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公主》 第1页 [军事小说] 《大汉公主(出书版)》作者:吴蔚【完结】 编辑推荐 大汉立国不久,汉高帝刘邦遭遇白登之围,被匈奴骑兵围困长达七天之久。大汉不得不献公主给匈奴单于,以屈辱的和亲来换取边境安宁。汉武帝刘彻即位后,开始有计划地反击匈奴,大汉公主们也在这场生死较量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大汉公主(上下)》(作者吴蔚):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一个坚忍强韧的民族,一群命运迥异的男女! 内容简介 大汉立国不久,汉高帝刘邦遭遇白登之围,被匈奴骑兵围困长达七天之久。大汉不得不献公主给匈奴单于,以屈辱的和亲来换取边境安宁。汉武帝刘彻即位后,开始有计划地反击匈奴,大汉公主们也在这场生死较量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细君远嫁,解忧和亲,苏武牧羊,李陵降胡。英雄与美人,铁血与柔情,残酷与浪漫,野性与天真,交织出一曲猎猎大风歌…… 作者简介 吴蔚,祖籍湖北,毕业于北京理工大学,喜文史,自称“故纸堆中寻生活”。已出版《韩熙载夜宴》、《孔雀胆》、《火唐游侠》、《璇玑图》等数本歷史文学书籍。 ================= 大汉公主(上) 大风起兮云飞扬。 ——题记 引子 除了以公主出嫁外,大汉每年还要送给匈奴大批衣物、丝絮、丝绸、粮食、酒等,称为『岁奉』,单于可谓人财两得,此即后世所称『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之来歷。 公元前200年十月朔日[1],汉代开国皇帝刘邦正式迁都长安,在新落成的长乐宫举行盛大的庆贺典礼。 按照大汉所採用的历法,这一天正好是新年的第一天。 中国传统以金、木、水、火、土五行象徵帝德,以五行相生相剋表示王朝的嬗替——黄帝得土德;夏得木德;殷得金德;周得火德。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因从前秦文公出猎时曾获得一条黑龙,认为这是秦得水德的符应,由此来定制度:衣、服、旄、旌、节、旗,色尚黑;数以六为纪,符、法冠定方式为六寸,舆轨宽六尺[2],又以六尺为步,乘六马;更改“黄河”名字为“德水”,称百姓为“黔首”;水主阴,阴主刑杀,行政以刚毅严峻为上,事事依决于法度,摒弃仁恩和义,以合水德。 刘邦出身平民,对礼制一无所知,入关后听说秦代祭祀白、青、黄、赤四帝,就理所当然地以为所缺黑帝祠是等改朝换代者补上的,于是立黑帝祠,以符合五行。 大汉既自命水德,因而也袭用秦正朔服色,所有参加朝贺典礼的王公大臣均是一袭黑色禅衣,头上则戴着刘氏冠[3]。负责警戒的车骑步卒虽然内穿绛色絮衣及红色裤子,然而戎服外还罩着玄色的铁短甲,手中所执旌旗也尽是黑色。放眼望去,长乐宫内外尽是黑压压一片。 这是大汉立国以来第一次举行朝仪大典,由曾经担任秦朝待诏博士的叔孙通制定礼制——诸侯群臣在执礼官谒者的引导下依次鱼贯而入殿门,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按次序站在西方,文官自丞相以下按次序站在东方。车骑步卒组成的仪仗左右分站,夹陛而立,卫官张旗,郎中执戟,气氛森严异常。顷刻,只听钟鼓齐鸣,皇帝刘邦和皇后吕雉缓步登殿,面南升坐。 刘邦本人戴着垂着白玉珠旒的冕冠,穿着一身端庄华贵的冕服,黑色衣服上绘着日、月、星辰、龙、山、火、华虫、宗彝八种图案,称“八章”——其中日、月、星辰取其照临之意;龙象徵应变;山象徵稳重;火代表光明;华虫是一种善斗、不易屈服的雉鸟,象徵文丽;宗彝则是祭祀用的器皿,象徵忠孝。自春秋战国以来,贵族均有配饰兵器的礼俗,刘邦的腰间也配挂着一柄黄里宝剑,正是昔日他用来斩断白蛇的那柄传奇宝剑。他身侧的皇后吕雉头戴步摇,穿着袖口极其宽大的黑褐色袍服,上面绘着五彩野鸡图案。一张脸绷得老紧,愈发令她显得老气横秋。 这时,掌管宗庙、礼仪的大行高声唿叫,命群臣依次上前拜见,场面宏阔,秩序井然。群臣无不俯伏垂首,震恐肃敬,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喧譁失礼。大行又传语平身,群臣才敢起身趋退,仍旧依次站立两厢。接着,便分排宴席,称为“法酒”。刘邦坐在龙案宴饮,其他人则依次分席侍宴。 刘邦本人起自草泽,是中国歷史上第一个平民出身的皇帝,手下功臣除张良、张苍、叔孙通三人出身尊贵外,其余均为布衣将相,粗疏淳朴,不识礼仪。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王公大臣如此尊卑有序,欣喜万分,道:“朕今日才知道身为皇帝的尊贵。”当即授叔孙通为太常,赐黄金五百斤。 然而,对于立国不久的大汉而言,天下尚不太平,刘邦还没有高兴几天,韩王韩信[4]又在封地太原郡发动叛乱,并勾结北方匈奴,一同挥师南下。 韩王信是六国贵族后裔,身高八尺五寸,长得一表人才,他在楚汉相争时坚定不移地站在汉军一方,唯刘邦马首是瞻,立下不少战功,因而在大汉立国后被封为韩王,封地颍川,定王都于阳翟[5]。刘邦本是市井无赖出身,为人刻薄寡恩,天下初定后,即开始有计划地剷除异姓王,将为大汉立下汗马功劳的楚王韩信冠以企图谋反的罪名逮捕至京师,贬为淮阴侯后软禁起来。而韩王信雄壮勇武,封地颍川又是兵家必争的战略重地,亦深为刘邦所忌。不久,刘邦以防御匈奴为藉口,将韩王信封地迁至太原郡,以晋阳为王都。韩王信虽遭迁徙贬斥,却犹自存有忠君之心,特上书刘邦,告知“国被边,匈奴数入,晋阳去塞远”,请求迁王都至马邑[6]。马邑在雁门关外,靠近边境,韩王信将王都迁至更危险的地方,无非是想御敌于国门之外,保内郡平安。然而匈奴人反应极快,就在他迁都后不久,匈奴冒顿单于率大军包围了马邑。韩王信兵少势弱,无力还击,不得已只能利用匈奴人贪利的天性,多次派使者出城,奉上金银珠宝,请求冒顿单于退兵。刘邦得知消息后,怀疑韩王信暗通匈奴,下书切责,韩王信担心会被汉廷诛杀,便干脆以马邑之地请降匈奴。 第2页 刘邦自认为对韩王信有知遇之恩,忽听到他勾结匈奴谋反,勃然大怒,决意亲自率兵平定。当年冬天,刘邦率领三十二万大军出征太原郡,帐下谋士如云,勐将如雨,一路凯歌高奏,击溃了韩王信的军队,韩王信本人也逃跑北投匈奴。 时值冬季,天寒地冻,风雪交加,十之二三的汉军兵卒不耐严寒,冻坏了手脚,难以持续作战。但刘邦获胜心切,打算乘胜追击,彻底击退匈奴,还是挥师进军到晋阳一带,欲与匈奴主力决一死战。 匈奴是中国北方的少数民族,又被称为“胡”,传说其先祖是夏后氏[7]后人,生活以游牧为主,逐水草而居。到战国时期,匈奴逐渐强大,经常南下,掠夺内地的人口、牲畜与生活物资,相邻的燕、赵、秦三国深受其害。到战国后期,各诸侯争霸中原,无暇北顾,匈奴趁机占领了河套地区。秦统一中国后,方士卢生有“亡秦者胡也”的谶语,令秦始皇深为忌惮,命大将蒙恬率领三十万秦军北击匈奴,却匈奴七百余里。在秦军的强力打击下,匈奴首领头曼单于率部向北退却,胡人从此不敢南下牧马。 秦汉之际,匈奴冒顿杀死生父头曼单于,自立为单于,东击东胡,西攻月氏,北服丁零,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8],统一了匈奴各部,达到了其史上最强大最鼎盛的时期。又趁楚汉相争之机,重新夺回了当年蒙恬所收復的失地,严重威胁到中原的利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韩王信的叛降,无异于令大汉北方边事雪上加霜,难怪刘邦一听就火冒三丈,坚持要御驾亲征了。 对仗韩王信的节节胜利坚定了刘邦要击败匈奴、解决边患的决心,他听说冒顿单于驻扎在代谷[9],便想擒贼擒王,先后派出十几批侦骑查探虚实。前哨探军打听到匈奴驻在代谷的尽是老弱残兵和瘦弱牲畜,刘邦更是获胜心切,急欲出击。只有出使过匈奴的郎中刘敬[10]持反对意见,道:“两国交战,宜夸矜其长,而臣出使匈奴时只见到老弱羸畜,必然是冒顿单于有意匿藏了精锐士兵和肥壮牛马,故意示弱,好作诱敌之计,仗奇兵争利。”极言不可轻易出击匈奴。 刘邦闻言勃然大怒,怒骂道:“你不过是个以口舌得官的齐虏,今日竟敢在朕面前妄言沮军。”下令逮捕刘敬,给他手足戴上刑具后囚禁起来,预备凯旋迴师时杀其祭旗。 刘邦随即亲自带领先头轻骑部队进军到平城[11],预备抢先截断匈奴退路,与后军南北夹击,生擒冒顿单于。孰料平地里忽然冒出无数匈奴伏兵来,将汉军团团围困在白登山。刘邦这才知道中了匈奴诱兵之计,后悔不听刘敬劝告。 包围白登山的四十万匈奴骑兵尽是精锐,刘邦一行既无力突围,在外的汉军也难以援救。被围七天七夜后,汉军断粮断水,濒临危困的边缘。多亏护军中尉陈平出谋划策,想出一招“美人计”来——用重金贿赂冒顿单于的阏氏[12],又另外附上美女画像和书信,信中称如果单于继续围困白登山,汉天子将送许多美女给单于以解困厄。阏氏见那画中女子千娇百媚,担心汉女得宠后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于是称汉主有神灵保佑,极力劝说冒顿撤军。 冒顿本与韩王信旧部曼丘臣和王黄约好共围汉军,但二人迟迟不到会师地点,冒顿怀疑他们已经投降汉军,又听说汉军援兵即将赶到,时值天降大雾,冒顿唯恐局面对自己不利,遂採纳阏氏的建议,打开包围圈的一角,让汉军撤出。之后,冒顿率军离去,刘邦也收兵而归。 刘邦脱险后,立即将先前进言可击匈奴的十几名探军斩首,并赦免下狱待决的刘敬,赐关内侯爵位。汉初承袭秦代二十等爵以赏军功,本来列侯有自己的封国,享受食其租税的特权,但关内侯是二十等军功爵制之第十九级,是仅次于列侯的高爵,因而是空爵,没有食邑。刘邦因刘敬深谋远虑,有先见之明,特诏其食禄两千户,号建信侯。 “白登之围”后,冒顿单于仗着兵强马壮,经常侵扰劫掠大汉边郡。刘邦兄长刘喜本被封为代王,率兵镇守晋阳,然而当匈奴来攻时,他恐惧得不能自已,竟然弃城逃走。临阵脱逃本是死罪,但刘邦顾念兄弟之情,不忍致法,只废刘喜为合阳侯,另立皇子刘如意为代王。 直到这时,刘邦才彻底意识到天下初定,师劳兵疲,亟需恢復元气,而匈奴骑兵来去如风,难以用武力征服,既然力不如人,只能用一时之计,遂採纳刘敬之对策,决意与匈奴和亲——将亲生女儿鲁元公主刘乐嫁给冒顿单于,以女子和财物来换取和平。由于皇后吕雉强烈反对,刘邦最终选宫人所生之女冒充嫡长公主嫁往匈奴,由此开中国和亲之始。 白送的娇美公主和大批财物终于讨得了匈奴的欢心,冒顿单于与大汉约定结为兄弟,各自以长城为界,汉人不出塞,匈奴不入塞。除了以公主出嫁外,大汉每年还要送给匈奴大批衣物、丝絮、丝绸、粮食、酒等,称为“岁奉”,单于可谓人财两得,此即后世所称“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13]之来歷。 和亲换来了安边的局面,虽然两国边境一带小规模的战斗从未间断,但终冒顿单于去世,匈奴确实没有再大规模地入侵中原,两国关系得到暂时的缓和,大汉也得以休养生息。 第3页 从汉高帝[14]刘邦到汉惠帝刘盈,再到汉文帝刘恆,冒顿单于歷经三朝,总共娶过三位大汉公主。冒顿死后,其子老上单于又先后娶了两位汉公主,到其孙军臣单于时,则达到了顶峰,不但娶到了五位汉公主,第四位昭阳公主和第五位孙公主更分别是汉景帝刘启和汉武帝刘彻的亲生女儿,是货真价实的大汉公主。 尽管大汉自开国皇帝刘邦开始,便刻意用女子和财物来笼络匈奴,然而匈奴单于性本贪婪,且无信义,经常违背盟约越界劫掠汉地。汉文帝和汉景帝在位期间,匈奴先后多次侵入边郡。最严重的一次,战火甚至烧到京畿之地甘泉,距长安仅数十里,京师震动,全城戒严。军臣单于甚至还在“七国之乱”时与赵王、吴王等人勾结,意图趁火打劫,干扰中原政局。汉廷对于匈奴的入侵坚决地予以了抵抗,李广、程不识均是在边界备战、抗击匈奴中涌现出来的杰出将领。只是,汉廷从始至终採取守势,只要匈奴稍微示和,便又既往不咎,继续奉上公主与财物。 和亲虽然多少带有屈辱苟安的性质,却还是为大汉王朝赢得了宝贵的恢復之机。由于社会安定,汉初几任皇帝均推行与民休息的政策,中国经济迅速恢復发展,终于出现了歷史上第一个治世“文景之治”——只要不遇水旱之灾,百姓总是人给家足;各郡国的仓廪堆满了粮食;太仓[15]里的粮食由于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致腐烂而不可食;国库中钱财有千百万,连串钱的绳子都朽断了。 到汉武帝刘彻即位时,天下殷富,国力雄厚。虽然刘彻登上皇位之初即申明和亲约束,并步景帝后尘,以亲生女儿孙公主[16]出嫁匈奴,以示和亲诚意,孙公主由此成为第五位嫁给军臣单于的大汉公主。然而,年仅十六岁的刘彻首创帝王年号,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下令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切的一切,表明新天子年纪虽轻,却是意气风发,雄才大略,令人耳目一新。 刘彻初登帝位,即调名将李广任未央宫卫尉,另一名将程不识则出任长乐宫卫尉,并时常召两位老将彻夜长谈,以更多地了解匈奴情况。传说刘彻不避闲言,亲信男宠韩嫣[17],甚至到了同起同卧的地步,也是因为其祖父韩颓当在匈奴生活多年,而韩嫣本人亦熟知胡人的兵器和阵法。有见识的人们暗中推测,在这一任天子手里,大汉对匈奴一贯妥协的局势必将有所改变。 建元六年,即公元前135年,匈奴军臣单于致书大汉皇帝刘彻,称孙公主已然病殁,要求再娶大汉公主,此时距离孙公主离开长安还不到五年。胡地生活艰难,出嫁匈奴的公主大多妙龄早逝,少则两年,多则数年,便会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下郁郁而终。但汉廷素来重视和亲,牺牲几个女子算不得什么,只是刘彻心中总有一股怨气,特意召集群臣在未央宫宣室廷议。 大行王恢是北方燕地人,担任过边吏,熟悉边境情况,慨然道:“匈奴与汉和亲,常常维持不过几年便违背盟约。不如兴兵讨伐。”御史大夫韩安国素以能言善辩着称,当即反驳道:“匈奴逐水草迁徙,居无定处,难得而制。如果出兵数千里与之争利,人马疲乏,如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极,力不能起鸿毛。匈奴则可尽全力制汉之惫,这是很危险的。不如继续与匈奴和亲。” 朝臣大多贊成韩安国的意见,刘彻不得已只能同意下诏与匈奴和亲,并选中同父异母兄江都王刘非之女刘徵臣,预备封为公主出嫁匈奴。刘徵臣时年十七岁,既是皇帝的亲侄女,又美貌可人、知书达理,可谓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正当和亲事宜紧锣密鼓地筹备之时,太皇太后窦漪房突然病逝。窦漪房是汉文帝刘恆的皇后,因生男刘启而母凭子贵,刘启即位后为皇太后,刘彻即位后为太皇太后,其人好黄帝、老子言,对子孙两朝政事影响极大——刘启不得不读《老子》并尊崇其术以迎合母亲;刘彻即位后欲兴事更化,隆推儒术,但因祖母反对而作罢。窦漪房的死非同小可,代表着“无为而治”[18]时代的结束,被她钳制了许久的大汉天子终于得以舒展手脚,完全按己意行事。 最引人注目的变化是——刘彻立即下诏停止准备刘徵臣出嫁匈奴事宜;免去周昌丞相职,提拔之前被窦漪房强行罢去太尉官职的母舅田蚡为丞相;任命未央宫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屯守云中;长乐宫卫尉程不识为车骑将军,屯驻雁门[19];十月,又改年号“建元”为“元光”,宣布大赦天下。 一切的变动都隐藏着动机与秘密。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即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真正改变的契机始于一个名叫聂壹的富商。 边塞始终是商人们趋之若鹜的地方——匈奴渴求中原的生活物资,大汉需要匈奴的马匹,总需要有人居中牵线交易,因而无论大汉、匈奴两国之间是战是和,边界的关市始终存在,一些大商人甚至还是双方朝中的座上宾,这位雁门马邑豪商聂壹就同时是大行王恢和军臣单于的贵客。 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王恢暗中将聂壹引见给皇帝刘彻。王恢歷来主张对匈奴用兵,他也很清楚年轻皇帝霸道多欲的心思,现下再无太皇太后钳制,必然要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果然刘彻一见到聂壹,便迫不及待地询问匈奴的详细情形。聂壹数次到过匈奴王庭,与军臣单于熟识,称自高皇帝和亲之后大汉已完全取信于匈奴,只要依计行事,诱之以利,必定能将其击溃。刘彻深为心动,立即召集群臣廷议。 第4页 大行王恢愤然道:“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以大汉四海之大,却困于一县,是为羞也。”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韩安国则坚决反对与匈奴开战,道:“昔日高皇帝被围困在平城,七天不得饮食,后来解围,并没有因愤怒而寻求报復,这是圣人的胸襟,以天下为重。” 群臣大多附和韩安国,九卿中只有大行王恢和卫尉李广坚决支持开战,然而李广不善言辞,难以与口若悬河的韩安国舌战。经过激烈的争辩后,廷议中主和派最终占了上风。但刘彻正值年轻气盛,决意力排众议,採纳大行王恢的提议——对匈奴宣战,执行聂壹诱敌深入的计划,并为此作出了周密安排:命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太僕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最令人惊奇的是,皇帝居然又任命主和的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20],总督诸军。年满五旬的老将李广更是被刘彻寄予厚望。诸将率领步兵、骑兵、战车共三十万人,在马邑一带的山谷中埋伏。 最关键的人物聂壹则以自身作饵,亲到匈奴王庭面见军臣单于,称自己有数百同伙混进了马邑城内,有机会斩杀马邑县令,举城投降,若是匈奴及时派大军来接应,阻挡增援汉军,便可尽得全城财物。军臣单于贪利,闻言很是欢喜,立即开始集结骑兵。 聂壹回到汉地后,杀了两名死囚,将首级挂在城门上,告诉匈奴使节道:“我已经杀了马邑县令和县丞,请单于速来接收马邑城。” 军臣单于闻报后立即亲率十万骑兵赶来马邑。当大军来到距马邑城一百余里的地方时,军臣单于意外发现山坡上牛羊遍地,却没有放牧人,而且沿途也没有遇到一个行人,不由得起了疑心。正巧不远处有一个专门瞭望敌情的汉军亭燧,军臣单于便下令绕道攻打。亭燧由雁门尉史率领一百名汉兵驻守,难以抵挡匈奴大军,很快被攻破,尉史本人也被俘获。在匈奴人的威胁下,尉史将汉军马邑之谋的计划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军臣单于大惊失色,仓皇引退,一直奔出长城外才敢放慢脚步,一边拂拭额头的汗珠,一边长舒一口气,道:“我得到尉史,才没有上汉天子的当,真是上天所赐。”于是封尉史为“天王”。 当时三十万汉军主力由护军将军韩安国、骁骑将军李广、轻车将军公孙贺率领,埋伏在马邑附近。将屯将军王恢和材官将军李息则率领三万人出代郡[21],负责从侧翼袭击匈奴辎重并断其退路,协助李广等人全歼匈奴主力。王恢最先得到匈奴军撤退的消息,但他非军人出身,从来没有带兵打仗的经歷,自思己部不过三万人,敌不过匈奴十万大军,因而徘徊不前,任凭军臣单于从自己眼皮底下熘了过去。 而韩安国、李广等人埋伏马邑境内,好几天不见动静,也决定改变原定计划主动出击,出兵后才知道匈奴早已退出塞外,追之莫及。此即歷史上有名的“马邑之谋”。事虽不成,之后大行王恢也因畏敌观望的罪名被逼自杀,然而此事却直接宣告了和亲时代的结束,大汉公主们从此再也不必远嫁匈奴。从此,汉匈关系彻底破裂,拉开了大规模兵戎相见的序幕。 ———————————————————— [1] 中国古代採用夏历纪年,因诞生于夏代,故称。它是世界上三大历法中歷史最悠久、天体定标点最多的历法,以月亮的周期作为月长,又参考了二十四节气,所以是阴阳合历,又称农历。夏历将朔日定为每月的第一天,即初一。以建寅月(今农历一月)为正月(岁首,一年的第一个月),殷歷以建丑月(今农历十二月)为正月,周历以建子月(今农历十一月)为正月,史称三正(zhēng)。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以建亥月(夏历十月)为岁首,但不改正月。汉初沿袭秦制,直到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才由太史令司马迁主持改制,改建寅月为岁首。 [2] 汉代一尺等于23.1厘米。十寸为一尺。十尺为一丈。 [3] 又称长冠、斋冠,高七寸,广三寸,促漆为之,制如板,用竹皮编制,形似鹊尾。刘邦寒微未发家时经常戴着它四处招摇,所以又被称为“刘氏冠”。 [4] 此韩信为战国时期韩国韩襄王庶孙,并非同时期的淮阴侯韩信,史书上为避免混淆,往往称其为韩王信,本小说亦沿袭此称唿。 [5] 阳翟:今河南禹州。 [6] 晋阳:今山西太原。马邑:今山西朔州。 [7] 夏后氏:中国第一个世袭王朝夏朝的氏称,夏皇族以国为氏,所以称夏后氏。夏代多位君主称唿前均冠以“后”字,如“后启”、“后相”、“后羿”、“后少康”等。先秦时代姓、氏含义不同,夏后氏为姒姓。 [8] 东胡原分布于大兴安岭南端,因居于匈奴之东而得名。大月氏原分布于河西地区,匈奴打败大月氏后占领了河西走廊,并进而控制了分布于祁连山以南的羌人;丁零原分布于今俄罗斯贝加尔湖一带;楼烦、白羊河南王则在黄河河套以南。 [9] 代谷:今山西繁峙西北。 [10] 刘敬:娄敬。汉初齐人(今山东),汉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戍陇西时经过洛阳,以戍卒的身份通过齐人虞将军求见刘邦,向刘邦提出迁都长安的建议,得到採纳,被赐姓刘,拜为郎中,号为奉春君。 第5页 [11] 平城、白登山:均在今山西大同。 [12] 阏氏(yān zhi):匈奴单于妻妾称号,正妻称“大阏氏”。阏氏地位很高,常常跟随单于出师。又,匈奴没有文字,来往书信使用汉文。 [13] 见唐代诗人戎昱《咏史》。和亲起初只是一种委曲求全,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是“以美女作苟安的城堡,美其名以自欺曰和亲”。 [14] 本小说中出现多位皇帝,採用习惯谥号称谓来区分。刘邦庙号太祖,通称高祖,谥高皇帝。刘盈无庙号,谥孝惠。刘恆庙号太宗,谥孝文。刘启无庙号,谥孝景。刘彻庙号世宗,谥孝武。 [15] 太仓:西汉最大的国家仓库,汉初由丞相萧何主持修建,位于长安城东南。 [16] 刘彻即位之初才十六岁,其女应当还是幼童,似乎不大可能在这一年出嫁匈奴,而军臣单于已在位二十一年,年纪已然不轻。但《汉书·武帝纪》中明确记载刘彻口称“饰子女以配单于”。本小说对此点不多作考据,仅根据史籍设定孙公主为刘彻之女。 [17] 韩嫣:韩王信曾孙。韩王信投降匈奴时生下一子名韩颓当,后韩王信与汉军作战被杀,韩颓当在胡地长大,成人后任匈奴相国,于汉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率部投归汉朝,在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时立下大功,被封为弓高侯。韩嫣为韩颓当庶出孙(非正妻所生,无权继承爵位)。 [18] 中国古代的一种治国理论,最早由春秋末期的老子提出。汉初的黄老之学吸取了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强调清静无为,主张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对人民的政治生活和经济生活採取不干涉主义或少干涉主义,藉以安定民心,发展社会生产。 [19] 云中: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雁门:今山西代县。 [20] 在秦代以前,中国的武职将军名号只有左右前后将军,武帝刘彻时开始设立各种名将军,称杂号将军,又称列将军。这些将军的杂号是针对某次战役而特别授予的。西汉军制,军队平时分隶卫将军和诸校尉,战时任命杂号将军指挥。等到战争结束后,这些杂号将所率领的部队或解散,或交还中央,名号也就不再存在。等到下次战役,皇帝根据需要,再对不同的人任命不同的军衔,让他们率领部队作战。 [21] 代郡:今河北蔚县东北。 第一章 秦月汉关 自建成之日起,长城内外就是金戈铁马的逐鹿战场,饮满了豪情壮志,悲欢离合,鲜血泪水,边愁哀思,成为歷史的生动缩影——梦想与勇气,权力与欲望,激昂与慷慨,惨烈与悲壮,在这片苍莽大地上反覆交织上演。 长城气吞万里,仿若一条矫健的巨龙,伏踞在广袤辽阔的东方。“因地形,用险制塞”,一路翻崇山,越峻岭,跨深壑,依绝壁,经草原,穿流沙,破云斩雾,昂首翘尾,大有奔腾欲飞之势。 这条磅礴伟岸的万里长城原先只是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国为了防御他国入侵所修筑的烽火台,北方游牧民族强大后,时常南下劫掠中原人口和财富,与其相邻的燕、赵、秦三国为了阻抑胡人骑兵南下,各自用砖、石以及泥土修筑起长长的城墙,将烽火台连接起来,形成最早的长城。 校尉羽书,单于猎火;旌旗逶迤,摐金伐鼓;白刃相搏,山川震眩;关山别情,胡笳起舞。自建成之日起,长城内外就是金戈铁马的逐鹿战场,饮满了豪情壮志,悲欢离合,鲜血泪水,边愁哀思,成为歷史的生动缩影——梦想与勇气,权力与欲望,激昂与慷慨,惨烈与悲壮,在这片苍莽大地上反覆交织上演。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为解决北方边患,派大将蒙恬北击匈奴,收復河南[1],并攻占了原属于匈奴的河套地区。又调发大量人力,将秦、赵、燕三国长城连接在一起,西起临洮,延袤起伏向东,直抵辽东[2]大海之滨,绵延蜿蜒万余里,巍峨粗犷,雄伟壮观,气势恢弘,号称“万里长城”,象徵坚不可摧、永存于世的意志和力量。前后共徵调近百万丁壮军士、民夫,花费十余年时间,工程浩大,古无其匹。繁重的劳动全部由人力以血肉之躯完成,以致“道路死者以沟量”,堪称血泪浇灌的世界奇蹟,民间广泛流传的“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便来源于此。 为了进一步巩固边境,秦始皇大肆推行“移民实边”,特别设置九原郡,增设四十四县,从内地强征三万刑徒到这一带屯垦。经过数年的迅勐发展,农耕区域逐渐推进阴山[3]脚下。长城以南地区更是处处阡陌相连、村落相望,新兴农业繁荣,堪与关中地区相媲美,因而被称为“新秦中[4]”,成为天下人嚮往的地方。 然而到了秦汉战乱之际,情形有了很大改变——匈奴不但重新占领了河套与河南地,而且时常越过长城抢掠内郡。大汉立国不久,开国皇帝刘邦即遭逢白登之围,险些葬身于匈奴人之手。中原既无力应付强悍的匈奴骑兵,只能採取守势,委曲求全,採取“和亲”的绥靖政策,用汉家公主出嫁单于和陪嫁大量财物来换取和平。双方约定以长城为界,汉军不出塞,匈奴不入塞。尽管如此,边塞的居民还是时不时会遭受匈奴小规模的侵扰,汉军始终只处于防御的被动状态,敌来则挡,寇去则止。有能力的百姓大多举家逃往内郡,以背井离乡的代价来换取相对安宁的生活。 第6页 和亲时期尚且如此,马邑之谋后,大汉、匈奴绝亲,局面更加恶化,匈奴为报復大汉,连年越关攻城屠邑,驱掠畜产。不愿离开家乡的边境汉民要么被掠走为奴,要么被残忍杀害,遭遇奇惨。杀气沖塞,胡风吹边,昔日繁茂如烟的新秦中渐渐变成了荒芜静寂的白地,长城内外只剩下戍守的汉兵。秦时的明月照着汉时的关塞,山河依旧,气象随移,景致未变,人事已非,格外令人感慨。 右北平郡[5]一带的长城是燕长城,修建于战国燕昭王时期,堪称中国最古老的长城。当年燕昭王即位于燕国危难存亡之际,发愤自雄,在易水边筑起高台,以千斤黄金置于台上,广招天下贤士,乐毅、邹衍、剧辛等贤良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燕国国势由此大盛。燕昭王又派大将秦开[6]打败了经常侵边的东胡,将燕国的北部疆土一举拓展到辽东。为了进一步防御东胡,燕国修筑了长城,自造阳到襄平,长达一千多里,并缘边设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7]、辽东五郡。匈奴强大后,代替东胡成为中原北边的劲敌,因而五郡依然是边防重郡,驻有重兵。 元朔三年,即公元前126年,新年伊始之际,边塞降下一场瑞雪,长城内外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新徵调到右北平的戍卒初登长城,不及欣赏壮美雪景,便争相向老士卒们打听飞将军的事迹。飞将军的奇闻轶事素来是军营中的热门话题,领头的假屯长[8]任文当即笑道:“说起飞将军的故事,话可就长了,怕是几天几夜也讲不完。”一名来自淮南国[9]的新戍卒东京门道:“其实飞将军名满天下,他的故事我们大多听过,只是想知道得更详细些。” 众人口中所称的“飞将军”即指现任右北平郡太守李广,出身名门,是擒获燕太子丹之秦名将李信七世孙。其人弓马娴熟,精于骑射,行动矫捷如风,忽来忽去,因而匈奴人给他起一个外号,叫“汉之飞将军”。 任文笑道:“那么你们一定没有听过射石饮羽的故事,这可是最近才发生的奇事。” 新戍卒们闻言更加按捺不住,连声催问究竟。任文便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洋洋洒洒地讲了起来:“你们往北看,那一大片土地都是匈奴左贤王的驻牧地,咱们戍守的右北平郡与其接壤,因而素来是胡人骑兵入侵抢掠的重地。两年前,材官将军韩安国就是在这里被匈奴人打败,损失了大量兵士及牲畜。” 有戍卒好奇问道:“是曾经位列三公的前任御史大夫韩安国么?”任文道:“不错,正是那位死灰復燃的韩安国韩大夫。” 韩安国字长孺,早先在梁国梁王刘武手下为官。刘武是汉景帝刘启的同产弟[10],仗着太后窦漪房的宠爱,一度觊觎帝位,引来兄长猜忌。韩安国曾作为使臣到长安,以言辞缓和了景帝和梁王的关系,由此博得了窦太后的好感。回去梁国后,韩安国因犯法被囚禁于监狱中。大汉律法严酷,狱吏恣意妄为,开国名将绛侯周勃也曾有“吾尝将百万军,安知狱吏之贵也”之嘆。有狱吏田甲对韩安国百般凌辱虐待,韩安国吃尽了苦头,怒道:“死灰难道不会再燃烧吗?”暗示对方最好客气点,自己将来有可能还会復职。谁知道田甲竟狠狠回击道:“要是死灰復燃,我就撒一泡尿浇灭它。”不久,因窦太后之命,韩安国被任为梁国内史,从囚徒身份一举跃为二千石大官。田甲畏惧遭到报復,弃官逃走。韩安国命人召回田甲,笑道:“你可以撒尿了。”之后对其既往不咎,一笑了之,由此传为佳话。 众人均听说过这则典故,闻言一齐会意地笑了起来。有人打趣道:“韩大夫对狱吏自有胸襟和度量,可是对匈奴就少了一份豪气和胆量。”任文道:“正是如此!韩大夫是最坚定的主和派,歷来主张跟匈奴和亲,当今天子也是个武断有个性之人,偏要委以他军职,派他屯驻在边郡要塞,对抗匈奴。可惜一介文人,实在难以担当重任,屡战屡败不说,两年前还被匈奴兵攻破了营垒,辽西太守也被杀害。天子派使者切责,韩大夫又内疚又抑郁,气急之下,吐血身亡,埋骨在右北平。之后匈奴兵愈发张狂不可一世,不断攻破边郡,杀掠数几千人。一直到李广老将军上任右北平郡太守后,局面才陡然转变,匈奴人畏惧飞将军之威名,居然主动避让风头,从此再也不敢入侵右北平。” 任文从军前当过小吏,口齿本就伶俐,又多次讲述过飞将军的传奇事迹,早深谙抑扬之道,见戍卒们已然听得入神,用力一拍大腿,话锋一转,道:“可就算没有了胡人入侵,右北平的百姓们还是不能安居乐业。你们知道原因么?因为右北平还有另外一个大大的祸害。” 戍卒们见他刻意顿住话头,纷纷追问道:“什么还能比匈奴为害更甚?到底是什么人?请屯长君快说!”任文卖足关子,这才嘻嘻笑道:“它可不是人,而是老虎!诸位,右北平虽没有了匈奴兵进犯,可是这一带山峦众多,时常有老虎出来伤害人畜。飞将军决意为民除害,只要听说哪儿有老虎,总是亲自赶去射杀。有一次,恶虎蓦然扑出,飞将军猝不及防受了伤,他临危不惧,急避一旁,最终带伤射死了这只老虎。不过,更精彩的还在后头——两个月前的一天,飞将军巡防后回去平刚城,当时天光已暗,暮色正浓。忽然一阵秋风掠过,树叶纷纷坠落,飞将军勐然瞧见前面山脚下草丛里蹲着一只斑斓大虎,立即飞快地取出弓箭,朝勐虎射出一箭。老虎中箭,一动不动。随从连忙举起兵器上前捉虎,走近一瞧,全部都愣住了,原来中箭的不是老虎,而是一块大石头。而且箭陷得很深,几个人拔也拔不出来。飞将军过来看见后自己也很纳闷,于是又回到原地,对准那块石头射了几箭,然而箭头撞到石头只迸出火星儿,却再也射不进去了。这就是‘射石饮羽’的故事。” 第7页 众人听说李广的箭能射穿石头,又是惊异,又是佩服,发出一片“啧啧”的赞嘆声,真恨不得当晚自己也在场,好亲眼目睹飞将军的神力。 来自河内温县[11]的戍卒裴喜忽然插口道:“李广将军箭法如神,精绝天下,这是公认的事实。不过屯长君不惜贬斥韩安国大夫来抬高李将军,不免有些过分了。对匈奴作战,韩大夫确实没有打过胜仗,可李将军自己不也是常败将军么?八年前,马邑之谋无功而返。三年前,天子派李将军率一万骑兵出雁门,结果一万精骑全军覆没不说,连李将军本人也当了匈奴人的俘虏。这可是我大汉开国以来最大的一场败仗,比较起来,韩大夫之败又算得了什么?” 原来三年前的春天,匈奴再度兴兵南下侵犯汉境,大肆杀掠吏民。自马邑之谋劳师动众却一无斩获后,皇帝刘彻在对匈奴问题上一直保持沉默,到此刻终于决定重新反击,派骁骑将军李广、轻车将军公孙贺、车骑将军卫青、骑将军公孙敖分四路出击——四人中,以李广年纪最大,资歷也最老,他自十八岁起从军抗击匈奴,戎马倥偬,久经沙场,歷文帝、景帝、武帝三朝,迄今已经四十载。其次是公孙贺,他是平曲侯公孙昆邪之孙,祖先是匈奴人,少为骑士,景帝时曾参与抗击匈奴,后成为太子刘彻的亲信,刘彻即皇帝位后,将他由太子舍人擢为太僕,位列九卿之中。公孙贺又娶了皇后卫子夫之姊卫君孺为妻,愈发得到刘彻宠信,曾参与马邑之谋。而卫青则是第一次领兵作战,他本是皇帝长姊平阳公主家的骑奴,许多人并不看好这位还不到三十岁的沉默憨厚的男子,认为皇帝拜他为将,不过因为他是正受宠幸的皇后卫子夫的弟弟。卫青是沾其姊姊卫子夫的光,公孙敖则是沾卫青的光,他自小与卫青交好。昔日皇后陈阿娇与卫子夫争宠,陈氏之母馆陶公主刘嫖派人捉住卫青,预备处死。公孙敖与好友张次公等人拼死将卫青夺了回来,这才救了他一命。之后卫青被刘彻召入宫中任太中大夫,公孙敖也跟着平步青云,以郎官的身份侍从皇帝左右。 四位大将军各率一万骑兵,约期同时异道出击,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公孙贺部未遇到匈奴军,一无所得;公孙敖部遭遇匈奴军后吃了败仗,损失七千骑;李广一部一出雁门关就被匈奴主力包围,激战之下寡不敌众,汉军损失殆尽,李广本人受伤被俘,在押送途中装死,趁敌人不备时夺弓掠马,终仗着神奇箭术逃生;只有卫青一部进军到匈奴单于祭天、聚会的龙城,斩杀七百胡人。 皇帝刘彻对这样的战果自然很不满意,仅加封卫青为关内侯,另两名主将李广和公孙敖均被逮捕下狱,交由执掌军法的军正论罪。大汉军法为开国名将韩信申定,条文众多,律令森严,对违犯者处罚量刑也比普通刑律要重许多。按照军律,亡失兵士过多要追究主将的责任,公孙敖损失了大半兵士,犯下死罪。尤其李广折损全部人马,自己也被敌人俘虏,论刑该当腰斩。但因为对匈奴用兵在即,朝廷正需良将,刘彻特诏准许二人用钱赎罪。[12]李广和公孙敖各自交纳了三十万钱,削职成为平民。此战中只有卫青一枝独秀,被赐关内侯,由骑奴跻身高爵之列。 任文听裴喜语气中对飞将军大有不敬之意,也丝毫没有将自己这个假屯长放在眼里,很是不快,沉下脸道:“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当年四路人马出击匈奴,只有飞将军一军遭遇匈奴主力,一万人对敌方数万人马,任谁也难有回天之力。” 裴喜道:“那可不一定。李将军是出了名的意气行事,治军不严,部属松垮,士兵自便,夜间不打更巡逻自卫,上战场从不布阵,不讲谋略,杀敌全靠他的匹夫之勇。若是换作程不识将军在世,以程将军的治军严格,队列整齐,阵式分明,即使不能以少胜多,也断然不会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原来李广与程不识同为名将,治军却有着天壤之别:李广讷口少言,与部下很易相处,率军出征时,往往划地为军阵,以射为戏,军中很少作文书记录,很少派兵自卫,甚至不派出侦察兵,治军极为简易;程不识却是截然相反,率军一旦驻扎下来,就马上派出侦察兵,安排轮防的士卒,文书登录也严格,每个人都要各司其职。因为治军苛严,士卒往往叫苦不迭。程不识本人也直言不讳地谈论过自己与李广治军的差别,道:“李将军治军简易,匈奴兵袭击容易得手,但士卒们都喜欢这种方式,愿意为他死;我治军虽然苛刻繁琐,但是却无隙可乘,匈奴人难以从我这里占到便宜。” 裴喜续道:“据说文帝在世,称李将军当高皇帝时,必定能封万户侯。以他这种好恶随意的性格,即使他真的生在高皇帝的时代,也只能是樊哙,不可能是韩信。” 戍卒们大多是各郡国徵发来的农民,没太多见识,听裴喜侃侃而谈,言辞难以反驳,便各自沉默下来。 裴喜见众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敌意甚重,显是对他非议李广不满,便干脆冷笑道:“大伙儿不是想听飞将军的故事么?屯长君也别拣好的说,何不讲讲李将军是如何促狭斩杀霸陵尉[13]的,正好可以比照韩安国大夫‘死灰復燃’的故事。” 新戍卒们均是头一次听说霸陵尉之事,好奇心大起,一齐朝任文望去。 第8页 任文只是瞪视着裴喜,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裴喜道:“臣[14]河内温县公乘裴喜。” 汉初承袭了秦代的赐爵制度,以军功论赏爵位。爵位分为二十级,从一级到二十级分别为:公士、上造、簪裊、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左庶长、右庶长、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上造、驷车庶长、大庶长、关内侯、列侯。有爵者可以为官,可以得到田宅,可以用来赎罪或赎奴隶,有许多特权和利益,爵位越高,利益越大,十九级关内侯和二十级列侯大体可相当于三公。汉高帝刘邦死后,其皇后吕雉把持朝政,为笼络人心,发布了一个大规模的赐爵诏令,将二十等爵位分为官爵和民爵,以八级公乘为界,八级以上为官爵,以下为民爵。这样,就等于取消了以军功赐爵的基本条件,之后凡有皇帝即位、立后、立太子等所谓大事时,朝廷均赐天下民爵,以示普天同庆,因而汉家男子几乎人人都有爵位。但普通百姓最高爵位不能过公乘,汉初刘氏冠风行民间,刘邦特下诏令:“非公乘以上,不得冠刘氏冠。”即有公乘以上爵位的男子才有资格戴刘氏冠。这裴喜不过二十岁出头,竟已有八级公大夫的爵位,这可是民爵的最高爵,按律令可以免除其个人徭役,完全不必来边关苦寒之地戍边。 任文闻言很是惊奇,问道:“你年纪轻轻,竟已是公乘?”裴喜道:“嗯。屯长君,大伙儿可都等着听飞将军怒杀霸陵尉的故事呢。君如此吞吞吐吐,不如由臣来代劳好了。” 任文正待阻止,新戍卒们却是心痒难耐,都嚷了起来,催道:“快讲,快讲。”裴喜道:“嗯,这件事的起因就发生在三年前李广将军兵败赎罪赋闲后……” 人群后面不知道何时多了几人,任文无意中瞥了一眼,蓦地脸色大变,斥道:“快些住口!”急命戍卒们列队站好,赶过去向一名黑甲将军躬身行礼,道:“小李将军。” 小李将军约摸二十七八岁,豹头环眼,虎背熊腰,腰佩长剑,腰带上结成官印,斜背着大弓箭筒,正是李广幼子李敢。他常年随父从军,亦以英勇善战着称,现任都尉,负责右北平郡地方军务。自两年前李广上任右北平郡太守,匈奴不敢来犯,边境安然无事,李广挂名太守官职,郡县地方事务不少,父子二人多待在距离长城边塞二百余里的平刚城中,并不常来长城军营。 任文既不明白李敢为何突然轻骑赶来边塞,不惊动军营当值校尉仆多便自行登上长城,也不知道适才裴喜那些非议李广的话被对方听到了多少,一想到小李将军那刚烈如火的脾性,心中更是惴惴难安,讪讪问道:“这般大冷的天,小李将军如何来了这里?”李敢冷冷摆手道:“你们不必管我,这几位是天子派来犒军的贵客,本都尉只是奉命领他们到长城看看。” 任文这才留意到李敢身后的随从中有四人并非寻常士卒的赤色戎服打扮,而是穿着虎文禅衣,戴着鹖鸟形状的武冠,脚上皮靴的靴头还装饰有花纹,贵气无比,显是在京师皇宫中当值的郎官。 郎官隶属于九卿之一的郎中令,又分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等,是最亲近皇帝的高级侍卫,掌宫殿门户禁卫,负责贴身保卫皇帝的安全。因有与天子朝夕相处的机会,许多高官名将都由郎官崛起,着名者如卫青、苏建、司马相如、主父偃等,飞将军李广也曾在汉文帝宫中任郎官。能成为郎官当然不是件容易的事,要么是权贵子弟,要么是有一技之长的才子俊杰。这四人既能近身侍奉天子,不是有些来头,便是有相当的过人之处。 那四人中有两人年纪稍大,均是三十岁出头,一人仪表伟岸,风度翩翩,另一人容貌丑陋,面目可憎。余下两人则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一人剑眉朗目,英气冷傲,另一人则一副老实笨拙的样子,露出几分怯生生的稚气来。 任文心中揣度,两名年纪大些的郎官当是以才学显名的贤良之士,而那两名少年年纪轻轻得任郎官,一定是名宦显贵之后,有心询问四人姓名,好上前参见,只是见小李将军脸色不善,最终未敢开口。 李敢挥手斥退任文和众戍卒,领先来到城墙垛口,指着北方道:“东方大夫、几位郎中君请看,那边就是匈奴左贤王的驻牧地了。” 东方大夫正是那外貌风姿出众之人。他复姓东方,单名朔,字曼倩,平原厌次[15]人氏,父母早逝,由兄嫂抚养长大,成人后发奋读书,学识渊博。当今天子即位后徵召天下文学贤良之士,东方朔应诏上书,称自己文武双全,具备各种才干和美德,文辞不逊,高自称誉,因而得了“狂人”的称号。皇帝刘彻花了近两个月才读完这份多达三千片木简的上书,不怪反喜,十分赞赏他的气概。汉代制度,天下上章、四方贡献均由公车司马令掌管,凡上书合皇帝之意者,均会被召到京师,养以俸禄,称为待诏公车。然而公车署中俸绿不多,东方朔也一直没有机会进见皇帝。不久,他去找几名同样待诏公车的侏儒,恐吓道:“你们还不知道么?你们的死期要到了!像你们这样矮小的人,活在世上无益,力不能耕作,也不能做官治理百姓,更不要说拿兵器到前方去作战。像你们这样的人,无益于国家,只是活在世上糟蹋粮食,所以皇上打算杀掉你们。”侏儒们大惊失色,吓得啼哭起来。东方朔假意安慰道:“暂时不要哭,皇上马上就要来了,你们赶快去叩头谢罪。”不一会儿,刘彻果然乘辇经过。侏儒们奔过来跪伏在地,号哭不止,连连磕头。刘彻觉着奇怪,问是怎么回事。侏儒回答道:“东方朔说陛下要杀掉我们这些身材矮小的人。”刘彻大为惊讶,立即召来东方朔,问他为何要借皇帝之名吓唬侏儒。东方朔回答道:“侏儒身长不过三尺许,他们一月能得到一袋口粮,还有二百四十钱俸金,撑饱了还有剩余。我身高九尺三,每月也是一袋口粮、二百四十钱俸金,食不饱肚,衣不蔽体,这实在是有欠公平。如果陛下认为我是可用之才,就应给予优厚待遇。如果认为我是平庸无用之辈,就该及早遣散回家。不然我就要沦为长安城中的乞丐了。”刘彻闻言哈哈大笑,非但没有责备东方朔,反而命他待诏司马门[16],成为供皇帝随时徵召谘询的官员。不久,东方朔便因为擅长射覆晋升为常侍郎,得侍天子身边。其人聪明伶俐,滑稽诙谐,经常直言讽谏,天子爱他能言善辩,幽默风趣,也不怪罪。 第9页 而今这位狂人已被拜为太中大夫加给事中。太中大夫是本官,跟郎官一样隶属于郎中令,官秩比一千石,卫青任将军前即任此职。给事中则是加官。汉初相权极重,且丞相全部由功臣宿将出任,在朝政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当今天子刘彻好大权独揽,亲政后採取措施来抑制、削弱相权,授予一些亲信侍从及有才干的文人侍中、给事中等头衔,让他们参与处理朝政。这些官职带“中”的官员均可以出入宫禁,能在宫中办公,因而被称为“内朝”,虽然官小职微,却因为代表天子,得以与以丞相为首的外朝官员分庭抗礼。加给事中者给事宫禁中,常侍天子左右,备顾问应对,每日上朝谒见,分平尚书奏事,负责实际政务,为内朝要职,多以名儒国亲充任。东方朔得加此衔,任意出入禁中,已是天子身边的亲信宠臣。 比东方朔年纪略小的郎中名叫徐乐,右北平无终[17]人氏,虽然外表奇丑,却是才华横溢。他本是无名之辈,八年前赴阙上书,称“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以陈胜、吴广起义比拟土崩,以吴楚七国之乱比拟瓦解,指明国安的关键在于民安——当民困多怨时,陈胜这样无千乘之尊、无尺土之地的穷苦百姓一声唿唤,天下也纷纷响应;反之,当民安其处时,就连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这样的万乘之君举兵造反,带甲数十万,威足以严其境内,财足以劝其士民,却也不能西攘尺寸之地。刘彻阅书后即拍案而起,立即召见徐乐,大有相见恨晚之慨,当场拜为郎中,给事左右。但其人外貌欠佳,为人行事不似东方朔那般张狂,名气亦远远不及。他这次来到右北平郡,是奉皇帝之命犒赏边郡太守及戍军。 两名少年郎中一人名叫霍去病,是当今皇后卫子夫和关内侯卫青的外甥。另一人名韩说,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庶孙,其同产兄长即是一度与皇帝刘彻亲密到同起同卧程度的韩嫣。 李敢官任郡都尉,佩二千石银印,比四人中官秩最高的东方朔犹要高出一倍,只因四人既是朝廷使者,又是天子近臣,虽然心中不喜,亦不得不俯首充任嚮导,一路陪同游山玩水。 东方朔转头笑道:“右北平郡是徐卿故里,此次重游故地,不知有何感想?”徐乐只“嗯”了一声,凝神注视眼前的美景,似有无穷心事。 此处长城地势极高,自垛口凭高远眺,视野极其开阔,大有羽化飞升、君临环宇之感。空旷的大地覆盖着皑皑白雪,在阴沉的天幕下闪烁着银辉,宁静而神秘,寂寥又迷离。观景者也被满眼的清亮晶莹挟裹了起来,烦嚣尽涤,神清气爽,似乎就此脱离尘世,达到了荣辱皆忘的境界。 霍去病忽道:“我想出塞看看,还请都尉君通融。” 李敢本不大情愿,可眼前这少年是皇亲国戚,将来说不定跟其舅卫青一样拜将封侯,自己少不得也会成为其下属,微一迟疑,还是满口应承道:“郎中君有此雅兴,李敢怎么敢不相陪?” 东方朔却不肯吃苦,只愿意与徐乐留在城墙上欣赏醉人美景。 韩说亦有所迟疑,支支吾吾地道:“我……我还是留下来,跟徐使君、东方大夫一起。”霍去病道:“那好,你跟东方大夫他们一起留在这里赏雪,我一个人去。” 扈从使者一行的卫队长韩延年闻言忙道:“臣也想跟随霍君出塞看看。” 李敢便领着霍去病、韩延年二人下来长城,带上随从士卒,策马来到关口,解下腰间青绶银印出示。把守城门的军侯不敢怠慢,急命士卒打开关口。 一行十余人踏雪出关,积雪刚好没过马蹄,踩之即实,行走还不算太艰难。唯独塞外风大,冷风似刀,刮在脸上生生作疼,对于头一次来到塞外的人,是个不小的考验,难以吃消。李敢本以为霍去病一介翩翩贵公子,不过少年好奇心性,想到长城外随意看看,哪知道他竟不避严寒,坚持要走得远一些。 往北驰出几十里,霍去病指着前面一座石砌的高堡问道:“那就是亭燧么?”李敢道:“不错。这是第一座,往北还有五座,均有燧长带领燧卒驻守,多是熟悉地形的本郡人氏。若有敌人来袭,白日举烟,夜间举火,遥相唿应,传递示警。不过自家父到右北平郡上任,亭燧上的烽火台再也没有点燃过。”语气中又是骄傲,又是遗憾。 大汉虽然广赐爵位,但要封高爵如关内侯、列侯等仍需要卓着的军功。李广虽然仅凭飞将军之名就能拒敌于长城之外,但像他这样不善言辞、不懂做官的人,无仗可打,就没有任何封侯拜相的希望,声名反而成了他建功立业的绊脚石。 霍去病年纪虽小,居然也立即明白了李敢的言外之意,点头道:“飞将军的威名的确是双刃剑……”忽然住了口,直直盯着前方,露出警惕的神情来,问道:“军中近来可有兵力调动?”李敢不明所以,答道:“没有,亭燧的燧卒才刚刚更换过一轮……”陡然也感觉到什么,驻马举目,朝北眺望。 空旷的天地间有轻微的马蹄声、唿喝声传来。过得片刻,声音渐大,北方天际处陡然出现了一群人马。 李敢一望见便惊叫道:“呀,是匈奴人!” 他常年在边塞,曾向俘虏学习匈奴之法,望尘知马步多少,嗅地知军远近。然而今日地面落雪,尘土不扬,无法判知对方实际人数,但似乎来犯敌人数目不多。一时不及思虑这队匈奴骑兵如何能避过汉军亭燧,转头命士卒道:“快!你们几个护送二位郎官君回关塞,其余人随我断后。”拈弓搭箭,自箭箙中取出一支鸣镝[18]向南射出。那鸣镝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唿啸着朝南飞去。 第10页 霍去病非但不肯勒转马头,反而请战道:“都尉君,关塞甚远,鸣镝信号难以抵达。敌人数量应该不过百人,又是远道而来,锋锐尽去,不如就近召集亭燧燧卒拦截。我与韩延年愿意追随都尉君身后,与匈奴人决一死战。” 大汉豪迈开放,习武成风,尤其当今天子酷好武艺,因而即便是官宦子弟也多精于骑射,少有娇弱之徒。列侯权贵的子弟更是从小要在北军中学习骑马射箭之术,成绩优异者可以顺利进入皇宫当郎官侍卫。但霍去病不过一少年,第一次来到塞外,遭遇到十倍于己的敌人,即主张迎战,这份胆识豪气还是极少见。正因为这份罕见的沉着冷静,他的提议在旁人眼中反而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失。 李敢心道:“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当这里是上林苑[19]的狩猎场么?哪有百名匈奴骑兵入寇长城的道理,那不等于白白送死?” 李敢本是勇勐果决之人,承袭了其父飞将军李广好战的天性,其两位兄长又均是在与匈奴作战中战死,胸中早憋着一股復仇之气,换作平时一定径直冲上前厮杀,绝不会顾及己方人多人少,然而眼下却不得不优先考虑霍去病和韩延年的安危,这二位毕竟是朝廷使者的身份,万一有所差池,不但他会受到军法处置,还会牵连一大堆地方官吏。见霍去病跃跃欲试,忙道:“鲁莽不得!这百骑人马肯定是前锋,一定还有大队敌人在后面!” 霍去病道:“果真有大队敌人来袭的话,一定避不过外围亭燧的监视,早该有烽烟燃起。”李敢尚在犹豫之中,霍去病却甚是坚定,决然道:“临阵对敌,事不宜迟,请都尉君立即持印章去召燧卒。”俨然是以主将的身份下令,随即拔出长剑,朝匈奴人迎去。韩延年微一迟疑,也拔出兵器,策马跟上。 李敢见二人势难劝回,只得解下都尉银印,交给一名心腹士卒,命他速去亭燧点燃烽烟、召集燧卒,自己带领余人去追霍去病、韩延年二人。 急驰出几里地,与敌方人马渐渐接近,终于可以勉强分辨敌情——原来是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匈奴骑兵在追赶三男两女。五人尽是匈奴人打扮,其中一男一女已受了箭伤,半伏在马背上,身后犹自箭矢如雨,情形十分危急。 边塞偶尔也会有被匈奴掳走的汉民不堪虐待,思念故乡,冒险从胡地逃归,但匈奴派骑兵入塞追杀逃人之事却绝少发生。李敢常年屯驻边塞,都是头一回遇见,心道:“父亲大人曾被匈奴人俘虏,押送途中趁敌人不备才夺马逃回。这五人一定也是我大汉子民,匈奴人不惜捨弃数十人之性命入塞追杀,说不定内中有什么了不得的关键人物。”一念及此,忙大声下令道:“前面五人是自己人,让过他们再放箭。” 他自己却轻舒猿臂,自背上取下大弓,又向一旁士卒要过一张单弓,同时挽起两弓,拈箭上弦。李家箭法世代相传,独步天下,急驰中一只羽箭唿啸而出,登时将追兵领头的匈奴百夫长射下马来。 其时,匈奴骑兵之箭力尚不能追及奔逃的五人,而距离更远的李敢却能力挽双弓,将箭射到匈奴阵中,登时引来一阵惊唿,有匈奴人叫道:“飞将军!” 李敢高声叫道:“飞将军在这里!”手上毫不停顿,接连射出三支羽箭,又有三名匈奴骑兵应声掉下马来。 匈奴人骇然而惊,尽皆勒马顿住——令他们停住的并非孤军深入汉地的巨大危险,而是那有百步穿杨神技的飞将军大名。 迟疑片刻,离得最近的亭燧的烽火台冒出一道浓烟,在寒风中瑟瑟缩缩,疲软无力地升向空中。 亭燧备有积薪,其实就是巨大的柴草堆,白天点燃观其浓烟,夜间则熊熊大火,日夜兼用,几十里外相望不绝。《烽火品约》[20]规定:敌五十人至五百人入侵燔一积薪;五百人至千燔二积薪;三千人以上入塞,或攻克亭障特急者燔三或四积薪;万人以上入塞燔五积薪。按照目前入塞的匈奴兵人数,只到点燃一积薪的程度。驻守亭燧的汉军燧卒亦大声鼓譟,尽数涌出亭燧,手执弩机和兵器,赶来增援。 匈奴骑兵见五名逃亡者已与前面的小队汉军接上,便纷纷勒转马头,往北退却。匈奴民族生性好利,利则进聚,不利则作鸟兽散,从不认为逃跑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就像麻雀一样,有食来聚,遇危险各自飞走,连踪影都难找到。不像中原人,据地死守,以败退为耻,因而自古以来防备和追击匈奴都甚为困难。 那奔逃的五人连日亡命,本已精疲力竭,山穷水尽,满以为会被射死在长城脚下,忽得大援到来,顿时松了一口气,马速也慢了下来,受箭伤最重的男子更是掉下马来。 李敢见匈奴兵退走,因己方骑兵少,便不命追击,跃下马来,扶起那受伤的男子,待看清他面孔,不由地吃了一惊,道:“你不是张骞张卿么?” 张骞非但伤重无力,更是神志不失,问道:“你……你是……”李敢急道:“我是李敢呀,飞将军第三子,我两位兄长李当户、李椒曾与你同为郎官。”张骞道:“啊,原来你是阿敢!十几年不见,你完全变了样子!”喜见昔日好友之弟,激动之下,竟然晕了过去。 李敢忙命士卒抱他上马,带回军营救治。又招手叫过那名满脸络腮鬍须的匈奴人,问明几人姓名来歷——络腮鬍名甘父,当真是匈奴人,景帝在位时入侵汉关被汉军俘虏,赐给堂邑侯陈午为奴,所以又称堂邑父,后因熟悉匈奴地形、箭法精良,被举荐为张骞的侍从,跟随其出使西域。那名二十七八岁的男子是汉民,名叫赵破奴,太原人氏,幼年时被匈奴人入侵中原掳走,一直沦落在胡地为奴,这次匈奴内乱,是他最先向张骞通风报信,几人约好一起逃回汉地。中箭受伤的女子名叫王寄,原是长乐宫宫女,十多年前作为陪嫁侍女跟随孙公主出嫁匈奴,这次也是趁乱跟赵破奴逃走。另一名匈奴女子乳名阿月,是张骞在胡地为奴时娶的妻子。 第11页 李敢听说匈奴发生内乱,又惊又喜,忙追问究竟。甘父汉话说得不好,于政事更一窍不通,支支吾吾也说不明白,倒是那赵破奴从旁叙述,这才将事情经过说清楚。原来匈奴军臣单于新近病死,他生前已经立爱子于单[21]为太子,按理该由太子继位。然而军臣之弟伊稚斜封左谷蠡王,野心勃勃,一直暗中窥测单于王位,在军臣宠臣中行说的支持下自立为单于。于单自然不甘心就此失位,兴兵讨伐伊稚斜。叔侄二人便各领人马,真刀真枪地打了起来。几乎所有的王公贵族都捲入了这场争夺单于之位的大战,匈奴境内一片大乱,张骞几人这才有机会摆脱看守监视,夺马逃往汉地。匈奴与汉地交接的边境漫长,大致为右贤王驻牧的河西、楼烦王白羊王驻牧的河南以及左贤王驻牧的东方。两年前汉将军卫青奉命率四万骑兵反击匈奴,大获全胜,迫使匈奴楼烦王、白羊王率部逃遁,一举收復了黄河以南所有地区,现下正与游击将军苏建一道率领军民修筑朔方城,以巩固边塞。匈奴有意重新夺回河南地,在那一带缘边布有重兵,逃往汉地者难以通过。而右贤王驻牧的河西与西域相连,距离汉地太远。张骞几人只剩下唯一的选择,只能取道左贤王驻牧的东方。几人在匈奴也屡屡听说飞将军李广的大名,得知匈奴人畏之如虎,不敢轻易冒犯,便一路逃往李广驻守的右北平郡。不想在距离燕长城两百多里的地方被追兵发现,一路穷赶勐追,张骞和王寄均受了箭伤,若不是凑巧遇到霍去病、李敢出长城游玩,怕是难以活着回到汉地了。 李敢闻言大喜道:“匈奴内乱,正是我大汉扬威的最佳时机。” 此时长城内汉军望见烽火,已赶出大队骑兵出塞增援。校尉仆多亲自领队,简略问了几句,便率领轻骑前去追击逃走的匈奴骑兵,李敢等人则护送昏迷不醒的张骞回来关塞军营救治。 东方朔早年在宫中与张骞同为郎官,时常一道持戟宿卫未央宫,颇为熟稔,一见面就认了出来,大为意外。 徐乐也特意叮嘱道:“张骞是皇帝亲自挑选派去西域联络大月氏共击匈奴的特使,多年来念念不忘。想不到时隔十二年,他还活在人间。匈奴人不惜冒险入塞追杀,可见他身怀重大机密,务必要救活他。” 军医闻言深感为难,反而不敢下手救治,道:“箭入张君背心甚深,不拔出来,总还能维持一口气在,一定要强取的话,后果实在难以预料。依小臣看,这箭暂时还是不要拔的好。” 李敢只好道:“那么先回平刚城再说,城里或许能觅得良医。”徐乐嘆了口气,道:“不用寻了,郡府中即有良医。” 李敢愣了一愣,才应道:“郡府掾史暴利长倒是懂得一些医术,可他的能力远远不及军医。”东方朔道:“徐卿指的不是郡府官吏,而是暂住在那里的贵客。” 李敢大奇道:“贵客?难道是夷安公主么?”东方朔摇了摇头,道:“不是公主本人,而是公主的主傅义姁,她曾经是太后的御医,是天下最好的医师。” 黑色山嵴向前伸延着,强劲的北风唿啸而过,拂动着燕山的山峦。几道河流都结了冰,河面犹自带着北国土地冷峻的肤色。 平刚城位于燕山北口的峡谷之中,正当青龙河、瀑河、老哈河南北分流的隘口,东西两面均是大山,山势险峻,森林密茂,地势峥嵘,是筑城的天然绝险之地。既是一郡治所,又是控扼东北五郡的中心,理所当然地成为边关重地。城邑周遭十余里,城墙外挖有壕沟。城内不但驻有大量兵力,也聚居了许多平民客商,繁密程度虽远远不及京师长安,却也是边郡第一大城。 郡府[22]位于城池的正中心,是一处方形的宅院,四周墙垣围绕,一座大栅栏门开于北墙西侧。宅子分东西两院,两院间以长廊相隔。东院为两进,前堂后院,屋宇宏敞,为郡太守办公居住之所。西院楼舍齐备,是郡地方官吏办公所在,院西北角有望楼,西南有监狱。 郡太守李广正坐在堂中,心不在焉地检阅案牍。虽说政平讼理是太守的职责,可他更多的是一名军人,总觉得自己应该待在战场上,或是军营里,而不是白白在这些琐碎的文书上消耗光阴。 也难怪李广闷闷不乐,自三年前遭逢雁门大战,他就此跌入了人生的低谷——雁门大战是他一生中最惨重的失败,损失了全部人马,长子李当户和次子李椒均在此战中力竭战死,他自己也差点被俘虏到匈奴王庭。虽然赎罪削职后又被皇帝重新起用为边郡太守,可偏偏匈奴人畏惧他飞将军之名,对右北平秋毫无犯,他已然三年没有打过仗了,哪怕是一场小小的追逐战。一年前,天子决意反击匈奴,他上书请求领兵出战被拒,天子只任命其内弟卫青为将军,率领四万骑兵出击。那骑奴出身的卫青当真是运气好,首上战场便因直捣匈奴单于祭天的龙城而封关内侯,这一仗又完全收復了河南地,全甲兵而还,开创大汉立国以来对匈奴作战的最大胜利。因立下大功,卫青被封为长平侯,食邑三千八百户。之前许多看不起卫青的人也由此对其刮目相看——虽有椒戚之名,却有实实在在的战功。而他李广虽有赫赫威名,却无尺寸之功——马邑之谋无功而返尚情有可原,雁门之战一败涂地再也无法推脱。此时此刻,卫青正率领十万军民在河南大筑朔方城,那一带水草肥美,形势险要,势必将成为汉匈双方下一轮争夺的焦点,建功立业指日可待。比照之下,右北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如何能安坐郡太守之位呢? 第12页 正郁郁寡欢之时,忽有门下掾进来禀报导:“将军,无终人氏管敢又来到府门外敲击桴鼓,指名要找将军告状。” 桴鼓又称“建鼓”、“植鼓”,是悬挂在郡府、县廷等地方官署门前的大鼓,往往作为召集号令之用。汉承秦制,地方实行行政与司法合一体制。民间若发生案情,也可击鼓报警。所谓“桴鼓不绝”,即整日报警鼓声不断。 李广正嫌地方政务繁琐,哪里有心思听取讼诉,皱眉道:“他是不是昨日来过?老夫不是说过么,既是无终人氏,将案子发回,命无终县令决断便是。”门下掾道:“小臣也这般告诉苦主了,可那少年管敢坚持称其父留有遗命,有讼事一定要来郡府,且不要掾史决狱,一定要找郡太守本人。” 李广心念一动,问道:“苦主是个少年?名字也叫敢?”门下掾道:“是,正好跟小李将军同名,才十五岁。被告是他同父异母的姊姊,名叫管媚,与她夫君阳安一道在府门外。依小臣的看法,被告若不是心里有鬼,断然是不会一路跟着苦主来郡府的。”李广想了一想,道:“让他们进来。”又想到自己不习律令,命道:“先去叫军正来。” 郡太守秩俸二千石,掌一郡大小事务,等同于封疆大吏。因事务繁剧,府中置有不少属官,如郡丞、长史、掾史等,协助郡守处理各种政务,譬如决曹掾史负责断罪决狱,辞曹掾史主辟讼事等。然而李广在军营待得久了,军人习性根深蒂固,有事总是先叫军中属官,而不是郡府官吏。 军正执掌一军军法,须得熟知律令。自秦代秦始皇“焚书坑儒”以来,学习律令只能以吏为师[23],因而军中军正多是小吏出身,大大有别于军士。李广一军的军正名叫鲁谒居,原是长安小吏,新派来右北平军中不久。李广治军宽松,为人清廉朴素,吃住多与士卒一起,朝廷有赏赐也是均分给部下,因而他总能得军中死力,为士卒真心爱戴。若士卒犯法违律,他总是想方设法予以庇护,不令军正知晓。鲁谒居名为军正,反而成了协助地方断罪决狱的掾史,断的大多是民间案子,跟军营毫无干系。他倒也自得其所,从不抱怨。 鲁谒居闻召迅即赶来堂下,李广尚不及命人带告状人管敢进来,一名士卒飞奔进来,急声禀告道:“将军,长城上有烽烟燃起。” 李广闻言不禁大奇——匈奴骑兵入关劫掠,多选在秋高马肥之际抑或是冻土化开、新草发芽的春季,从来没有听过有冬月来进攻的。况且自他上任右北平太守,从没有半个匈奴人越塞,如何会忽然有狼烟升起?事情如此不合常理,会不会跟那几名京师来的郎官有关?那太中大夫东方朔行事荒诞出格,这次奉诏来边郡犒军,居然还带着夷安公主,当真匪夷所思,闻所未闻,会不会是他在玩烽火戏诸侯的把戏? 一时不及思虑更多,心中多少有些兴奋起来,郁积之气一扫而空,竟暗暗盼着烽烟警情真有其事。当即召来兵曹掾史暴利长,授以太守印绶和符节,命他速去西山军营徵发郡兵。 暴利长为难地道:“李都尉陪同使者去了长城游玩,没有都尉印符,如何能徵发郡兵?”李广不悦道:“老夫奉天子令镇守边郡,佩二千石太守印,领一万骑兵备胡,难道还调不动区区几千郡兵么?况且都尉李敢是我儿子,若他人在这里,岂敢多说半个不字?”暴利长微一迟疑,还是说了出来:“可这不合朝廷制度。” 大汉军制採用徵兵制,按照法律规定,男子年满二十岁[24]时必须到官府登记,叫做“傅”,即附着于名籍,要为国家义务服兵役两年:一年在原籍当兵,称为郡国兵,根据本地实际情况,或当材官,或当骑士,或当楼船,接受相应的军事训练。材官即为普通步兵,多为能开强弓硬弩者。骑士又名车骑,分车兵和骑兵,车兵有轻车和武刚车两类,轻车便捷用于作战,武刚车用于后勤运输,兼作驻扎布阵的防御。骑兵分轻骑和重骑,轻骑奔袭突击,重骑负重耐远,长途行军。楼船即水兵。另一年要么到京师当卫士,宿卫长安,称为“番上”,要么屯驻边疆当戍卒,称为“戍边”。不服兵役的年份,每年还须为地方官府服役一个月,即所谓“月为更卒”,直到五十六岁才能免除,称为“免老”。不愿或不能服役者,可出两千钱交官府僱人代替,称为“过更”,所出之钱即为更赋。完成两年强制兵役后的男子即转为预备役士卒。遇到重大战事,天子以虎符徵调各地郡国兵,临时择命将帅出战。战罢,将帅罢职,士兵各归郡国。兵员不足时,还会临时谪发刑徒罪人。 右北平郡既是边郡,郡内军队除了来自天下郡国的戍卒外,还有本郡良家子弟组成的郡兵,主要是骑士,非常时期还会屯驻有直属中央朝廷的屯兵,比如李广曾以骁骑将军屯守云中。按照惯例,戍卒为边军,驻扎在长城边塞,负责日常防御,由各校尉统领,最高长官为郡太守。而服役中的郡兵则是地方军队一系,驻在平刚城西的军营中,有战事才会出征,最高长官是郡都尉。大汉制度,徵发郡国兵需天子虎符,即使遇到紧急情况,也需太守与都尉两名二千石官员的印绶、符节合用,如此规定的用意,是让地方行政长官与军事长官互相牵制,任何一方都不能擅自调发军队。 第13页 暴利长本是善意提醒,却不知正巧触动了李广最敏感的神经,拍案大怒道:“军情紧急,你还在这里婆婆妈妈讲什么朝廷制度,殊不知‘军中只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喝令左右将暴利长拿下。 暴利长抗声问道:“将军为何拿我?”军正鲁谒居忙斥道:“你不立即遵从长官命令,逡巡质疑,在战时可是死罪。” 暴利长冷笑道:“下臣是郡地方官吏,似乎轮不到军正用军法来治臣的罪。况且,臣只是按朝廷制度提醒李将军,有何过错?臣要向长安廷尉府上诉。”不及说完,便被强行带了出去。 李广心急如焚,一时等不及再遣人去军营徵发郡兵,干脆取过铠甲兵器,披挂停当,匆忙点齐郡府中当值的士卒,不到百人,均是轻骑快马,一路急驰出城。 行不多远,迎面遇上一名尉吏[25]飞骑赶来,禀报说长城上烽烟已熄,警报解除,或许是误报也说不准。 李广心中不免大为失望,悻悻骂了一句,却不愿意就此打道回府,便命士卒们回去郡府,自己则带了几名亲信随从,往城南酒肆而来。 大汉食俗有明显的等级性——天子一日四餐,一为平旦食,少阳之始也,二为昼食,太阳之始也,三为晡食,少阴之始也,四为暮食,太阴之始也,一顿饭多达二十六道菜;贵族官宦阶层则是三餐制,称朝食、昼食和晡食。当初周勃等人诛灭诸吕恢復汉室天下,就是利用晡食时间进攻,令正在吃饭的吕氏猝不及防;而民间饮食通常是日食两餐,这是先秦时期传下来的用餐习惯,以适应“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劳作生活,早餐在上午辰时,称“大食”,晚餐在下午申时,称“小食”,军营中也是如此。此时还不到正午,刚过大食不久,距离小食时间还远,李广其实并不饿,只是突然很想痛饮一场,一醉方休。 城南酒肆不算太大,小本经营,却是家祖传老店,自制的马奶酒和酱肉别具风味,在平刚一带享有盛名,尤其马奶酒酒味醇厚,有“平刚一绝”之称。肆主羊田听到马蹄声迎接出来,认出飞将军,惊喜异常,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忙不迭地引领李广到堂中正首食案前。 李广解下佩剑放在食案上,道:“来一斤肝,一斤咸羊肉,都切好了,再来二斤马奶酒。嗯,有别的酒菜也都端上来。”羊田应声道:“是,飞将军请稍候,酒菜马上就好。”又请李广随从到一旁食案坐下。 李广摆手道:“不必费事,他们跟老夫同坐一案,我们在军中一向如此。”羊田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久闻飞将军爱兵如子,今日一见,才知道不是虚传。”心中更加敬慕,亲自往厨下去准备酒菜。 大汉严禁聚众饮酒,律令明文规定三人以上无故群饮须罚金四两,朝廷有庆典才特许臣民聚会换饮,称做“赐酺”。因而汉家酒肆通常只是卖酒的商铺,客人打完酒提了就走,虽也招待酒客,却不是主要营生,酒肆的厅堂从来都是稀稀落落,尤其在这样的时分,连打酒的主顾都少。但今日除了李广一行五人外,堂中居然还有两名酒客,各坐一案——一名男子二十来岁,身材颀长瘦削,穿着光鲜的银色鼯鼠皮袄,席坐在东首窗下;另一男子四十岁出头,短小精悍,健壮结实,穿着一身粗糙的棕色皮衣和皮套裤,正是民间黔首最常见的服饰,倚坐在北首墙角。二人均深埋着头,慢条斯理地饮酒,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对身旁之事置若罔闻。 李广一眼瞥见那年轻男子搁置在案几上的佩剑,再也难以移开目光。他是赳赳武夫,对神兵利器有一种天然的钟爱。那长剑为铜铸就,剑长四尺,剑身尚插在剑鞘中,便已有黯黯精光射出,一望就知道不是寻常之物。 随从任立衡跟随李广日久,立时猜到飞将军心意,起身欲去请那年轻男子过来相见。最年轻的随从任立政甚是机警,忙扯住兄长,低声道:“那两个人似乎有些古怪,还是小心些好。” 他一提示,任立衡便立即想到了,的确古怪——李广虽为人亲和,在百姓面前从不端将军架子,然其箭法名动天下,汉地、胡地没有不知道他的名字的,每当他来往于民间被人认出时,总是围观者如堵,场面十分热烈。酒肆肆主羊田迎接李广进来,大唿小叫,恨不得左右邻居都知道飞将军来了酒肆做客,那两人竟没有好奇扭头看上一眼,实在不合情理。试问天下间怎么可能有这样完全无动于衷的人? 任立衡扶剑走到窗下,问道:“足下面孔陌生得紧,理该不是本地人氏,敢问高姓大名?” 年轻男子只凝望着手中的铜酒杯入神,似正思虑什么要紧事情,如此寒冷的天气,鼻尖还渗出几粒汗珠来。任立衡又叫了一声,那男子这才回过神来,慌忙离座起身,答道:“臣姓雷名被,长安人氏。” 任立衡见他神色张皇,不由疑心更重,道:“足下可携有关传[26]?”雷被道:“当然有。”从怀中取出一枚竹简,递了过来。 任立衡略略一扫,见竹简上刻着一行小字,内中有“内史黯”和“大夫被”的字样。“黯”是指签发关传的现任右内史汲黯,“被”则是持传者本人雷被了,“大夫”则是他的爵位。 第14页 任立衡见关传上刻的出关原因及时间均能对上,便递传还给雷被,道:“原来雷君是来平刚探亲访友,多有冒犯。”说罢向座上摇了摇头,示意并无可疑。 雷被道:“敢问这位军侯,座上那位明公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飞将军?”任立衡道:“正是。” 雷被“啊”了一声,忙走到堂中,朝李广深深揖拜,道:“适才小子心中想事,又贪恋杯中之物,竟没有留意飞将军一行进来。久闻将军大名,今日无意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李广名气虽大,却是个质朴单纯的人,不善交际,拙于言辞,只微微点点头。 任立衡顺势问道:“雷君这柄佩剑看起来很不寻常,不知可否取出来一观?”雷被道:“乐意之极。” 到案前拿起长剑,刚及转身,那一直埋头坐在墙角的中年男子蓦地抬起头来,冷冷地瞪了雷被一眼,眼中精光暴射,凛然如刀,竟让他心头一震,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险些握不住长剑。幸好酒肆肆主羊田与打杂的小厮阿胡正用大木盘托着酒菜出来,遮住了李广几人的视线,这才无人留意到雷被的失态。 汉代陈设餐食颇有讲究,带骨的菜餚放在左边,切好的纯肉放在右边,饭食靠着人的左手方,浆水和羹汤放在右手方。羊田依照习俗将菜餚、碗筷一一摆放整齐,恭谨地道:“请将军慢用。” 按照惯例,饮酒通常是在饭后,且按巡而饮,一人饮尽,再饮一人,而不是众人一齐干杯,依次尽爵,遍饮为一巡。李广在军中粗疏惯了,从不计较这些礼仪,见有菜有饭有汤,唯独缺酒,忙道:“劳烦肆主将酒先端上来。” 羊田道:“天冷得很,小人以为将军想喝点热乎酒暖暖身子,刚刚才烧了开水烫酒。”忙命阿胡先去取两角酒来。 那小厮阿胡却恍若未闻,只痴痴傻傻地盯着李广不放。羊田拿手往他后脑打了一下,赔笑道:“乡下来的穷小子,没有见过世面,见到飞将军光临小店,都惊喜得呆了。”李广道:“无妨。”羊田担心阿胡失礼,忙拉了他衣袖扯进了内堂。 李广举手叫道:“雷君,也请过来一起相坐。”雷被大喜过望,道:“飞将军有命,小子敢不遵从。” 墙角的中年男子忽然重重咳嗽了一声,雷被闻声顿住脚步,微有迟疑。李广瞧在眼中,不由得转头打量那中年男子——那男子始终只是闷坐埋头饮酒,看不清面孔,但他身上散发出一股独特的气势,凛凛逼人,令李广顿时生出警觉来,这人一定是个了不得的游侠豪杰人物。正要命人去问那男子姓名、身份,忽听见门外有清脆的女子声音道:“就是这家酒肆。我打听过了,这家马奶酒最好,是平刚一绝。”另一女声接道:“我不信能比长安甘泉酒肆的上樽酒[27]还要好。”又有一柔媚的女声道:“我们偷偷来这种地方,会不会不太好?” 汉代风气开放,男女交往、结伴步行、同车而行或相逢驻车致意,在当时均是正常现象。女子一般都有专门职业,可以在公开场合中与男子饮酒欢聚或单独会见男宾。西汉初年,刘邦还沛,当地男女“日乐饮极欢”,许多地方习俗均是“娼优、男女杂坐”。在酒肆中遇到女酒客也是常见之事,雷被却仿佛撞见了天大的稀奇事,但闻人声,便掉头直望着门口,脸上写满不可名状的惊讶。 娇笑声中,帘子掀起,三名少女轻盈地步入堂中。不仅雷被惊呆在那里,李广等人亦立即惊得离座站了起来。 一名身穿紫色衣裙的少女道:“怎么没人来招唿咱们?店家……”一语未毕,便即愣住,结结巴巴地道:“李将军,你……你不是出城了么?” 身穿粉衣的少女甚是伶俐,忙一拉身旁的黄衫同伴,低声道:“公主,李将军人在这里,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黄衫女子尚在迟疑,她明知今日已难尽恣意畅饮之欢,可还是不甘心就此离去。 这黄衫少女正是当今天子刘彻的爱女夷安公主,芳名刘曼。紫衣少女名叫刘陵,是淮南王刘安之女,堂而皇之的淮南国翁主[28]。粉衣少女名叫司马琴心,是大名士司马相如和他那同样声名显赫的夫人卓文君的独生爱女。两人与夷安公主年纪相仿,是她的伴读。 公主巡边,旷古未闻。实际上夷安公主这次微服来到边郡,不过是一时好奇心起。按照惯例,每逢辞旧迎新之际,朝廷都会派出使者携带大批财物前往边郡赏赐边将,以示恩宠优遇。这次选派来右北郡的使者是郎中徐乐,霍去病和韩说二人则是主动请缨,请当使者随从。夷安公主向来与霍去病亲近,听到消息后也想跟着一道出门远游。她幼年丧母,虽为父皇钟爱,却也知道刘彻定然不会同意,遂预先去求助以才智闻名的太中大夫东方朔,许以重金。刚好当日大雨新止,东方朔遂教了公主一计。刘彻在未央宫前殿处理完政事,忽然看到女儿神情古怪,站在殿阶旁屈指独语,大是好奇,忙召问究竟。夷安公主道:“殿后柏树上有一只灵鹊,立在枯枝上,东向鸣叫呢。”刘彻派人查看,果见有鹊如此,便问女儿何以会能知道。夷安公主神秘一笑,道:“告诉阿翁可以,但须得答应我一件事。”刘彻素来喜爱这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只有她敢像民间孩子那样叫他“阿翁”,而不是“父皇”,当即满口应承。夷安公主道:“风从东方来,鹊尾长,傍风则倾,背风则蹶,必然顺风而立。阿翁,女儿想跟去病哥哥去右北平郡,你事先答应了女儿,可不能反悔。”刘彻何等精明,微一沉吟,即醒悟过来,道:“这一定是东方朔教你的法子。”命召来其人,道:“你给公主出的好主意!朕要罚你,现下将公主交给你,你负责护送她去右北平郡。”东方朔忙拜谢道:“臣多谢陛下。” 第15页 出使边郡是件极艰苦的差事,路途遥远,来回最少也要两三个月,使者一般上年入秋就得动身出发,才能正好赶上十月的新年,远些的边郡搞不好连正月元旦也要搭在里面,失去与亲人佳节团聚的机会,所以朝中官吏多不愿意接这种差事。丞相府往往会从本郡人氏中选拔,譬如徐乐出使右北平郡,其故里就是右北平,允准使者公私兼顾,出使完毕后归里还乡,以近人情。 刘彻见东方朔不沮反喜,这才恍然大悟:他一定早料到会被指派护送公主,他故里是平原郡,正在通往右北平的必经之路上,出主意明帮公主,其实是帮他自己。 皇帝醒悟过来,又好气又好笑,有意沉下脸,故作严肃道:“记住,一路不可暴露公主身份,不可惊扰地方。若有差池,唯你是问。”东方朔道:“诺。” 又因为夷安公主一个少女外出多有不便,刘彻特命主傅义姁陪侍。夷安公主又趁机请求带上要好的女伴刘陵和司马琴心。刘彻为人豪迈,不拘一格,当即答应,道:“我大汉女子也该如男子一般,到外面见见世面。”遂成夷安公主右北平郡之行。 四女均女扮男装,打扮成随从模样混在使者队伍中,一路小心翼翼隐藏身份。夷安公主体会到民间率性之乐,反而玩得更加尽兴。到右北平后,她还想继续伪装下去,谁料李广曾任未央宫卫尉,多次见过夷安公主,她虽然个子长高不少,可样貌并没有多少改变,一见之下便立即认了出来,惊得瞠目结舌。夷安公主身份暴露,由此多了许多拘束。徐乐、东方朔等人要去游览长城时,夷安公主也想跟去,李广坚决不贊同——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妇女素来是军营大忌,被认为会严重沮丧士卒斗志和胆气。夷安公主自然不依,幸好霍去病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说服她留在郡府中,这才没有多起风波。本以为公主会就此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地待在郡府中,哪知道李广前脚出城,她后脚就甩开了老成持重的主傅义姁,与两位女伴熘了出来,若不是凑巧在酒肆被李广撞见,真不知道后面会有什么样的意外——边郡多战之地,民风勇悍,任侠尚武之风极盛,民间黔首个个精于骑射,上街闲逛也要随身携带刀剑弓矢,夷安公主性情奔放,又争强好胜,万一发生争执,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公主位比列侯,地位、秩级远在郡太守之上,李广虽然意外着恼,还是不得不过来行礼参见,以免日后被人弹劾“不敬”、“失礼”,又低声劝道:“公主是千金之躯,不可在酒肆这等闲杂之地逗留,臣这就护送公主回去郡府。” 夷安公主老大不情愿就此离去,眼珠转了几转,悄声笑道:“李将军,本公主这次微服出游,就是特意要到民间走走看看,酒肆也是民间,哪里是什么闲杂之地?你且退下,咱们就装作不认识,你喝你的酒,我喝我的酒,咱们互不干涉。” 李广道:“公主……”刘陵忙上前一步,低声道:“公主是远道慕名而来,将军可不能扫兴。这酒肆中只有寥寥两名外人,只要将军不声张,谁会知道公主的真实身份?况且将军人也在这里,决计出不了乱子,是也不是?” 她伶牙俐齿,听起来句句在理。李广本木讷寡言,一时难以反驳。夷安公主见他被刘陵噎住,得意一笑,遂扯了女伴自行到一张食案坐下。 这家酒肆坐西朝东,以上首为最尊位,也就是李广所在食案。夷安公主所坐位置靠近柜檯,坐南面北,比墙角那坐北面南的中年男子还低了一级。她自是毫不在意,任立衡等人却是面面相觑,既不敢拦阻,也不敢动,只望着李广,等他示下。李广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勉强回到自己的食案坐下,满桌的酒菜无论如何是再也吃不下了。 正巧小厮阿胡端酒出来,夷安公主举手叫道:“店家,快给我们这桌上些好酒好菜。” 阿胡却理也不理,径直朝李广食案走去。夷安公主道:“喂,你……”刘陵笑道:“公主别生气,这里的百姓眼中只有飞将军。”夷安公主道:“嗯,也对。” 李广忙道:“这位小哥,酒先给那桌送去。”阿胡阴恻恻地道:“不行,这酒是专门为李广将军你准备的。” 李广听他语气极其怪异,正待转头,忽听见有物体破空之声,听风辨形,举手一抄,竟是一只铜酒杯,正是墙角那神秘的中年男子挥手掷出! 这一掷正对着李广头顶,劲道十足,绝非酒醉之人乱性所为。任立衡等随从一齐起身,拔出兵器,朝那男子怒目而视。那男子岿然不动,不着急取身侧兵刃,并无动手反抗之意,只举起右手,朝南侧指了两指。 任立衡不明所以,喝问道:“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做什么?”忽听见司马琴心直身惊叫道:“刺……刺客……” 她坐在食案旁侧,面朝西向,侧对着上首。当众人注意力被那凭空飞来的酒杯吸引之时,她正好见到阿胡从托盘底下取出一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李广颈中扎去。 李广注意力一直在那中年男子身上,听见司马琴心唿喊,本能地将手一举,只听见“铛”的一声,他适才接住的铜酒杯适时挡住了匕首,可谓凑巧惊险之极。任立衡等随从回过头来,这才会意那中年男子要掷的其实是阿胡手中的托盘,意在提醒诸人盘下有刀,不过酒杯半途被李广截住。 第16页 阿胡还待再刺,李广已然抓起佩剑,向旁侧滚开。随从们赶过来,举刀将阿胡围在中间。阿胡见无幸逃出,毫不迟疑,立即回腕自刭。一股血箭自颈间喷射而出,他丢下匕首,捂住伤口,朝李广不住冷笑。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任立衡忙抢过来扶住阿胡,喝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行刺飞将军?” 阿胡慢慢坐倒在地,断断续续地道:“我与李广仇深似海,可惜我杀不了他,报不了父仇……” 李广闻言俯身问道:“你父亲是谁?如何会与老夫结怨?”蓦然想到什么,道:“肆主叫你阿胡,莫非你姓胡?你……你是……”阿胡却不理睬,自顾自地道:“李广,你心胸狭隘,背信弃义,将来……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不及说完,头一歪,就此断气。 羊田正端酒出来,见状惊得目瞪口呆,手中的酒菜也跌落了一地。两名随从忙举刀上前制住他,押到一旁。 任立政道:“将军,酒肆不宜久留,还是先回去郡府,再派人来料理这里不迟。” 李广没有回答,眼睛睁得老大,表情极其怪异,望着阿胡尸首发呆,似是打开了记忆深处尘封已久的事情。 任立政问道:“将军认得这刺客么?”李广迟疑了好大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不认得。你们先送公主回府。” 任立政道:“诺。”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夷安公主几人不知道何时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问道:“公主人呢?” 不独夷安公主三人,就连适才扔出酒杯的中年男子和剑客雷被也一同消失不见了。李广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忙解下腰间印绶交给任立衡,道:“快,快去传令,立即封闭城门,搜寻公主下落。” 随从押了肆主羊田过来,盘问之下,阿胡的身份也迅疾查明——他原是一名来自陇西的商贩的马夫,一年前那商贩付不起酒钱,临时将他作为赘子[29]抵押在酒肆,后来商贩一直未回来赎取,羊田也乐得占个天大的便宜,多一个不要钱的奴僕。 阿胡既自称与李广有刻骨仇恨,那么他一定是追踪李广行迹来到右北平郡。推断起来,他原来的所谓主人陇西商贩也一定是他的同党,有意付不出酒钱,好将他抵押在酒肆。汉代行政组织严密,郡下有县,县下有乡,乡下有里,里中十家为什,五家为伍,户籍管理相当完善,商人还有单独的市籍。阿胡没有本地户籍,很难在平刚城中谋生居住,即使勉强安顿下来,势必会引起里正等基层官吏的注意,但做了酒肆赘子,就轻而易举地摆脱了身份的麻烦,虽然地位低下,少不得要被新主人打骂,但却绝不会惹官府起疑。 既问明事情最终与城南酒肆无干,李广也不愿意多牵连无辜,以免平刚城从此少了一绝,命人释放羊田,将阿胡尸首交由平刚县令安葬。羊田经此一事,惊吓得不轻,再也不敢随意收留陌生人。 回到郡府,李广焦躁难安,在堂中走来走去,当年他以区区几百人马被匈奴大军包围,也没有这样慌乱过——阿胡行刺固然令他耿耿于怀,但更令他心烦的还是夷安公主失踪一事。他自是知道公主一旦有事,许多人包括他自己都要大祸临头,堂堂男子不能战死沙场,反倒要因公主失踪受牵连遭诛,想想就觉得窝囊。烦恼之下,只能不断地下令,派出郡府中见过夷安公主样貌的官吏率领士卒在城中搜索,又命掾史立即发出缉捕雷被和中年男子的告示。 负责起草文书的录事掾史记录中年男子的外貌特徵时,蓦然发出一声惊唿,道:“将军,小臣记得这名男子,他一定就是天子亲自诏书名捕[30]的关东大侠郭解,形状描述跟缉捕文书中一模一样。” 李广随从任立衡当即“啊”了一声,颤声道:“他……他就是郭解?难怪……难怪能有那样的气势。” 李广也惊得张大了嘴巴,他本来早已猜到刺客阿胡的真实身份,现下因为掾史认出了郭解而更加确认——阿胡肯定是胡丰的儿子。两年前,他下令在郡府门前将胡丰斩首示众,胡丰始终不肯伏法,不断挣扎高喊道:“李广,你听好了,关东大侠郭解一定会为我报仇的。”这胡丰,就是李广削职赋闲时偶然结怨的前任霸陵尉了。 三年前,李广出雁门击匈奴,兵败涂地,自己也被匈奴所俘,因伤重用绳索网置两马之间。他假装昏死,行走十余里时忽腾上旁侧一名匈奴兵马背,夺其弓,策马南奔,终于侥倖逃回。但也因全军覆没被军正判了腰斩死刑,遭受人生中最大的挫折和失意,幸亏天子开恩,准许赎罪为庶人。之后他落职民间,意志非常消沉,常与颖阴侯灌婴的孙子灌强到兰田山中打猎,以此作为排遣。某天他带着几名随从外出,在田野间饮酒作乐,误了归家时辰。汉代制度严禁夜行,李广一行摸黑回家,一路安然无事,唯独在路过霸陵时被霸陵尉胡丰拦截喝止。李广的随从说:“这是前任李将军。”胡丰道:“律令严禁夜行,即使是现任将军,也不准通行,何况是前任呢?”下令吏卒扣押李广,让他停宿在霸陵亭[31]下。这本是件小事,胡丰不过是依法行事,次日也释放了李广,然而当英雄落魄之时,他也就不再是英雄,李广在人生最低谷时听到“前任”、“现任”之类的话,认定胡丰是在刻意嘲讽他,心中怨恨不已,发誓将来一定要找机会报復。过了不久,匈奴又在边境骚扰,杀死辽西太守,大将韩安国奉命出击,汉军大败,一退再退。皇帝不得不考虑重新起用名声卓着的李广,遂任命他为右北平太守。李广特意请求带霸陵尉胡丰一起赴任。刘彻根本不了解二人的恩怨,还以为他打算重用胡丰,于是允准。一到任上,李广就下令将胡丰斩首。胡丰大恨,临死前高唿关东大侠郭解一定会为他报仇。大侠郭解的名字李广原也听过,可并没有放在心上,那郭解武艺再高,名气再大,又如何能与他李广相提并论?杀了胡丰后,李广向上书自陈谢罪。刘彻回书道:“将军者,国之爪牙也。《司马法》曰:‘登车不式,遭丧不服,振旅抚师,以征不服;率三军之心,同战士之力,故怒形则千里竦,威振则万物伏;是以名声暴于夷貉,威稜憺乎邻国。’夫报忿除害,捐残去杀,朕之所图于将军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颡请罪,岂朕之指哉!将军其率师东辕,弥节白檀,以临右北平盛秋。” 第17页 汉代风气本就任侠仗义,民间黔首和朝廷士大夫均以快意恩仇为乐事,正当用将之际,刘彻更不愿意因为胡丰一案而指责李广。李广虽然嘴上不说,心中也着实得意了一阵子——他斩杀律法上无罪之人,天子也不敢多说什么。 但得意很快转为了新的失意,自那以后,天子似乎有意无意地与李广疏远了,以往每逢有匈奴战事,李广所部都是绝对的主力,可去年反击匈奴之战刘彻却只派了卫青、李息为将,卫青更是一举夺回河南之地,成为举世瞩目的军事新锐,风头和威望远远超过了李广,飞将军的光芒陡然黯淡了。 更巧合的事情是,胡丰临死前声称会为他报仇的关东大侠郭解居然一度成为了李广在茂陵的邻居。茂陵即是当今天子刘彻的陵墓,刘彻即位后第二年开始兴建,因地属槐里县茂乡,故称茂陵。刘彻为了鼓励百姓移居茂陵,下令给每一户移民发放二十万安家费,赐田二顷。又半强制性地命令大批官吏移居,着名者如司马相如、董仲舒、魏相、司马谈等。李广祖籍就在槐里,后来才迁居陇西成纪[32],他也乐得响应天子的号召,在建元三年将家从长安城里移到了茂陵,迄今已十二年。去年中大夫主父偃上书称:“茂陵初立,地方广大,人户稀少。如果将天下豪强大族都迁到茂陵,既可以繁荣茂陵,又可以防止他们在地方上依势横行,这叫做不诛而害除。”汉初刘敬也曾向汉高帝刘邦献强本弱末之计,徙居十万六国后裔及豪杰充实关中。刘彻极赞赏主父偃之建议,诏令各郡国调查户口,凡财产在三百万钱以上的富翁豪强都必须迁到茂陵居住。名义为迁,其实就是举家被地方官吏押解到茂陵,对于被点到名的人来说,不亚于一场大灾难,这其中就有郭解。 郭解字翁伯,河内轵县[33]人,其人果敢狠毒,年轻时做过许多坏事,如专门藏匿亡命之徒,私铸钱币,盗挖陵墓等。旁人稍微得罪他,就会被他举刀杀死,手段极其残忍,被他杀死的人数不胜数。但另一方面,他为人讲义气,重承诺,为朋友出面报仇,即使豁出性命也要干到底。因为带有浓厚的传奇色彩,郭解在民间名气很大,运气也格外好,每每到被官府追捕的危急时刻,不是有人协助他脱险,就是适时赶上皇帝进行大赦天下。 十年前,郭解不知如何忽然脱胎换骨,性情大变,仿佛完全变了个人——以前他挥霍无度,现在变得折节为俭;以前他睚眦必报,现在却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救人危难而不矜其功。如此一来,名望越来越大,红极一时。不仅百姓敬畏他,许多王侯权贵也争相与其结交,将军卫青出征匈奴路过河内也曾慕名拜访。 不过郭解虽然有名,家产尚达不到三百万迁居茂陵的标准,但事情坏就坏在他的名气上。轵县主管迁徙的廷掾杨昭认为郭解即使资产不够,也属于在地方上横行无忌的豪族,断然将他列在了名单上。消息传到长安,将军卫青特意求见皇帝,为郭解说情,请求让他留在故里。刘彻当即道:“一介布衣,居然能使朝中将军出面为之说情,说明他家里不穷。”连天子都开了金口,郭解再不情愿,迁居还是成为了铁板钉钉的事实,人们争相赶来送行,送给他的钱财多达一千多万。 郭解的侄子郭弃气急败坏,暗中刺杀了“罪魁祸首”廷掾杨昭,砍下首级。杨昭的父亲杨季主虽无实证,却知道是郭解一派的人所为,发誓要报仇,郭、杨两家遂成死敌。轵县县令不敢过问其事,生怕惹祸上身。 郭解入关后,在茂陵的住处恰好与李广家相邻,关中豪杰贤士争相与他交往。其家每日车水马龙,高朋满座,到半夜夜禁后,门前还常常停有十余辆车子,李家颇受其惊扰之苦。 盈满则亏,灾难最终还是降临了。杨季主哀伤爱子惨死,更痛恨地方官吏畏惧郭解势力,决定亲自到长安向天子伏阙控诉,结果出发当日被人杀死在轵县县境内。杨季主家人变卖全部家产,以千金寻得死士赴京上书。死士刚到未央宫北阙下,便被预先守候多时的刺客一刀刺死。正好御史大夫公孙弘入宫奏事,撞见了这一幕,虽未捕获刺客,却及时截留住死士身上的告书,杨季主父子的惨剧这才得以传入天子耳中。刘彻震怒,诏令廷尉立即逮捕郭解,下狱穷治。当吏卒赶到茂陵时,郭解早听到风声,安顿好家小,伪科关传,单身逃亡出了关中。据说沿途暗中帮助郭解逃走的人不计其数,他逃到临晋时,关吏籍少公发现他的关传是伪造,郭解不得已说出真实姓名,籍少公立即放他出关不说,还在追兵到来后自杀,以免自己受不了酷刑拷掠交代出郭解的去向。从那以后,郭解便消失在茫茫人海,彻底失去了音讯和踪迹。 李广虽曾与郭解为邻,但他常驻边关,并没有见过这位声名鼎沸的奇人,今日在城南酒肆偶然留意到他凌人的气度,猜到这是个来歷非凡的人物,却从来没有想过他就是天子诏命追捕的逃犯郭解,若非录事掾史熟记公文,只怕还是难以猜破其中究竟——前霸陵尉胡丰既然临死前称郭解会为他报仇,说明他与郭解有很深的交情。那刺客阿胡一定是胡丰的亲人,与郭解密谋,要在酒肆刺杀他。郭解先扔出铜酒杯,想来只是要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好让阿胡有机会下手行刺。万一事不成,他还可以谎称是要提醒李广。当阿胡一击未中后,他便迅疾离开酒肆,以免身份暴露。 第18页 只是有一点疑问,李广虽然好酒,但向来只在府中畅饮,极少来到民间酒肆,今日他本来是要出城,临时才转道城南酒肆,郭解、阿胡二人又如何知道他会到来,还能及时安排好行刺计划?或许是他二人本来就约好在酒肆中密谋,不过凑巧李广来了酒肆,遂临时决定铤而走险,仓促上阵? 另外,夷安公主失踪一事也甚是蹊跷。绑架公主是灭族大罪,也只有郭解这样的人才有这样的勇气和胆量。当时事出突然,李广能从阿胡匕首下逃生实属侥倖,惊吓出一身冷汗,一时未能及时觉察到公主的动向,情有可原,可郭解只有一人,如何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公主、刘陵、司马琴心三人悄无声息地带走?除非是那年轻剑客雷被加入其中。如果他和郭解都是阿胡同伙的话,为何不立即挟持公主换取阿胡性命?反正都是死罪,不过是死法的不同而已。 李广越想越觉得费解,忽见公主主傅义姁板着脸闯进堂中,更觉头疼无比。 义姁年近四旬,河东人氏,虽是女子,却有一身不亚于男子的本领,不但知书达理,见闻广博,且医术极其高明,原是长乐宫中专门侍奉太后王娡的女御医。近来王太后年老,又爱惜孙女,特命义姁做了夷安公主的属官,负责辅导、保育公主。她这次奉命跟随夷安公主前来右北平郡,心中颇不情愿,又处处告诫、约束公主,公主烦不胜烦,干脆甩掉她熘出郡府。 李广见义姁面色不善,忙道:“主傅君,老夫正要派人去找你。”义姁肃色道:“将军,我看到郡府人进人出,是不是出了大事?”李广道:“嗯,这个……”他料到难以隐瞒,还是原原本本地说了事情经过。 义姁大惊失色道:“哎呀,郭解的祖父、父亲均死在朝廷手里,他自己又被天子诏书名捕,恨朝廷入骨,夷安公主落到他手里,还有活命的机会么?” 原来郭解的祖父、父亲均是名噪一时的豪侠,多有违法乱纪之事,祖父在带头抢劫富豪时被射杀,父亲在汉文帝时因劫狱救人被逮捕处死,均死在官府手里。郭解自小受家庭习气浸濡,所以才心狠手辣,兇残歹毒,下手杀人从不留情。 李广全心全意扑在军事上,对郭解这种江湖豪侠所知不多,也没有多大兴趣了解,只道:“老夫已下令封锁城门,满城搜捕,劫质者出不了城,也许会主动放了公主。” 义姁连连跺脚,显然并不相信李广的话,蓦然想到什么,忙道:“快,将军快派人去边塞请东方朔回来,眼下只有他才能救公主,救我们大家。” 李广亦听过许多关于东方朔的奇闻轶事,但这种靠自吹自擂和小聪明博天子一笑而得居官位的人,在他眼中不过是佞臣之流,虽然也如义姁所请,立即派出驿卒去召李敢一行回来,却无论如何不相信东方朔能有什么解决问题的法子。 到夜间戌时,东方朔居然风尘僕僕地赶回了郡府,浑身寒气,满面霜土。 李广想不到东方朔会回来得如此之快,又见只有他和徐乐二人,大是愕然,忙迎下堂来。东方朔也不理睬人,径直奔到堂中火盆边,一屁股坐在青砖上,嚷道:“累死我了,我得喘口气。”又道:“长城那边下了不小的雪,平刚怎么半点雪影子也不见?这里可比边塞暖和多了。” 李广道:“平刚环山依水,虽是同一郡,气候却与边塞大有区别。怎么只见两位,其他人呢?”徐乐忙道:“李敢将军带着伤者在后面,脚程要慢一些,还得一两个时辰才能进城。”不及多作说明,转头道:“主傅君,你在这里太好了,麻烦你快些去做准备,有一男一女中了匈奴人的羽箭,伤势很重,人已经昏迷过去,一回来郡府就得立即救治。” 义姁道:“还是先救跟前的人要紧!东方大夫,你如此模样,成何体统,快起来,夷安公主被郭解劫走了!” 徐乐先“啊”了一声,道:“是那个正被皇帝诏书名捕的郭解么?”义姁道:“除了他,还有谁能如此胆大包天?徐使君,东方大夫,若是不赶紧想法子解救公主,我们的性命都要搭上。” 东方朔皱眉道:“这郭解正被朝廷全力缉捕,不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待大赦,跑来右北平郡做什么?他可真会找事。我是真累了,一口气跑了二百里地呢,你们让我歇会儿。” 徐乐却很是不解,道:“就算郭解知道夷安公主的身份,以他的名气和为人,怎会向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动手?”大略问明事情经过,亦深感棘手,不由得转头去看东方朔。 东方朔道:“看我做什么?”徐乐与他交往已久,深知他生性自大,既爱逞能又喜人吹捧,道:“郭解曾经在茂陵居住,东方卿见过他几次,况且这件事也只有卿才能解决,我们不是看你,而是唯卿马首是瞻。” 东方朔果然很是受用,当即起身,拍着胸脯道:“找回公主的事包在我东方朔身上。”徐乐忙道:“既然东方大夫满口答应了,还请主傅君尽快去预备救人的汤药。” 义姁见东方朔答应得爽快,虽相信其能,还是不免半信半疑,问道:“大夫君当真有把握找回公主?”东方朔笑道:“主傅君大可放心,我受皇命护送公主,公主有事,第一个要掉脑袋的人就是我东方朔,我能不尽心尽力地找她回来么?” 第19页 义姁这才略略放心,问道:“受伤的是什么人?”徐乐道:“男子是出使西域的使者张骞,女子是孙公主的贴身侍女王寄,都是新从匈奴逃回的,主傅君务必要救活他们。” 义姁道:“这二人的名字我都曾听太后提过。不过我问的不是这个,是他们的年纪、体貌、受伤部位、箭伤深浅,我才能预先有所准备。”徐乐道:“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行家,我早料到主傅君会有此问,所以特意请求东方大夫与我一道先行赶回来。” 原来张骞遇救后始终昏迷不醒,又开始发高烧,伤势有日趋严重之势,徐乐便想自己先赶回平刚知会义姁,让她有所准备,又因为东方朔过目不忘,口才好,记忆力奇佳,遂拉了他同行。果然义姁详细询问清楚伤者伤势,东方朔描述得一清二楚。义姁点头道:“我知道了,得先做些准备。”说罢亲自出去往药铺抓药。 李广从徐乐口中得知匈奴内乱正酣后,欣喜若狂,竟不再以夷安公主之生死为虑,忙召来长史暴胜之,口述文书,由暴胜之记录,修饰润色后封以太守印章,连夜派人驰传京师,将军情奏报天子,请求出战匈奴。 汉代为保障政令通达,自有一套完备的官方驿传系统,以车传送称“传”,步递称“邮”,马递称“驿”,驿传中间停驻之站称“置”,步递停留之处称“亭”。其中“传”速度最快,级别最高。平刚到长安五千余里,长路漫漫,律令对留迟失期者处罚极为严厉,传卒见简上写明了最低日行走里程,不敢怠慢,立即动身出发。 只是这位老将军的行径在徐乐等旁人看来未免很有些奇怪——匈奴一百骑兵追击张骞入塞,沿途汉军亭燧一无所知,及至长城下才被意外发现,这是边将严重失职,而且被朝廷使者当场撞见,难以隐瞒,李广不立即派人逮捕各燧长治罪,反而着急上书请战匈奴,于惯例不合。难怪久传李广治军不严、对待下属宽厚。徐乐和东方朔回到平刚城时已是半夜,按律城池昼启夜闭均有定时,即使是郡太守本人也不能随意进出,然而徐乐、东方朔及随从夜叩城门,也未多受守城士卒盘问即被放入城,虽然士卒认得为首二人是朝廷使者,又有救人如救火的前提,但亦是军纪不严的明证。 徐乐好黄老之学,素来主张无为而治,对匈奴採取和亲之策,见李广在堂中走来走去,不断搓手,显是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兴奋不已,不由得摇了摇头,心道:“李将军一闻有战机便急不可待,若非天性好战,便是急于立功封侯,如此有失名将风度,怕是最终难以功成。” 他本不是多嘴多舌之人,然而想到飞将军箭术天下无双,威名远扬,连匈奴人都敬畏有加,只怕天底下再难出第二个这样的英雄人物,正待好言劝谏几句,却被东方朔适时扯住衣袖,心念微动,便将熘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问道:“东方卿是想要去寻找公主么?” 东方朔点点头,道:“李将军,我和徐乐要出去逛上一逛,还得借用一下今日扈从你到城南酒肆的随从。” 李广猜想他连夜出去,必定是与寻找夷安公主有关,见他神色疲倦,知道他一路击鞭镫急驰回平刚城受了不少累,对他的印象多少有些改观,忙命身边最得力的任立衡、任立政兄弟侍从。 大汉制度禁止夜行,街道上除了搜寻公主的官吏士卒,极少能看到行人。街道上刮着北风,寒气扑面而来,直渗入人的肺腑,冰冷得彻骨。 东方朔四人骑马出了郡府,直朝城南酒肆而来。酒肆早已经打烊,内中却燃着灯火,可见肆主羊田为白日之事依然耿耿难寐。 东方朔把门叫开,安慰羊田道:“没有别的事,我们就是来饮酒。”羊田见又是官家的人到来,吓得面色如土,只连连点头。 几人进来堂中。室中点着汉地最流行的“当户灯”,“当户”是匈奴的官名,即是以匈奴人的形象作为灯具。雕刻的铜人身穿直襟短衣,左胸袒露,脚着长靴,颇为生动有趣。 东方朔问明白日刺杀情形,在酒肆转了一圈,堂前、堂后均仔细看过,又依次往李广、郭解、雷被坐过的食案坐过一遍,遇到不解之事,便询问任氏兄弟,又不厌其烦地追问郭解、雷被、阿胡等人的样貌、高矮等。 任立衡心道:“有在这里瞎耗的工夫,还不如往各处去搜寻公主。”忙道:“经过已然很明白,是郭解、雷被二人勾结阿胡要刺杀飞将军,见事不成,就干脆将夷安公主掳走。” 东方朔摇头道:“不,郭解、雷被、阿胡各不相识,他们只是凑巧同时出现在这家酒肆。肆主是最好的旁观者。肆主,依你看,他们三个人互相认识么?” 羊田愣了好半晌,才奇道:“那短小的男子竟然就是郭解大侠?呀!呀!呀!”一连惊叫了三声,才道:“不,阿胡完全不认得他,他是第一次来酒肆,是小人亲自招待的,阿胡跟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那个叫雷被的年轻人也是一样。”东方朔笑道:“瞧,我说得没错吧?所以说一切只是凑巧。” 徐乐道:“这三人聚在这里虽是巧合,倒也不足为奇,酒肆本来就是趋来送往、聚散离合之地。”东方朔道:“不错,但李将军临时来到这里则是更大的巧合,因为偏偏这三个人中,有两个人各自对李将军别有目的——一人是阿胡,另一人却不是你们所想的郭解,而是那年轻剑客雷被。” 第20页 任立政大奇,问道:“大夫君如何会这样认为?”东方朔道:“李将军和你们几个进来时,郭解和雷被都佯作不知,你甚至也因此起疑,是也不是?”任立政道:“不错,肆主出迎,认出飞将军,这二人在堂内一定听得一清二楚,以飞将军的名头,他二人没有任何反应着实不合情理。” 徐乐道:“李将军是一郡太守,郭解则是逃犯,他担心李将军看过通缉文书而不敢抬头张望,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可那雷被没有反应就显得相当可疑了。”任立衡道:“当时我等也起过疑心,不过我过去问雷被姓名时,他又主动问起飞将军,称心中想事,没有留意到左右,听起来倒也有几分道理。” 东方朔却斥道:“呸,有什么道理?是你们几个太笨,才被雷被煳弄了过去。” 东方朔是有名的矜才使气,目中无人,极不好相处,但任立衡兄弟也是陇西大家子弟,被他当面斥责“太笨”,丝毫不留情面,未免有些下不来台,任立政还好,任立衡当即便拉下脸来。 徐乐忙道:“雷被身上还有什么破绽么?我可是也没看出来呢,快请你这个聪明人指点出来。”东方朔傲然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眼下正是冬季,是边塞最寒最苦的时候,寻常人哪会选这个时节探亲访友?就算真有其事,你们兄弟刚才也说过了,雷被穿的是鼯鼠皮衣,天下皮衣以燕地鼯鼠皮和代地黄狼皮最为有名,他的皮衣既是簇新,应当是来平刚后购置,说明他来这里已有几日,将一切安排妥当后,才会有闲工夫到市集置办新衣裳。那么,他探的亲呢?他访的友呢?不陪同外地贵客一起到酒肆饮酒,这岂是豪爽热情的燕人的待客之道?我敢说,这雷被来边郡一定有所图谋,身上的关传多半是假的,说不定连姓名都是假的。” 任立政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道:“大夫君仅凭雷被身上一件皮衣就能推出这么多事情来?”东方朔得意地笑道:“怎么样,我很厉害吧?雷被不巧遇到我东方朔,只能怪他倒霉。” 任立政心中确实佩服不已,但见对方大言不惭、毫不谦逊,不免又有些不服气,道:“就算雷被是有所图谋而来,未必是针对飞将军。也许他跟郭解一样。是个在逃的逃犯,所以不敢抬头。” 东方朔道:“不,雷被一定是为飞将军而来,全靠郭解才能证实这一点。小任君,你提过郭解曾重重咳嗽一声,似是有意为之,凑巧就在李将军邀请雷被来上首坐席时,对不对?”任立政道:“嗯,咳嗽声很重,引起了我们所有人的注意,雷被当即也站在了那里。”东方朔道:“那声咳嗽,应该是郭解警告雷被不要妄动。” 任立衡越听越煳涂,忍不住问道:“大夫君是说雷被本要过来刺杀飞将军,却因为郭解一声咳嗽才没有动手?可你不是说他二人根本不认识么?这……这怎么可能?”东方朔笑道:“不是可能不可能,而是事情本来就是这样——肆主迎出酒肆,见到飞将军,欣喜异常。雷被在堂内听到飞将军到来时,一定有所反应,或是表情,或是动作,飞将军和你们几个人虽未进来,但雷被的反应却落入了郭解眼中,他由此知道此人心怀歹意。我家也住在茂陵,曾经见过郭解几面,他外貌普通,身材矮小,可身上有一股慑人的气度。雷被应该留意到这一点,知道这人不是个普通人。后来当飞将军留意到宝剑锋利,有意邀雷被同坐时,本来对他是个大好机会,但郭解那一声咳嗽震慑了他。至于之后所发生的种种意外情形,更非他所能预料。” 任立政道:“郭解既然肯预先提醒飞将军提防雷被,那么应该不会在后来与阿胡勾结行刺飞将军,他预先掷出酒杯,其实是要提醒将军。”东方朔道:“你说得不错,郭解座席正对内堂出口,阿胡掀开帘子出来时,他就已经看见了托盘下的兇器。不过以他的逃犯身份,不便公然提示,所以他掷出了酒杯。李将军身材高大,手臂也比寻常人要长许多,根据你们的说法,他席坐在这里,举手截住酒杯,高度大致在阿胡胸间,所以我猜想郭解原本是想要打中阿胡手腕,这样托盘落地,兇刀自现,阴谋也就暴露了。只不过酒杯凑巧飞过李将军头顶时被断然截住,反倒弄巧成拙,将你们的注意力引向他本人。” 任立衡道:“如大夫君所言,雷被也是对飞将军别有所图,为何不趁乱下手呢?”东方朔道:“阿胡突然发难行刺飞将军时,对雷被确实是最佳的机会,但就因为郭解在场,他有所畏惧,才没有动手。可以说,郭解先后两次救了你们李将军。好啦,案情真相大白啦,郭解既肯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提醒李将军有危险,当然也不会绑架夷安公主。雷被不是那种当机立断的人,不然不会几次迟疑,错失良机,况且有郭解在场,他不敢轻举妄动,要将公主三人同时带走,他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任立政道:“可是夷安公主未进来前,雷被仅听到声音便惊然回过头去,似乎是认得公主。”东方朔道:“嗯,雷被是关中一带口音,他自称是长安人氏或许是真。夷安公主最喜欢出宫游玩,他说不定见过公主,听到她的声音,料不到公主会出现在这里,吃惊极了,本能地转头去看,连掩饰都忘记了。其实照我看,这个人是不适合做刺客的,遇事不稳,临场不决,谁会雇他行刺呢?推断起来,他应该跟李将军有私仇才是。” 第21页 任立政道:“夷安公主进来后,飞将军曾上前行礼,旁人就算不知道公主身份,也该猜到她身份不低。大夫君,你说了这么一大堆,还没有说到底要如何找回夷安公主呢。”东方朔神秘一笑,道:“明日一早,夷安公主必然会回来郡府。” 任立衡道:“啊?是真的么?大夫君如何能肯定?”东方朔笑道:“这里面自有玄机,具体情形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你们兄弟这就回去郡府,将事情经过一字不差地告诉李将军,让他召回那些搜寻公主的士卒,别白费工夫了。我和徐卿还得坐下来好好喝几杯。” 任立衡亲眼见到东方朔来到酒肆转了几圈,问了一番话,就洋洋洒洒地推断出了白日的情形,思虑之缜密,着实令人信服,虽对他称“夷安公主明早会回来郡府”的话半信半疑,还是道:“那好,臣等这就回去郡府禀告将军。” 徐乐一直死死盯着北首郭解坐过的坐席,仿佛那里有什么线索一般。东方朔转头看见,不禁有些奇怪,问道:“徐卿在看什么?”徐乐道:“唔,我曾经见过郭解……” 任立衡闻言立即转身,捉住徐乐手臂,急问道:“徐使君在哪里见过郭解?”他力气奇大,这一捏又出了大力,徐乐疼得直龇牙咧嘴。 东方朔笑道:“郭解被追捕,不过是因为其侄和门客杀人,他本人罪不至死。就算他是弃市死罪,大任君捕到他,顶多只有十两的赏金,何须如此心急?”任立衡忙松开手,道:“恕臣失礼。臣哪会稀罕赏金,实在是因为担心郭解会对飞将军不利。” 徐乐忙道:“是我没有把话说清楚,我见郭解是八年前的事了。当年我离开家乡到京师上书,途中路过河内,受人之託去拜见过郭解一次。”任立衡道:“原来如此,是臣鲁莽了。” 任立政忽道:“大夫君认定夷安公主会平安回来,基本前提应该是郭解对飞将军和公主均无恶意,对吧?小子愚笨,还请将内中详情相告。”东方朔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推测当时情形,应该是夷安公主三人不愿意回去郡府那个憋气的地方,藉机熘出去。她三人一动,雷被就跟着动了,雷被一动,郭解也就跟着动了。郭解不会对公主动手,当然也不会允准雷被对公主动手,所以我猜想这二人互相牵制,各有顾忌,而完全不知情的公主三人反而得以脱离危险,去了什么好玩的地方。” 任立政肃色道:“可是有一点大夫君并不知情,郭解确实是我们将军的大仇人,他这次来右北平郡,就是要来刺杀飞将军。”东方朔不禁一愣。 徐乐连连摇头道:“不可能,郭解如果要杀飞将军,何必要在今日两次预先警示呢?他来到边郡,一定是有别的原因。”任立政道:“我想以郭解之为人,定然视阿胡、雷被为宵小之辈,不愿意飞将军死在他们手中,所以有意警示,他其实是想要亲自动手报仇。” 东方朔本已席地坐下,闻言立即直起身来,问道:“郭解跟李将军虽是茂陵邻里,应该没有机会见过面,如何会结下深仇?” 经歷今晚,任立政对东方朔的智慧钦佩不已,知道要查明真相,非得藉助对方的聪明才智不可,也顾不上为李广隐讳,老老实实说了前霸陵尉胡丰被杀时曾提到郭解会为他报仇的话。 东方朔神情严肃了起来,道:“霸陵尉胡丰之事我早有所闻,只是料不到他会与郭解扯上干系。”任立政道:“我们原以为是胡丰不甘心赴死,信口胡说八道。但今日遇到郭解,才知道当日他话出有因。郭解一定是为飞将军而来。听说他有一诺千金之名,其诺必诚,其行必果,大夫君,你可一定要在他向将军下手前设法捉住他。” 东方朔道:“可这还是说不通。李将军认定阿胡是胡丰之子,对不对?”任立政道:“是,因为阿胡临死说他与将军仇深似海,可惜报不了父仇。” 东方朔道:“郭解果真是来找李将军报胡丰之仇的话,阿胡一定不是胡丰的后人,这样才能解释得通。”又问道:“你们可有搜过阿胡住处,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私人物品?”任立政道:“搜过,并没有发现异常。对了,这是他用来行刺的匕首。”东方朔道:“呀,原来他用的是匕首。” 任立政见他语气很是意外,奇道:“这不过是柄普通匕首,有何出奇之处么?”东方朔道:“我进来酒肆的时候到厨下看过,那里边有好几把解肉尖刀,随手可得,且日日磨砺使用,极其锋锐。阿胡不取尖刀,一定要用匕首行刺,可见这匕首对他意义非凡。而且他既然将匕首随时随地随身携带,定是日夜思虑报仇,这仇可不是一般的深。你们将军还有哪些仇家?” 任立政道:“飞将军一生戎马,天下最恨他的当然是匈奴人,可那是公仇,若论私恨,只有胡丰一人。也许郭解与阿胡只是互相不认识而已。”东方朔道:“你太小瞧郭解了!且不说他干过的那些惊天动地的事,单是世上无数人肯为他赴死这一点,你们李将军也及不上!他若与胡丰熟识,会不知道他有一个一心復仇的儿子阿胡么?” 任立衡闻言大是不满,道:“郭解不过是个逃犯,大夫君怎可将他跟我们将军相提并论?”东方朔“嘿嘿”一声,似不屑与他辩驳,只转头问徐乐道:“徐卿怎么看这件事?” 第22页 徐乐面色凝重,一张丑脸在灯光的映照下愈发狰狞,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深沉地答道:“事情怕是有些复杂了。”东方朔便将匕首收入自己怀中,道:“既然无趣饮酒,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任立政道:“那么夷安公主之事该怎么办?”东方朔道:“如果夷安公主落入了郭解抑或是雷被之手,他们的最终目标还是李将军,一定会派人来郡府谈条件的。如果是我,还会主动释放三个中的一个,譬如价值最小的司马琴心。咱们先回去,静候消息。” 几人出了酒肆,打马朝郡府赶来。到郡府门前,正遇上李敢等人回来。 东方朔忙上前扯住霍去病,道:“要寻回夷安公主,非得藉助霍君不可。”霍去病听完经过,皱眉道:“我能有什么法子找回公主?”东方朔道:“霍君也没有法子么?那好,我去睡觉了。你们该救人的救人,该找人的找人,明日一早再叫醒我。”说罢居然真的撇下众人,大模大样地回房间关门睡觉了。 郡府当晚忙乱异常,既有夷安公主失踪在先,又有张骞等人归来在后,李广、李敢等人自然彻夜守候堂中,不敢离开半步。但这一夜,始终没有公主的半点消息传来。 ———————————————————— [1] 河南:泛指关中盆地往北的黄河以南地区。河套:在今内蒙古和宁夏境内,为沖积平原,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有黄河灌溉之利。 [2] 临洮:今甘肃岷县。辽东:郡名,治所在襄平,今辽宁辽阳。今人所见长城为明代长城(西起甘肃嘉峪关,东至山海关),秦汉长城的位置比其要往北许多。 [3] 阴山山脉横亘于内蒙古中部,东段进入河北西北部,连绵一千二百多公里,南北宽50至100公里,是黄河流域的北部界线,季风与非季风的分界线,也是中国古代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分界线。 [4] 秦中含义与狭义的关中略同,指今陕西中部平原地区,因春秋战国时地属秦国而得名。新秦中范围包括今宁夏中部、北部及陕西北部。 [5] 右北平:治平刚,今内蒙古宁城黑城古城。一说为今河北平泉,另一说为今辽宁凌源西南,各自有考古依据,作者的取捨即代表个人倾向和观点。实际上,三处位置均相距不到百里。上谷郡:治沮阳,今河北怀来西南,燕长城起点造阳也在这一带。 [6] 秦开为燕国名将,曾在东胡当过人质。与荆轲一同刺杀秦始皇的燕国勇士秦舞阳即是秦开之孙。 [7] 渔阳郡:治渔阳县,今北京密云县西南。辽西郡:今辽宁义县西。 [8] 汉时军队编制实行部曲制:通常万人为一军,由杂号将军统领。一军分为五部,各有校尉一人,比二千石,军司马一人,比千石;部下有曲,曲有军侯一人,比六百石;曲下有屯,屯长一人,比二百石。又有军假司马、假侯、假屯等,均为副职。部曲到魏晋南北朝时指家兵、私兵,隋唐时期指介于奴婢与良人之间属于贱口的社会阶层。 [9] 汉代实行郡国制,即中央朝廷直辖的郡县制(如秦代)和诸侯国分封制(如周代)并存。淮南国国都寿春(今安徽寿县),时淮南王为刘安。 [10] 同产弟:同母兄弟。 [11] 河内:中国古以黄河以北为河内,汉置河内郡,辖今豫北的西部,郡治怀县(今河南武陟西南)。温县:今河南温县。 [12] 大汉律令,民有罪,允准买爵三十级以赎死罪,爵位一级约值万钱。汉代黄金和铜钱是官方流通货币,黄金为上币,铜钱为下币,一金(黄金一斤)约折合一万铜钱。按照当时物价和消费水平,有十万钱已算是中产家庭。 [13] 汉文帝刘恆陵墓名霸陵,按惯例陵地设霸陵县(今陕西长安县),建制同其他县,有县令、县尉等。 [14] 臣:汉代男子最常用的自谦词,下级对上级、大臣对君王也使用此谦称。汉代女子自谦称“妾”,非自谦称“女夹”,均是“我”的意思。“贱妾”表示加重自谦,年长女性自称“老妾”。 “公”、“君”、“卿”、“足下”均为对男子的尊称。 [15] 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明。 [16] 司马门:通指汉皇宫外门,因每门设司马(司马主武,兵禁之意)一人,比千石,隶属于卫尉,掌门禁,故名。待诏的司马门实际上指未央宫北门鲁班门,汉武帝晚期征伐大宛后在此门放置铜马,改名为金马门,因而后世又称待诏金马门。 [17] 右北平无终:今天津蓟县。 [18] 箙(fú):用竹、木或兽皮做成的盛箭的器具。鸣镝即响箭,发明自匈奴,专门用来传递信号,其箭镞以牛角制成,拇指大小,头部中空,射发后发出声音。 [19] 上林苑:皇家园林,位于长安城外西面,规模极大,仅周围围绕的垣墙就长达四百余里。 [20] 汉代烽火制度由中央朝廷、郡太守、郡都尉三级逐级颁发,中央朝廷颁发的称《品》,郡太守和郡都尉颁发的称《品约》。 [21] 于单:音wu dān,根据胡语音译。 [22] 汉代郡官署称府,长官郡太守被尊称为明府。边郡太守职责不同于内郡太守,其主要职责是防边,权力比内郡郡守更大,所以往往称郡将或将军。县官署称廷,长官县令(小县为县长)被称为明廷。 第23页 [23] 早在西周时,典章文物俱掌于官府,礼、乐、射、舞器都藏于宗庙。民间无书无器,学术专为官有,教育非官莫属,非官莫能。学也在官府,官师合一。至春秋战国时期,学术繁荣,百家争鸣,官学衰落,私学兴起,教育终冲破了“以吏为师”的局限。到秦代,秦始皇为统制舆论、钳制思想,重新在全国确立了“以法为教,以吏为师”的教育制度:下令焚毁除秦国以外的列国史书;除博士官外,私藏百家之书、私议百家学说者均受到严惩;只有医药、卜筮、种树等实用性书籍可以保存;想学习法律的人只能以吏为师,在实践中掌握。 [24] 汉初十五岁始傅,汉景帝二年改为二十岁始傅,汉昭帝时改为二十三岁始傅,此即为后世史学家强调的仁政——因为参军者绝大部分是农民,男子二十成丁,可独立耕种,而“三年耕,有一年之蓄”,改为男子二十三岁服兵役,正好其家庭有一年储蓄。 [25] 汉在军事要塞周围每百里设三名尉吏,专门担任传令、通讯等联络工作。小说中所涉及重要官职之注释请参看附录《西汉官职简表》。 [26] 汉代有严密的关传制度,凡过关津者,须持有“传”(一种文书)才能通过,又叫“移过所文书”。通商者过关,所持文书更有特殊要求,称“斗检封”,其形方,上有封检,其内有书,则周时印章,上书其物识事而已。关传主要是防范各诸侯国,禁止汉民(直属汉中央朝廷的郡县的百姓)流往诸侯国(均是刘姓诸王王国,如淮南王国)中。汉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曾废关传,汉景帝四年(公元前153年)因七国之乱復置诸关,用传出入。 [27] 稻米一斗得酒一斗为上樽,稷米一斗得酒一斗为中樽,粟米一斗得酒一斗为下樽。 [28] 汉制,皇帝之女称公主,诸侯王之女称翁主。公主位比列侯,下置官署,有家令和丞等多名属官,专为其起居生活效力。 [29] “赘”(zhuì)在汉时意为质押,“赘子”即以人为抵押,带有家奴性质,若是三年不能赎回,遂成为奴婢。另有“赘婿”,指男子因家贫无力聘娶,不得不就婚于女家,社会地位等同于商人,极其低下。 [30] 诏书名捕:朝廷发下诏书,指名逃犯的姓名及其他特徵,通告全国,加以追捕,是级别最高的通缉文书。汉代关东指函谷关以东地区。 [31] 亭是秦汉时期提供旅客住宿的客舍,大约十里一亭。亭设亭长,管辖亭舍,供旅客之宿。西汉全国大约有将近三万个亭,京师长安周围有亭一百二十多个。 [32] 槐里:今陕西兴平。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 [33] 河内轵县:今河南济源。薄昭(汉文帝刘恆母薄太后之弟)曾封轵侯。 第二章 金剑之谜 想到从未谋面的姊姊远嫁胡地,风俗、语言完全不通,生活一定悲苦极了,以致韶华年纪便病死他乡,不由得很是感慨,心道:『我也是皇帝的女儿,如果和亲的命运落到我头上,会是什么样子?唉,要我嫁给那野蛮单于,还不如死了的好!』 次日一早,事情居然如同东方朔最初预言的那般——夷安公主和刘陵、司马琴心三女安然无恙地回来郡府,令所有人大吃了一惊。 夷安公主也不等人问,摆手道:“我困了,要先回房歇息,有事回头再说。”斥退闻讯赶来侍从的韩延年等人,自与女伴回去房间歇息,丢下李广等人愣在当场,浑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李广昨夜已从心腹随从任立衡兄弟口中得知东方朔在城南酒肆的种种推测,如郭解、雷被心怀不轨,会利用夷安公主要挟等,回思也颇觉有理,但最终情形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不由得对这位传说中的天下第一聪明人又起了轻视之心,命任立政立即去后院将公主回来的消息告知使者一行。 使者不分男女,均住在后院。这是一处坐北朝南的院子,正屋原是太守李广住处,他特意让了出来给夷安公主几人,东西两边各是一排厢房,徐乐等一干使者以及救回来的张骞等人分住在各房间中。 夷安公主三人边说边笑,刚进来院门,便见霍去病急急迎上前来,问道:“没事么?”脸色焦灼无比。他因为姨母卫子夫的关系,在皇帝身边长大,少年得意,不大会也不愿意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见三女安然无恙,并无受伤,这才长舒一口气,道:“可算回来了。” 夷安公主低声道:“有劳去病哥哥惦记。”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霍去病这样的神情——焦眉皱眼,忧心忡忡,皮靴上结满冰霜,显是反覆在院子里徘徊,一夜未睡——心中很是感动,然而当她意识到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司马琴心身上,根本没有留意听她的话,心中“咯噔”一下,这才恍然大悟,他在意的人原来是琴心!这让她又委屈又无地自容。她是众星捧月的公主,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冷落。 正好主傅义姁打起帘子出来,叫道:“公主。”夷安公主少不得忍上一忍,就像寻常女孩儿家那样,赌气甩手进屋去了。 霍去病的注意力一直在司马琴心身上,丝毫未觉察到旁人的异样,又上前一步,追问道:“还好么?”司马琴心红了脸,低头道:“一切都好。”挽了刘陵的手,侧身让过霍去病,匆忙进了屋。 第24页 正好李广心腹随从任立政赶来,霍去病忙问道:“公主昨夜到底去了哪里?”任立政摇摇头,道:“公主没说。飞将军说使者君一行也累了,既然公主已平安回来,请诸位先好好歇息,日后再问清楚不迟。”霍去病道:“也好。” 任立政来到东方朔房前,敲了敲门,无人相应,便干脆推门而入。东方朔睡得正香,忽被人推醒,迷迷煳煳地问道:“是司马琴心回来了么?”任立政道:“不仅司马琴心,还有夷安公主、淮南翁主,她们三个都自己回来了!” 东方朔这才惊醒,蓦然坐起身来,不相信地道:“公主回来了?”任立政笑道:“一切正如大夫君最初所预料的那样,怎么反倒吃惊起来了?” 东方朔挠挠脑袋,大是困惑,道:“这可奇怪了。公主人呢?”任立政道:“回房间歇息去了。看情形是玩了一夜,疲累得很。” 东方朔道:“嗯,回来就好,这件事回头再问公主不迟。”还想倒头再多睡一会儿,偏偏徐乐一脚踏进门槛,叫道:“东方卿,既然公主找到了,咱们也该快些回京復命才是。”东方朔道:“着什么急?咱们才来平刚几天,马奶酒都还没喝上呢。” 徐乐道:“而今匈奴内乱,边郡也是多事之地,为公主的安危着想,还是早日启程为好。”东方朔笑道:“我倒觉得这平刚城好玩得紧,刺客啊、剑客啊、逃犯啊,一个个出现,在京师哪有这般热闹可瞧?多留几日也没什么打紧。” 徐乐忽然一改往日的好脾气,板起脸肃色道:“东方大夫,虽然你官秩比我高,可这次出使我是正使,你只是副使,何时回京由我说了算。” 东方朔一骨碌坐起来,道:“你我朋友一场,你跟我来真的?那好,回京可以,但须得带上张骞几人。你也说了,边郡不太平,他们身上一定有重要军情。”徐乐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正要去探望张君。” 东方朔忙披上衣服,跟着徐乐往隔壁张骞住处而来。义姁正好从房里出来,道:“张骞和王寄身上的箭镞都已经取出来了,男的伤重,女的身子弱,都需要调理静养一些日子。”东方朔大喜道:“真乃天助我也。”脸上不无得意之情。 徐乐忙道:“若是带着张骞几人一起上路,有主傅君照顾他们,应该无大碍吧?”义姁道:“这一路风雪,道路泥泞,就算乘车,伤者也经不起颠簸。徐使君想要尽快回京,我是极贊同的,但两位伤者还得伤势稳定后才能上路。”转头问道:“大夫君答应我找回公主……” 东方朔往南一指,道:“公主回来了,正在她自己房里。”义姁“啊”了一声,又惊又喜,又难以置信,忙赶去房中查看。 东方朔和徐乐一道步进房中,张骞犹自昏迷未醒,妻子阿月红着眼睛守在床边。徐乐问了几句,阿月只懂简单的汉话,实在难以交流,只得悻悻出来。 东方朔跟出来问道:“你忽然这般着急回京师,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嗯,我猜猜看,你是怕意外与郭解相遇,他认出了你,你难以自处,对也不对?”徐乐没好气地道:“郭解是通缉要犯,我是朝廷使者,你这般聪明,认为他会‘意外’跟我相遇么?我知道瞒不过你,实话说,我不是着急回京师,是想早些回去我故里无终,行了吧?” 东方朔道:“原来如此。那么你先带上几名士卒回去故里,这里都交给我。等你探完亲访完友,再回来这里相会。”徐乐尚在迟疑之中,东方朔道:“难道你想带着公主回去故里?那么我问你,公主是在郡府安全,还是跟你去无终县安全?”徐乐一想有理,只得道:“东方卿可千万要看好公主,别再惹出乱子来。”说罢便自回房去收拾行装。 东方朔打发走徐乐,正想重新回房补觉,忽见那跟随张骞一道逃回的男子赵破奴正在院中朝他招手,便走过去问道:“你是叫我么?” 赵破奴点点头,道:“我有一件重要大事要禀告大夫君,阿寄先后在王庭侍奉匈奴单于和单于之母阏氏,她曾经偷听军臣单于和大臣中行说的对话,知道匈奴人正在实施一个极大的阴谋……” 东方朔道:“是那个投降了匈奴人的阉人中行说么?他居然还活着?”赵破奴点头道:“非但活着,而且活得很好,歷任单于均对他信任有加,言听计从。” 他二人口中的中行说原是汉皇宫宦者,为人机智多计,高后[1]吕雉执政时已忌惮其人精明,欲派其出使匈奴。当时汉使大多被匈奴扣押,吕雉此举不过是想借匈奴人之手除掉中行说,结果为大臣栾布谏止。汉文帝刘恆即位后,继续延续与匈奴和亲的政策。汉文帝前六年,冒顿单于病死,太子稽粥继立,号老上单于。刘恆选了一名宗室女子,封为公主,出嫁老上单于。又因为中行说是燕地人,熟悉边关情状,选中其为主傅,作为公主属官前往匈奴。中行说推辞不成,发狠道:“一定让我去胡地,我将成为汉朝的祸患。”一到匈奴就投降了老上单于,因其熟悉汉朝和匈奴两方情况,又富于谋略,备受宠信。 第25页 当时匈奴人虽然衣皮毛、食腥膻,却都非常喜欢大汉精美的缯絮丝织物及可口美味的食物,中行说告诫道:“匈奴的人口不及大汉的一个郡,武力却非常强大,根本原因就在于衣服饮食有自己的特性。如果单于改变习俗,喜欢汉朝的东西,如此下去,匈奴就会完全归属汉朝了。所以,只要得到汉朝的缯絮,单于就让人穿着去杂草棘丛中驰骋一番,把衣裳都撕破磨碎,表明它们远远不如匈奴的皮毛坚固耐用;得到汉朝的食物,就统统扔掉,表明它们不如匈奴的奶酪甘美。这样,才能保持匈奴人的特性,保证对汉朝的优势。”老上单于深以为然,也如此照做。 中行说还向匈奴人传授分条记事的方法,以便核算他们的人口和牲畜的数目。大汉送给匈奴单于的书信通常是写在一尺一寸长的木牍上,开头的文词总是“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然后才是赠送的物品及其他要说的话。中行说为了在礼仪上压过大汉,教单于用一尺二寸的木牍写回信,印章和封泥的尺寸都特意加长、加宽、加大,开头的文词故意写得居高临下,如“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朝皇帝无恙”等,以表示匈奴单于高过汉朝皇帝一头。 汉朝使节看不惯匈奴原始落后的风俗制度,中行说就亲自出面和汉使辩论。譬如匈奴风俗,父亲死后,所有妻妾全归儿子所有,只有亲生母亲除外。兄弟死后,妻妾也全由弟兄接收分配,就和牛羊与其他财产一样。汉朝使者讥讽匈奴人乱伦,中行说辩解道:“父亲兄弟死后,妻子如果另嫁,便是绝种,不如娶为己妻,还可保全种姓。所以匈奴虽乱,其实是出于立宗种的考虑。汉人总说伦理,但亲族日疏,互相残杀,屡见不鲜。所以汉人的伦理其实是有名无实,徒事欺人,不足称道!” 他还教会匈奴人怎么选择有利的进攻时机和最佳的进攻地点,在他的谋划下,匈奴屡屡侵入汉境,杀伤百姓,掳掠牲畜,成为汉朝最大的边患。匈奴骑兵一度逼近皇帝离宫甘泉宫,长安震动,也是由于中行说巧计所致。 老上单于死后,其子军臣单于即位,中行说又继续侍奉新单于,使出浑身解数,教胡人如何算计汉朝,如何从汉朝那里巧取豪夺。大汉自汉文帝刘恆到汉景帝刘启,再到当今天子刘彻,祖孙三代无不恨中行说入骨,却又无可奈何。此人当真长寿,算起来已有八十岁年纪,依然能左右匈奴局势,挑动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与太子于单争位。 赵破奴提到中行说时也是咬牙切齿,道:“我父母被害,自己沦落胡地为奴二十年,也全是拜这老匹夫所赐。” 自高帝刘邦採取和亲政策,用公主、财物与匈奴结盟以来,匈奴还算守信,一直没有大规模侵扰汉地。然而中行说投降匈奴后,告诉单于大汉嫁以公主实是居心叵测,单于遂撕毁盟约,多次发大军南下。而匈奴人攻破汉地后的习惯做法是:年老病弱者全部杀光,年轻力壮的男女全部带走。俘虏们要在匈奴骑兵撤退时帮他们背负掳掠品,回到营地后,就跟牛羊一样分归匈奴将士,男的做奴隶,女的则做婢女或是充当妻妾,主人玩厌时可互相交换或是买卖。赵破奴就是在年幼时家乡被匈奴铁骑踏破,父母被杀,自己被掳去胡地为奴,受尽苦楚。 东方朔也道:“中行说诡计多端,不断教唆单于攻我大汉,当真是个劲敌。”赵破奴道:“嗯,听说汉朝廷中有大官是匈奴奸细,两方预备里应外合,阿寄曾亲眼见到大官派去胡地的使者……” 前面忽然传来一阵桴鼓声,打断了话头。东方朔忙道:“你所言尽是机密大事,我只是临时出使边郡的使者,不该予闻军情。这些话,你该直接禀报李广将军才是。”赵破奴道:“我适才去告诉过李将军,可他说既然是阴谋,直接来找东方大夫便是。” 东方朔恍然大悟,知道李广志在上战场杀敌,不愿相信或者不想花时间相信所谓的“阴谋”,之所以将赵破奴打发给他,其实是要嘲讽他昨晚在城南酒肆的那番推论。只听见前面桴鼓声越来越密集,似是有什么紧急军情发生,一时顾不上许多,忙道:“这件事,你回头再跟我细说。” 匆忙赶来堂前,桴鼓已然止歇,士卒正带着二男一女进来。东方朔这才会意是有人击桴鼓告状,正要转身走开,那名三十余岁的男子忽然叫道:“那不是东方君么?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阳安呀。” 东方朔道:“你是大乳母侯媪的儿子?”阳安欢喜异常,道:“正是。家母可还好?”东方朔道:“令慈正在长乐宫颐养天年,与太后同起同坐,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有何不好?” 阳安闻言,不由怔怔落下泪来。他妻子管媚斥道:“哭什么?还嫌不够丢人现眼么?”阳安慌忙举袖抹泪,低下头去,显然是十分畏惧妻子。 这阳安虽然怯弱,但其母侯媪却一度是个风云长安的人物,倒不是她有什么特别的本事,仅仅因为当今天子刘彻小时候吃过她的奶。刘彻对乳母很有感情,长大后做了皇帝仍然尊称她为“大乳母”,赏赐无数不说,凡是大乳母的要求总是要予以满足,甚至特许她可以走皇帝专用的驰道。侯媪受到皇帝敬爱,其子女甚至奴僕都因此而骄横起来,经常公然在长安大街上阻拦车马,抢夺财物,为所欲为,无法无天。有一次,这些人又来到有名的甘泉酒肆寻衅滋事,称甘泉酒肆与甘泉宫同名,是大逆不道,以此为要挟,将肆主的美丽女儿抢走,正好被当时任主爵都尉的汲黯撞见。 第26页 汲黯字长孺,濮阳[2]人,出身名门,七世为卿大夫。为人刚直不阿,有“直黯”之名,连皇帝都怕他几分。将军卫青入侍宫中,刘彻可以蹲在厕所内接见。御史大夫公孙弘有事求见,刘彻连帽子也懒得戴。唯独见汲黯时,刘彻不敢有丝毫怠慢。有一次他坐在武帐中,适逢汲黯前来奏事,来不及戴帽,连忙躲进帐内,只敢派近侍出面。这样一个人,眼中自然容不下沙子,汲黯亲眼见到侯媪家人及奴僕的不法之事后,立即上奏天子。刘彻虽有心庇护大乳母,可又畏惧汲黯的不依不饶,更加恼恨侯媪家人的胡作非为,只得下令有司依法查处。 汉代刑名基本上因袭秦制,种类复杂,惩罚残酷。就大类而言,可以分为死刑、肉刑、徒刑、迁刑几类。 死刑又分腰斩、弃市、枭首、族刑四类:腰斩即用铡刀或斧钺将犯人拦腰斩断,通常用于大逆不道之罪及各种违犯军法的罪行;弃市是在闹市中将罪人斩首,是最常用的死刑,适用于性质严重的罪行;枭首则是在处死犯人后将其头颅悬于高空以警示众人,凡无尊上、非圣人、不孝者,斩首枭之;族刑则是举族而诛。在汉朝,大逆不道罪,犯者腰斩,父母妻子同族无论少长皆弃市。族刑也有等级差别,最重的是夷三族,汉初开国名将韩信、彭越等人都被处以此刑。 肉刑分为黥、劓、刖、宫四种:黥是指刻破犯人额头的皮肤,将黑色染料渗入其下,从而留下清晰印迹的刑罚。在汉朝,黥在肉体刑中是最重的刑罚。劓是指将犯人的鼻子割掉。汉文帝废肉刑后,用笞刑来代替劓刑,规定应当劓者,笞三百。斩左右趾是斩去左脚小趾头和右脚小趾头的合称,一般是先斩右趾,后斩左趾。斩右趾的刑罚比斩左趾重得多,已属于死刑。汉文帝废肉刑后规定当斩左趾者,笞五百,当斩右趾者,弃市。宫刑又称腐刑,是一种残害男女生殖器官的酷刑。汉景帝时规定,犯死罪者可以用腐刑代替。 徒刑按照犯人罪行轻重,主要分为五种:其一,髡钳城旦舂,是死刑之下的刑名,适用于重罪,髡即剃去罪犯头髮,钳即用铁钳束颈,强制劳役。男为城旦,筑城伺望敌情,女为舂,替官府舂米。五岁刑。其二,完城旦舂。完是指去其鬓而完其发,也不在其颈上戴铁钳。四岁刑,可以赎罪。其三,鬼薪、白粲。鬼薪,男为祠祀鬼神伐山木;白粲,女为祠祀择米使白。三岁刑。其四,司寇作。男备守,女役作。两岁刑。其五,復作。男为戍罚作,女为復作。復作的刑期最短,仅一年或数月,也不用遭受髡钳。 迁刑则是将罪犯从原住地迁徙到荒僻地方的一种刑罚,由古代流刑演变而来,是对死刑和肉刑从宽处理而设置的刑罚。秦汉曾广泛使用,凡新征服的边远地方,通常是把罪犯迁过去,让他们去充实当地,发展生产。凡迁刑犯人,家属须随同前往“迁所”。 侯媪家人所犯属于“劫人”,按照《二年律令》[3]中《盗律》一条规定:“劫人、谋劫人求钱财,虽未得若未劫,皆磔之。罪其妻子,以为城旦舂。”也就是说,主犯要处最重的死刑,其家人都要被判徒刑。当时经办此案的是侍御史张汤,他深知刘彻左右为难的心意,有意判处将侯媪家人迁刑,令其举家迁居边郡。表面是宽大处理,其实是为了让天子彻底摆脱麻烦。刘彻果然大悦,立即批准执行。 侯媪养尊处优惯了,自然捨不得离开京师,可皇命难违。她抚育刘彻长大,深知其人武断专伐,最反感旁人质疑其决定,出面求情者十之八九要失败——马邑之谋无功而返,主持此事的大行王恢被逮捕下狱,廷尉判他“曲行避敌,观望不前”,应当腰斩。王恢暗中送给丞相田蚡一千金,请他出面圆缓。田蚡是皇帝的舅舅,却也不敢直接出面向刘彻求情,只能去找他的同母异父姊王娡,道:“王恢首倡马邑诱敌之计,虽没有成功,但如果就此杀了王恢,等于是替匈奴报仇。”当刘彻来长乐宫朝见时,王娡就将田蚡的话对儿子重新说了一遍,希望他能下诏赦免王恢。刘彻道:“母后有所不知,最先倡议马邑之计的人是王恢,朕为此调动天下几十万士兵,全是因为他一句话。即使马邑诱敌失败,捉不到单于,王恢的军队已经抄近匈奴退路,如果全力攻击匈奴后军,依然能有所斩获,由此可以安慰军心。然而他胆小畏死,不敢出击,如果不诛杀他,实在无以谢天下。”王娡无奈,只得将原话转告弟弟,田蚡又转告王恢,王恢知道势难扭转,干脆自杀了事。郭解有今日的处境,实际上也有卫青亲自出面向刘彻求情不果的原因。 但世事无绝对。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从刘彻的龙威下救得性命,这人一定是东方朔。昔日有人射杀了皇家园林上林苑的鹿,刘彻勃然大怒,下令有司立即将射鹿者腰斩处死。东方朔在一旁道:“这人实在太该死了!令陛下因鹿杀人,一该死;天下人从此知道陛下看重鹿而轻贱百姓,二该死;若是匈奴来犯,只能用鹿来对付敌人,三该死。”刘彻听后默然不语,最终命人释放了射鹿者。 侯媪别无办法,只得使出最后一招,奉上千金向东方朔问计。东方朔是长安有名的狂人,每年都要换娶一名新妻子,乐此不疲,俸禄和赏赐都花在了聘礼上。他当时正好缺一笔聘金,当即满口答应帮助侯媪。次日,侯媪按照东方朔的嘱咐,来未央宫向刘彻辞行,一句话不说,只在离开时频频回头,目光中有恋恋不捨之意。东方朔在一旁当值,立即大声骂道:“呸,老女人,还不快走!陛下已经长大,难道还需要你的乳水才能存活吗?还有什么好回头的?”刘彻大受触动,忙召回侯媪,请她搬到长乐宫居住,但其子女家人却依旧迁徙到右北平郡无终县,这是边郡中距离侯媪家乡东武[4]最近的城邑,已经是格外开恩的结果。 第27页 阳安知道当初母亲能够继续留在京师安享荣华富贵全仗东方朔的巧计,此刻忽然在郡府遇到,如同捉到一根救命稻草,喜从天降,掉了几滴眼泪,忙上前拜道:“东方君,请你也帮帮我,请皇上准许我回京奉养老母。”东方朔道:“这个怕是有些难度。你是来郡府告状么?”阳安道:“这个,唔……” 一旁士卒道:“他和这女子是被告,那少年才是原告。快些进去,别让飞将军久候。”连声催促,领着三人进去大堂。 东方朔见那原告不过是一名十四五岁的羸弱少年,一时好奇,也跟了进来,站在旁侧吏卒身后,侧耳聆听。 这案子其实再简单不过——原来那少年名叫管敢,被告人管媚、阳安是他的姊姊、姊夫,他父亲管线是无终县的大富翁。八年前管线病逝,临死前将所有财产留给了女儿管媚,只给管敢留下一把宝剑,且交由管媚保管,要等到管敢满十五岁时再交给他。而今管敢已经年满十五岁,管媚却不肯将宝剑还给弟弟。管敢多年来受尽姊姊、姊夫白眼,实在气不过,遂按父亲临终嘱咐,赶来郡府告状。 李广耐着性子听完,审阅了管线留下的遗书,问道:“管媚,这遗书是真的么?”管媚道:“确是家父亲笔。” 李广一拍桌案,怒道:“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快些将宝剑拿出来,还给你弟弟。老夫还要赶去军营,没空陪你们这些小孩子在这里玩儿过家家。” 管媚其实早知道这桩案子非败诉不可,但听闻现任郡太守李广不理地方政务,又存了侥倖心理,居然不辞辛苦,一路跟到平刚城。此刻见飞将军发怒,吓了一跳。不得已解开外袍,从腰间取出一柄短剑,很不情愿地递给管敢。 那短剑通体金色,剑连于靶,靶盘呈龙凤之状,左文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多目,不过仅一尺半长,似是女子用剑。 管敢数百里奔波,就为了索回父亲的遗物,此刻宝剑终在己手,不由得百感交集,忆起慈母、慈父早亡,数年来过着寄人篱下的悽惨生活,登时怆然涕下。 李广却仿佛发现了天大的怪事,从堂首走下来,瞪大眼睛问道:“这就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宝剑么?”管敢道:“是。”李广道:“可否借老夫看看?” 管敢便将短剑递过来。李广却不着急拔出剑身,只反反覆覆查看那金剑的外观。良久之后才拔剑出鞘,刃如霜雪,虽也是柄难得的利刃,但较之城南酒肆所遇剑客雷被佩戴之剑,又有所不如了。 管敢道:“有什么不妥么?”李广道:“像,实在太像了。”摇了摇头,将剑还给管敢,回到座位上,道:“这件案子已经了结,你们可以回家去了。” 东方朔忙挺身站了出来,道:“不急。李将军,这件案子没这么简单。”李广愕然道:“东方大夫来大堂做什么?难道老夫断得不对么?”一旁军正鲁谒居忙道:“有管线遗书为凭,管氏姊弟对遗书内容均没有疑问,将军按照管线生前遗愿断案,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东方朔哈哈笑道:“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军正好大的口气!”语气中大有嘲讽之意。李广勃然色变,强压怒气,道:“东方大夫,有话请直言。” 东方朔道:“将军有没有想过,管线是富甲一方的大富翁,家产近百万,金银堆积如山,为何偏偏只留一柄金剑给唯一的爱子?当然,能令李将军动容的宝剑,一定很不一般,但对民间百姓来说,宝剑再利,也比不上一日两餐。管敢,你说实话,如果你父亲留给你十万钱和宝剑,但你只能选择一样,你会选择什么?”管敢毫不迟疑地答道:“当然是十万钱。” 东方朔道:“如果你选的是十万钱,那么还没有等你长大,这十万钱就会被你姊姊完全夺走,你自己怕也是性命难保。瞧,这就是令尊的高明之处了,他去世之时,你才七岁,而你姊姊却已经二十余岁,且嫁与阳安为妻。管线生前知道你姊姊为人贪婪狠毒,自己一旦撒手,必然会来与弟弟争夺财产,如家又多恶奴,怕是你活不长。所以他有意将家产全部留给你姊姊,这样你姊姊如愿以偿,不会再因为财产之事置你于死地。而留给你的宝剑则大有玄机,剑代表着决断。你父亲早料到你姊姊性格强硬,到你十五岁时必不肯按遗书要求把宝剑给你,因而他预先又有遗命,告诫你一旦有争执就直接来郡府申诉,如果遇上明白事理的太守,立即就能明白他遗书留剑的真正用意。” 他声音洪亮,言辞侃侃,抑扬顿挫,颇有鸿儒之风。众人恍然有所醒悟,堂中一片哗声。唯独管媚脸色阴沉,连声冷笑。 阳安急道:“东方君,你我好歹也算是故人,如何这般恶言诬陷我妻子?”东方朔笑道:“是不是诬陷,你心中最清楚。不过我瞧你妻子兇悍强硬,你畏惧她,怕她怕得要命,量你有话也不敢说出来。” 阳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浑然不知该如何自处。 李广料不到遗书和宝剑的背后竟有这样的玄机,然而仔细思虑,的确只有如此解释才最合情合理,极是感慨,嘆道:“这管翁生前这番苦心安排,考虑得是多么深远啊。”对东方朔也终于刮目相看,当即判决道:“管媚、阳安,郡府将管线全部遗产判给管敢,你二人回无终后须将全部财产立即归还,不得延误。” 第28页 管媚、阳安伏在地上,连连叩首,请求李广重新判决。李广道:“你们这样的坏女恶婿,已经得到八年的好处,难道还想要贪心不足么?”命掾史将二人赶出堂去。 管媚抬起头来,冷然道:“请将军再听妾一言,并非妾心狠贪财,实在是因为管敢他不是我亲弟弟。”阳安惊道:“阿媚,你可别……”管媚咬唇出血,道:“这本是家中丑事,妾为了亡父名誉着想,一直没有揭破,但事情既到了这个地步,妾不得不全盘托出了。” 原来管媚与管敢并非同产姊弟,管媚为管线原配靳氏中年所生,靳氏身故后管线一直没有再娶,直到六十余岁才娶了年轻的新妇莫氏。当时管线已是白髮老翁,乡里有许多风言风语,称莫氏是为了管家财产,又称其不守妇道,与同县恶少年有奸。成婚一年后,莫氏产下管敢,流言纷起,称管敢非管线亲子。不久,莫氏撒手西去,只留下襁褓中的幼子。管线碍于家丑,又望子心切,明知管敢不是亲生骨肉,还是当做亲子抚养。 蓦然曝出管敢身世疑问,最惊讶的当属管敢本人。他瞠目结舌半晌,才嗫嚅道:“姊姊你……” 管媚看都不看弟弟一眼,道:“妾所言句句属实,将军可以派人到无终县找乡里邻居查验。既然管敢不是我管家的人,根本就无权分得任何财产。妾之前不肯将宝剑交出,也是因为不愿意家父遗物落入外人之手。” 东方朔道:“你可有实证能证明管敢不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管媚道:“这还要证实么?管敢出生时,家父已年近七旬……” 东方朔道:“我是问你有没有实证?”管媚迟疑了下,道:“没有。” 东方朔道:“那好,我告诉你,我能证明管敢是尊父的亲生儿子!”走过去问道:“你是不是很害怕?”管敢摇摇头,道:“我不害怕。今日庆幸能遇上东方先生,这才能知道父亲大人临死的一番苦心安排,就算我得不到一文钱,我内心也会感激不尽。” 东方朔道:“你既然不害怕,为什么身子一直在发抖?”管敢道:“我只是天生怕冷。”东方朔道:“很好。李将军,你可以暂时命人带他们下去,等到正午时分,咱们再来大堂审案。” 他自作聪明、越俎代庖的做派固然令人生厌,可他确实聪明过人。李广又正烦这件没完没了的奇怪案子,巴不得有个人来替自己处置,当即命人先监禁管敢三人。 东方朔仅凭金剑就断了一件奇案,心中实在得意,忽感到腹中飢饿,只得往厨下寻了些吃的。再回来后院时,却见徐乐正站在院中,似在等他。 东方朔奇道:“徐卿还没有动身么?”徐乐不答,只问道:“适才那件案子是怎么回事?” 东方朔笑道:“徐卿本来归心似箭,如何又关心这件普通的民间案子来了?”蓦然醒悟过来,道:“啊,管敢姊弟是无终县人氏,与你同乡,徐卿认得他们,是也不是?”徐乐道:“唔,听说过。” 东方朔道:“那么徐卿所听说的情形到底是怎样的?”徐乐道:“嗯,这个……管线管翁去世时,我已然赶赴京师上书,之后数年再未回过乡里,管媚姊弟的恩怨,实在知道得不多。东方卿当真有办法证明管敢是管翁之子么?” 东方朔道:“听口气,徐卿似乎能肯定管敢是管线的亲生之子。”徐乐道:“我也只是推测罢了。管线临死将财产全部留给女儿,却为年幼的儿子安排下宝剑之计,这等谋划深远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儿子是否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东方朔道:“嗯,推断得不错。”蓦然板起脸来,喝道:“徐乐,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快些从实招来。”徐乐愕然道:“这话如何说起?” 东方朔道:“你适才无意中复述了我在堂上的话,可见我断案的时候,你在堂外偷听。我猜想你本来回房取了行囊预备立即启程,可突然有什么将你引来了大堂,仅凭我东方朔断案是不足以吸引你的,一定有更重要的原因……嗯,你认得管媚,是也不是?” 徐乐知道对方精明,万事难以瞒过,只得道:“是,我与管媚同乡,自幼相识。我十四岁时父母双亡,全靠乡里救济才能存活下来,管线管翁于我有大恩,不但一直供给我衣食,还请人教我读书,我能有今日,实是仰仗管翁的惠泽。” 东方朔道:“如此,你对管家的事一定了如指掌了。”徐乐道:“管翁老来得子,关于管敢身世确实有许多风言风语,但管翁对独子一直爱若掌上明珠。以管翁的精细厉害,断然不会将他人之子当做亲子抚育。只是他已死去多年,亡父终究不能站出来为生子说话。莫非……莫非东方卿想用传说中滴血认亲的法子?”东方朔笑道:“天机不可泄露。”说罢撇下徐乐,自行回房去了。 到了正午,东方朔准时出现,命人带上原告、被告,径直扯着管敢来到院中站定,道:“你们大伙儿来看。” 院中除了李广等人,还聚集了许多赶来看热闹的掾史、士卒,闻声一齐望过去——只见那柄引发出这起案子的短剑正别在管敢腰间,在太阳下发出灿然金光,极是耀眼。 第29页 东方朔见众人目光灼灼,不离管敢腰间,忙道:“我不是让你们看剑,是让你们看管敢的人。” 军正鲁谒居问道:“管敢有什么出奇之处么?”东方朔哈哈大笑道:“这么明显的事,你们居然都看不出来!管线娶后妻莫氏时已是六旬老翁,精血衰败,因而老人之子先天不足,非但不耐严寒,而且日中无影。” 众人朝管敢脚下望去,果见没有人影,不由得齐声发出惊唿,一片譁然。管敢自己也惊奇不已,在阳光下来回走动几步,还是没有人影[5]。 东方朔笑道:“管敢,你当真好命,老天爷都眷顾你,天气阴了那么多日,唯独今日晴了。”蓦然提高声音,转头喝道:“管媚,你这女人心肠好狠毒,为夺财产不惜诬陷亲弟。令尊能安排下十五岁宝剑之计,何等人物,岂能不知管敢是否亲生骨肉?倒是你这样凡俗庸鄙之人,日日算计,却还是敌不过你死去父亲生前安排下的巧计。” 管媚双眉一挑,还待狡辩,阳安扯住她衣袖,“扑通”一声跪下,苦苦哀求道:“东方君,是我们夫妻的不是,我们这就将所有财产还给管敢。求你看在我们是旧识的分上,救救我们夫妻。” 阳安迁徙到右北平郡之前,一直在长安生活,又因为生母是皇帝乳母,与不少公卿大臣来往,略通一点律令,知道审判时不允许被告为自己辩护,只能供述、回答和接受判决。更有一点,朝廷担心诬告成风,将诬告定为重罪,有的要受弃市极刑。管媚称管敢非亲生弟弟,实际已近似诬告,万一被郡府以诬告治罪,那就不光是输掉财产,更可能会丢掉性命。 东方朔道:“你求我没有用的,该去求李将军才是。” 阳安便又朝李广磕头,额头撞出了血。幸好李广不通律法,又刚肠嫉恶,对这对夫妻厌烦之极,喝道:“你们快些滚回无终去,将财产一文不差地还给管敢。快滚,别让老夫再看见你们。” 阳安如蒙大赦,拉起妻子,逃一般地奔出郡府。 管敢感激不尽,一一向东方朔、李广叩首拜谢,转身正要离开,郎官霍去病忽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讶然道:“你的剑……”伸手便想去摸管敢腰间的金剑。 管敢不知对方身份,见他与自己年纪相仿,却是一身与东方朔一样的官服,急忙手抚短剑退开,露出警觉之色来。霍去病当众出糗,不便再上前,任凭他离去。 东方朔问道:“那剑有何出奇之处,竟能先后令李将军和霍君动容至此?”霍去病道:“大夫君没有见过高帝斩白蛇剑么?”东方朔摇摇头,道:“高帝斩白蛇剑是本朝镇国之宝,悬挂在长乐宫前殿,我一向在未央宫宿卫,无缘得见。莫非管敢那柄剑跟高帝斩白蛇剑……”霍去病接道:“很像,应该说外形一模一样,只不过短了许多。” 东方朔问道:“李将军也是这般认为么?”李广点点头。 霍去病露出了大惑不解的神情,道:“真是奇怪。民间一个百姓,从哪里得来的这柄金剑?” 李广招手叫道:“东方大夫,请你进来,老夫有话对你说。”与东方朔前后进来大堂,肃色道:“高帝斩白蛇剑和管敢那柄剑看起来似乎是一雄一雌,应该是一对。” 东方朔道:“将军只私下告诉我一个人,是希望我去劝说管敢将宝剑上交朝廷么?”李广道:“不错,这孩子身世可怜,幼年丧母丧父,姊姊心肠又是这般歹毒,这些年他应该没少吃苦头。若不是东方大夫凑巧在右北平郡,怕是老夫也只是依照遗书将宝剑断还给他,丝毫不能了解那老翁管线的深意。而今既然管敢得到了管家全部财产,剑也就没有多大用处。虽是父亲遗物,然而那剑既非凡品,断不是平常人所能消受,怕是早晚要给他带来祸事。” 东方朔笑道:“难得将军为一个民间少年考虑得如此周全。”慨然应道:“将军请放心,返回长安途中,我会绕道无终县,劝说管敢将宝剑献给天子,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李广道:“嗯,好。”又问道:“使者君一行预备几时启程回京復命?” 东方朔知道他巴不得早些将自己一行打发走,忙道:“本来应该是这几日就动身的。然而赶上张骞几人之事,怕是还要拖上几天,看看他和王寄伤情如何。” 李广也不客气,道:“那么请尽快吧。”东方朔道:“一定。”迟疑了下,又道:“郭解意图对将军不轨,此人在民间名声甚大,必有过人之处,将军还是要小心些才是。”李广冷笑道:“郭解名气再大,也不过是一普通黔首,如何能与老夫相抗?大夫君不必多虑,还是管好公主,别让她四处惹事才好。” 话音刚落,便见夷安公主风风火火地冲进堂来,嚷道:“李将军,你怎么能下令通缉雷被?他是个好人。”李广道:“嗯,这个……实在是因为昨晚公主莫名失踪,臣等以为是雷被或是郭解绑架了公主。” 淮南翁主刘陵紧跟进来,闻言愕然道:“那北首座上的短小男子就是郭解么?呀,难怪我觉得他有些面熟,一定是在卫青将军府上见过他。”夷安公主也很是惊讶,道:“原来他就是郭解,呀,我还是头一次跟一个逃亡的刑徒距离如此之近。” 第30页 东方朔道:“好了公主,这就请你将昨晚的事情一一说明白,你去了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夷安公主道:“这个……不好说……”刘陵忙道:“其实也没发生什么大事,我们去了一处地方玩搏掩[6]。” 原来昨晚阿胡行刺李广不中被围后,夷安公主三人便熘出了酒肆,她们知道如果不及时走掉,便会立即被李广派人护送回郡府,然后像囚犯一样被保护起来,再也享受不到市井乐趣。只是三女对平刚城并不熟悉,来到街道上,一时不知往何处去。幸亏剑客雷被怕被行刺事件牵连,也出来酒肆,见三人站在路边迟疑,遂介绍了平刚城中的几处名胜,并毛遂自荐当了嚮导。一直游览到傍晚,夷安公主意犹未尽,雷被便干脆带三人来到一处隐秘的地下搏庄玩搏掩。夷安公主亲自上阵,输光了四人身上所有的钱财,她从来没有玩得这般疯狂过,直到今日早晨搏庄关门才恋恋不捨地离开,那时候才与雷被分手。 东方朔埋怨道:“公主,你可知道你失踪一夜,平刚城中鸡飞狗跳,多少人睡不好觉?”夷安公主道:“人家玩得开心,忘了时辰嘛。不过我答应了对方绝不说出搏庄秘密的,你们不准追问我具体地方。李将军,你快些召回那些追捕雷被的士卒。”李广道:“是,既然有公主力证,臣这就派人撤除通缉雷被的文书。”不愿多与公主纠缠,忙藉机带了随从出堂。 夷安公主这次不辞路途遥远辛苦,微服跟随使者来到右北平郡,虽是因为好奇,但起因还是霍去病。今早当她发现自己喜欢的男子原来另有所爱时,当然既失望又失落,甚至一度对司马琴心气恼。不过她虽然身份尊贵,却并不娇气,反而热情豪爽,况且对霍去病的情感不过是少女怀春,并非刻骨铭心的爱恋,伤感一阵,便又释怀,心道:“我早知道自己嫁不了去病哥哥,谁叫我是公主呢![7]琴心温柔可人,又会医术,大凡男子都喜欢她。来边郡的路上,还是琴心治好了去病哥哥的热病,他就此喜欢上她,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她虽然自行解开心中芥蒂,但却无论如何不想多留在郡府,总想着找机会出去疯玩,回忆起昨晚在地下搏庄的狂热场面,很有些意犹未尽,笑道:“东方大夫,我想今晚再去搏庄玩一玩,可义主傅说无论去哪里都得有东方大夫陪同,不如我们今晚一起去,加上阿陵,就咱们三个,好不好?”东方朔连连摆手道:“公主不知道搏掩罪名不轻么?你是公主,当然不怕,换我去搏庄走一趟,明日就该被有司弹劾逮捕,定为城旦了,那可是四年的徒刑。” 夷安公主撇嘴道:“咱们眼下是在边郡,哪里来的有司弹劾?东方大夫,你这次不帮我,我下次可也不帮你了。”东方朔笑道:“不帮我也比害我强。公主,你不知道你父皇心中最喜爱的人是谁么?”夷安公主道:“是谁?难道是东方大夫?”东方朔哈哈笑道:“这点我倒有自知之明,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东方朔。” 刘陵道:“嗯,我来猜猜看,是卫皇后和卫青将军,对不对?”东方朔道:“翁主虽然聪明伶俐,可你还是猜错了。皇上最喜欢的人是韩嫣。”刘陵道:“可是韩嫣已经被太后赐死了呀。难道是他弟弟韩说?”东方朔笑道:“不是,皇上对韩说好,那全然是因为韩嫣的缘故。谅翁主也猜不到,我告诉你吧,是桑弘羊和霍去病。他们都是英俊少年,而且极力主张对匈奴用兵,与皇帝投契。所以,公主真想去搏庄,何不拉上你的去病哥哥?他有天子庇护,搏掩不过是小事一桩。”一边笑着,一边疾步走出堂去。 夷安公主咬咬嘴唇,道:“这主意倒是不错。阿陵,我们找霍去病去。”刘陵笑道:“就算霍郎官肯答应今晚陪公主去,以他的性子,明日一早必然禀告李将军派兵封了搏庄。昨晚那些搏客陪公主玩得那么开心,难道公主就忍心见到他们身陷囹圄么?”夷安公主道:“也对,为人要讲义气,我不能害那些人。”她本就好动多变,实在去不了搏庄,也就算了。 忽听见外面熙熙攘攘,有人高声嚷道:“我要见公主!我要见公主!” 夷安公主觉得声音耳熟,忙奔来院中,却见雷被双手反剪,被几名士卒挟持着押了进来。 夷安公主忙上前道:“做什么?李将军没有告诉你们么,他不是犯人,快放开他!” 士卒尚在迟疑,一名掾史奔过来道:“飞将军有令,放了这名男子。”士卒这才拔刀割断绳索。 雷被慌忙拜伏在地,顿首道:“臣雷被不知是公主驾临,昨夜多有冒犯,竟然直唿公主的芳名,死罪。”夷安公主道:“呀,到底还是让你知道了。” 雷被道:“臣今早与公主分别,路上见到告示,才知道臣被悬赏捉拿,可又不知道犯了什么罪。刚想来郡府打听,没到门口便被士卒捉了,说臣绑架了公主,臣这才知道曼娘是公主身份。” 夷安公主本来对这个英俊的男子颇有好感,但见对方一知道她身份便俯首帖耳、低声下气,再也不敢多看她一眼,跟京师的那些男子并无二样,心道:“还是去病哥哥好,从来不因为我是公主就敷衍我,可是他喜欢的人却是琴心。”心中愈发觉得无趣,挥手道:“好啦,不过是一场误会,现下没事啦,你走吧。” 第31页 既出不了郡府,只能闷闷回去房间。走不多远,迎面遇上霍去病和韩说。夷安公主见二人换了便服,料想他们要出去闲逛,忙道:“你们去哪里?我也要去。”霍去病道:“我们去的地方公主去不得。” 夷安公主闻言很是不屑,道:“本公主昨晚去搏庄玩了一夜,还有什么地方去不得?快说,你们要去哪里?” 霍去病眼望一旁,默然不应。夷安公主知他脾气刚硬,难以迫他开口,便朝韩说喝道:“说,你们要去哪里?”韩说为难地道:“这个……” 夷安公主道:“本公主问你话,你敢支吾不答么?”作势欲打。韩说忙道:“金剑的主人!我们打算去找那金剑的主人!” 夷安公主道:“什么金剑?”霍去病道:“原来公主还不知道金剑之事,何不先去找东方大夫问清楚?”夷安公主恼他神色冷淡,赌气道:“去就去。” 刘陵自后面赶来,嚷道:“公主,你听到大伙儿议论金剑之谜的案子了么?东方大夫可真是神人。”随后大致讲述了经过。夷安公主“啊”了一声,眼睛瞪得老大,道:“这么传奇?”见霍去病和韩说已藉机走掉,便干脆来到东方朔房中,嚷道:“东方大夫,你这么聪明,做我的师傅好不好?” 东方朔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被公主强行闹了起来,很有些着恼,不悦地道:“公主不是已经有主傅了么?”夷安公主道:“义主傅只是医术高明,别的本事不及东方大夫,更不要说断案这种好玩的事。况且主傅是父皇指派给我的,我自己也可以拜师傅呀。琴心不就拜了义主傅为师傅,跟她学习医术么?” 司马琴心的父亲司马相如有消渴症[8],长期以来饱受病患折磨,司马琴心为减轻父痛,跟义姁学习医术已有好几年。 东方朔嘻嘻一笑,道:“义姁是公主的主傅,有朝廷的丰俸厚禄养着,我给公主当师傅,有什么好处?” 夷安公主这次却不是随性所为,而是当了真要拜师傅,她自觉得身为公主也会情场失意,实在是有伤面子,决意也跟琴心学习医术一般,学一门令人另眼看待的真本事,忙道:“原来大夫君想要好处,这好办,你不是一年要换一任新妻子么?聘礼定金都由本公主包了。反正我有汤沐邑[9],钱多得花不完。不过有个条件,师傅不能敷衍我,得真心教我这个徒弟。我也要跟琴心学习医术一样,好好学点真本领。” 东方朔的俸禄不低,皇帝又时有赏赐,却都花费在了换妻聘金上,以致生活常常入不敷出,忽听公主愿意代他出钱娶妻,微一沉吟,即应道:“这条件倒是不错,好,一言为定。” 夷安公主喜不自胜,道:“师傅,你断案如神,真该去廷尉府当廷尉,我看现任廷尉张汤远不及你本事。”东方朔嘆道:“你当廷尉是靠断案如神吃饭么?只需看你父皇的脸色就够了,要不怎么会弄个‘春秋决狱’出来?” 当今天子刘彻即位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并採纳名儒董仲舒提出的“春秋决狱”的建议,即断案时可以避开事实,以用《易》《诗》《书》《礼》《乐》《春秋》六经伦理为依据定案,即所谓的“引经决狱”,核心是“论心定罪”,也就是按当事人的主观动机、意图、愿望来确定其是否有罪及量刑的轻重,常常不以已有的法律条文为准绳,而是用道德和伦理来量刑定罪。凡是法律中没有规定的,断案者就以儒家经义作为裁判的依据;凡是法律条文与儒家经义相违背的,则儒家经义具有高于现行法律的效力。“春秋决狱”将儒家思想带进法律之中,虽然在某些程度上减轻了法律的严酷性,但由于其具有主观性及模煳性,尤其是将道德和法律的界限模煳处理,等于扩大了断案者的主观判断影响力,使断案产生了极大的随意性。 张汤用法严峻,任侍御史时因处理前皇后陈阿娇巫蛊案手段严厉而得皇帝刘彻欢心,由此攀上廷尉高位,成为执掌国家司法刑狱的最高长官。他每每断决大案从不以公正为要,而是预先揣测皇帝心思——若是刘彻欲图加罪,他便让廷尉监或掾史穷治其罪;若是皇上意欲宽免,他便要廷尉监或掾史减轻其罪状。若是法令条文不足以治罪,便以博士弟子中研习《尚书》《春秋》的人补任廷尉史,附会古人之义,以“春秋决狱”来断决。 东方朔这句话一语三关,同时讥讽了皇帝刘彻、廷尉张汤和“春秋决狱”。夷安公主毕竟年纪还小,竟未能听出话外之意,只笑道:“我也很不喜欢那个张汤呢。师傅,大夫君现在可是我师傅了,你教教我,你是怎么想到金剑背后的玄机的?”东方朔笑道:“那个可没什么诀窍可教的,师傅我一拍脑袋就想到了,这叫聪明,是老天爷给的赏赐。” 夷安公主道:“那么那柄金剑到底有什么出奇之处,竟然连去病哥哥都动了心思?”东方朔一惊,问道:“公主说什么?”夷安公主道:“呀,师傅还不知道,霍去病和韩说去找那金剑的主人了。” 东方朔“腾”地坐直身子,道:“他二人去找管敢了?哎呀!”忙下床穿上鞋子。夷安公主道:“我跟师傅一起去。” 第32页 东方朔料来拦她不住,她跟前跟后,死缠着自己不放,在旁人看来却是天大的喜事,只要她不偷偷熘出去惹是生非,比什么都强,只得道:“公主要去可以,得换一身男子的衣服。而且不能骑马乘车,我昨日连驰二百里,眼下看见马就头疼。” 夷安公主大喜道:“好,全听师傅的。既然微服私访,师傅也不必称唿我公主,叫我阿曼就好了。”忙乐滋滋地回房来换男装,见刘陵只倚门而笑,大奇问道:“你不跟我去瞧热闹么?”刘陵笑道:“这男装难看死了,我可不想再穿。我还是留下来,跟琴心一起帮主傅照顾那受伤的宫女好了。” 李广、李敢父子均不带眷属上任,这郡府中既无女眷,也无侍女,除了临时来做客的夷安公主几人,再无女子,生活多有不便之处。 夷安公主应道:“也好。放心,万一碰上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我都会给你们捎带回来的。”刘陵笑道:“是,愿公主强饭自爱[10]。” 东方朔带上夷安公主,先来西院找掾史查问金剑一案中原告和被告登记的临时住处,问明管媚夫妇和管敢均住在城南客栈,当即朝南城赶来。刚进来客栈大堂,便听见后院有一对男女在大声争执。 东方朔道:“这一定是管媚在跟她弟弟管敢争吵。” 进来后院,正见管媚自北厢一间房中摔门而出。她气急败坏下居然未留意到东方朔,气唿唿地进了南厢房。 东方朔上前敲敲北厢房的门。开门的正是管敢本人,脸有忿色,显是为适才的争论不快,一见到东方朔,顿时转为惊喜,问道:“东方大夫,你怎么来了这里?”东方朔道:“刚才有没有人来找过你?”管敢道:“有,我姊姊。” 夷安公主道:“没有见过两名年轻公子么?”管敢见她一身随从打扮,却分明是个女子声音,更是愕然,道:“没有。” 东方朔道:“奇怪。”又问道:“你预备何时回无终?”管敢道:“预备明日一早动身。东方大夫有事么?”东方朔道:“嗯,你腰间的金剑借我看一下。”管敢笑道:“今日好多人想看我的金剑呢。”当下解剑,递了过来。 东方朔反覆看过剑身、剑刃,也没有发现异常之处,便将剑还给管敢,道:“明日一早,我来送你上路。”管敢道:“怎敢有劳恩人相送?”东方朔不及多说,道:“明日再见。” 匆匆赶来大堂,店主栾翁和妻子王媪也都说没有见到两位年轻公子来过。 夷安公主道:“他们两个比我们出发早,又是骑马,按理早该到客栈了呀。”东方朔道:“嗯,他们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半路给耽误了。能有什么事比高帝斩白蛇剑还重要呢?” 夷安公主道:“呀,难怪我觉得刚才那柄金剑眼熟,原来是跟长乐宫的高帝斩白蛇剑形状、花纹差不多,只是短一些。去病哥哥也是因为这个,才想要来找管敢弄明白么?”东方朔道:“嗯。” 夷安公主喜滋滋地道:“师傅,咱们可要抢在去病哥哥前头,这就进去找那管敢问明金剑的来歷吧。”东方朔道:“公主现下还有这些争强好胜的心思么?霍去病、韩说迟迟不到客栈,一定是半途出了事。” 夷安公主不以为然地道:“他们两个都是武艺高强的男子,能有什么事?”东方朔道:“那可未必。眼下这平刚城中藏龙卧虎,公主你也要小心,可别再四处乱跑。” 正好有一队巡城士卒经过,东方朔招手叫过领头屯,出示一千石大夫官印,命他们往南北大道两边的僻静小巷搜寻。不过一刻工夫,就有士卒赶来报告:“前面小巷处发现了两名可疑的受伤男子。” 赶过来一看,却是霍去病和韩说二人,浑身是土,模样甚是狼狈,不知道哪里受了伤,坐在地上站不起来。 夷安公主吃了一惊,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你受伤了么?”霍去病面色极其难看,只是不应。 东方朔忙命士卒扶起二人,问道:“是郭解,对么?”韩说点点头,道:“我们在路上看到一人,形貌似极了郭解,便跟过来想看清楚,哪知道遭了他的暗算。东方大夫,他搜去了我和霍去病身上的官印,多半已经用它们混出平刚城了。你快些知会李将军,派人出城追捕。” 东方朔道:“天色不早,先回郡府再说。” 冬季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早,东方朔一行回到郡府时,夜幕已然降临。 郡太守李广因军务赶去了边关,郡府中大小事务由长史暴胜之负责。暴胜之正要回家,一听要连夜派兵出城追捕郭解,为难地道:“边郡重地,调发一兵一卒均需太守节印,这件事小臣办不了,还是等飞将军回来再说。” 夷安公主急道:“等飞将军回来,郭解早就逃出右北平郡了。我是公主,俸比上卿,位比列侯,难道还抵不上区区二千石太守印么?”暴胜之道:“这个……” 霍去病冷冷道:“长史君也是依律办事,公主何必为难他?这样也好,我终可以有机会亲手捉到郭解。”身子摇了几摇,几欲倒下。众人忙将他和韩说抬回房中,请来主傅义姁诊治。 第33页 义姁道:“对方下手甚狠,尽打在关节要害处,不过幸好只是用刀背,并无骨折和外伤,多养息几日就是了。” 东方朔见二人伤势并无大碍,便退出房来,沉吟道:“这可奇怪了。”夷安公主跟出来问道:“奇怪在哪里?” 东方朔道:“大伙儿都知道郭解是为前霸陵尉胡丰復仇而来,他虽然武艺了得,可毕竟只有匹夫之力,如何能与手握重兵、甲士环伺的李将军相抗?强取不成,就只能用巧计,才能不坠他一诺千金的声名。昨日城南酒肆本是他下手的最佳时机,他白白放弃不说,还三番两次提醒李将军有危险。就算他不愿意落井下石,要正大光明地復仇,他完全有机会胁持公主抑或是劫持霍去病、韩说二位使者,当做人质要挟李将军单独与他正面对敌。可他始终没有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夷安公主道:“嗯,的确奇怪。师傅,我和你一起来解开这谜题。”东方朔道:“好,不过折腾了一天,公主也累了,先回房吃饭、睡觉,咱们明日一早再来解谜。”夷安公主道:“好。”然后欢天喜地地回来房中,向女伴刘陵和司马琴心讲述了要与东方朔一起查案的事,只觉得生平所遇,再无比这个更有趣、更好玩的了。 司马琴心性情温婉柔弱,闻言很是忧心,细声细气地劝道:“那郭解在茂陵的住处离我家不远,听家父说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杀过许多人,手上沾满了鲜血。而今他被朝廷追捕,更是亡命之徒,霍、韩两位郎官都伤在了他手下,公主最好不要多管闲事。这平刚城兇险得紧,咱们还是早些回京师吧。” 夷安公主道:“郭解又不是三头六臂,再厉害也不敢闯进郡府来。放心,我是查案,又不是要亲自去追捕逃犯。况且听说他已经逃出平刚,怕是早就远走高飞了。” 刘陵道:“我看未必。那郭解能令许多人甘心为他赴死,一定有过人之处。这样的人物最爱惜声名,他既然答应了要为前霸陵尉復仇,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我敢说,他人肯定还在右北平郡,盗用官印出城,也许正是要去边塞追杀李将军。” 夷安公主道:“呀,阿陵分析得对极了,我们得赶紧通知李将军多加防范才是。”刘陵忙拉住她衣袖,按到床边坐下,笑道:“这个就不劳公主操心了。李将军身边带有不少随从士卒,他本人武艺高强,郭解是难以近身的。东方大夫说得对,其实郭解最好的机会,就是利用公主或是霍去病、韩说的性命来谈条件,但他却放弃了。” 夷安公主道:“嗯,这正是明日我和师傅要去查清楚的事。”又问道:“那自胡地逃归的宫女王寄醒了么?”司马琴心道:“还没有。” 夷安公主嘆道:“当年孙公主出嫁匈奴时,我还没有出世,真想好好问问王寄我这位姊姊长得什么样子。” 想到从未谋面的姊姊远嫁胡地,风俗、语言完全不通,还要被单于占有身子,生活一定悲苦极了,以致韶华年纪便病死他乡,不由得很是感慨,心道:“我也是皇帝的女儿,如果和亲的命运落到我头上,会是什么样子?嗯,要我远赴大漠绝地,嫁给那野蛮单于,还不如死了的好。不过就算要死,也不能像孙公主那样悲惨死去,我会身怀利刃,在新婚之夜上一刀刺死单于,为大汉除去祸患,再自我了断,也算死得轰轰烈烈。”胡思乱想了一番,吃了些食物,洗漱完毕,就此倒头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一阵紧密的桴鼓声敲响,打破了郡府的宁静。夷安公主做了一夜孙公主和匈奴单于的怪梦,本能地从床上坐起来,叫道:“呀,有军情!匈奴人来了!”匆忙穿好衣服出来,却不是什么军情,而是有百姓来击鼓告状。 夷安公主认出那击鼓告状之人是昨日在城南客栈见过的店主栾翁之子栾大,忙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栾大二十来岁,脸色煞白,颤声道:“杀……杀人了……” 郡太守李广不在城中,主事的长史暴胜之尚在城西家中。当值的掾史正要派人去城外请暴胜之,夷安公主跺脚道:“远水救不了近火。郡府里不是有现成的神人么?快,快去请我师傅东方大夫来。” 东方朔凭金剑断奇案之事早已传遍全城,郡府大小官吏均服其能,掾史虽觉于制度不合,但料到即使长史赶来郡府,多半也要请东方朔出面,何况公主已经发了话,便依言去后院延请。 东方朔犹自睡眼惺忪,抱怨道:“你们右北平郡的案子怎么这么多?治安这般差,认真考核起来,你们郡太守今年的考绩多半要得负殿[11]。”掾史赔笑道:“平时没有这么多事的。有劳大夫君。” 东方朔来到前院,一见到告状人,眼睛登时瞪得熘圆,疾步上前,问道:“是管敢被杀了,是不是?”栾大道:“是……是管敢……” 东方朔捶胸顿足,悔之不及,道:“我早该料到的!早该料到有人会打那柄金剑的主意!昨日如果及时劝得管敢交出金剑,也不会为他带来杀身之祸。” 夷安公主道:“这怪不得师傅,当时霍去病和韩说出了事,一时来不及回去客栈嘛。”东方朔道:“唉,我还说今早要为管敢送行,想不到……” 第34页 栾大愣了好久,才结结巴巴地道:“不是……不是管敢被杀,是……是他杀了人。” 东方朔大吃一惊,这才知道会错了意。 原来管媚姊弟在客栈里已住了数日,店主一家三口和房客对这对姊弟之间的恩怨均有所闻,大多同情住在北厢的管敢,厌恶那又骄横又冷酷的管媚。昨日管媚回来客栈,更是闯进管敢房中高声怒骂。旁人打听之下才知道她输了官司,所有的财产都得转给弟弟,她已经变得一文不名,跟路边的乞丐没有什么分别。今日一早客栈店主栾翁起床打扫院子时,发现管敢从南厢管媚房中出来,觉得奇怪,叫了他一声,管敢惊慌之下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栾翁这才看清他手上有血迹,意识到不妙,赶来管媚房中一看,满地涂血,管媚夫妻二人并排躺在床上,已然失去了首级,变成了无头尸首。栾翁登时呆住,正好儿子栾大出来小便,见父亲神色有异,叫了几声,栾翁这才回过神来,转身见管敢正欲逃走,忙唿叫栾大扯住他,找来绳索,父子二人合力将他绑住,由栾翁和打杂的小厮阿土看守,栾大则赶来郡府报官。 夷安公主道:“管媚气急败坏之下杀死管敢还说得过去,管敢已经得判全部家产,为何还要杀死姊姊、姊夫?这实在说不过去,师傅,我说得对不对?”东方朔道:“你怎么能肯定被杀的一定是阳安、管媚夫妇?死尸不是没有了首级么?杀完人还要砍下首级,要么是江湖游侠代主雇行兇,要么是杀人者有意为之,想要掩饰死者的身份。” 栾大道:“死者如果不是那对夫妇,他们又没有离开过客栈,会凭空消失不见么?”东方朔闻言不禁一愣。 夷安公主哈哈大笑道:“天下第一聪明的师傅竟然也有被问住的时候。” 众人赶来客栈。管敢被反缚在院中的树上,手足不能动弹,冻得嘴唇发青,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栾翁总算等到郡府的人到来,忙抢上来申明道:“我们父子将管敢绑起来后,我和阿土只守在出口,一切都没有再动过。” 东方朔问道:“客栈没有其他客人么?”栾翁道:“本来一共有四房客人,但昨晚有两房结帐走了,只剩下南厢的管媚夫妇以及北厢的管敢。”东方朔道:“原来如此。你们暂时先留在堂中,不得我召唤,不要进来后院,以免弄乱了线索。” 夷安公主还要抢着进管媚房间查看尸首,东方朔忙扯住她,道:“我另外有事安排给你做,你和掾史带着管敢去那边的空房中,好好地问他,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夷安公主想不到还能做一回审案堂官,大喜过望,忙指使掾史从树上解下管敢,押去北厢空房审问。 东方朔独自进来管媚房中。却见地上有几大摊黏稠的血迹,因天气寒冷,来不及渗入土中便已冻凝住,黄土地面上像是覆盖了一层发干的黑色肉汁,肉汁上还有清晰的脚印。床前掉了一柄匕首,沾满鲜血,刀鞘也滚落在一旁。床上并排躺着两具无头尸首,素布被子盖住大半身,唯独露出胸口以上的断颈。 东方朔小心翼翼地绕过血迹,上前拉下被子,虽然死者没有了脑袋,但看服饰还是能一眼认出来,正是阳安、管媚夫妇——丈夫半解皮袄,伤在腹部,妻子伤在胸口,均是利刃所刺。二人穿戴得颇为齐整,连脚上靴子也未脱下,显是被人杀死割下首级后再抱上床。 转视一圈,房中并无凌乱痕迹,也未找到行囊之类的物品。 东方朔出来院中,命人叫来栾大,问道:“这夫妇二人没有行囊么?”栾大道:“当然有,有好大一个行囊呢。不见了么?会不会是兇手拿走了?”又道:“阳夫人好歹是富翁的女儿,为人不讨人喜欢,又小气得要命,出远门连僕人都不带一个,据说是怕多花住店的钱。” 东方朔点点头,又进来管敢房中,却见房里颇为凌乱,几案上摆着一个打好的行囊,似是主人正要准备离去。四下看过一遍,又在院子转了一圈,这才来到临时作为审讯场所的空房中。 管敢正跪在房中,哆哆嗦嗦地道:“我……我没有杀人……”夷安公主耐着性子问道:“这句话你已经说过好多遍了。既然没有杀人,你手上的血是从哪里来的?”管敢两眼无神,表情木然,只反反覆覆地道:“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 夷安公主道:“师傅,这人死不肯说,要不要带他回郡府严刑拷问?”东方朔道:“不必。”扶起管敢,解开双手绑绳,命掾史向店主要来一碗热酒,餵他喝下,温言道:“我知道你没有杀你姊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的金剑呢?” 管敢蓦然得到了某种提示,惊道:“金剑,对,我的金剑呢?”东方朔道:“对啊,你的金剑去了哪里?”管敢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知道东方大夫要来给我送行,所以早上天一亮就醒了,然后我开始收拾行囊,去取枕边的金剑时,才发现它不见了,变成了我姊夫的匕首。” 东方朔问道:“匕首是你姊夫阳安的?”管敢道:“是。”热酒下肚,令他恢復了许多生气,他的记忆也慢慢打开了,续道:“第一眼看到匕首时,我就意识到是姊姊、姊夫用它换走了我的金剑,于是我很生气,就拿着匕首来到姊姊房中,想要回金剑。我气愤之下,连门也没敲,直闯入房,到床前掀开被子,就看见……看见……”回想起那触目惊心的一幕,虽然死者是他深深厌恶的人,却还是急杵捣心,再也说不下去。 第35页 东方朔道:“然后你吓得呆住,本能地拔出手中的匕首,这才发现匕首上满是鲜血,所以吓得丢掉了。”管敢道:“是,我丢掉匕首,转身跑了出来,结果被店主父子撞见,给当做杀人兇手绑了起来。” 夷安公主道:“这么简单?可这家客栈就你和你姊姊、姊夫三名房客,不是你杀人,难道是店主一家三口杀人?难道是那小厮阿土杀人?” 管敢这才意识到自身的处境极其不妙,忙哀声告道:“东方大夫,你这么聪明,一定有法子找出真兇,为我洗脱冤情,对么?”东方朔道:“嗯。” 夷安公主道:“师傅仅凭他一面之词就相信他没有杀人么?”东方朔道:“管媚房中的血迹上留有鞋印,有深有浅,深印是血液未干时所踩,一定是兇手留下的,浅印则是血液凝固后后来者所为。深印尺码大,浅印尺码小。我适才留意过管敢的鞋子,尺码、底纹均与那浅印相符。他的确是今早进房时才发现姊姊被害,并非杀人兇手。” 管敢闻言大喜,道:“东方大夫,你果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东方朔道:“不过你捲入兇案,暂时是不能回去无终县了。”命掾史先带管敢回郡狱监禁,再派人检验尸首,收取物证。 汉代检验制度已经相当专业完备,别说是恶性兇杀案件,就算是自杀而死也必须报官,经官方检验,确认自杀无误,再填写爰书上报,方可埋葬。检验通常由令史主持,在“以吏为师”的制度下,司法检验的规定和方法均是他们传授。当然具体的验尸也不劳令史动手,而是由牢隶臣[12]负责。因死者之一管媚是女子,又特意到平刚县廷召了一名有经验的牢隶妾来。 夷安公主好奇心极重,居然还想要去看验尸是怎么回事。东方朔忙道:“捉真兇要紧。”夷安公主道:“真兇在哪里?”东方朔道:“找到金剑,就能找到真兇。” 夷安公主道:“我知道了,兇手一定就是昨夜离开的两名房客之一,因为垂涎管敢的金剑,半夜到他房中偷剑,结果出来时被管媚夫妇撞见,兇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们夫妇灭口。” 东方朔道:“这不对。如果是因为偷金剑而起,为何阳安的匕首会在管敢枕边?就算兇手为金剑杀人灭口,为何杀人后还要割走首级?不过公主说得对,金剑应该是兇案的引子,但杀人应该发生在偷剑之前。” 夷安公主道:“师傅是说兇手用阳安的匕首杀死了他们夫妻,再熘进管敢房中,用匕首换走金剑,这样既得到了宝剑,又可以嫁祸于管敢?可这说不通啊,金剑在管敢房中,就算兇手要杀人夺剑,死的也该是管敢才合情理啊。可见金剑不是引子,兇手的本来目的就是要杀人,偷剑嫁祸不过是顺带之举。” 东方朔道:“呀,公主的分析越来越头头是道了。”夷安公主笑道:“谁叫我跟了个好师傅呢。咱们师徒这就合力去捉真兇吧。” 两人来到堂中,向店主栾翁仔细询问昨夜离开的两名客人的情形。栾翁因妻子王媪受惊不轻,正好言抚慰。栾大代答道:“一位房客叫随奢,三四十岁,是个来收帐的皮货商人,平原郡人,好几日前住进来的,也是小店的老主顾了,每年都会来平刚两趟,住在这里。他本来是预备昨日一早离开,房钱都已经结了,但不知为何又迁延到晚上。” 夷安公主道:“师傅不也是平原郡人么?跟这随奢算是同乡了。” 东方朔道:“本朝禁止夜行,城门傍晚即关闭,这随奢晚上离开客栈,既无处可去,也出不了城,你不觉得奇怪么?”栾大道:“不奇怪……”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大凡这样子的,都是要偷偷赶去地下搏庄玩几手的。” 夷安公主道:“呀,地下搏庄,我也去过……”东方朔忙打断她,问道:“那么另一位房客呢?”栾大道:“另一位叫吴明……” 栾翁插口道:“那吴明不但丑,而且怪极了,来客栈中定了一间房,到晚上便又退房离开了,他进来时就不像是住店,而是来找人的。” 东方朔道:“这人是不是身高五尺,面色发黄,五官丑陋?”栾大道:“正是。” 东方朔“嘿嘿”两声,道:“吴明,好个无名。”栾大道:“莫非他是被官府追捕的逃犯?哎呀,我早该想到的,看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 东方朔道:“那吴明进客栈后有没有去南厢找过管媚?”栾大道:“这个我可不清楚……” 一旁小厮阿土忽道:“那位吴君给了小人几文钱,命小的去南厢,背着阳君请如夫人去他房中。” 原来那自称吴明的人下午小食时分来到客栈,在门前站了好大一会儿,面露不豫之色。栾翁上前问他是住店还是吃饭,他这才迟疑着说是住店。按大汉律令,住店得出示关传之类证明身份的文书,那吴明却不肯拿出来,只说走得累了想暂时找个地方歇歇脚,天黑就会离开,又在原房钱上多加了两吊钱。栾翁虽然疑惑,但既然对方说不过夜,也没有再多问,让小厮阿土领他去了南厢的一间空房。进房后,吴明给了阿土几文钱,请他天黑时去请阳安夫人管媚来这边一趟,只需告知管媚四字——“无终无种”,不过不能让旁人发现,尤其不能让阳安知道。阿土见吴明神色,怀疑他是来与管媚通姦私会,心道:“男子外貌如此不堪,女子性情如此兇悍,倒真是绝配。”不过吴明只要求传个口信,他也懒得多管闲事。依言等到天黑,来到房前,听见管媚正在厉声呵斥阳安,阳安唯唯诺诺,不敢回嘴。阿土轻轻敲了敲门,声音陡止,管媚怒气沖冲来开了门,喝道:“做什么?”阿土吓了一跳,忙将吴明交代的话说了。管媚登时脸色大变,愣在了那里。阳安过来问道:“什么事?”管媚这才回过神来,连声道:“没事,没事。”挥手命阿土退下,关上房门。阿土心中好奇,便躲在院子中的大树后。过了一会儿,管媚开门出来,去了吴明房间。阿土本来还想凑近去听听究竟,正好栾翁在高声唿唤,他便应声去了前堂。后来虽一直忙碌,但心中仍然惦记此事,正想再找机会到吴明窗下偷听,却看见吴明来到堂中,结帐走了。 第36页 东方朔道:“从管媚进吴明房间,到他离开客栈,中间有多长时间?”阿土道:“嗯,大半个时辰吧。” 夷安公主道:“大半个时辰足够杀人了。会不会是吴明与管媚偷情幽会,被阳安发现,阳安要杀死姦夫,结果反倒被吴明所杀?”东方朔道:“如此倒能解释为何兇器是阳安自己的匕首。可吴明为何又要杀管媚呢?”夷安公主道:“也许管媚之死只是误杀。”东方朔道:“我到过吴明房中看过,没有一点血迹,管媚夫妇的房间才是兇杀现场。你倒说说看,阳安既发现妻子和姦夫在同厢另一个房间里偷情,为何反而在自己的房间被姦夫杀死?”夷安公主一时被噎住,答不上来。 王媪忽道:“妾身能证明吴明不是杀人兇手,他空手而来,也是空手离去。那个头……头……” 她没敢说出下面的话,但旁人均明白她的意思——兇手杀人后既然割了首级,势必要带走,两颗人头体积不小,就算冬季穿着厚重的絮衣,也决计无法藏在身上,吴明手上没有包袱之类,自然也就没有携带人头出去。 栾翁也道:“不错,小老儿和老伴都亲眼看见吴明两手空空离去。况且他结帐离开客栈后,阳安君也出了客栈,过了两三刻工夫才回来,脸阴沉得厉害。小老儿问他是不是有事,他也不答,径直回去房中,不久还听到阳夫人呵斥他的声音。” 夷安公主道:“那么就不是情杀了!另一名房客随奢呢?他是不是在阳安回来后才离开?”栾翁道:“是。而且他是带着行囊、马匹离开,那个行囊里会不会藏着……藏着……”舌头打了几下转,始终不敢说出“人头”二字。 栾大道:“还有一事,那随奢曾无意中看到阳夫人身上带着一把金剑,就是后来管敢腰间佩戴的那把,想借来看看,甚至还提出愿以万钱购买。阳夫人非但拒绝,还骂他是贱商,根本不配佩剑[13]。” 夷安公主大喜,道:“这是重要线索,你为何不早说?师傅,事情经过已然很明白了,果然如师傅所说,金剑是兇案的引子,随奢因为金剑被管媚辱骂,气愤难平,昨晚先熘进管媚房中杀了他们夫妇,再到管敢房中偷了金剑,从容熘走。我敢打赌,他一定没有去地下搏坊,而是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今日一早便熘出城了。” 东方朔道:“随奢有动机,嫌疑的确最大。可是还有两处疑点:一是兇器。如果随奢预谋杀死管媚夫妇,定是早预备好自己的兇器,这样就不能解释阳安匕首上的鲜血。二是首级。客栈里面就住了寥寥几个人,就算割走首级也不能掩饰死者身份。砍人头可是个重力气活儿,随奢为何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大费周章?” 夷安公主道:“兇器好解释。随奢进房杀管媚夫妇时,阳安也是男子,定然有所反抗,说不定他拔出自己的匕首刺伤了随奢,那匕首上的鲜血是随奢的。后来随奢终于还是杀死阳安和管媚,他当然不能留下自己的兵刃,所以干脆拿阳安的匕首换走金剑,这样还可以嫁祸给管敢。至于首级嘛,我也想不通这一点。嗨,何必费事呢,只要派人追捕到随奢,一审问不就清楚了么?” 东方朔心想追捕嫌犯的确是当前要务,便命掾史抄录了客栈登记的随奢的关传信息,派吏卒送回郡府,请长史暴胜之发出公文告示追捕随奢。 夷安公主道:“那吴明也有嫌疑,最少他是这件案子的证人,也该一併追捕。”东方朔道:“吴明就不必了,我认得他,知道他一定不会杀人,他一会儿就会自己出现在郡府的。” 夷安公主大吃一惊,道:“什么,师傅认得吴明?”东方朔嘆道:“不仅我认得,公主也认得的,吴明就是徐乐。” 夷安公主道:“徐乐?师傅凭什么这么说,仅仅因为店主说吴明长得很丑么?”东方朔道:“不仅如此。徐乐是无终人氏,与管媚是旧识,他早向我承认这一点,可我实在料不到他昨日没有回去无终,而是寻来客栈与管媚相会。” 正巧令史检验完毕,带人抬着尸首出来,禀告道:“天气寒冷,尸体早已冻得僵硬,实在难以判断死者具体死亡时间。” 夷安公主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两个无论是昨晚被杀,还是今早暴死,尸体都没有什么分别?”令史道:“在这样的天气状况下会是如此,具体情状小臣会填好爰书上报郡府。还有一点蹊跷的地方,两名死者身上的伤口有很大不同:丈夫中了两刀,伤口均在腹部,两处伤口大致径二寸六分,宽四分;妻子胸口中了一刀,刀伤径三寸八分,宽一寸。” 东方朔眼前陡然一亮,问道:“丈夫和妻子伤处区别如此之大,当有两名兇手了?”令史道:“至少从伤口形势推断是如此,不仅兵器,两名兇手的腕力也有很大分别——丈夫身上皮袄完好无损,他被杀时应该是解开的,中刀时只穿着内衣;而妻子浑身上下裹着上好的皮裘,利刃穿过了皮层,仍然比丈夫腹部的刀伤要深许多。杀死妻子的兇手应该是男子,多半会武艺。” 夷安公主道:“我大汉以武安邦,朝野间哪个男子不会武艺?” 第37页 令史虽不知道她的身份,但见她语气骄横,又跟朝廷使者在一起,料其必有来歷,忙道:“娘子[14]说得极是。不过会武艺是一回事,杀人则是另外一回事,小臣担任令史数年,验过的尸首加起来有二十来具,但从没见过这名女死者身上的伤口——刀口如缝,却一刀致命,几近穿透身体,出的血也不多,可见兇手下手又快又狠又准。男死者身上的两刀皮肉外翻,这名兇手出刀时应该手在发抖,与杀死女死者的兇手有天壤之别。” 客栈里除了办案的官吏,也聚集了不少闻讯赶来看热闹的邻居,忽听得说一名兇手还没有找到,又出来两名兇手,无不譁然而惊,愈发觉得案情诡异难言。 夷安公主凝思半晌,道:“会不会是阳安受不了管媚辱骂,怒极攻心之下用自己的匕首杀了妻子,刚好随奢闯进来行兇报復,一刀杀死了他?”栾大忙道:“很有可能。那阳夫人成天对丈夫唿来喝去,换做旁人早就忍不下去了。” 令史忙道:“理该不是这样,小臣已经验过,只有丈夫阳安的伤口才符合那柄带血的匕首,妻子管媚当是被更宽更利的利刃所伤。”夷安公主道:“那就是管媚痛失全部财产,找丈夫出气,夺过匕首,杀死了阳安。却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刚杀了丈夫,又被随奢所杀。师傅,这样不就完全对上了么?”东方朔道:“这套解释不错,可还是不能解释随奢为何要割下死者的首级,费时费力,带在身边又危险,只有傻子才会这么做。” 夷安公主道:“也许随奢是故意这么做啦!师傅不是说过么,杀完人还要砍下首级,要么是有人雇江湖游侠报仇,要么是兇手有意为之,想掩饰死者的身份。既然不是前者,那么就是后者。随奢当然不是什么江湖游侠,但他是商人,常年走南闯北,知道这个道理,有意割走首级,好令官府误以为是游侠所为。” 东方朔拍手道:“不错,是这个道理。正好全城都在缉捕关东大侠郭解,随奢也许是受到了某种提示。”想到城中正搜捕关东大侠郭解,出城之人均要受到严厉盘查,随奢终究不可能带着首级出逃,忙派人到客栈附近搜寻首级。又贊道:“公主,你长进得这般快,很快就要盖过师傅啦。” 夷安公主不过信口一说,却得师傅大力褒奖,喜出望外,道:“师傅是说真的?”东方朔点点头。 令史又取出一块玉佩奉上,道:“两名死者身上没有金钱,房间里的行囊也不见了,都应该被兇手取走了。不过丈夫阳安腰间有一块玉佩,想来兇手匆忙间没有发现,所以没有解去。这玉佩看起来十分名贵,似乎……” 夷安公主大叫一声,夺过玉佩,道:“啊,这是我皇祖母的玉佩,怎么会在阳安身上?”她忽然一声叫嚷,将众人吓了一跳。令史道:“皇祖母?你……你是……” 东方朔忙道:“她有位祖母辈分的亲眷姓黄,人称黄祖母。玉佩先留在我这里,你去办事吧。”命随行的掾史将现场情形记录下来,再记录下栾翁等证人的供状。 夷安公主却是忍耐不住,将东方朔拖到一边,低声道:“这块真的是我皇祖母的玉佩!我小时候经常看见她拿在手里摩挲玩赏,很是喜欢。”东方朔道:“看起来的确是皇宫之物。也许是太后当年为了感谢大乳母哺育皇帝之恩,将玉佩赏赐给了侯媪,侯媪又传给了儿子阳安。”夷安公主道:“嗯,我也是这样想。师傅,这块玉佩我留下了,要带回去还给皇祖母。” 正说着,店主妻子王媪迟疑着走过来,颤声问道:“娘子是姓刘么?” 夷安公主见她文静秀气,有大家闺秀之风,与粗鄙的丈夫、儿子大不相同,料来她已从一句“皇祖母”中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不便相欺,便点点头。 尽管已经是意料之中的回答,王媪还是“啊”了一声,手颤抖着伸向夷安公主,似是想握住她的手,又似想看看那块玉佩。 夷安公主心念一动,问道:“王媪认得这块玉佩?”王媪道:“啊……不……不,妾身怎么会认得这玉佩?”眼中的光亮倏忽熄灭了,垂下头去,行了个礼,转身走开。 夷安公主道:“这妇人好奇怪。”东方朔道:“她似乎猜出了你公主的身份。这里不宜久留,咱们走吧。” 刚回到郡府,便有掾史赶来禀报,说一早的确有皮货商人随奢凭关传从南门出城,并无可疑之处。倒是使者徐乐出城时被士卒拦下,差点闹出一场误会。 东方朔闻言很是惊讶,追问道:“徐乐一早出城去了?”掾史道:“是的。早上城门刚开,徐使君就带着一名随从出城。守城士卒不认得他,见他戴着厚厚的帽子,神色仓皇,上前拦下,徐使君取出官印和符节,士卒这才知道他是朝廷派来的使者,慌忙让开了。” 东方朔道:“徐乐是今日第一个出城的?”掾史道:“是。” 东方朔“呀”了一声,忙赶来后院徐乐房中,却见行囊还好好地摆在几案上,官服也叠得整整齐齐,码在床上。又令负责护卫使者的卫队长韩延年清点人数,从京师带来的中尉卒中并无一人跟随徐乐外出。 第38页 韩延年年纪很轻,不过二十岁,也是官宦子弟,父亲韩千秋是济南国相[15]。按惯例他可以像霍去病、韩说等人一样进宫为郎官,侍奉天子左右。但他不愿意受皇宫礼仪拘束,只到北军[16]中做了一名普通缇骑,这次是奉命率士卒护送使者。他为人颇为老成,禀道:“本来昨日一早徐使君决定回乡省亲,臣带了四名中尉卒侍从,但临出郡府时徐使君到大堂外听大夫君审案,之后改变了主意,说是暂时不回无终,命臣等散了。” 东方朔皱紧眉头,道:“徐乐在搞什么鬼?”夷安公主狐疑道:“师傅为何脸色这般难看?莫非……莫非真是徐乐杀人?他和管媚通姦被阳安发现,阳安气急拔出匕首要杀他,管媚挺身挡住,徐乐见情人身死,气急之下拔刀杀了阳安。”转念一想,立即又否定了自己的说法,道:“不对呀,阳安是死在自己的匕首下,管媚是死在兇手刀下,如果是刚才的推论,该是管媚死在匕首下,阳安死在徐乐刀下。”登时想起一个不好的念头来,结结巴巴地道,“该不会……该不会……” 她如此惊异不安,弄得旁人也跟着紧张起来。东方朔忍不住问道:“该不会什么?”夷安公主道:“该不会死的是徐乐,不是阳安?” 东方朔吓了一跳,道:“公主说什么?”夷安公主道:“我也不愿意这样想,可只有这样才合乎情理啊。徐乐到城南客栈跟管媚幽会,被阳安发现,阳安气急之下拔出匕首杀了徐乐。管媚见情人身死,拔出徐乐的兵器跟阳安拼命,结果敌不过丈夫力大,被阳安夺过兵器杀死。阳安接连杀死两人,犯下死罪,当然要千方百计地逃脱,他见徐乐与自己身材差不多,便灵机一动,与徐乐对换了衣服,再将首级割下,这样旁人就以为死的是他自己,简直天衣无缝。临走之时,又盗走了管敢的金剑。” 东方朔哑然失笑,道:“公主,你的推断不对。按你的说法,徐乐的房间应该是兇案现场,但这与事实不符。令史也说过,按死者伤势推断,一定有两名兇手,就算阳安先后用了两件兇器,可他不可能有两种腕力。而且店主亲眼见到徐乐离开了客栈,当时阳安、管媚夫妇还活得好好的,阳安不是还出去过客栈一趟么?”蓦地有所警觉,声音陡然低沉了下来,道:“除非……除非是……” 忽有吏卒赶来报导:“小臣奉大夫君命在客栈四周搜寻,没有发现死者首级,倒是在客栈后的土墙上发现了可疑之处。” 原来那吏卒搜到客栈的后墙外时,看到土墙上明显有人为攀越的痕迹,当即留了心,翻上去一看,发现墙头有一处血手印。 东方朔闻报一拍大腿,道:“我早该想到的。”忙赶来客栈后查看。 那土墙正在客栈茅厕旁边,高过人头,但成人翻越毫不困难。墙上有用力蹬过、爬过的痕迹,墙头的血手印并不完整,但依照掌纹可以大致判断出手掌大小,肯定是男子留下的。 夷安公主道:“呀,一定是阳安发现妻子跟徐乐偷情,愤怒不已,等徐乐离开客栈时,立即跟了出去,趁左右无人时杀了徐乐,再将尸首拉到后墙。他自己则带着徐乐的刀从容从正门回去客栈,一进房用刀杀了管媚。再翻墙将徐乐尸首运进来,砍下首级,布置好假象后,带着徐乐的官印、符节,翻墙离开客栈。” 东方朔道:“阳安忙前忙后,还翻墙运送尸首,客栈的人会听不见么?我的好公主,徐乐跟你有仇么,你那么盼他死?我告诉你,那具尸首一定不是徐乐。他虽然换了便服,但脚上还是穿着官靴。我看过那男尸,脚上穿的只是普通的皮鞋。” 夷安公主道:“也许是阳安用自己的皮鞋换走了徐乐的官靴。”东方朔道:“兇手在房间里面又杀人又斩首,地面上有大摊血迹,他脚上肯定沾了血,如果对换过鞋子,死尸脚上的皮鞋就应该有血迹才对。不过按照目前的推断来看,徐乐的杀人嫌疑就很大了,至少跟那连夜离开的商人随奢嫌疑一般重。徐乐认得女死者管媚,不顾朝廷使者的尊贵身份,偷偷来客栈与其相会,表明二人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使用化名吴明,是表明他不想让旁人知道此事,这本身就已经构成了兇案的因素。之前之所以排除徐乐的嫌疑,是因为有人证证实他兇案发生前就已经离开客栈,但现在既然发现还有后墙这条路,那么他离开后再翻墙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大概他与管媚幽会被阳安发现,但阳安畏惧妻子,没有敢当场捉姦发作,而是等徐乐离开客栈后跟了出去。二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或是身体冲突,之后阳安愤然回来客栈。徐乐或是心起杀机,或是担心阳安会对管媚不利,于是决意再回去看看。但先前他入住客栈时不肯提供证明身份的关传,靠贿赂店主才暂时入住,此番再返回,势必引起深重的怀疑,于是他退而求其次,从客栈后墙翻墙而入。进来时也许正撞见管媚和阳安争吵,他一出现,更是火上浇油,阳安拔出了匕首,他也拔出了防身的佩刀。争斗中,阳安夺取佩刀刺中了管媚,徐乐则夺过匕首刺中了阳安。只有这个过程,才能符合两名兇手、两种刀伤、且妻子伤口比丈夫要深许多的物证。徐乐见大祸已然酿成,难以挽回,干脆铤而走险,割下二人首级,盗取了管敢金剑,翻墙带走。他未必就是贪图金剑,而是他在朝中任职数年,熟悉官府办案流程,知道这样做可以混淆兇案的起因和动机,最大程度地误导查案官员。若是运气好,他一早顺利出城,我们还会以为他昨日就已独自回了无终,丝毫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第39页 夷安公主一听也深感有理,问道:“那么现在要怎么办?”东方朔嘆道:“还能怎么办?这就回去郡府请暴长史发下文书到无终,捕捉徐乐回来受审。这案子不结,管敢等人都不能获释回乡。如此结局,可不是管线管翁所希望看到的。” 回来郡府,东方朔特意跟长史暴胜之商议,将管敢从狱中放出来,准他回去城南客栈居住,但不得官府允准,不得离开平刚城。 管敢听说经过,问道:“兇手到底是谁?是随奢还是徐乐?”东方朔心道:“随奢不过是个普通商人,为金剑杀人有些匪夷所思,况且他在家乡平原郡有家有口。倒是徐乐冲动下为情杀人的可能更大些。”但他不便明说,只道:“他二人都有很重的嫌疑。按目前的物证,不足以确定兇手到底是谁,只能捕到疑犯后凭口供结案。”又问道:“你没有听你姊姊提过徐乐么?” 管敢道:“何须我姊姊提他,我本来就认得他。不过当时年纪还小,记不大清楚他的样貌了。八年前,家父临终前交代后事,再三叮嘱我到十五岁时一定要取回金剑,如果姊姊不肯,就来郡府控告,当时徐乐也在场。” 东方朔心道:“管线临终嘱咐爱子,必是最隐秘的机密,徐乐居然在场,可见管线相当信任他了。”忙问道:“令尊有没有对徐乐交代什么特别的话?”管敢道:“嗯,家父给了徐乐一个精緻的木盒子,但盒子是封上的,里面装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家父又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徐乐伏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第二日,他就带着盒子上路了,马匹、僕从、路费都是父亲白送给他的。” 正好有吏卒进堂禀告道:“长史君,有进城的樵夫来报官,称今早在城外看到过两名男子骑马往南而去,一人三十来岁,相貌很丑,另一人四十岁出头,模样很像是被通缉的关东大侠郭解。”夷安公主道:“呀,那丑男子不会就是徐乐吧?他怎么跟朝廷通缉要犯混在一起了?” 一旁的管敢却得到了意外的提示,勐地触发了记忆,叫道:“郭解,是郭解!大夫君,我记起来了,家父向徐乐说的那一大番话中,反覆提到过郭解这个名字。” 东方朔心道:“徐乐曾经提过,八年前他离开家乡无终到京师上书途中,曾受人所託,到河内拜见过郭解,他与郭解应该就是那时候认识的。莫非託付他的人就是管线?管线既能安排下金剑这样的妙计,当然也会想到郡太守很可能是个煳涂官,难以体会金剑背后的玄机,也许郭解就是他的后招。郭解被朝廷通缉之前,以排忧解难名闻天下,请他居中调解纠纷恩怨的豪族世家不计其数,管线应该早有所闻,所以托徐乐送名贵礼物给郭解,请他到管敢十五岁时来右北平郡,万一在任郡太守不能决断金剑之谜,就由郭解出面,替爱子讨回公道。只是世事难料,半年前,郭解因迁徙茂陵事件忽然从天上坠入地下,由名满天下的关东大侠变成朝廷追捕的要犯,这大概是管线生前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的。” 推断起来,郭解此番来平刚纯粹是为管敢之事而来,根本不是众人所想的替前霸陵尉胡丰向李广復仇。如此倒可以解释他为何不认识胡丰之子阿胡,也难怪他在城南酒肆三番两次地提醒李广有危险,他对飞将军其实并无恶意。霍去病、韩说两位郎中在去城南客栈的途中见到郭解也就说得通了,他受过管线託付,虽未出力金剑之案便已经解决,但他自己还是需要给管敢一个交代,所以徘徊在客栈附近,只为寻找机会与管敢交谈。既然他一直在暗中关注管敢,那么对客栈所发生的兇案也一定是知情者。他放任随奢离开,唯独跟上徐乐,只能证明一点——徐乐才是真正捲入兇案的人。他一定是利用这一点来要挟徐乐带他出城,既然管敢之事已彻底解决,他再也没有继续留在平刚的必要了。 暴胜之听完东方朔的推断,深为佩服,道:“这案子如此离奇,全凭大夫君智慧巧思才能解开种种谜团。臣这就派人在全郡搜捕徐乐和郭解。”见夷安公主站在一旁,忙道:“当然,公主也是有功劳的。”夷安公主笑道:“还是我师傅厉害,本公主只有那么一丁点苦劳。” 东方朔却不如众人那般如释重负,心中反而隐隐不安,暗道:“郭解当此处境危急之际,仍然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来右北平郡履行八年之约,可谓世间罕见的信人君子,难怪有那么多人肯为他卖命赴死。也难怪天子震怒,这样得民间百姓衷心拥戴的人物不死,他在未央宫睡不安稳。哎,郭解呀郭解,你也算是不世出的一代俊杰,在文景之治下也许能平安无事,可当今皇帝精明霸气,有本领的人不自污品行,如何安身立命?你真该好好学学我东方朔才是。” 过了数日,无终县令派驿骑飞报,已在无终县境内捕获徐乐,正派轻骑押来郡府。东方朔闻讯,这才长舒一口气,倒不是庆幸徐乐落网,而是他总算从郭解手中死里逃生,郭解也算暂时逃脱了官府的追捕。 夷安公主却甚是奇怪,道:“徐乐与郭解是旧识,郭解不杀他倒也不足为奇,但徐乐既然脱险,为何还要逃回自己的家乡无终,这不是自投罗网么?看来他并不是真正的杀人兇手。”见东方朔沉吟不答,便催问道:“师傅,我说得对不对?”东方朔道:“既然徐乐已经被捕,等他解到郡府,公主第一个审问他不就全清楚了么?快些走吧,我还要赶去隔壁听张骞讲他的西域奇遇呢。” 第40页 张骞已然甦醒,他奉天子之命出使西域,自离开京师长安出发,迄今已十三年,众人对他的经歷极感兴趣,等他精神略好一些,便约齐来他房中听他讲述月氏奇遇。 当今天子刘彻即位之初,从投降的匈奴人口中得知西域有个国家名叫大月氏,是匈奴的死敌。月氏最早是游牧民族,跟匈奴相邻,居住在河西走廊[17]一带,一度十分强大,国有“控弦之士”二十万,以致北方的匈奴也不得不对它俯首称臣。匈奴头曼单于在位时,因为宠爱宠妃之子,想立其为太子,故意将原太子冒顿送到月氏为人质,不久又发兵进攻月氏,想借月氏国王之手除掉冒顿。不料冒顿十分机灵,盗取了一匹好马,传奇般地逃回了匈奴。头曼单于亦惊服儿子的勇壮,令其统领万骑。冒顿知道真相后,决意报復父亲及后母。他苦思之下,发明了一种名叫鸣镝的响箭,并对部下下令,凡鸣镝所指,必须立即跟射,不随射者皆斩。他先用鸣镝射自己最爱的宝马,左右有不敢射者被立斩。随后又用鸣镝射自己的爱妻,左右仍有不敢射者,又被斩杀。几次三番训练后,冒顿鸣镝射头曼单于的宝马,左右无一人不射。冒顿知道部属已经绝对服从自己,遂用鸣镝射头曼,左右皆随之放箭,当场射杀头曼。冒顿即自立为单于,诛杀后母、异母弟以及所有异己大臣。 正是从冒顿单于开始,匈奴日益崛起,逐渐称霸北疆,导致中国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外患,连大汉开国皇帝刘邦也遭遇白登之围,险些成为冒顿的阶下囚。刘邦死后,太子刘盈即位,实际由太后吕雉执政。冒顿单于特意致信吕雉,称:“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表示想与吕雉结亲。吕雉受此侮辱,大怒之下欲发兵攻击匈奴,却被诸将劝止,遂忍气吞声回信称自己人老珠黄,另外选取美貌的宗室女子封为公主,送给冒顿单于。 匈奴既然强大,冒顿理所当然要报昔日在月氏为质之仇。他亲自领兵打败了月氏,月氏国故地河西则被匈奴浑邪王部和休屠王部占领。倖存的月氏人一小部分人留在南山[18]一带,被称为小月氏,与当地羌人逐渐融合。大部分人在月氏王的率领下向西逃去,进入伊犁河流域,赶走当地土着,用武力占领了该地区。但月氏在该地留居不久,又被乌孙与匈奴联军攻破。昔日乌孙与月氏同居于河西,月氏欺负乌孙弱小,杀死其首领兜难靡,逼迫乌孙举国西迁。月氏被匈奴驱逐出河西后,实力大减,兜难靡之子猎骄靡也已经长大,有心报当年杀父之仇,遂与匈奴联军,至伊犁河上游进击月氏。结果月氏大败,月氏国王被匈奴老上单于杀死,头颅也被割下做成酒器饮酒。伊犁河流域被乌孙占领,猎骄靡在此建立了乌孙国。 月氏残部向西南迁徙,击败大夏国,夺占了妫水[19]流域,被称为大月氏。因时时思念故土,对匈奴恨之入骨,一直有报復之心。只是匈奴当时强大,势力瀰漫西域,大月氏势单力孤,加上距离匈奴遥远,纵有復仇之心,却是鞭长莫及。 刘彻得知大月氏的情况后,非常重视,认为月氏与匈奴有不解深仇,应该可以与大汉联手抗击匈奴。西域大多数国家已臣服于匈奴,成为其重要基地和臂膀,如果大月氏与汉朝结为婚姻之国,联合起来,就能够切断匈奴与西域各国的联繫,截断匈奴的右臂。然而大月氏几次败于匈奴后到底迁徙到哪里,却没有人知道。要联络到大月氏,就必须派人去西域寻找。建元三年,刘彻下诏招募使臣,出使大月氏。张骞时任郎官,奋而应徵,成为大汉第一位西行使者。 当时汉朝西部边界只到金城,整个河西地区都在匈奴的控制之下,要去西域就必须冒险通过匈奴占领区,出使西域实际上是一个既艰难又危险的任务。自大汉立国,还没有官方人员到过遥远而神秘的西域,没有人知道西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根据风言风语的传说,西域全是无边无涯的沙漠和沙碛,暴风时起,天翻地覆,光天化日之下,处处鬼哭神号。又有寸草不生的咸水,举目荒凉,上不见飞鸟,下不见走兽,往往走一个月都不见人烟。也没有正式的道路,行旅只有沿着前人死在途中的枯骨,摸索者前进,稍不留意,就会迷失方向,可谓兇险重重。在这样的情况下,张骞敢于应徵,前往传说中恐怖而陌生的地方,充分显示了他超人的胆识和勇气。刘彻为他配备了一百多人的队伍,由于途中要穿越匈奴国境,还需要一个熟悉环境的匈奴人。那时皇后陈阿娇还没有失宠,皇后生母馆陶长公主刘嫖为讨好女婿,推荐了自家的奴隶甘父。甘父是匈奴俘虏,为人憨厚,还能射一手好箭。刘彻召见后很是满意,特意免除甘父的奴隶身份,命他随侍张骞。一行人从陇西出塞,就此踏上了漫漫征途。 进入匈奴境内不久,张骞等人就遭遇了匈奴骑兵,一场恶战后,汉使者一行或是被杀,或是被俘。张骞被押送到匈奴腹地单于王庭。军臣单于看到张骞的旌节,得知他是汉朝的使者,很是生气,道:“月氏在我们匈奴北边,汉朝怎么可以派使者从我的土地上通过?如果我派使者去南越[20],汉朝会允许我的使者从国境内通过吗?”不过军臣单于也没有杀这群俘虏,只是下令将他们监禁起来。 第41页 匈奴人不会建造房屋,没有牢房囚禁犯人,也不会冶炼,自然也没有手铐脚镣,只有极个别的重要囚犯才会被关在废弃水井改成的深土牢里。张骞等人被分散赐给匈奴贵族为奴。甘父本来就是匈奴人,单于没有处罚他,他自己倒是忠诚,跑去跟被赏赐给右贤王的张骞住在一起。奴隶的生活穷困而艰苦,干放羊、打草、拾牛粪、淘井等各种苦活儿不说,还常常衣食无着,张骞好几次都是依靠甘父射猎鸟兽来维持生活。 过了几年,右贤王见张骞还算老实,有心笼络,将一名匈奴女子阿月嫁给他为妻。就这样,张骞在匈奴王庭安顿下来,还和匈奴妻子阿月生下一对儿女。但他性情坚毅,仍然时时手持汉节,表示不忘他的使命。因他为人宽厚,与周围的匈奴人相处得都不错,十年过去,他已经能够讲一口流利的匈奴话,儿女也渐渐长大,匈奴人满以为他已以匈奴为家,遂放松了戒备。张骞却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尤其幸运的是,他被单于赐给了右贤王,右贤王的驻牧地是匈奴国境中最靠近西域的。与忠心耿耿的甘父商议好后,张骞抛弃妻子儿女,与甘父一起盗马逃走。 二人也不知道具体哪条道路能到达大月氏,只是一直拼命往西,穿越大漠,风餐露宿,歷尽艰险,九死一生,干粮吃尽时靠善射的甘父射杀禽兽聊以充飢。走了几十天,经过车师、龟兹等西域绿洲小国,越过葱岭,终于到达大宛国。当地人懂得匈奴话,张骞与他们交谈起来很方便。大宛国王早已听说有个富庶的大汉帝国,很想同汉朝通使往来,听说张骞来自汉朝,非常欢迎。张骞说明自己是出使大月氏的汉朝使臣,经过匈奴被拘留了十余年,现在逃出匈奴来到大宛,请求国王派人送他到大月氏,将来返回汉朝,定当厚报。大宛国王很愿意与汉朝结交,派出嚮导和翻译,将张骞送到康居[21]国,再由康居护送他们到大月氏首都蓝氏城去。 张骞到达蓝氏城后,劝说大月氏东归河西地区,与汉朝共同夹击匈奴。然而,大月氏今非昔比,在西迁之后,社会经济有了很大的变化——原先的月氏与匈奴同俗,只是个逐水草而徙的“行国”,居无定所;如今大月氏所占据的妫河流域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月氏人开始从事田耕,种植稻麦,酿造葡萄酒,逐渐由游牧生活变成了农业定居。国境数千里,有大小城邑数百座,人民生活富裕,安居乐业,日子比以前在河西走廊故地要好许多,根本再无东归的必要。加上现任国王是被匈奴老上单于杀死的国王的孙子,对祖父的感情又隔了一层,报仇之心渐淡。他认为汉朝离大月氏太远,如果联合攻击匈奴,万一出现危急情况,汉朝也难以相救,因而婉言谢绝了张骞的提议。但是因为张骞是汉朝使者,国王还是很有礼貌地接待了他。张骞在大月氏住了一段时间,也没有说服大月氏国与汉朝联盟共同夹击匈奴。正是在这里,他第一次听说南方有一个叫身毒的国家,国中盛行浮屠之教,供奉金人[22]为神。 张骞在大月氏住了一年多,见国王意不可转,只好动身返回长安。回中原的时候,他特意选择了另一条路,从大月氏经南道的莎车、于阗[23]等国,然后穿越羌族部落居住的地区,只有这样才能避开匈奴人的势力。 羌人是胡人的一支,所居无常,依随水草,地少五谷。部落氏族无定,不立君臣,无相长一,以力为雄,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春秋战国时与华夏诸侯国有交往,常杀人掠货,与秦国争战,互有胜负,后被秦昭王所灭,设置陇西、北地等五郡。汉初,匈奴强大,河湟[24]一带的羌人服属于匈奴,以畜产与汉朝人交换粮、布及手工业制品,与西域、西南夷亦有贸易往来。汉景帝时,名将李广任陇西太守,一度与羌人开战,杀羌人数千。 然而不幸的是,羌族部落也在匈奴的控制范围之内,张骞和甘父一进入河湟,就被匈奴骑兵发现,扣押了起来,重新押解回王庭,给单于做放羊的奴隶。张骞的匈奴妻子阿月听说丈夫又被俘虏,悲喜交加,忙带着一对儿女来与丈夫相会。有了上一次逃跑的教训,匈奴人自然不会再放松警惕,张骞时刻处于严密的监视中,想再次逃脱,比登天还难。不料不久前,事情却突然有了转机——王庭的另一名汉朝奴隶赵破奴趁看守不备,赶来告诉张骞,匈奴老单于军臣单于突然死去,太子于单正与单于弟左谷蠡王伊稚斜争夺单于位,是逃跑的大好时机。张骞遂派妻子阿月冒险联络了甘父,赵破奴则带上了另一名女奴王寄,五人一起盗马逃走。只是张骞的一双儿女被当做人质在另一处为奴,一时联繫不及,只能忍痛放弃。一行人生怕被匈奴人发现,决意取道李广驻守的右北平郡,一路昼伏夜行,经常缺粮断水,歷经千辛万苦。幸好甘父箭术高超,完全靠他射猎飞禽野兽充飢解渴。然而正当众人远远望见长城而兴奋不已之际,忽有一队匈奴骑兵急追而来,看服饰竟是王庭的龙虎骑士,五人只得猝然上马逃命,混乱中张骞和王寄各中了一箭。幸好追兵远道而来,而五人休息已久,终仗着马力优势逃进了汉军的势力范围,至于迎面遇上李敢、霍去病一行,就完全是巧合了。 听完经过,霍去病慨然道:“听说龙虎骑士是单于的心腹卫队,匈奴人派他们万里追杀张使君一行,可见十分忌惮张使君归汉,愈发显得皇上派张君远交月氏、夹攻匈奴的战略是正确的。”张骞道:“惭愧得紧,张骞在外漂泊十三年,终未能完成天子交付的使命。” 第42页 他虽然自责,旁人却尽以钦佩的眼光望着他——他是大汉第一位到过西域的使臣,还是在做了匈奴人十年俘虏后,人生不可谓不传奇,经歷不可谓不惊险,若非有超常的毅力和耐心,决计难以做到。 夷安公主问道:“那些西域国家的人也跟咱们说一样的话么?”张骞已知道她的公主身份,忙答道:“回公主话,大月氏人都会讲匈奴语,车师、于阗那些西域国家语言各不相同,需得有专门的通译。” 夷安公主道:“数十个国家,那西域得有多大啊。”张骞笑道:“不是公主想的那样,西域国家大多是绿洲小国,少则几千人口,多则几万人口,像于阗、大月氏已经是西域大国,也不超过数万人口。所有西域国家的人口加起来都不及我大汉一个郡。” 霍去病道:“既是如此,即使大月氏肯同我们联合,也未必能牵制匈奴。”张骞道:“大月氏也许不能,但西域北部还有一个名叫乌孙的国家,人口近三十万,是西域最强最大的国家,以前依附匈奴,现在也跟匈奴不和。如果乌孙肯跟大汉联姻,结成同盟之国,可就远远胜过大月氏了。” 夷安公主对异域风情充满浓厚的兴趣,还待再问,东方朔见张骞神色疲倦,知道他重伤初愈,仍需要休养,忙道:“张卿伤好,这些话回头再问不迟。”叮嘱阿月好好照顾张骞,有需要尽管张口。那阿月甚是淳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只茫然点头。 众人退出房来。霍去病问道:“大夫君预备何时启程返回京师?”正使徐乐既出了事,副使自然就成了领头人。东方朔道:“当然要等徐乐解回平刚,咱们一起来,也得一起回去。反正也就是这两日的事,霍君不妨再耐心等等。”霍去病道:“也好。” 夷安公主忙道:“咱们就快要走了么?那马奶酒我还没有喝过呢。”吵着要去城南酒肆饮酒,东方朔被磨不过,只得同意。 忽听得前面有人高声嚷道:“飞将军和小李将军回来了。” 到郡府门前,正遇到几名士卒押着两名五花大绑的军人进来。东方朔一眼认出那年轻将军是边关校尉仆多,不由大奇,问道:“仆校尉犯了何罪?”一名士卒答道:“不听上司号令,当面顶撞飞将军。” 原来李广预料匈奴内乱,朝廷即将用兵,立即赶去边塞阅兵操练。这本是件大大的好事,只是李广一到军营,便按照老习惯大搞射箭比赛,树数个箭靶于帐前,亲自与众弓弩手交流射技,负者饮酒为罚。他箭术天下无双,军营中谁又是他的对手,结果自然是人人被罚喝酒。校尉仆多对此十分不满,认为戍卒之前均当过一年郡兵,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而弓弩手的射术高下不是作战根本,不需要如此刻意操练。 当时汉军武器装备弓、弩并存。弓构造简单,能够大量制造,且重量轻,使用灵活,弓手从上箭、张弓,到瞄准、发射,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迅疾完成,对于熟练的弓手,羽箭射出只在眨眼之间,因而弓箭具有攻击目标的快速性。而弩制作工艺复杂,成本远较弓高,由于箭枝要精确地装进弩机中再扣动勾牙,因而使用不如弓箭便利。但其瞄准和待机时间得到相当的延长,命中率更高,射程、贯穿力以及准确度都比弓要高出一倍,因而强弩被视为“天下精兵,国家胆核”。汉律规定十石以上硬弩[25]不得出关,此律令既针对诸侯王,也适用于匈奴,可见强弩被视为中央朝廷保持军队装备优势的根本。 汉弩构造精巧,均装备有望山,专门用来瞄准,射击者不需要高明箭术即能很容易地命中目标。尤其强弩讲究密集度和连续性,依靠射手齐射和轮射,才能发挥兵器最大的效能。弓凭人力拉射,射击的精度完全依靠个人的技术和素质,弩则凭机械力发射,命中的精度大部分源于弩器的设计。相比较而言,弩只是一种工具,而弓则能很好地展现出射手个人的射艺,昔日孔子寓射于教,也视射箭是君子修行的方式。 李广天生长臂,弓射出神入化,远中百步之外柳叶,射力可穿七重铠甲。他本人既是举世无双的神射手,自然在军中大力推广射术,为此还特意写下《李将军射术》一书,射艺超群的士卒往往得他重用。但仆多认为汉军装备多为硬弩,兵器精良,平常人即轻易射中目标,还让士卒们苦练射术无益作战,不如发动军士在长城外修缮战备,抑制匈奴骑兵威力。李广辖下边军有五名校尉,唯有僕多是匈奴人,其父仆黥于景帝时降汉,被封安其侯,这也是大汉第一次非功而封侯。仆多在汉地长大,却还是匈奴人的直爽性子,又年轻气盛,一时出言不慎,顶撞了李广,将帅顿生嫌隙。 又因为之前匈奴百余骑兵追击张骞入塞,沿途亭燧失职不察,仆多下令逮捕所有燧长,预备在军前处死,以正军法。燧长辩称他们早发现了匈奴人的行迹,但由于飞将军威名远扬,两年来匈奴不敢入侵右北平,亭燧上的柴禾从未动过,加上天气寒冷,难以点燃。李广认为情有可原,下令释放燧长,令他们戴罪立功。仆多气愤不过,上前道:“若因为他们几人有意奉承李将军就轻易放过,军法何存?”李敢见仆多语有讥讽之意,挺身上前训斥。仆多又道:“小李将军是郡都尉,属于郡级官吏,无权过问我戍军军营之事。”李敢脸色极为难看,强忍怒气才没有发作。 第43页 正当场面尴尬微妙之时,仆多所属戍卒裴喜忽然冲出队列大骂李广是“老匹夫”,最终导致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军正鲁谒居素来看李广脸色行事,下令左右拿下仆多和裴喜。另一名校尉高不识为仆多求情,也被当场斥退。 然而校尉佩带龟钮银印,其官秩比二千石,仅比李广的真二千石略低一级,涉及这一官秩的大官案解都必须解往京师,由廷尉府审讯判决,若要杀头还得奏明皇帝。鲁谒居遂令将仆多和裴喜押回郡府,下狱监禁,等罗织罪名上报朝廷后再行处置。 东方朔听说经过,忙对押送的士卒道:“我有话问仆校尉,你们先退下。”扯着仆多到一旁,问他当日出塞追击有无捕到匈奴生俘。仆多道:“有,当日入塞的匈奴骑兵只有极少数马快者逃脱,余者要么被杀,要么被俘。我审问过俘虏,他们均是单于王庭的龙虎骑士,奉新单于之命,务必要杀死逃亡的汉奴。” 东方朔道:“新单于?”仆多道:“就是军臣单于之弟伊稚斜。”东方朔道:“啊,这么说,匈奴太子于单争位失败了?”仆多道:“是,俘虏说伊稚斜有足智多谋的中行说辅助,必然会占到上风。” 东方朔道:“看来中行说在匈奴人心中的地位还真不低。”“嘿嘿”两声,又道:“校尉君所犯不是什么大过,不如主动向李将军认个错,我愿意从中说情。”仆多却甚是倔强,断然拒绝道:“不敢有劳大夫君。臣和臣下属在军前当众顶撞上司,是臣的不对,甘愿接受军法制裁。”昂首挺胸去了。 夷安公主道:“这男子不领师傅情,何须多理他。”东方朔便命人叫来赵破奴,道:“我和公主要去城南饮酒,你可愿意侍从走一趟?”赵破奴道:“公主和大夫君有命,小子不敢不从。” 三人来到酒肆坐下。东方朔问起赵破奴身世,赵破奴道:“小子八岁就被掳往匈奴为奴,迄今已二十年。” 东方朔道:“二十年前还是景帝在位,当今皇帝只是太子。”赵破奴道:“是。虽然我大汉自立国以来就与匈奴和亲,称兄道弟,但匈奴还是会时常入境掠边。二十年前,匈奴自代郡大举入侵汉地,太原也一度被围,我就是那时候被掳往胡地。当时因为年纪还小,被留在王庭,为单于牧马。我可以说是在匈奴长大,匈奴人也早把我当成了匈奴人,可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还是大汉子民。” 夷安公主道:“你在匈奴王庭二十年,一定见过我姊姊孙公主了,她长得什么样?美不美丽?她在匈奴过得好不好?本来这些话我想问那宫女王寄的,不过她总是昏迷不醒。” 赵破奴道:“公主一定想知道么?”言语中迟疑的语气,实际上已经在暗示孙公主的命运悲惨。 夷安公主坚定地点了点头,道:“想知道。我猜姊姊一定过得不好,但我还是想知道,这是她为大汉作出的牺牲,应该让天下人都知道。” 赵破奴料不到夷安公主小小年纪,竟有这等豪气,呆得一呆,才道:“好。”声音陡然低沉了下来,道:“我在匈奴二十年,总共见过两位大汉公主,一位是先帝的亲女昭阳公主,一位则是当今皇帝的亲女孙公主[26],先后嫁给了军臣单于做阏氏。在这之前,军臣单于还娶过三位汉公主……”夷安公主道:“这我知道,不过这之前的公主都是宗室女子,只有我姑姑昭阳公主和我姊姊孙公主才是真正的大汉公主。” 赵破奴道:“但无论是宗室女,还是皇帝女,只要嫁到匈奴,命运都是一样的。公主一到王庭,嫁妆被夺走,臣属随从也会被尽数逮捕,分散赐给诸王为奴隶,公主身边往往只留有一到两名贴身宫女,虽然名为阏氏,却连侍妾都不如,轻则遭斥责,重则遭打骂。” 自汉高帝以来,嫁往匈奴的大汉公主均是由朝廷慎重挑选,个个容颜美丽,知书达理,最初嫁往匈奴时,往往令匈奴人惊若天人,膜拜在地。匈奴单于也对汉公主礼敬有加。然而自从文帝时期陪嫁公主的宦者中行说投降了匈奴,事情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中行说告诉单于,大汉许嫁公主不过是美人计,其中蕴藏着巨大的阴谋——按照和亲始作俑者刘敬的谋划,和亲的最终目的是要让汉公主所生之子当上单于,这样就能利用血缘不战而降服匈奴。当时在任的老上单于知道后悚然而惊,对汉公主的态度急转直下,从此立下规矩:只要汉公主产下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要立即送走,交给普通牧民收养,永远不准有王族身份。且对汉公主也愈发不客气,肆意侮辱玩弄,有意令其多生产,然后将孩子抱走,当面羞辱公主取笑。景帝之女昭阳公主不仅被军臣单于占有淫乐,还被军臣众兄弟子侄强行姦污,最终不堪凌辱,吞金自杀。孙公主的际遇也好不到哪里去,出嫁胡地仅五年便被折磨而死。其心腹宫女王寄则是因为容颜美丽,擅长女红,颇得军臣单于母亲母阏氏喜爱,这才活了下来,没有受太多罪。 夷安公主只听得俏脸通红,双手握紧成拳,砸在食案上,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回到郡府,也是一言不发在房中闷坐。主傅义姁见公主神色大异平常,不明所以,忙赶来问东方朔究竟。东方朔道:“也没什么,夷安公主听说了一些昭阳公主和孙公主在匈奴的生活,心中有些难过。”又记起孙公主的陪嫁宫女王寄之事,问道:“王寄还是记不起以前的事么?义主傅医术精绝,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医治好她?” 第44页 王寄早已经甦醒,但却失了忆,连自己是谁、怎么来的这里都记不清了。东方朔记得赵破奴说过王寄一直在军臣单于和母阏氏身边侍奉,知道不少匈奴机密军情,甚至还见过到胡地联络起兵的汉朝奸细使者,如此,王寄的价值不亚于张骞,新单于伊稚斜派龙虎骑士穷追不捨,最想杀的人也许正是她,可惜她又偏偏因为受伤失去了记忆。 义姁道:“王寄身子弱,能活过来已经是奇蹟。孙公主既然在匈奴过得很不好,她一个宫女,又能好到哪里去?那些记忆也许正是她想忘记的。她既然不愿意记起来,大夫医术再高明,也是治不好的。东方大夫若是想从她口中了解匈奴军情,我劝你还是早早打消这个念头。” 忽有一名士卒敲门进来,躬身禀告道:“臣来替仆校尉传话,校尉君有要紧事情要求见东方大夫。” 东方朔闻言便赶来郡狱,狱令亲自领他进来囚室。仆多颈间戴着铁钳,左脚上锁着铁釱[27],行动受限,模样颇为狼狈。与他同时被捕的戍卒裴喜也带着同样的刑具,缩在囚室一角。 东方朔道:“校尉君改变主意了么?”仆多转头看了一眼裴喜,低声道:“不是为我自己,我想求大夫君救救我下属。我是二千石武官,受审也要被解回京师,可裴喜只是普通戍卒……” 东方朔道:“你担心飞将军杀了他?”仆多道:“他并没有犯错,不过是因我是他长官,见我与飞将军父子争吵,这才挺身站了出来。” 东方朔笑道:“那日我登上长城,凑巧听见这位裴喜要给大家讲飞将军怒杀霸陵尉的故事,我瞧他心中对飞将军怨气大得很,未必就是为校尉君挺身而出呢。再说,我凭什么要答应校尉君救他?” 他声音颇大,一旁裴喜已然听见,起身怒道:“校尉君不必为臣求他,死就死了,死之前我也还要再骂一句李广‘老匹夫’。” 东方朔道:“你二人倒是一样的驴子脾气。校尉君顶撞飞将军是为公事,那么你又是为什么呢?”裴喜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只是见不惯李广这等沽名钓誉之徒……” 正说着,一名士卒飞奔进来,道:“徐乐徐使君已然解到,飞将军请东方大夫速去前堂。” 东方朔吃了一惊,道:“这么快?”顾不上再理会裴喜,匆匆出来郡狱,正好遇到韩延年带士卒护着夷安公主赶来,道:“公主来得倒是快!”夷安公主道:“嗯,我正好撞见韩延年四处找师傅。师傅答应过我,要由我第一个审问徐乐呢。” 几人来到大堂,徐乐被押在堂下,手足未戴械具,不过面容憔悴萎靡,头髮变得斑白,数日不见,竟是忽然老了十几岁。 李广正在堂上搓手徘徊,一见东方朔进来,忙上前道:“管媚夫妇的兇案老夫已大略听说了,然而徐使君是朝廷使者,持有天子符节,郡府官吏不便审问。他人现在这里,请东方大夫自行处置。老夫还有要紧事,得尽快赶去武库[28]。”东方朔知道他心思全在备战匈奴上,不过是找藉口推诿,便道:“好,请将军自便。” 李广又问道:“使者一行预备何时动身回京?”东方朔道:“就这两日吧。”李广道:“那么今晚老夫请东方大夫饮酒,如何?” 东方朔料来对方有私人书信物事要托自己带回长安,便道:“将军见邀,敢不从命?”李广点点头,向夷安公主行了一礼,领了随从自去了。 夷安公主走到徐乐背后,摆手命看守的士卒退下,蓦然跺脚大叫一声。这一下出其不意,徐乐和周围的士卒都吓了一跳。徐乐一直神色木然,一惊之下才恢復了少许生气,结结巴巴地问道:“公主,你……” 夷安公主道:“说,你是不是跟管媚有姦情?”徐乐“啊”了一声,露出极惊讶的表情,随即紧闭嘴唇,低下头去。 夷安公主道:“你这样子,本公主就当你默认了。你跟管媚是老相识,这次偶然在平刚遇到,你忍不住去城南客栈找她,二人旧情復燃,结果被丈夫阳安发现。你出客栈后,阳安紧随你出来,跟你争吵起来,说不定还打了你,你脖子后的伤应该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吧?”徐乐只是不应。 夷安公主头一次尝到审案的乐趣,很是得意,续道:“阳安多半还要挟要到官府告发你。本朝律法,官吏与人通姦,无论对方愿不愿意,均等同于强姦,要比常人加重治罪。你本来就很担心对方声张,最终被阳安点燃怒火,心中起了杀机,于是你又从后墙翻回客栈杀人……”徐乐瞪大眼睛,道:“公主说什么?不,我没有回去客栈杀人。” 夷安公主正说到兴头处,却被对方打断,很是生气,怒道:“你还想要狡辩么?你是朝廷官员,该知道官吏知法犯法,要罪加一等,顽固不招,就该接受拷掠。”回头叫道:“师傅,要不要立即动大刑教训他一下?”东方朔道:“嗯。” 徐乐忙道:“东方卿,我没有杀人。你们……你们怎么会认为是我杀了管媚?”夷安公主道:“我们没有认为你……” 东方朔忙抢过话头,道:“那你去城南客栈做什么?你敢否认你不是去找管媚么?”徐乐道:“我的确到城南客栈找过管媚,但仅仅是叙旧,很快就离开了那里,店主夫妇可以作证的。我本来打算直接回来郡府,结果在半路被人打晕。” 第45页 夷安公主惊道:“你是说半路有人打晕了你?”徐乐道:“徐乐不敢对公主说谎。公主也见到我颈后的伤了,这就是当晚的袭击者留下的。” 夷安公主道:“这一定是阳安做的好事。那么后来呢?”徐乐道:“我被人打晕后,只觉得身子越来越冷,想起身唿救,却没有丝毫力气。迷迷煳煳中,有人将我抱了起来。等我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什么地方,四周一片黑暗。我思索了好半天,才回忆起发生过的事情,但头痛得厉害,只能就那么躺着,什么也做不了。后来有人举火进来,我知道这是我的救命恩人回来了,这么冷的天,人在外面一刻工夫就会被冻僵,是他及时抱我回来,救了我性命。我挣扎着坐起来向他道谢,这才认出他……他……” 东方朔道:“是郭解,对不对?”徐乐很是惊奇,道:“东方卿如何会猜到?”东方朔道:“我了解到一些事情,猜想郭解这次应该是为管敢而来。徐卿,其实你早就知道了,从你知道郭解来了平刚城开始,你就已经知道他并不是来替霸陵尉向李将军復仇,是也不是?”徐乐长嘆一声,道:“是,我早就知道。” 原来当日无终县富翁管线病危之时,特意派人请来徐乐,道:“以徐君之才华,到京师必能有一番大作为。”表示愿意奉送一斤黄金作为路费,但有一个条件,须得带一个木盒到河内,当面交给大侠郭解。徐乐满口答应,来到河内郡后,顺利见到名动天下的关东大侠。郭解居然道:“我知道徐君,昨日无终有人送来书简,称今日将有管翁的信使徐君到来。”徐乐便恭恭敬敬地奉上木盒。郭解也不忌讳,当着徐乐的面打开,里面是四颗鸡蛋大的珍珠,及一封书简。郭解拆阅书简后,当即以酒洒地,道:“我郭解当着管翁信使徐君之面发誓,必定履行这八年之约。等到令爱管敢十五岁之时,我会亲自前往无终,若右北平郡太守不能主持正义,我郭解一定会亲自管教管媚,让她将所有家产还给管敢,完成管翁心愿。”徐乐这才知道管线已经去世,而所有的安排都与幼子管敢有关。他并不清楚书简内容,所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得辞别郭解,继续上路。 后来果如管线生前所言,徐乐因上书一鸣惊人,得到天子刘彻宠幸。他在京师仕途顺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家乡的事也就慢慢淡忘了。这次他意外被选中出使右北平郡,也曾想起过当年于他有恩的管线以及那又香甜又扎手的玫瑰美人管媚,但始终没有想到今年正好是管敢十五岁。直到他得知郭解来了平刚城,这才陡然想起八年过去,管线的幼子管敢已经成人,郭解说不定正为此事而来,当即惊出一身冷汗——他自幼与管媚相识,知道她性情强硬好胜,就算有郭解出面,也未必会乖乖就犯,让出家产。以郭解之为人,软劝不行,多半就会来硬的,反正他已经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多杀一个人,不过是多一条罪名而已。 想到此节后,徐乐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回无终,给管媚通风报信,劝她善待幼弟,千万不要得罪郭解这样的亡命之徒。正巧在查案的过程中,李广随从任立政等人证实郭解是为前霸陵尉胡丰復仇而来,他才略略气平。哪知道次日一早夷安公主三人平安回来,徐乐顿时意识到郭解也许并非如众人所猜想的那样,是为杀李广而来,多半还是为管敢之事,顿时心急如焚,决意回无终看看。 哪知道离开郡府时,正好看见了士卒带管媚几人进来,徐乐遂一直躲在堂外偷听,这才知道管线另有巧妙安排——期待爱子十五岁时郡太守能解开遗物金剑之谜,若是太守无能,则还有后招——那便是由郭解出面,软也好,硬也好,要帮管敢索回所有财产。以郭解之为人和手段,定然最终能达到目的。这老翁管线安排之周密,当真到了可惊可怖的地步。 上天也当真眷顾管敢,天下第一聪明人东方朔凑巧来了平刚,非但解开了金剑之谜,还用一招“日中无影”力驳管敢非管线亲子之说。众人惊嘆佩服不已,唯独徐乐心头百般滋味——既庆幸问题圆满解决,郭解自会离去,管媚不会再受到威胁有性命之虞;又忧惧她一贫如洗,未来该如何生活。毕竟她是他曾经热恋过的女子,他的心中终究还是放不下她。 当管媚夫妇被赶出郡府后,徐乐便一路跟来二人居住的客栈,见二人没有要走的意思,也要了一间房。天黑时,命小厮阿土暗中去请管媚来自己房中。管媚一眼即认出徐乐,故人相见,自有一番感慨。她早知道徐乐自幼迷恋自己,虽然一直瞧不上他,但此刻听说他是朝廷派来的使者,不免又动了心思,遂主动投怀送抱。徐乐虽然怜惜眼前这女子,但心中还是厌恶她对财产的念念不忘以及对亲弟的种种秽言,也明白她种种的柔情蜜意不过是想利用他的身份为她出头,遂轻轻推开她。 离开客栈后,徐乐本想回去郡府,转念想到东方朔精明无比,若是知道自己没有回无终,定然会起疑,万一辗转扯出郭解来,麻烦可就大了。可眼下夜禁,他既出不了城,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正犹豫徘徊时,只觉得后脑和后颈连挨了两下,一阵剧痛,人便晕了过去。 夷安公主问道:“再后来呢?”徐乐道:“再后来,我醒来后见到郭解。他沉声道:‘我认得你,你是无终县徐乐,想不到你做了朝廷使者。’我这才发现我身上的官印和符节都在他手中。郭解又道:‘管翁生前于你有恩,你明明知道他一片苦心全在爱子管敢身上,你非但不助一臂之力,反而和那贪婪阴险的女子管媚在客栈私会。你可对得起管翁在天之灵?’我见他声色俱厉,自以为必死无疑,也无话可说。不料郭解又道:‘我不会杀你,只是要劳烦使者君天亮时送我出城。’我回答道:‘你是皇帝亲自下诏追捕的逃犯,我若助你,就是从犯,追究起来一样难逃一死。’郭解道:‘你早就是从犯了。八年前,是你带着管线的木盒来到河郡,亲手交给我,我今日只是践约而来。’我无言以对,心想若是不肯从命,最终还是要死在他手里,况且他总算救了我,只得同意带他出城。我们一路南下来到无终,到管翁坟前拜祭后,郭解就自行离去。我一时也无处可去,想多留在家乡几日,结果很快被无终县吏卒捕获。我还以为是带郭解出城事发,根本不知道是因为管媚被杀而被捕。” 第46页 夷安公主道:“呀,徐使君的话有头有尾,十分可信。如果他没有杀人,那么杀人的一定是那个平原郡商人随奢了。师傅,看来我们完全弄错了。”东方朔道:“不,兇手不是随奢。徐乐,你知道兇手是谁,对不对?”徐乐慌忙否认道:“不,我怎么会知道?” 东方朔道:“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管媚被杀了?你和郭解逃出平刚时,管媚已死的消息尚未传开,你们逃亡的速度肯定比消息传递的速度要快,因为你的使者身份,发去无终捕捉你的公文也丝毫未提及案情和罪名。”徐乐道:“我……我不能说。” 东方朔悠然道:“不说我也能猜到。如果你适才所说的话是实情,那么兇手只可能是一个人——郭解,他是唯一一个从案发到你被捕与你在一起的人,你是从他口中得知管媚被杀的消息的,对不对?嗯,郭解是个有担当的人,他既敢杀人,也敢于承认,他为了不牵连旁人,一定亲口告诉过你,是他杀了管媚。他也将事情经过告诉了你,你却不愿意相信旧情人是这样心狠手辣的女子。”徐乐始终只紧闭双唇,一声不吭。 夷安公主道:“郭解虽然救了徐使君,但你冒险带他出城已经算是还清了人情,为何还要庇护他?难道你也跟民间那些百姓一样,仰慕郭解发狂,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徐乐道:“是,郭解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势,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为他赴汤蹈火。” 夷安公主道:“呀,亏你是朝廷官员,居然说出这种话。难道被郭解杀死的那些人就全该死吗?”徐乐无言以对,当即伏下叩首道:“臣有罪,愿意接受国法制裁。” 东方朔道:“徐卿,你别急着认罪,你好好回答公主的问话,被郭解杀死的那些人就全该死吗?”徐乐呆了一呆,低声道:“我不清楚。” 东方朔道:“这问题涉及管媚的具体死因,你当然不肯回答了。郭解以前或许杀过许多无辜的人,但如今以他的地位和声名,他绝不会再做这样的事,尤其是在目前的处境下。” 夷安公主道:“这话怎么说?”东方朔道:“郭解为什么被缉捕?”夷安公主道:“因为河内杨季主、杨昭父子以及伏阙上书者被杀。”东方朔道:“不错,杨季主、杨昭父子、伏阙上书者均是因为郭解迁徙茂陵一事而死,但具体杀人者却是郭解的侄子郭弃和门客,郭解可能事先知道这件事,也可能不知道,最关键的是郭弃和门客已经自杀,死无对证。就算郭解被捕,廷尉府审讯起来,是很难找到能将他定罪的罪名的,当然,春秋决狱除外。郭解朋友遍天下,很可能早已知道这一点。但如果他再杀人,那就是弃市的罪名了。所以说,一定是有很特别的原因,才激得鼎鼎大名的郭解出手,亲手杀死了微不足道的管媚。” 夷安公主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一定是管媚对管敢得到所有财产不服,说不定心起杀机,想要对亲弟弟不利,结果被郭解发现,手起刀落,断然结果了这狠毒女子的性命。这郭解可真了不起,为素昧平生的人万里践约,又冒着自己丢性命的危险为管敢除去祸害。”一时对郭解赞嘆佩服不止。又道:“难怪徐使君不肯说出郭解才是杀人兇手,原来也是敬佩他的高义。”忙命士卒扶起徐乐,安慰道:“徐使君,你不过是为郭解挟持,被迫带他出城,算不得什么大罪名,顶多也就是丢官免职。”徐乐面色悻悻,只是不应。 夷安公主道:“可这还是说不通。郭解杀了管媚,那么又是谁杀了阳安呢?”徐乐惊道:“阳安也死了么?”夷安公主道:“是呀,你……你还不知道么?看来兇手肯定不是郭解了。”又问道:“徐使君可有见到郭解身上带着一柄金剑?”徐乐道:“没有。” 东方朔道:“郭解既肯为管敢的安危出手杀人,又怎么可能染指他的金剑?杀阳安的和盗金剑的必定是同一人。”夷安公主道:“那就只剩平原郡商人随奢了。”东方朔道:“可阳安是死在他自己的匕首下,随奢预谋杀人夺剑,应该早预备好兵刃才合乎情理。” 徐乐道:“我曾问过郭解,他说只杀了管媚,而阳安已等于是个死人。”夷安公主道:“这就对上了!一定是郭解先杀了管媚,阳安本来就懦弱不堪,登时吓得晕了过去,郭解见这男子如此胆小,不值得再动手。况且管媚一死,阳安再也不敢与管敢争夺财产,没有杀死他的必要。郭解走后不久,随奢进来盗剑,他开始只是意在盗取金剑,并没有想要杀人,结果看见夫妇二人躺在血泊中,奇怪极了,但也没有声张。正当他在房中四处寻找金剑时,阳安忽然醒来,随奢吓了一跳,仓促下抓起案桌上的匕首,杀了阳安。他也是个有心计之人,知道能在客栈中悄无声息地杀死管媚的兇手定是厉害人物,而次日案发,客栈房客寥寥,自己难脱嫌疑,干脆割下死者首级,装成是江湖豪侠復仇杀人的样子。然后他又熘进管敢房中,用匕首换走了金剑,再连夜离开客栈,找个地方藏好,天一亮便逃离了平刚城。” 东方朔道:“有理。随奢只是个普通商人,按理没有因为一把剑而害人的胆量。最有可能的是他在暗中看到郭解翻墙进去客栈,也窥测到郭解到管媚房中杀人,不过他自己心怀鬼胎,有意不声张,想藉机落井下石,谋取金剑。结果阳安‘死而復生’,他惊吓之下出手杀人,也是人的本能反应。这番推断合情合理,公主,你越来越厉害了。”夷安公主笑道:“良师出高徒嘛。” 第47页 东方朔道:“不过有一点,城中搜捕郭解正严,随奢一定不会带着首级出城,如此太过冒险。不如有劳公主辛苦一趟,带人去找那对夫妇的首级。只要能找到首级,这案子就算了结,管敢也可以回去家乡了。” 夷安公主道:“师傅之前已经派人搜过了啊,平刚城这么大,让我到哪里去找?”东方朔道:“嗯,要我推测,那首级一定埋在管媚或是随奢自己房中的床下。韩君,你带人护送公主去趟城南客栈。”韩延年躬身道:“诺。” 夷安公主一听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一人,乐不可支,喜滋滋地去了。 东方朔等众人出堂,这才走近徐乐,嘆道:“你不是为了郭解才隐瞒真相,是为了管媚,对么?若你指认郭解是杀人兇手,势必要追查郭解的杀人动机,那么管媚欲杀弟谋财的意图就会昭然天下,死后也为人不齿。你……你多年来单身不娶,莫非就是因为这女子?” 徐乐不答,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缓缓流过面颊。东方朔见状,除了长嘆一声,再无话说。 傍晚时分,夷安公主回来郡府,兴沖沖地嚷道:“师傅,你料事如神,果然在城南客栈找到了首级。” 东方朔不过随口一说,好打发走公主,忽听得首级因此而误打误撞地找到,不由得一愣,问道:“首级埋在谁的床下?”夷安公主笑道:“不是在床下找到的,不过全靠师傅提醒,才找到线索。” 她带着韩延年等士卒来到城南客栈后,先到随奢房中,床下、房梁都仔细搜过,一无所获。到管媚房中时,发现床下黄土有挖过的痕迹,不过只挖了几下,根本不足以埋下首级。还是韩延年道:“也许兇手最早确实想将首级埋在这里,但天气太冷,土冻得邦硬,他挖了几下便放弃了,想找个更省力的法子。”夷安公主道:“屋外更冷,还有什么省力又不让人发现的法子么?”蓦然闻见一股臭气,登时眼前一亮,道:“茅房!一定在茅房里面!”她自己嫌脏嫌臭,只命士卒进去,将厕板撬开,果然在粪坑里发现了两颗已经腐烂的人头,看髮髻正是一男一女。 东方朔道:“首级呢?”夷安公主道:“韩延年叫平刚县廷的吏卒处置了,难道还要当宝贝带回郡府么?”她胆子虽大,可一想到那两颗人头沾满粪便,还是噁心得几欲呕吐。东方朔道:“嗯,这件案子就算结了,只等捕到真兇正法。” 夷安公主道:“不过有件奇怪的事,我到客栈时,义主傅人也在那里,正跟那店主妻子王媪说话。”东方朔道:“噢?她们两个认得么?”夷安公主道:“看样子是认得的,王媪还不停地举袖抹眼泪呢。可等我一过去,两个人就不说话了。我问义主傅为什么来客栈,义主傅说王媪是她同乡,两个人意外在街上撞到了。” 东方朔道:“那还有什么奇怪的?”夷安公主道:“我对那王媪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总觉得她怪怪的。而且义主傅也很怪,在我房间里看到那块玉佩后,就跟王媪在客栈问我是不是姓刘时的表情一模一样,诡异得很。” 正说着,忽有一名士卒进来禀告道:“天子有诏书来到,请徐使君、大夫君和公主速去前堂接诏。” 朝廷使者名叫春陀,是宫中的宦者,正从青囊白素里抽出一枚一尺五寸的传信,以武都紫泥封御史大夫印章,加绿绨其上,正是中书的标志。他将传信奉在手中,对李广宣读道:“制诏御史:盖古者任贤而序位,量能以授官,劳大者厥禄厚,德盛者获爵尊,故武功以显重,而文德以行褒。其诏拜李将军广为郎中令,闻诏即刻回京赴任。右北平郡太守由前城门校尉路博德接任。” 李广满以为朝廷对匈奴用兵在即,朝廷特使乘传昼夜飞驰而来,一定是要与代郡太守共友、朔方郡卫青将军等边将约期出兵,忽闻天子召自己回京任职,不由得呆住,半晌才讪讪道:“可否请使者君代呈请天子,李广愿意继续留守边郡,为国效力。” 春陀道:“废格明诏是大罪,凡敢议诏及不奉诏者,当腰斩或弃市。老将军适才这话,臣就当没听见,这就请奉诏吧。” 李广无奈地接过诏书,气唿唿地板起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春陀道:“恭喜将军,又得列九卿之中,郎中令可是比卫尉更亲近天子。别的不说,就拿眼前来说,东方大夫、徐郎官这些天子宠臣可都是李将军的下属了。”李广只是木然不应。 春陀又笑道:“还有一件大喜事要告诉老将军,天子因为将军长孙李陵与卫皇后长子刘据同岁,又是名家子弟,特诏选入宫中为皇子伴读。据皇子是天子唯一爱子,生母又是皇后,将来必立为太子,那么陵公子可就是太子心腹,前程不可限量。” 李敢忙问道:“皇上只召家父回京么?那么我呢?”春陀道:“天子无诏,小李将军当然是继续留任郡都尉一职了。” 边郡重地,不可一日无太守,路博德已跟随使者一行到来,忙上前道:“李将军,军情紧急,这就请开始移交公务吧。” 李广一听到“军情紧急”四个字,只觉得气血上涌,嘴唇发苦,蓦然“哇”的一声,扭头往地上喷出一大口鲜血来。李敢大惊失色,忙扶住父亲。李广道:“没事……我没事……” 第48页 春陀见夷安公主已经赶到,忙过来参拜,道:“贺喜公主!皇上诏公主立刻返京,择日与于单完婚。” 夷安公主吃了一惊,问道:“于单是谁?”春陀道:“是新降我大汉的匈奴太子。” ———————————————————— [1] 从丈夫之号封谥,吕雉因系高祖皇帝刘邦之妻,故谥号为“高皇后”。中行说,音zhong háng yuè,姓中行,名说。 [2] 濮阳:今河南濮阳西南。 [3] 指汉高后二年(公元前186年)颁行的全部律令的总称,包括二十七种律和一种令,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军事、地理、社会生活等多方面。 [4] 东武:今山东诸城,境内有东武山,故名。 [5] 此案取自典籍,至于实际生活中老人之子是否真会日中无影,作者没有做过验证。 [6] 搏掩:赌博。汉律严禁斗鸡、走狗马、弋猎等各种形式的赌博行为。 [7] 汉制,公主位比列侯,只有有侯爵位的男子才能尚(娶)公主。要得到侯位,一是世袭,二是靠军功。霍去病虽然自小得皇帝宠爱,但出身寒微,当时还未封侯。 [8] 消渴症:中国传统医学的病名,始见于《黄帝内经·奇病论》。中医所论消渴,肺热伤津、口渴多饮为上消;胃火炙盛、消谷善飢为中消;肾不摄水、小便频数为下消。肺燥、胃热、肾虚并见,或有侧重,而成消渴,缺一而不能成此病。颇类似今糖尿病。 [9] 汤沐邑:一种食邑(即封地,受封者在此徵收赋税以给生活之需)制度,指国君、皇后、公主等受封者收取赋税的私邑。 [10] 强饭:多吃饭,是汉朝人告别时的祝愿词。自爱:保重语。 [11] 汉代官员有定期考核,常课一年一次,年终由郡国上计吏携带计簿到京师汇报上计,大课三年一次,按考察的政绩状况决定官员黜陟幽明。考课成绩分九等,一、二、三等为上第,称“最”,负殿为最低等级。 [12] 没收为官府奴婢,男为隶臣,女为隶妾。牢隶臣妾则是类似刑徒并具有奴隶身份的人。 [13] 汉初高帝刘邦曾下诏书规定商人不得携带武器,不得乘车骑马,但经歷文景之治后,由于商业发达,禁令有所松弛。 [14] 娘:少女之号。汉乐府中有大量诗篇提及“娘”,均指少女。又,秦汉美貌女子通称“姬”,少妇和老妇通称“媪”。 [15] 济南:王国名。汉文帝前元十六年(公元前164年),改吕国为济南国,国都在今山东济南东。相:王国的最高行政长官,相当于郡太守。 [16] 汉朝军队主要由中央朝廷统辖的军队、郡县王国的地方军队和边防部队组成。其中,中央统辖军队包括京师诸军和战略要地(如右北平郡)的屯兵。京师诸军又分为三部分:中尉统御的京师卫戍部队,称北军,其部兵卒称中尉卒,选拔自京畿一带的良家子弟;卫尉指挥的皇宫卫队,称南军,其部兵卒称卫卒,兵源来自天下各郡国;郎中令统领的皇帝亲信侍卫部队,下属包括议郎、中郎、侍郎、郎中、谒者等,均是官宦、名家、贤良子弟。 [17] 河西是指今甘肃兰州(汉时名金城)以西的武威、张掖、酒泉、敦煌等地,因位于黄河以西,故称河西。又因其为夹在祁连山与合黎山之间的狭长地带,又称河西走廊,南北之间最宽处不过一百公里,窄处仅数百米,是中原地区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 [18] 南山:即祁连山(“祁连”意为天),因位于河西走廊南侧,故名。位于今青海东北部与甘肃西部边境,由多条西北—东南走向的平行山脉和宽谷组成。 [19] 大夏:西方称“巴克特利亚”,在今阿富汗北部。妫水:今中亚阿姆河。 [20] 王庭:匈奴单于驻地,在今内蒙古唿和浩特附近。南越:秦朝将灭亡时,由南海郡尉赵佗起兵兼併桂林郡和象郡后建立,国都番禺(今广东广州),疆域大致包括今广东、广西大部分地区,福建、湖南、贵州、云南部分地区,以及越南的北部。 [21] 车师:国都交河城,遗址在今新疆吐鲁番西北。龟兹(qiu cí):今新疆库车县一带。大宛(dà yuān):今哈萨克斯坦费尔干纳盆地。康居:今哈萨克斯坦东南。 [22] 身毒(yuán dú):西汉对古印度的叫法,东汉以后称天竺,均为音译。浮屠之教:佛教。金人:佛像。 [23] 莎车:国都在今新疆莎车。于阗:国都在今新疆和田。 [24] 河湟:今青海省和甘肃省境内的黄河和湟水流域。 [25] 汉弩按威力从低到高有十八个级别,最低一石,最高四十石,一石大体相当于今30公斤。一、二石弩是擘张弩(用臂拉开),三石以上是蹶张弩(用脚踏开),十石以上是腰张弩,二十石以上则是要靠绞车上弦的大型弩。三石到六石弩有效射程为120到200步(汉代六尺为一步),八石到十二石为300到400步。汉军装备以六石弩居多,也有十、十五、二十石以上的大黄弩。 [26] 汉代某些皇子、公主以母姓为号,如卫子夫长女称卫长公主,孙公主即代表其母姓孙。 [27] 釱(dì):套在罪犯脚脖子上的铁钳刑具,状如跟衣,足下重六斤。釱左趾是一种刑罚。 第49页 [28] 武库:汉代专门用来存放武器装备的仓库。 第三章 长乐未央 最吸引人目光的是殿前台阶两旁伫立的六个巨型铜人,各高三丈、重千石,正是昔日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收缴民间兵器所铸的十二金人,胸前铸刻有秦相李斯所篆、秦将蒙恬所书的铭文:『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诸侯为郡县,一法律,同度量。』 大汉京师长安周回六十里,是天下规模最大、人口最多的城市。因先有皇宫,后有城邑,整座城市格局独特——分布在城南和中部的未央宫、长乐宫、北宫等宫殿群占去全城总面积的三分之二。这些宫殿群各自独立,四周围以墙垣形成宫城,每座宫城之中又有各种各样的宫室建筑群。在诸多宫城中,以长乐宫和未央宫规模最大,地位最重要。两座宫城各占城南的东、西部,总面积加起来几乎是长安城的一半。 长乐宫的建设早于未央宫,是大汉最早的皇宫,原是秦代旧宫兴乐宫,坐落在塬地龙首原[1]由北转东之处,地势凸起,居高临下,隔渭河与咸阳相望。昔日项羽率军入咸阳,尽烧秦宫室,大火三月不灭,咸阳成为一片焦土,唯有位于渭河南岸的兴乐宫倖免于火。刘邦称帝后,原本计划建都洛阳,后来听从娄敬、张良等谋士建议,决定改定都在战略地位更为重要的关中,命丞相萧何先修復兴乐宫作为皇宫,并改名为长乐宫。又为新都取名为“长安”,取自当地地名长安乡,意为“长治久安”。最初的建设者都是修建过阿房宫的“秦之旧匠”,主持工程的少府阳成延原是秦代军匠,长乐宫完工后被封为梧侯,食邑五百户。 自落成之日起,长乐宫就是大汉的权力中枢、布政之所,后来即使更加宏伟壮丽的未央宫落成,汉高帝刘邦还是一直住在长乐宫中,直到病死。 从汉惠帝开始,西汉皇帝移居未央宫,长乐宫则成为太后的住所,“人主居未央,长乐奉母后”成为汉代的定制。由于长乐宫位于未央宫之东,所以又称“东宫”,又因其为太后所居,皇帝常到此朝请太后,故又称为“东朝”。 虽成为太后之宫,长乐宫依旧在朝政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汉惠帝刘盈在位时,时常要到长乐宫向母后吕雉请示。吴楚七国之乱时,汉景帝刘启频繁往来于长乐宫,就政局与母后窦漪房商议。即使雄才大略如当今天子刘彻,也曾就丞相田蚡囚禁灌夫之事率领群臣到“东朝”廷辩。[2] 汉代长安城推测復原示意图 长乐宫坐北朝南,由一系列宫室构成,整体建筑大致为方形,周回二十里,宏伟壮丽,规模相当可观,仅外围宫墙就厚达二十多丈。四面各开设宫门,因南门临近规划中的长安南城墙,北门正对东西横贯全城的驰道,因而东、西二门是进出皇宫的主要通道,门外各筑有阙楼,西阙又称白虎阙,东阙称苍龙阙。宫城内有前殿、大夏殿、长信殿、长秋殿、温室殿、永寿殿、永宁殿、永昌殿、神仙殿、钟室、鸿台等十四座主要宫殿。 长乐宫的主体建筑是前殿,四周筑有墙垣,殿门辟于南面,门内设庭院,院中有南北道通至前殿之上。正殿两边,对称分布着大小相同的东厢和西厢。正殿东西四十九丈七尺,两杼中三十五丈,深十二丈,极其宏阔,当年由汉高帝刘邦亲自主持的大汉立国典礼便是在此殿举行。因其地位非凡,殿中正首至今供奉有刘邦斩白蛇起义的金剑,世称高帝斩白蛇剑。 大夏殿是长乐宫中规模仅次于前殿的大殿,位于前殿之东,雕饰华丽,殿前有清澈见底的鱼池和酒池,昔日秦始皇嬴政曾在这里举办盛大的酒池肉林之宴。但最吸引人的目光的却是殿前台阶两旁伫立的六个巨型的坐姿铜人,各高三丈、重千石[3],正是昔日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收缴民间兵器所铸的十二金人——足履六尺,皆夷狄[4]服,胸前铸刻有秦相李斯所篆、秦将蒙恬所书的铭文:“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诸侯为郡县[5],一法律,同度量。” 十二金人自铸成之日起,一直被放置在秦京师咸阳阿房宫的宫门外,据说能够安定天下。然而暴秦残酷无道,苛政胜于勐虎,民不聊生,再大再重的铜人也难以镇压住不平的人心。秦朝末年,陈胜、吴广首先起义抗秦,一时间风起云涌,群雄响应,从秦始皇兼併天下到秦灭亡,前后仅十五年时间。义军中实力最强的项羽率军进入咸阳后,将秦宫中的金块珠砾抢掠一空,又纵火烧了阿房宫,三百里逦迤宫室尽成焦土。废墟中独剩十二金人,巍然屹立不倒,默默见证着歷史的兴衰与王朝的更替,即后世诗谓“朝做干戈化炉红,暮看焚尽阿房宫”。汉代立国,刘邦不嫌麻烦地将其移来长安,安置在长乐宫中醒目的位置,自然也是希望它们能协助刘氏镇守汉室天下。 时值阳春三月,大汉天子刘彻亲自带领涉安侯于单到长乐宫拜见王太后,顺便参观游览闻名天下的十二金人。皇帝的脸上写满了春风得意,随侍其左右的也尽是亲信重臣,三公有丞相薛泽,御史大夫公孙弘;九卿有太常司马当时,郎中令李广,未央宫卫尉苏建,长乐宫卫尉段宏,太僕公孙贺,廷尉张汤,大行正丘,宗正刘弃,大司农郑当时,少府孟贲;京师长官有中尉李息,左内史李沮,右内史汲黯等人;诸卿有主爵都尉李蔡、御史中丞李文等;另有不少匈奴降人封侯者及后人,如弓高侯韩则、襄城侯韩释之,均是韩王信后人;还有不少内朝宠臣如将军卫青[6]、光禄大夫吾丘寿王,太中大夫东方朔、严助,侍中桑弘羊,郎官徐乐、霍去病等,新近归国回朝任职的太中大夫张骞、奉使君甘父、郎官赵破奴也在其列。 第50页 于单正是几月前新投降大汉的匈奴军臣单于之子。他本早被立为太子,该当继承单于之位,却被其叔伊稚斜用武力打败,为了保命,只得南下投降了大汉。因为他是有史以来名号最尊、地位最高的匈奴降人,皇帝刘彻欣喜万分,封其为涉安侯,并许以亲生女儿夷安公主下嫁。只是女婿三十来岁,比岳丈还大了几岁,虽然在旁人看起来未免有些可笑,但皇帝却毫不在意,心情大好之下,甚至还下诏大赦天下,称: 夫刑罚所以防奸也,内长文所以见爱也;以百姓之未洽于教化,朕嘉与士大夫日新厥业,祗而不解。其赦天下。 倒不是刘彻格外偏爱于单,而是当于单跪倒在金阶玉阙下的时候,他看到匈奴单于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未来,大汉自白登之围以来被迫向匈奴贡献金帛女子的羞辱,都将由他一雪前耻,九世之雠[7],终将在他手中得报。 于单身材矮而粗壮,除了头顶留着一束头髮外,其余部分都剃得精光,阔脸高额,厚眉杏眼,上鬍鬚浓密,下巴上则有一小撮硬须,看起来极有草莽气概。 他对十二金人早有所闻,此刻亲眼见到铜人造形之大、制作之精巧考究,为生平所仅见,虽然惊嘆不已,但心中很是不解,问道:“听说前秦始皇帝销镕了天下兵器来铸造这十二座铜人,如此一来,民间百姓没有了兵刃,凭什么防身,凭什么抵御外敌?难道这些金人比兵器更有用么?” 刘彻哈哈笑道:“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这一点,要有劳徐卿向涉安侯解释。” 随侍在一旁的徐乐只得上前道:“昔日秦始皇灭六国而统一天下,不服者大有人在,他担心民间造反,所以提前收缴了兵器。至于抵御外敌,中原地广人多,仅一个大郡就能抵得上匈奴全部人口,朝中有足够多的常备军队。即使需要徵召民间黔首入伍,各地武库中也备有武器,可以及时分发到各人手中。” 匈奴举民皆兵,各个生长于马背,以精于骑射为荣,单于也是大力奖励民间练兵习武,与中原制度有本质的区别,徐乐一番解释,于单仍是困惑难解。 太中大夫东方朔插口道:“这么说吧,秦始皇担心的不是像匈奴这样的外患,而是怕他自己治下的百姓造反,所以他先缴了这些人的兵器,让这些人想造反也没有武器可用。结果秦代如此强大,防民甚于防川,还是被反掉了,仅传了二世。再譬如说,我大汉武风强悍,民间百姓时兴佩剑带弓,就有人担心了,担心百姓手持弓弩抗拒官府,于是想奏请天子禁止百姓挟藏弓弩,多亏当今天子圣明,没有採纳。如今民间人人舞刀弄箭,也没有见谁要造反。” 一旁的御史大夫公孙弘听在耳中,脸上登时青一阵白一阵,禁止百姓挟藏弓弩正是他不久前的提议,认为只有如此才能禁止郡国盗贼群起。 这公孙弘字季,菑川[8]薛县人氏,七十余岁,在当今汉臣中最具有传奇色彩。他年轻时家贫,靠为富人到海边放猪为生。后来好不容易当上了薛县狱吏,又因为没有学识,常常犯错,终被免职。他深受刺激,自此发奋读书。建元元年,刘彻即位,下诏访求为人贤良通文学之人。当时公孙弘年已六十,以贤良的名分应徵,被任命为博士。过了两年,刘彻派他出使匈奴,归来后陈述的情况不合帝意,刘彻认为其人无能,公孙弘被免职,赋闲在家。又过了数年,刘彻徵召文学,菑川国又推荐公孙弘。公孙弘来到太常应策,对策被排在诸位儒生的最末。然而当刘彻读到其对策后,立即将其擢为第一,随即召见,贊其相貌姝丽,丰仪魄伟,再次封为博士。公孙弘这次学了乖,凡事察言观色,揣摩帝意,由于其驯良守礼,从不违逆圣意,深得刘彻欢心,很快就由博士升迁为左内史。数月前御史大夫张欧被免官,公孙弘被拔擢为新一任的御史大夫,得与丞相平起平坐。汉朝惯例,如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这类三公高官,必须由有列侯爵位的人充任,没有爵位则无法问津。公孙弘以布衣跻身三公之列,开创了先例,由此可见刘彻对其的信任程度。 但因其为人猜疑忌恨,阿谀奉上,名声并不好。他常常公开道:“人主的毛病,一般在于器量不够宏大;而人臣的毛病,一般在于生活不够节俭。”所以在家中身体力行,吃饭只吃一个肉菜和脱壳的糙米饭,睡觉也盖布被。主爵都尉汲黯实在看不惯公孙弘的矫情做作,道:“公孙弘位处三公,俸禄丰厚,但却盖布被,这是欺诈。”在朝会时当面指责其人虚伪。刘彻便召问究竟。公孙弘谢罪道:“的确有这回事。九卿与臣友善者,没有及得上汲黯的,他指责我虚伪,这正是我的缺点。我身为三公,地位高贵,却以布为被,确实是巧行欺诈,沽名钓誉。我听说,管仲在齐国为相,娶三姓之女,生活奢侈可与齐王相比,结果辅助齐桓公成就霸业;晏婴相齐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丝,齐国也治理得很好。今臣为御史大夫,盖布被,使九卿以下直到小吏的服饰没有了等级贵贱的差别,汲黯的责备确实有理。再说没有汲黯的忠诚,陛下也无从知道臣盖布被的事。”刘彻听后,反而认为公孙弘谦让有礼,愈发厚待。 公孙弘外表宽宏大量,脸上老是堆着谦和的微笑,内心却城府很深。汲黯不断当庭诘责他两面三刀,见风使舵,称:“齐人多诈而无实话,当初公孙内史与臣等一起议定此事,如今他却改口,这人是个奸臣。”刘彻随即问公孙弘,他答道:“夫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刘彻很是满意,从此每每有人再指斥公孙弘,都不为所动。但公孙弘由此深恨汲黯,便向皇帝建议道:“右内史界部中多贵臣、宗室,难治,非重臣不能胜任,臣推荐汲黯。”将汲黯由主爵都尉迁为最容易得罪权贵的右内史。 第51页 中大夫主父偃为天子宠臣,曾向刘彻献“推恩令”,分封诸侯子弟,有效地削弱了诸侯王的势力,使中央政令达于全国,有大功于朝廷。其为人锋利尖锐,不留情面。他在一些事务上与公孙弘有分歧,常常当着天子的面与其争论,争得面红耳赤,令公孙弘难以下台。公孙弘表面继续与主父偃往来,暗地里却寻机报復。不久,主父偃为齐国相,有人上书告发他受诸侯重金,又向齐王刘次昌索金,逼迫齐王自杀。刘彻大怒,下令逮捕主父偃审讯。主父偃承认受过诸侯贿赂,但不承认齐王自杀与己有关。公孙弘乘机进言,说齐王自杀的首恶是主父偃,如不处死,将无以服天下。刘彻本想将主父偃免职了事,听了公孙弘的进言后,信以为真,便下令灭了主父偃的全族。 中大夫董仲舒曾建议刘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为人廉直,痛恨公孙弘的表里不一,对其行事作风十分不齿。公孙弘心中衔恨。正好胶西王刘端骄纵无赖,残害官吏,肆行不法。公孙弘便向皇帝谏言道:“只有董仲舒才能担任胶西相,教导胶西王。”预备等胶西王犯法后将董仲舒一併牵连除掉,董仲舒意识到危机,遂称病辞官,只居家修学着书,这才得脱大祸。 但由于公孙弘巧言令色,善于揣测天子心意,一直很得宠信。他提出禁民间弓弩的建议后,也引起了刘彻的重视,下令朝议此事。光禄大夫吾丘寿王认为此建议愚蠢而可笑,对道:“秦代兼併天下,销毁甲兵铸十二金人,但百姓仍以锄耰箠挺奋起反秦,所以圣王治民重教化而省禁防。现在陛下昭明德,建太平,宇内日化,方外乡风,然而圣王合射以明教,未闻以弓矢为禁。所以,禁民挟弓弩无益于禁奸,反而会因此废先王之典,使学者不得习其礼。”刘彻当然是要当一个圣王,于是没有採纳公孙弘的建议。公孙弘忙低首悔过,改言谢罪道:“臣山东乡鄙之人,见识短浅,经众位陈明其利害关系,我已明白了。” “禁民间弓弩”是公孙弘为数不多的当着天子之面被驳倒的糗事,此刻却被东方朔有意无意地重新提了起来,虽未指名道姓,旁人却都知道究竟,知道他在暗讽公孙弘,有会意微笑的,有怕遭公孙弘报復而假意不闻的。 于单对此一无所知,当即点头道:“东方大夫的话我算是听明白了,原来这十二金人是这样的来歷。我们匈奴也有祭天金人,但那是当做大神祭拜的,而且是真金,供奉在休屠王的驻牧地,是匈奴的镇国之宝。不过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这金人的样貌服饰,为何是夷狄人呢?” 东方朔道:“这也是有来歷的。始皇二十六年,秦国大将王贲攻灭了最后一个诸侯国齐国,天下一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始皇帝嬴政欣喜若狂,下令天下大庆,同时诏令各地官吏,广徵神异祥瑞之事,上奏朝廷。各地官员遂广徵博採,纷纷以本地祥瑞之像上奏。临兆郡守上报,说本郡出现了十二个大人,长五丈,足履六尺,均穿夷狄服饰。而且当地还有童谣唱道:‘渠去一,显于金,百邪辟,百瑞生。’始皇帝大悦,以为喜瑞,令销天下兵器,按照十二大人的图形铸造了十二金人。这是当年最着名的两件祥瑞之一。” 以前旁人均以为是十二金人着夷狄衣代表秦始皇志在四海、征服夷狄,东方朔的解释甚是新鲜,非但于单,在场群臣包括皇帝刘彻都是第一次听到,不由得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真有其事,还是东方朔临时编造出来的。他最爱在群臣聚集时大出风头,言语求新求奇,常常奇谈怪论,有时候甚至胡说一气,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公孙弘从旁窥见天子神色,主动开口问道:“东方大夫提及两件祥瑞,那么另一件是什么?”东方朔惊讶地道:“呀,御史大夫君广见博识,竟然不知道么?” 公孙弘登时灰头土脸,大是没趣,不知该如何下台。还是刘彻催道:“东方卿快些说出来,朕也想听听另一件祥瑞到底是什么。”东方朔道:“是,臣遵命。另一件祥瑞是河内郡温城县令许望之妻赵氏生一女,手握玉佩,玉上隐约可见文王八卦图[9]。而且此女出生百日后即能开口说话,实属神异。河内郡守将此事上奏,始皇帝亦以为吉瑞之兆,令赐许望百镒[10]黄金,以善养其女。” 公孙弘道:“祥者,吉利也,瑞者,徵兆也。东方大夫所举,仅仅是民间有女子握玉而生,‘吉’倒也勉强,可‘瑞’就实在说不上了。除非是母亲孕时有吉兆,譬如皇上诞世前太后梦日入怀,这才是真正的祥瑞。” 他说的是太后王娡还是太子刘启的美人时,怀了当今天子刘彻,曾梦见太阳投入她的怀中。刘启知道后道:“此贵徵也。”结果孩子还没有出生,文帝刘恆去世,太子刘启即位为皇帝。当年七月初七,刘彻生于猗兰殿。刘启认为此儿出生前即有祥瑞,将来必定不凡,因此格外宠爱。 东方朔也不揭破公孙弘这番强辩意在当面拍刘彻马屁,只微笑道:“御史大夫君有所不知,那女孩儿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女相士许负。”公孙弘道:“原来如此。”一时再无话说。 许负是秦末汉初着名女相士,擅长相面,还是少女时就已经名望天下。她曾预言汉王刘邦将得天下,刘邦当上皇帝后封其为鸣雌亭侯,她由此成为汉代第一个有封邑的妇女。后来执政的高后吕雉、文帝刘恆、景帝刘启均对其礼敬有加。 第52页 许负着名的相例莫过于她为文帝宠臣邓通和周亚夫看相。邓通是文帝晚年极为宠幸的大臣,许负却说他相貌欠佳,将来会贫困不堪,甚至饿死。文帝刘恆听后很不高兴,堂堂天子喜爱的人日后还会飢饿而死?于是慷慨地道:“要邓通致富,有什么难的?只要朕一句话,保管让他富贵终身,将来怎么会饿死呢!”下诏将蜀郡的严道铜山赏赐给邓通,而且允许他自己铸钱,这无异于将天下的财富赐给了他。当时吴王刘濞占据东南,觅得故鄣铜山,自行铸钱,并且畅行天下。邓通所铸铜钱与吴王刘濞东西并峙,天下流通的大都是吴钱和邓钱,东南多吴钱,西北多邓钱,邓通的富贵,可想而知。然而文帝死后,邓通即一落千丈。景帝刘启还是太子时就痛恨邓通,一即位便将其遣送回乡,废为庶民。不久,又有人告发邓通犯法,其家产被抄得一干二净,邓通虽然出狱,却无力生活,最终穷困饿死,果然应验了许负的话。 周亚夫是大汉开国名将绛侯周勃的次子。他在河内做郡太守时,许负给他看相,说他三年后为侯,封侯八年为丞相,掌握国家大权,位尊任重,在众臣中将首屈一指,再过九年会饿死。周亚夫却根本不相信许负的话,大笑道:“我兄长已经代父为侯。如果他去世,他的儿子理应承袭爵位,我周亚夫怎说得上封侯呢?再说若我已显贵到如你所说的那样,怎么会饿死呢?你来解释解释!”许负指着他的嘴唇道:“你嘴边有条竖线,纹理入口,这就是饿死之相。”周亚夫也没将许负的话当回事。过了三年,周亚夫的哥哥绛侯周胜之因杀人被处死,文帝刘恆选周勃子孙中有贤德的人嗣立为侯,周亚夫因此被封为条侯,继承了绛侯爵位。八年后,景帝当政,周亚夫因平定七王之乱有功,升为丞相。当时景帝已经立王娡为皇后,想封王娡兄长王信为侯,因为此举有违祖制,所以私下与周亚夫商议,想先取得丞相的支持。不料周亚夫道:“当初高帝曾杀白马与众大臣盟誓:‘非刘氏者人不能封王,非立大功者不能封侯,不遵此约者,天下共击之。’王信虽然是皇后兄长,但没有为朝廷立下功劳,封他为侯违背了高帝誓约。”汉初丞相权力非常大,皇帝在很多事情上必须要听取丞相的意见,加上周亚夫搬出了高帝刘邦,景帝只好沉默不语。王信自然也没有被封侯。皇后王娡自然不高兴,景帝也很不高兴。不久,匈奴王徐卢等五人降汉,景帝想要赐封,用来鼓励匈奴高官降汉。周亚夫道:“这些人背叛了他们的单于,陛下却还要封他们以侯爵,那么今后用什么责备不忠诚的臣子呢?”景帝闻言很不高兴,当众道:“丞相议不可用。”坚持封徐卢等人为侯。周亚夫心高气傲,很受打击,因而称病闲居,景帝顺势免去他的丞相职务。但周亚夫毕竟还是个声名在外的臣子,景帝既想重新起用他,心中又有些顾忌,决意先考察一番,于是有预谋地在宫中召见周亚夫,赏赐食物与他。汉时是分食制,宫中使用筷子,以饭为主食,可周亚夫的席上只有一块大肉,没有切开,没有放刀子,也没有放筷子。周亚夫还以为是疏忽了,转头叫管酒席的官员取筷子来。景帝于是笑着讥刺周亚夫说:“这难道还不够您满意吗?”周亚夫这才觉察出这顿饭是来者不善。若是换作别的人,应该惶恐交加,立即向皇帝谦卑地参拜请罪,然后涕泪交加地请求原谅,大表忠心。然而周亚夫性情耿直,不通权术,不但没有作出任何申辩,还当场免冠告退,然后便快步走出大殿,对皇帝的恼怒一览无遗。景帝本意就是要试探周亚夫,见他愤然离去,恨恨道:“这人遇上这么一点事就如此愤愤不平,将来能事奉少主吗?”心中动了杀机。对于周亚夫来说,大祸已经不可避免,不过是时机的问题而已。不久,正如所期待的那样,景帝的机会来了。周亚夫之子出于一片孝心,悄悄给父亲买了五百件皇家殉葬用的铠甲、盾牌,预备等周亚夫百年后用。这些东西不少,体积也大,搬运的僱工很受累,周亚夫之子却有点仗势欺人,不肯爽快付工钱。僱工们知道周亚夫之子偷买的是天子用的器物,一怒之下就上告周亚夫之子要反叛。事情自然牵连到周亚夫,廷尉官吏按罪行书一条条质问,周亚夫却拒不答话,保持了他一贯的高傲态度,也因而将事情引向更糟糕的结局。景帝知道周亚夫的态度后,大骂道:“这样的人,朕实在不能用了!”下诏令正式逮捕周亚夫,交由廷尉治罪。当初官吏去逮捕时,周亚夫不甘心受辱,本想当场自杀,后因夫人劝阻没死。被关进了廷尉的监狱后,他一连绝食五天,最终吐血而死。相士许负当日预测,无一件不应验。 许负的相面故事极为着名,刘彻本就对异象、祥瑞、方术、谶语、预言这类带有传奇神秘色彩的事物极是迷恋,忽听得许负出生在秦始皇统一天下的那一天,又与十二金人同为祥瑞,不觉悠然神往,竟以不能亲眼见到许负深以为憾。 于单却对走远的话题没有多大兴趣,心道:“这些秦人[11]可真是奇怪,无时无刻不在斗嘴耍嘴皮子功夫,非要在言语上占到上风。”也不愿意多去理会这些事情,道:“匈奴有镇国之宝祭天金人,听说大汉也有一件镇国之宝,是当年高皇帝遗物,不知陛下可否允臣一观?”刘彻道:“卿说的是高帝斩白蛇剑,供奉在前殿之上。” 第53页 虽是供奉在殿上,剑本身却是锁在一具石头的剑匣之中,钥匙由九卿之首太常和长乐宫卫尉分别掌管,须得两把钥匙合用,才能打开剑匣。 太常司马当时忙上前禀道:“臣料到今日涉安侯可能向陛下请求瞻剑,已从太常寺取了剑匣钥匙带在身上,只要与段卫尉掌管的钥匙合用,就能立即开匣观剑。”长乐宫卫尉段宏忙道:“臣这就去卫尉寺取钥匙。” 刘彻很是满意,命道:“薛丞相,劳烦你领涉安侯和群臣到前殿观剑。”薛泽躬身应道:“诺。” 刘彻招手叫过东方朔,问道:“卿适才所言十二金人和许负出生同为祥瑞之事,可是真的?”东方朔道:“千真万确,臣不敢欺瞒陛下。况且今日有匈奴太子在场,臣岂敢信口胡诌,坠了我大汉威名?陛下,臣从未看过高帝斩白蛇剑,也想趁这次机会好好观赏,臣暂请告退。” 刘彻道:“不准,朕还有话问你。”命人叫来主爵都尉李蔡,问道:“许负号称天下第一神相,曾被高帝封为鸣雌亭侯,她可有传人在世?” 李蔡是李广堂弟,所任主爵都尉专掌列侯封爵事宜,当即道:“臣不闻今侯爵中有鸣雌亭侯的名字,当是许负没有后人世袭下来。等臣回去官署查到雌亭侯爵位取消的时日和原因,再禀报陛下。” 刘彻便问道:“东方卿自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难道也不知道么?”东方朔道:“臣凑巧略知许负后人下落,就怕陛下知道了反而要发脾气。” 刘彻好奇心大起,道:“言者无罪,无论你说什么,朕恕你无罪。”见东方朔仍是不肯开口,会意过来,笑道,“你还想要什么赏赐?你已经骗得夷安公主做了你徒弟,难道还缺钱花么?” 东方朔道:“钱是不缺了,但臣还缺一条命。臣今日当众得罪了御史大夫,怕是很快有祸事上身。”刘彻微一沉吟,即笑道:“好,将来你若犯下死罪,朕饶你一次不死。快说许负后人的事。” 东方朔道:“听闻许负封侯后不久就离开了京师,一直隐居在商洛山中,潜心相术,不问世事,还写下了十六篇《许负相法》。她夫婿姓裴名钺,也是一名相士,实际上是她不记名的弟子,二人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名叫裴洛,后来继承了许负的爵位,文帝时封洛商侯,但裴洛无子,他死后侯爵也就被取消。女儿嫁的是河内大侠郭器,也就是关东大侠郭解的父亲。” 刘彻一听到郭解的名字,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东方朔佯作不见,继续道:“据说许负之子裴洛对相术毫无兴趣,她只好将玉佩和那十六篇《许负相法》传给了女儿裴氏,推算起来,该传到了第三代郭解手中了。” 刘彻“哼”了一声,正待发话,太僕卿公孙贺匆匆奔了过来,禀告道:“适才太常卿取钥匙打开剑匣,由郎中令李广将军拔剑,才发现金剑剑身已略有些发黑。按照旧制,高帝斩白蛇剑每十二岁磨莹一次,眼下还有数月才满十二年。臣特赶来请示陛下,是否要责令考工令提早磨剑?” 公孙贺是匈奴人,景帝时其祖公孙昆邪投降大汉,因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有功封平曲侯。公孙贺少年从军,后又娶卫皇后大姊卫君孺为妻,很得皇帝信任,几次被任命为将军出战匈奴。他所掌管的太僕掌管宫廷车马事务,负责安排天子出行的礼仪队伍,但其属下有考工令,专门负责兵器生产,汉军的各种武器均由这一官署负责督造。 东方朔忙叫道:“陛下,臣愿意请命磨剑。”刘彻很是惊奇,道:“卿想请命磨剑?”东方朔道:“磨剑是假,臣想好好看看高帝斩白蛇剑,说不定里面有着什么秘密。” 刘彻会意过来,道:“朕知道自从你在右北平郡断了金剑之案后,就一直对高帝斩白蛇剑有兴趣。那管翁留给少子管敢的金色短剑,真的跟高帝斩白蛇剑很像么?” 东方朔道:“臣没有见过高帝斩白蛇剑,不敢妄言,但据说很像。可惜一直未能追捕到平原商人随奢,那柄短剑也失去了下落。但高帝斩白蛇剑为本朝镇国之宝,只有极亲信的皇亲权贵才有缘观瞻,臣侍奉陛下十余年,都没有机会见过,更不要说民间普通黔首。管氏那柄短剑已经很有些年头,想来是祖传之遗物,既能与高帝斩白蛇剑形似,很可能原本就是一对。臣心中实在好奇,想查清楚究竟,不过首先得从高帝斩白蛇剑着手。” 刘彻用人做事向来不拘一格,当即应允道:“既然牵涉到镇国之宝,朕准你调查,不过不准大张其事。太僕卿,磨剑之事就交给东方朔处置。”公孙贺躬身道:“诺。” 众人遂往西来到前殿,正好于单观完剑出来,东方朔自与太常司马当时、太僕卿公孙贺进前殿处置高帝斩白蛇剑,刘彻便命丞相薛泽带外臣先退回未央宫预备酒宴,自己率近臣引着于单来拜见王太后。 太后王娡住在前殿西侧的长信殿,她早知道儿子要带未来的孙女婿前来拜见,已穿戴得整整齐齐,正襟危坐在主殿堂首。她虽然年近六旬,却依旧雍容华贵,能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绝色美人。 太后的四个亲生女儿平阳公主刘媖、南宫公主刘婧、隆虑公主刘姈、修成君金俗均侍立在一旁。四女中以金俗容貌最为美丽,艷绝出众。她虽是长姊,却不是皇室血脉,地位远远低于三位公主妹妹,只能站在最下首。 第54页 王娡最早嫁给长陵[12]人金王孙为妻,生下了女儿金俗。后来有相士算命,称王娡和其妹王姁是大贵之人。王娡母亲臧儿是燕王臧荼孙女,很有心计和手段,将王娡强行从金家夺回,想方设法送进了太子刘启宫中。后来王娡和妹妹王姁均得到刘启宠爱,王娡生下三女一男,三女即是平阳、南宫、隆虑三位公主,一男即是刘彻,后被立为太子,王娡也被立为皇后,果然母仪天下,大富大贵。金王孙愤恨王娡的背弃,与王家绝交,独自将女儿金俗养大,还向她隐瞒了亲生母亲的下落。金俗成人后嫁给长陵平民梅元,生下一子一女,长女梅瓶,次子梅仲,从不知道当今太后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而王娡显贵之后,因为某种原因,也从未派人找过金王孙、金俗父女。她讳忌莫深,又贵为太后,知情者不敢多提,生怕祸从口出。刘彻对母亲梅开二度的经歷毫不知情,直到后来他宠信儿时伙伴韩嫣,引来朝野非议,才由此引出金俗身世的曝光。 韩嫣字王孙,是弓高侯韩颓当庶孙,韩王信后人,其名字是名将周亚夫所取。他因年纪与刘彻相仿,三岁时就入宫当了皇子的伴读。他生得容貌俊美,眉目清扬,人又聪慧敏捷,与刘彻极为投缘,二人几乎形影不离。等到刘彻当上皇帝,韩嫣也跟着一飞沖天,被封为上大夫,赏赐多不胜数,有时甚至与皇帝同睡在一张御榻上,同卧同起。李广长子李当户在宫中当郎官,随侍皇帝左右,见韩嫣与刘彻玩笑,语中多有不逊,实在看不下去,挺身而出,当众打了韩嫣。刘彻倒也大度,既不怪罪李当户,但也认为他跟韩嫣无须讲君臣之礼。韩嫣如此得皇帝宠爱,更加放纵挥霍。他好弹丸游戏,常常以黄金为丸射击猎物。长安有歌谣云:“苦饥寒,逐金丸。”意思是只要能捡到韩嫣射出的金丸,就能发财。每每韩嫣出弹,身后无数儿童跟随,望着弹丸落地的地方奔跑争抢。 有一次江都王刘非入朝,刘彻很是高兴,约这位王兄一同去上林苑打猎,命韩嫣乘副车先行出发,去上林苑探视鸟兽的情况,做些准备。韩嫣奉命出宫,率领数十百骑登车,在驰道上快速急驰。所谓驰道,就是专供天于巡游海内时行驰的御道,因此,道蜿蜒伸展之处,都是天子履经之地,不容侵犯,就是王侯将相皇亲国戚,甚至皇太子,如无皇帝诏令批准,也不得行于驰道中,甚至不得跨越驰道而过。被天子批准行于驰道者,在当时是一种崇高的荣誉,刘彻的乳母侯媪就曾获得过这个殊荣。江都王刘非正在未央宫外等候天子銮驾,突然望见车骑如云,一大队人马奔驰在驰道上,声势张天,还以为是天子到来,忙麾退从人,一齐拜伏在地。不料车骑并未停住,一直向前驰去。刘非这才知道事情不对,恼怒地从地上爬起来,问明究竟,竟然是韩嫣坐车驰过。他是皇帝的异母兄长,却平白无故地给一个小小的宠臣下跪,忍不住怒气冲天,立即跑到太后王娡面前哭诉,道:“堂堂皇帝,如此公然地喜好男色,有违圣贤之言,不合礼统,这是皇室的不幸,是皇家的耻辱。”又表示自己愿意辞去封国,回到京师,与韩嫣一道为皇帝宿卫。王娡听了也不禁动容,虽然刘非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毕竟也是景帝的亲骨肉,堂堂诸侯王,竟被韩嫣这样的小人侮辱,实在说不过去。于是好言抚慰刘非,承诺必定惩治韩嫣。她也是个厉害角色,先隐忍不发,并不去跟皇帝说,只命人暗中监视韩嫣,查访他的过错。 韩嫣隐约听到王太后要对付自己的消息,很是惶恐。他早知道太后有一女儿遗落民间,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相认,于是决意用这件事来讨好太后,跑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刘彻。刘彻也是个不拘形迹的人,听说自己在外面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立即带着韩嫣出宫,一路赶来长陵,亲自拜见大姊金俗,封她为修成君,还引她进宫拜见太后。王娡得与长女相见,极是感慨,虽然也爱怜女儿,但得知事情经过后,对韩嫣更加不满,认为他有意窥测自己的隐私。不久,有人告发韩嫣淫乱后宫,与宫女相奸。王娡立即命人赐毒酒给韩嫣,刘彻闻讯赶来长乐宫求情,反而被母亲严厉训斥一顿。事情无法转圜,韩嫣被迫服毒而死。刘彻失去韩嫣,心痛不已,但太后是他的母亲,又能如何?有传闻说皇帝恼恨江都王刘非在太后面前挑拨,将韩嫣之死算在了他身上,刘非回去封国后不久就莫名其妙地病死,其子刘建嗣封。不久,刘非之女刘徵臣又被选为和亲公主,若不是事情突然起了变化,也会落个老死胡地的凄凉下场。 整桩事情对金俗倒是件大好事,她得韩嫣牵线,与母亲、弟妹相认,从此奴婢如云,衣食无忧,儿子梅仲也有封号,享受食邑,女儿梅瓶则嫁给了淮南王太子刘迁,成为皇帝最敬慕的淮南王刘安的儿媳妇。但她毕竟是在民间长大,见过的世面有限,此刻被母亲召来长信殿中参加重要礼仪,不免很有些拘谨无措。 长乐宫卫尉段宏奔进来告道:“皇上一行已经离开了前殿,正往长信殿来了。” 王娡道:“夷安公主还没有找到么?”段宏道:“没有。为防万一,臣已经派卫卒去了淮南邸[13]和茂陵司马相如君家里。” 原来夷安公主不愿意下嫁匈奴太子于单,向父皇和太后哭闹过多次,然而刘彻意不可转,她也只能认命,只好请求从未央宫搬来长乐宫居住,在出嫁前多陪陪祖母。今日本来是事先约定的于单拜见太后的日子,他也将在长信殿中与夷安公主正式见面。只是一大早近侍去永宁殿叫公主准备时,才发现夷安公主不见了。皇宫禁卫森严,出入宫门有严格的制度,宫门令和各宫门司马均未见到夷安公主离宫,那么她只能躲在宫中某处了。长乐宫周回二十里,等于一座大城邑,当真寻起人来,还真好比大海捞针。 第55页 王娡挑起了双眉,额头现出几道沟壑来,道:“夷安若是真出了宫,不会傻到去找刘陵和司马琴心。旁人都知道她三人最为要好,一旦出事,头一个要搜的就是淮南邸和司马相如家。”段宏见太后语气极为恼怒,不敢接话。 王娡转头道:“你们都知道该跟皇帝怎么说了。”平阳公主最为伶俐,立即应道:“是,夷安公主到后苑游春赏花,临时感染了风寒,不便与贵客相见。” 王娡心道:“狗屁贵客,不过是皇帝要拿亲生女儿当招揽人心的筹码罢了。”她是太后,贵为至尊之母,这话当然不能公然说出来,当即赞许地点点头,道:“平阳说得好。” 平阳公主道:“可是三日后还有一场家宴,皇帝、皇后以及在京诸侯王均要出席,万一找不到夷安,岂不麻烦?”王娡道:“卫尉君,你快些派人将刘陵和司马琴心带来长乐宫,就说公主将要大婚,请她二人来帮忙做准备。”段宏忙躬身道:“诺。” 平阳公主笑道:“母后这一招高明,捉来夷安的好友当做筹码,她最重朋友义气,不论她在宫里还是宫外,都会乖乖现身。” 王娡冷笑一声,正要接话,忽望见大女儿金俗站在那里绞动衣角,侷促难安,心中一动,一时间回忆起许多往事来,暗道:“俗儿还真有几分我年轻时的模样,比她三个妹妹都出挑得多。唉,当年若是没有与她父亲分离,而今又会是什么样?夷安是筹码,我自己和妹妹当初不也是被母亲当做筹码送进宫的么?”正想得入神,忽听见侍者高声叫道:“皇帝到!”声音未落,刘彻已引着数人昂然进来。 大汉以孝治天下,汉初即设孝弟力田之科[14],自惠帝以下的故去皇帝的谥号中均有一个“孝”字。刘彻贵为天子,见到母亲也要行大礼,当即上前伏地叩拜。王娡微微直起身子,表示还礼,道:“皇帝免礼。” 刘彻又将于单引见给太后。王娡见到于单五大三粗的鲁莽样子,不免更加失望,心道:“孙公主嫁去了匈奴,军臣单于等于是我第一个孙女婿,而今他儿子又要娶夷安,做我的第二个孙女婿,年岁那么大,皇帝倒真是捨得。”也不便多说,只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又说明夷安公主不巧染了病。 于单未能如愿见到未婚妻子,稍稍有些失望,但转念想到汉公主金贵娇弱,不比匈奴女子,皇帝既已许嫁,大婚不过是早晚之事,况且皇帝在三日后还要在长乐宫举行家宴,那时必能见到夷安公主,当即恭恭敬敬地道:“见面不急在这一日,请转致公主安心养病,谨祝早日康復。”王娡道:“涉安侯有心。” 刘彻见太后闷闷不乐,意甚怏怏,便命人先带于单去未央宫。他一边向母亲告退,一边向平阳公主使了个眼色。平阳公主会意,跟出殿外。刘彻令从臣退开,才吞吞吐吐地道:“有件事,朕想拜託大姊。” 平阳公主芳名刘媖,正式的封号是阳信公主,因嫁给平阳侯曹寿为妻,所以世称平阳公主。这位公主承袭了母亲的秉性,在刘彻四位姊姊中心计最深,最了解皇帝弟弟的心思,也最会办事。刘彻一度极依恋这位姊姊,微服出游民间时总是自称“平阳君”,在宫外留宿必定是选平阳府。平阳公主深知刘彻喜好美女,而第一任皇后陈阿娇生性好嫉,不令美貌宫女接近皇帝,于是她在自己家中养了十余名良家女子,专供刘彻挑选享用。偏偏这十余名女子刘彻一个也没有看中,反而看上了地位低贱的歌女卫子夫,临幸之后,又带回宫中。平阳公主由此获赐金千斤。卫子夫有一头乌黑亮泽的秀髮,很是令刘彻迷恋,入宫后很快宠冠后宫,又因为刘彻生下第一个儿子而被立为皇后。亲属尽沾其光飞上枝头,如其弟卫青本是平阳公主骑奴,因卫子夫之故也被授予官职,入宫担任皇帝身边的亲信侍卫,后来更是当上将军,因对匈奴作战有功而封侯。卫子夫不忘平阳公主举荐之恩,极力撮合公主和卫青结婚。因为这桩婚事,平阳侯曹寿被逼离京,回去平阳封地,卫青原配田氏也与卫青离异。最终由皇帝刘彻出面,下诏卫青与平阳公主成婚,卫氏一门,富贵震动天下。 平阳公主原以为皇帝要追问夷安公主之事,见刘彻神情诡秘,似有难言之隐,忙道:“请陛下明示,臣姊不敢不尽力去办。”刘彻道:“朕适才在殿前看到一名青衣女子,瞧她的服饰打扮,似乎并不是长乐宫的宫女,大姊可方便向太后打听一下?” 原来刘彻进来长信殿前,看到一名青衣女子站在殿旁的花丛中。旁人见到天子,要么伏地下拜,要么远远避开。可那女子就那么旁若无人地站在那里,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也不是站在大汉最尊最贵的长乐宫中,而是伫立于绝岭雄峰之上,尽情沐浴着怡盪的春风。不经意间,她转过头来,脸庞上挂着绯红,仿若两朵灿烂的朝霞。她就平静地那么看着御道上前唿后拥的皇帝,眼神茫然而天真,那种风韵一下子打动了他。甚至当她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失落的滋味。他不能忘怀她的楚楚动人,虽然明知道她很可能是太后的人,还是忍不住地想拥有她。 平阳公主道:“啊,那一定是王寄,就是陪嫁孙公主到胡地的宫女。”刘彻道:“原来她就是那名从匈奴逃归的女子。” 第56页 平阳公主道:“正是。太后听说有以前的旧宫女从匈奴逃回,特命接进宫来。最早王寄也是因为与太后沾一点亲,才进长乐宫当了宫女。不过她逃归中受了伤,虽然治癒,人却变得有些痴痴傻傻,以前的事一点也不记得了。陛下真的想要她么?”见刘彻不应,便笑道:“这件事并不难办,不过母后因为夷安之事心中有些不痛快,过几日等她老人家心情好转,臣姊再设法央求,要了王寄送去未央宫。” 刘彻点点头,道:“有劳大姊。”顿了顿,又道:“朕知道太后不愿意将夷安许给匈奴太子,可这是没办法的事。况且又不是要她嫁去胡地,不过是招女婿上门,有何不好?” 平阳公主道:“陛下说得极是。且不说陛下贵为天子,单是作为父亲,就有权决定儿女的婚姻大事。更何况夷安的婚事关系着国家安危呢?陛下放心,母后只是不喜欢匈奴人而已,臣姊自当设法劝转。” 皇帝辞别平阳公主,出来长信殿时,正巧遇上乳母侯媪。多年前,她因家人犯法,被判举家迁往边郡,多亏东方朔的巧计,才得以留在京师。那以后,侯媪便来了长乐宫居住,名为皇帝恩泽,但家人俱远在天边,她又不能任意出宫,实际上与软禁无异。 迁徙事件后,刘彻极少再见到乳母,此刻偶遇,竟发现她鸡皮鹤髮,苍老得不成样子,不禁很是惊讶,遂主动上前招唿道:“大乳母。” 侯媪忙要下拜,却被皇帝亲手扶住,一时感怀哽咽,不能自已,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滴大滴地滚落。 刘彻已从东方朔等人口中得知侯媪之子阳安及儿媳管媚的故事,料来侯媪如此是为亲人不幸遇害而伤怀,当即安慰道:“大乳母放心,朕早已发出诏书,严令天下逐捕郭解、随奢,等捉到兇手,便可为令郎、令媳报仇。” 侯媪不喜反惊,“啊”了一声,道:“陛下不是刚刚大赦过天下么?按照国法,之前罪犯所犯下的罪行该一律赦免。” 刘彻不过是随口安慰一句,却被侯媪立时抓住了把柄,颇为尴尬。侯媪倒也识趣,不再追问,勉强谢道:“陛下有心。愿陛下强饭自爱,臣妾告退。”刘彻点点头,命随侍侯媪的宫女道:“好好伺候大乳母。” 正好有郎中苏武赶来禀道:“宴席已准备好,丞相派臣来请陛下回未央宫。” 未央宫在长乐宫之西,两宫之间有东西驰道相通。刘彻遂领着侍从往西,却在讲武殿前撞见了东方朔,手中还捧着一具剑匣。那剑匣是一整块石头打磨而成,颇为沉重。东方朔双手捧住,仍甚是吃力。 刘彻狐疑道:“卿捧的是高帝斩白蛇剑么?”东方朔道:“是。陛下放心,此剑是我大汉镇国之宝,臣决计不敢带剑离开长乐宫,只是暂时送去凌室收藏,等太僕卿选定工匠和吉日后再开匣磨剑。不过臣怕是不及参加今日为涉安侯举办的百官盛宴,还请陛下恩准。” 刘彻也正担心他又跟以前一样在酒宴上冒出惊人之举,顺势道:“准。”自带了侍臣回未央宫。 凌室是皇宫中藏冰的地方,于冬天纳冰,春天启冰,所藏之冰用于储藏食物、防腐保鲜、降温纳凉等,位于长乐宫西北角,就在讲武殿之北。东方朔将剑交给凌室令收入冰库中,又郑重叮嘱一番,这才出来。 一旁槐树后突然闪出一名少年郎中,低声笑道:“师傅,你好啊,我可是跟了你一路,可算等到周围没人了。”东方朔吓了一跳,道:“公主,你怎么这身打扮?你不是该在长信殿与涉安侯见礼么?”夷安公主道:“我才不要嫁给那匈奴太子。师傅,你助我逃出宫去。” 东方朔道:“公主想逃婚么?我早告诉过你,那是自寻死路!皇上何等刚硬,太后何等精明,你逃不掉的。况且公主只是招匈奴太子上门,又不是要嫁去胡地,不如迁就一下,先勉强嫁了,再顺从皇帝的意思从他口中套出匈奴的各种机密,最后找藉口将他赶去涉安封地,公主就再也不用见他啦。” 夷安公主道:“呀,师傅,你的心思可真够阴险的。不过本公主可不愿意做这样的事,那于单我看见他就想吐,嫁他是万万不能。快些带我出宫去,我愿以千金酬谢。” 东方朔道:“万金也不行。”拔脚欲走,却被夷安公主发现了腰侧的端倪,一把掀起外袍,惊叫道:“这不是高帝斩白蛇剑么?师傅,你居然敢盗窃本朝镇国之宝,这可是灭族大罪。”东方朔忙道:“别嚷!别嚷!我带公主出宫便是。” 皇宫是天下中枢,门禁森严,进出宫门者需要有门籍。所谓门籍,就是将有权出入宫者的姓名、年纪、身高、肤色、肥瘦、脸形等基本特徵写在二尺竹牒上,悬挂在宫门边,供出入宫门时查验。无符籍妄人宫门称“阑”,阑入宫门及宫旁小门掖门者处城旦舂,阑入殿门者处死刑。昔日窦太后一度痛恨侄子窦婴,就除去其门籍,使得窦婴不能再进宫。当今皇帝刘彻寻到异父同母金俗时,用副车载回长乐宫,也要先行诏门着引籍,然后才能领姊姊去谒见王太后。 夷安公主当然有自己的门籍,当此逃亡之际却是万万不能使用。临近白虎阙阙门时,师徒二人便假意争吵。守卫阙门的司马令本欲上前例行问上一句,见东方朔声音愈高,呵斥那年轻郎中不止,几欲发怒,便不想再多惹这着名的狂人,挥手命卫卒放行。 第57页 出来长乐宫,夷安公主大喜过望,道:“想不到混出皇宫这般容易。”又问道:“师傅的车子[15]在哪里?是那辆半边红的车子么?” 东方朔的车子停在长乐宫西门阙附近的復道下。这里原先是秦国相国樗里疾的坟墓。樗里疾临死前有预言道,百年之后将有天子宫殿建于其墓地两侧。结果汉朝建立后,果然有长乐宫建在其墓之东,未央宫建在其墓之西。 东方朔寻到自己的车子,从外袍下取出长剑,迅疾跳到车上。夷安公主紧跟着钻进车里。东方朔料到一时难以摆脱她,便命车夫驱车回茂陵住处。 夷安公主道:“师傅为何要冒死盗剑?这柄剑称为镇国之宝,不过是因为高皇帝使用过而已,虽然名贵,可又不能换钱,师傅拿了有什么用呢?还是趁没人发现,快些还回去的好。” 东方朔道:“我只是暂时借用一下,而且也不是为了我自己。公主还记得几月前在右北平郡的案子么?”夷安公主道:“记得啊。难道师傅找到了那柄短剑,所以要用这柄长剑去与它相配?”东方朔道:“不是我找到了剑,而是有一个人来找我。” 夷安公主大奇,问道:“是谁?”东方朔道:“无论如何公主也猜不到的一个人。”夷安公主道:“随奢?郭解?到底是谁?”东方朔却卖起了关子,笑道:“等到了我家,公主自会知道。” 车马辚辚,沿着宽阔的安门大街一路往北。安门大街由南门安门直通到北门厨城门,前街左是未央、右是长乐,宫阙巍峨;后街则是歌妓聚居之处,因而又称章台街。沿路绿树成行,繁花似锦,一派欣欣向荣景象。然而在大汉初立国时,长安市貌是另外一幅截然不同的荒凉画面。 八十年前,汉朝刚刚建立不久,万民流离,经济凋敝,皇帝都找不到四匹同一颜色的马拉车,许多文武将相只能乘坐牛车上朝。民间更是一贫如洗,物资匮乏,物价飞涨,一石米要一万钱,一匹马值一百两黄金。长安虽成为大汉京师,日后更是成为世界上最宏伟的城市,当时却还是块偏僻乡村之地,四周连城墙都没有,像样的建筑也只有位于城南的新筑成的长乐宫和未央宫。 惠帝元年,天下局势已经稳定,汉惠帝刘盈即开始着手建筑长安城墙。工程仍由少府阳成延主持,先后徵发三十余万人,歷时五年时间。城墙为夯筑土墙,取龙首山之土,赤如火,坚如石。墙高三丈五尺,上窄下宽,上阔九尺,下阔一丈五尺。雉高三坂,周回六十五里。城墙外侧有宽三丈、深一丈的壕沟围绕,因沟边光植杨树,所以又称杨沟。 新建成的都城平面呈不规整的方形,由于四周城墙是在长乐、未央两宫建成后才开始兴建,为迁就两宫与临近河道的位置,形成南墙曲折如南斗六星、北墙曲折如北斗七星的形状,因而长安又有“斗城”之称。城中街道宽阔平整,规划整齐。全城共有十二个城门,四面城墙各开三门:东面自北而南为宣平门、清明门、霸城门;南面自东而西为覆盎门、安门、西安门;北面自西而东为横门[16]、厨城门、洛城门;西面自北而南为雍门、直城门、章城门。每门各三个门道,可容十二辆马车并行。城内纵横八条大街,各与城门相通。街道两旁还挖有明沟,作为城中排水的干道。它们与城墙底部的涵道或水道连接,能够及时将污水或雨水排到城壕中去。 经歷数十年的建设和发展,长安一跃成为天下第一大城,建制庞大,商业发达,居民众多。由于先宫后城的独特布局,宫殿群占去了全城大半面积,仅未央宫和长乐宫就占据了长安城的一半,因而商业区和居民区都集中在城北——市集贸易集中在城西北的东、西二市,手工业区则在北部的横门附近;普通官吏和平民分散居住在城中的里坊中,长安有一百六十个闾里,着名者如宣明、建阳、昌阴、尚冠、修城、黄棘、北焕、南平、大昌、戚里等,室居栉比,门巷修直,大部分集中于城内东北部。但长安作为大汉的心脏,是天下人嚮往的地方,人人趋之若鹜,人口繁茂如烟,长安城中难以容纳,更多的人居住在城外靠近城门的地区。 此外,北郭以北还有四个陵邑——高帝刘邦的长陵、惠帝刘盈的安陵、景帝刘启的阳陵、当今天子刘彻的茂陵,东郭以东还有文帝刘恆的霸陵。帝陵均设县,建制一如普通郡县,建有城池。歷任皇帝均採取措施增加陵县人口,或软或硬,刘彻甚至强徙天下富豪聚居茂陵,因而陵邑地区跟长安城一样人口众多,经济繁荣。尤其居民大多非富则贵,住在茂陵反而成为身份的象徵。许多官宦显贵不喜长安城内狭小拥挤,甚至专门搬到陵邑居住,既可以获得更大的居住地,又可以顺带讨好皇帝。东方朔的住处也在茂陵,他和大名士司马相如等都是最早一批被皇帝下令迁居到茂陵的官吏。 安门前街两边都是宫阙,常人不得急驰,从宫门外经过,还必须得下车以小步快走,因而车夫赶得并不快。一路往北,走完前街,便到了与直城门大街交接的十字路口,西边就是大汉囤积兵器的巨大武库。只是这路口除了皇帝的车马,任何人都是不能经过的——因为从直城门到霸城门有一条横贯全城的东西驰道,不经皇帝或太后允许不得穿越,要通行得绕道两座城门,这是京师的一大特色。长安城城门通向城内的大街均是三道并列:中间是皇帝通行的驰道,约八丈宽,中央三丈为皇帝专用,被授予王杖及有皇帝许可的使者可以使用驰道上的旁道;两侧为官吏和平民走的道路,各约四丈宽。路上每隔三丈就种植松树一株,既美化了环境,又可以作为道长的标记。 第58页 驰道虽然宽阔平坦,但除了皇帝和皇帝特许的人物外,一般人不能在驰道中行走,也不能横越,从驰道这一侧的路到达另一侧的路非常麻烦,必须绕到城门外才行。唯一的例外是安门前街有一条南北行道,供普通人越过未央宫东阙外向东与长乐宫之间的东西向驰道。驰道纵横,给长安的交通带来很大的不便。外地人来长安.必须知道城内的目的地在路的哪一侧,在进城门时选定三个门道中的左道或右道,否则就要走很多的冤枉路。 车夫拉转马头向西,到直城门下再往北,一路驰到雍门,正要出城,东方朔忽吩咐车夫道:“走渭桥那条老路回去。” 茂陵在渭水之北,原先要过渭水,必须得出横门、过渭桥,既绕道又费时。十年前,为长安通茂陵方便,刘彻下令在雍门外新修一条直通茂陵的大道,渭水上也造了一座新桥,称便门桥,因位于渭桥之西,又称西渭桥,由此大大节省了时间。车夫见东方朔捨近求远,不免有些惊异,但主人既然吩咐,便只能照办。 车行到西市北门前,东方朔命车夫停下车子,自己携剑跳下车子,一头钻进市门。 夷安公主有心跟进去凑个热闹,可又因为是在逃身份,担心被巡街的中尉卒认出,只得缩在车中。 等了小半个时辰,东方朔总算回来了,上车即命车夫回去茂陵住处。夷安公主见他行踪神秘,追问究竟,他只道:“日后公主自会知道,咱们走吧。” 出横门往北三里就是渭水,渭水上有着名的渭桥,又名横桥。这座桥为秦遗物,始建于秦昭王年间,当时秦国有咸阳宫在渭北,兴乐宫在渭南,为通两宫,特意建造了这座石柱桥。桥头立有华表,桥身中跨水平,边跨倾斜,中部高耸,桥下可以通高船。整座桥宏丽宽长,犹如天虹卧波,自建成之日起,就起着重要的交通枢纽作用。 这座桥上发生过许多重大事件。昔日秦始皇焚书坑儒,选定的焚书之地就是渭桥,天下书籍除去医书、农书外,一律被拉到渭桥边,堆成一座座小山,火起后整整烧了九九八十一天,许多珍贵典籍由此失传。渭桥是北进长安第一桥,汉初陈平、周勃等诛灭诸吕,恢復汉室江山,迎立汉文帝刘恆就是在这座桥上。后来又发生了着名的“渭桥惊马”事件。汉文帝有一次出行,车辇走到渭桥时,忽然有男子从桥下钻出,惊了驾车的马,险些将汉文帝摔下车来。汉文帝勃然大怒,喝令骑士追捕,将那男子抓获,交给廷尉张释之审判。张释之发现那男子不过是个冒失的农民,他听到皇帝御驾到来,吓得躲到了桥下。当他以为队伍已过时,便从桥下出来,却正好撞上了汉文帝的车马。张释之审明情况后,按律令《清道令》中“跸先至而犯者,罚金四两”的规定,判决对农民处以罚金后释放。汉文帝听说后很是生气,认为廷尉判得太轻,一定要将那农民处死。张释之道:“法律是天下共有,天子和天下人应该遵守。这一案件是依据现在的法律定罪,加罪重判,法律就不能取信于民众。况且,在他惊动马匹之际,如果皇上当场命人诛杀他也就罢了,既然交给廷尉处置,就该依法处罚。廷尉,天下之平,是天下公平的典范,稍有倾斜,天下用法就可轻可重,没有了标准,老百姓岂不是会更加手足无措?愿陛下明察。”汉文帝沉思良久,最终同意了张释之的观点。 驰过渭桥,便进入了咸阳原。这块塬地又名洪渎原,夹在泾水和渭水之间,塬头起于泾、渭相会之处,愈向西去,地势愈高。塬上土层深厚,沃野宽阔,是一块名副其实的古原——周武王曾封其十五弟毕公高于此,周平王东迁后,这里又成为了秦襄公的封地。由于处于渭河之北、九山之南,因而是“山水俱阳”的上上之地,在这里倚势建陵,封土巍峨,大有顶天立地之势,高帝刘邦的长陵,惠帝刘盈的安陵,景帝刘启的阳陵,以及当今天子的茂陵均位于咸阳原上。 时值阳春三月,正是咸阳原一年中最令人迷醉的季节——桃花绽放,光泽盛貌;垂条吐叶,芳草芊芊;绣壤交接,起伏如画;山光如靛,河光如练。皇帝刘彻选中此处作为千秋万代之地,除了景色秀丽、风水上佳的原因外,还因为其母王娡是槐里人,茂陵建在槐里县茂乡,含有光耀外家的意思。 按照汉代制度,建帝陵则置相应县邑,茂陵所在地称茂陵县,县城则称为茂陵邑。虽是陵邑,规模却相当宏伟,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外城四周都有城门。内城的中心是陵园,周围建有用于祭祀的便殿、寝殿、园宅等,设有陵令、属官、庙令、园长、门吏等官职四十余人,加上建陵、守陵、清扫等工役多达五千余人。外城则住着因各种原因迁徙来茂陵居住的官吏和富豪,人口亦多达数万,为大汉帝陵之冠,其繁华程度丝毫不亚于长安。 居住在茂陵的名人众多,如御史大夫公孙弘、太后王娡的兄长盖侯王信、名儒董仲舒、太史令司马谈、大名士司马相如以及他那才貌双全的妻子卓文君、当今皇帝的亲姊姊隆虑公主及夫君陈蟜一家人、还有新调回京师任郎中令的名将李广等。不过这些居民的风头都远远不及两位去年才被强制迁徙至此的平民,一是已经逃亡在外的大侠郭解,另一位是富豪袁广汉。郭解其人着名已有叙述,袁广汉则是因为其人富甲天下,家中僮僕多达八九百人。他一到茂陵就大兴土木,于北邙山[17]下筑园,东西四里,南北五里,激流水注其中。筑石为山,高十余丈。内中养有各种奇树异草,白鹦鹉、紫鸳鸯等奇兽怪禽委积其间,据说连皇家园林上林苑也有不及之处。 第59页 西汉帝陵分布图 夷安公主虽不是第一次来到茂陵,但还是 第一回见到袁氏园林,远远望去花团锦簇,灿若云霞,不禁问道:“那是谁家的园子?”东方朔嘆道:“公主不必知道他的名字,反正他命不久矣。” 夷安公主问道:“呀,难道主人得重病了么?”东方朔道:“露财显富也算是一种重病吧。”夷安公主更是不解。东方朔道:“你忘了郭解了么?郭解为名所害,此翁必将为财所害。” 忽听闻马蹄声,朝车外一望,正见到郎中令李广飞骑进来陵邑,忙让公主缩头入窗。 李广心事重重,竟连东方朔的车子也未留意到,唿啸着擦身而过,倒是其随从任立政勒马招唿了一声。 夷安公主道:“此刻父皇正在未央宫大宴宾客,郎中令不参加宴会,也该在宫中当值,如何会私自回家?”东方朔道:“李将军多半是借病退席了。”夷安公主道:“师傅怎么会知道?还有,郎中令位列九卿,出门该乘车才是,京师不比右北平郡,他不遵礼仪,岂不是让人笑话?”东方朔嘆道:“公主不懂,李将军是心中苦闷,无处发泄啊。” 在茂陵邑诸多豪宅的环绕中,东方朔的住宅堪称寒舍,只有一进院子,正屋一堂二舍,西侧有两间简陋的厢房。庭院中也没有植什么树木,只种着一种当地人称为“懒老婆”的花,白天花蕾收起,到天黑花才盛开,开出小喇叭般的紫红色花朵。说也奇怪,这花虽不起眼,也无甚芬芳,却有驱虫妙用。茂陵一带蚊虫极多,到夏季更是成群结队,但若是在窗下植满懒老婆花,便可少许多被蚊虫叮咬的烦扰。只是富贵人家嫌它普通粗俗,往往不愿意接纳它入院。 车夫刚将车子赶进院子,便有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迎出门来。夷安公主见她虽然清丽芊绵,却是一身白色素装,泪眼涟涟,脸有戚色,不禁心道:“这就是师傅新娶的夫人么?如何一身素服,看样子并不情愿嫁给师傅。” 原先她认为东方朔一年娶一任新妻子不过是放荡之举,然而此时身当被逼嫁人的境地,才知道勉为其难的滋味,忍不住道:“师傅,你该不会强人所难,用钱强娶了新夫人吧?” 东方朔哈哈笑道:“她不是我的新夫人,她就是我跟公主提过的无论如何都猜不到其来歷的人。” 那女子听说眼前的年轻男子是女扮男装的当朝公主,忙过来参拜。 原来东方朔与太史令司马谈是邻居,大半个月前,司马谈之子司马迁领着一名年轻的女子来找东方朔。东方朔早知道司马迁已于半年前开始漫游名山大川及形胜之地,发誓要网罗天下放失旧闻、收集传说史迹、考察风土人情,忽见他风尘僕僕地出现在自己家中,很是吃惊。待得知那女子来歷,更是惊讶无比——那女子姓随名清娱,平原郡人氏,是皮货商人随奢之女,这随奢,就是在右北平郡平刚城城南客栈中杀死阳安、盗走管敢金剑的逃犯了。客栈无头双尸案当日已由东方朔查清,之后右北平郡长史暴胜之发出公文逐捕兇手郭解和随奢,但二人一直未能捕获。郭解能逃脱罗网倒也不足为奇,但随奢不过是一普通商人,居然也久久未能捕获,平原郡府逮捕了他的妻子拷问,一无所获,随妻不堪邻里谩骂侮辱,上吊自杀。女儿随清娱却坚信父亲不会杀人,到郡府鸣冤,平原郡太守以兇案发生在右北平郡为由,不予理会。随清娱便又来到右北平郡,郡太守路博德在此案案结后才上任,又正厉兵秣马备战匈奴,哪里有心思受理,命人将她赶了出来。随清娱听说此案当日是由太中大夫东方朔断定,便决意到京城寻找东方朔。她少女孤身,辗转奔波,心力交瘁,终在路上晕倒,正好被漫游天下的司马迁撞见,及时救了她一命。司马迁听说了究竟,很是感慨,道:“昔有缇萦救父[18],今有随氏鸣冤。”决意护送随清娱来长安。东方朔初听之下即大为震动,道:“有女如此,其父必定爱若掌上明珠,不会为区区一柄剑冒捨弃家庭的危险杀人。”决定重新调查无头双尸的案子。他反覆思索案情,终于想到了一个疑点。 夷安公主一听大为兴奋,甚至忘记了自己逃婚的处境,道:“到底是什么疑点?”东方朔本不欲说,被磨不过,只好道:“金剑,我指的是管敢身上的那柄金剑。公主刚刚也说过的,高帝斩白蛇剑之所以名贵,不过是因为高皇帝用过它,其实就剑价值本身而言,未必就是无价之宝。管敢的那柄短剑也是如此,照常人眼光来估算,价值顶多不过一万钱……” 随清娱插口道:“家父没有读过什么书,大字不认得几个,没有太多见识,那柄金色短剑即使有不凡之处,家父也看不出来。况且家父颇善经营,我随家家产有三十万,也算是当地富户,别说为了一万钱杀人,就是盗取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说得不急不缓,娓娓而谈,浑然不似商人之女,倒似豪门世族的大家闺秀。言语中更有一种坚定,令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话。 东方朔道:“随娘说得不错。我猜随奢起初在客栈看到管媚身上带着那柄短剑,提出以一万钱购买,其实是想买给女儿的。既然事情谈不拢,也就罢了。” 第60页 夷安公主道:“可如果不是随奢杀人盗剑,那么他人去了哪里,为何不敢还乡?真正盗剑的兇手又是谁?”东方朔道:“此中关节我已然明白过来,前面的问题我暂时不能回答公主,至于杀人盗剑的兇手,其人一定是知道金剑来歷的,他知道那柄短剑跟长乐宫中的高帝斩白蛇剑有关联,怕是背后还有什么秘密也说不准。” 夷安公主道:“这么说,那真兇也是大有来歷的。师傅盗高帝斩白蛇剑出宫,难道是想引出那人么?”东方朔点头道:“金剑既是一对……” 忽听得家僕在门外道:“有客来访。”东方朔忙收了金剑,让随清娱和夷安公主躲进内堂,请客人进来,却是淮南国翁主刘陵。 东方朔道:“翁主大驾光临,当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刘陵急促问道:“夷安公主人呢?” 夷安公主听见,忙奔了出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刘陵道:“我只是胡乱猜的。公主,太后派人接走了琴心,还派了人去淮南邸,我凑巧不在府中,才没有被‘请’去长乐宫。”她特意加重了“请”字,表示情非所愿。 夷安公主道:“呀,太后是要拿你和琴心做人质,逼我就范。师傅,我该怎么办?”东方朔道:“当然是乖乖回去啦。” 夷安公主怒道:“师傅……”刘陵忙拉起她的手,扯来院中无人处,问道:“公主当真不愿意嫁给于单么?”夷安公主道:“当然。” 刘陵道:“逃婚不是办法,我有个法子能解公主之厄。但请公主记住,阿陵是冒了性命危险,这件事不能再对第二个人说,就连琴心和东方大夫也不能告诉。” 夷安公主狐疑问道:“你想……你想……”刘陵道:“公主不要想,也不要猜,阿陵自有主张。咱们走吧。”夷安公主道:“去哪里?”刘陵道:“当然是回宫啦。” 夷安公主也别无他法,只得向东方朔辞行。东方朔道:“公主愿意回宫就好。不过,金剑之事……”夷安公主道:“师傅放心,徒儿不会告诉旁人的。” 东方朔这才舒了口气,道:“这件案子还要靠公主帮忙呢。你回去长乐宫后,就派人监视凌室,看都有些什么人去打听。” 夷安公主本来极是沮丧,一听回宫后还有案子可查,立即振奋起来,道:“好,一旦有眉目,我就让琴心通知师傅,反正你们都住在茂陵。”喜滋滋地出来,道:“咱们走吧。” 刘陵见夷安公主进屋一趟,出来便换了一副颜色,虽然诧异,也不多问。二女携手出来登车,正好在天黑前入城。 回来长乐宫,王太后亲自迎出,也不问究竟,只说“回来就好”。刘陵所住的淮南府就在未央宫北阙对面的甲第中,离长乐宫不远,见太后不追究夷安公主,便就此辞别。 夷安公主回来永宁殿。司马琴心迎出来道:“公主既然逃走,何必要回来?是因为琴心么?”夷安公主笑道:“不是,是我自己想回来。” 她虽然强颜欢笑,心中终究还是忐忑难安,回到房中,坐在梳妆檯前,不知不觉又看到梳妆檯上铜镜的铭文:“千秋万岁,长乐未央[19],结心相思,毋见忘。”默念一遍,只觉得满腹伤感。 一时也难以入眠,干脆不去想婚事,思虑到底是谁盗窃了管敢的那柄金剑。心道:“师傅既然说盗剑人是知情者,见过高帝斩白蛇剑的人本就不多,案发时那人又必定身在平刚城中,莫非是李广将军?或是霍去病?是他二人先后认出了那柄短剑。可他二人盗剑做什么,没有动机呀。”思来虑去,也难以想到一个有动机的嫌疑人,终于抵受不了困意,迷迷煳煳地睡去。 次日日上三竿,夷安公主才起床,忙洗漱完毕,打算出门。却见自己的属官如公主家令、公主丞都聚集在殿门前,还多了数名郎官,料来是皇帝或太后派来的狱卒,也不理睬,叫上司马琴心径直出来。那些郎官倒也不敢阻拦,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身后。 夷安公主也不先去长信殿请安,先绕道来到凌室前,却见许多宦者、宫女正忙着进出运冰,想来是在为两日后的宴会做准备。 夷安公主心中愈发气恼,赌气道:“琴心,一会儿见完太后你就出宫去叫阿陵来,我们要商议个法子才好。”司马琴心劝道:“公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怕是难以挽回了。皇上脾性刚硬,不容人置疑他的决定,你越是反抗,他越是要你嫁给匈奴人。” 夷安公主再无话说,只得怏怏来到长信殿向太后请安。 长信殿是太后居住之所,豪华奢侈为长乐宫诸殿之首,门口即是硕大无比的铜铺首,洁白的玉石门臼之间夹置着鎏金的铜门槛。进来殿内,殿上陈列着九条金龙,龙口之中各衔一枚九子金铃。殿首有雕画精细的屏风,前面有陈设清雅的玉几和玉床。 太后王娡正坐在玉床上,修成君金俗则领着一名黄衫女子站在床前垂泪。夷安公主认得那黄衫女子是金俗的女儿梅瓶,去年嫁去淮南国做了太子刘迁的太子妃,也就是刘陵的嫂嫂,却不知她何时回了长安。 第61页 太后王娡怒气沖沖地道:“淮南国太子好大的胆子,敢欺负我外孙女。那淮南王刘安就任由儿子胡闹么?”梅瓶饮泣道:“公公、公婆都是向着臣妾的,可太子不听他们的。” 王娡怒道:“如此不是忤逆犯上么?这等不孝不忠的宗室子弟,还不赶快锁拿到京师治罪?来人,去叫宗正刘弃来。” 宗正是九卿之一,主管皇室事务,皇帝、诸侯王、外戚男女的姻亲嫡庶等都由宗正记录管理。一般宗正出面,就会涉及废立大事,如前皇后陈阿娇被废皇后,就是由宗正收走皇后玺绶。梅瓶性情柔弱,一听太后要命宗正追究丈夫,既气又痛,哭得更厉害了。 夷安公主素来爱管闲事,忙上前劝道:“梅姊姊别哭了,有太后在这里为你做主。到底出了什么事?是刘迁欺负你了么?”梅瓶“嘤嘤”哭泣个不停,还是金俗从旁叙说,才知道事情究竟。 淮南王刘安是高帝刘邦之孙。与大多数诸侯王荒淫无道不同的是,他擅长养生,不喜游猎狗马,好鼓琴读书,曾招天下宾客一同撰写《鸿烈》[20],是诸侯王中的佼佼者。当今皇帝刘彻极敬重仰慕他的才学,每每刘安入朝,君臣二人欢宴,谈说得失及方技赋颂,不知不觉便到黄昏。刘彻有书信回报和赏赐到淮南国时,也要让大名士司马相如审阅和修改文字,生怕在刘安面前丢了面子。他知道母亲王太后心中想补偿长女金俗,便一心想为金俗之女梅瓶选一门好亲事,挑来挑去,终于挑中了淮南国太子,命宗正选梅瓶为淮南国太子妃。诸侯王的婚事虽要上报宗正,但大多由自己做主,若皇帝赐婚,又是另外一回事。梅瓶远嫁淮南之初,受到举国欢迎,太子刘迁也算体贴恩爱,但不知怎的后来他忽然一改前态,对梅瓶日益冷淡起来,甚至三个月不肯与她同房。淮南王刘安知道后大骂刘迁,下令晚上将太子和太子妃关在同一间房中。但刘迁仍然不肯与梅瓶同床,梅瓶问他缘故,他居然说他心中另有所爱,然后冷下脸,再也不发一言。梅瓶见公公、公婆也不能劝转夫君,终于心灰意冷,因为实在不能忍受独在异乡、备受冷落的生活,决意返回长安娘家。她是当今太后的外孙女,就此离去必然惹来诸多猜议。刘安苦劝不成,只得派车马相送,又上书向皇帝谢罪。 夷安公主一听便道:“淮南国太子无情无义,这样的男人抛开也就罢了,梅姊姊何须再为他哭泣?” 正劝说时,有宫女奔进来告道:“淮南国翁主绑着淮南国太子到了殿外,请太后赐见。”王娡道:“倒省得宗正派人去拿了。叫他们进来。” 刘迁双手反缚,被妹妹刘陵牵到殿下跪下。刘陵叩首拜道:“臣妾父王有信使来,称臣兄刘迁得罪了太子妃,特将他绑送到京师,请太后发落。” 诸侯王地位尊贵,比同丞相,上殿觐见时连皇帝也要起立问安。淮南王迅速派人押解太子进京,足见其赔罪诚意。况且刘安与景帝同辈,论起来刘迁算是皇帝的堂弟,王娡也不得不给个面子,命人扶起刘氏兄妹,解开绑索,道:“淮南王太小题大做了,不过是小夫妻拌嘴吵架。淮南太子,你先留在京师,过两日皇帝要在长乐宫为涉安侯举办家宴,参加的都是自家人,你们兄妹也来参加吧。”刘陵忙道:“谢太后。”又狠狠掐了一下兄长,刘迁才勉强道:“谢太后。”王娡道:“嗯,我也累了,你们都退下。” 夷安公主还想跟着刘陵出殿,却被王娡叫住,只得讪讪走到祖母身边,问道:“皇祖母有何吩咐?”王娡嘆了口气,道:“祖母知道你不愿意嫁给匈奴太子,那于单年纪又大,确实委屈了你。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父皇成天喊着要报什么九世之仇,只要能打败匈奴,他可是什么都捨得的。你就当是为了你父皇,为了大汉吧。昔日秦宣太后[21]为保秦国边土,亲自献媚,侍奉义渠王三十年,直到秦国国力强大,才亲手杀死义渠,一举灭掉戎狄,报了失身之仇。” 夷安公主仰起头来,眼睛中有泪光晶晶发亮,问道:“皇祖母,十几年前,你是不是也对孙公主说过这番话?”王娡呆了一呆,将夷安公主揽入怀中,泪如泉涌,道:“这番话,祖母当年曾用来打动先帝。祖母生平最恨之事,不是嫁孙公主,而是嫁我妹妹的女儿昭阳公主。” 一时间,又回忆起无数往事来:当年她与妹妹王姁同时入宫,同时得到太子刘启宠爱,她生下了三女一男,妹妹则生下一女四男。所有的子女中,刘启最爱的是王姁所生的女儿昭阳公主,宫里的人都爱那位公主,包括她自己的儿子刘彻。刘启即位为景帝后,先立长子刘荣为太子,后因不满刘荣的母亲栗姬,要改立太子,按顺序该轮到王姁所生的儿子,如此便严重威胁到王娡自己的利益。正好匈奴要求和亲,她便设法使景帝同意以昭阳公主出嫁匈奴军臣单于。昭阳公主离宫当日,王姁哭得晕死过去,刘彻也泪眼婆娑,牵住同父异母的姊姊不肯放手。昭阳走后,王姁一病不起,最终去世。王娡却在馆陶公主的帮助下,终于促使景帝立自己为皇后,立刘彻为太子。虽然她最终如愿以偿,儿子当上了皇帝,自己也入住长乐宫为太后,但她偶然也会想起妹妹以及那死在异乡的昭阳公主。 第62页 夷安公主自然不了解这些惊心动魄的宫廷争斗,不知道是无数心机和权谋才换来了她的父皇的登位,只茫然问道:“为什么是昭阳公主?”王娡摇了摇头,悲泣道:“我可怜的孩子,你父皇只依他的意志行事,他只爱他自己,你妹妹们将来的命运未必会比你好。你别再跟你父皇拧了,就安心嫁了吧,祖母是为你好。谁叫你是公主呢,这是你的命啊。也许因为你,咱们大汉以后世世代代都不用再将公主嫁给匈奴了。” 夷安公主觉得心尖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心房像琴弦般颤抖着。那一剎那,她陡然明白了许多事,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轻轻道:“皇祖母说得对,我该嫁给于单太子,为了孙公主,为了十位死在胡地的公主,也为了我们大汉公主不用再嫁去匈奴。” 一切都静寂了下来。偌大的长信殿中,人微小得像是匍匐在地上的尘埃。 款待涉安侯于单的家宴在长乐宫如期举行。本来长乐宫中举办宴会的最佳位置是鸿台,高达四十余丈,是长乐宫地势最高的建筑。台上楼观屋宇千门万户,耸入云天。昔日秦始皇经常登临此台射击空中翱翔的飞鸿,故取名鸿台。由于地势极高,可以俯瞰四周景物,长安巷陌尽入眼中。可惜惠帝四年的春天发生了一场大火,烧毁了这座巍峨高耸的鸿台。鸿台既失,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改在大夏殿,时间也特意选在了晚上暮食时分。灯火齐燃,亮若白昼。 大夏殿坐北向南,是一座独立的庭院,宫殿虽不及前殿,但算上庭院中池子和园林的面积,堪称是长乐宫中第一大建筑。四周围有高墙,只在南边有门。城中有宫,宫中有城,是秦汉皇宫的一大特色,据说始作俑者是秦始皇嬴政。嬴政统一天下后,总怕被人暗算,防范极严,又听信方士之言,“居宫毋令人知”,以求长生不老,将一座座宫室修得固若金汤,外表像个城堡,但宫殿之间却有许多復道、阁道、甬道等暗中相连。 大夏殿的设计,本就是专供皇帝举办宴会时使用。进来南门,就是一座极大的庭院,东有鱼池,西有酒池,两池之间是甬道及开阔地带,必要时可当做宴饮场所。昔日秦始皇往酒池中注酒为水,还在池边置肉炙树,所谓“酒池肉林”即是指此。匈奴未平,当今天子当然不会如此奢侈,酒池中的仅仅是水,但却在池边预先放置了许多大铁杯,盛酒其中,预备痛饮一场,一醉方休。 正殿东西长三十丈,殿中宽广空阔,是正式的宴会场所。正殿两边还建有偏殿,在临近殿门的地方有小门与正殿相通,供主宾休息。正殿之后则是一片柏树林,据说其中一棵柏树还是秦始皇亲手种植,柏影森森,除了打扫的内侍外,极少有人来此。 既是皇帝为女儿和女婿举办的家宴,参加者均是皇亲国戚。古人之坐,本以东向为尊,但由于宫室的殿堂都是坐北朝南,堂前没有门,只有两根楹柱,堂的东西两壁的墙叫序,堂内靠近序的地方分别叫东序和西序,上首最尊,其次是东序,再次是西序。因而最尊位北首堂上坐着太后王娡,稍西南的位置并排坐着皇帝刘彻和皇后卫子夫;东序第一位安排给了夷安公主和涉安侯于单;西序第一位是江都王刘建及王后胡成光;东序第二位是馆陶公主及她那有“主人翁”之称的男宠董偃;西序第二位则是皇帝乳母侯媪;依次按尊卑爵位轮下来是平阳公主和卫青夫妇,南阳公主,隆虑公主及其爱子昭平君陈耳,宗正颖侯刘弃;淮南国太子刘迁和翁主刘陵;红侯刘辟疆;修成君金俗及女儿梅瓶;卫皇后的姊姊卫君孺及夫婿太僕卿公孙贺;王太后之侄王长林及妻子刘徵臣。 汉代制度,诸侯王及子弟不奉诏不得逗留京师。江都王刘建是按惯例正月来京师朝见天子,至今逗留在长安,未回封国。刘弃和刘辟疆则是高帝刘邦之弟楚王刘交的后人。刘交虽是刘邦的异母弟,在几个兄弟中却最得刘邦信任,大汉立国后被封为楚王,次子刘郢客极得文帝信任,被留在朝中任宗正。但后来楚王太子刘辟非早死,刘郢客回楚国继承王位,成为第二代楚王,宗正之位改由其弟刘礼接替,可见朝廷对楚王一系后人信任之程度。刘郢客之子刘戊为第三任楚王后,因在服丧期间饮酒作乐,被景帝削夺封地,遂决定与吴王刘濞反叛,此即吴楚七国之乱。刘戊举兵前,刘戊之叔红侯刘富担心祸及自身,带着母亲逃来长安,因为其母与太后窦漪房是亲戚,朝廷遂准许他留在京师,刘辟疆便是红侯之子。七国之乱失败后,刘戊自杀。景帝认为楚王刘交有大功于朝廷,不该绝嗣,于是命在朝中任宗正的刘礼继承楚王的位子。第三任楚王刘戊的妻儿子女则受牵连,被除去宗籍,以刑徒的身份迁徙到边郡居住,其中就有年纪尚小的刘戊之子刘弃。直到刘彻即位后大赦天下,才将刘戊家眷赦为庶人,准其迁回京师,等到窦太后去世,又恢復了这些人的宗籍。刘弃在宗正府任职,因办事勤恳,赢得了皇帝青睐,不计较其父曾经谋逆的事实,破格拔擢其为宗正。这也是刘彻用人不拘一格的明证。 大殿中点着十数支修长的鹤状灯具,华彩夺目。上首摆放着一具屏风,屏架以芳香的杏木做成,雕刻繁花累枝,屏幕饰以文锦,映以美玉,画有古代勇士,气度轩昂。四周帷幔高垂,布置富丽堂皇。 第63页 汉代是分食制,参宴者一人一案,席地而坐。各人面前的长方形的木制大案上装饰有艷丽的漆绘图案,案上放置有大托盘,盘内放满黄金做的杯盘、酒勺等。 汉宫饮食器皿以玉质为最上,其次是漆器[22],普通百姓家只能用陶器、木器。漆器以蜀中漆器最为贵重,制作精巧,色彩鲜艷,花纹优美,装饰精緻。一件漆器要经过素工、髹工、上工、铜耳黄涂工、画工、清工、造工等多道工艺,费时费力,民间有“一杯用百人之力,一屏风就万人之功”的说法,是极其珍贵的器物,只有最上层的权贵人家才用得起。未央、长乐两宫宴饮,歷来是用漆器,既坚固耐用,又不烫嘴,所盛食物不改味。直到数年前方士李少君觐见皇帝,自称能役使鬼神和长生不死,告诉刘彻道:“供奉灶神[23],可以招来鬼神;鬼神来,可以使丹砂化为黄金;用黄金制成饮食器皿,可以益寿;寿长,可以见到蓬莱神仙;见到蓬莱神仙,再祭祀天地,可以不死。”刘彻听后信以为真,亲自供奉灶神,供奉灶神的习俗由此流传了下来。不久,李少君病死,刘彻以为他羽化而去,得以长生不老,遂学当年的秦始皇,派方士去海中寻求蓬莱神仙。此后多有燕、齐之地的荒诞不经之徒来到长安,向皇帝陈说神仙事,求得赏赐。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皇宫中开始改用黄金做饮食器皿,以求延年益寿。 众人均已就席,却唯独缺了最重要的人物——涉安侯于单。这不免让诸人心中嘀咕起来,这匈奴太子还真是拿自己当太子了,殊不知天子请客,就连太子也不敢迟到呢。 正当刘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之际,忽听到殿外有内侍高声叫道:“涉安侯到。” 于单扶着一名郎官踉踉跄跄地走进殿来,道:“臣赴宴来迟,请皇帝恕罪。” 刘彻见他脸色苍白,一手抚胸,分明是受了重伤,很是吃惊,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于单摆手道:“没事,没事。” 搀扶于单的郎官正是新从匈奴逃归的赵破奴,忙禀道:“适才涉安侯车驾到西阙下时,忽有几支暗箭连珠射出,射中了车夫和马匹,车子失控,将涉安侯摔了下来。” 刘彻闻言大怒,道:“京畿之地,虎阙之下,竟发生当街行刺事件,长安的一班官吏都是吃白饭的。来人,速持朕节信到中尉寺,命中尉李息徵发车骑,全城搜捕刺客。” 皇帝脸上阴云密布,随侍的郎中不敢多看第二眼,慌忙奔出去传令。王娡轻轻咳嗽了声,刘彻这才颜色稍和,问道:“涉安侯伤势要紧么?”于单道:“臣不要紧。” 夷安公主忽道:“长乐宫中自有良医,臣女的主傅就是名医,陛下不如立即派人到永宁殿召她来为涉安侯诊治。” 众人诧异地望着她,仿佛看到一个陌生人——谁都知道夷安公主不愿意下嫁于单,为此闹过多次。但她此刻忽然一改旧态,主动关心起于单,虽不是情意殷殷,但再也没有往日愤怒,实在太过蹊跷。 刘彻也愣了一愣,才道:“还是夷安考虑得周全。来人,速去永宁殿召主傅义姁来。”脸上终于露出几丝笑容,道:“涉安侯,朕来一一为你介绍。” 于单多是第一次见到在场男女,他已经得大行正丘及博士反覆教授汉家礼仪,当下一一见礼,再落座到夷安公主身边,见未婚妻子如此年轻美貌,喜不自胜。夷安公主闻见他身上的怪味,几欲作呕,可身在大殿之上,只能强行忍住。 刘彻见于单伤势无碍,便下令开席。顷刻间,宫女、侍者穿梭如云,奉上肉块、黍臛[24]、酒浆等食物。 汉代饮酒礼节繁琐,依巡而饮,一人饮尽,再饮一人,依次饮遍为一巡。于单自惭姗姗来迟,先自罚三杯,再反客为主向众人敬酒,自王太后以下每席敬了一杯。他为人粗豪,比起那些矫情的朝臣要可爱得多,虽然在众人眼中依旧是一野蛮莽夫,但既然皇帝看重他,少不得也要对其礼敬几分。 在座的宾客中,除了于单外,公孙贺也是匈奴人,于单敬到他时,二人按照匈奴习俗交换酒杯饮酒,很是畅快。 酒是醪酒,虽不着烈字,然则于单一番牛饮,二十杯酒浆下肚,肚腹立即胀了起来,便请求暂时告退。刘彻坐得久了,也想上茅房,笑道:“今日是家宴,众卿都是自家亲戚,不必拘礼,大伙儿先各自去方便,放松肚皮,回来再痛饮一场。若有实在等不及的,先自己悄悄饮上几杯也无妨。” 众人一齐闹笑起来,正各自起身,内侍春陀忽急奔进来。刘彻见他神色仓皇,问道:“做什么?”春陀支吾道:“臣有急事要向馆陶公主禀告。” 馆陶公主刘嫖是汉景帝刘启同产姊姊,也是窦太后生前最爱的女儿,窦太后临死所留唯一遗诏,就是将东宫金钱财物尽赐爱女。馆陶公主有如此身份地位,对景帝一朝的朝政影响相当大。最初景帝立了宠爱的栗姬之子刘荣为太子,馆陶公主想将爱女陈阿娇嫁给刘荣,这样陈阿娇就是未来的皇后。由于另一宠妃王娡的挑拨,栗姬狂妄地拒绝了馆陶公主。馆陶公主怀恨在心,正好王娡千方百计地巴结她,两人遂一拍即合,决意结成儿女亲家,再想办法废掉刘荣的太子位,改立王娡之子刘彻为太子。但因为陈阿娇比刘彻大十岁,年纪相差太远,景帝起初并不同意这桩婚事。于是馆陶公主抱起刘彻,把他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开玩笑地问道:“你想要一个媳妇吗?”刘彻点点头。馆陶公主便将左右一百多名侍女指给刘彻,让他挑选。刘彻一一摇头。馆陶公主指着自己的女儿陈阿娇问道:“那你看阿娇怎么样?”不料刘彻立即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说:“阿娇好!如果把阿娇给我做媳妇,将来我一定盖一座金屋子把阿娇藏起来。”此即典故“金屋藏娇”的来歷。景帝在一旁听见,暗暗称奇,认为这是天作之合,遂顺水推舟同意了这桩婚事。从此,馆陶公主一有机会就和景帝谈及刘彻,赞誉他聪颖过人,才华横溢。景帝多次观察刘彻,发现这个儿子确实有龙凤之资,终于在刘彻七岁时,改立他为太子。刘彻做太子时,便遵守了儿时的诺言,娶了表姐陈阿娇为妻,即皇帝位为武帝后,太子妃陈阿娇立即被册为皇后。 第64页 然而陈阿娇娇生惯养,自恃辅立皇帝有功,骄横跋扈,年纪又比刘彻大许多,渐渐失去了丈夫的欢心。最重要的是,她嫁给刘彻多年,一直没有生育,朝堂上有了江山社稷后继无人的担忧。刘彻即位之初,与太皇太后窦漪房政见不合,窦氏势大,朝臣中一度有废天子的言论。在这样内忧外患的局面下,刘彻只能靠微服出游来排解心中的郁闷。他在姊姊平阳公主家遇见了羞花闭月的歌女卫子夫,按捺不住冲动,在更衣室临幸了她,又带回宫中。不久,卫子夫怀了身孕,陈阿娇嫉妒异常。馆陶公主为了给女儿出气,命人将卫青捕获,囚禁起来,准备杀死他以泄愤恨。但卫青的朋友骑郎公孙敖、张次公带人将卫青强行抢了回来。刘彻知道了此事后,立即召卫青入见,任命他为建章宫监、侍中,跟随左右,成为心腹近侍。后来卫子夫被封为夫人,卫青亦升任太中大夫,卫子夫的姊妹兄弟被一一委以要职。 陈阿娇心中怨恨,就请了一个叫楚服的女巫,让她行巫蛊之术,设法除掉卫子夫。巫蛊即用以加害仇敌的巫术,起源于远古,包括诅咒、射偶人和毒蛊等手段。诅咒即用言语诅咒仇敌个人或敌国受到祸害。射偶人是用木、土或纸做成仇家偶像,暗藏于某处,每日诅咒之或用箭射之,用针刺之,认为如此可使仇人得病身亡。汉代巫蛊之术十分盛行,人们对巫蛊的威力深信不疑。楚服用桐木[25]做了一个人偶,上面刻上卫子夫的名字,天天对着它念咒语,想以此将卫子夫咒死。数月后事发,刘彻派人逮捕楚服,交给侍御史张汤查办。张汤查实后,将楚服和她的徒弟以及与此事有牵连的宫女、内侍等三百多人全部判死刑,斩首示众。不久,刘彻又废去陈阿娇皇后位,让她搬到长门宫居住。尤其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长门宫正是馆陶公主为讨好刘彻献出的长门园。 陈阿娇被幽居在长门宫后,一度悔恨无比,幻想重新赢回恩宠,为此而费尽了心机。她知道刘彻喜欢读赋,尤其是司马相如的赋,于是花费千金向司马相如买赋,此即流传千古的《长门赋》的来歷。司马相如优美的文笔令刘彻赞嘆,却未能令他跨进长门宫一步。而卫子夫在一连生下三个女儿后,终于不负众望,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刘据。卫子夫母凭子贵,被立为皇后。 陈阿娇失宠被废,馆陶公主早年的苦心谋划付诸流水,又担心会牵连陈家和自己,专程向皇帝请罪。刘彻道:“皇后所为不轨于大义,不得不废。”并向姑母保证巫蛊事件不会影响到她,而且对待陈阿娇也会按照礼法供奉,绝不会疏忽怠慢。之后刘彻果然履行诺言,对馆陶公主恩宠如故。馆陶公主丈夫陈午过世得早,公主在府中养有男宠董偃。董偃与其母靠卖珠维持生计,十三岁时送珠到馆陶家中,被公主一眼相中,留在府中,同起同卧。董偃成人后英俊潇洒,性格温和,王公贵族看在馆陶公主的分上,都愿意和他结交,称唿他为“董君”。馆陶公主对董偃宠爱无比,日出千金,供他花费。有一次刘彻来到公主府邸,还未坐定,就道:“朕想拜见一下‘主人翁’。”馆陶公主以为皇帝听到自己行为越礼的风声,赶来兴师问罪,忙走下殿来,脱掉耳环首饰,伏地请罪道:“臣妾行为无状,辜负了陛下的厚望,该当死罪。皇上没有把我抓起来交给有司审问,已经很宽大了。”刘彻只是笑,非要见董偃不可。馆陶公主只得到东厢房把董偃引出来,一起磕头请罪。刘彻丝毫不怪罪,还赏赐给董偃衣服、帽子。汉朝人在皇帝面前都要谦称“臣”或是自己的名字,董偃却自称为“主人翁”。刘彻听了哈哈大笑,极赞赏他的别具一格,邀他同坐,饮宴甚欢。不久后还在未央宫前殿正室宣室设宴宴请馆陶公主和董偃。从此,天下皆知董偃贵宠无比,就连皇帝也要称他“主人翁”。 正因为馆陶公主和刘彻的关系并没有因为陈阿娇而受影响,姑侄二人歷来随意。刘彻见内侍春陀称有事找馆陶公主,笑道:“主人翁人在这里,还有什么急事?”馆陶公主忙道:“有事当着皇上的面说无妨。”春陀迟疑了下,一字一句地道:“夫人……长门宫的那位夫人刚刚过世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在空荡荡的大殿中,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长门宫的那位夫人”自然就是指废后陈阿娇了。除了于单已急不可待地奔出殿门外,余人都站在了原地,一齐望着皇帝,等他示下。 刘彻皱了皱眉头,显然这个消息来得不是时候,令他心情不畅。馆陶公主忙道:“家宴事大,千万不要扫了陛下的兴致。阿娇后事自有臣妾处理,臣妾请先告退。”刘彻点点头:“姑母先去吧。” 馆陶公主不免有些怨恨皇帝的冷酷无情,听到前任皇后的死讯居然只是厌烦地紧蹙眉头,甚至不及现任皇后卫子夫,那女人至少还露出了几丝震惊和难过。当初若不是她从中相助,力劝皇弟改立太子,皇帝的位子哪里轮得到他刘彻来坐?他不过是皇帝的第十个儿子而已。然而现下说这些话均已经迟了,只是些徒然的气话,她贵为长公主,也不得不在侄子面前俯首低头,有抱怨也不敢发作,只得扶了董偃,怏怏去了。 太后王娡实在有些看不过眼,道:“皇帝,阿娇毕竟是前任皇后,丧事不可草草了事。今日这酒宴……”刘彻道:“若是普通家宴,朕自会暂缓,只是于单是贵客,母后没有看到么?有人想置他于死地呢,这愈发说明他有价值,怠慢不得。况且阿娇被废已有四年,迁出皇宫已久,人既已殁,亦不能復生,何必让她的死扫了大家的兴致?她的身后事,朕明日自会交代太常去办。顶多朕取消今晚安排的歌舞便是。” 第65页 皇帝年纪越来越大,人越来越成熟,母子关系也不比从前,许多事他不再听从太后的意见,既如此明说,王娡也只能按他的意思来,赌气叫道:“王寄,扶我到偏殿去。”王寄一直侍立在太后身边,闻声便扶了太后离殿。 隆虑公主的丈夫陈蟜是馆陶公主的次子,因而死去的陈阿娇是她大姑子,立场颇为尴尬,留也不是,走更不好,稍一犹豫,即道:“母后,儿臣陪您去厢房歇息。”向儿子陈耳打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出去,自己去追太后。 刘彻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笑道:“朕也要去方便。卫卿,你跟朕一道吧。”卫青已经因为夺回河南之地被封长平侯,忙躬身道:“诺。” 众人一直在一旁等候,见皇帝不欲停下宴席,便各自散开,争相往殿外去了,倒不一定是要去茅房,而是都预料到后面的宴会会很长,也许要坐很久,趁这个机会好好活动一下筋骨也好。 夷安公主本想找刘陵说话,但见她拉着兄长淮南国太子刘迁和太子妃梅瓶进了西偏殿,料定女伴有家务要处置,只得独自出来庭院中。见主傅义姁正伫立在花树下,似是已经到了一会儿,忙过去问道:“主傅为何不进去?” 义姁道:“皇上不是召臣来为涉安侯诊治的么?臣进来时正遇到他去方便,说是一会儿就出来,所以臣就先等在这里。”顿了顿,又问道:“出了什么事?涉安侯怎么会受了刀伤?”夷安公主道:“刀伤?不,他只是新从车上摔了下来。伤势应该不重,适才他一个人敬了一巡酒。”一想到未婚夫鬍鬚沾满酒水的粗俗样子,夷安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义姁小心翼翼道:“公主真的决定嫁给匈奴太子了么?”夷安公主道:“嗯。”她心事极重,不愿意再多谈,便往茅房而去。 皇宫中的茅房跟长安许多居民家一样,均是用带坐具的便桶,这是因为古代茅房受条件限制,很少与排污系统相连接,必须要人工定期清理。但既然是皇宫,排场还是大不一样,尤其是大夏殿这样专门宴饮的地方——西面紧贴着西偏殿的地方建了一间南北长房,厕门向西,内里又分成数间长廊式的小房,往北六间为男房,往南两间为女房。每间小房中放置有两个便桶。因为时人流行穿长袍,如厕前多要宽衣解袍,所以每间小房外又有衣架、铜镜以及盛满清水的铜盆,方便如厕者使用。西面入门处则立有数名内侍、宫女,随时清洗坐具、更换便桶和洗手的清水。 夷安公主进来茅房,一名宫女忙端过一盘干枣,她取了两枚,塞在鼻孔中。那宫女忽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夷安公主也不计较,道:“我知道样子是有些好笑啦,不过为了少闻些臭气,不得不如此。” 宫女忙道:“不是因为公主,是刚才涉安侯进来,奴婢奉上塞鼻的干枣,他拿起几枚就直接吃掉了,奴婢想想就忍不住要笑。” 夷安公主见小小的宫女都在嘲笑自己的未婚夫,忍不住气愤,恨恨道:“他是匈奴人,能知道这枣子的讲究么?” 白了那宫女一眼,自绕过屏风,往南去女房如厕。解完手出来,正遇到昭平君陈耳大步迈进门来。陈耳是隆虑公主的独生爱子,隆虑公主年纪很大时才生下这个儿子,爱若掌上明珠。夷安少时常与他一道玩耍,但长大后也不见得如何亲近,此刻遇到,也只是招唿一声。 陈耳见夷安形容黯淡,问道:“公主还在为嫁那胡人太子伤神么?” 夷安公主“哼”了一声,也不理睬,出来茅房觉得气闷无比,干脆来到后院的柏树林散心。 后院未掌灯火,不过有正殿红光透窗的映照,倒也不是黑魆魆一片,光影若明若暗,树影婆娑参差。刚进树林,便听见有男女低声调笑之声。大汉风气开放,男女交往甚至牵手游街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但皇宫禁地之中[26]偷情成奸还是匪夷所思之事,昔日刘彻最爱的男宠韩嫣就是因为与宫女有奸被太后王娡赐死的。 夷安公主以为是寂寞的宫女和郎官或卫卒勾搭,不欲多管闲事,正要绕到东边回去大殿,忽听得女子声音道:“王兄不要这样,万一被人发现就不好了。”分明是江都国翁主刘徵臣的声音。 夷安公主脑袋“轰”的一声,刘徵臣既称“王兄”,那么揽住她的男子就是她的亲哥哥江都王刘建了。 果然听见刘建的声音道:“怕什么,我是皇上的侄子,他都准许馆陶公主带着男宠登殿入堂,我跟我的好妹子亲热又碍他什么事?来,让我好好亲亲你,想死你了。我可是完全为了妹子才逗留京师,迟迟不回江都的。”刘徵臣挣扎着道:“不……不要……皇上可能不会计较,可是太后……太后是我夫君的亲姑姑……”不及说完,便“嘤”的一声,嘴唇被什么东西封上了。 这位刘建还是江都王太子时是出了名的骄恣淫乱。邯郸[27]自古多美女,文帝刘恆在位时所宠幸的慎夫人、尹姬均是邯郸女子。邯郸人梁蚡有女美若天仙,欲献给江都王刘非,半途被刘建所夺。梁蚡稍微不满,即被刘建派人杀死。刘非死后,十名美貌姬妾尽为刘建霸占。几年前,江都百姓荼恬上书告发刘建在服父丧期间淫乱,大大有违孝道。廷尉府严刑审讯了荼恬,得知他是被刘建异母弟刘定国重金收买,因为刘定国想得到江都王的王位。按照汉律规定,被人收买上告等同于诬告,而诬告与杀人同罪——诬告不是通常认为的依其所告之罪反坐,而是作为独立的罪行加以惩处,只要有诬罔行为就构成大罪,大多要受弃市极刑。这是朝廷担心诬告愈益猖濒,所以要用严刑惩治。荼恬由此被判死刑,而刘建安然无恙。 第66页 夷安公主略略站了一会儿,听见林中喘息之声愈重,再也听不下去,便匆匆离开柏树林,回来庭院。义姁还等在原处,见公主从另一边仓皇出来,不禁纳罕,上前问道:“公主有事么?”夷安公主摇摇头,自回到正殿。只有江都王后胡成光和太后之侄王长林各自默默坐在原席中。 又等了一刻工夫,众人逐渐回来坐席,皇帝、太后依次回到原座坐下。刘彻扫视一圈,除了称病告退的侯媪和已离宫的馆陶公主、董偃外,还缺一人——依旧是于单,不禁笑道:“涉安侯离开得最早,怎么反而回来得最迟?”夷安公主起身道:“义主傅早已经到了,正在偏殿为涉安侯诊治伤势也说不准。” 刘彻闻言笑道:“朕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倒是夷安这么快就会为未婚夫婿说话了。”正好见到义姁匆忙进来,忙问道:“涉安侯的伤势如何?”义姁面色凝重,重重看了夷安公主一眼,才道:“涉安侯殁了。” 大夏殿中诸人听说涉安侯于单死了,均是惊讶异常。刘陵还不相信地问了一句:“真的是涉安侯殁了么?”义姁肃然点点头。 刘彻面色一沉,道:“适才涉安侯还是好好的,与众卿一起欢笑饮酒,如何被义主傅诊治后就病殁了?”脸上寒意渐盛,凌厉的目光扫过义姁,又落在夷安公主身上。 这番话外之音已然十分明显,皇帝怀疑是夷安公主指使义姁杀了于单。在座的大多是聪明人,听到皇帝的提示,立即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夷安公主称宁死也不嫁匈奴太子,今日忽然又一改常态,原来是早有安排。更有人心道:“这一招釜底抽薪足够高明,看来之前有人在西阙向于单放冷箭也是公主派人所为,所以她才能有藉口召义姁到大夏殿为于单诊治。这哪里是治病,分明是送命!” ———————————————————— [1] 塬是一种因沖刷形成的特殊地形,四边陡,顶上平,在西北黄土高原上相当普遍,着名者有龙首原、乐游原、白鹿原等,均在今陕西西安一带。 [2] 窦婴为汉文帝皇后窦漪房亲侄,田蚡为汉景帝皇后王娡同母异父弟。景帝时,窦婴为大将军,田蚡为诸曹郎,田蚡在窦婴前执子侄礼甚恭。窦太后死后,窦婴失势,田蚡任丞相,骄横显贵,仗势索要窦婴在城南的园田,遭到拒绝。窦婴的好友灌夫为此事在田蚡的婚宴上痛骂,田蚡令武士将灌夫捆绑下狱,并派人逮捕了灌夫全家和族人。窦婴写奏章为灌夫辩解。汉武帝刘彻召集当事人和群臣到长乐宫朝议(汉代只有有身份者才能在朝廷上辩论),窦婴和田蚡各持己见,争执不休,群臣意见各不相同。之后刘彻入见母后王娡,遭到厉声责备,不得已只好下令族灭灌夫。不久又判窦婴死罪,弃市于渭城(即秦之咸阳)。 [3] 石(dàn):古代计量单位。就容量而言,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石。据《汉书·律历志》云:“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因而重量一石为一百二十市斤,约合今61.5斤,汉千石约折合今30751公斤。 [4] 夷:中国古代称东部的民族。狄:中国古族名。春秋前长期活动于齐、鲁、晋、卫、宋、郑等国之间,与诸国有频繁的接触。因为他们主要居住于北方,故又通称“北狄”(亦作“翟”)。秦汉以后成为中国对北方少数民族的统称。 [5] 秦始皇鑑于前朝教训,认为“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王侯”,废除了周代的分封诸侯制,改行郡县制。汉代则是郡县制与分封诸侯制并存。 [6] 汉代最高军事长官本是太尉,太尉在朝中仅次于丞相,专掌武事,地位和丞相相同,秩俸万石,金印紫绶。但汉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后不再设置,军权完全归皇帝所有,遇到战事,皇帝临时任将,战后罢归原职。将军一职由于任命全由皇帝掌握,不受外朝控制,因而实际上也属于内朝一系的官员。 [7] 九世即九代,指积怨久远之大仇。《公羊传·庄公四年》载:“九世犹可以復仇乎?虽百世可也。”缘起齐哀公因纪侯进谗,被周夷王活活烹杀。到齐哀公九世孙齐襄公时,齐国出兵灭纪国,终于报了齐哀公之仇。《公羊传》是专门解释《春秋》的一部典籍,其起讫年代与《春秋》一致。作者为战国时齐人公羊高,受学于孔子弟子子夏。春秋三传对“九世之雠”曾有争议,因为当时的风俗是家仇只论五世,《公羊传》认为国雠不受世代限制,《左传》反对。 [8] 菑川:治所在今山东寿光东南。 [9] 八卦:我国古代的一套有象徵意义的符号,用“––”代表阳,用“--”代表阴,用三个这样的符号组成八种形式,叫做八卦。每一卦形代表一定的事物,干代表天,坤代表地,坎代表水,离代表火,震代表雷,艮(gèn)代表山,巽(xùn)代表风,兑代表泽。及至宋朝,有学者认为四象演八卦(方位),八卦互相搭配又得到六十四卦,此为伏羲八卦,也叫先天八卦。也有学者认为八卦出自周文王的干坤学说,先有天、地,天地相交而生成万物,天即干,地即坤,其余六卦皆为其子女,震为长男,坎为中男,艮为少男;巽为长女,离为中女,兑为少女,是为文王八卦,又称后天八卦。 第67页 [10] 镒(yì):古代重量单位,合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 [11] 当时匈奴人对汉朝人的称唿,因为秦朝得名。 [12] 长陵:汉高帝刘邦陵墓,位于今陕西咸阳市东北。 [13] 淮南邸:淮南国设在长安的官邸。郡太守在长安的官邸称郡邸。汉代,各郡及诸侯国为了与朝廷联繫方便,在京师设立官邸,供官员到京朝见或办事时住宿,类似于今驻京办事处。 [14] 亦作“孝悌力田”,汉代选拔官吏的科目之一,始于惠帝时,名义上是奖励有孝的德行和能努力耕作者。高后朝置“孝弟力田”官。到文帝时,与“三老”同为郡县中掌教化的乡官。 [15] 汉代官员上朝必须乘车,二千石官员乘坐的车厢两侧要涂上红色,不足二千石,只能将车左涂红。 [16] 横音guāng,所以横门又名光门。 [17] 北邙山:咸阳至茂陵北原一带称北邙山,又名北芒岩。 [18] 汉文帝时,齐国临淄(今山东淄博)名医淳于意因误症被判肉刑,其人做过县令,按律要押赴京师受刑。幼女淳于缇萦一路跟随到长安,冒死拦截御驾,向皇帝上书道:“妾父为吏,齐中皆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伤夫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属,虽后欲改过自新,其道亡(无)繇也。妾愿没入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自新。”除了表示愿为奴婢替父赎刑外,也指出肉刑的不合人道:人受肉刑后,失去的肢体不能復生,即使悔过自新也无济于事。汉文帝读后大为震动,赦免了淳于意,还下诏进行刑制改革,废除了肉刑,此为中国刑罚制度史上的重大事件。东汉史学家班固有诗赞道:“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 [19] “未央”一词最早出自《诗·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哳哳。君子至止,鸾声哕哕。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旃。”传说此诗意即未央宫得名的由来。未央为未尽、未深之意,常与“长乐”、“万岁”、“延寿命”等语彙连用,是汉代流行的吉祥语。“未央”也是汉简最为多见的人名之一。 [20] 后世称《淮南子》。 [21] 义渠戎,春秋战国时都于今甘肃宁县。战国以后,义渠也称王。有城数十,国势强大,与秦国争战不休,各有胜负。秦昭襄王即位后,其母宣太后芈氏决意用阴谋来诱杀义渠王,出卖自己的肉体与义渠王姘居,再诱杀义渠王,灭其国。宣太后是楚国贵族,嫁给秦惠文王后被封为八子,后靠手腕让自己的儿子当上国君,以太后身份统治秦国长达三十六年之久。“太后之号,自秦昭王始也。”“母后临政,自秦宣太后始也。” [22] 漆器是一种用生漆(割漆树流下的汁)涂敷在器物胎体表面(多用木胎或木土混合的夹胎)作为保护膜制成的工艺品或生活用品,表面被涂过漆的胎体经过反覆多次的髹涂后,不仅坚固耐用,多样的装饰使器物色泽华丽。 [23] 灶神: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司饮食之神。民间传说,灶神要定期到天神那里报告人间善恶,因而有“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之语。又,汉代最大的天神为太一天神,汉武帝祭祀,太一天神的祭坛在上首中间,而“五帝坛环居其下”。 [24] 黍臛:黍米做的肉羹,是皇宫祭祀、节日、宴会必备主食。 [25] 春秋以来,桐棺一直被视为最粗劣最下等的棺材,以三寸桐棺下葬往往被当做对罪犯的一种惩罚。所以,以桐为偶与桐棺示罚意义类似,是一种有意识有目的的巫术行为。 [26] 汉代皇宫虽然也分外廷(皇帝朝会和办公的地方,某些官署也位于外廷)和内廷(皇帝和嫔妃居住的地方),但内廷关防远远不及后世皇宫森严,自由出入后宫禁中的男子除了宦者外,还有皇帝的心腹侍卫和宠臣,譬如带“中”字的官员,郎中、太中大夫等。皇帝有时为了方便在内廷召见大臣,往往给心腹官员另外加官,如卫青曾任建章宫监,加侍中。因为这个原因,还会出现即使贵为三公九卿,依旧有加官侍中的情况。 [27] 邯郸:今河北邯郸。 第四章 春风有意 当目光穿透记忆深处迷离的过往时,一些模煳的年华世事註定要淡去,但那一幕还是那般清晰地镌镂在那里。他和丁丁站在春天的原野上,极目之处,孤坟残阳,微草星花,不见当年西楚霸王凌人盛气,唯留美人虞姬一缕幽魂。 夷安公主先是一惊,见众人目光灼灼,投向自己,反而冷静下来。 刘彻重重一拍龙案,正要发怒,忽见郎中令李广和长乐宫卫尉段宏各带人马冲进殿来,不禁一惊,喝问道:“这是朕的家宴,你们不得召唤,闯进来想做什么?” 义姁道:“陛下勿怪,是臣妾命内侍叫二位将军进来的。涉安侯死在了后院柏树林中,臣妾担心太后和陛下有失,所以派人请二位将军到殿上护驾。” 刘彻“啊”了一声,一时难以回过神来。太后王娡反而要机敏得多,贊道:“义主傅,你做得很对。段卿,立即召集卫卒围住大夏殿,再派人封锁长乐宫,没有我和皇帝的诏令,任何人不能出入。”她只命段宏办事,自然因为长乐宫卫尉是她的心腹,而郎中令李广则是皇帝的人了。段宏道:“遵旨。”飞奔出去传令。 第68页 刘彻这才会过意来,道:“朕要去看看涉安侯。郎中令,你随朕来。”李广忙命属下郎官点燃火炬照亮道路。 来到后院,却见于单仰天躺在林边,眼睛瞪得老大。李广略略一看,即道:“涉安侯身上似乎没有致命伤口。”正要命人将其尸首翻转过来,却听见夷安公主叫道:“别动,他不是被人从后面杀死的。” 李广愕然起身,问道:“公主如何能知道?”夷安公主道:“他的身边就是一棵大柏树,如果被人从后面下手,必然要本能地去扶树干,即使没有扶住,身子也该是往前仆倒,沖北才对。但你看他的身子横在树边,头朝东边,表明他是刚转身时被人从正面杀死的,伤口一定在他胸腹。” 李广便命郎官赵破奴解开于单的黑色外袍,果见白色内衣腹部处有一块圆斑血迹。 刘彻本因为于单在自己眼前被杀十分震怒,忽见女儿从旁指点案情迷津,头头是道,又惊又奇,问道:“这是东方朔教你的本事么?”夷安公主道:“嗯。父皇,涉安侯在大夏殿中闭门被杀,案子非同小可,又不能交给外臣大张旗鼓地调查,父皇不如去茂陵召臣女师傅东方朔来。” 她虽然没有明说,话意却很明白——今日太后、皇帝家宴,郎中令李广和长乐宫卫尉段宏亲自在大夏殿外宿卫,严密得如铁桶一般。能在大夏殿中杀人,在皇帝眼皮底下杀人,兇手一定不是常人。 刘彻尚在迟疑中,赵破奴又解开了于单的内衣,不禁惊唿一声,叫道:“陛下请看!” 原来于单除了腹部有一处圆点般的伤口外,胸前还缠着厚厚的药布,之前夷安公主闻到的怪味正是从药布上发出。她这才恍然明白了过来,转身见义姁已跟了过来,忙问道:“之前主傅曾问涉安侯怎么会受了刀伤,当时就看出他身上另外有伤么?” 义姁点点头,道:“臣在庭院中遇见涉安侯时,见他脚步虚浮,手扶胸口,身上散出一股药气,所以推测他受了伤。不过公主既然说他今晚曾从车上跌落过,臣也就没有再细问。” 刘彻命人解开药布,好让义姁查验伤口。义姁道:“这是剑伤,已经得到了很好的医治,涂的药也是上好的治外伤的药。不过伤口还没有开始癒合,应该是伤在前日或者更早的时候。” 刘彻道:“大前日朕在未央宫宴请涉安侯和群臣,那时候不见他身上有伤,照主傅的说法,剑伤当在前日了。先是前日的剑伤,再是今晚的虎阙下的冷箭,紧接着又是大夏殿柏树林的行刺,看来有人非要涉安侯死不可呀!”一时觉得查案颇有乐趣,招手叫过一名少年郎官,道:“你持朕信物,立即到茂陵召东方朔来调查涉安侯一案。” 那郎官个子不高,有着圆滚滚、肉乎乎的大鼻头,颇招人喜欢。他名叫苏武,是未央宫卫尉苏建的幼子,迟疑了下,道:“目下已是深夜,本朝自立国便禁止夜行,虽有天子信物可以畅行无阻,而今北方不平静,深夜开启城门干系重大,请陛下三思。” 刘彻闻言极是赞赏,道:“到底是名将之子,考虑得很是周全。好,就明日一早再召东方朔不迟。” 夷安公主道:“可父皇不可能将宾客留在这里整整一晚,若他们离开长乐宫,许多关键线索会就此消失。” 刘彻奇道:“难道你怀疑兇手是今晚参宴的人?” 非但他觉得夷安公主的想法不可思议,就连旁人也是如此看法,因为赴宴者个个是皇亲国戚,权势、富贵、名气、金钱应有尽有,有谁会冒性命危险来杀一个投降的匈奴太子?若真以动机来论,还真是夷安公主嫌疑最大。 但夷安公主因为有自己的怀疑对象,也顾不得旁人的眼光,忙道:“臣女不敢说兇手一定是今晚的参宴者,但他们的嫌疑肯定比宫女、内侍要大,请父皇让臣女在师傅到前先问话,以留下初始证据。” 义姁忙道:“公主,你和涉安侯虽未成婚,可你们已经有夫妻之名,涉安侯被杀,按律公主该迴避。”夷安公主道:“主傅这话说得不对,任贤不避亲。参宴的这么多人,除了父皇,除了我,还有谁真心想查出真兇?又有谁敢一查到底呢?” 这句话说得极有豪气,刘彻本是性情中人,立即被深深打动了,道:“朕准夷安所奏。郎中令,你分派一些人手留下来,供公主查案差遣。至于那些宾客什么的,等夷安问完话再放他们离去。”李广躬身道:“臣奉旨。” 夷安公主忙道:“父皇要去哪里?”刘彻一愣,随口答道:“当然要回去未央宫了。”夷安公主道:“不,父皇也是嫌疑人,要等问完话才能走。”刘彻愈发觉得新奇有趣,笑道:“想不到朕也有被亲生女儿审的时候。你问吧。” 夷安公主道:“第一巡酒毕,父皇和卫青将军一起离开大殿,去了哪里?”刘彻道:“去了东偏殿的静室方便。” 皇帝是九五之尊,当然不能和普通人一样到茅房方便。刘彻有一座玉做的虎子,专做便器,无论他人到哪里,都有侍中携带跟随。 夷安公主道:“父皇一直在那里么?”刘彻笑道:“一直待在那里,直到再次登临大殿。不信的话,可以去向卫卿求证,朕这就回去未央宫了,保证不会与他串词。”夷安公主道:“是,臣女恭送父皇回宫。” 第69页 刘彻重新回头看了一眼于单尸首,心中很是遗憾——他跟这个人并没有太深的感情,收做女婿无非是要利用他,此刻他不幸身亡,又陡然后悔该早些重用他。然而人死不能復生,也只能嘆息几声了事。 夷安公主等皇帝走远,这才命人抬于单的尸首去西阙门内的卫尉寺,等候验尸者到来,自己和义姁重新回来大殿。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面面相觑,殿中的气氛极其压抑。 夷安公主朗声道:“大家先少安勿躁,马上就可以离开了,不过我奉父皇旨意,有些话要问各位。” 公孙贺忍不住先问道:“公主,涉安侯是遇刺身亡了么?”夷安公主道:“太僕卿如何会知道?”公孙贺讪讪道:“臣只是胡乱猜的。” 夷安公主让义姁留在大殿监视众人的言行,自己先请太后王娡到偏殿,道:“皇祖母勿怪,这话每个人都要问的,太后适才离开大殿后去了哪里?”王娡很是不悦,但还是答道:“老身人在偏殿,有隆虑陪着,后来金俗、南宫、平阳几姊妹都来了。”夷安公主道:“是,臣女记下了。请太后自回长信殿歇息。” 王娡蓦然意识到什么,道:“莫非你怀疑是殿上的人杀死了涉安侯?呀,你……你……”紧紧盯着夷安公主,却说不出“你”字下面的话来。 夷安公主莫名其妙,道:“我怎么了?皇祖母到底想说什么?”王娡嘆了口气,道:“没什么。起驾回宫吧。” 夷安公主回来大殿,请皇后卫子夫、平阳公主、卫青夫妇、南宫公主、隆虑公主母子先行离开。这些人都是皇室至亲,没有任何要杀死于单的理由,况且三位公主有太后证词。至于卫子夫、卫青姊弟,卫子夫温良贤淑,卫青宽厚谦逊,这与二人出身卑微、少年时饱受凌辱有很大关系。姊弟二人即使富贵显达后也是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过失,正因为如此,才愈发得到皇帝的宠爱。无论是谁来主持查案,如果从排除嫌犯着手,首先排除的肯定卫子夫、卫青姊弟,皇帝和太后都要排在其后。 殿中的人一下子少了许多,只剩下江都王刘建、王后胡成光,宗正刘弃,红侯刘辟疆,淮南国太子刘迁和翁主刘陵,金俗和女儿梅瓶,公孙贺、卫君孺夫妇,王长林、刘徵臣夫妇。 夷安公主又将刘迁、刘陵、金俗、梅瓶四人一齐叫到偏殿,道:“我知道第一巡酒后修成君去偏殿侍奉太后,你们三位呢?” 刘陵早有满腹疑问,她与夷安公主素来交好,直言问道:“公主是在奉旨调查涉安侯之死么?”夷安公主道:“嗯。” 刘陵犹自不信,追问道:“涉安侯是被人杀死的么?”夷安公主道:“嗯。” 刘陵很是意外,愣了许久,才道:“我们三人在西偏殿的一间静室中,我想劝说兄长与阿嫂和好,我们三个一直待在那里。噢,对了,我兄长中途去过一趟茅房,但很快又回来。” 夷安公主道:“太子、太子妃,真是这样么?”刘迁自出现起,一直板着脸,也不答话。还是梅瓶抽抽搭搭地道:“事情正如翁主所说。” 夷安公主见场面尴尬,猜想太子和太子妃仍未和好,只好道:“那么,请四位先离宫回家吧。” 刘陵有意留了下来,见左右无人,低声道:“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最好么?匈奴太子死了,公主再也不用嫁给他了。兇手是帮了公主啊。”夷安公主道:“你不懂的。你先回去,我还要继续问话。明日得空,我再去淮南王邸寻你。”刘陵道:“那好,我约好琴心,一起在王邸等公主。公主自己保重。”说罢依依不捨地去了。 送走四人,夷安公主又叫来宗正刘弃,刘弃称一直与红侯刘辟疆在殿前阶旁的金人前交谈,再问刘辟疆也是如此回答,遂将二人也放走。 轮到公孙贺夫妇时,卫君孺称陪卫皇后在庭院中走了一圈,一直在谈皇后爱子刘据的教育,二人还在南门遇见了郎中令李广——李广的孙子李陵因为跟刘据同岁,被选进宫中为伴读——三人聊了很久,直到李gg退,卫氏姊妹才重新进殿。公孙贺则称去了趟茅房,因为要解大手,费了不少时间,然后就直接回了大殿。 夷安公主道:“有劳。”送走二人,命人先将王长林叫到偏殿,问他第一巡酒后去了哪里。王长林虽是皇亲,却长得肥头大耳,呆头呆脑,答道:“我本来想去茅房,可出殿后又不想去了,于是回来殿中坐下,独自喝酒吃肉。” 夷安公主道:“那么江都王后胡成光呢?”王长林道:“我进来坐下后,王后也跟了进来,公主该知道,她是我的内嫂,也算是至亲的亲戚。我们聊了一些事,王后这次来京还带了两岁的女儿,名叫细君,名字还是董国相[1]取的呢。我和翁主正预备选个日子,带上细君小翁主一起出去春游呢。” 他絮絮叨叨,还要继续说到终南山春游的计划。夷安公主忙打断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留在这里。”出来大殿,请江都王后胡成光先去偏殿歇息,先问江都王刘建道:“大王之前离开大殿后去了哪里?”刘建道:“当然去了茅房啊。” 第70页 夷安公主转头问道:“那么翁主呢?”刘徵臣低下头去,道:“我也去了茅房。”她似乎已经猜到下面的问话,蓦然抬起头来,急促地道:“出来茅房时,我遇到了王兄,遂一道散步,去了后院的柏树林中。但我们没有看到涉安侯,更没有杀人。” 夷安公主笑道:“翁主反应得好快呀,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倒先答上来了。”刘徵臣道:“之前不是有人说过涉安侯是遇刺身亡么?公主一个个问话,又一个个放走,只留下我和王兄,不是怀疑我们是什么?”夷安公主道:“不错,本公主正有此想法。” 原来江都王刘建、刘徵臣兄妹正是夷安公主心目中的独一无二的怀疑对象。她曾亲耳听到这对兄妹在柏树林中嬉戏调笑,这是二人出现在兇杀现场的明证。也许当她离开后院后,于单也来了柏树林,无意中看到了这对兄妹正在通姦。皇族中多有淫荡无耻之徒,但乱伦无异于禽兽行为,一旦败露,江都王必定要被夺去王位。更不要说刘徵臣是王太后侄媳,居然在太后宫中淫乱[2],可能会遭受最严厉的惩罚。刘建没想到会有人来到偏僻的后院,更没有想到会被于单撞见,气急之下,不得不杀人灭口。除此之外,谁会有杀死于单的动机呢? 与天子同殿宴饮,进殿前更要摘剑免冠,参宴者既不可能带僕从进宫,身上也不可能携有兵刃。刘建仓促之中也无从寻找兇器,多半是用妹妹刘徵臣头上的髮簪之类下手,所以才会造成那样一个圆点般的创口。夷安早留意到刘徵臣头上插着一支步摇,头髮也较初入殿时凌乱了许多,此刻见她主动坦白到过柏树林,却丝毫不提姦情,更在没有被问及的情况下辩称没有杀人,不由得愈发怀疑这对兄妹就是兇手,忙走过去道:“翁主,劳烦将你的步摇借我看看。” 刘徵臣一脸茫然,还是依言拔下步摇。步摇簪体的确够长够硬,但却不像夷安公主所预料的那样,簪尖并没有血迹。她以为是刘建刻意擦掉了,放到鼻子下闻了一闻,还是没有血腥味。 一旁的义姁实在看不下去了,将夷安公主叫到一旁,问道:“公主当真要这么做么?”夷安公主愕然道:“主傅这话是什么意思?”义姁道:“公主心知肚明,明知道江都王兄妹不是兇手,为何要找他们当替罪羊?” 夷安公主见义姁不明就里,忙低声说了自己曾在柏树林见过刘建兄妹之事。义姁道:“公主仅凭他二人到过后院就断定他们有杀人嫌疑,若是如此,臣和公主不是也有嫌疑么?” 夷安公主不得已,只得说了刘建兄妹淫乱之事。义姁倒也不吃惊,只道:“兇手不是他二人。” 夷安公主道:“主傅如何会知道?”义姁道:“公主一定要臣明说么?好吧。按照公主的推论,涉安侯是因为撞见江都王兄妹姦情被杀灭口,他二人在林中作乐,涉安侯从林外而来,如果发现了动静想去查看,定然是面朝林中的。可公主已当众指明涉安侯是在林边转身时被杀人杀死,那么兇手一定是自他背后而来,怎么可能是林中的江都王兄妹呢?” 夷安公主道:“哎哟,主傅说得对极了,我是先入为主了。”忙走到刘建兄妹面前,将步摇还给刘徵臣,歉然道:“抱歉,是我胡乱猜疑,得罪了大王和翁主,二位这就请回吧。”刘建脸色铁青,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刘徵臣问道:“我夫君人呢?”夷安公主道:“就在西偏殿中。” 一干宾客先后走得干干净净,夷安公主颓然坐下,大惑不解,完全想不明白于单为何会在大夏殿中被杀。 义姁道:“公主,时辰不早了,这就请回永宁殿歇息吧。” 夷安公主听她语气平静,没有丝毫波澜,不觉很是奇怪,道:“长乐宫出了这样的大事,主傅为何若无其事?”蓦然得到某种提示,睁大眼睛瞪着义姁,颤声道:“该不会是……主傅你吧?” 夷安公主心中既震惊又感动,义姁杀死于单,只有一个理由,为了她可以不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她吞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道:“谢谢主傅,可是……可是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义姁尚且莫名其妙,道:“公主说什么呢。”倏地醒悟过来,惊道:“公主以为臣是兇手?” 夷安公主见义姁语气既惊讶又气愤,绝不是作伪,忙问道:“难道不是主傅所为?”义姁道:“当然不是臣做的,公主明明知道真相。”夷安公主奇道:“我怎么会知道真相?” 义姁闻言一愣,沉吟许久,才道:“臣有证据证明我不是兇手。涉安侯被杀前,脸是朝向柏树林中,不管是刘建兄妹也好,还是其他人也好,总之树林里面一定有什么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时候,兇手从背后接近他,或者叫了他一声,或者是他自己听到动静,回过身来时,却被兇手用髮簪之类的尖细物杀死,对不对?”夷安公主道:“对,杀人经过一定是这样。这是从尸首的位置推断的,按照师傅的说法,可以算是铁的物证。” 义姁道:“然后林中的人和兇手都先后回来了大殿,也就是说,涉安侯一定是死在所有人重回大殿之前,对不对?”夷安公主道:“对。而且我特别留意到江都王兄妹是最后进来的,皇祖母还很不满地瞪了江都王一眼。” 第71页 义姁道:“可是臣却是在见到所有人回了大殿唯独不见涉安侯后,才有了不好的感觉。之前臣见他脚步漂浮,受伤不轻,臣想他有可能伤势太重,倒在了什么地方爬不起来,所以才临时决定去找。这一点,庭院中宿卫的郎官可以作证。臣先去了茅房,宫女说涉安侯一直在埋怨便桶不好用,早就出去茅房往北边去了。臣猜到是涉安侯用不惯便桶,想找个偏僻的地方方便,忙赶去后院,却见到涉安侯躺在树林边上。臣以为他只是摔倒,上去探他鼻息全无,吓了一跳,呆了一呆,才回来大殿禀报。” 夷安公主仔细回思一遍,确认义姁所言合情合理,忙赔罪道:“实在抱歉,我不该怀疑主傅君的。”义姁道:“臣也很抱歉,臣之前也以为是公主……” 忽见刘徵臣又重新走进来,道:“有一件事,兴许与涉安侯被刺有关……”夷安公主道:“什么事?”刘徵臣却迟疑不说。 义姁道:“翁主放心,我们公主决计不是多嘴多舌之人。”夷安公主这才会意过来,忙道:“翁主放心,我绝不会对人提起翁主的私事。” 刘徵臣这才道:“多谢公主、主傅君。我虽不知道涉安侯是何时被杀,但期间曾听到过一名女子的尖叫,声音就从林子外面的西南方向传来。我还以为是有人发现了我们,但王兄却说是我听错了。现在仔细想来,确实是有那么一声的,或许是大夏殿墙外的宫女夜惊也说不准。” 夷安公主道:“翁主没有在后院见过其他人么?”刘徵臣道:“没有。” 送走刘徵臣,夷安公主更是困惑,道:“女宾客只有我和主傅去过后院,既不可能是我,也不可能是主傅,那尖叫的女子会是谁?”义姁道:“兴许是某个听见动静到后院查看的宫女也说不准。公主,夜深了,这案子还是明日再查吧。”夷安公主道:“也好。今晚大夏殿中侍宴的内侍、宫女有上百人,我一人无论如何是问不过来的,还是要叫人来帮忙才是,先回去睡吧。” 夷安公主折腾了一夜,疲累之极,回到永宁殿中不及洗漱,倒头就睡。次日还是义姁进来叫唤好几声才勉强睁眼醒来,见外面早已经日上三竿,不禁吃了一惊,道:“我起得迟了。” 义姁道:“东方大夫已经到长乐宫了,刚来过永宁殿,听说公主未起,就先去大夏殿了。” 夷安公主听说,忙梳洗打扮一番,换了身新衣裳,赶来大夏殿。 昨日在大夏殿中所有当值的宫人被分别带走,宫女拘禁在暴室狱[3],郎官、内侍等拘禁在掖庭狱[4]。东方朔正分派卫卒去向众人一一问话,见公主进来,忙道:“我已经听义主傅说了,公主昨晚可是大出风头。”夷安公主道:“徒弟我做得不错吧?连父皇都对我刮目相看呢。”东方朔道:“嗯,古谚有云:‘名师出高徒。’那是决计错不了的。” 夷安公主道:“那么师傅可有想到谁是兇手?”东方朔道:“这个很难推测。涉安侯先后三次遇刺,昨日之内就发生了两次,难怪皇上震怒。我适才到卫尉寺看过,他身上新伤、旧伤不少,昨晚上挨的那一下子似乎并不足以致命。不过我不是行家,具体情形要等看到正式爰书才能知晓。公主别急,长安令正亲自带领最有经验的令史检验尸首呢。” 夷安公主道:“现任长安令义纵不是义主傅的弟弟么?既然义主傅昨晚也在现场,他该迴避才是。”东方朔道:“举贤不避亲,听说公主昨晚也对皇上说过这句话。” 正说着,忽见太中大夫张骞和郎官徐乐联袂到来。东方朔对张骞极是敬重,忙迎上前去。 张骞向夷安公主见过礼,这才将东方朔拉到一旁,低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有事来拜託东方君。”东方朔笑道:“张君何需跟我见外?况且张君目下最得皇上宠幸,天下间还有什么事办不到,能来找我东方朔,实在是太给面子了。” 张骞也不多寒暄,径直道:“这件事我本来不想惊动旁人,可适才在未央宫朝见时皇上告知涉安侯于昨晚在大夏殿中遇刺,正委派东方大夫暗中调查。我感到万分震惊,思来想去,又暗中跟徐君商议了一下,还是觉得要将这件事告诉东方卿。” 东方朔见他面色肃穆,语气凝重,登时收敛了笑容,道:“请讲。”张骞正待开口,夷安公主已凑了过来,问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神秘?是跟案子有关的事么?” 东方朔道:“张君不必忌讳,公主是我徒弟,皇上也委派了她查这件案子。最要紧的是,她是一个热心、善良、正直的女子。”张骞微一迟疑,即道:“好。”招手叫过徐乐,四人一齐来到酒池边的台榭坐下。 张骞道:“东方大夫可还记得赵破奴说过,宫女王寄因为一直在军臣单于身边侍奉,知道匈奴人有个大阴谋。”东方朔道:“记得,匈奴收买了本朝的高官,预备里应外合,王寄亲眼见过高官使者。可惜后来她失去了记忆,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这些话是真是假,也无从核实。” 张骞道:“我之前与王寄一起逃归,途中休息的时候她曾略略对我提过此事,说这是中行说的建议,要大力策反那些被汉军俘虏后投降的匈奴将领,事情进行了很多年,也进行得相当顺利。”东方朔道:“呀,这些匈奴降将可是人数不少,而且大多在朝中担任要职。此事干系重大,张君为何不禀报皇上处置?” 第72页 张骞道:“因为甘父。东方君想必也知道,甘父也是被俘虏的匈奴人,在大汉做了数年奴隶后才在机缘巧合下跟随我出使西域。我二人一道被匈奴俘虏,他本可以重投族人的怀抱,但十几年来,他始终没有抛弃过我。没有他的帮助,没有他的射术,我就算不死在匈奴人的折磨下,也早就饿死了。他是我的再生父母,为我做了这么多,却从来不求回报,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在匈奴十余年,知道匈奴人中许多都是像甘父这样有情有义的人,投降大汉的匈奴将领也有许多是像甘父这样的人。我若将王寄的话禀告皇上,皇上定会命有司穷治,以那些刀笔吏[5]的严酷,不知道要冤死多少人。东方大夫聪明过人,当日平刚金剑之案令人印象深刻,我本早有心请君暗中调查这件事,但后来听到朝臣们对东方大夫多有议论……抱歉,请恕我直言,大臣们都称东方大夫是‘狂人’,我想兹事体大,所以一时有所犹豫。但昨晚涉安侯在长乐宫中遇刺,案情诡异难测,我也不能再有所顾忌了。” 他所称的“刀笔吏”虽字义表面是泛指掌刑狱的官吏,但人人知道他是指现任廷尉张汤。 张汤是长安人,父亲任长安丞,精通律法,张汤自幼受到家庭薰陶。有一次,张父外出,叫他在家看门,回来后发现肉被老鼠偷吃了一块,就痛打了他一顿。张汤很是气愤,于是挖开老鼠的巢穴,活捉了老鼠,找到所窃的肉,鼠赃俱获。再将老鼠当做犯人一样严加审讯拷打,写成断狱文书,宣判老鼠应当受磔刑,然后亲自把老鼠分尸。张父读到断狱文书后大惊,认为儿子是可造之才,从此教他学习律法。张父死后,张汤当上了长安吏,累迁内史掾、茂陵尉,后由丞相田蚡推荐,补任侍御史。在治前皇后陈阿娇巫蛊案中,手段严酷,牵连众多,深合刘彻心意,升他当了太中大夫,不久又升任廷尉。张汤曾与同样精通律令的赵禹共同编定法律,制定《越宫律》《朝律》和见知故纵、监临部主之法。其人工于心计,一心迎合皇帝所好,以《春秋》古义治狱,审理案件完全以刘彻意旨为准绳,还把刘彻对于疑难案件的批示制定为律令程式,作为以后办案的依据。如此作为,自然深得皇帝欢心。张汤生病,皇帝亲临其舍探视,隆贵无比。此君办案,凡涉及朝臣豪族必穷追勐打,用法苛刻,但对普通穷苦百姓则常常网开一面。 东方朔道:“张君的话我听明白了,君的苦心我能体会,放心,今日君对我说的话,我东方朔绝不会再对人说,直到调查清楚为止。公主!”夷安公主道:“是,我也绝不会对人说的。”顿了一顿,忍不住又道:“那些人叫师傅狂人,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师傅的本事。” 东方朔忙道:“闲话少说。张君今日来告知此事,莫非认为涉安侯遇刺是匈奴主使所为?”张骞点点头,道:“我和徐君都是这个看法。” 徐乐道:“于单是军臣单于之子,被立为太子已经有很多年,他本来就是单于之位的继承人,自然洞察所有的匈奴军机。但仅此一点,还不至于要匈奴新单于伊稚斜万里迢迢派人到长安来追杀他。” 夷安公主道:“为什么不至于?”徐乐道:“回公主话,匈奴作战本就随意而为,不讲究章程阵法,所谓的匈奴军机也就是一些匈奴王室内部的情况。其实对大汉而言,于单投降本身的象徵意义远远大于其军事价值。” 东方朔道:“但如果王寄的话属实,情况就不同了。”徐乐道:“正是如此,我和张君甚至认为于单遇刺进一步证实了王寄的话属实。如果匈奴一直在策反降将,那么于单一定是知道的,他甚至知道有哪些人被策反,有哪些人与匈奴联繫过。而今他也投降了大汉,之前那些预备倒戈的匈奴降将自然害怕他会泄露秘密,所以非要他死不可。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于单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天子脚下遇刺。”他“啧啧”了两声,续道:“竟然敢在长乐宫杀人,可见要置于单于死地的决心是何等强烈。” 夷安公主道:“这么说,兇手一定是匈奴降将了。难道是公孙贺?昨晚参加宴会的可只有他一个是匈奴人。他祖父正好是匈奴降将。” 东方朔忙道:“公主别胡乱猜测。诬告在本朝可是重罪,一切要有了证据再说。我倒觉得不大可能是公孙贺,他是皇后的姊夫,位居九卿,大汉给他的难道不比匈奴给他的多么?” 张骞道:“王寄说过,那些打算重投匈奴怀抱的降将还拉拢了朝廷中的高官。”东方朔道:“嗯,本朝实行三公九卿制,所谓高官者,无非是三公九卿及各郡太守。郡太守各在其地,各司其职,不可能参与勾结匈奴这等大事。三公之首丞相薛泽是个好好先生,不管事,朝臣中权力最重的当数御史大夫公孙弘、廷尉张汤以及执掌军权的将军卫青,但公孙弘起于布衣,张汤出身小吏,卫青出身骑奴,是大汉给了他们扬名立万的机会,这三人都不可能与匈奴勾结。如果一定要说是高官,那么多半是指诸侯王。匈奴人分不清大汉郡县和诸侯国的区别,也不知道朝廷跟诸侯国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立的,他们只以为是大汉天下一家。诸侯王贵为王侯,是天子近亲,不是匈奴人眼中的高官是什么?” 第73页 张骞闻言大是钦佩,道:“东方君智慧远过我等,分析得条条有理,这件事就拜託给东方君了。”说罢,深深作了一揖。东方朔忙起身还礼,道:“不敢当。” 徐乐道:“还有一事,东方君之前不是派人到右北平郡请长史暴胜之到平刚城南客栈向店主栾翁核验证词么?恰好管敢到平刚办事,也住在客栈里,听说案子有变化,又挂念他那柄金剑的下落,所以也赶来了长安,目下正住在我家里。”东方朔道:“嗯,我昨日正好收到暴长史的文书,对案情有了点新看法,回头我再去徐君家深谈。”徐乐闻言,便拱拱手,与张骞去了。 夷安公主道:“奇怪,他们两个不是很关心涉安侯的案子么,为何急匆匆地走了?”东方朔道:“公主没有听出来么?”夷安公主道:“听出来什么?”东方朔道:“因为我说了匈奴拉拢的高官可能不是朝臣,而是诸侯王。他们料到兇手即将水落石出,所以就赶紧走了。” 诸侯王造反,事先总是勾结匈奴为外应,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景帝时吴王刘濞和楚王刘戊率领七国叛乱,事先与匈奴约定共同举兵。幸亏太尉周亚夫处置有方,吴楚七国之乱歷经两个月即告结束。匈奴知道吴楚兵败后,不肯入汉边助战,才没有酿成大汉内外交困的大祸。之后朝廷为防类似事件发生,不断採取措施削弱诸侯王的势力。朝野间揣度上意,不断有人上告诸侯王谋反,其实大多是虚有其事,不过是想迎合皇帝削藩的心理,以此得到厚赏。 当今天子刘彻即位后的第四年,代王刘登、长沙王刘发、中山王刘胜[6]、济北王刘明等京师朝见,刘彻设酒宴款待。席间音乐正酣时,刘胜忽然悲痛流涕。刘彻忙问兄长为何如此悲伤。刘胜回答道:“臣闻悲者不可为累欷,思者不可为嘆息。故高渐离击筑易水之上,荆轲为之低而不食;雍门子壹微吟,孟尝君为之于邑。今臣心结日久,每闻幼眇之声,不知涕泣之横集也。”文辞极为雄壮。又称大臣们都在议论摧抑诸侯王,到处罗织诸侯的罪行,还常常通过笞服诸侯之臣,迫使证成其君之罪,使宗室斥退,骨肉冰释,所以他听到乐声后有所感怀,忍不住悲伤泣下。刘彻听后极为动容,下诏书命省有司所奏诸侯事,从此对民间上告诸侯王也格外谨慎。正因为如此,江都王刘建被异母弟刘定国指使人上告淫乱时,廷尉不先追查上告内容是否属实,而是先严刑拷问上告人。 夷安公主这才会意过来,嚷道:“江都王!一定是江都王刘建跟匈奴有所勾结,怕于单揭发他,正好利用在大夏殿家宴的机会杀人灭口。我说他怎么迟迟留在京师不回他的江都国呢。什么他跟妹妹通姦,不过是个幌子,太高明了,谁都不会想到一个跟妹妹卿卿我我的淫棍会是杀人兇手。哼,刘建本来是我的首要怀疑对象,不过因为义主傅替他们兄妹说话,我才放过了。真是后悔,昨晚该将他们兄妹分开,好好审问的。” 东方朔道:“公主知道义主傅为什么替江都王说话吗?因为她是第一个到兇杀现场的人,发现了杀死于单的兇器。” 夷安公主大吃一惊,道:“义主傅发现了兇器?她为何不告诉我?”她正要起身去找义姁,却被东方朔拉住,道:“兇器现下在我这里。”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打开,中间一支鎏金髮簪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髮簪虽是女子固定髮髻必用之物,但形制、长短也有严格的等级之分,譬如皇太后的髮簪以玳瑁为擿[7],长一尺,公、卿、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夫人为鱼须擿。那根金簪约有半尺来长,通体为圆锥形,上有云纹雕饰,样式精美,一望就不是凡品。 夷安公主眼睛瞪得浑圆,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不是我的金簪么?” 她听说杀死于单的兇器就是自己的金簪,本来还难以置信,可亲眼看到簪尖的血迹时,登时有一阵惊悚的感觉,这才恍然明白昨晚主傅义姁的种种异常了—— 义姁是第一个到兇案现场的,认出于单身上的兇器是公主的金簪时,理所当然地就以为是夷安杀了人。她是主傅,对公主有教导之责,公主犯错,主傅也会受到责罚,她无论是为了保护公主也好,保护自己也好,都必须要将兇器取走。所以当后来夷安公主主动请命查案时,她认为公主是在惺惺作态,不过是要掩饰罪行。尤其当夷安盯上江都王刘建兄妹,认定刘徵臣头上的步摇就是杀人兇器时,更令义姁心冷,以为公主不过是要找替罪羊。但她后来亲眼见到夷安公主知错就改并不坚持己见时,这才意识到公主未必就是真兇。但她既不能肯定,也不敢明说,等到次日一早东方朔到来,才将髮簪之事告诉了他。 东方朔见夷安呆若木鸡,道:“公主先别发愣,你这金簪一直放在哪里?”夷安公主道:“卧室啊。这金簪是皇祖母送我的,我很喜欢,昨晚想戴,一时没有找到,还有点奇怪它怎么不见了。” 夷安公主道:“昨日宴会前,可有旁人到过永宁殿?”夷安公主道:“除了我的属官外,就是阿陵了。”蓦然意识到什么,“啊”了一声,呆在了那里。 东方朔不动声色,追问道:“公主也想到淮南国翁主可能就是兇手了?”夷安公主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第74页 之前夷安逃婚躲在茂陵东方朔住处时,刘陵曾称有法子能解公主之厄,但是要冒性命危险,要求公主不得再对第二个人说。当时夷安公主已经有所感觉,怀疑刘陵要用什么激烈的法子,但还是没有往杀人这方面想。后来她自己转变心意,决意为了大汉嫁给于单。昨日家宴开始前,刘陵到永宁殿来看她,她也将这番心意说出,但一想到自己根本不喜欢却要嫁的男子,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刘陵定然以为她是违心之语,愈发气愤,决意在家宴上伺机杀死于单,所以才顺手取了她首饰盒中的金簪作为兇器。刘陵有梅瓶的证词,证明她一直在偏殿中,那么她很可能请兄长刘迁下手。 东方朔肃色道:“公主昨晚问过刘迁、刘陵兄妹,他们怎么说?我敢说,他们兄妹中一定有人去过茅房,然后跟着于单去了后院。公主想为他们打掩护也没用,茅房内侍、宫女不少,一定有人见到的。” 夷安公主摇了摇头,有心要为最好的朋友辩护,但始终找不到理由,只得道:“是我杀了于单,不是阿陵。” 东方朔奇道:“公主肯主动认下罪名,那么兇手一定是淮南国翁主刘陵了。难道公主真以为她是不愿意看到你嫁给不喜欢的匈奴太子才仗义出手帮你除害么?”夷安公主道:“难道不是么?” 东方朔道:“当然不是。如果刘陵是替朋友着想,怎么会盗取公主的金簪呢?公主的金簪既是太后所赠,想必许多人都认得,她有意选其作为兇器,可谓居心叵测。她也了解公主的脾性,一旦看到兇器后,为了朋友义气,就会自认罪名。若不是义主傅凑巧出现,取走了于单身上的兇器,只怕她的阴谋已经得逞了。这女子厉害!好厉害!淮南王将这样伶俐的女儿放在京师,必定有所图谋,嘿嘿!” 夷安公主道:“我不明白。”东方朔往四周看了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道:“淮南王刘安一定与匈奴有所勾结,他听到匈奴太子于单降汉,所以派太子刘迁来京师处置,不然哪有这么巧,长乐宫中正要举行家宴,淮南国太子就到了?正好淮南国翁主刘陵与公主交好,利用公主不想嫁给于单的心理,假意替公主杀人,其实就是期待公主认下罪名,好掩盖她真正的用意。” 夷安公主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讪讪道:“师傅完全想错了!淮南王是高皇帝的亲孙,广行仁义,天下闻名。他也是父皇最敬重的诸侯王,特赐予几杖,准许他使用驰道,也准许他不必像其他诸侯王那样年年来朝。我还记得他和父皇在宣室谈诗论道的样子,儒雅和气,这样的人怎么会勾结匈奴呢?再说淮南国太子刘迁,他是因为得罪了太子妃梅瓶,被淮南王捆送来京师请皇祖母治罪的。皇祖母邀请他出席长乐宫家宴,原本是要藉机撮合他与梅姊姊和好。至于阿陵,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怎么会杀人后又有意暴露我呢?若她真有师傅说得那么厉害,又非要杀掉于单不可,干吗要选人多眼杂的家宴时下手?她住在淮南国邸,国邸旁边不就是于单的赐第么?两家是邻居,多得是下手机会。” 东方朔“啊”了一声,道:“公主说得不错,如果刘陵当真有如此心计,一定不会选家宴下手。” 夷安公主不过随口强辩,想不到竟能说服师傅,不禁喜出望外,道:“师傅不怀疑阿陵了么?”东方朔道:“昨晚之事应该与她无关,可是之前不还有两起行刺事件么?” 正在此时,一名卫卒过来躬身行礼,道:“臣和臣的同伴问到了一些事情,嗯,一些重要的事情,应该……不,是可能,可能与昨晚涉安侯遇刺有关。” 未央宫、长乐宫和皇帝避暑行宫甘泉宫均设卫尉,长官卫尉秩俸中二千石,佩青绶银印。卫尉寺下属卫卒均是徵发自各郡国的良家子弟,也就是农民。朝廷有意将皇宫门户交给这些人守卫,是因为卫卒一年一更换,可以有效防止朝臣结党营私。不过这些卫卒大多出身贫寒,虽然已经在家乡当过一年郡兵,受过良好的军事训练,但并没有多少文化。 赶来禀告的卫卒乡音很重,说话又有些夹杂不清,东方朔和夷安公主总算耐着性子听完,倒真是发现了两条重要线索:昨晚侍立茅房的宫女和内侍听见过淮南国太子刘迁和涉安侯于单在内间争吵,起因是于单问起刘迁为何不与太子妃梅瓶坐在一席,但二人吵了几句后,就先后离开了茅房;另一件事是后来发生的,茅房中有内侍听见后院方向传来一声尖叫,似是女声,还特意出西门张望。正巧那时太僕卿公孙贺解完手出来,问他在看什么。内侍说北边似乎有动静,公孙贺便说他去看看,打发内侍进去换便桶,自己往北去了。 夷安公主道:“这么说,刘迁和公孙贺都有重大嫌疑。尤其是公孙贺,内侍亲眼看见他往后院去了,他却对我撒谎,说什么只去了趟茅房解大手,然后就直接回了大殿。”东方朔道:“公孙贺的确比刘迁更可疑,至少刘陵说刘迁去过茅房,没有掩饰其行踪。公孙贺未说实话,心中一定有鬼。但有一点最关键的疑点,兇器是公主的髮簪,公孙贺如何能得到?” 当真是说某人,某人就到,话音未落,转头就看见公孙贺走进院子。等他走近,东方朔问道:“太僕卿有何贵干?”公孙贺道:“皇上命臣来查问案子调查得如何。公主、东方大夫,你们可有查到害死涉安侯的兇手?” 第75页 东方朔向公主使了个眼色,夷安便道:“太僕卿,你这不是贼喊捉贼么?难道不是你杀了于单么?”公孙贺吃了一惊,道:“什么?公主是说臣杀人么?我……我怎么会杀涉安侯?”稍一凝思,便回过神来,道:“是因为有人看见我往后院去了么?” 夷安公主道:“是啊,你昨晚为什么对我撒谎?”公孙贺嘆了口气,道:“事到如今,臣也不能不说实话了。臣出来茅房时,听内侍说后院方向有动静,一时起了警觉之心,臣想太后、皇上都在大夏殿中,万万疏忽不得,于是想去查看一番。谁知道没走多远,臣就遇见了一名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臣叫了她一声,她也没有理睬,径直跑去前面了。臣正不知所以时,又有一名郎官打扮的男子从后面跑了过来,臣问他出了什么事,那郎官说没事,臣就直接回去大殿了。” 夷安公主道:“这些经过你昨晚为什么隐瞒不说?”公孙贺道:“臣不敢说,臣虽然不认得那郎官是谁,却认得那宫女,她是太后身边的人。” 夷安公主大是意外,道:“是皇祖母身边的人么?是谁?”公孙贺道:“就是那名新近从匈奴逃归的女子王寄。” 夷安公主道:“啊,王寄!原来是王寄!昨日傍晚,她来过永宁殿,说是奉太后之命来看我换好衣服没有,她还在梳妆檯前为我整过髮髻。那个金簪……”东方朔忙打断她道:“烦请太僕卿回报皇上,涉安侯的案子已有眉目,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公孙贺道:“好。公主,臣先告退。” 夷安公主道:“师傅为什么不让我当着公孙贺说出王寄从永宁殿盗取金簪的事?”东方朔道:“金簪这件事暂时别提,我后面还有用得上的地方。可是我还是觉得有疑问,王寄为什么要杀于单呢?” 夷安公主道:“王寄既然在胡地侍奉单于和母阏氏,一定经常见到匈奴太子,认得于单是肯定的事,说不定两个人还有什么私人恩怨。”东方朔道:“如此就有两个可能了:第一,王寄已经恢復了记忆,早认出了于单,但却继续装疯卖傻,为的是要找机会杀死于单。她去永宁殿看望公主,目的就是要盗取公主的金簪,因为全长安的人都知道公主不愿意嫁匈奴太子,事发后人人怀疑公主,公主就会成为她的替罪羊。” 夷安公主道:“不错,不错,正是这样。”东方朔道:“还有第二种可能呢,我倒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更大些——那就是王寄还是个傻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可能是无意间拿了公主的金簪,又无意间去了后院,在林边撞见于单,蓦然间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往事,惊吓之下失手杀了他,再跌跌撞撞往前院跑去,这才撞见了公孙贺。” 夷安公主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道:“傻子杀人,无意杀人,这可是我听过的最笨的辩解理由了。” 东方朔正色道:“旁人可以不信,但公主不能不信。我们跟王寄一道回来京师,途中朝夕相处,公主应该能看出,她的傻不是装的,她的失忆不一定是因为伤势引发,更有可能是她不想再回忆起过去。她不是经常在梦中尖叫哭泣么?可见她之前在胡地一定吃了很多苦。如果王寄没有失忆,她一定比任何人都知道于单对大汉的用处,要揭发出那些预备重新反叛的匈奴降将,非藉助于单之力不可。我猜想皇上虽然强逼公主嫁给他,并没有想到他还有这么大的用场。”招手叫过一名卫卒,吩咐了几句,那卫卒躬身去了。 过了一刻工夫,卫卒从掖庭狱带来郎官赵破奴。东方朔道:“咱们也算得上是熟人,我就开门见山了,昨晚赵郎官去过后院,对么?”赵破奴微一迟疑,即点点头,道:“是的。”慢慢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王寄失去记忆后,也不再认识以前的旧人,包括赵破奴在内,这令他一直十分费解。因为他二人在胡地时就已经暗中相知相许,她怎么会忘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呢?到京师后,赵破奴被授予官职,在郎中令李广手下为郎官,于未央宫当差,王寄则被王太后接进长乐宫,重新做了太后身边的女官,从此两人只能隔墙相望。哪知道事情凑巧,太后和皇帝要在长乐宫举办家宴,赵破奴随侍皇帝,也得以进出大夏殿。昨晚宴会开始之时,赵破奴奉命扶着受伤的于单进来,一眼看到站在王太后身后的王寄,心有所动,只觉得几个月不见,她出落得愈发明艷亮丽。只是王寄依旧对他视而不见,仿若陌生人一般。他意气难平,遂一直暗中留意,想找机会跟她说上几句话。第一巡酒结束时,居然真的看见王寄从东偏殿中出来,往后院去了。当时赵破奴就觉得奇怪,如果王寄是要上茅房,该往西穿过庭院,如果不是去茅房,她又要到哪里去?他见左右无人留意,遂跟了上去,叫住王寄,问她还认不认识自己。王寄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人,随即又往北走。赵破奴又气又恼,却无可奈何,见她神思恍惚,担心她出事,只得闷闷跟在后面。到了后院,王寄张望了一下,便转向西去了。他这才想到她本来就是要去茅房,不过是神志不清,夜间天色又黑,分不清方向。正要上前叫她时,忽然听到林子中有人声,犹豫要不要出声喝问时,就听见王寄尖叫一声,朝前跑了。他急忙赶过去,见涉安侯于单也站在林边,裤子解开,露出胯间的阳物来,原来是在这里方便。他想王寄多半受了惊吓,不及与于单招唿,忙去追赶,半途遇上了太僕卿公孙贺,两人对答了一句。只是等他到前院时,王寄已经进了偏殿,他无法再追,也只能怅然满怀。 第76页 东方朔道:“这么说,你在后院见到于单时,他还活得好好的。”赵破奴点点头,道:“他正在撒……撒那个尿。”东方朔道:“他看到你出现,难道不奇怪么?”赵破奴道:“他没有看到我……不,应该说他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他一直半侧着身子,愣愣望着西南方向。我想,他也认出了王寄。” 夷安公主道:“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说出来?”赵破奴道:“公主想听实话么?我心中只有阿寄,至于那个匈奴太子他死还是不死关我什么事?我说出经过,不仅我要受到擅离职守的处分,说不定还会让你们怀疑阿寄。是我亲手解开于单的衣服验伤,我看到他腹部的那一圆斑伤口时,当即想到这是女子的髮簪所刺。虽然我不相信阿寄会杀人,可我还是不能让你们怀疑到她身上。” 夷安公主道:“你现在说出来,我们还是一样要怀疑王寄。”赵破奴道:“我相信东方大夫不会冤枉好人。大夫君,你能从一把金剑看出金剑主人生前的心愿,也一定能找到真兇,为阿寄洗脱嫌疑,对不对?”东方朔道:“嗯。你去吧,叫他们将那些拘禁在暴室狱、掖庭狱的人都放了。” 赵破奴又惊又喜,问道:“大夫君找到真兇了么?”东方朔道:“还没有,不过应该跟那些宫人无干。你先去吧。”赵破奴颇为失望,只得道:“诺。” 夷安公主道:“不是王寄杀人,那又是谁呢?”东方朔道:“现在最关键的就是王寄的口供,咱们这就去长信殿。” 二人来到长信殿。夷安公主道:“皇祖母不喜欢师傅,还是我自己进去好了。”东方朔知道太后对自己一年换一任妻子的做法极有微词,便道:“也好。” 平阳公主正陪着太后王娡在偏殿中闲话家常,女官王寄带着众宫女侍立在一旁。胡乱扯了几句,平阳公主掏出一枚银指环,走过去套在王寄的右手中指上,笑道:“这个送给你,多谢你服侍太后。” 王寄见那指环以银丝绞成,颇为精緻,随口谢了。王娡却是脸色一变,冷冷问道:“皇帝又瞧上我的人了么?” 原来金、银指环在皇宫中是宫女避异的标记——当某一宫女处于妊娠或月辰期间,必须在右手套以金环,以戒帝王御幸;平时则用银环,表示可供帝王临幸。因指环有“禁戒”之用,所以又名“戒指”。 平阳公主见太后不快,忙赔笑道:“其实皇上也是为了国事,想多了解一些匈奴的情况。” 王娡“哼”了一声,正要反驳,夷安公主闯了进来,说明来意,称想询问王寄昨夜去过哪里。王娡愠意更重,道:“既然想问,就在这里当面问吧。” 夷安公主便问昨晚王寄第一巡酒后去了哪里,王寄努力想了半天,才道:“不大记得了。”夷安公主道:“那么你有没有去过后院?有没有见到于单?” 王寄尚不及回答,王娡已勃然色变,道:“夷安,你堂堂公主,非要去查什么案子,查也就罢了,居然查到老身的长信殿来了。” 夷安公主忙赔罪道:“皇祖母别见怪,是因为有人见到王寄去过后院,臣女才会这么问,原是想慢慢引她回忆起来。”王娡道:“她一个傻子,会杀人么?哼!” 平阳公主见母亲暴怒,忙打眼色命夷安公主出去。夷安公主只得向太后告退,出殿将经过告诉了东方朔。东方朔凝思半晌,道:“王寄应该是可信的,不然她不会想半天才回答公主的话。” 夷安公主道:“这件案子实在诡异,金簪只有王寄能拿到,可她离开后院时,赵破奴见到于单还活得好好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兇器偏偏是我的金簪啊?” 东方朔道:“咱们从头顺一遍,王寄在永宁殿看到公主的金簪,也许让她想起了什么往事,所以顺手取了收入怀中。晚宴时,皇上宣布暂歇。于单最早离开大殿,人人都知道他是直奔茅房而去。王寄也想方便,出来偏殿后,没有辨明方向,直接往北而去。她不可能事先想到会在后院撞见于单撒尿,忽然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子袒露下体,惊慌之下顺手取出金簪刺出,这也是一些妇人的本能反应。” 夷安公主道:“可是王寄在先,赵破奴在后,他经过于单时人可是还活着的。”东方朔道:“赵破奴只说于单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于单一直半侧着身子,望着西南方向发呆半侧身子时被杀,不正是公主从现场尸首情形推出的结论么?金簪尖细,刺入腹部,出血不多,不足以立即致命,所以赵破奴到时,于单还活着,正怔怔望着兇手消失的方向。不过这只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就是王寄在半路遗失了金簪,被赵破奴捡到,他一路跟着王寄来到后院,意外发现于单在此撒尿。他之前在匈奴为奴,肯定没有少受折磨,跟于单有私仇也说不准,当即看准仇人落单的机会,上前来了一下。” 夷安公主道:“这种可能性不能成立。师傅难道看不出赵破奴很喜欢王寄么?他又不知道那是我的金簪,只以为是王寄的,怎么可能用她的失落之物杀人,那不是引人怀疑她么?”东方朔思忖道:“不错不错,果然是这个道理,公主越来越明察秋毫了。那么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公孙贺拣到了金簪,好奇来到后院查看究竟,见只有于单一人,便举手杀了他。” 第77页 夷安公主笑道:“师傅又要搬出那套匈奴奸细的理论了么?公孙贺可是皇亲国戚,拖家带口的一大家子人,回去匈奴对他有什么好处,听说那里以肉为食,以酪为浆,连房屋都没有,更不要说城市了。”东方朔道:“话虽然这么说,但这个公孙贺极为可疑,不是因为他是匈奴人,而是因为他刚才的供词。他称认出了王寄,但却没有认出郎官是谁。郎中令属下各种郎官人数近千,他的确未必能全部认得,可他怎么会不认识赵破奴呢?赵破奴回京后被天子在未央宫宣室召见,当面褒奖,授予官职,他当时明明在场。” 夷安公主还是不能相信堂堂九卿之一会是匈奴人的奸细,道:“昨晚没有月亮,也许是天黑,公孙贺没有看得清楚。说实话,这些郎官一样的打扮,一样的服侍,在我看来也全是一个样子呢。况且公孙贺明明知道赵破奴跟王寄是一起逃归的,既然认出王寄,只要提到郎官,我们一定会想到是赵破奴,师傅不就立即想到了吗?他干吗要为此说谎?”东方朔笑道:“公主伶牙俐齿,句句在理,臣也不能辩驳了。” 夷安公主道:“那么这件案子的最大嫌犯就是王寄了。”东方朔点点头,道:“不过公主先不要告诉任何人。如果旁人问起,就说还没有找到兇手,师傅还有后招。” 正说着,一名内侍奔过来道:“长安令已经检验完涉安侯尸首,请东方大夫速去卫尉寺。” 长乐宫卫尉寺在西阙门南边的周垣[8]下。二人进来寺厅,长安令义纵迎上来,奉上检验爰书,道:“涉安侯腹部的伤口不是致命伤。” 夷安公主吃了一惊,问道:“那于单是怎么死的?”义纵道:“死在雄黄之下。” 雄黄是民间常见的解毒剂、杀虫药,可以克制蛇、蝎等百虫,大夫常常用它治疗恶疮、蛇虫咬伤等。战国时期,楚国大夫屈原愤而投江,屈原家乡的人们为了保护屈原遗体不让蛟龙吃掉,纷纷将粽子、咸蛋投入江中。一位老医师则拿来一坛混有雄黄的酒倒入江中,说是可以药晕鱼龙,保护屈原。过了一会儿,江面真的浮起了一条蛟龙。从此民间开始流行用雄黄泡酒饮用,达到驱邪避疫的目的。 但雄黄一方面是良药,另一方面又是毒物,腐蚀性强,服用稍微过量,就会使人腹泻腹痛、麻痹昏迷甚至致人死亡。于单之前胸口曾受过剑伤,身上裹了厚厚的药布,那药布上除了有上好的治疗外伤的膏药外,还浸泡了雄黄,通过伤口慢慢渗入体内。昨晚酒宴,于单一人先饮二十大杯酒,全身发热,加剧了雄黄进入体内的速度和量。他大概感觉到身体不适,所以一巡酒后就请求告退,去了茅房,后来又不知怎的去了后院,被人刺了一下。恰逢此时他体内毒素积聚已多,终于体力不支倒地。 夷安公主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这……这是真的么?”义纵道:“千真万确。臣少年时曾伙同他人劫财为生,手段就是将雄黄下在客人的酒中,令客人晕厥后取走财物,但也有因雄黄过量而害死人的事发生过。” 义纵三十余岁,脸色赤黑。最早是因为姊姊义姁医术高明得幸王太后之故,由太后亲自出面举荐,入皇宫为中郎。不久被刘彻发现其人果决狠辣,补为上党郡中县令,治政严酷,其县大治,政声远闻,遂又被调来京畿之地天子脚下任长安令。 义姁虽是夷安公主主傅,但公主还是第一次见到义纵,听他述说昔日为盗时之害人劣迹,眼神冷漠而淡然,语气无喜无忧,就像是在讲一件完全跟自己无干的事,不由得心中发冷,暗道:“义主傅怎么会有这样的弟弟?父皇又怎么会任用这样的人当京县长官?” 东方朔倒不以为意,沉吟问道:“那么义明廷对此案有什么高见?”义纵道:“高见不敢当。依臣的看法,涉安侯先后三次遇刺,但都不是同一伙人。第一名刺客先用剑刺伤了涉安侯,再买通大夫在药布上下毒,既有把握置涉安侯于死地,理当不会再出手;第二名刺客埋伏在长乐宫西阙外,用暗箭出击,虽未射中涉安侯,终将他惊下马来。但如果这刺客有能进入长乐宫的能耐,他也就不用冒险在宫门外出手了。此人逃跑时在驰道上飞奔,追捕的卫卒不敢违背禁令,这才被他侥倖逃脱;第三名刺客……”他顿了顿,才道:“第三名兇手应该不是刺客,依臣的看法,她多半是名女子,受到了意外刺激,才突然出手,兇器大概是髮簪之类的女子饰物。” 夷安公主适才对义纵还有鄙夷之心,见他仅凭伤口就能推断出昨晚情形,果然有几分才干,不禁又心生佩服。 东方朔也道:“久闻义明廷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义纵道:“不敢当。不过是臣少年时无知,做过不少违法的勾当,对那些犯法者的行事手段多少知道一些罢了。” 东方朔道:“我有一件私事想拜託义明廷,可否借一步说话?”他生平狂傲无状,权贵多有被其戏弄者,此刻忽然对一个县令如此折节客气,实在是令人意外。 义纵却是相当坦然,道:“好。”跟着东方朔走到一旁。两人嘀嘀咕咕一阵,这才拱手作别。 夷安公主道:“师傅跟义县令说了些什么?”东方朔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拜託他暂时将涉安侯的真正死因保密。” 第78页 夷安公主道:“现在我们要去哪里?”东方朔道:“北阙甲第。” 北阙甲第是京师第一权贵区,位于未央宫北阙附近,也就是厨城门大街之西、横门大街以东的一个区域,南隔直城门大街同未央宫相对,北过雍门大街同东市为邻。一个“甲”字,就表明它是长安城中建筑最为豪华的宅第区。这一片地区是荣誉和尊贵的象徵,不是谁都能居住,只有皇帝特赐的重臣显宦才能在甲第修建住宅。 第一个住进甲第的是开国功臣夏侯婴,他跟高皇帝刘邦是同乡好友,跟随刘邦起义,立下不少战功。韩信初投刘邦时,没有得到重用,只是管理仓库的小官。后坐法当斩,同案的十三人都已处决,就要轮到韩信时,正好夏侯婴经过,韩信道:“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夏侯婴觉得此人话语不同凡响,见他相貌威武,就下令放了他,交谈后更加欣赏,立推荐给萧何,萧何又推荐给刘邦,才成就了韩信的军功伟业。大汉开国,夏侯婴因军功被封汝阴侯,但他得以“第一人”的身份住进甲第,并非由于他的军功,而是因为他是惠帝刘盈的“救命恩人”。楚汉战争时期,刘邦与项羽争战,在彭城[9]大败,不得已仓皇逃命,后面项羽骑兵穷追不捨,情况万分紧急,刘邦曾几次将儿子刘盈和女儿推下车,以减轻负担,加快车速,幸得负责驾车的夏侯婴重新收载,二人才终倖免于难。刘盈即位为皇帝后,对夏侯婴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特赐夏侯婴北第第一,说“近我”,以表示格外尊宠。 另有自高帝时就在朝为官的石奋,其姊是刘邦的妃子。他没有文才学问,但恭敬谨严无人能比,景帝时位列九卿,迄今仍然在世。其四个儿子石建、石庆等均是二千石大官,因而被景帝称为“万石君”,尊贵光宠无人能及。 长安的布局特点是城中有城,实行封闭式管理,皇宫四周围以高墙,普通居民区也是如此,全城一百六十个闾里,四周均有围墙,住户居住在里中。里设里正,里中只有一条直通的道路,在其一头或两头设有里门,所有人均由里门出入,里中家庭不能当街破墙辟门。如此形制,既能防奸,又可防民。但北阙甲第的王侯贵族的宅第却不受此束缚,他们的第门大都是面向大街的,因而有人称“廛里端直,甍[10]宇齐平。北阙甲第,当道直启”。 于单的赐第原先是魏其侯窦婴的宅邸,规模庞大,装饰豪华,前堂罗列钟鼓,插立曲旃,后堂重殿洞门,内有园池,建造时所花费用以万万计。刘彻将这样一座许多人觊觎的豪宅赏给于单,作为他和夷安公主的新房,可谓十分慷慨了。只可惜人去宅空,尤其本该是女主人的夷安公主踏进来的时候,感受格外不同。 于单的死讯尚未传来,昨晚来接他赴宴的也是长乐宫侍者,其心腹侍卫长赵不虞在匈奴官任当户,闻讯迎接出来,问道:“于单太子呢?”东方朔道:“于单太子昨夜在宫中遇刺,不幸身亡了。” 赵不虞先是一惊,随即号啕大哭起来,哭过一阵,又手抚长刀,愤然问道:“是谁杀了于单太子?”东方朔道:“我们正是皇上派来调查案子的,这位是夷安公主。” 赵不虞听说面前的少女就是太子妃,忙上前拜倒,哭道:“公主,你要为我们太子復仇。”夷安公主只得好言抚慰。 东方朔问起于单身上的剑伤,赵不虞道:“大前夜马厩突然失火,正当我们手忙脚乱救火时,有蒙面刺客闯进太子房中,武艺极其了得,几下就刺伤了太子。我们闻声赶来,本围住了刺客,即使不能活捉他,也可以将其乱箭射死,但太子命我们退开,对那刺客说了几句什么,就那么放他走了。” 夷安公主极是意外,道:“于单自己放走了刺客?”赵不虞道:“是的。我们也对此大惑不解,太子还不许我们声张。” 夷安公主道:“会不会是匈奴伊稚斜单于派来的刺客?于单心知肚明,不愿意对自己族人下狠手,所以大度放走了他。”赵不虞道:“那应该不可能。因为那刺客使剑,我们匈奴几乎人人用刀或是斧。况且那人一身武艺,很是了得,我们匈奴可没有这样好剑法的刺客。” 夷安公主道:“那么是谁为于单太子治的伤?”赵不虞道:“是一个叫淳于什么的秦人,据说是长安最好的大夫。” 东方朔道:“淳于光?当户君是怎么找上他的?”赵不虞道:“太子说几日后皇宫中还有宴会,不能让旁人知道他受了伤,所以让我们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当时已经夜禁,太子又不准声张,我们只得用自己带的药先给太子抹上,勉强止了血。次日一早,向大行派给太子的朱车夫打听城中最好的大夫是谁,他说是东市淳于医铺的淳于光,我就跟车夫一起去东市请了淳于大夫回来。有什么不妥么?朱车夫人就在外面,要不要我叫他进来?” 东方朔道:“不必了,朱车夫说得不错,东市的淳于光的确是长安城中最出名的大夫。当户君,时间紧迫,我们得立即告辞,好去追查线索。”走出几步,又回头问道:“当户的汉话怎么说得这么好?”赵不虞道:“我的妻子是秦人,我本来的名字叫不虞,赵姓就是她取的。”东方朔道:“怪不得。” 第79页 赵不虞黯然道:“我妻儿未能与我一道南逃,至今滞留在匈奴,也不知道他们过得怎样。” 匈奴法律简单,不似汉律繁琐残酷,也没有株连一说,赵不虞的妻儿甚至于单的家小都不至于有性命之虞,但美貌的妻子多半要被别的男子霸占,想来终究是件令人郁闷的事。 东方朔也不及安慰,与夷安公主匆匆出来宅邸,登上车子,直朝东市驰来。 长安有九市,以西市和东市最为知名,位于横门以南,分立横门大街东西,是长安最主要的两大市集,也是全国商业最集中的地方。市场形制为方形,方二百六十六步,四周环筑高墙,四方开闢有市门,每面三门,共十二门,最左边市门内有隶书“某市门”三字。市内街道为“十”字或“井”字形状,称为“隧”,纵横交错,隧的两旁分列着商肆,每肆各有三至四列,如长廊式建筑,分列成行,井然有序。 市中心则建有重檐的旗亭楼,高大壮观,多至五层。楼下正中开门,楼上悬鼓,是管理市集的官吏的办公场所。市集长官是市令,负责徵收市税和管理市籍,下设丞、市掾、市门卒、市啬夫等,分别负责按时启闭市门、维护市场秩序、徵收市税、管理商品价格等。 自秦商鞅变法,明确提出“重农抑商”后,秦汉两代均以其为国策。汉初高帝刘邦为了恢復发展农业,进一步贬低商人地位,下诏书规定经商之人不得穿锦、绣、绮等高级织品裁制的衣服,不得携带武器,不得乘车骑马,有市籍之人不得为宦做官。随着社会生产的恢復,惠帝、吕后执政时,开始施行“无为而治”,对商人的限制逐渐放宽,下诏“復弛商贾之律”。到文帝时,又下诏通关渠,弛山泽之禁,允许民间百姓自行铸钱、冶铁、煮盐等,促使商品经济迅速发展,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自文帝一朝以来,商业的利润巨大,经商致富极为容易,不论经营那一种商品,只要经营得法,就可获取十分之五的利润,即使不善于经营,也能得到十分之三的利润,因而时有谚语称:“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富商大贾腰缠万贯,凭藉其丰厚的资财交结王侯,力过吏势,与贵族、官僚平起平坐,被称为“素封”。不少人甚至开始影响朝政,上干王法,下乱吏治,併兼役使。譬如首倡马邑之谋的聂壹就只是个富商。而现任东市令王孙卿就是靠在东市卖鼓发家,积聚资财巨万后,以财养士,与雄桀交,才被任命为东市令。许多王公大臣为巨利所吸引,也有不少悄悄涉足商业者。 同为长安的大市,西市和东市又各有分工,大有不同——西市以手工业作坊为主,东市则以商业为中心。西市主要有加工生产木制马具、皮革制品、铁器、陶器等各类日用品的手工作坊,一些打造兵器、铸币、制作陶俑的作坊则是由官府掌握。东市则是真正的市场贸易中心,商品种类繁多,大街两边布满了各类店铺,如饭店、酒肆、杂货店、经营布匹绸缎的采帛行、柴火市、牲畜市场等,衣食住行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奴婢交易市场,无所不包。商贩广聚,顾客云集,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所谓“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即是这种景象。正因为市场是众人聚集之地,是理想的“刑人于市”的场所,许多被判弃市、磔尸死刑者都是在东市执行,死在这里的名人不少,最着名的就是晁错。 晁错是景帝一朝的宠臣,任御史大夫时力主削藩,即削夺诸侯王的封地、权力等,激起诸王强烈反对。晁错之父劝儿子“侵削诸侯,疏人骨肉”,以免树怨,晁错不听,其父遂愤然自杀,十天后,吴楚七国之乱爆发。这次叛乱遍及整个关东地区,形成东方诸王“合纵”攻汉的形势,震动很大。领头的吴王刘濞致书朝廷,声称起兵目的是“请诛晁错,以清君侧,恢復王国故地,安定刘氏社稷”。景帝听信谗言,试图以杀晁错来换取诸侯王退兵。当日中尉陈嘉奉命来召晁错上朝,晁错上车后即被载到东市腰斩,当时晁错还穿着朝服,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均弃市。但最终吴楚并没有退兵,还是靠武力平息了叛乱。景帝终于明白诸侯王是削之亦反,不削亦反,自己错杀了晁错,嘆息道:“亦悔恨无及了!” 东市是夷安公主私下最爱来逛的地方,不为别的,只因为这里有许许多多的熟食店,菜餚陈列成闹市,什么枸杞蒸猪肉、韭菜炒鸡蛋、细切的驴马肉、煎熟的鱼、冷酱鸡、驴肉干、狗肉脯、羊羔肉,还有小鸟肉、咸腌鱼、甜豆浆、热米饭加炸肉等,甚至连最普通的黍米炸糕、豆羹、豆粥也做得与众不同,有滋有味。她每每和女伴微服来逛,总也吃不够,连刘陵也盛赞某家鬼食铺子的豆浆和豆腐比她父王淮南王刘安[11]做得还好。 医药铺子集中在东市南门一带。顺利寻到淳于医铺,淳于光正好在铺子中指导几名徒弟看病,听东方朔问起前日一早到北阙甲第给匈奴太子于单治病之事,很是愕然,道:“老夫当日确实在甲第,不过却不是为匈奴太子治病,而是在江都邸为江都王的小翁主治咳嗽。” 正说着,一辆极其华丽的车子停在医铺前,车上跃下一名彪形大汉,风风火火地直闯进来,嚷道:“细君小翁主又病了,还得劳烦淳于大夫走一趟。” 第80页 淳于光听说,便命弟子收拾了药箱,跟随那大汉出门登车去了。 东方朔认出那汉子正是江都王刘建的属官中大夫武疾,不由得跌足叫道:“坏了!”忙扯着夷安公主出来,乘车赶回甲第于单宅邸,问起朱车夫。 赵不虞道:“你们二位刚走,就有人来找朱车夫,说是他儿子淘气,又闯祸受伤了,被人送回了家里。朱车夫来向我告假,我听过他妻子早亡,他独自一人拉扯着儿子长大,挺不容易,再说太子也不在了,没人再会坐那辆通红的车子,所以我就让他回家去了。” 东方朔问朱车夫住址,赵不虞新到长安不久,哪里说得上来。既然这名叫朱胜的车夫是大行指派给于单的,多半有官职人员的身份,只好赶来大行寺查询。 大汉实行三公九卿制度。三公的办公官署称“府”,如丞相府、御史大夫府,均位于未央宫中,丞相府在东司马门内,御史大夫府在丞相府对面,另有一部分侍御史给事殿中,等于是皇帝的私臣,办事地点在未央宫前殿西北的石渠阁外,跟皇帝最宠信的带“侍中”加官的宠臣一样,在禁中办公。九卿的官署则称“寺”,地点各不相同,如为皇帝服务的少府、卫尉寺均位于皇宫中,主掌宗庙礼仪的太常则在未央宫南面的太常街上,另有一些重要官署位于北司马门内。 大行主掌诸侯及外事,官署在未央宫北司马门内。寺门前放置有一排高过人头的行马[12],作为官署仪仗。东方朔匆忙进来,找大行卒史打听了朱胜的住处,又匆匆往宣平门赶去。 宣平门是长安东门由北至南第一门,其名象徵天下安定之意,因其东有玉女山,因而又名玉女门。长安十二城门,每门均建有门楼,驻有重兵,由城门校尉把守,宣平门是东出北头第一门,值十二支之寅方,而汉以斗柄建寅为正月,因而此门是重中之重,有“长安门户”之称,被称为东都门。出城门往东十余里即至灞河桥[13],长安人习惯到霸上送往迎来,都必须要经过此门。 这一带也是长安城居民最集中的地方。不少没有资格住进北阙甲第的权贵都住在宣平门附近,如尚冠、大昌、戚里等里坊都是贵人集中的地方,因而有“宣平之贵里”之称。普通的里,居民由几十户到百户不等。 朱胜住处在北焕里。到里门前,东方朔问里正可有见过朱胜回来。里正道:“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派了一名里卒引东方朔来到朱胜家。 东方朔见大门虚掩,径直推门而入,却差点被绊倒,低头一看,一名男子伏在门槛后,后腰处中了一支短短的弩箭。他忙将那男子翻过来,问道:“是朱胜么?” 里卒略略一望,见死者脸色乌青,不敢多看,哆哆嗦嗦地道:“是……是他……” 东方朔道:“你快去请里正来,再去长安县报官。”里卒应也不应一声,转身就跑了。 夷安公主也是脸色煞白,道:“他是被杀人灭口的么?这……这似乎是袖珍弩机射出的弩箭。” 袖珍弩机是体积最小的弩机,首尾仅长一尺一寸五分,构造精緻细密,只有官方作坊中最高明的工匠才能制作,民间极难见到。但这种弩机射程有限,只能近距离射击,非但不能用于战场作战,就是在普通百姓眼中也不过是个精巧的玩具,因而往往作为王公重臣的殉葬品。当然也有喜欢舞刀弄枪的贵族女子用其射击好玩,夷安公主自己就有一副涂金的袖珍弩机。 东方朔皱紧眉头,道:“弩箭这么小,又射在腰部,并不致命,但朱胜匍匐在地,没有挣扎翻滚的痕迹,可见箭头上一定涂了剧毒,中箭后立即毙命。”一时间心中很是悔恨,退出房外,才道:“他本来可以不用死的,我当时真该让赵当户叫他进来问话。” 夷安公主道:“这不能怪师傅,药布上的雄黄是大夫下的,大伙儿都盯着大夫的线索,谁会想到名一车夫会牵涉其中呢?” 正说着,忽有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见到街巷中停着一辆车子,便停下脚步,瞪大一双眼睛,滴熘熘地转,上下打量着陌生人。 夷安公主问道:“你是谁?”那少年反问道:“你又是谁?” 东方朔却一眼留意到他手中握着的物事,上前道:“你是朱胜的儿子么?”那少年正是朱胜之子朱安世,点头道:“正是。” 东方朔道:“你手里的玉佩可否借我看一下?”朱安世闻言,立即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将双手背到后面。 夷安公主道:“我师傅只是想借玉佩看看,又不会强夺你的。”褪下手腕上的一串玉珠,道:“这个送给你。”朱安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抵不住诱惑,走过来接过玉珠,问道:“真的只是看看?”见对方肯定地点点头,这才将玉佩递了过来。 那玉佩色泽晶莹,玲珑剔透,触手生温,古意盎然。夷安公主在皇宫中见过不少奇珍异宝,一见之下也道:“呀,这是块上好的玉。” 东方朔将玉佩举起,对准阳光,玉佩上登时显出花纹来,分明是一个文王八卦图的形状。夷安公主更是惊异,道:“这不就是师傅说的那块女神相许负生下来就握在手中的玉佩吗?” 第81页 东方朔奇道:“你怎么会知道?”夷安公主道:“我听家令说的啊。” 东方朔心道:“公主属官归宗正管辖,当日皇上率群臣游大夏殿,宗正刘弃也在场,公主辗转听说也不足为奇。只是这块玉佩的主人……” 夷安公主四下一看,左右无人,那少年朱安世正在一旁玩弄玉珠,终于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如果真的像师傅说的那样,这块玉佩已经传到了第三代郭解手中,怎么又会在这车夫的孩子手中?郭解会不会听说父皇大赦天下,所以重新回来了京师啊?” 东方朔道:“这个……”见里正正率人赶过来,便住了口,走过去对朱安世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这玉佩?”朱安世道:“你想知道么?”忽然诡秘地一笑,道:“不告诉你。”一把抢过玉佩,转身一熘烟地跑了。 夷安公主忙叫道:“喂,别走,你家里出事了!”朱安世却头也不回,钻进了一条里弄,正好避过了里正一行。 里正赶过来道:“是朱胜被杀了么?唉,唉,唉。”一连说了三个“唉”字。他管辖的里坊发生了命案,兇手在他眼皮底下公然进出,他有不察之责,必然要受到惩处,难怪要唉声嘆气。 东方朔道:“里正今日可见过什么陌生人进出北焕里?”里正道:“没有,小臣敢打保票绝对没有。本里有五十三户,人口百七十,小臣每个人都认得。陌生人进来里门,都要盘问,登记在名册上。小臣任里正八年,从未出过差错。” 夷安公主道:“这么说兇手就是北焕里的住户了?”里正吓了一跳,忙道:“那更是没有的事。本里居民一向友爱和睦,连争吵都少有,哪会持刀相向?况且朱胜是老好人,又是吃官府禄米,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谁会杀他呀?” 夷安公主道:“可是我看他那个孩子顽劣狡诈,多半惹了不少祸吧?”里正一呆,不得不道:“安世是比较顽皮,不过他自小没有母亲,父亲又要赶车养家,常常住在车主的官宅中,他一个小孩子在家里没事做,只能去外面游荡,饿了渴了的时候,难保没有点小偷小摸的习惯……”夷安公主道:“呀,这么说,那块玉佩是朱安世偷的。师傅……” 东方朔道:“先别扯远了,朱胜被杀跟他儿子没有关系。里正,朱胜回来后,可有车子出过北焕里?”里正道:“有,就是那辆载朱胜回来的车子。” 原来朱胜进来北焕里时乘坐的是一辆车子。长安城中有专门的车肆,既卖车也租车,八大主街边上常常停有空置的车马,供不愿意走路的行人花钱乘坐。乘车归家本是常见之事,但因为朱胜本人就是车夫,平日都捨不得花钱喝酒吃肉,哪里又会花钱坐车呢?所以里正还特意问了一句,朱胜只说家里有急事,里正也就没有再问便放车子进去了。不久后,那车子又折返回来,出里门往南去了。 东方朔道:“你肯定车上只有朱胜一人吗?”里正道:“肯定。”东方朔道:“那么那赶车的车夫一定就是兇手了。” 想来有人来到北阙甲第于单住处,谎称朱安世受伤,诓骗得朱胜急忙赶回家。因为心急,一出门就雇了一辆车子。那车夫定是早有预谋,故意将车子停在附近,引朱胜上车。驰回北焕里家中后,朱胜心急,推门去看儿子,车夫则从车座下取出弩机,从背后射出涂毒的小弩箭,正中朱胜后腰,将他杀死后再收好兇器,从容赶车出门,不露丝毫破绽。 兇手既然利用朱安世引朱胜回家,说明对朱家的状况很是了解。这倒也不足为奇,毕竟兇手的真正目标是匈奴太子于单,一定早早对于单周围的人进行过详细调查。朱胜担任于单车夫已有几月,更是整座宅邸中的唯一汉人,应该是兇手重点的关注对象。 事情奇就奇在朱胜推荐淳于光为于单治伤一事上——大前天后半夜,于单在自己的宅邸中遇刺,虽然未死,却也受了重伤。他出于某种特别的原因,放走了刺客,命手下人不可张扬。那么匈奴太子遇刺受伤一事就只有刺客及背后主使知道,于单中毒也必然是这伙人所安排。只是从后半夜到天亮后赵不虞去请大夫,不过短短两三个时辰,大汉又禁止夜行,那刺客如何能在逃脱后告知同伙又及时作出周密安排的后招呢?除非是刺客同伙本身就住在甲第,这样才能避开巡城的中尉卒,才有足够充裕的时间。可甲第有一百多户人家,不是诸侯就是显贵,根本没有追查下去的可能。 照目前的情形看来,行刺事件发生后不久,就有刺客同伙找上了车夫朱胜,或是金钱收买,或是以他儿子性命为要挟,逼迫他就范。于是次日清晨夜禁解除后,赵不虞来向他这个长安本地人打听最好的大夫时,他就说出了东市淳于光的名字。淳于光确是长安名气最大的大夫,问题就出在朱胜身上,他身为车夫,熟知长安大街小巷,肯定知道淳于医铺的位置,但他却没有领着赵不虞来到真的医铺中,而是按照刺客同伙的嘱咐,到东市的一个什么地方请到了假的大夫,也就是刺客的同伙。那假大夫冒充淳于光来到甲第,为于单治伤,涂抹了最好的外伤药,却又将浸满雄黄的药布裹在他伤口上。毒性渗入身体虽然缓慢,但却是日渐积累,最后毒发时就无可挽救。整个计划安排得天衣无缝,又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当真非常人所能为。这一伙人一定在严密监视于单的住处,今日东方朔刚到甲第,前脚离开,后脚朱胜就被诱回家杀人灭口,线索就此中断。 第82页 夷安公主见师傅眉头紧锁,深有忧色,良久不发一言,与平日判若两人,问道:“师傅也没有头绪么?”东方朔摇了摇头,道:“整个事情经过只有于单、刺客和朱胜知情,于单、朱胜被杀,刺客又不会主动来告诉我们案情,这件案子难以追查下去了。”嘆息几声,交代了里正几句,登车出来北焕里。 夷安公主道:“适才有里正在场,我没敢说出来,江都王的嫌疑不是很大么?他也住在甲第,江都邸就在于单住处的斜对面。而且真的淳于光恰好在同一时候被他请去江都邸,说不定就是为假的淳于光作铺垫。” 东方朔道:“如果是江都王谋划的这一切,他绝不会那么傻,该想到事情一旦败露,早晚要追查到淳于光身上,到时候我们就知道给于单治伤的是假大夫,他正好将真淳于光请去江都邸,不是故意惹人起疑么?” 夷安公主想了一想,道:“师傅说得不错。没有别的线索了么?”东方朔道:“没有了,只能期待长安令根据里正的描述画出杀朱胜兇手的样貌逐捕,不过我看希望不大,兇手一定早逃出长安了。” 夷安公主闻言甚是沮丧,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东方朔道:“我们去办另一件案子,正好我需要公主的帮忙。” 忽听见前面嘈杂无比,人人争相往宣平门大道方向涌去,似乎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夷安公主也顾不得矜持,伸头出车,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那路人匆匆道:“听说捕到了关东大侠郭解。”夷安公主“啊”了一声。东方朔忙吩咐车夫道:“快,快跟过去看看。” 车子到路口便再也走不动了,围观的人群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东方朔站在车上,还是能越过众多人头,清楚地看见道路上的情形——数十名全副武装的中尉骑卒簇拥着一辆简陋骯脏的厨车,车子中间箕坐着一名五花大绑的男子,正是大名鼎鼎的郭解。他的模样甚是狼狈,双手反缚在背后,一道极粗的绑索圈住他的腰,拴死在厨车两边的栏杆上。最难堪的是,他就像一头南越国进献的珍禽异兽,被锁在车上游街,一路供长安人品头论足。虽然人群中超过一半以上的人对他充满敬仰之情,但如此模样出现在众目睽睽下,还是一件令人很不好受的事。 厨车后还捆缚着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也许是郭解的亲人、僕从、门客之类,也许是因为收留郭解而受牵连的长安居民,身上犹自穿着斩衰[14]孝服,头垂得老低,髮髻散开,遮住了半边面孔。但人群中还是有人认出了他,叫道:“这不是黄棘里李翁的大儿子李延年吗?”又有人道:“李翁才刚刚去世,大儿子又捲入了官司,这李家可真是祸不单行呀!” 犯人和押解的中尉卒陷入了人山人海的围观中,寸步难行。越来越多的中尉卒飞骑赶来,甚至连中尉李息本人也亲自赶到压阵。中尉卒不停地驱赶人群,疏通道路。经过一番坚持不懈的努力,厨车终于又开始移动,人流也跟着朝前涌动。 车夫问道:“主君还要跟上去看吗?”东方朔嘆了口气,道:“没什么可看的,去长乐宫吧。” 夷安公主大是不解,道:“师傅不是说要去破另一件案子么?为什么要回长乐宫?是不是跟高帝斩白蛇剑有关?高帝斩白蛇剑呢?”东方朔道:“公主放心,今早我已经将高帝斩白蛇剑还回去了。去长乐宫正是为了另一件案子,不过要破这件案子,非要请公主帮忙不可。” 夷安公主道:“我不是一直在帮师傅吗?”东方朔道:“但这件事有点难办,需要公主小小地撒一个谎。”夷安公主道:“撒谎?骗的是谁?”东方朔道:“不是骗谁,就是撒个谎,公主看我眼色,等我说侯媪昨日去过永宁殿时,你就立即出面作证。” 夷安公主道:“大乳母?为什么要这么说?”东方朔道:“这是师傅的妙计,只有如此,才能逼出真兇。”夷安公主还想问个明白,东方朔却无论如何不肯多说了。 到长乐宫西门阕时,正遇上郎官苏武,见二人下车,忙赶过来道:“公主,东方大夫,臣正到处找你们二位,皇上有旨,命你们不用再追查涉安侯一案。” 夷安公主道:“这是为什么?”苏武道:“皇上只说此案他已心中有数。话已传到,臣还要回未央宫当值,不便久留。”欠身行礼,这才去了。 夷安公主道:“真奇怪,难道父皇知道谁是兇手了?”东方朔道:“不是正好省心么?反正也查不下去了。不过下面这齣戏,公主还得陪师傅演下去。” 进来长乐宫,径直来到侯媪居住的长秋殿。侯媪听说夷安公主和东方朔到来,忙迎出来,道:“两位来老身这里做什么?”东方朔道:“找一件东西。”不顾侯媪不快,闯进殿去。在侯媪寝室转了一圈,忽直奔到床边,掀起枕头,从下面取出一件东西,嚷道:“总算找到了!”伸出手来,却是夷安公主的那根金簪。 夷安公主道:“这……这不是我的金簪么?”东方朔道:“不错,这正是公主丢失的金簪。大乳母,昨日只有你去过永宁殿,是你偷了公主金簪,又在昨晚用它杀死了涉安侯。这是从你寝室枕头下搜出的兇器,罪证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第83页 侯媪先是莫名其妙,半晌才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连声嚷道:“大夫君可别胡乱冤枉人。老身从来没有去过夷安公主寝殿,如何能偷到公主金簪?更不要说杀人了。” 东方朔道:“公主!”连使眼色,要她出面作证说侯媪去过永宁殿。 夷安这才知道师傅是要将杀人罪名加到侯媪身上,完全不明所以,结结巴巴地道:“大乳母可是在第一巡酒后就告退了呀。”东方朔道:“不错,但她并没有立即离开大夏殿,而是去了茅房,在第二轮宴会即将开始前才离开,多名宫女、内侍可以作证。” 侯媪道:“老身是在茅房中坐了很久,可是出来后就直接回了住处。况且老身抚育当今皇上长大,夷安公主也等于是我的孙女,我有什么理由要杀她未婚夫?”东方朔道:“皇上将你全家迁徙边郡,令你骨肉分离,你一直怀恨在心,伺机报復,凡是皇上钟爱的你就要设法除掉,涉安侯只是碰巧成为你第一个下手加害的对象罢了。公主,你昨日是不是在永宁殿见过大乳母!” 夷安公主见侯媪白髮苍苍,气得面色一阵白一陈红,眼泪都掉下来了,心中觉得不妥,微一迟疑,即说了实话,道:“我……我没有见到大乳母去过我那里。” 东方朔大为意外,狠狠瞪了公主一眼,道:“但公主的金簪却是从大乳母枕头下找到的。公主没有看见大乳母进去永宁殿也很正常,因为你是通过秘道进去的。” 侯媪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东方朔道:“昔日秦始皇为求长生不老,行迹务求诡秘,所修建的宫室、离宫、别馆中均有复杂的秘道和甬道。长乐宫是秦始皇旧宫,只是在原来兴乐宫上加以扩展,并没有破坏主体结构,原先那些秘道一直还存在。你夫家姓阳,是梧侯阳成延后人,梧侯主持修建了长乐宫、未央宫和长安城,对京师所有的秘密通道一清二楚,你知道长乐宫中的几条秘道又有什么稀奇?大乳母,无论如何,金簪是在你枕头下找到的,不容你抵赖,这就跟我去见皇上吧。不过,事情也不一定非要到这个地步……”忽然上前几步,附到侯媪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侯媪瞪大眼睛,愣了好半晌,才问道:“大夫君为什么要这么做?”东方朔道:“有人因为我错断案子而死,这是我生平恨事,我发过重誓,要为她復仇。” 侯媪怔怔发了好大一会儿呆,才道:“好,等老身换身衣服,就带大夫君去见他。”走到衣柜前,拉开柜子,取出一个陶瓶,飞快地拔开塞子,仰头喝了下去。 东方朔和夷安公主本已走到门边,好让侯媪更衣,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时,她已经捂住腹部倒在地上。东方朔忙赶过来扶起侯媪,道:“公主,快派人去叫义主傅来。” 侯媪断断续续地道:“没有用的,这是鸩毒[15]。东方朔……怕是你难以如愿了……我……我也是被你逼死……你要如何……如何……”紧紧扯住东方朔衣角的双手蓦然松开,就此歪头死去。 夷安公主骇异无比,道:“这……这要怎么办?她可是父皇的乳母。师傅,你……你逼死了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知道父皇对包括诸侯王在内的“自己人”未必看重,但“自己人”一旦因为别的原因死亡,又往往会激怒他。主父偃得宠数年,曾在一年中升迁四次,在朝臣中风头无二,却因去年告发齐王刘次昌与其姐淫乱导致齐王自杀而被皇帝族诛,连早已经断绝关系的父兄也受他牵连被杀。侯媪哺育刘彻长大,感情上与皇帝更近一层。而今东方朔非指她为杀死于单的兇手,致使她愤而服毒,其后果如何,真不敢想像。东方朔也似乎为侯媪自杀一事而震撼,只是木然不语。 忽有宫人在门外叫道:“太后派了人四处在找公主,请公主立即去长信殿,皇上也在那里。” 夷安公主道:“师傅,怎么办啊?”东方朔站起身来,走到门边,道:“你速去长信殿禀告皇上,大乳母殁了。” 那宫人犹自不信,探头望见侯媪躺在地上,脸色乌黑,这才“啊”了一声,忙掩着嘴唇,张皇奔出。 长信殿距离长秋殿不远,过了一刻工夫,皇帝刘彻便率大批侍从赶到,脸色比想像中要和悦些,可还是相当不快,问道:“出了什么事?”东方朔候在殿门外,连称:“臣逼得大乳母服毒自杀,死罪。” 刘彻道:“到底怎么回事?夷安,你说。”夷安公主道:“这个……臣女虽然在场,可也完全不明白。师傅说昨晚在大夏殿中行刺于单的人是大乳母,然后大乳母就自杀了。” 刘彻皱眉道:“朕不是派人告诉你们不要再查这件案子了么?况且大乳母怎么可能行刺于单?”东方朔一改往日巧舌如簧的秉性,丝毫不辩,只颓然应道:“是,臣有罪。” 刘彻一时不明所以,但料来以东方朔之智谋,不至于胡乱害人,见天色已晚,便命身边的羽林丞霍去病将他逮捕,押解到廷尉,交给廷尉张汤审讯。 到殿门前,正见郎官徐乐急匆匆赶来,道:“东方卿,我到处找你。”见他被羽林郎左右押解着,不禁一愣,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第84页 东方朔嘆了口气,问道:“徐卿找我什么事?”徐乐道:“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阳安还活着,那在平刚城南客栈中死的无头尸首并不是阳安。”见东方朔并不意外,自己反倒吃了一惊,道:“原来卿早就知道了。” 夷安公主正陪着刘彻出来,刚好听见,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忙奔过来问道:“谁还活着?”徐乐道:“阳安,就是管媚的丈夫,管敢的姊夫。”徐乐上前见过皇帝,才说了经过。 原来管敢自来了京师后,一直住在徐乐家中,今日一早带着一名僕人到西市闲逛,想照着自己以前那把金剑的样子重新打一把宝剑,以此来纪念父亲。当他慕名到一家作坊附近时,意外发现一个极熟悉的身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那人对市集极为熟悉,东一转、西一转就将管敢主僕二人引到僻静之处甩开。正失望时,那人又重新出现,并叫出了二人的名字,居然就是早已死去的阳安。正当二人震骇不已时,阳安忽然挺出短剑,刺死了僕人,刺伤了管敢,还欲补上一剑时,正好郎中令李广来作坊取定做的大弓,听到动静,远远望见,便大喝了一声,阳安慌忙掉头跑掉,管敢这才意外捡了一条性命。 夷安公主这才明白过来,道:“原来师傅刚才那样做,是要逼迫大乳母交出她的儿子阳安!师傅既然早猜到阳安还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东方朔嘆道:“我也是最近收到暴长史的回信才能肯定。” 之前夷安公主一行人在平刚偶逢城南客栈无头双尸案,由东方朔领头调查,一番曲折后,终于断定是关东大侠郭解杀了女死者管媚,平原郡商人随奢杀了男死者阳安,郭解曾亲口向徐乐承认杀死管媚,随奢一直未能捕获,所以并无口供。这案子审结后,由郡府上报到廷尉,均无任何人起疑。直到太史令司马谈之子司马迁护送随奢之女随清娱来到茂陵,东方朔听她为父鸣冤辗转万里,几乎死在半路,深为震动,认为有女如此,其父必定有冤。他苦苦思索案情中的疑点,当初之所以认为是随奢杀人夺剑,是因为客栈中再无他人,店主又亲眼看到他半夜离开,以他嫌疑最大。而且之后官府一直未能将他捕获,如果他没有杀人,为何不如期返回平原郡家乡呢?假定随奢跟兇案毫无干系,那么他一定出了状况。再联想到死者被割去首级,终于恍然大悟,那半夜离开的人也许并不是随奢,被割去首级的男死者才是。 但这些只是推测,仍需要证人来证实,所以东方朔写信到右北平郡,请长史暴胜之重新派人去城南客栈向店主栾翁核验证词。栾翁记起当晚随奢戴着一顶毡帽,压得老低,加上灯光昏暗,根本就没有看清面孔,他只是凭外袍、行囊和马匹断定那是随奢。东方朔又将抄录的验尸爰书给随清娱看。随清娱读到男尸脚底有红痣时,立即大哭起来,道:“这正是家父。”案情这才真正水落石出。那冒充随奢离开的正是一直被当成死者的阳安! 原来当日东方朔揭破金剑之谜,又力证管敢是管线亲子,阳安、管媚夫妇只能狼狈离开郡府。二人回来客栈,阳安默默收拾行囊,预备动身返乡。管媚却越想越是不服,恶狠狠道:“如果他死了,财产不还是我们的么?不如杀了他。”这个“他”,自然是指同父异母的弟弟管敢了。阳安当即吓了一跳,道:“万万不可,他可是你弟弟。”管媚声色俱厉,喝道:“你拿他当弟弟,他可有拿你我当姊姊、姊夫?你没有看见他得到全部财产后喜气洋洋的样子么?”阳安素来畏惧妻子,但人命关天,还是硬着脖子道:“就算能杀了他,他一死,官府头一个怀疑的就是我们夫妻。你……你也见识东方朔的厉害了,那可是世上第一聪明人,有他在,咱们就逃得掉么?”管媚一想也对,沉吟片刻,道:“我有个主意,隔壁的那个商贩不是一直想得到那柄金剑么?我们先杀了他,将尸首埋在床下,再杀了管敢,拿走金剑,假装是商贩贪剑杀人,你我照旧留在客栈,这样再无人怀疑到我们身上。”她是个果断强硬的人,想到了就要做到。阳安虽不愿意,可耐不住妻子厉声呵斥,只得勉强答应。当晚二人正打算动手时,小厮阿土忽然来拍门,请管媚出去。管媚听到阿土传递的暗语,知道是故人徐乐,遂谎称上茅房,来了徐乐房中。阳安心中起疑,跟到徐乐房外,偷听妻子与那男子叙旧,细声软语,嘤嘤哭泣,竟是自己从未所见的温柔和娇弱,忍不住怒气大生。但他终究没有闯进去当场捉姦的勇气,只得强忍怒气,缩在一旁暗处,好不容易等到妻子回房,遂跟了那姦夫徐乐出来,随手从地上捡了块石头,追上去将他打晕,不过是一时意气行为,至于后果如何也未多想。回来客栈后,管媚问丈夫去了哪里,阳安称到外面走了走,管媚也未多问,只干坐那里发呆。阳安不知怎的心中恶意忽生,反而催促妻子快些动手。遂由他上门找平原商人随奢,称妻子改变主意,愿意将那金剑出售,但价钱还要商量。随奢不知是计,披上外袍,喜滋滋地跟来房中。阳安早拔出匕首,等随奢跨进房中,预备从后面一刀刺死他,但临到头不知怎的又心生胆怯,不敢下手。随奢不见金剑,大感愕然时,管媚抢过来夺过阳安手中匕首,连刺两刀,杀死了他,又骂丈夫道:“不中用的东西。”阳安双腿发抖,站也站不直。管媚见丈夫如此,知他不能成事,道:“那好,你留在房间里,快些将尸首埋在床下,我去杀管敢。”正要出门,蓦然一阵风起,一名矮小的中年男子不知道如何进来站在门边。管媚吃了一惊,问道:“你是什么人?”那男子道:“我叫郭解。你父亲管翁临终前托人带给我重金和书信,请我在你弟弟十五岁时来右北平,若是官府不能为管敢做主,就让我杀了你,永绝后患。而今金剑之谜虽然解开,可你这妇人贪婪狠毒,丝毫不顾念手足之情,你既心起歹意,等于是你自寻死路,可怨不得我了。”管媚道:“啊,你是那个关东……”不及说完,便被郭解一刀刺中心口。阳安早吓得瘫软在地,想出声唿救,却是嗓子发干,一个字也叫不出来。郭解道:“之前你们夫妻的对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念你对管敢尚有一丝怜爱之心,我不亲手杀你。不过你从旁协助你妻子预谋杀人,也难逃官府制裁,是自首还是逃命,全在你自己。”说完扬长而去。阳安坐了好久,才从地上爬起来。他呆呆望着两具尸首,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用匕首将妻子和随奢的首级割下来,预备深埋入床下。哪知道床下土质坚硬,又只能伏着动手,难以使劲,挖了几下便放弃了。爬出来后先脱下外衣与随奢对换,再将他和管媚的尸首并排摆到床上,装成是夫妻二人同时被杀的样子,随即将首级扔进了茅厕的粪池中。正要离开时,忽又想到那柄金剑。他母亲侯媪是皇帝乳母,他在京师时交结王侯,也是个识货之人,知道那柄金剑既然能令郡太守李广动容,一定非同小可,不如弄到手,正好可以装做是随奢为剑杀人。于是熘入管敢房中,趁其熟睡,用自己的匕首从枕边换走了金剑,不带自己衣服,只卷了商人随奢的行囊、马匹,连夜逃出客栈,找了个僻静地方混到天亮,便用随奢关传出城,一路逃亡。后来东方朔调查兇案,虽然一度将怀疑重点放在兇手为何要特意割走首级上,但因阳安性情怯弱,畏妻如虎,人人都想不到是他自己做了手脚。 第85页 然而,就算东方朔确认了阳安才是真正的兇手,也知道他一定来了长安,设法联繫上了母亲侯媪,可皇帝不久之前才宣布大赦天下,阳安杀人的罪状一笔勾销。他迟迟不露面,是因为就算他去官府登籍,撤销罪名后还是要被送回右北平郡。 当初东方朔判定随奢杀人,右北平郡发出了公文,平原郡逐捕随奢不到,逮捕他妻子审讯,随妻之后不堪侮辱而自杀,这才有了随清娱万里申冤的故事。真相大白之日,东方朔心中很不好受,随妻可以说是因为他的误断而死。随清娱倒也不怪他,只怪阳安太狡诈。东方朔愧疚难安,于是答应她一定诛杀阳安,为她父母报仇。他本有意利用高帝斩白蛇剑引出阳安,但谋划那件事需要时间和机缘,正好昨晚匈奴太子于单死在大夏殿中,遂决意栽赃侯媪,逼她交代出儿子的下落。哪知道侯媪假意屈服,转身就服鸩毒自杀,性情之刚烈坚忍,实在出人意料。 阳安杀人有罪,其母却是无辜,侯媪之死震撼了东方朔,令他再次想到随奢妻子因他误断而自杀的事,战慄,惊惧,悔痛,怅恨,百般滋味莫名涌上心头,以致连替自己辩解的力气也没有了。然而世事当真纷纭迷离,正当困厄之时,徐乐赶来告知了阳安于西市杀人的消息。 刘彻详细问了事情究竟,命霍去病释放东方朔,道:“卿所言长乐宫秘道真有其事么?”东方朔道:“臣不知道,臣只是信口一说。”神色甚是沮丧,再无昔日口若悬河的飒爽英姿。 徐乐忙道:“皇上不久前才大赦天下,阳安之前在平刚的杀人罪名已经撤除,他今日在西市杀人发生不久,消息还未传入宫中,大乳母并不知情,就算将儿子交出来也无所谓,但她却果断自杀,说不定是真有其事,所以才被东方大夫唬住了。”刘彻道:“朕也是这般想。”转头命道:“去病,你去追查这件事。”霍去病道:“臣遵旨。”自带了羽林郎去拷问侯媪的车夫。 夷安公主又将于单的真正死因告诉了父皇,道:“这件案子的主谋一定是住在北阙甲第的某位重臣或是诸侯王,请父皇准许臣女和师傅继续追查。” 刘彻一听即道:“于单明明是被太后身边的女官王寄慌乱中杀死的,哪里是什么雄黄之事?”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道:“此案到此为止,不准再查下去,这是太后和朕的意思,违者以废格沮事论罪,腰斩。” 夷安公主不敢再说,心道:“父皇一向精明,今日怎么忽然变得煳涂了?”她却是不知道刘彻即将对匈奴用兵,不欲在某些事上追逼重臣或诸侯王过急,以免当真出现内外交困的情况,所以一力要压下来。 刘彻又叫道:“夷安,你跟朕去长信殿,太后要商议你的婚事。”夷安公主愕然而惊,道:“婚事?什么婚事?”刘彻道:“前皇后刚刚病逝,你三姑母隆虑公主又忽而生了重病,太后身体也有所不适,巫师说是皇宫中有怨气作怪,需要一桩大喜事来压制,所以朕将你重新许给了昭平君陈耳。” 夷安公主一时呆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经不住宫人反覆催促,只得随父皇去了。 东方朔和徐乐一起出宫,一路均不发一言。到西阙正遇上进宫当值的郎中令李广。徐乐忙上前为他今日在西市救下故人之子管敢道谢。 李广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迟疑了下,道:“东方大夫可是要去廷尉?”见东方朔愕然不解,忙解释道:“之前东方大夫在右北平郡破的无头双尸案,不是郭解杀了那妇人管媚么?今日郭解被捕,关押在廷尉狱,老夫以为东方大夫会去狱中向他求证供词。” 东方朔沉默半晌,才道:“不错,凡事还是要确认才好,不能仅凭推测行事,这件案子不能再错了。明日一早,我就去廷尉狱见郭解,顺便会代李将军为当日在城南酒肆之事致谢。”李广道:“甚好,多谢。” 天色已暗,长安城门已经关闭,东方朔来不及回去茂陵家中,只能暂时来徐乐家中借住。 徐乐家在宣平门附近的大昌里。到里门之时,许多人聚集在对面的黄棘里里门处,交头接耳,甚是诡秘。徐乐命骑从过去打听,才知道究竟。原来郭解之前就藏身在黄棘里的李翁家中。李翁半月前才过世下葬,只留下三子一女,长子就是今日与郭解同时被中尉卒捕走的李延年,次子名李广利,三女名李妍,幼子名李季,年纪都还小。那李翁一家人都是乐人,平日靠给官民家弹弹唱唱办红白喜事为生,地位低贱,素来被旁人看不起,谁也没想到他们会跟大名鼎鼎的关东大侠郭解扯上关系,及至郭解被从李家搜出来,黄棘里的里正和居民尽惊得呆住。事后人们不免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既好奇李家为何要冒险收留郭解,又想知道郭解是如何暴露了行踪。不少人都认为是李家次子李广利惹出了风波,因为他最游手好闲,最爱惹事。 东方朔忽道:“兴许是那块文王八卦玉佩也说不准。”徐乐问道:“什么文王八卦玉佩?”东方朔却不肯多说。 进来家中,先去厢房探视管敢,他左腰中了一剑,伤得不轻,怕是要卧床好一阵子。东方朔问道:“你看清阳安是用那柄金剑伤你的么?”管敢点点头,道:“正是家父留下来的那柄剑。本来我还以为是平刚城南客栈的店主栾翁一家人拿了金剑,想不到居然是阳安诈死。” 第86页 东方朔心念一动,问道:“你怎么会认为栾翁一家人有嫌疑?”管敢道:“当日我初到平刚,投宿在城南客栈,姊姊、姊夫他们也跟进来。那店主妻子王媪看到我姊姊腰间的金剑时,很是惊异,借过去反覆来去看了半天呢,还说什么‘像’的。这可是发生在我去郡府告状前。后来飞将军看到金剑后也露出了那样的神色,我猜到这柄剑有些来歷,回客栈后特意问过王媪,她却支支吾吾说不知道。但我瞧她的神色,分明是知情的。后来我姊姊、姊夫被杀,案子告一段落,我回到无终,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店主妻子可疑,所以又去了趟平刚,正好遇到郡府长史重新派人到客栈取口供,我这才知道案情有新的发现,特意赶来京师。”顿了顿,管敢又道:“东方大夫,你一定能帮我夺回家父的遗物,对么?” 东方朔道:“我也不知道。”神情间大有黯然之色。徐乐猜他为随奢妻子自杀一事自责,也不便多劝,命僕人安排了晚饭。二人闷闷对饮一番,醺醉中沉沉睡去。 次日东方朔起床时,居然已经过了正午。徐乐一大早已被廷尉召去指认郭解。东方朔闻言很是不解,问道:“京师那么多权贵曾与郭解相交,为何一定要召徐乐作证?”僕人道:“听来人说是因为郭解曾盗用过我家主君的官印和符节。” 东方朔心灰意冷,也懒得多问,本待直接乘车去官署告假,转念一想,还是命车夫改道来了廷尉。 汉时的廷尉有三义:既是官名,又是官署,还是监狱。廷尉官为九卿之一,秩中二千石,佩银印青绶,掌刑狱,是主管司法的最高长官。廷,意为平,治狱贵平;尉,意为罚,断案贵以罪罚奸人非,因此而为号。秦时李斯曾任廷尉,后来由此职升任丞相,可见其地位重要。廷尉下设左右正、左右监,秩皆千石,又有廷尉史等为佐吏。除了参与法律的制定与修改外,廷尉的主要职责就是掌刑辟,即主管审判。具体地说有二:一是审断重案,秦汉时凡遇重大案件,通常由廷尉审理;二是覆审各地上报的大案、疑案,“覆案虚实,行其诛罚”。当然,遇大案,中央其他高级官员也参与审理,有“杂治”、“就问”、“杂议”三种形式,最终审判结果须奏请皇帝裁决。 廷尉官署位于直城门修成里的南面,坐北朝南,面对直城门大街。东方朔径直来到廷尉狱,请见郭解。狱令忙道:“郭大侠还在堂上受审,东方大夫要见他,得再等上一会儿。”语气中对郭解极为尊敬。 正说着,只听见镣铐声响,郭解身穿赤褐色囚衣,戴着刑具,被十余名吏卒前唿后拥地押了进来。狱令立即上前迎接,极为恭敬客气,完全不似对待囚犯。 廷尉狱是法定的中央监狱,主要囚禁将相大臣犯罪者及重大案件罪犯,因常奉皇帝诏令收押犯人,所以又叫廷尉诏狱。时有谚语云:“廷尉狱,平如砥,有钞生,无钞死。”即指狱令和狱吏权力很大,常常能暗中决定犯人的生死。 东方朔心道:“狱令一定以为郭解罪名都是在大赦之前,这次也一定会平安无事,所以抢先巴结讨好。”郭解逃亡前,与他在茂陵有过几面之缘,于是上前招唿了一声,跟进来囚室中。 郭解被囚禁的地方名叫“请室”,意思是请罪之室。室内有床有案,床上还挂着帐子,案上有酒有肉,陈设不比普通百姓家差。昔日绛侯周勃就以千金向狱吏行贿,才被改囚禁这里,足见条件相当不错。 郭解颇似主人,请东方朔坐下,他的手、足、颈均戴了铁具,无法席坐,只能箕坐在案旁。按照汉律法,囚犯都要衣囚衣,戴刑具,私自解脱刑具,加罪一等,为人解脱,与其同罪。狱令虽能在囚室上优待郭解,却也不敢私下为其脱下镣铐。 东方朔先替李广道了谢。郭解道:“何足一提。我应该多谢东方君才对。”东方朔愕然道:“为何谢我?”郭解道:“为君解开管翁留下的金剑之谜。我本以为这世上没有人能体会出管翁留下金剑的深意,东方君,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男子。”东方朔嘆道:“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是再也当不起‘聪明’二字了。” 郭解不知他为何如此感慨,不及询问更多,道:“有一件事,我想拜託东方大夫。”东方朔道:“你关东大侠的名字震烁天下,为你甘心赴死者不计其数,何时能轮得到我东方朔来为你办事?况且我明日就会被罢官免职,打算从此学董仲舒老夫子,隐居茂陵,不问世事。” 郭解道:“这件事,不是要东方君去办,只是想说给君听,也许他日机缘巧合,君自能解开其中谜题。”然后嘆了口气,道:“自从二十年前她惨死于箭下后,世间只有我一人知道这个秘密,如果我死,秘密从此湮没,也是一件大大的憾事。”东方朔听他说得郑重,不免起了好奇之心,道:“好,我姑且听一听。” 郭解道:“本朝开国,经济凋敝,国库空空如也,朝廷连修建长安城墙的钱都拿不出来,这可是改朝换代前所未有之事,东方君想必知道究竟。”东方朔道:“歷来改朝换代后,新朝都会取得旧朝府库所积,所以不会陷入困顿。但本朝又有所不同,虽说高皇帝第一个入咸阳,却只收缴了秦丞相府的图籍、文书、律令等,府库中金帛等钱粮财物尽为西楚霸王项籍[16]所得。” 第87页 郭解道:“正是如此。项籍后来又大抢秦宫室,发掘了秦始皇的陵墓,得到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从咸阳运输的马车连绵上百里,络绎不绝于道,三个月都未能运完。但项籍兵败乌江后,这批巨大财富下落不明,一直未能找到,所以才造成了大汉开国一穷二白的局面。” 东方朔心念一动,道:“莫非你知道这批宝藏的下落?”郭解摇摇头,道:“关于这批宝藏传闻极多,找的人也不少,但却都一无所获,可见非知情者不能为。我少年时专干盗墓的勾当,也曾想要找到项籍宝藏,但后来我慢慢闯出了名气,衣食无忧,这心思也就淡了。直到有一日,有个名叫丁丁的人来河内找我,自称是丁公后人,知道一些宝藏的事……” 东方朔道:“丁公?莫非是‘丁公求封’的那个丁公?”郭解道:“正是。” 丁公名丁固,楚汉相争时为项羽部将,曾率兵追逐刘邦于彭城西。眼见就要成为俘虏时,刘邦声泪俱下,动之以情。丁固一时心软,遂引兵而还,放了刘邦一马。后来刘邦夺得天下,登基称皇帝,丁固前来讨要封赏,却被刘邦当众宣布丁固为项王臣不忠,以致使项王失天下,为禁人臣效尤,特斩首示众。丁固的外甥即为着名的季布,时有“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之谚。 郭解续道:“我当时正年壮气盛,和丁丁谈得投机,便决意一起去寻那传说中的项籍宝藏。据丁丁说,她祖先留下几编简牍,收藏在一个隐秘的壁柜里,她清扫老屋,才意外发现。那简牍上记载的正是项籍宝藏的事,说是那些宝藏还没有被运回项籍家乡时,时为汉王的高皇帝就已经拜韩信为大将,出兵还定三秦,楚汉战争开始,项籍怕出意外,就派人将宝藏临时藏在一个稳妥的地方,藏宝的地点绘成了地图,交由爱妾虞妙弋收藏,所有参与埋藏宝藏的人在事后均被处死,因而藏宝地点成为了机密。之后我和丁丁赶去彭城,盗掘了虞美人的坟墓,但里面只有衣冠,连枯骨都没有,我们这才知道那不过是虞妙弋的衣冠冢。” 东方朔道:“那虞妙弋是名动四方的绝色美人,据说天下男子莫不以看上她一眼为幸,她在四面楚歌时于军中横剑自刎,定然被项籍就地埋在附近,令军士纵马踏平坟墓,以防爱妾遗体为汉军士卒侮辱。” 郭解道:“这一点,丁丁也想到了。我们紧接着去了垓下[17]古战场,那里早成为一片荒野,开满了各色小花……” 他那鹰隼一样灰暗锐利的眼睛渐渐朦胧起来。当目光穿透记忆深处迷离的过往时,一些模煳的年华世事註定要淡去,直到了无痕迹。但那一幕还是那般清晰地镌镂在那里。时光仿若又重新回到十年前,他和丁丁站在春天的原野上,极目之处,孤坟残阳,微草星花,不见当年西楚霸王凌人盛气,唯留美人虞姬一缕幽魂。天寥寂,意苍茫,英雄胜迹,豪情不在,令人无端惆怅。丁丁忽然一改活泼的姿态,凄楚地落下泪来。他的心也莫名跟着疼痛起来,那种锥心的痛刻骨铭心,至今不能忘怀。 东方朔终于有所醒悟,问道:“丁丁……她是一个女子么?”郭解点点头,道:“垓下也有不少坟茔,我们四下掘了一通,却始终没有发现半分痕迹。后来丁丁又重新读了简牍,上面记载说当日主持藏宝之事的是项籍的叔父项缠[18]。丁丁推测项缠既然早有心背叛霸王,肯定也会将藏宝地图暗中绘下一份,但后来高皇帝背信弃义,得天下后对他并不如何好,他也就未站出来说明真相。我们便又来到京师,寻到项缠的后人刘友,用武力胁持了他,要他交出藏宝的地图。刘友被折磨了许久,声称毫不知情,只是苦苦求饶。我一怒之下杀了他,但在其宅中也没有找到地图。事败后我们被官府追捕,逃亡时丁丁被弩箭射中,临死前要我答应她,一定要找到藏宝地图,完成她的心愿。” 东方朔道:“即使真有藏宝地图,那也是八十多年前的事,当事人均已成为枯骨,如何还能有线索可寻?”郭解道:“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况且丁丁死后,我也没有了寻宝的心思,这件事从此埋在我心里。我现在也只是想将它说出来,并无拜託东方君寻宝的意思。” 东方朔见他面色黯黯,语气中有託付后事之意,暗暗称奇,道:“皇上刚刚大赦了天下,郭君何须忧怀?”郭解道:“家母生前为我看相,说我能活不过四十岁。若能活过四十岁,必要给郭氏家族带来灭顶之灾。我今年四十一岁,我猜我是逃不过这一劫了。”顿了顿,又道:“不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丈夫死则死矣。”慷慨豪迈,极有气势。 东方朔正要开言,狱令开门进来道:“有好几位郭大侠的门客赶来探访。”东方朔不便多说,作别出来。 狱院中站着数名深色长袍男子,都是来探郭解的门客,见东方朔出来,一齐盯着他看,仿佛要从他身上挖出什么宝来。 东方朔睬也不睬,昂然去了。他今夜该当值宫中,正从未央宫北阕入宫时,迎头撞见了一名妇人,虽已过中年,依旧难掩美艷,髮髻上斜插着一支翠羽簪,别致风流,她就是大名士司马相如的夫人卓文君了。 卓文君是蜀中巨富卓王孙之女,容色皎若明月,眉色如望远山,时人效画远山眉。她不仅貌美,而又能诗善文,才气过人,性情放诞有主见。她十七岁出嫁,不久便因丈夫去世返回娘家,过起了寡妇的生活。虽然前来求婚的男子络绎不绝,但她却没有丝毫动心之意,直到一名口吃的男子出现,这男子就是司马相如了。司马相如字长卿,因为属狗,所以小名叫狗儿,旁人戏称他为“犬子”。他少时好读书,学击剑,因仰慕战国时代赵国蔺相如之为人行事,改以“相如”作为自己的名字。景帝即位不久,司马相如来到长安,任武骑常侍,随从皇帝左右,但并不得志,后跟随梁王刘武到梁国。梁王颇有书卷气息,礼贤下士,身边多文学之士,当时名重一时的辞赋大家邹阳、枚乘、严忌等都追随其左右。司马相如在梁国的生活过得十分惬意。梁王盛赞其才情高华,赐给他一把名叫“绿绮”的琴,上面刻有“桐梓合精”四字,是传世精品。梁王病死后,宾客星散,司马相如失去依靠,不得不回到老家蜀郡成都,家里已是父母双亡,家徒四壁。在无以自立的情况下,他来到临邛[19],投靠担任县令的好友王吉,又由王吉推荐,到当地巨富卓王孙家做客。宴席上,司马相如应众人所邀,取出绿绮琴,弹奏了一曲《凤求凰》,曲辞是: 第88页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绿绮传情,琴心挑之,尽吐对卓家女儿的爱慕之情。卓文君聪明伶俐,是个花语解人,立即会意,当夜与相如连夜私奔逃到成都。因为家中一贫如洗,二人无以谋生,只好重新回到临邛开了一家小酒肆,卓文君淡妆素抹,当垆沽酒,司马相如更是穿上犊盘鼻裤,与保佣杂作,涤器于市中,忙里忙外担任跑堂工作。卓王孙虽然恼恨女儿、女婿,却不愿意在朋友面前丢人,不得不资助他们,给了家僮百人、钱百万。司马相如、卓文君乃得在成都买田宅,成为富人。当今天子刘彻即位后,对司马相如原来追随梁王时所写的《子虚赋》十分赞赏,《子虚赋》竭力铺张诸侯王宫苑的豪华壮观和游猎时的声势,规制宏伟,辞藻华丽,遂召司马相如到朝中。司马相如竭尽才智写了一篇《上林赋》,盛赞天子游猎的盛况,举凡山川雄奇,花草繁秀,车马垣赫,扈从壮盛,皆纷陈字里行间。好大喜功的刘彻一见之下,大喜过望,拜司马相如为郎官。而卓文君文才亦不在丈夫之下,曾经在皇宫中教习公主们学习文艺,因而也有门籍,能够跟丈夫一样自由出入皇宫。 卓文君顿住脚步,举手微笑道:“东方大夫,劳烦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虽然朝臣娶妾者大有人在,但东方朔一年换一任妻子的做法却极令士大夫诟病,尤其为卓文君这样奔放有豪情的妇女所不齿,每每在路上遇见,她总是横眉冷对,从无半分好脸色。忽见这天下第一才女主动笑脸相迎,东方朔不由得感到受宠若惊,忙走过去问道:“邑君[20]有何吩咐?臣定当效犬马之劳。” 卓文君忽然脸色一沉,扬起手来,重重打了东方朔一巴掌。 东方朔愕然道:“邑君为何打我?”卓文君骂道:“你自己风流也就罢了,为何还教坏我夫君,教唆他娶妾?” 东方朔道:“什么?”卓文君道:“还跟我装傻,那随清娱不是平原郡家乡的亲眷,要许给我家夫君做小妾么?东方朔,我不怕告诉你,你敢送随清娱进我家门,我就敢上门杀得你全家鸡犬不留。当着皇上的面,我也是这句话。” 东方朔道:“呀,邑君竟然已经闹到皇上面前去了?”卓文君傲然道:“不行么?哼,我已经建议皇上将你下蚕室阉割,让你入宫当宦者,免得你一年要害一名长安良家女子。”正怒斥之时,忽有一名僕人飞马赶来,叫道:“主母,家里出大事了,主君请你快些回去。” 卓文君不快地道:“还能有什么大事?难不成新人进家门了?”僕人道:“不是的,是琴心女公子出了事。” 卓文君不信地道:“琴心能有什么事?”她这个宝贝女儿不仅貌美可人,而且温柔孝顺,又通医术,早是许多王孙贵族争相聘娶的对象。 僕人道:“最近一直跟女公子来往的那名男子雷被原来是个杀人犯,射杀了匈奴太子于单的车夫,通缉他的公文一发到茂陵,就被茂陵尉认了出来,带人找上咱们家,要捕走女公子审问呢。” 卓文君闻言倒丝毫不慌,招手叫过自己的车子。 东方朔忙道:“我凑巧知道这件案子,若是邑君……”卓文君斥道:“你给我滚远点,少管我们家的闲事。”冷笑一声,昂然登车去了。 东方朔哭笑不得,命车夫先回去茂陵,弄清楚怎么回事。车夫道:“主君今晚在未央宫当值,那么小人明早来这里接主君。”东方朔道:“不必了。明日我多半要被下廷尉狱,你就在家中等消息。” 未央宫是大汉的第二座皇宫,位于长安城西南角,因在长乐宫之西,时称西宫,又称紫宫。惠帝即位后,开始取代长乐宫成为皇帝的日常起居和办公场所。 它在秦朝章台的基础上翻建,瑰丽宏伟,较之章台更为弘广。总体布局呈长方形,周回二十八里。四面环筑有高墙,四面各有宫门,又称司马门,但只有东门和北门有阙。按照惯例,诸侯来朝入东阙,士民上书则入北阙。 宫城中主要建筑物有前殿、宣室殿、温室殿、清凉殿、麒麟殿、金华殿、承明殿、高门殿、白虎殿、玉堂殿、宣德殿、椒房殿、昭阳殿、天禄阁、石渠阁等,总共有四十余屋殿堂,殿阁密布,参差错落,楼台起伏,巍峨高耸。宫中还有六座小山和多处水池,大小门户近百。另建有阁道与长乐宫相通。 昔日周勃诛灭诸吕,迎接代王刘恆进京为帝。刘恆日夜兼程赶到长安,入未央宫时被谒者持戟拦住。周勃赶来解释,谒者才放下武器。当时大臣们已灭诸吕、新皇帝已进京,宫中的谒者还不知此事,由此可见未央宫之大。 前殿居于宫城的正中,坐北朝南,是汉朝君臣朝会的地方,也是未央宫中最重要的宫殿。其殿台基础用龙首山丘陵做成,殿基甚至高于长安城,因而也是长安城地势最高之处。前殿的正南门叫端门,门前有谒者十人,手持长戟,日夜守卫。门内则是广阔的庭院。每逢朝会,院中旌旗迎风招展,仪仗浩浩荡荡。由于是大朝之地,其建筑之豪华为其他宫殿所不及:前殿正殿东西五十丈,进深十五丈,高三十五丈;以木兰为栋,文杏为梁,纹理典雅,清气缭绕;屋顶椽头贴敷了金箔,只要太阳出来,就会在光射下熠熠闪光,大门上装饰着鎏金的铜铺首和闪光的宝石,金铺玉户,金碧辉煌;窗户上雕饰着花纹,迴廊栏杆上雕刻着图案,重轩镂槛,古香古色;洁白无瑕的玉石础石上耸立着高大的铜柱,清秀典雅,再加上紫红色的地面,金光闪闪的壁带,使得殿堂显得华丽贵气,富丽堂皇。 第89页 汉朝初年,刘邦长期征战在外,等他回到长安时,未央宫已经建成。他见宫阙极为壮丽,殿宇之盛,前所未有,勃然大怒,责问主持建设的萧何道:“天下纷扰,劳苦数岁,成败尚未可知,为何有此大兴土木的过分之举?”萧何回答说:“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刘邦听了立即转怒为喜,于是在前殿置酒,大宴诸侯群臣。酒酣之时,他端起玉杯为父亲刘太公祝寿,道:“当初您总认为我是个无赖,在发家致富上不如二哥。今天您怎么评判,是我的产业大,还是他的大?”刘太公为之语塞,群臣皆唿万岁。 宣室是未央宫前殿的正室,位于正殿北部,也是前殿最高处,本身建筑犹如台阁,所以又称“宣室阁”。皇帝经常在这里召见亲信大臣。汉文帝七年,文帝刘恆派人召长沙王太傅贾谊入京。贾谊入宫时,文帝刚刚祭神礼毕,在宣室中静坐,有感于鬼神之事,就向贾谊询问鬼神的本原,此即后世所谓“不问苍生问鬼神”。贾谊详细地介绍了来龙去脉。文帝闻所未闻,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地在座席上往贾谊身边移动,一直到半夜。当今天子也曾经在宣室宴请馆陶公主和她的小情人董偃。东方朔对此很有意见,认为宣室是先帝之正处,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皇帝不该让董偃这样的人进来。刘彻虽觉有理,也只说下不为例。 前殿正北除宣室外,还有附属的非常室,是皇帝从前殿下朝后的休息之所。室东有温室殿,西有清凉殿。 温室殿用于冬天居住。殿中的木柱均是桂木制成,内壁则用椒泥涂抹,清香无比。墙壁上悬挂着文绣的丝帛,殿门之内还放置有云母屏风,流光溢彩,光怪陆离。最独特的设计是壁炉,炉内可盛木炭,燃烧后用以取暖。 清凉殿又名延清室,因内中清凉而得名,是皇帝夏季居住的凉殿。殿中放置着玉文如画锦的玉石床,床上罩有紫色琉璃帐,以紫玉为盘,如屈龙,皆用各种珍宝装饰。刘彻的宠臣韩嫣在世时常卧于此殿。某日他躺在冰凉的石床上,用玉晶盘盛放冰块,放在身边降温取凉。由于玉盘水晶清莹,与冰一样洁净透明,虽近在咫尺,冰、玉也难以分辨,侍者进来后看见,误以为是冰块直接放置在石床之上,生怕冰融化后弄湿床蓆,于是用手去拂,结果玉盘坠地,冰玉俱碎。 清凉殿殿前即是沧池,是一个人工开凿的大湖,引自泬水,池水呈苍色。池中筑有高台,称渐台[21]。“渐”意即“浸”,台上修建有楼阁亭榭,池光台影,风景宜人。 未央前殿北有天禄阁和石渠阁,是朝廷的藏书之所。石渠阁之东有承明殿,宫廷顾问官值宿均在此处。东方朔磨磨蹭蹭地往承明殿而来,半路正好遇见郎官韩说,随口问道:“皇上人在哪里?”韩说道:“往飞羽殿去了。”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今晚被召去飞羽殿侍寝的美人是王寄!就是那个从匈奴逃回来的王寄!大夫君能相信么?” ———————————————————— [1] 指名儒董仲舒。武帝刘彻初即帝位时,董仲舒上天人三策,受到称许,被任命江都相,事江都王刘非。刘非常敬重他。后董仲舒取《春秋》所记天变灾异,加以穿凿附会,以推阴阳灾异,撰《灾异之记》。主父偃窃其书上告,董仲舒被逮捕,论罪当死,刘彻特下诏赦免。后又遭重臣公孙弘忌恨,有意推荐他出任胶西王相,董仲舒称病辞官,从此居家修学着书。 [2] 刘徵臣为太后王娡侄媳为歷史真事,与其兄刘建通姦亦为歷史真事。 [3] 暴室狱:暴室是妇女纺织、染炼的场所,为皇家提供布料,由于漂染的纱、布要暴晒,所以称暴室,位于掖庭内。这些工作妇女大多是受牵连被没入宫中的罪人家属,因而暴室有监狱性质,属掖庭令管辖。 [4] 掖庭狱:皇宫监狱,原名永巷狱,属少府,由宦官主管,专门囚禁嫔妃、宫中女官犯罪者。昔日高皇帝刘邦死后,宠妃戚夫人被高后吕雉囚禁于此,剃去头髮,戴上颈钳脚镣舂米。不久又被挖去眼睛,熏聋耳朵,毒哑嗓子,剁去手脚,放在厕所里,取名为“人彘”,求生不得,求死不成。吕雉之子惠帝刘盈看到人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得知这就是风华绝代的戚夫人后,大哭道:“这不是人干的事情,我作为太后的儿子,再也不能治理天下了。”从此每天饮酒作乐,尸位素餐。吕雉遂得以完全把持朝政。 [5] 古人用简牍时,如有错讹,即以刀削之,故古时的读书人及政客常常随身带着刀和笔,以便随时修改错误。因刀笔并用,撰写公文或状词的文职官吏也被称做“刀笔吏”。汉高祖刘邦的丞相萧何,原来是秦国的刀笔吏,无所作为。后来协助刘邦统一天下,建立大功,成了汉朝的开国丞相。 [6] 刘胜:汉景帝刘启庶子,一生有一百多个儿子,蜀汉皇帝刘备第十三世先祖。死后谥号“靖”,其墓即着名的中山靖王墓,于20世纪60年代发掘出土。刘胜和王后窦绾均以金缕玉衣(汉代规格最高的丧葬殓服)作为殓服:刘胜的玉衣由2498片玉片组成,所用金丝约1100克;窦绾的玉衣由2160片玉片组成,所用金丝约700克;现藏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目前我国出土的金缕玉衣在十件以上,其中最精美的是第二代楚王刘郢客的殓服,由4248片玉片组成,所用金丝1576克,玉片全部是新疆和田的白玉、青玉,温润晶莹。整件玉衣设计精巧,做工细緻,拼合得天衣无缝,现藏于徐州博物馆。 第90页 [7] 擿(zhì):簪子。 [8] 未央宫、长乐宫宫城外还有一圈高墙,称周垣,门阙即建在这道周垣上。 [9] 彭城:今江苏徐州。 [10] 廛(chán):古代城市平民的房地。甍(méng):房屋、屋嵴。甍甍即为屋宇相连的样子。 [11] 古籍记载刘安精于养生,是豆浆、豆腐及很多养生之道的发明者。他在母亲患病时,用泡好的黄豆磨成豆浆,每日给母亲饮用,由此治好了母亲之病,豆浆也随之传入民间。又,刘安在淮南八公山上炼丹时,不小心将石膏混入豆浆中,豆浆发生了变化,这就是歷史上豆腐的来歷。安徽淮南至今有“中国豆腐之乡”的美名,淮南市火车站广场前有刘安的骑马雕像,每年九月有“豆腐节”。古人认为以豆出浆,其渣滓分量称之不少累黍,所以豆腐是豆之魂魄所成,名为“鬼食”。 [12] 古代官署前拦阻人马通行的木架,用木条交叉制成,一木横中,两木互穿以成四角,施之于官署前,以为路障,古称“梐枑(bì hù)”。 [13] 灞河是长安城东部的要津。刘邦由武关经蓝田到霸上,踞关中之咽喉,终迫使秦王子婴不得不率秦军迎降于轵道。刘邦与项羽交战,宁可退出秦都咸阳,也要固守霸上,可见此地之重要。 [14] 斩衰:古代五种丧服中最重的一种,用粗麻布制成,左、右和下边不缝,服制三年。 [15] 鸩是一种传说中的勐禽,比鹰大,鸣声大而悽厉,羽毛有剧毒,用其在酒中浸一下,酒就成了鸩酒,毒性极大,几乎不可解救。后鸩酒演变为毒酒的通称。 [16] 项籍:即项羽。项羽名籍,字羽。古今无双的勇士,“霸王”一词为其人专有。 [17] 垓下:今安徽省灵璧县南,至今有虞姬墓。 [18] 项缠:即项伯。因刘邦谋士张良曾有恩于他,多次在项羽要杀刘邦的关键时刻通风报信,刘邦遂许诺与项伯结成儿女亲家,项伯从此更死心塌地维护刘邦,甚至在鸿门宴上用自己的身体遮挡项庄刺向刘邦的剑。项羽败亡后,刘邦封项伯为射阳侯,但同时又赐其姓刘,古人有同姓不婚的禁忌,儿女亲家之诺也就顺理成章作罢。项伯受封三年后死去,其嗣子项睢因罪未承爵。 [19] 临邛:今四川邛崃。 [20] 邑君:古代女子的封号,也用做对妇女的尊称。 [21] 渐台:后来篡汉夺权的王莽即死在渐台之上。 第五章 桃李不言 因她喜而喜,因她悲而悲,不计付出,不计所得,这是何等深厚的感情,居然发生在名噪天下的骠骑将军身上。刘彻有些羡慕,甚至有些嫉妒起来,什么时候他也能对一名女子产生这样刻骨铭心的情感呢?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结心相思,毋见忘。 元朔三年的春天是个多事的季节,先是没有住上金屋的废皇后陈阿娇含恨死于长门宫,接着是天子娇婿匈奴太子于单水土不服、染疴身亡。二人身份不凡,对于他们的死,自然引来诸多猜测。尤其是于单的未婚妻子夷安公主在于单死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嫁陈阿娇的侄子、隆虑公主之子陈耳,更加令人瞠目结舌。只是,这桩仓促间举办的婚事终究还是未能替病重的隆虑公主沖喜,二人举行大婚后两日,隆虑公主便撒手西去。 但皇室的秘闻轶事远远比不上民间游侠行侠仗义的传说更悸动人心,人们的视线很快转到另外一位大人物的身上,他就是关东大侠郭解。 郭解意外在京师被捕后,立即被押送到廷尉交给张汤审讯。张汤本就以严酷知名,又正要借一件令天下人瞩目的大案子来讨好皇帝,遂令廷尉史王温舒等人彻底追查郭解的罪状。但追查的结果却令人沮丧,凡是涉及郭解的罪名都发生在皇帝春季大赦令公布以前。张汤犹不死心,又派王温舒快马赶去郭解的家乡河内轵县调查。 王温舒是阳陵人,年轻时以盗墓、杀人越货、抢劫路人财物为生,常常在月黑风高之夜以锤杀人而埋之。后来当上了小吏,因其性格暴虐,好杀行威,督捕盗贼卓有成效,得到张汤赏识。王温舒一到轵县,立即召集所有跟郭解结怨的人家到县廷,令他们诉说郭解罪状,其中也包括杨家。之前因为郭解迁徙茂陵之事,杨季主、杨昭父子相继被郭解侄子郭弃杀死,恨郭解入骨。即便如此,还是找不到郭解在大赦之后的罪状,而且称赞郭解的人远远超过了向官府诉说其罪状的人。 当时有本地儒生杨仕陪同王温舒调查案情,见状很是不解,道:“郭解专门做以奸犯公法的坏事,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说他是贤人呢?”王温舒闻言,只是微微一笑。 当日,杨仕在回家途中被人杀死,舌头也被兇手割去。王温舒断定是郭解暗中指使党羽所为,遂驰回长安,向张汤禀报。张汤令人从狱中提出郭解,严刑拷问杀害杨仕的兇手下落,郭解受尽苦刑,只称与自己无关。张汤遂逮捕传讯了许多来狱中探视的郭解门客,甚至连东方朔也因为与郭解交谈被召到廷尉问话,但这些门客无一例外都顶住了刑讯拷打,廷尉始终一无所获,案子遂成胶着状态。 几天后,京师又发生一桩灭门血案,郎官徐乐主僕三人包括一名车夫在家中被杀,舌头也被割去,情状如杨仕一模一样。只有一名老僕因陪同管敢到茂陵去向李广致谢而倖免于难。郭解被捕获后,徐乐曾被传到廷尉指证,长安坊里传言,说是徐乐举报了郭解,因为他所居住的大昌里正好在郭解藏身的黄棘里对面,而徐乐被杀,也是郭解的门客在替主人復仇。 第91页 由于徐乐是天子近臣,又死在京畿重地,他的被杀比杨仕之死更令人震动。皇帝初闻消息时即面色如铁。御史大夫公孙弘上奏道:“郭解不过是个平民百姓,却动不动以睚眦杀人。即使他对徐乐和儒生被杀之事并不知情,但其罪恶比亲手杀人还严重,应当判他大逆不道罪。”刘彻遂下诏书诛杀郭解,诛灭其三族。 汉代採取秋冬行刑制度,死刑的执行须在秋天霜降以后冬至以前执行。这也是当今天子独尊儒术的结果,因为董仲舒“天人感应”学说认为,春夏以阳为主,万物生长,不宜刑杀;秋冬以阴为主,万物凋零,宜施刑罚,清理狱讼。但对于谋反、谋大逆、大逆无道这样的重犯,就是“决不待时”了。 汉律中,以夷灭三族为最重刑罚,犯人腰斩,父族、母族和妻族全部要弃市处死。郭解因为罪名太大,被廷尉加重判刑,即比腰斩还要残酷的具五刑。这是一种极端残忍的肉刑与死刑并用的刑罚,先在犯人脸上刺字,再割鼻子,然后砍掉左右脚,接着用笞杖或竹板活活打死,最后把头割下来悬挂在木桿上示众,剩余尸体则剁成肉酱。昔日秦相李斯被赵高诬告谋反,便是受具五刑、夷三族之刑。赵高担心李斯在行刑时叫骂,所以在押赴刑场前先施“抽舌”刑,即先将李斯的舌头割掉,使其言语不得。李斯被押到刑场后,反缚在木桩上,数名刑吏用钢针、铁凿等在他额头和两颊刻凿创口,再用永不褪色的墨涂在创口上,搓进肉里。接着又用泛着青光的刑刀将李斯的鼻子割掉,一代名相登时变得面目全非,人鬼不分,昔日名相风采荡然无存。接着刑吏将李斯按紧,用斧钺自膝盖骨下砍掉其双腿。李斯早痛得昏死过去,刑吏们再用荆条将其打死,最后用鬼头砍刀将已气绝身亡的李斯枭首,将头颅挂在城头高竿上示众。大汉立国以来,只有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受过具五刑,因为韩信事先已经在长乐宫钟室中被竹竿戳死,上刑场受辱的也只有他的尸体,真正活着受刑的只有彭越一人,受刑经过极为惨烈,彭越在极度痛苦中死去,据说其人“身具白骨而四眼之具犹动,四肢分落而呻痛之声未息”。 处决郭解的刑场选在东市。行刑的这一天,长安全城轰动,几乎是倾城而出。负责京师治安的中尉李息紧张之极,在主要大街上布满了全副武装的中尉卒,从廷尉通往东市刑场的必经之道上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按照惯例,犯人在执行刑罚时,要用“揭头”的方法註明其身份与罪行,即将罪犯姓名、罪状书写于木板之上,捆绑在身上,以达到羞辱的目的。郭解双手反缚,跪坐在厨车上,背上插着一根揭头。他连日饱受酷刑折磨,容颜极为憔悴。只是与围观的人群表情各异对比鲜明的是,他的神态极为平静,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郎中令李广抱着小孙子李陵也挤在人群中,指着厨车上的犯人道:“乖孙儿,那个人救过你爷爷的命,你好好看看他的脸。” 李陵年纪还小,只是死死瞪着中尉卒手中亮闪闪的兵器,奶声奶气地“呀呀”叫个不停。李广嘆了口气,转身命道:“回去吧。” 新收的侍从管敢却不愿意就此离去,又呆望了半晌,直到厨车和人流过去,才道:“郭大侠如果不是因为我的事赶去了右北平郡,他应该还躲在某个地方,不会这么容易暴露行迹。这样徐大哥也不会死。”李广嘆道:“唉,这是他们的命啊。” 李广的心情也十分不好,闷闷回来茂陵,命侍从抱了李陵先回家,只带管敢一人来找东方朔。 东方朔正在院中饮酒,见李广进来,很是惊讶,忙起身相迎,道:“飞将军怎么会有空来我这个赋闲人家中?” 十几日前,东方朔在未央宫当值,半夜在承明殿外台阶上撒尿,被数人看见,告之皇帝,诉其“大不敬”之罪。刘彻居然并不深究,只将东方朔罢官免职,命其待诏宦者署,分明是就卓文君到御前告状,建议阉割他为宦者一事讥讽他。他既被免职,符印均被缴去,无法再入皇宫,自然也不会真去位于禁中的宦者署待诏,只日日留在茂陵家中饮酒。 李广不及答话,管敢已然气愤地道:“东方大夫跟徐大哥是至交好友,不久前还同睡在一张床上,而今他被奸人害死,尸骨未寒,大夫君饮酒作乐之余,难道不想为他报仇么?”李广道:“管敢不可无礼!徐乐可以说是因为郭解而死,今日郭解伏法,也算是大仇得报了。” 东方朔问道:“你真想为徐乐报仇?”管敢道:“当然。”东方朔道:“那好,我告诉你,杀徐乐的人一定不是郭解的门客,就连在河内杀死儒生杨仕的也未必是郭解一方的人。郭解被捕后,廷尉穷心竭力罗织罪名,甚至不惜派人远赴河内调查。大赦是半月前的事,那之前郭解就已经来了京师,派人去河内又有什么用呢?然而王温舒走一趟河内,立即就抓住了郭解的把柄,这不是太巧合了么?再则说来,郭解的门客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因为儒生杨仕的一句话杀人?就算是他气不过杨仕,那么他既然敢为郭解杀人,也该有为郭解赴死的勇气,后来廷尉为此四处搜捕,大肆拷掠郭解,逼他交出真兇,兇手该主动站出来为郭解脱罪才是,可偏偏没有任何动静。可见这个兇手并不是郭解的门客。依此类推,徐乐之死也是如此。” 第92页 李广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既然东方君推出这些,为何不到廷尉说明白,证实郭解无罪?” 东方朔道:“皇帝要他死,他没有杀人也要死。皇帝不要我死,我在未央宫中当众撒了尿也没死。李将军,你回京担任郎中令也有一段日子了,经常随侍天子身边,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李广沉思半晌,道:“东方君说得对,今日我正是为此事而来。天子预备年内对匈奴用兵,东方君智慧过人,不知道可有法子能令皇上调老夫去边关?” 他从未请託过人,一时有些难堪起来,虽然白髮苍苍,却露出了小孩子一般的侷促表情。 东方朔道:“飞将军总该知道,你这次被调回京师,是因为胡巫勇之在皇帝面前说将军不宜担任边将。”李广立即愤恨了起来,道:“这个巫师竖子,老夫以前从未见过他,他如何能在天子面前胡说八道?” 东方朔道:“恕我无礼多问一句,飞将军当日怒杀霸陵尉胡丰,可有后悔过这件事?” 李广料不到他此刻忽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脸色一沉,正要起身拂袖而去,但见东方朔神色肃然,不似有嘲讽之意,少不得忍上一忍,摇了摇头,道:“老夫从未后悔过这件事,就算从头再来,老夫还是会这样做。” 东方朔道:“那么飞将军一生中可有做过后悔的事情?”李广这次居然没有生气,嘆了口气,道:“确实有一件事令老夫后悔终身。多年前,老夫任陇西太守,杀了八百名主动投降的羌人……”话说到这里,竟不禁打了个冷战,至今他还不能忘记被杀羌人的绝望愤恨和沖天怨气。 东方朔道:“我这般问飞将军,虽然无礼,却只是想将事情弄明白。将军,凡事有因才有果,你以为城南酒肆的小厮阿胡会平白冒险行刺你么?胡巫勇之会无缘无故在皇帝面前指你气衰么?他二人都是羌人。”自怀中取出一柄匕首,递了过去,正是当日阿胡用来向李广行刺的那把兇器。 原来胡巫勇之经人引进宫中推荐给皇帝,因其会看相望气,甚得刘彻宠幸。有一日,东方朔在宫外遇到勇之,留意到他腰间有一柄匕首,与自己收藏的阿胡那柄兇器一模一样,心中一动。之后有意与其结交。东方朔也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勇之得与他亲近,自然求之不得。了解后,他才知道勇之并不是匈奴人,而是羌人,联繫到李广任陇西太守时大杀羌人的往事,这才恍然有所悟——阿胡一定也是羌人,父辈正是被李广无故杀死的降人,所以一意復仇,事不成自杀前才会有“与李广仇深似海”、“李广心胸狭隘,背信弃义”之类的话。 李广明白究竟后也吃了一惊,接过匕首抚弄了半天,才黯然道:“老夫知道了。”起身略一抱拳,辞别而去。 管敢心中犹自念念不忘徐乐之死,追问道:“那么杀死徐大哥的人到底是谁?是廷尉张汤么?”东方朔道:“不是。”指着正端酒浆出来的随清娱道:“如果我的推测没错,你和这位随姊姊有共同的仇人。” 管敢一呆,问道:“她是谁?”随清娱道:“小女子平原随氏,名清娱。”管敢道:“啊,你是那商人随奢的女儿,阳安……难道是阳安杀了徐大哥?”东方朔道:“嗯,是他,不过他应该还有别的帮手。” 东方朔自赋闲在家,决意从此不再过问世事,但在听到徐乐死于非命时还是无法无动于衷,遂赶来长安县廷,找到长安县令义纵,借阅了检验尸首的爰书。爰书上记载说:徐乐主僕三人均死在剑下;两名僕人中一人腹部中剑,歪倒在大门旁,应该是去开门时被人杀死;另一名车夫背心中剑,扑倒在庭院中的甬道上,应该是听到动静转身报信时被兇徒追上杀死;徐乐则是胸口中剑,伏在堂中,似是被人执住手臂跪在地上,由兇徒从前面当胸一剑杀死。他胸口的剑伤与两名僕人的又有分别,伤口有窄有宽,兇徒使用的应该是匕首、短剑之类。东方朔读完爰书,当即记起管敢身上的伤口与徐乐之伤一模一样,由此推断出应该是阳安下的手。 管敢听完经过,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道:“姊夫他要杀的人是我,原来徐大哥和那两名僕人都是因我而死。” 东方朔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并无实证。天下兵器千种万种,也许兇徒凑巧用了短剑。”回想起因误断而导致随清娱母亲自杀之事,又是一番悔恨。 管敢道:“天下间哪有这么巧的事,一定是我姊夫阳安,他赶来杀我,正好我不在,所以他就杀了徐大哥主僕。”东方朔道:“这只是一种可能。按理来说,阳安形迹已露,他再无杀你灭口的必要,跟徐乐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倒是我,逼死了他母亲,我应该是他最恨的人,他应该赶来茂陵杀我才对,可是为什么偏偏没有呢?所以,兇手未必就是阳安,还有别的可能。” 管敢道:“东方君,你可是跟从前大不一样了。”摇了摇头,出门上马去追李广。 东方朔不禁愣住,正好夷安公主领着主傅义姁进来,问道:“师傅发什么呆?” 她嫁给了昭平君陈耳,理所当然地住在公婆隆虑公主家,反倒与东方朔成了邻居,来往更加方便。 第93页 东方朔嘆了口气,见夷安公主一身孝服,显是在为隆虑公主服丧,问道:“公主不忙么?”夷安公主道:“不忙。” 随清娱在屋里听见,忙奉浆水[1]出来。夷安公主道:“呀,随娘可成了长安的大名人了,连我父皇都知道你的名字,还向我问起你呢。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进宫玩吧。” 原来随清娱住在东方朔家里,一日无聊时出去闲逛,被正在散步的司马相如看到,一见倾心,在僕人的撺掇下,有了娶其为侍妾的想法。后来派僕人打听她的来歷、住处,得知仅是东方朔同乡,暂时借住在这里后,欣喜若狂,立即命人准备礼金下聘。正室夫人卓文君得知后当然不依,司马相如便谎称早已经与东方朔商议妥当,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卓文君大怒之下,居然立即乘车来未央宫找东方朔算帐,未找到人,便干脆到皇帝面前大闹了一场。回到家中后气不能平,作下一首《白头吟》送给丈夫: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止,沟水东西流。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竹竿何裊裊,鱼尾何,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 又在诗后附《诀别书》:“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司马相如的回覆则是一封十三字的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卓文君见信后泪流满面,一行数字中唯独少了一个“亿”,无亿,表示再无回忆。她心冷如冰,就这十三字又赋了一首《怨郎诗》: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繫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倚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红胜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恨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从“一”到“万”,又从“万”到“一”,堪称数字诗之绝唱,爱恨交织之情,跃然牍上。司马相如读后,惊嘆妻子之才华横溢,想到当年妻子患难相随、柔情蜜意的种种好处,羞愧万分,从此不再提纳妾之事。卓文君也当真是个豪放女子,得知东方朔对此事完全不知情后,专程携酒肉登门道歉,还送了一些财物给随清娱。 随清娱已从东方朔口中大略知道这些事,忙道:“多谢公主费心,妾很快就要返回家乡,怕是没有那个机会了。”夷安公主道:“留在京师不好么?让我师傅给你找户好人家嫁了,要是你不愿意嫁人,就做我师傅的义女,留在这里陪伴他读书说话。” 随清娱羞红了脸,低声道:“我……我还是要回家乡去。”夷安公主不知道她心里念念不忘的是那个半途救了她又义无反顾送她来京师的司马迁,一心想要去追随他,大奇道:“你只剩下孤身一人,还回家乡做什么?”随清娱道:“嗯。” 夷安公主见难以劝转,也就算了,四下转了转,只觉得索然无味,道:“我只是顺道来看看师傅,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走了。” 义姁有意落在后面,低声道:“有一件事,最好还是让东方君知道。隆虑公主临死前,别无遗嘱,只以千斤黄金、千万钱捐给朝廷,为昭平君陈耳预赎死罪,皇上亲口答应了她。”东方朔道:“啊,金千斤,钱千万,这可是一大笔钱。” 之前刘彻採纳主父偃的建议,强迁天下豪强大族到茂陵,以财产三百万为限。三百万钱已是巨富,隆虑公主捐出金千斤、钱千万,折合钱两千万,实在是不小的数目。 义姁道:“不错,就是对隆虑公主这样的贵人来说,这也是笔大钱。可以说,这些钱捐出去,隆虑府就空了一大半。东方君不觉得很诡异么?”东方朔道:“的确诡异。陈耳是隆虑公主唯一的爱子,视为掌上明珠,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又娶了夷安公主,跟皇上亲上加亲,恩宠不尽,再无顾虑。隆虑公主该将所有钱留给儿子才是,一改常态立下这样的遗嘱,除非她知道陈耳犯了罪,有意埋下伏笔……” 义姁道:“而且罪行是在皇上这次春季大赦之后。”东方朔道:“啊,我明白了……”正待说出自己的猜测,外面夷安公主早等得不耐烦,叫道:“义主傅,走啦!”义姁道:“这事回头再说。”匆匆去了。 随清娱走过来,轻轻道:“有一件事,清娱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东方先生。”东方朔随口应道:“嗯。”随清娱道:“义主傅喜欢东方先生。”东方朔吓了一跳,手中的酒也洒在了衣服上。 随清娱忙道:“清娱不是有意的,实在抱歉。”东方朔道:“你是说义主傅喜欢我么?”随清娱道:“这只是清娱的感觉。义主傅不是一直没有结婚么?先生这般聪慧,她喜欢你也没什么稀奇呀。”东方朔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 第94页 随清娱道:“那么清娱走了后,家中只有厨子和车夫,谁来照顾先生呢?要不先生还是跟以前一样,再娶一任夫人吧。” 东方朔的上一任夫人在他到右北平郡公干时,跟人私奔跑了,还捲走了所有财物,这在长安传为笑谈。他一时也没有心情再娶,就此耽误了下来,反倒是随清娱来了后,对他起居生活多有照顾。 东方朔闻言颇为感激,道:“放心,我自会处理好的。”心中忍不住想道:“义主傅她……她当真喜欢我么?我怎么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随清娱道:“我想去拜会一下董先生,家母跟他同乡,他是家母生前最尊敬的人,还望先生引见。”东方朔道:“啊,董仲舒么?他就住在后街,我这就带你去。”路上又问道:“你可见过你父亲身上有一块玉佩?”随清娱道:“没有。家父本是樵夫出身,不爱戴这些佩饰,嫌其碍事。” 之前城南客栈曝出无头双尸案后,平刚令史验尸时曾从男死者的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夷安公主认出是王太后旧物。当时以为死者是阳安,因其生母为皇帝乳母,得到宫中之物也不足为奇。但眼下既然肯定那无头男死者是随奢,他身上带有太后旧物就显得相当奇怪了。 东方朔听到随清娱的回答,心道:“有可能是阳安故意将玉佩留在随奢身上,好让人以为死者是他本人。可他逃走前同时捲走了自己和随奢的行囊,理该不会故意留下如此贵重的玉佩。那玉佩多半是随奢在平刚城中向人买的,那人是谁呢?能拥有皇宫之物,身份当然非同一般。太后为何听说这件事后压而不问,也不告诉夷安公主究竟呢?”一时也想不通其中疑点。 步行来到后街董仲舒府邸,江都翁主刘徵臣正与僕人护着两个小孩子在门前玩耍。 东方朔上前道:“这位小公子我认得,是郎中令李广的孙子李陵。这位女公子呢?是翁主的孩子么?”刘徵臣脸一红,道:“不是。这是我王兄的幼女细君,之前得了重病,不能跟王兄一齐返回江都,暂且留在了我那里。董先生新认了她做义女,我带她来茂陵探望义父。” 东方朔道:“好个秀气的小翁主。”说明来意。刘徵臣便道:“董先生正在堂中与门生说话,我领随娘进去。” 东方朔自己留在门外,跟两个小孩子玩耍。过了大半个时辰,随清娱才慢吞吞地出来,眼睛红肿,犹有泪意。东方朔也不多问,领她回家,命厨子多加好菜,为她饯行。 随清娱离开后数日,东方朔实在难以习惯,遂决意要再娶一任妻子。他的“狂人”名头全城尽晓,人人都知道他一年要换一任年轻美貌的妻子,那些肯将女儿嫁给他的人家,也只是贪图他捨得花重金下聘。可惜这次天不遂人愿,他的积蓄被上任妻子捲走,又刚刚被皇帝罢去官职,没有了俸禄,手头未免拮据,一时间难以拿出大笔聘金来。若在以往,他早毫不犹豫地去找夷安公主索要,这也是之前收她做徒弟的约定。但自从随清娱告诉他义姁喜欢他后,他就有点不自安,他不相信义姁会喜欢自己,但他还是不自在,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感觉,灵活的脑子也迟钝了起来。再要他寻到公主府上索要聘金,他有点说不出口了,不是因为要钱不好意思,而是因为义姁。 又苦挨了数日,终于听到门前响起了夷安公主的声音:“师傅!师傅!”东方朔立即喜滋滋地出堂入院,道:“公主……”刚一开口,便即愣住,夷安公主泪流满面地沖了进来,道:“他……他杀了我的主傅!” 东方朔如遭雷轰,呆了一下,才问道:“是义主傅么?”夷安公主哭道:“是义主傅,陈耳杀了她,就因为主傅问当晚在大夏殿是不是他对于单下的手,他一怒之下就拔刀杀了她。师傅,义主傅喜欢你,你要设法为她报仇。” 原来陈耳自幼就钟情于夷安公主,并将自己的心意告诉过母亲,隆虑公主答应会求太后出面,将夷安许配给他。哪知道正好遇上匈奴太子于单投降大汉,皇帝尽心笼络,将夷安许给了于单。陈耳自幼娇恣任性,被于单横刀夺爱后,心中耿耿难平。当晚长乐宫大夏殿家宴,正好他捡到了金簪,认出那是夷安公主最爱的髮簪,以为是她私下送给于单的定情信物,愈发怒火中烧,便一路跟着于单来到后院。想要下手时,偏偏听见林中有人声,遂迟疑了下,悄悄钻进树林查看究竟,发现不过是一对抱在一起苟且的男女。他心思不在那上面,居然没有认出那对男女就是江都王刘建、刘徵臣兄妹。正好王寄、赵破奴先后经过,王寄见到于单在林中解开裤子撒尿还惊叫了一声。陈耳见周围再无别人,又从边上熘出树林,到于单身后,将金簪刺入他后心。他的本意,就是要用夷安公主的金簪杀死于单,将夷安公主也卷进来,报復她送信物给于单。而且情况由此会更加复杂,对他最有利,绝对没有人会怀疑到他。哪知道后来金簪被义姁抢先一步取走,夷安公主反倒成为调查案子的主审官,当真是出人意料。案情曲折反覆,虽然也查出了于单的真正死因,但从始至终,的确没有人怀疑过陈耳。不过由于东方朔刻意封锁消息,知情者也只以为于单是在大夏殿中遇刺身亡,陈耳理所当然以为是自己杀了于单,后来见夷安公主穷追不捨,越想越害怕,只得将实情告诉了母亲隆虑公主。隆虑公主气急之下一病不起,她当然捨不得宝贝儿子为匈奴太子送命,遂抱病来求王太后。王太后虽然恼怒异常,但终究还是外孙比匈奴太子亲,遂召来皇帝,称是王寄慌乱中杀死了于单,又将王寄送给刘彻,换来刘彻承诺不追查。后来即使刘彻知道了于单其实是死于中毒,但出于种种考虑,还是将案情压了下来,并不声张。隆虑公主不知道真相,心中一直念念不忘儿子杀死于单的事,她知道皇帝弟弟极为精明,多半是瞧在王太后的面儿上才同意不再追查,日后一旦自己和王太后去世,就再没人能护得住儿子,万一有一天真相曝光,怕是难逃有司审判。所以她拖着重病的身子苦心安排,求王太后将夷安公主许给儿子,又在临死前以巨金为儿子预赎死罪,终于顺利为儿子赢得了两张“护身符”。哪知道她临死以重金为儿子预赎死罪不合常理,反而引起主傅义姁的怀疑。义姁见陈耳不顾有母丧在身,照旧在府中饮酒吃肉,终于忍耐不住,从旁提醒要检点些。陈耳不听劝告,恼怒大骂。义姁遂有意问起大夏殿之事,哪知陈耳骄纵惯了,竟然立即拔刀刺死了她。 第95页 东方朔只觉得心被针尖锥了一下,剧烈的刺痛后就开始麻木起来,身子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又发冷,喉咙又干又痒,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浑浑噩噩中,似乎有好些人走了进来,将他带出来扶上车子。一直到未央宫北阙下车时,看到熟悉的巍峨的宫殿,他才有所惊醒,茫然问道:“我到这里来做什么?”郎官苏武道:“皇上召见东方君,正在宣室等候。” 进来宣室,东方朔行过礼,便木然站在一旁。刘彻笑道:“才数日不见,卿可是清减了。”东方朔道:“臣已是布衣之身,陛下屈尊召见,当不是仅仅是为了讥讽臣变得消瘦。” 刘彻哈哈一笑,招手让他走得近些,这才肃色道:“前几日有人往廷尉匿名投书,指名廷尉张汤才能拆阅,书中告发当日派刺客到甲第宅邸行刺涉安侯的是江都王刘建。卿如何看待这件事?”东方朔道:“大汉律法素来不接受匿名上告,按律,廷尉应该当场焚毁这份投书。” 刘彻道:“可是涉安侯遇刺一事没有传开,知道者寥寥无几,卿不觉得这匿名投书者也会是知情人士么?” 东方朔昂起头,道:“陛下是想派臣暗中追查此事么?”刘彻道:“朝廷马上要出战匈奴,这个时候不宜大张旗鼓地追查这件事。卿本来就熟悉案情,又刚刚被罢官免职,眼下是庶人身份,不再像以前那样惹人注意,理所当然是最好的人选。” 东方朔道:“承蒙陛下看得起,但要臣接下此事,陛下得先答应臣一个条件。”刘彻笑道:“朕就知道卿会提条件,尽管开口。”东方朔道:“请陛下按律判处昭平君陈耳死罪。” 刘彻意外之极,微微挑起了嘴角,问道:“昭平君犯了什么事?”东方朔道:“之前在大夏殿就是陈耳偷袭了涉安侯于单。”简略说了经过,道:“于单是匈奴太子,是陛下即将任用的重臣,又已经封侯,汉家律令,殴辱列侯是大罪。” 刘彻道:“嗯,话是不错,不过汉家律令也允准纳粟、纳钱赎罪,之前隆虑公主死前已经用重金为昭平君预赎死罪,朕也答应了她,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东方朔道:“隆虑公主早料到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所以事先周密计划,为儿子留了后路,可谓处心积虑。千金赎罪,昭平君的命倒也值钱。陛下看在亲情的分上,甘心被矇骗,可如果昭平君再犯法呢?”刘彻道:“那么当然是要依法制裁。”东方朔道:“好,臣就等陛下这句话,昭平君刚刚醉酒杀死了义主傅,这就请陛下派人到茂陵逮其问罪吧。” 刘彻“啊”了一声,相当惊讶,这才明白东方朔坚决要治陈耳袭杀于单之罪不过是个铺垫,一时呆住。 东方朔道:“陛下,除了杀了于单外,昭平君还犯下两项重罪:一、在母丧期间饮酒作乐,是大不孝;二、趁太后病重之机,杀死太后的亲信大夫,有意陷陛下于不孝,是大逆无道。” 第二项罪名实在太重,刘彻闻言即耸然动容,即使有心庇护三姊的唯一爱子,也不得不深深嘆息一声,下令道:“来人,立即发卫尉车骑,逮捕昭平君。”又想到陈耳毕竟是皇室至亲,不能受狱吏侮辱,又道:“逮捕后不必下廷尉狱,送去内官[2]囚禁。” 陈耳在母亲灵前被逮捕,经宗正刘弃审问清楚,确认是他醉酒后杀了上前规劝的主傅义姁,府中诸多奴僕、婢女甚至连夷安公主都可以作证。 刘彻闻报,良久无言。倒不是因为他格外喜欢陈耳,而是隆虑公主临死前曾苦苦哀求,他又当面答应了三姊。眼下三姊尸骨未寒,他又怎能忍心处死她唯一的爱子呢? 左右侍从察言观色,便知道皇帝不忍心处死嫡亲外甥和女婿,纷纷上前求情,以隆虑公主只此一子,前又入钱赎罪,请求赦免陈耳。 独有东方朔上前祝颂道:“圣王[3]执政,哭赏不避仇敌,诛杀不择骨肉。今圣上严明,天下幸甚!” 刘彻最好大喜功,也喜欢臣下歌功颂德。一听东方朔将自己比做了圣王,欣喜之余,也不得不作出表示,勉强道:“法令是先帝制定的,以此而违犯先帝之法,辜负万民,朕有什么面目入高庙呢?”嘆息良久,下诏赐死陈耳,令与其母隆虑公主一道陪葬景帝阳陵,也算是死后荣光了。 东方朔这才道:“臣奉旨追查涉安侯一案,还需要一个帮手。”刘彻道:“朝中文武,随卿挑选。”东方朔道:“臣不要别人,只要司马琴心。”刘彻道:“琴心?是因为她与那剑客雷被相识么?”东方朔道:“是。” 之前匈奴太子于单的车夫朱胜被人诱回北焕里家中杀死,长安令义纵根据里正和里卒的描述,发出了缉捕文书。茂陵尉读到后,觉得兇手的相貌特徵跟经常与司马琴心一起出入的年轻男子很像,当即赶来司马相如家盘问,得知那名男子叫雷被,与司马琴心在右北平郡结识,二人一直有交往,但因为拌嘴吵架,也有一段日子没见了。茂陵尉将实情上报后,长安令义纵根据司马琴心提供的住址去缉捕,发现长陵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到右内史府去查验名册,右内史汲黯也从未为大夫雷被签发过关传,这男子到底是何来歷,竟一无所知。东方朔得知经过后,怀疑雷被就是当晚到北阙甲第行刺匈奴太子于单的刺客,无论是身高、体型,还是剑术,均与于单手下人的描述相符。刺客当晚被匈奴人团团围住,不被擒住也要死在当场,于单偏偏又放了他,证明二人是认识的。刺客如果就是雷被,他又如何认识匈奴太子呢?他当日到右北平郡,一定是有所图谋,为何又不见行动呢?总之其中的疑点很多,雷被则是个关键人物,司马琴心与他交往数月,关系匪浅,理所当然是最好的追查起点。 第96页 羽林丞霍去病正在一旁当值,闻言忙道:“琴心女流之辈,身子娇弱,做不了查案这样的事。臣愿请命,为东方君效力。” 刘彻奇怪地望了他一眼,道:“不准。”转头对东方朔,道:“准卿所奏,卿去吧,行事切不可张扬。”东方朔道:“臣奉旨。” 出来未央宫,东方朔吐出了憋在胸中的一口闷气,虽然逼迫皇帝杀了陈耳,但心情并未舒畅多少。又去了一趟长安令义纵家中,义姁的尸首才刚刚运到,正在装敛。义纵亲自为姊姊换上新衣,顺手从其怀中摸出一块玉佩来。 东方朔一见之下,便睁大了眼睛,那玉佩正是自随奢腰间解下的那块,夷安公主认定是王太后之物,所以带回了长安,预备还给太后,却不知道如何落在了义姁的手中。 东方朔道:“这块玉佩可否送给我?”义纵微一沉吟,即道:“好。” 东方朔接过玉佩,似乎犹能感觉到上面留有人的体温。待了一会儿,实在无话可说,干脆转身离开。 回到茂陵家前,他跳下车子,正向车夫交代事情,便听见背后有急剧的弩箭破空之声,不及回身,背心已然中箭。只觉得被一股尖而锐的大力勐推了一下,重重扑倒在地。那一剎那,他闻见了泥土独有的芬芳味道,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气息。 元朔三年的夏季,天气燥热,空气中瀰漫着战火硝烟的味道。以往惯例,每逢新单于即位,匈奴就会大举入侵汉地,烧杀抢掠,这已经成为胡人的定式。而今年的情形更是与以往不同,匈奴太子于单投降了大汉,新即位的伊稚斜单于言不正、名不顺,更需要靠对外战争来转移族人的视线。汉朝对此心知肚明,为此也作出了应对,往边郡增派了大量兵马,一战成名的将军卫青更是亲自前往新筑的朔方城坐镇。 其实大汉天子刘彻原先还有个更好的计划,那就是等于单娶了夷安公主、成为汉朝女婿后,就立他为匈奴真单于,派大军护送他回匈奴,与伊稚斜那个假单于重新开仗。听说匈奴支持于单的贵族不少,即使他不能夺回单于之位,匈奴也会因此内乱不止,汉军便可乘虚而入,将真假两位单于尽踩在脚下。然而于单意外身死,直接导致这一计划流产,遂只能来硬战了。一时间,京师长安兵马云集,卫尉苏建、中尉李息、左内史李沮、太僕公孙贺、主爵都尉李蔡均被临时任命为将,赋予出击匈奴的重任。 天有不测风云,大军即将出发之时,太后王娡忽然病逝。汉家以孝治国,太后之死乃是国丧,皇帝刘彻虽然万般不愿,还是不得不就此罢兵。伊稚斜单于却乘机举兵攻入代郡,大肆屠城,连郡太守共友也被杀死。消息传到长安,刘彻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恨得咬牙切齿。 凑巧此时右内史汲黯提议不如重新与匈奴和亲,丞相薛泽也贊同以汉家公主嫁给匈奴新单于来换取和平。刘彻大怒,当场免去了薛泽的丞相职务,以公孙弘为丞相,封平津侯,丞相封侯由此开始。公孙弘布衣出身,大器晚成,最终得居丞相高位,打破了汉初以来丞相例由功臣列侯或外戚入选,非封侯不拜相的惯例。天下人从此知道当今天子一意抗胡的决心。 转眼到了元朔五年的春天,匈奴右贤王集结重兵,攻打朔方郡,意图夺回河南失地。却不料汉帝刘彻先发制人,早有周密安排:主帅卫青率三万骑兵从高阙出发;苏建、李沮、公孙贺、李蔡率兵从朔方郡出发;李息、张次公率兵由右北平郡出发;所有将军均受卫青节制,总兵力有十余万人。 卫青一部避开匈奴前军出塞,急行军六七百里,趁着黑夜包围了右贤王王廷。卫青本人身先士卒,将士们更是奋勇争先。匈奴右贤王毫无防备,正在帐中拥着美妾饮酒,已有八九分醉意了,忽听到外面杀声震天,才知道汉军杀到,惊慌失措下,携爱妾上马,带了几百壮骑,突出重围,向北逃去。汉军轻骑校尉郭成等领兵追击数百里,未能追上。但这一战汉军大获全胜,俘虏了匈奴小王十余人,男女一万五千余人,牲畜几百万头。 刘彻接获战报后欣喜若狂,特意派使者持大将军印前往边塞迎接卫青,并就在军中拜卫青为大将军,加封食邑八千七百户,所有将领和汉军都归他节制。随从卫青作战的将士因军功各有封赏:护军都尉公孙敖封合骑侯;骑将军公孙贺封南峁侯;轻车将军李蔡封乐安侯;就连年纪轻轻的韩说因为跟随卫青直捣匈奴右贤王王庭,先登石山擒获小王而被封龙额侯;校尉李朔封陟轵侯;校尉赵不虞为随成侯,这赵不虞便是昔日匈奴太子于单的心腹侍卫长;校尉公孙戎奴为从平侯;将军李沮、李息及校尉豆如意、中郎将绾均有功,赐爵关内侯。共有十一人被封侯,是大汉立国以来因对匈奴作战军功封侯最多的一次。 有人欢喜有人忧,有人得意有人愁。未央宫中除了郎中令李广这样因为上不了战场而扼腕长嘆的失意者外,还有皇后卫子夫这类因失去专宠而怏怏不乐者。 卫皇后的弟弟卫青虽立下盖世军功,却丝毫不能弥补她本人的失意。自从那从匈奴逃归的女子王寄入宫以来,皇帝的一腔心思就全放在了飞羽殿。王寄虽然疯疯傻傻,肚子却当真争气,很快就生下一子。刘彻爱若至宝,亲自为其取名刘闳,小名九闳。“闳”意为宫殿之门,“九闳”即为九天之门,可比卫子夫的儿子刘据的名字气魄大多了,这令她感到了强烈的危机。刘彻子嗣不旺,天下共知,二十八岁才由卫子夫生下长子刘据,卫子夫也是母凭子贵,才被立为皇后,但刘据迄今未被立为太子。虽说她是皇后,王寄只是夫人,但皇后和夫人的距离并没有人们想像中那么大,其实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刘闳的诞生更是加重了王寄与她这个皇后竞争的分量,她卫子夫霸天下[4]的好时光已经一去不復返了。 第97页 不过她这些闲散的宫愁很快被卫氏巨大的荣光湮没了。刘彻因卫青功高无比,除了为他专设“大将军”一职、加封食邑外,还要册封他三个尚在襁褓中的儿子为封侯。卫青很是惶恐,推谢道:“臣有幸待罪军中,仰仗陛下的神灵才得以使我军获胜,这是将士们拼死奋战的功劳。陛下已加封了臣的食邑,臣的三个儿子年纪尚幼,毫无功劳,陛下却封赏土地,封他们为侯,如此难以激励前线的将士奋力作战。”要求转而奖赏其部下。刘彻表示道:“朕没有忘记诸校尉的功劳,同样也会嘉赏。”于是卫青长子卫伉被封宜春侯,次子卫不疑为阴安侯,幼子卫登为发干侯,均食邑一千三百户。 元朔六年春天,刘彻再次派兵出击匈奴,以公孙敖为中将军,公孙贺为左将军,赵信为前将军,苏建为右将军,李广为后将军,李沮为强弩将军,六路大军统归大将军卫青指挥。从匈奴逃归的张骞因为熟悉匈奴情况,也以校尉身份随军作战。李广被放在了最不重要的后军位置,虽然心有不甘,但这已经是他向皇帝力争的结果,他若不接受,就只能继续待在长安做他的郎中令。 六路大军共十万人,浩浩荡荡出塞。但匈奴早有防备,避开了汉军的锋锐。汉军北进数百里,仅与小规模的匈奴军遭遇,斩杀敌军数千。大军深入大漠,补给十分困难,卫青遂命暂时回塞休整。 两个月后,大军再次出击,与匈奴主力遭遇。经过激烈拼杀,虽俘虏和斩杀匈奴万余人,但也折损了前将军赵信和右将军苏建两军。 赵信原本是匈奴部落的小王,任匈奴相国时归附汉朝,被封为翕侯。他率领三千前军遭遇伊稚斜单于大军,汉军拼死血战,大战一日有余,最终寡不敌众,被匈奴骑兵重重包围。赵信见损失部属已多,即使勉强突围,回去后也会被军正判处斩首,干脆率领剩余的八百骑兵投降了匈奴。他是伊稚斜即位后第一个投降的汉朝列侯,单于很是高兴,当场封他为自次王,之后还将自己的亲姊姊嫁给他。正好单于宠臣中行说病死,赵信替代他为单于出谋划策,成为汉朝的又一个心腹大患。 右将军苏建所部也遭遇了匈奴主力,被敌军包围,全军覆没,只有他一人只身突围逃回。按照军法,主帅亡失部众过多要判死刑,昔日李广就曾因亡失全部部属被军正判了死罪,得皇帝特赦才用钱赎罪。苏建一回到军中即被逮捕,卫青帐下幕僚均建议将他在军前斩首示众,以树立大将军的威严。卫青却认为他本人已是皇亲国戚,贵不可言,没有必要再靠杀将树立威严,即使他可以用大将军的权力处决部将,也不能擅杀,他要做一个人臣不敢专权的榜样。于是将苏建用槛车押回京师,请皇帝断决。刘彻果然赦免了苏建的死罪,令其交纳赎金后贬为平民。 这一战十万大军出塞,仅斩获万余敌军,汉军折损人数大致与匈奴相当,战绩平平。但也有两人因此战而封侯:一是以校尉身份参战的张骞。他熟悉匈奴地形,及时为汉军找到了水源,使得大军免于饥渴,再加上先前出使西域之功,故封博望侯。二是以嫖姚校尉身份参战的霍去病。这是霍去病第一次上战场,他带领八百轻骑,凭着一腔骁勇血气在茫茫大漠里奔驰数百里,直捣敌人巢穴。这一长途奔袭的战术获得奇效,霍去病一军杀死匈奴相国、当户等官,其中被杀的惜若侯产[5]跟伊稚斜单于祖父同辈,在匈奴地位极高,还俘获了单于叔父罗姑比,俘斩骑士二千余人,而八百汉军无一伤亡。天子贊其功劳卓着,推其为头功,封冠军侯,意思是勇冠三军。霍去病时年未满十八岁,一举成名,成为朝廷中最为人瞩目的风云人物。 其时,卫氏长女卫君孺丈夫公孙贺封南峁侯,次女卫少儿之子霍去病封冠军侯,三女卫子夫为皇后,四弟卫青一家四侯。七岁的皇长子刘据终于被立为太子,因为是卫皇后唯一的儿子,所以又称卫太子。卫子夫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不过皇帝最宠爱的并不是太子,甚至也不是恩宠正浓的王寄王夫人及爱子刘闳,而是冠军侯霍去病。霍去病与司马琴心成亲后一直住在母亲卫少儿家,刘彻特意为他在北阙甲第修了一座大宅子,土木之工穷极技巧,樑柱轩阑皆被以绨锦,建筑规制甚至超过了宗庙建筑,与皇宫建筑并无二致。然而霍去病却慨然道:“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壮志凌云,掷地有声。刘彻感动不已,引其为毕生知己,宠爱不在昔日韩嫣之下。 没过多久,霍去病被皇帝任命为骠骑将军,身负秘密使命,独自率一万精兵出击匈奴。霍去病领兵深入匈奴腹地,经歷五个王国。转战六天,过焉支山千余里,最终在皋兰山[6]遇到匈奴主力。 当时匈奴不懂得冶炼之术,不会制造弩机,所用的兵器不及汉军锐利,弓箭也远远不及汉军弓弩射程,但其族全民皆兵,长于马背,行动飘忽来去,作战彪悍勇勐,在遭遇战上,匈奴骑兵一直占据显着优势,汉军丝毫不能占到上风。实际上,中原自夏朝出现军队和军事制度以来,作战最早是以车战为主,战车一般由两到四匹马驾挽,车上有甲士三人,居中者驾车,居左者持弓,居右者执戈,车下随行步兵若干人。此时虽然也有独立的步兵部队,但始终只是配合车兵作战。一直到春秋后期,战争异常频繁,车兵地位下降,步兵上升为主要兵种,骑兵有所发展,但马匹在中原仍然相当罕见。直到秦汉时,马政成为国之大政,秦朝制定了《厩苑律》,对马匹的放牧、调教、管理均有规定,汉朝在奖励民间养马的同时,在北边、西边均置苑养马,这才开始积极发展骑兵,但规模依旧有限,战斗力也不能与匈奴骑兵匹敌。 第98页 以往汉军同匈奴作战,往往是採用战术抑制匈奴的骑兵优势:将较弱的汉军步兵排在最前线,引诱匈奴最强的骑兵部队冲锋。然后隐蔽在阵中的弓弩手突然冲出,用遮天蔽日的箭矢予以狙击。同时汉军的骑兵从两翼包抄到敌后,从两侧掩杀,再以坚固的武刚车[7]和重甲步兵团从正面发起强攻。就这样,匈奴骑兵被截断包围,失去了机动灵活性,骑兵的优势全无,往往会陷入进退不得的悽惨境地。 但霍去病所率领的却是大汉新建立的最精锐的骑兵部队,个个经过长期的专门训练,武艺高强,精于骑射。加上霍去病苛刻严厉,督军勐战,进则生,退则死,本人亦身先士卒,跃马当先,亲自充当前导,是以将士争相向前。这是汉军第一次以骑兵全军与匈奴骑兵正面对敌,经过一场血与火的肉搏厮杀,汉军最终险胜,杀死了匈奴折兰王和卢侯王,俘虏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俘杀匈奴兵八千九百余。 此战汉军伤亡七千余人,失亡超过了三分之二,按汉家军法,主帅霍去病该被判斩首,但其人正得皇帝宠幸,军正不敢多说半个字。 一场血战下来,在付出七千条性命的代价后,也最终达到了此次出战的真正目标——休屠王的祭天金人。之前皇帝刘彻向匈奴太子于单夸耀长乐宫中的十二金人时,于单曾提到匈奴也有祭天金人,是从身毒国传过来的神像,以真金铸就,名字叫做“佛”。祭天金人既然跟天有关,皇帝是天子,天之骄子,理所当然地受到了重视,刘彻从此念念不忘,志在必得。霍去病夺得祭天金人后,立即派人用乘传火速送往京师长安。刘彻为这座佛[8]举行了隆重的仪式,供养在甘泉宫中。 同年秋季,刘彻决定乘胜追击,发动了着名的河西之战。年仅十九岁的霍去病被任命为主帅,与公孙敖、张骞、李广三名将军分率兵马出塞。霍去病为人勇敢果决,但其人少年富贵,既不体恤士卒,凡事也只以自我为中心,他将汉军精锐都调到自己麾下,集中兵力,突击中坚,勐烈冲击,往往能出奇制胜,这一战也是如此。霍去病一军数万人深入匈奴二千余里,过居延泽、小月氏,直至祁连匈奴大营,突然发起袭击,依仗兵力和兵器优势,俘获单垣、酋涂等七王,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并接受匈奴投降的兵将二千五百余人,斩杀俘虏匈奴兵三万余人,取得重大战果。 而李广以郎中令身份率四千骑兵从右北平出塞,博望侯张骞率领一万骑兵与李广一同出征,分行两条路。李广一军前进了数百里,即被匈奴左贤王带领的四万名骑兵包围。敌我对比悬殊,汉军非常害怕。为了安定军心,李广派儿子李敢先入敌阵探察敌情。李敢明白父亲的意思,只率领几十名骑兵出阵,突然策马沖入敌阵,直贯匈奴的中心,然后抄出敌人的两翼,顺利返回。回来后,李敢大声向李广报告道:“匈奴兵很容易对付。”汉军这才安定下来。这时候,匈奴军开始勐攻,箭如雨下。李广布成圆形兵阵,面向外抗敌。敌人攻击源源不断,汉军死伤过半,箭也快射光了,情形十分危急。李广命令士兵把弓拉满,不要发射,自己亲自用大黄强弩射杀匈奴裨将多人。匈奴兵畏惧飞将军威名,一时不敢过于逼近。此时天色已晚,汉军被重重包围,眼见箭矢将近,难以御敌,都吓得面无人色。但李广却神态自若,意气自如,加意整饬军队。军中将士无不佩服李广临危不惧的勇气。第二天,李广继续率军与匈奴奋战,直到博望侯张骞率救兵赶到,这才解了匈奴之围。 在这一战中,李广军几乎全军覆没,再无力追击匈奴军,只好收兵回朝。按照汉家军法,李广以寡敌众,兵死过半,功过相抵,没有封赏。而博望侯张骞行军迟缓,延误限期,应处死刑。皇帝准许他用钱赎罪,由列侯降为庶民。 另一军合骑侯公孙敖则在大漠中迷了路,也错过了约定的期限,按律当斩,也出钱赎为庶人。 尽管其余三军师出不利,但由于霍去病一军的胜利,河西之战依旧取得了巨大胜利。霍去病部下有赵破奴、高不识、仆多三人因功封侯。赵破奴昔日与张骞一起自匈奴逃归,被拜为郎官,在未央宫当值。然而大夏殿于单一案后,皇帝刘彻偶然得知他与王寄有私情,虽不介意,但却不能再留他在宫中当值了,因他熟悉匈奴情况,特拨去卫青军中任职,这次霍去病出战河西,又以鹰击司马的身份随军作战。高不识、仆多均是飞将军李广旧部。李广任右北平郡太守时,仆多任校尉,因当面顶撞李广被下狱,还不及论罪时,皇帝召李广回任郎中令,新上任的郡太守路博德不欲多事,将仆多和另一士卒裴喜释放,仍令回復原职。仆多勇敢而有谋略,在军中甚有名气,这次霍去病特意将他调到自己麾下,果然不负所望,立下奇功,被封为辉渠侯。 最沮丧失意者莫过于李广,他歷事三任皇帝,前后与匈奴作战五十年,箭法超群,胆气出众,声震长城内外,赢得了“飞将军”的美名,竟然得不到封侯。堂弟李蔡的才干、本领明明在他之下,非但已封乐安侯,丞相公孙弘去世后更是接替其为丞相,位列三公,居百官之首,入朝上殿连皇帝都要起立问安[9]。他的许多部下也都被封侯,就连那从匈奴逃归的赵破奴都被封从骠侯,他本人却未得一爵一邑,官职也始终没有超过九卿。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想想就不能心平。 第99页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到底是什么缘故导致他不能封侯? 其实仔细回想,他与匈奴交战,始终没有打过一场赢仗,的确无法怨天尤人。莫非当真如那胡巫勇之所言,自己命运不济,与匈奴作战必不能取胜?抑或是因为自己杀羌人降人过多,还是因为那件被人广为诟病的怒杀前霸陵尉胡丰一事,招惹了太重的怨气? 他实在难以想通,有时候苦恼难以自解的时候,也想过要听那狂人东方朔的劝告,解甲归田,在家抱抱孙子,安度晚年。可他为什么总安不下心来,总觉得心有不甘呢?五十年黄沙征战,铁马金戈,火鼠冰蚕,他已经七十三岁,是汉军中年纪最大者,还会有封侯的机会么? 霍去病先后两次出击,令匈奴浑邪王部伤亡数万,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损失,伊稚斜单于为此震怒,派使者责骂负责这一带军事的浑邪王于军、休屠王勇夫,并召二人到单于王庭问责。浑邪王于军担心被杀,异常恐惧,便游说休屠王勇夫,预备共同降汉。刘彻得到消息后,不能肯定这是否是浑邪王的诱敌之计,遂派霍去病领一万轻骑前往黄河边受降。 当霍去病正率军渡过黄河时,匈奴内部又发生了分化,休屠王勇夫仔细思虑,认为自己部众损失不多,不至于被单于责罚太重,所以临时反悔,不愿意与浑邪王于军一起降汉。于军当然不肯,当场杀了勇夫及其亲信侍卫。 正好此时霍去病率军到来,匈奴部众见前来受降的汉军众多,阵容强大,怀疑汉朝有诈,纷纷逃走。霍去病见状,急催马驰入浑邪王营内,亲自与于军面谈,催他约束部属。 于军心中也有逃跑反悔之意,只是因为刚刚杀了休屠王勇夫,绝了后路,尚在犹豫之中。此时霍去病大军在后,身边只有数十随从,孤身犯险。于军本可以立即擒拿住他,将他献给伊稚斜单于将功赎罪。但像是着了梦魇一样,他从心底深处畏惧这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他就那么稳稳地站在那里,像山岳一样,面无表情,但双眼却闪动着精锐的光芒,巨大的威严从他的身体中散发出来,又瀰漫开去,令四周的每一个人都感到由衷的恐惧。一时被霍去病凛然气度所震慑,于军非但不敢动手,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霍去病立即派人护送于军单身乘坐驿站传车,飞驰长安,随后下令汉军诛杀逃亡的匈奴兵将八千余人,安定匈奴降部,终于止住了譁变。再清点降众,有四万人之多。 霍去病静静地站在休屠王的营帐前,淡淡的血腥味浮动在四周。他已经习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出生入死,也习惯了功成名就,血腥只会令他兴奋。事实上,他从两年前一文不名的毛头小子,到今天能够与舅舅卫青大将军并驾齐驱,全仗着战功累累。这次顺利接受浑邪王降部,不过是意料之中的又一个胜利而已,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隐隐有些异样的感觉。 营帐外尚躺着不少尸首,那是被浑邪王杀死的休屠王及亲信部属。霍去病上前扫视一番,皱了皱眉头,命人将尸首拖走下葬。不料尸首中却突然跃出一个活人来,挥刀直朝霍去病砍来。霍去病急忙闪开,及时避开要害,但手臂还是被划了一道大口子。他自从军以来,还从来没有受过伤,想不到今天却遭了一个无名小卒的暗算,不由得很有些恼羞成怒。 偷袭之人已经被赶过来的汉军士卒死死按在地上,反缚了手臂,这才扯到霍去病面前跪下。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匈奴少年,衣饰跟普通匈奴士兵大有不同,身穿皮裘,颇为华丽,虽然被汉军紧紧按住肩头,犹自不屈地挣扎着,向霍去病怒目而视。 霍去病按住手臂伤口,强忍疼痛,喝问道:“你是什么人?”那少年却只是“呸”了一声,闭口不答。旁边的汉军大声恐吓,少年也置之不理,只是连声冷笑,态度傲慢之极。 霍去病冷笑道:“好个倔强的少年!哼,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能知道么?”吩咐去带一名匈奴俘虏过来。那少年的身份很快弄清楚了,原来是休屠王勇夫的太子日磾[10]。 “原来是个匈奴王子!难怪这般骜傲不驯。”霍去病一面让随军的大夫为自己包扎伤口,一面冷峻地审视着日磾。日磾虽然被绳索紧紧捆住,眼睛却仿佛要冒出火来,瞪视着霍去病。 那匈奴俘虏讨好地道:“日磾不识好歹,伤了骠骑将军,不如将他在军前五马分尸处死,也好警告其余休屠王部众。”日磾怒骂道:“你们投靠秦人,早晚不得好死。”又痛骂霍去病不止,只是他说的是匈奴语,汉军并不知道他具体在骂些什么。 霍去病为人锋锐,最不喜欢旁人反驳,手下部属当面顶撞他尚会被当场重罚,更不要说被俘虏当面痛骂了。亲信士卒熟知骠骑将军的性情,正要将日磾拖开一刀杀死,霍去病却忽然叫道:“先不要杀他,留着他的性命!”突然想起了素未谋面的弟弟霍光,他不也是像这个匈奴王子这么大年纪么?再望向日磾时,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冷酷与果断。 大军回师途中,皇帝有诏令到来,命将匈奴降人分别安置在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五郡塞外,受各郡都尉监护,并允许他们保留胡人的风俗习惯,称为“五属国”;浑邪王于军被封为漯阴侯,食邑万户,由匈奴王摇身变为汉家的万户侯;至于少部分不愿意投降的休屠王部众,则没入官中为奴。霍去病遂遵命行事,带着兵马押着少数身份重要的俘虏往长安而去。 第100页 这一日扎营后,霍去病突然命人来请李敢。李敢新被调到霍去病手下任校尉,闻召颇为意外。 赶来大帐,霍去病正背手而立,见他进来,踌躇的脸上立即换上了笑容,道:“李校尉,我想明日改道走河东,不知你意下如何?”这副难得一见的和颜悦色使原本年轻的他显得生机勃勃,更加英俊。 “自河西回长安取道陇西最近,绕道河东有些远了,不知道将军……”李敢没继续往下问。他早听说霍去病御下严峻,不喜欢听部属发表意见,不过心中还是觉得奇怪,不知道一向自大的骠骑将军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一件小事跟他商议。 霍去病道:“是这样,我这次出师受降前,偶然听说我的生父尚在人间,现就住在河东平阳[11],所以……校尉君,你年纪比我大许多,不知道你认为我这样冒昧前往,我的父亲和弟弟会不会意外,觉得我太唐突了?” 李敢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霍去病得知了身世,想回家乡去看看亲生父亲。 霍去病的生母卫少儿是皇后卫子夫的二姊。卫子夫的母亲卫媪原是平阳公主的丈夫平阳侯曹寿家的女奴,其人生性风流多情。汉朝时的伦理观念、道德规范不像后世那样严格,人们生活在一种自由度相当大的空间之中。那个时代的女子也大多豪放,主张自由恋爱。卫媪虽是女奴身份,也经常和外人私通,共生有三子三女。因为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到底是何许人,卫媪便干脆让六个孩子都跟自己姓。这六个子女中,最有名的自然是三女卫子夫和四子卫青。次女卫少儿也继承了母亲风流的特性,最初和平阳小吏霍中孺相好,长期通姦,结果怀孕,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霍去病。但卫少儿生下霍去病后,渐渐厌恶了霍中孺,而移情于更为年轻漂亮的陈掌。陈掌是丞相陈平的曾孙,拜官詹事,前途无量。卫少儿看上了陈掌,便一不做,二不休,公然和陈掌姘居。平阳是平阳侯的食邑,霍中孺本是平阳县派到平阳府做事的小吏,被卫少儿抛弃后,气愤难平,干脆回去了家乡平阳,重新娶妻,又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霍光。霍去病的身世并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他自小生长在宫中,备受皇帝、皇后宠爱,从来没有人敢对他主动提起,卫少儿也对他说生父早已去世,他一直信以为真,不料最近偶然得知生父霍中孺活得好好的,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后,颇有惊喜之感。 李敢见霍去病拿家中私事来问他,自知并非霍去病的心腹,骠骑将军不耻下问,自然是因为自己年纪颇长的缘故,倒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他心直口快,便直截了当地道:“将军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去看望亲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将军的亲人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觉得唐突呢?” 霍去病长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对李敢的话表示赞许。他又来回踱了几步,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回头道:“好!明日一早拔营,去河东平阳。” 李敢很是不解,回乡省亲并没有错,轻骑简从又省事又方便,为什么非要大军都绕道河东呢?出营帐后才蓦然醒悟过来,这位少年得志的将军就是要让亲人看看他的威风。 平阳县地处黄河中游,两旁是纵横千里的吕梁山、太行山,汾河水穿越县境,滋润着这块物产富庶的肥沃土地。但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跟边郡其他地方一样,常常会遭受匈奴铁骑的蹂躏。早年白登之围、文帝、景帝在位,平阳均遭受过匈奴人的侵扰,县城被踏破,八成以上的人家有亲人被杀或被掳去胡地为奴。 霍去病率数十骑快马驰到平阳县的时候,远远就听到城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击鼓声和哭声。随侍的李敢道:“这是杀人的鼓声。” 汉代执行死刑前,通常要先击鼓,以壮声威,鼓声一停,就有人头落地。但那鼓声停歇一阵后又重新敲起,似乎被杀的不止一人。 到城门前,县卒们听说是与大将军卫青齐名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到来,惊得张大了嘴巴,好久才回过神来。一名机灵的县卒听说将军要找平阳县吏霍中孺,忙道:“新任郡太守上任,路过本县,正与县令在县廷前处决犯人,霍君人当在那里,小臣这就领将军去。”霍去病心道:“哪有在刑场上与亲人相认的道理?”道:“不必,先带我去霍家。”那县卒忙应了,又派同伴去刑场找霍中孺。 一路问明情由,才知道是新任河东郡太守义纵上任路过平阳,正督促本县县令在大开杀戒。 义纵任长安令时直法行治,不避贵戚,颇有威名。皇帝刘彻同母异父的姊姊金俗有子名梅仲,仗着是皇亲国戚的身份,有恃无恐,横行京师。义纵查知后,派人捕获,绳之以法,由此震烁京师,赢得了皇帝的侧目。自朝廷对匈奴展开大规模的反击后,连年有大军远征塞外,花费巨大,而民间不法之徒趁机滋事,不少郡县吏治败坏,境内秩序混乱,因而刘彻特别喜欢任用果断敢杀的人,认为只有这样的酷吏才有治民的能力,得知义纵敢拿自己的外甥开刀后,立即提升其为河东郡太守,并当面勉励他放手作为。 平阳是义纵入河东的第一站,一到县廷就将狱中被关押的数十名罪行较重的罪犯都定了死罪,又将来县狱探望过罪犯的两百多名亲朋好友全部抓起来,用酷刑逼迫他们供认曾私下为囚犯解脱手脚上的桎梏。汉律,为囚犯解脱刑具与其同罪,这些人既然承认罪名,也被一併判了死刑,今日恰好就是处决这三百名罪犯的日子。 第101页 霍去病在战场上纵横驰骋,杀人如麻,从来没有眨过一下眼睛,但那毕竟是有“九世之雠”的敌人,忽听得义纵对待治下的百姓如此狠毒,为立威杀人不择手段,不禁有些心惊。但他从来不问政事,况且心爱的妻子司马琴心曾跟随义纵之姊义姁学习医术,多少算是有些干系的人,虽然不满,也只是一闪而过的情绪。 霍中孺家位于城南阖里中,是一处一堂二舍的低矮房子,带有一个前院,算是最普通的人家了。听见人马声,一名十四五岁的稚气少年开门出来,忽见到许多全副武装的军人,个个高大魁梧,登时吓得呆住,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些陌生人。 县卒道:“这位就是霍君的公子霍光。” 霍去病翻身下马,走过去问道:“你是霍光?我叫霍去病,是你的……”正想要去拉弟弟的手,霍光蓦地尖叫一声,转身跑回院子,又回身将门关上。县卒忙要去拍门,霍去病阻止道:“不必,我等在这里便是。你也去吧。” 在霍家门外等候的这段时间竟然是霍去病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他从来没有这样忐忑过。前一宿,他便已经失了大半夜的眠,那种因疲倦而产生的紧张现在还在周身动盪。他自己也颇为诧异,他在大漠中纵横驰骋,即便大敌当前,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何以自己年纪轻轻,位高权重,而会对从未谋面的父亲和那扇薄薄门板后的弟弟这般害怕?不,不是害怕,是不安。那时响时歇的鼓声愈发加剧了这种躞蹀不下的心理,他终于烦躁起来,再也忍不住,转身命道:“李校尉,你去趟县廷,叫义纵暂且罢手。”李敢道:“遵令。” 李敢刚走,巷外便有车马声传来。片刻后,一大群人朝巷子里涌来,平阳县令咸宣走在最前面,一见霍去病便抢过来拜伏在地,满口是仰慕骠骑将军等贊语。霍去病见面前黑压压地伏了一地人,却不知道哪位是自己的父亲,正要出声询问,却见巷口站着一名年近五旬的老年男子,鬚髮银白,正好奇而警觉地注视着他。从第一眼起,霍去病就猜到他一定是自己的父亲霍中孺,忙排开众人,走过去下跪,深深拜道:“去病拜见父亲大人。” 那老年男子正是霍中孺。他当年被卫少儿无情抛弃,曾发誓今生今世再不理睬她。他也当真说到做到,即使后来卫家一门因卫子夫得宠而显贵,他也从未生过要与卫少儿重修旧好的念头。他当然知道卫少儿之子霍去病是自己的儿子,但他一怒之下离开京师时,霍去病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因为对卫少儿的怨恨,他也并不如何爱这个孩子。回到河东后,他从未跟旁人提过在京师的风流往事,重新娶妻生子,开始了新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流逝,第一个孩子的面孔早消逝得干干净净,直到两年前冠军侯声名鹊起,他才重新想了起来,原来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私生子。不过光有血缘又有什么用呢?对他而言,那个儿子就跟卫少儿一样,只是个功成名就、飞黄腾达的陌生人。 此刻,陌生人就跪伏在他的面前,当众叫他“父亲大人”,不仅令他惊异,更令县令一干人瞠目结舌。那催着要人命的鼓声终于止歇,天地间陡然安静了下来。 霍去病抬起头来,道:“去病早先不知道自己是大人之子,没有尽孝。”说着竟然有些哽咽了。霍中孺也终于回过神来,慌忙扶起阔别二十年的儿子,道:“老臣能够託命将军,这是上天的眷顾啊。”一时父爱天性流露,老泪纵横。 咸宣咳嗽一声,躬身道:“恭喜霍公和骠骑将军父子相认,这就请二位移驾造访县廷,也好让本县略备薄酒,为骠骑将军接风。”霍中孺不敢接话,霍去病摆手道:“不必了,你们都去吧,我父子二人自有话要说。” 霍中孺闻言,心中更对这个儿子刮目相看,忙引着霍去病进门,叫道:“光儿,快过来拜见你兄长。” 那霍光躲在树后,只露出半边脸来,死活都不肯过来。霍中孺连连抱歉,说是乡下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胆小怕见生人。霍去病虽然年轻,却是在宫中长大,见惯了宫廷的尔虞我诈、互相利用,此刻沉浸在亲人相逢的巨大喜悦中,倒也不以为意,命从人尽退出院外,亲自走过来牵起霍光的手,道:“不要怕,我是你阿兄,我的名字叫霍去病。”霍光陡然抽回手去,又躲到父亲身后,无论如何都不肯叫霍去病一声“兄长”。 之后霍去病在平阳停留了三天,为霍中孺大买田宅、奴婢,为父亲安顿好一切后,才提出要带霍光去京师长安。霍夫人去世已有两年,霍中孺一直与霍光相依为命,虽然很有些捨不得,但为了霍光的前程,也只能答应。只是霍光胆怯异常,一直不肯跟兄长说话。霍中孺只得一再向霍去病道歉,嘱咐霍去病小心照顾弟弟,霍去病自然满口应承下来。 离开河东后的数日,霍去病一直想方设法地亲近霍光,无奈始终只是一头热,霍光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令出如山的骠骑将军也拿这个呆头呆脑的害羞弟弟没有办法。汉军士卒都在暗中议论说:“一个是威风凛凛、战无不胜的骠骑将军,一个是木讷不言的乡下小子,同是一个父亲生的,差别竟然这么大。” 那霍光被父亲强逼着跟随兄长去长安,心中百般不情愿,一路也是百无聊赖,不知道什么缘故,竟对随军押送的匈奴王子日磾发生了兴趣,不停地拿水和食物到囚车边,给那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囚犯。汉军士卒不免更加诧异,但霍光是骠骑将军的弟弟,也没有人敢轻易干涉他,只得任由他去了。 第102页 几天后,军中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某日半夜里,日磾利用汉军对他看管的松懈,竟然设法熘出了囚车。但他也没有就此逃走,而是迳自来到霍去病的大帐,打算杀了这个名震天下的骠骑将军,好为族人报仇。满腔仇恨的日磾倒是躲过了巡逻的士卒,顺利熘进了骠骑将军的大帐,但却在偷取佩剑时惊醒了霍去病。汉军士兵听到喊声,一拥而进,将日磾擒住,夺下佩剑,见到骠骑将军毫髮无损,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却不由得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本朝律令苛严,倘若骠骑将军被刺,今晚巡逻守卫的士卒都要连坐获罪,可就一个都别想活了。 一时间汉营中火光霍霍,亮如白昼。霍去病心中恼恨,下令将日磾拖出去乱刀砍死。忽见霍光匆匆掀帐而入,大叫道:“不要杀他!”他上身赤裸,下身套着一条薄裤,想是睡梦中刚刚得到讯息,便立即赶来营救。 众人惊讶地望着霍光,他虽然满脸畏惧,但还是勉强鼓足勇气,直直走到霍去病面前,低声道:“阿兄……请你……请你不要杀他!” 霍去病大感惊讶,弟弟终于跟他说话了,这是第一句话呢。他有些喜出望外,于是下令将日磾重新锁入囚车,与其他的重要俘虏一起先行押送长安。日磾被带出去的时候,霍光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望着他,那一直不肯屈服的匈奴王子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扭转头去,不敢再看。 待众人都退出大帐后,霍去病严肃的神色一下松懈了许多,见弟弟衣衫单薄,连忙取过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霍光依旧沉默,但望着兄长的目光显然不再像以前那般畏惧,多少有些感激和亲近之意。霍去病大喜,将霍光一把抱住,道:“来,阿弟,你跟我睡这里……不,我们还是不要睡了,一起喝喝酒、说说话。” 祁连山是水草丰美之地,绿草如茵,山花烂漫,是匈奴的主要牧场之一。焉支山上林木葱翠,盛产红蓝花,花瓣中含有红、蓝两种色素,匈奴妇女习惯挼取英鲜者,放在石钵中反覆杵槌,淘去蓝汁后,即成鲜艷的红色染料,称为“胭脂”,用以修饰面容。单于妻号“阏氏”,也是言其可爱如胭脂。河西一战,霍去病踏破焉支、祁连两山,匈奴势力不得不退到焉支山以北,因而有匈奴歌谣哀唱道:“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胡地哀声,长安却是欢声笑语。许多降汉的匈奴人第一次见到如此雄伟的城池,惊嘆之余,更是畏惧大汉的强大。匈奴人来到西市、东市,用大汉皇帝慷慨赏赐的金钱疯狂地购买各种物品。商人们也纷纷使出各种解数,兜售商品。匈奴人天性好战,最为他们钟爱的自然是大汉优质的兵器和精良的弓弩,尽管商人趁机抬价,价钱比以往高出几倍,但店铺的武器还是销售一空。 麻烦也随之到来。大汉律令,马高五尺九寸、齿未平、十岁以下者,十石以上弩,均不得出关。这条律令既针对诸侯王,也适用于匈奴,且吏民不得持兵器及铁出塞,更不准将兵器卖给匈奴人,不然以死罪论。虽然匈奴人投降了汉朝,但还是匈奴人的身份,是以售卖兵器的商人均违反了律令,被逮捕判处死刑的多达五百余人。 右内史汲黯向皇帝进谏道:“大汉发兵征讨匈奴,死伤不可胜计,消耗费用以巨万百数。臣以为陛下得到胡人,会把他们赏赐从军死难者家属做奴婢,以此来谢天下。即使做不到这一点,浑邪王率领数万部众前来归降,也不该虚府库赏赐,发良民侍养,将这些胡人供奉得如同骄子一般。百姓无知,又哪里懂得卖给匈奴人兵器就会触犯法律呢?陛下纵不能得匈奴之赢以谢天下,又要用苛严法令杀戮五百多名无知的老百姓,此即所谓‘庇其叶而伤其枝’,臣私下认为陛下此举是不可取的。”皇帝刘彻听后只是沉默,但最终还是下诏减免了五百人的死罪,从轻发落。 霍去病军功赫赫,回到长安后,皇帝刘彻为他举办了隆重热烈的庆功大宴。霍去病自此恩宠有加,与大将军卫青地位相等,其弟霍光也当场被皇帝拜为郎中,入未央宫当差。 霍光第一次见到皇帝,伏在地上,紧张得全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刘彻见状反而很高兴,道:“是个淳朴的孩子。”特命霍光随侍在自己身边。 郎中等同于亲信侍卫,职责多是侍奉皇帝,随时奔走传令。当郎中没几天,霍光就接到了第一个任务——充当使者,替天子到茂陵取董仲舒新着。刘彻喜欢读书,经常派人到茂陵向董仲舒、司马相如这样的大家索读新书。霍光从宣室出来,不觉很有些茫然无措,不知道茂陵在哪里。踌躇了许久,只得去找郎官苏武,嗫嚅着请他帮忙。 皇宫中的郎官个个有来歷,即使不是权贵亲属,也必是武艺出众的良家子弟,有趾高气扬的,有踌躇满志的。霍光不喜欢那些人,除了苏武,苏武就像他老家的邻家大哥一样,平和,亲切,令人安心。 苏武与霍去病同岁,之前二人同为郎官时就没什么交情,而今霍去病显达,苏武之父苏建跟随大将军卫青出战匈奴时因全军覆没失去了官职,他更不想与霍氏走得太近,以免有攀龙附凤之嫌。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看到霍光紧张得满头大汗时,颇同情这个笨拙的少年,便慨然答应道:“我陪你一起去。”跟当值的侍郎说了一声,与霍光同乘一辆车子,往茂陵而来。 第103页 出了长安,霍光紧绷的脸才松弛下来,贪婪地望着车外咸阳原的美景,大口大口地吸气。他好久没有如此畅快地唿吸过了! 自从来到长安,霍去病就走马观花地带霍光出席许多庆功宴会,将他引荐给各种各样的人。原来天下间最有权势的人都是他这个乡下穷小子的亲戚——皇帝是他姨父,卫皇后是他姨母,大将军卫青是他舅舅,平阳公主是他舅母,大名士司马相如的女儿是他嫂子,还有许多的王侯公主,全部跟他沾亲带故。他从来没有想到一日之间能跟这么多声威赫赫的人结亲,眼花缭乱之余,也令他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压得他几乎窒息。而霍去病却不顾他的感受,将他强送进宫中当差,他稍有畏缩之语,便招来兄长厉声呵斥。在宫里惶恐,在家里委屈,真不如过去在老家平阳跟父亲相依为命的日子,生活虽然苦些,却是过得逍遥自在。他虽然心里这么想,却不敢对任何人说。唯一的安慰就是去未央大厩[12]看马。倒也不是他格外喜欢骏马,而是日磾做了黄门署的马奴,专门负责养马。他跟那匈奴王子虽然语言不通,却有一股难言的默契,暗中做了好朋友。若非日磾是囚犯,行动被限制在大厩之内,霍光真想带他来这咸阳原看看。 苏武见到霍光的样子,知道他被压抑得太久,心头微微嘆息。 来到茂陵董仲舒家,僕人称董先生正在静坐,霍光便请僕人去转告皇帝的旨意,自己等候在院中。董宅甚大,西院中树有一个箭靶,正有一名八九岁的少年在练习射箭。他挽一张常人用的大弓,羽箭飞出,正中靶心。一旁观战的少男少女立即拍手喝彩。 苏武见霍光瞧得目不转睛,道:“那少年是飞将军的孙子李陵公子,是个小神射手。他也是太子的伴读,同时教太子学习射箭。” 霍光见那李陵连发五箭,箭箭射中靶心,最后一箭甚至噼开前一支箭的桿身,不由得大叫一声:“好!” 李陵回过头来,笑道:“苏武哥哥,这位郎官君是谁?”苏武道:“霍光,骠骑将军的弟弟。来,我为你们一一介绍——这位是飞将军的长孙李陵;这位是李敢将军的儿子李禹;这位是桑弘羊侍中的儿子桑迁;这位是平阳侯曹襄,平阳公主之子;这位是江都国翁主,细君翁主也是董先生的义女。这位小女娃娃呢,是刘宗正的女儿刘解忧。他们都住在茂陵,时常聚在董先生这里读书射箭。” 霍光见李陵年纪比自己小许多,却能射一手好箭,很是羡慕,迟疑着问道:“我能拜李公子为师,跟你学习箭术么?” 李陵年纪虽小,为人却是豪迈热情,笑道:“别说什么师不师的,大伙儿一起玩就是了。来,你射一箭试试。” 霍光却是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生怕丢份儿被人耻笑。刘细君微笑道:“不要怕,总比我射得好,我可是连弓都拉不开呢。” 霍光遂取了李陵适才用过的弓,搭了一支羽箭,开弓到一半,便觉得吃力,手一松,羽箭飞出,斜射入面前不远的地下。李禹登时放声大笑起来,道:“你当真是骠骑将军的弟弟么?怎么一点也不像骠骑将军呢?”霍光脸臊得通红,极是难堪。 李陵笑道:“你步法和射姿都不对,应该先站稳身子,像这样……”正指点霍光射箭,僕人匆匆送了一大卷竹简出来,道:“这是董先生献给皇上的新书。” 霍光忙接了书简,道:“我得赶紧回宫向皇上復命了,下次再来向李公子学习射术。”匆匆辞别出来,登车走出老远,才闷闷地问道:“我是不是太给我阿兄丢脸了?”苏武道:“不过是射箭而已,何须介怀?多练几次就好了。”又指着一旁的宅子道:“这是司马相如先生的宅邸,你嫂嫂……”忽见司马琴心正陪着一名男子走出来,不由得一愣。 霍光也很奇怪,心道:“原来嫂嫂今日回来茂陵了。”车子驰出一段,苏武命驭者停车,道:“你先回未央宫。我临时有点私事,办完再回来。”说罢跃下车子,回头往司马相如家赶来。 那男子刚与司马琴心道别,往东而去。苏武疾步追上去,叫道:“雷被!” 那男子闻声回过头来,果真是被当做射杀匈奴太子于单车夫的嫌犯而遭缉捕的雷被!苏武认得他,完全是巧合。五年前的某日,他奉皇帝之命来茂陵取司马相如所着之书,正好遇到司马琴心和雷被手牵手出来。后来雷被被指认杀人,司马琴心险些遭到牵连,但雷被一直未能被捕获。 雷被虽不记得苏武,但见他一身郎官服饰,立即本能地去拔佩剑。苏武冷笑道:“你是要在京畿之地当众跟我格斗么?只要我高喊一声,你连茂陵都走不出去。何不乖乖束手就擒?免得牵连了旁人。”这“旁人”自然是指司马琴心了。 雷被道:“天子在去年大赦了天下,我之前所犯下的所有罪行都已勾销,就算你擒住我送官,也没有多大用处。”正想要说服苏武放过自己,夷安公主凑巧散步过来,一眼认出雷被,立即命侍从上前围住他。 雷被道:“公主一点也不念旧情么?”夷安公主道:“我跟你有什么旧情?是你行刺于单又用毒药害死他吧?也是你射杀了车夫朱胜又射伤我师傅吧?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谁做事?”雷被道:“要我说实话不难,可我要见了天子才能说。公主,我愿意束手就擒,这就请你带我进宫吧。”当真解下佩剑,递给了苏武。 第104页 夷安公主很是意外。苏武道:“公主,小心有诈。” 夷安公主便命僕从寻来绳索,反缚了雷被双手,令他与苏武同乘一辆车子,带着侍从往未央宫而来。 刘彻正在宣室阅读董仲舒新书,手不释卷,听说夷安公主和苏武捕到了行刺匈奴太子于单的刺客雷被,大为意外,立即召见。雷被一番供述后,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淮南王刘安的阴谋。 淮南从来就是个不太平的地方。大汉第一任淮南王是开国名将英布,当时的淮南国辖九江、庐江、衡山、豫章、会稽五郡[13],地域广阔,风光无限。然而好景不长,刘邦立国站稳脚跟后即大肆诛杀功臣,用具五刑的酷刑杀死梁王彭越后还将其剁成肉酱,分赐给诸侯。英布得到肉酱后恐惧异常,担心自己也会落到如此下场,于是集结军队谋变,结果兵败被杀。之后刘邦封少子刘长为淮南王,辖九江、庐江、衡山、豫章四郡。 刘长的母亲原先是刘邦女婿张敖的小妾。张敖封赵王,系刘邦与吕雉唯一爱女鲁元公主的夫婿,依然逃脱不掉被猜忌的命运。刘邦路过赵国时,张敖为了讨好刘邦,将身边最貌美的小妾赵姬送去侍寝。不久,赵国丞相贯高设计刺杀刘邦未果,张敖和赵姬都受牵连入狱。赵姬在狱中上书,称自己怀了刘邦的孩子,托辟阳侯审食其转告皇帝。审食其是吕雉的情人,先将这件事告诉了吕雉,吕雉出于嫉妒不予理会。赵姬在狱中生下刘长,之后悲愤自杀。刘邦得知后很是痛心,命人厚葬赵姬,将刘长抱给吕雉抚养。吕雉因赵姬已丧,对刘长还算不错,视若己出,尽心抚养,所以后来吕氏当权时,刘邦诸子或被逼死,或被毒死,或被饿死,刘长都得以无恙。 刘长被封淮南王后,得知母亲赵姬自杀的真相,归咎于审食其,有心復仇,但因审食其有太后吕雉的庇护,不敢妄为。吕雉死后,群臣倒吕拥汉,选出了代王刘恆做皇帝。刘长自恃是皇帝的弟弟,骄横跋扈,亲自用铁椎杀了审食其。这一举动震惊朝野,上至薄太后、太子刘景,下到王侯大臣,均忌惮刘长。但是文帝刘恆认为高皇帝在世的儿子只剩下自己和刘长,手足情深,因而没有追究。刘长归国后又自作法令,驱逐朝廷任命的官吏,派人与匈奴、闽越暗通声气。事发后被削去王爵,逮捕至长安,文帝赦免其死罪,发配到蜀郡。刘长途中绝食而死。民间有歌谣唱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文帝听到后大有愧色,为表示自己不贪淮南之地,将淮南国一分为三:淮南、衡山、庐江,分别封给刘长的三个儿子,长子刘安继任淮南王,都城设在寿春。 刘安当真是诸侯王中的佼佼者,好读书操琴,谈玄论道,与当今天子颇为投契。刘彻极爱刘安写的《内篇》[14],读得手不释卷,又令刘安再写《离骚传》。每每刘安入朝,叔侄二人在宣室中交流方术诗文心得,惬意得如饮美酒,心都快要醉了。在刘彻眼中,刘安是如玉如圭的有斐君子,尤其他那一套养生炼丹、追慕神仙的方术令人迷恋不止。所以当雷被跪伏在宣室殿下,告发刘安预备造反的种种时,刘彻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 但雷被所讲述的故事也是有头有尾,有枝有叶,毫无破绽,令人不得不相信。 原来雷被本是长陵人氏,汉时墨子遗风尚存,青壮年好为游侠,他也是如此,跟人学了一手好剑法后,四处游歷,成为江湖游侠。到淮南时被刘安招入门下任郎中,因外表潇洒,剑术精湛,成为刘安最倚重的心腹。 之前雷被伪造关传来到右北平郡,目的在于刺杀郡太守李广。倒不是他本人或淮南王刘安跟李广有私人恩怨,而是刘安久有谋逆之心,想藉助匈奴人的势力。这不是什么新鲜法子,他的父亲前任淮南王刘长谋反时,就暗中派人与匈奴、闽越暗通声气。昔日吴楚七国之乱,诸侯王谋反前也曾与匈奴暗中结为联盟,只不过匈奴还没有来得及发兵,七国就已经兵败。刘安也走父亲的老路,派人与匈奴相结。他是高皇帝刘邦的亲孙子,在当今诸侯王中地位最高,军臣单于甚是看重,同意在他起兵时发兵相助,但要求刘安先拿出一点诚意来——以匈奴人最畏惧的飞将军李广的性命作为结盟的见面礼。雷被前往平刚,正是要办这件送给匈奴的礼物。 他本已有周密计划,在城南酒肆撞见李广不过是个意外,他本有意藉机杀了李广,可又畏惧同在酒肆的郭解,心中正矛盾不已时,居然听到了淮南国翁主刘陵的声音,惊讶得无以復加。他是直接从淮南国赶来边郡,而刘陵八月底便离开京师,陪着夷安公主来到边郡,未及遇上刘安派去长安的使者,因而她并不知道父王的计划。但她为人极其聪慧,第一眼见到雷被就猜到他的来意。雷被武艺高强,剑术精湛,有“淮南第一剑客”之称,可李广也并非泛泛之辈,一旦动起手来,杀之不易,但要杀夷安公主就容易多了。公主死在右北平郡,郡太守李广失职,论罪要当弃市,所以她先有意以言语暴露夷安公主的身份,目的就是要提示雷被。雷被虽然会意,可依然畏惧郭解,不敢轻易动手。刘陵不知究竟,不免怀疑雷被因为飞将军李广的威名而心生胆怯。凑巧羌人阿胡为族人復仇行刺李广,刘陵遂有意唆使夷安公主离开酒肆,原本是要给雷被胁持杀死公主的机会,但后来又改变主意——她与夷安一直在一起,公主若死,她也难脱罪名。况且她与夷安交好,日后还有许多可以利用的机会,就此杀死未免太可惜,遂暗令雷被设法接近公主。公主爱玩,果然被雷被哄得团团转,到地下搏庄疯玩了一夜。 第105页 次日,刘陵得知了匈奴军臣单于已死的消息,急忙设法通知雷被,令他停止行刺李广的计划。万一新单于跟大汉结盟,将淮南王与匈奴相结之事告诉朝廷,那可就大事不妙。尤其是刘陵意外听到赵破奴与东方朔的对话,怀疑那逃归的宫女王寄知道了淮南王与匈奴结盟的计划,虽说王寄醒来后不记得前事,暂时缓解了危机,但万一有一日她又记起来了呢?所以一直有心想杀其灭口。但郡府那样的地方,外人实在难以混进来,刘陵甚至想过自己动手,可又忌惮东方朔之精明,最终计划在返回京师的途中由雷被带人劫道。哪知道上路之时,朝廷正好有诏书到达,召李广回朝任郎中令,李广与使者一同上路,其随从士卒不少,又多是武艺精良之辈,雷被劫杀计划遂告泡汤。 一行人返回京师后,王寄反倒不足为虑,新投降的匈奴太子于单成为淮南王势必要除去的眼中钉。淮南国太子刘迁气走太子妃梅瓶,淮南王刘安将太子捆送京师,实际上就是要寻机将刘迁送到京师来主持行刺于单之事。而雷被也一直藏身在淮南邸,并有意无意地跟司马琴心来往,目的就是要利用她获取最新消息。刘陵知道夷安公主不愿意嫁给于单,也想利用这一点,假意是为朋友之义气而行刺,万一事败,还可以拿夷安公主来当挡箭牌。 当晚,雷被先派人放火,引开于单手下的注意力,自己闯入于单卧室,出其不意地刺伤了他。但匈奴人也足够机警,很快赶来将他团团围住。于单命手下退开,告诉他道:“我大致知道你是谁派来的,你回去告诉你的主人,我现在是大汉的涉安侯,以前我当匈奴太子时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我都不记得了。”言下之意,无非是暗示他绝不会出卖之前暗中与匈奴通好的汉朝高官。 雷被由此全身而退。他回到淮南邸后将经过情形报告给太子刘迁和翁主刘陵,刘陵推测于单定然不会张扬遇刺一事,刘迁遂连夜作出安排。次日,于单的车夫朱胜按计划到东市接了假的淳于光大夫来到北阙甲第为于单疗伤,伤药是最好的外伤药,但裹伤的药布上却早浸泡了雄黄。 几日后,于单在赴长乐宫家宴时于西阙外遭暗箭伏击,淮南邸的人这才知道不只他们一家想要于单死。至于当晚长乐宫家宴,据说刘陵本来也有计划,但后来没有实现,反而是隆虑公主之子陈耳因为喜欢夷安公主而抢先对于单下了手。 于单死后次日,夷安公主和东方朔很快追查到北阙甲第,淮南太子刘迁遂命将朱胜灭口。雷被伪装成车夫,有意停在于单宅邸附近,果然顺利载上着急回家的朱胜,趁他进门时用带毒的弩箭射杀了他,线索最终中断于此。雷被则一直藏在淮南邸中,躲过了追捕。后来刘陵觉得东方朔成了夷安公主的师傅,人又那么聪明,对自己威胁太大,又令雷被伺机射杀东方朔。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东方朔与车夫都中了弩机射出的毒箭,车夫死了,东方朔却命大活了下来,不过终于还是半瘫在床,再也不能东奔西走地去查案了。 之后雷被伪造关传逃回淮南国,因立下许多功劳,加官晋爵,成为淮南王宫的座上宾。淮南王太子刘迁酷爱剑法,拜了不少名师,勤学苦练,自觉得武艺了得,所以特意找“淮南第一剑客”雷被较量。哪知道太子心高手低,剑法根本不堪一击,雷被上来两下就击伤了刘迁。同场较艺,受伤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但刘迁却心胸狭窄,怀恨在心,从此处处为难雷被。雷被在淮南国里实在待不下去了,正好皇帝颁布诏令大赦天下,允准民众自愿从军出击匈奴,规定诸侯壅阏不与击匈奴者当死,于是雷被向淮南王刘安请求从军去打匈奴,为国家效命疆场。雷被知道如此多的淮南国机密,刘安怎么可能轻易放他离开?遂将其软禁起来。雷被担心早晚会被刘迁诛杀,想方设法逃出了淮南。他原本也没有打算就此背叛淮南王,只是忽然很留恋那段与司马琴心交往的日子,遂来到京师茂陵重访故人,这才从卓文君口中知道琴心早已成为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妻子,风光无限,不由得悔恨交加。卓文君也是个奇女子,见他悔不当初的样子,居然同意安排女儿跟他见一面,今日凑巧司马琴心回来茂陵父母家中,二人一番长谈,琴心送雷被出来,正好被苏武看见。雷被见难以脱身,遂决意面见天子,说出一切真相。 这一番交代,雷被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刘彻听完惊异不已,夷安公主更不能相信最好的女伴刘陵居然是淮南国安放在京师的奸细。 宣室寂静了下来,连咳嗽也不闻一声。过了好久,夷安公主才问道:“这些……这些是真的么?”雷被道:“天子面前,罪臣不敢妄言。”夷安公主道:“我不信,我不信,我要当面去问阿陵。”正要奔出宣室,刘彻命道:“拦住公主。去召东方朔和淮南国翁主刘陵来。”郎中飞奔出去传令。 过了小半个时辰,谒者引着刘陵进来。她见雷被被缚在阶下,很是诧异。雷被道:“翁主,臣已经将一切实情都招出来了。”刘陵奇道:“什么实情?” 夷安公主奔过来问道:“雷被说之前行刺于单、射杀车夫朱胜、射伤我师傅都是受你和你王兄指使,是真的吗?” 刘陵大吃一惊,道:“什么?”夷安公主见她一副浑然不知情的样子,便将之前雷被的招供大致复述一番。 第106页 刘陵忙上前拜见天子,叩首道:“雷被满口都是诬陷之词,请陛下明察。”刘彻道:“噢,那么翁主不认得雷被了。”刘陵道:“不,臣女认得他,右北平郡之行后,雷被来投淮南邸,臣女见他武艺高强,就私自留下了他,没有告诉公主等人知道。但臣女并不知道雷被其实是别有所图,得知他就是射杀朱胜的兇手后,臣女本要绑他见官,但却给他逃走了。臣女怕惹来朝廷怀疑淮南,所以也没敢声张。而今事情已然明白,雷被早先投在淮南邸,就是要地利之便,好行刺匈奴太子后嫁祸给我淮南。” 刘彻道:“照翁主的说法,是雷被设下了一个大圈套,目的就是要陷害你们淮南?”刘陵道:“陛下先听了雷被的供词,已经先入为主,臣女不敢再多妄辩,仅举一事为例,夷安公主的金簪是我拿的……” 夷安公主瞪大了眼睛,道:“真的是你?”刘陵道:“是,是我。大夏殿家宴前,我到永宁殿看望公主,见公主泪水潸然,心中不忍,一时冲动,就顺手取了金簪,想用它杀了于单,这样公主就再不用再嫁自己不喜欢的人了。第一巡酒后,于单最先出殿去方便,我就将金簪交给了王兄刘迁,让他跟去茅房,伺机杀死于单。但杀人这事说起来容易,真的动手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兄长跟于单并无深仇大恨,又是被我所逼,所以一直不忍动手,结果不小心遗失了金簪,最终也就没能下手。至于后来昭平君陈耳捡到金簪,暗中加害于单,则是另外一回事了。果真如雷被所言,是我和王兄安排了一切,派他到甲第行刺,又连夜安排下假大夫之计,往药布上涂毒,那么我该知道于单早晚必死,又何须再多此一举,还要在大夏殿冒险用金簪动手呢?” 刘彻闻言很是震动,道:“翁主是不愿夷安公主嫁给胡人而起杀人之意?”刘陵道:“正是如此。” 夷安公主却道:“金簪的确是很好的藉口。但之前我和师傅推测是王寄在永宁殿拿了金簪……”忽然意识到王寄已经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忙改口道:“是王夫人在大夏殿遗失了金簪,王夫人本人又不记得这件事,你说是你拿了金簪,只是空口无凭。” 刘陵闻言很是失望,道:“公主,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你居然不相信我的话?”忽听得背后有人道:“我相信翁主。” 只见四名郎官抬着一具坐榻进来,榻上所坐之人正是东方朔。夷安公主忙迎上去,叫道:“师傅。” 郎官将坐榻放下,东方朔道:“臣有伤在身,无法行礼,请陛下见谅。”刘彻一摆手,道:“卿说相信淮南翁主的话,可有凭据?” 东方朔道:“大夏殿之案,用金簪向于单下手的是昭平君陈耳,此节已经确认无疑。他杀人的起因也只是事出偶然,无意中捡到了金簪,认定金簪是夷安公主送给于单的定情信物,一怒之下用金簪攻击于单,既杀了于单,又可以将怀疑目标引向公主,可谓一箭双鵰。但里面还有个疑点,那就是陈耳捡到金簪一事,金簪是太后赏赐给夷安公主的,陈耳认得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他凭什么会认为金簪是夷安公主送给于单的定情信物呢?为什么没有认为是夷安公主身上掉下来的呢?只有一种可能,他是在茅房里面捡到了金簪,茅房分为南北两边,妇女在南,男子在北,陈耳只有可能在男茅房中捡到金簪,才会认定是从于单身上掉落,认定是夷安公主送给他的定情信物。话说回来,男子中又有谁能拿到金簪呢?于单不可能,公孙贺也不可能,只可能有一个人——淮南国太子刘迁假翁主刘陵之手。所以据此推断,翁主的话是完全可信的。” 刘陵本已泪光盈盈,闻言顿时展颜而笑,道:“东方先生,你可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夷安公主仔细回思,果然是这个道理,忙歉然道:“抱歉,阿陵,我误会了你。” 雷被忙道:“臣所言句句是真,绝没有欺瞒陛下和公主。刘陵虽是女子,却是老谋深算,阴险狡诈,金簪一定是她预先伏下的棋子,你们可千万不要上了她的当。” 刘陵道:“我若是老谋深算,怎么会不预先调查清楚,就收留你进淮南邸呢?陛下,雷被逃亡后,臣女派人细细调查他的来歷,发现他居然和丞相长史审卿暗中有密切来往,所以他为何假意投靠淮南邸,倾心尽力陷害淮南国,动机一望便知。” 审卿即是辟阳侯审食其的孙子。审食其与汉高帝刘邦同乡,以舍人从刘邦起兵反秦。刘邦带兵离开沛县时,留下自己的哥哥刘仲和审食其一起照料自己的父亲和妻子儿女。楚汉战争期间,审食其曾经与刘太公、吕雉一起被楚军俘虏。三年囚徒生涯中,审食其忠诚相伴,与吕雉结下生死与共的深厚感情。大汉立国,因为吕雉谏争,没有战功的审食其也被封为辟阳侯。刘邦死后,吕雉更无顾忌,召审食其入住长乐宫,公开往来。审食其更是被任命为左丞相,虽不管理政务,却像郎中令一样在宫殿内监视,公卿奏事均须通过他的决裁,权势极大。吕雉死后,陈平、周勃等诛杀诸吕,恢復汉室,审食其只被免去相位。但淮南王刘长怀恨其在汉高帝时对其亲母见死不救,于是伺机杀了审食其。审食其之子审平继为辟阳侯,一再上书文帝刘恆,请求追究刘长,但文帝因为高帝诸子仅有自己和刘长在世,置之不理。后来刘长谋反被废,在迁往蜀郡的途中愤而自杀,传说也与审平有关。文帝内疚之下,将淮南国一分为三,封刘长五岁的长子刘安为淮南王,次子刘赐为衡山王,三子为庐江王。数年后,审平因谋反罪名自杀,辟阳侯爵位废除,据说此事与衡山王刘赐大有关系。不管传闻是真是假,淮南王与审氏势同水火却是天下众所周知的事。审卿即是审平之子,素来是坚定的削藩拥护者,最关键的是,他也住在北阙甲第,宅邸就在于单住处的东面。 第107页 刘彻闻言,果然立即会意了刘陵的弦外之音,将狐疑的眼光投向雷被。雷被还要再辩,东方朔忙道:“宣室是朝廷议政之所,不能成为小人自辩申述的地方,陛下何不将此人交给廷尉审问?” 刘彻便命人将雷被下廷尉狱,又命夷安公主和刘陵退出,这才问道:“卿认为雷被告发淮南王谋反之事可信么?还是更相信这是丞相长史审卿的陷害?” 东方朔答道:“臣近来一直在读故郎中徐乐的遗书,对其‘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之论有了更深的体会。自高帝以来,朝廷千方百计地孤立、削弱诸侯王的地位,所以才有文帝时的淮南叛乱,景帝时的七国之乱,若不是朝廷强硬削藩,未必会激起诸侯国举兵反叛。陛下即位以来,採纳主父偃建议,广行推恩之令,命诸侯王将封地分给所有的子孙,一人为王,余者为侯,堪称最高明的削藩之策,天下士庶均称赞天子的仁义美德。现在诸侯王兵众不及吴楚十分之一,天下安宁又万倍于秦时,若是在这种时候举兵叛乱,既无对抗朝廷的实力,又出师无名,得不到民心拥护,只见其祸,未见其福,不是白白费事么?” 刘彻道:“卿是说淮南王不会谋反么?朕其实也相信刘安叔父是个聪明人,不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东方朔道:“雷被的供状很完整,并无破绽,刘陵的反驳也极其有力。臣的意思是,锥在囊中,最终要破袋而出。若陛下此刻因雷被片面之词而穷治淮南王,便会失去仁义的美名。若淮南王有心谋反,早晚要露出破绽,那时再治罪不迟。” 刘彻笑道:“许久不见,卿倒像是变了一个人。”东方朔微微嘆了口气,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是臣这几年来悟出的道理。五年前,陛下尚且烦恼朝臣、诸侯中有人与匈奴勾结,而今匈奴一蹶不振,陛下还会有此忧心么?那些有心投靠匈奴的人,怕是自己早就熄了反叛的念头了。只要大汉强大,人主仁义,自然是人心所向。” 刘彻大笑道:“是这个道理。朕正预备要再击匈奴,生擒单于。”笑声未落,便有郎官进来禀告道:“丞相君在殿外求见陛下。” 刘彻急忙起立迎接,一旁内侍高声叫道:“皇帝为丞相起立,问丞相无恙。”李蔡进殿伏地,拜道:“臣李蔡叩见皇帝陛下无恙。”刘彻道:“丞相请起。” 李蔡道:“臣……臣的长史自杀了。”刘彻惊道:“审卿自杀了么?”李蔡道:“是,他服了毒,他的家人往丞相府送来了遗书,是指名给陛下的,臣不敢妄自拆阅,特送来给陛下御览。”内侍接过他手中的信简,转奉给刘彻。 刘彻略略一看,无非是称淮南王刘安包藏祸心、密谋造反之类,不禁很有些恼怒,道:“这审卿既然一意指认淮南王谋反,为何不肯到廷尉当面作证,反倒要抢先自杀?分明是心中有鬼。” 李蔡少不得要为自己的下属辩护几句,道:“淮南王是高皇帝亲孙,地位尊崇,告发他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胆量。审长史为表明上书不欺,才会先自杀阙下,以死来博取陛下信任。”刘彻道:“罢了,罢了。朕已经将雷被交给廷尉审讯,这件事等有了结果再说。你们都退下吧。” 等李蔡和东方朔尽数退出宣室,刘彻才对身边的霍光道:“这未央宫是越来越不安全了。五年前,你兄长霍去病带人搜捕大乳母宾客住所,搜出了一张画有长乐宫秘道的地图,朕派人到长乐宫暗中验证,竟然八九不离十。这未央宫也是前朝旧宫,想来也有不少不为人知的暗道。而今宫里的人更靠不住了,雷被被押进宫不久,审卿便抢先自杀,可见有人暗中给他通风报信。” 霍光见皇帝怨气颇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闷不作声。 刘彻道:“你没有什么可说的么?”霍光勉强道:“陛下心情不好,臣不敢多嘴。”刘彻道:“你倒是个老实孩子。朕有一件事派你去办,你带一些人,冒充丞相长史审卿的门客,去廷尉府将雷被劫夺出来。” 霍光大吃一惊,道:“陛下说什么?”刘彻道:“不必惊讶。当初你舅舅卫青大将军被馆陶公主囚禁,也是公孙敖和张次公带人将他从狱中救了出来。朕让你劫狱,也是有目的的。” 皇帝亲自委派的劫狱计划还没有来得及实施,事情又起了新的变化——刘安的庶孙刘建亲自来到长安,诉说淮南王不肯行推恩令,虐待庶子,而且正阴谋反叛。 刘建的父亲名刘不害,是淮南王刘安的庶长子,因为不是王后所生,不得刘安宠爱。本来按照朝廷颁布的推恩令,刘不害也该在淮南国内得到一块封地,但刘安不愿意削弱自己的实力,不肯封地给刘不害。太子刘迁也因为自己是嫡子身份,对长兄刘不害很是无礼。刘建看到父亲被多方迫害,很是不满,私下招募勇士,预备刺杀太子刘迁,然后立父亲当太子,结果事泄。刘建被逮捕,太子刘迁命人将他绑在马厩中,用鞭子抽得死去活来。后来刘建暗中得人帮助,才逃出淮南国,赶来京师告发。 汉代以孝治国,刘建身为人孙,告发祖父和叔父谋反是大不孝。以往多有诸侯王庶子因为与嫡子争宠而告发父亲谋反者,通常会先于谋反者被弃市处死。但正逢雷被案发,刘建的证词得到採信。在他的指引下,廷尉逮捕了正住在长安淮南邸中的淮南国中郎伍被。伍被和盘托出一切,事情才算真相大白。 第108页 原来刘安一意谋反,倒不是如何窥测皇位,而是他读书多,对皇权的刻薄寡恩有清醒的认识:汉高帝封了八个异姓王,坐稳皇帝宝座后一口气剷除了七个,都是以谋反之罪,其中就包括第一任淮南王英布。汉文帝刘恆即位后第六年,便逼得唯一在世的弟弟第二任淮南王刘长自杀,罪名也是谋反。而实际上,天下多有认为刘长谋反是朝廷罗织罪名制造出来的冤狱,因为如果真是谋反,文帝就不会内疚之下继立刘长五岁的长子刘安为淮南王了。刘安长大成人后得知父亲其实根本没有谋反之心,不过文帝是命舅舅薄昭写信严厉斥责刘长,刘长担心被朝廷诛杀,驱逐了朝廷任命的官吏,派人联络匈奴、闽越,做了一些逃亡的准备,结果反倒成了谋反的罪证。刘安知道了真相,父亲之死遂成他心中的死结。 景帝在位时,爆发了吴楚七国之乱,刘安时年二十五岁,本欲参与其事,但因为下属阻止而没有採取行动,倒是由此避免了身败名裂的命运。 当今天子即位之初,刘安到京师朝见,刘彻之舅武安侯田蚡为太尉,亲迎于霸上,并奉承刘安道:“皇上还没有太子,大王是高皇帝的亲孙,广行仁义,天下闻名。如果宫车某日晏驾,臣一定会设法迎立大王为皇帝。” 当时刘彻新即帝位,才十六岁,这番话并不是说他没有儿子才地位不稳,而是因为他尊崇儒术,与好黄老之术的太皇太后窦漪房大闹矛盾,窦太后为文帝皇后、景帝之母,在景帝一朝就已经权倾朝野,刘彻与她冲突,自然引发了不少废立的传闻。刘安也略有所知,听了田蚡的话很是高兴,送给他大量金钱财物。也正是从这个时候起,刘安开始有了当皇帝的野心。后来田蚡倚仗姊姊王太后当上丞相,与窦婴不和,窦婴好友灌夫为朋友出头,预备告发田蚡接受淮南王刘安贿赂之事。田蚡十分害怕,才勉强同窦婴和解。但不久后田蚡即藉口灌夫不服太后逮捕了灌夫,并不等皇帝指示,关押了灌夫全家和族人。王太后则以绝食威胁,逼迫刘彻族诛了灌夫。 刘安好道家思想,崇尚“无为而治”,如此便与刘彻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国策大相迳庭。他又是汉高帝刘邦唯一在世的孙子,是地位最尊的诸侯王,预料皇帝早晚向自己下手,所以广置门客,不断地积蓄力量,为有朝一日的谋反做着准备。 淮南国翁主刘陵聪慧美艷,有心助父王一臂之力,自愿来到京师,做了公主的伴读,充当奸细的角色。刘安还派出许多心腹,混入朝中重臣门下当门客,譬如手握兵权的大将军卫青,一旦刘安举事,这些门客就找机会刺杀卫青,令朝政自乱。 至于雷被,也的确是刘安的心腹,他与淮南太子刘迁比武不慎失手,伤了太子,在淮南国待不下去,遂设法逃走。刘安生怕雷被会到京师告变,派伍被带人一路追捕。伍被分别派了心腹武士在未央宫北阙、东阙及重要官署外埋伏,一旦雷被露面,就当场杀了他,如同当年郭解门客杀死为杨昭父子鸣冤的死士一样。谁知道雷被根本未进长安,直接去了茂陵寻访司马琴心,结果遇到郎官苏武和夷安公主,被带进了未央宫。公主侍从不少,刚好又有一大队卫卒经过,守在北阙外的刺客没敢出手,飞奔回淮南邸向翁主刘陵和伍被禀告。之前因为丞相长史审卿有心报祖仇,一直派人暗中搜集淮南王的罪证,刘陵曾有意派雷被去与审卿结交,用重金收买了几名审府的奴僕,想知道他到底了解多少内幕,当此危急关头,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伍被遂模仿审卿笔迹写下遗书,将书简和毒药交给审府僕人,毒害了审卿,装作是自杀的样子。不久,刘陵被召入宫,果然利用之前的金簪之计和雷被与审卿有交成功为淮南国辩护。若不是侄子刘建突然杀出,事情本可就此平息。 刘建和伍被的证词证实了之前雷被的证词,廷尉张汤将案情上报后,皇帝下令在京师展开大搜捕,淮南国翁主刘陵、与刘陵交好的将军张次公、中大夫严助等许多官吏被捕下廷尉狱。刘彻又派人到淮南,以“阴结宾客,拊循百姓,为叛逆事”等罪名发兵包围了淮南王宫,淮南王刘安、王后、太子刘迁均自杀。 负责案子的廷尉张汤深知皇帝有意藉此案一举剷除诸侯王势力,穷追不捨,衡山王刘赐、江都王刘建均被认为与淮南王串通一气,刘赐和刘建先后自杀,三国国除置郡,均收归中央朝廷管理。 皇帝刘彻随即下诏制定专门针对诸侯国的《左官律》[15],贬损诸侯王权势,严惩诸侯王国官吏的犯罪行为。不久,又藉口酎金金质不纯,引《酎金律》[16],一举削夺一百零六个列侯的爵位。自此,诸侯王及列侯势力大衰,再无能与朝廷抗衡者。 按大汉律令,与诸侯结交是重罪,受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赐、江都王刘建三王谋反案牵连而被诛戮弃市的列侯、二千石官员、世家豪杰等达数万人,京师血流成河。这是当今天子即位以来牵涉最广的一起大案,稍有干系即受牵连,一些朝中大臣仅仅因为仰慕刘安风采才华,与淮南略通书信往来,也被廷尉毫不留情地判处死刑。江都翁主刘徵臣早已嫁给王太后兄长之子为妻,受兄长牵连,也没能逃脱屠刀。带着咸气的血腥味一度笼罩在长安上空,给人们心中带来阴郁和不祥的感觉。 第109页 右内史汲黯认为皇帝性格严峻,杀人过重,直言劝道:“陛下即位后招揽天下贤才,求贤甚劳,常恐有所遗漏,可是往往所信用的人才稍有过错,即被诛杀,人未能尽其才。有限之士,恣无限之诛,臣恐天下贤才将尽,谁来与陛下一起治理国家呢?”说到痛处,十分激愤。 刘彻却笑答道:“世上怎么会没有贤才呢,只怕你不能发现他们,假如都能发现,还怕没有贤才吗?所谓才者,指有用之器,有才而不肯尽用,与没有才能一样,不杀何用?” 汲黯无话可驳,只得道:“陛下心里欲望很多,只在表面上尊崇儒术、施行仁义,怎么能真正仿效唐尧虞舜的政绩呢?” 刘彻闻言色变,当场罢朝,拂袖走入内堂,余怒未消,对身边的近臣道:“汲黯太愚直、太过分了!”不久即调汲黯为外郡太守。 当然,也并非完全没有被宽假之人,雷被便因为有人出面说情而被特赦。不过这个从皇帝屠刀下救人性命的却不是狂人东方朔,而是骠骑将军霍去病。刘彻听到霍去病为雷被求情时,也是愣了好久,才问道:“是琴心让你来说情的么?” 霍去病正色道:“不是,淮南案发,臣的妻子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但若是雷被死了,臣想她也不会快乐的,这不是臣所希望见到的。” 因她喜而喜,因她悲而悲,不计付出,不计所得,这是何等深厚的感情,居然发生在名噪天下的骠骑将军身上。刘彻有些羡慕,甚至有些嫉妒起来,什么时候他也能对一名女子产生这样刻骨铭心的情感呢?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结心相思,毋见忘。 悠然神思了许久,天子终于开了金口:“霍卿可持朕节信,去廷尉狱赦免雷被。” 另外还有一名皇帝主动赦免的人——江都王刘建之女刘细君,她是刘彻最尊敬的名儒董仲舒的义女,一直长在董府,避免了像她的母亲、兄弟、姊妹那般被斩首示众的命运。 但茂陵也从此少了一位笑语晏晏的少女。人倚苍莽原,云凝万古愁,山色不知秦苑废,水声空傍汉宫流。 刘细君经常郁郁寡欢地站在咸阳原上东望故国,渭水西风,长安叶乱,云雾凄迷,思情宛转,幽远深邃的哀愁完全占据了她的身心。这个时候,她完全不能想像,比起她日后所担负的和亲乌孙、截断匈奴右臂的使命,丧父丧母丧亲仅仅是她悲剧命运的开始。 天下起了细密的小雨。雨丝绵绵,淅淅沥沥,浸透深沉的大地,也给整个咸阳原笼上一层轻烟般的薄纱。景致恍惚了起来,朦胧而迷离。天幕在雨中黯淡了下去,仿若愁人的心境。 ———————————————————— [1] 古代一种微酸的饮料,极为流行,长安有商贩因卖浆成为巨富者。 [2] 内官:官署名,属宗正,负责管理皇家内务和皇帝亲属事宜。隆虑公主独生子昭平君犯死罪囚禁于此。 [3] 圣王:古指德才超群达于至境之帝王。 [4] 卫子夫得宠时,卫氏一门均由她显贵,民间有歌谣唱道:“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5] 惜若侯为爵名,产为人名。 [6] 焉支山:今甘肃兰州东南。皋兰山:今甘肃兰州黄河西。 [7] 武刚车:古代战车名,长二丈,阔一丈四,有巾有盖,车身蒙有厚厚的牛皮犀甲,车外侧绑有长矛,内侧立有坚固的盾牌。既可防敌骑兵冲击,又可抵御箭矢。非战时当运粮、运兵车用,战时可用做屏障和冲锋。作战时,可将几辆武刚车环扣在一起,成为坚固的堡垒。三国时诸葛亮的八卦车法的本质就是用战车来狙击骑兵,与汉武刚车战术是一个道理。诸葛亮所创造的运粮用的木牛、流马其实也是武刚车的演化。 [8] 正是这座祭天金人(即佛像),后来传奇般地引发了佛教在中原的传播——东汉明帝刘庄即位后,做梦梦到一个金人往西飘去。次日上朝,刘庄将梦讲给群臣听。博士傅毅称:“从前骠骑将军征伐匈奴,带回来休屠王供奉的祭天金人,据说是来自天竺的佛像。武帝把金人供养在甘泉宫里,后来打了这么多年仗,金人不知哪儿去了。皇上梦见的金人,一定就是那个祭天金人。”刘庄听说西方不仅有佛,还有佛经,十分好奇,决定派郎中蔡愔和秦景西去取经。蔡愔和秦景在大月氏遇到天竺僧人摄摩腾和竺法兰,遂邀请二僧一道回去中国。永平十年(公元67年),一行人回到洛阳,随身带着白马,驮有佛像和佛经。刘庄下令将佛经收藏,天竺僧人则安置在洛阳东门外的鸿胪寺中,驮佛经的白马也养在里面。次年,刘庄下令在鸿胪寺旧地建佛寺,为了纪念白马驮经之劳,以“白马”为名,这就是洛阳白马寺的来歷。相比于后来唐朝玄奘西天取经的故事,白马驮经到中国的故事早了六百年之久,《西游记》中唐僧的坐骑白龙马应该也是由“白马驮经”的故事化出。 [9] 汉代制度,皇帝见到三公级别的高官,要先站起来问候,表示对重臣的尊敬。 [10] 日磾音mì di。 [11] 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 [12] 未央宫中的养马之地。《汉官仪》中记载:“未央宫六厩,长乐、承华等厩令,皆秩六百石。” 第110页 [13] 相当于从今河南上蔡、江苏徐州到浙江、福建两省及江西北部的广大地域。 [14] 即《淮南子》中的《内篇》。 [15] 左官指诸侯王国的官吏。汉代以右为尊,舍天子而佐诸侯,故称为左官,含有政治上歧视的意思。 [16] 汉制,诸侯贡金以助祭宗庙称酎金。酎是一种优质酒,自四月至八月分三次追加原料反覆酿成。汉文帝时规定,每年八月在京师长安祭高祖庙献酎饮酎时,诸侯王和列侯,要按封国人口数献黄金助祭,每千人贡金四两,余数超过五百人的也是四两,由少府验收。酎金之制即由此产生。诸侯献酎金时,皇帝亲临受金。如发现黄金的分量或成色不足,则要受罚,诸侯王削县,列侯免国。这种有关酎金的法令称为《酎金律》。 大汉公主(下) 第六章 众叛亲离 全军垂涕恸哭的场面让卫青愈发不安,他恍然明白了过来:原来就算飞将军出击匈奴没有打过一场胜仗,却依旧是天下人心目中无可比拟的英雄。李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如何做到了这一点? 元狩四年,大汉再次出击匈奴。皇帝刘彻对此战势在必得,因而倾尽国力——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同为主帅,各带领五万骑兵、四万随军运送行装之私人马匹和数十万步兵及转运者,分别从定襄[1]、代郡出发,共击匈奴单于于漠北,这就是歷史上着名的“漠北之战”。 郎中令李广亦多次请求随军出征,皇帝认为他已经年老,并不答应。李广却是非要上战场不可,甚至托堂弟李蔡说情。刘彻碍于丞相的情面,不得已准许李广出战,任命其为前将军,随大将军卫青出征。但临出发前,刘彻特意单独召见卫青,叮嘱道:“李广年老数奇,命蹇时乖,千万不要让他独当一面与单于对敌。” 卫青一军出塞后,前队哨探捕到了几名匈奴士卒,从他们口中得知伊稚斜单于正亲自带领精兵在沙漠北面布阵。卫青决定自己亲自带领精兵与伊稚斜单于交锋,命令前将军李广和右将军赵食其从东路侧翼出击,策应主力军队。东路道远,而且水草极少,不利于行军。李广请求道:“臣的职务是前将军,大将军却命令臣改从东路出兵,于情理不合。况且臣自少年时代就与匈奴作战,直到今天才得到一次能与单于对敌的机会,臣愿意做前锋,和单于决一死战。” 卫青因为皇帝之前的警告,始终不同意李广的请求。另外还有一个他说不出口的原因——他的亲信好友兼救命恩人公孙敖上次出击匈奴时丢掉了侯爵的身份,此次任中将军出征,他想让公孙敖跟自己一起与单于对敌立功,好重新恢復侯爵的身份,所以有意把前将军李广调开,排斥在主力之外。 李广心中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坚决要求大将军收回调令。卫青不肯答应,命长史写文书发到李广军中幕府,催促李广快点出发。李广性格内向,经歷多次挫折之后,人变得愈发愤世嫉俗,此时被卫青反覆催促,心中恼怒异常,既不与大将军告辞,也不做充足的准备,就愤然起程离去。 卫青一军向北行军一千多里,穿过了瀚海大漠。之前卫青、霍去病几战获胜,均是以轻骑突击,靠夺取匈奴粮草补给军队,这次伊稚斜单于学乖了,在汉军降将赵信的指点下,预先将全部辎重运往北方,自己亲自指挥精兵在沙漠以北严阵以待。卫青发现敌军结阵后,立即就地扎营,营外用武刚车连接环绕,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再发出五千精锐骑兵向敌阵冲锋。 伊稚斜单于立刻派出一万骑兵迎战,双方搏斗得异常激烈。沙漠多风沙,到黄昏时分,大风陡起,飞沙走石,人难以睁开双眼,两军即使面对面也不能辨别对方。卫青遂下令汉军全面出击,分左右两翼包抄,把伊稚斜单于包围了起来。 伊稚斜单于见汉兵大队加入战团,步步紧逼,很是惶恐,急率数百精壮的骑兵,一鼓作气冲出汉兵的包围,向西北逃逸。 当时天色已黑,双方在暗黑中厮杀,各自伤亡都很惨重,居然没有人发现伊稚斜单于已经逃走。后来汉军捕捉到一名敌将,才知道单于在傍晚时刻就已经突围逃走。卫青急忙发出轻骑追赶,自己率主力大军紧随挺进。 到黎明时分,汉军追奔二百余里,没有追到伊稚斜单于,却捕斩了匈奴兵将一万九千人。 卫青一路进军到窴颜山赵信城[2],烧毁了匈奴的囤粮,奏凯而归。 这场会战虽未能生擒伊稚斜单于,但匈奴主力却被打散。许多匈奴人都不知道单于的死活和去向。十多天后,单于依旧下落不明,匈奴右谷蠡王遂自立为单于,凑巧伊稚斜单于率领残部回来,才没有造成更混乱的局面。 而前将军李广领兵与右将军赵食其合兵后匆匆从东路进发。因为出发仓促,负责引路的前锋哨探裴喜对地形又不熟悉,也一直都没有找到嚮导,两军在茫茫大漠中迷失了道路,结果未能按期到达指定地点,只在大将军卫青归师途中相会。 按照军法,误期是死罪,李广只简单地谒见了卫青,也不解释为什么会误期,随即便回到自己军中,态度十分冷淡。卫青虽然宽厚,但毕竟是领导全军的大将军,心中很不高兴,立即派长史送干粮和酒给李广,“顺便”询问失期的原因,说是要给天子上报。李广听出长史话中隐有责难之意,更加愤怒,虎着脸拒绝回答。 第111页 长史恨恨拂袖而去后,前锋哨探裴喜来向李广请罪。李广摇头道:“这不能怪你。”深深嘆了口气,道:“老夫自少年从军,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从来都是有进无退。如今跟随大将军出征,有幸同单于主力交战,可是大将军一定要老夫迂迴绕道东路,以致迷失道路,贻误了战机,叫老夫说什么好呢!”愤懑之情,溢于言表,显是对卫青有意调开自己满腹怨恨。 裴喜道:“其实将军本可以如期穿过沙漠的,是臣有意将大军引入了迷途。”李广一愣,道:“你说什么?”裴喜道:“将军不记得小臣了么?当日在右北平郡戍军军营,我曾经当众骂过你‘老匹夫’,差点被你下狱整死。” 李广隐约记了起来,道:“我记得你!你不是仆多的部下么?而今仆多已经封侯,是骠骑将军的得力干将,你怎么来了我军中?”裴喜笑道:“这次是我自己主动要求来当飞将军的前锋哨探。李广,你实在是太老了,这次不杀你,我就再也没有为父復仇的机会了。” 李广道:“你……你是……”裴喜道:“你忘了霸陵尉么?” 原来裴喜正是被李广杀死的前霸陵尉胡丰之子,他为报仇方便,隐去真姓,改为母亲姓氏。至于胡丰临死称关东大侠郭解会为他报仇也不是危言耸听,裴喜之母是着名女相士许负的孙女,而郭解则是许负的外孙。胡丰死后,裴喜决意为父亲报仇,但为郭解所阻。裴喜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身为人子,不能为慈父復仇,还有何颜面存世?”当即要自杀。郭解制止了他,告之道:“李将军杀你父亲的确不该,但他是国之飞将军,是匈奴人畏惧的劲敌,我们不能因私废公。只要我在世一日,你就不能向李将军復仇。”逼迫裴喜立下重誓。按郭解的想法,李广年纪远比他大,当然也会比他早逝,他这句话实际上是要约束裴喜今生不准向李广报仇。 哪知道白云苍狗,世事难料,郭解因为迁徙茂陵之事被朝廷追捕,逃亡后下落不明,民间流言说他已经死在深山中。裴喜遂决意復仇,他潜回河内故里,用钱买来高爵位,又主动替调拨到右北平郡的戍卒戍边,想以此来接近时任右北平郡太守的李广。到达军营后,才知道军规森严,行刺李广几乎不可能。凑巧李广某日到军营时与校尉仆多争吵,裴喜一怒之下挺身怒骂李广,将积蓄几年的愤恨宣洩,但也因此与仆多一起下狱。 很快李广被调回京师,路德任接任右北平郡太守,将仆多和裴喜都放了出来。裴喜意外得知李广被召回京师是因为有胡巫勇之在天子面前称其“年老数奇,命运多蹇”,与匈奴作战必不能取胜,李广接诏后气得当众呕血,最终还是不得不奉诏,郁郁返回京师后,他这才意识到报仇并不一定要用武力行刺这种方式。后来郭解被族诛,牵连极广,他因隐姓埋名反而得以保全,从此安心等待机会復仇。 裴喜一直跟随仆多,归骠骑将军霍去病节制,始终没有跟李广同时出军的机会。好不容易等到这次汉军倾巢而出,李广被任命为前将军,遂主动要求调卫青前军。他因几次跟随霍去病出塞,熟悉沙漠地形,所以担任前锋哨探一职。正好大将军卫青又坚持将李广调离主力,给了他绝好的报仇机会。汉军军法严酷,失期者死罪,只要李广未能按大将军约定的期限到达,一定会被军正判腰斩。 裴喜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这才狂笑道:“如何,我这报仇的手段可比一刀杀了你这老匹夫强多了,你就等着大将军派人来捕捉你去受审吧。”不待士卒围上,即拔出佩刀,横在颈上,仰天笑道:“父亲,孩儿终于为你復仇了。”手肘用力回拉,登时一股血箭喷出,笑声戛然而止。他抽搐了两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众将士面面相觑,一齐望着李广。李广呆在当场,半天作声不得。白髮苍颜,急痛攻心,看起来十分可怜。 裴喜虽然没有用兵刃伤害李广的身体,其话语却像利刃一般刀刀戳中了他心口——裴喜说得不错,他虽然还活着,却等于已经死了。按照军法,失期当判主帅腰斩,他和手下五名校尉都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他已经七十多岁,就算天子开恩,再次允许他用钱赎罪,然而他再也没有了上战场的可能。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战,也成了他人生的终点。 一生戎马倥偬,歷歷在目——文帝刘恆曾对他的英勇和胆气无比赞嘆,惋惜他生不逢时,若是生在征战频繁的高帝时期,当可因战功封万户侯;景帝刘启在位,爆发吴楚七国之乱,他任骑郎将,跟随太尉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于昌邑一战成名,声震天下。甚至连景帝同产弟梁王刘武也十分仰慕,特意派人送将军金印给他。他接受了金印,却不知犯了景帝大忌。班师回朝后,许多匈奴降将如韩颓当等都因战功封侯,唯独他没有得到景帝的任何封赏;他任边郡太守时,因频频出战,又被一力主张和亲的景帝调离前线;终于等到一心抗击匈奴的当今天子刘彻即位,满以为可以大有一番作为,皇帝却跟前朝暴君秦始皇一样,迷信方术,相信了胡巫污称自己命运不济的话,始终不肯再重用他。他当真命运不济么?他的飞将军的名号完全是靠自己一弓一箭赢来的,而不是因为姊姊当了皇后、舅舅做了将军才得以出任军中主帅。可那些靠裙带关系爬上高位的人偏偏怎么运气那么好呢?当真是老天爷青睐他们么?大将军那般排挤他,即使没有裴喜从中捣乱,他就会立下功劳么?怕是也不能吧。 第112页 他就那么呆呆地站立在那里,不知道自己究竟站了多久,直到有士卒来禀道:“大将军派人急召将军到幕府问话。” 李广转过头去,却见手下校尉和右将军赵食其都已经被士卒缴下兵刃,押在一旁。原来卫青听长史回报李广置之不理的态度后,更加愤怒,立即派长史带兵来捕捉李广及部属审问。 李广走过去,昂然道:“校尉们没有罪,他们只是听命于老夫,是老夫自己迷失道路,我这就跟你们去大将军幕府受审对质。” 他的白髮在夕阳的余晖中随风飘荡,发出闪烁不止的金色光彩,映出苍凉的英雄气概。 来到卫青幕府前,李广转身对右将军赵食其道:“我已经七十多岁了,用不着再上公堂受审。”不等赵食其回答,飞快地拔出刀来,横刀自刎。他的一生,都在渴望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就算要死,他也要死在这里。 赵食其大惊失色,忙扶住李广,连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卫青闻声奔出帐来,见李广横卧在血泊中,忙命人去叫军医。然而一切已经迟了,白髮丹心,一代名将就此悲惨地陨落在大将军幕府前。 卫青自己亦是手足冰凉了起来,他是个柔和的人,并没有太多自己的主见,虽然出击匈奴场场得胜,那不过是严格遵照皇帝的计划办事。他知道李广为什么自杀,为什么特意在大将军幕府前自杀,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他虽然自认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天下人从此都会认为是他逼死了飞将军,虽然他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但这罪名于道义上太过沉重,将他心头大获全胜的喜悦沖得干干净净。 军中将士自发地聚拢在幕府,先是望着李广的尸首发呆,渐渐响起了轻轻的啜泣声,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有人失去控制,开始痛哭出声。 全军垂涕恸哭的场面让卫青愈发不安,他恍然明白了过来:原来就算飞将军出击匈奴没有打过一场胜仗,却依旧是天下人心目中无可比拟的英雄。李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如何做到了这一点? 李广死时,其子李敢正跟随骠骑将军霍去病在狼居胥山[3],享受胜利的喜悦。 虽然这次出战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地位相等,同任主帅,但皇帝刘彻仍然对二十一岁的霍去病显出偏爱之心,将所有汉军精锐都调到其麾下,好让他再立不世军功。霍去病所率领的部属均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精兵,带队的将领如校尉李敢、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北地都尉邢山、校尉仆多、徐自为等人,都是军中最杰出的勐将,雄心勃勃,英勇善战。而军校赵破奴、復陆支、伊即靬等人要么长期在匈奴生活,要么本身就是降汉的匈奴人,熟知地理,惯于在沙漠中行军。 霍去病一部自代郡出塞,北上行军两千多里。越过离侯山,渡过弓闾河,与匈奴左贤王主力遭遇。汉军各将分头作战,各自斩将搴旗,获得大胜。霍去病本人率领的军队战果更是辉煌,擒住了匈奴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这次战役,总计斩掳匈奴兵约七万多名,匈奴左贤王部几乎全军覆灭。 最终,大军在北海[4]之上胜利会师。霍去病下令在狼居胥山主峰上筑起高坛,举行了封礼,在姑衍山旁开闢广场,举行了禅礼。全军将士同时举起火炬,庆祝战功,祭告天地,祭奠烈士,犒劳全军。场面极为壮观。 在这次着名的漠北大战中,卫青一军所到的赵信城,霍去病一军所到的狼居胥山和姑衍山,都在大沙漠北边。两路远征大军深入匈奴腹地,均获得了重大战果,取得了大汉抗击匈奴战争史上空前辉煌的胜利。匈奴受到致命打击,元气大伤,闻风丧胆。此后,匈奴长期游牧于漠北,无力南下,出现了“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的局面。 然而战争终归是极其艰苦的,代价是极其巨大的。在这一次重大的战役里,汉军伤亡数万,损失马匹十一万匹,功不补患。因为缺少马匹,大汉在很长时间内难以组建足够数量的骑兵部队。而作战军费花销巨大,消耗光了文、景两代积累起来的巨额财富,财政上也出现了空前的危机。从此以后,大汉也再无力对匈奴发动大的战争。 在这次战争中,卫青虽然胜利程度不逊于外甥霍去病,但却没有增加封户,其下属军吏卒没有一人因此而封侯。传说天子刘彻亦伤痛李广之死,是有意贬抑大将军功劳。与李广同时失期的右将军赵食其下狱问罪,被军正判处死刑,刘彻准其出钱赎为庶人。 而骠骑将军霍去病则风光无限,加封食邑五千八百户,部属右北平郡太守路博德等四人被封侯,从骠侯赵破奴等二人各加封三百户,校尉李敢封关内侯,食邑二百户等,军吏卒为官,赏赐甚多。 李敢是在封侯当日得知父亲因失期畏罪自杀的消息的,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事,一路疾驰回长安,亲眼看到李广的尸首后,才跪倒在地上,捂脸痛哭了起来。他的第二任妻子梅瓶扶起他劝道:“人死不能復生,还是早些安排大人的后事吧。” 梅瓶就是刘彻同母异父姊姊金俗的女儿,早先嫁给淮南王太子刘迁,因淮南王刘安有心谋反,太子身边不便有朝廷的人,所以令刘迁有意冷落她,逼得她自行返回京师娘家。梅瓶完全不明就里,见与丈夫复合无望,又由皇帝做主改嫁给李敢,反而因祸得福,没有捲入淮南王谋逆大案中。 第113页 李广已经七十余岁,算是汉人中的高寿者,又是死在战场上,当是死得其所。李敢只是不能接受父亲自杀而死的事实,抹一把眼泪,道:“有劳夫人多费心。”转身出堂,招手叫过跟随李广的任立政、管敢等侍从,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任立政便说了前霸陵尉胡丰之子裴喜为父復仇、有意引军迷路失期之事,李敢听完半晌无言。 管敢道:“其实飞将军自杀主要还是因为……”任立政忙道:“其实就算失期判死罪,天子也会准予赎刑,主要还是因为飞将军不愿意受刀笔吏侮辱。”李敢闷不作声,好半天才道:“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几名侍从遵命退了出来。管敢道:“裴喜固然该死,可若不是大将军排挤飞将军在先,有意调我们绕远东路,裴喜就是想捣鬼也没有机会。你为何不让我将实情告诉小李将军?”任立政道:“小李将军性格火爆,你告诉他实情,是想要他拔刀去杀大将军替父报仇么?这件事,谁也不准再提。” 忽听得有人问道:“是卫青大将军害死了祖父么?” 众人惊然转过头去,却见李广九岁的孙子李陵站在院中,身边还有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骠骑将军霍去病的亲弟霍光。 任立政忙走过去假意问道:“霍郎官又是来跟我家陵公子学习箭法么?”霍光点了点头,道:“不过我才刚刚知道飞将军不幸身故,正想要进去祭拜。”任立政道:“不忙,咱们先去后院比试一番射艺如何?” 李陵却不肯罢休,问道:“大将军为何要害祖父?”任立政道:“哪有这回事?陵公子听错了,我们是在说飞将军这次出战归大将军节制。” 李陵不知道是真信了,还是心中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不再追问,默默领着霍光进来灵堂。霍光跪在灵柩前磕了三个头,这才告辞出来。郎官五天一休假,他今日不当值,兄长大军尚未回京,便干脆来到董仲舒家,想顺路探访刘细君。 刘细君正站在门前,与一名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交谈,见霍光骑马过来,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那男子便低下头,匆匆往东去了。 霍光知道刘细君素来不出茂陵,所交往的人极其有限,不禁好奇,问道:“那人是谁?”刘细君低声道:“是我父王的旧部。” 既是江都王刘建的旧属,行踪又如此诡秘,那么多半是逃犯了。霍光遂不再多问,简略寒暄了几句,就此作别。 走上中街,正遇到阿兄的岳母卓文君与东方朔一道散步。东方朔扶着拐杖,行走得十分迟缓,卓文君倒也耐心陪在一旁,二人一路交谈,似乎颇为惬意。 霍光忙下马上前参拜。卓文君对女婿和女婿的弟弟都不怎么喜欢,只淡淡一点头。东方朔道:“霍君怎么一身便服,不是来茂陵公干么?”霍光对这位天下第一聪明人仰慕已久,忙道:“小子是来向李陵学习射箭的,不料想飞将军身故,遗体刚刚运回家。” 卓文君眉头一挑,道:“飞将军身故了?”不再理会霍光,忙命僕从搀扶了东方朔,转身往李广家赶去。 霍光骑马回到长安城,进来家门,院子中的红蓝花开得正盛,这是霍去病攻破河西时特意从焉支山带回来的,又亲手为妻子种植在院中,说是花开时可以淘出花瓣里面的红汁,匈奴人称为“胭脂”,专门用来美容。司马琴心也依言淘出红汁,却只当做染料使用,而今家里的楹柱都是用这种胭脂染成,别有一种天然风韵。 一名卫府的僕人刚好到来,说是今晚大将军要在府中举办家宴,特来邀请司马琴心和霍光参加。司马琴心因为丈夫军务繁忙,还没有班师回京,爱子霍嬗刚满一岁,不愿意离开孩子一步,遂只应允让霍光去参宴。 霍光有些难为情,其实说到底,他姓霍,跟姓卫的真的没有太大的干系。他跟这一大家子皇亲国戚扯上亲戚,不过是因为他跟霍去病是同一个父亲生的,而他阿兄的母亲卫少儿,正是抛弃他父亲的女人,霍中孺至今提起来还怨恨不已。但既然阿嫂要自己去,也只得满口答应。他自跟随霍去病来到京师,虽然皇亲众多,然而大多陌生疏远,兄长为人又苛刻严厉,颇有孤苦伶仃之感。倒是司马琴心对他嘘寒问暖,令他对这位医术高明的嫂子多有亲近和依赖之感,许多话也只敢对阿嫂说。 霍光逗了两下小侄子,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嫂听说了飞将军的事么?”司马琴心道:“我听到僕人们议论,说是飞将军延误军期,在军前畏罪自杀了。” 霍光道:“可是我听到……听到是大将军逼死他的。”司马琴心吓了一跳,道:“这话千万不能再说,知道么?你先去换衣服,准备去大将军府赴宴吧。” 霍光虽极不情愿,还是不得已换了衣裳出门。 卫青也住在北阙甲第,乘车转瞬即到。卫府谈不上宾客云集,只聚集了少数亲属。但宴席还没有开始,就被不速之客打断了——李敢排开侍从闯了进来,二话不说,举拳就朝卫青脸上打来。在场的人都愣住了。等到李敢第二拳出手时,堂中宾客才像油炸开了锅一般沸腾起来,叫的叫,喊的喊,嚷的嚷。数名侍从冲上来,死死抓住李敢手臂,将他强行拖了出去。 第114页 卫青一言不发,捂住脸匆匆跟了出去,片刻后又回到堂中,叮嘱道:“今晚的事,谁也不准传出去。” 他的脸颊高高肿起了一块,声音依旧平和,但因为他大将军的身份,自有一股威严。卫青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后,最后落在了霍光身上。霍光不得不应道:“诺。” 虽然李敢出现的时间极短,但卫府上下却由此笼罩上一层沉重的阴影。虽然霍光不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但他的脑海中却反覆出现李广的身形,他仿佛看见了飞将军死不瞑目的样子,令他不由自主地心悸起来。其他人的状况未必比他好,家宴最终不欢而散。卫氏一族自然对李敢以下犯上相当不满,但当晚居然有一个令卫氏欣喜的好消息传来——皇帝最宠爱的王寄王夫人病殁了。 自王寄得宠,卫子夫便失去了皇帝的欢心。以色事君,女子年长色衰便会失宠,这原本也正常,只是众人不明白为何皇帝会对一个痴痴傻傻的女子那样迷恋。王寄恩宠最浓时,就连大将军卫青声名赫赫,也在门客甯乘的劝说下主动送黄金为王寄之母贺寿。甯乘劝道:“将军之所以功未甚多,身食万户,三子为侯,是因为姊姊是皇后。而今王夫人得幸,而其家族不显富贵,将军何不以千金为王夫人母亲祝寿?”卫青遂以五百斤黄金厚赠王寄之母。王母入宫时将此事告诉王寄,王寄又转告刘彻。刘彻召卫青问明情由后,赞嘆甯乘远见,拜其为东海都尉。史称甯乘一语得官。王寄入宫不久即为皇帝生下次子刘闳,愈发得到宠爱,一度威胁到卫子夫母子的地位。而今她突然病死,意味着卫子夫的皇后和刘据的太子地位又稳固了一层。 不日,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军回到京师,风光无限。皇帝又特加设大司马位,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均为大司马,令骠骑将军秩禄与大将军相等。此后,骠骑将军宠遇日隆,连大将军也相形见绌,威势日日减退,卫青的故交、门客多离开他去投奔霍去病。 李敢殴打卫青之事并没有传开,李广下葬后不久,李敢便被皇帝拜为郎中令,接替了父亲的官职,堂而皇之步入九卿之列。大概刘彻的心中也略有不安,毕竟命卫青排斥李广的正是他本人。但李广之死远远比不上宠姬王寄病逝令他伤怀,皇帝食不香,睡不着,长久地在王寄住过的飞羽殿徘徊,形只影单,看起来十分可怜。 上任右内史汲黯因忤逆皇帝已被出为外郡太守,死在任上,新任右内史义纵举荐了一个名叫少翁的男子,称其会方术,能召鬼神。刘彻如获至宝,忙命人把少翁接进宫。少翁设坛作法,灯烛辉煌,笙歌喧天,折腾了三天三夜。到了第三天午夜时分,正值月圆,刘彻坐在纱帐重帷中,忽然烛影摇晃,一片朦胧中,隐约有女子身影翩然而至,模样神态若王寄之貌。刘彻大喜过望,连忙趋前审视,可惜身影又徐徐远去。刘彻思念王寄的心思更难以排遣了,时常借酒抒情,低吟浅唱: 是耶!非耶! 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词曲生动地表述了等待与王夫人相见的忐忑心情,颇有多情天子的风采。 这一日,平阳公主入见,刘彻留姊姊在渐台宴饮,召协律都尉李延年奏唱新曲。 李延年即是之前收留关东大侠郭解黄棘里李翁的长子,郭解被族诛,他受腐刑当了宦者,在未央宫中为皇帝养狗,地位最为低下。但他相貌俊美,精通音律,擅长歌舞,一日忘情时浅唱低吟,被天子听到,大为赞嘆。正好刘彻想改革郊祀之礼,大规模扩建乐府机构,遂令李延年为协律都尉,佩二千石印,掌制乐谱、训练乐工、採集民歌。 李延年擅长採集各地民歌来创设新声曲调,奉召来到渐台后,当即献上一支新曲。只听见琴声咚咚,如清风泠泠,分辨不清是什么曲子。渐渐地,音调激越起来,听得人颇为心喜。那曲子却又转为平和温熙。李延年这才婉转唱道: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词曲均极符合皇帝当下的心境。刘彻极为感慨,连连摇首嘆息说:“世上果真会有如此美貌的佳人吗?唉,佳人难再得。”平阳公主忙道:“陛下有所不知,都尉君歌中所唱的美人其实意有所指,李都尉的妹妹李妍,正是倾城倾国的绝色佳人。” 刘彻立即下诏令李妍进宫,一见之下,果然琼姿花貌,群芳难逐,且能歌善舞,丰盈窈窕。刘彻大为倾心,当场册封李妍为“夫人”。自此,李妍深得宠幸,犹在昔日王寄之上。引荐李妍进宫的平阳公主和李延年也各有赏赐。 平阳公主又趁机为自己与前夫曹寿所生之子曹襄求娶卫长公主。卫长公主则是皇后卫子夫的长女,是嫡长公主,身份比夷安公主这类庶出的公主要尊贵许多。刘彻满口答应,不日即以卫长公主下嫁平阳侯曹襄。 李妍柔情绰态,奇服旷世,艷绝一时。她喜画八字眉,刘彻便让宫女们都跟着描画这种眉式,于是八字眉成为长安风行的眉式。有一天,刘彻到李妍宫中,忽然觉得头痒,于是顺手拔下李妍头上插的玉簪搔头。于是宫中人人都学李妍的样子,在头上插一支玉簪,一时长安玉价陡升。 刘彻几次兴兵,终于击垮匈奴,报了九世之雠,文治武功震古烁今,又得到绝世美姬,只觉得人生至此已经达到极致,若是能与鬼神相通,那么便再无憾事。又拜少翁为文成将军,赏赐极多,入宫也待为上宾,请其行方术代通鬼神,好求得长生不老。 第115页 和亲也在这个时候被重新提上日程。匈奴伊稚斜单于派使者来到长安,好言好语请求与大汉和亲。刘彻下诏廷议,大臣们大多认为匈奴已是穷途末路,不配求娶公主,而是该向大汉俯首称臣。只有博士狄山贊成和亲,并说兴兵动武会让人民困贫。 御史大夫张汤不屑地道:“臣认为这是愚儒的无知看法。”狄山道:“臣虽是愚儒,却总算是愚忠,不似你御史大夫张君,是诈忠。张君智巧足以拒谏,奸诈足以饰非,专用机巧谄媚之语,强辩挑剔之词。喜欢无事生非,搬弄法令条文,内怀奸诈以御主心,外挟贼吏以为威重。”举出张汤借淮南王、江都王谋反案大诛异己、牵连无辜的例子。 刘彻见张汤抵挡不住,忙问道:“朕若派卿去治理边郡,卿能否像当初飞将军驻守右北平郡那样,做到让匈奴秋毫无犯吗?”狄山道:“不能。”刘彻道:“那么治理一县呢?”狄山道:“也不能。” 刘彻又问道:“那一鄣[5]呢?”狄山见天子目光严厉,言辞步步紧逼,这才开始害怕,不得不回答道:“能。” 于是刘彻派狄山去边塞,负责守卫最前线的鄣,又派丞相长史任敞出使匈奴,拒绝和亲,令伊稚斜单于称臣。伊稚斜大怒,扣留任敞,发兵攻打边郡,正好打下狄山驻守的鄣,狄山也被匈奴人砍下首级。 张汤以刀笔吏出身攀上三公高位,当上御史大夫,本就惹来许多非议,又连兴大狱,死在他手中的人无数,不断有耿直人士上书,请求罢免张汤。自狄山一事后,朝中无人再敢与张汤作对。他遂得以大展拳脚,主持造新币,行算缗,权势甚至在丞相李蔡之上。 匈奴的和亲虽被拒绝,但另外的一门和亲却被提上日程。当年张骞归汉之际,曾向刘彻献计:西域有强国名乌孙,实力远在大月氏之上,是西域国家中唯一能与匈奴相抗的国家。如果联络乌孙王,将原来匈奴浑邪王的地盘封给他,缔约和亲,等于砍断匈奴的右臂。而乌孙一旦领头,西域的那些国家也会争相与汉结交。 刘彻当初听到计策就已经心动,只是当时通往西域的河西走廊尚在匈奴人控制中,联络乌孙极不方便,而今河西已尽归入大汉版图,通往西域的大门完全打开,遂决意再派张骞出使西域,并发布诏书,公开招募出使乌孙的勇士。当年张骞也是以郎官身份主动应募,方才成就一代功业。朝野中欲效仿他的人不在少数,报名者极其踊跃。 霍光和李陵都很心动,想加入这次出使的队伍。但李陵新丧祖父,有重孝在身,霍光则是刚刚向兄长霍去病提到此事,便被断然拒绝了。 霍去病道:“大丈夫即使不能驰骋疆场,也该在朝中辅佐君王,出使胡地不是你该做的事。” 霍光闻言很是郁闷,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武不能挽弓,文不能拟诏,也就是这两年,才开始跟着李陵学习箭术,跟阿嫂读一些书。他心情不好,不愿意留在家里,便独自骑马来到茂陵。本欲去找李陵,到大门前正好遇到一身斩衰的李敢,被这位新任郎中令狠狠一瞪之下,竟连进门的勇气也没有了。 只好又来到董府。刘细君站在门前,正与霍光上次见过的那名中年男子交谈。霍光一直远远望着,等那男子离开,才策马过去。 刘细君看见他,便叫道:“霍光哥哥。”这是霍光最喜欢听的声音。他翻身下马,过去问道:“那人又来了么?他……应该是逃犯吧。”刘细君道:“嗯。” 霍光见她神色,猜她不愿意举报这人,劝道:“虽说茂陵不比城里那般森严,可你还是要小心些。”刘细君道:“他……他是要找我借钱逃亡。”霍光道:“原来是这样。要是你不方便的话,我可以替你借给他的。” 刘细君歪头想了半天,揣度自己的确没有能力相助父王旧属,便应道:“好吧。”霍光忙问道:“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刘细君:“他叫如侯,就住在茂陵大户袁广汉的家里,不过这件事你千万不能告诉旁人。” 霍光来京师已经两年,对一些着名的人物和掌故多少有些了解,心道:“这如侯既然能与袁广汉这样的富豪交结,还需要找细君借钱么?况且她早已经不是江都翁主了,既没有封地,又没有食邑。”但他得刘细君信任,很是欣喜,不愿当面忤逆她,便道:“好,我这就去找他,问他想要多少钱。”又叮嘱道:“你可千万不要再跟他来往了。”刘细君道:“嗯,他说他只是要路费,拿了钱就会立即离开这里。” 霍光来到袁广汉的豪宅,请门仆通报找如侯。门仆不知道他是骠骑将军的弟弟,见他相貌普通,土里土气,不爱理睬,只道:“如侯出门还没有回来。” 霍光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人影,便道:“等如侯回来,请告诉他,有人托我将一笔钱转交给他,请他直接来北阙甲第找我,我叫霍光。” 那门仆一听见“北阙甲第”四个字,立即换上蜜糖般的笑容,道:“足下姓霍么?不知道是甲第哪一家……哎呀,莫非是骠骑将军府上?” 霍光点点头,不再理会那前倨后恭的门仆,上马自回来城中。 第116页 到甲第时,正见到霍去病意气风发,前唿后拥地带着大批骑从出门,霍光慌忙退到一边,生怕被兄长看见。其实除了敬畏外,他也很羡慕兄长,才二十一岁年纪,就已经是举国敬仰的英雄,大汉立国,还未有如此年轻便跻身三公[6]者。艷慕之余,不禁心想:“自己要是有这么一天就好了。可是兄长自幼长在皇宫,被天子精心栽培,学习文才武略,骑马射箭,付出了多少汗水,又有天子力捧,始有今天的成就。而自己不过是个平阳来的傻小子,不会武艺,不会读书,又拿什么跟兄长比呢?别说三公九卿,今生今世能当上二千石的大官就是万幸了。”一想到阿兄风光无限,自己却是如此窝囊无能,不免怏怏满怀。等一行人走远,这才进门。 司马琴心听说二公子回来,忙迎出来,问道:“你去了哪里?适才你阿兄还责备侍从,不该让你一个人出去。”霍光道:“出了什么事?”司马琴心道:“听说长安城中不安全,有匈奴刺客。襄城侯刚刚被人刺杀了,弓高侯也受了伤,他们就住在北阙甲第呢。你可别再一个人单独出门了。” 弓高侯韩则是韩王信的曾孙,襄城侯韩释之则是韩王信太子的曾孙,两人的祖父韩颓当和韩婴在文帝十四年自匈奴投奔大汉。韩颓当庶出的孙子韩说因跟随卫青出击匈奴有功,封龙额侯。 霍光很是奇怪,道:“弓高侯和襄城侯不过是世袭爵位,既然是匈奴刺客,为何偏偏要行刺他二人?要动手也该找……”他及时将后面的“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吞回肚子里。司马琴心却已猜到他后面的话,道:“所以才叫你出门一定要带上侍从。”顿了顿,又道:“听说刺客是匈奴使者的随从,与韩家有不解私仇。” 话音刚落,便见夷安公主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道:“琴心,你家小叔子勾结奸人……”忽见霍光也在场,便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司马琴心愕然道:“霍光犯什么事了么?”夷安公主道:“那好,我就直说了,霍光,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如侯的人?” 霍光心道:“事情这么快就败露了么?莫非这如侯是什么了不得的通缉要犯?”只得硬着头皮答道:“谈不上认识。”夷安公主道:“你不认识他,居然还主动去找他?我告诉你,这如侯就是大乳母的儿子阳安。”见霍光满脸茫然,料想他也不知道阳安是谁,只得继续解释道:“当年阳安在右北平郡杀了平原商人随奢,割下首级,我和师傅误断是随奢杀人,结果导致随奢妻子上吊自杀,我师傅曾发誓要让阳安血债血偿,你快些将他交出来。” 原来那去董仲舒家中找刘细君索要钱财的中年男子如侯就是阳安,他辞别刘细君后即离开了茂陵,却在咸阳原古道上凑巧遇见了夷安公主,擦身而过。夷安公主起初只觉得这人面熟,等回过神来时,阳安却已经不见了踪影。她推测阳安是自茂陵出来,忙赶来向守卫陵邑大门的卫卒询问。卫卒听完形貌描述,道:“那人是袁广汉家的食客如侯。”夷安公主追来袁广汉家,门仆说如侯出门未归,又提了骠骑将军的弟弟霍光刚刚来寻过如侯之事,这才一路追来北阙甲第。 霍光闻言很是吃惊,道:“我真的不知道阳安在哪里。老实说,我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未看清。”夷安公主道:“那你还上赶着给他送钱。托你送钱的人是谁?” 霍光心道:“上次江都王谋反案差点牵连到细君,我若是说出细君的名字,她可就再难活命了。” 夷安公主见他沉默不应,气急败坏,上来扯住他衣袖,道:“跟我走。” 司马琴心忙叫道:“公主!”夷安公主冷笑道:“你要替你小叔子说情么?上次就是因为你强出头,父皇才放过了雷被,他可是射伤我师傅害得他残废的兇手!你宁可为那样一个欺骗你感情的男子求情,也不愿意出面为阿陵说一句话,你……”一时难以说下去,拉着霍光便往外走。 霍光既不出声,也不反抗,顺从地跟着上了车子。他满以为要被夷安公主送去廷尉府拷问,哪知道车到了直城门即拐向北面,到雍门出城往西,竟是往茂陵去了。 霍光大奇,问道:“公主要带我哪里?”夷安公主道:“去见我师傅。你阿兄正得宠,我知道廷尉也不敢拿你怎么样,但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来到茂陵东方朔住处,东方朔正与司马相如夫妇在书房说话,扼腕嘆息李广之死。见夷安公主引着霍光到来,司马相如夫妇便退了出去。 夷安公主将事情经过说了,道:“霍光不肯说出背后主使他的人,所以我带他来见师傅。” 东方朔想了一想,道:“霍光,你可能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这阳安不仅杀了人,而且还是梧侯阳成延的后人。数年前,你兄长任羽林丞,曾从他藏身的地方搜出了长乐宫的秘道地图,皇上因而诛杀了他的全族。虽然阳安一直没有被捕获,但也是皇上志在必得的要犯。你知情不报,若是闹到天子面前,只怕你兄长骠骑将军也庇护不了你。” 霍光原先以为阳安不过是受江都王谋反牵连,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是那种十恶不赦的罪犯,却不知道他如何跟刘细君牵扯上干系,心道:“既然如此,我更不能说出细君的名字,不然不是让她死么?” 第117页 他曾听人说过执行死刑的过程,受刑者不分男女,都要被当众剥光衣服,趴伏在木板之上,然后由甲士用大刀或斧钺斩下首级,判腰斩者则拦腰斩断身体。淮南国翁主刘陵就是受腰斩之刑而死。他见过她在宣室侃侃而辩的样子,实在不能想像那般身份高贵又美艷伶俐的女子当着全长安人的面被脱掉衣服是何等的耻辱,大约不等重斧砍下来就已经羞辱欲死了。一想到这些恐怖血腥的场面,他愈发将嘴唇闭得紧紧的,虽然他知道这也许将给自己带来难以想像的严重后果。 夷安公主见状很是气愤,道:“我一向以为你是老实人,跟宫里的那些郎官不同,想不到你也学会倚仗兄长权势了。”霍光道:“这件事跟我阿兄无关。” 东方朔见他倔强,便道:“你实在不肯说也就算了。你去吧。” 霍光料不到对方如此轻易放过自己,忙辞别出来。本想立即去董府找刘细君问个清楚,但转念想到东方朔足智多谋,定然派人在暗中监视自己,好顺藤摸瓜找出刘细君来。不得不强忍心中焦灼,向陵邑卫卒借了匹马,径直回了北阙甲第。 司马琴心不知道夷安公主将霍光带去了哪里,一时也不敢惊动夫君,正在干着急,见霍光回来,才舒了一口气,问道:“没事么?”霍光道:“没事。” 司马琴心道:“你该知道东方先生的能耐,就算你不说实话,他早晚也有法子自己查出来。”霍光道:“那么阿嫂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司马琴心道:“不如将实情告诉他。嗯,也不必急在这一时,你再好好想一想。” 霍光回来后院,正要进去自己房间,忽见一名黑衣男子从兄长房中出来,不由一愣,问道:“你是谁?” 那男子回过头来,却是用黑布蒙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在浓重的暮色中晶晶发亮。 霍光见到他手中包袱,这才回过神来,叫道:“呀,你是盗贼。你……你敢来这里?” 那男子笑道:“我的确是盗贼,不过这些都是你霍家欠我的,我只是来拿回我该得的。”从怀中掏出一件长绳般的物事往房上一甩,拉紧绳索,借力沿着廊柱走上房顶。 霍光只瞧得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叫人捉贼。那男子见他傻傻地站在原地,哈哈一笑,道:“不妨告诉你,我是长安大侠朱安世。”纵身一跃,身影顿时消失不见。 霍光这才回过神来,叫道:“有贼!快来人捉贼!” 但那自称是朱安世的京师大侠早不见了人影,侍从也无处可寻。司马琴心仔细检查房中,失去了不少奇珍异宝,均是皇帝赐物。偏偏霍去病今晚要在未央宫欢宴,不能归家,她也不命人报官,只等丈夫回来再作处置。 司马琴心既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并不如何着急追寻失物,围捕盗贼,霍光也就无所谓,反正家里金银珠宝多得是,多一包少一包没什么分别。他回来房中躺下,想了一夜:官府肯定已经对阳安展开搜捕,若是他被捕,以廷尉擅长株连的手段,迟早还是会牵扯出细君来。若是能在官府之前找到阳安,杀了他灭口,也许反倒能弥补。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想到杀人,他起初也为自己有这个念头而心惊,但随即又镇定下来,阳安本来就是罪大恶极的罪犯,杀死他不过是除掉一害而已。遂决意将真相和盘托出。 次日一早,霍光派侍从到未央宫告假,自己赶来茂陵。正巧夷安公主也在东方朔家里,在场的还有阳安的内弟管敢和司马迁的侍妾随清娱,这随清娱正是被阳安杀死的平原郡商人随奢之女。 东方朔道:“霍郎官一大早赶来,所为何故?”霍光道:“我愿意将实情告诉先生,不过我有两个请求:一是请先生不要对别人泄露她的名字,二是我也想跟先生一起追查阳安。”东方朔满口答应道:“可以。”霍光遂说了刘细君之事。 夷安公主道:“啊,居然是细君,这可真是让人想不到。”东方朔道:“倒也是情理之中。当初阳安在西市杀人,差点杀死管敢,暴露了行迹。后来皇上又因为长乐宫秘道地图之事诛杀了他全族,逐捕极严,他却依旧能够逃脱罗网,一定是投靠了诸侯王。当时江都王刘建正好在长安,他投靠刘建,跟他回去江都国,朝廷势力有所不及,自然能够逍遥法外。想不到后来江都王谋反,被朝廷诛杀,他再次失去依靠。不过他为何要冒险来到京师,又为何偏偏要找细君借钱呢?” 正说着,宫中有使者到来,急召东方朔入宫。又见到霍光居然也在这里,不禁奇怪,道:“听说府上丢了许多贵重物品,骠骑将军大发脾气,城中正在搜捕长安大侠朱安世,霍君如何还在这里?”霍光道:“唔,我有事来向东方先生请教。” 东方朔道:“那长安大侠名叫朱安世?”霍光道:“嗯,昨晚那盗贼亲口告诉我的。”夷安公主道:“该不会就是那车夫朱胜的儿子吧?居然当了大侠?呀,师傅,他找上霍府,是不是因为琴心救过雷被?” 当初雷被为淮南王效力,害死了匈奴太子于单,又射杀了于单的车夫朱胜灭口,与朱安世有杀父之仇。以雷被所为,本来必然逃不过一刀,但霍去病因为妻子与其有旧,居然出面求情,令这小子躲过一劫。朱安世选择霍府下手,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第118页 东方朔道:“霍郎官不回家看看么?”霍光摇摇头,道:“我阿兄能干得很,用不着我费事。” 东方朔闻言一笑,道:“那好,我跟随使者进宫。劳烦霍君去向细君问清楚经过情形。公主,得辛苦你去一趟西市。” 夷安公主遵师命来到西市,找到樊氏刀铺,正遇到主人翁董偃,也在铺子里选剑。夷安公主对这位十三岁就成为馆陶公主面首的男子并不反感——虽然是靠侍奉公主才得以跻身权贵阶层,但董偃却与许多男子不同,对谁都是不卑不亢的态度,譬如他的外号“主人翁”,正是他第一次见到皇帝时的自称。也正是这种自信,博得了刘彻的好感,甚至在未央宫宣室设宴招待他和馆陶公主。 董偃见到夷安进来,果然只是淡淡招唿一声,便继续专心选剑。倒是店主樊翁听说进来的女子是当朝公主时,慌忙迎上来,问道:“公主要看什么,是刀还是剑?”夷安公主道:“我有些要紧话想问店主。” 樊翁被弄得云山雾罩,但还是不敢怠慢,忙引公主进来内堂。夷安公主道:“樊翁还记得七年前有个叫阳安的男子么?”樊翁道:“阳安?记得记得,就是皇上乳母的儿子,在西市杀了人,长安县、右内史、中尉先后派人来调查,老臣也做过证人,如何能不记得?” 夷安公主道:“那么樊翁可还记得他当初来店铺做什么?”樊翁道:“这个……老臣不记得了。应该是来买刀吧,来这里的都是来买兵器的。老臣不敢夸口,不过在这长安城里,樊氏刀铺可是响噹噹的名号,首屈一指。”夷安公主道:“这大伙儿都知道,樊家世传手艺,你曾祖父是韩国[7]最着名的工匠,后来又做了秦国的工匠,祖父、父亲、兄长都曾在本朝考工任职,我猜阳安也是慕名而来。他杀人的兇器是一柄金色的短剑,既有利刃在手,当不会是来买兵器的。” 樊翁迟疑了一下,道:“听说公主是东方朔先生的弟子,有这回事么?”夷安公主道:“嗯。”樊翁道:“那么公主可以回去问东方先生。当日阳安带着短剑来这里,跟起初他带着长剑来找老臣是一样的目的。” 夷安公主蓦然记起当日东方朔将镇国之宝高帝斩白蛇剑藏在外袍下,偷偷带出了长乐宫,当时虽觉匪夷所思,可她为正被迫嫁给那匈奴太子于单而烦恼,没有别的心思。后来问起一句,东方朔也称早将剑还回,不久后考工令磨剑,也未见异常,此事就此作罢。 樊翁见夷安公主眼睛瞬间瞪得老大,以为她早已知情,便笑道:“那两柄剑其实是一对雌雄双剑,剑上有机括,可以套合在一起,却不知道如何分散在东方先生和阳安两人手中。” 他是制刀制剑的名家,见过绝世利器,自然难以忘怀,话匣子也跟着打开了,嘆了口气,续道:“老臣曾听祖辈说过,前朝咸阳秦宫里藏有一对宝剑,一长一短,一雄一雌,是昔日铸剑鼻祖欧冶子送给得意弟子干将和莫邪的新婚贺礼,虽然名气不如湛卢、巨阙、鱼肠、泰阿这些名剑名气大,但却是欧冶子一生最得意之作。老臣的曾祖父曾经在秦宫中见过这对宝剑,形貌描述跟东方先生和阳安手中的金剑甚像。” 夷安公主心道:“樊翁没有见过高帝斩白蛇剑,不知道我师傅拿来的长剑是镇国之宝,那是高皇帝起兵反秦时用来斩断白蛇的利剑,当时秦朝尚未灭亡,欧冶子的剑应该还在秦宫中,高皇帝也只是个小小的亭长,是绝对不可能得到那对宝剑的。”当即笑道:“那绝对不是一回事,我师傅手中的宝剑可是金剑。” 樊翁道:“公主看不出来么?那其实不是金剑,而是极纯色的铜剑。长乐宫中的十二金人,名字是金人,其实也是铜人,只是看起来像是金色罢了。但炼出那种铜质的剑需要极高超的工艺,东方先生让老臣仿制一柄,老臣其实也是没有什么把握的。幸好后来东方先生又说不必了。” 夷安公主“啊”了一声,心道:“原来师傅上次盗剑,是打算让工匠仿制一把高帝斩白蛇剑的假剑,想来是预备用它引出阳安的。可阳安为什么又要做一把短剑的假剑呢?”一时难以明白,又问道:“那么樊翁后来见过阳安么?” 樊翁道:“没有,再也没有。他就来过一次,想让老臣按他手中金剑的样子再仿制一把剑,结果一出门他就杀了人,官府还找来这里。老臣因为事先答应过东方先生和阳安,绝不泄露造剑之事,因而也没有敢多嘴,只说阳安是来买剑。之后他被官府逐捕甚严,离开京师逃亡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再冒险来老臣这里?” 夷安公主见问不出更多话来,便辞别出堂。董偃挑中两柄长剑,正要离开,见夷安出来,便让到一边,让公主车马先行。 夷安公主回到茂陵时,中尉王温舒正率领大批中尉卒包围了茂陵邑,不准人随意进出。这王温舒曾在张汤手下任廷尉史,在族诛郭解一案中出力甚多,由此得到皇帝宠信。但其人以杀立威,手段严酷,名声很差。 夷安公主对这类酷吏素无好感,下车质问道:“你们大张旗鼓地做什么?”王温舒道:“臣奉旨捉拿茂陵袁广汉一家。”夷安公主问道:“是因为袁广汉收留过阳安么?”王温舒道:“臣不知罪名,只知道皇上有命,不准走脱一个人。” 第119页 夷安公主心道:“阳安改名换姓,袁广汉如何会知道他是逃犯?仅仅因为收留过罪犯就要系捕他的全家么?”虽然不满,但令出自父皇,也无可奈何,驱车进来陵邑。 到东方朔住处前,里面琴声叮咚,正有女声幽幽唱道: 履朝霜兮采晨寒,考不明其心兮听谗言。 孤思别离兮摧肺肝,何辜皇天兮遭斯愆。 痛殁不同兮恩有偏,谁说顾兮知我冤? 汉风豪迈直爽,汉人每到动情之处,高歌起舞是常见之事。昔日汉高帝刘邦宠幸戚夫人,二人均擅长鼓瑟击筑,常常相拥倚瑟而弦歌,歌毕泣下流涟。皇帝都是如此忘情而无所顾忌,民间更是奔放,歌以述志成为汉代风尚。 这首《履霜操》[8]是周人尹伯奇伤怀身遭谗言诬陷之作,宛转幽怨,曲调凄凉。歌唱的女子声音虽然稚气,却唱出了曲辞特有的感伤,令人心醉。 自义姁去世,东方朔不再娶妻,家中除了两名服侍起居的婢女,别无女眷。夷安公主心念一动,暗道:“师傅久不抚琴,莫非弹奏的人是细君?久闻她是个小才女,琴棋诗书无一不通。”进来书房一看,果见刘细君席坐在琴座前,泪光涟涟。 霍光见夷安进来,忙解释道:“我们一直在等东方先生回来。我见房中有琴,遂请细君弹了一曲。” 夷安公主道:“细君的琴弹得真好,唱得也好。不过你小小年纪,不该弹奏如此悲伤的曲子。”刘细君道:“细君一时感怀,让公主姑姑见笑了。” 夷安公主道:“霍光问过你了么?”刘细君点点头,道:“如侯……我不知道他叫阳安,只知道他是我父王部属,几年前,父王派他来找过我一次,让我向义父打听些事情。” 夷安公主陡然想起刘陵来,心道:“莫非刘建跟淮南王刘安一样,是有意将细君留在京师,想让女儿充当耳目,只不过还没有来得及等到细君长大,他谋反的阴谋便败露了?可为什么总有人说衡山王和江都王都是冤枉的?那被父皇派去守边的博士狄山甚至说淮南王刘安谋反的证据也不足。事实上,这三位诸侯王并未举一兵一卒造反,都是在朝廷派使者责以造反罪名时自杀身亡,大概因为如此,才会有人质疑吧。细君适才弹唱《履霜操》,莫非她心中也认为她的父王是遭人诬陷?” 又听见刘细君续道:“……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阳安。直到数日前他来找我,说……说他受我父王案子的牵连,还在逃亡中。昨日他又来找我,说需要一笔钱,正好霍光哥哥来,说愿意替我筹钱送给他。” 夷安公主道:“阳安没有说别的什么吗?细君,你一定要跟姑姑说实话,这很重要。”刘细君道:“他说……说我父王是被人冤枉的。”她毕竟年纪还小,长久以来沉重的心事早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既然开口,就干脆说了出来,道:“他说我祖父第一任江都王死得就很蹊跷,因为皇上所宠爱的韩嫣被太后赐死跟祖父有关,所以皇上不喜欢家祖,也不喜欢家父,当初还有意选中我姑姑出嫁匈奴,幸好未能成行……”忽想到姑姑刘徵臣已经受父王谋反案牵连被处弃市死刑,若是当年出塞嫁给匈奴单于,说不定尚能活在世上,不由得怔怔落下泪来。 夷安公主也不知道该如何相劝,只得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别再多想了。” 正说着,门前有车马声传来,有人高声叫道:“东方先生回来了。”僕人、婢女忙奔出来迎接,扶了东方朔进来坐下。 夷安公主道:“父皇找师傅做什么?”东方朔道:“皇上命我协助右内史义纵查骠骑将军府中财物失窃的案子,不过我已经拒绝了。你们这两边呢?” 夷安公主大致说了经过,只略过东方朔盗窃高帝斩白蛇剑一节,道:“师傅既然早知道樊氏刀铺是条线索,为何要等到今日才让我去查问?”东方朔道:“我猜当日阳安去刀铺多半跟金剑有关,但他行踪暴露,母亲又服毒而死,失去宫中大援,必然会尽快逃离京师,再追查樊氏刀铺并没有用处。这次他再现京师,说不定会为金剑再去刀铺,看来是我想错了。” 夷安公主问道:“可阳安当初为什么要工匠仿制一柄假剑呢?”东方朔笑道:“这没什么稀奇,不过是典型的乱花迷眼的招数。当初在平刚,李将军和骠骑将军先后认出那柄剑,想来不少人都由此知道那剑大有来歷,试图染指者也应该不少,他弄一把假剑乱人耳目,不过是要保护自己罢了。”歪头想了一想,叮嘱刘细君道:“如果阳安再来找你,你就告诉他,没有我,他绝不会得到他想要的东西,然后带他来见我。” 夷安公主道:“中尉正在系捕袁广汉全家,阳安怎么可能再回来茂陵?”东方朔道:“未必。他族人尽被诛杀,再没有人可以投靠,穷途末路下铤而走险也说不准。”让霍光先送刘细君回去。 等书房中只剩下师徒二人,夷安公主才问道:“那么阳安冒险来到京师,到底想要什么呢?”东方朔道:“剑,高帝斩白蛇剑。他手中的雌剑要与雄剑合套在一起才能打开机括,我敢断定他一定是为了高帝斩白蛇剑。” 第120页 夷安公主吃了一惊,道:“怎么可能?高帝斩白蛇剑在长乐宫前殿中,他无论如何是得不到的。”东方朔道:“不一定,阳安比你我想像的能耐大得多。他的祖先是建造长乐宫、未央宫和长安城的梧侯,母亲又是当今皇帝的乳母,长伴太后左右,知道的宫廷机密极多。阳安以前懦弱不堪,但逃亡激发了他的潜力。你看,朝廷连郭解都追捕到了,却始终未能捕捉到他。他在西市行踪暴露,便当机立断投靠了江都王,可见这个人极善于在夹缝中生存。” 夷安公主道:“那么师傅打算怎么办?”东方朔道:“等。本朝惯例,每十二年磨一次高帝斩白蛇剑,上次磨剑是七年前,再等五年,就该重新开匣磨剑。公主,你明日再去一趟西市,樊翁一定还留有图样尺寸,请他再造一对雌雄双剑。” 夷安公主虽然觉得仿冒高帝斩白蛇剑不是件好事,但之前在右北平郡误断随奢杀人,间接导致随妻自杀,她也有责任,因而十分了解东方朔多年来悔恨的心情,阳安不伏法,师徒二人始终不能安心,当即应了。 次日一早,夷安公主便进城赶来西市,却见樊氏刀铺前围了不少人,心中顿时一沉,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一人答道:“樊翁全家都被兇徒杀死了。” 自漠北之战后,匈奴远遁漠北,不敢轻易南下。大汉边患解决,天下均以为从此国泰民安,人人可以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哪知道情况完全相反。皇帝因连年用兵,财政拮据,採取多种措施来增加财政收入:将盐、铁经营收归官有,不准民间煮盐和铸造铁器,百姓所用的盐和铁器均需要向官方购买。增加儿童口赋钱。以前朝廷对七岁到十四岁的儿童徵收人头税,皇帝为弥补抗击匈奴战争的庞大军费开支,将起征年龄提前到三岁。又在原定二十钱外加收三钱,以供军马粮刍的用费,称为马口钱;又颁布算缗令,对商人和工匠徵收财产税,商人税额为每二千钱纳税一算[9],工匠每四千钱纳税一算。 这些措施的确增加了中央财政收入,但本质却是与民争利,极大地加重了普通百姓的负担,引起天下骚动。算缗令颁布后,许多商贾想方设法隐匿财产,以求少交税。皇帝恼怒下下令“告缗”,即要求百姓告发偷漏缗钱者,由杨可主持。为鼓励人告发,规定凡告发属实,奖给告发者被没收财产的一半。此令一行,各地争相告缗。中家以上商贾都被告发。朝廷派遣御史和廷尉正、监等分批前往郡国清理处置告缗所没收的资产,所得财物数以亿计,得到的奴婢数以千万计,大县田地达数百顷,小县也有百余顷,均被收归官有,被告商贾因此而破产。 不仅民间怨声载道,部分廉洁正直的大臣也对皇帝这一系列急于捞钱的政策大有微词。连一向以杀人狠毒着名的右内史义纵也认为告缗是典型的扰乱百姓,派出吏卒逮捕了主持告缗的杨可的使者。刘彻得知后大怒,以“废格诏书、沮已成之事”之罪命,将义纵弃市。 由于国库空虚,百姓生活贫困,民间私铸钱币之风盛行。皇帝于是与御史大夫张汤一起实行币制改革,发行两种新货币:一种是“皮币”,用上林苑中的白鹿皮制成,一张皮币价值四十万。另一种是“白金”,用银、锡制成。皮币造好后,刘彻向大农今颜异徵求意见。颜异早年为济南亭长,以小吏起家,深知民间疾苦,道:“王侯们朝贺用的苍璧才值数千钱,而一张皮币就值四十万,本末颠倒,太不相称了。”刘彻很不高兴。不久,有人告发颜异对朝廷不满,刘彻派张汤审理此案。张汤本来就与颜异有矛盾,一心要藉此置颜异于死地。后来调查得知,颜异曾与客人交谈,客人说起朝廷政令多有不当之处,颜异没有说什么,只是嘴唇略微动了动。张汤据此上奏,道:“颜异位列九卿,法令有不恰当的地方,不到朝廷陈述,反而在心里非议,是腹诽之罪,应判死刑。”于是刘彻诏令处颜异死刑。自此以后,有腹诽之法,皇帝杀人无须罪名,只凭自己的判断。公卿大夫人人恐惧,日益谄媚阿谀,以求保身,世风日下。 三公九卿、名将重臣中暴死者不止颜异一人——先是郎中令李敢侍从皇帝刘彻到甘泉宫狩猎,意外被鹿撞死,随即是大名士司马相如病死,然后是丞相李蔡自杀。 先说郎中令李敢离奇死于甘泉宫之事。甘泉宫位于云阳甘泉山[10]上,以山为名,距离长安约二百里。此地是黄帝升仙的地方,因有着非凡的象徵意义,所以成为祭天圜邱之处。云阳是汉胡来往的关节点,北方义渠戎强盛时,便是以此山为祭天场所,直到秦昭襄王母宣太后用美人计刺杀义渠王,才占有该地。秦夺取甘泉山后,在此建造林光宫,汉代于其旁起甘泉宫,周围十九里,有门阙、前殿、紫宫等许多建筑。因甘泉山山势高耸,可以望见二百里之外的长安城。甘泉宫南面是甘泉苑,周回五百四十里,极为广大。甘泉宫是刘彻最爱的宫殿,每年五月都会到甘泉宫去避暑,八月秋凉始还长安,有时候还会突发兴致地驰去甘泉苑中打猎,重臣、列侯都要扈从。当日,李敢跟随刘彻来到甘泉苑中狩猎。刘彻兴致很高,限定时辰,令众臣各显身手,最后再比赛谁猎获的猎物多。各人遂争先恐后,各自散开。但到门阙汇集时,却不见皇帝的影子。等了好久,才看见刘彻板着脸从林中出来,骠骑将军霍去病跟在身后,后面则是郎官们抬着郎中令李敢的尸首。不待群臣发问,刘彻便主动宣布李敢在狩猎时被鹿撞死,虽然匪夷所思,但出自皇帝金口。 第121页 再说司马相如之死。司马相如身患疾病,一直饱受病痛折磨。皇帝刘彻听说他病重后,急忙派宦者令春陀紧急赶往茂陵,索取司马相如作品。春陀到达司马相如家时,司马相如已经去世,书房中没有留下任何作品。春陀追问司马夫人卓文君。卓文君犹豫很久,还是取出一卷书交给春陀,道:“我夫君虽时常着书,但都被人取走了,未曾留下什么书。这是他在临终前抱病做的一卷书,嘱咐我说若有使者前来求书,就把这书上奏给皇上。”春陀将这卷书带给刘彻,刘彻阅后立即召公卿议论封禅[11]之事。人们猜测司马相如早猜到皇帝有封禅的心思,一直在做相关研究,他临死留下的那本神秘书卷讲述的就是封禅之说。 最后再说丞相李蔡自杀。李蔡是飞将军李广堂弟,因跟随大将军卫青出击匈奴有功,封为乐安侯,公孙弘病死后代其为丞相。他为人平庸,谨小慎微,没有什么作为。有人告发他侵占了景帝陵园堧[12]地,有司奉诏书去逮捕他时,他不愿意对质公堂,服毒自杀,从而成为大汉第一位在职自杀的丞相。 当时李广自杀的真相已逐渐传播开来,李氏叔侄暴死一度惹来诸多猜议。偏偏这个时候,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莫名病死。流言愈发喧嚣。有人说,李敢根本不是被鹿撞死,而是被霍去病一箭射死。还有人说,李蔡又不是傻子,堂堂丞相会缺一块陵园地么?那是有人故意陷害他。更有人说,霍去病年纪轻轻,仅二十岁出头便病死,是天道报应。但无论如何,当事人已死,真相无从得知。 皇帝对霍去病过世极为哀痛,在自己的寝陵茂陵近旁为其修建了坟墓,封以高土,形似祁连山,坟茔高耸,气魄雄健,并雕刻各种巨型石人、石兽作为墓地装饰。这批石刻依石拟形,稍加雕琢,手法简练,个性突出,有怪人、怪兽、卧马、跃马、伏虎、卧象、卧牛、人抱熊、怪兽吞羊、野猪、石鱼等。其中主像为马踏匈奴,用灰白细砂石雕凿而成,以一人一马的形象概括了霍去病抗击匈奴的伟绩——石马昂首站立,尾长拖地;马腹下边仰卧一名匈奴男子,手持弓箭匕首,拼命挣扎。造型简洁,栩栩如生,寓意无穷。为表彰霍去病的战功,刘彻还在出殡之日举行了隆重的送葬仪式,发动五郡匈奴移民穿戴上黑甲,排列成整齐的队伍,从长安到茂陵,一路护送灵柩。文臣武将身着丧服,恭候迎送。 兄长之死固然令霍光哀伤,但也令他感到了从所未有的如释重负,但轻松过后则是无所适从的惘然。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霍去病对他来说就像一座大山,他永远不可能翻越,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攀登上去,只能瑟缩在山脚下。而当这座高山骤然倒塌,无所不在的压迫感也跟着消失了,然而,没有了山峦的屏障,他也就失去了唯一的保护。那些人,他的那些所谓的皇亲国戚,跟他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霍去病在世时,已经被视为家族中的异类,毕竟他的平地崛起,严重威胁到舅舅卫青的地位和利益,卫府的门客十之八九由大将军麾下改投了骠骑将军,霍去病来者不拒,俨然有要与舅舅争锋相抗之意。卫青虽然并不如何在意,但卫皇后不高兴,卫氏满门的亲戚都不高兴,霍去病也由此被疏远。时人称其为“众叛亲离”,“众”是指卫青的那些门客,“亲”则是指以卫青、卫子夫为首的卫氏集团了。现下兄长死了,霍光也就失去了跟卫氏之间唯一的血缘纽带,也就失去了跟皇室的纽带。他这样一个文不成、武不就、一文不名、资质平庸的小子,还能在仕途上走多远? 令人意外的是,霍去病一死,霍光即被拜为奉车都尉,加侍中,佩二千石印。他原也憧憬过将来能当上二千石大官,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在他不满二十岁的时候就到来了。有惶恐,有担心,但更多的是喜悦。他实在太开心了,第一个想要告诉的人,就是刘细君,所以立即约上金日磾,一起往茂陵而来。 日磾即是休屠王勇夫的太子,河西大战后,浑邪王于军约定与休屠王勇夫一起投降汉朝,勇夫临时反悔,被于军所杀,其妻、子均成为汉军俘虏,押到京师后没入宫中为奴婢。日磾入未央宫马厩,负责养马。某日皇帝到马厩巡查,忽然留意这个身长八尺二寸的马奴,见其容貌威严,所养的马又肥好,大为赞赏,立即赐以汤沐衣冠,拜其为马监。并因为汉所获祭天金人原本是休屠王勇夫所有,特赐日磾金姓。 当来到董仲舒家里时,李陵、李禹、桑迁还有宗正刘弃九岁的小女儿刘解忧都聚集在众人常在一起玩耍的花房里,仿佛在举行宴会一般,可又个个面色凝重。 霍光看到李陵、李禹兄弟,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听过那些传闻,说是李禹的父亲李敢是被兄长霍去病射死的。他是相信这种说法的,因为当时他人也在甘泉宫中,恰好随侍在天子身边。闻声赶去的时候,李敢的确是胸口插着一支羽箭,而霍去病就挽弓站在不远处。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出声问发生了什么事。最终还是天子开了金口,说李敢是被鹿撞死,李敢之死遂成定案。而李敢胸口的那支羽箭,就是霍光亲手拔出来的。他至今忘不了李敢死的样子:双目圆睁,怒气如生。他也一直想问兄长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姓卫的舅舅逼死了飞将军,阿兄还要再射死他的儿子?仅仅是因为李敢闯进卫府,打了卫青一拳么?霍去病所做的那些事,如接纳卫青门客等,难道不比打卫青几拳更令人难堪么?但他不敢开口,长久以来,他连正面直视兄长的勇气都没有。 第122页 看到霍光进来,李陵几人也只是点了点头,这让他愈发不好意思起来,本来经常来往的这群人,就数他年纪最大,又不住在茂陵,此刻他愈发感到被排斥在外了。 还是刘解忧天真无邪,招唿道:“霍光哥哥,你们来了。”霍光道:“嗯。你们……怎么都是这副样子?”刘解忧道:“霍光哥哥穿着官服,应该是从宫里来,难道还不知道么?细君姊姊被皇上选中,要封为公主,嫁去乌孙和亲呢。” 霍光如遭雷击,一下子呆住了。三年前,兄长便要为他张罗婚事,本来属意堂邑侯陈须之女——陈须即是馆陶公主刘嫖与堂邑侯陈午长子,其姊陈阿娇为刘彻第一任皇后,其弟陈蟜娶隆虑公主——但霍光心里只有细君,所以无论兄长如何说,他始终只以沉默回应。后来还是嫂子司马琴心悄悄问他,他才吐露心事。霍去病得知弟弟心意后,想到当年若非自己坚持也无法娶到琴心为妻,便道:“细君虽说是反叛之女,不过一直跟着董先生长大,是茂陵有名的才女,霍光能娶她,也算是良配。”等于默许了弟弟的婚事。司马琴心告诉霍光后,又道:“不过细君年纪还小,远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你能等么?”霍光毫不迟疑地答道:“能。”在他心目中,既然阿兄同意他和细君在一起,那么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天底下除了皇帝,谁能与骠骑将军相抗呢?他一点也不羡慕那些有世袭爵位的列侯,娶妻生子哪怕娶妾都要上报给大行,还有时时被皇帝选中当女婿的危险。天下人谁不知道呢,公主的丈夫不好做啊。满以为幸福的生活就在不久的将来,哪知道突然得到细君被封公主即将出塞和亲的消息。和亲,又是和亲!大汉付出了十余万汉军生命的惨痛代价,终于换来“漠南无王庭”的局面,还需要再靠妆扮女子、牺牲公主来换取利益么? 百思不得其解的不只是霍光,李陵这等名家子弟也不能理解。然而这是皇帝的旨意,任谁也难以改变,连暗地议论也不行,不然被安个“腹诽”的罪名,就是弃市的结局了。 刘细君强忍许久,终于还是顾不上矜持,当众落泪,泣道:“我不想……不想嫁去乌孙。”泪眼涟涟,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最信任的李陵。 李陵不知怎的心口蓦然一热,道:“好,我这就进宫去求太子出面。”当真说到做到,出门上马便往太子居住的北宫赶来。 北宫始建于汉初,在未央宫北面,位于雍门大街以南、厨城门大街以西。这是一座规整的长方形宫城,南北各开宫门一座,一开始主要作为被废贬的皇后的居地,有紫房復道与未央宫相通。西汉初年,太后吕雉病死,诸吕势力被翦,孝惠张皇后[13]被废,移处北宫。但当今天子刘彻废除第一任皇后陈阿娇后,并没有将陈阿娇安置在北宫,反而在北宫内增修了不少建筑,如祭祀神仙的寿宫,供游戏作乐的清宫,刘彻时常带着姑母馆陶公主的男宠董偃来这里游玩。另有规模巨大的太子宫,专供太子刘据居住。 太子宫是北宫之内的宫城,内有前殿、甲观,丙殿等,还有专门通宾客的博望苑。宫城建制虽不及未央宫宏伟,但也是珠帘玉户,华丽灿烂。 太子刘据正在甲观的画堂中读书,听说李陵求见,忙命人引进来。李陵是刘据的伴读,一起长大,关系非同一般,他也不绕圈子,直接说了实话。刘据听说是要让自己出面,为堂兄江都王刘建之女刘细君求情,登时露出了为难之色,转过头去,将目光投向墙壁上的九子母图壁画。 并非刘据不愿意帮忙,所有的伴读中,他最喜欢的人就是李陵,不但能诗善文,才情出众,而且精于骑射,箭无虚发,比起其祖父李广不过一赳赳武夫不知道高明多少倍。只是他虽贵为太子,却也有自己的难处——刘彻子嗣不旺,年近而立之年才得长子刘据,当时欣喜若狂,卫子夫母因子贵,被立为皇后。但刘据一直没有被立为皇太子,可见刘彻对后来的子嗣仍有所期待,但卫子夫的肚子不争气,再没有生下孩子,加上她年纪与皇帝相仿,逐渐色衰,失去了皇帝宠幸。幸亏卫氏家族出了卫青,卫氏势力遍及朝野,刘据终究还是在七岁时被立为皇太子。他性格仁恕温谨,与父皇刘彻全然不同,文、武又均不出色,为刘彻不喜。刘彻多内宠,后来夫人王寄生下次子刘闳,王氏母子一度令卫氏感到极大的危机,所幸王寄不久后病死。然而皇帝宠幸的李姬又生下三子刘旦和四子刘胥,而今宠冠后宫的夫人李妍更是生下第五子刘髆,刘彻一有闲暇,就去李妍宫中与母子二人相戏,全然没有天子的架子,其乐融融俨如寻常百姓的家庭。刘据正因为母子宠衰而心中本来不安,又怎敢为一微不足道的女子出头,去忤逆父皇呢? 李陵见太子表情,心里已经明白几分,知道刘据柔弱,畏惧父亲,便告辞出来,径直来到未央宫求见皇帝。他是太子伴读,有宫门门籍,也有侍中的官印,可以自由出入宫禁,一路闯来宣室,才被持戟郎官拦住,告知皇帝正在宣室与新拜的大行张骞长谈,不见外臣。李陵只得等在外面。 过了一个多时辰,霍光也赶来未央宫打探消息,见到李陵只单独一人站在宣室外,问道:“太子人在里面么?”李陵摇了摇头,道:“太子还在北宫。” 第123页 霍光很是惊讶,但旋即明白了究竟。他虽然也极想能挽回细君和亲一事,但见没有太子出面,皇帝一旦发怒,势必要着落在李陵一个人身上,忙婉言劝道:“皇上性情刚毅,决定的事万难回头,我们还是先回去,再想想办法。”李陵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正说着,郎官苏武引着张骞出来。李陵上前质问道:“以公主和亲乌孙是大行君的主意么?” 张骞早年曾与李陵之父李当户一起宿卫未央宫,后来又与李广一道出击匈奴,忽见故人之子拦在面前,语气不善,很是惊奇,答道:“是呀,有什么不妥么?”李陵道:“如果和亲的公主选中的是大行君的女儿,大行君会捨得么?” 张骞道:“噢,张某大概明白李公子的意思了。张某的确有一个女儿,为我妻子阿月所生,十年前我夫妇自匈奴逃归,不及带走一对儿女,他们兄妹至今还滞留在胡地,生死未知。若我女儿跟随回来汉地,又被皇上选中作为和亲公主,为千秋万代计,张某一定会捨得。”他说得义正词严,李陵再无话说,只默默垂下头去。 张骞嘆了口气,道:“我等会儿要去茂陵,李公子见完皇帝,就来东方先生住处寻我,我有话跟你说。”李陵道:“诺。” 正巧谒者出来,称皇上召李陵进去。霍光担心李陵触怒皇帝,便一齐跟了进来。 刘彻刚听张骞讲述了西域风土,心情极好,笑着问道:“听说你为求见朕在外面等了一个多时辰,有事么?”李陵道:“听说陛下预备封细君为公主,嫁往乌孙和亲,臣想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刘彻很是意外,奇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刘细君之事么?”李陵道:“是。” 刘彻收敛了笑容,露出深沉之色来。霍光长侍皇帝身边,知道刘彻每露出这副神色,便是心中有所思虑,不由得愈发惴惴不安,手心满是冷汗。 沉吟了好大一会儿,刘彻才道:“李陵,朕听许多人夸过你,文武双全,能诗善文,又有一手百步穿杨的神技,足见朕当初选你做太子伴读没有选错人。不过从明日起,你不用再去北宫陪太子读书了,朕拜你为建章监[14],加侍中,专门负责训练未央宫众侍卫的骑射之术。” 建章监正是卫青出任将军之前担任过的官职,李陵此时不过十四五岁,比当年卫青的年纪还要小上二三岁,一时愣住。还是霍光扯了扯他的衣袖,李陵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拜谢道:“臣叩谢陛下。” 刘彻道:“嗯,朕对你的期待很高,切莫辜负了朕的期望,退下吧。” 李陵道:“可是陛下……”还待再提刘细君之事,刘彻却已经起身,一拂袍袖,往堂后去了。霍光忙上前扶起李陵,道:“走吧。” 二人怏怏出来未央宫,一起回来茂陵,正遇到茂陵尉率领吏卒封锁邑门,询问之下才知道平阳侯曹襄遇害了,陵邑内正在搜捕兇手。 曹襄是平阳侯曹寿和平阳公主之子,也是平阳公主的唯一儿子。昔日公主与丈夫曹寿不和,离异后改嫁年纪小很多的卫青,逼迫曹寿回去封地平阳,曹寿没几年就病死了,儿子曹襄世袭了爵位。但平阳公主嫁给卫青后一无所出,卫青的三个儿子都是姬妾所生,她最终还是只有依赖曹襄,遂设计为儿子娶到了卫皇后的长女卫长公主。曹襄在母亲再婚后即独自搬到茂陵居住,后与卫长公主结婚,又得到了故富豪袁广汉的豪宅。袁广汉曾经收留化名如侯的阳安,事发后全家被系捕,在廷尉严刑下供认任用阳安设计机关、图谋不轨,结果被族诛,财产全部充公,广为天下人羡慕的袁氏园林中的珍禽异兽则被没收入上林苑。 曹襄年纪比李陵要大上好几岁,但二人曾同时为太子刘据的伴读,交情颇深。霍光常常来往于茂陵,也与曹襄熟识。二人听说曹襄遇刺身亡,一时顾不上刘细君之事,忙朝曹府赶来。 曹府聚集了不少人,东方朔和夷安公主也在这里,他二人都是茂陵令磕头流血请来的帮手。汉家律令严酷,平阳侯曹襄在茂陵遇害,地方长官要受连带之责,县令及县尉等主要官员的位子肯定是没有了,能不能保得住脑袋都难说,若是能及时破案,抓住兇手,尚有一线转机。东方朔巧解金剑之谜的案子至今脍炙人口,为天下人称道,理所当然地成为县令的求助对象。 卫长公主抱着刚出生不久的爱子曹宗饮泣不止,无论夷安公主如何劝慰,也不肯说出经过情形。 李陵和霍光都被吏卒挡在曹襄尸首所在的房间外,见东方朔皱眉出来,忙上前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东方朔道:“你不是霍光么?”霍光道:“正是。”东方朔道:“你跟平阳侯关系如何?”霍光道:“他是我的朋友。” 东方朔道:“那么你想不想为平阳侯报仇?”霍光道:“当然想了。东方先生有何吩咐?”东方朔道:“那好,你现在立即回家去,看看你阿嫂在做什么,多陪她说说话。”霍光不免莫名其妙,道:“可是……”东方朔道:“李陵,你武艺好,你陪霍光一起去。”招手叫过李陵,低声嘱咐了几句,挥手命二人去办事。 第124页 霍光完全不明白东方朔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问道:“东方先生跟你说什么?”李陵道:“他让我带好兵器。”当即先回家取了佩剑和弓箭。 霍光狐疑道:“你这是要去我家,还是要上战场?”李陵道:“我祖父在世时常说东方先生不愧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他既然让我们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二人回来北阙甲第,司马琴心正在书房教霍嬗读《公羊春秋》。霍嬗虽然才五岁,却已经是世袭的冠军侯,封邑万户,加有侍中头衔,衣食无忧。 司马琴心见霍光和李陵出现在书房门口,李陵更是全副武装,很是奇怪,遂命僕人领霍嬗到外面去玩,走过来问道:“你们都不用在宫中当值么?这副样子是要做什么?”霍光道:“这个……” 他本是个老实木讷的乡下小子,被突如其来的兄长领到京师,见识到了前所未有的广阔世界。这些年跟随在皇帝身边,虽然见闻长进了不少,但终究禀性难移,不擅撒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还是李陵道:“东方先生派我们来保护邑君。”司马琴心吃了一惊,道:“是那长安大侠朱安世又出来惹事了么?” 当年骠骑将军霍去病最风光时,霍府有盗贼闯入行窃,被霍光撞见,盗贼自称是长安大侠朱安世。尽管事后霍去病暴跳如雷,甚至惊动了皇帝,责令有司逐捕朱安世,京师为此展开大搜捕,但此案始终未破,长安大侠朱安世遂成为继关东大侠郭解之后的又一个传奇的游侠名字,成为人们心目中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英雄人物。 李陵闻言心念一动,问道:“邑君如何会猜想事情会跟朱安世有关?”司马琴心道:“听说朱安世自幼丧母,只与父亲相依为命,想来父子感情十分深厚,他父亲被雷……雷被杀死……”一时难以启齿说出其中的关节之处。 司马琴心的父亲是皇帝敬重的大名士,母亲是有名的才女,她本人温柔貌美,亦自幼就有许多名门公子追逐于身后,譬如卫皇后的外甥霍去病很小就钟情于她。这些男子中,她自然有喜欢的人,也有不喜欢的人,但唯独在右北平郡遇到剑客雷被后,她才知道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爱恋,原来爱跟喜欢完全是两码事。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偏要爱那神秘的男子,即使后来知道他是别有所图,接近她只是要利用她打探消息后,她还是不能就此忘怀。后来雷被被捕,她不免有些自责,自忖雷被若不是坚持来茂陵见上自己一面,未必会被官府捕获。这当然只是她的秘密心思,然而夫君霍去病却不知如何猜到,素来不问朝政的他居然出面向皇帝求情,事先未同她商议,事后也未告知她,等到长安城中早已传遍时,她才从平阳公主的闲谈中得知究竟。一时间,感动得不能自已,她知道,她不能再去想那个罪名累累的男子,只能更温柔地关爱夫君。虽然她有时也会好奇被赦免的雷被去了哪里,但那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她知道,这辈子她永远不可能再见到他。此刻忽然由长安大侠朱安世的关联,重新提起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那尘封在心底深处的往事,便如潮水般涌出,不由分说地包围了她。 忽听见有人沉声道:“雷被杀了平阳侯曹襄。”夷安公主不知道何时走进书房来,正站在一旁。 司马琴心闻言吃了一惊,道:“什么?他……他又杀了人?”夷安公主道:“我师傅验过曹襄尸首,他身上伤口的尺寸、径深、跟之前匈奴太子于单遇刺所受的剑伤一模一样,你不信的话,可以自己去查阅爰书。不同的人可以使用同一把剑,但手劲却是各自独有的。雷被人在哪里,你快些交他出来,免得牵连旁人。” 司马琴心道:“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自从上次在茂陵家父那里匆匆会过一次面,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霍光见嫂子发窘,少不得要出面辩护几句,忙道:“阿嫂从来不会撒谎,她说没有见过就是没有见过。” 夷安公主斥道:“我跟琴心相交的时候,你小子还没有出世呢。”上前挽起琴心手臂,嘆道:“我相信你,不过你可千万别再被雷被利用了。陌生人进出茂陵邑需要登记,茂陵尉核验过这两日的名册,最可疑的当数一名携剑男子,自称是受你所派,前去司马府上给你母亲送信。我派人向司马府上打探过,自尊父去世,尊母就闭门谢客,已经许久没有客人登门了,这两日也没有什么信使登门。” 司马琴心“啊”了一声,道:“他……是他么?”夷安公主道:“根据陵门卫卒的描述,的确很像雷被。” 司马琴心道:“可他为什么要杀平阳侯?”夷安公主道:“雷被不过是江湖剑客,之前杀人是受僱于淮南王,这次也应该是受僱杀人。平阳侯也算是你夫家的亲戚,你可知道他最近得罪了什么人么?”司马琴心迟疑道:“这个……” 霍光忙道:“前几日倒是发生过一件事……” 当即说了几日前大将军卫青府上的宴会情形:当日除了亲属之外,还特意邀请了一些大将军和骠骑将军的旧部,如失去爵位的公孙敖、龙额侯韩说、随成侯赵不虞、关内侯李息、辉渠侯仆多、从骠侯赵破奴等。本来众人谈论一些军中旧事,又有协律都尉李延年率女乐以音乐从旁助兴,气氛极好,还有人打趣要为平阳侯曹襄的儿子曹宗和龙额侯韩说的女儿订娃娃亲。酒过三巡的时候,曹襄不知道为何事跟大将军卫青起了争执。卫青身为继父,倒也没有多说什么,曹襄却是不依不饶,平阳公主少不得出面斥责儿子。曹襄嘟囔了几句,平阳公主忽然脸色大变,令侍从将儿子扯进内屋。不久后,曹襄出来,脸肿得老高,显是挨了打,不待众人问明究竟,便恨恨拂袖而去。 第125页 夷安公主道:“龙额侯韩说、从骠侯赵破奴也在当日宴会上么?”霍光道:“是的,公主为何独独问到他们?”夷安公主道:“因为他们二人昨日分别到过曹襄府上。那么董偃呢?”霍光道:“当日馆陶公主没有来,听说是生病了,董偃自然也没有来。” 李陵道:“公主这么问,是因为董偃昨日也到过曹襄府上么?”夷安公主点点头,问道:“你们李府隔曹府不远,你又与曹襄交好,可觉得有什么离奇之处?”李陵道:“曹襄跟母亲关系不大好,但跟董偃一直颇合得来,平阳公主便经常托董偃转些财物给他,所以董偃时常出入茂陵。韩说我也见过,只有从骠侯赵破奴是头一次。” 夷安公主道:“嗯,我也觉得赵破奴最可疑。他是骠骑将军的旧部,年纪又比曹襄大许多,平常根本没什么往来,怎么会突然到曹府拜访呢?”转头道:“琴心,我师傅安排了一个计划,或许能诱捕到雷被,但这需要你的帮忙。” 司马琴心茫然道:“你是认为他还会来找我么?”夷安公主道:“会不会来到时自会知道。李陵,你留在这里,这件事由你主持。”李陵道:“这应该由廷尉或是内史出面才对。”夷安公主道:“若是那些人出面,雷被就是想来也不敢来了。”将李陵叫到一旁,低声叮嘱一番。李陵道:“那么我便尽力而为了。” 夷安公主离开北阙甲第,径直来到宣平门西的冠尚里,找到从骠侯赵破奴,径直问道:“从骠侯昨日到茂陵平阳侯曹襄府上做什么?”赵破奴先是一愣,随即答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路过茂陵,想顺便探望一下平阳侯。” 夷安公主道:“我师傅跟你也算得上故人,你为何不顺便去探望?”赵破奴道:“公主这么问,倒像是兴师问罪来了。不知道臣错在何处?应该不是仅仅因为臣没有去拜访东方先生那么简单吧。”夷安公主道:“看来从骠侯还不知道,曹襄不久前被杀了。”赵破奴“啊”了一声,喃喃道:“原来如此。” 夷安公主道:“你跟曹襄素无往来,你昨日去他家做什么?”赵破奴迟疑道:“这个……”夷安公主道:“我知道从骠侯当下甚得父皇宠幸,可你若是不肯据实相告,我只好将你作为雇兇杀死曹襄的第一嫌疑人交给廷尉,那些人的手段,可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赵破奴吓了一跳,连声道:“臣可没有杀人。好吧,臣说实话,那日大将军在府上设宴,臣也应邀去了。席间平阳侯忽然发酒疯,跟大将军和平阳公主争了起来。臣的席位凑巧离大将军不远,听见平阳侯提到了‘王夫人’……” 夷安公主道:“王夫人?难道是王寄么?”赵破奴道:“臣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立即留了心,但很快平阳侯被平阳公主喝令侍从拉进里屋,后来他出来就离开了。臣……公主也知道臣和王夫人是……是故交,一时忍不住好奇,昨日特意去了茂陵找平阳侯,想问个清楚。哪知道平阳侯矢口否认,说什么王夫人、李夫人的他都没有提过。臣见他心情不好,婉言劝了几句,他还是不肯承认提过王夫人,臣只好告辞走了。” 夷安公主见问不出更多情况,便重新回来北阙甲第,到韩府找龙额侯韩说。 自从襄城侯韩释之被匈奴使者的随从刺杀后,韩府雇了许多家卒,戒备一直相当森严。韩释之无子,弓高侯韩则因为之前装病不肯侍从皇帝到甘泉宫,犯下大不敬之罪,耐为隶臣,因而襄城侯和弓高侯的爵位都已经被取消。而今韩府有侯爵之位的只有韩则庶出的弟弟韩说,理所当然成为家族的主事人。他听说夷安公主到来,亲自迎出堂来,笑问道:“公主大驾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夷安公主道:“听说龙额侯就快与平阳侯结为亲家了。”韩说一愣,随即笑道:“那不过是几日前酒席上的玩笑话。不过不怕公主见笑,臣还有些当真了,昨日还特意去了茂陵,问平阳侯是否真有此意。” 夷安公主道:“噢,那么平阳侯怎么回答的?”韩说道:“平阳侯挺不高兴的,说他的儿子是公主之子,将来必定要娶公主。臣也是自讨没趣,乘兴而去,扫兴而归。公主竟然关心这个么?”夷安公主道:“嗨,我不是闲着没事么?打扰了。” 告辞出来,又来到大将军府邸,平阳公主却是刚刚听到儿子身故的消息,跟卫青一道赶去茂陵了。 夷安公主招手叫过卫青长子卫伉,问道:“有什么好玩的事要告诉表姊么?” 卫伉虽然才十三岁,却早在襁褓中封宜春侯,为人颇有其父沉稳之风,歪头想了一想,才道:“好像没有。” 夷安公主笑道:“不是没有,是你忘记了,那日府中宴会,你继母平阳公主不是命人打了你名义上的长兄曹襄么?你一向不喜欢他,是不是?”卫伉道:“是哟,那件事,继母亲自动手打了曹襄,我和弟弟们就躲在屏风后偷看。” 夷安公主道:“你继母不是一向最疼曹襄么?为什么要打他呀?”卫伉道:“具体原因我可不知道,好像继母大人说曹襄早晚要惹来大祸,不如先打死他算了。表姊,你可别跟继母大人说我对你说了这些。” 第126页 夷安公主忙道:“表姊当然不会说的,你也别跟别人说。”见天色不早,便不再多逗留,径直回到茂陵,对东方朔说了经过。 东方朔道:“事情如果真是跟王寄王夫人有关,嫌疑最大的是大将军卫青,其次是平阳公主。”夷安公主道:“平阳公主是众所周知的心计极深,但大将军怎么可能杀人?” 东方朔道:“昔日郭解也不必亲自动手,自有门客去替他清除掉碍眼的人。大将军门客不少,部属不少,亲眷也不少,有人主动出头也说不准。”想到适才在曹府看到平阳公主和卫青的情形——平阳公主只朝地上的儿子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瞪着卫青,一向高贵娴雅的公主的眼睛里尽是恨意。若是眼光能杀人的话,只怕已当场将大将军杀死好几次。那分明意味着,就连平阳公主也认为是卫青手下人做的——深深嘆了口气,道:“公主,这案子不用再追查下去了。不然的话……” 他没有说完下面的话,只意味深长地冷笑了一声。但他已认定大将军卫青是首要嫌疑犯,夷安公主已经大致猜到究竟:昔日王寄宠冠后宫,又生下儿子刘闳,一度对卫子夫母子造成极大的威胁,甚至在王寄病死后,这种威胁仍没有解除,皇帝寝食难安,追思不已,愈发宠爱丧母的孤子刘闳。幸亏平阳公主及时举荐了协律都尉李延年的妹妹李妍入宫,这才缓解了刘彻对王寄的思念。李妍很快得到专宠,更在昔日王寄之上,但她感激平阳公主的举荐之恩,对卫皇后一族一直相当尊敬。明眼人都知道举荐李妍是平阳公主有意讨好皇帝的固宠之举,正如她当初送卫子夫进宫一样,但无论如何,李妍进宫是在王寄死后,也就是说,王寄不死,平阳公主未必有举荐的机会。若是曹襄提到的“王夫人”是指王寄之死跟平阳公主有关,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平阳公主和她的亲族感受到了王寄对卫皇后和太子刘据的威胁,设法毒害了王寄。又利用刘彻感情空虚之际,献上有倾国倾城之貌的李妍。李妍因平阳公主而进宫,势必如之前的卫子夫一样,对她感恩戴德,结为同盟。如此,平阳公主一党再无后顾之忧。但曹襄一直为母亲与生父离异并嫁给昔日骑奴卫青一事耿耿于怀,酒醉后发生口角,无意中提到平阳公主与王夫人之死有关,惹得平阳公主暴怒,令侍从扯其入堂,亲自掌掴独子。虎毒不食子,想来她不至于因为这件事杀死爱子,但大将军卫青那边却有人坐不住了,因为这件事一旦被揭穿,以当今天子的严酷性情,死的将不止是平阳公主一个人,从皇后卫子夫、太子刘据到卫氏满门,怕是没有一个人能逃脱腰斩的命运。 一想到这里,夷安公主自己也打了个寒战,讪讪道:“这案子当然不必再查了。可师傅答应了茂陵令帮忙,要如何交代?”东方朔道:“兴许明日兇手自己就会投案自首。” 夷安公主道:“雷被会投案自首么?”东方朔道:“主谋能笼络雷被,可见手下能人不少,可他非派雷被出手,多半是有其特别的目的。这人事先能如此深谋远虑,怎么可能再留下后患?雷被多半已经被杀死灭口,死得无声无息。公主明日去趟霍府,告诉琴心我们弄错了,兇手不是雷被。”夷安公主道:“是。” 次日一早,夷安公主还未起床,便听见房外有男子跟侍女说话。她听出是李陵的声音,忙穿衣出来,问道:“捕到雷被了么?”李陵道:“不,不是雷被,而是长安大侠朱安世。霍夫人命臣来请东方先生和公主过去,她不想张扬,打算悄悄放走朱安世。臣已经知会东方先生,公主,这就出发吧。” 夷安公主忙乘车出来,正好遇到东方朔的车子,遂同道而行。一路向李陵打听,才知道究竟—— 昨晚李陵按照东方朔的安排留在霍府,若是雷被难忘旧情,冒险来探视司马琴心,就趁机将他捕获。李陵与霍光一直埋伏在后院司马琴心房外,二人对雷被会出现半信半疑,原本也没有抱什么期望,然而到夜深人静时,真有一黑衣人从屋嵴上跃了下来,往司马琴心房间摸去。霍光生怕他伤了阿嫂,起身大喝一声。那黑衣人受惊,转身便逃,身手极其敏捷迅疾,如飞狐一般。李陵张弓搭箭,一箭正中他大腿,将他射倒在地。家卒赶来,将那人缚住,拖到灯火明亮处,扯下蒙面巾。司马琴心出房一看,却是名陌生的年轻男子,并不是雷被。问那人身份,则自称是长安大侠朱安世。司马琴心道:“原来是你!你又来做什么?”朱安世道:“霍夫人心知肚明。”司马琴心道:“你若是缺钱用,我可以给你一些。”正要命人去取些金子来,朱安世冷笑道:“我要的不是那些,我要的是雷被。”原来他不知从何处得知雷被在茂陵杀了人,居然也跟东方朔想的一样,认为雷被与司马琴心有联络,遂闯来霍府,想挟持司马琴心,强逼她说出杀父仇人的下落,不想正中了东方朔预先安排的用来捕获雷被的埋伏。司马琴心遂命李陵来请夷安公主和东方朔,预备跟二人商议后放掉朱安世。 夷安公主道:“雷被杀了朱安世的父亲朱胜,琴心总觉得有愧,不想将他送交官府。可朱安世是诏书名捕的要犯,万一被旁人知道,告发她隐匿逃犯行踪,那可就糟了。” 第127页 一路驰来北阙甲第。司马琴心和霍光正在堂中焦急等候。朱安世双手反缚,箕坐在地上,见有人进来,立即叫道:“东方先生、夷安公主,多年不见,你二位居然一点没变。” 多年前,东方朔和夷安公主调查匈奴太子于单一案,一路追查到北焕里于单的车夫朱胜家里,在门口见过朱安世一面,那时他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这么多年过去,居然已经长成长身挺立的高大男子。 夷安公主道:“你倒是长大不少,不过面貌也没有怎么变。”朱安世笑道:“算起来,咱们也算是故人了。东方先生,我打听过你的事,知道你最恨的人是大乳母的儿子阳安,如果你放了我,我就帮你找到阳安。” 东方朔虽然意外,表面却不动声色,道:“噢,你如何能找到阳安?”朱安世道:“我自然有我的门道,只要阳安人在京城,三个月之内,我必定将他的下落告诉先生。”东方朔道:“好。但雷被作为与霍夫人无干,你不准再来骚扰她。”朱安世满口应允。东方朔遂命李陵拔刀割断绑索。 朱安世道:“你的箭术不错,你叫什么名字?”李陵道:“李陵。” 朱安世道:“你姓李?飞将军李广是你什么人?”李陵道:“是我祖父。”朱安世道:“好,李陵,我一定会报这一箭之仇,你等着。” 李陵出身将门,哪会害怕一名窃贼的威胁,昂然道:“尽管放马过来,李陵奉陪到底。” 等朱安世离开,夷安公主才问道:“师傅真的相信朱安世会打探阳安的下落么?”东方朔道:“他既然自称大侠,声名最重要,应该会言而有信。”转头叮嘱道:“若是有人告发霍夫人纵逃要犯,你们就推到我身上,说是我有意放走了朱安世。”司马琴心道:“多谢东方先生。” 话音刚落,便有僕人进来禀告道:“适才遇到廷尉府的人,说是杀死平阳侯的杀人兇手一早就到廷尉投案自首了,原来是大将军幕府一名姓田的门客,气愤不过平阳侯当众对大将军无礼,一时冲动,赶去茂陵杀了他。” 夷安公主听说,不禁赞嘆师傅料事如神,心道:“虽说有了兇手,但廷尉也不是白吃饭的,还得有多少实证的漏洞要补,那门客到过茂陵么?到过曹府么?有证人看见么?既是如此费事,为何当初一定要派雷被下手呢?大将军到底对这件事知不知情?”虽然心中好奇,却因为干系太大,不敢深想。 李陵和霍光不知究竟,以为曹襄一案已破,遂赶去未央宫当值。司马琴心却还是惴惴难安,问道:“那姓田的门客会不会是……他?” 夷安公主知道她心中始终放不下雷被,何止司马琴心,古往今来,多少人勘不破“情”字这一关,不禁长嘆一声,道:“杀死曹襄的不是雷被,是我和师傅弄错了。” 本想说出雷被已被灭口的实话,但想到琴心刚刚经歷丧父、丧夫之痛,让她心中有一点念想和希望总是好的,就算那个人是个恶人,他在她的心目中却总是有好的一面的。人生歷尽沧桑,到了最后,还会剩下什么呢?无非是以前那些美好的回忆而已。 两个月后,平阳公主拖着病重的身体,亲自来到茂陵拜访东方朔。宗正刘弃之女刘解忧正死缠着东方朔,要学夷安公主一般拜他为师,见平阳公主到来,忙叫道:“平阳姑姑。” 平阳公主道:“嗯,你先到外面去玩,我有要紧话,要单独跟东方先生说。”刘解忧应了。 平阳公主命侍女、僕从尽数退出,忽然拜伏在地,道:“东方先生,求你帮帮我。”东方朔忙道:“公主快快请起,有话直说无妨。”平阳公主道:“我自知所剩日子不多了,可我还有一件心愿未了。我以前自以为聪明伶俐,事事占尽上风,可现在才知道没有了襄儿,我其实是一无所有。” 东方朔道:“公主是想让臣找出杀死平阳侯的真兇么?”平阳公主道:“正是,先生果然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我也不想瞒先生,虽然有田门客主动投案,承认是他杀了襄儿,可我知道他只是替罪羊,他站出来,只是要让这件案子尽快了结。” 东方朔迟疑道:“既是如此,公主也该知道这件案子的微妙之处,廷尉都要尽快结案,臣一个山野闲人,怎么能私下追查?况且公主贵为皇帝长姊,夫君又是大将军,能力远过臣万倍,哪里轮得到臣出面?” 平阳公主道:“难道先生生平没有什么特别的愿望么?只要先生肯答应帮我找出杀襄儿的兇手和主谋,我平阳除了奉上千金之外,还愿意尽全力为先生达成心愿。先生也该知道我的能力,这普天之下,我平阳做不到的事实在不多。” 东方朔闻言很是心动,沉吟半晌,才道:“可是要实现臣这个心愿也并不容易,公主愿意冒险么?”平阳公主悽然道:“我即将不久于人世,还有什么比死更冒险的?”东方朔道:“好,那咱们一言为定。” 忽听见夷安公主在外面敲门叫道:“师傅!”东方朔道:“进来。”夷安公主牵着刘解忧一道走了进来,叫道:“平阳姑姑。” 第128页 东方朔见平阳公主颇为不安,忙解释道:“她们都是臣的弟子,查案不是光靠一个人就能办到,臣需要她们的帮助,公主大可不必忌讳。”平阳公主犹豫许久,终于还是点点头。 东方朔道:“那好,臣现在要问几个问题,公主一定要如实回答。当日大将军府宴会,平阳侯曹襄提到王夫人之事,还有什么人知道?” 平阳公主深为震骇,吃惊得瞪大眼睛,道:“原来先生早就知道了。”东方朔点点头,道:“公主请放心,后宫钩心斗角,你死我活,自古有之,不足为奇。但当今太子仁义宽厚,深得人心,臣无论如何也要维护他的安危。” 平阳公主这才略略宽心,道:“我夫君卫青自然是知道的。襄儿离开大将军府后,公孙贺、卫君孺等几家亲属也是知道的。但我们都认为襄儿不过是酒后撒疯,一时气话,不会真的将这件事抖出来。” 夷安公主心道:“原来是曹襄威胁要告发这件事。”忙问道:“那么还有谁知道王夫人这件事?”平阳公主道:“真正知道经过的只有我和李延年。我夫君、襄儿他们不过是由蛛丝马迹猜到的大概。” 夷安公主道:“宴会请了女乐助兴,李延年当日不是也在宴会上么?”平阳公主道:“不错。不过他究竟只是个被阉割的宦者,歷来听命于我,没有能力安排刺客这种事。嗯,我忽然想起来了,李延年有个弟弟叫李广利,据说是个市井无赖,经常与人打架,会一些武艺,会不会是他做的?” 东方朔道:“不会,市井无赖都是外强中干,就会欺负弱小,要真让他去杀列侯,打死他也没有这个胆量。公主,臣这样问可能会很唐突,当日你听到平阳侯死讯后,立即跟大将军一起赶来了茂陵,我人也在曹府,你瞧着大将军的眼神……” 夷安公主道:“不错,我当时确实以为是卫青派人下的手,就算不是他,也是他那一伙子亲戚。但后来……后来我看到他长吁短嘆的样子,知道冤枉了他。他也召来知情的亲属,一一严厉质问,所有人都诅咒发誓,称没有派人杀我的襄儿。” 夷安公主道:“平阳姑姑相信他们的话么?”平阳公主道:“不是相信他们,而是相信我自己。我自恃是这个家族中的主心骨,所有的大事都要徵询我的意见,即使是皇后、太子也对我礼敬有加,不敢说一个‘不’字。他们都知道我爱惜襄儿,谅他们没有敢背着我对襄儿下手的胆量。东方先生,你一定要帮我找出兇手,如果到时我还活着,我会亲手杀了他,如果我已经不在人世,自有我的心腹来替我料理。” 东方朔道:“好,臣答应了。现在,臣要说自己的心愿了。”从案下的暗格中取出一柄长剑,道:“臣这里有一把剑,烦请公主用它到长乐宫前殿中换出那柄真的高帝斩白蛇剑。” 平阳公主大吃一惊,道:“你……你要我用假剑换出真剑?”东方朔道:“不错。” 平阳公主道:“本朝惯例,每十二年磨一次斩白蛇剑,今年凑巧是磨剑之年。就算我能顺利换出真剑,可到了磨剑之日,假剑之事就要败露,你这样做,不是让我自寻死路么?” 东方朔道:“若是公主到时还活着,臣自有办法帮公主脱身。若是公主不愿意冒险,此事就此作罢,就当臣没有说过。只是仇人近在咫尺,公主不能为爱子復仇,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 ———————————————————— [1] 定襄:今内蒙古和林格尔。 [2] 窴(tián)颜山赵信城:今蒙古国中戈壁省翁金河东。 [3] 狼居胥山:今蒙古德尔山。 [4] 北海:今贝加尔湖。 [5] 鄣(zhāng):筑在边塞上要险之处的城(碉堡之类)。 [6] 汉代最高军事长官本是太尉,但汉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后不再设置,新增设大司马的官职等同于太尉。 [7] 指战国时期的韩国,韩国的弓弩兵器制造业在诸国中最为发达,“天下之强弓、劲弩、利剑皆从韩出”。 [8] 履霜操:传为周室王上卿尹吉甫之子尹伯奇所作。尹吉甫妻生子伯奇而殁,续妻生子伯封,欲使己子继位,谮伯奇于吉甫,言伯奇有欲心。吉甫不信,乃令伯奇于后园,妾过其旁则可知。伯奇入园,后母纳蜂于单衣中过伯奇曰:“蜂螫我。”伯奇捉蜂而杀之。吉甫遥见,乃逐伯奇。伯奇编荷叶而衣,采停花而食,清晨履霜,自伤无罪见逐,乃援琴而操此歌。曲终,投河而死。吉甫感悟,遂射杀后妻。后为乐府诗名。北宋名臣范仲淹一生只弹奏此曲,故人称范履霜。 [9] 一算:一百二十钱。 [10] 甘泉宫遗址在今陕西淳化县西北。 [11] 封禅(shàn):祀礼名,古代帝王在太平盛世或天降祥瑞时为祭拜天地而举行的大型典礼,封为“祭天”(多指天子登上泰山筑坛祭天),禅为“祭地”(多指在泰山下的小丘除地祭地)。除了所谓明君贤主向天地神灵报告功绩的意义外,世俗的君主只要举行封禅仪式,就能登天成仙,例如黄帝就是如此。但先秦封禅之礼究竟如何举行,并没有真正的史料记载。 第129页 [12] 堧(ruán):城下宫庙外及水边等处的空地或田地。 [13] 孝惠张皇后:汉惠帝刘盈皇后,鲁元公主(刘盈之妹)之女。 [14] 当时尚未建造建章宫。而卫青在早年便出任建章监一职,可见建章监是类似期门(建元三年,即公元前138年设置,掌执卫送从,挑选六郡良家子组成,因执兵器护卫,期诸殿门,故名)之类的禁军官职,掌管的亲信宿卫侍从禁军。 第七章 人生如寄 他语气虽然平静,没有绝望,没有痛苦,却自有一股壮志未酬的悲凉意味。只要一想到他将永远睡在那老公主的身边,生生世世地服侍她,纵然阳光普照,春暖花开,也禁不住不寒而慄了。 大汉京师长安骤然多了许多高鼻子、蓝眼睛、卷头髮的胡人,肤色深浅不一,穿着奇装异服,说着奇怪的语言。跟长安人好奇打量他们一样,胡人们也用惊异的眼光审视这座繁华宏伟的城市,不断发出阵阵惊嘆声。这些人不是什么怪物,而是来自西域各国的使者。 漠北大战后,大汉用鲜血打通了通往西域的河西走廊,皇帝刘彻遂派张骞为使者,带着黄金、钱币、绸缎、布帛等价值数千万的礼物,第二次出使西域,目的是要与西域第一强国乌孙结盟。 与第一次出使时的担惊受怕完全不同,张骞一行顺利到达乌孙。乌孙昆莫猎骄靡[1]听说东方的大汉派来使者,亲自迎见。张骞送上厚礼,游说乌孙亲附汉朝,大汉愿意将河西一带土地让给乌孙,还把公主嫁给大王为夫人,两国结为姻亲,共同对付匈奴。最早乌孙和月氏一样,居住在祁连山下,河西之地也算是这个民族的故土。昆莫猎骄靡听了张骞的承诺后很是重视,召集大臣商议。然而因为汉朝远在东方,素来不通西域,乌孙群臣对其实力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汉军已经将匈奴驱逐到大漠以北。他们畏惧匈奴,也不敢轻易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张骞在乌孙逗留日久,见昆莫猎骄靡既不同意也不反对东徙,料想对方心中没底,遂广派副手,持着使节节杖,带着丰厚的礼物,分别去联络大宛、康居、月氏、大夏等国家。后终于带着数十名乌孙使者归国,此即汉与西域交通之序幕。 皇帝刘彻非常高兴,在上林苑接见使者。乌孙使者送上昆莫猎骄靡转交的礼物,有几十匹马、毡毯、貂皮等。张骞又讲到乌孙的马的故事:他们一行人曾在河西走廊遭遇一小队匈奴骑兵,张骞急忙派人去围捕,却被匈奴人逃掉,只有一名乌孙使者仗着马快,捕到了一名匈奴士卒。刘彻听说乌孙的马会爬山越涧,忙选了一匹试骑,果然跑步如飞,当即封乌孙马为天马。 不久,张骞派往西域各国的副使相继回到长安,各自带着西域诸国使者。这些人骑着骆驼或马匹,带着各国的珍奇物品来朝见大汉天子。刘彻对这些来自异域的使者给予了优待,为了夸示汉朝的富庶和广大,甚至带着使者们巡狩海上,赏赐财帛,遍观各仓库府藏之积,给使者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乌孙使者见汉朝如此富庶强大,惊嘆之余,也完全打消了顾虑,忙派人回报昆莫猎骄靡。猎骄靡听说大汉实力远远在匈奴之上,当即同意与大汉联姻结盟。刘彻遂选中侄孙女刘细君为和亲公主,封为江都公主,接进宫中,教她各种礼仪及西域风俗、方言等。 为进一步加强与西域的联繫,刘彻先后在河西浑邪王故地设置了酒泉、武威、张掖、敦煌四郡,大量迁徙内地人民到此居住,开荒种田。河西四郡的设置对日后中国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着名的丝绸之路就穿过其中。四郡设置之后,汉朝将秦长城从令居延伸到了阳关、玉门,其烽燧深入到轮台,用以防御匈奴。从此,河西成为汉朝在西域军事活动的最重要的基地,来往的外交使节和商人源源不断。汉朝以及民间商人分别组织成百人或几百人的队伍,一批批到西域去。而西域各国商队也争相赶来中国,时人称为“外国道”。由于这条路上丝绸的贸易占了很大比重,因此又将它称为“丝绸之路”,成为东西方交流的一座重要桥樑。 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带回了许多新鲜事物:如可以用来制造胭脂粉的红蓝花,可以榨油食用的紫黑色的芝麻,可以食用的蚕豆、大蒜、黄瓜、石榴、核桃、胡萝蔔等。有一种植物名葡萄,其果实形状圆如龙珠,长大者名马乳葡萄,白色者名水晶葡萄,黑色者名紫葡萄。果实不但可以食用,还能够酿酒,西域富人藏葡萄酒竟有多达万余石。这种酒虽储藏数十年,亦不会腐坏,但饮多了也会醉人。还有一种一枝三叶的苜蓿草,绿色鲜艷,夏秋季节,开细黄花,结小荚,圆扁旋转,有刺,数英累累,老则变黑色。内有米如秣,可做饭,可餵马,亦可酿酒。葡萄和苜蓿最为皇帝钟爱,刘彻下令将这两种植物的种子栽种在各处离宫别馆之旁。另有一种珍惜的酒杯藤,藤大如臂,叶如葛花,实如梧桐实。实大如手指,美香如豆蔻,可以酌酒。西域人最爱提酒来至藤下,摘花酌酒,千杯不嫌其多,故谓之酒杯藤。当地人很宝贵这种藤,不轻易外传。张骞出大宛得之,带回中原。 除植物、果品外,张骞带回了西域的乐器和乐曲,如“横吹”乐器和《摩诃》《兜勒》乐曲,协律都尉李延年将这两支曲子加以扩充改造,成“新声二十八解”,慷慨激越,皇帝刘彻听后很是喜爱,用其为军乐,但只有统率一万人以上的将军或二千石以上的武官才能享用。 第130页 月有阴晴圆缺,世事也未必能尽如人意。皇帝刘彻宠爱的夫人李妍忽然生了重病,卧床不起,日渐消瘦憔悴。刘彻听说后,立即赶来探视。李妍听说皇帝来了,立即拉过一床被子,严严实实地盖着自己的脸。 刘彻匆忙走近床前,叫着李妍的名字。李妍只是躲在被子中不说话。刘彻很奇怪,说明自己来探望病情。李妍答道:“身为妇人,容貌不修,装饰不整,不足以见君父。如今臣妾久病低低,蓬头垢面,实在不敢与陛下见面。” 刘彻从未听过这样的理由,他坐在床边,心急火燎地就想见到这位朝思暮想的美人。李妍却始终不肯露出脸来,只是在锦被中呜呜咽咽地道:“倘若臣妾一病不起,希望陛下多加照应我们的孩子以及臣妾的兄弟。” 刘彻勉强耐着性子,道:“夫人,你的病有段日子了,是有些重,还是能够治好;即便难有好转,见上朕一面,当面把皇儿和兄弟託付给我,岂不是更好?”他一面说着,一面想动手掀开被子。李妍在被子中使劲捏着被子,就是不肯松手。 这下可把刘彻急坏了,从来都是女人们主动对他投怀送抱,还从未遇到一个今天这样蒙着自己的脸不肯见人的。他在床边急得团团转,以赏赐黄金及封赠李妍兄弟官爵作为交换条件,恳求道:“夫人,只要你让朕看一眼,朕就封你最爱的弟弟李广利做官,还赐给你一千金。”李妍却依旧不肯答应,回答道:“封不封我弟弟做官,不在于见不见这一面,而在于陛下。” 刘彻既怅然若失,又有些愤怒与无奈,随即站起身来,扫兴而去。 刘彻离开后,宫女们围拢上来,都说夫人“如此”对待皇上,怕是要大祸临头,不懂李妍为什么一定要固执己见,不肯与皇上见面。李妍掀开锦被道:“我之所以不愿意见皇帝,是想给兄弟留条后路。我因容貌姣好,得幸于上。而以色事人的女子,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倘若我以憔悴的容貌与皇上见面,以前那些美好的印象,都会一扫而光,还能期望他念念不忘地照顾我的儿子和兄弟吗?” 宫女们闻言,无不对李妍的心计佩服得五体投地。当晚,李妍病情加重,撒手而去。刘彻万分痛惜,以皇后的礼仪安葬,又令画宫图下样貌,悬挂在甘泉宫中。正欲对李妍兄弟大加封赏,即有人匿名投书廷尉,称当年王寄王夫人暴死是因为平阳公主勾结协律都尉李延年及乐工李季下毒所致,不久前平阳侯曹襄被杀也是因为他打算告发这件事,结果被大将军卫青派人灭口。 本来汉家律令,匿名投书不予採信,但投书内容关系宫廷机密,廷尉不敢擅自处置,迅疾送到未央宫中。刘彻阅书后震怒无比,虽不能全信,但联繫事情的前因后果,亦不得不信,立即派使者召平阳公主进宫,派郎官逮捕协律都尉李延年及其弟李季下居室狱[2]拷问。 平阳公主于病榻上服毒自杀。李延年和李季则在严刑下招供:的确是他二人受平阳公主指使,设法与飞羽殿宫人勾结,毒害了王夫人。 刘彻读到供状后暴怒,命人将李延年、李季兄弟关在狱中活活饿死,又处死数十名服侍过王寄的旧宫人。事情虽未牵连到大将军卫青,但卫青长子卫伉却被皇帝藉故削去侯爵之位,这显然是一种警告。此后卫皇后、太子刘据愈发宠衰,很难再见到皇帝一面,心中难以自安。 夷安公主得知有人匿名告发平阳公主后很是惊讶,忙赶来告知东方朔,道:“投书人会不会是从骠侯赵破奴?他与王寄有旧,一直难以忘情。多半他自己设法查出了真相,想为王寄报仇,又怕扳不倒平阳公主遭到报復,所以只能匿名告发,所幸父皇没有罪及大将军和太子。”东方朔嘆道:“国无良将啊,若是骠骑将军还在世,大将军绝对逃不过这一劫。” 夷安公主道:“赵破奴不是嫌疑最大么?”东方朔道:“嗯,知道平阳公主谋害王寄之事的人极少,几乎都是卫氏亲眷,他们是绝对不会告发自己人的,赵破奴的确嫌疑最大。不过管他谁告发呢,告发者又没有造谣,找出杀曹襄的兇手才是我们要关心的事。平阳公主也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她既然说亲眷和李延年都不会杀人,那么就只有从当日参加宴会者的名单,排除卫府亲眷,剩下的都是列侯。” 正说着,霍光忽然到来,道:“皇上召公主和东方先生。” 夷安公主道:“有什么事么?”霍光迟疑了下,道:“似乎跟那封告发书信有关,皇上一上午都在看那封信,后来就命臣来茂陵请二位。”夷安公主道:“啊,多半是父皇要请师傅去查告发者的身份。” 霍光道:“东方先生……我……我想求先生帮个忙。”东方朔道:“你是骠骑将军的弟弟,皇上爱屋及乌,对你百般宠幸,要什么没有,哪里轮得到我帮忙?”霍光道:“那不一样的。听说先生性情独特,每每皇上请你办事,先生都要先提一个条件,皇上从来都是满口应允。” 东方朔道:“不错,是有这个惯例。你想求我做什么?”霍光涨红了脸,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说了出来,道:“求先生救救细君,不要让她嫁去乌孙。”东方朔道:“哦,原来是为这件事。刘细君被封为江都公主,即将和亲西域,这已经是皇帝诏告天下的事,万难挽回。抱歉。” 第131页 夷安公主见霍光神情极其沮丧,又想起自己当年被迫要嫁匈奴太子于单的往事来,心中感怀,也不好劝慰,只道:“走吧。” 几人进来未央宫时,正遇上谒者领着一名身披羽衣的方士从宣室出来。夷安公主一眼就认出了那方士,道:“你不是平刚城南客栈店主的儿子栾大么?” 那方士傲然道:“什么店主的儿子,我是仙人安期生[3]的弟子。”谒者忙道:“这位是皇上新拜的五利将军。” 皇帝刘彻酷好神仙之术,总想着与神仙相通,求得长生不死之术,最早曾宠幸方士李少君,听信其“渠去一,显于金,百邪辟,百瑞生”之言,认为黄金可以益寿通仙,将宫中所有饮食器皿都换作了黄金。之后民间多有阿谀奉承之徒,声称能役使鬼神,以求得到皇帝的宠信。譬如齐人少翁称能招鬼魂,大做三天三夜的法事后,刘彻恍恍惚惚看见了死去夫人王寄的身影,由此对少翁方术深信不疑,拜其为文成将军,令其专致天神。然而过了一年多,鬼神始终不来。少翁见皇帝脸色日益不好看,便偷偷写下帛书,餵牛吃下,随即诈称牛腹中有古怪,杀牛后得到帛书,称是天神送书。结果刘彻识破帛书为少翁笔迹,严刑拷问下果然得实,一怒之下诛杀了他,却对外谎称少翁是吃了马肝中毒而死,以免天下人耻笑皇帝也会受骗上当。此时刘彻正为黄河决口和朝廷财政困难而烦恼,正巧有人举荐方士栾大。栾大自称是少翁师弟,曾出海神游,与安期生等仙人相遇,只要得到仙人指点,黄金可成,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正对皇帝胃口,刘彻大喜,见识过栾大的斗棋方术后,当场拜为五利将军。 夷安公主不明究竟,道:“你分明是栾大。师傅,你还记不记得他?”东方朔道:“嗯。你母亲王媪人呢?”栾大道:“什么?”东方朔道:“数年前,我曾派人去过平刚,听说城南客栈失了火,烧成了灰烬,店主没能逃出来,只有妻儿侥倖逃出。” 栾大一呆,随即斥道:“你们一定是认错人了。我一直在海上仙游,哪里去过什么平刚?”用极其古怪的眼光打量了夷安公主一番,冷笑一声,昂然去了。 夷安公主道:“瞧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进来宣室,不及下拜,刘彻已然招手叫道:“夷安,你过来,让阿翁好好看看你。” 自夫君昭平君陈耳被诛杀以来,夷安公主便在父皇面前失宠,忽见父皇露出了罕见的和颜悦色,不由得一愣,走过去问道:“阿翁有事么?”刘彻道:“你也是快三十的人了,自昭平君故后,一直独守空房,是时候再找个丈夫嫁了。” 夷安公主吃了一惊,道:“不,女儿不想再嫁人。”刘彻道:“你虽是公主,终究还是女子,最后还是要依赖夫君、子嗣的。朕为你选了个好女婿,是朕新拜的五利将军。”夷安公主道:“啊,什么五利将军,他是……” 东方朔重重咳嗽一声,上前禀道:“陛下召臣来宣室,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刘彻遂摆手令夷安退到一边,笑道:“朕忙着家事,倒将正事忘了。东方卿,想必你已经听说有人投书告发平阳公主之事,这就是那封告发信,你先看看。” 内侍从桌案取过告发信,奉给东方朔。那是长长的一编书简,事情经过描述得极为详细,不但告发平阳公主毒害了王寄,还称当年皇后陈阿娇巫蛊案也是平阳一手策划,目的就在于搞垮皇后,扶正她所举荐的卫子夫。东方朔细细看完,心道:“原先夷安怀疑是赵破奴投书,看了书简就知道绝不可能,这等文辞,还有陈皇后等宫廷内幕,都不是他所能予闻。” 刘彻道:“卿看完了么?朕要卿用你的才智,找出这名投书者。”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他对陈阿娇未必就有真感情,只是不能容忍被人欺骗,长久以来都被蒙在鼓里,顿了顿,又道:“卿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 东方朔道:“多谢陛下。臣有两个条件,第一,这件事得暗中进行,急不得,所以陛下不能限定期限。”刘彻道:“准。”东方朔道:“第二个条件是,臣想恳请陛下让夷安公主自己做主婚姻。” 刘彻先是一愣,随即沉下了脸,露出不悦之色来。 宗正刘弃的女儿刘解忧不知何时熘进来宣室,嚷道:“陛下,请你让我去和亲乌孙吧。” 执戟郎官追进来,正要拖她出去,刘彻道:“让她进来。”招手叫刘解忧走得近些,问道:“你为何想当和亲公主?”刘解忧道:“我见细君姊姊很不愿意和亲,既然她心里不情愿,又如何能完成好使命呢?我愿意替她去。” 其实论辈分,刘细君比她低一辈,是她的侄女,不过她自小跟着刘细君、李陵这群人玩耍,哥哥、姊姊地随口叫惯了。 刘彻闻言大是称奇,又见小解忧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年纪还小,要嫁人得过几年再说。况且君无戏言,朕已经下诏公告天下,封细君为江都公主,怎么能反悔呢?不过我大汉女子若是个个都能像你这样有勇气、有担当,何愁匈奴不平。嗯,刘解忧,朕记下你了。” 第132页 刘解忧还要再说,霍光忙上前低声道:“皇上还有正经事要办,走吧。”牵了她的手出去。 被刘解忧一闹,刘彻心情陡然好转了许多,道:“好,朕就答应东方卿的条件。你们去吧。” 东方朔和夷安出来,刘解忧尚等在门前,问道:“师傅也没有法子救细君姊姊么?”东方朔很喜欢这个豪迈活泼的女弟子,道:“细君嫁去乌孙未必是一件坏事。” 刘解忧奇道:“师傅怎么会这么说?”东方朔道:“当今天子严峻深刻,你没有看到一些皇亲国戚的下场么?另一些人的将来也可以预想而知。” 刘解忧道:“师傅是指细君生父江都王谋反自杀之事么?”东方朔道:“不是。你还小,长大些就会明白的。走,师傅带你查案去。” 夷安公主犹自愤愤,道:“师傅刚才为何不让我揭穿栾大的真面目?”东方朔嘆道:“有两件事,皇上是势在必得的,一是求仙,二是封禅,公主千万不要在这两件事上忤逆皇上,不然别说女儿,就是儿子他也不会捨不得。” 他说得甚是平静,夷安公主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三人出来宣室,预备往御史大夫府去寻御史大夫张汤,他是当年陈皇后巫蛊案的经手人,若是冤案,他必然也是知情者。 到天禄阁前,却见阁门前新建了一座高台,原来这就是皇帝新建的承接玉露的柏梁台:台高三十多丈,以清香的柏树做梁架,台上用铜做柱子,铜柱顶上竖一人手形状托架,称为“仙人掌”,上有承露盘,用以承接露水。按方士所言,用露水调和古玉的粉末,就成玉露,经常喝玉露,就可以长生不老。如此幼稚可笑之言,刘彻居然深信不疑,当真每天坚持饮所谓的玉露。 夷安公主心道:“若是商纣王那样的昏君,被骗也就骗了,可父皇明明英武睿智,精明过人,怎么也会相信这等信口雌黄之语呢?”不免大惑不解。 御史大夫府位于东司马门内,就在丞相府的对面,虽然是朝廷中枢,却只是一个四面开门的四方院子,里面房屋甚多,有数百名官吏。一名掾史听说三人找张汤,道:“掾史鲁谒居病了,御史大夫君刚去了里巷探望。” 东方朔几人听说,不免暗暗称奇,张汤位列三公,手下近千名官吏,居然会主动去探望生病的下属,是不是有些太过爱吏如子?一时好奇,遂问了鲁谒居住址,往里巷而来。 到巷口时,先见到一名男子鬼鬼祟祟地往弄里窥探。夷安公主道:“你不是赵邸的人么?来这里做什么?” 那年轻英俊的男子名叫江充,正是赵王刘彭祖的手下,想不到会在这里被公主撞见,吃了一惊,随即解释道:“臣看见御史大夫的车子来了这里,一时好奇,就跟过来看看。” 东方朔笑道:“你可有寻查到张汤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么?” 刘彭祖是汉景帝刘启之子,当今天子的异母兄长,封赵王,都城在邯郸。此人虽然贵为诸侯王,却是个典型的两面三刀的小人。每次有朝廷任命的二千石级官员到赵国,刘彭祖都会穿着黑布衣,打扮成奴僕的样子,亲自出迎,谦卑恭敬,表面极尽讨好之能事,暗中却派人监视官员的一举一动,记录下各种隐私及不当的言语。如果官员不顺从他的意思办事,他就立即上书向朝廷告发。他在赵王位子已经四十年,期间没有一位二千石级官员任期能满两年,大多是被告发后因罪去位,罪重的被处死,罪轻的也受到刑罚,因而到赵国任职的朝廷官员没有敢不听刘彭祖的话的,他由此得以专擅大权。 赵国地处北方,主要是靠冶炼铸造营利,这也是赵国租税的主要来源。然而朝廷因为连续对匈奴作战,财政困难,将盐铁经营收归国有,在全国各地设置铁官,主採矿、冶炼、铸造、制作等,各地铁官都隶属于大司农,不受郡国节制。由于官营铁业规模巨大,资金雄厚,材料充足,设备齐全,有统一的制造规格,拥有大批专业技术工匠,即使刘彭祖不顾朝廷禁令,继续私自冶炼农具、兵器等,也无法在质量和数量上与官营铁官抗衡。他不甘心就此断了财路,遂又採取老办法,不断上书告发铁官。御史大夫张汤却置若罔闻,还常常指斥刘彭祖。刘彭祖怀恨在心,遂派心腹江充来到京师,暗中搜寻张汤的不法之事。 这江充字次倩,本是邯郸一名地位卑微的商人,因妹妹江琴美貌善歌舞,嫁给了赵太子刘丹为侍妾,这才得以出入赵王府。其人颇有豪气,敢作敢为,深为刘彭祖所信任。东方朔并不知道他的来歷,不过对赵王的为人却是一清二楚,料想必是与张汤有怨,所以才派人严密监视。 江充被东方朔一语揭破用心,也不辩解,只默默让到一旁。东方朔三人遂进来弄里。宅门狭小,张汤的僕从和车子都等在门口。僕从还要进去禀告,夷安公主道:“不必。”径直闯进房来,不由得呆住。 这鲁谒居便是飞将军李广任右北平郡太守时的军正,后来不知如何放弃军正的官职不做,反而回来长安到御史大夫府当了一名普通掾史。最不可思议的是,他斜躺在床榻上,三公之一的张汤正坐在榻边,亲自为他按摩双足! 不但公主愣住,随即跟进来的东方朔也愣住了。张汤回头一看,慌忙丢开鲁谒居的脚,起身离开床榻,一时尴尬无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自长安吏起家,先后担任御史、廷尉,而今担任御史大夫已经七年,审案均是一语立决,经他手被判处死刑的人多达数万,其中不乏皇亲国戚、权贵高官者,可谓天下最令人闻名丧胆的人物。而今他就那么难堪地站在那里,显出无所适从的侷促来。 第133页 还是东方朔反应最快,哈哈一笑,道:“我们只是路过,路过。”忙扯着夷安和刘解忧出来。一直到远远离开里巷,才松了手,长吁一口气。 夷安公主很是不解,问道:“张汤身为御史大夫,居然为属吏按摩双脚!不过他被我们当面撞见糗事,不是盘问陈皇后巫蛊案的最好机会么?他有把柄被我们抓住,谅他不敢不说实话。”东方朔道:“你也知道御史大夫为属吏按摩双脚耸人听闻了,若不是有什么秘事,以张汤的为人,他会如此屈尊么?他审讯判死的人不计其数,暗中伺机报復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目下不是调查的最好时机,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回来茂陵途中,忽有一名骑士自城中追来,唿喊车夫停车,凑到车子旁边,笑道:“东方先生,你好啊。三个月期限已到,我朱安世践约来了。” 夷安公主道:“你打听到阳安的下落了么?”朱安世道:“没有。”夷安公主道:“早说你找不到了,我师傅这般聪明,这么多年也未能寻到他的下落。” 朱安世道:“公主别急,我也不是一无所获,有些消息要告诉你们,兴许你们能根据这些线索自己追查到阳安。阳安自从右北平郡逃回后,先后在金公——也就是他母亲侯媪的老僕、江都邸、茂陵袁广汉家待过……”夷安公主道:“可这三家都先后被诛破家,再无线索可以追查了呀。” 朱安世道:“是,但还有一家你们没有查过。阳安投靠江都王刘建后,并非一直留在江都国,其实他大多数时间还是在京师,虽然可以落脚在江都邸,可他是在逃要犯,不方便出面办事,必须得有人帮他……”刘解忧忽然插口道:“呀,是江都翁主刘徵臣。” 朱安世道:“这位女公子聪明得紧,不错,正是江都翁主刘徵臣,她是江都王刘建的妹妹,嫁给了太后兄长盖侯的儿子王长林,也住在茂陵,跟你们几位是邻居。可惜后来受到江都王谋反案的牵连,被逼服毒自杀。皇帝也真够狠心,说起来刘徵臣既是他的侄女,又是他的表嫂,亲上加亲的关系……” 东方朔蓦然道:“啊,我知道了,多谢。”命车夫急驰回茂陵。 朱安世的确给了关键的提示:阳安于被官府追捕最急时投靠江都王刘建,势必要有进身之阶,他当时穷途末路,一无所有,唯一有价值的就是手中的金剑,当然不是金剑本身如何值钱,而是那剑被认为跟高帝斩白蛇剑是一对。他明知道其来歷非凡,但为了保命,不得不将其奉给刘建,以此换得庇护。后来江都王因谋反身败名裂,江都国除,并未听说从王宫中搜出金剑之类,可见刘建没有将金剑带回江都。他与刘徵臣暧昧有私,关系非同一般,将金剑交给了妹妹收藏也说不准。而江都王败后,阳安投靠袁广汉也值得深思,袁氏被族诛,其中最主要的罪名就是任用阳安设计机关、图谋不轨。本来众人都以为那是廷尉奉上意欲穷治袁家、胡乱扣的罪名,现在想想也并非不可能,阳安是梧侯阳成延的后人,天生有构筑机巧之能,他能够进入袁家,大概也是因为有这一技之长。可袁家歷来树大招风,不是什么稳妥的藏身之处。阳安一定要选择当他家的门客,必有缘故——那袁宅背后正是盖侯王信的府邸,之前王长林和刘徵臣都住在那里。若是金剑果真藏在王府,那么一切便说得通了。 夷安公主道:“我们一直以为短剑在阳安手中,他想得到长剑,师傅甚至让平阳公主到长乐宫用假剑换出了真剑。但既然阳安手里没有短剑,他也不会先冒险对长剑下手。我们事先安排的圈套完全没有用处,磨剑时假剑之事揭破,我们交不出阳安,无从解释,那可要如何是好?”东方朔道:“未必。阳安隐匿得这么深,一定又投了什么靠山,金剑是他安身立命的唯一,他必然将其中奥妙告诉了新主人。新主人既敢收留他,也就有觊觎高帝斩白蛇剑的野心。世人均知斩白蛇剑难得一见,十二年才有这么一次机会,他们肯定会出手。” 来到盖侯府上,夷安公主知道王长林性情憨厚,便直言了金剑一事。王长林道:“我是见过翁主摆弄过一把金色的短剑,但后来翁主被逼自杀,朝廷派使者将她的私人物品尽数抄走,装了二十几口箱子,不知道金剑是不是那时被一併带走了。” 东方朔道:“果真如此,金剑安安稳稳地躺在廷尉府中,倒是一个绝佳的安全之处。”虽然猜想短剑很可能就在廷尉府,但却阻止夷安公主去翻查,道:“等磨剑过后再说。” 磨剑之期临近之时,京师又兴起一件大狱,两位三公级别高官因此而自杀,震惊朝野—— 先是赵王刘彭祖上书告发御史大夫张汤身为朝廷重臣,却为属吏鲁谒居摩足,其中必有奸事。皇帝刘彻阅书后也很奇怪,命廷尉调查此事。偏偏鲁谒居在这个时候暴死,鲁谒居之弟鲁盖人有谋杀亲兄的嫌疑,被逮捕下狱。凑巧这个时候有人偷盗汉文帝陵园瘗钱[4]。大汉惯例,四时拜祭各帝陵由丞相负责,丞相庄青翟担心皇帝问责,便约请张汤一起向皇帝谢罪。张汤开始答应,到皇帝面前,见刘彻面色不善,又改变了主意,因而只有庄青翟一人谢罪。刘彻震怒,命御史按问丞相,张汤打算加以见知故纵之罪,即奏报庄青翟知道盗钱之事。庄青翟深感恐惧,遂指使手下长史朱买臣、王朝、边通反击。三人立即派吏卒逮捕了与张汤亲近的商人田信,称朝廷每每有政策实施前,张汤都会预先泄露给田信,田信因此囤积取利,与张汤平分。刘彻得知后,召来张汤,有意道:“朝中有大臣泄密,难怪朕有什么打算,商人都事先知道,加倍屯积货物。”张汤听到后只附和道:“肯定有人泄密。” 第134页 凑巧此时鲁盖人上书告发张汤与兄长鲁谒居勾结诬告前任御史中丞李文之事,张汤终于彻底失去了皇帝的信任,被逮捕下狱。刘彻派使臣带着簿籍以八项罪名指责张汤,张汤一一予以否认。刘彻见他不肯认罪,愈发不高兴,又派廷尉赵禹到狱中。赵禹曾经担任过名将周亚夫的属官,文章写得很好,文笔犀利,寓意深刻,曾与张汤一道补充修订法律。一见到张汤便切责不已。张汤遂上疏谢罪,最后道:“阴谋陷害臣的人,是丞相府的三位长史。”然后自杀身死。 张汤死后,家中别无产业,所有五百金财产都是得自皇帝的赏赐。汉时风气既重视养生,更重视送死,时兴厚葬。张汤又是在三公之位而死,其兄弟、儿子预备按照丧葬礼仪为其风光下葬。张汤之母道:“张汤身为天子大臣,被恶言污衊致死,为何要厚葬?”遂用牛车装载尸体,仅有棺木而没有外椁。 刘彻知道后道:“没有这样的母亲,不能生下这样的儿子。”很是后悔逼得张汤自杀。这是皇帝的一贯作风,大臣稍有过错,即使是心腹宠臣,即使立过大功,也立即予以诛杀,毫不手软,但到事情无可挽回时又总想到对方从前的好处。随即下诏处死朱买臣、王朝、边通三名丞相长史,丞相庄青翟也被迫自杀。 天子虽然也为失去张汤难过了一阵子,但伤痛只是暂时的,而且很快就过去了,在他眼中,万物都只是蝼蚁。他狂热地陷入到对方术的迷恋中,排山倒海的热情令他觉得自己又恢復了青春活力,他为此广选天下美女充实后宫,并将她们分成昭仪、婕妤、烃娥、俗华、美人、八子、充依、七子、良子、长使、少使、五官、顺常、无涓十四个不同等级。未央宫原先专供后妃居住的宫殿有昭阳、飞翔、增成、合欢、兰林、披香、凤凰、鸳鸾八区。但妃嫔、宫女实在太多,难以容纳,又增修了安处、常宁、菌若、椒风、发越、蕙草六座宫殿群。但还是居住不下,刘彻遂下令在未央宫北面增修明光宫和桂宫两座大型宫城。 方士栾大也跟随皇帝的心情而一飞沖天,继被拜五利将军后,又先后被拜为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天道将军,封乐通侯,食邑二千户,赐北阙甲第宅邸一处、僮僕千人,各种器物用具无数。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还娶到了孀居不久的卫长公主。短短时间内,连佩五颗将军大印,封将入侯,成为皇帝的女婿,贵震天下。天下名利之徒多有趋奔京师,扼腕称自己懂长生、通神之术,意图步栾大的后尘。 磨剑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按照惯例,磨剑由太僕主持,现任太僕卿公孙敬声即是前任太僕公孙贺之子,其母卫君孺即是皇后卫子夫和大将军卫青的长姊。 一大早,九卿中的太常卿司马当时和长乐宫卫尉段宏先赶到长乐宫前殿中,各自取出钥匙,左右分插入锁孔,一齐转动,打开铜锁。公孙敬声揭开剑匣,捧出高帝斩白蛇剑,在卫卒的护卫下,出阙乘车,朝武库赶去。太僕所属负责武器制作的考工令已挑选了两名最好的工匠,等在那里。 武库位于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东面即是安门大街,北面则是直城门大街。这座皇家兵器库由丞相萧何主持建造,是一座巨大的长方形的封闭式大院落,四周修筑有高大的围墙,只在北侧开有大门。高后吕雉执政时曾改其名为“灵金藏”。 昔日王太后有同产弟田蚡,虽然容貌丑陋,却能言善辩,极得姊姊王太后尊敬。他出任丞相后,仗着王太后的面子,认为皇帝年轻不更事,骄横跋扈,权移主上,有一次竟然当面向刘彻索要太僕所属的考工官署地,好让他扩大宅邸。刘彻气愤之极,道:“你怎么不直接将武库之地拿去?”田蚡这才惭愧而退。 武库占地面积不小,里面共有七座仓库,每座仓库又用夯土墙分隔成若干间,分类存放着各种兵器,如剑、矛、戟、铠甲、刀、戈、镦、斧等,能够同时装备十几万军队,是大汉最重要的军事基地。为保证武库安全,大批库卒驻守在这里,不分昼夜地巡逻值班,名为“直符”。 安门大街和直城门大街上均有驰道,常人要从长乐宫到武库,只能先从长乐宫西面的横贯通道穿过安门大街,再沿着安门大街西面向北,到直城门大街时转西,是为最便捷的道路。 公孙敬声一行一路在大街左边行驶,不时与南来的车骑面对面相遇,而且这些人也不是闲人,大多是到未央宫东司马门丞相府和御史大夫府办事的官吏,不便令卫卒驱逐清道,因而走得极为缓慢。 好不容易走完安门前街,正转弯拐上直城门大街时,忽从街对面冲过来数匹逸马,那马横穿过驰道,直朝公孙敬声乘坐的革车冲来。公孙敬声忙命驭者避让。马腹下忽然冒出几名男子,跃下地来,不断朝车骑抛出燃烧的稻草,登时浓烟滚滚,队伍大乱。 公孙敬声见马受惊难以控制,慌忙从车上跃下来,忽只觉得手上一轻,捧着的高帝斩白蛇剑已被人夺去,呆了一呆,才叫道:“剑!高帝斩白蛇剑!快追!”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声音竟然已经嘶哑。 扈从的卫卒都是训练有素的兵士,纷纷跃下马来,拔出兵器,去围捕那几名从马腹下现身的大汉,但那几人迅疾上马,策入驰道,往北奔去。驰道是天子之道,卫卒可不敢学那些胆大妄为的人,只能站在道边兴嘆,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名男子奔上安门大街,往北去了。 第135页 公孙敬声丢失镇国之宝,自知难逃死罪,双腿一软,无力地坐倒在地上,举袖抹起眼泪来。 却说那几名借驰道之便成功夺剑的大汉驰过安门与直城门大街的交叉口,便弃马逃入便道。卫卒虽然不敢追上驰道,但若是他们继续在驰道上行驶,会立即招来中尉和城门校尉的围捕,遁入人群才是最好的逃脱方法。 哪知道刚到街边,一旁不知道从哪里闪出数名郎官打扮的男子,个个手执弓箭。领头的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李陵,喝道:“你们中了东方先生的圈套,快快抛下兵器投降,不然休怪弓箭无情。” 领头大汉咬牙道:“杀出去!”话音刚落,还不及伸手拔剑,一支羽箭便射穿了他的右臂。 那大汉强忍疼痛,转头喝道:“还不快些动手!” 同伴便纷纷去拔兵刃。郎官们羽箭射出,当即将三人射倒。一名大汉肩头中了一箭,强忍疼痛,拔出长剑,横在自己颈中一拉,鲜血飞溅。 李陵这才会意这些人不是要拼死搏斗,而是要自杀,大约是担心落入官府手中遭受刑讯,忙道:“停!快停!”上前检视,六人中一人自杀,四人被当场射死,只有那最先手臂中了他一箭的大汉还活着,忙命人将那大汉反手缚住,就地为他包扎疗伤。 东方朔带着两名弟子在不远的酒肆饮酒,闻声赶过来,一看之下不免有些失望,道:“李陵,之前我是怎么跟你交代的?”李陵道:“先生说不要着急动手,最好是跟踪他们到藏身之地,这样可以追到幕后主使。”东方朔埋怨道:“你瞧你,急着动手不说,就给我留下一个活口。” 刘解忧一直跟在东方朔身后,道:“师傅别怪李陵哥哥,那边有户人家在办喜事,他是不想这些坏人冲撞了人家的好事。”东方朔道:“这么好心?”李陵道:“那边人多,我是怕跟丢了这些人,反而坏了先生大事。” 东方朔“嗯”了一声,走到那被擒的大汉面前,道:“阳安,你好啊,我找你很久了。” 那大汉正是潜逃多年的阳安。十余年不见,他看起来老了许多,脸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看起来格外狰狞。 东方朔道:“你是我东方朔生平遇到的最厉害的对手,咱们好好谈谈吧。” 阳安冷然道:“你想谈什么?”东方朔道:“譬如你投靠江都王刘建后,为什么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杀死徐乐?” 阳安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生性好奇,又争强好胜,总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凡事都想弄明白,我偏不告诉你,憋死你,如何?”东方朔道:“这样,我们有来有往,只要你向我讲清楚你的经歷,我就杀了你。你也是名家子弟,该知道被押到廷尉府后会面临什么样的荼毒,那些酷刑会令你生不如死。” 阳安道:“你跟廷尉那些酷吏有什么区别?无非你来软的,他们来硬的,不过都是想知道我背后的人的名字罢了。我告诉你,我偏不让你们如愿。”东方朔道:“你错了,我其实不想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今日你夺剑失败,他再谋划就得再多等十二年,十二年里能有个对手也不坏,也许下次磨剑的时候,我就会亲手抓住他。” 阳安大奇,道:“你真这么想?”东方朔道:“真的。”见大批卫卒已赶了过来,便扶阳安到自己车上,道:“我送你去廷尉府,你还有半个时辰的机会。” 阳安微一沉吟,即道:“好吧,我告诉你,是我杀了徐乐。我投靠江都王后,请大王派了武艺高强的侍卫跟我一起去徐乐家里,侍卫杀了他的下人,徐乐则是我亲手杀死。” 东方朔道:“徐乐跟你妻子管媚同乡,算是故人,他又没有得罪你,你为何一定要杀他?”阳安怒道:“他跟我老婆在客栈偷情,还说没有得罪我么?”虽然事情过去多年,但提起来他仍然咬牙切齿。 东方朔这才恍然大悟,久久困惑心头的杀人动机迎刃而解,只是没有想到如此简单。又问道:“那么你为何要杀死樊氏刀铺樊翁全家?” 阳安先是一愣,道:“我没有杀樊翁。有杀他全家的工夫,我该杀了你才对。你逼死我母亲,我早该杀了你。”东方朔道:“是啊,如果不是你嫉妒心那么重,投靠江都王后利用刘建的势力先除掉我而不是徐乐,也许就不会有今天了。” 阳安“哼”了一声,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你这就杀了我吧,我能死在镇国之宝高帝斩白蛇剑下,也是一种荣幸呢。”东方朔拔出长剑,缓缓道:“你如此拼命夺剑,应该是知道剑中藏有极大的机密吧?” 阳安凝视着长剑,双眼闪动着光芒,半晌才道:“反正我也快要死了,不妨将金剑的秘密告诉你,那就是——双剑合璧,秘图自现。那秘图就是昔日西楚霸王的藏宝所在,金山银海,多不胜数,无论谁得到了它,整个天下都会臣服在他脚下。”东方朔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道:“当日西楚霸王拥有这笔财富,不也没有得到江山吗?” 阳安无言可辩,眼见前面太僕卿公孙敬声正率大批卫卒飞骑赶来,便催道:“杀了我!快些杀了我!”东方朔道:“好。不过我得告诉你,你辛辛苦苦谋夺的这柄高帝斩白蛇剑是假的,是我请樊翁的侄子仿制的,真剑还好好地躺在长乐宫中呢。” 第136页 阳安道:“什么,这是你事先安排好的?”东方朔道:“嗯,不好意思,让你和你的主人白忙了一场。”长剑一挥,割断了阳安的脖颈。 他二人在车中密密交谈,声音甚低,外人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东方朔一剑杀死阳安,这才高声嚷道:“犯人死了。” 李陵一直率众从旁护卫,听见叫声,忙命车夫停车,跃上车子,却见阳安歪倒一旁,双手反缚,颈中被划开一道大大的口子,不由一愣,问道:“先生为何要杀死他?”东方朔道:“他要逃走,我只好杀了他。” 刚刚走出车子,公孙敬声已然赶到,一把夺过高帝斩白蛇剑,道:“太好了!太好了!” 东方朔见这纨绔子弟无礼之极,便有意不说破假剑一事,令其多吃点苦头,他自己的车子被阳安的血污了,不愿意再坐,到后面上了夷安公主的车子,道:“咱们回去茂陵吧。” 驰回茂陵,先来到太史令司马谈家,找到司马谈之子司马迁的侍妾随清娱,告知阳安已死的消息。随清娱当即盈盈下拜,道:“多谢先生为先父报仇雪恨。” 东方朔多年的愧疚终于稍解,跟随清娱一起祭奠其父母灵位,这才告辞出来。走不多远,正遇上梅瓶追着幼女在陵邑中玩耍。那女孩子即是李敢的遗腹女李悦,手中举着一块玉佩,在前面奔跑,叫道:“妈妈,快来追我!” 夷安公主一眼望见那玉佩,忙叫车夫停车,道:“师傅,那女孩子手中举的是皇祖母的玉佩么?你从义主傅遗体上得到,一直爱若至宝,何时又送给了梅姊姊?”东方朔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几与李悦手中的玉佩相同。 刘解忧忙抢先跳下车子,拦住李悦,笑道:“我可是捉住小悦了。”李悦欢声叫道:“解忧姊姊。”刘解忧道:“给我看看那块玉佩,好么?” 刘解忧时常与李陵一起骑马射箭,与李府上下熟络,李悦一直很喜欢她,闻言便递过玉佩来。 东方朔走过来,将两块玉佩一比较,除了玉石本身天然纹理的差异外,外形、大小一模一样。 梅瓶赶过来一看,也很是惊讶,问道:“东方先生怎么有一块同样的玉佩?”夷安公主道:“梅姊姊从哪里得来的这块玉佩?”梅瓶道:“太后临终前留给我的啊。这是太后最珍贵的东西,公主不也知道么?” 她母亲金俗是王太后长女,遗失民间多年,后来终于因为韩嫣牵线而得以相认,从此荣华富贵等身。然而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金俗的儿子梅仲仗着是皇帝的外甥,横行不法,终被长安令义纵逮捕,依法处死。皇帝刘彻非但不加以干预,反而提拔了义纵做郡太守。金俗伤痛之余,亦感嘆若是如从前一般沦落民间,虽粗茶淡饭,但不至于有中年丧子之痛。王太后因此事愈发愧疚,格外优待金俗母女,临终前将最心爱的家传玉佩留给了梅瓶。 夷安公主道:“原来有两块玉佩。既然皇祖母的玉佩并没有失落,那么师傅手里的应该就是我从右北平郡带回来的那块玉佩了。” 多年前,她在右北平郡巧遇客栈双尸案,男死者的腰间有一块玉佩,她当场认出是王太后之物。因为当时认定男死者是阳安,满以为是王太后将随身之物赐给了大乳母侯媪,侯媪又转送给儿子阳安。回到长安后,主傅义姁拿走玉佩,称要还给王太后,并要求夷安公主不再提起。因义姁曾是太后御医,在宫中侍奉多年,夷安公主也丝毫没有起疑。后来得知死者是平原郡商人随奢后,虽也疑虑过为何他身上会有太后之物,但宫廷多秘事,即使是夷安公主,也难以向太后打听追问。义姁死后,东方朔从她遗体上得到玉佩,这才知道义姁并没有将玉佩还给太后。义姁并非贪财之人,这么做一定有原因。不久王太后去世,东方朔见事已至此,张扬于事无补,遂就此作罢。 此刻旧事重提,心头的迷雾再一次浓厚起来。 梅瓶道:“我曾听太后提过,王家传下来的是一对玉佩,一块给了太后,一块给了太后的妹妹,也就是先帝的王夫人。”她所称的太后之妹,即是指王娡之妹王姁,王娡姊妹二人一起进宫,均得到景帝刘启的宠爱。 夷安公主更是困惑,道:“如果这块玉佩是姨祖母的,怎么又到了随奢身上呢?而且随清娱对此也一无所知。”东方朔嘆道:“这怕是要问那王媪了。” 他早已经想到事情多半跟平刚城南客栈店主栾翁的妻子王媪有关——义姁没有将玉佩还给王太后,反而对夷安公主撒谎,称太后命她不准再提玉佩之事,肯定是要掩饰什么,说不定是这块玉佩原先的主人跟王太后有什么干系,义姁不愿意王太后知道,所以才刻意隐瞒了下来。追根溯源,玉佩最先在平刚城南客栈出现,后又被义姁截留在手中,义姁就成了关键,而她刚好曾经到过城南客栈,与店主栾翁的妻子王媪交谈甚密,还谎称王媪是她同乡。王媪凑巧姓王,会不会正是王太后的亲眷?王太后有一同产兄王信、一同产妹王姁,另外有同母异父弟田蚡、田胜,王姁也是景帝宠妃,王信、田蚡均封侯,大富大贵。以王媪的年纪推算,不似王太后的平辈,倒像是晚辈。可她明明是店主的妻子,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民妇,又怎会是王太后的亲眷?莫非跟金俗一样,是王太后当年遗失在民间的女儿? 第137页 这些推测,东方朔早在从义姁身上得到玉佩时就已经想到,只是由于当事人义姁、王太后先后死去,难以问明究竟。他也派人去过右北平郡,预备直接向王媪问清楚,孰料刚好城南客栈失火,烧成一片灰烬,店主栾翁被烧死,王媪和儿子栾大无处容身,去了齐地投奔亲属,事情遂不了了之。而今发现世间原来有一对玉佩,愈发肯定王媪跟王太后有关。 梅瓶却不知道这些往事,问道:“王媪是谁?”夷安公主道:“就是那栾……”及时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道:“以前在右北平郡见过的妇人。梅姊姊,这块玉佩你收好,带小悦去玩吧。” 刘解忧道:“如果王媪跟太后有干系,那栾大不也是公主的亲眷么?”夷安公主没好气地道:“我可没有他这样的亲眷,小人得志。” 回来东方朔住处,却有一位不速之客正在院中。那是一名老年妇人,半边脸不知道被什么烧得焦黑,奇丑无比,仿若地狱里的魔鬼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尽管已经面目全非,东方朔还是一眼认出了她,道:“你是平刚城南客栈店主的妻子王媪?”王媪点点头,举袖掩面,悽然道:“老身成了这副鬼样子,先生居然还认得我。” 夷安公主道:“啊,真是凑巧,我们刚才还谈到你呢。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你的儿子栾大,而今已经封侯,还娶了我妹妹卫长公主。”忽然想到本该是自己嫁给栾大,而不是温柔娴雅的妹妹,一时愣住。 王媪泣道:“老身正是为这件事来的。东方先生,我儿子栾大不知天高地厚,欺瞒天子,窃取侯位,求你想法子救救他。”夷安公主道:“呀,这可奇了,栾大是你的儿子,你不去叫他停止装神弄鬼,反而来找我师傅,这是什么道理?” 王媪道:“老身若能劝得了他,早就劝了。东方先生,久闻你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你一定有法子救我儿子的。”东方朔道:“能救你儿子的只有他自己,当然,太夫人你也是可以救他的。”一边说着,一边掏出玉佩,道:“太夫人不记得这块玉佩了么?” 王媪“啊”了一声,毁容的脸上露出不可名状的惊恐之色。东方朔道:“就算栾大诡计被皇上识破,太夫人拿着这块玉佩到皇上面前,皇上认出这是太后遗物,一定会赦免你的儿子。”王媪道:“啊,这不是太后手中的那块,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不由得怔住。 一时回忆起无数往事来——她本来的名字叫刘妋,跟她的姊妹平阳公主刘媖、南宫公主刘婧、隆虑公主刘姈一样,名字旁带有“女”字。她的封号是昭阳公主,居住在“巧为天下第一”的昭阳殿中。这处建筑十分考究奢华,在后宫诸殿中仅次于皇后居住的椒房殿。宫殿内外的墙壁由泥混合花椒粉涂抹而成,暖意融融,芳香袭人。整个宫殿涂染了各种颜色的彩漆,鲜亮照人,大廷之上涂饰着朱红色,富贵而喜气。大殿椽梁之上雕刻着蛇龙纹饰,龙鳞蛇甲,萦绕其间,栩栩如生。墙壁露出的横木上镶嵌有鎏金铜沓,铜沓之上装饰有蓝田美玉制作的玉璧、闪闪发光的明珠和墨绿色的翡翠,光彩夺目。所有的窗户都以绿色琉璃制成,门帘则是以五光十色的珍珠串连而成,光芒耀眼,相映生辉。清风徐来,门帘摆动,宝珠轻碰,声如珩佩,如临仙境。这本是皇帝宠妃才能居住的地方,可她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住所、待遇均在诸公主之上。然而,宠爱反而成了负累,嫉妒她的人在父皇面前游说,选中她为和亲公主,要嫁去匈奴给军臣单于为阏氏。她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却始终无力改变事实,遂将最心爱的家传玉佩送给了她。她带着属官和嫁妆出嫁时,泪水早已哭干,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任凭护亲使者摆布。出了汉地,到了匈奴人的地盘,某晚半夜时,忽有一名宫女柔福摸进帐中来,那柔福体形、样貌竟与自己有几分相像,原来母亲不忍心看到女儿沦为单于的玩物,寻觅到了柔福,要行李代桃僵之计。此计并不难行,公主戴着面冠,出则乘车,停则入帐,旁人根本看不清公主的样子。她遂与柔福交换了身份,她变成了假公主的侍女,次日装病,滞留在歇宿地附近的匈奴牧民家中。那牧民的妻子凑巧是匈奴人从汉地掳掠来的汉女,听说她想回去汉地,很是同情,遂说服丈夫护送她回去柔福的家乡右北平郡。她换上匈奴人的衣服,骑马跟在牧民身后,一路躲躲藏藏。那牧民也不知道去汉地的路,只胡乱往东南方向行去。走了很多天后,终于远远看见了长城的影子。这时候,忽然有一队汉军沖了出来,牧民还不及反应就被一箭射死,惊得呆住的她则成为俘虏,被汉军带回边塞。军营的几名校尉见她美貌,当晚便一起强行占有了她的身子。然而军营不能有女眷,校尉们遂将她送到郡治平刚城,安置在时常光顾的城南酒肆附近的城南客栈中,时不时地来客栈与她交欢。为了防止她逃走,不但叮嘱店主栾翁严加看守,还给她戴上了颈钳和脚镣。那时候,她整日以泪洗面,悲嘆命运的捉弄,堂堂大汉公主,竟然会沦为汉军军官们的玩物。若是她肯听父皇的话,嫁去匈奴,至少还是单于的阏氏,不必受这么多男人的污辱。她也曾经想过要表明自己的公主身份,事情一旦揭穿,这些占有过她的男子自然要被处死,可她的母亲也难逃赐死的命运,那受骗的军臣单于又岂肯善罢甘休,定会大举兴兵侵汉,无数家园被毁,无数百姓流离,全是因为她一己之私。她一度想要上吊自杀,店主栾翁及时救下了她,安慰她说:“好日子终究会来的。”很长时间过去,她慢慢熟悉了当地情形,也尝试去打听柔福的家人,这才知道她的苦难实在算不了什么,她所冒充的柔福因擅自装病逃走,父母兄弟尽被朝廷诛杀。然而正如栾翁所言,好日子终究会来的——匈奴大举进攻右北平郡,那些姦污过她的校尉们不是被匈奴人杀死,就是因为作战不力被军正判了死罪,再也不能来客栈欺负她。好心的栾翁找来邻里熟识的铁匠,为她打开了身上的械具。可她还是无处可去,无以谋生,干脆嫁给了栾翁。后来生下儿子栾大,日子虽然苦些,倒也过得安稳。许多年过去了,代她出嫁的柔福早已经死去,她的母亲、父皇也先后死去,她曾经钟爱的异母弟刘彻当上了皇帝,她则习惯了店主妻子的身份,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是公主。直到有一日,爱子拖着她去看新上任的郡太守进城,她看见了他,她少女时暗恋过的男子,也是她今生今世唯一爱过的男子——飞将军李广。他老了,不再是她记忆中意气风发的样子。她也老了,她就在人群最前面,他也没有能认出她就是昔日住在昭阳殿中的最娇媚最可爱的公主。噢,原来她曾经当过公主。不断有人谈起飞将军的神勇,谈起他天下无双的箭术,她听在耳里,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再平静的水面也会偶起波浪。那一日,房客平原郡商人随奢无意中提到想为女儿买一块上好的玉佩,她想到客栈不景气、入不敷出的样子,遂从床下挖出了埋藏多年的家传玉佩,作价一万钱卖给了随奢。哪知道当晚客栈发生命案,招来夷安公主,被其认出了男尸身上的玉佩是太后之物。她虽然也很惊讶玉佩为何会到了阳安身上,但因为事情关系到自己的身份,所以没有讲出实情。后来主傅义姁来到客栈,轻而易举地揭破了她的身份,她只能苦苦哀求对方。所幸义姁同情她的遭遇,答应设法保守秘密。这件事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本以为从此可以平平安安过日子,但客栈又遭了火灾,烧死了丈夫,烧毁了自己的面容,亏得儿子栾大安然无恙。母子二人到齐地投奔栾姓亲眷,寄人篱下,不断遭受白眼。某日栾大愤然离去,称不当上二千石大官绝不回来。她无力寻访儿子下落,只能继续苟活下去,忽有一日听到朝廷最贵盛的方士名叫栾大,当即猜到这一定是自己的儿子,向亲眷借了些路费,千辛万苦地赶来京师。哪知道刚进北阙甲第便被巡逻的中尉卒驱逐了出来,她实在无法可想,困顿之下忽然想到当年与天下第一聪明人东方朔有过一面之交,他会帮忙也说不准,遂一路打听来茂陵。 第138页 东方朔见她脸上烧焦的肉不断抽搐,知道她回忆起往事,情感交织,道:“太夫人至今还不肯表露真实身份么?”王媪难以隐瞒,遂说了实话,道:“老身就是昭阳公主。” 虽然众人都已猜到她身份不凡,但听说她就是嫁去匈奴和亲的景帝之女昭阳公主,还是意外之极。夷安公主极为吃惊,道:“你……你是我姑姑?”王媪泪下如雨,道:“老身实在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再与亲人相聚。” 忽听见门外有车马之声,有人走进院子,叫道:“东方先生,皇上急召你进宫。”正是霍光的声音。 东方朔料到是假剑事发,遂道:“你们两个先在这里陪着太夫人。”走出来一看,院中站了不少全副武装的卫卒,笑道:“这么大的阵势,看来皇上真的发怒了。” 霍光道:“太僕卿到皇上面前告东方先生偷换高帝剑,皇上已将今日参与围捕盗贼的李陵等人尽数逮捕,命臣来茂陵逮捕先生。先生这就请随卫卒动身吧,臣奉命要彻底搜查这里,得罪了。” 夷安公主闻声出来,忙道:“我跟师傅一起进宫去见父皇。解忧,你先带太夫人去你家,好好安顿。”刘解忧道:“好。” 赶来未央宫,宣室中已经聚集了不少大臣,丞相赵周、御史大夫石庆、大将军卫青等重臣均在当场。那柄假的高帝斩白蛇剑就摆在皇帝的龙案上。 太僕卿公孙敬声一见东方朔进来,便赶过来揪住他胸口衣襟,嚷道:“真的高帝斩白蛇剑在哪里?快些交出来。”夷安公主不满地道:“太僕君也太无礼了!若不是我师傅事先料到有人会截取高帝斩白蛇剑,事先安排李陵带人埋伏,你这会儿是怎么死的还不知道呢。” 刘彻重重一拍龙案,道:“夷安,你先退出去。”夷安公主见父皇脸上寒意极重,迫不得已,只得转身出去。 刘彻道:“东方朔,你来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事先知道有人要半路抢劫高帝斩白蛇剑?”东方朔道:“臣只是猜的。高帝斩白蛇剑十二年才开匣一次,贼人要下手只能在今日,唯一的机会则是利用交叉路口的驰道,所以臣事先请李陵率领部下埋伏在街角。” 刘彻道:“原来如此。那么是你将真剑调包,有意给了太僕卿一柄假剑,好令他难堪了?”东方朔道:“不,这柄假剑就是太僕君从长乐宫剑匣中取出的剑。” 公孙敬声再也忍耐不住,道:“胡说八道。陛下,臣从长乐宫前殿取剑,一路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差池,卫卒均可以作证。分明是东方朔从贼人手中夺取真剑后,用假剑掉了包。”东方朔笑道:“臣只是说太僕君从长乐宫剑匣中取出的剑是假剑,又没有说是你掉包。”公孙敬声一愣,道:“什么?”东方朔道:“陛下,臣早料到会有人夺剑,所以早将剑匣中的真剑掉了包。” 太常卿司马当时讶然道:“剑匣要太常和卫尉合用钥匙才能打开,你是如何办到的?”东方朔道:“臣也不知道是如何办到的。” 刘彻脸色一沉,喝问道:“真剑在哪里?”东方朔道:“就在钟室里。” 钟室即“长乐宫悬钟之室”,内有两口各重约万石、声传百里的巨钟。它是长乐宫中最着名的宫室,名声甚至远远超过前殿、大夏殿、长信殿等,因为韩信当年就被吕后残酷地杀死在这里。当楚汉争衡之际,若非韩信贊助,高皇帝刘邦万万不能得天下,因而有大功于大汉。然而刘邦为人残暴,猜忌功臣,使计擒住韩信,软禁在京师。皇后吕雉知道丈夫对其仍然不放心,便趁刘邦外出征战之机,将韩信诱进宫来。韩信一进长乐宫,宫阙后冒出数十名武士,将其捆缚,押到长乐宫钟室囚禁。半夜时分,韩信被杀。因为刘邦曾与韩信有约,见天不杀,见地不杀,见铁器不杀。吕雉命人用布帛将韩信一层层包裹住,令其不见天地,再用竹籤活活刺死。一代俊秀奇才,终悽惨死去,且死后被夷灭三族。时人多有痛惜者,刘邦听到韩信被杀后却是心情复杂,“且喜且哀之”。 刘彻闻言,居然亲自领了群臣来钟室取剑。东方朔道:“剑就在室首的案桌下。”走上前去,伸手一掏,摸出一柄长物来,却是一根木棒,并不是高帝斩白蛇剑,一时愣住。 公孙敬声道:“哈,居然敢当着皇上的面撒谎。陛下,臣敢担保,臣从长乐宫中取出的剑是真的高帝斩白蛇剑,太常和卫尉都可以作证。”太常司马当时和长乐宫卫尉掌管剑匣钥匙,生怕担上职责,连声附和。 公孙敬声续道:“东方朔在欺瞒陛下!就算他料到会有贼人劫剑,他为何事先不告知臣,好让臣有所防备?退一步说,就算他想独占捕贼功劳,可既已安排了李陵率人埋伏,又何须事先弄一柄假剑换走真剑?长乐宫戒备森严,高帝斩白蛇剑锁在前殿剑匣中,太常和卫尉分掌钥匙,根本不可能有人用假剑掉包真剑。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东方朔的阴谋,他先安排下几名贼人,从臣手中夺去真的斩白蛇剑,再利用李陵杀贼人灭口,他自己则暗中用假剑将真剑调包。本来还抓住了一个活口,也被他带到自己车上,半途杀死。如果不是心中有鬼,他怎么会这么着急灭口?” 第139页 公孙敬声的父亲公孙贺也在一旁,道:“陛下可还记得上次磨剑之事?本该是由臣主持,东方朔主动请缨,一定要插手磨剑。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开始谋划今日之事了。” 刘彻面色如罩寒霜,问道:“东方朔,你有何解释?” 东方朔自己也是万分震撼,之前他跟平阳公主达成交易:他帮助找出杀死平阳侯曹襄的兇手,平阳公主则帮他到长乐宫前殿用假剑换出真剑。这件事原本极难做到,他也没有抱太高期望,但没想到平阳公主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真的换出了高帝斩白蛇剑。他觉得这剑是镇国之宝,不宜留在自己手中,遂让夷安公主悄悄将剑带进长乐宫,藏在钟室中。哪知道今日来取剑,竟变成了木棍。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道:“这件事只有我和夷安知道,连解忧都不清楚,难道是夷安拿走了剑?”转头望去,却见夷安公主跟在群臣身后,露出焦急之色,这才明白她也不知情,登时冷汗直冒,暗道:“我总以为自己聪明,事事能占尽先机,哪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暗中监视我们师徒的一举一动,趁我注意力全在阳安身上时,混入钟室取走了真剑,这下子无论如何我都是辩不清了。” 刘彻脸色愈发难看,缓缓道:“东方朔,你没有什么可说的么?”东方朔道:“臣说了陛下也不会相信,不如不说。”刘彻道:“逮捕东方朔,下廷尉狱拷问。” 忽听见有人道:“等一等!”夷安公主排开群臣走上前来,道:“今日太僕卿从剑匣取出的斩白蛇剑确实是假的,真剑是我拿走的,跟师傅无关。师傅料到阳安会染指高帝斩白蛇剑,是我出主意弄一柄假剑换走真剑。师傅担心镇国之宝有失,让我把剑藏在钟室中,预备等捕到阳安后再送回前殿。但我贪心,偷偷拿走了真剑,师傅并不知道。” 刘彻显然不大相信,问道:“斩白蛇剑锁在剑匣中,你如何用假剑换走真剑?”夷安公主道:“斩白蛇剑之所以难得一见,是因为宫禁森严,可我是皇帝的女儿,长乐宫中还有我的寝殿,对我来说,又有什么难的?” 公孙敬声道:“可是剑匣要有太常和卫尉两把钥匙合用才能打开,公主如何能得到钥匙?”夷安公主道:“得到钥匙不容易,可要是从底下下手就容易多了。我用化石粉涂抹在石匣底部,再用锋利的匕首划开一道长孔,可以轻而易举地换取宝剑。” 刘彻半信半疑,赶来前殿,命人翻过剑匣,果见石匣底部有一道二寸宽、二尺长的口子,而里匣中铺有厚厚的锦缎,竟是从来没有人发觉。 东方朔见状也呆住,他一直不知道平阳公主如何能同时搞定太常和卫尉,得到钥匙换剑,此刻方才明白过来,却不知夷安公主如何得知了真相,又将事情揽到她自己身上,忙道:“公主,你……” 夷安公主道:“师傅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是皇帝的女儿,更应该如此。”转头道:“阿翁亲眼所见,女儿没有撒谎。” 刘彻心中尚有疑问,道:“你要那柄剑做什么?”夷安公主道:“因为阿翁一点也不疼爱女儿,先要将我嫁给匈奴太子于单,于单尸骨未寒又将我嫁给陈耳,若不是这桩讨厌的婚事,义主傅现在应该还活得好好的。义主傅不被陈耳杀死,皇祖母的病就有救,她老人家也不会那么快离开我。阿翁,高帝斩白蛇剑在我眼中不过是块废铜烂铁,一钱不值,可你总不让女儿如愿,所以女儿也要做一桩事让你不痛快。”转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道:“师傅,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你本是为朝廷着想,一心要捉住阳安,却想不到被我乘虚而入。愿师傅强饭自爱,来生……我不要再做你的弟子。” 她袖中早擎有一柄匕首,说完这番话,右手挺出,回过刀锋,双手握紧,用力回刺,便将白刃刺入自己的胸口。 刘彻正站在夷安身边,忙扶住女儿,叫道:“来人,快来人!” 几名郎官抢上前扶住公主,将她身子慢慢放平,检验伤势,却见那匕首锋锐异常,夷安又出尽全力自刺,深入肺腑,再难挽救。 刘彻凝视着女儿抽搐着身子,眼睛中生气渐渐散尽,仿若又看到了她幼时天真稚气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哀戚起来:“原来在夷安心目中,朕是个令她厌恶的父亲,以致她不惜要盗走高帝斩白蛇剑来触怒自己。朕所有的儿女当中,大概也只有她有这份胆识和豪气。可惜!” 但女人对皇帝来说只是华丽的衣裳,妻妾如此,女儿也是一样,心中的难过只是一闪而过。 正巧霍光进来,垂首禀告道:“臣搜过东方先生家里,没有发现高帝斩白蛇剑。包括夷安公主家、刘解忧家、李陵家,还有东方先生回茂陵后去过的太史令家,臣都细细搜过,没有可疑……”一语未毕,忽抬头看见夷安公主胸口插着匕首,躺在血泊中,顿时愣住。 刘彻将目光投向东方朔,他正惶然盯着夷安公主,如失魂落魄一般,那份莫名恍惚的苦痛竟然连皇帝也打动了。刘彻定了定神,命道:“丞相,你和臣子们先退下。今日之事,谁也不准说出去。”丞相赵周如蒙大赦,道:“臣等告退。”慌忙率领群臣退出前殿。 第140页 大将军卫青特意留到最后,嘴唇翕动了几下,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默默转身走了出去。 刘彻道:“霍光,你送东方卿回去茂陵。” 霍光仿若未闻一般,他也确实没有听进去皇帝的话,不知怎的,眼前的这一幕又让他想起当日在甘泉宫的情形来:郎中令李敢胸口插着羽箭,睁大眼睛躺在那里,兄长霍去病则失神地站在一旁,脸上的表情就跟目下东方朔一模一样。一旁的郎官推了他一下,低声道:“皇上叫你送东方先生回去。” 霍光才回过神来,走过去叫道:“东方先生!” 东方朔却是不肯离去,只悽然凝视着死不瞑目的夷安公主,全身陷入一种燥热的麻木当中。他听懂了她的遗言,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来,她的心思、情思都在他身上,为了保护他,她不惜自认罪名,以自杀来为他脱罪。现在想来,即使杀死了阳安,即使解开了金剑合璧的秘密,又有什么用呢?夷安已经死去。他虽然还不能十分确认自己对公主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但若是能够让时光倒流,他愿意以所有的代价来换取她的生命,他不会再在意所谓天下第一聪明人的名声,不会再苦苦去追寻所谓的真相。他,愿意放弃一切。 曾经的心动,过往的温柔,将他一一湮没,在光阴的罅隙中,竟已是满眼泪花。 逝者如斯。 无论是欢乐,还是悲愁,日子一天天过去。岁月如驰,人生如寄。 元封三年,江都公主刘细君终于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动身。她将要在春天的季节踏上前往乌孙的旅程,开大汉和亲西域之始。这一年,刘细君二十岁。 早已确定的婚事之所以拖延了好几年,一是因为大汉与乌孙路途遥远,中间隔着崇山峻岭,大漠戈壁,使者来往少则数月,多则一两年,交通大不便利;二是匈奴为阻止大汉联盟西域,不断派出轻骑劫杀大汉使者,使者多有被残杀者。 大汉天子刘彻虽已近知天命的年龄,急躁易怒的性情反而变本加厉,为了报復匈奴劫杀汉使,不惜再次兴兵,派遣浮沮[5]将军公孙贺率一万五千骑、匈河将军赵破奴率万余骑分两路出击匈奴。 自平阳公主毒害刘彻宠姬王寄一事见光后,卫青表面未受到妻子牵连,其实从此被皇帝冷落,空有大将军的头衔。他最风光时,三个儿子同日在襁褓中封侯,但而今他既失宠,儿子的侯位也就难保,很快被皇帝藉口酎金不如法削夺爵位。丞相赵周原任太子太傅,与旧主人太子刘据和卫氏走得很近,也被皇帝加以明知列侯所献黄金不足却不上报的罪名,被捕下廷尉狱。赵周心知肚明,不得不在狱中自杀身亡。卫氏集团日益被孤立,唯有公孙贺因在刘彻还是太子时任过太子舍人,有一定的情分,虽娶了卫君孺为妻,但还是继续得到信用。 赵破奴则是继卫青、霍去病之后又一位朝野瞩目的新秀人物,人们好奇他既不是皇亲国戚,又无杰出的军事才能,为何独独能赢得皇帝的青睐。其实赵破奴才干平庸之极,他能快速崛起,隐有取代昔日骠骑将军霍去病地位的趋势,全是沾了他昔日情人王寄的光。自王寄被毒害一事揭破后,刘彻追思不已。后宫中虽然美女如云,然而每当他见到那些嫔妃曲意逢迎的假笑,就愈发怀念王寄的恬淡风韵。王寄母亲已逝,家中再无亲人,也没有兄弟可以封赏。不知怎的,皇帝忽然想起了赵破奴来,为同一个女人着迷,也算是共通之处吧。他心中遂将赵破奴当做了王寄的亲人,有意提拔重用。 可惜的是,匈奴伊稚斜单于已死,其子乌维继单于位,此人老奸巨猾,听从降将赵信的建议,千方百计避免与汉军正面交锋。公孙贺与赵破奴虽被天子寄予了厚望,却是出师数千里,未与匈奴遭遇,最终不得不无功而还。 然而江都公主预备出发之际,路途的安全再一次变得重要起来。跟随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的王恢向皇帝建议道:“匈奴劫杀本朝使者,多半是利用楼兰为耳目。” 楼兰[6]是西域最东部的一个绿洲小国,紧挨着罗布泊蒲昌海西岸,以经营粗放的农业和畜牧业为主。罗布泊意为“多水汇集之湖”,广袤三百里,一望无际,烟波浩渺。这个国家早先为占据河西的强国月氏所统治,后来匈奴强大,驱逐了月氏,确立了在西域的统治地位,并在楼兰等国设置有僮僕都尉,专门收取西域诸国的赋税。 刘彻了解到真相后,遂再次出兵,派赵破奴为主帅攻打楼兰,并令王恢辅佐。赵破奴先佯装要攻打车师,暗中则亲自率领七百轻骑偷袭楼兰国都扜泥,出其不意地俘虏了楼兰国王伐色,楼兰遂投降汉朝。 楼兰国王伐色被汉军押解到长安。刘彻责问他为何通匈奴。伐色回答道:“小国在大国间,不两属无以自安,愿徙国入居汉地。”刘彻赞许他实话直说,体谅到小国的苦衷,便下令护送其回国,并要求楼兰侦察匈奴的动静。 匈奴听说楼兰归顺汉朝,便预备发兵攻打。楼兰无奈,只好两面应付,伐色同意将自己的两个儿子分别遣往匈奴、汉朝作为人质,表示自己将在匈奴和汉朝之间严守中立。 春天悄然来临了,刘细君心中的哀伤也日益浓重。尽管她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但当她真的要离开熟悉的生活之地时,还是觉得惶恐难安。 第141页 刘解忧站在她的身后,一边为她梳理髮髻,一边安慰道:“细君姊姊不要太过担心,眼下从长安到乌孙的道路均已经打通,我们会找机会去探望你的。霍光和李陵两位哥哥都说想去西域看看呢。” 刘细君轻轻嘆了一声,从大汉到乌孙万里迢迢,他们又有官职在身,探望谈何容易。但她还是很感谢刘解忧的古道热肠,问道:“听说你曾经闯进宣室,向天子要求代替我和亲,有这回事么?”刘解忧不好意思地道:“当时我是见细君姊姊太伤心了,一时冲动。不过说到底,我自己也蛮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那些西域人说话、走路,好有趣。” 刘细君道:“其实我不是捨不得这个地方,而是捨不得这里的……” 忽有宫女进来禀告道:“公主,霍都尉在殿外求见。”霍都尉便是奉车都尉霍光,他有侍中头衔,可以自由出入宫禁。 等了片刻,宫女领着霍光进来。他的目光先落在刘细君身上。刘解忧一旁瞧见,忙告辞道:“姊姊,我先走了。” 霍光忙道:“我不是来找公主,是来找你的。解忧,皇上有急事召见你。”刘解忧不免莫名其妙,道:“我?是我么?”跟着霍光出来,忍不住问道:“皇上召我有什么事,该不会真的同意我代替细君姊姊出嫁乌孙了吧?” 霍光道:“你见到皇上自然会明白。”刘解忧道:“不能预先透露一点信息么?”见霍光木然不应,赌气道:“人人都说你小心谨慎,可我们毕竟是一起玩大的朋友,当真是白交你这个朋友了。下次再比射箭,我可不帮你。”霍光也不吭声,任凭她数落。 路过椒房殿时,正遇到卫长公主陪着母亲卫子夫出来散步。母女二人均是神情落寞。卫皇后人到中年,加上失宠日久,心情压抑,头髮脱落得厉害,露出几分老妪的丑态来。卫长公主虽然还年轻,却连遭丧夫之痛,先是第一任丈夫平阳侯曹襄被人杀死,后是第二任丈夫方士栾大因欺骗皇帝被腰斩,她从此落下了只会给丈夫带来血光之灾的骂名。就连她的父皇也因为厌恶栾大而厌恶她,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岂不知当初正是皇帝妄想长生不老,一心讨好栾大,才不惜以爱女下嫁的。 皇后已经是女人身份的极致,却终究还是日夜忧忡的境地,那么当初那些对皇帝的阿谀逢迎又有什么价值呢?她若只是平阳公主家里的歌女,没有被皇帝宠幸,即使是为人奴婢,总算还可以过安稳的日子。而不必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时刻担心自己被废皇后位,担心儿子被废太子位,担心女儿被嫁给下一个栾大,担心卫氏子孙会像霍去病的儿子霍嬗那样,落个封山祭天的下场[7]。 身处皇宫中的女人常常会感慨别人的命运,以致悲悯自己的将来。刘解忧一见到卫皇后母女郁郁寡欢的样子,却立即想到了刘细君,心道:“这里的女人成天都是长吁短嘆的,细君姊姊真该早些离开这地方才是真的。” 来到宣室,却见殿中已经坐有几名匈奴人,均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正与皇帝笑语晏晏。 刘彻见刘解忧被引进来,忙招手叫道:“解忧,快些过来。”刘解忧道:“陛下召臣女有事么?”刘彻指着一名年轻的匈奴男子道:“你可还记得这位匈奴贵人?”刘解忧道:“他是匈奴人,臣女怎么可能认得他?”那男子忙道:“当日在东市与你相争时,我穿的是汉家衣裳。” 数日前,刘解忧到东市鬼食铺子为师傅东方朔买豆腐,遇到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在铺子里大谈豆腐,还声称买下了所有的豆腐,由此起了争执。刘解忧陡然记了起来,又见他腰间繫着使节的腰带,道:“原来是你!你是匈奴使者?”想起对方当日双手抓起豆腐往嘴里胡塞的情形,忍不住大笑起来,道:“你不是说要吃完铺子所有的豆腐么,最后有没有吃完?” 那匈奴使者道:“没有。本来是可以吃完的,可是因为你来了,所以……”刘解忧笑道:“我不是还拿走几大块豆腐么,怎么反而我来了你倒没有吃完?”匈奴使者答不上来,满脸通红。 刘解忧问道:“你是来皇上面前告我跟你争买豆腐的么?”匈奴使者急道:“不是,当然不是的……”刘彻哈哈笑道:“解忧,你不认得他,他是匈奴太子于单的儿子,名叫丘人,封左谷蠡王。” 匈奴制度,单于为部落君王,地位最高,下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等官职。左谷蠡王地位仅次于单于和左右贤王,伊稚斜即单于之位前就是封左谷蠡王。 刘解忧更是惊奇,道:“你也是跟你父亲一样,南下来投奔我大汉的么?”丘人道:“不是,我是匈奴使者,是为我国单于来送信给贵国皇帝的。” 原来匈奴虽然军力强大,但究竟只是个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许多基本的生活用品都要从中原取得。自从卫青、霍去病崛起,匈奴北遁,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南下掠夺汉地物资。而从马邑之谋开始,大汉就严禁与匈奴通商。在军事和经济的双重围困下,匈奴生活日益艰难。而今汉军降服了楼兰,令匈奴丧失了最后的基地,已是濒临绝境。乌维单于见汉朝实难匹敌,遂决意投降,打算亲自到长安朝见天子,丘人就是来送单于降书的。 第142页 刘彻笑道:“以后大汉、匈奴都是一家,不必你国、我国地称唿。朕已经下令在北阙为乌维单于修建一座新的邸馆,使君就先留在长安,担任建造邸馆的监工。朕曾经封于单为涉安侯,你既是他的长子,理该袭爵,从今日起,你就是大汉的涉安侯。另外,既然你开了口,朕也不能不允准,为表示诚意,朕封刘解忧为楚国公主,将她嫁给你为妻。” 丘人本来对是否接受列侯之位尚在疑虑之中,忽听得天子答应以刘解忧下嫁,忙上前拜谢。 刘解忧却是惊得呆了,好半晌才问道:“陛下是要将臣女嫁给匈奴人么?”刘彻道:“对呀。当年你不是曾经主动要求代替江都公主和亲乌孙么?你当时年纪那么小,都懂得为朝廷分忧的道理,朕可是一直记在心里呢。” 刘解忧道:“可陛下明明说过从此将不会再有公主和亲匈奴的事发生呀。”刘彻见她不立即谢恩,语气中隐然有拒绝之意,脸色渐渐阴了下来,道:“这件事怎么能与昔日和亲相提并论?” 刘解忧虽是宗室子女,却因为祖父楚王刘戊带头参加七国之乱、谋反朝廷,早失去了封地和封号,而今父亲也已经去世,再没有什么人可以依靠,无奈之下,只得上前称谢。转头见丘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有喜色,当即狠狠瞪了他一眼。 刘彻遂命人先带丘人下去,好好安置,招手叫刘解忧走得近些,这才道:“朕知道你心中觉得委屈。不过朕选你嫁给丘人,不光是因为他非常喜欢你,主动向朕要求娶你,最重要的是,你是个极有见识的女子。等明年乌维单于来京朝拜,朕会留他在长安,派丘人回胡地主持匈奴事务,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言外之意,无非是要将乌维单于软禁在京师,而另立丘人为单于,而刘解忧则将是单于阏氏,成为控制匈奴的有力手段。 刘解忧虽然还是个少女,毕竟是宗室子女,见识远过常人,况且皇帝话也说得相当明白,当即应道:“明白。”又道:“陛下,臣女还有一个要求。” 刘彻道:“你也跟着你师傅东方朔学会提条件了。”刘解忧道:“不是为我自己。之前有数个案子尚未破获,我师傅虽然放弃追查,并说从此再不过问世事,但臣女还是希望能替师傅完成当年的承诺。请陛下暂缓宣布婚讯,给臣女一段时间,让臣女全身心地查案。” 刘彻见她没有丝毫女子常见的悲苦之色,反而立即开始着手安排未了之事,可见其深知将来使命之重要,极是欣喜,道:“准。朕赐你天子符节,可以随意调动官府、军队。” 刘解忧道:“臣女不需要天子符节,请陛下将李陵和霍光借给我。”刘彻微一沉吟,即道:“准。” 刘解忧遂告退出来,跟霍光一齐找到正在校场教习羽林卒射箭的李陵,却不提她被封为楚国公主要嫁匈奴左谷蠡王之事,只说要继续追查旧案。 李陵奇道:“你为什么偏要找我们两个?”刘解忧道:“因为只有你们两个才相信夷安公主是无辜的。还有桑迁,不过他不担任官职,不必特别向皇上借用。” 当初夷安公主自承盗走高帝斩白蛇剑,之后决然自杀,金剑一直未能找到,遂成为一大谜案。而歷来以擅断奇案闻名的东方朔却从此归隐,不见外客,不理世事,外人均以为他是因为被弟子夷安公主欺骗而心灰意懒。但刘解忧却知道师傅是伤痛夷安公主之死,他深怪自己多管闲事,才会惹来一系列的祸事——若是当初在右北平郡不一语道破那柄短剑背后的玄机,就不会引发城南客栈的双尸命案,管敢虽不能分得财产,但自有郭解替他出头;没有命案,就不会认定随奢是杀人兇手,随妻也不会自杀,阳安依旧好好地在边郡生活,不会到京师来杀了徐乐;如果不是因为要追拿阳安,就不会有真假金剑之事,更不会让人有机可乘,从长乐宫钟室盗走真的斩白蛇剑,夷安也就不会自杀。天道循环,世间的一切,原本就是有因才有果,有始才有终,东方朔将一切的源头归于自己,甚至不再追查斩白蛇剑的下落,放弃为夷安公主復仇,从此只寄情读书弹琴,实在是有大彻大悟的意味。但刘解忧却始终以真兇未能落网为憾,既然自己无法做主婚姻大事,那么在离开中原前,了却当年疑案,了结师傅的心事,总是好的。 李陵不知道究竟,还以为是东方朔的主意,问道:“东方先生决意重头查起了么?”刘解忧道:“不,是我自己要查的,师傅不知道这件事,大伙儿最好也别告诉他。”李陵道:“也好。不过咱们都是后来人,对之前的好多事不是很清楚,最好还是再约请一个帮手。” 三人出来未央宫,正好遇到正四处闲逛的桑迁。桑迁是皇帝面前最得宠的大司农桑弘羊的爱子,但他本人对做官没有任何兴趣,小时候就拒绝入宫当郎官。桑弘羊只有这一个儿子,也只好由他。 刘解忧说明究竟,桑迁道:“好,这件事我很乐意去做。” 四人一起来到北阙甲第霍光家里,找到司马琴心,想请她一起查案。司马琴心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全身心都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之中,根本没有心思理会。 霍光劝道:“阿嫂,你也不能总一个人闷在房里。跟我们一起到外面走走,也许可以排遣心中的苦闷。” 第143页 司马琴心只是不理,霍光无奈,只得出来。刘解忧道:“那这样,咱们自己先追查案子,有不解之处,再来向琴心姊姊请教。我师傅当年未破之案,第一件要算是高帝斩白蛇剑莫名失踪一事,虽然外面人人以为夷安公主拿走了金剑,但剑一直没有找到。只有我们知道偷剑的人不会是夷安公主,我们得找出真正的偷剑者。另外还有两件案子,是我师傅亲口答应了却没有办到的:一是师傅曾答应平阳公主要找出杀死她儿子曹襄的真相;第二件是师傅答应过皇上,要找到投书廷尉告发平阳公主毒害王寄王夫人的告发者。” 霍光皱眉道:“时过境迁,当年东方先生都没有查明究竟,凭我们三个能查到真相么?”刘解忧道:“不是师傅查不到真相,而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着手追查,就发生了夷安公主自杀一事,他也就没有任何心思了。” 李陵道:“三件案子不可能同时齐头并进,后两件……曹襄被杀也是跟平阳公主毒害王夫人一事有关,应该是有关联的,不如先从这两件开始。”桑迁道:“可杀死曹襄的兇手目的是要灭口,怕他告发平阳公主;而告发的人是一心要扳倒平阳公主,说不定想连大将军一家子一起扳倒。一件归一件,能有什么关联?” 刘解忧道:“告发信中除了告发毒害王夫人外,还详细讲述了陈皇后巫蛊案是受平阳公主陷害,我师傅当初答应皇上追查告发者后,本来立即就去找了当年经办巫蛊案的张汤,但正好遇到一件尴尬之事,不久张汤被逮捕下狱,这件事始终没有机会再问他。”李陵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去找馆陶公主试一试。” 四人来到甲第馆陶公主府上,但公主年近九旬,连身边的人都认不出来了,又哪里能见客?主人翁董偃倒甚是客气,请几人到厅中坐下,问道:“你们找长公主到底要问什么事?我长期在长公主身边,听她讲过不少事情,也许能帮上忙。” 刘解忧遂说了拜访的目的。董偃道:“这件事,我只大略听长公主说过,她进宫探望女儿时,陈皇后曾向她哭诉那些巫婆什么的都是平阳公主的主意。后来长公主也去质问过平阳公主,那位公主回答说,谁叫你女儿生不下儿子呢。” 刘解忧道:“这么说,很可能是确有其事了。长公主可有将这件事对旁人说过?”董偃道:“自我十三岁侍奉长公主,没有见她对别人提过。莫非你们怀疑是长公主指使人写了那封告发信?” 桑迁一向反感董偃这类靠侍奉贵妇发家的男子,有意反问道:“难道不是么?”董偃道:“当然不是。长公主怎么可能知道平阳公主毒害王夫人之事?” 桑迁道:“可平阳侯曹襄被杀前一天,你不是去过茂陵了么?据说你们在雅室饮酒,秘密交谈了好长时间,说不定是他告诉你的。”董偃冷笑道:“这么说,我是嫌犯了,下面该送我去廷尉拷问了吧。” 刘解忧忙道:“桑迁哥哥爱开玩笑,他只是有意那么说,想看看你的反应,请董君不要介意。”董偃这才道:“你们背后不是有一个天下第一聪明人么,为何不回去茂陵问问他的意见?” 离开馆陶公主府,几人直接回来霍府商议。 桑迁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董偃嫌疑很重,他是目前所发现的唯一一个同时知道陈皇后案和王夫人案的人。”李陵道:“我不同意。董偃不大可能是告发者。第一,他没有动机,陈皇后也好,平阳公主也好,谁倒谁不倒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不过是贴着馆陶公主的男宠,所在意的只有荣华富贵;第二,他如果真是告发者,那么就不会告诉我们馆陶公主从未对旁人提过巫蛊案真相的事了。”他举出的第一个理由极有说服力,众人当即决定将董偃从嫌疑名单中排除。 刘解忧道:“可这样就没有嫌疑人了!当年涉及巫蛊案的宫女、内侍等都被张汤处死,以张汤为人,当然不会对别人说出自己的把柄,馆陶公主也没有说过,还会有谁知道?没有人了。”霍光一直默不作声,忽然插口道:“还有。平阳公主不是知道么?” 平阳公主是始作俑者,当然是知情者。她那一方的卫氏亲眷应该都知晓,比如丈夫卫青,妹妹卫君孺,妹夫公孙贺,甚至可能连皇后卫子夫都是知道的。可既然是一方的,怎能可能跑出来告发自己人?自古以来,裙带关系均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呀。 桑迁道:“也不尽然。曹襄不是因为想要告发母亲的龌龊事而被杀灭口了么?说不定这就是曹襄的手笔,他当日被平阳公主殴打后,回去茂陵,气急败坏下写了这样一封告发信,但并没有立即投出,而是收藏起来。他后来被杀,心腹僕人伤痛之下,偷偷将书信投到廷尉。” 刘解忧亦很贊成,道:“这推测极有道理。比起董偃,曹襄才是真正最能接近王夫人和陈皇后两案真相的人。这样,我和李陵哥哥去找卫长公主,也许她会知道些什么。即使不知道,也可以向那些旧僕人打听一下曹襄跟平阳公主争执后回去茂陵的情形。桑迁哥哥,你和霍光哥哥去趟廷尉,看看能不能从江都翁主——就是细君姊姊的姑姑刘徵臣的遗物中找到线索,她受江都王刘建谋反案牵连被逼自杀后,遗物都被当做证物运到廷尉府,好寻找通谋江都王的证据,跟高帝斩白蛇剑一对的那柄雌剑也许就在其中。” 第144页 桑迁道:“你想用雌剑引出雄剑?”刘解忧点点头,道:“这人能够进出长乐宫钟室而丝毫没有引起卫卒怀疑,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你们千万要小心。” 桑迁笑道:“我黔首一个,倒也罢了,谁敢动我们奉车都尉呢?他可是二千石的大官。” 霍光也不理睬他的嘲讽,出来厅堂。却见司马琴心正蹲在阶下抚弄那些半死不活的红蓝花,形影相弔,甚是可怜。以往她心情不好,还可以回茂陵向母亲倾诉,而今卓文君也故去了,她没有了父母,没有了丈夫,没有了儿子,只剩下孤独的岁月,空自消磨掉她的青春红颜。 霍光忙上前道:“阿嫂,这些事叫下人来做就好了。”司马琴心悽然道:“这些……都是去病当年从河西焉支山亲手採回来的种子。” 霍光当着众人不好相劝,忙招手叫过两名婢女,命她们扶司马琴心回房歇息。 刘解忧、李陵几人面面相觑,虽然都未说出口,却是一般的心思,那就是同时想到了霍去病父子离奇之死——霍去病死时年仅二十四岁,官任大司马,佩戴紫绶金印,是大汉歷史上最年轻的最高军事长官,匈奴人闻风胆寒,正当人生的巅峰时刻,却猝然陨落。而霍嬗尚是幼童即袭爵成为万户侯,六岁即被皇帝接近宫中亲自抚养,亲自教以兵法,期待其成为第二个霍去病,十岁时又获得跟随皇帝封禅泰山的巨大殊荣[8],结果却暴毙在泰山山顶。百官虽不敢议论什么,但民间却谣言纷起,有人又将霍去病父子之死跟李广父子惨死联繫起来,认为这是因果相循的报应。 婢女扶着司马琴心走出几步,她却又回过身来,奔过来抓住李陵双手,泣道:“对不起!我代去病说一声对不起!” 李陵知道她是指叔叔李敢之死,他也听到过谣言,说叔叔是被霍去病一箭射死,当初他亲手装殓时,也的确看到了叔叔胸口的致命伤,那是箭伤,而不是皇帝所称的鹿角的撞伤。但皇帝开了金口,鹿角撞伤遂成定案,他李家不服又能如何?不过是多几个被射杀的李敢罢了。他心中并非没有愤怒,但更多的却是不解——霍去病射杀李敢,真的是因为叔叔曾经打过大将军卫青么?他自小在宫中当太子刘据陪读,所知秘闻甚多,霍去病未崛起之时,就与舅舅卫青不大和睦。霍去病为人坚毅刚强,而卫青柔媚奴颜,无论对谁都是好脸色:将军苏建战败逃归,军正判其死罪,他却称人臣不能专权,只将苏建押回京师,交给皇帝处置;门客劝他讨好皇帝宠姬王寄,他便双手奉上黄金;他当上大将军,朝臣争相巴结,唯独内史汲黯冷颜相对,他就反过来逢迎汲黯。身为大汉最高军事长官,不仅媚上,而且悦下,如此低调怀柔、毫无个性,自然被性格锋锐的霍去病所看不起。后来霍去病飞速崛起,将汉军精锐全部调归自己,又大肆收揽卫青门客,无所顾忌,便是甥舅不和的明证。卫氏家族中没有人喜欢咄咄逼人的霍去病,据说皇后卫子夫还问过二姊卫少儿:“去病真是你的孩子吗?”既然不存在霍去病为卫青出头的理由,他又为何要在甘泉宫狩猎时射杀昔日爱将李敢呢? 不仅李陵困惑,霍光也很是困惑。虽然被杀者李敢是李陵的叔叔,而兇手霍去病是霍光的兄长,但二人既有师徒之谊,又是至交好友,居然偶尔也会隐晦地谈论起这个问题,均不得其解。此刻司马琴心真情流露,当面向李陵道歉,疑云再一次腾起在各人心头。 霍光却有些着慌,尽管许多人——也许是所有人——都认为是霍去病射死了李敢,但这件事实并未真正公开过。即使是李陵有心查清叔叔之死的真相,也从未直接谈及李敢是中箭而死。可司马琴心目下如此言行,不是等于公开承认霍去病就是兇手么? 还是刘解忧反应快,上前牵过司马琴心的手,道:“姊姊认错人了,这位是李陵哥哥。”叫过婢女,命她们扶夫人到后堂歇息。 卫长公主住所也在北阕甲第,确切地说,这处豪华宅邸是皇帝赏赐给她第二任丈夫栾大的住所。栾大以方术得幸皇帝后,一月之内佩五将一侯六颗金印,娶得嫡长公主,成为天子娇婿。只是好运不长,一年后,他仍没有为皇帝请来鬼神,终于引起了刘彻的怀疑,派人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监视者发现栾大成日寻欢作乐,海吃胡喝,根本没有作法与仙人相通。刘彻得报后,这才明白栾大是个骗子,狂怒下命人将其腰斩于东市,卫长公主遂又由乐通侯之妻变成了寡妇。 到府邸大门前,刚好遇到卫长公主从未央宫回来。 公主对刘解忧印象并不好,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其是东方朔的弟子。她听说当初父皇本来选中了夷安公主嫁给那卑贱的方士栾大,但东方朔不知道用什么法子令父皇改变了主意,悲惨的命运这才降到她身上。等到她的身子被栾大玷污过,父皇却又宣称他是个骗子,将他腰斩于市,这不是公开羞辱自己的女儿么?她的身子被最卑微最无耻的骗子抱过,连父皇都不愿意再见她,还会有谁肯娶她?这就是她堂堂大汉嫡长公主的命运么?全要怪那个东方朔。因而她一听到刘解忧说明来意,便拉下了脸,冷冷道:“我不记得了。” 李陵忙跟过来叫道:“公主,事关重大,这人投密函告发,不仅是对付平阳公主,怕是还想要对付皇后,不然不会刻意提到当年陈皇后的巫蛊案。如果不将他找出来,怕是还要继续对皇后不利,解忧其实是出于好意。” 第145页 他担任太子刘据伴读多年,与卫皇后一家熟络,还曾经教习卫长公主射箭。卫长公主这才勉强道:“既然李君这么说,那么请进去坐吧。” 刘解忧忙道:“我就不进去了。李陵哥哥,你自己进去向公主请教,我在外面等你。”李陵奇道:“你……”见卫长公主已转身进门,只得抬脚跟了上去。 一路穿过甬道,来到大堂坐下,卫长公主命人奉上浆水,这才问道:“李君想知道什么?”李陵道:“我想了解一下平阳侯被害前几日的情形。”卫长公主道:“嗯,那日大将军府里有宴会,亡夫应邀进了城,我因为宗儿年纪还小,所以留在家中陪伴孩子。本以为当日会闹到很晚,但下午亡夫就回来了。我见他脸色不善,脸上还有掌掴的红印,忙问他究竟。他却不理睬我,迳自回房,倒头就睡,第二日也一直赖在床上不起。隔了一日,从骠侯赵破奴来拜访亡夫,他是第一次上门,亡夫才勉强起床梳洗,出来见客,但没说几句话,亡夫就喝令送客。不久,龙额侯韩说又来求见,但也只是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到中午时分,董偃忽然到来,简略谈了几句,亡夫遂令单置酒席,与他单独对饮。我那时一直觉得亡夫情绪不对,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遂命服侍酒食的婢女多留意二人谈话。不过亡夫一直不愿意房中有第三人在场,总令婢女上完酒菜就退出去,因而婢女也只听到只言片语……” 李陵忙问道:“是什么?”卫长公主犹豫了下,最终还是道:“我阿弟刘据总说李君为人高义,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告诉你也无妨,他们谈的是平阳公主和王夫人。当时我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料想涉及宫廷秘密,所以没有对人提过。后来有告发平阳公主的书信出来,我这才恍然大悟。” 李陵道:“公主认为是平阳侯指使董偃告发自己的母亲么?”卫长公主道:“嗯。” 李陵道:“可告发了平阳公主,不是对平阳侯自己也不利么?”卫长公主道:“这个……据说亡夫的父亲上一任平阳侯死得蹊跷,亡夫一直怀疑是大将军门客下的毒手。我猜他告发母亲倒在其次,真正的目的是要扳倒大将军。” 李陵道:“那么平阳侯可有索要刀笔,写下什么书信交给董偃?”卫长公主道:“没有。董偃走后,亡夫心事重重,脸阴得比前两天还厉害,我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说,结果第二日就……” 想起丈夫横尸的情形,再也说不下去。若是曹襄不被人杀死,她也不会被皇帝强逼嫁给栾大,不至于沦落到今日出门都要被人指点嘲笑的境地。她一念及此,眼泪便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李陵忙道:“公主请节哀。皇上已经准许解忧重新调查平阳侯被杀一案,相信很快就能将兇手绳之以法。”卫长公主道:“有心。” 李陵告辞出来,刘解忧果然还等在门口。李陵大致说了经过,道:“绝不可能曹襄自己的手笔,但极有可能是他假手旁人。” 大汉律法,告发父母是重罪。若是曹襄出面告发,即使平阳公主罪状属实,他自己也难逃一死。 刘解忧道:“嗯,这个董偃果然可疑。” 李陵问道:“你怎么不跟我一块儿进去?难道是因为卫长公主一开始没有给你好脸色么?这可不像你的为人。” 刘解忧道:“你想听实话么?”李陵道:“当然。”刘解忧道:“卫长公主喜欢你。”李陵一呆,道:“什么?” 刘解忧道:“李陵哥哥,你比我大几岁,从小看着我长大,我们从来是无话不说。你对我说实话,你心中可有喜欢的女子?”李陵脸色一红,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刘解忧道:“嗯,婚配是人生中的大事,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况且李陵哥哥也到了娶妻的年纪。你……喜欢卫长公主么?”李陵颇为发窘,一时答不上来。 刘解忧道:“你和太子一起长大,跟卫长公主也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可她是公主,非你良配。我听说成安侯的妹妹韩罗敷很喜欢你,她是个不错的女子。” 成安侯即是之前护送徐乐、东方朔出使右北平郡的卫队长韩延年,现任边军校尉,其父韩千秋原是济南相,奉命击南越时战死,皇帝为嘉奖其功,遂封其长子为成安侯。 李陵虽与刘解忧自幼交好,但对方毕竟是个少女,公然与其谈论自己的婚姻大事,还是很不好意思,只含含煳煳地道:“这个,最终还是要由家母做主。” 二人又来到馆陶公主府上。刘解忧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对董偃说了卫长公主的证词,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告发者。是平阳侯委託你告发平阳公主,你又自作主张加入了陈皇后一案。” 董偃道:“二位想听实话么?请随我来。”引着李陵、刘解忧到静室坐下,屏退僕从,这才道:“事情完全不是你们想像的那样。” 刘解忧道:“事到如今,董君还要强辩么?你可不像是没有担当的人,我师姊夷安公主生前对你蛮赞赏的。” 董偃长嘆一声,道:“夷安公主死得可惜!实话告诉二位,我不是告发者,而是杀死曹襄的兇手。” 第146页 刘解忧大吃一惊,道:“什么?你……是你……”董偃道:“是我雇用雷被杀了曹襄。” 刘解忧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谁指使你的?”董偃道:“没有人指使我,是我自己想要这么做。我在大将军府中有眼线,听说当日曹襄与平阳公主和大将军起争执后,便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遂到茂陵找到曹襄,告诉他我已经知道是平阳公主毒害了王夫人,想利用此点来要挟他为我办事,哪知道他最终不肯屈从。我怕他泄露我要挟过他,所以第二日就安排雷被杀了他灭口。” 他宁可承认买兇杀人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告发者,那么一定是确有其事了。刘解忧万万料不到这一趟会有如此收穫,不由骇然而惊。 李陵道:“董君坦白告诉我们这些,莫非存了必死之心?”董偃微微一笑,道:“馆陶公主活不了几天了,她已经向皇帝上奏,死后别无所求,只要以我殉葬,所以我也活不了几天了。反正是一死,何不将真相告诉你们,好让你们省些气力?不过,我要告诉你们的不仅仅是这些,之前杀死西市樊氏刀铺樊翁全家的也是我。” 刘解忧道:“啊,是你?我听夷安公主提过,樊翁遇害前一天,她在刀铺中见过你。你为什么……莫非你志在金剑?”董偃道:“不是志在金剑,而是志在金剑中的秘图,志在秘图指引的宝藏。阳安不是将这点早告诉过你们么?这一雄一雌两柄剑中,藏有一个极大的秘密,但需要双剑合璧才行。不必惊奇,是我有意告诉阳安的,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金剑的秘密,因为那里面的秘图是我祖先亲手装进去的。” 刘解忧愣了许久,才问道:“你是项籍后人?”董偃道:“不,我是项缠后人。当年我先祖几次营救沛公,沛公得了天下却忘恩负义,有意不践前约,赐先祖刘姓,好让先祖之子项睢无法娶得公主,如此卑鄙小人,居然当上了皇帝,真真可笑。我也不是要争夺刘家江山,只想拿回我项家财产。” 李陵道:“你项家财产?”董偃道:“就是那对雌雄金剑,雄剑就是高帝斩白蛇剑。高皇帝用什么剑斩的白蛇我是不清楚,可我知道那长乐宫前殿供奉的那柄金剑是昔日西楚霸王项籍的佩剑,是双剑中的雄剑。另外还有一柄雌剑,是项大王爱姬虞美人的佩剑,就是后来被阳安抢去的那柄短剑。” 刘解忧道:“什么?”董偃冷笑道:“你们奉雄剑为镇国之宝,不过是因为高皇帝自称那是他用来斩死白蛇的佩剑,其实这完全是个谎言。” 原来当年楚汉相争,西楚霸王项籍将从秦宫抢夺的巨额宝藏掩埋在一处隐秘之处,并绘下地图,地图一分为二,分别收藏在他和爱姬虞妙弋的随身佩剑中。那对佩剑一雄一雌,得自秦宫剑阁中,剑上装有精密的机括,当两柄剑套合在一起时,就能打开剑柄的镮首,取出秘图,合二为一。哪知道后来形势陡转,项籍被汉军包围在垓下,虞妙弋为避免成为负累,用雌剑自刎而死。项籍泪流满面,将沾满血迹的雌剑与爱姬就地埋葬,自己突出重围而去,结果在乌江被汉军追及,最终力战而死。他的随身佩剑自然被当做战利品献给了刘邦,刘邦爱其贵气锋锐,日夜佩戴在身边,不久即称其是昔日用来斩白蛇起义之剑。由于这一句谎言,项籍的随身宝剑遂成了高帝斩白蛇剑,成为大汉的镇国之宝。而那柄本该被深埋地下的雌剑之所以重见天日,想来是知道虞妙弋安葬地点的楚兵对金剑起了垂涎之心,等战争结束后又返回垓下挖出了宝剑。但他也不知道金剑内中的秘密,对他来说那不过是一柄金剑而已。从此,雄剑被供奉在长乐宫中,雌剑则流落民间。董偃从懂事开始,便志在得到雌雄双剑,好双剑合璧,取得秘图,从而得到祖先留下的宝藏。然而雌剑久寻不获,雄剑虽近在咫尺,却也是可望而不可即。 刘解忧道:“原来藏在暗处夺剑的人就是你。”董偃缓缓道:“我出卖色相,牺牲男人的尊严,主动靠上馆陶公主,就是为了接近高帝斩白蛇剑。但就算得到雄剑,没有雌剑,还是难成其事。多年来,我一直在秘密打探雌剑的消息,但始终没有下落。想不到东方朔右北平郡之行,竟带来意外的转机,但雌剑很快再次失踪。我也误以为是随奢夺走雌剑,多方追查,始终一无所获。后来阳安在西市被小舅子管敢撞见,灭口未遂,我才知道雌剑在阳安手中。但阳安露脸就如昙花一现,很快又失去了下落。我推测他要逃脱罗网,势必要投靠诸侯王,当时江都王刘建正好在京师中,此君品行不检,又因为父亲死得不明不白对朝廷有怨,阳安既是大乳母之子,势必非常清楚这些宫廷秘闻,他走投无路下,最好的选择就是投奔江都王。可惜东方朔没有想到这一点,我遂派人暗中到廷尉投书,告发是江都王刘建刺杀了匈奴太子于单,原是要指引他去寻到阳安的线索。偏偏这个时候淮南翁主凭空杀出,派雷被用弓弩射伤了东方朔,这件案子就此作罢。我的势力无法到达江都国,遂有意将雌雄双剑合璧的秘密透露给江都邸的人,再派人监视江都翁主刘徵臣。不久,我手下果然捕到了来找刘徵臣的秘密使者,居然就是阳安本人。我遂将真相全盘托出,承诺取到宝藏后分他一半,他同意为我效力,只是雌剑落入了刘建手中,他需要重新回去江都国。他倒也努力,只是过了很久才知道雌剑并不在江都国中,我这才知道很可能在江都翁主刘徵臣手中,正好此时江都王谋反案发,刘徵臣被赐死,线索由此中断。阳安还想从袁广汉家潜入王家寻找,但事未成就被发现行迹,结果弄得袁家也家破人亡,他从此不敢妄动。” 第147页 李陵道:“那么上次派阳安埋伏在武库附近,劫夺高帝斩白蛇剑也是你的主意么?”董偃摇摇头,道:“武力劫夺愚蠢得紧,我可不会用这样下三滥的招数,那是阳安自己的主意。不过也情有可原,高帝斩白蛇剑十二年才磨一次,错过一次机会,就要再多等十二年,难怪他会铤而走险。” 刘解忧道:“那么高帝斩白蛇剑现在在哪里?这就请你交出来吧。” 董偃奇道:“邑君为何认定是我拿走了高帝斩白蛇剑?”刘解忧道:“其一,你志在金剑,处心积虑多年,一定派了人暗中监视所有相关的人,譬如我师傅和夷安公主,所以对他们的行踪一清二楚,你由此跟踪发现了真剑藏在长乐宫钟室也不足为奇;其二,你有门籍,可以自由出入宫禁;其三,你刚才说过,你不会用武力劫夺这样的滥招数,说明你早有安排,知道即使阳安得手,取得的也不过是假剑;其四,外间都以为是夷安公主盗走斩白蛇剑又藏了起来,所以才畏罪自杀,偏偏你刚才说公主死得可惜,可见你知道真相。董君,我敬慕你临死前直言不讳,有勇气承认这一切,也请你看在已经死了这么多人的份上,将真剑交出来吧。” 董偃摇了摇头,道:“虽然邑君分析得有理有据,但我真的没有拿到高帝斩白蛇剑。你们二位跟东方朔都走得极近,想来该明白他为何在夷安公主自杀后不思为公主报仇却偏偏要归隐山林。眼下,我就是这样的心情,穷尽一生心力,自以为聪明决定,事事都在掌握中,却不料有人棋高一招,抢先下手,且不留任何痕迹。可嘆呀!” 刘解忧不免半信半疑,道:“你真的没有拿走高帝斩白蛇剑?”董偃道:“没有。不瞒二位,我一直视东方朔为最大的对手,所以对他留意观察了很久,我猜想肯定不是夷安公主偷了斩白蛇剑,公主自杀,只是要保护东方朔。有人能在我们两方的眼皮底下盗走斩白蛇剑,我至今追查不到任何线索,这人何等本事,可想而知。” 李陵道:“我信得过董君的话。那么董君可有想到会是谁告发了平阳公主?”董偃道:“告发平阳公主,无非涉及两件旧案,一是陈皇后案,二是王夫人案。陈皇后并无子女,她的父母明知其冤,都没有为她申冤的心思,更何况旁人呢?王夫人家里亲人早已经过世。据说从骠侯赵破奴跟她有旧,这还是皇上亲口告诉我的,他倒有可能为旧情人出头,揭破此事,可他早年沦落匈奴为奴,断然不会知道陈皇后一案的究竟。所以,我推测告发者应该不是针对平阳公主本人復仇,而是要搞垮大将军卫青。虽然他的目的并未直接达到,皇上没有罢免大将军,但你们也看到了,昔日卫氏一门五侯,而今只剩下大将军还有爵位,他本人也已经被皇上闲置多年,再无领兵的可能。” 忽有僕人进来告道:“长公主快要不行了,一直在唿喊主人翁的名字。”董偃点点头,道:“我就来。”起身道:“二位这就请回吧。如果将来有一天能够找到那盗走斩白蛇剑的人,希望能到董某坟头告知一声,也好让我死得瞑目,拜託了。” 他语气虽然平静,没有绝望,没有痛苦,却自有一股壮志未酬的悲凉意味——他十三岁时开始侍奉年过五旬的馆陶公主,一生以男色依附于贵妇,受尽世人的冷嘲热讽,最终却还是一无所有。而今,他将要成为他侍奉了一辈子的老公主的殉葬品,不得不带着无尽的遗憾死去。只要一想到他将永远睡在那老公主的身边,生为男宠,死亦为男宠,生生世世地服侍她,纵然阳光普照,春暖花开,他也禁不住不寒而慄了。 其实说到底,就算他得到雌雄双剑,挖出了项籍宝藏,又有什么用呢?他从馆陶公主身上得到的钱财,多得花到下辈子也花不完。也许项籍宝藏只是他生下来就有的人生目标,他只是要努力实现它,但实现了它之后到底能给自己带来什么,财富?权势?幸福?快乐?他并不知道。 出来北阙甲第,天色已然不早,李陵家中尚有老母,二人只得乘车回去茂陵。 刘解忧嘆道:“这董偃倒也是个爽快人,若不是他主动坦白,咱们无论如何想不到他就是杀死曹襄的兇手,三件案子总算是破了一件。李陵哥哥,你是有意问董偃对谁是告发者的看法么?” 李陵道:“嗯,董偃这个人深谋远虑,又长期身处阴谋诡计中,判断应该比你我敏锐得多。我在想,扳倒大将军,谁是最大的受益方呢?”刘解忧道:“公孙贺?赵破奴?他们都是皇上最近特别信任的将军,有谣言说,皇上要捧他们中的一个当丞相,捧另一个当大司马。” 李陵道:“不,他们两个只是间接受益方,受益最大的应该是匈奴。大将军卫青的名字,可是令匈奴人闻名丧胆,远非公孙贺和赵破奴所能比拟。其实打仗就是凭着一股气,如果还没有开战就自己气丧,那么这仗便不打自败。大将军出战匈奴,七战七胜,本部保持着不败战绩,这本身就足以壮我军威,沮敌人胆气。” 刘解忧道:“你是说,是匈奴人告发平阳公主?”李陵点点头,道:“不过胡地的匈奴人是做不到这些的。东方先生之前不是还受张骞先生委託,调查朝臣中与匈奴勾结的内奸么?”刘解忧道:“嗯,后来查到是淮南王刘安和江都王刘建。” 第148页 李陵道:“诸侯王身在封国,不能随时探知朝廷动向,对匈奴而言,军事价值并不大,肯定还有内奸隐藏在朝臣中,要不然何以之前公孙贺、赵破奴两路大军出兵匈奴却无功而返?解忧,我有个奇怪的想法……” 刘解忧笑道:“是什么?怎么忽然吞吞吐吐起来了?”李陵道:“嗯,先是骠骑将军骤然暴病而死,随后是告发平阳公主事件,其实是针对大将军……”刘解忧蓦然醒悟,道:“不错,这两件事时间隔得并不远,很可能是匈奴人有预谋的计划。李陵哥哥放心,我明日一早就去打听这件事。你去帮霍光哥哥寻找雌剑。董偃说得对,就算得到了高帝斩白蛇剑,没有雌剑合套,它也就是一把剑而已。这次一定不能让那坏人抢先了。” 李陵不免很是疑惑,道:“你要如何打听?是找司马琴心么?她本人医术高明,当年也未能从骠骑将军的病情中发现端倪,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怕是更难回想起来了。”刘解忧道:“不,不是找琴心姊姊。我要找的人,肯定比她知道的内幕要多得多。” ———————————————————— [1] 昆莫:音译,乌孙王号,意为国王,“昆”意为太阳,“莫”意为君王。后人取昆莫之“昆”,猎骄靡之“靡”,称他为“昆弥”,并以“昆弥”为乌孙王号。乌孙族是今哈萨克族的主要祖先之一。 [2] 长安除地方监狱如长安狱及中央监狱如廷尉狱外,还有一种中都官狱,又称诏狱,即奉诏设置的直属于朝廷的特别监狱。居室狱即是诏狱的一种,属少府,专门关押特殊的犯罪大臣及家属。 [3] 安期生:传说中古代的仙人。 [4] 瘗(yì)钱:殉葬的金玉器物、钱财等。 [5] 浮沮:井名,位于匈奴地,在九原(今内蒙古乌喇特旗)二千里,见汉与地图。汉舆地图标及匈奴一井,即章太炎先生所说“汉之地图,盖甚精审”。匈河:水名,去令居(汉在河西走廊筑有令居塞,东起金城郡令居县,西到酒泉郡,是以堑壕为主的边墙)千里。 [6] 楼兰:今新疆罗布泊一带。楼兰境内的罗布泊水量丰盈,令不少人以为它就是中原黄河的上源,从先秦到清代,这种观点一直广为流传。 [7] 元封元年,刘彻封泰山,禅肃然(山名,今山东莱芜西北,泰山东麓),在泰山脚下封土后,只带十岁的侍中霍嬗一人登上泰山极顶,结果霍嬗死在泰山山顶,刘彻称其得暴病去世。 [8] 由于封禅是中国政治制度中最盛大的典礼,官吏均以亲眼见识为荣。刘彻封禅泰山,太史令司马谈未能获准参加,引为生平恨事,气愤而死,临终叮嘱其子司马迁(时年三十六岁)继承遗志,务必完成编纂史书的重任。 第八章 黄鹄悲歌 外面人进人出的忙碌的脚步声就像是一把把锤子,一下一下地打在她的胸口。憋闷沉重的气氛瀰漫着四周,即使眼中没有泪水滚落,心中却也是凉得透了。时光在流逝,同时流逝的还有她的青春和思绪。 次日一早,刘解忧来到甲第,找到正在监工修筑单于邸馆的匈奴左谷蠡王丘人,约他去逛长安。丘人喜不自胜,忙交代属下几句,登上车子。刘解忧遂命车夫沿着主干道慢慢行驶,丘人哪有心思观看市景,眼睛只盯在身旁佳人身上。 刘解忧道:“你既被皇上封了涉安侯,那么我便按照大汉的习惯叫法,称你君侯吧。我的名字叫刘解忧,你就叫我解忧好了。”丘人道:“好极了!解忧!” 刘解忧道:“嗯,我就要嫁给你做妻子,可我心头还有未了之事,那就是我师傅还有两件案子没有破,你愿意帮助我么?”丘人道:“当然,你是我未婚妻,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刘解忧道:“君侯可听过高帝斩白蛇剑?”丘人脸色登时大变,退到车座边缘,绷直了身子,瞪着刘解忧。 刘解忧嘆道:“瞧君侯的样子,肯定是知道了。那剑现在在哪里?”丘人惊惧异常,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刘解忧本来想直接问是不是匈奴人害了骠骑将军霍去病,又要对付大将军卫青,但担心过于明显,对方不肯说实话,遂决意用别的话题来圆缓一下。她满脑子只是这几件案子,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高帝斩白蛇剑,哪知道不过随口一问,对方却反应剧烈,心中一动,立即紧张兴奋起来,却有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道:“我当然知道,我师傅东方朔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你没有听过他的名字么?高帝斩白蛇剑在哪里?你现在不说,难道可能永远瞒过我么?” 丘人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能告诉你们皇帝。”刘解忧心道:“只要我知道了斩白蛇剑的藏处,我不会自己设法夺回来么?不告诉皇上有什么要紧。”当即应允道:“好,我答应你。” 丘人迟疑半晌,才道:“在我们匈奴的王庭里。” 刘解忧“呀”地惊唿出声,连声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在你们匈奴的王庭里?”丘人道:“这有什么稀奇?不过是礼尚往来而已。你们皇帝派骠骑将军抢了我们匈奴的镇国之宝祭天金人,供奉在皇宫中。我们单于派人偷了你们镇国之宝高帝斩白蛇剑,当然也要供奉在王庭了。” 第149页 原来大汉天子刘彻对匈奴展开大规模反击前,曾单独委任霍去病为骠骑将军,带一万精锐骑兵深入大漠。这是大汉唯一的一次派孤军深入敌后,而此行的唯一目的就是夺取休屠王领地内的祭天金人。刘彻之所以如此不惜代价,是因为他曾听说祭天金人是匈奴的镇国之宝,是匈奴的龙运所在,所以他要在开战前夺取金人、破掉匈奴的风水。后来果然汉军陆续取得了河西之战、漠北之战的辉煌胜利。虽然是汉军浴血奋战,以生命和鲜血的巨大代价换来了匈奴人远遁漠北,从此不敢南下牧马,但刘彻好迷信,心中却一直以为是匈奴祭天金人被夺的结果,所以格外器重破掉匈奴龙运的霍去病。 匈奴伊稚斜单于对祭天金人被夺自然恨得咬牙切齿,但祭天金人被供奉在甘泉宫中,既难用武力夺回,又因体形巨大沉重,难以用巧计偷取,更不要说运回胡地了。伊稚斜得到降将赵信后,得知大汉也有一件镇国之宝——高帝斩白蛇剑,遂决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派出精干得力人手,盗取了斩白蛇剑,用墨汁涂黑后夹带在匈奴使者队伍中,顺利运回王庭。 刘解忧这才知道劫夺斩白蛇剑的幕后主使是匈奴单于,也并非贪图金剑中的宝藏秘图,而仅仅因为它是大汉的镇国之宝。忽想到董偃所告知的那本是西楚霸王项籍的佩剑,心中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丘人道:“我只告诉了你,你答应过我,千万不能告诉你们皇帝。”刘解忧道:“你们用巧计夺取了大汉镇国之宝,又顺利运回胡地,这可是前所未有的胜利,为何不张扬夸耀呢?” 丘人道:“不,不,你们大汉强大,兵多将广,万一再出个骠骑将军那样的人,说不定为了夺回镇国之宝而深入王庭,我们单于可不敢冒那样的险。我这次出使,新单于特意嘱咐过我,千万不能泄露高帝斩白蛇剑的消息。你若是说出去,我回去后一定会被乌维单于重罚的。” 刘解忧道:“单于是怕事情张扬开去,皇上会立即猜到匈奴在朝中有内奸。况且目下有夷安公主给内奸当替死鬼,他正巴不得如此呢。” 可惜她预料不到高帝斩白蛇剑竟在匈奴王庭中,事先答应了丘人,做人须得有信有义,只得道:“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不会说出去的。”又问道:“你可有觉得骠骑将军英年早逝,死得蹊跷?” 丘人总算明白过来,对方并不是好意邀请自己游街,而是另有所图,当即正色道:“如果我现在向解忧你打听你们大汉的秘密,你会告诉我么?”刘解忧道:“不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我冒犯了。抱歉,我还有事,不能陪君侯继续游街了。”命车夫送丘人回去甲第,自己跳下车来,往霍府而去。 路过馆陶公主府时,却见府门前挂出了丧灯,忙上前问道:“是谁殁了?”门仆道:“馆陶长公主。”刘解忧道:“那主人翁董偃呢?”门仆道:“董君自愿为长公主殉葬,昨夜也服毒自杀了。皇上刚下了诏书,准董君跟长公主一起陪葬霸陵呢。” 霸陵是汉文帝刘恆的陵墓,馆陶公主是文帝和窦后的唯一爱女,自然是要跟父母葬在一起。男宠与女主一道陪葬帝陵倒是十分少见,对董偃而言,也算是身后事无限风光了。 来到霍府,霍光、桑迁、李陵均在这里。刘解忧一见三人神色,便知道未能从廷尉的证物中寻到雌剑,忙道:“大伙儿不必沮丧,就算寻到雌剑,也没有多大用处了。”当即说了高帝斩白蛇剑已被带去匈奴王庭。她了解各人性情,特意叮嘱道:“桑迁哥哥,你可千万不要信口说出去,我答应了匈奴使者的。” 李陵狐疑道:“既然是机密之事,那匈奴使者为何肯告诉你?”刘解忧道:“嗯,这个……”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谎言,只得道:“我跟那人是朋友。” 李陵疑虑更深,但他天性仁厚,见对方不愿意说实话,也不再追问,只道:“这件事匈奴人自己不愿意泄露,咱们当然也不能说出去。不然,以皇上的性子,岂肯善罢甘休?” 皇帝刘彻迷信好神,当初为了夺取匈奴的祭天金人,不惜人力,派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军深入敌后。他所带的一万人马是汉军中最精锐、最勇勐的士卒,个个武艺高强,精于骑射,是千中选一的勇士,虽然最终夺到了祭天金人,却只有三千人活着回来。若是皇帝得知大汉镇国之宝在匈奴王庭,一定会不惜代价地夺回来,多少热血男儿又将葬身异国他乡?这可不是李陵所愿意看到的,为了一柄斩白蛇剑而大起干戈。 刘解忧道:“嗯,李陵哥哥说得对,这件事咱们得保密。” 桑迁道:“盗剑者肯定是匈奴内奸,说不定告发平阳公主也是他所为。”李陵道:“不错,内奸有相同的动机,应该是同一人。”刘解忧道:“那么高帝斩白蛇剑和告发平阳公主可以算成一个案子了,可我们毫无线索,要从哪里下手呢?” 桑迁性情洒脱,处事素来不瞻前顾后,道:“去问问那位天下第一聪明人怎么样?”刘解忧道:“师傅一定不会理睬的。”桑迁道:“未必,现在案情有了新的转机,又不是要请他出山查案,只要他指点迷津就可以了。” 第150页 众人一时无法可想,遂来到茂陵东方朔家中。东方朔正躺在院子中的卧榻上晒太阳,形容慵懒,听到众人进来,眼睛都不愿意睁开一下。 刘解忧让众人站在门边,自己走近卧榻,轻轻叫道:“师傅,杀死平阳侯曹襄的兇手找到了。”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只隐过丘人一事。又道:“到现在线索全断了,不知道该如何查起,弟子特来求教师傅。” 东方朔头也不回地道:“这些都是陈年旧案,为师早就没有心思再追查了,你这个时候又捡起来做什么?”刘解忧道:“弟子只是一时好奇……” 东方朔蓦然翻身坐起来,问道:“是不是皇上要封你做公主,命你出塞和亲?是月氏国王,还是车师国王?” 刘解忧见师傅只言片语间就猜到事情根本,又是惊奇又是佩服,可又不便直承其事,只得含含煳煳地道:“细君姊姊不是就要动身到乌孙了么?皇上怎么会这么快再次和亲?” 李陵却是反应过来,奔过来抓住刘解忧手臂,问道:“不是月氏国王,也不是车师国王,皇上要你嫁的是匈奴单于,对不对?”刘解忧道:“不是……” 李陵气急败坏地道:“你还要瞒着我么?我今日已在甲第看到为匈奴单于修的邸馆,知道乌维单于要来京师朝拜天子。难怪那匈奴使者肯透露机密信息给你,原来他早将你当做了单于的阏氏。”神色又是愤怒,又是失望。 刘解忧心中“咯噔”了一下。她知道即将远嫁乌孙的刘细君喜欢李陵,没有女子不喜欢他呀,外貌英俊,为人正直,既会吟诗作赋,又武艺高强,有一手百步穿杨的神技。她也一直以为李陵喜欢刘细君,两人同岁不说,又是一起长大,两小无猜。刘细君本人温柔可爱,多才多艺,精于音乐、书画,若不是被皇帝选做和亲公主,堪称李陵的绝配。可现在亲眼瞧见李陵的失态,那可是听到细君被封为江都公主后也没有过的表情,她才恍然明白了,原来他爱的人是自己。她也爱他呀,深深地爱着他,从小到大,多年来始终如一,可她总是自惭远远不如细君美貌有才,丝毫不敢流露出来。即使现在明白过来,是不是也已经太晚了呢? 她终于明白刘细君为何不愿意远嫁西域,所不能割捨的并非荣华富贵,而是这里的爱人。她原以为自己能轻易丢开一切,然而当明白了所爱男子的真正心意后,她就再也放不下了。不禁又回想起昨晚与王媪倾心交谈的情形,为什么国家的命运、天下的安宁,要由她们这些弱女子来承担呢? 霍光是知道事情究竟的人,见李陵恼怒,便道:“解忧要嫁的不是匈奴单于,是那匈奴使者丘人,他是前匈奴太子于单的儿子,在匈奴封左谷蠡王。”李陵道:“单于也好,左谷蠡王也好,又有什么分别?”竟不顾众人此行目的,自己甩手去了。 然而,没有人会怪他。他父亲李当户和二叔李椒都是在雁门大战中被匈奴人杀死,父亲死时他还没有出生,是遗腹子身份,因而他自小就深恨匈奴人。刘解忧一直瞒着不肯说出来,就是怕他生气自己要嫁给匈奴左谷蠡王。 东方朔这才道:“解忧,既然这是你的心愿,为师也不能袖手旁观。偷走高帝斩白蛇剑的人,跟告发平阳公主的一定是同一个人。” 刘解忧心不在焉,竟没有听到师傅的话。还是桑迁问道:“那么东方先生可有怀疑的对象?”东方朔不直接回答,只道:“我自有主张。你们去吧。” 几人只得出来,赶来李陵家中。门仆道:“公子适才回来过,气咻咻地携了弓箭就骑马出去了。” 刘解忧“哎哟”大叫了一声。霍光道:“出了什么事?”刘解忧跺脚道:“你想不到么?李陵……哎,快,快上马。” 三人骑上快马朝城中赶来。不及进北阕甲第,便见大批中尉卒涌进来又涌出去,将整条街道封锁住。 桑迁道:“不会真是李陵一怒之下杀了匈奴使者吧?”霍光道:“怎么可能?李陵可不是那种冲动的人。” 刘解忧忙跳下马,问道:“里面出了什么事?”一名中尉卒道:“匈奴使者被杀了。” 刘解忧只觉得喉咙发涩发干,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才问道:“兇手……兇手是谁?”中尉卒道:“据说是个半边脸烧焦的丑婆子,臣等正在搜捕呢。” 霍光道:“看,我就说了,李陵绝不会感情用事的。”忽见刘解忧怔在当场,脸色极为难堪,忙问道:“你怎么了?”刘解忧道:“我……我得去看看匈奴使者。” 来到单于邸馆,却见现场围了不少官员,中尉王温舒、左内史儿宽等长安军政长官均已经赶到。 儿宽是故御史大夫张汤所举荐,是京师有名的贤臣。左内史为京畿最高地方行政长官,吏治竟以惨刻相尚,而儿宽上任后,劝农业,缓刑罚,收租税时随行宽减,极得人心。但朝廷有严格的官吏考评制度,规定赋税不够数者要免职。百姓听到消息后,生怕儿宽因此被罢官,争相拿出家中财产上交赋税,结果儿宽考课从最末一跃为最,成为天下美谈。 第151页 刘解忧几人被兵卒挡在门外,看不到里面情形。霍光忙出示两千石都尉银印,这才得以进门。 刘解忧招手叫过一名匈奴侍从,道:“你可还记得我?”那侍从道:“当然记得,你是楚国公主,是我们大王的未婚妻子。” 刘解忧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侍从道:“大王跟公主游街回来后不久,就有个自称王媪的老婆子来求见大王,说她是宫里的老宫女,有些事要跟大王说。我们本来都不怎么相信她,但大王想多知道一些汉朝的事,就让她进来。那老婆子跟大王倒是聊得极开心,大王不断向她请教,那老婆子居然什么都知道,还说了之前要嫁给于单太子的夷安公主是公主你的师姊。大王听得入神,就命人在院中置办了酒席,与那老婆子边吃边聊。后来大王有了醉意想要睡觉,才叫老婆子走了。但大王这一睡就再没有醒过来,我们这才知道他是中了毒。适才官府的人来,验过酒菜,说是酒里面被人下了雄黄。” 他们在一边说着,中尉王温舒已认出霍光,知道他是骠骑将军的弟弟,又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宠臣,忙过来巴结,问道:“都尉君是奉诏赶来的么?”霍光道:“不是,我们只是路过。”告退出来,拉着刘解忧到一旁僻静处,低声问道:“那王媪莫非就是你家中的那个下人王媪?”刘解忧道:“似乎是的。” 桑迁道:“这下糟了,人们都会以为是你不愿意嫁给匈奴使者,所以派下人毒杀了他。王媪一旦被捕,你就完了。她人在哪里?”刘解忧道:“我不知道。” 桑迁道:“这个老婆子当真害人不浅,就算她忠心为主,不愿意你嫁给匈奴人,可她不知道案发后一样会牵累你么?当真是愚不可及的贱奴!”刘解忧怒道:“不准你这么说她。” 桑迁愕然道:“难道我说得不对么?”刘解忧道:“你不知道,她是……嗨,她是设身处地地同情我。” 霍光道:“走,我陪你进宫向皇上谢罪。只要在事情败露之前向皇上谢罪,表明你并不知情,皇上不会怪罪你的。” 刘解忧也无法可想,只得同意,心中还是放不下李陵,道:“桑迁哥哥,你快些回去茂陵,看看李陵哥哥回家没有。”桑迁道:“他那么大个人,有手有脚,还要别人看着么?”虽然嘟囔,但还是上马去了。 刘解忧遂与霍光赶来未央宫,却听郎官说皇帝正陪客人游览昭阳殿。刘解忧登时明白过来,不顾郎官阻拦,朝昭阳殿赶来。 皇帝刘彻正扶着王媪站在玉阶上,笑道:“阿姊若还是喜欢这里,阿彘就命妃子迁出去,好好整治后再请阿姊搬进来住,好不好?”王媪道:“不,不必了。我是没命再住在这里了。” 刘彻道:“阿姊为何这样说?你原本就是朕最喜欢的姊姊,又是朕唯一在世的姊姊,朕要好好待你,补偿你失去的一切。你是喜欢未央宫多些,还是中意长乐宫多些?”忽见刘解忧闯了进来,先是一愣,随即不快地道,“朕在这里陪客人,你来做什么?” 刘解忧料来皇帝还不知道匈奴使者遇害一事,忙道:“臣女失礼。”忽见王媪面色惨白,嘴角渗出一丝血迹来,身子摇摇欲坠,大惊失色,忙上前扶住。 刘彻不知王媪也饮下了雄黄酒,忙叫道:“快去传御医来。”王媪慢慢坐倒在阶上,道:“不必。陛下,阿彘……你……你不要怪我……”刘彻道:“朕怎么会怪你呢?当初阿姊远嫁,阿彘可是偷偷哭过好多次了。今日得知阿姊尚在人世,当真是欣喜无限。” 王媪道:“不是……我……我杀了人……你……不要怪我……就算要怪……也没有法子了……”头无力地歪到一边,就此死去。 今日忽有自称是昭阳公主的老妇到北司马门伏阕求见皇帝。刘彻好奇心本重,闻报立即召见。他虽认不出阿姊的样子,却从她一口叫出他的小名“阿彘”即认定她就是昔日未央宫中最受人敬爱的昭阳公主。他的四位姊姊金俗、平阳、隆虑、南宫均已先后去世,忽然从天上掉下来小时候最喜欢的姊姊,当真是欣喜万分,忙亲自带着王媪来游览昔日住过的寝殿。只是想不到亲人才刚刚相认,便又立即永别,满腔的欢喜变成了有难以宣洩的失望。忽见郎官苏武疾步进来,似有事情禀告,当即怒道:“做什么?” 苏武道:“回陛下,中尉君派人来报,匈奴使者丘人被一名只有半边脸的老妇人用毒酒毒死了。” 刘彻“啊”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王媪。 苏武道:“那些匈奴人正吵着要立即护送使者回去胡地,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刘彻狠狠瞪了刘解忧一眼,道:“这是你做的好事,对么?”霍光忙抢过来道:“这件事跟解忧无关,我们一直忙着查案,也是刚才路过北阙甲第时才知道匈奴使者出了事。” 他侍奉皇帝多年,素来沉默寡言,即使是皇帝主动徵询他的看法,话也不多。刘彻忽见他冒出来为刘解忧说话,怒气稍解,道:“到底怎么回事?”刘解忧道:“王媪一直住在我家里,我一直将她当长辈看待,但我不知道她会……会……” 第152页 刘彻奇道:“难道她没有对你透露过身份么?她是朕的姊姊昭阳公主。”刘解忧道:“臣女知道的。” 刘彻怒气又生,喝道:“你知道居然还敢瞒着不上奏!”刘解忧道:“是王媪自己要求不能告诉皇上的。她原本是为了寻找儿子才来到京师,可是……陛下却杀了她的儿子,她说她不愿意再见你。” 刘彻道:“阿姊的儿子是谁?”刘解忧道:“栾大。” 庭院中寂静了下来,皇帝抬头望向天空,静静站了一会儿,便拂袖而去。 霍光也还是第一次听说昭阳公主和栾大之事,开始只觉得匪夷所思,不久又觉得命运弄人,无过于此。正要上前扶起刘解忧,忽见苏武又率人到来,命人抬走王媪尸首,招手叫道:“都尉君,皇上召你去宣室。” 霍光道:“解忧呢?”苏武道:“皇上只召你一个。”霍光无奈,只得道:“你先回去,我忙完再去茂陵找你们。” 刘解忧闷闷地出来,顺路来到刘细君居住的临池观。刚到大门处,便听见琴声叮咚,有女声和着音乐唱道: 将乖比翼兮隔天端, 山川悠远兮路漫漫, 揽衣不寐兮食亡餐。 这是商朝人陵牧子所作的《别鹤操》。昔日陵牧子娶妻五年没有生下儿子,父兄决意令他休妻改娶。陵牧子妻听闻后中夜惊起,倚户悲泣。陵牧子遂取琴而唱此歌,伤痛恩爱之永绝,奏别鹤以抒情。 刘解忧心道:“细君姊姊即将踏上旅程,这首《别鹤操》正符合她目下的心境。若换作了我,还会像年少时那般无知那般洒脱么?”一时不忍进去相劝,遂回来茂陵家中。 李陵和桑迁正等在院中,一见她回来便迎上来问道:“皇上有没有怪到你头上?”刘解忧摇摇头,简单地道:“王媪死了。” 李陵道:“可她是你府上的僕人,难道皇上不怀疑是你指使她毒死匈奴使者的么?”刘解忧道:“皇上知道了她的身份。”当即说了王媪就是昔日的昭阳公主。 李陵这才恍然大悟,难怪王媪曾说他跟他祖父李广年轻时长得很像,他以为那不过是下人跟客人的搭讪,根本没有当回事,现在想来,她是很认真地在说那件事,只不过他的反应让她失望了。 桑迁道:“难道王媪杀死丘人就是因为不愿意她昔日的命运落到你头上?”刘解忧道:“嗯。我虽然感激她的好意,可我觉得这件事做得并不对。本来匈奴单于决意降汉,百年战火有望就此熄灭,而今丘人忽然被王媪毒害,匈奴单于势必迁怒大汉,还会来京师朝见天子么?” 正嘆息着,霍光疾步进来,道:“李陵君,皇上急召你进宫。”刘解忧不免吃了一惊,道:“有什么事么?”霍光道:“具体不知道,但应该跟备战匈奴有关,皇上紧急召了好几位将军进宫。” 刘解忧道:“又要打仗了么?”霍光道:“是备战,而不是出战。皇上认为丘人死在长安,匈奴势必不会甘休,还是早做准备的好。”李陵道:“我去去就回来。你们等着我。”说罢回自家换上官服,带上侍从赶来未央宫。 进来宣室时,公孙贺、赵破奴、郭昌、韩延年、路博德等近来为皇帝信用的军事将领早已经到达。赵破奴因为奇袭楼兰之功,已经被封为浞野侯,是近年来最令人瞩目的后起之秀。皇帝正与众将商议备胡之事,见李陵进来,便道:“李陵,你来得正好,朕拜你为骑都尉,加侍中,佩二千石印,率八百骑兵护送江都公主前往乌孙。来人,为李君结印绶。” 李陵拜伏在地上,尚未回过神来,尚书令史已捧着一具白色的箧箱过来,箧箱里铺着厚厚的绿绨,里面盛放着官印。两名内侍奔过来,摘下李陵腰间的千石黑绶鼻钮铜印,从箧箱中取出青绶龟纽银印换上。 汉代惯例,官员受印后官职才算合法,才可以通过官印行使权力,有印则有权,无印则无权,因而官员们都是随身佩带官印。 尚书令史见李陵犹自发呆,低声提醒道:“都尉君还不快叩谢陛下。”李陵不得已,只得拜谢道:“多谢陛下。” 刘彻道:“嗯。你过来,此行你不光要护送江都公主平安到达乌孙,朕还有别的任务交给你。”李陵见皇帝面色诡异,心中一紧,暗道:“莫非皇上知道了高帝斩白蛇剑在匈奴王庭,要派我去偷盗回来?”走近龙案,却听见刘彻低声道:“朕要你将沿路的山川地形都绘下来,明白朕的意思么?”李陵道:“臣明白。”刘彻道:“好,你这就去准备吧,八百骑兵从北军中调遣,朕已经派人持节信知会过中尉王温舒了。三日后就动身出发。” 李陵叩谢退出宣室,却见苏武正站在门外,似在等他,忙过去招唿。 苏武笑道:“你是武将,我是文臣,咱们这次要一起护送江都公主去西域了。”李陵很是惊异,道:“苏君居然是这次出使乌孙的主使?”苏武道:“嗯,这次是我自己主动请缨,皇上当场就答应了。李君,公主陪嫁不少,随从的侍女、内侍、侍卫等有一千多人,加上你带的八百骑兵,将近两千人,辎重、嫁妆得有几百车,可是一支大队伍,咱们事先可得好好计划一下路线。”李陵道:“好,我明日一早就来找苏君商议此事。” 第153页 出来皇宫,乘车回去茂陵。管敢、陈步乐等侍从听说经过,均喜滋滋地道:“这是大好事啊。公子才刚满二十岁,就已经是二千石大官,日后定然拜将封侯,成就非凡了。” 李陵出身将门,祖父更是鼎鼎大名的飞将军李广,对征战沙场、建功立业有一种天生的渴望。他也知道这趟西域之行是难得的机会,但不知怎的,一想到将要日日看见刘细君以泪洗面的情形,就很有些沮丧。她被选为和亲公主,已经够难过了,为何还要由她青梅竹马的朋友亲自将她送上不归之路? 回来茂陵家中,李陵先向母亲禀告了皇帝要派自己护送江都公主前往乌孙。 李母道:“我儿如此年轻,就佩戴二千石大印,这是皇上对你的信任,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圣恩。”李陵道:“是,孩儿不敢忘记母亲教诲。” 李母道:“你长大了,早到了该娶妻的年龄。娘亲跟几位族叔商议过,想为你聘娶成安侯的妹妹韩罗敷,你意下如何?”李陵吃了一惊,道:“这个……” 李母嘆了口气,道:“娘亲知道你跟董先生的义女一起长大,可她已经被封为江都公主,很快就要出嫁乌孙,她人再好,对你而言,终究只是水中月、镜中花。”李陵道:“啊,母亲误会了,孩儿对细君绝无男女之情。” 李母先是愕然,随即道:“如此就好,娘亲正担心你一路护送江都公主难以自处,想为你尽快定下婚事呢。嗯,只剩下三日时间,也的确仓促了些,那么这件事等你从乌孙回来再说吧。”李陵是遗腹子,从未见过生父,只与母亲相依为命,事母至孝,应道:“孩儿全听母亲的安排。” 从母亲房中退出来,李陵心中不免更加烦恼。正在院中徘徊,叔叔李敢之子李禹进来问道:“听说皇上拜了堂兄做都尉,是么?”李陵应了一声。 李禹带着嘲讽的语气道:“那么可要恭喜堂兄了,得到皇上的信任可是不容易,要珍惜呀。” 李禹跟李陵一样,自小是太子刘据的陪读,而且妹妹李柔嫁给了太子,虽然只是侍妾名分,但皇帝没有正式为太子册立太子妃,太子宫中地位最高者仅是因生下皇孙刘进而尊贵的史良娣[1],但最得太子宠爱的却是李柔。太子曾私下对李柔许诺,将来登上皇位,一定封她做皇后。因为妹妹的关系,李禹一反李家不结党涉政的家风,成为坚决支持太子的一族,与卫皇后、大将军卫青走得极近。 李陵心中有事,不愿意与堂弟争执,当即解下官印放在房中,换上便服,召来侍从,命他们打点行装,预备西域之行,自己则出了家门,往刘解忧府中赶来。到门前正遇到霍光上车离去,原来他家中僕人赶来来告,司马琴心正在收拾行囊,预备搬回茂陵娘家旧居居住,他须得立即赶回去劝阻。 刘解忧听说李陵新拜了骑都尉,要护送刘细君前往乌孙,一时沉默不语。 桑迁道:“解忧,要不然咱们都跟着李陵一起去西域看看。”李陵忙道:“绝对不行。目下匈奴使者丘人在长安遇害,他是大汉立国以来级别最高的使者,皇上担心匈奴单于会兴兵报復,所以一边封锁消息,一边往边境派兵。但既然匈奴人有内奸在朝中做官,这件事早晚要传出去,说不准匈奴会派骑兵劫杀送亲队伍。你们跟着去,实在太危险了。” 桑迁这才明白过来,道:“难怪皇上不等乌孙使者,这么着急催你们出发,原来是担心匈奴人拦截送亲队伍。”李陵点头道:“皇上的本意,就是要在匈奴单于知道真相前,将细君一行平安送到乌孙。解忧,抱歉,我不能再陪你查案了。我不在京师的时候,你要多加小心。” 刘解忧心中莫名地不是滋味,可又有什么办法?他是飞将军的孙子,文武双全的奇男子,註定不属于她一个人,而是要到外面的广阔世界纵横驰骋。 隔了两日,未央宫内侍苏文赶来茂陵,请刘解忧到宫中与江都公主相见。刘解忧正忙着为李陵缝制衣裳,闻言忙道:“是我的不对,都忘记去跟细君姊姊道别了。” 赶来临池观,正有郎官和内侍从殿中运出许多个箱子。刘细君照旧席坐在房中的窗下,那具常用的琴已经被装入行囊中,只剩下空空如也的案几。她默默凝视着窗外,恬然的脸上浮现着莫名的忧郁,神情中略含着幽怨,就像一团淡淡的雾,笼罩着眉宇。外面人进人出的忙碌的脚步声就像是一把把锤子,一下一下地打在她的胸口。憋闷沉重的气氛瀰漫着四周,即使眼中没有泪水滚落,心中却也是凉得透了。时光在流逝,同时流逝的还有她的青春和思绪。 刘解忧一进来便见到刘细君玉容落寞的样子,她是个豪爽女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况且刘细君被选做和亲公主已经好几年,该说的话早已经说完,该流的泪早已经流尽,当即轻轻咳嗽了一声。 刘细君闻声转过头来,道:“解忧妹妹,你来了。” 刘解忧走过去,将自己的玉串褪下来,套到刘细君纤瘦的手腕上,道:“我知道姊姊得皇上赏赐无数,也不在意什么金银珠宝,可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说是能给人带来福气。我现在送给姊姊,希望姊姊一生平平安安。” 第154页 刘细君道:“多谢妹妹有心。我请内侍叫妹妹来,是有一件事……”刘解忧见她欲言又止,忙道:“姊姊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解忧一定竭尽全力助姊姊达成心愿。” 刘细君摇摇头,犹豫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道:“你们一直在找的那柄雌剑,其实在我手中。” 刘解忧愣了一愣,道:“怎么会呢?”刘细君道:“那是我姑姑交给我的,她再三嘱咐我一定要保护好这柄剑,这是她最后的遗愿,我也答应了她,所以……所以我明明知道你们找这柄剑,却一直没有说出来。” 刘解忧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阳安曾冒险到董仲舒家找刘细君,原来他也一度怀疑雌剑落在了她手中,只不过她当时年纪尚小,不过是个小女孩,既坚决否认,阳安也就相信了她的话。 刘解忧忙问道:“姊姊现在说出实情,是打算把剑交出来么?”刘细君点了点头,道:“我就要离开汉地,这柄剑既然跟高帝斩白蛇剑是一对,又事关重大,自然不能带去乌孙。” 刘解忧道:“那么剑现在在哪里?”刘细君道:“在我义父的书房里。我把剑卷在一编废弃的书简中,藏在义父书架的最底层。对不起,我该早些说出来的。”刘解忧道:“不,不,现在还不晚。” 刘细君道:“妹妹这就去我义父家寻剑吧,不必再耽搁在这里。”刘解忧道:“那好,姊姊你多保重。我向你保证,我刘解忧一定会去乌孙探你的。” 匆忙回来茂陵,先去了东方朔家中,告知刘细君之语。东方朔道:“这倒真是让人想不到。”忙跟刘解忧一道来到董仲舒家中。 他早年被雷被用毒箭射中,虽侥倖不死,却瘫痪多年,后来慢慢可以拄着拐杖行走,而今已经不需要拐杖,只是得慢慢行走。 师徒二人来到董府时,董仲舒正与新任太史令司马迁在书房中谈论历法纪年之事。司马迁早年曾因邻里之便,拜董仲舒为师,学习公羊派《春秋》,董仲舒对其才学、人品极为赞赏。 司马迁继父职任太史令后,利用职务之便,遍读未央宫中“石室金匮之书”,感到朝廷现用历法多有不便,预备上书皇帝,请用夏正,改用建寅月——正月为岁首,正为此徵询董仲舒的意见。忽听僕人报称东方朔求见,二人均感惊异,司马迁遂起身告辞。 刘解忧扶着东方朔进来,笑道:“我们是来借书看的。”董仲舒道:“噢,那么请随意吧。” 董仲舒虽然德高望重,但人却极和蔼慈祥,尤其喜欢小孩子。他家里的厨子会做点心,茂陵的小孩子都喜欢到他家里玩,他也乐得将院子布置成一个儿童乐园。刘解忧小时候常常跟着李陵进出董府,随便惯了,见董仲舒同意,便自行到书架上翻找起来。 董府门生、僕人不少,书房虽大,书简也多,但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刘解忧心道:“这书架时时有僕人拂拭,但他们却不敢打开书简,的确是最好的藏剑之处。” 她知道那柄雌剑是短剑,不过一尺半长,是以专找长过一尺半的书简翻看。然而累了大半个时辰,将所有长过一尺半的书简都找过了,却没有找到金剑。 她在书架上翻找个不停,累得满头大汗,董仲舒居然一个字也不多问,只与东方朔坐在一旁谈经论道。最终刘解忧自己彻底放弃了,沮丧地朝东方朔摇了摇头。 东方朔心道:“刘细君自然不会撒谎,金剑一定曾经藏在这屋子里面,但却被什么人抢先拿走了。这些书简每一卷都由数十片甚至上百片木简编串而成,翻找起来极是费力,看解忧的样子就可想而知。董仲舒嗜书如命,除了睡觉外,其余时间都待在书房。他门生又多,往来请教儒学的人络绎不绝,外人根本不可能不惊动旁人而下手,那么一定是负责打扫书房的僕人做的。”忙问道:“负责打扫董先生书房的是什么人?”董仲舒道:“是老夫家的老僕董大。” 东方朔道:“董大人呢?可否请出来一见?”董仲舒便命人去叫董大来,那僕僮道:“董翁昨日傍晚出门后就再也没回来,小的正犹豫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主君呢。” 东方朔“啊”了一声,忙起身告辞道:“多有叨扰,改日再来向先生赔罪。” 董仲舒本不愿意多口,但董大从小跟他,有四十多年的主僕情分,究竟还是有些牵挂,问道:“是董大出事了么?”东方朔肃色道:“还不能确定,不过怕是凶多吉少了,董先生要有心理准备。”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若真是董大取走金剑,那得到剑的人岂能不杀他灭口。 匆忙告辞董仲舒出来,刘解忧甚是不解,道:“今日细君姊姊命人请我到未央宫,郑重其事地将金剑之事告诉我,当时只有我跟她两个人,机密无比,怎么还会有旁人知道呢?” 东方朔道:“这件事跟刘细君无关。董大昨晚失踪,说明他昨日就得手金剑了。应该是有高人猜到了金剑在刘细君手中,她既不可能带入皇宫,又无旁人可以依靠,那么只可能藏在董仲舒家仲,所以那人买通了董大,等他找到了金剑,又立即杀他灭口。” 第155页 刘解忧道:“可金剑藏在董先生这里多年,那高人若有这等聪明才智,为何偏偏到现在才想到?”东方朔道:“那是因为你前几日让霍光他们去廷尉府翻检过江都翁主刘徵臣的遗物,一无所获,那人由此得到了提示。” 赶来茂陵邑门,询问守门兵卒,昨日傍晚可有见过董府老僕董大出去。兵卒道:“出茂陵一般都是要进城办事的,哪里有傍晚离开陵邑的道理?就算不被沿途亭长拦下,到长安时城门也已经关闭了,一样进不了城,站在门外喝风啊。” 刘解忧道:“你说这么一大堆话,意思是没有见到董大出去啦?”兵卒笑道:“不光董大,一个人也没有。” 刘解忧和东方朔面面相看,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那费尽心思得到金剑的高人,一定是茂陵的住户,可会是谁呢?知道金剑背后秘密的人大多已经死去,如阳安,又如董偃。会不会是刘徵臣的丈夫王长林?他是盖侯的儿子,王太后的侄子,妻子又是江都翁主,打听到金剑秘密也不足为奇。又会不会是隆虑侯陈蟜?他是隆虑公主的丈夫,夷安公主的公公,也是知道金剑之事的。抑或是李陵的侍从管敢?他是金剑的原主,一直念念不忘要寻回父亲遗物。总之一句话,居住茂陵的人非富即贵,皇亲国戚多,嫌疑人也多,光想想就头大。 刘解忧道:“这个高人千方百计得到金剑,应该是垂涎剑中的宝藏秘图。可是他不知道雄剑落在了匈奴人之手,他手里只有雌剑,等于废铁一块,兴不起大风大浪。咱们还要去管他么?” 东方朔知道她心思全在李陵即将西行之事上,笑道:“你说不管就不管吧。”刘解忧尚惦记未缝制完成的衣裳,匆忙告辞回家去了。 东方朔回来家中,还未坐下,董仲舒便登了门。东方朔知道他是为董大下落而来,当即简略说了经过,道:“若是我猜得不错,董大应该已经被杀了,埋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董仲舒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有一点要告诉先生,董大绝不会为了金钱背叛老夫。若果真的是他取走了细君留下的金剑,那么一定有人告诉他,那剑留在家里会害老夫。东方先生,可否请你帮老夫一个忙?老夫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如果能在死前看到杀死董大的兇手伏法,老夫死而无憾。” 他的语气极为平静,但这番话由他这样名闻天下的大儒说出来,自有一股撼动人心的力量。 东方朔道:“可是……”董仲舒道:“老夫知道先生的难处,但想来天下间除了东方先生之外,再无人能够替董大报仇。老夫也不敢空口索求,这是老夫的一卷新书,他日若到紧急之时,东方先生可用它来向皇帝交换。当今天子爱书如命,想来他会答应先生的任何条件。” 东方朔接过书简,沉吟许久,才道:“好,我答应董先生。不过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以董先生地位、名望之尊,居然肯为一个下人如此付出,我很惊嘆。” 董仲舒淡淡一笑,道:“即使一支笔,一把刀,用上四十年也会有许多感情的。”语气颇为沧桑。 江都公主刘细君出嫁乌孙的日子终于到了。这一天艷阳高照,春光明媚。长安全城都轰动起来,男女老少奔走相告,一窝蜂似地聚集在未央宫北司马门到直城门的大街两旁,等着看热闹。自当今天子登基后,只在即位初年以亲生公主出嫁匈奴军臣单于,之后再也没有公主出塞和亲。江都公主不仅是本任皇帝在位时第二位和亲公主,更是华夏有史以来第一位与西域和亲的中原公主,她的名字必然被载入史册。 刘细君头梳大手髻[2],髻上横插着黄金步摇,髻旁装饰着墨色玳瑁擿,身上则穿着只有公主大婚才能使用的重缘袍,由十二色锦绣制成,价值千金。 公主出嫁,礼仪极其繁琐。刘细君离开住处临观池后,先到未央宫前殿向皇帝、皇后辞行,然后要由太常引领,去宗庙拜祭。她便如一个傀儡一样,任凭宫女搀扶着下拜,再下拜。她的思绪开始在飘浮,许多往事、许多人物在她脑海中晃动,就像大海的潮汐,涌来退去,带着苦涩的咸咸的味道。就连眼前真实的人物,也有种如同梦中的虚幻,四周仿若成了朦胧的背景,引导仪式的谒者的发令声遥远得像来自天际一样。她自己的灵魂也好像脱离了肉体的躯壳,升到了云端,冷然注视着芸芸众生营营往来,迷失在红尘里。 直到出了北司马门,登车的一剎那,刘细君才从恍惚中重新回到了尘世,因为她看到了侍立在车旁的李陵。脚下一软,几乎摔下车时,又是他及时扶住了她。他的手是那么温暖,又是那么有力,她只觉得心中一盪,脸羞得通红,又仿佛回到了她最初为他心跳的时候,那是她非常喜欢的感觉。他依旧那么玉树临风,卓尔不群,眼神依旧那么深邃。她努力将眼睛睁大,睁得更大,好将他看得更清楚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结心相思,毋见忘呀。 马蹄嘚嘚,扬起好大的烟尘,车声辘辘,震得满街隆隆作响。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终于走出了城头上霍光和刘解忧等人的视线。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嘆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霍光只感觉一股痛楚咬噬着他的心,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麻痹了他的大脑,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软弱过,不得不扶住城墙。他想起一句古诗来:“彼君子兮,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知道他与细君之间,恐怕永无再见之日了。 第156页 他还记得她曾经凄凉地望着自己,长长睫毛下的一双清如泉水的眸子透露出深深的哀愁,犹如风雨吹打尚未凋谢的一树梨花。她虽然没有开口,但他却懂她的意思,她希望他能利用被皇帝宠信的机会,为她求情,改变她的命运。他不是没有过这种想法,但他只是胆怯,在君临天下的皇帝面前,胆怯;在功高盖世的兄长面前,胆怯;在楚楚可怜的刘细君面前,也胆怯。他很清楚旁人青睐他,不过因为他是骠骑将军的弟弟,他自己内心深处,仍然是将自己当做平阳乡下的傻小子,绝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人。虽然他现在有着锥心的悔恨,然而即使时光倒流,他也还是只会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慕的女子从眼前消失。年华将晚。望碧云空暮,佳人何处,梦魂俱远。关山阻隔,云水迢迢,连梦中也难相会。 刘细君远嫁后,刘解忧跟霍光的关系反而近了。但霍光总觉得他跟刘解忧之间有层面纱隔着,她大概是看出来他对刘细君有情,而今细君远嫁,他难免怏怏伤怀,所以她想给他一种安慰。这从她种种安排便看得出来,一会儿要去射箭,一会儿要去游山。从前她对他并不是特别在意,如今这般善解人意,竟然还是沾了刘细君的光。 桑迁却渐渐对霍光不满起来,那自然是因为刘解忧的缘故。他警告道:“你可不要动解忧的心思,她是李陵的人。” 霍光愣了许久后,终于默然点了点头。李陵虽然比他小几岁,可在那样的人面前,绝大多数男子都是要自惭形秽的,英俊帅气,能诗善文,箭术无敌,霍光又怎么能比呢?他倚仗兄长霍去病得到的所谓权势、富贵,在刘解忧那样超凡脱俗的女子眼中,不过是一堆狗屎而已。 然而当刘解忧来叫霍光出去时,他总还是欣然从命,因为他的朋友除了匈奴人金日磾外,就只有刘解忧这边的几个人了。况且,他心下暗自揣度:李陵护送细君去了西域,解忧也是需要陪伴和安慰的吧。 这一日,刘解忧和桑迁来访,正与霍光在院子中聊天,宫中来了内侍,却是皇后卫子夫身边的人,称皇后身体不适,想请霍夫人进宫诊治。霍光道:“我阿嫂早已不住在北阙甲第,而搬回茂陵司马先生旧居了。” 刘解忧忙道:“我和桑迁正要回去茂陵,就顺便替使君传话吧,不劳你多跑一趟。”内侍道:“如此,臣就先回椒房宫向皇后復命了。”千恩万谢地去了。 霍光今日不必在宫中当值,穷极无聊,便也藉口探望阿嫂,跟着刘解忧一道回来茂陵。 将到陵邑门口时,忽从道旁闪出一名青衣男子,拦在马前,问道:“谁是桑弘羊之子桑迁?”桑迁道:“我就是,你有事么?” 话音刚落,那男子便从身后取出一具袖珍弩机,箭早已经扣在弦上,勾动扳机。弩箭射出,射中的却不是桑迁,而是身旁的霍光,当即将他射下马来。那男子“哎哟”一声,慌忙抛下弩机,跳上马就跑。 刘解忧见弩箭射在霍光肩窝,未中要害,还想策马先去追赶兇手。桑迁忙叫道:“这弩箭有毒。快,快带他去见你师傅。”忙抱了霍光上马,牵着赶来东方朔住处。 昔日东方朔在家门口被人用涂毒弩箭射中,僕人闻声出来,想起主人经常採摘院子中的懒老婆花抹在伤处,遂也如法炮制,居然由此救回了东方朔性命。他大难不死,还自行治癒了瘫痪,成为茂陵的传奇。 不料东方朔却不在家,刘解忧这才想起师傅答应了董仲舒要找到杀死董大的兇手,每日都要出门,在陵邑中转悠,寻找线索。她见霍光脸色青黑,已露垂死之相,一时无法可想,只得将霍光平放在地上,按照东方朔说过的法子,用匕首割开他胸口伤处,取出弩箭,从院子中摘了一些懒老婆花蕾,塞入口中嚼碎,连唾沫吐在手中,抹在箭伤上。 桑迁一旁望见,不免惊疑交加,道:“这懒老婆花就能治伤解毒么?要不要我去请琴心姊姊过来?”刘解忧道:“我师傅当年就是这么活过来的,不过还是去叫琴心姊姊吧。”忙招手叫过一名僕人,让他去司马相如旧宅请司马琴心过来。 僕人飞奔出去,一刻工夫后又驰回报导:“霍夫人一早出去到咸阳原散心了,人还未回来。要不要小人到城中请大夫?” 正巧东方朔散步回来,一见箭头上的黑血就道:“不用再叫人啦,这箭上的毒跟当初射中我的箭毒是同一种,懒老婆花就能治。”命僕人将霍光抬回房中,放在床上,道:“你们两个先轮流守着他,每半个时辰,就照原来的法子给他换一次药,等到他伤口毒性完全拔除,流出红血为止。” 刘解忧大致说了经过。东方朔沉吟半晌,问道:“霍光遇刺之事可有旁人知道?”刘解忧道:“适才进来陵邑时,我告诉了兵卒,让他们立即去追捕刺客。”又想起来皇后卫子夫生病之事,忙叫过一名婢女,让她去司马府邸告诉僕人,一旦司马琴心回来,就请她立即进宫为皇后看病。 东方朔道:“刺客是什么人?你们可有看清面孔?”桑迁道:“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唉,他本来要杀的人是我,手偏才误射了霍光。” 东方朔道:“噢?”言下之意,分明是认为刺客的目标更可能是霍光而不是桑迁。刘解忧道:“刺客要杀的的确是桑迁,他见射错了人,还大叫了一声呢。不过应该也不是针对桑迁本人,而是仇恨他父亲。” 第157页 桑迁生父桑弘羊是洛阳[3]人,出身当地最大的富商家庭。汉代用筹码计算数字,筹码用竹子制成,长六寸,上面刻有不同的数字符号,便于计算。桑弘羊自幼有心算才能,计算不用筹码,有“神童”之名。刘彻学习书算时,听说洛阳桑弘羊事迹,无比神往。桑弘羊由此显达,十三岁时入侍宫中,一直在内廷中担任侍中之职,因能“言利事,析秋毫”,成为皇帝的心腹财政谋臣。元狩年间以后,因朝廷连年对匈奴用兵,府库空竭,军费不足,中央财政窘迫,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皇帝急需要能捞钱生财的能人,桑弘羊遂应时由幕后浮出水面,歷任大农丞、大农令、搜粟都尉等重要职务,统管中央财政。在他的参与和主持下,朝廷先后实行了盐铁官营、均输平准[4]、算缗告缗、统一铸币等经济政策。经过疯狂地聚敛资财,暂时缓解了经济危机,充实了府库,太仓、甘泉仓库满溢,边地亦有富余的粮食,史称“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桑弘羊因功赐爵左庶长。 桑弘羊对国家财政贡献虽大,但他所採取的措施旨在与民争利,限制富商大贾牟利,虽增加了朝廷财政收入,但也弄得怨声载道。尤其是他建议皇帝令民买爵赎罪、令吏入粟补官及赎罪,即通过公开买卖爵位和官职来增加财政收入,更是引来诸多非议。汉代制度,百姓取得爵位,就享有减罪、赎罪和免役的特权,卖爵措施对于富贵者特别有利,使他们即使犯罪也可以用钱赎罪,律令由此成为空文。 更令民怨沸腾的是,桑弘羊最近又开始实施榷酒,即将酒业跟盐铁一样收归官营,实行专卖。汉代饮酒成风,酒的消耗量很大,酿酒业是当时致富获利最多的行业,利润极高,因而民间酿酒业极为发达。榷酒政策实施后,官府自设酿酒作坊,也统一供给私人酿酒者谷物和酒麴等原料,让这些人根据朝廷制定的法式进行酿酒,酒酿造完成后,必须按规定的低价格卖给国家,私人不得出售,国家再以高价出售。这样,酒的销售全部由国家垄断,酿酒者因为无法获利,酒质大大下降,许多名酒因此而失传,小成本的私人酿酒者甚至破产。 不仅商人们衔恨桑弘羊,就是朝臣也多有对其不满者。现任御史大夫卜式因主动捐巨款给朝廷抗击匈奴而得到皇帝刘彻赏识,是富商出身,也是大汉立国以来第一个担任三公高位的商人。他深知盐铁官营等各项垄断措施给民间造成巨大骚动和不便,不断上书谏止皇帝。不久前关中大旱,刘彻令人举行仪式求雨,卜式道:“只要烹杀桑弘羊,老天爷一定会下雨。”在朝堂上公然上奏,显是对桑弘羊恨之入骨。可惜桑弘羊的后台是皇帝,卜式放出“烹杀”之言的第二日,便被皇帝以“不习文章”的理由贬秩为太子太傅。 东方朔听说刺客本来的目标是桑迁后,露出了怪里怪气的表情。桑迁却蓦然醒转了过来,道:“也许刺客真正的目标是家父,我得立即赶去提醒他一声。”匆忙辞别去了。 刘解忧道:“师傅为何是这副表情?”东方朔道:“这箭和箭上的毒都跟当初用来射杀我的弩箭一模一样。”刘解忧道:“当年行刺师傅的不是雷被么?按理说,董偃派他杀死了平阳侯曹襄,早该暗中将他灭口了呀。” 东方朔道:“董偃当时是当面对你和李陵坦白一切,你怎么看他这个人?”刘解忧道:“平静如水,有君子之风。” 东方朔道:“一个处心积虑数十年的人,临死也未能达成心愿,怎么可能心静如水呢?”刘解忧道:“师傅是说他早已经安排好了后招,譬如雷被?但适才那刺客年纪很轻,雷被该有四十多岁了,决计不会是他。”东方朔道:“嗯,但这人一定跟雷被有什么关系。弩机有钱不难买到,但毒药并不常见。我打听了很久,才从一名药材商那里知道这是由一种淮南独有的喜树树汁炼成,应该是昔日雷被得自淮南王宫中。” 刘解忧道:“雷被无法直接抛头露面,必定又投了新的靠山。这新靠山应该就是派他来杀桑迁的主使,会不会是新被免职的御史大夫卜式?他几次公然放话,说桑弘羊不死,天下难安。”东方朔道:“卜式为人率真质朴,不会用暗杀这种手段,更不会针对桑弘羊之子,其政敌亦是如此。主使必是与桑弘羊有私人恩怨的人。” 刘解忧道:“天下一多半的商人都跟桑弘羊有私人恩怨,可以用不计其数来形容,嫌疑人可多了去了。”东方朔道:“这件案子不用你我费心,桑弘羊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有人要对他独子下手,他自会努力追查真相。” 刘解忧道:“那么师傅可有查到跟董大有关的线索?”东方朔摇了摇头,嘆道:“凡是可能知道金剑之事的住户我都暗中查过,没有任何发现。”他所称唿可能知道金剑之事的住户,无非是江都翁主刘徵臣的丈夫王长林、夷安公主的公公陈蟜、金剑原主管敢等人。 刘解忧道:“从金剑在右北平郡露面开始,得知它跟高帝斩白蛇剑是雌雄双剑的人不少。住在茂陵的人不是显贵就是富豪,其实每个人都有途径打听到金剑之事。”东方朔道:“虽然如此,但知道金剑内藏宝图的人只有董偃一人,他虽然后来又告诉了阳安,告诉了你和李陵,但消息并未传开,知道者不过寥寥几人。就算是刘徵臣、刘细君姑侄,也仅仅只是知道金剑跟高帝斩白蛇剑是一对,事关重大,对其中到底有什么秘密一无所知。但这次利用董大得到金剑的人,应该是知道这个秘密的。” 第158页 刘解忧道:“我们这边只有我、师傅、李陵、桑迁和霍光几个人知道这秘密呀,泄露秘密出去的肯定是董偃自己。呀,雷被不是跟董偃有关系么,之前还受僱杀了平阳侯曹襄,会不会是他夺走了金剑?” 东方朔沉思不答。刘解忧却自己得到了提示,又道:“师傅刚才不是说今日行刺的刺客一定跟雷被有关系么?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呀,该不会……不会是桑迁无意中对旁人提过金剑秘密,那人雇用刺客就是要来杀他灭口,行刺之事根本跟他父亲桑弘羊无关?”东方朔道:“有道理。等桑迁来时,再好好问问他。” 一直到傍晚时,桑迁才重新赶来东方朔住处探望霍光伤势,这次却与往日闲云野鹤般散淡不同,有十数名侍从跟随。 刘解忧忙将他拉进屋里,道:“桑迁哥哥可有将金剑秘图之事告诉旁人?”桑迁道:“当然没有。你这副表情,是在怀疑我守不住秘密么?”刘解忧道:“不是怀疑你,是怀疑今日这起行刺跟金剑秘图之事有关。” 桑迁道:“你是说,刺客行兇不一定是针对家父?”刘解忧点点头,道:“不过这只是我和师傅的推测,令尊仇家不少,还是要多加小心才好。如果不是你,也不会是师傅,更不可能是霍光,李陵哥哥根本不在长安……” 桑迁很是不以为然,反驳道:“你怎么知道不是霍光?仅仅因为他平日沉默寡言么?我告诉你,霍光可是我们几个中城府最深的一个。”刘解忧道:“霍光城府最深?是最不深吧?”蓦然想到了什么,道:“呀,这句话倒是提醒我了,也许真的是霍光。桑迁哥哥,你好好想想当时的情形,那刺客先是站在道中拦住我们,随即喊你的名字,你应声后,他从身后拿出了弩机,一箭射中了霍光。” 桑迁道:“你是说,刺客要刺杀的本来就是霍光,他早认得我们几个人的样貌,事先喊那一声不过是有意转移视线?”刘解忧道:“嗯。因为天下人都知道你父亲仇家众多,有人行刺你们父子不足为奇。抱歉这么说,可这是大实话。但霍光为人清淡寡言,交往的人不多,一旦暴露出他是行刺的目标,也许就会很容易追查到幕后,这是刺客背后的主使不希望看到的。” 桑迁开始尚觉得匪夷所思,但仔细回想当时情形,才逐渐会意刘解忧的推测很可能就是事实:那刺客的神色其实并不如何慌张,取出弩机射中霍光后即抛弩逃走,即使是真的射错了人,他有弩箭在手,完全可以再次扣箭,从容将桑迁射杀。但他却没有那么做,只能有一个解释——他已经完成了任务,霍光就是他的目标。 正好东方朔为霍光换完药出来,闻言道:“既是如此,刺客还可能会再来。我们得好好留神。”桑迁道:“那么我今晚就留在这里。先生放心,院子里都是我家的侍从,刺客就算有胆再来,也绝不可能得手。” 忽有人在门外叫道:“东方先生!” 东方朔闻声出门,却是一名满头大汗的陌生男子,问道:“你是谁?”那男子道:“贱名不足辱没先生视听,小人是受人之託,赶来告诉先生,那个人刚刚在北阕甲第撞见卫青大将军一行,被大将军亲手逮获,现押在廷尉狱中,请先生立即设法营救。” 东方朔道:“那个人是谁?”那男子道:“就是先生付千金托他办事的那个人。小人话已经带到,这就告辞了。” 东方朔微一沉吟,忙命车夫去准备车子。刘解忧道:“师傅是要进城么?天色就要黑了。”东方朔道:“嗯,我得赶着进城办事,迟了就来不及了。”到书房取了董仲舒的那部书简,出来叮嘱道:“解忧,你和桑迁守在这里,不要让任何人接近霍光,记住,是任何人。”刘解忧道:“弟子明白。” 东方朔走后不久,夜幕就降临了。大汉实行严格的夜禁制度,即使是长安这座天下最瑰丽最雄伟的城市,一到晚上便陷入盲人一般的沉寂中,死气沉沉。倒是茂陵因为显贵众多,家中大多蓄有家妓,时有歌乐燕舞之声传出,较之长安多了不少生机。 刘解忧和桑迁绷紧了神经,始终不敢怠慢,但这一夜并没有意想中的刺客到来。 霍光半夜醒来,惘然不知身处何地,思索了好半天才明白究竟。刘解忧问他可有跟旁人谈过金剑秘图之事,他坚决否认,表示从未跟任何人提起。案情遂再一次扑朔迷离起来,以致桑迁又重新认为刺客要针对的还是自己。 次日一早,桑弘羊派人将桑迁叫走。刘解忧正餵霍光吃粥时,司马琴心匆匆赶来,见到霍光无恙,才长舒一口气。原来她昨日出去散心,回茂陵时途中遇到宫中使者,便随同使者进宫为卫皇后看病,晚上夜禁后无法出城,就临时回去了北阕甲第,才发现霍光不在家中。今日早晨回来茂陵,才听说霍光遇刺之事。 霍光忙道:“有劳嫂嫂挂心,我已经不碍事了。”司马琴心道:“那刺客可有捕获?会不会再来?”霍光笑道:“刺客要行刺的只是桑迁,我不过是代人受过。他已经知道射错了人,哪里还会再来?” 司马琴心道:“嗯,不过嫂嫂还是不大放心。东方先生这里地方也不宽敞,阿弟何不随我搬去家父旧宅养伤?”霍光心道:“嫂嫂总算是自己家人,烦她总比打扰东方先生好。”正要出声答应,刘解忧抢着道:“琴心姊姊,你可别跟我抢。我师傅临走将病人交给了我,要搬走,也得等我师傅回来同意才行。” 第159页 司马琴心不及回答,有僕人进来禀告道:“皇后、太子、大将军各自派了人携带礼物来酬谢霍夫人,请夫人立即回府。” 原来昨日司马琴心为卫皇后诊治病情后出宫,正好遇到皇帝刘彻。刘彻因为霍去病的缘故,对司马琴心歷来另眼相看,当即留她在宫中,聊了许久。其间谈及皇后病情,司马琴心道:“皇后并无大病,只不过心中怨恨之气长期郁积,憋出来的毛病。”刘彻闻言,感思颇多,送走司马琴心后,立即派人将大将军卫青召进宫来,道:“汉家的内政尚在草创阶段,而外有四夷,经常侵凌中原。朕不变更制度,后世即无法可循;朕不出师征伐,天下就会动盪不安。为此,朕不得不徵发民力、财力而用之。如果后世天子还像朕这般作为,那就是蹈暴秦的覆辙了。太子为人敦重好静,一定能够安定天下,朕对此十分放心。欲求守文安邦之主,哪儿还有比太子更贤德的呢?朕听说皇后和太子有些不安心,真是这样吗?你把朕的这个意思告诉他们吧。”卫青被闲置已久,忽得听皇帝这番语重心长的话,涕泪交加,原原本本地将话转达给了姊姊卫子夫。卫子夫听后,即赶去向皇帝脱簪请罪。卫皇后年老色衰,失宠是无可挽回的事实,卫氏集团长久以来最担心的不是她的失宠,而是刘据的太子之位不保,得了皇帝的这番话,犹如吃了定心丸,长期的担惊受怕终于缓解。得知是司马琴心的言语起了旁敲侧击的作用后,卫皇后随联络太子刘据、大将军卫青,一起派人来向她道谢。 司马琴心听说卫皇后等人有使者到来,一时顾不上霍光之事,只得道:“那么等东方先生回来,商议好了再搬过来也不迟。” 然而过了正午,东方朔仍未回来,刘解忧不免有些担心起来,派僕人出去打听。不久后僕人回来,称全茂陵都在传一件大奇事:那就是被打入“冷宫”多年的大将军卫青昨日突然被召进未央宫中,出来时喜笑颜开。这还不算甚奇,甚奇的是卫青在回去北阕甲第家中时,路上见到一名男子,居然一眼认出那男子是皇帝诏书名捕的长安大侠朱安世,忙亲自带领侍从上前逐捕,逮到送去廷尉府比照文书,真的是朱安世。这还不算最奇,最奇的是今日一早天蒙蒙亮时,一群黑衣蒙面男子闯入廷尉狱,劫走了朱安世。 刘解忧心道:“昨日师傅离开时,从书房取走了董先生的新书,那可是能救命的书。师傅拿走它,一定是要去救什么人。总不会是朱安世吧?那可是皇上诏书名捕的要犯。” 霍光听僕人绘声绘色的一番描述,心中更加惊疑不定。当年雷被被捕囚禁在廷尉狱时,皇帝刘彻出于某种目的,曾预备派他带郎官去劫狱救走雷被,事虽未成,但听起来今早这伙子黑衣人选择的时间、所用的手段跟当初皇帝的安排一模一样。可朱安世明明是皇帝点名的要犯,又怎会由皇帝的手下救出?莫非是皇帝的放长线、钓大鱼之计?这可不符合皇帝的严峻性情。一时百思不得其解,遂跟刘解忧说了。 刘解忧道:“哎哟,该不会真的是师傅做的吧?他拿董先生的书跟皇帝交换,皇帝又不能明目张胆地赦免自己下诏追捕的要犯,遂派人暗中劫囚,放走了朱安世。” 霍光道:“皇上酷好读书,为得到好书而放过朱安世也在情理之中,可东方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刘解忧道:“你还记得那盗走高帝斩白蛇剑的匈奴内奸么?师傅叫我们不要追查,说他自有主张,那件案子不仅关系着大汉国运,而且夷安公主也是为它而自杀,我猜他绝不会轻易放弃,一定在暗中调查这件事。不过我师傅在这件案子上牵涉过多,一举一动都被人瞩目,所以另外请人参与其事是最好的选择。你想想看,还有比朱安世更好的选择么?他可是长安的地头蛇,连官府都拿他没办法。” 正说着,东方朔踱进房来,笑道:“解忧,你可是越来越聪明了,事情居然被你猜得八九不离十。” 原来他连夜进宫求见皇帝,正是想用董仲舒的新书换取朱安世的性命。刘彻开始非但不准,还预备将东方朔一併下狱治罪。东方朔无奈之下,只得说出了高帝斩白蛇剑落入匈奴人之手的重大机密,他正请朱安世暗中调查此事。刘彻闻言更是暴怒,道:“我大汉满朝文武,人才济济,轮得到一名囚犯来查案么?”东方朔道:“满朝文武,陛下又有几个真正信任的人呢?调查匈奴内奸这件案子,没有人比朱安世更合适。他有游侠之名,必定不会堕落到与匈奴勾结的地步,扳倒权贵正是他内心最渴望的事,他势必倾尽全力而为。”又承诺游说朱安世献出昔日女相士许负的玉佩,这才换来刘彻的勉强同意。因不便公然释放要犯,遂命手下郎官装扮成强盗,清晨从廷尉狱中劫走了朱安世。 刘解忧道:“师傅冒这么大的风险,险些被皇上下狱。万一朱安世查不到什么端倪,不是白搭了么?” 东方朔只是不答。自夷安公主自杀以来,他虽然伤怀之下,从此不问世事,但往事歷歷,又怎么可能轻易释怀?当年的情形早在他脑海中过了千遍万遍——当初他将假的斩白蛇剑交给平阳公主,平阳公主亲自到长乐宫前殿用它换出了真剑。为保险起见,他又让夷安公主将真剑藏在了长乐宫钟室中。整个事情经过只有他本人、夷安公主、刘解忧和平阳公主知道,但之后钟室案桌下的真剑却变成了木棍,四人中必有一人泄露了消息,这个人肯定就是平阳公主。这位公主城府极深,而且有极强的控制欲,从她献卫子夫给刘彻,主动与平阳侯曹寿离婚下嫁卫青又在王寄死后献李妍给皇帝就可以大致看出其为人。即使有卫子夫以皇后身份母仪天下,即使有卫青以大将军、大司马官职权倾朝野,平阳公主才是整个卫氏集团的主心骨和智囊,当她被人暗中告发畏罪自杀后,卫氏一蹶不振就是明证。这样一个女人,虽然因为有求于东方朔而不得不去盗出镇国之宝,但不会不留下后招,就如当初无终县的老翁管线一样,金剑之后还有郭解,平阳公主一定或是有意,或是无意,将东方朔手中有高帝斩白蛇剑的消息透露给某人,却没有想到他是匈奴内奸。某人暗中监视着东方朔师徒的一举一动,等到夷安公主受命送剑,他由此知道了真剑的藏处。但这个人不但是匈奴奸细,还是朝廷重臣,只有如此身份,才会有进出宫禁的门籍,才能一路跟随夷安公主进入长乐宫中。他取得真剑后即交给出使大汉的匈奴使者带回胡地,毫不拖泥带水。之后斩白蛇剑失踪,东方朔百口难辩,夷安公主为替他脱罪,主动承认是自己盗走真剑,因其当场自杀,真剑下落遂成不解之谜。若不是刘解忧误打误撞从匈奴使者丘人口中问到真相,谁又能想到堂堂大汉镇国之宝正被供奉在匈奴王庭中? 第160页 但盗剑者既能为平阳公主信任,将如此机密之事相告,一定是卫氏集团的核心成员——卫皇后、卫青自然不可能做出盗剑之事。卫家老二卫少儿生性淫荡风流,只以床笫之欢为乐,不被众人看重,她最大的成就也就是生下了儿子霍去病,母子关系也并不好。那么就只剩下老大卫君孺的丈夫公孙贺以及他的儿子公孙敬声。公孙敬声官任太僕,正是当日主持磨剑之事之人。阳安率领盗贼从他手里抢走假剑后,他先是瘫倒在地,不顾身份当众哭泣,后来得知东方朔安排的埋伏拦住了盗贼,立即火速赶来,从东方朔手中抢走假剑,惊喜溢于言表,这是真情流露,万难假装,所以他一定以为那是真剑,对真相併不知情。如此,就只有公孙贺一个嫌疑人了。这人本来就是匈奴人,祖父公孙昆邪是匈奴降将。昔日大夏殿于单案发后,张骞特意来告知匈奴人在中行说的建议下,正大力策反降汉的匈奴将领,夷安公主听到后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就是公孙贺,但东方朔认为公孙贺位居九卿,又是皇后的姊夫,不大可能会倒戈相向。现在想来,若是公孙昆邪在世时就被匈奴人策反,那么就不是公孙贺愿不愿意、可不可能的事了,他有父亲倒戈的把柄握在匈奴人手中,须得时不时地向匈奴人提供情报来换取安宁。自马邑之谋起,他多次任将军领兵出战,却没有一次与匈奴军遭遇过,这本身就能说明问题。另外还有一件事,足以证明公孙贺有重大嫌疑,当日在大夏殿中,公孙贺听内侍说后院方向有动静,便往北面赶来,先遇到当时还是宫女的王寄,随即遇到郎官赵破奴,赵破奴被皇帝授官时,他明明在场,却称不认得郎官是谁。东方朔虽起了疑心,但也只是一带而过,没有深究。现在想来,公孙贺一定是有意不说出赵破奴的名字,因为他以为赵破奴就是杀死于单的兇手,他要保护他,原因不是别的,只因为他以为赵破奴跟他一样,是匈奴派回汉地的奸细。但从后来赵破奴跟随汉军作战,多次立下大功来看,他跟匈奴人并没有干系,倒是公孙贺愈发显得可疑。 再说告发平阳公主一事,无论是陈皇后案,还是王夫人案,公孙贺都是可以轻而易举了解到真相的人。匿名告发,也并非要针对平阳公主,而是要扳倒大将军卫青。因为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都是匈奴人心目中最可怕的劲敌,霍去病已死,卫青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匈奴人下一个要暗算的目标。但公孙贺本人是冒了风险的,他本人娶了卫君孺为妻,也是属于卫氏一方的人,很有可能卫青一倒,他也要跟着倒霉。但倒霉总比丢命好,他若不肯做,多半要被匈奴人揭破其内奸身份,从此死无葬身之地。皇帝的心思也当真难以猜测,事情发展一如所料,卫氏急遽失势,大将军卫青不死也跟死了没有什么分别,连卫皇后、卫太子都惶惶不可终日,偏偏他公孙贺逆势而上,反而格外得到皇帝的重用。 东方朔猜到自己的言行歷来被人关注,遂出重金请长安大侠朱安世暗中调查公孙贺。至于朱安世出入北阙甲第时被大将军卫青认出则完全是意外,但到了这个关头,不由得东方朔不出面营救。只是这些事情干系权臣,而且全是推测,并无扳倒公孙贺的真凭实据,他不便向刘解忧提起,以免为其惹来杀身之祸,当即只是敷衍一笑。 霍光遂提了不便多打扰东方朔,想搬去嫂嫂家一事。东方朔道:“也好,你毒性虽然拔除,但四肢无力,很长时间内不能行走自如,需要家人照顾,我和解忧送你过去。” 当即扶霍光出来,正好遇到前来调查案情的御史咸宣。咸宣之前担任过平阳县令,算是霍光生父霍中孺的上级,霍光视其为故人,颇为敬重。遂一起来到司马相如旧居。太子太傅卜式、卫青门客任安、田仁等人正从府中辞出,司马琴心忙送走诸人,亲自扶了霍光进房。 刘解忧见东方朔不随咸宣进堂,只在院子中徘徊寻找着什么,忙问道:“师傅要找什么?”东方朔道:“司马相如留下的宝贝。”又往后院仔细查看一番,这才进来堂中。 咸宣正带着属吏向霍光问话。东方朔招手叫过司马琴心,道:“霍夫人,请找一间安静的静室,我有几句话要说,事关霍光。” 司马琴心遂领着他和刘解忧进来父亲的旧书房。 书房窗明几净,但书架上空空如也,大约书都已经被人取走。窗下的案几上摆着一具桐木琴,通体黑色,细密的纹理中隐隐泛出幽幽绿光,犹如绿色藤蔓缠绕于黝木之上,古意盎然。 刘解忧好奇问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绿绮么?”司马琴心道:“嗯。” 这具绿绮琴是当世的名琴,原为梁王刘武珍藏,后送给了司马相如。司马相如就是用此琴高奏一曲《凤求凰》,琴挑卓文君,才成就了一段千古良缘。司马琴心的名字“琴心”,实际上也是来自于这段典故。 东方朔上前抚弄了两下马尾琴弦,嘆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世间的情深伉俪,大概再无能比过司马夫妇了。” 司马琴心道:“东方先生不是有关于霍光的事要对我说么?”东方朔道:“那好,我也不拐弯抹角了。霍夫人,你昔日是何等温柔贤淑的女子,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第161页 司马琴心脸色一变,问道:“东方先生想要说什么?”东方朔道:“夫人杀董大灭口我还能理解,可你怎么能对霍光下得了手?”一旁刘解忧大吃一惊,道:“师傅你弄错了,怎么可能是琴心姊姊?” 她这句反问话只是本能的反应,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慢慢会意过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司马琴心都有很重的嫌疑,她知道金剑的秘密,无论从霍光口中,还是从雷被那里,她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消息,而且不被人怀疑。至于暗算霍光,多半是因为霍光知道了什么不利于她的事情,所以她必须要除掉他灭口。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女儿,外公是蜀郡巨富,丈夫是骠骑将军霍去病,儿子也曾袭封万户侯,家里金山银海,一辈子花不完的钱财,使唤不尽的奴婢,她又有什么动机要杀人夺剑甚至不惜对自己唯一在世的亲人小叔子下手呢? 东方朔道:“夫人不必惊诧,我本来也想不到是你。”司马琴心道:“我不明白先生在说什么。”东方朔道:“夫人坚持离开北阙甲第,名为搬回父母旧居安静,实际上是要方便你自己行事,对不对?夫人搬回茂陵后,隔了一日,便有董大失踪之事发生,这应该不是巧合。我一直在想,霍光、桑迁到廷尉府翻找金剑未得,便立即发生了董府失窃金剑,这个人一定离我们不远。不过若不是贸然派人对霍光下手,我还是想不到是你。” 司马琴心道:“刺客要行刺的不是桑迁么?”东方朔道:“这只是夫人的诡计罢了,因为一旦认定霍光是真正的目标,很快就会顺藤摸瓜地追查到夫人身上。霍光为人沉闷,半天也放不出一个屁,你是他唯一的亲人,唯一信任和依赖的人,他习惯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丝毫不加防备。他也一定在无意中知道了你的什么秘密,使你不得不狠下杀手。夫人素来不出门,偏偏昨日一早出茂陵散心,分明是知道要发生事情,料到霍光中毒后必然会来向夫人求医,所以提前避开,这样好让霍光必死无疑。可夫人不知道么?我东方朔上次中了毒箭命大活下来不是因为我是什么狂人、神人,而是我家里有懒老婆花。如果夫人还是不愿意承认的话,我们这就可以去后院,那里有一片不久前才新翻过的土,我相信一定能从下面挖出董大的尸首来。” 司马琴心长嘆一口气,道:“东方先生不是早不问世事了么?我真该听人劝,先杀了先生的。” 刘解忧瞪大眼睛,道:“琴心姊姊,真的是你?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司马琴心道:“不为别的,就是要跟那愚不可及的皇帝作对。” 原来司马琴心曾回父母故居收拾旧物,意外发现父亲留下的一卷草稿,内中谈及封禅仪式,称封泰山时行礼,要埋玉简、杀宠臣,即埋下玉牒书,杀死还是处男的宠信的臣子祭天,才能寻仙求药,得到长生不老。她这才联繫到儿子霍嬗跟随皇帝封泰山时暴死在山顶一事,什么暴死,根本就是被皇帝杀死。她父亲司马相如一心创下封禅仪式来讨好皇帝,却害死了自己的外孙。皇帝好大喜功,前面已经有秦始皇的教训,居然还信用方士、巫师,妄想长生不老,可笑之极。生老病死,人之自然,盛极必衰,物之自然,鑑往知来,不必预卜也应该知其大概了。人人都说当今天子英明神武,文治武功前所未有,可看看这头蠢货做出的好事,为了讨好方士,求得不死药,不惜将嫡长公主嫁给猪一样的栾大,又因为受骗毫不迟疑地将栾大腰斩,让女儿做了寡妇。他若是只牺牲自己的女儿也就罢了,牺牲他自己的老婆、儿子都没有人理会他,为什么偏偏要用她的儿子祭天?她的霍嬗才刚刚十岁,凭什么要成为皇帝虚妄成仙的牺牲品? 一想到幼子稚嫩的面容,她只觉得胸口憋屈得厉害,突然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笑声既尖厉又辛酸,如同夜枭在月夜林中的唿叫声。 刘解忧从来没见过司马琴心这样失态,瞪着她,有些毛骨悚然起来。书房中瀰漫着令人窒息的哀愁。 笑了好一阵,司马琴心才止歇下来,道:“我可以将金剑交出来,但有一个要求。”东方朔道:“夫人请说。”司马琴心道:“请不要让霍光知道昨日是我派人杀他。”东方朔道:“这点我可以办到。不过还要请夫人将雷被也交出来。他杀了平阳侯曹襄,之前我曾答应平阳公主,要为她儿子报仇。”司马琴心摇头道:“我做不到。他的性命属于他自己。” 忽见书架往两旁移开,墙上开出一个大洞,有男子自洞中钻了出来,飞快地拔剑指住东方朔,道:“琴心,既然事情已经败露,不如杀了他们两个灭口。”随即冷笑道:“东方朔,上次你命大,从我弩箭下逃生,这次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从我剑下逃生。” 刘解忧道:“你就是雷被?不准杀我师傅。”雷被道:“你自己也难逃一死,凭什么为东方朔求情?” 司马琴心走过去握住雷被手腕,道:“我们已经一败涂地,不必再多杀人了。再说,就算杀死他们两个灭口,我们手里还是只有雌剑,没有雄剑,依旧难以得到宝图。”雷被道:“只要你想要,我这就去匈奴把雄剑盗回来。” 第162页 司马琴心摇了摇头,道:“怎么可能?那可是匈奴王庭。阿被,趁事情还没有张扬开去,你快些走吧,这里由我来应付。” 雷被还想再劝她一起走,司马琴心忽然厉声道:“走!快走!” 雷被呆了一呆,收了剑,疾步出去。 刘解忧还欲出去叫人追捕,东方朔道:“不必了。”转头道,“多谢夫人手下留情。你的要求我答应了。”司马琴心道:“多谢。金剑就在琴案的下面,先生可自行取出。” 刘解忧道:“琴心姊姊,你要去哪里?”司马琴心悽然笑道:“放心,我不会逃走的,我只是想去跟霍光做最后的诀别。” 来到房中,霍光斜倚在床上,御史咸宣已经问完案情,正与他闲话平阳家常。咸宣见司马琴心进来,便起身告辞。 司马琴心道:“不送。”等咸宣和从吏退出,命心腹婢女显儿掩上房门,这才来到床前,坐在床边,握住霍光双手,叫道:“阿弟。” 霍光以为嫂嫂为自己伤势担心,忙道:“不过是点小伤而已,阿嫂千万不要为我难过。” 司马琴心道:“阿弟,阿嫂有些话要告诉你。你好好听着,只能听,不能问,好么?”霍光强忍伤口疼痛,将身子坐得直些,道:“好。”又道:“嫂嫂,咱们似乎好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司马琴心道:“嗯。自从嬗儿死后,咱们再也没有好好说过话。阿嫂的时间不多了,长话短说,你知道你阿兄是怎么死的么?”霍光道:“不是病死的么?” 司马琴心道:“不完全是。他当时是生了病,但实际上却是被皇帝害死的。”霍光惊骇得瞪大了眼睛,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司马琴心也是双手颤抖不止,显是紧张激动之极,道:“你阿兄听信旁人谗言,射死了郎中令李敢将军后,心中一直有愧。后来他生了病,其实也不过是郁气中结,中了寒气,只要养息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偏偏皇帝听信胡巫之言,送来一碗药,说是用他的龙鬚熬成的药,结果你阿兄喝下后就死了。我不敢对旁人说这件事,只说去病是自己病死的。皇帝心知肚明,所以才为你阿兄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其实人都已经死了,坟茔起得再高又有什么用呢?”嘆了口气,幽幽道:“自古以来,功高盖主的臣子都没有好下场,刘家的人更是出名的刻薄寡恩,你看周勃、周亚夫、李广,这些名将功臣哪一个有好的结局?力主削藩的晁错被景帝腰斩,推恩有功的主父偃更是被当今天子族诛,所以本朝开国名将韩信才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她的两只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朦胧的泪光,流露出一种令人心碎的哀怨。 霍光期期艾艾地问道:“阿嫂是在暗示是皇上有意毒死阿兄么?”司马琴心温言道:“阿嫂刚才说过,你只能听,不能问,不记得了么?” 霍光性格本来怯懦,这些年跟在皇帝身边虽然大有长进,但秉性未改,忽然听到如此惊天内幕,忍不住眼泪就流了出来。 司马琴心道:“别哭,这不算什么的。你不是最喜欢小侄子霍嬗么?他是被皇帝亲手杀死在泰山峰顶的,因为皇帝想长生不老,要杀死童男祭天。而今,我们霍家唯一的男子只有你了,你要答应阿嫂,终有一天,你要成为真正的顶天立地的男子,你要为阿兄和阿侄报仇,要让这刘姓江山改姓霍,知道么?” 霍光万万料不到一向娴雅的嫂子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啊”了一声,先看了一眼婢女显儿,这才道:“阿嫂切不可……” 司马琴心侧过头去,一口黑血从樱唇中喷了出来。她进房前已经服下毒药,强忍痛楚说了这么多话,终于毒发。 霍光大吃一惊,叫道:“阿嫂,你怎么了?”一旁的婢女显儿更是惊骇得哭了起来。 司马琴心道:“阿弟,显儿是我最喜欢的婢女,比我女儿还要亲,我死了以后,就让她跟你吧。”霍光哭道:“好,好,我全答应你。阿嫂不要死,求你不要死。” 东方朔和刘解忧闻声推门进来。霍光忙叫道:“东方先生,快救救我阿嫂。” 汉人重视气节,有身份的人宁可自杀也不愿意受刀笔吏的污辱,刘解忧早料到司马琴心会选择自杀,却没有想到她居然会死在霍光面前,忙上前扶住她,叫道:“琴心姊姊!” 司马琴心已然说不出话来,嘴角、鼻孔不断有丝丝血迹沁出,又剧烈抽搐了几下,便垂头死去。 霍光哭道:“阿嫂!阿嫂!”他虽不知道司马琴心为什么会服毒自杀,却恍然明白多半与她自己报不了夫仇和子仇有关,她是怕牵连自己,才不得不服毒自杀,不由得又感动、又难过、又伤心、又愤怒,当即失声痛哭起来。 司马琴心死后次日,雷被亦赶来灵前横剑自杀而死,倒令一向憎恶他的众人格外感慨。 刘细君一行离开京师一个月后,皇帝派郭昌为拔胡将军,与浞野侯赵破奴一起屯兵朔方备胡,等到一切安排妥当后,这才派郎官路充国佩二千石印绶送匈奴使者丘人回去胡地。乌维单于见到丘人尸首,勃然大怒,无论路充国如何解释,都认定是大汉有意杀死使者,下令逮捕扣押了使者一行。又召集骑兵,攻打汉边,由于汉军事先早有防备,终未能有所获。但自大汉、匈奴连番恶战之后微露出来的和平曙光也一纵即逝,从此又成为生死仇敌。 第163页 汉家天子深以镇国之宝为匈奴所夺为耻,虽表面不肯张扬此事,然而心中气忿难平,一度欲兴兵再讨匈奴。不料大军未发,南越、西羌先后叛乱,朝廷不得不先应付西面和南面的威胁。匈奴趁机落井下石,举兵攻破五原郡,郡太守也被杀死。 李陵护送刘细君一行因为提前出发,倒是未受到匈奴骑兵的骚扰,仅仅在出玉门关时出了一点小意外。出关前一晚,公主一行停歇在驿站,凑巧楼兰国王伐色之子莫那前往长安当质子,也住在驿站里。莫那一眼望见刘细君,惊若天人,半夜居然趁着酒兴潜入公主房中,欲成好事。刘细君奋力挣扎,引来侍卫,这才得以脱身,总算有惊无险。 莫那被李陵派人押送到长安后,论罪当死,但他是楼兰王子,处死只能促使楼兰国倒向匈奴,可法纪又不容松弛,刘彻遂命行腐刑,将莫那阉割后留在皇宫中。 刘细君一行出玉门关,跨流沙大漠,经楼兰、车师等国,一路平安到达乌孙首都赤谷城。乌孙昆莫猎骄靡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立刘细君为右夫人。匈奴乌维单于得知后也效法汉朝,将亲生女儿奇仙嫁给猎骄靡。猎骄靡虽然得到汉朝的支持,但毕竟汉朝远在东方,而匈奴则近邻,于是两不得罪,遂立奇仙为左夫人,位在右夫人刘细君之上。 但这只是表面功夫,猎骄靡是乌孙歷史上最传奇最伟大的昆莫,由冒顿单于亲自抚养长大,为人有远谋。他虽尊崇匈奴公主奇仙的地位,却将刘细君先行改嫁给孙子岑陬[5]军须靡。军须靡是乌孙太子的长子,太子早已病故,他则是未来的昆莫继承人。猎骄靡当时已经七十余岁,根本无力行男女之事,此举实际上是在安排后事——他时日无多,按照乌孙习俗,他死后,左、右夫人都要归军须靡所有,若是刘细君能先奇仙生下一子,那么汉外孙就是合法的太子,就是未来昆莫的继承人。 猎骄靡本是好意,然而汉胡不同俗,此举在受儒家文化浸溽长大的刘细君看来,却是乱伦的禽兽行为,她本是堂堂正正嫁给猎骄靡的夫人,怎么又能改嫁给他的孙子呢?坚决不肯听从。皇帝刘彻得知后,下诏命刘细君从乌孙国俗。刘细君无可奈何,只得忍辱含垢再嫁军须靡。 一个不愿意远嫁他乡的弱女子,被迫担负起和亲使命,远离故土,来到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又要先后侍奉祖孙两代昆莫,心中自然悲愤难平。刘细君自作悲歌道: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此即着名的《黄鹄歌》,成为千古不朽的思乡之曲,浓重的思念中透露出来的是肝肠寸断的凄凉,传到长安后,连性格刚硬的刘彻也为之感动。 但对皇帝而言,感动不过是一时之感、偶然心动,在他所勾画击灭匈奴的宏伟蓝图上,刘细君仅仅是一颗棋子,当然,还是一颗很重要的棋子。他希望这颗棋子发挥应有的作用,而不是整日悲泣苦思,“愿为黄鹄兮归故乡”,所以派出大批使者携带锦绣帷帐、美味佳肴等物品前往乌孙,一面慰问刘细君,一面勉励她安心边塞。 李陵护送刘细君到达乌孙后,继续执行皇帝交付的使命,在西域滞留了不少时日,将沿途经过的国家都绘成了详细地图。回到汉地后,又出居延塞,往北深入匈奴腹地,查探山川地形。 居延塞是大汉最北的边塞,昔日河西之战时,骠骑将军霍去病就是从这里出塞。塞外有一处巨大的居延海,汉人称居延泽,烟波浩渺,一望无际,是边关外的一道奇景。 这一日,李陵率八百骑兵过了居延海,继续往北。这一带均是匈奴之地,除了间或遇到几个匈奴牧民外,并未遇到武装的匈奴军队。 管敢等几名心腹侍从却甚是担忧,上前劝道:“这里是匈奴腹地,去边塞已有两千里,我们只有八百人,万一与匈奴大军遭遇,那可就万难脱身了。都尉君已绘下山川地形,完成了天子交付的使命,何不就此折返呢?”李陵沉思片刻,道:“那好,明日就动身回去。” 当晚就地在山坡上扎营。此时虽然才是初秋,但塞外的夜晚已是寒冷如冰,空旷的夜空中不断有悽厉的狼嚎声传来。李陵一时难以睡着,披衣起身,一直走到远离营帐的坡角坐下。 头顶的苍天黑暗而深邃,脚下的大地空茫而清冷。这片广阔无垠的土地上,尸骨累累,白骨成堆,远至秦将蒙恬,近至飞将军李广、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都曾在此纵横捭阖,沙场点兵。而今,一切归于了沉寂。对于沉寂粗犷的大地而言,人类沧桑漫长的歷史,对它不过是弹指的一瞬间,沙场上的纷争奋战也都只是歷史尘埃中的过往云烟。昔日秦始皇平定六国,一统天下,然而才过了百年,强大的秦朝便成为了歷史的陈迹,所谓不朽功业,无非如此而已。再伟大的英雄,早晚都要化做尘土,最终回归到大地的怀抱,一如普通人的命运。 一时间,思绪飘浮无着,人也跟随着遥远无限的四周空灵了起来,心地明清得有如没有一丝云翳的夜空。不去想什么,不去做什么,只静静地坐着,期盼这一刻的平静能够长久。 万籁俱寂中,忽听到有极细微的声音,似是有人在前面草丛中爬动,当即意识到很可能是有敌人摸营,忙起身高叫道:“有警!有警!”自己拔出佩剑,朝出声处赶去。走出数步,便即呆住——山坡下的旷野中聚集着一大群黑乎乎的动物,只露出一双双绿中显红的眼睛,在星空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那是草原上最可怕的敌人——狼群。 第164页 哨兵听见叫声,敲起了铜锣,军营立即骚动了起来,士卒们从睡梦中惊醒,各自举火,穿好衣服,拿起兵刃赶过来。 李陵已从草丛中拖出一名伤者,却是一名匈奴少女,不过十二三岁年纪,人已经昏迷过去,正是她身上伤处流出的血引来了狼群。李陵命人将她抱走交给军医,招手命道:“弓弩手准备!不过不必伤了它们,将它们吓走即可。” 他曾听张骞说过,狼是草原上最兇残野性也是最傲气灵性的动物,被视为草原的保护神。就连匈奴人也是以狼为图腾,不但不能杀狼,甚至不能骂狼。匈奴语称狼为“卡斯克尔”,词意即为“尊敬”、“崇拜”。这些狼不过是闻见血腥之气赶来,若是将它们当场射杀,也许会招来更多的狼,而且汉军消耗大量箭矢在狼身上,万一遇到真正的敌人可就难以据敌,不如就此将它们惊走了事。 然而不等汉军弩箭射出,那些狼群看见火光闪闪,已提前嗅出了危险。为首的头狼长嚎一声,狼群便一齐转身,瞬间遁入了黑暗中,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李陵这才长吐一口气,为防狼群去而復返,又加派了岗哨。幸好一夜无事。 次日一早,李陵下令拔营回师。军医匆匆赶来禀告道:“那匈奴女子已经醒了,她会说汉话,还打听了本军主帅的名字,都尉君预备如何处置她?” 会说汉话的匈奴人如果不是投降的汉人或汉军俘虏,通常是匈奴贵族,因为普通的匈奴人根本没有学习汉话的机会。李陵微一沉吟,来到军医营帐,却见那红衣少女瑟缩在一角发呆。他上前温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红衣少女只呆滞地望了他一眼,即扭转头去。 李陵道:“那么你家住在哪里?我派人送你回去。”那少女似是很惊异,转过头来,凝视着他。李陵道:“你放心,大汉和匈奴虽是敌国,但我们不会滥杀匈奴老百姓的。你家在哪里?” 管敢在一旁道:“都尉君是明知故问么?看她的服饰打扮,一定不是个普通的女子,说不定她家就住在匈奴王庭呢。” 李陵摆摆手,命道:“去准备一匹马,带上水和食物。”上前扶少女起身,道:“走吧,我送你一程。”命大军拔营往南先行,自己只带了几名侍从,护送那少女北行。 走出近百里,远远望见前面有一顶半圆帐篷,李陵这才停下来,道:“前面有你的族人,我只能送到这里了,你自己走吧。” 那少女一直沉默不语,见李陵提马转头,忽开口叫道:“喂,我……我叫夷光。”李陵奇道:“你叫夷光?”夷光道:“不好么?”李陵道:“在我们中原,春秋战国时代,有个着名的美女西施,原名就叫夷光。”夷光道:“西施么?我曾经听过她的故事,她是战国时代越国苎罗山施姓樵夫的女儿,因家住西村,所以叫西施。她长得红颜花貌,芙蓉之姿,号称天下第一美女。不过我见过的秦人女子中,以江都公主最为美貌了。她是不是可以称得上天下第一美女?” 原来夷光是匈奴贵族女子,这次是陪送匈奴公主奇仙出嫁乌孙,归国途中因为好玩,甩开了侍从,孤身游玩,结果遇到意外,马逸受伤,自己也差点成了狼群的腹中之餐。李陵可没有心思跟她瞎扯,微微一笑,道:“再会吧。” 话音未落,便听见马蹄声、唿喝声如疾风暴雨般袭来,无数匈奴人马骤然从西面山丘后冒出,层层叠叠地包围了上来。 李陵几人见对方有万余人之多,无不骇然色变。管敢忙道:“都尉君,敌人人数太多,我们难以逃脱,不如挟持这女子做人质,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李陵摇了摇头,道:“大丈夫顶天立地,死也该战死沙场,何须用女子做挡箭牌?”拔出长剑,转头叫道:“夷光,你走吧。”夷光却只是摇了摇头,伫立不动。 匈奴军瞬间赶到,将李陵几人围在中间,水泄不通。包围者一齐弯弓搭箭,只要李陵他们几人稍有异动,就能立即将他们射成刺猬。 领头的匈奴将军是名中年男子,沉声喝道:“我是匈奴左贤王且鞮侯,快些放了我女儿,饶你们不死。” 且鞮侯是前任单于伊稚斜的第三子,现任单于乌维的同产弟弟,地位极尊。管敢听说夷光居然是且鞮侯的女儿,不禁又惊又悔,心道:“真该早挟持了这女子的。” 夷光却叫道:“父王,他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快些叫人退下。” 且鞮侯愕然道:“救命恩人?”夷光策马过去,用匈奴话讲述了一番。且鞮侯很是惊讶,问道:“你就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李陵?”李陵明知道此时兇险异常,自认身份只会雪上加霜,但还是点头道:“是我。” 且鞮侯转头大声下令,匈奴一齐张弓举箭,对准了李陵。 夷光大急叫道:“父王这是要做什么?”且鞮侯转头命道:“带居次[6]先走。”一名骑士应声上前,不顾夷光高声抗议,横臂将她抱过来,策马去了。 且鞮侯道:“李陵,你祖父李广射杀了我两位舅父,你我仇深似海。若是你现在肯下马投降,本王勉强可以考虑饶你一命,若是不然,哼!” 第165页 李陵道:“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投降的臣子。况且我跟大王之仇只是公仇,要报公仇,就该战场上见。今日我只是护送大王爱女至此,并无敌意,大王若是就此杀了我,人心难服。” 且鞮侯道:“你想花言巧语让我放你走么?本王可不会上当。你自愿送夷光回来,是你自己心软,怨不得旁人。”顿了顿,又道:“不过,就此杀了你,谅你也不会心服。听说李氏箭法天下无双,今日就让本王来见识一下。”命人上前将管敢等五名侍从扯下马来,缴去兵器,取绳索缚了手脚,拖到百步之外站定,往各人头上搁置了一副水袋,道:“你如果能射落所有水袋,本王就放你和你手下走,绝不为难。若有一箭不中,你和他们五个都要死!” 李陵当此境地,别无他法,只能同意。且鞮侯遂命人数好五支箭给他。 “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弓箭是古代军事最重要的兵器,自古有“军器三十有六,而弓为称首;武艺一十有八,而弓为第一”的说法。与弩机命中度很大部分取决于弩器设计不同的是,弓箭完全依靠射手的意志、心理和射术。李氏箭术代代相传,其实也没有什么秘技,只是特别强调专注,射手须得以靶为志,以心为箭,达到弓、箭、手三者合一的境界。 李陵默默站了一会儿,且鞮侯看到他茫然地凝视前方,以为他心生胆怯,正要出声嘲笑时,李陵忽然举弓,箭连珠发出,一一掠过侍从头顶,将水袋射落。最妙的是,羽箭并未射穿水袋的皮囊,而只是射中了束住水袋的结口,巧妙地用箭力将水袋带落。 管敢站在第二位,头上的水袋被射掉后,绷紧的身心这才松弛下来,双脚一软,当即瘫倒在地。 匈奴素来敬慕英雄,眼见李陵如此神奇箭术,立即高声叫好,就连且鞮侯也忍不住出声喝彩。 唯独到第五箭时,任立衡背后的山丘上出现了夷光的红色身影——她一边奔跑着,一边大力挥舞着手臂,也许是因为着急的缘故,脚下一滑,居然摔倒了,一路滚下了山坡。不知怎的,李陵手微微抖了一下,那支羽箭依旧疾若流星般射出。箭一离弦,他就知道大事不妙。凑巧的是,任立衡手足被绑得麻木,刚好在此时低下头来,那水袋就势滑落,羽箭唿啸而至,先穿透了水袋,紧接着穿进了他的额头…… ———————————————————— [1] 太子妻妾有太子妃、良娣、孺子共三等,子皆称皇孙。 [2] 大手髻:又称大手结、大首结,即用他人的头髮做成发络,续在自己头髮中间梳成高髻,只有公主、皇后之类的贵妇才能梳此髮髻。 [3] 洛阳:今河南洛阳东北。 [4] 均输:中央在郡国设立均输机构,由官府统一运输和贸易。汉制,各郡国须定期贡纳实物,由于所贡纳的货物不一定都是当地的特产,这样就使一些郡国必须到别的地方购买贡物。因为购买数量巨大,时间相对集中,因而一些商人乘机哄抬物价,从中牟取暴利。购买贡物之后,还有运输问题,一些运输路线长而又易损坏的货物,运输中的费用和损耗往往要比货物本身贵数倍。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桑弘羊为大农丞,开始试行均输法:即将各郡国上交中央的贡品按当地市价,折合成当地出产的产品,由均输官统一调运到缺乏这些产品的地区出售,这样既方便了各郡国,中央政府也可以凭藉物的地区差价从中获利。平准:过去中央机构所需物资由各官署自行採购,常常因为互相争购而导致物价疯涨。桑弘羊在京师长安设置平准官,主持收购各地货物,“贵即卖之,贱则买之”,以调剂市场有无,平衡物价,使富商大贾无法牟大利。 [5] 岑陬:乌孙官号,尊官不常置。 [6] 居次:匈奴王侯之妻、女的称号。 第九章 红艷沙尘 使者的嘴唇还在不停地张翕着,声音如蚊蚁,听起来遥远而空洞。她只感觉自己的思绪在减退,意识在模煳,身体开始往浓重的黑暗中坠落。她想要抓住点什么,但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是不停地坠落,不停地沉沦,永无尽头…… 李陵率军回到京师后,皇帝立即在未央宫宣室召见。刘彻已经事先得报李陵军所歷见闻,一见面就厉声斥责他妇人之仁,不该为了护送一名受伤的匈奴女子贸然深入腹地,以致被匈奴大军包围,却又极赞赏他于千军万马之中连射五副水袋的镇定和勇气,称赞他有大将风度。 李陵黯然道:“臣不敢欺瞒陛下,其实臣的最后一箭是失败的,若是臣的侍从任立衡丝毫不动,那一箭只会射中他的额头,而不会凑巧射中掉落的水袋。”刘彻道:“卿为人诚实,这点很好。不过朕曾听你祖父李君谈论射箭之道,称靶为志,心为箭,心随靶动,任立衡一动,卿的箭自然就跟着动了,这是卿天生的本能,而不是什么失误。” 李陵默然不语。射箭最高明的境界是心神合一,他自认箭术不凡,但他并不能未卜先知,最后一支羽箭离弦之后,任立衡才开始低头。他的确是受到了那山坡上滚落的红色身影的干扰,分神失了手。如若正常的话,那一箭该掠过任立衡的头顶,当然,水袋也会掉落而不会被射中,他们一行六人也都将死在匈奴左贤王且鞮侯的刀下。 第166页 刘彻又道:“不过任立衡也算是为国尽忠,朕会好好抚恤他的家人。”李陵道:“多谢陛下。”正想要缴还骑都尉之印,刘彻却摆手道:“正好朕新从楚地选募了五千精兵,就交由卿统领,酒泉、张掖两郡的边关防务也交给卿了。” 昔日飞将军李广最盛时也不过是边郡太守,李陵时年不过二十岁出头,居然同时统领两郡军务,可谓官高权重,只是想到从此要屯驻在边境,远离京师,远离老母,远离解忧,一时也不知道是喜是忧。然而皇帝旨意容不得他考虑,只得伏地拜谢。 出来未央宫,却见刘解忧和桑迁正等在北司马门前。数月不见,刘解忧似乎长大了许多,圆圆的脸庞也尖瘦了一些,明丽中流露出一股韶华少女特有的妩媚来。他心中不禁一漾,忙定了定神,迎上前道:“我正要回茂陵去看你们。”桑迁笑道:“解忧妹子听说你回来了,立即就扯上我飞马赶来这里。”刘解忧脸色一红,道:“我们走吧。” 李陵见她神情闷闷不乐,似乎并不以见到自己为喜,不禁奇怪,想要问起缘故,却又碍于身后跟着不少侍从,只得强行忍住。 一行人刚走到直城门,便迎面遇上一名内侍,叫道:“都尉君,太子请你去北宫一趟。”李陵无奈,只得道:“解忧,你和桑迁先回茂陵,我回头去找你们。” 刘解忧道:“李陵哥哥,我有句要紧话先要问你。”将李陵叫到一旁,严肃地问道:“你送回家的那个匈奴女子……她……她很美丽么?”李陵道:“谁?哦,你说左贤王的女儿夷光么?我没有留意她美不美丽……”蓦然领悟到对方的言外之意,忙道:“啊,不是你想的那样,夷光才是个小孩子。”刘解忧这才展颜而笑,道:“原来如此。李陵哥哥,你快去见太子吧,我就在这里等你。”李陵应了一声,便跟随内侍来到北宫。 太子刘据正与大将军卫青在太子宫博望苑谈论和亲乌孙之事,见到李陵到来,很是欣喜,亲自上前扶起他,笑道:“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情若手足,何须多礼?”李陵道:“太子身份尊贵,臣只是尽做臣子的本分。” 刘据道:“我叫你来,不为别的,只想听你说说西域之行的见闻。”李陵道:“是。”大致说了一路西行到乌孙所经歷的诸多西域绿洲小国的风貌。 刘据道:“我曾听博望侯张骞说过,大月氏用银铸造钱币,银币正面铸印国王肖像,背面铸印国王夫人肖像,国王若死,则另铸新币。还听说他们用皮革书写文字,文字皆是横写。果真是这样么?”李陵道:“大月氏在乌孙的西南面,中间还隔着大宛等诸多国家,臣这次没有到达,所以不能确定。” 刘据道:“那么你到过的国家,那些人可是长得跟我们汉人大有分别?”李陵道:“是。从西域东面第一国楼兰开始,就能看到楼兰人的容貌迥异于汉人。不过我听说西域南边有一个名叫于阗的国家,那里的人的样貌跟我们中原人一模一样,并无分别。”刘据道:“这一点我也听张骞说过,昔日张君第一次出使西域归来,途中遇到匈奴游哨,便是谎称自己是来自于阗国的商人,只是因为没有货物,才被匈奴人识破。” 李陵心道:“博望侯张骞到过西域绝大部分国家,见闻远在我之上,他在世时,太子曾多次召他秉烛夜谈,早对各种风俗人情了如指掌,为何今日还要特意召我来问这些?”正疑惑间,又听见刘据道:“李君目下深得父皇信任,拜将封侯是不日之事。我娶了李君堂妹,与李家已是至亲,日后还要与李君互相扶持才是。” 李陵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太子是看到他在皇帝面前得宠,刻意笼络。他知道皇后、太子失宠已久之事,虽然皇帝曾特意召见大将军卫青,转告太子不必忧虑,但行动上依旧未有任何亲近的表示,始终难以真正令卫氏一方放心。虽然他一直有心帮助太子,不仅仅因为他担任过太子的伴读,而且太子为人敦厚儒雅,将来必定是个明君,但现在刘据如此明目张胆地示好,使得太子在他心中的形象陡然陌生了起来,再不是那个一起读书、一起习武、毫无心机、坦诚相见的伙伴了。他面临如此局面,内心深处总有一丝内疚萦绕,似乎有种背叛了太子的感觉,他是太子自幼的伴读,长大后也该是太子属官,可他却转身成为天子宠臣,以致太子也不得不屈尊讨好他。不应该是这样的,真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正感尴尬难以自处之时,忽听到大将军卫青道:“太子特意命我准备了一点礼物,恭贺李君平安脱险归来。”一挥手,一名内侍捧上来一方木匣,打开一看,却是一件锃亮簇新的锁子甲。 卫青道:“这是昔日淮南王送我的礼物,我禀告了皇上,皇上命我自行留下,但我一直没有穿过,现在转送给都尉君。这件甲衣刀枪不入,却又轻不过二两,正是都尉君良配。” 当今皇帝最忌讳臣子结党营私,尤其示好方是太子,李陵本不想接受礼物,但转念心道:“我与太子一起长大,原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拒绝朋友礼物于情理不合。况且太子处境本已十分可怜,我不如收下甲衣,也好令他稍稍心安。只要我自己问心无愧,就是皇上知道也不能多说什么。”当即上前接过甲衣,满口称谢。 第167页 刘据果然十分高兴,道:“本来我该置办酒宴为李君接风洗尘的,但你新回京城即被召入宫中,还没有来得及归家探望太夫人,我也不敢多阻你这个大孝子。”李陵道:“多谢太子体谅。”再次拜谢,这才捧了木匣出来。 出北宫时正遇上宦者令春陀。春陀阴阳怪气地道:“都尉君可是南北两面都春风得意啊,难得,难得。” 李陵也不理睬,自行出宫,将木匣交给侍从,上马赶来直城门,却不见了刘解忧和桑迁人影,以为他们等不及已先行回茂陵了,忙驰回家中,先赶去拜见母亲。 李母肃色道:“老身已经听说你出师遭遇左贤王之事,我知道,你那么做,是要救其余的侍从,可任家父子三代为我李家效力,你亲手射死了任立衡,日后到地下见到你祖父,如何向他交代?” 李陵知道母亲以为他是一心想射中水袋,所以不惜射死了任立衡,忙跪下道:“事情不是那样的。”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李母道:“你是说,是那摔倒的匈奴女孩儿分了你的心神?”李陵道:“是的,孩儿不敢隐瞒母亲,那支箭本该落空的。” 李母道:“那么你可有对旁人说过这件事?”李陵道:“当然,孩儿早将真相告诉了所有侍从,包括任立衡的弟弟任立政,适才又如实禀告了天子。” 李母这才释然,亲自上前扶起李陵,贊道:“我儿做事光明磊落,这才不失为英雄行径。”命人叫进来任立政,命李陵向他跪下,道:“虽然李陵是你上司,然而自古以来杀人偿命,他射死了你兄长,老身这就将他交给你处置,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任立政慌忙跟李陵跪作一排,道:“太夫人无须如此。且不说都尉君神箭救了我们大家,就是他事后肯向臣亲口坦白承认失手之事,足见胸襟坦荡,是世所罕见的君子。” 李母道:“你愿意原谅李陵?”任立政道:“当然。战场上的事本就死伤无定,况且真正射死臣兄长的也不是都尉君,而是匈奴左贤王。”李母道:“那好,老身很感激你有这份气度。来人,带李陵出去,责打五十鞭。” 任立政还想再求情,李陵道:“不必了。就让我挨这一顿打吧,我也好心安些。”出来脱掉外衣,跪在堂前。 李母担心家卒徇私,亲自从旁监督,每每见到家卒落鞭稍轻之时,便大声呵斥。打到三十鞭时,李陵背上已是血肉模煳,鲜血淋漓,身子摇摇欲坠。 侍从一齐跪下求情,李母丝毫不为所动,一直到五十鞭打完,这才道:“等任立衡棺木运回京师,你须得三叩九拜,以孝子身份为他送葬。” 李陵几近昏死,连一声“诺”也答不出来。侍从们忙抢上来,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回房中,令他脸面朝下,伏在床上,为他擦伤上药。他剧痛难忍,挺了片刻,便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只听见耳边有个焦急的声音叫道:“李陵!李陵!”他勉强睁开眼睛,却是霍光,道:“你来了。” 霍光道:“你有没有看见解忧和桑迁?”李陵道:“他们没有回家么?”霍光道:“没有,我还以为他们来了你这里。” 李陵刚欲撑起身子,背上如同火炙一般,又无力趴下,只得老老实实地不再动弹,道:“我们本来约好直城门见的。但我从北宫出来时,他们人就不见了。”霍光道:“那好,你先好好养伤,我再去找找看。” 李陵捉住他衣袖,道:“等一等!你……你怎么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霍光沉默半晌,道:“我嫂嫂死了,而今我们霍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再不能干些怎么行?”李陵闻言便放开了手。 司马琴心是公认的美女加才女,被誉为“茂陵第一美女”,她曾是茂陵所有男子谈论的对象,就连太子刘据幼年时也曾经向李陵打听过她的事迹。如此完美的女子,后来嫁给了最完美的男子,受尽天下人的艷慕。可惜人生如梦,富贵尘土,昔日扬威天下的骠骑将军,而今也成了茂陵的一抔黄土。再绝世的功业,再惊艷的美人,终究要追随着年华逝去,这大概就是当今天子不甘心屈服于命运,拼命要追求长生不老的原因吧。 那么他的将来呢?他将来是什么样子,或者说,他希望他将来是什么样子?他又回想起那个塞外的宁静的夜晚,如果能时时牵着解忧的手,一起仰望星空,一起俯瞰大地,一起沉默,一起微笑,那才是他真正感到快乐的生活吧。人来到尘世间,就如同一只漂泊无定的小鸟,渴望栖身。即使如大汉皇帝那样的英雄人物,也梦想着能重新与爱姬李妍重新相会,相守终生。如果能够追到幸福的青鸟,他宁愿放弃名利,放弃高官厚禄,默默无名地过完下半生。毕竟,爱人才是人生的最后一站。 痴痴想着,心中温暖而宁静。 月白风清的夜晚,他因为受了伤而无法动弹,但某些古老永恆的情感和渴望像轻风一样拂进他心里,让他能够静下来,倾听一下内心真正的声音。 次日上午,任立政正在为李陵换药时,霍光匆匆闯了进来,道:“解忧和桑迁昨日是被人劫走了。” 第168页 李陵“哎哟”一声,忙令侍从扶自己坐起,道:“你怎么不早来告诉我?” 霍光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本来我是不打算告诉你的,不过今早有人往我家投书,指名要你前去交涉。”李陵道:“我?怎么会是我?” 东方朔慢慢踱步进来,道:“大概是对方知道你新挨过打,身上有伤,最容易对付。” 管敢忙道:“那么都尉君更不能去了。他是二千石大官,万一被对方挟持,不是更加不妙么?” 李陵道:“我去。他们让我去哪里?”霍光道:“信中让你到东市去,不准带侍从,不准携带兵器。” 任立政道:“劫持人质,大多是为求财,桑迁家中富可敌国,那人一定是针对他的,为何反倒要都尉君做中间交涉者?这其中一定有诈。东方先生,你的意思呢?”东方朔道:“嗯。” 李陵道:“好了,我意已决。拿衣服过来。”任立政道:“既然如此,那么也请都尉君让臣带人暗中跟随,万一有事,也好策应。”李陵道:“你们都听东方先生的安排吧。快去备车。” 车一路驰进长安,刚上雍门大街便是车水马龙,车子走得比蜗牛还慢。李陵心急如焚,索性下车走进东市。他背上有伤,只能扶着拐杖慢慢行走。 刚进东市西门,便有一名七八岁的小孩子走过来问道:“你是叫李陵么?”李陵道:“是我。”小孩子笑道:“跟我来吧,有人在等你。” 李陵便跟在那孩子身后,一路走街穿巷,来到一家肉食铺子中。早有一名男子等在那里,领着李陵穿过铺子,自后门出来,钻入斜对面另一家铺子的后院,这才停下来道:“你就是李陵么?”李陵道:“嗯。” 那男子往他腰间摸索一番,却不见官印,道:“没有骑都尉的官印,如何能证明你就是李陵?”李陵道:“你给我一把弓箭,我立即能证明给你看。” 那男子便不再多问,打个唿哨,房中奔出来两名男子,夺过李陵拐杖,反拧过手臂,将他双手绑了起来。 李陵大声抗辩道:“你们不是要我来做中间人么,为何还要绑我?”领头男子道:“你武艺太强,不得不防,得罪了。” 又用黑布蒙住李陵的眼睛,带着他曲曲折折地走了一段,乘上马车,又走了好长一段路,这才扶他下来,带到一间房中,让他坐在地上。 过了小半个时辰,有人推门进来,问道:“你就是李陵?”年纪听起来已不轻。 李陵道:“是我。足下是谁?”那人道:“我姓暴,你叫我暴甲好了。”李陵道:“桑迁和刘解忧人在哪里?”暴甲道:“他们都很好。” 李陵道:“你想要什么?”暴甲道:“我们冒险劫持人质,犯下死罪,当然是要钱。你回去告诉桑弘羊老儿,要赎回他的宝贝儿子,先准备好两千金。”李陵道:“好。既然你们只要钱,那么请先放了那女子吧。桑迁是独子,你们只要有他在手,还怕桑弘羊不听命么?” 暴甲笑道:“这可不行。我特意叫你来当中间人,也是有原因的。要赎回刘解忧,你得拿另一样东西来换——你们李家的《李将军射术》一书。”李陵道:“原来你真正想要的是《李将军射术》一书。好,我留下来做你的人质,你放刘解忧回去替你传话。” 暴甲很是意外,道:“你自愿留下来做人质?”李陵道:“是。《李将军射术》一书由家母收藏,刘解忧又不是我李家什么人,家母怎么可能拿出祖传之物来换她性命?但若是你用我做人质,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又道:“目下我受了伤,连小孩子都打不过,你还怕我会逃跑么?不过在交换之前,我要见刘解忧一面。” 暴甲微一沉吟,道:“好。来人,去带那女子来这里。”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纷沓进来,有人揭开李陵眼睛上的黑布。却见房中站着数名男子,均用黑布蒙住了脸,两名男子挟着刘解忧站在面前,不过她眼睛被蒙住,口中也堵了破布。 暴甲道:“人你已经看到啦,现在该放心了吧。” 李陵也不吭声,只点了点头。暴甲便命人带刘解忧出去。刘解忧虽然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还是有所感应,“呜呜”出声,大力挣扎。只是她双手被缚在背后,哪里抵得过两名彪形大汉,轻而易举地便被拖了出去。 两名男子走上前来,依旧用黑布蒙住李陵的双眼,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扯出房来。走了大概一刻工夫,跨过一个高高的门槛才停下来。有人往他口中塞了一团布,给他左脚上铐了铁环,这才将他推倒在地。李陵后背撞在墙上,伤口迸裂,痛得大唿,只是苦于不能出声罢了。 忽觉得左脚踝被什么东西扯动,当即意识到镣铐另一端锁的可能是桑迁,慢慢往左边摸索过去,果然碰到了一个人。那人“呜呜”怪叫不止,大概也是跟李陵一样无法说话,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李陵强忍背伤疼痛,用肘臂撞了撞身旁的人。那人愣了许久,最终还是会意过来,背过身子,将双手递到李陵手边。李陵摸索了半天,终于解开了那人手腕上的绳索。他双手得脱,立即摘掉眼睛上的黑布,又扯出了口中的堵塞物,长舒一口气,随即惊叫道:“李陵……怎么是你?” 第169页 李陵的吃惊更是远在对方之上,心道:“这不是桑迁的声音,说话的腔调不是地道的汉话,倒像是匈奴人。” 忽觉眼前一亮,定睛望去——那人当真不是桑迁,而是金日磾,即前匈奴休屠王勇夫的太子日磾。浑邪王于军降汉时杀了勇夫,日磾则成为俘虏,被罚在未央宫马厩养马,因善于养马而被爱马成癖的皇帝器重,由马奴一跃成为天子宠臣,赐姓金,而今官任驸马都尉,佩二千石印。 李陵惊得目瞪口呆,问道:“怎么会是你?”金日磾一边解开他手上的绳索,一边答道:“我是被人绑来了这里。都尉君也是如此么?可他们为什么要绑你?” 李陵心念一动,道:“难道你知道这些人绑你的原因?”金日磾道:“我听到过只言片语,似乎是他们要将我高价卖给匈奴人。哦,我的意思是卖给胡地的匈奴人。” 李陵道:“可是为什么一定是你呢?” 他质疑是肯定的——投降汉的匈奴人中,地位最高的是匈奴太子于单,他是军臣单于的儿子,当年天子对其极为重视,不惜以夷安公主下嫁就是明证,可惜于单很快被淮南王刘安一伙害死;其次则是浑邪王于军,被封为漯阴侯,食邑万户。就算匈奴人要下手,浑邪王远比金日磾更有影响力。金日磾虽然在汉朝为官,却并不是主动投降,他早先就是因为不肯归顺才被没入宫中为马奴,后来得到天子宠幸,完全是侥倖。如果说要对付的是在朝为官的匈奴人,位列九卿的公孙贺则是更好的选择呀。为什么偏偏是金日磾呢? 但金日磾自己似乎并不奇怪,只道:“有人来游说我重新为匈奴效力,我没有同意。” 李陵这才恍然大悟——游说金日磾的人多半就是东方朔一直在追查的匈奴内奸,他满以为金日磾跟大汉有杀父之仇,本来就不愿意降汉,到今天的位子有太多的偶然性,说服其倒戈轻而易举,哪知道金日磾却没有同意。他担心暴露自己的身份,遂有意灭口。外面的这伙人一定是那内奸找来的,可为何不杀了金日磾呢,那样岂不是更容易? 金日磾似是看出李陵心中的疑问,道:“都尉君可知道我为什么姓金?”李陵道:“当然知道,是因为祭天金人的缘故。” 匈奴镇国之宝祭天金人原由休屠王勇夫保管,大汉皇帝大规模出击匈奴前,派骠骑将军霍去病千里奇袭,用武力夺取了祭天金人,至今隆重地供奉在皇帝最爱的行宫甘泉宫中。日磾因为是休屠王之子,所以被特意赐姓金,以纪念这次胜利。 金日磾道:“不错,是因为祭天金人。我父王是龙城大会公选出的护宝者,后来祭天金人归汉,匈奴时时刻刻想要夺回金人,从伊稚斜单于到乌维单于,尝试过许多方法,甚至也想过学习当年骠骑将军的深入奇袭,强行夺取。” 李陵心道:“匈奴军力虽然强悍,国力却远远无法与大汉抗衡。当年骠骑将军深入匈奴腹地,是因为匈奴地广人稀,汉军逼近休屠王驻地时才被发现。我大汉人口稠密,匈奴骑兵想要悄无声息地潜入京畿,简直是痴人说梦。除非是利用内奸巧取,像盗取高帝斩白蛇剑那样。偏偏金人沉重硕大,须得数名健壮的男子才能合力抬起,根本不可能被盗走。” 金日磾续道:“但最终乌维单于发现夺回金人已不可能,所以又从西天[1]新请了一座金人,但要成为镇国之宝,还需要用活人祭天。”李陵道:“你是前任护宝者的儿子,所以乌维单于选中了你?”金日磾点了点头。 李陵不禁哑然失笑,道:“难道这些人是打算将你捆送去匈奴么?这一路汉军关卡重重,怎么可能送一个大活人出关?” 金日磾沉默不语。他的心情其实是矛盾而复杂的——一开始他是极度仇恨汉朝的,一心要为父报仇,曾不计生死两次在军中行刺骠骑将军霍去病就是明证。后来虽然因会养马得到皇帝信用,依然并不如何真心臣服大汉,只不过为了帮助母亲和弟弟摆脱官奴身份,不得已在朝为官,但从未想过要与自己的族人为敌。也许正是这一点被匈奴安插在朝廷中的内奸看到,误以为他仍然心向匈奴,所以来劝说他重新为匈奴单于效力。但他已经见识到大汉方方面面远胜匈奴,知道匈奴绝不可能与大汉长久抗衡,况且暗中耍阴谋诡计也不是他喜欢的方式,遂坚决地予以拒绝。当然,他也表示绝不会与乌维单于为敌,泄露内奸的身份。可没想到他刚离开见面的地方,便被人从后面打晕,绑来这里关押。他途中醒转过来,听到绑架者谈话,这才知道内奸早有准备,若是自己不肯从命,便会立即擒拿自己,设法押回胡地祭天。他倒没有想过内奸这伙人能否顺利将自己运出关塞,只是担心此人心计深远,万一谎称自己主动叛逃,那么他的母亲和弟弟都要被牵连处死。他此刻到底要不要违背诺言,将那内奸的名字说出来呢? 二人被囚禁的地方只是一间空荡荡的土房,房中间停着两具梓木棺材,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死尸。 他二人虽然互相解开绑绳,但各有一只脚被镣铐锁在一起,行动受限,还是难以逃走。金日磾不甘心坐以待毙,低声道:“都尉君,虽然逃跑有些困难,但你我还是要奋力一试。” 第170页 李陵摇了摇头,道:“怕是我要连累你了,我受了伤,难以行走。”金日磾大奇,道:“是这些人伤了你么?” 忽有一名灰衣男子推门进来,见李陵、金日磾二人自行解脱绑缚,正在交谈,不禁吃了一惊,忙叫道:“来人,快来人,快将他们两个人的嘴堵上。” 李陵忙问道:“那个人是谁?”金日磾愣了一下,问道:“哪个人?”蓦然会意对方是问内奸是谁,微一迟疑,还是决意说出来,道:“是公……” 但还不及说出游说者的名字,便被重新堵上嘴巴、蒙住眼睛,反手缚住。先进来的灰衣男子拿钥匙开了他右脚上的镣铐,两名男子将他拉起来,架了出去。 李陵道:“喂,你们要带他去……”一语未毕,口即被堵住,眼睛也失去了光明。双手被重新拉到背后,用绳索牢牢捆住。有人将镣铐的铁链往他小腿上绕过数圈,用另一只铐环锁住他右脚踝上,令他动弹不得。 只听见有重物滑动之声,随即有两人上来,一人抓住李陵肩膀,一人抓住他双脚。他意识到不妙,大力挣扎,却还是被强行抬起来丢入了棺材中,棺盖随即“轧轧”合上。 四周一下子寂静了下来,李陵甚至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声。他背上伤处触碰到棺底,伤口火辣辣地刺痛,似乎每一寸皮肉都重新被生生扯裂,撕心裂肺的疼痛像万根钢针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身体。喘了几口大气,勉强积蓄了一点气力,这才努力坐起。哪知道不及挺直身子,头便撞上了棺盖,又重新摔倒,几欲昏死过去。 休息了一会儿,他慢慢侧过身子,一点一点挪动,终于翻转了过来,背部朝上,累得大汗淋漓。虽然伤口疼痛不减,但伤处不再受到挤压,可以减缓流血。 他就那么孤零零地伏在棺材中,饥渴交加,伤痛如炙,却又无法喊叫,强忍痛苦煎熬,当真难受之极。他从来没有觉得时光流逝得如此之慢,只觉得每一刻都格外难熬。 忽听得外面隐隐有歌声传来,声音虽然微弱,歌词却是清晰可辨: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今乃不得少踟蹰。 这支《薤露》前一章极言人命奄忽如薤上之露,容易干枯,后一章言人死精魄归于蒿里,原是田横门人为纪念田横而作。汉代立国之初,田横不愿意臣服汉高帝刘邦,于被召途中自杀,门人伤之,为作悲歌。协律都尉李延年生前极爱这支曲子,特意将其收入乐府《相和曲》中,成为着名的輓歌辞。 李陵本人也精通诗文音律,听那歌声凄婉悲凉,一咏三嘆,不由得心头也跟着凝重了起来,暗道:“我就快要死了,这支《薤露》像是为我而唱。逝波难驻,西日易颓,花木不停,薤露非久。可惜!” 正郁郁感怀之时,忽听见外面有叫喊嘈杂之声。片刻后,即有人奔跑过来,一脚踢开门。李陵听得清楚,忙用力弯腿,来回摆动。他小腿上缠绕着铁链,敲在棺木内壁上,发出清脆的“锵锵”声。 这一招果然有用,只听见有人高喊道:“有人!这里面有人!” 棺木很快打开了,声音登时高亢而清晰起来:“找到了!这里有一个人质!” 有人将李陵抬了出来,让他坐在地上,扯下他眼睛和口中的束缚,问道:“你是桑迁桑公子么?”李陵道:“我是骑都尉李陵。”见对方服饰是廷尉府的吏卒,忙道:“驸马都尉金日磾刚才也在这里,他被带出去不久,你们快去搜索。” 吏卒们本是为搜桑迁而来,根本不知道李陵和金日磾之事,一听这里关押有两名二千石都尉高官,不禁咋舌。他们没有钥匙,无法打开李陵脚上的铁铐,只得留下一人看守,另一人奔出去寻求帮助。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一大群人拥了进来,领头的却是廷尉杜周。 杜周,字长孺,出身小吏。酷吏义纵以其甚有能力推荐出任廷尉史一职,得到前廷尉张汤的赏识,官至御史。此人平素沉默寡言,老成持重,外表宽柔,而内心深刻。他曾受命查边郡因匈奴侵扰而损失的人畜、甲兵、仓廪问题,执法严峻,很多人因此被判死罪。但正因为其用法严酷,反而得到皇帝的赏识,认为其人尽力无私,提拔他做了廷尉。他决案方式大抵仿效张汤,即不以法律条文为准绳,而以皇帝的意旨为转移,皇帝想惩办的,他就严办,皇帝想释放的,他就显示罪犯的冤状,人称“从谀”,意即专以秉承上意邀功,猎取高位。 杜周上任廷尉后,极严苛之能事,重大案件数量激增,二千石以上高官因罪下狱前后达一百余人。加上各郡太守和丞相府、御史大夫府交付廷尉审讯的案件,每年不下一千余起。每一起案件所牵连的人数,大的案件达到数百人,小的案件也有数十人。狱吏办案奔跑的路程,远者数千里,近者数百里。由于案件实在太多,狱吏无法一一地详细审问,只得按照所告事实引用法令条文判罪,有不服的,便採取严刑拷打、逼取供状的办法来定案。廷尉及京师官府所属监狱所关押的犯人多至六七万人,加上执法官吏任意株连,有时多达十余万人。因而时人称杜周“内深刺骨”,是继张汤之后又一个令人闻名色变的酷吏。 第171页 李陵见到廷尉最高长官亲自带人搜索人质,先是惊讶,随即想到这位酷吏出马为的不是自己,也不是为了金日磾,而是为了桑迁,确切地说,是为桑迁的父亲桑弘羊。天下人都知道,这位搜粟都尉兼大农令是天子面前当之无愧的红人,自其十三岁以神童之名入宫伴读,便与皇帝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数十年恩宠不衰,朝臣中没有人能与其相比。 果然,杜周第一句话就问道:“桑公子人呢?”李陵道:“我来这里后没有见到桑迁,只见过解忧和金日磾。” 杜周道:“那么都尉君又是如何落入歹人之手?”李陵道:“是这些歹人指名让我来谈赎金的。廷尉君又是如何找到了这里?” 杜周的心思全在搜寻桑迁的下落上,无意与李陵闲话,但对方也是二千石高官,官秩与他相等,怠慢不得,便留下御史咸宣处理后事,自己匆匆带人出去继续追索。 咸宣一面命吏卒寻来重斧,砸开镣铐,一面向李陵大致介绍了追查经过——原来昨日就有人往桑弘羊门前投书,称桑迁已被劫持,让桑弘羊准备赎金,等候通知。桑弘羊脾性与当今皇帝极像,为人强硬好胜,当即不顾歹人警告,亲自带着投书来找廷尉杜周。杜周仔细看过投书后,断定一定有熟人做内应,立即带着精干官吏来到桑府,关起大门,将下人们叫来一一审问,折腾了众人一夜,终于得到一条有用信息——桑迁的堂兄桑晋游手好闲,好斗鸡赌博,花光了自己的那份家产后,几次来找桑弘羊求官,都被赶了出去。前不久,桑晋常常在茂陵桑府附近徘徊,形容甚是鬼祟。杜周一早回来长安,亲自带人将桑晋从被窝中抓到廷尉府。桑晋开始尚且抵赖,后来抵不住酷刑拷打,终于承认是自己勾结暴甲绑架了桑迁,意欲向桑弘羊索取巨额赎金后与暴甲各分一半。本来暴甲一切都有安排,可他自己着急,忍不住也要让桑弘羊着急,先行暗中投书到桑府,哪知道语气中露出破绽,被杜周追踪到。问起暴甲来歷,他只知道那人姓暴,原来也是个官吏,因犯法而逃亡,来到长安后招徕了一帮亡命之徒,专门做“替人消灾”的事,无论是谁,只要出得起价钱,他们就替僱主办事。杜周遂根据桑晋的口供,寻来东市这家凶肆[2]。 李陵心道:“原来这里是家凶肆,难怪会有人唱輓歌。”忙问道:“这里所有的棺木都查验过了么?”咸宣道:“都尉君请放心,臣正在派人一一搜查。”见李陵后背被血迹浸透,忙道:“都尉君受了伤,臣送你去医治。”命人扶了李陵出来。正好遇到东方朔一行人。 刘解忧奔过来,握住李陵的手臂,喜极而泣,道:“李陵哥哥,你没事,实在太好了。” 她知道李陵实际上是捨己救人。《李将军射术》是飞将军李广所着,详细记载了李家射术和箭法的要诀,李陵断然不会容忍祖父之书落入奸人之手。他拿自己换走刘解忧,实际上就是在暗示母亲,宁可他死,也不能交出祖父遗书。他知道刘解忧冰雪聪明,担心她猜到自己的意图,所以在绑架者同意他二人见面时有意不出声。刘解忧随即被绑架者带出东市释放,正遇到四下寻找李陵踪迹的任立政等侍从,便一面派人去通知桑弘羊准备赎金,自己回茂陵向李母索取《李将军射术》一书。李母听说究竟,没有答话,只轻轻嘆息了一声。刘解忧这才恍然明白过来,李家是绝不会交出《李将军射术》的,这不但是李母的意思,也是李陵自己的意思。一时也无法可想,只得来求助东方朔。东方朔本在李陵携带的拐杖上钻了一些小孔,灌入花粉,好便于追踪。但任立政、管敢等侍从一路追到某家肉食店的后院时,只看见丢弃的拐杖,李陵人早就不见了。众人无可奈何,正要先回茂陵等待歹人下一步通知,却看见廷尉杜周率领大批吏卒到来,封锁了东市,挨家挨户搜捕逃犯。自杜周上任廷尉以来,大狱不断,日日有吏卒出动逮人,人们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东方朔等人虽然猜到杜周是为桑迁而来,却有意不阻止,想趁廷尉打草惊蛇之时,寻访到李陵的被关押处。杜周根据桑晋的口供寻到凶肆,却只发现了李陵。 李陵道:“你没事么?有没有受伤?”刘解忧道:“没有,我很好。桑迁人呢?”李陵道:“我没有见过他,只在不久前见过金日磾。” 他新受鞭伤,带伤折腾了一天,体力消耗极大,失血又多,说完这几句话,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回到茂陵东方朔的住处,俯卧在床上,背上清凉一片,痛楚大为减轻。 刘解忧守在床边,见李陵醒来,忙解释道:“是我怕太夫人担心,先带你来了我师傅这里。任立政他们已经回去告诉太夫人,说你已然没事,去帮廷尉抓捕歹人了。”李陵道:“多谢。”又问道:“你和桑迁是如何被劫的?” 刘解忧道:“我们两个本来在直城门等你,有一个小孩子跑过来嬉笑玩耍,突然伸手抢走了桑迁腰带上的玉佩。他急忙去追,结果不知怎的摔倒了,我赶去扶他时,头髮晕,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师傅说多半是那小孩子施放了迷药什么的。” 李陵道:“这伙人胆大妄为,行动周密,早晚会成为京师大患。” 第172页 刘解忧嘆道:“你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我不要你为了我以身涉险。”李陵握住她的手,只默不作声。 正好东方朔和霍光进来,刘解忧忙抽手站起来,问道:“有桑迁哥哥的消息了么?”霍光摇了摇头,道:“只在凶肆的一具棺材里找到桑迁的一只鞋子。” 东方朔道:“想来绑架者带走金日磾时就已经得到消息,所以同时转移走了金日磾和桑迁。只是为什么又独独没有带走李陵呢?”刘解忧道:“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要钱不要命,对他们来说,《李将军射术》当然比不上黄金重要。不过金日磾家中只有母亲和弟弟,算不上什么有钱人啊,咱们茂陵随便一户人家就能超过他,为什么要带走他呢?” 李陵道:“这正是我要告诉你们的,这伙人绑架金日磾是因为别的事。”当即说了匈奴内奸亲自出面游说金日磾效命单于之事。 东方朔道:“你是说金日磾被带走时来不及说出内奸的姓名,只说了一个‘公’字?”李陵点点头,道:“我真不该跟金日磾东扯西拉,应该最先问那匈奴内奸的名字的。” 东方朔道:“你不必自责。我猜就算你一开始就问,金日磾未必肯告诉你。他那样的性子,虽然没有同意背叛大汉,却也不会轻易出卖自己的族人。” 刘解忧道:“会不会就是公孙贺?师傅不是一直怀疑他是匈奴内奸么?”东方朔摇了摇头,道:“我怀疑公孙贺,完全是基于推测,并没有真凭实据。我请长安大侠朱安世监视他好些日子了,也没有发现蛛丝马迹。不过即便如此,他依然有最大的嫌疑。” 李陵道:“朱安世都未能发现公孙贺的可疑之处,言下只有金日磾的只言片语,难以指正。况且朝中有好几位复姓公孙的官员,譬如与卫青大将军交好的公孙敖,又譬如前丞相公孙弘之子平津侯公孙度、太中大夫公孙卿等。” 刘解忧道:“要是能及时救出金日磾就好了,他是最好的人证,可以当面指认内奸,将大汉的心腹大患一举剷除。”李陵道:“金日磾洞悉如此重大机密,那些人即使不能带他去胡地祭天,也会杀了他灭口。” 几人均知金日磾危在旦夕。尤其是霍光,在他初到京师最孤独的日子,是金日磾给了他心灵的抚慰,他歷来视其为密友,一想到其必死无疑,自己却无力营救,心情极为沉重。 刘解忧道:“不如这样,我明日一早去见公孙贺,说我被绑架后遇到了金日磾,金日磾提到匈奴内奸之事,如此来试探他的反应。如果他露出破绽,也许可以顺势追查到金日磾和桑迁的下落。”李陵断然否决道:“不行,这样太危险。万一公孙贺就是内奸,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杀了你。” 刘解忧道:“如果真是这样,他不是就暴露了么?我会预先做好防备的。”李陵道:“不行,我不能让你去冒险。一定要去,也该是我去才行。”刘解忧道:“不行,你受了伤,行动不便,我怎么能放心让你去?” 他二人争执不休,霍光忽插口道:“我去。”刘解忧道:“你?你又没有被绑架过,没有跟金日磾在一起的机会。如果公孙贺就是内奸,他很清楚金日磾跟他交谈后一出门就被绑架了,他才不会相信你的话呢。”霍光道:“可我是金日磾在朝中唯一的好友。我可以说金日磾早看出公孙贺就是匈奴内奸,告诉我万一他有什么不幸,就让我去找公孙贺对质。” 东方朔道:“不,还是李陵去最合适。他已经告诉廷尉他在凶肆中跟金日磾关押在一起,那内奸也一定已经知道了,如果由他出面去试探,效果一定最好。” 刘解忧道:“师傅,你别怪弟子跟你唱反调,果真是这样的话,还用得着去试探公孙贺么?他一定会自己找上门的,或者会派刺客来杀李陵哥哥灭口。总之,我不准李陵哥哥去。”一面说着,一面出去通知管敢等侍从严加戒备。忽听见门外车马辚辚,不由得吃了一惊,道:“这么快就来了?” 门外有人朗声叫道:“大农令桑君前来拜会东方先生。” 东方朔闻声迎了出去。桑弘羊年近五旬,却是满脸红光,无一根白髮,进门立即揖手拜道:“深夜冒昧惊扰先生,还望恕罪。”东方朔道:“大农令君父子情深,也是人之常情。” 进来坐下,桑弘羊见对方早猜到自己的来意,便道:“犬子桑迁被歹人所掳,今日廷尉搜捕东市,却只救出了李都尉。我实在担心犬子的安危,特来向先生求教。”东方朔道:“大农令君放心,桑公子暂时不会有危险。如果歹人要撕票,廷尉早该在凶肆找到桑公子的尸首,歹人既然冒险带走了他,说明还是想用他换取赎金。只是廷尉今日动静太大,这些人不便再露面,怕是要消沉一段时间了。” 桑弘羊搓手不止,踌躇许久才道:“我只有桑迁一个孩子,而今也十分后悔,不知道先生可有法子救他?我愿意付双倍赎金。”东方朔道:“大农令君是要我出面替你向歹人赎回桑公子么?这怕是难以做到。” 桑弘羊道:“我曾听皇上提过,先生和长安大侠朱安世有些交情。这些人在长安弄出这么大动静,朱安世身为地头蛇,不可能不知道。” 第173页 东方朔正色道:“我可以明白地告诉大农令君,这伙歹人跟朱安世决计是不同的人。朱安世不过是做些鸡鸣狗盗的勾当,至少有劫富济贫的美名,但这些人……嘿嘿,大农令君难道没有听说么?这伙人可是跟匈奴人都勾结上了。”桑弘羊吃了一惊,道:“居然有这等事!”神情沮丧之极。 刘解忧跟桑迁要好,于心不忍,安慰道:“大农令君也不必太过烦心,既然歹人还想用桑迁哥哥换取赎金,总不会对他太坏的。其实不劳大农令君嘱託,我师傅一向很喜欢桑迁,他一定会设法营救的。”东方朔道:“但大农令君可不能再自行其是。” 桑弘羊一听事有转机,忙道:“全听先生吩咐。”东方朔道:“那好,请大农令君开始准备赎金,二千金,一两也不能少。明日一早再去告诉杜廷尉,切不可牵连无辜。事情闹大了,反而会促使歹人撕票,桑公子的性命可就危险了。”桑弘羊道:“这个好说。” 东方朔道:“夜深了,我就不多留大农令君。”叫僕人送客。 霍光在内堂听得一清二楚,等桑弘羊离去,忙出来问道:“东方先生既然叫大农令准备赎金,是有办法救桑迁么?那么也应该有办法救金日磾。”东方朔摇了摇头,道:“办法暂时没有,希望暴甲这伙人知道桑弘羊预备妥协,想交出赎金,他们不杀桑迁,那么金日磾活着的希望也更大些。” 霍光道:“可他们不是要运金日磾到胡地祭天么?”刘解忧道:“如今弄成这样,长安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还怎么可能送一个活人出城?这伙歹人一定会先隐藏起来,等风平浪静再说。搜查得越严,金日磾活着的希望就越小。所以我师傅才要桑弘羊出面,让杜廷尉不要把动静闹得太大。” 东方朔道:“好了,也不早了,解忧,你先回去歇息。霍光不能回城了,就留在我这里将就一晚。”叫僕人护送刘解忧回家。 次日一早,霍光匆忙赶回北阙甲第住处,预备换上官服去未央宫中当值,却见隔壁龙额侯韩说家门前挂起了丧灯,忙派僕人过去打听,才知道韩说的兄长韩则昨夜过世了。 韩则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嫡长孙,世袭了祖父爵位,之前因为装病,不肯侍从皇帝到甘泉宫,犯下大不敬之罪,被取消了爵位。韩说则是韩颓当的庶孙,因战功封龙额侯,现任郎中令,位列九卿,成就反而远在兄长韩则之上。 不知怎的,霍光脑子突然冒出来一个极为奇怪的想法。这想法虽然只是灵光一现,却如毒蛇般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以致再无心思想别的事情。 侍妾显儿很是奇怪,问道:“夫君为何这副表情?” 她以前是司马琴心的心腹婢女,跟着主君读书识字,很有些见识。霍光有事从不瞒她,当即说了自己的想法。 显儿道:“夫君的怀疑只是猜测,还是要与东方先生商议一下才好。” 霍光深以为然,忙派僕人到茂陵去请东方朔和刘解忧来自己家中,自己到北司马门向当值官员告假,之后返回家中,换上素服,专程到隔壁韩府致哀。他官任奉车都尉,虽与郎中令平级,但在行政上却是郎中令的下属,到韩府祭奠上司的兄长是合情合理之事。 韩说却知道霍光是天子宠臣,不敢以上司自居,亲自迎了出来。霍光不善言辞,只勉强寒暄了几句,依礼祭奠完毕,便退了出来。 等了大半个时辰,东方朔和刘解忧终于乘车赶到。刘解忧问道:“到底有什么发现?一大早就急着叫我们进城。”霍光道:“隔壁韩则得暴病死了。” 刘解忧道:“那又怎样?老实说,我一直觉得全长安的列侯中,就数韩则最奇怪了。人人抢着巴结皇帝,争相留在皇帝身边,他却装病,不肯跟随皇帝去甘泉宫打猎,结果弄得世袭的爵位也丢了。” 霍光道:“我昨日还遇到过韩则,他正驰马如风,没有任何病症之相。”刘解忧道:“你是说韩则死得可疑?那该直接报官呀。” 东方朔却蓦然醒悟过来,道:“韩则以前的爵位是弓高侯,你是怀疑金日磾说的是‘弓’,而不是‘公’?”霍光点点头,道:“韩则虽然失去了爵位,但大家也都觉得他的列侯爵位丢失得莫名其妙,依旧称他弓高侯。金日磾来我家中,撞见他好几次,当面、背后都是称他弓高侯。而且,韩则死的这个时候,也实在太巧了。” 刘解忧道:“难道韩则真的就是匈奴内奸?他以为金日磾已经告诉了李陵哥哥真相,所以畏罪自杀了?” 霍光道:“还有,我至今还记得当年襄城侯韩释之被匈奴使者的侍从刺死之事,韩则也受了伤。虽然对外宣称是刺客跟韩氏有私仇,二人的祖父是自匈奴降汉,但他们本人自父辈起,就都是在长安出生、长大,还能跟匈奴人有什么私仇?会不会正如解忧所说,其实他们本来就是匈奴内奸,匈奴人去找他们就是谈公事,结果起了口角,匈奴人一怒之下杀了韩释之,伤了韩则?”他性格内向,一向沉默寡言,忽然侃侃而谈,颇令人侧目。 其实霍光一直对韩氏充满了好奇,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韩氏明明跟大汉有不解深仇,却反过来投降了大汉,实在令人费解。韩王信当年虽然是被迫投降匈奴,但降胡后经常引匈奴骑兵侵入内地,对大汉危害颇大。汉高帝十一年的春天,韩王信引匈奴侵入参合。汉朝派遣柴将军带兵前去迎击。柴将军在兵力上有绝对优势,将韩王信围困在参合城中,但他对韩王信的处境颇为同情,特意写信招降,承诺恢復韩王信原来在汉朝时的爵位和封地。韩王信却回信拒绝道:“皇帝将我从里巷平民中提拔上来,使我南面称王,这是我的荣幸。但我犯下了三条大罪:楚汉相争,我在荥阳保卫战中被项羽俘虏,没有以死效忠,这是罪状一;匈奴进犯马邑,我未能坚守城池,而是献城投降,这是罪状二;我现在为敌人带兵,与将军争战,争一旦之命,这是罪状三。昔日越国文种、范蠡没有一条罪状,却被功成后身败,一个被杀,一个逃亡。对皇帝犯下三大罪状,还想求活于世,这是伍子胥之所以在吴国被杀的原因。现在我亡命于山谷间,每日都靠向蛮夷乞讨过活,思归之心,就同瘫痪之人不能忘记直立行走,眼盲之人无法忘记睁眼一样,只不过情势不允许罢了。”显然是对高帝刘邦的刻薄寡恩、过河拆桥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以致在明知必将惨败的情况下都不愿意重新归降大汉。结果两军交战,韩王信大败,参合被屠城,韩王信本人也被斩杀,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韩王信的后人长大成人后都在匈奴担任高官。但奇怪的是,他的儿子韩颓当和孙子韩婴在文帝在位时以匈奴相国的身份投降了汉朝,积极参与平定吴楚七国之乱,以军功各自封侯。自古以来,杀父之仇都是不共戴天之深仇,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这对叔侄又重新在匈奴的尊位上降汉呢?这是霍光心中的一个重大疑问,且已经为此纳罕了许多年,但他从来没有开口问过别人,当然没有人会主动告诉他原因。但当今日他得知韩则暴毙时,心中不由自主地将所有的疑点都联繫到一起。 第174页 东方朔闭目不语,凝思半晌,蓦然睁大眼睛,道:“你们的推测都很有道理。解忧,我和你过去韩府看看。”走出几步,又回头贊道:“霍光,你做得很好。” 东方朔和刘解忧一齐来到韩府,称要拜祭弓高侯韩则。韩说听说东方朔到来,飞快地迎出堂来,道:“先生真是稀客。”东方朔道:“我和解忧正好路过贵府,见府中有丧,所以顺便进来拜祭。” 进来灵堂行礼完毕,东方朔问道:“昨日还有人见到弓高侯在道上纵马飞驰,不知何以会突然得了暴病?”韩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阿兄患了什么怪病,突然就……就过世了。” 东方朔“嗯”了一声,道:“我与弓高侯也算有些旧交情,想近前瞻仰一下遗容。”不等对方回答,径直走上前去。 韩说登时脸色煞白,当东方朔即将走近棺木的一剎那,他奔了过来,恳切地道:“韩某曾与东方先生一道出使右北平郡,算有些交情,先生请随我来,我有话说。” 东方朔料想韩则必定是非正常死亡,一检尸首就能验证,当即道:“好,就先听郎中令君的吩咐。” 韩说领着东方朔、刘解忧来到书房,命僕从退出,关好房门,这才道:“先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我知道一切瞒不过先生法眼,如果先生能够替我保密,我愿意将一切和盘托出。”东方朔悠然道:“我又不知道郎中令君所言何事,可不敢先行答应。” 韩说咬咬牙,道:“是我杀了我阿兄。” 东方朔和刘解忧均吃了一惊,师傅二人均猜想韩则多半是担心内奸身份暴露,抢先服毒自杀,却想不到韩说会主动承认杀兄的罪名。他虽然有列侯的爵位,却始终只是庶子身份,但韩则却是嫡长子,汉代嫡庶界限分明,庶弟杀嫡兄,那可是腰斩的重罪。 韩说不等对方发问,先讪讪解释道:“我昨日才知道阿兄他……他跟匈奴人勾结……我怕他连累族人,不得不杀了他。” 他边说边舔嘴唇,说得极为艰难,显然自己也不如何相信这套说辞,但见东方朔并不十分诧异,反而吃了一惊,道:“原来先生早知道了!” 东方朔道:“嗯,如果不是知道些什么,我师徒二人今日何以会特意过府拜访?郎中令君,你这就将你所知道的一一说出来吧,如果可以及时捕获那伙匈奴人,还能将功赎罪。” 韩说长嘆一声,道:“本来早有下人来禀告,说阿兄这些日子一直很是怪异,但我想兴许是他失了列侯爵位、无事可做的缘故,况且我们韩家一向以嫡长兄最尊,我也不能多说什么。昨晚我从宫中回来,阿兄忽然来找我,说有极要紧极机密之事商议,我遂命人置了酒席,请他坐下,边喝边谈。他连饮了三大杯酒,才开口道:‘阿说,你可还记得先祖韩王信是怎么死的?’我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妙,当即道:‘那些都是陈年旧事,而今你我兄弟既是大汉臣民,不提也罢。’阿兄却说:‘刘氏不过是起自草泽的无赖之徒,当今天子尚且兴兵匈奴,念念不忘要报九世之雠。我们韩氏是真正的贵族[3],你怎么反倒忘了祖先深仇?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按照祖先规定,这秘密只能传给嫡长子,可惜我没有儿子,眼下只能传给你了。’我听了忍不住问道:‘什么天大的秘密?’阿兄道:‘当初祖父颓当和伯父婴降汉,本来就是奉单于之命,要回汉朝来当内应。’” 原来汉文帝时宦者中行说投降匈奴后,向匈奴人详细解释了汉朝和亲的用意,大汉皇帝不断将公主嫁往匈奴不过是中原惯用的美人计,最终目的在于用女色麻痹单于,让汉公主所生之子当上下任单于。老上单于听闻后悚然而惊,自此以后,凡汉公主所生儿女一律放逐。中行说又献计回击汉朝,不间断地派心腹可靠之人投降大汉。自景帝以来,凡匈奴重臣投降者均可封侯,这些人不仅位居高位,且与汉人重臣通婚,如此几十年下来,匈奴势力就能逐渐深入汉朝廷,效果会远远超过美人计。韩颓当和韩婴归汉,便是中行说策划的,用以对付大汉的和亲之计。不然以他二人与大汉有杀父深仇,如何肯浪子回头? 这件事,其实就是昔日王寄所称汉朝廷重臣中有匈奴内奸之事,进行得极为机密,只有歷任单于和献计者中行说知晓。只不过王寄偷听得零零碎碎,不得要领,以为是单于要策反之前降汉的匈奴人。但因为她长期在王庭出入,匈奴人也不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机密,所以当她逃走后,新即位的伊稚斜单于立即派出精锐骑士追杀。 计划的初衷是好的,执行起来却有新的问题。以韩颓当为例,他降汉后,因平定七国之乱立下战功,被封为弓高侯,顺利进入朝廷重臣行列。但当匈奴内应一事,最关键的就是机密,一定要保持机密,初时单于与他约定,只将秘密传于嫡长子一人,而且除了侄子韩婴外,他也不知道还有谁跟自己一样,是匈奴派回来的内应。随着时光的流逝,韩颓当娶妻生子,儿子又娶妻生子,儿孙们在汉地长大,除了嫡长子之外,其余人都以为父辈已成为汉朝的良臣,当然再无报先祖之仇的意向。最极端者如韩说的同产兄长韩嫣,自小入宫担任伴读,与皇帝刘彻一起长大,同起同卧。他知道皇帝一心要击灭匈奴,所以练习骑射,研究匈奴地形风貌,积极做各种准备。继承匈奴内应职位的嫡兄长韩则看在眼中,不免既气且恨。尤其是匈奴单于得知后极为恼怒,秘密派使者严厉斥责韩则,韩则不得已,只得向太后王娡告发韩嫣与宫女有姦情,直接导致韩嫣被赐死。 第175页 至于韩则不肯随侍皇帝狩猎甘泉宫以致失去列侯爵位一事,则是因为他得知另有匈奴内应安排了一起刺杀计划,打算在狩猎时刺杀皇帝。他只是世袭爵位,并不在朝中任职,虽是匈奴内应,但除了曾派人用弩箭伏击降汉的匈奴太子于单外,并未对汉朝造成实质的损害,不欲捲入其事,所以宁可失掉爵位,也不肯扈从皇帝到甘泉宫。结果那一次并没有发生什么行刺皇帝的大事,只有郎中令李敢被骠骑将军霍去病射死,皇帝对外宣称是鹿角撞死,极为诡异。他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料到必与那匈奴内应有关,也许行刺的对象本来就是霍去病,却不知道如何令霍去病转而亲手射死了李敢。不过他对这些事并不真正关心,他在长安出生、长大,内心深处并不仇恨汉朝,只是上天让他有嫡长子的身份,他不得不在世袭爵位的同时,承袭一份责任。而且如果他不履行这份责任的话,他的匈奴内应的身份就会被匈奴人公开,那么韩氏也将面临灭族的命运。这次有人来找他,要他运送一批人出关,威胁如果办不到的话就向汉朝告发他。他早已经失去列侯爵位,无权无势,不得已,只能求助正当红的庶出弟弟韩说。 韩说大致说了经过,续道:“我听到这些,自然极是吃惊,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阿兄又道:‘而今我们韩家只有你有爵位,官职也最高,内应的事须得交给你来做。’接着便劝说我用郎中令的节信助他一臂之力,替他送一些人出城回去胡地……” 刘解忧忙问道:“弓高侯没有说要郎中令君运送的是什么人,怎么运么?”韩说道:“他本来是要说的,可我既震惊又恐慌,实在不愿意听阿兄再说报先祖之仇之类的话,所以就上前紧紧掐住了他的脖子,结果他……他就死了。”当即朝东方朔跪下,恳求道:“东方先生,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对皇上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也就是昨晚我才知道这些事。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们韩家。” 东方朔道:“就算我肯替郎中令君隐瞒杀死兄长的秘密,那些知道你兄长内应身份的匈奴人会轻易放过你么?郎中令君受皇上宠信日久,何不立即进宫请罪,将一切禀明?皇上也许非但不怪罪,还会贊你大义灭亲。”韩说仔细思虑,的确是这个道理,忙拜谢道:“多谢先生指点。” 二人遂告辞出来。 刘解忧道:“师傅相信韩说的话?”东方朔道:“嗯。他本来可以编造别的谎言,譬如韩则是被仇人掐死之类,但他却如实说出了祖父降汉的内幕,这可是灭族的罪名,足见他内心惊慌失措,是新近才知道这一秘密。”又嘆道:“可惜韩说杀了韩则,掐断了一大条重要线索。” 刘解忧道:“这也不能全怪韩说,若不是韩则之死提示了霍光,我们又哪里能想到‘公’是指弓高侯呢?不过韩则一定不是盗走高帝斩白蛇剑的人,上次磨剑之期时,他早已经失去爵位,也相应没有了门籍,无法随意进出长乐宫,一定是另外的内奸所为。其实如果让韩说将计就计,等那些匈奴人来找他,利用他兄长之死威胁他替他们办事,不正好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吗?”东方朔道:“如果这样,那么韩氏就该被灭门了,当今天子能够容忍失败,但绝不能容忍被欺骗。” 当即回来霍光宅邸,告知韩说之语。霍光多年的困惑终于解开,长舒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又道:“韩则要郎中令运送出城的人中,一定有金日磾。”刘解忧道:“嗯,这正是我和师傅担心的,等待韩则死讯传来,暴甲那些人也许怕行踪暴露,会就此杀了金日磾灭口。” 他们三人在堂中长吁短嘆,苦无营救金日磾和桑迁之计,廷尉那边却有了重大进展。杜周虽得桑弘羊嘱託,同意不再肆意牵连,将搜索东市的吏卒撤走,却又将桑晋提出来反覆讯问。杜周本就以残忍闻名,见桑弘羊丝毫不以侄子性命为然,更是痛下狠手,恨不得将天下所有刑具都加在犯人身上,好逼问出口供。桑晋连遭多番酷刑折磨,口吐白沫,小便失禁,完全没有了人形,终于又招出一条重要线索,最先居中为他和暴甲牵线的是卫广,即大将军卫青的幼弟。 卫氏共有五姊弟,分别是卫君孺、卫少儿、卫子夫、卫青、卫广,均是卫媪所生,父亲则各有不同,五姊弟均冒姓卫。卫子夫、卫青等显达时,卫广年纪还小,等他成人,卫氏又已经失宠,所以并未步入仕途,只跟那些富贵人家的浪荡子一样,日日在京师闲逛。 桑晋招出卫广后,杜周也不管他是不是皇后和大将军的弟弟,派吏卒逮捕了卫广,带到廷尉府拷问。卫广在严刑下供出了一处地点,杜周亲自带人去搜,居然逮到了三名歹人,同时搜出了金日磾和桑迁。 虽然未能逮到头目,却得知为首的歹人暴甲原来就是昔日在右北平郡李广手下为吏的暴利长。他因为顶撞李广被下狱判刑,在边关服苦役,因受不了虐待而逃亡,流窜各地为盗,招揽了不少亡命之徒,后来干脆来到京师,专门收钱办事,杀人绑架,无所不为。 此案最终惊动了天子,所有涉案者不分首从,均被腰斩,包括桑晋和卫广。杜周由此赢得了不畏权贵的美名,更加赢得皇帝的信任。 第176页 由于金日磾被顺利救出,他也能够指认那来游说他效命单于的匈奴内奸——居然并不是弓高侯韩则,而是宦者令春陀。他原先告诉李陵的既不是“公”,也不是“弓”,而是“宫”,意思是宫里的宦者。内应之计的始作俑者中行说原本就是宦者,知道皇宫中的宦者大多是犯法或受牵累受腐刑的人,不少人仇恨官府,仇恨朝廷,是以刻意在宦者中发展内应。宦者令春陀既是内应,一切疑问都迎刃而解,他是宦者首领,吃住都在皇宫中,进入长乐宫钟室取走高帝斩白蛇剑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他在皇宫任职三十年,了解各种宫廷秘闻,知晓平阳公主涉入前皇后陈阿娇巫蛊案、王夫人中毒案也毫不稀奇,匿名告发并不是针对平阳公主,而是要扳倒大将军卫青。至于韩则所提到的甘泉宫行刺事件,多半也有他参与其中。只是他抢先在逮捕者到达前死亡,许多事情再难以当面对质。 自古以来都是祸起萧墙,内奸的巨大危害难以想像。宦者令春陀自杀后,很多人包括皇帝刘彻都安心了许多。 刘彻一度打算重新对匈奴用兵,偏偏这时候大将军卫青病逝了。虽然卫青已经被闲置了十几年,门前冷落,一度煌煌云集的门客早各自作鸟兽散,空有大将军、大司马的头衔,但他毕竟是一个象徵,他的去世令朝堂一下子空荡了许多,大汉再也没有能令匈奴人闻名震慑的名将了。刘彻也明显感到卫青死后所带来的巨大缺失感,感到朝中再无文武名臣,特意下诏书令郡县地方官吏举荐有才学的人。 卫青死后与平阳公主合葬,其陵墓建在茂陵东边,形似庐山。虽然葬礼远远不及外甥霍去病风光,但陪葬皇帝寝陵,亦是难得的殊荣。 卫青的去世令皇帝暂缓了对匈奴新一轮的攻击,如此一来,就愈发彰显出与乌孙结盟的重要。 乌孙昆莫猎骄靡已经去世,匈奴公主奇仙也按照乌孙习俗改嫁给了新昆莫军须靡,再次与大汉公主刘细君共侍一夫。汉朝与乌孙的和亲结盟并不如预想中的顺利,这实在是因为匈奴公主比大汉公主做得要好得多——奇仙性情开朗,精于骑射,与新昆莫军须靡志趣相投,夫妻极为恩爱;刘细君高雅矜持,自恃大国公主身份,不居住在赤谷城中的昆莫穹庐中,而是在城外另行筑城居住,一月仅仅与军须靡见几次面。她虽然得前昆莫猎骄靡巧妙安排,先嫁给军须靡,却只生下一个女儿少夫,而奇仙嫁给军须靡后不久就生下儿子泥靡,因为是现任昆莫长子,如无意外,势必将成为下一任昆莫。 匈奴人不过是效法汉朝和亲,结果却比汉家有效得多。皇帝刘彻得知消息后,心中很不高兴,下诏切责。刘细君接获天子诏书,又是惶恐,又是委屈。她看见了使者眼中的不满,但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伤痛、无助占据了她的全身,伤痛到骨髓,无助到绝望。 使者的嘴唇还在不停地张翕着,声音如蚊蚁,听起来遥远而空洞。她只感觉自己的思绪在减退,意识在模煳,身体开始往浓重的黑暗中坠落。她想要抓住点什么,但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是不停地坠落,不停地沉沦,永无尽头…… 最先得知刘细君病死消息的是李陵,他回去长安后不久,便再度以骑都尉的官职率军屯驻在张掖一带,负责酒泉、张掖两郡边军的骑射训练。乌孙使者东来长安报信,必然要经过张掖。那日黄昏时分,他在城上看见持着节耄的乌孙使者气急败坏地驰进城中,心中已经隐隐感到不妙,追到驿站一问,果然听到江都公主病殁的消息。 那一刻,李陵的心陡然一沉,转过头去,仿若看到刘细君就站在如血的残阳中,她还是他记忆中最美妙的样子:娉娉婷婷,秀丽婀娜,如弱柳扶风,道不尽的婉转风流。 令他伤痛的不仅是刘细君之死,还有京师所传来的新一任的大汉公主即将再嫁乌孙昆莫的消息——被选中的宗室女子正是刘解忧,她已经被封为楚国公主,很快将启程嫁去乌孙。汉女悲而歌飞鹄,楚客伤而奏南弦。刘细君和刘解忧先后被封为公主出塞和亲,前后不到四年。 李陵实在不能想像刘解忧接到天子诏书时的表情,他想她一定是不开心的,因为他这次离开长安时,当面向她许诺下次回去时就会正式迎娶她,她也微笑着答应了。誓言犹在耳边,佳人却永远不再属于自己,他心中不免有了一丝怨恨:皇族中有那么多的公主、翁主,光皇上的哥哥中山王刘胜就有几十个女儿,为什么偏偏要选中解忧呢?他很想立即驰回京师,当面请求天子收回成命,可他是边将身份,不得皇帝诏书不可以擅自离开辖地,只能茫然无措地南望长安,空自兴嘆。 此时正是边郡的多事之秋。匈奴乌维单于病死不久,其子乌师庐即位,因不过十来岁年纪,所以号称“儿单于”。乌师庐年少气盛,雄心勃勃,意图恢復祖先的基业。为了与大汉对抗,下令族人往西北迁徙,左方兵直指云中,右方兵逼近酒泉、敦煌郡,离李陵驻地张掖仅有一步之遥。李陵率领五名校尉,一万人马,日夜巡防。 繁忙的军务虽然暂时分散了注意力,但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会到来。这一日,楚国公主刘解忧一行到达了张掖,被安置在驿站中。负责护送公主一行的是浞野侯赵破奴,天子面前最得宠的匈河将军。 第177页 李陵早迎候在驿站外,刘解忧命人引他进来,笑道:“李陵哥哥,好久不见,你可是消瘦了不少。”命人置办酒席,请李陵坐下,一边饮酒,一边谈些京师见闻。 刘解忧道:“今年可是发生了不少大事,皇上听从太史令司马迁的建议,改用夏正新历法,今后再也不是十月是岁首了,而是正月,听说天下的农民都欢天喜地。[4]皇上为此大改官制,现在中尉叫执金吾,郎中令叫光禄勛,内史则叫京兆尹了。”李陵道:“嗯。” 刘解忧道:“还有一件大事,跟李陵哥哥你还有点关系呢。皇上最先拜你的官职不是建章监么,现下新皇宫的名字已经定了,就叫建章宫。之前可是只有你和卫青大将军任过建章监呢。” 她所称的建章宫即是指在长安城西上林苑中新营造的宫殿。之前未央宫中失火,用来承接玉露的柏梁台被焚毁,皇帝宠信的胡巫勇之进言说:“如果发生火灾,就要另建造一个比原来更加高大的建筑物来压住火魔,此为服胜。”刘彻信以为真,于是在城西修建了规模宏大的建章宫。这座宫殿在规模和华丽程度方面都远远超过了未央宫,由许多宫殿台阁组成,号称“千门万户”。 李陵见她强颜欢笑,也不得不附和道:“嗯,我也听说建章宫宏伟奢靡之极,下次回京朝见天子,要好好去看一看。”刘解忧道:“我可以先给李陵哥哥讲讲。”也不待李陵答应,自顾自地讲述了起来—— 建章宫周围筑有宫墙,长二十余里,四面各有一座宫门。南门是正宫门,雄伟高大,故名“阊阖”,意即“天门”。有门楼三层,高达三十余丈。又因其建筑装修以玉石为主,也称“璧门”。东宫门外筑有凤阙,因其上装有鎏金铜凤而得名,高二十五丈。北宫门的阙楼则称圆阙,建筑形制一如凤阙。与未央宫之间架有飞阁復道,方便交通。 建章宫主要建筑为玉堂殿,又称前殿,金碧辉煌,登临其上,就连高出长安城许多的未央宫也尽在眼底。殿内十二门,阶陛均用玉石做成。又铸五尺高的铜凤凰,饰以黄金,竖立在屋顶上,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下有转机,向风若翔。 玉堂殿外,还有骀荡、驭娑、柃诣、天梁、奇宝、鼓簧等宫,及有神明、疏圃、呜銮、奇华、铜柱、函德等殿,皆宏伟高大,飞檐翘角,振翼欲飞,可以将日影折射入殿内。各宫之间及其与城内诸宫之间皆有飞阁相连,可以乘辇自由上下。骀荡位于前殿东北,以景色优美而得名。每当春暖花开之时,宫中万木葱绿,百花齐放,奼紫嫣红。 鼓簧宫是帝王鼓簧作乐之处。奇华殿就在玉堂殿近侧,专门用以陈列外国奇物及外国使者献给汉天子的礼品,如火浣布、切玉刀、巨象、大雀、狮子、宝马等,奇珍异宝,充塞其中。神明殿为祭祀仙人之处,高五十丈,上有九室,以象九天;室中常置九天道士百人,以便随时和神仙通话。在台上正中,巍然屹立着一巨大的铜铸仙人,其手掌前舒,大有七围;掌上托着一直径达二十七丈的大铜盘,盘中有一巨型玉杯,用以承接露水,因而称为承露盘。 前殿北边还修了一个范围宽广的人工湖——太液池,将建章宫点缀得更加美丽宜人。池中建筑完全是仿照传说中的东海仙境来布局,筑有三座假山,分别名之以瀛洲、蓬莱、方丈,以象徵传说中的三座神山[5]。池中起有渐台,高二十余丈。池北岸有人工雕刻的石鱼,长三丈,高五尺,西岸则有三只石鳖,各长六尺。池边长满了雕胡、紫箨、绿节之类的植物。因为环境优美,池中鱼鳖成群,池边沙滩上鹧鸪、鹩鹊、鸿鹚等水鸟布满充积。 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刘解忧又笑道:“你不知道,我临出发前,皇上在建章宫太液池上的渐台设宴送行,忽然有大批黄鹄飞落太液池中,景象壮观,令人嘆为观止,而且是京师里从未见到的那种黄鹄,在场群臣无不振奋,皇上大喜,认为是难得一见的吉兆[6],这是上天在昭示这次和亲乌孙一定能够马到功成。” 她兴致很高,谈笑风生,脸颊上不时露出两个圆圆的可爱的酒窝。但不知怎的,话到这里,再也难以掩饰内心的凄凉,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又想起了刘细君所作的那首广为传唱的《黄鹄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这些远道而来的黄鹄,兴许就是刘细君的精魂所化吧。一缕香魂,最终还是返回了故乡。那么她呢?是不是也要客死他乡,才得以化身黄鹄,返回故乡? 今夜无月,只有灯影绰约。刘解忧盛装坐在那里,身影映在青灰红的帷幔上,像是一片薄薄的剪影。灯光并不明亮,但李陵可以感觉她的明眸正闪烁着光芒,像晶晶亮的星星。她也正打量着他,他的浓眉,他的微耸的颧骨,他那象徵坚忍不拔的方方的下巴。 忽然,毫无徵兆地,刘解忧起身奔近李陵,仿佛穿过了苍茫的时光,越过了辽阔的荒野,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样。她在他背后跪了下来,从后面抱住了他,将头靠在他健壮的肩膀上。 侍立在一旁的几名宫女急忙退了出去。 第178页 李陵一动不动地席坐在原处,仿若石化了一般,但心中却噙满莫名的哀愁。他跟解忧从小相识,至今已近二十年,似乎从来没有这般靠近过。他甚至可以清楚地闻见她发梢上的香气,不禁有些恍恍惚惚起来,喃喃问道:“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一定要选你和亲?” 刘解忧一时心意彷徨,犹豫要不要告诉李陵真相。其实皇帝并没有直接下诏强行选她做和亲公主,而是先召她去了未央宫,告诉她道:“像刘细君那样美貌的宗室女子多得是,可朕不要她那样没有担当的。朕原先选中她,是因为她是董仲舒的义女,以为她知书达理,可没有想到她终究还是头髮长、见识短的女子,只关心她自己的情感,关心她自己的命运,嫁到乌孙后除了日夜悲嘆哭泣,没有做过任何对大汉有益的事。与乌孙结盟是国之大事,绝不能让匈奴人占了上风,所以朕这次要选的是聪明智慧、深明大义的大汉公主,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朕也不想勉强你,以免你会重蹈刘细君的覆辙,所以先召你来问你个人的心愿。解忧,你愿意做一位大汉公主和亲乌孙,助朕完成共击匈奴的使命么?”刘解忧只微微迟疑了一下,便朗声答道:“愿意,臣女一定不负陛下重託。”刘彻大喜过望,当即下诏封她为楚国公主,为她设置官署。 刘解忧答应得爽快,心中却还是有所起伏,这自然是她心中一直有李陵的缘故。此刻她悲情流露,也不是想要抗拒皇帝交付的使命,只是为不能见到心爱的男子如此伤心难过。是她自己选择了和亲这条路,在她内心深处,总觉得是自己抛弃了爱人,抛弃了誓言,抛弃了承诺。她嘴唇翕张了几下,艰难地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李陵看不见她潮红的双颊,但清楚地听到了她急促的唿吸和咚咚的心跳,只觉得鼻子发酸,闭上了眼睛,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案上红烛,红焰荧荧,似灭未灭,令人心惊。 次日一早,刘解忧一行动身出发,继续西行。李陵因要处理紧急军情,连夜赶往边塞,竟是连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 昔日大将军卫青率兵大败匈奴,收復黄河以南失地,皇帝刘彻诏令灾民迁徙新秦中地区屯耕,由朝廷供给口粮、衣物、种子和耕牛,兴开渠引水灌溉之先。数年之内,这块往日人口稀少的地区出现了“冠盖相望”的繁荣景象。然而朝廷接连对匈奴用兵,大批丁壮被徵发往前线,田园荒芜。民间有童谣唱道:“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丈人何在西击胡。吏买马,君具车,谁为诸君鼓咙胡。” 看尽沿途人丁凋零景象,刘解忧心头愈发沉重,她深深地感受到自己使命重大。强烈的责任感暂时沖淡了她与心爱的男子从此将天各一方的伤怀,她决意要竭尽全力完成皇帝交付的任务。 跟随楚国公主一起出玉门关的还有使者车令率领的出使大宛的求马队伍。自张骞通西域以来,有汉使者出使大宛国,得知当地有一种汗血宝马,能够日驰千里,大宛国人十分珍爱,视为国宝,并千方百计地防止被别国得到,将所有宝马藏匿在贰师城中。正如中原极力阻止丝绸制造技术外传一样,大宛珍惜国宝,也是人之常情。但汉家天子刘彻爱马成癖,听说汗血宝马的种种神奇之处后,对其梦寐以求,所以特意招募使者出使大宛。车令本是民间一莽夫,因仰慕昔日张骞建殊勛于域外,主动应徵,由于其人孔武有力,被皇帝相中,拜为使者,携带一千斤黄金及一匹纯金打造的真马大小的金马前去大宛,万里迢迢,只为换取汗血宝马。 跟车令满心渴求建功立业相比,刘解忧完全是另外一种心情,她已经做好了承担使命的准备,但想到从此将与心爱的男子关山远隔,望断天涯,从此只能在梦中相会,她还是会忍不住地心痛。直到出了玉门关后,从所未见的塞外风光才将她的郁郁情怀一扫而光—— 玉门关位于敦煌的西北方向,是通往西域必经的关隘。这里新修建了防御匈奴的长城,城墙自东沿着刀锋般的山嵴奔驰,蜿蜒向祁连山延伸,障墙、城台、烽燧交替起落,雄浑壮美。这样,汉代长城的规模远远超出了秦长城,东起辽东,西至盐泽,工程浩大前所未有,雄关胜迹,壮比山河,充分展现了一个民族的豪迈与坚韧。 这段长城修建得十分艰巨。修筑墙往往要就地取材,但当地干旱,黄沙土没有黏性,很难筑成高墙。后来修城的民夫偶然发现田鼠的洞非常牢固,仔细观察后发现田鼠是将吃过的葡萄皮、细柳枝与沙土混在一起筑窝。民夫便照猫画虎,用细红柳枝、沙蒿、芦芭及拌了酿过酒的葡萄皮混上沙土,再用打夯的办法,铺一层,筑一层,终于修起了一丈多高八尺多厚的沙土城墙。着名的玉门关也是用这种跟田鼠学来的办法修成,城墙上的砖群刻有文字,清晰地记载着民夫们的辛苦及斑斑血泪。 玉门以西,则是茫茫荒漠,很少有人烟。苍穹浩浩渺渺,戈壁一望无际。一簇簇灌木似的红柳错落生长在黄褐色的沙石上,开着紫红色的小花,没有胭脂露染的瑰丽,没有丽质天成的芬芳,没有人播种,没有人耕耘,没有人浇灌,甚至没有人欣赏,却以赤骨铮铮的顽强给这片荒凉得震撼人心的大地带来几许柔韧,几许飘逸。 第179页 偶然可以见到成群的野驴和胆小的羚羊,表情生动,神韵活灵活现。还有一种周身泛着古铜色光泽的野骆驼,发狂地奔驰而过,腾起阵阵沙雾。有汉军意图捕捉一头当做坐骑,策马奋起直追,却是始终未能追上。 出玉门关一百三十里有石崖,崖上有泉水名悬泉水,水流细如指柱,淌流不尽,但只能流出一里之远。然而奇特的是,当来取水的人马多时,泉水出水即多;人马少时,水流又变得细小,如同有灵性一般,令人嘆为观止。 辽阔的戈壁,广袤的天地,热烈奔放的生命,无所羁绊的自由,连人的心胸也跟着豪迈了起来。古今俱失,天独斯人。当人微小得如一粒尘埃时,往往能够发现更为广大的世界,世事往往奇妙如斯。 戈壁过后便是白龙堆沙漠,因沙梁纵横高大、沙土发白、蜿曲如龙而得名,莽莽数百里,一直延伸到西域楼兰国境。 刘解忧曾听不少人讲过沙漠的景象,无非是沙如雪、月如霜之类,可只有亲眼见到沙漠时,才会发现它的华贵与雄奇——沙丘跌宕起伏,仿若凝固的波涛,静静地卧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发出柔和的光芒。那种浩浩荡荡的博大胸怀,那种悄然无声的沉静气度,令每一个第一次见到的人都惊嘆不止。轻风拂过沙梁,梳理出一道一道的纹理,仿若精美的织锦。而当风暴来临时,大风骤起,仿佛张牙舞爪的怪兽,扑过来与黄沙进行殊死搏斗,肆虐狂乱,蓦然间黄尘滚滚,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天地间变为一片混沌。风与沙最终难分胜负,各自偃旗息鼓,沙漠復归寂静。沙丘上所有的痕迹都被抚平,仿若从来没有人踏足过。 白龙堆沙漠本有“魔鬼之地狱”之称,意思是人力难以穿越的死亡地带。除了气候恶劣、难辨方向外,还常常有龙捲风骤然而起,最高可达近百丈,风力足以将活人捲入半空中。时有俗谚形容白龙堆道:“有人进去无人回,天阴时闻鬼啾啾。” 然而自从张骞通西域以来,这片沉寂的死亡地带也变得热闹起来,驼铃阵阵,马队成群结队。穿梭来往的除了大汉和西域各国的使者外,更多的还是商人。胡商重商逐利,发现中原的丝绸销往西方能够牟取巨利,因而甘冒路途艰险之苦,运送一些体积小、价值高的珍宝,如瑟瑟、美玉、玛瑙、珍珠等,到中原换购丝绸,白龙堆沙漠遂成为着名的丝绸之路的必经要道。 间或也会遇到死人或动物的白骨。大汉每年排遣大批使者前往西域,能活着回来长安的只有一半,另一半只有极少数是被匈奴游骑劫杀,大多数都是因为迷失道路、缺乏食物和水而死在了沙漠中,可见白龙堆之兇险。 刘解忧一行携带有大批嫁妆财物,行走得极为缓慢。这一日,车子又陷进了流沙中,她遂下车步行。阳光洒在无尽的沙丘上,满眼蔓延着纯净的金黄色光芒,层层叠叠的沙纹仿佛是风的涟漪。她试着在沙嵴上行走,脚下软软绵绵,身影印在沙上,仿若一幅绝妙的剪影。当她用力踩踏沙梁的嵴背时,细沙便像水银一般倾泻而下——那一刻,她想她是爱上了沙漠。 正疯狂地迷恋大漠景色时,忽远远看见前面沙谷下半掩着一个人身,刘解忧忙命侍卫过去查看。侍卫长张博带人将那人从流沙中挖了出来,却是一名年轻的少女,脸上生满恶疮,已是濒死的边缘。 张博即是跟随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的匈奴人甘父之子,“张”姓是跟从张骞,“博”则是取张骞爵位博望侯之字。他本人曾多次跟随使者队伍出使西域,大致一看情形,便过来禀告道:“公主,那女子双手被绳索缚在胸前,应该是胡商预备贩去西域的奴婢,途中生了重病,所以被丢下了。她活不了了。” 奴隶和丝绸是丝绸之路上最赚钱的两大商品,汉朝强大富庶,西域各国贵人无不以拥有秦人奴隶为荣,遂滋生了商人往西方贩卖奴隶的买卖。 刘解忧闻言,走到那女子身边,道:“我是要去乌孙和亲的楚国公主,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枯瘦如柴,脱水严重,已是奄奄一息,虽然甦醒,却是说不出话来。张博命人取来酒浆,往她喉咙中灌下几口。她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地道:“冯……冯嫽……” 刘解忧道:“你叫冯嫽?是哪里人氏?可还有什么未了心愿?”那少女摇摇头,只喃喃重复道:“冯嫽……冯嫽……” 刘解忧心念一动,问道:“是不是你还有个同伴叫冯嫽?”那少女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挺起身子,捉住刘解忧的手,道:“救……救救……她……”不及说完,便松开鸟爪一般的手,倒地死去。 刘解忧遂命人就地挖了一个坑,将少女掩埋。也许不久后到来的风暴将会捲走浮沙,少女尸首重新暴露于阳光之下,即使不被兀鹰吃掉腐肉,也会被风沙剥蚀,逐渐变成一具白骨。也许沙梁移动,最终将她深埋于沙漠中,变成一具干尸。无论是哪一种结局,她将永远地留在这里,籍籍无名,灵魂亦不得安息。 刘解忧与少女萍水相逢,不知对方姓名来歷,倒也不如何悲伤。只是在这广阔无垠的天地中,平地生出人的卑微和渺小来,生命在这漫无边际的黄沙中也成了一粒尘埃,如此微不足道。 第180页 穿越白龙堆沙漠后,就到达了西域最东面的国家——楼兰。这是个绿洲小国,国中多柽柳、胡桐、葭苇、白草,为了保护国境不被风沙侵蚀,楼兰制定有严格的保护环境[7]的法律:树存活着时将树砍断致死要罚马一匹,砍断树枝则罚母牛一头。 楼兰人种肤白,高鼻深目,与汉人和匈奴人有明显差异,生活习性也大异于游牧为主的匈奴人,譬如懂得建筑之术,建有房屋和城池。护送楚国公主一行的匈河将军赵破奴就是因为攻破楼兰王都扜泥、俘虏国王伐色而封浞野侯。楼兰时已归汉,伐色国王亲自出城迎接刘解忧一行。之前伐色曾应汉朝要求,将长子莫那送往长安作为人质,几年不见爱子,难免牵挂,特意询问其生活。赵破奴不敢实说莫那已犯法被阉割为宦者,只能含含煳煳地应对过去。 参加完王宫宴会,回到驿馆已是晚上,刘解忧遂换上便服,也如楼兰女子一般,拿一块黑巾蒙住面孔,带上张博几名侍卫,自侧门悄悄熘了出去。 今日凑巧是楼兰的葡萄酒节。楼兰有岁首节、葡萄酒节、乞寒泼水节三大节庆,均是举国狂欢的大节日。扜泥城中处处火树银花,欢歌笑语。 这个国家的男子都是剪髮齐项,并不似中原男子那般挽髻。少女则是梳发为五辫,左右各二,脑后一辫。妇人将辫子盘梳成髻,而且要面蒙黑巾。人人喜穿白色窄袖紧身的衣裳,多夹用绿花,爱戴尖顶虚帽,有的帽子还有前檐,称卷檐虚帽,便于遮挡太阳。汉人很喜欢这个国家出产的长筒革靴,软硬合适,便于跋涉风沙。 张博多次到过楼兰,熟悉扜泥情形,当即领刘解忧来到市集中的女市,即专门买卖女奴的地方。 几名胡商正在按照习俗陈宝斗富,即互相比拼所售女奴的容貌。高台上站着三名年轻少女,被迫按照命令在台上转来转去,一人是褐发碧眼的西域女子,一人是宽额浓眉的身毒女子,另一人则是汉家女子。三人均赤着双脚,双手缚在身前,只穿着极单薄极紧身的衣裳,窈窕身姿展露无疑。那汉人女子姿色颇佳,只是紧咬双唇,神情冷漠。另外两名女子则是惊惧异常,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台下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众人高喊一阵,便有人跳上台去,抓住西域女子的双手举了起来,似是公选出了她是最美丽的女奴。一名商人跳上台去,一脚将那汉人女子踢倒在地,扬起手中的鞭子,便朝她噼头盖脸地抽打下去。那汉人女子也不求饶,只举手护住脸面,咬牙强忍。 刘解忧在人群后看得一清二楚,忙命道:“去叫那商人过来,告诉他我要买下他的女奴。” 张博奔近台前,用匈奴话喊了几句。西域受匈奴统治日久,几乎人人会说匈奴话,但那商人只是一愣。刘解忧见那商人分明是个汉人,依稀有些眼熟,忙亲自挤到台前,道:“你这名女奴我买了。” 那商人奇道:“你是汉人?”他只说“汉人”,却不说西域人习惯说的“秦人”,显然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了。 刘解忧道:“不错,你不认得我了么?我可是还记得你。”当即取下面巾来。 那商人看清她的面容,“啊”了一声,一把甩掉头上的尖顶虚帽,转身就跑。两名侍卫早得刘解忧暗示,正守在他身后,当即捉住他手臂,将他拖下台来。 原来这商人竟是昔日绑架刘解忧和桑迁的歹人之一。本来刘解忧被劫后一直被捆缚住双手,眼睛也被蒙住,看不到对方的样子,但后来李陵自愿换她出去,歹人将她带出长安后解开绑缚,推下车子。她甚是机警,忙扯下眼睛上的黑布,看见了赶车的车夫的样貌,正是今晚这在女市跟胡商斗女奴的商人。 市集中人山人海,这一小小纠纷很快被喧闹盖过去。刘解忧径直带着那商人和女奴回来驿馆,问道:“你们改做贩卖奴隶了么?暴利长人在哪里?”商人只是不答。 刘解忧见他倔强,便命张博带他出去,交给赵破奴处置,又问那女奴道:“你叫什么名字?”女奴已经知道她是楚国公主的身份,当即垂首道:“回公主话,臣女名叫冯嫽。”刘解忧道:“啊,你就是冯嫽,我今晚到女市,就是为了找你。” 冯嫽听说刘解忧在沙漠中遇到过病重少女之事,沉默许久,才道:“她叫冯妙,是我的亲妹妹。我姊妹二人本是良家女子,家住在金城,母亲早逝,只与父亲相依为命。不久前家父不幸病故,请了凶肆来操办丧事。哪知道父亲新葬,亲友刚刚散去,这伙人就绑架了我们姊妹,说要卖去西域做女奴。我们被绑起来关在马车里,一路向西驰去,后来陆续有四名女子加进来,应该是他们沿途劫掠来的女子。” 刘解忧道:“这伙歹人的首领暴利长当过官吏,手段高明,伪刻关传混出关带外也不足为奇,可出玉门关并不容易,士卒会严格搜出行人和货物。你们为何不向边将唿救?”冯嫽道:“他们每日给我们服下的汤中下了幻药,我们大多时候都是迷迷煳煳的,完全不清醒,如何能够唿救?” 刘解忧道:“原来如此。”她不能在楼兰滞留,明日一早便要出发,当即道:“你不必担心,我会将这件事情找赵将军转告楼兰国王,请国王派人追捕暴利长一伙,解救其余被拐卖的女子,再送你们回去汉地。”冯嫽点点头,道:“多谢。” 第181页 次日一早,赵破奴进来禀告,他已经连夜拷问了刘解忧自女市捕获的商人,原来那人名叫郭建,正是暴利长的手下。 当初廷尉杜周用酷刑拷问桑晋和卫广后,解救了金日磾和桑迁,同时严令追捕暴利长。暴利长难以在京师立足,遂带领手下逃到河西一带。这里虽然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处,但还是属于边郡,地广人稀,朝廷正大肆鼓励内地百姓到此处安居,容易立足。他们先是重操凶肆旧业,不久即发现往西域贩卖货物能够获取巨资,而女奴即是利益最大的生意。他们也不会学那些胡商,到中原各地低价购买贫苦人家的女儿,而是径直绑架良家女子,无本万利,只是路费上有些开销罢了。郭建这次一行四人,是第二次押送女奴来楼兰转卖,想不到冯妙半途生了重病,生怕她感染其他女奴,只好将她丢下。不想刘解忧意外撞见冯妙,不忘她临终遗言,到楼兰女市寻访冯嫽,竟意外认出了郭建,可谓巧得不能再巧。 郭建在严刑下招供后,赵破奴遂连夜联络了楼兰执政官,派兵到客栈逮捕了郭建的三名同伙,救出了其余四名女奴。 刘解忧道:“暴利长没有在其中么?”赵破奴道:“听说他仍然留在敦煌一带。臣会派人送信给敦煌太守,请他立即派兵追捕。昨夜逮捕的人犯,还有那几名被解救的良家女子,都会由楼兰派人护送回敦煌。” 正说着,侍卫长张博引着冯嫽进来,禀告道:“她一定要当面见到公主拜谢。”刘解忧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冯嫽上前道:“公主于冯嫽有救命之恩,又助我葬妹,冯嫽无以为报,想从此追随公主,为公主端汤送水,聊尽犬马之劳。” 刘解忧很是意外,道:“你想做我的侍女?你可知道乌孙风俗不同于汉地?”冯嫽道:“公主既能去得,冯嫽也可以做到。” 刘解忧见她谈吐不凡,心道:“皇上为我配了众多属官,偏偏没有这样有气概的女子。嗯,她在汉地再无亲人,心无所恋,跟着我也好。”当即应允,携了冯嫽重新上路。 西域地域极为广阔,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接玉门关,西限葱岭,北面是蜿蜒的阿尔泰山,南面是巍峨高峻的崑崙山。在这两大山脉之间,还横亘着绵延不绝的天山。天山南北各有一个盆地:北面是准噶尔盆地,南面是塔里木盆地,盆地的中央即是浩瀚如海、一望无际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间有塔里木河穿过。西域三十六国大多缘水源分布在塔里木盆地周围,南缘有楼兰、且末、于阗、莎车等,北缘有车师、尉犁、焉耆、龟兹、温宿、姑墨、疏勒等。这些国家面积不大,多数是沙漠绿洲,也有山谷或盆地。人口一般不多,如楼兰只有几万人,小国如温宿只有一两千人。国家虽小,却大都有城郭,与匈奴依旧保持浓厚的游牧习性完全不同,百姓多从事农业和畜牧业,民风淳朴祥和。 尽管张骞通西域已经十余年,汉朝势力进入西域,汉军甚至一度攻破楼兰王都扜泥,用武力降服楼兰国,但汉人在西域仍然不多见。刘解忧一行所经之处,均引起巨大轰动,观者如潮。 其实在西域人心中,普遍喜欢汉人要多过匈奴人。之前匈奴统治西域时,在各国设有僮僕都尉,徵收繁重的赋税。所谓僮僕都尉,顾名思义,意即视西域诸国为僮僕。西域各国作为匈奴的附属国,国王每年都须得亲自赶赴胡地,参加祭天等各种活动。对这些小国而言,无疑是沉重的负担。而大汉国力富庶,自与西域通好之后,皇帝刘彻赏赐给各国使者极其丰厚的礼物,财物不计其数。以利来论,自然是大汉要比匈奴好上千百倍。只是西域诸国也不敢轻易得罪匈奴,毕竟从距离远近而论,匈奴近在咫尺,匈奴在西域设置的僮僕都尉一直还存在。而大汉即便占领了河西之地,依旧与西域隔着难以逾越的茫茫大漠,在西域人眼中,即使大汉有心助诸国摆脱匈奴的羁縻,也是鞭长莫及。 刘解忧便在西域人刻意保持着距离的热情和好奇中一路西行着。 自楼兰西行六百里,就到达了尉犁国,这是个绿洲小国,只有不足一万人口。再西行五百里,就到达了龟兹,该国人口多达八万,出产五谷,以音乐歌舞着名。汉军军乐就是根据这个国家的《摩诃》《兜勒》等乐曲改编而成。又先后经过车师、温宿等国,终于踏入了西域之国乌孙的国境。 乌孙原先只是一个部落,和月氏一样,居住在河西走廊的祁连山一带,生活习俗与匈奴相同。月氏强大后,发兵攻击乌孙,乌孙族大败,昆莫难兜靡被杀害,乌孙族人民四散逃亡,土地、牧场、水源均被月氏占领。难兜靡之子猎骄靡当时还在襁褓中,乌孙大臣布就抱着他去投奔匈奴冒顿单于。布就极有心计,知道冒顿单于迷信,便称猎骄靡被遗弃荒野时,有乌鸦衔肉餵养,有恶狼主动哺乳。狼是匈奴的图腾,冒顿单于听后果然认为猎骄靡有神灵庇护,不但愿意提供庇护,而且决定亲自抚养他,将匈奴军队收编的乌孙人都交给他率领。猎骄靡长大后,联合老上单于,一举攻灭月氏,老上单于甚至砍下了月氏国王的首级,做成酒器饮酒。经过多年征战,猎骄靡征服了金山到天山一带的大片土地,东接匈奴,西连康居和大宛,一举成为西域最强大的国家。但乌孙作为匈奴的附属国,昆莫每年年初都必须到单于王庭朝见,年中则要到龙城参加祭祀祖先、天地、鬼神的礼仪,入秋后还得根据人畜数奉纳课税,不能不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老上单于死后,军臣单于继位,羽翼已丰的猎骄靡不愿意再臣服于匈奴,停止了到匈奴王庭朝拜。军臣单于勃然大怒,派兵进攻乌孙,结果反而被乌孙打得大败,乌孙由此赢得了独立地位,猎骄靡也因此被认为是乌孙国史上最传奇、最伟大的昆莫。正是因为有这一段辉煌的力抗匈奴的故事,当年张骞才认为大汉可以联合乌孙共击匈奴,建议为皇帝採纳后,才先后有了刘细君和刘解忧的出嫁。 第182页 乌孙沃野千里,水草肥美,盛产良马。大汉天子曾特意为乌孙进献的良马作《西极天马歌》道: 天马徕兮从两极,经万里兮归有德。 承灵威兮障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虽然拥有辽阔的土地,国民也学会田作种树,开始由畜牧转向农业,但乌孙依旧保持有“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习俗,譬如国中共有三座王都,分别是夏都、冬都、赤谷。顾名思义,夏都位于海拔较高的地方,适合炎热的夏季居住;冬都则位于气候温和的盆地中,适宜寒冷的冬季居住;赤谷则是春秋两季居住的都城,山花烂漫,风景优美。昆莫率领群臣在三座王都中定时迁徙。 赤谷是乌孙最大、最繁华的城市,位于天山最高峰博格达峰西北部一座平坦的山坡上,南对高耸的雪峰,北面则可以俯瞰伊塞克湖。城外筑有一圈用土石筑成的高墙。 昆莫的王宫位于城市中央的最高处,称为昆莫勒,即昆莫居住的地方。其余建筑均以王宫为中心,围成半圆圈,一圈一圈向山坡下延展,仿若向外辐射的太阳。名义上是建筑,其实却只是一座座半圆球形状的毡房,昆莫的王宫也是如此,不过是更大、更多、更豪华些而已,此即为刘细君在其《黄鹄歌》中所唱的“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为了迎接大汉公主的到来,整座城市早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城门处挂起了乌孙的旗帜——天蓝色的幕布上绘着鲜红的太阳和苍狼的图案。乌孙族崇拜天地日月,奉太阳若神,因而太阳是乌孙王族的标志,苍狼则是乌孙的图腾。 虽然赤谷是乌孙首都,号称西域第二大城市,仅次于康居国的王城,城池的规模和繁华程度却远远不及中原的一个中等县邑,甚至无法接纳刘解忧一行千余人尽数入城。赵破奴只得将大多数人马安置在城外,带了少数心腹,护送公主进城。 这是一个万人空巷、倾城而出的日子,许多牧民甚至提早从遥远的地方骑马赶来,看热闹的人群挤满了道路两旁。因为乌孙并非此地土着,而是后来的征服者,因而国人除了蓝眼睛、红鬍子的乌孙族人,还有被征服的黄皮肤的月氏人和白皮肤的塞种人。实际上,在乌孙国六十三万人口中,月氏人和塞种人的人口加起来比乌孙人还要多。 乌孙的风俗与楼兰国甚像。国民的服饰多用牲畜皮毛加工而成,喜欢用银元或银制品来做装饰。年轻女子头戴圆形花帽,帽顶插着猫头鹰[8]的羽毛作为帽缨。已婚妇女则戴着白布盖头,外披白布大头巾,长及脚跟。因为人人经常骑马,所以男女都穿着长筒皮靴。 作为万众瞩目的中心,刘解忧也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自从踏上了乌孙的土地,看到绿草如茵、牛羊遍野的风景,她便爱上了这个国度,她在心中默默许诺,也将用全部的热忱来热爱乌孙的子民。 昆莫军须靡亲自率领国相、左右大将、都尉、大监等大臣赶来城门迎接。军须靡大概二十来岁,身材瘦削,戴着一顶像苍鹭头颅的翻边宽檐的王冠,有一双蓝若宝石般的眼睛,鼻樑很高,鼻子前突,下巴上留着茂密的红色鬍鬚,看起来有些滑稽,完全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物。不知怎的,刘解忧第一眼见到他,就很想发笑,只不过碍于身份,强行忍住。 乌孙跟匈奴同习俗,昆莫夫人可以议政、参与行军打仗,左夫人匈奴公主奇仙也抱着小太子泥靡跟在昆莫身边。军须靡为她引见,她依旧只是警惕而好奇地审视着刘解忧,敌意极盛。 这种场面早是意料之中的事,刘解忧遂主动招唿了一声。奇仙很是惊讶,道:“你会说我们匈奴话?”刘解忧笑道:“路上临时学了一些,说得不好,还请左夫人多多指教。” 这位新来的公主当真与之前的刘细君性情完全不同,刘细君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娇气,矜持,成天一副苦瓜脸,还喜欢摆架子,这位公主却是明媚而热情,脸上笑颜如花,不时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不由得让奇仙稀罕起来。 军须靡看到新夫人随和友善,还会说匈奴语和乌孙语,不像之前的刘细君完全无法交流,很是高兴,忙迎进王宫。 乌孙的王宫由十二座巨大的毡房组成。毡房是乌孙族人的独特发明创造,完全由木架、毛毡、草绳、牛筋等搭建,不用任何钉子、楔子等工具,轻便牢固,拆卸方便,便于搬迁,适应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特点。一座完整的毡房由围墙、房杆、顶圈、房毡、门组合而成,大致分为上下两部分:下部为圆柱形,用横竖交错相连而成的红柳木栅栏构成一圈围墙;上部为穹形盖顶的骨架,由数十根撑杆搭成。每座毡房内又有不等数目的房墙,将毡房分隔成不同的房间,如客厅、卧室、厨房等。王宫的毡房比普通百姓的毡房要讲究得多,全部用洁白如玉的白色毡子做成,所以又被称为“白色的宫殿”。所用的毡子不但精密细緻,而且厚实无比,全部是由乌孙妇女手工制成。制作时,先用木棍将羊毛敲打松散,洒水打湿,铺在平整的地上压实,再由多人反覆卷压,工艺极为复杂,费时费力。乌孙气候寒冷并且多雨,这种毡子制作的毡房不但能够很好地遮风挡雨,而且冬暖夏凉,十分适应当地的气候特点。 十二座毡房中,中间最大最高的两座毡房为昆莫所独有,一座是昆莫大帐,是昆莫与群臣议事的地方,另一座则是昆莫住所。 第183页 昆莫大帐的毡房顶部开有四个天窗,光线很好,与中原宫殿深邃幽密的感觉全然不同。帐中早已准备好接风洗尘的酒席,正首是昆莫的宝座,左下方是左夫人奇仙的座位,右下方则是刘解忧的座位,乌孙百官以及左、右夫人的属官依官秩分排坐在两旁。所谓座位,只是在地上铺了一块精美的羊毛毛毡,供主宾席坐。昆莫的宝座是一块贴金地毯,极为华丽。地毯前面摆有低矮的长条木案,用来置放食物和酒水。军须靡一声令下,伴随着冬不拉和阿肯[9]们欢快的歌声,欢迎大汉公主的宴席开始了。 歌舞正酣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雄浑急促的号角声,这是有敌人来袭的信号,军须靡脸色顿变。刘解忧见他深有忧色,不禁大奇,心道:“乌孙有人口数十万,是西域第一大国,实力远在其他各国之上。乌孙昆莫又娶得匈奴公主和大汉公主为左右夫人,等于同时与匈奴、大汉结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今日进犯赤谷?” 公主丞宝典是前右夫人刘细君官署的最高长官,也在帐内,座位正好离刘解忧不远,忙附上来低声禀告道:“这一定是大禄来了。” 原来前昆莫猎骄靡共有两个儿子:长子蚤和次子禄。兄弟二人性格截然相反,蚤知书文弱,禄骁勇善战。按照乌孙长子即位的传统,蚤很早就被立为太子。但还没有等到他继承昆莫之位,便先行病死,临死前恳请父亲立自己的儿子军须靡为太子,猎骄靡答应了他。禄为此非常不满,打算起兵杀死军须靡。猎骄靡年纪已大,不愿意见到骨肉相残,遂将乌孙国分为三部,令次子禄和孙子军须靡各统治一部,自己统治余下的一部,三部土地、军力相当,又尊禄为大禄,才勉强平息了事态。张骞出使乌孙时,正是乌孙国分的时候,猎骄靡起初不敢答应张骞与汉结盟的请求,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年老国分,不能专制”。后来猎骄靡病重,将左夫人刘细君先许配给军须靡,其实也是要巩固他的太子之位。由于猎骄靡事先做下了周密安排,军须靡得以顺利继承昆莫之位。但叔叔大禄依旧不服气,一直拒绝来赤谷朝拜军须靡。 右大将阿泰早就奔出去察看敌情,一刻后即进来禀告道:“是大禄来了。”军须靡道:“他带来多少人马?”阿泰道:“大概一万骑。” 军须靡遂出来大帐,果见西面城下有无数密密匝匝的骑士,银枪闪亮。 乌孙国相特则克道:“昆莫,赤谷城中只有五百卫士驻防,大禄来者不善,我们须得立即派人出城召集兵马。”“特则克”在乌孙语中是“粪便”的意思,因为国相出生时不足月份,因而有此名。 军须靡点点头,正要下令,有骑士飞奔上来,禀告道:“大禄已进城了,只带了他儿子翁归靡和十余名侍卫。”群臣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知道大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见到一群骑士穿过一圈一圈的毡房,纵马爬上山坡。到得王宫大帐前,众人翻身下马,为首的是一名五十余岁的白髮老者,高额隆鼻,鼻樑勾曲,唇厚多须,有一双碧绿而桀骜不驯的眼睛。军须靡一眼认出他就是一直跟自己争夺昆莫之位的叔叔大禄,却还是心中一震,暗道:“多年不见,叔叔竟然已经衰老得这般厉害。” 大禄似是患了重病,搀扶着一名肥胖男子的手,慢吞吞地走到军须靡面前。军须靡将右手斜向上搁置在胸前,微微颔首,叫道:“叔父。”又对大禄身旁的男子道:“翁归靡堂兄。”翁归靡躬身回了一礼,道:“昆莫。” 大禄却甚是倨傲无礼,道:“军须靡,你新娶的公主人呢?怎么不叫她出来拜见叔父?” 军须靡忙招手叫过刘解忧,道:“这位是楚国公主。”大禄道:“你就是大汉公主么?”指着身边的肥胖青年道,“这是我的儿子翁归靡,名字是先父取的,按照我们乌孙的传统,名字中带有‘靡’字的王子都是有资格继承昆莫王位的。就算他现在不是昆莫,将来也会当上,公主何不及早改嫁给他?”言语中竟然有为儿子抢亲之意。抢亲虽是草原旧俗,但毕竟涉事者是乌孙昆莫,军须靡和一旁群臣听在耳中,均勃然色变。 刘解忧的乌孙话已经讲得很好,不需要通译,当即笑道:“大禄就爱开玩笑。我今日新到赤谷,大禄也是远道而来,何不进帐同饮一杯?”大禄见她豪爽英气,落落大方,应道:“你这女子很好,我喜欢,就听你的。”扶了儿子的手,旁若无人地进来大帐。 乌孙国相特则克急忙让出自己的座位,请大禄父子坐下。 军须靡不知道大禄到底为何而来,如果真的是要夺位或是抢亲,为何又肯孤身来到王宫?一时难以猜透用意,暗中命左右大将出城召集人手,全力戒备。 乌孙人习惯饮用葡萄酒,王宫酒宴不用酒壶,而是将酒盛放在一种特殊的碗形酒器叵罗中,用酒勺舀取。大禄大大咧咧地到国相席位上坐下,自顾自地舀出酒来,饮了两杯。叵罗已然见底,一旁奉酒的侍女忙取过一壶新酒,倾倒在叵罗中。 大禄又新舀了一杯酒,起身走到刘解忧酒案前,道:“公主,我大禄敬你……”一语未毕,便忽然愣住了,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不放。刘解忧见他眼球突出,目光异样,忙起身问道:“大禄还好么?” 第184页 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大禄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仿若一块立不住的木板,“咚”的一声砸在地上,溅起一阵尘土。 翁归靡急忙抢过来扶起父亲,却见大禄已然气绝,双目犹自睁得滚圆。他先是一愣,随即像一个孩子般大哭大叫起来。 军须靡万万料不到会出了这样的事,一想到大禄的军队很可能将大禄之死归咎于他而疯狂报復,登时脸色苍白。 刘解忧忙上前亲自扶起翁归靡,温言问道:“大禄可是身患重病?”翁归靡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道:“阿翁外出打猎时受了风寒,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所以要赶来赤谷看看昆莫新娶的公主。他还说,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来赤谷,想不到……想不到成了真的……” 军须靡听在耳中,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虽然并不伤心大禄之死,但看到翁归靡痛哭不止,不免对这位淳厚的堂兄多了几分同情,忙上前道:“叔父不幸病故,还请堂兄节哀。我一定会用最隆重的葬礼……用昆莫的葬礼来安葬叔父,将他葬入王陵。”翁归靡道:“多……多谢。” 军须靡道:“那么还是先请堂兄出城去命军队散了吧。赤谷城小,这么人拥在这里,旁人不知情,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万一惊吓了公主及使者,那可就不好了。”翁归靡抹了一把眼泪,道:“好,我这就去。” 大禄来得突然,去得更是突然。所幸其子翁归靡单纯忠厚,只认为父亲是病情突发而死,并没有因此而为难昆莫,旋即出城命大军回去属地,自己只带了少数侍卫留在赤谷,协办父亲丧事。 刘解忧态度从容,应答得体,极有大国公主风范,当即令昆莫及群臣刮目相看。军须靡听说她不愿意居住在城外刘细君修建的庐舍中,便命人在昆莫大帐后安排了一座最大的毡房给她。 到达赤谷一个月后,刘解忧便与军须靡举行了盛大的婚礼,被正式立为昆莫的右夫人。她一直在不停地忙碌,忙着安置各种事宜,又过了一个月后才抽出空来,由王宫女官支谦引领,到刘细君的坟茔前拜祭。 刘细君被埋葬在伊塞克湖[10]边一块坦荡如砥的草地上。伊塞克湖是西域最大的高山湖泊,周千余里,东西长,南北狭,四面环山。湖中的水都是由高山冰雪融化而成,幽绿可爱,清澈透明,像一面天然的大镜子。皑皑雪峰从无边无际的碧蓝湖面升起,湛蓝得发黑的天空、絮状的白云、翠绿的云松一一倒映在湖中,构成了一幅绝美的山水图画,使人感到如临仙境。最奇特的是,这座湖泊虽然坐落在终年积雪的天山峻岭之中,地处高寒,却是终年不结冰,与周围积雪的峰峦形成鲜明对照,因此享有“热湖”之称。只是湖水微咸,不能饮用和灌溉。大风起时,洪涛浩瀚,水浪翻滚不息,往往有龙鱼和水怪涌出,因而湖中鱼虾虽多,却没有人敢捕猎,生怕触怒水中的神灵。 乌孙国人认为灵魂不死,今生和来世是同样重要,因而重视丧葬。刘细君以乌孙昆莫右夫人身份病故,按照习俗,后事颇为隆重。与中原流行堆土起坟茔不同的是,这里的陵墓称做库尔干,外面看起来是一座圆形帐篷一样的圆顶房屋,门两边各立有一座高及房屋的圆柱,均用石头和泥巴砌成。屋顶绘有壁画,有手拿长矛骑着马的武士,有别致的树木花草等。房屋中间则放着石椁,椁首朝东,表示敬慕太阳升起,刘细君就安葬在里面。按照中原习俗,石棺旁还立了一块石碑,刻着“细君公主之墓”六个汉字,是昆莫请公主属官公主丞宝典所书。 刘解忧很是惊异,问道:“细君姊姊的封号是江都公主,为何要刻上‘细君公主’?”刘细君的侍卫长魏超忙上前答道:“细君公主因为江都封国已削,不怎么喜欢江都公主这个封号,所以臣等一直称唿她为细君公主。” 刘解忧心道:“我的封号是楚国公主,楚国虽在,然而父亲从未受封楚王,我也不是真正的楚国翁主。”默默拜祭一番,不禁又想起昔日曾当着刘细君的面许下要来乌孙探望的承诺,只是想不到细君的去世会成为她来到赤谷的理由。正凝思感慨时,魏超忽然又凑上前来,低声道:“公主,臣有一件要紧事要禀告。” 刘解忧见他神色甚是诡秘,道:“有话不妨直说。”魏超道:“请公主借一步说话。” 刘解忧先是一愣,随即走出陵屋,有意无意地走到伊塞克湖边,离得众侍从远些,这才道:“你说。”魏超犹豫半晌,最终还是说了出来,道:“细君公主死得十分可疑。” 刘解忧心中暗惊,表面却故作镇定,问道:“你为何这样说?”魏超道:“当日长安来了使者,向细君公主来宣读皇上诏书,细君公主当场晕了过去。大夫诊治后并无大碍,说公主只是身子弱,修养几天就好了。可昆莫和左夫人来庐舍探望后,公主当晚就死了。” 刘解忧道:“你怀疑是左夫人害死了细君公主么?为何不禀报昆莫?”魏超道:“臣是侍卫长,怎敢越权上报昆莫?臣只将疑问禀告了公主丞,可公主丞君说昆莫极为宠爱左夫人,如果没有真凭实据,贸然提出疑问只会引祸上身。若是奏报天子,则显得是我等失职,回国后必然要被皇上下诏处死,所以不准臣张扬。臣即将启程返回汉地,自思若不将实情告诉解忧公主,怕是那暗害细君公主的人还要继续对公主你下手。” 第185页 刘解忧道:“好,我知道了。多谢你。”又问道:“这件事,除了宝典外,你可有再对旁人提过?”魏超道:“没有。”刘解忧道:“那好,你依然不能张扬,也不要告诉宝典。”魏超道:“遵命。” 回来王宫后,刘解忧又召来侍奉过刘细君的宫女、侍卫等,详细盘问刘细君病死的经过,情形均跟魏超所报相同。这些人虽然不敢如魏超那般明说,但脸上的表情也分明是怀疑刘细君死得不明不白。 如此调查了数日,刘解忧心中有数后,这才派人召来公主丞宝典,道:“我来这里后,听到不少人说公主丞君极是能干,跟昆莫和左夫人都相处得很好。”宝典忙道:“那不过是臣分内之事。细君公主已死,臣目下已经不是公主丞了,还是请公主直接称唿臣的名字。” 刘解忧道:“昨晚我在梦里见到了细君公主,她告诉我说,她死得冤枉,死不瞑目,让我替她昭雪。宝君,我不想瞒你,我跟细君公主同在茂陵长大,有姊妹之谊,她託付给我的事,我是一定要做的。”宝典吓了一跳,忙道:“那不过是个梦,公主怎能当真?细君公主当众昏倒后即一病不起,皇上的使者可以作证。”刘解忧道:“我正要将这个奇怪的梦禀告皇上,既然你提到使者,我也可以顺便在奏章中问他一下。” 宝典“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道:“公主,臣说实话,臣也怀疑细君公主死得不明不白。可臣恳求公主千万不要禀告皇上,不然我们这次回国的数百名官吏、侍卫、宫女就全部要人头落地了。” 刘解忧道:“你自己想要活命,就任凭细君公主冤死么?”宝典道:“是,是臣的不对。可就算查出是谁害死了细君公主,那又能怎样?解忧公主来了乌孙也有一个月了,昆莫才来过公主这里几回?他的心思全在匈奴公主身上,就算他知道了是奇仙公主害死了细君公主,也绝不会拿她怎样的,况且她还是未来昆莫的母亲。就算退一万步说,昆莫肯处罚奇仙公主,可他会因此而亲近我们大汉么?臣很怀疑这一点。以昆莫对奇仙公主的感情,只会更加恨我们,恨我们逼迫他处罚了他最心爱的左夫人。” 刘解忧一时无语,只挥手斥他出去,好半晌才问道:“冯嫽,你怎么看这件事?”冯嫽道:“宝典这人虽然自私可恶,但他的顾虑确实有道理。如果真是奇仙公主下毒害死了细君公主,我们出面揭破此事,就等于是跟昆莫撕破脸皮。”刘解忧道:“如此,这件事只能忍,不能扬了。”心中虽然不平,却也无可奈何。 闷闷出来营帐,正见到左夫人奇仙带着儿子泥靡和刘细君的女儿少夫在草坪上玩耍,不禁心中一动,心道:“奇仙公主性格开朗,活泼可爱,她所生的儿子是昆莫长子,将来必然要被立为太子。细君姊姊多愁善感,不得昆莫欢心,一个月不过才与军须靡见一次面,所生少夫也只是个女儿,又拿什么与奇仙相抗呢?既然如此,奇仙为何还要平白冒着失宠的危险毒杀细君姊姊呢?她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啊。”正沉思间,忽见奇仙朝自己招手,忙走了过去。 奇仙道:“右夫人,少夫的手划伤了,我得带她去巴克斯[11]那里看看,正好你来了,你帮我送泥靡去他父亲那里。”刘解忧微一迟疑,道:“好。”奇仙遂命侍女抱了少夫,往坡下毡房去了。 刘解忧转过身来,还不到两岁的小泥靡正坐在草丛中,瞪大两只月亮般澄澈的淡蓝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一时心中很是感慨:也许奇仙能够装出对少夫好的样子,但放心将儿子交给情敌加政敌的她看管,这是决计伪装不出来的。当即上前帮泥靡扶正小圆皮帽子,亲自抱他来到昆莫大帐。 昆莫军须靡正与堂兄翁归靡商议事情,乌孙相特则克、右大将阿泰等人也在一旁。原来翁归靡有意将前昆莫猎骄靡划给父亲大禄一部的土地归还给现任昆莫,如此一来,乌孙就能够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国家。军须靡极是高兴,当即封翁归靡为岑陬,正是他本人继任昆莫前的封号,见到刘解忧抱着泥靡进来,更觉开心,招手叫道:“右夫人,快过来坐下,跟我一起喝一杯庆贺。” 乌孙礼仪远不及中原复杂森严,臣子朝见昆莫不必下跪,平常议论政事也是与昆莫同帐而坐,边吃喝边谈论国家大事更是常有之事。昆莫案上早摆有酒肉。酒是醇厚芬芳的葡萄酒,盛放在黄金制成的碗状叵罗中。肉是香喷喷的羊肉,乌孙人以麦面和羊肉为主食,喜欢吃一种名叫铧锣的食物,即一种用大米混合尾巴油、羊肉、葱、葡萄干加工而成的油焖米饭,又称抓饭。一进来大帐,便可以闻到一股类似杏仁的奇特味道。 刘解忧听见招唿,抱着泥靡过来坐下。军须靡亲自握起酒勺,从叵罗中舀了一杯酒递给她。 刘解忧道:“多谢昆莫。”正要举杯饮下,却被什么扯住了手臂,低头一看,竟是小泥靡攀住了她衣袖,“呀呀”叫个不停。 众人见状,无不大笑。军须靡笑道:“我的宝贝儿子也要喝酒呢。喝酒好,喝酒的男子才能快些长大。”刘解忧也觉得好笑,柔声道:“别急,我来餵你。” 正举杯凑近泥靡嘴唇,忽听到军须靡一声闷叫,捧腹仰天倒了下去。侍立一旁的冯嫽极是机警,抢上来夺过刘解忧手中的金酒杯,丢到地上。红褐色的葡萄酒流了出来,“滋滋”冒出细小的泡沫来。再看军须靡,已是脸色发青,抽搐不止。 第186页 帐中忽起惊变,群臣尽皆愣住。右大将阿泰到底是军人,比文臣反应要敏捷,急忙起身出帐,一面派人去请巫医,一面召集卫士封锁王宫,即十二座毡房,不准任何人离开。 刘解忧将泥靡交给冯嫽,上前抱住军须靡,叫道:“昆莫!昆莫!”军须靡却不应她,只叫道:“堂兄……翁……翁……” 翁归靡早惊得目瞪口呆,被乌孙国相特则克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急忙凑过来跪下,道:“臣翁归靡在这里。”军须靡道:“暂时由你……你继承昆莫之位,直到……泥靡长大……” 翁归靡一呆,随即胡乱摆手道:“不,臣不能……”军须靡忽然挺起身子,紧紧抓住了他的手,道:“你……就是新昆莫……但将来要传回给我儿子,答应我……你对着太阳发誓……”翁归靡道:“我……”不及说完后面的话,军须靡的手已经松了开去,瘫倒在刘解忧怀中,歪头死去。 翁归靡慌乱万分,只茫然叫道:“昆莫!昆莫!” 乌孙相特则克忙上前扶起翁归靡,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昆莫,请你节哀。”翁归靡道:“不,我不能……”特则克道:“我们这么多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军须靡昆莫临死前将昆莫的位子传给了你,等到泥靡王子长大成人,再传回给他。” 翁归靡道:“可是我……”特则克坚决地道:“不要再推辞了。眼下有许多事要处理,最要紧的当然是要追查害死前昆莫的兇手。请昆莫立即即位,好出面主持大事。”不由分说地将翁归靡推到宝座上坐下,率领群臣站到前面,一齐鞠躬道:“恭贺新昆莫即位。” 翁归靡见木已成舟,只得勉强应道:“各位免礼。”犹自不能相信适才还与自己谈笑风生的堂弟已经死去,问道:“昆莫他真的是被毒死的么?” 特则克道:“眼下还不能确定。右大将阿泰精明能干,忠心耿耿,陛下可以将案子交给他处理。”翁归靡道:“那好,就有劳右大将了。”起身欲回去自己居住的客舍。 阿泰忙道:“昆莫也是重要证人,暂时不能离开这里。”命卫士取来银针,分派人手检试大帐中所有案桌上的酒肉,银针唯独在插入军须靡案上叵罗的葡萄酒中时变得乌黑。 阿泰道:“右夫人,臣有几句话要问你,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恕罪。” 刘解忧早留意到众人目光灼灼,都落在自己身上,知道所有人都怀疑是自己下毒杀了军须靡,当即点头道:“右大将请问。”阿泰道:“夫人进来大帐……” 一旁冯嫽命侍卫先带泥靡王子出去,抢上来喝道:“右大将这是在盘问犯人么?难道怀疑解忧公主下毒杀了军须靡昆莫?”阿泰道:“臣不是有意对右夫人无礼……” 冯嫽道:“你这还不是有意无礼么?右大将刚才人也在场,亲眼所见,解忧公主手里的那杯酒是军须靡昆莫亲自从叵罗中舀给她的。如果不是泥靡王子临时吵闹阻止,她本来是要自己喝下的。试问如果是解忧公主下毒,她怎么可能自己饮下毒酒?大伙儿可不要被那天杀的兇手骗过去了。” 乌孙崇拜大自然的天地日月,发誓须对着太阳发誓,骂人语也是“天杀的”、“天噼的”之类。冯嫽天生有语言才能,虽然来乌孙不久,但却学会了一口地道的乌孙话,若不是看她面孔,只听她声音,任谁也听不出来这是一个异乡人。 群臣本来只是本能地怀疑大汉公主,因为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刘解忧进来大帐后才发生变故,此刻听了冯嫽的侃侃言辞及那一句令人极感亲切的“天杀的”,再细细回忆适才情形,心头俱是一凛,暗道:“冯女官说得不错,如果是右夫人下毒,她断然不会自己饮下毒酒。” 冯嫽继续道:“解忧公主新到乌孙才两月,诸事正要仰仗军须靡昆莫,她又不是傻子,干吗要害死自己的夫君?就算要下毒,难道不会挑个好时候么?为什么偏偏要当着你们这么多双眼睛下手?” 阿泰精干敏锐,立即回过味来,叫道:“来人,将当值的厨子和今日所有进过大帐侍宴的侍女都拘禁起来。”又上前赔罪道:“臣多有失礼之处,请右夫人恕罪。”刘解忧道:“右大将不必客气,你也只是尽职而已。” 转过头去,黯然凝视着军须靡的尸首,心情极为复杂——她对这个人并没有多少感情,或者说,还没有来得及培养出更多的感情。她虽然嫁给了他,但夫妻二人心中都很清楚,这只是一项政治任务:大汉需要利用乌孙牵制匈奴,乌孙则需要利用与大汉的联姻在与匈奴的对峙中取得更多的资本。她或许不怎么喜欢他,但她一直在极力地奉承他、讨好他。而他的心思全在奇仙和儿子泥靡身上,还没有腾出多余的位置,但他也客气地敷衍她,隔几日就会来她的毡房与她行房事。正因为都知道对方怀着目的,所以二人之间横亘着一层隔膜,交谈的一切都因为过于礼貌而显得有些遥远,远远说不上关系亲密。现在他就这么突然地去了,令她的将来又迷茫起来。她,要按照乌孙习俗,立即改嫁给那新即位的肥胖昆莫翁归靡么?她在心理上还没有准备好要接受这一点。她离开长安的那一天,皇帝亲自送她出城,对她期望极高,她也早有奉献一切的准备,自以为能比刘细君做得更好,但现在,她觉得她还是做不到。 第187页 不知道怔了多久,茫然回身,新昆莫和群臣已经离开了,右大将阿泰正在和冯嫽及侍卫长张博说着什么。 冯嫽走过来道:“公主,右大将请我留下来协助他查案,我让张博送你回毡房休息。”刘解忧摇了摇头,道:“不必,我留在这里,也许可以帮到你们。” 左夫人奇仙已然得知消息,闯了进来,奔近军须靡尸首大哭了一番,随即奔过来扭住刘解忧,道:“你怎么可以因为昆莫不喜欢你就下手杀他?你……” 阿泰忙拉开她,道:“左夫人请冷静,不是右夫人下的毒。”奇仙哭道:“除了她,还会有谁要害昆莫?” 阿泰知道她心存成见,多说无益,便命卫士强行送她回毡房歇息。 冯嫽道:“左夫人这句话问得好,还会有谁要害昆莫。”阿泰不解其意,问道:“冯女官的意思是……”冯嫽道:“杀人总要有动机,就算能查出是厨子或是侍酒的侍女下的毒,可他们为什么要杀昆莫呢?” 阿泰道:“你是说他们背后还有主使?”冯嫽点点头,道:“事情紧急,我就实话实说了,抛开情感不论,仅从动机来判断,嫌疑最大的是你们的新任昆莫翁归靡。” 她一语提醒,阿泰便立即会意了过来——翁归靡的确有很大的嫌疑。 猎骄靡昆莫在位晚年,乌孙就陷入了严重的危机,这危机不是源自敌国,而是来自内部的分裂:大禄虽然得到了乌孙三分之一的土地和军队,但还是一心当上昆莫,预备用武力剷除当时还是岑陬的军须靡,甚至想学昔日匈奴冒顿单于杀父自立,连父亲老昆莫猎骄靡也一併除掉。后来猎骄靡同意与汉朝结亲,也是想借大汉来加强自己的力量。他这一招极为高明,乌孙与大汉的和亲甚至引起了匈奴的恐慌,匈奴单于也将奇仙公主嫁给猎骄靡为妻,如此猎骄靡羽翼更盛。大禄有所顾忌,这才没有动手。由于猎骄靡的巧计,孙子军须靡顺利继承昆莫王位,也顺利继娶了两位继祖母:细君公主和奇仙公主。如此一来,军须靡的力量也得到了加强,大禄再与他争锋,就要冒着同时得罪匈奴和大汉的危险,大汉远在天边,匈奴却是近在眼前,不能不令他有所顾忌。他自知再无力从军须靡手中夺取昆莫王位,郁闷之下,生下一场大病。两个月前,大禄和儿子翁归靡率领重兵毫无徵兆地来到赤谷。随即发生的事情更是匪夷所思,大禄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后,戏剧性地暴毙在昆莫王帐中。翁归靡丝毫不怪军须靡,命军队解散回去属地,自己主动留在王都,已极令人侧目。今日他又接受岑陬封号,要将属地和军队还给昆莫。结果话音刚落,军须靡便中毒倒地,临死之时将昆莫之位传给了翁归靡。 如果说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那么大禄之死也应该是刻意安排的,兴许是大禄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有意回来赤谷,好给儿子制造留在王都的机会。他当着军须靡和乌孙群臣说的那些话也许不是戏言,譬如他一见面便要求刘解忧改嫁给他的儿子翁归靡。只是从翁归靡的种种表现来看,他为人友善平和,跟果敢傲慢的父亲有很大分别。今日军须靡在大帐中毒,他也很是意外,甚至不愿意接受昆莫王位。这样的一个人,会有可能计划这一切么?还是说,他的父亲大禄早有计划,自有手下人按部就班地执行,他只是被动的参与者? 正疑惑间,王宫女官支谦掀帘进来。她长相有些怪异,身材细长干瘦,皮肤很白,眼多白而睛黄,有明显的月氏血统,但她却是乌孙最重要的女官,非但是王宫大小事务的主管,而且是右大将阿泰的妻子。阿泰非常爱她,乌孙实行一夫多妻制,贵族男子往往同时拥有多名妻子,但阿泰却只有支谦一位夫人,二人还是赤谷城中的着名恩爱夫妻。 阿泰忙迎上前去,问道:“你怎么来了?”支谦道:“我刚听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军须靡的尸首,没有再说下去,只低声问道:“查案应该是国相的事,夫君只是统领将领,为什么一定要你来处理?”阿泰道:“这是新任昆莫的命令,我不能拒绝。你先回家去,晚饭不用等我。”支谦应了一声,向刘解忧行了个礼,这才退出去。 阿泰一直目送妻子出帐,才道:“相关的下人都已经拘禁起来了。请右夫人、冯女官和臣一道去审问吧。” 离开昆莫大帐,来到王宫边缘的一座小毡房前。三十余名侍女、僕从被全副武装的卫士圈坐在那里。阿泰请刘解忧和冯嫽进毡房坐下,再命将外面的人一一带进来讯问。审过一遍,经过自述和互证,留下有机会接触昆莫案上叵罗的十二名侍女和五名僕从,但没有人肯承认往军须靡昆莫酒中下了毒。 冯嫽道:“大帐中除了大臣,两旁还有不少警戒的卫士,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往叵罗中投毒不大可能做到,风险太高。毒药应该是预先掺杂在一旁备用的酒壶中,侍女取过酒壶往叵罗添酒时倒入的就已经是毒酒。这样一来,不管是谁往酒壶中下的毒,都需要能够进昆莫大帐侍酒的侍女的配合,取过下了毒的酒壶,添加到昆莫案上的叵罗中。这五名僕从只在厨下当差,没有进过大帐,知情的机会很小。” 第188页 刘解忧道:“五名僕从应当是无辜的,但毒药未必是事先下在酒壶中。酒壶容器甚大,一次可以注满两到三个叵罗,重量不轻。大帐角落的案桌备有十来个盛满葡萄酒的酒壶,供侍女添酒使用。适才昆莫大帐内有近二十名大臣,分案而坐,每人面前都有叵罗,不断有侍女添酒。如果是酒壶中早下好了毒,正好被侍女取到添加到昆莫叵罗中的机会很小。除非是有一名添酒侍女刻意为之,寻找机会将毒酒倒进了昆莫叵罗中,但酒壶中还剩有一多半的酒,照例她该捧着酒壶立在一旁,随时为帐中其他大臣添酒。可适才右大将派人验过,只有昆莫叵罗中的酒有毒。即便那侍女将手中酒壶放回案桌,那么还是有别的侍女会取到装有毒酒的酒壶。她也不可能在宴饮中抱着大半壶酒出帐,那么一定会被卫士留意到。所以我推测,毒一定是事先下在昆莫的叵罗中。” 阿泰闻言,急忙派人回昆莫大帐清点今日宴饮所用酒壶,果然都是无毒,不由得对刘解忧更是钦佩,遂命人放了五名僕从。 刘解忧沉吟片刻,走到那十二名侍女面前,将每个人都仔细扫视了一遍,这才道:“我知道你们十二个人中一定有人知情。当然,知情者是不会主动站出来承认的。可事情关系的是军须靡昆莫,你们也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们每个人,不管有罪还是无辜,都会面临严刑拷打,直到知情者肯招供为止。我也是女子,不愿意见到你们被卫士用刑具羞辱身体,所以我给你们一夜的时间考虑。如果明日一早还是没有人肯坦白,那么我可就要将你们交给右大将处置了。”说完,她朝阿泰使了个眼色,一齐退出毡房来。 阿泰问道:“右夫人确认这样可行么?”刘解忧道:“就一夜时间,实在不行,再由右大将处置她们不迟。” 回来毡房,却见新昆莫翁归靡正坐在她房中上首的地毯上,抱头思索着什么,样子很是苦闷。 刘解忧很是吃惊,问道:“昆莫在我这里做什么?”随即想到翁归靡已是昆莫,自己也已经算是他的右夫人,他来夫人房中又有什么稀奇,不禁红了脸。 翁归靡却抬起那颗硕大的脑袋,道:“我实在很烦恼,可又没有人可以说心里话。” 刘解忧心道:“无论怎样,翁归靡已经是新任昆莫,我也成为了他的夫人,我须得跟讨好军须靡一样来讨好他,只有如此,我才能左右乌孙的政局,才能完成天子交付的使命。他今晚来我这里,而不是到左夫人那边,可见对我的好感要多于奇仙,也许是因为奇仙身边有泥靡王子的缘故。但不管怎样,我应该好好抓住这个机会。”一念及此,忙上前坐在翁归靡身边,柔声道:“昆莫有话不妨对我说。” 翁归靡道:“不,不,你不要叫我昆莫,直接叫我的名字好了。我也叫你的名字解忧,好么?”刘解忧道:“当然好,昆……不,翁归靡,你到底有什么心事?”翁归靡道:“那个……那个前昆莫……我堂弟的死……他……” 刘解忧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莫非真的如冯嫽所暗示的那样,是大禄父子策划了一切?哎哟,如果翁归靡真的知情怎么办?我要告发他么?如果揭破他参与了毒害军须靡,即使不是罪魁祸首,仅仅是知情者,他也会立即被乌孙群臣废除昆莫之位,不被处死,也要被驱逐出赤谷城。那么泥靡将成为新的昆莫,那么我呢?我自然不可能嫁给这个两岁的孩子当夫人,奇仙则成了王太后,他们母子执政,匈奴势力占尽上风,说不定会立即驱逐我回汉朝。不,我不能告发翁归靡,相反,还要竭尽全力保住他的昆莫之位。” 翁归靡几次欲言又止,见刘解忧目光闪烁不定,瞪视着自己发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道:“堂弟中毒,我……我怀疑是手下人下的手。” 原来翁归靡深知父亲大禄千方百计地想要当上乌孙昆莫,曾经制定过起兵、行刺、下毒等各种计划。当军须靡中毒倒下时,他本来只是震惊,没有往别的方面多想,可当军须靡坚持将昆莫之位传给他时,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会不会是亲信部属按照父亲生前的安排,谋划了这一切?这念头一旦冒出,就再也难以抑制,如同雨后的春芽,在他心底深处滋滋生长。他既不敢去向部属确认,又觉得憋闷得难受,不知觉地就来到了刘解忧的毡房。他在昆莫大帐中看到了她被人怀疑成杀害军须靡的兇手,但她却是那么冷静,一点也不惊慌,手下的女官又是那么机智聪明,几句话就摆脱了公主的困境。他在想,她应该是他可以信赖的人吧?至少,他是很为她那种大国公主的气度折服的。 刘解忧听了翁归靡的坦白,倒是长长松了一口气。她早已经看出他是一个天真纯朴的人,没有多少心机,他既然肯主动说出他怀疑自己的下属,就表明他在下毒这件事上并不知情。如果是这样的话,大禄是幕后主使的可能性就相当小了,他既然意在让儿子当上昆莫,就根本不可能瞒着儿子来计划这一切。主使者应该另有其人,会是谁呢? 她来乌孙时间虽然不长,但一直格外留意王都的政局,昆莫帐下官吏不多,文武大臣大多本分忠厚,没有野心突出者。匈奴公主奇仙正受宠爱,儿子泥靡年纪尚幼,匈奴完全不能从军须靡之死上获利,应该不会是那一方的人做的。那么就只剩下大汉这方了。她嫁给军须靡后,因为昆莫深爱左夫人奇仙母子,她的处境并不算太好,以致奇仙都没有将她当做对手,反而待她颇为友好。军须靡一死,翁归靡即位,形势反而变得对她有利。会不会是她自己这边的人所为呢? 第189页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她便像是被蝎子蜇了一般跳了起来,反而将翁归靡吓了一跳。他讪讪问道:“解忧是要去向国相告发我么?”刘解忧摇了摇头,道:“不,不是。你不用烦恼,不是你手下人做的。” 翁归靡奇道:“你怎么知道?”刘解忧道:“如果是你手下人下毒,目的无非是要让你当上昆莫。可按照常理,军须靡去世,应该是他儿子泥靡即位。你手下人要达到目的,就必须使用武力胁迫乌孙群臣拥立你为昆莫。你手下军力不少,足以与军须靡相抗,却无一兵一卒赶来赤谷,足见事情跟你手下无干。至于军须靡临死前传位给你,则是一个大大的意外。我猜,他大概是担心泥靡王子太小,无力主政。” 还有一种可能,她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军须靡担心即使传位给泥靡,还是难以压服翁归靡,毕竟翁归靡手下兵强马壮,万一他部下不服泥靡,发生譁变,用武力拥立翁归靡,那么泥靡不但将失去昆莫之位,而且性命难保,极可能在兵变中被杀害。如果将昆莫之位暂时传给翁归靡,要求他等泥靡长大后再归还昆莫之位,一切顾虑将迎刃而解。乌孙人极重信誉,翁归靡当着群臣受位,到泥靡长大时也不可能不归还昆莫王位,否则他将受到国人的鄙视。无论怎样,军须靡最关心的都是儿子泥靡,他的老谋深算实在不在其祖父猎骄靡之下,难怪昔日大禄多番加害,还是未能将他扳倒。 翁归靡却是不知道自己其实也在被军须靡利用,闻言大喜过望,道:“谢谢解忧,你真是冰雪聪明。”按照乌孙的礼仪深深鞠了一躬表示谢意,这才告辞而去。 刘解忧忙叫进来冯嫽和侍卫长张博,说了自己的怀疑。二人都很吃惊,但细想也觉得公主的推测极有道理。 冯嫽道:“今日被捕的侍女都是乌孙人,在王宫中当值日久。我们才来这里两月,根本没有时间和能力去左右那些王宫侍女。如果真的是我们这边的人做的,那么一定是细君公主的旧属。” 刘解忧道:“我也是这样想。现下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如果不出意外,今晚就能找出那名将毒药下到昆莫叵罗中的侍女。若她抵不住酷刑拷打,招出真相来,即使事情与我们无干,也是百口莫辩。” 张博道:“不如属下今晚设法混入关押那些侍女的毡房,将她们杀了灭口。”刘解忧道:“绝对不行。右大将派了人严密监视,再说那些侍女绝大多数都是无辜的。”转头命道:“去叫侍卫长魏超来我这里。” 张博大奇,道:“公主属官以公主丞官职最高,公主为何不召宝典,反而要召魏超?”刘解忧道:“宝典只爱惜他自己的性命,只有魏超这样有胆识的人,才敢谋划下毒的事。” 次日一早,右大将阿泰亲自来见刘解忧,禀告道:“臣按照右夫人的妙计,已经顺利找出那名下毒的侍女,她名叫胭脂。” 原来刘解忧有意对十二名有嫌疑的侍女说了一番威胁的话,随即让阿泰将她们囚禁在一起,再派人暗中监视侍女们的一言一行,不令她们知道。侍女们反应不一,有恐惧得哭泣的,有相互指责的,有猜忌他人的,只有一名名叫胭脂的女子极是冷静,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阿泰闻报后亲自观察,断定胭脂就是下毒者,遂连夜将她提出审问,胭脂自己也供认不讳,只是不肯招出幕后主使。卫士动了大刑,将她绑在地窖中鞭打得死去活来,到今天早上她实在抵受不住折磨,招供出是受新昆莫翁归靡主使。阿泰之前早得冯嫽提示,新昆莫翁归靡是最大的嫌疑人,得到胭脂的口供后,虽不震惊,但还是很意外,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不敢张扬,遂赶来见刘解忧。 刘解忧道:“新昆莫对此事毫不知情。”当即说了昨晚翁归靡来找自己之事,阿泰这才释然。 冯嫽道:“这胭脂懂得欲擒故纵,先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再假装抵受不住刑罚而招供,如此便可以令口供更加可信,可真是不简单。” 刘解忧道:“右大将可有调查过她的来歷?”阿泰道:“还没有。王宫侍女事务由臣妻支谦负责,臣还没有来得及回家。”刘解忧知他忙碌了一夜,道:“右大将辛苦了一夜,不如先回家稍作歇息,我去会会这个胭脂。”阿泰道:“是。” 刘解忧便带了冯嫽、侍卫张博等人赶来地窖。 乌孙人不懂建筑之术,没有房屋,昆莫居住的也只是毡房,因而也没有牢狱之类,犯人通常都被放逐到荒凉寒冷地带。临时囚禁胭脂的地窖其实是王宫中储藏粮食、酒肉的地方,类似中原的粮仓。 地窖中火光通明,凉气飕飕。胭脂手脚均被绳索缚住,瑟缩着坐在一个盛放葡萄酒的木桶边。她有一头红棕色的头髮,一双蓝色的大眼睛,眼窝深陷,本来是个绝色的美人,可眼下的模样却是惨不忍睹:脸肿胀得厉害,青一块紫一块的;眼睛眯着,似乎不能完全睁开;嘴唇也裂开了,嘴角和鼻子都有血丝;她全身都在颤抖,流露出她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但是她紧咬住嘴唇克制着自己,一声不吭。 冯嫽见胭脂身上的衣衫已被鞭子抽烂,衣不蔽体,地窖中又甚阴寒,便脱下自己的外袍,上前披到她身上。 第190页 刘解忧道:“你敢对昆莫下毒,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当是与昆莫有深仇大恨了?”胭脂仰起头来,道:“不,不是这样,我只是听命于翁归靡。” 刘解忧道:“人人知道翁归靡单纯善良,你攀诬上他,以为旁人会相信么?”胭脂道:“可乌孙人都知道大禄想当昆莫想得发疯呢,翁归靡也只是遵从他父亲的遗愿。”冯嫽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 胭脂道:“你笑什么?”冯嫽道:“公主只是在诱你的话,你实在不该提大禄一心想当昆莫。”胭脂道:“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我隐瞒也没有用。”冯嫽道:“不错,这是事实。可你在当下的处境说出来,只会愈发显得你是刻意要扯上翁归靡父子。” 胭脂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便干脆闭了口。 刘解忧道:“我想你早存了必死之心,绝不会招供出你背后的真正主谋,严刑拷打对你全无用处。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主人会怎么做,会不会着急杀你灭口?”胭脂冷冷道:“反正都是一死,被谁杀死又有什么分别?”刘解忧见她强硬,只得悻悻退了出来。 冯嫽道:“胭脂是王宫侍女,不能随意出去,要得到毒药这种王宫禁物更是难上加难。”刘解忧道:“不错,毒药一定是有人带来王宫交给她的,所以那背后主使一定是可以随时出入王宫的人。” 尽管缩小了范围,可乌孙王宫不似汉朝皇宫那般有门籍、有制度管理,只要是够级别的官员、皇室的亲眷家属,都可以随意进出,嫌疑人的数目仍然不少。而且眼下不了解胭脂下毒的动机,更难以推测出主使的身份。 张博道:“胭脂虽然倔强,坚决不肯吐实,但那主使未必知道她抱了必死的决心。如果我们散布消息,说胭脂昨夜被捕,正被押在地窖中拷问,说不定可以将主使引出来。” 刘解忧尚在犹豫之中,却见左夫人奇仙带着数名侍从赶来地窖,一见到右大将阿泰的夫人支谦跟在奇仙身后,便知道她已经得知了胭脂的事情。 奇仙见到刘解忧,倒甚是礼貌,道:“听说是右夫人安排下的妙计,才捉住了胭脂,多谢。”刘解忧道:“左夫人是来审讯胭脂的么?”奇仙道:“不错。右夫人,请你让开。” 乌孙以左为尊,她是左夫人,地位比刘解忧的右夫人高出一级,刘解忧只得让到一旁。 张博问道:“我们要不要也跟进去看看?”刘解忧摇了摇头,道:“左夫人虽然客气,但她毕竟是代表匈奴一方,我们掺和其中,多有不便,不如就在这里等着。” 地窖大门未掩,片刻后就传来奇仙的厉声斥骂声,随即是鞭子抽在人体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以及胭脂悽厉的惨叫声。过了一刻,惨叫声变成了哀号,继而又成了呻吟喘息,终于微不可闻,大约犯人已经昏死过去。又听见奇仙尖声叫道:“快拿水泼醒她,拿火钳来,我不信撬不开她这张嘴。” 刘解忧忙走进地窖。胭脂被反绑在一根木柱上,头无力地垂在胸前,上半身鞭痕累累,鲜血淋漓,破烂的衣服已不能遮住胴体,露出一只乳房来。奇仙与军须靡夫妻情深,恨胭脂入骨,不及等卫士取来刑具,从靴子中拔出匕首,举刀就朝那只裸露的乳房割去。 刘解忧忙上前拦住,劝道:“左夫人,这侍女是要犯,追查幕后主使势必要着落在她身上。昨晚她已经被卫士拷打了一夜,再用重刑,怕她挨不过去,万一死了可就不好办了,不如暂且罢手。” 奇仙这才勉强收手,喝令侍卫道:“你们给我看好了她!若有差池,拿你们是问。”走到胭脂身前,捏起她的下巴,冷笑道:“你杀死我最爱的人,我会慢慢炮制你,叫你生不如死。”蓦然挺出匕首,割下了胭脂的乳头,登时血流如注。 胭脂嘶声叫了一声,却一时不得昏死,精神上的羞辱更是远远超过了身体上的痛楚,只能一边呻吟着,一边徒然地扭动身子,眼泪簌簌滑落,情形极是悽惨。刘解忧心下恻然,大是不忍,等奇仙出去,忙命卫士解下胭脂。冯嫽捡过自己的外袍,为她盖在身上。 胭脂道:“多谢。你们……你们是好人……”头无力地垂了下去。 刘解忧道:“她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张博,快去取金创药来。”张博道:“公主,她……她好像是死了。” 刘解忧伸手一探,果然鼻息全无,长嘆一声,心头又沉重起来。胭脂一死,线索就此中断,要查出主使可就难上加难了。 正巧右大将阿泰陪着新昆莫翁归靡和国相特则克进来,见到刘解忧站在胭脂身旁长吁短嘆,不禁吃了一惊。翁归靡上前问道:“犯人死了么?”刘解忧点了点头,道:“抱歉,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出她背后的主使。” 翁归靡忙道:“右夫人不必忧烦,奸人早晚会自己露出马脚的,这件事有右大将主持,定能查明真相。”他还有国事在身,不过是听说捉住了下毒的侍女,顺路来地窖看看,当即安慰刘解忧几句,跟着国相特则克走了。 阿泰一直蹲在胭脂尸首边上,忽然站起身来,道:“右夫人,臣有几句话要说。”刘解忧道:“什么话?”阿泰道:“是右夫人杀了胭脂灭口,对吧?” 第191页 刘解忧一愣,不及回答,张博已抢过来道:“明明是左夫人奇仙公主动用酷刑逼供,拷打死了胭脂,怎么能又扯到我们公主头上?” 刘解忧挥手止住他,问道:“右大将这么说,可有凭据?”阿泰道:“胭脂是中毒而死,右夫人请看。”用力撑开胭脂的嘴唇,果见舌头青紫,显然是口服了什么毒药。又道:“犯人双手一直被捆在背后,目的就是防止她自杀,就算她身上藏有毒药,也无法自己服下,一定是有人从旁协助她。” 冯嫽道:“可到过地窖的人除了我们公主,还有左夫人奇仙公主啊,右大将为何不怀疑她呢?”阿泰道:“这其中当然是有原因的。听说右夫人昨夜见过新昆莫后,又立即召见了细君公主的侍卫长魏超。魏超进毡房前,先被侍卫强行缴了兵器,进去右夫人大帐后,一直到后半夜才愤愤出去。我想,应该是右夫人得到提示,猜到魏超就是下毒主使,所以才连夜审问的吧。” 刘解忧道:“你敢暗中派人监视我?”阿泰道:“臣也只是尽职而已,还请右夫人恕罪。王宫发生了毒杀昆莫的大事,每个人都有嫌疑,臣当然要谨慎行事。不独右夫人,臣还派人监视了左夫人,左夫人哭泣了一夜,可是跟右夫人你忙了一夜大相迳庭呢。” 冯嫽道:“可明明是我们公主的妙计,才让将军揪出了胭脂。”阿泰道:“不错,臣猜测右夫人原先对下毒这件事并不知情,但夫人昨夜审过魏超后就该知道了。所以我一早特意来将胭脂被捕的消息告诉右夫人,就是要看夫人如何反应。想不到夫人果然提出要自己审问胭脂,不是正想找机会杀人灭口么?” 刘解忧道:“不错,我昨夜与翁归靡昆莫交谈后,的确怀疑魏超就是下毒主谋,所以派人召他来讯问。但审问过后很快弄清楚了真相,魏超根本毫不知情,他是细君公主的侍卫长,使命已经完成,很快就要返回中原,有什么必要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冯嫽也道:“如果真是魏超所为,公主要替他掩盖,就会将你们的注意力先引向新昆莫,而不是一开始就告诉右大将胭脂的招供不可信。” 阿泰道:“不错,所以早上我听了右夫人替新昆莫辩解的话后,就立即打消了对右夫人的怀疑。但我回家后问过我妻子,得知了一些事情,才可以肯定魏超绝对是知情者。不信的话,右夫人可以自己看。”挥了挥手,几名卫士扯进来一名五花大绑的男子,正是前侍卫长魏超。 刘解忧面色一沉,道:“右大将,你怎敢不知会我,就随意逮捕我大汉的属官?” 魏超却一眼看见了胭脂的尸首,大叫一声,挣扎着要扑过去,却被卫士死死抓住。 阿泰命道:“放开他。”卫士便松了手。魏超扑到胭脂身旁,跪了下来。他双手被反剪在背后,无法抚摸胭脂,只能埋下头去,饮泣起来。 刘解忧早已目瞪口呆,她昨夜严厉讯问过魏超,魏超对天发誓,表示对毒害军须靡昆莫之事毫不知情。之前他肯冒性命危险为刘细君之死挺身而出,她也深信他是一个忠肝义胆的男子,所以相信了他。却料不到他原来认识胭脂,而且从他如此悲恸胭脂之死的表现看来,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阿泰的蓝眼睛紧紧盯着刘解忧,闪烁着冰冷的光芒,道:“右夫人,你还有什么话说?一定是魏超昨夜告诉了你真相,所以你必须来地窖杀死胭脂灭口,这样才能保住魏超,保住右夫人自己。”刘解忧缓缓道:“不,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我也没有杀死胭脂灭口。” 阿泰道:“事实俱在,右夫人抵赖也是无用。请右夫人和你的下属暂时委屈一下,暂时留在地窖里,等臣禀告新昆莫后再作论处。”命卫士上前收缴了汉军侍卫的兵器。张博还想要反抗,刘解忧道:“不准动手,听右大将的命令。” 阿泰冷笑一声,命卫士抬了胭脂的尸首出去,只留下刘解忧几人在地窖中。 刘解忧命张博解开魏超身上的绑缚,厉声问道:“你老实回答,你和胭脂是什么关系?”魏超举袖抹了抹眼泪,道:“情侣,我们只是情侣。臣护送细君公主来乌孙的时候,胭脂就已经在王宫当侍女,我们情投意合,所以暗中一直有来往。” 冯嫽道:“那么魏君也不知道胭脂要下毒谋害军须靡昆莫一事么?”魏超道:“当然不知道。臣只知道昆莫遇害,根本想不到会跟胭脂有关,臣甚至不知道她昨夜已经被右大将逮捕。若是臣知道,一定会冲来地窖救她,会任凭她被关在这里受尽凌辱么?”想到胭脂的种种可人之处,他的眼泪不禁又流了出来。 张博道:“你私自与王宫侍女交往,如今连累了解忧公主,居然还敢理直气壮,真想一刀杀了你。”魏超道:“是臣的不对,臣愿意以死来谢公主。”他伤痛爱人惨死,心中早萌死念,当即转身,往一旁木桶撞去。 刘解忧忙令侍从挡住他,喝道:“胡闹!魏君是大汉的臣子,要死也要死得冠冕堂皇,在这里自杀成何体统?给我滚到一边去。” 冯嫽道:“公主,那十一名有嫌疑的宫女仍然被囚禁在毡房中,胭脂被带来地窖拷问的事并没有传开,知道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右大将和他的手下,就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和奇仙公主那一方的人。”刘解忧道:“还有翁归靡昆莫和特则克国相。” 第192页 冯嫽道:“翁归靡昆莫和特则克国相来的时候,胭脂已经死去。既然我们没有助胭脂服毒自杀,问心无愧,那么兇手一定是混在奇仙公主所带的侍从中。奇仙公主跟公主一样,身边侍从都是匈奴人,奇仙恨死胭脂,不惜动用重刑拷问幕后主使,她手下人必然是跟她一样的心思。只有一个人……”刘解忧蓦然得到了提示:“啊,王宫女官支谦,她是那些人中唯一一个非匈奴人。” 仔细回想,支谦的种种言行相当可疑——是她告诉了右大将阿泰王宫侍女胭脂与侍卫长魏超有私,将阿泰怀疑的目光引向刘解忧一方。大概也是她将胭脂被捕的消息告诉了奇仙公主,目的在于制造自己来地窖接近胭脂的机会。当然,她是右大将的妻子,也可以随意进出地窖,可那样一来,她就会不可避免引起别人的怀疑。 张博道:“就算找到了嫌疑人,可右大将会相信我们么?就算相信我们的话,他多半也要庇护自己的夫人,那可是他的妻子。” 刘解忧道:“你说得不错,我们全凭推测怀疑支谦,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实在难以取信于人。况且,只有我们自己清楚我们没有下毒,在旁人眼中看来,我们的嫌疑确实是最大。我们有杀军须靡昆莫的动机,虽然有些勉强,但支谦却没有任何理由。” 阿泰、支谦夫妇二人一个在外,一个在内,极得昆莫信任。支谦虽是女子,却身居高位,又嫁得一位好郎君,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要谋害军须靡昆莫。也许她是在为丈夫制造上位的机会,阿泰虽然年轻,却是世袭右大将之位,军须靡在位时就极得宠信,翁归靡即位又立即将前昆莫之死交给他调查,无论是谁当昆莫,他都是右大将,杀死军须靡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就算是泥靡王子即位,因年幼需要大臣辅政,但右大将上面还有国相、左大将等长官,绝轮不到他来擅权。既然没有动机,又怎么会有嫌疑呢?从支谦的角度来说,她是王宫女官,丈夫向她询问胭脂的来歷,她有必要将胭脂与汉军侍卫长魏超暗中交往的事情和盘托出。她在王宫日久,与左夫人奇仙关系很好,从丈夫口中得知胭脂被捕,赶来王宫将消息告诉奇仙,也不足为奇。但不管怎样,她仍然有重大嫌疑,仅仅因为她是奇仙所有侍从中唯一的一个乌孙人。要证实这种嫌疑,就要证明她有杀害军须靡昆莫的动机。 刘解忧沉吟许久,转头问道:“魏君,你可了解王宫女官支谦这个人?” 魏超魂不守舍,垂泪不止,全然没有听进去。张博上前踢了他一脚,喝道:“解忧公主问你话呢。”魏超茫然抬起头来,问道:“什么?”刘解忧又问了一遍。魏超想了想,才答道:“支谦女官人很好,细君公主在世的时候,她经常来庐舍探望,细君公主也很喜欢她。” 张博道:“胭脂是王宫侍女,也算是支谦女官的下属,会不会是她实在不忍心见到奇仙公主如此虐待胭脂,所以想帮她解除痛苦少受折磨?”刘解忧道:“这不大可能,因为用毒害人不可能临时起意,一定要事先准备好毒药才行。你想想看,胭脂昨夜被捕,卫士拷问了她半夜,到今天早上她招供出是受新昆莫指使,整个经过只有右大将和他手下的人知道。右大将不可能回家后将如何折磨一名侍女的详细过程告诉妻子,况且这侍女还是他妻子的下属,所以支谦不会知道胭脂被刑讯的情形。既然不知道究竟,又如何会事先准备好毒药带在身上?” 魏超这才会意过来,问道:“公主怀疑是支谦女官杀了胭脂么?不,这不可能,她待胭脂一直很好。胭脂曾经跟我说,在乌孙国里,除了我之外,就只有支谦对她最好。”刘解忧道:“这话听起来很有些奇怪。”魏超道:“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胭脂是孤儿,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 刘解忧道:“魏君,我不是有意要打击你,胭脂的这句话多半是假话,所谓孤儿身份,正是要掩饰她的真正来歷。如此就更加显得支谦女官可疑了。据我所知,只有出身良好的女子才能进王宫当侍女,选拔由王宫女官负责。既然胭脂是孤儿,又是如何通过了支谦的审查呢?也许,胭脂正是她刻意安排进王宫的。”蓦然想到什么,急忙走到地窖门前唿叫卫士。 卫士闻声开了门,问道:“右夫人有何吩咐?” 刘解忧索要了一支炭笔,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襟,写下一行汉字,交到卫士的手中,低声吩咐了几句。她虽被右大将临时囚禁在此,但并未被正式废黜,依旧是右夫人的身份,卫士不敢怠慢,鞠了一躬,拿了帛书去了。众人不知道她传信给谁,但既然是汉文书信,当是给公主官署的属官了。 冯嫽却念念不忘魏超说过的那句“胭脂曾经跟我说,在乌孙国里,除了我之外,就只有支谦对她最好”,道:“公主,我还有一个想法——毒死胭脂灭口的人跟下毒杀死军须靡昆莫的主使一定是同一人,这是毫无疑问的。这个人会不会跟细君公主的死有关系呢?细君公主死得不明不白,应该也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刘解忧道:“不错,这是一个很大胆的猜测。我详细问过宝典等人,当日军须靡昆莫和左夫人奇仙公主到庐舍探望细君公主病情时,支谦女官也是在场的。” 第193页 魏超却是不服气,辩道:“如果真是支谦女官指使胭脂谋害军须靡昆莫,她也许是大禄一方的人,那么她为何又要谋害细君公主呢?”刘解忧道:“支谦女官绝对不是大禄的人,翁归靡也跟这件事毫无干系。” 魏超道:“支谦女官既不是大禄一方的人,又不是匈奴一方的人,更不是我们大汉的人,那么她下毒杀害军须靡昆莫就应该是私人恩怨了。可她跟细君公主一向相处得很好,我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动机要下毒杀害细君公主。” 冯嫽道:“私人恩怨,嗯,听起来倒是个杀人的动机。姑且不论支谦女官是不是跟细君公主之死有关,如果她是为报私仇要毒害军须靡昆莫,她担任王宫女官也有几年了,随时可以接近昆莫,为何偏偏要选这个时候动手呢?”魏超道:“也许她想嫁祸给翁归靡。” 冯嫽道:“如果是私人恩怨,她最关心的应该是能否报仇,而不是报仇后何以脱身。当然,也许如魏君所言,支谦女官想找个替罪羊,好在杀死军须靡昆莫后能继续与右大将过幸福的生活。” 张博听得煳里煳涂,烦乱地道:“你们在这里争辩也没有用。为何不把我们的怀疑告诉新昆莫,请他立即派人逮捕支谦审问?”冯嫽道:“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的话,我们的嫌疑可比支谦大多了。” 张博道:“就算我们有嫌疑,支谦也有嫌疑,这是两码事,应该同时接受调查。”正要去敲门唿唤卫士,刘解忧道:“不急,等一等再说。” 张博道:“公主要等什么?”刘解忧道:“等该来的人。” 话音刚落,地窖的门就开了,新昆莫翁归靡带人走了进来,急切地道:“我刚听右大将说是细君公主的侍卫长魏超指使胭脂下的毒,大臣们商议过,决定先逮捕魏超公开审问。解忧事先对这件事毫不知情,请带你的属下先回去毡房。不过右大将指控是你杀了胭脂灭口,所以,请你暂时不要离开住处。” 几名卫士取出绳索,上前就要捆绑魏超。魏超极力反抗,叫道:“我不是主使!我没有做过!” 刘解忧忙道:“等一等!昆莫,你也怀疑是我杀了胭脂么?”翁归靡道:“我来就是想问你,你杀了人么?”刘解忧道:“当然没有。”翁归靡道:“我相信你。不过,你也知道,我才刚刚当上昆莫,要尊重大臣们的意见。”刘解忧道:“我能理解,这就请昆莫公事公办吧。不过既然是公开审问魏超,我也应该在场。”命魏超束手就缚,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抵抗无益,咱们走吧。” ———————————————————— [1] 西天:指佛教的发源地古印度。 [2] 凶肆:古代出售丧葬用品的店铺,如棺材、瘗钱(专门供丧葬用的冥钱)、木马、木俑、土偶(均为随葬品)等。古人称丧葬之事为凶事,其礼仪甚为隆重,需要许多各式各样的用具来做装饰、仪仗。在凶肆中,不仅有丧车及丧事器具供租用,还有“音声伎艺人”为丧家鼓吹奏乐,有“輓歌郎”为丧家唱輓歌。 [3] 韩王信是韩襄王庶孙。韩国是战国七雄之一,开国君主是晋国大夫韩武子的后代。韩武子为春秋时期晋国公子,姓姬,因封地名为韩氏,谥号武,所以世人称其韩武子。汉高帝刘邦是中国歷史上第一个平民出身的帝王。 [4] 新历法《太初历》採用了有利于农时的二十四节气,并在无“中气”(指冬至、大寒、雨水、春分、谷雨、小满、夏至、大暑、处暑、秋分、霜降、小雪)月份插入闰月,调整了太阳周天与阴历纪月不相合的矛盾,使朔望晦弦较为正确,是中国历法上一个划时代的进步。 [5] 据《史记·封禅书》记载,三神山在渤海之中,上面的动植物皆呈白色,宫阙楼台由黄金和白银构造,里面居住着许多仙人,并产有长生不死之药。 [6] 中国传统以五行象徵帝德。汉初服水德,所以每年岁首以十月为始,服色外黑内赤,与水德相应。但自汉武帝于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採用新历法《太初历》后,汉改从土德,服色尚黄,因而黄鹄降落是大吉之兆。 [7] 楼兰所颁布的环境保护法律是迄今为止所发现的世界上最早的环境保护法。 [8] 猫头鹰跟狼一样,是乌孙(包括邻国康居)的图腾,象徵着勇敢兇勐。乌孙人结婚时,男方要送给女方猫头鹰羽毛,作为定情信物。 [9] 阿肯:歌手,通常是即兴作词演唱。以歌声口头传承歷史是乌孙的民族特色。 [10] 伊塞克湖:位于今吉尔吉斯斯坦西北部天山山脉北侧,长182公里,最宽处60公里,是世界上面积第二大的高山湖泊,仅次于南美洲的喀喀湖。前苏联时期,该湖是有名的疗养胜地,据称还是前苏联海军秘密的鱼雷试验场。吉国一些歷史学家和考古专家声称成吉思汗墓地即在该湖湖底。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伊塞克湖西北岸就是托克玛克,古称碎叶,是中国伟大诗人李白的出生地。 [11] 即萨满巫师。胡地巫师除了施行巫术外,本身也通晓医术。 第十章 故人长绝 第194页 北风陡起,如雷霆万钧般碾过大地。冬夜格外漫长,无边的黑暗笼罩着令人胆寒的漫漫长夜。所有人都在簌簌发抖,也不知道深入骨髓的阴气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那颗冰冻的心。悽厉的风中,隐隐约约传来胡笳的调子,仿佛人世间微弱而悽惨的哀怨声。 众人出来地窖时,奇仙公主的侍卫长兰夫气喘吁吁地奔过来,叫道:“右夫人,多谢你!多谢你!你救了我们公主!” 翁归靡莫名其妙,问道:“侍卫长说什么呢?”兰夫道:“昆莫,你们冤枉右夫人了,真正的主谋是支谦女官。” 张博惊喜得大叫一声,道:“原来兰夫侍卫长也一直在怀疑支谦女官。”兰夫道:“不,不,全亏右夫人提醒。” 原来刘解忧在地窖中所写帛书是送给兰夫的。匈奴虽然军力强大,文化、经济却极为落后,甚至没有自己的文字,往来的文书都是用汉文。兰夫是匈奴贵族,匈奴除了皇族外,还有四大家族:唿衍氏、丘林氏、须卜氏和兰氏。兰夫出自兰氏家族,是奇仙公主官署中唯一认识汉文的。刘解忧在信中提醒他暗中留意支谦女官的动向,但一定不能让旁人知道,事关奇仙公主的安危。当时支谦女官正在奇仙毡房中,兰夫读信后立即赶去奇仙隔壁房间,用利刃划开了毡子,亲自监视房中的情形。不久后,竟然真的发现支谦背对奇仙公主,在往酒瓶中倒入白色粉末。他急忙奔进房去,阻止了正要举杯的奇仙,用银器检试瓶中酒浆,果真有毒,当即拿下了支谦。奇仙极为震惊,审问支谦,她却是一句话也不肯说。奇仙已得知胭脂被人毒杀灭口的消息,这才想到支谦很可能就是毒杀军须靡的主使,也多半是她借跟随自己到地窖的机会杀了胭脂,她站到胭脂面前厉声讯问半天全是有意为之,忙命兰夫赶来地窖解救刘解忧诸人。 张博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解忧公主等的就是这个。”又问道:“公主如何能知道支谦会立即向奇仙公主下手?她刚杀了胭脂,风声正紧,应该暂且歇手才是。”冯嫽也很是不解,道:“是啊,本来众人都怀疑是我们这边的人,支谦再下毒毒害奇仙公主不等于是为我们脱罪么?这实在对她自己不利呀。” 刘解忧道:“胭脂被关在地窖的时候,身旁随时有侍卫看守,只要她稍微出声示警,任谁都难以杀她灭口,更何况她是口服毒药而死。唯一的解释是,她是在心甘自愿的情况下服下毒药,一是为了自己少受痛苦,二来也可以保护背后的人。胭脂曾经跟魏超说过,在乌孙国里,除了他之外,就只有支谦女官对她最好。这句话可以理解成,在乌孙国里,只有这两个人,可以令她去为他们生,为他们死。反过来则可以理解成,在乌孙国里,也只有胭脂对支谦女官最好。胭脂被捕,支谦自忖救不了她,只得毒死了她,但这不是灭口,而是要让她少受痛苦。但胭脂死前曾被奇仙公主施酷刑羞辱,支谦亲眼见到,心中难免不会愤恨交加。我猜她处心积虑多年,终于成功毒杀军须靡昆莫,大仇得报,人也松弛了下来,也许会抑制不住内心的狂怒和冲动,立即下手毒害奇仙公主,所以立即写信提醒兰夫侍卫长。”她本来只是推测,也没有抱多大希望,想不到居然侥倖成功,成为自己一方脱罪的关键,心中亦是庆幸不止。 翁归靡大喜,道:“解忧真是世间最聪明的女子。我就知道不会是你。走,快去告诉大臣们。” 来到昆莫大帐,大臣们都聚集在这里,交头接耳,议论不止,见新昆莫带着右夫人一行人进来,便各自住了口,往两旁站好。 翁归靡不等坐下,便高声道:“来人,快些将右大将拿下了!” 众人闻言均是一愣。阿泰更是愕然,问道:“昆莫为何要拿我?”忽听见门外卫士叫道:“左夫人到。”转过头去,正见到奇仙公主带着侍从押着五花大绑的支谦进来,阿泰诧异无比,问道:“我妻子如何得罪了左夫人?” 奇仙公主道:“哼,你妻子就是下毒害死前任昆莫的主使,她刚才还想要下毒害我,被我的侍卫长当场擒获。”想到适才差点不知不觉饮下毒酒的惊险,对刘解忧更加感激,忙上前握住她的手,道:“右夫人,多谢你,你救了我的命。” 阿泰震惊极了,紧紧盯着妻子,她却扭转了头,不肯与他的目光对视。阿泰道:“支谦,你……怎么会是你?” 翁归靡携左、右夫人坐下,示意群臣各自就座,大致说明了经过。国相特则克道:“原来如此。臣等之前听信右大将的谗言,冤枉了右夫人和细君公主的下属,真是抱歉。”喝令卫士上前擒拿阿泰。 刘解忧忙道:“等一下。据我看来,右大将并不知情。”翁归靡道:“可他适才还说是你毒杀了胭脂,不是有意想替他妻子脱罪么?”刘解忧道:“右大将怀疑我有理有据,他只是尽责而已。各位想想看,右大将负责审理翁须靡昆莫一案,如果他是知情者,就不会轻易从众多侍女中将胭脂揪出来,也不会让支谦女官出面到地窖毒死胭脂了,看守的卫士都是右大将下属,他本人多得是机会,而且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众人听了均觉得有理,又极为刘解忧不计前嫌的大度赞嘆。 第195页 特则克道:“即便如此,右大将妻子是杀人兇手,不该再负责主审这件案子。昆莫,不如……”阿泰上前单膝跪下,道:“臣恳请昆莫准许臣继续主审这件案子。”翁归靡道:“你……”阿泰道:“昆莫放心,臣一定不会徇私。” 翁归靡并无多少主见,不由得转头去看刘解忧,见她点了点头,便表示同意,道:“好。” 阿泰令卫士将支谦拖到帐中跪下,走近她身边,问道:“支谦,是你指使胭脂往叵罗中下毒,害死了军须靡昆莫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支谦微垂着眼帘,神色极是漠然,毫不理会丈夫的盘问。阿泰一连问了几遍,她始终一言不发。阿泰气极,叫道:“来人,取鞭子来。”站到支谦身后,亲自举起鞭子,但却无论如何都抽不下去。众人都能清楚地看到他高举的右手在颤抖,显是内心情感澎湃,激盪不止。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夫妻二人和睦幸福,一直是赤谷城中最令人羡慕的一对,忽然让他当众刑讯侮辱自己的妻子,他如何下得去手? 大帐中安静极了,连一声咳嗽也听不到。 支谦忽然开了口道:“将军不必用刑,我愿意招认。” 话匣子一旦打开,刻意封闭多年的往事便如青烟般冒了出来。原来她是大月氏人,母亲支清是现任大月氏国王支秉的妹妹,与乌孙和匈奴两国有不共戴天的世仇。昔日月氏与乌孙共同居住在河西走廊,为争夺地盘,月氏发兵攻灭了乌孙,杀死昆莫难兜靡。乌孙遗臣抱着难兜靡之子猎骄靡投奔匈奴,猎骄靡长大成人后,欲藉助匈奴的力量復国,与匈奴联军攻打月氏。月氏为保卫家国,进行了激烈的抵抗。这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战斗,有月氏民歌唱道: 孩子,你要是渴了,莫饮河水。 河水里,敌人下了毒。 你就喝敌人的血吧! 孩子,宁死,也莫屈服。 死了,不要让我看到你睡在棺材里, 你的尸首一定要躺在盾牌上被抬回来。 大战之后,月氏终于还是失败了。匈奴老上单于砍下月氏国王支卢的头颅,装饰上珠玉,制作成饮酒器具。残余的月氏人逃到西域,不久又被乌孙人一路追杀,不得不逃到更西的地方,从此远离故土,关山万里。大汉皇帝刘彻即位之初,正是因为听到这个故事后,才起了联合大月氏共击匈奴的念头,所以派张骞出使西域。张骞途中被匈奴人俘虏,被关押十年后设法逃出,歷经千辛万苦,终于辗转来到了大月氏。大月氏国王支秉是被匈奴、乌孙联军杀死的支卢国王的孙子,听了张骞的提议后,兴趣不大,原因有三:一是他当时新即王位,不愿意多兴事端;二来大月氏土地肥沃,百姓安居乐业,日子比以前在河西时过得还要好;三是月氏虽然復国,宿敌匈奴和乌孙的实力都远远在大月氏之上,大月氏根本难以与其相抗。张骞的大月氏之行遂以失败而告终。但他的话却激起了支秉国王的妹妹支清公主的斗志。支清公主见兄长安于现状,甘愿放弃祖父之仇,一气之下离开了大月氏,独自带着女儿支谦来到乌孙,改名换姓,意图凭一己之力復仇。为了便于安顿,她先是嫁给了赤谷城外的一个牧民,生下一个女儿,即是胭脂,但却有意寄养在别处。支谦逐渐长大,一日右大将阿泰出城狩猎,遇见了她,对其一见倾心。二人不久后即结为夫妇,支谦更是意外得到猎骄靡昆莫的赏识,被选进王宫做了女官。当时支清夫妇已经去世,支谦遂将一直寄养在别处的同母异父的妹妹胭脂引进王宫做了侍女,好互相扶持。按照支清公主原先的计划,最好是挑拨乌孙一方脱离附属国的地位,令猎骄靡昆莫与匈奴单于自相残杀,从而达到两败俱伤的目的。然则乌孙逐渐强大后,本身就有脱离匈奴控制的意愿,匈奴用武力讨伐不成,又顾忌东南方还有大汉这等强敌,所以无可奈何地默许了乌孙的独立地位。甚至当大汉主动与乌孙和亲时,匈奴也忙不迭地遣送奇仙公主来到赤谷,讨好笼络猎骄靡昆莫,足见乌孙在西域的地位举足轻重,匈奴已经不愿意与它为敌。如此一来,支清公主原先的计划全然泡了汤。支谦为人坚强隐忍,倒也不急不躁,一直暗中等待机会。 大仇人猎骄靡昆莫病死后,孙子军须靡即位,续娶了匈奴公主奇仙和大汉公主刘细君为左右夫人。支谦听说大汉强大无比,即使乌孙与匈奴联手,也难以与其抗衡,遂决意寻找机会杀害刘细君,再嫁祸到奇仙身上,这样大汉势必要讨伐匈奴。当日刘细君病倒,她跟随军须靡昆莫和左夫人奇仙到城外庐舍探望,趁机往刘细君的药碗中下了毒。他们离开庐舍后不久,刘细君就毒发而死,但她手下却没有一人提出右夫人死得可疑,事情遂不了了之。大汉很快又派了刘解忧继续刘细君的使命,凑巧接风当日大禄父子到来,大禄一直是军须靡昆莫最顾忌的对手,她当时立即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加上多年来心怀异图,身上随时备有毒药,便趁众人在帐外寒暄,抢先入帐,往国相特则克的叵罗中投下药粉。大禄是昆莫的叔父,地位在国相之上,国相必然要让出自己的位子给他。事情果然如她所料,大禄连饮两杯,将叵罗中的毒酒尽数喝下,当场毒发身亡。可嘆的是居然没有人起疑,连他自己的儿子翁归靡都只以为父亲是发病而死。大禄之死反而促进了军须靡和翁归靡的感情,她的计划再一次落空。 第196页 连着两次下毒都石沉大海,悄无声息,这实在是大大出乎支谦的意料,她终于意识到必须得选一个有足够分量的人下手才行,军须靡昆莫遂成为她下一个下手的目标。她眼光当真犀利,选取的时机恰到好处——当时军须靡昆莫正要召集群臣商谈政事,她遂让胭脂先将毒药下到昆莫案头的叵罗中。正巧右夫人刘解忧又领着泥靡王子进来,若是就此能同时毒死军须靡昆莫和刘解忧,那实在是再好不过。哪知道事情临时出了意外,泥靡王子阻止了正要饮下毒酒的刘解忧,片刻后军须靡毒发,临死遗言传位给堂兄翁归靡。情势陡转直下,刘解忧聪明机智,不但化解了自身的嫌疑,还立即找出了胭脂就是下毒者。支谦头天已经知道包括胭脂在内的十二名侍女被囚禁,心中一直担心不已,一早赶来王宫,正好遇见丈夫,从他口中得知胭脂被捕的消息后,立即赶来见左夫人奇仙,然后一起来到地窖。她假意讯问胭脂,将毒药塞到了她口中。她知道自己这次无论如何都救不了妹妹,只能助其早点脱离痛苦。但当她见到奇仙举刀割下胭脂的乳头时,登时血脉贲张,心中的火山彻底爆发。那一刻,她几乎要忍不住扑上去扼住奇仙的脖子,将其活活掐死。可她看见了胭脂哀求的目光,那是在恳请她不要轻举妄动。她终于还是忍了下来,木然走了出去。但她一直处于手足发麻的游离状态,满腔怒火地瞪视着奇仙在眼前走来走去,终于,她决意要杀了她,就在今天。 支谦的故事惊心动魄,但她神情坦然,语气极为平静,娓娓讲完这一切,道:“右夫人,请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刘解忧闻言便走下坐席,道:“女官有话请说。”支谦道:“本来我是该深恨右夫人的,如果不是你那么聪明,胭脂不会那么快被捕,她可以有机会逃走的。可是我亲眼看见右夫人属下为我妹妹披上衣服,令她少受侮辱,我很感动,真的很感动。谢谢你,你是个好人。”刘解忧一时无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支谦又叫道:“魏超君,请你过来。” 魏超心情极为复杂,虽然他的罪名已经洗脱,但实在想不到真正的罪魁祸首居然是他所爱女子的姊姊,当即默默走到支谦身边。 支谦道:“胭脂她很爱你,因为你要离开乌孙,她还哭了好几次。本来我跟她说,她可以跟你一起走,可她又不愿意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唉,我实在该自己动手落毒的,那样就可以保全胭脂,让她跟你回去汉地。” 她的声音很低,语气极为温柔,充满了难以挽回的痛苦。魏超堂堂男子,居然当众掉下了眼泪,怔了好半晌,才问道:“你……你不是一时冲动,你是有意要在这个时候毒死左夫人,好替我和解忧公主脱罪,是不是?”支谦道:“当然不是。”凄凉一笑,蓦然提高声音,道:“我已招承一切,这就请昆莫处罚吧。” 阿泰见妻子先后与刘解忧和魏超交谈,俨然有交代后事之意,却唯独不与自己说一句话,不肯看自己一眼,不由得心如刀绞。 昆莫与群臣商议后,判决很快下来了。根据乌孙国的法规,月氏人支谦被判倒垂在公驼背上吊死。这是一种极其残酷的刑罚:犯人被反缚住双手,用绳索绑住双脚,头朝下,面朝外,倒着悬挂在公驼的左侧。身体固定好之后,再将脚上的绳索从右侧绕过去,套在犯人的脖子上,打成死结,犯人通常会被摆弄成一个反弓字形状。将犯人绑好后,行刑者会牵着公驼在城中主要街道上行走,一边摇摇晃晃地游街,一边大声宣布犯人的罪状。虽然有公驼支撑,但犯人身体的相当一部分重量都通过绳索转移到脖子上,难受之极,却又叫喊不出来,最终会慢慢窒息而死。死亡时间的长短取决于双脚和脖子间绳索的长短,愈短断气愈快。 支谦的死刑被要求立即执行。行刑者恼恨她害死了军须靡昆莫,有意将绳索放到最大限度,好让她死得更加痛苦。直到游完赤谷城的大街小巷,她还没有断气,以致行刑者不得不将她从公驼上解下来,用一张弓弦绞死了她。 据说行刑的场面很是壮观,人们大唿小叫,一路跟随在公驼前后,汇成长长的队伍。但刘解忧却没有去看这个热闹,她已经是翁归靡昆莫的右夫人,还有很多大事要做。 光阴荏苒中,天下局势也在发生剧烈的变化。 大汉匈河将军赵破奴护送刘解忧到达乌孙国都赤谷的次日,便被紧急召回汉地。原来新即位的儿单于乌师庐一心要从汉军手中收復失地,正厉兵秣马,预备大举出击。匈奴左大都尉兰及认为大汉国力强大,人口众多,匈奴尚无实力对汉军发起大规模的反击,贸然出兵只是以卵击石。乌师庐大怒,当众责打了兰及。兰及怀恨在心,决意举兵暗杀乌师庐,再携带其头颅投奔汉朝。皇帝刘彻接获消息后,立即自西域召回匈河将军赵破奴,令其率二万骑兵深入匈奴境内,策应兰及。赵破奴按照事先与兰及约定的地点,到达浚稽山,不料等到的不是左大都尉兰及,而是匈奴左方兵,这才知道事情败露,兰及已经被乌师庐单于亲手处死。赵破奴举兵反击,突破了左方兵包围。但在回到离受降城四百里之地时,遭到匈奴八万骑兵包围。汉军被困多日,粮水俱尽。赵破奴在胡地长大,自认为熟悉地形,半夜亲自出营寻找水源,结果被守候已久的匈奴兵俘虏。汉军失去主帅,按照军法,所有士卒都要被诛罚,士卒恐惧之下,一齐投降了匈奴。赵破奴一军遂全军覆没。 第197页 赵破奴一直被皇帝刘彻寄予厚望,天下人均以为他早晚会登上大将军之位,他的被俘,不仅令刘彻痛失爱将,还直接促使了另外一个人的崛起。众所周知,刘彻喜欢从身边的女人身上发掘人才,培养将帅人选,如卫青,如霍去病,甚至连赵破奴得到信用也是因为夫人王寄,主帅跟皇室有裙带关系更让他觉得放心,但霍去病死了,卫青死了,赵破奴被匈奴人押去王庭了,他再无将可用,遂又想起夫人李妍的临终嘱託来——李妍临死请求皇帝善待她的兄弟,李延年和李季因为捲入毒害王寄一案已被处死,只剩下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二哥李广利,但不管这人名声如何不好,他终究是李夫人唯一在世的哥哥了。刘彻在未央宫召见了李广利。李广利他长得高大魁梧,眉眼与李夫人十分相似,皇帝第一眼见到就很喜欢,当即拜他为贰师将军,率领数万骑兵讨伐大宛。 大宛即是拥有汗血宝马的西域国家,号称宝马之邦,贰师则是大宛的一个城市的名字。昔日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时即到过这个国家,这里的风光不仅异于汉地,与西域楼兰等绿洲国家也大不相同:建筑全部尖形的砖木房屋,没有房檐;国人不会炼铁,依旧使用青铜的武器和工具;田野中长满大片的紫花苜蓿。不仅嫩叶可当菜吃,而且是上等肥料兼优质的饲料,是汗血宝马最爱的食物;道路两旁及国人的庭院中爬满葡萄架。大宛葡萄酿成的酒又香又甜,而且储藏越久,味道越是浓郁。因而大宛人都不愿意饮用当年新制的葡萄酒,只吃陈年的老酒,陈酒便越积越多,多有藏酒至万石的人家;大宛国最独特的当然是汗血宝马。传说大宛境内有高山,山上有天马在云雾中奔驰,人力不可得,于是大宛人将五色母马放在山下,五色母马与天马相交,生下的马驹就是汗血马,因此汗血宝马又称为天马子。这种马身材高大,体态健美,行走如风。它在长途奔跑时,身上所出的汗如血色一样,所以才被称为汗血马。 之前刘彻派侍者车令携带金马和黄金前往大宛求取汗血宝马。车令到达大宛国都贵山城后,奉上书信,转达了大汉皇帝的心愿。大宛王毋寡召集大臣商议。大臣均认为汗血宝马是大宛国宝,既然是国宝,那就绝不允许别国得到它。虽然大汉强大,有北逐匈奴的实力,但大汉离大宛一万二千五百里,路途遥远不说,沿路有高山、大河、沙漠阻挡,道路艰险难行,出使西域的汉使常有一半死于途中,即使大汉有心用武力夺马,汉军也难以到达大宛。毋寡遂拒绝了汉使者的要求。自张骞通西域以来,皇帝刘彻热衷与外国通好,需要大批使者出使异国,因而广在民间招募人选。车令本是一普通黔首,没有多少见识,不过是有些勇力,所以才应募出使,希冀跟昔日博望侯张骞一样,靠出使外国来创下不世之功。他肩负着大汉天子亲自赋予的求马使命,携带着极为贵重的礼物,经过长途跋涉,歷尽磨难,好不容易才达到大宛,却被大宛国王当面拒绝,当即气急败坏,当面辱骂大宛国王,还将所携带的金马砸坏,这才扬长而去。大宛群臣见汉使者如此蛮横无理,均是愤怒异常。车令事后也有些后悔,但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只好将金屑收集起来,准备运回汉朝。到达大宛东部的郁成时,郁成王派兵拦截并杀死了车令一行,夺走所有财物。消息传到长安,刘彻勃然大怒,不顾山高路险,决定出兵讨伐大宛。 大宛只是西域小国,人口不多,举国不足三千兵力,刘彻却调给李广利数万人马,期待他一举荡平大宛,立下奇功。孤军远征,远涉大漠,水土不服,补给困难,包括李陵在内的许多将领纷纷上书劝阻,但是皇帝立意已坚,一定要不计代价地劳师远征。 李广利出身市井,毫无作战经验,一出征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汉军出了玉门关后,沿途都是盐泽和沙漠地带,无粮可用,无水可汲。而西域的当道小国都各守其城,不肯供给汉军。汉军必须得攻下这些小国才能取得粮食和给养,只好边打边进。许多汉兵都忍不住饥渴,倒毙在路中。到达大宛东部的郁成城时,汉军折损很大,数万人马已经只剩下数千人。 郁成王因为曾经杀死汉使车令,早担心汉军前来报復,一直严兵守候。两军交战,飢乏的汉军无法取胜,伤亡惨重,折伤了近一半的人马。李广利见取胜无望,道:“郁成尚不能攻克,更何况大宛王都!”便没有继续向大宛国都贵山进发,而是引兵撤退。等汉军退回敦煌时,所剩的士兵只有出发时的十分之一左右了。 刘彻原想给李广利立功建业的机会,等他得胜回朝,就立即授封爵,没想到他却大败而归。所以,当李广利派人向朝廷报告并请求罢兵时,刘彻勃然大怒,立即派使者赶到玉门关前,阻止李广利等入关,并传谕李广利军前:汉军敢有入关者,一律处斩。李广利不敢违令,只好留在敦煌玉门关外。 但心高气傲的大汉天子并没有就此放弃夺取汗血马的念头,他认为大汉威风赫赫,若是连大宛这样的小国都不能征服,只会使所有的西域国家都轻视汉朝。除了得到汗血宝马外,刘彻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愿,那就是期望能与住在西域的大神西王母相会。传说西王母容貌绝代,居住在“飞鸟之所解羽”的崑崙之丘,有三只青鸟为伴,法力无边,曾经赠送不死药给射落九个太阳的后羿,以嘉奖其功劳,但后羿的妻子嫦娥偷吃了灵药,成仙飞到了月亮上。周穆王姬满也曾经驾着八匹骏马拉的马车到瑶池与西王母相会,临别时西王母赠《白云谣》歌道: 第198页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能復来。 刘彻也渴望能如周穆王一般,以功业来博得西王母的垂青,好求得长生不老之药。于是坚持继续攻打大宛,果断将主张与大宛停战的大臣治罪,同时徵发被赦免的囚徒、郡国恶少年及边郡骑兵六万人,以及由三万匹马、几万头驴、骡、骆驼以及十万头牛组成的运输队,携带足够的军需补给物资,由贰师将军李广利统率,再次进攻大宛。不久,又增发七科谪[1]和甲卒十八万屯驻在酒泉、张掖北面,作为后续部队。 这一场为夺马而发起的战争,不仅令汉家天下骚动,也对西域诸国产生了巨大的震慑作用。李广利大军所到之处,西域各小国无不争相迎送。只有轮台一城闭门拒绝,李广利挥兵攻打数日,城破后大肆屠城,从此乘势长驱,直到大宛,一路毫无阻碍。不过即使如此,到达大宛的汉军也只剩下了三万人。 在大宛国都贵山城下,汉军遇到了激烈抵抗,连续攻打四十多天,未能攻下。最后还是大宛内部发生动摇,大宛贵族杀掉了大宛国王毋寡,主动向汉军求和,汉军才得取胜。汉军挑选了数十匹好马,并立亲汉的大宛贵族昧察为国王,然后结盟而还。李广利又命搜粟都尉上官桀攻灭郁成,郁成王亡走康居,康居国王畏惧汉军,将其缚送上官桀。 西域诸国无不震惧,争先恐后派遣子弟携带方物珍宝,随军东来为质于汉朝。刘彻龙心大悦,加封李广利为海西侯,食邑八千户。当年卫青、霍去病横扫匈奴,所得封赏也不过如此而已。 面对这样一个为夺马不惜军力、民力、国力的大汉天子,匈奴人也感到害怕了。在左大都尉兰及降汉失败后不久,匈奴内部再次发生动盪,乌师庐单于暴毙,因其子年幼,由叔父右贤王呴犁湖继任单于之位,但呴犁湖在位不久便病死,其弟左贤王且鞮侯继立为单于。这样,伊稚斜单于的三个儿子乌维、呴犁湖和且鞮侯先后都当上了单于。 昔日伊稚斜用武力驱逐了匈奴太子于单,夺得了单于宝座,即位不久即遭遇汉军大规模反击,先后被卫青、霍去病击败,在漠北之战中,连他本人也差点被汉军俘虏,可谓自冒顿以来境遇最惨的单于,从此龟缩在漠北,再也不敢轻易南下。他的子孙中,以孙子乌师庐志向最大,一心要收復失地,与大汉争锋,可惜在匈奴并不得人心,很快死于贵族争权的内讧中。 且鞮侯即位之时,正值汉军倾力攻破大宛、夺回汗血宝马,他畏惧汉军会趁势出击匈奴,忙送信给汉朝,道:“汉天子,我丈人[2]也。”又派人送回之前所扣押的汉使者路充国等人,以示亲善。 被皇帝急召回京的李陵赶来建章宫时,正好在上林苑北门遇见了汉使者路充国。路充国原是李陵任建章监时部下的郎官,匈奴使者丘人死在长安后,他奉皇帝之命佩二千石印绶送丘人灵柩回去胡地,结果被匈奴扣留,新近才被释放回国。几年不见,他老了许多,才是三十几岁的人,鬓角就已经变得花白,足见胡地囚徒生活之艰苦。 一见到李陵,路充国便跳下车子,叫道:“都尉君,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这里有一件礼物给你。”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袋递过来。李陵道:“多谢,路君有心。”路充国道:“不用谢我,这是公主给你的,我也只是受人之託。” 李陵脸上一下子有了难以言喻的光彩,急切地问道:“路君见过解忧公主?”路充国“啊”了一声,忙道:“不,我说的不是解忧公主……”往左右看了一下,才低声道:“是夷光公主。” 李陵怔得一怔,问道:“夷光公主是谁?”路充国道:“新即位的且鞮侯单于的女儿,她说她认识你,你是她的救命恩人。” 李陵这才想了起来,道:“原来是她!我倒是忘记了,她是新单于的女儿,也是公主身份了。”解开锦袋,却是一串用石头和动物骨头做成的彩色的珠子。 路充国道:“夷光公主说,那骨头是狼的踝骨,带在身上,不但能治病,而且可以避免旁人的谗言陷害。” 忽见掌管上林苑门屯兵的步兵校尉韩平疾驰过来叫道:“都尉君,你总算到了,皇上已经派人催问了好几次了,这就随我进苑吧。” 李陵一时不及多想,忙收了锦袋,道:“路君,我还要到建章宫去见皇上,回头我再来找你。”路充国道:“好。” 韩平是成安侯韩延年的堂兄。李陵已经娶了韩延年的妹妹韩罗敷为妻,与韩平也算是亲戚,当即简略招唿,便率领侍从跟随韩平驰入上林苑中。他虽曾多次扈从皇帝来上林苑中游猎,但管敢等侍从却是第一次进来这里,见到园林秀丽,宫观玲珑,繁花茂树,点缀四周,无不惊嘆。 上林苑始建于秦惠文王时期,秦始皇时扩大规模,形成西到沣水、南到终南山、北到渭河、东到宜春苑的庞大规模,着名的阿房宫就修建在上林苑中。秦亡后诸多宫殿化为焦土,但林苑仍在。文帝、景帝时曾开放上林苑,让百姓耕种空地,因而上林苑中除皇家宫室、苑囿、园池以外,一度还有许多农田,百姓亦可以自由出入。当今天子刘彻即位之初,因政事受制于太皇太后窦漪房,便纵情游猎,经常微服出游,每每半夜壁漏下十刻出宫,次日天亮前驰入终南山下,纵马驰骋,嬉戏围猎。但由于踩坏了庄稼,农民去向县令告状,县令亲自率兵围捕,侍从不得已拿出御赐之物才得以脱身。还有一次,刘彻狩猎忘了时间,不及回城,去向柏谷亭长借宿,却被赶了出来,不得已只得率领侍从来到附近的一家客店投宿。客店主人见刘彻进来,很不客气地呵斥道:“你这么高大的一条汉子,不在田间劳作,却带剑聚众夜行,不是为盗,便是为淫!”刘彻也不敢说出自己皇帝的身份,请求上酒,店家轻蔑地道:“我只有尿,没有酒。”一行人坐了好久,始终不见酒饭上来,刘彻派人去查看,才发现店主正邀集乡邻,打算收拾他们。幸亏店主妻子见刘彻气度不凡,便以酒灌醉丈夫和其他人,刘彻才脱此大难。他很赞许店主的警惕,特意召其入宫为郎官。经过数次惊险后,刘彻决意将经常打猎的地方全部征入上林苑,并将原先在苑中耕地的农民也全部迁出去,汉上林苑由此比秦上林苑范围更为扩大,远在云阳的甘泉宫也被纳入到上林苑中。 第199页 上林苑四周有垣墙围绕,长达数百里,仅大门就有十二座,内中有三十六座园苑,十二处宫殿,着名宫殿有建章宫、甘泉宫、宜春宫、五柞宫等,都是建制庞大的建筑群。仅以建章宫为例,马在内中驰骋,要跑一天才能跑完。着名的昆明池也在上林苑中。昔日皇帝刘彻派使者取道西南通使身毒,却被滇国[3]国王所阻。滇国附近的昆明国有一个方三百里的滇池,更是一大障碍。刘彻决心讨伐昆明诸国,遂派人在上林苑中造周回四十里的昆明池,以操练水军。 除了水波荡漾外,苑中林木葱翠,养有许多珍禽异兽。文帝刘恆在位时,曾经来参观养虎的虎圈,兴起之下,询问起禁苑中所饲养的各种禽兽的数目,上林苑令一个也答不上来。一旁的虎圈啬夫见上司发窘,遂主动代答。刘恆又有意询问各种禽兽登记的情况,虎圈啬夫随问随答,答对如流。刘恆十分感慨,道:“官吏就应该是这样的。”诏令将原上林苑令免职,任命虎圈啬夫为新上林苑令。负责传令的谒者张释之却不肯动身,反而问道:“陛下认为绛侯周勃是什么样的人呢?”刘恆道:“忠厚长者。”张释之道:“可是绛侯周勃却是口才不佳,议事时往往有话说不出口,根本无法跟这个啬夫的多言善辩相比。秦朝重用刀笔吏,考核官员则用敏捷苛察作为标准,其害处是空有其表,从无实际内容,皇帝听不到对朝政过失的批评,最终导致国家走上土崩瓦解的末路。现在陛下因啬夫善于辞令而破格升官,比影随景,只怕天下人会争相效仿,都去练习口辩之术而无真才实能。还请陛下三思。”刘恆大为震动,遂取消了诏令,也由此对张释之刮目相看,升其为中大夫,执掌谏诤论议,专为皇帝献计献策。 上林苑既是皇家林苑,戒备森严,一草一木都不容侵犯。昔日有百姓射杀了上林苑中逃逸的白鹿,被判弃市,多亏东方朔从中圆缓,才得脱死罪。安丘侯张拾需要药引,曾暗中策划到鹿苑中盗取白鹿,结果被人告发,丢失了列侯之位不说,还被完为城旦。右扶风咸宣是皇帝宠臣,掌管京畿之地,其辖下鄠县、湄县等县有不少风景优美之地都在上林苑中,即便如此,没有天子诏书,他也不能随意进出林苑。其亲信小吏成信得罪了他,便是利用这一点,抢先逃入上林苑中避难。不料咸宣威风惯了,不容成信逃脱,藉口追捕要犯,派吏卒闯进上林苑中,一路追到蚕室门下,终于射杀了成信。咸宣虽有执行公务之名,但不巧的是,吏卒向成信发箭时,有不少箭支射中了蚕室门。大汉律令,凡天子驾幸之地即为禁地,射中上林苑门跟箭射未央宫殿门一样,都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咸宣因此而下狱,被判族诛。一想到这些血泪故事,管敢等人不由勒紧马缰绳,不敢有丝毫放松。 来到建章宫圆阙,早有内侍等在那里。李陵翻身下马,令管敢等人在圆阙外等候,自己跟随内侍进宫,一路往南,赶来正殿玉堂殿。霍光正在殿外阶下徘徊,似乎在等什么人,一见李陵便招了招手。 李陵问道:“有事么?”霍光低声道:“你得小心些,贰师将军班师回朝后告了你的状,皇上很有些不高兴。” 第一次征伐大宛时,皇帝本有意任命李陵为统帅,但李陵却对劳师动众夺取汗血宝马持反对意见。刘彻很是生气,当面严厉训斥了他,他由此失宠,被喝令回屯驻地张掖待命。从来没有带过兵的李广利反而成为征伐大宛的主帅,结果遭遇惨败。不久,刘彻第二次派李广利进攻大宛,命李陵带领部下五校尉兵跟在主力部队之后,策应李广利的行动。李陵对不学无术的李广利很是反感,现在居然要受其节制,心中很是不服,有意迁延,进军迟缓。等他率军到达敦煌的时候,李广利军已经得胜回师了。 李陵料想李广利必是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天子急召自己回京也多半与其有关,当即点点头,摘剑免冠,进来大殿。 玉堂殿内聚集了不少大臣和西域各国的使者,皇帝正与李广利谈论西域风情,兴致颇高,见内侍引着李陵进来,立即叫道:“都尉君,大伙儿可都一直在等着你呢。”刘彻已年过五旬,但由于长期过着优裕的生活,望起来还是中年人的样子,气色极好。 李陵忙上前拜见。刘彻道:“都尉君免礼。朕来为你介绍,这位是康居使者克卢,也是康居国的神射手,他一直很仰慕李氏箭法,来到长安便向朕提出很想与飞将军的后人较量箭法。” 李陵这才知道天子急召自己回京是要让自己与康居使者比试箭术,心道:“我是边关重将,军务繁剧,皇上为了一名使者的比箭请求就派人用传将我紧急召回,未免小题大做了。”他不愿意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当即朝那使者克卢点点头,问道:“使者君想要如何比试?” 克卢不懂汉文,一旁通译用匈奴话翻译了一遍。克卢道:“听说汉军考试射艺,通常是参赛者每人射十二支箭,中六箭为合格。将军是主人,我只是客人,当然要入乡随俗,我和将军也各射十二箭,以中靶多者为胜,如何?”李陵道:“甚好。” 众人便出来玉堂殿,光禄卿韩说早命人在殿外竖起红、蓝两个箭靶,李陵、克卢各选了一张弓,李陵取红箭,克卢取蓝箭,并排站到箭靶前。克卢道:“这场比试,当然是中靶多者是胜者,但你我均有神射手之名,想来十二箭都不会落靶。既然各人有各人的箭靶,我还有个新提议:我和将军交叉站立,我站在红靶前,但目标是蓝靶,将军站在蓝靶前,目标是红靶。你我二人同时开弓,若是十二箭都能中靶,便以先射完箭者为胜,如何?”李陵微一沉吟,即应道:“好。” 第200页 如此一来,二人不但要比试准确度和速度,还要预防对方羽箭的干扰,难度大大加大。众人均是第一次听说如此稀奇的比试方法,均是极感兴趣,不独皇帝、大臣、使者围在一旁,当值的郎官、卫卒、内侍等也争相赶来观看。 李陵和克卢同时拈箭引弓,一旁的光禄卿韩说见二人已准备好,便叫道:“开始!” 李陵手指一松,羽箭便离弦而去,斜射向前方的红靶。他自幼学习箭术,射箭对他而言跟吃饭一样娴熟,几乎成为一种本能,一箭既出,便迅疾自背后箭箙中取出第二支箭上弦。只听见一旁“嗖”的一声轻响,克卢也射出了第一支箭。李陵第二支羽箭旋即射出,随即是第三支箭,箭如连珠般发出,箭箭中靶。两方羽箭唿啸交替,情形煞是惊险壮观。旁人瞧得目不转睛,连鼓掌叫好都忘记了。 到第十支箭时,李陵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虽然克卢也支支中靶,但却落后了他一箭的时间。就在他第十支箭离弦的一剎那,克卢也射出了第九支箭,却不是对准蓝靶,而是朝外偏出许多。一旁的围观者包括皇帝本人都精于骑射,一见克卢出手便知道这箭射得偏了。但不可思议的是,那支箭却射中了李陵第十支箭的箭羽,被箭力一带,破羽而过,重新回到了蓝靶正中。而李陵的第十支红箭却被这一带偏离靶心,只勉强射中了红靶的边缘。那一刻,他的第十一支箭也已经出手,虽然中靶,却呆在了那里。克卢适才那一箭太绝妙了,角度、力度把握得刚刚好,不仅成全了自己,也干扰了对手,他只剩下最后一支箭,不管他再怎么努力,他始终比克卢要少一支中靶的箭。 克卢却趁李陵这一呆的工夫,从容地射完了余下的三支箭,收弓笑道:“将军,你输了。”他不但十二支箭全中,而且比李陵先一步完成,已然是铁定的赢家。 李陵嘆了口气,道:“使者君箭术神奇,令我大开眼界,请容我将剩下的这支箭射完。”克卢见他虽然已经落败,却还是要按照规则射完最后一支箭,极具大国将军风度,当即点头道:“将军请。” 李陵遂引弓如满月,使尽全身的力气,将箭弹弓发出。令众人大为意外的是,这一箭却不是对准他自己的红靶,而是克卢的蓝靶。最后一支红箭力道极大,死命挤开了一堆蓝箭,钉在了蓝靶的正中心。 克卢笑道:“将军这是……”一语未毕,便听见“吱呀”一声,蓝靶竟然从中间横着裂了开来,裂口越来越大,最终有两支蓝箭掉落了下来。 原来那箭靶本是木板和干草制成,克卢十二箭均射中箭靶,箭道强劲,早已经将中心射裂。李陵见最后一支蓝箭已然穿透箭靶,料到木板中心承受力已到极限,遂干脆将最后一支红箭改射蓝靶,目的在于加大木板的裂变力,想不到居然一举奏效。 克卢乍见如此变故,一时愣住。在众人的目光中,蓝靶终于还是完全裂开了,上半块掉了下来,只剩下半块凄凉地站在那里。 光禄卿韩说亲自奔过去清点箭支,数完后忙赶过来报导:“都尉君有十支箭中红靶,使者君只有三支箭。”众人登时欢声雷动。 克卢呆了好半晌,才黯然道:“我输了。”李陵亦是对克卢第九箭的力道极为佩服,道:“我只是侥倖取胜。使者君箭术高明,我深为仰慕。” 刘彻哈哈大笑道:“你们两位今日可真让人大开眼界。好,好。”大为心悦,当即下令在太液池大开酒宴,宴饮外宾。 太液池前置有铜龙,长三丈,铜樽可容四十斛酒。每逢宫中大宴会时,龙从腹内受酒,口吐于樽内,象徵酒是天之美禄,又代表酒是真龙天子所赐。 刘彻生活奢侈,最好夸耀于外宾,特意制作了一些大铁杯,盛酒其中,赏赐给西域使者。由于铁杯太过沉重,举不起来,使者们只好低头引首,其形态恰似群牛饮水,所以宫中宴会往往被称为“牛饮”。这一次参加牛饮的宾客多达三千人,可谓壮观之极。 当然,出风头最大的还是来自乌孙的贡物青田核,核大如六升(瓠),盛以清水,顷刻变成醇美好酒,随尽随盛,称为青田酒。但有一点,这酒不能久放,置久就会发苦。如此神奇之物,令人大开眼界,就连皇帝刘彻这等见多识广之人也啧啧称奇,嘆为观止。 一直到傍晚时,李陵才有机会得以离开建章宫。他自张掖星夜赶回,疾驰回京师后,立即赶进建章宫,又是比箭,又是酒宴,极为疲倦。正要回去茂陵家中休息,郎官苏武匆匆赶来叫住了他,道:“我被皇上新拜了中郎将,奉命护送歷年被大汉扣留的匈奴使者回去胡地,之后便要顺路出使乌孙,贺喜解忧公主新诞下小王子。” 他没有说完下面的话,李陵却是明白过来,苏武是在问他有没有信件之类的物品要转带给刘解忧,心中一时茫然起来。自从刘解忧出嫁乌孙,他也按照母亲的安排娶了韩罗敷,依然是聚少离多。他在边关的时候,时常想不起新婚妻子的容貌,浮现在脑海中的总是解忧俏丽的影子。他知道这样并不对,对韩罗敷也不公平,只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心中总还在期盼终会与解忧有再会的那一天。此刻听到苏武的话,才知道解忧已经当了母亲了,心头不由得愈发黯然起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问道:“解忧公主她还好么?” 第201页 苏武道:“很好。听乌孙使者说,公主跟新昆莫翁归靡夫妻恩爱,十分和睦,新诞下的小王子元贵靡是昆莫长子,将来是有可能继承昆莫王位的。皇上得知消息后非常高兴,特意准备了大批礼物赏赐公主。”李陵“喔”了一声,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苏武见他郁郁寡欢,便道:“我还有几日才会离京,都尉君若是有信件要我带给解忧公主,也还是来得及。”随即拱手告辞。 李陵遂到圆阙外寻到侍从,径直驰回茂陵家中,只拜见了母亲,甚至不及与妻子韩罗敷说上几句话,便疲倦地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长,直到次日正午,李陵才醒过来。正好韩罗敷进来,见丈夫睡醒,忙叫婢女打水服侍他梳洗。 李陵打量着妻子,几个月不见,似乎她又比上次瘦了许多,想到自己长年累月不在家中,只留下妻子独守空房,不由得心生歉疚,叫道:“罗敷!”韩罗敷道:“嗯。”李陵道:“你过来坐下,别忙前忙后的,这些杂事自有婢女来做。”韩罗敷道:“她们做得不好。”扶李陵到镜前坐下,细心为他结好髮髻,这才道:“适才有客来访,听说夫君沉睡未起,便往东方先生那边去了。” 李陵道:“他没有自报身份么?”韩罗敷迟疑了下,还是道:“是个女子,自称是乌孙使者。” 李陵“哎哟”一声,急忙起身穿好衣服,埋怨道:“你怎么不早叫醒我?”佩了官印和宝剑,也不及叫上侍从,自己骑马往东方朔家中赶来。 却见东方朔门前停着几辆车子,几名红髮碧眼的挎刀男子守在门前。李陵在边关日久,粗略通晓匈奴语,当即用匈奴话道:“我是来找乌孙使者的。” 一名男子点点头,往院子里叫了一声,一名年轻的陌生女子应声而出,道:“你就是李陵君?我叫冯嫽,是解忧公主身边的女官。”又指着唿叫自己出来的男子道:“这位是我丈夫阿泰,他是乌孙的右大将。” 阿泰道:“我记得李陵君,你昨日跟康居王子克卢比试箭术,我也在场。” 李陵道:“使者君适才是到过我府上么?实在抱歉得紧,我居然没有出来迎接。”冯嫽道:“不要紧。我其实也没有别的事情,只是想顺路来看看李陵君。我们这就要走了,李陵君,你多保重。” 李陵满以为乌孙使者来找他,一定是奉刘解忧之命,当是有什么私人书信要交给他,不料对方却称只是顺路探望,不由得满腹狐疑,又不便明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冯嫽诸人登车离去。终于还是忍不住奔进东方朔家中,问道:“冯女官来拜访先生,是奉解忧公主之命么?”东方朔正在窗下抚琴,淡淡应道:“嗯。” 李陵道:“那么解忧可有什么书信?”东方朔道:“书信没有,只有一堆吃的、喝的,全是乌孙的土特产,你要喜欢可以全拿去。” 李陵往旁边一看,果见房角堆着好几个红柳条编制的箱子。一时思如潮涌,心道:“解忧是个热情周到的人,远在异国他乡,还记得派属官给东方先生捎带礼物。可她为何对我置之不理,一封信、一句话也好,难道她已经忘记了我么?”转念又想道:“啊,这冯嫽并不是朝廷派给解忧的属官,一定是她后来收的部下。若是她早已经将我忘怀,冯嫽又怎么可能知道我的名字,还特意来茂陵探望?一定是解忧常常提到我,冯嫽心中好奇,想看看我长得什么样子。”他不是蠢人,很快想通其关节所在,这才释然,暗道:“解忧是在刻意避开我,她之所以逃避,一定是因为太在乎了。” 琴声叮咚中,他的心绪慢慢平復下来,取过帛笔,就地在东方朔的书房中写了一封帛书,封在竹管中,骑马进城来找苏武。 苏武道:“我得先去匈奴,再去乌孙。若是紧急的话,你可以将信交给乌孙使者,他们会直接启程回乌孙国,时间要快许多。”李陵道:“不,我要苏君亲自交到她手中。”苏武当即允诺道:“好。” 将书信交给苏武后,李陵便顺路来寻霍光,却只见到霍府中最得宠的侍妾显儿。显儿道:“夫君正在内堂会见贵客,不便打扰,都尉君不妨多坐一会儿。” 霍光所会见的贵客不是旁人,正是乌孙使者冯嫽。冯嫽带来了一封帛书,是早已过世的江都公主刘细君写给霍光的信,但信一直未寄出,直到她死后才被刘解忧发现。 霍光既意外,又惊讶。他虽然一直暗恋刘细君,兄长霍去病在世时也表示过要娶刘细君做妻子,但他其实很清楚她的心思并不在他身上,但后来细君被选做和亲公主,无论她真正喜欢的人是谁,都没有了成亲的希望,皇帝的诏令註定了她的命运,她最终远赴西域,成为七十多岁的乌孙昆莫猎骄靡的夫人。 霍光手捧着帛书,不及展开,心头忽然涌上一种难以名状的悽然,万里之外的细君当真再也回不来了么?他多年前爱过她,想过她,有时想得辗转反侧,梦寐不宁。但她被封为江都公主后,他又不能确定是否真心爱她,如果他真的很爱她,为何不敢出面为她向皇帝求情,求皇帝放过江都王刘建唯一存活在世上的血脉,改选其他宗室女子作为和亲公主?细君住在未央宫中时,虽然没有明说,却几次将恳求的目光投向他,他懂得她的意思——她希望留下来,希望他能利用皇帝对他的宠爱和信任出面说情。但他却不敢挺身而出,不为什么,就是不敢。他的怯懦令他一度怀疑起自己的真情来。实际上,据他暗中观察,皇帝虽然严酷,却也是个性情中人,对于馆陶公主与董偃这样不伦不类的恋情都能接受,他若是鼓足勇气一试,声泪俱下地为细君恳求,声称自己爱她发狂,说不定能令皇帝改变心意。但他却什么也没有做,甚至连劝慰的话也没有对细君说过一句。也许他并不是全心全意地爱恋她,也许是因为他了解她的心里另有别的男子,他不愿意平白为他人作嫁衣,但无论怎样,他始终没有为她挺身而出。 第202页 她去了遥远的国度后,她的影子总会模煳地随处浮现,就好像人的唿吸一样,看不到,却是存在的。她那楚楚哀伤的目光,总是徘徊在他的脑海中,他知道他这一辈子都无法摆除这幽灵似的印象。他也从使者那里打听过刘细君在乌孙的生活,无非是语言不通、水土不服、如坐针毡、度日如年之类。到后来,她将满腔的愁绪化成一曲《黄鹄歌》:“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诉不尽的思乡幽怨之情。她始终只是一只笼中鸟,虽然到了远方,却永远回不去故乡。 他终于颤抖着打开了那封帛书,却只是另一首歌辞: 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 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他不明白细君为什么指名要将这首伤感的歌辞寄给他,但眼前渐渐模煳起来,浑身的血液也在迅速地凝固。他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感,泪水终于还是当着冯嫽的面涔涔滚落。他闭上了双眼,仿佛已经听到细君那颗水晶般透明的心跌碎了一地的声音。 等霍光情绪平静时,冯嫽已经不见了踪迹。刚才的一切,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有手里的一片丝帛,宛然是细君的笔迹,还带着细君的气息,表明冯嫽是真的来过。那气息清清淡淡,若有若无,丝缕不绝,那是种令人迷恋、令人浮想联翩的香气。他痴痴地望着那片丝帛,仿佛感觉到了一丝飘然而逝的余温,其意殷殷,其情绵绵。 冯嫽的来访,像一阵清风吹过湖面,泛起轻轻的微波,荡漾了片刻,随即就平静了。从表面上看,霍光的生活还是老样子,丝毫没有什么改变,依旧每天忙于公务、读书。但他的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好似尘封已久的古琴,一经拨动,便会发出深沉的声响,回想不断,余音绕樑。夜深人静,细君的影子总是重新浮现眼前,甚至在他读书时也来干扰他,使他意乱心烦。 这边李陵、霍光各有心事,他们的好友苏武却辞别了家人,率领副中郎将张胜及随员常惠等人踏上出使匈奴的路程。除了护送之前被大汉扣押的匈奴使者回国外,苏武此行还有两项重要使命,那就是打探到被匈奴人俘虏的匈河将军赵破奴的下落及大汉镇国之宝高帝斩白蛇剑的藏处。 一行百余人出塞北上,径直抵达匈奴王庭。按照匈奴当时的规定,凡是外国便节进入单于大帐,必须拿掉旌节,并在脸上刻字,用墨涂黑。苏武不愿意受此侮辱,宁可不进单于大帐。且鞮侯单于无可奈何,只得亲自出来大帐会见大汉使者。苏武遂送上书信,奉上金帛等礼物。匈奴人重利,且鞮侯见到汉朝赠送的礼物丰厚,很是高兴,遂命人好生款待苏武一行。 苏武正要返回客帐,忽听背后有人叫道:“苏武君!”转过头去,却是一名面貌清癯、长髯飘飘的胡人男子。苏武虽然愣了一会儿,还是认出了对方,问道:“你是卫律?”一旁通译忙喝道:“这是我们匈奴的丁灵王,汉使者还不快快行礼。” 这卫律原是胡人,自小生长在汉朝,与李延年是邻居,一起长大,关系极好。后来李延年当上协律都尉,妹妹李妍更是成为皇帝宠妃,卫律也被李氏兄妹举荐到未央宫中为郎官,与苏武算是同僚,颇为熟识。后来皇帝要派使者到匈奴去,李延年又举荐了卫律,想让他尽快立功。卫律完成使命后返回汉地,凑巧听到李延年、李季兄弟因捲入宫廷纷争被诛杀的消息,他担心受到牵连,随转身逃奔了匈奴。目下极得且鞮侯单于宠幸,被封为丁灵王。 卫律笑道:“我与苏武君是故人,礼仪那一套就免除了吧。”苏武脸色登时沉了下来,行了一礼,冷冷道:“故人不敢当,丁灵王有礼。”不再多理睬卫律,迳自回来客帐,思索要如何打听赵破奴和高帝斩白蛇剑的下落。 副中郎将张胜进来禀报导:“中郎将君,有客到访。”引进来的却是一名胡人。苏武道:“我刚刚见过你,你不是卫律的侍从么?”那人道:“臣是汉人,名叫虞常,是当年跟随丁灵王出使匈奴的从人。” 苏武当即拍案而起,道:“既然你跟卫律一样投降了匈奴,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这就请吧。”张胜道:“中郎将君,虞常当年只是被卫律胁从,才被迫投降了匈奴。他今日来,是想……”苏武决然打断了他,喝道:“快些引他出去。我不跟这些投降匈奴的人说话。” 张胜见苏武意志坚决,只好领着虞常出去。他与虞常是旧日相识,很是过意不去,赔礼道:“抱歉,我也料不到中郎将君的性子会如此固执。” 虞常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我请张君带我来见中郎将君,原本是有大事相商。现在看来,中郎将君为人肃穆庄重,怕是大事难成。”嘆息不止。 张胜名利之心极重,此次也是主动应募出使,一听到“大事”二字,登时怦然心动,忙引着虞常来到自己居住的客帐,恳切地道:“我虽然只是副使,但一样代表大汉朝廷,虞君跟我说也是一样的。”虞常迟疑道:“这个……”张胜道:“你我相识多年,难道你还信不过我么?” 虞常便说了实话,道:“我虽然是卫律随从,但他当年投降匈奴,我并不贊成。只是使者降胡,我若独自逃回大汉,按汉家律法也要处死,遂只好暂时栖身在胡地,寻找机会。若是我能为大汉立下一件大功劳,自然就能抵消我之前的降胡罪名。” 第203页 张胜闻言大喜,连声催问道:“虞君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立功的好机会?”虞常点点头,道:“我与浑邪王姐姐的儿子缑王是好朋友。浑邪王于军归汉后,缑王在匈奴备受排挤,几乎要待不下去了。我慢慢接近他,跟他联为知己,都想找机会一齐归汉。” 能够游说匈奴缑王归汉,这可是一件大功劳,缑王必定被封侯,参与者也会得到丰厚的赏赐。张胜当即惊喜得“啊”了一声。 虞常道:“张君先别太过欢喜,缑王被排斥已久,地位连当户都不及,部属和兵力极其有限,完全不能与昔日浑邪王举数万之众降汉相提并论。”张胜闻言,脸上的光彩立即黯淡了下来。 虞常一直刻意压低的语调却逐渐高亢了起来,道:“既然要做,就要做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事,这件事,我和缑王已经盘算了很久。”张胜道:“要怎么做?”虞常道:“我们打算杀死卫律,劫持母阏氏,一同归汉。”张胜登时吓了一跳。 虞常解释道:“卫律跟昔日的中行说、赵信一样,是单于最宠信的汉臣。他在未央宫当过郎官,熟悉朝廷内部情况,危害不小,杀了他,就等于是为朝廷立下大功,回去必然受到封赏。但匈奴王庭距离汉地有万里之遥,凭缑王的力量,不足以与追兵相抗,所以我们须得劫持母阏氏为人质,她是我等能从胡地脱身的关键。” 母阏氏即是伊稚斜单于的妻子,其所生三子乌维、呴犁湖和且鞮侯先后都当上了单于,在匈奴地位极其尊贵。 张胜却很有些胆战心惊,刺杀丁灵王、劫持母阏氏,这的确是了不得的大事,若果真能成功,回汉地后拜官封爵,不在话下,可万一失败了呢? 虞常道:“且鞮侯单于不日就要出行打猎,母阏氏会单独留在王庭,丁灵王负责监视汉使者和王庭的安全,也不会随行,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张胜心中盘算了很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道:“好。” 虞常道:“那就请张君跟中郎将君商量一下,我们且好动手。这件事,还需要中郎将君的协助。”张胜道:“不!这件事绝不能让中郎将君知道!”见虞常露出了不解的神情,便解释道:“中郎将君虽然是苏建将军的儿子,却胆小怕事,为人极其谨慎,丝毫不敢冒险,他若是事先知道,一定会想办法阻止我们这么做。” 还有一个理由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志在邀功,若是让苏武知道,苏武是正使者,事成后就是首功,他可不愿意头功无端落到旁人身上。 虞常的母亲与弟弟都在汉地,多年来他想念亲人,一心归汉,为此谋划日久,当然不会因为一个苏武就此放弃,当即道:“那好,张君是副使,也是一样的。” 当下二人密谋,预备先由缑王派人埋伏,再由张胜出面,派人邀请卫律到客帐中,等卫律一到,便将他乱刀砍死,众人再趁机到大帐劫持母阏氏。彼此约定好后,虞常当即回去告知了缑王,缑王欣喜,召集了七十余名亲信,告知行刺计划。 几日后,且鞮侯单于果然率大队人马出猎。虞常派人来向张胜报信,通知立即动手。张胜遂派出信使袁宁,以正使苏武的名义前去邀请丁灵王卫律过来客帐议事。哪知道左等右等,不但缑王未按计划先率领亲信到客帐埋伏,就连袁宁也不见回来,更不要说丁灵王卫律的影子了。 张胜心下焦急,生怕出了意外,正打算再派人去查看情形,却听见外面一片嘈杂争吵声。他慌忙踏出客帐,却见大批匈奴兵已经将汉使营地团团围住,严禁人外出。张胜心下顿时明白:多半密谋已经泄露,虞常、缑王等人恐已遭不幸。登时如坠冰窖,惶恐不已,又担心祸及自身,无计可出之下,只得去见主使苏武,吞吞吐吐地将事情的经过全说了。 苏武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在他看来,张胜和虞常的计划是非常幼稚的,而且不合时宜,不仅因为张胜是汉朝外交使节的身份,而且此时匈奴正在向汉朝谋求和平。虞常则更加可笑,倘若他真的想回去汉朝,完全可以靠外交手段解决,被匈奴扣留那么多年的路充国等人不是都回去了么?无论从哪点看,这二人的计划都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他们想创造一个惊天的奇蹟,就此立下大功,回到中原后好拜相封侯。 侍卫常惠连连跺脚道:“这么大的事情,副使怎么不预先同中郎将君商量?”张胜道:“我原想虞常计谋已久,定当能成。生怕中郎将君阻拦,所以想事情办成再说,谁料到……只盼着不要连累中郎将君。” 苏武心中对张胜的动机了如明镜,却也不揭破,只嘆息道:“事情到了如此地步,我是正使,怎可能不被牵累?稍后匈奴人必定来逮捕我们前去大帐受审,我身为大汉使者,若是对簿虏庭,对不起国家,不如早图自尽!”随即拔出佩剑,横剑便欲自刎。 张胜、常惠等人料不到苏武如此刚烈,大惊失色,幸好常惠离得苏武极近,连忙上前拦住,把剑夺下,才得无恙。 大批匈奴兵在汉使者营地外来回巡弋,显是十分警惕。众人被围困在营地中,无法与外面联络,也不知道情形到底如何,虞常、缑王是否已经被捕。苏武已然冷静下来,与众人商议道:“如今之计,也只有静观其变了。但有一条,若是单于问起究竟,无论如何不能说起张胜与虞常事先谋划之事。”众人遂点头应允。 第204页 过了大半个时辰,有匈奴兵闯进客帐道:“单于请使者君前去大帐议事。”苏武问道:“单于突然召见,有何要事?”对方道:“使者君去了便知。” 苏武便正正朝服,手执汉节,跟随来人前去。张胜刚要跟上前去,匈奴兵举刀拦住了他:“单于只请使者君一人。” 苏武回头向张胜点头,示意他沉住气,大踏步出了帐。 苏武被径直带来单于大帐外。这里也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警戒异常严密。大帐左侧摆放着十几具尸体,都是匈奴人打扮,其中便有缑王。虞常则被捆缚在一旁木桩上,浑身是血,低垂着头,显然已经昏迷了过去。卫律手执马鞭,怒气沖沖地站在木桩边,因为震惊与愤怒,犹自大口喘息不已。见到苏武到来,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且鞮侯单于刚从外面闻变驰归,坐在大帐正中饮酒解渴,闻报出帐,指着一旁的虞常问道:“使者君,你可认识此人?”目光灼灼,仔细打量着苏武的反应。 苏武答道:“他是丁灵王的随从虞常,不久前曾来客帐求见,但被我下令赶出。请问单于,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且鞮侯道:“虞常与缑王串通,要刺杀丁灵王卫律,挟持我母亲,好逃回汉朝。使者君,你可知道此事?”苏武望了卫律一眼,平静地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卫律怒道:“苏武,你我虽然不是朋友,但也有过交往,关系还算不错,现今也不过是各为其主,想不到你会这样歹毒,居然收买虞常来暗算我。”苏武正色道:“丁灵王,我确实痛恨你投降匈奴,但行刺之事我事先确实不知。” 卫律道:“缑王的手下告诉我,是你的副使张胜跟虞常串通,事先谋划了一切。然后由你出面,派信使来邀请我去你的住地,然后趁机杀死我,是也不是?”苏武道:“不是这样。” 卫律见他抵死不认,挥了挥手,几名匈奴兵拖着一名汉人过来,却是苏武的侍卫袁宁。袁宁显然受过毒打,站也站不稳,一见到苏武就哭道:“中郎将君救我!” 匈奴兵将袁宁拖到卫律面前跪下。卫律举起马鞭,狠狠抽到他身上,喝道:“说,是谁要你来诱我?”袁宁道:“是副中郎将张胜!是张胜君让我去请大王!说是中郎将君有要事找大王商议。” 人证当前,苏武难以再抵赖,当即上前承认道:“不错,确实是我叫副中郎将张胜派人去请丁灵王。但我并无恶意,只不过想叙叙旧。在这匈奴腹地,我若想加害于丁灵王,那不是自寻死路么?”他一扬手中的汉节,忽然提高了声音,厉声道:“我是大汉使节,奉皇帝陛下之命前来与单于修好,并不是来剷除叛贼的。” 卫律的脸色铁青,刚要发作,且鞮侯单于道:“丁灵王,既然使者君说不知情,你便严讯此案,一定要让虞常招出主谋是谁。使者君,过来坐下吧,我们便一道看看丁灵王如何审讯犯人。” 苏武还要拒绝,两名匈奴一左一右挟了他手臂,将他强行拉到一条毛毡上坐下。 整个下午便在虞常的悽厉惨叫声中度过。卫律用各种刑罚折磨着他,硬逼着他招认。苏武几次忍不住要起身离开,却被且鞮侯单于强行留了下来。他心中很明白,匈奴是有意如此,有意要试探他,他们已经起了疑心,怀疑汉使跟虞常相通。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虞常能顶住拷打,供词不要提及张胜。 虞常受尽种种刑罚,死去活来,只承认跟副使节张胜是朋友,彼此之间说过话,拼死也不承认跟他同谋。 苏武站起身来,朗声道:“虞常是条好汉子,他谋刺卫律,并非背叛单于,只是想要回归故里。单于心底里已经认为我跟虞常相通,既是不信任我,便可杀了我。” 且鞮侯兴致勃勃地出去打猎,出发不久便被人叫回,败了游兴,见虞常抵死不认,心中早自恼怒,听苏武如此说,“霍”地站了起来,杀气腾腾地道:“你是汉使,若说你不知虞常谋刺一事,情理上说不过去。来人,将苏武拿下了。” 卫律见单于忿怒,要杀苏武,忙上前劝阻道:“苏武若是谋害单于,也不过罪及死刑,今尚不至此。单于有所不知,苏武是右将军苏建之子,苏建在汉朝极有名望。不如暂且赦免苏武一死,由我来劝他投降。”且鞮侯觉得有理,便挥手令人退下。 卫律上前一步,还没有开口,苏武已然起身,冷笑道:“我是汉朝的使者,若是屈节辱命,即使得生,有何面目復归汉朝?”他说这番话时已萌死念,话音一落,便拔出佩剑,往自己颈中抹去。 卫律见状大惊,慌忙上前抢救,捉住苏武的手臂。但还是晚了一步,苏武脖颈已着剑锋,鲜血汩汩流出。卫律急忙将他身子平放,用手紧捂住伤口。且鞮侯单于也深为震惊,连忙命左右飞骑去召巫医。 等到巫医赶来,苏武失血已多,已然晕了过去。然而巫医却自有一套土方妙术专治血创外伤,命人将苏武身子翻转,俯伏在地上,再在他的身子下挖一个坑,在坑中点燃小火,一边用火炙烤苏武的身子,一边赤脚在苏武背上轻轻踩踏,促使伤处继续出血。等到淤血流尽时,再用金创药敷治。 第205页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苏武慢慢地甦醒了过来。卫律这才松了口气,用车子将苏武送回营帐,令常惠等人好生看视苏武。又嘱巫医勤加诊治,派人逮捕了张胜,囚禁起来。 且鞮侯极钦佩苏武的节操,早晚派人探望,询问病情,等他的伤渐渐癒合,又跟卫律商量,想要逼迫苏武投降。卫律遂在单于大帐外的平台上审问虞常,让苏武坐在旁边听审。 虞常、张胜被带了出来,被迫面向平台跪下。卫律先宣告虞常死罪。虞常此刻已经说不出话来,卫律下令用火钳烫伤了他的舌头,他的牙齿也早在刑讯中被一一敲落,但他仍然含煳不清地高声怒骂着,宁死不屈。卫律大怒,让人将他倒挂在平台左侧的辕木架上,然后走下平台,亲手用匕首割断了他的喉咙。虞常的骂声戛然而止,鲜血从他被切开的喉咙喷了出来。他激烈地扭动着身子,却再也喊不出一个字来,反缚着的手臂上下挥动着。渐渐地,他的动作缓慢下来,身子不时地抽动一下,直到再也不能动弹为止,只有散乱的头髮尚在风中飘舞。 苏武心中不忍,暗道:“原来虞常也是条血性汉子,不肯随卫律事胡。想来他已苦心谋划多年,只不过凑巧赶在了我出使的时候。他应该知道且鞮侯单于正向汉朝示好,他有很大的机会可以和平返回汉地,兴许他知道的秘密太多,知道匈奴人不会放他走,所以决意铤而走险,可惜事不机密,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因为他的这次冒险,怕是匈汉刚刚恢復的邦交又要出现危机了。”见虞常死得惨烈无比,不由得低下头去,脸有恻然之色。 卫律又大声宣布道:“汉副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罪亦当死。如果现在肯投降,还有宥免的机会。” 张胜脸色灰白,嘴唇不停地颤抖,早已畏缩着歪倒在地上。卫律挥一挥手,两名匈奴兵上前将筛糠一般软在地上的张胜提起来,拖到辕木架下,预备将他也倒吊起来,如同虞常一般处死。 张胜早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两腿哆嗦发软,站都站不起来,嘶声叫道:“我愿意投降!我愿意投降!” 卫律哈哈大笑,下来将张胜一脚踢翻在地,喝道:“匈奴法律规定,犯死罪者处死,犯严重罪行者处以轧刑。你本来犯了死罪,姑念你肯投降,改判轧刑。”张胜忙爬起来,连连磕头道:“谢谢丁灵王不杀之恩。”一旁匈奴人瞧见他这副熊包样,都笑了起来。 两名匈奴兵重新将张胜拖到木桩前缚好。张胜见一名士兵拔出了匕首,忙道:“丁灵王不是已经饶我死罪了么?”那士兵笑道:“可丁灵王判了你轧刑呀。你不知道轧刑是什么么?我告诉你,就是你们秦人所说的肉刑,如脸上刺字,挖去眼珠,砍去四肢,割断脚筋等,你选哪种?”张胜见势不可回,琢磨一番,只得忍痛道:“脸上刺字吧。”那匈奴兵道:“好。”举起匕首便往张胜脸上刻画起来。张胜嘶声大叫,徒然地扭动身子,却始终避不开无情划下来的锋利的匕首。 卫律这才回视苏武道:“使者君的副手有罪,按律也要连坐。”苏武想不到张胜如此贪生怕死,心中气极,怒道:“我既没有参与谋划,又不是张胜的亲属,为什么要连坐?”坚决不肯认罪。 卫律示意兵士执住苏武手臂,蓦然拔出佩剑,举剑要砍苏武。苏武岿然不动,怡然自若。卫律反而将剑顿住,还剑入鞘,换上一副和颜悦色,劝道:“苏君,我卫律也是不得已才投降匈奴的。单于待我好,封我为王,给数万名部下和满山的牛羊,享尽富贵荣华。苏君如果能够投降,明日也会跟我一样,何必执拗成性,白白在这里送掉性命呢?你徒然用身体给草地做肥料,也不会有人知道。”苏武只是摇头不答。 卫律又劝道:“苏君,你我相识已久,在长安未央宫宿卫的时候情同手足。你若肯顺着我意归降,我便与君结为兄弟。但如果你不听我言,恐怕就不能再见我面了!” 苏武听了这话,怒气沖沖地甩开匈奴兵士的掌握,道:“卫律,你虽是胡人,却是在汉地长大,成人后还做了汉朝的臣下,但你后来却不顾恩德义理,叛主背亲,甘降夷狄,我根本就不想再见到你!单于派你来断案,你不能平心持正,反欲藉此挑衅,想要使汉皇帝和匈奴单于二主相斗,你自己则坐观成败,我真想不到你会变成这样子!我是大汉使者。南越杀汉使,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立时诛灭,唯独匈奴尚未至此。你明明知我不肯投降匈奴,却要多方胁迫,我死便罢,恐匈奴从此惹祸,你难道尚得倖存么?” 卫律软硬兼施,对方不为所动,反而碰了一鼻子灰,又不好就此杀死苏武,只好入大帐回报且鞮侯单于。 且鞮侯道:“苏武是个好汉,我很喜欢他,先把他扣留在王庭,我要亲自劝他投降。”卫律道:“汉家天子新近平了大宛,正不可一世,我们扣押汉使,也许会激怒大汉皇帝出兵。”且鞮侯道:“你的顾虑也有道理。嗯,那么你跟苏武好好谈上一谈,这就放他回去吧。” 话音未落,便有一名当户进来禀告道:“汉将军赵破奴逃走了!”且鞮侯吃了一惊,问道:“怎么可能?” 第206页 匈奴没有监狱,俘虏和犯人通常是罚为奴隶,干各种苦活,只有极个别的特殊人物才会关押在很深的土牢里,说是土牢,其实就是干涸废弃的水井。赵破奴两年前被俘虏后,一直不肯投降,因为他不但是汉军将军,还有列侯的爵位,更是以汉军主帅的身份被俘虏,在匈奴人心目中地位很高,所以被丢在王庭的一口十余丈深的井中,吃喝拉撒均在井下,除了坐井观天外,根本没有任何逃走的可能。 当户道:“犯人当然不可能自己逃出井来,井边还留有绳子,有人暗地协助他。一定是汉使者这些人做的,他们一到王庭就暗中打听赵破奴的关押处。” 且鞮侯登时怒气冲天,命道:“卫律,你立即率兵去追捕赵破奴,一定要把他捉回来。当户,立即逮捕汉使者一行,除了苏武外,其余人全部罚做奴隶,分开押送到不同的地方去。”卫律、当户接令而出。 且鞮侯亲自出帐。兵士正要将张胜自木桩上解下来,单于上前厉声问道:“快说,你们此行还有什么其他目的?” 张胜血流满面,痛入骨髓,难以张嘴说话。且鞮侯见他不答,喝道:“来人,继续执行轧刑,挖出他的双眼,再砍去四肢。” 兵士大声应命,拔刀便朝张胜眼中剜来。张胜尖叫一声,忍痛大叫道:“我说,我说了,还要打听匈河将军赵破奴和高帝斩白蛇剑的下落。”且鞮侯脸色极为难看,命人押过苏武,喝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打探赵破奴和高帝斩白蛇剑下落之事极为机密,只有正、副使二人知道,苏武料不到张胜为了活命居然供了出来,心凉如铁,再也无话可辩。 且鞮侯道:“你不用再妄想回去汉地,除非投降,不然就会落得跟虞常一样的下场。”苏武道:“单于杀我容易,要我投降千难万难。”且鞮侯冷笑道:“我倒要看你能倔强到什么时候。”便下令将苏武投入大窖中。 这大窖原是匈奴王庭用来存储粮食用的,其实就是个又大又深的巨坑。匈奴人通常不给俘虏提供食物,全靠俘虏自力更生,对待苏武也是如此。时值冬季,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苏武饥渴难耐,便以口嚼雪,和着地窖中的零星毡毛一起吞下充飢,茹毛饮血,如此过了好几天,居然没有饿死。 匈奴人素来迷信,且鞮侯疑有神助,又见苏武傲骨铮铮,用刑罚折磨他全无用处,便派人将他从大窖中吊出来,押送去北海[4]牧羊。临别时,且鞮侯特意告知道:“等到公羊生了小羊,就立即放你回国。”言外之意,无非是要长期监禁苏武。 苏武到了北海。北海名字叫海,其实只是个一望无边的大湖,湖形狭长弯曲,宛如一弯新月,所以又有“月亮湖”之称。这里虽然风景优美,却是人迹罕至,即使没有任何看守,单凭人力也难以逃离。苏武只有几只公羊作伴,以野鼠、草籽为食,风餐露宿,生活极为艰苦。但他手中始终握着代表大汉使节的旌节,同起同卧,表示忠于汉朝,誓死不屈。那旌节是一根竹制的长竿,长约七八尺,节上装饰有三重的赤红色旄牛尾[5]。时间久了,系在节上的旄牛尾全部脱尽,旌节成为一根光秃秃的长竿,苏武却依旧不肯放松,视为至宝。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奇丽的风光也成了单调的景象,令人厌倦。 何时才能回到长安,向天子交还汉节?何时才能返回家中,跟妻子重新团聚?何时才能永远结束纷争,其他人也不用像他一样妻离子散?战争就像一个怪物,将大大小小的事情揉捏在一起,套在单个的人身上。苏武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焦急过,深深感觉到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未来是多么密不可分。 这样的日子还挨多久呢?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着滚滚的黄尘,大队匈奴骑兵出现了。原来是且鞮侯单于的弟弟于靬王来北海散心打猎,这是苏武被放逐到北海后见到的第一拨人马。于靬王见到苏武双手灵巧,会编结打鱼的网,感到十分新奇,遂将渔网索要了去,作为回报,供给他衣服、食品、盛酒酪的瓦器以及圆顶的毡帐篷,苏武的生活才有了转机,总算有了居住之所,脱离了天为被、地为床的野人生活。 岁月如梭。太阳在每一天的清晨升起,又在每一天的黄昏坠落。对于只能用太阳的起落来计算日子的人来说,时光残酷得可怕,也无情地沖刷着他的记忆,遥远的故乡,遥远的长安,在梦中逐渐模煳起来。 这一日,南方的地平线上忽然又出现了一队人马。稍微走得近些,苏武便一眼认出为首的是名汉人男子,居然是李陵!那一剎那,不由得激动欲狂,心道:“李陵终于来救我了!”奔跑着迎上前去,然而当他看清李陵身后还跟着大批全副武装的匈奴骑兵时,这才醒悟过来:李陵一定是被俘虏了! 苏武猜测得不错,李陵的确是当了匈奴人的俘虏。 苏武一行出使匈奴被且鞮侯单于扣留后,皇帝刘彻很是生气,决意出兵征讨匈奴。贰师将军李广利被再度选中,任命为主帅。李广利率领三万骑兵从酒泉出发,预备进击匈奴右贤王驻牧地。李陵则被任命为后将军,负责监督辎重,跟随李广利的大军北进,其实就是负责押运粮草的后续部队。鑑于有上次李陵不肯配合李广利出师大宛的教训,刘彻亲自在建章宫骀荡殿中召见李陵,当面交代他这次务必要支援李广利一军。 第207页 李陵叩头自请道:“臣愿意全力支持贰师将军,但臣希望能自己独当一面。请皇上准许臣自领一队,到兰干山南吸引单于部队,这样匈奴人就无法集中兵力攻击贰师将军。” 刘彻知道李陵这样的名家子弟看不起李广利,所以不愿意跟随其出战,怫然不悦,当即拉下脸道:“你不愿意隶属贰师将军么?朕这次出兵众多,没有多余的骑兵分给你。”李陵愤然答道:“臣无需骑兵。臣所率领的边关屯军,均是荆楚一带的勇士和能力出奇的剑客,力气大得可掐死老虎,射箭百发百中。臣愿用少击众,只带领五千步卒,用五千步兵横扫单于王庭。” 他说得慷慨激昂,豪情满怀,一股英雄之气在他身上澎湃激盪。一向刚毅的刘彻居然也受了感染,不由得回忆起李陵生父李当户来——当年李当户在皇宫中任郎官,侍奉皇帝左右。刘彻宠爱一块长大的玩伴韩嫣,亲若兄弟,韩嫣仗着天子宠爱,势比王侯,群臣无不礼让三分。唯独李当户见不惯韩嫣与皇帝肆无忌惮地调笑,居然冲上前打了韩嫣,而且是当着刘彻的面。从此以后,非但韩嫣远远见到李当户便主动避开,就连刘彻也对他多了几分恭敬。可惜,若不是李当户在雁门大战中战死,说不定他今日也可以成为大汉的一员良将。 大殿中寂然无声。皇帝沉思了很久,也许是被李陵的豪言壮语打动了,也许考虑到他出兵确实可以分散敌人的兵力,最终点头同意了这冒险且不合常规的请求,允准李陵率领步兵、射手五千人,兵出居延。 但李陵心中并不如何喜悦。汉朝自立国以来,一直不得不送公主到匈奴,以和亲换取和平,就是因为匈奴骑兵强大,来去如风。李陵虽然没有直接与匈奴交过战,但毕竟出身将门,熟知兵法,深知步兵在大漠中根本无法与骑兵相抗,他是在激愤下将自己推上了一条危险之极的路。 离开建章宫的一剎那,李陵忽然有一种从所未有的感觉,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也是涩涩痒痒,难受得很。回首瞻观这座巍峨华贵的皇家宫阙,竟生出一种生离死别的情感,似乎这一次离开就永远回不来了。他的心陡然空荡了起来,怅惘若失。回到茂陵家中,忍不住拔剑歌道: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这是诗经《柏舟》中一章,写的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被群小所制,无法奋飞,又不甘心退让,空怀满腔忧愤。 韩罗敷见丈夫心情郁闷,便取过琴来,也抚弦和歌道: 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 纷郁郁其远蒸兮,满内而外扬。 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 歌词即为屈原所作《思美人》,称美丽的香花终究会芳香四溢,美好的声名即使地处荒僻也总能传扬开去。 李陵闻歌深受鼓舞,上前握住妻子的手。韩罗敷顺势投入丈夫的怀抱,将头倚靠在他肩上。这还是第一次,夫妻二人同时感到心灵是如此接近。 李陵喃喃道:“羌居蔽而闻章,说得真好。我一定要让皇帝在建章宫也听到我得胜的消息。” 韩罗敷抬起头来,虽只是一瞥眼间,她已看清丈夫脸上那破釜沉舟似是一去不返的悲壮之色,心中忽起了一种异样的思绪。 而李陵离开骀荡殿后,刘彻也渐渐回过神来,左右顾盼,殿中适才还有李陵豪言壮语,声称要横扫匈奴王庭,掷地有声,颇有昔日皇帝最宠爱的骠骑将军霍去病之风,如今却已人去殿空,孤清冷落,心中不觉真的起了悲戚之感。他信步茫茫走出殿外,天高云淡,树叶奼紫嫣红,如同春花一般华丽静美,好一派秋高气爽的景致。 奉车都尉霍光紧紧跟随皇帝身后。他虽然是刘彻最信任的内臣,但对于天子的感情,早已经不是初到长安时的敬畏和崇拜了。他常常想起嫂嫂司马琴心临死前的那番话,对于她声称是皇帝杀死了兄长霍去病,他其实是并不相信的。多年来,他朝夕侍奉在皇帝身边,亲眼看到刘彻追忆兄长霍去病不已,自己能够得居高位也全是因为皇帝爱屋及乌之故。当年兄长曾有豪言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霍去病死时,匈奴单于还没有就擒,皇帝怎么可能下毒杀死最心爱的大将呢?但霍光也不认为司马琴心会以谎言骗他,他宁可相信那只是一场误会,就像兄长误会之下射杀了郎中令李敢一样。 但无论如何,司马琴心的话还是在霍光心中投下了浓重的阴影,因为他几乎能够肯定是刘彻杀了侄子霍嬗。那以后,皇帝在他眼中就变得陌生起来,以前他敬畏皇帝,之后全成了畏惧。他偶尔会想:这样一个老人,是如何在几十年的时光中由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变成了威震八方的皇帝,手段严酷,心如铁石?当然,他从来没有过要向刘彻復仇的意思,即使司马琴心的话是真的,他也绝不敢起一丝復仇的念头,哪怕是一丝的恨意。他只是格外留意地观察着那位皇帝,虽然贵为天子,虽然花费巨资求神拜仙,希求长生不老到了幼稚可笑的地步,却还是在追逐着日月年华老去,头髮日渐花白,每晚所召幸的嫔妃数目也大为减少[6],后宫七八千美女大多终日独守空房,在寂寞中挠头度日。他心中竟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感觉,只是一点点幸灾乐祸而已,实际上,朝中应该有许许多多的人心中都在暗暗盼着老皇帝快点归西呢。 第208页 他有时候会想,这位不可一世的皇帝临死时,最后想到的人会是谁?当然不会是皇后卫子夫,也不会是卫太子刘据,这对一度有“独霸天下”之称的母子失宠多年,早已经被彻底摈弃在恩宠之外。几年前,丞相石庆病死,公孙贺被皇帝选中,拜为丞相。当时朝廷多事,大臣难安于位。石庆之前,已连续有李蔡、庄青翟、赵周三名丞相因犯事坐罪下狱而死。石庆为人谨慎,朝议时从不多言,只唯唯听命,虽最后得以善终,但亦屡受皇帝督责。丞相位子形同炉火,居位者经常难以保全首领。所以当公孙贺被任命为丞相时,顿首涕泣,不肯接受丞相印绶。刘彻见状起身离去,公孙贺才不得不受职,事后哀嘆道:“这下我完了。”又委託妻妹卫皇后出面向皇帝说情,想辞掉丞相之位。刘彻很是奇怪,道:“骠骑将军和大将军都是已经过世,你们卫家外朝无人,朕这是为你们好啊。”脱口而出的“你们”二字,等于是跟卫氏划清了界线,这可真是让人从头凉到脚的大实话啊,侍奉在一旁的霍光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卫皇后脸上的塌肉在抽动。 正想得出神,忽听见刘彻悠悠吟道: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这是皇帝本人昔日巡游天下时所作的《秋风辞》,清新隽永,缠绵流丽。刘彻有些感伤起来,慨嘆道:“霍卿,你看朕是不是真的很老了,才变得儿女情长了?” 霍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仔细思虑了好大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答道:“陛下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既有雄才伟略,又感情真挚深厚;既有帝王之心,又有平常百姓之情。这才是陛下可贵的地方。” 刘彻闻言心中大悦,半开玩笑地道:“朕下次倒是可以考虑派霍卿为主帅,率军出击匈奴,立下战功,才好封侯拜相。”霍光道:“多谢陛下厚爱,臣深感惶恐。朝中有李陵将军这等精于骑射的良将,哪里轮得到臣来担任主帅。仅凭他敢率五千步兵深入胡地,朝中再无第二人有此等胆色。” 霍光一语提示,刘彻这才考虑到仅五千步兵与匈奴骑兵作战风险太大,他内心深处还是极爱惜李陵的,便下诏命强弩都尉路博德半路接应李陵一军。路博德是员老将,资歷声望颇高,昔日曾接替李广担任右北平郡太守一职。他自认为昔日不但与李广平起平坐,而且以伏波将军的身份南征,平定了南越叛乱,得海南岛,在其上建立珠崖、儋耳两郡,功勋赫赫,而今却要作为后队接应一个年轻的后生小辈,心中很是不满,但又不便公然违抗皇帝诏令,于是上奏称现在是秋季,匈奴马肥,不可轻战,不如让李陵一军暂时留在酒泉,等到明年春天再出兵不迟。 刘彻最见不得将领逡巡不前、藉故推託,看了路博德奏摺后,怀疑李陵害怕匈奴,自悔前言,想拖延出兵,所以才暗中委託路博德代为上书劝阻,联想到之前李陵不肯率兵攻打大宛之事,心中愈发恼怒起来。正好此时匈河将军赵破奴辗转自胡地逃回,向皇帝报告说匈奴认为汉朝霍去病和卫青已经相继病死,朝中无人,蠢蠢欲动,正要入侵西河。刘彻极是生气,下诏书严厉训斥路博德,命其立即率军赶往西河,严守要道,阻挡匈奴军。又派使者急驰到边塞,敦促李陵迅速出兵。 李陵遂在九月从居延出发,率领五千步卒向匈奴境内进击,向北行军三十日,出居延千余里。他将沿途所经过的山川地形绘成详细地图,派遣心腹侍从陈步乐送回长安。刘彻得到地图后很是赞赏,当场提拔陈步乐为郎官。 汉军三万主力则由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到达天山一带时与匈奴军遭遇,李广利挥师进击,一场激战后,汉军获胜。然而在回师途中,李广利军被闻讯赶来的匈奴主力包围。李广利非军旅出身,不恤士卒,汉军已缺粮多日,难以持续作战,因而死伤甚众。李广利惶恐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假司马赵充国召集了一百余名壮士,拼死冲锋,赵充国本人身上也受了二十多处创伤,终于杀开了一条血路。李广利引兵紧随赵充国之后,才得以突围而出。此战中,汉兵死伤十之六七,三万骑兵只剩不到万余人。 李陵一军出塞后未遭遇敌军,顺利到达东浚稽山,驻扎在龙勒水上。 时逢九月,胡地正是一派荒秋暮景——暮云空碛,关河萧索。衰草连天,万里秋霜。雁阵掠过,飞落沙滩。秋水生寒,烟霭蒙蒙。天气日益阴冷,河水已经结起了薄冰,汉军全是步卒,难以继续深入,李陵遂决定就此回师。然而此时匈奴且鞮侯单于得到了消息,他犹自不能忘记这个当年以神奇箭术赢得脱身机会的年轻人,遂亲自率领三万骑兵前来围攻李陵。 李陵一军刚好被围困在两山之间。他命兵士效仿当年大将军卫青创下的阵法,将武刚车环绕起来当做营寨,自己则率领士兵出营外列阵:前排步兵持戟、盾坚守,后排射手持弓弩射击。匈奴军见汉军人少,便直接正面攻击大营。李陵道:“闻鼓声而纵,闻金声而止。”亲自挽弓,等到敌人蜂拥近前,才下令击鼓。汉军千弩齐发,匈奴士兵应弦而倒。残兵见汉军弩箭厉害,气势受挫,急忙往山上撤退。李陵亲自带领步兵追击,击退了匈奴的进攻。此战下来,竟然杀死数千敌人。 第209页 匈奴且鞮侯单于见李陵能够以寡退众,大惊失色,立即召集左、右贤王,徵发八万骑,前来追捕李陵。李陵孤军不利,而援军迟迟未至,只得且战且走。由于全部是步兵,没有马匹,始终无法摆脱匈奴骑兵的追击。连续多日作战后,汉军死伤惨重,未死者几乎人人身上带伤。李陵不愿意抛弃伤员逃命,下令将伤势沉重、无法动弹者装到车上,勉强可以行动的负责推车,伤势略轻的则继续作战。 但汉军意志消沉,始终提不起士气,李陵不由得起了疑心,召来校尉韩延年商议。韩延年虽然因父荫封成安侯,但一直是李陵的部属。 李陵道:“我军士气少衰,鼓声不起,我怀疑军中藏有女子,校尉君可有听到风声?”韩延年不直接回答,只道:“将军既然有此疑虑,何不立即封营搜索?” 李陵见韩延年答得含煳,目光闪烁,疑心更重,遂亲自带人在军中大车上搜索,居然当真搜出了数名妇人。 这些妇人原是盗贼家属,受牵连被迁徙边郡,充做苦工。边塞生活极为艰苦,士卒们大多是青壮年男子,血气方刚,偏偏军营又不准携带家眷,士卒们遂将精力发泄到这些戴罪的妇人身上,正如当年昭阳公主逃到右北平郡之初的遭遇一样。李陵为人亲厚,爱护士卒,在军中声誉很好,他体谅士卒们正是精血旺盛之时,对这类事也只是佯作不知,听之任之。久而久之,士卒们胆子越来越大,干脆将妇人乔装打扮成军士,藏在军营中,方便随时交欢取乐。这些妇人本该戴着铁钳和脚镣,从事修建城墙等工作,不但辛苦,而且常常吃不饱、穿不暖,多有累死、饿死者。但跟了士卒后,再也不用劳作,也不必戴上刑具,常常还能吃上酒肉,代价不过是用身体取悦一帮如狼似虎的男子而已,遂也乐得从命。此次出征,更有胆大妄为的军侯因为一日也离不开妇人,力主瞒过主帅,将她们带在军中。一干妇人早被整治得服服帖帖,只知道曲意迎合众士卒,好保住性命,丝毫不敢声张。李陵心思全在战事上,居然对妇人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之事一无所知。 真相大白后,李陵大怒,下令将这些妇人在军前斩首。妇人们登时放声大哭,不断哀告饶命。士卒们内心有愧,不敢出声求情。还是亲信侍从管敢道:“而今大敌当前,匈奴人在后面虎视眈眈,这些女子手无寸铁,并不是真正的敌人。不如饶了她们性命,驱逐她们离开军中。” 李陵丝毫不为所动,道:“若不杀她们,无以正军纪,我日后还如何率军作战?”喝令将所有妇人斩首。汉军士卒凛然而惊,再次与追兵交战时,一举杀死匈奴军三千余人,终于突破了包围。 李陵随后引兵向东南撤退,沿着龙城旧道行军。匈奴自恃兵众,紧追不捨。李陵军很快再次被匈奴骑兵包围,被逼到一片大沼泽中时,四周长满了葭苇。匈奴兵顺风放火,想要将李陵的军队逼出来。李陵教手下兵士自己先烧葭苇,烧出一片空地,等到匈奴放的火焰烧到这里,已无可燃之物,火路被斩断,大火渐渐熄灭了。李陵以火对火,保全了全军将士。 退到达南山下时,且鞮侯单于亲率大军赶到,将李陵一军包围在山谷中。且鞮侯单于立马山上,一心要擒住李陵,派儿子左贤王狐鹿姑率骑兵进攻。李陵率军在树林中接战,又杀死数千敌军,并且用威力强大的连弩仰射山上,差点射中且鞮侯,且鞮侯急忙下山退走。 此处离汉边塞只有百里之遥,且鞮侯见汉军作战如此顽强,且一路往东南方向撤退,怀疑汉军在前方边塞埋有伏兵,李陵是有意引自己进入伏击圈,打算引兵撤退。匈奴诸将很是不平,劝道:“单于亲自率数万骑都消灭不了数千汉军,以后只会让汉朝瞧不起匈奴。前面多是山谷,还有四五十里才到平原地带,让我们再攻打一次,如果还是不能攻破,再退兵不迟。” 匈奴骑兵遂继续对李陵军发起进攻,两军一日战数十次,汉军又伤杀匈奴两千余人。虽然匈奴人一时攻不进汉军阵营,但汉军也无法突破匈奴人的重重包围。双方僵持不下时,且鞮侯心生怯意,准备撤军。正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李陵的心腹侍从管敢偷偷出营,投降了匈奴。 原来管敢早知道士卒在军中藏有妇人,其中一名女子更是他的相好。妇人们被李陵发现斩杀后,他怀疑是校尉韩延年偷偷告了状。汉军中马匹极少,只有诸将和李陵的亲信侍从有马,正好韩延年来找管敢,命他率侦骑出山谷查探敌情。管敢心中不满,当众顶撞了韩延年,不肯奉命。韩延年遂命士卒捉住管敢执行军法,当众打了他二十鞭。管敢愤怒难耐,居然出谷投降了匈奴,并泄露了机密军情,告诉且鞮侯单于道:“李陵军没有后援,箭矢也快用完了,只剩下李将军及成安侯韩延年麾下各八百人还能作战。单于只要派出精锐骑兵,用羽箭突击,就能一举攻破他们。” 且鞮侯单于大喜过望,派出数千锐骑,各持强弓,绕到汉军前面,堵住了道路。李陵率部众拼死力战,最终箭矢用尽。 汉军与匈奴作战,并非士卒比匈奴人更骁勇善战,主要是靠兵器上的优势。匈奴人不懂炼铁,兵器多是铜器,远远不及汉军铁器锋锐。尤其汉军强弩便于远距离攻击,能够有效地遏制匈奴骑兵。李陵以五千步兵抵抗匈奴八万骑兵,时间长达八天之久几乎每战必胜,这其中除了李陵善于用兵的原因外,主要还是要归功于汉军携带的强弩。然而箭矢一旦耗尽,汉军就再也无力抑制匈奴骑兵的反覆冲锋,李陵一军最终被逼入峡谷中。 第210页 尘土飞扬,烟云相连。一场天昏地暗的短兵交接后,山谷中尸山血海,双方士兵的尸体及马匹混杂在一起。有些死者的神态看起来只是刚刚入睡,有些却肢体残缺,甚至连头也没有。 匈奴军虽然暂时退出山谷,却居高临下从山上投下礌石,截断了汉军退路,并且大叫道:“李陵、韩延年快快投降!” 汉军被困在谷中,伤亡惨重,进退不得,只能束手待毙。 李陵神色复杂地看着阵亡的部属的尸首,既有骄傲,也有厌恶,还有点愧疚。 这是他李陵的过错么?若是天子肯拨给他几千骑兵,若是强弩都尉路博德肯如约来接应,若不是孤身奋战,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陷入绝境,士卒们也可以活着回去的。可如果不是他在天子面前夸下海口,声称能以五千步兵横扫匈奴王庭,这些士卒也许不必死的。他们还年轻,还有机会回去家乡与家人团聚,还要娶妻生子。而现在,他们全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夜色悄然降临了,像黑烟一般,在山谷中瀰漫,山峦逐渐变成了黑煳煳的轮廓,一钩残月升起在天边。深秋的深夜,如寒水一般凄凉。 李陵矛盾交织,时而拔剑起舞,意气激昂,时而俯首嘆息,神情沮丧。直到深夜,他依旧未卸下铠甲,徘徊在营帐外。营地中的汉军看见自己的主帅露出少有的沉重悲哀表情,也就肃静无言,整片山谷的气氛变得庄严肃穆。 校尉李绪劝道:“将军能用少击众,威震匈奴。虽然眼下天命不遂,不妨暂寻生路,将来总可望归。不久前浞野侯赵破奴被匈奴俘虏后又逃亡回来,皇帝还是照样礼遇他。何况将军呢!”言下之意,无非是劝李陵不要再拼死与匈奴对抗,只要保全性命,即使是被俘虏,将来也总有机会归汉。 李陵道:“不要说了!我如果不战死,就不是壮士。”携了佩剑,独自着便衣出营,想看看有没有机会趁夜色奇袭单于大营。然而峡谷前后灯火明亮,谷口已被大石堵住,要道有射手扼守,满山遍野全是匈奴骑兵,别说接近单于,就是摸进敌营都不可能。 他见败局已定,遂回营召集余部,检点士卒,还有三千余人,但各人手中只剩空弓,无法再拒敌,不由得嘆息道:“如果再有数十发箭,我们就能突围而出。可惜!如今已没有武器再战,等到天亮时,匈奴人会大举进击,我们不能就此束手就擒。待会儿由我和韩延年先趁天黑冲出峡谷,匈奴人看见黄、白主帅旗帜,必定全力追击。你们大家就各自散开逃命,运气好的话,应该有人能逃回边塞。”命校尉李绪将随军携带的地图、天子诏令、军情文书等焚毁。军士每人携带二升干粮、一大块冰,各走各路,分散逃走,约定突围后到遮虏鄣会合。 随即击鼓拔营,李陵自己上马先行,与副将韩延年带领随从十余人,骑上军中仅有的马匹,趁夜色冒死冲杀出峡谷。行不到一里,到达一片胡杨林时,几千匈奴骑兵举火追到,将李陵等人团团围住。 匈奴骑兵如潮水般涌过来,喊打喊杀声震山惊水。地面颤抖着,李陵座下的马匹也受了惊吓,他不得不使劲勒紧缰绳。箭矢如雨,韩延年身中数箭,双目眦张,在昏黑的夜色中,倒在了李陵脚下。 李陵见匈奴人密密麻麻地围了上来,而身边已无一个士卒,再无回天之力,当即长嘆道:“无面目报陛下!”放弃了徒劳的抵抗,凝神屏息地望着手中的佩剑。这柄宝剑还是文帝赐给他祖父李广的,伴随了他李家三代人,跟随他也有多年了。 死?它来得这么快吗?多么熟悉的面孔,却又那么遥远,看过多少人的死,今天,自己将走近它。 对于死的考虑,李陵这几天一直没有停止过。自杀,对他来说,是不可避免的道路。不过,他不愿简单地死去,他在寻找一个最好的结束自己生命的方法。 他掌心沁出来的汗水使剑柄滑腻了起来,剑身也好像有了灵魂,抖动不已。他全身肌肉收紧,心口堵得透不过气来,终于狠下心来,挥起了宝剑,用尽全身的力气往颈中抹去。剑锋在泠泠月光下吐出一股青光。这一刻,他离死亡如此接近,他突然感到无尽的寒冷,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那剑好重,他切实地感到了死亡的分量。此刻没有纷飞的箭矢,但死亡的影子却比任何时候更大,已经爬了上来,把他慢慢笼罩。 就在一剎那间,几支羽箭唿啸而来,射中了他胸腹。他身上穿着大将军卫青赠送的锁子甲,那铠甲能抵挡住汉军弓弩,更不要说匈奴人的弓箭了。但羽箭虽未能穿透甲衣,强劲的力道仍然将他从马上带下来。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翻了个儿。他知道自己还没有死,可手上的剑再也举不起来。 匈奴人包围的圆圈越缩越小,数名骑士靠近来,有的弯弓搭箭,有的举起长枪,都对准了他。李陵想努力站起来,可是两腿软塌塌的,双目开始迷离恍惚起来。他丢掉了宝剑,想要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但他连这份力气也没有了,眼前突然一黑,终于栽倒在韩延年的身上…… 多少离乱分合,多少爱恨缠绵,天长地长,云茫水茫,浩浩山丘,重重烟树,月光下,夜色里,浮生就像梦一场。但对于一个死者来说,任何往事,纵使再美好,再传奇,再令人羡慕,也毫无意义。 第211页 李陵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居然又被飢饿、干渴唤醒了过来。他发现铠甲已经被人剥去,身上只剩下絮衣,身子横着俯在马背上,双手被绳索牢牢缚在背后,全身酸疼,想动一下都动不了,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他当了匈奴人的俘虏! 太阳正在冉冉升起,点亮了绚丽的秋韵——胡杨林在曙光中泛着金色,翡翠石般的湖面被秋风吹皱,水草轻轻摇曳。远处青山层林尽染,化在胡杨、红松、冷杉、樟子松等交叉点缀的色彩中,金黄、橙红、墨绿、黛青,五颜六色,五彩缤纷,仿若一幅斑斓的织锦。 比美景更惊心动魄的是这里不久前还是鏖斗厮杀的战场——死伤者流出的鲜血散落在林草之间,寒风一吹,全部凝结成淤黑的红冰,触目惊心。尸横狼藉的地方,聚集着一大群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乌鸦,正在啄食死者的肉。侥倖没有战死的几匹马,在徘徊悲鸣。野地里汩汩的水声,衬托着那一片幽暗的芦苇,越发显得冷寂与阴森。 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这些战死的人当中,有汉军士卒,也有匈奴骑兵,他们并没有什么私人恩怨,当某人的刀砍向对手时,他根本就不认得对方,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他们互相仇恨,互相厮杀,仅仅是因为大汉在与匈奴交战,他们被君主的命令搅进了战争,最终横尸在这里。这一切,当真是无法避免的吗? 李陵勉强抬起头来,注视着血肉模煳的悲壮场面从眼前一一晃过。巨大的压抑和绝望缠绕在他心头,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负责押送俘虏回王庭的左贤王狐鹿姑见李陵清醒过来,便命人将他从马上解下来,餵他食物和水。 李陵道:“我要解手。”狐鹿姑道:“抱歉,我可不敢解开你手上的绑缚。昔日令祖飞将军李广被我匈奴俘虏,押送途中夺马逃走,还射死了不少追兵,我舅祖就是在那次追击中被射死。”命人扶起李陵,带到一边,解开他的裤带,褪下裤子。 李陵羞愤难当,但当此境地,又能有什么法子。等他解完手,匈奴兵扶他上马,他回过头来,这才发现校尉李绪等人也当了俘虏,被绳索缚成一串,拴在匈奴人的马后,心中愈发悲凉起来。 往北行了数日,深入匈奴腹地,俘虏再无逃走的希望,狐鹿姑这才命人解开李陵身上的绑缚,却只给了他一匹驽马。 又行了数日,终于到达匈奴单于居住的王庭。这传说中穷凶极恶的虎狼之地原来是一大片原野,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大群大群的牛羊在衰草间游弋,一顶顶圆形的毡帐篷点缀其间,一派安详的景象。 且鞮侯单于母亲母阏氏早已得报俘获了李广之孙李陵,亲自迎出帐来,问道:“汉将人在哪里?” 狐鹿姑挥了挥手,两名匈奴兵执住李陵手臂,扯来母阏氏面前,强令他跪下。李陵硬挺几下,最终还是被大力压迫跪倒。 母阏氏道:“你就是李广的孙子?”见李陵不答,以为他听不懂胡语,又命通译问了一遍。李陵面无表情,木然不应。 母阏氏道:“他是哑巴么?”狐鹿姑道:“他不是哑巴,只是不肯开口说话,一路上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 丁灵王卫律也在一旁,他原先与李陵相熟,忙上前劝道:“李君,尊祖李广君曾射杀了母阏氏的亲兄弟,母阏氏恨你们李氏入骨。我劝你趁早投降,不然有得苦头吃。” 李陵只侧头望着地面,一声不吭。母阏氏见他强硬,便命人将他绑到木桩上,亲手挽弓,打算乱箭射死他。狐鹿姑忙劝道:“奶奶息怒。这李陵罪该万死,但他着实厉害,只带了几千步兵,就杀死我方几万骑兵。父王很爱惜他的才干,特命儿臣押他回来王庭,要想办法降服他,为我匈奴所用。” 匈奴不尊重老弱,母阏氏虽然贵为乌维、呴犁湖和且鞮侯三任单于的母亲,但终究还是要听从单于的命令,闻言只得作罢。即便如此,还是命人狠狠抽了李陵五十鞭,直抽得他昏死过去,这才丢到臭气熏天的马棚里。 李陵再醒来时,却是在一间颇大的毡帐中。帐篷中间支着一个三角架子,上面挂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铜壶,下面烧着干马粪。帐篷中暖气洋洋,瀰漫着奇特的味道。 毡帐中有一名侍女打扮的匈奴女子,见李陵醒来,忙揭开门口毡毯,朝外面喊了一声。回身扶李陵斜倚在床头,取了一只陶碗,从铜壶中倒了一碗羊奶给他。那羊奶中混了烈酒,虽然呛口,膻味很重,喝到腹中却热乎乎的十分舒服,身上的伤痛也大为减轻。 过了一会儿,卫律进来,在床侧坐下,道:“李兄,这里是我在王庭的毡帐,但愿你还住得惯。” 李陵精通音律,当年与协律都尉李延年多有来往,与卫律关系也不错,闻言只冷冷道:“卫君如今已经是匈奴的丁灵王,李陵却只是个俘虏,还是不要再称兄道弟的好。”卫律道:“我投降匈奴也是逼不得已。李兄最清楚经过,我是受李延年举荐出使匈奴,李延年兄弟被皇帝处死,我若回去长安,也难逃一死。而今你我即使立场不同,也还是可以顾念旧情,继续做朋友。” 李陵道:“那好,卫君如果还当我是朋友,就助我逃走。”卫律道:“这里是匈奴王庭,距离汉军边塞有数千里之遥,南下沿途都布有重兵。李兄身上有伤,走不出几里地就会被射杀。就算你能侥倖逃回汉地,按大汉军法,你失亡过多,几近全军覆没,本人又被匈奴俘虏,按律当腰斩。既然回去只是送死,何不暂时归顺单于,日后再作他图?”李陵一时沉默不语。 第212页 卫律又道:“李兄出身将门,祖孙三辈尽为大汉效力,忠心耿耿。尊父正当壮年时在雁门关外战死,当时李兄还未出生。尊祖飞将军少年从军,驰骋沙场五十余载,最终却被皇帝和大将军卫青一再排挤,在古稀之年落了个自刎谢罪的下场。尊叔李敢将军英勇善战,威名不在飞将军之下,结局又如何呢?被骠骑将军霍去病射死。可笑的是,那位皇帝居然还对外宣称李敢将军是被鹿撞死的。” 虽然关于李敢死因的传闻极多,但李家一直保持沉默,外人也绝不会在李家人面前提起与皇帝大相迳庭的说法,卫律还是第一个公然声称李敢是被霍去病射死的人。李陵额头青筋暴出,坐直身子,却牵动了鞭伤,剧痛之下,又颓然倒了下去。 卫律对李陵的愤怒佯作不见,继续道:“再说李兄你,文武双全,箭术无双,不仅汉人、匈奴人,就连西域人都仰慕你的大名。可皇帝却对你的才干视而不见,一再派你做李广利那脓包的后勤。想来李兄自己也很清楚,皇帝从来就不信任你,因为你自小就是太子的伴读,与太子亲若兄弟,你堂妹又是太子宠姬。太子既然失宠,你当然也不可能被皇帝任命为一军主帅。这次居然可笑到只派你率领五千步兵进击匈奴,这不是明摆着要你来送死么?” 他侃侃道来,似比李陵本人还要了解内幕。李陵听到这话,竟然也呆了一下,暗道:“原来皇上一直将我当做了太子一党。” 卫律见李陵沉思不语,知道已说到他心中痛处,便道:“我知道一时难以说服李兄,你再好好想想。”转头命那侍女弃奴道:“好好服侍李君。”弃奴道:“奴婢知道。”走过来跪在床前,道:“奴婢帮将军换药。”助李陵解开上衣,用一种黄色药膏涂在他胸腹的鞭伤上,他顿时觉得一阵清凉,疼痛大为减轻。 过了几个月,李陵身上的伤势逐渐癒合,他已经可以自己站起来行走。肉体的痛苦减轻了,心境也就平静了些。 卫律依旧每日来看望李陵,时不时地带来些消息给他——譬如他的部下约有四百人逃回了边塞;又譬如皇帝刘彻听到他兵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相士为李母和李妻韩罗敷相面,见二人面上并无丧容,断定李陵没有战死,而是投降了匈奴,勃然大怒,立即召集群臣议李陵之罪。大臣们都纷纷指责李陵贪生怕死,认为他投降匈奴有罪,全家当诛。刘彻遂逼迫新拜郎官不久的李陵心腹侍从陈步乐自杀,将李母和韩罗敷下保宫狱[7]囚禁。 李陵闻听母亲和妻子已被下狱,先是吃了一惊,随即醒悟过来,道:“我只是被俘,并没有投降,我不信皇上会逮捕我的家眷,你休要挑拨离间。”卫律道:“大汉律法一向严酷,李君应该最清楚不过。” 李陵道:“我又不是第一个被俘虏的汉将。之前匈河将军赵破奴被俘,皇上照旧优待他的家人。”卫律道:“赵破奴在汉地无根无底,是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算得上是皇帝心腹。而李君自小跟卫太子一起长大,在外人眼中,李君始终是太子一党,你敢说皇帝不是因为这个而刻意排挤你么?李君才华有目共睹,皇帝又不是瞎子,会看不出你比那李广利要强过千百倍么?但你却始终只是李广利的后队,这是什么缘故,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他见李陵沉默了下来,又婉言劝道:“我可没有骗李君。实话告诉李君,单于在长安派有大批细作,汉朝稍有风吹草动,便立即有人驰报王庭。李君当日兵出居延,单于也是从细作那里得知了消息,才星夜赶来阻截。尊母和尊夫人的确被关进了监狱,正在等待审判,这是昨日才得到的消息,万万不会有错的。” 李陵心道:“不管怎么说,皇上是个精细人,不可能没来由地逮捕我家眷下狱。这一定是匈奴人有意散布我投降匈奴的消息,按照律法,投敌者一律没家,他们是有意断绝我的归路,好强逼我投降。我得想办法逃离这里才是。” 李陵不知道的是,并不是匈奴人有意散布了他兵败投降的消息,皇帝刘彻召相士为李母和李妻相过面后,便武断地认为李陵投降了匈奴。 甚至刘彻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对这件事如此在乎,以致暴跳如雷——也许是因为天下多事,朝廷徵调频繁,官吏酷暴,农民起义不断爆发。他们攻打城邑,夺取武库,释放囚犯,杀死官吏,断截交通,被官兵镇压队伍散亡后又重新聚集,官府亦无可奈何;也许是因为早先卫青、霍去病对匈奴取得过辉煌的战绩,而此后汉军再无出色将领,对匈奴作战也是败多胜少,可匈奴未灭,单于未擒,偏偏皇帝又年近六旬,时日无多,听不得前方战败的消息;也许是因为李陵之前不肯作为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后队,受其节制,明显不服李广利为主帅,皇帝早已恼怒在心;也许是皇帝真的相信了李陵的豪言壮语,认为他有足够的能力率领区区五千步卒横扫匈奴王庭,想不到他会全军覆没;也许是因为李陵以五千步兵对抗匈奴八万骑兵,辗转作战八天,杀死杀伤了三万匈奴人,创造了以寡敌众的奇蹟。而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的主力部队虽有三万精锐骑兵,却出师不利,死伤惨重。相比于李陵的战绩,李广利显得太过脓包,也由此显得皇帝无能,有唯亲是用的嫌疑,这是刘彻绝对不能容忍的,所以他要千方百计地挑出李陵的不是来。李陵降敌,不正是最好的理由么?贰师将军再没有用,至少没有投降匈奴呀。 第213页 满朝文武都看出了皇帝的心思,纷纷指责李陵,力请族诛其家。只有太史令司马迁一人挺身而出,为李陵辩解,极言道:“李陵率领不足五千人的步兵,深入匈奴腹地,打击了几万匈奴骑兵,直到最后,矢尽道穷,援军无望,仍与匈奴殊死拼搏,就是古代的名将也不过如此。他虽然打了败仗,可是杀了这么多敌人,足可以向天下人交代。李陵不肯尽死节,一定是想以后将功赎罪来报答陛下,请陛下曲加宽宥。” 刘彻怒气正盛,恨不得立即将李陵碎尸万段,认定司马迁所言不过是想替败将游说,尤其极力夸说李陵杀敌之多,分明是暗示贰师将军李广利无能,正好戳中皇帝的痛处,令自高自傲的刘彻当朝大失面子,暴怒之下,立即将司马迁逮捕下狱。 司马迁是前任太史令司马谈的儿子,与李陵虽同居茂陵,却算不上深交,只是看不过安享富贵的朝臣对前方冒死涉险的将领毫无同情心,出于公义出面陈说李陵投降是出于无奈,哪知道触怒皇帝,被定了诬罔的罪名,关押到若卢狱。若卢狱属于少府管辖,在黄门内寺,专门用来关押将相大臣犯罪者,算是高级监狱。狱吏颇敬重司马迁的为人和学识,他倒也没有吃太多苦,然而终究还是身在监狱中,度日如年。 终究还是有李陵的确切消息传来,原来他只是被俘,并没有投降。皇帝心中颇多悔意,后悔自己没有及时救援李陵军,特意派使者犒赏了李陵部侥倖突围逃回的倖存者,又重新徵发大军,分三路进击匈奴: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骑兵六万、步兵七万出朔方,强弩都尉路博德率万余人跟在后面接应;游击将军韩说率步兵三万出五原;因杅将军公孙敖率一万骑兵、三万步兵出雁门。其中李广利一军为主力,韩说军从侧翼牵制,公孙敖则被皇帝赋予一项秘密使命,那就是救回沦陷在胡地的李陵。 匈奴且鞮侯单于预先得知汉军进军路线,急忙将老弱民众及牲畜撤退到余吾水以北,自己则亲率十万骑兵埋伏于余吾水南。不久,李广利大军至余吾水,匈奴兵出击,李广利大败而归。游击将军韩说一军未遭遇匈奴军,无功而返。而身负营救李陵使命的公孙敖则遇上匈奴左贤王狐鹿姑,交战后大败而归,因失亡部属过多,被判腰斩。 公孙敖为了推脱责任,诈称李陵教且鞮侯单于布兵防备汉军。刘彻年老多疑,闻报大怒,立即下令族诛李陵家属。汉家律法,降敌者诛其身,没其家。可因李陵是天子近臣,受刑格外重,被夷三族,李陵母亲、妻子韩罗敷、堂弟李禹均被腰斩处死。李禹之妹李柔为太子刘据最宠爱的侍妾,也被赐毒自杀。李家唯有李禹同父异母妹李悦因是皇帝外甥女梅瓶所生,得以保全性命。李氏从此名败,陇西李氏均以李陵为耻。 受李陵牵累,一直被囚禁在若卢狱中的司马迁也立即被判处死刑。汉家律法允许交钱和受腐刑来赎死罪,但司马迁家境贫寒,拿不出五十万钱来赎罪,他最终选择了被时人视为奇耻大辱的腐刑,以此来换取活命的机会,好有时间完成修史的志愿。 那一日,司马迁被剃光头髮,戴上枷锁,转押到廷尉狱腐刑室受刑。腐刑即割掉男子的性具,破坏人的生殖能力,受刑后往往畏寒,只能待在温度适中、密不透风的房间中,类似养蚕的温室,因而囚禁宫刑罪犯的牢房又称为蚕室。司马迁在腐刑室被阉割掉生殖器后,随即转押到蚕室。 所谓“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尤其在大汉这个看重气节的朝代,人们普遍认为人格尊严超过了生命本身,这也是为什么汉名臣多自杀的原因。司马迁由此陷入极大的痛苦和耻辱中,多次想到要自杀,可是一想到还有文章未完成,终于还是强忍悲痛,苟活了下来。 过了几个月,皇帝大赦天下,司马迁出狱,以刑余之人任宦者之职中书令,替皇帝处理日常文书事务。他发愤撰写史书,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此即为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之来歷。《史记》最初没有书名,司马迁写完书稿后,将其拿给茂陵邻居东方朔阅览。东方朔看过后佩服不已,认为此书可以藏之名山,传于后世,特意为书稿取名为《太史公书》,《史记》一名为后世所称。 不久后自胡地传来确切的消息,教且鞮侯单于布兵备汉的是汉校尉李绪,而不是李陵。刘彻的脸色阴沉了许多天,上朝的大臣个个噤若寒蝉,不敢仰视。但皇帝也未对李家作出任何补偿,因为天子是天之骄子,是不会做错事的,即使错了也不能承认。刘彻只将公孙敖逮捕下廷尉狱论罪,公孙敖随即以对匈奴作战不力的罪名被判死罪。但他早料到诬陷李陵一事迟早要败露,事先买通了廷尉,将另外一名囚犯当做自己斩首,自己则隐姓埋名,亡命天涯。 李陵家属在冬季被诛杀,李陵得知消息的时候正是塞外最寒冷的冬日。他仍然是俘虏的身份,被滞留在匈奴王庭,虽然尚可以自由走动,但仅仅是因为胡地没有监狱的缘故,他走到哪里,都有一队全副武装的匈奴兵士跟着。 原本李陵得知母亲、妻子被皇帝下狱的消息后,想尽快找机会逃走,但匈奴人看守极严,就算他能用武力夺取马匹逃出王庭,也难以穿越数千里之遥的胡地。他反覆权衡后,又改变了主意,决意先打听到大汉镇国之宝高帝斩白蛇剑的下落再说。但还没有等他开始着手,另一个人抢在他前头打起了宝剑的主意,这个人就是管敢。 第214页 管敢虽然为匈奴人擒获李陵立下大功,但其人孱弱,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没有什么真本事,到王庭后并不怎么得单于欢心,且鞮侯也没有给他封赏,只命他跟随投降的校尉李绪为匈奴练兵。管敢不愿意吃苦,遂将高帝斩白蛇剑是欧冶子所铸之雄剑及双剑合璧就能取出项籍藏宝图的秘密告诉了且鞮侯。这一重大机密原本只有东方朔等极少数人知道,只因为管敢原先是雌剑的主人,一直念念不忘要夺回亡父遗物,东方朔从司马琴心手中取回雌剑后,将剑上交给皇帝,同时也请李陵将真相告诉了管敢,用意无非是打消他期冀有一日能夺回雌剑的念头。管敢得知原来雌剑背后有这么多秘密,自然不敢再心生妄念。但当他投降匈奴后,这一消息立即变得极有价值。 且鞮侯单于得知高帝斩白蛇剑不仅是大汉镇国之宝且内中隐藏有巨大财富后,喜出望外,立即派人前往长安,谋划夺取雌剑。但雌剑已经被皇帝收藏在甘泉宫中,即便是重臣也难以接近。管敢又出主意,据他推算,那藏宝图一定是藏在雄剑剑柄中,如果能造出一柄新的雌剑,只要形状跟原先那柄一模一样,就能与雄剑契合成为一体,从而打开机关。且鞮侯单于由此对管敢刮目相看,因他原先就是雌剑的主人,特意命他主持此事。管敢画出了雌剑的样子,又请单于派人到汉地掳来几名手艺高超的铁匠,因时间过去已久,他记忆中的尺寸未必准确,所以需要高帝斩白蛇剑做比较。且鞮侯单于也放心地将高帝斩白蛇剑交给他掌管。 高帝斩白蛇剑的藏处自己冒了出来,虽然省去了打探的力气,但管敢主持的铸剑所日夜有人看守,以李陵囚徒的身份,实在难以接近。他也曾经想过不如先假意归顺匈奴,好另作他图,可“投降”二字实在说不出口,汉人最重名节,更何况他这等名家子弟。他也尝试要找管敢谈一谈,但管敢似乎早猜中他心意,命兵士不准他靠近铸剑所。李陵无奈之下,决意利用且鞮侯单于的女儿夷光公主。他被押送到王庭后,夷光对他多有照顾。丁灵王卫律甚至曾经几次在言语中暗示,只要李陵投降,且鞮侯单于愿意以夷光下嫁,李陵始终只是默然不应。他知道夷光一直感激他当年的营救之恩,甚至有心偷偷纵他逃走,如果不是实在没有法子,他也不想利用这名天真烂漫、毫无心机的匈奴公主。 这一日,李陵让看守请夷光来到毡帐,正踌躇着要如何开口时,卫律蓦然闯进帐来。李陵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中隐隐觉得不妙,问道:“出了什么事?”卫律迟疑着道:“汉地刚刚传来消息,李君的母亲、妻子,还有堂弟,已经……已经……” 李陵见他欲言又止,心中更加不安,忙催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卫律咬咬牙,道:“汉朝皇帝族诛了李君全家。” 李陵一时愣住。大汉律法严酷,族诛的事在朝野间并不罕见,名臣如韩信、晁错、主父偃均受族诛之刑,大名鼎鼎的关东大侠郭解也被族诛,但族诛歷来是用于罪名极大的罪犯,跟他李陵又有什么干系?就算是皇上相信了他投降匈奴的谣言,也顶多是将家属没入官中为奴,何至于族诛呢? 卫律看出了李陵的疑惑和不信,忙道:“这样的大事,我可不敢欺骗李君。听说全是因为因杅将军公孙敖为脱罪才谎言诬陷李君。”当即说了公孙敖之前兵败于左贤王的情形。 李陵不等他说完,即忽忽若狂,像疯子一样奔出毡帐,用头往马桩上勐撞,直撞得额头鲜血淋漓,血流满面。卫律追出帐来,见李陵有自残的企图,忙命人上前抓住他。数名匈奴兵士拥上来,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制服李陵,将他手足绑起来,重新拖入帐中。 李陵拼力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开绑绳。他最终放弃了徒劳的反抗,瑟缩在帐角,发出嘶哑而撕心裂肺的恸哭声。那是许多匈奴人生平所听见的最可怕的最瘆人的哭声。 北风陡起,如雷霆万钧般碾过大地。冬夜格外漫长,无边的黑暗笼罩着令人胆寒的漫漫长夜。所有人都都在簌簌发抖,也不知道深入骨髓的阴气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那颗冰冻的心。悽厉的风中,隐隐约约传来胡笳的调子,仿佛人世间微弱而悽惨的哀怨声。无言的悲哀更像这黑夜与寒冷,紧紧地笼罩在许多人的心头。 极致的遭遇总是衍生出极致的惨烈。为了抚慰註定的悲凉和幻灭,也为了迎接未来的希望与曙光,只能靠自身在生命中不懈地抵抗。 李陵形容枯藁,肝肠寸断,每日处于一种持续的煎熬中。他的生命运转比别人快几倍,十年比一生更跌宕——先是失去了最爱的女人,接着失去了至亲的亲人。他自己更是身败名裂,一无所有,从此没有了家,也没有了国,恍然一片离开树枝的树叶,彻底失去了依附,无论如何飘零,最终也要干枯死去。 他长久陷入似真似幻、似梦似醒的空虚里,犹如跋涉在一片沙漠上,脚下松软,有一种随时坠入无底洞穴的恐惧。他的心灵被人世间所能想像的最大的苦痛搅动着,他的全身散发出死灰的味道。就算瞎子也能看出,他已经完全放弃了生的意念,不愿意再活下去。 管敢进来毡帐的时候,李陵正缩在墙角坐着。他整个人完全蔫了下去。原先明朗的、红润的脸深陷了下去,瘦得脸颊完全突了出来,苍白得可怕。以前那双锐利有神的眼睛变得呆滞,只是死死地看着昏暗的角落。 第215页 管敢走近他身前,蹲了下来,道:“将军,人死不能復生,还请将军节哀。太夫人生前待我很好,听到她的死讯,我也很是难过。”李陵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 管敢道:“我知道将军恨我,对此我也不敢多辩解什么。今天我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将军,害死太夫人和夫人的罪魁祸首是李绪,他一直在教单于如何布阵对付汉军。公孙敖大概也是听说有李姓将军在为匈奴练兵,模稜两可地便以为是将军你。春季时,单于要举行一场阅兵仪式,据说还预备当众封李绪为右校王,由他担任主帅,带兵攻打汉地。将军,难道你不想为太夫人报仇么?” 李陵依旧只是盯着角落,面无表情,恍若未闻一般。管敢甚是无趣,只得悻悻起身,道:“将军好好保重身体,改日我再来探你。” 李陵又发了半天呆,终于挣扎着坐起来,叫道:“来人!快来人!” 正巧卫律进来,问道:“李君有事么?”李陵道:“单于人呢?我要见他。”卫律道:“单于正在大帐中议事,李君有话不妨告诉我,我会转告单于。”李陵冷然道:“我有话只对单于说。” 这是李陵被俘以来第一次主动要求见单于,卫律不敢怠慢,遂带他来到单于大帐外,又道:“这就是单于大帐了。李君该知道规矩,你仍然是汉臣的身份,要进帐见单于,须得用墨将脸涂黑。除非你现在投降,那么这一套就可以免了。”李陵毫不迟疑地道:“我愿意投降。” 卫律大喜过望,忙领着李陵进来大帐。且鞮侯单于正在与左贤王狐鹿姑、汉降将李绪等人商议春季入侵汉地事宜,听说李陵终于肯投降,极为高兴,亲自走下来扶起李陵,安慰道:“将军不必为亲人之死太过伤心难过,我一定会亲自为将军寻一门好亲事。” 李陵道:“家室之事就不劳单于费心了,不过臣有一个请求,希望单于能答应。”且鞮侯道:“好,你说。” 李绪一直不敢正视李陵,忽听到李陵投降还有附带条件,料到他必然是要让单于杀了自己,忙道:“单于……”且鞮侯却挥手止了他,笑道:“只要能得到李陵将军,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李绪登时冷汗直冒,只得乞求地望着李陵。李陵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躬身道:“臣想去趟乌孙,请单于允准。” 且鞮侯原也以为李陵是要求自己杀死李绪,不料却是如此简单的一个要求,大是意外,问道:“将军去乌孙做什么?”李陵道:“楚国公主刘解忧是臣的旧识,臣想见她一见。” 且鞮侯见李陵连如此隐秘的男女之事都肯当众说出,足见胸襟坦荡,很是欣慰,道:“好。正好夷光一直吵着要去乌孙探望奇仙,你便装扮成公主的随从,跟她一起去。”李陵道:“是,多谢单于。” 走出单于大帐时,李陵不由自主地仰头望天,天如灰幕,竟无半点阳光,似乎又有一场大风雪要到来。他转而凝视西南方向,心中发出一阵悲切的唿唤:“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解忧,你会原谅我吗?” 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凛凛寒风抽打着脸颊,滚滚黄沙溶进了泪水。梦醒泪干,过去的只是梦魇,眼前的才是真实——无情而冷酷的冬季来到了。 冬日的夜色降临得格外早,才是黄昏时分,乌孙都城赤谷城内的灯火已次第亮起,一帐帐渗透出光亮的毡房将满天的云霾衬托得格外沉重。 雪如鹅毛似的飘洒,地上积雪盈尺,天地早已白茫茫一片,遮住了尘世的喧嚣和纷乱,使大地显得宁静而高远。 乌孙是西域大国,赤谷又是都城,平时大街小巷中往来商人如织,真箇是举袖成云,挥汗如雨,如今到了冬季,不仅商旅驻足,就连城里人也绝少出门,全躲在屋内烤火取暖去了。 外号“肥王”的乌孙昆莫翁归靡正懒洋洋地躺在一张熊皮上,一边摸着肥胖的肚子,一边笑嘻嘻地看着右夫人刘解忧逗着两个孩子玩耍。他从堂弟军须靡手中接任昆莫位子时,也按照乌孙习俗接收了左右两位夫人——匈奴公主奇仙和大汉公主刘解忧。他是真心地爱解忧公主,两人先后生下了两个儿子:长子元贵靡和次子万年。当然,他跟奇仙公主关系也不差,生下了一个儿子乌就屠。 外面天寒地冻,昆莫毡房中却是暖意融融,香气氤氲。刘解忧抱着二儿子万年坐在火盆边,凝神望着儿子胖乎乎的脸蛋和小手、小腿,看着他一唿一吸中小胸脯也一起一伏,心中涌起无尽的慈爱怜疼。 一名侍女揭帘走了进来,禀告道:“右夫人,冯夫人求见。”刘解忧笑道:“又不是外人,请她进来吧。”侍女道:“冯夫人在右夫人书房中,她说有要事,只能对右夫人说。” 刘解忧望了丈夫一眼,翁归靡憨憨一笑,毫不在意地道:“去吧。可别是冯夫人跟右大将吵架了,跑来找你告状。”站起来接过万年,谁知道孩子刚到他怀中,就“哗哗”地尿在了他身上。旁边的侍女和乳娘吓得连忙上来赔罪。 翁归靡却一点也不生气,笑道:“抱小儿,落一怀,我儿子的尿怎么这么香,真是神了。” 第216页 刘解忧忙让乳娘将儿子抱了过去,忍不住对丈夫笑道:“我们中原有句俗话,狗养的狗疼,猫养的猫疼,不养不疼,谁养谁疼。这句话可一点儿也不错。真没见过你这样的,自己的儿子尿了一身,不但一点儿不生气,反而这么开心。”嫣然一笑,走了出去。 书房内的火盆烧得很旺,炭旺得就像透明的红玉,晶亮晶亮,闪闪发光,把昏暗的屋子照得通亮。 冯嫽正站在书房中。她身后还站着一人,披着斗篷,遮得密密实实,看不清脸。刘解忧进来后第一眼便留意到这个神秘的人,立即就猜到冯嫽今晚之神秘多半与他有关,心里陡然升起了一种不安来。 冯嫽迎上来悄声道:“公主,我先出去了,我就守在门外,不会让任何人进来。”她轻轻地出去,带上了门,又放下厚厚的门帘。 那人掀下头上的兜帽,刘解忧一看到他的脸,疑惑的眼神变成了惊讶,心中勐地一抽搐,愣在了那里,失声道:“怎么……是你?” 两人目光一碰,刘解忧顿住脚步,李陵也是凝身不动。二人良久良久地对望,似有千言万语在这默默无声中已然传达。 李陵眼睛里闪动着难得一见的异彩,他仔细端详着她。她似乎还是那个解忧,面貌并未改变多少,爽朗,豪气,容貌、体态更显丰满,圆圆的杏眼中多了几分成熟,也多了几分沉郁。 刘解忧心中也在剧烈地翻腾,默默凝视着李陵,他明显苍老憔悴了许多。是了,他们已经有数年未见了,七八年是不短的时间,他早已是而立之年的人了,又长年在边塞过着艰苦的军营生活,该有些风霜之色。 她听到过一些传闻,据说这位李少将军跟他爷爷飞将军李广一样,总被压抑在外戚手下,非常不得志。曾有人形容李陵在汉朝是最锋芒毕露而又长期不得志的人。她有时候暗暗揣测,这样的生活,应该会促使他衰老了很多吧?其实她常常担心自己已经不能准确地记得起爱人的样子,此刻当真看到他的面容,还是有些吃惊。 定一定神,再仔细打量,这才发觉他的样子其实没有太大的改变。衰老的不是他的相貌,而是他的精神——以前的李陵,是那么神采焕发、目光如电、飘逸潇洒,可如今……俊朗的脸变得苍白麻木,嘴角无力地松弛下垂;一直泛有星光的那双朗目,也黯淡了;眼中闪烁着的是游移不定的光芒,流露他内心无穷的焦虑、不安和迟疑难决。 她禁不住脱口道:“你……变了。”李陵道:“风雪依旧,人却老了。可是你,没怎么老。” 刘解忧幽幽地道:“想不到我们还能有相见的时候。我原以为……原以为这一辈子……” 那些本已经暗淡的旧事重新浮现在脑海中,她竟有些哽咽起来。多年过去,记忆依旧清晰。她这一生中最爱、最挂念的男人就站在她的面前,如何能不嘘唏感慨! 刘解忧不是问“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而是说出“相见”的话,这让李陵更是生出一种怅惋来——恼恨世事无常,嘆息人生艰难。他重重跪倒在刘解忧面前,泣声道:“解忧,我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吧,我愿意死在你的剑锋下。” 西域路远,消息不通,刘解忧还不知道李陵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他又不肯起来,只得一样跪下来,不解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李陵再也忍耐不住,伏到刘解忧肩头,放声大哭起来。大丈夫流血不流泪,铁铮铮的汉子,如此眼泪横飞。刘解忧从来没有见过李陵这样失态,知道一定是发生了可怕之极的事情,也急欲了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她更知道此时若开口问他,徒然又勾起他的伤痛,空口安慰,也于事无补,当下只是紧紧搂着他,将他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来暖和他冷如寒冰的身子。 李陵把头埋在刘解忧怀中,感到她温热的身躯贴着自己,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缭绕在身边,听到她安详平和的唿吸声随着胸脯的一起一伏也响一声轻一声的有如天籁之音。他心中悲愤沉痛之念如怒潮退却的海面渐渐平復,迷迷煳煳间竟似又回到幼小的童年,自己正在母亲的怀中安然入睡…… 刘解忧终于还是得知了经过。旧欢如梦,竟遭此大变,锥心之痛又岂是笔墨所能形容!她为了联盟乌孙共破匈奴而远嫁万里,而他则投降了匈奴,侍敌为主。世事如风,谁都想不到会有今日的局面。但她还能说什么呢?自从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她就该猜到发生了什么,否则他为何能来到乌孙?如果他不投降单于,便只有死去,再也无法见她一面。他的亲人均已被处死,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羁绊,唯一的留恋。没有她,他根本无法摆脱过去。没有她,他无法超越已经遇到的死亡。没有她,他也无法了结今生夙愿。没有她,他又怎么对得起她? 她抚摸李陵的头髮,悲伤地道:“无论你做什么,我永远不会怪你。” 她感觉这不太像是她这种嫉恶如仇的人说出来的话。不过她确实这么说了。因为她知道李陵这个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他是个慷慨激昂的男子,宁死也不会屈节投降匈奴的。但他确实降敌了,所以这句话也是她对李陵说的最后一句话。无奈而悲凉,是为大汉朝惋惜失去了一位难得的将才,是为李陵可惜,还是为她自己可怜?她也不知道。 第217页 她觉得李陵的投降,不是他对不起汉朝,不是汉朝对不起他,也不是他的错,而是她的过错。她注视着他,泪水扑簌簌而落。这是她生平第二次落泪,两次都是当着李陵的面。虽然她不是大丈夫,但她做到了大丈夫才能做到的事。 静谧如舞如歌。寂静中能听见炭火噗噗跳动的声音。 终于还是李陵打破了沉默,道:“既然见到了你,我死而无憾。”他举起手,用衣袖拂干刘解忧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来,大步走出书房。从此,他们应该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直到死去。 毡房的门口正有几树红梅映雪盛开,胭脂一般娇艷,飘扬着细细的幽香。这是刘解忧出嫁的时候从中原万里迢迢带来乌孙的,正是李陵所送。真情仿若梅花开过,纵然冰雪泠泠,亦也不能湮没。往事歷歷,如菸丝一般,一缕一缕地浮上心头。他仿佛又回到了长安,与心爱的女子一起在茂陵漫游,饮酒赏花,心中开始隐隐约约有一种遐想。突然回过头来,刘解忧也跟了出来,眼睛澄如清水,那样温柔地瞧着他,目光里有爱恋,有理解,有关切,有相见的喜悦,也有即将分别的哀愁。 李陵心头掠过一阵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他蓦然激动起来,一股热流暖遍了周身,奔回去将她紧紧抱住,忘情地道:“解忧,我们一起走吧,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那里只会有你、有我。” 刘解忧没有回答,她心里非常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她知道他也非常明白这一点,于是她又说了最后一句话:“答应我,你要好好活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家。” 二人再一次热泪纵横,不能自已。 李陵出来乌孙王宫时,朔风怒吼,雪依然大。有人迎了上来,为他披上了皮裘,原来是夷光,她还在外面等他。她的脸冻得红彤彤的,映着雪光,显得非常娇艷,淡淡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后根。 李陵见到她冻得通红的脸,想起她千里相伴的情意,心中突然生出无限的歉意。不禁心想:“她的热情大方跟解忧多像啊,只是要年轻些。” 突然间,风息雪止。夜,也就在这一瞬间陷入了难以形容的寂静。冻云渐渐散开,天空露出半轮明月,月光雪色,映照得如同白昼一样。 月亮依然是那轮月亮,夜空依然万点繁星。万古千秋,世间发生了多少变故,但尘世如斯,苍天无语。 回到王庭后不久,李陵应且鞮侯单于邀请,参加了李绪主持的阅兵仪式。匈奴贵族云集,连单于的母亲母阏氏也赶来校场观看,想看看李绪用来对抗汉军的新阵法到底是什么样。李陵到达时,且鞮侯单于人还未到,众将三三两两地各自在议论着攻打汉地之事。 李陵径直走到李绪身边,道:“李君,别来无恙?”他之前是李绪上司,李绪素来极佩服他的才干,当即起身,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多谢……”一语未毕,只觉得剧痛无比,低头一看,一柄匕首正插在自己胸前。 李陵冷冷道:“抱歉,李君,于公于私我都要杀了你。”李绪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自己不也……投降……”他被刺中要害,无力说完后面的话,扶着李陵,慢慢软倒下来。 卫律正好陪着母阏氏过来招唿,见状不由得愣住。众将这才留意到起了变故,不禁呆住。 母阏氏颤声叫道:“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将李陵拿下!”这才有兵士蜂拥上前,摘下李陵腰间的宝剑,将他双手反剪起来。 母阏氏先去查看李绪的尸体,只见他双目圆睁,满是惊讶和愤愤不平之色,显然是死也不相信李陵竟然当众刺杀他。母阏氏怒极,走过来扬手给了李陵一个嘴巴,喝道:“你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杀死李绪?” 一丝血迹从李陵嘴角沁出,他迴转了脸,平静地答道:“李绪害死我全家,杀母杀妻之仇,不共戴天,我不过是报仇而已。” 母阏氏气得浑身发抖,不顾年纪老迈,霍然从身边的兵士腰间抽出弯刀,就要向李陵砍去。卫律连忙上前拦住,劝道:“母阏氏切莫为了李陵这么个人气坏了身子。要杀他,也不用劳烦母阏氏动手。” 母阏氏确实年纪已大,急怒攻心下,身子晃了两晃,竟然举不起弯刀来。本来按她的意思,应该当场将李陵乱刀砍死。但卫律却坚持认为,李陵刺杀李绪事关重大,说不定还有什么内幕同党,还是要等且鞮侯单于到来,详细审问后再作定夺。母阏氏思忖片刻,勉强同意了。于是李陵被五花大绑了起来,临时监押在马棚。 马棚中有一股浓重的干草和马粪味。李陵被紧紧捆在柱子上,动弹不得。牛皮绳索深深勒进了他的手腕,先是剧烈的疼痛,继而便麻木了,逐渐失去了知觉。然而,与他心中的伤痛相比,这点皮肉之苦自然算不了什么。他知道他活不长了,自从他打算杀死李绪为汉朝除去心腹大患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打算还能活着看到明日的太阳。 杀掉仇人的兴奋过后,他的脑子里开始昏昏沉沉,开始陷入混混沌沌的一片混乱。他重新回忆起今天的一切,他杀了李绪,如愿以偿,应该多少有点得意和满足,但现在充满他内心的却只有空虚,难以形容的空虚,无法填满的空虚。李绪真的是他的杀母杀妻仇人么?他最大的仇人应该是大汉皇帝才对呀,还有李广利、公孙敖这些人。皇帝杀了他全家,他竟然还会为了汉朝冒险来杀李绪,这难道不是很可笑么? 第218页 李陵似乎陷入了重重迷雾中。人在白茫茫的雾中,浓浓稠稠,分不清东西南北。突然,清凉的晨风驱散了浓雾,恍惚间韩罗敷就站在他面前。她正深情地凝视着他的眼睛,脸上是幸福的笑容。李陵上前握住她的手,这才发现两人原来站在一个高塔上,韩罗敷微笑着指着远方,说:“那里就是乌孙,解忧公主就在那里。”李陵有些惊讶地去看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勐然间,她挣脱了李陵的双手,疾奔到塔的边缘,一跃而下,就像鸟一样飞了出去。李陵大叫了一声:“罗敷!”蓦地一下睁开了眼睛,除了感觉汗珠正由前额徜徉而下,四周除了马匹和看守的兵士,既没有雾,也没有高塔,原来都是他的幻觉。 忽见数名兵士走了过来,为首的当户取出一支金箭,道:“单于有令,先押李陵回去单于大帐候审。”看守是母阏氏的心腹卫士,闻言不免很是惊讶,道:“单于既然到了校场,何不当着众将审问李陵?”那当户冷冷道:“单于处事,需要向你交代理由么?” 卫士不敢再问,上前将李陵从柱子上解下,交给当户。当户命部属携李陵到外面,扶他上了马,往北驰出十几里地,夷光正率领一队兵士等在那里。 当户道:“公主,李将军人在这里。”夷光点点头,道:“嗯,辛苦你了。”跃下马来,拔刀割断了李陵手腕上的绑绳。 李陵心中早已经明白过来,很是感激,低声谢道:“夷光,你又救了我一次。”夷光笑道:“这次救你的人可不是我,而是父王。奶奶和其他人已经决定,要将你当众五马分尸处死。父王爱你骁勇,有意拖延,暗中赐给当户金箭救你出去,命我带你去北方藏匿。” 李陵大感意外,问道:“真的是单于救了我,跟你无关?”夷光道:“嗯。我根本不知道校场发生的事,是父王派人来通知,我才知道的。咱们快走吧,万一被人追到,那可就麻烦了。” 一行人往北行了大半日,天黑时才寻了一块高地扎营住下。半夜时,忽听见有马蹄嘚嘚,似有许多兵马连夜追来。 夷光听见动静,惊慌失措地从营帐中冲出来,叫道:“李陵哥哥,追兵来得好快,你先走,我尽量拖住他们。”李陵见她披头散髮,仅穿着单薄内衣,显是刚从裘被中爬出来,很是感动,道:“既然是沖我来的,理该由我一人承担。” 追兵瞬间驰进营地,领头的正是丁灵王卫律。李陵上前问道:“卫君是来追捕我的么?”卫律道:“正是,我奉单于之命来捕你回去王庭受审。” 夷光斥道:“胡说八道,明明是父王……”李陵止住了她,道:“我这就跟卫君回去受死,不过还请不要提及见过夷光公主之事。” 卫律道:“李君果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么?”李陵道:“除了我在校场刺死李绪,还有别的事么?”卫律道:“李君从前的心腹侍从管敢带着高帝斩白蛇剑逃走了!” 李陵闻言吃了一惊,这才会意到之前管敢来告知李绪为匈奴练兵之事,本意就是要激自己杀死李绪。管敢之前一气之下投降匈奴时,并不知道且鞮侯单于即将退兵,也许他是见前途无望,与其战死,不如诈降谋夺高帝斩白蛇剑,他是极少数知道雌雄双剑秘密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对金剑始终念念不忘的人。今日匈奴阅兵,所有王庭的重要人物都去了校场,当真是夺剑逃走的绝佳机会。管敢有高帝斩白蛇剑在手,足以抵消曾经降敌、出卖汉军军情的罪名,他若是能带着大汉镇国之宝平安返回汉朝,必将成为皇帝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封官晋爵,不在话下。只是他李陵却因为管敢的降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以前并不如何看重管敢,只不过因为他是爷爷身边的老侍从,才一直留在身边,现在想来,当真是小看了他的心机。 卫律见李陵神色,问道:“李君原来不知道此事么?”李陵摇摇头,道:“我到胡地后,从未跟管敢说过一句话。单于是怀疑我跟管敢勾结,所以才派卫君来追捕我的么?”卫律道:“正是。”李陵道:“如果单于因为李绪之事杀我,我心服口服。如果因为管敢盗走了斩白蛇剑就要迁怒于我,我死也不服。” 卫律道:“那好,我问李君,如果管敢事先来向你求助,告知盗剑之事,你会帮助他么?”李陵明知道这是个陷阱,还是毫不犹豫地答道:“会。” 卫律道:“答得好。单于有命,李陵,立即上前听令。”见李陵站着不动,喝道:“李陵,你早先向单于下跪投降,以后就是匈奴的臣子,难道要抗命么?” 李陵无奈,只得上前跪下。卫律道:“单于有命,封李陵为右校王,赏人口五千户,牲畜万头,将夷光公主许配给你。”李陵和夷光均是一呆。 卫律笑道:“李君,恭喜,从此你与我平起平坐了。我带来的这些人,都是单于调拨给你的部下。你先带着公主到北方去躲一阵子,等母阏氏怒气消了,单于自会派人接你回来。”顿了顿,又道:“不过单于还有一项特别的任务交代给李君,请李君到北海设法劝降苏武。” 正如在北海牧羊的苏武远远认出李陵后所推测的那般,李陵被俘了,但他却没有料到那些匈奴骑兵尽是李陵的部属。当他一听到李陵表明来意时,便转过身去,冷冷撇下一句话,道:“我实在想不到李君这样的名门子弟,居然也会跟卫律一般无耻,亏你还是飞将军的孙子。” 第219页 “无耻”两个字像尖刀一样剜在李陵心头,他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去,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然而苏武走出一段,又转身走了回来,将一根竹管丢给李陵,道:“这是李君当年托我带给解忧公主的帛书,我未能办到,现在原物奉还。”说罢扬长而去。 李陵取出帛书,时间过得太久,帛书的墨迹都已经沁开,字迹变得模煳起来。那是他为解忧做的一首五言诗: 兰若生春阳,涉冬犹盛滋。 愿言追昔爱,情款感四时。 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 夜光照玄阴,长嘆恋所思。 谁谓我无忧,积念发狂痴。 她没有收到,也不会再有机会看到。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 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有人将手搭在他肩上,转过头去,却是苏武。苏武歉然道:“夷光公主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我,抱歉我适才不明情由,即对李君口出恶言。”李陵摇摇头,道:“我的确是羞见苏君,若不是单于有命,我是没脸来见你的。”苏武道:“不管你我立场如何对立,我们都还是好朋友,就像在长安时那样。” 李陵遂命部下置酒,道:“李陵今日是说客,先公后私,我先劝苏君投降,再来喝酒叙旧。”苏武道:“好,李君有话只管说便是。”李陵道:“苏君的母亲大人已经过世了,就在苏君离开长安后不久,是我亲自为尊母送葬到阳陵。” 苏武一直在北海牧羊,没有半分家人的消息,忽听到老母已去世多年,很是难过,半晌才道:“多谢李君,还要劳烦你送葬。家兄和家弟呢?”李陵道:“令兄苏嘉也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官任奉车都尉,跟随皇帝出巡时,扶着皇帝的车辇下台阶,不小心失手,车辇撞到了柱子,折断了车辕,犯下大不敬之罪,他怕连累家人,当即拔剑自杀。令弟苏贤官任骑都尉,跟随皇帝到河东祭神,受命追捕犯法逃跑的内侍,因不能完成使命,吓得服毒自杀。苏氏一门凋落后,听说尊夫人也改了嫁,而今就只剩下苏君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和两个妹妹。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几人存亡亦未可知。人生如朝露,苏君又何必自苦呢?” 苏武道:“我苏氏父子本无功德,全靠着皇帝的提拔和栽培。我父亲做了将军,被封为平陵侯。我兄弟三人也都是皇帝的亲近大臣,侍奉宫禁,常想着肝脑涂地,报答主恩,虽斧钺汤镬,在所不辞。” 李陵见苏武语意诚挚,不禁长嘆道:“义士!”从此只与苏武日日饮酒闲谈。 过了数日,有骑士来报,称母阏氏已经病死,单于召右校王回去王庭。李陵遂与苏武饮酒作别,酒酣时长嘆道:“行志志立,求仁得仁,虽遭困厄,死而后已。我李陵虽有奋大辱之积志,效曹柯之盟[8]之宿愿,奈何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李陵之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忍不住离座起舞,慷慨作歌道: 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事与时违不自由,如烧如刺寸心头。顾影自悲,长歌当哭,歌声就像冬天的北风吹过干枯的树枝那样舒缓而低沉。一曲歌罢,李陵泪水涔涔而下。苏武亦是感伤不已,泣下沾襟。 不知别泪谁先落?同在河梁夕照中。 这一幕,被永远定格在了中国歷史上,成为后世文学审美的意象。 ———————————————————— [1] 七科谪原为秦朝惩罚犯罪官吏和商人的一项制度。汉武帝时期,因连年用兵,兵源不足,乃继承秦朝这一制度,徵发七科谪随军打仗。具体是:犯罪的官吏、亡命、赘婿、贾人、故有市籍者、父母有市籍者、大父母有市籍者。 [2] 汉初到武帝初年一直保持着公主和亲的政策,匈奴单于在政治需要时,总是自称是汉朝的女婿或外甥。 [3] 滇国:今云南晋宁一带。关于云南更详细的歷史,请参读吴蔚同系列图书《孔雀胆》。 [4] 匈奴统治的极北地区,即今西伯利亚贝加尔湖。该湖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湖泊之一,拥有全球五分之一的淡水总量,水深为世界之最,透明度极高,水质极好,可直接饮用。 [5] 汉节旄牛尾均由蜀郡旄牛县(今四川)岁贡。 [6] 汉武帝刘彻身体强壮,好色成性,性慾极强,自称“能三日不食,不可一日无妇人”。 [7] 即少府下辖的居室狱,专门押犯罪大臣及家属。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更名为保宫狱。 [8] 指鲁国人曹沫(mò)劫齐桓公订盟之事。齐桓公和鲁公在柯地会盟,正当鲁公要与齐桓公达成屈辱协议时,曹沫手执匕首上前,劫持了齐桓公,齐桓公被迫答应归还侵夺鲁国的土地。 尾声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当年的那些旧相识,都将生命耗在那无穷的沙尘里。命运是一连串的悲剧。他们这些人,有太多沉痛的回忆。 古往今来,雄才大略的帝王到了晚年,常常会在选择储君的事情上犹豫困惑,以致让奸佞之辈有机可乘,秦始皇如此,当今的大汉天子也是如此。尤其自从刘彻宠爱的钩弋夫人生下少子刘弗陵后,朝野间关于皇帝将会改立太子的流言逐渐多了起来。卫皇后母子对此恐慌不已,甚至曾辗转向并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霍光打听皇帝的心思。霍光非但没有帮助太子一方,反而一改他的行事作风,刻意去巴结钩弋夫人。须知这位夫人可是怀胎十四月才生下了儿子刘弗陵,歷史上只有尧帝的母亲才怀孕十四月而生尧帝,刘彻认为这是吉兆,立即将钩弋宫门称为“尧母门”。既然是尧母,那么她的儿子就是尧帝了。 第220页 某一日,钩弋夫人随口笑道:“你们卫家可是了不得,外朝有丞相,内朝有霍君,皇上面前的红人全让你们占尽了。” 霍光听后,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早看出了钩弋夫人的勃勃野心,但她的话着实令他恐惧。因为在她的眼中,自己是霍去病的弟弟,断然是卫太子一方的人了。多年来,他努力,不偏向任何一方,甚至婉拒皇后、太子的多番好意,目的就是想在宫廷争斗中独善其身。他早看出了皇帝对太子的不满,当然要跟卫氏保持距离,他也早觉察到了皇帝对幼子刘弗陵的钟爱,理所当然地对其母钩弋夫人表示尊敬。然而事实证明,多年来的努力还是改变不了血缘纽带,尽管他只是霍去病同父异母的弟弟,跟姓卫的并没有直接关系。然而到了这种时候,他要自保,就必须得站到太子一方。 恰好机会就来了。这一日刘彻和钩弋夫人坐在建章宫中,看着宠臣金日磾的两个孩子和刘弗陵玩耍。三个孩子肆无忌惮,追逐中一齐攀到皇帝背上。钩弋夫人很是不满,厉声斥责,金日磾惶恐不已,刘彻却没有计较。几日后,皇帝得知金日磾竟然自己杀了两个亲生孩子[1],很是诧异,问霍光原因。霍光支吾道:“嗯,这个……不好说。” 刘彻立即明白过来,道:“难道是钩弋夫人不喜么?”霍光只是不应,他这种反应令刘彻更加深信自己的判断,见后妃居然能令外廷大臣畏不敢言,当即怒“哼”了一声。 虽然皇帝并未因此事训斥责罚钩弋夫人,但霍光知道芥蒂已经在皇帝心中种下了,在合适的时候,它就会生根发芽长出来。 然而,还不等霍光再次寻到机会,京师发生了巫蛊案,卫太子一方急遽失势。 最先捲入的是丞相公孙贺。公孙贺的儿子公孙敬声骄奢放荡,挥霍无度,曾经私自挪用北军军费一千九百余万。案发,公孙敬声被逮捕下狱。公孙贺知道皇帝痛恨横行京师的长安大侠朱安世,遂主动请命逐捕朱安世为儿子赎罪。他四下散布消息,称朱安世就是当年向官府告发关东大侠郭解藏身在李延年家的人,朱安世在民间的侠义名声遂败,不久后即被公孙贺属吏捕捉,刘彻便下旨赦免了公孙敬声。不料朱安世却是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居然设法从廷尉狱中上书,向皇帝告发了三件事:一是公孙敬声与皇帝的女儿阳石公主通姦;二是公孙贺曾暗中庇护公孙敖,助他逃脱死罪;三是公孙贺本就是匈奴内奸,心怀不轨,一直暗中用巫蛊之术诅咒皇帝。 本来这些都是匪夷所思的罪名,但当卫卒从公孙家中搜出了早该死去的公孙敖时,刘彻不由得不信了。再联想到多年前东方朔调查匈奴内奸时曾派朱安世监视朝中重臣,虽然东方朔已经病死,无从对证,但朱安世必然知道许多隐秘之事,而且都是可信的。一场大狱由此兴起,公孙贺父子被下狱,饿死在狱中,其家被族诛。卫皇后的姊姊卫君孺、卫青长子卫伉、刘彻的亲生女儿阳石公主、诸邑公主、浞野侯赵破奴等均受牵连被杀。 巫蛊之祸逐渐蔓延开来。皇帝年老有病,性又多疑,深居简出,居住在甘泉宫中养病。水衡都尉江充告诉刘彻,说他得病是因为宫中有巫蛊,于是刘彻派江充穷治巫蛊狱。 江充本是赵王刘彭祖的门客,其妹为赵太子刘丹侍妾,后赵王父子不和,刘丹怀疑是江充从中挑拨,派人杀了他全家,江充侥倖逃脱,到长安告刘丹不法事,刘丹被废,江充由此被皇帝拜为直指绣衣使者,督察贵戚、近臣逾侈者。江充不畏权贵,举劾无所避,皇帝更加认为他忠贞可靠。皇帝到甘泉宫养病后,太子刘据派使者问候。使者误走驰道,被江充撞见,将其扣押。刘据得知后赶紧去向江充赔礼,要求放人。江充不但不放人,反而将此事上奏皇帝。刘彻听后称赞道:“做臣下的就应该这样。”此后对江充更加宠信,升其为水衡都尉。 江充之所以能够权势熏天、威震京师,完全是靠揣摩皇帝心意办事。他知道皇后、太子母子早已失宠,刘彻最钟爱幼子刘弗陵,便特意带人到皇后卫子夫居住的未央宫椒房殿以及太子刘据居住的北宫掘地搜索。 椒房殿是皇后专用宫殿,位于未央宫前殿北面,其结构与皇帝大朝的前殿一样,由正殿、配殿和便房等组成,大殿左右分布有各种附属建筑物,殿堂南、北均置庭院,规模宏大,建筑考究。宫殿的墙壁均是以椒和泥涂抹,既暖色又芬芳,由此得名“椒房”。地面则铺设有纹理细密的地板,是皇宫中唯一一座铺木地板的宫阙。然而在江充的指挥下,这些精緻的地板被卫卒一块块撬开,粗暴地堆在一边,好寻找所谓的“巫蛊”。卫子夫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居然连站立的地方都没有。 在太子居住的北宫搜索时,江充部下从地下挖出一具桐木偶人,长约一尺,造型写实,比例协调,胎髹黑漆。偶人体表正、背面有数道红漆描绘的纵向线条,头部与手背部尚有十余道纵横线条,为人体经脉。又寻到一封帛书,内中言语大逆不道。太子刘据明知是江充陷害自己,非常恐惧,唯恐不得自明,就听从少傅石德的计策,以皇帝的名义矫诏起兵,捕杀了江充及光禄卿韩说等人。 甘泉宫中的刘彻听到消息,以为太子造反,赶回建章宫,命丞相刘屈氂发兵击太子。太子刘据举兵对抗,双方混战五日,死者达数万人之多,长安城中尸横遍野。刘据最终兵败逃亡,后被人发觉行踪,被迫上吊自杀。皇帝又派宗正刘长、执金吾刘敢收回卫子夫的皇后玺绶,废除了她的皇后位,卫子夫亦服毒自杀。当年皇后陈阿娇因巫蛊被废,她才得以登上皇后宝座,而今她也是因为巫蛊而死,可谓人生如泡影,富贵若幻梦。 第221页 汉朝国势动盪,皇帝父子相残,匈奴新即位的狐鹿姑单于亦趁机落井下石,入侵汉地,劫掠财物。刘彻大怒,命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兵七万出兵五原,商丘成领兵二万出西河,马通将四万骑出酒泉,兵分三道出击匈奴。商丘成和马通都是因为镇压太子有功而急冒出来的新宠。 李广利一军与匈奴右大都尉及丁灵王卫律率领的五千骑兵接战于夫羊句山峡,汉军仗着优势兵力获胜,匈奴败走。马通率部进至天山,匈奴大将偃渠率二万余骑准备迎战,见汉军强盛,乃引兵退去。马通也不敢追击,因而无所得失。商丘成一军进至浚稽山,与匈奴右校王李陵的三万骑兵接战。浚稽山正是数年前李陵最后一次与匈奴决战的地方,当年他就是在这一带以区区五千步兵力抗匈奴八万骑兵,杀敌三万,创造了汉军战史上最辉煌的战果,虽败犹荣。然而,恰恰在这样一个占尽地利的地方,李陵一军居然大败,给世人留下无穷的想像空间。这也是李陵投降匈奴后唯一的一次与汉军的交战。 就在李广利回师的途中,他与丞相刘屈氂密谋立妹妹李妍之子昌邑王刘髆为太子一事被人告发,刘屈氂以大逆不道罪被腰斩于东市,妻子亦枭首示众,李广利家眷尽被逮捕下狱。李广利得知消息后,就势投降了匈奴,所率七万大军全军覆没。刘彻闻讯,诛灭了李广利宗族,就连亲生儿子昌邑王刘髆也被赐死。 刘彻一生,多次派大军征战匈奴,取得了赫赫战果,但到了最后,却由于非军事原因而遭到惨败。李广利投降匈奴对老迈的皇帝打击很大,加之追悔太子之死,他终于发现“巫蛊之祸”中许多案件并无实证,大多是江充等人屈打成招而制造的冤案,便下令诛灭了江充全家及其亲信党羽,商丘成、马通等因镇压太子而升迁的官吏多被诛杀。至此,中国歷史上牵连最广、死人最多的一桩巫蛊之祸才宣告结束。 而李广利投降匈奴后极得狐鹿姑单于宠爱,娶单于之女为妻,位在丁灵王卫律之上。卫律嫉恨不已,买通胡巫,不断进谗言,终导致李广利被杀。李广利临死居然骂道:“我死必灭匈奴。” 皇帝并没有老煳涂,只是苛刻急躁,经歷丧子之痛的刘彻真正清醒了过来,他命人重新找出当年徐乐那篇“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的上书,反覆诵读,感慨万千。 在最后一次封禅泰山时,刘彻召见群臣道:“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悉苦,不可追悔。从今开始,凡是伤害百姓,糜费天下之事,全部废止。” 刘彻对以往之过很是追悔,特下《轮台诏》悔过,之后下令罢方士求神仙事,禁止酷刑,减轻赋税,从此不再对外用兵。 一个时代结束了。 再伟大的英雄,终究还是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刘彻不得不着手安排后事。他早有意立刘弗陵为太子,因幼子年少,必须得有大臣辅佐,派人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图》赐给霍光,暗示将来由他辅佐少主。霍光汗出浃背,不知所言,不敢接受。刘彻遂将钩弋夫人秘密处死于甘泉宫,这才令霍光安下心来。 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二月,大汉天子刘彻病死于五柞宫,年七十一岁,在位五十四年,谥“孝武”,史称汉武帝。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车骑将军金日磾、左将军上官桀等遵照武帝遗诏,拥立太子刘弗陵即位,是为汉昭帝。刘弗陵时年八岁,由霍光辅政。当年被人看不起的平阳乡下小子,在韬光养晦数十年后,坐观卫氏覆灭,最终成为最大的赢家,登上了权力的巅峰。 某日退朝后,霍光护送小皇帝回到偏殿,正要退出时,刘弗陵叫住了他,迟疑着道:“大将军,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霍光道:“陛下有话尽管问臣。”刘弗陵道:“听说先帝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李陵,才给我取名叫刘弗陵,是么?” 霍光万万料不到八岁的小皇帝会问出这么个问题,一时呆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刘弗陵嘆道:“我虽然不能忤逆先帝,公然为李陵翻案,但我很想亲自补偿他。大将军,你派人到匈奴去,设法接李陵回来。” 刘弗陵即位不久,大汉使者任立政一行到达匈奴王庭,告知新皇即位等事宜。狐鹿姑单于置酒宴款待汉使,又特意召来右校王李陵陪酒。 李陵认出使者一行有三人都是李家的老侍从时,便大致猜到了对方来意。但当任立政寻机告知时,他只是默然不应,半天才答道:“我已经穿上胡服多年了。” 任立政道:“连小皇帝都知道你的苦处,更何况臣等?霍大将军和上官将军都命臣问候主君。”李陵道:“霍光和上官桀二位还好么?”任立政道:“他们二位只等主君回去,一起享富贵呢。主君,这就请随臣回去故乡,朝廷自有公论。” 李陵沉默了很久,才一字一句地道:“大丈夫不能再受辱。” 故国如梦,相去万里,亲人不在,人绝路殊。破家亡亲身败名裂之人,心早如死灰,待死而已,復归何益?因而只有以“丈夫不能再受辱”婉言谢绝了。但如果李陵真是心无故国,尽全力效忠于匈奴,那么浚稽山下的商丘成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了。李陵从此留在胡地,直到老死[2],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 第222页 任立政此行才得知管敢之事。原来管敢带着大汉镇国之宝高帝斩白蛇剑神奇逃离王庭后,并未返回汉地献剑,求得皇帝封赏。或许他已经顺利取出雄剑中的藏宝图,得到了项籍留下的巨额财富,过起了五湖泛舟、逍遥快活的日子。或许他被匈奴骑兵一路追捕,抵不过饥寒,早已默默死在了流沙大漠中。无论结果如何,世间从此再无他的消息,高帝斩白蛇剑亦随之下落不明。 但任立政也不是一无所获,那就是从李陵口中得知了苏武的下落。之前汉朝一再要求匈奴放回苏武、常惠等汉使,匈奴称苏武等人已死。这次任立政见到李陵,才知道苏武被放逐到北海牧羊,并已经娶了胡妇为妻,生下一子名通国。 次日,任立政再见到单于时,称汉天子在上林苑射下一只大雁,大雁脚上拴着一封帛书,是苏武亲笔写的,告知他在北海放羊。单于听后信以为真,惊恐异常,以为苏武的忠心感动了上天,于是答应放回苏武等人。 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被匈奴拘留十九年的苏武一行人终于回到阔别多年的长安,当年百余人出使,活着回来的仅有常惠等九人。苏武出使匈奴时刚四十岁,正当壮年,而今归国,已是鬚髮全白的老翁。当人们看到苏武手中仍然紧紧握着光杆子的代表使者身份的旌节时,无不感动泪下,此即后世所贊“牧羊驱马虽戎服,白髮丹心尽汉臣”。 苏武到未央宫拜见小皇帝,交还了旌节。刘弗陵下诏令苏武等人拜谒武帝茂陵,任命苏武为典属国,秩中二千石,赐钱二百万。随苏武出使的常惠等人均各有封赏。 苏武归国的第二年,左将军上官桀之子上官安、御史大夫桑弘羊与皇帝兄长燕王刘旦、姊姊盖长公主等阴谋发动政变,预备废刘弗陵,黜霍光,立燕王为帝。政变失败后,苏武之子苏元因参与上官安密谋被处死。刚好苏武与上官桀、桑弘羊交好,而燕王刘旦还曾经上书,为苏武回国后赏赐太薄鸣过不平。廷尉认为苏武与政变有牵连,奏请逮捕苏武。主政的霍光因为苏武名气太大,且没有直接参加政变,没有加以追究,仅仅罢免了苏武的官职。 又过了几年,昭帝刘弗陵死于未央宫,终年二十一岁,死因不详。极为巧合的是,李陵也死在这一年。两个名字中蕴涵着某种因缘的男子,到死也未能见上一面。 刘弗陵皇后上官氏为霍光外孙女。皇宫惯例,嫔妃、宫女都不穿内裤,好方便皇帝随时临幸。手握朝政大权的霍光为使上官氏专房擅宠,强令皇宫中所有宫女都穿上了缝制得密密实实的袴裤,可惜上官氏还是没有生下一儿半女。霍光于是立卫太子刘据之孙刘病已为皇帝,改名刘询,是为汉宣帝。 宣帝即位后,苏武重新被起用。刘询怜惜苏武孤身一人,派人携带重金到匈奴赎回了苏武在匈奴所娶妻子生的儿子苏通国,任为郎官。苏武病故后,刘询思股肱之美,命人画苏武样貌,挂于未央宫麒麟阁中,以表彰其高尚的节操。 宣帝即位第二年,乌孙左夫人奇仙死。其长子泥靡为她与前任昆莫军须靡所生,早已经长大成人,按照军须靡临终遗嘱,现任昆莫翁归靡该还位给泥靡。但翁归靡在右夫人刘解忧的支持下,不愿意轻易退位,而且有意立与刘解忧所生长子元贵靡为太子。泥靡对此十分不满,愤怒终于在奇仙公主死后爆发了,他派人暗中联络匈奴,要壶衍鞮单于发兵攻打乌孙,扶他登上昆莫之位。壶衍鞮单于遂举兵西犯乌孙,逼索解忧公主,声称“速送汉公主来”,才肯罢兵。 刘解忧见匈奴来势汹汹,急忙派冯嫽为使者,到长安向汉朝求援。本来昭帝新逝,宣帝新即帝位,朝中局势动盪不稳,乌孙又地处遥远,群臣均不同意出兵相助,唯大将军霍光力排众议,坚持援助乌孙。汉军出动了十五万大军,为汉代立国以来出兵最多的一次,分五路出击匈奴。壶衍鞮单于闻之大恐,远远避开汉军锋锐,因而五路大军收穫不大,共俘斩匈奴三千余人。 而乌孙昆莫翁归靡亲自率领五万乌孙骑兵从西方攻入匈奴右谷蠡王王庭,俘虏单于叔父、嫂、公主以及各王、千长、骑将以下四万人,各种牲畜七十余万头,取得了极为辉煌的战果。称霸大漠南北数百年的匈奴在大汉和乌孙两面的夹击下,从此走上衰亡的道路。 刘解忧与翁归靡所生三子二女先后长大成人——长子即是希望能继承昆莫之位的元贵靡;次子万年受到莎车国王喜爱,被收为义子,现为莎车国王;末子大乐为乌孙左大将;长女弟史为龟兹王绛宾王后;小女素光则是若唿翕侯之妻。个个显贵无比。 又过了数年,乌孙昆莫翁归靡身体健康状况急转直下,刘解忧为了给长子铺好昆莫之路,上书为元贵靡求娶汉朝公主。宣帝将此事交给大臣廷议。当时把持朝政多年的霍光早已病死,因其夫人显儿曾经下毒谋害宣帝第一任皇后许平君,霍光死后事情即被揭露出来,霍家因此被族诛。刘解忧再无亲朋好友在朝中任职,大臣们多不同意继续与乌孙联盟。但宣帝最终还是同意继续与乌孙通婚,选中刘解忧的侄女刘相夫为和亲公主。 然而刘相夫一行刚到敦煌,翁归靡便已经撒手西去,乌孙贵族一致拥立军须靡昆莫与匈奴公主奇仙之子泥靡即昆莫位,刘解忧对此也无可奈何。汉朝听说后,遂将刘相夫召回。 第223页 泥靡自幼饱尝冷漠滋味,养成了阴狠残暴的性情,时人称其为“狂王”。他即位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续娶大汉公主刘解忧为右夫人,将她关在房中,日日求欢。不久,刘解忧生下一子,取名鸱靡。她已年过五旬,根本无法满足正在壮年的泥靡的性慾,夫妻二人关系十分不好。 正好汉使者魏和意和任昌到达乌孙,刘解忧联络二人,要他们设法除掉泥靡,再立她的儿子元贵靡为乌孙昆莫。魏和意和任昌都是敢作敢为之人,当即同意。于是刘解忧在毡房设酒宴宴请汉朝使者,并邀请泥靡出席。泥靡不疑有诈,欣然赴宴。但汉使事先安排好的刺客下手不准,只砍伤了泥靡,泥靡趁乱逃走。泥靡的儿子细沈瘦闻讯后纠集兵马,将刘解忧、魏和意和任昌围困在赤谷城中。 当时汉朝为保证汉之号令行于西域,已在乌垒城[3]设置了西域都护府,西域都护郑吉得知消息后发兵相救,细沈瘦这才领兵解围而去。 因为事情牵涉两国邦交,宣帝对魏和意和任昌的自作主张大为震怒,派中郎将张遵到乌孙抚慰医治泥靡昆莫,魏和意和任昌二人则被逮捕,解送回长安斩首。 车骑将军长史张翁奉命到乌孙查证刘解忧与谋杀狂王案件的关联。其实这不过是汉朝表面的文章,意在抚慰泥靡,但张翁这个人有些分不清轻重,竟然不理解宣帝的本意,要认真查办,还自恃是朝廷特使的身份,对刘解忧很不客气,如同对待囚徒一般审问。刘解忧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汉朝的利益,自然很不服气。张翁脾气暴躁,恼怒下竟然上前揪住解忧公主的头怒骂。刘解忧愤怒异常,向朝廷上书,张翁回国后立即被宣帝以侮辱公主的罪名处死。 但乌孙局势并未就此平静下来,翁归靡与匈奴公主奇仙所生的儿子乌就屠趁机杀了同母异父的哥哥泥靡,自立为昆莫,局面愈发动盪不安。汉朝出兵干涉,乌孙贵族遂立元贵靡为大昆莫,统治六万户,封乌就屠为小昆莫,统治四万户。双方分而治之,暂且相安无事。 时光荏苒,又是若干年过去了。刘解忧所生的儿子元贵靡和幼子邸靡相继病死,乌孙国人都归附匈奴公主所生的乌就屠。刘解忧心情萧索,遂上书表示:“年老思故乡,愿得归骸骨,葬汉地。”言辞哀切,宣帝看后深为动容,于是派人以公主礼仪迎接刘解忧回朝。 在离开故国五十多年后,刘解忧偕同两位孙儿回到京师。红颜出国,白髮归来,当年离开长安时还是粉白玉嫩的及笄少女.而今却已是鸡皮鹤髮的老太婆。物是人非,感慨不已。 到未央宫朝见完宣帝后,刘解忧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驱车来到咸阳原上,取出李陵的骨灰,随风抛洒。她回来了,她和他终于还是一起回来了,带着一脸的睏倦,满身的伤痕,从西域,从胡地,从那个抛撒下青春、汗水和泪水的地方,又回到了他们原来出发的地方,走完了他们人生中的一次轮迴。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当年的那些旧相识,李陵、刘细君、韩延年、苏武,也包括卫律、李广利,他们都将生命消耗在那无穷无尽的沙尘里。命运是一连串的悲剧,对于他们这些背负了国家使命的人,实在有太多沉痛的回忆。 一望无际的沙漠中,浩浩荡荡的骑兵在黄沙中策马奔腾。马蹄扬处,沙尘弥天。朝骑兵飞驰的方向望去,遥远的地平线上,隐隐有一抹绿色,似是一片绿洲。那是希望的原野么?爱人能在那里再度重逢么? 幻象到此戛然而止。 刘解忧闭上眼睛,泪水从满是皱纹的眼角潸然滑落。 ———————————————————— [1] 此为真实史实。正因为金日磾杀子行为太异常,所以有不少人揣度他其实是大奸之徒。 [2] 汉代开创的和亲亦为后世所延续。唐朝穆宗年间,唐穆宗封第十妹为太和公主,许嫁回纥崇德可汗。崇德可汗病死后,回纥内讧不断,国力江河日下,先被吐蕃打败,后来被勇悍善战的黠戛斯(原名坚昆、结骨)部落打败,太和公主也被俘虏。正当太和公主忐忑不安时,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黠戛斯酋长自认是汉将李陵之后,与李氏唐室本为一家,对太和公主礼敬有加,还专程派人护送她归唐。此为史籍中关于李陵的最后记载。一个被大汉抛弃的人,一个落下了千古骂名的人,一千年过去了,他的后代竟然从来没有忘记是汉人的后代,这是何等的讽刺。 [3] 乌垒城:今新疆轮台东北。 《大汉公主》大事编年 公元前206年(汉高帝元年),刘邦率军入秦都咸阳,秦王子婴投降,秦朝灭亡;项羽入关,自立为西楚霸王,刘邦受封为汉王;刘邦拜韩信为大将,楚汉战争开始。 公元前202年(汉高帝五年),项羽在垓下为汉大将韩信击败,退到乌江自杀,年仅三十一岁;刘邦称帝,即汉高祖。初期建都洛阳,不久迁都长安。 公元前200年(汉高帝七年),刘邦在平城白登山被匈奴围困,后用重金贿赂匈奴单于冒顿的阏氏才得以突围。 公元前199年(汉高帝八年),刘邦採纳刘敬提出的与匈奴和亲之策,取宫人女为长公主,嫁给冒顿单于。 公元前195年(汉高帝十二年),刘邦过曲阜以太牢祀孔子,此为歷代帝王首次祭孔;四月,刘邦病逝,葬于长陵。太子刘盈即位,是为惠帝。刘邦皇后吕雉被尊为太后,渐露专权野心。 第224页 公元前192年(汉惠帝三年),匈奴冒顿单于致书吕后,用调戏口吻。吕后畏匈奴,卑辞答覆,以宗室女为公主,嫁单于和亲。 公元前188年(汉惠帝七年)八月,惠帝死于未央宫。因其无子,取后宫美人之子立为皇帝,史称少帝,由吕后临朝称制,代行皇帝权力。 公元前184年(汉高后四年),吕后废少帝,改立恆王刘义为帝,更名曰弘,以太后临制天下,故不称元年。 公元前180年(汉高后八年)七月,吕太后死。周勃、陈平等大臣平定诸吕之乱,选定代王刘恆为皇帝,是为汉文帝。 公元前174年(汉文帝前元六年),淮南王刘长谋反,事发后自杀;冒顿单于死,子稽粥立,号老上单于。文帝遣宗室女翁主为单于阏氏,随行宦者中行说投降匈奴。 公元前167年(汉文帝前元十三年),因缇萦上书,文帝下令废除肉刑。 公元前161年(汉文帝后元三年),匈奴老上单于死,子军臣单于立;大月氏约于本年左右被乌孙攻击,西迁大夏。 公元前157年(汉文帝后元七年)六月,汉文帝刘恆死,在位二十三年,终年四十六岁,葬霸陵。太子刘启即位,是为汉景帝。 公元前154年(汉景帝前元三年),吴楚七国之乱爆发,旋即被太尉周亚夫率军平定。 公元前150年(汉景帝前元七年),景帝废皇太子荣为临江王,立夫人王娡为皇后,立王娡所生胶东王刘彻为皇太子。 公元前141年(汉景帝后元三年),景帝死,太子刘彻嗣位,年十六,是为汉武帝。立馆陶公主女陈阿娇为皇后;次年以“建元”为年号,是中国歷史上用年号纪年的开始。 公元前140年(建元元年),董仲舒献《天人三策》;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公元前139年(建元二年),歌女卫子夫受宠,其弟卫青为太中大夫;武帝初置茂陵邑。 公元前138年(建元三年),张骞初使西域;东方朔谏修上林苑,武帝虽然赞赏其言,却依旧下令动工修治上林苑。 公元前135年(建元六年),匈奴请求和亲,武帝召集大臣议论后,最终下诏同意与匈奴和亲;太皇太后窦漪房(文帝皇后,景帝母)死。 公元前133年(元光二年),汉伏击匈奴单于的马邑之谋失败,汉匈关系完全破裂。 公元前130年(元光五年),春秋决狱盛行;皇后陈阿娇因巫蛊案被废;张汤更定刑法,制律令增加到三百五十九章,属于死罪者四百零九条一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判例一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事。 公元前129年(元光六年),武帝遣车骑将军卫青、骑将军公孙敖、轻车将军公孙贺、骁骑将军李广各率万骑分击匈奴。卫青因功赐爵关内侯。李广被匈奴所俘,半路逃回,兵败当斩,赎为庶人。 公元前128年(元朔元年),卫子夫生下长子刘据,被立为皇后;李广任右北平太守,因善骑射,作战骁勇,匈奴称为“汉之飞将军”,十分敬畏,数年不敢进犯右北平。 公元前127年(元朔二年),卫青率领四万骑兵反击匈奴,收復了黄河以南地区。武帝在河南地设置朔方郡,移民十余万人筑朔方城;武帝诏令天下富豪迁徙茂陵,其中包括郭解。 公元前126年(元朔三年),匈奴军臣单于死,其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军臣子于单降汉,封涉安侯,不久死;张骞出使西域被匈奴扣留十余年,趁匈奴内乱逃归;王太后病死。 公元前124年(元朔五年),公孙弘拜相,封古津侯;卫青率兵向匈奴右贤王发起反击,因功被拜为大将军,诸将均受其节制。 公元前123年(元朔六年),大将军卫青率公孙敖、公孙贺、赵信、苏建、李广、李沮六将军再击匈奴。票姚校尉霍去病率轻骑八百随大将军出征,因功被封冠军侯。 公元前121年(元狩二年),骠骑将军霍去病率万骑出陇西击匈奴,夺得休屠王祭天金人;同年夏天,霍去病又与公孙敖、张骞、李广等三将军再击匈奴,发动河西之战。匈奴遭受重大损失,浑邪王降汉。 公元前119年(元狩四年),武帝发动漠北之战,卫青、霍去病两路大军各自大胜。匈奴元气大伤,控制的河西走廊被汉朝接管。卫青、霍去病因功封大司马;飞将军李广自杀;张骞再使西域,欲联盟乌孙;汉朝将盐铁收归官营。 公元前118年(元狩五年),司马相如死;丞相李蔡自杀。 公元前117年(元狩六年),骠骑将军霍去病死,年仅二十四岁。 公元前115年(元鼎二年),张骞出使乌孙归来,乌孙昆莫派使者数十人随张骞至汉报谢,汉与西域交通序幕于此揭开。以后张骞所遣副使亦相继引西域诸国使者来汉。 公元前108年(元封三年),武帝派赵破奴等率兵征讨楼兰,俘获其王,楼兰降汉;司马迁继父职任太史令;江都公主刘细君和亲乌孙。 公元前106年(元封五年),卫青死,与平阳公主合葬,其陵墓在茂陵东边,形似庐山。 公元前104年(太初元年),改正朔,用夏正,以建寅月——正月为岁首;建章宫建成;江都公主刘细君死;楚国公主刘解忧和亲乌孙。 公元前103年(太初二年),公孙贺拜相;武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以夺取汗血宝马,李广利失利。 第225页 公元前102年(太初三年),武帝再派李广利进攻大宛,获取大宛汗血马数十匹。此后西域震惧,多遣使来朝贡献。 公元前101年(太初四年),匈奴呴犁湖单于死,其弟左大都尉且鞮侯立为单于,派使者送回被匈奴扣留的汉使路充国等人。作为回报,武帝命中郎将苏武送被扣的匈奴使者北还,苏武被扣。 公元前99年(天汉二年),武帝派李广利率三万骑兵出击匈奴;李陵率五千步卒出击匈奴被俘。 公元前97年(天汉四年),李广利、韩说、公孙敖等将出击匈奴。公孙敖称李陵教单于布兵防备汉军,武帝族诛李陵家属,李陵遂降匈奴。 公元前91年(征和二年),巫蛊祸起,公孙贺族诛,皇后卫子夫、太子刘据自杀,先后牵连而死的多达十几万人,为有史以来最大冤案。 公元前90年(征和三年),丞相刘屈氂被腰斩;李广利倒戈投降匈奴;小吏田千秋上书为卫太子刘据鸣冤,得拜丞相。武帝作思子宫。 公元前89年(征和四年),武帝罢方士求神仙事,悔征伐。 公元前88年(后元元年),武帝欲立少子刘弗陵为太子,选中霍光为辅政大臣,并将刘弗陵生母钩弋夫人处死。 公元前87年(后元二年),武帝病重,诏立刘弗陵为太子,封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金日磾为车骑将军,上官桀为左将军,受遗诏辅少主,御史大夫桑弘羊亦同受顾命;武帝死,太子刘弗陵即位,为昭帝。 公元前86年(始元元年),武帝第三子燕王刘旦谋反被废;金日磾病死。 公元前81年(始元六年),苏武归汉,至宣帝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病死,终年八十余岁。 公元前80年(始元七年 元凤元年),桑弘羊、上官桀、盖长公主、燕王刘旦被人告发谋反,上官桀、桑弘羊遭族诛,盖长公主和燕王刘旦被逼自杀。 公元前74年(元平元年),昭帝死于未央宫,终年二十一岁,葬平陵;李陵死;霍光立武帝孙昌邑王刘贺为帝,不到一月即以刘贺荒淫为由废其帝位,改立卫太子刘据之孙刘病已为帝,是为宣帝。宣帝长于民间,于朝中全无根基,从此朝政大权完全落入霍光之手,宣帝仅是摆设而已。 公元前72年(本始二年),刘解忧上书,请求汉与乌孙共击匈奴,匈奴在两方夹击下大败。 公元前71年(本始三年),匈奴单于亲率数万骑兵击乌孙,正遇天下大雨雪,人民、畜产冻死大半,生还者不到十分之一。丁零、乌桓、乌孙乘势联兵进攻,共杀匈奴数万人。匈奴从此势力大衰,汉边境渐趋安宁;宣帝皇后许平君被霍光夫人显儿毒害身死;宣帝立霍光之女霍成群为皇后。 公元前68年(地节二年),霍光死。两年后,霍氏及所有亲眷被宣帝族诛。霍成群被废皇后位,十二年后自杀。 公元前65年(元康元年)正月,龟兹王绛宾与王后弟史(刘解忧与翁归靡长女)朝汉,皆赐印缓,夫人号称大汉公主,赏赐甚厚;莎车故王弟唿屠征杀莎车国王万年(刘解忧与翁归靡次子)及汉朝使者奚充国,自立为王。汉使冯奉世正奉命出使大宛,闻讯立即矫诏假传汉天子命令,徵发南道诸国军队一万五千人进击莎车,杀唿屠征,另立国王。 公元前60年(神爵二年),汉设西域都护府于乌垒城,郑吉为西域都护,西域诸国归服于汉朝。匈奴力量日衰,不敢与汉相争,罢西域僮僕都尉。 公元前58年(神爵四年),匈奴握衍朐鞮单于暴虐,国中不附。姑夕王等立稽侯册为唿韩邪单于,发左地兵四五万人西击握衍朐鞮单于,握衍朐鞮兵败自杀。 公元前56年(五凤二年),唿韩邪兄左贤王唿屠吾斯立为郅支单于。匈奴内乱不止,贵族多率部降汉。 公元前53年(甘露元年),匈奴唿韩邪单于被郅支单于击败,向汉称臣;刘解忧联络汉使卫司马魏和意、副侯任昌刺杀乌孙昆莫泥靡,事不成,泥靡负伤逃走。泥靡子细沈瘦合兵围魏和意、任昌和解忧公主于赤谷城。汉西域都护郑吉发诸国兵救之,围乃解。乌就屠杀泥靡,自立为昆莫。刘解忧侍者冯嫽锦车持节,劝说乌就屠降汉,遂立元贵靡(刘解忧与翁归靡长子)为大昆莫,乌就屠为小昆莫。 公元前51年(甘露三年)正月,匈奴唿韩邪单于到长安朝见宣帝;乌孙大昆莫元贵靡死,其子星靡即位。刘解忧归汉,宣帝待之如公主之制。冯嫽担心星靡年幼难以服众,重新持汉节出使乌孙,镇抚星靡,为史籍所载第一位女使者。 公元前49年(黄龙元年),刘解忧死;宣帝死,太子刘奭嗣位,是为元帝,时年二十七岁。 公元前36年(建昭三年),郅支单于杀死汉使谷吉等人。副校尉陈汤称“犯大汉者,虽远必诛”,联同西域都护甘延寿矫制发屯田车师的吏卒和西域十五国军队共四万人,分两路攻入康居,杀死郅支单于。 公元前33年(竟宁元年)正月,唿韩邪单于第三次到长安觐见汉帝,提出愿为汉婿,恢復和亲关系。元帝遂以宫女王嫱为公主下嫁,并下诏改元竟宁。王嫱字昭君,姿容丰美,主动应召远嫁匈奴。离开长安时,文武百官一直送到十里长亭,昭君怀抱琵琶,戎装乘马出塞;五月,元帝死,终年四十三岁。 西汉官职简表 第226页 皇帝以下,中央设置三公九卿。石本是计量单位,汉代专指官吏秩级,以计俸禄。汉官吏秩共十八等,秩越高,禄也越高。 一、三公 三公谓丞相、御史大夫与太尉:丞相掌全国政务;御史大夫辅助丞相,主监察执法并掌管图籍;太尉督理全国军事。 1.丞相 丞相居百官之首,俸禄最高,掌佐天子,助理万机。金印紫绶,秩俸万石。 丞相府主要官吏:丞相司直,辅佐丞相,检举不法,秩俸千石;丞相长史,辅佐丞相,督率诸吏,处理各种政务,秩俸比千石;丞相史,秩俸四百石;丞相少史,秩俸三百石。 2.太尉 太尉专掌武事,地位和丞相相同,为最高的武官职位,秩俸万石,金印紫绶。主要是充当皇帝的最高军事顾问,多半不直接领兵。汉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后不再设置。后武帝改太尉为大司马,作为大将军、骠骑将军的加号。 3.御史大夫 行使副丞相的职权,是丞相的助理,三公中地位最低。秩俸二千石,银印青绶。 二、九卿 九卿是指太常,光禄勛,卫尉,太僕,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九个机构。同时执金吾,大长秋,将作大匠的地位和秩俸都与九卿相同,因此把他们和九卿统称为诸卿。京北尹、右扶风、左冯翊是三辅即京师地区的地方行政长官,有资格参加朝议,具有高于一般郡国长官的特殊地位,因此也得以列于诸卿。 1.太常 太常原名为奉常,汉朝景帝时改名为太常。掌宗庙事,一般不参加具体的行政事务,是九卿之首。秩俸中二千石,银印青绶。 太常机构主要官吏:太常丞,秩俸千石,铜印黑绶,掌凡祭祀及行礼之事,总署曹事,典诸陵邑;太常掾,秩俸四百石,铜印黑绶,助太常丞;太史令,秩俸六百石,铜印黑绶,掌天时、星历;太史丞,秩俸四百石,铜印黑绶,辅佐太史令;侍诏,秩俸二百石,分掌星历,龟卜,请雨事;治歷,主历法。 2.郎中令 郎中令掌宫殿掖门户,同时也是皇帝的顾问参谋和宿卫侍从。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改名为光禄勛,秩俸中二千石,银印青绶。属官有五官中郎将,左右中郎将,称三署。署中各有中郎、议郎、侍郎、郎中,皆无定员,多至千人,主要是执戟宿卫宫殿。 主要属吏:车郎将,秩俸比千石;户郎将,秩俸比千石;骑郎将,秩俸比千石。此三郎将统称郎中三将,主宿卫护从。左中郎将,秩俸比二千石;五官中郎将,秩俸比二千石;右中郎将,秩俸比二千石。此三郎将统称中郎将,主宿卫护从。虎贲中郎将,秩俸比二千石;羽林中郎将,秩俸比二千石。此二将统称为虎贲羽林,主宿卫护从。光禄大夫,秩俸比二千石;太中大夫,秩俸比一千石;中散大夫,秩俸六百石;谏议大夫,秩俸六百石。此四大夫掌故问应对,为皇帝谋事。议郎,秩俸六百石,为皇帝谋事。 3.卫尉 卫尉,职掌宫门卫屯兵,是皇帝的卫队长。秩俸中二千石,银印青绶。 主要属吏:卫尉丞,秩俸千石,卫尉卿助手;公车司令,秩俸六百石,掌殿司马门,夜徼宫中;宫殿掖门司马,秩俸比千石。 4.太僕 太僕掌车马,天子每出,负责安排前后的礼仪队伍。秩俸中二千石,银印青绶。 属吏:考工令,秩俸六百石,制作兵器,弓弩刀铠。 5.廷尉 廷尉主管刑法和监狱以及审判案件,秩俸中二千石。银印青绶。 属吏:廷尉丞;廷尉左监;廷尉右监;廷尉左平;廷尉右平;廷尉正。 6.大行 分管诸侯及外事。秦及汉初称典客,汉景帝中六年(公元前144年)改名大行,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改名大鸿胪。为九卿之一,秩俸中二千石,银印青绶。 属吏:治礼丞;卒史;行人;翻译;主客。 7.宗正 宗正主管皇室的宗室事务,皇帝、诸侯王、外戚男女的姻亲嫡庶等关系都由宗正来记录。秩俸中二千石,银印青绶。 属吏:宗正丞,秩俸比千石;宗正员吏;公主家令;公主丞。 8.大司农 大司农主管全国的赋税钱财,是汉朝的中央政府财政部。凡国家财政开支,军国的用度,诸如田租,口赋,盐铁专卖,均输漕运,货币管理等都由大司农管理。秩俸中二千石,银印青绶。 属吏:大司农丞,秩俸千石,掌财政收支的统计财会事;大司农部丞,共有十三人,负责十三州事务;治粟都尉;太仓令。 9.少府 少府主管皇室的财钱和皇帝的衣食住行等各项事务以及山海池泽之税,是皇帝的私库。秩俸中二千石,银印青绶。 少府机构属吏:少府丞,秩俸比一千石,辅佐少府卿治事;符节令,秩俸六百石,率符节台,主符节事。 兰台属官:御史中丞,秩俸一千石,领殿中兰台,掌图书秘籍,受公卿奏事,纠举不法;侍御史,秩俸六百石,分五曹办事;御史员,秩俸六百石,留台治百官。 尚书属官:尚书令,秩俸一千石,掌皇上的奏章及出纳;尚书僕射,秩俸六百石,主章奏文书;尚书丞,秩俸四百石,佐尚书僕射;太医令,秩俸六百石,掌诸医;协律都尉,掌校正乐律。 第227页 供皇帝服御诸令丞属官:织室令,主织;御府令,主天子衣服;水衡都尉,掌上林苑;上林令,主上林;六厩令,掌天子六厩。 黄门令丞属官:黄门令,掌侍左右,通报内外;中谒者,掌侍左右,通报内外。 三、除九卿外的其他诸卿 1.中尉 中尉领京师北军,掌京师徼循,太初元年改名为执金吾。秩俸二千石。 属官:中垒令;中垒丞;武库令;武库丞等。 2.将作大匠 将作大匠,原为将作少府,本是从少府中分离出来,主要是掌治宫室,秩俸二千石,银印青绶。 3.大长秋 大长秋是后宫皇后的官署,秩俸二千石。 4.右扶风 秦置主爵中尉,掌列侯。景帝中元六年(公元前144年)改为主爵都尉,负责有关封爵的事宜。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改为右扶风(取扶助风化之意),成为地方行政长官。治所长安,辖境约当今陕西秦岭以北、鄠县、咸阳、枸邑以西之地。职掌相当于郡太守,因地属畿辅,故不称郡,与京兆尹、左冯翊合称“三辅”(即把京师附近地区归三个地方官分别管理)。 5.京兆尹 秦以内史掌治京师,汉武帝时分置左右内史,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改右内史为京兆尹,分原右内史东半部为其辖区,因地属畿辅,故不称郡,职掌相当于郡太守,但参与朝议。治所在长安。 6.左冯翊 秦以内史掌治京师,汉武帝时分置左右内史,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改左内史为左冯翊,职掌相当于郡太守,因地属畿辅,故不称郡。治所长安,辖区约在今陕西渭河以北、泾河以东、洛河中下游地区。 四、郡国 汉朝在地方实行郡国并行的制度,郡国同级。推行郡县制的地方,设郡县两级政府;建立王国的地方,模仿中央设立一套专门的职官制度。郡的最高长官称郡守或太守,县的最高长官称县令或县长;王国诸侯衣食租税,不干预行政,所以诸侯相是王国的最高长官:地方的守相及县令长,既是当地最高的行政官员,也是最高的司法官员。 郡国编制:郡守,秩俸二千石,掌一郡大小事;国相,秩俸二千石,掌一国大小事;都尉,比二千石,掌郡地士兵的徵集与训练;郡丞,秩俸六百石;长史,秩俸六百石。 郡府属官:主记事掾史,主录记事;录事掾史,主记;门下掾,杂务人员。 五、县制 汉朝在郡以下设县,大县(万户以上)设县令,小县(万户以下)设县长,都是一县的最高长官。与县同一个级别的地方行政机构还有道、国、邑。国是侯国;邑是皇后,皇太后,公主的封地;境内有少数民族居住的称为道。 县官员:县令,秩俸为一千石至六百石,管辖县内的所有政务;县长,秩俸五百石至三百石,管辖县内的所有政务;功曹史,总揆众事;县尉,秩俸四百石至二百石,掌县军事;县丞,秩俸四百石至二百石;县史,秩俸百石以下。 六、县以下的机构 县以下的基层机构是乡,里,亭。汉制,十里一亭,十亭一乡。乡官主要有三老:秩、啬夫、游徼。秩掌教化;啬夫掌一乡之行政,兼收赋税;游徼捕盗贼,官治安。乡有司法审判权。乡下有里,什,伍。里(聚族列里以居,里有里门)设里长,什(十家为什)设什长,伍(五家为伍)设伍长。 汉制是十里一亭,十亭一乡。亭设亭长,秩俸百石以下。掌治安警卫,兼管停留游客,治理民事,以服兵役满期之人充任。汉高帝刘邦曾任泗水亭长。亭长下两卒:一为亭父,掌开闭扫除;一为求盗,掌逐捕盗贼(又名弩父、亭部)。此外,设于城内和城厢的称“都亭”,设于城门的称“门亭”,皆置亭长,职掌与村亭长同。 大汉公主诗文辑录 吴蔚 本篇辑录了一些相关诗文,供读者赏析玩味。 1.项羽与刘邦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何若? 这首《垓下歌》是项羽在垓下被围、四面楚歌时,拔剑起舞所吟唱的歌词。骓是项羽乘坐的宝马,虞姬是其最爱的美人。宝剑、宝马、美人均是英雄所爱,然而当“时不利兮”,却不知道该如何安置美人。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一曲末路英雄的末日悲歌唱出后,虞姬回唱道:“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随即拔剑自刎,以断项羽后顾之情,希冀其能顺利突围。 然而项羽突围到达乌江后,拒绝登船逃回江东,只令乌江亭长牵爱马乌骓上船,自己则留在江边与汉追兵奋战至死。山水相和,生死相依,终于得与爱人相伴。 而胜利者刘邦在登基为帝后衣锦还乡,踌躇满志时唱出一曲气势宏大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勐士兮守四方! 然而即使贵为皇帝,依旧不能事事如意。刘邦宠爱戚夫人,却无法立其子如意为太子,悲伤之余,唱了一首楚歌: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羽翼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又可奈何。 第228页 虽有缯缴,尚安所施! 缯缴是一种打鸟的工具,意思是他刘邦虽然有缯缴,但鸿鹄羽翼已成,弓箭已经射不到,他也无可奈何。这首歌是专门唱给戚夫人的,表达了帝王也无可奈何的莫名哀伤。一曲歌毕,泣下流涟。 2.东方朔 东方朔为人博闻辩智,狂放不羁,其言行举止在当世就引来诸多议论。某日,东方朔与一郎官饮酒。郎官告诉他说:“人皆以先生为狂。”东方朔回答说:“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酒酣时又据地而歌道: 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 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 何必深山之中,篙庐之下。 这首《据地歌》充分展露了东方朔“不穷似智”的复杂个性,他由此成为古往今来“朝隐”第一人。 但既要在宫殿中避世全身,又要保持个人的清正之性,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聪明睿智如东方朔,也不得不採取一些非常举动和滑稽之言来掩饰自己的秉性,因而常常被人当做俳优看待。班固评价他说:“然朔名过实者,以其诙达多端,不名一行,应谐似优,不穷似智,正谏似直,秽德似隐。” 东方朔又有《嗟伯夷》一诗: 穷隐处兮窟穴自藏, 与其随佞而得志兮, 不若从孤竹于首阳。 伯夷、叔齐为孤竹君国君的两个儿子。其父宠爱少子叔齐,欲让叔齐继承自己的王位。及父卒,叔齐让位于长兄伯夷。伯夷不肯违背父命逃走,叔齐也不肯做国君,随同哥哥逃去。国人只好立中间的一个儿子做了国君。后来周武王伐纣,伯夷、叔齐扣马而谏。武王平殷后,天下宗周,独伯夷、叔齐隐于首阳山,不食周粟,遂饿死。此诗为东方朔借嗟伯夷之高洁,讽喻当世。 3.李陵与苏武 李陵虽以武将显名,然其文才出众,文辞悽怆,有楚辞风韵,诗文成就极高,为西汉之翘楚。史称李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谐,声颓身丧。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 李陵与苏武在胡地时多有诗文唱和,虽有人论证苏李诗均为託名之作,然其典雅深情,令人击节赞赏。 苏武与李陵诗 (一)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商。 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 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 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 我有一尊酒,欲以赠远人。 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二) 结髮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嘆,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復来归,死当长相思。 (三)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 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 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 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 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 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 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 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 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 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四) 烛烛晨明月,馥馥秋兰芳。 芳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 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 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 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 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 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 嘉会难再遇,欢乐殊未央。 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李陵与苏武诗 (一)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 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 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 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长当从此别,且復立斯须。 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二)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 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 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 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 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 (三)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 徘徊蹊路侧,悢悢不得辞。 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 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 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李、苏二人亦有书信往来,苏武的《报李陵书》以及李陵《与苏武书》、《重报苏武书》词采壮丽,音句流靡,均是千古名篇,因文过长不录。 4.汉乐府之《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是一首着名的情歌,是一位痴心女子对爱人的坚贞表白:海枯石烂,生死不渝。艺术上很见匠心,是“短章中神品”。 第229页 5.汉乐府之《长歌行》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復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长歌行》属乐府相和歌辞中的平调曲。《乐府解题》说这首古辞“言芳华不久,当努力为乐,无至老大乃伤悲也”。 后记 ——关于《大汉公主》小说 在川流不息的歷史长河中,各个时期在整个歷史过程中所处的地位及其作用是有所不同的。汉朝是中国歷史上特别重要的时期,它奠定了中国封建社会的主要文化,即儒家思想影响下的文化制度,对之后中国的两千年歷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正如罗兹·墨菲在《亚洲史》中指出:中国人在汉朝统治期间取得的领土和确立的政治和社会制度一直维持到二十世纪。中国人至今仍然称自己为“汉人”,他们因自己是汉代首次确立的典型中国文化和帝国伟大传统的继承者而深感骄傲。 汉朝歷经西汉、东汉,以汉武帝刘彻在位期间最为强盛。武帝好大喜功,“外事四夷之功,内盛耳目之好,徵发烦数,百姓贫耗,穷民犯法,酷吏击断,奸轨不胜”。为了维护统治,武帝频繁颁布律令,强化刑罚,“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死刑)四百九条,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决事比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事。”由于律文繁多,法令文书充满几阁,连主管者也不易遍睹,奸吏往往利用令文烦冗而营私舞弊。在苛严的律法下,冤狱遍地,全国监狱多达两千多所,狱中囚犯犹比肩而立,小说中的一系列的男女主人公均曾捲入或牵连进狱案。 但小说中涉及的一些案子比较特殊,不能靠人力侦破,譬如霍去病正当盛年时离奇病死,又譬如霍去病之子霍嬗跟随皇帝封禅时暴死于泰山之顶,武帝亲口称其羽化升仙,旁人即使难以相信,也无法追查。小说仅仅是根据当时的背景和局势,提供一种视角和解释。 本书原名为《红艷沙尘》,后来才改为《大汉公主》,实际上是以几位公主的命运为主线,讲述大汉由公主和亲到反击匈奴的过程,完整还原了武帝一朝的歷史兴衰。故事起始于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回国,终止于解忧公主自乌孙归汉。因时间跨越长、地域广,事件纷繁,人物众多,所以引入了项籍(项羽)宝藏作为串联线索。在中国歷史上,有三批巨额宝藏迄今仍是未解之谜,除了本书中提及的项籍宝藏外,还有明末李自成从紫禁城抢掠的财宝,以及太平天国“金银似海”的圣库。这些宝藏众说纷纭,扑朔迷离,失落至今依然下落不明,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另行阅读相关歷史书籍。 要特别说明的是,《大汉公主》主要架构、故事背景、重大歷史事件及歷史人物命运均严格契合了正史。书中所涉及的诸多细节如汉代典章制度、城市格局、皇宫建制、汉人及西域人衣食住行等均取自相关典籍或考古资料(由于引入了最新考古成果,若出现书中描述与地图不符合的情形,以前者为准)。举例而言,书中两条重要线索:汉武帝刘彻大规模反击匈奴前,派骠骑将军霍去病深入匈奴腹地夺取祭天金人,以及大汉镇国之宝高帝斩白蛇剑十二年一磨砺,均是真实歷史。 考虑到本书很可能是作者唯一一本以西汉为背景的小说,所以刻意在歷史掌故和风土人情上花费了更多的笔墨,力图完整再现汉朝最强盛时期的汉人生活和社会风貌。汉代人的精神风貌跟现代中国人有很大不同,小说中的一些故事,虽为作者所杜撰,但都符合时代特色,每位人物的感情冲突,也都表现出与时代相契合的精神。 但有一点,本书是一本用现代语言写成的歷史小说,作者在语言上并未过于拘泥,某些成语及用词的实际使用要晚于本书叙述的时代。为照顾读者的阅读习惯,避免行文晦涩,在一些自称、称唿语上也没有完全採纳汉人的习惯叫法。 《大汉公主》与之前出版的《鱼玄机》《韩熙载夜宴》《孔雀胆》《大唐游侠》《璇玑图》《斧声烛影》以及即将出版的《明宫奇案》等书共同组成了作者正在构思创作的“中国古代大案探奇录系列丛书”。感谢杨瑞雪女士,感谢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肖启明社长、刘海涛先生以及所有的工作人员,是他们一直在不计得失地支持我,我在写作道路上前进的每一步,都离不开他们的鼓励。写作本身是一个不断学习的过程,感谢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给了我进步和成长的空间。 特别感谢读者长久以来的支持,你们是作者努力前行的最大动力。 吴蔚 2011年10月10日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