧日里曾入宫给张才人请过安,才人暗中嘱咐她,要好生关照姝姨娘和八爷,她不敢违逆,只能屡屡找姝姨娘的麻烦。” 我冷笑了声,墙倒众人推,不管素卿以前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大太太这做派,着实让人看不起。 “就说我没事儿,也不会计较什么,让她别担心。” 我挥了挥手,厌烦道:“好吃好喝地待着,将那尊大肚子弥勒佛赏她,叫她以后好好供奉着,多吃斋念佛,希望她能宽和大度些,看紧了,莫让这恶妇寻了短见。” 秦嬷嬷走后,我斜眼看向四姐。 四姐此时安静地坐在小圆凳上,手轻轻地拍着儿子,眼睛红红的,头一直低着,尴尬一笑:“让你见笑了啊。”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太太敢这般羞辱对待四姐,除了孙家耆老在后边撑着,更是仗着自己有娘家,有嫡子女傍身。 背夫偷汉,这罪名太恶毒了,不仅羞辱了四姐,以后两个哥儿怕是也没法抬头做人。 “姐,你真的没想过离了孙家?” 我心里疼得厉害,拳头不由得握紧,急切道:“上回你搬出去躲清静,她找上门来寻事,孙大人但凡对你好一点,她就容不下,眼瞧着非要把你踩死才甘心。说句难听的话,你、你是被他强迫了的。” 说着说着,我气得掉了泪,身子直颤:“我如今是元妃了,牧言也立了起来,你是有娘家撑腰的,还怕什么?咱们离开吧,或是寻良人再嫁,或是自己单过,总强过在那虎狼窝受气。” “你看你,又说孩子话。” 四姐摩挲着恭哥儿的胳膊,笑道:“人和人、事和事、人和事得分开看,这些年老孙到底待牧言很好,扶持着他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在当年也算保全了我,这是恩,咱们不能发达了扭头就走,更不能卸磨杀驴,所以我说,你对大太太的处置很对,人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再者,他对不起的也只是我一个……” “可我心疼你啊。” 我打断四姐的话,泪奔涌而出,直愣愣地盯着貌美文静的四姐,哽咽不已:“你、你就不恨他么?” “恨呀。” 四姐莞尔一笑:“可我要是一直揪着不放,那日子要不要过了?难不成整日家我怨恨你,你仇视我么?我有礼哥儿要养,还要给牧言治病,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微薄,那我这时候就不恨他了,同他好,他心甘情愿地给我做事,大家面子心里都舒坦。” 说到这儿,四姐长出了口气,摩挲着我的腿,笑道:“我呀,其实真的很羡慕你,你到了如今这样的年岁,还能高兴时会笑,难过时会哭,心里有股子劲儿,我不行了,老了,眼瞧着过几年礼哥儿成亲后,我就能做祖母了。” 第170节 “谁说你老了。” 我气道:“你便是素面朝天出去,信不信,屁股后头立马跟过来一堆公子哥儿,等着你挑呢。” “哈哈。” 四姐噗嗤一笑,打趣:“谁知最后挑来挑去,夫君家里也是一堆乌七八糟闲事,还不如孙家呢。” 我望向四姐,气道:“那会儿听见那恶妇嘴里不干不净的,说、说你在闺阁时就同孙大人?我才不信!我真恨不得撕了那恶妇的臭嘴,你又没掘她祖坟,挖她脑子,这十几年来小心谨慎地侍奉,她怎么就这么容不下你。” 说到这儿,我重重地叹了口气:“犹记得当年你同祁家二爷定了亲,你们俩婚前虽少见,但还是很要好的,他是个很温和腼腆的人,每回跟着祖母来咱们家里做客,都会给妹妹们带礼物,有时是宫花、有时是些精致果子,牧言小时候顽皮,偷摸躲在凤尾竹林子里,拿石子儿打他,他也不介意,笑呵呵就过了。他、他叫什么来着?我竟给忘了。” “祁南星。” 四姐眼里似有种神采,温柔笑道:“他真是个好人哪。” 言及此,四姐轻抿了下唇,笑道:“你方才问我,大太太为何一直容不下我,确实是有缘故的。 当年祁二爷回老家给母亲守孝前,送了我一对“并蒂莲银簪”,让我戴着,等他回来。后来有一日,孙储心来家中做客,与父亲在花园子里谈天散步,正巧我去给祖母送点心,遇上了他,我当时给他见了礼就离开了,没成想簪子溜了一支,被他捡走了。 他回家后,把那簪子当成了宝,日日拿在手里摩挲,长吁短叹,夜不能寐,可不就让大太太给见着了。再后来,我成了他的外室,有了身孕后,他把我带回家,大太太一眼就认出我头上戴的那支银簪,和老孙房里的那支是一对儿,便当我还在闺中时就与老孙暗中苟且。” “原来是这么个缘故。” 我用帕子抹去泪,哽咽道:“那祁二爷如今在何处?成亲了没?” “他几年前没了。” 四姐眼里含着泪,但没落下,痴痴地盯着桌上的宫灯,良久,笑道:“后来,他知道了我的下落,和祁伯父来孙家,想同老孙商量着把我要回去,老孙没同意。这个痴人哪,这辈子没成亲,也没来孙府闹,就住在长安。头几年得了病,背后生了恶疽,说自己时日不多了,想见见我。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孙也释然了,便带着我去瞧了他,可怜哪,都瘦成了一把骨头。 我不知道说什么,他也没说,我们俩谁都不说话,就这么痴愣愣地坐了一盏茶的时间,哭着哭着,我们忽然就笑了。 后来老孙带我回去了,没几日,他不行了,我想再去看看他,礼哥儿不让我去,说我若是去,他就不认我这个娘了,那我便不去了。 我托牧言把那对簪子拿给他,牧言说,他棺中什么都没放,就放了那对银簪。” 听到这儿,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看向四姐,她并未哭,只是眼里蕴满了如深秋般的感伤。 此时,四姐轻轻摇着儿子,抬头,笑着问我:“妍儿,你说人有没有下辈子?” 忽然,我听见西窗外传来响动,似乎是瓷盘落地声,紧接着,秦嬷嬷焦急的声音响起: “哥儿,雨太大了,奴让小霜给您找把伞,别跑那么快,仔细跌倒了。” 我和四姐互望一眼,礼哥儿竟在外头? 我起身,扶着后腰走向西窗,推开往外瞧,果然看见礼哥儿冒着雨往外跑,没一会儿就消失在夜晚的漆黑里。 我扭头看向立在门口的秦嬷嬷,轻声问:“礼哥儿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好一会儿了,说是给姝姨娘送糕点。” 秦嬷嬷蹲下身,将地上的碎瓷片拾起,包在帕子里。 “这孩子去哪儿了?” 我心里不免担忧,皱眉道:“不会去寻大太太的晦气了吧。” “回娘娘的话。” 秦嬷嬷微屈膝,给我见了一礼,笑道:“哥儿方才给奴说,天还早,他去咱们府东北角的万卷书楼再温会儿书。” 听了这话,我扭头望向四姐,不禁黯然。 四姐虽这般轻描淡写地说往事,可因礼哥儿的阻挠,到底还是没能见到祁二爷最后一面,这是一辈子的遗憾啊。 我叹了口气:“姐姐,你也别难过,礼哥儿他长大后就懂了。” “他已经长大了。” 四姐用手指揩掉泪,笑道:“我儿子说,等他金榜题名后,一定会风风光光的将我从孙府抬走。” 第129章 遗书 鸳鸯酥 听过四姐的事后, 我久久不能平静。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原来这世上,到底还是有至情至性之人的。十六年过去, 我早已忘记祁二爷的音容笑貌, 只能依稀记得有这么个人,可四姐却能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我在想, 若是当年祁二爷的母亲晚去世几年,他们应该会成亲罢, 高家虽落难, 但祸不及出嫁的女儿, 四姐和祁二爷是厚道温和的人, 定会想方设法营救我和丽华,他们俩一辈子与世无争, 琴瑟和鸣。 我还在想,若是当年祁二爷父子寻到孙府,而孙储心也仅仅是短暂地痴恋四姐的美貌, 等玩儿够了,兴许就愿意放手。 祁家在我们高家落败后, 仍能坚持找寻那个未曾过门的儿媳妇, 可见是家风很正的人家, 定不会嫌弃四姐被孙储心糟蹋过, 他们会照顾好这个可怜无助的姑娘, 还会将她迎娶进门, 新婚之夜, 祁二爷将那对“并蒂莲”银簪戴在四姐髻上,环抱住她,温柔地说:“都过去了, 后半辈子我好好待你。” 可惜,没有如果。 …… 深夜雨寒,我立在西窗旁,看着漆黑黑的小院,听着雨嘀嗒嘀嗒打在青石地上,给人种莫名的感伤。 我反复搓了下发凉的双臂,转身,朝书桌那边走去。 坐下后,我痴痴地盯着豆油小灯发呆,手轻按在大肚子上,过去我曾见过不少怀双生子的妇人,十人中竟有六人因难产而亡,要么只能生下一个,另一个憋死腹中。 那么我呢? 我能顺利将这两个孩子生下么?会不会有人在我产子时害我? 若我死了,那存世的亲人该如何? 我徒然生出股悲观,想趁还活着,交代下后事。 我心里烦闷,从抽屉里取出一沓桃花笺,用银簪将油灯挑亮了些,笔蘸饱了墨,可准备写的时候,却犹豫了,不知该写些什么。 停顿了片刻,我深呼了口气,一笔一划写道: “李昭,你好啊,你还记得妍华么? 这是我在开平二年六月初二夜写下的遗书,若你能看到这封信,那说明我因难产而没了,别哭,你是皇帝,若是哭可会被旁人笑话的。” 才写了个开头,我竟哭了。 我自嘲一笑,用帕子抹去泪,接着写: “今晚我听了四姐和祁二爷的往事,忽然就很难过。二爷几年前重病走了,我姐在说他的时候,特别平静,没掉一滴泪,可我却觉得她很痛苦。 比起她,我的命和运气真的好太多了。不知不觉,咱们吵吵嚷嚷已经过了快三年,孩子也有了三个。 祁二爷去逝了,我就想,万一哪日我也走了,这人间又是什么光景。 盈袖有左良傅疼爱她,还有袁家表兄弟撑腰,我是不担心的;八弟牧言有了脉望书局,他人沉默谨慎,这辈子也不会出什么大错,会平安过下来的;四姐姝华呢?孙家虽水深火热,但孙储心到底在意她,况且她还有个成器的儿子,我也不担心。 思来想去,我最放不下的还是你们父子。 我若是走了,你不许很快纳妃子,也不许在我的忌日和旁的女人行房,否则我就化作厉鬼,日日寻你麻烦!” 写到这儿,不禁笑出声,转而鼻头发酸,叹了口气,接着写: “算了,你还是寻个性情好又貌美的年轻丫头,早早忘了我罢。 你呀,要好好保养自己的身子,政事繁杂,不可能一下子全能做完,偶尔偷偷懒,去汤泉行宫泡个温泉,没人会怪你的。 唉,我也不知能不能把小六小七生出来,便当他们都顺产平安罢,没娘的孩子可怜,你要好好照顾他们啊。 日后孩子们若是问起,他们母亲是怎样的人,你可不许说我坏话。 我疼了场睦儿,却不能看着他长大,真是死不瞑目。这孩子脾气大,但很聪明,你慢慢地同他讲道理,他能懂的。 我想,孩子在这世上只有一个爹,一个娘,他长大后应该不会忘了我罢,你要告诉他,娘亲真的很爱很爱他,很舍不得他。” 写着写着,我早已泪流满面,心也疼得厉害。 “其实,我希望你永远看不到这封信,人间如此多娇,我还没活够呢。 好了,夜已经很深了,我要去睡了。 等等,我忽然又想起一事,那位祁二爷没的时候,只在棺中放了对并蒂莲银簪。我死后,想必也要陪葬点什么。思来想去,金银玉器到底太俗,你就把当初给我画的那幅婚纱图放进去,我这辈子没穿过嫁衣,死的时候也算穿了一回。对了,把风和先生写的所有情信也放进去,我要反复看,然后永生永世嘲笑你。 好啦,我真的要去哄睦儿睡了,下回再说。” 写完信后,我将这几张纸折好,塞入信封中,然后锁到小木箱里,藏到床底下。 若说之前的香茶包是算计,那么这封信,确实是我七八分真心话了。 我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希望日后一切如意顺遂,平安静好。 …… * 四日后 数日的连阴雨总算停了,今儿放晴,日头照了一整天,将地上的雨气和霉气一扫而光。在屋里闷了这些天,我和四姐一起去花园子里散散步,舒展舒展筋骨。 饶是已到傍晚,藏在柳树里的蝉仍拼命嘶鸣,夕阳的余晖落在湖面上,荡起一圈一圈的小金鳞,甚是好看。 犹记得那日,孙家大太太偷偷跟踪四姐来府里,问都不问清楚,先给四姐扣个背夫偷汉的帽子,嘴里不干不净地臭骂了通,后晓得我身份后,吓得溺了,直言要过来给我陈情。 当晚,孙御史就将他这妻子接走了。 其实我一直有些疑心,那日全城戒严,卫军在街面上来来往往盘查,怎么会放大太太一行人靠近我的府邸? 据说孙御史回去后,先是将跟大太太去的下人们狠狠打了顿,随后找了人牙子来,甭管这些下人是管事,还是哪个少爷的通房丫头爹妈,通通拿了身契远远卖掉,至于卖去哪儿了,谁也不知道。 那两个儿媳,长媳素日里抓尖卖乖,已经差人通知她娘家把人领回去,孙家不要了;老二媳妇念着那日极力劝阻大太太,罚跪祖先三日。 而大太太呢,孙御史倒是没怎么处置。 可孙家的耆老却屡屡进言,说大太太口出狂言,辱骂了元妃娘娘,娘娘宽宏大量不计较,可大太太素日里为了贴补娘家,私放印子钱,又嫉恨有孕姨娘,早都犯了七出之条,让她回利州老家罢。 大太太的两个儿子听见这话,虽不敢闹,可也想出了刁钻的主意,逮住回家取书的礼哥儿,这两个做官的嫡子居然当众给礼哥儿下跪,只求放过他们母亲一条生路,说母亲上了年纪,若这般被休弃,那肯定是活不成了的。 孙家大房听说了这宗事,很是不满,他们到现在还记得当年我姑母慧贵妃谋害他女儿的事,言语间颇有抱怨,要么讥讽四姐小人得志,不日就要报复他家,要么骂孙御史无情无义,竟想休弃跟了他三十几年的发妻。更讥讽孙家就要没落了,阴盛阳衰,眼看着就要西风压倒东风,由旁人做主了。 一时间,孙府竟乱成一团,又成了众人口中的笑柄,还有与他家有仇的人家,暗地里煽风点火,说今儿敢羞辱娘娘皇子,怕是明儿就要在宫门口撒尿了。 这时候,四姐回去了趟,差人去大儿媳妇娘家,把人接了回来,又去祠堂,扶起了二儿媳妇,更直接对孙府阖族耆老说,嫡庶尊卑有别,妾并不敢有坐正室之念,况且娘娘宽宏大量,念大太太糊涂不知情,不与她计较,赏了她一尊弥勒佛,让她供奉着,日后多多积德行善。一家子骨肉,何必闹得这样难看,惹人笑话,从前怎么过,今后就怎么过。 眼看着孙府要变天换主母,父子兄弟走向不和时,这事忽然就给息住了。 第171节 …… 晚风徐来,吹得人浑身舒畅。 我让人往柳树下搬了两张椅子,和四姐两个一齐坐到湖边,赏夕阳下的幽幽碧荷,看鸳鸯成双结对游在湖面上。 我接过云雀递来的杏皮饮,喝了口,斜眼看向四姐,笑道:“你也喝些,酸酸甜甜的解腻。” “我又不害口,喝那个做甚。” 四姐轻摇着檀木团扇,用帕子擦脖颈里的香汗。 “姐,你真不愿做正妻?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我皱起眉,不由得叹了口气:“你既不愿离开他家,好歹也给自己谋个身份啊。” “嗨,我也不稀得当他的正室。” 四姐怔怔地盯着湖面上的那对鸳鸯,笑道:“老孙若是把我扶正,你瞧吧,家中今后永无宁日,大太太的那两个儿子就先跟我们母子三人过不去,紧接着就是大房,虽说他们忌惮你元妃娘娘的威势,不敢明着来,可暗地里胡说八道,我岂不是害了你?” 四姐扭头,看向我,轻轻摩挲着我的肚子,柔声道:“再则,如今老孙在家中给大太太单辟开个佛堂,让她好生忏悔,其实同坐牢子差不多,而咱们姐妹不计较,也能得个宽宏大度的贤名儿,何乐而不为呢。” “话虽如此,可我还是替你感到憋屈。” 我摇头叹息,从瓷盘中拈了只猪油白糖糕吃。 正在此时,我听见花园尽头传来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我就瞧见走个来衣着华贵的妇人,居然是郑贵妃。 郑贵妃今儿精心打扮了番,化了酒晕妆,头上戴着朵重瓣牡丹,发髻上簪着明珰步摇,加上她丰满,倒是有点唐韵的味道。 离得老远,郑贵妃就踮起脚尖,笑着朝我招手:“妹妹好雅兴,在这儿赏景偷闲,害得我到处找你。” “臣妾给娘娘请安。” 我忙携四姐起身,笑着给贵妃见礼。 “快免礼。” 贵妃疾步走过来,将我扶起,扭头看向四姐,上下打量了番,点头赞道:“不愧是国公府出来的嫡女,气度品貌果真俱佳。” 说到这儿,贵妃拉住四姐的胳膊,亲昵地摩挲着,问近日家中还太平?两个哥儿身子可好? 四姐守着规矩,一一恭敬地回答。 “快坐罢。” 贵妃亲自扶我坐到四方扶手椅上,扭头看向随行嬷嬷们手里拎的食盒,笑道:“陛下这几日忙,抽不得空看你,可心全都在你身上,这不,打发我出来瞧瞧你,给你送些补身的汤羹。” 我抿唇浅笑,柔声问:“陛下最近精神头怎样?夜里可还失眠?” “好,都好,你放心罢。” 郑贵妃摩挲着我的手,笑道:“而今你不管旁的,只须好好将养自己的身子,把两个小人平安生下才是要紧的。” 说到这儿,郑贵妃看向一旁侍立着的四姐,莞尔:“陛下听说了四姑娘处置家族之事,连连赞叹姑娘不愧是大家族出身,到底有胸襟见识。” 听见这话,我心里一咯噔。 贵妃称我姐为四姑娘,而非姝姨娘,一来就连连夸赞,还把李昭也搬了出来,难不成要封赏四姐? 果然,贵妃坐直了身子,随手将髻边的一支金凤步摇赐给四姐,并让嬷嬷搬张小圆凳来,叫四姐坐到她跟前。 “陛下觉得四姑娘处事公道,娴静懂礼,再加上之前姑娘慷慨大义,冒险催生诞下胞衣,救了五皇子睦,乃有功之人,须得重重地赏赐。” 郑贵妃抓住四姐的手,轻拍了下,笑道:“之前四姑娘曾劝孙大人莫要休妻,可陛下又不想委屈了姑娘,再者姑娘是元妃的亲姐,为人妾室到底不好听,陛下前后思索良久,决定给姑娘封个诰命,虽非正室,可这份荣耀却远远越过那正房大妇,也算聊表夫人当日赠胞衣之情了。” 谁知四姐淡淡一笑,跪倒在地,声腔依旧温软轻柔,可字字掷地有声:“恕贱妾斗胆,有违陛下的隆恩了。” “怎么?” 郑贵妃愕然,不可置信道:“你竟不愿做诰命夫人?四姑娘啊,本朝妾室之身得封诰命的,只你一人,这是高孙两家阖府的荣耀啊。” “回娘娘的话,这的确是荣耀,可妾身却受不起。” 四姐身子微微弯下,双眼盯着草里穿梭而过的蚂蚁,淡然道:“陛下宠爱元妃娘娘,惠及贱妾,可贱妾无功无德,这十几年来未曾扶持教养过娘娘,不敢受封;二则,贱妾催生赠胞衣,那纯是顾念姊妹间的情分,怜惜小皇子无辜受苦,若是以此邀功,情义就变了味儿,非贱妾初衷了,所以贱妾跪谢陛下隆恩,但实不敢受。” 贵妃怔住,盯着四姐看了良久,亲自扶起四姐,重重地叹了口气:“姨娘真是明事理豁达之人,比那些一味在利禄中钻营的竖冠男子要强太多了,可惜啊,你若是哪家的正房大妇,必定是那家族之幸,可惜孙家没这个福呦。”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贵妃这般夸赞一个人,便是如今赤手可热的部堂大臣袁文清和梅濂,她都未曾有过溢美之词。 “既然姨娘不愿,那咱也别强人所难了。” 我摇头一笑,岔开这个话头,身子稍稍往前探了些,剥了两个荔枝,递给贵妃,轻声问:“宫里如今怎样了,上回听胡马说,林氏进了抚鸾司?她可有吐出些东西?” 贵妃嚼着荔枝,笑道:“那林氏瞧着娇柔,没成想竟也是块硬骨头,遭了十二道刑罚,愣是说自己和皇后是冤枉的。黄梅另想了个招儿,命人将这贱妇的眼睛扒开,不许她合眼,一日一夜后,她受不住,招了。” 言及此,郑贵妃将荔枝核儿吐到手心,远远扔进荷花池里,接着道:“这贱妇承认,张氏曾暗中命梁元唆使曹兰青下毒。” 我的心猛地一跳,忙问:“怎么,是皇后唆使的梁元,竟不是张达齐?” “妹妹真是慧眼如炬,一针见血哪。” 郑贵妃用帕子扇凉,笑道:“林氏死活不承认此事和他夫君有关系,后头又吐出桩坤宁宫污秽事……” 说到这儿,贵妃忽然停住口,佯装左右看景,让云雀去给她盛一碗冰酪来。 我自然知道是什么污秽事,故意不解,笑着问:“坤宁宫什么事啊。” “没什么,就是太监和宫女对食,不太光彩。” 郑贵妃面色如常,扯谎避开这宗秽乱宫闱的丑事。 我明白,她是在替李昭遮丑。 我也没再问,换了个话头,笑道:“林氏到底供出了张素卿,后面陛下怎么做的?” “审呗。” 郑贵妃喝了几口凉茶,冷笑了声:“张素卿进了一遭抚鸾司,只承认她妒忌陛下宠爱睦儿,所以才同梁元勾结,唆使诱骗曹氏下寒毒的,但是她对蛊毒茫然不知,说兴许是梁元为了报恩,背着她私下做的决定,而梁元之死,也和她毫无关系,不知是自杀还是遭人谋害。” “报什么恩?” 我忙问。 “说是十几年前的一桩旧事。” 郑贵妃接过丫头递来的冰酪,连着吃了好几口,含糊不清道:“当年妹妹还是陛下未婚妻时,张氏借口给太后请安,私下提了盒“鸳鸯酥”去见陛下,哪知陛下并不想吃,她只能悻悻地拿走,谁知出宫的路上,逢着领班太监教训初入宫的梁元。张氏好心,斥责了那领班太监,在和梁元谈天中得知其家中遭难,随手赏了角银子,并且将那盒鸳鸯酥也给了他。后来梁元逐渐在宫中扎住脚跟,先是进了太医院的御药房当差,紧接着凭借一手高超足底按摩功夫,被胡马看上,进了勤政殿伺候。 张素卿说,这么多年,梁元一直记着她那盒鸳鸯酥的恩情,看见她因陛下太过宠爱睦儿而愤恨,便主动提出,设计除了睦儿。” 听到贵妃的这番话,我顿时陷入了沉思。 犹记得十六岁那年,我和素卿探望完姑母,曾对她说过姑母宫里的鸳鸯酥好吃,来日做些送到她府上。没成想她用我做的酥,转手拿进宫和李昭调情,进而又赏了梁元。 睦儿中毒时,我先后听胡马和大福子说起过,梁元溺亡后,胃里发现大量的鸳鸯酥,而我做梦,更不止一次梦见过这东西。 看来冥冥中早有暗示。 “呵。” 我冷笑了声,轻摇着小香扇,看向贵妃:“娘娘信蛊毒乃梁元一人独做的?他图什么啊。” “信不信,张氏就只交代了这些。” 贵妃摇头浅笑,无奈地叹了口气:“左右梁元死了,咱们到底也不知他是报恩自愿下蛊,还是受人指使的,而张素卿和林氏更是全都招认,一点都没扯到旁人。” 我手揉着发痛的太阳穴,沉声问:“就这些么?张素卿还交代什么了?不是说二皇子李炜母子之死和她也有关系么。” “我倒忘记说这茬了。” 郑贵妃斯条慢理地端起凉茶,浅啄了口:“张氏说,李炜的确是她派人暗害,但绝不承认严淑妃薨是她的手笔。” “那是谁害死的?” 我紧着问。 “谁知道呢。” 郑贵妃耸了下肩,笑道:“兴许是血崩而亡罢,妇人生子本就是在鬼门关打转。” 我头皮一阵发麻,笑了笑,没有再追问这事,只是盯着湖面上迎风起舞的荷花出神,良久,才轻声问:“最后陛下怎么处置她的” 郑贵妃杯中剩下凉茶一饮而尽,不知是不是太热,她面颊浮起抹如同酒醉的绯红:“张氏废为庶人,生生世世囚禁冷宫,非死不得踏出一步,而其嫂林氏多年来妖言蛊惑张氏,唆使其做下不可原谅之事,赐鸩酒。其父德靖侯教女不善,褫夺爵位,宝婕妤此番受了大委屈,晋为正二品充容,其子庞陵顺手赏了个子爵。” 第130章 家有一老 如题 就这样, 素卿一废为才人,二废为庶人。 她和李昭、我同梅濂都是结发为夫妻,最终怎会都走到了这步?作为元妃, 看到有子女和强大娘家的皇后这般被废, 可能有点物伤其类的不安感,但作为妍华, 这一天,我咬牙切齿地等了很多很多年。 我真恨不得冲进宫里, 看她被抚鸾司的女卫军抄宫、看她被强扒去华服、看她惊恐无助地待在冷宫里, 无助地仰头, 看那方孤零零的天。 我的胸襟并不宽广, 即便我可以原谅她辱我之耻、忘记她算计毒害睦儿之恨,但我没有资格替丽华原谅, 所以我不同情她,如果有机会,我还想亲眼看看她的落魄惨状。 这个机会很快来临, 在贵妃来探望我的五日后,李昭派勤政殿的随堂太监蔡居来府上接我入宫, 说是请我看场好戏。 因礼哥儿、恭哥儿还有鲲儿鹏儿在家中, 小木头有了陪他玩耍的哥哥弟弟们, 便没那么缠着我, 我趁他睡午觉的时候偷偷出门, 进了宫。 天有些阴沉, 黑云团团压下来, 给人种窒息感。 太液湖纹丝不动,躲在树窝里的蝉嘶鸣得更响亮,地被烈日烤了数日, 这会儿正一簇簇地往上泛热气儿,偶尔刮过来阵风,倒能稍稍凉爽些。 我穿了单薄的纱衣,坐在辇轿里,匆匆往勤政殿赶去。 我们这一行人并不多,今儿我只带了心腹云雀和秦嬷嬷,李昭则派了几个武艺高强的女卫军随侍。 轿子里闷热,我不断地用帕子擦着脖颈里的热汗,斜眼朝外瞧去,蔡居公公此时正弓着腰,面带微笑地行在一旁,他个头不高,皮肤甚是细白,小眼小嘴,长得倒蛮清秀,笑得时候给人种和善可亲之感。 我轻轻摇着玉骨团扇,低声问:“方才进神武门的时候,本宫瞧见比平日多了一倍的侍卫,今儿可有什么要事发生?” “娘娘真是慧眼如炬。” 蔡居腰弯得更低了,笑道:“因着陛下废后,动静大了些,这不,就把咱们长安城最尊贵的皇亲国戚们给惊着了。” 说到这儿,蔡居凑近了轿子,手挡在嘴边,压低了声音:“老首辅将肃王请出山了,那肃王可是高祖的庶长子,不仅战功赫赫,更是保着先帝过关斩将,登上帝位,便是先帝在时,对这位庶长兄都不敢高声说话,尊敬得很哪。但咱们陛下也厉害,将避暑山庄养病的何太妃请了来,太妃娘家是武安公,世代忠烈,族中出了不少名将,奴听宫里的老人儿们说,肃王年轻时好像喜慕太妃,只可惜太妃被指给了先帝。 当年陛下生母懿德太后薨得早,得亏何太妃照拂了年幼的陛下,陛下如今很是尊敬太妃娘娘呢,再加上几位部堂大人、御史孙大人、大理寺卿小张大人……今儿的勤政殿,真真比过年还热闹着呢。” “怎么,废后不是已经铁板钉钉了,谋害皇子多大的罪名,张氏还想翻案不成?” 我冷笑了声。 “嗨,大抵老首辅觉着废为庶人太难听,还想挣扎下呗,毕竟咱们陛下当了那些年的太子,都是老首辅在旁提携教授、保驾护卫的。” 第172节 说到这儿,蔡居轻打了下自己的嘴,连说了几声陛下饶命,这秀气聪敏的太监嘿然一笑,眉梢微挑:“其实说到底还是为了大皇子,奴的干爷胡公公私下说了两句,母凭子贵和子凭母贵是一个道理,张氏废后,大皇子已经失了嫡子的身份,若是有个庶人母亲,到底还是妨碍了大皇子的前程,这不,老首辅请肃王爷出面说和说和,好歹给张氏个名位,大家面子上都好看些。” 原来如此。 我淡淡一笑,轻扶了下髻边的山茶花,紧着问蔡居:“今儿既然请了陛下大伯父来说和,想来庶人张氏也会来勤政殿罢,大皇子呢?他必定要来替母亲求情罢。” “庶人张氏自然要去的,但大皇子却不在京中。” 蔡居狡黠一笑。 “哦?” 我皱眉,问:“那他去哪儿了?这孩子不是前些日子雨地里跪着求情,重病昏迷过去了么?” “娘娘明察秋毫。” 蔡居毫不脸红地奉承我,笑道:“头先陛下命抚鸾司数案并立,彻查当年二皇子炜、四皇子冕,还有咱们五皇子睦中毒案,的确是庶人张氏的手笔。这不,大皇子最开始在雨地里替母求情,知道母亲干下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后,穿了孝服,拖着病躯亲去妃陵给严淑妃赔罪忏悔,并且还去了趟佛寺,给两个幼弟超度祈福,希望他们早登极乐,奴听见朝中官员议论,大皇子真真是个至纯至孝又明理的人。” “的确啊。” 我怔怔地盯着团扇上绣着的蝴蝶,陷入深思。 素卿这事怎么说都得牵扯到李璋,若是他不理不顾,会被人说不孝;可若是他一味地营救母亲,又会被人说不明是非,说不准还会被李昭嫌恶,这中间的寸劲儿最难拿捏。 瞧这孩子前前后后的行事,很明显早都有人给他教了,是谁? 张家父子?还是袁文清? 张致庸都搬动了肃王,难不成素卿真能复位? 不会,李昭是谋定而后动的人,他一旦认定要做的事,任谁都撼动不了。 正在我乱想间,轿子停了。 云雀和蔡居等人上前来,搀扶着我下轿,略瞧去,勤政殿外果然守了比往日多数倍的卫军,羽林位总指挥使沈无汪手执半人来高的绣春刀,肃立在正殿门口,殿外躬身默立了十几位文武官员,皆屏声敛气,时不时用眼神偷偷交流。 蔡居带着我从后头绕进了偏殿。 偏殿里点了能让人凝神静气的沉水香,青花瓷缸里有高高一摞冒着寒气的冰,使得整个殿里凉爽非常。 我匆匆擦洗了下手,端着杯杏皮饮,朝偏殿小门那边行去。 此时,蔡居轻轻将小门推开条缝儿,立在旁边,一下下地帮我扇凉。 我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往正殿里看。 好家伙,殿里竟这么多人。 李昭此时正歪在龙椅上,有些日子没见了,他瞧着仿佛清减了些,今儿穿着玄色冕服,头上戴着玉冠,大抵因太过闷热,面颊稍稍有些绯红,端起案桌上的玉碗,喝了好几口冰镇酸梅汤。 他底下的右手边坐了个五十余岁的妇人,穿着厚重华贵的冠服,有些胖,两只手上各戴了只红宝石金戒指,鬓边染上了霜华,长得倒挺慈眉善目的,正是何太妃,而郑落云此时蹲身侍立在太妃身后,轻摇着团扇,笑吟吟地不知和太妃低声说什么体己话。 而在李昭左手边坐着个六十上下的男人,穿着暗黄盘龙袍,头戴紫金冠,须发花白,容长脸,眉毛杂而倒立,眼中透着股凶悍,脸上有道从下巴长及太阳穴的陈年老疤,双腿八叉开,正一口一口地喝茶。 “那便是肃王了。” 蔡居轻咳了下,大拇指和小侄比了个六,小声道:“老王爷今年得有六十六了,他十五岁时就入了行伍,为高祖和先帝数次击退越国贼人,守好国门,三个嫡子皆战死沙场,而老王爷当年也因中了越贼毒箭,受了重伤,不能生养,跟前只剩一个女儿,故而先帝和咱们陛下甚是敬重厚待他。老王爷同老首辅张致庸当年一齐上过战场,入过朝堂,真乃莫逆之交,他们二人历经三朝,情谊非比寻常哪。” 我了然地点点头,接着往外看。 此时,李昭侧过身,恭敬地同肃王说话,谁承想肃王冷着脸,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 李昭讪讪一笑,盯着案桌上的章奏,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没再言语。 最底下的两侧圈椅上坐着六部尚书和御史台、大理寺重臣,大抵因殿里又热又压抑,众人额上都生出了热汗,时不时用帕子去抹。 在这些大臣里,数梅濂年轻,亦属梅濂貌相最好,不知是不是太过兴奋,这男人面颊带着如同喝醉般的坨红,低着头,眼睛不断地左右乱看,嘴里还念念有词。 而在殿里最底下,跪着个穿着素服的女人,正是废后张素卿。 她髻上只戴了支银簪,人都瘦脱相了,眼珠通红,脸甚黄,怔怔地盯着地毯上的牡丹图样,唇角浮起抹古怪的笑,忽而又痛苦的闭上眼,整个人如同深秋的落叶,透着死气。 我皱眉,冷笑数声。 张素卿,当年你残害我和丽华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我特意朝跪坐着的张达齐瞧去,不知是不是因丧了妻,他神色落寞,襟口还像往日那般,别了两朵小白花,看着仍儒雅沉稳,但是端茶的时候,手在抖,这男人偷摸朝他妹妹瞧去,眼里流露出怜惜和痛苦之色,轻轻摇头下头,不着声色地叹了口气。 忽然,我瞧见肃王坐直了身子,两指点着椅子的扶手,眉头拧成了疙瘩,看向跪着的素卿,饶是年近七十,声音依旧沉若洪钟:“给那孩子赐个座罢,不管她犯了何错,到底是跟了你十几年的发妻。” 这天下敢这般“命令”李昭的,怕是只有德高望重的肃王了。 李昭脸色果然有些不自在,依旧像往日那般温润谦和,笑道:“侄儿都听伯父的。” 虽这般说,李昭斜眼觑向贵妃,微微眯起眼,似在暗示什么。 郑落云会意,上前一步,屈膝给肃王恭敬见礼,笑道:“回伯父的话,这张氏乃戴罪之身,所犯之错罪无可赦……” 谁知郑落云话还未说完,肃王猛地将茶盏掼到地上,嚓啦一声,瓷片碎了一地。 肃王怒瞪向郑落云,喝道:“这里哪有你一个内宫妾妇说话的地儿,怎么,打量着昭儿把素卿丫头废了,就能立你为后了?听说你仗着当初三王之乱中的微薄功劳,在昭儿跟前胡言乱语地干政,区区妇子,牝鸡司晨!” 这番话刚落,郑落云脸立马窘得通红,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落落大方地给肃王行了一礼,笑道:“王爷教训的是,是臣妾僭越了。” 说到这儿,郑落云转身,给李昭躬身见礼,哽咽笑道:“臣妾忽感到一阵眩晕,求陛下允准臣妾告退就医。” “你去罢。” 李昭动了动手指,薄唇抿住,强咧出个笑,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已经有些生气了。 而此时,何太妃一把将郑落云拽住,拉到自己身后。 这妇人身子微微前倾,笑看着肃王,半打趣半压斥:“大伯不愧是马背上的战神,瞧把云丫头给吓的,小脸惨白一片。怎么,依着大伯这意思,老妇也得麻溜儿地滚出勤政殿?” 肃王脸色稍缓,笑道:“太妃言重了,本王何曾说过这样的话。” 何太妃莞尔浅笑,给身后立着的老太监使了个眼色,淡淡道:“素卿这孩子,老妇也是疼着长大的,可怜见的,想是受了不少委屈,便赏她个蒲团跪着罢。” 听见这话,我心里喝了声彩。 何太妃果然厉害,轻言淡语就把肃王这蛮横的老家伙顶回去了,且她是名将功臣之后,在这朝堂和长辈里,说话自然是有力度的。 记得之前他曾先后让太妃养过李钰和睦儿,的确是有先见之明。 李昭真是太精了,竟能想到把太妃搬出来对付肃王。 我手捂住咚咚发跳的心口,接着往外看。 果然,李昭眉头稍纾,唇角也浮起抹浅笑。 而此时,我瞧见肃王高昂起下巴,一把推开给他递茶的小太监,皱眉看向李昭,恨铁不成钢般地重重拍了下大腿,呵斥:“昭儿,你父皇膝下那么多孩子,伯父素来最疼你,伯父打了一辈子仗,是个粗人,你也别嫌伯父说话不中听。听说你近年很宠一个叫高……高元的嫔妃?甚至还给她封了“元”作为封号?” 肃王连连摇头,冷眼瞪向底下坐着的部阁重臣,斥道:“元乃正妻原配之意,岂是区区后妃可用的?你们竟都不进言劝阻陛下!” 我心里一咯噔,怎么好端端扯到了我身上? 就在这时,我瞧见四姐夫孙御史上前来,躬身先给李昭行礼,随后才给肃王见礼,沉声道:“回王爷的话,陛下当日也是随手在高氏名中选了个字来作封号,况且连那谋害皇子的阉人也能叫梁元……” “你便是孙储心?” 肃王打断四姐夫的话,冷笑数声:“本王闲时倒是听了不少孙大人的艳闻,五十来岁的人,竟还这般宠妾灭妻,可见家风不正,为官也必定……” “哎呦,大伯又是哪儿听得这些闲言碎语。” 何太妃掩唇轻笑,用帕子隔空朝肃王打了下:“这都没有的事,老妇倒是听说,那孙御史的妾室原是元妃的姐姐,先前冒险催生,用胞衣救过五皇子,按理说,也该给个诰命了。可那丫头深明大义,说嫡庶有别,且赠胞衣纯是念着姊妹间的情分,并不想图什么。你瞧,到底是一家子骨肉,就是心疼侄儿,你这老顽固怎么也不心疼心疼你侄儿呢?” 这番话一出,肃王登时愣住,老脸一红,好似要顶太妃几句,可又顶不过,冥思苦想仿佛要说什么,可又忘了什么,急得手握成拳,竟重重砸了下自己的腿。 坐在最上首的李昭瞧见此,使劲儿憋着笑,给胡马使了个眼色,让胡马将好克化的杏仁栗子糕给何太妃端去。 就在此时,一个瘦弱的小太监弯着腰小跑进来,躬身给李昭见礼:“启禀陛下,先首辅张致庸已经抬来了,正侯在殿外。” 第131章 搅浑水 公报私恩 张致庸来了?还是被抬来的? 我精神一震, 心不禁狂跳,也是,今儿这场大戏少了这棵摔不死、病不坏的终南长青松可怎么行。 素卿的罪行已然有了定论, 我倒要看看, 张家便是将皇族长辈肃王请来,还怎样挣扎着翻案, 还怎样再给素卿讨回一个名位。 就在此时,我瞧见肃王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 身子略微朝太妃前倾, 虎眸瞪成了铜铃, 侧脸的刀疤生生抽了两抽, 翁声道:“且慢,方才太妃说那元妃高氏乃孙家姨娘的妹妹?” 肃王满脸的狐疑, 扭头瞪向孙御史,皱眉道:“孙大人的妾室不是昔年礼国公的嫡女么?本王怎么听说这位姨娘的三个幼妹,老五撞墙而亡, 老六病死狱中,老幺被一个商人买去做妾, 多年来渺无踪影, 怎么, 元妃竟是礼国公的幼女高丽华?一个二嫁甚至三嫁的庶女?” 听见这话, 我紧张得手心热汗频生。 张家早都知道我回长安了, 既请了肃王来, 想必已经将我的底细查清告诉了王爷, 被辱嫁人其实都不重要,要紧的是,我曾杀过张家贱奴, 更与梅濂劫过官银,并且参与了掩埋押银差役。 张家若是要给素卿脱罪,以这些罪名将我拉进废后事中,使劲儿把事扯大扯多了,李昭为了保我,少不得要退步。 莫慌莫慌,我要是被牵扯进去,梅濂也不会无辜。 想到此,我忙看向梅濂,果然,梅濂脸色有些难看,眼神飘忽不定,薄唇微微发颤,端起茶杯连连饮水。 这男人似乎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起身行到殿正中,躬身分别给李昭和肃王见礼,笑道:“王爷,其实元妃娘娘……” 谁知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肃王厉声打断:“你是何人?” “臣、臣乃刑部尚书梅濂。” 梅濂仍稳住心神,笑道:“元妃娘娘她……” “你就是梅濂?” 肃王再次打断梅濂的话,眼里的鄙夷嫌恶甚浓,冷笑数声:“瞧你也不过三十出头,年轻有为啊,居然在这个年岁就做到尚书之位。听说你梅大人当初为魏王臂膀心腹,谁料转眼间就背叛旧主,将他子女儿孙杀了个干干净净,好手段!好狠心!梅大人的首鼠两端与那三姓家奴吕奉先真真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肃王这番话说的,让殿里所有人都惊诧不已,而梅濂更是脸色煞白,额上冷汗频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看向李昭,李昭这会儿也不太自在,给梅濂使了个眼色,让他退回去,转头对肃王笑道:“伯父这是哪里的话,仁美他弃暗投明,追杀逆王,又冒险与越国缔结停战合约,实乃有功之臣。” “功过是非,史书后人自有评判。” 肃王铁拳紧握,对李昭叹道:“昭儿,此人一脸奸邪,你可得慎用哪。” “是、是。” 李昭笑得极尴尬,轻咳了声,斜眼看向何太妃。 何太妃会意,将手里的栗子糕放下,对肃王笑道:“当年礼国公家的六丫头的确饿死在狱中了,老身过去与她姑母有几分交情,便想给她收个尸,谁承想正要埋她的时候,这丫头忽然一口气吐出来,竟活了过来。老身瞧这丫头都饿成了一把骨头,便让她在哀家跟前当个伺候洒扫的婢女,另给她取了个名儿,叫高元。前年哀家瞧着皇帝跟前没个体贴人,便让她过去伺候。这事素卿丫头也知道,是不是啊,张丫头?” 素卿听见太妃这话,身子猛地一震,头杵得更低了,手指绞着衣角,嚓啦一声,竟生生扯下一块布,豆大的泪珠掉下,落入厚软的蒲团里,消失不见。 瞧见此,我不禁冷笑。 第173节 她哭了? 我并不觉得她在惧怕即将被太妃戳穿当年毒害我的事实,相反,我认为她在后悔,若是当年再狠一点,把我的头颅砍去,确定我死得透透的,那么今日兴许就不会走到这步。 “原来是这么个缘故。” 肃王沉吟片刻,手指摩着鼻下花白八字须,端起热茶,抿了口,挑眉一笑:“可本王怎么听说这元妃是个二嫁的商妇,对,就是去年闹得人尽皆知的什么丽夫人。好个刁钻的妇人,屡屡出入教坊司那种淫邪之地,听说她与朱九龄那种腌臜浪子在教坊司里白日宣淫,后更无耻地将朱九龄在她脚上作的花当成招牌揽客,真真寡廉鲜耻。本王还听说此女追求者甚众,有什么公子先生的,入幕之宾不计其数,本王倒是找了几个酒楼和丽人行的管事,待会儿将元妃宣到这儿,让他们认一认,看看元妃到底是不是那丽夫人,若真是,那本王觉得此女品行不配为妃,更不配教养皇子。” 听见这话,我脑袋顿时嗡地一声炸开。 去年我和李昭争吵分手,的确与朱九龄接触颇深,可这事李昭全程都看在眼里,除了脚上作画,我再没有任何轻薄举动。而且李昭去年数次当我的军师,给我讲老朱的密档,甚至同我一起“欺负”老朱。 我忙看向李昭,果然,这狗东西一个劲儿转动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虽未发火,但薄唇紧紧抿住,似在极力按捺住怒火,冷眼盯着跪在殿中的素卿,勾唇狞笑。 明白了! 我呼吸短促,手捂住咚咚直跳的心口,而此时,腹中的两个孩子接连动弹,弄得我肚子稍痛。 张家是想把这潭水搅浑了,使劲儿揭我的底,往我身上泼脏水,是啊,品性污糟的淫.妇都能为妃,想来素卿所犯之错,也无甚要紧。李昭要么都处置,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素卿小惩大诫便行了,别闹得大家面上都难看。 就在此时,我听见勤政殿传来阵妇人嘤嘤哭泣声。 我忙抬头往里看去,发现何太妃这会儿用帕子捂住脸,哭得甚是悲伤。 “太妃,您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李昭身子离座,焦心地看向何太妃,皱眉对胡马道:“去,赶紧将太医宣来。” “老身无事。” 何太妃摆摆手,双目含泪,委屈地看向李昭:“老身年纪大了,许久未见皇帝,又许久未吃到如此美味的栗子糕,故而一时悲伤难以自抑,哎,老身失仪了,还请皇帝见谅。” “怎么?” 李昭身子猛地一颤,震惊地问:“太妃娘娘平日里竟、竟吃不到这些糕点?” “皇帝言重了。” 何太妃用帕子摸去泪,转身,对殿里坐着的众高官笑道:“皇帝对老身很是孝顺,让老身去避暑山庄养病,只是有些掌事太监很不像话,欺负老身是个老寡妇,竟敢克扣老身的吃食,老身怕给皇帝添麻烦,便没计较,一个字都没提。” 肃王听见这话,铁拳砸向桌子,怒喝:“好大的胆子!是哪个不要命的阉货,竟敢欺辱太妃!” “是啊,老身贵为太妃都受到刁奴如此欺辱,更别提民间那些丧夫丧子的寡妇了。” 何太妃重重地叹了口气,对李昭哽咽道:“寡妇生存艰难,年轻的被人指指点点议论,年老的冬日里衣不蔽体,连口干净粥都吃不上。老身听说民间那个商妇丽夫人心很善,不仅帮扶这些寡妇贫女,给她们提供活计,更拿出银钱屡屡施粥散米,她这是帮皇帝供养百姓子民哪,皇帝必得好生嘉奖她。” 说到这儿,何太妃扭头看向肃王,笑道:“王爷是打仗的人,想来知道代父从军的花木兰,若是木兰顾着女子的矜持,又怎能提刀上战场?又怎能保家卫国?老身觉着那个丽夫人就很好,那些竖冠男子只听见她一些以讹传讹的艳闻,怎么就听不见她供养鳏寡孤独呢?王爷,您说是不是?” “啊。” 肃王怔住,发乌的嘴半张开,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仿佛喝醉了般,眼皮硬生生跳了好几下,最后端起茶盏连喝了好几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李昭沉稳地坐回龙椅里,扫了眼底下坐着的大臣,叹道:“连个商妇都能有此善心善举,爱卿们平素里也该学一学。” 众臣忙起身称是,皆赞丽夫人的义举。 …… 瞧见此,我松了口气,蓦地发现手心满是热汗,而耳朵也阵阵发烫,好险好险,得亏我当初定下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计划,也算积累了点微薄名声,否则今儿怕是要被人强钉上“寡廉鲜耻”的名头了。 何太妃真是个厉害人哪,轻描淡写间就将这潭浑水捋清,帮李昭扳回一局。 就在此时,我瞧见勤政殿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两个小太监抬着个软椅进来了。 椅子上坐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灰白的头发掉了大半,几乎能看见头皮,脸上布满了皱纹和大块黑斑,眼珠浑浊,涎水从嘴角流出来,饶是如此炎炎夏日,仍穿着夹袄,正是前首辅张致庸。 而在张致庸跟前随行着个十六岁上下的姑娘,虽未着粉黛,但仍娇俏动人,穿着素色裙衫,并未戴首饰,襟口别了朵小白花,她似乎哭过,眼睛稍有些红肿,加之身段窈窕,气质娴雅,便是进了勤政殿、见了这么多高官都没有畏畏缩缩,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 这姑娘低着头,时不时地用帕子帮张致庸擦涎水。 这时,立在我身边的蔡居走上前来,低声道:“她便是小张大人的独女,韵微小姐。” “嗯。” 我微微点头,的确是个非常出挑的丫头。 我踮起脚尖,接着朝里看去。 张致庸进来后,肃王率先起身,大步朝老首辅走去,双手握住老兄弟的手,叹道:“怎么瞧着病又重了些,你比本王小好几岁,可不能走在我前头哪,哎!想当年咱们一齐在国子监读书,又一齐北上杀敌,你数次押送粮草解救军中燃眉之急,又数次帮本王挡下明枪暗箭,这些事老哥哥全都记在心里。” 而此时,殿里诸臣皆站起,向这位三朝老臣看去,刚准备见礼,蓦地,他们发现李昭没有动弹,这些人私底下眉眼交接,复又坐回到篾席上,低下头,没敢动。 李昭淡淡一笑,忙起身往下走。 他站起后,众臣才敢跟着起身,给老首辅见礼。 李昭三步并作两步行到张致庸跟前,俯身,手轻轻地摩挲着张致庸的,含泪关切地叹道:“老首辅近日身子如何?参汤可还吃着?” 张致庸望着李昭,眼里满是殷殷关怀挂念,手颤巍巍地伸向李昭,忽而无力地垂落,浊泪瞬间掉下,病重到说不出话,含糊不清地哽咽:“好,好,老臣许久未见陛下了,陛下又清瘦了,莫要太劳累,当,咳咳,当注意自己的身子,老臣教女无方,对不住陛下啊。” 瞧见此,我摇头一笑。 若不知道的,还当这对翁婿、君臣关系有多亲密无间呢。 寒暄了几句后,我瞧见李昭帮张致庸将薄被盖到腿上,随后拧身,回到龙椅坐下。 此时,肃王立在张致庸身侧,一手按住老人的肩头,另一手叉腰,直面李昭,叹道:“昭儿哪,当年先帝把素卿丫头指给你,实是想让致庸贤弟多多提携指点你,他也算你的太傅恩师了,十几年来兢兢业业地帮扶你,这份情咱得顾念,他也老了,半截身子都入了土,膝下子女也只剩下达齐和素卿丫头了,素卿是个糊涂软性的人,对她那刁滑的嫂子林氏言听计从,如今林氏已伏法,素卿丫头对往事也忏悔过了,德行虽不配为后,但你好歹看着皇子公主的面儿,看着老首辅的面儿,看着伯父的薄面,给她个位份,算了罢,昭儿,你不能让群臣议论你刻薄寡恩哪。” 李昭干笑了声,忙称是,手指轻轻点着桌面,斜眼看向梅濂。 梅濂立马会意,躬身出列,沉声道:“陛下,臣有事要上奏。” 李昭身子歪在龙椅里,让胡马去给老首辅端盏参汤去,莞尔浅笑:“爱卿有何事?” “先前臣奉命,与抚鸾司黄梅大人彻查二皇子炜和四皇子冕薨逝案,以及五皇子睦中毒案,如今已有了结果。” 说罢这话,梅濂转身,将装了一摞供状的漆盘捧过头顶,掷地有声道:“经过臣和黄大人连日翻阅旧档以及拷问坤宁宫宫人,已经确定二皇子炜落水乃庶人张氏支使心腹太监惠飞所为,四皇子冕为张氏授意其弟张达亨下毒所薨,五皇子睦乃张氏命勤政殿洒扫太监梁元挑唆曹氏下寒毒,后梁元更暗中给五皇子下一种名为“婴香”的蛊,幸而前太医院院判杜朝义及时救治,才保得皇子一命。” 言及此,梅濂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当着众人的面打开,里头是只拇指般大小的黑色甲虫,须尾皆在,壳上布满暗红色的毒点。 “此物便是那蛊虫,此蛊在婴孩体内可潜伏数年,以食婴孩脑液为生,中蛊的孩子并无半分异常,只是随着年纪的增大,或变痴呆,或不足五岁而夭折,若非五皇子身子偶然沾到人血,引出蛊虫,此毒绝不会被发现,罪妇供状画押皆在此,可臣以为,仅凭庶人张氏和林氏的智慧不能将事设计得如此周全细密,而那梁元之死也疑点重重,臣怀疑,此乃张家父子一手策划,意图谋害皇子,更意图谋害陛下圣躬安康!” 第132章 对峙 朕不打你,脏手 梅濂这番话一落, 勤政殿瞬间哗然,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朝张家父子瞧去。 就在此时, 老首辅张致庸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 瘦骨嶙峋的双手抓住软椅扶手,似乎想要挣扎着站起来, 奈何病实在太重,又重新跌回椅子里, 喉咙里发出咕咚的咯痰声, 忽然侧着身猛咳了通, 往地上吐了口鲜血。 “父亲!” 张达齐一个健步冲上前去, 蹲到老首辅跟前,不住地轻拍他爹的背, 连声问怎样。 而韵微哭得花容失色,用帕子擦老首辅口边的鲜血,揉她爷爷的胸口, 同时怒瞪向梅濂,恨得脑门青筋直冒, 如同一只被逼急了的红眼小白兔。 我紧张得口干舌燥, 不禁往前行走一步, 大肚子紧紧地顶在小门上。 我伸长脖子, 朝殿中跪着的素卿瞧去。 这女人仿佛压根感觉不到外物, 轻蔑地扫了眼张致庸, 食指伸进口中, 用力一咬,竟生生咬出血,她歪着头, 举起手,看血一滴一滴从指间掉落,随后,她用小指蘸了些,往自己毫无血色的薄唇上涂,噗嗤一笑,形如疯子。 我白了眼她,扭头朝张达齐望去。 张达齐这会儿双目发红,立在他父亲身侧,袖子重重地一甩,两指指向梅濂,喝道:“好个小人,简直一派胡言,竟在勤政殿红口白牙地污蔑我父子!我张家究竟如何得罪你了,你竟要用巫蛊灭我满门。” 说到这儿,张达齐转身,噗通一声朝李昭跪下,虽未落泪,但深深地望着李昭,仿佛含了满腹的冤屈,身子急剧地颤抖,最终双手伏地,低声怒吼:“陛下,臣冤枉哪!” 我立马看向李昭。 这狗东西俊脸满是疑惑,可唇角却掀起抹嘲讽之笑,皱眉问梅濂:“仁美,怎么还有蛊毒之事?朕竟不知,快快从头说来,免得……冤枉了朕的大舅兄。” 我顺着李昭的目光朝梅濂看去。 谁知就在此时,我瞧见肃王爷铁拳紧紧攥起,脸上的陈年老疤随着愤怒不住地抽.动,整个人如同头即将暴起的猛兽,忽然大步朝梅濂跃去,一把揪住梅濂的襟口,铁拳重重朝梅濂的侧脸砸去,登时就将这健壮挺拔的年轻男人打得猛退了几步,手中的供状落了一地,脚底一踉跄,生生半跪下。 梅濂手捂住已经发红见血的左脸,抿住嘴盯着肃王冷笑,喉结滚动,仿佛将血唾沫咽了下去,他挣扎着站起,挑眉一笑:“王爷不愧是赫赫有名战神,饶是年近古稀,这把子力气还是不输年轻人。可这里是勤政殿,还请王爷注意自己的身份,莫要做出些莽夫糊涂事,没得让臣下耻笑。” “好个狠辣的酷吏奸臣!” 肃王怒喝。 我忙看向李昭。 这狗东西懒懒地窝在龙椅里,眼里明明是愉悦,可偏偏做出气恼,斥道:“仁美,不得对王爷无礼。” “是。” 梅濂玩味一笑,朝肃王深深躬了一礼,弯腰将地上的数张供状拾起,给身侧的小太监们使了个眼色,让小太监将供状传给诸位高官和张家父子看。 随后,这男人刻意躲避开肃王,站直了身子,冷声道:“经过臣等数日审问,罪妇张氏已经招供,十数年前曾有恩于梁元。罪妇授意梁元挑拨曹妃,明着支使曹妃下寒毒,实则暗中将蛊种在五皇子睦身上,一箭数雕,将曹妃、三皇子钰、贵妃娘娘、元妃娘娘以及五皇子皆除去,以确保大皇子的储君之位,而罪妇张氏否认溺杀梁元,由此证明,梁元乃其父兄灭的口,试图将真相永远掩埋!” “你这是刻意构陷!” 张达齐跪直了身子,朝梅濂怒喝:“当时我妹妹已是皇后,大皇子乃嫡出,我张家为何冒险谋算一个尚在襁褓的庶出皇子?” 说这话的时候,张达齐一面担忧地看病发的父亲,一面跪着朝李昭爬起,声泪俱下地控诉:“陛下,臣实在冤枉,求陛下明察。” 梅濂勾唇冷笑数声,直接打断张达齐的话:“本官怎么就冤枉你了,全天下谁人不知,当初陛下独自抚养五皇子睦,将小皇子放心尖儿上宠,而大皇子素来体弱……本官问你,你家安插一个通晓邪门歪道的太监在勤政殿是何意?窥伺陛下?还是暗中给陛下落那种察觉不出的毒物?好个张家,仗着当初提携陛下的一点微薄功劳,竟敢做下谋朝篡位的滔天恶事,如今东窗事发,还在巧言令色地狡辩!” 我摇头一笑。 梅濂这把利刃果然又狠又辣,疾言厉色弄得张达齐手足无措,连半句都还不上口,而素卿眼瞧着神志不清,张致庸又病发……肃王嘴上没功夫,这事怕是就要了结了。 可……我总觉得那么简单,张达齐混迹官场多年,竟这般窝囊? 就在此时,我瞧见那娇小孱弱的张家小姑娘韵微丢开她爷爷,上前一步,先恭恭敬敬地跪下给李昭行了一礼,紧接着又给殿中诸高官见礼,泪眼婆娑地看向李昭,颤声唤人:“姑父…哎,陛下,臣女已经没了娘亲,如今还要被这位梅大人强夺去父亲的性命,爷爷也快不行了。” 李昭轻咳了声,没言语,他身侧侍立着的胡马甩了下拂尘,朝韵微轻轻挥了下手,叹道:“姑娘可不敢在勤政殿里哭闹,陛下晓得老首辅一刻都离不了你,这才准许你进殿照顾,这已经是莫大的天恩了,此事牵连甚广,姑娘还是带着老首辅退下就医罢……” “天下皆知,陛下是最宽仁的君主!” 张韵微打断胡马的话,直面李昭,紧张得小胸脯一起一伏:“不知陛下给不给臣女一个说话的机会。” 李昭一怔,眉头忽然蹙起,沉吟了片刻,淡淡笑道:“你想说什么。” “臣女有几句话要问梅尚书!” 张韵微仰头瞪向梅濂,深呼吸了口气,掷地有声地问:“梅尚书口口声声说臣女的爷爷父亲暗中喝命梁元落蛊,证据呢?” “庶人张氏和罪妇林氏的供状就是证据!” 梅濂轻蔑地白了眼韵微。 “天下人皆知,不管是谁进了羽林卫和抚鸾司,非死即残,重刑之下一定会吐出点什么,可万一是屈打成招呢?” 第174节 韵微丝毫不给梅濂说话的机会,紧着道:“臣女方才仔仔细细看了供状,上面只写着姑母承认结识梁元,可并没有直接的证据指明臣女的父亲杀害梁元,更没有证据表明我父结识梁元。” 我心里一咯噔,隐隐察觉出点什么。 原来张达齐的后招是他这个闺女!有些话他不方便说,恐得罪了李昭,便支使他年幼的女儿说,左右殿里那么多竖冠男子,谁还好意思和一个丫头片子过不去? “怎么没有!” 梅濂此时也不敢轻视这个十六岁的丫头,正要说话,谁知再次被韵微打断。 “有也是屈打成招的!” 韵微冷笑了声,下巴高昂起,斜眼瞪向胡马:“姑母虽在十几年前就结识梁元,可梁元的的确确是胡马公公提拔进勤政殿的,公公这是何意啊?梅尚书口口声声说万幸鲜血粘在了五皇子身上,引出了毒虫,怎么就这么巧合呢?还有,臣女看供状上写,梁元的蛊术是从御药局的一本毒经上学的,而这毒经则是由前太医院院判杜朝义多年前所撰,怎么好巧不巧,杜太医在五皇子毒虫发现时就到长安救治呢?梅大人怀疑我父唆使梁元,我还怀疑是胡马公公为了讨好元妃娘娘,暗中命梁元落蛊,刻意构陷姑母和我张家! 方才臣女在殿外等候的时候,遥遥听见太妃娘娘说,元妃实乃礼国公之女,当年更是与陛下有过婚约,安知不是元妃嫉恨姑母,设计诬陷的。” 听见这话,我的脸仿佛猛地被人打了一耳光,瞬间发烫发热。 好个刁钻厉害的丫头,竟把事反推在我头上。 我忙看向李昭,李昭唇角那抹自信沉稳的笑逐渐褪去,手指一下接一下地点着桌面,垂眸盯着自己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没言语。 他身旁的胡马立刻跪下,连声辩解:“陛下明鉴啊,老奴将小皇子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怎么可能算计他,而元妃娘娘那时更是远在汤泉行宫,行动间都在陛下掌控之下,她怎么会同老奴串通啊!张姑娘这是混水摸鱼,混淆视听!” 就在此时,我瞧见素卿忽然古怪一笑,吮吸着指头上的血,斜眼看向李昭,忽然尖刻地嘶吼:“本宫就是被屈打成招的,皇上你刻薄寡恩,怕是早都想除了我张家,我问你,我弟弟张达亨怎么死的?你说他在诏狱悬梁自尽,可他的头颅为何是被人砍断的?你解释的清么?你是皇帝便可为所欲为?好个仁义无双的文宣帝!” “放肆!” 李昭抓起茶杯,朝底下摔下去,他俊脸扭曲不已,喝道:“事到如今,你竟敢攀篾朕!” 也就在此时,梅濂朝前跨出一步,躬身急道:“启禀陛下,臣还有一桩秽乱后宫案揭发,只是此事涉及陛下天颜,臣提议,只留正二品以上阁臣听案,余者皆退出。” “准。” 李昭拳头砸了下案桌,朝殿里扫了眼,点人:“六部尚书留下,其余的全出去,非诏不得进入!” 话音刚落,勤政殿呼飒飒站起数人,躬身退下,大门吱呀之声关上,严寒肃杀之气将殿中的烛火冲得闪了几下。 李昭此时已经没了之前那种儒雅淡然,冷声道:“仁美,你要说什么尽管说便是!” 梅濂垂眸,看了眼张达齐父女,狞笑道:“臣要揭发,废后张氏与一秦姓男子暗度陈仓,企图混淆皇家血脉。前年十月,也就是凤翔二十二年,张氏得知心腹太监秦林有一孪生兄弟,名唤秦望,她借口出宫探望父亲为由,让秦家兄弟互换身份,暗中将秦望带入宫中行淫..秽之事,后来那真太监秦林找到大理寺卿张达齐,以此作为威胁,向小张大人索要银钱和官位,张达齐私下联络废后张氏,先将秦家兄弟灭口,其后更在张府暗中为废后落胎,此事由宝充容娘娘之父张致林向臣检举告发。 臣更是查到当年太医在十到十二月间,一次都未给废后请脉,但坤宁宫中每每以补血为由,向太医院要补气血的药,而臣在拷问废后心腹太监惠飞时得知,废后小产后落红,身子虚弱不已,曾在非信期时屡屡出血,污血沾到了鹅羽坐垫上,后更被太医诊出染上了脏病。” 梅濂唇角含着抹讥诮,不屑地扭头看向素卿,坏笑:“臣冒昧,从院判杜仲那里调取陛下脉案,陛下许久未碰废后,陛下的身子是没问题的,臣暗中派人去秦氏兄弟老家查访,得知那假太监秦望曾与青楼一名妓多有往来……呵,张娘娘,您说得清这身脏病哪儿来的么?若是觉得臣冤枉了您,咱们大可召太医来诊诊,也可唤皇子公主来长长见识。” “混账东西!” 李昭忽然站起,愤怒地将案桌上的章奏全都拂掉,大步从上首离开,一把推开挡路的梅濂,剜了眼那男人,径直朝素卿走去,居高临下地立在素卿面前,扬手想要打,最终重重地甩了下袖子,双手背后,咬牙冷笑:“朕不打你,脏手。” “呵。” 素卿居然掩唇媚笑,她舌尖轻舔了下唇上的鲜血,挑衅地看着李昭:“脏?你这三年和一个千人骑、万人跨的贱妓欢好,咱们俩到底谁脏?我实话告诉你,他比你强太多了。” 第133章 血溅华堂 金口玉言 千人骑、万人跨的贱妓? 那瞬间, 我浑身的血仿佛沸腾了般,当年被辱的画面忽然就重现脑中。 我是出身高贵的国公小姐,我也是爹疼娘爱的娇娇女……可那年冬天, 没人听到我的嘶吼求救, 我被迫在一夜间长大,从少女变成了妇人, 那种疼痛不是双腿染上处子血那么简单。 张素卿她凭什么用这种表情、这种语气说出这种话! 我没忍住,立马就要推门而出。 谁知就在此时, 我身侧立着的蔡居公公猛地拉住我的袖子。 我扭头怒瞪蔡居, 蔡居忙将手松开, 低下头, 皱眉沉声道:“娘娘何必出去生那闲气,这里头其实根本没您什么事。” 我一怔。 是啊, 勤政殿里发生的既是家事,又是国事,六部尚书和太妃、王爷皆在, 我出去不合适。 我深呼吸了口气,平稳住激动的心绪, 手覆上大肚子, 冲蔡居莞尔浅笑, 以示谢意, 心里暗赞, 不愧是跟了胡马多年的干儿子, 反应就是快。 “蔡公公站远些罢, 之后的事你不该听了。” 我低声道。 “是。” 蔡居躬身,带着云雀等人退后一丈有余。 我见他们站远后,才忙踮起脚尖往勤政殿里看。 饶是我离得远, 也能感觉到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吏部兼礼部尚书袁文清闭上眼,“不看不听”; 户部尚书姚瑞当初在三王之乱时就是抗战一派,很看不上以张氏为首的求和党人,这会儿眯着眼盯向病重的老首辅,时不时地冷笑; 兵部尚书和工部尚书我都没见过,他二人低下头,盯着案桌上的的茶盏。 而我那刑部尚书前夫梅濂,一眼不错地瞪住素卿不放,隐在袖中的拳紧紧攥住,眉头几乎拧成了个疙瘩,牙咬住下唇,吃去唇上被打出的鲜血,眼里除了过浓的算计,还有些许气恨。 李昭呢? 他倒是没有立即发火,居高临下地看着素卿,但我的的确确能察觉到,他的那份沉稳温和正在慢慢褪去,冷声问了句:“你说什么?” “你没听清?” 素卿身子挺直,歪着头,粲然一笑:“我说你才脏,三年来和那个千人骑、” 啪! 李昭扬手,重重地扇了素卿一耳光,登时就将那女人的脸打得歪在一边,而他大拇指上的那个翠玉扳指也在此时掉落到地上,滚了几圈,停在素卿跪着的蒲团边。 我愣住。 十六岁认识的李昭沉默寡言,给人种木讷胆怯之感; 三十岁认识的李昭城府深沉,虽手段狠辣,但骨子里到底有种皇族的高贵傲气,从未打过人,便是骂人,也是顶着风和先生的名儿,还戴着面具,一个脏字都没有。 而今天,他竟对一个女人动手了。 “呵。” 素卿紧接着捂着侧脸,发出声冷笑,扭头看向李昭,进而狂妄而又任意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身子不由得一前一后地动,笑得直咳嗽,忽然板起脸,似乎想要守着规矩,但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怎么,心疼了?” 素卿斜眼看着李昭,渐渐地,她面上的嘲讽之笑褪去,转而眼中浮起层水雾,薄唇剧烈地颤抖,到最后,那挑衅的眼神逐渐被怨恨绝望所取代。 他们两个,谁都不说话,就这样瞪着对方。 “我与你成婚十五年了。” 素卿笑笑,张开右手五根手指,来回翻了三下,眨眼间,泪珠成串坠落:“这么多年,你对我永远都那么温和,连高声说话未曾有过,便是之前你让人抄坤宁宫时,也只是冷着脸,不曾呵斥过我。怎么现在竟这么气?是我辱了她?还是我辱了你?” “这么多年,朕给足了你体面。” 李昭双眼微眯,稳住情绪,冷声道。 “体面?” 素卿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似的,手拂去面上的残泪,可越擦,泪越多。 最后,她索性不管了,故作轻松,对李昭挑眉笑道:“听清楚了,他就是比你强!” “贱妇!” 李昭咬牙叱道:“竟敢拿区区贱民同朕作比,好大的胆子!” “怎么比不得?” 素卿声音尖刻了几分:“他每次都会温柔地问我疼不疼?跪在床边给我捧茶,将我当珠玉似的抱在怀里,他整个人都是我的。你呢?嗯?最开始还叫我姐姐、后面是爱妃、再后面就唤我皇后,我记得你叫李昭,可你记得我叫素卿么?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么?” 越往后说,素卿的声音越大、越嘶哑。 此时,软椅中的张致庸仿佛受到极大的刺激,眼珠已然上翻,有出气没进气。而张达齐跪着爬过来,没敢靠近,拳头重重地砸向地,压着声喝道:“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 素卿双眼通红,凄厉嘶吼,她瞪着李昭,癫狂地嘲笑:“知道么,你不行。我都数着呢,你每回都二十几下,他,我的小林子,我让他什么时候停,他就什么时候停。” 啪! 李昭扬手,又打了素卿一巴掌。 他没说话,可眸子已然泛红,薄唇抿着愤恨。 瞧见此,我手轻捂住口,竟些不可置信。 素卿打算彻底和李昭撕破脸啊,居然这么有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种话,她难道不顾两个孩子前程?张家阖族性命了? 我忙看向李昭。 李昭这会儿铁青着脸,剜了眼素卿,转身看向病在软椅上的张致庸,唇角牵动,冷笑数声:“老首辅,您可教养出了个好皇后哪。” 我心里一咯噔,紧张得口干舌燥。 犹记得去年底,李昭喝醉了,抱着我说了件难以启齿的陈年往事。 他说当年真的竭力营救过我,甚至还求到了张致庸跟前,给这位老首辅跪下了,而他的老丈人给他教了个道理:朝前看,莫要走回头路。 …… 我忙伸长了脖子往外瞧。 李昭此时双手背后,面无表情地盯着张致庸。 而张致庸起初还病迷糊着,后面那双浑浊的双眼逐渐变清明,亦深深地看着李昭,仿佛一辈子不认识这个年轻男人。 最后,张致庸那双干枯的手用力地抓住椅子,推开要来扶他的孙女韵微,撑着一口气颤巍巍地站起来,佝偻着身子,直面李昭,再次打量他眼前的年轻帝王,闭眼苦笑,慢慢地单膝下跪,紧接着,另一条腿也跪了下去,仿佛一座巍峨的大山,轰然倒塌了般。 李昭双手背后,长出了口气,垂眸看身前跪着的那个古稀老人,勾唇浅笑。 而就在此时,肃王惊诧地猛退了数步,早已没了刚进勤政殿时的那种盛气凌人,想上前去扶起他相交了几十年的挚友,可又不知顾忌什么,最终没迈出那步,颇有些愤怒地瞪向李昭,压着声训斥:“陛下啊,他这么多年提携你,你、你……” 说到这儿,肃王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过身,不再看。 我发现,肃王不再称李昭为昭儿,而叫他陛下。 第175节 忽然,我瞧见素卿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冲到张致庸跟前,抓住父亲的袖子,使劲儿往起拽,恨道:“你给我起来!” 就在此时,一直“窝囊”沉默的张达齐猛地推开素卿,垂泪气道:“你清醒点,别再疯疯癫癫了!” “闭嘴吧你!” 素卿扬手,从发髻拔下檀木簪,狠劲儿往她哥哥身上扎,哭得涕泗横流:“好个忠君的贤臣哪,你为了他的名声,逼我把小林子毒杀了,还逼我喝下堕胎药!这么多年我在宫里过怎样的日子,你丝毫不理会,只叫我做好皇后,不许我做错一件事。” 言及此,素卿竟用大袖用力抽打自己的父亲,凄声控诉:“还有你,你为了家族前程,把我送到李昭小儿跟前,让我守活寡,如今你竟把我女儿强嫁给袁家,还想让韵微跟了璋儿,张家的女人都被你糟践光了,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 看见这出父女、兄妹的相互指摘怨怼的闹戏,我惊得半张开口,一时间居然有几分同情素卿,她被父兄当成棋子,十几年来规行矩步地活在这座华贵的牢笼里,她这辈子从不曾快乐过。 不对啊。 我心里一咯噔。 这事明明是素卿秽乱后宫,企图混淆皇家血脉,而事情露出苗头后,她哥哥给她暗中了事,怎么竟变成一个怨妇控诉自己的丈夫和父兄薄情寡义,又怎么变成是张达齐为了维护李昭的颜面,杀人灭口的? 今儿什么肃王、老首辅抱病来朝,其实根本不是说和,而是在保另一个人! 我忙看向李昭。 果然,李昭也反应过来了,他眸中显然闪过抹慌乱,转身疾步往上首龙椅走去,急切地朝梅濂低声喝:“仁美!” 梅濂身子一震,显然还未回过神来,眼珠子左右乱转,似乎在迅速思索什么,急得额上满是热汗。 梅濂刚要说话,谁知就在此时,我瞧见张致庸忽然站了起来,也不知这老东西哪里来的力气,重重地扇了自己女儿一巴掌,用力跺脚,仰天大哭:“先帝啊,老臣教女不善,辜负了您的重托,对不住您啊。” 李昭急得直拍桌子,朝梅濂喝:“仁美,快拦住他。” 梅濂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低吼了声,朝张致庸跑去。 哪知还是慢了,张致庸咬紧牙关,一头朝朱红蟠龙大柱撞去,只听咚地一声闷响,这老家伙软软地瘫倒在地,他满头满脸是血,整个人渐渐失去意识,有出气没进气,挣扎了几下,再也没了动静。 此时,勤政殿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何太妃、六部尚书、郑贵妃……还有李昭! 李昭呼吸急促,那张素来冷静的俊脸憋得通红,两只拳头按在案桌上,整个人仿佛像一头随时会跃起的猛兽,而梅濂完全痴楞住,站在张致庸的尸首跟前,一会儿急得看李昭,一会儿气恨地狠劲儿掐自己的大腿。 “父亲!” 张达齐扑到老首辅身上,哭号着猛摇他父亲,张家那小姑娘韵微更是哭得梨花带雨,跪在张致庸身侧,连声唤爷爷。 而张素卿瞧见她父亲自尽,显然愣了下,随之原地转了几圈,手指向张致庸,弯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形如疯子:“哈哈哈哈,老东西终于死了,我解脱了,哈哈哈哈。” 我只感觉有些站不稳,抬手一摸,额上居然渗出这么多冷汗。 好厉害的手段!张家死再多的人都没关系,只要张达齐这个最要紧的人还活着,那么就有来日可期! 我心疼地看向李昭。 他这会儿双目猩红,瘫坐在龙椅上,身子竟在颤抖,不知是气还是恨,最终没忍住,用力地砸了下案桌。 底下的梅濂身子猛地一震,立马弯腰,急切地上表:“启禀陛下,废后秽乱后宫,张家父子又涉嫌谋害圣躬安康,如今竟以想死来矫饰过去,臣提议,立即将大理寺卿张达齐扣押至诏狱,” “爷爷都被你逼死了,你还想怎样!” 张韵微恨得从腕上撸掉玉镯,砸向梅濂:“你还想严刑逼供我爹爹吗?你非得把我家的人杀光才高兴吗?” 好一句指桑骂槐。 我忙看向李昭。 李昭此时眼里已然浮起抹慑人杀气。 就在此时,我瞧见张达齐猛地打了女儿一耳光,喝道:“朝堂之上,岂容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多嘴,陛下宽仁,不与你计较,你越发放肆了!” 说到这儿,张达齐将父亲的尸体放平,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残泪,整好官服,往前跪行了几步,恭恭敬敬地将官帽摘下,轻轻地平放在地上,随后,他双首伏地,颤声道: “微臣有罪,不能约束好弟妹妻房,因惧怕那秦氏兄弟会辱及天家,又犯下了杀人的罪过,微臣不敢忝居高位,求陛下降罪,赐臣一死。” 瞧见此,我不禁拊掌摇头。 这男人瞧着温吞,真的是个厉害人物啊。 我瞧见那位张家小姑娘韵微急速地爬到自己父亲身边,哭喊着:爹爹不要死,别丢下微儿…… 忽然,这小姑娘手伸进衣襟里,动作太大,竟将衣裳扯开些许,露出半截藕色肚兜。 她从怀里掏出方玄色锦缎,手忙脚乱地打开,高举过头顶,嘶声力竭地哭道:“三十余年前我父随先帝行猎,为先帝挡下毒蛇致命一击,当时先帝屡屡探望我父,抚摸着我父胳膊,说:‘此儿勇武,凡吾李氏子孙必厚待之’,当年并随手扯下龙袍一块,将此话亲笔书写上去,盖上玉玺,赐予我父。” 说到这儿,张韵微抬头,定定看向上首坐着的何太妃、上了年纪的户部尚书姚瑞,兵部和工部尚书,并且扭头,望向肃王:“三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难道朝中竟无一人记得先帝的金口玉言?” 第134章 廷议 争执不休 外头一声炸雷响起, 将我吓了一大跳。 我猛地记起之前杜老帮我诊脉时,我曾问过他,晓不晓得张达齐是个怎样的人?杜老给我说了件三十来年前的往事, 就是先帝行猎时被毒蛇噬咬, 而年近十二的张达齐毅然决然地用胳膊挡下这致命一击。 杜老说,当时先帝对这个张家庶长子赞赏有加, 可我没想到,先帝居然还给张达齐留了封保命诏书。 我忙踮起脚尖, 朝勤政殿内看去。 殿中诸人的表情皆不同, 六部尚书沉默敛声, 伸直了脖子朝韵微捧过头顶的那方玄色锦缎望去; 张达齐“瑟瑟缩缩”地伏地小声痛哭; 梅濂径直走上前去, 两指指向那封密诏,俊脸涨得通红, 急道:“假的,一定是伪造的诏书!” 肃王立在张致庸尸体跟前,那双铜铃般的虎眸也是充满了疑惑, 似在努力回想什么; 而李昭则和何太妃迅速交流了下眼神。 他这会儿已然没了方才那般气定神闲,剜了眼跪在地上的韵微, 随后, 接过胡马拾回来的那只翠玉扳指, 紧紧攥在手心, 双眼微眯, 紧盯住张达齐不放。 又一声炸雷响起, 外面狂风大起。 我捂住心口往里看。 此时, 何太妃正襟危坐起来,没有慌,端起茶抿了口, 看向张韵微,丰白的手挥了挥帕子,淡淡笑道:“因着陛下仁厚,才许你伺候着老首辅进殿,小丫头,勤政殿可不是随意妄言的地方,退下罢。” 听见何太妃这轻描淡写的赶人话,韵微瞬间就急了,跪直了身子,左右环视殿里的诸臣,重复方才的话:“先帝当年抚着我父的胳膊,直说‘此儿勇武,凡吾李氏子孙必厚待之’,并且亲赐下诏书,怎么,才过去区区三十年……” “咳咳!” 何太妃重重咳了两声,打断韵微的话。 她已然没了之前那样的慈眉善目,本就略吊的眼角更低垂了,对李昭温和道:“三十年前老身有幸侍奉先帝行猎,倒是听说过这桩事,可却不知先帝竟赐下诏书。” 说到这儿,何太妃望向韵微,笑着问:“丫头,伪造诏书可是灭门重罪,你想好了再回话。” 韵微娇小的身子颤得厉害,小脸煞白,咬牙道:“臣女不敢撒谎,这的确是先帝亲笔所书。” “是么。” 何太妃给跟前立着的胡马使了个眼色,命胡马将那封诏书呈上来,她摩挲着那方玄色锦缎,稍稍放远了些看,笑道:“这笔迹像是先帝的,只是回锋力道不足,失了气势,玉玺印也真切……缎子嘛,的确是从龙袍上撕下来的,似乎是蜀锦哪,可哀家记得当年蜀中大旱,未曾供上蜀锦,先帝吩咐后妃诸臣当节俭用度,自己带头穿素锦,怎么会赐小张大人蜀锦诏书呢?” “是、是……” 韵微已经慌了,略有些口吃:“这、这诏书的确先帝写下后赐给爷爷,后来爷爷交给臣女保管的,兴许是他记错了日子,此、此乃先帝于次年暗中赐下的。” “小丫头又扯谎。” 何太妃掩唇轻笑:“老身年纪大了,记错了。当年蜀中并未大旱,宫嫔人人都被赐了蜀锦,先帝爷当时也穿着呢,小丫头,这到底是哪年的密诏?” “这、这……” 韵微下意识望向她父亲,定了定神:“好像是三十年前行猎时所赐。” “是么。” 何太妃随手将那封诏书扔在案桌上,对李昭笑道:“诏书、密旨可不能随意赐人的,用印皆有记档,哀家仿佛没听过这码子事儿。老身瞧这丫头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可见是因亲人相继过世,脑袋有些不正常了,一个糊涂可怜孩子,皇帝莫要与她计较。” “我不糊涂!” 韵微急得扯着脖子大喊。 何太妃摇头笑笑,眼里充满了怜悯:“按说大家闺秀,该十分得懂礼,可这丫头未得皇帝允准,屡屡尖刻地顶撞部阁大臣,更以下犯上冒犯哀家,连蜀锦到底是不是先帝龙袍上的都不清楚,可见这密诏来历不清,更可见这丫头当真是个糊涂的。” 李昭重重地叹了口气,柔声问:“那依太妃,朕该如何处置张家这小姑娘?” “送去澄心观静修罢。” 何太妃用帕子擦了下嘴角边的浮粉,笑道:“老身便赐她个道号,愿真,愿她以后好好修心,病痊愈后能讲真话,懂道理。” “甚好。” 李昭莞尔浅笑,他歪在龙椅里,将翠玉扳指戴上大拇指,轻轻地转动,嘱咐胡马:“现在就把小真人送去罢。” 听见这话,韵微大惊失色,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怔怔道:“怎么还能这样,密诏就是真的啊!” 她立马爬到她父亲跟前,扯动张达齐的袖子,急得大哭:“爹,你快说两句啊。” 也就在此时,胡马带着两个心腹太监走下去了,一左一右抓住了韵微的肩膀,连拖带拽地将韵微往出拉,小姑娘绣鞋都被拖掉了一只。 韵微似乎反应过来雷霆已至,拼着全身的力气抓住肃王的下裳,尖声喊:“王爷,臣女爷爷刚才没了啊,求您救救臣女。” 肃王一把将那两个小太监推开,由着韵微抱住他的小腿,轻轻抚摸孩子的头顶。 他扭头看了眼地上蜷缩的那具尸体,侧脸上的老疤猛地动了两动,身子微微前倾,望向李昭,卖起了老脸,带了些许求:“陛下啊,小王的女儿泾阳县主家的幼子,正好年纪与韵微相仿,他们两人打小就认识,先前就说着要订亲……” 何太妃直接打断肃王的话,淡漠道:“张姑娘身上有热孝,怕是无福做县主的儿媳,没得耽误了小公子。” 说到这儿,何太妃给胡马使了个眼色。 胡马会意,手紧紧捂住张韵微的嘴,强行将韵微的手从肃王腿上掰下来,把那娇弱的小姑娘硬生生给拖了出去…… 一时间,勤政殿又恢复了些许安静。 饶是我离得远,也能闻见浓郁的血腥味,一股股一簇簇扑来,让人恶心。 我不禁哑然,方才还大义凛然救父、挽救危局的厉害姑娘,只在顷刻间,就得了“疯病”,说得好听住在道观静修,说难听点,就是囚禁。 我摇头叹了口气,接着往里瞧。 这会儿,肃王双腿八叉开,立在张致庸尸首旁,他左右乱看,几次欲言又止,花白的头发越显凌乱,最终双臂无力的垂下,一言不发。 此时,何太妃从四方扶手椅上起来,她抬手,隔空将要起身的李昭按下,笑着说:“皇帝别起来,坐着吧,老身就先下去了。” 何太妃由郑落云搀扶着往外走,行到肃王跟前时,停下脚步。 她垂眸看了眼张致庸的尸体,摇头叹了口气,转而望想肃王,眉梢轻挑,用帕子凌空打了下肃王,莞尔浅笑:“走罢大伯,如今早已不是高祖、先帝的年头了,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咱们都老了,回去逗弄小孙子玩儿罢。” 第176节 肃王肩膀往后躲了下,仍不甘地看向李昭,语气又萎了几分:“陛下,素卿丫头……” 李昭铁青着脸,直接打断肃王的话:“张氏暂囚于冷宫,过后发落。大伯走好,朕就不起身送您了。” …… 此时闷雷阵阵,雨乎哧哧落了下来。 我搓了下发凉的双臂,踮起脚尖往殿里看,素卿这会儿痴痴地盯着父亲的尸体瞧,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好似真疯了般,等抚鸾司的黄梅过来押她的时候,她仿佛忽然醒了,再次挑衅地瞪向李昭,甚至还飞了个媚眼过去,手抚了下松散的发髻,打开黄梅的手,潇洒地转身,妖妖乔乔地往外走。 忽然我就愣住了,有那么瞬间,我居然佩服这女人可以撑到现在。 倘若有一天我到了如此境地,将会是如何与李昭诀别? 我忙转身,大步朝偏殿的正门行去。 指尖触碰到铜环,凉意蔓延而上。遥想前年夏日,我被李昭偷偷带入偏殿,那时我见不得人,藏在殿里,而素卿是执掌六宫的太子妃,身穿华服、头戴珠冠,携着儿子来给李昭请安。 如今呢? 我隔着窗纱往外看,此时暴雨忽至,白花花的雨水如倾盆而下,正殿外立了二品以下的诸高官,其中就有四姐夫孙储心。 羽林卫手执绣春刀,严防死守,何太妃和肃王各自坐了软轿,被侍卫抬着离开,很快就消失在雨帘中。 此时,素卿从勤政殿里走出来了。 她仍高昂着下巴,整了下衣襟,冷眼扫了圈那些高官。 忽然,我瞧见另一边偏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从里头走出个十三上下的清秀少年,穿着素色锦袍,面色甚是苍白,瘦得一阵风能吹倒似的,居然是李璋!他不是去佛寺“忏悔祈福”去了么?怎会在此?他难不成将全部的事都看在眼里? 我不禁头皮发紧,口舌干燥,心也快速咚咚跳了起来。 李璋那张神似他父亲的小脸扭曲得厉害,手捂住口猛咳了通,冲到他母亲面前,胳膊抬起,指向殿里,厉声质问:“都是真的?啊?你真的做出那种肮脏事?” 素卿显然有些慌乱了,但仍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鄙夷一笑:“怎么,你也要指责你娘?这么多年娘过什么日子,你难道不清楚?我有什么错!你这不孝子,居然嫌恶你亲娘!” 虽说口里叱责儿子,可素卿还是抬手,想要帮她儿子整一下衣裳,谁知手却被李璋厌恶地打开。 “你别碰我!” 李璋如同只炸毛的小虎,用力推开素卿。 他双目猩红,瞪着他母亲,眼泪如洪水般涌了出来。 忽然,这孩子开始大口喘息,晕得站不稳,连退了数步,饶是如此,还不许他母亲碰他,他的呼吸开始短促,手像抽筋那样蜷成鸡爪,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璋儿!” 素卿尖叫一声,忙跪下抱住儿子。 她慌了,手一直摩挲李璋的胸口,抓住儿子痉挛住的手,轻轻往开揉、往开掰,同时还用力掐儿子的虎口,急得直哭,哀求:“对不住,是娘错了,娘不该激你,好儿子别生气,是娘惹璋儿生气了,全都是娘的错。” 此时,抚鸾司的黄梅径直上前,从后面抓住素卿,生生将素卿从李璋身上拉走。 “别,再等等。” 素卿双手合十,凄厉地哀求:“求求你了,我儿他不舒服啊。” “带走!” 黄梅冷着脸,直接将素卿扔给两个女卫军。 素卿拼命挣扎,但无法挣脱,她被人拖入雨中,浑身瞬间被淋湿,可饶是如此,头依旧极力往后扭,看她儿子:“璋儿,你别这样啊,全都是娘的错。你以后遇事不能这么急啊,好不好孩子,娘求求你了……” 我没再看下去。 作为妍华、如意,我是深恨这贱妇的,可作为三个孩子的母亲,我有点同情她。 母亲素来无坚不摧,一身的刺,可惟遇到子女事,她甘愿低头认错,把自己贬低得一文不值。 我闭眼深呼吸了口气,手覆上大肚子,转身朝小门那边走去。 还像方才那样,我没让蔡居和云雀等人上前来,踮起脚尖往里看。 这会儿,勤政殿真是静的落根针都能听见。 六部阁臣端坐在篾席圈椅上,各怀心事; 张达齐失魂落魄地跪在他父亲身侧,鬓发早已被冷汗浸湿; 而李昭呢? 他歪在椅子里,沉默不语,死盯着张达齐瞧,忽然胳膊伸向案桌,指头将那方诏书勾起来,笑着问了句: “爱卿,你说这封密诏到底是真是假?是先帝亲笔之书,还是有人刻意伪造?” “这……” 张达齐身子猛地一震,头越发低沉:“或许真,又……或许假。” “是么。” 李昭笑容敛去,俊脸逐渐变冷,将那方诏书一点点揉成团,忽然用力抛到张达齐面前,没发火,莞尔浅笑:“你先把老首辅尸体带下去。” 说到这儿,李昭扭头看向胡马,抬手动了下指头,淡漠道:“去把孙储心叫进来。” 听见这话,我又紧张了起来,若没猜错,接下来应该开始廷议,决定该如何处置张家案。 没一会儿,张达齐横抱着他父亲离殿,而我四姐夫孙御史躬身小跑着进来。 大门吱呀呀地被关上,将外头的风雨阻隔。 胡马支使着小太监,给各位高官敬上热茶、端上糕点,将地上的鲜血擦干净,又往金炉里倒入龙涎香粉。 灰白的烟登时从镂空炉中飘了出来,逼退血腥,给朱红蟠龙柱裹上香气。 李昭端起香茶,喝了口,他沉吟了片刻,道:“都议一议罢,该怎么处置张达齐。” 众人一怔。 梅濂放下茶盏,率先道:“启禀陛下,臣依旧认为,废后张氏设计不了如此周密的局,此事背后定有张达齐父子手笔,臣提议,立即以巫蛊罪将此事立案,刑部和羽林卫并查。” 四姐夫孙储心沉声道:“臣附议。” 此时,户部尚书姚瑞将吃进口里的玫瑰乳酥放下,手抹了把嘴,忙道:“不可不可,巫蛊案缺少重要罪证,梁元已死,废后拒不承认此事和张达齐有关。张家乃三朝大族,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中下层许多官员皆是其门生故吏,而他家豪族皇亲中亦有声望,若是贸然兴诏狱,陛下免不了被人非议陷害臣子。梅大人,之前赵元光案不就是这样?语焉不详,致使陛下英明被蒙了微尘。” “好端端你扯我作甚。” 梅濂甩了甩袖子,白了眼姚瑞:“现在说的是张达齐,废后可是亲口承认十余年前有恩于梁元,那就说明梁元和张家有扯不清的关系。” “你这是诡辩!” 姚瑞斜眼瞪向梅濂,讥诮道:“方才梅大人被张家那小姑娘好一番指责,人家说了,梁元还是胡马公公提拔进勤政殿的呢,公公是伺候陛下的,又与五皇子和元妃娘娘走得近,少不得最后还得胡乱攀扯上好人,梅大人你不能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证据,要证据!” 梅濂被气得脸红脖子粗,重重拍了下案桌:“那假诏书就是证据,张氏必是提前设想好了今日局面,所以才刻意教授一个黄毛丫头胡说八道,还胆大包天伪造先帝遗诏,这是族诛证据,只消把那小丫头片子和张达齐拷打一番……” “粗鄙!” 兵部尚书海明路从鼻孔发出冷哼声,瓮声瓮气道:“刑不上大夫,如今皆无实证证明张达齐有参与,且当年先帝的的确确说过那番话,哼,怕是三十年前梅大人才刚生出来没多久,你刑部素来就是这般办案子的?” 四姐夫孙储心坐直了身子,皱眉道:“海大人,话也不能这么说,这宗事显然是张氏有意保张达齐而为之的,瞧他们先后对皇子下手,压根就是冲着皇位去的,保不准还想谋害陛下。” 兵部尚书海明路眉头拧成了疙瘩:“孙大人乃元妃姐夫,莫不是在帮亲?” 四姐夫拳头锤了下案桌:“本官说的是实话。” “可是没证据啊。” 兵部尚书海明路冲李昭抱拳,皱眉道:“陛下,臣不建议发巫蛊案,新朝初立,四海凋敝,史上巫蛊案素来牵连甚广,动辄刑动数千至万人,朝廷动荡,地方必然不安,地方乱,恐三王余孽卷土重来,如今还是该以恢复民生为上。” “你什么意思?” 梅濂剜了眼兵部尚书:“难不成就放了这奸贼?你们之间什么关系,听闻海尚书过去与张氏走得挺近的。” “梅大人少攀扯本官。” 兵部尚书怒道:“过去张致庸为首辅,本官自然要多接触,都是公事公办,本官也是说实情。倒是梅大人,为何执意发巫蛊案,你无证生案,岂不是坏了陛下名声?!” 正在此时,工部尚书轻咳了声,小心翼翼道:“莫若……以秽乱后宫治张氏罪?左右张达齐承认杀了秦氏兄弟。” “不行啊!” 户部尚书姚瑞连连摆手,担忧地看向李昭:“此事有损天子颜面,不可不可,况那张达齐口口声声说为了陛下而私下了结秦氏兄弟和罪后腹中子,占了个忠字。” 说到这儿,姚瑞有看了眼首辅袁文清:“且大皇子无辜,若以此事发罪,少不得会损及大皇子,更会让皇室成为臣民口中茶余饭后的笑柄。” “臣附议。” 兵部尚书抱拳,望向李昭,忧心忡忡:“老首辅当年到底一手扶持陛下,而今已然因教女不善撞死在勤政殿,臣实在担心,若是以秽乱后宫和混淆皇家血脉罪治了张达齐,陛下会落得个刻薄寡恩,容不下臣子的名声。”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就这么放过张达齐?” 梅濂气得五窍生烟,两指点向姚瑞和海明路:“纵虎归山,必遭后患,便是为了大皇子的将来,都不能再让此人留存于世。若是实在没有罪名,那便也以教女不善,给他赐杯毒酒,左右他那女儿在勤政殿屡屡出言冒犯陛下,还涉嫌伪造诏书!” 兵部尚书直接抓起块桃酥,朝梅濂掷过去,骂道:“你这是陷陛下于不义。梅大人气量怎么如此狭小,方才何太妃将张氏女送入道观,官家已然做出定论,如今再赐死,岂非让人说官家出尔反尔,同黄口小儿过不去。” “老匹夫,你竟敢打本官!” 梅濂抓住茶盏,朝兵部尚书砸过去。 忽然,上首传来李昭的呵斥: “行了!” 李昭皱眉,扫了圈底下争论不休的大臣,手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忽然看向端坐着的袁文清,挑眉一笑,问:“首辅自打进殿后就一言未发,说说罢,朕该如何处置张达齐。” 袁文清面色沉稳,他将手中的杯盏放下,转而面向李昭,恭敬道:“回陛下,臣以为谋害皇子案乃罪后张氏和罪妇林氏所为,此已有定论,再争执下去无意义。” “呵。” 梅濂冷笑数声,阴阳怪气道:“首辅乃大皇子傅,莫不是要偏袒皇子舅舅?” “仁美!” 李昭低喝了声,给梅濂使了个眼色。 转而,他看向袁文清,笑道:“朕素来知道文清爱卿公正,不会因私偏帮,故而朕才将璋儿交给他教授。爱卿,你接着说。” “是。” 袁文清再次见礼,沉声道:“巫蛊案缺少最直接证据梁元,秽乱后宫案不可发,惟有先帝诏书存疑,但诚如张达齐所说,先帝或赐,或未赐,左右老首辅亡,已不可查。故而臣以为,张达齐不应被赐死。” “这样啊。” 李昭点点头,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 “但张达齐的确亲口承认杀死秦氏兄弟!” 第177节 袁文清皱眉,正义凛然道:“不论是忠还是勇,杀人有罪,且他为大理寺卿,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李昭莞尔,舌尖轻舔了下唇,手背轻抚侧脸,笑着问:“依卿看,该如何处置。” 袁文清打量李昭一丝一毫的动作,细思了片刻,沉声道:“臣同意诸位大人看法,天子颜面事关朝局,且秦氏兄弟早已身灭,死无对证。但张达齐的一双弟妹、妻房皆犯下重罪,长兄为父,妻为夫纲,他未能规劝教导家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天子仁厚,念其素日为官勤勉……臣提议,免张达齐大理寺卿官职,贬其去象州,为一州之通判,教化象州群山中被发左衽之民,以此赎罪。” 听见这话,我登时怔住。 如此贬官,其实和流放差不多,此生怕是不可能回中枢。 在没有直接罪证的情况下,这个处置算是最合适的了,只是我也同意梅濂的看法,纵虎归山,必有后患。 我不相信用阖族之力保住的男人会安安分分待在贫寒凄苦的不毛之地,哎,真是为难李昭了。 我望向李昭。 李昭显然有些不满这个提议,他起身,在原地拧了几圈,欲言又止,眼中时而杀气腾腾,时而又顾虑万千。 最后,他返回到龙椅上,闭眼,长出了口气:“拟旨罢。” 第135章 骂人 解恨 外头风雨凄凄, 灰云团团压下来,仿佛要将这个波云诡谲的宫廷包裹住,加上时不时劈下的闷雷, 如同一声声天神怒吼, 要将妖氛清扫而光。 我没有再看下去,摇头叹了口气, 转身朝偏殿的绣床行去,云雀和蔡居想要过来伺候我用茶, 我挥了挥手, 让他们先下去。 我想一个人冷静会儿。 雨声凌乱而动听, 我除去绣鞋, 歪在床上,往自己肚子上盖了薄被, 原本想歇会儿觉,可怎么也睡不着。 废后就这样结束了,它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往远了说, 从先帝指派张致庸做李昭老丈人开始,从李昭那屈辱一跪开始; 往近了说, 从前年三王之乱, 李昭用李冕和张达亨之死设计张曹两家相斗开始萌芽, 而至睦儿中毒时全面兴起; 往细里说, 他是有为君主, 若要行新政, 那就得破除朝中顽固势力。 李昭步步为营, 设抚鸾司,提拔重用袁文清、梅濂、大福子、姚瑞、黄梅,以皇子被害为缺口, 精准打击; 而张家小心谨慎,先是老首辅摔跤垂危,把外孙女许给袁家,再是张达齐经营孝顺和为官勤谨名声,事发时率先将李璋摘了出去,进而让素卿林氏全全扛罪,最后在勤政殿之上,张家请来了德高望重的肃王撑腰,而素卿胡言乱语,生生把混淆皇家血脉扯成了怨妇行糊涂事,紧接着老首辅以教女不善和愧对先帝自杀,张韵微又拿出先帝密诏,将张达齐从杀人灭口拔高到了忠君爱国…… 勤政殿的波云诡谲,丝毫不比战场上真刀实枪差。 从前我总是心急,觉得李昭有些窝囊,素卿做下这么多污糟事,他竟也能忍到现在。 如今瞧瞧,饶是他这般周密部署,到底还是棋差一招,让张达齐逃出生天。 这个局,到底谁赢了? 说不来,双方都赢,可又都输了。 张达齐这个人,看似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才是藏得最深,最厉害的那个。 我不禁想起那晚从宫中回家时,在街面上遇到了张达齐夫妇,林氏已经焦头烂额,可张达齐仍坦然自若…… 流放象州,若是回不了中枢便罢了,若是有朝一日回到长安,想必又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所以,李昭会暗中派人解决他么? 想着想着,我就开始犯困。 两个小家伙仿佛也知道他们娘亲的烦忧,竟没闹腾,乖乖地蜷缩在我肚子里。 我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在梦里,我看见张达齐穿着黑色直裰,头上戴着方巾,襟口别了五朵小白花,还是那样儒雅,笑吟吟地冲我躬身行了一礼,在他直起身时,那五朵白花忽然渗出血,开始只是染红了白花,后面竟忽嗤嗤往外喷涌,将张达齐的衣裳全都染红。 随后,这个温文尔雅的血人不知从哪里抽出把尖刀,什么话都不说,微笑着朝我走来…… “走开,别!”‘ 我直接被吓醒,手下意识去摸肚子。 蓦地发现床边坐了个俊逸非凡的男人,我睡懵了,一开始没认出来,吓得尖叫了声,身子直往后闪躲。 “妍妍,是朕哪。” 李昭忙抓住我的手,轻轻地摩挲,柔声问:“做噩梦了?” “嗯。” 我重重地点了下头,心仍狂跳不止,将他的手按在我的胸口,试图用他掌心的温热来平复不安。 缓了片刻,我累得长出了口气,轻声问:“什么时辰了?你已经忙完了么?” 李昭笑着点了下头:“申时了。” 他俯身,胳膊从我脖子后头绕过去,将我慢慢地从绣床上搀扶起来,柔声道:“那会儿处置完事,朕又同袁文清说了会子话,让他和杜仲去毓庆宫瞧瞧璋儿,本打算立马过来找你,谁承想又被仁美绊住脚,拉着朕嘀咕了好一会儿。” 说这话的同时,李昭用帕子帮我擦了下脖子后的热汗,笑道:“快起来,太妃这会儿也在呢,仔细她笑你。” “啊?” 我一怔,耳朵瞬间发烫,立马挣扎这坐起来,低声嗔:“你怎么不早说呢。” 坐起后,我瞧见何太妃此时正端坐在殿正中的四方扶手椅上,她换了身衣裳,发髻略微有些潮湿,不知是不是受凉了,这会儿用帕子捂住口直咳嗽。 我勾过银线绣穿花蛱蝶的纱衣,手忙脚乱地穿上,小声问。“太妃娘娘不是晌午同王爷一道走了么?” “没。” 李昭弯下腰,帮我将绣鞋穿好,又帮我将稍有些散乱的头发用手朝后拢,笑道:“太妃把王爷送出宫后,又折了回来,说是想看看你。” “哎,你怎么不提前同我说太妃娘娘来,我也好给她老人家准备些厚礼。” 我笑着低声嗔怪李昭,同时也钦佩他。 今儿在勤政殿吃了这么大一个瘪,按理来说,脸色肯定不太好,可他瞧着平平常常,仿佛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正在此时,我听见何太妃温和的笑声传来:“你们俩说什么话儿呢?元妃丫头起来了没?” 我脸瞬间发烧,赶忙抓住李昭的胳膊,慢慢地站起来,再次整了下衣裳和发髻,扶着后腰大步朝太妃走去,扭头看了眼李昭,此时他亦走过来,立在我身侧,还穿着上午那身玄色龙袍,笑吟吟地示意我给太妃见礼。 我忙跪下,恭恭敬敬地给太妃磕了三个头,想起上午在勤政殿,肃王信誓旦旦地攻击我,说我二嫁,又指责丽夫人和朱九龄做下了污糟事,太妃一一帮我化解,甚至还在殿中赞扬“丽夫人”的义举,为我解围。 想到此,我忙再次磕了三个头,以表谢意。 蓦地,我又想起张韵微借着“年幼无知”,话里话外讽刺李昭,后更拿出那封所谓的诏书逼迫李昭放过她父亲,还是太妃,三言两语帮李昭扳回一局。 想到这儿,我又给她磕了三个头。 何太妃莞尔,俯身将我扶起,笑吟吟地上下打量我,扭头对李昭道:“果然是个美人坯子,莫说皇帝一颗心日日夜夜悬在她身上,便是老身都瞧着心疼呢。” 说到这儿,何太妃柔声问:“好孩子,你方才怎么给老身磕了九个头,太见外了。” 我还没说话,李昭倒先抢白:“没事儿的,娘娘您打小就照拂厚待朕,她帮朕多磕几个头应该的。” 说话间,李昭大步走到方桌那边,拿了两个小圆凳过来,给我擩了一个,他自己坐了一个,从旁边的玉盘中抓了把荔枝,仔细地剥,剥好后先捧给太妃,后全都给了我。 当着尊长,我没好意思吃,抿唇一笑:“第一次磕头,是给娘娘见礼;第二次磕头,是多谢娘娘帮陛下和臣妾解围,至于第三次磕头,臣妾希望娘娘福寿安康,日后事事顺心。” “喔呦。” 太妃将荔枝核儿吐出来,放到旁边的茶盖上,对李昭笑道:“这丫头忒懂分寸,嘴真甜。” 太妃用帕子仔细地擦了把手,轻轻地摩挲我的胳膊,再次打量我,忽然盯着我怎么养护都养不细腻的双手,重重地叹了口气:“一看这手啊,就知道是双受过苦的手。老身忽然想起了你姑母慧贵妃,当年她没的时候,也就是你这么大年纪,日子过得真快哪,都十六年了。可怜呐,你也是国公府的名门闺秀,怎么遭了这么多的罪。” 说到这儿,何太妃眼圈忽然红了,用帕子拭去泪,扭头看向李昭,将我的手放在他的手里,按住,笑道:“原本你们这辈子都不可能了,一个天,一个地,谁料想兜兜转转,两个人又走到了一块,可见这老天注定的缘分,是任谁都拆不散的。” 李昭也感慨万分,紧紧攥住我的手,唇角上扬,冲我一笑。 我银牙轻咬下唇,白了眼他,抿唇偷笑。 “老身瞧元丫头这肚子够大的,几月生啊?” 太妃笑着问。 “坐十月的月子。” 我手轻抚着大肚子,看了眼李昭,对太妃笑道:“臣妾如今真的担心极了,就怕到时候难产,或是只生出一个。” “呸呸呸。” 何太妃呸了口,轻拍了下我的腿面,笑道:“莫要胡说,老身听皇帝说过,杜朝义如今照看你的胎,放心罢,这老东西手段出神入化,一定会保你母子平安的。” “就是。” 李昭嗔道:“别一天到晚地吓自己。” 说到这儿,这男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面带喜色,笑道:“朕忽然想起一事,太妃母家哥哥是武安国公,瑜国公有个小孙女,名唤德润,今年刚及笄,生的貌美婀娜,朕瞧着倒是和鲲儿很配,那会儿你睡着的时候,朕还和太妃说呢,鲲儿这孩子知书懂礼,聪慧过人,不仅朕亲自教了他段日子,他还是朱九龄的关门弟子,而今也还是羊大学士的得意门生,想必来日定会在科举上大放异彩,不论人品还是相貌,与德润都极般配。” “你瞧你,又来了。” 我笑着打断他的话:“头先还说韵微和鲲儿配呢。” 听见韵微二字,李昭上扬的唇角忽然落下,眼里闪过抹阴狠,只是瞬间,他又恢复常色,摩挲着我的手,笑道:“子侄里,朕素来偏疼鲲儿,瞧见了年纪相仿的好姑娘,自然是第一个想着他。” 其实我知道,李昭一直在弥补鲲儿。 自打鲲儿断指之后,我除过喝醉那次明着说出不满,其余时候一个字都没说。 我虽未说,可他却记在心里。 我并未将拒绝的话明摆着说出来,望着仁慈善目的何太妃,鼻头发酸,强笑道:“臣妾自然是一万个愿意,只是臣妾八弟乃平头老百姓,如今经营着个书局,鲲儿这孩子是真不错的,可惜断了三指,身有残疾,怕是配不上国公府的姑娘。” 何太妃是最机敏不过的女人,大抵也是品咂出我这话里的意思,笑道:“这不过是老身同皇帝随口开的玩笑,元丫头你也别当成真话。老身从前总觉着父母之命是最要紧的,可而今瞧见废后和皇帝走到如今地步,这才想到除过门第,小夫妻间最重要的还是能说得上话,否则就是对蹉跎一生的怨偶。” 说到这儿,何太妃故意板起脸,佯装训李昭:“皇帝也莫要强牵线,到底还是要看孩子爹娘的想法,还有两个孩子到底能不能处到一块。” “是。” 李昭满脸堆笑,又给太妃剥了个荔枝,笑道:“孩儿谨遵太妃的教导。” 太妃莞尔,用帕子隔空打了下李昭,将李昭递来的荔枝推开,笑道:“天色不早了,老身这就出宫了。” 说话间,太妃起身,将我和李昭的手握在一起,柔声道:“都好好的,有什么难处了,让人去避暑山庄找我,老身的这把老骨头还能折腾得动。” “哎。” 李昭叹了口气,望着太妃,羞惭道:“原该是孩儿孝敬您的,可没成想屡屡打搅您的清静。孩儿知道您不愿待在宫里,便不敢强留您,这就送您出城,过些日子等她生了,再接您来瞧瞧孩子。” “皇帝这句话,把老身的心都暖了。” 何太妃轻拍了下李昭的手,柔声道:“别送了,眼瞧着入夜后还有场雨,皇帝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哪。” 第178节 说罢这话,何太妃温和一笑,起身离开了。 我和李昭一起将她送出偏殿,目送着她乘轿辇离开,这才返回。 他牵着我的手,满脸堆着笑,一会儿紧张地盯着我的肚子,问两个孩子好不好?一会儿又问我饿不饿?要不要让御膳房做些鱼糜粥来,瞧见胡马和云雀等人要随着进殿侍奉,他挥挥手,说忙了一整日,有些累,想睡会儿。 等进殿后,李昭的笑容渐渐敛去,而门吱呀一声紧闭后,他脸瞬间阴沉下来,眸中含着股子狠辣嗜血,他死盯住我不放,将我看得毛毛的。 “怎么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手拉住他的袖子,同时拼命回想哪儿得罪了他。 没有啊,不过是方才不太同意他给鲲儿做媒,可之前他说韵微和鲲儿般配的时候,我更是明着讥讽过他,按说他心眼没那么小。 “到底怎么了?” 我凑过去,轻声问。 谁知他一把甩开我的手,俊脸渐渐变得绯红,气得咬牙切齿,唇都在微微发颤。 “是……因为张达齐么?” 我咽了口唾沫,柔声问。 李昭没回答,气恨得胸脯一起一伏,拧身朝书架那边大步走去。 他抓住一只甜白釉瓷瓶,举过头顶,用力朝地掷去,饶是如此还不解恨,随手抓起本书,用力往开撕,没撕开,居然用牙咬。 我明白了。 他还是气恨,但在臣子和太妃这些外人跟前,他绝不会表现出来。 如今没人了,他终于能发泄出来了。 我什么也没想,径直走到他跟前,从书架上将珊瑚摆件、琉璃盘、夜光杯悉数取下来,一件件递到他手里,鼓励他用力砸,随后,我又将自己身上穿着的纱衣脱下,用牙齿咬开个缺口,塞在他手里,命令:“撕,给我撕开!” 此时他双目通红,薄唇都被自己咬出了血。 “好!” 他牙关紧咬,闷哼了声,将我的纱衣刺啦一声撕开,撕碎还不解气,用力掷到地上,小孩子似的又踩又踹,压声喝骂:“好个妾婢庶子,竟敢算计朕!快死去吧!” “你这算什么骂。” 我推开他,朝那件碎衣裳吐了口唾沫,厉声道:“跟我学,张达齐你这个生儿子没屁.眼的的大阴人,你把你十八辈子的仙人板板都亏死了。你恶心巴拉的,嘴咧得跟个烂鞋梆子似的,牙呲得和蠢驴似的,撒尿冲洞洞照镜镜,居然死了,怎么死的?被自己那张丑脸吓死的。” 我骂的不亦乐乎,扭头一看,李昭早都愣住,像第一次认识我似的,歪着头直看我。 “看什么?!” 我拍了下他的胸口,喝命:“学着骂呀!” “张达齐你这个生、生儿子没屁……” 李昭骂到这儿,半张着口,努力了好多次,终究红着脸憋出句:“贱货!” “哈哈哈哈!” 我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知道他这辈子没说过什么难听的话,便也没难为他,于是大步走到立柜那边,取出一壶羊羔小酒,用牙咬开塞子,行到他面前,将酒擩到他怀里,高昂起下巴:“不会骂人,酒总会喝吧。” “好!” 李昭夺过酒壶,仰头就灌,谁知喝猛了,呛得直咳嗽,他用袖子抹着嘴,气恨道:“妍妍,你帮朕骂,朕听着解气。” “听好了。” 我双手叉腰,闭起眼养神,气沉丹田,让自己迅速回到“如意”状态,忽而睁开眼,破口大骂:“张达齐你这个日娘儿,诸葛亮草船借箭借了个你,啪哧一下射到你爹屁股上,你爹一转头看见你,说,哎哟喂,这不是我那没屁.眼的傻缺儿子吗?” “哈哈哈哈哈。” 李昭仰头灌了口酒,连连拍手:“解恨!” 他朝地上那件碎衣裳吐了口,忽然脚一软,跌倒在地,痴痴地盯着满地的碎瓷片和纸屑,恨地将酒壶用力砸远,转身抱住我的腿,头倚靠在我的大肚子上,气得双拳砸地:“老子精心布局,没想到竟被这个妾婢庶子给破了,还有他家小贱……丫头片子,牙尖嘴利,人小鬼大!老子明明知道那封诏书是假的,可头上顶着个孝字,只得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李昭手成爪状,挠我的腿,咬牙切齿:“还有张致庸那老家伙,竟敢用死来裹挟朕,更可恨的是张素卿,居然当着朝臣的面儿,辱骂朕比不上她那个姘头,气死了气死了,妍妍,你是跟过朕的,你说朕强不强?” “强!跟你了我才知道,原来女人也能很快活!若是不强,咱这仨孩儿怎么来的?” 我像安抚小孩那样,抚着他的头,解开他的冠子,松散开他头发,用食指按摩他的头皮,柔声道:“你要是被气死,可就如了他们的意了。不过说起来,咱也不是输的一败涂地,总算把那庶子流放到了不毛之地,也在朝堂狠狠打了肃王那老东西的脸,我那会儿都瞧见了,肃王缩着脖子,再也不敢倚老卖老,居然在你跟前自称小王。” “哈哈。” 李昭噗嗤一笑:“大伯这辈子强横,在先帝跟前都趾高气昂的,今儿在朕跟前折了腰,也算解气。” “嗯。” 我盘腿坐下,拍了下腿,示意他正面枕在我腿面上。 随后,我轻轻地替他按摩发紧的双肩,还有头皮,让他慢慢地放松下来,柔声问:“饿了没?想不想吃东西?” “不想。” 李昭舒服地呻/吟,笑骂了句:“朕都被气饱了。” “那咱们回家泡个热水澡罢,这几日接连下雨,人都快发霉了。” 我怜爱地抚着他俊美的侧脸。 “你先回吧。” 李昭叹了口气:“朕今晚去瞧瞧璋儿,这孩子如今心里正别扭着。” 第136章 不分彼此 如文案 我陪李昭沐浴后,又一起用了饭。 谁知刚吃了没几口,他就放下碗筷, 说心里还放不下璋儿, 得去瞧瞧。 说罢这话便匆匆离开,走得时候让我今晚别回去了, 就住在勤政殿,过段时间, 他会让人将毓秀宫拾掇出来, 接我入宫。 因着睦儿还在家中, 我担心这小子见不着我, 又会不安地哭闹,于是喝了两碗粥, 准备出宫。 夜幕降临,一弯冷月悬挂在天空,下了一整日的雨, 四处充斥着泥土腥气和一股让人不适的霉腐味儿。 夜晚的皇宫和白天完全不一样,阴森又安静, 寂寂长街除了昏黄的宫灯, 再也没有别的人影, 随行的女卫军们身上穿着软甲, 时不时地与绣春刀碰到, 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让人心烦。 一阵阴风吹来,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将身上披风裹紧了些。 不知是不是方才吃了太多东西,觉着撑得慌, 便让抬轿辇的人停一停,打算下地走会儿。 这会儿,勤政殿的掌事太监蔡居打着灯笼行在头里,而云雀和秦嬷嬷则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我。秦嬷嬷是今年初伺候我的,五十出头的年纪,中等身量,微胖,在宫里待了一辈子,最是谨慎小心。 “走几步,人还能舒服些。” 我摇头笑笑,看向前面恭敬灵巧的蔡居,笑道:“蔡公公待会儿送到玄武门跟前就行了,赶紧回去伺候陛下,他这两日有些上火,公公务必记着,让御膳房多给陛下做些清热发散的吃食,但也切记,别给他端加了冰的饮子或汤茶,仔细伤胃。” 蔡居身子又弯了几分,三角眼眯成了条缝儿,奉承笑道:“满宫里就属娘娘惦记陛下,怪不得您圣宠不衰呢。” 我手背轻抚了下发烫的侧脸,莞尔,轻笑着问:“蔡公公原先在哪处伺候着,来勤政殿几年了?” 因头先出了梁元那事,我总是对勤政殿这些太监宫人不放心,害怕张氏安插下的暗桩未彻底清除,还会谋害李昭。 “奴是十二的时候进的宫。” 蔡居笑道:“那时奴在御膳房里伺候,足足切了十年的菜。后来干爷瞧着奴做了一手好糕点,便把奴提拔到勤政殿的小膳房里,平素里给陛下做些宵夜,再给议政的大臣们煮茶、制些精致点心,过了几年,干爷觉得奴还算老实,就提拔奴进勤政殿里伺候。” 我点点头,紧着笑道:“听公公的口音,仿佛还带着股洛阳那边的腔儿,你是北方人么?” “娘娘真是慧敏。” 蔡居毫不吝啬地夸我,笑道:“奴祖籍是洛阳跟前的康县,父母去世后,便千里迢迢来到长安投奔叔叔。哪料被无良狠心的叔叔算计,这不,他为了几两散碎银子就把奴送进宫,逼着奴净身当了太监。” 说到这儿,蔡居眼圈微红,啐了口:“也算报应罢,奴那烂赌的叔叔因还不上债,又把奴的堂妹给卖入侯府为婢,那腌臜人手里刚有了几两散碎银子,就兴高采烈地打酒吃,没想到醉后冲撞了街面上出名的恶霸,被那恶霸推了一把,头磕到了石台阶上,给活生生磕死了。” 蔡居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道:“这事奴是过了几年才知道的,当时奴想着堂妹也可怜,从小到大受她爹打骂,一件好衣裳都没穿过,那时奴投奔阿叔时,都是堂妹偷偷给奴擩吃的,奴才没饿死。那时正好奴入宫后攒下些银子,便想着将堂妹从侯府里赎出来,看着给她寻个良人,也算报了她旧日的恩情。谁知打听了才知道,那老侯爷犯了事,家中女眷要么流落烟花之地,要么被转卖到各大户人家为奴,而堂妹因与侯府小姐面貌有几分相似,便顶替小姐入宫为婢。” 听见蔡居说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也是心有戚戚,柔声问:“那公公找着堂妹了么?” “哎!” 蔡居一脸的悲痛,用袖子抹去泪,哽咽道:“奴求到了干爷跟前儿,请他帮着找找,倒是找着了,只可惜……四年前堂妹在先帝的宠妃琪昭容跟前伺候,不当心打碎了先帝赐给昭容娘娘的琉璃盏,被娘娘扒了衣裳亵裤,当众仗责。妹妹也是个气性大的,况且又担了侯府千金的名儿,受不下这份羞辱,登时投井自尽,那昭容娘娘对外只说奴的妹妹盗窃宫中宝物,畏罪自杀……后来奴记得先帝在垂危时,屡屡对左右说他喜爱琪昭容的温柔体贴,故而先帝驾崩后,娘娘也在殉葬之列,跟着去地下伺候先帝了。” 蔡居说到这儿戛然而止,唇角勾起抹浅笑。 我知道,不论琪昭容多恶劣,身为宫奴是不能评议主子的。 仔细品咂这番话,其实不难猜测。 当时老皇帝驾崩时,蔡居已经爬到勤政殿伺候李昭了,殉葬名单上兴许没有琪昭容,他大抵动了个手脚,添上那宫嫔,如此便也替堂妹报了仇了。 我没挑破这事,柔声问:“那公公的堂妹叫什么?来日本宫让下人给她买个吉穴,好生安葬了她。” “哎呦。” 蔡居噗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双手伏地,仰头含泪喊道:“奴多谢娘娘大恩,多谢娘娘。奴的堂妹名唤蔡薇,就是谐音《诗经》里‘采薇采薇,薇亦作止’的那个。后来她不是顶了苏侯爷千金的名儿嘛,便改叫念浓,宫里人都唤她阿浓。” “倒是个好名。” 我点头笑笑,俯身,虚扶起蔡居。 正在此时,我忽然听见长街尽头隐隐传来声女人的凄厉尖叫,如同女鬼夜哭,竟将栖息在檐顶的雀鸟惊起,扑棱着翅膀朝反方向飞去。 我也受了惊,头皮有些发麻,手捂住突突直跳的心口。 早都听说这种存留了上百年的宫殿不太平,如今又是夜里,莫不是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 “怎么回事?” 我皱眉问。 搀扶着我的秦嬷嬷眯住眼,伸长了脖子往前瞧,她摩挲着我的背,安抚我,低声道:“前面左拐就是冷宫了,那位今儿不是被圈禁了,估计是她……” 我一怔,方才那声凄厉的尖叫,是张素卿? “过去瞧瞧罢。” 我理了理发髻和衣襟,大步朝漆黑的长街尽头走去。 想想吧,六月初的时候,我抱着睦儿进宫叩拜她,不过区区数日,她就从皇后成了阶下囚。 不知为何,本该喜极而泣的我,并不是多开心,反而心一阵空落落的,日后我该恨谁?该提防谁?该谋算谁? 第179节 我攒着的那股子狠劲儿仿佛一下子松散了,忽然找不到方向。 张家在这日败落倒塌了,死了很多人人,张致庸、张达亨、林氏;囚禁了人,韵微、素卿;流放了很多人,张达齐父子;亦用功名利禄困住了些人,张致林、张春旭…… 没一会儿,穿过花荫小径,走过长街,我行到了冷宫前。 素卿嘶哑凄厉的声音盘旋在上空,让人心惊,而冷宫门口此时静立着五六个穿着飞鱼服的抚鸾司女卫军,皆屏声敛气,时不时厌恨地朝里剜。 她们瞧见了我,忙上前行礼,挡在宫门口,欲言又止,担忧道:“庶人张氏这会儿又开始发癫,娘娘还是莫要进去了,仔细冲撞了您。” “无碍。” 我挥挥手,淡漠道:“本宫只在门口瞧一眼……故人。” 说罢这话,我手扶着后腰,一步步朝前走去,立在冷宫口的那盏小白灯笼下,朝里看。 冷宫里有些破败,倾倒着断壁残垣,青石地被污泥掩盖,正殿的木门只剩半扇,颓颓欲倒,窗子上的红漆被风雨侵蚀,早已剥落,院中空地上长了一人来搞的野草,若是仔细瞧,甚至还能发现死老鼠和鸡骨头。 素卿此时被两个女卫军死死拉住,根本动弹不得。 她上午穿着的那件素色袍子被雨水泡过,这会儿皱巴巴的,裙子满是泥点子,发髻松散,枯黄的头发凌乱在面前,狼狈非常。 瞧见这样的她,我竟想起了当年刚从狱中出来的我,衣不蔽体,虱子在头上爬来爬去,跪在雪地里,痴痴地仰头看完整的太阳…… “放开本宫!” 素卿挣扎着尖叫:“你们这些阴沟里的臭虫,母狗!好个抚鸾司,这是李昭小儿专门为本宫设的吗?哈哈哈哈,真是难为他费心了,事到如今还想屈打成招吗?他也就这点能耐了,床上不行,行止更卑劣,忘恩负义,算计臣子,冤杀枕边人,来呀李昭,我但凡皱皱眉,就是你小子养的。” 忽然,这女人不辱骂了,身子仿佛没了力气般,坠坐到地上,任由两条胳膊被女卫军抓住,高举过头顶,她哭得凄惨:“我错了,真的错了,求求你们,让我去见一眼璋儿罢,不然我死都闭不上眼啊。璋儿啊,你到底有没有听娘的话,遇事别那么急,不然手又该抽抽了。陛下,贱妾真的错了,求您念在贱妾伺候您十几年的份儿上,饶恕我吧,我爹没了,我想回去给他磕个头,爹啊,孩儿对不住您啊!” 瞧见此,我手覆上大肚子,隔着肉皮摸两个孩子,猛地想起了睦儿,热泪忽然涌上眼眶。 倘若有一日我也落得如此境地,想见我的孩子们却不得,只怕我心里的恨不会比素卿少。 可忽然,我想起了丽华,想起了十六年前死在我怀里的姑娘,想起了那个在牢里与我下棋的小妹,想起了八弟这些年一次次屈辱下跪,想起我儿子被蛊虫折磨时的哭爹喊娘…… 我忽然狞笑了声,张素卿你活该,这样的你,我真是喜闻乐见。 就在此时,素卿忽然抬起头,朝我看来。 而我,亦看向她。 就像当日我入宫叩拜她时般,隔着一道门,隔着十六年,我们俩就这么相互看着对方,谁都不说话。 我们俩的眼里往复着不甘、怨恨还有得意,望着彼此,一言不发。 素卿死盯住我,她仿佛忽然有了力气,挣扎着站起来,推开禁锢着她的两个女卫军,站端了身子,手抹去脸上的残泪,并且将垂落的头发别在耳后,高昂起下巴,骄矜地瞪着我,冷笑。 我手轻扶了下玉簪,报以浅笑嫣然。 “高妍华,呵,高妍华啊。” 素卿忽然摇头嗤笑了声,进儿放声狂笑,笑得都流下了泪,隔壁指向我,嘶哑着声音喘道: “没想到,你还会回来,你居然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 我淡淡一笑,问:“有个人曾告诉过我,若要确定一个人是不是真死了,那就砍掉她的头。所以素卿姐,你后悔么?” “呵。” 素卿白了眼我,唇角浮起抹讥诮:“后悔什么?” 她笑吟吟地摇头,眉一挑,轻轻摆着手:“不不不,本宫不后悔。若是让你痛痛快快地死了,这世上岂不是少了个千人骑、万人跨的淫.娃荡.妇?妍儿,本宫家的两个贱奴滋味如何?是不是比陛下要好?” “闭嘴!” 那两个女卫军大惊失色,一个反剪住素卿的胳膊,另一个扬手,一巴掌打向素卿的脸,紧紧地捂住这女人的嘴,喝骂:“好大的胆子,竟敢辱骂元妃娘娘,哎呦!” 女卫军吃痛,手下意识离开素卿的嘴,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又一巴掌打下去:“你还敢咬人!” 素卿剜了眼那凶神恶煞的女卫军,再次挣脱开束缚,她站直了身子,手背抹去粘在脸上的污血,笑着看向我,问:“姐姐问你话呢,怎么不答?嗯?” 我嫣然一笑,歪着头看她,没说话。 我当然不会像个泼妇似的与她对嘴,嘲讽她和一个假太监私通,没意思。 这女人开始时还笑着看我,后面怨恨忽然爬上脸,银牙咬住下唇,生生咬出了血,忽然斜眼瞪向我,仿佛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落败和不堪,复又冷笑了声,骄傲地讥讽:“你真当我不知道前年你就在勤政殿?真当我没察觉出那时你正在和李昭小儿鬼混?哼,妾婢之身,即便被他抬举为元妃,也只配躲在门背后见正妻。” “所以呢?” 我勾唇一笑:“所以姐姐当年就偷偷爬到了他身边?把小妹做给你的鸳鸯酥,拿到他跟前去卖好调笑?小妹至今记得姐姐生辰那年的话,你指着满桌的厚礼,真诚地说:妍儿,我的就是你的,喜欢什么就挑去吧。所以呢,我的男人就成了你的男人,说抢就抢,连招呼都不敢打一声?”、 我深呼吸了口气,将大肚子往前挺了下,莞尔:“不好意思啊素卿姐,我这回学学你,也不想打招呼呢。” 第137章 担忧 心若是窄了,路就会走窄 听见我这番话, 素卿先是怔住,那张病黄了的瘦脸竟然逐渐有了“血色”,再也不顾旧日的所谓体统, 仿佛豁出去了似的, 吸了口痰,朝我的门面吐来, 一则离得远,再则她如今身子孱弱, 并没有吐多远。 但她仍不放弃, 不断地朝我吐痰, 直到把自己弄得咳嗽, 弯下腰干呕。 我知道,她兴许在报复当日我敬她那杯口水茶, 又或许在表达对我的厌恶痛恨,她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如此。 因为如李昭当日说的, 见一面少一面,何不抓住机会呢? “哈哈哈哈哈。” 素卿捂着肚子, 弯腰狂笑, 扭头鄙夷地瞪我:“果真是上不得台面的妾婢谋算, 肮脏、下贱!你以为他多在乎你?不过把你当成个暖床的玩意儿, 他自己也知道你脏, 所以才把你藏在外头, 你呢, 你就是见不得人的臭虫、淫.妇,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成日家戴着面纱, 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的名字,鬼鬼祟祟地同那个年纪都快能当你爹的浪子厮混。” 说到这儿,素卿朝勤政殿的方向,放肆地嘲笑:“李昭小儿,你身上到底背了多少只王八,自己算过么?她肚子里那两个真是你的种?” 听见这种攀篾,我只是笑笑,并没有对嘴,也没有为自己辩解。 而我身边的云雀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手指向素卿,气恨道:“你少在那里污蔑好人,我家娘娘对陛下忠心耿耿,这才得到陛下宠爱,三年怀仨,满宫里谁有这种荣宠?” “哼!” 素卿白了眼云雀,盯着我的肚子,冷笑:“她那是偷来的荣宠。” 言及此,素卿重重地甩了下袖子,身子忽然急剧地战栗,愤恨不已:“高妍华,小时候你就争强好胜,事事压我一头,当年一起入宫叩拜太后,净是你在讨好卖乖,我连一个字都说不上。十六年了,你足足折磨了我十六年,就是你这淫.妇让我和他离心,我就算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莞尔,仍没有说话,由着她发泄谩骂。 你和李昭十六年说不到一块去,这也能怪到我头上,你怎么不去想想自己每日家吊着张脸,用“贤妻良母”的腔调反复劝他,陛下该这样,陛下别那样,他能高兴么; 当初少年李昭和张家有了心结,你不反思,也不站在他立场想事,更没有及时将这个结化解,反而十几年来摆着张“我家对你有恩”的臭脸给他看,他能与你有话说么? 其实十几岁的李昭未必对我多么情根深种,更多的是怜悯和愧疚,可你呢?容不下我便罢了,还要把我赶尽杀绝,是,成婚时你们俩之间的确没了个碍眼的人,可心里呢,却有了根刺。 素卿哪,心窄了,这路能走宽么? “你怎么不说话?” 素卿气得将垂落在面前的些许发丝扯掉,转而一笑:“是啊,在正妻面前,妾婢自然是连个屁都不敢放。” 我没理会她的这番粗言秽语,冲她点头微笑,从秦嬷嬷手里拿过食盒,放在地上,叹了口气:“当年姐姐送了我一只麻袋,将我装了十几年,而今我送姐姐些糕点,今儿闹了这么久,老首辅因你撞柱自杀,璋儿又因你突发急症,想来姐姐心里很不好受,一口都没吃罢。冷宫艰难,姐姐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小妹这食盒里也没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陛下吃剩下的糕点,你凑活着吃些。” 说到这儿,我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后停下,转身将那个食盒拿走,淡淡一笑:“算了,小妹还是拿去喂狗吧,比起人,小妹更喜欢狗儿。” “贱婢!你给我回来!” 素卿拼命地嘶吼。 我没理会她,拎着食盒往前走。 “哈哈哈哈。” 素卿忽然大笑,骄矜吼道:“听说你如今同郑落云那贱人走得很近?姐妹一场,本宫就告诉你件往事,当年本宫将那盒子鸳鸯酥赏给梁元,正巧,郑落云随着她舅父入宫叩拜先帝,那日她撞见了本宫和梁元说话,听见梁元日子艰难,随手将一对珍珠耳环赏了他。” 我心里一咯噔,停下脚步,微微回头。 借着清冷月光,我瞧见素卿被两个女卫军紧紧拿住,她不断地挣扎,虽怒瞪着我,可眼里却满是狡黠。 “去年本宫的确挑唆过曹兰青,那时郑落云也在跟前说了一嘴。后来曹兰青那贱婢事发,李昭小儿查到真凶梁元,可却不晓得梁元为谁效命,郑落云为什么不告发是本宫?嗯?” 素卿语气里充满了得意和暗示:“再告诉你件实情,梁元不是本宫杀的,更不是本宫父兄动的手,那她被谁灭口的?谁想站干岸?谁想推波助澜?抚鸾司那些母狗多半随郑落云去过北疆,她们可对这老谋深算的贱人忠心耿耿哪。高妍华,本宫今儿把话放这儿了,你和你肚子里俩贱种绝不会平安,你也就两三个月寿命了,哈哈哈哈,务必吃好喝好,咱们姐妹到时黄泉路上见!” 我被她这番话弄得心烦意乱,头皮阵阵发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是郑贵妃真知道梁元是谁的人,那她岂不是一直躲在暗处,静静观望局势变化,以至于最终得利? 是啊,当初曹兰青事发,她抚养了李钰; 睦儿蛊毒发作,她虽不能再将李钰养在跟前,但却得到了我的好感; 后面她的表哥羊羽棠又成了睦儿师傅,她进一步把人安插在我跟前; 而这次素卿倒台后,她素有贤名,怕是继后的不二人选。 越想越怕,我尽力稳住心神,冲素卿淡然一笑:“少挑了,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不信?” 素卿将吹落的发髻别在耳后,莞尔:“那咱们就拭目以待。” 不知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是孕中情绪容易波动,我一下子就被素卿给弄得心烦不已。 我用帕子轻轻擦了下唇角的胭脂,故作平静,嫣然一笑:“姐姐即便到了如此境地,还这般关心小妹。你有这个闲心,莫不如多挂念一下你女儿萝茵。人哪,心不能太偏了,你上蹿下跳念叨着儿子,怎么忘了当初还是这个小女儿给你出头,她的头发被睦儿揪掉了一撮,你心疼过么?姐姐既然不心疼孩子,那妹妹便……” 说到这儿,我戛然而止,大步朝前走去。 果然,素卿被我“刺激”到了,疯了似的喊: “你站住,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想对萝茵怎样?” “高妍华,你恨的是我,我女儿是无辜的,她是皇上跟前唯一的公主,你动她试试。” “她是袁家的儿媳,你若是敢算计她,觉着袁家能放过你?我儿能放过你?” “求你了,我给你跪下了,你有恨只管报复在我身上,别动我的孩子们啊。” …… 她凄厉的声音越来越远,消失在宫廷寂寞长夜里。 我仰头,看天上的那弯皎洁冷月,心里竟有些不好受。 我不杀人,但我诛心,我知道她如今一无所有,最在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对小儿女。 所以我说出那句语焉不详的话,足以让她胡思乱想,将她击垮。 当年我还是梅家妇时,因着多年被辱受屈的恨,再加上维护盈袖,我毫不留情地毒杀了刘玉儿母子。 那时我走窄了,没有想过稚子无辜,只是狠手清除了踩在我底线上的人。 第180节 如今每每想起这事,我依旧心惊胆战。 我在想,前年袖儿难产,我大着肚子跑到左府照顾她,是真怕她被素卿暗害?我不遗余力地做善事,是真的好心? 想到此,我手轻轻地抚摸着大肚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又自嘲一笑。 李昭、素卿、郑落云、梅濂手里的冤魂可比我多十数倍了,人家都能稳眠高榻,可我却一直心有戚戚焉。 我真的很怕,这个报应当初没有落在盈袖和睦儿身上,但会落在我肚子里这两个孩子这里。 我能平安生下他们么? 老天爷,若是您能保佑妾身的这两个孩子顺利降生,那么妾便不争那个什么皇后,就算让我死了,我也愿意。 * 出宫后,我没让秦嬷嬷和云雀随侍,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发呆。 长安的夜依旧繁华,瓦市里的歌女高唱着《两相欢》,惹得叫好声一片。 我的心很空。 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走下去,皇子和公主不仅是张家后人,同时身上还流着李昭的血,我动不得; 素卿与我虽有深仇大恨,但李昭还未发话,我动不得; 张达齐一定是谋害我儿背后的那个人,可如今被贬官,又有先帝的遗嘱在,我动不得; 今夜素卿扯出郑落云,一下子就把我打懵了,若是真的,我算计不过这女人,若是假的,我贸然出手,岂不是得罪了郑贵妃,对我有什么好? 张家落败,我高家眼看着兴起,到时候的荣宠强盛又该如何迎接? 盛极必衰,我家与朝中数位文武高官有关系,睦儿又会不会被有心人推着往储位上走? 李昭素来多疑,会不会对我和高家再次打压?又会不会像对付张家和梅濂那样,早早布局挖坑,准备在几年后,十几年后对付我高家? 而我,会不会落得素卿这样的下场?或者更惨,我连素卿都不如? 那么我的家族子孙和袖儿呢?又会不会受到牵连?获罪被辱? 再想坏一点,若是真有人站在暗处,谋算我和这两个孩子,我会不会死? 种种的种种,让我心烦不已,忽然,肚子一阵剧痛,腹中频繁胎动。 我不敢再吓自己了,忙打开小香扇,使劲儿对冲着脸扇风,试图忘却这种烦闷,果然肚子的疼痛稍稍减轻了些许。 我转身从箱笼里拿出条素色帕子,将它平铺在腿面上,又从妆奁里拿出支眉笔,寻思了半响,原本是想写给老陈,问问他的意见,可落笔的时候,竟写了李昭二字。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在帕子上写道: “昭, 这是妍华第二次给你写遗书了。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死了有一段日子了。 你有没有想我呢?我猜猜,你正在哭对不对?别哭啊。” 虽然给他写信,让他别哭,可我却先落泪了,泪珠子砸到帕子上,晕开了几个字。 “我也不知道死了后,会给你留下几个孩子。不管是三个、两个还是一个,你一定好好好照顾他们啊,他们没了娘,就只剩爹爹了。 今儿你接我入宫,我看到了张家如何巧言令色,看到了朝堂的惊心动魄,还看到了你的隐忍和无奈。你以后不开心了,要及时发泄出来,别堆积在心里,会难受的。 晚上出宫,我去瞧了眼素卿。 很奇怪是不是,面对这个毒害我的女人,我竟然很平静,没有奚落辱骂她,也没有落井下石,大概妍华也长大了,从过去的那条窄路里走了出来。 我不想像她一样,这么多年把不满藏在心里,最后怨恨你。 昭,看到张家落得这般地步,我真的很怕,也在想,高家以后如何走?子孙们如何自存? 我现在回头看以前走过的路,犹记得当初管你索要爵位,没想到把八弟的疯病激了出来,伤了他们父子,也伤了咱俩。如今想想,也真是可悲可笑得紧。 八弟和四姐、左良傅盈袖这一辈,我是不担心的,我担心下一辈的孩子们。 你别因为我,就去刻意补偿宠溺高氏族人和亲友,别滋长了他们骄慢的心。 你要规劝他们,多读圣贤书,懂得‘不义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道理,还要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为人处世之道,若是他们犯了错,别因为我就网开一面,该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你是文宣帝啊,我心疼你,不想你的英名被污了。 前些日子,我一口气给你做了十来条亵裤,你喜欢在上面绣什么呢?金龙?还是祥云纹?算了,我就自作主张绣成最喜欢的山茶花,又香又好看。 好了,快到家了,我得去照顾睦儿了,下次再同你聊。” 写罢这信,我长出了口气,心里的烦躁郁闷登时减轻了些许。 就在我要将帕子折叠好,放入箱笼中时,马车忽然停了。 我听见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没多久,车帘被人从外头掀开,来人竟然是四姐。 四姐此时满头大汗,妆都有些花了,她搀扶住云雀的胳膊,挣扎着爬上了马车,看着我,急道:“怎么办啊妍儿,那会儿宫里传出了张致庸自尽和张达齐被贬官的消息,还传出元妃就是高妍华,今儿下午牧言来你府里探望咱俩,正好就听见了这事,这傻子一句话都不说,黑着脸往张家跑去了。我怕他闹出难看的事,紧着追了出来,恰好碰见了你的车驾,这个时候,咱可不能让他落井下石啊。” 第138章 二十三两四钱 病根 其实也能想来, 诏书往下一发,张达齐父子还有我是高妍华的事,势必会很快传出去。若没猜错, 紧接着就是张家进一步被踩, 而我高家则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个时候,高家必须得谨言慎行, 不能让旁人抓住把柄。 而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八弟找张家去了。 “牧言应该不会冲动。” 我摩挲了下四姐的胳膊, 抬手, 帮她将发边快要掉落的绢花往里插了下, 笑着安慰:“你也别太急, 瞧,头发都跑松了。” 虽这般安慰四姐, 可我手心却渗出热汗。 “哎,你不知道。” 四姐眼睛已然红了:“丽华周年那天,东宫大婚。这傻小子也跟今儿似的, 没忍住,背着家里人跑去张府……一开始我还当他又出去闲逛去了, 就没上心, 谁知夜里还不见他回来, 这才觉得不对劲。当时我央告老孙, 去张府瞧瞧, 哪知扑了个空, 张府说家里为着太子妃出阁, 忙得很,谁有空招呼无关紧要的人。老孙让人满城寻了他两日,都找不着人, 都快把我急死了,若是牧言再没了,那我还有什么活头。 谁知第三日晚上,张达亨把他送回孙府了,那些腌臜人,把这傻小子打了个半死,捆了扔到柴房,关了三天。那张达亨趾高气昂地让我和老孙以后好好约束家人,下次若牧言再敢寻晦气,可就不是一顿打能了事的。 老孙那时和张家还算交好,再加上东宫大婚,他没敢去理论,反劝我务必要忍耐,别把事闹大了。 后面张达齐拿着厚礼和伤药过来探病,诚意诚意替他兄弟致歉,说自己也是刚知道弟弟做下这糊涂事。可我就想,张达亨打人锁人他能一点儿不知道?他难道不清楚牧言究竟为什么去闹事?这般纵容自己兄弟,可见也是个虚伪狠心的。” 四姐一屁股坐到我跟前,用手在面前扇凉,那张秀美的脸上写满了着急,眼角的细纹仿佛更深了,气得手猛地拍了下腿面,自责不已: “我怎么就没拉住他呢。这时候牧言去寻仇,万一被那起混账东西瞧见了,说他仗势欺人可怎么好?连累你的名声怎么办?” “别急别急。” 我揽住四姐,柔声道:“我让侍卫快马加鞭过去拦人,咱们这边也快些去,不会出大事的。没事儿的,而今我正得盛宠,那些个有心人若是想以此攻讦我,也得仔细掂量着些。” 四姐忙点头,情绪已经稳了些,皱眉道:“那会儿我已经打发礼哥儿回家,去把他父亲也叫来。老孙到底是场面上的人,经历的事多,倒也能在前面同那些污糟人斡旋番。” …… 马车急奔在长安的街上,沿路的人声鼎沸渐行渐远。 我难免有些紧张,心咚咚直跳,饶是如此炎炎夏夜,居然感觉有些冷,于是紧紧地贴在四姐身上,试图贪一阵温暖。 也不知行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不多时,只听外头传来阵急匆匆脚步声,似乎是个男人。 车帘被秦嬷嬷从外头挑开,她屈膝给我行了一礼,斜眼朝后望了眼,低声道:“娘娘,前头就是张府了,侍卫们已经追了过去,可八爷不许人靠近!孙大人也赶来了,正站在马车跟前。” “知道了。” 我用小香扇略掀开车帘,果然发现孙御史此时正端铮铮地立在一旁。 他换了燕居常服,头上戴着方巾,不知是不是赶路急,这会儿也是满头热汗,给我见了一礼后,低声道:“娘娘莫急,待会儿臣过去把牧言拉回来,他还是很听臣的话。” 说到这儿,孙御史扭头,朝巷子黑暗处瞅了眼,轻咳了声:“方才臣过来时,瞧见梅尚书竟也来到此处,他在张府附近站了会儿就走了。哪知走的时候,不防头与个来吊唁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没认出梅大人,骂了句好狗不挡道,梅尚书笑吟吟地致歉,随手给了那人一锭银子作赔罪,等那人走远后,梅尚书暗中支使随从跟踪那人去了,估摸着少不了一顿好打。” 听见四姐夫这番话,对于梅濂偷偷摸到这儿观望,我居然一点也不意外,当年赵元光案后,他不也三番五次寻到教坊司找燕娇么。 我扶着后腰,吃力地往前挪动,坐到车口,将帘子轻掀开往外看。 张家曾是三朝重臣,府邸自然华贵豪奢,只是昔年那般门庭若市,而今寂寂寥寥,难免让人唏嘘不已。 屋檐下的灯笼已经裹上了白布,偶尔有几个素日里有交情的官员、同僚过来吊唁,府中隐隐传出和尚念经声,离得老远,都能闻见股烧纸钱的味道。 张府门口站着两个披麻戴孝的年轻男子,瞧着二十来岁,貌相同张达齐有些相像,眼睛哭得肿成了核桃,虽未发火,可却虎视眈眈地怒瞪着立在台阶下的八弟。 八弟这会儿怔怔地站定,仰头死盯着张府的匾额看。 也就在此时,我瞧见四姐夫疾步走到八弟跟前,低声央告劝了好一会儿,甚至还拉扯八弟的胳膊,谁料被八弟一把甩开。 “八爷这是什么意思?” 张家公子上前一步,恨地甩了下袖子,一行清泪落了下来,咬牙颤声恨道:“您这是专程来看我家的笑话?陛下只是将我父贬官,可并未落罪,甚至还让大内的人来家中帮忙给祖父办丧事。怎么,八爷莫不是连哭都不让我们哭?纵使您的姐姐是元妃娘娘,可也不能有逼人子孙背弃祖宗的道理!” 八弟淡漠地瞥了眼那张家公子,没言语,往台阶上行了一步。 “站住!” 张家公子怒喝了声,挥手,让家仆们过来。 “你到底想怎样,还敢私闯官邸?” 说到这儿,这张家公子抱拳,冲府门口立着的吊唁官员和亲友们哽咽道:“各位大人们也瞧见了,此人仗着家中势力搅和祖父安宁,欺辱我父子,小子定当一纸诉状递到官家那儿,求官家评评这个理!” “公子严重了!” 四姐夫的脸上显然已经有了怒,亦上前一步,像护孩子似的将痴呆的八弟护在身后,皱眉冷声道:“内弟来此只是吊唁已故长者,并未刻意寻衅,他一个字都没说,公子倒迎头泼来盆脏水,张家子孙好家教、好口才,本官今儿算是开眼了。” 言及此,孙御史挤眉弄眼地给八弟暗示,沉声道:“行了,咱也算把礼数尽到了,回去吧,别让你四姐担心。” 听见四姐二字,八弟身子猛地一震,木然地扭头,痴愣愣地盯着孙御史的脸,茫然地说出两个字:“四姐。” “牧言?你、你没事吧。” 孙御史眉头皱得越发深了,转而倒吸了口冷气,忙嘱咐跟前的侍卫:“不好!快把八爷拉走。” 哪料侍卫刚碰到八弟,他如同被针扎了似的,猛地打开那侍卫的手。 “别碰我!” 这傻子额上冷汗频生,眼睛瞪得都要凸出来,眼球上血丝遍布,显然已经快犯病了。 第181节 我急得不行,刚要嘱咐秦嬷嬷再派两个人过去,哪怕把人打晕也好,赶紧带走,莫要让他犯了那种病,伤了旁人,更伤了自己。 谁知就在此时,我瞧见从张府里走出个高大儒雅的男人,是张达齐! 不知是不是逃过死劫,还是为父亲、妻子女儿、妹妹的遭遇感到伤心,才一个下午,这男人仿佛老了十岁般,面色泛黄,嘴唇发干,身上穿着孝服,腰上绑着麻绳,十分的颓靡。 他大步走出来后,先喝止了儿子的无端指责,随后踉跄着走下台阶,躬身给孙御史见了一礼,苦笑着寒暄了几句,转身望向牧言,强咧出个笑。 “原来是小八爷。” 张达齐声音极虚弱,侧身,胳膊伸向里头,叹道:“下官方才在守灵,不知贵客来访,有失远迎,还请御史大人和小八爷千万见谅,而今饭菜已经准备好,二位请随下官进去用盏茶罢。” “张大人太客气了。” 孙御史挤出个笑:“知道你忙,待会儿本官将内弟送回去后,再过来给老大人上柱香。” 话音刚落,那张家公子尖刻道:“爹,您何必这般小声客气,他们明摆着就是来耀武扬威,专门来看咱们家落败的惨状。” “闭嘴!” 张达齐剜了眼儿子,捂着嘴猛咳嗽了通,手捂住胸口,歉然笑道:“犬子无状,让御史大人看笑话了。” 说到这儿,张达齐转身直面八弟,闭眼重重地叹了口气,眸中尽是无奈又歉疚的浊泪,带了几分哀求:“八爷,往日恩怨在下定会给您一个说法,能否请您大人有大量,容在下为家父……” “张大人。” 八弟猛地打断张达齐的话,他歪着头,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住,脸上的肉在抽搐,痴愣愣地问:“我姐以前教过,人和人、人和事、事和事得分清,草民糊涂,斗胆问大人一句,您可曾分得清?张伯父尚且有孝子贤孙守灵上香,草民有个姐姐,她死的时候刚十六岁,是草民给她收的尸。” 张达齐登时怔住,嘴半张着,一时竟无法应对,他垂眸,眼珠左右转了番,手抓住儿子的胳膊,叹了口气,一条腿已经跪了下去。 谁知就在此时,八弟将他扶了起来,这傻子死死地禁锢住张达齐的两条胳膊,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盯住张达齐的脸不放。 张达齐仿佛被八弟看毛了、心虚了,扭过脸,泪潸然而至。 半晌,八弟松开张达齐的胳膊,往后退了数步。 他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放在台阶上,又掏出个鼓囊囊的荷包,压在银票上,随后抱拳,冲张府里头行了儒礼,颤声道:“大人分不清,可草民分得清,逝者已去,草民什么话都不说,只愿张家伯父早登极乐。银票是当日老首辅送给草民,资助草民开书局的,荷包里是二十三两四钱,乃这十六年贵府接济草民的银子,悉数还上,从此两不相欠,告辞了。” 说罢这话,八弟拧身就跑。 我呆住,愕然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哽咽着往外看,瞧见张达齐这会儿怔怔地看着八弟远去的背影,疲累地一笑,他弯腰,想要拾起那封银票,谁知没站稳,竟给跌坐在台阶上。 这男人双手捂在脸上,用力地揉搓,随后仰头看天空的那弯冷月,双目含泪,凄然苦笑。 …… 我没再理会,忙让侍卫赶车去追八弟。 马车行到一处逼仄小巷口时,进不去,我便同四姐下车,让人打了灯笼,疾步去追。 巷子又脏又黑,路也不好走,若不是有四姐和嬷嬷的搀扶,我都不知要跌倒多少次。 终于路行到尽头,我们一行人停住了脚步。 朝前看去,八弟这会儿正蜷缩在墙角,一个年近三十的大男人,此时哭得悲伤。 而四姐夫孙御史则蹲在他跟前,柔声安慰:“没事了,你瞧你,都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怎么还这么冲动。也罢也罢,咱把银子给了他们,不欠他们的情儿,快别哭了,起来跟姐夫回家。” 我心里疼得厉害,忙要上前去安抚八弟。 谁知四姐拉住我,她眼里含泪,连连冲我摆手,难受得话都说不完整:“你、你就别去了,仔细他伤着你。” 说罢这话,四姐小跑到八弟跟前,她也没管地上是不是有牲口溺下的屎尿,跪坐下,从后面环住八弟,将八弟揽到怀里,用掌根揉着八弟的心口,哭着劝:“没事了啊,丽华今儿能闭眼了,咱过两日去给她扫墓去。你这样,姐姐心里不好受啊。” “呜~~” 八弟犯了那种病,俊脸扭曲得厉害,唇早都肿了起来,绝望地盯着四姐哭,想要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忽然,他手指向我,身子挣扎得更厉害了:“她、她……” “不怕啊。” 四姐摩挲着牧言的胸,柔声道:“那个是妍华,你忘了?她回来了。都过去了,你以后要听话啊,别一根筋拧住了就跑出去,你要是出事了,让姐姐怎么活啊。” 说到这儿,四姐用袖子将泪抹去,问孙御史:“药拿来了没?” “拿了。” 孙御史忙从怀里掏出个褐色瓷瓶,旋开塞子,往手心倒了几颗药。 他熟稔地捏开牧言的口,把药强.塞,进去,又管侍卫要了个水囊,往八弟嘴里送水:“来,把药咽进去。” …… 立在一丈之外的我瞧见此,心简直如刀子割般疼。 我不知道在我离开的这十几年,四姐和孙御史经历了多少回这样的事,又这样给八弟喂了多少回药。 因着他们的照顾,八弟这些年鲜少犯病,我只看到两回。 一次是上次我管李昭索要爵位,一次是今日张家落败。 八弟经历了家族强盛和落败,他心里有恐惧,有恨,也有自己的认知和选择。 我长出了口气,仰头望月。 也不知哪里落下滴雨,打在了我脸上。 丽华,牧言的病会好,对吧。 …… * 因八弟犯病,四姐和孙御史两个送八弟家去了。而我则一个人回府,等到家后,已经丑时了。听乳娘说,睦儿一整日见不到我,哭闹得厉害,嘴里一直喊着娘亲,后面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累了一天,身上有出了汗,我便让嬷嬷们烧了热水,打算稍微擦洗下就睡。 谁知脱了衣裳,竟发现亵裤上有块淡淡血迹。 我登时就慌了,忙让人拿帕子来,在底下擦了遍,发现已经不出血了,登时松了口气,安慰自己,许是白日里劳累,加上忧思过度,这才动了胎气。 原本我想宣太医过来瞧瞧,可一寻思,若是闹出了动静,李昭少不得要赶出宫看我。 他已经够累了,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于是,我让云雀偷偷将亵裤烧了,再去熬碗安胎药,喝完就睡下了,谁知一闭眼,脑中要么是勤政殿废后争议,要么是八弟犯病,乱糟糟的,止不住地瞎想,一瞎想肚子就疼。 我是真不敢再这么耗神了,左右睡不着,便让云雀将府里养的小戏子宣来,让这些丫头们说会儿才子佳人的故事,再说会儿谐音笑话,试图将不安的情绪转移。 果然,情绪稍稍愉悦之后,肚子里的两个小魔星也不再闹我,渐渐地安静下来,正当我歪在床上,连连打瞌睡时,我瞧见屋里的丫头、嬷嬷们面带惧色,皆起身退下。 我心里一咯噔,怎么了? 我揉了下发酸的双眼,往前瞧去,发现李昭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此时他仍穿着昨日那身玄色龙袍,双手背后,端铮铮地立在西窗边,浑身散发着股慑人的冷气,不知透过纱窗在看什么。 “你怎么来了?” 我揉了下发疼的太阳穴,虚弱地问。 “来瞧瞧你。” 李昭转身,笑着朝我大步行来,他勾了只小圆凳,坐到床边,盯着我瞧了半响,从怀里掏出条粘了血的雪缎亵裤,轻轻放在床上,叹了口气:“你出血了,云雀不敢瞒,同秦嬷嬷商量了后差人进宫禀报了朕,朕放心不下你,紧赶慢赶地出宫来看你。” “没多大事。” 我摇头一笑:“已经不流了,夏日里蚊子多,咬得人身上都是包。兴许是我挠破了腿,这才粘上的。” “朕想也是。” 李昭松了口气,坐到床边,轻轻地将我按下去,他看上去很累,眼底发乌,仍强打着精神,从枕头边拿起团扇,帮我扇凉,柔声道:“璋儿身子不适,朕这几日得多陪陪他,你也体谅体谅朕,朕只要得空就出来看你。” 我一怔。 他怎地忽然说这样的话,难不成,他以为我刻意往亵裤上弄血,来引他出宫? 第139章 狐疑 气不打一处来 听见李昭这番所谓“璋儿不痛快, 得多陪陪儿子,有空了一定出宫看你,你要体谅朕”的话, 再看到他把我的亵裤掏出来, 神情如此平稳,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璋儿是儿子, 我肚子里的不是? 璋儿需要关怀,我和孩子就不需要了? 一想这些事, 我肚子就开始疼, 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心绪, 又开始烦闷起来。 算了算了, 我三十来岁的人了,在这种时候是该懂事些。我也得站在李昭的立场来想事情, 朝堂后宫还有子女的事,已经够他心烦了,我不能再给他多添烦忧。 再者, 他看见我亵裤上有血,彻夜赶到这儿, 总算是心里有我, 且他的阴阳怪气我不双手接着, 又有谁接呢?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我刻意把不满忽略, 抓住他的手, 轻轻地摩挲着, 吻了下他的手背, 柔声道:“如今虽是盛夏,可夜里还是寒津津的,出来时有没有穿披风?” “没。” 李昭的眉头疏解了几分, 两指揉着眼睛,疲累道:“朕一听见你不舒坦,马不停蹄地就赶来了,瞧见你无恙,便也放心了。” 说到这儿,他瞌睡得打了个哈切,手附上我的头,大拇指刮着我额边的碎发,笑着问:“你出宫的时候,去瞧张氏了?” 我心里又一咯噔。 抚鸾司在他的掌控之下,他什么不知道,何须问我。 “路过冷宫时听见声凄厉的惨叫,就过去瞧了眼。” 我平静地同他说话,挣扎着起身,穿上绣鞋,朝立柜那边行去,背对着他,打开柜子,从里头翻找他的寝衣,强笑道:“还有一个来时辰天亮,你这些日子累着了,踏踏实实睡一会儿罢。” “不用了。” 李昭柔声道:“朕看一眼你,待会儿就走。” 说罢这话,李昭冷笑数声:“张氏此番经历剧变,性情大变,满嘴的污言秽语,她见罢你后悲从中来,竟趁人不注意,撞门自杀了。” “她死了?” 我登时怔住,手落在素白柔软的寝衣上,没动。 “那倒没有。” 李昭好听稳重的声音徐徐在我背后响起:“抚鸾司的卫军来报,说张氏只是头磕破了个血窟窿,受了重伤罢了,朕才不会让她这么便宜地死了。” 第182节 忽然,李昭阴阳怪气地笑了声,问:“对了妍华,你究竟说什么话了,怎么就把她刺激成这样,让她作出这种举动。” “也没说什么啊。” 我轻手轻脚地关上立柜,扶着后腰,转身慢慢地朝方桌那边走去。 我从茶笼里拿出瓶大食国进贡的蔷薇香露,往白瓷杯里倒了些,用温水冲开了,又往水里加了几勺蜂蜜,笑着往李昭那边端,想结束这个让人不悦的对话。 谁知他冲我摆摆手,手指了下方桌跟前的小圆凳,示意我坐下。 我抿唇淡淡一笑,手抓住桌子慢慢地坐下,并且双腿分开,让大肚子在空中悬着,这样会更舒服点。 我轻抿了口蜜水,香甜的味道登时在口舌间绽开,稍稍缓解了些许我那紧绷的心绪,笑着问他:“你真的不喝吗?” “不喝,你自己喝罢。” 李昭翘起二郎腿,斯条慢理地摇着小团扇,笑着问:“你是不是用璋儿和萝茵刺激她了?” 我只感觉后颈子凉风阵阵,浑身不自在。 “嗯。” 我决定明明白白地承认,好好说话,不和他隐瞒。 “你知道我这个人的,嘴向来欠。” 我只感觉口舌发干,也不知道怎么了,鼻头一酸,眼泪忽然就掉下了。我低下头,抿唇微笑,用手指将眼泪揩去,哽咽着对他坦诚:“我就是讥讽了她几句重儿轻女,后头临走的时候又说了句语焉不详的话,可我真的对萝茵没恶意的,我可以用睦儿的平安对天发毒誓。” 心里越来越烦,我将茶盏放在桌上,两条胳膊无力地垂下,手掌撑在腿上,头越发低垂:“萝茵是她的孩子,可也是你的,我干嘛要做得罪你的事?是,当日那丫头是在坤宁宫顶撞过我,当着众人的面儿给我难堪,后面甚至还抓伤了睦儿,我是不喜欢她,可也不至于就生了毒害她的心思。” “嗯。” 李昭淡淡嗯了声。 仿佛察觉到自己语气态度不太好,李昭长叹了口气,柔声对我解释:“妍妍,朕也不是专门来质问为难你,你是个通透人,应该知道如今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旁人看在眼里,可能你自己没那个意思,但落在有心人嘴里,就会污蔑你容不下张氏的子女。” “谁在你跟前搬弄是非了?” 我登时恼了,忙问。 “这倒没有,朕就是打个比方。” 李昭用手将微皱了的下裳拂平,笑道:“行了,不说这些闲事了,好没意思的。你也别把张氏的那番挑拨离间的话放心里,朕今晚出宫前,宣郑贵妃来勤政殿细细问话。当年先帝的确喜欢郑氏女的豁达多才,有心让朕婚后收她为侧妃,便让贵妃舅父带着她进宫拜见过太后。但贵妃今晚也对朕赌咒发誓过,当年没见过梁元,更没有所谓的赏赐梁元耳环之说。” “嗯。” 我哽咽着点头,手覆上肚子,轻轻地摩挲。 “妍妍,你这么想。” 李昭用手锤了下自己的肩头,温和道:“若是你出一点事,那么郑贵妃的嫌疑最大,朕岂能轻易放过她?她巴不得你平平安安地生产呢。” 说到这儿,李昭将团扇丢到绣床上,起身大步朝我走来,立在我身边,将我搂在怀里,大手扣住我的头,让我的侧脸贴在他的小腹上,柔声细语:“朕知道,你自打知道自己怀了双生子后就一直担忧,莫要怕,有朕在你跟前,没人会算计到你的。” “我听你的。” 我松了口气,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小龙涎香气,烦闷和不安一点点卸下。 庶母和继子之间的嫌隙,是个天长地久的问题,不是说我和李昭今晚相互坦白沟通就能解决的,慢慢来吧,顶多我躲得远远的,后半辈子尽量一个字不提张素卿的那对儿女,少给自己和我儿子们惹事,也少让李昭烦心。 “咱们去睡一会儿吧。” 我抬臂,搂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的小腹上,眨着泪眼,撒娇:“别走了,陪我一个时辰好不好?” “好。” 李昭手指刮了下我的鼻梁,斜眼朝立柜那边望去:“去给朕拿套寝衣,咱们舒舒坦坦地睡一会儿。” “等着。” 我胳膊肘撑着桌子起身,大步朝立柜行去。 谁知刚走没几步,忽然听见李昭冷声喝了声:“站住!” 我心猛地一跳,忙转身,愕然发现他脸色大变。 “怎么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 方才不是说的好好的,他怎么忽然就翻脸了。 “你别动。” 李昭手掌对准我,眼睛眯住,紧盯着我的后头。 “你屁股后头怎么有块血迹?” 李昭疾步朝我走来,蹲到地上,凑近了,抓住我的亵裤细细看。 “我瞅瞅。” 我被他的这番举动弄得浑身发毛,忙扭转过脖子去看。 恐惧再次将我团团包裹住,我手忙脚乱地脱下亵裤,而他也帮着我脱,低头一看,果然中间有一小块红斑,而我的腿根也挂了少许的血迹。 我忙打开立柜,从里面拿出条藕粉色的缎子肚兜,在底下擦了擦,一瞧,也就一点点血丝。 我登时松了口气,对他笑道:“不打紧的,晚上我已经喝过安胎药了,明儿宣杜老过来帮我瞧瞧就行、” “还等什么明儿!” 李昭手紧紧攥住我的亵裤,瞬间站起来,转身朝外怒喝:“给朕把府里留守的太医叫来,去,再快马加鞭将杜朝义给朕宣来!” 我被他这种疾言厉色吓了一跳,摇头笑着叹了口气,扶着后腰走到他跟前,拽了小他的袖子,柔声道:“别那么紧张,当初我怀睦儿的时候也曾出过血,到最后还不是平安把儿子生下了。” “你还想哄朕?” 李昭猛地拧身面对我,手挥舞着那条亵裤,俊脸阴沉得吓人:“这就是你说的腿被蚊子咬了,指甲挠出的血?” “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嘛。” 我笑笑,心里一暖,安慰他:“真没事儿。” “谁!” 李昭忽然抓住我的双肩,俯身凑近我,眼睛忽然就红了,浑身被冷冽杀气笼罩。 “是不是有人给你下药了?嗯?什么时候开始出血的?是张素卿那贱妇?还是郑落云?” 李昭的手逐渐用力,把我的肩膀捏痛了,他眸子里的狐疑和狠辣越发重,又厉声问:“你有没有察觉出身边的嬷嬷宫人有不对劲儿的?朕立马让抚鸾司查!不对,抚鸾司不可信,朕交给羽林卫去查!朕倒要看看,谁敢害你。” “你别这样啊,吓着我了。” 我学着四姐那样,用掌根去揉他的心口,泪珠如雨般落下:“别担心,我真的没事儿。” 我抬手,手指将他紧蹙的眉头拂开,然后抱住他的腰,靠在他身上,如同靠在一座大山上,怪得很,刚才还是我不安,这会儿倒换他了。 “别随意怀疑旁人。我给你说句实话,就是天气炎热,再加上昨儿看到勤政殿的事,心绪起伏太大,今晚回家的时候,又听见我八弟冲动之下去寻张家的晦气,不禁担心,就随着四姐和孙大人去了趟张家。” 我把自己心里的不安吐露给他,小声哽咽:“看见八弟没有落井下石,我心里高兴;可看见他又犯了那种病,蜷缩在我四姐怀里哭,我也跟着难受,悲喜交加之下就动了胎气。” “你大着肚子,可不能胡思乱想啊。” 李昭紧紧地搂住我,“恨”地轻打了下我的肩膀。 我知道,我又把他从文宣帝拉回到了风和先生。 “嗯。” 我像小姑娘似的抽泣:“我好久没见你了,有半个多月了。我知道你要安抚璋儿,张氏案后,你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加上朝政等种种琐事,你真的没工夫来看我,我时时刻刻告诫自己,要懂事,别给你添麻烦。可、可我就是想你了,你别怪我啊。” “你呀,真是个傻子。” 李昭柔声嗔了句,他带着我,慢慢地往绣床那边挪动,扶着我躺上去,帮我盖上了被子,俯身,忽然吻了下我的唇,眼里的杀意退了七八分,笑道:“你可千万别出事,否则朕就生气了。” “哼。” 我破涕一笑,抬臂,勾住他的脖子:“那你可得多亲我会儿,我就好好的。” “好。” 李昭含泪点头,捏住我的鼻梁摇,柔声道:“等太医给你瞧了后再亲,否则朕怎么都不会安心。你给朕说,你还想要什么,朕都给你办到。” “也没什么要的。” 我困得打了个哈切:“牧言犯病了,四姐这些天少不得要照料他。你明儿把盈袖宣来,让袖儿带着她家颜颜陪我住些日子,跟前有个亲人在,我也不太心慌。” 说到这儿,我冲他嫣然一笑:“你也知道是那个人故意挑拨离间,所以呀,就别暗中查贵妃娘娘了,莫要让她脸面上难看,好不好?其实,她对我还是很厚道的,对你也是忠的,你不能寒了旧人的心。我真是被这接三连四的事弄得心烦不已,如今就想安安静静地养胎,把这两个平安生出来。” “好。” 李昭点点头,侧身躺在我跟前,眸中闪过抹捉摸不透的怪异,他隔着被子抚着我的肚子,柔声道:“你先睡会儿,等太医来了,朕叫你。” 第140章 两小无猜 两小无猜 没多久, 杜老就匆匆赶来,他和两位太医一起帮我会诊,皆说无大碍, 嘱咐我最近别太过忧郁耗神, 莫劳累,须静养, 如今炎热,饮食上也得清淡些, 这样好生产。 李昭看着我吃了安胎药, 睡下了, 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 天微亮, 第一缕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静悄悄的打在案桌上的砚海上。 外头守了好些个嬷嬷丫头们, 皆屏声敛气,端着热茶热汤,静静地等着我醒来, 偶尔传来秦嬷嬷一两句压声呵斥: “以后西瓜就别往上端了,娘娘这两日忌口, 寒凉之物碰不得。” “娘娘心绪不稳, 近日你们都要高兴些, 多让娘娘看到笑脸儿。金铃儿, 别在那儿傻愣着了, 待会儿去折些百合插进瓶里, 百合最能凝神静气了。” 原本我想踏踏实实地睡一上午, 可心里压着好多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起床, 蹑手蹑脚地走向书桌那边,从抽屉了拿了摞宣纸出来,坐下后准备抄会儿佛经静心,哪知越抄越乱。 忽然,我想起了老陈。 当初我从洛阳一步步走到现在,一旦困惑了,老陈的回信总会静我心,帮我指明方向。 我重新找了几叶干净的纸,笔蘸饱了墨,写道: “陈大哥: 近来可好?南淮兄弟婚姻可还顺利?你的寒腿有无痊愈?生意怎样? 你的女儿盈袖在长安一切都好,听陛下说,等左良傅回京后,就会给他封个爵位,咱们袖儿以后可就是侯爵娘子了。 第183节 不瞒大哥,小妹近日忧心忡忡。 月前给您写过信,但当时朝廷后宫忽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妾身只能静观其变,暂时将信销毁,待事过后再给大哥详述。” 我闭眼细思了片刻,将李昭命羊大学士教养睦儿一事写下,又略写了几句入宫叩拜素卿时,睦儿和公主打架的事,还写了在勤政殿时,我看到李璋侃侃而谈之事。 然后,我将废后的全过程详细写下,包括从宝婕妤小产开始,再到抚鸾司的来历,以及黄梅等人彻查坤宁宫,最后,我将昨日在勤政殿看到的波云诡谲,还有同素卿的那番对话全都写下。 不知不觉,已经写了十来页。 我抿了口冷茶,试图抚平焦躁的情绪,润了下笔,接着写道: “陈大哥,妾身现而今真是有些手足无措了。 头一个就是妾身生产之日将近,古来双生子多难产,妾不知自己最后能不能平安。若是不幸遭难,睦儿该何去何从?李璋也不知能不能容得下妾身的儿子亲族。 再一个,张素卿言语刻毒,挑拨妾和郑贵妃的关系,更说妾只有三个来月的寿命了。虽说陛下反复安慰,莫要将那疯婆子的话放心上,可妾仍旧提心吊胆,担心张氏或者郑氏暗中对妾不利。 最后,张达齐而今死里逃生,被贬去象州做通判,此人心机城府深不可测,妾绝不相信倾张氏阖族之力保住的男人,会甘心守在不毛之地。妾如今为后妃,不能干政,也不能背着陛下斩草除根,还请大哥暗中派人,帮妾身盯着张达齐一举一动,若此人一旦有异动,杀之,后果由妾一人承担。 纸短不尽言,妾在长安静等大哥回信。 如意手书。” 将信写好后,我长出了口气,将信折好后,暂放入李昭存放章奏的木匣子里,转身大步走向拔步床,上床歇觉。 …… * 我足足睡了一整天,日头偏西的时候才醒来。 屋里太闷热,我便让下人将软榻和案桌等物摆在荷花池心的凉亭中,带着睦儿过去赏花散心。 此时红霞漫天,霞光印在池中的水面上,晚风徐来,将池水吹起一圈圈纹波,满池的荷花绽放,有粉有白,清香席卷了整个园子。 此时,我躺在软塌上,肚子上盖了薄毯,跟前的案桌上摆了果盘、糕点还有文房四宝、以及一摞厚厚的账册。 今儿燕娇差人将酒楼、丽人行和香料铺子的账本送来了,请我查阅。 看了会儿账,我揉了下发酸的脖颈,扭头朝园子那边瞧去,这会儿睦儿正和十来个宫人们玩儿老鹰捉小鸡,云雀抱着睦儿当老鹰,小跑着去抓那些小丫头、小太监……睦儿高兴得咯咯欢笑,两只小胳膊不时地上下翻舞。 忽然,这小子像想起什么似的,着急地朝我看来,扭动着胖乎乎的小身子,从云雀怀里挣脱开,下地后得得得地朝凉亭这边跑来,猛地扑到软塌边,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看我。 “娘亲在呢,没有走。” 我手轻抚着儿子汗津津的小脑袋,莞尔。 这小子昨儿一整日没见我,吓着了,今日死死地看着我,哪怕是玩儿,也要时不时跑来,确认我还在。 “累不累呀?” 我将账本放置在肚子上,用帕子擦儿子脸上身上的热汗,天太热,我就只让他穿了只凌红的肚兜,他长得好,越发像年画上的散财胖童子,真是让人忍不住亲几口。 “不累。” 睦儿拨浪鼓似的摇头,抓住被子,挣扎着爬上来,乖乖地躺到我身侧,吃着小手手,忽然指头指向账本,仰头看我,奶声奶气地问:“介个是什么?” “这个是账本。” 我搂住儿子,打开账本,给他指上面记录的一堆数,柔声教:“咱们酒楼里做了很好吃的饭饭,大叔大婶们肚子饿啦,可是呢,咱们又不能白给他们吃,他们得用银钱来买。比如一壶羊羔酒价值一个铜板,那么两壶值多少个铜板呢?” 睦儿懵懵懂懂地听,掰着小指头数:“一、二……” 我配合他,惊喜道:“对啦,就是两个铜板,我儿子就是聪明。” 听见我夸他,睦儿咿呀甜笑,转身搂住我的脖子,凑上来啃我的下巴,忽而委屈地嘟嘴,小手啪啪地打我的脸,可又舍不得,满是汗的小手掌帮我揉,假哭着哽咽:“娘亲要小木头。” “娘亲当然要你了。” 我亲了口他的额头,柔声安抚他:“娘亲昨天出去办事啦,忘记和小木头说,是娘亲错了,咱们睦儿是最懂事的宝宝,只要和睦儿说好了,睦儿就会让娘亲出去,对不对?娘亲坏坏,再也不偷偷跑了。” 正在我们娘儿俩说话间,只听一阵环佩叮咚声从不远处响起。 我不禁坐起身,一看,走来几个衣着华美的女子。 行在最前头的是个二十来岁的美人,肌肤胜雪,容貌明艳逼人,正是盈袖,她今儿穿了身墨兰色的宽袖纱衣,发髻上簪了支金凤,化了桃花妆,眉心贴了花子,行动间如步步生莲,饶是这园子里开满了万紫千红,也不及她的一颦一笑。 她身后的嬷嬷怀里抱着个两岁多的小女孩,雪白可爱,穿着绿色的衫子,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袖儿。” 我一看见盈袖,心里的烦闷登时一扫而光,赶忙坐了起来。 “别起别起。” 盈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来,她倒没有像四姐那样太过守着礼,径直坐到塌边,双手将我按下,上下打量我,目光落在我脸上,皱眉道:“月前才见过你一回,按理说,你该胖了的,怎么瞧着又清减了?脸色也不好,身子不舒服么?陛下派人来我府里宣旨,说你白日里要休养,叫我拾掇些衣物,晚些时候来陪你住段日子,发生什么事了么?我今儿听表嫂说了一嘴,张家那个老首辅没了?那位大理寺卿也贬官了?” “你瞧你。” 我摇头一笑,手指揉着发痛的太阳穴:“一来就叭叭叭说了这么多,让我从哪句回呢?” “那就不回了。” 盈袖摩挲着我的胳膊,笑道:“我对这些事也没多大兴致,就是担心你,你身子怎么了?” “不打紧。” 我笑着宽慰姑娘:“就是天炎热了,吃不进去东西。” “嗨,怀孕就这样。” 盈袖斜眼看向嬷嬷怀里的女儿颜颜,笑道:“当初我怀她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口都吃不下。待会儿我就亲自下厨,做几道你爱吃的南方菜。” “好。” 我轻拍着睦儿的小脑袋,柔声哄:“叫小姨啊,才多久不见,你就忘记她了?” 睦儿羞涩一笑,怯生生叫了声小姨,头立马埋进我的肩窝里。 忽然,这小子灵活地下地,得得得跑到那个抱着颜颜的嬷母跟前,拽住嬷嬷的裙子摇,手指向颜颜:“妹妹,下来和小木头玩。” “那不是妹妹。” 我与盈袖相视一笑,用帕子隔空打睦儿:“颜丫头是你姐姐。” 此时,嬷母将胆小的颜颜放在地上,颜颜骤然来了新地方,害怕得很,眼里泪汪汪的,直往嬷母腿上靠,小手推开睦儿,扁着嘴:“你走开呀。” 嚯,这两个孩子穿着一红一绿,一个粉雕玉琢,一个胖乎可爱,特别惹眼。 忽然,我瞧见我家这傻小子死缠烂打上前,抱住颜颜,踮起脚尖哇地亲了口女孩。 颜颜被吓到了,哇地一声哭了。 睦儿一愣,小胖手连连摩挲颜颜的的脸蛋儿,安抚她,转身得得得跑到我这边,从玉盘里拧了只葡萄,又急匆匆地跑到颜颜跟前,将葡萄递给颜颜,煞有介事地哄:“不哭,哥哥给你吃萄萄。” 颜颜看见了葡萄,忽然就开心了,小手从睦儿手里拿走,一笑,两靥登时生出浅浅的梨涡,看着睦儿,竟也凑上前去,啪叽亲了口睦儿的脸蛋儿,脆生生道:“谢谢哥哥。” 这两个小人的举动,把凉亭里的嬷嬷和丫头们都逗笑了。 我亦掩唇轻笑,挥挥手,让嬷嬷们带着睦儿和颜颜去花园子里玩去。 等人都退下后,盈袖噗嗤一笑,动手剥了只葡萄,给我递过来,用难懂的南方丹阳话打趣道:“可了不得了,你家睦儿小小年纪就会讨好姑娘,长大后也不知道有多少名门千金要沦陷在他甜言蜜语里呢,才来就哄得我家丫头叫他哥哥,也不害臊。” 我也用南方话调笑:“要不咱俩结个儿女亲家?” “呸。” 盈袖娇嗔了口,将手镯和戒指都褪下,帮我按摩浮肿的脚和小腿,笑道:“我们这小门小户,可高攀不起皇室大族。” 我爱怜地看着这个我一手拉扯大的丫头,柔声问:“良傅快回来了吧?陛下说会给他封个爵位。” “他已经来家书了,就这个月回京。” 盈袖用掌根帮我揉脚心,笑道:“爵位什么的我倒不在意,他平安就好。” 说到这儿,盈袖眼睛忽然红了,哽咽道:“你也是啊,你这一路走来多不容易,我都看在眼里。你是个好强多心的,皇家比寻常豪宗贵族更艰难,你肯定受了不少委屈,这才动了胎气,对不?我虽然不十分清楚这里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比对过去,当年刘玉儿进门,你忍气吞声了数年,也是这样经常头痛发病。 而今张后已废,你和睦儿就成了众矢之的,张素卿的儿女必定是你为仇敌,后宫那些女人们一个个跟虎狼似的,还有前朝的男人们,要么想从你身上沾光谋前程,要么算计你,想把你从元妃的位子上拉扯下去,想想都害怕。照我说,你就躲在这里好好养胎,旁的什么都别想,谁若聒噪你,我就十倍百倍帮你报复回来。” “好。” 我舒服地长出了口气,不禁眼角发热。 真好,到底是我养出的丫头,这十几年来同我心意相通,最是懂我。 “袖儿,你来。” 我轻咳了两声,左右看了看,见下人们都离得远,这才低声用南方话对盈袖笑道:“姐想拜托你一件事,可、可有些不太好意思开口。” “你说啊。” 盈袖笑道:“我一定帮你办到。” 我深呼了口气,小心翼翼道:“那个……我打算派我铺子里的大管事赵燕娇去趟洛阳,把生意往北方做,她到底年轻,经验缺乏,而你父亲……陈老爷是生意场上的个中翘楚,你能不能给他写封信,让他带带燕娇。我知道你恨他,如果太为难的话,就算啦。” “可以啊。” 盈袖一口答应了,她眼里闪过抹厌恶,撇撇嘴:“我三年没和他说过话了,信不信,只要我命令他,他肯定跟哈巴狗儿似的帮我办事,待会儿我就给他写信。” “你也别拿狗比他,太难听了。” 我起身,摩挲着袖儿的背,叹了口气:“你心里恨他,可他到底是你生父……” “我没父亲!” 盈袖厌恨地甩了下袖子,忽而冲我粲然一笑,反搂住我:“我呀,没有爹娘、也没有哥哥,袁家表哥虽说待我好,可到底生分着。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要好好的,千万别出事,不然我真的会哭死的。” “放心吧。” 我轻拍着袖儿的背,过了良久,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我私下还给老陈写了封信,问了他一些事,奈何府里各方势力耳目太多,而我身子近来也不好,没法送出去。过后你帮我把这封密信暗中递给燕娇,让她务必贴身保管,去洛阳后亲手交给老陈。” 第141章 齐王 小畜生! 三个月后 又到重阳佳节, 秋高气爽,正是喝菊花酒、插茱萸、食肥蟹的好日子。 不知不觉,距离废后已经过去许久, 而今我怀孕也有九个多月了。临盆之期将近, 我的肚子也开始下垂,而我人瘦, 就越发显得腹部奇大无比,瞧起来着实有些骇人。 之前我还担心素卿或是郑贵妃会谋害我和孩子的平安, 但过了这么久, 也没见她们有任何异动, 尤其是郑贵妃。 听胡马说了一嘴, 贵妃越发谨慎小心,平日里也懒得出宫门, 从前还私下帮李昭处理一下琐碎政务,而今以身体抱恙为由,再不敢发表任何政见。 第184节 而我最惧怕的那个男人张达齐, 他安葬完父亲后,就携带家小远赴象州去了, 听李昭说过一嘴, 这男人路上水土不服, 生了场重病, 差点就死在任上。而去象州后也有些心灰意懒, 对政事不甚上心, 每日或是酗酒买醉, 或是与同僚结伴出游。 因热孝在身,他并未敢娶继室纳妾,但貌似与当地酒楼的一个年轻的弹唱妓.女纠扯不清, 为此,他的两个儿子没少同他置气。他也没理会,说等出了孝期想续弦,谁也不知道他要娶谁,可众人猜测,多半就是那个妓.女了。 这和我之前认识的张达齐完全不同,我不知道他是故意做给长安看,还是这回受了大刺激,真的消沉失意。 原本我是想请老陈帮我盯着这男人,可前几日远去洛阳的燕娇来信,说她在北方一切都好,经营商屯的李少和陈砚松手把手带她,给她教了不少为商之道,她在洛阳开酒楼和丽人行分铺的时候,更是得到公主夫妇的帮助,一切都顺利。 就是陈家发生了几件不幸的事,头一件是陈南淮,他刚满一岁小女儿不幸夭折,而侍妾怀孕半载,也不幸小产; 再一个就是老陈,他的红颜知己李良玉重病过世了。 老陈接连受了孙儿夭折和挚爱去逝的打击,很是悲痛,而今把自己关在小院子里,谁都不愿见,也不想理会任何事。 既如此,我也不好强人所难,差人送了份厚礼去洛阳,一则安抚老陈,二则略表我的哀思。 …… 今儿是九月初九重阳节,李昭在宫中举办家宴,不仅宣了宫中嫔妃、皇子公主,更是命人请了避暑山庄的何太妃、家中颐养天年的肃王等宗亲、外国使臣,以及朝中三品以上的重臣去赴宴。 九月流火,盛夏眨眼间就过去。 我特意精心捯饬了番,梳了最喜欢的乌蛮髻,化了精致的酒晕妆、远山眉,穿上宽大的衫子,午时前带睦儿入了宫。 睦儿而今也有一岁半了,真是一日一个样儿,不仅个头长了,小模样也越发俊俏,近来居然还会背诗了,喜得李昭爱不释手,抱着睦儿直亲,说睦儿是他所有儿子中最聪颖的一个,日后必成大器。 我府中私底下就有人开始议论,想来将来陛下必定会立睦儿为太子。 我一听见这种话,立马让秦嬷嬷等人排查了遍,将素日里多嘴多舌的全都挑拣出来,杖责五十,赶去妃陵服侍去了的严淑妃。并且下了命令,谁若是再敢胡吣非议储君,立马打死,绝不留情。 经过我这番整治,府里顿时清净了不少。 是,在旁人眼里,李昭的确偏宠我们母子,更有人觉得张氏式微,且素卿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必定会连累李璋,这个大皇子多半会和他三弟一样,被李昭厌弃。 可实际并不是这样,李昭反而更加厚待教养李璋。 这不,上个月破例封李璋为齐王,命大内去给齐王选府邸,前几日已经开始动工营造了,李昭说了,璋儿如今还小,且先在宫里住着,等过两年再搬去王府。 …… 想想就烦躁。 我抚了下髻边簪着的茱萸花,慢悠悠地行在假山之上的回廊里,临盆之期将近,杜老让我多多走动,说到时候会好生产。 此时,皇宫之景尽收眼底,宫中各处都摆上了菊花,画像气簇簇席卷而来,让人心情愉悦。 我扭头往后看,乳母此时抱着睦儿,正高兴地指着飞檐、琉璃瓦给他看。 “娘亲。” 睦儿两只小胳膊伸向我,奶声奶气地问:“要去哪里呀?” 我身子实在是重,抱不了他,便用指头轻刮了下他的小脸蛋,柔声笑道:“咱们今儿要去见爹爹,记得娘亲给你教过的诗吗?” “记得。” 睦儿几乎没想,脱口就背:“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哎呀,小木头真棒。” 我冲他竖起大拇指,瞧见他唇角又流出涎水,忙用帕子帮他擦。 谁知这小子胳膊忽然伸向前边,惊奇扭头,对我道:“哥哥。” 我一怔,忙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去。 此时从花园子的假山洞里走出两个男子,为首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清秀文弱,正是齐王李璋,他身后跟着个年轻小太监,手里提着个鸟架,架子上蹲着只通身雪白的红嘴鹦鹉。 李璋明显花心思捯饬了番,身穿墨兰色锦袍,襟口别着朵茱萸花,他面上冷冷的,眉宇间显然凝着不开心,但唇角却强咧出抹笑,他斜眼瞅向身后的小太监,问:“都教会了么,别到时候在陛下跟前出丑。” “放心罢王爷,您瞧好咯。” 那小太监眉飞色舞地冲着鹦鹉吹了声口哨。 果然,白羽鹦鹉学人说话:“圣躬安、圣躬安。” 瞧见此,我摇头浅笑,原来李璋弄来这么个有趣玩意儿,去讨他父亲欢心。 忽然,那白羽鹦鹉扑棱着翅膀,骂道:“小畜生、小畜生。” 我一愣,差点笑出声,回头一瞧,云雀和秦嬷嬷等人也在忍笑。 我也没在意,准备离开。 谁知就在此时,我看见李璋猛地停住脚步,这少年脸色变得极差,缓缓地扭过身,瞪着那小太监和鹦鹉。 小太监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忙把鹦鹉架子放置在地上,左右开弓打自己耳光,带着哭声求饶:“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头几日奴教它说话,哪知它死活不张口,奴气急了,骂了它几句小畜生,没想到它竟给学了去。” “混账东西!” 李璋愤恨地踹向那小太监的心窝子,怒道:“脏了口的东西也敢擩给孤,若是这畜生在陛下跟前辱骂,岂不是连累了孤?王八羔子,竟然想害孤!” 说话间,李璋左右看了翻,见没人,倒是没打那小太监的脸,只是用脚踹,只见李璋恶狠狠地瞪向白羽鹦鹉,大步走过去,弯下腰,手指温柔地抚摸着鹦鹉的圆鼓鼓的头顶,忽然一手抓住鹦鹉的身子,另一手抓住鹦鹉的头,竟活生生将那鸟儿的头给拧了下来。 我下意识去捂睦儿的眼,发现云雀早都用手虚按住睦儿的脸,不让孩子看。 我接着往前底下看去,此时,李璋把那鹦鹉的头扔在小太监面前,他两指从袖中夹出条帕子,斯条慢理地擦血手,淡漠道:“给孤把鸟头吃了。” 那小太监手颤巍巍地伸向那鹦鹉的头,谁知鹦鹉忽然动了下,小太监身子瞬间抖如筛糠,连声求饶:“王爷饶命、求王爷饶命。” “吃!” 李璋低声喝命。 我实在看不下去,原本想出声解救下那小太监。 可转而一想,若是李璋发现我瞧见他行凶,恼羞成怒了可怎么好?这小子之前没少在他父亲跟前哭诉害怕我容不下他,若是转头去告我黑状,我可吃不消。 罢了罢了,今儿进宫高高兴兴赴宴,还是不惹事的好。 想到此,我忙转身,刚要暗示嬷嬷们先退到回廊尽头的角门外,谁知底下忽然传来那小太监惊讶的呼喊声:“元妃娘娘,奴、奴叩拜娘娘安。” 这下好了,想躲都躲不了了。 我慢悠悠地转身,垂眸往底下看,发现李璋这会儿亦仰头看我。 这少年看我的时候特别平静,可眼里却明显含着股怨毒,他忽然笑了,躬身朝我见了一礼,挥舞着手中那条带血的帕子,朗声问安:“原来是元娘娘和五弟啊,儿臣失礼了。” 我莞尔,手隔空虚扶了把,目光刻意避开那鹦鹉的尸体,笑道:“睦儿顽劣,溺了一裤子,本宫正忙着带他去换衣,不想碰到了王爷,想来王爷还忙,本宫便不打扰了。” “呦,五弟这小家伙都一岁半了,还尿裤子啊。” 李璋摇头无奈一笑,侧身,胳膊朝前伸去,微微躬身:“既如此,元娘娘便赶紧带他换洗罢,待会儿父皇还要带后妃群臣登高、喝菊花酒呢,娘娘莫要误了吉时。” “好。”我微笑着点头,大步朝前走,低声问秦嬷嬷:“方才睦儿没看见那脏东西罢。” “没看见。” 秦嬷嬷紧走几步上前,扶住我的胳膊,忙道:“得亏云雀丫头及时捂住了睦儿的脸,没看到。” 言及此,秦嬷嬷摩挲着我的背,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娘娘受惊了,从前老奴在勤政殿伺候陛下的时候,所见所闻的大皇子是个温厚怯弱之人,不想今日竟瞧见他……估摸着那事对他刺激太大,娘娘,咱们以后可千万要小心,这孩子坏起来,可比大人要可怕得多。” “嗯。” 我皱眉点头:“惹不起躲得起,咱回去后更要加紧约束府里人,以后遇到齐王及其随侍,绕着走,而今眼瞧着陛下宠他……” 我话还未说完,忽然瞧见从前面的拐角处走出来个瘦高清秀的少年,是李璋。 “哎呦。” 我被这小子吓得轻呼了声,不禁往后退了两步,下意识用手护住肚子。 我定了定神,笑道:“王爷怎么来这儿了?含光殿可不是这个方向啊。” “儿臣是专程来叩拜元娘娘的。” 李璋说话间就跪下,恭恭敬敬地给我磕了个头,笑道:“娘娘万安。” “本宫安,王爷快起来。” 我虚扶了把李璋,迅速与秦嬷嬷交换了个眼神。 秦嬷嬷会意,半个身子挡在我身前,对李璋笑道:“娘娘原是想同王爷说会子话,只是妊娠之期就在眼前,方才娘娘忽然到一阵腹痛,怕是不能在此地停留了,还请王爷见谅。” 李璋仍跪着,并未起身。 他仿佛没听见秦嬷嬷说话般,仰头看向我,温和笑道:“儿臣那日才得知,元娘娘和母亲是手帕交,情谊深厚,旁人是怎么都比不上的。故而儿臣极力在父皇跟前推举元娘娘为继后……” “什么?” 我不禁皱眉,这小子怕不是要做坏事啊。 “王爷不必如此啊,本宫无才无德,实在不配入主中宫,哎呦,” 我佯装痛苦,手捂住肚子,连连往后退:“快,本宫实在不适……” 哪料我才说了这一句,李璋紧着就高声道:“若是元娘娘当了皇后,可否放过儿臣和妹妹萝茵?” 我心里的厌恨越来越浓,这小子果然在这儿等着我。 我假装“晕”的都站不住脚。 谁知李璋比我更“快”一步,他仿佛又犯那种病了,开始大口呼吸,眼睛慢慢变得混沌,脸也变得惨白,呼吸进而急促,咚地一声侧身倒在地上,身子蜷缩成了团,手也抽抽成了鸡爪状,拼命地伸向我:“救、救命……” 我知道,这小子多半是装的,若是我的下人去施救,他出了个好歹,岂不是我的错儿? 就在此时,李璋哇地吐了口血,神志也开始不清,脚一蹬一蹬的。 我也顾不上那些忌讳,忙让秦嬷嬷等人去掐他人中、虎口,并让人将这少年赶紧背到最近的“翠雪阁”去,同时派人赶紧去请太医和李昭。 真他娘的倒霉,怎么一进宫就遇到这种污糟事! 不怕妍华,左右今儿这么多人随侍着,咱也不怕这小子反咬一口。 …… * 我让秦嬷嬷等五六个得力仆妇在翠雪阁的正殿照顾李璋,千叮咛、万嘱咐,别给王爷喝东西,更不能给他吃吃东西,一切等太医和陛下来再说。 为了避嫌,我没有进殿,我让人搬了张四方扶手椅,坐在院子里的牡丹花旁。 而今肚子太大,没法抱睦儿,我便让云雀和小太监们带着他在院里捉蚂蚁玩,再三吩咐云雀,不许逗睦儿笑,咱们一行人淡淡的就好。 如今到了秋日里,饶是上午,徐徐冷风吹来,也让人感觉身上寒津津的。 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手用力搓了下双臂,一种无力感忽然袭来,不禁又开始胡思乱想,李璋这是真犯病了,还是故意做出病发的样子来陷害我?他目睹祖父撞柱自杀,又亲耳听到母亲的那些污言秽语,肯定心里装下事了。 第185节 而这孩子和老三李钰不一样。 当时曹妃获罪,李钰拼着被父亲厌弃、丢开前程的危险,连夜骑马赶去文姜驿,哭着喊着为母亲求情,而李璋呢?他和张达齐是阖全族之力保下来的,废后案刚发时,他就犯病晕倒,从此事中摘了出去,后面又是去佛寺祈福、又是去妃陵赔罪,这里面怕是假意大过真情。 若没猜错,张家人早都给他教过,这时候千万别冒头,你保住了,咱们就能期待来日。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总感觉这孩子有些凉薄怯懦,哎,若在这方面来看,他远远比不上李钰。 正在我乱想间,我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阁外传来,抬眼一瞧,李昭带着数位宫人、太监还有太医院院判杜仲来了。 我忙起身,要给他见礼。 他仿佛很急,匆匆看了我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往殿里行去。 我心里有些不高兴,自打相遇到现在,他还未如此无视我。 哎,李璋是人家的长子嘛,换位思考一下,能理解。 我让云雀抱着睦儿过来,手抓住椅子扶手,艰难地起身,随后大步往正殿里走去。 翠雪阁从前住着先帝的宠妃徐昭容,正殿还似往日,摆置的器具华贵非常,案桌上的金兽炉中正燃着沉水香,一堆人静静立在拔步床边,皆低头垂臂,不敢高声说话。 李璋这会儿已经醒了,但病恹恹的,眼睛半睁半闭着,呼吸甚是微弱,太医院院判杜仲此时坐在拔步床边的脚凳上,正皱眉给大皇子诊脉。而李昭则坐在一旁的的小圆凳上,俊脸含着抹担忧,轻声问: “怎样了,璋儿没事吧?” 杜仲转身,给李昭见了一礼,沉声道:“齐王殿下的脉象已经平和下来了,骤然发病,应该是情绪起伏太大而导致的,请陛下放心,待臣开一剂药,给殿下调理调理就好。” 听见这话,我登时松了口气。 我扶着后腰上前,立在李昭身后,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轻声道:“莫担心,太医都说没事……” 谁知李昭忽然转身,仰头瞪了我一眼,他显然是在压着脾气,叹了口气,大手按住我的手,柔声道:“朕头先嘱咐过你,尽量别私下见璋儿,你怎么……算了算了,朕心里都有数,你先回去罢,朕晚些时候来找你。” “嗯。” 我忍住难受,强笑道:“那我带着睦儿先出宫了。” 说罢这话,我就准备走。 哪料就在此时,我瞧见李璋手肘撑着床榻往起坐,发乌的薄唇剧烈地颤动,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望向李昭:“父皇,不怪元娘娘的,是儿臣非要同她说话的。” 李璋瞧着又激动了,大口喘气,拳头用力捶着心口,身子一翻,滚下了床,他扯开锦被,挣扎着跪下,泪如雨下地哀求:“母债子偿,儿臣愿受尽千刀万剐之苦,求元娘娘放过儿臣的妹妹萝茵罢,她年纪小不懂事,之前得罪了您和睦儿,求求您,放过萝茵,给她一条生路吧。” 李璋的嘴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话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不全,他又一次倒了,抓住他父亲的下裳,哭道:“儿子要死了,求父皇让、让元娘娘当继后,放过……” 我是真没想到,一个年仅十四的孩子居然这般能演会说。 忽然,我的肚子猛地抽搐了下,痛楚阵阵传来,像是快生的感觉。 我稳住心神,强笑道:“王爷这话就折煞臣妾了……” “别说了!” 李昭冲我喝了声。 他剜了我一眼,忙半蹲下身环住李璋,大手摩挲着他儿子,连声安抚:“别胡思乱想了,父皇暂无立后的打算,有爹爹在,没人会伤害到你的,好孩子,别怕啊。” 我知道,李昭不是个糊涂之人,所言所说仅仅是安慰一个心受了伤的孩子,他过后会找我,我们会把事情完完全全说清。所以现在我最好闭嘴,什么都不说,因为越说会越乱。 想到此,我给秦嬷嬷等人使了个眼色,让她们抱着睦儿离开,可忽然,我这傻儿子小拳头攥起,虎着脸儿,朝李璋怒道:“吃鸟鸟的坏蛋,小畜生!不许欺负小木头娘亲!” 我没想到我儿子竟看到了李璋逼迫小太监吃鸟头,更没想到这傻小子为了维护我,竟把那句鸟语学了。 “陛下,容臣妾陈情,这真不是臣妾教的啊。” 我急了,忙解释。 哪料李昭噌地一声站起,重重地甩了下袖子,手指向殿外:“带着你儿子,滚!” 第142章 产子 六号七号出生了! 滚? 相处快三年, 共育有三个孩子,我与他吵过、闹过和欢爱过,他也曾气恨过, 但从不未对我说过“滚”这个字。 不知怎地, 我忽然想起了素卿,这才过了多久, 我就变成了她。 我低下头,一口闷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抬眸望向李昭, 而他此时正愤怒地瞪着我。 我抿唇, 强咧出个笑, 屈膝给他行了个礼。 李昭一怔,脸色稍缓, 可怀里的李璋正抽搐犯病,他的烦躁仿佛更盛了,什么话都没说, 冲我连摆了几下手,示意我赶紧走。 “那臣妾这就告退了。” 我再次给他行了一礼, 带着秦嬷嬷和云雀等人快步走出萃雪阁。 其实, 我很不喜欢在他跟前自称臣妾, 一些重要场合没办法, 我肯定会守着规矩这般自称, 可如此不情愿的情况, 还是头一遭。 怎么就那么委屈呢。 …… 出了萃雪阁后, 我肚子的阵痛也减轻许多,重阳宴会眼瞧着是不适合参加了,我便让人去把软轿抬来, 准备出宫。 我手撑着后腰,由云雀和秦嬷嬷搀扶着,慢慢地行在悠静的长街,时不时有一行宫女抱着菊花盆经过,恭敬地给我行礼问安。 寒凉秋风阵阵吹来,卷起地上如月牙般的残菊花瓣。 “娘娘受委屈了。” 秦嬷嬷摩挲着我的胳膊,扭头,让后面的侍女、太监们脚步慢些,别跟太近,她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劝道:“老奴说句实话,齐王殿下那点子鬼蜮伎俩,谁看不透呢?陛下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只是逢着皇子病发,一则他心里着急,二则陛下同娘娘亲近,觉着嘴里吆喝您几句来安抚齐王殿下,想来您通情达理,不在乎这些。” “嗯。” 我鼻头发酸,强忍住泪,凄然一笑:“虽说我不能像孩子似的胡搅蛮缠,可我如今肚子这么大了,他……” 我没再说下去,深呼吸了口气,叹道:“民间有句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升斗小民过日子尚且闲气不断,更何况皇家,如嬷嬷所说,李璋心思谁不清楚?症结在于陛下愿不愿意清楚,阿家翁难做,我今日受点委屈没什么,只希望他日后对我的孩子们一碗水端平就好。” 言及此,我扭头看了眼后面的睦儿,这小子怀里抱着心爱的小木马,正兴高采烈地给乳娘背刚学会的诗,完全忘了刚才还怒气冲冲地给他爹爹告状。 “唉。” 我只感觉头痛得紧,忍不住抱怨:“李璋那孩子这般怨恨我,日后指不定要怎么算计我们母子,希望陛下能好好管教他,让他分清楚是非对错。” 秦嬷嬷再次往后看了眼,凑近我,低声道:“娘娘何必担忧齐王管教之事,人家自有陛下和袁大相公操心,老奴斗胆问一句娘娘,您可知咱们方才从哪里出来的?” “萃雪阁。” 我眉头微皱:“听说是先帝宠妃徐昭容生前住在那里。” 我扭头看向秦嬷嬷,这妇人此时倒是镇静。 秦嬷嬷在勤政殿待了大半辈子,共服侍过两位皇帝,到我府里后,一开始我还不是很信任她,因顾着李昭的面子,给了她后厨和管教一二等大丫头们之权,后面孙御史家的大太太来闹事,我瞧见她处事麻利、进退有度,便让她近跟前侍奉。 “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素来见多识广,还请您指点一二。” “娘娘折煞老奴了。” 秦嬷嬷再次往后看了番,确定后头的宫人们离得稍远,这才低声道:“当年的徐昭容相貌昳丽,先帝对她是无比的宠爱,连带着偏宠她的儿子李典,老奴记得李典十岁上就被先帝封为晋王。先帝如此偏心厚待,滋长了晋王的骄慢和野心,后晋王更是生出与先太子争夺储位的念头……先帝虽厚爱晋王,可一旦涉及皇位,最后还不是痛杀爱子。依老奴看,您以后更得谨慎教养睦儿,至于齐王殿下,他今日残忍对待一只无辜鸟儿,来日怕是更暴戾,这别扭性子怕是难摆正了。您今日做法就极对,一言不发就是以退为进,等陛下明白过来后,会更看重您的。” “嬷嬷是明白人哪,您真懂妍华。” 我反握住秦嬷嬷的手,来回地摩挲,苦笑:“我还能怎样呢?当着众人揭发一个病人的歹毒险恶?仗着盛宠就欺负没娘的孩子?这种时候越吵越没道理,我没错反而会变成有错。” 说到这儿,我顿了顿,低声嘱咐秦嬷嬷:“我身子有些不适,就先回府了,你留在萃雪宫,瞅个机会把事情原委告诉陛下。” “是。” 秦嬷嬷忙颔首点头:“请娘娘放心。” …… * 上午还碧空万里,这会儿忽然乌云密布起来。 天灰沉沉的,正如我此时的心,不安失落得很。 马车行在繁闹的街上,而今正值重阳佳节,天上添了几点愁雨,又是一个斗花作诗的好日子。 我懒懒地歪在软靠里,双腿伸直了,胳膊撑在车壁上,看路两旁的烟火长安发呆,云雀和睦儿此时坐在前边,两个鬼灵精正抓子儿玩,睦儿“输了”,不服气地从云雀手里蛮横地抢走荔枝,还嘟着嘴“哼”了声,仿佛嫌弃云雀这么大的人,都不让他一个小孩子。 “娘亲。” 睦儿手巴住车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朝我走来,小手抓住我肩膀,撒娇:“娘亲陪小木头玩嘛。” “乖,去找云雀。” 我帮儿子将衣裳往下扽了扽,轻拍了下他的小屁股,柔声道:“娘现在不太舒服,真的不能跟你玩耍。” “好。” 睦儿小脸闪过抹失望,刚准备走,仿佛记起什么似的,两只小手手捂住脸,忽然松开,对我甜甜一笑:“喵~” 我知道,他在逗我笑,跟我玩躲猫猫。 我也学他,手掌挡住脸,然后撤开,眨着眼对他笑:“喵呜~喵呜~” “来,娘抱抱。” 我将睦儿揽在怀里,重重地亲了口他柔嫩的脸蛋儿,瞬间泪如雨下。 这是我生的孩子,从我身上掉下的肉,这么小就屡屡维护我,我不开心了,还会哄我。 我反复地亲着他的小脑袋,循循善诱:“咱们是懂礼的好孩子,以后不能说脏话,李璋是你哥哥,更不能凶巴巴地骂他,好不好?” 睦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我换了种他能听明白的方式,柔声道:“以后别提吃鸟鸟,也不能骂别人小畜生,好不好?娘不喜欢。” 睦儿吃着小手手,倚在我身侧,委屈巴巴地点头,手摸着我的脸:“木头不骂人了,娘不哭不哭。” “对,这才是娘的好宝宝。” 我又亲了下他的小脸,忽然一怔,我哭了? 我手附上脸,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哎,怎么忽然就哭了呢。 忽然,肚子又开始痛。 我拳头不禁紧紧攥住,忙嘱咐云雀:“去,快去将杜老请到府里,我不太舒服。” 第186节 “娘娘怎么了?” 云雀跪爬到我跟前,从侧边扶住我,紧张道:“这是要生了么?可还不到日子啊,是又动胎气了么?奴这就让人去请胡太医。” “什么胡太医。” 我被肚子弄得心烦:“我要的是杜朝义杜老,除了他我谁都不信的,你赶紧差人去请他。” “那个……” 云雀眼神闪躲,吞吞吐吐的。 “怎么了?” 我一把抓住云雀的胳膊,紧张登时加重了几分,肚子也随之疼了几分,质问:“杜老出什么事了?” 云雀强咧出个笑:“能出什么事啊,就是年纪大了贪杯,前儿喝醉了摔了一跤,正卧病在床呢,奴不敢惊扰娘娘,想着胡太医从前也为您诊治过,医术不错的。” “你从没在我跟前说过谎。” 我手上的力气大了些,将云雀捏得吃痛,这丫头疼得轻哼了声。 “奴说的就是实话啊。” 云雀虽坚持着,可眼里闪过抹不安。 “那行。” 我丢开她,深呼了口气,平缓阵痛:“掉头,本宫亲自去杜家瞧瞧,杜老对本宫有再造之恩,对睦儿更是活命的恩人,他老人家不适,本宫理当去探望他老人家的。” “娘娘,咱们别去了吧,算奴求您了。” 云雀已经带了哭腔,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 “你起开。” 我一把推开云雀,作势要下马车,气道:“都不给本宫说实话,本宫只有自己去看。” “他重伤昏迷了!” 云雀惊惧之下,脱口而出。 说出这话,这丫头就后悔了,忙用手捂住嘴。 “怎么回事?” 我更紧张了,两手猛地抓住云雀的双肩,逼这丫头直面我,质问:“杜老到底发生什么了?!快说!” “是、是……” 云雀眼睛红了,恨道:“前几日杜老出门遛鸟,好端端走在街上,不知从哪儿蹿出匹疯马,直朝老先生奔去,当即就将老先生踩了个半死,他这些日子一直昏迷着。陛下知道您只信赖杜老,为了宽您的心,只让我们说杜老生了风寒。” “疯马?” 我登时怔住,紧张得心狂跳。 这是意外还是人为?什么时候不出事,偏偏要在我怀孕最后一个月出事。 我不禁又想起当时素卿的那番恶毒狂笑:高妍华,你和你的两个孽种只有三个月寿命了…… 杜老是因为我,被人算计伤害了么? “娘娘。” 云雀手轻轻地在我面前摇,吓得小脸惨白,抽泣着问:“您就这般信赖杜老么?” “什么话!” 我恨得用拳头狠狠地砸向车壁,慌得失了体统分寸,怒道:“杜老于我如再生父母,若没有他,我根本不会有这三个孩子,睦儿更不会活到现在,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想要害他!他老人家上了年纪,如何能受得住疯马踩踏!快,掉头,我要去探望老爷子!” “娘娘莫要着急,注意您自己个儿的身子哪。” 云雀忙转身,从箱笼里拿出个皮囊和甜白釉瓷杯,她用牙咬开塞子,极力地忍住难过,在往杯中倒甜汤的时候,手一抖,倒在自己裙子上些许,这丫头给我递来甜汤,哽咽道:“都是奴的错,不该说出来吓您的,若您有个好赖,奴定当一根绳子吊死给您赎罪。” 我接过云雀手中的杯子,连住喝了好几大口定神,叹了口气:“你也是被我逼的,无碍,咱们现如今最要紧的是去瞧瞧杜老,再设法通知大福子,他手段多,定能查到疯马的主人是谁,我倒要看看,究竟谁敢在老娘头上撒尿!” 心里有些乱,我竟然当着孩子说粗话。 我忙朝睦儿看去,这小子这会儿跪坐在我身边,手指点着我裙子上绣的茱萸花玩儿,小手掌按上去摸了又摸,忽然仰头,冲我笑:“娘不乖,尿裤裤喽。” 尿? 我大惊,忙朝底下看去,发现屁股底下的裙子已然濡湿。 破、破水了 “啊!” 云雀瞧见此,惊慌得手忙脚乱,一会儿趴到我跟前,一会儿又爬到车口让人快赶车。 “夫人,姐姐,姐姐,” 云雀已经语无伦次起来了:“怎么办啊。” “没事,别慌。” 我挣扎着坐起身,手按住云雀的肩膀,忍住一阵阵的疼痛:“我破水了,应该是要生了。你先让人骑马回府,让嬷嬷们准备好接生的物什,再派人进宫通知秦嬷嬷,她经验多,让她赶紧回来,对,去孙府将我四姐找来,快啊!” 我拼命喊出这话,疼痛频至,快将我撕裂。 睦儿仿佛被我吓到了,眼泪巴巴地看着我,哇地一声就哭了。 “没事没事。” 我搂住儿子,连连摩挲他的背,安抚他:“娘把小木头吓到了啊,不怕不怕。” “嗯!” 睦儿忍住哭,挣扎着站起来,抱住我的脖子,伸过小脑袋,吧唧亲了口我,反过来安慰我:“小木头亲亲娘,娘亲不哭。” “好,娘不哭。” 我闭起眼,要紧牙关。 为了我的睦儿,我也得撑下去。 …… * 夜幕降临,秋雨如期而至,冷冷地砸向这个喧闹的人间。 太疼了,我已经忘了最后是怎么回家的,是被谁抬回到屋里的,又是怎么换下衣裳的。 我能看见的是,此时我躺在炕上,身上盖着锦被,被子上撒了寓意吉祥的百合、花生、铜钱等物,我身下跪趴了两个稳婆,身边左侧跪坐着秦嬷嬷,右边是我四姐。 “已经看见头了,娘娘憋住气,再努一把劲儿!” 我深呼吸了口气,刚要用力,也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今日入宫时看见李璋拧掉哪知鹦鹉的头,血淋淋的,正如当年我亲手扼死了陆令容;我又想起李昭阴沉冷漠的脸,还有那个滚字;我还想起杜老被疯马踏伤,生死难知…… 有人要害我吗? 是下毒还是要在我生孩子时候动手? 我忽然泄气了,疼痛登时放大了数十倍。 “哎呦,又缩回去了,娘娘使把劲儿啊,得赶紧把六皇子生出来。” 我用力扇了自己一耳光静心,蓦地发现自己脸上、手心全是汗水。 此时,我四姐一把抓住我的手,她那张娴雅柔美的脸上写满了焦急,可仍稳住,让秦嬷嬷给我倒了杯奶茶,喂我喝下去,安慰鼓励我:“别怕啊妍儿,有姐在你跟前呢,咱再攒攒劲儿。” “姐,我好疼啊。” 我如同一个失去糖的孩子,泪如雨下:“姐,我怕,我是不是要死了。” 忽然,我听见窗子传来重重的拍打声,李昭沉稳的声音徒然响起:“妍妍,你别说傻话,朕在你跟前,朕来了,你别怕啊。” 我扭头,怨恨地瞪了眼纱窗,不想和他说话。 我再次深呼了口气,拼了死命发力…… “出来了出来了,六皇子出来了。” 我松了口气,此时头皮发紧,浑身的每寸肉都疼。 紧接着,我听见婴儿嘹亮的哭声,真好,生出来了。 而此时,外头李昭的声音显然有些颤抖,有些高兴,还有些惊慌:“妍妍,你再忍忍啊!再坚持一会儿,哎!朕、朕他娘的都不会说话了!” 我心里难受,上次生睦儿的时候,他在我跟前守着。 如今,他都不进来了。 我也顾不上埋怨他,又喝了几口汤,再准备攒劲儿生,谁知实在是疲累,提不上力气。 我猛地想起先前从书上看到的,双生子危险,或是大人难产,或是第二个憋死…… 不行,我高妍华从尸山血海里蹚出来,绝不会被这点子危险吓倒。 想到这儿,我用尽全力,感觉骨头都要裂开了,奋力往下生……我只感觉有什么从我身子里滑了出来,应该是把小七生出来了吧。 也就在此时,我听见屋里传来阵杂乱的脚步声,扭头一看,竟是李昭。 他身上披着玄色大氅,帽子和衣裳被雨水淋透了,俊脸如同喝醉般,绯红一片,眼睛也急得通红,他手忙脚乱地将大氅和帽子扯去,反复搓手,疾步朝我走来。 我冲他无力一笑。 他冲我莞尔,松了口气。 忽然,我听见底下传来接生嬷嬷焦急恐惧的声音:“咦?七皇子怎么没气儿啊?” “什么?” 我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坐了起来,抬眼朝前看去,刚刚生下的小六已经被秦嬷嬷抱着擦洗去了,而适才降生的小七赤身裸.体地被接生嬷嬷抱着,孩子身子发红,像猫儿般小,一动不动。 死、死了? 我眼前一黑,重重地跌倒。 我只感觉又有什么东西从身子里流出来了,听见周遭出来更加惊恐的尖叫:“快、快叫太医啊,娘娘下大红了!” 大红? 血崩了? 我只感觉所有的声音在耳边回旋。 第187节 忽然,我听见一声孱弱的婴儿哭声,紧接着,那个接生嬷嬷惊喜道:“七皇子有气儿了,有气儿了,又活过来了!” 活了? 我心里高兴,可没有力气笑,连疼的感觉都没有,眼前黑乎乎的,看不清任何人。 模糊间,我仿佛听见李昭龙颜大怒了,不知在跟谁发脾气。 我拼着全力睁开眼,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竟跪了一屋子的人,而他这会儿正趴在我身边,他好像特别愤怒,又好像特别害怕,这么狠毒的人,居然会在这么多下人跟前掉眼泪,丢人。 他手反复地摩挲我的脸,颤着声连连喊我: “妍妍,你别吓唬朕啊,你睁眼看看朕啊。” 不,我才不想看你。 我感觉好困啊,他的脸越来越模糊,忽然,我也想诛诛他的心,拼着最后的力气对他说:“陛下别生气,臣、臣妾这就告退了。” 第143章 失魂落魄 他为什么这般生气 说完这话, 我虚弱地抬眼,望向李昭。 迷迷糊糊间,我看见他面上含着痛苦后悔之色。 而此时, 旁边的四姐跪行到我跟前, 她满脸都是泪,额发早都被汗濡湿, 俯下身凑近到我跟前,手扣住我的侧脸, 忽然, 她鼻尖上一颗豆大的泪珠掉到我唇上, 有点苦。 “说什么傻话啊!” 四姐搓着我的脸, 哭着斥:“什么告退,你还想去哪儿?没事啊, 你和两个孩子都平安,以后日子会……” 到后面,四姐的声音越来越远, 仿佛在我头顶上盘旋,渐渐地就听不清了。 眼前漆黑一片, 我感觉身上发冷。 模糊间, 我仿佛看到了丽华, 她穿着红袄红裙, 发如乌云, 杏眼桃腮, 干净而美好, 此时,她正在抛黑白棋子儿玩,朝我勾勾手, 声音一如二八年华时般灵动清脆: “妍华,快过来呀,咱们一起下棋。” “好呀。” 我忙答应了,蹦蹦跳跳地迎了上去。 蓦地发现自己身轻如燕,伸出手一看,十指纤长而白嫩,半点粗糙都看不见,而腰肢也更纤细平坦,并不像刚生产过的样子。 低头间,我发现地上有一汪清水,我半蹲下往里瞧,水中倒映出一个十几岁的年轻姑娘,肌肤呀,嫩得像刚剥了壳儿的鸡蛋,双眸未被世俗染过,透彻清明,这不是十六岁时的我么? 忽然,眼前出现一双凌红色的绣黑山茶花的绣鞋。 我仰头看去,是丽华,她朝我伸出手,笑道:“走吧妍华,咱们去找祖母和父亲去,他们可想你了。” 我怔怔地抬手,忽然心里一咯噔,猛地站起来,并且迅速往后退,连连冲丽华摆手:“不行不行,我刚生了两个儿子,还没见他们的样子呢,我不能跟你走!” 说罢这话,我转身就朝光亮的地方跑,谁知不知被什么绊倒了,直挺挺朝地摔去,眼看着就要脸着地,脚一蹬,忽然就给惊醒了,原来竟是场梦。 我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感觉头晕乎乎的,身上不得劲,连动都动不了,只能转动眼珠朝四周瞧去,此时,我盖着锦被躺在炕上,窗纱完完全全被夜的黑所包围,屋子里只孤零零地点了几盏宫灯,而李昭盘腿坐在我身侧,他左臂横抱在胸前,右手撑住脸,头发稍稍有些凌乱,手背上有块干了的血斑。 “陛……” 我想喊他,可发现自己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他用手指揉了下眼皮,惆怅地长出了口气,手无力地垂下,扭头朝我看来。 发现我醒了,他先是一愣,转而一喜,进而又一悲,眼睛特别红,焦虑得眸子快速眨动,喉结滚动,似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凑到我跟前,声音竟有些嘶哑:“妍、妍华……” “嗯。” 我应了声,泪从眼角滑下,滚入头发里,凉飕飕的。 我刚要说身上发冷,就被他抢先了。 李昭紧张地上上下下打量我,俯下身,手轻轻捂住我的侧脸,哽咽不已:“对不住,都是朕的错,朕不该伤你心,不该冲你喊滚。” 我没听错吧,他竟然在道歉? 是看到我生两个孩子艰难?还是秦嬷嬷告诉了他事情原委,他冷静后仔细想了想,那颗偏的心又扭回来了? 我正要说算了。 谁知他忽然平躺下,讨好似的笑道:“朕滚,朕现在滚给你看。” 说罢这话,他还真滚了,身子朝炕的左边滚了三圈,然后又滚回来了,正面我,忽然就泪流满面,却笑得像个少年:“朕又滚回来了。” “哈哈。” 我被他这番动作弄得噗嗤一笑,谁知牵动了底下的伤口,感觉有什么东西慢慢地往出流。 我又困了,想睡会儿。 哪知李昭忽然盘腿坐起来,他轻按住我的双肩,颇有些急道:“妍妍,朕封你为后吧。” 什么? 我这是在做梦?还是他又想试探我什么? 是啊,晌午的时候他儿子李璋犯病,哭着喊着求他,让他册立我为继后,如今他是不是看我敢不敢接这个封赏?是不是在试探,看我是不是自以为生了三个儿子就配坐那个位子? 蓦地,我想起当年除夕夜为八弟求爵,莽撞之下害得鲲儿断了三指。 “不,不不。” 我连连摇头,避开他炽热疯狂的眼神,虚弱地拒绝:“不做皇后,我、我不想当第二个素卿,你放过我吧。” 我明显感到李昭身子忽然开始颤抖,脸上一凉,用余光瞧去,发现他竟在落泪,身子剧烈颤抖,仿佛在极力压抑痛苦,他紧着又问:“那不当皇后,朕在贵妃之上设皇贵妃,你喜不喜欢?” “你这是怎么了。” 我疲累得紧,闭上眼,不想看他。 “妍妍,你别睡啊。” 李昭的声音听起来惊慌得很:“把眼睁开好不好?你告诉朕,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这句话咱们在小酒楼初次见面时你就问过,后面夹杂着真情和假意,试探和真心,你还问过几次。 我隐约觉得不太对,他不对劲,我也不对劲。 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慌从心底升起,犹记得小七刚生出来时,我听见一个接生嬷嬷吓得喊孩子没气儿,当时我就下大红了……再后面我就昏过去了。 我不敢想,我怕得很。 “孩子呢,快抱来让我看看。” 我身上忽然来了股劲儿,而此时,我瞧见炕桌上的灯盏焰火猛跳了下,正在一点点变暗,就要烧到尽头了。 我心里急,一把抓住李昭的衣襟,手上用力,身子竟慢慢地往起抬了几寸:“你听见了没,我要见孩子。” “咱们先让太医进来诊治。” 李昭柔声安抚我:“别急,治好了再看儿子。” 我心里厌恨更浓了,杜老都遭人毒手了,还治什么。 我松开他的衣襟,复又跌回在炕上。 李昭瞧见我如此,忙扭头朝外间的方向喝道:“去把六郎七郎抱来,快些。” “还有睦儿。” 我哭得泣不成声。 “把睦儿也抱来!” 李昭手抹了把泪,转身,从炕桌上端起个装了黑乎乎药汁子的玉碗,他的手一直在发颤,但仿佛为了安我的心,咬牙稳住了心神,瞧起来依旧沉稳文儒,他舀了一小勺药,给我送到嘴边,柔声哄:“张嘴,把药吃了就没事了。” 我喝了一小口,头撇到一边:“太苦了。” “良药苦口。” 李昭又喂来一勺,唠唠叨叨地劝:“云雀那贱婢多嘴,吓着你了,你放心,朕已经派人将杜老抬到了府上,让太医院的人合力救治他,他已经醒了,赶明儿就能给你扎针,你很快就能恢复了。” 合力救治…… 我无力一笑,看来杜老比我的情况还糟啊。 正在此时,我听见一阵杂乱急匆匆的脚步声,没一会儿,内间的帘子被人从外头挑开,一下子涌进来好多人,秦嬷嬷怀里抱着个小婴孩,乳娘怀里抱着另一个,而我四姐抱着睦儿这个大宝宝,睦儿睡着了,头枕在他姨妈肩上,胖乎乎的侧脸被压平了,唇角流出串涎水。 四姐眼睛红肿得像个核桃,衣裳已经换过了,秀眉拧成疙瘩,她深深地望着我,檀口微张,眼泪倏忽落下。 “睦儿快醒醒,你娘叫你呢。” 四姐拍着睦儿的小屁股,唤孩子。 睦儿这小子有起床气,烦躁地哼唧,小手拍打着他姨妈的胳膊。 这会儿,秦嬷嬷和乳母抱着两个孩子小跑过来,先给李昭行了一礼,然后急速脱鞋上炕,跪在我身侧,把两个婴儿往前抻了些,以便我能看得清。 这就是我辛辛苦苦怀了九个多月生出的孩子么? 他们刚生出来,模样瞧不出像不像,都丑,圆圆的脸,胎发还没有收拾,红色襁褓里的儿子要大一点,小手卧成拳,眼睛睁开了,茫然地看我;而绿色襁褓里的那个儿子并未睁眼,哭声弱的像猫儿似的,小嘴一吮一吮的。 我哭着哭着就笑了,真好啊,我高妍华就是厉害,平安地把他们两个生出来了。 他们会不会像哥哥一样,过两年又健壮又聪明呢? “妍儿,这是咱们的两个小儿子。” 李昭笑得比哭还难看,手指向红襁褓的那个婴儿:“朕早都给他们取好名儿了,六郎叫旸儿,意为旭日初升。” 他抓起我的手,食指在我手心写字,紧接着又看向绿襁褓里的那个:“七郎叫朏儿(fěi),意为新月将出,一日一月是为明,朕希望他们能明德,能止于至善。” “好、好。” 我想起来摸一摸两个孩子,可是没力气,只能泪眼婆娑地看着李昭,重复着两个孩子的名儿:“旸旸、朏朏。” 我咧唇一笑:“我这下有小木头、小太阳和小月亮三个儿子了,真好,以后我们娘儿四个都能打马吊了。” “不带朕吗?” 李昭含泪笑着问。 “不带。” 第188节 我撇撇嘴,你伤我心了。 忽然,我想起当时睦儿满月时同月瑟、子风他们打牌,李昭不会打还在背后瞎指教,真是讨厌。 “你呀,就在一旁给我端茶递水,昭,我饿了,想吃饭。” “饭?” 李昭愣住,立马转身从炕桌上端来一盘子细点,他将一块糕饼掰碎,喂到我嘴里,柔声笑道:“能吃就好,吃下去就能恢复元气。这是重阳节的菊花糕,你瞧,里头还能看见一丝丝花瓣呢……” 他的喋喋不休在我耳边盘旋,菊花糕入口,我却尝不出什么味道。 大概在昏迷的时候,被人灌了太多的药,嘴里苦得很,我扭头看向四姐怀里的睦儿,其实我最不放心的,还是我的小木头啊。 “睦儿……” 我用力唤他,谁知已经哑了声。 可就在此时,我儿子忽然醒了,他用手背揉了揉双眼,困得朝我这边看来。 这小子手腕子上还戴着我和他爹爹的定情信物,那对镌刻了“金昭玉粹”和“平安如意”的金镯子。 我困了,也累了,想睡一个很久很久的觉。 我听见周围哭喊声一片,有叫妍儿的、也有叫娘娘的……真的好烦。 于是我“醒了”,并且坐了起来,我忽然感觉自己身上的劲儿一点点回来了,重重地咳了声,惊喜地发现自己中气十足,于是扭头烦躁地朝李昭和嬷嬷们喝道:“我不过是生孩子累了,想安安静静地睡会儿,能不能让我歇会子!” 可我愕然发现,秦嬷嬷和乳母两个跪着抱住旸儿、朏儿,哭得厉害,她们仿佛根本听不见我说话。 怎么回事? 我再扭头朝另一边望去,李昭此时完全像个木头人,痴呆没表情,额上和太阳穴附近的青筋暴现,嘴半张着,手上用力,将那块菊花糕攥成了碎块,忽而暴喝了声:“太医,都死哪儿去了!” 他为什么这般生气。 忽然,我发现案桌上的那盏蜡烛噗地一下灭了。 我登时怔住,木然地扭头朝下瞧去,却看到炕上此时躺着个脸色灰白的女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我下意识摸自己的脸,将手摊开,发现双手像纱般透,怎么回事,我……死了?魂从身子里出来了? “李昭,李昭。” 我扑向李昭,谁承想从他身上穿透,摔到了炕的另一头。 我忙坐起来往前看,眼前之景让我震惊,四姐紧紧地抱住睦儿,哭得几欲跌倒,从外间进来五六个身穿官服的太医,皆瑟瑟缩缩地跪在地上,头根本不敢抬,杜老的长子杜仲和胡太医两个畏惧地走上前来,给我的肉身诊脉,翻起眼皮看,最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陛下节哀哪,娘娘已经油尽灯枯了,臣、臣方才就给您说过,请您保重龙体,务必要节哀哪。” “放屁!” 李昭将手中的菊花糕残渣恨得抛掷在杜太医脸上,咒骂:“她方才还同朕有说有笑,还要吃的。你们起来继续治,她只是睡着了,没错,就是睡着了,你们要是治不好,朕必定将尔等族诛!” 我从未见过这样失态的李昭,他又哭又笑,一会儿冷静一会儿暴怒。 忽然,他一把抓起我肉身的手,使劲儿搓手和胳膊,一只搓完换另一只,双眼含着股近似疯癫之色,喃喃地对他面前的我笑:“搓热了,妍妍就能醒了,对不对?”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我说话他也听不见。 我接受不了自己死了,起身木然地往后退,就在此时,睦儿这傻小子忽然扭头看向我,小胖手指过来,委屈地扁着嘴:“爹爹,娘亲要走了。” 小孩子的眼睛干净,儿子能看见我? 我楞住,往前看去。 李昭如同被人重击了一拳般,他疯了似的站起,朝睦儿指的地方冲来,似乎想要抓住我,谁知没踩稳,这么大个子的人,竟直挺挺从炕上摔下去,而地上正巧摆着只烧过止血药草的铜盆,他头恰巧磕在盆上,生生给摔晕过去。 第144章 失态 双更合一 瞧见李昭摔晕了, 我几乎是下意识扑到地上,想要把他捞起,哪知捞了个空。他的头磕在了铜盆沿儿上, 盆中的药灰粘了一脸, 鼻子受了伤,血正往外流, 把口唇上的灰都濡湿成黑红的泥,显得特别狼狈。 也就在瞬间, 太医们就冲了上来, 将他身子掰正。 两个太医把他搀起, 另一个老太医用帕子按住他鼻子, 抬到外间医治去了。 我焦急地站起,想随着出去瞧瞧, 可刚走了两步猛地顿足,而今怕是我才是更可怜的那个吧。 我忙拧身冲到炕边,垂眸看自己的肉身, 一动不动,面如死灰, 真的死了么? 忽然, 我瞧见太医院院判杜仲伸出两指, 我鼻下探了探, 再三诊了脉, 这个矮矮胖胖的男人一脸的愁容, 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 他身侧的胡太医亦上手给我的肉身诊了脉, 凑到杜仲跟前,压低了声音:“两个时辰前娘娘落大红,已然剩最后一口气了, 咱们太医院拼尽全力,才让娘娘苏醒片刻,这陛下是知道的,他在娘娘跟前守了许久,下官以为这么久也该想开了啊。” “噤声!” 杜仲眼珠左右滚动看了圈,用袖子擦额上的冷汗,低声叱道:“不想要命了?你没瞧见陛下方才那样子,怕是娘娘不醒,他、他真会族诛了咱们。” “可咱们还有什么法子。” 胡太医急得摊手:“若是令尊杜老在,他老人家精通千金小儿科,能从阎王殿里把病人抢出来,故又有鬼仙之雅称,若是老爷子醒着,娘娘兴许还有救,可偏偏……哎!” 杜仲皱眉细思了片刻,似下定了决心,左拳重重地在右掌心砸了下:“去准备麻沸散,少不得要给老爷子开膛剖腹。” 胡太医见杜仲有了主意,长出了口气,忙用袖子擦去脸和头上的冷汗,竖起大拇指:“到底是院判大人,就是有手段。那娘娘这边呢?您有何高招?” 杜仲从怀里掏出火折子,行到炕桌跟前,将灭了的蜡烛点着,沉声道:“娘娘其实就剩半口气了,哎,继续用药吊着吧。” …… 我木然地站在炕边,盯着我的肉身看,脑中一片空白。 就剩半口气了,此时我已离魂,那和死差不多了。 嬷嬷们抱着旸旸和朏朏出去喂奶了,四姐没舍得离开,让乳娘将睦儿抱走,她在温热的艾叶水里拧了个手巾,盘腿坐在我的肉身跟前,帮我擦脸和身子,四姐都哭成了泪人,几欲晕倒,摸着我的死气沉沉的脸,哽咽不已:“你是我一娘同胞的妹妹啊,才三十二,怎么能……妍儿啊,你不能这么狠心就去了,你放心的下三个孩子?放心的你一手养大的丫头盈袖?” 我放心不下啊。 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爬到炕上,平躺到我的肉身上,希望能魂灵合一后苏醒,可无济于事。 我坐起来抱着膝痛哭,开平二年重阳节,高妍华难产濒死,丢下一堆牵挂走了,我的儿子们都那么小,他们终于也都变成了没娘的孩子。 旸旸和朏朏连我的面都没见过,一口奶都没吃过,睦儿最依恋我,他以后去哪儿找娘?日后李昭兴许会将他们养在旁的高位分嫔妃身边,可亲娘只有一个,我缺失了他们的童年、少年还有成亲生子,他们三个必定会抱憾终身,而我何尝不是?我焉能放得下心? 想到此,我跑下炕,朝墙冲去。 穿墙而过后,我站在上房外,此时天黑得紧,凉薄秋雨淅淅沥沥地砸向人间,院子里跪了许多宫人、太监,众人低下头小声哭,其中有个面容清秀的宫女抽泣着问旁边的小太监: “我方才听见几声怪异的哭,好吓人啊,都说鬼哭是直的,娘娘薨了后,咱们是不是都得陪葬?” 她话还未说完,廊子口站着的秦嬷嬷就怒气冲冲地上前,扬手打了那宫女一耳光,眼里闪着泪花,压着声啐:“竟敢诅咒娘娘,来人哪,把这贱婢的嘴捂住拉下去,打三十板子,再把她这张臭嘴好好拿针扎几遍!” …… 我摇摇头,何必如此呢,她说得也是实话。 我抹去脸上的泪,朝睦儿住的偏房走去。 儿子的屋里的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摆了许多他爱玩的东西,此时,他孤零零地坐在绣床上,而乳娘则搂住他不断地掉泪。睦儿怀里抱着他心爱的小木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巴着,指着嘴对乳娘说:“小木头饿啦。” 乳娘解开衣裳,把睦儿抱怀里,给孩子哺乳,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在睦儿身上,轻拍着孩子的背,连连叹气。 “睦儿。” 我轻轻地唤儿子,可这回,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了,正专注地吃。 “娘舍不得你啊。” 我哭得泣不成声,小木头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美的梦,有了他,我那颗冰冷狠毒的心渐渐柔软起来,生命仿佛重新有了意义,多贴心的孩子啊,看见我受了欺负,屡屡维护我,从小猫般大小,一直长到这么大,慢慢地长了牙、会说话。 我温柔地抚摸他的小脸,他仿佛感应到般,胖乎乎的小手按在自己脸上,忽然停住吃奶,扭头,叫了声娘。 我再也绷不住,痛哭着拧身逃了,穿墙而过,到了另一间屋子。 屋里灯火通明,有五六个乳娘和嬷嬷,炕上平放着两个小婴儿。 我疾步走上前去,站在炕边看两个孩子,他们俩不足月,看起来特别小,脸还没我巴掌大,忽然,两个孩子齐哭,我想安抚他们,奈何只要一靠近,他们哭得就越厉害。 是因为我身上阴气重么? 想到此,我连连后退,不敢再靠近,只能远远地看他们被乳娘和嬷嬷们安抚,渐渐地平静下来。 …… 我一直往后退,再次穿墙而过,这回,我到了一间精致干净的屋子。 朝前看去,绣床上坐着一对男女,是胡马和云雀。 胡马满面愁云,他搂住云雀连声安慰,而云雀这会儿痴呆得像只木鸡,脖子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她怔怔地盯着地上一条麻绳,忽然重重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哭得凄惨: “都是我害了娘娘啊,都是我!你让我死去,为什么要救下我,娘娘这三年待我如亲妹妹般,给我买了宅子,给我教做生意,我却……!我要去地下服侍她,她孤苦了一辈子,不能一个人走!” “你清醒点。” 胡马喝了声,随后叹了口气,将云雀紧紧搂住,劝道:“我知道你是悔恨没照顾好娘娘,可娘娘这不是还吊着口气么,万一她醒了,听见你上吊死了,又受刺激怎么好?院判大人已经想法子施救杜老了,这时候你就别添乱,娘娘日后还要你伺候呢。”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几下叩门声,紧接着,蔡居公公温和的声音响起:“干爷,陛下醒了,让您进去伺候呢。奴瞧着陛下许久水米未进,方才去小厨房准备了些鲍鱼粥,劳烦您待会儿给陛下端上去。” “知道了。” 胡马应了声,松开云雀起身,他迅速整了下衣裳,担忧地看了眼趴在床上哭泣的云雀,大步走了出去。 我飘到绣床那边,手指轻轻地触着云雀脖子上那道勒出血的伤痕,哽咽道:“好好活着啊,傻丫头,别再做这样的事了,不然姐不会原谅你,知道么?” 我叹了口气,手捂着发疼的心口,朝外疾步走去,穿过凄凉的秋雨,我再次回到上房的内间。 此时,内间已经拾掇了番,多添了十几盏灯。 李昭抱着睦儿盘腿坐在内间的炕上,他旁边就是我死气沉沉的肉身,这男人额头红肿了一块,他并未换衣,还穿着那身玄色龙袍,歪着头,一眼不错地看着我,忽然问:“妍妍,你不会丢下我的,对吧。” 他凄然一笑,两行浊泪潸然而下:“从前我嘲笑朱九龄,嫌弃他私德败坏,是个烂透了的人。可如今,我却对他那离经叛道有些感同身受,他的小姑娘离他而去,他性情大变,变得滥情薄性,那以后我会不会也变成他这样?你是不是真这么恨我,狠心把我孤零零抛下?你知道么,方才我忽然感觉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说到这儿,他将睦儿抱起,轻推了下睦儿的小屁股,柔声道:“去,把你娘叫醒。” 睦儿闻言,跌跌撞撞地走到我肉身的头跟前,一屁股坐下,小手推我的胳膊,甜甜地笑:“娘亲,快起来。” 见“我”没什么反应,睦儿茫然地扭头看向他爹爹,这小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两只小胖手挡在面前,忽然松开:“喵呜~喵呜~” 我破涕一笑,这小子还当我不高兴,在跟我玩躲猫猫逗我呢。 见娘亲依旧沉睡着,小木头索性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他侧身躺在“我”跟前,小手搂住我,乖巧地眨着眼:“娘亲困啦,小木头和娘亲一起睡觉觉。” 看到儿子这般懂事,我再次泪流满面,抬眼瞧去,李昭双手捂住脸,身子剧烈颤动,出声痛哭。 第189节 我坐到炕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哭什么,我最烦男人哭了。” 正在此时,我瞧见胡马掀帘子进来了,他端着漆盘,小跑到炕这边,把漆盘等物放在炕桌上,打开炖盅,往瓷碗里倒了些热气腾腾的鲍鱼粥,用小勺快速搅动,半条腿跪行上去,给李昭递去,柔声安慰:“陛下要保重身子哪,娘娘如今全靠您在背后撑着呢,您可不能倒下,好歹吃两口吧。” 李昭用手背抹了把脸,看了眼“我”,从胡马手中接过粥,刚吃了口,俊脸忽然变得极难看,居然全给吐了,他无力地趴在炕上,苦笑:“朕如今总算知道什么叫难以下咽了。” 李昭推开过来搀扶他的胡马,复又盘腿坐到“我”跟前,他将粥碗放在炕桌上,从玉盘中拈了块菊花糕,掰了指甲盖那么大点,凑到“我”身前,将糕点往“我”嘴里擩,柔声哄:“那会儿你说饿了,可却没有吃,现在能不能卖风和先生一个面子,张嘴吃一口?” 他话音刚落,内间门口忽然传来蔡居恭顺的声音:“启禀陛下,袁首辅、梅尚书还有羽林卫总指挥使沈无汪大人已经来了。” “让他们进来吧。” 李昭疲累地长出了口气,他将糕饼放回玉盘中,扶着胡马的胳膊下炕,谁知没站稳,脚底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他闭眼深呼吸了口气,定了定神,让胡马帮他整理了下仪容,他大手摸了摸睦儿的小脑袋,低声嘱咐:“娘亲累了,小木头要乖乖的,别闹腾,知道么?” “好。” 睦儿说罢这话,立马紧闭起眼,佯装睡着。 李昭笑了笑,大步往外间走。 我紧随在他身后,亦出去,这会儿外间侍立了四位太医,临时支起张红木长桌,桌上满满当当摆了几十封待批的章奏,在门外站了三个器宇轩昂的男人,正是袁文清、梅濂还有沈无汪。 李昭淡淡地扫了眼这三人,抓住胡马的胳膊,坐到长桌后的椅子上。 他已然恢复往日那个冷静自持的文宣帝,看不出多悲痛,只是眼睛的红肿到底出卖了他。 李昭手揉着发痛的太阳穴,皱眉道:“三位爱卿进来罢。” 我飘到李昭跟前,朝前瞧去。 这三位朝中重臣依次进来,他们头上身上都被秋雨淋湿了,进来后恭敬地给李昭行礼。 沈无汪面无表情,袁文清眉头深锁,眼里含着股担忧,梅濂脸色稍有些发白,眼珠偷摸朝内间斜去,只匆匆看了一眼,头就低垂下去,没敢再看。 “赐座吧。” 李昭挥了挥手,歪在椅子里,他怔怔地转动着大拇指上戴的翠玉扳指,沉声道:“深夜将三位爱卿宣来的原因,想来传旨太监已经给你们说过了。元妃早产,身子不太舒服,朕这些日子得留在此处。” 说罢这话,李昭斜眼望向袁文清:“国事就有劳首辅调度了。” 袁文清行了个拱手礼,忙称是。 李昭拳头攥起,又看向沈无汪,冷声道:“元妃骤然早产,朕疑心和张达齐脱不了干系,你去趟象州,查一查此事。” 沈无汪亦沉声领旨。 吩咐完这两宗事后,李昭两指揉着眼角,疲累地挥手:“行了,二位爱卿先回去罢,仁美留下。” 我朝前望去。 梅濂低头端坐在椅子上,而袁文清和沈无汪则起身行了个礼,往出退。 哪知就在此时,刚退了几步的袁文清忽然停下脚步,噗通一声跪下,抬头望向李昭,哽咽着劝:“如今秋日苦寒,陛下还当好生保重身子哪,请你务必要节哀。” “放肆!” 李昭勃然大怒,重重拍了下长桌,竟将案桌上的茶盏给震倒,水流了一桌子,他的脸在瞬间涨红,噌地一声站起,两指指向袁文清,厉声喝道:“什么节哀,元妃好端端地躺在里头,朕节什么哀!” 说到这儿,李昭随手抓起茶盏,朝袁文清的头掷去,袁文清竟未躲,额头硬生生挨了这下。 饶是如此李昭还不解恨,随手抽了份章奏,从长桌后转出去,疾步冲到袁文清面前,扬手啪地一声打向袁文清的头,他双眼通红,勃然怒斥:“朝中臣子都言你铁心铁面不讲人情,元妃好歹与你是旧相识,帮你袁家抚养大了姑娘,你不念她的恩情,反倒诅咒她,好冷的心肠!朕信任你,将璋儿交给你教养,你瞧瞧朕的长子如今是何样子,如街上泼妇般尖酸刻薄,这就是是你教的好徒弟,如今你还敢顶嘴!” 瞧见此,我无奈地摇头。 其实袁文清哪里诅咒我了,实在是李昭这狗东西因我的昏迷不醒,他心里本就悲痛烦躁,又因李璋言行窝着火,而今竟这般失了往日的沉稳分寸,毫无道理地将气撒在内阁首辅身上。 我忙往前看去。 袁文清这时跪直了身子,那张方正的脸窘得通红,目中似含泪,明显憋着千言万语,但到底什么话都没说。 还是胡马上来打圆场,他将袁文清搀扶起,不着声色地往出推男人,忙道:“首辅大人身上似有酒味,舌头都打结了呢,快去喝几碗醒酒汤,为陛下好好办差事。” 三推两搡间,胡马就将袁文清给送出去了,紧接着,胡马又将屋里的太医们赶出去,并关上外间的门,他躬身冲李昭行了个礼,扭头朝内间望了眼,低声道:“小木头还在里头呢,恐他饶了娘娘的好眠,奴进去照看着他。” 说罢这话,胡马就恭顺地退到内间。 此时屋里,只剩下李昭和梅濂二人。 李昭如同一只被秋霜打了的茄子,瞬间萎靡了下去,他没站稳,直挺挺地往后倒。梅濂瞬间弹起,冲过去扶住李昭,满脸皆是担忧:“陛下、陛下您没事吧,臣这就宣太医给您瞧瞧。” “无碍。” 李昭拍了拍梅濂的手背,长叹了口气,皱眉道:“仁美啊,朕长话短说,三个月前冷宫贱妇曾诅咒过妍儿,说她只有三个月寿命,想必你也听说了,前几日云雀去请杜老给妍妍诊平安脉,哪料路上忽遭疯马袭击,杜老当即就摔出轿子,被那疯马踩踏成重伤,到现在都昏迷着。朕实在觉得这些事太过蹊跷,大福子去洛阳办差去了,抚鸾司又不可尽信,而今朕身边只剩你一个可信之人,你给朕去细查查冷宫和郑贵妃,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胆大包天要陷害妍妍!” “臣遵旨。” 梅濂连连点头,强笑道:“请陛下放心,臣必定将此事彻查清楚……” “你为什么要笑?” 李昭打断梅濂的话,一把推开他最得力的酷吏利刃。 忽然,他仿佛悲从中来,眸中含着泪,连连摇头,上下打量梅濂,斥骂:“她好歹跟了你十四年,辛辛苦苦为你操持家业,虽算不上顶顶的贤良淑德,可也好歹与你举案齐眉了吧,给你纳妾,为你侍奉老娘,你怎么连一点恻隐心都没有,她都这样了,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梅濂瞬间方寸大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以头砸地,泪如雨下:“求陛下恕罪,臣有罪、臣有罪,臣愧对娘娘啊。” “行了行了。” 李昭手扶额,厌烦地挥手:“别饶了她清静,滚!” …… 瞧见这一切,我隔空扶住李昭,剜了眼退出去的梅濂,撇了撇嘴:“他满心满眼只有权势利禄,心里早都没我了。” 我环住李昭的腰,随他往里间走。 往前看去,胡马怀里横抱着睡着的睦儿,他看见李昭进来了,忙迎了上去。 李昭没理会他,气恨地抓起瓷瓶,高举过头顶要砸,忽然望向炕上躺着的“我”,他没敢砸,轻轻地将瓷瓶放回到桌上,冲到炕边,俯身痴痴地看昏迷的那个我,心疼道:“你怎么会嫁这种禽兽不如的畜生,妍妍啊,这些年你为什么不早早来找我。” 他大拇指刮着“我”毫无血色的唇,凄苦道:“你最爱美了,每日家都要妆扮,快醒来好不好,你现在好丑啊。” 我站在他跟前,用袖子抽打了下他,骂:“我都这样了,你还刻薄。” “朕给妍妍妆扮,好不好?” 李昭疯魔般咧唇一笑,起身朝梳妆台奔去,他翻箱倒柜地找胭脂,找到一盒嫣红的膏子,刚要往回折,猛地顿足。 他低下头,往脚踏的毯子望去,脚重重地踏了几下,皱眉道:“怎么,这儿竟还有个暗格?” 我心里猛地一咯噔,当初我将风和先生给我写的信、作的画全都收在暗格里,还有那两封遗书。 第145章 秋雨潇潇 晚安 当初我写那两封遗书, 正值废后前后,一封是我听了四姐和祁二爷的往事,有感而发写下的, 另一封是目睹勤政殿的波云诡谲, 过度忧虑亲族该何去何从而写。 我这个人呢,做什么事都会在心里掂几个过儿, 写下这样字字是泪的信,其实也是在谋算李昭, 如果来日我有个三长两短, 他看到信, 肯定会厚待我的儿子和亲族。 可现在, 我心里竟不太想让他看见。 他的妍华差不多已经咽气了,他虽说悲痛, 可还算没有方寸大乱,能有条理地安排好朝政、查内宫及派人远去象州调查,而我那两封信, 不是我大言不惭,我真觉得会把他压垮。 我站在梳妆台跟前, 冲他大喊大叫, 让他别动。 此时, 他将那盒胭脂攥在手里, 狐疑地盯着压在圆凳下的毯子瞧, 往后退了几步, 半跪下, 一把将毯子掀开,底下是一整块可以活动的地砖,中间有个小小凹槽, 上了锁。 李昭面上的疑惑越来越浓,让胡马把睡着的睦儿放下,端盏烛台来。 虽已为“鬼魂”,可我仍感觉心砰砰直跳,紧张得双手来回搓。 李昭这会儿将烛台放置在暗格旁,双腿全全跪在地上,手指拨弄着金锁,皱眉嘱咐胡马:“去到处找找,亦或是问一下云雀,看妍妍将钥匙收在哪儿了。” 刚说罢这话,他猛地抬头,朝炕上死气沉沉的我望去,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毯子重新平铺到暗格上,抓住胡马的胳膊起身: “罢了罢了,她既然私下弄出这样一个暗格,想来里面藏的东西不愿让旁人发现,那朕也不看了。” 听见这话,我登时松了口气。 这时,李昭佝偻着身子,抓住胡马的胳膊,一步步朝炕那边走去。 我紧随在他身后,对他说:“快歇会儿,国事家事重重累叠,快把你的身子熬坏了,早早歇息,咱们就静等着杜仲院判的妙手回春,看他能不能将老爷子救回来。” 此刻,李昭艰难地踩着脚凳坐到炕边,他扭头,看向只剩半口气的那个“我”,爱怜地抚着我的黑发和灰白的脸,随之,他又望向睡着的睦儿,将睦儿口中含着的大拇指拉出来,把胳膊放到被子里,隔着锦被,轻轻地拍着儿子。 我突感一阵心酸,坐在他身边,含泪劝:“若实在睡不着,就去隔壁屋子瞧瞧旸旸和朏朏。” 我刚说完这番话,就瞧见胡马跪在地上,他帮李昭将靴子脱掉,将李昭的脚放在腿上,轻揉慢捻,仰头轻声问:“陛下要不要看一眼六郎七郎?” “朕不想见。” 李昭双手捂住脸。 听见他这样说,我气得隔空推了把他的肩,嗔道:“他们兄弟自出生后,你连抱都没抱一下,如今单单把小木头带在跟前。当初我存了私心,想给睦儿生个弟妹,以便以后能帮扶照顾他,可你是君父,不许这么偏心,更不能觉得我是因为生那两个而丧命,就不待见他们,知道么? ” 这时,李昭挥挥手,让胡马不用按脚了。 他上炕,拿起炕桌上那只还温热的白瓷炖盅,仰头强喝了数口,随后,揉着心口,对胡马皱眉道:“去将章奏抱过来,朕要批阅。” “瞧见您能吃下东西,老奴心里真是高兴,您为了娘娘也得撑下去啊。” 胡马收拾着炖盅等物,苦口婆心地劝:“夜深了,您还是早些歇息,娘娘这儿有老奴守着,保管一只苍蝇都不会靠近……” “让你拿,你现在就去拿,唠唠叨叨个没完,嘴忒碎了!” 李昭压着声叱。 “是,奴这就去。” 胡马担忧地望了眼李昭,端着漆盘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胡马抱了摞贴了小票的章奏和几本春秋三传进来了,将这些东西全都放在炕桌上后,他拧身又小跑出去,这回用大漆盘端了笔墨和一些细点吃食。 全都摆置好后,胡马爬上炕,将炕椅放到桌旁,搀扶着李昭坐下,又在箱笼里拿了条披风,披在李昭身上。 随后,胡马跪在李昭背后,轻轻地帮他主子揉肩。 我飘到了炕上,盘腿坐到李昭身边,两条胳膊肘支在炕桌上,歪头看他批阅章奏。 他翻开章奏,迅速扫了眼,又仔细审阅内阁批注过的墨书小票,笔蘸了些朱砂,在小票上书写自己的意见。 我抬手,轻轻地抚着他乌黑的鬓发。 第190节 我很喜欢他处理国事的样子,专注又冷静,别提多吸引人了。 忽然,他脸上的愁闷加深,将批了一半的章奏扔下,拿起本《左传》,身子往烛台跟前凑了些,皱眉读书。 我一眼不错地看着他,莞尔浅笑。 他国事虽繁杂,可却有个手不释卷的好习惯,每日睡前都要翻书,五经诸子皆读,甚至民间时兴的话本小说也看,平日若是无事,他还喜欢将翰林院的大学士宣到跟前,听他们谈诗论经。 蓦地,我瞧见他烦躁地迅速翻书,不经意间撕扯掉一页,最后,他将书也扔了,两指揉着鼻梁,长吁短叹。 外头秋雨噼里啪啦地打在青石地上,确实惹人心烦。 我摩挲着他的胳膊,劝他:“别看了,越看越焦躁,你就算熬个通宵,我也醒不来啊。算我求你了,快去睡会儿吧。” 忽然,他扭头,望向东北角的梳妆台,眉宇深锁,抬手阻止胡马给他按肩,沉声道:“去将那把锁砸开,朕还是好奇妍妍心里到底藏了什么。” 我登时怔住,左右开弓扇了他两耳光,骂他:“你他娘的让羽林卫暗中监视群臣罢了,而今还想看老娘的秘密,要不要脸啊。” 在我骂这多疑的狗东西当口,胡马找来根极细的铁针,趴在地上撬锁,没几下就把金锁给撬开了。 胡马手攥住金锁,立在一旁,望向李昭,苦笑道:“求陛下恕罪,老奴不敢窥探娘娘私隐,实、实不敢打开暗格。” “嗯。” 李昭挥了挥手,让胡马站开些。 他披着厚披风下炕,端着烛台,大步走向梳妆台那边。 我紧随在他身后,跟着他过去。 他将烛台放在梳妆台上,蹲到暗格边,犹豫了良久,再三朝炕上我的肉身看去,最后深呼了口气,一把将暗格打开。 在打开的那瞬间,我看见李昭明显吃了一惊,盘腿席地而坐,痴愣愣地盯着里面,他身子前倾,先将最上面的一个檀木匣子拿出来,放在腿边,随后,又把最底下的一个大锦盒抱出来,平放在腿面上。 他迟疑了片刻,把锦盒打开。 里面是三件衣裳,一条黑缎面绣红牡丹的旗袍,一条白婚纱,还有一套黑西装,这是当时我帮他数次奔走挽月观,月瑟公主所赠的,每件衣裳后面都有一段或笑或泪的故事,我记得,他也记得。 果然,他指尖摩挲着衣裳,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 紧接着,他忍住悲痛,将锦盒里的两幅卷轴拿出来,展开。 那是两幅画,一幅是当初他抱走睦儿,我同他闹别扭,他为了挽回我,臭不要脸地穿上西装,站在被月色包裹的巷子口等我,后来他记着我那句这辈子从未穿过嫁衣的闲话,将我俩穿婚纱西装的样子画下,送给了我。 而另一幅,是朱九龄为我画的小像,因为朱九龄,我们俩最终和好,那个夜晚,我们三人喝酒谈天,乐哉悠哉,最后他帮朱九龄剃度,我俩一起将老朱送出门。 “傻子啊。” 李昭手抹去脸上的泪,朝炕上的那个我看去,笑骂:“几件破衣裳烂画罢了,至于藏这么隐秘吗,你呀,真真小家子气。” 我用食指戳了下他的脑袋,哽咽着骂:“你是富有四海的皇帝,我是个两手空空的贫妇,当然小家子气了。” 这时,李昭低头不语,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将装了衣裳和画的锦盒放在一旁,拿起腿边的那只小小的檀木匣子,薄唇轻抿住,打开,这里面是很多纸条和书信。 他再次呆住,手微微颤抖,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已经有些泛黄了的桃花笺,打开。 这是当初我们俩假扮花娘和恩客,他早上走后,在我枕边留了锭金子和一张纸条,后来我找了张质地坚硬的桃花笺,将纸条粘了上去。 此时,他双眼微眯,轻声念上面的字,而我坐在他身侧,头枕在他肩头,与他一起念: “小生先行一步,嫖资献上,花娘拿着去给肚里的小鬼买点心吃罢。” 念完后,李昭凄然一笑,眨眼间,两行浊泪潸然而下,喃喃自语:“腹中小鬼而今已一岁半,花娘你呢,你真要撒手而去?” 我也落泪了:“我也不想啊。” 他黯然悲痛了会儿,不想也不敢再接着拆信,刚准备合上檀木匣子,也不知怎么地,长出了口气,复又打开,取出第二封信。 这次,他把信交给了身侧举着烛台的胡马,低声哽咽道:“你来。” “哎。” 胡马将烛台放在地上,搓了下手,将我的第二封信拆开,凑到李昭跟前,道:“呦,这封信是当初娘娘去开酒楼,您以长安公子的名义给娘娘送了满满当当两桌子早饭,顺便还送了这封赌气信。” “是吗?” 李昭噗嗤一笑,手指将泪揩去,闷头去匣子里又找出封信,塞到胡马手中,强笑道:“当时朕瞧见她屡次进出教坊司,又同朱九龄走得太近,朕生气极了,可那时我们俩说好彼此丢开手,谁都不干涉谁,朕不好意思上门寻衅,躺床上后跟百爪挠心似的,压根睡不着,后面干脆喝起闷酒,哪知喝多了,给她写了封调戏奚落的信,你看看,是不是呢?” “哎呦,正是呢!” 胡马匆匆扫了眼,把信递给李昭,笑道:“原来娘娘如此深爱着陛下,将您的笔墨全都存留下。” “别夸她了,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否则早都醒了……” 李昭再次抹去泪,他坐直了身子,佯装无所谓,接着打开一封信,眯着眼瞧,对胡马笑道:“朕说她斤斤计较,你还不信,瞧,她把朕当时写的一首打油诗都抄录下了,可是要嘲笑朕一辈子。” 李昭顿了顿,念道:“一二三四五六杯,头重、脚轻……哎,当时谢子风和月瑟的亲事定下,朕太高兴了,喝多了,在她跟前洋洋得意地念诗,朕都忘了,没成想她却一直记得……” 李昭苦笑了声,头杵下,身子忽然剧烈颤动,竟哭出了声。 胡马环住他,摩挲着他的背,安慰他。 而我亦低头无语凝噎,我一直以为自己凉薄,算计多过真心,可没想到,不知不觉中,我居然如此在意他。 良久,李昭才将情绪缓过来。 他拿起最后两封信,慢慢地打开。 这两封,正是我怀小六小七时写的,写了我最真实的想法、感情还有恐惧。 当时我特别不安,当成遗书来写,没想到一语成谶,竟成真了。 我抬头,朝李昭看去。 意料之中,意料之外,他呼吸忽然开始变得急促起来,脸颊亦绯红一片,不可置信地将最后的两封信扣在腿面上,唇半张着缓了许久,最后又拿起往下看。 他先是摇头嗤笑,指头连连点着信,似乎在痛苦,又似在咒骂,随后又将信按在自己心口,闭眼,头高高仰起,疯了般狂笑,笑后又阴沉着脸,一声不吭。 最后,他慢慢地平静下来,怔怔地盯着信上几个被泪弄花了的字,扭头看向炕上躺着的那个我,眸中之色复杂而痛苦:“妍华啊,到底是朕负了你。” 说罢这话,他踉跄着起身,推开要来搀扶他的胡马,失魂落魄的朝外走去。 他要去哪儿? 我忙随他出去,想要拉他,奈何人鬼殊途,手从他身上穿过,根本碰不到他分毫。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开始大步走,后面跑,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说地冲到院中。 此时院子里空无一人,而秋雨也更大了些。 他就这么颓靡地站在院中,仰头,让冰冷的雨水落在自己头上、脸上还有身上。 廊子里侍立着的太监、嬷嬷和太医们瞧见他这般,忙不迭地跑出来,跪在雨中哀声求陛下要爱惜龙体。 “滚!” 李昭手指向一旁,厉声喝道:“全都滚!” 他站在雨中,隔着冷雨望向灯火通明的上房,不说话不哭不笑。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啊。” 胡马跪在李昭腿边,摇着李昭的下裳,哭着哀求:“秋雨都长刀子,您这几日本就感染了风寒,身子哪能吃得住这么冷的雨,老奴求求您了,别折磨自己。娘娘从未怨过您,孕中之人本就多心多思。” “是么。” 李昭扯走胡马手中的衣裳,凄然苦笑:“若是朕能体谅体贴她一两分,再多照顾她一两分,兴许就……” 李昭没再往下说,他就这么呆呆地淋着雨,谁拉谁劝都不顶用。 我缓缓地从台阶走下去,走到他面前站定,隔着阴阳和潇潇夜雨,看他。 从前的我一直觉得这辈子两手空空,不曾拥有什么,我也想像袖儿那样,得到一份干净纯粹的爱,想要得到一个男人全部的心。 如今,我是不是得到了? 可这时的我却觉得,这是种负担,如同石头一样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想到此,我隔空环抱住他,苦笑:“你说,我到底该不该恨你怨你呢?你呀,让我走都走得不安心。” 忽然,我瞧见李昭脚底一踉跄,直挺挺地朝后栽去。 我下意识要拽他,却抓了个空,得亏有胡马将他接住。 “快快快,陛下晕倒了!” 胡马焦急地招手,将所有人都唤来,七手八脚地将李昭抬进屋里。 …… 我“离世”的第一夜,就在这般凄风苦雨中渡过了。 后来李昭发了高热,昏迷过去,嘴里一直说着胡话,把太医们急得不行。 李昭龙体有恙,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最后胡马冒死差人通知了内阁和郑贵妃,让他们尽快派人来府里。 这一晚,我要么去看三个儿子,要么守在李昭跟前。 守到后面,我也是困得不行了,坐在绣床边连连打瞌睡。 在黎明来临之际,我忽然察觉到绣床微动,而昏迷的李昭也发出窸窸窣窣的起床声。 我心里一喜,醒来就好,赶忙扭头看去,可很快就愣住,他、他怎么这样了。 不多时,屋里守着的胡马、蔡居和太医等人听见了动静,也都围了过来,他们亦同我一样,皆怔住。 “她醒了没?杜老呢?醒了没?” 李昭手捂住口,咳嗽了数声,虚弱地问,见众人脸色有异,他皱起眉:“都怎么了。” 怎么了? 我登时泪如雨下,凑上前,手附上他清隽的侧脸,目光落在他的头发上。 李昭啊,怎么才一夜的功夫,你的两鬓就花白了。 第146章 试探 如题 “到底怎么了。” 李昭扫了眼围上来的众人, 腰疲累地佝偻着,一手按住额头,另一手的食指在被子上轻轻地点着。 第191节 “陛下, 您、您、” 胡马掉泪了, 转身跑去案桌那边,拿来面铜镜。 他躬身立在床榻边, 一开始将铜镜按在胸口,难过又犹豫, 不肯也不敢给李昭看, 后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跪行到李昭跟前, 手颤巍巍地将镜子高捧过头顶。 看见胡马跪下了,屋里的嬷嬷、宫女、太监还有太医们也都跪下了, 一个个神情哀伤。 李昭厌烦地看了眼这些下人,一把拿走胡马手中的铜镜。 让我意外的是,他并没有震惊, 也没有错愕,更没有发火, 他很平静, 甚至还笑了笑。 他随手将镜子扔到一旁, 拍了拍肩膀。 胡马会意, 立马起身上前来, 一条腿跪在榻上, 用手肘给李昭揉背, 含泪哽咽:“您才三十出头的人,怎么就……” 李昭闭起眼,紧皱的眉头松开, 淡淡一笑:“你也忒腻歪了,谁人不老?谁人不长白发?犹记得前年三王之乱时,朕急得两鬓冒出来几根白发,她看着心疼,朕就让她拔了,而今白了这么多,她能拔完么?” 说到这儿,李昭面上又一阵黯然。 我坐到床榻边,隔着阴阳望他,他面容依旧年轻清隽,只是鬓边的那两抹白,显得那样刺眼。 “值得么李昭?” 我含泪问他。 他听不见也看不见,怔了片刻,头略微朝后扭,皱眉问胡马:“你到朕这边伺候,她那边有谁?她今儿怎样了?” “陛下放心,娘娘的四姐和秦嬷嬷轮番照看着,旁人不会近娘娘半步。” 胡马双手合十,快速敲着李昭的肩颈,接着道:“娘娘还是老样子,倒是陛下昨晚把老奴吓死了,您后半夜发了高热,说了好一会子胡话。” 说到这儿,胡马忽然跪到床榻边上,头杵下,啪地打了自己一耳光,哭丧着脸:“老奴有罪,昨晚瞧见您这样,急得没了主意,忙差人去宫里请贵妃娘娘,又让人知会内阁大臣,这这这……而今三品以上的重臣已然到了这儿,都在外院的花厅里等着,让蔡居递了好几趟请安奏疏。” “朕安,让他们都回去吧。” 李昭挥了挥手,忽而眉一挑,紧着问了句:“贵妃也来了?” “没来。” 胡马见李昭没发火,起身接着给他主子按摩:“贵妃娘娘昨儿误食了夹竹桃糕点,上吐下泻,已经晕了一整夜,她虽挂念着陛下和元妃娘娘,奈何有心而无力,实在是寸步难行。” “呵,她倒是个聪明人。” 李昭冷笑了声,眸中含着抹寒意,不知在盘算什么。 忽然,他冷眼望向躬身立在不远处的太医院院判杜仲,皱眉问:“你家老爷子怎样了?” 杜仲闻言,疾走几步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 他有些胖,肚子仿佛怀了五六个身孕般,不太能弯得下腰,忙道:“回陛下,臣昨夜已经与同僚一起为家父施以剖腹之术……” “什么?” 李昭身子瞬间坐直了,他两指指向自己的肚子,划拉了两下,问:“是这个剖腹?” “回陛下,正是。” 杜仲鼻头已然冒出热汗,腰又弯了几分:“家父的脏器被马踩坏了,须要切去一部分……” “混账!” 李昭愤怒地以拳砸床,喝道:“五脏六腑乃人之根本所在,切去人还能活?这事怎么没人给朕回报?好个杜仲,朕看你当年侍奉先帝有功,仿佛有几分微薄医术在身,便抬举你做太医院院判,没想到你竟胆大包天杀人,不仅忤逆朕,更无人伦孝悌之道,胆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刀杀生父!若是杜老死了,那元妃岂不是毫无生还的机会了?” 李昭越说越急,手捂住口不住地咳嗽,气恨道:“元妃甚是敬重汝父,逢年逢节都要给老爷子送上厚礼,此次更是听说老爷子重伤垂危,这才动了胎气,你这不孝子竟毒杀了生父,存心要害死元妃吗?” 杜仲立马跪下,满脸都是冷汗,他也不敢擦,笨嘴拙舌又不敢在圣怒之下为自己分辨,于是连连磕头,有如捣蒜。 等李昭骂得口干舌燥,直咳嗽时,杜仲咽了口唾沫,见缝插针地温言回话:“启禀、启禀陛下,古医经上确有开膛治病的记载,且父亲年轻时亦曾有过数宗开颅和开胸剖腹的医治先例,只是微臣和众师兄弟技艺不精,不敢轻易尝试。但前年微臣当军医时,不得已为不少军官士兵施以此术,当时……” “说重点!” 李昭厉声打断杜仲的话。 “是。” 杜仲抹了把脸上的冷汗,忙道:“臣昨夜开膛之术颇为成功,家父今早醒了片刻。” “哎呀!” 李昭面上大喜,一把掀开被子,连鞋都来不及穿,疾步冲下去,亲手扶起杜仲,亲昵地摩挲着杜仲的胳膊,笑道:“如此甚好,爱卿不愧是赫赫有名的国手大家,真真胆大心细,妙手回春。” 说到这儿,李昭俯身看着杜仲的脸,疑惑地问:“爱卿何故汗流浃背?是屋里太热了么?” 瞧见此,我忙起身飘过去,嫌弃地用袖子抽打李昭的脸,笑骂:“你竟好意思问,还不是被你给吓的。” 我松了口气。 杜老今早短暂醒了会儿,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老人家性命保住了,而我也有活命的希望? …… * 不知不觉,一整日就过去了。 往往绝望中看到抹希望时的等待,才是最熬人的。 这一日,我或是去厢房探望昏迷的杜老,或是瞧旸旸和朏朏,亦或是停留在李昭身边。 李昭昨夜还能冷静自持,今儿显然开始烦躁易怒起来。 内阁重臣不住地要求见他,他撑着精神宣了几位重臣进到内院来,哪知那些臣子一看见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为了个区区妃妾,弄得两鬓斑白,高热不退,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喋喋不休地跪求陛下保重身子,还用殷纣之妲己、幽王之褒姒,甚至玄宗之杨妃来作比,进言陛下要以江山为重。 好么,这下可算撩动老虎的胡须了。 李昭本就满腹的愁燥,听见这番话,不禁龙颜大怒,茶泼首辅,当众揭兵部尚书的私短,说你这老匹夫养了个清倌人,那女子陪你酗酒暴毙,你尚且抱着她的尸首号啕大哭、如丧考妣,怎么朕的爱妃重病,就不许朕难受会儿了?一群伪君子,灭人欲的假道学。 骂了一会儿,他就让胡马将他的重臣们全都逐走。 秋雨缠绵,天黑的很早。 看罢旸旸和朏朏后,我站在上房门口的台阶边发呆,听凄迷雨声,看重阳节的菊花瓣飘在水洼上。 屋檐下的琉璃宫灯在地上投映出一圈浅浅的昏黄,寒风一吹,左右摆动。冷雨凉透整个秋,也凉透了我的心。 杜老今儿断断续续地醒了三次,晌午后彻底昏迷过去,腹上的伤口出了血,情况不太好。而我的肉身脉搏时有时无,底下淅淅沥沥地出血,又朝鬼门关迈了一大步。 想到这儿,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穿墙而过,进到内间。 内间药味和血腥味甚浓,兽首金炉里的沉水香根本压不住,此时,我的肉身依旧死气沉沉地平躺到炕上,李昭盘腿坐在我跟前,他腿边放了个檀木匣子,匣子边散落了许多信笺。 他换上了那件西装,手里捧着一封信,从头到尾地给我念。 念完后,他从大锦盒里拿出白婚纱,平铺在我身上,莞尔一笑,忽眉头又皱起,一把将婚纱扯走,低声道:“虽说是嫁衣,可朕总觉得白不吉利,你还是别穿了,明儿朕让人给你做件红的。” 我站在炕边,摇头一笑。 这时,睦儿只当我睡着了,高兴得满炕撒欢,跌跌撞撞地跑到李昭跟前,抱住李昭的脖子,奶声奶气的痴缠:“爹爹陪小木头去外面,踩水水玩儿。” 李昭一把将睦儿强搂在怀里,皱眉叱道:“你能不能听话一点,你娘都这样了,你这没良心的小子居然还想着玩儿。” 睦儿被吓到了,小胖手摸着李昭鬓边的白发,委屈道:“爹爹别生气,小木头不玩了,不吵娘睡觉觉了。” 李昭眼圈一红,叹了口气,俯身亲了口睦儿:“是爹爹气急了,你还不到两岁,懂什么。” 话音刚落,胡马忽然撩帘子进来了,他给李昭行了个礼,低声道:“启禀陛下,刑部尚书梅大人来了,老奴让他在外院的花厅里等着。” 说到这儿,胡马疾走几步上前来,弯腰捧起李昭的鞋,柔声道:“老奴伺候您穿衣罢。” “用不着。” 李昭摇摇头,低头看了眼我,咳嗽了几声:“朕身上不痛快,你把仁美叫到这儿来。” “可是娘娘在此处,会不会不太方便……” 胡马有些迟疑。 “去!” 李昭呵斥了声。 听见这话,我不禁愣住。 他这是疯了么,居然让我的前夫过来看我,于情于理都不合啊。 这时,李昭这狗东西俯身,凑到我肉身面前,吻了下我灰白的唇,狞笑了声:“朕也要熬一熬那个没心肝的东西,我真是替你觉得不值,十四年青春年华都喂了狗,不,他连狗都不如,你喂狗吃东西,狗都要冲你摇两下尾巴。你瞧瞧他,昨晚上居然还笑得出来,无耻!简直是豺狼行径!” “你何苦这样呢。” 我依偎在李昭身侧,摇头嗔他:“之前他来长安为官,我心里也是气不过,大着肚子赖在他府上熬他,可如今我对他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我在意的是你。” 没一会儿,我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 帘子被人从外面挑开,进来个穿着官服,高挺俊美的男人,正是我那前夫梅濂。他身上满是深秋的寒气,不知是不是许久未眠,眼底稍稍发乌,雨水从黑发缝儿里流出来,沿着侧脸划落到下巴。 “臣梅濂,叩请圣躬安。” 梅濂压根不敢抬头,抱拳深深行了一礼。 “朕安。” 李昭白了眼梅濂,给我的肉身将被子往上掖了下,叹了口气:“听胡马说,爱卿一日一夜未合一眼,奔走于宫廷和北镇抚司,为朕查案,辛苦爱卿了。” “臣不敢。” 梅濂的身子又弯了几分。 “仁美,给朕倒杯热水来。” 李昭捂住口,猛咳了通。 “是。” 梅濂低着头转身,接过胡马手里的铜壶,往玉碗里倒了杯滚水,双手捧着往炕边行去。 我盘腿坐在李昭身侧,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皮看梅濂。 他的双手显然有些微颤,并不敢乱看,可还是没忍住,眼珠往左滑了些,当看到我的肉身时,他身子猛地一震,滚水登时从玉碗中溅出些许,我明显看到他眼角湿润了,薄唇紧紧抿住,仿佛在将悲痛遏制住。 他没再看我,将玉碗给李昭捧上去,可李昭没接,只是静静地看着梅濂。 这时,我儿子的小身子忽然前倾,想要拿过那只碗,哪料碗太烫,这小子居然将那玉碗给打翻,撅着嘴使劲儿吹手手,仰头委屈地看他父亲。 李昭勾唇一笑,大手将睦儿的小手给包住。 梅濂噗通一声跪下,连声说:“臣有罪,臣有罪。” 第192节 “仁美何罪之有?” 李昭冷笑着问了声。 “臣旧日里苛待了娘娘。” 梅濂以头砸地,连着砸了好几下,颤声道:“臣万死难以赎罪!” “都过去了。” 李昭给胡马使了个眼色,让胡马扶起梅濂,并赐了座。 “你查的怎样了?” 李昭抿了口热茶,冷声问。 梅濂仍不敢抬头,也未敢喝赐下的茶,皱眉道:“臣乃外臣,不敢进宫拷问冷宫张氏和郑贵妃娘娘,只是递上拜帖,想要问齐王殿下几句话,哪知被袁首辅给拦住了,首辅大人说齐王殿下病重,以此拒绝臣的盘问。臣后将抚鸾司的女卫军拿到北镇抚司,用、用刑讯问。” 说到这儿,梅濂从怀里掏出一摞厚厚的证词,交给胡马,让胡马呈上去,接着道:“陛下您知道的,抚鸾司有一半的女卫军是随郑贵妃娘娘去过北疆的,其中有两个女卫军,一个叫严东珠,另一个叫毛红艳的,平素与齐王殿下走得近,当日元妃娘娘同冷宫张氏发生争执后,就是这两个女卫军将此事暗中告知齐王殿下的,但她们概不承认受谁的指使谋害元妃娘娘。至于杜老当日街上被疯马袭击,北镇抚司的人查了数日也未有尺寸进展,只查出那疯马身上有鞭笞痕迹,似乎是被人有意驯服过的,原想将它放回街上,看它能不能回到主人那里,哪知那马儿被人提前灌了毒,也早都暴毙了,线索又断在这儿了。” 李昭皱眉,一张张地翻看供词,他寻思了片刻,问:“仁美,依你看妍华这次早产而逝。” 李昭立马改了口:“早产垂危,是偶然之事,还是背后有人暗害?” “臣觉得必定有人在背后谋划!” 梅濂猛地抬头,咬牙道:“虽然废后和齐王口出不逊,但张家已然式微,没心思谋算得这样精准,先制造意外杀杜老,再步步紧逼元妃娘娘,包括昨日娘娘生产之时,那个接生婆喊了声七郎没气儿了,臣以为皆是别有用心,孕妇哪能禁得住这样吓,必定会落红垂危的!臣去查那个接生婆,哪知那妇人死不承认,最后居然以撞墙自尽来证清白,臣已经派人去查她的家族了,想来不久就有结果。” 李昭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脸色越来越阴沉,问:“那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 “臣不敢说。” 梅濂头越发低垂。 “抚鸾司那两个贱婢与璋儿走得近,朕是知道的。” 李昭揉着心口,脸越发阴沉:“暂解除黄梅抚鸾司的官职,交由北镇抚司看管,其余女卫军扣押审问,若审不出,过后或逐出京师,或赐婚,或随意在哪个衙门安插.进去,朕来日会重组一批女卫军。” 说到这儿,李昭抬头看向胡马:“你回宫里传旨,说朕快不行了,让郑氏出宫一趟。” 梅濂听见这话,急得起身,上前一步,望向李昭鬓边的白发,哽咽不已:“陛下要保重龙体哪,娘娘必不愿看到您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 “行了行了。” 李昭疲累地挥挥手,叹了口气:“你也辛苦了,家去歇着罢,不必担心朕。” “是、是。” 梅濂弯下腰,连连后退:“臣告退。” 十四年风雪,我想,我若是听闻梅濂重病垂危,定会感伤几分。我虽恨他,可我还是个人,对少年夫妻的还有一点感情。 我真的很恶心梅濂这般冷静自若,条理清晰地给李昭分析所谓的真凶。 越想越气,我随着梅濂飘出去。 依照他这个阴损狠辣的性子,当初看到我大腹便便,毫不客气地对我拳打脚踢,是啊,我让他做了王八,给他戴了绿帽子,他瞧见我死了,保不准多高兴,心里憋的这口恶气终于出了。 往前看去,梅濂打着伞,疾步匆匆地行在前头。 我跟在后面,不住地咒骂。 出府后,他从荷包里掏出锭金子,笑着感谢送他出门的蔡居公公,由心腹侍从搀扶着上了马车。 我亦随着他,飘进马车。 车内很黑,看不到一丝光亮,马车默默地行驶在长安深秋的雨夜里。 而梅濂,此时盘腿坐在最里面,闭眼小憩。 忽然,他唇一咧,笑了,笑得特别得意。 我心里的气恨越发浓,李昭说的没错,我的青春少艾果然都给了狗,不,他是豺狼。 正当我准备下马车离开时,忽然,我听见一阵细碎的呜咽声。 我忙扭头看去,发现梅濂此时虽双目紧闭,但眼泪却潸然落下,他没敢哭出声,从背后将软垫抽出来,捂在脸上,痛哭出声,紧接着,他又从怀里掏出根银针,将袖子撸起,用银针猛往自己臂上扎。 我看到,他胳膊上有好多新新旧旧的血点子,仿佛这样扎了自己很久、很多次。 良久,他头杵下,喃喃低语:“你的命比草贱,也似草般顽强,活下来吧。” 说到这儿,他坐直了身子,冷声冲赶车的侍从喝道:“掉头,去北镇抚司。” 那侍从担忧的声音响起:“大人,您已经一日一夜未合眼了,小人先带您去酒楼用点饭罢。” 梅濂冷声道:“不用了,查案要紧。” 我也不知此时有何感想,转身飘出了马车。 …… 我站在灯火阑珊的长安街头,扭头,看马车朝着相背的方向,越走越远。 我冲马车的方向挥了挥手,提着裙子,朝我府里飘去。 飘到后门时发现,门口停着辆华贵马车,似乎是宫里之物,郑贵妃来了? 这次我和杜老出事,真的看起来都是意外,可一连串的偶然又让人觉得不是意外,梅濂方才已经暗示李昭,此事和郑贵妃脱不了干系。 会是她么? 我忙往内院飘,果然,内院已经站了好些披坚执锐的羽林卫军。 而上房的灯火错错,隐隐传来男人一两声疲惫的咳嗽声。 我疾步上前,穿墙进入内间。 此时,李昭已经将西装换下,穿上了平素的燕居常服,炕上的信笺全都收了起来,他虚弱地坐在炕椅,胳膊耷拉在椅子栏上,担忧地望向我的肉身。 而郑贵妃则立在屋正中,她仿佛清减了很多,面上并未施粉黛,头上只簪着枝银钗,脸儿黄黄的,的确像身子不适。 屋子真的很安静,连落根针都能听见。 良久,李昭叹了口气,率先开口:“深夜将你唤来,是朕的不是,可朕……” 说到这儿,李昭忽然落了泪,手捂住脸,哽咽不已:“朕已然乱了心神,实在撑不下去了,便想找你说会儿话。” “陛下要保重身子哪。” 郑落云眼圈红了,心疼地看着李昭鬓边的白发,又望向我,叹道:“元妃妹妹必定吉人天相,您莫要太过悲伤。” “嗯。” 李昭微微点头,让胡马给郑贵妃端盏茶来,正在贵妃刚坐下,准备抿茶之时,他忽然用帕子捂住口,猛咳了通,咳后一看帕子,上面落了好些血。 胡马和郑贵妃急得忙上前。 胡马都落泪了,冒死跪下嗔道:“陛下,算老奴求您了,您别这样了好不好,昨夜白了头,今儿又咳血,您这是在折元妃娘娘的寿啊。” “混账!” 李昭将帕子掷向胡马,喘着骂:“不许咒她!” “臣妾给您将太医请来瞧瞧罢。” 郑贵妃身子凑上前去,不住地摩挲李昭的背。 “无碍。” 李昭摇摇头,又开始絮叨:“朕知道自己的病根在哪儿。” 忽然,他凄然一笑,扭头痴痴地看向我,含泪道:“那些臣子把朕比作玄宗,说朕太过宠爱妃妾,可朕这辈子孤苦冷寂,遇到她才得片刻欢愉轻松。” 说到这儿,李昭捂着口又咳嗽了通,晕的泫然欲倒,望着郑贵妃,无奈道:“她一走,朕怕是时日也不多了,只是留下这一大摊子烂事,实在是放不下心。你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素有决断,以后少不得要靠你撑着了。” “陛下,陛下您何出此言呢。” 郑贵妃瞬间泪如雨下,正要跪下,哪知被李昭拉了起来。 李昭长出了口气,摩挲着郑贵妃的胳膊,细细想了片刻,叹道:“袁首辅是个中正不阿的,有他在,朕的新政必能接着推行下去。户部尚书姚瑞老成,但太直,有时遇到军政大事会拧巴住,难免与人争吵结怨,你要会调解,也要会利用;兵部尚书海明路老奸巨猾,朕担心你会对付不了他……” 我愣住。 我才飘出去多久,李昭身子就急转直下,不行了?他怎么就开始交代后事了! “陛下,臣妾不敢啊。” 郑贵妃急得涕泗横流,极力劝:“您正当盛年,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你让朕说完。” 李昭疲软地歪在炕椅上,强撑着精神,接着道:“梅濂是个十足十的小人,朕走后,此人不可留,必迅速诛杀。” 说到这儿,李昭揉了下太阳穴,虚弱地问:“如今就剩立谁为太子了,六郎七郎刚出生,不必考虑。朕如今犹豫了,不知该立璋儿、钰儿和睦儿哪个,落云哪,你说说你的想法。” 我心里一咯噔,头皮阵阵发麻。 李昭这狗东西哪里垂危了,他分明在试探郑落云哪,而且还是用立储这种干系着社稷大事来试探。 第147章 狗急跳墙 狗急了,跳墙了 此时, 我紧张得口干舌燥。 犹记得刚来李昭身边时,他就百般试探过我是否有当皇后野心、是否一心谋害素卿复仇,那时我虽小心谨慎, 但还因为自己的贪婪掉入了他的陷阱里, 以至于害得八弟父子受伤。 后我得到老陈指点,再加上日积月累对他的揣摩, 逐渐才走出一条“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路,让他慢慢地对我敞开心扉。 他后宫的女人, 这么多年他必定都是吃透的了, 瞧瞧素卿和曹氏的下场, 再瞧瞧他对张春旭的算计, 对我的利用,那么贵妃呢?她的机敏才干我一直是非常欣赏的, 她这次会掉入李昭挖的坑么? 果然,听见李昭问立谁为太子之事,郑落云脸色一变, 但她并未表现得惊慌,她看上去很悲痛, 猫儿一般灵圆的双眼满含泪水, 噗通一声跪下, 往炕的方向跪行了几步, 难过得手捂住心口: “陛下您才三十出头, 岁数比臣妾还小两个月, 怎能有如此悲观厌世之想哪!” 郑贵妃微微摇头, 心疼地看着李昭两鬓白发,泪如雨下:“谁都有不适之时,太医院国手如云, 定能调理好您的身子!臣妾求您了,莫要再说这样的话,臣妾害怕哪。” 好! 我暗暗喝了声彩,抿唇浅笑,斜眼望向李昭,笑道:“人家郑贵压根不接储君的话茬,遇到高手了吧。” 此时,李昭又用帕子捂住口,猛咳嗽了通,擦去唇角的血,无奈一笑:“阎王叫你三更死,哪里留人到五更。你也别这么害怕,朕这么多年来一直当你为最信任的红颜知己,咱们向来无话不谈的,朕叫你来之前想了一日一夜,璋儿钰儿生母卑贱,为朕不喜,但均年过十二,又都聪慧过人,倒是可以考虑为太子人选,睦儿出身最尊贵,机灵活泼,最为朕喜,也可以为储君,可他还不到两岁,朕实在难以抉择,你帮朕瞧瞧,太子该立谁?” 我摇头一笑,好个李昭,这个问题贵妃要是不答,他是不罢休了。 第193节 我看向郑落云,她这时仿佛病气也上来了,掌根按住胃部,难受得额上冷汗频生,虚弱道:“臣妾乃一介妇人,不敢妄言立储之事,方才臣妾来时路过外院,略瞧了眼,内阁大学士和大理寺、御史台、三大营等不少重臣良将都在花厅,正等着您的传召,他们的才智更胜臣妾百倍,陛下何不将他们宣来问话?” 我莞尔:好哇,这个雪球又抛给了李昭,推了个干干净净,不愧是贵妃。 “也好。” 李昭身子前倾,隔空将贵妃虚扶起。 随后他转身,在旁边炕桌上的章奏堆里抽出一块明黄色的帛书。 “是朕没顾虑周全,为难你了,朕知道,自打上次你在勤政殿被肃王呵斥过后,一直谨慎小心,不敢妄言……朕的大伯是个武夫,朕都屡屡被他吆喝,他的话你也不必放心上。” 说到这儿,李昭垂眸,看着手中的那封折好的帛书,不知想起了什么,这男人低下头,眼角湿润,羞惭道:“落云哪,你伺候朕这么多年,朕在男女之事上实在是愧对你。” 郑落云没言语,亦低头掉泪,那样子,仿佛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似的。 这时,李昭慢慢地将帛书打开,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墨字,哽咽道:“你真的是个好女人,三王之乱时,张氏消极对抗,曹氏更是无耻叛朕,惟有你一直对朕忠心耿耿,所以朕相信你,将全部身家性命都交付在你手上,你也不负朕托,帮朕离间三王,扭转乾坤,后更是帮朕藏匿赵氏童明……朕一直是感激你的。” “陛下快别这么说。” 郑落云目光真诚,泪眼盈盈地望着李昭:“妾蒲柳之姿,在这女子卑贱的世道里,是陛下给了妾一个机会,让妾见识天地有多大,过去种种,更让妾明白陛下的胸襟有多宽广,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陛下就是妾的伯乐,妾生生世世感念您的知遇之恩,容妾冒死直言,您于妾而言,早已超脱了男女之爱,是师生之情。” 听到这儿,我不禁拊掌。 李昭这狗东西处处挖坑,言语可谓伪善之极,若放旁人,怕是早都感动得不行,把心里话全都吐出来。 可贵妃呢,简直比李昭更肉麻,动情奉承的话随口就来,非但不居功自傲,反而不动声色地拍马屁。 “哎!” 李昭叹了口气,将那封帛书放在自己腿边,往前推了些许,神情越发难受:“正是因为如此,朕才觉得委屈了你。而今张氏已废,一则宫里不可无后,二则泰山崩后,少不得你要垂帘听政,辅佐少帝,若是你无皇后之身份,恐怕名不正言不顺。” 听到这儿,我越发紧张。 当初李昭用凤袍试探过我,而今用封后诏书试探贵妃。 愚笨如我尚且知道婉拒,我猜贵妃绝不会接受。 果然,郑落云第二次跪下,几乎哭成了个泪人儿:“陛下抬爱臣妾,是妾莫大的荣光。只是妾无德无才,父母皆亡故,膝下又无子,怎配为后?又怎配垂帘听政?如陛下方才所说,朝中袁首辅、姚尚书等人皆是忠良,必能辅佐储君,妾鼠目寸光,实不敢耽误江山哪!” 我点头微笑,竖起大拇指,不愧是贵妃,拒绝得有理有据。 我头枕在李昭肩上,朝他耳边吹了口阴气,笑骂:“吃瘪了吧,人家偏不上你这当!” 李昭倒是没表现出失望之样,虚弱地喝了口参茶,拍了拍手,对胡马道:“去把孩子们抱过来。” 没一会儿,秦嬷嬷带着乳娘们和孩子们鱼贯进入。 睦儿是大孩子,只是包在被子里,那两个小的则裹得严严实实,被子一角将脸小脸盖住。 三个孩子被秦嬷嬷安置到炕上后,她就带人全都退出去了。 我忙飘过去,心疼地看着我儿子们。 睦儿睡着了,他贪玩,脸上少不了摔倒的跌伤,朏朏气若游丝,也睡着了,而旸旸这会儿则睁着眼,这小模样,和他哥哥刚生下时一模一样。 这时,李昭挣扎着坐过来,就着昏暗的烛光打量三个孩子,他不禁回头,悲痛地望着我的肉身,随后俯身吻下睦儿,又用食指轻轻摩挲了下旸旸的脸蛋,哽咽不已:“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可怜你们三个同爹爹一样,打小就没了娘。” 李昭用袖子擦去眼泪,看着郑落云,叹道:“如你所说,朝政有贤臣良将守着,朕可以放心,可朕唯独不放心他们三个。落云哪,朕对不住你,这么多年你一无所出……朕想了想,睦儿和旸儿是好孩子,唯独这个李朏,一出生害得他母亲血崩而亡,又害得朕白发吐血,实乃克父克母的煞星,朕着实不喜,朕打算将他打发去避暑山庄,让太妃娘娘帮朕抚养。 璋儿有文清爱卿教授经世致用的学问,钰儿跟在公主夫妇跟前,想来也不错,而今就剩下睦儿和旸旸,落云哪,你要帮朕好好抚养他们长大。” 说实话,我真的很不喜欢李昭现在的言语。 什么叫朏儿不祥,孩子早产虚弱,分明是我这个当娘的过失,和他有什么关系,再者,就算你要算计郑落云,可凭什么把我的孩子们送给旁的女人! 我瞪了眼李昭,看向郑落云。 果然,一听见孩子之事,郑落云恍惚了片刻,可很快又清醒过来。 她没有拒绝,可也没有答应,连着咳嗽了数声,直咳到干呕,才虚弱地哭道:“妾薄命,无法为陛下绵延子嗣,已是罪人。按说元妃妹妹而今孱弱,她旧日里与妾身交好,妾自当帮她照看一段时间孩子。只是妾近日脾胃不适,恐将病气过给孩子们,若真如此,妾就辜负了陛下的重托,更辜负了元妃妹妹的情义。” 到这儿,我真是服了郑贵妃。 不论李昭给她挖多少坑,她都能轻巧避开; 不管李昭用垂帘听政、继后还是孩子来诱惑她,她都能清醒地摆正自己的身份,委婉地拒绝; 李昭垂危托孤,好么,那她就病重,死活不接; 李昭哭诉旧日的情分,行,她也哭着感恩陛下的知遇之恩,就是不上当; 这女人简直厉害得油泼不进、水淹不透,这便是以柔克刚了吧。 就在此时,我听见旁边传来两声男人冷笑,让人不寒而栗。 我扭头朝李昭瞧去,发现他此时完全像变了个人,哪里还有方才的孱弱垂危,俊脸阴沉着,眉宇拧着些许愤怒,他一把掀开盖在腿上的薄被,直接下炕,想要穿鞋,老半天穿不进脚里。 胡马小跑过来帮他穿,他烦躁地将胡马踹开,就这么赤着脚走向郑贵妃。 郑贵妃见李昭如此,忙要站起。 谁知李昭双手巴住椅子的两边扶手,俯身,将郑贵妃逼迫在小小椅子里,不能动弹。 郑落云显然被李昭的骇人脸色这番动作给惊吓到了,背紧紧地贴在椅子靠上,眼眸低垂,不敢直视,声音亦有些发颤:“陛、陛下,您怎么了?” “怎么了?” 李昭的声音此时冷漠异常,他一把捏住郑落云的下巴,强迫贵妃与他直视:“落云,你是个聪明人,又为社稷立下奇功,朕的确挺敬重你的,有些事朕知道,可顾着你的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李昭脸又凑近几分,狞笑数声:“当年严氏是你的宫人,你看见朕与张素卿面和心不和,将这个能歌善舞的宫女推到朕跟前,朕还当你是个解语花,哪成想你是想占据严氏的儿子,你敢说炜儿生母难产血崩,不是你的手笔?” “不是。” 郑贵妃已经慌了,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 “闭嘴吧你!” 李昭怒喝了声:“你敢说你没有怀私心挑拨过曹兰青毒害睦儿” “臣妾是说过不体面的话,可从没想害过睦儿啊,” 郑贵妃鼻头已经哭红,极力为自己辩解。 “你是不会害睦儿,你想抚养睦儿!” 李昭猛地掐住郑贵妃的脖子,他骨结发白,明显在用力。 “睦儿是朕与心爱之人的孩子,又得朕偏爱,抚养在身边数月,旁人怎能不眼热心恨!” 李昭拍着郑落云的侧脸,咬牙发狠:“当日睦儿出生时,不仅有漫天红霞的天象,还有市井牡丹花尽开的异端,更有民屋发掘出上古竹书的祥瑞,人都道这孩子是个有来头的,朕开始时也这么觉得,可朕忽略了一件事,古书有云‘天子失官,学在四夷’,你母家羊氏前朝时就掌握着京都各处古墓所在的位置,羊家世代为太史公,拿出古物伪造一个墓穴不是难事。这事朕私下查阅史书,又百般与你表哥羊羽棠说话才推测出的,你为睦儿制造祥瑞什么意思,嗯?你压根看不上李钰,从头到尾你看重的是睦儿,对不对!” 听到这话,我口半张开,楞得久久不能回神。 “这、这……” 郑贵妃也痴楞住,喉咙滚动,咽了口唾沫。 饶是到了这种地步,她仍旧冷静,为自己争辩:“臣妾没有,古墓这事臣妾也不清楚,怕是要、要问舅父,兴许重见天日时正巧撞上睦儿出生,也未可知!” “你舅舅早死了,上哪儿拷问他!” 李昭抓住郑贵妃的发髻,将女人的头往后拉,双眼微眯,冷笑数声:“你谋算的好啊,站干岸,添柴火,撺掇着张氏和曹氏内斗,梁元究竟是不是你杀的?那个自尽的接生婆子是不是你安插在妍妍跟前的?杜老遇袭是不是你做的?是啊,妍妍若是死了,你当皇后就顺当了,一下子连儿子都有了,怎么,你下一步就想谋害朕么?朕把你的胃口越喂越大,在朝堂北疆出风头已经满足不了你了,你就这么想当武则天!” 忽然,双生子齐哭,而我也被李昭吓到了,身子不由得往后缩。 倒不是我为郑贵妃说话,他说的这些事,其实全都是猜测。 若是有真凭实据,他早都发作了,何苦今晚屡屡试探。 哪知贵妃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聪敏之人,不上他的当,他恼羞成怒了。 我摇摇头,飘到他跟前,挽住他的胳膊,想要将他往起拉。 奈何人鬼殊途,我并不能动他分毫。 “昭啊。”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的女人皆没有好下场,她们都算计你,可你又何尝没有谋算她们,当昨夜你看到妍华的真心时,你手足无措了,那些烫心的话你承受不了,所以你一夜白头。” 忽然,我瞧见李昭松开了郑落云。 他站直了身子,一点点往后退,退到炕边,淡漠地瞅了眼双生子,没搭理他们的啼哭,双臂环抱住,冷冷地注视着郑落云,道:“说啊,到底是不是你在背后谋算妍华!谋算朕!” “臣妾没有!” 郑贵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圆润的脸上全是冷汗,她伸出三根手指:“臣妾对天发毒誓,” “少来!” 李昭直接打断,不屑道:“你的毒誓还少?你这样的女人会相信神鬼报应?” 郑贵妃一怔,慌得左右乱看,身子前倾,也是豁出去了:“臣妾愿一死以证清白。” 我登时懵了,怎么都走到这步了。 好歹这么多年的情分,李昭虽然怀疑,不至于把枕边人逼死吧。 哪知,我还是猜错了。 李昭篾笑了几声,从炕桌的小抽屉里取出瓶巴掌般大小的墨绿瓷瓶。 他大步行过去,弯腰将小瓷瓶放在郑贵妃腿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贵妃,道:“行,朕便给你这个机会证明自己,喝吧。” 我猛地推了把李昭:“你疯了吗?毫无证据逼杀贵妃,你让群臣如何看你?” 我低头朝贵妃看去。 她仿佛不相信似的看着李昭,怔怔地笑了:“原来皇帝的女人和皇帝爱的女人,果真不一样。” “你少把事往她身上扯。” 李昭居高临下地看着贵妃:“你只要敢喝掉这瓶鸩毒,朕就相信你。” 郑贵妃凄然一笑,她手在颤动,伸向那瓶毒。 忽然,跪在一旁的胡马飞扑过来,他将那小瓷瓶强行从郑贵妃手里抢走,连连磕头哀求:“陛下,求陛下开恩哪。当初您因张达亨之事,也曾逼迫元妃娘娘饮过毒,虽说您后头反悔,让老奴把毒撤换了,可这事就像一根刺,扎在您和元妃娘娘心头。老奴今儿就算死也要说一句,您今日若是赐死贵妃娘娘,来日必定会后悔,届时您又该如何自处哪!” “滚!” 李昭一脚踹开胡马,喝骂:“你为何要替她说话,怎么,就跟当日张韵微在勤政殿指控的那样,是你一手提拔梁元进勤政殿的,你是不是和郑贵妃勾结,暗命梁元毒害睦儿!” “老奴、老奴没有啊。” 胡马此时也慌了。 “那你也喝鸩毒给朕瞧瞧。” 第194节 李昭的脸越发扭曲,双眸危险眯住,冷笑:“你让朕瞧瞧你到底有多忠心,喝,喝啊。” 我被李昭这近乎疯癫的举动吓得头皮阵阵发麻。 他以前一直冷静沉稳,从没像现在这样冷酷狠厉,他怎么啊。 就在此时,我听见炕上那边传来一声男孩儿的哼唧声。 扭头瞧去,睦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委屈巴巴地坐在炕上,看着屋里发生的一切,忽然爬到炕边,灵巧地抓住被子,呲溜一声滑下地。 这小子颤巍巍地起身,赤脚跑到李昭跟前,似懂非懂地踢了脚李昭,小胳膊张开,护在胡马身前,有模有样地气道:“爹爹坏,不许欺负大伴。” 说到这儿,睦儿转身看向郑贵妃,小胖手抬起,抹去贵妃脸上的泪,奶声奶气地哄:“不哭不哭。” 胡马瞬间泪如雨下,一把从后面抱住睦儿,手捂住睦儿的嘴,连声哄:“嘘,别说话!” “好啊。” 李昭拊掌,身子虚弱地左摇右晃,死盯着他面前的两大一小的三个人,怒斥:“你们都是厉害人哪,竟背着朕给朕的儿子教怎么忤逆生父!逆子,狂悖!” “陛下,老奴从未这般教过小木头,他还不到两岁,能懂什么,您不能迁怒在他身上哪!” 胡马松开睦儿,爬到李昭脚边,抓住李昭的下裳哀声道:“求陛下明鉴,老奴也愿一死,以证清白!” 疯了,全都疯了。 我飘到前面,张开双臂当住李昭,冲他吼:“你真要把所有人逼死才甘心?还是你打算让大家都给我殉葬才满意?昭,你醒醒啊,你不是是非不分的暴君。” 正在此时,我听见外头传来阵杂乱的脚步声。 没一会儿,我就看见西窗外多出几个黑影,秦嬷嬷熟悉的声音紧接着就传来。 “启禀陛下,杜老先生醒了!” 秦嬷嬷显然有些兴奋,舌头都打结了:“老、老先生方才服了药,他能诊脉、能说话,哎呦,总之老爷子醒了,让人赶紧将他抬到这边来,他要给娘娘医治!” 我被这忽然传来的喜讯弄得不知所措,扭头看向李昭,他脸上的狰狞渐渐褪去,素日里的温和平稳逐渐回来。 “好、好!” 李昭泪眼朦胧,痴愣了好一会儿才醒来,他连说了两个好字,俯身一把将睦儿抱起来,狠狠地亲了口,喜极而泣:“听见了吗?你娘有救!” 说到这儿,李昭一脚将地上的那瓶毒酒踢远,笑着吩咐胡马:“快帮朕穿鞋,朕要亲自去接杜老,那个……” 他看向郑贵妃,笑道:“你先回宫吧,既病了,朕待会儿派个太医去给你瞧瞧,秋雨寒凉,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第148章 守得云开 见月明 听见杜老醒了, 我心里极欢喜。 此时胡马已然将外头廊子上守着的人唤进来,吩咐乳娘赶紧把睦儿和双生子抱下去,又让四姐好生照看住我。 他半跪在地上给李昭穿鞋, 时不时用袖子抹泪, 仰头笑道:“娘娘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陛下这下尽可放心了。外头还下着雨, 老奴待会儿给您寻件大氅,对了, 今晚的药您还没吃呢……” 李昭俯身, 大手按在胡马的肩头, 笑得温和:“这两日朕把你也折腾坏了, ,瞧着都瘦了一圈, 待会儿你去歇着,换蔡居上来伺候。” “伺候陛下是老奴的本分。” 胡马踮起脚尖,往手心倒了些茉莉油, 迅速帮李昭将凌乱的头发抹平,又给他穿上狐领大氅, 含泪笑道:“方才老奴吩咐小厨房做了些鱼片粥, 陛下用药前先垫垫。” “行行行, 偏你这老货唠叨” 李昭连声答应了。 他刚要往出走, 发现郑贵妃仍垂手立在原地, 他上下扫了眼贵妃, 脸色虽没有方才那般阴冷, 可也说不上多热切温和,淡淡地说了句:“回宫后,你去给先帝抄卷祈福的佛经, 他老人家生前疼了你一场,临终前特特嘱咐朕,过去的事和人都不要紧,要厚待你,落云哪,希望你不要让朕再失望了。” 说罢这话,李昭拧身就走。 郑贵妃屈膝恭送圣驾,她神色悲戚,回头望了眼我的肉身,指头将眼边的残泪抹去,冲守在炕边的我四姐和秦嬷嬷略微点头,便算见过了。 她弯腰,将掉落在地的那张封帛书拾起。 我瞧见后,立马飘了过去,垂眸略扫了眼,上面的字迹飘逸灵动,的确是李昭亲笔所书,只不过并不是什么封继后的诏书,而是唐朝骆宾王写的《讨武檄文》。 郑贵妃神色黯然,她什么话没说,将这封帛书折好后放入炕桌的抽屉中,离开了。 我也不知该说什么。 不管这次之事她有没有下手,但李昭今晚的确迎头给了她一记重击,想必将来她入主中宫也很难了。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没一会儿,胡马便带着心腹宫人们进来,他们搬进来张略低的软塌,往上面铺了熏热的褥子,随后让我四姐和秦嬷嬷将我的肉身从炕上挪下来,放置在软塌之上。 紧接着,胡马又让人在软塌跟前支起三面大屏风,将我的肉身遮了个严严实实。 没多久,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我朝前瞧去,从外间进来好多人,最先进来的是杜老,他躺在竹躺椅上,由两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抬进来。 我登时愕然,只听云雀说多日前杜老被疯马重伤昏迷,可我没想到,他老人家居然伤的如此重。 大抵数日未进油米,杜老真是暴瘦了很多,花白稀疏的头发用方巾裹在头顶,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额头有明显的撞伤和擦伤,脸上的黑斑越发明显,这会儿虚弱地歪在躺椅上,眼珠浑浊,有出气没进气的。 此时,李昭紧随在杜老跟前,他双手背后,目光坚毅,倒是冷静沉稳得很。 而太医院的院判杜仲和其余国手、女医低头紧跟在他后头,鱼贯入内,没一会儿,内间就乌泱泱站了许多人。 “杜老啊,元妃就交给您了。” 李昭俯身,抓住杜老的胳膊,眼里含着焦急和信重之色。 杜老双手颤巍巍地从紧被里伸出来,反抓住李昭的手,虚弱地连连点头,许是牵动了腹部的伤口,老爷子眉头皱住,痛苦地轻吟了声,忙道:“老臣必定竭尽全力救治娘娘。” 说这话的时候,杜老两指按在李昭腕子上,叹道:“陛下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待会儿老臣就给您重拟个散热驱寒和疏肝解郁的方子。” 李昭忙笑道:“朕身子不打紧,您老还是留着精神头先看看元妃。” “是。” 杜老恭敬地回复李昭,可当他面对诸位太医院国手的时候,眼里的轻蔑和傲慢又升腾起来。 “老夫眼神不太好,先来个人给老夫念一下元妃娘娘的脉案和这两天开的方子。” 这时,院判杜仲和胡太医对视一眼,二人捧着本厚厚的脉案上前,蹲在杜老跟前念,念了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被杜老喝骂着打断。 老爷子鄙夷地扫了圈诸人,坐直了身子,捂住肚子骂长子杜仲:“当年先帝说你是个谨慎的,其实他老人家是嫌弃你太懦弱,你瞧你开的这些方子都是什么东西,全是些温和补血的,一点长进都没有。” 杜仲胖脸臊了个通红,别过脸不看他爹。 在场的太医们见杜老又开始骂人,忙低下头,生怕自己被点到,谁知还是被横扫到了。 杜老斜眼看向胡太医,闭眼摇头,倒没骂,他此时仿佛在极力隐忍痛楚,额上全是汗,“怜悯”地嘲笑,虚弱得声音都在颤抖,还喋喋不休地骂:“你小子也算家学渊源了,怎么写出这种乱七八糟的脉案,没得耽误了娘娘。一个连《千金方》都背不全的庸才,竟也敢上手搭脉,听说昨儿杜仲拿刀开老夫的肚子时,你吓得避了出去,糊涂蛋,这样一个长见识的好机会竟白白错过,你也就配治妇人痛经这种病了。” “咳咳。” 李昭重重地咳了声,很难得地一脸谄媚,奉承杜老:“多少年才能出您这样一个奇才,太医院的这些庸人不中用,朕过后会好好痛斥他们,您老别在这些庸人身上浪费力气了,还是尽快看一下元妃。” “是是是,老臣在圣驾跟前失礼了。” 杜老忙笑着认错。 忽然,老爷子哎呦叫了声,两眼一翻,竟给晕过去了。 李昭瞧见此,急得直跺脚,蹲到杜老跟前连声唤,他脸上显然很烦躁,冷冷地瞪着昏迷的杜老,咬牙悄声骂了句。 而此时,一旁侍立着的杜仲察觉到陛下不悦,他立马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手忙脚乱地将里头的药喂给给父亲,同时将父亲的衣裳解开,将父亲腹部早已被鲜血浸透的纱面拆掉,重新包扎好,轻声埋怨:“得,又把伤口弄开了,不是儿子说您,您任性妄为了几十年,而今竟也在陛下跟前胡言乱语,您知不知道,娘娘凤体才是最要紧的,您、您怎么就分不清主次呢,忒糊涂了……”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杜老口里传出痛苦地呻.吟声,许是实在没力气了,他醒来后没再骂人,两指微动,支使小太监将他抬进屏风后头。 我随着老爷子飘进去,看见他此时躺在竹椅上,手伸过去,隔着丝帕给我的肉身细细地诊脉……只见老爷子沉吟片刻,又让人将他抬出去。 此刻我紧张得口干舌燥,不断地搓着双手,静等着老爷子开口。 李昭也有些急,上前一步,轻声问:“老爷子,元妃她能医好么。” 杜老没有说话,低头沉默了良久,摇摇头,虚弱地对李昭叹道:“陛下,太医院的后生小子们已经尽全力了。” 李昭听见这话,登时怔住,笑容凝固在唇边。 “陛下别焦急。” 杜老手隔着被子,轻附在腹部伤口上,疼得皱眉道:“老臣也竭力试试,但只有两成的希望,老臣跟您提前打声招呼,待会儿老臣得用些毒物,兴许会伤了娘娘凤体……” 李昭一个健步上前,面颊燃起希望,俯身摩挲着老爷子的双肩,眼圈微红,含泪笑道:“老爷子尽管放手去治,只要能把她救活,朕必以上宾厚待爱卿阖族!” “请陛下放心。” 杜老双眸含泪,强撑着坐起来,郑重地承诺:“老臣若是医不好娘娘,自当饮毒以报天恩,杜氏子孙从此亦不必再吃太医院的供奉。” 说罢这话,杜老疲累地跌倒回竹椅上,竟给晕倒了。 他身边侍立着的杜仲立马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将里头的药喂给给父亲。 没一会儿,杜老重新转醒,定了定神后,他平躺在竹椅上,皱眉思量了会儿,让杜仲准备纸笔,记下他的诊断结果,滔滔不绝地念了几十种稀奇古怪的药引子和珍稀药材,紧接着,他又吩咐女医进到屏风后头,给我扎针 …… 到后半夜的时候,方子上的药终于配齐全。 李昭亲手将药给我的肉身喂进口里,说来也奇,我底下的出血止住了,脉搏也恢复了,可就是没有苏醒。 李昭或是坐在椅子上,或是在屋里屋外来回拧,硬生生守了我一夜。 这一夜,我也急得很。 数次躺回到自己肉身里,没有用,还是做不到阴阳合一。 而在黎明时,杜老也因伤口出血,再度昏迷过去。 老爷子昨夜说过,我只有两成生还的可能,我究竟能不能还阳啊! 我垂头丧气地坐在肉身跟前,闭上眼,头深深杵下,绝望和希望反复地折磨我。 隐约间,我听见阵琴瑟乐声,还有女孩子们欢歌笑语声。 忽然,我仿佛被什么力量给拽出去般,头晕目眩,眼前白茫茫一片,我闭起眼,顺着琴音往前走,猛地睁眼,发现自己此时竟不在我府上,不知被那个力量扯到了什么地方。 四下瞧去,这是间华贵的闺房,陈设摆置皆不像寻常官户用得起的。 忽然,我听见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抬眼瞧去,我发现一丈之外的绣床上躺着对神仙眷侣,认识啊,是左良傅和盈袖。 左良傅晒黑了很多,但看起来更健壮英俊了,他怀里搂着我养大的姑娘盈袖,袖儿便是睡着都那么美。 第195节 此时左良傅俯身,爱怜地亲吻怀中娇媚动人妻子。 “袖儿。” 我轻轻唤盈袖。 盈袖仿佛听见了般,脚一蹬给惊醒了。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切,转身搂住左良傅的腰,头枕在丈夫的肩窝,娇声道:“方才我梦见嫂子了,还听见她叫我。这两日我心里总不踏实,觉得出事了,待会儿我想去她府上瞧瞧,她怀双生子不容易,眼看着月底就要生了。” “你先顾好自己罢。” 左良傅轻轻地拍着盈袖的肩膀,柔声道:“你也有两个月身孕了,要当心。陛下这两日没上朝,怕是娘娘那边有动静了,待会儿我写封拜帖递上去,哎,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娘娘。” …… 听见这对小夫妻的对话,我心里大喜,袖儿又怀了?这是好事啊。 我生产之事,府上消息堵得死死的,他们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可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好呢,没得吓坏了袖儿。 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大步走到绣床边,低头看着床上的这对经历过千难万险后,才终于走到一起的璧人,忽然落泪了,柔声嘱咐:“良傅,后半辈子你一定要好好对待我的盈袖,她是个没父母的可怜孩子,头先又被陈南淮那小畜生折辱,心里的疙瘩还未完全解开,你要对她耐心点,好好开解她。” 转而,我望向盈袖,泣不成声:“你呀,一定要好好的,别让嫂子担心。” 我抬臂,用袖子擦泪。 耳边又传来阵鼓瑟乐声,还有纷纷杂杂的人说话聊天声。还像方才一样,头晕目眩见,我又一次被种可怕的力量拽走,抬头间,我发现自己到了另一个地方。 这间屋子不甚大,也没有太华贵之物,靠墙有四个极大的书架,上头摆满了书。 在屋子正中间的方桌旁坐了一家五口,是我八弟和他媳妇。 桌上摆了香甜可口的饭菜与米粥,弟媳妇是个恬静温和的妇人,她正用勺子给丈夫和儿女们舀粥,在剥鸡蛋的当口,弟媳妇眼圈忽然一红,泪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怎么了你?” 八弟牧言抱着刚两岁的小女儿雁回,正用小勺给闺女喂饭,看着媳妇儿笑道:“大清早的哭什么?” 弟媳妇用手抹去泪,哽咽道:“如今你姐姐正得盛宠,那些过去欺辱你的公子哥儿们闻着香味儿蹿过来,点头哈腰地奉承你,这倒罢了,我知道你看不上他们,避之不及,可、可那个什么安国公家太太昨儿到咱家做客,说想把家中女儿指给你做妾,我寻思着,你如今大富大贵了,是该添妾室了。” “嗨,我还当什么呢。” 八弟将鸡蛋剥好后,沾了些酱,给媳妇递过去,笑道:“当年你没嫌弃我穷,也不怕我的疯病,高高兴兴地嫁给我这个瘸子,给我养育二儿一女,操持这摊子家事,你是我最亲最敬的女人,我十几年前就发过誓,要一辈子待你好。如今我骤然富贵就负了你,岂不是无情无义的王八么,放心,我高牧言此生就你一个女人,绝不相负。” 弟媳妇破涕一笑,害羞地瞅了眼坐在旁边的两个儿子鲲儿、鹏儿,嗔道:“真不害臊,儿子跟前说这种话。” “你若不信,我立马写个字据!” 八弟眼里爱意浓浓。 “爹爹,这话儿子可听见了。。” 鲲儿笑着起身,往书桌那边跑去:“我去拿纸笔,待会儿您还得按手印!” 鹏儿跟着起哄:“那我就是见证,爹爹若是将来负了娘,我们就拿着字据去四姑六姑那儿去告状!” 瞧见这和和美美的一家,我心里又暖又羡慕,同时也感慨。 人和人到底不一样,有人升官发财死老婆,有人不论富贵到何种地步,依旧珍惜爱怜贫贱之妻,弟媳妇真是个有福的女人啊。 我低头,笑着抹去泪。 忽然,我耳边想起阵类似战场的杀伐和马铭嘶嘶声,鬼哭狼嚎,让人不寒而栗,紧接着还有种女人尖刻地谩骂声和哭声,让人心生烦躁。 再次抬头时,我发现自己又到了个新地方,左右瞧去,这仿佛是个鸟语花香的书房,地上铺着厚软的毯子,外间的桌上和圆凳上摆着好些珍惜兰花,凌空悬挂着五六个精巧鸟笼子,里头关着毛色鲜亮的画眉鸟。 屋里有两个男人,我四姐夫和他的嫡长子。 孙家的两个嫡子先前来给我请过安,长子叫学谦,今年有二十六了,在大理寺做了个末流小官;次子名唤学勤,考了三次都不中,而今在家中等着荫官的恩旨。 四姐夫穿着燕居常服,眉头深锁,手里拿着只铜壶,正在给兰花浇水。 这时,他的嫡长子孙学谦急走两步上前,从袖中掏出方帕子,帮父亲给兰花的叶子擦水,笑道:“爹,过去大房出了个微不足道的宫妃,这些年没少在咱们跟前趾高气昂。而今咱家有个更尊贵元妃娘娘,可算是抬起头来了,您不知道,而今那大理寺卿安大人见了儿子,都客客气气的呢。” 四姐夫白了眼长子,冷声道:“你以后要谨慎些,别给娘娘添乱,而今咱们家也算皇亲国戚,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呢,稍有不慎,弹劾的章奏就送到了陛下跟前。” “您说的也忒严重了。” 孙学谦满不在乎一笑:“娘娘如今有三子,谁能贵得过她?又有谁敢欺负她的亲戚?不瞒您说,前几日儿子碰见德靖侯家的大爷林广舒,您猜怎着,这小子竟偷摸去观里探望他表妹张韵微,儿子当场将他拿了个人赃俱获。他们张家当年不是把高舅舅的腿打折了么,左右张氏嫡系去了象州,儿子便也让人打断他家亲戚林大爷的腿,便算替高舅舅和娘娘出了口恶气。儿子在大理寺做了六七年的录事,一点升迁的机会都没有,您老去求求姝姨娘,或者您在娘娘跟前帮儿子奔走奔走……” “糊涂!” 四姐夫随手抽了本书,重重地打了下他长子,喝骂:“娘娘屡次告诫为父,要约束子侄。这回她就是因为太过忧心竭虑,这才动了胎气早产,你姨娘这两日守在娘娘跟前,一眼未合,为父也是今早才回来。” 四姐夫瞪了眼长子,连连摇头,斥骂:“虽说德靖侯林家已没落,可好歹也算官面上的人物,你怎敢为一己私欲就拿林家大爷把柄,还重伤他,赶紧去准备厚礼,待会儿咱们上门给人家赔罪。” “不至于吧。” 孙学谦揉着胳膊,讪讪道:“一个破落户罢了,至于您堂堂御史大人给他致歉?” “无知小儿!” 四姐夫将水壶扔到桌上,不防头,砸坏了一盆墨兰,他冷声训斥:“越是爬到高处,越要小心谨慎。你若是有本事,早都当上少卿了,何至于到现在还是个小小录事。我看你也不必再呆在京中了,去地方历练个十来年再回来,也省的给家族和娘娘惹事!” 我叹了口气,不愿再听再看。 这便是我最担心的事,盛极必衰,往往在我心眼到不了的地方,就有亲戚子侄给我惹这些闲事。 不过好在四姐夫是个老谋深算的,有他在一天,就会约束家中子侄一日。 正在我乱想间,我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 我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会飘到盈袖、八弟和孙府?这是回光返照? 忽然,我面前一阵光亮,刺得我睁不开眼。 隐约间,我看见了丽华,她穿着嫣红的嫁衣,发髻边戴着朵山茶花,笑眼盈盈地冲我招手,声音简直比山间流水还要动听,歪头,冲我嫣然一笑,诱惑着我: “妍华快来呀,咱们该走了,父亲祖母可想你了。” 我不由自主地朝丽华走去,越走,我感觉越舒服,就像踩在温水里,身上的疼楚逐渐越轻,心绪也轻松自在。 我想,若是跟着丽华去父亲那边,我就有爹爹爱护了,十七岁的惨痛就不会发生,被梅濂背叛打骂就不会重来,被李昭伤害也不会再有。 走着走着,我猛地听到有个男人喊了我一声:“妍华!” 我瞬间惊醒。 我才三十二,这辈子才刚刚开始; 我还有很多放不下的人,李昭、儿子、四姐、盈袖……我不想死。 想到这儿,我双手捂住耳朵,转身朝后狂奔,嘶声尖叫:“我不想和你走,丽华,放过我好不好!” 谁知忽然,我发现地上生出来无数条惨白的手,抓住我的脚,不让我动,我听见刘玉儿和陆令容诅咒我的声音,让我还她们命来; 我还看见林氏、曹兰青面目狰狞,手里拿着铁链,要锁住我的脖子,她们在阴森森地笑,说我的阳寿已尽,要把我带走; 我还看见了张达亨,他抓住自己的发髻,嘎嘣一声将头拧下来,手拽着脑袋,摇摇晃晃朝我走来; 我更看到了十几年前欺辱轮.奸了我的两个恶奴,他们淫.笑着往开解衣裳,说我永生永世都要被他们摧残,是他们的母.狗.... 依稀间,我看见盈袖被刘玉儿和陆令容欺辱毒杀; 我还看个几个瞧不清模样的人在掐我三个儿子的脖子。 “滚你娘的臭贱人!生前不是我对手,死后也别想伤我分毫,老娘偏不死,我就要活!哈哈哈哈,气死你们这些贱人、臭虫!” 我疯了似的咒骂这些人,索性一把撸起袖子,闷头朝他们跑去,挥舞着胳膊乱打:“来呀,脸伸过来让老娘打一下!当了鬼怎样,你以为我怕?瞧老娘不把你们的脑浆子打出来!敢动我儿子,想死了是不!” 正打的兴起,谁知一脚踩空,我瞬间落入无尽地黑渊。 我努力地呼喊,朝老天爷喊我心里的不服,因为我真的很想活下去, 忽然,我的身子一沉,十倍百倍的痛楚从四肢和腰腹传来,头也昏昏沉沉的,我睁开了眼睛,模糊间,我看见天又黑了,怎么,我这是昏迷了整整一日? 此时床榻跟前跪了很多人,有太医、胡马、云雀……我四姐哭得都晕过去了,而在我旁边坐着个男人,是李昭。 他背佝偻着,不哭不笑,呆呆地盯着自己大拇指上的扳指,绝望而疲惫地说了声:“妍华啊。” “哎。” 我应了声。 我瞧见李昭猛地扭头。 这男人苍白的脸忽然涨得通红,不可置信地盯着我,居然动手扇了自己一耳光,俯身凑到我跟前,舌头都打结了:“妍华,你、你……” 也就在这时,我看见秦嬷嬷和胡马等人都震惊万分,跪着爬到我的床榻跟前。 秦嬷嬷喜极而泣:“娘娘,您活过来了!” 而胡马则转身,也顾不上什么体统,高声喝道:“快,太医呢,赶紧给娘娘瞧瞧。” 我分不清现在到底是死还是活,于是尝试着动了下手指,艰难地抬起胳膊,手按上李昭清隽的侧脸,热的,而且不再像之前那样凭空穿透。 我这是……活过来了? 杜老把我给救活了? “妍妍,妍妍。” 李昭抓住我的手,眼里的惊喜和兴奋难掩:“你现在感觉怎样?啊?” 我哭丧着脸,拼尽全力骂了句:“疼死老娘了。” 第149章 沟通的重要性 平安顺遂 我发现“十六”对我来说, 是个不太幸运的数。 十六岁时,高氏家族覆灭,而我也一夜之间从衣食无忧的贵女跌入狱中, 开始了一段漫长而又艰辛的底层生活; 三十二岁时, 在我和亲人举步维艰地经营之下,高氏一族重新崛起, 可我也在最尊荣之时,难产血崩而亡。 万幸命硬, 昏迷两日两夜后, 生生从鬼门关逃了回来。 醒来后, 我一度对曾经魂魄离体这件事产生了怀疑, 觉得自己所见所听到的全是假的,是我做的一个漫长的梦。 可当我看到李昭两鬓的斑白时, 我忽然又觉得,这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他这两日的坚守、痛苦、悔恨、愤怒和濒临崩溃全都是真的; 我看到的袁文清、梅濂、八弟、孙家还有盈袖也全都是真的。 第196节 为了验证我究竟有没有离魂, 醒后,我以担心想念盈袖为由, 想宣她来府上, 李昭安抚我, 让我安心养病, 说盈袖而今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若是让她看见我这个样子, 肯定会担心的, 要是到时候动了胎气,那就不好了。 至此,我确信那两日两夜的确魂魄离开过肉身, 的确死过。 从四姐口中得知。 当时杜老经历过开膛剖腹之术醒后,给我下了猛药,非但没将我救活,反而直接将我给“毒”死了,因为我没了呼吸、没有脉搏,身子冰冷并开始出现僵硬。 我“死”后,李昭不吃不喝不哭不笑,呆呆地坐在我身侧,四姐活生生哭晕,而云雀更是割腕殉主。 可杜老就是杜老,他不仅将我从鬼门关给勾了回来,还把自杀的云雀也救回来了。 但是,我活命也是有代价的,因元气大伤,我可能再也不会怀孕,而且接下来两三年药不离口,得慢慢弥补生双生子所亏下的虚耗。 …… * 长安的夜总是这样寂静,若添上些许秋雨,更显得漫长而凄凉。 这会儿正值卯时,距离我苏醒已经过了四个时辰。 吃药擦洗后,我的身子和精神也在慢慢恢复,虽说依旧极度虚弱和疼痛,可比起死要强多了。 此时,我刚诞下的那对双生子就躺在身侧,也不知是不是母子连心,前两日我濒死病危,这两个孩子的状况也不好,时不时地啼哭,奶也吃不进去,尤其是七郎朏朏,气若游丝,不像是能养活的样子。 说来也怪,我醒后,秦嬷嬷和四姐将他们抱在我跟前,这俩孩子竟渐渐地安静下来,奶也进得香。 我侧身躺着,借着案桌上昏暗的油灯,仔细瞧我的两个小儿子。 真好。 他们俩仿佛还觉得自己在娘亲肚子里,开始时紧紧贴在一起睡,后面不知怎地就给抱在一起了,脸贴着脸,腿绕着腿,朏朏这小子好似饿了,闭住眼嘬住旸旸的脸蛋,旸旸到底是小哥哥,默默地忍受着。 我艰难地抬手,将他俩分开,谁知这俩小子同时哼唧,嘤嘤地哭起来。 “没事没事。” 我摇头笑笑,又将他们两个揽在怀里,当这俩又“亲”在一起时,登时就安静了下来。 我轻轻摩挲两个孩子,双眼微眯,朝梳妆台那边望去。 方才没外人的时候,我让四姐帮我瞧了眼压在毯子底下的暗格,已经换了新金锁,同之前的一模一样。 我慢慢地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炕桌,上面摆着的章奏早已被胡马搬走。 犹记得那会儿胡马过来拾掇的时候,我挣扎着起身,抽开炕桌,佯装要拿铜镜瞧瞧自己,其实我想再看一眼那张“封后”假诏书和装了毒的小瓷瓶,谁知胡马手忙脚乱地将诏书揣进怀里,说是地方官员递上来的密奏,娘娘还是莫要看了。 我转而好奇地抓走那只小瓷瓶,拔开塞子,凑到鼻下闻了闻,问这是什么东西,佯装要喝。 胡马恭顺地从我手里拿走,一饮而尽,笑着说:“这不过是普通的蜜水,陛下这两日身子不适,在吃药,难免嘴苦些,喝点甜的能缓缓。” 果然我离魂时看到的没错。 李昭封郑落云为继后的诏书是假的,剧毒也是假的,可是以雷霆之势威逼贵妃的的确确是真的。 当初三王之乱时,他重用信任贵妃,并且给予她有限的问政权利,让她处理一些琐碎政务和赵氏孤儿事。 可一旦当朝局稳定后,他毫不犹豫将这些权利全部收回,当初借着肃王一句“牝鸡司晨”,便让贵妃数月退居宫中,不敢插手政务,而今更是以一张抄录了《讨武檄文》的假诏书和假剧毒,明着为我之死发疯,实则重重地弹压了贵妃。 这里边或多或少有点卸磨杀驴的味道,可这就李昭。 他是个仁厚的人,容许张氏多年来欺压在他头上,对曹氏背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以重用臭名昭著的梅濂,更是愿意让贵妃对朝政指手画脚。 可一旦当他翻脸了,瞧瞧吧,张氏几乎灭族,曹氏三代不许参加科举、梅濂头顶悬了一把尖刀,而对贵妃,他更是毫不犹豫地用剧毒来恐吓。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腰腹的酸痛又升腾起来。 万幸当初我走了条正确的路,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没有试探着插手干涉他的皇权朝政,没有踩在他的底线上,所以到现在,我能做到元妃,并且平安生下三个儿子,更让他为我一夜白头。 …… 正在我乱想间,我听见外头传来宫人跪拜请安之声。 没多久,炕桌上的烛焰一闪,从外间进来个高挺清隽的男人,是李昭。 他已然沐浴更衣,休养了些许时辰,面上虽带着疲色,可眉宇之间拧着的疙瘩松开了。 “醒着呢?” 李昭轻声问了句。 他怀抱着睦儿,大步朝我这边走来。睦儿似是被他强叫醒的,这会儿瞌睡得头枕在爹爹肩头,小屁股撅起来,嘴角挂着串涎水。 李昭抬手,用大拇指将睦儿的口水揩去,笑道:“这皮小子两天没见你了,闹着让朕带他来找你和弟弟。” “嗯。” 我忍着腹痛,应了声:“把他放上来吧。” “好。” 李昭走过来,拉了只小老虎枕头,熟稔地铺下小褥子后,才将睦儿放下。 等做好这些事后,他解开身上披着的大氅,除掉靴子,亦上了床榻。 此时,他穿着旧日里我做给他的寝衣,臊眉耷眼地盘腿坐在三个孩子跟前,扭过头,手紧紧地捂住口咳嗽了几声,时不时地偷摸看我。 很奇怪。 当初听到他对我说出那个“滚”字,我怨恨他; 看见他为了我痛苦悲抑,我心疼他; 可如今我醒了,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我们之间的矛盾依旧没有解决,当面对对方时,我们没有劫后重生的激动、没有深情夫妻的你侬我侬,就淡淡的,甚至还有点尴尬。 这时,睦儿醒了。 他翻了个身,爬到双生子跟前,小脑袋侧枕在胳膊上,指头好奇地戳了下六郎旸旸的脸蛋,然后眨巴着眼望向我。 “你知道他们是谁么?” 我强打着精神,虚弱地问。 “小猴子。” 睦儿一本正经答,笑嘻嘻地指着旸旸,问:“介个可以玩吗?” 听见这话,我气得要背过去了。 “他们是你弟弟,不是小猴子,也不能玩。” 我耐心地给睦儿解释,笑道:“你记不记得娘亲的肚子之前特别特别大?” “记得。” 睦儿甜甜地答。 我手伸过去,摩挲着睦儿的小脑袋,柔声道:“那是娘亲在肚子里给两个弟弟盖了个小屋子,现在他们不想在里面呆啦,就跑出来和小木头哥哥见面啦。” 睦儿似懂非懂地点头,隔着被子指向我的腰腹,问:“娘亲,小木头以前有没有屋子呀?” 这时,李昭强凑了过来,厚着脸皮加入我们母子的温馨一刻。 他手附上睦儿的小屁股,拍了拍,一路往上,十分自然地按住了我的手,对睦儿说话的时候,却含情脉脉地看向我,柔声道:“娘亲生你们三兄弟不容易,你以后要好好孝顺她啊。” 我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去,佯装给双生子掖被子,疲累地喘着气,客气地强咧出个笑:“臣妾听秦嬷嬷等人说了,陛下这两日不眠不休地守着臣妾,都累病了,您还是回去歇着罢,六郎七郎生的时候不足月,若是沾惹到风寒,那可就不好了。” “啊。” 李昭一怔,眸中痛苦之色甚浓,尴尬笑道:“朕不多留,就是过来瞧瞧你和孩子们。” 说到这儿,他神色黯然,委屈地如同受了气的小媳妇,偷摸抬眼觑我,嘟囔了声:“你以前从不在朕跟前自称臣妾,怎、怎么忽然改口了呢,还这么恭顺客气,弄得朕好难受。” 我假装没听见,揉了下胸,逗睦儿:“小木头要不要过来吃.奶奶?” “不要 ~” 睦儿害羞地用双手捂住脸,透过指缝看我:“弟弟吃。” “还知道让着弟弟呀。” 我笑着打趣,谁知牵动了底下的伤,疼得我嘶地倒吸了口冷气。 我一边和睦儿聊,一边用余光偷偷打量李昭。 他悻悻一笑,叹了口气,满脸不情愿地准备离开,可行到榻边又舍不得走,闷着头撤回来,着实不好意思再凑到我跟前,于是盘腿坐在炕桌旁边。 他箱笼里取出笔墨和宣纸,面色平静地练字,忽然,这人从炕桌的抽屉里翻出一面贵妃镜,将灯盏拉近些,仔细地照镜子。 “哎!” 他刻意重重地叹了口气,斜眼偷瞄我,然后将笔蘸饱了墨,竟开始慢慢地将两鬓斑白的头发往黑描。 瞧见他这刻意又做作的行为,我既觉得好笑,可又心酸,眼睛一眨,泪珠便夺眶而出。 我默默地抽泣,问:“头发怎么了?” “没什么,朕原先就长过白发,这几日忽然冒多了些。” 李昭放下笔和贵妃镜,挪了过来,他一开始还笑得温和,后面眼睛忽然红了,也掉泪了,恨恨地盯着我,手指抹了把白发,哽咽道:“朕还当你死了,这白头发,就是硬生生给急出来的。” “谁让你急来着。” 我泣不成声,骂他:“你让我做鬼都不安生,原本我都要跟丽华走了,听见你在上头叫我……” “往哪儿走?你好好在这儿待着!” 李昭亦哭了,呵斥了我一声。 这时,睦儿瞧见我们俩都哭了,这小子惊恐地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他爹爹,忽然哇地一声大哭,哭得直咳嗽:“小木头也哭哭。” 我和李昭互望一眼,噗嗤一笑。 我拧了下睦儿的鼻子,李昭则打了下睦儿的小屁股。 他将睦儿勾过去,凑到儿子耳边,小声说了会儿话,不知在教什么。 睦儿食指含在嘴里嘬,迷迷糊糊地点头。 忽然,睦儿颤巍巍地起身,走到床榻最尽头,咚地一声趴倒,像个小木棍似的来回打滚儿,紧接着跪坐起来,两只小手抱成拳,对我笑道:“小木头代爹爹滚啦,娘亲不要生气啦。” 我忍俊不禁,招招手,让睦儿到我跟前来,亦学着李昭,在睦儿耳边小声教了几句话。 睦儿嘟着嘴点头,挣扎着站起来,兴冲冲地跑到李昭怀里,抱住他爹爹的脖子,重重地亲了一口,小胖手摩挲着他父亲的脸,柔声哄:“娘亲说,她原谅爹爹啦,爹爹以后再也不许长白头发了。” 我和李昭看着对方,不再隔着阴阳,含泪而笑。 第197节 见坡就下,我不会揪着不放,让自己和他都难堪。 这时,李昭将炕桌上的灯盏吹灭,他抱着睦儿过来,拉个只枕头躺倒孩子们的另一侧。 他也顾忌着自己生了风寒,没敢靠太近,只是将手伸过来,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胳膊,在黑暗中柔声道:“妍妍你放心,朕过后定会好好责备璋儿,让他过来给你磕头赔罪。” “那倒不必了。” 我撇撇嘴,同他说实话:“他恨我是情理之中的事,你若是强按他的头致歉,岂不是让他多厌恨我一重?罢了罢了,以后无大事我就不进宫了,少见少些是非。” “真是委屈你了。” 李昭闷声咳嗽了几下,叹道:“这孩子经历过勤政殿之事,脾气性子别扭得很,希望以后文清能好好教他。” 说到这儿,李昭声音徒然冷了几分:“朕总觉得你这次早产不对劲儿,你放心,朕已经让仁美去查了,定要还你个公道,朕心里觉得郑落云不干净。” “嗨,查不查的有什么要紧。” 我困得打了个哈切,叹道:“我也给你赔个罪,怀孕的时候我太过忧心忡忡了,因此动了几次胎气,害得七郎差点没气儿,从前我总嫌弃素卿心窄,这次我的心竟也窄了一次,能查出固然好,查不出便算了,左右我们母子三人都平安,那比什么都强。” “嗯。” 李昭轻轻地拍着我的胳膊,像哄孩子似的哄我睡,忽然笑道:“妍儿,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当日朕说的话依旧算数!” “我想想哈。”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我并没有直接答应,于是茬过这个话头,笑道:“当初咱们顾虑重重,小木头的满月和周岁都没有好好办,我心里总是过不去。这回旸旸和朏朏的满月和百天,一定要热热闹闹过一场,便也算给咱俩冲冲晦气,咱们一家五口以后得和和美美、平安顺遂!” 第150章 百日礼 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 三个月后 不知不觉, 距离我产下双生子已经过了三个多月。 让素卿失望了,旸旸和朏朏都活下来了,而且日益健壮。 两个小子已不似刚生下时皱巴难看, 五官精致得像小丫头, 乳娘的奶水好,奶得他俩肌肤白嫩得像蒸出来的豆腐似的, 眼睛又大又圆,黑溜溜得像葡萄般, 真真漂亮得让人爱不释手。 这三个月, 倒是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 首先呢, 我的身子当初元气大伤, 踏踏实实地在家中休养了许久,这才慢慢地恢复, 因补品药膳一直不断,烦心事也近不到耳朵跟前,静心养护间, 从前的身上的一点妇人病养好了,气色也不错, 就是怕冷得很, 早早就穿上了厚的。 杜老年纪大, 又经历过开膛剖腹之苦, 到底不似年轻人那样恢复得快, 感觉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说话也不似之前那样中气十足。 虽说李昭赏赐不少, 可我心里总过意不去。 正好老爷子爱吃鱼,我便同我的几个大管事商量了下,在长安的城郊的湖边买了块地, 盖了亭台楼阁,开了个鱼庄,名字就叫“杜鱼”,主要经营河鲜,另外也有各色珍馐美食。 还似从前那样,每年我都会拿出生意盈利的一部分,施粥散米,并且长期或短期雇些贫妇,给她们一份赖以活命的生计。 杜老特别喜欢鱼庄,十日里竟有八日待在那里,或是坐小船去湖心钓鱼,或是在鱼庄的竹林里同旧日同僚老友下棋谈心,渐渐地,长安城中的一些贵人打听到老爷子在鱼庄,纷纷前来求诊。 丽夫人的鱼庄名噪一时,每日家供不应求,食客单子居然排到了三个月之后。 杜老呢,脾气大。 高兴的时候,同弟子徒孙背着小药箱,到乡野之地给农人鄙夫瞧病,非但分文不取,还慷慨赠药。不高兴呢,便是什么国公爷、部堂大人家的女眷,他也一概不瞧。 其次呢,便是查我意外早产和杜老遭遇疯马袭击的案子。 羽林卫和梅濂暗中查了三个来月,一点进展都没有,仿佛真的全都是凑巧。 羽林卫的总指挥使沈无汪奉李昭之命,远赴象州调查张达齐与此事有没有关系。 后沈无汪回报,张达齐并无异动,看不出谋划过什么。而且张达齐去象州的这小半年,性情大变,全无旧日在京为官时的谨慎小心,经常酗酒,同一个酒楼弹唱妓.女往来甚密。 这不,前些日子那妓.女有了身孕,张达齐因还在孝期,担心同僚参他,不敢认,于是让儿子暂且将那女子收了,谁知他儿子竟也与那女子眉来眼去的,有一日让张达齐抓了个正着,父子俩闹得不可开交。 象州地方官甚至当面取笑过张达齐,不知白无瑕姑娘将来生下的孩子,该叫您爷爷还是父亲? 初听李昭同我讲这事的时候,我震惊不已,老半天缓不过神儿来。后来想想,这兴许也算张达齐的一种生存之道罢,他若是还像从前那样奋勉图强,兴许李昭真容不下他,暗中派人解决了他也未可知。 郑贵妃那边呢,除了疑似让抚鸾司的两个女卫军在齐王李璋跟前嘀嘀咕咕,再也没查出她做什么。 我难产血崩之后,李昭算是彻底收回郑贵妃参与政事的权利,他将抚鸾司原有人马解散后,重新挑了批身世清白的女子,依旧由他信任的黄梅统领。郑贵妃仿佛也心灰意懒了,每日家独居宫中绣花、要么传宫里的女戏子们来唱戏,全然不似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女中豪杰。 而素卿那儿呢? 李昭一开始确实生了杀心,但顾着齐王和萝茵,到底没杀,明面上好生训诫了一番,赏了顿嘴巴子,可私底下却让女卫军将她的喉咙熏哑了,由着宫人们肆意凌.辱打骂,并且隔三差五地赏赐春.药,让她一个人受尽苦楚。 他不会杀孩子生母,但会逼着素卿自尽。 素卿深恨他,可挂念着一双子女,竟给忍了下来,瞧那架势,仿佛要熬死李昭,等着儿子以后将她接出去。 意料之中,李昭嘴上说会责罚齐王,并让那小子过来给我磕头认错。但我等了三个多月,也没有等到。 理解嘛,李璋是他喜欢的长子嘛。 可他心里也的确有我,并且觉得愧对我,所以上个月,他力排众议,坚持封我儿子李睦为瑞王,众人都说这份荣宠翻翻史书都难以找到,可只有我和他知道,封瑞王到底是恩宠,还是弥补。 最后呢,是后辈子侄的一点小事。 犹记得当初勤政殿风波后,何太妃曾想做我家鲲儿和她哥哥武安公嫡亲孙女的媒,当时我婉拒了。 后来,李昭还是存了弥补鲲儿的心,让武安公的孙子何道远、何德润兄妹到我府上,同睦儿、鲲儿鹏儿、礼哥儿一齐念书。 何德润兄妹来我府上读书那日,何太妃、武安公夫人乔氏、我四姐还有我八弟媳妇都来了,明着是来看双生子、给我请安,实则是武安公家相看鲲儿。 鲲儿虽身有残疾,但好歹是朱九龄高徒,又是我元妃的亲侄子,除过这些,这孩子的相貌、才学、品行着实好,满长安挑不出第二个。 当日相看后,何太妃和武安公夫人甚是满意,没口子地夸,嘱咐德润兄妹,日后要在学堂里跟着羊大学士好好学,一定要敬重高公子。 我知道何家和李昭什么意思,他们不强迫两个孩子结合,意思是先在一块处处看,若是合得来,那可以定亲,合不来便算了。 德润那丫头我见了,真是不错,模样出挑、温和沉默,其实心里也是个有主意的,的确是大家闺秀,鲲儿若是娶了这丫头,以后于仕途定会有助益,且武安公家在军中素有威望,或多或少也能庇佑高氏。 这几个孩子在学堂上都处的很好,让我意外的是,鲲儿对何家姑娘不冷不热,礼哥儿对德润却殷勤得很,日子久了,德润好似对礼哥儿也有好感,两个孩子经常互和诗词,瞧着是生了情愫。 说实话,我心里还是更偏爱鲲儿。 私底下我把这小子叫到跟前,问他喜不喜欢德润? 鲲儿当即脸臊了个通红,连连摆手,说只将德润当姐姐看,并没有别的想法。我心里一阵失望,忽然瞧见他腰间悬挂着个荷包,上面绣了一粉一白两朵莲花。 我随口问了句,是你母亲给你绣的?还是街面上哪家铺子买的? 鲲儿解下来递给我瞧,大大方方地同我说,前些日子他去江州探望师父朱九龄,正巧遇到了九龄的孙女,也就是江州刺史朱九思的女儿朱璧君,璧君比他小一岁,生的明艳活泼,大方有礼,如今正跟着祖父学书画,也算是他师妹了。 初次见面,他将随身佩戴一块翡翠平安扣当见面礼,送给了朱小姐,而朱姑娘则将刚绣好的荷包回赠给了他。 听了这话,我也没多想,问鲲儿你师父最近可好?朱九思有没有认他? 鲲儿说师父出家后,受不了清规戒律的约束,教唆寺中弟子饮酒吃肉,把主持气得没法子,可老朱是名士,又曾是帝师,骂不得赶不得,只能忍耐。 至于朱九思,还是老样子,面上冷冷的,并没有认父亲,但顾着陛下的天威,对父亲比从前要温和了许多。 哎,于九龄来说,能时时见到儿子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所以我依旧认为,出家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 * 今儿是十二月初九,是我两个小儿子的百天礼。 我天不亮就起来了,精心地梳洗打扮了番,早早带着三个儿子进了宫。上午是宴请群臣和宗族亲贵,我少不得要打起精神应对一番,并未吃什么东西,饿得饥肠辘辘。 过了晌午后,李昭让人在翊坤宫摆了个小席面,说好的我俩单独给旸旸、朏朏过,可后头,他让人将李璋请了来,说璋儿上次顶撞了我,心里一直有愧,要当面给我磕头认错。 我是真的一眼都不想见这小子,可顾着李昭的面子,少不得要笑着应对。 晌午的时候,天空逐渐变得灰蒙蒙,零星开始飘起了雪花。 正殿里地龙烧得暖和,地上铺了厚软的牡丹花织金毯子,案桌上摆着象征吉祥的摆件,圆桌上堆满了各宗亲送上的厚礼,睦儿此时正和云雀、胡马等人在正殿里玩闹,时不时发出甜甜地笑声。 旸旸和朏朏刚吃了奶,睡着了。 我坐在床榻上照看着双生子,手里捧着贵妃镜,用小指蘸了点胭脂补妆。 斜眼瞧去,李昭有酒了,侧身躺在两个孩子跟前,醉眼惺忪地觑我,时不时地用脚尖踢我的腰。 “想干嘛?” 我白了眼他。 “想干你。” 李昭毫不遮掩地表达自己的欲望。 他欺身上前,从后面环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上,使劲儿嗅我的脖子,手不安分地从我的袄子底下钻进去,找到最暖和的地方乱动,我嫌他手凉,不住地躲,他索性一把抓住,不让我动弹,凑在我耳边,坏笑:“朕早都说过,你丰满些更美。” “孩子在跟前儿呢。” 我虽这般说,却隔着衣裳按住他的手,斜眼嗔他:“你是君父,也不注意些行止。” “我是色中饿鬼。” 李昭咬了口我的脖子。 说话间,他拉下条锦被,挡在两个孩子身侧,将我推在另一边,急不可耐地往起掀我的裙子。 “昨晚不是弄过了么。” 我咬住下唇。 “没吃饱嘛。” 李昭憋着口气,直捣黄龙后,他面上带着愉悦之色,舒服地轻吟了声。 “你悠着点。” 我抬手,轻抚着他鬓边的斑白。 也是奇了,按理说男人长白发不好看,可是这人长白发,却越发给人一种心动的吸引力。 我手下移,揽住他的腰,压着声笑骂:“小声些,仔细把孩子弄醒。” “真的要朕小声些?” 李昭吻了口我的鼻尖,挑眉一笑。 “方才席面上,肃王那老东西带着璋儿喝了不少,他去醒酒了,算着时候估计快来了,咱俩也抓紧些。” 第198节 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敲了敲内殿的小门,紧接着,胡马沉稳的声音从外头响起:“启禀陛下,齐王殿下来了。” 听见这话,我忍俊不禁,拧了下他的腰,故意撺掇:“要不让你儿子等等?”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李昭明显不满足,他捧住我的脸,狠狠地亲了几口我的唇,随后起身,用帕子稍稍清理了番身子,并将用过的帕子给我扔过来,坏笑:“你自己擦,还是朕帮你?” “你恶不恶心。” 我笑着将他的帕子砸到他身上,斜眼觑向柜子那边:“去给我找条干净的来。” 说话间,我朝被锦被隔开的两个儿子瞧去,发现他们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睁着圆而黑的眼看我,忽然一齐笑了。 我大窘,脸臊了个通红,一边整理着发髻,一边压着声“骂”李昭:“你就骚吧,儿子们醒着呢,若是睦儿这小子不防头跑进来撞见咱俩打架,瞧你怎么解释。” “朕骚?” 李昭将新帕子在水里浸透,拧干净了给我递来,笑骂:“也不知方才谁骚,欲拒还迎的,分明是想把朕给生吞活剥了。” “行啊,倒诬赖起我了。” 我擦洗好后起身,整理着衣裳,故意坏笑:“那妾身以后可要远离您皇帝老爷,省得被冤枉。” 说话间,我俯身抱起旸旸,往正殿大步走去。 扭头看去,李昭抱着朏朏,紧跟着走过来,他踢了下我的小腿,冲我飞了个媚眼,打了个酒嗝儿,挑眉坏笑:“今晚,那个那个,懂了么?” “什么这个那个的,太难懂了。” 我抿唇憋住笑,率先逃走。 “不懂?” 李昭追过来:“朕今晚给你手把手教。” 我俩玩玩闹闹间,就走到了正殿。 此时正殿垂手侍立了许多宫人,门口站这个清瘦文俊的少年,身穿华服,唇红齿白,正是齐王李璋,他怀里抱着个大锦盒,笑吟吟地打量个四周,瞧见了我和李昭,忙将锦盒递给跟前的小太监,疾走几步上前,恭敬地父亲和我见礼。 起身后,李璋双目含泪,低着头,不太敢看我,最终上前一步,打量着我和李昭怀里的两个小人,笑着夸赞:“上午儿臣坐的远,没看清两个弟弟,长得真俊哪,很像元娘娘。” 我心里的恶寒和难受越发浓了。 这些日子我听秦嬷嬷说过,自打上回我难产血崩后,李璋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不仅跟着袁文清苦读,而且仿佛想开了,数次在他父亲跟前坦诚自己听信了小人的挑唆,心里怨恨母亲行不义之事,可同时又怜悯母亲,这才顶撞了元娘娘,说自己以后绝不会再做这种糊涂事,会心胸开阔些。 这小子果然说到做到,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每日早晚都会给李昭请安,风雨无阻,待下人也更和善宽和,宫人不当心摔倒,茶弄脏了他的衣裳,他笑呵呵地说无碍,甚至亲手将那宫人扶起,问有没有摔疼。 的确是个谦谦有礼的君子。 可我私底下听大福子说,三年前李璋怜悯先帝苏才人,将她从殉葬名册上勾去,暗中将那女子安置在外头,原本两人规规矩矩的,李璋这三年只是去看了十次,每次去也只是送些银钱。 但自打重阳节过后,李璋每月都要去五六次,强行与苏氏发生了关系,他每每行完房事,都要用软鞭痛打一顿苏氏,前几日,苏氏硬生生被他打得小产。 不仅如此,他还在外宅养了两个乳娘,歇觉得时候,像婴儿似的吮奶,让乳娘哄他睡。 这些事,大福子都没敢上报李昭,只是私下知会了我一声,让我千万提防齐王。 正在我乱想间,忽然听见李璋轻声唤我:“元娘娘?” “啊。” 我怔了怔,深呼了口气,歉然笑道:“让王爷见笑了,我方才走神儿了。” “您要养育三个弟弟,累些也能想来。” 李璋笑着替我辩解。 他说话间往后退了一步,跪下,恭恭敬敬地给我磕了三个头,笑道:“儿臣恭祝六郎七郎百日之喜,再则,真诚地给元娘娘致歉,先前儿臣不懂事冲撞了您,还请您千万担待些。” 我扭头看向李昭,李昭莞尔浅笑,冲我点点头。 我会意,将怀里抱着的旸旸交到秦嬷嬷手上,亲自将李璋扶起,忍着恶心,温和笑道:“王爷说得是哪里的话,快起来。” “多谢娘娘。” 李璋含泪起身,他挥挥手,立马有太监将那个锦盒捧了上来。 这小子从锦盒里拿出幅画,打开,对我笑道:“这是儿臣亲手画的,儿臣学艺不精,让元娘娘见笑了。” 我忙说哪里哪里,抬眸朝前瞧去,那幅画上画了五个人,我和李昭坐在四方扶手椅上,一人怀里抱着个小婴儿,而我的大儿子睦儿则坐在我和他父亲脚边,手里捧着只小木马,笑得正甜。 说实话,画得还算挺传神,可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果然,就在此时,李璋这小子潸然泪下,眼里满含着羡慕与孤独之色,手指连连地轻抚着画上的父亲,口里喃喃道: “一家人在一起,真真是天底下顶快活得意之事哪。” 说话间,这小子眼中豆大的泪珠子啪地一声落在画上,他慌乱地用手抹去,抬头,对李昭粲然一笑,佯装坚强,笑着问:“爹爹,您觉得儿子这幅画画的怎样?” 第151章 洛阳来信 不许打架 听见李璋的这番话, 我瞬间了然。 他画我们一家五口什么意思,是觉得李昭把他和萝茵排除在外,而今他和妹妹孤零零的, 爹不疼娘不爱; 他潸然泪下地说一家人在一起顶快活得意又是什么意思, 是怀念当日父母皆在时的幸福日子吧。 傻孩子,上回你在没人的地方犯病, 抱着病躯在你父亲跟前胡乱攀扯一通,你父亲在没有完全明白事情经过的情况下, 为了安抚你, 只能呵斥了你厌恨的元妃我, 这回你可是在他跟前这般哀哀怨怨, 若是再犯病,那可不赖我了。 我没有接他这话茬, 抿唇一笑,扭头朝旁边瞧去,胡马已经将酒菜布好, 而睦儿此时正立在堆满厚礼的方桌之下,踮起脚尖, 抓住桌布一角, 往下拽。 “别拽了, 仔细锦盒掉下来砸到你。” 我借口看护睦儿, 转身就走。 走之前我用余光瞧了眼李昭, 他脸色稍有些不好, 淡漠地扫了眼自己的长子, 并没有理会儿子这番自怜自艾,反而俯身,弹舌逗怀里抱着的七郎朏朏, 轻巧地将这个话头岔过去: “用饭吧,上午宴席太吵,朕只顾着同宗亲说话,都没吃几口。” 说罢这话,李昭将乳娘唤来,将七郎交给乳娘后,亦大步朝小席面这边走来。 我淡淡一笑,经历过上次萃雪阁之事,李昭果然没搭理他大儿子这茬。 而就在此时,我瞧见睦儿将那桌布唰地一声给拽下来,满桌的锦盒、玉如意、长命金锁厚礼随之下滑,咕咚一声全都落在睦儿身上,当即就将孩子给压倒在地。 我和李昭急得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而跟前的乳娘和嬷嬷等人也登时围了过来。 睦儿哇哇大哭,尤其看见了我和李昭,越发哭得厉害。 李昭扭头,气得冲跟前的宫人喝骂:“做什么吃的,一群人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登时间,殿里呼刷刷跪了一地人。 “没事没事。” 我将睦儿身上的厚礼扒拉开,心疼地揉着儿子的小屁股,柔声问:“哪里疼,告诉娘亲。” 睦儿现在可是会说话了,哪里不舒服会同我说。 睦儿委屈地正要哭诉,瞧见他父亲盛怒,而他最喜欢的胡马、云雀和秦嬷嬷都吓得跪下了,这小子自己挣扎着爬起来,拍拍屁股,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强忍住了,对李昭和我奶声奶气地说:“爹爹不生气,小木头不疼的。” 听见这话,我和李昭互望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李昭扭头看了眼长子,对跪着的宫人喝道:“今儿是六郎七郎的好日子,瑞王年纪虽小却极懂事,又会说话,朕便不罚你们了,日后若是再看护不好小木头,朕必重重惩罚!” 宫人们齐磕头,谢陛下隆恩,又谢小王爷的仁厚。 我忙抱起睦儿,一边给他揉着后背和小屁股,一边随着李昭入席。 今儿小厨房做了满满一桌好菜,琳琅满目,让人瞧着食指大动,这种场合,我也不想与李璋说什么客套亲近的话,只想赶紧对付过去走人。 我让睦儿坐在我的腿面上,让云雀将那碗虾仁蒸蛋端来,用勺子搅碎,给他往嘴里喂。 “张嘴。” 我柔声哄。 “不要。” 睦儿扭动着小身子,手指向桌上的酒杯,砸吧着嘴:“我要喝那个。” 上首坐着的李昭听见这话,一个怒眼横过来,佯装恼了:“你还想上天?乖乖把那碗蛋羹吃干净,否则你屋里那些小藤球、小木马什么的,爹爹全都没收了。” 睦儿听见这话,气得“白”了他父亲,不情愿地大口吃掉蛋羹。 “哎呦,小老虎真棒。” 我又舀了一勺,没口子地夸,瞧见这小子手按在嘴上,忙道:“不许吐出来,瞧,你爹爹又恼了。” 我用余光扫了眼,一旁坐着的李璋虽闷头喝鸭汤,却时不时地看他父亲,忽然,这孩子脸上的痛苦之色越发浓了,这回倒是没有哭,看向我和睦儿,笑道:“元娘娘当真宠爱五弟,瞧见您这样,倒叫儿臣想起当年母亲也是这样追着给妹妹喂饭的。” 李璋筷子搅动着鸭汤,悲从中来,哽咽道:“妹妹是个糊涂人,儿臣每每想起当日她抓伤五弟之事就气得不行,可又瞧见五郎和六郎七郎这般弱小可爱,难免想念她,如今快到年下了,她还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挽月观住着,儿臣想将她接回来。” 我心里的厌烦越发浓了,才十四的孩子,哪里那么多的鬼心眼。 把你妹妹发配到挽月观的是你爹,他不想孩子掺和进废后之事,又干我何事?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是逼着我求你爹,把你妹妹接回来全了一家人情分?我若是不开口说话,岂不是坐实了我气量狭小,容不下一个小姑娘? 正当我在想如何回话,就在此时,李昭轻咳了声,用锦帕擦了下手和嘴,眼望向桌正中的鱼汤,示意胡马给他盛一碗来。 此时,李昭轻抿了口汤,淡淡道:“这汤不错,璋儿,你多喝两碗。” 李璋面上闪过抹不甘和尴尬之色,紧着道:“爹爹,如今眼瞧着天一日冷似一日,” “这么多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李昭放下碗,转动着大拇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扭头看向胡马,道:“朕记得李钰这回派人从洛阳给六郎七郎带来了厚礼,是么?” “正是呢。” 胡马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立着的蔡居赶紧将老三的礼找来,躬身笑道:“三皇子送来了对长命金锁,上头镶嵌了数十颗红宝石,锁儿下缀了三只小金铃,一动就叮铃叮铃地响,极好听,对了,三爷还给元妃娘娘写了封家书呢。” 我登时怔住,李钰怎会给我写家书。 “拿来念念。” 李昭淡淡道,他不动声色地夹了块炙羊肉,放嘴里嚼。 我紧张极了,上回两个孩子满月,李钰守着礼数,只送来了两颗明珠,其余什么话都没有,怎么百天礼时又送来了家书? 没一会儿,蔡居就躬身捧着个蜀锦盒子进来,立在胡马身侧。 第199节 胡马从盒子中拿出封信,打开,转身面向我,朗声念道: “元娘娘亲启: 儿臣钰叩拜娘娘安,恕儿臣远在洛阳,不能当面给您磕头道喜。 不知娘娘身子康健否?三位弟弟平安健壮否? 儿臣在洛阳一切都好,姑姑已有了身孕,她时常念叨着旧日里同娘娘交好的日子,屡屡跟儿臣提起挽月观与您的口舌交战、与姑父的初次见面,还提起给您做旗袍和婚纱之事,更说当日与您一起商量着怎么经营火锅,儿臣每每听到耳中,神往不已。” 听到这儿,我不禁莞尔,看向李昭:“月瑟怀孕了呀,实在想不来这丫头当了娘后是什么样儿。” 李昭笑着点头,温和道:“子风给朕的家书中抱怨,说月瑟自打怀孕后,脾气越发的刁钻,她自己害口吃不了肉,逼着子风和钰儿也不许吃,这爷俩可是无肉无酒不欢的,偷摸去酒楼享用,月瑟一听这事就恼了,气得直哭,说子风心里没她,到国公爷夫妇跟前告状。哈哈,国公爷和夫人自然是向着小儿媳妇,索性发话,月儿害口好之前,阖府都吃素。这下倒把月瑟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了,忍着恶心,说她不害口了,不能让家里人都断了肉。子风到底还是心疼这丫头,跟着吃了两三个月的青菜豆腐,算算日子,月瑟如今都有了六个月的身子了。” 听见这话,我忍俊不禁。 洛阳的日子真是快活似神仙哪,李钰若是当日留在长安,兴许会一直郁结于心,跟着公主夫妇,果然会心胸开阔,也能高兴些。 我扭头看向胡马,示意他接着念。 胡马清了清嗓子,笑着念道: “转眼间,距离文姜驿之事已过去一年了。 当日儿臣心里念着母亲,不分青红皂白地冲到文姜驿,求陛下宽恕母亲罪过,更是当面顶撞过元娘娘。 而今想想,实在是糊涂至极。 母亲虽是儿臣的娘,可错就是错了,她因一己之私迁怒在睦儿身上,害得弟弟险些丧命,儿臣每每想到此事,心里愧疚得夜不能眠,本应亲自到长安给娘娘和五弟致歉,奈何身在洛阳,无法实现。 而今儿臣在信中,给娘娘和五弟磕头赔罪,希望娘娘宽恕母亲糊涂,亦希望五弟和六弟七弟日后能平平安安的长大。 母亲有罪,可到底是儿臣的亲娘,儿臣不忍娘亲孤零零地躺在文姜驿的凄风苦雨里,求娘娘仁慈,帮儿臣向父皇请罪,给母亲挪坟,另则一处安葬。 纸短而言长,儿臣便搁笔此处。 再祝娘娘如意顺遂。 儿臣钰字。” 听完这信,我真是久久不能平静。 李钰当真是聪明至极的孩子,不管这封信是写给我,还是写给李昭看的,可不管是谁人看过,难免会心里触动,夸赞他明理孝顺。 若是张氏有李钰这样的孩子,我和睦儿怕是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陛下。” 我望向李昭,含泪欲言又止。 “放心,朕心里有数。” 李昭点点头,斜眼看向他的长子李璋,问:“璋儿,你怎么看这封信?” 李璋显然有些慌张,他眼珠左右乱看,低头沉思了片刻,支支吾吾道:“回父皇,三弟信中言辞恳切,孝子之情跃纸而出。” “是啊。” 李昭重重地叹了口气,两指揉着眼角:“曹氏虽罪大恶极,可到底曾伺候了朕一场,胡马,你以元妃的名义给曹氏挪坟罢,好好修葺一番。” 我没言语,亦跟着李昭对这个孝子怜悯感慨,同时摩挲着睦儿的背。 李昭当众让人念这封信,其实是想告诉李璋,老三明事理,知道自己母亲有罪,你这个当哥哥的就别阴阳怪气的抱怨,更别往元妃身上攀扯。 谁知就在此时,我瞧见李璋忽然起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含泪望向李昭,哭着哀求:“爹爹,母亲虽罪大恶极,可到底是儿臣和萝茵生母。冷宫苦寒,自打重阳节后,儿臣便听不到她的任何消息,快年下了,儿臣想去瞧一眼她。” 听见这话,我心里一喜。 好么,你爹百般暗示你,你却作大死。 我偷偷朝李昭看去,果然瞧见李昭脸色大变,他直接抓起跟前的瓷碗,朝李璋的头掷去,喝道:“猖狂的逆子!” 我知道李昭是真生气了,少不得要骂出些宫人们听不得的话。 想到此,我将睦儿放下,忙起身行到乳母和嬷嬷们跟前,嘱咐她们将双生子抱回府去,同时吩咐胡马等人下去,并将门带上。 这般调度好后,我转身朝后看去,此时李昭双手背后,站在他长子面前,而李璋则跪在地上,头杵下,眼泪珠子颗颗落下,砸到厚绒毯上,他没敢擦,身子颤抖,再不敢发一言。 而此时,我瞧见我那儿子食指放嘴里嘬,傻乎乎地看着他爹发火,忽然摇摇晃晃跑过去。 我心里紧张极了,真的担心这坏小子又发狠打人。 谁知睦儿跑过去后,踮起脚尖抱住李璋的脖子,哇地亲了一口,小胖手摩挲着李璋的脸,奶声奶气地哄:“哥哥别哭,乖乖。” 说罢这话,睦儿丢开李璋,直面他爹,嘟着嘴气道:“爹爹坏,骂人,讨厌讨厌!” 我登时松了口气,将那口紧张的唾沫咽下。 “你瞧见了没!” 李昭重重地甩了下袖子,手指向睦儿,瞪着李璋:“他才两岁,尚且知道兄友弟恭,你这么大的人怎么一点道理都不懂。” 我忙跑过去,一把将睦儿抱起,冲李昭努了努下巴,示意我带着儿子先退到偏殿。 行到偏殿后,我将小门关住,重重地亲了口儿子,莞尔浅笑,压低了声音问:“你喜欢大哥哥吗?” 睦儿拨浪鼓似的摇头。 我一愣,将这小子的食指从嘴里拉出来,帮他揩去嘴边的口水,问:“那你为什么要亲大哥哥?” 睦儿歪着头,对我甜甜一笑:“爹爹教过木头,喜欢要亲亲,不喜欢也要亲亲。” 我再次呆住,随之摇头一笑,打量着我怀里的坏小子,瞧这眉眼鼻子嘴,无一不像他爹,今儿我算是服了,这小子真的彻彻底底是他爹的种。 我踮起脚尖,透过门缝往外瞧。 此时李昭阴沉着脸,扬手,用袖子狠狠地抽了下李璋的脸,毫不留情地喝骂:“从小到大,你的师父、吃穿用度皆是最上等的,先帝和朕宠着你,悉心教导你,李炜和李钰让着你,便是上次你顶撞元妃,朕念着你身上心里不痛快,呵斥了元妃,害得她惊惧之下早产,差点丧命。你到底哪里还不满足,嗯?” 说这话的时候,李昭拧身走到方桌跟前,从长方锦盒中找出李璋送来的那幅画,展开,愤怒地扫了眼,用力掷到儿子跟前,喝骂:“你师父袁文清就让你画这种鬼东西?他掏心掏肺教导你,给你讲道理,让你在六郎七郎百日宴上画“让梨推枣”的典故,以示兄友弟恭,你画了什么?朕不想理会,你越发不依不饶了。” 李璋头如蒜倒,连连认错:“爹,儿臣错了,儿臣痰迷了心窍。” “你不是痰迷了心窍,你就是心窄,容不下元妃!” 李昭剜了眼儿子,气得双手叉腰,喝道:“当初张致庸祖孙三代是如何逼朕的,你难道没看见?你恨得在朕跟前哭骂,难道忘了?” 李昭气得手抚额,质问:“朕现在问问你,你到底姓李还是姓张!” “儿臣当然是姓李了!” 李璋愕然,仰头望向他父皇,泪如雨下:“儿臣心里眼里只有您,只是偶尔会羡慕弟弟有娘,” “你那娘做了什么污糟事,你居然还念着她!” 李昭恨铁不成钢地推搡了把儿子的头,接着逼问:“你说,当年你在坤宁宫看到了什么,再给朕说一遍。” “爹!” 李璋瞧着快要崩溃了,抓住他父皇的下裳,涕泗横流,眼里痛恨和惊慌之色甚浓,连连摇头,求道:“儿臣、儿臣……” “说!” 李昭一把拽走自己的衣裳,喝命。 “儿臣、儿臣……” 李璋一屁股瘫坐在腿上,闭眼,痛苦道:“儿子看见那个太监手伸进娘的裙子里,娘,废后她哄儿臣,说、说是那恶人在帮她整理裙衫。” 李昭听见这话,得意一笑,转而温柔地轻抚着儿子的头发,语气和缓了些:“那时你年幼,很多事便是撞见了也不懂。如今也大了,也晓得男女事了,这可是你亲眼所见,难道是朕冤枉了她?这样的淫.妇怎配当你母亲,又怎配你日夜念叨,你记着,你是李氏子孙,身体里流的是尊贵的皇家之血。” 说到这儿,李昭手抚了下鬓边的斑白,垂眸冷眼看着儿子,道:“光一个袁大相公还不行,朕打算再给你添两个师父,给事中翦一良位卑权重,能直言上谏,过些日子让他也去教你。” “父皇!” 李璋身子如同被雷击中了般,竟忘了哭,一把抹去眼泪,急道:“翦一良当初直言儿臣怯懦小量,如同妇子,实在是欺人太甚,儿臣与此人势同水火,您、您怎能让他教儿臣,儿臣素来敬仰袁大相公,大相公对儿臣耐心指点,儿臣有这一位老师足矣。” “连这点指责都受不住,以后还能成什么气候!” 李昭虎着脸,忽然冷笑数声,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淡漠道:“行,你既不愿,那便算了。” 李璋登时怔住,忙往父亲跟前爬,连声道:“儿臣愿意的,是儿臣方才糊涂,辜负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行了,你退下罢。” 李昭挥挥手,颇有些嫌恶地瞪了眼儿子,转身朝偏殿这边行来。 没走几步,他忽然停下脚步,扭头淡淡说了句:“以后在学业上多用心,无事少往宫外跑。” …… 我将小门轻轻合上,随后大步朝梳妆台那边走去。 我把睦儿放到地上,由着他玩儿,坐到圆凳上,从桌面上拿出盒脂粉,对镜补妆。 心里暗道,李昭瞧着还是重视曾经的嫡长子,也能想来,我和睦儿才来他跟前三年,而李璋可是在他膝下长了十四年,他不放弃这个儿子也是情理当中的,没事儿,瞧这小子是个口服心不服的,心里的疙瘩不是说父亲的教养和怜宠就能解开的。 天长日久,我就等着看你慢慢作死。 正在我乱想间,听见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扭头瞧去,李昭气冲冲地进来了,他脸色很差,嘴里咒骂不已:“什么东西,一天到晚净会惹朕生气。” 他骂骂咧咧时,低头朝睦儿看去,此时睦儿正跪坐在地上拆一个大锦盒,盒子里是月瑟做给旸旸和朏朏的小衣服,睦儿把数件雪缎衣裳扯得到处都是,甚至将一条小亵裤套在头上。 “你又是做什么!” 李昭气烦地蹲下,从睦儿手中抢走衣裳,皱眉道:“这是你皇姑送给弟弟的衣裳,放下,别扯坏了。” “不要!” 睦儿死死地抓住小裤子,小脸拧巴:“这是小木头的。” “这是你弟弟的!” 李昭剑眉倒竖,虎着脸呵斥:“这么小的衣裳你能穿上?你记着,而今家里不是你一个男孩了,当哥哥的要大度,不许和弟弟抢。” “不要不要!” 睦儿一把从李昭手里抢走衣裳,气得小脸儿都红了:“骂!这就是木头的!” 瞧见此,我摇头笑笑,起身行到这对父子跟前,盘腿坐到绒毯上,手轻推了把李昭的肩膀,笑道:“行了,别把火气撒在儿子身上。” 说到这儿,我从后面环抱住他,掌根给他揉心口,柔声道:“为这点子生气,不值得,左右那两个小的回去了,待会儿我就给你好好泄泄火。” “怎么泄?” 李昭斜眼觑我,坏笑。 第200节 “就这样那样呗。” 我环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膀,头歪在他的侧脸,笑着看睦儿。 睦儿这倔小子来劲了,索性将自己的衣裳脱掉,死命将他弟弟的小衣裳往上套,奈何实在太小,穿不上去,急得小脸通红。 李昭瞧见此,也是被逗乐了,故意板起脸,问:“你自己瞧瞧,到底是你的衣裳还是弟弟的?” 睦儿显然很不高兴,可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最后索性脑袋杵地,钻进衣裳堆里,小屁股高高崛起,难过地哭道:“是弟弟的。” “你瞧他这个厚脸皮,居然还害臊了。” 我忍俊不禁,轻拧了下李昭的胳膊,笑道:“让嬷嬷把他抱出去吧。” 李昭会意,咳嗽了声,手掌啪地打了下儿子的小屁股,笑骂:“以后要学会跟弟弟分享,要真正做到兄友弟恭,彼此和睦,这才是爹爹的好儿子,行了,待会儿让胡马带你去玩儿,爹爹要和你娘,咳咳,打架。” 睦儿一听这话,立马坐了起来,急得冲过来,抱住他爹爹的脖子,嘟着嘴:“你们不许打架,小木头不要走!” 第152章 老家伙--上 如今一步登天 因着这霸道的小家伙强行阻拦, 我和李昭两个老妖精到底没有打成架。 晌午的时候,我们仨一齐歇了个觉,后面他去勤政殿处理新政事宜, 而我则带着睦儿出宫回府。 雪渐渐地大了, 偌大的宫城如同被笼罩在仙雾中般。 我和宫人们一起行在幽长寂静的游廊之上,此时, 秦嬷嬷搀扶着我走在最头里,睦儿和云雀等人在后边打雪仗玩, 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咯咯笑声, 让人听着心里舒服。 遥想上回走在这条游廊, 还是三个月之前的重阳节, 那天我无意间撞见李璋拧掉鹦鹉的脑袋,无端责打太监。 我无心招惹事端, 没想到他却紧咬着不放。 想到此,我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 “娘娘怎么了?” 秦嬷嬷帮我将披风狐领上的雪拂去,她四下瞧了眼, 挥手,让跟着的太监们行远些, 压低了声音问:“可是走到此处, 想起了齐王?” 我笑了笑, 没言语。 “娘娘何须为这样的人烦忧, 身子要紧哪。” 秦嬷嬷摩挲着我的胳膊, 柔声道。 “怎么能不烦心。” 我扭头看了眼睦儿, 叹道:“你今儿也瞧见了, 他生怕我和睦儿占据了陛下,走走步步给我们母子挖坑,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得安生。” 秦嬷嬷虽说是李昭指派来的, 但到底相处日子久了,她无儿无女,已然将我当成了倚靠,而且头先我血崩濒死,看到她忠心耿耿地守着我,且她年长,经历见过的事多,有些事年轻丫头们不理解,我与她说,听听她的见解,倒能获益不少。 “后娘难当,尤其是齐王这样的坏种,那就是块冰,您怕是费尽心思都化不了他,既知道是小人,那咱们躲着些就是了。” 秦嬷嬷亦扭头看了眼睦儿,柔声道:“而今最要紧的,还是将小皇子们教养大,说句难听的,于李氏皇族,您到底是妃妾,是外人,有些事您即便受了委屈,可在陛下和臣工们眼里未必占理,若是您与齐王计较,恐会在陛下心里扎刺儿。” “嬷嬷放心,我心里有数。” 我轻拍了下秦嬷嬷的手背,低声道:“今儿李钰来了封家书,信中言辞恳切地替他母亲同我致歉,并请求我给他母亲挪坟。我料想陛下看重子女们和睦,且李钰和齐王不一样,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咱们睦儿日后得和这位三哥哥打好关系,替曹妃挪坟的事,便全交给嬷嬷了。” “娘娘睿智,将来谁坑害兄弟,陛下会废掉谁。” 秦嬷嬷笑道:“您放心,老奴定然将此事办好。” “对了,曹家也顺带关照些罢,暗中给老大人送些银钱。” 我紧着嘱咐了句。 “依老奴看,曹家咱们还是莫要理会。” 秦嬷嬷伸着头,前后看了番,低声道:“陛下素来多疑,且曹家和张家一样,都为陛下所不容,今日齐王就是提到废后张氏,这才惹得龙颜大怒。老奴觉得,陛下未必就念着曹兰青旧日的情分,不过是借机敲打齐王罢了。娘娘此番将曹氏从文姜驿迁出来,曹家阖族上赶着念您的好儿,这是您的恩情,您只管拿着架子就行,在这种风光无限的关头,您莫要落人口实,更莫要让陛下起疑您心里存了什么。” “多亏嬷嬷提醒了。” 我亲昵地挽住秦嬷嬷的胳膊,叹了口气:“妍华娘亲去的早,这么多年的路都是自己一个人走,不知错过多少回,吃了多少次亏,天可怜见,您老到了我跟前,说实话,妍华早都将您当成了亲人。” “喔呦。” 秦嬷嬷忙道:“娘娘您真是折煞老奴了,老奴无依无靠,万幸才能靠到娘娘跟前,这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正在我们主仆说话的当口,忽然,我瞧见游廊下的假山那边走来三个人,是齐王李璋和他的心腹太监。 李璋显然是瞧见我了,腰一猫,带着人快速闪到了暗处。 我冷笑了声。 停下脚步,装作没看见,与秦嬷嬷一齐观赏雪景。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便是李昭给李璋这小子将孔孟先圣找来,怕是也难以扭转他别扭的性子,什么东西,明面装得跟纤尘不染的君子似的,可暗地里面目狰狞,心里不痛快了,竟把火气撒在女人身上。 我眉头紧皱,对秦嬷嬷诉苦:“头几日听我四姐说,她家的大少爷孙学谦嫌大理寺录事的官小,想讨好本宫,谋个前程,他竟暗中守在澄心观跟前,果然就当场逮住了那林家大爷私下去探望他表妹。这混账东西,竟发狠打断了林广铭的腿,还以此作为威胁,本宫已经勒令孙御史整顿家风,好好管教他那惹是生非的儿子。” 我故意长叹了口气,无奈道:“可怜韵微那丫头被困在了澄心观,家里人探望一下也没什么的。” 说到这儿,我暗中掐了下秦嬷嬷的胳膊。 秦嬷嬷会意,斜眼朝拐角那边瞅去,忙道:“娘娘这就是您的不对了。” “哦?” 我疑惑了声。 秦嬷嬷笑道:“那张家姑娘小小年纪就牙尖嘴利,仗着无知便在勤政殿大放厥词,何太妃娘娘见她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这才将她送去澄心观反思悔过。您和她非亲非故的,何苦同情她呢,而今眼瞧着天一日冷似一日,老奴昨儿发现脚上冻起好几个疮,又痒又痛的,您身子虚,还是暖暖和和地待在屋里山珍海味地进补着,兴许明年又能给陛下添个小皇子呢。” “你这老货,嘴忒刁了,倒编排起本宫来了。” 我用袖子,轻打了下秦嬷嬷的嘴,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聊起双生子的趣事。 虽说两个孩子才三个多月大,可瞧着性子似乎也出来了,六郎脾气臭,七郎娇气爱哭,俩小子好的时候,咿咿呀呀相互说听不懂的婴语,聊得可美了,若是不好时,那就拳打脚踢起来了,旸旸总能把朏朏揍哭。 每当这俩小的打起来时,睦儿这个哥哥就充当起小大人了,坐在弟弟跟前,有板有眼地噘着嘴,呵斥不许打架,要乖乖。 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秦嬷嬷轻捏了下我的胳膊,示意李璋那小子走了。 我笑笑,让宫人过来撑伞,昂首朝风雪中走去。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璋如今这个年纪,正是叛逆的时候,你不让他做什么,他偏偏就要做。 且张韵微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为了家族和李璋的前程,这丫头在勤政殿冒死犯上,我就不信李璋能忍住,不去暗中探望他表妹。 我也是从家族败落中走出来的,深知张韵微此时心里必定恨极,必定不甘一辈子困在澄心观,只要见着齐王表哥,她必定有所行动。 一个别有用心的坏丫头,一个悲抑苦闷的少年,挺好的嘛。 …… * 今儿是双生子的百天礼,再加上小席面着实被李璋那小子给恶心了一把,我便想回府泡个药澡,驱驱晦气。 谁知刚到府门口,就接到杜家下人的贴子,说是杜老这两日兴致浓,同鱼庄的厨子一起研制了道药膳,请我过去品尝品尝。 我原想推了的,哪料云雀这蹄子偷摸凑在我耳边,悄声说,杜老昨儿给她传了话,说已经暗中查出谁害我早产,又是谁操纵疯马踩伤他。 听到这儿,我登时来了精神,于是回府换了“丽夫人”的行头,带了数个心腹侍卫出了门。 睦儿这小子而今恋娘,一刻都离不开我,瞧见我戴着面纱走了,哭着闹着要同我去,没法子,只能带上这小祖宗。 约莫行了一个来时辰,我们一行人出了城,到了城郊的鱼庄。 鱼庄坐落在玉貌峰下,它的亭台楼阁是仿江南的白墙黑瓦,离远看,倒像富户的小庄园。周遭是片茂密的竹林,入口是一条青石小径,蜿蜿蜒蜒往上,直通玉貌峰顶的“清凉寺”,山中多奇石,石上镌刻着名家题诗,的确是个悠闲雅致的去处。 饶是如此大雪,我的鱼庄依旧有不少食客,多是慕名前来的豪贵雅士,或是不远千里来求医之人。 大雪纷飞,使得湖面升起层白浓的雾,一只小小画舫停在湖边,有种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味道。 因杜老在休息,我不便打扰,于是先去鱼庄各处巡视了番,看了会儿帐,没过一会儿,管事来传话,说杜老将小席面摆在了画舫上,今儿请夫人和小少爷去船上用酒菜。 听见这话,我摇头笑笑,杜老而今归隐竹林,倒越发雅了,再者他有了幕后行凶之人的线索,在包间里交谈,难免会被人听去一鳞半爪,若是在船上,倒能避开些。 我也没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于是抱着睦儿,带着云雀率先上了画舫。 画舫不甚大,但装饰精致,船上摆了红泥小火炉,炉上坐着只煮了六安茶的紫砂壶,桌面上摆了只大铜锅,里头塞了红彤彤的木炭,锅子里煮着提前腌制好的鱼块,味道鲜美,隐隐还带点药味儿。 我抱着睦儿,坐在柔软的篾席上,因画舫实在冷,我把儿子包成了粽子,不仅给他戴上厚暖的小老虎帽子,还给他脖子上围了条火狐皮的脖套。 这小子太皮了,一会儿要去玩水水,一会儿又挣扎着要吃锅子中的鱼,我佯装生气,吓唬他,若是不乖乖在娘亲怀里坐着,立马家去,再也不带你出来玩了。这小子怕我扔下他,果然听话了很多。 正在此时,我听见不远处传来声男人的喝骂声。 抬头瞧去,从鱼庄那边走来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为首的鹤发童颜,手里拄着拐杖,头上戴着灰鼠皮的暖帽,方脸长须,正是杜老,而在他身侧跟着个六十上下的老者,手里端着装了茶水点心的大漆盘,是老爷子的仆人项叔。 人还未到,骂声却传来了。 杜老嫌弃地扭头,连连喝骂项叔:“你比我还小几岁,怎么倒先老糊涂了?连柴胡和地榆都分不清,知不知道用错一味药,就会改了药性,说不准还能把人吃死了,你跟了老夫几十年了还学不会,哎,你也就配端茶递水了。” 项伯背越发佝偻了,他瞧见岸边立着十来个年轻侍卫,尴尬得老脸发红,连声道:“老爷教训的是,老奴以后一定小心,求您给老奴留点面子,莫、莫要骂了。” 没一会儿,杜老和项伯便上了画舫。 我的侍卫们想要跟着上来,杜老脸顿时拉下来,厉声呵斥:“船这么小,能容的下你们这么多人?今儿是丽丫头的好日子,老夫不过是想送她份药膳厚礼,你们还这般小心谨慎,算了算了,老夫马屁拍在马蹄子上了,走了。” 说罢这话,杜老转身就走。 “老爷子!” 我忙叫住杜老,抱着睦儿起身相迎,笑道:“是妾身失礼了,您快请。” 杜老白了眼护在岸边的侍卫们,由项伯和云雀搀扶着上了画舫。 此时雪又大了些,纷纷扬扬落入湖中,消失不见。 项伯搓了搓手,站在船头撑船,没一会儿就将画舫撑到湖心,他盘腿而坐,不住地用嘴哈气,偷摸拿出酒囊喝一两口取暖。 这儿没外人,我笑着将老爷子请到上座坐好,随后从热水中取出温好的花雕酒,给他老人家满了杯,又用长竹筷夹了块烫熟的鱼肉,放在杜老面前的玉碗中,笑道:“难得老爷子有雅兴研制新菜,妾身方才尝了尝,鱼肉嫩滑鲜美,汤汁辣中带甘,的确是至味。” “娘娘亲自夹菜敬酒,老朽当不起哪。” 杜老忙要行礼。 “您老快坐下。” 我忙按住杜老,同时推了下睦儿,柔声道:“快叫杜爷爷,你忘啦,去年这时候你得病,还是杜爷爷救的你呢。” 第201节 睦儿此时小脸被冻得发红,听见这话,眯住眼,甜甜地叫:“杜爷爷好。” “哎呦!” 杜老抓住桌子一角,忙跪在篾席上,连声道:“小王爷真是折煞老臣了,老臣实在不敢当啊。” 说到这儿,杜老重新坐回篾席,往腿上盖了条虎皮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看着我,让我将胳膊伸过去,帮我诊了诊脉,亲自给我舀了碗鱼汤,笑道:“娘娘气色比先前好多了,这里头老臣加了些补血的好药材,您多喝些。” “好。” 我端起碗,连喝了数口。 因心里记挂着背后行凶之人,我放下碗,看着杜老,低声道:“您老私下让云雀给妾身传话,又借口品菜,想来有些事不方便在人多的地方说罢,如今已行到湖心,长安各方势力的耳目再通天,也听不到这儿来,请老爷子给妾身解惑。” “娘娘睿智。” 杜老饮了口酒,手抚须,神秘一笑:“老朽的确查出点东西,不过这事不由老朽说,由他来讲。” 说话间,杜老将筷子指向船头正在喝酒的仆人项伯。 “他?” 我眉头紧皱。 在我印象里,这个项伯唯唯诺诺的,被杜老呵斥了一辈子,他能知道什么。 谁知就在此时,我看见那项伯挑眉一笑,将手中的酒囊放下,朗声道:“没错儿,就是由老哥我来说。” 老哥? 我越发疑惑,这个声音中气十足,分明像四十多岁正当盛年的男人,而且好熟。 我下意识紧紧环抱住睦儿,身子往后撤,再次打量这个老人,头发花白,眼角布满了皱纹,脸上有好多块老人斑,看上去的确像六十多岁,可双目含着慑人的精光,让人不寒而栗。 我冷声质问道:“你究竟是谁!” 那项伯猫着腰进来,他笑着坐到我旁边,自顾自地给自己舀了碗鱼汤,坏笑:“怎么,妹子如今一步登天,当了元妃娘娘,连故人都不认了?” “你……” 我心紧张得砰砰直跳。 这时,这位项伯嘿然一笑,往手心倒了点酒,拍在脸侧,没一会儿,我就看见他脸边卷起块人.皮。 他抬手,用力将人.皮面具扯下,登时露出庐山真面目。 此人貌相英俊非常,肌肤白腻,高鼻薄唇,天生一双勾人的桃花眼,通身的风流俊雅,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居然是陈砚松! “嘿!傻了?” 陈砚松手在我眼前晃晃,与杜老互望一眼,摇头笑道:“真不认识我了?” 第153章 老家伙--下 这他娘的算怎么个事! 我心里一咯噔, 一时间还真没反应过来。 半年前勤政殿风波后,我为局势所困扰,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 当时借着燕娇去洛阳, 我曾给陈砚松写过封密信, 但当时燕娇回的家书中说,老陈因孙儿接连夭折, 再加上红颜知己李良玉去世,他心灰意冷之下闭门不出, 不问世事。 可、可他怎会在长安?什么时候来的?怎会乔装成杜老的仆人项叔? 方才杜老说陈砚松知晓我这次早产真凶, 他暗中查了么?查出来线索了? 可是长安不同洛阳, 长安全在李昭掌控之下, 他的行踪被羽林卫察觉到了么? 在那瞬间,我心里涌起无数种疑惑。 此时, 陈砚松往帕子上倒了些热茶,擦拭着脸,扭头对杜老爷子笑道:“看来贵人事忙, 将鄙人给忘了。” “等会儿。” 我手用力拍了下脑门,紧绷的身子和心绪逐渐放松。 我眯住双眼, 仔细打量斜侧方跪坐在金丝篾席上的男人, 许是易容的缘故, 他将鼻下的两撇胡须刮去了, 越发显得年轻俊朗, 唇不点而朱, 那双桃花眼在看见美人时, 永远闪着些许暧昧,可隐隐有些狡诈狠辣,不是老陈是谁! “你、你, 陈大哥!” 我喜笑颜开,一时竟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哈哈哈,想起了。” 陈砚松粲然一笑,他放肆地上下打量我,毫不脸红地夸赞道:“拿不动刀的女人果然厉害,你如今真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想想四年前你刚同梅濂回到北方时,衣着褴褛,头上插着枝草标,穷得连喝水杯子都要管邻人借。” 他点头,啧啧称奇:“到底贵气养人哪,妹子而今真是越活越美,丈夫是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连生三子稳住地位,宫里当着元妃,宫外是豪商大贾丽夫人,在女人堆里,你就是这个。” 说到这儿,陈砚松挑眉一笑,冲我竖起大拇指。 “您说笑了。” 我忙恭恭敬敬地给陈砚松见了一礼,往日种种重现眼前,我端起温热的酒壶,给陈砚松和杜老爷子各满了一杯花雕,举杯,含泪笑道:“若没有陈大哥当初的指点,没有老爷子屡次出手相救,妾走不到今日,薄酒一杯,聊表谢意,二位尊长日后若是有用得着妍华的地方,万死不辞。” 说到这儿,我用大拇指揩去泪,笑着问:“陈大哥,您什么时候来长安的?妾身听说,您家中……” “来了有段日子了。” 陈砚松动筷,吃了块烫鱼片:“家中是出了点小事,也不打紧。” 他目光落在我怀里的睦儿身上,笑道:“这就是你的长子吧,果然生的一表人才,喔呦,草民该给瑞王殿下跪下磕头哪。” “这是哪里的话。” 我忙虚扶起陈砚松,将睦儿抱起,指向陈砚松,凑在儿子耳边循循善诱:“快喊人哪。” 睦儿眨巴着眼睛,盯着陈砚松那张年轻俊朗的脸,脱口而出:“大叔。” 转而,他摸着自己的小脑袋,诧异地看着陈砚松花白的头发,疑惑不已:“白头发,是老爷爷呀!” 我忍俊不禁,柔声给儿子教:“他是你颜姐姐的祖父,按辈分,你应该叫陈爷爷的。” “陈爷爷。” 睦儿乖巧地喊人。 “真乖!” 陈砚松脸上尽是温柔之色,双手伸向睦儿,将睦儿抱在自己怀里,喜爱得不住地摩挲孩子,难过不已:“哎,我前半辈子作孽太多,而今一个孙子都留不住,我女儿又不认我,如今我看见小孩儿,简直爱得要流口水。” 陈砚松眼里似有泪光,对我笑道:“袖儿多亏你照顾了,我听杜老爷子说过,当初我闺女难产,得亏你守在她跟前。” 大抵想起了盈袖母女,陈砚松长叹了口气,他神色黯然了片刻,从怀里掏出块玉佩逗弄睦儿,睦儿胆子素来大,倒也不认生,好奇地打量着陈砚松,小手要去抓那块玉。 “陈大哥,这三年您过得好么?” 我给他添了杯热酒,柔声问。 “嗨,就那样。” 陈砚松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笑道:“三年前家财被魏王那老狗日掏空了大半,而今你家皇帝也盯着我,想要将云州豪贵迁入关中,真真痴人说梦。” 陈砚松嗤笑了声,眼里尽是暧昧:“半年前你让赵燕娇将生意做到洛阳,丽人行和丽和酒楼而今可是洛阳炽手可热的生意。可妹子你知道么,你家皇帝在你的铺面里安插了许多细作,一则看守你的生意,二则也在暗中盯着洛阳各方势力,你男人不简单哪。” 听到此,我内心毫无波澜,李昭若是不动点手脚,那就不是他了。 我抿了口酒,淡淡一笑,问:“燕娇这丫头怎样?我让她去洛阳,也是想让她多见识下世面,让您老调.教一下她。” “不错不错,这小丫头虽说是个女人,可的确是这行里的翘楚天才,一点就透,肯吃苦、脑子也好,日后定有一番作为。” 陈砚松端起酒杯,嗞儿一声一饮而尽,坏笑:“床上的功夫也真不错,花样百出,真叫人吃不消,老夫差点让她折磨得归了西。。” 我耳朵发热,一把将睦儿从老陈怀里抢走,双手捂住儿子的耳朵,小声嗔了句:“孩子在跟前呢,就说这样的话。” 杜老也白了眼陈砚松,亦斥了句:“粗鄙!” 我轻咳了声,气道:“陈大哥,您可不带这样欺负小姑娘的,早知如此,我就不让燕娇去洛阳了。” “这可是两情相悦的事,怎么能说欺负呢。” 陈砚松耸了耸肩,埋头大快朵颐,斜眼觑向我,两指朝湖心指去,笑道:“鄙人无妻,她无夫家,看对眼儿了直奔床榻,事后我俩谁都不用负责,生意场上我是他前辈师父,可私底下我俩是一见如故的红尘知己,在一起深入聊点男女事,有何不好呢?谁管的着呢?且那丫头找相好的也挑人,俺老陈有财有貌,不论什么年纪的女人都上赶着往跟前凑,没办法,这是天生的本事。” 我被他这番说辞气得胸闷,剜了眼他:“你就浪吧你。” 说笑了几句,场面也暖了不少。 此时雪又大了些,湖面白雾茫茫的。 岸边遥遥站了好些披坚执锐的侍卫,他们时不时地在湖周遭巡视,看有无行刺之人。 我往白饭里舀了勺清炖老鸭汤,拌起来,给睦儿喂了几口。 时间宝贵,我不能在湖上待太久,于是单刀直入,长叹了口气,“哀怨”地看向老陈,委屈道:“您老在洛阳风花雪月,享尽了艳福,可妹子在长安却如履薄冰,这不,今年妾身在重阳节时生双生子差点难产而亡,明明感觉遭人暗算,可怎么都查不到幕后真凶是谁。” 陈砚松给自己舀了碗鱼汤,吸溜了几口,笑着问:“那妹子觉得是谁呢?陛下又觉得是谁呢?” 我心中的憋闷大盛。 “不知道。” 我摇摇头,叹道:“最先怀疑的是张家,毕竟勤政殿风波后,张素卿曾当着我的面诅咒我,说我和腹中胎儿只有三个月的寿命,其后她儿子李璋又屡屡找我麻烦,可见心里是恨极了我。但陛下事后查过,的确有抚鸾司的女卫军在李璋跟前嘀咕了些难听的话,所以李璋曾当面顶撞过我,其后陛下又查到郑贵妃头上,可郑贵妃除了与部分女卫军私交过甚外,她在我怀孕期间,称病躲在宫中,寸步不出,仿佛跟她也没关系,最后陛下又暗中派羽林卫总指挥使远赴象州查张达齐,可张达齐父子因为一个宠妾内斗,好像没有害过我。” 说到这儿,我不禁掰着指头数,摇头苦笑:“宫里宫外与我有仇、厌恨畏惧我、想我母子死的可太多了,我那前夫梅濂、曹氏、孙家大太太、李璋、张家、林家……” 我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望向杜老,皱眉道:“我怀双生子艰难,胎一直是由老爷子照料的,可偏偏前脚老爷子被疯马踩伤昏迷,我后脚就早产濒死,总感觉这两宗事太过巧合,可偏偏什么都查不到,哎,希望是赶巧了,否则若是被人设计,那躲在背后的那个人就太可怕了,掌控全局,算得分毫不差,让人防不胜防。” 这时,陈砚松手摸了摸自己的侧脸,头伸到酒杯上方,眨着眼瞧自己的倒影,疑惑地看向我,笑道:“鄙人觉得自己也没那么面目可憎,还算俊俏,妹子你也不用那么害怕呀。” “嗯?” 我登时怔住。 他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只感觉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头微微往前伸了些许,问:“大哥你的意思是……这事是你算计的?” 陈砚松微微颔首,笑的得意。 “等会儿。” 我这会儿脑子乱成了一锅浆糊。 是老陈算计的我?他图什么? 我绞尽脑汁想自己是不是得罪过他,没有啊。 第202节 论起来,我把他亲生女儿盈袖一手养大,算他的恩人,他为何要如此害我。 “呦,吓着了?” 老陈笑嘻嘻地在我眼前挥手。 “起开!” 我下意识挥开他的手,抱着睦儿往后撤了几分,警惕地盯着他。 “陈大哥,这种玩笑并不好玩儿。” 我试图保持冷静,冲他嫣然一笑。 “没同你开玩笑。” 老陈双臂环抱在胸前,收起笑,颇有几分严肃道:“这的确是鄙人一手策划出来的。” 登时,我如同掉进冰窟窿般,浑身发寒。 难道老陈因为李昭谋算他迁入关中,就暗害我?他教唆杜老将我母子诓骗到湖心,是想杀我?他难道是张氏的人? 越想越害怕,我紧紧地抱住睦儿,盘算着如何逃生。 如今天寒大冻,我们母子跳湖后肯定会惊动岸边的侍卫,不出半盏茶就能获救,再不行,我直接和这男人拼了,我手上沾了不少血,还差他一条人命? 不对啊。 我越想越不对劲儿。 扭头看向杜老和云雀,愕然发现,杜老此时笑眯眯地跪坐在篾席上,正一口一口地喝鱼汤,而云雀俏脸通红,似乎心里有愧似的,头杵得老低,压根不敢看我一眼。 而陈砚松,这老小子此时眼中只有狡黠,并无半点杀意。 怎么回事。 难不成这三个人是一伙儿的? 若是一伙儿的,何苦设这么大个圈套,杜老日日给我请平安脉,他下手机会太多了,且真要害我,当初他绝不会给睦儿解毒。 还有云雀,这丫头跟了我整整三年,几乎没有离开过我,一直对我忠心耿耿,她不可能会害我。 此时,杜老放下瓷碗,扭头对陈砚松勾唇一笑:“瞧,咱把高丫头吓着了。” 陈砚松大手一挥,嘿然道:“她是见过大世面的,哪儿会被吓到呢。” “等会儿,我缓缓。” 我使劲儿摇了下头,并且用力咬了下舌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我看向陈砚松,问:“这件事是你策划,杜老、云雀一起执行的?” 老陈笑着嗯了声。 我的思路忽然就打开了,看向杜老,问:“您老意外被疯马踩伤垂危,也是计划之中?” 杜老饮了一大口酒,手隔着大氅,按住自己的腹部,点点头。 “怪不得呢。” 我猛地扭头,看向羞惭的云雀:“那天我被李璋小儿顶撞后不舒服,当时你在马车里问我,到底有多信任杜老,还给我喝了水,那水里下药了吧。怪不得当时我濒死的时候,你哭成了泪人儿,直说对不起我,还自杀了两次,原来真对不起我啊。怪不得今儿我推了杜老的邀约,你神秘兮兮地说杜老查出了谋害我的真凶,把我诓至此处。上船后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你压根没见过老陈,可瞧见他揭下人.皮面具时,你非但一点都不惊慌,而且温温顺顺得坐在我跟前,原来早都见过了啊。” “夫人。” 云雀轻咬下唇,啐了口,手指向陈砚松,哭着骂:“是他半年前找到我,让我这么干的,他说能帮您扫清所有障碍。” 云雀泪如雨下,抓住我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拿出您过去写给他的信,取得奴的信任。奴也真是贱,怎么就上了他贼船,瞧见您当时血崩了,奴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你啊!” 我气得直掐了云雀几下。 其实不怪云雀,这丫头一心向我,且陈砚松是只能将死人说活的老狐狸,云雀栽在他手里,不奇怪。 越想越气,三个月前的惨状历历在目。 我的七郎差点没气儿,而我的魂魄游荡了整整两日两夜,差点送命,李昭又悔又急,在雨地里一夜白头。 这件事对我、孩子们和李昭的伤害不止是身上的,还有心里的。 我抓起酒杯,将花雕全都泼到老陈,顺手打了他一耳光,喝骂:“什么东西啊你!” 转而,我又扬手,准备打杜老,可老爷子此时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想起他当时千里迢迢赶赴长安为睦儿诊治,又想起他三个月前开膛破腹的惨状,怎么都下不了手。 最后,我自己打了自己一耳光,气得用拳砸自己的腿,咬牙哭道:“老爷子啊,您、您害得妍华差点死了啊!” 谁知杜老唇角噙着抹自信的笑,轻拍了下我的肩膀:“这倒不会,老夫既然敢让云雀给你下毒,那么解毒的法子自然是有。” 说到这儿,杜老挺起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道:“不就是让马踩坏了脏器么,老夫虽说一直嫌弃长子杜仲,可他的医术,的确不在老夫之下。他一给你诊脉,立马就发现你血崩其实是中了老夫的蛊毒,开玩笑,仲儿当年可是伺候先帝的,什么阵仗没见过,他压根不敢将此事说出来,只能竭尽全力救治老夫,同时稳住娘娘您的心脉,便是最后老夫病重不治,他也能立马上手将您救回来。” “老疯子!” 我忍不住,啐了杜老一口。 其实事到如今,我大致能想来陈砚松暗中联合杜老、云雀设这个局的用意,的确将我从困局中解救出来,可、可真的让人一时间难以接受啊! 我拳头不禁紧紧攥住,身子不住地发颤,良久才用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们也不说同我商量一下,知不知道,我儿子们差点没了娘,李昭也急得一夜白头,你、你们欺君一罪,谋害后妃一罪,企图陷害皇子贵妃又是一罪,这可是要族诛的!” 云雀在我跟前哭哭啼啼的致歉,而杜老和陈砚松这两个老家伙相视一笑,神色轻松,仿佛一点也不在意。 忽然,我闻见股清淡的花香气,紧接着瞧见杜老大袖朝云雀面门一挥,果然,云雀嘴里轻哼了声,双眼一翻,立马软软晕倒。 我知道,接下来的我们的谈话,云雀不适合听了。 轻而易举地将云雀弄晕后,杜老伸了个懒腰,转身从背后的长木盒里拿出把焦尾古琴。 他盘腿而坐,将古琴平放在腿面上,调整了下琴弦,弹起《广陵散》来。 此时风雪大盛,将画舫上的纱吹得左摇右摆,湖面的白雾越来越浓,案桌上的铜锅冒着香浓热气,琴音咚咚,响彻在寰宇,有种说不上来的雅意。 我狂跳的心至今还未平复下来,斜眼瞧去,陈砚松倒是怡然自得的很,摇头晃脑地听着琴声,同时还不住地吃菜喝酒,他见我脸色不好,笑嘻嘻地端起酒壶,要给我倒。 我用筷子打开他的手,怒瞪他。 陈砚松吃痛,忙将手缩回去,嘿然一笑:“还生气着?” 我白了眼他,咬牙切齿:“你、你怎么这样啊!我写信求你帮我出出主意,你、你竟如此坑害我!” “这不是给你出主意了嘛。” 陈砚松喝了口酒,挑眉一笑:“当时燕娇来洛阳,我知道她肯定暗中带了你的信,可是跟前盯着的人太多,没法子,我只能同她去床上交流交流,这小妮子倒是精,将信缝在自己肚兜里。” 陈砚松凑近,手指刮了下睦儿被冻红的脸蛋儿,舌尖舔了下唇,笑道:“哥哥一看见你信中说张素卿诅咒你活不过三个月,登时计上心头,行嘛,那咱就三个月头上死一遭,把她的诅咒坐实了。嘿嘿,正巧那时候我的红颜知己李良玉死了,索性我就找了个替身,代我躲在洛阳长吁短叹地垂泪,而我亲自跑了趟象州瞧了眼张达齐,紧接着就赶赴长安,找到老爷子和云雀,布下此局。” 真的,我都不知道现在该夸他还是骂他。 我端起酒,一饮而尽,强咧出个笑:“难为您能说动老爷子。” “切。” 陈砚松觑了眼杜老,坏笑:“老爷子当初替小瑞王解毒,把梁元蛊毒之事扯出来,张家那条暗线计划被迫中止,你那皇帝也气急了,开始出手整治张家,进而废后,李璋日后若是称帝,会放过他杜家?他只能选择抱元妃娘娘您这条大腿。” 我冲陈砚松竖起大拇指。 论谋算人心,老狐狸可谓个中翘楚。 我猛地想起今儿是旸旸朏朏百天礼,恰巧就收到李钰的道歉家书,而今我不得不怀疑这封信的古怪。 “今日李璋那小子又在席面上算计我,陛下倒是没上他这爱子的当,甚至还让胡马当众读了李钰的来信,打了齐王那小东西的脸,李钰……你在洛阳接触过?” 我皱眉问。 “倒是见过一两面,不太熟。” 陈砚松搓了个牙花子,坏笑:“但鄙人和荣国公关系不错,屡次同国公爷唠家常,劝他和夫人好好教养李钰,这小子聪明啊,渐渐明白元妃不是他的敌人,害他母亲的凶手另有其人。那好么,咱就劝钰儿心胸开阔些,给元妃您写信道个歉,再给五弟道个歉,紧接着给六弟七弟送个小礼,这才是一家子和睦,如此对比,齐王是不是显得挺小心眼,容不下弟弟们呢?” 我轻轻拊掌,心里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可嘴上还犟,故意气道:“可、可你差点把我给害死。” “这怎么叫害呢” 陈砚松似乎有些喝高了,面颊绯红,凑过来,暧昧一笑:“当时鄙人假扮项伯,跟在我们杜老爷跟前伺候,可是亲眼瞧见了皇帝对你多紧张,一夜白头,啧啧啧,老哥再赞一句,妹子你是女人里的这个。” 陈砚松竖起大拇指,挑眉坏笑:“妹子,老哥就问一句,咱睡了两天,流了点血,张素卿是不是被毒哑了?皇帝重手惩治废后,是不是无意间得罪了他长子?父子之间裂痕是不是无意间又深了?劳苦功高的郑贵妃还能当皇后么?还能对朝政指手画脚么?你和皇帝是不是更恩爱了?你不到两岁的儿子是不是封瑞王了?你是不是用不着入宫,可以继续任性快活地做腰缠万贯的丽夫人?嗯” 我被他这一串的发问给弄得愣住了,一时间居然答不出半个字。 好像是,最终的收益者的确是我,而且因着我血崩死过一次,杜老也死里逃生,我们反而是“受害者”呢,这个局把所有别有用心的势力都套进去了,包括李昭。 良久,我咽了口唾沫,怔怔地看着老陈,皮笑肉不笑地问:“这、这他娘的算怎么个事!?” 陈砚松打了个响指,眼里闪着狐狸一般的狡黠,笑道:“这他娘的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换句话说,叫他娘的富贵险中求!” 第154章 一条绳上的蚂蚱 pua?? 置之死地而后生? 富贵险中求? 多么让人热血沸腾的字眼。 我紧盯着老陈看, 看他的眉飞色舞,看他那双如狐狸一般诡诈的双眼,看他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狡黠神色…… 转而, 我又看向杜老, 他此时闭眼专心抚琴,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湖心凉风吹来,将他下巴稀松的胡须吹得左右乱摆, 他全然不像个悬壶济世的神医, 更像个执着冷僻的老疯子。 此时, 他正好弹到《广陵散》最激切的地方, 面颊松垮的肉也随之跳动了几下,呼吸亦有些急促。 如果我是如意, 看到陈砚松这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谋划,我一定会拍手称快。 可我早都不是如意,我是妍华。 我忽然想起了李钰, 这孩子在去年的这时候,策马奔赴文姜驿救母, 谁知天子盛怒之下, 他还是亲眼看到母亲死在眼前。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李钰像只小猴子似的佝偻着背, 蹲在雪地里, 不会说话, 不会哭笑。 若是我死了, 我的儿子岂不是也变成了没娘的小猴子? 陈砚松和杜朝义怎么敢给我下毒?这两个老疯子怎么敢打着为我着想的旗号,设这个圈套?又怎么敢诓骗引诱云雀这傻丫头? 我垂眸,看向怀里的睦儿。 儿子食指伸进酒杯里, 蘸了点杯底残留,擩进嘴里,哪知被辣到了,他委屈地仰头看我,冲我摇晃食指,奶声奶气地假哭:“娘亲,小木头嘴里好热好热,要喝水。” 第203节 我默默倒了杯温水,给儿子喂。 真的,我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怎么杀了陈砚松这老狗日的,千刀万剐了他我都不解气!若是画舫上动手,势必会引起侍卫的注意,且李昭那边我解释不清; 我也可以虚以委蛇,暂时稳住他,再与他私下约个地方会面,届时,我会暗中找梅濂或者大福子,帮我弄死他,就像当初张达齐毁尸灭迹秦氏兄弟,连根骨头都不会留下。 正在我乱想间,陈砚松凑了过来。 他已然没了方才那股得意,收起笑,小心翼翼地将筷子轻轻按在桌上,试探着问:“妹子,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双手交叠,一脸的懊悔,忽然打了自己一耳光,叹了口气:“是老哥冒进了,唉,我膝下只有盈袖这一个亲生女儿,当年我为了一己私利,害得她母亲悲抑自尽,又连累女儿流落在外,得亏妹子仁慈,悉心教养她十一年,这份大恩大德,老哥万死也难报啊。” 说到后面,陈砚松双眼一红,四十多岁的大男人竟开始掉泪,头几乎杵到了桌上。 我并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悔恨流涕。 忽然,我儿子用食指刮自己的脸蛋儿,撅着嘴:“老爷爷哭鼻子,羞羞。” 陈砚松仿佛也感觉到了尴尬,手背摩挲了把脸,倒是不哭了,时不时地偷摸看我,轻咳了声,干笑道:“那个……妹子啊……” “陈爷!” 我直接打断他的话,没有表现出任何生气或者高兴的情绪,淡淡一笑,轻抚了下乌蛮髻边的金凤钗,道:“矮子面前不说短话,陈爷与妾都是做生意的,咱们生意人有句话,叫无利不起早,您费劲心思帮妾谋划,妾在睡梦中就跟您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您老可从不会做亏本的生意。” 我抿唇浅笑,思路越来越清晰,柔声道:“您既然事隔三个月后冒险现身,怕是不止是告诉妾真相。说句难听的,妾这种无良的女人兴许不会对您的谋划感激涕零,仿佛也不会对您言听计从,这么着吧,您大可以对妾说一说,您想让妾帮您做什么?这样妾才会安心。” 这回,轮到陈砚松稍显惊诧。 他又是一脸的愁容和无奈,连声说妹子你误会了,他想替自己辩解几句,可忽然犹豫了,舌尖舔了下唇角的残酒,默默地从盘中夹腌制好的生鱼片,涮着吃,吃了几口,他再次将筷子按在桌上,冲我竖起大拇指。 “果然跟了不一样的男人,眼界和城府都不一样了,佩服。” 陈砚松嗞儿地喝了杯酒,他这种人属于越喝越清醒的,脸上兴奋的潮红已经渐渐褪去,笑道:“草民有三愿,不知娘娘可否稍稍施以援手?” 我心里一咯噔,果然。 “陈爷这样的通天手段,还须妾身帮忙?” 我斜眼觑他,打趣。 “哎,话也不能这么说。” 陈砚松手指向天,嘿然笑道:“您如今可是活在上面那层拔尖子的贵人,草民不过是有几个臭钱罢了,且草民过去曾跟着魏贼做了些糊涂事,而今天子宽厚不计较,这才万幸保住条小命,可若是哪天天子一个不高兴,秋后算账,那草民又该自处呢,便是有座金山,怕是也保不住阖族性命。” 我端起酒壶给他满了杯,笑道:“妾也曾听陛下说起过,要迁云州豪族于关中,陈爷是想让妾在陛下跟前说几句好话?” 陈砚松冲我连连抱拳,笑道:“这是其一,妹子如今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想来替故人说两句好话,陛下应该会听你的。” “嗯。” 我微微点头,笑着问:“其二呢?” 陈砚松脸蓦地阴沉下来,冷哼了声:“天子未杀魏贼,只是将他囚禁在长安,草民心里一万个不服。当日草民对他鞠躬尽瘁,哪知此贼竟在草民发妻祭日那天杀害草民独生女儿,简直欺人太甚!草民二愿,要魏贼狗命。此事草民想过,娘娘的确不好在陛下跟前开口,更不好暗中派人动手,可娘娘尽可以私下嘱咐梅濂。梅濂屠戮尽魏王子孙,想来魏王活着,于他也是悬在颈上的一把刀,他知道您有心杀魏王,必定甘之如饴地为您解决烦忧!” 我连连拊掌,叹了口气,笑道:“遥想当年妾身还在洛阳时,亲眼目睹过逆王骄悍,深恨他当众羞辱盈袖母女。” 言及此,我端起酒杯抿了口,笑道:“第三愿呢?陈大哥何不一次说完,倒也痛快。” 陈砚松莞尔,这回他并没有开口,而是凑近我们母子,手里拿着那块玉佩,逗弄睦儿,眼中的慈爱都要溢出来,他叹了口气,哀声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当初老夫一意孤行,撮合盈袖和南淮在一起,原本是想一家子和和美美,没想到落得个女儿不认的下场。前年颜颜出生后,老夫曾拜托子风贤侄,暗中给孙女送了块金麒麟,而今将这块玉麒麟送给瑞王殿下,希望这对金童玉女能平安长大,以后能快活如意。” 我懂了。 这下真懂了,原来跟这儿等着我呢。 我接过老陈的那块玉佩,轻轻摩挲着麒麟的纹路。 “陈大哥啊,不是妹子怨您,虽说您为了妹子着想,帮妹子设计走出困局,可怎么着都得跟妹子事先商量一下,妹子稀里糊涂就跟您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您日后若是动辄谈及此事,妹子若是害怕陛下知晓,岂不是得对您言听计从?” 我将那块玉佩放在桌上,推给陈砚松,皮笑肉不笑道:“妹子若是十几二十岁的姑娘,可不就被陈爷给唬住了?” 陈砚松脸色微变,忙笑道:“妹子这是说哪儿了,为兄可从没想过以此来要挟你哪。”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妹子倒也不怕威胁。” 我手轻抚着睦儿的小脑袋,挑眉一笑:“即便这事扯出来,陛下怨恨我,那也是恨我一个人,睦儿、旸旸、朏朏还是他的骨血至亲,他依旧会厚待三个孩子。” 我掩唇浅笑,用帕子抽打了下陈砚松的胳膊:“再说了,曹氏当初是觊觎他的皇位,张氏是企图控制他,而我这个无知胆小的妇人不过是被陈哥算计了,陛下一夜白头,是因为太过在意我,觉得从前对我不起,我哪怕算计他,也不过是算计男女间的小情小爱罢了,上不得台面,对么?” 陈砚松脸上的笑意逐渐消散,盯着我,沉默不语。 我将酒一饮而尽,只感觉头微微发晕,柔声笑道:“妾不过是内宅妇人,可不敢妄议朝政,就算妾再厌恶魏王,也左右不了陛下的盘算想法,更不愿沾惹那个狠辣的前夫,指派那个小人去杀魏王。” 我轻轻摇头,“委屈”地扁着嘴,笑道:“妾跟大哥一样,打心里喜欢颜颜,可于公呢,皇子婚事也算朝政了吧,妾插手不了;于私呢,妾是个俗人,与陛下走到如今全在“两情相悦”这四个字上,妾尚且不忍侄儿为了前程去娶国公府的大家闺秀,更别提因为畏惧大哥,就委屈了自己的亲生的。” 陈砚松眸中的狡诈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提防和谨慎,他仍沉稳自得,笑着奉承:“高氏有娘娘这样通透的人在,何愁不复兴呢,是老哥冒进了,自罚三杯,给娘娘赔罪。” 说到这儿,陈砚松忙要喝酒。 我手按住他的酒杯,嫣然浅笑:“大哥这个局做的实在精妙,若妹子活了,那可是彻底得到了陛下的心,日后尊荣享受不尽,于陈哥有益;若妹子死了,陛下必定怜爱我的儿子们,他就算下血力气查,想来最终也只能查出个“巧合”来,睦儿上位,于陈哥以后还有好处,怎么算,都是妹子吃亏了呢,是不陈哥?” 老陈松开酒杯,垂眸浅笑:“妹子当真不原谅为兄?” 我俯身,吻了口睦儿的小脸蛋儿,不再客气,狞笑:“妹子从前孤身一人,做人做事难免极端些,从不考虑后果,可如今,我有儿子了。还是那句话,当年陆令容毒害妹子的“女儿”盈袖,踩到了妹子的底线,妹子一条绳子料理了她,而今还是这个道理,妹子注定当不了女帝则天,无法忍痛用骨肉谋取前程,陈哥用妹子腹中双生子的平安来设局,仿佛踩在了妹子底线上呢。” 我双眼微眯,笑着看老陈:“盈袖虽说是我养大的,可到底不如我亲生的,对吧,更别提南淮兄弟,我可与他没什么交情。我这个人小气又护短,当年维护盈袖,杀过人,但至今还未尝试过灭人满门是何滋味。” 对不起袖儿,嫂子绝没有想害你的想法,只是威胁威胁你爹。 “娘娘这是何意?” 老陈眼里已涌上了杀意,笑道:“您这是想报复在草民儿女身上?” “这倒不是。” 我垂眸,看向盘中的整块炙牛肉,拿起旁边切肉的锋利小刀,莞尔:“妾身也不会随意迁怒旁人,今儿跟陈哥有点不痛快,哥哥是不是得拿出个态度,让妹子消消气?” 陈砚松是最精明不过的人,立马拿起小刀,撸起袖子,刀面抵在自己的胳膊上,笑道:“桌上炙牛肉凉了,草民给娘娘切块热腾腾的人肉,您尝尝鲜,如何?” “哎呦,妹妹不怎么爱吃人肉,太酸了。” 我目光下垂,盯向老陈的裆部,咬唇坏笑:“若是陈哥肯割爱,让妹子吃颗卵丸补身,那可再好不过了。” “妹子啊!” 老陈面色有些惨白,胸脯一起一伏,显然在按捺怒气,强笑道:“而今局面皆大欢喜,您何必如此羞辱故人呢?” “那是妹子命大,才皆大欢喜的。” 我紧咬着不放,一边哼唱着江南小调哄儿子入睡,一边对老陈冷笑道:“若是一招不甚,七郎必死无疑,妾身亦血流干而亡,而陛下伤心悲抑,恐也会少活几年,妾身吃您一颗卵丸压惊,仿佛不过分。” 陈砚松怔了片刻,眼珠左右乱闪。 最后,他以拳砸桌,大手一挥,哈哈大笑:“不就是颗蛋么,陈哥给你便是。” 说到这儿,陈砚松咚地一声将小刀插到桌面上,把下裳撂开,脱下裤子和亵裤,双腿对着我八叉开,他往嘴里塞了块帕子,紧紧咬住,随后眉头紧蹙,手毅然决然地拿起那把小刀。 正当他闭眼,准备挥刀的时候,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陈砚松睁眼,皱眉愕然地看我。 我噗嗤一笑,从他手里夺走小刀,随手扔到湖里,柔声道:“妹子开个玩笑罢了,陈哥竟当真了。如陈哥所说,妹子不过流了一点子血罢了,那有什么。” 陈砚松痴愣了片刻,亦哈哈大笑。 他一边用袖子擦额上的冷汗,一边穿好衣裳,连喝了两杯酒,冲我抱拳笑道:“真有你的,你呀,跟你家男人越来越像了。” 此时雪小了些,湖面波光粼粼,伴着浓郁的寒雾,有种世外仙境之感。 琴音幽幽,杜老不再弹《广陵散》,换了曲《高山流水》来弹。 我虽然心里还憋着口气,但没有再揪着不放,恰到好处退一步,彼此都有面子。 红泥小火炉上的煮的茶这会儿开了,正咕咚咕咚冒着热气儿,我拎起茶壶,给老陈的盏里倒了杯,笑道:“嗨,方才是妹子太疾言厉色了,其实大哥只要以后安分守己,陛下是仁厚之人,不会计较你什么。” 老陈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笑道:“有娘娘这句话,草民悬着的心已经落地,不敢再要求什么。” 我举起茶盏,与老陈干了杯。 热茶入喉,将口中的酒气全都冲散,令人浑身畅快。 我轻拍着快要睡着的睦儿,叹了口气,真诚地问老陈:“大哥在长安有段日子了,您长了妍华十几岁,是妍华最信任的长辈,依您看,妍华日后该如何走?” 第155章 风雪不惧 大雪人和小雪人 陈砚松食指伸进茶中, 蘸了点水,在桌面上写出“运、气、势”三个字,字体遒劲有力, 入木三分, 他抬头,对我笑道: “三年前, 妹子写信问过鄙人,当时鄙人对你说, 在运势没有起来前, 只能耐心等待。” 说到这儿, 陈砚松看向我怀里的睦儿, 笑道:“如今运、气、势皆起,且有万马奔腾之势, 可福兮祸所伏,同时危险也暗中酝酿。” 我忙问:“李璋?” “对!” 老陈一把将那三个字拂去,徒留满桌的水渍。 “这小子的确让人烦。” 我翻了个白眼, 冷笑数声:“只是张氏式微,他仿佛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娘娘若真这么觉得, 那又怎会问草民呢?” 陈砚松狡黠一笑, 接着道:“娘娘眼中, 李璋兴许浑身都是毛病, 可这点不为人知的小问题放在臣工和陛下眼里, 兴许都算不上事儿, 只要多加规劝教导便可, 鄙人问一句,若是站在公允位置,娘娘可看到李璋优点和优势?” 我皱眉细思了片刻, 即便心里不愿承认,也得坦诚地说出来: “他过去是嫡长子,在陛下和先帝跟前长了十四年,深受宠爱重视,这种偏重不是忽然出现个睦儿就能一朝一夕改变的。” 我越来越冷静,一条一条地分析:“首先,陛下即便因为张氏对李璋有些许看法,但李璋到底姓李,譬如陛下吧,当年他由张致庸扶持时,他们是至亲翁婿,好得跟铁板一块似的,一旦权臣触及他的皇权,那么老泰山一夜间就变成了外戚,眼都不眨地下手除之。 勤政殿风波刚开始的时候,我冷眼瞧着李璋这小子着实凉薄,不敢为祖父母亲求情,装病躲了过去,而今再细想想,不得不说这小子于利益上还是很能拎得清,他知道自己姓李,而不是姓张,且陛下今儿斥骂过他母亲,我躲在偏殿里看得清清的,他顺着陛下,坦诚自己母亲的过错,这份忍耐和小心,在他这样的年纪算厉害得了。” “不错。” 陈砚松点点头:“你可以骂他懦弱凉薄,但也可以夸他分得清利害局势。” 我只感觉心里一阵烦郁憋闷,接着道:“其次,陛下五子,只有二子长起,其余三子能不能养大还未可知。” 陈砚松打了个响指,笑道:“这可说到点子上了。若三个孩子全都夭折,你的所有硬气和谋算皆落空,那就如针掉入海里,一点水花都激不起来。反观李璋,出身高贵,自小就有极品文臣武将教授引导,且你信中也说过,他已经能在勤政殿对政事侃侃而谈了,还有一点很重要,为人君者,忌独断专行,这小子虽小错不断,但大事上能听得进去袁文清的话,这就很了不得了,而李钰虽说绝顶聪明,可心里太有主意了。当时在文姜驿,他若听贵妃的话撤离,想来这会儿也封王了,不至于被流放到洛阳。” “妾身担心的就在这儿了。” 我将锦被全盖在睦儿身上,叹了口气:“李璋这小子刚逢着母家巨变,性子别扭些正常,就怕他以后会将这些别扭全都按捺下去,能忍会装,那到时候还有我儿子的立足之地么?更何况,我觉得倾张氏阖族之力保住的张达齐,绝不会甘心待在象州,肯定会想法子到李璋跟前。每每想到这些,我就担忧的夜不能眠。” 第204节 “妹子看得透哪。” 陈砚松拊掌,笑道:“老哥在来洛阳前,先暗中去了趟象州,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 我不禁身子前倾,越发紧张。 “象州的张达齐,应该是假的。” 老陈手指点着桌面,低声狞笑。 “假的?” 我倒吸了口冷气。 “不错。” 老陈桃花眼微微眯住,皱眉道:“我这也是观察数日后推测出来的,起因是什么呢,那日我照常去跟踪张达齐,发现他也照常抑郁消沉,带着随从在书铺买书,他对摊主说随便买本五经,可却拿起本《庄子》,一个世家大族的饱学之士,怎么连庄子乃诸子这最简单的常识都不知?还有,一个朝堂上谨言慎行的男人,一到酒楼,眼珠子直往美人胸前那二两肉上瞟,他儿子在旁边大逆不道地呵斥他注意言行,正常么?且前两日,老朽的心腹千里加急送来密信,象州潮热多雨,张达齐与诸同僚外出时不甚被山上的泥石流冲走,下落全无。” 金蝉脱壳? 我心跳得极快:“那如果象州那位是假的,真的张达齐又去了哪儿?” 老陈暧昧一笑:“妹子你觉得呢?” 我定了定神:“如今最要紧的就是李璋,张达齐必定会返回长安,暗中辅佐教养他唯一的希望,次重要的就是为将来图谋,他必定会把我和梅濂等人的底细查个清楚,并且暗中布局,以待来日。” “聪明!” 老陈点头微笑,转而愁云满面,叹道:“鄙人这半年暗中派人四处查访,丹阳县、曹县甚至长安,都没有发现张达齐半点踪影,是个了不起的人哪,想必来日此人必能再掀一场风雨。” “烦死了!” 我气道:“就没有个法子一劳永逸么。” “有倒是有,不过陛下杀李璋叫废,你杀李璋叫逆,你儿子杀李璋叫夺。” 陈砚松嘿然笑道:“你也别急,你还是很占优势的。他们在隐忍固权,你也要抓紧时间把三个孩子平安抚养长大,到时候若你的儿子更强,那李璋才连站得地方都没有,还是那句话,孩子养大,你才有争的希望,若养不大,你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心里已经稳了很多,笑道:“多谢大哥指点,妍华已经分清主次了。敢问大哥,妍华除了这点,还需注意什么?” “贵妃和李钰。” 老陈脱口而出:“贵妃得罪不得,不过瞧着如今这局面,你儿子由贵妃表哥教养,你和贵妃的利益还是一致的,她是个聪明人,在储君未确立的情况下,不会站任何一方。而李钰嘛,这小子也学乖了,待在洛阳这个安全之地,犹记得汉朝景帝问栗姬,待他百年之后,栗姬你会不会照顾他的后妃子女?栗姬心胸狭窄,并不愿看顾景帝的女人孩子,后被景帝废弃。 妹子你如今是元妃,心宽些没坏处,张家以巫蛊陷害李钰母亲,他心里绝不可能与李璋和好,若是睦儿三兄弟与这个哥哥要好,把齐王排除在外,岂不是更显得李璋无手足之情?” 我转动无名指上戴着的红宝石戒指,点头微笑:“陈爷说得在理。” 正在此时,昏迷的云雀嘴里发出哼唧声,瞧着似乎要醒。 我和老陈不约而同地停口,结束这场谈话。 铜锅里的炭火已然熄灭,鱼汤凝结了层暗红色的油脂,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壶也逐渐温了下来。 此时,陈砚松往脸上抹了些淡黄色秘药膏子,随后将那张人.皮面具敷在脸上,没一会儿,他又变成了那个呆板木纳、唯唯诺诺的项伯,他起身冲我打了个千儿,随后躬身走到船头,将画舫往岸边划。 我抬眸,看向一旁坐着的杜朝义。 杜老花白的头发被雪风吹得散乱,他手指如飞,抚琴越来越快,“铮”地一声,过于紧绷的琴弦终于拦腰而断。 杜老双手发颤,木然地仰头看我,忽而老泪纵横,手抓住案桌一角,挣扎下跪,怨恨地剜了眼陈砚松,头杵下,声音苍凉而痛苦: “罪臣为人诓骗,伤了娘娘凤体,实在是无颜再见娘娘和皇子,罪臣不敢奢望娘娘的原谅!” 杜朝义一时间老泪纵横,痛哭流涕:“罪臣报应来了,脏器受损,原也只剩两三年的寿,今日听见娘娘的话,越发觉得自己糊涂,罪臣不日将服毒自尽,给娘娘赔罪。” 我冷眼看向杜朝义。 这老东西口口声声说被人诓骗,可他若没有存了家族和子孙前程的贪念,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给我下毒?敢狠心把自己的命搭上布局? 若真后悔,他早都像云雀那样自尽过不止一次了。 “您这是说的哪儿的话。” 我忙双手扶起杜老,柔声笑道:“您始终是妍华的大恩人,若没有您当年妙手调理妾的身子,妾没有机会怀孕;若不是您及时救治睦儿,睦儿早都被蛊毒侵害了;便是这回妾怀双生子,也是您悉心照料。” “娘娘!” 杜朝义含泪,重重地叹了口气,用力打了自己一耳光。 我轻拍了拍杜老的胳膊,让他莫要如此自责。 最后,我垂眸看着怀里的儿子,叹道:“当年先帝将您逐出长安,不许您再踏入长安一步。如今本宫觉得,先帝这般决断实在有他的一番道理。老爷子您是本宫的恩人,这份情本宫到死都记得,不管原由为何,您确实设局谋算过本宫,差点害两个皇子殇在娘胎里。” 我拳头紧攥,朝前瞧去,画舫已经快靠岸。 我将衣襟整了整,勾唇浅笑:“还是按照先帝遗命办吧,日后非陛下传召,老爷子您不能回长安,本宫瞧着鱼庄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有山有水,您就住这儿罢。您老一身的本事,也可以给平头老百姓瞧瞧病,为子孙积点阴德,这比倚仗后妃来得更实在。” …… * 天色将晚,我并没敢在鱼庄再多待,略微看了眼鱼庄账目后,便带着儿子回长安去了。 下了整整两日的雪终于停了,灰云散开,傍晚的天空透着让人舒服的蓝,昏黄的日头慢慢地朝西山沉去。 马车摇曳在官道上,车轮碾过雪,发出咯吱咯吱之声。 我懒懒地窝在厚软的锦被里,怀里抱着手炉,怔怔地看着睦儿坐在腿边玩。 饶是到现在,我依旧没缓过神儿来,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我早应该知道,老陈这样的枭雄怎会这般慷慨大方,又是送我银子,又是为我排忧解难,天下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不过是在我身上有所图罢了。 虽说最后因云雀的苏醒,我们的谈话被迫中止,可我能清楚两点。 其一,我以前走的那条“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和“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路依旧正确,而且日后我还得将重心转移在抚养儿子们长大上,对付李璋固然重要,但我不能本末倒置。 其二,不用我要求,老陈也会主动为我做事的。毕竟他这个劣迹斑斑的商人需要一顶保护.伞,恰巧,我是元妃。我虽不会为他干扰李昭收紧云州的决策,但必要时,一两句求情还是可以有的。 且老陈也并非一无是处,他确实做局帮我走出困境,也用“巧合”把所有人都套进去了,还有就是他查出张达齐的金蝉脱壳,这在将来确实是个问题哪。 再一个,我也得提防住李钰,过两年在李昭跟前嘀咕几句,把他弄回长安。别到时候我和李璋斗的两败俱伤,他中间占了便宜。 …… 那两个老疯子心思不纯,可我知道,云雀这傻姑娘是真的一心一意为我着想的,她脖子和腕子的伤痕至今可见,所以我也没打算跟她秋后算账,谁知这丫头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同我说,她过后会找个机会“误伤”脖子,佯装伤了喉管,今后十年不会开口说一个字,死都要替我将这事烂在肚子了,以此赎罪。 何苦呢。 正在胡思乱想间,我忽然瞧见儿子正在撕扯纸玩儿。 我一惊,为了不惹旁人起疑,杜老今儿约我去湖心见面,是打着品尝药膳的名头,所以临别时,杜老还真给我奉上本他和厨子一块研制出的膳谱。 “别扯了。” 我忙将那摞麻黄纸从睦儿手中夺走,安放包袱里。 “我要玩嘛。” 睦儿挣扎着要抢。 “那个不能玩!” 我板起脸,一把将他揽在怀里。 素日里,为了训练他的记性和打他五经的底子,我也开始翻起书来,只要逮着空儿就给他教,如此日积月累,必有所进益。 “小木头,娘考考你哈。” 我抱着儿子轻轻摇,柔声哄:“若是答对了,今晚回府后,娘带你打雪仗。《春秋》有哪“三传”?” 睦儿一听见打雪仗,立马来了精神,拍着手脱口而出:“《左传》《公羊》《榖梁》!” “小木头真聪明哪!” 我亲了口睦儿的小脸蛋儿。 倒不是我夸自己儿子,我儿真真聪慧过人,不论给他教什么,一遍就过。 “那娘再问你,“小时不识月”后面那句诗是什么来着?娘亲昨天才教过你的。” “忘记啦。” 睦儿拨浪鼓似的摇头。 我知道他在装,挑眉一笑:“呀,那你待会儿可玩不了雪雪啦。” “是、是……” 睦儿急了,忙背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娘亲大骗子,说话不算数。” “哎呦。” 我被他逗乐了:“你还会作打油诗了,行行行,待会儿娘就带你堆个大大的雪人。” 在教养孩子方面,我对睦儿从来都是说到做到,不骗他。 蓦地,我想起那会儿在画舫和老陈说话,睦儿有段时间是醒着的,我也没在意,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句:“宝儿,今天在船船上,你见到谁了呀。” “陈爷爷和杜爷爷。” 睦儿甜甜地答,拍手笑道:“陈爷爷是颜姐姐的祖父哪。”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立马将儿子掰正,让他与我正面相对。 “那个……” 我心跳得极快,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那你知道娘和陈爷爷说什么了?” 睦儿还当我在考他,小胳膊挥舞着比划,生怕我听不懂:“陈爷爷欺负娘亲,嗯,娘亲好生气,坏坏!” 说到这儿,睦儿指着自己的小牛牛,天真无邪地笑:“娘亲要割掉爷爷的大牛牛,好丑好丑,呜,羞羞羞!” 睦儿吐了口舌头,食指在自己脸上划了几下,想了想,又对我笑着说:“ 娘亲和陈爷爷还说璋哥哥,钰哥哥……” “别说了!” 我喝断睦儿,手一把捂住儿子的嘴。 千防万防,小儿难防。 若这小子是个笨蛋,铁定听不懂我们说什么,可偏偏…… “你听好了!” 第205节 我下意识左右乱看,压低了声音,一本正经对儿子道:“不许对别人说你见过陈爷爷,咱们在船上只是吃鱼,懂了吗?” 睦儿被我的样子吓到了,畏惧地眨巴着眼,小手在我脸上摸,嘻嘻地哄我:“娘亲别生气,生气就不漂酿惹~”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 我听见外头传来阵铠甲摩擦声,不多时,侍卫在外头恭敬道:“娘娘,陛下亲自来接您了。” 李昭? 我越发紧张了,若是李昭随口询问儿子,你娘今儿带你干什么了? 儿子若是把这番话说出来,那我不是个死? 我忙将睦儿拎起来,不管他听懂还是听不懂,故作凶狠,吓唬他:“你若是敢说有关陈爷爷的事,娘就不要你了,我说到做到!” 话音刚落,我就听见马车跟前行来不少人。 紧接着,车帘被胡马从外头挑开,李昭踏着小太监的背上来了。 他穿着玄色灰鼠大氅,头戴双龙戏珠金冠,依旧那么的俊美斯文,一瞧见我,粲然一笑。 “你怎么来了?” 我抱着儿子往左挪了些,给他腾出个地方,并将手炉递给他。 “想你了呗。” 李昭接过手炉,凑到我跟前,熟稔地将我从背后环住,随后食指勾了勾睦儿的下巴,笑道:“晌午璋儿那孽障又顶撞你,朕担心你不高兴,处理完政务就赶紧出宫寻你,谁知府里人说你到杜老这儿吃鱼游湖来了,如此雪景,你倒乐得逍遥,竟不叫朕。” 说真的,我下意识的反应是老陈露出了蛛丝马迹,他亲自出城看究竟来了。 莫慌,他若是真知道什么,这会儿应该阴阳怪气地盘问我,更会去见那位云州豪强大贾,而不是这般神情轻松。 或许,兴许……真的只是来接我了? 马车吱呀呀地行在雪地里,落日的余晖打在车窗上,甚是好看。 我整个人窝在他怀里,头枕在他肩窝,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疲累和难受。 在我血崩这事里,贵妃、张氏都有嫌疑,都拼命为自己洗脱,梅濂、老陈、四姐夫还有杜老都在为家族和自己图谋,谁管过我的死活? 惟有李昭,他是真为我伤心,纵使往日他有千般万般过错,可他在我濒死的时候,的的确确为我一夜白发,在我跟前强撑着。 “怎么了?” 李昭俯身,吻了口我的头发,柔声问:“怎么瞧见你不太高兴?可是还是因为璋儿那幅画?朕下午的时候已经重重罚过他了,让他……” “不是。” 我小猫似的蜷缩在他怀里,枕在他的腿上,指头摩挲着他衣裳上的云纹,轻声呢喃:“就是没来由一阵感慨罢了,昭,以前我总觉得你多心多疑,挺烦的。后来我做了元妃,有了儿子,仿佛能体会到你的不容易了,高处不胜寒,所谓的亲族友人,真心待你的能有几个?不是惧怕你的权势,就是想借你的权势捞点什么,你整日活在被人算计中,太不容易了。” “嗨,朕都习惯了。” 李昭像抚摸小猫似的,摸着我的头发和背,笑道:“朕晓得你不喜欢孙家子侄行径,确实够让人厌烦的。其实朝政和过日子一样,都这么烦过来的,朕教你个道理,你就当看猴儿耍把戏,高兴时给个枣,不高兴时打一巴掌,别为不值当的人浪费精力,咱还能多活几年呢。” 我被他逗笑了,长出了口气,闻着他身上的清淡的小龙涎香气,紧绷的情绪登时松了不少。 谁知正在此时,李昭大手摩挲着睦儿,笑着问:“今儿跟娘亲做什么了?” 我登时又紧张起来了,双眼不禁圆睁,手也不自觉握成拳,看向睦儿。 儿子指头在自己脑袋上戳了戳,一会儿看我,一会儿又看他爹爹,嘿然笑道:“吃鱼鱼。” 他高兴得胳膊上下翻舞,给他爹讲述:“娘亲带木头去划船,杜爷爷弹琴,是杜爷爷呀。” 我松了口气,身上生了层冷汗。 为了避免儿子说出不该说的话,我忙坐起来,勾住李昭的脖子,笑道:“刚才跟睦儿约好了,考他背诗,若是背出来了,就带他打雪仗。怎么着他爹,咱下马车去玩儿?” 李昭轻咳了声,坐直了身子,斜眼朝外看去:“外头跟着不少侍卫和宫人,朕怎么能跟孩子似的撒野,你如今是元妃,也该注意体统。” “睦儿……” 我撺掇着儿子,坏笑:“快拉你爹爹,咱们仨去玩雪雪。” 睦儿兴奋极了,牛皮糖似的缠过来,在另一边搂住李昭的脖子,撒娇撒赖:“大人不能骗宝宝,去玩,去玩。” “好好好。” 李昭无奈地笑:“真拿你们两个没法子,胡马,停车。” 我们俩帮儿子戴好小老虎帽子,穿上厚袄子,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刚下车,一股寒凉冷气就迎面扑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四下瞧去,此时官道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夕阳西下,金黄的余晖打在洁白的雪上,泛起金色光点,煞是好看。 睦儿一见着雪就疯了,跌跌撞撞地跑。 我也不怕被那些侍卫和宫人们看见,追着儿子去,瞧见李昭仍摆着皇帝老爷的架子,双手捅进狐皮暖套里,笑吟吟地看着我和儿子闹,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弯腰,掬起捧雪,搓成个丸子,用力朝李昭打去,正好打在他头上。 他一愣。 瞬时间,周遭的太监和羽林卫惧怕得跪了一地,压根不敢抬头。 我双手叉腰,高昂起下巴,挑衅似的看他:“来呀~” 李昭啐了口,扭头喝令:“都背转过身子,站远些。” 如此命令完,他一把将暖套摔在地上,也抓起块雪朝我砸来。 我头一扭,冲他吐舌头:“没砸着。” “你瞧朕怎么收拾你!” 李昭俯身舀了一大捧雪,张牙舞爪地朝我冲来。 “哎呦!” 我被“吓”着了,赶忙逃跑,同时也从地上抓雪,不住地朝李昭打,并且呼喊儿子来救命:“快,你爹爹来啦,赶紧拿雪打他。” 一时间,我们仨“闹”得不可开交。 睦儿最忙了,一会儿帮娘亲打爹爹,一会儿又帮爹爹抓娘亲。 真的,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快活过,都没这么痛快地笑过,哪怕脖子里落了很多雪,我也不会觉得冷。 玩闹了一会儿,我提议堆雪人,李昭也高兴得应承。 他也不惧双手被雪冻了个通红,和我一起堆了两个大雪人,从路边拾了石子儿充当眼睛鼻子。 我从发髻上拔下金簪,插在矮个儿雪人头上,充当我; 而他则将大氅上的灰鼠领拆了下来,围在大个子雪人脖子上,充当他。 睦儿跪在两个雪人跟前,小手拍着雪人的肚子,扭头看我和李昭,奶声奶气地指着两个雪人,笑道:“介个是爹,介个是娘。” “对啊。” 李昭蹲在睦儿跟前,爱怜地抓住儿子被冻红了的双手,放在在自己口边呵气,笑道:“居然忘了朕的宝疙瘩,妍儿你快来,咱们再堆个小木头。” “好。” 我搓了搓双手,蹲在李昭身侧,与他一起掬起雪,堆了个圆圆脑袋的小雪人,并且在小雪人头上插了两枝小木条。 蓦地,我记起我还有两个小儿子呢,我不由得噗嗤一笑。 “怎么了?” 李昭笑着问。 “三个雪人,你难道不觉得少了谁?” 我挑眉坏笑。 “可不就少了那对儿小的!” 李昭恍然,亦摇头笑。 他动手,在代表睦儿的小雪人跟前堆了两个更小的雪人,从我耳朵取下耳环,放在那两个小雪人头上,笑道:“这个是旸旸,这个是朏朏,如此甚好,一家子团圆啦。” “不好不好。” 睦儿扁着嘴,一把将那两个小雪人堆倒,恼了:“不要他们,爹爹和娘亲是小木头一个人的。” “你这孩子也忒霸道了。” 李昭拧了下睦儿的鼻子,“训斥”:“爹爹都给你教了三个月了,那两个是弟弟,你怎么还记不住。” “就不!” 睦儿索性撒赖,直接躺倒在雪地里,假装嚎啕大哭:“讨厌他们,爹爹娘亲只有一个小雪人,不要不要旸旸、朏朏。” 我和李昭相视一笑,不管他撒皮,也不管他到后面真哭了起来,就由着他满地打滚儿。 最后,睦儿这霸道鬼、厚脸皮见没人理他,也不好意思起来了,拍拍屁股站起来,小大人似的走到“旸旸、朏朏”雪人跟前,嘟着嘴,斜眼偷看我和李昭,妥协道:“那好吧,爹爹和娘亲也是你们的。” 我和李昭再也忍不住,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有这么鬼灵精的儿子,我还怕什么呢。 于将来,风雪不惧。 第156章 三只小猪 小老虎、小笨猪、小狐狸…… 十年后 春去秋来, 如今已经是开平十二年。 不知不觉,我与李昭风风雨雨走过了十多年,而今, 我已经四十出头了, 而他也做到了行新政、轻徭薄赋,开启了一个太平盛世。 犹记得当年还是梅濂妻子时, 我无儿无女无银钱,而梅濂功名利禄皆有所成, 那时候的我非常恐惧三十岁, 因为我没有立起来, 两手空空, 所看到的前程和将来都是灰暗的。 万幸,我克服了这种恐惧和焦躁, 并且勇敢地朝三十岁跨出一步。 我来到了长安,遇到了李昭,有了家, 生了三个孩子,并且经历了许多波诡云谲和生死关头。 走着走着我就发现, 其实三十岁并不可怕, 不论样貌、财富、婚姻还是家庭, 都须用心经营, 日子难免酸甜苦辣, 可一点一滴皆是所得。 就这样, 我迎来了四十岁。 第206节 怎么说呢? 说出来可能很多人不信, 四十二岁的我,容颜、身段其实并没有变多少,依旧明艳照人, 但眼中的色彩变了,用府里小宫人的话来说,娘娘这双眼睛一看就是有故事的,温柔又坚定。 我感谢岁月赐给我的这段故事。 其实有时候回想这十年,我甚至有点感谢李璋的不安、排挤、陷害……因为这小子的作,因为当初杜老和陈砚松的那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局,我有了足够因由和不得已的苦衷,所以这十年我和孩子们一直住在宫外。 宫里宫外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意思。 在宫里,我和李昭是君臣关系,头上有宫规和礼法压着,跟前还有贵妃和宝充容,无不提醒我要规行矩步,注意自己身份; 而在宫外,我们就是这天下最普通的夫妻关系,会吵会闹会笑,会抱一起睡。 这十年,我可以戴上面纱自由自在地做丽夫人,经营生意,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路; 我可以抚养三个儿子,他们知道亲娘只有一个,那就是高妍华,最重要的是,他们仨在爹爹娘亲的教养下长大,是正常善良的好孩子。 …… 说起生意,而今“丽人行”已取代粉蝶轩,成为胭脂水粉这行里的龙头,这些年我除了脂粉、酒楼、香料和鱼庄外,又陆陆续续做了其他的生意,大多数交给燕娇来管,如今长安城只要一提到赵家姑娘,都会竖起大拇指,尊称她一声“赵大先生”。 谁能想到教坊司名妓会成为这行里的翘楚? 当年老陈在画舫上洋洋得意地说他在洛阳同燕娇有过肌肤之亲,一开始,我还担心燕娇会陷在老陈的温柔乡里,后来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燕娇在洛阳跟老陈学了两年,利用老陈的威势帮她拓展了生意、增加了见识和人脉,二人分开的时候,老陈赠金送银地挽留,但燕娇拒绝了,转手送了老陈一套依山傍水的宅子。 一时间洛阳谈笑纷纷,这究竟是谁把谁嫖了呢? 我曾经委婉地劝过燕娇,你如今名利双全,有没有想过成个家? 燕娇笑笑,说女人一辈子的归宿,未必就是内宅,看看外面的海阔天空,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前年初的时候,她怀孕了,年底生了个女儿。 众人纷纷揣测,燕娇女儿的生父是谁?有人说是洛阳首富陈砚松,有人说是长安首富李少,也有人说是燕娇养的入幕之宾,也有人说朝堂里的某位高官,更有人说是那个她从前的未婚夫苗五公子…… 这事燕娇没说,我也不问,她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既然选择把孩子生下来,让这个孩子跟着她姓赵,那么她就做好了将来承担一切的后果。 …… 有了孩子后,我就感觉时间过得好快。 前一刻他们还是襁褓里的婴儿,这一刻都长成了小少年,睦儿这小子而今长得比我还高了半个头呢。 民间有句俗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我知道睦儿是李昭的种,脑子不会差哪儿去,但真的是出乎意料的聪慧,跟他爹爹一样,过目不忘,譬如那晦涩难懂的《尚书》,他读上一遍,基本上就能背出来,若是遇着经文或者史书哪处看不懂了,他自己先去查章句注疏,等弄个七八成明白后,这才去请教师傅羊大学士。 在学问上,这孩子也不盲从,很有自己的一番看法,经常与李昭和羊大学士辩论。 李昭是打心眼里喜爱这个儿子的,但他在外人跟前,就表现的淡淡的,对所有儿子一视同仁。睦儿五岁前,几乎钻在他爹爹被窝里的,他爹每晚睡前都要给他教朝堂或者为人处世之道,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现在。 我自然是希望儿子成才的,常让他帮我理一理帐,有时还会让他戴上面具,跟着我和燕娇、李少等人去谈生意,让他见识一下人心之贪婪可怕,再让他体会一下什么叫商场如战场。 可有时候我也舍不得他太过用功,李昭也舍不得。 这不,头几年李昭暗中给了睦儿一块令牌,儿子可以自由出入北镇抚司玩儿,同时又让何太妃的兄长武安公带着睦儿去军营里耍,用李昭的话说,男孩儿读书读累了,打打拳,练练武,能强身健体。 好么,这混小子算是在街面上长大的,忒野,明面是瑞王,私下化名风木,仗着会点拳脚功夫,小时候打架斗狠,隔三差五地给我弄个鼻青脸肿回来,后面轮到他揍别人,官户太太们经常差人找丽夫人和燕娇告状,说自家儿子被打得好惨,请夫人好好管管风少爷。 我和李昭一开始真的是苦口婆心地讲道理,后头见不管用,我俩商量了下,还是揍吧,嘿,他倒是听话,乖乖地趴下,撅起屁股让我俩打,我俩拿藤条比划了几下,问他下次还敢不敢? 谁知这坏小子给我和李昭倒了热茶,笑嘻嘻地说下回遇着欺男霸女的纨绔,照打不误,打到对方叫他小风哥为止。 李昭听见这小孩子话,冷笑了声,说用拳头可不会完全收服人,得用脑子才行。 睦儿听见这话,忙跑出去端了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搬了张小板凳,坐下伺候他爹爹泡脚,煞有介事地听他爹给他讲如何笼络人心,还有不用拳头收服对方的法子。 别说,这混小子前两年弄出个有几分名气的帮派,叫什么小风会,主要就是稽查长安各商户有没有官商勾结,富家公子私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还真让他查出齐王与澄心观那位往来密切。 …… 后来他爹大风先生看着这小风会居然成了点气候,担心朝臣得知风木真实身份后会大肆攻讦,于是暗中让大福子出手,强制解散小风会。 李昭揪着睦儿耳朵,将这坏小子带回府,喝骂:看来朕、大学士还有你娘给你的功课太简单太少了,一闲就给朕搞事,打今儿起多加份艰深的功课。 这份多出来的功课是这爷俩的秘密,嘿,居然不告诉我。 当年我跟李昭开过玩笑,说怕睦儿孤独,想给他生个弟弟陪伴。 其实对双生子,我是跟睦儿一样疼爱的。 若说起六郎七郎的趣事,那真是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都说双生子有那种奇妙的心灵感应,他们俩还在襁褓中时,就咿咿呀呀地用婴语聊,聊得可起劲儿了,又笑又叫,待他们俩稍大些后,我和李昭坏啊,就想看一下双生子到底是不是真的能感应到对方。 一旦开始玩,就收不住了。 譬如他们三岁上的时候,李昭将六郎带入宫,寻了个由头,用力打了顿屁股,而我在府里带七郎,果然七郎哭天抹泪地跑过来跟我讲:娘,小屁屁好热,儿子是不是得病了。 这俩好的时候,亲热得跟一个人似的,一天到晚聚一起玩儿,不好的时候见面就掐,经常是六郎把七郎揍哭。 每逢打过架后,李昭就让这俩贴墙站着,他弯下腰训,兄弟间要和睦相处,要相让,不能打人。 七郎嘴巧,可怜兮兮地哭着告黑状,说都是哥哥欺负弟弟,六郎笨嘴拙舌说不过,直接动手,得,小屁股当晚又红肿起来。 为了增进他们兄弟情谊,我在主院的隔壁开辟了个小院,把三间大屋打通了,让他们仨住一起,他们兄弟的随侍小太监、宫女、乳母和嬷嬷都是我精心挑选过的,谁都别想带坏我儿子。 夜里没事的时候,我和李昭两个夫妻夜话,也会聊这仨谁聪明。 睦儿天资过人,智勇皆全,而且有时候真挺手狠的,像极了我和李昭,如虎似狼; 七郎精明伶俐,像小狐狸; 这个六郎旸旸嘛,也不能说他笨,比起那俩就是普通小孩; 李昭最头疼的就是给旸旸教书,每回都能气得撕书臭骂,几欲晕倒; 譬如他曾给旸旸讲《左传》里的“晋灵公不君”一节,说晋灵公故意在高台上拿弹弓打人,笑嘻嘻地看宫人抱头鼠窜,不仅如此,这晋灵公还贪口腹之欲,命厨子给他炖熊掌,谁知厨子没有炖熟,他就把厨师给杀了。 李昭的本意,是想给旸旸讲何为不仁之君,谁知旸旸这小子仰头,天真地问李昭:“爹,为什么要用弹弓打人,打鸟不好么?儿子也想要一个弹弓,您明儿让人给孩儿做一个好不好?为什么要吃熊掌?孩儿喜欢吃鸭掌,孩儿晚饭没吃饱哎,能不能吃鸭掌宵夜。” 好么,把李昭气得手直揉心口,咬牙切齿地瞪着六郎:“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旸旸手抓着小脑袋,好奇地问:“爹,朽木是谁,为什么要雕他。” 听见这话,李昭差点没背过气,那么好脾气的人当场发火:“朽木就是你,你就是朽木。” 发完火儿,他直揉发疼的太阳穴,哭笑不得:“你是朕的儿子么?” 一旁的小坏蛋朏朏凑过来添油加醋:“不是不是,我和睦哥哥这么聪明,一看就是爹娘亲生的,旸旸这么笨,肯定是茅坑里捡的!” 李昭听见这话,立马呵斥七郎,谁知这时候六郎难过得直掉泪儿,一把抓住李昭的胳膊,哽咽着问:“爹,我真是粪坑里捡的么?那我亲爹娘又是谁?是不是倒夜香的?” 李昭再一次被气死,只能耐着性子哄:“当然不是啦,你和朏朏长得一模一样,如果你是捡的,那他岂不也是?他那是哄骗你呢。” 从此以后,李昭放弃了亲自教六郎,从翰林院找了个脾气温和又有耐心的编修,让那编修去教授六郎,用他的话说:“再教下去,朕定会被这孽障气驾崩的,怎么比璋儿小时候还笨。” 每逢这时候,我就笑着劝他:“你也不能期望每个孩子都像睦儿一样聪慧,六郎虽说书读的不好,可这孩子品性好啊,老实善良,对咱俩极孝顺,你就知足吧。” 说起李璋,呵,这小子和我当年推测的差不多,这十年来果然长进不少,能装会忍,在朝堂上颇有一番贤良名声,上对李昭孝顺,下对弟弟们友善,不久前还出资刻大藏经,以示他淡泊名利。头几年他成婚了,王妃是兵部尚书海明路的嫡长女海秀禾,另外两个侧妃出身也可以。 这小子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是外室苏氏生的,当时他请求过李昭,想给苏氏一个名分,并且将我拉出来说事,说:“父皇您乃性情中人,是真心喜爱元娘娘的,并不在意她的出身过往,儿臣对苏氏也是如此。” 当时恰巧睦儿就在跟前,睦儿剜了眼他哥哥,阴阳怪气地讪笑:“兄长这话就说的不对了,弟的母亲原是爹爹的未婚妻子,又是国公府的嫡女,出身高贵,而那苏氏,弟好像听说她是先帝爷的才人,啧啧啧,哥哥与苏氏花前月下的时候,可曾问过皇爷爷同不同意?您要不给皇爷爷烧个纸,扶个乩,看他老人家怎么说?” 睦儿一句话就把李璋给顶回去了,气得李璋差点又犯病。 从此之后,李璋再也不敢提给苏氏名分的事,甚至那个女儿,也被他抱回王府,交由王妃海氏抚养。 其实也不是我故意给儿子们教要与大哥作对。 一则李璋早年住在宫里,这仨住在宫外,往来本就少,情分也淡薄; 二则他们仨长大的这些年,或多或少从朝臣、宫人嘴里听说过当年的是是非非,知道李璋对我不怀好意,也晓得废后曾害过我,再加上每每逢着家宴,他们确实也能感觉到李璋的虚情假意,所以这仨都不喜欢大哥哥。 …… 风风雨雨,在吵闹笑骂间,我走过十年。 第157章 小人图 玉女风月宝鉴 昨夜下了一整晚的雪, 早起后一瞧,万物银装素裹。 上午的时候,我照例戴上面纱, 去各个铺面看了圈, 与同行谈了笔采购大食国蔷薇露的生意。 晌午进宫与李昭用了午饭,在勤政殿偏殿与他歇了个觉, 瞧着天又灰蒙蒙起来,就匆匆回府了。 过了申时, 果然就纷纷扬扬下起了雪。 再过一个多月, 鲲儿和礼哥儿就要参加会试了, 为了专心备考, 这哥俩三个月前就搬到了府里的书院,日夜苦读, 立志今年三月蟾宫折桂。 时间过得真快,想当年我刚回长安时,他们还是少年郎, 如今皆已成家生子。 犹记得十年前勤政殿风波后,李昭打算撮合鲲儿和武安公何家的姑娘, 特特让何家兄妹来府上的学堂读书, 哪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鲲儿和何德润没看对眼, 最后倒叫礼哥儿娶了何家姑娘。 我一直知道礼哥儿是个心重的孩子, 这么多年在豺狼窝般的孙家长大, 极想要出人头地。 当年武安公何家其实不想与孙家结亲, 一个是嫌孙家宗族和内宅倾轧相斗,水太浑,恐德润嫁过去后会受委屈;再一个觉得礼哥儿是存了歹念接近德润的, 心不纯。 人家武安公是带兵打仗的老将军,军中威望大,脾气不输肃王,压根不惧什么陛下、元妃和三品重臣孙储心,不愿就是不愿,强迫两个小人丢开手,甚至当面斥责孙御史教子无方,妄图让庶子攀高枝儿。 德润是大家闺秀,没做出寻死觅活和月下私奔的事,她将礼哥儿拉到祖父和父亲跟前,跪下表态,说她不看重什么嫡庶,和礼哥儿是两情相悦,此生只愿嫁给孙学礼,日后若是她在孙家受了委屈、被休弃,也绝不会回何家哭。 礼哥儿见德润如此决绝,当即也跪下发毒誓,若能求娶何家女,此生绝不纳妾二娶,必定要蟾宫折桂,给妻子、母亲挣个诰命。 武安公一开始还是不愿,后头暗中查访了四姐和礼哥儿的品性种种,又询问了李昭和羊大学士,三番五次将礼哥儿约出去谈话,觉着这孩子勉强还说得过去,这才答应这门婚事。 开平六年,礼哥儿迎娶了国公府的姑娘。 听四姐说,这对小夫妻婚后恩爱非常,德润对她这个婆母十分尊重,请安奉茶一次不落,她心疼儿媳妇怀孕辛苦,说以后用不着过来伺候,身子要紧,哪知这丫头仍坚持晨昏定省。 德润说了:“咱们这房本就被大太太和宗族长房欺压了多年,虽说如今有娘娘为倚靠,可人家心里未必会服,再说府里人多嘴杂,儿媳把礼数做足了,外人也没法说婆母和官人的是非。” 四姐每每同我说起这事,眼里遮不住的高兴,说她前半辈子受了罪,原来老天爷是把福气给她留在后半辈子。 而鲲儿呢? 犹记得当年我瞧见这小子腰间系着个荷包,多嘴问了句,他说是朱九龄的孙女璧君送的见面礼。 当时我也没在意,后头这小子挂念恩师,频繁往来江州和长安,这来来回回,就和朱家姑娘生了情愫。 第207节 鲲儿的婚姻比礼哥儿顺多了。 没别的原因,江州刺史朱九思是个聪明人。 一则他知道李昭非常看重鲲儿,二则他也喜爱鲲儿的品行人才,后与八弟议亲的时候一见如故,非留八弟在江州住了数日,二人谈诗论道、相携出游,非常愉快地就将两个孩子的婚事定下了。 开平八年中秋,鲲儿和朱璧君成亲了。 谁能想到当年我为了做生意,故意去教坊司接近朱九龄,最后会结出这么多善果,说起来,仿佛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事似的。 …… 回府后,我换了身淡紫色对襟小袄,吃了盏燕窝粥,便带了秦嬷嬷和云雀等人去学堂那边瞧瞧。 雪如梨花般纷纷扬扬落下,飘在园中的红梅上,湖心女乐们正在排新曲子,悠悠琴声飘扬过来,让人倍感舒畅。 “待会儿吩咐后厨,鱼汤每日不能断。” 我叮嘱一旁打伞的云雀,笑道:“考期邻近,鲲儿他们日夜苦读,得补补脑。” 云雀微笑着点头。 她比划着指向院子,示意待会儿折一枝梅回去插瓶。 我扭头,看向云雀。 十年过去,云雀胖了些,梳了妇人的发式,髻边簪了支镶了红宝石的金钗,虽说穿着狐领小袄,可依旧能看到脖子上的一道陈年旧疤。 这倔丫头说到做到,当年回府后打碎茶杯,做出摔倒割了脖子假象,此后再没说过一句话。 何苦呢。 穿过回廊,没多久我们一行人就走到了学堂。 入口是个葫芦形的拱门,左右两侧镌刻着宋朝汪洙的一句诗“学向勤中得,萤窗万卷书”。 学堂由三间大屋打通,我儿子和礼哥儿等人这些年就在此读书,左边是几间厢房,可休息用饭,右边则是藏书阁,安静雅致,是个温书苦读的好地方。 此时学堂外头正垂手侍立着数个太监和小厮,手里捧着手炉和披风等物,静静地等着。 忽然,我瞧见从西小门那边走过来个貌美如花的丫头,十五六的模样,梳着双环髻,穿着银红色的小袄,淡扫峨眉,浅点朱唇,在这白茫茫的雪中犹如一抹红梅般动人,是伺候睦儿的一等丫头凌霜,她手里端着个漆盘,盘中放着猪脯、瓜子和凤梨酥等零嘴儿。 也就在此时,从学堂里走出个少年,正是我的大儿子李睦。 睦儿今年十二了,他长得像李昭,五官偏斯文俊美,可眉宇间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野性,唇角天生微微上翘,笑得干净而明朗。 他今儿穿了身朱红锦袍,头上戴着二龙戏珠抹额,脚蹬小牛皮靴,眼里笑里洋溢着活力。 “王爷。” 凌霜屈膝福了一礼,将手炉递给睦儿,害羞地低头,柔声道:“奴方才过来时听见娘娘回府了,兴许待会儿要到学堂这边呢,您可得注意些。” “知道了。” 睦儿从漆盘里抓了一把瓜子儿,斜眼朝学堂里看去,笑道:“我这还得小半个时辰才能下学,对了,昨儿我从“知味斋”买回的那盒子桃花酥你吃了没?味道怎样?” “吃了。” 凌霜脸腾地一下红了,眼波流转,偷偷看向睦儿,抿唇浅笑:“叫了个桃花酥,里头果真有花瓣呢,吃着有股子淡淡的羊奶味儿,令人口齿生香,奴多谢王爷赏赐。” “这有什么的。” 睦儿刮了下凌霜的鼻梁,转身往里走。 在跨门槛的时候,这小子扭头冲女孩挑眉一笑:“你若喜欢的话,下回我多给你买几盒子。” …… 瞧见这画面,我怎么觉着那么……不舒服呢。 这些年,我看到了在素卿“苦口婆心”和“条条框框”重压下的李璋是何种模样,所以,我不想把儿子们管得太紧太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眼睛耳朵就离了他们。 “那丫头挺俊的嘛。” 我扶了下发髻,冷笑了声,带着秦嬷嬷等人朝学堂后院走去。 “模样是不错,在咱们府里的一众女孩子里算得上出挑。” 秦嬷嬷扶住我,压低了声音:“得亏王爷身边的太监小满忠心,觉着凌霜那丫头瞧王爷的眼神不对,便私下多留意了番,果然发现那贱婢有意无意地与王爷肌肤相接,王爷也亲了两回那贱婢面颊。睦儿而今正是对男女之事好奇的时候,怎么受得住这种引诱。小满思前想后了许久,这事他不敢替睦儿遮掩,于是跑到老奴这儿上报,否则咱们而今还蒙在鼓里呢。” “查的怎样了?” 我皱眉问。 秦嬷嬷挥手,让后头跟着的宫人们走远些,低声道:“这凌霜原是管园子的管事刘妈妈的女儿,刘妈妈在府里十来年了,算是知根知底的老人儿,头先娘娘让老奴给小王爷选丫头,老奴觉得凌霜着实生的不错,又沉默老实,就将她挑了上来。” 秦嬷嬷摩挲着我的胳膊,眼珠子左右看了圈,沉声道:“自打小满报给老奴后,老奴就留了个心,让人暗中盯着凌霜的老子娘,果然发现她老子凌大借着采买花苗的空,和赌坊的一个帮闲懒汉赵坤私交甚好,足足有两个月之久了。 老奴派心腹蹲守在赌坊,果然发现那赵坤暗中与齐王府的管事说了几次话,不用问,铁定是齐王的人。 当初那赵坤引逗凌大吃酒豪赌,凌大这蠢货输了钱,借下几百两的驴打滚儿,赵坤主动提出帮凌大还债,但有条件,凌大得告知他咱们府上琐事。那姓凌的糊涂东西觉着不过说一些采买油盐的事,就能换取上百两银子,何乐而不为呢。 两个月下来,赵坤已经完完全全获取了凌大的信任,而今唆使凌大夫妇,让他家姑娘使劲儿往小王爷跟前爬,说什么陛下如今看重小王爷,若是小王爷日后登基,你家女孩儿便也能封个妃,你们一家子岂不成了皇亲国戚?” “呸!” 我啐了口,不禁咒骂:“李璋这贱种想法设法祸害我儿子,妄想在睦儿身边安插狐媚子,他能知道凌家姑娘在睦儿跟前伺候,又晓得凌大常常出府采买,如今一步步设套怂恿,说明府里肯定有他的细作,咱们得尽快解决了凌霜这贱婢,此事也要告知陛下。” “娘娘。” 秦嬷嬷皱眉道:“凌霜伺候了小王爷三年,若是骤然赐死她,恐睦儿心里会有什么,况且赌坊那赵坤察觉到有人查他,早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若是咱们将此事告给陛下,无凭无证的,恐齐王那小人会倒打一耙,况这事又是赌坊男人间的琐碎闲谈,睦儿和那丫头如今也没什么,怕是扯不到齐王身上。” “无碍,待会儿你带几个得力的,只管把凌大的口供拿到便是,陛下素来紧张睦儿的教养,他不会容忍旁人带坏他宝贝儿子的。” 我淡淡一笑,低声问秦嬷嬷:“最近齐王有什么动作?” 秦嬷嬷凑到我耳边,轻声细语:“如今他又是出资镌刻大藏经,又是施粥散米,竟博得个仁厚慈善的名声,可私底下呢,经常往澄心观跑,找那女道士寻欢作乐,娘娘您可知,那张韵微而今连亵裤也不穿了,裙下空空如也,与齐王在三清真人泥像下便……近日她哭求齐王将她从观里接出去,不求什么名分,哪怕去王府做个端茶递水的婢女也愿意,齐王知道陛下厌恨张氏,推三阻四不愿,俩人最近正闹别扭呢。” “挺好的。” 我扶了下髻边的凤钗,促狭一笑:“当年张韵微在勤政殿疯了似的给父亲找补,说明她就不是隐忍求全保全自己的人呢,她不怕事、胆子大,这样的女人,澄心观困不住她的,齐王也拿不住她。” 这些年我暗中派人盯着李璋的动向,这小子也在我府里安插人,如今睦儿大了,眼瞧着就快议储了,他能不急么。 说话间,我们一行人就走到了后院。 为了查看这三个臭小子有没有好好读书,李昭几年前让司制房做了个极大的木屏风,其间有数条镂空的隔间,方便我和他能突击巡查。 我和秦嬷嬷等人蹑手蹑脚地立在屏风后头,偷摸朝学堂里看。 学堂十分敞亮,地龙烧得正暖,四面墙壁上悬挂了孔孟朱熹等先师的劝学经典之言,正面则挂着李昭亲笔所书的木匾,乃宋朝理学大家张载所写的四句话,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会儿学堂中倒是热闹得很。 最左边坐着即将参加会试哥哥们,即鲲儿、礼哥儿还有何家的嫡孙何道远,这三个小子戴着儒冠,皆长得丰神俊朗,此时胖乎乎的羊大学士正认真地给他们讲策论,大抵因考期将近,再加上连日苦学,这三个小伙子清瘦了不少,眉头凝着焦虑。 正中间坐着睦儿,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 最右边是坐着旸旸、朏朏、四姐的二小子孙学恭、八弟的儿子高鹏。 此时,七郎朏朏趴在书桌上,手里拿着支笔,胡乱地在纸上划,他头上扣着个小狐狸面具,今儿穿了身墨绿色的袄子,领口缀缝了白狐皮,眼珠黑溜溜的,皮肤又嫩又白,小嘴儿粉嘟嘟,五官漂亮精致得像个女孩子; 而我那二小子旸旸呢? 他这会儿坐在四方扶手椅,双手捅进袖筒里,瞌睡得连连点头,唇角流下串又长又亮的涎水。 六郎身侧坐着个翰林院编修宋之贤,三十多岁的模样,瞧着是真的很耐心温和,手里捧着本《论语》,不厌其烦地给六郎讲学。 “六郎啊,《史记》有云:‘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其中最出名的,有四门十哲,譬如德行方面呢,有颜渊、闵子骞……六郎,你还记不记得颜渊?就是臣头先给您说的颜回。” 六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嗯,回、回。” 宋之贤深呼了口气,按捺住火气,温柔地哄:“六郎啊,您不能睡了哈,咱们已经和七郎拉下好一段距离了,过两日陛下可是要考您的,您若是再答不上来,臣受叱责无所谓,陛下铁定会打您手心的。” 六郎头歪在一边,小嘴儿张大,微微打着呼:“打吧打吧……” 宋之贤气得没法子,直打自己的脑门。 就在此时,我瞧见睦儿那坏小子翘着二郎腿,将瓜子儿往六郎嘴里扔,扔进去后六郎忽然惊醒,睡眼惺忪地左右看了圈,连皮将瓜子嚼进去,扭头看见宋之贤,迷迷糊糊道:“先生接着讲,我听着呢。” 宋之贤见六郎醒了,大喜,赶忙翻开书接着念:“这孔门十哲啊……” 谁知宋之贤刚说了不到五个字,六郎小脑袋一歪,又给睡着了。 而睦儿掩唇坏笑,接着把瓜子儿往六郎嘴里抛。 瞧见此,我拳头不禁攥住,怒瞪睦儿:“把你弟弟当猴儿喂呢,小心把他喉咙给卡到了。” 骂过后,我摇头无奈地笑笑,轻声问秦嬷嬷:“嬷嬷,咱们这三个坏小子,你更喜欢谁?” 秦嬷嬷眼里的慈爱都要溢出来了,抿唇笑道:“老奴更喜欢睦儿,多聪明俊俏啊。” 我扭头,笑着问云雀:“你呢?” 云雀手比划出个六,冲我眨眨眼。 “喔唷,没人喜欢我的小幺儿呀。” 我接着往里瞧,这三个都是我的宝疙瘩,我都爱。 正在此时,从外头躬身跑进来个清秀的小太监,他躬身给各位主子和翰林大学士、编修们行了一礼,朗声道:“娘娘宣羊大人和宋大人去翠影阁问话,您二位快请吧。” 我一怔,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不用问,肯定是哪个坏小子假传口信的。 忽然,我瞧见我那六郎旸旸猛地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把嘴上的口水,迷迷糊糊地左右见了一礼:“先生好走。” 羊大学士瞪了眼旸旸,气得甩了下袖子,对鲲儿等人道:“你们先温书,为师待会儿见过娘娘,再回来与你们讨论。” 他环视了圈其他孩子,严肃道:“天色不早了,今儿便提前下学,功课莫要忘了做,尤其是六郎,不许再让宫人帮你写了!” 话音刚落,年幼的孩子们等人欢呼了声,一阵风儿似的跑出学堂,而羊大学士也带了宋编修,快步离开。 此时,学堂就剩下鲲儿、礼哥儿、何道远还有睦儿和六郎。 我正准备出去,忽然瞧见睦儿轻咳了声,用帕子擦了下手,给六郎打暗号。 六郎会意,忙不迭跑过去将门关上,随后解开小袄子,从里头掏出个四四方方的包袱,递给睦儿,嘿嘿笑道:“哥,给你,我听你的话,一眼都没打开看。。” “嗯。” 睦儿摸了把六郎的头,大步走向鲲儿那边,他将包袱按在桌上,瞧见六郎好奇跟过来,他一个眼神横过去,让六郎站住。 睦儿笑着解开包袱,将里面的书拿出来,狡黠笑道:“我知道再过一个多月就考试了,三位哥哥紧张得夜不能眠,这不,弟给你们找来个解闷的好玩意儿。” “什么呀。” 鲲儿随手翻开书,忽然脸羞得通红,手用力按住,压低了声音对睦儿道:“你怎么有这种邪书,若是让陛下和你娘知道,铁定揍你。” 第208节 “没事儿。” 睦儿手一挥,傲然道:“他们绝不会晓得,方才弟已经让人去丽和酒楼叫了一桌火锅来,今儿天寒大雪,三位哥哥吃这个再好不过了。” 我眉头皱起,睦儿和六郎到底拿了什么书,把鲲儿给臊成那样,不会是那种书吧。 我火气腾一下就上来了,刚准备出去教训这两个臭小子,忽然发现七郎朏朏偷摸从小门那边摸进来。 这小子踮起脚尖走到他哥哥们跟前,猛地将桌上的书抢走,敏捷地倒退几步,翻开书瞅了眼,挑眉坏笑:“原来是淫.书,哥你完了,我要告诉爹娘去!” 礼哥儿上来打圆场,手伸过来,皱眉道:“不是睦儿拿来的,七郎,你把书给我。” 七郎将书藏在背后,得意洋洋地吐了下舌头:“偏不给。” 睦儿拉下脸,拎着拳头逼过去:“我数三个数,若是再不放下书,我就揍你!” “你敢!” 七郎慌了,死死地抱住书,坏笑:“你干了坏事,还倒打一耙,我定要告诉爹娘,这就是证据。” 六郎气得撸起袖子,凑到睦儿跟前:“哥,咱别跟他废话了,直接开揍吧。” 睦儿拉住六郎,他双臂环抱住,下巴高昂起,冷声道:“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七郎面上一喜,但咳嗽了声,稳住心神,跟他哥谈条件:“书可以还你,这事我也不往出说,但你下个月去洛阳查账,得带我去。” “滚蛋!” 六郎挽住睦儿的胳膊,大口啐道:“睦哥哥答应带我去的,你老老实实待家里。” “那我就去告状。” 七郎朏朏翻了个白眼。 “嚯。” 睦儿冷笑了声,一步步逼近七郎,居高临下地看着比他矮一头的弟弟,手指用力戳七郎的肩膀:“长能耐了哈,居然敢威胁我,去啊,你现在就去告状啊,小叛徒,瞧我今儿不把你揍得屁股开花!” 七郎被吓着了,忙将书捧出来,笑嘻嘻道:“哥你别生气啊,我就跟你开个玩笑。” 我被这三个孽障气得火冒三丈,闷头从屏风后头转出去,大声呵斥:“你还想揍谁?” 而此时,七郎瞧见我来了,抱着书冲到我跟前,躲在我背后,气呼呼地哭:“娘,他们俩要揍死我,你要救我啊。” “没事儿。” 我揽住七郎,将书从儿子怀里拿过来,书页上写着《玉女风月宝鉴》几个字,刚翻开一页,就瞧见里头画着一男一女在桂花树下痴缠,文字详细地描述着过程。 “李睦!李旸!” 我攥住书,冲过去喝骂:“这书哪儿来的!” 睦儿和旸旸看见我恼了,吓得抱头鼠窜。 我追,他俩逃,逃的时候还不忘踹了七郎朏朏一脚,骂了句小叛徒,就跑得没影儿了。 我哪里能追上这两个野小子,弯着腰气喘吁吁,吩咐左右:“去,都给我去抓,抓到了本宫重重有赏!” 此时,我看见七郎摸着屁股,哭哭啼啼地走到我跟前,挽住我胳膊,告状:“娘,他们俩又揍我了,疼死了。” “没事没事。” 我揽住七郎,连声哄:“待会儿娘把他俩逮住,让你踢回来哈。” 第158章 孽障 春宵百媚香 雪夜安静非常, 外头偶尔传来几声北风哀嚎的声音,如同鬼哭。 屋内地龙烧得热,金兽炉中燃了“春宵百媚香”, 案桌上的白釉撇口瓶里插了枝红梅, 花瓣落到跟前的茶盏里,似与六安茶相争, 到底谁更香。 此时,李昭正站在书桌前练字。 而我则坐在梳妆台前, 十年如一日地用乌发香油养头发, 用香膏护脸和身上的皮肤, 便是连眉毛和睫毛, 我都不放过。 我一边梳着头发,一边看镜中的自己, 肌肤依旧白嫩细滑,身段也更丰腴婀娜。 女人的容貌,是需要日复一日地内外经营的。 说句难听的话, 美貌就如同一把利刃,会让你在许多事上很占优势,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保持冷静、吾日三省吾身、读书、从经历的各种人和事上长见识, 不断地修炼自己, 这才要紧。 我拿起修眉小刀, 对着镜子刮眉尾。 小儿子朏朏乖巧地坐在我跟前的小圆凳上, 他刚刚沐浴罢, 头发还微潮,身上穿着厚软的寝衣,伸手从桌上拿走盒胭脂, 旋开后,深深地闻了闻,又往自己手背上抹了些。 “男孩子少玩儿那些脂呀粉儿的!” 李昭忽然冷喝了声。 七郎吓得一咯噔,赶忙将瓷罐放下,气呼呼地噘着嘴。 “那么凶做什么。” 我嗔了句,随后往帕子上倒了些蔷薇花水,帮儿子把手上的胭脂擦去,瞧见他头上还扣着那个面具,我不禁摇头笑笑。 这个鬼灵精的小幺儿,当初见睦儿化名风木,他也给自己取了个风月的名儿,见哥哥带着虎头面具去各个铺面巡查,他也给自己做了个小狐狸的,缠着他哥带他去。 “别戴着了,放下吧。” 我伸手,准备去揭下他的小面具。 谁知这小子两手按住,身子往后撤了番,不让我碰。 忽而又牛皮糖似的缠住我,撒娇:“娘,你就让哥带我去洛阳嘛,他最听你的话了,再过两三个月,春花都开了,正好能踏春游玩。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月瑟皇姑和盈袖小姨呢,您就让我去嘛,当娘的不能这么偏心,专疼大儿子,不爱小儿子。” “乖乖待在长安!” 李昭又呵斥了声。 他搁下笔,用丝帕擦掉指头上的墨,双手背后,大步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七郎,板着脸呵斥:“既然想让你哥带你去,那就不该当小叛徒,真是长能耐了,还敢威胁你哥。” 七郎不敢坐了,立马站起,双手垂下,脑袋都快要杵到地上了,一边打量着李昭,一边偷偷往我身后挪,等安全了后,才嘟着嘴,小声咕哝了句:“哥哥看邪书,您都不骂他,就知道骂我。” “你说什么?” 李昭虎着脸,沉声道:“到爹爹跟前大声说。” “娘~” 七郎小手抓住我的衣裳摇,示意我救他。 “你吓他做什么。” 我扭头白了眼李昭,摩挲着七郎的胳膊,柔声笑道:“这回你哥哥去洛阳,是我和爹爹商量过决定的,你和旸旸哪个都不带的,你也不用干着急,等过两年,你和六郎再大一些,娘带着你们俩去好不好?” “那好吧。” 七郎不情愿地答应了。 “行了行了,天色不早了,回你屋睡去吧。” 李昭下巴朝外努了努,沉声道:“出去的时候把大氅穿上。” “不要。” 七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回去后铁定被他俩揍的。” “怕揍你就别当小叛徒!” 李昭瞪了眼儿子,语气软了几分,手指向外头:“算了,今晚你就去外间睡吧,若是晚上像以前那样,又是要喝的、又是要吃的,又是嫌被子不够软和,搅扰得朕和你娘睡不好,立马回你屋挨揍去。” “绝不惊扰爹爹,否则就让我明儿长一脸的麻子!” 七郎竖起三根手指,小小的发了个誓,拧身就往外间跑。 等孩子走后,小门关上后,内间就剩下我和李昭两个了。 他立马换了副面孔,笑得贱兮兮的,紧紧地贴在我身后,透过镜子看我,还不住地提胯,轻轻撞来,手指头轻抚着我的下颌,一路往下,就到了肚兜里。 我拍了下他的手,斜眼往小门那边看去,媚笑着摇头,示意儿子在外头呢。 他做出抓狂样,脚使劲儿跺地,呸了口,搂住我摇,压低了声音,轻喘:“把这小子赶走,由着那两个揍去吧,好容易熬到你月事过去,咱俩趁年轻,再生个闺女吧。” 我拧了下他的鼻梁,呸了口:“真真是亲爹,这么坑儿子的。” 他坐到我跟前的小圆凳上,拿起盒槐花蜜润唇膏子,小指抹了点,涂在自己嘴上,笑看着我。我斜眼觑他,这十年来,他多事烦心,鬓边白发添了几许,眼角开始生皱纹,可依旧很吸引人,还像以前那样斯文英俊。 “你真是心口不一,不让七郎碰脂粉,你倒涂得勤。” 我笑骂了句。 “冬日里嘴太干了。” 他翘起二郎腿,有意无意地碰一碰我的腿:“这某人也不用口水给朕润润。” “你少来。” 我白了眼他,将头发用蚕丝帕包起来,随后转身直面他:“睦儿偷拿淫.书这事,咱俩得正视,先把这个大的教了,再给那两个小的教。” “嗨,朕方才练字的时候也想过。” 李昭不再嬉皮笑脸,也严肃了起来:“朕一开始还挺生气的,想着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后来寻思了番,犯不上。” 他拉住我的手,帮我往手上涂润肤膏子,笑道:“一则呢,这小子知道会试将近,也体谅鲲儿礼哥儿家中复杂,肩上的担子重,难免焦虑紧张,便想辙让他们放松些,挺通人情的;二则呢,他这个年纪对男女之事开始好奇,咱们也是这么大过来的。” “嗯。” 我点点头。 蓦地,我将手抽回来,板起脸,盯着他冷笑数声,随后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下午没收的淫.书,还有凌大等人的供词,全都按在李昭怀里。 “告诉你一事,我觉着睦儿看淫.书不是偶然,你知道他跟前有个清丽乖巧的丫头,叫凌霜的吧。” “知道啊。” 李昭开始翻查淫.书和供词,眉头越蹙越深。 “头先睦儿跟前的太监小满发现凌霜这贱婢有意无意地靠近睦儿,后来更发现睦儿亲过那贱婢,你我都生在深宫高门里,知道主子和丫头这点子事不算什么,可若是别有用心的接近,那就让人恶心了!” 我拳头攥起,重重地砸了下梳妆台,指头连连往供词上戳,气恨道:“你自己看看吧,赌坊的那个帮闲跑腿赵坤刻意引诱凌霜的老子豪赌,弄得凌大借下巨额驴打滚儿,这赵坤主动提出帮凌大还债,说是好奇,想打听豪门大院里的琐事,这正常么?二人交往了一段时间后,赵坤开始怂恿凌大,让凌大给女儿教,接近睦儿,说是以后能当皇妃,这对劲儿么?而今赵坤找不到人了,可秦嬷嬷派出去的人当时的确看见那赵坤与齐王府管事接触过几次。” “妍妍啊,这璋儿他……” “行了吧你!” 第209节 我厉声打断李昭的话,咚地一声将润肤膏子掷到地上:“你难道不觉得凌霜这事儿眼熟么?当年苏氏是不是你大儿子跟前的婢女,后来被先帝爷要走做了才人?怎么,莫不是你还想学先帝爷,替睦儿把这个多事的婢女收到后宫?” “你看你扯哪儿去了。” 李昭双手按在腿边上,陪着笑:“自打咱俩相遇后,朕再有过其他女人?怎么忽然扯到先帝身上了,再说了,璋儿当年是好心,不忍苏氏陪葬。” “哼。” 我瞪了眼他,事关睦儿,我必须和他敞敞亮亮地说。 “行,不说先帝,就说李璋,他一开始倒是好心,怎么养着养着就养成外室了?他拐弯抹角地让人接触凌大,什么意思?虽说没证据,昭,你可是在宫里朝堂混迹了大半辈子的,咱们就分析分析,凌霜伺候了睦儿三年,这份情谊不浅吧,若是日后发生肌肤之亲,依照你儿子那性子,少不得要给凌霜表示点什么吧,而那赵坤手里又攥着凌家驴打滚儿的债,逼迫凌家做事,或是探听睦儿动向、或是往睦儿茶里搁点什么,男女一旦到了床榻之上,万一那贱婢最后被逼的起了歹心……” “别说了!” 李昭喝断我。 “为什么不说?” 我眼圈一红,倏忽间就落泪了,掌根揉着心口,哽咽不已:“我自认对他李璋够可以的了,当年他在我怀六郎七郎的时候顶撞我,两个孩子满百天的时候又算计我,这么多年,他耍的小花招还不多么?我觉得我是长辈,而且你又在中间夹着,我怕你难做,一次次忍让过去,不想计较。如今他居然敢暗中谋算起睦儿,这不行,如果你这次不理会,我就带着凌大一家去齐王府对峙,与他说个清清楚楚,再不然就带着三个儿子躲得远远的,好让他独占你!” “朕又没说不管。” 李昭手抚额,眉头皱成了疙瘩。 “怎么管?” 我索性豁出去了,推了把他的肩:“你今儿必须给我说出个子丑卯寅来!” “朕会让羽林卫去暗中调查,若真查出这事和璋儿有关,那么……” 李昭皱眉,凑到我耳边,低声耳语了番,挑眉一笑:“如何?这个惩处满意了么?” 我登时愣住,他居然为睦儿做到如此地步? 我心里大喜,故作一本正经,撇撇嘴:“这还差不多。” 说到这儿,我起身坐到了他腿上,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倚靠在他身上,手指勾着他的下巴玩儿,轻声呢喃:“不过话说回来,睦儿也到年纪懂事了。” “朕早都想过了。” 李昭吻了下我的面颊,顺势搂住我的腰,柔声笑道:“过些日子,朕会派几个教养嬷嬷,给他先讲讲这些规矩,紧接着再给旸旸、朏朏那两个孽障也教教。” “嗯。” 我头枕在他颈窝,深嗅了口,闻见股清冽的茶香。 当年勤政殿风波后,李昭怜悯长子,在李璋男女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有些纵了。 是,我能理解李璋当年的不安和算计,不论先帝还是李昭刚登基时,他都是天之骄子,一夜间得知母亲秽乱宫闱,父亲对张氏赶尽杀绝,甚至在勤政殿,他亲眼看到父亲痛打母亲。 故而他当年打苏氏至流产、养乳母,如今与王妃相敬如宾,可私底下却时时刻刻防备着妻子,非常忌讳妻子与太监接触,其实这些都是有本可溯的。 不行。 给睦儿讲男女之事,得由李昭来。 一则李昭教睦儿,是正常的父亲教儿子,往更深点,就是皇帝教他喜欢的皇子; 二则,这更能增进父子间的感情。 “我觉得吧。” 我皱起眉,故意细想了会儿,柔声道:“睦儿这事交给旁人,我还是不放心,要不你去给他说说。” “朕说?” 李昭一把将我推起,连连摆手,瞅了眼桌上的那本书:“这种事朕怎么好张口呢,再说了,宫里素来有规矩的……” “这儿又不是宫里。” 我蹲到他腿边,一副忧心忡忡:“他最听你的话了,我担心嬷嬷们给他说,他好奇之下,立马就要去试,还是你来吧,可不能让他像璋儿,小小年纪就……他还是个孩子呢,得让他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是不能做。” “行吧行吧。” 李昭无奈地笑笑,不知想起谁,眼里忽然闪过抹烦忧,可很快就消失不见,他伸了个懒腰起身,刮了下我的鼻梁,宠溺笑道:“朕这就过去,你说的没错儿,睦儿这事咱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得好好引导。” “我跟你一起去。” 我也没让下人进来伺候,赶忙去衣柜里去拿厚棉袍和大氅,帮李昭穿衣。 待衣裳穿好后,我俩一前一后出了内室。 刚出去,就看见外间软塌上睡着的七郎在干坏事,他正面趴在床上,跟前的炕桌上放宫灯和零嘴儿,一脸兴奋地翻书,见我和他爹出来了,吓得忙将书藏进被窝里。 我和李昭对视一眼,快步走到软塌边。 “藏什么呢,朕都看见了。” 李昭冷笑数声,手伸向七郎:“告你哥的时候兴奋得跟喝了鸡血似的,这会儿竟敢偷偷在爹娘眼皮子底下看邪书,拿来!” 七郎被吓得身子咯噔了一下,偷偷看向我求救。 我没理他。 他害怕爹爹,盘腿坐到榻上,不情不愿地把书从被窝里掏出来。 “哼!” 李昭重重地哼了声,怒瞪了眼儿子,将书拿近了看。 我也踮起脚尖,凑上前去,不看便罢,一看就气笑了。 第一本:《洛阳魔狐修佛记》 第二本:《洛阳剑侠传》 第三本:《乞丐成神录》 第四本………… “哦,原来如此啊。” 李昭随手翻着书,斜眼瞪向儿子:“怪不得你削尖了脑袋想让你哥带你去洛阳,怎么着,想去看看洛阳到底有没有魔狐?你难不成还想上天?” 李昭把书怒塞到我怀里,一把将被子掀开,训道:“一天到晚不在圣贤书上用心,看这种邪书倒积极得很,等着吧,朕迟早要将这些书禁毁!回你屋睡去,朕看见你就生气!” 七郎扁着嘴下床穿衣穿鞋,不舍地看了眼我怀里的闲书,怯生生地望向他爹,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倔强地坚持:“那您得送我回去,不然他俩揍我!” 我和李昭再次对望一眼,无奈地摇头笑了。 等将七郎裹好后,我与李昭便带着小幺儿往隔壁小院走去。 雪早都停了,天上悬挂着一轮冷冽朗月。 皎洁的月光不吝惜地朝人间洒下了,似乎要照亮长安所有的阴谋。 这三个孽障住的院子就在隔壁。 往过走的时候,我和李昭反反复复地教导小幺儿,不能再看这种没用的闲书,哪里有什么狐狸和剑侠,都是哄人的,男孩子这时候得用心读书,你瞧鲲儿、礼哥儿多争气啊。 七郎连声答应了,赌咒发誓再也不看了,虽然我和李昭心里清楚,这话就是哄鬼的,但胜在态度好。 没走多久,我们一行人就到了儿子们的小院,抬眼瞧去,正屋此时正亮堂着呢,胡马满脸慈爱地迎上来,对我和李昭笑着说,咱们小王爷此时正勤学苦读呢。 李昭听后大为高兴,也没让太监通传,带着我蹑手蹑脚地往上房行去。 我俩轻推开条门缝往里瞧。 此时,花厅的地上摆了三个炭盆,热气一簇簇往外冲,睦儿穿着寝衣,坐在四方扶手椅上,他面前的案桌上摆了厚厚一摞陈年章奏,还有笔墨等物。 而他身后站着六郎旸旸,这小子正兴高采烈地给哥哥捏肩捶背呢,时不时问:“哥,这力度如何,我待会儿再端盆水,伺候你泡个脚吧。” 我一怔,睦儿不是苛待弟弟的人哪。 虽说三兄弟平日里吵吵闹闹,可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睦儿对这两个小的其实很袒护的。 我和李昭对视,我俩什么话都没说,用眼神与对方交流:这里边一定有鬼! 我俩接着往里瞧。 此时,睦儿奋笔疾书,忽然长出了口气,随手将笔扔在案桌上,他将写好的那叶纸拿起来,用力吹干上面的墨,挥挥手,让六郎别锤了,随后将纸递给六郎,皱眉道:“拿着,哥是按照你的水平写的文章,故意写错了好多字呢。” “谢谢哥!” 六郎兴高采烈地捧着纸,嘴笑得都快咧到太阳穴了:“若没有你帮着写,我明儿就交不了功课了,先生肯定罚我,说不准还会告到爹爹那儿去!” “先别急着道谢。” 睦儿喝了口茶,随手拿起本章奏看,斜眼瞅向六郎:“待会儿你把这文章誊写到另一张纸上,再把它背熟。” “啊?” 六郎登时就不高兴了:“还要背啊,不能直接交上去么?” “那你以为呢。” 睦儿用脚勾了张凳子,下巴努了努:“就坐这儿背,我盯着你,万一到时候先生和爹爹考,你也能应对上来啊。等背熟了哥再给你细讲讲,文章里用了好几个典,你得知道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儿,我和李昭再次对视:里头果然有鬼! 这时,七郎偷偷凑到我俩跟前,捂住嘴,小声告状:“爹爹、娘亲,你们瞧见了吧,哥帮旸旸写功课,他俩在作弊,哼,哥就从来不给我写,也不让我抄他的,偏心!” 我和李昭不由自主地牵住手,深深地看着对方:忍,一定要忍,这三个孽障啊! 第159章 小风哥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我和李昭一前一后, 推门而入。 那瞬间,六郎不知所措,直接给痴愣住, 还是睦儿反应快, 从旸旸手里抽走那叶文章,不慌不忙地折叠好, 夹在书中。 六郎定了定神,抬眸心虚地朝我李昭这边看来, 一瞧见七郎, 这小子火气立马就蹿起来了, 小拳头提起来, 瓮声瓮气地喝道:“叛徒,你还敢回来!” 七郎故作强硬, 撇撇嘴,可声音却有些心虚:“这我屋,我凭什么不能回来!” 眼看着这对双生子又吵起来了, 睦儿赶忙将六郎扯住。 他上前一步,躬身给我和李昭见了个礼, 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睛眨了眨, 笑道:“爹爹、娘亲, 你们怎么过来了?” 李昭甩了下袖子, 怒瞪向睦儿和六郎:“朕是过来泡脚的!” 我知道, 李昭是指桑骂槐, 嫌弃六郎方才为了作弊, 殷勤地给睦儿捏肩捶腿,伺候着哥哥泡脚。 只见睦儿眉梢一挑,手肘戳了下六郎, 使坏:“听见了没?爹爹要泡脚,你还不亲自去准备,让爹消消气?” 第210节 六郎没反应过来,疑惑地抓了下脑袋,但还是听哥哥的话,乐乐呵呵地出去亲自操办热汤等物去了。 我这个二儿子虽说学业上没什么天分,也不是顶聪明的,但他还是有个好处,那就是乐观豁达,没有隔夜仇,如果遇到想不通想不懂的事,他耸耸肩就过去了,绝不纠结。 我和李昭互望一眼,默契地点了下头。 我押着七郎朏儿回右边偏房梳洗睡觉,他则去找小木头谈话。 等将七郎安顿好后,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偏房的小门口,掀开厚软的帘子,往外瞧。 此时,李昭板着脸坐在四方扶手椅上,睦儿则立在他身侧,接过胡马递上来的茶水点心,一一布在案桌上。 而六郎旸旸果然拎了一个大铜壶来,他推开要帮手的宫人,往木盆中注了热汤,又往里头搁了只药包,等做好这些后,六郎搬了只小凳子,坐在李昭腿边,帮他李昭脱掉鞋袜,高高兴兴地伺候他爹爹泡脚。 李昭呢? 他翻开那本书,两指夹出那张作弊的文章,迅速瞅了眼,分明想要发脾气,但低头间,看见旸旸笑得憨厚孝顺,所有的火气烟消云散,摇头叹了口气,从盘中拈了块牛乳酥,笑着喂给旸旸,又怜爱地摸了把二小子的头。 随后,他扭头瞪了眼睦儿,将那页文章重新夹回到书里,没有再提作弊这事。 李昭懒懒地窝在软靠里泡脚,舒服地轻哼了声,他端起茶,喝了口,从桌上的那摞陈年章奏里挑了几本看,随口问了句:“交给你的功课,这些日子看了多少了?” 睦儿倒没紧张,他从抽屉里取出香炉和一罐香料,用小银勺往垫片里舀了些“小龙涎香”,点上,自信笑道:“略翻了翻,只看了三四成。” “嗯。” 李昭挥了挥手指,让胡马将花厅的正门关上,示意不许人靠近。 他吃了块栗子酥,一脸严肃地考问:“刑部尚书梅濂是几时来的长安?” 听见这话,我努力地回想,当年梅濂在三王之乱中有功,先是做了云州代刺史,后来被李昭破格提拔到了长安,记得他来的时候,我好像正怀着睦儿,具体什么时候,我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 我手捂住心口,接着往里看。 睦儿神色轻松,从容应对:“凤翔二十三年二月初十,梅尚书来到长安,当时爹爹您并未授予其任何官职,让他暂居住在前任兵部侍郎赵元光府邸;凤翔二十三年三月初一,爹爹您还是太子,当时您私下见过梅濂,给他赐了个字,仁美,儿子就是那晚上出生的。” 李昭眉头的疙瘩稍稍松了些,但仍板着脸,他将茶搁在案桌上,轻轻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接着说。” “是。” 睦儿往前一步,将茶盖盖在还冒着热气儿的茶盏上,莞尔浅笑,侃侃而谈:“凤翔二十三年四月,先帝驾崩,您登基为帝,改元开平,即北宋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那个开平,四月中旬,梅濂在家中发现前刑部侍郎赵元光私通逆王书信,向朝廷告发,紧接着,您就擢升梅濂为刑部侍郎,命他和羽林左卫指挥使路福通一起彻查此案。” 说到这儿,睦儿细思了片刻,接着道:“开平元年十一月,儿子被三哥生母曹氏下毒,月中,曹氏被赐鸩酒,十一月二十,您擢升梅濂为尚书,命他再次彻查曹氏案,十二月初一,梅濂加封大学士入阁。” 李昭眼里明显很得意,但面上却淡淡的,手指抓了下要扬起的唇角,轻咳了声:“嗯,勉强还算可以。” 我啐了口,并且翻了个白眼。 这还算可以?当年发生这些事的时候,你儿子才刚生出来。 你只是问了句梅濂什么时候来长安的,他非但把准确的日子都复述出来了,而且还将梅濂的升迁之路也指了出来。 这还算可以? 我心里满满地自豪感,扭头一瞧,七郎那小鬼这会儿躺被窝里,不知从哪儿又找出本闲书,正偷偷地看,这小子用余光察觉到我在看他,立马将书收起来,假装睡觉。 我气得瞪了眼他,扭头接着往外看。 此时,李昭示意六郎往木盆里加些热水,他用帕子轻擦了下额上的微汗,发觉到睦儿脸上带着疑惑,似乎在冥思苦想什么。 李昭端起茶,抿了口,上下瞅了眼儿子,问:“怎么?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睦儿端着胳膊,食指在自己下巴轻轻地点,不解地问:“爹,儿子看了几日当年的旧档,梅尚书先头可是逆王的肱骨,后来叛了逆王,到长安为官,他早年经手的几件案子,其中不乏刻意构陷,手段也毒了些,且近几年他在朝中的名声也不太好听,而攀附在他跟前的中下层官员,大多也都是追逐利禄之辈。诸葛亮在《出师表》中谈到,‘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这样的酷吏,为何您能容忍他十多年?” 李昭并没有直接说因由,眸中含着股子老谋深算之色,两指戳了下自己的心口,挑眉一笑:“譬如爹爹这里生了个毒疮,按理说,用药膏贴上治之便好,可良药见效慢,那么爹爹就会选择用利刃,将毒疮剜掉,你懂了么?” 睦儿怔住,原地拧了几圈,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蹲到他爹爹腿边,笑道:“之前您给儿子讲过,为君者当驾驭臣子,而非被臣子左右,依儿子愚见,一正一反,一正一邪,不论是药还是刀,都当用,此谓之衡。刀子能在必要时剜去毒疮,可能使病痊愈的到底还是良药,故而如袁大相公的直、户部尚书姚瑞的刚,虽苦口些,可都是开太平的良药,儿子说的可对?” 李昭眼里的欣慰怎么都遮掩不住,忽然,他俯身,朝睦儿勾勾手指:“你过来,爹告诉你一事。” 睦儿眉头微蹙,忙凑到李昭跟前。 谁知就在此时,李昭居然重重地亲了下睦儿的脸。 睦儿俊俏白净的脸瞬时间红成一片,噌地一声站起,嫌弃地斜眼看他爹,连连用袖子擦脸,咕哝:“爹,儿子都十二了,您、您恶不恶心。” 李昭噗嗤一笑,难得不正经地打趣:“呦,咱小风哥这厚脸皮居然还会害臊?” 瞧见父子俩这般,我也摇头浅笑。 想当年睦儿刚生下的时候,我的的确确羡慕李璋,不,应该说眼睛红得都要滴出血了,人家嫡长子小时候有先帝教养,成长过程中有张氏这样的三代重臣父子指点教授,后更有文臣之首袁文清当师父,跟前环绕着许多名臣忠良,睦儿呢?也就只有个羊大学士罢了。 可如今,我觉得再多的名师,也远远不及一个望子成龙的父亲亲自教来得强。 我手背轻附上发烫的侧脸,接着往外看。 此时,睦儿一屁股坐在他爹爹对面的案桌上,捻起块牛乳糕吃,晃荡着双腿,含糊不清地问:“爹,孩儿看这些陈年章奏密档,有一事不明啊,按理说,您在用这把刀子的时候,就该准备着另一把刀子斩断他,可瞧您这些年对梅尚书依旧很信重。” 李昭舌尖轻舔了下唇,捡起落在睦儿腿面上的乳糕残渣,送到自己嘴里吃,勾唇浅笑:“你不是一直出入北镇抚司么,难道还不知梅郎这么多年一直私下在暗杀谁?” “赵童明啊。” 睦儿脱口而出,忽然,这孩子陷入深思,手指点着自己的下巴,疑惑地问:“您的意思是?” 李昭并没有明说,亲昵地拍了下儿子的后腰,笑道:“爹前几日和你娘商量过了,想让你去洛阳,一则呢,给你娘的商铺查查账,二则呢,你出去后也能多见见云州豪贵大贾,长长见识,顺便也能结交一些新朋友。” 正在这父子俩说话之时,我瞧见六郎默默地伤心,头低下,泪珠子大颗大颗地往洗脚盆里掉。 李昭察觉到小儿子的异动,忙坐端,大手扣住旸旸的后脑勺,俯身,柔声问:“怎么了儿子?你哭什么?爹最不喜欢男孩子掉眼泪,没出息。” 六郎猛地抬头,居然将李昭的下巴给碰到了。 李昭顺势身子后仰,他捂住下巴,疼得倒吸冷气,一脸的痛苦之样,刚要发火,蓦地瞧见六郎一脸的泪珠子,立马愣住,紧张地问:“儿子,你哪里不舒服么?” 六郎号啕大哭:“爹,你身上长痔疮了?什么时候的事?还要用刀子剜,多疼啊,孩儿真是不孝,一天到晚地气您,哎!” 六郎悔恨地跺脚,直用袖子擦眼泪。 而李昭呢? 显然又被气着了,可是又感动小儿子的单纯孝顺,摩挲着六郎的小脑袋,耐着性子解释:“爹爹好着呢,没长痔疮。” “我不信!” 六郎简直哭成了泪人儿,站起来,要去翻爹爹的衣裳。 “真的!” 李昭连连摆手,忽然坏笑道:“若是你不想爹长疮,那就好好读书,你哥给你写的那篇文章,不仅要背会,里头的典故也要通晓,宋编修给你讲《论语》的时候,不能打瞌睡了,能不能做到?” “嗯!” 六郎郑重其事地点头。 “爹爹相信你。” 李昭拧了下六郎肉乎乎的脸蛋儿,斜眼觑向偏房这边,笑道:“爹爹还要考你哥功课,你若是不困,爹也考考你。” 六郎瞬间弹起来,连着退了好几步,躬身给李昭行了个礼,忙道:“儿子乏了,这就去睡,爹您也早些歇着。” 说罢这话,这小子一阵风似的重回到偏房里,没妨头,与我撞了个满怀。 他一把抓住我,那双无辜如小鹿般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手指点了下胸口,轻声问:“娘,我爹真没病吧。” “没有没有。” 我揽住六郎,带着他往床榻那边行去,柔声道:“他那是唬人呢,你别放心上,日后出去后也别乱说,知道么?” “好。” 六郎重重地点头,迅速脱下鞋子和身上棉袍,上了床榻,钻进被窝,他瞪了眼跟前的七郎朏朏,气呼呼地转身,拒绝和小叛徒面对面睡觉。 而七郎也撇撇嘴,吐了下舌头,继续看那本魔狐狸修佛。 忽然,七郎将书压在枕头底下,手伸过来,抓住我的腕子,忧心忡忡地问:“娘亲,那会儿我听见你和爹爹吵架,说凌霜是李璋安插在.我哥跟前的细作,故意带坏我哥,是不是真的?我哥他知道么?” “嘘。” 我食指按在唇上,对小幺儿摇摇头,轻声道:“这事你别说出去,娘心里有数的,不会让人害到你哥。” “嗯。” 七郎点点头,打了个哈切,缩成个团儿,沉沉睡去。 我给双生子把被子掖好后,轻手轻脚地起身,往小门那边走去,我轻轻掀起门帘往外看。 这会儿,李昭已经不泡脚了,他穿好了鞋袜,仍端坐在椅子上,而睦儿也依旧坐在他对面,吹着口哨剥桔子。 李昭斜眼,朝我这边看来,用力眨了下眼,指头朝外弹了下,示意我别出来。 他轻咳了声,若无其事地端起茶,用盖子抿着茶汤,笑着问:“睦儿,朕发觉你和伺候你的丫头凌霜走得很近哪。” 睦儿身子一震,手里的桔子差点掉地上。 这小子佯装镇定,接着剥,笑道:“她服侍我,自然走得近。” “不是这种近。” 李昭面颊稍稍有些红,有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温和地问:“爹的意思是,你们是不是有了肌肤之亲?” “啊。” 睦儿脸窘的大红,生气地将桔子按在桌上,起身就要走。 谁知立马被李昭拽住。 李昭促狭一笑,左右看了圈,摩挲着儿子的胳膊,顾着儿子的自尊,柔声笑道:“爹爹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就是问问而已。” 睦儿头杵下,不点而朱的薄唇抿住,颇有些气恼,臊的耳朵都红了:“也不知哪个多嘴贪舌的在您跟前胡吣,这、这……寻常的大家公子婚前都有通房,这个、那个,我,我,哎!” 睦儿此时舌头打结,眼睛直眨,显然很不愿意说,最后羞愧地看了眼他爹:“对不住啊爹爹,我再不会看那些邪书了,我就、就是…好奇…哎,儿子也就是亲了下凌霜,我发誓,除此之外再没有做任何不好的事情!如果做了,就让我牙齿全都掉光!” “没事儿。” 李昭按住睦儿的手,柔声笑道:“爹也是打你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你这么大会对男女之事好奇,而且爹也知道,你是担心表哥们会试紧张,这才想法设法让他们放松放松,都是男人,爹跟你坦白,我那箱笼里也收着好几本呢。只是呢,那些邪书若是看多了,难免你会胡思乱想,所以呀,爹不建议你现在看。” 听见李昭这般说,睦儿放松了很多,也对他爹爹信任了很多,抿唇偷笑,靥边登时生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 他坐在桌边,头低下,一口接一口地吃着糕点,与父亲说心事:“我也不知怎么了,那日看见凌霜的肚兜带子落下来,心忽然跳得很快,这、这就是书里说的喜欢罢。” 我心里一咯噔,肚兜带子?果然! 我接着往外看,果然也瞧见李昭脸色不太好,但他很快又恢复常态,没有在睦儿跟前挑出凌霜可能是受人唆使,这才做出百般忸怩勾引你这傻小子。 李昭凑近睦儿,弹了下儿子的脑门,嘿然笑道:“喜欢?你还懂什么是喜欢?” “当然懂了,就是看见她,我会笑,时时刻刻想见她,就想对她好。” 第211节 睦儿抓了下头发,满眼的羞涩,忽然问李昭:“爹,您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有没有喜欢过谁?” “你猜?” 李昭勾唇浅笑,斜眼朝我这边横过来。 他轻轻拍着儿子的胳膊,柔声道:“儿子,如果喜欢一个人,那说明你开始变成一个男人,爹问你,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睦儿想了片刻,摇摇头。 李昭笑道:“是责任,儿子,你是一个男人,如果你喜欢一个女人,那么你就要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她,你要为你做的事情负责,有担当,只要你足够强大,就不会让你关爱的人受到伤害。” “嗯。” 睦儿重重地点头。 “还有啊,作为一个男人,你要懂得,喜欢不是把她占为己有,也不是肆意地行床榻之欢,恰恰相反,喜欢是克制和欣赏。” 李昭将自己的茶杯递给睦儿,让儿子吃慢些,别噎着,他怜爱地摩挲着儿子的背,柔声笑道:“你也大了,《礼记》中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本就是正常的,也没必要遮遮掩掩,过些日子爹会挑几个嬷嬷,给你讲讲男女之事。” “不了爹。” 睦儿咕咚咕咚猛灌了好几口茶,手背蹭着发红的脸,羞涩笑道:“儿子懂分寸的,您说的没错,儿子不会遮掩自己的喜好,可也不会纵情,我要学爹爹那样,做个有担当有能力的男人,让天下所有人都服我,臣服在我脚边。” 李昭笑得大为欣慰,轻打了下睦儿的腰,下巴朝右边那屋努了努:“行了,赶紧去睡吧。” 第160章 父母之心 干女儿 我回头往床榻那边看了眼, 那两个小的已经睡着了,我将灯吹灭了,只留了一盏, 屋里登时暗了许多。 随后, 我又将上夜的嬷嬷唤进来,让她们守着六郎七郎, 注意地龙里的炭火,别把孩子闷着了。 我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抬眸看向案桌后坐着的李昭, 此时, 他将灯芯挑亮了些, 正在翻看小木头最近写过的文章,时不时用朱笔在上面圈出一两行, 在旁边认真地批注。 他看见我出来了,拿着笔就站起,斜眼往左边睦儿的偏屋觑了觑, 示意睦儿已经回去睡了。 我食指按在唇上,嘘了声, 随后勾勾手, 让他随我一起来。 我们俩像做贼似的, 蹑手蹑脚地走到小门那边, 低下头, 仔细听里头的动静。 他朝我挤眉弄眼, 悄声问:“朕方才说的怎样?有没有伤了小木头的自尊?” 我冲他竖起大拇指, 捂住嘴偷笑:“特别好!” 就在此时,屋里传来睦儿清亮的声音:“谁在外头?” “是娘。” 我应了声,同时, 我手朝里指去,对李昭轻声道:“换我进去与他说,咱得把那贱婢尽早处置了。” “行。” 李昭皱眉点头,忽然抓住我的胳膊,小声嘱咐:“别臊着他,慢慢说。” 我手按在他胸口,示意他放宽心,随后,我用指结叩了下门,笑着问:“儿子,娘能不能进来呢?娘进来了哈。” 说话间,我就推门而入。 抬眼瞧去,睦儿此时已经上了床,急匆匆地将锦被盖在身上,脾气上来了,不满地冲我嚷嚷:“哎呀!都跟您说了多少遍了,别冷不丁就进来,我寝裤还没来得及穿上呢,出去出去。” “好好好,娘下回注意啊。” 我冲他温柔地笑,走还像以前那样,进屋后习惯性地去检查窗子有没有关严实,他明儿要穿的衣裳有没有准备好,随后,才大步走向床榻那边,一屁股坐到床边,手按在儿子额头上,看看他有没有发热。 “哎呀。” 睦儿“嫌弃”地躲开,撇撇嘴:“您手上都是黏腻腻的润肤膏子,香的刺鼻,别摸我。” “行行行,不摸。” 我虽这么说,还是故意在他白净俊俏的小脸上揉了几把,随后,我帮他掖好被子,抿唇浅笑,打趣:“怎么,小风哥只让爹爹亲,却不让娘摸一摸,真是没良心。” “他那是偷袭我。” 睦儿使劲儿用胳膊蹭脸,这小子眼珠儿一转,仿佛想起了什么,耳朵忽然红了,使劲儿推我,“困”得直打哈切:“您快出去吧,我要睡了,困死了,哎呦,您不是最怕熬夜,总说睡不好会伤害肌肤么,赶紧去歇着吧,不然明儿就不美了。” “嘿,你这不孝子居然赶起你娘了。” 我拧了下他的下巴,故意坏笑:“是不是怕我提凌霜?嗯?” 睦儿一愣,脸刷一下红了。 这手狠心野的小子居然害起臊来,像小时候那样,嘴里嘤咛了声,身子瞬间翻转过去,正面趴在床上,脑袋钻进枕头里,良久,这小子抬起枕头偷偷地看我,眼里满是少年郎悸动的羞涩,他轻轻拽了下我的袖子,吐了下舌头,忽而又恼了,嗔我:“肯定是哪个贪嘴多舌的在您跟前说闲话了,是大伴?还是小满?您又告诉了爹爹,你们俩真讨厌啊!” “我俩是关心你!你也别问是谁告密的,实话告诉你,那晚上我过来给你送点心,瞧见你亲那丫头了,我还看见你心疼那丫头,把自己的手炉擩给她,给她买簪花和吃食,哼,没良心的小子,竟不给娘买!” 我没有挑破是太监小满上报的,手隔着被子打了下儿子的背,随后,又用力摩挲着,让他能舒服些,柔声问:“儿子,你是真的喜欢凌霜么?” 睦儿抿唇偷笑,点点头。 他的初次悸动越是干净简单,我就越厌恨李璋和凌霜那贱婢。 但我没有表现出来,索性盘腿坐到床榻上,轻抚着儿子的头发,柔声问:“那你跟娘说,你喜欢她哪儿?” “她长得好看!” 睦儿脱口而出,清澈如水的眼里如同盛满了星子,偷偷对我诉说:“就、就她对我很好,虽说别的嬷嬷、丫头们对我也好,但她不会觉得我是小王爷,就吓得瑟瑟缩缩,譬如去年,我生气了,无端踹了小满一脚,她就对我说,陛下尚且心怀仁慈,数次释放奴婢,小王爷怎地苛待身边人呢?我当时觉得,她说的真对!” “呦,一个丫头能有这份见识,算不错了。” 我笑着夸赞,心里却骂了无数遍,果然是个聪敏有主意的,怪不得被人一唆使怂恿,立马敢在我儿子跟前掉肚兜带子。 “是吧是吧。” 睦儿见我夸凌霜,立马高兴了,双臂当枕头,翘起二郎腿,两靥的小梨涡里仿佛装了蜜似的,笑道:“我感觉我和她,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爹爹和娘亲,当年爹没有嫌恶您是罪臣之后,也没鄙薄您曾给何太妃做过婢女,这么多年对您那么好,我也不会嫌弃她的身份。” “你爹是个好人。” 我没来由,心里一阵触动,眼里涌上了泪,这辈子我能重遇李昭,是上天待我不薄。 其实我并没有告诉儿子,我曾是梅濂的妻子,更没敢告诉他,我曾被人轮.奸,而他也不会在北镇抚司的密档里看到这些事。 他只知道,当年外祖家遭遇巨变,舅舅被人打断腿,五姨妈宁死不肯受辱,四姨妈被孙储心强纳成妾,丽华姨妈被张家毒死在狱中,而他母亲妍华被废后责打羞辱,在被卖的当口,为何太妃暗中救下,化名高元,在汤泉行宫一待就是十余年,后来先帝驾崩后,母亲才和父亲重逢,紧接着就有了他和两个弟弟。 在他眼里,母亲是个身世凄苦,但很要强的女人。 因为母亲曾做过奴婢,所以,他对宫人就多了份怜悯和宽仁。 “娘一直以你为傲。” 我轻轻地拍着儿子的肩,柔声问:“小木头,你跟娘说实话,以后想不想让凌霜当你身边人?” “想!” 睦儿不假思索地回答,忽然又忧心忡忡,叹了口气:“可、可我俩身份天差地别,爹爹虽说理解宽容儿子,可未必能容得下她。大哥哥不是外头养了个外室,叫什么苏黛青的,这么多年过去,爹爹不许大哥给她名分,她的女儿也不许她养,让齐王妃养着,哎,我那个小侄女明珠自出生到现在,一次都没进过宫,爹爹更是一眼都不愿见这丫头。” “那是你大哥的家事,咱不管。” 我岔开这个话头,眉一挑,笑道:“你爹有时候确实挺顽固的,可娘却不在乎什么身份地位,你若是真喜欢她,娘倒是有个主意。” “什么呀!” 睦儿立马来了精神,居然坐了起来。 “快睡下,当心冻着你。” 我将儿子按在床上,柔声笑道:“而今你和凌霜亲近,府里已经有了风言风语,一则呢,你现在还小,虽然娘知道你们俩没什么,可这事到了外人嘴里,指不定传成什么,二则无形中也会给凌霜那丫头造成影响,你知道的,你爹素来紧张你,去年你从马上跌了下来,摔破了头,你忘记他怎么大发雷霆了?差点杀了那些看护你的卫军,见你昏迷不醒,居然坐在你床边哭了。” 我摇头无奈地一笑,接着道:“所以啊,你爹未必会愿意你继续与凌霜亲近。” “那怎么办?” 睦儿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紧张地问。 “凌霜那孩子掏心掏肺地照顾了你三年,娘都瞧在眼里,这丫头模样不错,也沉默老实,是个不错的,虽说以后不可能当王妃侧妃,但侍妾倒也可以。” 我“实打实”地夸,柔声道:“你看这样好不好?娘明儿寻个由头,就说你姨妈家中事多,儿媳妇又大着个肚子,大太太那房时不时地寻事,娘从咱们府里拨过去一些人,震慑下孙家。你姨妈没女儿,让凌霜先过去做一等丫头,过两年再让你姨妈收她做干女儿,如此也算有了点身份,怎样?” “如此甚好!” 睦儿一把抱住我的腰,忽然撒开,小大人似的轻咳了声,装作一本正经:“多谢母亲大人。” “得了吧,赶紧睡,明儿早起准备去洛阳的事宜,娘还有好些账本要给你交代呢。” 我点了下他的额头,俯身给他将被子掖好,轻哼着江南小调,哄他睡。 没一会儿,这傻小子就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我起身,帮他将床幔放下,吹灭灯,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少年郎的悸动,能维持多久?先撂开手,长时间见不着,那也就慢慢忘了,到时候让四姐在府里找个小厮,把那贱婢配了,或是等睦儿忘记她时,不声不响地处置了。 对付这种小贱婢的法子太多了。 但现在我和李昭一样,不会直接处死凌霜,不能因为一个贱婢,就残忍伤害了儿子的自尊和心,不能让他对爹娘产生不满和怨怼,更不能让他走了李璋的老路,偷偷养外室,这个年纪的孩子,得爹娘特别注意,用心教养。 我们俩用父母的方式,保护他,等他再大一点,我会告诉他这事的原委,那时他也好接受。 走出去时,我发现李昭站在门口,他面带微笑,亦冲我竖了个大拇指。 “睡着了?” 李昭轻声问。 “嗯。” 我长出了口气。 李昭眼里闪过抹狠辣,他忽然伸了个懒腰,摇头无奈一笑:“这臭小子,真是让朕操碎了心。” 我笑着白了眼他,我知道,他是动了杀心,但为了睦儿,到底忍了下来。 我挽着他的胳膊,下巴朝六郎七郎那屋努了努,笑道:“那会儿我瞧见朏朏那小鬼头不知从哪儿又翻出几本闲书,走,搜搜去。” 李昭眉头皱起,小声骂了句孽障,随后拉着我,大步朝右边那屋走去。 屋里昏暗,守夜的嬷嬷看见我俩进来了,忙站起,垂手侍立在床榻边。 我和李昭走到两个儿子跟前,方才说好的搜闲书,可瞧见旸旸和朏朏的睡颜,居然谁都没动弹。 这两个坏小子睡得正熟,六郎整个人呈个大字,腿都伸到了被子外,而七郎则缩成个团儿,像只乖巧的小狐狸,这两个长得是真的好看,唇红齿白,脸上半点瑕疵都没有。 蓦地,我俩玩心又起。 第212节 我轻轻拧了下六郎的胳膊,六郎睡得沉,没反应,七郎似乎感应到了,他难受得哼唧了声,迷迷糊糊地揉了下自己的小臂。 我和李昭相视一笑。 李昭上前一步,将七郎的手放在六郎的小手里,也就在此时,双生子同时握住手,察觉到对方的存在,睡得更踏实了。 第161章 混不吝 川媚 我当晚就让秦嬷嬷亲自去趟孙府, 暗中给四姐和孙御史告知此事。 次日睦儿去学里后,我立马让秦嬷嬷等大管事将素日不安分的下人挑出来,又精心选了些老实又有成算, 连带着凌霜一家子, 全都送到了孙府。 和我一开始预料的没错,凌霜不愿离开, 哭着喊着要到元妃娘娘——我跟前陈情,后又说她伺候了小王爷三年多, 好歹等王爷下学后, 容她磕三个头再走。 秦嬷嬷没有容她多滞留, 一边命人将她捆了往马车上塞, 一边笑着对她说,姑娘以后去了孙府, 就是姝姨娘跟年伺候的大丫头,月例银子比在咱们府上只多不减,况且娘娘看你是个沉稳老实的, 这才放心让你去伺候姨娘,不仅如此, 还赏了你二十两银子, 这已经是你祖上积德了, 快别哭哭啼啼了。 约莫晌午的时候, 秦嬷嬷把祸害送走, 后在丽人行与我碰头, 啐了口, 没口子地咒骂,说凌霜那丫头去了孙府后,反复地求她, 想要见一见小王爷,自己又没有做错什么,怎么就被逐出府了呢?言及此,这丫头便从包袱里拿出簪子,便开始寻死觅活。 得亏四姐拿得稳,当即呵斥了这丫头,你在这要死要活的什么意思?是对娘娘和陛下心怀怨怼?一个奴仆贱婢罢了,就敢这么攀扯污蔑娘娘,已经犯了大忌讳,竟不知是仗着谁的势!若是再胡言乱语,立马将你乱棍打死,你娘老子亲族也得受牵连,一个别落下。 这话一出,凌霜立马不敢再说半个字了。 原本我是想尽快让睦儿启程去洛阳,等两三个月后他回来,我和李昭已经将这事平息了,我说的平息不止是凌霜,还有对李璋相应的彻查惩处。 可当我带着账册回府,前脚刚进门,准备把他宣到跟前交代几句,没想到他后脚就去了孙府。 睦儿是瑞王,孙家阖府也没人敢阻止他进门。 睦儿拿了上等的点心,又吩咐太监小满等人去准备了些衣物用具,高高兴兴地给凌霜送去,这小子原想对凌霜说,娘娘全都替咱俩筹划妥当了,先让你在姝姨娘跟前当一等丫头,过两年在把你认作干女儿,如此你也有了身份,届时再让你回府。 凌霜若没做贼心虚,她听见睦儿这番话,定会本本分分在孙府待着。 和我料想的差不多,凌霜一见着睦儿,就抓住这最后一博的机会,跪下哭诉,说她也不知哪里做错了,让娘娘如此容不下,不仅如此,娘娘还暗中将她老子娘扣下狠狠拷问了番,怕是王爷您从洛阳回来,奴要么被逼配了小厮,要么小命不保,您再也见不到奴了。 睦儿当即恍然,原来爹娘前一晚找他谈心,目的就是偷偷处置了他喜欢的女孩儿。 这小子也不顾姝姨妈和孙御史的劝阻,直接将凌霜一家子从孙府提走,到底还是畏惧李昭和我,没敢把人带回府里,也怕我和他爹赐死凌氏一家子,于是想了个损招,索性将人带到他师父羊大学士府里,哄骗羊羽棠,说娘娘误以为凌霜要勾引他,便要私下处死凌霜阖家,他不忍凌霜被无辜毒杀,便先将人放在您府上,您素来教导弟子,君子要“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也曾数次讲过光武帝释放奴婢的往事,弟子不敢忤逆母亲,又不愿看到婢女被冤杀,还请师父暂收留她一段日子。 羊大学士是聪明人,先答应了,随后立马送上帖子拜见我,给我禀告了此事。 我将事情原委告知了羊羽棠,并且说出我的担忧,羊大学士闻言也是愤怒不已,回府后就将睦儿叫到跟前,训斥他小小年纪是非不分,居然被美色给迷住双眼,这祸水小婢是万不能出我羊府。 睦儿素来尊师重道,没敢顶回去,心里却越发埋怨,觉得是我在他师父跟前说三道四,害他被师父责骂。 回府后,这小子开始跟我闹别扭,嫌我阳奉阴违,面上答应得好好的,私下却下狠手,他担心爹爹回府后骂他,匆匆收拾了行礼,要搬出去。 李昭知道后,果然发了雷霆震怒,立马要赐死凌氏。 我将他劝住了,若这时候咱俩发作,岂不是更让儿子与咱们离心,先静等等,睦儿不是是非不分的人。 睦儿离家后,就去了羊府。 他对羊府颇熟,闯到柴房里再次见了凌霜,这小子一看见凌霜三两日间瘦了一大圈,头发散乱,越发心疼。 而凌霜也跪下哭求,说算了罢,既然娘娘一心想让奴死,天下便没有奴容身的地方了,奴不敢违拗,王爷莫要与娘娘置气了,若是再触犯陛下天颜,恐怕到时候死的就不是奴一人了。 睦儿又气又急,当即对凌霜保证:你悉心照顾我三年多,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被我娘赐死,其实一切责任都在我身上,这两日我会尽快在外头找宅子,将你安置进去,羊府也不能待了,我先带你住客店。 哪知他刚从柴房出去,迎头就碰上羊羽棠十一岁的女儿川媚。 川媚是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人如其名,长得妩媚可爱,而羊家家学渊源,又教得这姑娘非常知书达理。 她看见睦儿出来后,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张开双臂,阻挡住盛怒的睦儿,看着比她高出两头的少年,不卑不亢地问:“王爷要去哪儿?” 睦儿完全没把这小丫头放在眼里,但又顾着羊大学士的面子,淡淡一笑,说:“本王有事,请小姐让开。” 川媚并没有相让,问:“诗经中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敢问王爷,父母之恩和仆婢之情,孰轻孰重?” 睦儿被问得愣住,松开了凌霜的手。 川媚接着又问:“小女无意路过花厅,听到王爷同父亲的谈话,得知在此婢被送走之前,陛下和娘娘分别找您谈过,天家父母处处顾及您的自尊,敢问王爷,您顶撞娘娘和陛下,可又有人子之孝道?顾及过父母的尊严和心?” 睦儿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反驳:“可是我娘哄骗我,说……” 川媚没有给睦儿辩驳的机会,又问:“婢女的本分是伺候照顾主子,这小婢在主子跟前滑落肚兜带,有刻意勾引之嫌,此罪一; 这几日,她在您跟前抱怨娘娘要处死她,可娘娘只是将她安置在孙府,并未对她有打骂,她诋毁娘娘,此罪二; 她利用您的善良怜悯,先哭求您把她带出孙府,如今又扮可怜卖惨,哄得您给她在外安家,不知不觉将您掌控,让您屡屡与父母、师长、亲友发生龃龉,将您陷入不孝不义之地,此罪三,齐王当初在外私养外室,这么多年遭人诟病非议,小王爷您难道要走其老路?” 这一诘问,将睦儿弄得哑口无言,小脸臊了个通红。 那凌霜见局面对自己不利,又要去拉扯睦儿,这回睦儿一把将其甩开,冒雪跑回了府中。 他与我和李昭闹了三天别扭,一朝被比他小两岁的媚川惊醒,悔得脱掉外衣,身上背了荆条,给我和李昭请罪。 我和他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七郎从偏房里冲出来,当面指责他哥,气呼呼地说:“哥你若是再惹娘生气,我、我就揍你,那晚上我听见爹娘争吵了,那个贱婢分明就是李璋安插在你跟前的细作,爹娘怕你难过,这才忍着不说,想把这事悄无声息地抹过去,没想到你还来劲了。” 睦儿听见这话,整个人完全愣住,呼吸急促,最后打了自己一耳光,连衣裳都没穿,转身就跑出去了。 年下多雪,我怕这孩子冻出个三长两短,赶忙出去追他,果然在府里的小花园子里寻到了他,他正蹲在假山下哭。 睦儿三岁以后,再没哭过,骨头硬的很,这还是头一遭。 我将身上的披风脱下,裹在他身上,蹲下抱住他,由着他趴在我肩头痛哭发泄,最后,他慢慢地平复了心绪,哽咽着问我是不是真的?到底发生了何事?凌霜真是大哥安插过来的细作? 我也没瞒他,将猜测怀疑告诉了他,并给他说,你爹这几日正在查呢,所以就先没给你说。赌坊的那个帮闲跑腿赵坤早都消失了,而与赵坤私下说话的齐王府管事醉酒失足,落入湖里溺死了,他死后,家里人在他箱笼里发现不少金银和昂贵首饰,其中就有咱们“香如故”的极品沉水木和香料。 你爹爹质问齐王,是不是他派人接近咱府里的凌大,教唆凌霜引诱你。 齐王拒不承认,并反咬一口,说他被人陷害,他甚至连府里有没有这么个管事都不清楚,更未让管事去赌坊见什么人,相反,那管事屋子里又怎会有香如故这个铺子的东西?陛下应该查查,香如故究竟是谁名下的铺子,谁在做局陷害儿子! 睦儿听见这话,勃然大怒,愤恨地问我:爹爹信李璋的话么? 我笑了笑。 十多年前的你爹或许信个一两分,但现在嘛…… 那天晚上,睦儿将自己反锁在屋里,不吃不喝不见人。我和他父亲担心,一直守在外头。 李昭一开始在门口来回踱步,气的喝骂:为了个低贱的奴婢将自己弄成这副德行,哭哭啼啼的,还像个男人么; 后面呢,他妥协了,半哄半发火,让他的好儿子别难过,说你现在才多大,见了多少女人,往后环肥燕瘦有的是,身份高贵的美人任你挑,何必为了个贱婢而伤心呢?爹爹定会夷了她全族,替你出气,不仅如此,爹还会收拾你哥。 睦儿听见这话,忙出来阻止,嫌弃他爹动不动就杀人,最后将我和李昭从屋里推出去,说要自己一个人冷静冷静,这是他的事,他自己会解决。 当晚,我和李昭睡下后探讨过睦儿这个问题。 一则呢,其实这也算好事,这小子刚刚长起来,虽说从小到大也见了些世面,可到底在情爱上干净空白,被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儿哄骗,肯定伤心,就得让他知道,有些女人喜欢的其实不是你李睦这个人,而是瑞王两个字; 二则呢,我们俩主要聊了聊羊川媚这丫头,不愧是经史大族出身的姑娘,知书达礼,不惧他小王爷的身份,敢于直言,真挺不错的。 我以为儿子总要伤心个两三天。 谁知第二日一大早,这小子就出门了,他拿着令牌,到北镇抚司召集了五十来个卫军,临时置办了一份嫁妆,命人从羊府将凌霜接出来,俩人独处一室,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 随后他就让嬷嬷给凌霜穿上凤冠霞帔,化了朱唇翠眉,塞进大红花轿里,吹吹打打地招摇过市,乐呵呵地告诉长安诸人,我哥齐王叫李璋,生平就喜欢嫩出水的幼女,他每回见了本王,俩眼睛就直勾勾地往本王身边的婢女凌霜身上瞅。  本王是讲究人,懂什么叫兄友弟恭,那便忍痛割爱,将婢女送给哥哥。 好家伙,不到一个时辰,几乎整个长安都传了个遍,有些人笑着讥讽齐王好色无德,有些人刻薄小瑞王太过猖狂蛮横,天子脚下,居然这般羞辱兄长,也有些人能从里面嗅出点味儿,小瑞王说齐王总往他身边瞅,莫不是那婢女竟是齐王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 我真是低看了这小子的混。 他一路喧闹到澄心观,挥手,让送亲队伍停下,随后开罗打鼓,叫瓦市胡人在澄心观门口耍了个猴儿,惹得围观众人一片哄笑,不仅如此,他还准备了酒菜,让下人抬了进去,特特让凌霜进去给小嫂子愿真道姑磕头敬茶,还专门让卫军朝看热闹的人喊,愿真就是齐王的亲表妹张韵微,俩人在张氏还是幼女的时候就经常往来,情谊非比寻常。 据说张韵微门户紧闭,压根没敢露面。 其后,锣鼓又吹打起来,这行人又去了趟齐王外室苏黛青那里,磕头敬茶,一样不少。 这混小子就这么一路把新娘抬到了齐王府正门。 自古以来,只有原配嫡妻才能从正门进去,齐王府早都收到了风声,府门口把守了十数个被坚执锐侍卫。 而齐王更是“犯了病”,由下人扶着,虚弱地斥责睦儿仗着盛宠就羞辱他,要把他活生生逼死。 可齐王不知道,睦儿这小子犯起混来是软硬不吃的。 睦儿直接在王府门口和李璋耍起无赖来了,哥哥你不是喜欢暗中接触凌霜嘛,弟这就给您送来了,温柔妩媚,很会服侍人,关键合哥哥的口味,年幼哇! 李璋气的五窍生烟,说除非他死了,否则坚决不许来历不明之人从王府正门踏入。 睦儿嘿嘿一笑,让人拿出个锦盒,说哥哥对弟做了什么,咱彼此心里清楚,爹知道弟弟受了委屈,喏,这锦盒里装着圣上给你的东西。 齐王还当李昭真下了旨,就在他恍神的当口,睦儿喝命卫军,强行把花轿从正门抬进去,并且将凌家老子娘捆了扔到府里,还让人赶紧放鞭炮、吹唢呐,一定要热闹起来! 这混小子拍拍了衣裳,朝齐王打了个千儿,嬉皮笑脸地说:“还君明珠,恭祝哥哥纳妾大喜,春宵一刻值千金,弟就不打扰了。” 说罢这话,这混小子就带人扬长而去,徒留一地的鞭炮屑和几箱子寒碜“嫁妆”。 后面齐王将所谓陛下送来的锦盒打开一瞧,哪里是什么圣旨,居然是一只用红绸五花大绑的王八,齐王当即气得晕倒,派人去找师父吏部尚书袁文清,还有岳丈兵部尚书海明路,众人一齐进宫面圣,弹劾瑞王欺人太甚,要陛下给个说法。 李昭虽然有些气睦儿胡来,可心里到底还是偏爱这小子,他知道自己儿子天生骨头硬,虽懂事能忍,但绝不肯吃哑巴亏。 他担心宝贝儿子这口气撒不出来,以后会耿耿于怀、郁结于心,更怕小木头觉得他偏袒长子,对他有了意见。 再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怎么惩处睦儿,也挽回不了。 这狗东西索性旧疾复发,连夜去了汤泉行宫,不理不问。 而齐王见李昭如此,一开始也是吐血犯病,试图把父亲逼回来,后面见父亲压根不搭理他这茬,便试图让袁文清和岳父在朝堂给睦儿施压,说瑞王欺辱兄长,毫无手足之情。 而睦儿的师父羊大学士畏首畏尾了一辈子,这回也发狠了,在朝中斥责这本就是因齐王私德不修、往幼弟跟前安插美人而引起的纷争,上书李昭,齐王意图挑起兄弟阋墙之祸,此话一出,四姐夫孙御史、武安公何家纷纷附议。 虽说李璋极力否认,他没有往幼弟跟前放细作美人,可他解释不了为何赵坤和王府管事一死一失踪,而睦儿虽说受了委屈,可也推脱不了欺辱兄长的嫌隙。 最后大家就看李昭有什么决断,李昭让胡马回长安,给齐王府送了壶女儿红。 这出笑话算是暂时平息了,齐王虽然恶心极了,但也得捏着鼻子,把凌霜这只苍蝇咽下去。 众人都好奇,凌霜到底是什么样的绝色,竟让两个王爷争成这样?但明眼人能看出,这事归根到底和凌霜有什么关系,分明就是日后立储之争的前兆。 第162章 鞭笞 山雨欲来风满楼 齐王到底有没有在睦儿跟前安插细作, 这事还没查清,可是睦儿将凌霜强行从齐王府正门抬进去,吹吹打打地闹了一整日, 这可是满长安都知道的。 这不, 齐王气闷之下旧疾病复发,羞愧得难以开口, 说自己只是怜悯表姐,这才探望过一两回, 怎和喜爱幼女扯上关系?又哭着说自己二十大几的昂藏男儿, 莫名其妙得被弟弟当众羞辱, 长安之大, 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果然,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 瑞王仗着圣宠就盛气凌人。 而羊大学士和四姐夫孙御史等人自然是站在睦儿这边,抓住齐王养外室、私德不修来攻击。 第213节 等李昭那一壶女儿红送到齐王府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陛下是偏向小儿子了,齐王不敢吭气儿了, 朝堂的纷争也暂偃旗息鼓, 可架不住言官、谏臣如流水般的上奏, 来回就那套说辞, 瑞王行事乖张、不悌兄长。 袁文清身为首辅, 再者又当了李璋十几年的师父, 自然是第一个站出来斥责瑞王的重臣, 其次就是李璋的老丈人--兵部尚书海明路,他倒是另找了个由头,说瑞王强行将奴婢从王府正门抬入, 这是对他女儿莫大的羞辱,王妃被逼得悬梁自尽,得亏下人发现,这才被救下,求陛下务必要给臣等一个说法。 李昭依旧袒护睦儿。 他先是想法设法找那些重臣的茬,嫌内阁不用心,处理政务不及时,错漏百出,派内官去袁、海等人府上斥责了通,紧接着告诉诸人,瑞王年幼,行事难免会急躁些,再说瑞王割爱赠美给齐王,那是顾念手足之情,至于瑞王后头将花轿抬入齐王府正门,大抵天色晚了,孩子认错门儿了。 过后,李昭还真让人将齐王府的正门拆掉,重改了个地方。 见李昭如此,袁文清等人越发觉得圣上太过偏袒瑞王,如此一来,日后必定滋长瑞王骄慢的心,陛下乃天下人的表率,如此纵容幼子,让天下人怎样看皇家?怎样看陛下? 李昭没搭理这茬,由着他们谏去,但却将睦儿禁足府里,不许他外出。 我生的儿子,我还能不知道他那脾气性子? 睦儿看见齐王如此卖惨哭诉,又听说袁文清等人逼着他爹处置他,好么,这坏小子一怒之下,偷偷越墙出去,蹲守在玄武门附近,等到袁文清和海明路共乘一辆马车出宫,行到朱雀街时,这小子拎着红缨长.枪袭击了上去。他倒是没伤内阁重臣,但却把人家的随从打了、马杀了、车子拆了,喝骂了句蛇鼠一窝,扭头就走。 这下可好,原本静默观望的一些臣子,譬如户部尚书姚瑞、大理寺卿周广森等,事后纷纷上书,说瑞王实在骄悍,竟敢当街折辱首辅和海尚书,归根到底,盖因陛下实在太过宠溺幼子,两岁上便封王,滋长了李睦不可一世的气焰,此番必须得惩罚李睦,削去其亲王之位,羊羽棠乃其师父,教徒不善,实乃罪魁祸首,当夺其大学士之职,逐出翰林院,贬至地方为官。 陛下此番必须给群臣一个说法。 李昭还是试图将此事压下去,没惩治他宝贝儿子,反而让胡马去齐王府传了口谕,斥责齐王妃无故自戕,犯下大罪,但念其为皇室诞育子嗣,乃有功之人,便将功抵过,转而呵斥齐王治家不严,管教不好妻妾,紧接着让御马监挑了几匹上等的汗血宝马,给袁文清送了去,说睦儿打小在军中长大,气力大些,无意间刺伤首辅的马,没必要将小事化大。 …… 这两三天,睦儿被我和李昭关在府里,也不许他去学里了,看守他的人增添了三倍,不许他踏出府一步,原本只是凌霜这祸水小婢的事,没想到竟闹到了这样难收场的田地。 有时候我真不太懂李昭了,没错,他是很偏宠睦儿,可这回却有些无脑宠了,他若是叱责惩处一下睦儿,不至于闹成这样,我真怀疑他是不是刻意纵着睦儿闹事,将事态弄大,把自己宝贝儿子往水深火热之中推。 …… 今儿天不错,日头高照,一分分融去堆积在院中的雪。 晌午的时候,我让下人将饭菜摆在翠影阁,特特让厨娘做了李昭和孩子们喜欢的菜式,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花厅内外侍立了十数个宫人太监,捧着茶水和各色点心、菜肴,皆屏声敛气,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李昭自然坐在最上首,我坐在他身侧,三个孩子则在底下。 气氛不太对,平日里吃饭的时候喧喧闹闹,今儿没一个说话。 我用香茶漱了口,扫了眼跟前的爷四个。 李昭穿着玄色绣龙纹的燕居常服,头上戴着玉冠,虽说面上淡淡的,可眉头拧着烦躁,吃了三口菜就放下了筷子,从胡马手里接过温热的手巾,闷不做声地擦着手。 睦儿这些日子瘦了些,头上绑着大红抹额,面颊有些许擦伤,满脸的煞气,一声不吭地埋头扒饭,不晓得想起了什么,时不时冷笑。 我深呼吸了口气,面带微笑,亲自舀了碗鸭汤给李昭递过去,柔声笑道:“这是后厨新做的菜式,青梅炖老鸭,香浓里还有冰梅的酸甜味儿,很是生津可口,你这两日睡得不好,喝点罢。” “朕吃饱了。” 李昭笑着将碗推过来:“你多吃些。” 我嗯了声,动筷夹了些油爆鳝丝,给睦儿送过去。 谁知这臭小子连头都没抬,冷声道:“别给我,我不爱吃。” 我转而将菜往六郎和七郎碗里递过去,哪料这俩小的手同时盖在碗上,身子往后撤,也不要。 罢了罢了,他们不吃,我吃。 我舀了些汤,小口饮,心想着待会儿一定要跟睦儿好好讲讲道理,谁料就在此时,六郎凑到他弟弟七郎跟前,小心翼翼地环视了圈四周,压低了声音问: “我怎么感觉爹爹不太高兴啊。” 六郎斜眼又看向睦儿,疑惑道:“哥为何看起来很生气?” 七郎朏朏吃了块糖醋鱼,嘿然道:“你还不知道?哥这次闯大祸了,朝中官员屡屡上书爹,要废了哥的王位。” 六郎气道:“为什么呀?哥哪儿得罪他们了。” 七郎耸耸肩:“还不是因为大哥哥么,他往咱哥跟前放了个美人细作,就那个凌霜,哥被蒙在鼓里,前几日跟娘亲闹,还要学大哥养外室呢……” 就在此时,睦儿啪地一声将碗按在桌上,怒瞪向六郎七郎,喝道:“吃你们的饭,这么多菜都堵不住你们的嘴!” 六郎七郎身子同时一咯噔,立马噤声。 “行了行了,都少说几句,食不言寝不语。” 我试图岔开这个话头。 哪料七郎这小鬼头夹了一大筷子鳝丝,塞嘴里大嚼特嚼,故意斜眼觑向他哥,对我贼兮兮地笑道:“娘,我听你的话,好好用饭,孩儿将身边伺候的丫头全都撵走,只留小太监……” “有完没完了!” 睦儿大怒,直接抓了一把青梅炖鸭子,用力掷到七郎头上,提起拳头就往过走,喝道:“几日不揍你,皮痒痒了是吧,阖府就属你小子多嘴,一天到晚叭叭叭个不停!” 七郎吓得丢开碗,直往我怀里钻:“哥,我可是你这头的,若不是我,你还不知道凌霜那贱婢叛你呢。” “别说了。” 我忙捂住七郎的嘴,就在此时,睦儿冲过来了,不由分说地抓住七郎的后领子,用力把他弟弟往起拽。 “做什么你!” 我护住小幺儿,扬手连打了睦儿的胳膊好几下,咬牙恨道:“你动一下七郎试试。” 睦儿气得眼睛都红了,拳头砸桌子,冲我吼:“他如此羞辱我,您还要偏袒他?娘您怎么这样,明里暗里两把手,为何不早早告诉我凌霜的事!为何要瞒着我私下处置她?!” “闭嘴!” 李昭直接将手里的茶盏摔到地上,瓷片子登时碎了一地,飞的到处都是。 厅里厅外的宫人见陛下龙颜大怒,瞬间跪倒在地,屏住呼吸,一点声儿都不敢发出。 李昭端坐在上首,眉头拧成了个疙瘩,瞪着睦儿喝骂:“怎么和你娘说话的?不孝的东西!外头受气了,居然把火气撒到家里人身上,没出息!” 睦儿气恨得胸脯一起一伏,他现在个头快追上他爹了,比李璋还高出几指,站起来时身影压下来,如小山一般,这小子此时如同只炸了毛的斗鸡,毫不畏惧地直面李昭。 “怎么,你还不服?” 李昭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冷笑数声:“这几日朕和你娘看你心里憋屈,处处忍让,没想到把你纵得不知天高地厚,羞辱兄长,还敢当街以蛮力恐吓重臣,杀马、拆车、打人,真真是让朕大开眼界啊,朕和你娘一再隐忍,前头忙着给你了事,你不安安分分地悔过,而今倒迁怒起旁人,敢当着朕的面儿打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了。” “我没错!” 睦儿脖子一梗,目中明明生起了泪,就是倔强得不肯落下:“错的是李璋,是他耍手段害我的!” 一旁的胡马急得满头大汗,躬身小步上前,直拉睦儿的袖子,冒死低声劝:“小爷呀,您赶紧跪下给陛下认错,别说了。” “我就要说。” 睦儿推开胡马,瞪着他爹,气道:“李璋不就是会哭扮惨么,那些个朝臣也都是不长眼的,是非不分,明明就是李璋用心险恶,往我身边放细作,谋害我,我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 “你倒有理了。” 李昭拊掌微笑,脸忽然阴沉下来:“朕今儿就如你的愿,踏踏实实地偏袒一次长子,来啊,给朕拿藤条打这个不孝不悌的东西,好好杀一把他的傲气,往死里打,打到他认错为止!” 瞧见李昭要动真格儿了,我心里一咯噔,忙要去劝阻。 可猛地一想,睦儿也确实太傲太冲动了,是该好好教训一番。 没多久,我就瞧见羽林卫军将长凳、绳子和藤条等物准备好,悉数摆在花厅中,他们面带难色,不敢去抓睦儿,畏畏缩缩地望向李昭。 “动手啊!” 李昭喝了声。 卫军闻言,上前拿住睦儿的肩膀,要将小王爷往长凳上按。 睦儿红着眼,面带微笑,还是一脸的不服和痞气,他直勾勾地瞪着他爹,将裤子扯下半边,登时就露出白花花的屁股,牙一咬,趴在凳子上,喝命:“打吧!” “呵,还真是个厚脸皮!” 李昭手指点着桌面,冷笑着吩咐卫军:“去,把裤子给他穿上,狠劲儿打!打死了重重有赏!” 我站在李昭身侧,紧紧地环抱住六郎和七郎,心焦如焚地抬眼去看。 此时,两个卫军蹲在长凳边,一左一右按住睦儿的肩膀,另一个凶神恶煞的卫军手里拿着藤条,扬手就往下打,破风的刷刷声和藤条落在皮肉的啪啪声频繁传来,每一下都钻进我耳朵里,如同针似的,狠扎我的心。 “娘,你别哭!” 睦儿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仍对着他爹哈哈大笑:“我不疼,爹,你的羽林卫军不行啊,没吃饱饭么?手这么软,简直、简直他娘的像挠痒痒。” 李昭闻言,越发怒了,用力拍了下案桌:“用力打,给朕往死里打。” 卫军闻言,果然越发用力,没一会儿睦儿的裤子就被打烂,屁股打得血肉模糊。 这小子小脸煞白,愣是不求饶,也不认错,额头鼻尖全是冷汗,强撑着抬头,看他爹,居然念起屈原那满怀悲愤的文章来:“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 “你还觉得自己冤枉?” 李昭眼皮生生跳了几下:“朕问你,到底认不认错?!” 睦儿已经被打得晕晕乎乎了,下唇都咬出血了,看着他爹,又念起唐朝青莲和乐天两居士的诗,以表自己的不满:“千里妖蟆一寸铁,地上空愁虮虱臣!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错的是李璋和那些是非不分的佞臣!” 一旁的胡马早都心疼得泪流满面,咬牙喝了声,大着胆子扑到睦儿身上,连声求饶:“求陛下宽恕,他尚且年幼,求您饶过他,再打就打坏了啊,娘娘,小木头是您亲生的骨肉,您、您快跟陛下求求情吧。” 我哭得泣不成声。 而此时,六郎和七郎一起挣脱我的环抱,跪倒在李昭跟前,哭着哀求:“求爹饶恕哥哥。” 六郎更是抱住李昭的腿:“爹,手足一体,孩儿愿意替哥哥受打。” “你们都起来!” 睦儿挣扎着推开胡马,用力甩了甩头,将糊在眼睛上的汗甩去,冲行刑的卫军笑道:“接着打啊,藤条还没断呢!” “好,真是朕的好儿子!” 李昭起身,冲睦儿竖起大拇指,喝道:“往死里打!” 我再也忍不住,冲过去用袖子打开卫军,蹲在睦儿跟前,用帕子擦儿子脸上的汗,气得哭骂:“你就不能服个软吗?啊?” “娘,莫、莫哭……” 睦儿冲我艰难一笑,头忽然耷拉下,竟给生生晕过去。 “儿子!” 我一把抱睦儿,看着他下边简直血呼啦差,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恨得剜了眼李昭,哭得泣不成声:“你也真下得去手!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真没法活儿了!” 李昭显然也急了,忙嘱咐左右赶紧去将太医院院判杜仲找来。 他疾步上前,也蹲下仔细地看了眼睦儿,拳头攥住,稳住心神,皱眉吩咐一旁跪着的胡马:“待会儿把这孽障的血裤子送去袁文清和姚瑞那里,赶紧抬下去,把方才吊好的参汤给他灌下,看见他就来气。” 一时间,花厅乱纷纷的。 秦嬷嬷等人也不敢轻易动睦儿,直接抱来张极大的锦被,好几个人动手,将昏迷的睦儿挪到被子上,赶紧往出抬。 第214节 我心里揪疼得难受,紧跟着睦儿往出走,回头一看,李昭竟在花厅里不动弹,他此时蹲在那条长凳边,俯身,手指摩挲着地上孩子流下的冷汗还有血迹。 蓦地,我的火气也蹿起来了,让秦嬷嬷和云雀、胡马、蔡居等人去照顾睦儿,又把六郎七郎打发出去,门一关,径直朝李昭冲去,弯腰拾起那条还带着血的藤条,恨得往李昭身上抽了一下,哭道:“打几下,给他一个教训就行了,你还真下死手啊!” “别气别气。” 李昭搓着被打疼的胳膊,站起来环住我,将我手里的藤条夺走,扔到一边,使劲儿摩挲我的背,柔声道:“你也看见了,朕若是再不管教,他就敢杀人了!” “睦儿没那么蛮横!” 我掌根揉着心口,憋着气直跺脚:“你好好跟他说,他能懂的,这回还真不怪他,确实是齐王居心叵测。那凌霜照顾了他三年,你说他能不气?袁文清等人流水似的上书,逼你废他,他能不急?” “没事没事。” 李昭将我环到方桌跟前,把我按在椅子上,亲手给我舀了碗老鸭汤。 我一把打翻汤,直面他,左右环视了圈,压低了声音质问他:“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你儿子把凌霜那贱婢往齐王府送,闹得满城风雨,你能不知道?他翻.墙偷溜出府,找袁文清和海明路的晦气,我就不信你的暗卫没告知你,你明明可以阻止的,为什么要纵着他!如今把他纵得惹出这泼天的大祸来,朝臣宗亲都上书,让你废了他亲王之位,逼你重重地惩治他,孩子今儿真不是故意跟你闹的,他实在头顶重压太多,没绷住,你给他慢慢讲道理,他会懂的啊。” “正因为朕从前给他讲的太多。” 李昭眼里闪过抹狡诈之色,手指勾勒下我的下巴,挑眉一笑:“纸上得来终觉浅哪,过去朕给他教、他自己也在北镇抚司和朝堂上看,倒是知道袁文清直、姚瑞刚、齐王阴,可朕从未让他真正体会过一回。” 我大概知道李昭的用意了,手捂住额头,长出了口气,还是没忍住抱怨:“有你这样坑孩子的么。” “这怎么是坑呢?” 李昭一脸的无辜,笑道:“这才多大点事儿,当年三王之乱的时候,朕被逼得险些自尽殉国,还不是咬牙走下来了?当年朕想给儿子取名李穆,首辅冷着脸下朕的面子,朕还不是笑呵呵认错儿,立马改了?天下哪有那么多顺顺当当的事,就得让他亲身经历一回,让他看到朝臣究竟有多难缠,奸邪究竟多狡诈,他才能恍然何为遇事要动脑子,何为忍字心头一把刀,朕这回非得把他这块又臭又硬的骨头打软乎不可!” 我捧住李昭的脸,恨得咬了口他的下巴,又拧了下他的胳膊,骂他:“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平日里算计朝臣罢了,如今竟开始耍弄起亲儿子了。” 正在我俩说话之际,只听外头传来轻轻叩门声,紧接着,蔡居恭顺谦卑的声音传来:“启禀陛下,萝茵公主携驸马求见。” 第163章 敏行 讷于言而敏于行 箩茵? 我心里一阵烦, 她来做什么? 因着当初废后的过节,再加上李昭明显偏心我生的三个孩子,箩茵难免心有怨言。 这不, 三年前的重阳节, 也就是双生子生辰之日,李昭特特宴请宗亲群臣, 给两个小人儿好好热闹了一场。 那时朏朏还小,正是皮的时候, 高兴得和六郎两个满场子追逐打闹, 不当心将菊花酒撒在了公主裙子上, 公主当即就拉下脸, 用帕子擦裙子的空儿,一把推倒朏朏, 悄声嘟囔了句不懂规矩的东西; 这事恰巧被李昭给看见了,李昭脸当即阴沉下来,但顾念着萝茵怀了六个月身子, 且她与驸马婚后不太和谐,已经有了滑胎出血之像, 便没搭理, 继续和伯父肃王爷吃酒谈笑, 回避这个不悦。 宫里大宴过后, 傍晚翊坤宫又举办了家宴, 席面上坐了我和三个儿子、郑贵妃、张春旭, 三皇子李钰和他的妻子沈氏, 还有齐王和王妃…… 大家伙儿言笑晏晏,倒也热闹。 李昭其实挺喜欢这个驸马的,席上屡屡赐驸马酒, 甚至亲自给驸马夹菜,翁婿俩讨论诗词、书法,很是高兴。 驸马是袁文清的长子,名唤袁讷,字敏行,即讷于言而敏于行。 当年袁文清只是个穷举人,三十大几才在会试榜上有名,这么多年他儿子袁敏行一直跟着爷爷和母亲住在乡下,开平二年才来的长安,刚来时乡音未改,没少遭长安豪贵的嘲笑。 袁敏行一直以他父亲为榜样,原本也是想走科举路子,他曾经和鲲儿、礼哥儿、何道远和睦儿等皆在我府里的学中读书,羊大学生一度夸其对政事很有见解,文章写得极好。 后面袁敏行尚了公主后,李昭有意抬举他,加恩授其为翰林院编修,并国史馆编纂,众人都羡慕他好运道,不用科考就能得到“位高、职闲、俸禄丰”的官位。 李昭的意思是,公主打小就娇纵任性,废后和林氏经常给她嘀咕一些有的没的,使得她屡屡做出对长辈无礼之事,可这孩子本性不坏,而袁敏行温厚老实,希望驸马以后能善待公主,好好过日子。 他们成婚时,萝茵十六,袁敏行二十一。 李昭并没有因为素卿和张家的缘故,就薄待萝茵。 萝茵成婚时,李昭赐其封号“江城公主”,赏赐的金银和珍宝古数都数不清,不仅如此,他花费巨万银子营造了公主府,与袁邸仅一墙之隔,随嫁宫人、仆僮数百,良田千顷,极尽宠爱。 听说两人刚成婚时,三年未曾同过房,最后,李昭派了郑贵妃和进退有度的嬷嬷们,分别找这对小夫妻说话,他俩这才行了周公之礼。 按说都睡到一起了,应该如漆似胶,可俩人还是淡淡的,公主似乎有些瞧不上驸马,一个月只许驸马进房一次,每回同房,还要提前几天请示她。 袁敏行时刻记着父亲和陛下的教诲,要善待公主,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闷声不说。 这不,三年前的重阳节家宴上。 李昭有意抬举袁敏行,笑着说驸马修纂国史有功,想给驸马封个伯爵。 袁敏行是个聪明人,看见陛下说这话时,三皇子李钰的笑容凝固了下,而其妻沈氏也低下头,笑得十分尴尬不自然。 他立马恍然,李钰尚未受封,他一个驸马抢什么风头。 想到此,袁敏行忙跪下,说自己未有尺寸之功,实在不敢承受陛下的厚爱。 哪知萝茵抚着大肚子,不屑地看了眼李钰夫妇,笑着打趣驸马:“你尚了公主,给陛下添了小外孙,那便是最大的功劳,有何不敢承恩?” 转而,萝茵又冲李昭撒娇:“爹爹是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左右将来儿子会承袭父亲的爵位,那便将伯爵之位赏给孩儿腹中之子吧。” 说罢这话,萝茵斜眼觑向末座的张春旭,眼里尽是嘲弄,说:“宝充容娘娘进宫前有个儿子,爹爹尚且赏了那孩子一个子爵,女儿腹中可是您亲外孙,还比不上个外人?” 李昭当时还没发怒,不温不火地说了句:“莫要胡说八道,你孩子尚未出生呢,封爵这事不过是朕随口玩笑,算不得数。” 萝茵当即反驳了句:“当年五弟还不到两岁,您就封他为亲王,女儿只是想求您赏个末等伯爵罢了。” 李昭实在忍无可忍,当即摔了酒杯,喝骂:“你的孩子能和李睦比?看来朕是把你纵得太过,如今越发恃宠生娇了,开口争强好胜,闭口抓尖卖乖,你眼里还有没有夫君?有没有兄弟?有没有朕?” 萝茵吓得都忘了跪,痴愣愣地看着李昭,居然哇第一声大哭。 当晚回去后,她就小产了,生下个已经成了形的女胎,驸马难过得痛哭,她倒没多少悲伤情绪,只记得旧日里母亲和舅妈闲聊时的话:生女儿有什么用,既不能袭家业、又不能考科举入仕。 …… 每每想起这些往事,我就厌烦。 我扭头看向门那边,甩了下袖子,烦躁道:“睦儿都伤成那样,我哪还有功夫见她,让她回去!” 旁边立着的李昭使劲儿摩挲着我的背,试图让我顺顺气,冷笑:“你能打发走萝茵?而今睦儿那孽障惹下这泼天的祸事,得罪了她公爹,她正好过来跟你哭诉提要求。” 我不禁翻了个白眼:“也是,她自己不敢见你,于是趁机将温厚老实的驸马强行拉过来壮声势,她还想提什么?” 李昭双手背后,俊脸阴沉了下来,冷笑数声:“来来回回就那几件烂事,张素卿、张韵微、李璋!” 李昭环住我,拍了拍我的肩膀,柔声道:“而今小风哥闯下这祸事,外头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萝茵又是个糊涂的,今儿若是不应承她一两宗,少不得要出来搅浑水,给朕平添烦忧,朕如今也懒得见她,待会儿你去应付应付便是。” “嗯。” 我应了声。 …… * 我也没有立马出去见萝茵夫妇,先是和李昭去照看睦儿。 这臭小子身体底子好,且羽林卫军下手都有分寸,眼瞧着屁股血肉模糊的,可到底不会伤筋动骨,没一会儿就醒了,他正面平趴在床榻上,看见我和他爹站在跟前,气呼呼地哼了声,脑袋扭到另一边,就是不认错。 当听见我待会儿要见公主,这小子忍着疼,强挣扎着下床,非要跟我一道出去,说怕我被公主冒犯顶撞,又担心公主又把三年前小产的事拎出去,在爹爹跟前哭诉、胡言乱语,惹爹爹心烦。 他这公主姐姐是个糊涂无脑的东西,素来骄纵,可还是怕他,他若是在跟前,谅她也不敢撒泼行凶。 我和李昭听见这话,心里真是暖极了,可同时厉声呵斥这小子:“还敢出去吓人惹事?乖乖地待在屋里反省认错,那根藤条还没打断呢!” 约莫一个时辰后,我才磨磨唧唧地梳妆、更衣,由秦嬷嬷搀扶着,带了宫人和太监们去外院花厅那边见客。 还未进去,就听见公主夫妇的争吵声。 袁敏行闷声劝:“回去罢,这些日子陛下和娘娘因瑞王烦心,你何苦要过来添油加火呢?” 萝茵呵斥:“你少多嘴!” 听见此,我心里一咯噔,萝茵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驸马留啊。 我扶了下乌蛮髻边的衔珠凤钗,慢悠悠地往里头走,公主和驸马一见我出来,忙起身行礼。 趁着入座宣茶的空儿,我抬眸打量下边坐着的这对年轻夫妇。 十多年过去,萝茵长开了,眉眼和她母亲越发像,个头不算高,太瘦,有些撑不起身上的华服,模样倒算清秀可人,鹅蛋脸,细眉樱唇,唇角边有颗米粒大小的胭脂痣,徒给她平添了几许娇俏。 她右手边坐着袁敏行,这孩子生的仪表堂堂,方脸阔鼻,浓眉大眼,只是眉宇间凝着些许愁思,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要见娘娘一面可真难。” 萝茵坐得端端直直,接过宫人递过来的毛尖茶,轻嗅了口,没喝,放在跟前的矮几上,她转动眼珠,上下打量我,笑道:“虽说都住长安城了,可儿臣也有一年多没见着元娘娘了,您风采不输当年,依旧明艳照人,怨不得这些年圣宠不衰呢。” 我也“虚假”地陪着笑:“公主气色瞧着不错,只是如今大雪天寒,你身子弱,得多补补。” “是,儿臣谨遵娘娘慈谕。” 萝茵微微颔首,眼里却含着股优越和高傲,她左右环视了圈,笑着问:“陛下呢?也不知儿臣今儿能不能给爹爹磕个头。” “快别提了。” 我喝了口茶,重重地叹了口气,一想起睦儿被打得血肉模糊,心里就疼,眼泪也不自觉地上涌。 “想必公主也听说了近日的传闻,睦儿年幼顽劣,做下那等恶事,今儿险些被陛下给打死。” “哟,那五弟如今可好?” 萝茵精神一震,忙问。 “不太好,晕过去了。” 我用帕子抹去眼边的泪,余光朝公主瞧去,这臭丫头面上担心,可唇角却微微上扬。 “娘娘莫要太担心了,当心自己的身子。” 萝茵不痛不痒地安慰了我两句。 正说话着,这丫头眼睛忽然一红,泪珠子夺眶而出,掉到白狐领口上,颗颗晶莹,而驸马瞧见妻子落泪了,忙从怀里掏出锦帕,像是事先练好了似的,温柔地劝妻子莫要哭,又问妻子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 在说这些劝慰话的时候,袁敏行始终低着头,脸臊了个通红,不安地左右乱看。 “我没事。” 萝茵推开驸马的手,哭得简直梨花带雨,她连连摇头,似有满腔的愁怨:“瞧见娘娘如此心疼宠爱五弟,倒叫儿臣想起当年在母亲身边承欢的光景。母亲有罪,是该打入冷宫,儿臣实在不敢为她求情。只是近日儿臣听说母亲病危,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嘴里喃喃念着哥哥和儿臣的乳名……” 萝茵抽泣不已,泪眼盈盈地望着我:“废后即便犯了天大的过错,那也是儿臣的亲娘,冷宫里缺炭少食,如今天寒大冻的,她连件完整衣裳都没有,这叫儿臣如何安心躺在高床软枕里,娘娘,陛下如今最是宠您,求您……” 正在此时,宫人们鱼贯端着茶点进来了。 我佯装没听见这番话,故意打断萝茵的哭诉,笑着对公主和驸马道:“你们俩尝尝,这是后厨新做的茶点,糯米粉里添了龙井茶粉,团成丸子,里头又包了鱼泥、笋丁还有新鲜菌菇,吃进嘴里满口茶香。” 驸马闻言,忙笑着拈了一只,刚要送嘴里吃,只见萝茵随手用帕子扫了下他的嘴,斜眼瞪过去,虽说笑得温柔,可眸中的嫌弃却遮掩不住,柔声道:“你若是喜欢,本宫回府后让厨娘多做些与你,莫要在娘娘这儿狼吞虎咽,让人看笑话。” 第215节 驸马深呼了口气,薄唇紧紧抿住,到底将那块茶点放入盘中,低下头,用帕子用力擦着手指,一声都不吭。 瞧见此,我心里真的不大痛快。 若是将来儿媳妇们这般对我的儿子,我定要狠狠发一场火儿的。 我抿了口香茶,忙看向袁敏行,笑道:“敏行,你父亲这几日可好?哎,睦儿那孽障无礼冲动,冒犯了首辅。咱们高袁两家素来亲厚,你表姨盈袖前些日子还从洛阳寄来家书,说子侄里,她最是喜欢你的厚道宽仁,问你过得怎样?过后本宫定要押着睦儿去府上,给首辅赔礼致歉。” “娘娘言重了,” 袁敏行立马起身,笑道:“家父其实并未……” 没想到他话还未说完,再次被萝茵打断。 萝茵含泪看向我,伤心得难以自抑,哭道:“家翁位居首辅已十余年,还从未被人在当街上羞辱……哎!自打五弟当着他的面杀了马、砸了车、打了随从后,阿翁家去后惊恐得夜不能眠,屡屡在睡梦中被吓醒,胃疼的毛病又犯了,一点东西都吃不下,我和敏行不敢离去,日夜侍奉在他身侧。” 我眼皮生生跳了几下,忍住火气,笑道:“公主和驸马真真孝顺哪。” 萝茵看见我语气软了几分,眼里的得意和喜悦遮掩不住,喋喋不休地与我哭诉:“娘娘,倒不是儿臣在您跟前多嘴,五弟这回实在是做的太过分,红口白牙地说大哥往他跟前安插细作,吹吹打打地将花轿从王府正门里抬进去,您不知道,王妃受不了如此奇耻大辱,当晚就悬梁自尽,大哥素来畏惧陛下,当即就训斥王妃不懂规矩,忤逆天子,这么冷的天,他居然罚王妃跪在雪地里。” “公主啊。” 袁敏行轻轻拉了下萝茵的袖子,低声道:“陛下早些年就呵斥过,说你已为人妇,莫要再掺和进兄长和宫里的事,娘娘瞧着疲累得很,咱们还是莫要打扰了……” “我只是说几句罢了,又没有跑到陛下跟前陈情。” 萝茵白了眼丈夫,她越说越气愤,拳头紧紧攥住,接着对我哭诉:“儿臣真不是要给齐王说话,只是五弟这回也有些太过了,路过澄心观的时候,他将那贱婢推进去,强行给儿臣的表姐韵微磕头敬茶,表姐这十多年在观里带发清修,已经和出家人差不多了,五弟如此折辱她,岂不是叫满长安的人笑话她不守清规、在三清真人底下淫.乱么。” 我心里冷笑数声。 张韵微早都同你哥哥颠鸾倒凤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糊涂。 我没把厌恶表现出来,也着实不想再听这丫头的抱怨,便顺着她,佯装服软,叹道:“好孩子,本宫知道你是个实心眼的,真的心疼公爹还有哥哥、表姐,这回也确实是睦儿做过了,陛下已经惩处过他了。” 我用帕子轻轻擦泪,柔声道:“当年本宫的确和你母亲有过龃龉,但都过去十几年了,本宫早都释怀了。可她是陛下打入冷宫的,你知道的,没人能改变陛下的决定。这么着吧,便由本宫暗中安排,让秦嬷嬷去给太医院院判杜仲带去密信,命他去冷宫给你母亲瞧瞧病,再送去些衣物炭火什么的,若是陛下知道,只管让他惩处本宫便是。至于张韵微,若没记错,这孩子如今也有二十五岁上下了吧,可怜见的,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观里清修养病,那便解除了她的禁足。” 听见这话,萝茵果然大喜,竟忘记了接着哭,忙站起来谢恩。 我虚扶了把她,笑道:“本宫知道,你和韵微丫头打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她父母不在了,所以日后还要仰仗你,给她寻一门好亲。” “是、是。” 萝茵高兴得连话都说不完整,忙屈膝见礼,笑道:“儿臣多谢娘娘慈悲,我、我这就去观里把她接出来。” 说话间,萝茵就给驸马使了个眼色,命袁敏行随她一道离去。 谁知袁敏行起身,躬身朝我深深地见了一礼,恭敬道:“娘娘,小王爷近日俗事缠身,想来羊大学士亦焦心不已,臣少时承蒙先生指点了两年,实在放心不下,再说也许久未见旧日好友高鲲等人,想、想去学里瞧瞧他们,不知……” 我扫了眼这对貌合神离的年轻夫妻,忽然计上心头,齐王敢在我儿子跟前放细作美人,我难道不能策反他的大妹夫?自己人从里边杀起来,那才最疼最痛快。 我点头微笑,柔声道:“正好,本宫也要过去瞧瞧礼哥儿他们几个会试准备的怎么样了,驸马便随本宫一道过去罢。” 第164章 杜若 双更合一 傍晚渐渐来临, 冬日夕阳的余晖洒下,裹住翠色栏杆,如同点点星子, 撒在廊子的石地上。 平日去学里, 我通常都是坐轿,今儿我特特步行过去, 带袁敏行散散步、看看景。因着府里要养育这三个孽障,我生怕他们出一点意外, 所以早在十年前就让人将湖填平了, 在上头栽种了梅花, 如今开得正盛, 远远瞧去,红梅如同火烧般绚丽, 清芬簇簇袭来,让人精神愉悦。 秦嬷嬷搀扶着我走在头里,而袁敏行则低着头, 跟在三步之外。 “茶点都送过去了没?” 我笑着问。 “送去了。” 秦嬷嬷轻捏了下我的胳膊,予以暗示。 她手指向那片梅林, 笑道:“这不, 近日梅花开得好, 后厨就收集起来, 用梅花做了好些精致香甜的点心, 有一种酥, 里头的馅儿是梅花酱和过了油的松子仁, 吃进嘴里满口生香,难为厨娘们心细,还收了梅花上的雪, 这花水酿出的茶最是沁人心脾,方才都送到学里了。老奴按照娘娘的吩咐,在菜单子上勾了几道暖胃的热菜,都是羊大学士和几个小哥爱吃的,算算时辰,也快做好了。” “那就好。” 我微微点头,扭头看向袁敏行,笑道:“过会儿每样点心多做一份,送去公主府。” 我是故意说这话的,试试看袁敏行什么反应,果然,他眼中的羞惭之色顿时生起,耳朵通红,但面上没表现出任何怨怼,忙躬身对我行礼、谢恩。 这孩子和萝茵之间的问题太多了。 没错,当年李昭将女儿下嫁给袁大郎,本指望袁家对这个骄纵任性的女儿多管教管教,奈何袁文清政务繁多,根本没多少精力料理家事,且公公对儿媳妇也不好太亲近了,而袁太太又是个老实的,不敢得罪公主,于是这事就全仰仗在了袁敏行身上。 可这么多年过去,这俩人可以说连沟通都没有,完全是萝茵压着驸马一头。 所以对付袁敏行最直接的法子,就两点,一个是夫妻孩子问题,再一个就是男人的尊严。 我刻意放慢脚步,语气和缓温柔,对敏行笑道:“你也不用太过拘谨,按说,咱们高袁两家本是近亲,我抚养了你表姨盈袖十一年,且当年你父亲对我有恩,所以我一直将你和你二弟、三弟当成自家子侄一般疼的。” “臣多谢娘娘厚爱。” 袁敏行还是守着规矩,给我见了一礼。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盈袖和良傅都去洛阳九年了。” 我试图用袖儿与袁敏行套近乎,让他对我放下提防,于是随意聊起了家常:“袖儿如今儿女双全,前不久给我的家书上说,她又怀了第四个。” “表姨和姨丈鹣鲽情深,眼瞧着她家独女颜颜也长成,就快议亲了呢。” 袁敏行唇角果然浮起抹笑意,摇头,促狭道:“当年陛下将表姨夫派到洛阳为刺史,是想让他促成地方豪贵迁入关中之事,那陈南淮倒是携带家小迁了,可表姨的生父陈老爷就是不走,这不,表姨之前还跟月瑟公主说笑,想把颜颜定给公主家的长子,陈老爷不同意,说什么瑞王小时候亲过颜颜,而当年娘娘和表姨口头上给这两个小人定过,一女怎么能许二夫呢。表姨当即就恼了,呵斥陈老爷:‘谁让你管我家的事?我女儿要嫁谁,轮得着你管?’ 陈老爷没敢跟女儿对嘴,偷偷找到表姨夫左大人,说君子一诺千金,当年元妃娘娘既然说出这话,肯定是喜欢咱们颜儿的,莫若让老夫带外孙女去长安走动走动,去找元妃娘娘认个亲? 左大人没好意思当面反驳岳丈,笑着说‘兴许娘娘早都忘了,且瑞王殿下的婚事乃政事,咱们这边一厢情愿有什么用,您老若是闲着无事,游游湖、溜溜鸟,不是小婿吓您,当年您一意孤行,逼迫袖儿和南淮成亲,结果是什么,您也看到了,盈袖儿女的婚事,小婿都不敢说什么,更别提您了,您若是还想见孩子们,就快打住,一个字都别说了。’ 表姨夫一番话就把陈老爷给顶回去了,陈老爷虽然气,可到底没办法,再也不敢在盈袖表姨跟前提这事了。” 听见这番话,我噗嗤一笑,陈砚松这老家伙真是贼心不死啊。 当年湖心相聚,这老狐狸得意洋洋地说出自己的布局,并且还妄图以此控制我,被我察觉拒绝。 分别后,他就回了洛阳,这老家伙是个精明的,知道和我撕破脸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后头主动帮我查张达齐失踪之事,也真是怪了,象州那个假张达齐被泥石流冲走,十年来下落全无,真张达齐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些年李昭下了血力气查,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查到。 可怕就可怕到这儿了。 要知道,不论真假张达齐,在十年前都是无罪的,李昭只是将他贬至象州做通判,他还未来得及有后招,这人就不见了。 若是一朝齐王得意,张达齐肯定会现身,谁都不知道他这十年在做什么,究竟潜伏在长安?还是遁世在某个李昭手伸不到的地方谋划。 每每想起这个人,就让我不寒而栗。 我深呼了口气,调整了下心绪,对袁敏行笑道:“本宫的确想和袖儿亲上加亲,让睦儿娶了颜颜。哎,姨娘不怕你笑话,睦儿那孽障虎狼似的蛮横,你瞧他这几日将长安搅和成了什么,没得委屈了颜颜娇花一般的丫头。” 我故意自称姨娘,又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转而叹了口气:“儿女的婚事,父母之命固然重要,可到底还是要看两个孩子性子、脾气合不合适,若是不合还被强迫成婚,也必定是对怨偶,你说是吧?” 袁敏行一怔,眼皮生生跳了两下,头低下,尴尬笑道:“是、是,娘娘说的是。” “我瞧驸马和公主就很好。” 我拍了下秦嬷嬷的手,笑道:“嬷嬷你看,这两人平日里出双入对的,真是羡煞旁人。” 说到这儿,我扭头望向袁敏行,柔声问:“算算,距离萝茵小产已经三年有余了,你们俩就没想再要个孩子?” 袁敏行脸上的尴尬甚浓,都窘得口吃了:“这、这……还是想要的,只是老天不眷顾,萝茵身上一直怀不上,臣、臣也是没法子。” “这样啊。” 我心里发笑。 你们俩一年通房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后来萝茵那丫头越发过分,竟将行床笫之欢的时间定在来月事那几天,你能碰到人家才怪。 我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劝道:“你们俩都还年轻,也别太急,当年本宫怀睦儿的时候都三十了。对了,本宫与如今太医院院判杜仲的父亲杜朝义交情甚好,他老人家最擅长千金小儿科,只是这几年老爷子云游天下,鲜少听到他的踪迹,若是你信得过本宫,本宫会让人去将他寻回来,私下给你和萝茵瞧瞧,总还能再怀上的。” “臣多谢娘娘厚爱。” 袁敏行此时脸几乎臊成了猪肝色,头快要杵到了地上。 我淡淡一笑,佯装痛苦的揉太阳穴,气道:“说起夫妻男女之事,没得让我又想起睦儿那孽障,这事想必驸马也听说过,起因是他跟前伺候的一个祸水小婢,所以说啊,伺候主子的侍女一定要选好了,莫要让那些有歹心的女孩近到跟前来,驸马在成婚前的通房丫头,有无这样刁钻的?” 袁敏行尴尬一笑,忙道:“臣的父亲管教甚严,再者臣少时家境贫寒,并无仆僮婢女伺候,开平二年与公主定下婚约后,更是不敢轻易招纳妾室通房。” 正在此时,秦嬷嬷轻咳了声,挥手让随行的宫人和太监们走远些,忙对我笑道:“娘娘快别说了,没得让驸马爷难受,您忘了三年前公主府“杜若”姑娘之事了?” “杜若?” 我故作不解,冥思苦想了良久,疑惑道:“什么杜若?” 秦嬷嬷配合我,忙低声道:“就是从前在公主身边伺候的宫女杜若,哎呦,老奴至今吓得不敢想,就是那个被施以“割乳”刑罚的丫头。” “啊,是她啊。” 我作出恍然之样,无奈地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斜眼看向驸马,果然,袁敏行眸中浮起抹复杂之色,有惧怕、屈辱还有愤怒,他拳头紧紧攥住,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但仍旧一言未发。 三年前萝茵骤然小产,驸马好不容易盼来个孩子,谁知还给没了,自然是悲伤不已,成日家窝在书房里长吁短叹,甚至给伤心病了。 那时萝茵跟前有个宫女名唤杜若,样貌平平,但性情和顺温柔,体态丰腴,尤其那对娇.乳,丰满诱人,走路的时候颤巍巍的,惹人侧目。 这丫头见驸马如此伤心,便趁着送药的功夫,温言劝了驸马良久,驸马难过之下,抓住那杜若的袖子痛哭了场。 事后,驸马便对这丫头多有留心,时常暗中赏赐些银子和糕饼之类的东西,可因皇家和严父在上头压着,他压根不敢碰那丫头,而杜若也到了春心萌动的年纪,不敢明目张胆地与驸马好,但还是默默地爱慕着驸马。 有一回萝茵宣驸马去房里问话,恰巧杜若就在跟前伺候着,驸马没忍住,多瞟了两眼那丫头的胸,恰好就被萝茵看见了,当晚,萝茵就给驸马赏了一道菜,“清蒸嫩乳豆腐”。 驸马高高兴兴地打开食盒,一看见所谓的嫩乳豆腐,居然是一只完完整整的少女乳.房,驸马当即就吓得大叫了声,瘫软在地,捂着肚子狂吐了通,一问才知,那“嫩乳豆腐”的主人,竟是杜若。 驸马实在忍无可忍,与公主大吵了通,端着那盘“嫩乳豆腐”找李昭告状。 哪知萝茵早都有后招,当着家翁袁文清和父皇李昭的面,扮娇弱、装可怜,由宫人抬进花厅里,哭诉驸马在她小月的时候和宫人行苟且之事,两人密谋要害她。 袁敏行当时就跪下对天发誓,说自己婚后对公主忠贞不二,从不敢生出谋害之心。 萝茵命人将杜若房里搜出来的金银首饰等物拿出来,质问驸马:你难道没有偏宠这丫头?没有赏她金银?难道没有往她胸前看? 袁敏行是老实人,说确实有这么个事,可他真的从未越矩。 萝茵一听见驸马承认,当即就开始发作,指责驸马欺辱她,求陛下定要给她一个公道。 当时李昭因着呵斥过萝茵,致使女儿心情抑郁下小产,便有意偏了萝茵一把,说驸马实在不该在妻子小月时生歪心思,那丫头也是个不安分的,可萝茵惩治的手段也忒过了。 李昭为了堵外头朝臣的嘴,便收回赐予萝茵的大半田地和珍宝,此事便算过了。 袁文清虽知道自己儿子冤枉,但此事陛下已经有了决断,他也不好再揪着不放,若是再闹下去,势必嚷得人尽皆知,对儿子声誉更是不好,再说萝茵对公婆孝顺得紧,嫁过来后也无甚大过错,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律法也有明文可查,若是奴仆叛主,主子是对奴仆有生杀之权的。 袁文清无奈之下,也不做计较,可私下为杜若买了房屋,赠予金银,安置了这丫头。 第216节 哪知没几日,也不知是谁将此事给捅了出去,满长安都知道驸马不安于室,与公主身边的婢女做出苟且之事,公主又是个烈性的,给驸马赏了道“嫩如豆腐”,驸马吓得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一时间,长安充满了对驸马同情和讪笑之声,驸马向陛下告病,有小半年没敢出门。 当时睦儿听说了这事,气得要命,非要闹到御前,给袁家哥哥争一口气,说若是换做他,非但打死都不认和丫头有苟且,而且还要休了这恶妇。我忙阻止了他,这是人家公主的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别掺和进去。 …… 想起这些往事,我不由得叹了口气,扭头看向袁敏行,这小子眼里蒙上了层泪,但强忍住,没落下来。 “萝茵是骄纵任性些,你要多多包涵些。” 我柔声安抚了句。 “是。” 袁敏行应了声。 原本我是想勾起袁敏行的愤怒,让他对我敞开心扉,谁知这小子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还能默默地与我游园赏花,要么是已经被萝茵打压驯服,要么就是百忍成金了。 不急,伤疤要一点一点掀、愤怒要一步步往出逼,我就不相信撬不动这块石头。 走着走着,就到学里了,我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带着袁敏行从后院绕进去,同时,我给云雀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给几个哥儿送吃食。 等到了学堂后厅,我还像以前那样,没有立马进正堂,而是刻意停下脚步,站在大屏风后看了会儿。 此时,宫人们端着大漆盘鱼贯进入,将冒着热气的珍馐美食端了进去。 羊大学士窝在四方扶手椅上,肥胖的身子几乎将椅子填满,他的粗脖子搁在椅子栏上,额上敷着块湿手巾,病了似的不住地哼唧,左眼起了针眼,红肿得厉害。 羊大学士下边坐着鲲儿、学礼和何道远,三个哥儿面前的矮几上布满了珍馐美食,他们坐在篾席上用饭,鲲儿腿面摆了本书,一边看,一边狼吞虎咽地扒饭;礼哥儿和何道远是连襟,挨着坐在一起聊家常闲事。 礼哥儿瞧见云雀亲自给他端了一碗鱼汤,忙笑着道谢,随即,他仰头望向羊大学士,笑着劝:“先生,您也别急,先用些饭吧,您这几日腰都细了几圈呢。” 何道远忙用手肘捅了下礼哥儿,顽皮一笑:“先生正烦着呢,那会儿他请旨进内府看了睦儿,原是想劝睦儿去给首辅认错,把大事化小,哪成想陛下险些把睦儿给打死,先生担心得不行,当即草拟辞呈,想给陛下和首辅等朝臣表个态,别让他们揪住不放。哪知睦儿听见先生这般做法,强撑着走出来,咬牙对陛下说,这事与羊舅舅半点关系都没有,孩儿一人没做事一人当,若您要贬了先生的官,那孩儿与先生共进退,不做这瑞王,和先生一起去地方!” 听到这儿,礼哥儿叹了口气:“其实这次也是睦儿做太过了,如此独断专行还了得?合该被陛下教训。” 鲲儿忙道:“可也不能把他往死里打,好好同睦儿讲道理,他还是能听进去的。” 听见这话,我扭头,悄声问袁敏行:“驸马,你觉得这回瑞王做错了么?” 袁敏行身子一震,忙躬身道:“臣、臣愚昧,不敢妄断。” 我笑笑,接着往里看。 此时,羊大学士将额上敷着的手巾扯下,气得直叹气,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不谈这要命的小阎王了,咱们用饭罢。” 礼哥儿夹了块炙羊肉,大快朵颐,有意无意地斜眼朝我这里看了下,高声笑道:“头几日咱们几个做策论,谈起了象州治理,象州地处偏远,当地有十几个尚未归顺的部族,时常侵扰抢掠百姓,是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何道远皱眉,筷子点着桌面,侃侃而谈:“朝廷从开平元年就往象州派文官治理,可仍旧不见效,若是一再放任这些披发左衽之徒,难免滋长他们骄悍之心,当出兵镇压之。” 羊大学士见他的学生们谈论起政事,烦躁一扫而光,喝了口鱼汤,笑着问鲲儿:“你怎么看?” 鲲儿笑道:“学生认为,应当继续派文官教化,朝廷经过三王之乱一劫,元气大伤,这十年来休养生息,四海经济逐渐恢复,若再掀起不必要的战争,于国于民无益。” 何道远家中乃武将出身,脾气难免大些,立马拍了下桌面,争辩道:“如此一退再退,岂不是纵容?鲲举兄未免也太和善了些,依小弟看,当派武官重拳治理,出兵将异族一举歼灭,正如当年陛下将左良傅派去辣手治理云州,左大人从前可是羽林卫出身,你看,如今云州的繁华稳定已不输长安。” 羊大学士点点头,看向礼哥儿,问:“学礼,你觉得呢?” 礼哥儿皱眉细思了片刻,笑道:“学生以为,文治武功缺一不可,象州周边游牧之族颇多,逐水草而居,一时间不可能完全歼灭,朝廷尽可施以怀柔之策,防御为主,攻击为辅,镇压和安抚并用,分五年、十年、二十年慢慢征服,征服后以当地土官治理,朝廷也派文官并治。” …… 看着里面热火朝天的争论,我斜眼朝身边的袁敏行望去。 袁敏行这会儿显然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眼中满含羡慕还有不甘,不知不觉竟流下了泪。 我笑了笑,袁敏行做了驸马,注定了他这辈子都无法参政,只能窝在家里伺候着公主娘娘,而他看着昔日的同窗好友如此热烈地讨论时政,如何不羡慕?日后这三个哥儿通过科举入仕,若是做出一番政绩,那可会名留青史的,而他呢,史书上不过冠以江城公主之婿,所言种种,也是令人难以启齿的龃龉之事。 我扶了下发髻,笑着问:“本宫是内宅妇人,不太懂这些,驸马你觉得他们说的如何?” 袁敏行脸色十分难看,强笑道:“挺、挺好的。” 我点头微笑,柔声道:“走,咱们进去见见羊大学士罢。” “不、不了。” 袁敏行连连摆手,慌得连往后退,都忘了给我行礼:“这……臣、臣身子不适,请娘娘恕罪,容臣先行告退。” “你……” 我忙伸手,去喊袁敏行,谁知这小子早都逃得没影儿了。 此时,秦嬷嬷走上前来扶住我,抿唇笑道:“娘娘睿智,咱们接下来是不是要暗中拉拢袁家小哥呢?” “不用。” 我莞尔,摇头笑笑:“如今咱们的位置在上面,只有他来求本宫和瑞王庇佑的份儿,没有咱们纡尊降贵拉拢他的理。他苦苦忍耐了萝茵几年,受尽屈辱,又没有机会像他父亲那样施展抱负,若他是个有血性的,会替自己搏一把,咱们就静等着好了。” “是。” 秦嬷嬷点头微笑,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娘娘,老奴总觉得公主如此欺辱袁家哥儿,别有缘故,齐王的侧妃金氏原是功臣之后,父母双亡后,寄居在袁府,可后来她在驸马成婚后,冷不丁就嫁到了王府为侧妃,老奴总觉得她和驸马有什么。” “你去查一下。” 我皱眉吩咐,轻声道:“待会儿再暗中嘱咐礼哥儿,明儿让他给驸马下帖子,在外头请驸马吃个便饭,就以给睦儿致歉为由头,对了,叫礼哥儿把他媳妇德润也带上,将孩子也抱去,让他俩在驸马跟前表现的恩爱有加,最好再让驸马抱抱孩子,体会一下当父亲是什么感觉。” 第165章 最好的大伴 知耻而后勇 我将袁敏行刺激走后, 跟羊大学士和礼哥儿等人略说了会儿话,就返回内府了。 …… 天已晚,内室早都掌上了灯。 我沐浴过后, 默默地坐在梳妆台跟前, 点了些崔贤妃瑶英香,试图平缓自己焦虑的心绪。 如今外头文臣叫嚣着废除睦儿王位, 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有士子开始写文章抨击睦儿的骄悍, 不悌兄长、恐吓阁臣, 甚至还有传言, 说睦儿前两年弄了个“小风会”, 欺男霸女不说,还专刺探臣子私隐, 若这样的人被立为太子,朝堂将永无宁日。 在指摘睦儿的同时,还有人说齐王淡泊仁善, 施粥帮扶鳏寡孤独,出资修《大藏经》, 乃仁善之人, 不仅如此, 他们还将李钰拉出来赞扬了通, 说三皇子兄友弟恭, 孝顺陛下, 实在乃第一流君子, 可见这些年荣国公谢氏教的好。 想到此,我不由得长叹了口气,斜眼瞧去, 李昭此时侧躺在贵妃椅上,身上盖着块薄被,手里拿着本《洛阳群侠录》,时不时扭身从旁边的矮几上捻起块果子,正津津有味地阅读。 许是察觉到我在看他,他笑了笑,食指在茶盏里蜻蜓点水了下,又翻过去一页,专注在民间话本故事里,悠悠道:“别愁眉苦脸了,过来,咱俩一道看。你还别说,怨不得七郎那小鬼头偷摸看这书,还真挺有意思的,讲的是不知名的某朝为外族入侵,皇帝昏庸无道,朝中奸邪横生,洛阳一名唤长生的秀才弃笔从戎,上山学道十多年,后纠集各方神仙抗敌卫国的一段传奇,故事倒是编的挺不错,就是画太粗糙,那长生一点仙风道骨的感觉没有。” “你还有心思看这种无聊的闲书。” 我横了眼他,气道:“你儿子如今已经被人架在炭火上烤了,那些文人连您皇帝老爷也快编排上了,你居然还能坐得住?”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想说什么就说呗。” 李昭端起茶喝了口,不妨头,倒在了书上,他赶忙用袖子擦,对我笑道:“朕这英明神武的文宣帝,不也是被人叽叽歪歪了十几年么,朕可曾辩解过?” 我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瓷罐,抠了块提神醒脑的薄荷膏,在掌心化开,按在太阳穴上,有一搭没一搭道:“果然不出你所料,萝茵那丫头过来哭哭啼啼地同我诉苦,我不敢把张素卿放出来,于是让杜仲去给她略瞧瞧,可我把张韵微的禁足解了,现在想想,觉得有些不妥,那丫头可不是个安分的,若是从澄心观出来后惹是生非搅浑水,岂不成了我的过错?要不再想个由头将她关进去,或者远远送到边远之地?” “不妨事。” 李昭将书合起,掀被子下了贵妃榻,自顾自穿鞋,冷笑了声:“璋儿比她精,眼瞧着俩人蝇营狗苟,如漆似胶的,你真让他把张韵微接到齐王府,他可不敢,如此岂不更坐实了他喜爱幼女之嫌?王妃能容忍祸水入府?璋儿如今靠在他丈人身上,若是非要给韵微名分,岂不得罪海家?若没猜错,萝茵多半会把张韵微带回公主府,首辅平素里不好意思管教公主,可他到底爱惜名声,若是瞧见儿媳妇把惹是生非之人带入袁家,必不会容忍。你虽说将张韵微的禁足解除,可朕十多年前在这丫头身上画地为牢,谁接纳她,就是与朕作对,天下之大,还真没她容身之处,她还是会回到澄心观的。” “嗯。” 我登时松了口气。 其实我事后反复思量过,这些年不止李璋私下出入澄心观,萝茵也时常与韵微往来。 公主同驸马不睦,我总觉得和韵微脱不了干系。 正乱想间,我瞧见李昭从柜中拿了件厚大氅,往身上穿,我忙起身走过去,帮他系带子,柔声问:“这么晚你要去哪儿?不是将睦儿的血裤子送去首辅和海尚书那里了么,你这是要回宫,宣他们来讲情?” 李昭莞尔,垂眸看着我,食指刮了下我的鼻梁:“这是小风哥自己惹出来的祸,朕可不管,朕想过去瞧瞧这孽障,看他到底认不认错。” “你还指望他认错,那你还不如叫石头站起来走路,教让猫狗说话呢。” 我气呼呼地啐了口,穿上袄裙和披风,小跑着挽住李昭的胳膊,冲他顽皮一笑:“我同你一道去,省得你把我儿子打死。” …… 我俩也没整出多大的动静,只是让蔡居在前头打着灯,相携朝隔壁小院走去。离得老远,就有守夜的宫人、太监行礼接驾,蔡居挥了下拂尘,示意他们别说话,站远些。 我俩原想直接进屋的,忽听见里头发出少年不住地抱怨声。 我们互望一眼,默契地达成一致,轻手轻脚地走到纱窗那边,轻推开条缝儿,往里瞧。 此时屋里敞敞亮亮,带着药味的苦涩热气一簇簇奔涌而出,睦儿这会儿正面平躺在床上,他臀部包扎了,显得凸起一片,这小子仍像只炸了毛的斗鸡,拳头紧紧攥住,时不时地朝床砸去,要么咒骂李璋阴险狡诈,要么骂那些个朝臣文人聒噪不知理。 云雀和胡马皆守一旁。 云雀几年前就梳起了妇人发式,她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眼睛红红的,数次想要掀开睦儿的裤子,均被这小子推开,云雀急得吚吚呜呜直叫唤,手快速地打着手语,隔空指向外头,似乎在指责睦儿。 睦儿哼了声:“姑姑是想要我去给父亲母亲磕头赔罪?我又没做错,为什么去!” 云雀闻言,扬手佯装要打,终究没舍得,她从旁边的矮几上拿过盘牛乳糕,递给睦儿,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向自己的小腹,仿佛在说,你一日没进食了,赶紧吃些。 睦儿小脸拧巴住,气道:“不吃不吃,拿走!” 云雀实在拿这混小子没办法,自己吃起了牛乳糕。 糕饼碎屑掉落在裙子上,胡马瞧见了,闷不做声地捡起,吃进口里。 二人虽说没有过分亲昵的举动,也没有含情脉脉地互望对方,可就能让人感觉到股子温情。 就在此时,睦儿挣扎着起来,连连往外推云雀,急道:“您去伺候我娘吧,我要睡了,唠唠叨叨了一两个时辰,我真要受不了了。” 云雀撇撇嘴,有些委屈地看向睦儿,仿佛在说,我有没说话,哪里唠叨了。 一旁的胡马笑着拉起云雀,柔声道:“你先出去罢,小木头这边有我看着呢。” 云雀担忧地再三看向睦儿,用手语又嘱咐了几句,这才不舍地离去。 这丫头刚一走,胡马立马将小门关上,疾步从屏风后头拿出个老虎头的夜壶,匆匆抱着跑到床那边,将夜壶塞进锦被中,又从后面环住睦儿,将孩子架起来,笑道:“瞧你喝了那么多药,铁定憋不住了,云雀又在跟前嘀嘀咕咕那么久不走,急坏了吧。” 儿子在里头小解,我和李昭同时别过脸,没去看。 等里面没哗哗声了,我俩抿唇偷笑,接着往里瞧,此时,胡马将夜壶暂塞到床下,用湿手巾反复擦干净了手,在点心盒子里挑了些软烂好克化的,悉数给睦儿端去,他跪坐在床边的脚蹬上,看着睦儿吃得狼吞虎咽,温柔一笑:“吃慢些,当心噎着,要不要喝点茶水?” “不想喝。” 睦儿用手背抹去嘴上的碎屑,扭头瞅了眼自己的“大屁股”,烦道:“疼得紧,吃多了不方便上马桶。” 说到这儿,睦儿忽然将糕点放下,头趴在枕头上,竟呜呜咽咽伤心地哭了起来,委屈道:“大伴,我这辈子还没这么憋屈过。” “胡说,你才多大点的人,就乱说一辈子。” 第217节 胡马跪直了身子,轻轻地摩挲着睦儿的背,柔声道:“大伴知道,你这回受了委屈,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背叛?想哭就哭吧,别憋在心里。” 睦儿哭得浑身颤抖,抓过胡马的袖子抹自己的眼泪鼻涕,接着闷声诉苦:“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好,才把凌霜送去孙府的,可她为何不告诉我真相?李璋都欺负到我头上了,我还傻呵呵地准备给那贱婢买屋子安置她,用民间的话,我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那时候她柔弱无辜地像只小兔子,给我梳头发、亲我,说要照顾我一辈子,怎么能转头投靠李璋呢?还有那些朝臣,难道不知道这是李璋故意设的圈套?李璋就是想把我弄死,他好当太子,袁文清还是首辅,出了名的公正,我看他就是起了帮李璋夺嫡的念头,这才处处打压我的,爹爹也是的,为了安抚那些佞臣,居然下狠手打我,我的这份委屈有谁知道啊!” “哈哈哈。” 胡马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啊。” 睦儿嘟着嘴,难得小孩儿似的撒娇撒气,拳头轻轻地打向胡马。 “长安城里的是是非非,从来没有个因果究竟,你少年气盛,想在泥里掬一捧清水,太难了。” 胡马从茶壶中倒出杯热水,给睦儿一口口地喂,满眼地慈爱,笑道:“不就是个小细作,没多大事。当年梁元那样可怕的人在陛下跟前,你也翻过旧档,陛下当即发作了么?他筹划半年,才有了勤政殿那场变动,可饶是陛下如此手段,依旧没能将张氏全全铲除,眼睁睁看着张达齐在自己面前脱罪,你说他委屈么?” 睦儿艰难地往后挪了个地方,让胡马坐上来,嘿然笑道:“也是奇了,爹娘、师父和哥哥们给我讲道理,我觉得烦,偏你给我讲,我就能听进去,大伴,你躺在我跟前,就像小时候那样搂着我。” “又说傻话了。” 胡马用帕子擦去睦儿额上的虚汗,笑道:“咱们尊卑有别,大伴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与你过分亲昵,莫要让旁人拿住把柄。” “当皇帝的儿子真委屈!” 睦儿撇撇嘴,从床角拉过一只紫檀木的“马踏飞燕”,抱在怀里,扭头望着胡马,笑道:“大伴你可要好好活着,不许死在我前头,这辈子都要照顾我。” “好好好。” 胡马无奈一笑,忙答应了。 他轻抚着睦儿的小脑袋:“你说自己委屈,那你是不知道陛下小时候。” “我爹怎么了?他不是太子么,还能受什么委屈?” 睦儿忙问。 “陛下一开始可不是太子,也不是什么亲王郡王,只是个不起眼的皇子。” 胡马帮睦儿将乱发抚平,柔声道:“你的亲祖母懿德太后当年扯入一桩谋害后妃案,她无母族可依,便当了替罪羊,被当时的老太后,也就是你曾祖母明成太后赐了毒酒,可怜懿德太后薨的时候,你父亲才三岁哪。” 听到这儿,我忙看向李昭。 他虽未落泪,但眼中的哀伤甚浓,便是九五至尊,哪怕到了七老八十,一旦想起生母,哪里能不伤心。 我忙揽住他的腰,轻声道:“咱们回去吧。” “无碍。” 李昭笑笑,反搂住我,接着往里看。 此时,胡马仿佛也想起什么悲伤的事,眼红红的,叹了口气,轻轻地拍着睦儿的肩,哄孩子入睡,柔声道:“当年你父亲在宫里不受重视,便是宫人都敢随意呵斥他,先帝子女众多,身边有嫡子和宠妃生的晋王,哪里记得起有这么个小儿子,三五日间就忘在脑后了,得亏何太妃仁慈怜悯,私下里多有照顾。” “那爹后来是怎么当上太子的?” 睦儿显然是有了兴趣,忙问。 “这就是咱们陛下的智慧之处了。” 胡马不禁竖起大拇指,反问道:“小木头,老奴问问你,若是你处在陛下这样的境遇,该如何自救?” 睦儿冥思苦想了良久,皱眉道:“密档和起居注中皆有记载,说父皇为曾祖母明成太后所喜,被太后养在身边。若是换做我,我会分析后宫前朝的势力,给自己找个无子的妃嫔依靠,会娶有权势的朝臣之女,可储君最终还是先帝拍板决定的,先帝是孝子,很听老太后的话,所以本质上,我会让太后喜欢我。可明成太后分明赐死了爹爹的亲娘,爹难道不记恨?” “所以啊,陛下心里的愤怒和委屈,天大了去了,那么多年,他一个字都没抱怨,他受何太妃指点,知道明成太后畏寒,于是亲自去太医院,请当时的院判杜朝义帮他配了泡脚药包,亲送到慈宁宫。” 胡马叹了口气,悠悠道:“明成太后不待见这个孙子,让他以后多在学业上用心,无事少到慈宁宫转悠。小木头,若换做你,听到这话,你还会去么?” “当然不去!” 睦儿脱口而出:“但凡是有骨气的,绝不登那老妇的门。” “可陛下没退缩。” 胡马莞尔,眼里尽是敬服:“你父亲那时候才七八岁,屡屡到慈宁宫侍奉,哭着说自己打小不知道被人疼的滋味是什么,祖母是吃斋念佛的人,求祖母庇佑孙儿,多疼疼孙儿,明成太后鄙薄你父亲小小年纪就忒有主意,更不愿见他。可你父亲仍不放弃,他将自己的体己钱全拿出来,让老奴去打听御膳房哪个厨子淮扬菜做的好,果然寻到一个不错的御厨。他虚心求教,每回打赏就数十两,请那位御厨给他教做淮扬菜,你可知为何?” 睦儿皱眉道:“明成太后祖籍扬州,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 “不错。” 胡马挑眉一笑,接着道:“你孝顺十天半个月,众人可能说你假;可你孝顺一年、三年、五年,那就是真心的。明成太后终究被你父亲的孝心打动,将你父亲挪到慈宁宫,由她亲自教养。” 睦儿听入迷了,催道:“后来呢?” 胡马没直接说,反问:“小木头啊,你了解明成太后是怎样的女人么?” 睦儿一怔,他忘了臀部重伤,挣扎着坐起来,疼得龇牙咧嘴,皱眉细思了片刻,侃侃而谈:“明成太后出身世家大族,被太.祖皇帝亲自选中,为嫡子正妃。太后育有两子,一个是先帝,另一个是狗贼魏王,当年先帝即位的时候,不过七岁幼龄,明成太后垂帘听政二十余年,说白了和女皇帝差不多,譬如张致庸就是她提拔起来的,当时政治清明,太后和群臣制定出许多利国利民的政策,使国力逐渐强盛。明成太后在世的时候,但凡她说话,先帝无敢不听。” 胡马点点头,笑道:“没错,在明成太后的悉心教养下,你父亲果然是一日千里的进步,但他并未因此骄悍,反而更加仁厚有礼。人都道你父亲是先帝选中的太子,殊不知,他是明成太后一手扶持上去的。” “爹爹真不容易啊。” 睦儿长叹了口气。 “岂止是不容易。” 胡马笑道:“老奴不敢妄加评议先帝爷,明成太后薨后,先帝爷日渐疏于朝政,致使三王之乱生起,一时间民不聊生。当时叛贼兵临江州,袁文清死守抵抗,而当时朝廷迁都和求和之人甚多,每日家章奏流水似的送到你父亲跟前,说你父亲好战,置无辜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甚至还会让越国和一些游牧之族趁机反扑,到时候国将不国,他们逼迫你父亲禅位,可求和就能换来魏王怜悯?你父亲顶住了重压,坐定长安调度,最终以迅雷之势平叛,你想想,他那时候若是承受不住苛责讪骂,会有如今的开平盛世?” 睦儿怔怔地听完胡马的这番话,盘腿而坐,低头沉默了良久,忽然抬起头,拉住胡马的手,恍然道:“大伴,我这次好像真冲动了,做错事了,比起爹爹,我就是摊扶不上墙的烂泥,我现在该怎么办啊。” 胡马掩唇笑道:“讲故事老奴拿手,可政事老奴不懂啊,你还是去问问陛下。” 睦儿闻言,忙挣扎着下床,急道:“快帮我穿衣裳,我要去见爹爹。” …… 见睦儿想通了,我登时松了口气,望向李昭。 这狗东西面带得意之色,他垂眸细思了片刻,一把拉住我的腕子,急匆匆地就隔壁院小跑去,嘿然道:“走,咱们也过去准备准备,小风哥总算是开窍了,朕要给他教教,何谓知耻而后勇。” 第166章 知耻而后勇 如题 夜凉如水, 我被他拽着急匆匆往隔壁小院跑去,凉风直从往人脖颈和袖筒里钻,我明显能感觉到从他手心里传来的温暖。 借着屋檐下昏黄的琉璃宫灯, 我朝他看去,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十六岁的李昭, 他终于敢牵起妍华的手。 再一眨眼,他就长成了高高大大的男人。 不知不觉, 我和他也走了十三年。 进屋后, 他就撒开我的手, 径直往书桌走去, 坐到椅子上后,他稍稍整理了下衣襟, 手抹平碎发,面色十分严肃,忽而, 他望向我,问:“妍妍, 你看朕会不会有种……刻意等那孽障的感觉?” 我双臂环抱住, 食指点着下巴, 沉吟了片刻:“有点。” 李昭不再正襟危坐, 他懒懒地窝在椅子里, 随手扯了本章奏, 又从笔架上了枝朱笔, 不住地勾勾画画,贼嘻嘻地看向我:“现在如何?是不是有种朕在忙碌,没空搭理那小子的感觉?” “嗯……” 我歪着头打量他, 憋住笑:“有点做作。” “那可怎么好。” 李昭剑眉微蹙,薄唇反复抿,忽然眼里炸出抹坏光,他噌地一声站起,朝我勾了勾手,示意我同他到内间去。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紧跟着进去,发现他此时端端正正地坐在梳妆台前,着急忙慌地翻胭脂水粉,拧开一盒香粉,直往自己脸上扑。 “你这是做甚?” 我斜倚在门框,哭笑不得。 “朕得做出被气病了之态!吓死他!” 李昭笑得很坏。 正在此时,我听见外头花厅传来阵脚步声,紧接着,胡马低沉温和的声音响起:“启禀陛下,瑞王殿下在外求见。” 听到此,李昭杀鸡抹脖子地朝我暗示。 我立马会意,扬声道:“且先等等,陛下刚睡下。” 说罢这话,我急步朝梳妆台那边走去,直接坐到李昭对面,从他手里抢走香粉,瞧见他把脸涂的惨白一片,我不禁笑出声,手指勾起他的下巴,重重地亲了口这“大孩子”的唇。 随后,我从一旁拿起蔷薇水,将帕子浸透了,仔细地给他擦脸,命他把眼睛闭起来:“太白了就很假,得在粉里调些鹅黄,这样涂脸上才是病气呢。” 说话间,我往白、黄粉里滴了些杏仁油,将粉调匀,然后往李昭脸上抹去。 李昭仰起头,听话地由我摆弄,嘿然笑道:“这方面咱丽夫人是行家啊!” 说这话的同时,他手又不安分地朝我后臀摸去。 “别乱动!” 我打开他的手,俯身凑近他,轻轻往干吹他脸上的粉。 “你下午吃大蒜了么,怎么嘴这般臭?” 李昭鼻子耸动,笑着损我。 “胡说。” 我白了眼他:“吃大蒜脸上会长包,我才不吃呢,我是仙女,只吃杨枝甘露,嘴是香的。” “朕不信。” 李昭坏笑:“除非你让……” 正在我俩调笑之际,听见睦儿的声音传来:“爹,孩儿来给您赔罪了。” 我和李昭同时噤身,他手指向绣床那边,冲我挤眉弄眼。 我扬了扬下巴,冲他飞了个媚眼,示意他放心。 果然,这狗东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绣床上躺好,刚才还是个精神奕奕的老色鬼,这会儿就成了被霜打过的茄子,他俊脸白中带黄,双眼耷拉着,有出气没进气的,嘴里发出痛苦的轻吟声。 我上忍住笑,硬生生从眼里挤出几滴泪,坐到床边,幽幽道:“进来吧。” 斜眼瞧去,内间小门被人从外头轻轻推开,胡马踮起脚尖,将帘子打起。睦儿个头高,他稍微低头,跨进门槛,这小子脸红扑扑的,屁股分明很疼,可他愣是没叫唤,咬紧牙关,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步履沉重地走了进来。 睦儿抬头往我们这边一看,登时大惊,直接冲了过来,急得乱了方寸,竟双手抓住李昭的肩膀,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落在他爹爹脸上。 “爹,您怎么了!怎么成这样了?” 睦儿忙望向我,试图寻找答案。 “你还问!” 第218节 我一把推开他,瞬间泪如雨下,用帕子捂住脸,哭道:“还不是被你气的,你惹出那么多事,你爹爹可曾说过你的不是?你还越发得意了,饭桌上就打起亲兄弟,蛮横地顶撞你爹!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啊!” “哎呦~” 李昭适时嘴里哼唧了声,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摸我的背,含糊不清地劝:“莫哭,朕、朕死不了……” 话音刚落,睦儿扑通一声跪到床边,头埋在床上,痛苦地嚎哭:“爹,都是孩儿的错!您起来打我吧,我错了!我真不孝,我该死!” 我斜眼觑向李昭,他身上轻微颤动,嘴角也微微上扬,显然是极力忍笑。 这狗东西艰难地抬起手,伸向睦儿,忽然啪地一声重重落下,痛苦道:“没、没事儿,孩子,别哭。” 可就在我俩沉浸在戏耍儿子的欢快中时,睦儿猛地抬头,脸上糊满了泪水,疑惑地瞪着李昭:“不对啊,若是您重病,按理说太医院早都搬过来了,内阁也得守在外头,您是装的吧。” “啊,这、这……” 李昭脸色有些不自然,眼珠乱转。 忽然,睦儿身子窜上前,仔仔细细地查看李昭的脸,发现方才他落在爹爹脸上的泪把脂粉化开,露出原本的肤色。 睦儿什么也不顾,直接用袖子去擦他爹的脸,袖子果然黄了一坨,这小子瞬间恼了,气的说了句“骗人”,立马弹起身来,谁知触动了屁股上的伤,像猴子似的原地又蹦又跳。 我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可又心疼儿子,赶忙上前环住他,弯下腰,要往开扯他的裤子,瞧一下伤怎样了。 谁知这小子跟泥鳅一样溜走,双手拽住裤子,连连后退,脸被气的通红,眼睛防备地盯住我:“娘,我、我长大了,别动不动扯我裤子,多丢人。” “丢什么人?” 我撇撇嘴:“你就算七老八十了,还是我儿子,过来,让娘看看。” “哎呀!” 睦儿急得直跺脚,斜眼望向李昭,向他爹求助。 李昭此时已经掀开被子下床,他快速穿上鞋,从梳妆台那边拿了条蘸了香露的帕子,一边擦脸,一边往外走,路过睦儿的时候,两指按了下儿子的肩,温和道:“你来。” 他们父子俩说话,我没跟着出去,从枕头底下翻了把梳子,移步小门那边,慢悠悠地通发,并往外看。 此时,小花厅只有李昭和睦儿两个。 李昭高坐在书桌后,端起热茶,斯条慢理地喝,而睦儿则跪在蒲团上,低下头,紧紧咬住下唇,时不时抬眼偷偷看他爹。 从这里看,这爷俩长得真像,尤其是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李昭将面前如小山一般的章奏全都推倒,瞬时间,章奏哗啦啦掉在睦儿腿边。 李昭懒懒地窝在椅子里,将腿上的毯子往起拉了拉,垂眸看着睦儿,淡淡道:“你自己看看吧,十封里有七封是参你的。” 睦儿闻言,忙翻来章奏瞧,这回他倒没有立马发怒,一封一封仔细看,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记什么。 “如今朝野内外,都说你恃宠生骄,无故羞辱兄长和王妃,蛮横霸道,光天化日下杀马、拆车、打人,屡屡恐吓阁臣。” 李昭淡漠地说出这话,脸上并无任何喜怒之色。 而睦儿呢? 头越发低了,双手伏地,忙道:“孩儿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鲁莽冲动,特特过来给爹认错。” 李昭并没有理会睦儿的“悔悟”,掀开茶盖,轻轻地吹:“如今群臣说你暴虐残忍,更直言若是你这样的人立为太子,必定会惹起一片血雨腥风,谏议朕废了你亲王之位。你也说一说吧,你上头有两个哥哥,下边有两个弟弟,你觉得将来谁当太子比较合适。” 听到这儿,我的心瞬间狂跳,这十多年我从不敢在李昭跟前说起有关储君的任何字眼,为了避嫌,我甚至步步对齐王忍让,而今他这么问睦儿何意?试探儿子有没有野心?然后打压? 我生怕睦儿说错了话,正要冲出去给儿子解围,忽然瞧见儿子高高地昂起头,直面李昭。: 睦儿此时目光坚定,双拳紧紧攥住,掷地有声道:“他们谁都不合适。” 李昭皱眉,冷笑数声:“他们不合适?那谁合适?” 睦儿眉一挑:“我合适!” “你?” 李昭端起茶喝,斜眼看向儿子:“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合适?” 我紧张得口干舌燥,用力抓住梳子,感觉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此时,睦儿跪直了身子,随手将一封章奏扔到地上,傲然笑道:“大哥懦,三哥猾,六郎愚,七郎散漫。懦,则心里无主意,容易受人摆布,又优柔寡断,行止如深宫怨妇一般,也就这点出息了;猾,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愚,无处理朝政和臣子之心计;散漫,则专注于享乐和口腹之欲,误国误民。所以,他们都不合适,就我合适!” 我倒吸了口冷气,紧张地看向李昭,他没恼也没喜,抬眼淡淡地瞅了眼睦儿,随后将茶搁在桌上,冷笑了声:“朕还没见过这般自夸自卖的,脸皮简直比长安的城墙都厚,行了,起来吧。” 我心里一咯噔,登时喜从中来,看来太子之位,差不多就落在我家这厚脸皮了头上了! 我接着往外看,这会儿,睦儿已经站起来了,他时不时地去摸屁股,可又不想在爹爹面前示弱卖惨,立马站得端端直直。 蓦地,这俩父子忽然就给对视上了,李昭横了眼睦儿,笑骂了句厚脸皮,随后将面前的一盘栗子酥往前推了推,睦儿顽皮地吐了下舌头,一瘸一拐地走上前,趴在书桌上,抓起栗子糕就狼吞虎咽。 李昭翘起二郎腿,问:“那会儿你在爹爹跟前哭号,说自己做错了,说说吧,哪儿错了。” 睦儿咕咚一声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去,羞惭地低下头,手指在桌面上画圈:“对大哥,孩儿不该那么冲动地羞辱;对首辅和海尚书,孩儿不该一气之下就去恐吓;对七弟,孩儿更是不该将气撒在他身上。” “你这会儿倒是清楚了。” 李昭嗤笑了声,将自己喝过的茶推给睦儿,他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又问:“如今朝堂叫嚷着让朕废了你,朕在府里躲了数日,总不是办法,而今朕也没了主意,你说说,这事该怎么解决?” 睦儿双手捧住茶杯,食指在茶中搅动,脸红得都快滴出血了,偷摸地瞧他父亲,懦懦道:“孩儿方才过来时就想过了,少不得……嗯,得去给大哥哥和首辅道歉。” 李昭嗯了声,捻起块牛乳酥来吃,笑着问:“你这回得罪的人太多了,你大哥、首辅、海尚书,还有户部尚书姚瑞、谏院的、你师父羊羽棠,以及长安城的士子文人,为何只给你大哥和袁文清道歉?” “嗯、这……” 睦儿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李昭起身,大步行到红泥小火炉跟前,提起坐在炉子上的铜壶,给自己冲了杯六安瓜片,他站在睦儿身后,略微弯腰,皱眉瞧向儿子的屁股,冷笑道:“怎么,心里没拿定,是来向爹爹讨主意了?方才还贬低你哥哥懦,这会儿倒不敢说了?” “倒不是。” 睦儿指头蘸了点茶,在桌面上写了个“袁”字,勾唇浅笑,那眸子里流露出来的沉稳自信,像极了当年的李昭。 “孩儿想过了,羞辱大哥是一码事,恐吓首辅、得罪文臣士子,是另一码子事,海明路乃齐王妃之父,他出面指摘我,多半是维护齐王夫妇,我就算把心掏出来给他,他也不会向着我,而袁文清就不一样了,他虽是齐王的师父,更是朝中的首辅,朝中文官和长安士人也多是看见他受辱,这才对孩儿群起而攻之,所以,孩儿向他负荆请罪即可,只要首辅与儿子和解,其余人见儿子如此诚心,便也跟着松口了。” “嗯。” 李昭唇角浮起抹笑,眼里含着股老谋深算,循循善诱:“怨不得首辅这回生气,你这孽障实在缺少管教,平素里净喜欢在北镇抚司和军营里厮混,如同野人一般蛮横,正经学问竟一点都不通。” 我皱起眉,这些年睦儿读书,都是他一字一句教过去的,这个年纪算出类拔萃了。 此时,睦儿面上也带有不服气之色。 可忽然,这小子怔住,嘴里喃喃地品咂他父亲刚说的话,猛地眼前一亮,忙转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狡黠笑道:“多谢爹爹指点,孩儿会诚心拜袁首辅为师,求他指点孩儿为人处世的道理!” 李昭得意的唇角都要咧到太阳穴了,他走上前,轻轻抚摸着睦儿的黑发,笑道:“光一个袁文清还不行,朕届时让户部尚书姚瑞也教教你,再挑两个敢直言上谏的科道官,好好搓一搓你这块又臭又硬的顽石。” “孩儿多谢爹爹抬举!” 睦儿兴高采烈地磕了个头,抓住他爹的下裳,擦掉嘴上的栗子糕屑,傻呵呵地仰头冲他爹笑:“嘿嘿。” “嘿嘿。” 李昭直面睦儿,学着回笑了一声,一把拽走自己的衣裳,“嫌弃”地拂了拂,又问:“你说会给你大哥道歉,可是真心的?” 睦儿摇摇头。 “你娘说的没错,指望你屈服,那还不如指望石头会走路呢。” 李昭冷哼了声:“你那日将凌霜抬到齐王府前,曾与那丫头独处了小半个时辰,你们俩说什么了?是让她以后将你大哥的一举一动报给你?” 睦儿再次摇头,坏笑:“我只是跟她独处一室,一句话都没跟她说,由着她赌咒发誓地哭号,等金炉里的香点完后,我就让人把她塞进花轿里抬走了。大哥既然想通过凌霜摆布我,那我也恶心恶心他,日后他一看见凌霜,就会猜测当日我到底同凌霜说了什么,他是个多疑的人,必定怀疑那贱婢,日日夜夜处在不安当中!” “你这小鬼想得倒挺刁钻。” 李昭双手背后,舌尖轻了下唇,笑道:“何苦这般为难你哥哥呢,他如今淡泊名利,心存仁善,时不时地放粮接济穷苦百姓,甚至出巨资修《大藏经》。” “他那是假仁假义!” 睦儿脱口而出,啐了口。 李昭眉一挑,坐在书桌上,一口一口地饮茶,垂眸看向睦儿:“怎么,你觉得他修《大藏经》别有用心?这可是劝人向善的好事,大功德一件,你自己不做善事,倒怀疑起你哥了,可见容不下人。” “他分明是别有用心!” 睦儿翻了个白眼,冷笑道:“他那是借助修佛经来美化自己的名声,花费巨万,实在是奢靡无度。” 李昭轻轻吹着热茶,笑了笑,问:“除了掾饰名声,你觉得他修《大藏经》,还有什么缘故?” 睦儿愣住,冥思苦想了良久,摇头道:“孩儿只能想到这点。” “儿子,爹爹今儿再给你教个道理。” 李昭俯身,拍了拍睦儿的肩膀,柔声道:“日后你若是要查一个人,他做的每件事要查,除此之外,他的一言一行,甚至不经意的笑都要留心,这背后定别有深意。譬如你大哥,只要是个长脑子的,都知道他修《大藏经》是为了美名,可更深一层的因由,往往被人忽略。” 说到这儿,李昭双眼微微眯住,柔声笑道:“你还是太粗心了,忽略了你哥平素和哪些人往来。龙虎营的常煨将军当年在三王之乱中居功甚伟,朕封他为定北侯,此人在军中素有威名,带出来的兵骁勇无比,可他生平却有个大憾事。” “什么憾事?” 睦儿忙问。 李昭勾唇浅笑,掐了下睦儿的脸蛋儿:“他没儿子。常煨妻妾众多,可膝下全都是闺女,眼瞧着年近五十,却还没个能继承他侯爵的儿子。当年常煨在菩萨跟前发过愿,若是菩萨能保佑他生个儿子,他便出资修《大藏经》,并且后半生吃斋念佛。你哥探得此事,先是想法设法寻擅长千金小儿科的大夫,给常煨和其宠妾爱姬瞧病,果然没多久,常煨的贵妾一索得男,算算,那孩子如今和你弟弟差不多大。常煨当年许了大愿,奈何家中花销庞杂,实在出不起巨资修《大藏经》,你大哥慷慨解囊,由齐王府出面修佛经。” “我懂了。” 睦儿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父亲:“大哥修佛经一举两得啊,又是经营了名声,同时还拉拢了武将。” 李昭颔首,故意点了下睦儿的额头:“傻了吧小子,比起你哥,你道行还差的远呢,眼瞧着你哥哥文臣武将两面讨好,你呢,净得罪人,一点应对的法子都没有。” “谁说我没有。” 睦儿胸脯挺起,牙紧紧咬住下唇,急得脑门直冒汗,忽而一笑:“他不是修佛经美化自己么,那我就让人指出他佛口蛇心,奢靡无度,胡乱解释佛经为自己造势;他不是想拉拢武将么,那过些日子我去洛阳,便把常将军唯一的儿子带上去见见世面,联络联络感情,俺小风会正缺好兄弟呢。” 李昭瞪了眼睦儿,转身回到书桌后面,懒懒地窝在椅子里,斥道:“胡说八道,什么污糟的小风会,以后不许再提了。洛阳苦寒,你若是在路上照顾不好常公子,朕饶不了你!” 第167章 相媚好(上) 如题 正如老陈当年说的, 在运、气、势没有起来前,那就得等,而在等的过程中需要不断地谋划, 稳扎稳打地走好每一步路。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 不论是婚姻、家庭还是子女,都是需要经营的。十六岁过后, 我迅速让自己成长起来。同梅濂成婚后,我全心全意经营小家和婚姻, 可因为种种琐碎矛盾和不沟通, 我们的关系出现裂痕, 从最初的推心置腹, 渐渐到同床异梦,再到天各一方。 这段姻缘最终以失败告终。 在遇到李昭后, 我不断反思从前的失败。 我一开始从密档中揣摩太子李昭,直到后来实实在在接触到他这个人,在最初磨合中, 我们俩发生过许多不愉快,最后, 我决定摸着石头过河, 硬生生给自己蹚出一条路, 对他, 我始终保持着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的策略, 三十岁的我们对待感情, 更成熟理智, 也更有自己的盘算,万幸,我们是适合对方的人, 互相理解、沟通,日子越过越好,也对彼此的感情越来越深; 第219节 对我的将来,我三十岁时就坚定不移地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路,那时候我没名分,两手空空,恰好当年做梅家妇时有过经营商铺的经验,于是我做了丽夫人,名正言顺地积攒一千年,并且在这十多年来帮扶了很多孤寡妇人。 对于我儿子的将来,刚生下睦儿时,我就思虑过万一有朝一日泰山崩,睦儿和我怎么办?于是我给自己想了条后路,将京城的财产一点点转移到洛阳,差燕娇在北方开了许多的分号。 对三个儿子的教养问题,我也静下心来仔细反思过张氏对李璋的影响,所以,我对于儿子们并没有管得太狠太死,也没有时时刻刻耳提面命,他们三个在宫里和民间两处长大,性格迥异,却都是明事理的好孩子,三十岁时我就知道,睦儿的出身比不上李璋,但他占了个天时,由皇帝亲自抚养长大,李昭不论是宠、呵斥、责打、磨炼,都是发自内心的喜爱。 路行至此,已豁然开朗。 李昭问睦儿,你兄长和弟弟谁更合适做太子? 睦儿自信地回答:除了我,谁都不合适。 李昭笑骂了句厚脸皮,其后开始引导睦儿解决波云诡谲的朝局纷争,应对复杂险恶的人心。 来日睦儿封太子,那么,我也很有自信地说一句:距我高妍华的封后时日也不远了。 所以在这天来临之际,我更得小心翼翼地走好每一步。 犹记得那天,李昭痛打过睦儿,晚上的时候,他先是拐弯抹角地让胡马安抚儿子,紧接着自己上阵,引导教授儿子。 次几日,李昭回宫,在勤政殿议事的时候,睦儿身穿素服,一瘸一拐由太监搀扶进去,这小子先是跪下给李昭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直言自己少不更事,原是见到大哥钟意自己的婢女,便有心将美人送予哥哥,天黑走错门了,竟将姑娘从王府正门抬进去了,没想到惹大哥误会,更没想到也让群臣误会他不悌兄长,甚至将陛下也牵扯进来了,真是罪该万死。 他年纪小、不懂道理,看见首辅大人指责他,一怒之下做出愚蠢之事,现他被陛下打醒,于是连夜请能工巧匠,打造了辆马车,已经拉到首辅家中了,又请了数位杏林圣手,为当日被他打伤的随从瞧病。 他今儿来殿里,就是专门给陛下赔罪,给首辅赔罪,给群臣赔罪。 睦儿这番话刚说完,兵部尚书海明路就开始发难,左右还是那套说辞,上谏李昭,瑞王实在骄悍,用低贱的奴婢来□□王.妃,逼得他女儿差点投缳自尽。 可海明路话刚到嘴边,孙御史立马站出来,冷笑数声,说:难得瑞王小小年纪便这样懂事,是错能改,善莫大焉; 紧跟着孙御史的说话的,还有武安公何家父子,正话反说,言瑞王自幼多出入军营,身上有血性蛮气能想来,到底是羊大学士这个做师父的没有多加规劝,当罚其俸禄,武安公同时又提出,瑞王年纪小,陛下得多给他指几个名师,教他道理。 李昭嫌弃地瞪了眼睦儿,顺着问:“你这孽障的确缺少管教,你说说,想让谁教你呢?” 睦儿走到袁文清跟前,扑通一声跪下了,泪眼中含着敬仰:“学生幼时常听陛下谈起首辅当年死守江州的英雄往事,对您敬仰不已,况且学生名中的“睦”字乃首辅给陛下提的,首辅这些年将大哥教成仁善君子,学生愿聆听首辅教导。” 紧接着,睦儿又转向户部尚书姚瑞那边,哽咽道:“学生是被父皇和母妃娇养大的,打小没受过磋磨,上有兄长宠着,下有幼弟敬着,身边全是逢迎媚好之辈,姚大人正直刚硬,不忌讳学生的身份,铁面将学生的错处指出,实有唐时魏徵之风,学生若拜不了如斯良师,将夙夜难寐。” 千穿万穿,马屁难穿。 袁文清和姚瑞面色和缓,互望一眼,立马要扶起睦儿。 一旁的梅濂和孙御史等人登时走上前来,笑着说恭喜二位大人、恭喜瑞王。 龙椅上的李昭微微点头,也紧着呵斥睦儿:“二位大人素日里政务繁忙,朕便再多给你指两个直言刺谏的科道官为师,日后,你要约束自己的言行,再冲动无礼,朕定严惩不贷。” 皇帝都这么发话了,显然已经有了决断,肯定是不会废黜睦儿王位,况且瑞王如此诚心悔过,何必忤逆圣上,揪着不放呢? 袁文清和姚瑞不再发话,跪下领旨,说必定不负皇恩,悉心教导瑞王。 可兵部尚书海明路却不甘心,他是李璋岳丈,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对付睦儿,如何肯轻易放过?忙说:若是一点实际的惩处没有,恐怕会在皇室开个仗着圣宠就随意恐吓阁臣的先例,还是上谏,当褫夺睦儿亲王之位,封为低一等的郡王。 孙御史立马站出来反驳道:“陛下如何没有惩处?难道海尚书竟没有收到瑞王血衣?满长安皆知,陛下忍痛责打了小王爷,可怜王爷后臀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好肉,难道海尚书怀疑陛下未打瑞王,非要王爷当着群臣之面褪下裤子验明正身?尚书大人的气量也忒狭窄了些。” 正当海明路和孙御史争辩得不可开交之时,户部员外郎上奏:“先帝崇佛,特免除僧侣缴纳赋役,这些年豪族官户为了逃脱赋役,将田产诡寄在佛门,更有无数百姓剃了头发去做和尚尼姑。所以从开平元年起,陛下已经开始下令僧侣还俗,并且逐步取消寺观不履行赋役这种特权,长安这两年不知什么时候刮起阵崇佛之风,使得僧人地位大大抬高,一些高门贵户又开始私养沙门,纵容僧侣侵占民田,请陛下彻查此事,遏制不良之风。” 李昭大惊:“竟有这事?” 梅濂不阴不阳地笑了声,斜眼觑向兵部尚书海明路:“听闻齐王殿下仁善信佛,如今花巨资修《大藏经》,不知是不是真的?” 李昭脸色逐渐变得很差:“查,给朕去查。” …… 至此,睦儿羞辱齐王,恐吓阁臣案就了结了,而齐王与佛门太过“亲厚”案,又逐渐掀起一角。 睦儿恭恭敬敬拜师后,在府里养了几日伤,就开始按照他父亲的指点,去接近龙虎营常煨将军的独子常梓荣。 那常梓荣比旸旸、朏朏小半岁,小名叫阿哀,据说家中怕养不活他,故意给取了个贱名,希望他往后能安康顺遂。 常煨是武将,自然常带着儿子出入龙虎营学骑马射箭之术。 睦儿得知此事,特特将六郎七郎带去军营里玩了几日,孩子之间,也就是一个藤球,一把宝剑,还有一本《洛阳群侠录》的事,没半日,这几个小子就打成了一片,到了晚上,常梓松就改口了,从一开始毕恭毕敬地尊称睦儿为小王爷,到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六郎七郎唤睦儿为哥、睦哥、小风哥…… 玩闹了数日,睦儿就问常梓荣,愿不愿意和小风哥一道去洛阳玩儿? 常梓荣同七郎偷摸聚在一块,看了好几日的《洛阳群侠录》,自然是一百个愿意。 李昭听闻此事,连连点头,笑着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少年人是该出去长长见识,瑞王此番代朕去洛阳探望月瑟公主,便让梓荣一起跟着去罢。” 不仅如此,李昭还格外开恩,让梓荣以后做睦儿的伴读。 那常煨常年在官场和军营里混,哪能不知道睦儿和李璋争夺太子之位其实已经开始了,他是个聪明人,本不想裹进夺储之事,可又担心宝贝儿子路上出什么事,便上书李昭,说他当年三王之乱时,被叛贼围困在洛阳附近的灵溪驿,部下用血肉之躯掩护他离开,一眨眼,此事已过去十三年,他想求陛下个恩典,让他同瑞王一起去洛阳,给那些去了的老部下扫扫坟,上一柱清香。 李昭求之不得呢,立马应允,顺带又下了道恩旨:从国库拨出银钱,由地方州县查访老兵遗孀孤子,由朝廷出资赡养,以安保家卫国之忠魂,瑞王此番去洛阳,率先以身力行此事。 睦儿闻言,立马将自己多年来积攒的银钱和古董珍宝折成现银,直说必为陛下将此事办好。 这旨意一下,朝野天下纷纷赞颂文宣帝的仁德,而睦儿在军中的威望,也上了一个大台阶。 在睦儿去洛阳前夕。 我和李昭将他叫到跟前,反复同他说去洛阳该注意些什么。 李昭主要交给他三件功课,其一,与洛阳荣国公多往来;其二,办好抚慰亡故军人遗孀孤子之事;其三,就是暗中与赵童明联络,将他带回长安。 而我呢? 反反复复叮嘱他,洛阳商铺的银子随便使,一定要提防着你盈袖小姨的生父陈砚松,这老狐狸一门心思想把外孙女嫁给你,颜颜已经许给你皇姑的儿子了,你不许打她的主意,要提防陈爷爷给你擩美人。 …… 开平十四年一月底,睦儿去了洛阳,没几日朝廷举行会试,鲲儿、礼哥儿还有何道远也终于进了贡院。 今儿是会试最后一日,我起了个大早,将宫妃华服褪下,换上“丽夫人”的行头,穿了身显身段的淡紫色绣银苔花的袄裙,勾了远山眉,化了桃花妆,同四姐和她儿媳何德润,八弟媳妇和她儿媳孙璧君,还有何家太太、媳妇等人,一齐去观里给三个哥儿祈福祝祷。 我都紧张,更别提四姐她们了。 这些孩子们日夜苦读十几年,为的就是来日蟾宫折桂,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荣耀父母。 四姐这二十几年委身孙家,等的就是这日。 晌午的时候,我同四姐她们在观里用斋饭,正说笑着,秦嬷嬷从外头进来,附在我耳边说了个事,原来今儿一大早,公主府就派人去丽人行总铺传话,晌午过后,她要去铺子里挑些脂粉膏子,让铺子及早清扫干净,里里外外都得熏沉水香,今儿不许再接待旁的客人。 我没理会,原想差人知会燕娇,应付过去就行了。 可秦嬷嬷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齐王妃不许张韵微进王府,萝茵将她表姐接到公主府,哪知被驸马发现,与公主狠狠闹了场,惊动了首辅,首辅冷着脸,头一次对公主说了重话。公主惧怕公爹,便只能让表姐先回澄心观,日后再作打算。这两日,公主多进出澄心观,昨晚甚至留宿在观里,与张韵微同住一室。咱们的密探回报,后半夜时分,隐隐约约从房里传出男女行房的动静,屋外守着公主的心腹,没法靠近,密探只能静静守着,看最后到底能从房里走出什么男人,可次日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只出来公主和张韵微两个,真是出鬼了。” 听了这话,我皱眉细思了片刻,嘱咐秦嬷嬷准备轻便车子,待会儿去一趟丽人行。 第168章 相媚好(下) 双更合一 从道观出来后, 我就上了马车,往丽人行总铺走去。 过了年,天逐渐暖了许多, 今儿风和日丽, 碧空中漂浮着几抹轻云,观里的道香弥漫在周遭。 我是从道观的偏门出来的。 马车吱悠悠摇曳在路上, 前后皆有身着便装的侍卫守护,掀开车帘往外瞧, 正门外头乌泱泱等了好些仆人侍从。 不同等次的马车就有二十几辆, 稍年长的仆妇正在说笑, 各管事们支使着小厮们清扫道路, 年轻丫头们则臂挎着包袱,三五一伙儿, 蹲在小摊跟前挑拣福袋,这还只是三四等的仆人,正经伺候主子的丫头嬷嬷此时在观里, 侍奉着四姐等人用斋饭。 我不由得感慨,二十多年前, 我高家也算首屈一指的高门显贵, 族中为官者甚众, 宫里还有位得宠的贵妃, 可也比不上如今煊赫繁盛。 越是在高处, 我就越心惊胆战, 每一步都得算计准了走。 想到此, 我不禁眉头深锁,懒懒地靠在车壁上,轻叹了口气。 一旁跪坐着的云雀瞧见我这般, 将手炉捧上来,笑着冲我打手语:娘娘何必如此焦心?齐王根本比不上咱们小木头,奴也不知他如今还蹦跶什么,又是修佛经,又是结交文武官员,他难道不清楚,自己一点指望都没有? 我笑了笑,轻抚在云雀的发髻:“傻丫头,人家可不一定这么想。” 秦嬷嬷转身从箱笼里取出温在热水里的茶,给我递过来,她左右瞧了番,将车窗闭紧,压低了声音,对云雀笑道:“云姑娘以后可不敢这样轻敌了,咱们俩都是宫里出来的,便是没见过,听也听多了,自古立太子,哪个不是争得头破血流?赢家坐拥天下,输家能有几个善终?没争出个高低来,谁都不会轻易言败的。” “正是呢。” 我抿了口茶,忧心忡忡道:“张氏虽落败,李璋如今瞧着也不如睦儿得宠,可说句难听的,当年我被张素卿踩在泥里十几年不得翻身,后面冒死回长安,浑身上下就只有个破包袱,但如今不也翻起身来?所以不到最后,谁也不知赢家是谁,等着瞧吧,若是李璋上位,我和三个儿子先倒,紧接着高家、孙家、何家、朱家一个都别跑,咱们得谨慎哪。” 蓦地,我忽然想起方才秦嬷嬷同我耳语的那番话,轻声问:“咱们的密探没听错吧,公主和张韵微房里……确实是男人声?莫不是这两个小丫头胡乱玩闹?” 秦嬷嬷细思了片刻,皱眉道:“密探报给老奴时,老奴也不敢相信,仔仔细细地问了她,她不敢进愿真道姑的院子,离得远,听得也不怎么真切,说像男人的咳嗽声。老奴觉得,宁可信其有,若真听错了那无事,若里面真有个男人……” “那就麻烦了。” 我拳头不禁攥住,不知不觉,指尖竟轻轻嵌入掌心的肉里。 萝茵偷情我并不关心,我关心的是凭空出现在张韵微屋里的男人是谁?他怎么混过我和李昭的眼线进去的?这十年间,李昭从未放弃搜寻张达齐的下落,齐王府、澄心观、海家甚至我府上,都是暗卫集中监视的地方,也是邪了门了,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因着李璋私养了苏才人,又和张韵微不清不楚的,所以,那外室的府宅和澄心观每隔段时日就要搜检一通,看有没有什么密室和暗道的,可也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干干净净的。 有时候,李昭也会自嘲自己的疑心病,兴许张达齐早都死了呢,否则羽林暗卫在长安和天下踏踏实实地查了这么多年,怎么什么都找不见?何必如此紧张。 渐渐地,他放松了警惕,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施行新政和睦儿的教养上。 可我不这么认为。 在年轻时,老陈曾教过我一招,如果要确定一个人死了,最好把他的头割下来。所以,在没有见到张达齐尸体前,我一直假设这个人是活着的,而且就隐在长安的某处,兴许早都和齐王接触了。 若是张韵微屋里真能凭空出现个男人,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在那个屋子里有暗卫和密探找不到的暗道?李璋每月都去找张韵微寻欢作乐,那会不会他与张达齐在密道中相见,共谋什么? 瞧瞧吧,如今的齐王真是越来越像他舅舅了,明面上是温文尔雅的君子,修佛经美化自己的名声,可暗地里算计睦儿,拉拢官员。 越想越心惊,正在我烦躁间,马车忽然停了。 外头传来一阵吵杂声,紧接着就侍卫愤怒呵斥声也响起。 “外头怎么了?” 秦嬷嬷和云雀下意识护住我,扬声问。 “回夫人,是个倒夜香的汉子寻事呢。” 侍卫的声音瓮声瓮气传来:“按规定,倒夜香的人不许白日游走在街上,这汉子昨晚喝多了,忘记推车出城,如今急着赶路,好巧不巧地一头撞在开路侍卫身上,屎尿流了一地,脏臭不堪,这汉子酒劲儿还盛,正撒爬打滚,竟说是咱们故意欺负他,这样的泼皮无赖就是欠打。” 我听了这话,将车窗推开。 果然瞧见前头已经聚了不少人,而恶臭味儿一簇簇传来,让人发呕。此时地上做了个干瘦黝黑的汉子,瞧着四十许岁,油腻稀疏的头发随意用布条扎在头顶,样貌平平,双眼猩红,一脸的酒气,这样干冷的天,他穿着单薄的衣衫,脚上蹬着双草鞋,大脚趾露在外头,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是个穷苦之人。 这男人坐在屎尿上,冲周遭的百姓哭号,撒酒疯:“没天理了,天子脚下,也不知是哪家官太太这样大的威风,逼得人吃屎喝尿,还要打死我哩。” 人群中好似有认识这汉子的,捂住口鼻指责:“老朱头,分明是你撞上人家小哥,倒撒起无赖了,一身的酒味儿,铁定昨晚上又在窑子里把银钱挥霍光了,今儿专往人家富户身上讹。” 又有人讪笑:“正是呢,长安城倒夜香的里,就属你刁钻可恶,赶紧拾掇完夜香回去看着你老婆罢,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你这摊牛粪上,她迟早带着孩子和人私奔。” 第220节 哄笑声此起彼伏,那倒夜香的汉子被人羞辱,立马站起要打架。 我嫌烦,随手将无名指上的一只金戒指褪下,扔到窗外,淡漠道:“升斗小民日子艰难,把这金戒指给那汉子,让他莫要纠缠拦路,若是将官差招来,没他好果子吃。” 没多久,马车再次吱呀吱呀地朝前行,周遭的喧闹声也渐渐止了。 忽然,我听见一旁传来那倒夜香男人沉厚洪亮的纳福声:“多谢夫人赏赐,您真比九天玄女娘娘还要善哩,小人愿您长命百岁,多子多福。” 我摇头笑笑,隔着车窗上的纱,顺带往外瞅了眼。 那汉子此时站在路一旁,手里攥着枚金戒指,高兴得眉眼俱笑,连连冲我作揖行礼。 我没再理会,让云雀点一炉瑶英香,驱驱味道。 …… 约莫行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丽人行总铺的那条街头了。 离得老远就能瞧见,铺子外面站了二十多个手持棍棒的护卫,来回巡视,不许任何人靠近,不论是谁,若是想过去,只能从另一条街绕道。 我吩咐护卫将马车赶入丽人行的后大门,轻车熟路地进了招待萝茵的隔间。 隔间不甚大,只放了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是燕娇几年前提出来,原是想暗中考察铺子里的管事和伙计们有无用心接待贵客,年底根据考绩,发放额外的赏银,没想到今儿竟有这么个用处。 我坐到椅子上后,秦嬷嬷立马将贴墙摆放一尊佛龛挪开,登时就露出巴掌大小的空隙,正巧能看到墙后贵客间的光景。 贵客间是专门接待高门贵妇的,故而布置得阔气辉煌,地上铺了厚软的织金毯,所用器具皆是红木,更衣内室外立着个一人高的木屏风,上头请名家画了《簪花仕女图》,桌上摆着西洋钟和名贵的血珊瑚摆件,漆盒中是精致香甜的糕点,茶具都是一用一换的定窑瓷杯。 此时,贵客间里有不少年轻貌美的妇人。 最上首端坐着的,自然是大名鼎鼎的江城公主萝茵,这丫头穿了身银红雪缎袄裙,头上戴着昭君套,化了精致的酒晕妆,秋水眸子含情溢彩,十分光彩照人,怀里还抱着只通身雪白的猫,她唇角眉梢含着股子高傲,只将注意集中在摩挲小猫上,并不理睬旁人。 而在公主跟前坐着个二十几岁的美人,正是张韵微。这丫头如今已经张开了,身段窈窕,肌肤白腻如瓷,眉毛细长,杏眼樱唇,薄薄施了一层粉黛,头上戴着女道士的莲花冠,身上穿着水田衣,襟口是的扣子是数十粒小珍珠做成的,耳上戴着对海珠耳环。 她的容貌不是顶美的,可就是很耐看,身上有股子书卷气,给人种清冷的距离感,可偏偏眉眼温婉,举止轻柔,又给人中舒服亲近之感,怨不得齐王经常去寻她,我要是个男人,我也喜欢这样的姑娘。 立在萝茵和韵微跟前的,是燕娇。 多年来的商海沉浮,使得燕娇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几岁,她梳了妇人的发誓,头上戴着支碧玉簪,因着给女儿哺乳,她丰满了不少,身上穿着鹅黄对襟小袄,领子是风毛出得极好的紫貂皮,眼里透着股热切和厉害。 此时,燕娇亲手捧着个琉璃盘,给萝茵屈膝见了一礼,笑道:“这是岭南快马加鞭运回来的香提,是葡萄的一种,香甜可口,有股子茉莉味儿,便是宫里都吃不到,公主尝尝?” 萝茵淡淡地扫了眼果子,脸上并未有任何表情。 燕娇将果盘放下,让人端进来数十瓶大小不一的瓷罐,她弯着腰,耐心给公主介绍:“若不是好东西,贱妾可万不敢捧到您跟前儿,贱妾今儿给您准备了丽人行卖了十多年的护肤润体膏子,在长安城贵妇中的口碑自不必讲,这不,又断货了,黑市上倒也有,翻了好几倍的卖。 除此之外,贱妾特特给您奉上新出的好东西,名唤“相媚好”,这里头额外添加了依兰花油、杏仁油,若是配以按摩手法,不仅能让身上的肌肤白嫩得如同剥了壳儿的鸡蛋,更重要的,还能使那儿更丰满柔软……” “行了行了。” 萝茵不耐烦地打断燕娇的话,淡漠道:“什么丰满柔软,这样的话居然敢在本宫跟前大剌剌地说出来。” “贱妾失仪了。” 燕娇赶忙屈膝致歉,态度谦卑至极。 谁知就在此时,萝茵眉头忽然蹙起,盯着燕娇袖口的一块胭脂渍:“这是什么?你出来侍奉本宫,难道不换件干净衣裳?” “贱妾失仪了。” 燕娇先行礼告罪,然后才翻起袖子看,笑道:“原是贱妾的女儿顽皮,玩弄胭脂膏子时不当心弄在贱妾的袖子上了。” “小小婴孩就喜欢调脂弄粉,可见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 萝茵上下打量着燕娇,唇角浮起抹轻蔑的笑:“听说你并未成婚就生出个女儿,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么?是以前教坊司的恩客?得亏赵先生你名气大,又和某位宫妃走得近,没人敢治你的罪。只是赵姑娘,你只管生,却丝毫没有顾念女儿,一个没有父亲的女孩儿,将来谁敢娶她?你如今入了商籍,自身都难保,名声也不好,如何给女儿一个体面的将来?可见是个自私的。” 这一番话说得,燕娇的眼皮生生跳了两下。 得亏这妮子这么多年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经历了无数艰难,倒也没把萝茵的刻薄放心上,忙笑道:“是,公主教训的是,贱妾记下了。” 此时,一旁坐着的韵微忙站起来,走过去扶住燕娇的胳膊,摩挲着,柔声笑道:“你别理萝茵,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说到这儿,韵微泪眼盈盈地望着燕娇,笑道:“当年在闺中时,我和赵姐姐多有往来,没成想咱们两家都遭逢巨变,哎,造化弄人啊。如今姐姐可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奇女子,经营着无数铺子,把那些竖冠男子都比下去了,妹妹是打心眼里敬服。” “张姑娘谬赞了。” 燕娇颔首,屈膝回了个礼。 “行了,这儿不用你伺候了,将胭脂膏子放下,你退下吧。” 萝茵冷着脸赶人。 “是。” 燕娇行了个礼,忙往出退,恭敬道:“那贱妾就告退了,公主和张姑娘若是有事,只管差人喊贱妾。” …… 没多久,屋里便只剩下萝茵和韵微主仆了。 萝茵将猫儿松开,用帕子在面上扇了几下,端起自己带来的茶杯,喝了口,撇撇嘴:“你同她说那么多话做什么?一个教坊司出来的卑贱之人,也值得你这般赞誉。” 韵微用帕子角擦着唇边的浮粉,斜眼觑向萝茵:“你呀,虽说是圣宠不衰的公主,可这嘴也忒厉害了,没的得罪人。她能从泥里爬出来,将生意做到如今这般,就比我强,就值得我夸。” 听到这儿,我冷笑了声。 张韵微十五岁的时候就敢在勤政殿救父,当年我就断定她不是个简单女孩,十年过去,果然如此,脑子比萝茵这蠢货好太多了。 我扭头,轻声问秦嬷嬷:“头先咱们让礼哥儿夫妇请驸马用饭,结果如何?齐王的侧妃金氏查的怎样?” 秦嬷嬷蹲到我腿边,低声道:“那日礼哥儿在春一醉宴请的驸马,席面上,他和德润小姐表现得鹣鲽情深,屡屡让驸马抱他的儿子,驸马虽说言笑晏晏,没怎么悲痛,可散席后,他换上寻常书生的衣裳,独自去酒楼喝闷酒,期间点了个弹唱妓.女,喝高后,抱着那姑娘直哭,好像回府后同公主发生过争执,过了几日又偷摸去酒楼,还点了那个妓.女,这次倒是没多喝,但与那妓/女说了很久的话,夫人您知道的,在酒楼弹唱的女子都是人精,几句温言软语,就哄得驸马掏了五十两的赏银,怕是来日两人发生点什么,也未可知。” 我皱起眉,遥想当年,梅濂变心也从偷偷嫖.娼开始的。 袁敏行出身清贵,虽说去酒楼是心情抑郁,可这到底不是正经之举,找个机会,得和这孩子好好说一下。 “那侧妃金氏呢?同袁驸马有无关系?” 我轻声问。 秦嬷嬷细细思索了片刻,道:“老奴着人查过了,金氏也是官宦人家的姑娘,出身清白,他父亲和袁首辅乃同窗好友,所以父母亡故后,金氏便寄居在袁家,也没听说和驸马有什么事儿,都规规矩矩的。” “嗯。” 我点点头,暗道:莫不是我猜错了? 想到此,我接着往贵客间里看,这时,满屋子的丫头、嬷嬷们已经退了出去,只剩下萝茵和韵微两个。 张韵微将溜下的头发别在耳后,从漆盘里拿起盒胭脂,旋开,小指蘸了点准备往唇上抹,忽而重重地叹了口气,将胭脂盒子放下,也不知想起什么伤心的事,眼泪登时滚落了下来。 “姐姐,好端端的你怎么哭了?” 萝茵面色稍显惊慌,身子忙探过去,用帕子给韵微擦泪。 “没什么。” 张韵微痴愣愣地盯着自己指头上的嫣红,自嘲一笑:“出家之人如何配用这样的好东西?” 萝茵恍然,立马握住张韵微的手,秀面带着急切之色,自责不已:“你放心,我既然能将你的禁足解除了,就一定能将你送入齐王府,海氏那贱婢好张狂,仗着自己母家显贵就瞧不起人,在我哥跟前吹枕头风,不许你进府,还数次当着我的面嘀咕,说你心术不正,不叫我同你往来。” “你哥也有难处,这是我和他的事,你就别管了。” 张韵微轻拍着萝茵的手,怅然道:“我知道你心里挂念着我,可你也该清楚,我的禁足解不解是一样的,陛下和元妃娘娘厌弃我,我怕是这辈子都得困在澄心观。” “胡说什么!” 公主啐了口,忙安慰:“你当年不过是为舅舅据理力争,说了几句话罢了,真不知父皇为何如此容不下你。哦,我知道了,定是元妃那贱人在父皇跟前挑拨,她厌恨我母亲,连带着厌恨我和哥哥,可又奈何不了我们兄妹,就将火气撒在你身上。” “又说小孩子话了。” 张韵微抿唇一笑:“如今我能出澄心观,还是人家元妃宽宏大量。” “哪里有她的事。” 公主眼里满是鄙夷,冷笑数声,手张开,盯着自己殷红的指甲看:“她那贱种儿子惹下那泼天的祸事,她自然是要讨好我,求我在父皇跟前说好话,你瞧瞧,她上赶着让人去给我娘医治,又冒死将你的禁足解了。” 听到这儿,我口里的茶差点吐了出去,而跟前的云雀不屑地剜了眼,掩唇轻笑。 秦嬷嬷笑着叹了口气,没忍住,说了几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陛下当年为她选定袁家,原想着驸马是老实稳重的人,能善待她,又比她大几岁,能给她教道理,只可惜凤凰偏往老鸹巢里钻,学了一肚子聒噪,惹人烦。” 我继续往里看。 此时,张韵微忙给萝茵捧上茶,紧接着又将那瓶“相媚好”膏子递给公主,顺着公主的话,打趣:“好了,不生气了,人家元妃母子不过是一时困顿罢了,对了,我也十来年没见过这位娘娘了,她如今怎样,老了没?陛下就没有对她厌烦,就没有想过选妃开后宫?” “快别提了,上回我听你的,带了两个标致的丫头进宫给父皇请安,原是想让父皇把那两个丫头留下,换换口味,以后若是咱们兄妹有个什么事,在宫里也有个能吹枕头风的人,谁知我刚说了几句话,被父皇厉声训斥了顿,说我不安分。” 公主轻咬下唇,重重地拍了下桌子,震得茶盏都跳了几下,气恨道:“也不知高妍华那贱婢使了什么狐媚子功夫,把父皇迷成这样,听说她喝了少女的血,才使得容貌不衰,而今瞧着也就三十出头,成日家打扮得花枝招展,那腰比我的丫头腿都细。” 说到这儿,公主两手聚到一起,比划了个圆圈,嗤笑道:“腰就这么点,你觉得这是有福之相么?” “哈哈。” 韵微笑得花枝乱颤:“你这嘴也忒不饶人了,我以后可不敢得罪你,最好躲你躲得远远的,否则指不定被你怎么排揎呢。” “姐姐若是不同我好,我就哭死了。” 公主忽而悲伤涌上面庞,竟垂下泪来,抓住张韵微的手,哽咽道:“我娘被关在冷宫,哥哥整日家忙,父皇又不管我,公公和驸马是假道学,都嫌我厌我,惟有姐姐你真心待我,那几年若不是你在跟前安慰,我都不知道怎么活过来。” “哎,咱俩一起长大,你说这样的话可就见外了。” 张韵微忙道:“别哭了,瞧瞧,妆都花了呢。” “是真的。” 萝茵仍哭哭啼啼地,泪眼婆婆地望着张韵微,哽咽道:“若不是当年姐姐提醒我,让我留心驸马和金氏有没有私,我还被蒙在鼓里呢。我查了才晓得,他们俩多有诗词相和,而我和驸马成婚当天,那金氏哭了一晚上,这算什么?肯定是有事儿的啊。” “都过去了,金氏已经进了王府,碍不着你和驸马了。” 张韵微柔声安抚道:“驸马也算老实,不过是少年时被美色迷了眼不懂事,想来如今变好了,你和他好好过日子罢。” “快别提他了,提起就生气。” 萝茵撇撇嘴,恨道:“那日他也不知撞什么邪了,醉醺醺地从外头回来,居然强闯我屋子,要同我做那事,说什么昔日好友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他却膝下空空,求我给他个孩子。” “你给了么?” 张韵微吃着香提,笑着问。 “美的他。” 萝茵翻了个白眼:“心里有旁的女人,还指望我把身子给他?看他一眼都恶心,我呀,当即就让嬷嬷们将他捆起来,打了一顿,扔进浴桶里好好反省,若再冒犯我,我就告给父皇!” “你呀你!不是我说你,忒欺负人了,就仗着驸马老实好面子、不敢往外说,可着劲儿胡来吧你。” 张韵微用帕子擦了下手上的果子汁液,摇头无奈一笑:“少不得事后,驸马还要哄你,求你宽恕他罢。” 萝茵面带得意之色:“我才不要他哄,把他赶出去了。” 第221节 张韵微斜眼觑向萝茵,坏笑:“你不要驸马哄,要谁哄?他?” 萝茵脸忽然胀了个通红,用帕子隔空抽打张韵微,撒娇:“姐姐。” “你这会儿倒害臊了。” 张韵微吃着茶,打趣:“也不知谁昨晚上和小宝儿颠鸾倒凤,弄得动静太大,我在外间听得面红耳赤的,我问你,你的小宝儿把你哄好了没?” 听到这儿,我心里一咯噔。 密探没有听错,那屋子里果然有男人!小宝儿,那是谁? 第169章 坏心眼 接盘侠 看来密探没听错, 昨晚上澄心观果然凭空出现了个男人。 小宝儿? 这肯定不是正经名字,是个爱称,他是谁?这个男人进出澄心观, 必定知道张韵微身份, 没准儿也晓得萝茵是公主,那他还敢与公主搅和在一起, 不怕杀头吗? 肯定不会是朝中高官,中下层官员也不太可能, 谁那么蠢, 觉得事发后李昭会放过他, 首辅会放过他。 这个人年龄估计和萝茵相仿, 多半身上没官职差遣,家中有可能显赫, 出事后有家族父亲前头顶着,也有可能就是一个想通过公主平步青云的士子。 才一会儿的功夫,我心里已经过了好几遍的猜测, 我屏住呼吸,推开云雀递过来的茶水, 接着往里看。 公主这会儿粉面含春, 眼里的情义都快要溢了出来, 大抵想起了她的小宝儿, 这丫头羞得轻咬了下唇, 眼波流转, 喃喃低语:“他、他真的很好。” “哪儿好啊?” 张韵微促狭坏笑:“貌若潘安?会说暖心话讨好你?那比起驸马又怎样呢?” “哎呦, 姐姐!” 公主用帕子隔空打了下韵微,啐了口,眼眸低垂, 盯着自己裙子上绣着的百合花,抿唇偷笑:“他要强过那根木头百倍,我和驸马说不上话,譬如我想要做一顶海珠珠冠来配那身银色缠花枝的衣裳,他呢,说什么陛下提倡节俭,便是宫里妃嫔娘娘都不见得有桂圆核那么大的珠子,咱们用,岂不是僭越呢?” “陛下素来疼你,每年的赏赐不少,驸马也忒过了。” 张韵微掩唇,无奈一笑。 “可不是?” 公主啐了口:“他说不动我,居然转头就告给哥哥,害得我哥将我呵斥了通,反复叮嘱我,让我在袁家懂事些,要敬爱驸马,气得我要命,一个堂堂大男儿,居然会鹦鹉学舌般告状!真没出息” 萝茵不禁翻了个白眼,左手圈住自己的右手腕子,含情脉脉地显摆:“同一件事,小宝儿就不一样了,他同我说,我人清瘦,用珍珠会显得没起色,莫若用白玉簪,又风流又雅致,远远比俗气的珠子强多了。哎呀,他真是讨厌。” “既这么讨厌,那你让给我罢。” 张韵微食指点了下公主的胳膊,坏笑。 “好呀。” 公主眉一挑:“今晚就让他服侍姐姐,放心,我绝不给哥哥告状。” 张韵微轻拧了下公主的嘴,笑骂:“你这张嘴越发坏了,我若是敢打他的主意,怕是你这臭丫头得把我活吃了,放心罢,你的小宝儿心里眼里就只有您公主殿下,旁的女人,他看都不看一眼,据我所知,他已经很久没碰过他妻妾的身子了,对你守身如玉啊。” “那是。” 公主笑得得意,她从琉璃盘种拧了颗葡萄,送嘴里吃,哪知刚吃了一口,立马捂住口,弯腰干呕了起来。 张韵微瞧见了,忙起身过去,轻轻拍打着公主的背,让公主吐的舒坦些,同时,她扭头看向门那边,刚要喊人,就被公主用力扯住袖子。 “怎么了?” 张韵微蹲在公主腿边,仰头看女孩,忽然眼中闪过抹惊恐,手捂住口,悄声问:“你、你不会有了吧。” “嘘!” 公主忙喝住韵微,她端起香茶喝了几口,将恶心压下去,笑道:“在来这儿前,我就感觉身上百般不适,宣了我府上的心腹大夫瞧了下,确实是有了。” “你还笑得出来!” 张韵微轻打了下公主的腿,试探着问:“孩子的父亲……是驸马么?” “我都跟他快一年没同房了,怎会是他的。” 公主连喝了数口茶,翻了个白眼。 “那、那你准备怎么办?” 张韵微忙问:“是要偷偷处置掉么?” “不。” 公主双手抓住韵微的手,含着泪,恨恨道:“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的小宝儿是个可怜人,打小被嫡母嫌弃,他父亲忙着争权夺利,也没好好管过他一日,我心疼他,一定要给他生个身份高贵的孩子。我想过了,今晚上回府,我就宣驸马过来同房,过两个月就说我有喜了,姐姐,你觉得这主意怎样?” 听到这儿,我心里骂了几千遍蠢货,趁着肚子还没大起来,赶紧处理了才是正经,居然还想着瞒过驸马,让他接手这个孽种。 袁敏行再窝囊,到底从未犯错,而且还是首辅嫡长子,首辅有功于社稷,朝中甚有美名,便是陛下都礼敬三分。 便是再退一步讲,当年张致庸“临终”前争取来这门亲事,目的就是为了保李璋,你哥哥知道你行此事,能放过你? 你这蠢货想怎样?想同时败了陛下和首辅的名声?还想不想活命了! 若是你那表姐真为你好,就该劝你及时止损才是。 我接着往里看。 此时,张韵微眉头紧蹙,细思了片刻:“按说,这个法子倒也行,就是得上上下下瞒紧了。” “这个自然。” 公主笑道:“到时候足月生产,便对外说摔了一跤早产,神不知鬼不觉就把孩子生下了,我跟前的人绝不敢泄露半句。” 说到这儿,公主手附上小腹,柔声道:“我上一个孩子是因为陛下才没的,等这个生下后,我就去向他求个爵位,瞧着吧,我儿子以后必定前程似锦。” “我真是羡慕你呀。” 张韵微忽然开始掉泪,她起身,坐回到椅子上,摸着自己的肚子,哽咽不已:“我是个福薄的,当年王妃私下到观里探望我,赏了我一碗红花,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 “姐姐,你别哭了。” 公主抓住韵微的手,忙温言安慰:“等我孩子出生了,就让他认你做干娘,以后孝敬你。如今我哥地位不稳,以后还用着海家,那海秀禾才敢这样张狂,等着瞧吧,等我哥登上皇位,立马废掉那泼妇,我让他封你做皇后!你们俩青梅竹马,当年你为了舅舅和我娘牺牲了那么多,他肯定不会忘记的。” “多谢你一直向着我。” 张韵微反握住公主的手,忧心忡忡道:“你哥若是能走到那步,固然好,也不枉费他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只是……陛下眼瞧着很宠那位的儿子。” “他?” 公主从鼻孔发出声冷哼:“他得宠又能怎样,和我哥差着十几岁呢,心智手段完全比不上我哥,况且这回,他因一个祸水小婢闹出这么大动静,几乎把满朝文官得罪光了,那晚上陛下差点把他打死,将血裤子送到我公爹手里,他还会会当太子?” “傻子,你还是没看透这场局,有时候过程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张韵微捻了只桂圆,专心致志地剥皮,脸色逐渐阴沉下来,冷笑道:“他那么羞辱齐王夫妇,又那样恐吓首辅和海尚书,当时朝廷上谏废他王位的呼声那么大,可最后呢?怕是陛下打他,只是为了堵朝臣的嘴,他还是瑞王,那个凌霜依旧在齐王府里,不仅如此,首辅和户部尚书居然成了他老师,他这回去洛阳,龙虎营的常将军和羽林卫的路大人跟在身边护着他,而你哥呢?被瑞王如此羞辱,陛下反过来责备他们夫妇,甚至还将齐王府的大门拆了,改了个位置。” 张韵微眉头越拧越紧,指头用力,将那颗桂圆捏碎,汁液顺着指尖往下流:“若没猜错,陛下将瑞王支出去,就是不想在他对付你哥的时候,又把宝贝儿子给牵扯进去。头几日我听你哥说,最近朝中弹劾他佞佛的声音越来越大,等着瞧吧,陛下马上要收拾你哥了。” “啊?” 公主惊呼了声,忙问:“姐姐,你的意思是,陛下有意立那小贱种?” “多半是了。” 张韵微叹了口气。 “那怎么办!” 公主显然慌了:“若是他登基,铁定会杀光张氏,那我岂不是也会受牵连,以后得看人脸色过日子?” “嗯。” 张韵微垂眸,盯着脚边的桂圆碎肉,不可置否地笑了笑。 “那、那有没有法子阻止他当太子?” 公主急着问。 “没有。” 张韵微摇摇头,叹了口气:“你还没看出来?只有他是陛下的亲儿子,旁人都是多余出来的。” 张韵微忽然像想到什么,皱眉道:“除非发生什么意外,譬如瑞王忽然薨了,残疾了,否则太子之位必定是他的。而自古以来,太子多是嫡子,想必陛下在立储君前,会先封后,给瑞王一个名正言顺的地位。唉,你母亲到底没能斗得过高妍华,咱们张家注定了要被高家一生一世踩在脚下。” “不可能!” 公主用力拍了下桌子,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狞笑道:“她也配当皇后?既然那小贱种离开长安了,若是他在路上发生点什么事……” “什么事?” 张韵微笑着问。 “洛阳地处北方,听说那儿乱的很,时不时有山匪出没。” 公主俯身,将白猫捞起来,抱在怀里,轻轻地摩挲着猫儿,忽然狠狠掐住猫的脖子,猫吃痛,登时剧烈地扭动身子惨叫,毕竟是个小奶猫,没多久就被萝茵给弄死了。 “他是个没福气的人,若是不幸遇到了山匪、再不济踩上蛇、误食毒草……总之让那个小贱种有命出去,没命回来。他若是完了,元妃那贱婢就没指望了。” …… 听到这儿,我的心逐渐变冷,不知不觉间,只听嘎嘣一声,我竟生生将薄胎白瓷茶杯捏碎。 碎瓷片割破了我的掌心,疼痛逐渐传来,让我惊醒。 “娘娘!” 秦嬷嬷忙用帕子将我的手包住,并让云雀赶紧把我裙子上的茶水擦去,柔声道:“您莫要担心,咱们睦儿有天神庇佑,这些邪祟近不了他的身。再说了,他的饮食都是有人试毒的,跟前随行的羽林卫军全都是以一敌百的勇士,而且睦儿自己也会武艺,没人会伤到他的。” “嗯。” 我面不改色地嗯了声,起身,径直往外走。 “回府,找陛下聊聊。” 从前我为了避嫌,从来没在李昭跟前搬弄过是非,也不曾插手他儿女的任何事,再说也懒得和丫头片子计较,如今萝茵这蠢货被人引导,居然打起我儿子的主意。 虽说还没有付诸行动,可一旦动了这个心思,那就别怪姨娘狠心疼你们了。 第170章 象姑馆 如题 第222节 从丽人行密室出来后, 我派出去三拨人。 一拨人去盯着公主府动向,一拨人跟踪张韵微,还有一拨人细细排查澄心观附近的宅院人口, 着重查看貌相英俊的、名字中带个宝字、父亲乃朝中官员, 且已经成婚的庶子。 这般安排妥当,我便惴惴不安地回府了。 …… 夜深人静, 寒风轻轻吹动廊子上的宫灯。 我还像往常那样,沐浴洗漱过后, 去儿子们的屋子瞧瞧。如今睦儿去了洛阳, 他屋里空荡荡的, 我让嬷嬷和丫头们每夜都搬炭盆进去, 绝不让大宝回来后着凉,随后, 我掀起厚帘子,进了六郎和七郎的屋子。 这两个小子正玩闹呢。 他俩已经换了寝衣,六郎盘腿坐在床上, 双手捏成兰花指,眼睛紧紧闭住, 作出打坐之样, 小嘴儿抿住, 闷声闷气地问:“快好了么?” “别动弹!” 七郎推了把六郎, 这小子手里捧着本《洛阳群侠录》, 眉头蹙起认真地揣摩, 另一手成剑状, 时不时地刺出去,忽然用力点向旸旸的肩膀,厉声道:“本仙君已经给你点穴止血了, 现给你传功!” 说话间,七郎盘腿而坐,用力搓了下双手,啪地一声按到六郎背后,急切地问:“怎么样?有没有感觉丹田之内有股热气上升?” 六郎配合着大口呼吸,煞有介事地问:“丹田在哪儿!” “嗯……”七郎想了会儿,脱口而出:“就、就肚子吧。” “好。”六郎重重地点头,深呼吸了口气,鼓大了肚子:“丹田好热,神功过来了。” 紧接着,他转过身,和七郎手对手,皱眉道:“你多给我传点!” 七郎白了眼他哥:“若都给你,我就没了。” 六郎手指轻点了下七郎的胸口:“怎么恁小气,给哥哥分点儿怎么了。” “就不给。”七郎小拳头砸了下六郎的肩头。 “小气鬼,吃我一刀。”六郎手成刀状,砍了下七郎的胳膊。 “哎呦,你砍疼我了!”七郎大叫了声,头直接顶向六郎的肚子。 两个小子忽然就抱在一起,又打了起来,你揪我头发,我抠你脸蛋儿,谁都不相让,忽然瞧见我进来了,吓得同时松手,这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家伙赶忙在床上跪好,伸长脖子往前看,发现只有娘来,爹爹没跟着,立马又厮打开来,刺啦一声,锦被叫他俩给撕坏了,里头的鹅绒登时就飞了出来。 “别打了。” 我疾步走到床那边,试图分开这两个小鬼,谁知不防头,被七郎用手肘戳中了肚子。 我哎呦叫了声,剜了眼这两个不懂事的小子,闷声不语地坐在床边,由着他们厮打去,蓦地想到睦儿在外头,也不知道他吃了没?天还没回暖,他是不是贪爽快,把厚衣裳偷偷脱了。 想着想着,我就落泪了,双生子看到了我的难过,不闹了,分别跪坐在我左右侧,小脑袋同时伸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看到他们俩漂亮可爱的小脸儿,我的怒火早都丢到爪哇国去了,可我依旧板着脸,佯装生气。 六郎赶忙跪到我身后,轻轻地给我捶背:“娘,这力道如何?” 七郎这小缠猫则头枕在我腿面上,手在嘴边呵气,给我揉肚子,泪眼巴巴地望着我:“娘亲,不要生气好不好?” “那你们俩可不许打架了。” 我扁着嘴,委屈地训斥。 这两个小子同时重重地点头,六郎从后面抱住我的脖子,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七郎则搂住我的腰,扭股糖似的撒娇,说什么娘亲最美啦,娘亲最香啦,我最喜欢娘亲了。 我被逗得噗嗤一笑,让嬷嬷们去把床拾掇好,示意小六小七去睡觉。 他们俩着急忙慌地并排乖乖躺好,六郎打了个哈切,轻声问我:“娘,您今儿不是同姨妈她们去上香了,为什么回来后就紧锁着眉头,下午后厨做了您最喜欢的嫩鸡汤炖海参,您吃了几口就丢下碗了,是谁惹您不高兴了么?” “没事儿。” 我轻轻拍着六郎的肩膀,哄儿子入睡:“娘没有不高兴。” 七郎趴起来,轻声问:“娘,今儿下午我听见您和秦嬷嬷悄悄说话,谈及萝茵好多次,您不高兴可是和她有关?这糊涂蹄子是不是又冲撞您?什么东西,还当自己是嫡出的公主哪,在自己家里横行霸道就罢了,觉着外人都跟驸马那软骨头似的,能顺着她让着她?” “别乱猜。”我把七郎按到床上,给他把被子掖好:“大人的事你别管,小孩子不许乱嚼舌头,快睡。” “娘。”六郎抓住我的腕子,猛地坐起来,郑重其事道:“哥哥去洛阳前交代过,让我们俩一定要好好照顾您,别让您生闲气,若真是公主招惹您,我就去揍她!” “我也是!”七郎也坐了起来,小胸脯挺起:“谁都不许欺负我娘!” “好好好,没人欺负娘。”我将两个儿子搂住,摩挲着他们俩,心里暖洋洋的,真是没白疼这两个小鬼。 一边哄儿子入睡,我一边回想今儿看到听到的事。 萝茵那边倒没什么,从丽人行离开后就回公主府了;澄心观并未发现什么可疑的人,跟前的别院还在排查,未避免打草惊蛇,侍卫们略向附近的百姓打听了番,问这两年有没有见过相貌奇美的男子,也没有多大进展; 大约在傍晚时分,跟踪张韵微的侍卫回报,说是发现些异常。 张韵微从丽人行出来后,并未立刻返回澄心观,她坐着青呢围车尾随萝茵去了公主府,躲在暗处,怔怔地盯了许久公主府的朱门和墨色匾额。 约莫半个时辰后,驸马袁敏行从府里出来,这丫头又尾随驸马去了城南的一处僻静小酒楼。 这丫头仿佛知道驸马连日来与酒楼中一妓.女私交甚秘,她并未现身,而是潜入酒楼,打赏了那妓.女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让那妓.女抱着琵琶去给驸马弹唱--《江城艳行曲》,曲子讲的是古时有个地方叫江城,城内有个学富五车的大员外,员外极其宠爱妻子罗敷女,只可惜罗敷女嫌弃员外貌丑木讷,与一俊美的书生暗中苟合,不料意外怀孕,罗敷女谎称腹中是员外的孩子,而此时,几乎全城都知道罗敷女给员外戴了绿帽子,可那员外却傻呵呵地不知道,甚至还高兴得酬神祭祖。 弹罢曲子后,那妓.女依照张韵微的指示,笑着问驸马:“大爷若是这员外,会怎么处置罗敷女和奸夫?” 驸马满饮了杯酒,冷笑:“自然是不放过,今儿怎么唱如此晦气的曲儿,换一支来唱。” …… 侍卫回报,当时张韵微就在驸马旁边的阁子里坐着,她笑吟吟地嗑了会儿瓜子,就施施然地离开了。 入夜后,张韵微依旧没有回澄心观,她去了长安一家有名的“象姑馆”,点了个最俊俏的郎君作陪,绣门关上后,她并未和男妓宽衣解带,而是让那男子洗去脸上的脂粉,换上华服、戴上玉冠,亲去给她做菜、煮茶,用罢饭后,她又将发髻解开,让男妓给用桂花油给她梳头发、拿螺子黛给她细细地描眉。 末了,张韵微痴痴地看着那男妓,笑着笑着就落泪了,簪环鞋袜都来不及穿,就掩面落荒而逃。 那男妓一开始还佯装关心,跑出去追,后头大摇大摆地回屋,向同伴炫耀,说:“方才真是奇了,往日兄弟都是伺候那豪贵大户的爷们,动辄就一巴掌打了过来,今儿倒有个貌美如花的姐儿上赶着倒贴,不仅如此,那女子忒豪气,出手就是百两,瞧瞧着金臂钏上的珍珠,个个晶莹圆润,足足有小指那般大小,大约是哪家深闺怨妇吧。” 一群人正说笑间,忽然黑压压闯进去伙手执粗棍的恶汉,逮着那接待过韵微的男妓就是通打,直打掉了半条命才停手,是李璋派去的人。 后面,张韵微一路狂奔回澄心观,而李璋的车驾则在后面紧跟着她。 在入观前,张韵微站在马车前,先是沉默,后面号啕大哭,然而李璋始终未下马车,也没有苛责韵微招引男妓,更没有训斥她失仪夜奔,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早些睡,就让侍卫赶车离开了。 张韵微赤着足,在澄心观外的石台阶上抱着双膝哭了良久,这才失魂落魄地返回观里。 听完侍卫的这一番上报,我良久没言语。 正如李昭所说,尽管解除了张韵微的禁足,可天下之大,并无她的容身之处。她是萝茵的好姐姐,可同时又嫉恨萝茵所拥有的一切,所以一面教唆公主偷情有孕,一面又暗中借弹唱妓.女的口,向驸马告发; 她面上看起来淡然平静,可心里依旧想有个正常的家,有个能与她举案齐眉的丈夫,可惜,李璋连马车都没有下。 我笑了笑,将炕桌上的蜡烛吹灭,嘱咐嬷嬷们照看好熟睡的双生子,随后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门。 …… 月色溶溶,皎洁的光华照在迎春花苞上,眠了一个冬的虫儿逐渐苏醒,躲在干枯的草底轻轻鸣叫。 我深吸了口冬春之交的寒气,来回揉搓着发凉的胳膊,大步朝隔壁院行去。 抬眼望去,上房此时灯火通明,门口和廊子上站了一溜伺候的太监和宫女,看见我过来了,赶忙恭敬行礼。 胡马和蔡居一左一右,将厚毡帘打起。 我快步走进去,手放在嘴边呵气,打了个哆嗦,随口嗔了句:“都快二月的天了,还这么冻。” 朝前看去,李昭这会儿正站在书桌后练字,他穿了身秋香色万寿藤纹的罗制寝衣,将笔尖含在嘴里润了下,斜眼觑向我,笑着问:“那两个睡着了?” “嗯。” 我应了声,把披风脱下:“睡前又打了一架,我吆喝了句,仔细我去把爹爹叫来,他俩慌得忙钻进被窝里,到底还是怕你。” 说话的时候,我大步走到李昭跟前,低头端量他写的那幅字,寻思着该如何巧妙地同他说萝茵的事,到底是他女儿的私隐,若非涉及到睦儿的平安,那丫头我是连提都不愿提的。 “想什么呢。”李昭笑着问。 “啊。”我回过神儿来,揉了下发酸的鼻头:“想睦儿了。” 听见我提睦儿,李昭忙将笔搁在砚台上。 他转身,从背后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四方大锦盒,打开,从里头取出一块油光水滑的虎皮,笑道:“这是小风哥今儿差人给朕送来的,信中说他们一行人已经到了洛阳,越往北,密林猛兽就越多,那日正巧碰见只伤人的大虫,常将军和大福子带着他行猎打虎,虎头那箭是他射的,当晚篝火炙肉,他特特让人在大虫身上选了块好地方,剥下皮,给朕做了个护膝和靠垫。” 我抚摸着那虎皮,触手温软,那些粗硬的毛已经被拔去了,可见睦儿这孩子用心了。 “只给爹爹,竟忘了娘。”我将虎皮丢开,含酸拈醋地撇了撇嘴。 “瞧你小气的。” 李昭拧了下我的嘴,从锦盒里捞出一小块极漂亮的狐皮,笑道:“这是咱小风哥孝敬你的,这种狐恨不寻常,皮子通体雪白,独独毛尖儿是青色的,故而又叫了个雪里青,比朕那块寻常虎皮不知珍贵多少呢。” 我一把抢过那块巴掌大小的雪里青,在脖子比了比,觉着做领子大材小用,忙放头上,得意笑道:“这皮子真是不错,就是太小,我看还是做成昭君套罢,库里存着几块上好的红宝石,正好缀缝在中间,眼瞧着天就要大暖了,赶紧做出来戴戴,改日宣四姐和何太太来,好好给她们显摆一下我儿子的孝心。” “你呀你。”李昭笑着摇摇头,他从锦盒中拿出封拆开的信,给我递过来:“睦儿这回的家书,你瞅瞅。” 说这话的同时,李昭自顾自地从红泥小火炉中拎起铜壶,冲泡了杯香茶,他用碗盖抿着茶汤,深嗅了口,笑着问我:“你要不也来一杯?泡茶第一要紧的是水,最好的当属惠泉和中泠泉的水,可惜太远,每每运来都要一遍遍地洗水,味道早都变了。前不久蔡居的下属在长安附近的耄耋山发现了处泉眼,流出的水甘冽可口,用此泡茶,要远远胜过梅花上收集的雪水。” “还是您皇帝老爷享用罢。”我笑笑,借着昏黄烛光,上下扫视睦儿的家书,也无甚要紧事,不过是沿途所见所闻,信的末尾特特题了句李商隐的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此乃这爷俩特意约好的暗语,便是连我都没告诉。 李昭担心睦儿路上出意外,让儿子每隔两三天必须写一封家书回来,信中必得题一句诗,具体哪句、哪个诗人、怎么个顺序,父子俩早都暗中商量好了,若是睦儿被人拿住,只消往信里写一句次序颠倒的诗,长安的李昭立马就能会意,即刻派兵援救。 睦儿当初走的时候,李昭特特将齐王和三皇子李钰宣到跟前,给他们说了这事,意思很明显了,若是他小儿子出个什么意外,那老子就默认是你们俩下的手。 这不,头些日子睦儿这坏小子的家书中就忘记在末尾题诗了。 李昭一看,这还了得?立马让人将齐王和李钰急诏到勤政殿,分别看守,不许他们出入,更不听他们申辩,直到五日后睦儿下一封家书来,李昭确定过暗语没问题,略斥责了几句齐王和老三,这才把他们打发回去。 老三倒罢了,如今性子淡泊,处处避嫌,在勤政殿囚禁的日子全当游山玩水了,家去后沐浴更衣,带着妻儿去城郊的“杜鱼”享用美食去了。 而齐王则被吓得大病了一场,明明心里对父亲满腹怨怼,可一个字都不敢说,成日家愁容满面,旁人问他怎么了,陛下为何将你关在勤政殿?他长吁短叹,捂住发闷的心口,强笑着说陛下唤他去饮茶下棋。 想到此,我不禁无奈地摇头一笑,将家书和雪里青狐皮都放回到锦盒里,斜眼觑向李昭,嗔道:“你也别太宠着小风哥了,他都要被你纵得无法无天了。” “怎么就无法无天了?” 李昭将茶重重地搁在桌上,茶汁溅了他一手,这男人不满道:“睦儿孝顺懂事,能屈能伸,哪里就无法无天了!” “行行行,你儿子谁都说不得。”我笑着上前,忙用帕子给他擦手。 忽而仰头,望着他依旧隽秀的面庞,指尖轻抚着他鬓边的花白,扑哧一笑:“我就多嘴说一句,你儿子上回怕是成心没在信中写那句诗,故意捉弄他哥哥哩,你平素里心眼那么多,竟发现不了他的这点小把戏?依我说,何必徒给他结仇呢?将那两个大的拘禁在勤政殿,三皇子倒罢了,我就怕齐王心里有什么。” “他敢有什么?”李昭瞪眼,疾言厉色道:“若是那两个大的平日里对睦儿恭顺,睦儿何必借朕的手惩罚他们?上回齐王暗地里指使朝臣上谏,想要废了睦儿的王位,差点把孩子的名声搞臭,这事儿朕一直记着呢,朕就是等睦儿离京,腾出手准备收拾他!” 我无奈一笑。 若说护犊子,李昭比我更甚。 蓦地,我忽然想起了今儿在丽人行听到看到的人和事,萝茵能和那个小宝儿私会,肯定是有什么密道暗室的,那齐王平日来找张韵微,会不会也在密道中见什么人? 第223节 当年勤政殿风波后,张达齐远赴象州为通判,紧接着就在众目睽睽下被泥石流冲走,下落全无。 据老陈的猜测,象州的那个张达齐很可能是假的,那么我可不可以认为真张达齐当年甚至都没有离开过长安? 如今我运、气、势都起来了,自然不会畏惧什么齐王、张达齐还有兵部尚书之流。 只是小人阴私手段实在让人防不胜防,梁元不就是先例? 当年若不是命好,提早发现睦儿背后的疹子有异,想必睦儿不到五岁就“自然”地夭折了,而潜伏在勤政殿的梁元更不会被发现,他暗中给李昭下什么毒谋害圣躬,也未可知啊。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事关睦儿和几个家族的前程,任何细微的琐事我都不能不提防。 可是…… 我仰头望向李昭,心里一阵疼,张素卿秽乱后宫案一直是扎在他心头的刺,他是那样骄傲的人,当年摒退所有高官,只留几位尚书和宗亲在勤政殿,就是不想让天下人议论他被戴了绿帽子。 这些年他身子一直不太好,虽仍在不遗余力地推行轻徭薄赋的新政,可到底不如刚登基时那样精力旺盛了,有时候晚上正看奏疏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给睡着了。 他若是知道萝茵走上了素卿的老路,定会大发雷霆,身子必然不会爽快。 要不,这事我交给四姐夫和武安公,让他们全权去查? 正在我犹豫间,李昭忽然斜眼看过来,他上下打量我,柔声问:“妍妍,你是要同朕说什么吗?” “啊。”我被他吓了一跳,忙捂住心口,笑道:“没什么,一点子琐事罢了。” “不对。”李昭抓住我的腕子,笑道:“咱俩在一起十几年了,你若是有心事,瞒不过朕的眼睛。你不是个小气量的人,那会儿听朏朏说,你今儿下午没吃几口菜,一直在同秦嬷嬷说话,时不时地还宣侍卫来问事,言语间似提及萝茵,到底怎么了?” “这臭小子,嘴恁多。”我低下头,手指绞着帕子,仍在犹豫。 李昭摩挲着我的胳膊,柔声问:“可是萝茵又做什么糊涂事了?” 第171章 夜召 他的不堪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开这个口, 这是他女儿的不堪,作为父亲,也是他的不堪。 “到底怎么了?” 李昭手上用力, 他凑近我, 笑道:“你和萝茵这些年井水不犯河水,你从不在朕跟前说她的是非, 她是不是做了什么你无法容忍的蠢事了?和睦儿有关?还是和朕有关?” 见我欲言又止,他手指刮了下我的鼻梁, 调笑道:“怎么, 能说会道的丽夫人今儿竟成了哑炮, 炸不出来了?放心大胆的说, 朕保证,绝不生气, 若是朕发脾气,你就动用你的那个家法。” “去你的,又不正经了。” 我推了下他。 所谓家法, 就是我们俩闺房内的不可说的东西,也就是皮鞭子, 锁链子这些愉情的小玩意儿……这些年, 我俩房中之事一直非常和谐, 我六年前怀了一个, 谁知不到两个月, 在睡梦中就流了; 前两年又怀上了, 我怕出意外, 步步小心,后头连床都不敢下,当初生双生子落下来病根, 在六个月头上又掉了,是个丫头。 我和他难过得要命,却又不想让彼此伤心。 我违心说,要不你选妃吧,后宫实在冷清,你膝下孩子也太少了。 他开玩笑,那行,朕这就选,给六郎七郎再生几个弟弟妹妹做伴。 嘴上这样说,可他到底也没选妃,更没宠幸旁的女人。 到后头,反而是他笑着安慰我,说他也不想我再遭罪了,便不生了罢,且他害怕再出现兄弟阋墙、三王之乱的祸患,他的这些儿子一个赛一个精,已经够烦了。 …… 我犹豫了片刻,最终抬头与李昭四目相对:“我也不瞒你,当年勤政殿风波后,我是十分忌惮张达齐这个人的,所以在囚禁他女儿的道观里安插了心腹密探,关注张达齐有没有出现,这个人的心思太深,我实在是怕他再害我的孩子。” “这事朕早都知道啊”。 李昭笑道:“朕一直是默许的,否则朕早都命人清除了你的那三个细作,你别说这些没用的,直接说重点。” “这……” 我紧张得心咚咚直跳,最终反握住他冰凉的手,深呼了口气,悄声道:“这两日不是会试嘛,我就同四姐她们去给孩子们祈福上香,正准备用斋饭,谁知收到了探子递来的消息,说是、说是……萝茵昨夜在澄心观里私会……”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咽了口唾沫:“私会男人,而且还有了孩子,瞧着他们应该在一起有年头了,我怀疑澄心观里有条通往外头的密道。” “不可能!” 李昭脸色瞬间大变,直接打断我的话,他大手一挥,往后退了几步,却笑得温和:“萝茵和驸马这些年恩爱有加,怎么可能……” 他也觉得那个“恩爱有加”不合适,立马改了口:“萝茵是个实心眼的孩子,虽蠢些,怎会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定是你污蔑她。” 我剜了眼他:“早知你这般反应,我就不说了,你爱信不信。” “你!” 李昭呼吸一窒,他什么话都不说,双手背后,冷漠地盯着我的双眼,仿佛要逼迫我承认方才的话是污蔑。 我垂眸,用沉默来证明自己并未说谎。 忽然,李昭恨恨地闷哼了声,直接将长桌上的章奏、锦盒还有茶盏全都拂到地,被子咕噜噜地滚了几圈,滚到我脚边停下。 他仍在盛怒中,来回拧了几步,两指指向我的门面,凭空点了几下,复又重重地甩了下袖子,什么话都没说。 我后脊背一阵发寒,当年素卿在坤宁宫私养太监,李昭气恨得寝食难安,他是很忌讳这种事的,那么如今…… 我牙轻咬住下唇,偷摸朝李昭瞧去。 他这会儿眸中含着泪光,肩膀都在微微发颤,分明已经要气得吃人,可仍在极力隐忍。 我叹了口气,大步走过去,按住他的胳膊,没成想被他恨得一把挥开。 我急速摩挲李昭的背,忙劝:“别生气,估计是我那心腹密探听错了,压根没这码子事儿。” 李昭仍未说话。 他紧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忽然猛地搓自己的脸,没一会儿就搓红了,原本梳得齐整的头发被他弄得凌乱,蓦地,他软软地瘫坐到地上,痴愣愣地盯着腿边的《孟子集注》发呆,此时,打翻的茶盏将书的蓝色书页浸透,很快就将字迹染花。 李昭原本白润如玉的脸这会儿窘得通红,眼睛也不由得瞪大,眼珠子血丝瞬间爆出,泪就要夺眶而出,他的唇紧紧抿住,已然泛白,下巴急剧微颤。 “昭,你没事吧?” 我忙跪到他身边,紧紧环抱住他。 他越是一句话都不说,我越是担心。 “你别吓我啊,你跟我说说话,想骂想发火都好,别这样憋着。” 李昭什么话都没说,他推开我。 他的胳膊颤巍巍地抬起,仍死盯着那本《孟子集注》,两指轻轻地揩去书上的茶水,谁知无力回天,茶水早都深深渗入书中。 忽然,他憋着的那口气忽然吐出来,人如同霜打了秋叶般,软软乎乎地跌倒在我我怀里。 他抱住我,头埋进我的颈窝,声音早已嘶哑,苦笑: “朕以为她和她母亲不一样。” “朕难道待她不好么?百里红妆、食邑仆僮无数,当初朕的封地在江州,她公爹袁文清力守江州,朕给她的封号是江城公主,这里头有多大的意义,她难道不清楚? “她做出如此不知廉耻的事,让朕如何面对首辅,如何面对朝臣!她、她将朕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了啊!” 不知不觉,我也泪流满面。 我能懂李昭对袁文清亦君亦友的情谊,也能懂他作为男人和君父的那种被至亲背叛的痛恨和无力感。 我更能懂他今晚失态发泄的缘故。 其实他嘴上不说,但他心里清楚,他对萝茵的教养是失败的,这二十年来他忽略了萝茵,觉得给予身份和财帛,便是对女儿最大的关爱了,那个老实愚蠢的女儿,怎么会做出让他厌恨的事,作为父亲,他肯定不信。 只是李昭啊,你看的,和本质的真不一样。 我抱住他,就像抱住个孩子,由着他无声地低吼、发泄。 …… 良久,他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 他的身子不再颤抖,脸色也恢复如常,松开我后,他盘腿坐好,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又过了许久,他冷静道:“说说这事的前因后果。” 李昭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沉声道:“那个男人是谁?这事驸马知道么?” “驸马还不知道。” 我叹了口气,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今儿密探来报,说是萝茵昨夜宿在澄心观,她屋里隐隐发出男女那个的声音……” 我咽了口唾沫,接着道:“后头得知萝茵和张韵微去丽人行,我就多留了个心眼,跟着去了。公主排场依旧很大,提前将丽人行清场了,并让自家的侍卫团团守在外头。我偷摸去了暗室,听到她俩的闺房私聊,应该是澄心观里有一条密室暗道,供公主和那个叫小宝儿的男人私会。” “小宝儿?” 李昭冷冷地疑惑了声,指头点了下我的膝头:“接着说。” “听公主的言语,她和小宝儿私会有日子了,那男人是朝中官员的庶子,模样俊美,已经成亲,而且……” 我观察着李昭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而且公主身上似乎有了,她俩现而今商量着怎样名正言顺地把孩子生下,公主说是要与驸马同房,以后给孩子求个爵位。” “不知廉耻!” 李昭鼻孔发出声冷哼,他眸子逐渐变冷,拳头握住,斜眼看向我:“能让你不安,想必不仅私会这么简单罢。” 我点点头:“你知道的,璋儿这些年常去澄心观瞧韵微丫头的,若是有密室的话,说不准……” “说不准他兴许和张达齐早都接触了。” 李昭替我说出这句话。 我抓住他冰凉的手,半晌没言语,叹道:“今儿我在丽人行密室还听见,韵微那丫头言语刺激引导萝茵,想要对睦儿不利……” “她敢!” 李昭愤怒地打断我的话,他蹭地一声站起,双手背后,在屋里来回踱步,似乎在思索什么。 “胡马,进来!” 李昭高声将外头守着的胡马唤进来。 胡马躬身进来后,扫了眼满屋狼藉,忙反手关上门,踏着小碎步上前来,忙搀扶住了李昭的胳膊,心疼劝道:“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李昭推开胡马,皱眉细思了片刻,压低了声音嘱咐:“明儿给驸马传旨,说是朕写了一副字,让他代朕跑一趟江州,亲手交到朱九龄手里,请大师指正一番,暗中让人叮嘱朱九龄,挽留留驸马至少一个月。” 李昭急速转动着扳指,继续安排:“给抚鸾司黄梅宣朕口谕,让她暗中派人查澄心观方圆三里所有人户,盯紧公主、齐王、张韵微的动向,看他们都和谁往来,有没有派人去洛阳。公主这几日必定会出入道观,看严实了,就算掘地三尺,也要给朕将她那奸夫挖出来。那个叫什么小宝儿找出来后,直接杖杀,张韵微收入扶鸾司内狱,不必留情,狠狠地给朕审问一番,问清楚她老子到底有没有回京。对了,待会儿去齐王府宣旨,让齐王来一趟这儿,朕要同他说几句话。” 胡马知道事儿大了,他是聪明人,登时倒吸了口冷气,与我对视了一眼后,忙退出办差去了。 第224节 “你也别太担心了。” 我走上前去,搀住李昭的胳膊,柔声劝他:“只不过两个丫头片子过嘴瘾罢了,谅她们也不敢对睦儿怎样,且睦儿跟前全是最精锐勇悍的卫军,常将军和路大人都跟着呢,没人会伤到他。” “嗯。” 李昭眼神依旧冰冷。 蓦地,他苦笑了声,低头看我,疲累地问:“妍妍,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抬手,轻抚着他鬓边的丝丝白发,心疼不已:“你不过是长了几根白头发,才四十出头而已,瞎说什么呢。” 我鼻头发酸,拍了下他的屁.股,强笑着冲他撒娇:“你昨儿还不是龙精虎猛的,把我折腾了个半死,这体格儿可不比当年差啊。” 李昭苦笑了声,抓住我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倏忽间,两行浊泪就下来了。 “你不用安慰朕,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 李昭长叹了口气,怔怔道:“这两年朕已经感觉到力有不逮……想年轻时,朝臣、卫军、后宫、天下尽在朕的掌控之中,看一夜的章奏都不累,大抵少年时心机消耗太多,算计太过,伤了天年,人到中年已经力竭不已。这些小东西在朕眼皮子底下搞阴私事,朕居然察觉不了,看来,朕是真的老了。” “胡说什么。” 我手按住他的唇,嗔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那扫六合的秦皇身边不也有个赵高?汉武晚年不也听信奸佞,逼死了卫太子?况且你这些年一直致力于新政,选贤举能、轻徭薄赋,朝野内外谁不赞颂你文宣帝?你只是将更大的精力放在朝政之上,顾不上这些阴暗的死角罢了,哪里就老了,再这样讲,我就生气了。” 李昭一把将我环抱住,叹道:“妍妍啊,若是这些年没有你陪在朕的身边,想必,朕活不了这么久。” “你还说!” 我恼了。 “好好好,不说了。” 李昭苦笑了声,俯身吻了下我的头顶。 …… 哪个皇帝不怕年华老去? 又有哪个有为皇帝丝毫不惧臣民和史书对自己的评议呢? 慧极必伤,少年的他心机用甚,近三十年来从未敢有一日懈怠。 当年三王之乱逼他差点走上绝路,我难产而亡更逼得他一夜白头……到如今,他身子真的不太好了。 有时候我在想,倘若睦儿再争气些,赶紧登上那个位置,好让我把他带走,去过几年清静平凡的日子。 从十六岁时我知道自己是他的女人,后来回到长安后,我确定,我想与这个男人一辈子走下去,至今未改。 …… * 夜渐渐沉去,后头竟下起了雨夹雪,米粒儿大的小雪珠扑簌簌往下落,很快就在地面结成了薄薄一层微白的冰。 约莫半个时辰后,齐王奉诏匆匆入府,在花厅里面圣。 我并未去睡,身上过了件厚披风,站在雕花木门背后,静静地往里看。 此时花厅只有李昭和齐王父子两个,胡马奉旨办差去了,留蔡居在跟前伺候。 胡马打小跟着李昭,如今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掌印为内官之首,提督东厂,主监督抚鸾司和羽林卫;而胡马一手提拔起来的蔡居忠勤老实,而今任司礼监秉笔一职,李昭平素里政务实在是庞杂,大事要事他亲自上手,而一些不重要的琐事章奏,便交由秉笔太监代批,这蔡居果然谨慎小心,惟李昭是从。 地龙烧得暖和,兽首金炉里燃着小龙涎香,香内龙脑似乎配多了,散发出股子近似薄荷的清透气味。 李昭这会儿已经梳洗更衣过了,他坐在虎皮椅上,手里端着碗奶茶,轻抿了几口后,斜眼示意蔡居,去给齐王斟茶赐座。‘’ 我顺着往下瞧。 齐王这会儿站在下边,十多年过去,这孩子也长成了昂藏男儿。我并不能因为恨他母亲的缘故,就满怀偏见看他,他的确生的玉树临风,眉眼和素卿有几分相似,高鼻像极了他父亲,气度不凡,如果说我大儿子睦儿是把锋芒毕露的绣春刀,那么这齐王就是块雕琢得圆润的美玉。 兴许是急匆匆赶来的,李璋头发和锦袍有些潮湿,唇被冻得发紫,两鬓往出渗小水珠,他压根不敢抬头看皇帝,恭敬地从蔡居手里接过茶,小声言谢:“有劳公公了。” “喝几口暖暖身子,坐罢。” 李昭冷不丁说了句。 “是。” 齐王惊得肩膀一颤,入座后,他双腿并拢,低头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瞧,两手紧紧捧住茶盏,抿了一小口。 “这么冷的天把你叫来,辛劳了。” 李昭淡淡地说了句。 “臣惶恐。” 齐王头越发低沉,用余光偷偷打量李昭。 “你也不必太拘谨了。” 李昭将身上披着的厚棉袍拢了下,下巴朝齐王旁边矮几努了努:“这几道酥不错,你尝尝。” “是。” 齐王忙将茶盏放下,准备去拿点心,谁知太过惊慌,竟将茶打翻。 他忙不迭去扶,哪料手忙脚乱之下,茶竟粘了他一袖子。 最后还是蔡居笑着上前打圆场,用帕子将矮几拾掇好,重新给齐王沏了新茶,满眼堆笑:“方才那碗茶太烫手,奴婢给您换了温水,您喝这个。” “好、好。” 齐王笑得尴尬且惊慌,偷偷用袖子擦了下额上的虚汗和冷雨。 “朕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 李昭嫌恶地剜了眼齐王,他换了个姿势窝在椅子里,手摩挲着背后的虎皮,眼里的欢欣和喜爱遮掩不住:“这是你弟弟打的虎,巴巴地让人把皮子八百里加急给朕送回来,你觉得如何?” “五弟素来勇武,瞧这皮子毛色油亮,自然是极好的。” 齐王没口子地奉承,来回搓着手,羡艳道:“可惜儿子身子素来孱弱,否则也去行猎,冬日里献上珍稀兽皮,孝敬爹爹……” “那倒不用。” 李昭不等齐王说完,直接打断他:“听说你和你那表姐多年来往来甚密,你有没有想过给她个名分?” 听到这儿,李璋噗通一声跪下,双手按在地上,头如蒜捣,急道:“臣和张氏并无男女之情,只是想着她可怜,又念着打小长大的情分,于是偶尔带些茶水果子探望,说几句话,略、略坐坐就走,从未越矩半步。” 第172章 上恩 长子与爱子 “哦?是这样?” 李昭瞥了眼跪在地上的齐王, 皮笑肉不笑了下。 齐王身子剧烈战栗,不敢直视李昭,他咽了口唾沫:“是、是。” 紧接着, 齐王猛地抬起头, 忙替自己辩解:“臣对天发誓,这些年真的与张氏规行矩步, 其实所谓的亲近,都是外人在以讹传讹, 故意坏臣的名声。” “行了。” 李昭挥了挥手, 打断齐王:“朕不管你们之间是真是假, 今儿朕高兴, 倒是可以赏你个恩典……朕记得你除了王妃,还有两个侧妃, 金氏乃功臣之后,唐氏为长安令的庶女,后院瞧着是空了些。韵微与你是青梅竹马, 早年得了疯病,料想在观里静心养了多年也该痊愈了, 择个吉日, 把她接去你府里罢。” 听到这儿, 我心里一咯噔, 转而摇头一笑, 李昭这狗东西老毛病又犯了, 要套路人了。 我接着往里看。 齐王听见这话, 先是一愣,正要谢恩,忽然眼珠左右乱转, 似在思考,只见他赶忙跪好了,双手伏地,愤愤道:“当年张致庸仗着一点微薄功劳,插手朝政,不将陛下放在眼里,那林氏更是数次教唆废后行不义之事,且当年张韵微在勤政殿大放厥词,顶撞陛下,这事臣历历在目。陛下仁厚,念其年幼有疯病,这才不与其计较,哪知这贱婢不思悔改,行止轻浮浪荡,竟出入‘象姑馆’那种污秽之地行乐,臣怎敢与这样的女子交好。” “你倒是孝顺,一切以朕的喜恶为首。” 李昭玩味一笑,他两指抬了抬,旁边侍奉的蔡居立马会意,赶忙小跑着上前,将齐王扶了起来。 “你也不必拘谨,朕叫你来,不过是想同你闲话家常。” 李昭将跟前的一碟蟹黄酥往前推了下,让蔡居拿给齐王品尝,紧接着,他端起茶盏,啜了一小口,冷不丁问:“璋儿,你怨恨老五么?” “咳咳。” 齐王被蟹粉酥呛着了,他硬生生将口中的糕点吞下,眼圈红了,叹了口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可又不敢发表出来,强笑道:“兄弟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儿子怎会怨恨五弟?况且当时“凌霜”之事兴许有什么误会,五弟少年人热血气盛,冲动些也能想来,儿子受点委屈没什么的,只是首辅和诸位尚书乃国之栋梁,当以重礼待之……不过后来五弟已然给众阁臣赔罪,甚至还亲自上门给儿子和王妃致歉,这事就此翻过,儿子和五弟早都和好如初了。” “朕不是说这事。” 李昭打断齐王的话。 “啊。”齐王尴尬得脸颊绯红,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瞧见此,我不禁翻了个白眼。 若论虚伪,齐王真真算个中翘楚了,方才他那番话虽说表现兄弟和睦,可拐弯抹角地在他父亲跟前数落睦儿的不懂事,一进一退,褒贬具有,果然比十年前长进得不是一星半点,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了。 我继续往里看。 此时,李昭用茶盖拂着清透的茶汤,笑着问:“因着老五信中的唐诗顺序颠倒,朕起了疑,便将你和老三拘在宫里足足五日,你心里难道没有抱怨?” 我忍住笑,李昭也真够坏的,逼着让齐王承认自己的野心。 往里瞧去,齐王这会儿汗流浃背,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眼珠子左右乱转,最后强笑着挤出句话:“如今臣为人父,便能体会到您疼惜孩子的良苦用心,料想臣若是出了意外,您也会担忧罢。” 说到这儿,齐王含泪望向李昭,期望得到回应。 李昭笑笑,并未说什么话。 父子俩谁都没言语,气氛不知不觉竟有些尴尬紧张。 忽然,李昭深深嗅了口香茶,斜眼觑向齐王,笑着问:“如今朕有了年岁,身子也不如往年健朗了,朝臣催着让朕立太子,朕有五子,你说说该立谁合适?” 我呼吸一窒,这个问题,当初李昭也问过睦儿。 此时,齐王仿佛越发紧张了,他刻意避开这个敏感话题,忙跪下:“陛下正当壮年,何故有如此感慨?且立储君乃天子之事,臣万万不敢妄言。” “你不用那么紧张。” 李昭用帕子捂住口,重重地咳嗽了数声,佯装“虚弱”地长出了口气:“这会儿也没外人,你便同爹爹闲话家常几句,左右日后立储是要反反复复议的,爹爹想听一下你的想法。” “这……” 齐王犹豫再三,见躲不过了,这才支支吾吾道:“古来立储君,不外乎立嫡立长,或是立贤。” 他头低下,情绪渐渐平缓,笑得温和:“臣生母犯下滔天大罪,且臣才能不济,绝不敢妄想储君之位。三弟聪慧,当年先帝曾夸他有人君之相,他母家曹氏虽说式微,可他幼时远赴洛阳,跟着荣国公父子生活数载,深得谢氏的照拂爱怜,其妻沈氏乃国公夫人侄孙女,更是亲上加亲,而五弟……” 齐王暗暗瞅了眼李昭,笑道:“五弟生母身份尊贵,他姨丈孙储心乃正三品御史,他表兄孙学礼的岳家乃军功世家武安公何氏,另一个表兄高鲲的岳父则为军事要地江州刺史朱九思,五弟打小就由大学士羊羽棠教养,如今更是拜了袁首辅和户部姚尚书为师,加上五弟才智心机远超常人,让人心生敬服。” 第225节 “嗯。” 李昭连连点头,俊脸没有半点喜怒情绪,他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柔声问:“你觉得老三和老五不错?” 齐王忙笑道:“陛下圣明。” “你觉得自己比不过他们俩?” 李昭手指点着桌面,笑着再问。 “臣的天资实在愚钝。” 齐王头杵得越发低了,语气诚恳。 “你也太妄自菲薄了。” 李昭冷笑了声:“朕算是听懂了,论能力,你觉得比不过老三老五;论家世,一个背后有谢氏支持,另一个是宠妃之子,后头站着数位高官重臣,你虽长又贤,但输在靠山上了?” 齐王愣住,忙叩首:“臣、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李昭倒是没发火,扭头看向身边立着的蔡居,手却指向齐王,用一种近似戏谑的语气打趣:“朕说这位长子太过谦虚,瞧见了没,他倒是忘了自己岳父是兵部尚书,更忘记了师父是首辅,还忘记了与他亲厚的叔爷爷肃王,更忘了这些年他修《大藏经》,结交文官武将,博得个贤良的美名,” 说到这儿,李昭头歪在虎皮靠背上,垂眸看向齐王,笑道:“儿子啊,真不用羡慕旁人,你的才能不输给他们,而且背后的山也挺硬的嘛。” 齐王吓得连连以头砸地:“臣、臣惶恐,求陛下明察。” “行了,不过是闲话家常,瞧你那又哭又跪的怂样,快起来吧。” 李昭白了眼齐王。 他从漆盒中拿出只小银剪,把案桌上的青花龙纹蒜头瓶勾到跟前,修剪里头插着红梅,语气十分平淡:“上个月你和老五因为一个叫‘凌霜’的祸水小婢争风吃醋,将长安朝野内外搅和的乌烟瘴气,而今也如了你愿,凌霜成了你身边人,这些日子那丫头可伺候好了你?” “臣、臣有罪。” 齐王脸色越发惨白,忙含泪道:“陛下,臣真的没有授意家下人与凌家接触,更不敢往五弟身边安插什么细作。” “是么,你的意思是元妃诬陷你?” 李昭手上用力,嘎嘣一声,用银剪将红梅拦腰斩断,梅枝掉落,花瓣散了一桌面。 李昭脸色越发阴沉,指头在用力按压梅花瓣,皱眉道:“你生母折辱陷害元妃,她虽恨,可从未招惹过你生母,更没有把仇恨转移到你和萝茵身上,反倒是那贱人,明里暗里地下毒害她和睦儿。为了避嫌,元妃这十多年委屈地住在宫外,当年她因为你的冲撞早产垂危,可她心里再委屈,也不曾说过你半个不字。” 听到这儿,我不禁勾唇浅笑,手将黑发别在耳后,心里真是畅快无比。 当年我选择隐忍不发,并不是我懦弱,怕了齐王,而是因为李昭。 李昭心思太深,我若是日日吹枕头风,说齐王兄妹的不好,反倒会引起他的反感和对长子的恻隐之心。 那么好,我什么都不说,让李昭自己去看、去反思、去愧疚,一旦当他的心彻底扭转道我和儿子们身上,那么齐王再贤德再委屈,他也不会动容分毫了。 争一时的高下得意算不得什么,要紧的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才是赢家。 我接着往里看。 齐王刚才起身坐下,发现皇帝脸色不对,立马噗通一声跪下。 他是聪明人,知道多说无益,不敢为自己辩解,只是“满含委屈”地落泪,承受即将到来的雷霆之威。 “长安诸人皆把凌霜这事当成“二王争美”的笑话,朕却不这么认为。” 李昭翘起二郎腿,用帕子擦自己指头上的梅花汁子,冷笑不已:“知道么璋儿,凌霜让朕想起了个人,梁元。这个太监厉害啊,受你祖父和舅父的安排,在勤政殿老老实实地伺候了朕五年,当年老五刚出生,朕便将他抱回宫里独自抚养他,谁承想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老五被梁元下了毒。” 齐王呼吸粗重,他此时满头大汗,急道:“梁、梁元之事不是因死无对证,最终以悬案封为密档么,况、况且张致庸父子早在十年前就死了。” “是啊,死无对证。” 李昭将帕子用力掷到桌子上,双眼危险眯住,幽幽笑道:“朕如今多住在宫外,日日夜夜与老五相处,那祸水小婢今日敢打老五的主意,怕是明日就敢窥伺朕了!” “臣不敢、臣不敢。” 齐王吓得以头砸地,声音已然带了哭腔。 “不敢?” 李昭起身,双手背后,慢悠悠地走到齐王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璋:“人都道你这回被睦儿欺辱,朝臣不住地议论,说朕偏心小儿子,让你受了大委屈,可在朕看来,你齐王爷手段厉害得很哪,一步步走得很稳嘛,你们夫妻又哭又寻死的,先是让袁文清和海明路站出来指责睦儿,再是暗中密令朝内中下层官员议论此事,最后命士子写文章诗词抨击睦儿,一时间废瑞王的声音鼎沸,到最后竟裹挟朕处置老五!” 说到这儿,李昭竟一扬手,重重地抽打了下齐王一耳光,登时就把齐王给打翻在地。 齐王匆忙爬起来,跪爬到李昭脚边。 “陛下,臣、臣真的冤枉。” 齐王手捂住发红发痛的侧脸,抓住李昭的袖子,急切地替自己辩解:“首辅和海尚书心疼臣,这才站出来说了几句话,至于废了五弟,真不是臣的主意啊。” 李昭嫌恶地将袖子从齐王手里拽走,又打了齐王一耳光。 李昭什么话都不说,任由齐王涕泗横流地辩解,只是盯着齐王冷笑,最后把齐王看毛了、不敢哭诉了,他这才往后退了几步,淡漠地打量着他长子,面无表情道:“老五如今年纪小,经历的事少,的确算计不过你,若没有朕在背后撑着,恐怕就着了你的道。可过两年他再大些,你未必能斗得过他,老五心黑手狠,便是朕都拢不住,璋儿,你到底是朕的长子,朕疼了你一场,如今便给你寻个出路,你就藩去吧。” 齐王登时愣住,连哭都忘了,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李昭,脸色煞白,问:“爹爹是厌弃儿子了么?” 说到这儿,齐王呼吸忽然粗重起来,额上的青筋顿时冒出,浑身微微抽搐,并且剧烈地咳嗽,咚地一声侧身倒地,样子十分骇人。 “先忍忍,等朕说完了再犯病。” 李昭并未理会,冷笑了声。 他从案桌上端起那杯冷了的茶,喝了口,淡漠道:“蔡居,拟旨。齐王李璋私养沙门,暗中窥伺朕,意图不轨,又屡屡发出不满抱怨之言,妄议储君之事,不睦兄弟,不敬君父,今削其封号,由亲王降为郡王,改封为临川郡王,命其携带家小,前往封地平凉,非诏不得返京!” 这旨意一下,我也惊着了。 此时我紧张得口干舌燥,忙往里看去。 齐王,不,这会儿应该是临川王了,他脸上毫无血色,软软地瘫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高大的君父,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眼里满含悲痛和怨恨,可一个字都不敢说,忽然喉咙滚动,竟生生吐了口血。 这回,他没再卖惨,唇角微微上牵,似苦笑了声,摇摇晃晃地跪好,磕了个头,颤声道: “臣领旨,谢恩。” 说罢这话,李璋抹去唇边的残血,跌跌撞撞地站起,头低下,哽咽道:“臣这就回家,收拾细软,不日便离开长安。” “倒也不急。” 李昭双臂环抱住,冷声道:“等老五回来后,你再离开也不迟。平凉是个好地方,地处江州和利州交接之地,离长安也近,富饶繁华,朕知道你家中人口多,开销大,到时候会以亲王的俸禄待你,也会多派卫军护着你。” 听到此,我面带微笑地摇了摇头。 李昭让李璋等睦儿回来后再离开什么意思?是因为怕李璋狗急跳墙,暗中谋害了他的宝贝儿子; 李昭把封地选在平凉,这是什么意思?是怕封地太远,朝廷鞭长莫及,控制不了; 给李璋丰厚俸禄又是什么意思?是不让他碰封地的财、军、政权,说白了他就是空壳子一个,连小小县令权力都没有。 我长出了口气,接着往里看。 李璋此时几近崩溃,他牙关紧咬,脸苍白得犹如纸一般,眼睛红得都快嗞出血了,强撑着谢恩:“臣多谢陛下恩典。” “行了,下去吧。” 李昭不耐烦的挥挥手。 “是。” 李璋薄唇紧紧抿住,躬身往出退。 “等等。” 李昭忽然开口,喊住李璋。 这男人上下扫了眼长子,云淡风轻道:“在宣你来之前,朕已经让胡马处置了凌霜那贱婢,赐鸩毒,三代亲族连坐,其余沾亲带故者,皆充军,永不得脱贱籍!” 第173章 小宝儿 貌比潘安的容郎 在春雨凄凄的寒夜, 旧疾复发的李璋被内侍抬回了郡王府,据说昏迷了两日两夜,醒后一言不发, 拒绝见任何人, 或是痴愣愣地站在日头底下发呆、或是对着一池枯荷垂泪,神情抑郁, 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李璋被贬和凌霜族诛的消息很快就四散开来,紧接着由司礼监胡马牵头、羽林卫沈无汪执行, 查处了一批旧日和李璋往来甚密的中下层官员, 随后皇帝以蛊惑亲王之罪, 斩了几个王府幕僚, 贬了数位官员。 这回几乎无人站出来聒噪,窥伺帝王的罪名太大, 谁担得起? 长安一时间笼罩在股无声的恐惧当众,人人自危,忙不迭地撇清和临川王的关系。 反观的睦儿那边。 这小子隔三差五送回家书, 给李昭上报在北方的进展。 说是到洛阳后,他先是带着厚礼去探望了荣国公和月瑟皇姑, 紧接着去小姨盈袖家住了两日, 听刺史左良傅上报云州的军、政、财各方面的事。 睦儿按他爹爹的指使, 暗中会见了化名为安博的赵氏遗孤赵童明, 礼贤下士, 将其收为瑞王府幕僚。 十多年前我初做丽夫人的时候, 就为自己和儿子想过退路, 将长安的生意做到洛阳,慢慢地将财产转移出去。有了这个想法后,我就派了燕娇远赴洛阳经营钱庄、酒楼等各类生意, 积攒下非常可观的资产。 而今这些银钱派上了用场! 当时常煨将军一句探望旧日军中好友,李昭紧接着就让睦儿去云州,安抚三王之乱中牺牲将士的遗孀、孤子,并且协助地方官员组织军屯。 要做这些事,巨万的银子和粮帛是少不了的,李昭这边肯定会让户部拨一部分,而我这个当娘的也不能落后。 我早都派人通知了云州各钱庄、商铺的掌柜,瑞王可随意支取柜上的银子。 睦儿此举,果然赢得了军中的美名,他接受赵童明的建议,招募那些阵亡将士的遗孤,组建了支小军队。 这小子家书中得意地告诉他爹,他给这支热血忠魂取名为“双风营”,意味着誓死效忠大风先生和小风哥。 也就在那时,越国部分军队又开始蠢蠢欲动,假装成悍匪,在边境的榷场抢掠牛羊和财物。 睦儿这混小子听闻此事,竟偷偷带着心腹将士杀了过去,随他去洛阳的常煨将军和大福子得知后,吓得赶忙追了去,而荣国公也急忙调兵遣将,时刻保护瑞王的安全。 之前李昭就对李璋说过,睦儿这小子心黑手狠。 血战数日,加上诸名将背后坐镇,最后还真叫这小子将那伙越国悍军给打了回去,双方再度签订免战合约,维护榷场和边关安宁。 而这时,赵童明出手了。 这孩子身在北方多年,黑白两道皆吃得开,纠结了伙鸡鸣狗盗之徒,在越地散播瑞王神勇、无人能敌的传言,同时又让人在边地口耳相传瑞王爱民宽仁,竭尽全力给睦儿营造美名。 睦儿写信回来,给李昭绘声绘色地描述战场之事。 李昭和我提心吊胆地看信,见睦儿在信中说只是腿受了点小伤外,一切无碍,我俩总算松了口气。 李昭立马回信叱责:“难道国中无将了,要你这十三岁的毛娃娃上战场厮杀?既去了军中,那便和诸名将多学学统兵和战术,莫要再冲动地往前冲。” 末了,皇帝老爷嫌弃地骂了句:“什么双风营,忒难听了,改成威风营罢。” 第226节 我知道,李昭心里还是很高兴睦儿立军功的,他每日家都要看数遍睦儿的家书,指头爱怜地摩挲着儿子的字迹,骄傲地对左右说:“瑞王类朕。” 怎么说呢? 关于睦儿招募阵亡将士遗孤一事,其实很敏感的。 皇帝同意,他可以组建威风营,他也可以在荣国公、常煨等人的协助下立军功、赢美名; 若是皇帝不同意,那么这就是生了反心,必要打压诛灭的。 自打儿子走后,我的心每日都七上八下,而得知这小子竟上了战场,我更是日夜焦躁,夜里频繁做噩梦,实在牵挂得不行,便让钦天监的官员来推演天象,问睦儿到底平不平安。 李昭每回都笑我,说我也太痴了。 可每次钦天监官员回话的时候,他都偷偷坐在屏风后听。 到底谁痴? 其实我懂,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睦儿这个年岁,就是该出去多见见世面,多接触形形色.色的人,若是一直待在长安,那才是没出息。 …… 话分两边。 当日我在丽人行听到萝茵和张韵微的闺房私话后,思量再三,因干涉到了我儿子的平安,我必须采取点措施了,所以,我决定将此事告诉李昭。但我没有同他说,其实在丽人行的时候,我让秦嬷嬷暗中往公主的糕点里加了点落胎的药。 剂量不大,大夫绝对诊断不出,只是会让公主出现胎气震动。 公主回府后,果然召了驸马来房里。 俩人刚欢好了没一会儿,公主身上就见红了,驸马惊慌得要命,忙要宣大夫来瞧,公主害怕怀孕的事败露,呵斥了驸马,说她不过是来月事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当即就将驸马赶了出去。 紧接着,公主暗中命人赶紧将大夫唤来,又是扎针、又是熏艾,忙活了大半夜,总算是将孩子给保住了,她也不敢挪动了,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养胎。 而驸马觉着萝茵主动找他行周公之礼,想是与他和好。 于是乎,这个老实人次日天不亮就亲自下厨,做了些补血舒经的药膳,巴巴儿地提着食盒去探望妻子,不出意外,吃了个闭门羹。 正在这个当口,李昭的谕旨来了,命他即刻带着字画前往江州,找寻朱九龄。 驸马虽说担忧妻子,可到底不敢抗旨,只能赶紧让下人拾掇了衣物细软,匆匆赶赴江州。 袁敏行前脚刚走,密旨后脚就到了公主的心腹大夫手里。 无他,李昭命那大夫开药,将公主肚子里的孽种尽快除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大夫虽说吃公主的月银,可他敢忤逆皇帝?家里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当晚,大夫便往公主的粥食里下了点药,不到半个时辰,公主就落胎小产了。理由嘛,公主近来房事太过频繁,伤到了胎儿。 其实萝茵心里清楚到底和谁太过频繁,但还是将邪火转移到了驸马身上。奈何袁敏行不在家,她便随意寻了个由头,将在驸马跟前伺候的丫头婆子唤来,赏了一顿板子、几十个嘴巴子,这才解气。 那几日,恰巧是李昭贬李璋为郡王的时候。 眼瞧着哥哥被皇帝责罚闭门思过,不甚受宠,再者她公爹早都让人给她递过话,这时候千万别去求情,也别在外人跟前说什么抱怨的话,触了陛下的霉头,恐对王爷更加不好。 萝茵就算再蠢也感到不安了,压根不敢表现出滑胎的迹象,每日家强撑着赏花、游湖,养了些日身子,心情越发烦闷,终于按捺不住去了澄心观,找表姐韵微说话,顺带让心腹去把情夫寻来。 这可就落到了李昭的网里。 抚鸾司的女卫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道观,黄梅带人拿下公主府的侍卫和奴仆,张韵微和萝茵听到了动静,赶忙安排情夫从密道逃离,奈何还是没来得及,当场抓获。 那所谓的情夫小宝儿,竟然是梅濂的庶长子福宝! 后经黄梅查看,原来张韵微的闺房中暗藏了个精妙密室,除非按动机关,否则根本打不开。那密室在地底下,修了个华贵无比的闺房,拔步床、浴桶和琉璃屏风应有尽有,好些物件都是上赐的,衣柜中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男女衣裳鞋袜,描金匣子里有一厚摞互表思念爱意的情诗。 密室跟前修了个长长的甬道,蜿蜿蜒蜒几十丈,出口是道观附近的一户普通花农的院子。 当时抓获后,三人都慌了。 萝茵试图解救,强横地扇了黄梅一巴掌,喝命黄梅立即释放情夫,并退出澄心观,所有的事由她一力承担,过后她自会去跟陛下解释。 黄梅摸了下被打得发红的侧脸,笑了笑,只说了句:“抚鸾司是直接效命陛下的,公主无权干涉臣办案。” 说罢这话,黄梅便让下属行动,往福宝嘴里塞了麻核,和张韵微一齐押去了抚鸾司内狱。 公主则被捆了送入宫中,暂囚禁在永和宫,命女卫军严加看管,不许踏出一步,跟着公主来的各侍卫和嬷嬷、奴仆,包括澄心观里的众道姑,全都下了狱。 至于袁家,李昭则让内官过去传话,只说郑贵妃突发凶病,宣公主入宫侍疾去了,暂时留宿宫中,不回家了。 这事涉及两位朝中重臣,里里外外全都封死,一丝风都透不出去。 重刑拷问了一晚上才知道,原来三年前公主落胎之后,紧接着就出了驸马和婢女杜若的事,她割了杜若的双.乳,做了道嫩.乳豆腐汤。 驸马恐惧之下上告,此事实在太过残忍,李昭也包庇不了了,于是狠狠呵斥了萝茵,收回公主的一半的赏赐。 萝茵心里烦闷之下,照旧去澄心观找表姐说话解闷,没成想走到半路,车驾与一辆轻便马车撞上了。 公主府的仆僮凶赫赫地叱责那胆大包天的车主,直要去打人,那冒犯公主的车主赶忙恭恭敬敬地上前赔礼致歉。 萝茵没当回事,让下人赶紧驱赶走这贱民,车驾行动间,她透过碧罗纱往外瞧了眼,谁知竟瞧见个丰神俊朗的年轻公子,她没忍住,将车窗轻推开,又看了眼,恰好与公子四目相对。 公子一手背后,另一手拿着折扇,微笑着弯腰致礼。 这一笑,便走进了公主的心里。 没几日,公主就收到了一份赔罪礼,盒子里是一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紫玉藤萝,另附一封致歉信,信中言辞恳切地说他初来长安不久,不懂规矩,没承想冲撞了贵人,还望公主大人有大量,莫要与草民计较。 落款:梅鉴容 往来一旦起了头,后面就止不住了,私会的地点就成了问题。 长安城人多口杂,况且各卫所衙门遍布,公主府和旁的地方肯定不合适,张韵微这时候建议,莫若在澄心观里修个密室,公主平日里来此处,名正言顺,认谁也拿不住什么把柄,容郎也方便。 说干就干,由公主出资,暗中命人在夜间挖掘密道,半年方成。 …… 李昭原本下令,一旦找到那情夫便就地正法,哪知这胆大包天的小子竟是他最宠幸的梅尚书之子。 当夜,他就将梅濂宣到跟前斥责。 梅濂得知此事震惊万分,他是聪明人,晓得通奸事小,澄心观那个存在了两年多的密室才是要紧的;儿子和公主私会事小,怕就怕李璋小儿过去偶尔去澄心观,是不是在密室里见了什么人,暗中谋了什么事,这才要命。 是啊,最近陛下贬斥了李璋,料想不仅仅是窥伺上意那么简单。 梅濂从门外一路跪爬到花厅里,以头砸地,痛哭流涕地说自己教子不善,污涂了陛下的英明,忙从发髻拔下玉簪,直往自己心窝子里扎,先起重誓,说他真不晓得儿子和公主往来,紧接着为自己辩解,说当年废后一事是他承办的,早都得罪狠了张氏,临川王根本容不下他,他怎会和临川王亲近?他此生只对陛下一人忠诚,绝不敢有二心。 李昭亲手扶起梅濂,说朕怎不知仁美你的忠心和为人?你把孩子领回去,好好问一问,管一管罢。 言下之意很明显了,是让梅濂去亲自审问处置儿子。 当年我还是梅家妇时,也曾抱过福宝,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此番在李昭和梅濂说话的时候,我躲在小门背后略看了眼,怨不得萝茵对福宝一见倾心,果真生的惊才绝艳,容貌比他父亲年轻时还要好,高大轩朗,貌比潘安,不论容姿身段,确实是要比驸马强百倍。 这回抚鸾司和梅濂两头审问。 抚鸾司这边无甚进展,萝茵的心腹近侍只知道公主与容郎私会,没发现旁的什么可疑之人。 黄梅严刑拷打了张韵微,这丫头也是招供自己无权无势,只能靠讨好顺从公主换取些好处,不论是密室还是容郎,都是萝茵的主意。 黄梅问她,临川王可曾与你有过肌肤之亲? 这丫头倒是坦诚,说有,她过去甚至还怀过孕,可王爷畏惧陛下,压根不敢给她名分,后更是授意王妃给她灌了打胎绝育的药,托王妃的口给她讲道理,让她别太痴缠,守好本分。 黄梅再问她,临川王知不知道密室之事?这些年你父亲张达齐可曾找过你? 张韵微矢口否认,说父亲早都过世了,袁首辅是王爷的恩师,且王爷这些年与妹夫袁敏行素来要好,若是知道萝茵私会男人,而且那个男人还是梅家庶子,早都出面管教制止,不会等到今日。 十二道重刑下去,张韵微被打得奄奄一息,可不论怎么逼问,依旧是上面那番说辞。 至于梅濂这边,也没问出什么。 梅鉴容只承认故意接近公主,那也是因为父亲不管他,他只能给自己挣一份前程,哪怕当公主的面首也无妨。 这事我和李昭倒是清楚。 我说过,梅濂是个善揣摩人心的小人,他知道当年我和刘玉儿的矛盾,为了讨好我和李昭,这些年他一直把福宝放在曹县,让儿子跟着祖母过,数年来不管不问,便是福宝成亲,他也只是派管家去送了份礼,吩咐无事不用写家书。 后这男人更是发了狠,在福宝参加乡试的时候,他暗中命人往福宝笔筒里塞入与考题相关的文章,结果被考官当场搜查出来,赶出考场,上报给学政。 云州学政知道福宝是梅尚书的儿子,一时不敢处置,写信给长安,询问梅尚书的主意。 梅濂大义灭亲,回了几个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云州学政得到批复后,揣摩了两日,经“高人”指点后,作出判决:革除梅鉴容功名,终身禁考,并戴枷号两个月,以儆效尤。 梅鉴容没有夹带过,自然是觉得无比冤枉,数次写信给父亲,要求父亲出面彻查此案,没成想换来父亲一顿呵斥:“靠歪门邪道谋求仕途,真是丢尽了老子的脸,本官身为部堂大臣,当以身作则,断不会容忍此等败坏考风公正之事。” 一句话,就把梅鉴容给堵了回去。 白氏过世后,梅鉴容便携带妻妾子女回了长安。 只是梅家如今的当家主母是莲生,当年莲生在曹县时,可是受够了白氏的奚落还有小福宝的刁蛮,怎会容得下福宝一家子,于是随意在府邸一角拾掇出个院子,安顿下这个庶长子,每月按例给些银子。 福宝两口子去给太太请安的时候,莲生也总不给好脸子。 再加上而今梅濂看重教养嫡子,也是不大搭理福宝,只是在衙门随意给儿子找了份文书的差事,时时刻刻让管事过去训话,长安可不是老家那种小地方,别随意结交权贵,给老子惹事。 梅鉴容几头受气,最后心一横,索性搬了出去。 他从同僚好友那里得知,陛下唯一的女儿萝茵公主时常去澄心观参拜,同僚打趣他:“梅老兄你如此才貌,何不试试走一下公主的路子?爬女人裙带不丢人,飞黄腾达才是要紧。” 梅鉴容眼前一亮,忽然想起自己在史书中读过,秦朝赵太后之嫪毐,唐朝武则天之张昌宗兄弟,不都是靠着女人升官加爵的么? 想到此,梅鉴容说做就做,事先打听到公主那日会去澄心观,于是静等在路上,制造邂逅偶遇,后更是变卖家产,买下那块“藤萝紫玉”。 二人在一起后,且不说彼此在绣床上得到了满足,单单公主这两年多给他的宝物财货,就够他吃几辈子的了,公主还答应了他,过些日子会想法子,给他在六部谋个差事。 哪料差事没谋到,丑事却被发现了。 梅鉴容的这番供词,可信么? 我是持疑的。 福宝是跟着白氏长大的,白氏会说如意的好话么? 好巧不巧,他和公主非要把幽会地点选到澄心观? 可是内狱和梅府的供词就这些,打死也问不出什么了。 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我多心了?兴许老陈当年分析错了,张达齐早都死在了十年前,我是自己吓自己? 梅濂比我更害怕儿子和李璋勾结,而他是当年勤政殿风波的过来人,更是知道李昭难以启齿的心病。 第227节 所以,这位以狠辣著称的梅郎当机立断,做了一件事,他打断了长子一条腿,并且把儿子阉割了,紧接着就把中伤昏迷的儿子暗中抬到李昭跟前,声泪俱下地说臣有罪,求陛下处死这孽障。 李昭瞧见梅鉴容血呼啦差的裆部,心里那口气总算顺了些,叹了口气:“小孩子家不懂事,仁美你也忒狠心了,不至于如此啊。如今要紧的是把这宗丑事遮过去,省的到时候李、袁、梅三家成了朝堂的笑话。朕瞧你那嫡子鉴征是不错的,与瑞王年纪相仿,等瑞王回来后,便叫他做王爷的伴读罢。” 梅濂听了这话,喜不自胜,连忙跪谢皇恩,眉眼间的烦郁登时一扫而光。 当晚,梅濂就命人将重伤的长子一家送出长安,具体送去什么地方,谁都不知道。 至于内狱那边。 所有隐瞒不报公主通奸一事的,皆杖杀,公主近身伺候的宫人赐死,余者皆发配边疆充军。 而张韵微,只要不死就接着审。 自古以来,储君之路大多都是血淋淋的,当年李昭的上位太子过程如此,如今睦儿和李璋之争也如此。 这,还只是个开始。 第174章 《江城艳行曲》 两宗事 萝茵和梅鉴容通奸一事, 被李昭雷厉风行地解决了。 可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公主府仆僮死的死、充军的充军,而那位素来高调娇蛮的江城公主很久没有出现在各高门豪贵的席面上,驸马居然也告了假远赴江州, 这事忒稀奇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 长安隐隐约约传出公主养面首的谣言。 更有人瞧见当日驸马在酒楼里命妓.女弹唱《江城艳行曲》,相传袁驸马听的时候不住地叹气垂泪, 仿佛心里藏着不能言明的心事。 那《江城艳行曲》究竟讲了什么?竟惹得袁驸马如此愁肠? 原来这支艳曲讲的是古时有个地方江城,城中有个富裕而老实的员外, 他妻子背着他与一个漂亮书生有苟且, 后来还怀了那书生的孩子, 员外被蒙在鼓里, 乐呵呵地将那孽种当做自己的儿子,逢人就夸, 惹得世人讥笑。 有细心多疑的人立马指出,此江城乃彼江城,不正暗示着那偷人的女人是公主?而员外的“员”与“袁”同音, 可不就指的是袁驸马? 一时间,众人纷纷猜测那位胆大包天的面首究竟是谁, 曲子里说是个书生, 难不成是此次赶考的举人? 更有些嘴毒的人排揎, 瞧着公主素日里和澄心观里的那位道姑走得近, 而之前瑞王和临川王因一个祸水小婢起龃龉时, 曾押着那婢子去给愿真道姑磕头敬茶……看来李璋和道姑真的不干不净, 想来传闻王爷喜爱幼女是真的。 兄妹俩常进出澄心观, 难不成有什么隐秘? 而这回陛下将李璋的亲王降为郡王,莫不是公主的面首竟是她亲哥哥?一男御二女,真真享尽齐人之福。 …… 越说越不堪, 据说袁文清最近就没笑过,而李昭更是龙颜大怒,喝令羽林卫去查,究竟是谁在传这种攀篾皇家的污糟话。 最后查出的结果让人咋舌,原来那首《江城艳行曲》竟是张韵微亲笔所撰,而当日给驸马弹奏此曲的妓.女曾收过张氏重金,后不胫而走的谣言仿佛也是张氏命人散播的。 李昭听后盛怒不已,让抚鸾司将张韵微提到御前,亲自审问。 张韵微很痛快地招了,没原因,就是讨厌李萝茵兄妹罢了,左右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死前能往下拉一个算一个。 李昭也如她所愿,赐白绫。 …… 宫外喧腾,宫里也热闹。 当日萝茵被抚鸾司当场抓捕,禁足在永和宫。 人家是皇帝唯一的闺女,哪能受得了这种委屈?当天就把永和宫给砸了,喝命看守她的宫人滚一边去,她要面圣陈情。 见没人理她这茬,萝茵紧接着就开始闹自杀,一会儿说自己小产血崩,求见陛下最后一面,一会儿又用簪子划手腕、撞墙、上吊,说父亲要把她活生生逼死。 可结果并不像她预料的那样,李昭一步都未踏入永和宫,来的是郑贵妃。 萝茵被关数日,不知情郎和表姐情况如何,一看见郑贵妃,就跪下哭诉,把自己说得可怜极了,打小父亲和娘亲都冷落她,外祖为了大哥哥的前程,将她强擩进袁家,她也试着和驸马好好过日子,可真的说不到一起去,请爹爹准许女儿和驸马和离,女儿哪怕给容郎当妾室都愿意。 郑贵妃见萝茵越说越不得体,忙环住公主,柔声劝:“说的是什么胡话,哪里有公主给人当妾的!本宫知道,你这孩子本性纯善,原不会做出这种糊涂事的,都是张家那个丫头引诱坏了你。如今陛下私下处置了梅鉴容和张韵微,又匆忙将驸马支了出去,目的就是将事按下去,日后谁都不提,你和驸马依旧是和满夫妻。” 萝茵一听见处置了容郎和表姐,急得差点背过气,跪在院子里放声大哭,竟大逆不道指责李昭太残忍:表姐已经被你毁了一生,你逼迫她出家不算,还杀了她,索性父亲把女儿也杀了罢,左右这世上对女儿最好的两个人都走了,女儿也不愿活了。 郑贵妃赶忙去拉,耐着性子劝:“陛下让梅尚书把容郎从长安赶出去了,送去了哪儿,谁都不知道。至于你表姐,如今尚在内狱里关着,刑期还未到呢,你若是再胡说八道,指不定陛下立马就赐死了她。陛下是疼你,可你若是继续口无遮拦,怕是会生生消耗光陛下的那点怜悯。” 末了,郑贵妃将梅鉴容的供词拿出来给萝茵看,苦口婆心道:“你看看,这姓梅的小子从一开始就对你不安好心,想从你身上谋取官位和金银田地,他根本就是骗你的。” 哪料萝茵一把撕碎了供词,手捂住肚子,恨道:“你们屈打成招,什么供词要不到?容郎便是哄,我也认了,我只恨没有替他把这个孩子保住。” 饶是郑贵妃阅人无数,也被气得没法子。 跟聪明人分析利弊,道理能讲通,可是跟心里眼里只有情郎的轴货,便是再废十车的唾沫,都不顶用。 郑贵妃实在没法子了,将此事上报给李昭。 李昭冷笑数声,既然萝茵如此冥顽不灵,那就告诉袁家人,公主得了能过人的疫病,不合适出宫,一直待在永和宫反省罢。 萝茵一开始觉得爹爹只是生气,他还会向以前一样宠她,顶多骂她几句,要么收回些赏赐,这事就过翻篇了。 三天、五天……一月、两月都过去了,她一次都没见到父亲,方才知道这回真触了皇帝逆鳞,更要命的是,如今她连至亲哥哥和公爹、驸马等人的面全都见不到,她真的慌了,她才二十出头,难不成要步上母亲和表姐的后尘,永生永世被囚禁 她终于懂了,若要救情郎和表姐,旁人指不上,只有她了。 想通后,萝茵不再胡搅蛮缠地抱怨咒骂,开始日夜在院子里磕头、认错,写下十来页的陈情书,求看守她的女卫军和嬷嬷们给陛下递上去。 可李昭压根看都不看,厌烦地挥了挥手,让永和宫的人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一切等瑞王回来再说。 其实我觉得,即便没有我给萝茵茶点里下药、也没有张韵微明着奉承、暗里使坏,袁驸马也肯定早都察觉到妻子的不对劲儿,即使察觉不了,想必也听见长安盛传的风言风语了。 三月初,袁敏行终于从江州回来了,他既没有向宫里递上拜帖,去探望重病的“公主”妻子,也没有到处去打听什么流言,成天到晚地窝在家里,整日介郁郁寡欢,借酒消愁,后面大病一场,头发掉了一大半,人都瘦脱形了,才二十几的人,瞧着居然比李昭年岁还大。 事儿是李萝茵惹出来的,见驸马如此,李昭心里也不是滋味。 为了安抚弥补袁敏行,李昭想赏驸马个子爵,他问我这样如何? 我想了许久,同李昭实话实说:“便是你封袁敏行个一等承恩公,想必他也高兴不起来。驸马和萝茵成婚也有五年多了,两人皆过得不愉快,旁的不提,单说子嗣,我听礼哥儿说起过,驸马曾抱着他的孩子不撒手,眼里的羡慕遗憾之色甚浓,与其让他们相互折磨一辈子,莫不如让他俩和离罢,好聚好散。” 意料之中,李昭没有同意,他觉得这两个孩子还小,再说谁年轻时没犯过混呢,先分开,各自冷静冷静,日子还能过下去。 他虽这般强硬,可还是给了驸马补偿。 三月中的时候,李昭从宗亲里挑了个模样、才学、性情皆拔尖的姑娘,名唤李清歌。 这李清歌年方十七,是家中的庶女,父亲在兖州做了个小小通判,虽说姓李,不过是旁系远亲,不尊不富也不贵,也是小心翼翼地在官场中求存。 数日后,羽林卫带着赐婚的圣旨和嫁妆一块到了李府,催促清歌尽快上路,你一个小小庶女,竟能得陛下的青眼,高攀上首辅的门第,这是你全家的尊荣,别不知好歹地哭哭啼啼。 紧接着李昭又格外开恩,抬举清歌父亲来长安为官。 不久,清歌就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长安,拜见过李昭后,花轿连夜抬进了袁府,名义上为贵妾,可李昭特特给这姑娘封了个诰命,又让郑贵妃认了清歌为干女儿,有意抬高她的身份。 我与李昭在一起了十几年,还是很了解他的。 若没猜错,其实他已经动了让公主驸马和离的心思,若以后真撮合不到一块了,估摸这李清歌就是敏行的正妻了。 李清歌是个聪敏人,知道天家将荣宠和富贵赏给她和家族,定是有缘由的。 这姑娘也不负李昭之望,用心竭力地侍奉开解驸马,没多久,驸马的病稍有和缓,他虽未和清歌圆房,但两人兴趣爱好差不多,都极爱王摩诘的诗,又都喜欢养花弄草,于是从一开始的客气冷漠,逐渐开始谈天说地,三杯两盏淡酒下肚,半推半就之下就圆房了。 四月底的时候,驸马携清歌来府上请安谢恩。 我和李昭未见他们,赏了锦缎和各色珍宝,就让他俩回去了。 袁驸马走得时候,偷摸同秦嬷嬷说了句话:“元妃娘娘关爱臣,臣铭记于心,臣万死难报,日后定会极力劝父亲疏远临川王,并且替娘娘盯着那位的一举一动,誓死效忠瑞王。” 很早之前我就知道,海明路是李璋的岳父,最可靠的左臂,是万万砍不断的,但袁首辅这只右臂,还是能碰一碰的。 瞧,这不是挺顺的嘛。 …… * 日子过得真快。 柳叶如刀裁的二月默默离去,夜来南风起的五月翩然而至。 不知不觉,距睦儿远赴洛阳已经快四个月了。 今儿是五月初四,算是个特别的日子吧,我有两宗事得办。 头一宗,皇子李钰的第三个嫡子今日周岁,今日李昭特在宫里设宴,宣各宗亲和部分朝臣进宫赴宴。 其实李钰不受上宠,本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和里子,值得让皇帝摆席面,原是之前出了贬斥临川郡王的事,所以李昭刻意抬举老三,做给李璋看。 当年因着曹妃,老三被李昭厌弃,远远地打发去了洛阳,由月瑟公主暂为教养。 我和月瑟夫妇、荣国公素来是有交情的,再加上盈袖夫妻、陈砚松也在洛阳,所以我早在十年前就占了个先机。 我的洛阳亲友会悉心教养李钰,并且抽丝剥茧地告诉他,当年五皇子中毒和中蛊其实是案中案,你母亲当时抑郁寡欢,其实头脑不太清楚,再加上日夜惦念你那薨了的四弟,可不就落入旁人的下怀,很容易撺掇教唆的。 而害你母亲的真凶,正是张家人。 你细想想,你母亲若是得手,五皇子没了,你和曹家必会被陛下诛灭,一箭数雕,给你大哥杀了条干干净净的上位之路。 月瑟公主和谢家人会给他讲,何为明哲保身; 老陈会给他剖析,何为背靠大树好乘凉,谁是大树?元妃和瑞王李睦。 所以当年在六郎七郎的百日礼上,我收到了李钰的贺礼和一封诚挚地道歉信。 三年前李钰携带妻妾回到长安,头一件事就是过来给我磕头,跪谢我给她母亲挪坟修墓,发誓一定会好好孝顺陛下和我,爱护三个幼弟。 挺好的。 我家三个崽越是和李钰和睦,就越能衬托出那位皇长子的冷漠虚伪。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年在文姜驿发生的事。 盛怒的李昭强行给李钰皇袍加身,这孩子当时都吓傻了,饶是过了十多年,都不敢多看一眼龙袍。 大抵早年经历过巨变,紧接着又和潇洒不羁的姑父谢子风待久了,李钰如今对权势利禄不怎么看重,既不眼红大哥五弟先后封王,也不妒忌两个兄弟在朝野各自为党,觉着当三皇子也挺不错。 用李钰的原话说,他生平追求“三美三好”,美人美酒美食、好马好剑好朋友。 他成婚早,妻妾众多,子女也多。 单单妻子沈氏就给他生了二儿一女,旁的侍妾也生了不少,如今共有七儿五女。 有时候就连李昭都忍不住奚弄几句:“老三哪,你于社稷最大的功劳,怕就是生了那一打孩子。” 李钰看见陛下高兴了,忙嘿嘿笑着自嘲,取悦皇帝:“儿子愚钝,不能替圣上解忧,虽说于朝政一窍不通,但对生孩子倒是通了九窍九!” 第228节 这话逗得李昭哈哈大笑,口里的茶都喷了出来,用帕子擦嘴,摇头笑道:“看来朕得多给你些赏赐,否则你小子怕是都要养不起孩子了。” 李钰膝下那几个大点儿的孩子比旸旸、朏朏小不了多少,所以这些小皮猴们经常混在一起玩儿,有时候玩疯了,竟忘了叫六叔、七叔、小侄儿,相互哥哥弟弟混着喊,逗得人发笑。 …… 第二宗事,就是张韵微。 抚鸾司传来了消息,她们原准备等三爷的小儿子过了周岁后,再缢死张韵微,哪知这丫头已经撑不住了,如今含着最后一口气,说是想见我。 张韵微托人传话,说有个关于李璋的秘密,想要在临终前同我说。 第175章 分寸 旧疾复发 李璋的秘密, 除了那份要溢出来的夺储野心外,还能有什么?无非是张达齐罢了。 不得不说,张韵微真是个很通透敏锐的女人。 她清楚, 十年前张达齐倾张氏嫡系全力逃脱制裁, 于李昭,始终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剑和耻辱; 她还清楚, 我时时刻刻在提防着李璋反扑,毕竟在储位确定前, 哪怕生了一点变数, 都有可能全盘皆输。 所以, 张韵微提及李璋的秘密, 的确让我动心。 我想去抚鸾司瞧一眼,于是去向李昭讨主意。 李昭沉默了许久, 他斜躺在贵妃塌上,摩挲着我的背,笑着说:“朕晓得你心里怎么想的, 其实真不用担忧,那个人唯一的指望就是璋儿, 等小风哥回来后, 大事就能定下了, 璋儿也会尽快去平凉就藩, 无兵无权无银子, 张达齐就算有通天的本事, 也没用, 且放宽心罢,朕绝不会让幼时废太子之争和当年的三王之乱再来一回。” 是这么个道理。 我依偎在他身边,同他实话实话:我高家和张家三代人近三十年的恩怨, 输输赢赢都是过眼云烟,张韵微一生都被家族利益困住,若这是她生命最后一程,她既想见我,那我想圆她一个梦。 记得李昭笑了笑,重重地长叹了口气,柔声道:这个女孩可恨,却也可怜,她若安安分分地待在澄心观里,别作妖,朕过几年兴许就会放了她。瞧她前前后后那做派,心里还是有恨,恨朕、恨璋儿兄妹,更恨姓张的……罢了罢了,你既想去看她,那便让黄梅安排罢。 …… * 虽说到了五月,清晨还凉森森的。 我起的时候,李昭还在酣睡。 我将被子裹在身上,盘起腿,手撑在下巴上看他。 他头发稍有些凌乱,面容清隽,虽年过四十,可这么多年仔细保养着,瞧着也就三十多岁的模样,两鬓的斑白更给了他一种成熟不羁的魅力,真是越瞧越喜欢。 只见他皱起眉头,梦呓了几句,叫了声小木头,随后痛苦地哼了几句,迷迷糊糊地斥骂:“朕不想听这些狡辩。” 紧接着,他咳嗽了通,手凭空挥舞,像是驱赶什么:“滚!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害朕!” 我忙抓住他的腕子,摩挲着他发凉的胳膊,轻轻地放进被窝里。 我摇头笑笑,把手搓热了,还像往日那样,用手掌轻轻地揉抚他的心口,果然,他渐渐平静了下来。 “唔…”李昭舒服地长出了口气,醒了,他睡眼朦胧地看着我,手熟稔地揽住我的后腰,斜眼瞅了下纱窗上的微蓝月色,打了个哈切,将我往怀里扯:“还早着,再睡会儿。” “不行啊,今儿上午事多,得提早准备准备。” 我窝在他怀里,手故意撩拨他。 男人清晨多欲,没一会儿,他就“怒”意昂然了。 “干什么,嗯?” 李昭拧了下我的手,狠狠地亲了几下我的脸,坏笑:“都说女人三十如狼似虎,四十坐地吸土,朕迟早要死在你这小淫…猫的怀里。” “哼。” 我翻了个白眼,手指卷着他的头发玩儿,也说起了荤话:“必须让你按时给本宫交粮,省的你有力气去招惹旁的女人,那我才不干哩。” “瞧你小气的。” 李昭翻身,手捏住我的下巴摇,挑眉一笑:“来,朕这就给娘娘上交龙粮。” 正在我俩闹腾时,小腹忽感一阵刺痛,我皱眉痛苦地闷哼了声。 “怎么了?” 李昭紧张地问。 “昨儿贪凉,吃了几口冷酒。” 我强笑道:“估计身上快来了,肚子就有些疼,不打紧的。” “你也该小心些,咱们这个年纪,最是要注意保养。” 李昭没再痴缠,他侧躺下后将我搂在怀里,大手覆在我的小腹上,轻轻地揉,柔声问:“还疼么?” “有点。” 我蜷缩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干净清冽的茶香,痛楚登时减轻了不少。 “今儿不是钰儿的嫡三子周岁么,我让人去库里挑了好几件贺礼。一个是麒麟金锁,是当年旸旸、朏朏满月的时候,地方官员奉上的贡品,锁上刻了“暗八仙”,金圈上嵌了红宝石、绿松石和珍珠,又精致又好看,便给那孩子罢,另一件是套定窑烧出的茶具,触手温润如玉,半点瑕疵都没有,我想着老三素日里喜欢饮茶,一并都给了他罢。” “随便赏些便好,用不着太费心思。” 李昭闭上眼,轻声呢喃。 忽然,这男人不知想起了什么,乐得噗嗤一笑。 “怎么了?”我忙问。 “刚咱俩亲昵,倒让朕想起睦儿了。”李昭将我掰正,刮了下我的鼻梁,眼里的宠溺和骄傲遮掩不住,摇头无奈道:“朕派去伺候他的密探前儿递来消息,说这小子近来和荣国公的孙女谢韶敏走得近。” “嗯” 我登时来了兴致,忙道:“我记得这个韶敏丫头仿佛是荣国公长子--谢子乔的小女儿,比睦儿还大一岁哩。” “正是呢。” 李昭笑道:“子乔多年来镇守边关,战功累累,这回小风哥去打越国贼人,正是谢将军在旁护驾,他女儿打小跟着父兄出入军营,生的是英姿飒爽,尤精马术和骑术,还手把手给睦儿教哩。如今这韶敏丫头步步跟在你儿子跟前,一口一个小风哥地叫,真不害臊。” 李昭刮了下我的脸,笑骂:“你瞅瞅,这小子身边总少不了妙龄女郎,前有羊川媚、凌霜,后有这谢韶敏,对了,他小时候还有个口头娃娃亲,就是你妹妹盈袖家的丫头,啧啧啧,朕这般绝世痴情好男儿,怎会生出如此风流的儿子,也不知他像了谁。” “呸。”我朝他的脸轻啐了,坏笑:“你这是变着法儿的夸自个儿呢,真不要脸。” “本来就是嘛。” 李昭凑上前,吻了下我的唇,忽然叹了口气:“朕自打有了你,便冷落其他女子,此生将贵妃给负了,这些年她独守后宫,名分、子女和宠爱一样都没有,朕也想不到旁的法子来弥补亏欠,近日反复思量,只能下一辈的孩子们上补偿她。” 我皱眉细思。 他对贵妃亏欠,无非落在是情分和皇后之位上。 “你是说羊川媚么?”我忙问。 “嗯。” 李昭点了点头,柔声道:“朕冷眼观察了多年,川媚这孩子出身清贵,品性纯良,同咱小风哥算是青梅竹马,你还记不记得凌霜那事?睦儿被挑唆得疯魔了,谁的话都不听,将那婢子私藏在羊府,最后还是川媚站出来,有条有理地指出那孽障的错处,咱儿子如同醍醐灌顶般,当即就醒悟了,还给川媚行了个礼呢,你细想想,这厚脸皮在从哪个女孩儿跟前这样服软过?从时候起,朕就特别留心这丫头,羊家本就是经史世家,她的学士智慧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懂本分、知进退,心胸豁达,脾气也好,配睦儿最合适了。” “确实不错,我有个主意。” 我点点头,笑道:“等睦儿回来后,让川媚也到咱们府里读书,两个孩子多多接触,培养一下感情,就好比咱俩。” “咱俩怎么了?” 李昭坏笑着问。 “当年我给长公主当伴读的时候,可不就跟你在一块读书?” 我抿唇,垂眸羞涩一笑,学他小时候的口吃:“你、你敢说…小、小、小时候没偷偷喜欢我?” “胡扯,明明是你喜欢朕,巴巴儿地给朕送香茶荷包,。” 李昭故意把耳朵凑过来,坏笑:“这就足以说明,某些人从小就不怀好心,专门勾.引朕。” 我眉一挑:“如果某些人不骚,我能勾引得动?” “你还真是欠收拾。” 李昭做出凶狠状,蛇一般溜进被窝里,使劲儿挠我的痒痒肉,我被他弄得左摇右拧,闪躲不及,只能咬他来反击。 闹腾了一会儿,我俩又说了会子话,他去睡回笼觉,我则起来洗漱更衣。 因着要先去抚鸾司,我并未穿华服,挑了件松绿色缠枝花纹的罗衣,发髻上簪了金凤步摇,化了淡妆,带着秦嬷嬷和云雀等人出门了。 李昭放心不下我,特让胡马跟着侍奉,再三嘱咐,抚鸾司乃阴鸷地,且小张氏也不是什么值得费心思的人,略站站就离开,莫让晦气冲撞了。 …… * 马车摇曳在清晨的长安,车轮碾压过被冷雨洗刷过的青石地,发出吱呀呀的声响。 我懒懒地窝在软靠里,由着侍女捶腿。 轻推开车窗往外看,这会儿街面上有些冷清,夜市的小摊贩打着瞌睡,拾掇着没有卖完的旧衣裳和便宜首饰,花农拉着满车的鲜花,急匆匆地往各豪贵人户送去。 不远处有一家食肆,笼屉冒着纯白的雾,里头蒸着热腾腾的包子,店主正在煮馄饨,他往碗里舀了十来只,添了香油,端给街面乞讨的肥乞丐。 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刚来长安的那个清晨。 我和李昭初见后便在酒楼发生了关系,次日清晨,我在早市摊上吃了碗馄饨,十几年过去,我还记得齿颊间那份独有的肉香,那是我谋算得偿的时刻,是我新生命开始的起点。 有时候我在想,张韵微和当年的如意真的太像了。 只可惜她的李璋不似我的李昭有魄力。 我的王爷最终拉了一把妍华,而她的王爷,任由她赤着足,从象姑馆一路狂奔回澄心观,最后连马车都不敢下。 正在此时,马车停了。 车帘被云雀从外头挑开,我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朝前望去,此时我身处一条宽拓长路上,道两旁栽种了数棵槐树,如今正值五月初,满树槐花尽数开放,清芬徐徐袭来,风一吹,槐花如白雪般纷纷扬扬落下。 路面瞧着很干净,早都被人清扫过了。 前方左边的巍峨衙门是北镇抚司,素日里差务繁忙,人声鼎沸,卫军、车马进进出出,这会儿空无一人,鸦雀无声,全都在回避; 前方右边则是抚鸾司,比起北镇抚司要小多了,只是个三进三出的大宅院,门外站着二十几个英姿飒爽的女卫军,腰间挎着绣春刀,见我来了,忙向我行礼。 抚鸾司长官黄梅疾步匆匆向我走来,她身穿飞鱼服,长发用紫金冠束起,身量修长健美,许是多年来的风吹日晒,这姑娘脸上染上了风霜,眼角生了些许皱纹,不过模样仍俏丽,目光坚毅犀利,手里拿着把半人来长的绣春刀,她单膝下跪,双手抱拳给我见礼: 第229节 “臣黄梅,见过元妃娘娘,娘娘万安。” 我正要虚扶起黄梅,忽然被她手里的绣春刀吸引住。 刀柄系着只旧平安结,上头有一颗龙眼般大小的明珠,这正是当年我和李昭赐给大福子的,怎会在黄梅的刀上? 正在我出神的时候,胡马忙上前来,笑着提醒我:“娘娘,黄大人在给您行礼呢。” “啊。”我虚扶了把黄梅,柔声问:“今儿本宫来此处,没打扰黄大人办差罢。” 黄梅起身后,恭顺地跟在我后头,笑道:“娘娘来抚鸾司,便是臣最大的差事,怕惊扰了您,臣已经让下属将牢里犯妇一并转移到北镇抚司,单放张氏一人在此处,所留的女卫军,皆是臣的心腹,口风严谨,绝不会往外传半个字。” “你办事,本宫向来放心。” 我微笑着点点头。 正往前走着,忽然瞧见树坑里有什么反光,定情一看,是截白花花的东西,掩埋在泥土里,若不细看,压根察觉不出。 好奇之下,我走过去看了眼,骇然发现竟是只妇人的手指,指上戴着只银戒指,已经开始腐烂,蚂蚁在淡黄的油脂上爬来爬去,指骨已清晰可见。 黄梅眼疾手快,立马将那根断指挖出来,揣进怀里,她扭头瞪向身边的年轻女卫军,一个大耳刮子就扇过去,当即就将那女卫军的鼻血打出来了。 黄梅厉声喝骂道:“不长眼的东西,连地都清扫不干净,竟让娘娘看见这污秽玩意儿!去,自领五十鞭子!” “无碍无碍。” 我忙摆摆手,强笑道:“抚鸾司乃刑牢之地,想来这种东西常能见到。只是陛下乃宽仁之主,黄大人也需谨记慎刑之理。” “臣谨遵娘娘训导。”黄梅忙躬身行礼。 就在此时,我感到胃里一阵翻滚,恶心直往上冲,到底没忍住,手扶住槐树,弯腰呕吐了起来,惊得秦嬷嬷和云雀等人赶紧过来侍奉,更有宫人急忙呼喊随行的杜仲院判。 “无事。” 我摆摆手,让他们别大惊小怪,谁知鼻子忽然感觉发痒,一摸,竟流了血,我忙捏住鼻梁,头仰起,从嬷嬷手里接过帕子,按住鼻子擦拭,弄了好一会儿,总算才把血给止住了。 “娘娘,您怎样了?”胡马手里捧着一壶漱口香露,躬身立在我身侧,担忧道:“要不……算去了罢,抚鸾司刑狱乃极阴损之地,老奴实在担心您的身子。” “没事儿的。” 我冲胡马摇头笑笑,接过香露漱了下口,稍稍整理了下妆容,抬步往抚鸾司走去,手附上小腹,无奈道:“不过是旧日里的积攒下的宿疾罢了,不妨事的。” “呦,那娘娘可得好生将养哪。” 胡马用拂尘凭空扫了下地面,仿佛要清除去什么阴邪秽物,沉声道:“老奴斗胆问娘娘,陛下可知您凤体不适么?” “他还不晓得。” 我抿唇一笑:“他这几日被萝茵的事儿弄得不高兴,没事儿,我先找杜太医瞧瞧,过后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同他讲,公公先别告诉他,省得他担忧。” 其实我并没有得什么病。 今早小腹刺痛,我便宣太医院院判杜仲过来诊脉,身上有了,还不到两个月。之前怀了两个,李昭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又是大赦天下,又是夜宴群臣,兴冲冲地准备了一堆小孩儿衣物首饰,谁知都掉了。 这回我悄悄的,并且嘱咐太医和身边伺候的秦嬷嬷、云雀等心腹,都别往外提一个字,好歹等胎稳了再说,旁人问起,就说是我旧病复发,略感不适。 我见胡马面上凝着担忧,便岔开这个话头,笑道:“对了,昨儿洛阳那边来信,说小木头已经收拾行囊,不日便动身,估摸这个月底就能回来了,这混小子性子野,到处乱跑,怕都快晒成了黑猴儿了。” 胡马眼里的思念和慈爱遮掩不住,低声笑道:“只要平安就好。” 此时,胡马眼角红了,指头揩去泪,笑道:“三月三是他的十三岁生辰,往年都是老奴给他做长寿面,今年他在外头过,也不知跟前侍奉的人有没有给他做,他如今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按时吃骨头汤。” “没有大伴在他跟前催促,不用问,肯定是忘了。” 我摇头笑笑,忽记起一事,扭头轻声问胡马:“对了,近日我听说,你和蔡居仿佛发生了争执,他不是你干儿子么?瞧着最恭顺不过了,怎会顶撞你?” 胡马冷笑,凑近,压低了声音:“他只比老奴小几岁,奴婢可万万当不起此人的干爷。倒不是老奴在娘娘跟前搬弄是非,如今这蔡居是秉笔太监,深得陛下宠爱,与朝臣走得颇近,这倒罢了,若他真敢弄权,老奴定会查证上报给陛下,只是老奴实在看不惯他削尖了脑袋奉承主子。去年咱小木头不过闲话一句,说学礼表哥家传的那块玉璧通透好看,蔡居听到耳朵里了,托人从孙学礼那里将玉璧借来,说画个样子,给瑞王去寻一块去。” 胡马脸色越发不好,啐了口:“孙家家传的祖玉,岂是那么轻易寻到一模一样的?这蔡居命能工巧匠赶制出一块几能乱真的假玉璧,送还给孙学礼,将真的给睦儿奉上。 后头孙学礼私下找到老奴,将假玉拿给老奴看,忧心忡忡地提起此事,真是个明事理的好爷们,说睦儿断不会夺人之美,更不会做出私下替换的丑事,这里边定是有人在偷龙转凤。不过一块玉璧,便是送给睦儿也没什么的,要紧的是提防睦儿身边的奸邪。” 说到这儿,胡马气得甩了下袖子,接着道:“礼哥儿同老奴说,如今蔡居的权势和老奴分庭抗礼,若是将此事告给陛下,蔡居大可把事推给底下承办的人,咱根本落不到什么好儿,还望老奴能盯紧蔡居,约束好门户。” 我吃了一惊:“竟有这样的事?” 胡马点点头:“至此之后,老奴就开始提防,绝不让蔡居和他的人近睦儿分毫。” 我眉头不禁皱起。 蔡居这些年对我和李昭可谓尽心侍奉,是个顶贴心的奴婢,只是没想到会做出这样的龌龊事。 人和人到底不一样,还记得之前睦儿派人给我和他父亲、兄弟送回来礼物,其中也有大伴胡马的一份,是只巴掌大小的玉马。 其实玉马并不值什么银子,可胡马却没敢接,他在勤政殿外跪了一晚来自罚,给李昭请罪,过后让人将玉马给睦儿送到了洛阳,另附信一封,说他不过是个低贱的奴婢,不敢仗着伺候了王爷几日,就贪图什么功劳,求王爷收回玉马。 我长叹了口气,冲胡马点头致礼,挥挥手,让跟着的宫人和黄梅走远些,由衷道:“大伴真是掏心掏肺地为睦儿好,虽说尊卑有别,可本宫母子绝不会忘了公公的恩情。” “娘娘折煞老奴了。” 胡马眼睛红了,拳头攥住,定定道:“老奴心里时时刻刻牵念着小木头,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看着他登上……” 他没有将后半句话说出,躬身笑道:“蔡居一味的钻营奉承,便失了做奴婢的分寸,娘娘放心,老奴绝不会让奸邪靠近小王爷的。” 第176章 微落 如题 抚鸾司成立了有十余年了, 前身是追随郑贵妃北伐的女侍卫,后来李昭疑心郑贵妃别有用心,解散后重组, 名义上受北镇抚司辖制, 其实受李昭直接掌控。 主要经办犯官族中女眷、京中妇人盗、窃、奸.淫和杀人等案,还有一些无法提到明面上的秘事, 譬如培养细作、组织暗杀。 官差虽都是女子,可都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狠角儿, 多次立功, 受李昭嘉奖, 便是羽林卫的前辈长官沈无汪都要敬其三分。 我们一行人随着黄梅往里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堂衙门,跨过第一道门是演武场, 院中梅花桩、刀枪棍棒琳琅满目,第二道门里则是存放秘档文书之处,派了重兵把守。 最后一道门里, 就是抚鸾司内狱。 内狱并不在地面上,而且掘地三尺, 修在了地底下。 四壁是整块大石, 石头缝里浇筑了铁水, 壁上每隔一段距离挂着盏油灯, 石地上似乎是用清水洗了好几遍, 凹槽里汪着浅浅一层薄水, 而且牢中仿佛还焚过香。 越往里走就越阴寒可怖, 我不由得搓了搓发凉的胳膊,立马就有随行的宫人往里端燃得正旺的炭盆。 两侧牢房皆用蓝布遮挡住,最前边领头的女卫军不住地挥舞软鞭, 用力打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啪.啪声,仿佛在驱赶不吉利的邪祟。 内狱尽头,是一间不大不小的牢房,没有床,只在地上铺了块木板,在木板上侧躺着个脏臭不堪的女人,正是张韵微。 她已经被打得瞧不清模样了,头发乱如鸡窝,后脑勺伤口正往出流血,将头发黏连成块,俏脸青紫,右眼红肿,眼球布满了血丝,几乎要从眼眶中爆出来,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好肉,鞭伤随处可见,手和脚的指甲都被拔光了,红突突的,十分骇人。 即便离得远,都能闻见股屎尿骚臭和血腥气。 我屏住呼吸,正巧孕气上涌,忍不住干呕了声。 此时,两个太监忙将四方扶手椅搬上来,宫女也提着香炉,驱散周遭的异味。 张韵微察觉到有人来了,身子动了下,她朝我看来,仿佛不相信似的,眯住双眼,努力地想要看清楚。 “来了啊。” 张韵微声音沙哑无力,她用左手肘强撑着自己坐起来,右手肘耷拉下,仿佛脱臼了。 这姑娘后背无力地靠在石墙上,两腿分开,私隐之处一览无余。她全然不理牢笼外的诸人,用手在破碗里蘸了点脏水,一下一下地擦自己的脸。 “我、我听萝茵说起过你……”张韵微抬眼望向我,一时间竟出神了,她眼里亮晶晶,似是泪水。 “萝茵那种刻薄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你的美貌,我、我总不服,今儿见了你真人,信了。” 我莞尔:“你也很美。” 张韵微垂眸,看了圈自己浑身的伤,她从地上抓起破棉被,盖在双腿上,遮住女人最羞耻的地方,歪头,冲我冷笑:“你、你在嘲讽我吗?” 我摇了摇头:“聘聘袅袅十五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多年前我在勤政殿的偏殿,曾看到过你为了救父,拼命质问刑部尚书梅濂,眨眼间十多年过去了,姑娘,你长大了。” 张韵微定定地盯着我,手抹去鼻下的血,唇角浮起抹阴森森的邪笑:“高妍华,你赢了。” 身边的内侍听见这话,纷纷喝骂: “大胆!竟敢直呼娘娘的名讳!” “快,打烂这贱婢的嘴!” 我抬手,制止住内侍的疾言厉色,尽量放缓语气,柔声道:“我是你长辈,旧日与你姑妈交好,你若是不嫌弃,就唤我姑姑罢。” “哼。”张韵微翻了个白眼,鄙夷冷笑,她环视了圈四周,最后目光落在自己血肉模糊的指头上。 “真是风水轮流转哪,二十六年前高家覆灭,你也曾被这样关入内狱,后来又被我姑妈暗害、羞辱……嘿嘿……” 张韵微仿佛有些神志不清,手摩挲着自己的腿上的伤痕,忽然,指头竟往那隐匿之地刺去,做出十分不堪之态,坏笑:“骑过木驴吗?我就骑过。我姑妈是皇子公主生母,你忌讳着,没能亲手报复回来,是不是很遗憾?没关系啊,我也是张家女,来报复我吧,抚鸾司隔壁不就是北镇抚司,去叫几个男人过来轮我吧,一直轮到我口吐白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来,来呀!” 说到后面,张韵微冲我吼了起来。 面对她这般言行羞辱,我没有生气。 拍了拍手,让婢女们将事先准备好的东西都拿进来,抬进牢笼里,不是别的,是浴盆、手巾、新肚兜、亵裤,还有各色珍贵首饰。 瞧见这些婢女和东西,张韵微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识用胳膊横在自己胸口,警惕地瞪着我:“你想干什么?” 我并未回答。 让随行的太监们退下,吩咐牢里的婢女们可以开始了。 不多时,两个婢女一左一右扶住张韵微,紧接着,医女简单地清洗处理了下韵微身上的伤,在香汤里拧了个手巾,轻轻地帮女孩擦身子上的血污,同时,我府里掌事嬷嬷则开始帮张氏洗头、梳发。 在伺候后张韵微穿好肚兜、亵裤后,院判杜仲背着药箱上前,先替张氏接好脱臼的右臂,紧接着帮她往身上抹了止痛治伤的药膏,给她喂了续命吊气的汤药。 “你、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张韵微一把挥开汤药,冲我怒吼。 我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接过秦嬷嬷递来的冰糖燕窝,吃了几口,平静道:“丫头,你知不知陛下要赐死你?” “哼。” 张韵微从鼻孔发出声不屑。 我摇头笑笑,直接戳穿她:“其实本宫和陛下对李璋的秘密并没有多大的兴趣,我是可怜你一生孤苦,你生前最后一个愿望是见我一面,那我便答应你。” 我用帕子轻擦了下唇,朝前望去,此时,婢女们正在伺候张韵微梳发髻、戴凤钗、穿嫁衣、化红妆……奈何她脸上的青紫实在太重,再厚的脂粉都遮盖不住。 “你肯定会觉得,我会将对张素卿的恨十倍百倍报复在你身上,那倒不会,她是她,你是你,其实咱们俩并没有什么恩怨。” 我淡淡一笑,心里涌上股心酸,叹道:“我和你一样,这辈子从未穿过嫁衣。你这孩子可怜,被囚在道观十余年,情郎也不管你,哎,走得时候体体面面地穿上回嫁衣,也不算白来这红尘一遭。” 张韵微满腹狐疑地盯着我,仿佛没听清般。 第230节 她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一碗汤药下肚,人也渐渐恢复了清明。 没多久,婢女们就把她妆扮好了,乌发如云、身量婀娜,即便脸上有重伤,也能依稀瞧出是个美人。 也就在这时,地牢忽然变得静悄悄的,无一人说话。 我坐在这边吃燕窝,一身红装的张韵微坐在对面,沉默不语。 “下去吧。” 我让无关紧要的婢女们退出去,将瓷碗递给秦嬷嬷,接过香茶,漱了下口,望向牢里的女孩,问:“可还喜欢我给你挑的凤冠霞帔?” “……” 张韵微没有答,她垂眸看裙子,红肿的指头轻抚着上头用金线绣的牡丹,噗嗤一笑,斜眼瞪过来:“这些小恩小惠没用的,你就算放了我,我还是那句话。” 张韵微狞笑着,摇头,一个字一个字往出蹦:“我爹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听到了吗?他死了!我没见过他,李璋也没有见过!” 我心里一阵失落,没有将不满表现出来,笑道:“这些日子你被关在牢里,怕是不知道,陛下痛斥了你表弟,降他为临川郡王,同时将一批与他交好的官员贬斥,命他前往平凉就藩,不给他地方上的军、政、财权。” 我的意思很明白,不论是你爹还是李璋,这下都蹦跶不起来了。 “是么。” 张韵微仿佛并不关心情郎的死活,只是被裙子上的珍珠和刺绣吸引,身子微微摇晃,嘴里哼着不知名的童谣。 “哎!”我长叹了口气,无奈道:“陛下同我说,你恨他、恨李璋,更恨张家人。那晚上你独自一人去象姑馆寻欢作乐,让男.妓扮成丈夫,给你做菜、煮茶、描眉,你十五岁上失去父母双亲,这么多年孤苦伶仃一个人,其实很想有个人能疼你、爱你,给你一个家,可临川王由着你闹脾气,到最后也未下马车。丫头,你究竟是为了家族喜欢他,还是单纯地喜欢他呢?” “那么姑姑您呢?”张韵微忽然开口了:“您是为了高氏喜欢皇帝?还是单纯地喜欢他?” 我一笑,这话好犀利。 我并未直接回答她,手附上小腹,莞尔浅笑:“当年我生双生子时,血崩垂危,大夫都说我没脉搏、活不了了,后来,我迷迷糊糊地听见他喊我的名字,妍妍、妍妍,一声声叫的那么急,我的魂魄忽然就回来了,舍不得他呀。” 张韵微低下头,并未说话。 忽然,豆大的泪珠从她眼里涌了出来,一颗颗滴在了裙子上,濡湿了一片。 “怪不得,你都年过四十还看起来这么年轻貌美。” 张韵微用指头揩去眼泪,连喝了数口汤药,歪着头上下打量我,冷笑:“想来没人比我和姑姑更清楚一个道理,累世官宦之家自古以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当年维护家族,错了么?如今巴结住李璋,错了么?姑姑你即便深爱皇帝,可若没那个男人,你的家族亲友能崛起?你的儿子能封王?” “那么你呢?” 我掩唇轻笑,反问:“孩子,人要知足哪,陛下并未对张氏赶尽杀绝。你口口声声说维护,那你要维护的是谁?是打压皇帝、谋害他的张氏嫡系?反观你叔爷爷张致林,他知进退、懂分寸,如今难道过得不好?家中子侄难道没有通过科举做官的?你另一个姑姑张春旭安分守己,陛下早年赏了她儿子子爵,如今准备给她晋为宝昭仪,九嫔之首,这个张氏也是你们族人,你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放弃安稳尊荣的日子,去跟你巴结一道李璋?去复兴张氏嫡系?” “我……” 张韵微气结,似乎想要争辩。 我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接着笑道:“不说张氏,说说你的情郎李璋。” 我扶了下发髻,莞尔:“倘若有朝一日他将你接进门,你是一个不能生养的女人,可以越过王妃海氏,当他正妻么?可以比得过他第一个爱的女人苏氏么?丫头啊,这些年真心待你好的人,正是那个被你伤害的萝茵,知道么,她如今被陛下关在了永和宫,饶是到如此境地,还不忘替你抱不平,你的情郎呢?他闭门不出;你的亲哥哥呢?躲在象州十来年,对你不闻不问。” 张韵微神色黯然,忽然,她翻了个白眼,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屑道:“那个蠢货自愿的,我又没逼她,可笑。” 说到这儿,张韵微身子稍往前探,盯着我,目光灼灼道:“知道么姑姑,我真的觉得太可笑了,这十年我被关在澄心观,一个人望着四四方方的天,没事的时候我就开始琢磨,琢磨我爹、琢磨皇帝、琢磨你……” 张韵微用光秃秃地指尖抠手背,怔怔道:“我发现啊,所有人都是假的。我爹戴着假面具,他是完美的孝子,刚正不阿的大臣,与我娘相敬如宾,实则呢?杀人作恶私养小戏子一样不落;皇帝呢?也戴着张假面具,裹了层人皮的乡野村夫。” 这丫头忽然变得很激动,大口呼吸,胸脯一起一伏,手连连朝宫廷的方向指去,反复喝骂:“他就是个以次充好的死鱼眼珠子,乡野鄙夫!乡野鄙夫!表面是完美仁厚的文宣帝,其实谁都没他狠,而你呢?” 我笑着问:“我怎样呢?” 张韵微撇撇嘴:“算了,我不想讲你的坏话。” 我摇头笑笑,扭头示意秦嬷嬷,给牢里端一些点心。“这是牛乳酪,香甜酥软,很好克化,你尝尝。” “不了。” 张韵微咽了口唾沫,手指戳了下自己的侧脸:“掉了几颗牙,吃不动。” 此时,我们彼此又陷入了沉默。 金炉里的百步香静静地焚烧,灰白的烟从镂空雕花里四散开来。 内狱里太过阴寒,我怕伤者肚子里的宝宝,便让云雀去拿一条薄毯来,盖在腰腹上。抬眼瞧去,张韵微精神头比方才好了很多,她试着活动着刚接好的右臂,动作间,凤钗上的珍珠玉丸随之发出属于珠宝悦耳的声音。 “姑姑。”张韵微头贴在墙壁上,声音如猫儿般轻柔细软:“我想知道,你和皇帝在一起是怎么个感觉?” 我想了想,思绪飘回到十多年前。 “年轻的时候经常吵架,他有时把我气得离家出走,我一宿一宿地哭,发誓再也不会理他。” 张韵微黯然一笑:“吵架也是种幸福罢。” 我莞尔:“如今呢,我俩也会因教养孩子发愁生气,尤其是那对双生子,一个不爱读书,将学堂看成了床榻,先生的话当成安眠曲;另一个私藏话本子,削尖了脑袋想去洛阳找什么魔狐狸,气得我俩没法子。可有时候,这俩小崽子又很贴心,一个端滚水伺候爹爹泡脚,给娘亲捏肩捶背,另一个死皮赖脸地非要跟爹娘一块睡。” 说着说着,我忍俊不禁,举起手,给张韵微看我指头上戴着的翠玉戒指,笑道:“这是我大儿子派人送回来的,这孽障虽然混,可心里到底记挂着我和他爹,虽身在洛阳,可隔三差五地就送上礼物,一整张虎皮、雪里青、扳指、文房四宝…没白疼他。” “真好。” 张韵微眼里尽是向往:“那天在象姑馆,我也和小施扮夫妻了,我让他给我描眉,命他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摸我,而我呢?我推了把他,嗔他,别闹了,仔细把孩子吵醒。李璋一年里到我这里的次数,一双手都能数的来,他一来,我就不是自己了,变成另一个女人,极尽媚态,拉着他疯狂地胡天胡地,有时候为了讨好他,便去真人泥像下寻刺激。” 一时间,我们再次陷入沉默。 她笑着笑着就落泪了,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一旁立着的胡马轻咳了声,侧目瞅了眼张韵微,躬身给我行了个礼,笑道:“娘娘,时候差不多了,您还得去宫里更衣,晌午要赴宴,去瞧三皇子家的嫡次子抓周呢,至于小张氏……” 胡马侧目,瞅向张韵微,摇头叹道:“这孩子满口谎话,何太妃娘娘当年赐她道名愿真,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没学会说真话,根本没什么秘密,全都是她信口胡诌的,您已经够给她体面了,她也到时候该上路了。” 听见这话,张韵微没坐稳,忽然瘫倒,她拼着全身力气往我这里爬,眼里满是急切,都语无伦次起来:“元妃娘娘,我、我想…求…求您……” 我勾唇浅笑:“你是想求本宫给你一条生路?” 第177章 夜香郎 海阔天空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我关注着张韵微的细碎表情。 她有些局促不安,紧接着她开始打量我,似乎想要观察我到底会不会答应她的这个请求, 最后, 她咽了口唾沫,将遮挡在面前的珠子拨开, 直接发问: “姑姑会答应么?” 地牢阴寒,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身旁云雀瞧见后, 忙去取了件披风来, 帮我穿上。 我懒懒地歪在椅子栏上, 微笑着看向浑身发抖的张韵微,伸出两根指头:“丫头, 姑姑刚进来时,发现你有两个举动。” 张韵微眼珠左右乱转,虚弱地挪动身子, 两腿艰难地并拢,端端正正地跪好, 做出恭顺之样。 我笑了笑, 接着道:“按理来说, 寻常女子落到你这样的境地, 不疯也得傻, 你手指甲被拔光, 却忍着痛从破碗里蘸脏水, 整理自己的仪容。” 我看向女孩的腿面:“可同时,你却大剌剌地敞开双腿,毫不避讳地让宫人太监看到你血肉模糊的私隐, 甚至挑衅似的冲本宫大吼大叫,说出些污秽话,是想让本宫想起当年的不堪罢?” 张韵微低下头,没言语。 我环视了圈空空荡荡的四周,笑道:“今儿为了恭迎本宫来,黄大人特将抚鸾司清空了,想来那些什么木驴、枷锁什么的也搬走了。丫头,二十多年前本宫也曾被关入过内狱,知道在里头会遭遇什么,羞辱、虐打,更可怕的是永不见天日,有些人受不了折磨,疯了;有些人被活生生打死……” 说到这儿,我闭上眼,深吸了口属于内狱特有的腐烂而腥臭的味道,寒凉从脚底涌起,一路向上,慢慢地包裹住我。 五姐撞墙自尽时,那脑骨崩裂的闷声萦绕在我耳边; 丽华死后,那张七窍流血的面孔,历历在目。 这是我一生也忘不了的梦魇。 我睁开眼,对张家丫头笑道:“你是二月初被关进来的,至今已近百天。你身上遍布伤痕,被虐打到只剩一口气,可你什么都没有招,因为你知道,一旦说出点什么东西,小命立马不保,或者你还抱有希望,在等人营救,对么?” 张韵微盯着我,没说话。 我知道猜对了,接着道:“直到你听到,陛下要赐死你的消息,你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弃子,所以你提出见本宫,想给自己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对么?” “对!” 张韵微掷地有声地承认。 这丫头眼睛由混浊变得清澈,捂住口猛咳了通,等喘顺了气后,虚弱道:“这天下所有人都恨我,不管我有没有招供,都难逃一死,独有姑姑您和小女有相似的出身、相似的遭遇、甚至相似的未婚夫,也独有您能从陛下手里拉回小女的贱命。所以小女决定将您引到此处,试上一试。” 张韵微小心翼翼地问:“姑姑会看在小女如此可怜的份上,高抬贵手吗?” 我还未说话,一旁立着的胡马和秦嬷嬷同时凑过来。 秦嬷嬷按住我的肩膀,皱眉摇头,提醒我莫要答应。 而胡马则甩了下浮尘,斜眼觑向张韵微,阴阳怪气地冷笑:“你这贱婢在牢中隐忍到今日,想必全靠心里那点恨撑着,保不齐日后会反咬娘娘一口。” 张韵微望向我,问:“姑姑,您…会放小女一条生路么?” 我淡淡一笑:“丫头,姑姑让人给你清洗、更衣打扮,且早都同你说了的,是要你体体面面的走。” 说到这儿,我顿了顿,观察些小张氏的一举一动。 果然,她听到我这话,整个人如同被霜打了的茄子,瘫坐在地上,顺着冰凉的石壁滑下去,最终晕倒在地,头上的珠花也随之跌落。 她怔怔地落泪,苦笑了声,挣扎着重新跪好,给我磕了个头,良久,才道: “意料之中,小女叩谢娘娘赏赐体面。” 她盯着我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你和张素卿,真的太不一样了,如果你是我姑姑,那该多好。” 张韵微头垂下,静等着死亡的到来,眸中已没了方才的神采,尽是万念俱灰。 我沉默不语,微笑着享受张韵微的这份绝望。 我说过,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 我也喜欢和聪明人交易,一本万利。 我太知道小张氏为求存的这点伎俩和话术,不过她想拿捏我,还差了点道行。 我扭头,给秦嬷嬷使了个眼色。 秦嬷嬷立马会意,将伺候着的宫婢、太监和女卫军全都打发出去。 没一会儿,牢狱中只剩下我、秦嬷嬷云雀、胡马和黄梅,不知是不是人少了,这地方越发显得空荡死寂,鬼气森森。 “蝼蚁尚且偷生,更别提人了。” 我翘起二郎腿,指尖在腿面上轻轻点,笑道:“丫头,你说得没错,这天下兴许只有姑姑我才能给你一条生路,机会是自己争取的,愿你这回能说真话,懂么?” 张韵微登时楞住,眼里重新写满了希望,她胳膊撑住墙,重新跪好,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银牙咬住下唇,不住地点头。 我收起笑,皱眉问:“你父亲是不是已经回长安了?” 第231节 “是。” 张韵微承认。 我心里一咯噔,果然。“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 张韵微神色复杂,摇头。 许是见我面上浮现出厌烦表情,韵微急道:“我是真不知道!真的!我只知他回长安已有六七年,且早都娶妻生女。” 我皱眉:“他是在澄心观和大皇子见面的?这些年陛下的密探从未在道观附近发现过貌似张达齐的男人,他改头换面了?” “……” 张韵微犹豫了,最终重重地点了下头。 “他…他故意烧毁自己半张脸,饿得只剩皮包骨,他大隐隐于市,以倒夜香为生,因为只有夜香郎才能光明正大地走街串巷,接触上三流下九流的人。” 夜香? 我脑袋嗡地一声炸开,猛地记起在一月底的时候,我得知公主和小张氏去了丽人行,匆匆前往的路上,就遇到一个倒夜香的粗野汉子撒泼,当时我为了息事宁人,顺手赏了那臭汉枚金戒指。 难不成,那人就是张达齐? 我顿感一阵恶心,头皮阵阵发麻。 此时,云雀仿佛也想起来了,急忙蹲到我跟前,急得摇我的腿,咿咿呀呀地叫,眼里尽是惊恐。 “没事没事。” 我轻抚着云雀的头,安抚她。 随后,我轻咬了下舌尖,让自己镇静下来,凝神看着张韵微:“张达齐既化作夜香郎,方便到各高门贵户走动,倒也不必亲自见要紧人物,澄心观的密道是开平十年建成的,从这时候起,他就开始亲自会见临川王了么?” “是。” 张韵微承认。 “这事萝茵和梅鉴容知道么?” 我不禁攥紧拳头:“梅鉴容是不是受人指使,故意接近的萝茵,后以私会为由,撺掇着萝茵修密室和密道?” “这倒不是。” 张韵微否认,许是精神不济,她几近晕倒。 我忙让秦嬷嬷去把杜太医唤进来,给她扎了针,连灌了数口汤药,这才把她弄醒。 张韵微手按住心口,疲累地喘着气:“当、当年,我爷爷拼着性命为萝茵争取到袁家的亲事,为的是谁,咱、咱们其实都清楚。首辅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李璋小儿巴结都来不及,怎、怎会为了修密室,就授意萝茵和容郎私通。” 说到这儿,张韵微面带羞惭之色,欲言又止,耳朵都红了,低头咬牙道:“我、我妒忌萝茵,也、也曾和容郎偷偷在一起过,拐弯抹角地问过他,有没有见过李璋?容郎说,若是能巴结到王爷,谁还愿意当面首,伺候干涩无趣的蠢货?我猜想,他多半是为了报复他老子毁了他仕途,这才千方百计地勾引萝茵。” 我对这话半信半疑,身子略微往前探了些许,紧着问:“容郎可知本宫?” 张韵微摇摇头:“未曾听他提起过。” 我起身,在原地拧了几个来回,径直走到牢笼前,问:“你知道张达齐和临川王说什么了?” “不知。” 张韵微真诚地望着我,定定道:“他们每回在密室说话,都不叫我听,让我放风,做出行房事的动静和声音。” 韵微狞笑了声,眉一挑:“不、不过也能想来,不就是谋夺储君那回事么。对了,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两年前他们见过面后,李璋口里喃喃念叨着一个叫常煨的人,后来我问萝茵,认不认识这人,萝茵说是个带兵的将军。” 我转身,望向胡马和秦嬷嬷等人,对上了,这两年李璋明着修《大藏经》,实则是为了讨好拉拢常煨,加上年初凌霜那事,李璋前前后后有步骤地哭诉、撺掇朝臣为他说话,暗中纠集中下层官员和文生攻讦睦儿,果然是有人在背后教。 越想越起火,得亏李昭看重偏心睦儿,处处限制着李璋,否则照着这甥舅俩一套套的把戏,早都把我们母子生吞活剥了。 我恨得重重地甩了下袖子,冷声问:“还知道什么?” “再不知道了。” 张韵微显然被我的怒气吓着了,身子猛地一颤。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黄梅大步走上前来。 黄梅给我行了一礼,将我扶到椅子上坐好,随后“次郎”一声拔.出绣春刀,她咬紧牙关,面颊的肉猛跳了几下,手上用力,生生将绣春刀插.入地上的石缝儿中。 “张姑娘,本官希望你能老实交代知道的一切!” 黄梅眼神犀利,冷声道:“不怕告诉你,陛下之前怕你在招供前被人暗害,特意叮嘱过本官,你的一餐一食必须验过,确认无毒后才能给你端去,饶是抚鸾司严防死守,还是查出三次水饭里有相生相克的毒物,如今娘娘开恩,给你一条活路,本官希望你别犯傻。” “真的就这些了。” 张韵微双手成祷告状,面带急色,忽然噗嗤一笑,眼泪夺眶而出,对我苦笑:“姑姑,十年前我是棋子,如今是,将来也是,您想想,我爹他已经生了新的女儿,我这种名声、身子都毁了的孩子还重要么?” 说到这儿,张韵微绝望地看着我,却强撑着在笑:“姑姑,我的人生一眼望到头了啊,我坐了十年牢,十年啊,女人有多少个十年!” 我心里一阵酸疼。 过去我总是自怨自艾,怨恨被张素卿羞辱,悔恨跟了梅濂的那十二年。 可两相比较,我竟不知如意和韵微到底谁更可怜。 这个小姑娘前十五年知道自己会是表弟的妻子,在我和睦儿没出现前,她的前程就是准太子妃--准皇后,便是连李昭都曾心疼地感慨了句,张家这个大家闺秀忒辛苦,练琴练到十个指头流血发脓都不停。 后十年,她人和心都被困在了澄心观,不论将来李璋和睦儿谁当皇帝,她的结果都不会好,确实,一眼就望到了头。 有时候我发现,不知是不是和这些年夫宠子孝、日子美满有关,曾经浑身是刺、冷血心狠甚至有些市侩精明的我渐渐变了,内心平和了很多,宽容了很多,甚至还生出了对人对事的怜悯。 “好,我相信你把知道的全说了。” 我看向韵微,柔声道:“当年你姑妈将我装进麻袋里,我靠自己走了出来,丫头,姑姑希望你也能走出来。” 末了,我问她:“长安你不能待,我可以把你送去象州,你去寻你哥哥罢。” “不。” 张韵微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身子直往后缩:“我、我不去,我不想再接触张家男人。” 正在此时,只听甬道传来阵细碎匆忙的脚步声。 没一会儿,从远处走来五六个太监,为首的宦官三十出头,貌相文秀,身穿玄色圆领补服,头戴纱帽,是秉笔太监蔡居。 蔡居疾步行到我跟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他扫了眼牢里身着嫁衣的张韵微,一怔,并没有再表现出多少惊异,眉眼皆笑:“奴婢给娘娘请安。” “嗯。” 我淡淡地应了声:“你来做甚?” 蔡居弯着腰起身,他手一挥,立马有个小太监端着个漆盘上前来,盘中赫然摆着一条折叠好的白绫。 “回娘娘的话,那会儿公主又闹了回自尽,陛下生了好大的气,说不用等到小皇孙周岁宴结束,让老奴现就送小张氏上路。” “知道了,你把东西放下罢。” 我给秦嬷嬷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接漆盘,谁知蔡居并未交出。 “蔡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我有些生气。 瞧见我神色有异,蔡居腰弯得更深了,谄媚笑道:“娘娘,陛下谕旨,让奴婢了结了小张氏,如今各位宗亲皆已入宫,陛下特将羊家的小姐也宣了来,说让您带羊小姐去选套首饰,嘿嘿,陛下爱宠您,也让人将您八弟、四姐接入宫,各位主子正在翊坤宫等着您呢,烦劳嬷嬷和姐姐伺候娘娘回宫更衣……” 就在此时,胡马上前一步,扬手扇了蔡居一耳光,声音太响,在这漆黑空旷的地牢显得尤为刺耳。 胡马大口朝蔡居的脸吐了口唾沫,斥骂:“什么东西,竟敢冲撞娘娘,做起了娘娘的主!” 蔡居先是大怒,可在我跟前到底不敢发出来,立马跪倒在地,爬到我跟前,此时,他白腻的侧脸浮现出清晰可见的指印,眼里含着泪,慌道:“求娘娘明鉴,老奴万万不敢冲撞您,是、是陛下让老奴缢死小张氏的。” “呦。”我懒懒地歪在椅子里,阴阳怪气地冷笑:“蔡公公如今当了秉笔,真真是好大的官威哪,拿陛下吓唬本宫?这么着吧,待会儿本宫就带着这条白绫回宫,亲去找陛下聊聊蔡公公的忠心。” 蔡居闻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连连以头砸地,额头很快就见了血。 这回倒不用胡马掌掴,他自己左右开弓,用力扇自己耳光,涕泗横流:“娘娘恕罪,求娘娘恕罪,老奴并非成心冒犯您的。” 我剜了眼他,接过秦嬷嬷递来的香露,抿了口,顺便扫了眼众人。 胡马高昂着下巴,冷眼看着蔡居,而张韵微仿佛被吓到了,双臂抱住腿,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其实我心里清楚,太监是皇帝亲近之人,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因着保张韵微,我其实犯不上同蔡居计较,太掉价。 只是我猛地想起方才来抚鸾司的路上,胡马同我讲过这阉货为讨好奉承睦儿,偷摸掉包礼哥儿玉璧一事,加上怀孕情绪不稳,实在是生气得不行。 “去!” 我冷冷喝了声:“给本宫跪到抚鸾司正衙门口,好好地反思一下什么是谨言慎行,什么是侍奉主子的分寸!” 蔡居听见这话,下意识扭头看向胡马,他忙爬到我脚边,哭着磕头:“奴婢有罪,多谢娘娘开恩,老奴这就去领罚。” 说罢这话,蔡居跪着往后撤,给我磕了个头后,忙退了出去。 不多时,地牢又恢复了安静,可我的心却有些乱。 我用手指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摇头一笑,看向惊魂未定的张韵微,叹道: “丫头,你也瞧见了,姑姑今儿能保你一次,可不能总逆反陛下,望你日后真能忘了长安的一切,安分守己地过日子。” 张韵微用袖子抹去眼泪,挣扎着跪好,给我磕了个头:“小女万死难报姑姑大恩。” “嗯。”我点点头,柔声问:“你有没有想过去哪儿?” 张韵微低下头,哽咽道:“天下之大,无小女容身之处,也无真正关爱小女之人。不过小女幼时有幸,得朱九龄先生指点过两年书法,他与我父……” 张韵微立马改了口:“朱先生与张达齐早年交好,是个豁达心善之人,想必敢收留我。” “嚯。” 我掩唇轻笑:“你倒连去处都想好了,也罢,本宫会安排人暗中送你去江州。只是丫头,姑姑还是怕你心生怨怼,回长安做糊涂事,为保险起见,姑姑会派个婢女去贴身伺候你,人呢,一年一换,随时给姑姑上报你的近况行踪,你能接受么?” 张韵微听到这儿,激动得大口呼吸,胸脯剧烈地起伏,头如蒜捣地给我磕头:“多谢姑姑、多谢您!小女来世结草携环,也要报答您活命之恩。” 我莞尔,扶着秦嬷嬷的胳膊起身,抬步往外走。 谁知没走几步,身后忽然传来张韵微喊我的声音。 “姑姑。” “嗯?”我停住脚步,问:“还有事?” “那个……” 张韵微犹豫了片刻,哽咽不已:“之前小女糊涂,撺掇着萝茵去洛阳暗害瑞王,对、对不起。” 我笑了笑,并没有言语,径直往外走。 第232节 第178章 晓春园 独一无二的爱 我无权调配抚鸾司或羽林卫的人, 于是让云雀拿着腰牌回府里,找了几个得力的婆子和外院管事,又挑了个稳妥忠诚的二等女使, 让他们在长安简单置办一些女孩用的衣物首饰、伤药, 全都归置到马车上,带着我写给朱九龄的信, 尽快送张韵微去江州。 迟则生变。 槐花清甜,晌午的阳光从树叶缝隙照射下来, 在地上印出点点光斑。 是黄梅送我出的抚鸾司, 我同她闲聊了几句。 我目光落在她绣春刀柄上系着的那枚平安结, 笑道:这玩意儿瞧着眼熟, 仿佛是路福通大人的东西哪,如今出现在黄大人刀上, 想来他很看重你哪。 向来冷毅果断的黄梅难得出现小女人态,一抹笑浮上面颊,没直接承认他们的关系, 只是说:臣与路大人一同为陛下效命,他这些年还算得力, 陛下设南北两镇抚司, 总指挥使沈无汪大人督北, 手握重权, 他次一等, 控南镇抚司, 我和他平日里经常因为案子起争执, 架都打了好几次,他是个怂包,次次都被我打趴下。不过私底下, 我俩还是好兄弟,经常一起喝酒取乐,这枚平安结便是臣从他的绣春刀上强行抢走的。 我知道大福子武艺高强,并不是打不过,是让着。 但我并未点破,而是换了个话头,给黄梅讲了个陈年往事:当年本宫初来长安时,同陛下住在宫外,便是由路大人侍奉着。陛下见路大人忠诚勇武,便从玉佩上取下一颗明珠,赏给路大人,而本宫也亲手打了个平安结,赠给大人,此物于他意义不凡,他便是脑袋掉了,也不会丢失此物……这些年,本宫一直将他当弟弟般看待,他年纪也不小了,黄大人,等他回长安后,本宫想给他赐婚,你意下如何? 我的言外之意是,愿不愿意和大福子成亲。 还记得黄梅低下头,沉默了良久,苦笑:他已经拒绝了臣三次。不论是他还是臣,双手早已沾满了鲜血,今日是叱咤风云的指挥使,明日怕就是阶下囚了,何必拖累下一代,这样也挺好。 我紧着问了句:黄大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担心陛下…… 黄梅莞尔:这世道本就容不下女人,臣万幸,得陛下重用殊宠,天恩永世不敢忘,不论将来会不会遭灭顶之灾,只要睁着眼,惟忠诚二字耳。 此话落地,黄梅给我行了一礼,说得赶紧将内狱中小张氏的供词上报给陛下,不能陪娘娘闲话家常,这便告辞了。 黄梅策马走后,我望着她英姿飒爽的背影,久久不能平静。 槐花清甜,晌午的阳光从树叶缝隙照射下来,在地上印出点点光斑。 我觉得,大福子其实心里是有黄梅的,而黄梅也清楚地知道这点。 正如黄梅所说,走上了这条路,就得有今日笑、明日死的决心和准备,旁的不说,这回大福子同睦儿一齐去洛阳,定碰到了赵童明,很明显,李昭是默许赵家儿郎近到睦儿身边的。 当年赵氏案是谁办的?大福子和梅濂。 正因为在乎对方,所以不敢连累她。 …… 回宫后,我赶紧让婢女们过来伺候我沐浴更衣,换上了厚重的华服,梳髻戴冠、化妆描眉,前前后后忙了近一个时辰,这才装扮妥当,匆匆坐了步辇,赶往“晓春园”赴宴。 晓春园,顾名思义,春来花先晓。 园中百花齐放,更有各种珍奇异兽,廊子下悬挂着精致宫灯,中间有个极大的湖,湖边绽了粉白荷花,红金鲤鱼畅游翻飞,湖心是一座宫殿,名唤宜春宫,通常逢着重大宴饮,都会办在此地。 我是坐画船去,进到宜春宫后发现,宗亲国戚都到了,还有各家命妇、官眷,皆精心捯饬过,离得老远都能闻见香浓的胭脂香味儿。 尊卑有别,我是坐在内殿的。 最上首的龙椅空空如也,李昭还未到,想也能知道,他此时定在见黄梅,说不准已经下令封锁长安,去彻查那个“夜香郎”。 龙椅下边左侧坐着皇族中身份高贵的何太妃和肃王,十年过去,这俩人也都老了很多,头发花白,何太妃还能喝几盅,而肃王正说话着,头就歪在一边就睡着了。 龙椅下右侧则坐着郑贵妃和我。 再次一等的席则坐着李钰夫妇、李璋夫妇等人,外殿便是其余皇亲国戚,譬如袁驸马和其妾清歌、孙御史和四姐、八弟,以及一些侯爵命妇。 六郎和七郎两个小子这会儿坐在我身侧,他俩今儿穿了喜庆的银红色锦袍,越发显得粉雕玉琢、灵动可爱。 七郎趴在桌上,打了个哈切,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拉住我的袖子摇,问:“娘,你今儿上午去哪儿了?宴席什么时候开始,我困啦。” “没去哪儿。” 我将小儿子扒拉起来,低声命他坐好了,别失了皇子的身份体统,让旁人笑话。 此时,我发现六郎正在专注地剥荔枝,没一会儿跟前的粉白釉瓷盘里便堆成了个小山,我心里真是大怀欣慰,果然还是旸旸孝顺啊, 正当我准备抬手,捻一枚荔枝肉吃时,发现六郎用帕子擦了擦手,双手捧着瓷盘,递给了旁边的郑贵妃。 “呦。” 郑贵妃熟稔地接过盘子,爱怜地轻拧了下六郎的脸蛋,故意斜眼看向我,排揎:“怎么倒先给我啦,不怕你娘吃醋么?” 六郎嘿然一笑,往贵妃跟前凑了几分:“儿子见您头几日念叨着想吃,便特特让人往菜单子上多加了道荔枝,您尝尝怎样?” “真是个小没良心。” 我笑着摩挲着六郎的背,与贵妃取笑:“看来他跟姐姐更亲,赶明儿我便把他送给你当儿子罢。” 郑贵妃拍了下我的手,坏笑:“只要你舍得,我今晚就带他回乾清宫。” 我掩唇与贵妃说笑,同时打量她。 十年过去,贵妃眼角也爬上了皱纹,比以前更富态了,不过也更雍容高贵,头上戴着一整套的点翠珠冠,晌午热,她早都出汗了,嫌婢女扇风没劲儿,一把抢走团扇,用力在面前扇,耳环顺着香风,左摇右摆。 当年李昭对贵妃生了疑,不再让她参预朝政,这些年贵妃打理着后宫,闲时听戏游湖,作画读书,以此打发日子。 其实李昭对冷落贵妃,心里也过意不去,这不,他常对六郎说,你无事的时候便去宫里多多探望郑娘娘,她一生无儿无女,你要好好孝顺她。 六郎向来听爹爹的话,再加上这孩子心善,真的全心全意地孝顺贵妃,隔三差五地就进宫陪贵妃小住,得了稀奇玩意儿,也屁颠儿屁颠儿地拿给贵妃瞧。 贵妃也疼他,小时候就搂着他,不厌其烦地给他手把手地教写字,讲史书里的故事。 “妹妹你瞧。” 郑贵妃凑过来,示意我往外殿看,她边嚼荔枝,边对我悄声笑道:“如今你四姐时来运转,瞧瞧,孙家那位大太太时刻陪着笑,想是要你四姐给她孙女寻个好亲罢。” 我顺着贵妃的目光往外看。 果然看见这会儿孙家大太太腆着脸,缩着脖在四姐跟前耳语,时不时地打量在座的各宗亲豪贵家的公子,摩挲着四姐的手,不知在笑着说什么,四姐不怎么搭理她,只是同武安公何家的亲家太太说话。 而八弟牧言这会儿束手束脚地坐在椅子上,旁的侯爵公子奉承他,给他行一个礼,他赶忙擦去粘在胡须上的酒污渍,站起来回礼,没成想起的太急,撞翻了桌上的酒杯。 人家同他说话,他拘谨地陪着笑,只是点头,连连称是,生怕失了礼数,让人笑话。 我扭头,吩咐秦嬷嬷去给八弟那边端一些荔枝和栗子酥去。 “牧言长这么大,还从未进过宫,再加上这些年他一直同读书人打交道,鲜少见这么多的豪贵,难免紧张。” 我摇头笑笑,喝了口茶。 “紧张什么。” 郑贵妃用帕子擦了下唇边的浮粉,对我笑道:“他家鲲哥儿这次会试夺魁,摘了个会元给他,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旁人巴结他还来不及呢。鲲儿那孩子便是陛下都没口子地夸,可见你八弟教的好。” “呸,姐姐这是变着法儿地夸你们羊家哪。” 我轻拍了下贵妃的腿,打趣:“陛下原是让你表哥--羊大舅给咱们睦儿教书,顺带着点了鲲儿、礼哥儿还有何太妃的侄孙子何道远来家中伴读,没想到羊大舅竟偏心偏成这样,不管我家小子,掏心掏肺地教这三个哥儿。” 郑贵妃拧了下我的胳膊,笑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都是你的子侄,他们高中,你难道不高兴?这回不止鲲哥儿得了魁首会元,学礼和道远这两个小子也不差,皆榜上有名,过几日殿试后,便都能入仕为官了。嗨,说起来就好笑,我那表哥生平滴酒不沾,会试放榜前,他叮嘱三个哥儿,莫要紧张,不论考上还是名落孙山,要泰然接受。他虽这么叮嘱学生的,可自己却紧张得彻夜未眠,一壶皆一壶地喝酒,谁料喝得烂醉如泥,不知魏晋。第二天,三个哥儿一道去他府上报喜,他酒还未醒,说这定是做梦,真好,接着梦下去,别醒。” 我被逗得噗嗤一笑,发现众人皆朝我这边看来,我忙收起笑,干咳了声,掩唇笑道:“我倒记一事,会试放榜后,朝中官员纷纷去羊府给他道贺,他这人小心惯了,竟偷偷在客栈包了个房,躲了出去,我、牧言、孙家和何家想要给他厚礼道谢,竟都找不着人。” 说到这儿,我眉头忽然皱起,同贵妃耳语:“听说海尚书家的公子这回会试第二,依姐姐看,他殿试会不会夺魁呢?” “我看不会。” 贵妃摇摇头,挑眉一笑,斜眼觑向对面坐着的李璋:“陛下如今打压临川王,是不会让与他沾亲带故的人有太高的功名,所以会试第二不算什么。孙学礼和何道远这两个孩子家世显贵,心里又有成算,定有一个是前三甲。” 正在我和贵妃说笑的时候,忽听一阵环佩声响,紧接着太监高声唱道:皇上驾到。 众人皆起身接驾、行礼。 在见礼的空儿,我往上首看去。 李昭身着龙袍,气度威严,他面色虽如常,可眉宇间凝着股愤怒,扫了眼四周,让众人免礼入座,全程他一眼都未看我,只是笑着和何太妃、肃王说话,并吩咐胡马,可以开宴了。 祥乐奏起,身着霓裳羽衣的歌女扭动着身躯,跳着盛世繁舞; 宫人们鱼贯进入,给各位贵人的席面上端菜。 我的心惴惴不安,想着李昭难不成因为我放了张韵微生气了?或是因为我惩处了他的心腹太监蔡居,恼了? 不会。 我有这个底气,觉得他不会生我的气,而且他是个大度量的人,英明赫赫的文宣帝哪。 想到此,我仰头望向李昭。 他仿佛察觉到我在看他,故意扭过头不理会,自顾自用象牙筷夹了块炙羊肉,斯条慢理地嚼。 吃了几口后,他终于愿意看我,板着脸,怒瞪我。 我抿住唇,可怜巴巴地朝他眨眼睛。 他剜了我一眼,没成想用力过猛,眼睛给抽抽了,他下意识去揉眼睛,终于忍俊不禁,噗嗤一笑,可很快就轻咳了声,面色恢复如常。 李昭扭头,让身旁侍奉的小太监过来,耳语了几句。 没一会儿,我就瞧见那个小太监端着个漆盘到我跟前了,盘中是一个较大的银酒壶,还有一个酒杯。 “娘娘,陛下赏您一杯酒,让您务必一饮而尽。” 小太监躬身,笑着捧起漆盘。 我皱眉,李昭卖什么关子? 我忙看向他,他冷着脸,直盯着我。 喝就喝,我还怕? 想到此,我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刚入口,苦涩瞬间在唇齿间蔓延,原来他娘的是苦瓜汁! 我整张脸都快成了苦瓜,想吐,可当着这么多宗亲贵眷的面,不能失了仪态,只能强行将苦咽下去,扭头瞧去,李昭这狗东西竟强憋着笑,肩膀微微发颤,欣赏我的窘态。 “娘娘,陛下还让您接着喝呢。” 小太监让人收回那杯苦瓜酒樽,随后,他用帕子衬在酒壶把上,重新倒了杯浑浊的汁水,恭敬地给我奉上,抿唇偷笑,小声道:“陛下嘱咐奴婢,务必看着娘娘喝光惩罚。” 哼,小心眼的家伙。 我瞪了眼他,端起酒杯,憋住气,一饮而尽。 这回嘴里不是苦味儿,而是香浓的汤,入喉后,整个人都暖了。 正在我诧异的时候,小太监将银制酒壶摆放到我面前,笑道:“陛下说了,娘娘这两日身上不舒服,今儿就别沾酒了,喝这个便好,这汤还是陛下命杜太医亲手烹制的药膳呢。” 说到这儿,小太监从袖中掏出个巴掌大小的檀木盒子,低声道:“陛下还说,待会儿羊家小姐给您请安,您到时将这支钗赏给她。” 第233节 第179章 明珠 一降再降 我将那个锦盒放在桌上, 将小太监打发走了。 这是我和李昭早都商量好了的,只是因今上午忙着见张韵微,一时间竟给忘了这岔。 正当我和贵妃说话的时候, 我瞧见两个太监领着个小姑娘从外殿进来, 正是羊川媚。 小姑娘手里端着个漆盘,头低下, 不敢到处乱看,跟着太监从后头走来, 跪下后, 分别给我和贵妃磕头见礼, 莞尔浅笑: “臣女川媚, 见过贵妃娘娘、元妃娘娘,愿二位娘娘福寿安康。” “起来吧。” 郑贵妃虚扶了把, 柔声问:“你今儿和谁来的?” “回娘娘,臣女随母亲来的。” 羊川媚略微扭头,看了眼外殿。 “你爹呢?”郑贵妃又问。 羊川媚柔声道:“回娘娘, 过几日就殿试了,爹爹不敢松懈, 正同三位兄长加紧练策论。” 在郑贵妃和她外甥女说话的当口, 我上下打量这个“准儿媳妇”, 十一二岁, 模样清秀可人, 梳了双鬟髻, 前额留了齐眉发穗儿, 化了淡妆,身上穿着天青色葡萄纹罗衣,项圈珠子垂在胸前。 进退有度, 端庄大方,确实是大家闺秀。 我目光落在羊川媚手里的漆盘上,笑着问:“端了什么?” 羊川媚屈膝见礼,一笑,两靥生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回娘娘,是臣女亲手做槐花蜜糕,特端给您和贵妃娘娘品尝。” “这孩子真有心哪。” 我对郑贵妃笑道:“我今儿上午刚巧看见了槐花,真真是香气扑鼻,五月初的最嫩最好吃,刚准备让人去吩咐御厨,今晚做一些来吃,没想到转头这丫头就呈上来了。” 其实我清楚,羊川媚今儿来给我请安,是李昭早都安排好了的,礼仪也提前数日学好练好,便是身上穿的衣裳、头上戴着珠钗,也都是宫里的嬷嬷备好了的,至于盘中的这碟子槐花糕,不用问,肯定也是李昭授意的。 只有他知道我的喜好,每年五月都要吃这个。 我端起膳汤酒杯,冲龙椅上坐着的男人摇摇敬了一杯,他并未看我,却面带微笑,筷子夹起面前的一道炸槐花丸子,咬了一口。 我刚要去夹羊川媚手里捧着的糕点,谁知七郎率先凑过来,直接上手抓了一小块,蘸了些蜂蜜,送口里大嚼特嚼,顽皮道:“羊姐姐,我听哥哥说过,你们家的藏书阁比宫里的都大,什么书都有,那有没有《洛阳剑侠传》下册?” 羊川媚抿唇笑道:“这个我倒没听说过有,今晚回去帮你翻找一下。” 说这话的同时,羊川媚一手稳稳地端着漆盘,另一手用筷子夹了块槐花糕,放在六郎的口碟里。 “多谢羊姐姐。” 六郎大口吃糕点,将七郎一把拽回来,笑道:“姐姐你别搭理他,爹爹不让他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前段时间禁毁了一批,他看不到下册,急得跟猴儿似的上蹿下跳,甚至偷偷给哥哥写信,让哥哥在洛阳给他搜罗。” “你没劲透了!” 七郎白了眼六郎,气呼呼地走了:“我去找三哥说话。” 我和郑贵妃忍俊不禁。 我给秦嬷嬷使了个眼色,让她从羊川媚手里接过漆盘, 随后,我将锦盒拿起,打开,笑道:“既吃了你的糕,本宫可得赏你点什么。” 说话的时候,我略垂眸,看了眼盒中的钗,是一支银桃花钗,花/心镶嵌了颗珍珠,做工并不怎么精致,瞧着有年头了。 正当我好奇,李昭怎么给人家小姑娘这样一支钗的时候,我发现郑贵妃脸色忽然有些不好。 她先是诧异,随后眼里尽是失望,苦笑着摇摇头,眼角湿润了,长叹了口气。 “这支钗……” 我笑着问郑贵妃:“姐姐可曾见过?” 郑贵妃面上显然带着丝落寞,不过很快恢复如常,对川媚笑道:“还不快跪下谢陛下和元妃娘娘的恩典?” 紧接着,她对我笑道:“这支钗原是陛下的祖母--明成太后之物,当年张氏被册立为太子妃时,太后赏了她。” 我心里顿时了然,忙让嬷嬷将川媚扶起来,紧着岔开这个话头,抬眼朝对面望去。 这会儿对面颇为热闹,李钰的孩子已经醒了,他一会儿抱着去给李昭看,一会儿又抱到何太妃和肃王跟前,他夫人沈氏随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陪着笑。 这两口子倒是像,都胖,尤其是李钰,腰圆滚滚的,几乎要将革带给撑裂开。 李钰遗传了他母亲曹氏的美貌,即便发福,看起来也俊得很,皮肤保养得白腻细润,稍微一低头,下巴就生出层肉来,颇有喜感。 我转而又朝李璋那边瞧去。 他和王妃海氏同坐一席,夫妻二人鲜少交流,海王妃长得明丽可人,气质冷淡高雅,眼睛稍有些发红,好似哭过,面上凝着愁绪。 而李璋扭头,皱眉不知同王妃说了句什么,王妃用帕子擦去眼角的泪,斜眼看了下丈夫的身边人,强装出笑颜。 我顺着王妃目光看去,此时李璋跟前有个五六岁大的女娃娃,嚯,肌肤胜雪,大眼睛如黑葡萄般水灵,小小的唇比樱桃还要红,就像年画上走下的福娃娃般,正是李璋和外室苏氏生的女儿,明珠。 “他怎么把这小丫头带来了?” 我轻声问郑贵妃。 贵妃用帕子掩住唇,笑道:“估摸着趁陛下今儿高兴,各位宗亲都在,想让闺女认祖归宗呢。” 我抿唇笑笑,若是放在平日,兴许李昭还会存那么一两分怜悯,将这个小孙女认下,只不过今儿抚鸾司内狱发生了那么一遭,悬了。 我接着往对面看去,不由得叹了口气。 真是和自己心爱的女人生的孩子,到底不一样,李璋爱怜地让明珠坐在自己腿上,一口一口地给女儿喂汤羹,时不时地用帕子擦拭孩子唇边的饭渍,那温柔的模样,和当年李昭抱着睦儿一模一样。 此时,李璋轻轻地摩挲着明珠的背,在女儿耳边低声耳语,并朝龙椅那边望去,仿佛是鼓励孩子去给陛下磕头。 明珠胆子小,拨浪鼓似的摇头,身子之往后缩。 李璋没放弃,反复地安抚劝说,最后劝动了,只见明珠端着一盏酒,独自往上走去。 明珠害怕,没走几步就停下,回头泪眼盈盈地望着她爹爹。 李璋身子往前伸,冲明珠挥挥手,并且竖起大拇指,仿佛在夸女儿真勇敢。 明珠得到父亲的鼓励,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她跪到台阶下,颤巍巍地举起酒杯,清酒洒出些许,奶声奶气地喊人:“孙女明珠,给陛下磕头请安。” 李昭全然不看明珠,仿佛压根没听见似的,只是沉醉在舞姬的胡旋舞中,时不时地拍手称赞。 这时,胡马笑着走了下来,挥了下拂尘,让宫人将小明珠手里的酒拿走,他牵着女孩,把女孩带到李璋跟前,行了一礼,说了几句话,便躬身退下。 李璋面上显然带有失落之色,眸中含抹难以察觉的恨,看了眼龙椅上的皇帝。 明珠还小,并不知道大人的恩怨,得得得冲到父亲怀里,紧紧地贴在父亲身上,娇怯怯地吃着手指,发现父亲落泪了,这孩子踮起脚尖,小手帮父亲擦掉。 李璋喉结滚动,将凄楚悲愤全都咽进肚里,面对明珠的时候,依旧是那个高大温柔的慈父,亲了口女儿的侧脸,筷子夹了点乳酪,给女儿喂。 我虽厌恶李璋的种种阴私狡诈行为,可瞧见这一幕,难免心里酸酸的。 也不知是不是孕中就多愁善感,我眼角竟也湿润了,借着转身漱口的空儿,用帕子擦了下眼睛。 再次坐好后往前瞧,发现此时七郎正站在他三哥李钰跟前,这皮小子将自己心爱的小狐狸面具解下,要给婴儿脸上扣,缠着要去抱孩子:“三哥,我好喜欢小侄儿,你让我把他带回去玩儿两天好不好?” 李钰一笑,胖脸上的肉跟着颤了几颤,他偷摸往龙椅瞧了眼,嘿然笑道:“你要是不嫌他哭闹烦,就带回去。可丑话说到头里,你得大半夜起来给他换尿布,你这小懒虫能醒来么?” “当然能!” 七郎一口应承,从王妃手里接过婴儿,煞有介事地抱着摇,兴奋道:“三哥,他冲我笑了哎。” 此时,李昭的目光也被这些小子吸引了,他喝了口酒,训斥:“赶紧将孩子还给你三哥,仔细跌了。” 七郎扁着嘴,不情愿地将孩子递给李钰。 忽然,这坏小子眉一挑,仰头望向李昭,笑道:“爹爹,大皇兄和我哥都是王爷,独独三哥还是个皇子,您为何不给他也封一个王呢。” 这话刚落,全殿的人忽然正襟危坐起来。 当年曹氏大不敬,得罪了皇帝,皇帝厌恶李钰,将其逐出长安,也就是近两年才开恩召回来,老三母家不显,本人又无出众才能,怎会封爵?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一瞧,内外殿的人也都神色各异,临川王李璋冷笑数声,闭口不言,而李钰更是慌乱不已,连脖子都红了,挤眉弄眼地给七郎摇头 我身侧的郑贵妃朝七郎招招手,笑道:“七小子,你过来,郑娘娘这儿有道好吃的酥……” 郑贵妃话还未说完,就被李昭的话打断。 龙椅上的李昭哈哈大笑,大手一挥:“老七不说,朕倒忘了这茬。朕素来喜欢钰儿恬淡豁达,加之其为皇室繁衍子孙有功…” 说到这儿,李昭看向底下坐立难安的李钰,笑道:“今儿你嫡子周岁,朕便赏你个喜上加喜,赐封你为郡王,封号嘛……” 李昭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略思索了片刻,笑道:“封号为淮南,希望你以后修身养性,要教养孩子多读书,知道么?” 李钰早都愣住了,还是胡马上前来,躬身笑着提醒:“郡王爷,还不快谢陛下隆恩?” 李钰两口子如梦初醒,赶忙行到殿正中,连连给皇帝磕头,高兴得涕泗横流。 “朏儿,你到爹爹这儿来。” 李昭使了个眼色,让宫人在他身边添个小席面,皱眉喝道:“别缠着你三哥了,跟只花蝴蝶似的,到处乱飞,聒噪得所有人都不能安心用饭。” 七郎撇撇嘴,显然舍不得小侄儿,更不想被他爹爹拘着,这小子不情愿地低着头,往上边走去。 我松了口气,七郎这小鬼头真是口无遮拦,怎敢冒冒失失地说出这话,得亏他爹今儿高兴,没发火。 忽然,我心里一咯噔,素日里我给两个小儿子教了很多遍,有些话不能大庭广众说,他今儿怎会这么大的胆子,替哥哥求爵?莫不是李昭教的? 我扭头朝上瞧去,此时七郎坐到他爹爹跟前,惫懒地窝在椅子里,冲他爹爹狡黠一笑。 而李昭则白了眼他小儿子,给七郎夹了一筷子象拔,同时招招手,让七郎到他跟前来。 七郎忙起身,乖巧地给李昭斟酒,也就在这时,李昭偷偷在儿子耳边说了几句话,同时拍了下儿子的屁股。 七郎眼里放光,撒欢似的逃离了父亲,殿内殿外转悠了圈,又转到他三哥的席面跟前。 这坏小子佯装逗小侄儿,悄悄同李钰耳语了几句,同时嘴捂住口打了个哈切,说带小侄儿去偏殿睡个午觉。 我明白了,定是李昭有话要传给李钰。 酒过三巡,乐师奏着《楚汉》,琵琶嘈嘈切切之声响起,两个舞姬手持蜡剑,跳着剑器舞。 只见李钰摇头晃脑地欣赏着舞乐,忽然扭头看向大哥那边,目光落在李璋怀里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身上,笑着问:“好俊的丫头,这是谁家的女儿?” 李璋干笑了声,略点点头,并未搭理这话茬。 李钰嗞儿地喝了杯酒,胖手抹了把嘴,又笑着问:“呦,这丫头眉眼和大哥挺像,莫不是哥哥的女儿?” 李璋皮笑肉不笑,他眉头皱起,仿佛意识到危险,冲海王妃使了个眼色。海氏反应极快,忙用帕子扶额,歉然一笑:“妾身不胜酒力,想退下更衣。” 第234节 说罢这话,海王妃起身,牵着明珠的手便要走,哪知被李钰的妻子沈氏拦住了,沈王妃直接蹲到明珠跟前,轻抚着孩子的脸,仰头笑着问海氏:“嫂子,这是你姑娘么?都这么大了啊。” 海王妃大为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那边的李钰紧着笑道:“大哥,这孩子的母亲是谁啊?” “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妾。” 李璋剜了眼李钰,扭头冲妻子冷冷道:“在这儿站着成什么样,还不下去?” 海氏牵着孩子,打算绕过沈氏。 没想到沈氏直接抓住小明珠的双臂,笑着问:“丫头,告诉婶娘,你母亲是谁呀?” 小明珠哪里知道此时危机重重,天真道:“我娘是苏薇~” 也就在这时,老三李钰脸忽然拉下来,义愤填膺地起身,行到殿中间跪下,双手抱拳,扭头瞪着李璋夫妇:“陛下,臣要参临川王,据臣所知,这小女孩的母亲名唤苏薇,乃先帝才人,当年先帝龙驭宾天后,苏氏在殉葬之列,谁知大哥仗着权势,枉顾人伦孝道,将苏氏强行从殉葬名册中划去,偷偷将苏氏养在外面十几年!” 李璋大惊失色,赶忙带着妻子和女儿跪到殿中。 他惊慌地仰头,含泪望着父亲,眼泪在眶中打转,想要替自己辩解,可这是抵赖不掉的事实,当年父亲宠着他,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 此时舞乐骤停,殿内外所有宗亲贵眷皆起身,弯腰躬立,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我摇摇头,过去我和李昭虽猜测张达齐回来了,但从未找到实据,今儿张韵微亲口承认,我要是李昭,我也生气。 老子这些年难道对你不好?亲王封你、厚待你、纵容你,让你远离张家人、让你兄友弟恭,你怎么做的?野心一日大似一日,一次次地忤逆。 我扭头望向李昭,他脸色由晴转阴,只盯着底下跪着的长子冷笑,忽然起身,将面前的菜肴全都拂到地上,冷声喝道:“临川王不仁不孝,褫夺其郡王之位,降爵为镇国公,至于这个小孽种,即刻逐出宫,不许姓李,不许写入宗谱!” 第180章 互赠礼物 我觉得这章有点甜 其实不止皇家, 便是寻常官户豪门,哪家没有点龃龉事?要紧的是掌家那位愿不愿意和你计较。 周岁宴上,有人欢喜有人悲, 有人被封为郡王, 有人则被降为国公。 其实我是能感觉到李昭父子间微妙变化的。 晌午宴会过后,李昭并未宣李璋质问有关张达齐的事, 李璋也没有主动去陈情告罪,父怒气冲冲地返回勤政殿, 子灰溜溜地携妻女离开。 李璋出宫后并未回府, 也未去寻岳丈和师父求救, 他让哭哭啼啼的海氏家去, 随后带着女儿小明珠满长安逛。 父女俩先是去瓦市看了会儿杂耍和猴戏,紧接着去酒楼寻了个包间, 满满当当要了一桌子菜,吃得不亦乐乎。 傍晚的时候,李璋牵着小明珠去了趟佛寺, 他虔诚地跪在观音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在高僧那里求了颗佛珠, 用红绳穿了挂在女儿脖子上, 希望菩萨能保佑孩子平安长大, 给她消灾解难。 入夜的时候, 李璋背着姑娘回府了。 正门的“临川王府”匾额已被撤下, 换上了“镇国公府”, 羽林卫在府里进出搜查,仆僮婢女少了大半,一些上赐的珍稀古玩也被收回去了。 海氏回娘家寻了父兄商量对策, 侍妾金氏是在袁府长大的,也忙不迭去找首辅,谁知被驸马挡在了门外。 袁敏行低下头,没敢直面金氏,只说父亲贪凉吃了口冰酪,这会儿上吐下泻,人都病晕过去了,怕是见不了客,姑娘回去罢,想来镇国公今儿不太高兴,你多劝劝他。 袁首辅和李璋师生多年,情分颇深,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他这回的急症,不用问也知道,定是驸马偷偷落了药。 驸马觉得,在如此风声鹤唳的时候,袁家还是别沾惹李璋,更要紧的是,希望父亲别像上回那样站出来替李璋出头,孩儿不孝忤逆父亲,但此事必须做。 瞧,拉拢袁敏行还是有用的。 据说李璋听金氏说见不到首辅,凄凉地笑了笑,没说什么,他拒绝见岳丈海家父子,也没见府里的幕僚和私交甚好的官员,选了几个得力体贴的管事,打着灯笼去了府库,将存下的金银、珠宝、古玩、名家字画还有昂贵的蜀锦、云锦等物挑拣出些好的,全都装车,满满装了二十车,嘱咐信赖的乳娘和管事,带着明珠小姐去平凉。 明珠虽是个没名分的孩子,可是被李璋娇宠着长大的,每晚都要父亲哄着才肯睡。 这晚,李璋用锦被裹住女儿,哼着童谣,摇了小半个时辰才把孩子弄睡着,他望着女儿哭了会儿,最后还是把女儿抱到了马车上,让管事连夜出城,说他过段时间也会去平凉。 明珠走后,李璋摒退侍从,不让任何人靠近,独自坐在凉亭里喝闷酒,神色凄苦,一言不发。 …… * 刚到五月,蚊虫就活泛起来。 入夜后,黑云逐渐布满苍穹,天空划过鲜红闪电,下起了大雨。 今儿散席后,我同贵妃说了会子话,原是想回府休息养胎,但念着李昭今儿不高兴,便让宫人将两个小皮猴带回家,我得在勤政殿陪着他。 心里装着事,我躺床上左右翻滚地睡不着,最后披了件纱衣,环抱住双臂,赤着脚朝门那边走去,谁知指尖刚触到门上的祥云雕花,就透过纱窗瞧见外头正发生着大事。 雨如瓢泼一般洒下,早已将勤政殿外的汉白玉石阶冲洗干净。 此时外头乌泱泱跪了一地人,最前边是个年近五十的魁梧男人,国字脸,目光冷毅凶狠,正乃羽林卫总指挥使、北镇抚司镇抚使--沈无汪,他身上的飞鱼服早已湿透,雨水沿着帽子沿儿往下滴,双手伏地,惶恐地跪在阶前。 沈无汪身边跪着的是个高个儿女人,容貌虽娟秀,但因常年风吹雨打,不养护,皮肤稍黑,两颊生了斑,但不妨碍她浑身散发着不输男人的硬气,正是抚鸾司黄梅。 他二人身后则跪了数个男女卫军军官,皆屏声敛气,不敢发一言。 此时,李昭双手背后,站在屋檐下。 他眉头深锁,原地拧了好几个来回,一把挥开要给他穿披风的胡马,用帕子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散碎雨珠,朝底下喝道: “都是做什么吃的,张达齐回来了七八年,竟无人能察觉!怎么,你们竟指着朕放下朝政,亲自去查?” 众人身子伏得更低了,皆慌乱道:“臣有罪、臣有罪。” “哼!” 李昭将帕子掼在地上,径直走到沈无汪跟前,他俊脸阴沉着,冷声道:“当年张达齐遇难,是你去象州查的,你没察觉出他金蝉脱壳?” “臣无能,求陛下降罪。” 沈无汪腰又躬了几分,此时,他的双掌贴地,几乎泡在雨水里。 “当年臣去象州,也曾怀疑过张达齐诈逃,但当时问过潜伏在象州的密探,并多加走访,众人确确实实看见他被泥石流冲走了。” 李昭脸色越发差了:“那澄心观的密道怎么回事!你身为总指挥使,竟察觉不到有人在动工修地道密室?竟发觉不了有个夜香郎出现在齐王府和澄心观附近?” 沈无汪以头砸地:“臣、臣倏忽了,臣也没想到他居然委屈自己,伪装成个……” “行了!” 李昭看了下黄梅,狠狠地剜了眼沈无汪,叱道:“枉你坐堂北镇抚司,居然连个女人都不如。差事办不好,素日里净钻营着怎样打压女人和同僚,这么大年纪都活到狗肚子去了。” 沈无汪眼珠转动,看了眼身侧的黄梅,头如蒜倒地磕头:“臣有罪,求陛下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李昭闭眼,手掌覆在额头上,仰头由着风将冷雨往他身上吹,想了会儿,冷声道:“去,给朕去查那个倒夜香的,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明早朕就要看到他这些年在长安一切!还有,给朕搜查镇国公府,主要查有没有什么密道,谁人和这个倒夜香的接触过!” “是、是,臣遵旨。” 沈无汪忙应承。 “你还跪在这儿做什么!” 李昭怒喝了声。 “是、是,臣告退。” 沈无汪立即站起来,躬身后退,带着下属消失在雨中。 待沈无汪走后,李昭又静立了会儿,后摒退左右,让黄梅到跟前来。 他与黄梅挨得很近,低头在黄梅耳边轻语,黄梅容色凝重,时不时地点头,最后抱拳给李昭行了一礼,带着她的女卫军也走了。 我知道,李昭的事交代完了,很快便要进侧殿。 我疾步行到红泥小火炉那边,将殿里伺候的嬷嬷、婢女们都打发走,亲自给李昭泡了他喜欢的六安瓜片。 热水沸腾,茶香从杯中袅袅娜娜地飘散出来。 厚重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冷风瞬间吹进来,寒意将烛焰逼得左摇右摆。 又一个炸雷响起,我看见李昭反手将门摔住,他面无表情的朝我走来,此时他身上穿的龙袍微潮,雨水从头发里流下,走过来后站在方桌前,两眼紧盯着小铜壶,端起杯身滚烫的茶盏,手微微发抖。 我没说话,直接紧紧地从侧面环抱住他,雨水的冷意从他衣裳上散发出来,传到我身上。 他闭起眼,身子轻轻颤动,似乎在极力压抑愤怒,慢慢地,他的情绪平和了下来,长出了口气,将已经温了的茶一饮而尽,转身,低头看我,问:“听说你让朕的心腹太监跪到抚鸾司正堂门口?” “嗯。” 我点点头。 “他可是带着朕赐死小张氏的旨意去的。” 李昭眉梢一挑:“你……敢抗旨?” 我有些心虚了,低下头,牙紧咬住下唇,像做错事了的孩子似的,手指搅动着衣角。 忽然,李昭抬手,轻轻地将我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柔声问:“你不怕纵虎归山?不担心她日后找到机会,反咬你一口?” “我……” 我叹了口气,怯懦道:“我只是有点心疼她。” 说罢这话,我仰头看李昭,眨巴着眼,轻声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有那么一丢丢。” 李昭冲我竖起小拇指,他忽然噗嗤一笑,还似过去那样,食指刮了下我的鼻梁,俯身,与我面对面,盯着我看了良久,柔声道:“可后来朕一想,《吕氏春秋》里记了这么一件事,晋平公问祁奚,谁可以担任南阳之令,祁奚举荐了自己的仇人;后来晋平公又问他,国中无尉,谁可担任?祁奚举荐了他的儿子。连孔子都感慨地直说祁奚善哉,说他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朕就想啊,作为一国之后,是该有容人的度量,也该有慈母般的仁心,想到这儿,朕就不生气了,反而很高兴。” “啊?” 我登时愣住。 他刚刚说什么,一国之后? “傻了?” 李昭的大手在面前晃悠,宠溺笑道:“醒醒。” 我身子一颤,很奇怪,我心里居然很平静,没掀起多大的波浪。 “嘿嘿。” 李昭凑过来,冲我笑。 “嘿嘿。” 我仰头,给他笑回去。 我们俩就像俩傻子似的互相笑。 最后,他牵起我的手,带我走到博古架跟前,转动中间的红珊瑚摆件,只听一阵咯咯机关声响起,博古架从中间分开,露出个四四方方的小暗格来,里头摆放着个极大的锦盒。 第235节 “去,打开。” 李昭推了下我的屁股。 我看了眼他,谁知手刚碰到盒子,李昭忽然跳起来,啊地叫了声。 “哎呦。” 我被他吓得直往后缩。 这人瞧见我的窘样儿,哈哈大笑,身子撞我的胳膊:“好了不逗你了,去打开。” “我不。” 我索性也小女孩儿似的撒赖,白了眼他,娇气地哼了声:“你拿刀架我脖子上我都不动了。” “切,你这女人也太记仇了。” 李昭笑骂了句:“得,还是朕来罢。” 说话间,他走上前去,将那个大锦盒抱出来,一把将方桌上的笔架和章奏拂到地上,把盒子放置在桌面上,打开,里头竟是套皇后的冠服。 我抿唇偷笑,含泪看他。 他这会儿也是柔情脉脉,对我笑道:“试试,若是不合身,还能改。” 我忽然心里一阵酸楚。 犹记得当年初跟他时,他虽宠我,但对我防备疑心再三,曾就在这偏殿用凤袍试探我,看我的野心到底几许。 磕磕绊绊,一眨眼十几年就过去了。 “哎呦。” 我故意抬起下巴,手扶了下发髻,斜眼看他:“本宫平日里都是什么嬷嬷啊、宫女啊的服侍,哪里亲自动手穿过衣。” “哎呦。” 李昭也学我的腔调,手指点了下我的肩:“您这是等着朕伺候?” 不等我张口,这骚男人坏笑:“得嘞,谁让咱倒霉,遇上这么个懒婆娘。” 他笑着走上前,帮我解衣。 我虽说与他逗趣,可也自行动手,宽衣解带。 茶香飘扬,雨声点点。 我整着头发,低头看着正在给我穿鞋的李昭,笑道:“对了,今儿忙,差点忘记一事,正好方才你提起祁奚荐贤,我也给你举荐一个人呗,叫、叫……” 我冥思苦想了会儿,今儿同贵妃一席,她托我给李昭举荐个地方官,那人公正廉直 ,更难得的是颇有农桑和制作农具的天分,在他的大力扶农治理下,当地年年丰收数倍,成了远近闻名的富县。但不知什么缘故,这田中栎多年来一直在沂阳当个小小县令,升不上去,朝廷不该埋没这样的人才。 贵妃说李昭不喜欢她干政,她不好意思开口,便求我说一两句,只是我居然给忘记那人叫什么了。 “叫、叫田什么来着?” 我气得拍了下自己的头。 “田中栎。” 李昭不急不缓地补了句。 “对,就是这人!” 我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儿,皱眉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要举荐这人的?” 李昭淡淡一笑,双腿八叉开,坐到圆凳上。 他把我勾过去,让我坐他腿上,手搂住我的腰,得意一笑:“这宫里还有朕不知道的事?” 李昭长叹了口气,道:“郑贵妃虽是女儿身,但的确是政事上的人才啊,颇有朕祖母明成太后之风。这些年朕忌讳她,刻意冷了她十来年,她闲来无事,便去宫中秘府中看书,谁知去年发现一本《农桑要略》的书,而编纂此书的就是那田中栎,里头详细记录了稼植种耕,灰肥的制作使用等等,贵妃如获至宝,宣羊羽棠入宫,托表哥帮她查一下这个田中栎到底是何人。” 说到这儿,李昭捏了下我的脸颊,笑道:“贵妃以前委婉地同朕提过,朕没理会,她知道你不是政事里头的货,又受朕的爱宠,便托你的嘴同朕说。” 我手搂住李昭的脖子,垂眸看了眼身上穿着的皇后冕服,同他撒娇:“贵妃素来没同我开过口,论资历和口碑,也该她封后,咱们委屈了她,你就当给我个面子,提拔下那个田什么,听着此人于农事上有天分,好歹也能造福百姓呀。” “傻子,这事不能你提,莫让那些多嘴多舌的攻讦你牝鸡司晨,得咱小风哥在朝堂上提,对儿子好。” 李昭拧了下我的嘴,笑道:“朕其实年初就给睦儿说过此人此事,这回他去洛阳,正好能路过沂阳县,朕早都叮嘱他,找到这个田中栎,查证此人是否名符其实。” 我头枕在李昭肩头,依偎在他怀里,摇头笑道:“看来我果然不是这里头的货,按我说,你、睦儿和贵妃才像一家三口,猴精猴精的,浑身都是心眼,我嘛,还是做做生意、生生孩子。” 话刚到这儿,我立马闭口。 肚子里这个小东西还不满三个月,没坐稳,不能说的。 一时间,我俩谁都不说话,殿里安静极了。 忽然,李昭轻咳了声,斜眼看我,故作疑问:“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朕?” 他手轻抚着我冕服,手虚按在我肚子上,笑道:“朕送你这份大礼,皇后娘娘难道不给朕回礼么?” 第181章 放榜 二十六年 我装作若无其事, 扶着凤冠上的金凤,佯装抱怨:“哎呦,从没戴过这冠子, 没想到齁沉齁沉的啊, 这上头有多少颗珠子啊?” “少回避。” 李昭帮我将凤冠轻轻摘下,放到桌上, 他又将我抱紧了几分,大手轻轻地在我小腹上摩挲, 眼里放光, 兴奋地轻声问:“真有了?杜仲今晌午禀告给朕的时候, 朕愣了好半天。” “这个杜太医啊, 千叮咛万嘱咐他保密,不到三个月不能说, 还那么大嘴巴。” 我不满地嗔了句。 “你也别怨他。” 李昭笑道:“他只对朕一人忠心,多年来几乎一日都未离开朕,竭尽全力调养朕的身子。再说了, 就算不给旁人说,还不能给当爹的说?” 我笑着白了眼他, 捏住他的鼻子摇, 娇嗔:“要不要脸哪, 都是当爷爷的了, 还把人家的肚子给搞大, 传出去不让人笑话。” “谁敢笑话?朕砍了他的头!” 李昭轻打了下我的屁股, 洋洋得意道:“那汉武帝六十几生了昭帝刘弗陵, 朕才四十二,怎么就搞不大你的肚子?说明朕龙精虎猛!” 说到这儿,李昭眼里亮盈盈的, 兴奋地问我:“这胎是男是女?” “还不到两个月呢,胎气都不稳,哪儿能看出。” 我依偎在他身上,笑着问:“那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哩?” “……” 李昭沉默了片刻,冷声道:“还是闺女吧,你瞧瞧那些个儿子、还有他们背后的外戚朝臣,个个都心怀鬼胎,惦记着朕的那张龙椅,一刻都不让朕安生!” 我知道他又因为李璋生气,忙用掌根揉他的心口。 这事我不能再提了,若是再说,难免会有落井下石、赶尽杀绝的意思。 我忙岔开这个话头,忧心忡忡道:“自打生了旸旸、朏朏后,我的身子元气大伤,就连杜老爷子都说以后可能再也生不了,这不,后面接连怀了两个,都掉了,我怕这个也保不住……” “胡说什么。” 李昭忙打断我的话。 “倒不是我胡说。” 我心里一阵酸楚:“我就是觉着,咱俩得做好准备,免得到时候……” 我长叹了口气,转而扭头看向李昭,柔声笑道:“我老蚌怀珠不容易,今晚便求你个恩典,肚子里这个咱暂不要说出去,也不要太抬举她,给她办什么宴饮、雅集、大赦天下什么的,我这辈子的尊荣已经够多了,我实在担心肚里这小东西承受不了太大的福,能生下来是咱俩的幸,生不下来咱也别太难过,已经尽力了。” “你考虑的有理。” 李昭点点头,笑道:“朕也不想你劳神应付那些谄媚之辈,就听你的,顺其自然。” 李昭思量了会儿,摩挲着我的背,柔声道:“这么着吧,脉案上咱们还是以旧疾复发记录,只朕、杜太医还有你身边的心腹嬷嬷知道就行了。” “嗯。” 我捧住他的脸,重重地亲了口,随后起身,像骑马似的正面坐在他腿上,环抱住他的腰,头贴在他肩头,困得打了个哈切:“你的羽林卫总指挥使是不是老了,张达齐都回来这么多年,他愣是没查到。哎,不是我抬举夸赞,那个张达齐还真是好手段好决心,言行多智近乎妖,虽知他无权无势,可仍让人如芒刺在背般难受。” “哼。” 李昭冷哼了声:“倒不是他多智近乎妖,是朕身边……” 说到这儿,李昭戛然而止,他似在自言自语,喃喃道:“其实那夜香郎也没什么查的意义,朕还是担心睦儿半路横遭不测,今晚把黄梅派出去,日夜兼程去接睦儿回来。张达齐就算筹谋十年,璋儿就算拉拢了半个朝堂的文官,那又怎样,只要军权在朕手里,他们照样蹦跶不起来。” “嗯。” 我懒懒地应了声。 今儿前前后后地忙乱,方才喝了杯保胎药,这会儿困得已经睁不开眼,只能听见李昭低厚沉稳的声音在头顶盘旋。 “妍妍,朕大拇指上的这个扳指比玉玺都要紧,收到那个只有你知道的地方了,若是哪日朕有不测,你务必要找它找出来。” …… * 数日后 五月榴花妖艳烘,绿杨带雨垂垂重。(《渔家傲》) 天渐渐和暖了,日子也顺遂平安。 为了保胎,我也懒得出门,在府里窝了许多天,闲时将女先生和小戏子们宣到跟前,听她们说笑话、唱才子佳人的曲儿。 不出意料,沈无汪查出来一堆废话,此人貌丑、烂赌,家中有个买来的貌美妻子,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儿,早在两个月前这家人就没了踪影。 其实正如李昭所说,查不查那个夜香郎意义不大。 自打李璋在晓春园被训斥后,便再也没出过国公府,成日家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反反复复地练字,后来索性开始酗酒纵欲,让管事在府里挑了几个貌美的丫头,门一关,没日没夜地宣泄,事后独自站在荷花池边,神情冷漠,一颗一颗地往池子里扔石子儿,惊扰了满池的倦鱼。 我现在只希望睦儿回来后,一切大事落定,李璋能携带妻小去平凉就藩。 还是那句话,李昭对他的儿女臣子其实都很厚道,我也不是那起容不下人的狭窄之人,只要李璋安安分分的,大家日子都好过。 人这辈子很长,选择走什么路,就会有怎样的人生。譬如李钰,当初眼看着不中用了,谁都能嘲讽他一两句、上来唾几口,可这孩子并未消沉堕落,也未强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到今天,父亲的宽容恩宠回来了,我也厚待他,兄弟之间和睦,如今不也封王开府?受人尊重? 人贵自知哪。 今儿五月初十,是殿试放榜的日子。 我起了个大早,洗漱妆扮过后,吩咐下人去套车,准备前往孙府寻四姐。 第236节 云雀不解,打着手语问我:按理说,鲲儿才是您的侄儿,亦是高氏一族崛起的希望,您该去八爷家中等好消息,怎去孙府呢? 我摩挲着云雀的背,哽咽叹道:鲲儿除了小时候断指那场劫,此生算是顺风顺水了,他爹娘相敬如宾,娶的妻子贤惠孝顺,一家子都和美幸福。反观四姐那头,在孙家熬了二十多年,礼哥儿是个心重的孩子,他为了四姐才这般用功苦读,所以今儿,我更想陪在四姐身边。 …… 马车行在喧喧嚷嚷的街上,没一会儿就到了孙府。 今儿天热,我穿了身柳芳绿缠枝银花的裙衫,发髻上戴了支金凤钗,化了淡妆。为了避免孙家人过来没完没了地请安磕头,我并未带多少侍卫,只让人将马车停在孙府不远处,将将能看到府邸就好。 我接过云雀递来的点心盘子,用银簪挑了枚糖樱桃。 轻推开车窗往外瞧,孙府外这会儿倒是热闹得很。 几个小厮拿着大扫把反复清扫路面、台阶,屋檐下的灯笼换成了大红的,鞭炮早都挂了起来。 四姐夫今儿休沐,穿着圆领燕居直裰,头戴金冠,来来回回地查看各处角落,指头摸了把石狮子,皱眉喝来管事,命人去打水,重新擦过,他瞧着还似平日那般冷静严肃,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从袖中掏出帕子,来回擦了几下手心的热汗。 大太太也捯饬地精神齐整,白了眼丈夫的这小动作,谁知就在此时,一个端水的小丫头走得太急,不当心撞到了她,将水撒在了她裙子上,她的大儿媳妇瞧见后,立马拉下脸,训斥那丫头不长眼,紧接着又悻悻嘟囔了句,不过是进士放榜罢了,有什么稀奇,搞这么大的排场,还让阖家老小在外头等着,好像谁没科考过,当过进士似的。 大太太立马剜了眼她大儿媳妇,用眼神喝命儿媳妇闭嘴,倒没发作,挥手让那丫头下去。 她抬手整了下发髻,满脸堆着笑,冲站在最底下的一个年轻明丽的小妇人招招手:“礼哥儿媳妇,你过来,咱娘俩说说话。” 瞧见此,我笑着摇摇头,这孙家啊,什么时候都在明争暗斗。 正在此时,秦嬷嬷的声音在外头传来:“娘娘,姝姨娘到了。” “快叫她进来。” 我忙往后挪了几分,让出点地方。 车帘被人从外头掀开,马车一沉,从外头弯腰进来个美妇,正是我四姐。 四姐她今儿打扮得喜气,难得穿了明艳的银红色对襟比甲,发髻上簪着朵嫣红的杜鹃花,大抵这些年渐渐过得顺遂了,她虽说四十大几了,可瞧着仍旧娴雅娟美,手上挂着串白玉佛珠,一看见我,眉眼皆笑,立马就要跪下磕头: “哎呦,元妃娘娘驾到,妾身真是有失远迎了。” “咱们俩还讲这些虚礼。” 我忙扶起四姐,让她坐到我跟前来,抓住她的双手,嚯,果然手心都是汗。 “姐,你别紧张,我略跟胡马打听了下,那日殿试礼哥儿表现的相当出彩。” 四姐莞尔,亦拈了枚糖渍樱桃吃,她用帕子轻轻擦着唇角,手按在心口,笑道:“怎能不紧张呦。” 她双手合十,连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保佑保佑,佛祖保佑。” 我噗嗤一笑,排揎道:“行了,佛祖听到你的祷告了,孩子们肯定都能蟾宫折桂。” 四姐摩挲着我的手,笑道:“你别取笑我,昨晚上老孙在祖先祠堂跪了好久,又是添灯油、又是烧纸钱祷告,保佑礼儿榜上有名,不要求他多靠前,二甲进士就好。” 说到这儿,四姐眼里尽是慈爱,笑道:“说起来还是咱们家鲲儿争气,会试第一,这回殿试怎么着都得是前三罢,我跟牧言商量过了,等放榜后就去给爹娘烧纸,告诉他们这个大喜事。” “嗯。” 我鼻头发酸,笑着点头:“爹娘、祖母都会知道的。” 二十六年了,我们姐弟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不由得长叹了口气,歪头往外瞧,这会儿大太太正同何德润说笑,娘们儿几个倒显得挺融洽。 德润虽说是孙家庶子之妻,可到底出身高贵,瞧她谈吐气质和打扮就能看出来,衣料是昂贵的云锦,首饰是莹润剔透的冰种翡翠,在孙家媳妇太太里,显得非常出众,举止端庄,言辞进退有度,大抵和刚生了孩子有关,身段还未彻底恢复,腰身略显丰腴。 “我忽然想起一事。” 我皱眉细思了片刻,对四姐笑道:“你儿媳妇何氏是武安公的嫡孙女,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哪家豪门官眷都要给她几分面子,如今袁驸马的妾室清歌刚来长安,这孩子虽说是李氏宗亲,可家门不显,父亲也只是个小官,加上萝茵公主在那儿摆着,听说如今贵妇人们的宴饮雅集多不叫她,可怜见的,小门小户庶女不遭人待见,你让德润多带着她见见世面。” “好。” 四姐忙点头。 “对了,姐。” 我转身,拿出盒子松子,笑着问:“那日晓春园宴会,我听贵妃说了一嘴,你家大太太如今巴结着你,想让你给她孙女说亲,看上哪家了?” “别提了。” 四姐动手帮我剥松子,打了下自己的侧脸,摇头无语道:“说起来我都臊得慌,我们家老二媳妇有个女儿,名唤兰姿,今年十四了,生的真是标致袅娜,去年元宵节逛花灯,可巧碰见睦儿带着旸旸、朏朏玩儿,都是亲戚,见面后点头寒暄了几句。 回家后兰姐儿跟前的嬷嬷同大太太说起此事,大太太还当瑞王看上她孙女,这不,如今见天地同我说,想让兰姐儿也去你府上的学里念书,还说什么德润和礼哥儿就是在学里结识的,没日没夜地往我院里送厚礼,说什么咱们孙家以后若是出个王妃,岂不好?这不,老大媳妇就不高兴了,嫌弃大太太只顾念老二家的女儿,不抬举她闺女,成日家嘀嘀咕咕地摆脸子,都不知在我这儿哭了多少回了。” 听见这事,我并未生气,只觉得好笑。 “我同你说句实话。” 我接过四姐递来的松子,凑近她,低声笑道:“陛下定了羊家的小姐。” “那个叫川媚的姑娘?” 四姐轻呼了声。 “嗯。” 我点头微笑。 “那好啊。”四姐忙笑道:“那丫头我也曾见过的,模样气质都是拔尖的,很懂礼。” “是不错,就怕我家那个小阎王不乐意。” 我摇头一笑,问道:“再过几年我也当旁人的婆母了,可是我一点经验都没有,你同德润婆媳相处的这么融洽,能不能给我传授几招?” “喔呦,你这样的地位,以后还怕儿媳妇不敬爱你?” 四姐掩唇轻笑,遥遥看着远处的何德润,道:“其实也没什么的,德润这孩子脾气和心地本就好,其实把矛盾看透了,就没那么难相处的。我儿媳妇是大家闺秀,肯定是想做当家主母的,自然不想和孙家嫡房裹着过,头两年刚嫁进来,便想管家理事,帮我争颜面,我同她说,孙家轮不到咱们这房做主,你不用争强好胜,我这些年委屈不吭声,也是不想让老爷落得宠妾灭妻的名声,更不想让娘娘背了维护亲姐、打压□□房的恶名。我答应德润,一旦等礼哥儿高中,我们这房就搬出去另居,到时候内宅都是儿媳妇你说了算,也没那么多闲言碎语了。” “她听了?” 我笑着问。 “嗯。” 四姐柔声道:“这小两口你敬我、我敬你,过得很好,平日里便是吵嘴有矛盾,我也不急着去调解掺和,让他们俩自己去沟通,也不让什么哥哥嫂嫂大太太劝解,一人一张嘴,本来好好的,兴许也被旁人劝说的有了新矛盾。” 正当我和四姐闲聊之际,忽然听到外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只见一个穿了蓝布短打的小厮骑着马,兴高采烈地奔向孙府。 那小厮跃马冲到何德润跟前,跪下报喜:“恭喜大小姐,咱们家公子中了二甲第三十五名,世子爷让小人过来同您说一声,过后请您带姑爷回国公府用饭。” 何德润大喜,高兴的俏脸通红,忙吩咐左右:“赏!” 紧接着,她手捂住心口,问:“姑爷呢?第、第几名?” 我感觉四姐这会儿紧张极了,身子不由得往前抻,侧耳听。 那小厮一拍脑门,嘿然笑道:“小人倒不知孙姑爷是第几名。” 也就在此时,远处行来个驴车,上头坐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着玄色直裰,头戴方巾,正是八弟府上的管事。 那管事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冲孙御史打了个千儿,左顾右看,仿佛在找寻什么人,双手抱拳,笑道:“大人,老爷让小人过来给您和姑奶奶报喜,我家鲲哥儿这回殿试考取二甲第四,赐进士出身,老爷设了宴,请您和姑奶奶去府上一聚。” 我明显瞧见四姐夫愣住了,嘴张的老圆,不可置信地问了句:“鲲儿不是会试第一,怎、怎么殿试竟只是个二甲?” 四姐夫重重地咽了口唾沫,往前走了几步,紧张得声音都颤抖了:“那我儿子学礼呢?他是二甲还是三甲?第几?” 也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阵喧闹的敲锣声,我不禁探出头去看。 只见一个孙府下人模样的管事喜气洋洋地跑来,腰间系着条红绸子,不住地敲着锣,冲到孙府门口,跪下报喜,激动地口齿不清: “恭喜老爷、太太,咱们礼哥儿这回蟾宫折桂,是、是陛下钦点的状元哪!” 第182章 显摆 护驾(微修) 礼哥儿中状元这事, 我是又惊又喜。 猛地记起那日晓春园宴会,我同郑贵妃闲聊,当时鲲儿会试第一, 海尚书家的公子位列第二。 我说海家公子想必会在殿试折桂罢, 贵妃当时笑了笑,别有意味地说了句:会试榜上有名不见得多厉害, 羊羽棠的这三个学生,必定有一个在前三。 如今再回味贵妃的这番话, 我仿佛也能品咂出点什么。 今年的三鼎甲, 状元是孙学礼, 榜眼和探花皆是地方考上来的举人, 说白了,这次的科举进士, 是给东宫挑选合适的班子,海家的孩子就算再优秀,也不能往睦儿身侧放, 鲲儿学识品性皆好,独独少了一股子狠劲儿和拼劲儿, 再者乃我亲侄儿, 在立后和立储之际, 还是该避避风头。 反观学礼, 喜怒不形于色, 出身累世官宦之家, 多年来在父兄身边耳濡目染, 政事素养高,朝廷可以减少栽培时间,而他心机城府也不缺, 又是睦儿的亲表哥,在将来会是太子的好助力。 …… 大太太的儿媳妇说的没错,考取一个进士没什么得意的,可是中了状元,那可了不得,他孙家阖族几代嫡子贤孙科考,成就最高是老太爷,乃二甲传胪,而四姐夫孙储心也不过是个二甲第十名。 记得当时报喜后,四姐夫高兴得老泪纵横,那沉稳老成了一辈子的男人,逢人就说我儿子中状元了,看见下人就大把大把地赏钱。 而四姐则挺胸抬头地从正门走进去,这回呢,大太太和她儿媳妇,还有孙家亲族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偷摸嘲讽讪笑,自觉地让出条道儿,给四姐屈膝见礼,因为这个女人养出了一个状元儿子,可远远比她是元妃的姐姐、瑞王的姨妈都让人敬重! 有时候我会站在四姐的立场去想年轻时候的事,固然,祁二爷是毕生的遗憾,孙储心最初的强占是种恨,可是有这样孝顺争气的儿子,若是人生能重来一次,让她去选这两个男人,我就在想,她会选谁? …… 我迫不及待地想同亲友共享这份喜悦,于是特特向李昭请了个旨,今晚在八弟府里设宴,高、孙、何三家人坐在一起好好聚聚。 我怕他们因为要接凤驾,又大把地花银子去准备,闹得阖家不宁,于是直接从府里调去数个太监、宫女和御厨,提前布置摆弄,紧接着又给孙、何两家下了帖子,请他们过高府小聚片刻。 申时,我陪李昭用过晚饭,跟他下了会儿棋,便带着两个小儿子出门了。 入夜后的长安是另一个繁盛人间,街面上充满了瓦市丝竹悦耳声和异域烤馕的香味。 今日最时兴的话题,就是殿试放榜了。 茶楼里欢笑声此起彼伏,说什么那些豪门大户本想着榜下捉婿,没想到三鼎甲皆已成婚,榜眼三十多岁,而那探花连孙子都有了。 还有人说今年的状元郎乃本朝最年轻的魁首,真是了不起哪,一个妾室之子,竟也能走到如今这步,上一个最厉害的妾生子,就是张家那位大理寺卿…… 酉时的时候,我们的车驾到了高府门口。 不出意外,府内外早都被清洗干净了,空中弥漫着鲜花的香气,众人都守着朝礼,按照官职高低和有无诰命,默立在道路两旁接驾。 我坐着辇轿入府,四下打量,八弟的府宅并不大,但胜在雅致,凉亭里总放着一把琴,用他的话说,就是愿“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府中挂着喜庆的各色花灯,披坚执锐的侍卫四处巡视,宫女们端着美味佳肴在花荫小径中穿梭。 进入花厅后,我坐到了最上首,说这是家宴,莫要太拘束了,可众人还是恭恭敬敬地给我行礼问安。 借着喝茶的空儿,我扫了眼底下。 第237节 左边坐着何家人。 最前面的是武安公何明,老爷子当年同肃王私交甚好,也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六十多的人了,头发虽说白了些,可看上去依旧精神奕奕,他跟前坐着世子夫妇。 世子乃国公爷的嫡长子,名唤何寄,此人少年有战功,膂力过人,这个年纪还能开三石弓,如今乃五军营的中军都督。他因擅弓,故而先帝亲赐字“惊弦”,即取辛弃疾那句“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寄希望他能了却君王天下事。 他夫人马氏乃长公主女儿,先帝时封元嘉县主,世子和县主跟前坐着他们儿子何道远夫妇。 右边呢,坐着孙家人。 四姐夫孙储心和阿姐姝华,还有礼哥儿和他媳妇何德润。 最下边则坐的是八弟夫妇,鲲儿和朱璧心夫妇。 此时乐师奏着《秦风 -蒹葭》,府里的女先生喃喃唱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给身侧的掌事太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传膳了。 宫女们端着漆盘鱼贯进入花厅,我举起装了参汤的酒杯,笑道:“今儿三个哥儿高中,来,本宫以此薄酒给诸位道喜了。” 众人忙举杯满饮。 我往下看去,正好与四姐四目相对,四姐今儿打扮得特隆重,难得化了红妆,头上戴着金凤钗,她美眸含泪,抿唇冲我点位微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目光下移,望向八弟,牧言正巧也在看我,他这些年无甚变化,一如年轻时俊逸出尘,他此时连酒窝里都洋溢着高兴,直接抓起酒壶,冲我举起,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一切尽在无言中。 大人们言笑晏晏,我的小儿子也不闲着。 这不,七郎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他舅舅认识撰写《洛阳剑侠录》的人,这会儿和牛皮糖似的缠住舅舅,撒痴撒赖地求舅舅给他引荐那位先生。 六郎今儿着凉了,身上有些发热,原本不想带他出门的,非要跟着来。 他到底还小,尤其病着时候就更恋我,这会儿坐在小杌子上,紧紧地靠在我身边。 “让嬷嬷带你家去。” 我俯身,手附上儿子的额头,还是有些烫。 “不要。” 六郎吸溜着鼻子,索性趴在我腿面上,病蔫蔫地撒娇:“娘,我吃过药了,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待你跟前。” “身上难不难受?” 我柔声问。 六郎摇摇头。 我转身嘱咐云雀:“去端些散热汤,再把旸儿的小披风拿来,虽说五月了,夜里到底冷。” 我轻轻地摩挲着旸旸的背,让儿子舒服些,打算再坐一会子就走。 正在此时,我瞧见孙储心连喝了好几盅酒,他似乎在家中时就喝多了,这会儿酒已经上脸了,言语也有点飘,扭头对八弟笑道:“我是真没想到礼儿能考到状元!” 说到这儿,他抻长脖子,大手一摆,对鲲儿笑道:“鲲哥儿也别难过,二甲第四也很了不起了!” 鲲儿神色愉悦,并未有任何失望伤心之色,笑道:“今儿放榜时孩儿看见表哥夺魁,是真的替您和姨妈高兴。” 孙储心满意地点头,连声说好孩子,紧接着,他又喝了杯,望向对面的武安公和世子夫妇,抱拳笑道:“恭喜亲家双喜临门哪,道远贤侄高中二甲进士,女婿又中了状元!” 状元二字,他刻意说得很大声,生怕在场的人听不到似的。 犹记得当年礼哥儿求娶德润,何家百般不愿,十分看不上礼哥儿的庶子出身,更看不上孙家这摊浑水浊泥,老国公甚至当面喝骂四姐夫和礼哥儿其心可诛。 其实怨不得武安公这般,着实是人何家门第实在太高,他姐姐是太妃,儿子是都督,儿媳妇是县主,说句难听的,何德润便是配睦儿,都配得起。 如今不一样了,礼哥儿出人头地了,孙储心可谓是解了口大气,自然要在亲家跟前趾高气昂一番了! 四姐讪讪一笑,忙去拉老孙的袖子,低声道:“少喝几杯,你也是朝中重臣,莫要在娘娘和亲家跟前失礼。” 孙储心将袖子拉回来,故意板着脸:“我儿子高中,你还拘着我?” 说到这儿,四姐夫看着何都督,笑道:“将军好家教,听说今儿殿试,陛下问象州周边部族如何治理,道远贤侄侃侃而谈,言惊四座,这孩子日后必是名垂千古的封疆大吏!” 只见何都督举起酒杯,遥遥敬向孙储心,亦笑道:“御史大人家学渊源,今儿殿上,学礼这孩子那番“开平过后,当思虑如何升平,再开盛世”之言,真真是振聋发聩,他那升平十策赢得满堂彩哪,便是陛下都高兴得拊掌大赞。这孩子日后定能出将入相,成为国之栋梁。” 这对亲家,毫不吝惜地吹捧对方,将道远和学礼两个说得脸通红,皆劝:爹爹少喝两杯罢。 我掩唇轻笑,父亲通常是不夸儿子的,一旦夸耀起来,那要多肉麻有多肉麻。譬如李昭,当日就趁睦儿不注意,偷亲了儿子一口。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骚动。 只听阵杂乱的脚步声想起,从外头跑进来数个太监,这些端着大小不一锦盒,笑着跪下给我和众贵人磕头行礼。 最前头那个小太监甩了下拂尘,笑道:“启禀娘娘,这些都是瑞王殿下让奴婢给三位爷送来的贺礼,恭祝孙、高、何三位公子高中。” 我一惊,忙问:“王爷回来了?” 小太监笑道:“回娘娘的话,王爷并未回来,这是他半年前走得时候备下的。” 说这话的时候,小太监吩咐底下人一一打开锦盒,笑道:“王爷说了,若是三位爷都考中,便让奴婢将礼物呈上,但凡有一人落榜,就不用拿出来了。” 我心里一阵失落,原来儿子还未回来,不过也欢喜得紧,难得睦儿顾虑得这样周全。 “呈上来,让本宫瞧瞧。” 我坐直了身子,去端量锦盒里的厚礼,原来是三份一模一样的蓝田玉佩、沉水木镇纸还有龙眼般大小的夜明珠,的确价值不菲,孩子有心了。 我扫了眼底下,武安公父子和四姐夫也是满眼欢喜,连声谢瑞王殿下赏赐。 那小太监上前一步,躬身笑道:“王爷给娘娘也准备了一份礼呢。” “本宫也有?” 我心里一喜,笑道:“是什么呀。” 就在此时,我瞧见那小太监避开人,往边上横跨数步,站在空阔之地,他高高举起只陶壶,刹那间,只听一阵破风之声响起,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瞧见从花厅外飞进枝羽箭,咚地一声,径直射穿陶壶,后力度不减,直接钉入花厅里的一个木屏风摆件上。 花厅里护驾声顿时响起来,武安公和何都督瞬间弹起,护在我身前。 我下意识将怀里的六郎抱紧,扭头瞧去,那只羽箭上仿佛绑着什么东西,定睛一看,那东西啪地一声散开,原来是张大红的缎子,上头写了几个字:“弟恭贺三位兄长蟾宫折桂,惊吓到娘亲,儿子抱歉抱歉,儿子给娘的厚礼,即刻就到!” 这是怎么回事? 正当我纳闷之际,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声少年人的爽朗笑声,紧接着,我就看见从外走进来个挺拔俊帅的小将军,他穿着银鳞铠甲,手里拿着把大弓,眉眼神似李昭,唇角噙着抹自信的笑,正是我的大儿子,李睦。 “娘!” 睦儿兴奋地冲我挥舞着弓,高昂着下巴,大步走了进来。 原来他给娘的厚礼,竟是自己呀。 嘿,这厚脸皮! 第183章 掰手腕 野狐禅 不是说, 还有几日才能回来么? 我心里难掩激动,恨不得立马冲下去搂住我儿狠狠亲两口,可想死老娘了。奈何这儿人多, 睦儿又到了要面子的年纪, 我只能强忍住老母亲的喜悦之情,坐定在篾席上, 面带微笑,打量我儿。 近半年没见, 这小子的个头蹿高不少, 晒黑了, 眼睛明亮而坚毅, 头发上蒙了层尘,显然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他身上穿的那身银鳞铠甲瞧着重的很,脚蹬牛皮靴,鞋底积了圈泥, 真是挺拔又英气,哪儿是李璋能比得上的。 睦儿随手将大弓扔给一旁的小太监, 笑着同舅舅和表哥们略见了一礼, 随后三步并作两步行到我跟前, 跪下的时候, 铠甲发出飒飒声。 “娘, 孩儿回来啦。” 睦儿给我磕了一头, 手伸进袖中, 仿佛在掏什么,这小子皱眉,急吼吼得在怀里胡乱翻, 嘴里嘟囔着:“咦?哪去了?” 我知道儿子定是在找送我的小礼,忙笑道:“找不到就算了,快起来。” “在哪儿哩?” 睦儿一脸的诧异,忽然手朝我的头伸过来,凭空抓了一把,忽然就变出一朵开得正艳的大红牡丹。 我不禁“哎呦”叫了声,从儿子手里接过牡丹,垂眸瞧了眼,花瓣层层叠叠,上头还有几滴小水珠,清香迎面袭来,我顿时心花怒放,笑道:“什么时候学会变戏法的?” “您猜?” 睦儿眨眨眼,双手在我面前划过,忽然攥紧拳头,朝手吹了口气,这回变出枝非常精致的珠花银钗。 这小子唇角上扬,双手将钗捧上来。 “真好看。” 我忙接过钗,将簪在发髻上,再次垂眸打量,儿子双手粗糙了很多,手背上横七竖八布满了小血口子。 “见过你爹爹了么?” 我顺口问了句。 “嗯。” 睦儿笑道:“回府后听爹说,您今晚在舅舅家设宴,这不,我忙不迭地就赶了来。” 说到这里,睦儿低头望向我怀里的六郎,手覆上他弟弟的额头,轻声问:“旸旸咋了?脸红成这样。” “着凉了。” 我柔声道:“刚吃了些散热汤,趴在我腿上睡着了。” “那还是让他回去休养罢,您抱着他忒累了。” 睦儿说话间,就将睡熟的六郎横抱起,给旁边的太监使了个眼色,命人将六郎背回府去。 这时,七郎看见他哥哥回来了,花蝴蝶似的飞来了,一把抱住他哥的腰,手伸得老长:“他们都有礼,我的呢?” 睦儿啪地打了下七郎的手心:“没有你的!”他将七郎的小脑袋夹在腋下,攥起拳头,佯装要揍,笑骂:“说,我不在的这半年,你是不是又不听话了?嗯?” “没有。” 七郎小手挡在脸前,忙辩解:“我乖得很,不信你问娘。” 说到这儿,七郎灵巧地挣脱开,好奇得打量哥哥身上的盔甲,摸了又摸,痴缠撒娇:“哥,你脱下来让我穿穿嘛,这套甲太威风了。” 睦儿嘴上说滚蛋,可还是由着七郎把他身上的盔甲、佩剑全都解下,他吹了声口哨,立马有宫人捧上件秋香色的家常锦袍,伺候他换上。 睦儿略整理了下仪容,大步行到场子中间,抱拳给礼哥儿等人略见了一礼,笑道:“弟再次恭喜三位哥哥科举夺魁。” 言及此,这小子冲武安公父子深深弯腰,笑道:“方才小王顽劣,没惊吓到老爷子罢?” 武安公大手一挥,看向地上的碎瓷片,转头,又看了眼钉在屏风上的羽箭,眼里尽是喜欢,忙笑道:“王爷哪里的话,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臂力,真是后生可畏啊。” 第238节 “班门弄斧,让老爷子见笑了。” 说到这儿,睦儿眉梢微挑,小孩子似的半蹲在世子何都督对面,狡黠笑道:“小王打小就听说何将军乃我朝第一勇武之人,小王不才,这次去洛阳时跟着荣国公老爷子学了两手射箭的功夫,今儿大伙儿都高兴,便想同您掰个手腕,请您指点下小王的武艺,如何?” 我掩唇轻笑,嗔道:“刚回来就调皮,何都督是你的长辈,快,给将军倒杯酒赔罪。” 何都督也是来了兴致,笑道:“娘娘言重了,既然小王爷有如此雅兴,末将自当奉陪,指点不敢当,切磋一下便好。” 说到这儿,何都督将席面上的菜肴碗碟往边上推了下,右臂放在桌上,饶是他穿着宽袖大袍,依旧能看出此人胳膊粗壮,富有勇力。 睦儿剑眉微蹙,眼里闪着兴奋,上前握住何都督的手,这一老一少这便开始掰起手腕。 二人不约而同用力,睦儿牙关紧咬,额上青筋已然冒了出来,而何都督神色轻松,面带微笑。 就在此时,睦儿脸色大变,扭头望向花厅口,惊诧道:“咦,爹爹您怎么来了。” 我一怔,李昭来了? 我忙往前望去,谁知空空如也,哪里有人。 也就在这时,何都督分神儿了,睦儿使劲儿,轻喝了声,竟生生将何都督的手按了下去。 其实我知道,便是睦儿使诈也不可能赢得过何都督,人家知道他这点小心思,故意让着他小孩子罢了。 “小王爷赢了。” 何都督笑着抱拳,冲睦儿莞尔。 睦儿顽皮坏笑:“承让了,这叫兵不厌诈!” “哈哈哈哈。” 武安公大笑:“好一个兵不厌诈。” 老人爱怜地轻抚着睦儿的头,笑着问:“小王爷这回出去,果然长了不少见识,荣国公那老不死的还活着?” 睦儿端起酒壶,给武安公父子斟了杯酒,笑道:“谢爷爷身子硬朗,精神头和您一样好。” 说到这儿,睦儿端起茶杯,向何都督举起,笑道:“因陛下不许小王饮酒,小王便以茶代酒,一则贺喜伯父,今次科举爱子和女婿皆高中,双喜临门,二则多谢将军方才手下留情。” 何都督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笑得温和:“王爷太过谦了,您的臂力比起去年,着实进步不少。” “可同您比还是差远了。” 睦儿又给何都督满了杯酒,笑道:“小王这回在洛阳抚慰阵亡将士遗孀孤子,顺带组建了支威风营,这些个山野村夫比起正规军,质素还是差太远,方才既侥幸赢了您,小王便厚着脸皮讨个彩头,请您帮着多多指点训练下他们,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我摇头一笑,我就说嘛,这小子刚才人没到,羽箭先来,又不知天高地厚地跟何都督比掰手腕,原来是在这儿给人家挖坑呢。 何都督垂眸细思片刻,没拒绝,也没答应,笑道:“末将只忠陛下一人,若是陛下同意……” “放心,我爹一准答应。” 睦儿忙道。 “那……”何都督眼珠转了几遭思索,笑道:“既如此,末将定不负圣恩,竭力为小王爷调.教威风营,顺带给营里的将士添置些刀枪盔甲,如何?” “哎呦,那真是多谢何伯父啦。” 睦儿激动地捂住何都督的手,忽而皱起眉,叹了口气:“如此甚好,只是小王不知往哪儿安置着些兄弟。” 何都督反握住睦儿的手,重重地拍了下,笑道:“末将在五军营跟前划出一块营地,怎样?” 睦儿登时喜上眉梢,谢了又谢,亲自帮何都督斟酒,夹菜。 最后,这小子索性盘腿而坐,兴冲冲地同武安公父子聊起这回攻打越国先锋一事。 …… 没过多久,宫里的内侍官就来催促,说时辰到了,加之天色已晚,陛下让娘娘和王爷尽快回府。 我同四姐又说了几句话,便带着睦儿家去了。 刚出了高府,就看见外头停着辆帝王才能用的车驾,而胡马和蔡居也随侍在侧,瞧见此我便知道,李昭来接我们母子了。 我和睦儿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往里一瞧,李昭此时懒懒地斜倚在软靠上,斯条慢理地摇着折扇,他面前支了张小木桌,上头布满了珍馐美食,还冒着热气儿。 这人自打看见睦儿,两眼就盯住不放,可偏偏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用折扇指了下菜饭,笑道:“一回来就往这儿蹿,喏,赶紧咥,都是你平日里喜欢吃的。” “哎。” 睦儿应了声,立马就要动手吃。 我见状,忙拍了下他的手,从怀里掏出帕子,用清水浸湿了,给他擦手:“爪子不洗洗就吃,这回外头玩野了,素日的规矩都忘了。” 睦儿冲我做了个鬼脸,抓起块炖肘子,大口嚼,没成想吃噎住了,急得忙用拳头砸自己胸口。 “又没人同你抢。” 李昭忙倒了碗汤,给儿子递过去。 “今儿赶了一整日的路,一口都没吃呢。” 睦儿就着汤,咕咚一声将肉咽下去,傻笑道:“饿狠了,哎呦,这肘子真香哪,是不是樊记的?” 我坐在李昭身边,不约而同地看着儿子大快朵颐,看他吃得这么香,咋就那么高兴呢? “咥慢些。” 李昭拿起筷子,往儿子碗中夹了炙羊肉、清炒菜心,白了眼睦儿,冷哼了声:“你这厚脸皮,居然让五军营中军都督给你练兵,就你那些杂丘八、野狐禅,咋好意思领到何大将军跟前儿,还跟人家抖机灵、掰手腕,哼,亏你想得出来。” “他后悔也来不及了,已经答应我了。” 睦儿将碗里的菜心剔出来,不服气地对他爹道:“您可别小看我的威风营,我们兄弟这回可是把越狗的前锋杀得落花流水呢。” “你就吹吧。” 李昭嘴上虽说奚落,可眼中的得意和欣慰早都出卖了他。 他见儿子不吃菜,板起脸,训斥:“你现而今正长身体,肉和菜都得吃,否则永远像只钻地蘑菇似的,就这点个子了。” “嘿!” 睦儿放下碗筷,手背擦了下嘴,笑道:“我现在比娘都高了,兴许都追上您了。” “吹。” 李昭抿唇笑,折扇打了下儿子的头。 “不信咱比比。” 睦儿将小桌推到边上,索性挤到我和李昭中间,他坐直了身子,伸长了腿,斜眼看他爹:“瞧见了没,爹,我的腿比你俩的都长。” “胡说。” 我玩心大起,索性将腿并在儿子跟前:“我的最长。” “去去去。” 李昭白了我俩一眼,将他的老腿儿伸长,得意洋洋道:“就你俩这小短腿儿,还敢跟朕比。” 好像……的确……貌似是人家皇帝老爷的更长些。 我不服气,妖娆地扶了下发髻,将那枚珠花拔下,在李昭面前显摆:“瞧见了没,睦儿千里迢迢从洛阳给我带回来的,羡慕吗?” 李昭哼了声,转身从箱笼里拿出只小玉枕,上头雕刻了栩栩如生的二龙戏珠,他摩挲着玉枕,得意笑道:“你那算什么,儿子晓得朕素来喜欢玉器,巴巴儿地给朕寻了这只玉枕,据说是杨贵妃当年枕过的呢,他还知道朕喜欢饮茶,又搜罗了好些名茶哩。” 我不禁醋劲儿大发,瞪了眼睦儿:“小子,你可是从娘肚子里生出来的,不能这么偏心。” 睦儿嘿嘿偷笑,不理我和李昭“争风吃醋”,挪到前头继续吃菜。 我猛地记起他这回在北疆似乎受了伤,忙凑上前去,挽起儿子的裤脚,一瞧,左小腿果然有一道指头般粗的伤口, 我心疼的要命,眼泪登时就掉下了,忙问:“怎么弄的啊,疼不疼?” “都好了,没事的娘。” 睦儿赶忙盘起腿,不让我和李昭看到他的伤,刻意岔开这个话头,笑道:“对了,娘您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小心提防陈爷爷给我做媒,嘿,老爷子果然偷偷问我喜不喜欢颜妹妹,这不,被盈袖小姨知道了,把他一顿臭骂,他再也不敢提了。这次我回长安,他又偷偷将左笠弟弟带了出来,说是要领小外孙去长安见见世面,多结识一下高门豪贵,以后对小外孙好,哪知又被盈袖小姨知道了,骑马追了出来,把左笠弟弟抢了回去,骂陈爷爷:要去你自己去,别带我儿子。” 我和李昭忍俊不禁,互望了一眼,这事老陈绝对能干出来。 李昭凑上前,给儿子倒了碗骨头汤,他脸忽然阴沉下来,笑道:“老陈还是怕你路上出意外,这才护着你回长安,也难为他有这份慈心,你把他安顿好了么?” “嗯。” 睦儿点点头,笑道:“陈爷和杜老爷子是旧相识,如今住在城外的鱼庄里,说小住几日就回去,舍不得小外孙。” 我一听这父子俩的话,忙问:“怎么,路上不太平?” 睦儿喝完汤,伸了个懒腰,一头扎在我和他爹中间,头枕着胳膊,翘着二郎腿,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就是入夏后,难免会遇到些蚊虫蛇鼠,仔细提防就是了,伤不到我,您二位也甭问,多大点事。” 明白了,肯定是遇到过刺杀。 怨不得李昭一次又一次地贬斥那位。 李昭笑着问:“朕让你路过沂阳时查一下田中栎,结果如何?” 睦儿打了个哈切,笑道:“当时到沂阳后,我让人宣田中栎过来问话,哪知这人全然不理会我这瑞王爷,说忙着呢。我就想,好大的脾气,莫不是故意做出这般爱民如子的腔调给我看?好奇之下,我就带人前去查看,原来今夏多雨,县中一处坝决堤,老田正忙着疏通救险。” 说到这儿,睦儿长叹了口气,对李昭道:“确实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孩儿当即调兵,协助他救灾,后同他彻夜长谈,真真是相见恨晚,此人不仅在农事上天分颇高,而且这二十多年一直身在地方,深知盛世之下潜藏的弊病,见识远比朝廷里的那些重臣强,孩儿……” 说着说着,睦儿就给睡着了。 也是,孩子日夜兼程地赶回来,确实累了。 我和李昭互望一眼,默契地行动。 他轻手轻脚地将披风盖在儿子身上,我则慢慢地将儿子的头抬起,把他的胳膊抽出来,放平了。 我俩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相视一笑。 我们的小木头长大了啊。 第184章 皇后之位 山雨欲来风满楼 要么说年轻就是好啊, 睦儿在马车上睡了会儿,回到府里又是精神奕奕,迫不及待地要同我和爹爹说他这半年在北方的所见所闻。 我和李昭坐在软塌上, 一边吃着糕点, 一边听他说,从行猎到拜会云州谢氏, 从抚慰亡故将士遗孀寡子,到招募威风营…… 他说越国前锋有个小将军, 比他大四岁, 名唤完颜宗耀, 是越王最宠爱的小儿子, 打小就勇武过人,这回边关遭到越人假扮悍匪抢掠, 其实就是这个完颜宗耀得知瑞王在洛阳的消息,故意挑衅的。 睦儿得知此事后,也想会会这个宗耀, 便带着威风营的兄弟杀了过去。 睦儿说,等两国签订免战合约后, 那完颜宗耀私下送上书信, 约他吃酒说话, 底下人都说危险, 不让他去, 他倒不怕, 带了人去榷场的酒楼赴约, 俩人都是各国皇子权贵,若是使诈偷袭,那真是丢脸丢到史书上, 再者也必定会引起两国大战,此时的两国各自都在变法图强,谁都不会轻易动手。 第239节 见面后,两个王子相互打量对方。 睦儿说那个完颜宗耀生的相貌堂堂,懂汉话,识礼仪,还读了不少经史,是个有远见的人;后来那位宗耀回国后,对左右也提起小瑞王英武不凡,有人主之风。 两人一起饮酒谈天,大到各国朝局、边关军将,小到战马榷场,无话不谈,后来又比划起了拳脚功夫,仿佛久别重逢的朋友。 临别时,宗耀将自己的佩刀送给睦儿,睦儿将自己随身的玉璧赠给宗耀。 到底都是少年人,喝大后,宗耀“趾高气扬”地说,来日铁骑至长安,必娶你国公主;睦儿高昂起下巴,说,十年之后,我军踏平越国都燕京,我定娶你王后。 两人哈哈大笑,就此作别。 我不知李昭怎么想的,反正我是听得胆战心惊,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怎么敢去私会那个完颜宗耀,万一出事怎么办。 李昭饮了口茶,摩挲着睦儿的头发,叹了口气,说:这回朕让你出去,便是让你知道自己和国家的不足弊端,强大需要十年甚至几十年人的不断努力,你以后须更加稳重勤勉。 睦儿沉默了良久,重重地点头,问李昭,他将赵童明带回来了,爹爹要见么? 李昭摇了摇头,说:你自己安置他吧。 末了,我越听越困,再加上身上有了,实在熬不得夜,便回屋去睡,扭头瞧去,那俩父子仍挑灯夜谈,屋里时不时传出爽朗笑声。 自打睦儿回来后,我发现李昭开心了很多,膳食都进得比平日香。因着马上要封后,他先是擢升羊羽棠为礼部尚书,紧接着又暗中点拨了下梅濂、孙储心、姚瑞和武安公等人,让他们来日朝会上,说点该说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数日后 今儿是五月二十,酝酿了多日,李昭会正式在朝会上定下此事。 晨起,他先我一步进宫,我则沐浴更衣,换上了庄重华贵的衣裳,精心化了妆,发髻上戴了凤钗和杜鹃花,拾掇妥当后,同睦儿一道出门。 天刚蒙蒙亮,今儿有些阴沉,似乎在酝酿着场雨,凉意从马车的各个角落钻进来,让人不由得打寒颤。 我让云雀掀起车帘,往前看了眼,睦儿骑着高头大马,行在头里,前后皆是披坚执锐的卫军。正在此时,我瞧见不远处的街口行来辆青布轿子,前边领路的侍从手里拎着盏写了“梅”字的灯笼。 睦儿挥挥手,让卫军停下。 不多时,梅濂从轿子中下来,他穿着官服,脚蹬厚底官靴。 梅濂先是朝我这边望了眼,迅速低头,疾步朝睦儿走来,躬身给睦儿行了一礼,仰头上下打量着睦儿,笑道:“早都听说王爷回来了,总见不到,您仿佛更英朗了。” 睦儿虚扶了把梅濂,笑道:“多日舟车劳顿,在家中躺了数日,好久不见尚书大人了,您身子康健?” “好、都好。” 梅濂连声答。 他没忍住,再次朝我的车驾这边看了眼,眸中含着复杂之色,有遗憾,也有点难过,随之望向睦儿,笑道:“臣早都听闻王爷此番在北方的作为,真是英雄出少年哪,臣、臣的儿子若是……” 兴许发觉言语不合适,梅濂立马住了口,再次躬身行礼,笑道:“臣的儿子不日将给您当伴读,届时还请王爷包容他的顽劣,多多指点番他。” 睦儿手一挥:“哪里的话,本王早都听闻鉴征兄弟天资聪明,指点不敢当,相互切磋。” 说到这儿,睦儿回头朝我望了一眼,笑道:“今日宫里还有事,便不陪梅尚书闲聊了,先告辞了。” 话音刚落,马车便再次往前行去。 梅濂自觉地让侍从将自家轿子靠边,给睦儿让出条道儿。 在路过梅家轿子之时,我扭头,隔着纱窗往外看了眼,梅濂一直躬着身,鬼使神差,他抬头,正好与我对视。 十多年过去了,我和梅濂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这么近,还是第一次。 他还似过去那般丰神俊朗,不知是不是平素劳形于案牍,也不知是不是家中不太平,脸上似有疲态,眼袋看着有些重,眉头总是拧成疙瘩。 大郎,你终究得偿所愿,如今位极人臣,为皇帝肱骨,想必很幸福吧。 马车与轿子相擦而过,我仿佛听到声“如意”,又仿佛听到声喃喃低语:臣恭喜皇后娘娘。 我笑了笑,倚在软靠上闭目养神。 …… 进宫后,睦儿直奔勤政殿参与朝会,而我则去偏殿,静等着消息。 我坐在梳妆台前,由宫人们侍奉着补妆,一旁太监们捧着各色珍馐鱼贯进入,此时,殿外忽然传来声闷雷声,将我吓了一跳。 我从玉盘中拈了块牛乳糕,随口问了句:“下雨了么?” 秦嬷嬷忙笑道:“方才落了几滴,天阴沉得厉害。” 说到这儿,秦嬷嬷将我髻上的杜鹃取下来,从漆盘里拿起只新绞下的大红牡丹,戴在我头上,笑道:“这花太娇嫩了,才一会儿就萎了些,老奴选了枝牡丹,您是中宫皇后,自当戴花王。” 我抿唇笑笑:“还没册封呢。” 秦嬷嬷蹲在我跟前,笑道:“今儿过去,您就是了。” 一旁的云雀正在摆弄凤冠,听见这话,忙凑上前来,这丫头也是一脸的喜悦,忽然眼里闪过抹愤恨,打着手语问我:“要不要将这事告诉冷宫那位?她最在意的就是皇后之位,估计听到后会气死吧。” 我摇摇头,轻拍了下云雀的肩膀,笑道:“那倒不必了,十年前我懒得见她,如今也是。” 说到这儿,我扶着云雀的胳膊起身,大步朝小门那边走去。 轻推开门往外瞧,勤政殿此时正在议朝事,李昭一如往昔那般,懒懒地歪在龙椅上,一边听着朝臣议政,一边翻阅着章奏,睦儿赫然在列,认真地聆听,若遇到不解之处,嘴里默念,记在心里。 淮南王李钰今儿也在,他吊儿郎当的,东听一嘴,西听一耳朵,时不时地抠着手背上被蚊虫咬起来的红包,昏昏欲睡。 不多时,朝政议完。 李昭挥挥手,命胡马和蔡居去给众朝臣端上糕点和茶水,他暗中给梅濂使了个眼色,梅濂立马会意,放下茶杯,走上前来,躬身道: “启禀陛下,臣有一事要奏。” 李昭饮了口茶,点了下头。 梅濂朗声道:“中宫之位虚悬十年,元妃娘娘诞育三子,慈爱仁德,臣谏议册封元妃娘娘为后。” 我心里一咯噔,顿时紧张起来。 梅濂的话音刚落,四姐夫孙储心立马站出来:“臣附议。” 不出所料,兵部尚书海明路并没有直接反对,淡淡一笑,躬身道:“臣以为,郑贵妃娘娘位分高,且在潜邸时就侍奉陛下,资历深厚,乃皇后不二人选。” 此时,武安公站了出来,瞪了眼海明路,他是武将,又年事已高,说话比当年的肃王还要冲:“郑贵妃无子,其多年来未曾有过身孕,国母国母,首先自己得是个母亲。况且当年隐隐传出郑氏和已薨的二皇子生母之死有脱不了的干系,不管是不是真的,总之名声不大好。反观元妃娘娘,多年来和后妃和睦相处,未曾听说过她谋害过哪个皇子,更是仁慈关爱罪妃曹氏之子。” 这话一出,一旁的李钰知道该他说话了,两眼顿时红了,跪下哽咽道:“启禀陛下,臣幼时顽劣,远赴洛阳修心养性,元妃娘娘多次叮嘱她在洛阳的亲友,要多多劝慰抚育儿臣,儿臣这才得以平安长成。后回长安后,臣见弃于宗室,屡屡遭人讪笑嘲讽,元妃娘娘可怜臣,命五弟、六弟和七弟多与臣往来,叮嘱他们要敬重兄长,娘娘慈爱,若她为后,必待臣如亲子般好。” 李昭忙让胡马去扶起李钰,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可怜,打小就没了生母,多亏了元妃哪。” 瞧见此,我掩唇轻笑,十年前厚待李钰这招,今日见效了。 海明路不依不饶,斜眼瞅了下李钰,笑道:“郑贵妃也曾悉心抚育过郡王爷,且当年三王之乱时,郑贵妃娘娘劳苦功高……” 武安公直接打断海明路的话,大手一挥,下巴上的花白胡须跟着颤了几颤:“女人家,过于插手政事颇有牝鸡司晨之嫌,史上出了个吕后和武则天,还嫌不够么。” 海明路淡淡一笑:“既然郑贵妃不合适,而元妃乃罪臣之后,臣提议,可以另选个身份尊贵的高门贵女为后。” 李昭厌烦地剜了眼海明路,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袁文清,笑着问:“首辅,你意下如何?” 所有人都看向袁文清,尤其是海明路,他多年来和袁文清私交甚好,忙冲首辅微微摇头。 袁文清垂眸细思了片刻,望向睦儿,轻叹了口气,起身行到殿中,躬身行了一礼,朗声道:“臣以为,元妃娘娘若立为继后,后宫前朝皆宁,于社稷有利。” 袁首辅一出言,余下的臣子,譬如大理寺卿、各部员外郎等中下层官员,纷纷附议。 听见此,我松了口气。 于储君,看来袁文清并未偏私,终究是选择了睦儿。 李昭莞尔,随手将一本章奏仍在案桌上,扫了圈众人,笑道:“既然众爱卿多认为元妃当为后,那便这么定了,封后之事,交礼部去办。” 说罢这话,李昭从龙椅上起来,大步朝小门这边走来。 我心咚咚直跳,他没说散朝,来这里干嘛? 应该说,他想找我干嘛? 我脸有些发烧,情不自禁地往后撤了两步,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边推开。 我立马抬头,正好与李昭四目相对。 他冲我莞尔浅笑,一如二十六年前那个懵懂口吃的少年,在接过我茶包时,笑得简单又青涩。 “来,皇后。” 李昭朝我伸出手,柔声唤我。 莫名,我鼻头就发酸了。 正当我手触向他时,勤政殿忽然出现一阵骚动。 我和李昭同时朝前看去,原来镇国公李璋竟来了,我不禁皱眉,他怎会来?而李璋身后跟着个穿着太监衣裳的男子,个头甚高,虽低着头,但仍能看出容貌甚美,仿佛是……福宝,梅鉴容?这小子又怎会来?! 我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当时梅鉴容和张韵微等人的口供,皆说福宝未与李璋接触,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李昭脸色立马阴沉下来,转身行到龙椅跟前,瞪着李璋,按捺住愤怒:“你来做甚!谁这么大胆子放你入宫!” 此时,殿外已经跪下好几个卫军,皆惊恐地头如蒜倒:“回陛下,是、是国公爷他强闯……” 李昭剜了眼那几个卫军,正要开口说话,李璋先一步拉着梅鉴容上前来,毫不畏惧地仰头望向皇帝,冷笑着问: “陛下这是要封那个女人为后?” 话音刚落,睦儿两指指向李璋门面,怒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说什么,这里哪有你站的地儿,滚!” 李璋白了眼睦儿,双手抱拳,原地转了一圈,扫视诸朝臣,义正言辞道:“自古立贤为后,上面那个女人恶毒如蛇蝎,如何配为后?” 紧接着,李璋给梅鉴容使了个眼色。 梅鉴容会意,立马要开口。 而站在一旁的梅濂见长子这般,急得脸色煞白,立马要用笏板去砸梅鉴容,咬牙怒喝:“你若是敢在此说一个字,老子打死你。” 梅鉴容怨毒地剜了眼梅濂,狞笑数声,一边躲避,一边疯了似的吼:“高妍华二十几前为了从死牢逃出来,毒杀亲妹妹高丽华,强占被富商买去的名额,她在路上被卖入勾栏为妓,后勾结我父梅濂,毒杀富商全家,抢劫官银,落草为寇,改名为如意,潜逃至丹阳县数年。” 梅鉴容眼睛猩红,恨道:“她嫁给我父后不守妇道,与当地县令发生苟且,嫉妒我母亲刘氏有孕,毒杀我母和她腹中之子,这种毒如蛇蝎的女人怎配为后!” 我的头嗡地一声,脸就像被人打了无数个耳光似的,明白了,福宝哪里是想高攀公主得到前程,分明就是暗中和李璋勾结,就等着今日,为母亲报仇!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这般揭短,此时,底下朝臣已经炸开。 梅濂逮住他儿子,竟在勤政殿与福宝厮打开来,而李璋双臂环抱住,仰头望着我和李昭冷笑。 第240节 “逆子!” 李昭拳头紧紧攥住,咬牙切齿地就要往下走。 忽然,他脚底一踉跄,手扶住头,咕哝一声吐了口血,竟被气得软软晕倒。 我哪里还顾得上与李璋和梅鉴容计较,下意识跑出去接住他,赶忙让胡马和蔡居把他往偏殿抬去,快把太医宣来! 扭头看去,底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朝臣纷纷侧目,对着我小声议论,又从头到脚打量梅濂,仿佛在说皇后怎么会是妓?又怎会是梅尚书的妻子?皇帝怎会夺人发妻?梅尚书如此平步青云,安知不是借着皇后这股东风! 饶是过去这二十几年我经历过大风大浪,此时也有些慌乱,更多的是难堪,仿佛自己被人当街扒光了衣裳后,又被人指指点点。 我从来不怕被羞辱,我怕的是,李昭和睦儿遭人非议。 “都给我闭嘴!” 睦儿暴喝一声,他这会儿身子气得发颤,一把拉开正在掐梅鉴容脖子的梅濂,一个窝心脚上去,就将梅鉴容踹得后飞,咚地一声砸到了门上,吐了口血,生生晕过去。 转而,睦儿扭头,怒瞪向被兵部尚书护在身后的李璋。 而李璋唇角咧出抹恶毒的嘲笑,面上一派的洋洋得意。 这时,袁文清察觉到情势不妙,试图上来调解,横在睦儿和李璋之间,皱眉道:“陛下昏迷,二位皇子不可在勤政殿动手,一切等陛下醒来后再作决断。” 睦儿这次倒是没有出言挖苦首辅,一把拽开袁文清和海明路,他双眼微微眯住,紧盯着李璋,冷声道:“有种就再说一次。” 李璋丝毫不惧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弟弟,面上的嘲弄更浓了,斜眼看了眼我,直面睦儿,傲慢道:“你,毒妇贱人之子,怎配在孤面前说话。” 我担心睦儿被这小子激怒,做出当众杀人之事。 谁知睦儿瞪着李璋,上下打量他哥哥,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中往出蹦:“你,淫.娃荡.妇之子!怎配在本王面前嚣张。” 果然,睦儿这话瞬间激怒了李璋。 而此时,闷雷一声接着一声,暴雨倾盆而至,正如十几年前废后那天一样。 李璋像想起什么似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脸生生抽搐了几下,一把抓住睦儿的衣襟:“你胡说!” “哼!” 睦儿手臂一把挥开孱弱的李璋,同时,一个大耳刮子就打了过去,这小子素来心黑手狠,当即就将李璋给打得口鼻出血,摔倒在地。 睦儿并未慌,先是环视了圈众人,冷声道:“众所周知,我母亲多年前虽下过内狱,可为何太妃所救,在太妃跟前做了十多年婢女,清清白白的,根本没有什么嫁人一事,相反,梅鉴容私通萝茵公主,被梅尚书施以宫刑,此人心怀怨怼,故意勾结镇国公污蔑皇后和尚书,罪大恶极,立马将梅鉴容给本王押入诏狱,等陛下发落。” 紧接着,睦儿不慌不忙地走到李璋面前,脚踩住李璋的脖子,不让李璋发出一点声音,他眼里含着怒,瞪着李璋,喝道:“你娘是因为什么被废的,你忘了?来,本王帮你回忆回忆。” 睦儿给孙储心和武安公使了个眼色,示意二人拉住海明路和袁文清,他仰头,看着众朝臣,高声道:“众位,废后张素卿妒忌我母亲有孕,当年屡屡加害我,除此之外,她还做出秽乱后宫的勾当,凤翔二十三年十月,张素卿得知宫中管事太监秦林有个孪生兄弟秦望,这贱妇不甘寂寞,借着归宁之机让秦氏兄弟互换,与秦望在坤宁宫颠鸾倒凤,甚至还弄出个孩子。” 这时,李璋脸窘得通红,想要替他母亲辩解,奈何被睦儿辖制得死死的,发不出声,又站不起来,只能恨得又抓又挠睦儿的小腿。 睦儿冷笑数声,接着道:“开平元年三月,张素卿兄长张达齐得知此事,帮淫/妇杀了秦氏兄弟,开平二年六月,勤政殿商议废后,陛下当时顾念着长子李璋的颜面,未曾将此事公之于众。” 睦儿环视了圈众人,目光依次扫过几位尚书:“当时勤政殿有肃王、何太妃、郑贵妃,袁文清、姚瑞、梅濂、海明路等,证据确凿,淫.妇亲口承认秽乱后宫,怎么,才十多年,你们就忘了?” 紧接着,睦儿像踩蚂蚁似的,脚用力碾了几下李璋的脖子,脚背扇了下李璋的侧脸,朝外头的卫军喝道:“来人,给本王将这满口谎话的淫.娃荡.妇之子看好了,待陛下醒后发落!” 第185章 山雨欲来 羞耻?? 雷声大作, 暴雨冲刷着这座死寂而又巍峨的宫殿,内外皆静,所有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我坐在拔步床边, 扭头瞧去, 李昭此时沉沉地躺在床上,他脸色苍白, 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睡得很不踏实, 也不知是不是下雨着凉了, 他身上有些发烫, 薄唇略微发紫, 一直在微颤,口中发出轻弱的痛吟声。 由莫太医悉心医治, 他的呼吸已不似最初那样粗重,渐渐平缓下来,太医说他气急攻心, 加之着凉发烧,不打紧的, 可他已经昏迷了一个时辰, 怎么还不苏醒。 略扫了眼, 睦儿和李钰此时跪在底下, 胡马、蔡居等宫人皆屏声敛气, 侍奉在一旁, 大屏风外数个黑影耸动, 正是六部阁臣和各台、院的重臣,所有人都在等着圣躬安的消息。 我心里乱了、怕了。 我知道作为皇后,现在最该镇静, 可…… 当年我还是梅濂的妻子,听闻梅濂被官差拿走,我没有乱,我第一时间拿出所有积蓄去打探消息,救人,更想好若是梅濂出不来,我的退路在哪里。 而如今呢,我发现自己真的越活越倒退了,都四十二的人了,好歹商海摸爬滚打,好歹伴君如伴虎这么久,怎么还会乱、怎么这么难受、怎么静不下来。 在我印象里,李昭从来都是打不倒的,有他在,我就感觉踏实、什么都不怕,他怎么会忽然昏迷不醒? 我忽然想起当年生双生子时的事了,我血崩垂死,他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如今对调过来,原来,焦心竟是这样的折磨人。 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身子探过去,看着他清隽温润的睡颜,想给他擦一下额上的汗,可手竟颤抖不已。 李昭,你可千万别出事,你若是去了,你留妍华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办。 这时,莫太医端着药碗,躬身走上前,跪到一旁恭敬道:“娘娘,该给陛下用汤药了。” 我白了眼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皱眉问胡马:“杜院判呢?怎么还没来?” 胡马忙道:“今儿杜院判休沐,是莫太医上值,老奴已经第一时间派人去找杜太医回宫,算算时辰,应该快到了,娘娘莫焦虑,注意您自个儿的身子哪。” “再派人去看看。” 我催促了句。 正在这时,我听见跟前传来了声动静,我立马扭头看去,李昭醒了! 他脸色比刚才要好多了,难受地长出了口气,胳膊颤巍巍地抬起,伸向我。 我立马抓住他的手,泪如雨下:“我在呢。” “别哭。” 李昭虚弱一笑:“朕没事。” 转而,李昭眼珠滚动,扫了圈众人,冷声问:“那个孽障呢。” 这时,秉笔太监蔡居忙上前一步,躬身回话:“回禀陛下,镇国公被看押在偏殿里,梅尚书脱去官服,正跪在勤政殿外待罪。” 李昭眼皮生生跳了两下,他挣扎着要坐起来。 我赶忙上前,半跪在床上,从后面将他搀扶起来,给他背后垫了两个软枕。 “快喝药吧。” 我让莫太医将药呈上来,自己先喝了两勺尝了尝冷热,这才给李昭喂去。 许是热药下肚,他面颊也红润了不少,人瞧着也精神了很多。 “爹爹,您如今感觉怎样?” 睦儿这会儿双眼通红,跪着行到床边,这么倔强要强的孩子,此时也忍不住落泪了。 我心疼儿子,还似往常那样,手轻抚摩他的头。 哪知他猛地将我的手打开,仰头直面我,像是从未认识我一样打量我,眼里有种不可描摹的愤怒。 睦儿似想问我什么,嘴张了好几次都没说出来。 我知道,梅鉴容和李璋在勤政殿的那番话还是刺激到他了。 “睦儿。” 我再次去抓儿子的胳膊。 谁料儿子又一次挥开我,我的手悬在空中,抬也不是,落也不是。 睦儿盯着我,什么话都不说,忽然就落泪了,随后猛地站起,拧身就冲了出去。 在他心里,母亲一直是高贵的凤凰,虽说一度家族落败为婢,可也是干干净净的,他接受不了母亲当过妓,更接受不了母亲曾是梅濂的妻子。 “陛下,他、他……”胡马担心地直往后看,手紧紧攥住拂尘。 “你去瞧瞧罢。” 李昭叹了口气。 “是。” 胡马得到准许,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朕已无碍,先都下去吧。” 李昭挥了挥手,让侍疾的宫人和阁臣都退下。 不多时,偌大的寝宫就只剩我和李昭两个人,我低着头坐在床边,默默垂泪,他哀声叹气,手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背。 我再也忍不住,冲到他怀里大哭。 他环抱住,轻轻地拍着我的背,由着我宣泄。 因为揭破我那不堪的过去,他被气得吐血昏迷,儿子虽说极力在勤政殿镇住场面,可还是…… 良久,我颤声问:“你说他,会不会恨我,以有我这种母亲为耻。” “怎么会,你何错之有啊。” 李昭用袖子帮我擦去泪,柔声道:“去好好同他说,也不必再瞒他,他长大了,能懂你过去的苦。” “我……” 我哽咽不已,仍在抵触提起过去的不堪,可最终还是重重地点了下头。 “改日同他说罢,我不放心你,得陪在你跟前。” “朕没事儿。” 李昭轻拍了下我的肩,笑道:“朕就是被那孽障气狠了,当时觉着胃里一阵绞痛,就吐了口血。现在吃了药,睡了会儿,无碍了。” 他担忧地看着我,柔声道:“倒是你呀,朕真是怕你那个“病”又发作了,待会儿让大福子送你回府,家去后好好休养,多喝点补药。你放心,朕处理完李璋和梅鉴容等人后就回家,让厨子做八宝炖鸭,朕好久没吃,想吃了。” “好。” 我整个人趴在他腿面上,哭着应承。 …… 疾风骤雨虽已过去,可天仍旧阴沉着。 青石地面净可鉴人,水洼里飘散着各色花瓣,车轮碾压过去,留了一路哀红。 我坐在马车里,心腹秦嬷嬷和云雀侍奉在侧。 大抵哭了太久,眼睛有些酸疼,我的耳朵依旧发热,勤政殿之事历历在目,十几年前张素卿经历过这么一遭,如今也轮到我了。 第241节 逐渐冷静下来后,我手指绞动着帕子,细思这里边的不对劲儿,福宝是从谁那里得知我就是大娘如意的?他和李璋勾结,是发生在私通前还是后?李璋和梅鉴容今日闹这么一出,只是为了阻止封后?给我和李昭、睦儿脸上抹黑?还是他还有什么后招? 可事到如今,一切皆已成定局,睦儿今日在勤政殿狠狠掰回一城,反踩住李璋,他还能使出什么把戏? 蓦地,我心里一咯噔,还有个张达齐没影儿呢。 就在此时,我听见外面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我就听见梅濂急躁惊慌的声音响起。 “娘娘,皇后娘娘。” 梅濂跑到马车跟前,手不住地拍打车壁。 “娘娘,臣真的不知那逆子勾结镇国公,真的,臣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表,对您一直感恩戴德哪。” 我心里只觉得烦,本来早都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可今儿发生这么一遭,猛地就让我想起当年他削尖了脑袋逼我就范,让我给他纳妾,若是没有刘玉儿,兴许就不会发生今日之事,李昭和睦儿就不会因此受到牵连。 “你走。” 我冷冷地说了句。 略用余光看了眼,梅濂这会儿狼狈不已,臂弯挎着官服,黑发早已被雨水浸湿,垂下来几缕,因过度急躁,整张脸都扭曲的厉害。 正在此时,前面行着的大福子驾马过来。 大福子如今年过三十,依旧硬朗英俊,许是常年在外风吹日晒,皮肤稍显黝黑,又许是掌控南镇抚司,办了许多大案要案,眸中含着些许狠辣冷冽。 大福子身着飞鱼服,头戴武官纱帽,手勒住缰绳,用绣春刀将梅濂从车壁上隔开,冷笑数声:“尊卑有别,还请梅大人自重。” 梅濂闻声,身子猛地一颤,往后退了几步,噗通一声跪下,他从脖子里掏出条红绳,上面赫然是一块雕刻成如意云纹的碧玉,这男人浊泪纵横:“娘娘,请您一定要相信臣,臣真的不知此事啊。” “尚书大人还是去陛下那里跪吧。” 大福子垂眸,厌恶地瞪了眼梅濂,不屑地讥讽:“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尚书大人养的好儿子!” 说罢这话,大福子扬了下绣春刀,喝了声:“咱们走!” 马车重新行在宽拓的街面上,卫军身上的铠甲发出嚓嚓刺耳声。 我只觉得心烦,肚子也闷闷的。 扭头朝侧边看去,大福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护在我身侧,正如十多年前,他护着还是夫人的我。 “娘娘莫要忧心。” 大福子拇指摩了摩下巴的硬胡茬,方才的冷硬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温柔。 “您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只是偶遇些邪祟,不打紧的。” 我皱眉道:“送我回府后,你尽快进宫,陛下今儿不舒服。” “陛下让臣守护在您跟前。” 大福子抿了下唇,笑道:“最近宫里一直是抚鸾司上值,黄梅在陛下跟前侍奉,她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本事比臣强多哩。” 我笑了笑,扭头看着他,柔声道:“好兄弟,你也不小了,该成家了,黄梅是个很不错的女人。” 大福子没有回应我的话,他扭头朝宫殿的方向看了眼,双腿夹了下马肚子,朝前行去,低声说了句:“是,小人听夫人的。” 我长叹了口气,懒懒地窝在软靠里,暗道:你若是真听我的,那就好了。 就在此时,我感觉肚子一阵刺痛,像被针扎了似的,底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涌了出来。 我忙让云雀和秦嬷嬷将四处遮好,撩起裙子查验,赫然发现亵裤上有一小块血。 云雀吓得惊呼了声,一时间竟忘记当年所发十年不说话的誓言,跪行到我跟前,环住我的身子,急道:“娘娘,你、你怎么了啊……” “莫慌。” 我冲云雀一笑:“没事儿啊,别担心。” 紧接着,我挣扎着从手腕上将玉镯子褪下,递给秦嬷嬷,皱眉道:“拿着去一趟城郊的鱼庄,把杜老爷子请回来,原本我年纪就大了,加上之前元气大伤,本就可能留不住,让老爷子来瞧瞧,尽力而为罢。” …… * 天色渐晚,后半晌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到处都是泥腥味儿,让人难受。 回府后,我立马宣府里侍奉的大夫诊了诊脉,喝了碗安胎药后,就挪到了床上,根本不敢动弹,说来也是奇了,后头没熏艾也没扎针,血只流了一点点就止住了。 睦儿消失了一整日,想必是找人查问去了,哎,他素来和胡马好,也不知大伴能不能安抚住他,我只希望,我儿子别嫌弃我。 傍晚的时候,四姐夫和武安公递进拜帖,过来探望了我,说他们离宫的时候,陛下正在训斥镇国公。 四姐夫反复安慰我,二十几年前的旧事,知情的人都快死绝了,再说陛下早在当年就给娘娘您铺顺了背景,除了李璋和那个糊涂的梅家子,谁敢嘀咕?这回怕是陛下再不会容忍李璋了。 我应了声,让他们回府去,暗中盯着镇国公府的动静,若是我这边有事,会立马宣他们来的。 …… 外头雨仍不绝如缕地下着,拍打着花瓣,发出戚戚沥沥的声音。金炉里点了些能让人凝神静气的香。 我坐在床上,只觉得身上发寒,让云雀重新抱一块厚点的锦被来。饭菜早都做好了,有李昭喜欢吃的清炖鸭子,也有睦儿喜欢的炙牛肉,可是他们俩还未回来。 我长叹了口气,吩咐云雀过来帮我揉揉肩。 正在此时,我听见外头传来阵窸窣的脚步声,没多久,帘子被宫人挑开,秦嬷嬷带着杜老爷子来了,二人头发皆潮湿,略喘着粗气,看来是加快脚步赶回来的。 杜老年过古稀,可身子骨依旧健朗,头发花白,脸上皮肤松弛,起了老人斑。 他一进来就跪下给我磕头,眼里含泪,望着我:“老臣杜朝义,叩见皇后娘娘。” “快起来。” 我身子前倾,虚扶了把杜老,让宫人去给老爷子端茶点来。 杜老洗了手,将外头被雨水打湿的披风脱去,大步朝我这边走来,他坐到床边的小杌子上,接过热茶,连喝了数口,紧接着就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拿出药枕等物,命云雀多端两盏蜡烛过来,说他老眼昏花,有些看不清。 “老爷子,您近来可好?” 我柔声问。 “都好都好。” 杜老往我腕子上放了块丝帕,两指按上去听脉,笑道:“老臣得娘娘厚待,在风景秀丽的鱼庄安度晚年,闲时垂钓读书,日子过得很顺遂。这不,小友陈砚松最近来探望老臣,我俩多年未见……” 说到这儿,杜老忽然停住,扭头吩咐云雀:“云姑娘,你在外头守着。” 杜老的言外之意,是让云雀看住外头,莫要放人进来。 待云雀走后,秦嬷嬷蹲到床边,低声问:“怎么杜老,皇后娘娘胎象不好么?” 杜老摇头,手捻须沉吟了片刻,问:“娘娘是不是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没有啊。” 我一脸诧异,和秦嬷嬷大眼瞪小眼。 “自打怀孕后,我一直小心翼翼忌口,从不吃损伤胎儿的东西。” “那兴许是老臣瞧错了。” 杜老皱眉道:“臣实话实说,娘娘年纪稍大,本就过了生育的最佳时机,这胎不太稳,千万不能再忧思过度,臣待会儿给您开个方子,再佐以膳食,休息数日便好。” “嗯。” 我点点头,有杜老这话,我悬着的心登时放下。 “还有一事。” 我叹了口气:“陛下这些年在社稷上劳心劳力,身子本就不太好,多亏院判大人悉心伺候着,谁知今儿又被镇国公气着了,吐血昏迷,您老这些天就住在府上,给陛下也调养调养。” 正在我和杜老说话的时候,我听见外头传来云雀的惊呼声:“王爷,你回来啊。” 我心里一咯噔,顿时坐直了身子,睦儿回来了? 不多时,我看见从外边一前一后进来两人,正是睦儿和胡马。 睦儿身上湿漉漉的,黑发粘在脸上,睫毛上不知挂着雨珠还是泪珠,这孩子低着头,杵在原地,拳头紧紧地攥住。 看到他这般,我的心也揪得难受。 这时,胡马从背后环住睦儿,爱怜地望着孩子,柔声道:“莫要从旁人嘴里认识你母亲,因为小人三言两语忤逆母亲,那才是糊涂,大伴今儿犯上一回,冒死命令你一次,过去给娘娘磕头认错。” 睦儿沉默了良久,道:“你们都出去,我和我娘单独说几句话。” 待人都走后,屋里就只剩下我们娘儿俩。 灰白的香从金炉中静静地散发出来,冲走一室的药味儿。 睦儿低着头,一步步走到我跟前,坐到床边。 他没有看我,盯着自己掌心发呆。 我抬眼瞧去,儿子手心有道很深的红痕,似乎是握棍棒的痕迹。 “怎么了?” 我立马抓住儿子的手,紧张得问:“怎么弄得?” “去诏狱,打了一顿梅鉴容。” 睦儿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蓦地,儿子仰头瞪着我,问:“娘,我要你说实话,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梅濂的?” 这事我一直瞒着儿子,但愿一辈子都不要提。 可……李昭今日劝我,让我好好地与儿子沟通。 “是。” 我重重地点头。 “原来是真的。” 睦儿嗤笑了声,热泪从眼中夺眶而出,他使劲儿地搓着掌心的红痕,不住地抽泣,忽然重重地用拳头砸了下旁边的小杌子,问:“您当年真毒杀了梅鉴容的母亲?” “是。” 我闭眼,将眼泪咽回去,承认。 睦儿用袖子擦了下眼泪,仰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害怕他这样的眼神,忙低下头。 我们娘儿俩就这么沉默着。 良久,睦儿哽咽道:“我相信我娘不是毒杀亲妹妹的人,若是害那个刘氏,也必事出有因。娘,你到底为什么会嫁给梅濂,您,会告诉儿子么?” 第242节 我一直没抬头,眼泪一颗一颗地落在被子上,最后,我深呼吸了口气,抬头看着睦儿,点点头:“好,娘都告诉你。” 我毫不保留地将当年先帝赐婚、家败入狱,丽华被毒杀,而我被从狱中“救走”的事告诉儿子。 我又把李昭跪求张致庸,后被那个老东西残忍拒绝说给儿子; 我更把自己最不堪的记忆--被张家那两个恶奴羞辱,路上被押送官银的官差羞辱告诉儿子; 我将如何遇到梅濂,如何和他过了艰难十二年讲述给儿子; 我更把如何接近李昭,如何有你和你两个弟弟,你小时候如何被毒害,还有勤政殿废后前因后果全都说给儿子。 原本我以为,儿子会愤怒,或者会有什么大的反应,可从头到尾,他都很安静地听,没有打断我。 我发现,儿子的目光越来越坚毅,越来越狠,人也越来越冷静。 说完后,我沉默,他也不语。 末了,我苦笑了声,几乎泣不成声:“孩子,你,会不会以有这样的娘亲而感到羞耻?” 睦儿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头咚地一声磕在地上,身子剧烈颤抖,他忽然直起身子,朝我跪着爬过来,抱住我的双腿,望着我,大哭:“儿只恨晚生了十几年,未、未能亲手解救出娘,娘,你受苦了。” 我不安的心总算落下,儿子并未以我为耻。 我摩挲着儿子的微湿的黑发,安抚着他。 正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阵指结叩窗声,紧接着,胡马沉厚的声音响起: “娘娘,老奴的干儿子胡寂递来消息,宫里仿佛不太平。” 第186章 手谕 手谕 宫里不太平? 我一听见这话, 仿佛迎头被人来了一闷棍,立马坐直了身子,冲窗子那边扬声道:“进来说话。” 没一会儿, 胡马就和杜朝义、秦嬷嬷等人进来了, 后头还跟着个十七八岁的小太监,正是胡马的干儿子胡寂。 这小太监生的瘦高白净, 浓眉大眼,看着很机灵, 进来后守着规矩没敢抬头直视我, 跪到大屏风前头, 他浑身湿透, 雨水从黑发里往下淌,汇聚成一条小水流, 沿着侧脸滴滴掉落。 “怎么回事,快说。” 我手按住砰砰直跳的心口,忙问。 这个叫胡寂的小太监身子直打哆嗦, 用肩膀蹭了下脸上的雨水,望了眼身边立着的干爷胡马, 惊慌道:“回娘娘, 奴婢在司礼监当差, 今儿和小全子跟着干爷出宫伺候王爷, 傍晚的时候, 干爷命我俩先回宫, 奴婢忽然内急, 想着进宫后要侍奉陛下,好几个时辰不能随意走动,便让小全子先走一步, 约定在永安门会和。” 胡寂咽了口唾沫,略喘着粗气,接着道:“等奴婢拾掇完,带着底下人奔赴永安门时,远远地瞧见几个卫军蛮横地将小全子等四人扣下,为了不让他们叫喊,直接上了棍棒,打晕后全都扔进马车,拉进宫里,动作太快了,也就一眨眼的功夫。” 我心一惊。 胡寂、小全子这些人全都是司礼监的,乃胡马的心腹,平日里便是朝臣都要礼让一两分,这些卫军居然敢动这些有品阶的宦官,看来真是出事了。 “然后呢?” 我身子往前倾,紧着问:“宫里怎么了?陛下呢?” 胡寂跪着前行了两步,急道:“奴婢一开始只当守门卫军看不惯我们兄弟平素里的言行,刻意报复,后来越想越不对劲儿,没敢上前去,忙脱去内官衣帽,趁着夜色模糊,又绕道其他几个门看了圈,果然是出事了,原本最近当值的卫军是抚鸾司,可今晚全都换成了北镇抚司沈无汪的人,所有的门紧锁,进不来也出不去。” 沈无汪? 我记起之前张韵微招供后,李昭狠狠地责骂了沈无汪,把他从御前调离,让他全力去彻查张达齐的行踪。 按理来说,处置问话镇国公用不了这么久,李昭应该早都回府了,怎地这么久没消息。 这大半夜的人事调动,很不寻常哪。 这时,胡马上前一步,躬身对我道:“娘娘,老奴得赶紧回宫一趟了,您千万别出……” 胡马的话还未说完,外头就传来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云雀等宫人喝骂的声: “蔡公公你好大的胆子,未经通传竟敢随意惊扰皇后娘娘!” 蔡居嚣张的声音传来:“咱家是拿了陛下的手谕来的,便是外头看门的路大人都不敢拦,各位姑姑还是站远些。” 我登时怔住,李昭的谕旨? 我立马看向底下的胡马,胡马这会儿眉头深锁,对我道:“老奴先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说罢这话,胡马迅速在他干儿子胡寂耳边低语了几句,手紧紧攥住拂尘,从内间走了出去。 我这会儿也顾不上卧床养胎,一把掀开被子,踩着绣鞋疾步行到小门跟前,透过雕花木墙的缝隙往外看。 此时外间站满了人。 有我府上的宫人,门外站着剑拔弩张的大福子等卫军,他是外官,没敢带人进来,可手已经握住了绣春刀,而门口则站了七八个内官,为首的那个就是蔡居。 蔡居一手拿着拂尘,另一手高举起封折好的绢帛,他全然没有往日做小伏低的谦恭样儿,站得笔直挺拔,高昂起下巴,将拂尘扔给随行来的内官,眼珠转动,打量了圈四周,倨傲地盯着胡马,冷笑数声,直接往前冲,问: “娘娘和瑞王呢?怎么不出来接陛下的手谕?” 胡马上前一步,挡住蔡居的去路,用拂尘抽了下蔡居,冷声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直闯皇后的内室!” “是,是奴婢冒失了。” 蔡居笑得暧昧,躬身往后退了几步,可面对胡马的时候,又是一副傲慢,他上下打量胡马,当着胡马的面儿打开手谕,冷声道:“胡公公,还不跪下接旨?” 胡马眯眼,仔细端量手谕上的字迹和玺印,脸色大变,立马跪倒在地。 蔡居勾唇狞笑,盯着胡马,口述手谕:“胡马以权谋私,现革除其掌印一职,交由北镇抚司彻查。” 我登时惊住。 胡马这些年一直小心谨慎,惟李昭马首是瞻,避着后宫和权阉勾结的忌讳,知道云雀是我的心腹侍女,哪怕再喜欢,多年来也都不敢随意亲近,便是睦儿送他一只普通玉马,他都不敢接,千里迢迢让人送回洛阳,自行罚跪勤政殿外,说胡马以权谋私,我是万万不信的。 果然,胡马也是愣神了,他立即要站起斥骂蔡居,可顾忌着那张手谕,已经起来的一条腿立马跪下,细思片刻,冲宫廷的方向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老泪纵横:“老奴伺候陛下三十余年,从未越矩半步!老奴不敢对陛下有任何怨言,可北镇抚司是个能把白打成黑的地方,老奴若是到不了陛下跟前陈情,愿跪死在此处,以报君恩。” 蔡居一愣,眼里转了几个来回,冷笑道:“陛下知道你这刁奴会狡言拒旨,行了,也别说儿子不念往日的情分,胡大伴既觉得自己冤枉,那便随咱家进宫面圣罢。” 胡马拳头攥起,挣扎着站起领旨,忽然,他指向蔡居跟前站着的一个内官,厉声喝道:“孙潇!你们几个素来跟着蔡居上蹿下跳,是不是你们在陛下跟前进谗言,污蔑咱家!” 那个叫孙潇的太监身子一震,尖着嗓子斥道:“胡大伴攀扯谁呢,你觉得自己无辜?哼,当年谋害圣躬和小王爷的梁元是谁提拔到勤政殿的?梁元跟谁学的下毒?今儿杜仲那老不死的妄图毒害陛下,已经交代……” 话还未说话,蔡居反手就给了那姓孙的太监一耳光:“闭嘴,同他说那么多作甚!” 蔡居转动着小指上的金戒指,斜眼瞟向胡马,阴森森笑道:“请吧胡大伴,有什么冤屈尽管到陛下跟前说去。” 我心里的不安越发重了,杜仲跟了李昭这么多年,怎么会毒害李昭?! 而就在此时,杜朝义站不出了,老人急得六神无主,重重地拍了下大腿,立马就要出去问清楚此事。 还是睦儿手疾眼快,一把捂住杜朝义的嘴,不让他动弹。 我们里面的动静吸引住了外头的人。 蔡居再次面向内间,躬身见礼,扬声笑道:“陛下龙体欠安,宣娘娘进宫侍疾。” 事来的太突然,我还没有理顺思路,可下意识告诉我,不能进宫! 往前看去,蔡居将手谕交给底下人,立马要往里走。 而此时,大福子次郎一声拔.出绣春刀,睦儿这边也丢开杜老,掀开珠帘,大步走了出去。 蔡居一看见睦儿,立马行礼,谄媚笑道:“原来王爷也在哪,是这样……” “我娘身子不适,今晚不进宫了。” 睦儿出言,打断蔡居的话头。 蔡居忙笑道:“这……陛下想见娘娘,兴许……要同娘娘说些话呢,奴婢只是来宣口谕,谁、谁敢违逆陛下呢。” 啪! 睦儿直接扬手扇了蔡居一耳刮子,他登时怒了,两指指着蔡居的门面,喝骂:“听不懂人话?本王说了,娘娘凤体不适,无法进宫!” 说到这儿,睦儿一把揪住蔡居头顶的发包,恨道:“你算什么东西,哪怕是奉命给胡大伴传手谕,也能踏入皇后寝室?有没有规矩!本王今儿就算宰了你,看看陛下会说本王什么不!” 蔡居眼里明显闪过抹惊惧之色,皮笑肉不笑道:“这、这……王爷莫生气,奴婢也只是传陛下手谕而已。” “王爷。” 胡马忙走上前来,抓住睦儿的胳膊,劝睦儿松手,微微摇了下头,皱眉道:“不可违抗陛下谕旨,陛下素来疼爱娘娘,想来会通情达理,体谅娘娘身子不适的,今夜便由老奴一人入宫面圣陈情,出得来是老奴的造化,出不来,便是老奴报天恩了。” “大伴!” 睦儿反握住胡马的手,显然不愿胡马被带走。 “没事儿。” 胡马莞尔,冲睦儿笑道,可眼珠转动,朝我这边望来:“梁元之死早有定论,此人就是张氏暗中安插在勤政殿的,老奴识人不清,看他会两手按摩功夫,便把他抬举到勤政殿伺候陛下,没想到竟引狼入室。老奴一生坦坦荡荡,相信陛下绝不会听信小人谗言。” 胡马反复摩挲睦儿的手,笑道:“好王爷,快放开,仔细伺候皇后娘娘要紧。” 睦儿再三不舍,最后还是松手了。 没一会儿,胡马就被蔡居等人带走了。 室内外再次回复安静,可不安却萦绕在我心头,脚底一踉跄,差点摔倒,得亏有秦嬷嬷扶住。 杜老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个劲儿地重复:“这不胡说八道么,我儿杜仲这辈子老实稳重,怎么敢毒害陛下?平素他给陛下开方子,都得拿了脉案问我,数位太医商议妥当了,才敢给陛下用,他他他,杜家百十口子人,他全然不顾嘛,怎么会这样。” 这时,一直跪着的杜寂爬上前来,哭道:“娘娘,您要救干爷哪,蔡居那王八蛋早都想取干爷而代之,在陛下跟前抓尖卖乖,对了,自打上回他私自换孙少爷的玉璧讨好王爷开始,干爷就容不下他,命奴婢们暗中去查此人。” “查到什么了?” 我忙问。 胡寂手竖起指天,做出发誓之样:“奴婢们查到,蔡居似乎是镇国公外室苏薇的堂兄,如今正在查他和镇国公勾结的证据,没想到陛下竟把干爷给……” 苏薇? 我脑袋嗡一声炸开,犹记得当年废后过去,我还怀着旸旸、朏朏,当时蔡居送我回府,路上略聊了几句。 蔡居说他堂妹叫蔡薇,对他很好,后头被父亲卖去苏侯爷府上为奴,苏侯爷犯事抄家后,府中女眷有部分被充入宫中为奴,其中就有堂妹,后头说堂妹被先帝爷的一个妃子打死扔井里了。 我当时看蔡居侍奉妥帖,还赏了他一些银子,让他好好安葬堂妹。 蔡薇、苏薇……若进了苏侯府为奴,随主姓也可能。 那这么说,蔡居早在数年前就效忠李璋? 我现在简直心如乱麻,随意扯了件披风穿上,走到外室,看着守在门外的大福子,问:“陛下可有调动你们南镇抚司的谕旨?” 大福子忙躬身道:“暂时没有,陛下今儿晌午只是命微臣守护好娘娘,其余的没再说。” 第243节 我手按住发疼的小腹,扭头问秦嬷嬷:“咱们府上在宫里也有不少人,今儿陛下遇刺,就没人出来传消息?” 秦嬷嬷急道:“老奴奉您的吩咐出城寻杜老去了,将将回府,未曾见宫里的那几个太监宫娥。” “那这么说,宫里现在彻底封锁了。” 我当机立断,吩咐大福子:“最近都是抚鸾司上值,你暗中打探一下,有没有黄梅的消息。” 随后,我吩咐秦嬷嬷:“这事来的太突然,怎么瞧都透着诡异,去,赶紧去把孙储心、武安公、羊羽棠、袁文清宣来。” 睦儿上前扶住我,皱眉道:“娘,我看首辅就不必了,他也是李璋的老师。” 转而,睦儿思量了片刻,沉声道:“把梅濂宣来!” …… 第187章 夜会 慌、忧、乱 等都嘱咐妥当, 人都走后,就只剩下我们娘儿俩。 方才胡马被蔡居这样狂妄地带走,云雀已经急得生生晕了过去, 她是经历过当年梁元巫蛊案的, 知道这里边的厉害,醒后跪下哀求我, 一定要把胡马平安救出来。 而睦儿呢。 儿子垂头丧气地坐在小杌子上,一声都不吭, 双手用力地反复揉搓脸, 出气似的狠狠抽打了几下自己的腿, 最后, 儿子猛地仰起头看我,泪流满面, 哭得身子直打颤,问我: “娘,我爹他绝不会做出伤害咱俩的事, 大伴可是伺候了他一辈子的人,怎会说怀疑就怀疑, 说下狱就下狱, 他、他不是这么反复无常的人啊, 你说他会不会已经出事?” 紧接着, 睦儿恨得咬牙低吼, 眼里的杀意甚浓:“若是爹爹真出事, 我才不会顾及什么太/祖遗训, 李家人不许自相残杀,我必要手刃把害我爹的人,诛其满门, 将其挫骨扬灰!” 我揽住儿子,任由他在我怀里发泄哭泣。 在睦儿心里,父亲是无比重要的一个人,他害怕父亲会不顾念旧人之情,更害怕父亲会遭遇不测。 我这会儿心里也慌,可我得稳住自己。 我摩挲着儿子的背,柔声道:“宫里具体什么情况,咱们现在都不知道。娘方才给你说过去的事,你也知道,你爹爹他是个好人哪,咱们谁都不希望他出事。可儿子,这会儿咱们都得镇静,以不变应万变,不论好的还是坏的可能,都得顾虑到。你长大了,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你一直都是爹爹和娘亲最骄傲的小木头,这时候更得冷静。” …… * 夜越来越深,淅淅沥沥地又开始下起了雨,惹人烦心。 我换好了衣裳,随意梳了个发髻,没什么心情施粉涂脂,双臂环抱住,在花厅不知拧了多少个来回。 我和儿子商量过了,此时绝不可贸贸然入宫,手谕上的字迹印玺虽是李昭亲笔所写,但也不排除仿造的可能啊。现在最麻烦的就是宫门锁闭,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李昭到底是平安还是被挟持了。 我从未这么慌乱过,这时,有个丫头给我端了碗燕窝,我烦躁之下直接打翻,扇了那丫头一耳光,呵骂了几句,让她滚。 我知道自己现在有孕,容易着急上火,我也想冷静,可我怎么冷静的下来。 我从柜子里找到他素日穿的寝衣,一遍又一遍地摩挲,闻上面熟悉的小龙涎香味儿,那个不好的念头反反复复地浮现:李昭不会已经去了吧? 真的,我宁愿他糊涂了,想要杀遍身边所有亲近的人,也不想他有事。 可他不是个糊涂人哪。 李昭啊,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能把这份焦虑带给旁人,只能趁儿子他们不注意,偷偷用簪子扎自己的胳膊,试用疼痛来逼迫自己冷静,再冷静。 * …… 杜老因太监孙濂那句杜仲下毒谋害圣躬,急得要命,说陈砚松今儿同他一起回长安城,外男无旨不可入府,老陈便就近住在客店里,等着改日递上拜帖,我接见他,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老陈又是个足智多谋的,便也请来议一议,也是好的。 我应准了。 夜雨凄迷,寒气一层层上涌,将蜡烛吹得左摇右晃。 最先来的是老陈。 原本秦嬷嬷事先准备了遮挡的屏风,我先麻烦,便让人撤去了。 花厅里点了数盏灯,案桌上摆了各色果子茶水,香炉里燃了好闻的李王帐中香。 我刚坐到椅子上,就看见云雀将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领了进来,正是陈砚松,十多年过去,老陈养护的不错,并无甚变化,还是那样的俊雅,他穿了身宝蓝色圆领直裰,头戴方巾,手里拿着把折扇,蛮不像商人,倒像个翩翩书生,他一进来就跪下磕头,仰头望向我,笑道: “草民陈砚松给皇后娘娘请安喽。” 老陈眼睛上翻,打量我,嘿然笑道:“多年不见,娘娘风华依旧,如今更是一步登天,贵为皇后了。” 还是那个熟悉的腔调,熟悉的老陈。 我赶忙让人扶起老陈,顺口寒暄了几句:“大哥这些年日子可还顺心” 老陈小指挠了下头皮,接过婢女递来的茶,抿了口,拍了拍细白的脸庞,笑道:“虽说总被闺女嫌弃,可咱脸皮厚,照旧隔三差五地去左府看我那四个小孙儿。总算老天待我不薄,对喽,我外孙小笠儿是个不错的娃儿,这回本来要带他来给娘娘磕头的,顺带认认长安的亲戚,没想到刚出洛阳没多远,袖儿就追了过来了,这臭丫头,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儿,臊她老子的脸,说我拐带幼童,要报官抓我……” 老陈翻了个白眼儿:“没俺老陈,哪儿来的她和她那几个娃儿,她厌恨我,我的孙儿们可跟我亲着呢。” 杜老见我们在这紧要关头闲话家常,急得直瞪陈砚松:“陈老弟,你还有心情说这些,还是帮娘娘想一想宫里的事吧。” “你急什么。” 陈砚松白了眼杜老:“娘娘走到如今这步,膝下三子,只要没有犯张素卿那种大错,能有什么事。” 说到这儿,老陈用只有我们几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咕哝了句:“倘或是那什么国公搞事,那正好有理由彻底收拾掉他这一党,这是好事,急个屁。” 我知道,老陈看出来我的焦虑,是想让我分分心,别太急躁。 有老陈在,我的心也安了几分。 是啊,我早已不是十几年前那个两手空空的小妇人,且不说李昭一直对我疼爱有加,便是李昭真跟我一刀两断,也要顾忌睦儿还有朝中数位重臣、洛阳荣国公等人。 慌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也就在这时,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灯影恍了几恍,乌压压进来数人。 有大福子、四姐夫孙储心、孙学礼父子,我侄子鲲儿,前夫梅濂,武安公和他孙子何道远,世子爷何寄和羊羽棠没来,因五军营驻扎在城外百里之处,何寄要督军,非诏不得随意回京,羊羽棠说要在家里找一个至关紧要的东西,让人带话,说不论这回怎样,他死生都站在睦儿这边。 除此之外,该来的都来了。 我坐在最上首,睦儿站在我身后,几位长辈们自坐在圈椅上,鲲儿他们三个后辈立在门口。 众人在来的路上,已然知道今晚胡马被撤去掌印一职之事,都是在官场厮混了几十年的老妖精,不傻,皆知目前虽平静,可石子儿已经惊破一池春水,若不提前商量好对策,那就只能任人宰割。 闷雷声乍起,骤雨又至。 我喝了口温水,用帕子轻擦了下唇,扫了圈众人,皱眉道:“诸位今儿都在勤政殿,亲眼目睹了李璋和梅鉴容是如何抨击本宫的,后陛下苏醒,让本宫先行回府,他去处理镇国公之事。” 四姐夫双手捅进袖子里,容色凝重,看向武安公和梅濂,点头道:“不错,臣等担心陛下龙体,一直等在勤政殿外侍疾,倒是听见陛下厉声呵斥过镇国公,后面蔡居从里头出来,说陛下有点事问兵部尚书海明路,诸臣不必逗留,自行出宫。” 我手指点着桌面,皱眉道:“也就是说,那时候宫里还剩下陛下、海明路、李璋、抚鸾司黄梅、杜仲。” 说到这儿,我朝大福子望去,问:“你有没有联络到黄梅?” 大福子摇摇头,眼里明显含着担忧:“没有,宫门紧闭,这会儿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如今沈无汪上值,臣、臣不知黄梅现在是死是活。” 众人沉默,不安慢慢地爬上每个人的脸。 我虽拼命告诉自己别慌,可手心还是渗出了汗。 又一声闷雷响起,雨似乎更猛烈了些,加上风大,直接将雨从外头吹进来,灭了好几盏灯。 我低下头,手无力地放在腿面上,让秦嬷嬷给我腰后边再垫两个软枕。 “我原是想着陛下遭了不测,可蔡居分明拿着陛下亲笔所书的手谕来提人了,上头还有玺印,说明陛下无碍。” 我拳头不禁攥紧,接着道:“可胡公公一席话又点醒了我,笔迹玉玺皆可造假,这并不能证明手谕一定出自陛下之手,本宫的意思是……陛下的手谕来得实在太快,胡公公斥问蔡居,以何理由拿他,当时有个太监没搂住,脱口而出说杜仲毒害陛下,还扯出当年梁元之事。” 我的心跳得越发快,以至于口干舌燥起来。 我双手捅进袖子里,指甲狠狠地抓自己的胳膊,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皱眉分析道:“首先,诸位都是经历过十几年前那场巫蛊案的,当时梁元死无对证,能查出的是此人去勤政殿伺候前,是在御药房当差的,他也正是在御药房的藏书楼翻到杜朝义四十多年前撰写的《毒经》,依法下毒。这样,就把杜家父子扯进来了。 其次,梁元因为一手好按摩功夫,被胡马提拔到勤政殿,胡马今晚被手谕撤职查办了,最后……” 我伸长脖子,看向坐在最底下那个白发苍苍的七旬老人杜朝义,接着道:“最后,本宫当年未回长安前就与杜老父子相熟,那时本宫身子有恙,无法生育,多亏老爷子悉心调养,后来才有了睦儿他们兄弟。倒不是本宫危言耸听,自己吓自己,若是杜家、胡马栽进去后,紧接着就是当年一手承办此案的梅尚书、路大人,最后怕就是本宫了。” 我的话说完,众人陷入了沉默。 梅濂更是脸色煞白,他一言不发,俊脸逐渐阴沉下来,让秦嬷嬷去给他拿了壶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他虽未抬头,却偷偷望向我和睦儿,眼里含着抹愧疚,更多的是政客对于风雨将来的那种敏锐和忧惧。 “臣同意娘娘的看法。” 梅濂打破沉默,脱口而出,他又闷了杯酒,恨道:“老子当时就不该心慈手软,就该早早宰了福宝那孽障!” 说到这儿,梅濂手上青筋暴起,竟生生捏碎了酒杯,他盯着自己足尖,冷声道:“臣不认为陛下会做出这事,重提巫蛊案,势必牵连甚广,如今朝局稳定,新政蒸蒸日上,陛下怎么可能重生事端,毁了太平!再则,陛下之前从未有过半点算旧账的苗头,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给张素卿翻案,陛下又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决策推翻!想都不用想,定是李璋那党控制了陛下!臣建议,由瑞王牵头,带兵连夜闯宫。” 四姐夫孙储心素来沉稳老练,手握住冒着热气儿的茶杯,竟也说了句粗话:“真他妈的邪性!” 四姐夫不顾茶烫,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蹙眉道:“梅尚书乃陛下肱骨,所言极是。但咱们也得考虑最坏的可能,若是陛下是被挟持了,可如今宫里消息闭塞,咱们并不能知道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强行闯宫,容易给陛下造成伤害。可若是陛下无碍,那闯宫可是等同谋反,生生给瑞王和娘娘平添祸患!” 武安公反应过来,身子前倾,问道:“所以娘娘夜里宣臣等来,是想让臣等找个合适的理由进宫面圣,一探究竟?” “对。”我斩钉截铁道:“若是陛下真有事,那咱们什么都不必说,如梅尚书所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武安公紧接着又问:“那若陛下无事?” 我深呼吸了口气:“那说明陛下真的要处置了我。” “怎么会!”睦儿重重地甩了下袖子,蹲到我腿边,儿子显然是不愿接受这种可能,恨道:“爹爹怎会对付您!昨儿还好端端地封您为后,怎么可能朝令夕改!” “你先别急。” 我摩挲着睦儿的肩膀,安抚儿子。 其实两种可能,我一个都无法接受。 “儿子,你听娘说。” 我虽说劝儿子别急,可自己却不争气地落了泪:“如果你爹爹真听信了什么谗言,要废了娘,你记着,你和弟弟是他的儿子,他恨也只恨我一个,你和弟弟不会有事的。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想想你三哥,琢磨一下他是怎么生存。” 外头的风雨似乎小了些,金炉里的香似乎要燃尽了。 案桌上瓷瓶里插着的牡丹花终于受不住寒风冷意的摧残,花瓣全都掉落在地。 我用手指抹掉眼泪,盯着裙子上绣的金凤,道:“诸位,你们有何看法?” 众人沉默了良久,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了。 这时,四姐夫率先开口,站出来,朝我跪下,定定道:“娘娘思虑的周全,不论来日发生何事,臣必定效忠瑞王。” 第244节 梅濂想都没想,也跟着跪了下来。 武安公和鲲儿、学礼、道远几个也跪下,郑重承诺:“臣等也是。” 这时,一直没怎么开口的陈砚松忽然古怪一笑。 老陈稳坐在四方扶手椅上,只是喝茶,不发一言。 睦儿见状,忙道:“陈爷爷,您是不是有什么想法?这儿都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老陈抿唇一笑,环视了圈四周,侃侃而谈:“草民乃娘娘亲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肯定是支持娘娘任何行动的。草民昔日糊涂,被魏王胁迫着作乱,草民深知咱们陛下英明神武,三王必败,所以草民当时就想着如何在乱世中保全陈家,于是,草民出卖魏王,暗中投靠了陛下。”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四姐夫也在琢磨老陈的这番话,武安公直接发问:“你到底想说什么,说明白些。” 这时,睦儿倒吸了口冷气,沉声问:“陈爷爷的意思,是不是让小王给自己找个退路?” 老陈勾唇坏笑,没言语。 我仿佛隐约知道老陈什么意思,这回事发突然,是该给自己留条退路,可我一时半会儿还想不来该如何做。 这时,睦儿忽然拍了下手,儿子眼神坚毅,思量了片刻,皱眉道:“这么着,我和娘亲等人留在长安应对一切,把六郎七郎送走,顺便让人去平凉把李璋生的那个孽种逮回来,控制在咱们自己手里!” 睦儿低头,在原地拧了几个来回,狠狠抓了几下自己的头,慨然道:“我还是相信父亲的为人,可凡事总要考虑个变数。若是爹爹真遭不测,长安难免要遇一场劫数,若是我不幸遭难,以后还有两个弟弟能指望的上。若是爹爹变心,真的要废了娘亲,一时半会儿我肯定不会遭他待见,旸儿朏儿送走,也免得连累了他们。” 一时间,众人又陷入了沉默,大家心里其实都不安得很。 所有的可能和发展我们都推测了一遍,也都有了应对之策,还给自己留了退路。 如今,就等四姐夫他们这起重臣夜探禁宫,看能不能见到李昭。 我只希望这只是个误会,或是李昭突然开的玩笑,这狗东西又在谋划试探什么。 亦或者,这仅仅是个猝不及防的梦。 待梦醒后,我的丈夫孩子都好好的,都别出什么事。 第188章 淑妃 康乐,康乐 当夜商议好后, 我们各自开始行动。 我和睦儿这边。 我让大福子在南镇抚司挑了数十个他的心腹卫军,分成两队,由孙学礼和何道远两个侄儿领头, 一个带着旸旸去江州找刺史朱九思保护, 另一个带着朏朏去洛阳寻左良傅和云州谢氏的庇佑。 鲲儿并未走,他说自己是高家的子侄, 理当留下陪姑妈应对一切。 四姐夫和梅濂、武安公那边。 如今胡马被捕,眼看着要重提旧日梁元案, 宫里种种都透露着诡异, 为了避免发生类似“河阴之变”的事, 梅濂提议, 大家可借着蔡居等人提到陛下被人下毒谋害的理由,连夜联络百官, 进宫探视天子。 ……… 这晚,长安街上早早就宵禁了,百官马车络绎不绝。 我府上派了人在宫外监视着, 时刻往府里传消息。 说是一开始宫里递出话,说陛下龙体不适, 今晚不见任何人。 后来宫外静等着的轿子、马车越聚越多, 宫里第二次递出话, 呵斥众人聚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有事明日朝会再说; 已经有几个中下层官员起哄, 说天使方才传来的话难道大家没听清?陛下让咱们离开, 若再逗留, 可是要逼宫?一时间吵吵哄哄,很不成样子。 宫里越赶人,事情越不对劲儿, 按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怎不见镇国公和他岳丈兵部尚书海明路的身影? 由四姐夫和梅濂牵头,说动首辅和其余几位尚书,诸部、台、院等三品以上重臣索性跪下,声泪俱下地要求见陛下,务必要亲眼看到陛下平安。 寅时,宫门终于开了,陛下宣诸臣觐见,提前朝会。 …… 这一晚,我简直坐卧难安。 四姐夫他们进宫后一点消息都没有,六郎还病着,高热还未散去,走得时候睡得迷迷糊糊,七郎偷听了一耳朵,知道长安有事,不想离开我,抱着我的腿死命地哭,最后生生被礼哥儿拽走了。 也不晓得这两个孩子现而今到哪儿了,用饭了没。 … 夜色逐渐褪去,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宫人们进来拾掇打扫,端来了洁面的热水,各色精致小食已经端上了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我坐在床上,腿上盖着薄被,没有胃口,恶心感一阵阵地上涌,让人把饭食都端下去,只给我倒杯蜂蜜水就好。 这时,睦儿从外头进来了,儿子拎着个食盒,他坐到床边的小杌子上,从食盒里端出碗鱼泥粥,用帕子托着碗底,给我递过来,柔声劝:“娘,您这样可不成哪,就算再担心,也不能把自己的身子给累倒了。” “嗯。” 我点点头,正准备接过碗吃,一股浓郁的鱼味儿就迎面扑来,直往口鼻里钻,我没忍住,忙推开碗,捂着肚子趴在床边干呕了会儿。 “怎么了这是?” 睦儿赶紧将粥擩给秦嬷嬷,坐到床边,轻拍着我的背,担忧地问:“昨儿我就看见您喊肚子疼,脸色也不好,屋里全都是药味儿,是得什么病了么?那会儿我去翻了脉案,说您是旧疾复发,到底怎么了,您可不能瞒儿子。” 我摇头笑了笑。 这时,一旁的秦嬷嬷走上前来。 她蹲到床边侍奉我漱口,扭头对睦儿笑道:“王爷莫要担心,咱们皇后娘娘身上有了,女人家孕期都这样,害口不舒坦,原不是什么大事。” “真的么?” 睦儿大喜,两眼放光:“那是说我很快就有小弟弟小妹妹了?” 紧接着,儿子扶着我靠在软枕上,忙笑着问:“爹爹知道这事儿么?” “嗯。” 我点点头:“你知道的,娘前头那两个孩子都没保住,肚子里这个还不到两个月,你爹爹怕出意外,暂时先不让往外说。” 正在我们娘儿俩说话的当口,宫人来报,说是梅尚书等人递上拜帖,请求拜见娘娘。 我心里一咯噔,回来了? “快宣。” 我一把掀起被子,从拔步床下来,催促嬷嬷宫女们赶紧伺候我穿衣、梳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我就全部拾掇妥当,快步行到会客的外院花厅,发现四姐夫等人早都在等着了,来了不少人,有梅濂、四姐夫、武安公,还有户部尚书姚瑞,以及部阁的几位侍郎、员外郎。 诸人穿着官服,脸上除了疲态,还有过度的惊惧和担忧,下人们端上去的茶饭一口都没用,皆坐在四方扶手椅上,不知在讨论着什么,看见我和睦儿来了,赶忙站起来,躬身行礼。 “快起来。” 我虚扶了一把,疾步行到最上首,让人撤去屏风,给各位大人上茶。 我再次打量了圈众人,大家神色各异,心事重重。 “怎么?” 我心跳得极快,身子不禁稍稍向前倾,问:“见着陛下了么?” 我发现他们低着头,偷偷相互交换眼神,最后,还是四姐夫率先开了口。 “娘娘和王爷莫要担心,臣等昨晚见到陛下了,陛下身子虽虚弱些,并无大碍。” 我登时松了口气,看来李昭没事,可转而忧上心头,那他为何要旧案重提,撤了胡马掌印之职?难不成在刻意布什么局? “宫里到底发生了何事?” 我的心依旧七上八下,喝了口热茶压惊,忙问。 “这个……” 四姐夫有些犹豫,低下头,似有些难以启齿。 “到底怎么了!” 我轻拍了下桌子,语气也重了几分。 “还是臣说罢。” 梅濂放下正在吃的点心,用帕子轻擦了下站在胡须上的碎屑。 这男人脸色很不好看,许是许久未睡,眼底发乌,眼珠血丝清晰可见,他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沉声道: “昨日陛下龙体不适,召太医院院判杜仲到御前诊治,当时陛下正和镇国公说话,镇国公质疑当年梁元一事别有内情,提出梁元所下之毒皆出自杜仲之父杜朝义撰写的《毒经》,娘娘您在未显时就和杜朝义有交情,这里边肯定有内情。” 我倒吸了口冷气,昨晚猜测的果然没错。 “然后呢?” 我皱眉问。 梅濂面上显然也是一副不相信之色,犹豫了甚久,道:“之后杜仲听见这事,害怕事败,先是给陛下茶中下毒,紧接着又用藏在袖筒里的匕首刺向陛下,幸亏镇国公在旁,用胳膊替陛下挡了一刀,陛下这才得以脱险,陛下大怒,当即将杜仲下狱,杜仲被拷打之后承认,杜家确实、确实和娘娘交情匪浅,早年他父亲也识得梁元和胡马,抚鸾司黄梅失察失职,已经革职查办。” 我登时怒极,将案桌上的茶盏全都拂在地上。 依着我多年来认识的杜仲,话少沉默,老实忠诚,怎么可能会行刺李昭!又怎么可能信口开河说认识梁元!简直匪夷所思嘛! 还有黄梅,李昭后来屡次夸赞,怎么说查办就查办! “这什么意思!” 我拳头攥紧,砸了下桌子:“难不成陛下真的要替张氏平反?胡马呢?他可是伺候了陛下三十多年的老人儿了,陛下竟不信他?” 我心里的憋闷越来越重,深呼吸了几口,让自己尽快平复下来,这根本就不是李昭能做出的事啊,想到此,我皱眉看向众人,问:“你们确定见到了陛下?” 这时,众臣皆低头,用沉默告诉我,这都是真的。 “娘娘您莫要急,当心自己的身子。” 四姐夫忙给秦嬷嬷使了个眼色,让她给我摩挲背,顺顺气。 孙储心喝了几口凉茶,双手捅进袖子里,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透着股子狠辣,盯着地毯上的牡丹花纹,扭头看向我,轻轻点头,示意我别慌。 “臣等看出陛下似要重提当年梁元巫蛊旧案,让北镇抚司全权审理胡马,昨晚梅大人说的不错,朝堂平静十余年,已经从开平逐渐走向升平,是万不能再经一次巫蛊之祸,所以由袁首辅牵头,臣等附议,在陛下跟前竭力将此事按了下来。” 梅濂忙道:“不错。臣不能让北镇抚司审理胡马,所以当着陛下的面儿,臣和海明路等人几乎在勤政殿吵翻了,这才将胡马最开始的梁元案降到卖官鬻爵案,由我刑部和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另北镇抚司从旁协助,审理胡马。” “胡说八道,大伴怎么可能卖官鬻爵?!” 睦儿最终没忍住,还是出声喝了句。 第245节 “王爷啊。”梅濂摇摇头,无奈道:“这已经是臣目前能争取到最好的结果了,您想想,若是巫蛊旧案重提,势必会……” “行了,这个先不说了,本王知道梅尚书尽力了,记下你的恩情了。” 睦儿不禁上前两步,担忧地问:“那大伴现在何处?” 梅濂忙回:“现在还在北镇抚司的狱中,臣晌午会将胡公公提到刑部的牢狱中。” 正在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户部尚书姚瑞咳嗽了几声。 他上下打量着睦儿,眉头几乎皱成了疙瘩,此人素来以刚直出名,一身铮铮铁骨,从不怕事,也不怕得罪什么权贵,他直接发问: “臣不才,年初得陛下青眼,命臣教授王爷学业政务,虽说时日不长,但臣也深知王爷是个敢作敢当之人,臣冒昧问一句,王爷昨日是否闯入内狱,活生生将梅尚书之子梅鉴容打死了?” 我登时愣住,梅鉴容死了? 我下意识朝梅濂望去,他面上显然闪过抹悲伤,眼皮也生生跳了两下,低下头,一言不发。 我再扭头朝身侧的睦儿看去,儿子整个人呆若木鸡,唇微张,愣神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立马上前数步,替自己辩解: “我没杀人!” 睦儿急得耳朵都红了:“昨、昨儿那小子如此羞辱我母亲,我就是过去打了他一顿,又问了几句话罢了,走的时候他好好的,还高声嘲讽我娘,怎么会暴毙!” 睦儿很快反应过来,急道:“一定是有人故意杀了梅鉴容,挑起我和梅尚书的对立!” 姚瑞仔细聆听,紧接着问了句:“王爷打了梅鉴容哪里?用什么打的?可还记得?” 睦儿回想片刻,忙道:“随手在牢里找了根刑棍,就、就背、臀、腿这些地方……我知道爹爹还要审问他,全都避开要害打的,真的,姚尚书,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敢对天发毒誓,若是说谎,就让我被雷劈死!” 姚瑞盯着睦儿看了良久,略微点头,指头指向自己的后脑勺,对睦儿道:“梅鉴容被人用刑棍击中后脑勺毙命,头骨碎裂,脑浆子都流出来了。依照内狱卫军的说法,昨日王爷你没让任何人进入,单独和梅鉴容说话,等你走后,卫军发现梅鉴容暴毙,死相相当惨烈。” 姚瑞转眼,目光灼灼地看向我,道:“陛下得知此事,今朝会上勃然大怒。上次王爷羞辱兄长,恐吓朝臣,这次一言不合残杀重臣之子,加之王爷这回在北方私自出战,差点挑起两国纷争……陛下呵斥瑞王乃残暴、无情、好战之人,若其被立为储君,日后掌权,势必会引起朝纲动荡,社稷将断送在其手里。” 听完这番话,我整个人仿佛掉进冰窖般,浑身都凉透了。 一开始我以为这大抵是李昭做的局,或者别有什么内情,若是再往坏处想,他被人挟持暗害了。 可这么多重臣亲眼见到他了啊,而且依照他当着朝臣评价睦儿的这番话,我完全可以认为,他厌弃了我,并且也开始厌弃睦儿。 这、这、这没有道理嘛! 睦儿可是被他从小养到大的,他以前明明说过瑞王类朕,也无数次骄傲地摩挲儿子的家书,害怕的儿子被暗害,甚至将李璋和李钰扣押在勤政殿。 他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忙看向睦儿,儿子显然根本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血气上涌,如同一只炸了毛的小公鸡,直接冲姚瑞喝道: “你胡说!爹爹怎么可能这样骂我!” 我给左右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将睦儿拉住,别多生事端。 我用力咬了下舌尖,逼迫自己镇静下来,首先对梅濂道:“瑞王素来敢作敢当,你是知道的,他说没有杀福宝,那就没杀。” 紧接着,我环视了圈众人,皱眉问:“陛下相信瑞王杀人了?他要怎么处置睦儿?” 武安公一脸的凝重,忙道:“娘娘莫要着急,在陛下质疑瑞王杀人,立马要卫军去府上捉拿睦儿时,臣等当即就站出来反驳,此事死无对证,也可说内狱卫军故意杀人栽赃。一则梅鉴容私通公主,乃死罪;二则他当众污蔑羞辱皇后,亦乃死罪。陛下听后,一时词穷,暂时没再追究。还有一事,臣、臣……” 此时我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我是真不敢相信,李昭竟能这样对待睦儿。 我见武安公吞吞吐吐的,眼神一直回避我,似难以开口。 “还有什么是本宫不能听的。” 我看向四姐夫,强忍住难受,直接发问:“御史大人,你说。” 四姐夫仿佛也羞于启齿,担忧地看向我:“那个……陛下今日封了三个娘娘。” “什么?” 我惊诧不已,瞬间站了起来。 四姐夫从袖中掏出帕子,不住地擦拭额上的冷汗,都口吃了:“这…这……” 他咽了口唾沫,望着我,小心翼翼道:“陛下昨晚、晚上夜御二女,听说是司珍房的两个婢女,年轻貌美,能歌善舞…一个封了美人,另一个封了充容。” 我的脸仿佛被人打了两耳光似的,夜御二女?!他、他怎么这样! “不是说,封了三个娘娘么。” 我强忍住眼泪,呆呆地坐在圈椅上,问:“另一个是谁?” 四姐夫叹了口气,道:“另一个是勤政殿伺候的婢女,名唤康乐,如今已然怀了八个月的身孕,封淑妃,臣、臣等今日也见了,腹部高耸,如今入夏,她穿的单薄,还能看见肚子有胎动。陛下爱怜地拉住淑妃的手,说他怕淑妃遭人毒手,特意把人藏了起来,如今淑妃产期将至,是该给个身份了。” 康乐,康乐。 我拼命回想,好像是有这么个丫头在勤政殿伺候茶水,十六七岁,模样挺水灵的,李昭说有几分像我小时候的样子。 一年前这个康乐不当心打翻了茶盏,弄湿了一份很重要的军奏,李昭一气之下,把这丫头给撵了出去。 怎么,原来竟然是刻意避开我,偷偷金屋藏娇。如今那丫头怀了八个月,马上都要生了,封了淑妃才让我知道! 好啊李昭,可真有你的! 忽然我眼前一黑,头如同被人打了一棍子,软软晕过去,后面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89章 北镇抚司 你们两家自己去交割…… 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梦里乱糟糟的,竟又梦到多年前做梅濂妻子时,没完没了地应对满院子的妾婢。 为了争夺丈夫, 我极尽媚态, 花招百出,好不容易怀上个孩子, 谁知梅濂不知听了哪个妖精的枕头风,非说孩子不是他的, 捏住我的嘴, 要给我灌落胎药。 腿一蹬, 我瞬间惊醒, 还好只是个噩梦。 头昏昏沉沉的,后脊背也生出层热汗, 四下看去,此时我正躺在拔步床上,屋里明亮非常, 阳光照在纱窗上,内间扇形雕花小门跟前侍立着两个婢女, 秦嬷嬷正在拾掇梳妆台的胭脂水粉, 她看见我醒了, 赶忙放下活计, 疾步走到这边来, 让婢女赶紧倒一杯香露水。 “娘娘醒了啊。” 秦嬷嬷从后边将我扶起来, 给我腰后头垫了两个软枕, 哽咽道:“您那会儿忽然晕倒了,可把老奴吓死了。” 头还有些迷糊昏沉,我摆了摆手, 让嬷嬷莫要担心,随之喝了数口香露,精神果然清醒了几分。 我下意识低头看向小腹,身子稍稍前倾,担忧地问:“孩子……没掉吧?” “没有没有。” 秦嬷嬷半跪到床边的脚踏上,侍奉着我饮水,柔声道:“杜老瞧过了,说只是急火攻心,加之昨晚一夜未睡,又受了点刺激,就晕过去了,腹中的孩子无碍。” 我松了口气,猛地想起今早四姐夫他们来府上,说昨日镇国公质疑梁元巫蛊案与前太医院院判杜朝义有关,杜仲听见这话,下毒不成,紧接着刺杀李昭,得亏镇国公在侧护驾,李昭这才逃了一劫。 那若这么说,杜老被搜捕是迟早的事。 我把无关紧要的婢女撵出去,让秦嬷嬷坐到床边来,压低了声音问:“杜老爷子呢?” “娘娘放心。” 秦嬷嬷按住我的手:“老奴将杜老爷子安置妥当了,藏到了丽人行的秘间里。” “不行。”我摇了下头:“丽人行太惹眼了,卫军容易上门搜查,还是将老爷子带到咱们府里,我庇佑着。一则呢,杜老本就和梁元没任何关系,他当年不过写了本禁书罢了,谁能料到被有心人偷阅,身正不怕影子斜,便是来日在御前对峙,本宫也定会保杜老的清白;二则,杜老对我和睦儿有大恩,倘若这时候我因为怕被连累,就不管他的安危死活,那还算是人么。” 我食指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又喝了几口水缓缓精神头,盯着锦被上的花纹,恨恨道:“这两日发生的事太多,简直匪夷所思。嬷嬷,有些话本宫同那些年轻丫头说不到一起来,四姐夫和梅濂他们又是男人家,也不方便说。开平元年你还没伺候本宫,陛下要开始废后,最先的预兆就是册封了张家一个叫的春旭小丫头为婕妤,当时也是对外宣称宝婕妤有了身孕,可这身孕是假的啊,只是为了撕开废后的口子。如今他前脚立我为后,后脚册封了三个妃子,和当年的手法如出一辙,似乎在做局,可、可……” 我说不下去了。 秦嬷嬷见此,轻抚着我的背,叹了口气:“哎,老奴也有所耳闻。宝婕妤那胎本就是假的,两三个月头上掉了,可、可宫里那位新册封的淑妃都有八个月的身子了,御史大人等人还看见了胎动,仿佛是……真的。” 我心里烦闷极了,低声咒骂了句,鼻头发酸,忍不住落泪:“他自打遇到我后,从未宠幸过旁的女人,我还当他真的对我情有独钟,我竟忘了,这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儿。人家是皇帝哪,肩负绵延宗庙的重任,肯定要广开后宫的,可你同我明明白白地说啊,何必这么偷偷摸摸的,可、可以他平日的为人处事,仿佛又做不出这样的事,我真的要被他弄疯了。” 秦嬷嬷柔声安慰着我,头低下,眉头凝着千千愁绪,嘴张了好几次,仿佛要说什么,可又不敢说。 “嬷嬷,你想说什么?” 我皱眉问。 秦嬷嬷思虑再三,仰起头,从后边紧紧地环住我:“那会儿娘娘晕倒了,宫里又传出了消息,镇国公救驾有功,已然恢复亲王之位。” “啊?”、 我的头都要裂开了,一把掀开被子,刚下床,眩晕感又袭来。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马上要把李璋撵去平凉么。” 我赤着脚,在屋里来回拧,扭头问秦嬷嬷:“陛下可差人出宫寻我?” “有。” 秦嬷嬷拎着绣鞋,紧紧随着我:“那会儿宫里来人了,说陛下甚是想念娘娘和六郎七郎,他身子不痛快,让人接你们进宫团聚,顺便受淑妃等人的叩拜。可当时您动了胎气,昏迷了过去,睦儿不让搬动您,将来人给打发回去了。” 我皱眉问:“六郎七郎不在,你们怎么应对宫里人的?” 秦嬷嬷伺候我穿鞋,忙道:“老奴说您这两日不舒坦,那两个小爷又闹腾,便将他们送去避暑山庄何太妃那儿小住去了。” “嗯。” 我点点头,心里生起了掀天狂澜。 李昭素来心重多疑,难道真的信了那些小人的话,觉得当年是我使了苦肉计,勾结胡马、梁元和杜老等人,故意给儿子落蛊争宠?还是他知道了开平二年我怀双生子时,杜老和陈砚松为了帮我除去张素卿,暗中布局给我下毒,连累得他一夜白头? 他因为这个恼了? 我疾步朝梳妆台那边走去,抓起红木梳子,忙不迭地通发,吩咐宫人进来给我梳妆更衣。 “不管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总要同他好好沟通一下。” 我用婢女递来的湿帕子擦脸,问:“云雀和睦儿呢?怎么不见他们俩?” 秦嬷嬷回道:“今儿晌午胡公公从北镇抚司的牢狱里转到刑部的大牢中,睦儿和云丫头紧着就出去了。” 我将身上的寝衣脱下,张开双臂,让婢女给我穿华服,皱眉道:“正好进宫的时候能路过北镇抚司,咱们也去瞧瞧,别叫和小子蛮干。” …… * 五月的天就像奶娃娃的脸,说变就便。 上午还在下雨,这会儿已然放晴,潮湿的路面很快被晒干,躲在叶子背后的蝉死命地嘶鸣。 由府上的侍卫和大福子的卫军领路护驾,我乘坐马车,出了家门。 外头白日当空,又闷又潮,刚出来没一会儿,我就热得不行了,饶是秦嬷嬷和小丫头一个劲儿地扇风,我脖子和后背还是生出了不少汗。 恶心感又泛了上来,垂眸瞧去,此时腿边放着个大食盒,里面装了厨娘新做好的清炖老鸭汤、油酥杏仁还有清炖嫩笋等,全都是李昭爱吃的。 第246节 三十岁出头的时候,我得知他封了个宝婕妤,把他灌醉后,对他又打又骂,裹着被子哭了一宿。 四十岁了,我知道他一下子封了三个女人为妃,除了生气,我更多的是冷静,哪怕是他厌弃了我,我也得和他好好沟通一次。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 大福子稳厚的声音从外头响起:“娘娘,到北镇抚司了,王爷、云雀、梅大人都在,还有……蔡居。” 我现在最不想听到的两个字,就是蔡居。 “知道了。” 我冷冷地应了声,让秦嬷嬷去将车帘掀开。 往外瞧去,此时北镇抚司衙门门口颇为“热闹”,人很多。 衙门左侧是睦儿等人。 睦儿搀扶着泫然欲晕的云雀站在老槐树下,他身后站着十几个挎刀侍卫,儿子脸上一派的焦急,但是顾着他云姑姑,仍强装镇定,不住地低声劝慰云雀。 衙门右侧则站着蔡居和梅濂。 蔡居穿着内官官服,头戴纱帽,学他师父胡马那般,手里拿着把玉柄拂尘,一脸的春风得意,身后站着数个有品阶的司礼监宦官。 梅濂亦穿着官服,脚蹬厚底皂靴,官帽边沿早都渗出了层层热汗,他一边用帕子擦拭,一边笑着和蔡居说话,那怡然的仪态神色,半点都看不出这男人深恨着眼前这个重提“梁元案”的权阉。 察觉到我的凤驾来了。 众人皆扭头朝这边看来,纷纷疾步走过来,恭敬行礼。 因避嫌,梅濂刻意站远了些,压根不敢抬头。 而蔡居则踩着小碎步上前来,拂尘甩了下,驱赶掉夏日的蚊虫,谄媚中带了些许嚣张,单膝下跪,那双贼眼睛锁在我腿边的食盒上,笑道: “听说娘娘凤体不适,怎么这大热天的出来了?是探望胡马?还是进宫面圣?” 我懒得理他,从秦嬷嬷手里拿过小香扇,慢悠悠地摇。 这时,睦儿行到马车跟前,手指掸了下锦袍上的尘,剜了眼蔡居:“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打听娘娘的行踪。” 蔡居起身,忙轻扇了两下自己的脸,笑道:“原是奴婢僭越了。” 气氛忽然就凝重严肃了,虽说北镇抚司门口站了百来号人,可谁都不说话,地上落根针都能听见。 蔡居眼珠子左右乱转,踮起脚尖眺望了下,疑惑地问:“怎么沈大人还不把囚犯押出来?咱家看着你们两家交割完后,还得回宫伺候陛下呢。” 梅濂干笑了声:“许是还有些文书没有办妥,公公再等等。” 蔡居点点头,斜眼觑向我和睦儿,勾唇浅笑,和梅濂闲扯:“梅尚书知道么,陛下今儿晌午给淑妃娘娘腹中的小皇子拟了个好名儿呢。” 听见这话,我心里登时一咯噔。 梅濂偷摸瞧了眼我,随口问:“淑妃娘娘不是还未生产么,怎知皇子。” 蔡居笑道:“宫里太医手段高明,摸一下脉便知是男是女。原来皇子的名儿都是交给礼部拟的,谁知那羊尚书上书陛下,说他家下人回报,最近多雨,雨水漫进他父亲的墓穴,他要赶紧去修葺。这不,陛下便亲自给淑妃娘娘的小皇子取了个名儿,叫穆。” “啊?” 梅濂登时怔住,看向睦儿,皮笑肉不笑:“睦?那不是和瑞王爷重名儿了么。” “没。”蔡居挑眉一笑,拉起梅濂的手,食指在梅濂的掌心写字:“是‘穆穆鲁侯,敬明其德’的那个穆,陛下说了,他早年就很喜欢这个字,本想给了咱们瑞王爷,但当时被不知好歹的人阻挠,只能改去,如今他这个年岁再得一祥瑞麟儿,便将穆赐给小皇子。”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李昭这么做,岂不是在打我和睦儿的脸。 我并未言语,睦儿冷笑了声,面上虽不怎么在意,可拳头已然攥起了。 正在此时,北镇抚司里传来一阵窸窣脚步声,很快,从里头跑出来数个手执绣春刀的卫军,端端直直地立在衙门两侧。 最先走出个强悍高挺的中年男人,面带狠相,薄唇发黑,是沈无汪,紧接着,两个凶悍卫军压着个四十来岁的太监出来了,正是胡马! 才一日一夜的功夫,胡马简直变了个人! 他头发乱糟糟的,污血黏连成块,贴住头皮,身上穿着囚服,脖子戴着五十斤中的枷锁,双脚锁着两指粗的脚铐,脸上有几道触目惊心的鞭伤,伤口处还在往出淌血,十指指甲早都被拔光,身子似乎也受过重刑,精神有些恍惚,艰难地一步步往外走。 “大伴!” 睦儿惊叫了声,立马携着云雀奔了上去。 儿子虽不似云雀那边嘶声竭力的哭号,可早都泪流满面,心疼的紧咬住下唇,他和云雀被北镇抚司的卫军拦住,不让他们靠近囚犯分毫。 “干什么!” 睦儿大怒,扬手就扇了那卫军一耳光,随之瞪向沈无汪,冷声质问:“是你打的?” 转而,他扭头瞪着蔡居:“还是你这个阉狗?” 蔡居似乎被睦儿的盛气惊着了,身子本能地一颤,这太监甩了下拂尘,笑道:“奴婢怎敢对胡大伴用刑呢,全都是陛下的旨意,这老东西嘴紧得很,牙碎了一半也不肯招。” “好,好个秉笔太监。” 睦儿大怒,连说了两个好字。 儿子终于忍无可忍,直接从卫军手中抽出把绣春刀,腕子一抖,直指向蔡居门面,正当他要扬刀动手时,胡马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挣脱来桎梏,身子直接撞向睦儿,一大一小瞬间倒落在地。 “大伴!” 睦儿忙环抱住胡马,连声问摔疼了没? 儿子将悲痛咽下,抓起落在地上的刀,就要给胡马往开砍脚铐。 “别动!” 胡马再次喝止睦儿。 他就这样瘫坐在地上,脖子上戴着枷锁,怔怔地盯着守在他跟前的睦儿,还有云雀,双眼流出了血泪,腿艰难地往前,轻轻蹭着睦儿的臀,忽而一笑:“小木头,你终于长大了,老奴高兴得很。” 胡马一直在看睦儿,仿佛要将这孩子牢牢记在心里,他的声音早已嘶哑,柔声劝:“老奴昨儿遥遥见了一面陛下,雨大,瞧的不真切,陛下模样还是像往常那样俊美,可怎么忽然瘦了那么多,错愕间,老奴竟将陛下当成了旁人!你听着,老奴是陛下定的罪,王爷你是最孝顺的孩子,不可忤逆君父,不可动陛下派来的天使,这是谋反忤逆的大罪,别让人抓住你的把柄啊!” 紧接着,胡马又望向云雀,难过地低头痛苦,叹了口气,几乎泣不成声:“这辈子,哎,下辈子再……” “你说的是什么话!” 云雀什么也不顾,直接抱住胡马,她掏出帕子,轻轻地给胡马擦脸上的血,问:“疼不?” 胡马苦笑,摇摇头。 云雀强忍住悲痛,用袖子抹去泪,冲胡马嫣然一笑,随之将帕子塞到胡马早已被枷锁折磨得血肉模糊的脖子里,一块不够,她就往下撕裙子。 “我是个孤儿,本该早早随着父母兄弟去的,遇见了娘娘有了依靠,遇到了你,就不孤单了。” 这时,蔡居拊掌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胡马、睦儿和云雀,打了个千儿,佯装擦了下眼泪,叹道:“师父,你这是何必呢?早知今日,何必一开始就冷脸对人家云姑娘呢,哎,行了,莫要再耽误了,赶紧交割罢。” “呸!” 胡马朝蔡居吐了口血唾沫,他转身,用枷锁往起蹭半跪在地的睦儿,身子前倾,试图用手去擦睦儿脸上的泪,柔声道:“王爷,老奴怕是不行了,今儿再给你说一个道理,老奴这三两重的骨头不值得你折腰!” 说到这儿,胡马扭头,瞪向蔡居:“看见了没,太监就是没根儿的东西,忘恩负义,狗仗人势,你只可把他们当奴婢、当狗,决不能把他们当人!” 蔡居用拂尘扫去下裳的血唾沫,冷笑:“师父这是哪里的话,儿子可没少在陛下跟前说你的好话。” “好话?” 胡马忽然猛咳起来,哇地吐了口黑血,阴恻恻地盯着蔡居:“咱家伺候了陛下一辈子,身上总装着瓶毒,要随时替陛下效命,这还是咱家第一天带你的时候,教给你的道理。你真当咱家不知道?你早在咱家刚进北镇抚司时,就给咱家下了毒!等咱家一去刑部,不出三日,必定毒发身亡!行啊儿子,你出息了啊!以后就独掌司礼监和东厂了啊!” 蔡居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抿唇笑了笑。 “他给你下毒了?” 睦儿一把抓住胡马的双肩,震惊地问。 胡马冲睦儿宠溺一笑,转头看向蔡居,狞笑道:“老奴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陛下叫老奴死,老奴眼睛不会眨一下。只是你这小东西也配杀老子?那不行,你得付出代价。” 蔡居鼻孔发出声不屑:“胡大伴想怎么对付咱家?” 胡马莞尔:“你不是有个堂妹叫蔡薇么,行啊,好手段,前头生了个女儿,如今又怀上了,还想生儿子?你这绝后的东西也配当皇亲国戚?” 蔡居脸色变了,登时紧张起来:“你怎么知道。” “哼。” 胡马舌尖舔了下唇上的血,嘿嘿阴笑:“你们将她安置到慈悲庵又能怎样?真当咱家的人找不到?也不怕告诉你,咱家一个人下地狱太孤单,拉苏薇满门良贱作陪,也挺好的。” 蔡居全然没了方才的倨傲,那张清秀的脸忽然变得煞白,牙关紧咬,脑门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他没发火,也没报复,闭眼后退了数步,手捂住脸的当口,给旁边的一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那太监会意,忽然从靴子拔出把匕首,朝胡马扑去,一刀扎在了胡马心口。 场面忽然失控,胡马胸口的囚衣瞬间就被染红,而云雀又惊又急,一时间居然不会思考不会动,手捂住脸,尖声哀鸣,这丫头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从发髻拔下簪子,飞身朝蔡居刺去,蔡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弄慌了,还是他跟前的爪牙反应快,立马拉开他,可还是迟了,云雀的簪子直接刺入他肩头。 蔡居大怒,加之方才得知堂妹被灭了门,将火气全都撒在云雀身上,一脚踹向云雀的小腹,直将云雀踹得打了几个滚儿,后脑勺着地,生生晕过去。 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出,什么也顾不上,赶紧下马车朝云雀跑去。 “云儿,云儿。” 我半跪在地,环抱起晕厥的云雀,手轻轻地拍着她的侧脸,唤她,一看见她腹部有个硕大的泥脚印,我气不打一处来。 也就在这时,盛怒的蔡居竟然行到我跟前,一手按住肩膀上的伤口,另一手指着云雀,喝命北镇抚司的卫军:“这贱婢竟敢谋杀天家使者,无异于谋反,给咱家将她剁碎了喂狗!” 我让大福子赶紧将云雀抱上马车,赶紧回府找大夫瞧瞧。 随后我起身,一步步走到蔡居面前,扬手用力扇了蔡居两耳光,斥骂:“你敢动她试试!” 蔡居阴恻恻一笑,躬身行了一礼,双眼猩红,语气强硬:“娘娘!奴婢可是陛下派来的” 忽然,我听见睦儿冷笑了声。 我担忧地朝儿子看去,此时,儿子慢慢地将没了气息的胡马平放在地上,他手颤巍巍地抬起,将胡马怒睁的双眼合上,袖子抹去脸上的残泪,起身,面无表情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拉起袖子,儿子胳膊上赫然多出条血口子。 我愣住,他什么时候受的伤? 睦儿眼神越变越冷,仿佛在一瞬间长大了好几岁,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那把绣春刀,走到蔡居跟前,笑了笑,看向躲在蔡居身后的那个杀了胡马的小太监,忽然扬手,生生砍掉那小太监的头。 血点子如雨水般落下,我捂住口鼻,忍住恶心。 “睦儿!” 我往前行了疾步,喊儿子。 睦儿没有理会我,笑看着蔡居。 蔡居显然害怕了,大口呼吸着往后退,垂眸看了眼地上的胡马和那个行凶小太监的尸首,干笑:“王爷,奴婢也不知道这人为何突然袭击胡大伴,许、许是素日里有仇罢。奴、奴婢可是陛下派来的,您……” “哼。” 睦儿将绣春刀扔到地上,手按住胳膊上的那道血口子:“此人意图不轨,当众刺杀本王,已被本王当街斩首。” 说到这儿,睦儿轻轻地拍了下蔡居的脸,笑道:“回去给陛下复命去吧,蔡公公,你一定要好好儿活着,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第247节 说罢这话,睦儿转身,冷冷地扫了眼梅濂和沈无汪:“事已至此,胡马案你们两家自己交割去。” 睦儿大步走上前,强忍住眼泪,没有看地上的胡马,他搀扶住我的胳膊,柔声道:“咱们回府吧娘,有儿子在你跟前,我看谁敢对你不敬。” 第190章 二次夜会 一更 小马?胡马! 对于小时候的胡马, 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依稀记得他和李昭是同岁,在七岁时就开始伺候李昭。 那时李昭是个木讷的结巴, 胡马是粗笨的小尾巴, 衣裳的下摆太长,他总会不留神踩到, 直挺挺地往前扑,正好把他的主子扑倒, 压倒身下。 这时候, 李昭吃力地推开他, 气得呵斥:“笨、笨、笨蛋!下下下回少吃些, 都快压扁我了。” 可巧,他们主仆俩的窘事每回都能让我撞见, 我躲在月亮拱门后头,被逗得哈哈大笑,也不知李昭看见没, 反正他脸的脸红透了,追着胡马打: “小、小马, 不许跑!” 一眨眼, 三十五年就过去了。 第二次见胡马, 是十四年前, 我作为如意刚回到长安。 那时我和李昭在酒楼有了关系, 次日清晨, 我在长安的街头吃馄饨, 胡马穿着披风,策马疾奔而来,很是意气风发, 他恭恭敬敬地给我端了碗避子汤,说:夫人,这是太子爷赏您的。 后来,我生下了睦儿,无名无份,李昭强行将孩子抱回宫,他不可能将孩子交给后宫妃子,只能暂时自己抚养,可他那么忙,又养尊处优的,如何照顾一个奶娃娃? 于是呀,这个重担就落在了胡马肩上,开平元年起,他就成了小木头的大伴。 犹记得儿子当初牙牙学语,口里喊着“妈、妈…”,我还当他叫我,后来李昭说,估摸叫的是胡马的“马”。 胡马真的疼睦儿啊,儿子被人做局下毒,胡马在宫里跑前跑后地查,没放过任何一个谋害小木头的人。 在李昭身边做事的人,手都不会太干净,胡马多年来为人小心谨慎,他和干儿子蔡居,一个是司礼监掌印,一个是秉笔,我不知道里头有没有李昭的权衡之术,他们二人后来明争暗斗,以至于今日,蔡居将胡马斗倒,而胡马灭了蔡居堂妹满门。 …… 胡马死了,因他身上本就牵扯着一宗卖官鬻爵案,所以死后三司还要继续查,尸体停在刑部的仵作房,等待入殓掩埋。 我不知道李昭知道胡马死后,心情会怎样。 反正云雀和睦儿,受了很大的刺激。 云雀不吃不喝,不哭不笑,蜷缩在屋里,整个人傻了似的,目光呆滞,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报仇。 我担心这傻丫头,打消了入宫拜见李昭的计划,一直陪在她身边。 我环抱住云雀,哽咽着告诉她,姐不会放过蔡居的,来日定会给胡公公报仇,你要看开些,千万别做什么傻事。 其实我心里知道,本质上把胡马打入刑狱的,正是李昭,倘若没有梅濂等人在朝会上据理力争,恐怕胡马绝不会活着见睦儿和云雀最后一面。 …… 晌午出了胡马那事后,梅濂被李昭宣入宫问话去了,睦儿则同我一道坐马车回府,儿子显然还没能从大伴刚没的打击中醒过来,他主动缩在我怀里,像受了伤的小猴子似的,盯着自己双手的鲜血发呆,良久,才说了句: “太监,究竟是什么?是依附在皇帝身边的虫卵?他们是皇帝最亲近的人,多可怕,皇帝给他喂食儿,他一会儿是点头哈腰的叭叭儿狗,一会儿又长成了满嘴獠牙的恶犬,咬人一口,顺带撕下一整条肉,把主人的屋子弄得乌烟瘴气!” 末了,睦儿掀开车帘子,嘱咐大福子给他办个秘密差事,去京郊百里之外,把他的亲卫军“威风营”调回来,并且让素有小范睢之称的赵童明先生也回来。 他感到不安了,觉得必须有卫军在身边护着。 傍晚的时候,梅濂家的下人偷偷到我府上报信儿,送来张梅濂亲笔写的纸条。 纸条只有巴掌大小,上面字迹凌乱,显然是梅濂在很焦急的情况下所写,说他和大福子同时被陛下宣入宫,未见天子,在偏殿等了许久。 这两日发生了太多事,他也不知陛下会怎么惩处他,越等越心慌,最后,他索性偷偷以指触喉咙,大口呕吐起来,不多时,莫太医立马出来替他诊治。 他趁太医不注意的功夫,从怀里掏出块美玉,贿赂了随侍的小太监,问怎么回事? 小太监偷偷说,陛下那日听见齐王在勤政殿揭破皇后和大人您的往事,很不高兴,如今疑心瑞王不是龙种,现将您和路大人扣在宫里,随后派人出去请瑞王来宫里,要滴血验亲,以证身份。 梅濂大惊,谎称自己素来有胃疾,需要吃调配好的药丸,今日出来的匆忙,忘记携带,再说不知道还要在宫里待多久,还请随从长生回去取药,顺便知会一声夫人,他今儿可能不回家了。 长生由卫军看着回梅府,趁人不注意的空儿,把纸条交给夫人,让夫人想法子传到元妃府。 当时我一看到纸条,心都凉了,李昭居然开始怀疑睦儿的身份,这孩子怎么来的,他难道不知道?当时梅濂还在北方打仗,怎么会跑到长安和我私通生孩子? 他糊涂了? 难道不知道这种怀疑会给儿子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 睦儿看到纸条后,更是怒不可遏。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正要想,宫里的人就来了,是蔡居的爪牙孙潇,宣睦儿入宫,说陛下有事要问他。 睦儿坚决不肯,若是进宫,那这盆脏水就结结实实地泼在了他头上。 孙潇见睦儿如此顽固,便用李昭手谕,命卫军押送瑞王上路,也就在那时,威风营的将士赶来了。 孙潇见来了硬茬,气焰登时萎了几分,笑着问睦儿:“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忤逆陛下?” 睦儿只是盘腿坐在大门口,在台阶上一下一下磨刀,不冷不热说了句:“没什么,我娘病了,我找了些兄弟给她搭台子唱戏,让她高兴点儿。陛下以仁孝治天下,若是非要剥夺儿子的孝敬母亲之心,那就杀了儿子吧。” 长安谁人不知,睦儿刚从北疆战场上下来,越国铁骑那样狠厉,他都能杀赢,更别提几个太监、卫军。 况且孙潇晌午亲眼看看睦儿斩杀同伴,心里到底畏惧,笑着说:“既如此,咱家这就回去禀明陛下。” …… 夜色沉沉,天再一次阴下来,零星飘着些许雨点子。 屋里只点了几盏灯,显得有些沉闷。 我坐在圈椅上,一口一口地喝安胎药,苦涩入舌,顿时让人清醒许多。四下环视了圈,屋里只有我、睦儿还有陈砚松、杜老。 晌午出了那么大的事,老陈担心我们母子,便递上了拜贴,过来探望。 金炉里点了清甜的崔贤妃瑶英香,灰白的烟雾袅袅娜娜地飘散开来。 儿子这会儿蜷坐在角落里,他身上已然穿上了银鳞铠甲,襟口别了朵小白花,腿边放着把半人长的绣春刀,手里捧着只玉马,怔怔地盯着马脚底踩的飞燕出神。 这时,杜老爷子拄着拐杖起身,走到睦儿跟前,摩挲着孩子的背,柔声劝慰了几句。 老爷子心直口快了一辈子,加之杜仲这会儿被打成了朝廷钦犯,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拐杖用力点了几下地,恨道:“还没三司会审呢,陛下怎么能纵容蔡阉狗谋杀了胡公公,他难不成被人下了蛊吗?真是糊涂!” “嘘。”陈砚松食指挡在唇前,挤眉弄眼:“老东西你敢非议皇帝,不要命了!” “哼!”杜老怒道:“老朽还能活几天?就骂他李昭小儿怎么了,残暴不仁,糊涂无情!” 说到这儿,杜老望向我,叹了口气,心疼道:“丫头,你命苦啊,原本以为你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从梅家那个虎狼窝里离开,遭了多少罪啊,这才一步步艰难地走到了皇后之位,老夫眼看着李昭小儿这十几年来独宠你一人,哪知他变脸比翻书还快,前脚金屋藏娇,后脚就开始质疑小木头的血统,这、这,这不是东西嘛!” 我深呼吸了口气:“从头到尾,我始终坚信李昭对我的情义,对我,他是个好人。” “孩子,糊涂啊你,都到现在了,你还向着他?你现在得赶紧为自己和三个儿子考虑!” 杜老恨得直拍大腿,老泪纵横:“当年咱们在文姜驿给睦儿解蛊时,有一味药引子,得用亲生父母的血区温热那蛊虫,当时他毫不犹豫地割肉放血,怎么如今竟开始疑心小木头不是他儿子!反复无常,无情无义,寡廉鲜耻!”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睦儿终于开口,冷冷道:“我当然不是他儿子。” “什么?!” 杜老急得连连摆手:“这话你可不敢乱说!” 睦儿抬眸,一字一句道:“我没乱说,我本就不是宫里那位皇帝的儿子!” 原来儿子也察觉到了。 我从小桌上拿起旸旸爱玩的弹弓,还有朏儿钟爱的小狐狸面具,轻轻地摩挲,自顾自道:“旸旸和朏朏是双生子,长的一模一样,外人很容易将他俩认混,可只有至亲父母能一眼看出区别来。譬如旸旸嘴角有一颗小痣,朏朏就没有;旸旸说话声音粗厚,朏儿更娇些;旸旸孝顺老实,朏儿惫懒,经常同爹娘撒娇,还常常告哥哥的状。” 陈砚松是聪明绝顶之人,立马反应过来我的言外之意,他翘起二郎腿,沉吟片刻:“若这么说,那所有的疑点都通了。” 转而,陈砚松看向睦儿,轻声问:“睦小子,你又是怎么察觉出不对劲儿的?” 睦儿轻抚着玉马,哽咽道:“是大伴走前说的话。其实大伴第一天晚上就品砸出问题了,所以他说什么都要回宫,亲眼见一面爹爹,谁知还是没见到!” 睦儿眼睛都红了,泪在眼睛里打转:“大伴可是跟了爹爹三十五年啊,爹爹头上长了几根白头发,他都了如指掌,大伴已经有了疑惑,可还是不敢确定,更不敢红口白牙地当众戳破,他怕连累了我,所以才有死前的那番话。” 一时间,大家谁都不说话,气氛顿时沉默了下来。 陈砚松吃了块点心,问我:“妹子你呢?你又是怎么察觉出来的?” 我的恐惧越来越深,正如我之前说过的,我宁愿李昭厌弃我,恨我,也希望他平安,可如今…… 我鼻头发酸,低下头:“从蔡居拿着手谕来那时,我就隐隐觉得他出事了,可四姐夫和梅濂他们夜叩宫门,朝会上明明白白地见到了他,我当即推翻了先前的猜测,他没事,好端端的。但陈大哥……” 我泪眼婆娑地看向老陈:“你也是有过妻子爱妾的人,试问,一个跟你同床共枕的十几年的人,会忽然一夜间改变吗?没错,之前出了福宝、李璋当众揭发我老底的事,我曾当过妓,嫁过人,过去非常不堪,就连我亲儿子一度都用异样眼光看我,寻常官员肯定顺着这个思路,觉得陛下会因此厌弃我,那么忽然出现三个宠妃就不意外,因为我曾为梅家妇,陛下怀疑睦儿非他亲子似乎也顺理成章,可只有枕边人知道,这事究竟有多荒唐。” 我越来越不安,泪如雨下:“他早都知道我的过去,当年未嫌弃过我,如今怎么会?睦儿是在他怀里长大的亲骨肉啊,他那么疼爱儿子,又怎么会说出儿子残暴、无情、好战的话,一开始我也以为这是他又在谋划布局什么,直到看到胡马从北镇抚司出来,我知道,没有谋划布局,就是实打实地开始针对我和睦儿,宫里的那位可能根本就不是他!” 外面的雨好像大了,打得凤尾竹叶发出飒飒响声,风将纱窗吹来,寒意熄灭了一盏宫灯。 陈砚松一直听着我和睦儿讲话,这老狐狸神色凝重,忽然眼前一亮,连说了好几遍原来如此。 他起身,原地拧了好几个来回,从玉盘中捻起两块一模一样的绿豆糕,侃侃而谈:“若宫里那个是假的,那一切都通了。” 陈砚松皱眉道:“站在李璋立场,如今的局面,他是万没有机会被立为太子的,除非他能改变皇帝的想法,可陛下又是个意志、智慧绝高之人,选定了小木头,紧接着就立后,怎会轻易改变?” “不错!” 睦儿亦站起身来,双手背后:“陈爷爷说的对,唯一的机会,就是掌控皇帝,可即便他掌控皇帝,爹爹可是个宁死不屈之人,又怎会听他的?那么,用一个一模一样的傀儡取而代之,再合适不过了。” 陈砚松赞赏地打量睦儿,连连点头,低声叹道:“唉,怨不得陛下如此偏心你小子,思路清晰,条理分明,果然是个天赋异禀的储君。” 言及此,陈砚松接着道:“控制皇帝,那可不是容易的事,必须里应外合,勤政殿得有人布置,宫里得有人掌控,朝堂得有人说话。” 我恨恨道:“蔡居、沈无汪还有海明路!” “不错。”睦儿目光越来越狠厉,盯着前方:“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宫里忽然换防,为何禁宫首领忽然从黄梅换成了沈无汪!什么杜仲刺杀陛下,什么福宝揭穿娘亲不堪过去,全都是做给那些不知情的傻子看的!他李璋顺理成章成了救驾的功臣,而我,就是忤逆不孝的畜生!” 我闭眼,长出了口气。 这也解释为何第一个对胡马下手,因为胡马和我是最了解李昭的人,只一眼就能分辨出真假。 其实,他们也对我下手了。 借着李昭的名义,屡次宣我入宫,今儿更是强宣六郎和七郎。 我和孩子们若是进宫,岂不成了瓮中捉鳖?彻底落入他们的手掌心? 想到此,我后脊背一层层地生冷汗。不由得摸了下肚子,得亏这个孩子屡屡动了胎气,我身子实在太差,拖住了不能走,否则这会儿,我怕是已经成了刀下亡魂了!真他娘的阴毒! “呵!” 老陈手指抚摩着鼻下的胡须,啧啧称叹,挑眉一笑:“其实这个招儿呢,最初是出自废后张素卿和秦氏兄弟秽乱后宫一事,她哥哥张达齐化用了,来了个金蝉脱壳,从象州逃了出去,从此不知所踪,当时去象州调查此事的正是他沈无汪,只不过……” 第248节 老陈嘿嘿坏笑数声:“依老夫看,这次皇宫李代桃僵的招儿虽说高明,可还是输在了甥舅不合上。” 说到这儿,老陈看向睦儿,引导着问:“睦小子,你能看透露出来的致命马脚是什么吗?” “哼。”睦儿冷笑了声,竟说起了脏话:“这很难看出来么?一得势,头一个就重提梁元巫蛊案,替他那淫.娃荡.妇母亲平反,吃相忒难看!我爹他生平最恨人背叛,难道他会忍着恶心,还把张素卿这个屎盆子往自己怀里揽么?” “不错。” 老陈捻须,似想起什么人,眸中透出股敬佩之色,连连点头:“永远不要低估对手,长安这地儿有几个糊涂的?这两日梅濂那小子前前后后地出力跑腿,除了害怕张氏重新掌权,他到时侯定会遭殃外,还与他多年来同陛下的管鲍之交有关,如果说娘娘和胡大伴最了解陛下的日常起居,那么梅尚书就是最懂陛下心思的那个人。” 说到这儿,老陈担忧地看向我,叹了口气,柔声道:“妹子啊,若是这事真是咱们推测的这样,那么陛下现在,很可能已经……” 老陈没敢把那两个字说出来。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驾崩。 第191章 扳指 二更 一种无形的凉意包裹住我, 我仿佛一瞬间就失去了所有喜怒哀乐,我从不敢想这两个字,也不愿接受。 扭头看去, 睦儿直挺挺地靠墙站着, 儿子也不说话,这么刚硬倔强的孩子, 竟像小孩子似的哭了。 “先别乱猜了。” 我抽泣着说出这句话,心里仿佛压了千斤巨石般, 堵得慌:“只要一天没见到他的尸首, 我就认为他还活着, 如今咱们还是细细盘算一下……” 我话还未说完, 就听见外头传来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 不多时,雕花小门被秦嬷嬷猛地推开, 秦嬷嬷一脸的惊慌,都忘了给我行礼,胳膊指向外头:“娘娘, 宫里又来人了,说有人看见杜老前儿进咱们府上了, 如今杜仲行刺和《毒经》一事爆发, 牵连到杜老, 陛下让司礼监随堂太监孙潇带着卫军过来搜查逃犯, 这会儿跟威风营的将士起了争执, 都已经拔刀了。” 来得好快, 打着搜查逃犯的名号, 怕是想给睦儿头顶扣上拥兵自重,疑似谋反的帽子吧! “去把杜老和陈爷藏好。” 我坐直了身子,忍住火气:“让他们来!” 秦嬷嬷和杜老、陈砚松走后, 我就起身,让丫头伺候我随意换了身家常夹袄,紧接着又从梳妆台那边找了盒珍珠白和鹅黄的粉,往脸上扑了一层,做出蜡黄的病气感。随后,我让睦儿搀扶我坐到圆凳上,一口一口地喝着苦涩的安胎药汁子。 我仰头,望向身侧侍立着的儿子,再三叮嘱他这时候千万别动武,如胡大伴临终前说的那般,莫要给人留下拿捏你的把柄。 没多久,我就听见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太监斥骂我府上婢女的刺耳声,火光闪耀间,猛地就从外涌进来数个穿着内宫官服的中年太监,为首的正是那孙潇,看到这狗仗人势的杂种,我就想起他主子蔡居,一时间火冒三丈,恨得牙根痒痒。 扭头瞧去,外头果然站满了手执绣春刀的北镇抚司卫军。 除此之外,还有数十个凶悍将士,一看就是刚从战场走下来的老鬼,脸和脖子上皆有深浅不一的伤痕,为首的那个勇士身高体硕,坦露着胸膛,双手提着两只擂鼓瓮金锤,虎视眈眈地瞪着卫军,出声就是淳朴的洛阳乡音,高声喊: “王爷,是打是杀您给句话,洒家虽说是乡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从没听说过搜逃犯搜到皇后的寝宫!真是骇人听闻!” 我也觉得不对劲儿,难不成宫里那位真的要跟我和儿子撕破脸了? 这时,那孙潇踏着小碎步上前来,跪下恭恭敬敬给我磕了一头,看见睦儿手里拿着长刀,眼里闪过抹畏惧之色,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了两步,笑得谄媚: “老奴怎么敢冒犯娘娘呢,原是陛下怕那个擅下毒的杜朝义威胁到娘娘,这才让卫军过来搜搜。再则,陛下说每日家要早早起来梳洗上朝,实在是劳神,便不在外头住了,于是让老奴来将素日所穿所用之物都搬回去,也请娘娘也尽快回宫,毕竟是正宫皇后,住在外头让外臣听见不怎么好听,马上就要行册封礼了 ,您也得尽快熟知各种仪制,以后宫里新人渐渐多了,还要靠您统御调度呢。” 我虚弱地点点头,身子倚靠在桌子沿儿:“搬吧。” 孙潇得到我的应准,挥了下拂尘,让他带来的太监、宫娥们进来,去把李昭以前用惯了的物件全都搬走。 我鼻头忽然发酸,这两日事一件接着一件来,加上孕中烦躁,我竟倏忽了很多细节,记得李昭那天在勤政殿见到福宝和李璋的做派,吐了口血,生生晕了过去,当时我以为他是被气的,如今想想,很可能是被下毒了啊。 一则那日杜仲休沐,不在跟前,蔡居作为近身侍奉之人,有大把的机会给他下毒,而后头我无意间尝了口药,回来后就腹痛不止,杜老给我诊脉,问我是不是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定是那碗药啊! 二则,他这样虚弱的身子,怎么可能连御两女。 他们算得好准,宫里宫外联动,下手又快又狠,哪怕李昭再精明,这回也着了道。 想着想着,我就泪如雨下,身子也开始剧烈颤抖,李昭啊,你现在到底是死是活,我怎么这么蠢,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此时,那孙潇见我失声痛哭,哀叹了口气,作出一副关心之样,柔声恭敬道: “娘娘怎么哭了?不过是将物件从这个家,搬到那个家罢了,宫里的繁华远胜此处,日子也更尊贵如意。陛下知道您头几年因接连落了两个小皇子积了病,这不,让您赶紧回宫医治,莫太医在千金科上的天分手段绝不比杜仲差。” “嗯。” 我用帕子掩住面,手捂住小腹,强咧出个笑:“陛下有心了。” 忽然,我看见睦儿脸色逐渐阴沉下来,大步朝拔步床那边走去,抓起一个正趴在床上翻查的太监,用力扯了出去,儿子显然在压着恨和痛,手紧紧攥住绣春刀,喝骂:“搬就搬,怎么还摸到皇后床上去了!谁给你们的胆子!” 睦儿这话刚落,屋里所有人都不敢动了,皆望向我和孙潇这边。 孙潇忙陪着笑:“陛下用惯了那个绣了芍药花的枕头,这两日睡得不踏实,特特交代了,让老奴别忘了将枕头搬回去,对了!” 孙潇一脸的谄媚,望着睦儿:“陛下还说务必将王爷从洛阳带回的那个玉枕也拿回宫,这是您的一片孝心,陛下都记在心里呢,陛下说了,王爷如今还小,当住在宫里,等成亲开府后,定给您造一座气派恢弘的王府。” 我知道这些畜生刻意说一些很家常的细节,目的就是让我和睦儿认为宫里那个就是李昭,可越这样,越显得假。 当时我和他怕肚子里这个小的保不住,商量好了,不到三个月不说出去,脉案也以旧疾复发记载,若是真的李昭,怎会不知我有孕?又怎会依照脉案的记录,依葫芦画瓢说我旧疾复发呢? “搬吧搬吧。” 我手按在略有些发烫的额上,厌恶地挥了挥帕子。 略瞅了眼,我头皮猛地一紧。 我发现这些太监、宫娥说是在搬李昭的旧物和章奏,可仿佛在找什么东西,拔步床上的褥子掀起来了,还有人趴在地上,举着宫灯往床底下看。 而我的梳妆台,更是翻的一塌糊涂,连粉盒都打开了。 在找什么? 我的头一阵刺痛,忽然,我想起五月初晓春园宴会,在那天宴会过后,李昭得知我有孕,高兴之余,拿出早都准备好的皇后冕服给我看,当时我俩说了很久的话,后头我很困,窝在他怀里睡着了,依稀间听见他说了句什么来着? 越想就越记不起来,我急得直打自己的头。 睦儿瞧见我这样,赶忙跑过来,蹲在我腿边,担忧地连声问:“娘,您怎么了?啊?您脸色怎么这般差,别吓我啊。” 转而,睦儿恨得转身,次郎一声拔出刀,对准屋里搜查的太监们,厉声喝骂:“别搬了,都给本王滚!” 扳指! 我猛地记起来了,他说万一哪日他遭遇不测,让我把它找出来,还说藏到只有我俩知道的地方! 哪里?哪里? 我拼命回想,忽然灵光乍现,是了,应该是梳妆台下那个藏了我俩书信字画的暗格 ! 我用余光看去,发现有个宫娥正站在梳妆台跟前的毯子上,怀里抱着我的首饰盒。 此时,我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可千万不能被他们发现这个暗格。 人到急时,就会生出急智,我仍装作孱弱之样,扶着桌子站起,颤巍巍地走到睦儿跟前,扬手就甩了儿子一耳光,紧接着连推带打,将他逼到梳妆台附近,气得浑身发抖,斥道: “把刀收回去!不许对爹爹有怨言,给我跪下!” 睦儿不可置信地瞪着我:“这些低贱狗杂种都欺负到您头上了,爹爹他喜新厌旧,您还替他说话!” “跪下!” 我厉声斥。 睦儿气得脖子都涨红了,就是不肯跪,看见我快晕倒了,恨得一把扔掉刀,咬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抵因为梳妆台跟前跪了个以心黑手狠出名的小阎王,那些太监、宫娥也不敢在睦儿跟前搜查,相互打了个眼色,仿佛示意孙潇,什么都没找到。 孙潇抿唇,微微点了下头,上前虚扶住我,劝道:“王爷还小,娘娘您莫要生气。” 他左右看了遍,笑道:“都搬得差不多了,老奴这就回宫复命去。” 说罢这话,孙潇甩了下拂尘,带着太监和卫军们撤去。 我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叹息,睦儿则恨得跪在地上咬牙切齿,等外头没动静了,火光消失了,只剩下潺潺雨声之时。 儿子忙用袖子擦了脸上的残泪,站起将门窗全都关好,疾步奔到我跟前,低声问:“娘,他们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您刚才打我,是不是……” “嗯。” 我爱怜地抚着儿子被打肿的侧脸,斜眼朝梳妆台那边望去 ,轻声道:“那儿有个暗格,你去打开。” 谁知话音刚落,我就听见外头又出来阵脚步声。 这回倒不似方才孙潇那些狗杂种声势大,不多时,我听见外面传来阵指结叩门声,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秦嬷嬷和老陈率先进来,紧接着,又进来三个穿着蓑衣,头上戴斗笠的男人,离得老远,我都能感觉到从这三人身上散发出的冷煞之气。 为首的是个二十几的后生,瘦高挺拔,鹰钩鼻,眼睛狭长而锐利,模样仿佛有些像燕娇。而后面跟着的两个男人我认识,一个是武安公世子,如今的五军营中军都督何寄,另一个是龙虎营都督常煨。 我心里疑惑,他们俩不是在外督军,非诏不得回长安么? 这三人脸上带着风尘之色,显然是匆忙赶回来的,他们脱下蓑衣,赶忙上前来给我行礼。 “娘,这位就是赵童明先生。” 睦儿立在我身后,替我引荐:“赵先生本事可大了,这回儿子在北方积得些许薄名,皆是赵先生在后调度。” 紧接着,睦儿又给我介绍常煨:“这是常将军,这回儿子远赴洛阳,就是常将军在侧教导保护,他教了儿子好多排兵布阵之道,还传授了儿子一套枪法。” “坐,赐座,快上热茶来。” 我含笑点头,吩咐秦嬷嬷赶紧端果子和茶水来。 何寄是礼哥儿丈人,乃我高氏亲族,素日里常见,所以比赵童明和何煨将军更自在些。他环视了圈狼藉的四周,足尖踢开地上的一个粉盒,皱眉道:“怎么,如今连皇后的居所都被搜查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快别提了。” 我摇头叹了口气,喝了几口热茶,顺了顺心口的憋闷。 转而,我望向何寄三人,忙问:“你们怎么回来了?是陛下宣召的么?” 何寄放下茶盏,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向睦儿,皱眉道:“原本末将在外督军,非诏是不能回来的,今儿下午小王爷派人将威风营的将兵全都调走,末将心里已经有了疑惑,心猜长安莫不是出了什么事?紧接着傍晚的时候,宫里的秉笔太监蔡居公公就拿着兵部虎符,还有陛下的谕旨来调兵,说陛下有旨,让五军营、龙虎营的将军和地方的将军对调,所有军务由兵部统辖调度。” 我吃了一惊,隐约知道李昭在月初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我紧张得眼前阵阵发黑,忙问:“你们接旨了?” “并未!” 何寄大手一挥,皱眉道:“早在数日前,陛下就暗中命抚鸾司的黄大人给末将等人传旨,兵将不动,兵部、虎符还有玉玺皆无调兵权,此事绝密,不可外泄,末将等人遵陛下旨意,按兵不动!” 说到这儿,何寄和常煨互望一眼,二人登时忧上面庞。 何寄老拳紧紧攥住,忙道:“今日瑞王和宫里先后出现,末将等人察觉事有蹊跷,于是由我和常将军牵头,乔装连夜赶回京中,略在孙御史那里走了遭,得知这两日怪事连连,我俩并未进宫,第一时间来娘娘这儿问清缘由。” 我没说话,命睦儿去打开梳妆台下的暗格。 第249节 睦儿闻言,大步走过去,一把掀开地毯,直接用绣春刀砍断黄金锁头,弯腰,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全都抱出来,全都堆在圆桌上。 我扫了眼,皆是旧日装了我和李昭私物的盒子,可在这些东西里,却多出只小小玉匣子。 我紧张得心咚咚直跳,让睦儿将宫灯端过来,添个亮。 随后,我手指轻触玉匣,一股凉意登时传来,我忙将盒子打开,赫然发现里面放着只扳指,是他戴了几十年的,还有一封火漆封住的密旨。 我心里已经有数了,泪如雨下,将扳指紧紧攥在手里,然后拆开那封密旨,上面是我熟悉的字迹,遒劲有力,潇洒自如,是李昭亲笔所写: “皇五子李睦立太子前,兵部虎符、玉玺甚至朕的谕旨皆废不作数,以此扳指暂代虎符。内外奸邪横生,朕心感不安,若朕遭不测,皇后高氏可凭借扳指和此谕旨调兵,诸将皆听皇后号命,如有不从,以谋反罪论处。 文宣帝昭,开平十三年五月初五手书。” 第192章 投鼠忌器 釜底抽薪 “皇五子李睦立太子” “兵部虎符、玉玺、朕的谕旨皆废不作数” “若朕遭不测, 皇后高氏可凭此扳指和密旨调兵” “文宣帝昭……” …… 我反反复复地看密旨上的字,泪逐渐模糊了视线,夫妻十余载, 除了恩爱, 我们亦给了彼此最大的信任,他, 他把兵权给了我! 其实他应该心里早都有了疑惑,可当时睦儿还未回来, 他投鼠忌器, 并未出手。 仔细品咂, 还是能察觉出点门道, 他将李璋一贬再贬,从张韵微的供状里得知张达齐本人就在长安后, 他“大发雷霆”,斥责了沈无汪的无能,让他满长安地去找, 其后顺理成章地提拔黄梅,将宫中换防, 并让大福子护卫在我和孩子们身边。 他一直在行动,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这么凶, 更没想到, 李璋这党直接弄出个一模一样的傀儡! 那又怎样! 他可是斗不败、打不倒的文宣帝啊, 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一招后手! 我扭头朝睦儿看去, 儿子低着头落泪, 胳膊挡在眼睛上,竟哭出了声。 是啊,在儿子心里, 李昭从未变过,还是那个英明睿智、疼他爱他的爹爹。 睦儿抽泣着,一把将脸上的泪抹去,一手环住我的背,防止我精神支撑不住摔倒,另一手扶住我的胳膊,安慰我: “娘,爹爹从没有背弃咱们哪。” 睦儿哽咽道:“您别担心,我觉得爹爹现在肯定还活着!逆贼调不动兵,便知道爹爹肯定留有后手,况且我太了解李璋那小子了,优柔寡断,多疑多虑,也就那点出息,至多造个反,真让他杀了亲爹,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儿子说的在理。 只是如今不知道李昭究竟伤得如何?可被下毒?亦或者被人藏在什么地方了? 就在这时,五军营中军都督何寄和龙虎营都督常煨看过密旨之后,二人互望一眼,一同跪下,双手抱拳,面色严肃非常,异口同声道: “末将谨遵陛下谕旨,全听皇后娘娘调度。” 睦儿将我扶着坐到圈椅上,给我端了杯热水,问:“娘,你说咱们现在怎么做?” “不知道。” 我心里有些乱,这事太大了,关系将来的朝纲社稷,我不能独断专行,一定得与众臣商议过后,再慎重决断,不论如何,李昭的生命安全要放在首位! 心烦间,我略往前瞅了眼。 陈砚松这只老狐狸也是不敢轻易出主意发声,默默地退到一边,低下头,摆弄着玉盘里的糕点。 而那个赵童明此时倒显得有些兴奋,眼珠左右转动,似在思考什么,他面上含着股跃跃欲试,身子前倾,嘴张了好几次,奈何他只是一隐姓埋名的白丁,这里根本没他说的份儿,最后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草民、草民……” 因为燕娇的缘故,我倒是对这个赵童明另眼相看些,忙问:“赵先生可有主意?” 赵童明小心翼翼地看了圈四周,腰恭得更低了。 睦儿见状,忙虚扶了把赵童明,道:“赵先生素有大智慧,如今事发突然,自是大家群智群力的时候,先生但说无妨。” 赵童明跪下,不急不缓道:“小人以为,不可助长逆贼嚣张之风,若再任由傀儡坐在龙椅上,一则后宫清白不保,二则齐王等人‘挟假天子以令群臣’,必定党同伐异,内阁中与瑞王亲近的臣子为其主要攻击清缴的对象,最后必定引起朝局动荡。陛下圣明,早都预料到今日之事,故留下密旨和扳指,就是让皇后娘娘此时站出来主持大局,除逆贼,定朝纲!” 看来睦儿说的没错,这个赵童明多年来卧薪尝胆,却是是个人才。 我让睦儿亲自扶起赵童明,忙问:“那依先生看,如今本宫该如何做?” 赵童明面颊微红,眼神锐利:“小人以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娘娘此时应携瑞王和部分朝中重臣连夜退出长安,为避免贼子将来以您亲族要挟,此时应暗中命人去各亲族府上传旨,一批一批撤退,其后,您拿着密旨虎符调兵,强攻入城,贼子并无兵权,只有个北镇抚司卫军而已,重压之下,逼迫其投降,释放陛下!” 这孩子的建议步骤分明,确实又准又狠,若实施,可在一日之内破城平乱,几乎所有的人事都考虑到了,唯一没考虑的就是李昭。 我并没有将心里的不满表现出来,略往前看去,老陈唇角含着抹意味难测的浅笑,而何寄和常煨两将军则皱眉,并未说话。 这时,睦儿连连点头:“这法子倒不错。” 儿子看向门外,道:“天色不早了,今儿那些阉狗闹了这么一出,娘娘身子不适,该喝药歇息了。赵先生舟车劳顿赶回长安,想来已经疲惫非常,先去府里厢房梳洗用饭,晚些时候,本王再找你说话。” 赵童明一怔,还想再说几句,大抵察觉到屋里气氛不太对,不敢再发言,忙躬身退下。 此人一走,老陈弯腰从地上拾起瓶润肤膏子,细细地涂在手背上,笑了声:“这小子挺狠,言语行事和当年的梅濂如出一辙。” 我没有言语,此时头痛欲裂,喝了数口茶来冷静。 随之起身,在屋里拧了数个来回,吩咐道:“小赵先生说的没错,别看逆贼此时嚣张,可咱们手握兵权,还是占着优势。为了避免他们狗急跳墙,伤及无辜,这么着吧……” 我皱眉道:“现在就往宫里报,说本宫烦郁之下旧疾复发,身下淌血不止,请陛下出宫探望,其次,宣高、何、孙亲族中近者过府上侍疾,让孙御史和武安公务必前来,拿着本宫的腰牌,暗中将首辅、刑部梅尚书、户部姚尚书、还有礼部的羊尚书都宣来,快!” “我看首辅就不必了,他和李璋十几年的师生,情谊非比寻常。” 睦儿直接将袁文清剔了出去,转而,他对我笑道:“羊舅舅出城修葺祖坟去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再说了,老师乃礼仪之人,性子温和,素不善党争心计,待会儿我派人护在羊府跟前,保护师母等人,咱们倒不用叫他。” 我点了点头,让儿子赶紧去办这差事。 …… * 寒夜难眠,凉雨噼里啪啦地往地上砸,洗净了芭蕉叶,也打残了牡丹花。 为避免出现内贼坏事,由秦嬷嬷挑了十几个得力忠诚的大管家,将府中的宫婢、太监,各院各处的婆子、管事全都集中到一处,按过去登记在册的名录核对,每半个时辰点一次名,吃喝拉撒必须在院中,不许借故出走,若有异动,立杀; 威风营的将士披坚执锐,警惕地在府内外各处巡视,若发现可疑之人,立马捉拿扣押,如果抵抗,立杀。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焦急过,这两日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睡不着啊,一闭眼仿佛就看到李昭被人斩杀羞辱,他现在究竟在哪里,宫中?还是被藏到长安某处? 我知道,现在我不能急、不能乱,于是强迫着自己打起精神,梳洗、化妆、更衣、用饭。 …… 宫里得知我重病的消息,那个假皇帝怎么可能自投罗网,打发了孙潇和太医过来。 我往床榻上安排了个病危的妇人,放下帘子,伸出胳膊让太医诊脉,应付了过去。 其实孙潇来,一则探虚实,二则拐弯抹角地说,陛下多年来一直戴着只扳指,娘娘见过没? 孙潇的试探被秦嬷嬷给斥了回去:“陛下的东西不是都搬回去了么,公公就差将墙皮给铲下来,什么扳指,老奴可不敢窥伺陛下,公公莫不如画下来,老奴打着灯笼去找找。” 孙潇讪讪一笑,回宫复命去了。 他们找不到李昭留下来的密诏,肯定还会来搜第三次、第四次,所以,我们这边行动得更快。 …… 雨渐渐变大,夜也越来越深。 我坐在花厅的最上首,静静等着。 不到一个时辰,诸臣都冒雨匆匆赶来,花厅很快就坐满了人,政有梅、姚两位部阁尚书,军有何、常两位都督将军,还有四姐夫孙御史、武安公,南镇抚司的路福通,以及我侄儿高鲲,我老友陈砚松、杜朝义。 大家在路上皆听睦儿说起事情原委,惊异愤怒非常,这会儿正在相互商讨对策。 此时,睦儿站在我身后,儿子今晚前前后后地奔走,身上的锦袍早都湿透了,黑发粘在脖子里,鞋子里汪了水,一走一个湿脚印。 我让秦嬷嬷给众人上茶点,并吩咐她,一定要和各位管事加紧巡视,注意府周围有没有异常。 随后,我将李昭留下的密诏和扳指让睦儿捧着,拿给诸臣查看。 不多时传到姚瑞手里。 此人是当年三王之乱的功臣,他双手恭敬地捧着密旨,为了能看得更清楚,头稍稍往后,眯住眼仔细瞧,只见这男人怒从中来,老拳重重地砸了下矮几,喝骂:“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忤逆造反!我就说这两日陛下怎么如此不对劲儿,言行异常,原来竟是个假的。” 梅濂端起茶,饮了口,探过身子,将密旨接过来查看,笑道:“我早都发现不对劲儿了,自打所谓的杜仲行刺后,那个假货说担心再被刺杀,要求诸臣离他三丈远,每每咱们与他商议国事,他虽说学陛下学得惟妙惟肖,可还是不自觉地头往后侧,似乎屏风后有人给他出主意,唯唯诺诺,半点人君之风都没有,有好几次,那蔡居竟然越俎代庖,替那傀儡开口。” 姚瑞怒道:“你既早看出来,为什么不说!” 梅濂白了眼姚瑞:“我说?你要我说?那人和陛下长得几乎一样,我若是当众质疑,岂不是和胡马一个下场?你想坑死我啊。” 这时,孙御史拍了下大腿,急道:“哎呦,我说二位,这里又不是勤政殿议政,咱能不能甭吵了,此时赶紧商议对策才要紧。” 梅濂和姚瑞互瞪一眼。 梅濂干咳了声,双手举起茶杯,做出敬酒状,笑道:“我也是太过担心陛下,言语得罪,还请尚书大人莫要计较。” 姚瑞举起茶杯,与梅濂碰了下,一笑:“行了,我也太冲了,梅尚书莫怪。不过话说回来,素日里我同首辅等人私下闲聊,说起来,还是梅尚书最得陛下信重,我们开玩笑,都称你为梅妃,哎,到底是你反应快,出手狠,据理力争将胡马从北镇抚司弄出来,在下佩服。” 梅濂白了眼姚瑞,俊脸臊红了些许,将茶一饮而尽:“佩服就佩服,说什么梅妃,娘娘在此,你也该注意些分寸。” 这二人几句玩笑,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些许。 我将密旨和扳指收回来,扫了圈众人,沉声道:“事就是这么回事,目前最要紧的是营救陛下,次要紧的是平乱,大家有什么想法,咱们尽快决议,迟一会儿,陛下就受一会儿的罪。” 武安公手捻须,沉吟片刻:“平乱容易,如今咱们被束住手脚,就是怕投鼠忌器。老臣觉得,当日娘娘两手准备,将两位小皇子送走,已经留足了后路。目前,老臣提议还是两手准备,我等留在长安营救陛下,瑞王殿下拿着诏书和扳指统军,一旦长安异动,即刻发兵。” 我点点头。 “这个大方向不错。” 我环视了圈众人,问:“你们还有补充的么” 孙御史连喝了数杯茶,皱眉道:“今儿宫里急召梅尚书和路大人,为的是滴血验亲,对付瑞王和娘娘,如今他们兵权拿不到,那么臣猜测,明日朝会,他们定会重提滴血验亲,从朝臣下手,尽快将与瑞王亲近的臣子一步步都清除,咱们前两日敬畏的是真陛下,如今既然知道是假的,那便不需要畏手畏脚了。” 梅濂点点头,勾唇狞笑了声:“不就是搅乱朝局么,这事不难,他李璋既然敢怀疑瑞王身份,那臣也会将当年张素卿秽乱后宫的卷宗拿出来,质疑他的身份,要求他和傀儡滴血验亲。” 说到这儿,梅濂望向姚瑞,笑道:“到时候还请姚尚书附和一声,壮壮声势。” “这个不难。” 姚瑞大手一挥,道:“我最近注意到,李璋这党为了尽快掌握朝政,已经开始暗中联络豪贵宗亲,试图推翻新政,承诺只要支持他立太子,届时他定说服陛下,废了清丈豪贵土地之策,将收回的良田一并归还,并恢复荫官之策。明日咱们再把这事重新拎出来议一议,让首辅看清他这好学生什么嘴脸。” 第250节 “此离间计甚好。” 梅濂竖起大拇指,端起茶,给姚瑞敬了杯茶。“目前的最要紧的,就是想办法查出陛下被藏在哪儿了,无非就宫内外,暗中查出后营救最好了,实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再以雷霆之速平反逼问,怕就怕逆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一时间,众人皆陷入沉默。 我很庆幸,李昭的这一班臣子皆忠心,还是把他的平安看得很重。 怎么查,查哪儿?真是麻烦了。 就在此时,我瞧见大福子似在凝神思索什么,他将绣春刀拔出些,盯着锋利的刀身出神,想了许久,从最末座起身,行到花厅正中,给我和各位重臣、将军行了一礼,沉声道: “下官有一计,不知可不可行。” “快说!” 我登时来了精神。 大福子皱眉道:“北镇抚司下设五个卫,其中有个千户名叫申定雄,此人虽说是沈无汪下属,可对陛下忠心耿耿,与下官也有几分交情。下官以为,北镇抚司卫军若是知道宫里李代桃僵,绝不敢参与进来。” 姚瑞是急性子:“说重点,别啰啰嗦嗦的。” “是。” 大福子抱拳,躬身道:“下官以为,咱们可以策反申祖雄,让他明日朝会刺杀陛下!” 听见这话,我心里顿时喝了声彩,而其余诸臣诸将皆是智慧超群之人,也顿时反应过来,没有打断大福子,让他继续说。 大福子握住绣春刀,一字一句道:“逆贼之所以有恃无恐,不过是仗着手里有个听话的傀儡,咱们就让那个傀儡说不出话,到时候宫里出了真刺杀,申千户又是沈无汪的下属,诸位大人尽可竭尽全力攻讦沈无汪失察包庇,到时候下官就有机会在禁宫打开个缺口,有名正言顺的机会搜查内宫和长安。” “好!” 睦儿拊掌,恨道:“那个傀儡死了倒麻烦了,就让他昏迷。” 说到这儿,睦儿望向杜朝义,问道:“杜老,您这边可有什么有用的毒物?” 杜朝义点了下龙头拐杖,白须颤动,傲然道:“这天下论起下毒,老朽称第二,没人敢当第一,王爷尽管放心,不就是配点使人长期昏迷的毒么,容易得很。” 睦儿点点头:“那就有劳杜老了。” 我仔细想了想,皱眉道:“刺杀皇帝,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这位申千户敢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做这事吗?再者,他毕竟是沈无汪的下属,若是告密……” “娘!” 睦儿手按住我的肩膀,目光坚定:“用人不疑,路大人肯定是经过千百遍思考,才敢提出建议的,咱们大可一试。待会儿子亲自跟路大人去找此人。” 梅濂道:“臣也去。” 姚瑞和孙御史也道:“臣也随王爷一起去。” 睦儿眼睛红了,大步走到花厅正中,双手抱拳,单膝下跪,深深给诸臣、诸将行了个大礼,哽咽道:“李睦在此,多谢各位大人了。” 众人见状,赶忙起身,亦回礼,连声劝慰尊卑有别,且忠君乃臣子本分,王爷不必如此啊。 一切安排妥当,诸臣诸将各自散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 还记得睦儿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这么浑身湿漉漉的出门了,临走时,儿子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他一定要让李璋颜面尽失,等着瞧吧。 我知道儿子的性格,之前他顾忌着爹爹,已经憋屈得够久了,而今得知真相,他可不会心慈手软。 等人都走后,我一个人现在院中的廊子里,手伸出去,接从屋檐上滴落的雨,好凉,李昭你看见了吗,我和儿子在拼尽全力营救你,你再坚持,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 这一晚,又是个不眠之夜。 我想了无数遍李昭可能被囚禁在哪儿了,皇宫这么大,数千个房间,更别提可能还有什么地窖密室之类的,李璋这个杀千刀的孽障,怎么敢如此忤逆。 那瞬间,我甚至想过把张素卿劫持到手里,跟他人换人,可是,倘若李璋控制了禁宫,想必早把他娘接出冷宫了吧。 我现在就怕李昭落入张素卿手里,那贱人心怀怨毒,指不定怎么折磨他呢。 想着想着,就犯困,可刚闭眼,就梦见李昭七窍流血,站在我床边,对我说:妍妍,朕这就去了,走之前再看你一眼。 吓得我猛地惊醒,后脊背出了一身的汗,再也不敢睡。最后索性让人将观音像搬来,我没别的办法,只能跪下一遍遍念经、祈祷。 …… 次日,果然比前两天更加热闹。 四姐夫一次次地派人跑到我府上,同我说宫内外的消息。 头一遭就让人啼笑皆非。 也不知道是谁那么大本事,将李璋和张氏的丑闻传的满大街都是。 说废后张素卿秽乱后宫,齐王身世可疑,又说齐王其实是张素卿和她亲哥哥张达齐的私生子,而齐王怕祖宗留下的手艺失传了,和亲妹妹萝茵公主也开始私通。 因为数月前已经传过一回《江城艳行曲》了,老百姓们又很爱听这种皇家艳闻,如此一来,如今街头瓦市顶时兴的趣事,就是齐王的种种不伦丑事。 卫军抓了一天散播谣言的贼子,可什么都没抓到,只能将一些说书先生、弹唱妓.女抓进牢中,以儆效尤。 可这么一来,众人又疑惑了,你们母子兄妹若是没干,干嘛如此心虚。 街面上热闹,宫里也不差。 果然,今日那个傀儡皇帝开始攻讦睦儿和我了,质疑睦儿是梅濂的儿子,更斥责我不贞洁,不配为后,紧接着就要宣睦儿进宫滴血认亲。 这时候,四姐夫和梅濂等人发作,也当着众臣的面质疑齐王不是陛下骨肉,要求齐王在勤政殿与陛下滴血验亲。 那傀儡心虚,岔开这个话头,开始谈到立太子的事。他觉得,齐王本就是长子,而且当年为先帝所喜,为人忠厚老实,素有贤良的美名,反观李睦,屡次羞辱兄长,当街恐吓朝臣,残暴无情。 意思很明白了,让大家推举李璋为太子。 这时候,由海明路起头,推举李璋,紧接着一部分豪贵宗亲、中下层官员纷纷附议。 而此时,姚瑞直接开骂,戳破李璋真面目:陛下励精图治,轻徭薄赋,因怜悯百姓,故而行丈量土地之新政,还良田于百姓。而齐王结党营私,为讨好宗亲豪贵,佞佛求美名,私自许诺赏田荫官,破坏国纲,实为蠹虫!应立即夺其亲王之位。 这话一出,满朝哗然。 而首辅袁文清更是震惊万分,他多年来维持新政推行,哪知教出来个伪君子学生,竟与他对着干! 袁文清当众质问李璋,此事是不是真的。 正在勤政殿乱糟糟之际,北镇抚司的申千户有要事启奏,假李昭宣其入殿,哪知就在这时,那个申千户从靴筒里掏出把匕首,直朝皇帝小腹刺去,皇帝当时就重伤昏迷过去了。 那申千户自称是越国贵族,为国家刺杀文宣帝,自刎不成,重伤昏迷。 突然发生此事,举朝大乱。 梅濂当即提出,此人乃沈无汪下属,怀疑沈无汪也是越国人,要求将其撤职查办。 兵部尚书海明路和秉笔太监蔡居据理力争:沈大人是陛下任命的指挥使,除了陛下,任何人无权处置他,一切等陛下醒后定夺。 紧接着,武安公直接斥骂蔡居:区区太监,朝堂之上哪里有你多嘴的地方!沈无汪玩忽职守,当让路福通全权接手北镇抚司。 海明路坚持:陛下尚未驾崩,又哪里有你这老匹夫多嘴的份儿!此时陛下昏迷,齐王为长子,当由齐王监国。 梅濂喝道:齐王身份可疑,而瑞王为皇后之子,身份高贵,理当由瑞王监国。 争执来争执去,最后袁文清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陛下昏迷,三品以上重臣留守侍疾,六部尚书同为宰相,当同时监国,待陛下醒来,再做决断。 这么一来,六部阁臣暂时控制了朝堂,而大福子那边,因为出了越国刺客刺杀案,名正言顺地在齐王府、海府等地搜查同党,宫里沈无汪不退让,暂时还摸不到。 没关系,这已经往前走了极大一步,起码现在,李璋等人已经把控不了朝堂了。 …… 这喧闹的一天,就这样过下来了。 夜幕降临,被卫军扰乱了一整日的长安,终于安静了下来。 雨还未停,淅淅沥沥地抚慰这座充满了欲望的滚烫古城。 屋里只点了几盏宫灯,有些昏暗。 我坐在四方扶手椅上,手里攥住李昭的那只扳指,指尖反复地摩挲。 现在我们已经扳回一城了,也不知大福子有没有搜到李昭的踪迹,不能再等了,宫里也得马上动手搜了。 忽然,我感觉胃里一阵恶心,弯腰吐了起来。一旁的睦儿和秦嬷嬷见状,赶忙跑过来,问我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我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睦儿担心我,从桌上端起盅燕窝,一个劲儿劝我:“娘,今儿您只进了一点稀粥,便是您能扛住,可肚子里的妹妹扛不住啊,多少吃一点吧,爹爹和大伴已经……您可不能。” 说到这儿,儿子眼睛红了,低下头,强忍住悲痛。 我轻抚着儿子的头,柔声道:“娘没事。倒是你,你得赶紧出城与何都督会合,爹爹这边,有娘来营救。” 睦儿倔强地看着我,目中含泪,痛苦道:“您好歹再让我留一两日,听不到爹爹平安的消息,以后便是让我坐上了那张龙椅,我这辈子都不得安生。” 正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没多久,宫人回禀,说是路大人带着两位贵客拜见娘娘。 贵客? 我一愣,整理了下仪容,忙让宣进来。 不多时,从外头走进来三个人。 为首的那个男人个头甚高,貌相英俊,穿着飞鱼服,手执绣春刀,一脸的煞气,正是大福子。 在他后头,跟着一高一矮两个人,皆穿着蓑衣,戴着斗笠,高个子特别胖,几乎要将蓑衣给撑破,而矮个儿瘦小灵动,似乎是个姑娘。 这二人进来后,忙将蓑衣脱下,竟是羊羽棠、羊川媚父女。 羊羽棠身上全是污泥,离得老远就能闻见股子属于古墓的腐臭味儿,大抵许久未睡,他面上疲倦之色甚浓。而羊川媚则一如既往的妩媚可爱,黑溜溜的大眼睛,皮肤白皙细腻。 父女二人守着礼数,忙给我行礼问安。 “本宫安。” 我虚扶了把他们,让秦嬷嬷赶紧去拿热茶和干净的手巾来。 我不知道他们父女来有什么事,不过羊羽棠如今是礼部尚书,既然修葺完了祖坟,那此时可以进宫,作为阁臣守住朝堂,为睦儿争取一番。 “快。”我吩咐睦儿:“快去给羊舅舅和妹妹拿几件衣裳来换,再让后厨做些姜汤,可怜见的,丫头被这冷雨冻得身子直打颤。” 谁知睦儿正要往出走,羊川媚忙拽住了他。这丫头脸一红,忙丢开手,她抿了抿唇,跪在地上,仰头对我道:“娘娘,臣女之前跟在贵妃娘娘身边学规矩,宫里发生巨变,抚鸾司黄梅大人受了重伤,她托臣女偷偷摸出宫,将陛下的消息带给您。” “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瞬间站起来,冲上前去,直接问我最想知道的事:“陛下还活着吗?” “活着!” 第251节 羊川媚重重地点头。“陛下被囚禁在……” 正在此时,睦儿激动地双腿一软,竟瘫跪在羊川媚跟前,这傻小子一把抓住女孩儿的双肩,眼里尽是高兴,连话都快不会说了,使劲儿摇着女孩:“我爹活着对不对?你见到了他?” “哎呦。” 羊川媚叫了声,疼得眼泪都冒出来了,害羞地低下头:“你抓疼我啦,快放开。” “对不起对不起。” 睦儿忙低下头道歉,谁知咚地一声,这俩小人的脑袋竟给碰在一起了,俩人吃痛,同时身子后仰。 睦儿反应快,一把抓住羊川媚,谁知这一抓,力道太大,又把女孩儿给拽自己怀里了。 第193章 营救之策 一更 这两个孩子在抱到一起的瞬间, 立马弹开。 睦儿尴尬地挠了下头,干笑了两声,他担心爹爹安危, 又怕自己的鲁莽再吓着羊川媚, 忙跪着往后挪了几步,双手做出请的动作, 急道:“妹妹,我不打搅你了, 你说、你说。” 羊川媚轻咬了下唇, 看了下她身侧的父亲, 转而望向我, 深深呼了口气,调整了下思绪, 如竹筒倒豆子般:“皇后娘娘请放心,陛下还活着,而且就被逆贼囚禁在宫中, 但陛下身中剧毒,必须要尽快营救。” 我身上如同被千百根针扎了似的疼, 忙问:“陛下被囚禁在何处?” “坤宁宫。” 羊川媚眨巴着水灵的大眼睛, 一字一句道:“当日在勤政殿, 陛下其实被蔡居暗中下毒了, 后面蔡居和沈无汪同时出手, 一面命早已埋伏好的死士绞杀了抚鸾司的女卫军和暗卫, 另一面, 连夜将中毒垂危的陛下从勤政殿移走。” 果然,黄梅的抚鸾司女卫军果然遭到了突袭,否则这两日怎会半点消息都没有。 “那黄大人呢?” 我紧张极了, 手不禁按住心口,忙问。 “当时逆贼将七十五女卫军和暗卫的尸体全都装入麻袋中,里头还放了巨石,沉尸太液湖底。黄梅大人知道自己寡不敌众,又被逆贼捅了三刀,躲在尸堆中诈死,落水后挣脱开身上绑着的麻绳,从湖底逃生。” 许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羊川媚身子连连发颤。 我赶忙让睦儿去给妹妹端一碗热汤来,焦急地问:“那后来呢?” 羊川媚坐在小杌子上,两手抱住滚烫的蔷薇露水,喝了两小口,接着道:“黄大人身负重伤,一路潜逃到了贵妃娘娘宫中,将事全都告知姑妈。姑妈知道兹事体大,而那时候北镇抚司又控制了禁宫,时时刻刻都有卫军巡查,姑姑将黄大人偷偷安置在畅音阁养伤,同时暗中命她宫里的心腹太监去查寻陛下的下落,一开始几大宫都偷偷找过,半点踪迹都没有,可昨晚忽然在发现,他们正在将陛下往坤宁宫转……” 我心里已经大致有数了,拳不自觉攥紧,恨地重重砸了下矮几:“李璋得势,头一件事就急着给他娘平反,不用问了,一开始定把人给我囚禁在了张素卿的冷宫。我还不知道那贱人的秉性?她儿子掌控了禁宫,用傀儡控制了前朝,她这一生最看重权势地位,又深恨我被陛下封后,定是迫不及待地重回坤宁宫!” 羊川媚惊异地张大眼,连连点头:“对对对,陛下就是从冷宫被转移到的坤宁宫,娘娘您真厉害。” 我苦笑了声,再问:“那后来呢?你们可再见到陛下?” 羊川媚摇了摇头:“坤宁宫外重重把守,连只苍蝇都无法靠近。姑妈怕打草惊蛇,更怕您和睦哥哥被逆贼以假皇帝的名义迫害了,便让臣女以回家探视父母为由,出宫报信。可是后宫到处都是卫军,又查得严,臣女根本走不了。臣女原想,要不扮做小太监混出去,便猫在乾清门那边等机会……” 言及此,羊川媚扭头望向一边高大威严的大福子,甜甜笑道:“今儿上午不晓得勤政殿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臣女离得老远就听见喧闹之声,后头瞧见南北镇府司的人在乾清门那边起了冲突,路叔叔要带人搜后宫,那些奸贼不让,臣女瞧着机会来了,趁着路叔叔强闯进乾清门的空儿,拿石子儿打了下他!” 这时,一旁立着的大福子双臂环抱住,这冷面人难得露出笑,点头道:“别看羊小姐才十岁出头,胆子却大,今儿差点被人给发现,臣斗胆,让小姐躲在臣的披风下离开,将她藏入拉泉水的御车里,等到了午门那边,暗中将她转移到姚尚书的马车里,堂堂正正地将她拉出宫。” 说到这儿,大福子看向满身污泥的羊羽棠,道:“我俩刚到娘娘府上,谁知正巧和羊大人碰见了。” 我连连点头,激动之下,疾步走到羊川媚跟前,紧紧地抱住女孩,手摩挲着川媚湿漉漉的头发,哽咽不已:“真是辛苦我们姑娘了,娘听着都心惊胆战。” 转而,我看向跟前单膝跪着的睦儿:“以后你要对妹妹好,知道么?” 睦儿早都知道我和李昭给他定了川媚,他俩本就青梅竹马,再经过这事,只见儿子立马朝天伸出三指,郑重:“娘你放心,我保证,以后一定不叫妹妹受委屈,不对不对” 睦儿打了下自己的嘴,笑道:“是妹妹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对你好,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川媚见这个俊帅的大哥哥这般“保证”,小脸刷地一下就羞红了,低下头抿唇笑。 而睦儿这厚脸皮瞧见此,也不好意思起来,手挠着后脑勺,嘿嘿地傻笑。 哎,自打李昭和胡马出事后,儿子脸上一直愁云满面,如今骤得父亲平安的消息,又看见妹妹这样忠贞可爱,第一次展露笑颜。 我抚摩着两个小人儿的脑袋,亦莞尔,愿他们以后好好的。 我扶着后腰起身,坐回到四方扶手椅上。 一想起李昭中毒垂危,还落在了张素卿手里,我的焦虑才下眉头,又上了心头,扶额道:“现在既然知道陛下被囚禁在哪儿了,就得赶紧想个营救的完全之策,不能再拖了。” 大福子思量良久,手指点着下巴,皱眉道:“臣估算了下,如今内宫北镇抚司的卫军近四千,齐王府、海尚书府有近三百死士,若是强攻,得立马调动五军营和龙虎营来长安,不到半日乱可平,但怕就怕逆贼不惜鱼死网破,迫害陛下和宫中侍疾的朝中重臣。” 说到这儿,大福子从怀里掏出张禁宫的地图,将矮几上的玉盘茶盏都推到一边,把地图平铺开来,他食指点了下写了“坤宁宫”三个字的小房子,又很快点了下乾清门、坤宁门、御花园等处,面上的愁云甚浓:“微臣率卫军强攻也可以,加上瑞王爷的威风营将士,最多只能攻两个角,逆贼若是闻声,依旧可以裹挟陛下撤离,咱们还是无法保证陛下的安危。” 睦儿这时候凑过来,端着盏烛台,仔仔细细地打量地图,点头道:“对,况且若是将兵马全都集中在攻禁宫,那么娘亲和诸亲族的平安就无法保证,若是李璋彻底和咱们撕破脸,索性掳劫朝中重臣家眷,还有在城外督军的将军家眷,这些人难免不会动摇。所以强攻非万全之策,肯定会有大伤亡,若是能神不知鬼不觉把爹爹从宫里救出来,那就好了,怎么救呢?” 一时间,大家再次陷入了思虑僵局。 此时外面风雨大作,一声炸雷劈下,似要将长安的妖氛撕破,不多时,暴雨再次袭来,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让人心烦。 就在这时,我瞧见一直沉默不语的羊羽棠站了起来,他人胖,屋里又闷热,脸上早都生起圈热汗,他忙用手去抹,谁知袖口还沾着祖坟里的污泥,一下子全给弄脸上了,颇为滑稽。 羊羽棠走上前来,躬身给我行了个礼,他素来温吞稳重,不慌不忙道:“娘娘,微臣想问您一件陈年旧事。” “你问。” 我忙让睦儿给羊舅舅去搬把椅子来。 羊羽棠一坐下,椅子顿时发出声痛苦的咯吱声,他接过睦儿递来的帕子,擦了下脸上的热汗和污泥,连声说见笑了。 紧接着,他忽然坐直了身子,问:“娘娘可还记得,小木头出生的时候,曾发生过三件祥瑞之事?” 我一怔,快速地回忆当年往事。 “头一件是满天红霞,这是天象,非人为可控制。” 我喝了口茶,接着道:“第二件是长安牡丹一夜开放,这是是胡马公公顺手送睦儿的礼物,乃人为,至于第三件祥瑞,我记得当时好像民宅塌陷,露出古墓,出土了许多异常珍贵的典籍,此乃经史上的大事,陛下相当重视,只不过后头我生老六老七的时候,隐约听见陛下说,这事仿佛和……” 事关郑贵妃,我并没有再说下去了。 “不错。” 羊羽棠直接承认,道:“说来惭愧,臣的表妹无子,当年她在外平三王之乱时,就听闻陛下宠爱娘娘,且那时娘娘即将临盆,表妹一时糊涂,便、便想将小木头养作自己的孩子,提前为睦儿筹谋出古墓祥瑞之事。” 羊羽棠面上羞惭之色甚浓,尴尬地笑了笑,咽了口唾沫,抱拳朝宫廷的反向行了个礼,叹道:“陛下宽仁,虽说查到了此事,但给了表妹极大的体面,并未将此事公诸于众。” 我也叹了口气。 从前的二皇子,到之后的抚养李钰,再到睦儿,其实贵妃一直在暗中行动,只是时也命也,她机关算尽,到底膝下也没能争取到一子,反而被李昭猜忌疏远,冷了十年。 “这些事都过去了。” 我莞尔浅笑,看了眼不远处正在吃糕点的羊川媚,话只说了七分:“陛下其实心里还是觉得亏欠落云的,这不,定了你家丫头,希望羊氏将来也能出一个……” 羊羽棠眼圈红了,沉默了良久。 他从袖中掏出只长漆盒,打开,从里面拿出张有了年头的残破帛书。 “娘娘,孔子有云:‘天子失官,学在四夷。’说的便是上古史官为世袭之职,一旦诸侯王分崩离析,史官便会带着典籍四处投奔。” 羊羽棠将那张带着泥土腐臭味的帛书平摊开来,原来竟是皇宫密道图! “臣羊氏世代为史官,数百年先后侍奉过三姓帝王,战火来临,长安难免会遭逢厄运,更有那残暴之主,一把火烧了宫殿,经史和前朝皇族被斩杀殆尽,所以每逢战乱,大量珍贵典籍只能掩埋地下,羊氏知晓城内古墓在何处,便是理所当然的了。” 说到这儿,羊羽棠喝了几口水,润了下嗓子:“古诗说,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前朝皇帝深知江山不会千万年传承下去,为避免子孙后代遭屠戮的厄运,早在修筑宫殿之初,就暗在地下同时修了逃生密道,地图交给史官羊氏,已经传了上百年,此为绝密,不可外泄。家父去世后,地图便跟着他入了土。” 羊羽棠扭头,深深地看着睦儿,柔声道:“臣当日听说宫中发生剧变,不知到底为何,但还是怕睦儿和表妹深陷宫中无法自救,于是立马出城,以修葺祖坟为由,从家父棺中取出地图,希望可以用得上。” 听见这话,我和大福子、睦儿几个面面相觑,从最开始的震惊,慢慢地平静,进而心绪激切万分。 只见睦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羊羽棠的腿,哭得伤心:“舅舅,我、我……” “莫哭。” 羊羽棠胖手轻轻地抚去孩子脸上的泪,哽咽道:“好孩子,这两日真的辛苦你了。舅舅刚才一进门就发现,你真的长大了,快起来,咱们赶紧再商讨下营救陛下的万全之策。” 看到地图,我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我们几人聚在一起,仔细地研究禁宫密道,不看则已,一看感慨万分,前朝皇帝真是用心良苦。 密道出口修在了宫外半里处一座千年小古庙之下,沿着护城河,分别往宫内的神武门、西华门、午门和东华门蜿蜒而去,而宫里的进口,也并不是到处都是,对应东南西北四门,分别暗藏在坤宁宫、勤政殿、毓秀宫还有慈宁宫,这么一看,修筑密道的目的也很明确,专让皇帝、皇后、太后还有皇子逃生。 也真是天不绝李昭,逆贼一开始将他藏在冷宫,本来没有可营救的密道,可后头素卿作妖,非要迁道坤宁宫,给了我们机会。 原来冥冥中,真的早都注定了一切。 我们几人再次商议营救之策,最后,由我这个皇后做出决定。 睦儿拿着密旨和扳指出城,去和何寄、常煨等将军会和,连夜调兵前往长安,秘密驻扎在附近,等待攻城; 鲲儿照看高、何、孙等亲族友人; 大福子的南镇抚司卫军继续在城里捉拿反贼,制造恐慌,务必要盯紧沈无汪、海明路和齐王府宅,待营救出李昭,立马将案犯家眷亲族全部捉拿归案,一个都不许放过! 羊羽棠乃新上任的礼部尚书,此时应该和其余五部尚书一起,守在勤政殿监国,顺便将我们今晚的营救之计暗中知会梅濂等人,让他们心中有数,必要时拖住李璋和海明路。 最后,我们又在威风营和南镇抚使点了一百个孔武有力、忠诚勇悍的士兵,前往那座古庙,打开尘封百余年的密道,连夜进宫。因顾虑到李昭中了剧毒,杜老是必须去的,老陈偷偷找到我,说十年前贪图富贵名利,设局算计,亏欠了我和李昭,他务必要跟着去救驾。 我应准了。 明日午时,一定得把李昭给我囫囵个儿地救出来! 原本,我应该留守在府里,坐镇后方,可我还是坚持跟大福子一起进宫,我必须见到李昭,把我丈夫救出来。 我这一生,绝大多数的决策都是冷静的、经过深思熟虑的,可这一次,我想冒一次险,或许说,我想疯一次,就像朱九龄当年那样。 我知道,如果我出事,对睦儿、旸旸、朏朏还有肚子里这个是不负责的、残忍的,他们先失去父亲,进而失去母亲。 可我想为了他任性一次,正如当年他为了我,一夜白头。 我要回报他,守在他身边,我不想权衡利弊,因为我知道,如果他死了,我和小沁圆将会发生什么。 哪怕我被所有人劝阻,可这次,我就想糊涂一次,自私一次,为自己,为他往深渊里走一步。 …… 第194章 假面 二更 暴雨倾盆而下, 街面上汪了半指来深的水。 平日里热闹非凡的瓦市早都歇业,灯火辉煌的歌舞场如今黑黢黢的,卫军到处在搜越国贼人。 由大福子带领, 我们这一行人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千年古刹, 听说先帝活着时,很喜欢来这里听老和尚讲禅, 并亲手栽了上百株芍药,如今正值芍药花期, 花极尽媚态, 开的正好, 白的是杨妃出浴, 红的是昭君出塞,此时被风雨摧残, 积了一地的花瓣。 第252节 卫军骤然而至,惊动了寺里僧人。 依照先头计划,由大福子的心腹出面, 将僧人全都召集在一处,暂时捆了, 拘在厢房里, 派人严加看管。 我们一行人依照那张古地图, 在寺庙后院的一棵老榕树下找到了密道的出口, 卫军三两下就把石板上面的土掘开, 拉开后, 从里面顿时涌出来股难闻的霉气。 为避免下去后被腐气闷住, 我们在一旁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这才打着火把,相继下去。 最前面领头的是大福子和南镇抚司的卫军, 我由两个女卫军护着,走在中间,后头跟着的则是威风营的将士。 地道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不甚宽,只能容三人并排而行。其实地道当年应该就修过通风口,所以气味并不算太难闻,甚至还能感觉到凄寒入骨的冷风徐徐吹来。 我也不知道走了有多久,大概有半个时辰了罢,地上积着厚厚的尘土,众人脚步声回荡在空寂的甬道里,一下下仿佛踩在人的心头。 就在这时,我听见股潺潺流水声,仿佛是在头顶响动,而顶上的石壁也一直在往下滴水,掉入人的领子里,让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现在咱们头上就是禁宫的护城河,大家小心些,地上有水。” 大福子举着火把,贴在墙壁站在一旁,他个子高,头几乎要触碰到石壁顶,只能微微弯下腰,皱眉对搀扶我的女卫军道:“前面汪了蛮深的水,你们背着娘娘,当心脚底打滑。” 话音刚落,女卫军立马背起我,另一个则在旁扶住我。 在经过大福子的时候,我扭头朝他望去,而他,眼里含着坚定,冲我重重地点头,隐约间,我听见他低声说了句:“别担心夫人,有小人在,一切都会顺利。” 低头看去,水果然很深,几乎没过女卫军的小腿,加上里面有污泥,难走的很。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终于走过了护城河,进入了禁宫,肉眼可见,甬道更宽了些,一些墙壁的凹陷处,还存放着火折子、蜡烛、粮食、美酒和衣裳鞋袜,甚至还有数个装了金银的箱子,不过经历了上百年,大多都已经腐烂掉了。 墙上沿路刻着标记,分叉口处,有通往慈宁宫的甬道,也有通往坤宁宫和勤政殿的。 我们一行人,进入前往坤宁宫的那条密道,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就走到了尽头。 尽头同样是往上的石梯,石梯口则是一块半尺见方的机关石板。 “大家都停一停,咱们应该到了。” 大福子站在石梯上,将火把交给一旁的卫军,手握绣春刀,环视了圈四周:“悄声些,准备好家伙,如果被发现,直接冲。” “是。” 众人忙轻声迎和。 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瞬间就拔刀准备,进入了御敌状态。 “娘娘,臣这就打开石壁了。” 大福子仰头看了眼,沉声道:“上头应该是坤宁宫的偏殿,咱们碰碰运气,若是上头住着逆贼的侍卫,那就得硬拼了。” “嗯。” 我重重地点了下头,用眼神示意大福子,现在就打开。 只见大福子耳朵贴在石壁上听了一会,拧动一旁的机关,瞬间就发出轻微的咯咯响声,石壁逐渐打开,从上面传下来昏黄的烛光。、 我的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瞧这样子,似乎有人。 就在此时,我听见上面传来声女子清脆的轻叱:“什么声音!” 大福子反应极快,我都没看清他怎么跃出去的,他人就不见了,只听外头响起两声短促打斗声,很快,大福子捉拿了个身量窈窕的美人,下回到密道,同时,他赶忙将密道的机关关上。 我朝前看去,此时,大福子死死地捂住那女人的嘴,同时又辖制住她的上肢,不让她动弹,这女子看上去二十多岁,穿着宫女衣裳,腰间悬挂着把短剑,似乎会武,她一开始还试图挣扎,可一看见面前黑压压一堆人,瞬间慌了,放声尖叫。 大福子直接手捏住她的脖子,将这美人逼在墙壁上。 他当了十几年的指挥使,对于如何刑讯犯人,最得心应手,直接一腿顶了下那女人的小腹,女人吃痛,痛苦的要弯腰,奈何被人辖制,动弹不得。 “叫什么。” 大福子问。 “你们是谁。” 女人挣扎着拧动,忽然看向我,惊呼了声:“皇后?!你、你、你们……” 大福子不给她机会,直接拧了下她胸口最娇嫩、最能感觉到痛楚的地方,再次逼问:“叫什么!说!” “夏、夏蝉。” 女人痛苦地哭啼。 “什么身份?在坤宁宫有何职责?” 大福子从靴筒拔出把匕首,刀尖逼到女人耳朵跟前,狞笑道:“敢说漏一个字,立马剥去你的头皮,这还只是前菜,我们这一百来号兄弟还没尝过这么美的女人呢。” “我、我是齐王跟前的心腹婢女。” 那个叫夏蝉的女人忙道:“王爷让我们四个伺候在陛下跟前。” “哪四个?” 大福子继续问。 “我、春桃、秋霜、冬雪。” 夏蝉畏惧地环视了圈四周,咽了口唾沫:“我和春桃会在子时接替秋霜和冬雪,去正殿伺候陛下,一直伺候明日午时,才能回来休息。” 我上前一步,问:“都伺候些什么。” 那个夏蝉犹豫了,可就在这时,大福子手起刀落,削掉她一块头皮。 啪地一声,一块带着毛发和血丝的白肉,掉落在地上,甚是渗人。 那夏蝉又惊又俱又疼,涕泗横流:“王爷怕旁人杀了陛下,让我们一步不离地伺候在侧,还、还要防止老夫人羞辱陛下。” 我心里登时泛起股厌恨,果然。 大福子轻拍了下那女人的侧脸,问:“算算时辰,还有小半个时辰就到你们接替的时间了,那个春桃是不是和你一屋,人呢?” 女人疼得快要晕倒了:“她、她出去方便,应该就快回来了。” 大福子沉吟片刻,又问:“外头有多少人?齐王什么时候来?” 女人痛苦道:“里里外外少说有三百余人,陛下那里,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地被人看着,奴婢真不知道王爷何时回来,他、他今天走的时候很生气。” 大福子望向我,问:“娘娘,怎么处置?” 我上下打量了眼这个女人,心里有了个疯狂的主意,直接呵命:“谋反贼子,杀无赦!” 我话音刚落,大福子就把那女人的脖子拧断了。 他在衣裳上抹了下手,斜眼看向上面,皱眉道:“听着上头还有条鱼,臣这就上去捕捞!” 我点点头。 此时,大福子还似方才那样,小心翼翼地打开机关上去。 我们底下的人皆屏声敛气,安安静静地等着,没多久,就听见外头传来阵推门而入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娇俏的女声徒然响起,埋怨道:“那疯婆子把萝茵公主也带来了,待会儿少不得又要折磨陛下,咱俩得好好守着,否则王爷知道后,咱们又得吃一顿竹笋炒肉!赶紧拾掇一下,待会儿还得给陛下擦身……” 这女人刚说了几句就没声儿了。 没多久,我就看见大福子挟持了个美人下来,和刚才那个夏蝉一样,这个春桃也战战兢兢地打量着一切,如法炮制,我们又拷问了一遍,说的和那个夏蝉差不多,我让大福子还似对夏蝉那样,斩杀了这婢女。 大福子踢了下脚边的两具尸体,眼里的嗜杀之色甚浓,望着我:“子时将到,她们若是不去正殿交替,必定会引起贼子注意,娘娘的意思是不是冲出去,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我摇摇头,低头看向那个夏蝉,笑道:“发现没,这女人和本宫身形很像。” 大福子立马反应过来我要做什么,急道:“不可啊娘娘!这太危险了!” 我没理会他,转身望向跟在后头的杜老:“老爷子,我知道您是会易容的,割了这女人的面皮,给我贴上去。我那会看见威风营有个和春桃相似体型的士兵,让他扮成这宫女,我们俩一起出去。” 杜老也是震惊万分,连连摆手:“这怎么行,这不是羊入虎口么,若是被发现……” “怕什么,便是被抓住又能怎样,他们巴不得将我拿在手里当挡箭的盾牌,才舍不得让我死。” 我打断杜老的话,同时摸向旁边的石壁,问道:“这里离正殿不远,你们能连夜挖出条通往正殿底下的地道么?” 大福子恍然:“娘娘是想探明陛下床榻所在之处?若是挖通地道,就能以迅雷之势将陛下人不知鬼不觉救走?” 我点了点头,又问了一遍:“一晚上能挖好么?” 大福子沿着石壁走了圈,找到一处薄弱之地,想了想,正色道:“可以!” 我松了口气:“那就行。” 随之,我望向杜老,皱眉道:“子时将至,赶紧动手吧。” 杜老拗不过我,只能依言,忙从药箱里拿出锋利的小刀和一些稀奇古怪的药物。 他手起刀落,很快就将夏蝉的面皮取了下来,泡在药水里清洗,在他忙活的空儿,我换上了夏蝉的衣裳,并让女卫军给我梳一模一样的发髻。 前头杜老在取人面,实在是血肉模糊,我将头扭过去,不去看。就在此时,我忽然想起了件事,记得月初在抚鸾司内狱逼问张韵微的时候,这丫头开始时百般狡辩,甚至连连辱骂李昭,嚣张而又疯狂地笑,说: “所有人都是假的,爹爹戴着假面具,皇帝呢?也戴着张假面具,是个裹了层人.皮的山野村夫。” 我心里一咯噔,当时张韵微决心背叛李璋和父亲,向我谋取一条生路。 我以为她已经全部告发,如今再联系这几日发生的种种,看来这丫头当时就暗示我了啊。 正在我出神间,我看见杜老捧着张人/皮面具过来了,薄如蝉翼,在火光下几近透明。而此时,我身边坐着个穿着宫女衣裳的男人,他叫小武,是威风营的士兵,精瘦,中等身量,盘起了发髻后从侧面看,还真像个女人。 杜老先给我易容,趁着这个空儿,我给小武略讲了下女人走路姿态,还有宫婢该有的礼仪,让他待会儿见机行事,所有的话都由我来说。 没一会儿,我和小武就易好容了。 这里没镜子,没法照,但是单单看小武,这小子此时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秀气貌美,娘里娘气地站起来,装模作样地屈膝行了一礼,仪态倒是女人,可声音却粗野:“娘娘,您看如何?” 我被逗得噗嗤一笑,强忍住,深深呼吸了口气,沉声道:“走吧。” 密道的石板再次被打开,这次换我和小武走了上去。 每走一步,我都感觉像行在刀尖上般,紧张得口干舌燥,我不住地鼓舞自己,怕什么,你可是当年死里逃生的如意娘啊,手上可不止一条命,外头不过是张氏余孽罢了,都是你的手下败将,十年前害不死你,今天也休想! 我走上去后,打量了下偏殿,里头的确是两个女孩儿暂时居住之地,胭脂头油应有尽有,床上还有换下来的肚兜、亵裤。 我疾步走到门那边,往外瞅了眼,好家伙,外头果然凶险异常,几乎每隔五步就站一个卫军,更别提还有打着灯笼随时巡视的人。 子时的梆子声敲了几下,外边的逆贼换防,我知道,我和小武也得出去和正殿的两个丫头替换了。 我紧紧咬住舌尖,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这时,有个卫军朝我们这边看来,我心里一咯噔,暗道,莫不是他娘的被发现了?正紧张间,那卫军只是淡淡地瞅了我一眼,继续巡视其他地方。 我松了口气,和小武并排往正殿那边走去。 莫说十六岁时候我经常入宫,到坤宁宫拜见先皇后,便是后来,我也经常在此地出入,熟得很。 这会儿暴雨停了,天上悬挂着一弯朗月,四处潮湿湿的,几只惊鹊扑腾而起,角落里虫子不住地鸣叫,坤宁宫还是那样的巍峨富丽,可也散发着股寂寂冷气。 第253节 我忽然就开始乱想了,若是这十年,我住在了宫里,虽说是至尊至贵了,可抬头就是四四方方的天,整个人仿佛被戴上了枷锁,到底不似外头自在。 不知不觉,我和小武就走到了正殿门口。 正殿这边守着更多的卫军和太监,皆披坚执锐,果如羊丫头所说,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里面灯火通明,安静的很,左边的偏殿则时不时传来两个女人争吵之声,听着仿佛是素卿和她女儿,萝茵。 才刚踏入殿门,我就看见里面站着两个二十来岁的丫头,容貌皆姣好,许是守了足足六个时辰,这两个姑娘面上带着倦容。 我不确定她俩是不是所谓的秋霜和冬雪,低着头走进去,略微一笑,便算见过。 “热水呢?” 对面那个个高儿一点的丫头扫了眼我和小武,轻声问。 我故作惊慌,捂住口,悄声倒吸了口冷气,示意忘记端了。 “算了算了。” 那丫头轻笑了声,斜眼往里瞅了下:“陛下睡着了,倒不用给他擦洗了。” 就在这时,这丫头忽然盯住我的手。 我立马顺着她目光瞧去,瞬间就慌了,我指甲上还涂着大红的丹蔻! 镇静镇静,莫慌! “怎么了” 我隐去真声,小心翼翼地笑着悄声问。 “你不要命了。” 那丫头扭头朝偏殿的方向看了眼,笑着啐道:“平日里在王府,你在爷跟前怎么俏都行,可你这两日没看见老夫人的做派?疯子一般,她最烦王爷跟前有什么花红柳绿的。” 我冲那丫头挤眉弄眼,悄声道:“那待会儿我就洗了去,你们俩赶紧去歇着吧。” 那两个丫头打了个哈切,低下头,快步出去了。 我松了口气,掩唇偷笑,竟给糊弄过去了。 扭头瞧去,小武这大小伙子,此时额上竟生出了层冷汗,他冲我歉然一笑,拳头按住胸口。 我摇了摇头,示意他赶紧把粗厚的手缩回去,往前看去,李昭就在里面,我真恨不能一下子飞进去。 我深呼了口气,小步往里走,并同时打量四周。 外头守着四个太监,皆目不斜视,穿过葫芦形小转门,我便到了内间。 内里一进去,就闻见股浓郁的药味,扭头看去,李昭此时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而杜仲则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一刻不离地守在他身侧。 看见我们进来了,杜仲恨地冲我们剜了一眼,压着声斥骂:“药呢?齐王今日说好的给陛下拿药的,他好歹也是王孙贵胄,竟这般食言?陛下眼睛已经看不清了,若是再不医治,便是华佗再世都无力回天了,齐王难道要背上弑父的罪名?” 我一怔,顿时怒从中来,天杀的狗崽子!虽不让旁人侮辱他爹,可竟想让他父亲活生生毒发身亡! 我强忍住悲痛,没理会杜仲,径直走向床那边。 走近后一看,我更是心如刀割,才两日的功夫,李昭简直被折磨的不像样子! 他此时安静地平躺在床上,眼色苍白,唇透着不正常的淡淡乌紫,鼻边似乎刚刚流过血,隐约有血丝,脖子上有清晰可见的掐痕,仿佛是女人用指甲抓挠出来的。 我一下子没甭住,就掉泪了,竭尽全力让自己不发出声,弯腰凑到他跟前,佯装给他掖被子,以防旁人看出我在哭。 就在此时,我看见李昭鼻子微微耸动,似在闻什么,紧接着,他艰难地睁开眼,虚弱地喃喃唤了声:“妍华……?” 他瞬间惊醒,瞪着我,又闻了数次,看见我的样子,他摇了摇头,厌烦地闭眼,冷冷说了声:“滚!” 可忽然,他再一次睁开眼,这回,他使劲儿地盯着我,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看我的耳朵、脖子、手,忽然,他一把抓住我的腕子,呼吸急促,用口型问:“妍、妍华?” 我含泪点头,夫妻十余载,哪怕我变了样子,他也一定会认出我的. 我抓住他的手,按在我的小腹上,紧接着弯下腰,将他的手抬起,让他的指头去触摸我下巴底的人/皮面具。 这时,李昭倒吸了口气,完全清醒了,他眼中的绝望和厌恶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欢喜,还有对我的担心和“责怪”,责怪我竟敢顶着张面具,胆大包天地找他来。 他什么话都没说,就这么盯着我,身子忽然开始剧烈地战栗,眼泪倏忽而至,滚落下来。 第195章 老夫人 发疯 李昭这辈子鲜少落泪……他这一哭, 我也跟着难受起来。 我从袖中掏出帕子,轻轻地给他擦去眼泪,指尖移动, 略过他高挺的鼻梁, 往上,抚着他额上淡淡的纹, 再往边上一点,摩挲着他鬓边的丝丝白发, 只三两日, 感觉他的白发又多了几许。 他胳膊颤巍巍地抬起, 抓住我的手, 放在他胸口,让我感觉他的心还在跳动, 虚弱地咧出微笑,仿佛在告诉我:他没事,好得很。 这时, 一旁侍奉的杜仲见我对陛下“又抚又摸”,登时怒了, 疾步上前, 一把抓住我的腕子, 想要将我扯走。 “什么东西, 竟敢猥.亵陛下!滚!” 忽然, 杜仲脸上升腾起抹不可置信, 两指扣住我的脉门, 反复诊脉,眼睛使劲儿眨,似乎要借着微弱烛光看清我的脸。 “嘘。” 我轻轻摇了下头, 扬起下巴,让他看见我下颌一层微不可见的薄皮。 杜仲大惊,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紧张地左右看,见外殿守着的那四个太监并无异动,他忙将我拉在拔步床内侧,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娘娘” “嗯。” 我警惕地看着四周,急切地悄声问:“陛下如何了?” “中毒颇深,得赶紧诊治。” 杜仲直用袖子擦额上的热汗:“逆贼给陛下灌了毒,让微臣在侧伺候,却不给陛下拿一点药,得赶紧了,再晚个一两天,可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放心。” 我咬牙道:“最迟明日午时,咱们肯定能把他救走!” 转而,我四下环视了圈,发现殿里还和当年素卿当皇后时的陈设一样,金丝楠木的器具,琉璃瓶中插了百合,贵妃榻上摆了一摞极其奢华的云锦华服,梳妆台上则是各色珍贵的玉制和珍珠的首饰,镶了宝石的金盒子里则是胭脂棉、茉莉粉等物,应有尽有,就是没有镜子。 我疾步走过去,从匣子中偷了支螺子黛眉笔,随后交给杜仲,让他将李昭的病情还有开的方子悉数写到帕子上,待会儿我想法子把脉案送到偏殿的地道,不能拖了,得先让杜老依方制药。 外头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夜虫痴鸣还有卫军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也不知道睦儿如今到五军营了没?大福子他们开始挖地道没? 我从桌上翻起只白瓷杯,倒了杯水,拿给杜仲,问他有没有毒。待杜仲再三闻过尝过,说安全无碍时,我这才敢端给李昭。 我依旧像方才那样,正面站在床边,弯下腰,手从后面拖住李昭的脖子和后脑勺,像给婴孩喂水那样,给他喂。 他知道是我端来的水,也放心的大口喝,忽然,从他鼻里流出发黑的鲜血,流入水杯里,顿时在水上晕开朵红花。 我忙将水杯递给一旁的小武,用袖子替他擦血,心疼的要命,又不争气地落泪了,他一生骄傲,何曾受过这种凌.辱。 “莫哭。” 李昭嘴轻动,悄声说:“朕没事儿。” 这狗东西都这时候了,还跟我打荤腔,挑眉一笑,虚弱道:“朕、朕这是看见了美人儿,情不自禁地流鼻血,是不是忒下贱?” “去你的。” 我哽咽着白了他一眼,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回在床上。 就在此时,李昭一把抓住我的腕子,他眉头紧蹙,俊脸含着抹忧心,问:“妍妍,外头怎样了?发生了什么?” 我怕告诉了他李璋这几日干下的事,刺激到他,忙按住他的双肩,轻拍着他的心口,柔声哄道:“没事,你好好睡一觉,咱明儿就能出去了。” 谁知李昭非常坚持,甚至用手肘强撑着自己往起坐,急得连连咳嗽,哇地吐了口鲜血:“说!朕能承受得住。” 其实他被囚禁至此,已然对那位长子失望透顶,发面发生了什么,他心里有数。 我思量再三,没有说胡马遇害之事,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李璋弄出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假皇帝,坐在勤政殿发号施令,重提梁元案,先将胡马下狱,紧接着又开始对付我,斥责睦儿残暴无情,质疑睦儿的身世,要滴血认亲,不仅如此,他还给你弄出三个妃子,其中一个叫康乐,有了八个月身孕,封淑妃。” 李昭在听这些事的时候,非常平静,唇角牵起抹嘲弄的笑:“假皇帝这手还过得去,余者,皆是三岁稚童的把戏,真当朕的朝臣和妻儿是傻的么?” 他微眯住双眼,焦急地问:“找到扳指了么?” “嗯。” 我轻抚着他心口,让他好受些:“我把六郎七郎分别送去了江州和洛阳,睦儿现在拿着密旨和扳指,连夜去了五军营。” “做得好。” 李昭笑着点头。 他正要说什么,忽然,外头传来阵女人尖刺的嘶吼声。 紧接着,外头一阵杂乱匆忙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有人进来了。 我整理了下情绪,咬紧牙关,将紧张全都咽进肚里,不慌不忙地将李昭的头摆正,给他擦唇边的血。 不多时,我就听见脚步声由近及远,到了跟前,我刚直起身子,正要要给来人行礼,眼前一花,忽然就被人拽住了袖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把拉到了旁边,我连走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扭头一看,来人不是旁的,是张素卿和萝茵。 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不过十来年,张素卿完完全全像变了个人似的。 从前的她虽说不丰腴,但好歹也算得上面容清秀,而今呢?依旧干瘦,脸上的肉不敌岁月的摧残,像什么拽住似的往下掉,唇成了倒下来的弯月状,更显苦相,头发白了一半,眼珠浑浊而黄,往出凸,说她现在像李昭的娘都行。 如此尊容,她还往脸上扑粉涂脂,奈何面皮实在太干,粉挂不住,有些地方斑驳,而在眼角之处,脂粉直接藏在皱纹里,显现出一条条白道子,难看得很,怪不得这屋里一面镜子都没有。 而萝茵呢,身着灰蓝色丧服,腰间系着条麻绳,未着粉黛,也未戴任何首饰,只在发髻边簪了朵小白花,眼睛红红的,倒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媚态。 萝茵一把甩开张素卿抓她腕子的手,厌恶地瞪着她母亲,往后退了几步,吼道:“我说了,我不去、就不去!你要是再逼我,我就去死!” “不孝女!” 张素卿大口啐道:“你娘在冷宫受了十年的罪,就这点要求你都不答应?” 萝茵偷偷斜眼看了眼床上躺着的父亲,愤怒和悲痛同时在眼里打转,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头拧在一边,气恨道:“这是什么要求?你让我堂堂公主去陪一个六十几的老头子睡觉?!” 我和小武交流了下眼神,不约而同地守在拔步床前,遵守“王爷”吩咐,防止旁人伤害李昭。 什么陪老头睡觉?这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方才这对母女就是在吵这件事? 张素卿急道:“我的儿,这都是为了你哥哥啊!李昭小儿不知道耍了什么花招,兵部和谕旨都调不动兵,五军营左营都督杨帆手握重兵,此人惟一弱点就是贪好女色……” “那你们找旁的美人啊!” 萝茵又羞又愤:“凭什么要我去。” “你是公主,若有了肌肤之亲,他不敢赖账,只能由咱们拿捏。” 第254节 张素卿拼命给女儿讲其中利弊:“你哥哥如今万事俱备,只欠兵权这一股东风了,等他来日登上帝位,肯定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到时候定封你为定国公主。” “我不!” 萝茵倔强道:“哪有娘逼迫女儿和男人睡的。” 张素卿急得直跺脚,走到萝茵跟前,摩挲着女儿的胳膊,几乎哭成了泪人儿,不住地诉苦:“你忘记你小舅舅达亨了么?他当年被李昭这狗贼斩断了头颅,你外公敢怒不敢言,只能将苦全都咽进肚子里,吃下这哑巴亏。” 张素卿越说越气,脸上的脂粉被泪冲成了两道白流:“再说你外公,他可是三朝重臣,先帝曾有遗言,让你外公去世后牌位供奉在太庙里,结果呢?还不是被你那忘恩负义的爹逼得当众撞柱自尽?你舅母林氏,她不过是与娘亲近些,就被李昭赐毒,而娘亲更是被这狠毒之人囚禁折辱了十几年,你忘了?” 萝茵低下头:“你真当我傻啊,当年明明是你秽乱……” 后面的话,萝茵实在难以启齿,手抓住裙子,低下头暗自垂泪。 “好,姓张的和你不亲,你要是觉得活该,那么你哥哥和你呢?” 张素卿狞笑了声:“你哥哥是怎么被高妍华的那个贱种儿子三番四次羞辱的?你忘了?行,不提你哥哥也行,就说你,这些年你嫁到袁家可高兴过一日?不怕告诉你,李昭给你的驸马赏赐了个贵妾,那女子已经怀孕,在你府里吆五喝六,做着当家主母呢。” 萝茵冷哼了声:“等我回去再收拾他和那个小贱人。” “呵。”张素卿斜眼瞪向李昭,接着挑拨:“别忘了,你的小宝儿可是被他最宠爱的贱种儿子活活打死的,若是那个贱种来日登基,能容得下你?” 一听见小宝儿三字,萝茵身子猛地一震,她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先啜泣,后放声大哭,甩开她母亲的手,冲到床边,抓住被子猛扯一通,又往父亲身上打,哀嚎:“你把我这辈子所有的幸福都断送了,福宝怎么你们了,你们为何都容不下他,我和袁敏行真的过不下去,都同你说了多少次,你为什么不听!好不容易有个对我好的男人,还叫你儿子给杀了!” 我正要去扯开萝茵时,忽然发现李昭微微摇了下头。 他此时也落泪了,手轻抚着萝茵的头发,哭得伤心:“对不住茵茵,都是爹的错,爹以为袁家是好门户,若、若……真过不下去,和离了吧,莫哭,好孩子,爹的好囡囡,以后莫嫁人了,就跟爹一起过,当、当爹的小公主,爹、爹疼你。” 到底父女一场,且这些年李昭的确疼爱这个女儿,萝茵听见这话再也绷不住,趴在李昭身上,放声大哭,就像个小女孩似的,诉说自己不幸的婚姻和感情:“爹,福宝没了,我想他啊。” “乖,不哭。” 李昭猛咳嗽,哭着劝:“等、等爹好了,就去教训李睦那臭小子,给你出气。” 就在此时,张素卿猛冲了一步,一把揪住萝茵的领子,直接将她女儿拽了起来,恨得斥骂:“你真相信这老鬼的话?他现在落魄了,故意在你面前扮惨,装成个慈善的好父亲来挑拨咱们母女的关系。他若是真的疼你,怎么把你关在宫里反省?他那贱种儿子捅了多少滔天的恶事,你见他惩处过?你不过是养了个面首罢了,多大点事,他怕伤了袁首辅的面子,竟把你也关进牢子里!” “闭嘴!” 李昭挣扎着要往起坐,咬牙怒瞪向张素卿:“你、你这毒妇怎么羞辱朕都可以,不许糟践朕的女儿!” “我糟践她?”张素卿丢开萝茵,歪头看着李昭,蓦地,这女人像想起什么恨事,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忽然抓起只小杌子,骂了声畜生,就用力朝床这边掷来。 我什么都没想,直接转身护在李昭身前,小杌子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我背上,真他娘的疼。 我忍住痛,屈膝给张素卿见了一礼,故意做出怯懦的表情,为难道:“那个……王爷他不让……” “少拿王爷压我!”张素卿瞪了我一眼,气恨道:“不知道璋儿怎么了,不杀了这老畜生等什么。” 言及此,张素卿高昂起下巴,冲李昭冷笑数声,拍着手:“若不想我糟践你女儿,那你把兵权交出来啊,尽早退位驾崩,咱们所有人都好过,兴许我还能留高妍华母子几条贱命呢。” “娘,你、你说什么?” 萝茵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母亲。 张素卿用袖子抹了把泪,转而面对萝茵的时候,又是一副慈母之样,苦苦劝道:“方才娘是被这畜生气急了,好孩子,娘怎么会糟践你呢?娘都是为了你和你哥哥,为了咱娘几个的将来打算,若是没有兵权,你哥哥如何登上帝位?今晚袁文清已经跟他闹翻了,如今出了越国贼子行刺之事,前朝也不全在咱们手中,被六部尚书共同监国,现在若是没有大将支持,你哥哥他撑不了多久的。” “所以,你就让去陪老头子睡?” 萝茵嗤笑了声。 “也不是。”张素卿急的要命,摩挲着女儿的背,柔声道:“左右你也不是什么黄花闺女,恶心也只是一晚,你要往咱们将来的好处看哪,等你哥哥当了皇帝,定杀了那个杨帆,可现在,咱们正是用人之际。” “哥哥!哥哥!哥哥!” 萝茵忽然疯了似的,死命撕扯自己的头发,进而又抓自己的脸,很快,那白嫩的脸蛋就多了几道血痕,此时,这丫头如同女鬼般尖叫、狂笑,手臂愤怒地挥舞。 “为什么总是哥哥!娘,你真当我是傻子吗?” 萝茵双眼布满血丝,揪住张素卿的衣襟,嘶吼:“袁家这门亲到底是谁逼出来的?为了谁?啊?从小你嘴上总是哥哥,你可曾正正经经地看过我一眼?女孩在你眼里就这么贱?嗯?我哥怕我得罪了袁家,这些年耳提面命,让我好好孝顺袁文清,伺候好袁敏行,我嫁了个什么?我是给他李璋嫁人的!我表姐当年可是为了你们张家才落得个被囚禁的下场,可你们张家呢?谁来看过她?救过她?李璋怕皇帝,也只是把她当成玩物,怎么,我们女人在你们眼里就是个陪男人睡,换利益的玩意儿?” “茵茵,不是这样的。” 张素卿踮起脚尖,双手捧住萝茵的脸,哭着极力给自己描补:“娘真不是这个意思,你听娘解释,” “我不听!” 萝茵捂住耳朵,疯狂地摇头,一会儿看病榻上的父亲,一会儿又看她母亲,忽然尖叫一声,跑了出去。 “茵茵!” 张素卿急忙去追,跑到小门那边又停下,手倚在门框,哭了许久。 不多时,这女人又怒气冲冲地折了回来,哭着在原地来回拧,愤怒地瞪着李昭:“我女儿现在恨我,你满意了?” 李昭勾唇浅笑,咳嗽着躺回床上。 “好,你厉害啊。” 张素卿又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原地拧,忽然,她冲到小门那边,拉进来个眉眼清秀的小太监,当着李昭的面儿,整个人倚靠在小太监身上,手摩挲着小太监的腿,紧接着又往那处探去,挑眉一笑: “你狂什么?嗯?我告诉你李昭,我宁愿和太监处,也不想你的脏手碰我分毫!你算什么东西,难道忘了当年在我爹爹跟前摇尾乞怜的样子了?狗一样的贱种!” 李昭白了眼张素卿,懒得说话。 “哼。” 张素卿阴恻恻地狞笑数声,忽然拽过张圆凳,将那早都呆若木鸡的小太监强按在凳子上,随后,她一把掀起太监的下裳,抬起腿,竟跨在了太监的双腿上,手按住太监的头,埋进了她胸膛。 紧接着,她又做出那种动作,一前一后地拧,得意地看着李昭,舌尖舔了下唇,娇笑:“太监比你强多了,你这无能又萎的畜生能满足高妍华那淫.妇?听说她从前的丈夫在朝为官,你每次看见那男人有何想法?眼前有没有高妍华和那个男人做的画面,嗯?” 我只觉得恶心无比,扭头瞧去,李昭这会儿显然生气了,但他依然按捺住,轻蔑地笑了声:“你这脏嘴也配提妍华的名字?她比你这贱人干净多了,你就算再投胎十次次,也比不上她分毫。” “干净?她干净?” 张素卿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从小太监身上起来,笑得流下眼里,笑得都直不起腰:“她干净?” 张素卿满屋里乱转,嘴里神神叨叨地不知在嘟囔什么,忽然,她看到梳妆台上放着只大锦盒,冲过去拿起来,将盒子里的首饰全都腾空,随后又跑到拔步床前,咚地一声将盒子掼到地上,掀起裙子,脱下亵裤,竟蹲下溺了起来。 我扭过头,没去看这恶心的事,可还能听见哗哗水声。 等声音停后,我斜眼用余光看去,发现这疯婆子竟抓起那锦盒,将尿往李昭这边泼来,我心道不好,也就在此时,一旁侍奉的小武一个健步冲来,挡在床边,生生用背承接了这腥臭秽物,饶是如此,可尿点子仍是溅到李昭的手背和额头上,也溅到了我的裙子上。 忽然,我听到身后传来声年轻男人的怒喝:“你这是做什么!” 我忙扭头看去,瞧见小门那边立着个俊雅挺拔的男人,正是李璋。 他穿着秋香色锦袍,头上戴着玉冠,革带上系着玉佩和兰草香囊,大抵这几日被梅濂和睦儿等人弄得心烦,眼底的疲惫甚浓,此时看见亲娘做这种不堪之事,面上的怒意极盛。 而在李璋身后,站着个精瘦高挺的男人,五十余岁,皮肤黝黑,半边脸皱巴巴的,似乎被火烧过,他穿着宝蓝色圆领直裰,负手而立,全然没了当初倒夜香时的狼狈混子样,饶是脸面毁容,可气度依旧在,眼中也尽是城府,让人不寒而栗。 是张达齐! “璋儿。” 张素卿怔怔地看着儿子,手里的盒子落地,随之掉落的,还有她没来得及提起的亵裤。 “你、你恶不恶心!” 李璋被气得脸通红,他环视了圈四周,喝骂:“居然做出这种污秽的举动,实在是丢人败兴!” 张素卿痴楞了会儿,忽然孩子般哇地一声哭了,冲到张达齐怀里,手拍着她哥哥的心口,号啕大哭:“他、他说我恶心,还说我丢人,哥,我儿子嫌弃我。” 第196章 矛盾重重 张和李 见妹妹这般伤心, 张达齐轻抚着素卿的胳膊,耐心地柔声哄:“没有,璋儿怎么会嫌弃你呢?不是哥说你, 你也是的, 怎么能当着下人的面儿做出如此不堪的举动呢?你都是抱孙子的人了。” “可、可我恨啊!” 张素卿狠狠地瞪着床榻上的李昭,又小心翼翼地望了眼她儿子, 躲在她兄长身后,将亵裤穿起来, 委屈地埋怨:“那畜牲说我糟践茵茵, 天地良心哪, 若不是为了璋儿, 我会委屈茵茵去和那个什么营的老头子睡吗?” “哼!”李璋忽然重重地摔了下袖子,两指指向他母亲, 愤怒至极,连脖子都气红了:“我说了多少遍,让你别偷听我和岳丈等人的谈话, 你怎么老毛病又犯了!!谁让你擅作主张找萝茵的!” 张素卿被李璋这雷霆怒斥吓着了,身子顿时一咯噔, 她又慌了, 急得眼珠子左右乱看, 竟开始空口说瞎话:“我、我没偷听, 是茵茵, 她过去听墙根儿, 她说要帮你的忙。” “你还狡辩?!”李璋气得上前一步。 “璋儿!”张达齐将他妹子护在身后, 脸顿时阴沉下来,皱眉呵斥:“怎么对你母亲说话的?” 转而,张达齐语气缓和了几分, 苦口婆心地教诲李璋:“你要理解你母亲,当年她亲眼看见你外祖撞柱自尽,紧接着被你父亲当众羞辱,关了十多年,她真的承受太多了,你瞧瞧,她这满头的白发都是因思念你长出来的,子不嫌母丑,就算她言行出格些,也是宣泄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怨气,你要理解她,她一个女人家,强撑了这么多年,很不容易的。” 见兄长护着她,张素卿开始小声啜泣,紧接着号啕大哭,拍着腿,泼妇骂街似的哀嚎:“我生了个什么铁石心肠的儿子啊,当年若不是有了你和你妹妹,我早都让小梁子毒死了李昭小儿,哪能轮得到他今日欺辱绞杀我张氏满门!我这儿子如今还怨恨上我了……” “你够了!” 李璋打断他母亲的抱怨,胳膊指向床上面无表情的父亲:“难道是他冤枉了你?难道当年你没在勤政殿亲口承认和姓秦的太监苟且?” 李璋恨得咬牙切齿,一个大男人,泪流满面:“你但凡安生些,他能废了你?你后半辈子就算不如高氏受宠,可也能和郑贵妃一样满身尊荣,可你呢?你就那么贪床上那点子事?就这么不甘寂寞?你知道如今长安和满朝文武如何议论我么,居然说我是你和……” 说到这儿,李璋打了自己一耳光,低下头悲愤痛哭。 我明白了。 昨晚上睦儿决定以牙还牙,派人在城里散播李璋的流言,说他乃张素卿和张达齐兄妹□□生下的儿子,又说他和自己亲妹妹也不干不净…… 我心里暗叹了口气,这件事一直是李璋的心结,如今骤然被提起,成了朝臣百官茶余饭后的笑柄,他焉能不恨。 这时,张达齐走上前去,想要轻抚李璋的胳膊,却被李璋一把甩了开来。 张达齐倒是镇静,柔声劝慰:“璋儿,莫要为这么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动肝火,政敌之间相互攻讦,什么不堪的话都能说得出来,什么恶毒的事也能做的出来,这个时候你要做的就是镇静,仔细想想接下来如何做,莫不如让假彻底变成真。” 说到这儿,张达齐唇角掀起抹和善的笑,眼里却含着锐利的杀意,看向床榻上病恹恹的李昭:“学学你的对手李睦,有仇报仇,当街斩杀害了胡马的太监,做事干净果断……” “张先生这是在教本王做人做事?” 李璋忽然打断张达齐的话头,他上下扫了眼男人,鼻孔发出声冷哼:“我想你是读过书的,应该知道何为尊卑的,这天下姓李,不姓张。” “是。” 张达齐忙往后退了几步,躬身朝李璋见了一礼,笑道:“齐王,草民方才失礼了。” 我一怔。 不久前老陈曾说过一嘴,说从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来看,甥舅之间仿佛已经有了嫌隙,这时候李璋正是用人之际,而张达齐又是个多智阴损之人,他大概不会因为一点流言蜚语,就与舅舅客气疏远至此吧。 这时,一旁立着的张素卿仿佛也察觉到了不妥,她一会儿看儿子,一会儿又看哥哥,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你们不高兴是因为我么?” 言及此,张素卿忽然连连折腰给李璋和张达齐致歉:“对不住,都是我不好,全都是我的错。” 张素卿噗通一声跪下,双手抱成拳,跪着朝儿子行去,惊慌地哀求:“璋儿,你不要生气,全都是娘的错,求求你别动气,会犯病的,娘错了,娘真的错了。” 张达齐瞧见此,赶忙过去把妹妹搀扶起来,叹了口气,心疼地训斥:“你怎么能给儿子下跪呢?别这样了,听话,待会儿过去把药喝了,早些歇息。” 张素卿猛地推开她哥哥,扁着嘴气道:“我儿子说得没错,你是臣子,不能对他不敬。” 第255节 转而,张素卿又一把抓住张达齐的袖子,泪眼盈盈:“哥,你不能放弃璋儿哪,你是他亲娘舅,高妍华能靠儿子爬起来,咱们家也能靠璋儿重新繁盛的,快,你去给璋儿赔不是,我儿子身子不好,不能动气的,你赶紧去给他跪下磕个头,他会原谅你的。” 张达齐见素卿说话如此颠三倒四,连声应承,他环住妹妹往外走,走到小门口时停下,扭头望向背对着他的李璋,男人眼里含泪,微微摇头:“再怎么样,她都是你娘,这世上谁都会背叛你,惟有你娘不会,她是最疼你的。” 李璋狞笑了声:“那您呢?张先生。” 张达齐没言语,扶着张素卿出去了。 …… 殿里再次陷入了安静,宫灯里的烛焰似乎感到了不安,左摇右摆。 脂粉和龙眼核般大的珍珠散落了一地,虽说焚着龙涎香,可依旧遮盖不住那腥臭的尿味。 李璋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泪,端铮铮负手而立,站在拔步床前,面无表情地盯着李昭,他让小武去换身衣裳,让我打盆水来,给陛下擦洗。 我担忧地看了眼这对父子,低头疾步走了出去。 瞧着今晚这架势,张达齐是对李昭起了杀心,够很的,李昭永远消失,只要我们找不到,那么勤政殿昏迷的那个假的,就永远变成了真的。 在我打水的时候,换了衣裳的小武来小厨房寻我,同我说,他已经将李昭的位置报给了大福子,密道里的卫军挖掘得很快,估计天明就差不多了,并且,他还将杜仲写在帕子上的病症和方子交给了杜老,杜老改了两味,已经去制作丸药了,估计得两个时辰才能送来。 还有一事,蔡居私下逃了,哪知正好被守在城外的五军营斥候抓住,拷问下才知,蔡居察觉事有不妙,连夜收拾细软,准备去找小明珠,后半辈子隐居,不再掺和进争储夺位,哪知命不好…… …… 在我和小武端着水盆进到正殿时,发现李璋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父亲,而殿里的其余太监则在拾掇满地的狼藉。 我过去给李璋屈膝见了一礼,从柜中抱出床新被子,给李昭把淋了尿的那床换去,随后,我又拧了个手巾,跪在床边,替李昭擦洗头发和脸上的脏污。 李昭闭着眼,他呼吸依旧虚弱,兴许担心我被李璋察觉出不对劲儿,他看向李璋,与他儿子对视,勾唇浅笑:“怎么这幅表情,外头的事不顺?” 李璋冷笑了声,用小指抓了下侧脸:“顺不顺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父子俩不说话了。 李昭盯着床顶发呆,李璋则盯着地上散落着的一颗珍珠出神。 这时,李璋弯腰拾起那颗珍珠,指尖摩挲着珠子,不知想起了谁,眼圈忽然红了,他将珠子紧紧攥在手心,恨道:“我给过你机会,但凡你能容得下明珠一丁点,我今日也不会造反,是你逼的,都是你逼的。” “来历不明的野种,朕为何要认。” 李昭嗤笑了声,随之,他缓缓地扭头,看着儿子,极尽嘲讽:“六部尚书中有四人支持睦儿,海明路迟早被排挤出阁,沈无汪敢叛朕,兴许和你外祖张致庸有点关系,但本质还是因为他迟早会被路福通和黄梅取代,蔡居爱权,想独掌司礼监……其余的那些宗亲和中下层官员,因为好处才向着你,你自小软懦,没那个胆子造反,想是被逼上梁山了吧。” “呵。”李璋鄙夷一笑:“你真这么以为?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堪?对,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堪。” 李璋深呼吸了口气,指头将眼泪揩去,忽然手附上自己的侧脸,问:“知道不,今日袁师父将我拉在一边,质问我是不是起了夺位的心,又问我,是不是想要推翻新政。我说是。师父好生气,当即打了我一耳光,骂我糊涂。可是我不恨他,我反而很高兴,你知道为何?” “朕怎么知道。” 李昭颇有些不耐烦。 “是,你当然不会知道。” 李璋背过身子,用袖子将泪抹去,冷冷道:“我最喜欢吃什么菜,你知道么?你不知道,可首辅知道。每年到九、十月,他总会让人去澄阳湖去弄新鲜的蟹,亲自酿菊花酒,将我叫出来,与他月夜游湖,吃蟹饮酒;前年我脚上起了个脓包,疼痛不已,我怕耽误了给你请安,强撑着,一瘸一拐地去勤政殿给你磕头,你没注意到,你只知道李睦顽皮,爬树跌了下来磕破了头,着急忙慌地让太医给李睦医治,训斥责打跟前的太监和侍卫。可首辅看出我病了,问我脚怎么了,他亲自给杜仲下帖,让太医到王府给我看脚,当时脓血粘住了鞋袜,脱不下来,我疼得满头是汗,是老师用剪子亲手给我剪开鞋面的,第二日,他又让人送来了两双宽松些的鞋子,并上书给你,说我身子不适,近日不能给你天不亮就请安,你呢,不痛不痒地让太监过来问了几句,赏了些果子,我全家都得跪下谢恩。” “朕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上这些琐事,再说了,朕难道对你不好?十多岁头上就给你封王,怕你被人奚落,也给你赐婚了门好亲,当年你做了多少错事,朕难道没挡在你前面,一力替你承担,全给你处置了?张氏犯错,朕难道迁怒到你头上了?” 李昭别过脸,没去看李璋。 “对,你对我真好。” 李璋冷笑数声,接着道:“首辅打我,是恨居然教出个与他背道而驰的小人,可我知道,他更多的是担心我,怕我争储不成,不得善终,我不恨他,我反而很高兴,有时候我就想,如果他是我亲爹,该多好,哪怕他无官无地位,哪怕师母不识字,又是农户出身,可我不介意,一点都不介意。” 李璋摇头,嗤笑道:“但我就介意你打我,你不是作为父亲打我,你是因为李睦那个狗崽子打我。” “那是你先算计睦儿的!” 李昭怒急,挣扎着要往起坐。 “呵。” 李璋鄙夷一笑,不再多说,拧身就走,冷冷地撂下句话:“我不光算计他,我还会杀了他,我要你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记着,李睦是因为你死的。” “你敢!” 李昭急得抓住被子,往出爬,若没有我在旁扶着,肯定会掉下地。 他怒瞪着李璋的背影,竭力嘶叫,等李璋走远了,没声音了,他这才消停冷静下来,半个身子斜趴在床边,闭眼,大口地喘着,扭头悄悄问我:“小木头真的出城了?” “嗯。”我忙环住他,将他按在床上,手摩挲着他的心口,反复安慰。“你放心,睦儿跟前有那么多的人护卫,不会出事的,倒是你,你别再刺激李璋了,对你有什么好。” 我叹了口气,岔开这个不愉快,对他低声说:“逆贼很快就会伏诛,他们已经内乱了,蔡居趁乱逃跑,已经被斥候捉拿了。” 李昭怒气未消,略点了点头。 他平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鼻子又流下血,我要去给他擦,他推开了我的手,反反复复地骂,忽然不说话了,怔怔地盯着床顶,落泪了。 这事我没法劝,目前的情况也不容许我劝,如今一个谋逆弑君,一个被困中毒,矛盾无法调和,谁都不会冷静下来反思自己。 他们父子间的感情恩怨,前前后后二十多年,正如当年我绝不掺和进去,现在的我,也不会去评价,更不会劝李昭,告诉他该怎么做。 擦洗完李昭后,我就站在床边守着,杜仲担心我身怀有孕,给我拿来个小杌子,说这两日夏蝉她们守夜的时候,会坐下,偶尔也会轮换着出去喝个水什么的,让我别太紧张,反而会惹人怀疑。 可正当我准备坐下的时候,忽然发现,从小门外进来个黑瘦高挺的男人,半边脸有火烧过的伤痕,身穿宝蓝色夹纱直裰,正是张达齐,而随着张达齐进来的,还有四个大太监,皆警惕地立在一边,防止意外发生。 张达齐也没靠近,就站在殿中间,笑着看李昭。 而李昭仿佛也察觉到有人进来了,缓缓地转过身,当他看见是张达齐,毫无半点方才的情绪失控,又是一副冷静自若之样。 这两个男人就这么互相看着对方,不说话。 忽然,张达齐垂眸一笑,转动着小指上戴着的一枚金戒指:“当日我当街闹事拦路,皇后随手赏了枚戒指,风吹开帘子,我不经意间看到了她,妍丫头和小时候还是一个样,没怎么变,一下子就让我想起了当年,她和素素一齐在我家里刺绣玩闹,天真明媚,好不快活。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她们俩一先一后都当了你的皇后,真让人唏嘘。” 李昭没接这话茬,上下扫了眼张达齐,冷笑着问:“当年你被贬象州,没多久就遭遇泥石流身亡,朕派沈无汪去查,但并未查出什么问题,沈无汪那时候就和你勾结上了?” “更早些。” 张达齐笑笑。 李昭皱眉细思了片刻:“朕登基前?” 张达齐摇摇头:“还要早些。” 李昭白了眼张达齐,没再问下去。 他长叹了口气,招招手,示意我和小武过来,将他扶着坐起来。 李昭盯着张达齐的脸,冷笑着问:“那个假皇帝,是你弄出来的?” “嗯。” 张达齐点点头,气定神闲道:“多年为官,加之过去我与妹夫你情谊甚好,我自问还是很了解你的一言一行。” “所以……”李昭鄙夷一笑:“这十年你就干了这事?像只老鼠似的躲在阴沟里,时时刻刻想着算计朕,控制璋儿,进而取而代之?只不过,璋儿看起来好像和你有些生疏,并不怎么信任你,你的野心太大了。” 张达齐搓了个牙花子,笑道:“是啊,他长大了,聪明了。如今我们甥舅身份地位不同了,若我还是大理寺卿……呵,不提了,陛下啊,这些年你过得怎样?” “朕比你强。”李昭傲然一笑:“朕推行新政,轻徭薄赋,海内升平。” “是么。” 张达齐舌尖轻舔了下舌尖,笑中带着些许嘲讽:“六部掌朝政、六位阁臣同为宰相,为百官之首,百官为御史台监察,御史台底下又设科道官,监察六部,羽林卫明理暗里监察百官,而司礼监又监察羽林卫,胡马蔡居相互制约……呵,你这朝堂人人自危、恐怖时时发生,也不怎么样,你太多疑了。” 这两个男人就这么对视,忽然一笑,谁都没言语。 张达齐转身离开,而李昭亦挣扎着躺了下来。 第197章 泪满襟 如梦幻泡影 我并不喜欢张达齐这么说李昭。 他知道什么呀。 作为枕边人, 我能知道、看到的是,他登基后勤于朝政,经常看章奏看到很晚, 而且他是一个很有胸襟的人, 记得两年前他痴迷上玉,将所用器具全都换成了玉的, 包括床、碗还有桌椅,上行下效, 他的喜好一度造成玉价上涨, 长安兴起一股佩玉之风, 就连普通老百姓, 脖子上也要戴一颗玉豆子,否则就要被人嘲笑赶不上时兴。 户部尚书姚瑞知道后, 直面指出他已经到了奢靡的程度,这会引起朝野不正常的攀比之风。 他没有生气,反思了两日, 确实觉得自己的这种喜爱稍稍过了,于是让内官将所用玉器折算成银子, 一部分充入国库, 另外的则让底下人去大量收购桑树、麻树, 由户部商量着分给农人。 不仅如此, 他还召集群臣, 坦诚自己一时贪慕奢侈, 赞扬了姚瑞直言进谏, 让大家引以为诫,官员应行濂风,爱惜百姓。 此举一行, 朝野百姓都赞颂他胸襟和悯农,便是越国那边当政的宰相淳于龄,也屡屡夸赞文宣帝,给他们国家的小皇帝讲这位汉家皇帝勤勉爱民的故事。 所以在我心里,李昭可能不是好父亲,但他绝对是个好皇帝。 我怕李昭心里不舒服,赶忙凑了过去,隔着被子轻轻地摩挲他的胳膊,轻声劝道:“不必把李璋和张达齐的话放心上,你有大肚量,能容天下事。” “嗯。” 李昭脸上的痛苦和疲惫甚浓,他招招手,让杜仲到床上来,给他按摩腰腹。 他脸色煞白,强忍住疼痛,对我笑道:“朕不会被他们三言两语所影响,这会儿比得就是耐性。对了妍妍,方才你说……假皇帝册封了个淑妃,还怀了孕?” “嗯,叫康乐,就是以前勤政殿那个小丫头,据说怀了八个月,都快临盆了。”我忙问:“怎么了?” “没事。” 李昭垂眸,似在思索什么。 他长出了口气,摇头一笑,忽然抓住我的手,轻声道:“妍妍,朕这几日都没怎么睡,你不会走吧。” “当然不会了。”我莞尔。 “那就好。” 李昭让杜仲伺候他躺下,打了个哈切:“朕有些累了……” 我知道,他是真的累了,从被囚禁到现在,他同样承受了很多。 我来了,他就心安了。 …… 这一晚,是我这辈子度过最长的一夜。 我的丈夫缠绵病榻,三个儿子不知情况如何,外头仇敌环绕。 后半夜的时候,我借口出去解手,回到偏殿取走杜老给李昭配的药丸,略问了下大福子挖掘的进度,可喜,威风营里有两个从前以盗墓为生的士兵,一路指点协助卫军挖掘,比预计的要快多了,估摸天明就能挖到李昭的床榻底下。 回到正殿这边后,外头那四个太监每隔一会儿就进来问问情况,我也不敢太过“伺候”李昭,只能搬了张小杌子,坐在床边,静静等着。 这晚,素卿这疯婆子来闹了整整两次。 第256节 头一次还似之前那样,动手动脚地砸东西,辱骂李昭,想要激李昭同她吵架; 后面那次,她哭成了个泪人儿,站在李昭跟前时,又一幅骄矜样,让李昭叫她姐姐,说,只要李昭肯跪下给她认个错,她就原谅李昭。 见李昭昏睡着不理她,又开始发疯了,一件件一桩桩细数二三十年前的往事,一会儿说她错了,一会儿又骂李昭狼心狗肺。 闹了大半夜,那疯婆子也困了,终于肯放过李昭,垂头丧气地回偏殿歇息去了,我的耳朵也终于得了清闲。 其实看到张素卿这样,我也是感慨良多,若是当年我没有选择离开梅濂,常年累月的怨恨和互相算计,会不会最后也这么疯? 不会。 如果重来一次,我觉得我还会选择同梅濂和离。 …… 这晚,就这么过去了。 我熬不得夜,坐在小杌子上直打盹儿,一个机灵就给惊醒,抬头瞧去,天已经亮了。 我赶忙伸了个懒腰,依照杜仲的指点,和小武两个去小厨房端梳洗的热水和粥饭。 清晨有些冷,鸟儿欢快地在枝头鸣叫,昨日的雨疏风骤,打乱了满宫的牡丹花,花瓣落了满地,谁知被卫军踩碎,徒留清香一片。 到底身上有了,就容易饿。 我在小厨房吃了两碗瘦肉粥后,就端着漆盘往正殿走去。 刚进到内室,我就看见李昭已经醒来了,杜仲和小武已经伺候他梳洗换了,昨晚上吃了解毒的药,他精神看上去好了很多。 我洗了手,半条腿跪在床上,给他喂稀粥,看着他消瘦的面庞,心疼不已,轻声问:“今儿感觉如何了?肚子可还发痛?” 李昭仍有些虚弱,他咽了口粥,笑道:“好很多了,昨日眼前还雾蒙蒙一片,今儿勉强能看清人了。” 因外头守着数人,我也不敢多说话。 就在此时,我听见床底传来“咯噔”一声,似乎是石头断裂声,也就在瞬间,外间的四个太监小跑着进来,他们警惕地打量了圈四周,笑着问: “怎么了夏蝉姐姐?” 我此时极紧张,知道定是底下的地道挖通了。 正当我思虑如何回答时,床上坐着的李昭忽然抓起我手里的碗,扔了出去,他虎着脸,喘着粗气,虚弱地怒喝:“滚,都给朕滚!” 我作出惊吓之状,冲外头的小太监耸了耸肩,那几个太监显然惧怕文宣帝,吐了下舌头,闪了出去。 等他们走后,我忙让小武去小门那边守着,随后跪在地上,身子俯下去往里看,赫然瞧见床底多了个黑咕隆咚的大洞,也就在此时,从那洞里弹出个大脑袋,此人头脸皆是土,压根瞧不出什么模样,冲我憨憨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 我登时喜的心花怒放,刚要低声问两句,忽然,小武焦急地轻咳了两声,示意我有人来了。 我一时慌了,来不及站起来,索性跪着往前爬了几步,徒手去拾方才被摔碎的瓷碗。 就在此时,脚步声徒然响起,我仰头朝前看去,是李璋和张达齐一前一后进来了,而张素卿不敢进内间,做贼心虚似的趴在门框,探头往里看,满心满眼都是她儿子。 李璋今儿倒拾掇的齐整,身穿蟒袍,头戴金冠,长身玉立,乍一看,倒真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可再细看,他虽说看似气定神闲,可眉头紧蹙,额上凝着三道横纹,眼底的乌黑甚浓,显然是许久未睡。 能看出来,这孩子虽故作镇静,可心头上的重压还是很沉的。 明明地上有块尖锐的瓷片,他居然没看见,脚踩上去,瓷片不堪重压碎裂,登时发出咯嘣一声,这孩子倒吸了口冷气,往后退了两步,就如同一只被吓着的猫。 他唇紧紧抿住,咽了口唾沫,深呼吸了几口来调整紧张的心绪,垂眸看了眼我,挥挥手,让我赶紧拾掇,随后大步走向拔步床,负手而立,笑道:“陛下怎么了,昨夜没睡好么?大清早的就摔盘子跌碗。” 我一边跪下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和热粥,一边跟菩萨祷告,床底的秘密千万别被发现,这时,小武低下头,踏着小碎步过来,跪下与我一起拾掇,他用眼神告诉我,让我莫要担心。 我深呼吸了口气,偷偷用余光看去。 李昭面无表情地扫了眼李璋甥舅,他眼神锐利,显然是把儿子所有细微动作都看在眼里,仿佛在解读他儿子。 “爹爹莫不是还在生孩儿的气?” 李璋莞尔,装模作样地给李昭躬身行了个礼,随后从怀里取出一张淡黄色的帛,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似乎还有朱红的大印。 李璋两指夹着那块帛,甩到床上,笑道:“知道您不愿见我,这么着吧,传位诏书我已经替您拟好了,您看看,若是没什么问题,孩儿可就灵前登基去了。” “灵前登基?” 李昭淡淡扫了眼那张诏书,不慌不忙地笑着问:“你是想杀了朕?” 李璋略怔了怔,轻咳了声,刻意避开父亲的目光,强装镇定,笑道:“若是您把兵权交出来,孩儿保证,让您富贵平安地安度晚年。” “呵。”李昭用帕子捂住口,猛咳嗽了通,擦了下唇角的血,挑眉一笑:“好儿子,传位给你可以,兵权给你也可以,但朕问你一句,你当了皇帝以后,准备怎么执政?用哪些人?” “自然是行仁政,用忠良。”李璋白了眼他父亲,傲然道。 “哦。”李昭意味深长一笑:“想必你登基后,朕的这几个部阁大臣你都不会留,高氏的亲族,譬如孙储心、武安公、何寂,加上何太妃,羊家,郑贵妃……你也会斩草除根,那到时候朝堂就空了,这些人的位置你准备放谁?” “朝廷就指着这些人运作?没了他们,朝堂就办不了政务了?” 李璋有些生气了,冷声道:“这个本王到时候自然会重新选人。” “哦,这样啊。”李昭笑了笑,又道:“江州乃关中最重要的防线,刺史朱九思乃高鲲的岳父;再说说东京洛阳,那里不仅有朕从小宠到大的皇妹月瑟公主,还有驸马谢子风,对了,那里还有高皇后的妹夫左良傅,此二地之封疆大吏不服你,同时起兵反了,说要为朕和高皇后报仇,你该如何应对?五军营的将士只听朕的话,他们也起了疑心,你该怎么应付?好儿子,前前后后加起来逾十万雄兵,你对付得来么?” 李璋已经被说得额上生出细汗,有些结巴了,仍强硬道:“这、这、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本王届时自有打算。” “好,我儿真硬气。” 李昭啧啧称叹,竖起大拇指:“行,爹爹再换个问法,象州周边部族蛮横凶残,该如何治理?越国如今的皇帝是谁?施行的是何政?掌权的又是谁?边关榷场是开好还是关好?荣国公老矣,北方可抵抗越国大将为何人?” 李璋早都被这一连串的问题绕晕了,眼珠子左右乱转,极力思考,忽而甩了下袖子,喝道:“这些事我登基后自然会慢慢接触,以我的才智,相信很快就能上手。” 说到这儿,李璋怨恨地瞪着李昭:“当年我还是嫡长子的时候,你让我尝试着议政,我当时资质如何,你和朝臣们可是历历在目的。若不是你这些年偏心李睦那狗崽子,疑心我,我为了自保压根不敢碰一下朝政,如今你来问我,我怎会答不上!” 就在此时,张素卿没忍住冲了进来。因李璋在,她不敢太放肆,可还是朝李昭面上啐了口:“你赶紧把兵权交出来,大家都好过。我儿怎么不配,他外祖可是首辅,舅舅是大理寺卿,我儿骨子里传下来就会执政!” 李昭并不理会那疯婆子,看着李璋,笑道:“那行,爹爹不问你军政方面的事,问你个简单的。” 言及此,李昭斜眼看向张达齐,柔声问:“你背后站着的这个舅舅,你又了解多少呢?” “你闭嘴吧!”张素卿大怒,直接从发髻上拔下簪子,朝李昭扔去,李昭来不及躲避,被划伤了脖子。 “你少挑拨我们张家人!”张素卿喝了声。 “素素,你给我闭嘴!” 张达齐从后面拽住他妹妹。 这男人脸色微变,直往外推素卿,随之看向李璋,急道:“璋儿,如今大事已定,莫要再与他多废口舌……” “儿子啊。” 李昭丝毫不理会张达齐,他用手背蹭了下脖子上的血,淡淡一笑:“当年爹爹可是让你看全了勤政殿废后一事,你外祖自尽、你舅母林氏招供、你表姐张韵微冒死力争,他们保的是谁?是你吗?” 李昭冷笑数声:“你再怎么样都姓李,是爹爹的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且朕疼你了你一场,若要害你,你能活到今日?” 这时,张达齐上前一步,手按住李璋的肩膀摇晃,极尽怂恿:“璋儿,你如今犯下的可是谋逆大罪,无毒不丈夫,杀了他,让他永远消失在这世上,然后再杀了勤政殿那个傀儡,你拿着诏书登基称帝,谁要质疑李昭谕旨,谁就是逆贼!舅舅自然会在背后协助你,当年你外祖的门生故吏在朝堂的仍有不少,定能辅佐你成就一番伟业。” “哈哈哈哈哈” 李昭被逗得哈哈大笑,都笑出了眼泪,他摇摇头,怜悯地看向儿子:“听说假皇帝册封了三个妃子,其中有个淑妃,已然怀孕八个月,这是谁的孩子?” 李昭有意无意地扫了眼张达齐。 “你听谁说的!” 李璋盛怒不已,随之看向左右,指向我:“你?!” 然后,他又指向小武和跟前立着的四个太监:“还是你们?” 我和小武等人“面面相觑”,吓得忙跪下。 “你身边少了什么人,难道你还没察觉出来?” 李昭坏笑:“淑妃肚子里的孩子是那个假皇帝的?你的?还是你舅舅的?嗯?” “蔡居、蔡居…” 李璋慌神了,喃喃自语,扭头问他舅舅:“蔡居不是说去搜查元妃府么,今早还没回来?” “……” 张达齐并未回答他外甥这话,直勾勾地盯着李昭。 “璋儿,舅舅很早以前就给你说过,让你别太宠信太监,尤其是那种和后妃勾结的太监,罢了罢了,现在不是相互埋怨的时候。老沈方才来报,五军营不太对劲,若是蔡居被捕,咱们的事迟早暴露,如今最要紧的就是杀了李昭,毁尸灭迹,然后再和老沈、海明路商议一下,究竟用诏书灵前登基,还是尽早撤退……” 李昭再次打断张达齐的话头,看着儿子,笑得温和:“儿子呀,你记着,身边人一定要拢住,看来你并不知道蔡居的去向,也不太清楚淑妃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你在这边下死力气谋反,和高皇后母子四人拼了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被天下事唾骂讨伐,人家淑妃那头立马生了个皇子,那婴儿子凭母贵,顺利登上皇位……” 说到这儿,李昭阴恻恻地看向张达齐:“到时候是不是得封个摄政王啊?还是当年爹爹问你的那句,你到底姓李,还是姓张!” 李璋已经有些慌了,直勾勾地看向他舅舅张达齐。 是啊,蔡居失踪、五军营异动,再加上淑妃肚子里孩子身份成谜,这么多年他汲汲营营夺权陷害弟弟,极尽全力给世人营造美名,可却本末倒置,完全没思考皇帝怎么当,一旦被李昭拿住命脉发问,他就不自在了,三岁看八十,他从小就是个没主见的软懦之人,很容易三两句被人挑拨。 此时,李璋脸色煞白,可脖子却红了,仿佛又犯了那种病,脚底一个踉跄,差点晕倒,身子微微打颤,大口的呼吸,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就在这时,张达齐忽然从靴筒抽出把短匕首,立马要往李昭心窝扎去,还是小武反应快,手成爪状,空手夺白刃,迅速将匕首抢走。 而此时李璋也反应过来,一把推开张达齐,怒道:“你什么意思,当着我的面杀我爹?” 张达齐眼里杀意甚浓,喝道:“那会儿咱们已经商量好了,你怎么又变卦了!优柔寡断没个决断,既然你下不了手,舅舅帮你解决。” “你帮我解决什么?” 李璋手揪住张达齐的衣襟,冷声质问:“我一直疑心你和康乐不对劲,她出宫后可是一直由你照顾的,但后来她为何刻意回避你?不敢与你直视?后头她有孕,三番几次让人给我带话,说受不了外头的贫寒,她一个宫女,本就是伺候人的,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分明是有问题的!你今儿给我说句实话,她肚子里到底是谁的种!” 张达齐甩开李璋的手,气急了:“自然是你的!舅舅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能生得了孩子!” “那可不一定。” 李璋牙关紧咬:“舅舅你头几年不是才生了小女儿么,怎么,你还真想让这江山改姓?” 张达齐瞪了眼病榻上的李昭,随之,又恨铁不成钢般跺了几下脚,望着李璋,恨道:“你别被皇帝给挑拨了!这个时候咱们不能内乱,我再说一次,立马杀了李昭,是去是留,咱们得赶紧拿一个主意。” “你居然敢命令本王?” 李璋不可置信地看着张达齐,冷笑数声:“我早都说了,萝茵是我妹妹,不许糟践她,哪怕是糟践,也得经过我的同意!前儿蔡居刚去两营调兵失败,这会儿又派公主去□□将领,肯定会惹人怀疑,谁让你昨晚私下找公主胡说八道,又是谁给你的权利,让你指派她出城勾引老男人的?简直寡廉鲜耻!!” 这时,旁边畏畏缩缩的张素卿看见兄长和儿子起了争执,她忙上前去劝架,一会儿抓哥哥的袖子,一会儿又作揖鞠躬地给儿子祷告:“别吵了,求求你们别吵了。” 奈何李璋和张达齐压根不搭理她这茬。 我冷眼看着,也不近重重叹了口气,十年不长也不短,这对甥舅都在变,他们并非日夜相处,不信任对方是正常的,尤其是李璋,他性格优柔寡断,更让他在紧要关头自乱阵脚,怀疑起自己人,实在成不了什么气候。 “如今我还没掌权呢,你就红口白牙地开始做我的主!” 李璋气恨得浑身战栗,叱道:“梅鉴容是你策反、假皇帝是你训练的……你铁石心肠,这么多年不理会自己亲儿女,能这么好心?全心全意帮我夺权,便是沈无汪,我也是前两年才知道他和张家的关系,你什么事都成竹在胸,谋定后才知会我,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璋儿!” 第257节 张达齐急得一拍脑门,两指指着李璋喝骂:“你怎么如此糊涂,若不是你一门心思要给你母亲平反,能引起胡马和高氏等人的怀疑么?实话告诉你,老沈怕你年轻扛不住事,偷偷告诉了我,五军营的兵马打着探望陛下的旗号,已经进城了,这个时候你还下不了决断,不听长辈的忠言,等兵临城下,将士强冲入皇宫找到李昭,咱们就什么都来不及了,这时候你不狠心给自己争取最后机会,不冷静下来分析局势,净跟我吵!” “什么?” 李璋身子一震,血冲入眼,登时怒发冲冠:“那你还让萝茵出城□□领兵将领?不用问,定是萝茵泄的秘!” 张达齐气得翻了个白眼:“萝茵愚忠,她打死都不会做出伤害你和你娘的事,你脑子怎么就这么糊涂呢!我给她跟前派了几个杀手婢女,她若是敢胡说八道,第一时间让她闭嘴。其实不用她献身,一切由旁人来,她只要在那老头子迷药醒后要挟就行了,现在咱们只有北镇抚司这两三千卫军,若没有军队支持,谁认你啊!” 李璋急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你既然这么懂,那为何不提早让萝茵□□?非要等这时候!” 张达齐气得扬手,直接扇了李璋一耳光,大口啐道:“你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耳朵?萝茵早都被皇帝囚禁在宫里学规矩,你怎么把她弄出去?就算弄出去,堂堂公主和领兵将领发生龃龉,任谁都怀疑。且萝茵那个蠢货只喜欢梅家那个漂亮小子,能看上老头子?明眼人都这里边肯定不对劲儿,更别提皇帝!” “你敢打我!” 李昭捂住发疼的侧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舅舅。 “打你怎么了?!” 张达齐双手背后,下巴昂起,那张被毁了的残脸写满了愤怒:“真是竖子不可与谋,璋儿,你太不争气了,怎么教都教不会,就你这样的资质,还指望越过李睦?如今多少人的性命系在你手上,容不得你优柔寡断!” 就在此时,我发现素卿有些不对劲儿了。 她脖子一梗一梗的,盯着张达齐的脸,好像想起了什么人,这疯婆子吓得直摇头,居然开始打起嗝儿,她手捂住胃,又开始干呕起来,一时间冷汗涔涔,涕泗横流,随后忽然冲上前去,用身子撞开张达齐,像母鸡护幼崽似的,将李璋护在身后,尖刻地辱骂: “张致庸你给老娘闭嘴!谁许你欺负我哥和我儿子的!你首辅又能怎样?你当我不知道你和一个千人骑、万人跨的妓.女有苟且?你丢不丢人! ” 转而,张素卿又打了个嗝儿,仿佛清醒了些,愤恨地盯着张达齐,忽然一耳刮,结结实实打在张达齐脸上。 “哥,你是不是真的有了异心,要背叛璋儿!” 她扭头担忧地看了眼儿子,泪眼婆娑地柔声道:“别怕儿子,有娘在,谁都不许伤害你。” “素素!” 张达齐气得推开素卿:“你起开,有病赶紧去吃药,我和璋儿现在有大事要决断。” 素卿本就孱弱,被这么一推,直往前摔去,不当心碰在了桌上,将方桌上的酒壶杯子全都撞倒,她随手抓起只银酒壶,就要往张达齐脑袋砸去,忽然,她在光可鉴人的银酒壶上看见了自己的脸。 这女人忽然尖叫了声,吓得丢开酒壶,手捧住自己的双脸,疯狂地喊:“娘你别骂我,我错了,我这就去练琴,我给你争气,我帮你把张致庸那老东西踩在脚底下。” 李璋见母亲如此,赶忙跪下环抱住张素卿,一个劲儿抚摩母亲的背,哭着哄:“娘你怎么了,你别吓儿子啊。” 这时,张达齐仿佛也觉得自己方才语气重了,轻叹了口气,蹲下,单膝跪在妹妹面前,柔声哄:“素素,父亲和母亲早都走了,你别这样,有大哥在呢……” 谁知张达齐话还未说完,刹那间,张素卿忽然从发髻上拔下枝玉簪,咬牙闷哼了声,径直插/入张达齐的脖子里,一下还不够,连捅了好几下,鲜血顿时从张达齐脖子里涌了出来,进而喷溅出来。 张达齐捂住脖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素卿,可终究耐不住血流的太快太多,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到地之时,他正好面对着拔步床地,仿佛看到了什么,眼睛惊恐得圆睁,拼着最后的力气,转动眼珠,看向床上的李昭。 李昭这时虽虚弱,但平静极了,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掖好被子,冲张达齐微微摇了下头,怜悯地笑了笑,十指摊开,随后又握成拳,仿佛在说: 十年蛰伏如何,十年卧薪尝胆又如何,于朝堂天下,你没那么要紧,也没那么厉害,不过就是臭虫一只,一捏就碎,全都是梦幻泡影罢了。 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给惊着了,连退了数步,身子紧紧贴在大立柜上,紧张得心咚咚猛跳,身子下意识往李昭那边挪。 我咽了口唾沫,看向李璋母子。 张素卿依旧处于半癫狂状态,她嘿嘿地冷笑,盯着张达齐的尸首拍手,忽然又醒了,怔怔地转头,望着同样震惊不已的儿子,痴痴地问:“璋儿,刚才发生什么了?” 就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不多时,小门那边跑进来个满头大汗的太监,正是司礼监的大太监孙濂。 孙濂手里紧紧抓住拂尘,也是被眼前之景吓着了,生生止步,闭住双眼不敢看,躬身急道:“王爷,勤政殿里的陛下醒了,海尚书让您赶紧过去一趟。” 李璋惊喜道:“他醒了?好!看来天不亡我!” 李璋唇角浮起抹笑,淡漠地扫了眼张达齐的尸首,立马起身,斜眼看向床上的李昭,吩咐孙濂:“看好他,本王去去就来。” “璋儿,你要去哪儿?” 素卿连爬带滚地抓住李璋的下裳,哭道:“你别丢下娘,我、我害怕。” “没事儿娘。” 李璋搀扶起张素卿,从后面环住他母亲,柔声哄:“待会儿让孙公公伺候你服药,他是我的人,最忠心不过了,决不会害你,孩儿很快就回来。” 说到这儿,李璋给孙濂使了个眼色,示意太监接手素卿,随之,他又扫了眼我、小武还有那四个看守李昭的太监,冷声道:“你们处理了这具尸体,盯住皇帝,本王很快就回来。” “是。” 我深深地伏身,头杵在地。 好极了,天赐良机,马上就能救李昭走了。 第198章 乱平 乖巧更新 不过……方才那个孙濂来报, 说是勤政殿的那个傀儡醒了? 按理来说,杜老用药无双,从未出错, 假皇帝会一直昏迷, 这样六部尚书才能顺理成章地监国。若是醒了,我猜很大可能是我们的人为了将李璋从这边引开, 方便我把李昭转移。 我一直伏地而跪,额上早都生出冷汗, 目送“主子们”都走后, 这才松了口气。 此时, 张达齐的尸首就在眼前。 鲜血源源不绝地从他脖颈的伤口里往出流, 很快就在地上汇聚成了一滩,他的头就这般枕在血水里, 一动不动。 这个男人此生充满了悲欢和跌宕起伏,死得情理中、意料外,真的太讽刺了, 谁能想到他最终竟了结在自己亲妹妹手中? 我来不及感慨,挣扎着站起, 谁知脚一软, 踉跄了好几步, 双手把住圆桌才站稳。 我大口地喘气, 四下环视了圈, 杜仲老持稳重, 担心床底之秘被发现, 索性瘫坐在拔步床边,他人胖,倒是堵住些许; 小武到底是行伍之人, 见惯了这种血腥场面,警惕站在纱窗跟前,注视外头的动静,那四个看守李昭的太监也被吓得不清,有一个甚至都溺了,别过脸,不敢看那具尸首。 这时,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他踏着小碎步出去,喊了两个卫军进来抬尸首。 哪料卫军进来后刚抬起张达齐,这男人身子忽然一抽.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只见张达齐喉咙里发出声幽长的哀鸣声,紧接着口里吐了口血,便再也没动静了。 我手紧紧地捂住心口,使劲儿摇了下头来让自己清醒些,随后,扭头看了眼床榻上平静自若的李昭,咽了口惊慌的唾沫,轻声对那四个小太监道: “陛下受惊了,去,烧盆热水来,再找些龙涎香,待会儿好好熏一熏屋子。” “是。” 三个太监依言去办,逃也似的离开了这血呼啦差的内室。 还留下个小太监,自觉地从箱笼里找出手巾,跪在地上擦血。 时不我待,我忙给立在窗边的小武使了个眼色。 小武会意,踮起脚尖往外观察了片刻,随后掀起裙子,拔出绑在小腿上的锋利匕首,轻手轻脚地走在小太监身后,以迅雷之势捂住那太监的嘴,瞬间将匕首插.入太监的脖子,那太监挣扎了几下,连声儿都没发就死了。 “快。” 我咬紧牙关,疾步冲到拔步床那边,让杜仲赶紧将脚凳挪开。 也就在这时,大福子从床底爬了出来,他已经换上了铠甲,浑身都是泥土,而双手更是血肉模糊,简单地用布包扎起来,能看出来,肯定是跟着士兵们挖了一夜地道的,紧随大福子出来的还有两个凶悍卫兵,嘴里皆噙着锋利短刀。 “陛下,臣得罪了。” 大福子躬身给李昭见了一礼,他给那两个士兵使了个眼色,士兵立马动手,用被子裹着李昭,将李昭从床上抬了下来。 而大福子闷哼了声,双手抓住床底,生生将几百斤的拔步床抬起,趁着这当口,那两个士兵把李昭送入了地道。 饶是李昭如今中毒孱弱,他仍不忘扭头,焦心地喃喃唤我:“妍华……” “来了。” 我疾步上前,亦从床底爬了进去。 我感觉里面有好几个人抓住了我的双腿,将我慢慢地拉进去。 一股寒凉之气迎面而来,落地时,我脚触到一片松软,低头看去,原来地上铺了厚厚一块棉被,左右看去,这个新地道很狭窄,四周有被挖掘过的平整切痕,土台阶通往底下。 李昭已经先我一步被人抬去偏殿密道,正当我准备走时,发现从黑暗中疾步走来个男人,个头甚高,走近后才发现是陈砚松。 陈砚松穿着宽松的月白色绸缎寝衣,披头散发,两鬓花白,从这身行头来看,倒有几分像李昭在病榻上的样子。 “陈大哥?” 我上下打量着陈砚松,忙问:“你这是?” “我去顶替陛下躺一会儿。” 陈砚松疾步走到我跟前,给我躬身见了个礼,皱眉道:“昨夜娘娘您上去后,我等已经商量好了,为了陛下能平安地撤离,必须有人假扮他躺着,大约就一顿饭左右,我、杜仲还有那位叫小武的勇士暂时不撤离。” “这太危险了。” 我立马否决:“若是被逆贼发现殿中的陛下是假的……” “无碍。” 陈砚松正色道:“李璋已经被诈走了,内宫如今只有个沈无汪。如今五军营和龙虎营的大军已然兵临城下,南镇抚司的卫军半个时辰前由六部尚书同时盖印,以陛下重病昏迷为由,被诏入了皇宫,一则平乱,二则保护郑贵妃娘娘和部阁台等诸位重臣,现在是辰时,陛下约莫会在巳时能撤离到宫外的古刹,那里早都有重兵把守,杜老也备好了药候着,待陛下一出护城河,就能内外夹击平乱了。” 这话听起来,昨晚他们已经商议好周密的计划了。 “可你……” 我担忧地望着老陈,在龙穴虎潭假扮李昭,只为给我们争取一点撤退的时间,若是让人发现,不光他,小武和杜仲都会遭到不测。 “这有什么。” 老陈大手一挥,傲然道:“大约在上头撑个一两盏茶的时间而已,届时我等也会立马撤退,将密道用土填死。” 说到这儿,老陈凑到我跟前,叹了口气,用只有我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笑道:“大抵算赎罪吧,十年前我和杜老不经娘娘的容许,为了家族子孙的前程,算计了娘娘,害得娘娘出了大红,又累得陛下悲伤难抑,如今我和杜仲留在上头,生死看命,也算弥补当年的过错。” 我知道现在不是磨叽扯皮、声泪俱下说不用的时候,时间紧迫,我环视了圈周遭站着的士兵,将脸上的人.皮面具一把扯下,沉声嘱咐:“你们守在底下,若是陈爷被发现,即刻营救。” “是。” 士兵们抱拳回应。 我冲老陈含泪一笑,屈膝见了个礼,随后跟着引路士兵往前行去。 这段昨晚刚挖好的地道有些窄,得弯着腰走,我头和脖子里不知落进多少土,口鼻里全是男人汗臭和土腥味。 正走在,我看见前方火光粼粼,便知到了偏殿底下的前朝密道。 我仿佛一下子从笼子里放出来,头顶背后的压力全都释放,往前看去,密道站了许多披坚执锐的士兵,比昨夜多了两倍,仿佛早都等着了,见我出来了,忙默声行礼。 而李昭此时瘫坐在一驾竹椅上,身上盖着厚实的被子,腿面上摆这个小金炉,炉中仿佛点了什么丸药,正往出冒灰浓的烟。 李昭的头病恹恹地歪在一边,看见我出来了,吃力地朝我伸出胳膊。 第258节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身边,两手抓住他微凉的左手,笑道:“我在。” 李昭见我来了,终于松了口气. 他抬手,帮我拂去头发和脸上的土,眯住眼,似想要看清我,苦笑道:“你好像瘦了。” 我帮他将被子掖好,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不知该说什么,鼻头发酸:“你也是。” 这时,大福子手执绣春刀,疾步匆匆赶了上来,跪在李昭身前,双眼猩红,恨道:“微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李昭摆了摆手,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忙问:“黄梅爱卿她……她如何了?” 大福子往前跪行几步,忙道:“还活着。” “那就好。” 李昭松了口气,微微点头,转而看向我,虚弱道:“记得提醒朕,给黄爱卿封个爵,事后,再给他俩赐婚。” “好。” 我担心他问胡马的事,忙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我话音刚落,立马有人抬来一驾低座竹椅,女卫军搀扶着我坐上。 由大福子在旁护卫,我和李昭被抬着急速往外撤。 也不知是不是地道两侧站了太多的卫军、士兵,昨晚那种阴冷恐怖之感顿时消散,颠簸间,我回头看了眼后面,虽说只过了一夜加一个早上,可我感觉像过了好几天、好几个月那么久。 …… 因这回有人抬着跑,且沿路的一些障碍早都被清理了,约莫半个时辰,我们这行人就到了护城河下。 离得老远,我就看见前面有无数火把,而在淤泥边站着个穿着银鳞铠甲的少年,他手里拿着杆红缨长.枪,腰间还悬着把巴掌宽的长刀,眉宇间英气十足,容貌肖似李昭,斯文轻俊间又带着几许野性,正是我儿子睦儿。 睦儿身侧站着龙虎营的都督常炜和谋士赵童明,前后还有数百将士,皆贴墙而立,众人见李昭和我行来了,忙行礼问圣躬安,问皇后娘娘安。 睦儿更是一阵风似的跑了来,将红缨长.枪丢给旁边的士兵,冲到李昭跟前,抓住他爹爹的胳膊。 “儿子、儿子。” 李昭强撑着要坐起来,他眼里含泪,手都激动得发抖,摩挲着睦儿的手,欣慰地笑道:“你来救爹爹了?好儿子,爹爹还当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来了,爹!” 睦儿哽咽着回应。 这孩子从小就是个硬骨头,之前李昭下了狠手,把他打成那样,他都不曾掉过一滴泪,如今看到爹爹被折磨得如此病弱,儿子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手轻抚着他爹爹清瘦的侧脸,又掀开爹爹的衣襟。 当看见李昭脖子上有明显的手指掐痕,心口也有数处女人指甲的抓痕时,睦儿登时大怒,扭头朝旁边唾了口,愤怒地斥骂:“狗崽子!竟敢如此伤害我爹,找死是吧!” 睦儿手抹了把脸,给李昭将被子盖好,起身从近侍手里抢走银.枪,沉着脸,喝道:“走!清宫!” 说话间,睦儿就带了常煨等将士朝前奔去。 坤宁宫和禁宫守着的北镇抚司的卫军,素来以强横而闻名,我担心儿子的安慰,急得忙喊住他。 “娘,你好好照顾爹爹和自己。” 睦儿扬了扬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这时,我看见李昭手紧紧地抓住竹椅的扶手,强撑着侧身,面带焦急,大口地喘着睦儿,奈何他此时实在太孱弱,没喊几声就咳嗽了起来。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睦儿。” 我高声喊住睦儿,扭身朝后看,正好与儿子四目相对。 其实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儿子是动了杀心了,但我明白李昭。 我皱眉,沉声命令:“活捉李璋!” 睦儿一怔,看了眼李昭。 儿子轻抿住唇,胸脯一起一伏,显然是在极力地克制愤怒,良久,儿子郑重道:“是,活捉李璋。” 听见睦儿说这话,李昭终于松了口气,软软地瘫在椅子里,闭上眼,一言不发。 于李璋,他真的是仁至义尽了。 我担心睦儿的安危,便让大福子也去接应。 在往出走的路上,我心里默默地掐算着,这会儿睦儿是不是已经从密道上到皇宫了?坤宁宫那边,老陈有没有被发现?他有没有和杜仲、小武安全撤离?逆贼会不会趁乱潜逃? 正在我顾虑千千间,瞧见前面有了亮光,甚是刺眼,随之而来的还有芍药浓郁的香气。 出口早都被人拓宽,故而没怎么费力,我和李昭就被抬了上去。 四下环视了圈,杜老、五军营的中军都督何寂、左右军都督、武安公,还有刑部尚书梅濂、御史台孙储心等朝中重臣皆在,众人全都屏声敛气等在一旁,见李昭出来了,赶忙围上来问安。 我府上的秦嬷嬷和丫头、太监们也疾步朝我这边走了,人群里,似乎还有四姐婆媳…… 我仰头看去,碧空万里,白云几朵。 连日来的雨水洗净了长安的颓靡,阳光从榕树叶子缝隙照下来,夏蝉居高嘶鸣,温暖而又干净,忽然,眩晕感阵阵袭来,我感觉头昏昏沉沉的,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 * 我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 我居然梦到了十一二岁,那时姑母正得盛宠,年后赏了些精致的小首饰,有碧玺的手串、宫纱堆出来的花钗、紫檀木的镇纸……我下了帖子,请张家的姐姐过来挑些,其实,我的目的是想和素卿一起去逛花灯。 素卿多文静秀气哪,端坐在小圆凳上,说她好想去看大鳌山,还想吃芝麻白糖馅儿的汤圆,可惜母亲派了两个嬷嬷盯着她,让她略坐坐就回去。 素卿姐转动着手腕,满脸的愁容,说:之前母亲交代下来,要她背长孙皇后的《女则》,她背的不好,母亲说她不用心,命她把书抄上五遍,等抄完就背会了。所以她一整个正月都闷在家里,才将将抄了两遍,腕子都要废了。 我当时心疼张姐姐,避开那两个老嬷嬷,偷偷同素卿说:赶明儿我帮你抄,今晚咱们就出去好好乐一乐,看东风夜放花千树,一夜鱼龙舞! 素卿已经跃跃欲试了,可怕母亲责骂,含着泪说:算了罢,明年的元宵节咱俩再去赏花灯,时候不早了,该家去了,若是晚了,母亲又该说教了。 我虽说不舍,但还是遵从素卿姐的意愿。 等送她出门的时候,刚巧就碰上了张达齐,那时候的张家哥哥好年轻,又高又好看,手里拿着两盏花灯,一盏是嫦娥奔月,给了素卿,另一盏是西施浣纱,给了我。 张家哥哥将披风给素卿披身上,轻拍了拍他妹妹的肩,笑道:知道你想和妍丫头去看大鳌山,剩下的《女则》哥给你抄,只是不许乱吃外面的食物,当心闹肚子。 素卿爱不释手地抚摩着花灯,顽皮地冲她张达齐吐了下舌头,撒娇:哥,你最好了。 …… 梦着梦着,我就醒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头依旧晕晕的,腹内空空,饿得我眼冒金星。 四下打量,犹记得从密道出来时,还是正午,而现在已经入夜,掌了灯,我竟昏睡了这么久? 我发现自己此时竟躺在勤政殿偏殿的大床上,熟悉的金线绣牡丹的帷幔、缠枝花的软枕,而旁边,躺着熟悉的男人--李昭,他已经换洗过了,穿着月白色的寝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发髻用一根金带系在头顶,他身上药味甚浓,脸色虽苍白,但要比囚禁时要好多了。 李昭察觉到我醒了,睁开了眼,虚弱地扭头看我,柔声问:“醒了?” “嗯。” 我应了声,强撑着坐起来。 左右看了圈,发现殿里竟没一个侍奉的宫人,圆桌上摆着珍馐美食,玉碗里是浓黑的药,博山炉中燃着李王帐中香,而床边,赫然趴着个身穿银鳞铠甲的小少年,正是我的睦儿。 睦儿的头发稍稍有些乱,两条腿随意敞着,若细看,铠甲的缝隙还能看见血和刀砍过的痕迹,儿子头枕在胳膊上,不知是不是太累了,呼吸稍有些沉重,口水呀,流得老长,都将床打湿了一小坨。 我正要叫睦儿,李昭食指放唇边,嘘了声。 我们俩什么话都不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小少年。 好快,当年那个雪地里撒赖,说不要弟弟,爹娘只要小木头的奶娃娃,都这么大了,能保护爹爹和娘亲了。 “怎么回事啊?” 我躺到李昭身侧,与他同枕一个枕头,手搂住他,轻声问:“我怎么忽然晕倒了?” 李昭抓住我的手,放在他心口,柔声道:“真是辛苦你了,妍妍。” 他叹了口气:“后头咱们出来,杜老就紧着给咱俩医治,你没事,就是这些天太过劳累,朕也没事,不过是中了点毒,已经吃了药了,你呀,睡得连怎么被人抬上马车,又怎么进宫都不知道。” 我松了口气,他没事就好。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逆贼平定了没?” “平了平了。” 李昭轻拍了下我的手,扭头看了眼熟睡的睦儿,对我笑道:“当时何都督带五军营精锐护住古刹,咱们小木头和常煨带威风营和龙虎营将士,从四个密道口出去,大福子率领南镇抚使的卫军从午门进宫,来了个几面包抄,血洗后宫,没一会儿就把乱平了,傀儡皇帝、沈无汪、李璋还有康乐、蔡居等人全都活捉了,刑部和南镇抚司正审着呢。对了,咱们小木头身先士卒,勇悍无比,事后几位将军没口子地夸他。” “是么?!” 我大为自豪,转而冷笑数声,这些逆贼真是不堪一击。 忽然,我想起了老陈,忙问:“那陈砚松和杜仲呢?有没有事?” 李昭莞尔:“你把朕救走没一会儿,那些太监就进去伺候,到底还是发现了老陈假扮,忙呼喊卫军进来拿人,刀都快架脖子上了,地洞里忽然跃出数个将士,正好将老陈等人救下。” 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大半,又问:“那你处置逆贼了么?” “还没有。” 李昭摇了摇头:“朕担心你,加上自己也体力不支,便让众臣等都在勤政殿外,咱们小木头牵挂咱俩,平乱后连盔甲都没脱,忙不迭地守在床边,儿子多日劳累,这不,趴下就睡着了,中间秦嬷嬷要他去贵妃榻上躺着,他不干,非得守着朕和你。” “他比我还担心你。” 我抿唇轻笑。 这时,我发现李昭情不自禁地去抚摩儿子的头,他仿佛看不清般,眯着眼寻摸了会儿,才摸到儿子。 我一怔,正要问他身子到底怎样时,忽然,酣睡的睦儿被惊醒了。 儿子用手背揉了下眼睛,迷迷瞪瞪地左右看,伸了个懒腰,手撑着床沿儿站了起来,俯身担忧地看我和李昭,连声道:“爹爹,娘,你们醒了啊,我这就将宫人们喊进来伺候你们洗漱用饭,再把杜老爷子也传进来,给你们诊诊脉。” “不忙不忙。” 李昭拽住睦儿的腕子,让儿子坐在床边。 他深深地看着儿子,眼里有欣慰还有骄傲,良久,他眼窝湿润了,摩挲着睦儿略有些粗糙的手,柔声笑道:“多谢儿子了,真厉害,比爹爹年轻时要厉害。” “啊。” 睦儿一愣,这厚脸皮低下头,抿唇偷笑。 忽而,睦儿哇地一声哭了,没敢扑在李昭身上,头窝在他爹爹的肩头,哭得像个丢了糖的小孩子,身子不住地战栗,银鳞铠甲相应发出刺啦啦的声音。 第259节 “爹,你都快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哭。” 李昭轻轻拍着儿子的背,笑道:“爹还没吃上你娘的那道清炖鸭子,怎么会驾崩呢。” 我不禁鼻酸,手撑住头,含泪看着这爷俩,哽咽着笑道:“说起来,我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传膳罢。” “好。” 李昭莞尔,他眼神忽然变冷,道:“用罢膳,朕要去见见那孽障!” 第199章 夜审 若你为帝,我必造反 因李昭身子不适, 于是,我索性让宫人们搬来个大炕桌,放置在床上, 我们一家三口就坐在床上用膳。 没多久, 珍馐美食就摆满了一桌子。 睦儿换下了铠甲,穿上了亲王朝服, 将宫人们都撵了出去,亲自侍奉我和李昭用饭。他一会儿帮爹爹背后垫几个软靠, 一会儿又挽起袖子, 给我碗里夹菜, 聊起了这些天的种种。 我注意到, 儿子刻意避开了胡马,当说起假皇帝以梁元旧案来治罪胡马时, 他总会一笔带过那日胡马被人当街刺死之事,而李昭也没有追问细节。 其实从被救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六个时辰,我想, 李昭应该宣他的朝臣仔细问过,也知道了胡马之死。 方才醒来后我就注意到了, 他眼睛有些红肿, 似乎哭过, 眉宇间也凝着很深的哀愁, 但面对我和儿子, 他还似往日那般温和平静、镇定。 他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之人, 心里越痛苦, 他越会藏得深。 我也避开胡马这事,将话头引到六郎、七郎身上。 旸旸走的时候高烧还未退,也不晓得这几日病好了没? 朏儿那小坏蛋总算如愿以偿, 终于能去洛阳看看什么魔狐狸、群侠。 如今乱平,也该把这两个小鬼召回来了。 我们三个就这样用膳、说话,后头再宣宫人们进来伺候更衣梳洗,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 我穿了华服、梳了高髻,画了个桃花妆,眉心贴了花钿,髻上戴了凤钗和芍药花。 李昭则换上了龙袍,他虽说用药医治过了,但还是太虚弱,坐在早都备好的轻便龙椅上,由几个太监抬着出了偏殿正门,杜老父子一步不离地侍奉在他身边,我和睦儿亦紧随在他身侧。 原本我以为,他说今晚见见李璋那逆子,不过是单独会见。 可当我走出偏殿时,我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勤政殿内外好多人。 五品以上的文官列左,依次是部阁的尚书、侍郎、郎中、员外郎;御史台御史、侍御史;六科给事中;大理寺卿、少卿等等; 武官和武将列右,依次为武安公、五军营的中、左、右三位都督、龙虎营都督、南镇抚使路福通、抚鸾司的黄梅。 余者乃一些身份尊贵的勋爵、皇族宗亲,譬如肃王、李钰。 我注意到,黄梅此时甚是虚弱,脸上毫无血色,官服上隐约渗出点点血,由手下女官搀扶着。 往前看去,殿内外还跪着谋逆程度不同的犯人,皆由卫军严加看守。 殿外跪着的是齐王府的王妃海秀禾,有名分的侍妾唐氏、金氏等; 海府的有功名的男丁等; 袁府的大公子、驸马袁敏行等; 江城公主萝茵,前不久新封的两个妃子,江充容、周美人。 其余有诰命在身的妇人,暂圈禁在府; 殿里跪着罪行最严重之人; 犯首李璋; 兵部尚书海明路、首辅袁文清等一部分中下层官员; 司礼监秉笔太监蔡居、孙濂;胡马的心腹太监胡寂、小全子等; 北镇抚司镇抚使沈无汪等武官; 假皇帝、新封的淑妃康乐; 太医院的莫太医; 还有废后张素卿。 …… 这阵仗,比起当年废后真真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开始我以为,李昭要查数日才会审这宗谋逆案,没想到他根本没拖。 仰头看去,天上悬挂着一弯明月,繁星大盛,空中弥漫着沉水香馥郁之气,清风徐来,撩动士兵手中银枪的红缨。 如今胡马、蔡居、孙濂和胡寂等人落马,便由司礼监随堂太监“施周”暂顶替上,近身侍奉李昭。 那施周我见过的,三十多岁,中等身量,貌不惊人,平日话也少,并未参与胡蔡两党争斗,故而这些年再没怎么升迁上去。 只见施周带了数个太监在前面开路,拂尘挥动,清扫前方浮尘,躬身请陛下进殿。在往里走的时候,我特意打量了番那个假李昭,不禁吃了一惊,此人果然不论从身高还是面容都和李昭酷似,就连两鬓的白发、甚至连皱眉时的神态都一模一样,乍一眼看过去,的确难分真假。 不过还是有差别,这个假傀儡似乎更瘦些,李昭的唇角微微上扬,他的则下弯,给人种苦相恼怒之感; 李昭耳垂上有颗特别小的痣,此人没有; 李昭气度清贵从容,此人目光闪烁,有畏缩感。 在假皇帝跟前跪着个形容憔悴的年轻美人,正是康乐,她仍穿着淑妃华服,肚子蛮不像八个月大,倒像更生完孩子般凸起小小一块,头发凌乱不堪,面颊似有被人扇过耳光的印记,赤着足,脚指甲被拔光,脚心有数个针戳出来的血窟窿; 我摇摇头,扭头往右边看去。 沈无汪被指头粗的铁链束缚住手脚,身上的飞鱼服早已被鞭子打得破碎,面上也多了些伤; 而素卿此时瘫跪在沈无汪跟前,她还是疯疯癫癫的,整个人都靠在沈无汪身上,手轻轻地抚摸着男人身上的铁链,咯咯傻笑:“璋儿乖,娘哄你睡觉觉。” 紧接着,她头又枕在沈无汪肩头,身子直往男人身后缩,扁着嘴,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哥,我不喜欢这里,你带我走。” 就在此时,素卿看到了我,恰好与我四目相对。 我停顿了片刻,原本我以为,我该深恨这个女人,不说踹她一脚,也该狠狠地剜她一眼,可这时,我只感到唏嘘,鬼使神差地冲她莞尔一笑; 素卿眯住眼,似乎觉得我很面熟,拳头砸了下脑袋,嘴里喃喃自语,忽然恍然,对我笑道:“你是我女儿茵茵。” 素卿踉跄着往起站,那双满是脏污的手要抓我的胳膊:“茵茵,你过来,娘带你去玩儿,不带你哥哥。” 立马有侍卫将素卿拿住,素卿使劲儿挣扎,她急得望向龙椅上歪着的李昭,又喊又叫:“阿昭,你让他们放开我,我是素姐姐哪。” 李昭厌恶地扭过头,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轻咳了声。 大太监施周立马会意,甩了下拂尘,让人捂住素卿的嘴,将她强行从勤政殿拖出去了。 我摇了摇头,大步走上去,坐到了李昭跟前的凤椅上,这时,立马有宫人往我面前抬了架珠帘,并且给我面前的小桌奉上了糕点和茶水等物。 待诸位文武臣工进殿行礼、问圣躬安后,李昭用帕子捂住口猛咳嗽了通,抬了下手指,虚弱道:“朕安,赐座吧。” 李昭病恹恹地歪在软靠上,接过杜仲递上来的药汤,强撑着精神喝了几口,垂眸看向底下跪着李璋。 李璋身上的华服早已被剥去,他头懒懒地歪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满是血污的手看,整个人如同丢了三魂六魄般,浑身透着木然和颓废,可那双眼睛里缺含着恨和不甘。 “去把首辅扶起来。” 李昭下巴微抬,示意施周下去搀扶袁文清。 谁知施周刚碰到袁文清的胳膊,袁文清立马推开那太监,他将官帽取下,轻轻地放在身前,双手伏地,声音里带着股哭腔:“罪臣愧对陛下,未能教导好李璋,累得陛下遭厄难,实乃社稷罪人,请陛下降罪。” 这时,李璋终于有了反应,他似想要扭头去看袁文清,可又不敢,两行浊泪倏忽而至,猛地抬头,瞪向龙椅上的父亲,喝道:“此事全是我一人所为,首辅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要杀就杀我一个,你不是自诩明君么,若是冤杀了名臣良吏,你看天下人会不会骂臭你!呸,假仁假义的文宣帝!” “闭嘴!” 睦儿大怒,直接冲前一步,扬起手一耳光打向李璋。 他白了眼李璋,拧身走到袁文清跟前,双手扶起袁文清,弯腰拾起官帽,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地给袁文清行了一礼,诚挚道:“首辅何罪之有?学生虽跟您的时日短,但也知道您是个贤良公允之人,记得陛下常同弟子说《尚书》中的一句话‘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您给李璋教得了圣贤之道、君子之道,却教不了他的心。” 说到这儿,睦儿给施周打了个手势,让他给首辅搬一张椅子来。 睦儿双手扶着袁文清的胳膊,将首辅送到椅子边,坐好,亲自奉上杯香茶,笑道:“首辅先莫要急,一切等廷审过后,陛下自有公断。” 袁文清捧着茶的双手一直在发抖,眸子通红,低头一言不发。 瞧见此,我也不免轻叹了口气。 当初事发之时,我和梅濂、四姐夫等人商议对策,原本是想将袁文清请来的,但睦儿坚持将袁文清剔了出去。 睦儿一些行事说话,很像他父亲,虽说现在仍敬重首辅,但心里未必没有疙瘩,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李昭和袁文清的情谊非凡,袁文清乃潜邸旧臣,是李昭的知己、肱骨,他让睦儿认袁文清为师,会不会也担心将来有一日因着李璋的缘故,睦儿会对首辅下手? 若是有了师徒纲常牵绊,起码能保得住袁文清一条命。 哎,不论是梅濂还是袁文清,亦或是姚瑞、何寄……这些人性格迥异,或狠或直,李昭皆能容得下,他对他的臣子真的是非常厚道宽待了。 我扭头看向李昭,这些天他真的清瘦了很多,似乎要拿案桌上的糕点,手指触了好几次才碰到,他的眼睛肯定是出问题了,到底多严重,他没说,而得救后我也没寻着机会问杜老。 我现在没别的想法,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再别出什么事。 “开始吧。” 李昭吃了口添了药的糕点,轻抬了抬下巴。 这时,一旁的大太监施周会意,直起身扬了下拂尘,高声道:“陛下有旨,初审齐王忤逆谋反案。” 我心里一咯噔,看来李昭已经给这桩事定性了,就是谋反! 往前看去,六部阁臣和几位部阁重臣、军中大将坐在椅子上,余者皆默立各长官之后。 此时,从梅濂身后走出个三十五上下的青年才俊,容长脸,剑眉斜飞入鬓,阔鼻厚唇,鼻下的胡须修剪得整齐,看面相就是公正端方之人,我对他有点印象,此人是开平元年的进士,名唤马瑛,官至刑部侍郎。 这马瑛恭恭敬敬地给李昭和我行礼,一招手,立马有两个刑部主事走了出来,他们各端一个四四方方的漆盘,上头堆满了卷宗。 马瑛环视了圈四周,冲他的官长梅濂略微点头见礼,朗声道:“陛下有旨,命刑部初查李璋谋逆案,因案中牵扯梅尚书之子梅鉴容,故而尚书大人退出此案审查,由微臣全权负责,二查暂定五日之后,届时大理寺和御史台将加入审查。” 各部院重臣忙遵旨。 马瑛不苟言笑,在漆盘中拿了一份卷宗,他并未打开,十分流利地复述案情: “此案李璋为主犯,从犯依次为兵部尚书海明路、北镇抚司镇抚使沈无汪、司礼监秉笔蔡居、随堂太监孙濂、前勤政殿侍女康乐、前象州学政张达齐等。” 马瑛放下这份卷宗,拿起第二份,冷着面接着道:“经刑部对主犯从犯的初审,得知,开平二年六月,梁元案和废后秽乱后宫案发,张达齐被贬至象州为学政,此人心怀不满,命替身代他去象州,他则潜伏在长安,毁容后化名田大郎,以倒夜香为生。 第260节 开平三年,张达齐在暗门子花银子买了个姑娘,成家生女; 开平五年,张达齐偶然发现一与陛下容貌肖似的农夫王夏,开始教授王夏读书认字,以及模仿陛下言行。” 忽然,那跪着的傀儡尖叫一声,往前爬了数步,惊吓得当场失禁,他满场子找不到张达齐,哭道:“草民都是被人逼迫的,他拿我全家老小的命逼我。” 马瑛挥了挥手,立马有两个卫军走上前来,用刑棍将那假傀儡按在地上,往嘴里塞了麻核。 只见马瑛又拿起份卷宗,接着道:“开平六年,张达齐从沈无汪处得到密档卷宗,他潜入云州接触梅尚书之子梅鉴容,时逢梅鉴容乡试舞弊,被学政除了功名,张达齐百般拉拢利诱,以替母复仇、报复父亲梅尚书还有谋取官爵为名,唆使梅鉴容远赴长安,有目的地接触萝茵公主,利用公主经常往来澄心观之便,暗中在观中修筑密道密室,一则方便二人私通,二则为诸逆贼提供私会商议之地。” 听到这儿,我连喝了数口茶平复心绪。 当年如意的卷宗,是属于极密之档,早已销毁,可当年能看到的人却不少,李昭、左良傅、沈无汪还有大福子,怨不得张达齐能找到福宝,果然有内贼哪。 我往下看去。 那刑部侍郎马瑛放下卷宗,扭头看向蔡居,接着道:“凤翔二十二年,先帝才人苏薇在殉葬名列,时东宫侍奉膳食的小太监蔡居冒死找到李璋,求他救下堂妹苏薇。 因李璋私养苏氏为外室,故而在蔡居于先帝凤翔年间就暗中与李璋往来,此番谋逆,蔡居为宫中内应,提前三个月调整太医院院判杜仲的休沐时间。 五月二十,李璋和蔡居等人命莫太医调配好致人呕血眩晕之毒,由蔡居将毒藏在指甲内,在给陛下奉茶时当场下药。 待梅鉴容和李璋勤政殿揭破所谓皇后娘娘私隐时,陛下顺理成章当众呕血昏迷,其后,再由沈无汪牵头,斩杀抚鸾司数名卫军,禁宫换防,以傀儡王夏替代陛下,后主犯冒大不韪,给陛下灌毒,先将陛下囚至冷宫,后转移至坤宁宫。” 说到这儿,马瑛扫了圈众跪着的案犯,从容不迫道:“傀儡入主勤政殿,海明路身为阁臣之一,与傀儡一起掌控朝堂,重发梁元案,置掌印太监胡马于死地,后经刑部梅尚书等人争取,将巫蛊旧案压下,以卖官鬻爵案治罪胡马,五月二十一,蔡居暗中毒害胡马,而胡马亦派其干儿胡寂灭门苏氏,以作报复。” 马瑛斜眼看向被捆着的蔡居和胡寂,给上首的李昭行了个礼,沉声道:“臣提议,蔡居谋逆归李璋案,胡马卖官鬻爵归一案,胡寂灭门归一案,此三案交由刑部分别审查。” 李昭闭上眼,离得近,我能看出他眼缝中闪着泪花,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悲痛,食指点着腿面,道:“准奏。” “臣遵旨。” 马瑛躬身见礼,随后,他看向康乐,皱眉道:“犯妇康氏,起初声称身怀龙裔,后改口,坚称腹中乃李璋之子,我等反复拷问,问其有没有与张达齐接触,犯妇拒不承认。酉时,犯妇胎动产子,微臣听梅尚书的意见,要将婴孩与李璋滴血认亲,犯妇终于承认,她曾与张达齐有过肌肤之亲,但同时也和李璋有床笫之欢,故不知腹中之子究竟是谁的,此事须日后细审。” 李昭冷眼看向底下:“此女不用审了,明知朕的忌讳,还妄想攀龙附凤,进而勾结逆贼谋反,污图我李氏血脉,母子皆杖毙。” 康乐听见这话,忙扑向李璋,哭喊着王爷救命。 而李璋愤恨地撞开康乐,朝那女子脸上吐了口痰,疯狂地咒骂:“淫.娃荡.妇、贱人!呸!” 康乐看见卫军过来拿她了,登时翻了个白眼,竟活生生吓晕过去,下身又开始淌血,被拖走时,血迹拉得老长,让人心感不适。 …… 不多时,勤政殿随侍的太监立马拿着水盆和手巾下去,迅速擦净地上的血,又焚上龙涎香来祛味。 马瑛斜眼扫了圈犯众,将手里的卷宗放回漆盘,躬身对李昭道:“陛下,此为初审之结果,具体细则,还须二审三审。傍晚臣已同诸部阁大臣商讨过,主犯李璋谋逆证据确凿,霍乱朝纲,忤逆不孝,臣等不敢妄决,一切听陛下处置; 从犯张达齐参与谋划,其子女当连坐; 从犯蔡居参与谋划、谋害圣躬、矫旨调兵、冒犯皇后,当凌迟,宗族连坐; 从犯海明路参与谋划、矫旨调兵,当斩,宗族连坐; 从犯沈无汪参与谋划、控制禁宫,当斩,宗族连坐; 傀儡王夏参与谋逆,当斩,宗族连坐; 至于后新册封的昭容和美人二妃,暂未查出其参与谋反;江城公主萝茵,虽未直接参与谋反,但有心色.诱五军营将领,等同谋反。” 我扭头看向李昭,果然,他眉头已然蹙起。 “咳咳咳。” 梅濂忽然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打断马瑛的话。 这男人从头到尾都在察言观色李昭,这时站出来,躬身给李昭行了个礼,轻叹了口气:“启禀陛下,江城公主秉性纯孝,容易受人摆布,且逆贼在其身边安插杀手,属于胁迫公主作案,再则她从头到尾并不知晓李璋和梅鉴容谋划之事,臣请陛下网开一面,从轻发落公主。” 李昭深呼了口气,闭上眼,冷冷道:“褫夺封号,降为县主,收回所赐全部田产财物,永不许进宫,朕不想再看见她了。” 我轻抿了口茶,论了解李昭,还是梅濂。 这个惩处于萝茵,应该是最宽容的了,其他人或斩或凌迟,或不同程度宗族连坐,在来日的三司会审后,定会有个结果,可李璋? 我扭头望向李昭,他愁云满面,显然也是在深思熟虑。 这时,李昭端起药喝了几口,看了眼李璋,随后目光落在沈无汪身上,冷声道:“无汪哪,海明路因被内阁排挤,贪权之下铤而走险,协助李璋谋反,你呢?朕难道薄待你了?你从先帝时就在羽林卫当差,忠勇无二。在朕这一朝,你的地位更是举足轻重,朕这些天想了许久,实不知你叛朕的理由是什么?也就在方才,朕兴许懂了。” “陛下!” 沈无汪忽然打断李昭的话头。 这个五十出头的男人摇头苦笑,眼里竟流出了血泪,他恭恭敬敬地给李昭磕了三个响头,环视了圈四周,低头,盯着地上一点一滴的血出神,喃喃自语:“自古忠孝两难全,顾得了这头,便顾不了那头,臣,臣愧对陛下,无话可说!” 说到这儿,沈无汪忽然暴起,他本就是勇武无双之人,踢开冲上来阻拦他的卫军,竟一头磕死在了朱红大柱上,头骨崩碎,血和脑浆同时流出,十分骇人。 殿中众文官武将皆是见过世面的,倒不惊慌,有两个小太监吓得叫了声,竟晕死过去。 就在此时,我看见李璋眼神忽然变得诡异,他站了起来,怨毒地盯着龙椅上的父亲,恨得咬牙切齿,呸一声吐了口血唾沫:“好得很,你又逼死了一个,当年我外祖父不就是被你在勤政殿逼得撞柱自尽?我娘被你逼疯,我被你逼得走上绝路,来吧陛下,杀了我这忤逆不孝的逆子吧!” 李昭拳头攥住,眼皮生生跳了几下,他将药碗砸下去,手紧紧地抓住扶手,强撑着站起来,喝道:“你当朕不敢?” 话音刚落,他就支撑不住,重重地跌落在龙椅里,又开始猛咳,被气得吐了口血。 众臣见状,忙焦急地起身问圣躬安,而袁文清更是又气又急,冲上前去推了把李璋,又把李璋的嘴捂住,喝道:“不许再忤逆陛下。” 这时,一旁立着的睦儿大步走了上前,扫了眼袁文清,冷冷道:“首辅请让一让。” 睦儿将革带解开,脱下繁重的大袖宽袍,他一步步逼到李璋跟前,一个窝心脚就把李璋踹翻在地,连滚了几下才停住。 睦儿阴沉着脸走过去,站在李璋身侧停下,他伸出手,立马就有人给他递上绣春刀的刀鞘。 “忤逆不孝的畜生,我这就替爹爹打死你!” 睦儿扬手就打下去,我发现儿子刻意避开了要害,专往背、臀、胳膊和腿这些地方打,死不了,但很疼,他从小就在军中混着长大,下手黑,没几下就把李璋的衣裳给打破。 而李璋吃痛,一开始要咬紧牙关不发声,后面实在撑不住,痛苦地嚎叫。 我朝李昭看去,他扭过头,一言不发,而群臣也没一个站出来阻止睦儿。 这时,我发现李璋已经被打到角落,他怨毒地瞪着睦儿,大口喘着粗气,骂了句:“小畜生!” “呵。” 睦儿又一下打下去,他手攥住刀鞘,指向李璋的门面,虽气极,但仍保持冷静,冷笑数声:“大哥哥,但凡你是个能扛得住事的君子,这皇位我不要,绝不和你抢。” “哼。” 李璋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你子凭母贵,仗着有个妖妇母亲,又有无数身居高位的亲长为靠山,皇帝偏纵得你无法无天,你屡屡羞辱我,如今我败了,不是败给你,而是失败给了命!天不公允,运不待我,倘若我没有一时心软,坚决杀了皇帝……” “闭嘴!” 睦儿用刀鞘抽了下李璋的嘴,喝骂:“没本事的人才会怨命认命。” 睦儿担忧地看了眼龙椅上的父亲,朝李璋呸了口,斥骂:“你一天到晚想着勾心斗角,要么削尖了脑袋赢美名,要么哀哀啼啼抱怨父亲不公平,难道父亲没给过你机会?没有真心待你好过?你太让人失望了。” 睦儿皱眉,摇头道:“如今的海晏河清、天下太平,那是父亲和众臣辛辛苦苦行十几年新政缔造的,你参与了么?你献策了么?你所谓贤王的美名,不过是佛像表面的那层金子,看着闪光耀眼,一揭开,里面全都是臭不可闻的污泥!你可知百姓赖以生存的是什么?田地!你却从百姓手里抢走田地,腆着脸去讨好官员亲贵,让他们支持你造反!你糟蹋了首辅多年来的心血,你有何面目叫他师父! 你知不知道,如今越国人已经汉化改革,铁骑一日强似一日,象州周边部族也虎视眈眈,如若咱们再不图强,迟早被人瓜分欺凌!而你这没根骨的东西,居然本末倒置,用田地去讨好宗亲,贿赂大臣,怎么,将来越国人打来,你是不是也要割地求和?” 李璋被睦儿的连番质问弄得怔住,立马反驳:“你胡说,我、我不会……” “你不会什么?” 睦儿脚踩住李璋的脸,不屑地呸了口,冷声叱道:“没根骨的东西,若你为帝,我必造反!” 第200章 广寒宫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 殿里忽然陷入出奇的安静, 诸臣没一个敢站出来替李璋说话。 李昭闭眼,头靠在软枕上不言语,他呼吸得不顺畅, 看起来很难受, 而袁文清则抱着他的官帽,站在睦儿和李璋兄弟跟前, 低下头啜泣。 事到如今,我想最难过的还是李昭和袁文清。 这里边的掺杂着太多事、太多情、太多恨, 看李璋如此冥顽不灵的样子, 看来是说不通了。 初审过后, 那就是漫漫无期地二审、三审、四审, 谋逆大案,势必牵连甚广。犹记得二十六年前先帝废立太子, 就是闹了这么一场,如今李昭这一朝也重蹈覆辙。 我起身走到李昭跟前,用帕子轻轻帮他擦额上的虚汗, 轻声道:“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三司办去,你身子不好, 快回偏殿歇息吧。” “嗯。” 李昭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拍了下我的手, 让我放心, 随之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 李昭轻抬两指, 薄唇打颤, 抬眼看了下一旁侍立着的大太监施周,虚弱道:“念吧。” 施周腿微曲,双手虚扶住李昭, 应承道:“是。” 只见施周偷摸用指头揩去泪,往前走了数步,立在金阶之上,从袖中取出封早已拟好的谕旨,高高举起,他甩了下拂尘,环视了圈四周,待众臣都躬身站好后,扬声道: “陛下有旨,李璋谋逆案,依章程交由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审查,依法处决,但三司也当秉承本朝慎刑之责,对犯官亲眷及宗族中不涉事之人,宽大量刑处理。” 念到这儿,施周望向礼部尚书羊羽棠,朗声道:“有罪当责,有功必赏,此番朕遭厄难、朝纲蒙尘,诸部阁重臣勇于担当,乃国之栋梁也,其中,抚鸾司黄梅、北镇抚司千户申定雄、太医院院判杜仲、威风营小将武宁等人居功甚伟,礼部酌情予以封赏。” 最后,施周转身面向远处角落里的李璋,眉头微蹙,高声道:“皇长子李璋谋逆,证据确凿,本该赐鸩毒,然先祖曾有遗训,凡我李氏子孙不得自相残杀。现将李璋从宗谱中除名,废为庶人,赐姓逆,筑高墙,其阖家圈禁,派重兵把守,非死不得解禁。” 我一怔,不禁叹了口气,这惩处对心高气傲的李璋的确很重,而且他妻妾子女这辈子也折进去了。 不过李昭到底仁慈,还是留了这小子一命。 我下意识朝李璋看去,他听到谕旨后显然也是愣了片刻神儿,忽然冷笑,进而狂笑,呸地吐了口血唾沫,胳膊撑着墙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子左摇右晃,怨毒地盯着李昭,不屑地挑眉一笑: “哦,知道了。” 说罢这话,李璋朝皇帝挥了挥手,自顾自往出走,口中发出鹞子般刺耳又癫狂的笑:“庶人逆璋这就去蹲圈里,走了。” 说实话,如果睦儿三兄弟若是这般忤逆不孝,我早都一耳光打下去了。 我厌烦地瞪了眼李璋,就在此时,我听见跟前的小太监惊慌地呼喊:“陛下晕过去了,快!快!杜太医呢?” 我急忙转身,果然发现李昭唇角和鼻下又流出了血,整个人瘫软在龙椅上。 那瞬间我脑中一片空白,若是李昭被那孽障气出个好歹来,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慌乱之间,我看见群臣和睦儿等人都冲了上来,而杜太医父子也着急地呼喊:“快将陛下抬回偏殿!”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跑回的偏殿,只看见杜太医父子焦急地让太监将无关人等撵出去,说要专心替陛下施针……儿子护在我跟前,一个劲儿劝我别着急,爹爹肯定会没事的。 …… 夜阑寂静,硝烟起又平。 这座百年孤城被喧闹了几日,再次沉沉入睡,只有夜虫还在轻声细语,仿佛在笑谈这人世百态和聚散离合。 第261节 偏殿里点了数盏宫灯,博山炉中点了些能让人凝神静气的道远香,诸位重臣皆焦急地立在数步之外,静静地等着李昭平安的消息。 外头的一众犯官、犯妇和罪将该入狱的入狱、该审查的审查、该圈禁的圈禁,而袁文清并未离开,也没有进偏殿,他一直跪在殿外,请罪。 这才只是个开始。 我坐在床边,不安地守着李昭,他这会儿昏迷着,脸色甚差。 杜老爷子上了年纪,眼神不太好,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盯着杜仲给陛下施针,他时不时地给旁边立着的几位太医念药方,说陛下体内余毒未清,视力受损,赶明儿要开始给陛下药浴,这样能恢复得快些。 我心里担心李昭,什么话都不想说、也不想问,默默落泪。 睦儿站在我身后,手按在我肩上,劝我莫要担忧,杜太医都说了,爹爹方才只是被那孽障气得血气上涌,这才晕倒的; 老三李钰也柔声劝了我好一会儿,说这里有他们守着,让我去歇息。 郑贵妃和张春旭听闻陛下晕倒,也着急忙慌地赶来侍疾,皆苦口婆心地劝我莫要太担心,该保重自身才是,当心腹中的孩儿。 李昭还昏迷着,让我怎么能放心呢。 方才我已经暗中给梅濂等人通气,让他们劝劝李昭,近日依旧由六部阁臣监国,好好让陛下休养一段日子。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我看见昏迷的李昭身子微动了下,眼珠滚动,缓缓地睁开眼。 他仍虚弱无比,扫了圈众人,目光落在我身上,吃力地抬起手,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莞尔: “莫哭,朕没事。” 见他醒了,我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他让我莫哭,可我怎么都忍不住落泪。 他虽是天潢贵胄,可小时候日子过得并不好,成长后也是日日夜夜活在警惕和算计中。 于我,他是好人、是丈夫、更是一生相伴的至亲,我真的不想他再这般消耗自己的身子,就算涉嫌干政,我也得做些什么。 我拂去眼泪,哽咽道:“众臣有话同你说。” 李昭一怔,皱眉看向底下。 这时,诸臣相互观望,显然不怎么好说出口,都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我看见姚瑞忽然从后边推了把梅濂,梅濂咬牙切齿地扭头,怒瞪姚瑞。 姚瑞努了努下巴,用嘴型示意:“你说。” 梅濂白了眼姚瑞,深呼了口气,上前数步,抱拳躬身给李昭见礼,犹豫了下,小心翼翼道:“启禀陛下,臣等和娘娘皆担心您的身子,这、这……臣等建议,暂、暂时由六部监国,您先安养段时日。” 李昭沉默了片刻,眯住眼,看向床边的杜仲,问:“朕这是……活不了了” 杜仲收起银针,忙跪下回道:“不不不,陛下中毒虽深,但有药可医。” 就在这时,一旁坐着的杜朝义忽然愤愤地甩了下袖子,噌地一声站起来,老人剜了眼儿子,直面李昭,皱眉道: “陛下,老臣是快进棺材的人了,今儿便是冒犯天子,也要说几句实话。其实陛下的身子如何,您自己心里最清楚,病根是多年前三王之乱时惊惧焦虑之下生起的,加上十年如一日的勤政,身子虚耗极快,若非小儿杜仲悉心调养照料,您活不过四十。此番又中毒,更加损伤元气,若是再强撑着日夜辛劳,怕是只有三五年的光景了。” 三五年? 我心猛一咯噔,头嗡地一声炸开,木然地扭头看向李昭。 李昭显然也楞了下,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他没言语,怔怔地盯着床顶看,笑了笑:“朕知道了。” 转而,他冲底下的朝臣、郑贵妃和李钰等人挥挥手,孱弱道:“朕无事,会善自保养的,忙了数日,诸爱卿也累着了,都退下吧。” 梅濂和姚瑞、孙储心等人互相交换了下眼神。 李昭话已至此,其实很明白了,他并未接受诸臣的建议,依旧会亲力亲为地执政,直到油灯枯竭。 我明白,这是帝王的使命,他生下就是做这个的,可,可怎么就那么让人心里不舒服呢。 这时,我察觉到手一暖,垂眸看去,原来是李昭抓住了我的手,他轻轻地摩挲着我,眼里含着歉意,还有许许多多复杂之色,最后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妍华啊,朕心里烦的慌,你陪朕说说话吧。” 我心里憋闷得厉害。 总有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于是,我低下头沉默不语。 我将他的手推开,坐在床边,明明心里有很多愤怒、埋怨、心疼还有劝说的话,可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最后,我避开他的灼灼目光,抿唇笑了笑,说:“你好好歇息罢,殿里有些闷,妾、妾出去走走。” 说罢这话,我起身就往外走。 睦儿和李钰都追了上来,我挥挥手,让他们兄弟在陛下跟前侍疾,别跟出来。 …… 其实我也不知道往哪儿去,就是心里烦,想找个清静地躲一躲、静一静。 深夜凄凄,天上的弯月被一抹黑云遮住,所有的星子似乎失去了要追捧的光,也不再闪烁。 凉风徐徐吹来,掀起我的裙角,宫里仿佛少了大半人似的,寂寥非常。 我前后皆护着不少侍卫,两个宫女打着灯行在头里,照亮方寸之地。 经过一场短暂却激烈的硝烟,御花园里的牡丹、芍药折了腰,花瓣散落一地,被人践踏成花泥,墙壁和回廊上的鲜血早已干涸,腥味和画香混杂在一块,让人心里不舒服,巡夜卫军披坚执锐,正在到处搜查有无漏网之鱼。 一切的一切,又都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偏偏又发生了很多。 正在此时,我听见身后传来阵环佩叮咚声,转身看去,从游廊尽头走来个略胖富态的女人,是郑落云。 她穿着宽袖大袍,梳了盘桓髻,髻上簪了朵将开未开的牡丹,耳上戴了金珠耳环,化了淡妆,虽不甚美,但举止投足间尽显雍容贵气。 郑贵妃疾步朝我走来,给我行了个礼,笑道:“皇后娘娘脚步好快,臣妾都快追不上了,瞧瞧,这肚子里定怀了个哪吒,踩着风火轮吧。” 这些年我同郑贵妃关系不错,打趣她:“你若是再多吃些烧鹅,更追不上喽。” 我俩相视一笑,让随行的太监和侍卫莫靠得太近,并排走在幽静的长街。 我手挽住郑贵妃的臂弯,愁绪涌上心头,长叹了口气,鼻头发酸,脚下如千百斤般沉。 郑贵妃轻拍了下我的手背,柔声道:“陛下叫我出来开解开解你,他知道你担心他,说外头更深露重,让你略走走就回去就寝。” 我苦笑了声:“对啊,他什么都知道,可却……” 郑贵妃默然,叹道:“国君死社稷,他素来先国而后己,难免会辜负了身边人。” 我用手背将脸上的泪抹去,扭头看着郑贵妃,柔声问:“姐姐,你恨他么?” “作为女人,我心里难免对他有所抱怨。” 郑贵妃眼里似有泪光,冲我莞尔,挑眉一笑:“可他的胸襟和胆魄我却是很敬服的,当年若不是他的信重决定,我不会有机会走出宫门、走出长安,去广袤的天下看看,更不会立下那点微薄功劳,他吧,有时候疑心病犯了的确让人恨,可我也做过不少错事,若换做先帝,早都赐我毒酒了,可见,他是个好人哪。” 我和郑贵妃再次沉默不语,一起往前走。 走着走着,我俩忽然笑出声,岔开这个话头,聊起了旁的。 就在此时,我发现前头人影绰绰,隐约能听见争吵声。 走近后发现,竟是萝茵和袁敏行等人。 萝茵相当狼狈,发髻歪在一边,有一部分长发凌乱地散在背后,脸上的妆早已被泪冲散,身上的纱衣撕裂了好几条,露出莲藕般的玉臂。 此时,萝茵哭得好不凄惨,跪在袁敏行脚边,双手抓住袁敏行的袖子,凄声哀求:“驸马,我求求你了,你深得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宠爱,你同他们求求情,要不再找一下五弟,让我把娘带走吧,她疯成这个样,若没有人照顾,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袁敏行一把将袖子抽走,他愤愤地瞪着萝茵,再也没忍住,扬手打了妻子一耳光,喝道:“什么驸马!你竟还当自己是公主?” 袁敏行气得浑身发颤,手指着萝茵的脸,斥骂:“你还敢替那贱妇求情?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怎地就遇上了你这克星,前脚和梅鉴容私通,后脚又要去色.诱年岁都能当你爷爷的将领,你究竟有没有羞耻心!我被人嘲笑罢了,可你和你哥害得我爹都抬不起头,他是堂堂首辅啊,如今却被弄得要辞官。” 萝茵瘫跪在地,痛苦地哭:“对不住,我知道自己糊涂,我错了。” “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 袁敏行用帕子擦了下脸上的残泪,瞪着萝茵,冷声问:“我现在家去,你走不走?” “可是” 萝茵不敢看丈夫,怯懦道:“我娘她……” 袁敏行重重地冷哼了声,没理会萝茵,带着侍从扬长而去。 “驸马,敏行、敏行……” 萝茵绝望地望着渐行渐远的丈夫,双拳砸地,哇地一声大哭。 我无奈地摇摇头,或许这丫头现在才真正地长大了吧,不过,以后的代价会慢慢找上她。 正在此时,我看见从御花园拐角处走来数个卫军,为首的那个年轻人白净俊朗,正是赵童明,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萝茵跟前,双手搀扶住女人,柔声问:“怎么了公主?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萝茵悲痛难抑,抓住赵童明的胳膊,哭得喘不上气:“都不要我了,他们都不要我了,我还不如死了。” 赵童明轻抚着萝茵的背,柔声劝:“蝼蚁尚且偷生,您莫要再说这样的话,再说驸马不关心你,有的是人关心你。” …… 瞧见此,我和郑贵妃互望了眼,默契一笑。 我俩走下台阶,转过游廊,跨出葫芦形拱门。 也就在这时,长街上痛哭的萝茵发现了我们,连爬带滚地跑过来,跪在我和郑贵妃的脚边,悲痛地哀求:“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求求你们了,让我再见一眼娘亲吧。陛下厌恨我,以后不让我进宫,我这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娘,求求你们了……她再坏,可也是我娘,这世上我只有一个娘啊。” “快起来,孩子。” 我忙让婢女们过来搀扶起萝茵,见她如此,我心里也不太好受,思虑再三,萝茵虽可恨糊涂,但那份孝顺确确实实让人动容,且素卿经过这事后,想必也活不了多久,让她们母女再见一面,也算给李昭和腹中孩儿积个德。 “你娘看见你这样,肯定担忧。” 我用帕子擦着萝茵脸上的胭脂和眼泪,柔声道:“去换身衣裳,把头发也梳一梳。” “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萝茵跪下连连给我磕头。 我叹了口气,转而看向赵童明,笑着问:“如此深夜,你怎么还在宫里?” 赵童明跪下给我和贵妃磕了个头,抱拳笑道:“回娘娘的话,草民奉瑞王殿下之命,带人查寻皇宫密道,看有没有残余的乱党躲避,再则密道已然大白于天下,未避免以后生乱,王爷让草民连夜丈量,不日就将密道填堵封死。” 我点点头,儿子考虑得在理。 “对了。” 我扶了下髻边簪着的芍药花,让赵童明平身,笑道:“你出走多年,也该回家看看你长姐燕娇,你母亲也很想你。” 赵童明起身,含泪恭敬道:“草民多谢娘娘这些年照拂家人,来世结草衔环也难报万一,只是如今王爷的差事要紧……” “你自便罢。” 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同贵妃带着萝茵朝冷宫走去。 那日老陈感慨了句,说这赵童明和年轻时候的梅濂很像,当时我不以为然,如今看看,真挺像。 …… 第262节 我们一行人坐着步辇,穿过大半个皇宫,总算到了冷宫。 这会儿天将亮未亮,离得老远,我就听见冷宫传来阵喧哗吵闹之声,萝茵心急,还未等步辇落下就往下跳,哪知摔了一跤,手都被尖锐的石子儿擦破,她也顾不上喊疼,嘴里念叨着娘,直往前跑,谁知跑到冷宫门口登时顿足,吓得尖叫了声,连声喊快下来。 我和郑贵妃互望一眼,心道不好。 疾步匆匆赶了前去,发现果然有异,此时张素卿正站在房顶手舞足蹈,地上叠放了许多桌椅,看来她是自己爬上去的,底下的宫女和嬷嬷恨得高声喊: “要找死就去别处,你儿子的案子还没了结呢,过两日就轮到你受审了。” 有两个胆儿大的太监着了木梯,要上去把她弄下来,哪知被张素卿推开。 张素卿赤着足,哈哈大笑,踮起脚尖要摘星星,怀里抱着个枕头,哼着哄孩子入睡的小调,忽然,她仿佛察觉到有人来了,终于停下疯癫,转身朝我这边看来,痴痴地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忽然挥动着胳膊,兴奋地朝我喊: “你是妍儿,我认出你了,哥哥替我抄书去了,咱们俩能去逛花灯啦。” 萝茵跪在院子里,抱拳嘶声力竭地央告:“娘,娘你别这样,求求你下来好不好。” 素卿仿佛听见了什么,低头朝底下看去,当瞧见了萝茵,她怔住了,好似清醒了,嘴里喃喃念叨着茵茵,丢开怀里的枕头,手伸向萝茵,哪知被一块破瓦绊倒,没站稳,从房顶滚落下来,咚地一声巨响掉到地上,后脑勺着地,人大口喘着粗气,艰难地扭头看萝茵,看着看着忽然落泪,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也就在这时,在我身侧侍奉的婢女手里的宫灯蓦地燃烧着了,火焰簇簇冒气,没多久就将那层纱给烧尽。 我猛地就记起之前做的那个梦。 小时候张达齐给我和素卿分别送了两盏花灯,我的是西子浣沙,素卿的是嫦娥奔月。我自然恨这个当年害我万劫不复的女人,二十多年过去了,可当看到她、她的子女还有张氏这个结局,我也是唏嘘不已。 素卿啊,你当年奋不顾身奔向了月亮,但你可知,那里面还有个广寒宫。 …… 第201章 两婵娟 全文终 从冷宫离开后, 我一时间茫然了,不知道该去哪儿。 我知道,我如今最该陪在李昭身边, 他很需要我, 可我真不知该怎样面对他。 这么多年的夫妻,我自问还是了解他的, 他一旦做了决定,没人能撼动得他, 如今新政蒸蒸日上, 朝中大政需要文宣帝决策, 哪里都少不了他。 可我呢? 三五年的光景, 这让我如何接受? 我不能和他吵,逼他放弃做皇帝; 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过度劳累而死。 我恨他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可又心疼他如此病重。 痛苦之下,我没回勤政殿,让秦嬷嬷安排了下, 乘马车逃回了府。 府里花红柳绿,繁华依旧, 可只有我一个人, 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躺在床上睡不着, 也不想游湖赏花, 更不想宣命妇来一起听戏, 最后晌午的时候, 我索性让管事套了车,派人给四姐下了帖子,让她陪我出城去鱼庄散散心。 我和四姐两个在鱼庄一连待了好几日, 每日家要么同陈砚松说几句话,要么侍弄杜老种的牡丹花,要么就去附近的寺庙和名山赏玩。 心里闷闷的,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这几天,李昭惦念着我,先后派了许多人劝我回长安,儿子也策马来了好几次,我谁都不愿见。 我知道,我这个年岁再闹脾气,还和皇帝闹,挺过分的。 可我…… 四姐也劝过我不少次,说陛下如今身子不适,我这一出走,他更担心,病兴许会更重。凡事总有解决的法子,不能一味的逃避,陛下心里是有你的,经过此事后,想必他会很快立太子,到时候便不会像从前那样全身心地投入朝政,肯定不会如杜老说的那般严重,他定会痊愈的。 我笑了笑,没有接这话茬,其实四姐的话在理,或许只有这个折中的法子了。 可我,总是不开心,我要的是他平平安安,身子康健。 这几日,长安的消息陆续传来,朝堂已经正常运转。 抚鸾司的黄梅数次救驾于危难中,封忠武侯,并赐婚,这是本朝第一个女侯爵; 北镇抚司那位假扮越国将领的千户申祖雄,还有那晚和我一起顶着人.皮面具、潜入险地救李昭的士兵小武,也都相应受到了封赏。 有赏必有罚,谋逆案已经交到了三司会审阶段,李璋和他的王妃海氏、妾室唐氏、金氏及子女全都圈禁了起来; 其余的从犯该斩首的斩首、该抄家的抄家、该充军的充军、该连坐的连坐…… 另外,李昭还给云雀赏了个恩典,在蔡居认罪画押后,将蔡居给了云雀,由云雀全权处置。 …… 歇了好几日,我紧绷的心绪总算放松了下来,因肚子里还怀着个小的,虽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强迫自己多吃多喝。 说来也奇得很,当初李昭遭难,我屡屡感到不适,总觉得这孩子肯定保不住了,没想到乱平后,孩子就不闹腾,大夫说胎气平稳,定能平安生产。 今儿是六月初三,算算日子,就快到旸旸和朏朏的生辰了。 天朗气清,我叫了四姐和陈砚松一块坐画舫游湖,赏荷花。 而今正值傍晚,日头将落,天上的云仿佛喝醉了般,坨红一片,湖面上盛开着粉白荷花,草鱼和鲤鱼穿梭其间,偶尔有一条红鲤越出水面,叼走片花瓣,惹得画舫上的小丫头们拍手嬉笑。 红泥小火炉中坐着只铜壶,里头煮着茶,小桌上摆了数道珍馐美食,还有一壶杨梅酒。我坐在金丝篾席上,懒懒地窝在软靠里,轻摇着小香扇,笑着看四姐,此时,四姐坐在船边,正抱着她孙子雲哥儿摘莲蓬玩儿; 我对面坐着陈砚松,老陈依旧穿华服,戴美冠,他喝着梅子酒,用玉佩逗雲哥儿,哈哈笑道: “这小子肥美极了,太逗了。” 我笑着啐道:“我孙外甥又不是羔羊,你这老不休的,竟说他肥美。” 陈砚松嘿然一笑,叹道:“出来这么久了,我真想我闺女和那四个小孙子了,这些天老夫游遍长安,给他们娘儿几个买了十几车的礼物,对喽,你们长安有家铺子的芝麻糖做得好,我小孙儿阿笠最喜欢吃,可惜洛阳卖的总不地道,我想着要不将店主买走,将他全家都带回洛阳,专门做芝麻糖给阿笠吃,到时候还得请娘娘出面,帮老夫解决一下这家人户籍的问题。哎,带回去又怎样呢,盈袖那臭丫头不让孩子们吃糖,因为这事,说了我好多次。” 我心里不禁慨然。 陈砚松也老了,当年那个无情狠绝的男人,如今也变得唠唠叨叨,嘴里三句不离女儿和孙子,其实我也能想来十年前他为何要做那个局,左良傅乃封疆大吏,如今眼看着得圣宠,若哪一日遭忌惮……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我抿了口红豆醪糟,笑着问:“打算什么时候走?” “后儿吧。” 老陈小指抓了下头,羞惭笑道:“明日我也去寺庙,给陛下烧个平安香。” “嗯?”我不禁疑惑。 老陈挑眉一笑:“你还不知道罢,自打传出陛下龙体抱恙后,这长安附近的老百姓纷纷自发去庙里,替他祷告求平安,哎,百姓眼里他是好皇帝,那他就是。” 说到这儿,老陈给我碗中夹了筷子鱼,笑道:“妹子,你也该回去了,都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姑娘似的闹别扭,哎,不是老哥说你,你觉着陛下爱江山还是爱美人?他这些年对你够好的了,兴许老杜在那儿瞎吹呢,哪里就那么严重呢。” “嗯。” 我应了声。 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岸边有人高声呼喊。 我让秦嬷嬷打起竹帘,扭头看去,只见岸边站了十多个卫军,还有几个穿着内宫官服的太监,为首的那个仿佛是施周,他不伺候李昭么?怎么来了?莫不是宫里出什么事了? 我忙吩咐侍卫划船返回,刚靠岸,就看见施周疾步匆匆跑来,他面颊绯红,跪下给我磕了个头,急道: “启禀娘娘,陛下今儿晌午昏倒了,又开始发烧,嘴里说胡话,一直念叨着您呢,您快回去看看吧。” 发烧了? 我什么也顾不上,忙让侍卫安排套车,着急忙慌地往长安赶去。 这一路,我恨得直埋怨自己,怎么越活越回去了,明知道李昭现在离不开我,却狠心出走这么多日。 沿路经过三两道观、佛寺,我的确看见了许多老百姓和达官贵人在上香祈福,而乱平后,长安亦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城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瓦市中时不时传出鼎沸笑声,肤白碧眼 的胡姬在高台上拼命旋转,跳着胡旋舞…… 我无心观赏,也来不及回府换衣裳,直接进宫。 入宫时,天空最后一抹红霞落下,弯月升起,夜色降临。 我忙不迭地往偏殿行去,发现殿外守了许多卫军,亦站了数位朝臣,我心里的不安越发重了,急忙走了进去。 抬眼瞧去,偏殿一如往日般富丽堂皇,诸文武重臣皆在,文臣有六部的袁文清、梅濂、姚瑞,御史台的孙储心等,武将这边五军营、龙虎营、威风营还有三抚司的官长也来了,皆是熟面孔。 怎么回事? 我接着往里看,发现郑贵妃和张春旭皆穿着后妃吉服,打扮得相当隆重,坐在拔步床边的小杌子上;而睦儿和李钰也换上了朝服,默默立在一侧。 李昭呢? 李昭他此时好端端地坐在床上,脸色比数日前要好些,虽虚弱些,但根本不像高热昏迷之样,他手里端着碗汤药,看见我来了,精神一震,身子略微前倾,笑道: “皇后,你回来了。” 我一脸的茫然,竟忘记行礼,大步走到拔步床前,仔仔细细地看他的脸、唇有无异样,紧接着坐到床边,手覆上他的额头,担忧地问:“施周说你发高热了,如今怎样?” “没发热。” 李昭莞尔,抓住我的手,轻打了下:“若不这么着,怎么将你骗回来。” “你……” 我气急。 “莫恼,先听朕说几句。” 李昭拍了拍我的手背,他环视了圈朝臣,手忽然指着地上的蒲团,看向睦儿,正色道:“瑞王,你跪这儿。” 睦儿不知爹爹要做什么,还这般严肃地叫他瑞王,儿子愣了下神儿,噗通一声跪到蒲团上。 李昭喝了口药茶,长叹了口气,对众臣道:“朕执政后期,的确犯了不少错,太宠幸厂、卫,对群臣掌控太过,以致今日之乱,险些酿成大祸。” 话音刚落,诸文武大臣忙跪下,连声道:“陛下何出此言,是您的励精图治,才有开平这十多年的繁盛。” 李昭挥了挥手,打断诸臣的话头,指头轻点着玉碗沿儿,叹道:“朕如今力有不逮、精力不济,且双目因中毒而模糊不已,思量了数日,若朕以如此病躯继续执政,恐于国于民皆不利,故而朕深思熟虑后决定,今后由太子李睦监国,六部阁臣同为宰相,共同辅佐,但大政仍决于朕。” 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李昭这是……提前“退位”? 我扭头,正好与李昭四目相对。 不同于我的木然震惊,他坦然自若,唇角上扬,笑得温和,那儒雅如玉之样,让人如沐春风。 他冲我略点了下头,转而看向地上跪着的袁文清。 袁文清此时并未穿官服,穿着身月白色圆领直裰,面容凄苦,只是数日未见,他眼角的皱纹仿佛更深了。 “洵直哪。” 李昭手伸向袁文清。 第263节 洵直是袁文清的字,当年三万之乱平息后,李昭亲赐下的,出自《诗经》,“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寓意为穿着羔裘的大臣,正直且相貌堂堂,为了大义舍命不渝。 袁文清见李昭唤他,赶忙跪着上前数步,抓住李昭的手。 李昭反包住袁文清的手,他眸中似有晶莹闪烁,满脸的愁容,叹道:“朕晓得你因为逆子之事自责不已,屡次递上辞官的章奏,原本朕是想让你返乡休养几年,再命太子将你请回来。只是如今朕身子不适,太子又年幼,朕还是要挽留你。” 李昭挣扎着要下床:“洵直,还请你答应朕。” “陛下、陛下。” 袁文清早已泪流满面,双手扶住李昭,低下头痛苦不已,跪下重重给李昭磕了三个响头,转而又给睦儿磕了个头:“臣,袁文清定不负圣恩,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子,快、快把首辅扶起来。” 李昭急忙催促睦儿。 待袁文清起身后,李昭环视了圈四周,正色道:“五年后太子大婚,若那时朕还未驾崩,届时将传位于太子。” 说到这儿,李昭转而望向床底跪着的郑贵妃,深深地看向女人,良久,招招手,让睦儿跪到他跟前来,笑道:“贵妃郑氏素慧敏多智,若是日后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她。” 郑贵妃听见这话,也是惊得嘴张的老大,她忽然泪如雨下,伏地叩头,哭出了声。 我明白李昭的意思,她并没有让郑贵妃参与到朝政中去,但却格外开恩,让她听政,于她,真的是毕生难求的梦,而于睦儿,身后有个与爹爹不相伯仲的女诸葛教养,更是助力。 这个狗东西啊,真是算无遗算,一个都没拉下。 末了,李昭挥挥手,让诸文武大臣和后妃退下,并让太子也退下。 忽然,他给施周使了个眼色,施周会意,上前拦住了张春旭。 张春旭这些年久居深宫,虽说未得李昭宠幸,但到底养尊处优,依旧貌美非常。 “陛下。” 张春旭忙跪下,给李昭磕了个头。 “春旭。” 李昭怅然一笑,转动着大拇指上戴的扳指,道:“你儿子很争气,明理而懂事,这两年数次求朕,想要将你接出宫奉养。过些日子你便离宫,与儿子一同住吧。” 张春旭仿佛没听清般,忽然如梦初醒,她哭得像个泪人儿般,咚咚咚以头砸地,给李昭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头都红了一片。 “妾、妾谢陛下隆恩!” 张春旭抽泣不已,手举起立誓:“妾阖族忠于陛下和太子,如有违逆,永生永世堕入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李昭笑着点了点头,让施周将张春旭带了出去。 满殿的人忽然走了光,此时这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们两个。 金炉中燃烧着春宵百媚香,月色仿佛也温柔了起来,偷偷从纱窗中钻进来。 数日来的郁闷一扫而光,老陈下午还劝我,让我看开些,帝王必然爱江山强过爱美人,瞧瞧,现在应该打他的嘴了。 想到此,我食指搅动着衣带,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竟笑出了声:“嘿嘿。” 李昭凑过来,眨了几下眼,盯着我,学我笑:“嘿嘿。” 忽然,他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带着我一齐跌倒在了床榻之上。 那种久违的温暖和安全感再次包裹住我,我枕在他颈窝,狠狠地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小龙涎香,一下子就落泪了,不过呀,这次是高兴的。 “为什么忽然做这个决定?” 我抚着他的侧脸,轻声呢喃:“真的,刚才听的时候都吓着我了。” 李昭拧了下我的脸,笑骂:“因为舍不得你啊。” 转而,他手抚摩着我的小腹:“还舍不得她,朕决定了,再他娘的多活十年。” “不行。” 我勾住他的脖子,佯装生气:“二十年!不对,三十年,反正我什么时候死,你就什么时候死。” “好好好。” 李昭摇头苦笑,他摩挲着我的背,柔声道:“明儿咱们去汤泉行宫吧,不行,先去那个鱼庄略住几日,朕倒要看看,那儿有什么美景,让你这些天流连忘返。” “嗯。” 我此时心花怒放,忽然,我看见床上摆了许多画卷和信,略微发黄,显然有年头了,正是我和他当年的情信。 我噗嗤一笑,亲了口皇帝老爷的侧脸,取笑他:“原来某些人这几日把我私藏之物偷到宫里了呀,想必见不到我,只能借此来解相思之苦。” “去。” 李昭白了我一眼,笑骂:“朕那是想看看朱九龄的字画,什么想你,美的你牙疼。” 我来了兴致,脱下鞋子,盘腿坐在床上,一封封打开情信,一卷卷打开画,过去的事如潮水般涌来,犹记得当年我还未成为他的后妃,因为睦儿被他抱走,一气之下从那个小家中搬离,进而做了丽夫人,遇到了朱九龄。 当时我被朱九龄奚落,郁闷不已,李昭化身为骚断腰的风和先生,替我出主意,和老朱拼酒,带着面具骂老朱。 “笑什么呢?” 李昭柔声问。 “想起了老朱。” 我摩挲着这些有了年头的画,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老朱看破红尘要出家,还是你给他剃度的呢。” “当然记得。” 李昭手撑在下巴上,侧身躺在床上,摇头笑道:“他最近还俗了。” “啊?”我登时来了精神,催促李昭快说怎么回事。 李昭从枕头下拿出封信,对我柔声道:“这封信今早八百里加急到的,是老朱从江州寄给你的。里头有两封信,一封是张韵微写来的,这丫头看到六郎去了江州,便猜测长安定出了事,忙写信给你,说她过去曾在澄心观密道看见过一个与朕一模一样的男人,让你务必要小心应对。” 我叹了口气:“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姑娘啊,当初存了一点孝心,有所保留,没给我说全,如今她渐渐从泥潭里走了出去,也看开了,终究选择了另一条更光明的路,希望她以后能好好过日子。” 转而,我笑着问李昭:“老朱写什么了?为什么还俗啊?” 李昭抬手,刮了下我的鼻梁,笑道:“老朱准备娶媳妇儿了,在信中臭不要脸地说什么和尚娶道姑正合适,真是死性不改,风流了一辈子。” 道姑? 我略怔住,不过瞬间就懂了。 “别说,除了年纪外,他俩还真挺配的,我记得老朱从前还教过她写字呢。” 我钻进被窝,躺到他怀里,举起老朱的来信反复看,扭头面对李昭:“对了,你说我肚子里怀的是男是女?” “一定得是女儿。” 李昭像想到了什么头痛的事,嗤笑了声:“那两个孽障不在跟前,耳朵都清静了许多,若是女儿,就叫沁圆,圆圆满满的。” “嗯。” 我点点头,叹道:“今儿我还感慨呢,肚子里这个小鬼头简直是她爹娘的平安符,当时蔡居拿着假谕旨宣我入宫,恰好这孩子闹腾,我身子实在不适就没进宫,若是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了?所以不论是男是女,咱给她取个好意头的乳名吧,你有没有主意?” 李昭思量了片刻,笑道:“就叫幸儿,万幸的幸,幸运的幸。” “这个好。” 我连连点头,忽然打了个哈切:“困了。” “得嘞,风和先生伺候丽夫人就寝。” 李昭帮我将发髻拆开,除去耳环和发钗,又轻手轻脚地帮我将衣裳脱去,搂住我,柔声道:“睡吧妍华,咱三个一起睡。” 长夜寂寂,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人间应有两婵娟! …… 很多年后。 李昭退位了,睦儿也大婚,六郎七郎也成婚生子了。 睦儿并未杀大哥李璋,但也没有轻易原谅,他让太监每日去圈禁之地找李璋,命李璋跪着听训,其妾子女在旁看着,并嘱咐那些刻毒的太监好好教李璋五常五德,骂他忤逆不孝,一骂就是两三个时辰。 时日久了,李璋双腿得了风湿,疼痛不已,加之海氏等妻妾深恨抱怨,成日家辱打,日子很难过,自尽了好几次,可都被救回来,三十左右头发就全白了。 而萝茵这边,最终夫妻终于过不到一起,和离了。 和离后,袁敏行将李清歌扶正,日子过得舒心,后也实现理想,从政了;而萝茵也不知什么时候和赵童明勾搭到一起了,一和离就嫁给了赵童明。 不过,赵童明可是个硬茬,将萝茵全全掌控在手心,不听话,有的是手段治。萝茵乖得很,也学精了,满脸堆笑地讨好她过去最瞧不起的商妇燕娇,恭恭敬敬地侍奉婆母。 后来睦儿改年号为升平,寓意继承文宣帝开平,让天下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 睦儿执政年间,继续行新政。 轻徭薄赋、选贤举能、重视农桑、精简军队,国力强盛非常,名臣倍出,前有梅、袁、姚、孙等,后有田中栎、孙学礼、高鲲、赵童明、何道远、伍源等;后宫还有贤后羊川媚,以及亦母亦父亦师亦臣的郑贵妃。 他用何道远治象州,以羁縻之策治理周边部族,进而收服;升平三十三年彻底剿灭越国主力,一雪从前岁币之耻,让国家版图扩大了一倍。 后来,史书将李昭和睦儿父子之政称为宣武之治,溢美之言甚多。 再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 言尽于此。 我是妍华,这就是我的故事。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