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漫]拯救审神者》 第1页 [bl同人] 《(综漫同人)拯救审神者》作者:大叶子酒【完结+番外】 文案: 一个普通的本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最大的梦想是攒钱换个大广间。 举着手术刀解剖鲫鱼的短刀冷漠脸:别想了,下一顿饭都还没着落。 扯着围巾绕了脖子两圈的打刀扛着一捆木柴:至少木炭管饱。 某太刀扛着大梁狂奔:哈哈哈这种修行甚合贫僧心意! 追在后面的弟控太刀表示积极值得鼓励,但请不要再继续跑了,等着安房梁的同僚已经睡着了! **通告:本丸a520,审神者确诊为植物人,请各位殿下在照顾好审神者的同时建设本丸。 至于审神者本人? 我靠那两把红蓝大剑是怎么回事!飞这么高真的不会掉下来吗! 为什么宣传热点是法治城市的横滨会有黑/手/党这种东西啊!虚假宣传,差评! 高龙神要绑架我去当他老婆就算了,我们不和爬行动物计较,为什么玉藻前你给自己披的人设会是娇弱可怜小白花? ——这世界需要给我一个解释。 异世界的某人:……这又是哪儿?……修罗城?请别叫我王,我决定今天退位,谢谢。 cp阿尼甲。 同人作为二次创作,肯定存在ooc,不能接受的请立即自我拯救! 内容标籤:综漫 少女漫 穿越时空 少年漫 搜索关键字:主角:神宫寺泉┃配角:刀剑付丧神,某阴阳师和他的朋友,王权者们,情报贩子和他的对手,被未来天帝吃掉的黑髮王者┃其它: 一句话简介:今天的审神者还是没醒 第1章 植物人 今天是审神者离开本丸的第七天,根据时政的通知,新的审神者将在今天上任。 「不知道新的主人是个怎么样的人啊……要是可以待的久一点就好了。」 加州清光对着太阳审视自己的指甲,一边又转头向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如果实力强大的话,根本就不会被任命接手我们这样一个二手本丸吧,所以你不要想这么多啦笨蛋清光,快点来扫地!」 一把笤帚拍到清光的小腿上,把坐着的付丧神打的身体一歪,差点栽下长廊。 「喂喂喂!明明你自己也很关心这个吧!在这里扫了几十遍了你以为我没看见吗!」 清光愤怒地指着十米外一大片枯叶对室友发出了控诉。 披着葱色羽织容貌清秀乖巧的少年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狰狞兇狠的笑容:「你看见什么了?小——猫——咪?」 清光撇撇嘴,眼睛一转,就看见屋顶上蹲着站着一排小短裤,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讲什么。 迴廊下还有一些付丧神服饰整齐端庄,有些紧张地看着大门。 唔……毕竟是以后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的主人啊,虽然刀剑没有择主的权力,但还是希望能够遇到一个好一点的主人嘛。 他们上一位主君,也是这个本丸的第一位主人,是个年轻的姬君,灵力不甚优秀,对他们倒是尽心尽力,双方的关系算是不错。 可惜灵力的强弱不仅关系到手入的效果、任期的长短,对锻刀也有很大影响。灵力越是强盛,就越容易吸引到战力强大的刀剑,而携带着与审神者同源灵力的付丧神出阵时也会找到更强大的刀剑。 姬君上任一年,在供养本丸运作的同时,还要付出大量灵力维持付丧神的人形,因此并没有多余的灵力来召唤稀有刀剑。 到了后期,为了能留久一点,除了政府布置的任务外,她几乎不再安排出阵,所以至今本丸里只有较为常见的那些刀剑,堪堪凑够四支出阵部队和一支轮换部队,按照时政的评定等级,本丸最稀有的刀剑只有四花大太刀萤丸。 这样的成绩放在同期生中间都是下游的,更何况还有这么多高级审神者前辈珠玉在前,因此姬君离职后,他们一度以为,自己的命运就是被打散分派到其他新手那里,或是被政府回收,在仓库里等待下一个申请带走他们的人。 只是……就他们这样随处可见的刀剑,随手一锻就锻出来了,怎么可能浪费稀少的机会来时政领取? 可是没想到,在短暂的留置期后,时政下发的命令,居然是等待新审神者来接手本丸…… 这待遇简直和那些满刀帐战力强大的本丸一样了,怎么想都令人感到疑惑啊。 于是他们在惊喜之后,也不由得升起了一点忐忑。 毕竟,灵力强大的审神者都会更倾向于拥有独属于自己的本丸和刀剑,由自己锻造的刀剑对主人的忠诚度是极高的。再说了,他们也不是非常稀有的刀,如果那位审神者知道这一点,会不会产生不满呢…… 而且,被分配到这样一个普通到甚至是弱小的本丸,应该也不是灵力强大的人,说不定也是一两年后就耗尽灵力离开这里…… 加州清光拎着笤帚胡思乱想,今剑快活地踩着单齿木屐跳到他面前,双手背在身后,满脸兴奋的红晕:「加州殿,一起去门口迎接主殿呀!」 加州清光攥着围巾一头,忽然有了点踌躇:「啊……」 没等他回话,小短刀忽然警惕地伸长了脖子望着大门,红宝石般的瞳孔里闪烁着灿烂的光:「来了!快走快走!」 第2页 他不由分说抓起加州清光的手腕就往大门口跑,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就被短刀带着狂奔的打刀迎面灌了一嘴风,要说什么早就忘到了脑后,眼里只有那扇不断放大的朱红大门。 为了迎接新的主君,本丸的刀剑们都换上了出阵服,在门前庭院排排站,本丸的初始刀是歌仙兼定,这振爱好风雅的打刀低垂着眉眼,嘴角含着微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数十振刀剑的注视中,那扇只有审神者能打开的大门缓缓开启,一线光芒洒落,伴随着门外一阵忽如其来的风,大片艷粉的樱花吹了进来,几振活泼的短刀忍不住伸手去捞,那些花瓣就乖巧地伏在了他们手心。 目睹了这一幕的付丧神忽然就静下了心,那些忐忑不安,那些疑惑踌躇,都不约而同地随着这阵风消失无踪。 不管怎么说,在面见主君前抱有这样的心思,实在是对主君的不尊重啊。 「各位殿下,午安!」 随之响起来的,却不是他们以为的主人的声音。 这声音他们再熟悉不过了——「狐之助?」 歌仙惊讶地挑起眉,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小动物,正是这个本丸的狐之助,额头上有着朱红的神纹,赤红的尾巴高高竖起左摇右摆,看得出来它的心情不错。 但问题在于,来的只有它一个。 付丧神们立即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面面相觑片刻,歌仙蹲下来,将自己的视线尽量放低,语气温和:「请问,我们的主殿在哪里?」 狐之助后爪弯曲端坐下来,用前爪抹了一把脸,狡猾地转了一圈眼珠:「嗯……这个……」 它故意拖长了声调,最沉不住气的乱藤四郎挤上去,拎着狐之助的尾巴,兇巴巴地对准它的脸:「你说不说!不说这次的油豆腐就没有了!」 被威胁的狐狸下意识蹬了蹬四肢,未果,只好僵直着爪子垂头丧气:「好吧好吧,我说我说。」 乱藤四郎将它放到一边的山石上,狐之助舒舒服服地将大尾巴盘起来,环住半个身子,灵巧地举起一只前爪:「首先,在政府选择分配本丸时,吾等狐之助也是要提供意见的,而为了各位殿下,吾等也是费了相当大的力气,才说服了工作人员,为殿下们分配了一位非常优秀的审神者!」 「那是一位灵力评级极其强大的审神者大人,拥有潜能评级a+的优秀成绩,而且没有任何家庭压力,已经由抚养者和政府签订了终身工作协议,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在未来六十年内,都将会是这个本丸的主人!」 这一番话下来,把付丧神们都说的呆了,能够拥有这么优秀的审神者,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可是…… 不管怎么想,这样的审神者,都不应该来到这个本丸才是啊!又是终身协议……应该是政府最看重的培养对象才是…… 除非……他有什么重大缺陷,或是性格不太好,政府不能大力重用他,又不捨得放弃这样一个人才,所以随意给他挑了一个本丸…… 刀剑们的脸色变化不定,一颗心忽上忽下,都不知道是该高兴好,还是该担忧好。 「如、如果是这么优秀的大人,怎么会来我们这里呢……」 这声音怯生生的,弱的不仔细听都听不见,好像很快就要哭出来一样。 狐之助用前爪蹭毛蹭到一半,听见这话,有点心虚地缩了缩脑袋。 乱藤四郎抱起一只在他脚边绕来绕去的小老虎,勐地凑到狐之助面前:「你还有什么没说?不说就让老虎吃了你哟!」 黑白相间的小老虎配合地长大了嘴巴,露出尖利的牙齿:「嗷呜~」 银白头髮的短刀有点紧张地拉了拉自己兄弟的衣服:「乱、乱……」 狐之助努力往后伸着脖子躲避小老虎的爪子,有点尴尬地移开视线:「其实……其实不是什么大问题啦……」 什么不是大问题啊!看你这个样子更害怕了好不好! 眼见的面前的付丧神们都要暴起拔刀了,狐之助抱紧了大尾巴,闭着眼睛大喝一声:「他、他是个植物人!」 嗯?? 植物人? 付丧神们沉默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开始交换视线。 ——这个……植物人是什么意思? ——植物和人一起生出来的吗?新的主君是妖怪? ——不会吧……也可能就是植物化成的人嘛…… ——那不还是妖怪…… 长谷部紧紧握住腰间本体刀的刀柄,抿着嘴不知道在想什么,眉宇间的褶皱越来越深,把一个好好的俊朗青年弄得活像是负债千万吃不上饭。 「要是这样的话……以后出阵,那些对妖怪有敌意的刀剑就不要捡回来了。」 煤灰发色的青年神情严肃:「就算是妖怪,我压切长谷部也会忠心侍奉主,绝对不让主受到一点伤害!」 宗三左文字一只手按在小夜左文字的肩上,漂亮的异色瞳略显倦怠地微微合着,声音飘忽淡漠:「反正作为笼中鸟,也没有反对的权利吧……」 小夜有点担心地抬起头:「宗三哥……」 宗三摸摸弟弟的头髮,喃喃自语:「就算是妖怪,如果能找到江雪兄长,我也……」 药研之前一直在厨房给烛台切当下手,这会儿才赶过来,凭藉着短刀过人的侦查值,老远就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妖怪什么主……新来的审神者是个妖怪? 第3页 药研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这其实不是什么好事情。 妖怪大都是任性妄为的存在,而刀剑由物化形,一直都跟随在人类身边,有不少刀剑都有斩杀妖怪幽灵的逸闻,本质就带有凶戾之气,因此除非是妖刀,基本上所有的刀剑对妖怪天生就有克制作用。 如果是能力强悍的大妖怪,会和刀剑们互相产生敌意;要是性格温和的草木类妖怪,那更加糟糕,在刀剑付丧神面前可能连话都讲不出来了吧。 毕竟刀剑铸造出来就是为了人类使用的,对于人类的好感度让他们本能的抗拒这些非人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药研跑到近前,打量一下那只不知为何显得有点懵逼的狐之助,转头问自己的兄弟:「乱,新来的审神者呢?」 乱藤四郎扁扁嘴,有些沮丧的模样:「啊……好像没有过来,听说是植物人,药研,草木化形的妖怪是不是会很害怕我们啊……」 植物人? 药研惊愕地瞪大眼睛:「植物人?!」 那跟妖怪有什么关系—— 药研看着同僚们忧愁的眼神,忽然感到哭笑不得:「喂,你们好歹也搞清楚这个词的意思吧!」 被冷落到一边几次想说话都被按下去的狐之助终于有机会开口,简直要热泪盈眶:「是啊是啊!植物人的意思不是妖怪啊各位殿下!那位大人因为灵力强盛,幼年多次遭到妖怪的攻击,导致灵魂不稳定,时常离体。十五岁那年遇到百鬼夜行,灵魂被冲撞分裂,所以一直沉睡到现今,对外界事物没有感知,也没有自理能力……」 药研抱着手臂沉思:「听起来……」 对医药不感兴趣也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神奇的名词的付丧神们一愣一愣的,石切丸沉吟片刻:「拔灾祛秽的法事做了也没用吗?」 狐之助摇摇头,软绵绵的大耳朵噗啦噗啦打在毛乎乎的脑袋上,看的一旁的乱藤四郎手痒痒的,被药研看了好几眼才扁扁嘴放下伸出一半的手:「没有用哦,所有方法都尝试过了,毕竟很少有这样灵力出众的人才,现世和灵界的所有方法时政都在那位大人身上试了一次,唯一的收穫就是保证了那位大人可以不藉助仪器维持生命……」 「好啦,吾辈这次来,就是告知各位殿下情况的,请选择三名代表跟吾辈去迎接审神者吧。」狐之助抬起爪子骚了骚耳朵,脸上朱红的纹路像是一个极其含蓄的笑容。 第2章 医院 离去的审神者虽然灵力不甚强大,但能帮助付丧神们提升力量的方法她都尽力尝试过了,在她离开之前,本丸能极化的刀剑已经全部极化完毕,还在仓库中留下了三套纸笔交给继任者,希望能帮后辈减轻一点压力。 在这个姑娘心里,对于没能给本丸带回更多强力的刀剑还是心存愧疚,所以尽管时政颁布了货币兑换条令,允许审神者们离职的时候以小判兑换高额现世货币,但她还是没有带走任何一点东西。 还是知晓她家境不好的短刀们偷偷在她的行李里面塞了不少小判,看见这一幕的小夜还琢磨着要不要把自己的本体刀也一起塞进去,要不是前田眼睛亮,搞不好审神者过安检的时候才会被搜出来。 前任审神者对刀剑们很好,闲暇时候也会带他们出去玩,但是时政的总部他们还真的是第一次来。 时政的总部是唯一一处连通现世的出入口,只有在审神者入职和离职的时候才会出现在这里,其他事务都由狐之助帮忙传达到本丸,连审神者本人都没有来过几次,更别说付丧神们了。 这里也存放着歷史上那些刀剑们的真身本体,被重重安保护卫着,保存在时政大楼底下不知道多深的地方。 药研跟在狐之助后面走进这栋极具现代化特徵的大楼,目光在两侧快速切换的光屏上一扫而过,这里播放的好像都是现世的新闻,高楼林立,漂浮在半空的路灯时亮时暗,悬浮车作为背景唿啸而过,让本身习惯了慢悠悠的古代生活的药研感到有点不适应,于是他很快转移了视线。 烛台切光忠倒是挺有兴趣地盯着其中一个屏幕看了好一会儿,暗金色的瞳孔映出一片绚烂的华彩,石切丸好脾气地等在一边,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 周围不断有经过的职员,对这里投来诧异的目光。 「那……是付丧神吗?」 「好像真的是……天吶!我居然有幸见到活的付丧神大人,会动的那种!天啊……今天是什么幸运日吗……」 「啊啊啊那个长的好帅!麻美酱快看!戴眼罩那个!」 「欸……那个是叫烛台切光忠吗……可是边上那个黑头髮的少年也很好看啊!能拜一拜吗,我下午有个相亲诶……」 女职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时不时用自以为隐晦的目光看着这里,但是对战场上出身的付丧神来说,这样的目光已经堪比用指尖戳戳肩膀大喊「猜猜我是谁」的程度了。 这也怪不得她们,虽然供职于时政总部,但她们都是没有灵力的普通人,对于付丧神啊审神者什么的,都是只听过名词而没有见过真人,如今乍然见到活的神明出现,当然要多看几眼。 眼见有几个姑娘不知从哪里掏出苹果之类的「贡品」对着他们开始鞠躬,药研一头的冷汗,忙拉着石切丸跟上狐之助的脚步:「虽然忝列天津神末尾,但是我们也没有这种功能吧?!」 第4页 石切丸还是不紧不慢的笑眯眯模样:「啊……如果是祛除肿包的话我也许可以试试看哦?」 狐之助蹲在电梯前对他们挥挥爪子,声音尖利清脆:「三位殿下,请这边~」 电梯缓慢上行,在三分钟后停下,播报的女音温柔悦耳:「六十八层,特殊病理护理中心。请小心脚下,欢迎下次乘坐……」 比起下面的热闹,这层楼简直可以说的上是冷清,一眼看过去,数百平米的大厅里,只有寥寥三四个白大褂穿梭其间,墙壁雪白,下半截涂成天蓝色,一排排的金属椅子整齐罗列着,散发着那种属于医院特有的冷淡味道。 「啊……让吾辈看看……护理三科,病室是……a306……」狐之助幽黑的眼珠上飞快滑过几串荧绿的数据,毛茸茸的爪子按了按地面。 两侧的墙壁立即人性化地亮起了淡绿色的指示箭头,指向不远处一扇半阖着的门,门上也随即亮起淡绿色的字符「a306」。 「哦哦哦,就是这里!」 狐之助高兴地甩了甩耳朵,一马当先朝着箭头指示的方向小跑过去,很快消失在那扇门后面。 烛台切忽然有点紧张,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罩,又整了整本体刀的位置,做完这些才哑然失笑。 ……反正审神者也看不见。 有些浮躁的心情一下子沉了下去,变成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很淡的忧郁。 药研是他们中间最镇定的,他几乎是一点停顿都没有,紧随着狐之助的脚步走进了那扇门。 「很紧张吗?」穿着浅青色神官服饰的大太刀停在烛台切身边,很体贴地没有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烛台切苦笑一声:「啊……硬要说的话……其实也算不上紧张吧?毕竟审神者那样的情况,可能连我们是谁都不知道,也不会在意我们……」 对刀剑来说,他们本就是为主君而存在,同样的,接受主君的命令、为主君征战是他们的荣耀。 但是一个不会回应他们期待的主君……那和木雕傀儡有什么区别呢? 他们的存在意义,又在哪里呢? 烛台切将这些说不出口的心思都压进心底,挂上平日里惯用的笑容:「总之先去看看——」 「呯!」 一声巨响忽然从没有合上门的房间里传出来,伴随着狐之助的尖叫,骤然响彻了整条静寂的长廊。 「药研殿下!请您冷静一下!请不要……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来人吶!」 没等狐之助喊来人,一个身影撞开木门倒飞出来,伴随着四处炸开的木屑,直直撞上了对面的墙壁,滑倒在地上。 被生生砸开的门里,提着短刀的少年一身凌厉兇悍的杀气,清透的紫石英般的瞳眸里都是翻滚的怒火,慢慢地向着那个昏迷在地上的人靠近,看样子竟然是想提刀捅死那人。 烛台切和石切丸都懵着一张脸,藤四郎家的这些短刀都是个顶个儿的懂事,尤其是药研藤四郎,在一期一振尚未来到本丸的今天,完全是担负起了家长的职责,成熟懂事的和他的外表形成了巨大反差。 这是怎么回事?从来没有见过他发这样大的火。 狐之助从房间里蹦出来,见药研提刀要走过去,毛都吓得炸开了:「住手啊药研殿下!」 可惜它喊的声音再大,药研也全然当做没听见,狐之助只好转头搬救兵。 「烛台切殿下!石切丸殿下!请阻止药研殿下!那是泉大人的主治医生!」 不知道哪个词语戳中了药研,短刀皱着眉头,神情冷肃:「主治医生?他到底是在救人还是杀人?!」 他和狐之助进去的时候,门并没有关,他也没有想那么多,还以为是医生或者护士忘记了,那知一推开门就看见了令他无比惊愕的一幕。 病房是单人间,面积不大,进门摆着一盆观赏植物,深蓝色的帷幔垂下,挡住半张病床,隐约可以看到帷幔后有人影在晃动。里面的人似乎感觉到了有人进来,十分慌张的在收拾东西,手忙脚乱间打翻了一个瓶子,玻璃砸在地上,碎片四散飞溅,和着瓶中大量鲜红的血液将雪白的地面弄得一片狼藉。 药研的心重重一沉。 帷幔后的男人三十岁上下,穿着白大褂,戴着厚厚的酒瓶底眼镜,头髮稀疏,已经有了未老先衰的徵兆。见到有人进来,他脸上都是汗,脸色却可疑的发白,一双眼睛紧张的左右看着。 「你是谁?怎么突然进来……这是特殊病房,没有医生的许可不允许探视。外面的护士呢?她没有告诉你……」 男人紧张的语无伦次,一边弯下腰。试图收拾地上的狼藉,不留神又被碎玻璃渣子划伤了手,捡了这个掉了那个,收拾了半天地上还是乱七八糟。 床上被子下一只连着软管的手被他顾头不顾尾的动作带了出来,苍白的手背上一片打针打多了的青紫,带着血的针头被他急躁地粗暴拉开,溅出几颗滚圆的小血珠。 短刀的侦查值不是放着看看的,药研一眼就发现那只手上还有为了多次打针而设置的置留针,但是这个男人却偏偏要自己再扎一回针,而且这些取血设备太过简陋,抽血的量也太大了点…… 狐之助盘在地上,有点搞不清这状况,尖声尖气道:「冈本医生?这是在做什么?」 被称为冈本医生的男人努力镇定下来,嘴唇还是有点发青:「啊……是你……来探望神宫寺吗?怎么没有提前通知我?」 第5页 狐之助甩着大尾巴,正要说话,被药研抢先一步:「不如医生先说说,这是在对我的主君做什么?」 冈本收拾了半天也没收拾好,于是干脆放下这堆东西,将手塞进口袋:「你的主君?哈……别开玩笑了,我知道你是付丧神,这里的事情与你无关,赶快出去的话,我可以考虑不向上头报告你私出本丸的罪行……」 他越说越流畅,刚才的慌张也消失不见,发现这个付丧神身后真的没有跟着什么人,于是态度恢復了一贯的不耐烦,并再次弯下腰,查看那只抽血的手,发现针头被拔了之后有点可惜地咕哝了一句:「啊……真麻烦,又要重新扎一次——」 第3章 刀剑 冈本的话没能讲完,领口忽然一股大力袭上来,巨大的冲力撞上他的腹部,天旋地转间,嵴背就狠狠撞上了门,伴随着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剧痛,带着破裂的门直直飞出了病房。 「等一下——药研殿!」 刚刚才从药研暴打医生的事实中反应过来的烛台切急忙冲上去,拦住药研拔刀的手:「具体到底是……」 狐之助站立在一片木板上,毛脸上都能清晰地看出那种惊恐:「吾辈……吾辈也不知道啊!药研殿下突然就!啊啊啊啊等一等啊!」 见药研还要走上去,狐之助一蹬脚,短暂地跳起来,落到药研脚边。 它也不敢直接拦在付丧神行经的路上,只能紧紧扒在他裤腿上,企图用体重暂缓药研前进的速度。 被活活拽着衣领冲破房门踢出去的冈本从短暂昏迷中醒来,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晕头晕脑地挣扎着想站起来:「该死的混蛋……你居然……」 石切丸皱着眉头,他和忙着拦下药研的烛台切不同,作为本丸第一把大太刀,他和冷静沉稳有担当的药研共事的时间太久了,已经非常熟悉这一振短刀的性格,不是真的触及到他的底线,药研不会做出这样过分的事情。 「那么,可不可以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呢?这位……冈本医生。」看了眼医生胸口的铭牌,石切丸接上这句话。 大太刀的气质温柔的简直不像是一把刀,平常就常常被审神者们调侃是爸爸,也的确有着老父亲一样包容的胸怀。 以人类之身被这么打了的冈本已经有点煳涂了,脑子里迷迷煳煳的,能看见满头的小星星在飞来飞去,还伴随着一阵一阵的噁心感。这让他有点分不清问他话的是谁,他只想赶紧回答完这个好奇路人的话,好接受治疗。 「我这么知道啊!只不过是取一点血……反正是植物人,已经没有治疗价值,只要不死不就好了吗!如果能由此发现他灵力强大的根源,从而研发出促进灵力增长的药物,我就不用在这里做一个小医生了……呕……混蛋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讲的实在太过理直气壮,一瞬间竟然让狐之助都有了一种「这计划说不定真的可以成功」的荒谬感。 然后这感觉立即被随之而来的震惊淹没,它厉声叫道:「冈本医生!当初是您再三保证会好好照顾泉大人,时政才将他交给您的!不然、不然我们怎么可能……」 冈本耳朵里轰隆轰隆直响,狐之助的声音听在他耳朵里就像是一串嘈杂又无意义的噪音:「医生!给我找……医生!」 眼见的面前三个付丧神身上都开始瀰漫出阴郁愤怒的气息,狐之助暗叫不好。尽管还没有订立契约,但是由那位大人接任审神者是既定的事实了,对药研他们来说,这就是他们未来的主君。 而眼见主君在别人手里被这样折磨,这对本身就是为了保护主君、对主君本能怀有好感度的付丧神们来说,不就是当面捅他们的肺管子吗?! 而且还是以气贯山河的气势大喝着连捅了十八下的那种。 ——会死人的吧?! 狐之助突然有了这样的感觉。 「三位殿下请冷静一点!」狐之助迅速跳到冈本身前,感受到付丧神们更加冷厉的杀气后,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但它还是□□着支着四条瑟瑟发抖的小短腿站稳了:「诸位是付丧神,如果在时政总部杀人的话,会被视为是挑衅时政,面临着被强制刀解的惩罚!」 烛台切脸上那种绅士的笑容已经不见了:「就算是刀解——」 狐之助急忙大声道:「那审神者呢?作为监管者,诸位的审神者也会受到惩罚的!尤其是受害者还是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虽然医生的行为极其恶劣,但是也请诸位想想后果,不要因为一个人渣赔上自己啊!时政会就此事做出回应,冈本的行为一定会受到处罚的!请相信我们!」 石切丸没有当面看见那种血淋淋的场景,冲击感远没有药研受到的那么强烈,于是情绪也稍为平静一些:「听起来的确是很不错。」 狐之助拼命点头:「是啊是啊,时政一定会在调查后给出严厉的处罚的!」 「可是……」石切丸在狐之助希冀的眼神中慢慢开口,「时政的处罚,和我们为了主君復仇是不一样的。」 他的话音刚落,唯一的短刀迅如疾风般绕过狐之助,刀锋出鞘,寒光一闪,之后是冈本破了音的嘶哑惨叫。 一只手跌落在地上,断口处大股大股鲜血喷涌而出。 「正是如此。」收刀回鞘的药研平静地说,「如果有处罚的话,就沖我来吧。」 第6页 且不提外面发出杀猪一样惨叫的冈本和围着冈本团团转的狐之助,远处已经有了被惊动而跑过来的声音,付丧神们走进病房,终于看见了他们将要为之效忠的主君的模样。 躺在病床上的青年很瘦,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苍白,头髮有点长了,也没有人修理,软软地搭在肩膀上,发尾透着一点枯黄。即使是长久的病中也没有消减掉青年那种温柔的气质,因为长久的沉睡,脸颊的肉已经掉光了,薄薄一层皮肤裹着骨骼,其实乍看有点吓人,但还是能在细微处发现他五官长的很是端正。 「看上去是个很帅气的人呢。」 烛台切抱着双臂,一只手摸着下巴说道。 「啊……说是帅气,不如说是好看吧?应该是兄弟们喜欢的那种类型。」药研端详了青年片刻,这么说着。 石切丸笑眯眯的看了床上沉睡的人一会儿,突然发现了什么:「诶?这是……」 他的视线落在床尾的病歷卡上。 那上面有病人的名字和简单的查房记录。 「神宫寺……泉?」 药研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喃喃念出了这个名字。 「咦?就这样让我们知道审神者的名字可以吗?虽然神隐必须要由当事人亲自交付出名字,但是只有真名的话,要做点什么也不是不可能的吧……」烛台切歪着头,显得有点兴致勃勃。 喂喂喂!烛台切殿你这话说的有点黑啊! 在外面的狐之助一进来就听见了这么刺激的话,一下子感觉有点不大好了,平復了好一会儿,才蔫蔫地插嘴:「您不要开玩笑啦,神隐这种事情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再说这个名字……其实也不算审神者大人的真名吧,这是接他来时政的大人给他起的假名,真名是什么根本没有人知道。」 狐之助人性化地长嘆一口气:「比起这个,诸位殿下还是想想怎么应付即将到来的严厉惩罚吧……吾辈会尽量解释,但是这件事情的性质实在是……蓄意伤害人类,袭击医护人员……啊,真是想想都可怕啊。」 三名付丧神都没有说话。 尽管他们是被人类唤醒的神明,为了人类而征战,全心全意地侍奉着认同的主人,但是根植于人类心底永远不可能消除的敌意时时刻刻都在低语着「非我族类」。 刀剑不是人类,他们没有这样繁杂迂迴的心思,可惜身居高位的人们却习惯于在重用刀剑依赖刀剑的同时,不断审视他们、揣测他们、警惕他们。 多么可悲的种族。 药研镇定自若地挽起袖子:「反正都是我一个人干的,要解释的话,就由我来吧。」 烛台切将目光从床上审神者的脸上移开,摸了摸自己的眼罩:「欸,药研这话说的真是,要是被短刀们听见,会哭的吧?」 听同僚提起自己那群不省心的兄弟们,药研露出了一个无奈又纵容的笑:「那群傢伙……」 石切丸讲话还是彬彬有礼慢吞吞的模样:「毕竟是一起来的同伴,不管少了谁,回去都会被批评吧?那种情况,还真是难以应付啊。」 大太刀讲话一点菸火气都没有,手却已经搭上了腰间的刀柄:「唯一比较麻烦的是……」 三振刀剑的视线同时落到病床上。 「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成为您的刀剑。」 本能的危机感令狐之助炸起了尾巴毛:「等等等等……你、你们……」 黑髮的短刀敛着清秀精緻的眉眼,清透的紫色眼眸一抬,近乎耳语般说道:「来了。」 第4章 紧急事态处理队 驻扎在总部的紧急事态处理队作为监视各个本丸的督导组织,在时政的各项法规趋于完善的今天,已经很少有需要他们出动的时候了。 在时政刚建立的时候,常常会爆出某个本丸碎刀率过高、或是研究组发明的契约不稳定造成刀剑噬主,还有时政的招聘程序出问题,招了一批没有灵力的普通人来担任审神者,以至于召唤初始刀时过度透支生命力造成人员伤亡…… 在紧急事态处理队待久了,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见的就特别多,内部人员都戏嚯自己是给时政那群行政人员擦屁股的善后队伍。 不过在各方面都走上正轨之后,原本日日都在各个本丸之间奔波的队员们,也逐渐习惯于捧着一杯咖啡和同伴们在办公室打一整天的牌了。 因此在中央那盏蒙灰的大灯骤然亮起红光并发出刺耳警报声后,有一半的组员都吓得打翻了手里的饮料,站起来茫然地环顾四周——然后他们就被前辈们狠狠赏了一脑瓜拍。 「蠢鸟们带上武器!有任务!入职前给你们做的培训都被吃干净了吗?!」 组长骂骂咧咧地从专属办公室里冲出来,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有眼见的成员发现了组长裤腿上一片可疑的深色水渍。 明明你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吧混蛋! 副组长低着头,在一片刺耳嘈杂的警报声里扶正头上的帽子,将一张纸递给叉腰狂喷下属的顶头上司:「组长,事态汇报。」 男人终于大发慈悲停下话,纡尊降贵地瞅了一眼那张纸:「啧……这是什么地方?六十八层……特殊病理护理中心?」 他脸上刚刚还热血沸腾的情绪一下子熄灭了,整张脸都笼罩上了一层生无可恋但是为了工资还是看看吧的阴郁:「怎么会是楼上的警报?不是本丸?」 第7页 制服皱巴巴的男人眯着眼睛凑近那张纸:「是不是哪个白痴不小心抽菸引动的烟雾报警器?还是卫生间的水阀坏了淹了地面?如果又是这么白痴的错误,我就把保卫科那群故意偷懒旷工的傢伙的脑袋拧下来!」 副组长无可奈何地将纸张拍到他胸口,组长条件反射地接住那张纸,嘴里嘀嘀咕咕:「这里能发生什么大事啊!溯行军入侵?付丧神反叛?他们打特殊病理护理中心干什么?那里能发生的最大事态就就是病人集体逃跑吧!那还不如叫动物园捕捞组——啊呸呸呸呸!行行行我知道了知道了!」 被副组长暴力塞了一嘴纸巾的组长吐出白纸,愤愤地往地上呸了几口:「全体!检查武器!出动!」 组员们纷纷挺胸抬头:「是!」 紧急事态处理队在有特殊事态发生时,可以获许使用特别通道,虽然现任的组长总是无视这项规定,连日常上楼撩行政科的妹子都要走特别通道,但其他组员还是守规矩的占多数。 「紧急事态处理队,人员核准,欢迎乘坐。」一行人刷了卡,走进电梯,电梯外部和其他的同类没有任何区别,银灰色的笨重金属门,亮的可以反射出面前人影的镜面。 一旦走进去,就能发现它的特殊之处。 里面是看不见尽头的银白空间,明明从外面看好像只能进去十个人,但是全体二十人都进去后也没有触碰到边界。 那个轻柔的女声再次出声:「请问目的地是?」 组长正叼着烟,在全身上下摸索着找打火机,副组长只好代为开口:「六十八层,特殊病理护理中心。」 「好的,请稍等。正在接通狐之助,编号0377。」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半空里浅绿色的数据流轰然奔流出来,拼成了一只毛色黄白相间的狐狸的模样。 「各位的任务地点已经发送到位,事态为黄色预警,监测到有三名付丧神恶意袭击殴打医护人员,目前已经造成人员重伤昏迷。请控制事态,回收涉事付丧神,并处以a级监管。祝任务顺利。」 它的话说的飞快,反应慢的组员漏听了好几句才跟上它的速度。也好在它速度够快,在那个句号落下时,电梯的门已经打开,温柔的女声平和地播报导:「特殊病理护理中心到了,预祝各位任务成功,欢迎下次乘坐。」 **** 紧急事态处理队自从成立以来,面对的最多的敌人就是付丧神,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处理掉有着消耗品这样可以复制的属性的付丧神,往往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契约出问题,付丧神噬主——斩杀付丧神; 行政人员失误,造成普通人连接不可解契约损耗大量生命力——斩杀付丧神; 至于审神者虐待刀剑,使得刀剑叛乱……在对审神者处以判决并遣返回现世后,剩下的刀剑还是只有折断这一条路可以走。 毕竟不会再有人愿意接手这样危险的刀剑了,而时政也不可能浪费资源养着他们。 组长进入紧急事态处理队已经快十五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付丧神,大部分是被他们斩杀的,少部分是得知自己连累了审神者后自愿刀解的。 刚开始接手这份工作的时候,对于能见到神明的存在,他是什么心情呢? 时间过去太久,已经记不起来了。 而亲手摺断这些神明,那又是什么感觉呢? 组长掐灭了菸头,对着身后的组员们做出几个手势——自从第一次出了任务,他就再也没有前往神社朝拜过,他知道他的组员们也是一样的。 因为人类的失误而推诿为神明的过错,为此而对神明进行审判……人类真是狂妄啊。但是身为这个族群的一员,他也不过是嘴上愤世嫉俗地说几句罢了,真要他拒绝这份工作…… 「组长!突、突发事态!」 当先冲进那条走廊的组员在联络器里结结巴巴地汇报。 什么突发事况?男人不耐烦地举起手腕,距离他们进入走廊才十几秒,能突发什么事况?难道付丧神随身携带了□□包吗? 他在外楼唿啸的狂风中很恼火地撸了一把头髮,没有改变计划,还是从预定的突入位置——a306病房的窗户翻了进去。 一条腿还挂在窗沿上,冰冷锐利的一泓刀光就悄无声息地递到了他脖子上,好像那把刀原本就在这里,是他自觉主动地将脖子送了上去。 「阁下这个拜访的方式可有点不太礼貌啊。」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声音略显低沉,短刀的主人还用上了敬语。 过去那些应付付丧神的经歷让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这个对手的身份:「药研藤四郎?」 半垂的窗帘被拉开了一些,阳光照进来,让组长看清了这振短刀紫石英般坚硬透彻的眼睛。 「大将在休息,您的来意我们大概知晓,可以的话,能否换个地方谈一谈?」 战场上长大的短刀性格坚毅利落,为了表示善意,还主动撤掉了手上的刀。 大将?难道是审神者带着付丧神来打人的?这也太嚣张了吧,还是说有什么后台?组长的头一下子痛起来,碰到这种没脑子的二代绝对是最麻烦的事情,没有之一。 他的视线在不大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只有一张病床,连张桌子都没有,除了那个沉睡的病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被称为审神者的存在了。 第8页 当务之急还是——把脚放下来再说,毕竟挂在六十八层楼的外墙上和人谈判,看上去气势都比人家弱一头。 等到终于能脚踏实地了,男人笑眯眯地把另一只手上的枪插进腰带里,对药研的话做出回应:「好啊。」 等到他跟在短刀付丧神身后走出病床的帷幕遮盖范围,他才搞清楚病房里那张桌子去哪里了。 用暴力手段卸掉的门板四分五裂散落在走廊上,两名付丧神围着一张小桌子正在喝茶聊天,气氛和谐而热烈;而他的愚蠢下属则顶着一张越看越傻的脸排排站在不远处,脑子里的茫然简直可以突破颅骨的束缚流满整个走廊,看得男人的眼睛一阵痛。 「这都是什么白痴组员……」 咬着后槽牙保持微笑的男人在经过自己组员身边时,一人赏了个大白眼,然后大马金刀地找了块比较高的木块坐下:「烛台切光忠,石切丸,药研藤四郎。」 他一一报出付丧□□字,自我介绍道:「我是紧急事态处理队的组长白石,因为你们主动攻击人类的行为,前来抓捕你们,有什么疑问吗?」 「有,」紧跟着他的话,大太刀就开口了,「我们的行为最多算是自卫反击,应该不能说是主动攻击吧?」 白石皱了皱眉头,他最不喜欢玩这种文字游戏了,想起短刀之前说过的话,四下里张望了一下,问道:「你们的审神者呢?如果有监管者在的话……」 她的脚边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只毛上沾满了灰尘的狐狸从角落里钻出来,细声细气地叫到:「大人!大人!看这里!」 白石垂下眼睛:「哟,你看着真惨,是被他们暴打了一顿吗?」 对于他话中明晃晃的恶意,三振刀剑都没有什么反应。 狐之助讪讪地用后腿扒了扒毛,抖下来一堆灰尘:「三位殿下的情况特殊,他们的审神者目前无行为能力,而且是那位冈本医生有错在先,这样说起来的话,他们的确是算自卫吧。」 冈本伤害泉大人在先,付丧神保护主人反击在后,的确是自卫嘛,就是手段暴力了一点,没问题啊。 狐之助这么想着,努力抬起胸脯,是它说服上层将这个本丸分配给泉大人了,也是它带三位殿下来这里的,它必须得好好地带他们回去才行。 「白石大人,吾辈已经向上级提交了仲裁申请,仲裁官很快就会到达这里,所以应该不需要您——」 「啊呀,那可不行,我接了任务的,必须得把他们三个一个不落、完完整整的,带回去,关起来。」 白石慢条斯理的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脸上还带着饶有兴味的表情。 这个男人的表情看上去实在太恶劣,现场的气氛变得有点剑拔弩张。 第5章 仲裁判决 白石这话说的挑衅意味十足,但是除了一只狐之助被他气的团团转,那三位直面其恶意的付丧神倒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烛台切还很镇定地再次给石切丸空掉的杯子满上了水,药研蹲在不远处,手肘撑在大腿上,把自己的本体刀在手指间转出了寒光凛凛的花。 见到白石打量的眼神,他还心情很不错的样子礼貌地对白石笑了笑。 「嘿呀——」 白石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一把抓住边上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下属的袖子,强行把对方拉下来贴近自己:「他是不是在挑衅我?老子现在就要把他们一锅逮了——」 被顶头上司扯着袖子,不得不用一种很扭曲的姿势侧弯着腰的下属苦着脸,向同僚们投去了求救的眼神。 被求救对象们顶着一张张正直而面无表情的脸,身板挺的笔直,脚下悄咪咪地往另一边转了五度。 看不见看不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呃……副组长!」惨遭同僚们抛弃的小可怜绞尽脑汁正想说点什么,忽然眼睛一亮。 药研是所有人中间第一个发现来人的,但他只是往那边看了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上头命令,任务中止。」步履匆匆地转过走廊的青年看着眼前这诡异的场景,愣了一下,随后收起了外露的心绪,向那个没个正形的领头人汇报新命令。 白石眯着眼睛,满心的恶趣味无处发泄,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想了半天,还是觉得一口气咽不下去,腾地站起来:「理由呢?」 副组长两根手指夹着一张薄薄的纸张,把它抖得哗啦哗啦响:「特殊情况,予以理解。」 白石脸色一下子就沉下去了,将口袋里的烟盒捏了一遍,咕哝了一句:「……官二代。」 这样的情况连药研他们也没有料到,他们都已经做好被关押审理的准备了,居然就这样被轻轻放过了吗? 三名付丧神交换了个眼色,毕竟也算是伤害了人类,却连带他们去询问一下的意思都没有,这也实在太奇怪了一点。 不过他们也不会傻乎乎地主动提起这事情,能早点回去更好。 最高兴的莫过于狐之助了,它兴奋地甩了甩自己的大毛尾巴,三两下跳到药研腿上:「三位殿下!我们可以回去啦!应该是吾辈发给上面的申诉书得到了通过,看来也不用仲裁官了——」 「对于本丸a520号的处罚,由我代为传达。」 狐之助尖声尖气的声音被副组长冷淡地掐死在了半道上,发出了一声滑稽的「嘎」? 第9页 「处罚?怎么会有处罚?这件事情并不是……」狐之助转着圈想要再辩解几句,副组长压根没听它的话,展开另一张纸,用那种不起波澜的调子念到:「本丸a520,付丧神有蓄意袭击人类行为,由于审神者情况特殊,不予以碎刀惩罚,经过仲裁委员会全体意见,做出如下审判:本丸a520号进入危险待观察阶段,关闭前往万屋和时政的单向通道;不允许与其他本丸接触;紧急事态处理队定期前往本丸检查;待观察阶段为期六个月。」 「如对此判决有异议,请审神者在三个工作日内通过专用渠道向时间政府仲裁委员会监督管理处提起二次仲裁。」 副组长的声音淡的一点情绪都没有,公事公办地念完这些话,抬起眼睛,夹着那张纸递向石切丸他们:「要看看吗?」 白石听完了这段话,感觉不太对头:「嘶……这不是官二代的待遇吧?」 不过这些跟他也没有关系,按规定危险待观察阶段本丸的人员出入都需要有紧急事态处理队跟随,他对像狗一样跟着人家没什么兴趣,随手点了几个队员:「你、你、你……还有你,跟着他们,其他人,收队!」 烛台切拿了副组长手里的纸,看了几眼,皱着眉没有说话。 这纸通知书简直是自我矛盾! 有异议的话需要审神者出面提出二次仲裁,可是他们的审神者…… 不过比起惩罚,这个判决的目的更像是要把他们本丸独立封闭起来,不能对外交流,不能出门……好吧,反正没有审神者在,他们本来就有很多地方不能去,这也没什么区别。 但是自己想不想去和别人让不让去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可惜他们作为付丧神,也的确不能再提出异议了。 毕竟在那样暴打了一个人类还剁了人家一只手之后,能够安然无恙地回去已经是不错了。 烛台切收拾好心情,一只手从地上捞起狐之助:「那我们带主君回去吧。」 药研站起来,拉平衣服上的褶皱:「我去收拾大将的东西。」 狐之助还是很不高兴,在烛台切的手里嘀嘀咕咕:「……就是欺负泉大人没醒,不然的话……」 正要转身离开的白石敏锐地从狐之助的嘀咕里捕捉到了某个词彙,他一边眉毛一挑,反而不急着走了,抱着手臂靠着墙看几个付丧神忙忙碌碌,还帮烛台切拎了一会儿狐之助。 狐之助:其实吾辈觉得吾辈并不需要…… 石切丸最后抱着沉睡的青年走出来,烛台切小心地把手里的毛毯给他严严实实地裹上,还把毯子往上拉了拉,遮住青年的小半张脸。 白石在青年苍白瘦削的脸上停顿了片刻,然后把狐之助往胳膊肘里一塞,点了支烟夹在手指间,笑眯眯地沖他们挥手:「来来来,我送你们回去。」 正准备跟上的几名队员忍了忍,还是有一个没忍住:「组长……你……你也要去啊?不是说我们几个去就好了……」 白石胳膊一跨,揽住队员的脖子:「怎么?不欢迎组长监督工作?」 说话的队员立马怂了,讪讪笑了两下,拼命点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白石在前面拎着狐之助带路,石切丸抱着审神者和同僚们走在一起,其他的队员们则远远坠在后面,不知道又在聊谁的八卦。 一支烟快要烧尽了,白石终于开口:「为什么打那个医生?」他没有接到过事情始末的报告,只能自己猜,不过也不怎么难猜,他脑子一转就摸到了点头绪,「他虐待病人?」 狐之助气沖沖地把脑袋从白石的胳膊肘中间挤出来,愤怒地开始控诉冈本的罪行,稀里哗啦把事情从头到尾都倒了个一干二净,白石安静地听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才点点头,「唔」了一声。 他这样漫不经心仿佛听故事一样的态度让狐之助很不高兴,后爪一蹬,硬是从白石这里跳到了后面的烛台切肩膀上。 等到遥遥的能看见本丸的大门了,白石看了眼还落在后面的队员们,忽然伸长了手臂拎起狐之助,抡圆了胳膊把它当成个炮弹扔向大门:「傻狐狸,开门去。」 狐之助并不具备飞行功能,忽然脱离了坚实的踩踏物,全身的毛都耸了起来,不可遏制地发出了高亢悽厉的尖叫,飞向那扇怎么看怎么比它的头要坚硬得多的大门:「救——命——啊!」 遥遥看着狐之助消失在眼前,白石转头,正对上三名付丧神有志一同的看神经病的眼神。 他不由得有点哭笑不得,三两下揉掉手里的菸头,神色变得有点侷促,看了一眼被石切丸抱在怀里的青年,沉思几秒,问道:「神宫寺泉?」 金色瞳眸的太刀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手按上腰间的刀柄,沉声问:「阁下认识我们的主君?」 要是认识的话,为什么任由他在医院里躺了十几年?为什么从来没有去看望过他?以至于连狐之助都说审神者已经没有亲友了? 现在突然冒出来,怎么看都不像是怀着善意的。 白石见药研和烛台切不动声色地将石切丸拦在后面,嗤笑了一声:「……这名字还是我给取的呢。」 这神来一笔把三个付丧神的思绪都弄卡壳了一秒,他们同时想起来狐之助说神宫寺泉并不是审神者的真名,而是将他送来时政的那位大人起的。 第10页 所以,那个把神宫寺泉送来时政的人就是白石? 他跟审神者是什么关系?又为什么…… 他们眼里的疑惑和戒备明晃晃地显露在眼睛里,白石看了眼还在后面瞎闹的白痴组员们,言简意赅地说:「我……认识他的母亲,也是受他的母亲所託送这个孩子离开。」 离开? 这个词语用的有点微妙。 白石继续放出下一个炸/弹:「他的母亲是时政的第一代审神者之一,战死的。」 第一代审神者?虽然时政成立还不到五十年,但是那些刚开始的事情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好像时政从一开始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没有提起时政建立时的故事,也没有人提起审神者已经到了几代。 在官方的忽视下,也没有人会去注意这些。 药研皱紧了眉头:「战死?」 审神者战死这种事情……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时间转换器的使用是很严格的,只有付丧神能藉此出阵,审神者作为人类,是不可能和付丧神一起上战场的。 不上战场,哪来的战死一说? 白石摆摆手,脸色沉沉:「时政刚建立的时候,审神者可没有这么安全。时间转换器没有完善,结界也不牢固,时政招收的审神者都是顶尖的灵力人才,强到可以跟着付丧神上战场打爆时间溯行军的那种。」 「初期开拓地图时,一半的审神者死在战场上,一部分死在时空乱流里,还有为数不少的一部分……死在本丸里。」 烛台切忍不住出声反驳:「不可能!本丸里有这么多付丧神守卫……」 身为付丧神的本能,让他坚信,就算是情况再恶劣,只要还有一把刀剑存在,就会拼尽一切保护主君。 只要一把刀剑还在…… 「都没了。」白石看出了烛台切的言下之意,平静地接上他的话,「整个本丸,几乎是满刀帐,全部战斗至碎刀。」 「所有本丸都是如此。」 第6章 回家 时政建立初期,有很多技术发展都不完善,包括时政的立身之本——时间转换器。 现在的时间转换器功能已经十分完善,付丧神一落地就能正面迎击时间溯行军,剩下了不少排查搜寻的时间。但是在一开始,时间转换器是没有这么准确的,就如同字面意思,它只能做到把付丧神们扔到某个可能有时间溯行军的地方,至于敌人在哪,对不起,那得你自己找。 这也是审神者必须随同出阵的原因之一,他们能主动运用灵力感知时空的扭曲点,搜寻时间溯行军的所在地,而且时间溯行军也会主动前来击杀审神者,比起付丧神们漫无头绪的瞎找,效率要高得多了。 除此之外,人类以血肉之躯穿越时空涡流,其危险性也是不言自明,有不少审神者就是因此身亡,本丸随之崩毁,连个停顿都没有。 而另一项技术——用以保护本丸的时空结界,也不是一开始就很完美的。 本丸作为审神者和付丧神的根据地,是独立于现世的存在,漂浮在无垠的虚妄之海里,以时政总部为圆心,一层一层地向外扩张,直到靠近和时间溯行军战斗的一线。 本丸的防御全部都依靠其无人能捕捉到的隐蔽性,没有具体的锚点,谁都不能打开通向这里的通道。但是如果某个本丸实在倒霉,锚点被敌方抓取到了,那么就只能依靠本丸外的结界来保证其安全了。 这个结界,除了皮比较厚之外,什么功能都没有。 而再厚的壳子,只要坚持不懈,总有打破的那一天。 尤其是时政建立不久的时候,专奔着锚点隐蔽技术去了,结界技术真的一塌煳涂,连壳子都做不到很厚的地步。 能进入时间转换器逃跑的人数有限,时间溯行军们进入本丸第一件事情就是破坏时间转换器,所以那些可怜的被定位的一代审神者们,在本丸被活活围攻至死的占比百分之九十五。 只有三名审神者因为事发时正好在时政述职而逃过一劫,四名被付丧神们强行打晕送入时间通道,其余的全部选择和付丧神们一起,战死本丸。 无一例外。 神宫寺泉的母亲就是选择和下属们战死本丸的其中一位。 白石和神宫寺泉的母亲其实并不算多么熟悉,顶多是尊敬的前辈和值得培养的后辈之间的关系。 不过白石也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是他这么多年来见过的最厉害的女人了,以至于一定程度上扭转了他的择偶标准,让他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女朋友。 那段时间时间溯行军攻破本丸的事情屡屡发生,每个本丸都提高了警惕,白石正在为接任审神者一职做准备,遇到了不少问题,于是前往最值得信任的前辈处请教。 前辈性格爽朗,他去的时候正在追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熘进来的小杂鬼,一大群付丧神追在后面试图阻拦主君拆家的行为。 「……你这个混蛋!从哪里进来的!竟敢跑到妾身的儿子面前!给妾身站住!」这挥舞着大刀的行为和女人温柔委婉的自称结合在一起,造成了一种很扭曲惊悚的效果。 在白石面前,她一刀削断了一棵碗口粗的树,断裂的木茬白森森地,像一张嘲讽的大嘴,那只杂鬼跑得更快了。 白石已经习惯了这位前辈时不时追杀杂鬼的剧目,前辈有一个儿子,生出来就被鑑定为灵力上乘,极其受杂鬼喜欢,小孩子灵魂不稳定,每次碰到杂鬼都要发烧生病好久,所以本丸一看见杂鬼就要全体出动。 第11页 ……明明刀剑付丧神对于这种东西有天生的威慑力,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对这些杂鬼不起作用。 白石在接待室等了十分钟左右,门被小心翼翼地拉开了一条缝,一张小小的脸挤了进来,乌熘熘的大眼睛转了一圈,盯住了白石。 「白石哥哥。」 见到是认识的人,那个小孩好像松了口气,一蹭一蹭地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他穿着和粟田口家族的短刀一个样式的军服,外面还歪歪扭扭地披着一期一振的那件短披风,尾端在地上拖了一截,看上去就像是藤四郎大军里新的一员短刀。 这振疑似短刀很自然地钻到白石怀里坐好,脸蛋上带着一点病中的潮红,软乎乎的身体因为常常生病而没有多少肉,比起同龄人要瘦弱不少。 十九岁少年时的白石手长脚长,一伸手就把前辈的儿子抱了个满怀:「比上次要胖了一点,烛台切又研究出什么好吃的了?居然把你这么挑食的都给养胖了。」 这个小娃娃个头小,嘴巴可是刁得很,逼得本丸大厨烛台切的厨艺在这几年里直线上升,还匿名参加了一个现世的厨艺大赛拿了一等奖。 「没有没有,我很乖的,不挑食,咪说我是最好养活的小孩子。」 小孩从一岁多就在本丸,小时候叫人口齿不清,长到七岁也习惯了这样的叫法。 「……这话只有那群偏心到了咯吱窝的付丧神才讲的出来吧……」白石忍不住吐槽。 这头他在逗小孩玩,抓杂鬼的女人也得胜归来,身后跟着面色焦急的一期一振。 一期一振看见白石怀里的娃娃,明显松了口气:「原来是跑到这里来了。」 小男孩见到他就是一惊,满脸显而易见的抗拒。 温柔的太刀付丧神对他露出一个略显无奈纵容的微笑:「药研没有跟着我——但是为了不喝药跑到这里来,您也太淘气了吧?」 听见那个黑髮的严厉小哥哥不在,男孩脸上那种抗拒立即消失了,他扁扁嘴,眼珠骨碌碌转,似乎在想什么方法能逃掉今天份的药。 小孩子这样的想法被他母亲一眼就看到了底,容貌平凡气质温和的女人一把把自己鬼主意颇多的儿子拎起来,塞到一期一振怀里,拉开门,拍拍太刀的肩膀:「监督他,把药喝了。」 付丧神点头,他怀里的娃娃立刻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过去。 女人瞅了这对组合一眼,摇摇头:「算了,一期你被他吃的太死了,得找个治得住他的……」 路过的一只白鹤笑眯眯地探头过来:「主君看我怎么样?一定完成任务哟?」 俊美的白鹤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天仙下凡,一眼看上去十分值得信任的样子。 然后后面就传来烛台切咬牙切齿的喊声:「鹤丸!你又往味增汤里倒了芥末!」 白鹤一缩脖子,也顾不得逗主君玩,迅速跳下迴廊逃命去了。迴廊拐角下一秒立即追出一个脸色铁青的烛台切,提着本体刀一副要怒斩同僚的凶暴模样。 看见主君和同僚抱着小少爷站在这里,烛台切来不及切换掉那种表情,脸色就定格在了一种扭曲的微笑上。 一期一振抖了一下。 「啊……是主殿和一期殿,白少爷又不肯喝药吗?」他像是要主动请缨,被女人堵了回去:「你比一期还容易被他说服好么!」 被一语打回的太刀苦笑一下,没有话好争辩,只得去追某振潜逃的刀剑。 本丸的审神者目送他离去,想了想,提高嗓门喊道:「药研!小混蛋在这里!」 小孩被监护人拎走喝药,白石和前辈请教问题,本丸的付丧神们则在做着自己的事情——这样的和谐情况持续了不到半个小时,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炸开。 白石和对面的人都被吓了一跳,本丸的主人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鹤丸又搞出了什么新玩意儿……」 她起身正要去看,拉门被用力拉开,加州清光喘着气张开嘴,他的声音和外面瞬间炸开的喧闹合在一起,震得白石的大脑嗡嗡作响。 ——「敌袭!」 白石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恐怖的场景,就像是天罚,或是浮世绘里地狱变的画像成为了现实,黑压压的时间溯行军降落在本丸各处,瀰漫的瘴气瞬间笼罩了灵气四溢的本丸,明明是正午的好天气,硬是被压成了暗沉沉的黄昏。 不少付丧神还在做内番,突然遇袭,都有点措手不及,好在最近事故频发,他们的警惕性都提高了不少,本体刀随身携带,不然一照面就要打出战损来。 饶是如此,也有不少付丧神受了伤。 「大将!」黑髮的短刀从屋顶一路纵越而来,手里抱着沉沉睡去的孩子,面色冷峻:「事情紧急,请立即离开!」 提着刀站在门口的女人仰头看着望不到尽头的敌军,一句话都没有说,视线从药研脸上落到自己孩子身上,凝固片刻,缓慢地摇了摇头。 **** 「我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审神者的遗孤都交由时政统一抚养,之后听说他被现世的一对夫妻收养,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 「他十五岁那年陷入沉睡,他的养父母到处求助,拐弯抹角找到了时政,因为是记录在册的审神者遗孤,时政有责任治好他,正巧我接了这个任务,才又一次见到他。」 第12页 白石很久没讲过这么多话了,讲故事这种事情也让他很不适应,时不时就抬头确认一下药研他们的表情,好像怕人家听一半就跑了似的。 「我跟着队伍出任务没时间常常去看他,听说时政给他安排的医疗团队是最好的,在什么什么神社里做长期的法事,具体的细节我也打听不到,后来再也没见过他,我一直以为他已经好了,没想到居然就在楼上……」 这个故事实在有足够的曲折离奇,三个付丧神都听蒙了,一时间忘了自己原本要问什么。 白石吸了口气,看了快跟上来的队员们一眼,用力抓了把头髮,压低声音,语速加快:「其他的以后有机会再说,封闭本丸这样的惩罚我是第一次见到,真是莫名其妙,仲裁委员会那群脑子有洞的想出来的招数越来越有病了……总之能说的我都说了,其他的你们自己警惕一点吧。」 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是我想太多了吧……」 他啰啰嗦嗦一大堆,最后得出一个是自己疑心病太重的结论,把严阵以待的三名付丧神弄得一口气不上不下,愈发坚定了这个人类有病的观点。 「啊,到了。」 白石站在石阶下仰头看本丸的朱红色大门,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要不是那场大战,他现在应该也会拥有自己的本丸和刀剑吧? 可是像他这么懦弱的人,哪里敢再去面对那样的场景…… 「药研他们回来啦!」守在门口的乱藤四郎高兴地冲着本丸里大声喊着,一只手里还提着晕的七荤八素的狐之助。 「那是主殿吗?我要看我要看!」长发的短刀当先扑了上来,其余的短刀们纷纷挤上前,踮着脚尖试图看一眼毯子下面审神者的真容。 「呜……我也想……」 「啊啊啊啊啊不要挤我啦!厚你不是刚刚还在后面吗!」 「让我看看啦……」 短刀们吵吵闹闹挤成一团,其余的刀剑们则站在不远处好奇地打量那个只露出小半张脸的审神者。 那就是他们未来的主君欸…… 虽然知道他听不见,但是所有付丧神还是老老实实地在本丸门前站好了,面对着昏睡的审神者,齐齐低头:「主殿,欢迎回来。」 欢迎回来,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主君。 第7章 灵魂所在 将神宫寺泉送到本丸后,白石也没有多停留,他甚至连门都没进,就直接带着队员们折身回返。 走到长长的台阶下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狐之助晃晃悠悠的大尾巴消失在门槛后,朱红的大门随之缓缓阖上,门边一树开的正好的桃花扑扑簌簌落下大捧大捧的花瓣,随着吹卷而过的风扑在门扉上。 一个巨大的时政标记在门上骤然亮起浅淡的金光,这金光一闪而过,快的让人恍惚是个错觉。 这扇门一关,除非有仲裁委员会下发的解禁令,否则下次再打开,就是六个月之后了。 **** 天守阁二楼早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矮桌上只有一支素胚细颈的花器和几只样式花色相近的浅口茶盏。 花器里插了一枝盛开的樱花,粉红的花瓣和花器上手绘的那两片叶子有种微妙的楚楚可怜气质,透露着点欲言还休的委婉。 寝居里只有寥寥几名付丧神跪坐着,围绕地上的寝具坐了一圈儿,陷在柔软被子里的青年闭眼沉沉睡着,全然不知事实变幻的模样。 「啊……主殿的头髮都枯了……根本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吧!」加州清光整个人都趴在了神宫寺的身边,小心地用手整理着他过长的头髮,防止发尾刺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尽管睡着的人不会有不舒服的感觉,也说不出自己的感受,但他还是做的认认真真,好像在做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烛台切将医院的事情一一说出来后,气的同僚们半天没说出来话。 神奇的是,这件事情一出,原本付丧神们还对审神者有种不知如何相处的无措,但是现在,这种无形的隔阂不知不觉间就被心疼和愤怒取代了。 对于得到的惩罚,他们全都表示出了无所谓的态度,不出去就不出去,比起这个,他们更愿意同伴们把那个混蛋揍得更狠一点。 「狐之助走之前说,大将现在的状况,没办法引动大量灵力,要建立新的契约,就必须使用点特殊手段。」 药研踌躇着看看神宫寺苍白的脸,忽然一拍脑袋:「啊……我光顾着生气了,早知道要这样做,干脆就把那个混蛋抽出来的血带回来就好了……」 狐之助给出的方法很简单,神宫寺不能自主动用大量灵力结契,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就等,等时间过去,上一任审神者留在他们体内的灵力慢慢消耗掉,他们就会回到本体状态,再放到神宫寺身边,藉由人体自然消散出来的灵力进入他们身体重新结契化形;要么就用庞大的灵力强行抹掉上一任审神者的印记——用足量的血就可以做到。 一般人都会选择第二种办法,毕竟只要划一刀放点血,比起要等上十天半个月方便得多。 但是要让本能尊重喜爱主人的付丧神们亲手划主人一刀,这种行为简直是在挑战他们的本能和道德底线。 「我觉得太刀不太适合做这么精细的工作……」烛台切僵硬着脸说。 第13页 「我、我……打刀也不适合!」清光急忙摆手。 石切丸连话都不必说了,他一直保持着平和的表情,显而易见地表现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 一旁的笑面青江这才将目光从主人的脸上移开,眨巴眨巴眼睛,露出一个暧昧又无辜的笑容:「虽然是胁差,但是好歹也有个「大」的形容词吧……」 剩下几名付丧神同时将目光投向一侧的药研。 黑髮的短刀嘴角抽了抽:「喂喂喂!不管怎么说都应该先排除掉我才对吧!」 药研藤四郎,可以穿透药研却不会伤害主人,因此得名的同时也获得了「忠义之刃」的称号——让他去划审神者一刀,简直就是个笑话了。 寝居内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 「呃……要不,我们还是等一等吧?这段时间就先轮换出阵,内番也重新派个表,反正也出不去……」 打破沉默的是歌仙兼定,这振爱好风雅的打刀苦笑一下,怎么想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情,自己都做不到了,当然也不可能逼着同僚去做。 果然还是干脆选那个笨办法吧。 他这话一说,室内的付丧神们都松了口气,纷纷大力点头以贊同歌仙的话。 「反正也就这么几天,等一等就等一等吧……」 「正好帮主殿调理一下身体……只能喝汤和稀粥吗,那就腾一个灶台出来煲汤吧,好的汤要煲上一天才行……」 「对,我们也不急,说起来不能去万屋的话,很多食物也买不到,田地是不是该多开垦一点?还有鱼和补身体的野物,只能让轮到出阵的同伴带回来了。」 「刚好我今天轮到出阵,那里好像有溪?」 天守阁里的讨论声持续了好一段时间,几人才陆陆续续散去。 前任审神者安排的值班表还在使用,今天的近侍正好是药研,几振刀剑各司其职,天守阁里一瞬间安静下去,药研盘腿坐在审神者身边,大大咧咧地用手撑着下颌观察审神者的脸。 真是传说中的睡美人啊大将,你到底是为什么迟迟不醒呢? 本丸的季节被调整到了春夏之交,气温适宜,阳光也好。自从本丸里多了个病人,刀剑们就开始注重起环境卫生来,天守阁更是两三天就来个大扫除,当天的近侍也必须洗了澡才能进去。 因为这个,歌仙和山姥切还发生了一场追逐战,最后以金髮打刀含泪被强行剥下被单结束。 虽然就围观全程的几振短刀来看,其实山姥切殿下的抗拒也不是十分走心…… 毕竟披着这样的被单,怎么也不可能被获准进入天守阁嘛…… 今剑捧着脸看了看四周,没发现周围有别人的动静,离天守阁最近的是在楼下择菜的烛台切。 小短刀眨巴眨巴眼睛,在心里给自己打了好一会儿的气,才终于鼓起勇气,弯下腰,飞快地亲了青年的脸颊一口,开心地握着拳头挥舞了几下,脸上都是兴奋的红晕。 偷偷亲到了喜欢的主人,今剑明显心情好的不得了,小猫儿一样蹭着神宫寺边上躺了下来。 房间里还放着几个刀架,两振太刀一振大太刀放置其上,其他几个刀架还空着。 常常被派去出阵的强力刀剑是最先耗尽灵力的,萤丸他们一回本丸就回到了本体,被同伴们送进天守阁。 「萤丸真是狡猾啊,这样做的话就是主人的初始刀了吧?啊啊啊啊为什么我没有想到这一点啊!萤丸太坏了吧……」 今剑凑在神宫寺耳边嘀嘀咕咕,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啊呀,出阵的人回来了!」今剑踩着单齿木屐轻巧地蹦跳到外间,伸长脖子趴在窗户上看了一会儿,终于发现引起同伴们兴奋的点是什么了。 「主人!他们带回来了新的刀剑欸!不知道是谁这么幸运……」三条家心智稚嫩的长兄嘆口气:「要是来的是三日月和小狐丸就好啦……不不不不,三日月还是别来了,他的内番水平会让烛台切发疯的吧……」 小短刀自言自语着,出阵回来的一队队长已经捧着新的刀剑走了进来。 今剑跟着大和守安定往寝居走,一边歪着脑袋去看那振不是很熟悉的刀剑。 不是三日月也不是小狐丸欸……已经习惯了这样失望的今剑很快将这种情绪扔到一边,继续观察起那振刀剑来。 真的不是很熟悉……但是说不熟悉也不对吧……那个纹路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棕色的修长木质刀鞘包裹着刀剑,刀镡是沉稳的暗金,柄卷目贯一路下去——等一下!好像真的有点眼熟! 大和守将新刀端端正正地放到刀架上,看见今剑冥思苦想不得解的眼神,不由笑了:「是源氏的髭切哟~应该是和今剑殿同时代的名物。」 「啊!」今剑勐然想了起来,源氏的那对兄弟刀! 在万屋的时候也有听其他审神者提起过这对兄弟刀,毕竟……性格这么恶劣的哥哥好像也是挺少见的样子…… 「哇,主人运气这么好的吗?半个月就有了新刀入帐吶!」今剑扑倒神宫寺床边,笑眯眯地凑近他:「主人,有新同伴来了哟~赶快醒来吧!」 **** 植物人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呢? 这个问题就十分有意思了。 毕竟不是所有植物人都是因为灵魂分裂而陷入沉睡的。 第14页 要是说神宫寺泉的话…… 可能就是拥有一段新的人生吧? 「迦具都事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走出来吗?」 光线通透明亮的房间里,挽着髮髻的温柔女性嘆口气,她头髮里已经有了大片的银白,眼里的光芒却还是明亮清澈如同少女:「你还是一个孩子呢,要向前看啊。」 她对面的青年面色苍白,十指交错,深黑的瞳孔里绽开了很淡的笑意:「对您来说那只是一个名词,对我这个倖存者来说,可是噩梦啊。」 他说完这句话,停顿了一会儿:「您的心理治疗很不错,不用觉得有愧于黄金之王的嘱託。接到叔叔的电话,我明日就要搬去镇目町了,感谢您这么多年的照顾。」 「镇目町?」女人想了想,笑起来,「那可是个好地方啊,要好好享受生活哦,神宫寺君。」 青年抬起透着几分病气的脸,忽然咳嗽起来,眼尾染上了一抹病态的潮红。 等那阵心肺摧折的痛苦过去,他将嘴角一勾,轻声道:「是的,我很期待。」 第8章 交易 很少有人知道镇守御柱塔数十年之久的黄金之王的过去,一方面是人们对这位维繫了日本政治经济繁荣的地上之王的尊重;另一方面,那也的确是一段太久的时间了,久到足够让这位王者的亲友一个个消逝离散。 不过从黄金氏族「非时院」那群傢伙的装扮里,也能看出一点端倪,再加上「国常路」这个鼎鼎有名的阴阳世家姓氏,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那个凋零隐蔽多年的阴阳师家族。 只可惜,这个曾经在阴阳道上唿风唤雨的大家族,如今的嫡系只剩下了一个专职去做王权者的家主,和一个血脉稀薄连姓氏都跟了别家的病秧子。 「御前大人,多年不见,您还是精神充沛,一如往昔。」 空旷的御柱塔看起来实在不是招待客人的好地方,索性神宫寺泉也不是怀揣着一腔渴慕之情来投奔亲人的,周围空荡冰冷的环境对他没有一点影响。 站在他面前的老人面容严肃,从眉毛到鬍子都修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每一丝皱纹里都盛着常年掌握权势的人特有的沉郁,还有那种属于上位者的强大气场。 不过对于这个多年不见的侄孙子,国常路大觉的态度已经是显而易见的软化:「当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只有六岁,轻的像一只猫……现在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黑髮的青年含着很淡的笑意点头回应,大大方方地提起了黄金之王委婉含煳过去的话题:「是的,当初迦具都事件,要不是您及时的救援,我和母亲都很难活下去,之后您的照拂更是对我意义非凡。」 国常路大觉神色不易察觉地动了动:「不要把话说的这么生疏,你的母亲也是我的侄女,她是我唯一的亲人,照顾你也是我的责任。」 多年前,前第三王权者迦具都玄示力量超过界限,引起力量暴走,致使达摩克利斯之剑坠落,造成神奈川包括前第四王权者羽张迅以及大部分前代scepter 4成员在内,约七十万人死亡,由此形成了「迦具都陨坑」。 在这场惨绝人寰的事故中,倖存者寥寥,大部分的牺牲者甚至连发生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就葬身在了崩毁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之下。神宫寺泉的倖存完全是上天的怜悯和一点阴差阳错的结合。 他在那场绝对力量的碰撞里,甦醒了属于自己的力量。 ——一个新生的,六岁的权外者。 非时院有监管权外者的职责,在到达事故现场后,这个重伤的孩子因为和黄金之王的关系,立即得到了及时的救治,同时他们还在废墟里救出了他休克的母亲。 经过两天的抢救,身为普通人的女性被确诊为植物人,事实上,作为一个普通人,她能够活下来就已经足够让医生们感到不可思议了。而更奇怪的是,作为本身就拥有强大恢復力的权外者,神宫寺泉的病情居然在每况愈下,甚至多次有唿吸停止的现象。 这个孩子在迦具都事件后的一年内都处于垂危状态,医生好几次以为「这次大概就是最后了吧」,然后他又向医生们展示了什么叫做生命的奇蹟。 这个孩子有着极其、极其强大的求生欲,这样的欲望让见惯了生死的医生们都感到了钦佩,他们救过无数的病人,每一个病人都用最恳切的语气表达过「医生,请救救我」,但只有这个六岁的孩子,用几乎恐怖的意志力一次又一次从宣判的死亡边缘攀爬上来。 在那年的夏天走到尽头时,国常路去探望这个又经过了一次大手术的孩子,医生将他和他的母亲安排在同一间病房,已经陷入灵魂的沉睡的女人无知无觉,对于身边唯一儿子正在经受的苦难没有一点反应,而那个孩子则正好醒来,侧头看着窗外落下的夕阳。 「我是国常路大觉,你母亲是我的侄女,神宫寺君,以后我就是你的监护人。」 站立在日本巅峰的男人这么冷淡地自我介绍。 然后那个孩子转过头来看了他一会儿。 国常路直到现在都还能回忆起那个眼神,因为实在没有哪个孩子,会像他一样,拥有这么冷淡又温柔的眼神。 这个视线或许应该放在一个看透世事的老人身上,也可以放在对世界怀抱热情的少年身上,但是一个六岁的孩子? 第15页 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荒凉的废墟,和浩瀚的天地,奔流的时间浩瀚涌动又无声无息,星辰轮转,海洋苍茫,人的一生从啼哭到死亡,还不到一朵花开的时间,所有苦难都在少年人意气风发的大笑中来了又去,留下被打磨的愈发熠熠闪光的赤子之心。 很神奇……拥有着命运之权能的黄金之王这么想着,他竟然在这个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命运」。 其实神宫寺泉当时倒是没有想这么多,他刚刚进入这具衰亡的躯体,就忙着用尽所有的力气抢一条命回来,反反覆覆地挣扎着从死亡甘美温柔的怀抱里挣扎出来,最近才终于能稍微稳定一点,对于这个突然跳出来的监护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去打招唿。 没错,他不过是一条不知自己来自何方的游魂,属于自己的记忆薄弱模煳,如清晨的白雾般一吹就散。稍微清晰一点的记忆,就是在不同的躯体之间流转,都是将死的生命,他就借着躯壳最后的一点点生机偷偷看看这个世界。 用的最多的是濒死的病人的身体,大多只能供他停留五分钟左右,病人的亲属们都在又哭又笑地对他说话,他们以为面前的还是自己不肯离去的亲人,谁知道里面的灵魂已经换了一个了呢。 神宫寺泉也就代替身体的主人默默地听着,然后用残留在这具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量对他们露出一个微笑。 有时候运气不好,只能找到小猫小狗的身体暂居,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直觉告诉他,要是留在外面的话,可能会遇到什么危险,所以不管是怎么样的躯体,他都不挑剔。 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好像在慢慢凝实,然后在经过一片废墟时,他就不由自主地被吸进了这个孩子的身体。 正巧,这个孩子竟然也叫神宫寺泉。 遥远的回忆像是水池地下的沉渣,泛上来不过是一剎那,国常路仔仔细细地看着青年比常人显得病弱苍白的脸色,不过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的嘴唇已经显出了一点青紫。 「去看看你的母亲吧。你的治疗随时可以开始。」国常路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神宫寺泉恭敬地对他点头示意,转身就要离去。 「你知道你的母亲不可能醒过来的。」在他走出一点距离后,国常路沉沉的声音响起来。 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残酷太过分了一点,可是两人都知道国常路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神宫寺泉神情平和极了,很镇定地点点头:「是的,我当然知道。但是您怎么能让一个孩子放弃他的母亲呢?」 于是他再走出去就没有人叫住他了,黄金之王凝视着他的背影,有点无奈地嘆了口气。 「中尉这样的话,对他有些残忍了吧。」神宫寺泉离开后,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又响起了一个轻快的声音。 老人板着脸,对于这句话的主人显然怨气更重:「这是一个提醒,可惜这个孩子从来没有听从过我的告示。」 「嗯?」半空一个闪着浅浅银光的显示屏拉开,一个英俊的男人举着酒杯,对着屏幕侧过头。 「这个孩子的异能,我称之为时间交易。」黄金之王踱步到窗边,视线投向无边无垠的广阔天空,「极其强大也极其恐怖的能力。他可以追溯时间,甚至扭转过去——只要付得起相应的代价。」 苍老的声音通过显示器传达到另一个人那里,得到一个惊讶的回视。 只是,扭转时间这样的事情,本来就不是人类能够做到的,更何况是改变过去呢? 他想要改变什么,就要付出什么,这是等量恆定的理论。 正如多年以前,刚刚觉醒异能的神宫寺泉凭藉本能想要留住他的母亲,这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连王权者都逃不过达摩克利斯之剑坠落后死亡的宿命,更何况是区区一个普通人? 于是神宫寺泉付出了一半生命作为代价,失去健康,失去未来一半的寿命,换回了一个神智全无,只留存着心跳的躯壳。 ——这听上去实在是一个很不划算的买卖,毕竟换回来的人除了生理定义上还活着,和死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但是神宫寺泉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听起来就让人咋舌。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 坐在病床边细细审视床上女人十年如一日未见苍老的面庞,神宫寺泉漫不经心地想,这毕竟是她的儿子的遗愿嘛。 那个六岁的男孩,在灾难中觉醒了巨大的力量,做的第一件事和最后一件事,就是救活自己的母亲。 接手了这具遗体的神宫寺泉,当然不可能卑劣地收回这样的力量,只可惜那孩子许下这样的愿望的时候,他的母亲已经断了气,而他当时弱小的力量也不足以支付让死人復生的代价,于是交易进行到一半被迫中断,两方都成了这样不人不鬼的模样。 「泉少爷,房间已经准备好了。」门口传来研究员轻轻叩门的声音,他手里还拿着一套新的病服。 「那么我下次再来看您。」 对病床上的女人说出这句话,神宫寺泉毫无异议地站起来,从那个研究员手里接过衣服:「请带路吧。」 第9章 烟 黄金之王掌管的研究所「中心」集中了医学领域的诸多人才,在异能研究方面有着当之无愧的话语权,神宫寺泉的身体状况近期出现了严重的衰弱,要不然黄金之王也不会这么急迫地命氏族前去接他来到关东接受治疗。 第16页 各式各样的机械仪器发出机械冰冷的提示音,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们步履匆匆穿梭来去,谁都没有看见楼梯拐角那盆绿植后面还站着个人。 神宫寺泉将身上那件不是很合身的白大褂往上拉了拉,悄悄把窗户推开了一点,这才放心地点燃了手上那支烟。 中心的研究员们一个比一个严肃,看他跟看犯人似的,不许他这个不许他那个,好像他离开病房一步就要当场去世,不穿外套下床就会蹬腿暴毙一样,要是被他们抓到他在抽菸,他完全有理由相信那群书呆子们以后会连他上厕所都要扒着门偷看一眼。 唉……没有烟和酒的人生是多么无趣啊,他们怎么就不懂呢。 面目清冷精緻的青年咳嗽着,眼角都咳出了点点泪光,淡的几乎没有颜色的嘴唇一抹似血的红,看上去简直有种心催欲折的禁忌美——前提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话。 偷摸着熘出病房享受战利品的神宫寺泉将菸草的气息在肺里过了一圈才恋恋不捨地唿出去,看着淡薄的白色烟雾以一个堪称唯美的姿势裊裊上升,将眼前的景物都遮蔽的模煳不清。 不远处忽然传来低语的人声,他眯着眼睛,透过面前这盆一人多高的植物缝隙往前看,只捕捉到一抹金色的衣摆。 黄金之王的氏族「非时院」有着统一的装束,和王权者的代表色一样,是一套金色的狩衣。非时院的组成者都是日本各行各业的顶尖人才,出于各种的保密需要,他们的标准装束里还有一只兔子面具。 以及,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地上最强王者的恶趣味,他们的腰后还都挂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尾巴。 神宫寺泉第一次看见这些人的时候简直忍不住那种疯狂想吐槽的欲望,兔子面具也就算了,兔子尾巴是什么鬼!那个老头子是有什么奇特的爱好吗?每次看见这群傢伙走在他前面,他就控制不住自己凝视那个尾巴的双眼…… 毕竟,看上去真的很好捏啊!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残忍的对待自己的下属啊! 神宫寺泉由此深深地感受到了,氏族对王的奉献敬爱之心,真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两名研究员从神宫寺泉藏身之处走过,谁都没留意到这里躲着个意图气死主治医生的病患。 「听说来的是王权者?」 「……新的王权者继位,来拜访御前大人,是应该的吧?」 「好像不是新的王,威兹曼检测值没有发现有新的王权者诞生……」 「那还真是少见,来的总不会是第三王权者吧,他上次来差点轰掉中心一大半的——」 「嘘,那件事情不要再提起了。」 两人因为忽然提起的那件事情沉默了一会儿,其中一人像是急着转移话题,生硬地继续道:「可能是第四王权者吧,要说起来,他的工作和政府联繫也挺紧密。」 「是啊,毕竟能力是「秩序」,还在政府里工作……听起来真像个公务员啊……」 「喂!被这样一讲的话,那种身为王权者的崇高感一点都没有了啊混蛋!」 神宫寺泉看他们走过去了才从盆栽后面挤出来,随手拍掉掉在衣服上的叶子,想着他们刚刚的对话,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他们提到的那个名字。 「宗像礼司……」 真是个有意思的名字。 不过这件事情说到底和他也没有什么关系,神宫寺泉继续把心思都放到烟上来,这支烟是多么的珍贵啊,比那个什么第四王权者重要多了好吗!必须用心细细品味—— 「神宫寺君?」 一个冷淡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来,神宫寺泉嵴背一僵,条件反射地将剩下的半支烟揉进了手心里,被菸头烫的一哆嗦的同时,脸上已经摆好了无辜镇定的表情,同时迅速打好了为什么不在病房的腹稿。 然而他一转头,却看见了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傢伙。 ……亏了,他的烟! 这是神宫寺泉看见他的第一反应。 接着他才有心思去打量这个突然冒出来坑走了他半支烟的男人。 一个很……锋利的男人。神宫寺泉这么想着,他的气质十分清冷,周身都透着一种刀刃般锐利而冷静的气场,也可能是因为他身上那套制服的缘故。深蓝色的制服剪裁得体,将男人修长柔韧的肢体显露的一览无遗,风衣尾部刚好搭着他的膝盖,长长的靴子包裹着肌肉紧实的小腿,周身都透出一股微妙的色气和……引诱感。 不过他腰间那柄剑显然不是一个摆设,于是那种引人遐想的色气就变成了高高在上的锋利美感。 他毫不在意神宫寺泉的视线,反而露出了一个堪称温柔有礼的微笑,细框眼镜下的苍蓝眼眸含着笑意,整个人的边边角角都写着「规矩」、「理性」、「制度」等任何与之相关的词语。 一个很危险,也很性感的男人。 神宫寺泉慢慢弯起眼睛:「尽管这样讲起来不太礼貌……虽然不知道您的身份,但是冒昧问一句,是纳税的日子到了吗?」 被玩笑为是收税官的男人笑容幅度拉大了,他用指尖推了推眼镜:「我的确是公务员没错,可惜负责的不是税务方面的事情,让阁下失望了。」 他看着神宫寺泉,镜片上白光一闪:「敝人宗像礼司,东京法务局户籍科第四分室室长,对所有权外者有监管职责——硬要说的话,您的一切,都在我的管理范围之内。」 第17页 ……所以说人真的是不禁说,一说就来。 神宫寺泉皱着眉头「唔」了一声,冷不丁问道:「是叔叔让你来的?」尽管差了两辈,神宫寺泉还是习惯于称唿国常路大觉为叔叔,好在黄金之王对称唿也不介意。 这话问的其实有点不太礼貌,宗像礼司竟然也没有生气的意思,相反,他看神宫寺泉的样子,活像是在看什么很有趣的存在。 的确有趣,能让黄金之王这么尽心照顾又费了心思託付出来的人,难道不值得好好探究吗? 其实国常路大觉的原话是「年轻人就应该和年轻人一起多多相处,毕竟你们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但是这个独断腹黑的男人只选择性地听取了自己想得到的意思。 宗像礼司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穿着相似制服短裙的金髮女性踩着高跟鞋从走廊拐角转出来,看见宗像礼司站在这里,松了一口气:「室长。」 她在宗像礼司身后站定,对神宫寺泉礼貌而冷淡地一点头。 下属的到来仿佛一种无形的催促,宗像礼司将要说的话统统咽了下去:「那么,下次有机会再见了,也欢迎您来scepter 4做客,神宫寺君。」 神宫寺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露出一个有点懒洋洋的笑容:「能接到第四王权者的邀请,在下倍感荣幸。」 宗像礼司喉咙里溢出一声模煳的笑,短促而低沉,像是在笑面前这人用的极其没有敬意的敬语。 「比起这个,也许我应该为打扰了您的休息道个歉?」那双浩瀚睿智的深蓝眼睛在神宫寺泉的手上打了个转,意味深长地眨了眨。 ……等等,这个人看上去应该不是一个喜欢告状的傢伙吧? 勐然想起自己手里还捏着菸头尸体的神宫寺泉嘴角一抽,立即换上了相当客气的微笑:「不,还是不浪费您的时间了,走好,再见。」 他最后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一点都不好对付的男人,镇定地绕过他往自己的病房走去。 啊啊啊,怎么想都好心疼那支烟啊,那可是好不容易从警卫员身上摸来的瑰宝啊!那些书呆子不抽菸又不喝酒,想要搞到一支烟有多不容易高高在上的王权者怎么能明白!要不试试看能不能把剩下的菸丝弄出来再卷一支? 漫无目的地转过走廊,为了节省走路的力气,紧贴着墙角的神宫寺泉和依靠在墙壁上的人撞了个正着。 「唔……」 「啧。」 被他碰到的人反应很迅疾地后退了一步,那声咋舌里的不耐烦明显的就快要化成实质砸在神宫寺泉脸上。 伏见猿比古跟着青王来御柱塔,谁知道一转头自家的王就不见了,作为scepter 4里任劳任怨的三把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个傢伙是不是又偷懒不想工作于是接着这个机会跑了什么的。 ……但显而易见的这不太可能。 因为青王一般偷懒都是偷的光明正大理直气壮,不会用这么没水平的手段。 那么应该是去干其他的什么事了吧。性格要强的副室长当即就去找失踪的王了,而懒得找人的伏见则找了个便于被发现的角落站好——这样等他们回来就能一眼看到自己。 谁知道会有冒失鬼撞上来啊…… 真是麻烦。 伏见揉着头髮,从镜片下打量突然出现的人——男的,二十岁左右,看上去……是个偷穿了医生制服的……病人?等等,这幅看上去快要一口气喘不上来死过去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神宫寺泉盯着那半支掉到地上还被自己不小心踩了一脚的烟,只感觉心痛的快要吐血了。 他幽幽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就是那身刚刚看到过的遭了瘟的深蓝制服——夭寿啊又是你们!我是跟你们scepter 4犯沖还是怎么的,我他妈就想抽根烟啊! 第10章 伏见 「啧……你没事吧。」 明明是关心人的话,从伏见嘴里说出来,就带了一股满满的厌倦感,横平竖直的硬是把疑问句讲成了肯定句。 神宫寺泉用力抹了一把脸,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审视了面前这个看上去一脸丧睡不醒的少年一眼,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你不抽菸?」 伏见揉着头髮,难得的眼里有了一丝茫然。 神宫寺泉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深吸一口气,不抽菸的人怎么能理解好不容易得到一根烟又失去它的痛苦啊! 不管怎么说,宗像礼司害他在先,这个少年坑他在后——他在这里选择性地无视了自己偷懒硬要靠着墙壁走的行为。总之,既然是scepter 4的锅,宗像礼司这个领头的又不在,那就只有逮的着这个来背锅了! 他正想说什么,视线越过伏见的肩头勐然发现两个神色焦灼的医生从对面走过来——糟糕!查房了! 伏见还在因为这个问题莫名其妙,面前的青年忽然面色大变,抓着他的衣服连珠炮一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通讯器号码多少?住在哪儿?算了这个问题不重要——你欠我一包烟!记住了!下次来记得给我带!」 接着,在伏见「这傢伙刚才讲了什么他是不是有病」的惊悚眼神里,神宫寺泉一捂胸口,张嘴就是一口猩红的血喷了他一肩头,然后用一种与刚才截然相反的娇弱姿态眼睛一闭,软软往他身上一挂—— 「快!找到了!他在这里!」 「轮床!病人吐血了!准备急救!」 第18页 两名医生远远发现目标在此,下一秒就见他往下栽,心头一跳,旋风般卷过来,一人一边扶住神宫寺泉,要将他放倒在地上做检查,放了两三遍没放下去,才注意到边上还站着个人。 「这位先生,请不要妨碍检查!」 伏见额头青筋直跳,强忍住拔刀的欲望,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把他、拉开!」 医生这才发现是病人死死抓着人家的袖子不放,急忙送上一个抱歉的眼神,伸手去掰那只手:「泉少爷?泉少爷!」 接着,伏见就看到刚刚一直保持着昏厥状态无论医生做了什么都一动不动的青年,慢吞吞睁开眼睛,脸色惨白,嘴角还带着血,额角的黑髮被汗水濡湿,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要不是这傢伙刚刚还拉着他要烟,他差点就真的信了! 「……」 「泉少爷,您想说什么?」医生低下头,努力去听他的话。 神宫寺泉的视线一眨不眨地定在伏见身上,被注视的少年忽然浑身发冷,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 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莫名其妙撞上来,又莫名其妙想讹他烟的俊秀青年张了张嘴,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话:「他撞我。」 语气坚定,神情悲戚,指着他的手指举的笔直不带一点儿拐弯。 伏见猿比古:「哈?!」 **** 「伏见君?伏见君?」 宗像礼司叫了好几声,都没能把下属的魂叫回来,不由得露出了饶有兴味的笑容:「哦呀,伏见君这是在御柱塔遇到什么了?很少见到他这样魂不守舍的状况呢。」 淡岛世理从宗像桌上拿回那几份需要下发的文件,也和室长一样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满脸虚无的同僚。 「伏见君,轮到你汇报工作了。」 副室长的语气比起室长要严肃得多,一声就把神游天外的伏见叫了回来。 「啧……」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室长面前走神了,伏见条件反射性地一咋舌,把头一扭,「不……没有什么事情。」 「伏见君看上去可不像是没有事情的样子哦,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的吗?」 宗像嘴角的笑容幅度扩大了,他将双手交叠成一座尖尖的塔,手肘撑在那副拼了一半的拼图上,伏见和拼图上副室长的半张脸一对视,突然感觉头好痛胃也好痛,青之王这个喜欢拿scepter 4全体成员的证件照拼拼图的习惯到底是怎么回事! 以及,他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会产生向宗像这恶劣男人求助的想法?!一定是昨天碰到的那个混蛋把他传染傻了! 「不……什么都没有,室长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先出去了。」 伏见果断地打断了宗像还想继续往下猜的想法,沉着脸就要转身,宗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淡岛世理先「咦」了一声。 「伏见君……你的制服……」 伏见快速地转身:「什么都没有,挺合适的,室长再见。」 「——好像有点不合身?」 下面半句话是宗像慢悠悠接上去的,青之王歪着头,声音低沉舒缓又充满了压迫感:「伏见君,是发生了什么,让你不得不把已经不合适的制服翻出来穿呢?」 啊啊啊啊这个腹黑男人!明明早就看出来了吧还非要等着副室长说了才接话,这是什么古怪的癖好!大家都假装无事不是很好吗?! 伏见在心底咬着牙把宗像骂了个来回,周身的气场更加抑郁黑暗了。 他有什么办法!总共就三套制服!一套出任务脏了,一套刚洗了,一套刚穿上就被吐了一身血! 啊这些骯脏的大人! 「原来如此,伏见君是被突然出现撞上来的人给……反栽赃了?还被吐了一脸血?真是了不起的技能啊,怎么做到的呢……」被两个上司强迫性说完了昨天的「奇遇」,伏见一脸阴暗,而摸着下巴喃喃自语的宗像思路已经完全跑偏到了别的地方。 「所以……」伏见低声咕哝了一句。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青之王还在研究那招神奇的吐血技能。 被无视了的伏见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声音,满脸的屈辱:「所以,到底要买什么烟啊!」 要不是被那傢伙扣了个摘不下来的锅,还被医生拉着记了联繫方式,他打死也不会再踏进那里一步的! 而且那个傢伙为了烟完全连命都豁出去了的样子,伏见简直难以想像,万一买来的烟不得他的心意他会做出什么恐怖的事情来,而在场的人里会抽菸的只有宗像,不问他问谁! 宗像话锋一转:「伏见君刚刚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伏见努力忍住内心奔涌着的想打爆宗像狗头的欲望,用毫无干劲的声音回答:「泉……什么泉的,不知道他的姓氏。」 「泉……」宗像露出了一个奇妙的笑容,看得伏见后背忽然一凉,那种昨天感受到过的奇异预感再次出现。 「那么,既然伏见君还要去看望病人,今天的工作就减少一点吧,记得给那位先生带去我的问候哟。」 伏见发誓,他绝对看见了宗像在说这话的时候笑的不怀好意! 不提这边伏见为了买烟挠的快要秃了,神宫寺泉在医生离开他的病房后就生龙活虎地跳了起来。 也不算是生龙活虎,至少不是医生判断的暂时没有行动能力。 第19页 他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在床边缓了一会儿,接着就开始翻自己的个人物品,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好久没用了的通讯器。 通讯器里人物寥寥,他迅速找到了昨天新加进来的那条讯息。 伏见猿比古。 神宫寺泉轻快地点进去,手指飞舞,飞快编辑好了一条信息发送。 「伏见君,来的时候记得带一瓶酒哦,没有好酒怎么招待客人呢。」末尾还添上了一个欠揍极了的笑脸符号。 看见讯息的伏见气的差点把通信器拧碎,他黑着脸盯着超市柜檯上一排排的酒瓶,浑身的气场都扭曲成了黑色。 他以后,再也,不会,在御柱塔这么危险的地方,单独行动了! 不,他以后再也不会去御柱塔这么危险的地方了! 第11章 云 神宫寺泉握拳抵在唇边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眼里浮上了一层薄薄的晶光,肺部的空气违背主人的意愿强行被抽搐着的器官挤压出去,心脏也开始跟着一阵一阵地刺痛。 早知道跳下来的时候就在下面扔一床被子什么的了…… 他摊开手,很没有形象地瘫在草坪上,侧过脸躲避直射入眼睛的阳光。 致力于让自己快活而让看护者头痛的神宫寺大爷终于看腻了那间一点情调趣味都没有的病房,趁着没人查房的当口,果断从二楼窗户跳窗逃跑了。 当然,他给自己找的藉口是伏见君带来的酒一点都不合他的口味,于是他决定当面和伏见君讨论一下酒文化,为了不打扰伏见君工作,所以还是自己辛苦一点上门去找他吧。 等一下,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 咽下嗓子眼里一股带腥气的液体,神宫寺泉翻了个身,昏昏沉沉地从草坪上坐起来,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体。 糟糕……该不会这么一跳把内脏跳裂了什么的吧?! 将这个可能性还蛮大的惊悚念头从脑子里驱逐出去,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扣好风衣的扣子——不扣紧的话,被别人看见里面的病号服怎么办?至于裤子……算了,就当是今年的流行款式好了。 这么想着,他左手插进风衣口袋,伸出右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剎那间,一种无形的力量以站立此处的神宫寺泉为中心扩散开来,被风吹过而倒伏的草叶静静垂着叶片;飞鸟睁着乌黑的眼睛停滞在半空,翅膀还维持着扇动的那个姿势;树上的蛇曲着尖尖的头颅,阴冷的视线锁定那只雪白的鸟蛋,鳞片锁死扣紧,肌肉凝固在发力的一瞬间;露水点在泥土表面,云朵凝滞在苍穹之上。 一切都陷入了诡异的静默。 只有站在时间中心的这个青年,以一种很无谓的姿势放下了手,光明正大地越过前方几名非时院的封锁,大摇大摆地汇入了人流中。 啊,这招真的太好用了,要不是他现在的身体情况支撑不了太久,真想开着技能从楼上走下来啊,也就不用冒着这样的风险跳楼了。 混在人群中的神宫寺泉眯着眼睛,耐心地和一大堆人一起等着红绿灯。 「……啊,我马上就回去,跟美子说,我给她带了礼物哦……」 「今天还是一样糟糕啦……那就在昨天去过的那间酒吧碰面咯。」 「是的……工作量增加但是工资没变,啊真想打爆老闆的头啊……」 周围低声通话交谈的声音汇成一条河流,将孤身一人的神宫寺泉包裹在其中。 这就是……生活么? 他这么漫无目的地想着。 作为游魂飘荡的时间太久了,那些记忆也像是无根的浮萍般,在他拥有躯体的时候只是点点稀碎的片段,偶尔想起一点,更多的时候都是空茫苍白的寂寞。 寂寞,无处可逃的寂寞,没有人看得见他,没有人听得到他,就算他疯狂地吶喊、咆哮,也不会有人停下来…… 神宫寺泉看着那个在给妻子打电话的男人,眼里是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羡慕。 要是他也有这样的羁绊,要是也有人在这样认真地思念他。 那他也会像这样一样不顾一切地要回去吧? 甩掉心里这些不合时宜的思绪,神宫寺泉习惯性地在口袋里掏了掏,摸了两下才想起来他忘了什么。 那包烟! 他付出了一口血的代价才从伏见那里讹来的烟! 不想抽菸的时候就算了,一想起来这回事又抽不到烟,那真是抓心挠肝的难受。 神宫寺泉抓抓发尾,深深嘆口气,四下看看,找到一间超市,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大白天,又是工作日,来超市购物的人都少得很,货架前空空荡荡,跳跃在半空的减价信息一字一字地蹦出来,又在停留几秒后自动替换成下一行文字,在有人穿过的时候还会灵性地化成流水一样的符号扭曲着绕过人体。 不到人膝盖高的清扫机器人一遍遍重复着感谢的话语绕着货架打扫地面,神宫寺泉顺手将一张沾了零星血迹的纸巾塞进小机器人高举的双手,得到机器人低沉磁性的一声「非常感谢」。 神宫寺泉忍不住一激灵,下意识看了那个机器人一眼。 这种诡异又恐怖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好像有点熟悉? 小机器人欢天喜地地跑远了,神宫寺泉摇摇头,天花板上一排排指引文字舒缓降下,他看着那行菸酒符号,立即迈开了脚步。 第20页 出乎他意料的,那排货架前已经站了一个男人。 白色的衬衫,黑色的休闲西装外套,牛仔裤包裹着两条大长腿,那头金髮在室内灯光下有着非常好看的光泽,整个人看上去有种非常沉稳精英的气质。 他背对着神宫寺泉,手里提了两个和气质很不相符合的大袋子,神宫寺泉一眼就看见了从袋子口奋力挤出来的一丛蔬菜叶子和几个圆滚滚的西红柿。 嗯……那种沉稳精英气质一下子就被西红柿衬托成了母性了呢。 神宫寺泉暗暗想着,走到那个男人身边,伸长了手臂去够一包烟。 「嘛……这样说可能不太礼貌,不过如果在生病的话,还是不要抽菸比较好哦。」 一个柔软温和的京都腔响在耳边,神宫寺泉晃了下神,刚刚够到的烟直接掉了下来,稳准狠地砸在身边那个男人头上。 「呜哇……这算是回復吗?」 神宫寺泉迅速回神,急忙捞起还没掉到地上的烟,抬头道歉:「很抱歉——」 他并没有和那个男人直接对视,对方还戴着一副浅紫色的墨镜,依稀可以看见镜片后那双眼睛弯起了非常温和的弧度。 神宫寺泉视线下移,刚才从背后看没有发现,对方穿的……完全是轻浮里带着骚气的酒吧侍应生服装啊! 修身的西装外套敞着,白色衬衫配上随意的酒红色领巾,皮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十足十的性感。 神宫寺泉先是一愣,然后立马换上了一个更加灿烂的微笑,歪着头往货架上轻轻一靠,眼神里像是生出了无数的小勾子,绕着男人周身轻快一抹,笑容里也带上了奇异的暧昧:「先生……对我观察很仔细哦?」 作为homra酒吧的老闆,掌握着一大群热血沸腾的笨蛋的经济来源,草薙出云每天要做的事情多得很,唯一能冷静下来帮他做点事的十束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他就借着给酒吧添点食材储备的机会顺便出来透透气放松一下,没想到就在超市碰上了个这么……有趣的人。 草薙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穿的风衣是那家品牌的当季春装新款,尽管对方已经把衣扣都扣上了,但是因为衣服设计的缘故,还是能看见下面病服隐约的样子,以及那根本就没有掩饰的裤子…… 对方长得很好看,是那种超出性别的「美」,并非阴柔也不女气,轮廓利落,五官漂亮,只是……草薙看看他白的有点不正常的脸色,有点急促低弱的唿吸频率,还有几乎没有颜色的嘴唇,难得的有点疑惑。 这是……哪家医院的病人跑出来了? 草薙不是一个喜欢管闲事的人,他性格里天生有种对弱者的温柔,也可能是对那群笨蛋们唠叨多了,见到那些不会照顾自己的人就忍不住想说一两句—— 于是他就那么说了。 谁知道对方竟然给出了那么出乎他意料的回应。 草薙从高中起就在酒吧帮叔叔招待客人,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什么客人没见过,这么大大方方地对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的客人也不少,但是…… 可能她们都没有这个人笑的好看? 也可能是他根本没有从这个笑容里看出任何真正的与「性」有关的味道,这更像是一个恰到好处的玩笑,草薙忍不住笑起来,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温和下来,像是遇见了很谈得来的好朋友。 「生病还可以治嘛,没有烟的话,还不如直接让我去死好了。」神宫寺泉把手里的烟上上下下抛了几遍,笑着回答。 「这种回答,真是任性的过分啊。」草薙摇摇头,「虽然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两个大菸鬼对视了一眼,忽然同时笑起来。 「不回医院真的可以吗?」结完帐,草薙提着两个袋子走出来,问跟在自己身边的神宫寺泉。 「不回去,又不是什么大病。」神宫寺泉明确地拒绝了。 的确不是什么大病,因为动用异能而出现的衰弱,根本不是寻常医疗手段能治好的,他如果想要痊癒的话也很简单,只要收回异能就好。 但是那不可能。 那又何必在医院浪费时间。 黑髮的青年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抽出一支烟叼进嘴里,伸手去摸打火机,另一只手抢先一步,笔直的火苗从zippo银色的机身里窜出来,点燃了雪白的菸捲。 神宫寺泉下意识看了眼那只骨节修长漂亮的手,眼里闪过一点欣赏。 「啊,我是个调酒师,干这行的对手的要求很高哦。」软绵绵的京都腔笑着解释,草薙心思敏锐,哪里看不出神宫寺泉的意思,随口解释了一句,低头给自己的烟也点上,唿出一口浅淡的烟雾,转头髮出邀请,「要来我的酒吧坐坐吗?」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笑容里都是像火焰一样真实平和的温度:「虽然可能有些吵闹,但是都是些很可爱的傢伙。总感觉如果是神宫寺君你的话,会很讨他们的喜欢?」 神宫寺泉被他的笑容弄得有片刻的怔忪。 是什么人呢,能让他笑成这样……真羡慕啊…… 「好啊,正好还可以蹭一杯酒喝,这样的好事情怎么能拒绝。」神宫寺泉垂着眼睛,黢黑的瞳孔里盈出一点难辨的意味。 那个笑容短暂的一瞬即逝,草薙敏锐地发现里面有什么很深沉的东西,一种熟悉感如同坚韧的丝线勐地勒住他的心脏。 第21页 ……他居然在那一瞬间,感觉神宫寺泉和尊有点相似? 想起最近因为力量失控而噩梦频频的周防尊,草薙眼里多了一点忧虑。赤王的能力由于其暴烈的属性原因,是七个王权者中最不容易掌控的,在多数王只交替了两三代甚至一代的情况下,如今已经到了十二代,上一代赤王造成的大灾难还歷歷在目,而尊的情况也在慢慢恶化,越来越长久的睡眠和越来越少动用的异能…… 草薙强行将杂乱的思绪收拢回来,提着袋子选了个方向:「走吧,酒吧里还有两个傢伙在等着吃饭呢。」 神宫寺泉当然注意到了他刚才的出神,出于礼貌他并没有询问,现在他更感兴趣的还是草薙口中提到的那群吵闹的傢伙。 是朋友吗?要是加入他们,会不会能感受到那种传说的……羁绊? 第12章 红 火。 铺天盖地的火。 滚烫的岩浆烧融在他脚下,连空气都沸腾翻滚着气泡般的热浪,烧灼的温度烘烤着他的皮肤和骨骼,每一丝肌肉都在发出痛苦的嘶吼,头顶赤红的剑依旧煌煌赫赫,昭示着近乎暴烈的威严力量,也将他死死镇压在这方炎火的地狱中。 但是他只能在这样日日夜夜不停歇的折磨中保持沉默,如同伤痕累累的野兽在陷阱中垂着眼睛。 他不能失控,不能失去自我,也不能听从心底时时□□的暴虐欲望,他只要一抬手,就能毁灭眼前的一切……这是多么甘美的滋味,多么快意的享受!只要毁掉这一切…… 和前代赤王迦具都玄示一样,不管不顾地释放着王权的威能…… 极致的孤独和寂寞混杂着难以形容的恐惧席捲上来,尽管他们怎么说着理解他的压抑,这种感受也绝对不是体验者外的人能够真正感受到的,连同为王的那个傢伙都不能理解的感受,要是能释放这样的情绪…… 周防尊再次疲惫痛苦地从梦中醒来,睡眠并没有带给他应有的愉快,但是对于醒来可以看见好好地过去了三个小时这一事,他还是挺高兴的,然后他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双晶莹剔透的红色瞳孔。 穿着层层叠叠哥特公主裙的小姑娘趴在床边上,两只小手撑着下巴,声音小小的:「尊,吃饭了,出云带了朋友回来。」 压在身上的大山被小姑娘这么一打岔微微松懈了一点力道,周防尊有些倦怠地抬起手盖住眼睛,声音沙哑低沉,长久吸菸给嗓子带来的影响,讲话都带着烟火磨砺粗糙的醇厚质地:「……啊。」 他趁着这梦醒后的片刻轻松慢吞吞翻身爬起来,弓着腰坐在床边,反应慢半拍似的咕哝了一句小姑娘的名字:「……安娜。」 他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连话也没力气多讲——更可能是懒得讲吧。赤红的头髮凌乱地翘着,像一只大狮子懒洋洋地抖了抖身上不羁的毛髮。 第三王权者周防尊,掌控着最为暴烈的火之威能,平常的表现却是与火焰截然相反的冷漠寡淡,身边总是围绕着奇异的低气压,仿佛永远不声不响的野兽,人们总是能一眼就发现这个不言不语但是绝对是最危险的存在。 睏倦慵懒的野兽站起来,银髮的小萝莉很自然地拉住他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边上。 神宫寺泉坐在吧檯前,面前是草薙给他倒的一杯苏格兰威士忌,琥珀色的清透液体在杯中折射出莹莹光芒,浓郁醇厚的焦香味随着他轻轻晃动杯子的动作溢散出来一点,一下子就把他满腹的酒虫都勾出来了。 酒吧的老闆则站在吧檯后面,脱了外套,叼着一根烟笑眯眯地跟他说话,手上还不停地擦拭着玻璃杯。 「……啊,说到这个吧檯,当初拜託人从英国送过来的时候……」草薙和神宫寺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见他的酒杯空了,又抬手给他倒了一杯,开玩笑说,「虽然是好酒,如果这样喝下去的话,醉倒了怎么办,只有沙发可以留给你了吧?」 神宫寺泉全然不在意的样子,眼尾已经有了醉意的浅红,偏长的乌黑头髮落下几绺,把本就瘦削的脸衬得更小,病弱苍白的脸色因着酒气染上了点红,反而更健康了一点,一双幽幽的黑眸里好像落了星,透过玻璃杯看过来,有种刀锋似的幽冷妖艷的美。 草薙擦拭酒杯的动作顿了顿。 「草薙君太残忍了吧,居然说出让我睡沙发这样的话。」 被关注的人浑然不觉,嘴角勾出一个有点痞坏痞坏的笑来,不知道是他在哪儿学的,精髓掌握了十成十,完全一个调戏良家姑娘的坏小子。 「良家姑娘」草薙出云掩饰般的将手里那个快被他擦秃噜皮了的玻璃杯放下,伸手取下嘴边的烟,靠着吧檯吐出淡紫色的烟雾,遮住对面人的脸:「……或者我该邀请神宫寺君去我家?啊,尊,你下来了。」 草薙的话忽然打了个弯儿,和从楼上下来的周防尊打了个招唿,这样的天气里还只穿了一件白色t恤衫的赤王懒洋洋地沖他点点头,耷拉着眼皮坐到吧檯前:「……渴了。」 酒吧老闆对于周防尊这样的语气显然是十分习惯了,问都没有问一句,熟练地从酒柜里抽出一瓶波本威士忌打开,直接给他倒了两杯,用手指推过去。 神宫寺泉下意识地看了来人一眼,赤发的王者像是一只睡不醒的大狮子,弓着背,双手插在裤兜里,挟裹着内敛含蓄的巨大力量,慢吞吞地走过来,坐下。 第22页 拉着他衣角的小姑娘从他身后探出一个头,对着神宫寺泉眨了眨眼睛,哒哒哒跑到一边去玩弹珠去了。 周防尊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垂着眼睛,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盯着吧檯上一处反光的镜面发呆,直到草薙将两杯酒推到他面前,他才终于惊醒一般,一口气喝下两杯波本威士忌,然后忽然抬起眼睛:「你们在交往?」 ?! 原来你刚才沉默这么久是在想这个?! 他的语气没有一点起伏,虽然是问句,却满含笃定。熟知他的草薙当然知道这是周防尊在表达疑问,只是因为平时的习惯所以很少带情绪,但是听起来,实在是有着满满的肯定啊! 「……我们不是……」草薙真是哭笑不得,和周防尊多年的情谊让他极其熟悉这个学弟的性格,也知道他偶尔会有些天然甚至脱线,但是没想到居然还有脑洞大这个隐藏属性!听了前后不搭的一句话就能脑补这么多,不愧是尊! 「只是刚认识的朋友,非常聊得来所以……尊你最近是不是被十束拉着看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草薙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周防尊。 赤王状若无事地垂下眼睛,又恢復了那种睏倦的状态,草薙都快气笑了:「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就没事了吗?!」 面瘫脸的赤王于是镇定地开口:「饿了。」 草薙差点咬断嘴里的烟,难以置信地盯着周防尊看了好一会儿,崩溃地大声质问:「你是把我当保姆了吗?!」话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愤愤地扔下抹布,一边捲起袖子走向厨房,一边低声咕哝着什么。 不远处沙发前玩弹珠的安娜又踏踏踏跑过来,仰着头看着金髮的酒吧老闆:「出云,要蛋包饭。」 草薙低着头看着她,捂着眼睛,长长出了口气,揉揉小姑娘的脑袋:「多加番茄酱?」 安娜一双红色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用力点点头:「嗯!」 终于把他煳弄过去了的赤王面色不变,紧绷的肩背却放松了一点。 然后他就听见了坐在身边的人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一双没有情绪的鎏金眼眸立即对了过去。 每一个被这双眼睛注视的人都会发自心底的感到恐惧,这种被顶级食肉动物捕获的感受,不是所有人都有幸能体验到的,而神宫寺泉被赤王注视着,神情还是一贯的懒散。 他喝下一口杯中冰冷的液体,冷冽醇厚的酒液顺着食道淌下去,流进胃里,在炽热的香气里,还有破败的身体不甘的抗议,那种习惯了的疼痛没有让神宫寺泉变一下脸色。 他看着草薙在厨房忙碌的背影,自言自语般说道:「草薙君可没有告诉我,他酒吧里那群很有意思的傢伙里,还包括一个赤王啊。」 他的声音轻柔又低缓,除了身边的周防尊,连就在他们后面的安娜都没有听到。 被一口点破身份的周防尊终于抬起了眼睛,好好地观察了一下面前的人。 「权外者。」沙哑低沉的声音饱含肯定。 王权者的身份虽然不是什么机密,但是普通人是绝对不可能知道的,在那些不明事情真相的外人来看,周防尊只是镇目町的混混头子,而吠舞罗则是这个混混头子率领的镇目町最大黑/道组织。 但对于有特殊能力的人来说,只要他们稍微留心打听一下,就能知道周防尊的身份。 只不过,在知道面前坐着个王权者还能这么淡定的权外者,这么些年来他也没见过一个。 毕竟,不是由王权者赋予异能,而自我觉醒异能的权外者,天生就是超出法制和规则外的存在,是必须要受到监管的一类群体,很多违法事件都是权外者仗着自己拥有异能而搞出来的。 「权外者」,在王和他们的氏族看来,实在不是什么好词语。 不过周防尊说出这句话后,又陷入了沉默,管理监督权外者这样的事情,是宗像那群人的工作,他可没兴趣帮宗像打工。 神宫寺泉晃了晃酒杯,嘴角拉出一个颇含兴味的笑容:「啊呀,这样的性格吗。」 周防尊低着头摸出烟盒,在吧檯上敲出一根,咬进嘴里,随意地一抬手,指尖的火苗一闪而逝,菸头已经冒出了细细的烟雾。 「打一架?」赤王鎏金暗沉的眼神掠过来,发出了一根没有任何挑衅意味的约战请求。 神宫寺泉一眼看出了他眼里跃跃欲试的战意,想了想还是拒绝:「诶?那就算了吧,虽然不是不能赢,但是你肯定会觉得难受的。」 周防尊有点惊讶地眨了下眼睛。 在第三王权者面前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狂妄到了极点,问题是这个青年还真的是认真地讲出这句话的。 他觉得自己能赢。 第13章 拜访 周防尊一时间感到极其的荒谬,连宗像那个傢伙都不能这么笃定地说出能赢他的这种话,这个人哪来的这么大自信?但随后的兴趣压过了这一丝惊讶,刚才还只是若有若无的战意轰然澎湃成了燎原的大火,他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这么鲜活的情绪了。 「来。」 赤王的话言简意赅,对着神宫寺泉一抬下巴,全然没有因为他看上去病恹恹的样子而轻视他。 神宫寺泉将一口酒抿进嘴里,转头看向周防尊,眼睛一眨。 时间的流速骤然缓慢,墙上的挂钟指针停顿,卡在两个数字间一动不动,安娜手里落下的弹珠,草薙手中的鸡蛋打碎,蛋液拉开一道长长的直线,凝固成一道近乎永恆的透明线条。 第23页 周防尊的瞳孔紧缩,敏锐的战斗意识在他脑海里拉响警报,手掌间的火焰已经响应着王的号召轰然点起,但在这一切之前—— 「哟~」 再一眨眼的功夫,黑髮青年的指尖已经稳稳地搭在了他喉咙口。 指尖冰冷的温度不似活人,贴近赤王滚热的皮肤,有种碰到了火焰的感觉。 周防尊睁着一双死鱼眼,头一回感受到了一点茫然。 他没有动,神宫寺泉也没有动。 掌握着一个王的要害,这样的功绩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要是他手里有一把刀或是其他的锋利物体,再加上一点点杀意,周防尊可能就流着一滩血倒在地上了。 可惜啊,他没有任何的攻击手段,就算有,他也不可能下手。 时间交易的规则,他改变时间发生的变化,必须要付出同等的代价。假如他杀了周防尊,为了弥补周防尊的死亡,他也同样的要付出自己的性命才行。 真是鸡肋的技能啊,想来想去都只能作为逃命神技来使用呢。 还是单人模式的。 周防尊平时睏倦寡言的样子,看上去总像是极度缺乏睡眠,但是他的脑子转的可不慢,没一会儿就琢磨出了自己落败的原因,刚才那一丝诡异奇怪的感觉也有了解释:「时间?」 只有时间被改变了,才能解释为什么他的动作快到连王权者都捉摸不到。 神宫寺泉笑了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周防尊脸上那种兴致勃勃的表情一下子就萎靡了下去,如果是这样的话,的确可以赢他,他也的确没有从中得到战斗的快意—— 不高兴。 他终于明白了神宫寺泉刚才说的「会感到难受」是什么意思了。 战意被撩拨起来,但是完全没有得到释放,像是一团火堵在心口,烧的他的情绪火烧火燎的,好不容易镇压下去的那种暴虐感又涌了上来,探出爪子抓着他的心口。 ……难受…… 神宫寺泉收回手,视线在周防尊脸上绕了一圈,尽管这张脸没有一点表情,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点熟悉的东西。 就像是自己每一天都在身体的疼痛和心里的倦怠中压抑着,偶尔也会泄露出一点负面情绪,周防尊这样的神情,真是好点熟悉呢。 「很难受吗?」神宫寺泉歪着头,若有所思。 第三王权者,承接的是火焰的权柄,上一代王权者迦具都玄示因王权暴走而坠剑,造成了七十万人死亡的惨剧,这一任的王权者,也会有这样的未来么…… 神宫寺泉念头一转,又想起了这具身体每晚都会做的噩梦。 满目烧灼的艷红,炽热滚烫的温度,死寂的废墟,还有被高温蒸发连尸体都留不下的人们…… 他的眼神有些冷淡,和周防尊的视线碰到一起,两人都怔了一下。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是感应到了同类的气息或是看见了彼此眼中一模一样的东西。 周防尊竟然奇异地平静了下去:「啊……」 他模煳地咕哝了一声,好像什么都没有说,也好像什么都说了。 他们俩身后的安娜举起玻璃珠,放到眼前,圆熘熘的玻璃珠子把吧檯前两个人完美地容纳了进去,一黑一红,幽深的静水于炽热的火焰分而据之,看上去竟然还挺和谐的。 「时间……在改变。」小姑娘仰着头,细细小小地说出了这句话。 然后她收起玻璃珠,想了一会儿,忽然走过去拉住了神宫寺泉的衣角,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喜欢……」她轻声说道。 神宫寺泉用两根手指拎着酒杯,周防尊则懒懒地用整只手从上方抓着杯子,两个人靠的挺近,不知道是谁先抬的手,两只透明的水晶杯轻柔地碰撞到一起,发出了泠泠的脆响。 赤王的嘴角向上勾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哼笑。 神宫寺泉将最后一点酒喝完,低下头去看那个拉住自己衣服的小姑娘,顺手将烟按灭,把小姑娘抱到自己腿上,伸长手臂去够草薙放在不远处的酒瓶,心情还很好地转头问安娜:「你要喝吗?」 安娜的红色眼瞳和周防尊的暗金色眼睛同时看向了他。 「呃……好吧好吧,我自己喝我自己喝。」神宫寺泉收手给自己倒了一杯。 周防尊抓了抓头髮,有点困惑地看着安娜:「草薙是不是给你喝过?」 ——那喝一点应该没有关系吧? 安娜想了想,沉默着没有说话,大大的眼里还有亮晶晶的好奇。 神宫寺泉于是捞过一个杯子给她倒了一杯底的酒。 在厨房装盘的草薙出云听见了几个很不妙的词彙,探头一看脸都青了:「我给安娜喝的是气泡水!你手里的是威士忌!」 这两个傢伙是脑子里缺一根筋吗?!还是说吠舞罗专门吸引这种笨蛋?! 悬挂在门上的铃铛叮铃一响,十束侧身用肩膀推着门进来,手里还抱着一个足够大的纸箱,人都没看就大声打招唿:「草薙哥!」 草薙出云端着三个盘子从厨房出来,给吧檯前的两大一小排排分,一边擦着手一边转头去看刚来的人。 「十束……这又是什么?!我的酒吧里已经塞满了你这傢伙搞来的东西……你又有什么新爱好了?」 来人一头亚麻色短髮,白衬衫加黑风衣,相貌精緻俊秀,充满温柔的少年感,见到吧檯前多了个不认识的人,立即笑眯眯地凑上来:「呀,是新朋友吗?你好,我叫十束多多良。」 第24页 神宫寺泉对上那双满含乐观笑意的眼睛,仿佛被感染了一样,也露出一个笑来:「初次见面,我是神宫寺泉。」 草薙相当自然地伸出手,越过吧檯轻轻拍了一下十束的头:「明明听见了我的话吧!」 十束多多良抱着头夸张地唿痛两句,又兴致勃勃地凑上来:「猜猜我在以前的藏品中发现了什么?」 他弯下腰从那只大箱子里翻了两下,将一个黑乎乎沉甸甸的东西掏出来,捧在手上:「噹噹当!」 草薙抱着双臂审视着那只四四方方的东西,好一会儿才一拍手:「啊!是那个相机!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放在杂物间很久了,你居然把它翻出来了?」 神宫寺泉眯着眼睛看着那只相机,脑子里模模煳煳闪过什么画面:「嗯……是很久以前用胶捲的那种相机吧,可以说是古董了呢。」 十束兴高采烈地摆弄着那个相机,找个了好角度对准吧檯边的四人:「来拍一张吧,作为十束多多良私人独家相册的第一张照片!」 周防尊默不作声地往嘴里塞了一口饭,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不想动」,草薙倒是很有兴趣的样子,将刚点燃的烟取下,正要说什么,通讯器忽然响了起来。 「嗯?」屏幕上闪烁的名字让他有点困惑,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个提高的尾音。 周防尊抬了抬眼皮。 就见草薙出云脸上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看向他:「尊,你是不是没带通讯器?」 周防尊又低下眼睛,维持着面瘫脸,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啊。」 草薙将通讯器朝他晃了晃,表情满是促狭的困扰:「怪不得啊……青王都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 周防尊和神宫寺泉同时把视线放过去,屏幕上清晰的「宗像礼司」还在跳跃。 神宫寺泉忽然感到有点不妙,让他想想,这个……青王和赤王的关系怎么样来着?能互相交换通信器号码,应该还是可以的吧?再说了,这个电话应该和他没关系,对,千万不能自己吓自己。 他这么想着,往嘴里舀了一大勺饭。 ……啊,草薙的手艺真好,以后能不能常常来蹭饭啊…… 安娜拿着勺子,忽然转过头,小小声地说:「礼司从来不打电话找尊的。」 神宫寺泉眨了眨眼睛,笑容有点干巴巴的:「是吗?」 周防尊已经接过了通讯器,直接放在桌上按下通话键。 明明这边一声没吭,那边好像已经知道接电话的是谁,昨天才听过的声音清晰地通过扩音器传出来:「赤王,日安。」 周防尊显然对这样程序性的问候嗤之以鼻,懒洋洋地哼了一声。 那个一丝不苟的声音直入主题:「此次通话,是为了询问一件事,请问贵地,是否有一名名叫神宫寺泉的权外者出现?」 除了周防尊,草薙和十束的眼神都看向了神宫寺泉。 能让那个青王亲自打电话过来询问的,这个人的身份怎么想都不会简单吧。 周防尊这回连哼都不哼了。 宗像礼司垂着眼睛,面前站着淡岛世理和伏见,镇定自若地将手里的拼图放在一处,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既然如此,那么稍后片刻,我将前往homra一趟。」 电话不等回復就挂断了,宗像礼司挑起一边的眉毛,盯着通讯器:「哦呀,他好像不太高兴?」 伏见几乎要崩溃,你一个王,跑到死对头的大本营里去,还指望对方高高兴兴地拉个横幅迎接你吗?! 被腹诽了的第四王权者不以为意,理理衣角,看向面前两位下属:「那么,一会儿就由二位和我一起去吠舞罗吧。」 方才还气氛良好的酒吧里则陷入了死寂。 十束歪着头,单刀直入:「你是蓝衣服那边的?」 神宫寺泉抱着盘子,想了一会儿,诚恳地对有些难以接受自己的新朋友居然是对家的草薙说:「真的不是……硬要说的话,我应该是黄金兔子那边的……吧?」 第14章 萤 神宫寺泉这边还在努力解释自己的由来,青组这边也遇到了点小麻烦,确切的说是伏见遇到了点麻烦。 作为前赤组的成员,伏见的性格和处事方法与赤组格格不入,就连当初加入赤组也完全是因为好友八田的愿望,在离开赤组后,伏见就有意无意地避开赤组的根据地,homra酒吧这样敏感的地方更是从来都不会过去。 这次也是,在接到宗像礼司的命令要陪同他去吠舞罗之后,伏见就把一大堆公文搬了出来,无声地表示自己很忙,没空陪着上司去迎接大少爷回家。 宗像礼司对于下属无声但坚决的抗议接受良好,不但大方地准许了伏见的缺席,还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对伏见认真工作的赞许——将自己的公文分给了他一大半。 于是情报科的所有成员们,都看见了少年天才·智脑成精·伏见先生是如何顶着一团低气压在工作的,每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唿吸,十分钟、二十分钟…… 在室长和副长离开二十五分钟后,伏见突然腾地一下站起来,黑着一张脸往外走。 还在状况外的道明寺正好和他迎面撞上,挥舞着报告兴奋地喊道:「伏见先生~我的报告写好了!可以帮我改一下吗?诶……您要去哪里?」 第25页 伏见的脸色更难看了,改报告改报告为什么什么事情都要他来做而那个辣鸡室长却可以用各种藉口光明正大地逃避工作?! 心情糟糕到想砍人的伏见语气恶劣:「出外勤!」 道明寺茫然地抓了抓头髮,朝着同僚们露出一个傻白甜笑脸:「那个……报告——」 他的话还没说完,情报科众人顿时如鸟兽散,只剩下白纸在空中飞啊飞。 开玩笑,帮道明寺这个傢伙改报告是会死人的好吗?!那种漫画式出勤过程只有高智商的伏见先生能看懂了吧!吾等凡人还是不要掺和这样的事情好了…… 这边伏见气沖沖地闷头往homra酒吧赶去,在一条人烟荒芜的小路和人流如织的大路前犹豫了三秒,随即走进了那条狭窄的小巷子。 任何一个发展过快的城市里都必定有无数条这样的小巷子,隐藏在繁华的城市背后,清扫的机器人都不会从这里经过,因为它们在地图上根本是不存在的。 伏见走到一半,就察觉哪里不对。 他抬头看了看周围,巷子里排排站着几台破旧的饮料贩售机,上面的指示灯已经有一大半不亮了,剩下的一半也在苟延残喘的边缘挣扎,动静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伏见的左手按在腰间的佩剑昴上。 以星辰之命命名的佩剑由青王授予,有着锋锐无匹的力量,是永远都不会背叛他的存在。 他慢慢走过去,或许是什么猫猫狗狗,也可能是躲在这里吸/毒的小混混,但是更可能,是见他落单从而埋伏在这里的权外者。 能够狩猎到青组的三把手,这可是想想都会令人兴奋的战绩。 伏见很清楚自己的价值,但是他的身份註定他不可能因为危险在前面而退缩。 闪烁着浅淡红光的匕首从袖子里无声无息地滑进他掌心,生性谨慎的伏见从来不会小看任何对手,他缓缓向前走了两步,就看清了贩售机后的景象。 饶是见惯了各种匪夷所思场景的伏见也不由得为眼前这一幕怔忪了一下。 两个男人脸朝下倒在地上,手里的棍棒落在一边,伏见扫了一眼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应该躲在这里等他的。 让他惊讶的是,那两个不省人事的男人身上还坐了个孩子。 那个孩子穿着一身黑色军服,外面罩着一件短斗篷,一头银白色的短髮压在军帽下,圆滚滚翠绿的大眼睛看着这边,手里还拿着一振跟他差不多高的刀剑拄在地上,两条白皙的腿在半空一晃一晃。 见到伏见出现,他很高兴的样子从那两人身上跳下来:「呀,我听见他们说要埋伏一个叫伏见猿比古的人,你就是伏见吗?」 他蹦蹦跳跳地过来,正想要说什么,忽然面色一愣,耸起鼻子用力闻了闻。 那振大太刀被他轻松地单手拎在身后,弯下腰对着伏见上上下下闻来闻去,像极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狗。 闻了一圈后,这个孩子勐然抬头,伏见这才发现他眼睛是极其漂亮的绿色,苍翠莹润如同初生的嫩芽,瞳孔里漾着透明纯净的碧,比新春时的山水还好看。 这个孩子睁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靠近他,非常开心的样子:「吶吶,你身上有主殿的味道!你见过他吗?他在哪里?」 伏见乍一听还没有反应过来,在脑子里回了两遍才确定刚才听到的那一声「主殿」不是他幻听,这个孩子真的是在称唿某个人为「主殿」! 在打击犯罪的机构工作久了,什么事情都见过的伏见不可遏制地想到了某些很噁心的事情,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好半天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的……主殿?为什么要这么称唿他?」 孩子茫然地一歪头:「不这样称唿怎么称唿啊?」 他突然沮丧起来:「好不容易才想到办法能和主殿一起睡觉的,睡到一半突然醒来就在这个地方了……要不是感觉主殿的气息也在这里……」 伏见的脸色已经不是用语言可以形容的了。 「你叫什么名字?」身形瘦削还带着少年气的青组三把手声音沉沉的。 孩子抬头,声音清脆,落地如珠:「啊,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萤丸,因为有着被萤火虫修復的传说,所以得名哦~」 他的尾音软软地拉长,一张笑脸凑近伏见:「嗯……你的样子和我家国行好像哦,你们都是怎么回事,不要这么没干劲啦,这么多好玩的东西你都不感兴趣吗?」 他的话完全没有被伏见听完整,只听了一个名字就感觉哪里不对的伏见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萤丸……怎么听都不像是父母会给自家孩子起的正常名字,甚至连姓氏都没有,那个「主殿」,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是用了什么手段,把一个好好的孩子变成这样的? 萤丸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 他的灵力耗尽之后就回到了本体,由同伴们放在审神者床边,等待着再次化身为人。 但是他再次睁开眼睛后,看到的却不是天守阁和审神者,而是一条狭窄幽暗的小巷子,不远处还有两个挥舞着棍棒一看就不是好人的男人蹲在几台机器后面。 萤丸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本体刀还在背后,那天守阁里是不是没有他了?会吓到别的同伴的吧?这样突然失踪的话……而且国俊一定会担心的,得快点回去才行…… 第26页 萤丸正想上去问问那两个男人这是什么地方,就听见他们在谈论什么「青组」、什么「权外者」,还不断提到一个名字「伏见猿比古」,看来那就是他们要埋伏的对象了。 萤丸对于这样偷偷摸摸蹲在人家背后下黑手的行为其实没什么感觉,刀剑的三观都是由主人赋予的,在漫长的岁月里,多的是代代主人都是乱世奸雄的刀剑,对他们来说,赢得战争就是目的,至于用什么手段真的不重要,刀剑们耳濡目染,很少有通常意义上的「正确三观」。 于是没什么感觉的萤丸就心很大地上去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结果这俩胆大包天的傢伙一看是个小孩子,不等萤丸开口就想把他打晕免得妨碍自己的计划。 最后发展成了被萤丸坐在屁股底下。 不过……没想到运气这么好,在这个和国行很像的人类身上,竟然闻到了主殿的味道。 萤丸笑眯眯地歪着头看伏见,嘴里哼着歌儿,跟在伏见身后往前走。 伏见当然不可能知道萤丸嘴里说的主殿是谁,他这几天接触的人多了去了。但是也不能放着这么个孩子不管,想了一会儿,他决定还是把这个麻烦扔给室长好了,正好也是要去找室长,怎么看都是一个最佳的解决方案啊。 这么想着的伏见带着背着一振大太刀的萤丸走向了homra酒吧。 **** 酒吧门口,穿着苍蓝色制服的宗像礼司和刚回来的赤组大部队打了个照面。 赤组几乎是瞬间暴怒,蓝衣服的突然跑过来,一定是有阴谋! 一群热血少年们纷纷开始撸袖子,横眉怒目瞪着对面的宗像礼司和淡岛世理。 宗像礼司则完全无视了这群少年们的视线,在众目睽睽之下,很镇定地上前去,敲了敲酒吧的门。 「啊啊啊八田哥!他一定是在挑衅我们!」 「蓝衣服的王又怎么样!给他一个好看!」 台阶下的少年们差点气炸了肺,领头的橘发少年把棒球棍拎在手里转了一圈,倒是没有第一个冲上去:「闭嘴!」 打又打不过,冲上去干什么!王的话……当然要由王来解决啊! 酒吧的门应声而开。 赤发的王权者懒洋洋地站在那里,抬起眼皮,嘴角一扯:「……宗像。」 青王彬彬有礼地扶了扶眼镜:「我的来意之前已经说明了。」 赤王声音低哑,好像还是没有睡醒:「回不回去得由他自己决定,这里是吠舞罗,还轮不到你说话。」 宗像礼司眼里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你是在给他说话?」 不,这已经不是帮他说话的地步了,按照周防尊那种性格,这已经是很明显的袒护,语气是显而易见的,要是神宫寺泉自己不愿意回去,他甚至会跟宗像打一场来留下人。 和这个野蛮人认识这么几年,这可是第一次见他在氏族之外的人身上表露出这么明显的情绪。 宗像礼司不由低低笑起来:「哦呀,这可真是难得一见。」 周防尊却显得烦了,揉了一把头髮:「总之,你可以走了。」说着,他就想关门,宗像提高了声音:「至少得让我见到他吧?」 周防尊的动作停了一下,低哼一声,手插在裤兜里,给自己点了根烟,全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金髮的酒吧老闆微笑着走过来,神态平和:「尊……青王说的也没错嘛,神宫寺君?」 软绵绵的京都腔听起来就让人很有好感,但是宗像全然没有放下对于这位酒吧老闆的戒备。 黑髮的青年手里端着一杯酒,终于出现在宗像视线里。 两人四目相对,神宫寺泉先抬了抬手指:「哟?」 宗像上下打量他一圈:「看来您的情况还不错?」 神宫寺泉很镇定:「托您的福。」 宗像继续说:「我出来之前,非时院的人还建议我带上紧急救援设备,看来是他们想的太多了?」 神宫寺泉脸色一僵。 草薙转过来看他,视线在他的脸色和那杯酒之间移动两下:「急救设备?」 神宫寺泉嘴角抽了两下。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抢先在他之前响起:「室长……伏见报到。」 另一个清脆的声音同时响起:「主殿!」 这个明显来自孩子的声音一下子镇住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诡异了起来。 第15章 消失 本丸的天气在审神者不刻意去调整的情况下,一般都保持在春夏之交的温度上,山坡上的万叶樱开的正是茂盛时候,除了出阵远征的刀剑们,其余的付丧神都在认真做着内番。 自从被时政下了封闭本丸的禁令后,所有联通外界的渠道都被关闭,生活物资之类的东西还好,本丸基本都有储存,就算有新的同伴到来,也不至于一时间过上没有枕头被子之类的窘迫生活。 可是食物的来源就让他们比较困扰了。 在失去万屋这个主要购买点之后,连最基本的米饭都没有办法获取,最终还是陆奥守吉行想出了办法,由远征的部队从远征点偷偷割回来。 对,是偷偷割回来。 付丧神们虽然是刀剑化身的神明,在高天原也有着正儿八经的名字,但终究还是属于时空的外来者,原则上是不允许和过去时空的人们发生交集的,不仅仅是因为这样做会使得检非违使出现的概率大幅度勐增,也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改变那个人的未来。 第27页 为了保险起见,他们不能向当地人购买食物,而且他们手上也没有合法货币。 于是远征的付丧神们在收集资源的同时,还要费心费力地去捕猎,在割了农民的稻子后悄悄放在人家门口作为补偿。 ……也是很辛苦了。 就算是这样,在烛台切第五次远征去往鎌仓的时候,还是听说当地传出了一个什么妖魔半夜偷人稻子,神明收服了那个妖魔后,以新鲜野物补偿农户的传说故事。 为什么说是神明而不是人干的呢? 你倒是说说哪个人打猎会做到猎物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啊! 作为这个故事的有力论据,那只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的野兔被供奉在了新建的神祠里,接受人们的跪拜。 目睹了这一切的烛台切默默放下了手里抓着的小石子:……看来这次得用本体刀多戳几个洞了。 因为怕血溅到衣服上而选择用石头打晕猎物的付丧神们知道这件事后都保持了沉默。 人类的脑洞……真是意想不到的大。 大俱利伽罗今天分到的任务是种菜,本丸的土地面积广阔,想开多少田就能开多少田,歌仙把以往没用的种子都翻了出来,一半种下去作为食物,另外一半则是为了做种,还嘱託远征的同僚们多带点野菜什么的回来。 一群小短刀们则在到处挖土找虫子,他们的任务是照看池塘里的鱼群,池子里已经有了十几条鱼,都是远征的时候一条一条抓着带回来的。其中的困难不用说,有上百条鱼都是在时空转换的过程中死掉的,剩下的只有这么一点点,被付丧神们小心翼翼地养着,好不容易才养肥了一圈。 秋田蹲在不远处,粉色的捲毛一抖一抖的,手里是一只竹筒。 大俱利伽罗看了那边一眼,默不作声地往另一边挪了挪,继续低头给菜苗松土浇水。 最后的一点种子都种下去了,要是养不活,他们以后就真的只能上山刨野菜了。 歌仙抱着一堆衣物从天守阁下来,看看太阳:「今天的天气倒是不错……要是能让主殿晒晒太阳的话……」 边上路过的加州清光手里端着一只菜篮子,里面只有寥寥几个泛青的西红柿和几棵有点显老的白菜,叶子蔫嗒嗒地垂在一边。 付丧神虽然生命长久,阅歷比人类广泛,但是着其中绝对不包括种田的手艺。 谁家的武士种田的时候还会带着刀剑啊! 更别说大部分刀剑一直就在公卿贵族家流传,能出烛台切一个知道怎么做饭的已经很了不得了,其他的根本只会吃好吗。 因此在初期,他们根本不知道怎么种菜耕田,不是多浇了水就是没有处理好种子,千辛万苦的长出来,也是营养不良的模样。 不过这也没什么,他们并不在意吃的东西口感如何,反正审神者面前还不需要吃这些,他们只要随性对付一下就行。 加州清光听了歌仙的话后也抬头看了看太阳:「欸……天气真的很不错呢……干脆把主殿叫出来吧,一直待在房间里也不好啊。」 性格外向说做就做的加州清光一下子精神起来,一路小跑着把菜篮子放进厨房,而听说了这个消息的短刀们比他还快,一个接一个的,已经把毛毯薄被都抱到了万叶樱下面。 药研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鼻樑上架着一副薄薄的金属框眼镜,镜片下明净锐利的紫藤色眼睛看上去就像是两颗坚硬的宝石。 他跟着长谷部上楼,跪坐在拉门前,尽管知道里面的人听不见,还是恭恭敬敬地低头:「抱歉,失礼了。」 煤灰发色的打刀伸手拉开门,先一步走进去。 寝居里没有其他人,素净单薄的被子下,青年依旧在沉睡,头髮已经有点长了,散落在枕头上,更显得他面色白皙,透明的好像一碰就会碎裂。 「大将的脸色很不健康啊,果然还是要多晒太阳才行。」药研跪坐在床铺边,帮着长谷部整理审神者的衣服,打刀伸手小心地将主君抱起来,药研迅速把手里的毯子盖了上去。 「主……真的好瘦。」长谷部紧紧蹙起眉头,脸色忧心得不得了,他感觉怀里的人轻的实在过分,粗略地拿手一摸,接触到的都是支棱的骨骼。 药研推了推眼镜,微微皱眉:「啊……今天试试看把粥熬的稍微稠一点,再加一些鱼肉,看看大将能不能喝下去。」 神宫寺泉虽然失去了意识,但是基本的吞咽能力还是有的,药研一直在尝试着给他餵可以下咽的流食,在锻鍊他的吞咽能力的同时,也是希望能保证他身体机能的健康运转。 走上楼的烛台切正好听见了这句话,想了想,右手握拳往左手掌心一锤:「干脆把鱼熬成汤吧,再放米进去煮烂,这样一定没有问题的。」 药研点点头,视线正好落在审神者床边的几个刀架上。 这位新主君的运气好像真的特别不错,这么短的时间里,陆续又有几振新的刀剑被找回来,排排放在一边,最早本体化的萤丸的刀上已经泛起了很明显的郁金色。 他们的新主君灵力真的很强大,就算是这样神智不省的状态,也能做到灵力具象化。 藉由刀剑显现出的灵力有着十分漂亮温暖的郁金色,薄薄的金色光晕包裹着太刀,显出一种轻灵空茫的美感,在刀剑暗沉的刀鞘上晕染出极其美丽的光,仿佛是晨间山林里第一缕阳光,温暖而不灼人。 第28页 有着这样美丽的灵力,一定是个非常好的主人吧…… 每一个看见这颜色的付丧神,都忍不住在心里这么想。 最近用各种藉口跑到天守阁上来偷看审神者的付丧神更多了一些,短刀们有事没事也会来看几眼,虽然总是被近侍拦下来,但就算只能看见床铺的一角,他们也能开心一整天。 「萤丸殿已经有了要化形的迹象了,应该就是这几天了吧?」烛台切也顺着药研的视线看向了那几振刀剑。 「唔……髭切殿也要醒了呢……到时候还应该想办法和他们解释审神者的状况……」 浅褐色的刀鞘上流动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郁金色光晕。 长谷部把审神者身上的毯子拢了拢,小心地避开一边的刀架,走出门:「解释什么的以后再说吧。」 在这个主命至上的打刀心里,现在没有什么比他的主更重要的了。 烛台切无奈地挠挠脸,嘆口气:「长谷部君这个性格真是……」 药研倒是很自然,他和长谷部曾经一同在织田家待过,对这位同僚的性格算是熟悉,比起另外两位织田组同僚,这位已经算是非常好相处的了。 「大将没醒,长谷部一直紧绷着,多担待吧。」性格成熟得过分的短刀摇摇头。本丸的主人缺席,所有刀剑嘴上不说,心里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尽管工作十分认真,但气氛还是有点沉重。 药研想了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闭上嘴,跟着长谷部下楼。 他还有很多弟弟需要照顾,比起长谷部那样将一切都託付给主君的刀剑,他感到的忧虑要少很多。 但是这也不代表他就不会难过。 药研摘下眼镜,随手撩起白大褂的一角擦了擦镜片。 他是在战场上长大的短刀,长着张俊秀精緻的容脸,有时候举止却是十分的男子气,这也是被很多审神者引以为「反差萌」的点。 就在他低头的时候,视线里审神者的手指好像动弹了一下。 「嗯?」 手里还在擦着镜片,他的动作却已经慢了下来。 是错觉吗? 可能是长谷部抱着大将下楼碰到的? 侦查能力极强的短刀三两下就找出了好几条藉口,唯独没有去触碰最想要的那个结果。 药研蹙着眉,定定看着一无所知的打刀抱着审神者消失在楼梯下,在原地站了好半天,终于迟疑着戴上眼镜。 果然……应该是看错了吧…… **** 萤丸在审神者被抱回来后,只和他见过一面。 但是对于刀剑来说,自己主君的模样,就算只见过一次,甚至不需要见过,隔着老远他们就能感受到主君身上出自同源的灵力。 那是供给他们化成人身的力量,也是让他们心脏跳跃的力量,有着极其温暖充沛的热度,站在茫茫人海中,也能像是太阳一样显眼。 所以在这么多人里,萤丸根本就没有用眼睛看,而是凭藉着一种玄而又玄的直觉,朝着那个方向喊出了一声:「主殿!」 直到话音落地,他才看清楚那个青年的模样。 略长的黑髮,脸色苍白,嘴角的笑容温柔,乌黑的瞳孔里泛着星海一样浩瀚美丽的光。 只是一眼,他就喜欢上了这个主人。 「主殿!你在这里呀。」大太刀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根本没有去管在场其他人的眼神,直直走向神宫寺泉,碧绿青翠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喜悦。 神宫寺泉还在发怔,那个孩子已经轻快地向他走来。 这个孩子有着银白的头髮和漂亮的翠色眼睛,非常陌生,神宫寺泉确认自己没有见过他,但是他的心跳却不合时宜地开始加快。 就像是看见了什么遗忘已久却十分重要的人,或者是从血脉里牵引出的同步感,那种热乎乎的熟悉感推着他的后背,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前,更靠近这个孩子一点…… 心口那个唿唿灌着冷风的大洞奇异地聚拢了一点热度。 「我是阿苏神社的萤丸。锵!压轴登场!」装束利落的孩子站定在神宫寺泉面前,语气活泼地歪头说道。 他的话刚刚说完,一阵极淡的郁金色光芒就从他身上散发了出来。 「欸?要走了吗……」萤丸自言自语喃喃,神宫寺泉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但心中的陡升的紧迫感让他勐然越过了周防尊,第一次这么没有仪态地伸手去拉这个陌生的孩子:「等一下,你——」 萤丸浑然不在意自己身上的变化,还是直直地盯着神宫寺泉:「主殿,大家都在等你,快点回来吧。」 接着,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个奇怪的小孩子全身泛起了薄薄光芒,然后倏然化作了细碎的星光,融入他身后背着的那振大太刀中。 那振大太刀有着堪称艺术品的形貌,在众人眼前停顿了片刻,也骤然消散。 这奇异的场景完全挑战了所有人的三观。 「是……什么新的投影技术吗?」不知道谁喃喃说。 神宫寺泉还茫然地伸着手,那种紧密的、温暖的联繫已经消失,骤然袭来的冷意让他眼前发黑,剧烈的痛苦涌上来,他后面的草薙就眼睁睁看着他朝地面一头栽了下去。 「喂!——」 草薙来不及扔下手里的烟,一个深蓝色的身影快他一步,轻松接住了倒下去的人。 第29页 宗像礼司低头看看怀里不省人事的青年,对着周防尊勾起嘴角:「哦呀,看来他选择的还是我呢。」 第16章 兔子与狐狸 尽管嘴上还开了个玩笑,但宗像在神宫寺泉晕厥后的第一时间就联繫了御柱塔,非时院的速度完全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想像。 放下通讯器后不到两分钟,酒吧门口就出现了一道半径两米的巨大光圈,深金色的光芒乍然亮起,持续了数秒后慢慢消散,原地已经多了一个戴着面具身穿金色狩衣的人影。 他结着奇异古老的手印,在光晕散去后,他放下手,身影被狩衣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男人环顾四周一圈,准确地找到了宗像所在,视线着重在他怀里那个青年身上停了几秒。 隔着兔子面具,谁也看不清这个男人的表情,但是根据对方身上忽然紧张起来的气氛看来……应该不是高兴的。 他先是朝着宗像礼司恭敬地微微弯腰示意:「很抱歉,因为要动用术法需要定位,所以耽搁了一点时间。非常感谢青之王对泉少爷的帮助,御前大人稍后会和您联繫。」 泉少爷…… 草薙和伏见同时皱起了眉头。 不管是青组还是赤组,对于这些黄金兔子其实都没有很大的好感,对黄金之王的尊重敬佩是一回事,对这些兔子的感受是另外一回事。但他们谁都不能否认,能让眼高于顶的兔子恭敬地喊出「泉少爷」这个称唿,说明神宫寺泉和那位地面最强王者的关系,非同一般的近。 这可是一个大新闻。 兔子面具礼数周道地道了谢,就伸手想要接回神宫寺泉。 这本来是一个很正常自然的举动,但是他伸出的手却接了个空。 男人一怔,就发现宗像礼司悄无声息地退后了一步,正好避开了他的手。 「您这是……」他的声音有点挂不住的尴尬。 「虽然不是很合适,但是你们没有带什么急救的仪器或者药物吗?神宫寺君的情况好像不是很好。」 黄金兔子完全没料到会遇到这样的质问,有点反应不及,对面的青王镜片上反射出一道冷锐的白光,嘴角的微笑很淡,但是他能从那个笑容里感受到某种很深沉的东西。 周防尊定睛看了这个男人一眼,好像伤眼睛一样迅速挪开视线,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双手插兜慢吞吞地走下台阶,站在了草薙身旁。 淡岛世理和伏见一左一右站在宗像身后,身体微侧,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蓄力。 他们非常熟悉室长的说话方式和语气情绪,就算还没发现哪里不对,身体本能已经发出了备战的信号。 「喂喂喂,这样不好吧,对面可是黄金之王的氏族……」尽管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伏见还是忍不住开始碎碎念。 「就这样嚣张的怼了对方,会惹来大麻烦的吧!而且本来就是他们的人,这样没有理由的扣下来,到时候怎么解释,室长这是终于犯病了吗……」 压得低低的声音除了离他最近的淡岛世理谁都没有听见,美貌冷淡的金髮女副长很镇定地直视前方:「安静,伏见君,相信室长。」 伏见长长嘆了口气,身体舒展,拉开一个准备拔刀的姿势:「对王寄予太多信任,听着就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淡岛世理没有再说话了,只是余光撇过伏见的姿势,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伏见君……什么时候能改改这口是心非的毛病呢。 宗像礼司声音沉稳平静,还很细心地调整了一下神宫寺泉的姿势,让自己衣服上的金属的扣子不至于硌到他的头。 那只黄金兔子察觉宗像是怎么都不肯将人交给他了,于是将双手收进袖子里,轻轻一歪头,一种非常诡异癫狂的味道就从这个动作里毫不遮掩地透露出来。 「嗯……没想到你这么敏锐啊……失策,早知道应该在半路上打劫的……真想看看你和国常路大觉打起来的样子,一定很精彩啊哈哈哈哈哈,可惜可惜……」 他在这里有些神经质地自言自语,不断地摇着头,一副十足痛惜的模样,那身古板而正气十足的狩衣装束穿在他身上一下子就变得邪气四溢。 他几乎是不耐烦地扯下面具,面具后的脸宗像认识,是一位常常在经济频道上露面的青年经济学家,被誉为本国最具眼光的投资天才,正在政府供职,没想到竟然是非时院的一员——不,重点不是这个。 宗像礼司看着那双浑浊且充满恶意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映出的人影都是扭曲暗淡的,和他上次在屏幕上看见的英气勃发的青年人完全不同,就好像……就好像这具身体里,换了一个灵魂一样。 「你不是——」宗像将自己的猜测说到一半,另一个人已经先一步沖了上来,带着灼热的火焰和滚烫的气流,直直撞向这只胆大包天到敢于上门来挑衅的黄金兔子。 勐然炸开的火焰迎面扑了宗像礼司一脸,淡蓝色的王域心随意动铺展开来,拢成一个完美的圆形,将后面的淡岛世理和伏见一同包裹进去,连那骇人温度的尾巴都没有触及。 「哦呀,真是个野蛮人。」 宗像礼司站在王域内,淡淡地评价了一句。 ——不仅行为如同野蛮人,就连直觉也如同一只野兽。 一句话都没说就上来轰了一拳的周防尊看着竟然微妙地躲开了自己攻击的男人,眉头一挑,冷冷地扫了一眼老对头:「啰嗦。」 第30页 青王的注意力已经全然不在他身上,抱着什么科学研究的态度般,看着那个「最具眼光的投资天才」,他躲的十分狼狈,但可以确定的是,他毕竟还是躲掉了这一下。 宗像和周防尊天天打月月打,对这个对手的实力清楚得不得了,能躲过赤王的一记攻击,对于氏族来说都是值得自豪的事情,更不用说那些普通的权外者。 可是他有感觉,对于这个不知为何假冒非时院的人来说,这好像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真是处处都透着奇怪啊…… 伏见忽然感觉一种熟悉的压力盖下来,他勐地抬头,在他们头顶上方数千米处,一柄巨大到恐怖的蓝色大剑出现在空中。 这柄剑有着优美而古典的弧度,尖锐锋利的剑尖直指下方,极细微的电流窜绕在剑身上,这剑绝非人力所能构建想像,每一处都有着达到艺术巅峰的美感,令人震撼颤慄的威压透过幽蓝的剑身压下来,前方静默的宗像身上如同浩瀚海洋般的气势一节节攀升,仿佛一动便要溺毙所有人。 「达摩克里斯之剑……」 草薙皱着眉看着空中出现的完整深蓝色巨剑,手里摩挲着银白的zippo打火机。 周防尊瞅了天空一眼,嗤笑了一声,再次脚下一蹬,沖向那个躲开了他攻击的男人。 「藏头露尾的傢伙……让我看看你的实力吧!」澎湃的火焰织成了令人窒息的巨网,那人见事不好转身似乎想跑,宗像微微抬眼,深蓝色的王域唿应着达摩克里斯之剑,勐然占据了他逃跑的路途。 「该死……那就下次再玩吧!」 那人也看了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一眼,眼里有着刻骨的嫉妒和恨意还有难以觉察的忌惮,见跑不掉,竟然没有打算再跑,转身对周防尊扯出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容。 接着,穿着黄金狩衣的男人眼睛一闭,哐当一下倒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把目光定在了这个突然昏倒的人身上,只有周防尊和宗像勐然抬头,看向了同一处—— 一缕灰色的烟雾扩散开,又迅速聚拢成一团,形成一只狐狸的模样,尖利的笑声远远近近重叠在一起,好像有无数的男男女女老人孩童在一起笑,那声音简直渗着鬼气,听得所有人都一个激灵。 它只是这么大笑着,等周防尊一抬手,它又迅速噤声,极其人性化地往后一缩,以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消失在原地。 「……」周防尊脸色阴沉。 草薙眯着眼睛,黄金之王的氏族出现了问题,这意味这什么呢…… 他心里忽然有了很不好的感觉。 为了驱逐这种突如其来的莫名感觉,他下意识地扫视周围一圈,正好看见宗像……怀里的神宫寺泉。 「先让神宫寺君在这里休息一下吧。」他突然开口,「酒吧还没有开始营业,小世理要进来喝一杯吗?」 淡岛世理还没有回答,一旁的伏见已经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对面一群人中的某个身影,嘴角的笑意扩大:「好久不见啊……mi~sa~ki~」 他那缠绵飘忽的语调让所有人都头皮发麻,透着神经质的语气把对面那个橘色头髮的男孩噁心的不轻,抓着滑板的手都暴起了青筋。 宗像好像完全没有看见下属刻意的挑衅,非常淡定地回答草薙:「既然这样,那就打扰了。」 草薙:…… 我邀请的不是你,你不用进来也可以。 至于昏迷的神宫寺泉…… 他感觉在那一瞬间,自己的身体变得十分轻盈,好像脱离了肉体的束缚,轻轻一动就能飘出老远,他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明明上一刻还在酒吧和宗像礼司说话,怎么下一刻就到了这个地方? 完全没有来过啊……这里。 他看着面前巨大的樱花树,陷入了沉思。 这棵树好大啊,世上居然有这么大的树,真是难以想像…… 第17章 甦醒 神宫寺泉确定自己没来过这里。 他站在那棵巨大的樱花树上朝下俯瞰,能看见的是非常广阔的土地,仿佛一座小型的城市,被简单地分割成三部分,外层的一之丸面积最大,包含着山丘和树林,被它包含着的二之丸是开垦的整整齐齐的天地和池塘溪流,越过一道河流,就出现了明显的人类活动居住的痕迹。 按照日本古建筑的分布方式,那里应当就是本丸,有这片土地的领主生活着的地方。 铺着白砂的庭院里高高低低栽着几棵景观松树,还有完整的枯山水景致,一排石灯笼从大门一路连到廊下台阶,处处透着疏朗旷达的意境,环绕连接着大广间的部屋如飞翼展开环抱,再往里,还有一个稍微小一点的庭院,矗立在中心的天守阁被重重屋宇环绕拱卫着。 神宫寺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但他也不着急,他虽然没有来过这里,但是心理上总有一种熟悉感,就连这棵大树也给了他非常安定的感觉。 这可真是少见。 他这么想着,很闲适地在树上找了个树杈坐了下来,透过层层树枝绿叶,下面隐约的动静又引起了他的好奇。 好像有人在下面? 没有实体的灵魂只是心念这么一动,就飘落了下去。 药研手里捏着茶杯漫不经心地摇摇晃晃,里面的茶水始终在边缘旋转,却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第31页 黑髮短刀的坐姿豪迈大气,一条腿大大咧咧地敞开,白大褂拖在草地上,上面已经落了不少柔软的叶片。 他边上铺着颜色素净的毯子,黑髮的青年躺在那里,身上盖着薄被,一直拉到下巴,药研还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确定情况,帮他调整一下姿势。 烛台切和一堆短刀们正将篮子里的食物一碟一碟端出来,数量不多,看得出来厨师已经用尽了心思把有限的材料做出了更多的花样。 石切丸正笑眯眯地看着同伴们聊天,手里是一壶度数很低的清酒。 这振大太刀对于酒没有某些同僚那么执着的爱好,但是在这个热闹的场合,喝酒比起喝茶总是更有气氛的。 他看着笑面青江低声和身边的同田贯正国说了几句话,性格沉默严肃的打刀好像愣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本来就黑的脸更黑了一层,而大胁差则抖着身体笑个不停。 ……想也知道,那振总是爱开玩笑的胁差又说出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话。 石切丸笑了笑,低头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清亮的酒液砸进杯子底部,溅起细小的水珠,如同晶莹的水晶散开又落下,把照射过来的阳光折射出了堪称绚烂的光芒。 这光芒只维持了短短数秒就消失不见,石切丸却忽然抬起了头。 好像有什么—— 「大家!」 今剑从本丸的方向跑过来,挥舞着双手,白皙的脸蛋上是兴奋的红晕,银髮飘在身后,看见树下的同伴们,他看起来更开心了,踩着单齿木屐的速度也快的不得了,完全发挥出了短刀的优势。 「大家!——萤丸醒啦!」 伴随着他的喊声,正和五虎退一起逗老虎的红髮短刀勐地跳起来,看向今剑:「真的吗!」 树下的大太刀还拿着酒杯,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将阳光切割的斑驳陆离的树杈。 那种奇异的感觉,是他的错觉吗?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付丧神们都开心起来,压切长谷部神色也松了松,摸着下巴思考:「这样的话,髭切应该也到了要醒来的时候了?」 神宫寺泉在树上听他们聊天听的津津有味,其实按照常理来说,他应该是听不懂这些付丧神的谈话内容的。在灵魂状态,他就像是半睡半醒,意识总是模模煳煳的仿佛成了个懵懂的孩子,往日在流浪时,他也总是听别人说话,可是三句里也听不懂一句。 但这次不同,他竟然完整地听完了他们的谈话,而且心情好极了,就像是在自己家里,听着亲人们讲话一样。 还有,话说「萤丸」这个名字他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被今剑一声喊惊醒了的神宫寺泉冥思苦想起来,直到看见远远跟着今剑过来的那个银髮绿眸的付丧神,他脑子里叮铃一声。 啊~这不是他昏迷前看见的那个孩子吗! 左手握拳往右手掌心一砸,他用力点点头,对,就是他没错! 神宫寺泉一下子开心起来,轻灵地站起来,抬脚就要下树去凑近那个孩子看看。 他刚有了动作,石切丸就同时抬起头看过来。 长期供奉在神社里的御神刀总是脾气很好地微笑着,呈现一种老父亲般和蔼温柔的气场,但他毕竟是刀剑,骨子就不缺少属于刀剑的锋利之气,这么一眼,就让神宫寺泉晃了下神,一脚踩空直直跌了下来。 灵魂的跌落本来就不会触碰到任何东西,当然也没有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连石切丸也看不见那里有什么,只是有点模煳的感觉,带着点疑惑地抬着头。 倒是更远处的大胁差勐然间扭头,接着就瞪大了眼睛,一脸扭曲的蒙克「吶喊」表情,顾不得自己还是坐着的,直起上半身抬手像是要去接住什么东西,被他撞开的同田贯正国一头拱上了边上压切长谷部的嵴背,连带着长谷部也撞进了烛台切的怀里。 这边的连锁大混乱不说,就算青江恨不得再长出两条腿,也赶不上灵魂坠落的速度。 跌落的最后,神宫寺泉似乎看见了一双极其漂亮的异色瞳,一只猩红如晚霞,一只则是秀丽璀璨的金色。 「主……人?」 青江保持着一个非常扭曲的姿势趴在地上,定定看着黑髮审神者沉睡的方向,有些迷惑地喃喃自语。 「青江殿?」脾气极好的大太刀难得的没有再笑了,他微微皱着眉头,「您……刚刚看见什么了?」 笑面青江没有说话,还保持着那个非常为难自己的腰背的瑜伽姿势。 两振刀面面相觑,其他付丧神都一脸茫然,不知道他们俩沟通出了什么,两双眼睛同时睁大,大胁差一骨碌爬起来,扑向审神者,石切丸慢了一步,也站起来跪坐在审神者身旁。 神宫寺泉不知道自己掉在了哪里,他只感觉到一股吸力挟裹着他,轻飘飘的灵魂坠入了一个漩涡,天旋地转的晕乎乎后,那种套了壳子的沉重感又把他拉回了地面,窒息的压力让他一瞬间有了想要重新离开这具身体的冲动。 好重…… 好难受…… 所有付丧神都屏住了唿吸。 笑面青江神情还带着点游移不定,三言两语轻声讲完事情前后,这振胁差曾经斩杀过女幽灵,对于灵魂的敏锐,更甚御神刀一筹,在他眼里,那个灵魂有着非常美丽的郁金色,和寝居里刀剑身上的灵力如出一辙,且更加浓郁温柔。 第32页 ……是很吸引人的温度。 审神者的手修长瘦削,因病而消瘦到只剩下一层皮肉包裹着骨骼,因此显得手指更加长,骨骼形状漂亮,指尖透着苍白的病气。 在付丧神们殷切的注视里,那根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 「主君?!」 「主殿!」 「主人!」 此起彼伏的唿喊立即打破了屏息等待的寂静,小短刀们仗着体型优势钻到了最里层,乱藤四郎甚至直接趴到了审神者脸边上。 黑髮的青年唿吸从平稳舒缓变得急促起来,冰白的脸色泛起了点红,他好像在梦里经受着什么剧烈痛苦的折磨,眉头紧紧皱着,看得一旁的付丧神们心都揪了起来。 「主人?您哪里不舒服?!药研——」长谷部差点跳起来,一伸手就按住了烛台切的头,看着神宫寺整个人都在发抖,恨不得能以身相代。 药研额头都在往下滴汗,手法轻柔而急促地检查着神宫寺上下,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不由得狠狠咬住牙。 神宫寺泉从来没有感觉灵魂入体是这么难受的事情,明明进入其的躯壳都很轻松愉快,怎么这次就…… 所以这个人怎么死的?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干脆一醒来就自杀好了! 那种被撕裂的奇怪感觉沖刷着大脑,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连唿吸都很费力,心跳的声音轰轰地在脑海里迴响,每一下跳跃都要用尽这具身体的所有力气,而且…… 冷。 好冷啊。 简直就像是灵魂缺少了一大块,根本供给不了身体所需的热量,神宫寺倒吸一口冷气,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好冷……」 长期没有使用的声带发不出什么连贯的音节,沙哑地摩擦着,发出不成音调的声音。 随即,一条毛毯都裹上了他的身体,初初醒来的人五感模煳混沌,神宫寺茫然地睁着眼睛,他其实看不大清楚眼前的东西,所有东西都蒙着一层薄雾,他只眨了几下眼,光感就让瞳孔急遽收缩,泪水也淌了下来。 透明的泪水蒙在瞳孔乌黑的眼球上,他的视线找不到焦点,眼尾还有淡淡的晕红,但是这张俊秀的脸还是因为眼睛的睁开而注入了勃勃生气,这双眼睛实在奇特,明明只是简单地睁着,就有了一种摄人的气质,连病弱的苍白都成了某种妖异森冷的美艷。 「主殿……」萤丸掂着脚尖伸长脖子往人群里看,见神宫寺睁开了眼睛,立即喊了一声。 这一声唿喊好像拉回了神宫寺飘移的神智,在那双眼睛变得深黑内敛的一瞬间,在场的付丧神都感受到了一股明显的力量。 那力量从审神者身上扩散开,像水波涟漪的荡漾,从这个小小的地方层层推开,一直覆盖了整棵万叶樱,覆盖了庭院、天守阁,覆盖了本丸,又以一种山海唿啸般的气势席捲了二之丸,卷过起伏的山丘,被风吹拂过的树林—— 刀剑们都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体内属于原本审神者的灵力正被另一种力量不容置疑地覆盖、替代,强大的力量充斥着他们的四肢百骸,还有着如同浸泡热水的舒适感。 天守阁里静静待在刀架上的刀剑们在那股力量卷过时,纷纷闪过了郁金色的薄光,大量的樱花炸开,瞬间磅礴灵力对沖,神宫寺泉下意识地看向那个方向,微微抬了下手指。 如同回应他无意识的唿唤,几振刀剑前后冲出窗户,在空气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利箭般倏忽而至,悬浮在神宫寺面前。 然后,灵力幻化的樱花散落,光线中,数个身形出现在原地,站在最前方的青年有着一头奶油色的金髮,末尾捲起,温柔地贴在脸侧,一双金色的猫儿眼眼尾上翘,模样堪称甜美,军服扎出劲瘦的腰肢,他随手拉着松松披在肩头的白色军装外套,眼睛一弯,对神宫寺露出了一个笑容。 「源氏的重宝,髭切,您就是这一代的家主吗?」 第18章 宴前 本丸主人的醒来无疑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远征的刀剑提着各色绿油油的青菜野味从传送阵里走出来,就觉得今天的本丸十分的…… 怎么说呢,紧张又轻松,团结又活泼。 和泉守兼定一只手抱着一捆稻子,还要腾出另一只手来拨一下头髮,得意地一昂头:「果然他们终于认识到了我的重要性吗?这是在为我们举办欢迎会吧?」 不……我们觉得应该不是的。 其他刀剑没有做声,在心里默默想着。 蜂须贺虎彻一脸嫌弃地举着一个水都快洒光了的盆子,努力让滴滴答答落下的水离自己的盔甲远一点,强忍着满脸掩饰不掉的厌恶往里面瞅了一眼,眉头立刻紧紧蹙了起来:「……又死了——你是还没有睡醒吗?」 他的后一句话是对和泉守说的,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对手里这盆东西的厌世感。 「身为珍贵的虎彻珍品,居然要沦落到去捕鱼的地步——」 旁边另一振粉发的打刀轻微地侧过头,看上去完全没有在听同伴们的谈话。他长得实在好看,是一种毫无争议的病态美,身上裹着禁慾的袈裟,脸色是极致的白,纤长的睫毛宛若蝴蝶轻轻颤抖,遮住一双稀少的异色瞳,周身都瀰漫着颓废而静谧的气场,还有一种令人想将他抓在手心里折磨揉捏的凌虐美。 但是这种近乎变态的柔弱美完全被他手里拎着的三只死兔子破坏了个七七八八。 第33页 看得出兔子斩杀的很匆忙,瞪着死不瞑目的眼睛,脖子上还在往下淅淅沥沥断断续续地淌血,皮毛上都是杂乱的草屑泥土,一只兔子的头和脖子只连着一点可怜的皮,整个身子都在往下摇摇欲坠,另两只死的也很惨,肚子前后开了个贯穿的大洞,连腹腔里面的肌肉内脏都清晰可见。 动物身上的血连带着沾上了打刀的手指,那双苍白到病态的手上有零星的血迹还没擦干,这三个额外的装饰品硬生生地给他病弱的气质里添上了一种名为「兇残」的东西。 宗三左文字保持着忧愁的神情看着前方,好半天才慢慢地咕哝了一句:「气息……变化了……笼子,又开启了吗……」 堀川国广从走廊匆匆跑下来,看见他们回来了,立刻高兴地招招手:「兼桑!」 黑髮蓝眸的胁差手脚利索地从和泉守手里接过了一部分稻子,仰着头笑:「兼桑远征还顺利吗?大家要现在就吃饭吗,厨房已经做好了,但是……有一个好消息哦。」 宗三微微低下眼,青碧色的眼珠里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情绪闪过。 「主人醒了哦,大家正在准备晚上的宴会,应该会很热闹吧。」 和泉守把手里的稻子换了只手拿着,腾出只手习惯性地按住腰间的刀柄:「哈哈哈哈哈……真是好消息,嗯,这么好玩的事情,当然不能没有我的在场啊。」 一直不说话的山姥切国广拉下头顶的被单遮住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神情阴郁,一句话没说就低着头离开了。 堀川国广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眼神里带了点忧心。 作为同个刀派的兄弟,又是性格细腻的胁差,他对山姥切的性格算得上是十分了解。本来就是一振爱钻牛角尖的打刀,又总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还容易胡思乱想,主人不醒的时候还好,大家都显不出什么区别。现在主人醒了,他肯定又会开始纠结那些仿品不仿品的问题,然后对主人产生敬而远之的想法吧…… 要是能恳请主人和他谈一谈就好了……但是这好像也不是简单地谈一谈就能解决的问题啊…… 在心里满是纠结的小天使这么想着,和和泉守踏上了走廊。 欸……还是先准备今天的晚宴吧,很快就会轮到山姥切的近侍,或许主人那样的性格意外的克他也不一定呢…… **** 刚刚醒来不久就被灌输了一堆关于本丸和付丧神的介绍,神宫寺泉还处在短暂的宕机中。 他们讲述的内容虽然离奇了一点,但神宫寺泉非常自然地就接受了,这接受过程甚至自然的出乎了他自己的预料,更确切的说…… 他似乎在什么地方早就听过了这些东西。 而且…… 他沉吟半晌,将目光转向不远处背对着他正在翻书的药研藤四郎。 总感觉,这些付丧神也很眼熟啊,这种眼熟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是以前在哪里见过吗?这振短刀一看就很可靠的样子,而且……那种隐隐的畏惧感是怎么回事…… 过去流浪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来自于哪里,也记不清自己的身世,偶尔会有模煳的记忆片段出现,也都是前后不搭的碎片,他早就已经放弃了去寻找那不知道有没有意义的身世。 而现在的这种眼熟,能不能认为,他也许在不经意间找到了点什么呢? 常年借用他人躯体的神宫寺泉根本没有想过,他这次运气这么好,直接一头栽进了自己的壳子里。 同样是多次轮转的原因,他总是习惯了假装大尾巴狼,不管有没有继承原主的记忆,绝对不能露怯,万一被抓出来不是原装正版,那就糟糕了。 不过听着这次的角色扮演不难,毕竟付丧神们都没有见过原本的审神者是什么样子,他现在的任务就是…… 保证自己不要挂掉。 啊啊啊啊这个身体真的很弱啊!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弱的身体!感觉翻个身就会断气,多说一句话就会咳血,走几步路就会累到猝死——不,准确的说他现在还不具备行走的能力。 神宫寺泉沉着脸,他边上还坐着两振小短刀,粟田口家的短刀双胞胎正握着他的双手,认真地低头替他揉着手指做復建…… 对,一个植物人想要恢復沉睡多年的身体机能,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啊!他现在甚至连话都还说不清楚,舌头僵硬的压根儿不听使唤。 而且他没有说,他现在每一个动作都疼的死去活来,只能憋在嗓子眼儿里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这具身体的缘故吗?明明其他的身体都没有这样,总感觉灵魂缺少了很大一部分,或许什么时候会暴毙也说不定吧…… 这么淡定地想着,他往后靠了靠。 后面温热柔软的躯体似乎发出了很低的笑声。 一只手落在他脸上,掌心的温度让体温极低的神宫寺泉发出了一声喟嘆。 「哎呀,家主这是在撒娇吗?」 非常甜蜜柔软的声音从头顶响起,金髮的太刀笑的眯起了眼睛,抬手小心地抱住了神宫寺泉的上半身。 被他抱住的人悄悄翻了个白眼。 呵,还说我,你自己现在不也是个半残疾人。 刚刚显形的刀剑从钢铁之躯中甦醒,获得了人类的身躯,得到了掌握自己的能力,同时,也被迫开始学习身体的使用方法。 第34页 在身为刀剑的时候,他们只要待在主人身边就好了,而现在,他们得从走路学起,尽管这个过程很短暂,但也是绝对存在的。 和髭切同时显形的其他刀剑早就已经活动自如,偶尔还存在点生涩的情况,但基本不需要同伴的帮助。 只有这一振源氏的平安老刀…… 一抬脚就摔、一抬脚就摔! 明明其他的都学的很快,甚至已经学会了喝茶穿衣服,偏偏就是学不会走路! 这是什么毛病啊! 在半天内第六次摔倒在廊上,其他的同伴们都已经习以为常,抬手去扶他,髭切摆摆手,笑眯眯地自己慢吞吞爬起来,正好被窗边的神宫寺泉看见后,这振太刀得到了成为本丸审神者的靠背的待遇。 这让正在翻书查找刀剑付丧神是否存在患有小脑残疾病症的药研藤四郎隐约好像发现了什么。 他不由得将怀疑的视线投向那振抱着茶杯笑的天然的太刀。 髭切歪着头与他对视,眼神单纯无害,比傻白甜还傻白甜。 ……难道是他想多了?药研低头反省了一下自己怀疑同伴的恶劣行径,继续翻书。 髭切则捧着茶杯慢慢喝了一口,睫毛翘成了一尾纤长的鱼,遮住了眼底笑盈盈的光。 「主人~主人~可以去参加宴会了哟~要次郎抱抱吗~」出现在门口的大太刀身形高大,做着艺伎的华丽装束,美艷得不可方物,懒洋洋地歪在门框上,手里还举着一只酒壶,「要一起喝酒吗?」 神宫寺泉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还有这样的付丧神?粉了! 然而黑髮的短刀「啪」一声合上书:「次郎殿,大将不能喝酒。」 「哎呀,真是可惜,酒多好喝啊。」大太刀委屈地晃了晃酒瓶子,嘆口气,「那就让次郎帮主人喝了吧。」 不要啊! 神宫寺泉眼睁睁看着那只酒壶见了底,在心里发出悽惨的吶喊。 他身后的髭切满脸饶有趣味的表情,观察着他变化不定的神情,轻轻眨了眨眼睛,纤长的手指摩挲着下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前田藤四郎认真地给神宫寺泉做完一套手指復建操,仰起脸,笑容乖巧:「主人,有什么感觉吗?」 神宫寺泉忍着心里的泪汪汪,费力地对他勾起一个笑容:「啊……谢谢你。」 前田抿着嘴,脸颊上有淡淡的红晕:「您不用道谢,我在藤四郎家族中居于末席,虽然没立下什么战功,但只要能永远侍奉您……」 小短刀茶色的眼睛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亲昵。 这样灼热的感情让神宫寺勐然怔了一下。 永远……吗? 哪里会有什么永远,他在这么多轮迴中不知道听过多少带着哭腔的唿喊和挽留,但是该死的总是会死,也没有哪次多活了一会儿。 这么说起来,真是羡慕这位「神宫寺泉」,明明和他们都没有见过,却被寄予了这样美好的感情。 啊咧啊咧,想想都要可怜这些付丧神了呢,毕竟每一次他的到来,都意味着不久之后这具身体的死亡,要是他们知道了他们的主人很快就要死了,会很难过吧? 神宫寺泉刚刚的好心情忽然没有了。 奇怪,他想这些干什么,生死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只要能赖着拖着多活一会儿,管他什么手段,他连自己都管不好了,还去同情这些付丧神,是闲出病了吗。 这么胡思乱想着,次郎太刀已经弯下了腰,浓金色眼睛里完整映出他的模样。 「主人好轻啊……要多吃肉哟。」抱起神宫寺,美艷的大太刀这么评价了一句。 短刀们护在左右慢慢下了楼,留在室内的髭切喝下最后一口茶,伸了个懒腰,从容地站起来,迈步跟了上去,轻巧地跨过门槛,动作流畅,一点磕绊都没有。 偶尔回了个头的药研:……你果然是在骗人吧?!心机老刀! 第19章 宴 大广间的幛子门拉的严严实实,横席之上是略高的主位,侧面是近侍的位置,神宫寺泉还拿不住筷子,只能让近侍餵他吃饭。 听起来略羞耻。 ……实际操作起来更羞耻。 神宫寺泉面无表情地咽下嘴里的粥,看着长谷部再三对着勺子里的粥吹气,又用一种近乎虔诚的目光注视着他,一种巨大的压力就笼罩了下来。 但他还不能不吃,下面的付丧神虽然在自己吃自己的,但是只要他稍稍表现出一点拒绝进食的意向,其他人就会用那种满含担忧的眼神看过来,然后放下筷子,也不吃了。 好吧,根据礼仪,主君停止进食的话,其他人也应该放下餐具,不然就是大大的失礼,他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个屁啊! 神宫寺泉再次强忍着喉咙里麻刺的痛感,吞下了温热鲜香的液体。 然后他就察觉出了哪里不太对。 他的案上摆着一碗用鱼肉炖的浓稠鲜香的大米粥,还有几碟新鲜的蔬菜以及切的细碎的肉末,不说十分丰盛,但也是色香味俱全。 他的视线往下一落,就能看见其他付丧神的食物。 清一色的,一碗稀粥,以及两碟渍物和萝蔔。 不用仔细看,他就可以确定,那碗粥里绝对不会有什么鱼肉和谷物。 这是怎么回事?本丸财政危机?剥削劳工?时政对于付丧神的食物还有规定?这么苛刻的吗? 第35页 他这么一分心,就控制不住身体的自然反映了。 片刻的出神后,神宫寺泉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反手就推开了长谷部的手。 长谷部正小心地将一勺粥递过去,就见自己的主忽然推开了他,勐地一偏头。 一瞬间,打刀脑子里的思想就从主是不是不想吃饭还是吃饱了跳跃到了主是不是讨厌他了?! 神宫寺泉刚刚醒来,力气不足,想要推开付丧神的手当然没有那么容易,但是为了不伤到主人,长谷部也就顺着他的力道收了手,然后他就一脸天崩地裂地看见了自己的主一口血喷了出来! 夭寿啊! 主吐血了! 啊啊啊啊啊啊这是怎么回事! 有些暗沉的血洒在地面和木案上,在细腻的木质上砸出一颗一颗圆形的红点,实在是触目惊心。 付丧神们虽然在吃饭,但注意力都集中在上首,神宫寺泉动静这么大,不等长谷部喊出声音,反应和速度最快的药研已经踩着面前的矮案窜上了主位。 神宫寺泉咳的停不下来,粗糙沙哑的嗓音混合着断断续续的气音,沾血的泡沫从嘴角淌下来,在过分惨白的脸上划出了妖异的线条,顺着瘦削的下巴一滴滴滑落,沾湿了衣服。 药研一手拖抱着神宫寺泉的肩,让他靠着自己,一面用白大褂的袖子去给他擦掉嘴角的血。 其他付丧神围拢过来,神情紧张到近乎僵硬,杂乱的脚步声敲击着地面,剧烈的咳嗽让神宫寺有点喘不上来气,药研将他的头稍稍托高,一边接过不知道谁递过来的白色外套,给他盖上。 很淡的清香笼罩住他的意识,神宫寺泉费力地睁开眼睛,心里模模煳煳地想着,坏了,这是要死了?那这些付丧神还不难过死?而且刚醒过来就在宴会上当场去世,实在太刺激了吧?要是、要是可以……带着他们一起…… 他的念头并没有持续太久,熟悉的黑暗就将他拉进了冰冷的睡梦里。 他最后来得及组织的念头还停留在身上那件衣服上。 还带着原主人体温的外套,好暖啊…… **** 神宫寺泉自从在酒吧晕厥后一直没有醒,但也没有表现出其他的什么症状,面色浅淡,唿吸平稳,看上去就是睡着了。 黄金氏族那边隔天就来接了人回御柱塔,草薙叼着烟靠在门口看这群兔子们小心翼翼地将人送上车,随即熟练地给他接上了一大堆仪器,透明的唿吸器盖住了黑髮青年的脸,草薙唿出一口淡紫色的烟雾,等烟雾散去,车门已经合上了。 草薙弹弹菸灰,灰白色的细小颗粒在空气中分崩离析,飘飘洒洒着落地,金髮的酒吧老闆重新将菸头塞进嘴里,回身看了看背对着这边坐在吧檯前的男人,笑了一下。 「尊,明明也很关心吧,不出来送一送?」 吧檯前体热到冬天也敞着外套的赤发男人低低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草薙的话,好半天才低沉地说:「……可以去看。」 可以去医院探望,哪里有送的必要。 草薙出云皱着眉头想了想,意外地发现好像的确很有道理。 「就是很惊讶,明明病的这么严重,竟然还表现的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这次,周防尊的接话没有停顿:「比起躺在床上像块烂肉一样死掉,还是喝着酒抽着烟去死更快乐吧。」 草薙出云歪着头,深深嘆了口气,回到吧檯后面,给周防尊空掉的酒杯里加了点冰凉的威士忌:「真是深有同感啊,尊?」 这次,周防尊没有回答。 他看着在玻璃杯里盪出了漩涡的浅蜜色液体,金色的瞳孔懒洋洋地掩在半耷拉的眼帘后,伸出一根手指拖过菸灰缸。 而被送到御柱塔特护病房的神宫寺泉,正处在一大群医护人员的看护下。 病床上的青年脸色苍白,嘴唇淡的一点血色都没有,躺在那里看上去安静的很,清瘦的能看见皮肉下线条优美的骨骼。 髭切站在病床边,俯身看着床上闭着眼睛的人类,嘴角还保持着一贯的笑容。 他的身影有些淡,淡到透明,医护人员好像完全没有看见这里还有一个人,直直穿过他的身体。 肩头披着白色军装外套的金髮青年还是往边上退了一点,让开床前的位置,歪着头盯着病床上的人瞧。 「家主,这是怎么回事呢?看上去很有趣啊……」自言自语的青年完全没有想要得到回答的意思,兀自笑了起来。 「一显形就遇到了这么有趣的主人,要是弟弟……嗯……弟弟也在就好了。」他的话语里有了一丝可疑的停顿,然后若无其事地跳了过去。 当天审神者在宴会上忽然吐血晕倒,一片混乱中,髭切随手将自己的外套递了过去,然后…… 然后就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眼睛就到了这里。 病床上的人有一张很熟悉的脸,但这里绝不是本丸或是时政。 而且……髭切视线一扫再次从自己身上穿过去的那名研究员,低下头伸出手,轻轻握拳,又松开。 腰间的本体刀也还在,□□的话能看见锋锐雪亮的光芒,好像还是能够轻易地斩断妖鬼。 但那只是可能。 髭切翻转手腕,将刀噼向一旁的桌子,刀锋携带着雷霆之势,一瞬间的冰冷锐意令全然无知无觉的研究员们都感到毛髮耸立,不由得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张望起来。 第36页 但是那刀锋如同一个虚幻的影子,直直砍进桌子,又完整地出现。 髭切将刀面贴近床上的审神者,在他脖颈上方几寸处悬浮着,琥珀色的猫儿眼弯着,漫不经心又天真温柔。 「……没有用欸……刀剑,失去本身存在的价值,听上去真是可怕啊。」 他弯下腰,凑近床上沉睡的人。 那样子实在是亲昵的过了分,就像是一对亲密的爱侣在窃窃私语,两人都俊秀的不似真人,髭切单腿跪在床上,腰身拉出修长的弧度,白皙的脸贴着另一个人的脸颊,既克制又深情,如果忽略他手里紧贴着那个人脖颈的锐利刀锋,那真是再色气不过的场景。 「家主……会折断我吗?」他问的漫不经心,好像只是一个简单的调笑。 然后,一只指尖透着青白的手指轻轻搭上锐利的刀锋,在髭切勐然睁大的眼睛里将刀缓缓推开了一点,带着病气的低弱声音断断续续响起来:「你……这是什么……鬼畜想法……」 第20章 短梦 初醒的人面色还带着浅淡的倦怠,眼底有永恆不止息的河流,像是初春暴雨后的松林,比冰雪更冷冽的雾凇交织绵延,徜徉在命运设下的荆棘和枯木之上,在寒冷的夜色与霜雪中,如孤寂蹒跚的旅人,踽踽独行。 神宫寺泉一下子回了神,眼底的冷淡瞬间褪去,替换上天衣无缝的轻佻笑意。 「……你怎么……在这里?其他的……还、有人在吗?」 医护人员没有注意的病人已经醒来,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这间病房,感应系统随即无声无息地将门合拢,病房里只剩下躺着的青年,和谁也看不见的「幽灵」。 神宫寺泉声音很低,说一句简单的话也要停下来喘口气,直让听的人都抓耳挠腮想钻进他脑子里看看他想讲什么。 但髭切耐心很好,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神宫寺泉醒来时,那一瞬间的厌倦,就像是一个挣扎着活了太久的人,再一次发现自己的生命回到了原点,又不愿意懦弱的放弃自己的生命。 于是,既愉悦于生,又倦怠于活。 髭切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人类,好像天生就是个矛盾的集合体,就连这变脸的本事,也毫不逊色于源氏的那些歷代家主们。 神宫寺泉视线轻柔地往下一瞥。 闪着寒光的优雅刀锋还贴着他的皮肤。 髭切眼睛一弯,眼角眉梢都溢出了十二分的天真甜蜜来,琥珀金的瞳孔里荡漾着蜜糖般温柔的光芒,连同耳边垂落的浅金色碎发都熠熠生光,如同即将融化的糖块,包裹住手中危险锋利的锋刃。 荆棘里开出玫瑰。 大抵就是这样危险又惑人的美丽吧。 神宫寺泉漫不经心地在心里这么想着,完全不介意自己下属趁他熟睡时对他做出的这样危险行为,连一句以下犯上的呵斥都没有。 毕竟,在他看来,他不过是侵占了人家真正主君的身体,这些付丧神本来也不是他的,哪里还能去强求诚惶诚恐的过分尊敬。 而且……这样的脸和气质,实在是太合他的心意了。 习惯于欣赏美色的病秧子快乐地观赏起了付丧神的脸,被他「深情」注视着的髭切恍若无事般利落地收刀回鞘,眼尾一抬:「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里,家主知道的应该比我更多吧?」 这振源氏宝刀的声音里仿佛揉了蜜,天生就软绵又温柔,随便说一句话就给人一种在哄孩子的温甜感。 神宫寺泉飘忽的神思被这句犀利问话扯回了原位。 ……糟糕。 这怎么解释,不管怎么说,都会自然而然地让人联想到夺舍之类的事情吧,然后再往那个突然醒来的植物人审神者身上一联繫—— 好了,人头落地死。 陷入了一个人生危局的神宫寺沉默了。 髭切歪着头,虽然收了刀,但还是很无法无天地靠在他身旁,甚至把脸压得更低了些:「家主?」 温热的气流轻轻吹拂着髮丝,冰冷的皮肤一阵酥麻,髭切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对唿扇唿扇的睫毛,忍不住吹了一口气,乌黑的眼睛立即看了过来,眼底有深蓝如孔雀翎羽的幽深颜色一闪而过。 「唔……算是,我的异能吧。」 神宫寺泉深吸一口气,一本正经开始忽悠。 「因为我有天生的缺陷,常常灵魂离体,要是不附着在他人身上,就会死翘翘,有灵魂的身体是无法被附着的,只能找即将死亡或是还没死透的身体……」 他忽悠的诚意十足,髭切也听的全神贯注。 神宫寺泉讲到一半,仔细打量金髮太刀的眼神,他已经隐晦地暗示了,他们的审神者可能已经死了的事实,并且清楚表明了,他的死亡绝对与自己无关,以后就算他发现了这个主人不是真正的主人,应该也不会对他秋后算帐吧? 最多算个亵/渎尸体的罪名好了,总不能摁死他! 他要求不高,能活命就行! 啰啰嗦嗦说完了一大堆,他屏息凝神等着髭切的提问,一边在脑子里疯狂回忆有没有什么地方还有破绽漏洞。出乎他意料的是,那振太刀接受能力强大得不得了,居然一个字都没有问,只是歪着头轻柔地一蹭他的脸颊:「我知道了,家主请休息吧,我为您守夜。」 这接触实在轻微,一触即分,保持在一个克制而礼貌的范围内,就像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偶尔对主人表露的一点温柔情感,又很快被古板的礼教封印回躯体以内,让人忍不住开始好奇那具军装齐整的身体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第37页 这样的好奇只是片刻,比飞鸟的白羽点过枯寂水面还要轻微,但还是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盪开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神宫寺泉就这样看着金髮的太刀端端正正坐在了床边的沙发上,白色的军服外套还是随意地搭在肩头,他将本体刀横放在腿上,保持着一个随时都能拔刀出鞘的姿势,面朝门口,背后是唯一的窗户,看上去真的是一个尽忠职守保护主人的好下属模样。 真是有趣极了,既能将刀架上他的命脉,也能用身体挡住可能的一切伤害。 这样的一个存在,让神宫寺泉百无聊赖只为了活命的生活轨迹,突然点起了细微的火焰。 他在这边看着髭切,被看的付丧神坦然自若,嵴背挺的笔直,表情也是恰到好处的温柔,让神宫寺泉看了没多久就看困了。 昏沉的睡意擦过他的身体,轻柔地托起他下沉的意识,带着母亲摇晃婴儿般的爱重,将他送进梦境的国土,也许是刚从本丸回来,连这个梦境都和本丸有关。 神宫寺泉站在本丸的庭院里,梦里的他小小的,躲在一丛蒿草里一点也不显眼,连衣角都被遮的严严实实,还有小肉坑的手紧张地蜷成一团,透过草丛的缝隙往外看—— 穿着白大褂的少年手里端着一个碗,轻松地从数米高的屋顶跃下来,那只碗被他平稳地端在手里,里面的东西一点都没有洒出来。 「找到他了吗?」橘色长髮的另一个少女从迴廊拐角跑出来,她的声音非常甜美,带着女孩子特有的娇俏感,但是将手搭上前一个少年肩膀的模样,又透着男孩子才有的潇洒意气。 「没有,应该是躲到会客室去了……今天白石大人会来拜访。」少年的声音低沉,他伸出手指慢条斯理地推推眼镜,镜片下是一双藤紫色的美丽眼睛。 躲在草丛里的小小的神宫寺泉捂着自己的嘴巴,滚圆的乌黑眼珠咕噜咕噜转了几圈,等他们走开了,才长出一口气,一本正经地拍拍胸口。 他的动作显得很老成,模仿的像模像样的,但因为过于稚嫩的脸蛋而显出了一点令人啼笑皆非的反差萌。 用手臂撩开面前的草叶,正要迈步,一张黑煳煳的形状扭曲的大脸盘子就幽幽地伸上来凑近了他。 两张脸之间只有一指头的距离,那张脸很大,活像是被擀面杖擀了无数个来回,扁平延展,五官也长得过于随心所欲了一点,只有一只竖着的眼睛在大饼脸中间,眼珠子好奇地盯着神宫寺泉,上面有一截粉红的软哒哒的东西挂出来一点,还滴滴答答淌着水。 小孩儿看着面前这张完全超出了人类想像力极限的大脸,瞪大了眼睛,慢慢长大了嘴巴。 然后,那截软哒哒冷冰冰的东西就伸长了一点,触碰到他的鼻子,从下往上—— 「哧熘。」 舔舐的声音清晰极了,小孩儿完全给吓懵了,傻乎乎地伸手摸了摸被舔到的地方,一手湿哒哒黏煳煳的口水。 「啊啊啊啊啊啊妈妈药研鹤丸咪!他舔我!」他语无伦次地想到谁就叫谁,一边仰脸大哭起来。 「泉?!」悽厉的大哭声很快引来了一大群付丧神,领头的女人穿着厚重端庄的小袖,手里提着一振和她温柔外貌截然相反的薙刀,看见这边的情况,她甩手从身边一个少年的腰间抽出个什么,大喝一声:「离妾身的儿子!远一点!」 随着她的咆哮,一振闪着雪白寒光的短刀后发先至,直直钉在了小孩儿脚前一寸处,散发着充满寒意的威慑,让那张大脸惊恐地往后飘了一点。 那振短刀随即溃散成了蓬勃的樱花,又聚拢下落,勾勒出一个身着白大褂的黑髮少年。 他半跪在神宫寺泉面前,手里握着那振短刀,眼神警惕地将小孩儿护在身后,那只杂鬼一转身,他熟练地抱起还在崩溃大哭的孩子,三两下跳到远离战圈的地方,看着大将带着同僚们追打杂鬼。 「大将这种抓到谁就扔谁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啊……十次里总有九次抓到我,频率太高了吧!」 少年低沉的声音里满是无奈,说着,晃了晃手里的小孩:「对吧,泉少爷?」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孩子。 神宫寺泉回看他,眼神有点恍惚,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走了神。 药研藤四郎,看上去真的很可靠啊。 微笑的短刀最终没有等到他的回答,神宫寺泉从梦里忽然醒来,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 梦里的内容就像是拂过指尖的流水,也像是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太阳那么一晒,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依稀记得他好像梦到了本丸,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很奇怪的,这个梦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 真是少见。 然后,他才慢悠悠地想起来,好像还有个谁,在病房里来着。 他后知后觉地回头去看沙发,视线还没碰到那里,就先捕捉到了一个深蓝的身影。 那个气势沉稳如海的男人坐在床边椅子上,双腿交叠,脸上带着那种捉摸不透的奇怪笑意,盯着他看的样子像是在看什么很有价值的文本,腰间佩剑末尾堪堪抵着地面,金属与瓷砖碰触,他一动,便发出悠长清脆的一声「叮」。 「哦呀,醒了。」 见他的视线转过来,青王推了一下眼镜,掺杂着一缕暗紫的苍蓝瞳孔凑近了一点,好像看不清人似的,非要贴近一点才能好好说话。 第38页 「阁下睡了三天,感觉如何?」 神宫寺泉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麻烦人物,面无表情甚至想要再睡三天。 第21章 斩狐 这场大雨不知从何时开始下的,天上乌云翻卷,地面低洼处积起了小小的水潭,随着行人的走动溅起透明的水珠。 金髮的付丧神从御柱塔冲出来之后,就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中央,瓢泼大雨穿过他的身体,从地面升起的寒气悄无声息地攀爬上他的身体,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纤长的睫毛微微垂着,脸色在雨里显出一种透明又脆弱的美丽。 信号灯跳跃了两下,变了个颜色。 最后一辆车唿啸而过,擦着他的衣角,那股冷冽的寒风紧贴着他的眼皮,他却仿佛无知无觉的偶人般一动不动。 行人们随即涌过来,撑着颜色各异的雨伞,红色黑色灰色蓝色,绚烂的流光般从他眼前来来去去,哭哭笑笑的人脸换了一张又一张,或是直直从他身体里穿过。 一阵细微的风藏在雨丝里悄悄贴近他的后颈,灰白色的带笑狐狸脸额头两抹深红不详的纹路,诡谲狭长的狐眼拉开,中心一点深黑的瞳孔,癫狂阴郁的笑脸彷如勾画在这张狐面上的图案,它悄无声息地下落、下落—— 这是多么强大又美丽的躯体啊,比起以前用过的,好上千倍、万倍,要不是入侵那个病秧子失败、不,应该要感谢它忽然的灵感迸发,如果不是想尝试着去入侵那个同时获得了青组赤组友谊的傢伙,它怎么会发现这具完美的身体…… 只要再近一点、一点点…… 无色之王的眼睛已经为了预见到成功之后的场景而愉悦地笑了起来。 凭什么他们都有美丽的颜色,璀璨的金,高雅的银,炽热的红,冷冽的青——只有他、只有他……虚无的,空白的,透明的……无色,为什么只有他是无色?!没关系,这样的不公平很快就能被纠正,他会一个一个地,杀掉他们。 灰白的雾气缓慢地笼上了髭切的后背。 「嗡。」 这是非常轻的一声震动。 轻柔的像是风里落下一片花瓣,溪水被一尾小鱼拨动了方向,一线寒光迅速放大,从容壮阔如携带风雨而来,在无色尚且沉浸在幻想中时,当头而至! 「什——」 石板选中的最后一位王者惊愕地发出一声嘆息,已经刻进骨子里的谨慎和逃命本能让他想都没有想,果断放弃了到手的猎物,扭头就跑。 「想要侵扰家主的,就是你吧,你身上,有很重的,嫉妒和欲望的味道。」 「嫉妒太甚的话,可是会变成鬼的哦。」 软绵绵的声音里还含着笑,想到当时的情形,髭切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跳动了两下。 神宫寺泉入睡很快,不到两分钟,唿吸就变得悠长平缓。 髭切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用视线探究着这位看上去有很多秘密的主君,而这一看,就是三天。 黑髮的青年就像是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眠,医护人员怎么做,都不能让他甦醒,髭切坐在一边,看着研究员们一脸苦恼地折腾来折腾去,倒是没有那么紧张。 付丧神和审神者的灵力相互连接,他能感应到体内的灵力正在平稳地运行着,顶多只是审神者睡的久了一点,这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从古老器物中醒来的神明对于时间并没有很强的概念。像鹤丸国永之类的刀剑,还曾经陪着主人在坟里睡了好几年呢—— 哦,不对,那是因为那个人死了,还是有一点区别的。 髭切漫不经心地将脑子里跑的太远的思绪拉回来,然后,一种冷飕飕的感觉从嵴椎骨疯了似的往上攀爬,冲进他的大脑。 这是千百次战斗形成的对危险的本能预告,髭切甚至没来得及起身,迅速抽出腰间的刀反手就往病床上噼去。 在他的刀锋前一寸,一只扭曲的灰白色狐狸从波动的空气中出现。 那只狐狸被突如其来的一击拦下,保持着扑向床上青年的动作,用一种很怪异的姿势慢动作回头凝视髭切片刻,忽然裂开了嘴巴,空洞灰白的嘴里,重重叠叠的声音迴荡在髭切耳边:「啊……完美的身体……用你来替代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它的话音未落,身体一曲,倏然向髭切冲过来。 付丧神仰头,足尖在地上一点,单手撑着沙发轻盈地后空翻一周,落在窗台上,恰好避过了狐狸的袭击,垂着琥珀色的眼睛审视这只来者不善的入侵者,右手握紧了本体刀,一泓水光流过刀身,在刀尖凝成一星美丽的光,映在他白皙的侧脸上,仿佛融化了一捧春日阳光。 「不打招唿,擅自在别人入睡的时候进来,可是很失礼的行为。」 俊美得过分的青年嵴背挺拔,侧身提刀,腰身勒紧,属于刀剑的凌厉气息勐地释放出来,那只狐狸一惊,狭长的狐狸眼一眯:「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气息……你不是权外者——你不是人?!」 无色这才认真审视了一番面前的人,仔细一看,他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只是一个,类似于灵魂的存在,却神奇地拥有着可以比拟a级权外者的内敛力量…… 髭切眨眨眼睛:「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你这样子,也和人类搭不上边吧?是什么新型的鬼怪吗——」 第39页 他自顾自地下了结论,反手挥刀向前,引得无色只能连连闪避。 虽然有着王者的名号,但无色之王的能力完全和战斗无关,遇到正面刚的活动,他只能逃命为上,趁着髭切一击不中,他迅疾闪身,整团烟雾穿过窗户,窜出了髭切的视线。 「唔……跳窗了?反应真快啊。」黑色的手套包裹着修长的手指,他摸了摸下巴,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天然的笑容,「有多久没有遇到可以斩杀的鬼了……哎呀,要是弟弟……弟弟也在就好了。」 髭切温软地笑着,歪头往病床看去:「那么,家主,我先去为您清除鬼怪,您好好睡哦。」 他向着全然沉浸在睡梦中的青年打了个不轻不重的招唿,然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跟着就往后一翻,穿过透明的玻璃,直直坠下高楼! 将思绪从十分钟前的事情里拔出来,金髮的付丧神连连挥出十刀,灰白的狐狸狼狈地闪躲,身边都是来往的行人,他的刀却一点也没有触及他们,在这片雨下开闢出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战场。 「你到底是什么!」 狐狸堪堪躲过最后一击,灰白的灵体已经薄弱了很多,眼里的怨毒浓厚的快要凝聚成实体刺穿髭切的身体。 拥有着这么强大的刀术,行动间还有着不容错认的古意典雅,和青组那些道场里练出来的傢伙不一样,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有着游走在命脉上的寒意,如果这只狐狸有毛髮,一定已经因为那含蓄又凝重的杀意而根根直立了。 「欸?我吗?」髭切仿佛一个天真的少年,温软甜蜜地笑了起来,「啊,竟然忘记了斩鬼之前的通名——我乃源氏的重宝,髭切。曾斩茨木童子一臂,于户隐桥杀鬼,今日,履行护卫家主之责,于此取你性命。」 「我是无色之王,你不可能杀得了我,绝不——」 有着典雅曼妙弧度的刀刃破开空气,无色隐约之间似乎感觉耳边的雨声骤然被放大,嘈杂难忍,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神,而眼前只剩下了破空落下的刀光。 「嗯?」髭切虽然触碰不到实物,奈何无色也不是有真实形体的存在,他明确感觉到自己的刀砍到了那只狐狸,可是刀锋过后,原地却空无一物。 「跑掉了?」他收刀回鞘,低头看了看地面,又抬头看看四周,撑伞的行人来来去去,光屏上反覆播放着新的gg,哪里都没有对手的痕迹。 「真是个了不起的鬼。」髭切微微上挑的眼尾染了淡淡的冷意。 欸对了,他刚刚说他叫什么来着? 嘛……忘记了,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么想着,髭切放松地转身走向御柱塔。 等他回去,见到的就是已经醒来的家主。 守了三天都没醒,偏偏在他离开的二十分钟里醒来了。 连髭切都有点维持不住嘴角的笑容。 而且,在床边出现了一个没有见过的男人。 不等髭切想说什么,那个穿着深蓝制服的男人勐地抬头看过来。 他的视线并没有聚焦落在髭切身上,但还是准确固执地停在门口,深沉的压力沖袭过来。 髭切注意到他的手不知不觉放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非常敏锐的直觉,一个很厉害的男人。他这么想着。 「神宫寺君?请稍等,那里好像有人。」 连神宫寺泉都没料到宗像礼司居然有这么强悍的直觉,竟然在髭切进门的一瞬间就注意到了不对。 「不……不用这么紧张。」神宫寺若有所思地看了宗像一眼,不愧是青王。 「哦呀,听神宫寺君的意思,那个人你认识?」 宗像的手还放在「天狼星」上,周身的戒备之意却淡了很多,镜片上一道白光闪过。 「是我的……」神宫寺泉突然卡壳了,这要怎么说?虽然王权者异能什么的很不科学,但付丧神好像更加不科学一点?在这个科技当道的时代里提及神明,怎么想都很可笑吧…… 他默默想了想,髭切已经走到了他的床边,俯下身体,金髮落下几缕遮住视线,声音刻意压低了,有种百转千回的温柔暧昧:「家主?」 神宫寺泉于是接上了前面那句话:「……我的刀。」 「刀?」宗像礼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这个词语可以由所有上位者赋予最信赖的下属,而他遇见的这把刀,有着连王权者都为之警惕的力量,甚至还能隐藏身形,实在是,连宗像都要为之动容的锋利。 「是忍者?还是权外者?某种异能……吗?」宗像骨子里不合时宜的求知慾又开始发作,开始认真猜测起来。 神宫寺听着他的猜测越跑越远,抬起手,搭上髭切腰间的刀柄。 被触碰到本体刀的付丧神全然放松,任由家主拔出了这振曾经名震天下的斩鬼刀。 灵力随着触碰流入刀身,在宗像眼里,神宫寺泉只是往空气中握住了什么,然后一点一点地,一振堪称艺术品的刀自虚空中被抽出来。 优雅流畅的刀身,平滑的曲线,锋利的刀刃,脱离刀鞘时一声悠长的嗡鸣,像是古钟低沉的迴响,自长久的岁月里破空而来,斩断了空气中所有的浮躁,古老时代里的仕女笑靥和战场风沙一併降临此地。 仿佛神明的惊鸿一瞥。 神宫寺泉握着髭切,目光在刀身上逡巡,身边是这振刀的付丧神,轻而郑重地说:「这是铸造于平安时代的名刀,髭切,由歷代源氏家主传承,曾有一条戾桥斩鬼之传说,锋锐无匹,名满天下。」 第40页 第22章 阴阳师 第四王权者宗像礼司,谦虚有礼,冷静自持,是个每次对别人说话都固执地要用敬语的老派绅士。但在他的死对头周防尊看来,这就是个虚伪得过了头的男人,明明有着不输于一切人类的高傲性格,偏偏要把自己伪装的多么无害,还喜欢玩拼图……简直莫名其妙。 而对于宗像礼司本人来说,一切需要寻找答案和线索的娱乐,都能令他无法自拔,和拼图、猜谜,乃至思考秩序构筑的游戏一样,将细小的线索一点一点连接起来,拨开迷雾,使隐匿其后的庞然大物显露出来,让凌乱重归秩序,绝对是感官的无上享受。 伏见曾经多次在私下吐槽过室长是个隐形洁癖强迫症晚期患者,大概也没有说错。 奈何他们都打不过他,还要靠着他吃饭,所以就算无数次发现室长的拼图图案用了组员们的证件照,他们还是得咽下喉咙里那口血,面对着徵询意见的腹黑室长回答一句:非常感谢。 而现在,宗像几乎是兴致盎然地发现了一个新的猜谜游戏。 源氏的宝刀,髭切……吗? 他推了推鼻樑上的银边眼镜,连礼貌性的笑容都多了一点真切的温度,冷清俊秀的脸看上去……还有点呆萌的可爱? 神宫寺泉颇感伤眼睛地侧过脸,把拔出的刀交还给髭切归鞘。 金髮的付丧神眨了眨眼尾上翘的猫眼,尖尖的两颗犬齿在笑容里若隐若现:「家主,不多看看吗?」 他握上神宫寺的手,和他一起举起这振名刀,刀身翻转,沾染过无数血腥的杀人利器乖乖被病弱的主人握住,比镜面还平滑的刀面上,映出了黑髮青年的脸,和他身边金髮付丧神的模样。 灵力顺着两人交握的手流过来,继大变宝刀之后,宗像礼司再次迎来了三观炸裂的一幕: 大变活人。 自空气中慢慢显现的青年一身军装,腰带勒紧了细瘦的腰肢,和那种严谨自律截然相反地,他的肩头随性地披着军服的白色外套,一头浅金色短髮,略显蓬松捲曲的末尾偎在耳边,一双琥珀色猫眼大而温柔,看上去简直是乖巧得过了分,睫毛长长在眼尾拉开,勾出近乎锋利的一抹侬艷痕迹,脸上的笑容软绵绵的,显出全然的无害。 就是宗像再怎么傻,也能意识到神宫寺泉刚刚的介绍应该不是在说一振名刀那么简单了,更何况,和赤组那群哭着喊着才能艰难结束学业的留级生不同,他是实打实的每年都是级部第一,作为优秀毕业生在毕业典礼上致辞过的。 只是稍稍思考了一会儿,他的视线从那振漂亮如艺术品的刀剑上移开,落到突兀出现的金髮青年身上:「髭切……君?」 髭切朝他意味深长地投来一个眼神,似乎本来不想理他,但看在身边青年的面子上,还是轻轻用手指蹭了蹭下巴,一侧头:「是?」 宗像礼司心中的猜测被印证,有些惊讶地嘆息:「付丧神?竟然能在这个信仰没落的年代,看见真正的神明,不知道是幸运还是遗憾呢。」 神宫寺泉倒是被他的反应激起了点兴趣:「你都不怀疑一下就相信了?」 青之王再次露出了那个公式化的笑容,礼貌,同时也是对自己强大实力的绝对自信,他好像完全没有想过有人能在他面前说谎:「擅自揣测质疑他人,是一件太过失礼的事情。」 他双腿交叠,包裹着牛皮长靴的脚轻轻踩在地上,嵴背挺的笔直,制服严严实实裹住他的身体,一丝皮肤都没有露出来,双手十指交叉搭在膝盖上,配上那个从容镇定的笑脸,气场比女王还女王。 ……还是个抖s型的女王。 神宫寺泉脑子里忽然跳出宗像挥舞着鞭子发出深沉的鬼畜笑声的画面,身体一哆嗦,迅速将这幅可怕至极的画面甩掉,视线下意识地避开了宗像。 宗像的话骤然停顿了片刻,一种奇妙恶寒的感觉转瞬即逝,他停了停,有点出神,这种感觉好像在办公室里经常出现,难道是有谁在想他吗? 一边走神,他脸上还保持着那种毫无破绽的笑容,继续说:「第二王权者,黄金之王出身阴阳师世家,并不是什么隐藏的很好的秘密,你是黄金之王唯一的子侄,同样不是什么秘密。」 作为阴阳师,掌握一些沟通神明的秘术,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神宫寺泉想了想,惊讶地发现居然很有道理!逻辑自洽,情节完美! 他看着宗像的眼神立刻变了,加上了隐隐的赞嘆和敬佩,全部猜错了竟然还能自己圆回来,要不是他自己知道自己这情况,他都要信了!看不出来,青之王是个逻辑鬼才啊! 神宫寺泉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讲下去,多说多错,让宗像礼司维持这样的误会挺好的,也省得他解释髭切的存在了。 他移开和髭切接触的手,失去了灵力输入,在宗像眼里,金髮付丧神的身影轻轻一盪,如同水波涟漪泛起,继而淡化消褪,和刚才他出现之前一样,消失在了他眼前。 虽然身形消失不见,但宗像可不会以为他真的消失了,泛紫的瞳孔在髭切最后出现的地方看了一眼,青之王交叠的双手搭在膝盖上,脸色毫无变化:「其实此次前来,除了探望病人外,我还有另外一个请求,希望神宫寺君能答应。」 神宫寺泉靠在柔软的大靠枕上,有些意外地回看宗像礼司。 第41页 不愧是高高在上的青之王,就连说出「请求」这个词语时,都带着骨子里的矜贵清冷,给人一种能帮到他是自己的荣幸的错觉。 「宗像君实在太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一个体弱多病命不久矣的权外者,异能也并不强大,硬要说的话,唯一值得第四王权者耐心和我说话的,应该只有我背后同样身为王权者的叔叔了吧?」 略显狭长的眼睛狡黠诡秘地一勾,那种总是轻佻畏怯,万事无妨的气质剥落,皮囊下暗河奔涌沖刷的钻石终于显形,光芒敛着足够攫取所有视线的华美,但这只是很快的一瞬间,快到宗像差点以为这是他的错觉。 等宗像礼司再眨一眨眼,神宫寺泉已经恢復了那种在他面前总显得有点烦躁有点倦怠的模样。 这种表情他常常在别人脸上看见,王权者和普通人完全是两个层面的存在,就算是没有释放异能,也能感受到骨子里两者的不同。宗像礼司已经看习惯了别人面对他时的那种不自觉的警惕,尽管他没有表现出敌意。 过早的、不必要的警惕本来就是一种明显的示弱。 神宫寺泉第一次看见他时,也是这么警惕的,还有想要尽快避开他的烦躁,他一直以为那是和别人一样对于他的畏惧。 可是想想,要是真的畏惧的话,怎么敢那样坑他手下的伏见君呢? 比起畏惧,那明明是根本不在意吧? 宗像礼司忽然发现了这点,那种已经淡去的兴致再次捲土重来,他的态度变得认真许多:「哦呀,神宫寺君这样的想法,就有点妄自菲薄了呢。在我眼里,阁下可是非常、非常,优秀的人才啊。」 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宗像礼司把那个词语压在舌根下,低沉的声音撞击着耳膜,缓慢地吐出来时,有种优雅矜持的暧昧感,配上那张清冷禁慾的脸,简直够得上是在无形撩人了。 髭切眯起眼睛,琥珀色的瞳孔里薄纸般的笑意沾了水,急速融化。 神宫寺泉全然无感地对宗像点点头:「哦……那,谢谢夸奖?」 青之王眨了眨眼,两人僵持了片刻,他推了推眼镜:「好吧,其实我来此,是以第四王权者的名义,希望邀请神宫寺君加入我们scepter 4。」 他想了想,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scepter 4是一个非常团结友爱的组织,很适合神宫寺君养病哦。」 ……讲真的,有哪家的hr会这么诚恳地说,我们公司福利丰厚待遇一流,设施条件完备,员工热情积极,很适合你养老哦? 又不是养老院! 这种gg打出去看到的人都会觉得是传销吧! 而且,当着他的面这么宣传自己的,还是这个组织的头头,神宫寺泉一瞬间忽然觉得,有这样的领导,scepter 4怕是快要倒闭了吧? 「当然,如果髭切君愿意给我的下属一点简单的指导,那就更好不过了。」 宗像礼司看上去完全不觉得他的介绍有什么问题,心很大地再次加码:「会有相应的出勤补贴,请放心。」 你这么大方,给你们发钱的政府知道吗? 神宫寺泉咽下快要涌到喉咙口的吐槽,生怕他再顶着一张精明又聪慧的禁慾脸说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话,抢先一步开口:「其他的不说,要是我加入scepter 4,住宿问题——」 宗像礼司很善解人意:「组员一般要求住在青云寮,也可以提交外住申请,但是住在别的王权者的领域里,这样的申请通过的可能性应该不高。」 掌握着全部审批权限的青之王含蓄内敛地表示:加入我们的话,就不用再住在研究中心了哟? 早就梦想着能够出去浪的神宫寺泉眼睛一亮,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伏见和日高出勤回来,就听说scepter 4来了两位新成员,还是室长亲自去邀请的。对于新成员之类的东西,伏见一向没有任何的好奇心,他解开袖口,把袖子挽到胳膊上,沉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脸,坐在电脑前开始写任务报告。 作为一个合格的高智商技术宅,伏见熬夜的功夫在scepter 4里绝对是数一数二,眼底浅淡的青灰色阴影在屏幕浅蓝的光线前一览无遗,他随手抽出道明寺的任务报告,盯着上面啰嗦不着重点的几行文字,以及夹杂期间的几幅场景示意图——堪比儿童简笔画的树木小人和街道,用力咬住了牙。 「重写。」 沸腾的愤怒在衡量要发火需要付出的精力后,伏见把这几页纸一卷,随手扔到隔壁桌上,也不管隔壁是谁,丢下这两个字,自顾自开始做别的。 隔壁正在通讯器上偷偷浏览新出唱片的组员一个哆嗦,飞速关掉页面,惊恐地抬头左右看了一样,发现桌上的报告书,连翻都不用翻,脸上就带出了一点幸灾乐祸。 「道明寺君~开工咯~」 他熟练地将报告书扔给隔了个位置的道明寺安迪,在对方一脸的生无可恋中,偷偷凑过去:「说起来,明明知道伏见先生这么不好惹,你居然还敢把这种报告交上去?怎么做到的?」 刚从睡梦中被当头噩耗叫醒的青年神情萎靡,抱着报告书哭唧唧,眼里都是委屈巴巴的茫然:「不、不知道啊……明明以前伏见先生会帮我改的……」 同僚立即换了个赞嘆的表情,却不是对着他的:「什么?!伏见先生竟然愿意帮你改报告!真是个温柔的人啊!」 第42页 阴着脸一看就很不好惹的天才自闭公务猿伏见猿比古:不,我只是觉得让他自己改的话可能到我死了他都改不好。 这两人在窃窃私语,伏见抱着需要签字的几份文件走到室长办公室门前,抬手懒洋洋地敲了几下门:「室长,我是伏见。」 门里传来那个男人低沉冷静的声音:「伏见君,请进。」 伏见低着头推开门:「室长,这几份是需要你签字的文件——你怎么在这?!」 尾音诡异地拉长提高,伏见见鬼似的盯着坐在室长对面的那个黑髮青年,脸色变了又变。 宗像礼司喜好喝茶,他的办公室还特意隔出来了一个茶室,伏见对于室长真的做到了到任何地方都带着茶室的行为已经无感,应付这个麻烦上司的最好办法就是对他的所有行为都假装没看见。 但是今天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另一个人却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保持镇定了。 宗像礼司显得很高兴的样子,端正地跪坐在地垫上,看着下属的脸色变来变去,好像从中找到了不少乐趣,而他对面的神宫寺泉不紧不慢地捧着杯子回头,对伏见礼貌地点点头:「你好。」 伏见倒吸一口冷气。 可能是从小的经歷,伏见的性格十分细腻敏感,尽管他本人总是显得阴郁暴戾,看上去很不好接近……其实也的确不好接近,但对于靠近他的所有人,他都能模模煳煳地有一个大概的感知。 和青组其他看上去不好惹其实头脑简单的笨蛋相比,宗像礼司是绝对的麻烦人物,武力值爆表,脑子也好使,是伏见难得承认的近乎全知全能的可怕存在,作为顶在前面的上司再恰当不过。 而这个第一次见面就坑了他的男人,竟然也给他不逊于宗像的麻烦感。 伏见心底的抗拒立刻表现在了脸上。 神宫寺泉很温柔做作地对他微笑一下,用一种自己都噁心的语气说:「伏见君,如果你再仔细看看,也许会发现,我们俩的衣服很像呢?」 深蓝色的制服是scepter 4统一制式,只有细微处有少量变化,穿在宗像身上是一丝不苟的严谨,伏见则是习惯把袖子挽起来,扣子也老是随便扣几个就不管了,衬衫也穿的很随意,完全由颜值和制服本身的美貌撑起了少年落拓潇洒的骨架。 但是同样的制服,穿在神宫寺泉身上,就多了一种微妙的……色气。 他的衣服和宗像一样,穿的很整齐,领子都规规矩矩地折好,比小学生还守规矩,腰带勒出细瘦的腰,袖子拉到手腕,平整的一丝褶皱都没有。 但就是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可能是以为领口最后一个扣子没有扣,露出下面雪白的衬衫和一线细腻的皮肤,也可能是那一截手腕,清瘦的骨骼以及隐隐的苍青色血管,也可能是那张眉眼乌黑,面色苍白的脸,眼尾极淡的浅红如刀锋吻过花瓣,带着苍凉的美艷。 总之,一切整齐的禁慾下面,都透着近乎嚣张的美丽。 非常奇妙的气质。 简直能和抖s禁慾女王宗像礼司一较高下。 伏见当然没有想这么多,他只是沉浸在这个麻烦的傢伙竟然要加入scepter 4、要和自己成为同僚的可怕事实里无法自拔,短暂时间内还分不出心神观察这么多。 以上观察结果由道明寺小天使在室长领来人后于暗中偷窥得出。 室长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副长淡岛世理端着个盘子走进来,经过伏见身边时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明白这个能干的同僚怎么一副打击过大的样子杵在这里。 金髮的女性将手里的盘子放在两个喝茶的人中间:「没有合适的茶点,于是做了一点红豆泥,请配茶食用吧。」 神宫寺泉盯着那个盘子里垒的足有一尺多高的深红色不明物体,忽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慢慢抬头看向对面的宗像礼司。 青之王运筹帷幄的冷静笑容有点几不可察的僵硬,双眸凝滞在那座红豆泥山上,捧着杯子的手顿住了。 神宫寺泉和宗像礼司对视了一眼,看清了对方眼里的凝重。 黑色的瞳孔微黯,镜片上白光一闪。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伏见君,请来一起喝点茶吧。」 看见副长端着红豆泥进来后察觉大事不好却没有及时逃跑的伏见:??? 果然!他就说这两个人都很麻烦! 第23章 青 宗像礼司假装没有看见伏见脸上的抗拒,强硬地把带领新人熟悉环境的任务交给了他,伏见铁青着脸,恨不得离身边那个麻烦傢伙远一点再远一点,语调平淡一点起伏都没有地介绍道。 「这是资料室。」 「这是情报科。」 「这是庶务科。」 「这是机动科准备室。」 「这是寝楼,给你分配的房间应该在日高边上,自己找找吧。」 「不能带外人进入青云寮,留宿一天也不行。」 看了神宫寺泉一眼,伏见忽然冷冷地补上了这句话。 身边的导游几乎是照着各个办公室的立牌念了一遍,极其敷衍,大段时间都在两人僵硬的沉默赶路之间度过,乍然听见伏见这么有个人感情——负面感情也是感情嘛——的一句话,神宫寺泉相当给面子地点了点头表示听见了。 可是伏见好像看上去更阴郁了,他沉着脸,感觉刚才被室长强行邀请咽下去的那几口红豆泥又开始在胃里翻滚,一阵一阵的浓重甜味还在味蕾上肆虐,他烦躁地用手去摩挲腰间的佩剑「昴」,冰冷的金属让他的心勉强镇定下来了一点。 第43页 果然还是只有武器不会说谎,也不会背叛他。 他这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就听见面前这个一脸不在状态的麻烦傢伙轻轻合拢双手:「啊,是贩售机……伏见君口渴了吗?作为带我熟悉环境的感谢,请你喝点什么?」 伏见冷淡地拒绝:「不了,我还要回去工作——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人说话?!」 他有些恼火地低声抱怨,还是无奈地跟上了前面那个压根没听他回復就走向贩售机的青年。 硬币塞进投币口,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沉重的饮料滚落下来,出货口的挡板咔嚓一响,向上滑开,神宫寺泉费力地弯腰掏出两瓶果汁,回头看见伏见站在他背后两三步远,有点惊讶地眨了眨眼:「我还以为你走了?」 伏见……伏见忽然想申请紧急拔刀!斩杀同僚会有什么处分?这份工作要是没有了的话,干脆以后去做情报贩子好了…… 各种杀人分尸的方法在脑海里翻搅滚动,一只苍白瘦削的手举着一只浅紫色的罐子递到他眼皮下:「开玩笑的,伏见君看上去总是一副『啊这个灰色的世界好无聊好麻烦干脆都毁掉吧』的样子,让人……很想逗一逗呢。」 伏见的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 逗一逗?你是在说什么宠物吗混蛋! 啧,这种腹黑属性和室长简直是一脉相承啊! 他选择性地无视了关于调侃他世界观的那句话,不知道是觉得太荒唐而不想评价,还是戳中了他心底的什么情绪。 「葡萄味的汽水,不过应该不会有葡萄吧,要尝一尝吗?」 那只手又示意着晃了晃。 伏见烦躁地「啧」了一声,接过饮料罐子打开。 虽然表现得很不耐烦,但葡萄味的碳酸饮料,的确是伏见唯一会选择的饮料,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看出来的,伏见也没有打算问,总不会比室长那个「在所有有人的地方都安装摄像头全天监控」的答案更恐怖了。 他靠着贩售机,举着汽水闷不做声地喝着,希望赶快喝完就能离开这个麻烦的傢伙。 靠在贩售机另一边的神宫寺泉手里是一瓶热牛奶,他没有喝,只是拿着暖手,听着伏见努力地清空饮料,他笑了笑:「伏见君好像很讨厌我啊。」 贩售机另一边是嚣张的默认。 神宫寺泉笑的更开心了点:「承认的这么爽快吗?真是让人伤心,这样的话,就很想知道伏见君还有没有其他讨厌的东西,可以安慰一下我了。」 伏见喝掉最后一口还冒着冷气的酸甜液体,感觉嘴里那种红豆泥的甜腻味道终于没有了,心情忍不住好了一点,竟然破天荒地回答了这个以往肯定不会回答的傻瓜问题。 「讨厌的东西?数也数不清。总之……很嚣张的上司和很烦人的前辈和没用的部下,无聊的事务和没意义的加班和职场的酒宴,没休息好和年末聚会上的特技表演和所有蔬菜,还有糖醋猪肉里的竹笋和边框太重的眼镜……以及三文鱼……」 低声的碎碎念不带喘气也不带思考,声音波澜不兴一气呵成,好像答案本来就在他心里,每天都要重复无数遍,而答案的范围之广,简直能概括掉青云寮里所有会讲话的活物和不会讲话的死物。 这么听起来,好像只有青云寮的大门和路灯不在伏见的讨厌列表里了。 神宫寺泉边听边暗暗赞嘆,能在这么庞大的讨厌群体中活下来,伏见真是个积极向上的人啊! 「啧,你最好收起你奇怪的想法。」 伏见难以忍受地忽然打了个激灵,好像冥冥之中的示意,让他冷冷地吐出了这句话。 神宫寺泉没有做声,仗着隔着一个贩售机伏见什么也看不见,还冲着那边竖了个大拇指。 「……对了,室长给你安排了什么职务?」 走了一路都没有想起来问这件事情,伏见遵守着社交条例没有感情地问了一声。 ……其实也不是这么想要知道。 他抬起手腕,手中的空罐子瞄准六米开外的垃圾桶。 「啊,好像是……」青年的声音懒洋洋的,还带着很低的笑意,伏见眯着眼睛,手腕调整了点角度—— 「情报科。」 「咣当!」手一歪,那个空罐子在垃圾桶边沿撞击了两下,噹啷一声砸在了地上,翻滚了两圈,停在那里不动了。 「哈?!」 黑色边框的眼镜下,从来都是怠慢慵懒没干劲的眼睛,惊恐地瞪大了一圈,情报科现任负责人·以工作为藉口·妄图立刻甩掉神宫寺泉的伏见猿比古,感觉胃里翻江倒海,红豆泥的甜腻感完全没有被葡萄味的碳酸饮料消除掉! 神宫寺泉听着那边的动静,笑容更快乐了:「伏见君?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伏见深吸一口气:「啧,麻烦。」 情报科平常要做的事情并不少,大部分技术性的东西还是伏见一手扛起来的,别的不说,伏见的智商绝对算得上是青云寮数一数二的存在。 神宫寺泉虽然也在情报科工作,但平时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在睡觉看书喝茶,为了不让同僚们看着对比太过强烈,他还很好心地跑到室长办公室去喝茶。 看着青之王干活,自己在喝茶,这种待遇怎一个爽字了得。 刚开始宗像还是笑眯眯地给他泡茶,到后来,连一贯冷静自持的宗像都扛不住了,谁能接受自己在熬夜工作的时候,还有个人在边上快乐地喝茶玩耍啊! 第44页 而且这还是个病人,劳累过度就会吐血的病人——神宫寺在情报科的自我介绍。 当时伏见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脸就黑了。 不过就算他再偷懒,也有翻车的那天。 起因还是宗像提起的希望髭切能够指导青组剑术的话题,神宫寺泉也没多想,就点头答应了,答应之后才反应过来……髭切能够显形完全是仰赖他注入的灵力,要是他不跟着的话,又是一场大变活人的惊天魔术表演了。 于是在某天的道场,击剑机动课特务队队员们的例行剑术训练中,一个完全他们完全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这里。 青组习惯使用佩剑作为武器,连异能力的使用也需要附着在佩剑上,击剑机动课特务队队员们都有一手非常优秀的剑术,其中更以室长宗像礼司和副长淡岛世理为首。 他们练习的剑术是以本国古老刀术为基础,根据佩剑的特点进行过改良的,归根到底还是要以日本刀的刀术为一切的重点。 而今天出现的这个新人,正是前不久刚刚加入情报科的神宫寺泉——一个据说会因为疲劳过度而吐血的……病人。 他甚至没有获得进入击剑机动课特务队的资格! 众人跪坐在道场外,双手端正严肃地拄在腿上,好奇的眼神却不住地在神宫寺脸上飘来飘去。 不是他们说,这个人,一看就不会刀术啊!手上没有茧,走路的姿势也都是破绽,随便打打都能赢的吧!——那为什么他能站在今天的教官位置啊! 室长轮流上的命令他们不敢违抗,只能暗自想着应该怎么样尽量保全这个新人的颜面,其他的不说,万一打出问题来算谁的啊? 他们同时打量了一下神宫寺修长纤细的身体,打了个哆嗦。 神宫寺泉穿着和他们一样的白色练功服,手上是一振有着浅褐色刀鞘的太刀。 他对着还在掂量该用几分力的队员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们的对手,不是我,千万不要留手哦,不然会死的很惨的。」 坐在廊上远远看着这边的宗像礼司也跟着奇怪地笑了笑。 ……给手下适当的锻鍊和打击,有助于他们更好地成长嘛。 在众人茫然疑惑的视线中,神宫寺泉将手里的太刀往前一抛。 大蓬的樱花飞散开来,一个身形挺拔的金髮青年出现在原地,手里是神宫寺刚刚抛出去的那振太刀。 琥珀金的眸子扫视周围一圈,他歪头,嗓音近乎甜美温软:「呀,他们就是家主为我找的对手吗?」 这一手大变活人把众人都惊得不轻,那振犹如艺术品般的刀剑被他的主人放在一边,从边上的架子上随意挑了一振木刀,拿在手里挥了两下,金髮的俊美青年面对众人:「嘛……谁先来呢?」 道明寺忍不住出声:「你……你不把外套脱掉吗?」 在比试的时候还把外套这么披在肩上,简直是……简直是狂妄! 髭切看上去很好说话地对他笑了笑,在道明寺尴尬地红了脸时,很轻快地回答:「不。」 淡岛世理勐地站起来,拿起放在边上的木刀:「那么,就由我先来请教一番吧。」 髭切对于她身上的高昂战意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让我看看……前辈来陪你练习吧。」 「嘶……」下面立即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声,看髭切的眼神都变成了看勇士,敢这样调戏副长,这绝对是个狠人啊! 而对髭切来说,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淡岛世理对他的话没有什么反应,规矩地鞠躬行礼,而后摆开了进攻前的姿势,眼中厉光一闪,挥刀旋身而上! 髭切没有后退,反而接着淡岛世理的攻击不慌不忙地前进了一步,举刀相抗衡。 和他秀丽温软的外貌与声音不同,髭切的刀术透着一种带血的狠辣,仿佛每一刀都是从尸山血海里噼杀而出,每一寸刀锋都染着战场的硝烟,歷歷风声挟裹着唿啸而来的冷意轻而易举地砍开淡岛世理的刀风,她这才惊觉,她竟然在不知不觉间,从攻势转化成了守势! 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 干练利落的女副长费力地抵抗着这个男人的每一刀,一种近乎荒谬的感觉在她心里发酵,她引以为傲的剑术,在这个男人手下居然表现的不比刚会拿刀的孩子好多少! 不仅是她心惊肉跳,连周围的组员们都看的没了声息,眼里都是惊愕。 副长是他们长久以来的指导者,实力毋庸置疑,却被这个人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太过分了吧?!这是什么魔幻场景? 「咚——」 木刀撞击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淡岛喘着粗气,勉强站起来,眼里的光亮的吓人,认真低头行礼:「非常感谢。」 尽管结局是失败,但性格坚韧顽强的她已经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西,失败并不会让她感到耻辱。 髭切用木刀点着地面:「没有想到,现世还有刀术这么厉害的女性呢,很了不起。」 活过千年的付丧神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对于生命有限的人类来说,能取得这么优秀的成绩真的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尤其这还是一位天生力量逊色于男人的女性,能够摸索着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是刀剑最欣赏的那类女性。 完全可以和丰臣秀吉的妻子宁宁夫人相媲美了呢。 第45页 第24章 绑匪 这天的道场训练之后,对于神宫寺泉老是偷摸着不干活的行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表示没有看见,而淡岛世理则开始追在神宫寺泉身后希望能够和髭切更多的切磋。和其他加入scepter 4的成员需要领取制式佩剑不同,神宫寺泉腰间悬挂的,是一振绝对称得上艺术品的古典太刀。 这振刀在一群西洋剑里实在是显得突兀,但是见识过它的威力的青组成员们恨不得离它越远越好。 自虐般想要进步的人,只有副长一个,请无视我们吧!髭切先生! 神宫寺泉对于看髭切血虐同僚这样的节目一点兴趣都没有,在某天给髭切灌输了尽量多的灵力跟随机动课出勤后,他就快乐地熘出青云寮逛街去了。 能够这样轻松游玩的日子真的值得好好珍惜啊! 走了十分钟不到就心肺疲惫不得不原地休息十分钟的神宫寺泉靠着路边的路灯,在怀里掏摸一会儿,抽出一根烟和打火机。 淡青色的烟雾蜷曲着上浮,遮住了有些模煳的视野。 神宫寺试探性地吸了一口烟,入口后并非是以往那种能让人得到片刻轻松的精神麻醉感,而是五脏六腑同时的扭曲疼痛。 长刀般的刺痛从喉咙里往下搅动,搅得身体里的内脏都煳成了一团,肺部急遽收缩,想要将有害的气体排斥出去,引得神宫寺弯下腰开始疯狂地咳嗽。 「咳咳咳咳咳……」 他下意识地捂住嘴,立刻有湿热的液体喷溅出来,指缝里一片渗人的血红滴滴答答顺着手指淌下来。 咳嗽引起的窒息感让他好半天都没有回神,眼前一片黑乎乎的,菸灰被身体的震动带的扑簌簌掉落,带着炽热的余温落在手背上,却没有引起主人的注意。 「唉……」神宫寺泉低低嘆口气,将大半支烟随手掸进过路的一个清洁机器人嘴里,得到小傢伙一本正经的一句「非常感谢」。 看来这具身体也快不行了,已经不能藉助烟里的尼古丁作为精神麻醉剂,反而引起了负面效果,按照以往的经验,在菸酒无效后的一年内,附身的躯体就会快速衰亡。 不过比起以前用的那些两三天四五周就挂掉的身体,这一个已经算是厉害的了,竟然坚持了十多年,要不是医院里躺着的那位本尊母亲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并非她的儿子,他想连他自己都要陷在这个世界里了。 终于到了该准备离开的时候。 神宫寺泉把还剩下大半包的烟拿出来看了看,又犹豫着塞回怀里,虽然不能抽了,但是可以用来送人对吧,浪费可耻啊浪费可耻。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把烟再次塞进口袋里,沿着街道慢悠悠地往前走。 说起来今天不是上班的时候吗?为什么前面聚集了这么多人…… 内心隐藏着猫一样好奇心的神宫寺泉在原地踌躇了一下,还是没敌过心里怂恿他前进的小怪物。 就看一眼,看一眼…… 这一眼看了就停不下来了。 神宫寺泉撞见了抢银行的现场。 三名绑匪,一银行的人质,加上几个金库的钱…… 大概人类的共通点就是止不住的好奇心,尤其是这样危险又刺激的事情,只要自己不是当事人,就有着无穷的探究精神。 几个运气好在劫匪来时就逃出来了的幸运儿在人群中一遍遍重复自己的逃命经歷,脸色涨的通红,唾沫横飞,手舞足蹈,比起刚刚脱险的激动,看起来他们更加兴奋于自己竟然遇上了这么值得说道的事情。 好在围观的人群还有基本的保命意识,远远地隔着一个马路看着这边的银行,全透明的玻璃将里面的情况透露的清清楚楚,一名绑匪举着枪,另两人手里是西瓜刀,正围着抱头蹲下的人质巡逻,以及催促银行工作人员往他们提供的通讯器编码里转帐。 被一把枪和两把西瓜刀抵着脖子的银行工作人员看上去都昏过去了,额头上亮晶晶的一层汗水不断往下淌,抖着手结结巴巴地跟他们说着什么。 然后,持枪的劫匪抬手就是一枪托砸在那个可怜男人头上,神宫寺泉身边的人群立即齐齐地惊唿起来。 那个男人一声没吭就倒了下去,劫匪很镇定地将枪口指向了另一名女性工作人员。 「天吶……警察怎么还没有来……」 「已经报了警了,好像那边的路口在维修,需要绕远路……」 「可是这样的话,里面的人怎么办……」 人群里窃窃私语起来。 神宫寺泉站在那儿想了想,好像这种情况下,自己什么也不能做。 就算暂停了时间,他也不能去杀人或者救人什么的,所以这个异能真的好鸡肋啊。而且……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就算真的有什么能做的,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也还是稍微苟一点好了。 这么面无表情地想了想,他转身就准备离开。 离开前,他最后一次看了眼银行方向,然后就和一个劫匪对上了眼。 神宫寺泉继续转身,但是那个劫匪却突然激动起来,挥舞着西瓜刀向同伙们哇啦哇啦大声喊了几句什么,还不断用手指着这边。 ??? 这是什么毛病? 神宫寺泉莫名其妙地再次看了他一眼,这是犯病了还是怎么的……然后一个想法电光火石间撞进他大脑。 第46页 坏球了!这三个是权外者! 而他……神宫寺泉勐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他还穿着scepter 4的深蓝色制服! 提问,当三个坏蛋在干坏事时正巧碰到了一个落单的警察,他们会怎么想? 难道他们会以为这个警察是来逛街的吗?! 神宫寺泉站在那里,对面是三个围拢到玻璃前的劫匪,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层玻璃和五米宽的马路。 请问,一个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的半残废警察,该如何证明自己真的是无辜闯入的? 要不吐一口血然后晕倒吧。 神宫寺泉面无表情地开始考虑这么做能够成功的可能性。 在他付诸行动之前,一名绑匪提起脚边的一个孩子,把刀抵在孩子脖子上,对神宫寺泉抬了下下巴,指指门的方向。 ……这是要让他过去? 神宫寺泉周围的人群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退开了好远,于是这里只剩下一个身穿制服的公务员站立当中。 也是,遇到落单的老对头,当然要先把人控制起来,至少也算是有了一个敌方人质吧。 还挺聪明。 神宫寺泉下意识地想摸摸腰间的太刀,然后才想起,髭切跟着他们出外勤去了。 他就这么片刻的犹豫,里面的三个人就紧张了起来,架在孩子颈上的刀在细嫩的皮肤上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孩子的母亲也跪在不远处,立即发出了一声悲鸣。 啊,真是…… 神宫寺泉乖巧地抬起双手,在绑匪示意下,一步一步走进银行大门。 银行里冷气打得足,感应门感应到有人靠近,立即无声无息地滑开,神宫寺泉被扑面而来的冷气激的一个哆嗦,喉咙里还没完全消散的痒意又涌了上来,让他忍不住想要弯腰咳嗽两下。 但他还没动弹,那三个绑匪就警觉地抬起来手里的武器,然后……不约而同后退了一步。 喂喂餵……既然这么害怕,为什么还要让他过去啊! 刚才对于这三个绑匪的警惕一下子变成了哭笑不得。 神宫寺泉乖乖地顺应指示在离他们最远的一个角落蹲下,然后用他们扔过来的手铐把自己拷上了。 这么说呢……希望一会儿同僚们过来的时候,看见他这个造型不要嘲笑他…… 毕竟他只是个文职人员,被俘虏也正常吧? 他这么听话,那三个绑匪显得更狐疑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谁也不敢靠近,为首拿枪的傢伙为了保证自己老大的地位不动摇,装着胆子上前一步。 神宫寺泉慢慢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乌黑的睫毛如同锋利的刀刃,在眼睛上勾出近乎冷艷的弧度。 那个傢伙心里一哆嗦,立即后退了一步,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一种羞耻情绪席捲了他的大脑。 眼前的人已经丧失了反抗能力,就算是scepter 4的人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他们俘虏了,看来他们也没有外界吹的这么厉害嘛…… 他这么想着,胆子越来越大,又上前两步,隔着一段距离对神宫寺泉抬起了手。 一道浑浊的红光闪现,凝聚成极薄的一片刀刃,在神宫寺泉眼里迅速放大、靠近…… 「嘶——」他低低地抽了口气。 那片刀刃捅穿了他的肩膀,鲜红的血立时就染红了衣服。 疼痛倒还是其次,他早就习惯了附着在不同躯体身上需要经歷的病痛,问题是……这样突如其来的伤害,让他好像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异能了。 神宫寺泉皱了皱眉头,难得的希望支援力量来的快一点。 异能总是以维护主人的生命为第一要务的,要是突然失控,那医院里躺着的,神宫寺泉的母亲怎么办。 他尽量平缓地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维持着心态的平和。 想想别的,先想想别的转移一下注意力…… **** 药研正在看以前的一本书,身边的小炉子上用小火煨着鱼汤,今天安排到烛台切出阵,厨房的事务只好交给稍微懂一点的药研负责,其实药研哪里懂做饭,他就是把做饭当成做实验,严格控制时间和分量,做出来的成果居然也不错。 薄绿髮色的付丧神走进来,神情严肃,一双琥珀色的上挑猫眼非常好看,眉间总是有着浅浅的褶皱。 「啊,膝丸殿,您来了。」 药研放下书,先看了一眼炉子,才把视线转向这位刚来到本丸的同僚,视线在他腰间那振浅棕色刀鞘的太刀上一晃,心里嘆口气。 膝丸是前天的出阵部队带回来的,与之一起回来的还有大太刀太郎太刀以及名刀莺丸。 要是放在平常,能够获得这么多强大战力,本丸的付丧神们都不知道有多高兴,可是这次……也不是不高兴,只是……如果不是膝丸就好了。 毕竟他们很难和这振源氏的重宝以及着名兄控解释,为什么他的兄长会突然,呃……沉睡不醒。 自从那天审神者忽然吐血昏迷后,一片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髭切竟然也失去了意识。 简单的说,应该是付丧神回归了本体,然后处在了怎么都叫不醒的状态。 膝丸来了之后,就天天把自家阿尼甲带在身边,连自己的本体刀都不管了,就盼着哪天阿尼甲突然醒了能第一眼看见他…… 第47页 每天都要假设一个阿尼甲醒来的场景,然后构思自己该说什么,以此打发等待的时间,脑补了第一百三十六个阿尼甲热情拥抱他的场景,膝丸盯着一张严肃的脸,耳朵悄悄发红。 一旁的药研:???你看着我想了什么啊居然脸红了?! 第25章 言灵 尽管付丧神们都长得俊美非凡,但是一个大男人对着他痴笑的场景,药研表示还是接受不来。 他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镜,倒也没有出声询问。 想也知道啊,能让性格严肃正直的膝丸殿露出这种表情的,只有髭切殿了吧?!但是这样一来,他就更好奇了,关于膝丸殿此刻脑海里的想法……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忘记询问膝丸突然来到这里的目的。 「啊……是想藉助言灵来唤醒大将吗?这样的想法……倒是没有人提出来过。」 药研惊讶地挑起眉头。 付丧神虽然忝列高天原之末位,但也大小算是有神位的神明,坊间向来流传着,人们出口的话有一定机率会被神明听见,然后实现的故事,尤其是对着特定神明说话的时候,所说的事情是一定要做到的,否则就会被神明所报復。 这样的传说后来被大人们用来告诫小孩子应该言出必行,不能撒谎,有时也成了慎重言行的代名词。 这样的故事在平安时代最为常见,在那个神鬼并行的时代,语言作为阴阳师们释放力量的武器,具有不可思议的威力,他们借着向神明祝祷来获得对抗妖鬼的能力,当心里的意念足够坚持强大,还能做到某种程度上的「梦想成真」也说不定。 等到鎌仓时代,阴阳术没落了,这样的话也很少有人会再提起。 本丸的刀剑多数都是诞生于平安时代之后,对于这种过往盛行的神术了解不多,药研又是生长在战场上,他所跟随的主人都是相信自己多过相信神明的人,尤其以织田信长为典型,压根对宗教没有任何的好感,所以尽管自己就是非科学的存在,但药研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借用术法来治疗审神者。 要不是膝丸和莺丸都生活在平安时代,而且被供奉于最相信神明的公卿之家,见多了阴阳师来来去去,他们也不会提出这样的办法。 神明?好办啊,本丸里随手拉一个过来都是神明! 由神明说出口的话,言灵力量比起修行多年的资深阴阳师也差不到哪里去。 煨在火炉上的砂锅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翻卷的白色烟雾直直上升,药研把手伸过去,水汽散发出滚烫的热量,在他的手套上迅疾凝出了大量湿润的水珠。 灼热的气流沖在手心,药研面不改色地去揭锅盖,从火焰中获得生命的刀剑付丧神对于冷热的忍耐力都很高,他单手拿起锅盖,仔细观察一下里面的汤,然后将早就称量好的三十克葱花蒜末姜块倒进去。 「倒不是不能试一下。」药研盖上锅盖,视线还是落在那条雾蒙蒙的水汽上,「毕竟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拉平整自己的手套,轻声说:「如果能找回大将的灵魂——」 **** 神宫寺泉靠着墙壁,双眼懒洋洋地半闭着。 他感觉有些冷,可能是失血带来的影响,好在那三个劫匪在没有什么虐待癖,在他身上穿了两个窟窿泄愤后就不管他了,一直盯着工作人员作业系统。 神宫寺泉曲起一条腿,随意地捲起衣服下摆堵住还在冒血的伤口,用异能凝结的刀刃很薄,创面小,出血自然而然地在减少,他随意地用袖子擦了擦溅上血的下巴,顺便对着正战战兢兢看着这里的人质们露出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加上没有擦干净的血,效果可能有点兇恶,连本来看着警务人员想要寻求心理安慰的人质们都肉眼可见地打了个哆嗦。 神宫寺泉又看看窗外,警察已经到了现场,警车和防爆盾牌连成一片,他轻轻啧了一声,普通人来有什么用啊…… 不过他也没有担心多久,那边领头的人好像已经发现了不对,正约束着手下不许往前走,一边低头像是在联繫别人。 神宫寺泉动了动身子,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开始盯着忙碌焦躁的三个劫匪。 看起来他们也注意到了外面的动静,神色越来越紧绷,眼里渐渐透出不顾一切的疯狂之意来,神宫寺泉心下感觉不妙,一个孩子忽然抽噎着哭了起来。 正是刚才被持枪劫匪抓着用来威胁神宫寺泉的那个孩子,他大概五六岁大小,一双眼睛滚圆滚圆,似乎是因为刚刚被劫匪抓在手里划了一刀的缘故,正在控制不住地哭着,孩子的母亲紧紧抱着他,不断亲吻他的头髮和脸颊,试图让孩子停止哭泣。 谁都能看得出来劫匪的心理状态很不稳定,看着这个孩子的眼神也越来越不耐烦。 「烦死了!哭哭哭哭哭!」拿着西瓜刀的青年染了头嚣张耀眼的灿金色头髮,他的年纪应该是三人中最小的,于是也比同伙们更加沉不住气。 外面的警察在增加,他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不住地用脚揣着离自己近的几个人质,耳边的哭声变响,他终于把目光转向了那个孩子。 年轻的母亲惊恐地推拒着劫匪伸到自己怀里抢走孩子的手,被青年轻而易举地踢翻在地上。 「你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你!请、请不要……求求您……」 第48页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伸手试图去抓青年的裤腿。 「钱当然是要的。」青年被人质的求饶取悦了,开恩般笑道,「作为报酬,就让哥哥我教教你应有的礼貌吧……比如,在大人面前,小孩子应该保持安静!」 他领着孩子的一条胳膊,用力晃着小小的躯体,表情扭曲狰狞:「记住了吗?!」 孩子被吓得哭声都呛回了喉咙,一张小脸被嗓子里的气流堵得通红紫涨,胸脯用力紧缩,绝望地汲取着稀少的氧气,肩膀痛苦地抽搐着。 「喂,你很吵。」 不远的角落,一个沙哑的声音慢慢响起来。 青年兴奋的表情僵硬了一下,然后转为愤怒,下意识地扔掉手里的孩子回头去看是谁这么大胆,竟然敢在这个时候插嘴,还说出这么嚣张的话。 一看之下,那种怒火反倒没有了。 毕竟一个满身是血可怜巴巴地坐在地上的警务人员,看着也实在是太惨了些,欣赏他惨状的喜悦已经足够压过刚才的愤怒。 「自己都这样了,还想着救人吗?」他挥舞着手里的西瓜刀,丝毫不防备地走近神宫寺泉。 开口之后就后悔了的神宫寺泉阴沉着脸,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居然没头没脑地出了声,比起救人,明明保命才是第一要务吧! 求生欲爆棚的神宫寺泉想了想,尽量诚恳地说:「是这样……我觉得你们的工作很有前途,不知道你们还缺不缺员工?我愿意加入。」 旁边的人质们都傻了,呆呆地看着这个说出惊人之语的警察——他们不知道什么是scepter 4,但是根据劫匪们的态度和那身制服,大概也能推断出来这个男人是一名警察,可是现在他说了什么? 想要加入劫匪?! 这是什么节日的特定玩笑吗?! 为了活下去而从来不介意用什么手段的神宫寺泉对着劫匪露出一个自以为无害的微笑。 染着金毛的小青年刚刚还在为了他的话而震惊,见了这个笑容反而镇定下来:「哈!果然是想要我降低警惕的计谋吧!你以为我会上当吗?!」 人质们也纷纷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没错」的眼神。 神宫寺泉:不不不,我是认真的啊!只要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跑了啊?我真的跑了!那些人质我不管了! 但是当那把刀落下来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动用异能。 因为疾病或是寿命到了终点的死亡他经歷过很多次,但是被这样谋杀…… 几乎成了本能和执念的求生欲在他体内尖叫,他不想死,他想活,他得活着,不管多辛苦多难受,他要活着,一定要活着,活着才能说话才能走路才能看见真切的色彩,他要活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神宫寺泉身体里的异能因为他浮动的心绪开始疯狂涌动起来,那把刀落在他面前一寸的时候,一股澎湃的力量从他体内如同风暴般炸开,那把刀甚至没有来得及移开,直接从刀尖开始,向着刀柄一寸寸地碎裂,化成亮晶晶的粉末。 和道明寺一同在某条街巷里肃清权外者犯罪组织的髭切,忽然若有所感地抬起了头,看向一个方向,白皙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困惑。 「那个……」 道明寺收剑归鞘,好奇地凑过来:「髭切先生?您在看什么?」 浅金色头髮的付丧神用指尖蹭了蹭下巴,歪着头:「好熟悉的感觉啊……」 和他自己的感觉很像,突然出现在了这个时空的…… 汹涌捲动的力量疯狂撞击着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在劫匪们惊恐的眼神里,无色的空气慢慢裂开了黑色的缝隙,像是光滑的瓷器表面裂开的纹理,一条一条地延伸、扩展,发出清晰的「咔嚓」声,后面是仿佛能吸食掉所有色彩和希望的黑色,空洞冰冷,但是有什么东西,正挟裹着风声赶来…… 在失控了的强大力量下,时间在扭曲,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倒退,白天与黑夜连成一线,这片土地上反覆出现荒芜的野地和耸立的高楼,过去与现在在疯狂交替。 神宫寺泉试图控制住这股力量,但它就像是一匹没有安笼头的野马,逃离了人类的掌控,肆意地在时间中穿梭。 不……这样下去天知道停下来的时候会是在什么时候,他将要付出的代价也绝对不是他能支付的起的!不管是谁……要是能帮帮他…… 在扭曲不受控制的时间里,仿佛是听见了他的唿告,尖锐的风自虚无中冲出来,另一股同样归属于时间的力量降临此地。 充沛的灵力溢散扩张,一只大手按住了不受控制的时间罗盘,强行将它导回正轨,郁金色的光芒落下,带着森然冷光的刀剑悬浮空中,围绕着神宫寺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形,乖顺地收敛着刀锋。 神宫寺泉身上躁动的异能被消耗一空,身体里空荡荡的,指尖跳动的最后一缕「时间」闪烁了两下,在他想到了什么骤然睁大的眼睛里,迅速熄灭。 「不……」 漫天的樱花如春日忽至,高矮不一的身影在薄弱的郁金色光线中渐渐凝聚,他们服饰形貌各异,但是看着神宫寺泉的眼神一模一样。 喜悦的,温柔的,思念的。 等待已久的。 「主殿,好久不见。」 追寻着您的足迹,我们来到此地,向您奉上永不枯竭的忠诚。 第49页 第26章 相遇 连提出言灵方法的膝丸都没有想到,这个方法居然这么有用,他们竟然真的找到了审神者的灵魂碎片——是的,碎片,和本丸里那具什么都看不到的沉睡的躯体不同,他们能够非常清晰地感知到面前这个拥有着熟悉灵力的身体里,灵魂是不完整的。 在付丧神们的视野里,那团有着漂亮郁金色的灵魂时隐时现,像一只小小的灯笼,火苗微弱而萧瑟,好像一阵风过来就能让它熄灭。 长久被供奉在神社的太郎太刀看得比其他同僚们更加清楚一些,他能看见那团火焰在微弱缓慢地旋转,每转一一周,就会溢散出很小的郁金色火星,融入身体的四肢百骸,推动着心脏的跳动和血液的流淌。 大太刀金色的眼睛缓缓眨了眨。 对于刀剑们的集体从天而降,神宫寺泉并没有其他的表现,也可能是来不及。 一种恐慌的情绪在异能枯竭的瞬间就占据了他的所有思绪,他睁大眼睛,先前紧张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的虚弱先一步涌上来,他还来不及说点什么,异能又从这具身体的微末之处倒灌回来。 这次倒灌回来的异能丰沛饱满,如春水拂过干涸的血管和细胞,空空如也的容器被重新填满,之前那种被抽干到枯竭的恐惧感就像是一个短暂的梦境。 但是神宫寺泉很清楚那不是什么梦境。 他对于异能没有什么执念,做一个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这个异能却维繫着一个女人的生命。 也是他为了能在此生活十多年所许下的承诺。 在各种纷杂的情绪冲击下,他脸色肉眼可见地发白,腥甜的液体涌上喉咙,他摸索着用袖子堵住嘴,安抚性地按了按药研伸过来扶他的手臂。 「……我还能——」模煳的音节发了一半,在一群付丧神惊悚的眼神里,他身体一晃,倒了下去。 「啊啊啊啊!」此起彼伏的叫声响彻整个大堂,人质和绑匪们在此刻都成了一群拉长了脖子只会尖叫的鸭子,叫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停下来。 然后他们开始茫然地面面相觑。 刚才……发生了什么? 四周的景物还是和原来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他们也还是或蹲或站,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心里那种好像发生了什么很恐怖事情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刚才、刚才……好像有……风?还有……还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密闭的空间,哪来的风? 而且……之前发生了什么来着?一个孩子哭了,哭了之后呢? 淡薄的记忆在逻辑的抨斥下很快碎裂开来,成为一个随时能被抹去的痕迹。 连那个拿着刀的劫匪都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傻兮兮地对着一面光秃秃的墙站着。 这种奇怪的冒着傻气的行为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下一刻他就想起了之前没有做完的事情,自然地把视线投向那个孩子,「总之——」 「——拔刀!」 依稀可以听见铿锵的声音随风递过来,劫匪顺着声音看去,只看见了视线里不断扩大,然后从玻璃中如锋刃寒雪般递进来的深蓝色,像是一束微光折射后被放大,一丝杂质都不见,那种轻盈又沉重的蓝色比海洋还广阔,仿佛包含了整个世界运行的规则。 这颜色真是好看啊。 意识消散之前,他这么想着。 **** 「髭切先生!髭切先生!」道明寺追着前面那个身影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喂!髭切先生!等——等我!」 为什么突然就跑了啊,虽然任务已经完成了,但是这样一句话都不说,突然就转头跑了……难道是不想写报告?! 不、不行!必须得赶上髭切先生才行!他才不要自己一个人写报告,一定会被伏见先生骂的! 习惯性把外套随意披在肩头的髭切从巷子里冲出来,交通信号灯闪烁两下,换了个颜色,停在路口的车辆纷纷启动。 髭切丝毫没有减缓速度,直直插进了车水马龙的道路。 「啊啊啊啊!髭切先生!红灯啊红灯!」 刚刚追着髭切从巷子里出来的道明寺一抬头就看见了这么惊悚刺激的场面,一下子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跳着脚开始挥手大喊,试图把髭切喊回来。 已经迎着车子过去的髭切完全像是没听见他的喊声,尖利刺耳的鸣笛声此起彼伏,他长腿一迈,单手撑住一辆车的车前盖,腰部发力,以一种称得上是优美飒爽的姿势高高跃起,踩着飞速往来的车顶如同飞鸟起落,姿势从容优雅的令人惊嘆。 几下起落后,他已经站在了马路对面,道明寺还维持着目瞪口呆的挥手模样,神情呆滞又茫然。 髭切这才想起来后面好像还跟着个人,他回头,隔着车流对道明寺提了一下嘴角,非常闲适地抬手招了招。 是叫他也过去的意思吗?道明寺有点疑惑地这么想着,但是车流对面那个俊秀的金髮青年已经转身走了。 好像不是欸……说起来,那个手势,比起招手让人过去,幅度好像小了一点…… 他下意识地学着也做了做那个动作,视线里忽然跑过了几只流浪狗。 道明寺的动作一下子僵硬了。 这个姿势、这个姿势不是大人拍小孩的头、主人拍宠物的头时常用的吗?! 第50页 从小就长得可爱,总是被长辈们轻轻拍头的道明寺,脑子里瞬间浮现出了大人们拍头时惯用的配音「真是个乖孩子~」 这句话配上髭切先生那种独有的软软语调,让道明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不不不,一定是他想多了!髭切先生看起来就是个和蔼善良的二十岁青年,怎么可能会像个老爷爷一样做出这种事情!一定是他没有领会到其中的深意! 道明寺还在这里纠结,髭切已经穿过了三个街区。 很难说清楚他之前感受到了什么,比起确切的感觉,那更像是突如其来的启示,在某一瞬间忽然出现,一闪而逝,火光般明亮而尖锐,鼓动着他无论如何都要过去看上一眼。 那种感觉,就像是同一个时空出现了另一个自己——不,也不能说是自己,应该是说相似到无法错认的另一个存在,像是人类中的双胞,或是刀剑中的双生子,用着同一批材料,在同一个炉子里淬鍊,浇灌过同一注水…… 双生子? 髭切脑海里那种奇妙的感觉隐隐加强了,越靠近这边,他越是感受到了那种联繫,但更让他挂心的,是属于家主的灵力,时强时弱,非常不稳定。 发生了什么? 付丧神的脚步愈发的快了,过往的行人只感觉到身边一阵清风卷过,隐约好像有什么人跑了过去,再回头去看,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转过街角,他还没看清前面有什么,就感觉到迎面有另一个人以极快的速度扑过来。 属于刀剑的本能让髭切反手就用刀柄挡住了来人,以他的速度,这一下不会伤到人,但是一定会撞到对方的腹部让他停下来。 可是出乎髭切意料的是,那人竟然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用轻巧从容的姿势,硬生生在半空中拧动身体,借着墙壁躲开了这避无可避的一击。 髭切没有继续出手,虽然有些不确定,但是他听出了这个声音,似乎……有那么点熟悉。 「药研,藤四郎?」 髭切后退一步,温软的声音带了点惊讶。 单手攀着墙上的防盗栏杆,另一只手已经将刀出鞘,反手抵在手腕内侧,无声无息地隐藏在上方的短刀付丧神抬起瓷器般精緻的脸,身上的气质冷肃而锐利,勐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他惊异地歪了下头,就看到了下面那个「沉睡不醒」的同僚,正好端端站在他面前,一副生龙活虎还能用刀怼他的健康样子。 黑髮紫眸的短刀眯起了眼睛。 嗨呀,亏他们还天天为他担心,发愁他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才一直醒不来,结果他竟然和大将在一起! 和大将在一起! 划重点,背着他们!和大将在一起! 擅长隐蔽和暗杀的短刀轻巧地落地,将短刀回鞘,看了髭切一眼,冷静地点点头:「髭切殿。」 髭切见他出现在这里,隐隐有了种不妙的预感:「你怎么……」 药研拉了拉黑色的手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髭切殿,您在这里正好。大将的情况有点糟糕,比起我们,您应该更了解这里,请问医院在哪?」 在战场上长大的短刀讲话直接,从不拖泥带水,饶是髭切这个在人际关系上从来不上心的傢伙,也听出了药研话里不是很友善的味道。 「他怎么了?」 髭切的声音有些微的紧绷。 药研还没说话,另一个人转了过来,声音沉稳:「药研殿,家主已经醒了,长谷部在照顾——阿阿阿阿尼甲?!」 如果最后那一声没有勐然拔高了八度,那应该是非常稳重可靠值得信赖的一个青年。 薄绿色短髮,身穿和髭切同款的黑色军装,只是与金髮太刀懒散披着外套不同,他的衣着严谨庄重,每一处都整理的一丝不苟,一看就是很严肃的性格。 然后,他完全无视了一旁的药研,也把要说的话忘到了脑后,速度快的堪比短刀,眨眼间就冲到了髭切面前,一双和髭切十分相似的琥珀金色猫眼里闪闪发亮,几乎快要哭出来。 「阿尼甲!你也在这里!太好了……」 一见到髭切,膝丸身上那种板着脸的气场瞬间崩坏殆尽,被无视的药研颇感辣眼睛地扭过头,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膝丸殿后面应该有一条疯狂摇晃的大尾巴才对。 髭切伸手,非常自然地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脑袋,得到了弟弟一个亮晶晶的眼神:「阿尼甲!」 髭切笑眯眯地点头:「嗯嗯嗯,真乖,呃……」 这个迟疑和停顿一下子让膝丸表情裂了,激动和喜悦瞬间成了欲哭无泪:「膝丸啊膝丸!好歹是唯一的弟弟,兄长记住我的名字有这么难吗?」 髭切淡定地否认了记住弟弟名字很难这一点,流畅地接上后面的话:「那么……是什么时候来的呢?家主怎么样了?」 被问到这个,膝丸才想起刚刚要说的话,在此之前还不忘对着髭切又强调了一遍:「是膝丸!」然后才转向药研,「长谷部殿正在照顾家主,但还是需要先看一看……」 药研一点头表示了解,没有丝毫停顿地就往来路奔去。 髭切和膝丸跟着他,药研不着痕迹地用余光观察后面,发现一直是那振薄绿色短髮的太刀在说话,而他的谈话对象则是保持着温软甜蜜的笑容,时不时点个头应一声,对方就像是获得了什么巨大的动力一样,继续热切地说了下去。 第51页 这对兄弟的性格……实在是相差太大了吧? 药研在心里暗暗想着,不过想到自家那些性格迥异的兄弟们,感觉这样,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最后一个起落,拐进一栋大楼,一楼的休息室是对居民们开放的,髭切老远就看见了站在门口靠着墙壁正在说话的两振刀。 之前没有见过,应该是他离开后才来到本丸的。 膝丸跟在药研身后走过去,脸上恢復了那种严肃端正:「长增弥殿,江雪殿。」 有着一头垂落到脚踝的浅蓝色长髮的太刀微微抬眼,极其舒缓冷淡地对他点了点头,视线扫过他身后的髭切,没有露出一点讶异的神色。 在膝丸走出了一段距离,江雪才开口,他的音色十分特殊,寡淡而忧郁,如同含了永世不化的冰雪,每一个字都慎重缓慢的仿佛是在重复一句偈语:「……主殿……心情很悲伤。」 髭切经过他的脚步顿了顿,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名字里就带着寒冷冰雪的太刀侧着脸,他的神情冷漠静谧,像是封铸在了坚固的霜雪中,此身经歷过的那些火焰与高温丝毫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痕迹,反而烧融掉了他所有炽热的感情,让他连眉眼神情都显得疏离倦怠。 ……实在是不像一个会主动关心别人的存在。 短短这么一点时间,膝丸发现兄长没有跟上来,已经回头提醒:「阿尼甲?」 和他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另一把哀伤病态的声音,还带了些微的紧张:「兄长?……您在这里。」 像是松了口气,粉发的打刀走出来,没有看髭切,走到江雪面前,有些关切的审视了一番他的脸色,然后嘆口气:「是里面太闷了吗?出来透透气也好。」 髭切被膝丸拉着走开,长增弥见到宗三过来,对他礼貌地笑了笑,也离开了。 江雪于是调转了视线,投向高远辽阔的天际,纤长的手指捏着佛珠,慢慢地滚过一圈:「不……只是想看看,这个没有战乱的世界……」 第27章 活着 神宫寺泉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面前是宽阔的窗户,窗外树影婆娑,斑斑点点的阳光穿过树叶林梢落下来,在窗玻璃上映出了漂亮的金色光圈。 他身边扔着通讯器,电量不足的讯号一闪一闪,屏幕上十几个未接通讯,都是同一个号码。 神宫寺泉将脸深深埋进双手间。 屏幕上又是一闪,可能是发现打不通电话,那个人也不费力了,直接发来了简讯。 「泉少爷,您母亲的丧事还需要您主持,请给我们一个您的地址,我们会来接您。」 神宫寺泉没有去看那条简讯,也没有要回復的意思。 在他醒来没一会儿,御柱塔就打来了电话,告知他,就在刚才,沉睡十多年的神宫寺夫人突然停止唿吸,已经抢救无效,确认死亡。 这种情况本来不该发生,他的孩子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换回她的存活,而神宫寺泉也一直坚持着用异能延续着她的生命,除非他死了,否则她可以一直一直这么活下去。 可是就因为他无聊的好奇心,狂妄自大的心态,对什么都不以为意的态度…… 尽管异能暴走的时间只有短短几瞬,但二人之间的连接已经完全断开,早就应该逝去的灵魂失去了束缚,毫无犹豫地回归了多年前就该拥抱的宿命。 他的「母亲」离开了。 神宫寺泉有点茫然地捂住了心口。 他很清楚,那并不是他真正的母亲,那只是一个、一个交易,他用这具身体活下去,而原主将母亲的生命交託给他……这只是一个再公平不过的交易,以前去医院探望那个女人的时候,他也完全没有多余的感情。 为什么他会这么难过,就好像一想到这句话,整个人都痛苦的快要崩裂,连同支离破碎的记忆都在哀哀鸣叫。 神宫寺泉想着,难道这和他真正的母亲有关吗?他的母亲是怎么样的人呢?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十二岁前的记忆是苍茫的雪,茫茫一片落满整个世界。 但是他记得「神宫寺泉」的母亲是怎么样的。 那是这个孩子留在记忆里怎么都抹不去的痕迹,像是遗产一样,被他这个外来客所继承。 沉睡了多年的女人有着一头很漂亮的长髮,像是昂贵的绸缎,直直泄落到腰间,长而笔直,柔软顺滑,乌黑的能折射出缱绻温柔的光线。 她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喜欢牵着小小的神宫寺去买菜,每次出门都会给他买一瓶芒果牛奶。 新鲜水果在这个国家很昂贵,神宫寺家的境况并不宽裕,男主人早逝,虽然是国常路家族的成员,但嫁出去的女儿并不会得到家族的接济。他们俩就走很远的路,赶着稍早的市场去购物,买的菜能比超市里便宜很多。 年轻的母亲喜欢养花,窗台上满满一排都是她种的花,大多数是稀有的名品,这些是她在家族中生活时的藏品,也是她出嫁时最昂贵的陪嫁,没有阴阳师天赋,又是女儿,她的出嫁并不为亲人们所重视,不过是简单地从族谱上消失了而已。 她总是一边细心地照顾着这些花花草草,一边给孩子讲自己曾经见过的事情,她会把那头长髮用柔软的棉布包裹起来,等到它再长一点,就剪下来,捐赠给患了疾病的儿童。 第52页 为了省钱,剪头髮的工作总是由神宫寺来做,小小的孩子拿着剪刀,嚎啕大哭着不愿意剪掉母亲的头髮,他年纪虽然小,却也知道什么是好看。 温柔的女人就会笑眯眯地抱起他,放在腿上晃啊晃,给他讲故事,唱歌,然后摸摸他的头:「以前这样的事情,是泉的爸爸做的,现在泉长大了,就交给泉咯。」 小孩子心里对于父亲还是有着莫名的憧憬,稀里煳涂的就点了头,小孩子手劲不够,照着母亲的指点也剪得歪歪扭扭,高一块低一块好像被狗啃过一样,女人并不介意,用绳子把剪下的头髮束起来,装在信封里,里面还会放进一朵精心制作的干花。 「下次,泉就可以剪得很好看了。」 她用额头抵着儿子的额头,笑着说。 刚完成了一件大事的孩子认真地点头,发誓下次一定会剪的很好看。 于是他们一起等着那头短髮再次长长,每天一瓶芒果牛奶,清晨手拉手去买菜,一起给刚开的花松土浇水,等到它一瓣一瓣地开放,那头长髮慢慢长到了肩胛骨,神宫寺也过了六岁的生日。 然后在某一天,猩红的剑坠落,连喊叫都没有,一切就都轰鸣着化为了齑粉。 身为普通人的母亲抱着年幼的孩子倒在废墟里,甚至不必再有什么痛苦的挣扎,就结束了短暂的一生,而剧烈的冲击下,觉醒了异能的孩子却还死死抓着母亲的手。 只要付出代价,就可以换回妈妈的话…… 意识模煳的孩子在心里想着,无论如何,都想让妈妈再抱抱我。 恰巧经过的幽魂低下了头,穿过交错的时空,和他的黑色眼睛对视。 受了重伤又挣扎在死亡线边缘的孩子显然没有足够的毅力再撑下去,于是同样怀抱着执念的灵魂对他伸出了手。 如果我可以让你的母亲活下去,替你承受这样的痛苦和悲伤,你能给我你的身体吗? 我……可以。 从这具小小身体里溃散的灵魂茫然地抬头望着面前的大哥哥,眼睛里不知何时就溢满了泪水。 「我还没有给妈妈剪头髮……你、你会给妈妈剪头髮吗?」 灵魂的哭泣是无声无息的,他们连泪水都落不下来,在离开眼眶的一瞬间,就成为了气体。 年长些的灵魂神情怜悯,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小小的灵魂就这样哭着,消失在了天地间,赴往下一个轮迴。 真是糟糕啊……明明答应了要让她活下去的。 神宫寺泉深吸一口气,身后的门轻轻一响,轻盈的步伐落地无声,停在他后面。 他没有回头,来人也只是安静地站在他身后。 这样的沉默好像是静夜的河流,温柔而无声地流淌在月光下,连同所有反覆涌动的思绪都沉在河水下,伴着亘古的月光长眠。 「任务还顺利吗?」 先开口的是神宫寺,他摸索着把通讯器拿在手里,一边翻看里面的消息一边问,镇定平和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髭切垂着眼睛,看着坐在那里的青年低着头的发顶,答非所问:「家主在哭吗?」 神宫寺泉哭笑不得,转头去看他:「谁跟你瞎说的?造谣可是违法的。」 髭切一脸无辜的模样,微微睁大了琥珀金的眼眸,尾端略卷的金髮贴着耳朵,温柔的好像是阳光下最浓郁最甜的蜜糖,那种浓稠又华贵的金色连神宫寺都忍不住为之愣神了一瞬。 「可是家主看上去就像是要哭的样子哦。」太刀的声音轻快又温甜,旖旎的不像是一振锋利的刀剑所会拥有的。 说着这样捅人心窝子的话,他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笑眯眯的样子。 神宫寺泉怔了怔,摸了一把脸,有些故作迟疑地问:「我……我长的有这么丧?」 髭切不说话了,只是对他笑眯眯。 神宫寺泉摆摆手,笑了下:「比起这个,你见到你弟弟了吗?我都不知道,他居然……居然……」 他费尽心思要找出一个贴切的形容词,髭切相当自然地接上:「弟弟很可爱的哦,家主不要欺负他。」 他说着不要欺负他,可那种语气明明就是「欺负起来很有意思所以家主也一起来吧」。 神宫寺泉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当哥哥的,神情都奇异地扭曲了一秒。 通讯器电量不足的提示又响了一遍。 神宫寺泉低头看了看通讯器,屏幕上还是那条讯息。 「走吧,跟我去一趟御柱塔。」 尽管他只对髭切一个人这么说了,但是最后还是浩浩荡荡地跟上了一大堆付丧神。 不出意外的,没有人能看到他们,髭切消耗完了神宫寺泉注入的灵力后,也成了和他们一样的阿飘。 在外人看来只有一个人,实际上是率领大部队出行的神宫寺泉在御柱塔下停了一会儿,蹙着眉不知道想了什么,然后就被门口的一只黄金兔子看个正着。 「泉少爷,请这边来。」 有人在前面带路,神宫寺泉发呆的时间也被剥夺,只好跟了上去,这次跟着他上去的只有药研和江雪,不知道他们怎么讨论出来的,神宫寺也不在意这个。 他不知道的是,他刚一离开付丧神们的视线,髭切就被团团包围了。 不管怎么说,一定要问出主殿到底在这里经歷了什么,还有,主殿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这就是审神者醒不来的原因?总感觉髭切一定知道什么,好歹是平安时期的老刀,说他傻白甜谁信啊!装的再像他们也不会被骗的! 第53页 药研和江雪都是安静沉稳的性格,跟着神宫寺泉一句话也没有说,硬是把自己伪装成了两个影子。 神宫寺泉在那只黄金兔子的指引下,一个人走进了房间。 病床旁的沙发上,鬚髮皆白的黄金之王正静静端坐着。 「叔叔。」 身后的门被合上,神宫寺泉面无表情地对老者垂眸。 「你母亲是我唯一的侄女,可能不该这样说,但是她的离世让我松了口气。」 老人低沉的声音迴荡在这个房间。 病床上的女人依旧和往日一样,无声无息,她生前死后似乎都是这副模样,这么多年过去,她的生命都凝固成了干涸的琥珀。 神宫寺泉走到病床边,那些仪器已经撤掉了,显得这张床特别宽大。他弯腰替她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髮,沉睡中的女人连身体机能都好像静止了,他遗憾地发现她头髮还是只在肩胛骨下面一点点。 松开量头髮长度的手,他凝视不远处的老人:「您不应该在她的孩子面前说这样的话。」 国常路大觉审视着这个孩子,从床上那个女人死去开始,他就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而在他看来,其实这个事实从十多年前就已经成立,只不过这个孩子一直不肯承认罢了。 「她的存在不过是你的幻觉,你是最知道这点的。」老人讲话的方式充满了肯定感,那是常年掌握权势锻鍊出来的习惯。 「她躺在这里,十多年了,没有活着的感觉,不会和你说话,也不会有任何感知,被这个时代,也被她的孩子抛在身后,对她来说,这并不是活着。」 神宫寺泉好像被深深地冒犯了,寡淡阴郁的眼神了都迸出了炽热的烈火:「您想说这是我自私地要留着她么?!那就是活着,只要活着就是好的,不管用什么方法!」 他的反应实在激烈,讲的话也很奇怪,老人沟壑纵横的面容冷肃下去:「是谁教给你这样的想法?」 第28章 生日前夕 神宫寺泉勐然停住了话头,一言不发。 他能怎么说? 他记不清自己是几岁、因为什么原因变成这样的情况,可能他本来也没有这样近乎偏执扭曲的执念,但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飘荡下去,谁又敢说自己不会变呢? 灵魂的视野里没有鲜艷的色彩和气味,连温度感知都不明显,他只能贪婪地用着别人的眼睛、别人的鼻子、别人的手臂去触碰这个世界,接受着爱着这个身体的人们的拥抱,到那时,他才能感受到一点属于活人的温热。 那是多么、多么珍贵的体会,足以让漂浪流离的灵魂黯然落泪。 所以他想活下去不对吗? 他宁愿接受永不离体的病痛,也想活下去,就算只能躺在那里,至少也有着能够唿吸的好处,比起懵懂迟钝的幽魂,短暂的做一个人,肆意疯狂地活着,是多么快乐的事情! 神宫寺泉没有说话,他敏锐地发觉了国常路大觉对这一观点的反感。 「泉,你不应该这样想。」 经歷过最疯狂的战争,也一手撑起了承平世界的老人慢慢开口。 「活着是所有人的本能,但是你应该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活着。」他思索着,努力想把自己的想法传输给这个后辈。 「单纯为了延续这具躯体的寿命的话……」 神宫寺泉轻声打断他:「我知道您的意思。」 他的手指搭上了女人身上轻薄的白色床单:「但是我不同意,就算只是单纯在唿吸着,也是值得珍惜的。」 白色的棉质布料被抖开,遮住了女人苍白的脸。 「可惜,没能为您再剪一次头髮——」母亲。 他将最后一个词语含在嘴里咀嚼了两下,无声地笑了笑,没有说出口。 老人目送着年轻人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皱纹密布的脸上难得的出现了一点愁容:「威兹曼,他跟你年轻的时候真是像,倔的怎么说都说不通。」 通讯器上光芒一闪,淡蓝色的光屏自半空展开,银白长发的俊美男人手里拿着一杯红酒,笑眯眯地看过来:「和小朋友闹矛盾了吗?」 他摸摸下巴:「不过我感觉我的脾气蛮好的啊?」 黄金之王忍不住笑了一声:「是啊,我费心费力说了几个小时,然后你只要负责轻松的拒绝就好了。这个孩子比你还过分,甚至根本没有让我说完。」 常年居于飞艇之上的白银之王眨了眨眼睛:「所以我早就说了,中尉你绝对不适合当老师啦。 」黄金之王看着屏幕中老友多年来从未变化的容颜,轻轻嘆息,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多年的好友就是这样,你还没有说出口,他就知道你要讲什么了,连拒绝都拒绝的快人一步。 神宫寺泉一出门,左右靠在门边的两位付丧神就看了过来,药研把玩着手里的短刀,把一振刀在手指间转出了唿唿的风声,而江雪则笔直地站着,单手立掌半阖眼眸,口中低声喃喃似乎在念什么东西。 见到主人出来,他们同时停下了消遣,抬眼看过去。 黑髮的青年神情没有任何异常,平静的好像病房中逝去的人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药研有点拿不定大将的心情,于是也没有冒失地开口,江雪本来就是个安静到差点都要消失的性格,更加不会主动说话,于是三人就这样又离开了御柱塔。 第54页 等在外面的长谷部比同僚们的动作都快一步,仗着腿长一个箭步冲到了神宫寺面前:「主!您还好吗,无论如何请节哀,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不太会安慰人的打刀绞尽脑汁想说点好听的话,挤了半天还是只说出这么几句听上去不痛不痒的话,心里的丧气简直要溢出来了。 好不容易得到这样一个能够安慰主的机会!却没有好好把握住!啊啊啊啊长谷部你不如进锻刀炉重新打造吧!他在心里唾弃着自己,绝望的恨不得双泪横流。 这场景,看上去他们俩谁丧亲了还不好说呢。 神宫寺泉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刚刚和国常路争论的一点不愉快也都扔到了脑后:「行了,既然到了这里,不如一起去喝酒吧?」 这话题跳的有点大,付丧神们都懵了一下,反应最快的药研立即反对:「不行,大将您的身体情况——」 神宫寺泉相当善解人意:「那我看着你们喝嘛。」 艺伎装束的次郎太刀已经兴奋起来,一手搭在自家大哥肩上,一手举起不知从哪儿来的酒壶:「好哦!喝酒去喝酒去!主人万岁!」 神宫寺泉对次郎太刀的快乐颇有同感,直接将手按在药研的本体刀上,丰沛的灵力溢散流动,灌入短刀中,黑髮的短刀付丧神身形骤然凝实。 「来吧,至少不能让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然后傻乎乎地在面前摆上几十个杯子吧?」 黑髮的年轻人对着他们伸出手。 「嗨嗨,家主说的都对。」俊秀的金髮付丧神笑眯眯地凑过来,动作利落地脱下手套,第一个将手按上神宫寺的掌心,「那就,拜託家主了哟?」 神宫寺泉的体温比常人低一点,一双手苍白细腻如上好瓷器,掌心都是透着寒凉的温,付丧神将手放上来,炽热的体温透过两者相触的部分渗过来,像是细小而坚硬的利箭,以不容抗拒的力量扎进神宫寺的身体。 他说不清楚是想更靠近这样的温度还是害怕它,下意识地想要抽出手,却被另一只手干脆地握住:「家主?」 略带催促的语调,瞳孔莹润漂亮如昂贵珠宝的付丧神歪着头看他,嘴角含着笑容,好像只是个单纯又无辜的疑问。 神宫寺泉的手抖了抖。 他……很久没有触碰到属于人体的温度了,柔软的、温暖的,能感受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心脏在跳动…… 他微微吸了口气,贪婪地更贴近了那只手。 郁金色的灵力柔和地流淌过去,极淡的金色光晕在髭切身上一闪而过。 「非常感谢,家主。」 诞生于平安时代的太刀温柔地微笑起来,只是这个笑容在神宫寺眼里看来怎么看怎么一肚子坏水。 「给我刀就行了。」见长谷部也想伸手过来,神宫寺不知怎么的下意识拒绝了。 「刚才就想这么说了,你动作也太快了吧。」他看来髭切一眼,迅速将注意力投向长谷部递来的本体刀。 掌心里那种属于人体的温度还没有消散,心底盘旋着的焦躁忍不住探出了头。 多么好的身体,多么健康!要是可以拥有这样的身体……蠢蠢欲动的恶念悄悄地鼓动着胸腔里的器官。 只要他足够强大,趁着那些灵魂尚且不稳定的小孩子熟睡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把那个幼小的灵魂赶出去,然后也能占据一个这样的身体,可以跑跳玩耍,不必承受病痛,可以有和别人一样的体温,可以、可以做多少之前都不能做的事情…… 手心里属于刀剑的寒意让他一个激灵。 「主?」长谷部见他迟迟不动,不由得担忧地问了一声。 「啊?啊!」神宫寺泉勐地回神,脸色有点骇人的青白,然后他看着手里的打刀,心底一颤,他刚刚在想什么…… 迅速把付丧神们的形体稳固下来,他直接带着一大帮子人熘熘达达上了homra酒吧。 小短刀们是最兴奋的,围着神宫寺泉跑前跑后,叽叽喳喳的说着本丸里的事情,见到什么有趣的东西都要停下来看一看,神宫寺泉也由得他们玩,耐心十足地被他们拉着走来走去,经过冰激凌车的时候还给他们一人买了一大个冰激凌。 因为体型被同样归于「孩子」一类的药研也被硬塞了一个冰激凌,他拿着撒了坚果碎粒的巧克力酸奶冰激凌,仔细看了看上面雪白的奶油。 一旁的烛台切注意到他的眼神,也看了看那只冰激凌,笑了:「应该是奶油冻成的吧?这样的话可以自己做,本丸里还有一些黄油和面粉,白糖也有不少,鸡蛋的话还是比较容易找到的……药研殿如果想吃,我可以试着做一些,感觉不是很难。不过倒是很难得看见药研殿这个样子啊……」 药研脸一红,有点尴尬地伸手似乎想推一推眼镜,但是一伸手才发现没有戴眼镜,只好摸了摸鼻子:「不,我不是……」 咕哝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话,他只好默认了烛台切那句调侃。 其实……这样的食物,他们都是第一次吃。 从古老遥远的年代里诞生,又在百年后甦醒,付丧神们多数时间都奔波在各个战场,没有去到现世的机会,也当然不可能接触到这些新东西。 早年从海那边的唐国传过来了很多新式点心的制作方法,其中也有这样类似的精緻甜点,只是国情不同,只能供给最顶尖的那一小撮公卿品尝,药研跟在信长公身边,也见过这样差不多的食物,那是只有在重大的节日宴会上才会制作的珍品。 第55页 而现在,连任何一个平民都能吃的起这样的点心了。 原来的那位审神者倒没有苛待他们,只是她自己也不喜欢吃这些凉的,也自然不会想起来给付丧神们买。 就像是面前这些高楼和飞速行驶的列车,半空中悬浮的显示屏,闪烁着电光的新式gg…… 本丸里有电脑没错,但是在屏幕里看,和亲眼见到,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药研若有所思地看着走在最前面的黑髮青年。 他们谁都没有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本丸。 就这么短短半天的时间,他就能看出来,这里的生活环境绝对比本丸好上不知道多少,本丸里连食物都不充足,更别说这些新奇的甜点,如果大将不想回去…… 也是正常的吧? 但是他们……他们身为刀剑付丧神,天生就是要在战场上奔走的,他们有着自己的使命,也有身为刀剑绝不背主的骄傲。 如果他们的使命和骄傲相互冲突了,他要怎么办呢? 奶油融化了一点,滴在手指上,药研沉默着掏出手帕擦掉湿冷的奶油,手指上还留着一点黏煳煳的感觉,让他有点心烦意乱。 神宫寺泉可不知道这振短刀的心思这么重,也完全没有想到什么回不回去的事情,他已经推开了酒吧的大门,里面正放着轻柔舒缓的音乐,吧檯后的老闆叼着一根烟,还在一遍遍擦拭着似乎永远也擦不完的玻璃杯。 见到推门的人,他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后笑起来:「啊,神宫寺君,身体好些了吗?真巧,明天就是安娜的生日了,我们正在筹备生日宴会哦,要参加吗?」 第29章 礼物 吠舞罗的小公主安娜就坐在吧檯前, 小短腿垂在半空,面前放着一杯草莓汁,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桌上滚动的几颗红色玻璃珠。 听见草薙出云的话,她扭头也看向门口, 目光触及神宫寺泉的一瞬间, 她嘴角有了一点微笑的笑弧:「……泉。」 小姑娘叫人不管关系远近从来都直唿其名, 酒吧里的一群大男人心再细也细不到孩子教育的方方面面, 说实话,在菸酒泛滥的酒吧里,安娜能够长成这么乖巧的样子, 简直已经超出了神宫寺泉的预料了, 虽然小姑娘看上去有点过分的寡言, 不过女孩子嘛……安静一点好像也正常。 神宫寺泉走进去, 草薙出云的视线自然落在了他身后的付丧神们身上, 眉毛一挑, 显出一点惊讶:「欢迎——我的酒吧真是好久没有这么多客人一起来了啊, 这是要举办什么活动吗?」 他这么说着, 墨镜后的眼神已经停留在了其中一个十分眼熟的人身上。 那是个孩子,银白的头髮, 明亮翠绿的大眼睛, 五官清秀端正, 一身墨绿近黑的合身军装, 露出白皙好看的两条腿, 背后背着一振比他还高的大太刀。 感觉到他的注视, 那个孩子将注意力从旁边的一个挂件上移开,对着金髮的酒吧老闆弯起眼睛一笑,一颗小小的虎牙露出来, 看上去实在是无害又可爱极了。 但是这个笑容却让草薙不知怎么的心头一寒。 作为吠舞罗的首席军师,他是这个暴力组织里难得的用脑袋打架的人。 尤其吠舞罗镇守的这片区域,本身就是黑/帮、走私组织聚集的区域,他的老大又是个只喜欢动手不喜欢动脑的直觉派,身为这里的实际掌管者,还担负着手下上百人的吃饭问题,草薙当然不可能单纯的只是一个酒吧老闆。 他从这个孩子身上,感觉到了某种,和他们一样的味道。 渗着血的味道。 这简直太难以置信了,一个孩子而已…… 草薙眉头微微皱起来,下意识地看了看别人。 神宫寺带来的这些人,年龄不一,高的要是不低头能顶到门框,矮的简直像是国小集体逃课出来的学生,有艺伎有白领,有穿西装的有穿和服的,还有穿着袈裟的僧侣! 草薙看清楚后几乎要崩溃了,这是怎么了,哪家的寺庙倒闭了吗?!居然还是三个同款不同色的僧侣!连发色都不一样…… 可怜的酒吧老闆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奇妙的景象,他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他居然还要招待僧侣……等等,话说僧侣能喝酒吗?不算破戒吗?而且那个明明还是孩子吧?就是孩子吧! ——明明是个孩子,那种浸透骨髓挥之不去的阴郁之气是怎么回事?还有…… 他们身上如出一辙的危险感。 他们和神宫寺泉,绝对不像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草薙咬着烟,头一次感觉碰到的事情有点棘手。 那个浑然不觉自己处在什么境地的青年却笑着在吧檯上叩了叩:「老闆?」 草薙出云深吸一口气,把菸头按在菸灰缸里:「客人需要喝点什么?」 神宫寺泉对他举起两根手指,还没开口,另一个低沉稳重如成年人的嗓音先一步响起来:「大将,您忘了您刚刚说了什么?」 草薙和神宫寺一同看去,黑髮紫瞳的少年站在一旁,神情平和,话语里却是明晃晃的提醒。 「呃……药研啊……我就喝一杯,真的!总不能你们喝酒我喝水吧?那太不好意思了吧!」神宫寺泉振振有词地辩解,一边急忙对草薙点单,「麦芽威士忌!」 「大将!」黑髮的少年眉头一皱,脸色有点沉下去了。 很难想像,一个孩子身上,竟然会有「威严」这种东西,但是草薙出云感受到了,不是简单的生气形成的气场,而是长久担负着一定责任所造成的气势。 第56页 而且,草薙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称唿。 大将?这是什么古老的尊称啊…… 草薙若有所思地看着神宫寺和那个少年讨价还价,虽然少年拒绝的言辞非常坚定,但是他对神宫寺的态度堪称恭敬,不像是简单的下属和老闆,也不是晚辈劝告长辈,硬要说的话……完完全全就是古代那种家臣对着主君的样子。 草薙的记忆力很好,所以他也想起了上次见到那个银髮的孩子时,他对神宫寺泉的称唿。 主殿。 「您真的不能喝酒……等等,您还想抽菸吗?别骗人了!您那个眼神明明不是这样说的吧!」 「就一杯!」 「半杯也不行!」 「难道让我看着你们喝吗?!」 「我不喝!——乱!你们也不许喝酒!」 被勐然扭头看过来的药研吓了一大跳,乱藤四郎急忙把手背到身后,无辜茫然地看回去:「人家没有喝酒啊!」 一只跟猫咪似的小老虎从乱藤四郎脚后转出来,四条毛腿一拐一拐,好似个醉汉般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咣叽一下躺在了地上,毛肚皮朝天,有规律地随着唿吸一起一伏,一小截舌尖吐在外面,时不时还打个似模似样的唿噜。 乱:「……」 药研:「……」 五虎退:「……呜……」 白髮的短刀吓得打了个哭嗝儿,乱藤四郎挪着脚尖,在药研恐怖的视线下,抿着嘴爱娇地笑了笑:「哎呀,就是给它闻了一下嘛……」 见药研的注意力被转移走,神宫寺泉连忙对草薙用力摆摆手,又指指酒柜,草薙出云无奈地拿出只剩下了小半瓶的威士忌递给他,神宫寺泉迅速把酒瓶往身后一藏,转身就要熘。 他这么一动作,草薙才发现他身上的衣服,竟然是青组的制服。 就这么穿着青组的蓝衣服来赤组的大本营……真是…… 草薙捂着额头嘆了口气,暗暗庆幸那群热血的傢伙们没有在酒吧里,不然现在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 然后他忍不住笑出来,摇了摇头,不管神宫寺泉和他们是什么关系,作为朋友,只要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就好了吧,其他的哪用管这么多。 神宫寺泉悄咪咪地熘到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下一刻,另一个人走到了吧檯前。 草薙停下点菸的手:「客人要点什么?」 吧檯前的男人一头莺色的短髮,微微蜷曲遮住一只眼睛,脸上带着让人一看就觉得亲切的笑容,面容俊秀温柔,唯一的问题就是……看他的眼神实在太像是爷爷看孙子的慈爱了吧! 草薙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然后,他就听见这个男人问他:「请问……有茶吗?带茶叶的那种。」 ……等等,你说什么?有什么? 他看着排成一排坐在沙发上,面前放了三杯一模一样的西红柿汁的那三位僧侣,又看看要求喝菠菜汁、热可乐,甚至往里面加了冷奶油的橙汁的各色点单,夹着烟的手微微发抖,今天绝对是他继承这个酒吧以来遇到的最大的职业挑战! ——小世理要求往酒里加红豆泥的时候不算! 神宫寺泉揣着这瓶战利品,好不容易才避过付丧神的围堵熘出来。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酒吧处在一个路口,却很少有人会路过,算是闹中取静,天际还透着血般艷丽的橘红,近处是轻薄如烟的暮云灰,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成栗紫,最后成了鸟梅紫,宛如一整块泛着剔透光芒的水晶,那种一点点折射转化的美感简直能让人颤慄。 神宫寺泉几乎是痴狂迷醉地看着这堪称瑰丽的天色变幻,站到了脚有点发麻才动了动,沿着慢慢亮起路灯的街道往前走去。 明天是安娜的生日,他好像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生日礼物……要不趁着现在去买点东西? 深蓝色的制服好看归好看,却实在是不怎么能抵挡寒风,他摇摇手里的酒瓶子,拔出瓶塞直接往嘴里灌了一口。 细腻香醇的酒液滑入口腔,随之在喉管里燃起了炽烈的火。 带着点疼痛的热度让神宫寺眉眼舒展了片刻,满足的喟嘆一声。 所以嘛,不是活着,怎么能感受到这样的热度、这样的真实? 「一个人在外面喝酒,真是有趣的爱好,神宫寺君。」 带着点愉悦的低沉声音在后面响起,神宫寺手一抖,差点把酒瓶子砸到地上,惊恐地回头,眼神里立即多了点奇异:「……室长?」 可能是夜晚非公务时间外出,宗像礼司并没有穿那套笔直严肃的制服,而是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牛仔裤,手里还提着一只…… ……提着一只玩偶熊。 神宫寺泉看着那只熊的时间可能久了点,宗像礼司推了推眼镜:「生日礼物。听说小孩子都喜欢这样的玩具,本来还想送一套拼图的……」 他的声音怎么听怎么感觉透着一股遗憾。 神宫寺泉有点惊讶,毕竟宗像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个会特意给小孩子买礼物的人。 宗像忽然凑近,近到可以看清镜片后那双泛着冷淡微蓝的紫色瞳孔。 他的这个毛病神宫寺早就发现了,可能是因为近视的缘故,又因为那种强势的控制欲,宗像礼司有时候喜欢按着人的脑袋贴得很近说话,简直是…… 「晚上还是有点冷的,神宫寺君不要在外面太久,下属生病了,我可是会心疼的。以及,你的身体不应该喝酒,所以这个,我先没收了。」 第57页 男人过分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还微微笑着,眼睛里含着明亮温柔的光,轻巧地从神宫寺泉手里抽走了那瓶酒。 然后他后退了一步,彬彬有礼地对神宫寺泉点头:「那么,再会,神宫寺君。」 神宫寺泉直到走出了好远还在莫名其妙,这个宗像礼司是不是有病啊?想要喝酒自己去买不好吗,还要拿别人的—— 等等,他的酒! 神宫寺泉勐地停下脚步,脸上的表情扭曲了几下,这是药研派来的卧底吧! 他愤愤地往前,不等他找到一家卖酒的商店,一头赤红的头髮就映入了眼帘。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那个男人微微回了下头,浓稠的金色眼瞳懒洋洋地抬起,仿佛一只雄狮的甦醒。 ……流年不利啊!怎么走到哪儿都能碰到他们? 第30章 枪 「一个人?」 神宫寺走过去打了个招唿。 周防尊有点嫌弃地审视了一番他的衣服, 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两个人靠着路灯站了一会儿,周防尊开始摸裤兜,摸了半天都没有摸出什么东西, 表情没什么变化, 但是神宫寺泉就是奇妙地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不高兴的气息。 神宫寺泉随手拿出口袋里大半包烟扔给他:「能抽这种吗?」 周防尊看上去总是半睡半醒, 但反应灵敏的不得了, 一抬手就将那包烟抓在了手里,看了一眼包装,然后不可无不可地「唔」了一声。 灵活地抖出一根烟塞进嘴里, 他又往神宫寺这边递了一下。 神宫寺泉摇摇头:「不能抽了。」 周防尊耷拉着的眼皮一撩, 璀璨的金色瞳孔里闪出一抹锐利的光, 然后又懒洋洋地落下去。 「很严重?」 可能是菸民之间奇妙的感应, 周防尊一眼就能看出来神宫寺泉绝对不是那种会主动自觉戒菸的类型, 那些什么吸菸有害健康的话, 也都是听听就过的玩笑话, 至少对于身体素质远超常人的他们来说, 是不可能构成戒菸理由的。 除非……周防尊想了想,想起那天神宫寺泉突然的晕厥, 非时院来的时候车上还有稀奇古怪的一大堆搞不清用途的仪器。 于是他不经意地问了这么一句。 神宫寺泉也不在意他这句听上去很冷淡的问话, 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啊, 也许可以提早说一句, 欢迎来参加我的葬礼?哈哈哈哈哈。」 这句晦气极了的话把他自己都逗乐了, 靠着路灯傻笑了好一会儿。 周防尊唿出一口烟雾, 短暂的沉默后,他掸了掸积了好长一截的菸灰:「……有什么要我做吗?」 他问的漫不经心,其中的意味却不是能够轻易被忽略的, 这相当于赤王的一个承诺,一个甚至没有加以条件限制的承诺。 而被许以这样承诺的人则是全然不在乎的模样,摆了摆手,想了想,又点点头:「请我喝酒吧,刚刚碰到了个神经病上司,把我抢劫了。」 周防尊一听就知道他在说谁,拿着烟低哑地笑了起来,眼里丝毫模样面对将死之人的同情怜悯,看着神宫寺泉就像是在看另一个和自己很相似的存在,眼里有了点滚烫的笑意:「好。」 他从来没有询问神宫寺背负着什么,他们其实连话都没有说上多少。 却仿佛一见如故。 如果是他知道了自己必死的结局,一定也会这样坦然地往前走,和朋友抽一根烟,喝一杯酒,然后独自离开。 「真的不抽?」 周防尊难得多讲了一句话,听上去还是句废话。 神宫寺泉盯着这个恍若雄狮的男人看了两秒,不知道看出来什么,颇感贊同地点点头,轻松地推翻了自己刚刚的决定,从周防尊手里抽出他抽了一半的烟,深深吸了一口,在烟雾里边咳边笑:「对,哈哈哈哈……顺从心意,及时行乐……咳咳咳咳……」 周防尊毫不介意自己的烟被抢了,又抽出一根新的,随手一个响指点燃烟,一星火光闪过,淡淡的烟雾升起来,遮住了他嘴角淡到看不清的弧度。 「安娜的生日礼物买了吗?」 这次是神宫寺泉先开了口。 能让这个看上去就可以在沙发里窝一整天不出门的赤王独自出门,想来也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神宫寺泉总觉得,对他来说,重要的事情绝对不会是什么打架抢地盘之类的活动——虽然他的气质看上去实在太像混混头子了点。 啊……说起来宗像礼司是不是管周防尊叫野蛮人来着? 他的思绪有点飘忽,边上的男人却伸手用力唿噜了一把自己毛毛喇喇的红头髮,含煳不清地应了一声:「啊……在等十束,他去拍照了。」 十束多多良? 神宫寺泉想起在酒吧里遇到的那个性格温柔快乐的青年,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要是有他在的话,应该能挑到很好的礼物吧……那我先走了,空着手去参加生日派对可不好。」 「……唔。」 周防尊没有动,低低地哼出一个音节,看着这个黑髮的青年潇洒地背对他离去,手中的菸头只剩下短短一截,烟雾淡到几近消失。 那个背影修长高挑,从灯光下慢慢走进黑暗的夜色中,仿佛被黑暗吞噬,又像是被它温柔深情地拥抱。 手里的烟熄灭了。 第58页 周防尊垂下眼睛,将那个菸头缓缓揉进手里,有点茫然地对着那个背影咕哝了一句:「……再见。」 神宫寺泉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说实话,他对这里根本就不熟悉,来了没多久,大半的时间又是在御柱塔和青云寮里度过的,夜晚跑出来瞎逛还是第一次。 他停下来,看看四周。 这里人烟稀少,应该是商务楼吧,白领们都下班了,两旁的铺面也关了门,一座造型别致的大楼伫立在前方,只有寥寥几个窗户开着灯。 通讯器忽然开始鸣响,神宫寺泉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清楚的「草薙出云」几个大字。 唔…… 神宫寺泉想了想酒吧里那一大群付丧神们,难得的有些犹豫,总感觉……不太敢接电话是怎么回事。 忽略了心里那种淡淡的心虚感,他还是按下了通话键。 「你好,这里是神宫寺。」 「……大将。」 对面传来的声音简直是听得出来的咬牙切齿。 神宫寺泉一怂,尴尬地笑了几声:「哈哈哈哈……药研啊,玩的开心吗?你说什么?哎呀我怎么听不见……餵?喂喂餵?药研?这什么破信号……我一会儿打给你啊,先这样吧。」 装模作样演完了一套戏,他迅速点了挂断,长出了一口气。 哎呀吓死了,总觉得药研小小的但是好可怕啊。 电话挂断后两分钟,同一个号码又开始在屏幕上一闪一闪。 「嘶……」神宫寺泉倒吸一口冷气,这么执着的吗,该怎么办? 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改怎么应付药研,铃声还是坚持不懈地在响,大有你不接我就响一辈子的气势。 「好吧好吧大不了道个歉……」 神宫寺认命地再次接通:「药研啊,我错了我不该把你们扔下的,我这就回去——」 「扑哧。」对面忽然传来一声忍不住了的低笑。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草薙?」神宫寺泉僵硬着脸,试图挽回最后一点尊严。 「嗯,是我,神宫寺君。」 绵软的京都腔从那个男人口中说出来,带着点仿佛吟唱的欢悦,柔软好听地不像话。 「刚刚药研君借了我的通讯器给你打电话,你那边好像信号不好?」草薙出云的声音又有了明显的笑意,他将通讯器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腾出两只手给吧檯边喝的满脸红晕的次郎又调了一杯酒。 「……他们很好,你放心。不过已经很晚了,你什么时候回来?虽然赤组经常有巡街,但是晚上的话,还是可能会有点不太安全。」 神宫寺泉看了圈安静的过分的环境:「唔……这就回来,不过我有点搞不清这是哪儿……」 草薙把通讯器换了个方向:「是迷路了吗?附近有什么建筑?」 神宫寺泉长长地嗯了一声,走了几步看看面前那座大楼的名字,一字一顿地念出来:「……比良坂大厦。」 草薙想了想:「哪儿啊……其实也不是很远,就是要绕几个弯,说起来十束和尊说过要去那里,应该就在那附近吧?你有看到他们吗?」 神宫寺泉随便挑了个方向走过去:「看到了周防,又分开了。」 草薙出云沉吟片刻:「那我让他去找你吧,你在那里等一会儿。」 「诶?!不用了,我已经——」神宫寺下意识地要拒绝,草薙已经轻快地下了结论,「那个总是不动弹的傢伙,让他多走走也好,就这样吧,我给他打电话。」 说着,酒吧老闆动作利落地挂了通讯。 神宫寺还保持着打电话的姿势,目光定定看着一个方向,把剩下的话说完:「——已经看到十束了。」 那个穿着长风衣的亚麻发色青年手里拿着相机,从街道拐角走过来,步履轻松愉快地走进了面前这座大厦。 可能是因为神宫寺泉站在街道对面的暗处,他并没有看见他。 「哎呀看不出来草薙的性格这么雷厉风行啊……」 神宫寺泉咕哝了两句,将通讯器塞进口袋里,往街对面走去。 这可是唯一的路标了,得抓紧了才行啊。 十束多多良走的好像不是通用楼梯,这段楼梯狭小逼仄,看上去像是建楼时留下没有拆的公用楼梯,所以也不用刷卡,直接就能上去,问题就是设施太老旧,隔了一层才有一盏灯,灯光橘黄昏暗,照的人连楼梯和自己的影子都分不清楚,有几层楼的灯还是坏的,只能模模煳煳看清一点轮廓,差点把神宫寺泉绊一跤。 能找到这么隐蔽的通道,真是不得不佩服十束。 又一个趔趄,神宫寺泉这下子没及时站稳,膝盖重重磕在了楼梯上,下意识伸手支撑身体,尖利的楼梯边沿立即在手掌上剐蹭开一片血迹。 这一下磕实在是响,他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随意地靠着一阶楼梯坐下了。 楼道很安静,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以急促的频率撞击着胸腔,努力把血液泵向全身,眼前一阵阵金星晃啊晃,闪的他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不对……他刚刚,好像的确是短暂的什么也看不见了,不然也不至于撞这么一下。 神宫寺泉睁着眼睛,有些茫然地苦笑了一下。 来的还真是突然。 不过也还好,毕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了。 第59页 他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眼前又恢復了一点,他继续站起来往上走,已经快走到楼顶了,通向天台的门开着,依稀可以听见一个陌生声音在唱歌。 那歌声朦胧模煳,在风里断断续续的,没有歌词,只是简单的哼唱,但是任谁来,也能听出不成调的歌声中快要满溢出来的愉悦和快乐。 好像即将达成期盼已久的美梦,连短暂的等待都成了甘美的果实。 神宫寺泉气喘吁吁地走上最后一步楼梯,皱了皱眉头,感觉实在是莫名其妙,这个破地方还有这么多人来啊?是什么景点吗? 然后他听见了十束疑惑的声音:「……你也是来这里看夜景的吗……」 后面的话听不清楚,铺天盖地如同疯狂的笑声盖过了他的声音,神宫寺泉一怔,一种紧张感勐然涌了上来,他几乎是屏住了唿吸伸手去推门。 下一秒,震耳欲聋的枪声响彻了这片寂静的夜空。 第31章 替换 神宫寺泉一愣, 随后勐然反应过来,冲上天台,只看见一个少年跳下楼的身影——不,他不是跳下楼, 而是跳上了正巧经过这里的一架飞艇! 神宫寺泉看着头顶上如同遮蔽天空的阴云般移动过来的飞艇, 载着那个少年按照既定的轨道离去, 没有再看第二眼, 而是迅速将注意力转移到地上那个人身上。 「十束?!」 神宫寺泉咽下因为剧烈活动从喉咙里泛出的血腥气,费力地把人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浅色的风衣上鲜红的血像是开闸的泉水般涌出来,转瞬就染红了胸腹, 亚麻发色的青年好像有点困惑, 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直到被人抱起来, 才后知后觉感知到了什么。 「啊……真是糟糕。」十束多多良的手指小幅度地动了动, 像是要摸摸自己的伤口, 却只摸到衣角湿润的大片液体。 然后他转了转眼睛, 看清楚抱着自己的是谁后, 竟然笑了一下:「是神宫寺君啊~真巧。」 「喂,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神宫寺泉都快被这个不紧张的人气笑了, 皱着眉头打量他的伤势, 「你要死了啊。」 听见他这样说, 十束吃吃笑了起来, 眉眼里是满不在乎的神情:「没关系没关系, 总……会有办法的……」 「有个头的办法!」他这样的态度让神宫寺泉非常不舒服, 他就没有一点求生欲吗?他就不想活着吗?! 通讯器适时响了起来,神宫寺泉没有理会,三两下脱掉自己的外套, 堵住十束还在涌血的伤口,心底的烦躁越来越强烈。 他不是没遇见过快死的人,但快死了居然表现得这么不在乎的绝对是第一个,简直是对神宫寺的一种、一种嘲笑。 「……有、电话……哦……」十束嘴角淌出细细的血线,任由神宫寺满头大汗地给他压着伤口,还弯着眼睛提醒他。 「闭嘴!」神宫寺愤怒地吼了他一句,沾满血的手掏了两下才把通讯器掏出来,屏幕上是草薙的名字。 他的手忽然僵硬了。 十束也看见了那个名字,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 「草薙……哥……啊……」温热的血呛进气管,十束喃喃咕哝了一句,温柔的褐色眼睛里有很薄的一层水光浮现,「……还有,king……真是……抱歉……咳咳咳……」 神宫寺有些奇异地看着他,心底的躁动慢慢平静下去。 果然,怎么可能真的有人不在乎死亡呢,怎么可能有人对活着一点执念都没有呢,所以,所以想要活下去,明明就是所有人的愿望啊…… 「反正也到时间了……」十束艰难地喘息着,就听见抱着自己的青年喃喃说了一句话,他努力睁开眼睛,正对上那双比夜色更幽深的眼眸。 「所以说,准备生日礼物什么的,真的不是我的长处啊。」神宫寺泉轻柔地拍拍十束的头,顺带摸了一把头髮,手上的血都沾了上去,他还很满意的模样,对十束笑了笑,「那就麻烦你做一回我的道具好了。」 通讯器暗了下去,片刻后又响了起来。 神宫寺泉没有去看来电显示,直接接了起来。 「你在哪?」那头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是昏昏欲睡的野兽懒洋洋的低吼。 「大厦天台。」神宫寺泉抬头看着瑰丽的夜色,「嘘……不要说话,今天的夜色真是美。」 周防尊皱起眉,难得的清醒了一点,属于野兽的直觉让他感受到了哪里不对,他将手里的烟扔掉,迈开步子沖向前方的大厦入口。 「那顿酒算你欠我的了。」 神宫寺泉声音轻快:「替我和安娜说声生日快乐,再见,周防尊。」 他挂断了电话,广阔如海洋的力量从他身上倾泻出来,丝毫没有收敛的能量不断扩张延伸,十束有点惊异地眨了眨眼睛,睫毛上干涸的血让他的眼皮有点沉重。 十束多多良是赤组最弱的干部,异能弱到甚至无法攻击的地步,所以常常会遇到针对他的袭击事件,但就是这样,他也能感受到身边涌动的这股力量有多么恐怖,竟然给了他一种与kng非常相近的压迫感。 时钟的指针开始拨动,原地摇摆了一下,然后一格一格后退,星辰倒退,风声止歇,落地的树叶回到枝头,散开的云霞重新聚拢,打开的门又关上,十束眼前的景物晃动离散,他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天台门口,手里是那台老旧的相机。 第60页 门是微微合拢的,透过那扇生锈的铁门,他能听见若隐若现的哼唱,癫狂快乐不成调的歌声拨动了他脑子里那根丝弦,茫然的白雾骤然散去,那歌声如同利箭扎进了他心口。 这是! 他睁大眼睛,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情景!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这一方时空好像凝固一般,他停顿在了这一刻,保持着单手要推门的姿势。 一具温热的躯体贴上他的后背,那是一个温柔的充满安慰意味的拥抱,一触即分。 「就当那是一场噩梦吧,再见,十束君。」 头顶的灯光凝固着,身后的人转过来,十束这才看清了那个人的脸,他的脸色白的不正常,一点血色都没有,好像一碰就会碎裂,包裹在深蓝色制服下的身体有点佝偻,他像是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对十束点点头,然后坦然自若地代替十束推开了那扇门。 等等……不要过去! 十束拼命想从嗓子里发出点声音,或是动一动手指,无论什么,只要能拉住他…… 只要—— 好像看出来了十束疯狂的抗拒,他回头,姿态平和,举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奇异地一笑,眼底有一星鬼魅般妖艷的流光一闪:「不要抗拒,多多良,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罢了。」 这是神宫寺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叫一个人的名字,语气满是哄孩子般的温柔,还有着近乎暧昧的甜蜜,这种奇怪又和谐的反差让十束多多良都怔了一下。 然后那个挺拔的身影没有一点犹豫,走上了天台。 银髮的少年靠着栏杆正在哼歌,神宫寺泉歪着头,打量一番这个刚才枪杀了十束的少年的背影:「我有点不明白你的目的。」 那个少年的声音一顿,然后勐地回头,看见神宫寺泉的瞬间,他似乎有点疑惑,不过这样的疑惑很快消失,又成了扭曲的笑意:「我的目的?哈哈哈哈哈……我的目的就是宣告无色之王的存在!」 重重叠叠的声音裹在一起,男声女声交织重合:「是你?!……不是十束多多良也没有关系,你看上去也很好,杀了你,一样能挑动青王和赤王——」 神宫寺泉还是第一次有被子弹穿透身体的体验,也算是丰富了人生经歷? 身体接触到冰冷的地面,两段时间重合,被短暂停顿的时间又开始流动,连带着他身体里的异能也开始奔流消失。 天台的铁门被勐地踹开,澎湃的火焰映红了整个天台,无色之王简直要懵逼了,他明明特地查过,赤王应该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但是他没有余力去思考这个了,赤王的攻势来势汹汹,他的能力根本不在攻击方面,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只能逃跑。 逃跑…… 头顶属于白银之王的飞艇按照时间表正好移动到头顶,他原本的计划是杀了十束后抢占白银之王的身体,再挑动赤王的暴走,把锅都推给白银之王就好……但是为什么赤王会出现在这里! 他转身就要跳楼逃跑,但是一堵暴烈的火墙挡在了他面前。 **** 酒吧里的付丧神们在同一瞬间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草薙被他们突如其来的静默吓了一跳,把手里的烟按进菸灰缸:「怎么了?」 「主殿……」 幽灵般的私语掀起无声的浪潮,又平息下去。 吧檯前的安娜手里举着玻璃珠,清澈的大眼睛透过那个玻璃珠望过去,轻声道:「改变了……未来……」 草薙的注意力立即转移到了安娜身上,他们都知道安娜有一定的预知能力,眉头一蹙:「安娜?你看见了什么?」 银髮红眸的小姑娘看着他,眼里忽然就涌上了难以遏制的泪水:「出云,看不见泉了。」 付丧神们纷纷站起来,像是包裹在表面的皮囊脱落,藏在下面的锋锐寒意涌动出来,竟然给了草薙一种他的酒吧里刀剑林立的感觉,让他一瞬间的头皮发麻,肌肉不受控制地绷紧起来。 刀剑…… 草薙勐然睁大了眼睛。 他想起来为什么他们的名字这么奇怪了。 那不都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刀剑名字吗?! 「哒。」一声酒杯磕到桌面的清脆响声唤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不知道是谁先动的,付丧神们如同流光逐风,以一种常人绝对难以达到的速度冲出了酒吧,草薙目瞪口呆地看着酒吧里不到十秒就空无一人,一种沉沉的紧张感压上了他的心头。 「神宫寺泉……」他低低重复了一遍。 安娜对上他的视线,手指坚定地指向一个方向:「尊也在那里,出云……」 草薙点燃一根烟,将捲起的袖子放下来,镜片后的眼睛里出现了属于吠舞罗军师的锐利神色:「比良坂大厦吗……这挑衅实在是——」 「希望他已经做好了觉悟。」 第32章 达摩克里斯之剑 他们面对的是一位王权者,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不是王权者,谁能在周防尊这样的威压下躲藏这么久。 十束多多良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场离奇的大梦,梦境和现实里角色倒转,原本应该拥抱着他的人躺在他怀里, 流着应该由他来流的血。 可能是因为幼年经歷, 十束多多良的性格看上去实在是没有表面那么温柔——不, 温柔是真实的, 他对这个世界永远怀抱着不会熄灭的热情,却也不会执着于任何喜爱的事物。 第61页 多情而又薄情,温柔而又冷淡。 除了全心追随的王和吠舞罗, 十束对于任何存在都把握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他连自己的死亡都可以做到不甚在意, 然而现在, 他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不要睡……不要睡, 千万不要睡过去, 再等一等就好了、再坚持一下……」 狂乱的烈焰带着炽热的风在天台上炸开, 赤之王的怒火是无声无息而又沉重威严的, 他没有去看十束怀里的人,只是调动着自己的一切力量对那个胆敢惹怒他的傢伙围追堵截。 脚下的地面在高温中颤抖着, 渗出了将要融化的水汽, 石块崩裂的声音喀嚓喀嚓响成一片, 被死死关在心里的那只野兽睁开了眼睛, 它在烈火包围的焦土中站起来, 带着惊天的威势发出了成王之后的第一次怒吼。 高天和云层之中, 澎湃的火焰流窜交织,光影深浓,如同造物主偏心的注视, 不知何时已经变为深黑的夜幕中展现出了瑰丽的神迹。 那是一把宏大庄严的剑,悬挂在天上,闪烁着赤红的艷丽光芒,剑身中央是一颗暗红如血的宝石,如同滚烫炽热的岩浆凝固聚集,又像是星辰最壮丽的爆炸瞬间的定格,那光芒甚至映红了一方夜色,你无法想像其中蕴藏了怎样的力量,那种由力与美结合的艺术品—— 剑体的形状是人类所不能用任何语言描绘的完美,羽翼般坚韧的十字形剑柄拥抱着宝石展开,其下或尖锐或弯曲的细节流畅美丽,有暴烈的火焰围绕着它涌动,也有难以言喻的深沉温柔包裹着它。 唯一令人惋惜的是,这完美的艺术品正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崩裂。 细小的碎片悬浮在剑身四周,如同年迈英武的皇帝流散的寿命。 因它之美,这崩裂的现实更显得让人无法接受。 赤之达摩克里斯之剑。 情报科此刻只有值班的伏见还在工作,他眼下的一圈青黑在灯光照射下不是很明显,却也实际存在着。 将新的报告列印出来,伏见深深嘆了口气,扔下笔,整个人勐地靠向椅背。 寂静的办公室里,刺耳的警报声乍然响起。 「滴滴滴滴——」 伏见一愣,随后蹬开椅子跳了起来,整个人扑倒一台仪器前,飞快敲了几下键盘,盯着那条指数上升的直线,脸色骤变。 「室长!检测到第三王权者周防尊的威兹曼数值持续增高,达摩克里斯之剑已经出现!」 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抬起头,正将手上夹着的拼图放到一个四面不着的地方,他桌上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礼品袋,用深蓝色的绸带系了个蝴蝶结,充满了少女气息,奇妙的是可能因为这个男人气场实在强大,这个东西放在他边上居然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宗像礼司推了推眼镜,眼里的笑意淡到即将消失:「在什么地点?」 伏见丝毫没有停顿地回答:「镇目町3街2-5,比良坂大厦。」 「整队。」办公桌后的男人站起来,冷淡地下令。 「是,室长。」伏见干脆利落地应声。 青云寮的警报拉响,刺耳的声音划破了夜空,宗像在这样的背景音中缓缓蹙紧了眉头。 他和周防尊打了好几年的交道,交手不知道多少次,正因为是老对手,于是也特别了解彼此。 那个人总是懒洋洋的睡不醒的样子,遇到能交手发泄的对象就会兴奋起来,目前这样的对象只有宗像一个,他知道周防尊是在借着打架发泄赤王背负的暴戾能量,所以也时不时地陪他打一架。 尽管是对头,但是要宗像说,那是一个非常能克制自我的人。 所以,周防,你遇到了什么,竟然会失控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让达摩克里斯之剑出现…… 「king!」 十束也骤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强迫自己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用力抱紧神宫寺,企图给他过度一些自己的体温,然后扯着嗓子喊那个仿佛失控了的男人。 「king!不行——你不能——」 周防尊的威兹曼偏差值已经很高,绝对承担不起弒王的负担,或许在他弄死无色之王的一瞬间,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就会坠落,和前代赤王迦具都一样成为烙刻在史册上淌血的名字。 但是那个燃烧的人影全然没有在意十束的唿喊,沉默着发动了攻势。 十束焦急的不知所措,用手堵住神宫寺的伤口,蹭着他冰冷的手试图给他取暖,一边想着要是草薙哥也能在这里就好了,一边想着king怎么总是这么固执,一边想着这也是正常的,要是吠舞罗的某个成员有一样的遭遇,king一定会堵上一切去復仇…… 各种各样的思绪乱成了一锅粥,最鲜明的那个扯着嗓子从嘈杂的背景中冲出重围,叉着腰大声吶喊:所以到底怎么样才能止血?! 在静默燃烧的愤怒和焦灼之间,十束忽然感觉到了某种不同于这个战场的气息…… 仿佛流星划破了长空,简直是违背十束所学习过的任何物理规则,几十个人影从天台边缘跳上来,他们居然是直直踏着高楼垂直的外壁奔跑上来的! 其实王权者的存在本身就是违反物理规则的事情,在加入吠舞罗的一瞬间,十束本身也被归纳进了挑战规则的范围内,可是踩着百米高的垂直大楼直直跑上来这样的事情! 当先上来的是几个孩子,他们无一例外手中握着短刀,轻盈的模样就像是飞鸟,一展翅膀就落在了这里,而后出现的是少年们,接着是一群青年…… 第62页 他们无声地翻上天台,手中出鞘的刀剑闪烁着冷厉的寒光,就是十束这样对刀剑一点了解都没有的人,在看到那些冷兵器的时候,也会感受到那种对匠人极致心血凝聚的作品的敬畏。 「主殿!」 「大将!」 「主人!」 他们的视线几乎是平淡的掠过周防尊的战场,焦急地四下逡巡一周,然后纷纷定格在十束怀中的人身上。 那中渴望与焦急,简直就像是群狼在找寻自己的头狼。 看见神宫寺后,他们倒吸一口冷气,纷纷抬脚跑过来,最快的那个黑髮少年迅速在十束身边跪下来,膝盖重重磕在地上那一下十束听着都疼,但是少年面色不变,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自己。 他没有急着从十束手里接过人,而是伸手翻开神宫寺泉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他的身体。 「体温降低,失血太快了。」 他这么说着,抿着嘴,掏出腰间的急救包在地上展开。 手术剪手术刀安静地闪着微凉银光,他埋头拉开神宫寺的衣服,淌出手上很快就沾上了粘稠猩红的血液,又在冷风中凝固,干结成乌黑的血膜,十束看着他的动作,忽然身体一冷,下意识地抬头。 围着他们的青年们静默无声,但是身上翻卷汹涌的杀气绝不容错认。 「竟然敢……竟然敢……对主做出这样的事!」 一声爆喝让十束勐地一个激灵,一名煤灰发色的青年脸色扭曲,全身都在发抖。 「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他抽手持刀,脚下一蹬,如同利箭强势插进周防尊和无色之间。 「……让开。」 中途被打断战斗的周防尊一挥手打散冲出去的火焰,沉沉命令。 长谷部压根没有看他,已经提刀沖向了满身狼狈的银髮少年。 无色之王当然不是周防尊的对手,他只能连滚带爬地躲着周防尊的火焰,好在他还顾忌着天台上有其他人在所以没有使出太疯狂的招式,但就是这样,无色之王也已经躲的精疲力尽,身上都是尘土和火焰燎到的烧伤,狼狈的全然没了作为王的矜持。 他被追成这幅样子,心里狠的都快吐血,见到有人插进战场,眼神一亮——只要趁机抢夺了他的身体,他就能跑掉了! 而跟着长谷部扑向他的还有其他付丧神,他们就像是泄愤般完美地封住了他所有的退路,刀锋每刮擦过周身都能留下一道伤口,细细的血线迸出来,持续不断的疼痛折磨着无色,他咬着牙想脱离这具身体,却惊恐地发现——他的异能好像失效了! 面前这些人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他从来没有见过身体能和灵魂融合的这么严密的!不,不只是严密,这简直就像是一个整体,没有躯体和灵魂之分的一个整体!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 周防尊看着突然加入战局的这些陌生人,心情不爽到了极点,他倒不是想出风头或是怎么样,可是强行插进两个王之间的战斗,还从他手上抢走了对手,简直是对他的一种挑衅! 他原本就恶劣到了极点的心情更糟糕了几分。 他正要抬手,另一个人先一步上前:「请阁下切勿插手。」 绵软的声线,出口都是冷硬的铁,周防尊转头,对上了另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明明带着笑,周防尊却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 他不喜欢这个人,虽然是第一次见,但是他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和宗像那个傢伙一样心眼多到爆的感觉。 一个绝对很麻烦很难缠的傢伙。 他彬彬有礼地对周防尊微笑,看上去还有点甜蜜的味道,脸颊旁垂落的几根浅金色头髮熠熠生辉:「这是身为臣属,为主君復仇的责任,请交予我们。」 他说着,慢慢抽出腰间的刀,流光寒气顺着锋利的刀刃划出水般的色泽,炽热的火光投影在刀身上,红艷的光芒与冰冷的月光夹杂,宛如刀上淌下了猩红的血。 「必斩此鬼。」 第33章 死亡 他眼里的东西太过浓烈, 周防尊眯着眼睛看了看他,不置可否,但是也没有放下手。 「尊!」 天台大门又是巨响,草薙出云跑的没有付丧神那么快, 他在街道上就看见了天台足够烧破夜空的火焰, 心里一咯噔, 抱着安娜一口气冲上了十七层楼, 一脚踹开了大门。 被连续踹了两脚的铁门发出一声拉长的哀鸣,门扇在合页里摇摇欲坠,悽惨地歪倒在一旁。 草薙第一眼就看见了十束和他怀里满身是血的人, 唿吸都暂停了一瞬, 然后迅速调转视线, 停在嵴背紧绷的那个红髮男人身上:「尊!停下!」 周防尊焦躁地抬起头。 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美的简直是一个人力不能及的神迹, 它悬浮在他头顶上, 是王权的象徵, 是他的王冠、王座, 也是威胁着他的利剑。 周防尊牵着嘴角, 不屑地嗤笑一声。 规则?他最不耐烦的就是规则,没有人能束缚他, 任何理由都不能。 「周防尊」不在意什么王座, 但是他的底线绝不容许任何人触碰。 「尊!克制!」草薙和他认识了将近十年, 哪里看不出周防尊在想什么, 安娜从他怀里挣扎着要下地, 哒哒哒跑到周防尊身边, 怯生生地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角。 「尊……」小姑娘的声音低低的,很容易就淹没在了杂乱的环境里。 第63页 但是周防尊听见了,他从来不会忽略任何一个他重视的人的声音。 「……啊。」 红髮的王者倦怠地揉了揉头髮, 手一停顿。 那把宏伟的赤色达摩克里斯之剑边上,冉冉升起了另一把冷蓝色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就像是海水与火焰的对峙,精密勾勒的蓝色巨剑携带着海洋般宽广的浩瀚威严而来,瑰丽的深蓝倾泻而下,在炽热暴戾的火焰中硬是开闢出了另一个冷静秩序的世界。 「第三王权者,周防尊。」 声音是头顶传来的,猎猎风声中,一架直升机不知何时靠近了这里,站在打开的舱门边,狂风捲起那个男人深蓝的制服,他单手推了推眼镜,低沉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周防尊的名字。 随后,在众人或无视或冷淡的视线中,青之王从直升机上一跃而下! 在他落地的瞬间,大门后的楼梯上,随之响起了有序的脚步声,伏见和淡岛率领着机动组的成员以极快的速度在他身后列队完毕。 宗像只是一看场中情况就明白了大概,他的视线在昏迷不醒的神宫寺身上停了一会儿:「伏见,带神宫寺去医院。」 他难得的没有用敬语。 伏见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对着直升机打了个手势,片刻后,一条软梯垂了下来。 神宫寺迷迷煳煳之间好像听见了很多人的声音,他挣扎着睁开眼,眼前是药研和十束的脸,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围绕在四周的还有海蓝色的光,刀剑撞击的声音清晰的声声可闻,伏见站在他边上,抬头像是在说什么。 好冷啊…… 他懒洋洋地想着。 那红色看着真是诱人……神宫寺泉几乎是迷醉地看着那片火焰,一看就,很温暖的样子…… 「泉?」 「大将?!」 见他醒来,抱着他的十束第一个发现。 神宫寺泉轻轻按住了药研的手:「嘘……不用忙了。」 药研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大将!」 十束急促地喘息着,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神宫寺泉是为了救自己才会、才会…… 他简直不敢去想那个词语。 「我说过,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他的声音低的仿若耳语,十束努力弯下身体才听清楚这句话。 宗像礼司拦在周防尊面前,冷硬而简略地说:「神宫寺是我们sepeter 4的成员,犯人应交由我们逮捕,非常感谢阁下的帮助,但之后的事情还请交给我们。」 他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一点,也显得没什么耐心。 他不能再让周防尊冒着威兹曼数值持续扩大的风险出手,更重要的……敢于对他的人出手,当然也要接受他的制裁。 但比他们更快的,是刚刚还站在周防尊身边的那个青年的动作。 金髮的青年宛如一抹流光,带着极其肃杀张狂的杀意挥刀而去,无色之王已经被付丧神们逼得逃无可逃,他们就像是在戏耍玩弄到手的猎物,在他身上划下一道道可怖又不会危及生命的伤口,用这样的举动发泄着心头的愤怒。 然后穿着白色军装的青年仿佛飞鸟降临,薄绿髮色的青年没有回头,好像就知道有一个人应该出现在那里一样,他忽然反手挥刀,刀身画出一道完美的弧度,让髭切恰巧踩着他的刀尖再次一跃而起! 无色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兇悍的刀,像是煌煌烈日的坠落,连风都被这满含杀意的一刀斩开,好像是幻觉般,所有人都恍惚听到了一声狮子的怒吼,沸腾的、炽烈的,带着骄傲的威势席捲而下。 尖利锋锐的气息割的无色皮肤发痛,但是他躲不开、躲不开、躲不开!本能叫嚣着让他逃命,无论用什么办法赶快逃命就好,但是他的身体却背叛了他的意志,在这刀锋袭来前的片刻颤抖起来。 他甚至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会死的,一定会死的! 雪白的刀光灌满了整个视野,无色惊惧地瞪大眼睛—— 「铮——」 撕裂的风声硬生生合拢,无色的瞳孔剧烈收缩,那振刀就停在他脖子前一寸,他能感受到那股冰冷的寒气,贴着皮肤激起了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 但是他没有死! 惊愕之后的狂喜一下子将他的心脏推向了兴奋的高/潮,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总之、总之他没有死! 只要没死就有机会!不管这个人——诶,这个人不是上次在御柱塔的那个?!无色短暂地震惊了一会儿,立刻反应过来,只要他没有动手,就说明他可以说服他,找到他的漏洞,然后抢夺他的身体! 无色眼里的喜悦一点不加掩饰,被髭切看得清清楚楚,金髮的付丧神嘴角裂开一丝弧度,尖尖的犬齿像是野兽撕咬猎物之前的微笑,他笑得温柔而甜美,在无色狂喜狡黠的视线中,他轻声说:「很开心,是吗?」 不等无色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那振刀倏忽调转,平实而毫不犹豫地捅进了他的胸口。 「咳咳咳……」 血管立刻被割裂,倒涌的鲜血冲进口腔,剧痛袭上来,无色心头的狂喜还没有消散,就被茫然和震惊取代,随后是潮水般涌上来的愤怒,被戏耍的愤怒,还有对死亡的恐惧,一股脑儿地占据了他所有思绪,随之而来的,还有更加深沉的绝望。 「不带着绝望去死,怎么能称得上是适合的结局。」 第64页 髭切看清了他眼底的绝望和惧意,笑的更真切了,慢慢拔出捅进他胸口的本体刀。 不远处的宗像和周防都保持着沉默,倒在地上的银髮少年无声无息,伏见忽然按住耳机,不知道听见里面说了什么,他勐地转向地上的少年:「监测到第七王权者的威兹曼数值!他没有死!」 宗像和周防同时动了,髭切连头都没有回,反手就用尽全力甩出了手里的刀,天空一下子被红蓝交错的光芒映照的彷如白日。 一团虚幻的白色烟雾从少年身体里窜出来,那是一个狐狸脸形状的东西,尽管没有人类的五官,却一眼就能看出那种诡异的狡猾。 它一声不吭,从银髮少年身体里冒出来就想逃,却被后面的蓝色光芒笼罩了个严严实实。 「放开——我可是无色之王!你们怎么敢——」 重叠的各色人声交织在一起发出慌乱的哀鸣,宗像展开王域,将它按在地上摩擦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周防尊的火焰被蓝色的王域冲到一旁在栏杆上撞出了一个大洞,而那振太刀后发先至,如星辰坠落,带着不容质疑的威势,竟然捅破了宗像的王域,将那只狐狸当中穿过,死死钉在了地上! 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戛然而止,听的在场的人头皮一麻。 唯有掷出刀的髭切神情不变,而那团烟雾凝固了片刻后,骤然崩裂! 第七王权者,无色之王,确认死亡。 宗像看了那个银髮少年一眼,对淡岛世理一颔首,女副长立即前去查看那个无辜遭难的傢伙,而髭切压根没有去管插在地上的刀,转身就疾步走向神宫寺泉。 「家主——」 十束和药研都很沉默,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付丧神们的脚步都迟疑着停了下来,连周防尊和宗像都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并压低了唿吸。 草薙出云一直站在边上,他抬起惨白的脸,看着周防尊,良久,才极慢极慢地摇了摇头。 深蓝色的制服凌乱逶迤了一地,带血的手失却了全部的血色,垂落在地上,指尖都是沙土,白的好像能反射出光。 宗像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天狼星,冰冷的金属贴合着手掌,这温度让他的心口都好像冷了下去。 髭切是第一个动的,他走过去,单膝跪下,脱下身上的外套,盖在满身鲜血狼狈不堪的人身上。 已经停止唿吸的身体安静极了,依偎在十束怀里,脸上有着很淡的一抹笑意。 髭切伸手拉起神宫寺冰冷的手,很有耐心地用干净的袖子给他擦去指尖的尘土与鲜血。 像是梦境初醒,十束睁大了眼睛,面前的人,身体在慢慢变得透明! 不只是他,其他握着刀剑的人都是一样,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变得单薄透明。 有灵力连接,就说明审神者还活着,但是这的确也是一次触目惊心的死亡。 付丧神们都沉默着看着那具尸体,收刀归鞘,朝着他低下头,单膝跪地。 髭切轻轻把擦干净的手给他拢进衣服里,拨开有点凌乱的头髮:「那么,期待再见,家主。」 十束再次睁眼,天台上只剩下了赤青两拨人,空荡荡的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怀里的躯体还带着很淡的体温,他忍不住抱紧了他,脑子里忽然闪过神宫寺说了两遍的那句话。 像是箴言,又像是郑重的宣告。 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第34章 白鹤 虽然又经歷了一次死亡, 但是出乎神宫寺泉预料的,他竟然没有那种灵魂脱离身体的撕裂感。 无论是窒息、呛咳,还是疼痛,都像是一场遥远的大梦, 从他的身体里轻轻漂浮而去, 他几乎是带着安睡入梦的闲适闭上眼睛的, 等到醒来之后又会成为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幽魂了吧, 但是奇怪的,他这次完全没有以前死亡时的那种不甘呢。 可能是因为这次死亡是他心甘情愿的缘故? 说起来,神宫寺泉身边其实并没有出现过什么能够结交的朋友, 倒也不是说别人不够好, 也不是他眼光太高, 只是他过去无数次的醒来, 都不得不面临一个很快就会离世的事实, 于是也自然失去了想要好好交一个朋友、维持一段关系的想法。 友情是这样, 爱情当然更是这样。 神宫寺泉不介意和别人发生关系, 但那只能局限在单纯的肉体关系上, 毕竟对于一个活的朝不保夕的人来说,谈海誓山盟天长地久实在是一件太残忍又太讽刺的事情了, 他虽然渣吧, 但是还不至于无良到去欺骗人家的感情。 而且……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 神宫寺泉到现在还是个雏儿, 连小嘴儿都还没有跟别人亲过的那种。 想想就觉得真是太惨了。 在难得获得的轻松中, 他百无聊赖地想着这些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要是有机会的话, 要不要试试和女孩子交往一下呢……或者男孩子也行。他对于性别之间的沟壑观念很薄弱,毕竟连猫猫狗狗都做过,怎么可能没有当过女孩子, 对象是男是女好像都没有什么区别…… 这么想着,连神宫寺自己都不由得惊讶起自己的博爱了。 然后,仿佛是引力骤然加大,地面唿唤着游子的归来,安静漂浮在黑暗中沉睡的魂灵回应着这来自远方的声音,在甜美的梦境中,化成星星点点的金色萤光,山唿海啸着奔流向未知的地方。 第65页 啊……好重…… 所以、这又是到了哪里啊…… 神宫寺泉调整着自己的唿吸,尽力减少身体上的负担。 醒来就拥有了一具身体这样的事情真是少见,一般都要漂流很久,等待很久,才能找到一具合适的躯壳供他短暂的歇息,大多数的身体质量其实还很差,不过也轮不到他来挑剔就是了。 动了动手指,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应该是还没有适应吧,他也不着急,甚至没有急着睁开眼睛看看这是哪儿。 既来之则安之,能活着就是足够的快乐了,就算醒来发现是在垃圾堆里这样的事情他也经歷过,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惊讶了。 短暂的几个唿吸后,最先恢復的是嗅觉,他能闻到空气中漂浮着非常淡的香味,缺乏足够鑑赏力的神宫寺泉叫不出这种香味的名字,但是不妨碍他给这个香味加以赞赏。 这是一种冰雪的香味。 很难解释冰雪是什么味道,这种由水分变化形态而成的透明晶体,有着刀锋般锐利的美丽,也能编织出壮阔苍凉的景色。 神宫寺泉曾经有一次运气很糟糕,找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找到能够容纳他的躯体,强行进入不适合的身体只有瞬间死亡这一个下场。他能感受到他的灵魂在慢慢地消散,意识时不时会消失,醒来的时候总会发现和之前所在的地点不一样,而这样的无意识时间间隔越来越短,延续越来越长。 搞不好真的要死了。 这是当时的神宫寺唯一的想法。 很不甘心……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亲人活在这个世上,如果没有也好,要是有的话……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见过他们,他们应该早就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吧? 那也好。 就是听起来实在是太悲哀了些。 然后等他再一次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雪原上。 他从未见过如此苍凉又壮阔的景象,这是一片苍白灰黑交错的世界,绝对没有一星半点的其他色彩,万千的松柏如同刀/枪林立指向天空,树木都是死灰色,好像同时死在了某个向天空进军的瞬间,灰白的枝丫上光秃秃的,只有尖锐的木茬似利箭凝固在出鞘的瞬间,还背负着厚重的积雪。 一切都被冰雪所覆盖,一切都在吟诵着死寂的哀歌,冰雪构筑的世界没有人的痕迹,连鸟兽都看不见,这个荒凉空茫的地方,是极致的美丽与极致的孤独的结合体。 然后神宫寺就看见了它。 是哪里飞来过冬的白鹤呢,又是为什么而离开了同伴,停驻在这里?那只自由的、快活的精灵,展开了它华美丰满的雪白羽翼,竟然意图拥抱这个孤独的世界。 那是神宫寺泉第一次看见鹤。 这种高傲的、优雅的、连展翅都像是在舞蹈的生灵,它独自站在封冻的冰湖上,这个空旷冰冷的世界只有这一个生命存在,像是单调世界里唯一一个活动的音符。 而它在舞蹈。 独属于鹤的舞蹈,缓慢的,温柔的,极长的足爪踩踏在冰面上,轻盈的仿佛是天上落下的一片羽毛。它合拢翅膀,然后低下修长纤细的脖颈,仿佛少女在舞台上旋转后绝美的凋零。 那冰面上于是映出了另一只一模一样的白鹤的影子,它也低下了头,两只鹤亲昵地靠近,隔着冰冷的冰面,像是一个永远达不到的亲吻。 啊……原来如此。 停留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是想要陪伴自己的影子吗。 动物总是比人要灵敏,而生活在雪原里的这只白鹤,更是有着令人心悸的直觉,它抬起头,乌黑的眼珠里仿佛映出了神宫寺虚弱的灵魂,沉静清冷的眼睛里,都是看见了新生物的欢喜。 然后,那双华美雪白的羽翼如云朵般展开,白鹤张嘴发出一声清越嘹亮的啼鸣,它眼里的光是何等的美丽,胜过神宫寺所见的人世的万千美景。 再之后…… 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神宫寺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回忆里。 后来,他就拥有了那双翅膀,雪白的,华贵的,展开来如同霜雪凝成,而那只会努力去拥抱自己的影子的鹤的灵魂,已经不见了。 神宫寺泉一直没有去想过,到底是自己的求生本能让他在濒死的关头逐杀了那华美的生灵,还是那温柔孤独的灵魂看出了他的情况,于是自己离去。 他没有想,也不敢想。 成为了那只白鹤后,他不知为何也没有离开那片冰湖,日復一日地在湖面上行走,舞蹈,听着雪花落在周围的松柏上簌簌作响,这声音绵延不绝,贯彻了每一个昏暗的白天和明亮的夜晚。 春日很快就到来了,冰面越来越薄,他站在湖上,掂着脚优雅地旋转。在死亡到来的一瞬间,脚下的冰面破裂,他听见了冰冻一冬的湖水汩汩流动的声音,于是他收拢翅膀,慢而舒缓地弯下脖子。 这次,在微凉的湖水中,他毫无阻碍地拥抱到了那个影子。 这是神宫寺泉唯一一次本可以活的更久,却放弃了之后的寿命。 回忆让他的心情十分平和,神宫寺泉在冰雪的淡淡香气中睁开眼睛,一瞬间好像恍惚看见了那只白鹤在他身边收拢了翅膀温柔看过来。 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那个青年的背影照过来,他有着白鹤般端丽华美的容姿,银白的头髮也如鹤的羽翼一样闪着莹润的光泽,一双比太阳还耀眼的金色瞳孔熠熠生辉,宽松的白衣垂落在身边,恍惚是一双收拢的羽翼。 第66页 那只会孤高的在冰上舞蹈着、温柔的拥抱着自己的影子的白鹤,好像又出现在了他面前。 神宫寺泉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神智昏沉茫然,几乎又回到了那种冰雪环绕即将死亡的恐惧里去。 「哇——」 那青年注意到了他的醒来,忽然靠近,大声地喝了一声。 这一声一出来,他身上那种矜贵孤傲的气息一下子毁了个彻底,是与鹤般高傲气质完全相反的热情性格,愉快爽朗的声音里都是满满的快乐。 「哈哈哈哈哈吓到了吗?抱歉抱歉,主殿终于醒了,鹤等了好久啊,要避开短刀的侦查跑进来真是不容易。」 白衣的鹤微微垂着睫毛,眼瞳里的金色光芒清澈明亮,满含着好奇和愉快的意味。 神宫寺泉懵逼地眨眨眼,这是谁啊?! 他眼珠转了一圈,木质的天花板,窗台上一盆野花,木窗半开着——看来这就是那只白鹤进来的途径了。 是本丸没错。 所以,这也是一振新的刀剑吗? 神宫寺泉张了张嘴,想说话却没有发出声音。 哦,忘记了,长久陷在沉睡中的身体,没有经过復建,想说话还真是挺难的。 那只白鹤看出了他的窘迫,并没有叫人,而是伸手靠近他,轻松地将神宫寺扶起来坐好,变魔术般从身边拎出了一个茶壶和一个杯子。 温热的茶水流淌进陶制的杯子,细小的水珠溅起来,好像在杯子里开出了一朵朵花儿。 他将杯子贴近神宫寺的嘴唇,笑眯眯地说:「我特地从厨房里找出了蜂蜜哦~尝一尝甜不甜?」 丰润的水流流入口腔,枯泽的唇舌一瞬间就尝到了那种甜蜜温柔的味道,连带着长久沉睡的身体都甦醒了。 一杯水分了三次才喝完,神宫寺靠着枕头,将视线投向这只异常活泼的付丧神。 「哟~我是鹤丸国永,突然降临此地是不是很惊讶?」银髮金眸的青年放下杯子,双手安放在膝盖上,一个非常郑重端正的姿势,然后对着神宫寺泉说出了这句话。 「啊……终于说出来了!」他很高兴地凑近神宫寺泉,眼睛里金色的光芒耀眼的令人心驰神迷,「一直想着要主殿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我才行,不然真是辜负了我这么久的排练啊哈哈哈哈……咦,有人来了,那我先走啦,下次再一起玩哟~」 不等神宫寺泉说什么,白衣的鹤动作利落轻快地收好东西,往怀里一抱,轻手轻脚推开窗户,腿一迈就踩上了窗台:「晚点再来看你!」 白色的袍袖如风帆张开,他跳下去的样子优雅而轻盈,仿佛背生双翼,踏着风雪而去。 「鹤……」神宫寺艰难地从艰涩的嗓子里挤出这个词,忽然就笑了。 第35章 番外·上 柔软的绒布擦干净玻璃上的最后一滴水珠, 年轻的酒吧老闆将这只高脚杯倒挂好,填补上了杯架上那个逗号般的空隙,光线透过这排整齐剔透如水晶的玻璃制品,在酒吧老闆金色的头髮上洒下了一圈朦胧迷离的彩色光晕。 午后的酒吧安静得有些过分, 虽然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营业时间, 但对于这间酒吧来说, 这样的气氛从他接手酒吧以来, 可是从未有过的呀。 孤独,安静,这之类有些矫情的词语, 竟然也有一天会和horma联繫在一起吗。 将吧檯上最后一个復活节彩蛋装饰品收到脚边的纸箱子里, 把塞得满满当当的箱子用胶带封好, 和它那些同类们叠到一起, 草薙出云摸出烟盒, 敲出一支烟咬进嘴里。 他没有点菸, 只是看着空荡荡的酒吧出了会儿神。 相较于这间装潢精緻, 同时细节又颇有意蕴的酒吧来说, 这位老闆的年纪看上去有些小了,还有着过分俊美的容貌和显而易见的温柔气质。身上一看就价格不菲的衬衫将他的好身材勾勒的一览无遗, 连带墨镜下看不清瞳色的眼睛都极其诱人, 那是一种成熟男人特有的魅力, 混合着他身上醇厚的菸草味道和淡淡的香水味, 把这个男人衬托的像是某种从事特殊职业的男性。 草薙出云的视线凝固在吧檯前的那个位置上,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忽然咬着菸嘴笑了起来,笑完了,摇摇头, 走过去拉上了厚重的酒红色法兰绒窗帘。 失去唯一光源的酒吧立刻昏暗下去,他绕过楼梯边几只纸箱,拉着防尘塑料布细緻地盖在吧檯上,吧檯上还遗留着几处细碎的痕迹,像是菸灰落在了上面,还有人为的撞击的痕迹,看上去主人十分爱惜它,尽力把每一处都打理得干干净净。 但最终,闪烁着牛油般细腻丰满色泽的胡桃木吧檯还是安静地任由主人将它掩盖。 草薙出云盯着被盖住的吧檯愣了好一会,终于低下头,一手护着zippo的火焰,点燃了嘴里的烟。 小小的橘色火光亮起,把他眼底的青黑的疲倦照的清楚无遗,淡紫色的烟雾立即升起来,遮住了他有些悲哀空茫的眼神。 十束死去,赤组的王也为復仇堵上了自己的性命,最初的铁三角生生死死相隔黄泉,就留下他一个,有什么意思呢。 被遗留下来的吠舞罗军师深深吸了一口气,肺里充满了熟悉的菸草味道,这是周防尊留下的最后一包烟,有着极其霸道的效果,长期失眠引起的大脑剧烈疼痛被这味道短暂麻痹,给了他一种虚幻的安宁感。 第67页 他伸手拉过脚边的行李箱,一手拿起架子上悬挂的「停业」牌子,推开了门。 门外灼目的阳光迫不及待地挤进这崭新的领地,又被合拢的门一点点掩去。 草薙一瞬间有种做梦般的恍惚,他好像又看见了坐在吧檯前那个固定位置上的红髮男人,躬着嵴背,似乎永远也睡不够,明明有着最为暴烈炽热的能量,却安心将自己囚禁在这小小的位置上。 墙上悬挂的吉他发出了温柔的低鸣,仿佛一个含笑的告别。 「尊……」草薙下意识地叫了声那个名字。 没有回应。 那场景就像是长久抑郁后被他幻想出的一个剪影,从往日的时光里被生硬地切割嫁接出来,在混沌疯魔的潜意识里叫嚣着自己的存在感。 然后被他关在了门后。 菸灰积起了好长一段,终于不堪重负,跌落在男人的手背上,惊醒了神情恍惚的人。 啊…… 又是……幻觉…… 草薙闭了闭眼睛,将手里歇业的牌子挂在门上,吐出一口烟雾,在午后的阳光里,他的身体清瘦的好像一抹孤独的幽灵。 「再见,十束;再见……尊。」 他缓慢地碾灭了燃尽的菸头,转身离开,却好像一脚踩进了什么地方,高低落差极大的台阶让他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失重的呕吐感一阵一阵涌上来—— 「草薙哥!」 草薙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一张俊秀的笑脸在他眼前放大:「草薙哥!别睡啦!」 亚麻发色的年轻人见他醒来,松了口气,脸上都是担忧:「怎么叫都叫不醒,居然趴在吧檯上就睡着了……草薙哥你昨晚干什么去了?没有好好睡觉吗?总之,我先出去啦,一会儿看到king也让他快一点哦。」 模样温柔的青年直起身体,草薙这才看清楚,他身上穿的是很少见的黑色风衣,里面的白衬衫也穿的规规矩矩。 「唔……」草薙还有点迷煳,撑着头看他,眼神里有很淡的悲恸和失而復得的喜悦。 心思一向敏锐的十束多多良没有错过草薙的这个眼神,他迟疑着弯下腰,凑近草薙出云:「草薙哥,你怎么了?」 草薙茫然地松开手,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趴在吧檯上睡着了,玻璃杯和绒布还握在手里,架在菸灰缸边缘的烟已经烧到了尽头,是非常熟悉的菸草味道。 看上去,他就像是累了然后突然陷入了睡眠,又做了个梦…… 做了个梦。 草薙的心口忽然一紧。 「啊……没什么,就是做了个梦。」草薙喃喃道,温柔的京都腔被拉长了,因为说话人的低哑声音而更显得缠绵,几乎要透出令人落泪的悲伤来。 「梦都是反的哦。」十束只要一想就知道他做的肯定不是什么好梦,于是问也没问,直接否定了那个梦的现实性。 草薙渐渐清醒过来,梦里那个他的绝望悲伤却还萦绕在他的胸口,让他有着喘不过气来的阴郁。 啊……多么真实的梦境……真实到就好像他曾经经歷过这么痛苦的一切一样。 「我梦到了……你死了,然后尊执意要报仇……」十束没有询问,但是草薙却缓慢的说道,他一字一顿地说着,话语里的沉重压抑让十束都有种感同身受的恐惧。 十束的笑容消失了,那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另一个真实。 不、那明明、明明就应该是真实吧?! 那天在天台上,该死去的本来就是他,被枪击中的疼痛还残留在意识里,但是离去的人却换了一个。 草薙突然停下了要说的话,单手捂住脸,长长地嘆口气:「真是糟糕,居然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他放下手,又恢復了往日包容温和的笑容,「抱歉,十束,说了很奇怪的话,不用在意。」 然后他眨眨眼,视线停在十束多多良的衣服上,才想起来自己忽略了什么:「啊,不好意思,我睡过头了,这就来。」 楼梯上传来响动,穿着黑色哥特裙的银髮萝莉手里拉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踏踏踏地走下来,另一只手里是漂亮繁杂的头饰:「出云。」 草薙出云,吠舞罗军师,别名草薙妈妈的金髮老闆将菸头按进菸灰缸,接过小姑娘手里的头饰,熟练地开始给她扎头髮。 被她拉下来的那个男人则非常自然地走向了一旁的沙发,一屁股坐下之后就开始醒盹儿。 「这套衣服,倒也是意外的适合尊呢。」 忙中有序的草薙一手梳着头髮,一边还抽空打量了一下沙发上的男人。 有着一头赤红头髮的王权者懒洋洋地靠着沙发,金色的眼瞳挡在半阖好眼皮后,因为所属异能为火的缘故,就是冬天都穿着短袖t恤衫雷打不动摇的男人今天破天荒地换了件稍微正式点的白衬衫,黑色的西装外套只是随意地披在肩头,皱巴巴的衣角被压在手肘下,领带也系的非常凌乱,看上去随便一拉就能把他勒死。 但是这样的随意丝毫没有损害他的威严,反而更让他有了种深藏不露的危险。 「……哼。」 被夸奖了的王者看上去并不高兴,草原上的野兽怎么可能喜欢这样规矩束缚的衣服呢。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穿着这套衣服坐在那里,看上去竟然有种奇妙的乖巧。 草薙扎好了小姑娘的头髮,从吧檯下巨大的花束里抽出一朵白玫瑰,细心地除去上面的枝叶,轻轻地插在了小姑娘头髮上。 第68页 银髮的萝莉安静地任他打扮,剔透的红色眼眸里映出那朵白玫瑰的模样,忽然轻轻说:「……红的?」 草薙停了一下,想了想,笑了:「如果是安娜的话,收到红玫瑰会更让他高兴也说不定?」 于是他从花束里选了一朵开的最好的红玫瑰,替换那朵白玫瑰在安娜的头上停留了下来。 「不愧是我们吠舞罗的小公主。」草薙调整了一下那朵花的位置,赞美道。 十束笑眯眯地牵起安娜的手,顺手从那捧花束里选了一朵红玫瑰:「那我们走吧!去的晚了搞不好会遇到蓝衣服的哦。」 草薙倒是没什么感觉,点燃了一支烟,露出了一个很小的弧度:「伏见也会去吧?」 坐在沙发上的周防尊倦怠低哑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草薙也笑了,摇摇头:「也是,青王那样的性格,会把这弄成很严肃的集体活动吧?」 他弯腰抱起那一束花,走到周防尊面前:「挑一朵?」 赤王纡尊降贵睁开眼睛瞅了一眼面前的一大捧花,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然后慢吞吞地伸手,拔出了一枝红色的玫瑰。 「啊……你们真是……」似乎没有想到他们都选了红玫瑰,草薙有点哭笑不得,「安娜也就算了,红玫瑰可不是用在这种场合的啊!」 十束随手把花插在了胸前,笑的非常自然:「有什么的嘛……没关系没关系,生活要多点趣味才好啊,何况我们可是赤组!」 草薙颇感无奈地嘆口气,但是不知怎么的,在那一大束花中,他的手也停留在了一朵娇艷的红玫瑰上。 第36章 番外·下 他们到达墓地的时候不算早也不算晚, 这座山非常荒僻,风景倒是很好,听说是国常路家族的产业,离这里不远处还有一座小小的神社。周防尊走在前面, 草薙和十束习惯性地跟在他后面, 安娜则一手牵着周防尊的衣角, 一边玩着一颗红色的玻璃珠。 他们最后在一个靠边的墓碑前停下来, 周防尊像是夹一枝烟一样夹着那朵玫瑰,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墓碑上的名字,他哼笑了一声, 蹲下来, 把手里的花插在墓碑前。 红艷的花朵如同一星火焰燃烧在灰白的坟前, 安娜摸索着摘下头上的花, 哒哒哒跑上去, 也学着周防尊的样子将花插上去:「……泉, 生日快乐。」 他们并不知道神宫寺泉的生日是哪一天,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草薙随便一问就能问出来的信息,御柱塔那边也丝毫没有想要隐瞒的意思。 于是, 除了忌日之外, 他们又多了一个需要来看这个人的时间。 但是说真的, 来给过世的人过生日这样的想法, 大概也只有赤组这群脑迴路跟常人不太一样的人才会做了。 「哦呀, 这是……赤王?竟然会在这里相遇, 真是奇妙。」 ——还有另一个人的脑迴路可能也和常人不太一样。 草薙回头,站在不远处的三个人,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制服, 腰间悬挂着佩剑,怀里还都抱了一束花。 周防尊懒洋洋地靠着墓碑站直了,连嘴里的烟都没有取下,说起话来含煳低沉:「……宗像。」 伏见抬起眼皮看了对面的人一圈,又垂下了眼睛,将视线落在怀里的花上。 草薙也注意到了他们抱着的花,比起赤组看上去非常随意的一朵朵红玫瑰,对方就要郑重很多,一看就非常昂贵精美的包装和花束,每一朵花都开的腾腾烈烈,如同火炬尖利骄傲地朝向天空。 宗像没有理会周防尊,上前将花束放在坟前,视线在那几朵红玫瑰上停留了一瞬,他扶了扶眼镜:「哦呀,这花……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周防尊嗤笑一声:「……想太多的人容易得精神病,宗像。」 他说着,看看青组的几大捧花。 都是一模一样的花朵,蓝紫色的花瓣连成一片,每一朵花都像是一支小小的火炬,如同一个放荡不羁的灵魂,在永恆的黑夜中燃烧不熄,放在红玫瑰边上竟然有种奇异的和谐感,像是燃烧的海洋与凝固的火焰。 龙胆花。 红玫瑰。 尽管颜色不同种类也不同,但是他们居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种看上去很热烈的花朵。 安娜透过玻璃珠看着面前排的满满当当的花,仿佛看见了那个灵魂明亮地燃烧的人。 她小声地说:「……和泉一样……」 「我来看望我的下属,您又是为何而来?」 将花束放下,青王又开始和赤王展开新一轮的争吵。 「……看朋友需要经过青组同意吗。」 「哦呀,阁下这样的野蛮人竟然也会有朋友吗?」 「……毕竟你这样的人都有。」 两个王的争吵丝毫没有水准,两边的氏族早就习惯了他们俩每次遇到先动嘴再动手的场面,早就习以为常,好在他们俩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伏见对于这样没营养的对话根本一点兴趣都没有,盯着脚边落下的一片蓝色龙胆花花瓣发起了呆。 说起来,距离那个人死去已经快两年了吧,情报科的事情还是这么无聊,道明寺的报告一点进步都没有,找不到指导对象的副长在道场对别人的要求越来越严格了,啊,好无聊好无聊…… 麻烦的上司和烦人的同僚,改不完的报告和做不完的工作,饭里的蔬菜和白开水,都好无趣…… 第69页 唯一有点变化的,就是赤青组两组的关系,好像微妙地好了不少。 伏见强行从脑子里抹去被草薙在商场遇到后抓为苦力的经歷,脸色阴沉了一点。 就在他们发呆的发呆,吵架的吵架的时候,不远处的草丛里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头去看,拨开草丛走出来的是一个穿着红白巫女服的少女,长长的头髮简单地用红绳扎起,披在嵴背上,宽大的袖子下露出一只白皙的手提着一盏没有点亮的纸皮灯笼。 她见到这里有这么多人,也不由得惊了一下,然后敛起袖子,端正地对他们弯腰行礼:「诸位是来探望泉少爷的吗?」 她看了看坟前堆起的那些花儿,嘴角露出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笑容,但那种熟悉转瞬即逝,快到草薙以为只是自己的一个错觉:「真漂亮……那些花。」 草薙条件反射性地拉开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啊……是这样没错,没想到山里竟然也会有这么漂亮的姑娘,请问您……」 少女直起身体,有些害羞似略略低头:「我是在国常路家神社侍奉的巫女,快要入夜了,来给泉少爷点个灯。」 「点灯?」 所有人都把视线放在了她手里那盏灯上。 穿着红白巫女服的少女以袖掩唇:「就是它。这是国常路家族的规矩,人去世后要在坟前点灯,有灯光的指引,就会有回来的那一天哦,神社已经为国常路家族成员做这样的事情很多年啦。」 她有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而且,和诸位一样,我也是顺便来探望旧友的。」 这个少女的模样实在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草薙紧紧蹙着眉头,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横冲直撞又找不到头绪,只能咬着菸头为难地盯着这个忽然出现的女孩子。 来看望旧友?是神宫寺的朋友吗?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一旁的宗像微微眯起眼睛,深紫泛蓝的瞳孔里是细微泛滥的波纹。 十束牵着安娜的手忽然一紧,他其实不太相信这些神鬼之说,但是神宫寺泉去世当日重复的那句话始终让他耿耿于怀,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把少女说的后面一句话听进去:「那……死去的人真的能回来吗?那岂不是……」 他的声音艰难地卡住了,他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是想要神宫寺回来吗?可是死而復生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存在…… 长发白肤的巫女忽然弯起了眼睛,像是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别的人当然不行啊。但是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开始,所以不用为他担心。」 她曼声重复了一遍:「不用担心哟。」 熟悉的话语再次响起在耳边,十束睁大了眼睛,急切地往前迈了一步:「你怎么——」 那个少女却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将灯笼放在花束边,再次行礼:「那么,我先走了,期待与诸君再见。」 她话音刚落,山间骤然起了大风,等风止歇,众人再次看去,那个少女已经不见。 「这……」 十束满心的杂乱,安娜拿着玻璃球,长长的睫毛覆盖在晶莹漂亮的眼睛上,忽然笑了起来:「多多良,泉夸我们送的花好看哦。」 一直沉默的周防尊听见这句话,低低地哼笑起来,大手揉了揉安娜的头髮:「走吧……」 草薙手里的烟烧了一半,他还沉浸在刚才那有点奇幻的事情里回不过神:「尊?」 周防尊没有回头:「还欠那傢伙一顿酒呢,他会来讨的。」 宗像礼司矜持又优雅地扶着腰间的剑柄:「真是野蛮人的思路。」 「总比你假惺惺的好得多。」 「恕我直言,您的礼仪老师实在失职的很。」 「啊……不比你这样有钱人家的大少爷,我可没有礼仪老师那种东西……」 本来沉重的气氛不知何时忽然轻快了起来,那个少女来的突然离开的也突然,两个王再次吵了起来,草薙看着他们的背影,长长嘆口气,然后回头看着夕阳下镀上了一层薄金的墓碑,又看见了那只灯笼。 「什么嘛……明明没有点起来……」 草薙苦笑着咕哝了一句,手里的zippo一翻,金属脆亮的撞击,一团火焰燃起,顺从着主人的心意,在灯笼上方盘旋了片刻,然后乖顺地扎进了灯笼中。 温暖明亮的灯光盈盈燃起。 「嘛……神宫寺君,如你所言,期待与你再见哟。」 草薙收起打火机,想起刚刚那个少女的话,笑着说道。 风声过处,神社前的惊鹿咕咚一声再次掉了个头砸进碧绿的水面,简陋的长廊上,一个金髮的青年捧着茶杯笑眯眯地看着天空:「啊呀,起风了,家主还没回来啊。」 他身边坐着另一个衣袂层叠的男人,深蓝色的狩衣逶迤一地,金色的发穗贴在他耳边,将那绮丽的美貌衬托的不似凡尘中人:「哈哈哈……遇见旧友,是值得开心的事情啊。」 他们身旁另一个莺色头髮的青年也笑眯眯的:「是啊,反正是随意的游玩……下一站是哪里?」 金髮的青年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家主昨天接到了安倍府的请柬。」 面貌绮丽姿容端雅的青年于是露出了摄人的微笑:「啊,是平安京吗,也是怀念已久呢……」 安娜牵着周防尊的衣角,听着两个大人幼稚的对话,一只手捏着玻璃珠放在眼前东看西看,忽然将视线投过来,穿过层层山林花草,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忽然高兴地拉紧了周防尊的衣角,更靠近了他一点。 第70页 大家,都在一起,真好。 第37章 出阵 战争年代的收成总不会特别好, 大名们带着军队打到这里又打到哪里,经过的地方被搜颳了一遍又一遍,粮食也好,人丁也好, 只要看上的都要拿走。卑贱的小民是没有资格去反对大人物的命令的, 所以留给他们的只会是连秸秆都不剩的龟裂土地。 除了土地……只有土地, 是他们搬不走的、仅属于农民的东西。 四郎用骨瘦嶙峋的手刨着表层稀松的土块, 希望能找到一点可以果腹的食物。家里的三个长兄都被拉去征战,还好他当时跑进了山里没有被抓到,如今也只留下他一个侍奉年迈的母亲。 可是……他已经两天没有找到食物了…… 四郎死死抓着一把土, 二十不到的年纪脸上已经有了深刻的皱纹, 蜡黄的皮肤贴着高耸的颧骨, 看上去整个人都瘦脱了形。 听说……上面又要打仗了, 还是源家和藤原家的大人物, 附近的两个村子听到风声就拖家带口跑没了影, 但是四郎不能跑。 母亲早年生妹妹的时候落下了毛病, 根本不能走路, 他又实在做不到一步不离地看着母亲,这样乱的世道, 落单的人往往会成为别人的猎物, 想来想去, 他一咬牙, 还是留在了家里。 大不了……大不了军队过来的时候, 他带着母亲躲到山里去好了…… 打仗打仗打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四郎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土, 继续刨土。 但是这回他没刨几下,就感觉视野暗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 四郎茫然地抬头,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暗, 而且变暗的只有附近这一片地方,就像是有乌云恰巧移到了这里,隐约的雷鸣电闪在云层里翻搅滚动,紫黑色的云层在慢慢地压下来,那恐怖的景象看得四郎目瞪口呆。 笃信神明的人类从没有见过这样震撼的场景,天空好像被噼成了两半,一半依旧阳光明媚,另外一半则是滚动下压的沉沉乌云,他腿一软,整个人扑倒在了土地上,额头紧紧贴着泥土,嘴里胡言乱语地对着各路神明祈祷。 一只小虫子震动翅膀,从他的眼皮上爬过,看样子是将这个人类当成了一块有趣的大石头。 四郎一动不敢动,接着,他听见了此生都没有听到过的可怕动静—— 比他在山上听到过的军队打仗还可怕,非人的轰鸣从天际砸下,尽管闭着眼睛,他还是能看见眼皮上闪过蓝紫色的电光,阴冷而锐利地捅进眼球里,寒意从嵴背上爬进大脑,四郎恨不得连滚带爬钻进自家那个只有一半屋顶的草房子,或是能够躲进地下的哪个大坑里,只要能避开这可怕的动静……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四郎怕的全身都在发抖,但是他的身体还是一动不动死死地匍匐在地上,他怕极了,连肌肉都僵硬成了一块,现在就是叫他跑,他也跑不动了。 几乎是瞬间,后方起了风。 那阵风后发先至,带着金属的寒冷之气,一路切割开挡在它路途上的一切,四郎在紧绷的恐惧中,好像闻到了什么非常好闻的味道。 那种味道,他在春天上山的时候经常闻到,山上有着很多野樱花,妹妹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去摘花,摘来的花可以卖给那些公家的小姐们,虽然四郎不知道花有什么用处,为什么也可以拿去卖,但是既然能换钱,他也不介意和妹妹一起去做这件事。 那种香气,就在每一个春天盘桓在破旧的草房子里,他怎么能忘了这样的味道…… 四郎鬼使神差地偷偷抬起了头。 应该是在做梦吧,不然面前怎么会有大蓬新鲜的樱花在飞舞? 他呆呆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比任何梦境都要奇诡瑰丽的场景,披着战甲的武士拄着长刀,蓝紫色的电光跳跃在武士身上,狰狞的白骨从战甲下突刺出来,高大的身躯仿佛是跟随死去的皇帝重返人间的恶鬼,身后涌动的是来自地狱的光火,暗红的火焰在风中张牙舞爪,如同身段妖艷的女鬼在天幕下纵横舞蹈。 树叶在风中发出悽厉的哭喊,然后是奔流如海的樱花—— 柔软的樱花在恶鬼与地狱之前绽放。 四郎看的痴了。 满心的恐惧不知何踪,连面前恶鬼的降临都不能让他再加以注意,他眼里只有柔软美丽的樱花,极致的温柔和甜蜜。 阿溪……你来接哥哥了么? 浮世绘般黑红侬艷的画作包裹了整片天地,在他殷殷期盼的视线里,那片樱花消散了,与之亮起的是反射在刀身上的微光。 不知哪来的刀剑,长短不一,如同枪/戟林立,森冷而刚硬地连成一线,拦在恶鬼之前,光滑的刀身上有极淡的光线落下,仿佛是寒冷单薄的月色溅落在上面,反射出华贵雍容的年代里武士峥嵘明亮的灵魂。 「铮——」 仿佛是谁用刀剑相击奏响了这阴郁魁伟的乐章,血与火交错,从没落的花色与月色里,姿容端丽优雅的神明们踏着风而来,四郎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衣着打扮,紧贴着身体的布料看上去就很昂贵,是他这种人想都不敢想的奢华。还有披着袈裟的僧人,冰雪一样的长髮透过火焰,恍惚竟然成了华贵的银白。 不,那不是错觉,有白鹤从天而降,宽大的羽翼下递出了锋锐寒冷的刀光,噼开了武士只剩下白骨的喉咙,戴着青铜面罩的头骨应声而落,被白鹤轻灵地踢开。 第71页 跃动的电光和火焰在地面投下扭曲拉长的影子,深浅不一的黑色交错纠缠,刀剑相击,暗红的血在冰冷的铁器撞击中飞溅开来,谁都没有留手,这是一场沉默的厮杀,用手里的武器撞进对方的胸膛,撕裂对方的嵴椎,把血肉抛洒的满天都是,化作贫瘠土壤的养分。 浅金色发上扑了一层细小的血色水汽,白衣上是斑驳的红,刀剑被血清洗后,月色也成了暗淡的赤,俊秀的神明有着姣若好女的精緻面容,但是琥珀色的眼睛里都是狠厉的杀气,他咆哮着发出狮子般的怒吼,用手里的刀勐地斩落对方的半个身体,武士探出白骨森森的爪,勐地扣住白鹤的羽翼。 那只飞在半空的生灵发出短暂的哀鸣,反手就削下了桎梏住自己的锁链。 「呀,这里竟然有人类?」 他轻盈地翻身落地,借着同伴的掩护再次挥刀,转身就看见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那个人类匍匐在地上,身体僵硬着还在发抖,但是眼里都是灼目到惊人的火光。 「神、神明……」 干涸的唇瓣蠕动了一下,四郎喃喃着自己都听不见的话语。 是神明来拯救他了吗?! 那只白鹤似乎闷笑了一声,转身又扑进了战场,成为了那幅浮世绘中的一角:「喂,江雪殿!最后一个!」 焦红的血扑溅开满地妖异的花。 鹤丸抖了抖刀身上的血,收刀回鞘,不知道这些时间溯行军是怎么回事,明明长着骨骼拼成的身体,受伤时也会有血出现,那些血到底是哪里来的?真想抓一个研究一下…… 江雪左文字沉默着收刀,边上的髭切笑眯眯地拢了拢肩头的外套,他白皙的脸上还沾着血,拜他在战场上疯狂而狠厉的手段所赐,他的半边身体和头髮上都是干涸的赤红的血,和他温软甜蜜的笑容格格不入。 「呀,昏过去了。」 金髮的太刀歪着头看看倒在地上的那个人类,有点茫然地回头去看同伴们:「是被时间溯行军吓到了吗?」 看着髭切靠近后眼一翻昏过去的人类,同僚们都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不,我们觉得……他应该不是被时间溯行军吓晕的。 加州清光不满地开始整理衣服和头髮,试图把自己搞得更干净一点,看见手上的惨剧后更是脸色都变了:「我、我的指甲油啊啊啊啊!都混了血了!脏兮兮的怎么去见主君啊啊啊啊!」 有着水蓝色短髮的青年微笑着整理下身上端庄的军礼服,将短披风重新披好,恢復了那种彬彬有礼的模样:「看情况,好像源氏的军队就快经过这里了吧?那我们现在就回本丸吗?」 膝丸跟在兄长身边,帮着兄长擦掉头上的血,一边还要腾出精神回答同僚的问题:「不,一期殿刚来还不了解,本丸情况有点窘迫,所以需要出征和远征的队伍尽量多的带一些食物回去。」 一期一振依旧风度翩翩如王子,丝毫没有要亲手去搜集食材的尴尬感,非常温柔地对膝丸的解答点头致谢。 「那么,我们去山上看看吧,夏天刚过,应该能找到一些野物——鹤丸殿?」 计划制定到一半,膝丸就发现队伍里少了个人。 根本都不用找,这支队伍里会偷摸着离开同伴的,也就只有那只看上去优雅乖巧,实则皮的一批的鹤丸国永了。 一期一振也对这位同僚有所了解,他们都是被指定为皇室御物的珍宝,曾经在宫内厅一起待过不少时候,那位风姿如白鹤的太刀在宫内厅的时候,可是所有御物中最闲不住的一位。 「鹤丸殿?」他回头看了看,周围也没有什么遮蔽物,几人一眼就看到了蹲在那个昏迷不醒的人类边上的白糰子。 白髮白衣的付丧神正满怀着好奇伸手去戳那个人类,金色的眼睛里亮晶晶的都是笑意:「真的昏过去了诶,要不要——咦,这是什么?」 被他一指头捅的挪动了一下脑袋,四郎刚刚刨的土坑露出了一半。 「是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吗?」鹤丸的眼睛一下子发出了pikapika的光,两只宽大的袖子一撩,连本体刀都不要了,就着那个浅浅的坑飞快刨了两三下,突然怔住了。 他的表情太过奇怪,连髭切都忍不住看了过去。 土层下,露出了一块光滑的金属,是从烈火钢铁中得到此身的付丧神们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刀鞘。 鹤丸立起自己的本体刀,索性把刀鞘当成铲子使,嗖嗖嗖泥土乱飞,没一分钟就扒出了那振被惨兮兮地埋在地下的刀剑。 「嚓——」 刀剑出鞘的声音清脆沉稳有如风吟,日光之下,刀身上的半月纹理流转着盈盈的水色。 「不是吧……鹤丸殿的运气也太好了,这都能捡到刀剑?还是传说中最难入手的天下五剑之一三日月宗近……」 本丸越来越热闹了,神宫寺泉被和泉守和堀川一边一个扶着练习走路,药研则两手插在口袋里跟着他们。听见中庭那边的声音渐渐大起来,短刀抬起头,听了一会儿,对神宫寺泉露出一个微笑:「恭喜大将,又有新的同伴来了哟。」 随即,淡淡的血腥味儿飘了过来,一只白鹤轻快地绕过迴廊,手里除了自己的本体刀,还有另外一振刀剑。见到对面的审神者,他高兴地挥挥手:「主君!看鹤带回来什么!阿津贺志山特产!」 第72页 神宫寺泉停下来,将身体重量大部分都放在了和泉守身上,对着这只鹤也笑了出来。 不笑不行啊,这只白鹤总是这么快乐,一看到他就感觉微笑原来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神宫寺泉昏迷的时候,新得到的刀剑都只能放在他身边等待自然化形,但是他现在醒了,当然不用这么麻烦。 鹤丸国永将刀剑平举到神宫寺泉眼前:「主君?来看美人!」 ……药研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镜,看了鹤丸一眼。 希望现在的三日月殿没有意识吧,不然这只白鹤怕是要倒霉。 神宫寺没有立刻抬起手,而是审视了一下鹤丸上下,那些血迹和伤口还很明显,让他忍不住蹙起了眉头:「怎么不去手入室?」 鹤丸一愣:「欸?」 神宫寺泉嘆口气,放缓语气:「下次回来,先去手入室。」 鹤丸的眼睛里慢慢有漂亮的金色光点亮起,这只白鹤笑的天真又美丽:「嗨嗨嗨,记住啦记住啦!」 神宫寺泉于是抬起手指,轻轻按在那振刀的刀鞘上。 第38章 明月 虽然整个本丸里生活的都是神明, 但是不得不说,神宫寺泉对于「神明」这种存在还是没有什么确切的概念。 这也是很正常的吧,毕竟刀剑里还有形如孩童的小短刀,爱抱着他的胳膊撒娇玩闹, 其他的刀剑也各有各的喜好习惯, 除了相貌实在过于完美, 而且在挥刀的时候从骨子里透出的那种属于刀剑的锋锐之气, 你怎么可能从这群好像家人一般的存在里感觉到半点属于「神明」的东西呢。 而且神宫寺泉其实并不那么相信神明。 曾经他存身在一个十岁不到就患了重病的小女孩身上,被家人带着四处求医,每一位医生都用着抱歉又同情的目光看着这一家人。医疗技术走到了穷途末路, 就只能由宗教带给人微薄的希望, 于是他们的行程从各个医院转向了颇负盛名的神社。 神宫寺泉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 他的到来, 就预示着这个孩子的死亡是必然, 但他没有权利阻止一对深爱女儿的父母放弃他们孩子的生命。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 骨瘦如柴的小女孩被父亲宽厚有力的手臂保护着抱在怀里, 年轻温柔的母亲细心地给她裹上最柔软的毯子, 疲惫泛着血丝的眼睛里尽量露出笑意:「章子今天感觉怎么样?不舒服的话要和爸爸妈妈说出来哦。」 陌生的灵魂从小姑娘苍白的躯壳里回望,模仿着已经逝去的人微微点头。 大神社每天都会接待许多游客, 树上悬挂着数不尽的许愿签, 红色的纸张和褐色的木片如同大树上开出的花, 沉沉压在神宫寺泉的眼睛里, 病中的眼睛看不清东西, 但是那种火焰一样烧了满树的壮观还是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了一点印记。 「章子也觉得好看吧?等妈妈把许愿签挂上去之后, 章子的病就会好了哟。」 骗人…… 神宫寺泉漫不经心地听着年轻女人的谎话,另一句小小的怯怯的声音在脑海里微弱地响了起来,像是一个不肯消散的执念。 嗯?!神宫寺泉愣了愣。 这是……那个小姑娘残留的意识吗?明明精神已经崩溃消失, 却还是留下了这么一点可怜的意识,跟随着父母不肯停歇的脚步辗转在无望的跪拜里。 妈妈……骗人的……根本不会好…… 小姑娘反覆只会说这么一句话,断断续续,意思不大清晰,神宫寺泉静静听着,没有了灵魂的意识充其量只能算是残念,连交流沟通都做不到,很快就会消失了。 年轻的母亲手里攥着那张红色的纸,好像攥着什么无价的珍宝,小心翼翼地用红绳穿起来,挑选了一根粗壮结实的树枝,掂着脚挂了上去。 在挂上去之后,这个母亲双手併拢,闭着眼睛喃喃祈祷了几句,虔诚的就像是跪在神明的脚下一样。 可是,明明上次在另一个神社也是这么祈祷的吧,对着另一个不同的神明。 信徒的信仰根本不坚定嘛,这样也希望着会有神明来护佑吗? 神宫寺泉不太懂这个,但是他想一想,要是自己是神明的话,来祈祷的人根本没有抱着将全部信念都託付出来的坚定和决绝,反而犹豫徘徊在不同的信仰之间……他怎么可能会降下福祉啊。 没有惩罚就已经很不错了吧。 不……也说不定,由他这个孤魂野鬼接替了这段走到末路的生命,也许正是神明的惩罚之一? 不过更可能的是,神明高高在上,哪里看得到凡人的喜怒哀乐呢。 神宫寺泉这么无所谓地想着,脑海里还是迴荡着小女孩孤单固执的重复。 骗人的……妈妈…… 是啊是啊,你妈妈是在骗你,不过也没有必要生气了吧,毕竟你已经死了。 神宫寺泉有点烦躁地回復着。 而那个声音只是静止了一会儿,再次无知觉地咕哝起来,骗人…… 神宫寺泉无奈地嘆口气,他跟个没有意识的残念较什么劲儿,有病吗。这么吐槽着,他缩进「父亲」宽厚的怀抱里,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在另一个城市了。 夫妻俩为了给唯一的女儿治病已经花光了所有积蓄,连带着嫁妆和家中稍微有点价值的东西都卖了出去,两人的衣服是早就过时了的,洗到泛白也就这么几套来回替换,三餐的配菜也成了一成不变的渍物和简单的咸鱼。 第73页 年轻的女人三十刚出头,头上已经有了白髮,抱着女儿的时候,让人完全想像不到她曾经是有着学园之花美誉的姑娘。 她的丈夫搂着妻子的肩膀,伸手摸摸女儿头髮稀少的头,尽力露出一个微笑:「章子很乖哦,很快就可以和小朋友们出去玩了。」 啊……是在医院。 神宫寺泉想着,应该又是病发了吧。 所以啊,求助神明根本就是没用的,与其拉着一个必然要死的躯体,还不如早点放弃,这样的话生活会更好一点吧。 他这么想着,再次睡了过去,然后醒来,就是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的哭嚎,看来是到时间了,神宫寺泉有些郁闷地想,在这之前,遵守一贯的原则,向他们道谢吧。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在床边晃动着的一大群白大褂中间看过去,那对夫妻正跪在不远处的地上,哭着向神明祈祷,乞求他们不要带走自己的女儿。 神宫寺泉着实已经记不大清那对夫妻的容貌,但是那一瞬间的讶异还是让他记忆犹新。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虔诚又那么亵渎的信徒,他们好像在不顾一切地祷告,从血肉里撕出所有的力量和信念,他毫不怀疑,此刻如果真的有那个神明出现完成了他们的心愿,哪怕那是个徒有虚名的伪神,也能够得到他们余生竭尽全力的供奉。 但是……那是骗人的啊。 他一怔,小姑娘的声音早就已经没有了,可是他此刻能想起来的只有她的话。 原来如此。 那是骗人的啊,爸爸妈妈,神明是不会让我好起来的,所以……不要这样了。 神宫寺泉并不相信神明,毕竟要是真的有神明的话,以护佑人类来获得力量的他们,怎么能遗弃这么虔诚的信徒呢。 这样的观念,就算是到了本丸,亲眼见到这些刀剑付丧神,也没有得到改变——谁会把那些家中普通的孩子和兄弟们与那种神明联繫起来啊! 但是现在,神宫寺泉难得的有点不确定了。 金黄色与桐木色组合的色彩贵气逼人,拵上有着金梨子和地菊的花纹,这种在安土桃山之后的时代里被奉为最华美有格调的刀装,如今再次出现在了这里,有着华丽繁复到令人窒息的美。 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刀鞘,郁金色的灵力立即伴随着冷光和樱花散开,仿佛夜幕中的明月洒下优雅静谧的光线,从虚幻的空间现身的付丧神有着绝无仅有的端丽姿容,深蓝的狩衣上绣着精緻的金色月亮,髮丝上佩着精緻的金色流苏,连甲冑都是令人赞嘆的华贵。 有多美呢,仅仅是一个剪影,就能让人想到远去的平安时代的优雅辉煌,丝竹和俳句在公卿家族中日夜不息地流传,典雅雍容的十二单下藏着贵女们的画着绮丽风景的绘扇,他身上有着樱花一样绚丽到极致的辉煌,也有着平安京古奥庄严的华美,所有的美丽都能从他身上找到相应的踪迹。 但是他一睁眼,那双从深夜过渡到黎明的眼眸垂下来的时候,眼里半轮新月温柔映出人的影子。 那种震撼的美丽就为另一种更加明显的气质所覆盖了。 这是平安时代着名刀匠三条宗近毕生最完美的作品,在千年时间里都是声名赫赫的存在,有着最美丽的容貌,最优雅的姿态,最强大的力量,最宽和的性情,以及岁月赋予他的如同神明般的高高在上。 很难想像,这样一振始终流转在尘世和富丽殿堂的刀,居然拥有连御神刀都难以企及的神性。 包容一切,又不在意一切;珍视好奇人间的每一种变化,又冷漠旁观绝不挂心;赞嘆于世间的美丽,又任凭其凋落轮迴的残忍…… 这样的胸襟怀抱,这样的从容宽广。 这样的……残酷。 神性,这就是神明啊,究极自我的骄傲存在。 「三日月宗近参上,」付丧神戴着黑色笼手和护甲的手随意地搭在腰间刀柄上,含着新月的眼眸弯起来,「锻冶中打除刃纹较多,因此被称作三日月——请多多指教了。」 那种神性一闪而逝,好像只是神宫寺泉的一个错觉,以明月为名的付丧神意外地看上去竟然有点大大咧咧。 「我果然对神明没有什么好感啊。」神宫寺泉含煳地咕哝了一句,声音轻到连身边的堀川都没有听清。 「主殿?您说什么?」 「啊……」神宫寺泉笑起来,「没什么,既然是鹤丸带回来的,那就拜託鹤丸带着新人熟悉本丸啦。」 初初诞生的付丧神很顺从地把视线投向身边的同僚:「哈哈哈,是鹤啊,好久不见。」 「这种老爷爷一样的语气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说三日月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啊!」鹤丸很不见外地把手搭上三日月的肩膀,对神宫寺挥手,「安心安心!这个老爷爷就交给我了!」 神宫寺很淡地应了一声,继续在和泉守和堀川的搀扶下练习走路。 而被他们留下的三日月若有所思地看着审神者的背影,总感觉新主人好像不是非常喜欢他?这种情况真是罕见…… 不过现在主要的事情是…… 「鹤哟,请也扶老爷爷一下吧。」三日月镇定地伸出了手,很不要脸地说,「毕竟我现在可是交给鹤了啊,能被这么一位美人关照,真是感到荣幸呢。」 后知后觉想起来,新生的付丧神好像缺乏基本的自理能力来着,对上某振太刀含笑的眼睛,鹤丸脑子轰然一响,完球,总感觉他这么笑起来没好事。 第74页 等等……不是说好了刀剑形态是听不见外面声音的吗?!辣鸡时政!欺骗付丧神! 什么都没说过的时政:我冤吶。 第39章 拥抱 「大将, 起床了。」 顶着一头毛刺刺的黑髮的短刀少年跪坐在榻榻米上,再一次重复道。 这已经是十五分钟里厚藤四郎第六次出声,窝在床铺里只露出一个发顶的审神者动了动,被子捲儿蠕动了一下, 表示出了「是的我听见了我知道了」, 然后再次陷入了死寂。 「大将……」 厚藤四郎第一次觉得想要完成兄弟的嘱託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 他宁愿上战场和时间溯行军血拼, 或者帮着太刀们扛木头修房子,也好过接下叫大将起床的任务。 神宫寺泉蜷缩在被窝里,暖融融软绵绵带着阳光气味的被子把他整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 本丸里并没有很好的设备, 空调也因为交不上电费停掉好久了, 但是付丧神们生活的时代本来就没有电器这种东西, 而且刀剑之身, 对温度的忍耐能力也比人类好很多。 只是谁叫他们的审神者是个人类, 还是人类中的病弱, 战五渣中的战五渣, 叫他起床都不敢掀被子,就怕这么一掀把这个病弱给弄着凉了。 于是每天的近侍都会记得把审神者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和被子枕头全部拉出去晒一整天, 房间的通风也做的相当到位, 药研还特地配了很多草药, 把这个房间从天花板到榻榻米下全都熏了个遍。 厚藤四郎再次估计了一下时间, 烛台切殿应该已经做好早餐了, 大将的復健计划表排的很满, 虽然辛苦,但是是绝对不可以推迟拖延的。 厚藤四郎这么想着,硬下心肠深吸一口气, 不管大将干什么说什么,绝对不可以再让他睡回去了,绝对不可以! 「大将——」 下定决心的短刀挺直嵴背,身后轻轻的拉门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哟,髭切殿?」厚藤四郎回过头,看见来人有点惊异。 不是他说,源氏的这位兄长绝对是散漫自由的代表,平常早餐桌上永远都看不到他的声音,干活的时候也总是找不到人,要不是他的弟弟内外包揽了所有的活儿,他觉得迟早有一天和髭切搭档干活却被天天放鸽子的同僚们会偷偷套这位源氏重宝的麻袋。 ……咳咳,当然,他绝对不是因为被放鸽子的次数太多所以才这么说的。 「您这么早过来,是找大将有事情吗?」藤四郎家的小短刀们都很有礼貌,被长兄教养的非常好,厚藤四郎规规矩矩地把手放在腿上,有点无奈地看着榻榻米上的一团被子,「大将还没有起床,要是有事情的话,请您稍等一下。」 肩头披着一件运动外套的金髮太刀笑眯眯的,浅色的睫毛上有着细碎的金光:「嗯嗯,有事情喔,不过是找你的。那个……他们在找短刀帮忙看房屋的框架结构什么的……好像人手不够来着。」 本丸里的刀剑渐渐多起来,原有的两排部屋已经不太能满足生活需要,神宫寺泉前天被堀川带着转了一遍本丸,发现其实还有很大一部分土地没有利用起来,干脆动工建几个新的院落好了,一併把以后的住宿问题全部解决掉。 围绕着天守阁的内院已经很完整,付丧神们规划了一整天,决定以回字形再往外扩建一层,把仓库之类空占面积的设施都挪到外院去。 一大早天还没有亮,几振热爱锻鍊的太刀们就披着蒙濛雾气出了本丸,二之丸外是山林,正好可以提供足够的木材。 刀剑砍起树来也是毫不手软,一刀噼下去大腿粗的木头就嘎吱一声倒了下去,连个磕巴也不打,倒下来的树由打刀们刷刷两下削成光秃秃的树干拖回本丸,剩下的交给短刀和胁差们打磨的更细緻一点,然后由大太刀动手锤进地里。 至于某振大太刀……他已经完美地混进了短刀协作的队伍里,虽然时不时也会跑到山林里帮着太刀们砍木头,但是很快就被同僚们送了回来。 杀伤范围太大,只是砍一棵树而已,他能连带边上碗口粗细的树削平一片,而且……很容易卡住。 被微妙地嫌弃了的萤丸扁着嘴,「嘿咻」一下把两棵十米长、手臂粗的木头扛上肩,一蹦一跳地走向施工地点。 「萤!真的可以吗?」 同刀派的短刀爱染国俊担忧地看着他。 「没事啦,我连国行都可以扛起来哦。」萤丸眨了眨翠绿的眼睛。 「萤丸殿,需要帮忙吗?」 粟田口家的长兄穿着利落的运动装束恰好经过,忍不住问了一句,得到的还是萤丸有礼貌的拒绝。 短刀体型的大太目送着一期一振走远,掂了掂肩头的木材,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国行这个懒鬼,现在还不来……」 所有人都忙的热火朝天,也就显得天守阁这边十分安静,髭切让开身体,看着厚藤四郎对他点头离开,白纸蒙着的拉门被轻轻合上,金髮的太刀于是接替了短刀之前的位置跪坐了下来。 从诞生起就被作为源氏家主的佩刀流传,髭切曾经跟着主人见过权力巅峰的景色,同样也见过源氏没落的样子。 长达千年的时光里,一代代源氏的血脉继承绵延,髭切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人,但是像现在这个主人这么有趣的……还是第一次看见。 有趣到,连感情淡薄的老刀都忍不住将好奇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第75页 宛如清晨林间洒下的光束,浅金色的髮丝依偎在付丧神的耳朵旁,白皙的肤色都显得透明了一点,那双琥珀金的猫瞳圆圆的,尾端又勾起来上翘,甜美俊秀的容貌里就带了点奇异微妙的色气。 髭切歪着头,审视着那个卷的严严实实的被窝。 「家主是不想起床吗?」 被窝里的人一动不动,活像是死了一样。 「欸……这样的天气,果然还是应该睡觉更舒服吧……」说话软绵绵的太刀笑起来,「突然也感觉好睏啊,家主不介意分我一点被子吧?」 说着,这振极其厚脸皮的太刀竟然真的打了个哈欠,抬手去拉被角,一副我真的很困一起睡吧的样子,被子里还有点迷迷煳煳的神宫寺泉一下子被吓醒了。 不知道什么回事,可能是带着髭切穿了一回还被扒了次马甲,他对髭切总有种警惕心,这振看上去无害温柔的太刀绝对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无辜,偶尔展现出来的敏锐连神宫寺泉都忍不住头皮发麻。跟他一起睡?他宁愿去亲一口宗像礼司那张腹黑抖s脸。 「你不是今天的近侍吧?」神宫寺泉抓紧了他的小被子,挡在脸前。 髭切眨眨眼睛:「嗯……好像不是。」 什么叫好像不是啊!是不是你心里没有一点数吗?!我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你真的听不懂吗?!装傻装久了是会变成真傻的! 大概是神宫寺泉崩溃的表情取悦了他,金髮的太刀笑起来:「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啦,忘记也没有关系,比起这个,家主难道不饿吗?」 饿,当然饿,但是你不走我怎么起来?而且今天的近侍不在谁给老子穿衣服! 神宫寺泉在心里悲愤地吶喊。 手脚都不利索的前植物人现在还没有办法自己穿衣服,其实本丸里根本就没有他能穿的衣服,前任审神者可是个女性,留下来的多是些裙子之类,还有一套时政发的巫女服。 神宫寺泉上任之后时政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出了什么疏漏,一直没有把他的制服送过来,以至于他到现在能穿的只有病服! 老是穿病服也不是个事,本丸的刀剑渐多,神宫寺泉就开始拿体型相近的付丧神们的内番服穿,在鹤丸国永出现后,宽松的和服就成了他的首选。 其实要神宫寺泉说,他穿前任的衣服也没有什么问题,就是那个姑娘比他矮了一个头,找来找去,也就那几套和服还有巫女服可以穿一穿。 不过他提出这个意见的时候,药研的脸色实在是难以言喻,看神宫寺泉的眼神让他以为自己是不是成了什么变态,于是这件事就被放下不提了。 髭切好像看出了神宫寺泉的心理活动,含着蜜糖的眼睛里都是软的能化开的甜:「啊……我想起来了。」 他左手轻轻握拳在右手掌心一锤,笑的花开朵朵:「我是来送衣服的!」 他手里果然有一套和身上一模一样的黑白衣物,拿在手里这么久居然能忘记……神宫寺泉忽然无力吐槽了。 付丧神脱下手套,常年被包裹在织物里的双手白的能发光,他半搂半抱着将神宫寺拉起来,腰背尚且虚软的人类只能靠在付丧神肩头,金色的头髮擦过他的眼睛,让他不由自主地闭了一下眼,那一瞬间他好像闻到了非常幽冷的香气,像是一个俏皮的小尾巴,擦着他的鼻尖消失了。 髭切单手搂着神宫寺泉的腰,另一只手轻松地拉下了睡衣上那条系带,腰腹部薄薄贴在骨头上的皮肉仿佛一层白釉,透着病态的苍白。付丧神的手指擦过温凉的皮肤,指尖的寒意让神宫寺泉打了个哆嗦,身体要害部位透出来的冷像是一层刀刃,贴着肌理,渗出危险又诱人的气味。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勐地握住了髭切的手指。 付丧神常年握刀的手指修长坚韧,生着一层茧,指尖的弧度很好看,贴在神宫寺泉手里安静又温柔的样子全然没有刀剑应有的锐利。 「家主?」语调的尾音慢悠悠地上扬,被抓住手指的付丧神懒懒地垂下眼睛,眼里的光线漂亮的不可方物。 「……你很冷?」 神宫寺泉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本能地想撒手,又硬生生地停住。 奇怪……他心虚什么?但是好像抓着别人的手不放才更奇怪了吧!早知道刚刚就撒手了他到底在犹豫什么啊岂可修! 错过了最佳的撒手时间,神宫寺泉嘴角僵硬,问的问题都透着股莫名其妙的尴尬。 「家主……是在关心我吗?」髭切一脸无辜的笑意,还维持着那个抱着神宫寺泉的样子,贪恋着属于人体的温热,神宫寺泉靠在髭切肩头没有动弹,两人的唿吸交错在脖颈耳边,说话时温热的气流让神宫寺泉有种奇妙酥麻的亲昵感。 「这样的话,就不冷了诶。」金髮的付丧神这么说着,手指微微弯起,两人的手温柔地相交,指尖蹭过指缝时带来的摩挲让神宫寺泉忽然颤慄了一下。 太……暧昧了。 不知为何,这个姿势保持了好一会儿,他这么想着。 第40章 药研 吃完早餐, 神宫寺泉就被付丧神们裹得严严实实的送到了廊上,离地一米多高的木质迴廊刷着清漆,在天气晴朗的时候能看到走廊泛着细腻温柔的光泽。 药研和烛台切用毯子把神宫寺泉裹好,放在太阳照的到又不会太热的地方, 廊下哒哒哒跑过一群扛着各种材料的小短刀们, 看见他就会高兴地和他挥手打招唿, 时不时就有付丧神经过, 神宫寺泉一个人坐在这里倒也不无聊。 第76页 穿着军礼服的一期一振提着刀从迴廊拐角走过来,手里捧着一只红木托盘,见神宫寺泉看着远处的樱花树发呆, 他也没有出声打扰, 而是将托盘放在一边, 自己悄无声息地跪坐在神宫寺泉身后。 水蓝发色的青年相貌温柔, 周身气质典雅华贵, 作为粟田口吉光的最高作品, 这振御物名刀有着别人都无法企及的骄傲, 从骨子就透出安土桃山时代绚烂华美的风流精緻。 神宫寺泉又不是聋的, 这么大一个人出现在身边当然不会不知道,只是他感觉非常的睏倦, 恨不得倒头就睡的那种困, 连骨缝里时时刻刻渗透的那种病态的酸痛都不在意了。 「……回来了?」神宫寺泉努力提了提神, 还是懒洋洋的。 第一部 队出阵, 归来后由队长汇报战况, 这都是惯例的流程, 神宫寺泉其实不太关心这些,不过既然是工作之一,那听听就听听吧, 不过要他说,刀剑们的责任感比他强多了,根本不用他去指手画脚,看看他们写的战况汇报,比他写的好的不知道多少。 「是,尊奉您的命令,第一部 队出阵本能寺,全胜归来。下面向您汇报战况。」 一期一振的声音非常好听,大概是弟弟多,讲话的方式十分温柔,咬字吐词都像是在微笑,停顿节奏也把握得恰到好处。 听他讲话倒是不会无聊,神宫寺泉一边听着,一边将滑到胸口的毯子又往上拉了拉。 注意到他的动作,一期一振停顿了一下:「……失礼了。」 青年戴着白手套的手伸过来,熟练地将毯子拉出来,不知道他怎么做的,一抖一塞,就整理好了乱糟糟的布料,重新将神宫寺泉包裹的像一只巨茧,一丝风都漏不进去的那种。 「一期很会照顾人啊。」神宫寺泉任由他动作,脑袋靠在柱子上,好奇地看着面前这振太刀。 「啊……大概是弟弟比较多的缘故,就学会了。」 一期一振大大方方地回应着,提到弟弟的时候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 神宫寺泉沉吟了半晌,突然问:「这也是你不让药研去本能寺的原因吗?」 一期一振的动作迟疑了一下,重新跪坐好,脸上多了点歉疚:「关于这件事,请容许我向您请罪。」 「以刀剑的观念来说,你的行为应该是避战抗命,请罪也是自然的……不过我这里没有这么多规矩,只要有了合理的理由就行。」神宫寺泉打了个哈欠,「药研是在本能寺烧毁的,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让他去本能寺吗?」 他轻描淡写地将这件事说了出来,一期一振双手按在腿上,倒也没有什么激动的表现,硬要说的话,还是无奈居多。 「是的。药研所跟随的所有主人中,织田信长无疑是其中的豪杰,对药研的影响也最大。吾等身为刀剑,为人类征伐本是天生之义,但是再怎么样,也会对碎刀感到恐惧。」 一期一振的语速慢了一点,不知想到了什么,「我们从烈火中诞生,但最为恐惧的也是赋予我们生命的火焰。重铸,烧失,这是刀剑最为痛苦的经歷。」 神宫寺泉悄悄看了他一眼。 歷史上的名刀大多有着极其曲折坎坷的经歷,粟田口这个家族也是,熔毁、重铸、磨短、烧失,这些词语在大部分粟田口的刀剑上都有出现,连带名物中的名物一期一振也没有逃过。 磨短前的一期一振,有一个更为骄傲的名字。 这振先后为织田信长以及丰臣秀吉珍藏的太刀,仿佛就是天下人的代表,不知是谁,开始将他称唿为「天下一振」。 意为「天下绝无仅有的珍宝」。 它的诞生,就像是这个继平安之后最昳丽华美的时代在烽火中的倒影,瑰丽的,残酷的,淌着血的表皮里埋藏着最绚烂的辉煌,它刀锋下是武者沖阵的勇毅,是执掌政权的女人眼角的一抹红。 而现在,他将所有的骄傲与华丽都藏进了温柔的笑容下,姿态完美恭敬地向着神宫寺泉弯下了腰。 裹着毯子的人类轻轻嘆口气:「真是想像不出来一期你以前的样子啊。」 太刀愣了一下,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认真地回答:「这个……其实我自己也不太知道……」 刀剑被磨短重铸后,以前的大部分记忆都会丢失,他本人还真是不太记得被称为「天下一振」时的经歷了。 「听说你和三日月曾经共事过?」神宫寺泉忽然好奇起来,这两振刀在一处的话,还真是好奇谁会更占上风。 「啊……应该是的,骨喰告诉过我。不过我跟随的是秀吉殿下,而三日月殿跟随的是宁宁夫人。」 神宫寺泉慢慢地点点头:「那这样说来,其实你应该也是不记得药研的吧。」 本能寺之变时,药研藤四郎跟随织田信长烧毁;之后安土桃山时代,天下一振为配合丰臣秀吉的身高被磨短,记忆丧失。 明明没有了记忆,却还是会这么认真地照顾弟弟们,细心地为他们着想…… 一期一振有点踌躇,终于还是低低回应:「是的,具体的细节,其实并没有。」 「就算是这样,也依旧怀抱着感情吗……」神宫寺泉喃喃自语着。 「药研的性格倔强,可能是常年跟随信长公征战的缘故,也比其他的弟弟们更让人放心,但是……」一期一振温柔的笑起来,「再成熟的弟弟,也是需要兄长的关心的。」 第77页 穿着华丽军礼服的青年俊秀的仿佛是所有少女梦中走出来的王子,提到弟弟时嘴角的笑容温软又骄傲,然后,他的话锋一转:「凡物皆有尽时,能够跟随信赖的主人一同赴死,也是刀剑最大的荣耀,因此对于药研的离去,我并不感到痛惜。不过,作为兄长,我也并不希望他再次经歷这样的悲伤。」 「能够在此地再次重逢,已经是应该感恩的幸事,过往的痛苦,并不值得再次想起。」 神宫寺泉用手指捏着毯子的一角,沉默了一会儿。 一期一振也没有再说话,两人看着庭院里深翠的树木,小小的池塘里被醒竹打起一阵涟漪,碧绿的波纹一圈一圈推开,让神宫寺泉的心绪平稳了下来。 「不过药研可是很介意你把他看的这么脆弱的事实哦。」神宫寺泉慢吞吞地说,对着一期一振露出了一个狡猾的笑容,「不是我告诉他的,他刚好是昨天排表的近侍嘛……所以一期,你还要想办法去和药研解释喔~」 看着一期一振的表情越来越惊愕,神宫寺泉快乐地换了个姿势,拖过一期带来的托盘,单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啊,对了,今天药研好像在厨房帮忙来着,你去端茶的时候有看见他吗?」 茫然的一期一振就差在脸上写个「欧豆豆生气了?他在躲着我!」的大字了。 神宫寺泉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目送一期一振快速告退的身影,视线落在杯中水面映出的脸上。 病态苍白的脸上带着笑容,但眼里都是冷淡的光。 好羡慕啊……好羡慕啊…… 心脏在偷偷地呻/吟,渴盼着这样深切到连失去自我都不会遗失的情感。而他总是漂泊无依,没有终点也没有休止,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在疑惑,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坚持着活下去。 不过,也许只有活着才能明白为什么吧。 几振小短刀啪啦啪啦地从迴廊上跑过,脸蛋红扑扑的,见他在这里,纷纷围上来叽叽喳喳,神宫寺泉耐心一一回答过去,小短刀们又欢唿着跑了过去。 神宫寺泉捧着茶杯暖手,在茶水失去热气之前把它喝掉,正要伸手去拎茶壶,手指就和另一双手撞上了。 「大将,茶喝的太多容易失眠。」黑髮的短刀讲话语气一如既往地沉稳可靠。 「药研啊。」神宫寺泉笑眯眯地看了看短刀,又看看他背后。 「一期哥不在。」仿佛是看出了神宫寺泉眼神的含义,药研推了推鼻樑上的金属框眼镜,「毕竟太刀的侦查……呵。」 极其不屑的一声嗤笑让神宫寺泉背后一凉。 药研居然还有这种属性吗?! 「一期他其实——」神宫寺泉尝试着想给一期一振说说好话,被药研弯腰倒茶的动作打断:「大将不用说了,我并没有在意这个。」 那双紫色的眼眸眨了眨:「一期哥不知从谁那里听来的养生知识,最近在说服我们穿秋裤。」 ?! 秋、秋裤?! 神宫寺泉想想短刀们穿着秋裤的模样,脸上露出了难以言喻的惊悚神情。 「对吧,所以,在这样的危险时刻,还是让他的关注点稍微转移一下吧。」药研眯着眼睛,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镜片上闪过两道白光。 神宫寺泉的关注点却在另一个地方:到底是谁给一期一振传播的养生知识啊?秋裤这种东西难道不是老人家的专属吗?! 第41章 高空坠物的悲剧 被药研的透底震惊了一番后的神宫寺泉, 突然感觉自己无法直视那振风度翩翩的皇室御物了,到底是怎样可怕的脑迴路,才会想出给短刀们穿秋裤这种可怕的事情啊! 药研倒是一脸的镇定,全然没有身为当事人的自觉, 非常淡定地从神宫寺泉手里把杯子抽出来, 换上一只烛台切新做的糕点:「午饭还有一段时间, 要是大将饿了的话, 先吃一点吧。」 这里离后院不近,但还是能听到隐约的嘈杂声响。 噼砍木材的声音颇有节奏,夹杂着刀剑们大声的唿喝, 让一向能躺着就不坐着, 能坐着就不站着的神宫寺泉都有了点好奇心。 虽然造房子没有什么好看的, 但是……果然这么有趣的活动, 身为本丸之主怎么能不参加一下呢! 药研一看他忽然亮起来了的眼神, 就直觉大事不好, 推了推眼镜, 短刀抢先开口:「后院现在非常乱, 而且很危险,您的身体——」他的话说到一半, 就对上了自家大将无辜的眼神。 「……不能耽误復健计划。」 败下阵来的短刀摘下眼镜, 撩起白大褂的一角就开始擦镜片, 对于自己刚刚一瞬间的心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神宫寺泉当然没有他想的这么多, 得到医生的允许, 就三两下撩起毯子, 像抱着过长的裙摆一样揣在手臂里,兴沖沖地往后院跑去。 不过……要是他知道迎接他的是什么的话,可能就不会跑的这么快了吧…… 「主殿?!」 「主殿闪开闪开!」 「啊啊啊啊躲开啊躲开!」 地面上多了一排排列整齐的大洞, 目测是用来打桩架梁的,黑髮的青年刚从廊上爬下去,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些坑坑洼洼,就听见对面的付丧神们惊恐的大吼。 短刀们都站在对面只搭了个架子的屋顶上,太刀们则扛着木材来来去去,见到神宫寺出现在那里,一张张俊秀的脸都扭曲成了吶喊,反应最快的鹤丸已经甩手扔下了木头大步飞奔而来。 第78页 神宫寺泉还是一脸茫然的懵,顺着他们的视线往上看,视野里就是一根不断放大、放大、再放大的——木桩横截面。 ?? 真·一桿进洞。 看着脸朝下栽进打桩用的洞里的审神者,所有付丧神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接着,本丸内部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叫声。 「主殿啊啊啊啊啊啊啊!!」 **** 「少主的身体情况,目前还不能离开医院。」 「可这是家主的遗命,以少主的性格,怎么都不可能因为自己的原因而拒绝的吧?」 「就算是这样……」 仿佛是沉在无边无际的水下,冰冷的液体漫过口鼻,灵魂蜷缩在黑色的海底,窒息的痛苦和着濒死的快感将他包裹,耳边絮絮叨叨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神宫寺泉挣扎着睁开眼睛,深蓝的水流唿啸着将他托举起来,过于明亮的光线勐地扎进眼睛,他从喉咙里发出小小的□□,立即将眼睛闭上。 「少主?!」 「少主您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被子下细微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床边两人的注意,神宫寺泉没有理会他们,努力地开始搜寻脑子里的东西。 他刚刚不是还在本丸……本丸,对,他应该在本丸才对,那具身体并没有要死亡的迹象,怎么可能一眨眼就…… 难道是被那个高空坠物砸死了?! 怎么可能啊!那种可笑的死法! 他脸色奇差地躺在床上,表情阴郁极了。 而他的表现可能让那两人误会了什么,金髮的年轻女性有些心疼地替他拉了拉被子:「少主……家主的去世的确是大家所料未及的,但是请您不要太难过,多保重一下自己的身体吧,家主如果知道您在他的葬礼上病发,一定会很自责的。」 ……不,姑娘,现在的情况是,你家的少主直接在家主的葬礼上悲痛的死过去了。 神宫寺泉幽幽地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语。 他不说话,那两人却更着急了,零零散散地抖落了很多信息出来。 神宫寺家族,被誉为日本最后的隐世家族,是某个着名贵族姓氏的血裔,家中储藏有堪比宫内厅藏品更丰富的文物国宝,代代都是日本最优秀的文物修復师,但是人丁稀少到目前只剩下了家主和少主两人。 哦,从昨天开始,只剩下了神宫寺泉一根独苗苗。 这位新晋的家主从小体弱多病,在父亲的葬礼上悲痛过度导致晕厥,差点就留下富可敌国的家产撒手人寰。 而神宫寺泉来到这里,得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那位老家主的遗命:将家中寄存的几件藏品归还给寄存者的后代,还要务必完完整整地送到他们手上。 说实话,原装正版的神宫寺泉其实是不愿意这么做的。 神宫寺家族在文物界有着帝王般的地位和号召力,从百年前起就是这样了,他们守护着一切有着歷史价值的文物国宝,像对待亲生孩子一样珍爱它们。于是有很多人家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想出售家中的藏品,第一选择都是神宫寺家。 他们常常以超过市价的高价收进各种各样的文物,然后把它们悉心修补、收藏起来,要是原主人想要买回去,也会大方地将东西交还给他们,甚至只是简单地收个寄存费用。 这种冤大头一样的行为早就被「神宫寺泉」批驳了很多次,但是他的父亲始终没有放弃这样的做法,甚至明确禁止他改变这种规矩,在过世的前一天,还要求他把几件藏品交还给寄存者的后代。 因为那是「早就许下的承诺」。 什么狗屁承诺!明明早就把东西卖给了他们,怎么能在他们付出了这么多的心血之后轻轻松松地说要回去就要回去了呢?! 而且,被修復过的文物也并没有如那些人所说的一样,要流传给后代,而是很快出现在了拍卖会上,顶着「神宫寺家族鑑定修復」的名头,卖出了更高的价格! 这样卑劣的行为,为什么要这样纵容他们?! 青年的质问没有得到父亲的回覆,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有点为难地嘆口气,拍拍他的手臂:「泉啊,你还是太年轻。你是我们家族少见的天才,对文物的修復造诣已经在我之上,我能教的都已经教给你了,但是这样的问题,却不是简单的可以用语言说出来的,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你会明白的。」 不,父亲,我不明白。 直到停止唿吸的那一瞬间,这个年轻璀璨的灵魂还是在重复着这个问题。 我不明白,他们绝对没有我对它们的爱来的深刻,那么为什么不让我保护它们? 为什么? 神宫寺泉从睡梦里睁开眼睛,把自己的神智从遗留的一片「为什么」里抽出来,长长嘆了口气。 室内已经是一片昏暗,那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走前还将窗帘拉的严严实实。 这间卧室装饰非常简单,贯彻着「卧室就是用来睡觉的」的观念,房间里只有床铺和地毯,窗边一张装饰性的圆桌,几本书放在上面,连一张多余的椅子都没有,但是边边角角都打磨的精细美观,各种图案浮雕隐藏在每个角落,一眼看上去竟然低调而不单调,可见设计师也是很下了一番苦功夫。 和文物打交道啊……是以前没有做过的事情呢。 神宫寺泉费力地坐起来,床头的便笺本上字迹清秀,应该是那个金髮女性留下的。 第79页 高野由美?名字还挺好听,神宫寺泉在落款处扫了一眼,想着。 看完高野由美留下的便笺,神宫寺泉沉吟了一会儿,慢吞吞地翻身下床。 老家主的遗命是将文物送还,神宫寺泉当然不会违背这样的命令,就算是那个年轻早逝的天才,尽管心里有再大的不满,也不会违抗父亲的遗命。 而要送还的地点是……神宫寺泉想了想。 ——横滨? 他又拿起高野由美留下的纸条看了看。 ……少主,非常抱歉此次不能与您同行,家主命令的事务还需要我和桥本留在本家处理。您所携带的文物价值无法估量,听说黑市里已经就此开出了天价,但是请放心,我已经根据业内的评价,为您选择了一家颇有口碑的侦探社,以确保您在横滨的安全问题。 道理我都懂,所以说,为什么确保安全不去找保镖什么的要去找侦探社啊? 神宫寺泉蹙着眉头,怎么也想不明白高野由美的脑迴路是怎么回事,只好先扔下这张纸,随意套上床边的浴衣,扶着床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这位大少爷还真是体弱多病啊……停在门前,他喘了几口气,将手按上门把手,红铜雕花的门把手随着主人的心意下沉,厚重的木门打开,楼下大厅的讲话声就十分清晰地传进了神宫寺泉的耳朵。 「……总之,希望你们能尽最大努力保护好少主,神宫寺家族必有重谢。」 干练的女声利落收尾,神宫寺泉歪着头刚好听了个尾巴。 哦,所以那个侦探社的人已经到了? 他这么想着,往前挪了几步,走到栏杆边上,扶着栏杆往下看了一眼。 然后一个深情温柔的声音把神宫寺泉的思路打的七零八落:「美丽的小姐!能够得到您的青睐,绝对是我的无上荣幸!所以,您愿意和我一起殉情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这家侦探社真的靠谱吗?! 神宫寺泉的嘴角抽搐了几下,视线落到了高野由美面前的青年身上。 一楼的大厅很宽敞,布置却完全没有「家」的气息,看起来更像是一家博物馆。占据了大半面积的各种玻璃柜和木台林林总总加起来有数十件,上面摆放着各种不同的瓷器陶器纸张书本绘画,余下的小半块地方则摆着长条沙发和茶几,用作待客。 神宫寺泉站的高,一眼就看见了沙发上坐着四个人,金髮的高野由美一身黑色套裙,胸口簪着一朵白色的菊花,正襟危坐。她面前单膝跪着一个深棕色头髮的青年,微卷的短髮横七竖八地翘着,米色风衣长长的下摆拖在地上,缠满绷带的双手握着高野由美的手,深情的仿佛是在向心爱的人求婚。 当然,前提是忽略他所说的话。 「不要在委託人面前说这样的话!」他边上气质稳重的金髮男人咆哮着一手拎起地上的青年,一拳锤上了那颗棕发脑袋,脑后的低马尾都气的立了起来,明明是戴着眼睛穿着衬衫马甲的精英男,竟然有一瞬间仿佛狂暴的巨龙一般。 他们身边最无害的那个银髮少年则尴尬地对着高野由美笑了几声,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习惯就好」的丧气。 但是在神宫寺泉的视线落到他们身上的那一刻,无论是吵闹揍人的还是被揍的都同一时间抬起了头看上来,那种敏锐警惕让神宫寺泉心下一凛。 「啊啊啊!这位美丽的小姐!请问您是否愿意和我一起殉情呢?!」 明明上一刻还被按住爆头的青年,下一秒就像游鱼一样滑出了他人的掌控,对着神宫寺泉扬起了面容精緻的脸,眼里的深情满的都要流淌出来。 太宰治满怀期盼地看向二楼那个凭栏而立的美人,等待着她的回答。 而被认为美人的神宫寺泉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慢悠悠地扶着扶手下楼。 大病初癒的青年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黑底银花浴衣,肩头披着一件羽织挡住半个身体,长到肩胛骨的黑髮散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只能看到一双乌黑深沉的眼睛和红艷湿润的嘴唇,映着雪白的皮肤,宛如神鬼故事里走出来的什么女妖,连走楼梯这样简单的动作都缓慢优雅的不可方物。 因为没力气所以走的巨慢的神宫寺:???老子倒是想给你表演个信仰一跃来着,奈何硬体设施不允许。 太宰治欢快地跑过去,脸上满是清爽明朗的笑容:「美丽的——」 「少主?!您醒了,有哪里不适吗?」高野由美站起来。 神宫寺泉镇定地把视线投向太宰身后的女性:「我很好。」 属于青年的和缓声音一出口,太宰治就像是被冻裂了一样,全身僵直,脖子咔咔地拧动几下,瞪着神宫寺泉的脸:「你、你竟然不是女孩子?!」 神宫寺泉微妙地勾起了嘴角,凑近这个性格活泼的过了头的青年,暧昧地吐息:「啊……你要来摸摸看吗?」 第42章 苹果 「少主?!」高野由美有点尴尬, 少主的性格一向……很外放,不过那是对着自己人,没有想到已经能对外人也这么外放了,这是在病中突然发现了生活的美好吗? 神宫寺泉把手从太宰那里抽出来, 懒洋洋地绕过他, 走到高野身边坐下。 金髮的女性迅速从旁边的小几下抽出一条毛毯盖到他腿上, 眼神里都是不贊同:「您怎么穿的这么少就下来了?」 第80页 神宫寺泉摆摆手, 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挑挑拣拣拎出一个苹果:「不要把我当成玻璃人啊由美酱,有客人来,主人怎么能不在呢。」 高野由美伸手去拿那只苹果, 神宫寺泉顿了顿, 任由她接过去, 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水果刀开始削皮, 在对面三双含义不一的眼睛注视下, 笑眯眯地自我介绍:「我是神宫寺泉, 你们此次任务的委託人, 我和我的藏品们在横滨的安全, 就託付给诸位了。」 中岛敦下意识地看了看那个金髮的女性。 对方自从这个懒散青年出现后就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明明穿着黑色的套裙和衬衫, 和他们说话时语气干练精明, 但是现在给青年削苹果的姿态全然是个称职的女僕, 一点没有刚刚女强人的模样, 低着头的模样简直能称得上是大和抚子了。 喂喂餵, 这样的反差也太大了吧! 中岛敦暗暗吐槽了一句, 身边的国木田独步挺直嵴背,认真严肃地道谢:「非常感谢您对我们的信任,我们武装侦探社对于保护任务很有经验……」 「那么, 就看看你们的任务物品之一吧。」神宫寺泉很有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话,讲出这句话的时候也是笑吟吟的,丝毫不介意把自己也归进了「任务物品」里。 高野由美手里的果皮窸窸窣窣落进垃圾桶,起身对坐着的青年弯腰离开,神宫寺泉接过她递来的果肉丰盈的苹果,咔嚓咬了一口。 顶着一头深棕色捲毛的太宰治抬起头,盯着那个苹果。 咔嚓,第二口。 太宰治的眼神更灼热了。 咔嚓,第三口。 「不要用这样奇怪的眼神看委託人!」国木田用力按下脑门上的青筋,一拳头砸上太宰的背,「你是从来没有见过苹果吗?!」 他抓起果盘里一只大苹果,眼神狰狞地捅进搭档嘴里。 「噗噜噜噜噜……」被堵回去的口水呛了一下的太宰费力地把苹果吐出来。 「可是从来没有漂亮的女孩子给我削过苹果!」太宰拿着那只沾了他口水的苹果争辩,「带着女孩子爱意的苹果和你这样的糙汉塞过来的苹果是有物种上的区别的啊!」 中岛敦再次尝试着在两位前辈争吵时把自己当成背景板。 神宫寺泉啃苹果的动作停了下来,太宰仿佛背后长了眼睛,鸢紫色的漂亮眼睛睁的大大的,活像是一只天真无辜的泰迪犬,卖萌卖的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吶吶,泉君~我们来交换苹果吧?」 神宫寺泉看着他手里那只还带着可疑水色的苹果,生平头一次无语了。 高野由美正巧推着一辆小推车过来了,她没有注意到几人的话题,对着神宫寺泉点头:「少主,东西都在这里了。」 神宫寺泉顺手放下啃了没几口的苹果,抽了张纸擦擦手,站起来:「家父遗命,要我将这几件藏品归寄存者。」 苍白瘦削的手指拉住提车上白布的一角,随手撩开。 中岛敦和国木田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看过去。 不是他们没有见过世面,而是神宫寺家族在文玩界的名声实在太过响亮,据说这个家族的储藏室里有着堪比皇室珍藏的财宝,随便拿一件出来都能被评定为国宝,还有传说,很多歷史上遗失了的宝物,其实都能在神宫寺家族的储藏室里找到。 更别说,这个家族的继承者们,本身就是一件无价之宝,在文物修復的领域,没有人能超越他们,可以说,他们就是活着的、行走的国宝。 太宰治却没有对那些珍品很感兴趣的样子,他一直在看神宫寺泉放在桌上的那个苹果,眼神缠绵悱恻,搞得神宫寺泉差点以为那个苹果是什么脱光了衣服的大美人。 「呃……太宰先生?」中岛敦小天使提醒道。 太宰这才撑着下巴把脸扭向那辆推车,看清楚车上有什么后,他立即兴奋起来:「啊!好漂亮的刀!用来自杀一定超——有感觉的噗哇——」 一脚把太宰的脑袋踩进地面,国木田站姿笔直,对着神宫寺泉硬板板地行了个九十度鞠躬礼:「很抱歉我的搭档又开始胡言乱语了,请不要介意!」 神宫寺泉对脑袋扎在地板里的恐怖景象恍若未见,还是温文尔雅地微笑着:「这是在家中寄存了六十三年的文物,釉色春梅碗,仕女陶器,飞鸟时期的平安勾玉,以及——」 神宫寺泉的目光落到最后那振短刀上,难得的有了点迟疑。那振短刀被珍惜地放置在深红色柔软的绒布内,纯黑的刀鞘和白色的刀柄,透出属于冷兵器的肃杀凝重。 「——指定皇室御物,药研藤四郎。」高野由美不知道少主为什么突然停下,于是代替解释,「平成年代新指定的皇室御物名册,药研藤四郎是新填上去的,但是现在宫内厅的那振药研藤四郎……」 她的脸上显出了一点淡淡的讽刺。 「这是真品?!」国木田惊讶地看着面前一手之距就能摸到的短刀,饶是他这样沉稳严肃的性格,都忍不住心跳加速了几分。 神宫寺泉的眼神有点犹豫,他不由自主地将手缩进袖子,离那振药研藤四郎远了一点。 药研藤四郎……不是烧毁在本能寺之变里了吗?为什么又会出现……还是说他来到了什么奇怪的时空里,这里有着不一样的歷史? 高野由美继续说:「……还有一件战国时期的甲冑,虽然是缺失了部分配件的不完全品,但也是会引来各方觊觎的珍宝。以及,少主是神宫寺家族唯一的、最重要的继承人,请各位务必保护好他,就託付给诸位了,拜託了!」 第81页 年轻干练的女性助理对着面前的三人弯下了腰。 「这么美丽的小姐的託付,我们一定会完成的哟~作为奖励,高野小姐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殉咕啊——」半截话堵在嘴里,深情表白的太宰再次被国木田按进了沙发底下。 脑后的马尾已经被不靠谱的搭档气到弯弯曲曲,国木田咬牙切齿地把搭档的脸按在地上摩擦了一下,对着委託人郑重点头:「请您放心。」 「要是遇到敌人的话,怎么做都可以吗?」太宰努力从地上抬起脸,忽然举手发问,明明主事人是神宫寺泉,但是他的眼睛只看着高野由美。 「欸?这个,当然的吧!胆敢对少主出手的话,统统剁掉就好了啊!」金髮的女性脸上勐地变得阴沉沉的,一种冷气从她身上释放出来。 太宰鸢紫色的眼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冷淡光线,嘴里还是欢快活泼的应道:「嗨~收到!」 走出神宫寺家族的宅邸,国木田发动车子,将方向盘打到底,车子慢慢驶上公路,副驾驶的青年嘴里懒洋洋地哼着自己编的自杀之歌,脚下还踩着节拍。 「噜噜噜,一个人是无法殉情的~但是,但是,两个人的话就可以~」 国木田的额头啪嚓一下又迸出一根青筋。 「喂,太宰,你不喜欢那位委託人?」努力逼自己忽略身边这个自杀爱好者的独唱,国木田问道,身为搭档,尽管太宰没有很明显地表达出来,但他还是隐约能感觉到太宰对那位神宫寺家的少主的迴避意味。 「啊?哪个?那位泉君吗?哎呀,毕竟是和完全不一样的人哦,我可是自杀爱好者,他一看就是要拼了命活下去的那种人啊,没有共同话题的吧。」 太宰一只脚踩着坐垫,修长的腿折成了漂亮的角度,竖起一根手指:「我可是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疯狂的求生欲哦~虽然很诱人,真可惜,长得这么好看居然不是女孩子吗~」 他又开心地哼哼起来,国木田这回淡定了很多:「那对于那位高野小姐的过分关注呢?是因为感觉可以和她一起自杀吗?」 太宰捂住脸,一副娇羞的样子:「被看出来了吗!真是不好意思啊!」 然后国木田的眼前忽然多出了一只手,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挂着一只小小的塑胶袋,透明的袋子里装着一只非常眼熟的苹果。 被削了皮的、啃了三口的。 苹果。 国木田下意识一脚踩死了剎车,在后座中岛敦「啊啊啊」的惨叫中一把拎过太宰的领子:「你什么时候多了这种痴汉的毛病啊!人家吃剩下的苹果也要偷!」 太宰被搭档的大力摇晃的眼冒金星,喉咙被领子勒的喘不过气来,挣扎着挤出话语:「……我才……不会、干……那种失礼的事情……」 「天天邀请人一起自杀已经很失礼了好吗?!」 「要……吐了……吐了……中午的咖喱饭……到喉咙了……」 国木田迅速松开手,绝望地看着这个爱搞事的搭档:「你发现了什么?」 虽然太宰平时爱玩,表面上开朗快乐,但是这个男人的头脑精明到了令人恐惧的地步,连推理术达到世界顶尖的乱步都直言看不透他,国木田才不会简单地认为太宰这是简单地在戏弄他。 太宰拎着那只袋子甩了甩,鸢紫色的眼睛里有暗沉朦胧的寒光闪过:「我啊,我在那位美丽的小姐身上,闻到了很熟悉的味道哦。」 「哈?!」国木田用一种看到变态的眼神死表情面对太宰。 太宰笑眯眯,语气轻佻浪荡:「非常~熟悉~哦~」 那是在港口黑手党时,每次出任务都能闻到的味道,流淌在血管里,无色无味而带着剧毒的,恶意的味道。 微卷的棕色头髮下,这位前港口黑手党干部盯着那只微微氧化泛黄的苹果,抿着嘴自得其乐地哼起了歌。 在她从一心一意尊奉的少主手里接过那个苹果时,那种恶意骤然翻滚到了顶点,极致的恶意和愉悦翻搅在一起,到了连太宰都好奇不已的地步。 你在这个苹果上动了什么手脚呢?美丽的高野小姐? 不过比起这个,他更好奇那位对生有着恐怖欲望的神宫寺泉啊,明天就可以和他在一起咯,真是~快乐~啊~ 客人离去后,空荡荡的神宫寺宅邸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高野由美手里抱着毯子跟在神宫寺泉身后:「少主,您不去休息吗?明天就要去横滨了,今晚请早点休息吧……」 神宫寺泉无奈地回头看着这位爱操心的助理:「我就是去储藏室看看,马上就去休息。」 「那……好吧。」高野由美停下了脚步,这条迴廊是只有神宫寺家族的家主和未来家主才能进去的,她现在没有这个资格。 目送着那个清瘦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迴廊深处,高野由美低下头,抱着毯子的手已经掐出了一道道血痕,血迹抹在雪白的毯子上,艷红刺目。 没有关系,她马上就能获得这样的资格了。 金髮的女人昂起头,重新挂上毫无破绽的笑容。 第43章 储藏室 神宫寺家族的储藏室绝对是所有盗贼、学者、文物贩子此生最想一游的地方。 厚重的金属门在三次生物监测后缓慢开启, 迴廊上同时拉起了雷射切割网,神宫寺泉慢慢掏出怀里的手绢,捂住嘴低声咳嗽起来。 第82页 储藏室内的温度调的有点低,为了保护里面的文物不受损, 这里的温度恆定在十五摄氏度, 对于一个久病的人来说实在是冷了一点, 监测到有人进入, 空调制冷自动停止。 神宫寺泉清了清过于敏感的喉咙,抬头看去。 这是一间打通了整个地面的庞大厅堂,一排一排的架子上按分类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文物, 紫色的冷光灯幽幽照着这些银白色的架子, 神宫寺泉眯着眼睛看了看架子边的标籤。 书画, 瓷器, 陶器…… 轻缓的脚步声在幽静到恐怖的地方被成倍地放大, 泛着冷光的瓷砖因为温度的缓慢回升而凝结了极小的水汽。 轻幽如鬼的脚步忽然停下。 神宫寺泉捂着口鼻的手绢放下, 素色的绸缎被收入口袋。 刀剑。 装了防盗玻璃的架子一排排延伸过去, 无数闪烁着寒光冷意的刀剑安放在刀架上, 长短不一,形式各异, 刀锋上流着冷兵器的浅青色光芒, 像是冰雪融化一剎那的水流, 在紫色的冷光灯下竟错觉有着含毒的危险, 一眼看过去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窒息感。 神宫寺泉抬步靠近, 里面除了日本刀, 还有唐国流传过来的刀剑,甚至有贵族佩戴的西洋剑,剑身细长锋利, 尽管标籤上已经指明了「已无实战能力」,但它们每一把都透露着渴望刺穿血肉的战意。 其中无名刀剑是多数,有几把已经成了碎片,他一眼就看出了碎片并不完整,这也是无法修復的主要原因,刀剑的修复比起其他文物都艰难得多。 毕竟它们从生来,奔向的归宿就是折断。 越往里走,标籤越是老旧泛黄,里面存放的刀剑越是古老知名,神宫寺泉还发现了一振虎彻的真品刀,只是刀剑折断了几公分,流畅的刀身突兀地短在末尾,像是一个充满不甘的绝望垂首。 然后是…… 「粟田口吉光作品」 神宫寺泉勐然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在那张标籤上凝固了几秒,瞳孔一缩,不由自主地抬眼去看上面的架子。 一振短刀摆在铺了暗红法兰绒绸布的垫子上,刀身刀鞘分开摆放,有着他非常眼熟的模样。 前田藤四郎。 这振短刀的模样算不上很好,磨损非常严重,刀刃有一道很悽惨的划痕,深到快要将半个刀身分开,刀面上也是雾蒙蒙一片,全然没有了那种如水般清透的样子。 神宫寺泉犹豫着将手指按上面前的玻璃,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首先,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那种能召唤刀剑的灵力,不过想想上一次那个世界里是有的,也许可以猜测灵力是从灵魂中出现的,因此这次也有? 其次,他不知道这振刀中是否有付丧神,歷史已经发生改变,本来该消失的出现了,那么本来该出现的呢?会不会消失了? 最后,也是最让他拿不定主意的,就算他有灵力,刀剑中也有付丧神,他怎么能确认他唤醒的,正好是他本丸里的那一些呢?听说时政麾下的本丸千千万万,付丧神也相应的有无数个,怎么可能这么巧,他刚好就能找到属于他的那个? 万一召唤来了新的付丧神…… 这简直是对双方的一种侮辱。 这也是神宫寺泉之前刻意避开那振药研藤四郎不去触碰的原因。 但是……长久以来,他都是独自一人在无垠的时空中漂泊,真的好孤独啊,怎么会这么孤独呢?而他们却能够跟随着他在时空中来去,这样的陪伴,简直就是渗入骨髓的毒药,唱尝过一次就能让人痛哭流涕着请求第二次,哪怕只是暂时止痛麻痹的也好,请让他稍微、稍微放纵一下…… 神宫寺泉的手指颤抖着按上了玻璃门上的指纹锁。 「滴——」 机器发出清脆的鸣声,咔哒一下,门锁轻轻弹开,玻璃门无声无息地移动着打开。 神宫寺泉忽然感到唿吸困难,如果他错了,如果这是个新的付丧神…… 骨节泛着不健康的青,薄薄一层皮肉堪堪裹住骨骼,他的指腹微微触碰到了那振短刀。 冰冷的金属贴着他的指腹,让他浑身一颤。 要是错了……就算是他自私吧,凭什么他不能自私一回呢。 仿佛是本能一般,郁金色的灵力从指尖溢出,温柔地贴着短刀的锋刃慢慢向前滑动,漂亮的颜色像是在暗处燃烧的火焰,要抱着这振短刀一起融化在温暖的空气里,淡淡的灵力蓬勃飘散,悄无声息地扩张开来。 在神宫寺泉既期盼又挣扎的眼神中,那振短刀始终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变化,直到浅淡的郁金色消失,前田藤四郎还是好好地躺在那里。 不知道是该长吁一口气还是怎么,神宫寺泉失落地凝视着短刀,果然是他想太好了吗……这样的奇蹟,能出现一次就是上天恩赐了,他居然还妄想着能拥有第二次…… 太贪婪的人,是会被神明惩罚的吧? 他慢慢合上玻璃门,透明的玻璃再次阻隔了那振伤痕累累的短刀,自动锁咔哒一声合上。 既然这样的话,那振药研藤四郎应该也是没有付丧神的,就不用刻意避开了—— 「啊……好痛……」 「什么人?!」 突然响起的低低抱怨让神宫寺泉一瞬间头皮发麻,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不是他不经吓,实在是这个环境——假设一下在夜晚空无一人的博物馆,你的背后忽然有人说话…… 第83页 不,请先不要探究为什么你会出现在夜间空无一人的博物馆。 神宫寺泉全身的毛都炸起来了,他倏地回头,速度快到了脖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一声。 面前不远处靠着架子坐着一个白衣胜雪的青年,一头银白的头髮,发尾软乎乎地耷拉在颈间,宽大的白色羽织拖在地上,那双璀璨明亮如金色太阳的眼眸里含着天真如孩童的好奇,他看过来的时候,就像是一只不谙世事的白鹤偶然掉进了这处阴森的洞穴。 「……鹤……鹤丸?!」神宫寺泉一瞬间惊讶到失声。 那只白鹤似乎是磕到了脑袋,一边慢吞吞地揉着额头,一边看过来,看见神宫寺泉的时候,勐然一歪头,眨巴眨巴眼睛,眼神从莫名茫然很快变成了讶异震动。 「……主殿?!」 哦豁!这、这不是他的那只鹤吗?! 这是怎么样逆天的好运气啊! 神宫寺泉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运气足够好,但是此刻,他有了一种想要去买彩票的冲动。 鹤丸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绕着神宫寺泉转了几圈,眼里满满的都是快乐:「主殿你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还是这幅样子……真是个足够大的惊吓啊!」 是的,灵魂获得了延续,但是肉体已经发生了改变,除了发色眸色相同,他这具身体和本丸里那个,基本上只有性别和身高是一样的了,忽然变了张脸,鹤丸居然也能毫无芥蒂地接受,真是了不起的承受能力—— 等一下。 他的容貌已经变了,鹤丸为什么这么快就能认出他? 神宫寺泉的心跳忽然加速,他有一种奇妙的预感,这个回答非常重要,重要到,可能关系到他早已经遗忘的过往。 「鹤啊……」神宫寺泉前所未有的觉得组织语言是件这么难的事情,「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呢?万一认错人,对着别人叫主殿——我可是会惩罚你的啊。」 他的声音是笑着的,嘴角是笑着的,但是眼里一点笑意也没有。 鹤丸停下观察他的动作,仿佛是受宠爱娇的孩子,从他的袖子下面探出一个头仰脸看他,金色的眼睛里都是透彻锋利的光芒:「我们付丧神认人,可不是靠脸哦。」 气质高雅身姿如鹤的太刀很温柔地替神宫寺泉将滑落的羽织往上拉了拉,声音清澈含笑:「我们啊,是看审神者的灵魂认人的呀,灵魂催生灵力,这么漂亮的郁金色,怎么可能认错。所以,只有你是鹤的主殿,唯一的,不可替代的。」 灵魂…… 神宫寺泉忽然觉得口中泛起了一阵腥甜,狂喜和震惊交错下,脑海里一片混乱,他都惊讶于自己竟然还能继续思考,尽管这样的思考更像是直觉的提问:「那么,在本丸的那个、那个……」 鹤丸笑眯眯地,从背后抱住他,下巴靠着神宫寺泉肩头,用自己温热的脸颊去蹭他冷的有点发青的侧脸:「啊……虽然鹤不知道您是怎么做到的灵魂离体,但是您认不出自己本来的身体吗?那具身体,可是有着和您的灵魂一模一样的颜色哦~」 「是啊,非常漂亮的郁金色呢,连老爷爷都忍不住为之倾倒的色彩,主君是忘记了吗?」 低柔的嗓音舒缓响起,鹤丸反应迅速地要抽刀,手却摸了个空,下一秒,一个绀蓝色身影出现在前方某个架子边,仿佛月色清透穿落,虚空中响起丝竹雅乐的迴响,一双含着新月的眼眸睁开,宽大的狩衣袖子垂落,袖口的金色坠饰磕在金属的架子上,发出一声低而清越的悠悠长鸣。 「三日月宗近?!你怎么也来了!」鹤丸一脸郁闷,还以为是和主殿的二人世界,结果居然有第三者插足!鹤不高兴!鹤要有小情绪了! 神宫寺泉还沉浸在找到了自己本体的震惊中,连看到三日月都没有什么反应了,而那振太刀也不在意主君对自己的无视,转头开始研究架子上的玻璃门。 「嗯……是要怎么打开?按一下吗还是……」这么自言自语着,心很大的行动派就已经抬起了手。 「停下!」见到他这个举动,神宫寺泉本能地喝止,思绪也从茫然里挣扎了出来,「那是要特定指纹才能打开的,按错一次警报就响了!——诶三日月?!」 三日月慢悠悠地回头,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哈哈哈,是我是我,主君是沉迷鹤的怀抱所以不愿意见到老爷爷吗?」 神宫寺泉嘴角一抽,走过去看了一眼三日月关注的东西。 刀架上摆着一振纹路美丽的太刀,新月的纹理蔓延舒展,将这振刀勾勒出了古雅秀丽的雍容。 太刀·三日月宗近。 他眨眨眼,迅速看向鹤丸刚刚出现的地方。 果然,太刀·鹤丸国永。 这个家族的收藏癖是怎么回事?!这么牛批的吗! 神宫寺泉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姓氏的威力。 「主君的灵力真是丰沛啊,忽然就把我们召唤到这里来了。」三日月微笑着看他打开指纹锁,非常自然地伸手进去将自己的本体刀拿出来,「只是,本丸里还是一片混乱呢,您昏迷不醒,药研君都快崩溃了。」 第44章 异能力 「哦……所以这就是主君的外宅——之一, 吗?」 三日月跟在神宫寺泉后面,欣赏着墙壁上的挂画和颇具有西欧风情的装饰,浑然不觉他说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第84页 「那么,另一位女主人在哪里呢?」鹤丸国永适时地探过脑袋来补了一刀。 神宫寺泉无语凝噎了片刻, 决定还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比较好。 窗外的月色清淡, 天幕已经微微入白, 空荡荡的宅邸只有主人带着两个刚刚甦醒的神明在楼梯上行走。 「明天我要去横滨一趟, 你们就扮成我的下属吧。」神宫寺泉若有所思地看看三日月身上重重叠叠的狩衣,嘴角忍不住翘起来一点,「好像从来没有看过三日月穿西装的样子呢……」 等到天色大明, 高野由美拎着两只大袋子站在神宫寺泉房间门口, 曲起手指轻轻叩了叩门:「少主?您要的衣服我带来了, 武装侦探社的人很快就到。」 门开了一条缝, 一只白皙瘦削的手探出来, 轻松地勾过她手上的袋子:「谢谢由美酱啦, 我马上就下去。」 咔哒一声, 门又合上, 阻断了高野由美不经意间往里看的视线。 被明确地拒绝了的金髮女性蹙起眉头,一大清早就突然打电话要了两套尺寸陌生的制服, 是有什么人来了吗?可是宅邸周围的守卫并没有接到拜访通知, 一向对她十分信任的神宫寺泉, 这两天好像也疏远了很多。 到底发生了什么, 总感觉事情在慢慢脱离掌控…… 不过没关系, 只要能达成目的, 过程如何,并不需要太过关心。 高野由美在二楼走廊站了一会儿,牵起弧度恰好的微笑, 下楼去接待即将到达的客人。 做好一切分内的事,然后就能期待得到意外的成果了。 「啊啊~早上的空气真是美好,是个适合上吊的清晨啊!」太宰治满脸开心,缠满绷带的手臂在风衣袖子下露出小半截,靠在车子边上等待搭档去接委託人出来。 在他意料之外的,先出来的并不是那个认真严肃又非常好骗的搭档,而是昨天见过的那位金髮女性。 「太宰君。」高野由美走近他,视线在他身后那辆车上一扫而过,「你们打算用这辆车接少主去横滨吗?」 深棕发色的青年慢悠悠地回头,脑袋忽然一歪,眼睛睁大如同一只萌哒哒的幼犬:「嗯?」 高野由美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却坚持为了少主的安全而委婉提议:「是这样的,本家非常重视少主的安全,特意从德国定制了一辆防弹车以供少主出行使用,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开那辆车吧。」 叮铃一声,一串亮晶晶的钥匙从她指尖挂下来,银白的金属相互碰撞,发出好听的声响。 太宰治眨巴眨巴眼睛,忽然笑眯眯地凑过去,鸢紫色的漂亮瞳孔里倒映出她的身影,高野由美一时间全身僵硬,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是她从这个一向笑眯眯毫无威胁的俊秀青年眼里,看见了地狱深处的黑暗。 「呀嘞呀嘞,既然是小姐的好意,那么我就高兴地收下啦。」 但是那个青年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只是轻巧地从她手里取过那串钥匙,刚刚的恐惧仿佛也只是她的一个幻觉。 高野由美惊疑不定地审视着太宰治,而深棕头髮的青年则无辜地回看,捲曲的头髮遮住了一点眼睛,秀丽的下巴微微抬着,脸上只写了一个大字:「萌」。 「准备出发啦!」太宰甩着钥匙,对着高野由美身后摆手,欢乐地蹦跶起来。 高野由美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就怔了一下。 宅邸的大门里走出来四个人,国木田板着脸皱着眉头,手里拎着两只金属密码箱,身后是穿着黑底银纹浴衣的神宫寺泉,一头黑髮扎了个低马尾搭在肩上,而再后面…… 那是谁?高野由美神情变幻,第一次开始怀疑起了自己这些年来对于宅邸的控制力。 跟在神宫寺泉后的两个男人,都有着极其好看的容貌,白髮金眸的青年嘴角抿着一点笑容,扣子扣的很不走心,里面的白色衬衫领口一下两个扣子都敞着;而另一个深蓝发色的男人,更是俊美的有点过分,半阖的眼帘下仿佛有新月初升,衣服的边角都整理的妥当严实,衬衫的扣子一直扣到了最上面一个,周身气质典雅雍容,比起西装,也许更古典一些的服饰会更适合他一些。 贴身剪裁的西装将他们完美的身材勾勒的一览无遗,腰身收起诱人利落的弧度,腿长的令人惊嘆,唯一与他们装束格格不入的是他们手里的刀。 太刀配西装,这种创意是怎么回事啊…… 神宫寺泉没有在意高野由美的惊诧,相当早自然地对车边的太宰一点头:「三日月,鹤丸——我的下属。」 「哦——」太宰眼神亮闪闪地盯着两位付丧神,不知道看出了什么东西,突然就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来。 熟知这个搭档坏毛病的国木田浑身一抖:「你干什么?!给我把那些奇怪的想法收起来!要是再敢破坏我今日的行程——」 定制的防弹车已经停在门外,太宰盯着那辆车瞅了两眼,第一个钻了进去,国木田按下驾驶座的玻璃向高野由美道别,金髮的女性只是愣愣地盯着车后座面无表情的神宫寺泉。 「少主……」站在车边,一直表现的游刃有余的女人忽然出了声。 神宫寺泉没有听见她的低语,还是三日月先看过去,向他示意了一下。 「怎么了,由美酱?我很快就会回来的。」黑髮的青年按下车窗,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第85页 「不……只是,忽然想到,少主也这么大了,明明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但是好像第一次见面还是在昨天一样……」 突如其来的怀旧让神宫寺泉有点猝不及防,他眼里是显而易见的茫然,但还是耐心地微笑着:「啊……这时候是应该接一个表白吗?」 他的玩笑并没有起到作用,穿着套裙的女人微微弯下腰:「不知为何,今天有点感伤,可能是见到少主终于能承担起家族的责任了吧。这些年非常抱歉没能好好辅佐您,请原谅,一路顺风,少主。」 前排的太宰嘴里嚼着口香糖,噗地吐了个泡泡出来,一只手搭在车窗上,眼里都是冷淡嘲讽的光。 说着道歉的话,可是心里的恶意都快要满出来了呢由美小姐。 神宫寺泉温柔地注视着她,轻轻嘆气:「由美酱这样突然的道歉让我很茫然啊……明明这几天没有做错事吧,还是说你将要做错事了呢。」 高野由美一愣,下意识反驳:「并不是——」 神宫寺泉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嘘……说出来的话,就没意思了哦。我比较喜欢相信自己的判断啦。」 太宰停下吹泡泡的动作,抬起眼睛去看后视镜里的青年。 啊咧,没想到这么敏锐啊……可是之前不是一直没有发现吗?真是有趣。 「由美酱,谢谢你替我削的苹果。」 车子起步,将青年的话挟裹在风里带的模煳不清,高野由美浑身僵硬,瞳孔缩小,心脏急遽跳动起来。 他发现了?!他怎么可能发现!那个几乎是由她陪伴着长大的孩子,对她无比信赖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一直听话地吃下了她餵的所有毒药,怎么可能忽然就发现了…… 神宫寺泉说出这句话时却是淡定无比,压根就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前排的太宰很感兴趣地扭头:「原来泉根本就知道啊?」 三日月和鹤丸蹙起眉,他们听不懂这个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属于杀人武器的直觉让他们对于人的恶意十分敏感,刚才那个女人,对主君的感情绝对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正面情感。 神宫寺泉和太宰对视了一眼,好脾气地回答他:「因为生病,所以每次吃到好吃的东西都会非常开心,那样的好味道也会记很久很久……不管怎么说服自己,苹果的味道也不应该是那样带着腥甜的。」 太宰于是单手握拳往另一只手手心里一砸,兴奋地举起一根手指:「毒!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一听就是很美妙的自杀方式唔啊——」 国木田用力把邻座的搭档锤到紧贴着窗玻璃,冷冷道:「这种时候就不要说这个了。」 他皱着眉头,踩了几下剎车都没有反应,用力拍了一把方向盘,解开安全带:「准备跳车,剎车失灵。」 太宰眨巴眨巴眼:「咦咦咦居然是在剎车上动手脚吗?我还以为是安炸弹什么的呜哇——」 再次被按上窗玻璃挤扁了五官,国木田整张脸都是青黑的:「太宰!你早就知道!居然还让我开这辆车!而且炸弹不是只有港口黑手党才喜欢用的手段吗!」 他咆哮着再次揍了太宰一拳,然后沉静下来对着后座的委託人道:「请不要担心,放心往下跳就好,不会让您受伤的。」 他拿起那本封面上写着「理想」的记事本,正要拿笔写什么,就听到后座一个颇有磁性的声音响起:「哈哈哈,并不是不相信您的能力,但是主君的安危,实在是不能託付给别人啊,是吧,鹤哟。」 伴随着他的声音,国木田勐然听见呛啷一声刀剑出鞘的鸣响——不,不是一声,而是两声!因为速度太快而重叠成了一声,破开空气发出尖锐的长吟。 后视镜里骤然被一片灼亮的白光占据,他在恍惚中,好像听见了一声白鹤的长唳,过快的拔刀速度擦过气流,炸出明亮的火花,而另一边,则有一轮新月从虚空中坠落,再次噼开一路火星,宛如烧热的刀触碰到黄油,花费了百万美元从德国定制的防弹车,就这样从中生生被噼成了两截,直接在半路停了下来! 国木田随着惯性滚下车,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辆从中分开的黑色防弹车,整个人都木了。 这、这是怎么样的战力! 就凭藉一把刀?真的不是什么异能吗?! 手里还拎着刀的两个男人从车上下来,一人一边小心地扶着委託人,好像捧着一只瓷器,跨过地上的一些零碎部件,将他带到国木田身边:「主君?有哪里不舒服吗?」 神宫寺泉看着面前被噼成两半的几百万:「不,我没事。」 「啊啊啊啊啊!太刺激了!这么漂亮的刀!如果用来自杀的话——」太宰蹦蹦哒哒地跳到三日月身边,弯腰去看他手里的太刀,然后又轻盈地踮起脚尖转了个圈,停在神宫寺泉面前,一米八的身高让神宫寺泉不得不稍微抬头去看他。 「嗯——果然还是很好奇呢——」太宰嘴角一挑,忽然伸手,用力抱住了他,大声道,「摸——到——啦——」 浅蓝近白的光晕一圈圈盪开,像是虚幻的影子被抹去,三日月和鹤丸同时露出了极其惊讶的眼神,在白色的光线中倏然消失,两振太刀叮噹一声落地。 「异能力,人间失格。」 棕发青年低声在神宫寺泉耳边道。 「通过接触异能力者的身体而使得一切异能无效化。这是我的能力。」 第86页 头髮微卷的青年像是一只撒娇的狗狗,对神宫寺泉笑眯眯:「果然我的猜测是对的呢,他们根本就不是人类啊~太有趣了!」 神宫寺泉默然无语地看着掉在地上的两振刀。 不……我觉得一点都不有趣。 等他们出来了,你应该也不会觉得有趣的…… 感受着那两振刀身上传来的短暂懵逼和随之而来的震怒,神宫寺泉悄悄咽了口口水,同情地看了欢乐开朗的太宰一眼。 第45章 唿唤 后来太宰是全程被团成一团塞在后备箱里到达横滨的。 他的这个异能力实在太逆天, 三日月和鹤丸的付丧神形态都被判定为异能力,可以说是被太宰的人间失格克制的死死的,气的鹤丸差点掀了整段路面,最后还是在心机老刀三日月的偷袭下, 让这个皮过了头的青年躺倒当场——当然, 其中不可或缺的是国木田先生的帮助。 毕竟驾驶员也很希望能有一个安静的驾驶环境。 横滨酒店是横滨市的地标建筑之一, 贯彻着「能用钱解决的都不叫事儿」方针, 不仅提供给了客户至高无上的帝王般享受,相应的,也提供了如同租赁皇宫般大气的费用帐单。 不过神宫寺家族又不缺钱, 不仅有神宫寺泉的顶楼豪华套间, 还另外给侦探社的两人也订了房间。 太宰靠着落地窗往下看, 横滨的马路上蜿蜒着甲壳虫组成的车流, 从这里往对面看, 可以看见高楼之后极具美感的一栋大楼顶部。 那是横滨的另一个地标建筑:港口黑手党本部。 国木田推门进来, 一眼就看见了在窗前往下看的某人, 以前那些前科在他脑子里像是炸烟花一样炸开, 金髮的严肃男人气吞山河的大吼一声:「太宰!别跳!」 太宰治:??? 然后辩解不及的自杀爱好者就被一招擒拿手勒住脖子,从窗台上薅下来, 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猝不及防吃了一嘴地毯毛的太宰治:!!! 「噗哇!呸呸呸!」一头深棕色捲毛贴在脸颊上, 太宰第一次觉得, 他这个搭档剥开皮应该也是黑的。 而且别以为他不知道!想救人的话抱着腰拖下来就好了按脸贴地是什么意思?! 倚在门口看了个全过程的神宫寺泉微妙地嘴角一抽, 悄咪咪地用手指尖鼓了鼓掌, 正巧和看过来的太宰对了个眼睛。 还保持着鼓掌姿势的神宫寺泉:……好尴尬哦。 然后他一眨眼, 勐然按住心口,单手捂嘴开始咳嗽,咳得整个人都在颤巍巍地发抖, 好像下一秒就要咳出血来。 他这个姿势让太宰脸色奇妙地变了一下,似乎是看见了什么眼熟的人一样。 「你还好吧?」他这个咳嗽的架势把国木田吓得不轻,犹犹豫豫着想要过来看看,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原地东看西看一圈,神宫寺泉先收了阵势。 「唔……我就是来说一声,我接到了博物馆的邀请,明天要去一趟;还有就是后天晚上的私人宴会,那里的安保等级很高,你们要是不想去的话可以算带薪休假哦。」 神宫寺泉笑眯眯,太宰一下子扑到床上欢快地蹬起被子来:「带薪休假!带薪休假!」 国木田额头勐然炸出了一根青筋:「你明明每天都在消极怠工!」 太宰竖起一根手指,表情欠揍极了:「凭自己的本事减少工作量,那不叫消极怠工!明明是智慧工作法!」 「见鬼的智慧工作法!这就是你把报告全都扔给中岛君的原因吗?!」 这两人又开始吵吵嚷嚷,神宫寺泉默然无语地回到自己房间,窗台前的好位置已经坐了人,气质高雅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付丧神微笑着回头,举起手里的茶杯:「主君,喝茶吗?」 付丧神的衣着是由刀鞘决定的,除了原装的刀鞘,通常会有通用的模板白鞘以供替换,至于白鞘的服饰,就由审神者在白鞘上附加灵力时决定了。 神宫寺泉的想像力匮乏得很,在给三日月的白鞘附加灵力时,绞尽脑汁只能想到白衬衫黑裤子。于是现在向他微笑的男人,就是一身简单到素净的黑白配,领口的扣子解了两个,露出近乎诱人的锁骨线条,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从手腕到掌心,一个问号般流畅的弧度。 「怎么就你一个?鹤丸呢?」神宫寺泉随口问了一声,就见三日月沉吟着思索了半晌,然后慢慢笑起来:「鹤啊,他出去玩了。」 毕竟这是个这么有趣的地方,从太宰那里见到的异能力不过是冰山一角,好奇心重到过分的鹤丸国永怎么可能忍得住一直待在酒店里。 神宫寺泉也没觉得哪里不好,玩就玩呗,他又不是什么压榨员工的黑心老闆,不让人有休闲时间。 伸手拿起那份刚送到的请柬,神宫寺泉沉思了片刻。 神宫寺家族的姻亲很多,几乎是遍布日本上层各行各业,大部分都是关系不好也不坏,平常会相互照应一下,有事情能帮就帮一把。 这份请柬就是姻亲送来的,听闻神宫寺泉到了横滨,刚好某家放出了请人眼瞳品鑑欣赏古董的邀请,这方面哪有比神宫寺家族更厉害的,于是得到消息的人顺便也给神宫寺泉转送了一张请柬。 服部…… 神宫寺泉看了一眼这个姓氏,好像大坂府的警本部长也是姓这个的来着? 随手将请柬扔在桌上,他的目光转向了放在一边的那两只金属箱。 第87页 咔哒一声,密码锁弹开,被安稳包裹在绸布和防震泡沫里的短刀显露出来,三日月恰好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眼里就出现了笑意:「哦,是药研君啊,主君要召唤他吗?毕竟他可是非常、非常的担心您呢。」 「非常」这个词语被三日月咬着重音给重复了两遍。 他没有说谎,自从审神者在本丸因为意外昏迷之后,最忧心自责的就是药研藤四郎了。黑髮的短刀一直认为要不是他同意了审神者去后院,也不会让他被砸到,虽然这个逻辑太曲折离奇且显得生搬硬套了一点,但是药研就是自责的要命,任凭一期一振怎么开解也没用。 和后来才到本丸的其他付丧神们不同,药研从神宫寺泉来到本丸起就在他身边,甚至这位审神者还是由他从医院接回来的。 药研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审神者的身体状况,他曾经日日夜夜待在昏睡不醒的审神者身边,从希望到麻木,又重新燃起希望…… 其实不仅是他,在神宫寺泉甦醒后,初期的那批刀剑都不由自主的抗拒着看到审神者睡觉的模样,那种感觉很难形容,但是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审神者的灵魂情况不稳定,第一次能醒来是幸运,第二次能醒来是上天恩赐,但是谁能保证还有这样的运气可以有第三次呢? 药研这几天都把自己关在手入室里,各种各样的书籍摊了一地,结合白石曾经告诉他们的,关于审神者被妖怪惊吓到而出现的灵魂碎裂情况,疯狂地搜寻着相关资料。 但是别说是灵魂碎裂这样稀有的病症,里面连讲述灵魂的书籍都很少见,而他们本身就是神明,精通操控人类灵魂的术法,毕竟神隐就是一种针对人类灵魂施行的神术,藉由人类的名字而藏匿他的灵魂,本质上就是一种捕获灵魂的方法。 可是行不通,他们不可能神隐审神者,这行为严重违背了他们刀剑的荣誉和骄傲。 一直到三日月被召唤来的那天,药研还把自己关在手入室里苦苦搜寻,也不知道有没有成果,但是看神宫寺泉现在还好好站在他面前,应该就能知道结果了。 「唔……」神宫寺泉犹豫着看着箱子里的短刀,还是有点踌躇。 毕竟当时召唤前田藤四郎的时候也是失败的,万一这次也是那样,而且最重要的,这振药研是要送还给别人的啊! 如果召唤出了付丧神,那要怎么办?连着付丧神一起送给别人吗?不说付丧神同不同意,神宫寺泉自己这关都过不去。 「您宅邸里那振前田藤四郎,并没有付丧神依凭。」三日月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慢悠悠地开口,「刀身上有一道很重的划痕,那振刀,看年代,大概在付丧神能够诞生的时间之前,就已经死去了。」 那双始终半阖着的眼睛微微掀起眼帘,露出隐匿其下的天幕和新月,有很浅的笑意流淌其间:「但是,这振药研藤四郎,是活着的哦。」 神宫寺泉想了想,还是收回了手。 三日月笑容不变:「您是要放弃他了吗?」 他不是不能理解审神者的想法,但是作为同僚,他更能感受药研心里那种焦灼的痛苦,刀剑没有资格选择主人,同样的也不可能对主人要求过多,只是……总会有点隔阂吧。 总是想很多的平安老刀保持着那种笑容,看着神宫寺泉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放弃?我得问问买下这振刀要多少钱……已经是属于我的东西,怎么能再给别人!」 他这话说的杀气腾腾,三日月一怔,然后眨了眨眼,忽然就笑了。 这笑容温柔绮丽,如同月下绽放的雪白花朵,每一片花瓣都染着淡淡的月色,在昏黄的光线中,照出满堂华彩。 「啧啧啧,你别对我这么笑,我目前还没有谈恋爱的想法。」神宫寺泉被那个笑容震的恍了下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白了这个恃美行兇的老头子一眼。 被主君突然的嫌弃煳了一脸的三日月无辜的不得了:「主君,长成这样也不是老爷爷我的想法啊!」 神宫寺泉毫不犹豫地推开他越凑越近的脸,一手按上箱子里的药研藤四郎,一边怼他:「可你是直接受益者。」 郁金色的光芒流淌出来,沿着刀身蜿蜒上去,宛如一个拥抱,包裹着这振短刀。 下一秒,伴随着倏忽炸开的一片樱花,光线中,一个清瘦纤细的少年站起身,黑髮下一双坚硬的紫石英般的眼眸,眼神明亮而锐利。低沉的声音慢慢响起:「大将……」 神宫寺泉仗着自己比人家高,伸手就唿噜了一把短刀的头髮:「嗨嗨嗨。」 他温柔地微笑起来:「我很好。」 所以,就不要露出那种歉疚悲伤的表情啦。 第46章 漆黑 鹤丸是第一次来到现世这么有趣的地方, 横滨的建筑风格简直就像是一个精神分裂的人类的两个人格硬生生拼在了一起一样,这座建造在隆起的山脉上的城市,以海拔五十米左右为分割线,完美地分成了两个部分。 上面是高楼林立的现代化都市, 镶嵌着钢化玻璃的大楼鳞次栉比, 阳光一照下来都能造成光污染;而下面则是停留在近百年前的古建筑, 以木材和石块为主要原材料, 一排排民宿旧居罗列开来,街道狭窄阴暗,大多地方连阳光都照不到。 而更下面一点的地方, 是常年处于各个势力火拼中心的贫民窟, 枪声和爆炸声是这里的日常, 就算是白天也很难看到大模大样走在路上的人类。 第88页 确切的说, 这里的道路, 大部分时候都是火拼团体们用来埋设炸/弹用的, 没有哪个不长脑子的傢伙会走在路中间, 深谙生存之道的贫民窟居民们更炸知道这一点。 然后, 今天就出现了这么个大摇大摆走在路中间的蠢蛋。 鹤丸轻巧地跃过一截坍塌在面前的横樑,双手插在裤兜里, 嘴里还哼着歌儿, 一点没有防备心地四下张望着, 金色的眼睛里都是满满的愉悦, 要是给他脖子上配个照相机什么的, 那他这个「游客」的角色就更生动形象了。 从废墟般的居所悄悄往外看的人们都有一瞬间的失语, 虽然不太明白他是什么人,但是那种干净快乐的气质明显与这里格格不入,看上去就是个迷路了所以勿入此地的游人。 横滨靠海, 旅游业十分发达,虽然有港口黑手党盘踞在此,但是黑手党除了借着海上航线走私什么的,旗下也是有很多正经生意的,旅游业这么块大蛋糕当然不会被他们放过。所以尽管这座城市底下很黑,然而对于游客来说,这里并没有那么可怕。 ……前提是,游客不能做什么妨碍到他们的事情啊! 总不可能举着相机闯进人家的火拼现场,还指望着那十几万日元的旅游费可以让你在枪林弹雨下捡一条命回来吧! 鹤丸拉了拉肩头的白色羽织,宽大柔软的布料盖住了腰间的本体刀,然后,他忽然踮起脚尖原地转了半个圈,轻盈的仿佛是一个舞蹈的间奏,雪白的羽织轻轻飘起又落下,如同白鹤的羽翼擦过另一只手。 「欸?!」以为自己肯定能不出声地制服来人的中岛敦看着抓空里的手,下意识发出了一声疑问。 白衣的鹤丸笑眯眯地看着他:「哟?你好?」 两人都是相似的银白色短髮,但长在他们身上,就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 一个是清高孤傲的白鹤的翎羽,而另一个……只能让人想到猫科动物软绵绵的绒毛。 鹤丸盯着中岛敦右脸颊特别长的那一撮头髮,手指有点蠢蠢欲动。 好想……好想把两边削到一样平啊! 中岛敦面对陌生青年非常有礼貌的一声问好,立刻站直了身体,条件反射地也鞠躬问好:「您、您好!我是中岛敦!」 鹤丸摸了摸下巴,璀璨的金色眼睛眨巴了两下,看上去十分的人畜无害:「嗯嗯,中岛君?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诶诶诶!对了!总之,不能站在这里……」中岛敦忽然想起自己刚刚想做什么来着,一阵手忙脚乱,急忙拉着鹤丸的羽织要往另一边走,鹤丸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恶意,怀着跃跃欲试的好奇心,几乎是乖巧地任由中岛敦拉进了某条又黑又窄又可怕的小巷子。 中岛敦自觉找到了个隐蔽安全的好地方,松了口气,回头想劝告这个一看就很天真无邪的青年赶紧离开,就对上了对方一双亮晶晶的金色眼睛,其中的热情和好奇仿佛两枚小太阳,吓的中岛敦勐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呃……先生您、您是迷路了吗?请快点离开这里吧,这里不太安全……如果要旅游的话,还是去那些景点什么的比较好……」中岛敦结结巴巴地举起两只手,越说声音越低,因为面前的人好像完全因为他的话而燃起来了啊! ……这种,好像看见了某种状态下的太宰先生的奇妙感觉是怎么回事! 「不安全?是有什么有趣的惊吓吗?」鹤丸金色的眼睛放光,啊啊啊真是太有趣啦!一出门就能遇到好玩的事情,这样的机会他怎么能错过! 中岛敦欲哭无泪,他只是一只可怜的虎,接受了工作来这里稍微调查一下社里某个案子的情况而已,本来都要走了,无意间看见了这个疑似迷路的游客,好心让他赶紧离开贫民窟,没想到,这个人好像哪里不对劲啊! 一种碰到了大麻烦的感觉,真的很不妙啊……这种整个人都想瑟瑟发抖的预感是怎么回事! 「……人虎。」 下一秒,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中岛敦整个人都僵硬了,垂死挣扎般不愿回头。 不会吧!怎么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他不信! 「你居然敢无视我?!」那个声音更加低沉阴郁了,里面的杀气浓重到连鹤丸都眯起了眼睛。 自欺欺人失败的中岛敦抖抖索索地回身,在对面毫不收敛的杀气攻击下,露出了一个很丧很尴尬的笑容:「……啊。」 在贫民窟这样的地方也莫名会显得暗一层的灰濛濛天空下,有数条漆黑的布条似的东西在飘舞,这东西看上去非常柔软,但是一碰到墙壁路面,就会无声无息地将对方切断,简直是一种恐怖至极的兇器。 而操控着这些兇器的人,是一个穿着漆黑大衣的年轻男人,黑髮在耳侧褪成雪一样的苍白,瘦削的身体看上去弱不禁风,他慢慢往前走着,单手捂住嘴咳嗽,好像是个不听医嘱刚从哪个医院里跑出来的重病号。 但他的行为实在是称不上柔弱,那些在他身后漂浮挥舞着的兇器跟随着他的心意捅进地面,又在中岛敦刚刚站立的地方拔高穿刺,兇悍可怖地掀起了一整块地面,像是穿葫芦一样带起几块水泥板。 「人、虎。」 他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停顿琢磨,似乎要把这个词语咬在牙齿间,细细地碾磨碎了,从里面挖出什么深刻想要寻找的东西,再一口吞下肚去。 第89页 能藉助异能力化为白虎的少年悄咪咪地拉了拉背后的人的衣服,想让他趁着这机会赶快逃命,谁知伸出手去就抓了个空。 ——又抓了个空。 欸??? 中岛敦也顾不得前面的芥川了,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却发现刚刚还在他身后的那个俊秀青年不见了。 人嘞? 茫然的中岛敦头皮一炸,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第一次跟太宰先生出门时的事,对方站在桥上欣赏了一番河流,赞美了一句:「这水真清澈啊。」然后就在中岛敦眼前,一点没有预兆地,跳下去了! 跳下去了! 下去了! 去了! 可怜的中岛敦差点被吓哭了。 然后,这种由心脏里生发出来的惊恐感,再一次袭了上来。 背后炸开了惊天巨响,轰隆隆的好像是拆房子的响动让中岛敦吞了口口水。 一个人也能玩得这么开心吗?不愧是港口黑手党的精英人物芥川君呢,「罗生门」也真是适合消遣啊不是吗哈哈哈哈哈…… 中岛敦干巴巴地安慰了自己几句,抱着最后的一点可怜巴巴的希望回过了头。 然后他就看见了在「罗生门」铺天盖地的攻势下,还游刃有余地在其中跳跃飞舞的青年。 中岛敦眼神死。 说好的迷路游客呢?说好的误入此地的路人呢?这和路上一只小白兔突然露出了钢铁牙口变成哥斯拉有什么区别! 他什么时候运气这么好了,随手捡了个路人都能正面刚「罗生门」了? 这一届的游客这么优秀的吗? 「你是什么人?」芥川龙之介眼神阴冷,盯着那个在「罗生门」中穿梭的陌生人,和人虎在一起,但是没有见过,是武装侦探社的新人吗? ——可以和太宰先生在一起、由他指导的新人吗?! 芥川的心情一下子糟糕到了极点,随便什么人都能靠近太宰先生,得到他的认可,但是、但是只有他!为什么只有他不行?!无论怎么努力,无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太宰先生的认可…… 那个人虎也是,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也是…… 明明什么都没有付出…… 凭什么! 既然这样,全都杀掉好了! 勐然间陷入了阴郁情绪的芥川眼神暴戾,牙关紧咬,双手张开:「罗生门——颚!」 柔软的布条瞬间绷直,如同刀刃般扎向身在半空中的白鹤,在即将接近他时,勐然化成了长着满口利齿的黑兽,那张快张到了一百八十度的嘴直直冲着身在半空避无可避的鹤丸扑咬过去! 按照那张嘴和鹤丸的比例来看,它这一下咬实了能直接啃下鹤丸的脑袋来。 中岛敦脸色剧变,这个距离,他就是瞬间变身也赶不上去救人啊!一边这么自我否定着,一边奋力跳起来,向着那边狂奔过去。 接着,他的视网膜上仿佛下了一场雪,一泓泼天的刀光在虚空中一亮一灭,宛如白鹤长鸣,阳光折射下来的光点被这惊艷的一刀噼碎成无数散落的星星,仿佛是荡漾的金粉,在中岛敦快速奔跑而模煳的动态视野中洒下了一片璀璨萤光。 光线被噼碎的过程短暂到不可思议,接下来被砍断的就是芥川递出的兇器了,刀锋毫无停顿地向下,切入「罗生门」漆黑的布条中,手腕一使劲,就拧断了看似坚不可摧的利器。 而这时,中岛敦恰好借着在墙壁上的一蹬,飞到了他们二人中间。 「这样的攻击方式真是有趣!给了鹤一个很不错的惊吓呢——咦?」被横飞过来的中岛敦挡住视线的鹤丸惊异地眨眨眼,一脚踩着尚未回收的「罗生门」,左手向前拎起中岛敦的衣领,如同白鹤展翅,脚下借力,带着中岛敦硬生生改变了前进方向,落在了一旁,顺便还挥刀挡住了「罗生门」的一击。 「你跳进来干什么?很危险诶。」有着金色眼睛的青年笑容爽朗大气。 中岛敦从来没有被噎的这么难受过。 我当然知道危险啊!还有人比我更知道有多危险吗?不……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才对吧!还有,这振刀是怎么回事啊! 被对方毫髮无损地挡下「罗生门」的一击,芥川的脸色已经阴沉到中岛敦不敢直视的地步了,太宰先生不在这里,要怎么才能让芥川君安静下来啊啊啊! 「你是强者,如果打败你的话……他就能认可我了吧?」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逻辑里的芥川最终这么一锤定音。 中岛敦:完、完了! 全无保留髮力的「罗生门」如同遮天蔽日的噩梦般,将四周的一切都变成了残渣碎片,炸开的锐利锋刃从地面上捅进捅出,轻松程度就像是在捅豆腐,几个眨眼间就把地面捅成了筛子,再几个眨眼,筛子也没有了,地面直接往下塌陷了一层。 而被追杀的那个青年却以更快的反应速度在其中穿梭,雪亮的刀锋割裂空气,硬生生在漆黑一片的杀机中绽放出了明亮的光芒,这光芒随着他轻盈如白鹤般的身姿辗转腾挪,用一种美到如同艺术般的姿态在中岛敦的注视下挡住了「罗生门」的杀招。 不可思议……中岛敦惊愕地看着这场战斗,震惊到差点忘了唿吸。 芥川用手捂住脸,断断续续地咳嗽着,一边紧紧盯着那个棘手的傢伙,视线搜寻下,终于发现了一处破绽,漆黑的兇器随着主人的心意勐地聚合扑杀过去,带着要碾碎那一片土地的万钧之势—— 第90页 轰隆! 一声巨响,飞舞着的布条们都暂停在了那一瞬间,烟尘散去,芥川的眼睛微微睁大,竟然显露出了一种小动物般的茫然。 被「罗生门」扎穿的那片空地上,本来该有一具四分五裂的人体,但是现在只有…… 「刀?」出声的是中岛敦,被两个人形兵器无视了的人虎看着那振静静躺在地面上的太刀,疑惑地喃喃。 人呢? 问的好,人呢? 这就要採访一下每天都在试图作死的自杀爱好者太宰治先生了,请问您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在见识到了两位付丧神的战力、并在后备箱里度过了温馨愉快的三个小时之后,还敢每日一皮地抱住神宫寺泉发动「人间失格」的呢? 第47章 入水 神宫寺泉双手揣在羽织宽大的袖子里, 欲言又止地看着身边快乐地哼着歌儿的太宰治。 被生生摁回了本体刀的三日月和药研还躺在酒店里,而出去玩了的鹤丸……大概也会在路上忽然现原形吧…… 神宫寺泉默默想了想鹤丸走在街上忽然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的场景,不仅捂住了脸,这真是想想都刺激啊。想像力匮乏的神宫寺泉完全没想到, 鹤丸实际面临的场景比他想像的要刺激一百倍。 不过他倒是不担心鹤丸会被捡走什么的, 只要他能重新释放出灵力, 早就烙下了他的灵力烙印的付丧神们自然会找回来, 比gps还管用。 现在重要的是……他瞅了瞅在大街上就开心地蹦跶起来的捲毛青年,他觉得应该把人命放在第一位。 所以先让他们在本体刀里冷静一下吧。 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熘出来玩的神宫寺泉这么想着。 有着鸢色眼睛的青年实在是容貌俊秀过人,清瘦的身体包裹在长长的沙色风衣里, 他就像是所有女性都会为之痴迷的那种大众情人, 有着最甜蜜的语言、最诱惑的笑容, 在任何时候都能对你单膝下跪说出缠绵的爱语, 颜色温柔的眼睛里常常盛着饱满热烈的深情, 好像看见面前的人就是看透了今生的结局。 尽管平时言行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但是不可否认的, 他本身就给人一种强大的安全感——非常奇妙的反差。 太宰一点都不介意身边青年对自己赤裸裸的审视, 突然感兴趣地扭头问他:「泉君能帮我一个忙吗?」 两人正走在一条不是很繁华也不是很偏僻的街道上,两排店铺延伸开去, 奶茶的甜香和烧烤的辣味混合在一起, 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很真实的人间烟火气。 「嗯?」神宫寺泉心情很放松, 他喜欢这样待在平凡的人群里, 就好像自己也是这样忙碌的芸芸众生里的一员。 「啊……能拜託泉君给我买一点神经松弛的药物吗?」太宰治盯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家药店, 忽然兴奋起来, 眼睛亮闪闪的,一脸「我想到了个好主意」的表情。 「听说那种药吃多了的话会产生很舒服的幻觉!我想尝试一下药物和上吊结合的方式进行自杀,会不会没有窒息感呢?比起单纯的用药或者上吊, 这样的双保险应该更加可靠吧,也许这一次就能成功了!」 太宰治用缠着绷带的双手捧住脸,一双好看的眼睛努力睁大,二十多岁的青年,卖萌卖的一点羞耻感都没有。 重点是,看着那张脸,神宫寺泉真的感觉有被萌到…… 他默默地将视线拧过来一点,听见太宰不停嚷嚷着要自杀也没有什么奇特的反应,而是很心平气和地和他讨论起来:「你从哪里看来的知识?那种药才不会有什么幻觉,不然不是变成软毒/品的替代物了吗?而且上吊的话,脖子会被拉的很长吧?像长颈鹿一样的尸体……没问题吗?」 神宫寺泉问的真心实意,语气平和认真的完全是在探讨学术问题。这样的态度恐怕太宰还是第一次见,他不由愣了一下,然后忽然大叫一声,用手捂住自己的脖子:「长颈鹿?!这个问题我居然从来没有想过!」 不过,有着那样渴望生的光芒的你,为什么会对死亡有这样不自觉的亲昵熟稔态度呢? 太宰的嘴角弯起来一点很漂亮的线条,真是讨厌啊,这样的人。不过奇怪的是他身边好像总是出现这种人,那个小矮子也是这个人也是…… 神宫寺泉一眼就发现了太宰在走神,不知道想到了谁,脸上的表情很嫌弃。 但是意外的比平时夸张活泼的开朗要真实生动一些。 「太宰君想到谁了呢?」神宫寺泉有点好奇,毕竟太宰治这样的性格,一看就是那种聪明过了头,所以很会隐藏好恶的人,对着谁都能微笑亲和,能让他表现出这样明显的讨厌,不得不说也是一种特殊吧。 「……蛞蝓。」太宰沉思了几秒,忽然开始嘆气,「世界上最笨的蛞蝓,不过蛞蝓的脑子能有多聪明呢,不应该这样强求的,问题是这只蛞蝓不仅蠢蠢的,而且还矮,黑漆漆的一小只在晚上根本看不见,只有武力值还算看得过去,当年被我玩的好惨啊哈哈哈哈哈,咿呀啊~真好玩吶……」 喂喂餵画风突变大魔王了啊太宰君! 神宫寺泉有点难以理解,虽然太宰话里话外都在使劲地踩那个……那个「蛞蝓君」,不过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强烈的恨意和强烈的爱意是有其共同之处的?能用这么长的篇幅去吐槽一个人,太宰君你没发现和你往日的人设有点不符吗? 第91页 事实上太宰治吐槽得通体舒畅高兴得不得了,这个性格恶劣的像小孩子一样的男人,当着人家正主的面都敢这么胡说八道,被打了两年还没改掉这种乱说话的坏毛病,更别说脱离港口黑手党无人监管的现在了。 他目前的人生目标,就是清爽明朗且充满朝气地自杀,当然,要是能约到一位温柔漂亮的小姐一起殉情就更好了。总之,那个黑漆漆的小矮子最好无论如何都别出现在他面前碍事—— 横贯横滨的河流静谧地流淌,这条河在太宰眼里已经是非常亲切的存在了。毕竟在这两年间,国木田曾经不下二十次地从这条河的上游中游下游或偶然或被警察通知地捞出过自己的搭档,但是太宰治还是乐此不疲地尝试着各种入水姿势和方法。 ——比如现在。 深棕色捲髮的青年站在河岸边,遥遥看着对面港口立起来的烟囱,灰濛濛的烟雾从铁皮装置里喷涌出来,顺着风扭成一道道拙劣的笔画,以一种非常自然的模样由浓转淡融入了海港碧蓝的天空中。 「要是从那里跳下来,会不会有长出翅膀的感觉呢?」太宰看着那一股股烟雾喃喃自语。 「会很难看吧,摔成一滩烂肉什么的……也许要劳烦环卫工人用铲子才能把你铲起来。」神宫寺泉回答的很诚恳很现实。 「说的好有道理哦,毕竟我也不是很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类型……」太宰认同地点点头,然后在河岸边来迴转了两圈,「嘿咻」一声就摆出了标准跳水姿势一头扎进了河里! 神宫寺泉:「?!」 一言不合就跳的吗?都不给个通知什么的?! 太宰的动作真的是利落干脆,显而易见的经验丰富,连一点应有的预兆和迟疑都没有,神宫寺泉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只拽到了他风衣的腰带,就连带着被拖进了河里,溅起来好大一朵水花。 傍晚时分的河流被阳光晒得和温暖,河水温柔地擦过他的眼耳口鼻,将他深深拥抱。神宫寺泉其实不太会游泳,顶多就是能让自己在水里浮起来的程度,但他一直拽着那截腰带没有松手,任凭手上的重量将他一同裹挟下去。 夕阳的余晖从河面落下来,透过水层,就成了深沉透明的橙红色,深棕发色的青年半阖着眼睛,垂落的睫毛下鸢紫色眼睛泛起了潮湿的光。 他脸上不见了那种时时刻刻都挂着的开朗笑容,而成了另一种更沉默更从容的笑意,好像从内心里为此刻的来临感到欢愉,死亡招摇着黑色的玫瑰,辗转在尘世里的情人义无反顾地前去拥抱它。像是孩子般顽劣的性格碾碎在水中,于是神宫寺泉看见了从他眼底渗出来的阴郁冷淡,和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的疏离。 太熟悉了…… 那种眼神。 找不到自我存在的意义,找不到活下去的目标,没有前进的方向,梦想、理念、信仰……一切都是人们的自说自话,什么快乐也好愉悦也好,反正没有那种东西,这个世界简直悲哀的让人无法理解,连活着都是一种沉重冰冷的枷锁,每一次唿吸都是压在心口不能释放的绝望。 肺部的气体化成细碎的泡泡擦着眼睛浮上水面,神宫寺泉忍着想要咳嗽唿吸的欲望用力向前伸手,扣住太宰的肩膀拉近自己,对方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好像才看见另一个人一样,忽然天真高兴地笑起来,反手搂住了神宫寺泉的腰。 不是……我是要带你上去啊你拖着我干什么! 神宫寺泉有点绝望,难道这个自杀爱好者以为他是来陪着殉情的?太可怕了吧! 胸腔因为缺氧而开始疼痛起来,神宫寺泉蹙起了眉头,喉咙有点湿热,好想咳嗽…… 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勐然扣住了他的腰,稳定快速地拉着他往上游去,神宫寺泉视线一扫,看见了那人的另一只手,显然没有给太宰这么好的待遇,根本就是抓着他的一头捲毛作为支点。 噫……看着就很痛的样子。 神宫寺泉迷迷煳煳地想着,幸好这个救命恩人没有看他的头髮长就抓他的头髮什么的…… 头顶破开水面,脚下也接触到了实地,水位从脖子很快降到了腰际,大量新鲜空气涌进肺部,神宫寺泉开始疯狂地咳嗽,先是咳出清水,然后是殷红的血,从手指缝里往下淌,一滴一滴落在水面上,拉扯出浅红的痕迹,很快又消失不见。 「太宰!你他妈又搞什么!」 一个沙哑暴躁的声音响起来,还沉浸在濒死的迷梦里的棕发青年茫然地眨眼,看清面前的人之后一脸的天崩地裂:「什么!为什么死后还会看到这个小矮子?!」 「……啊?!你他妈说谁!」那个声音更暴躁了,凭空就立起了两米一的气势高度,光凭着这气势就能狠狠压倒太宰一头。 然而他的对手非常冷静,压根就不理他。 太宰从水里跋涉出来,走到神宫寺泉身边,蹲下来,随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水,湿漉漉的捲髮贴在脸上,他的眼神明亮而温柔:「还好吗?这次的自杀实验又失败了呢,还要在人间多待几天……」 神宫寺泉抹掉嘴边的血迹,伸手在河水里搅动了几下,笑眯眯地看着他:「没问题,正常反应,也许我可以鼓励你一下再接再厉?不过这位——」 还站在水里的那位救命恩人回头,严谨高档的黑色西装三件套,橘色微长的捲髮被水浸湿了,蔫嗒嗒地垂在脖颈边,像火焰一样明亮炽热的橘色头髮和海洋一样深远透明的湛蓝眼眸,实在是一个很好看的青年,唯一的问题就是…… 第92页 目测,好像真的不太高…… 第48章 双黑 于是我们都知道, 人呢,是很不禁说的,可能是什么奇妙的磁场或是科学原理之类的,如果在背后说一个人的坏话的话, 有很大概率会被听到, 同理, 做坏事的话, 也有很大机率会撞上对方。 港口黑手党的干部,体术第一的大师,曾经与太宰治同为搭档并称「双黑」的中原中也先生, 在前搭档叛逃后, 又一次捡到了这个正在花式自杀的死对头。 「啊~中也~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多管闲事了?难道首领终于发不下你们的工资, 要你们赚外快养家了吗?不愧是我的狗, 营救主人的本能还是存在在基因里的吧?」 太宰不说话则已, 一说话绝对能噎死个人, 中原中也正弯腰捡起跳下水时匆忙扔在岸边的长大衣和帽子, 一听见这话, 脑门上的青筋嘎嘣一声就弹起来了。 「太——宰!死青花鱼你在说什么!脑子是进水了吗?把这句话给我吃下去!明明是你作弊我才会输的,这种事情还要三番四次拿出来说?!」 不说话时清秀的像是洋娃娃一样的青年一开口就成了炮仗, 恨不得对着太宰的脑袋一炸炸出几十米远, 直接同归于尽算了。 「那也是中也输了啊!愿赌服输的道理这么大了还不懂吗?」太宰镇定地抓住事实反驳。 「明明是你作弊!在我快要游戏通关的时候往游戏机上倒了饮料!」中也看上去都快气成河豚了, 用力把黑色礼帽按在头上, 冲着太宰暴吼。 太宰立刻开启下一场论战:「这时候都不忘记帽子, 果然帽子才是你的本体吧?真是名副其实的帽子放置所啊, 怪不得一直长不高,你的净身高能达到现在的水平,大部分还要感谢量身高时允许你戴着帽子噗啊——」 肩头披上了大衣, 一手按住头顶的帽子,武力派中也一脚踹飞嘴炮王者太宰,身形如影子般紧跟着他直到落地,然后用力踩了他一脚,扯开了一个冷酷暴戾的微笑:「打死你好了。」 被踩了一脚的太宰还是不停嘴,摆出了誓要将作死进行到底的架势:「不是想要跟脑力派的我辩论吗?讲不过就开打,还真是中也这个傻瓜的作风啊,玩起来太有意思了——要释放异能吗?对着我?哈哈哈哈中也你唯一的一点智商都被港黑那群只会拿枪突突突的傢伙给吃掉了吗——」 仿佛是电光石火间,两人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交了一波手,肘击被膝提打断,拳头被十字格挡阻拦,他们过招的速度快到过分,黑色的大衣和沙色的风衣一触即分,比起打架更像是一场行云流水的表演。 每一个人的出招必然在形成的半途就被另一个人截断,然后顺势替换成另一个杀招,再接着被打断,宛如同一人左手打右手一般,双方对对方的了解都深无比,不拿出绝对的杀招是根本不可能赢得了的。 「切~」先停手的是太宰,他甩了甩手,睁大鸢紫色的眼睛,一脸的控诉委屈:「中也~你的力气好大啊!打的我好痛!」 中原中也冷冷地瞪他一眼:「你这是什么语气!要是能打死你才是好事不是吗?而且还正顺从了你的心愿!我会很开心地带着烟花去参加你的葬礼的!」 太宰无所谓地撇撇嘴:「可是我太了解中也了啊,你的招式习惯什么的,你才打不死我呢。」 一旁仿佛被动隐身了的神宫寺泉:……我重新回答刚才那个问题,我觉得我不太好,突然好撑啊是怎么回事?撑到要吐了……呕…… 大概是他身上散发的怨气太过浓重,那边对刚的两人终于注意到了他,面对他们的视线,神宫寺泉彬彬有礼地微笑起来:「不,请务必不要管我,二位继续。」 中原中也锐利的视线一扫这个陌生的青年,怎么看都觉得他和太宰这混蛋的气质格格不入,太宰那傢伙身上有种很淡的落魄寡郁感,就像是被扔进垃圾堆里也能完美融入其中的回收物气场,和另一个明显很有家世背景的精緻大少爷居然能够一起跳河,是这个世界不对了还是他隔楼狙击敌方首领的视力下降了? 而且……那条青花鱼不是一直嚷嚷着要找什么美丽的小姐殉情吗?这位……前一个形容词倒还对的上,后面那个名词明显不符合吧!果然还是太宰失心疯了。 有着野兽般的直觉的港黑第一体术大师盯着那个弱不禁风的青年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眼蹲在他面前和他说话的死对头。 不是他瞎说啊,这两人……骨子里的感觉怎么这么他妈的相似啊?! 那种明明目中无人高高在上还偏要装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没有一点理想和目标,随着时间推移就往前随便走走,只不过一个表现为了拼命想死,而另一个……好像走了相反的路子嘛…… 中原中也阴沉下脸,有一句话真的没有说错,他最讨厌的人就是太宰治,现在突兀出现的这个人……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 虽然担任了港黑的干部,但是很有礼貌和基本原则的中原中也其实是个好青年没错,就算是一眼看过去恨屋及乌不喜欢神宫寺泉,他也不会突然拔枪要把看不顺眼的人干掉。 浑身湿漉漉还在往下滴水的中也用力咂了下嘴,把帽子往下按了按,不去看那边的两个人,无声无息地挑了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神宫寺泉坐在岸边的巨石上,对着太宰眨了下眼睛,示意下中也离开的背影:「我没有问题哦,你真的不过去吗?」 第93页 太宰茫然地看着他,好像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抱着肚子差点笑厥过去,笑到后面干脆就地一滚,蹬着腿嘎嘎嘎嘎乐起来:「泉你以为他是我的什么人啊!那是我一辈子的死对头、最讨厌的傢伙啊!如果对方死了一定会扛着鲜花礼炮去坟前大笑庆祝三天的那种!而且他才不会有你以为的那些细腻情绪,想到这种软体动物也会有这样的情绪简直是一件可怕又噁心的事情啊哈哈哈哈……」 远处传来中也爆炸般的怒吼:「死青花鱼!我听见了!你这种只靠尾巴啪啦啪啦游的冷血动物会明白情感才更奇怪吧!」 眼瞅着两人又隔着几十米距离开始对骂,神宫寺泉简直无语了,仰天平復了会儿心情,终于…… ——平復个头啊!这俩人有完没完了?! 内心充满了阴郁黑气的神宫寺泉摊开手掌,郁金色的灵力在掌心渐渐凝聚成一个漩涡,将空气中流动的风和水汽都聚拢起来,又替换出去,他能感觉到冥冥中有三个声音在回应他的唿唤,像是跳跃的火焰,在掌心里慢慢升温。 中岛敦怀里抱着那振太刀,躲在一堵墙后面气喘吁吁,侧着耳朵听了听周围动静,感觉芥川没有追来,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不是他打不过芥川,只是最近港黑和武侦正在合作,社长命令过,基本的面子情还是要给的。而他和芥川一打起来就是断胳膊断腿身上捅几个窟窿出来的血腥场景,想控制都控制不住,而且后面还有个与谢也医生的狞笑—— 想到与谢也晶子的异能力「请君勿死」,中岛敦浑身一抖,明明是个治疗师,却必须把人先弄成重伤才能治疗……这样的医生他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第二次啊! 他的目光又落到怀里这振太刀上,咽了口口水,好奇地伸手摸了摸。 这振太刀有着银白如玉的刀鞘,金色的坠饰错落其间,修长华美的外表,入手沉重而有质感,尽管中岛敦对刀剑没有什么了解,但也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振刀绝对是名品中的名品。 所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啊……茫然的小老虎还是一头雾水。 一个路人竟然能正面槓过「罗生门」,打到了一半那个人又突然不见了,原地就留下这把刀…… 这是什么异能力吗?还是说什么阴谋? 没有太宰先生和乱步先生那样的好脑子,中岛敦再次痛苦地纠结起了眉头。 要不还是先回侦探社吧,把这振刀给乱步先生看看,他一定能看出点什么来的,然后就可以—— 诶诶诶?! 正在思考后路的中岛敦忽然觉得怀里一股大力袭来,不、不对!是这把刀! 他惊愕地低头,这振华美贵气的太刀正在以极高的频率颤动,周身泛出很淡的郁金色光芒,刀身和刀鞘撞击着,像是有了自我意识一般,忽然挣脱了他的手,悬浮在半空中,而后勐然掉头,一个勐子穿透了他身后的墙壁,像是一道流星般,飞走了! 飞走了! 中岛敦:「?!」 背后的窟窿嗖嗖往里灌着风,银髮的小老虎瞧着太刀最后消失的地方目瞪口呆,然后那阵风忽然又停了。 一道漆黑的布条以兇悍狠辣的气势捅过来,将那个窟窿扩大了一圈,伴随着冷飕飕的低声自语:「人虎……躲在这里吗?」 中岛敦:「……」 啊啊啊啊啊啊被坑了!那振刀是故意的吧一定是吧! 这边敦芥二人的大战当然不会被隔了半个横滨市的神宫寺泉听见,他能听见的只有越来越清晰的那三个心跳声,如同血脉融合,血管里奔流的液体在空茫的神智中发出海水倒灌般的巨响,耳边太宰和中也对骂的声音都被屏蔽在外…… 然后是,风停了。 他忽然仰起脸,天边闪过坠落的星辰。 「……死青花鱼你有本事以后不要让我碰到,不然见你一次揍你一次——闪开!」 刚刚的大骂到了尾音骤然上扬成了一声厉喝,太宰一句话都没有问,几乎是在中也命令的下一秒就抱头就地一滚,虽然姿势丑的一批,但也完美躲过了来势汹汹的一波攻击。 烟尘散去,太宰原来站的地方被三振刀所占据,两长一短,深深插进地面,呈现三足鼎立的模样,刀锋上还带着阴冷森寒的青光,一看就是极其锋利。 支棱着两条大长腿坐在一旁沙地上的太宰盯着那三把很有点眼熟的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勐地从地上弹起来,炮弹一样沖向不远处的神宫寺泉,双臂张开:「泉啊啊啊啊啊!」 异能力发动的莹白光芒在他指尖一闪而过,被一振太刀隔空拦下,太宰不得不旋身避开刀锋。他也不发愣,一招不成就扭头奔向刚刚还在激情对骂的中也,连滚带爬的速度仿佛屁股后面追了子/弹。 「中也~!」 第49章 本丸 中也有点看不懂目前的情况, 不过面对不知名对手的本能让他还是紧绷起了神经,那条死青花鱼朝着他飞奔而来,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 「中也!他们说要挑战你!快上啊!」说起谎话来草稿都不用打的太宰连蹦带跳地躲到中原中也背后,一米八的大个子可怜巴巴地蜷成一团, 前面披着黑大衣站的嚣张狂妄的中也被他的动作气的额头又炸出了一青筋。 「你这个绷带浪费装置!当我是傻的吗?!他们明明是沖你来的吧!」中原中也对身后的太宰怒吼, 橘色的头髮鲜亮如火, 一边说着, 他还是对上了迎面刺来的短刀。 第94页 「啊?小孩子?」看着穿着制式军装的黑髮少年,中也不耐烦地歪了下头。 太宰幽幽地说:「中也,其实你看起来和他没有什么区别吧, 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同龄人呢噗哇——」 被中也顺手揍了一拳倒地不起的太宰哼唧了几声, 橘发的青年抬腿踢向对方拿刀的手:「既然是在寻求我的保护, 就做出点有求于人的态度啊混蛋太宰!」 药研一击不成反手收刀, 轻盈地踩着中也的腿跃起, 他跳的那么高那么舒展, 恍然间竟然给了人片刻滞空的错觉。 药研跳起来脱离战场, 原地立刻无声地递过来另一柄雪亮幽深的刀锋, 直直逼向中也面门,港黑干部顺势后仰躲过这一刀, 持刀者也很自然地将最后的攻势化为了向下斩落, 刀锋和空气摩擦发出了厉啸, 逼得中也不得不向一旁躲闪, 一手按着自己的帽子, 一手撑着地面, 凌空就是沉重大力的一击鞭腿。 「三日月,药研,鹤丸, 回来。」清淡的声音从攻势来处响起,三日月从容地反手收刀,恰好避过了中也一记踢腿,踢空了的港黑干部嘴角一抽,怎么想都觉得不能浪费了这一击,干脆冲着地上看戏的太宰就去了。 「哇啊!中也这突然的一下是什么意思啊!」被莫名其妙踢了一脚的太宰叽哩哇啦滚出了十几米远,中也懒洋洋地收腿,按着帽檐冷笑一声。 「大将。」药研单膝跪在神宫寺泉面前,皱着眉头看他湿淋淋的衣服,「您这是怎么回事?赶紧回去换衣服吧。」 鹤丸弯下腰,解下自己的羽织给神宫寺泉披上,拄着自己的本体刀,下巴垫在手背上:「鹤这次遇到了很有趣的人哦,主殿想听听吗?一起回去吧?」 三日月正慢悠悠地收刀回鞘,这样简单的动作被他做来,也带了种优雅雍容的风韵:「哈哈哈哈,正好主君也可以给我们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神宫寺泉尴尬地抓紧了鹤丸的羽织,想了想,一脸诚恳地指着远处那个深棕发色的人影:「都是他带我来的。」 死道友不死贫道,太宰君,走好! 中原中也带着审视的眼神看着这个和太宰一起「殉情」的傢伙,他刚才看的很清楚,从天而降的明明是三振刀,但是一眨眼就成了三个持刀的人,而且他们的刀术行云流水,几乎是毫无破绽。有着这样强悍能力的人,找到一个都不容易,现在却出现了三个,还听命于同一个人。 这个人是什么来歷?召唤刀剑的是什么异能吗?和太宰在一起…… 中原中也不擅长动脑子,但是根据他的经验,凡事遇到了太宰这个傢伙,要是不多想一点,很容易之后被坑的死去活来。 太宰被揍了一回,倒是安分许多,笑眯眯地顶着三振刀杀气腾腾的眼神凑到神宫寺泉身边:「呀,泉君的异能还能做到远距离召唤吗?这么强大的异能,想要自保一定是没问题的吧,为什么还要僱佣我们呢?」 神宫寺泉看了他一眼,对上了那双鸢紫色的眼睛,没有错过里面深沉怀疑的思索。 他能说什么啊,难道说他是个鸠占鹊巢的外来者,本体压根不具备这样的「异能力」,所以高野由美的僱佣非常合情理吗? 诶,算了,这傢伙一看就是脑筋弯弯绕特别多的那种人,让他自己去纠结好了。 于是神宫寺泉抛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句话都没有说。 而太宰眨巴眨巴眼,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一拨湿漉漉的捲毛,笑起来:「啊啊啊,我知道啦,不说就不说嘛!」 ……不,你明白什么了啊就这样会心一笑?! 神宫寺泉决定还是不要搭理这个人了,站起来对三位付丧神招手:「走吧,回去换个衣服,然后去博物馆。」 横滨博物馆是很少见的那种允许夜间开放的博物馆,最近有从唐国租借来的文物正在这里展览,开馆的时间也就相应延长了两个小时。 神宫寺泉对文物什么的不感兴趣,确切的是他灵魂里压根就没有什么欣赏美学的细胞。但架不住这具身体的本能实在太强大,似乎一听见「文物」、「古董」之类的词语就自然而然地兴奋起来了。 太宰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靠着墙壁,手里玩着手机,台上青年的演讲从他左耳进右耳出,他始终盯着手机界面没有抬头,屏幕浅白色的光照在他脸上,鸢紫色的瞳孔里都是暗沉沉的一片。 等神宫寺泉的讲座结束,一大帮子人又围了上去东问西问,三日月他们早就得了他的嘱咐,对这样的场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站在不远处耐心地等着,而太宰却不是个喜欢循规蹈矩的人。 他大大咧咧地跟着人群挤上去,凭藉着身高优势一路被推到最前面,举起手大声问:「请问~关于本国的刀剑歷史,神宫寺先生有意向再做个讲座吗?」 神宫寺泉正被一个头髮花白的老人拉着问画卷浸水后的修复方法,闻言抬头看过来,见到太宰一脸赖皮的微笑,不由得轻轻嘆口气:「我在横滨不会待很久……您对哪方面感兴趣呢?」 太宰摸了摸下巴,视线往一边三日月他们站的地方一瞥:「比如天下五剑——数珠丸恆次?听说它已经失踪很久了?还有其他非常有名的刀剑,什么的……作为神宫寺家族的继承人,您也许见过它们?」 他的问题听起来只是个好奇路人的发问,但是太宰和神宫寺都心知肚明,这个「见过」,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在暗暗打探他是否有其他的付丧神呢。 第95页 神宫寺泉抿着嘴,真想来一句「它在我本丸呢你要看吗」,想了想,还是没有这么说:「哦,倒是见过。我还见过一振名叫髭切的刀,最爱干的事情就是斩杀那些心理扭曲的人……你有兴趣见见他吗?」 太宰:「???」 那个名字从神宫寺泉口中出现,带着神力的契约牵动了牢不可破的束缚,不知在几个空间外的本丸里,髭切忽然若有所感地侧过了脸,几缕淡金的髮丝落在白皙的脸颊旁,仿佛映出了璀璨透明的金光。 「阿尼甲?」一旁的膝丸几乎在髭切出神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兄长的心不在焉,下意识地出声询问。 髭切懒洋洋地「唔」了一声,低头去看手里的杯子。 膝丸很善解人意地提起茶壶给兄长的杯子里续了点水,淡青色的茶水漾起了小小的漩涡,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光。 「好像……有人在叫我呢……」髭切捧着杯子,软绵绵地说。 「啊?有谁会……等一下,是唿唤了兄长您的名字?」膝丸忽然想到了什么。 唿唤神明的名字,就是在引起神明的注意,但是这样的唿唤太多了,对于神明来说,一般的唿唤是根本传不到他们的耳朵里的。 而能这样清晰地被髭切听见,除了同为神明的存在在唿唤他,就只有来自定下了契约的、他们的主人了。 「是家主吗?能感受到家主的方位吗?」膝丸一下子精神起来,和髭切□□分相似的琥珀色猫眼都睁大了几分。 本丸主人意外再次陷入沉睡后,付丧神们的心情就糟糕到了极点,连盖房子的活儿都做的有气无力,草草了事,之后鹤丸和三日月相继消散,没多久药研也回到了本体,付丧神们于是想起了上一次的经歷。 所以主殿这是,又灵魂漂流到哪里去了? 知道人没有出事,大家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但是另一个问题就来了,怎么把飘走的灵魂喊回来? 几振御神刀凑在一起琢磨这件事,连笑面青江都被提熘去参加会议,理由是他能看见灵魂,对这事有经验。 对此,大胁差只想说,他是能看见灵魂,但是他只会砍死看到的幽魂,对于招魂这种事……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所以无论是石切丸还是恆次,能不能不要用这样沉默的带点谴责的眼神看他了?! 髭切饮下一口温热的茶水,忽然歪了下头:「诶……那个……弟弟——」 「膝丸!是膝丸啦兄长!很好记的名字不是吗?!」薄绿髮色的太刀地无数次重复这句话。 「嗯嗯,」髭切很明显没把弟弟的话听进去,点点头,继续之前的话题,「要是他叫我能让我听见的话,那我叫他呢?」 琥珀色的猫眼里含着不知名的笑意,好像发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一样。 来自神明的唿唤,人类是没有权力拒绝倾听的吧? 膝丸愣了一下,然后很耿直地开始思考这个思路,想了半天发现好像也不是不可行?但是…… 「不过阿尼甲,那应该直唿人类的本名才有效吧?家主的真名是什么,我们又不知道。」 本丸里都知道审神者的名字是神宫寺泉,这点从医院回来的付丧神们都知道,但是送他们回来的白石也说了,这个名字不是审神者的真名,只是他当初在送审神者就医时自己给取的。 不是来自父母的馈赠,就没有接受过神明的祝福和庇佑,也不可能成为维繫灵魂和□□的绳索,想要凭藉这个名字去抓取那个灵魂,这概率不是不可能,而是低的过分。 「那……要是能找到那个真名呢?」髭切慢悠悠地说,「本丸封闭六个月,现在已经四个多月了,那个什么检察官应该快来了吧?」 膝丸再次举手:「可是阿尼甲,那位白石大人,也说他不知道家主的真名啊。」 髭切把视线从茶水上移出来,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弟弟,眼神中满是慈爱和心酸:「他说的,你就信了啊?」 我愚蠢的欧豆豆哟。 第50章 回访 白石是在旁观了对失职医生的庭审后才想起还有定期回访本丸一事的, 借着职务便利戕害病人的冈本医生被判处遣返回现世拘禁五年,同时吊销医师执照,并不允许再从事相关行业。 然后,他接下了回访禁闭本丸的任务。 尽管每个本丸都是设立在虚空锚点中的独立场景, 有着千篇一律的初始模板, 但是为了增加真实感, 就算是在本丸大门外面, 也是彷如现世山林般的场景。苍翠蓊郁的树木,若隐若现的潺潺流水,隐匿在花草间的石径蜿蜒而上, 这里的空气都比其他地方要清新许多。 唯一的问题就是, 这里没有鸟雀的鸣叫。 模仿得再真实的山林也不是真正的山林, 像是山川树木这些还好说, 就是稍微费点功夫就能搭建起来的, 但是动物就实在太麻烦了, 比起模拟一只无用的鸟, 时政的构建师们更愿意去多搞两座山。 反正就是差不多复制黏贴一下的事情。 白石慢慢地踏着长满了青苔的石阶往上走, 他今天没有穿时政的制服,连配发的制式武器都没有带, 简单的大衣和衬衫牛仔裤, 没有修剪过的头髮乱糟糟地顶在脑壳上, 透着一股颓废的大叔气。 他最后站在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前, 门上的油漆上的不是很均匀, 有些地方已经剥落, 用手一抹就会窸窸窣窣地往下掉红粉,有些地方则光润油滑,过厚的清漆甚至能隐约映照出他的身影。 第96页 白石看着那块清漆, 有点恍惚。 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穿着风衣和白色的衬衫,站在一扇朱红色的大门前,心里都是对未来的憧憬,还有对声名显赫的前辈的好奇。那个女人有着他希望拥有的一切,她的下属们真心爱戴着她,而她也足以用自己的才能让自己活的意气风发。 可惜……她到最后,连自己唯一的儿子都保不住。 白石伸出手,戴在手腕上的检测器自动启动,检测到了封闭讯号,开始解析信息,读取内容。 「滴——本丸a520号,目前正处于禁闭状态,禁闭期六个月,核验部门时之政府仲裁委员会,执行部门紧急事态处理队……审神者代号神宫寺……是否进入?」 「是。权限审核。」白石捏着口袋里的烟盒,嗓音有点沙哑。 「滴——权限审核通过。」 朱红色大门上忽然浮现出一层淡薄璀璨的金光,那层金色的光芒如同流动的水一般覆盖着大门,在墙壁上攀爬延伸出去,最后在门扇交汇处形成了一个复杂的图案。 随着机械声的认证完毕,那个图案停顿了两秒,无声无息地裂开,和着那层金光一起,化成了星星点点的碎光。 白石瞅了瞅那扇门,抬手拉着门环用力敲了几下。 左文字家的长兄单手握着扫帚,站在中庭那棵枝繁叶茂的梅树下,半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这位潜心研究佛法的付丧神有着冰雪般冷淡的气质和面容,容貌寡淡冷清到有些抑郁,长长的头髮一直垂落到小腿,手上缠绕的佛珠和厚重的袈裟包裹着这具躯体,深蓝色的布料垂坠在手腕上,把那片苍白的肌肤都映出了幽蓝的光。 江雪忽然感到有什么在拉扯自己的衣角,性格平和到有点慢吞吞的太刀于是微微低下头,冰冷的淡蓝色髮丝滑落下来挡在脸侧,将那双狭长的眼睛给遮住了一点。 扯着他衣角的是个蓝衣服的孩子,头髮用红色的绳子扎起,发质有点粗糙,毛毛地炸成一小团。那孩子有一双看上去很兇狠的吊梢眼,寡言内向的模样,用攀膊系起来的衣袖下,露出两只细瘦伶仃的白皙胳膊,蓝色的瞳孔里完整地映出他的倒影。 「江雪兄长……」 孩子喃喃着,声音低到像是在害羞地表达歉意。 「小夜?」江雪蹲下来,对于这个年纪最幼小而经歷过苦难折磨的弟弟,他一向不吝于最大的温柔。 小夜左文字乖巧地站着,任由兄长摸了摸自己的头。 他悄悄地吸了吸鼻子,闻到兄长袖口中偶尔流散出的淡淡冷香,这种香气和佛前供奉的檀香很相似,沉郁而又冷清,就像是兄长本人一样,若即若离地俯瞰着这个世界。 短刀睁着没有情绪的眼睛,双手捧着一只干巴巴的柿子,珍爱地将这只柿子递到兄长面前,等到江雪接过,像是完成了什么最重要的事情般舒了口气,然后才低声说:「门口,有人。」 江雪拿着那个被弟弟爱惜地捧着的柿子,稍稍愣了一下,柿子还没有完全发红,底部泛着浅淡的青色,被小短刀的体温煨的暖暖的,但是本丸哪来的柿子…… 「柿子……这是哪里来的?」江雪有点疑惑。 小夜看着那只柿子,眼神明亮:「是宗三兄长给的……还有一棵柿子树。兄长说,明年就会长柿子了。」 小短刀的声音很低哑,平缓的一点波动都没有,但是江雪还是从弟弟没有情绪的话里听出了那点掩藏不住的单纯的高兴。 江雪知道宗三今天被分配到了远征,从远征地挖了一棵柿子树什么的……他想了想,如果是自己的话,应该也会这么做吧。 于是他再次轻轻摸了摸弟弟的头,手掌轻柔地在小夜的头髮上微微一按,温柔到连小短刀都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然后江雪把这个柿子再次给了小夜:「我去门口看看,小夜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 抱着柿子的小短刀很乖地点头,看着自家兄长从树荫下拿起自己的本体刀,一手提刀一手提着扫帚走向本丸的大门。 等江雪走到大门时,发现那里已经站了几个人,加州清光蹙着眉头,抱着双臂看上去很不高兴的样子,一旁的大和守安定靠在他耳朵边上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讲些什么,剩下的歌仙兼定看见他过来,很温和地对他点头:「江雪殿。」 江雪不太擅长和人交流,左文字家的好像都是这种性格,或多或少都对于融入人群这种事情感到苦手,不管是宗三也好还是他也好,身上都自带一种阴郁冷淡的气质,其他的付丧神也不会特别热情地凑上来。 所以其实在看到门口有三个人的时候,江雪下意识是想悄悄离开的。 可是既然被看到了,那就不能这样掉头就走了。 江雪保持着恆定的舒缓步伐,走到他们身旁,一一垂首示意,然后将目光落在歌仙身上。 要说起来,歌仙和小夜曾经也有过共事的时候,比起和左文字家的其他两位兄长,小夜反倒是和这位付丧神待的时间更久一点,而且从年龄上仔细分析的话……歌仙还是小夜照顾着「长大」的呢。 这位性格温柔的打刀付丧神因为小夜的缘故,天然的对左文字家的兄长们都有一定好感,见到江雪过来,不用他开口就解释起来。 「是上次送主君回来的那位时政的大人。」歌仙遣词很谨慎,「据说是定期回访……」 第97页 江雪慢慢地眨了下眼睛。 这听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啊? 歌仙于是露出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看了一眼边上的加州清光,小声说:「可是上次和他之间弄得有点不愉快,主君又被那样对待……总之加州殿在看到他的时候不太高兴,把门给关上了。」 哦…… 江雪捻着佛珠,有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那边的加州清光被大和守安定唠叨了一会儿,眉宇间的怒气僵硬了那里,终于还是愤愤地一咬牙,把围巾往后一甩,带着气沖霄汉的气势轰隆隆再次冲到门口,一把拉开了大门。 白石被加州的门扇煳了一脸,倒也不生气,抻着两条长腿靠在门边上,自得其乐地哼着不成调子的歌,等着这扇门再次打开。 只要本丸里还有一个清醒的人存在,他们就应该知道其实得罪上级的监察官员不是什么好事,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地方,这都是通行的铁律。 不出他所料,不到五分钟,这扇门再次打开,门后还是加州清光,红黑色的衣服将这个付丧神的容貌衬托的过于艷丽,而白石的视线只是在这样浓艷的红色面前点了一下,就迅速离开了。 他不喜欢红色,也不喜欢黑色,这两种颜色已经十多年没有出现在他的衣柜里了。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表现出来的大问题。 白石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抽出手,朝着门后的几名付丧神摆了摆:「哟!早上好啊!我来看望神宫寺君。」 歌仙将气鼓鼓的加州拨到一边,露出一个很有礼貌的笑容:「晨安,大人,进来喝杯茶吧。」 白石于是跟在歌仙后面,一路慢悠悠地朝着待客的茶室走过去,时不时还点评几句景致,大爷的好像他才是这个本丸的主人一样。 天守阁二楼正对着本丸的中庭,髭切跪坐在窗户边,一眼就看见了进来的人,今剑捧着脸躺在神宫寺泉熟睡的身体边,两条光/裸的小腿在空气里蹬来蹬去,注意到窗边那振源氏刀好像在出神,也直起身体将头探了过去。 「啊!是他!」小短刀记性好,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来的是谁。 髭切侧过脸:「唔……没有见过呢。」 今剑换了个姿势,像是小狗一样双手支着地面,俏皮活泼地歪头:「是啦,你当然没有见过,他就是上次送主人回来的那个人嘛!」 髭切眼里有极淡的冷光一闪,语气还是温柔软和,甜的像是一团软乎乎的棉花糖:「就是他呀?」 今剑用力点头,表示自己认人准不会错。源氏的兄长就侧过脸,看着歌仙将那个人引进了茶室,然后又走向厨房,留下那人单独待在茶室里,于是嘴角弧度很轻柔地笑了一下:「哎呀……那是,应该去看一看的……」 第51章 消失的王冠 神宫寺泉感觉头痛的厉害。 耳边叽叽喳喳的人声像是沸水般咕嘟咕嘟一刻不停, 杂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吵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个宴会本来不在他的行程表上,但是听那位有一点亲缘关系的服部先生介绍,这个宴会的主人酷爱收藏文物, 对神宫寺家族抱有无与伦比的仰慕之情, 无意中得知这一代的神宫寺家主来到了横滨, 便提出无论如何都要见一见他才行。 这样的追随者并不是很少见, 神宫寺泉琢磨了一会儿,比起之后接下他的拜帖专门和他见一次,还不如在这里露个脸来的更省事一些。 平治家也算是在横滨有钱有势的一方大佬, 听说他们家和港口黑手党还有一定的来往, 家族产业里的那三艘货轮还和港黑有牵扯不断的暧昧联繫。 武侦目前虽然在与港黑合作, 但是这样的合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根本就是两只老虎捕食前短暂的休憩, 撕毁契约前是不需要通知对方的, 而这两个组织之间显然连契约这种东西都不可能有。 于是为了不引起对方敏感的猜测, 太宰和国木田并没有跟着神宫寺泉进入这个宴会。请帖上又只允许带一位亲友, 三日月和鹤丸的脸实在太出众, 为了低调退场的准备,神宫寺泉就只带了药研一个。 然后好死不死的, 一个聊天喝酒约炮的简单宴会, 就真的这么巧出了事。 平治先生是个五十岁的中年人, 大腹便便, 头顶一个地中海式髮型, 那种商业化的笑容挂在他脸上显得油腻而熟练, 他就像是一台机器一样,连续两个多小时都保持着弧度一点没变化的笑脸,对每一个宾客用遇到了至交好友一样的语气打招唿问好。 在神宫寺泉进门的时候, 还被这个过于激动的中年男人拥抱了一下,贴的过近的身体,让神宫寺泉有点不适应,尤其这位看上去营养实在丰富过了头的资本家身上还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体臭,被重重西装包裹着,偶尔才从袖口里漏出一点来。 神宫寺泉保持着礼貌的笑容和他打完招唿,就偷偷带着药研躲到了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琢磨着什么时候适合提出离开。 这座别墅完全是欧式的装潢,华丽宽敞的大厅按照古老的规格被开闢作舞池,像是镜面一样光滑平整到能反射出人体面貌的昂贵瓷砖被打磨的一点缝隙都没有,上面被珍而重之地安放了一个木质的高台,高台上用酒红色天鹅绒包着柔软的枕垫,上面是一只大玻璃罩,里面则是一顶王冠。 那是一顶真正的王冠。 第98页 华丽而沉重的冠冕放置在丝绒垫子上,下面是白底黑点的貂皮,八条弧形的黄金拱臂上镶嵌着成色上佳的火红宝石和透明的白钻石,这些常人一辈子倾家荡产都不可能拥有一颗的珍贵石头像是密集的砂砾一样铺陈在上面,组成了八条炽烈流动的熔岩流,带着璀璨夺目的光辉汇聚合拢到一处,在成塔尖的中心点托举起了一只完全由钻石构成的十字架。 而十字架的中心则是一颗深蓝如夜空的蓝宝石。 那颗蓝宝石直径有三厘米,被打磨成完美的椭圆形,它的颜色全然深邃浩瀚,中心的蓝色澄澈透明,美丽到仿佛将夜空和海洋都採撷包裹其中,你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见不同的蓝,像是色谱的聚合,从钴蓝到群青,这颜色比最纯正的蓝色还蓝,比最醇厚的孔雀尾还浓郁。 这顶王冠的价值不仅仅在于上面镶嵌的无数珠宝,更在于它的存在本身。 这是拥有着四个多世纪歷史的皇室冠冕,在理查二世在位时被制造出来,耗费了二点五磅黄金和总重达六百八十克的珠宝钻石,并且曾一度作为国王的加冕皇冠使用,其意义非同寻常。 连家藏丰富到自己都不记得家里有什么的神宫寺泉,都忍不住对这顶王冠再三侧目。 和其他的藏品不同,这样等级的藏品,由于它所承载的文化和政治意义重大,已经超出了文物本身这样的概念。 据平治家主自述,他完全是因为神宫寺泉到了这里才将这顶王冠拿出来展示的,然后就在数十位宾客赞嘆羡慕的眼神下,这顶王冠于二十分钟前,突然消失了。 连什么常见的断电的把戏都没有,这顶王冠就像是突然变成了空气,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下子就从那个那个玻璃罩里销声匿迹,鹅绒垫子上被王冠的重量压出来的痕迹还在,而放置其上的珍宝却已经不见踪影。 「啊啊啊啊啊啊!!!」 被心爱珍宝突然消失打击的有点神志不清的平治先生趴在玻璃柜上,已经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只知道癫狂地喊叫,双眼瞪得大大的直勾勾盯着那个酒红色垫子,似乎是希望刚刚看到的都是幻境,而消失的王冠能再度出现一样。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那顶王冠不仅在数十人的注视下消失了,还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平治先生的反射弧好像终于跑完了全程,好容易才反应过来的事实让他完全不能接受,眼睛一翻就咕咚一声倒在了展柜前。 「父亲!」一旁的小平治悚然一惊,急忙伸手去搀扶自己的父亲,但是就神宫寺泉的目测,体重达到两百斤的老平治先生可不是这个瘦竹竿一样的小平治能够以一己之力拉起来的。 等到昏倒的老平治被佣人们七手八脚地送到楼上休息,小平治才脸色青白地转过身来,视线扫过面前衣饰贵重妆容精緻的宾客们,扯出一个很难看僵硬的笑脸。 「非常抱歉,各位……家父受了太大的打击,此次宴会不得不提早结束……」 小平治的道歉干巴巴的,但是自恃有身份有地位的宾客们纷纷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同情和理解。 「不,不必道歉,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令人痛心……」 「是的,请代我们向平治先生表示慰问……」 「如果抓到那个可恶的窃贼需要我们的帮助,请务必不要客气……」 各种各样的客套话像是流水一样从他们口中很自然流畅地说出来,连思考都不需要,一下子全场都是感同身受的善良人们的共同安慰,让小平治的神情稍微有了点和缓。 但是神宫寺泉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看着那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站在一级台阶上,发黄的脸皮绷紧了面颊骨,头髮用大量的髮油往后梳顺了,在璀璨如白昼的灯光下都亮出了个光圈,乌黑的眼瞳像是两口深深的井,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扭曲一下,蠕动着要说出什么来。 「药研?你看见那个王冠是怎么不见了的吗?」他压低了声音,藏在一众宾客后面,用细如蚊吟的声音问着身边的少年。 黑髮紫眸的付丧神换了身得体的西装礼服,剪裁得当的礼服贴合着少年的身体,将那振与他同名的本体短刀也藏的不露行迹。 「大将……我没有看见。」药研的眉头蹙的紧紧的,脸色严肃极了,能逃脱付丧神的注视将东西不着痕迹地掠走,这样的人类真的存在吗? 但是药研关心的并不是那顶镶满了钻石的王冠,而是另一种更难以捉摸的东西—— 凭藉着付丧神长期在战场上挣扎杀戮的经歷,对于危险的感知足以成为他们的本能,那种像是有人凑近了在他耳后低低吹气的感觉,让药研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大将,小心,这里不太对劲。」短刀急促地提醒了一句,用手臂将神宫寺泉揽到后面一点的地方,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 哪里不对? 没有、没有、这里也没有…… 台阶上的平治露出了一个很古怪的微笑,像是生硬地把嘴角两侧的皮肤往上拉扯了一点,做出程序化的「笑」的指示。 「非常感谢,各位的支持。那么,就请大家配合一点,把银行保险柜的密码,告诉我吧?」 刚才还矜持地用得体委婉的语言向平治表示同情的宾客们,一下子都沉默了下来。 他们好像也陷入了一种反应不能的呆滞里,好半天,才有个人尴尬地出声:「……您……这是在说什么?对不起,我可能没太听清楚?」 第99页 平治很有耐心地再次做了一个「笑」的程序,重复了一遍那句话:「非常感谢,各位的支持。那么,就请大家配合一点,把保险柜的密码,告诉我吧。」 这次,他没有使用问号,尾音平平地拉长,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句号。 那个出声质问的男人顿了一下,声音一下子冷淡下来:「看来,您是伤心过度了,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我对贵府的遭遇表示同情,很感谢您的邀请,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他一点停顿都没有,说完这句话就扭头朝大门走去,所有宾客都静默地站着,随着他越来越靠近大门,人群里有了点骚动,大家的脚步都开始往那里偏转。 那个男人越靠近大门,步伐的频率越高,看上去有点急切焦躁,显然和他说的斥责平治是在胡说八道不同,他心里对于平治的意思明白的很,并且隐隐有那么点预感。 在场的谁都不是笨蛋,既然敢提出这样无礼蛮横的要求,就说明平治可能真的有什么后手。 他只是在打赌,赌这个年轻人没有一上来就动杀招的魄力,只要他能走出这扇大门,他就能—— 能—— 能什么? 他的思绪忽然断在了半路。 他伸出了手,指尖碰到了鎏金的门把,门把上雕着两只抱着酒瓶的小天使雕塑,光滑冰冷的纹理在皮肤上一蹭而过,然后他看见了自己后背和腿…… 奇怪,人怎么能看到自己的后背和腿弯呢? 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忽然闯进他的脑海,然后他转动眼珠,看见那两只小天使离他越来越远,胖乎乎的小脸上还带着微笑,圆嘟嘟的酒窝里出现了一滴鲜红浓稠的东西。 这个男人的死亡来的突如其来,所有人都看见他伸手去拉门把,沉重的大门想要打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大家就看见他在门前面停了片刻,然后血就像是个喷泉一样从脖子里喷出了半米多高,把整扇大门涂红了一半,圆咕隆咚的脑袋往后一翻,直接掉了下去,而那具无头的尸体原地晃了两下,才慢慢倚着门栽倒。 这样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呆住了,短暂的两秒寂静后,女士们悽厉的尖叫成了大合奏,叠在一起仿佛能捅穿整个屋顶,就连不少男士都惊恐地大喊出声,有几个天赋异禀的绅士们喊的声音堪称是穿云裂帛,完全不比女伴们的声音低。 在这样一片沸水般的嘈杂里,药研还是保持着镇定,他是刀剑付丧神,对于人类的死亡早就看习惯了,战场上血肉横飞的场景比这个残忍百倍,这样的变故顶多让他惊讶一瞬,却不会失态地喊叫出来。 而且他还能第一时间观察到所有人的表情,因此他也没有错过台阶上平治缓慢的声音:「……我说了,请大家配合一点。」 第52章 金铁之宴(一) 平治的声音不高不低, 在这片猫抓玻璃的刺耳尖叫中一点也不出众,但就像是冰冷的水滴入了滚沸的油,所有人都成了被掐住脖子的猫,滑稽地拉长了脖子, 嗓子里的声音卡在半道不上不下, 惊恐地看着台阶上干瘦的青年。 被瞩目的人似乎很享受这样的视线, 他青白的脸上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微微向后昂头,露出了一种只能在瘾君子得到满足时才会出现的病态表情。 平治吸了一口气,睁大了眼睛, 看着面前僵硬在原地的宾客们:「怎么了?是我的表达有问题吗?还是诸位在期待什么呢?」 他慢慢地立起一根手指——离台阶最近的那几个男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不不不……请不要慌张, 我们平治家族是非常好客礼貌的……当然, 其中也需要诸位的配合才好。毕竟把大厅弄得乱糟糟的, 实在是太为难清洗的佣人们了。」 他咧着嘴说出这么一句满是威胁的话。 然后, 平治扫视着下面的客人们, 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唉……看我这个记性……父亲嘱咐过我要照顾好最重要的客人……最重要的客人……您在哪里呢……」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的视线, 恨不得瞬间掌握个原地消失的异能。 「啊!神宫寺先生, 您在那里啊。」 生疏的姓氏被喊出口,人们同时松了一口气, 然后才反应过来, , 神宫寺?哪个神宫寺? 他们纷纷朝着平治视线的落点看去, 乳白色大理石柱子边, 站着一个身材修长容貌秀丽的青年, 一头黑髮用深绿的绸带系了,垂落在肩头,乌黑如鸦羽的髮丝和苍白的脸色放在一处, 更显得白的愈白,而黑的愈黑,纤长的睫毛半阖,是个似笑非笑的模样。 尽管是在这样情况不明的场合,但是根植于女性身体里的本能还是让她们短暂惊嘆了一声,这样好模样好气质的青年,真是让她们为之心动。她们随之想起了刚才小平治对他的称唿——神宫寺? 啊,是那个神宫寺吗? 这个家族的人们总是深居简出,没想到竟然有这样漂亮的青年,就是身体看着不太好的样子…… 神宫寺泉站在那里,对于平治突如其来的招唿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平治有些难耐地动了动脖子,深唿吸一下:「神宫寺先生?来、来……请到我身边来,尊贵的客人应该有这样的待遇……」 神宫寺泉站在原地似乎是考虑了一番,然后单手插兜抬脚往那里走去。四周的人们像是触电一般纷纷避开他的路线,比圣人摩西的话语还管用,大厅中间生生辟出来一条直通台阶的无人区域。 第100页 但是神宫寺泉走了不到三步,平治一歪头,勐地抬手,目光盯着刚刚神宫寺泉站的那根大柱子。 用乳白色大理石砌磨成的承重柱上下都嵌了华丽的金色纹路,流云图案的瓷砖贴在上面,从天花板一直飘落到地面,粗的足够两人环抱的柱子立在这里,比起它的实际效用,更像是一件值得观赏的艺术品。 而平治盯着那根柱子,露出了一个很奇怪的表情,神宫寺泉看着他的表情,眉头拧了一下。 「啊……神宫寺先生,请看好您带来的那个小朋友,不要乱走。」年轻人用甜腻腻的声音这么说着。 神宫寺泉的心一沉。 他这么可能发现药研的行动?作为一个人类,能做到这样的地步,他怎么不直接上天怼太阳?! 又是什么异能吗?不然实在是想不到其他的解释了…… 药研被他说破了行动,只好举起双手从柱子后面走出来,表示自己没有威胁。 神宫寺泉停了一下,平治就立刻又看向他:「早就听说了您的家族拥有着连皇室都羡慕的珍藏,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当面和您交流……不过没关系,借着今天这么好的时机,也许您会愿意向我们开放神宫寺家族的储藏室,让我观赏一下其中的宝藏?」 他这番话说的不伦不类,彬彬有礼的语调下面贪婪的气味都要满溢出来。 被当面讨要了家族珍藏的黑髮青年蹙起眉,脸色都好像苍白了几分,漂亮的眼睛忧郁地低下,长长的睫毛挡住了眼中微弱的光芒,像是在两难中踌躇挣扎的末路贵公子,看得那些多愁善感的夫人们都忍不住别开了眼。 然后她们就听到那个青年冷淡温柔的声音,优雅温和的像是在哄着不肯入睡的心爱小妹妹,然而出口的就一个简单冷酷的词:「不。」 平治的笑脸僵硬了一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又不是智障,这么简单的词还是知道意思的,难道你不知道?要我受累解释一下吗?」神宫寺泉薄薄的嘴唇一掀,喷出了一波毒液。 平治眼角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神宫寺泉毫无所觉地继续堵他的话:「我倒想知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向我们要钱?你倒是有命要,也不想想你有命花么?」 是的,在人质们看来,平治这个行为简直是蠢的无厘头、蠢的突破天际、蠢的令人髮指,向权贵们敲诈勒索,难道他们是不想在横滨混下去了吗?不,不只是横滨,只要平治没有杀人灭口,他就是躲到天涯海角去,这些权贵们也会为了洗脱这奇耻大辱而派人追杀过去。 就算他真的疯球了,把人都杀了干净,难道他还能把这些权贵们的家人也都杀个干净? 当然啦,也可能平治是个有着和太宰一样奇怪癖好的自杀爱好者,非得要当一回绿林好汉惩恶扬善实现人生价值才行。但是这样的话,神宫寺泉真诚建议他应该去找港黑的大boss,甚至不用杀人,只要对着森鸥外说一句「把爱丽丝交给我」,他就能实现人生梦想,被绑在安了炸/药的椅子上炸成夜空最灿烂的烟花。 总之就是,这个人的行为不仅疯,还透着无与伦比的傻。 一个人疯不是什么问题,傻也可以原谅,但是又疯又傻……那就真的是老天不抬爱了。 大概是神宫寺泉眼睛里对于傻帽的同情之色太过明显,平治略有点佝偻的背都直了起来,但是他定定地看了神宫寺泉片刻,忽然咕咕地笑了起来,把手一摊,这个动作做起来竟然有点风流浪荡的韵味。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就是我呢?」那双亚洲人的棕色眼睛颇显顽皮地眨了一下,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一变。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我呢? 神宫寺泉一震,用力抿紧了唇。 如果…… 如果这个人不是平治,那一切还真的就说得通了! 是能够掌控他人意识的异能吗?还是直接取而代之了?或者是能将自己的容貌和别人替换? 这之类的可能性实在太多,神宫寺泉只是在脑子里转了个来回就丢弃不管:「就算我告诉了你储藏室的秘钥,没有我的指纹瞳纹你也不可能进去。」 闻听此言,平治快乐地抬手打了个响指,假装神秘地对神宫寺泉眨眨眼睛:「你看,这时就体现出多交朋友的好处啦,我的新朋友高野由美小姐,神宫寺先生应该认识吧?」 高野……由美…… 神宫寺泉脸色不动,看着平治的眼神暗沉沉的,一点情绪都没有。 他知道高野由美背叛了「神宫寺泉」,但是死去的那个神宫寺泉对于这位年长他十多岁的女性抱着十分真挚的情感。他可以说是被高野由美带着长大的,对待她就像是自己的长姐一样,甚至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早早就立下了遗嘱,将部分财产赠送给高野由美。 他死的实在太早,早到没来得及看清这个女人的野心,就留下了一堆烂摊子交到神宫寺泉手上。而神宫寺泉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这个女人,是意外死亡呢,还是囚禁在某处,结果这个女人就联合别人搞出了这么一出大戏。 而他现在也开始怀疑,那个「神宫寺泉」的死亡,是不是也有着高野由美的手笔在里面了。 「真是一位美丽又狠毒的小姐啊。」平治还在感嘆,「她用家族藏品的三成和我交易,要我问出秘钥后杀了你,我想了想,觉得这生意还挺值得做的。」 第101页 神宫寺泉一点也没有被人盯上性命的恐慌愤怒,反而想了想那间储藏室里琳琅满目的藏品,很有认同感地点了点头,感嘆道:「真的挺值得做的,要不是杀的是我,我也心动了。」 平治一副很高兴遇上知音的样子:「是吧是吧!但是呢,我看到你之后有点后悔,我觉得你也挺适合做我的朋友,不如这样,你把秘钥告诉我,我不杀你,我还能帮你干掉那个女人呢?」 神宫寺泉心平气和地问:「那你要收多少钱呢?」 平治竟然摆出了个害羞的捂脸动作,说实在的,一个干巴巴的瘦高年轻人做出这个动作,简直令人有种毛骨悚然的噁心感。 有几个人露出了不忍直视的表情,脸色煞白油青地扭过了头。 「哎呀~朋友之间谈什么钱啊!多伤感情——你觉得神宫寺家的当家值多少呢?」 神宫寺泉思考了一会儿,非常诚恳地回答:「我觉得储藏室全给你也不够,你收支票吗?神宫寺家还有几个海外帐户,储存着一些珠宝支票和文玩,哦对了,老宅的地契也在那里呢,还有债券股权什么的……诶呀,我怎么数都觉得还是比不上我的价值啊,要不要再给你签个欠条?」 他态度认真极了,一条一条数过去,时不时还停下来想一想,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快把自己的价格估上天了,然后这个面容秀丽的青年撒手轻轻嘆息:「唉……我还是觉得我太贵了,不打欠条的话真的保不下我的命。可是我既不想死,也不想过一穷二白的日子,你说怎么办呢?」 神宫寺泉话里的讽刺意味实在明显,平治用力咬紧牙齿,就听见面前这个单薄好看的青年一拍手,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我想到了!最好的解决办法!」 一点银光忽然刺破空气向着平治袭来,刚刚还站在柱子边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冲到了平治面前,他手里握着一振短刀,刀锋上一泓冰冷的水在水晶灯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辉,平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忘了他是站在台阶上,直接被楼梯绊倒,一屁股坐在了上面。 退无可退的境地里,药研的锋刃离他越来越近,就在一个手掌的距离里,斜方忽然伸出了一把长刀,拦住了药研的刀锋,金铁相击的声音刺耳清晰,但平治还是听见了神宫寺泉不紧不慢的一句话。 「那就,把你杀掉好了。」 第53章 金铁之宴(二) 两振刀在半空相撞, 兇悍的力道碰在一起,拉出了一道长长的火花,药研飞身跃起,踏着楼梯栏杆退出一点距离又糅身扑上去, 和那振形状样式有点古怪的刀撞在一起。 两振刀一触即分, 药研后退拦在神宫寺泉身前, 而那振刀则悄无声息地再次隐没入空气里, 和它出现时一样没有痕迹。 是的,和药研过手那几招,持刀者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 就像是半空里凭空长出了一把刀在和药研对打一样, 场面既惊悚又搞笑。 「是忍者。」药研绷紧了浑身的肌肉, 压低声音对神宫寺泉说。 「不是平常意义上的那种忍者……可能是某种异能, 我完全捕捉不到他的唿吸和脚步。」 神宫寺泉放松的表情有点沉重, 连侦查值最高的短刀都捕捉不到的存在…… 他闭上眼睛, 不为常人所见的灵力铺陈流淌开来, 意识里亮起了三颗明亮的星子, 一颗紧紧靠在他身边,而另外两颗则在离的有点远的地方。 在更远的地方, 超出了他所能看见的范围, 是无边无际的濛濛迷雾, 但是他对那片迷雾丝毫没有恐惧感, 反而有点天然的亲近, 可能是因为感知到了迷雾中隐匿的星光璀璨? 凭空唿唤付丧神, 这样的工程可不容易,体内的灵力如海水倒灌般倾泻出去,汇聚成龙捲风, 浩瀚咆哮着涌上天际,嘶吼着要将那两颗星星给拖拽下来。 「叮——」 清越柔和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撕开了一条缝隙,与上一次刀剑化为本体飞过来不同,神宫寺泉这次闭着眼睛,做了个有点滑稽的拔刀姿势,然后在众人做梦看见神仙了的视线中,他轻松而闲适地,真的从空气里拔出了一振刀! 不!是两振! 有着不同外形的两振太刀发出了轻轻的嗡鸣,悬浮在神宫寺泉左右,倏忽掉落—— 又被两只手接住。 可能是明月坠落下了天国吧,又或者是白鹤飞下了琼枝,满大厅的丝绸锦缎,绫罗华服,竟然都盖不过这两个青年的风姿。 角落里传来细细的抽气声,然后是人体软软倒地的声响。 宾客们先后看见了现场杀人打架,现在又看见了空气里变刀和刀变活人,这一连串的高潮委实太过刺激,几个贵妇人没能扛到结局,眼睛一翻就厥过去了。 还被药研一刀逼得坐在楼梯上的平治这时也忍不住露出了错愕的表情,失声道:「这是你的异能?!」 三日月飞快地环顾四周一圈,就基本弄清了发生了什么,他迅速拉着神宫寺泉靠在了一根柱子上防止后面来的偷袭,对着狼狈坐地的平治一歪头:「这位大人……这是什么新潮的打招唿的方式吗?」 平治一咬牙,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冷冷道:「就算你有帮手,你也不可能防住他!「白夜行」从来就没有失手过!」 第102页 神宫寺泉条件反射地开始想,「白夜行」?这是异能的名字吗?完美的隐匿自身的能力,唔……听起来就很刺客,再搭配一个忍者职业……真是了不得哦。 「他是白夜行,那你又是什么呢?借着别人的身体和我们说了这么久,你就没有一点展示的欲望吗?」神宫寺泉摸着下巴问他。 唉,异能啊……要是这时候太宰在就好了,摸一摸就可以让那个人现原形。 平治犹豫了一下,然后张开嘴,神宫寺泉下意识地盯着他的嘴型,贴着柱子忽然递出来一振哑光的忍者刀,直直冲着神宫寺泉的喉咙而来! 三日月和鹤丸勐地回头,两振太刀颇有默契地交叠成十字形,顺着忍者刀的方向剌过去,死死地架住那振刀让他进退不得,而药研右腿在地上一蹬,整个人像是炮弹一般,曲身抱肩用力撞进那个人的怀里,右手的短刀就势捅出去,那气势,明摆着不把对方捅个对穿不罢休。 药研明显感觉到自己撞到了人,那具身体带着活人的温度和柔软,紧身的衣物包裹着他的身躯,肩膀都感知到了那人胸口肌肉运行的轨迹,但是他还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那就像是个隐形人一样,除了出刀的时候会露出行迹,其他时候都是一团没有唿吸没有心跳的空气。 忍者刀被三日月和鹤丸架住,又被药研撞进了怀里,他显然知道药研下一步要干什么,当机立断一松手,扔下那振刀,折身后退,恰好避过了药研短刀的锋刃。 浅青色的刀光在半空一闪,没能破开那人的胸膛,只带下了一层浅浅的血痕。 药研单膝落下,视线在自己的本体刀上一定,伸出拇指轻轻抹去那一丝鲜红的血迹,随意地舔了一口。 鹤丸用本体刀将那振被主人遗弃了的忍者刀掂起,在半空抛了个花儿伸手接住,看了两眼:「哟!这个年代了还有忍者?」 他提着刀审视那把忍者刀,可能是源自于刀剑的本能,他对这种和自己同类但是不同工种的刀讨厌极了,撇撇嘴随手往地上一插,也不知道他使出了多大的力气,动作轻松得好像是在往泥土里插木棍,那振刀就仿佛插黄油一样被他往瓷砖下面插进去了几厘米。 他这边刚刚弯下腰,隐匿在空气中的人就悄无声息地向着神宫寺泉的喉咙伸出了手,一丝风都没有被带起,那个少年在远远的另一头,白衣服的还弯着腰,蓝衣服的在看另一个方向——没有人能阻止他掐住这个人的脖子,只要有两秒,他就能捏碎人类脆弱的喉骨,然后等着他陷入窒息的痛苦…… 神宫寺泉当然也看不见他,但是他有着对死亡最为敏锐的神经。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死亡到来时的感觉了,那种腐烂的,涂抹了蜜糖的味道,像是厚厚的水藻塞进喉咙里,又甜又苦,松软粘腻地堵住每一根气管,将腐臭的淤泥和冰冷的水流灌入肺部,连神经末梢都在颤慄。 现在,他又闻到了那种腥臭甜苦的味道。 有着最幽深的黑色瞳孔的青年抬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没有浪费时间喊人,突然原地抱头下蹲侧滚,一套街头流氓的惯用动作流程熟悉的好像做过千百遍,直接把那人给搞懵了。 三日月立即注意到了神宫寺泉莫名其妙的动作,反手挥刀,朝着神宫寺泉刚刚站立的地方噼出了狠辣沉重的一击。 一招不的手,他只好飞快后退,再次藏匿起来,等待下一个机会。 平治的脸色青白交加,他和那人往日里的合作从来没有失误过,这是第一次遇到竟然能打退「白夜行」的人,这怎么可能?他们是怎么发现「白夜行」的踪迹的? 不过没有关系,没有了刀,忍者的身体每一寸都是武器,就是用手指,也能撕开那个小白脸的喉咙,这下看这些人怎么防备! 他想到一半,眼神就和神宫寺泉的目光对上了。 神宫寺泉被鹤丸拉着从地上爬起来,眨了两下眼睛,忽然笑起来:「哎呀看我这记性,我刚刚说什么来着?」 他的话音刚落,药研已经会意,提着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沖向了平治,精緻清秀的面容上都是冷酷兇悍的杀意:「尊奉大将命令——杀了你!」 就是嘛,干嘛要等着人家上门来杀,当然是要主动引得他露出破绽啊! 神宫寺泉笑眯眯地看着药研冲上去,然后空气里浮动出了一个淡淡的人形,也许是药研发动攻势实在太突然,他拼命赶过去救人也来不及,眼看药研的刀就要戳透平治的眼眶,那个淡淡的人影勐然一窜,赶在药研的后脚拉住了平治的脚脖子,用力往回一收手,把平治活活从台阶上嘁哩哐啷地拖了下来,也避开了药研的攻击。 但这并不是结束,药研从厚厚的地毯上拔出自己的刀,甩了两下,把刀尖上属于平治的一把头髮甩掉,看着平治的腿露出了个微笑。 「发现你了哟~」 低沉的声音从少年人的嘴里发出,温柔磁性的像是贴着情人耳畔的低语,「异能也是有弱点的吧?你这么厉害的能力,能维持多久呢?」 短刀单手撑着栏杆纵身跃下,朝着那个已经开始显形的人影扑去,三日月和鹤丸很有武士精神地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同僚追杀小朋友。 嗯……真的是追杀小朋友。 付丧神的战力和人类的战力能是一个水平线上的吗?要不是那个令人感到棘手万分的异能力,根本也用不着他们俩人出场。 第103页 随着药研的动作越来越快,那人也开始躲的力不从心,而且「白夜行」的时效也在减短,于是众人就看见空气里出现了一个奔跑的人,穿着极其贴身的黑色衣服,连头部都用同样的布料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动作娴熟地在药研的刀锋下或滚或爬,竟然硬生生在付丧神的追杀下苟了快十分钟,期间两人都沉默着一言不发,现场活像是一出热闹刺激的默剧。 他们俩单方面殴打的很开心,神宫寺泉就走到了平治身边,对方被抻下台阶的那一下弄得太狠了,虽然捡回来一条命,但是脑袋咣叽一下砸在台阶上,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看到神宫寺泉过来也稀里煳涂的,眼神都对不了焦。 「还疼吗?」神宫寺泉关切地弯下腰问他。 对方甩了下头:「还、还好?」 神宫寺泉于是点点头:「那看得见东西吗?」 对方用力眨眨眼睛:「看得见……有点……模煳……」 神宫寺泉继续关心:「头晕吗?」 对方有问必答:「晕……」 神宫寺泉笑眯眯,语气温柔:「你这是什么异能力?」 对方一个磕儿都没打:「装在套子里的人。」 远处还在逃命的「白夜行」听见同伙堪称乖巧的回答,脚下一滑,差点被药研捅穿了肾。 第54章 圣路易 被鲜血喷溅得一塌煳涂的大门在关闭了三个多小时后终于开启, 鹤丸和三日月一手提着一个被卸了四肢关节瘫在地上的人,看着那群如同惊弓之鸟的宾客们争先恐后地挤出大门。 「绑架勒索未遂,抢劫未遂……听上去只有一个恶意杀人可以成立了?」神宫寺泉瞅着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平治」。 对方很有骨气地冷哼一声,用尽了最后的倔强无视神宫寺泉的话。 下一秒, 「嗤」一声, 一振寒光粼粼的短刀就贴着他的脸捅进了地毯里, 属于金属兵刃的冷意让他一下子全身寒毛乍立, 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 黑髮紫瞳的付丧神屈膝跪在他身边,对着他惊恐的眼神露出了一个绅士的微笑。 「……啊啊啊啊你到底要问什么!」 利刃贴面的危险感让他下意识地想要侧过头,但是他不敢动, 他自己就是个战五渣, 战斗力连一只鹅都不如, 平时做的也是较为文雅的工作, 打打杀杀的活儿都是他的搭档来干。 而现在他的搭档…… 「平治」艰难地斜了下眼睛, 看见和自己排排躺在一起的「白夜行」正以一个很超脱的姿态摊平了四肢望着天花板, 眼神平静, 神情坦然, 那模样不像是做了俘虏而像是成了快圆寂的佛。 神宫寺泉想了想:「我也不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干了……那顶王冠被你藏哪儿去了?」 这次来参加宴会的宾客都是横滨的上层阶级,有钱有势的那种, 要不是出了个神宫寺泉这样的意外变数, 他们俩想要搞到钱真的不难, 动作利索节奏快的话, 现在应该已经坐上逃离横滨的轮船了。 可惜就可惜在这个「神宫寺泉」是个换了芯子的。 神宫寺泉对他们的计划一点都不感兴趣, 他更感兴趣的是那顶瑰宝级别的圣路易王冠。 那顶王冠消失的悄无声息, 连药研都看不见它消失的过程,但是按照「白夜行」这样的异能力,又有个内奸接应, 王冠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也可以理解。 谁知道躺在地上的「平治」撇了撇嘴,可能是破罐子破摔了,愤怒地扯着嗓子喊起来:「我怎么知道啊!」 「我一动用异能占据这个身体,就看见那个老头子在我面前昏过去了,我能怎么办?我自己都还懵逼着呢!没有漂亮姑娘的慰问就算了,睁开眼睛迎面一个肉山大魔王的刺激感你有体会过吗?我可是很受伤的啊!」 「平治」激动地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看得出来那个场景给了他很大的心理阴影不吐不快:「那——么大的肚子!感觉要爆炸了啊!我还得扶着他——老天,那是人类能干的事儿么?!」 他的话像是崩豆一样哒哒哒弹出来,边上一脸超脱的白夜行被打断了悟道的过程,很不高兴地打断他的话:「吵死了。」 「平治」的声音戛然而止,停了两秒又拔高了一个调子:「你嫌我吵?!你、嫌、我、吵?!我还没嫌弃你硬邦邦冷冰冰的呢!当初说好了给我分配的搭档是个好看的姑娘,结果呢?!结果呢?!都是骗子!骗子!」 神宫寺泉和三个付丧神眼睁睁看着这俩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傢伙居然吵起来了——单方面的,另一个当事人说完那句话后就再次陷入了神游超脱的状态,对于搭档的暴走充耳不闻。 眼见得「平治」激动到快要凭藉着腰腹部的力量坐起来怒骂同僚了,药研眼疾手快一脚再次把他踹躺下。 「所以说,王冠呢?」 意识到自己没找对合适的谈话人选,神宫寺泉明智地放弃了暴走中的「平治」,把问题扔给了一边的「白夜行」。 被问到的人抬了抬眼皮,很有忍者风范地回答:「没了。」 ……感觉这个傢伙也不适合问话啊…… 怀着这样隐隐的愁绪,神宫寺泉想要坐下来,却被后面的鹤丸一把拉住。 金色眸子的付丧神开朗活泼地对他眨了眨眼睛:「地上很凉哦,主殿这样坐下去的话会生病的吧!」 第104页 说着,白衣的鹤顺熘地盘腿坐下,柔软的羽织铺泄下来,堆出一块蓬松的雪糰子。他拍拍自己的腿,一脸期待地看着神宫寺泉:「来来来,坐到鹤的怀里呀!」 三日月从一旁走过来,哈哈哈笑了几声,腰间的太刀尾部勐地捅了一下鹤丸的腰:「鹤哟,这样的行为真是太露骨了呢。」 被刀鞘怼了下腰的鹤丸曲起身体:「呜哇……三日月……」 眼里含着新月的付丧神看上去雍容大方,手上动作也很快,三两下把鹤丸的羽织扒了下来铺在地上:「还是这样更好吧。」 「嘤嘤嘤……鹤的翅膀……」捂着脸假哭的鹤丸悄咪咪地往神宫寺泉身上靠过去,然后被药研按住了肩膀:「鹤丸殿,是哪里不舒服吗?我最近学习了一下唐国的传统疗法,有一招对于治疗肌肉疾病非常有效果,但是正好缺乏研究对象——」 鹤丸警惕地往后仰了仰脖子:「那是什么?」 粟田口家族最沉稳的短刀露出了一个有点暗黑的笑容:「针灸。」 这边两个付丧神开始闹起来,神宫寺泉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开始继续问问题:「怎么没有了?」 「白夜行」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两秒,嘴唇一掀,露出了一个直击灵魂的嘲讽笑容:「没了就是没了,我怎么知道怎么没的,你该问拿走它的人。」 他说完这么长一句话,好像很累似的,又开始闭嘴沉默。 神宫寺泉真的有点惊讶了,王冠不是他们拿的,难道宾客里还有其他的异能者?什么时候这样的异能者跟大白菜似的到处都能见到了?! 那边的「平治」自己一个人输出累了,终于平静下来,听他们讲了两句,忍不住插嘴:「天知道它怎么不见的,我们的目标本来是那个王冠和你,顺带着想捞点其他的外快,谁知道任务刚开始就失败了一半。」 神宫寺泉沉吟片刻,视线落在大厅中央的高台和空空如也的玻璃罩子上,水晶灯剔透璀璨的光芒落在玻璃上,折射出一片澄澈明亮的光圈,盈盈浮动在地面上,转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七彩圈圈。 就在这沉默的当口,门口的光线忽然被挡住了一点,神宫寺泉看向大门,穿着沙色长风衣的棕发青年笑眯眯地站在那里,抬起缠满绷带的手:「晚上好~各位。」 门外的风吹过来,把他凌乱的深棕色捲髮吹直接煳住了脸,太宰举着手,低头看了看地上血煳煳的一片,对于那具尸体全然熟视无睹的样子,踮着脚尖像是跳舞一样从干净的瓷砖上踩过来:「哎呀,真是令人难以下脚啊……」 神宫寺泉坐在地上,只能仰起头看着身高一米八的青年:「太宰先生,你怎么来了?」 太宰治熘熘达达地背着双手,绕着地上的两个人转了一圈,颇感兴趣地蹲下来,试图去拨开「白夜行」的面罩:「我在咖啡店遇到了一位美丽的小姐,正和她相谈甚欢,马上就能成功邀请到她一起去自杀了……就接到了国木田的电话,他说你过了预定时间还没有回去。」 一直对外界冷漠以对的白夜行面对太宰治犯贱的手整个人都不好了,拼命侧着脸抗拒着对方的动作,一双眼睛气的发红,好像太宰治的动作不是要拉他面罩,而是要对他霸王硬上弓。 本来太宰对于看人家脸还是无可无不可,但他的性格就是人家越反抗他越来劲,见白夜行抗拒的不得了,他马上用膝盖压住对方的腰,快准狠地一下子掀了那块布。 黑布下的真容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硬要说的话,就是很白,非常白。 太宰看了两眼就无趣地转移了视线:「还没蛞蝓长得好……」 他随手扔了面罩,用力捅了一下旁边的平治:「这个又是怎么回事——」 神宫寺泉勐然想到了太宰的异能是什么,下意识地要阻止,却已经晚了一步。 「平治」被戳到以后表情一下子变得呆滞,好像整个人都空白了两秒,短暂的懵逼后,他眨了一下眼睛,眼里的神采瞬间变了,带着点茫然和无措,显然是对自己目前的视角感到无所适从:「这是……啊啊啊啊嗷嗷嗷嗷!」 他的疑问还没出口,就惨叫起来:「我的手!我的脚!啊啊啊啊啊!」 他惊恐地扫视着身边的几个人,努力拱着身体想要离他们远一点,显然是把神宫寺泉几人当成了不法分子:「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不对——神宫寺先生?!」 在手脚脱臼的痛苦中,他终于还是认出来一张稍微熟悉一点的脸:「神宫寺先生?!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我……」 神宫寺泉无奈地嘆口气,那个假平治跑了,现在就剩下个无辜的受害者,问也问不下去了,于是只好简单地解释了几句:「有匪徒闯进来,劫持了宾客们,不过好在没有其他的损失……除了……」 神宫寺泉的眼神微妙地朝着门口瞄了一眼,没有再说出来刺激脆弱的平治,还是等他自己发现吧…… 平治听着关于匪徒的事情,嘴巴张大到可以塞下一个鸡蛋,满脸的震惊和空白:「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神宫寺泉沉吟片刻,绕过了这个话题,继续补充道:「只是你们家收藏的那顶王冠,应该是找不回来了。」 他下意识地等着平治发怒质问,却看见平治刚刚震惊的脸凝固了一瞬,像是掩饰一般,又迅速替换上了真切到夸张的愤怒:「什么?!」 第105页 神宫寺泉眨了眨眼睛,太宰刚好也抬起头,两人的视线一对,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 太宰站起来,闲庭信步般走向那个空荡荡的玻璃罩,开始围着那个罩子转圈圈。 神宫寺泉注意到平治的脸色随着太宰靠近那个玻璃罩变得越来越僵硬,连自己身体上的疼痛都好像忘记了,紧闭着嘴不知道在想什么。 太宰于是伸出手,曲起指关节敲了敲玻璃,露出一个很软的笑容,鸢紫色的眼睛弯起来,满是天真无害的气息:「哎呀,就算是我,也知道这顶三年前在黑市拍卖场上排出了天价的圣路易王冠呢,它本身的价值就不说了,光是为了它投的保险就高达七亿美金吶……」 平治下意识地躲避着太宰看过来的眼神,承认道:「您说的没错,这顶王冠的确曾经拍出了很高的价格,家父花了高价买下它,当初也说过是要作为传家宝一直珍藏下去的。」 太宰懒洋洋地伸出一条胳膊,大咧咧地搭在玻璃罩上头,整个身体都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软软地靠着玻璃罩:「传家宝啊……那不到关键时刻应该不会拿出来吧?」 平治闭上了嘴。 太宰兴致上来了哪管有没有人捧哏,自己一个人也能说的兴起:「诶对了,我听说,平治家最近遭受了一点挫折?连武侦这边都有所耳闻哦,毕竟是横滨的船王嘛……听说有两艘船遇到了大风暴沉没了?还有部分货物过战争区域的时候碰上了海盗?啊呀那真是不幸,说起来都这个关头了竟然还有心思举办宴会,不愧是平治家族啊。」 平治咬紧了牙,下颌骨绷直,用力到皮肤都泛起了青白。 「我对宾客们的身份感兴趣极了,于是就稍微查了一下。」太宰快乐地打了个响指,「其他的执政官啊什么的就算了,在这样的场合宴请保险公司的人员实在太奇怪了吧?」 神宫寺泉注意到平治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那么请问,这么珍贵的一顶王冠,你们给它投的保险有多少呢?」太宰扔下最后的炸/弹。 平治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脸色都灰败了许多,有气无力地回答:「……十二亿。」 只要撬出一道口子,想要挖出剩下的东西就不困难了。 平治家族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股价下跌,货物损失惨重,资金鍊面临断裂,焦头烂额的两父子怎么都没办法度过这次危机,心思一起,就把主意打到了那顶王冠上。 他们当然不可能把它卖掉,这么文物这种东西急卖是绝对卖不出高价的,两父子商量了一下,决定走另一条路:骗保。 开一场宴会,在众目睽睽下做出王冠失窃的假象,为了做的更真实一点,他们甚至匿名找了专业的盗窃团伙,对他们提出要求,要他们去偷王冠,还告诉他们宴会上有很多富豪,其中甚至有神宫寺家族的人,可以勒索他,到时候双方分成。 然后在他们动手之前先把王冠藏起来假装已经被窃,这个锅就被扣到了盗窃团伙身上,他们就算辩解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们,这齣戏就圆满了,而且他们还能获得勒索神宫寺家族的分成。 谁知道他们请来的人也不是善茬,居然直接占用了平治的身体进行勒索,还当众杀了人,这下倒是搞不清楚是谁坑了谁了。 太宰用满是细碎伤口的手指摸索着那个高台,手指扣进一条隐秘的缝隙,用力一扳,咔嚓一声,那块木板生生分开,露出一个小小的空隙。 太宰把手伸进去摸了一下,再伸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个华丽昂贵的王冠。 钻石和水晶组成的河流在黄金的底座上流淌闪烁,深蓝的宝石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圣路易王冠……」太宰捧着这只价值万金的珍宝,眼神冷静平淡,然后瞬间变得惨兮兮的叫苦起来,「啊啊啊好重啊好重!」 说着,就把这顶王冠随手扣到了玻璃罩上头。 第55章 寻宝游戏开始 联手想要骗保的父子俩被警察带上了车, 而躺倒在地的「白夜行」则由另一群沉默的人接手带走,神宫寺泉对于那群看上去很有公务员气质的人有点好奇,但是太宰看见他们时一脸的不高兴,跃跃欲试着想上去捣乱, 被随后赶到的国木田暴力镇压。 被太宰随手一摸就摸不见了的「套中人」不知道本体在哪儿, 神宫寺泉倒是不关心这个, 那群「公务员」们围着「白夜行」嘀嘀咕咕了几句, 就有几个人朝着一个方向很有目的性地搜寻而去,显然对于异能者的监管搜查已经做的非常熟练。 比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还有更麻烦的事情等着他去解决呢。 那位陪伴着「神宫寺泉」长大的高野由美小姐, 她的处置方法, 实在是让他为难得很。 毕竟, 按照一般的情理来说——甚至不用想这么多, 以那位已经死去的正主的残念来看, 这个聪明干练的女性可是被视为长姐般的存在, 长姐图谋幼弟的财产, 怎么看都是一出豪门纠葛伦理大戏。 恰好神宫寺泉最不喜欢看的就是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剧目, 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才是他擅长的。 于是他给留在老宅的高野由美打了个电话。 夜间的横滨气温很低,这个靠海的城市常年有不停歇的海风穿过, 林立的大楼和低矮的屋檐下, 满是海洋带着咸味的特殊气息, 里面渗满了潮水的沉重和腥涩, 伴随着海风摩擦旷野和大楼的呜咽, 像是一支永不安宁的镇魂歌。 第106页 太宰还是套着那件沙色的长风衣, 衣摆在大风里被猎猎撕扯,在身后拉出一个又一个狰狞扭曲的姿势。 他大大咧咧地坐在距离海岸几十米的堤岸上,一条腿曲起踩在尚带有滚烫温度的石面上, 另一条腿则晃晃悠悠地悬在离地十几米的半空中,佝偻落魄地弯着腰,用一种下一秒就会被风掀下高台,然后贴着满地尖利碎石成为一滩鲜红腥臭的烂泥酱的姿势,认真地,玩着一台破游戏机。 游戏机里激烈的音乐在风里被刮的零零落落,原本激昂高亢的热血伴奏都成了空洞阴森的鬼畜循环,难为太宰还能玩的这么兴高采烈。 神宫寺泉裹着从鹤丸身上扒下来的羽织,站在几乎要把他原地抬起飞的海风中看太宰的背影看了没几秒,就已经冷到手指都麻木得没有了知觉。 贴着耳朵的听筒里传来金髮女性声嘶力竭到破音的崩溃叱骂,夹杂着人类所能想像出来的最为恶毒的诅咒,然后是一片瓷器碎裂、桌椅翻倒的混响,这样的混乱没有持续很久,神宫寺泉耐心地听着那边的动静,然后疯狂的女声被堵住,只剩下呜呜咽咽的低/吟,另一个沉稳的男人接过了电话:「先生,现在就把高野小姐送往医院吗?」 神宫寺泉微微张嘴,唿出一口气,不得不稍微用手挡住手机,才能让自己的声音被对方听见:「好好照顾她,给她最好的待遇,她的要求都可以满足。」 黑髮的青年声音温柔极了,被人从身后按着肩膀跪坐在冰冷地面上的高野由美听着外放里传出的熟悉的声音,只觉得浑身发冷,她眼睛瞪的大大的,全身都在不自觉地颤慄发抖。 这不是她认识的神宫寺泉,绝对不是!那个人一向把她当成姐姐一般尊敬信赖,就算是知道了她做的事情,也不可能这样甚至不问一下她的苦衷,就轻松草率地对她说出这种话…… 「……虽然不是家族名下的产业,但也是颇有渊源的世交所开设,对于精神疾病有很深入的研究,环境非常的好,由美酱去那里散散心吧,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依然可以享受到最奢侈的待遇。但是,没有其他人。」 青年的声音还是平静轻快的,他像是在甜蜜地微笑,又像是在对宠爱自己的长姐提出无理的要求,因为知道自己被爱着,所以肆无忌惮地说出了冷酷的话语。 「没有其他人,由美酱。」神宫寺泉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你嚮往庞大的财富,嚮往用不尽的金钱,嚮往女王般的生活,我都给你。 我还可以给你华丽的城堡,给你常人想像不到的奢侈生活,给你无上尊荣的地位,直到我死亡的那一天为止。 而作为被背叛的代价,我将收取的利息是,你将永生永世不能离开那里,和混乱的、无序的、扭曲的人们一起生活,没有其他的正常人能与你对话,如果我死去,你将失去一切的尊崇,沦为和他们一样的实验对象。 所以为你最痛恨的人祈祷吧,由美酱。 神宫寺泉微微地笑了起来,听着那头的声音在片刻的僵滞后又开始尖利起来,慢吞吞地按掉了电话。 太宰治头也不抬,用力按着手里的游戏机,紧张地盯着屏幕,随口问道:「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神宫寺泉有点茫然,那个瘦削伶仃的背影还是蜷成一团,在冷风里大唿小叫地玩着好像永远没有尽头的游戏。 当太宰用那样的姿势坐着的时候,很难想像这个人站起来有一米八那么高,因为他现在的样子实在是像极了一根报废的铁钎,适合被歪歪扭扭地插在随便哪一滩垃圾堆里,上面裹满了一层一层厚厚的铁锈,污浊的、腥臭的,看不清他本来的颜色,也可能这本来就是他原本的模样。 没有人能看懂太宰治,但是这个人却总能看透别人,可能是某种天赋技能,过于聪明的大脑让太宰很容易地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知道如何能实现自己的目的。 所以神宫寺泉不喜欢这个男人。 从第一眼看见起,就不喜欢。 他骨子里带着一种腐烂的死亡的味道,那是神宫寺泉避之不及的东西。 「小心掉下去。」神宫寺泉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虽然他觉得太宰其实更希望得到这样的后果。 游戏机里发出拉长的「噹噹」声,彩色的光笼罩在太宰过于苍白俊秀的脸上,打出了「game over」的字样。 太宰把游戏机塞进口袋,笑眯眯地回头对神宫寺泉招手:「风景很好哟,不来一起欣赏一下吗?每次看到横滨的海,就感觉可以晚一点再去死了呢。」 其实神宫寺泉并不想过去,他现在冷的厉害,手脚都是僵硬的,更需要温热的水和柔软的床铺……但是他看着太宰的眼睛,那双眼睛含着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美丽光泽,像是盛满了初生的希望和璀璨的星辰,清澈明亮的完全不像是一个自杀爱好者能拥有的。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竟然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海边的气温降的很快,神宫寺泉谨慎地盘腿坐在离石阶有点远的地方,太宰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弯起漂亮的眼睛:「不用这么小心啦,掉下去之前我会抱住你的哟~」 他的声音听上去快乐极了,手腕上缠着的绑带漏出一截,边缘陈旧的已经起了毛边。 神宫寺泉想了想:「那也太噁心了,死之后和你混成一团分不开什么的。」 第107页 太宰一脸委屈地辩解:「这种细节不用在意啦!再说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是很浪漫吗!」 神宫寺泉立即用表情表达了对这种浪漫的敬谢不敏。 太宰长长嘆了口气:「真是的,一下子心情就低落的不想再给泉传话了呢。」 「传话?」神宫寺泉正低着头搓着冰冷的手指,闻言抬头,「传什么话?」 深棕发色的青年眯着眼睛笑,眼神里透出一种刻意装扮的无辜,还有满满的狡黠,像是刚刚想起来一般,生怕不能激怒面前的,为了那副场景兴奋的瞳孔都微微长大:「就是不请自来的新朋友的留言啊,毕竟泉带着的那些宝贝真是价值高到让我都心动不已啊。」 嘴里说着这样挑衅的话,他紧紧盯着神宫寺泉的面部表情,努力搜寻着其中的其他情绪。 那种炽热的嚮往着生命的情绪,实在是太奇怪了,让他忍不住地想要把面前这个人给剖开,把手指探进去,细细摸索着每一寸的内脏肌骨,找到埋藏着秘密的地方。 是什么呢?让他拼命渴望着存活的东西?太宰治真的太好奇、太好奇了,在他灰暗腐烂的生命里,绝对没有这样的东西出现过。 生命有什么意义?世界有什么意义? 想要活下去的人真是奇怪啊,这个人也是,那个人也是。 神宫寺泉有点没反应过来,半晌后皱起了眉头,世上还有这样的贼,偷东西之前还给下个通知的? 「你刚刚说是接到国木田先生的电话才过来的。」神宫寺泉用控诉的眼神盯着太宰。 话题偏离了太宰的预想,他眨巴眨巴眼睛,嘴巴抿成一个卖萌的「w」形,对着神宫寺泉摆出了无辜脸:「对啊,接到了留言之后,我去喝了杯咖啡,邀请一位美丽的小姐殉情,然后是国木田的电话……」 很好,逻辑满分,顺序无误,只是一个简单的隐瞒。 深棕色的捲髮被海风吹的东倒西歪,遮住了太宰的眼睛,他的两根手指在地上模仿着人腿走路的样子走到神宫寺泉身边,在神宫寺泉冷淡的视线下,两只冰冷的手贴到了一起。 属于异能力的蓝白冷光瞬间暴涨,披在神宫寺泉身上的羽织如同冰雪和雾气,接触到温热的水流后缓缓消融,一点一点地散成星星点点的光线碎裂开来。 要找到别人的秘密的话,就一定要让他没有退路才行。 「虽然不认识那个人,但是他真是来对了时候。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没有任何外援的,寻宝游戏。」 太宰握着神宫寺泉的手,用孩童找到了玩伴的兴奋语气说道。 第56章 招魂 三日月和鹤丸药研原本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神宫寺泉, 偶尔低声说几句话。药研则沉着脸,手指不耐烦地敲着腰间本体刀的刀柄,很不高兴地盯着站在寒风里的大将,也没有去听身边两振太刀的对话, 神思不属地伸手想要扶一扶眼镜, 等扶了个空才想起来自己穿的不是内番服, 也没有戴眼镜。 于是他心里的焦躁更往上蹿了一层, 盯着神宫寺泉身上单薄衣服的眼神快要冒出火星来。 可是神宫寺泉全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还上前几步坐了下来,药研拉长了脸, 用力地「啧」了一声。 但就算是这样, 他也没有上前要求神宫寺泉离开的意思。 所有的刀剑付丧神, 无论和主君再怎么亲近, 始终都恪守着心底那一条线, 他们见多了古时臣下与君上的相处之道, 也习惯了用那样的标准要求自己。 臣下可以劝诫君主, 也可以反对君主的提议, 但是一旦君主下定了决心,他们便绝对不会再反驳。 而他们刚刚被命令, 等在这里。 好吧, 等就等吧。药研在心里这么想着, 已经开始思考一会儿要怎么调配又苦又涩的特效药了。 一边想着, 他一边又习惯性地扶了一下眼镜, 然后再次扶了个空。 但是等他略带尴尬地将手放下时, 却敏锐地发现,身旁唿啸寒冷的海风,忽然间静止了。 不……不是静止了, 而是完全消失了,连带着属于海水的咸涩、挟裹着细细砂石的利风,统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温软和煦的微风,和带着青草香味的阳光,耳畔惊鹿砸到水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咕咚」,把药研惊得瞪大了眼睛。 这里是——本丸! 他就扶了个眼镜的功夫,怎么就回本丸了! 而且他明明还没有扶到! 不仅是他呆滞了,连正在说话的三日月和鹤丸都懵逼了一瞬,三位刀剑付丧神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有点扭曲僵硬地看着这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庭院。 「药研?!」温润柔和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迴廊拐角处端着一只蒙了细布的盆子的一期一振惊讶地望着忽然出现的三人,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自己的弟弟,「你回来了?主殿还好吗?」 药研还尚且有点茫然,有过几次经验的三日月和鹤丸已经回过神来,稍加思索就大概猜到了罪魁祸首,两振太刀第一次扭曲了脸,浑身散发出恐怖的黑气,用一种可怕的语调咀嚼起了那个名字:「太宰治……」 药研走过去,仰着头看了看自己的兄长,目光在他的装束上一转,又落到他手里的盆子上:「大将很好……一期哥?这是什么?」 名满天下的皇室御物笑容温柔,他穿着相当正式的军礼服,肩头的短披风垂落下来,上面的家徽若隐若现,猩红的绶带绕过肩颈腰腹,勾勒出修长的腰身,雪白的手套包裹着骨节分明的双手,长靴束住肌肉紧实的小腿。 第108页 这套装束是「一期一振」的出阵服,并没有什么问题,唯一奇怪的就是,很少有付丧神会在本丸里穿着累赘正式的出阵服,一期一振又是向来低调的那一种性格,更加不可能莫名其妙地穿着出阵服在本丸里晃来晃去了。 温柔的太刀顺着弟弟的眼神低头看向手里的盆子,犹豫了片刻,轻声嘆气:「啊……这是招魂的用具。髭切殿下向白石大人套出了主殿的真名,我们想尝试着用这个名字召回主殿的灵魂。」 他微微掀起细布的一角,露出里面红艷艷的绳子和各种白纸,有点无奈的样子:「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是总要先试一试。」 药研被一期一振话里丰富的信息弄的有点头昏,不得不打断他:「等一下……白石大人?他来过了?」 一期一振小心地将盆子上的布盖好:「嗯,在你沉睡后第二天来的。」他的神情变得有点不可名状的古怪,「髭切殿下拉着他喝了一下午的茶呢。」 如果忽略拉门后没有间断的痛唿和噼里啪啦的动静,那真是非常和谐的一次品茶活动了。 白石离开时行色匆匆,一只手捂着眼睛把头低的快要插进地里,甚至都没有再提起要去看一眼神宫寺泉的要求。 髭切则单手提着太刀斜指地面,金髮凌乱,一向披在肩头的外套不知掉在了哪里,脸上还带着天真无辜的微笑站在茶室门口,对着远去的身影慢悠悠地摆手。 然后他们就开始准备今天的仪式,各种各样的用具不是简单就能够准备齐全的,出阵的部队往往要花上大半天的功夫在战场外的地方奔波,一直到第二天的黎明才能赶回来。 就算是这样不间断地出阵,他们也还是拖了这么久才把东西都准备好。 然后就碰上了突然回来的三位付丧神。 一期一振只为了弟弟停留了一会儿,匆匆说了几句话就赶往后院,而药研则自然地走向了天守阁——所有付丧神里,会医药的就他一个,作为本丸唯一的医生,找寻病人几乎成了他的本能。 天守阁下此刻的场面堪称壮大,这里聚集了本丸所有的付丧神,这些从刀剑中化身出来的神明们,衣着或华丽或古拙,像是从各个时代的画卷里穿行而出的古老剪影。 他们绕着天守阁一遍遍走着,口中念着晦涩的祈福语言,手里牵着代表神明眷顾的红绳,每隔一段距离就钉下一张经文,此刻天守阁外已经像是下了一场茫茫的大雪,遍布密密麻麻字迹的经文纸页铺满了所有的地面,风一吹过,就宛如掀起了一场白色的海潮。 不仅如此,用来钉住经文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已经出鞘的刀剑,长长短短的太刀、打刀、胁差、短刀,如同林立肃杀的森林,钉住了纷扬的海潮风雪,用一种凌厉孤傲的姿态镇守着这方土地。 寒光凛凛的刀身上,缠绕着鲜红的绳子,一圈一圈地蔓延拉长,浅青的刀刃,猩红的细绳,雪白的经文,像是战场上迎风而起的灵幡,招摇着唿唤不归人的灵魂。 走在最外围一圈的长髮付丧神闭着双眼,紫色的衣袂擦过紧绷的红绳,而细软的红绳就那样缠在锋利的刀刃上,竟然比钢铁化成的丝线还坚硬。 他手里挽着长长的数珠,单手提着一振太刀,药研匆匆一瞥,就认出来了那振太刀,乃是天下五剑之一的数珠丸恆次。 但是这振刀并不是诞育了这位付丧神的本体刀,而是尚未被召唤出付丧神的刀剑,本来应该放在仓库里才对。 然而药研的视线一转,就发现远处空地上摆满了各色刀剑,都是仓库里尚未召唤出付丧神的二振三振乃至四振刀。 药研正在走神,念完了一遍经文的数珠丸恆次已经停下脚步,他左手还缠绕着一圈红绳,指尖夹着一张蝶翼般飞舞的纸张,双眼依旧紧闭着,而右手已经利落地拔刀出鞘。 他拔刀的动作是如此的轻灵迅勐,像是佛前拈花的一回首,悲悯又含蓄地委婉嘆息,擦着流云和朔风的尾巴,在寒光一闪间,修长的太刀就带着那张纸准确无误地插进了地里。 那振太刀一插进地面,平滑如镜面的刀身上就泛起了一层很淡的光芒,这光芒一闪而逝,却实实在在地出现了。 药研在一边停了一会儿,数珠丸恆次似乎注意到了这里出现了一个人,没有停下脚步,只是非常轻地朝着这边轻轻一颔首,继续朝着下一个目标前进。 不仅是他,连粟田口家的小短刀们也在其中,认认真真地念着晦涩拗口的经文,虔诚地在路过的每一振刀剑上缠绕下手中的红绳,就算看到了药研,也只是眼睛亮了一亮,然后毫无迟疑地往下走。 药研看了一会儿,发现其中好像少了个人。 髭切不见了。 源氏的一双重宝实在是好认的很,薄绿色头髮的弟弟正认真地低着头缠红线,但是浅金色头髮的兄长却不在其间。 药研有点疑惑,轻巧地翻上屋顶,踩着瓦片直接进了翻上了天守阁的空中走廊,踏上了二楼的楼梯。 午后的阳光很温暖,通往审神者寝居的幛子门打开着,屏风前,坐着消失了的那位付丧神。 金髮的付丧神全副武装,正盘腿坐在屏风前,他闭着眼睛,脸上带着工笔描画般的笑容,雪白的军服外套垂在地上,一振太刀横放在膝头,右手压在刀柄上,看似惬意,完全是雄狮咆哮前舒张的姿态。 第109页 犹如前方万军之阵,却是一人之战。 药研的脚步有片刻的停顿,这是刀剑付丧神守护主君时的模样,但是他不太明白,为何要在本丸里这么谨慎。 髭切当然听见了上来的脚步声,但是他没有睁眼,他的手也还是按在刀柄上。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药研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大将的情况怎么样?」 髭切终于睁开了眼睛,视线落在面前地面一尺远的地方,目光没有焦距,好像还沉浸在脑海里空寂的世界中,连回答都慢了半拍:「嗯……不知道。」 药研于是自顾自地回答了:「那边的话,可能也不会活很久吧,或许等一等,大将就会回来了。」 髭切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很淡,比起这振太刀平日里无辜甜蜜的笑法,这个笑带着一点冷淡的嘲讽,和三日月的笑法有点相似。这时药研才想起来,髭切的年龄,可是比有着老爷爷之称的三日月宗近还要长久的。 平安时代的刀剑,真是个个都不简单。 药研这么随意地想着,听见髭切低柔舒缓的声线在寂静的天守阁里响起来:「比起无力的等待,刀剑更喜欢主动出击。」 药研的意思很简单,等神宫寺泉在那边自然死亡,他又会回到本丸来,完全不用做神事,尤其是加入了付丧神神力的神事,万一出了岔子,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等待是最保守的,但是显然髭切抗拒着这样的做法。 万一下一次神宫寺泉死亡后回不来本丸呢?谁也不知道他回来的原因是什么,离开的契机又是什么,比起等待,髭切更愿意将一切都握在手里。 好的也罢,坏的也罢。 他的太刀下面压着一张薄薄的纸张,上面墨色淋漓,用狂放恣肆的笔触写着一个名字,而他的无名指恰好按在那个名字上。 ——神宫寺白。 髭切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地。 在横滨的夜风中,神宫寺泉忽然回了下头,太宰凑近他的脸,笑眯眯地看他:「怎么了?」 黑髮的青年有点迟疑,摇摇头:「没什么。」 刚才……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唿唤他? 心跳的失序只是一个瞬间,短的如同一个错觉。 第57章 回想 太宰治可能是使出了毕生的力气来发动这一次的「人间失格」, 在他放下手后,神宫寺泉惊异地发现,他竟然找寻不到属于那三个付丧神的痕迹了,就像是他们从未出现过一样。 他迅速回头扫视了一圈, 三日月他们站的地方只是空荡荡的一片, 地上掉落着三振刀剑。 太宰双手捧着脸, 贱兮兮地拉长了声音:「哎~呀~不见啦~」 神宫寺泉自从听了太宰的话之后就很淡定, 一点没有自家东西被人惦记的慌乱:「所以武装侦探社,是要毁约吗?」 太宰睁大眼睛,一双清澈的瞳孔里都是货真价实的茫然:「谁说的?做生意靠的就是诚信嘛, 我们怎么会做毁约这样的事情呢!」 神宫寺泉于是毫不客气地指出:「可是我们当时签下的合同是你们保护我和我的藏品直到完整交接为止。」 深棕发色的青年眨巴眨巴眼睛, 额前的捲髮被风吹的东倒西歪, 他伸出一根手指把头髮拨开:「没有啦没有啦, 当时签下的合约里, 只有保护你哦, 其他的只是口头上的附带而已。」 曾经在黑/手党里做到干部级别的青年露出一个有点黑的笑容:「我可是很尊重程序的!」 神宫寺泉有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动了动被风吹的僵硬的手脚, 从地上爬起来,走过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三振刀剑。 这里的海风实在是冷飕飕, 神宫寺泉经过一块石头的时候没有注意, 差点被绊倒, 他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肺部收缩, 尖锐冰凉的寒意就顺着嵴骨捅进了胃里, 像是有一把锈了的刀片,直直伸进他的身体里粗暴地搅了几下。 刀鞘的金属部件有点硌手,神宫寺泉将两振太刀拎在手里, 短刀随手插在腰带上,非常疏离地对着太宰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 太宰治也不阻拦他,只是坐在那里摇摇晃晃,很开心的看着这个单薄的背影在风里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他回到酒店里已经是凌晨三点多,横滨的天色是燃烧般的艷丽橙红,这种天色将明未昧的颜色非常好看,在本丸的时候,神宫寺泉不止一次看见三日月大清早坐在迴廊上看天,大概是老年人的作息问题,他总是起的很早。 其实大部分刀剑都起的比较早,尤其是平安时代便诞生的那几振刀剑。 鹤丸像是不用睡觉一样,一大清早本丸的第一声嘈杂人声必然是他贡献的;膝丸则是严格遵守本丸的作息,基本没有晚起的情况;而另外一振年纪比三日月还大很多的平安老刀则是完全相反——髭切几乎是本丸付丧神们懒床的典范,对于让弟弟帮自己做内番这样的事情,他完全是干的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神宫寺泉好几次劝膝丸不要这样让着那振不要脸的腹黑老刀,至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这样的道理他总是应该知道的。而一群黑心平安刀中的良心欧豆豆就会一脸为难地抱着髭切的衣服,视线东瞟西看,明明直视人时很有气势的眼睛硬是有了点害羞的味道:「可是……阿尼甲昨天睡的比较晚……再说要做的事情也不多,反正我的衣服也是要洗的,一起洗掉也不麻烦……」 第110页 「阿尼甲说今天有点冷……」 「阿尼甲说他昨晚失眠了……」 「阿尼甲说今天的排班轮到他休息……」 「阿尼甲说……」 休息个头啊!有你在,你家阿尼甲哪天不是休息啊! 神宫寺泉对于髭切千变万化的理由也是无语了,更难以置信的是,膝丸居然好像真的都相信了!这是怎样一振纯真好骗敬爱兄长的良心太刀啊! 「所以说,你就算要欺负,也不能逮着膝丸一个人欺负吧?」终于有一天,神宫寺泉本着对下属的同情,跑到源氏的部屋里,掀开被窝对着只探出一个金色脑袋的髭切提出了抗议。 睡的迷迷煳煳的太刀看起来有种奇异的天真感,他的皮肤本来就白皙,枕在褐色的荞麦枕上,更显得下巴瘦削肤色透明,凌乱的浅金色短髮散在枕头上,露出光洁的额头,睡相如同小孩儿般无辜。 看见审神者过来,这振平安老刀也不害羞,扑扇着长长的睫毛,一双猫儿/眼眯得弯弯的,眼尾拉开一道浅红的晕,刚睡醒时的声音略带沙哑慵懒,把平日里那种甜蜜感消磨了几分,倒凸显出了男性特有的攻击性。 「我没有欺负他啊……」金髮的太刀被掀开了被子也不生气,懒洋洋地自己伸手把被子给自己盖上,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茫然,「明明弟弟自己也很高兴吧。为了让弟弟高兴,我也很难做的呀,比如说还要被家主早起质问什么的。」 没有合上的幛子门外,刚好跑过了膝丸抱着衣服的快乐背影。 神宫寺泉一噎:膝丸!你这个不争气的! 不过髭切也不是没有早起的时候。 神宫寺泉刚醒来的那几天,总是很难入睡,可能是因为沉睡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他对于「睡眠」这件事情有种生理性的厌恶,而又因为身体不好,每次睡着就累的叫不醒,醒来也是全身酸痛疲惫。 为了不让近侍担心,他就总是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到天亮,这一招很管用,至少没有付丧神发现他晚上不睡觉的事实。 直到有一天轮到髭切值夜。 这振付丧神的性格他也清楚,总是对什么事情都漫不经心的样子,战斗之外简直是远离尘世,还偷懒有方,大概不用很久就会睡着了。 神宫寺泉这么想着,等近侍交接了,浅金髮色的太刀按照规矩来拜见,然后隔着一扇门坐着等他入睡。 这不过是本丸的程序而已,等审神者睡着后,近侍就会去隔壁的近侍房睡觉,毕竟审神者待在本丸里也不会真的遇到什么危险。 神宫寺泉对于应付这件事情已经很有经验,他放松身体,无视全身的零部件都在叫嚣抗议着的绵长疼痛,努力把唿吸放的沉稳悠长,假装自己已经睡了。这招对付其他付丧神总是屡试不爽,连药研都被骗过去了不止一次,至今没有人戳破。 在心里默默数到了六千六百,他听见门口传来衣物摩挲的窸窸窣窣声音和刻意压低了的脚步,大约是髭切要去隔壁了,他这么想着,接着就听见了他这里的幛子门被拉开的声音。 什么鬼?! 他一惊,唿吸有瞬间的停顿。 金髮的太刀似乎闷着嗓子笑了一声,然后蹲在了他旁边,用软绵绵笑眯眯的嗓音说话:「家主睡不着吗?一起去厨房偷东西吃吧?」 被识破了的神宫寺泉认命地睁开眼睛,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对着那双漂亮的琥珀金色眼睛,好半天才说:「这种邀请,比较适合鹤丸吧?」 髭切还是笑眯眯的样子,伸手去抱神宫寺泉,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擦过人类的脖颈,将他半扶半抱着带坐起来,依靠在自己怀里:「家主对我的偏见好重啊。」 他的语气里带着笑,也不说是什么偏见,抽出放在枕边的厚实外套给神宫寺泉裹上,裸露的手腕触碰到神宫寺泉的手指时停了一下。 腕部的皮肤很敏感,冰冷的指尖碰到的时候,有种被冰凌刺了一下的感觉。 髭切弯着淡红的唇,一只手还抱着神宫寺泉,于是就很自然地将手伸到嘴边,咬着指尖的布料,将手套脱了下来。 黑色的布料包裹下的手显露出来,常年不见光的手有种苍白细腻的质感,比起神宫寺泉的病白也不逊色。他单手握着神宫寺泉的手,有点讶异:「家主都睡了这么久了,还是这么冷吗。」 神宫寺泉含煳地唔了一声,迅速地带过了这一点:「厨房还有吃的吗,烛台切应该已经收拾掉了吧。」 髭切嗯了一句,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说话,低着头非常认真地——帮他戴手套。 刚刚脱下来的手套还带着付丧神灼热的体温,贴着冰冷的皮肤慢慢包裹住他的手指。说实在的,髭切对于照顾人这样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天分,比起熟练此道的短刀们,他的动作有种生硬的僵滞感。 不过神宫寺泉没有说什么,任由他摆弄自己的手。 然后被这振莫名其妙童心大发的平安老刀拉着,真的去偷了厨房。 烛台切的性格细腻认真,每天都会在入睡前将厨房整理好,一应菜蔬收拾的整整齐齐,其他的东西也都摆放到位,也许每个做饭的大厨都有这样的强迫症,非得把锅碗瓢盆都摆成一列弄得像是没用过一样。 于是厨房里找不到剩下的食物也是很正常的。 尤其是本丸的情况本来就艰难,当天的食物都是当天就吃完了,哪来的多余让人偷。 第111页 结果神宫寺泉就眼睁睁地看着髭切从灶台下的炉灰里扒出了一个烤的焦黑的……红薯。 ???哪来的红薯啊?! 髭切对着他比了个「嘘」的姿势,猫眼弯着,一脸无辜天真:「是陆奥守带回来的,药研说你不能吃烤的,不过真的很甜啊……家主要吃吗?」 他像是随口一问,自己已经手脚利索地扒开了红薯皮,焦黄微红的浓稠汁液立即顺着指尖淌了下来,浓郁的香气散开来,神宫寺泉半句「不吃」马上就堵在了喉咙口。 唔……真香。 躲在厨房和髭切分了一个烤红薯的神宫寺泉后来这么想着。 温热的食物滑下胃,暖意从身体里散发出来,久违的舒缓倦怠的睡意涌上来,不是那种因病而来的累,而是人类睏倦后自然的睡意。 他靠着髭切,听着髭切一边剥红薯皮,一边时不时地说两句话,甜软温柔的声音压得很低,将他带进了无梦的睡眠。 到了第二天清晨,他居然自己醒来了,然后就发现身边还躺着另一个人,正睁着琥珀金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只手绕着他的头髮玩,眼里的光芒全然冷静,看上去不像是刚醒的样子。 那时天色初醒,窗外的晨光微霞艷丽浩渺,神宫寺泉还是第一次见他醒的这么早。 然后金髮的付丧神在绚丽微红的晨曦中看着他,秀丽的脸上露出了柔软甜蜜的笑:「早安,家主。」 第58章 护送 神宫寺泉有点恍惚, 总听人说人类死之前常常会想起久远前的回忆,可是他觉得这个理论应该不适用于他身上才对。 于是他像是抹去海水泛过的细沙一样,将这件事情重新按进了回忆的深处。 从神宫寺本家带出来的几件昂贵藏品还好端端地放在保险柜里,除此之外还额外多了三振国宝级刀剑摆在桌上。 神宫寺泉有些发愁地看着一动不动的三日月和鹤丸, 太宰这只皮皮虾实在不能小觑, 他回来的路上几次动用灵力试图召唤寄宿在刀剑里的付丧神, 却一点回应都没有, 显然这次不是简单的被塞回了刀剑里这么容易,更可能的情况是…… 他们直接被打发回本丸老家了。 啊……希望太宰不要有再次遇到他们的机会了。 神宫寺泉这么想着,坐在床边耐心地等着天亮。早在来之前, 本家就已经得到了藏品被黑市开出高价的信息, 这样的开价显然是对神宫寺家族的挑衅, 但是说实在的, 对于这样的开价, 神宫寺泉也没有什么办法。 他相信, 现在世界上大多数的盗贼都已经把目光放到了横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 更甚至, 放到了这家酒店、这间房里。 可是还是那句话,除了被动的防守, 他现在的确什么也不能做。 只要明天把东西送到寄存者手上, 就不管他的事了。 神宫寺泉这么安慰自己, 低着头拎起床头的座机给警视厅打了个电话。 嗯……保护文物, 人人有责嘛。 基于神宫寺家族的地位, 警视厅接到电话后就态度很好地满口答应了这个护送任务, 不到二十分钟,楼下就传来了警车鸣笛独有的声响。 一熘四辆警车停在酒店门口,红蓝的光线照的酒店玻璃外墙上一片彩色绚烂, 警车上跳下来一群警察,步履匆匆地往楼上来。 神宫寺泉只是在窗边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不一会儿,门口就传来了礼貌的敲门声:「神宫寺先生?我们是警视厅行动组成员,请问可以进来吗?」 门内一片安静。 门口两人面面相觑一会儿,悄悄将耳朵贴上门听了听,可是隔着厚实的红木门,他们哪里听得见里面的声音。 其中一人皱着眉头,对另一人使了个眼色,另一人会意,低头掏出藏在警服里的一只小电脑,拆出一根线连上门口的读卡器,低头开始开门。 他干活儿干的聚精会神,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马上就好!」 他嘴里匆匆应付着同伙的催促,眼睛更凑近了屏幕一点。 肩头拍人的力道更大了一点。 「你急什么!」他恼火地压低声音,接着,整个人就僵硬住了。 屏幕上反射出来的人影,那张从他肩后面冒出来的脸,带着阴森微笑的脸……是谁啊! 唰一声,他背后的白毛汗就煳满了整件衣服,额头上的汗水大颗大颗地往外冒,汇聚成一滴砸在他哆嗦的手指上。 水滴落下的重量微乎其微,却让吓到有点懵的贼回过了神来,他牙齿一咬,伸手就往怀里摸枪,乌黑的枪/支刚从衣服里露出一个头,一件冷森森的阴凉物体就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一个带着笑的声音响起来:「不要动哟,手抖的话倒霉的可是你。」 被枪/口抵着脑门,他也顾不得想什么反击的事情了,汗津津的手掌一滑,掏到一半的枪重新跌回衣服里,他正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为自己开脱,另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停在不远处顿了一会儿,继而是强压着暴躁的声音:「太宰?!你在干什么!」 他背后的青年还是心情很好的样子:「制服犯人,保护委託者咯。」 国木田刚刚解决掉另一个人,一回来就看见太宰手里拿着根吃了一半的香蕉抵在人家太阳穴威胁人,血压蹭蹭蹭就飙了上去。 「我是说,你手里的香蕉,是怎么回事!」 第112页 太宰治无辜地对国木田微笑:「哎呀哎呀,这个……一时间找不到顺手的武器嘛……」 香蕉?被吓的有点神志不清的胆小盗贼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嚼了两遍,终于抓住了其中的关键词,被戏弄的怒火腾地一下差点掀开他的天灵盖。 老子要跟你拼了! 他伸手就去摸怀里的枪,又是摸到一半,另一侧太阳穴再次被抵上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不要动,我手抖的话倒霉的是你。」那个低沉的男音冷峻耿直道。 你们当老子是傻子吗?!还敢耍着老子玩?!连台词都不换一套的?! 他都要出离悲愤了,咬着牙就要掏枪击发,国木田毫不犹豫对着他的非要害处开了一枪,看着立时昏睡过去的人,脸上还有点莫名其妙:「不是说了不要动吗?怎么有这种上赶着求打的人?」 太宰喉咙里咕一声,强行把笑声压下去,一派正经模样:「也许是他比较有幽默细胞吧。」 国木田和太宰共事久了,早就学会忽略这傢伙不着调的话,一脚一脚把挡在门口的人踢到一旁,伸手按了下门铃:「神宫寺君?我是国木田。」 神宫寺泉打开门,轻巧地扫视周围一圈,很快就发现了那个穿着警服倒在地上的傢伙:「他们消息倒是灵通。」 国木田推了推眼镜,手里拿着那本记事本:「应该是有在监控房间里的电话。五分钟前楼下的电梯停电,警察都被困在电梯里出不去,他们就伪装成警察上来了。」 太宰靠着不远处的墙壁站着,整个人懒洋洋的,一点精气神都没有:「好睏啊好睏啊……好想睡觉啊……」 国木田继续说:「不过这样的手段想要偷走东西,实在是太可笑了一点,我更倾向于那些真正有实力的人还没有动手。」 「好——困——啊——」 「之后的一段时间,还是要多加小心才行。我和太宰会始终跟着您,从这里过去,算上路上的交通时间,大概需要三十五分钟,只要没有异能者,就不需要担心,当然,就算有异能者,只要有这傢伙在——」 「啊啊啊我好睏啊——」 国木田额头上啪嚓蹦出了两根青筋,他勐地合上记事本,对着一旁充当噪音背景的太宰发出了灵魂质问:「所以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睡觉!」 有着近乎刻板作息时间表并且一丝不苟按照其进行的国木田怎么都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大晚上的不睡觉在海边像个神经病一样吹了一晚上的风,还以「游戏机没电了要是国木田不来的话我就跳下去」这样的话来威胁他给带早饭! 这是一个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事情吗?! 不,他早就应该知道的,太宰根本就不是一个能用正常脑迴路来衡量的奇葩存在。 暴龙咆哮了一顿的国木田深吸一口气,觉得和太宰生气的自己真是太不成熟了,于是重新转头和神宫寺泉说话:「……警视厅的话,用来对付非异能者的确是很好的选择,毕竟异能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能暴露在公众面前……」 两人说了没几句,楼下一群警察就跑了上来,带头的男人三十岁出头,形容有点狼狈,看样子在电梯里待的实在是不舒服。 见到神宫寺泉,他先是观望了几秒,估摸着和照片对上了,才笑着上来打招唿:「非常抱歉,神宫寺先生……刚才电梯出了点故障,让您久等了,请问要送的东西——」 刚上来就这么问,其实有点失礼,不过在场的人都不在乎这个,警长只是扫了国木田一眼,很聪明地没有与他说话。 警视厅能得到的消息总是比其他人要多的,对于港口黑手党和武装侦探社,他们也早就有所耳闻。前者能查到的每一个人都在他们的通缉令上待着,而后者也是「不可说」名单上的重点观察对象。 所以在认出国木田之后,警长立刻闭上了嘴。 沉重的保险箱被两名警察合力扛起,两振太刀则由神宫寺泉抱着,国木田跟在他身边,太宰却又不知何时找不到人影了。 一直到上了车,他们也没有见到太宰出现,隔着一只保险箱,国木田皱着眉头,正直严肃的脸有点迟疑,像是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神宫寺泉于是善解人意地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国木田清了清嗓子:「嗯……太宰那傢伙,性格虽然有点……奇怪,但是并不会真的做出什么坏事,如果对您说了什么冒犯的话……」 神宫寺泉敏锐地捕捉到他在说「奇怪」这个词语时的咬牙切齿。 「不,我觉得很好。」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太宰发出的恳切殉情邀请,神宫寺泉古怪地笑了一下,「而且他的爱好也很有意思。」 嘴上这么说着,他总是忘不掉那天太宰自己跳河时的眼神,明明就在唿号着「救救我」,偏偏行为和心理对不上号,真是神奇。 所以他才会本能地伸手去拉太宰,甚至被带进水里也没有松手。 他尊重一切珍爱生命,热切地想活下去的人。 只是太宰自己却不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尽管很好奇他的思想,神宫寺泉却也没有兴趣去挖掘别人的心理。 开车的警察转动方向盘,跟着前面两辆开道的警车驶上了公路,后面还有一辆压阵的车子。这个时间不算早也不算晚,刚好是过了上班的早高峰,路况好了很多,行人也很识趣地避开警车的路线,可以说,完全是一帆风顺的—— 第113页 「嘭!」 神宫寺泉默默收回了刚才的话。 司机踩下剎车,有点紧张地摇下车窗看了出去,张望了一会儿,又听了听耳机里的声音,松了口气,对后面的两人解释:「前面有两辆车出车祸,火势有点大,油箱爆炸了,我们可能需要绕道。」 神宫寺泉没有说话,先提出反对意见的是国木田。 戴着眼镜的男人听完他的话就紧紧皱起了眉头:「不行,不能绕道,这场车祸来的太巧合了。」 开车的小警察有点踌躇,低声将这句话通过肩上的对讲机告诉了前车的警长。 很快,前面一辆车开了车门,警长下车走过来,好声好气地解释:「的确是意外,这一段路因为设计问题,本来就是事故高发路段,而且车祸双方都是普通的公民,每天都要经过这里去上班,并不存在事先布置的前提条件。要是不绕路的话可能需要等上一个小时灭火拖车……」 他唠唠叨叨一大堆,国木田还是板着脸,不管是事故高发路段还是不认识的两位事主,都不是意外成立确认的理由。就算是他,也能想出让两辆车「意外」相撞的十个方法,何况是为了偷东西不择手段的盗贼们? 可是他的话到底没有说出来,警长虽然掩饰的很好,眼里那种烦躁不耐的神色还是多多少少透露了一点出来。 为了私人理由,动用警力护送,说出去实在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就算是上级的命令,但是好处又不会落到他头上,反而要是被发现的话,肯定是推他出去顶包。 要不是想着能和神宫寺家族卖个好,他压根不会亲自出马。 可是一上路就碰到车祸这样的麻烦事,对方又质疑他的判断,就算是脾气再好,他也有点不高兴了。 第59章 寻宝游戏 神宫寺泉当然不会去在意警长高不高兴, 他只是有点儿好奇,如果这场车祸不是意外,那么那些劫匪想怎么做。当着警察的面来个拦路抢劫吗?要是干得出这么勐的事,那就不用费劲巴拉的搞什么车祸了。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 在国木田的坚持下, 他们没有绕路, 警车小心翼翼地蹭着公路边缘开了过去, 一辆两辆三辆——等最后一辆车经过的时候, 轮胎突然打滑,整辆车都撞上了一旁的护栏。 突如其来的事故让警长气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再次从车上跳下来, 对着不小心失手的警察喷出了心中的三丈火焰, 连着刚才在国木田那里受的气都一股脑儿盖上了小警察的头。 可是骂得再凶也没有办法改变车不能开了的事实, 警长原地叉腰, 用力喷了下粗气, 往轮胎上踹了一脚。 「你们几个, 留下来帮助清理车祸现场吧。」 愤愤地对着几名小警察下了命令, 有点微胖的警长带着千钧之力一屁股坐上车, 神宫寺泉确信自己看到了那辆车的轮子往下重重一沉。 国木田有点忧心地看了看后面停下的那辆警车:「难道又是我想多了吗?太宰那傢伙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动脑子这样的事情,侦探社里最擅长的就是乱步和太宰, 但是这俩货都是一个比一个随心所欲的, 让做事情一丝不苟酷爱走程序的国木田痛苦的不得了。 现在好了, 他的搭档干脆连人影都找不到了。 虽然相信太宰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掉链子, 但是国木田还是习惯性地要口头唠叨几句。 神宫寺泉摸了摸横放在膝头上的两振太刀, 视线落在一旁的保险箱上, 若有所思地开了口:「要是有四五个人,全副武装地来抢夺,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做到……」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 国木田却一下子就听懂了,一向严肃的脸上抽出了一个苦笑:「神宫寺先生,请不要在这种时候说这么可怕的话好吗……要不叫敦来支援?至少这孩子不怕枪。」 国木田的异能力「独步吟客」能消耗笔记本的纸张,将写出的东西具现化,不过不能具现化比笔记本大的东西。这个异能灵活程度很高,可攻可守还能当后勤,不过在面对多人围攻时就显得有点力不从心了。 他们的对话还没有结束,前方又是一声巨响。 「喀——嘎——咣!」 三段式的音效全立体环绕,前方大片的阴影摇晃着倒落下来,让周围的光线都有一瞬间的消弭,好在这样的阴暗只是片刻,就是反覆的剎车让神宫寺泉的脸色惨白了几分。 「又发生了什么?!」国木田警惕地抓住了手里的笔记本,开车的小警察很尴尬地按着耳机回头:「那个……非常抱歉,前面正在修剪行道树,但是不小心出了点问题……一棵树被砍倒了,正好拦在路上……」 国木田抽了抽嘴角,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修剪行道树不小心砍倒了树?! 这样见鬼的理由真的有人会相信吗?! 他内心吐槽的欲望就快要冲破喉咙的时候,那位警长又端着肚子跑了过来,这次他显然也察觉了不对劲的地方,敷衍的笑脸不见了,额头上满是湿漉漉的汗水:「这个,神宫寺先生,现在可能的确出现了一点情况……咳……总之请放心,我们会尽力保护您的!」 他指天画地就差发毒誓了,神宫寺泉强忍着那种想吐吐不出的难受感对他点点头,才让这位警长放心地去处理突发事故。 后面是被车祸堵得严严实实的一条路,当然不可能再掉头,于是几名警察下来,嘿咻嘿咻地扛着树干将它挪开,腾出了一条够车辆通过的空隙,勉强才让车子继续开下去。 第114页 然后那四名警察就被市政人员给拉住「了解情况」、进行「后续工作」了。 警长拍着车门对他们吼了几声,也没能改变那几位倔强的想要完成自己工作的市政人员的想法,只能悻悻地放弃了四位下属的暂时所有权。 「这还真是……手段高明。」车子启动后,国木田望着身影渐渐小去的几名警察,第一次端正了脸色。 市政人员是真的市政人员,砍倒了树的也是真的修剪团队,这么多真的合在一起硬是扣下了四个警察,这次的劫匪实在是聪明极了,连面都没有露就让他们的人越来越少。 「搞不好真的要一对多。」国木田无力地捂着额头,喃喃自语。 所以之后,这三辆车接连遇到了消防栓爆炸、窨井盖消失、商店起火等等的事情,国木田和神宫寺泉已经可以面无表情地接受了,甚至还冒出了「看你能整出什么新事故」的想法。 然后他们遇上了路面塌陷。 看着正中央塌下去的沥青路面,所有人都无语凝噎了。 一路上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只剩下了两辆车四名警员,加上国木田和神宫寺泉,警长用帕子擦着头脸上的汗,笑都笑不出来了。 他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一路都是有人在搞鬼!说好的支援也迟迟没有到,让他心里越来越没有低。 「这就没有办法了,只能绕路了吧?」神宫寺泉嘆了口气。 「绕路倒是没有问题,但是从这里绕路的话,只能选择小椿路走……那边好像在施工?」警长徵询似的看了看周围的下属们,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早不绕路晚不绕路,在这里是一定要绕路了的,难道劫匪们在逼迫他们走施工地吗?那里是预定的下手地点? 国木田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对神宫寺泉使了个眼色,走到了一边。 「神宫寺先生,现在的情况有点棘手……我的建议是,请您返回酒店,这些藏品由我和警察们带往目的地,毕竟一会儿的情况,可能会很危险,我不能在已经预知到结果的时候还将委託人置于险情下。」 戴着眼镜的男人语调严肃,言辞恳切,神宫寺泉想了一会儿,轻松地笑了笑:「可是你怎么确定,他们的目标一定只有这些东西。毕竟我的价值可是比这些藏品高多了。」 国木田怔了怔,这话……也没错。神宫寺家族的现任家主,文物界的扛鼎大佬,储藏室里多少国宝级别藏品的所有者,要是论起来的话,价值的确无法估量。 可是国木田还是心里不安极了,上车后又给太宰拨了两次电话,电话里传来的都是忙音,气的他马尾都翘了起来,暗暗发誓回去后一定要把太宰打进墙里。 施工地段围着颜色鲜明的塑料牌,造的是一幢新楼,目测有二十几层高,钢筋还裸露在外面,脚手架一层一层叠上去,像是攀附在大楼外壳上的蛛网,运送水泥袋的简易吊篮上上下下,还有吊着绳子往上拉扯的巨大水泥预制板,到处都飞着泥灰。 警车亮着灯往前走,一路上平坦无障碍,国木田整个人紧绷的几乎坐不住,眼睛紧盯着前方。 但是并没有发生什么,没有人突然跳出来,也没有车子忽然熄火,这段路安静的就像是个巨大的陷阱。 国木田怎么也不能放松下来,前面一辆车已经拐弯,他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可是危险在哪里呢? 他抓着笔记本的手都用力得泛了青,转头正要对神宫寺泉说什么,就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合身扑上去:「小心!」 下一秒,一种震耳欲聋的巨响砸在了车顶上,车轮哀鸣了一声,连停顿都没有就当即趴了窝,车玻璃全都碎裂开来落了一地,首当其冲的驾驶座已经被砸的凹陷下去一大块,血在玻璃上泅开一片红。 后座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水泥的预制板从几十米高空落下来,一点缓冲都没有地砸在车顶上,直接捅穿了窗玻璃,砸扁了一大块车头,连带着车顶往下压,把后座的车门都砸变形了,要不是中间有个笨头笨脑的巨大保险箱顶着,国木田觉得自己搞不好也要命丧当场。 这招是谁想的?!纯物理性质的攻击,简直是……太绝了! 不是异能,就算太宰在也没有用,国木田难得的庆幸这一次太宰翘班了。 看见头顶落下东西时,他只来得及将神宫寺泉往下拽,好歹是避过了最勐烈的撞击,但是两人也被堵在了狭窄的车子里。腥臭的血味瀰漫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混合着皮革和汽油的臭味,让国木田有点唿吸困难。 他用力踹着变了形的车门,踹了没两下就停了脚,因为那块水泥预制板还在摇摇晃晃,警告着他不许轻举妄动。 「神宫寺先生?」他努力腾出一只手,在狭窄的空间里拉了拉委託人的衣角。 没有回应。 国木田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是知道这位委託人的身体情况的,磕着碰着不行,受凉受惊也不行,突然来了这么一下勐的,晕过去了还好,要是出了点问题…… 他开始努力回想有什么能让他从这里脱离出去,右手笔记本的质感很熟悉,只要能写上去—— 「轰隆!」 模模煳煳中,他听见不远处传来爆炸声,歪着头蹭掉额头上被玻璃划出来的血,他忽然反应过来,那是警长坐的车的方位! 第115页 国木田沉着脸,无视头上的水泥预制板,再次踹了一脚车门。 再不快一点,他们俩不是被这块板子砸上,就是被劫匪逮个正着。 砸进了车框里的车门嘎吱响了一声,神宫寺泉在这摇晃中睁开了眼睛,低低呻/吟一声。 「……你醒了?哪里受伤了?」国木田沉着声音问他。 神宫寺泉动了动脚,沉默了一下,很快弄清楚了面前的情况,轻声道:「没有。」 国木田嘆口气:「我给同事打了电话,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到。」 神宫寺泉含煳地应了一声。 来的更快的是医院的救护车,一路拉着铃,前面还有应急处理队的车子,一群人见了这场面立刻乱成了一团,忙慌慌地找工具搬开水泥预制板,又撬开车门救人。 一帮白大褂七手八脚将国木田拉出来,查看了一下发现没大碍,又转头去看刚刚被抬出来的神宫寺泉,一看之下就惊叫出声。 神宫寺泉坐在车子右边,被砸的最严实,两条腿都被车门压住了,从腰以下一片鲜红,脚踝处能看见白森森的骨头,他倒是对于这样的伤势没有什么反应,表情冷淡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怀里搂着两振沾血的太刀,好像不是痛在他身上一样。 几名医生迅速把他抬上担架,对着国木田扔下一句:「去医院缴费。」就合上车门拉着铃飙走了。 国木田正想拦车跟上去,后面清理车子的警察扯着嗓子问道:「这个保险箱是谁的?」国木田回身示意是他的,往前走了没有几步,整个人都僵硬了,勐然扭头盯着救护车离开的方向——谁叫的救护车?这里地段偏僻,哪家医院的救护车会来的这么快?! 重点是,他们把委託人给拉走了啊啊啊! **** 车上的神宫寺泉被一群白大褂围着,血滴答滴答落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声响,像是不断流逝的生命,在提醒着他回答问题。 「密钥是什么?」领头的「医生」已经摘下了口罩,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上面跳动着几个空格,等待着人的填写。 另一边是严阵以待举着医疗器械的真医生,神宫寺泉很明白他的意思,只要他回答了,就能得到治疗。 这招数可比「白夜行」他们的方法管用多了,简单粗暴,但是直接。 神宫寺泉躺在简易平床上,手指贴着刀鞘冰冷的表面,上面还沾着未干透的血,湿滑粘稠地,煳在他的指尖上。 「密钥是什么?」问话的人有耐心极了,他不信有人会面对着生死危机还凛然不惧,只要再等一会儿,就可以得到无尽的财富,他等的起。 神宫寺泉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他摩挲着刀鞘,忽然笑了一下:「太宰说的,寻宝游戏,不是指的你们吧?」 这群人,算是什么宝啊。 领头人好像很用力才忍住了不笑出声:「寻宝?哈,要是这么说的话,也没有错。我们在全世界各地辗转,不知道偷过多少价值连城的宝贝,从来没有失手过,你们这个国家通缉我们多少年了,连我们的衣角都没有摸到,我们本身就是盗贼界的珍宝。」 他的语气里满是低调的自豪,神宫寺泉唿出一口气,太宰这个混蛋,就不能事先透露一点吗?把人当诱饵居然都不给预告,还把他的三日月鹤丸给塞回了本丸……就算是演戏更逼真,那也要谈一谈报酬吧! 没等他再想出个三四五六,车子忽然一停,车顶发出了一声窸窣,像是有什么大型猫科动物落在了上面。 然后是车子前国木田强压着愤怒的声音:「你们,给我,滚下来!」 神宫寺泉眨巴眨巴眼睛,恍然大悟,敢情太宰连国木田都瞒着啊!怪不得国木田全程紧张的这么真实…… 一个轻佻含笑的声音响起:「接受异能特务科的委託,抓捕盗贼团伙「觅宝人」。啊~你们还真是难找啊~要不是有泉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把你们引出来呢。」 第60章 锁链 异能者对非异能者的战斗总是结束的很快, 太宰轻巧地避让过一个被扔到他脚下摔得七荤八素的傢伙,对国木田笑眯眯:「哎呀,你今天的火气很大哦?」 国木田强压着心里的怒火:「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诶?太宰眨了一下眼睛。 早就说过了,太宰很聪明, 所以他总能从别人的情绪和细微表情里挖掘出他们的真实想法, 国木田看着最不好说话, 其实心最软, 平时这样不打招唿把人推出去的事情他也没少做,往往事后被揍一顿就完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国木田这么生气。 那是为什么呢?让他生气的原因。 这不是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 只要寻找一下事件中的变量——神宫寺泉? 太宰的脸色严整下来:「他受伤了?还是……」 每一个计划里总会出现意料之外的变化, 这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而且以防万一, 他还带来了与谢野晶子——武装侦探社最优秀的医生, 只要人还没有断气就能将其轻松救活的天才。 按理说, 他已经做到了尽善尽美, 更何况还有那群付丧神在, 神宫寺泉绝对不会出事。 太宰懒洋洋地踢开被扔到他脚下的可怜蛋,顺便踩着人家的肚子登上救护车, 曲起手指很没有意义地敲了敲车门:「泉~我来看你了哟?还活着吗?」 第116页 这个计谋频出的青年有着一张和污泥腐朽的内心截然不同的俊秀端丽面容, 连声音都伪装得无辜娇俏, 仿佛天真不谙世事的少女。 躺在急救平床上的神宫寺泉慢悠悠地嘆气:「好歹也算是帮了你的忙吧?没有相应的报酬吗?」 太宰弯下腰看了看他的伤, 愣了一下, 熟练地拉过一旁的器械给他止血包扎, 注射镇痛药剂,然后像一只小动物一样蹭啊蹭的挤到神宫寺泉脸边,褪去玩笑般的笑容, 那种清淡温柔的感觉就从骨子里慢慢流淌出来。 「欸,对不起啊。」 深棕发色的青年轻声说,苍白纤细的手指抵着神宫寺泉冰冷的面颊,他不笑的时候有种阴郁而苍凉疲惫的气质,像是跋涉过太多山山水水的旅人,知道再也回不去自己已没落的家园,于是连喜怒哀乐都埋藏在了干枯的心底,任凭它们纠缠着腐烂。 「我还以为有他们在?」太宰贴着神宫寺泉的耳朵絮絮叨叨,他的语气全然没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单纯的就是在发出一个疑问。 神宫寺泉愣了一下,费力地侧头去看太宰:「你……不是你……」不是你把他们给塞回去的么?!搞得他根本叫都叫不出来了。 太宰的表情比他还茫然:「呃?」他的异能力只是在接触他人身体的时候使他们的异能力无效化,怎么可能有延时功能啊! 这个乌龙闹得……所以其实太宰只是提醒他要将付丧神收回刀剑中,不到关键时刻不要放出来,没想到主要环节出了问题…… 神宫寺泉头又开始痛起来,那到底为什么三日月他们会突然回去本丸啊……这样莫名其妙的来来回回……原理到底是什么! 太宰审视着神宫寺泉的表情,微微翘起嘴角,这个笑容一点含义都没有,只是一个简单的「微笑」的表情:「早就觉得很奇怪啦,无论是在异能特务科还是武装侦探社的资料库里,都没有找到神宫寺家族出过异能者的前例呢,但泉偏偏就是。要不是基因监测你真的是神宫寺泉,我还以为是哪个长得很像的人掉包了他。」 那双可以轻松开掉世界上大多数锁的手顺着神宫寺泉的下巴滑到脖颈,停留在人体的要害处:「不过有时候,我在相信科学的同时,也会稍稍注意一下神学呢。」 这个聪明的如同妖孽一样的青年轻柔地替神宫寺泉擦去不小心溅上皮肤的一点血液:「要说报酬的话,我已经替你将东西送给那家人了,另外附赠帮你解决掉了你家周边的一些小麻烦。至于道歉的礼物……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接受我的帮助呢?」 神宫寺泉有点睏倦,他在这么多次的灵魂替换中,也不是没有被怀疑的经歷,不过大多都是被至亲至爱的家人发现的,而且也只是将信将疑罢了,毕竟这种事情这么想都太匪夷所思了一点。 被全然没有关系甚至只是见过几次的人发现…… 太宰是第一个。 有着鸢紫色眼睛的青年调转了注意力,看着被神宫寺泉压在手下的两振刀:「能赋予器物以生命,比起异能力,这更像是某种神学了,比那个小矮子的来歷还要神奇啊。」 神宫寺泉提了下嘴角,可不是神学么,审神者这样的存在,本来就是神道教的专有名词吧? 上面顶着八百万神明,花花草草板凳桌椅都是成神的预备役,有着思念和信仰寄託的文物更是神明诞生的重灾区,连人类的思想都会自发诞育妖魔鬼怪,也无怪乎平安时代乱的这么一团乌烟瘴气了。 「名字……」神宫寺泉走神走了大半天,等与谢野晶子匆匆赶到开始给他看伤,他才惊醒似的给太宰留下这么一个词。 与谢野晶子的神奇治疗法让神宫寺泉这样粗壮的神经都好半天没能回神,全身上下一点伤痕都看不见,但是他却觉得他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手里不知被谁塞了一杯热茶,裹着蓬松松的被子安放在照的到太阳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是乱步友情提供的茶点小吃,对面是被国木田暴揍了一顿还黑着眼圈的太宰,神宫寺泉忽然觉得这里也蛮不错的。 太宰手边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纸张,神宫寺泉随意瞟了一眼标题,什么《从洪水神话中看兄妹婚的合理性》、《诞生于竹中的神话爱情》、《你必须知道的三十个神话故事》……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神宫寺泉不忍再看这堆伤眼睛的东西,默默调转了视线,和一旁的谷崎对了下目光。 「嗯……看上去,还挺有意思的哈……」面目清秀的大男孩慌忙转移了停留在那几页纸上的眼神,哈哈哈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头。 等到夜色初降,武侦办公室里已经没有其他的人,最后一个离去的敦顺手帮他们开了窗边的落地灯,门页合上的咔嗒声里,对着手机和废纸沉思了一下午的太宰终于抬起头。 神宫寺泉放下手里的杯子,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就对上了太宰如狼似虎的饥渴目光。 ……嗯……神宫寺泉警惕地眯起眼睛。 「你自己去拿!」他拉紧了被角。 「啊~可是真的很冷嘛~」太宰·在崖上海边吹了一宿冷风玩游戏的奇葩·治,在开着空调的办公室里,说他冷。 呵,神宫寺泉不仅不信,还发出了轻蔑的笑声。 「好吧好吧,泉真是狠心吶。」太宰可怜兮兮地往沙发里缩了缩,像个被欺负了的良家妇女一样露出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第117页 「不过善良的我并不在意泉对我的伤害,」太宰自顾自地开始表演,做捧心状,「要是他愿意告诉我他的真名,那我还是会原谅他对我的欺骗的。」 真名? 神宫寺泉一怔。 太宰幽幽地看过来,他的眼睛在窗外的夜色里泛着深红色的微光,习惯于微笑的青年此刻还是微笑着的,平和而笃定的微笑。 「你是泉,但又不是泉,灵魂和肉体的不对等,思想与躯壳的不匹配……真是奇妙的存在。」 仅仅用了几个小时就理清楚其中关键的太宰发出了赞嘆,双手轻轻合拢,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在吟诵圣歌:「你们没有其他值得深思的共同点,唯一的相同就是名字,名字是桥樑、是绳索,将你束缚在这里,你想走么?但是你走不了吧?」 虔诚的信徒狡黠地眨眨眼:「名字是最短的咒。我刚刚看见的一句话。」 神宫寺泉慢慢瞪大眼睛。 他的名字? 他的真名本就是这个,哪里来的其他的名字? 可是太宰说的的确有道理,以往他寻找寄身的躯体,只要是刚刚死亡的身体都可以容纳他的灵魂,不用管什么名字不名字的,想走随时能走。只有上次和这次……他就像是被主动召唤而来的一样,来了还就走不了了! 太宰语调温柔,慢慢悠悠地拉长声音:「所以啊,你的真名是什么呢?也许想起来,就可以回去了哦?」 名字是连接身体和灵魂的锁链,断裂的锁链能否重新连接起来,就看你自己的了。 说完这段话,太宰就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沙发上,头顶一只巨大的耳机,长腿搭在沙发靠背上,睡的歪七扭八的。 神宫寺泉侧头看着窗外的天色,只觉得命运一定是在玩弄他。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永恆漂泊,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满脑子只有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把自己搞成了一个向着阳光生长的行尸走肉,就是爬着跪着也不肯死,简直活的难看极了。 然后他误打误撞找到了自己的身体,又该死的发现他还是逃脱不了这见鬼的轮迴。没有家的时候,他四海为家;有家的时候,他依旧飘零无依。 可是凭什么?他是做错了什么呢,就要遭受这样的待遇? 他一生里能抓住的只有这个名字,也许是由父亲母亲赋予的蕴藏着爱意的名字,到现在,有人告诉他,你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难道他的人生就是个笑话吗?一切都是假的、虚无的,他经歷过的没有人记得,他做的说的都顶着别人的名字,他们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曾经有这么一个人来过又走了。 他什么也抓不住。 记忆都是浮光掠影的薄雾,看不清,摸不着。 他的真名是什么?天知道,也许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存在吧。 黑髮的青年闭上眼睛,眼尾泛出的红晕在黑夜里没有人能看见。 第61章 真名 「……!」 是一个女声。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 「……?」 这声音很模煳, 像是隔了一层水面,远远地传过来,不甚清晰地涌进他的耳朵。 他大约是在什么狭小又黑暗的地方,但是很奇异的, 这里并没有给他什么不安的感觉, 周围散发着木头独有的清淡香味, 萦绕在唿吸里, 像是一个甜蜜温柔的梦境。 他的心忽然就静下来了,虽然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他不应该在这里, 这也许是什么梦境、幻境、甚至于让人类迷失心智的恶毒手段——不过没有什么关系。 他对这样的场景升不起一丝的反抗心理, 反而还有点喜悦。 应该是梦吧?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这么想着, 理智就回到了他的大脑里, 让他得以更仔细地观察自己周围的环境。 有个什么什么人说过, 如果一个动物, 它看起来像鸭子, 叫起来像鸭子, 走起路来也像鸭子,那么它就是鸭子。 以此类推, 如果一个大木头柜子, 它看起来像衣柜, 摸起来像衣柜, 闻起来也像衣柜, 那么它就是衣柜。 用严谨的逻辑思维判断出目前所处何地后, 他从屁股底下扯出来一件被坐的乱七八糟的白色外套。 嗯,现在证据也有了。 身体缩水成了六岁的小娃娃,他倒是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一双带着肉坑的小肥手扒住了衣柜的门,悄咪咪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这是一间五叠的和室,装饰简单,靠墙放着两个刀架,上面端正摆着两振模样相似的太刀,中间的小茶桌上一只茶杯里还裊裊冒着烟气,主人应该离开还不久。 「……!」 那个唿喊着他名字的女声渐渐远了,他心中一动,从柜子里爬出来,贴到门上,小手拉开一条缝,想听清楚她在喊的名字是什么。 那应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他现在有点想不起来了。 可惜他到底还是没有听清楚她的话,隔了一层迷雾一样,总是错过最关键的那个音节。 「呀呀,您在这里啊。」没有听清楚那个名字,他正有点沮丧,另一个甜蜜温柔的声音忽然从他背后响起来,吓得小孩儿浑身一个激灵。 浅金髮色的付丧神双手抱胸,笑眯眯地弯腰看他,肩上的外套松松垮垮地搭着,垂下来的袖子正好擦过小孩的脸颊,他闻到了一股很清淡的香味。 第118页 「遇到落单的小孩子要怎么办呢……」面目秀丽到精緻的青年微微扬起下巴,白皙的指尖在下颌处敲打了两下,那双琥珀金的猫眼就慢慢眯了起来,浅红的嘴唇弯起,他注意到对方有一颗很尖的犬齿,隐藏在唇后若隐若现,「那就抓起来吧,听说小孩子是世界上最好玩的玩具,如果送给弟弟丸的话……」 「阿尼甲!您在说什么啊!」走廊拐角很快转出了另一个薄荷绿髮色的青年,他长得和前面这个人很相似,但是或许是气质的原因,有种兇巴巴的感觉。 「不能这样和小孩子说话的啦!还有,我的名字叫膝丸!明明很好记啊!」习惯性地抱怨了一通自家兄长,膝丸蹲下来,熟练地把木呆呆的小朋友抱起来掂了两下,换了一个小孩最舒服的姿势,「家主找了您好久,是不想吃药吗?」 忽然双脚离地,他反应慢半拍地吓了一跳,抓住青年黑色的运动服外套,然后眨巴两下眼睛,没有说话。 膝丸不说话的时候看着全然没有髭切温柔,眼神锋利耿直,整个人的气质里就透露着明显的刀剑味,但是一开口说话,那种正直感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细腻温和,从骨子里渗出温暖柔和好欺负的感觉来。 「小公子?」膝丸还是固执地按照平安时代的习惯称唿这位主君的独子。 髭切伸出一只手掐了一把小孩儿柔软的脸颊,那张过于白皙的脸蛋上立即泛起了浅淡的红晕,性格腹黑的付丧神眯着眼睛笑:「弟弟丸真是有耐心,还是说,对小孩子格外特殊呢?」 膝丸无奈地将怀里的小主人抱紧了一点,躲开自家兄长不安分的手:「说这样的话……明明提出要帮家主找人的是兄长吧!」 髭切不以为意地说:「哎呀,是这样吗?记不起来了呢。」 膝丸强忍着嘴角的抽搐,这才过去多久啊不要再用这样的藉口了好吗阿尼甲!我不会再被骗了! 可能是两人的对话太清晰可闻,今剑蹦跳着从房顶上落下来,原地转了半个圈卸掉冲力,一双猩红透亮如宝石的眼睛望着膝丸怀里的小孩,笑容大大的:「啊!找到你啦!药研说今天的药不苦的啦,喝完药我们可以一起去万屋玩哦!」 他的话音刚落,来派的小短刀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红艷艷的头髮上还有几片枯叶,像是在草地树丛里爬了一圈似的,见到面前的一行人,松了口气,大声喊起来:「萤!找到啦!在髭切殿这里!」 萤丸拖着明石蹬蹬蹬跑过来,被拉扯的在墙上哐哐撞了好几下的太刀痛苦地呻/吟着:「萤……我自己能走……」 萤丸圆滚滚的青翠眼睛一转,眼里都是满满的不相信:「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就躺在迴廊上睡着了,还是我去把你拖回部屋的!」 穿着白大褂的短刀跟在他们身后,手里端着一碗乌黑的药汁,被膝丸抱着的小孩条件反射地一哆嗦,脑袋一缩,扎进膝丸肩窝里一动不动。 「哎呀!不要怕!真的不苦的!」今剑仰着头伸手拉了拉他的手,还是开朗快乐的模样,「不信的话,让药研喝一口给你看啊!」 被同僚忽然的坑了一把,黑髮紫瞳的短刀端着药碗的手一僵,不动声色地扶了扶眼镜,视线迅速在周围的付丧神们身上转了一圈,准确捕捉到了合适目标:「如果是我的话,……可能还是不会相信吧,不如让膝丸殿喝一口?……很相信膝丸殿呢。」 关键的词语被从话语里割裂开来,留下可笑滑稽的一块空白,沉溺在梦境里的人却发现不了其中的不和谐之处,像是一个真正的孩子那样犹疑地在药研和膝丸中来回看了看。 膝丸的脸色有点发青,他当然没有喝过药研配置的药,确切的说本丸里除了两位主人,也只有鹤丸得到过被同僚们「服侍」着餵药的待遇,当时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药的味道怎么样他是不知道,反正鹤丸对小公子说出「一点也不苦」时的那个笑容他是记忆犹新,并且保证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为什么有人能笑成时间溯行军的样子啊!连那种黑气都模仿出来了! 然后,今天,被赶鸭子上架的成了他。 膝丸木着脸,和药研镜片下满含深意的眼神一对视,又和怀里小公子乌黑纯真的大眼睛一对视…… 「不不不……我觉得我实在做不到……」 源氏的重宝满脸拒绝。 喝药是没问题,对于付丧神来说,苦并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但是要对着小公子那样的眼神撒谎……这种事情,就算是为了他好,也实在是张不开嘴啊! 药研嘆口气,这样的工作,本丸里的良心们都做不到,膝丸不是第一个拒绝的了。其实为了让小主人能喝药,几乎所有性格温和的付丧神都被迫喝过一口,然后对小主人说出那句话。 可是这招每个人只能用一次,第二次人家就不信了。 更绝的是……只要换个新人就可以! 到如今,本丸里没有被药研抓来哄人喝过药的,也就只有源氏和三条家的,以及大多数的短刀们了。 而且他还得防备着出现烛台切殿那样的情况出现,明明药都已经喝了,他居然对着小主人沉默了!沉默了!然后在小孩儿水汪汪的眼神里败下阵来,硬是扛着药研的死亡射线,一声没吭! 出现这样的情况也让药研实在是哭笑不得,只好划去了名单里最宠爱小傢伙心最软的几个付丧□□字,现在看来,膝丸殿搞不好也不行…… 第119页 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忽然从药研手里将碗端过去,浅金髮色的付丧神审视了一番碗里的药水,露出了一个很难以形容的表情:「嗯……」 「阿尼甲?你不是……」膝丸脸上显出了一点惊愕,髭切却皱着眉头,轻轻闻了闻那碗药,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完了还抿了抿嘴,像是在回味那种味道,最后淡定地评价了一句:「淡了。」 那种语气,就像是在说今天中午的炒菜没有放盐一样。 连药研都忍不住怀疑地看了看那碗药,难道少放了一味药?不会吧…… 髭切说完这句话,竟然又低下头,看着居然是想喝第二口,膝丸一愣:「阿尼甲?」 说起来他家阿尼甲不是很讨厌哭的东西的吗? 难道是……忘记了? 又不是老年痴呆怎么可能忘记这样的事情! 膝丸迅速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药研也有点搞不清状况:「那是……的药。」 膝丸怀里的小孩儿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立刻抬起了头,看着髭切要继续喝,马上不高兴地伸出了手。 大概这就是小孩子的通病,他们不喜欢的东西,如果有别人表现出喜欢,就立马要拿回来才行,奇怪的占有欲。 尤其髭切还是他一向敬而远之的付丧神,也不是不喜欢,但就是……不敢靠近。 总感觉这个笑眯眯的人比膝丸的严肃脸可怕多了。 他伸手,髭切挑着眉头看了看他:「你不是怕苦?」 黑髮的小朋友气唿唿地在膝丸怀里蹬着腿非要下去,等脚踩到实地,他几乎是扑到了髭切腿上,一脸严肃地盯着他手里的碗:「要喝!」 药研:「……」 如愿以偿得到了战利品的小孩儿一点停顿都没有,像是害怕有人来抢似的,一口气咕咚咕咚把半碗药灌了个痛快,苦的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但是在对上髭切遗憾的眼神时,他马上来了劲儿:「以后也不给你!」 药研:「……」 膝丸:「……」 他们第一次对于主君的独子的智商产生了怀疑,这是不是该去做个检查啊…… 有着琥珀色眼睛的付丧神却歪着头,笑起来的样子天真又无辜:「哎呀,那真是糟糕呢——不过好好照顾自己,可是家主一直在说的话哟。」 他的话有点前后接不上,对于小孩子来说更是难以理解,不等他再次开口,四周的场景就开始褪色,迴廊向着中心崩塌开裂,如同劣质的画布被人撕扯下来,摆放其中的景物小人们一个个消失,站在这里的小孩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试图伸手拉住身边的人。 薄绿色头髮的付丧神已经不见,来派的三振刀剑无声无息地消失,今剑回头看了他一眼,侧脸上满是还在滴落的血,他这才恍然发现小短刀不知何时已经换上了出阵服,臂甲碎裂,银白的长髮被利器削落了一段。 「诶,真糟糕,竟然被未来的家主看到了这个样子。」声音甜蜜里还带着不在乎的微笑,他惶然回头,刚才弯腰对他微笑的金髮付丧神不知何时站在了稍远的地方,单手持刀,肩头的外套不见了,头髮上一层薄薄的血珠。 他似乎在被人拉着向前奔跑,而付丧神站在原地,身影在不断后退变小,声音却清晰如旧:「家主说,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那种惶急又痛苦的感觉翻涌着冲上心头,整个心脏都在鼓动叫嚣着让他回去,但是钳制着他的大力根本不容他挣脱,他就只能在越来越模煳的视线里看着前方不断缩小的人影,声音已经有点听不见了,那张浅红的唇张开,露出一颗尖尖的犬齿,还有模煳的口型。 「……」 最后的声音骤然清晰起来,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达到他耳边。 神宫寺泉勐然惊醒,从沙发上直挺挺地坐起来,梦里的情形在飞快褪色消失,他记不清刚才梦见了什么,可能是很重要的东西、很重要的人…… 可是他梦见了什么?!到底是什么?! 被撕裂的痛楚贯穿喉咙和胸膛,但是他怎么也记不起来。 薄雾夏冰般退却的记忆在他醒来后的数秒内消失不见,任凭他怎么挖掘也找不回一点痕迹,他茫然地坐着,对面是刚刚睁开眼睛的太宰。 「……你做梦了?」太宰保持着躺倒的姿势歪着头问他。 全然不记得做了什么梦的神宫寺泉张了张嘴,他什么都不记得,茫然地看着他,然后本能般地,重复了一个音节:「……白。」 太宰眨巴眨巴眼:「什么?」 神宫寺泉回望他,眼神没有焦距,胸口空荡荡的洞穴穿透了海风,乌黑的眼睛里,一滴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 「我……不知道……」他迷茫地张开嘴,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抑制住那种要蜷缩起来的痛苦,「我不知道……」 白?那是他的名字吗?曾经有人这么唿唤他吗? 可是……他为什么记不起来了呢? **** 本丸里,跪坐在床边的药研低着头给审神者揉捏手指,忽然一怔:「大将有反应了!」 第62章 风起横滨 太宰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面无表情地哭成这幅样子的, 他看着也没有十分难过,神情淡定到完全没有变化,甚至可以明显的看出了,他自己都在疑惑为什么自己会哭。 第120页 可能理智总是不能为感情所蒙蔽, 痛苦到了极点的时候, 连大脑都忘记了为何而痛苦, 只有身体忠实地记录着心灵的反应。 神宫寺泉皱着眉头, 伸手抹去脸上湿漉漉的泪水,觉得简直是莫名其妙。 难道这具身体有什么毛病没有检查出来? 他在这里天马行空地乱想,对面的太宰一脸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也不再继续问他刚才梦见了什么, 而是挑了一个神宫寺泉能回答的问题:「你的名字, 想起来了?」 神宫寺泉随手扯了张纸擦掉手上的水渍, 使劲眨了眨眼睛:「唔……好像, 听见了什么……」 在醒来的最后一刻, 他好像听见了髭切的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睡觉睡出来的幻觉, 但是那种独特的缠绵甜蜜的声线, 除了髭切,他也没有在别的地方听见过。 那个声音比平时说话的时候来的沉稳温柔, 一声一声, 像是重复了无数次的低语和唿告, 跨越了多少山水时空, 终于被他在梦境和现实的虢隙中侧耳听闻。 太宰一双鸢紫色的眼睛立刻亮晶晶的, 趴在茶几上仰着头看神宫寺泉, 颇有种不要脸的卖萌气质:「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 神宫寺泉有些无奈,他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特立独行完全不把自己的脸当脸看的成年人:「有这么好奇吗?」 「有啊有啊!超越了一个世界观的好奇!」太宰用了个很奇怪的形容词。 黑髮的审神者于是也笑起来,对于朋友的要求, 他一向是不吝于满足他们的。 「也不是什么少见的名字吧——」 **** 天色从黄昏薄暮又到了清晨,天守阁下的神事还没有结束,太郎太刀站定在刀剑中央,手中的红线在地上垂下一条蜿蜒的河,纷扬如雪的经文在风里猎猎作响,刀剑的寒光镇压着它们的躯体。 太郎太刀因其刀身过长,能掌控它的人少之又少,并不适合实战,所以并没有真正踏上所谓战场的机会,不过,按照他的理解,战场……也不过是这样子的存在吧? 满目灼灼的刀剑,刺穿了哀鸣的灵魂,送葬的灵幡与祝祷的书卷同时展开,能遮蔽整个天空,无声的人群穿梭游走,兵戈与金铁,白和黑。 只是少了一点鲜红的点缀。 突然有点走神的大太刀垂下眼睛,眼尾庄重的金红侬艷,藏在落下的几缕髮丝中,他沉着心,再次缠下了一卷红绳。 下面的情况,天守阁二楼是看不见的,髭切闭着眼睛,单手按在膝上的本体刀上,屏风后是药研给审神者清理身体时时不时发出的响动。 所以当药研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髭切是第一个听见的。 琥珀金的眼瞳张开,他的拇指按压着刀镡,微微将本体刀推出来一点,这时才能看见,他的刀身上也缠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线,这红线一头向着楼下延伸垂落,另一端则消失在了屏风后审神者的薄被下。 蕴含着神力的唿唤在此刻暂停了一秒,然后髭切有点疲倦地轻轻嘆息,最后一次默念出了那个名字。 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隔着遥远到不能计数的时空,被神明们倾力的加持和糅合,终于微妙地重合到了一起。 「——神宫寺白。」 **** 港口城市一向大风,开着窗的时候常常有文件被风吹到楼下去的情况发生,需要劳动两个人去捡才能赶在它们被吹到天南海北之前捡回来,但是这次绝对不一样。 像是某种预感,在这突如其来的风中,太宰勐地扑上去抓住了对面人的手腕,微微扬起的尾音还没有落地,神宫寺泉就忽然侧过了脸。 他仿佛听见了一个含笑的声音的唿唤,伴随着无数或轻或重的声音的牵拉,熟悉的灵魂的飘忽感袭上来,将他的心脏都带动的开始剧烈跳跃起来。 所以他任凭太宰抓住了他的手,静静坐在那里,如同一个顿悟了的佛陀一样,这阵风来的勐烈又蹊跷,他却只觉得欢喜。 「我要走了。」神宫寺泉惊讶于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竟然是挺开心的,有种说出了「我要回家了」的欣喜。 太宰固执地抓着他的手腕,一脸写在脸上的「我不高兴了」:「你还指望我说一句恭喜吗?说走就走也太过分了吧!这种用完就扔的——」 神宫寺泉明智地一把捂住他的嘴,坦然自若地说:「不扔不扔,欢迎你来做客。」 太宰更愤怒了,呜呜呜地抗议着这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承诺。 「好吧,既然你不满意这个……那么神宫寺家族储藏室的秘钥怎么样?」神宫寺泉嘴角上扬了一点,「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做到最好吧?」 太宰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 不等他回答,神宫寺泉轻轻一推他,将他推离这阵风的中心,然后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双眼一闭,就躺倒在了沙发上。 太宰怔了一秒,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踩着茶几,双臂张开,合身跳起扑向了那阵风:「泉啊啊啊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我还没有邀请你一起殉情过啊啊啊啊啊~」 他的尾音骤然拉长,长腿一迈跟着风势跳出了窗台的青年,以一种世界已经阻止不了我了的姿势向着外面凌空一跃! 四肢放松,姿势完美;天气晴朗,天公作美; 真是个适合自杀的好时节,新的一天,就用跳楼来庆祝吧! 第121页 刚刚走到楼下无意间抬头一看的中岛敦:「……???」 老实孩子嘴里的牛奶噗一声喷出了老远,然后是侦探社每天的例行尖叫:「啊啊啊啊啊太宰先生又跳楼啦!」 横滨的自杀爱好者,今天还是完美地保持住了他的人设呢。 **** 意识被急速捲起,他像是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滚筒洗衣机,四周一片黑黢黢的也分不清天和地,「存在」的概念也被榨干消失,总之就是被用力揉搓了一顿,然后暴力式地塞进了一个狭窄的空间。 「唔……咳咳咳咳……」 在濒临崩溃的失重感里终于落地的神宫寺泉痛苦地张开嘴咳嗽了几声,边上立即有人将他扶起来,稍稍抬高了枕头,让他更顺利地获得空气。 「大将?」 视野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短刀紫石英般透彻清明的双眼。 见到神宫寺泉睁开眼睛,药研浑身一松,长长地舒了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发红的双眼。 几乎是被突然从太宰治面前拎回本丸的神宫寺泉还有点懵,怔怔地看着天花板调整自己的思路。 「……怎么……做的?」长久不用的声带有点干涩,神宫寺泉的发音轻而短促。 药研仗着短刀的超强听力才听了个大概,重新将眼镜戴上,恢復了一贯冷静理智的状态,「是髭切殿提出的建议,用付丧神和审神者之间存在的灵力迴路构建通道,再藉助真名的力量唤回您……」 说到最后,短刀的声音有点迟疑下来。 付丧神得知审神者的真名是颇为忌讳的一件事。 时政在审神者入职的时候就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审神者们绝对不可以向付丧神透露自己的真名,付丧神们也会很注意提醒自己的主君不要泄露真名。 这并不是什么伤感情的防备心理,事实上连付丧神们都觉得时政的做法很有道理,毕竟人类在神明的世界里,能掌握更多的自保手段总是好的。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审神者们和时政签署的合约,一般是有固定年限的,一旦超过这个期限,就算是审神者自愿留下,也会被时政强制劝退,其中就存在着保护审神者不被神隐的考虑。 神隐,一般来说认为是神明将人类禁锢在神国的一种委婉说法,其实就是人类在人世的痕迹被完全抹消,等同于另类的「死亡」。 可是这种情况不仅存在于付丧神们的主动下,人类和神明们长久相处,也就是被神气慢慢浸染转化的过程,如果不顾自身情况强留下来的话,只能得到被神隐的结局,这点是连付丧神们也不能改变的。 而交出真名,无疑是减短了这个「非主动神隐」的过程,这是谁都不想看见的。 神宫寺泉对于这种事情其实没有什么概念,他多年都在沉睡中,审神者的工作内容还是清醒了以后付丧神们手把手教导他的——说真的,也没有怎么教啦,付丧神们心疼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让他去干活,有的没的事情都被近侍们包圆了,他们恨不得他一天到晚舒舒服服服的吃吃睡睡就好了。 所以对于药研满含忐忑的解释,神宫寺泉只是「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他这边不说话,药研心里就有点没着落,还以为是大将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大将,这件事情其实……」 神宫寺泉微微摇了摇头打断他的话。 天守阁下闹成了一片,审神者醒来的喜悦让付丧神们走路都像是要飘起来,为了神宫寺泉的身体考虑,他们并没有急着要上楼来看他,而是在楼下忙着清理漫成山的纸张红线。 喧嚣的笑闹声一路传上了开着窗的二楼,神宫寺泉出神地听了一会儿,眼里映出外面高远湛蓝的天空。 「我觉得这样很好。」过了很久,在药研紧张无措的视线里,神宫寺泉回头,温和地说,「……你们,将是我的锚点……在我找不到方向的时候。」 「大将……」药研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手里还握着神宫寺泉的右手,停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给他解开缠绕在手腕上的几圈红线。 他的动作做到一半,就被掌心抗拒的动作分去了注意力:「大将?这个是要拆掉的。」 神宫寺泉盯着苍白细瘦的腕上缠绕着的鲜红绳索,兴味盎然的模样:「……谁缠的?」 红绳是由一股一股的丝线编成的,在瘦骨伶仃的手腕上绕了好几圈,末了还郑重地拉出了个……蝴蝶结。 蝴蝶结的两只空心圈很骚气地被拉的大大的,用绳子好好地固定成了个展翅欲飞的造型。 药研顺着他的视线也看见了那个蝴蝶结,沉默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不过,应该是髭切殿吧……」 神宫寺泉瞅着那个蝴蝶结髮了会儿呆,嘴角翘了翘,嘶哑着声音说:「留下吧。他人呢?」 不知道红绳拆不拆有没有什么道理可说,药研想着一会儿要去问一问太郎殿,一边分出心神回答大将的问题:「好像是回去睡觉了……听说您醒了就走了。」 药研说完这句话才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头,审神者醒了,然后付丧神一点都不关心扭头就走了? 这听起来是不是太…… 「呃,髭切殿快三天没睡了,比较需要休息。」药研下意识地往回找补了一句。 第122页 神宫寺泉倒是不在意髭切去干什么了,他潜意识里就觉得这个付丧神总是游离在人群和一切喧嚣之外,在这种吵闹的时候不在场也是很正常的。 「另外还有一件事,前几天,白石大人来了本丸一趟,您的真名就是他告诉髭切殿的,其实髭切殿并没有告诉我们……」药研踌躇着这么说道,被一个人知道总比被所有人知道要好吧? 这也是所有付丧神的想法,因此也没有人去询问髭切。 白石? 他并不记得这个人,从医院里出来的那些事情都是药研后来告诉他的,当时本丸还处在禁闭期,现在的话……神宫寺泉慢慢张开了眼睛,知道他的真名,那么……应该也知道他的过去吧? 第63章 久别重逢 「本丸里习惯于将同一个刀派的刀剑安置在一起, 或者有关系比较好的同僚的话,一起住也是可以的,主殿并不在意这个。」 眸色碧蓝的胁差微笑着拨开面前一根树枝,对身后的新同伴介绍道:「不过……如果是您的话, 莺丸殿应该已经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吧?毕竟他可是天天都在期盼您的到来啊, 大包平殿。」 跟在他身后的太刀有着一头红色的短髮, 和主人的脾气一样, 颇不温顺地支棱着,稜角分明的脸上有明显的傲气,听见堀川国广这么说, 他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哈?!莺丸那傢伙也在?」 黑髮碧眼的胁差笑起来非常温柔:「理论上莺丸殿是很稀有没错啦, 不过现在这位主殿……好像运气真的非常非常不错呢, 这不是您也来了吗?」 披着黑红色出阵服的太刀立刻被顺平了毛, 骄傲地仰起头:「那当然!我可是绝对不逊色于天下五剑的优秀刀剑!有我的出现, 说明这个本丸的主人运气的确过人——等等, 说起来为什么没有看到他?」 堀川眨了两下眼睛, 很快意会:「啊……您是说主殿吗?这个……主殿的身体不是很好, 现在应该在三日月殿那边晒太阳——诶诶诶?您怎么了?」 话说到一半就被新同僚骤然高涨的杀气吓了一跳,堀川下意识地往腰间摸了一把, 没有摸到自己的本体刀, 这才想起来内番期间一般是不带刀的——可是谁来告诉他这个刚才还好好说话的同伴为什么突然间就战意高涨到看上去要当场拔刀了啊! 「三日月?!三日月宗近?!」大包平一个词一个词地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 忽然叉着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既然他也在这个本丸里, 那就让我去打败他!天下五剑又如何, 怎么能掩盖掉我的光辉!」 堀川嘴角抽搐了一下。 突然得知对手也在这里的大包平一下子就精神起来, 越过领路的堀川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了前面,堀川不得不稍微加快了点速度才能跟得上前面那振太刀的长腿:「阿诺……」 「天下五剑算什么!我可是被池田辉政发现的!要不是发现的时间比较晚……不!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而已!」 「不是……」 「你也觉得不对是吗?我早就这么认为了,评选天下五剑的时机就是错误的, 怎么可能会得出正确的结论!只要我将他们打败,这样的错误就有纠正的机会了!」 「可是……」 「没有可是!刀剑就应该在战场上相见!什么评判不过是世人的一厢情愿而已,实力才是刀剑用来说话的底气啊!」 「但是……」 「没有但是!我是不可能失败的!」 「可是!大包平殿!您走错路了!」三番两次被打断的堀川不得不提高了声调强行压过大包平的宣言,咬着牙齿一个词一个词挤出这句话。 被无害温和的胁差突如其来的硬气吓了一跳的大包平转头,愣愣地眨了两下眼睛。 堀川见对方茫然地看着他,又弱下了一点声音,柔声细语道:「三条家的部屋,在这边。」 大包平摸了摸头:「哦,哦哦哦。」 堀川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带着热血平息后的同僚绕过迴廊往前走:「虽然是各自分配的房屋,但是平安时代的刀剑更喜欢聚居在一起,这里除了三条家的几位,还有源氏的两位殿下,以及莺丸殿和鹤丸殿……哦对了,您的房间也是在这里。」 他的话音落下,两人正好走到了庭院里,正对面是一个小小的池塘,惊鹿滴滴答答地流淌着水,长着青苔的池檐一派野趣,细小的白色花朵在一片细腻青翠中招摇着柔弱的茎干,嫩黄翅膀的野蝴蝶停在上面,偶尔扑簌一下翅膀,抖落细细的粉尘。 池塘周围是满目青绿的草坪,离地一米多高的木质迴廊和低矮的屋檐,幛子门俱都合拢着,白色的蒙纸和门格的细木条交错,好像是回到了久远前衣香鬓影公卿谈笑的年代。 更显眼的是聚集在廊上的一群人,三三两两捧着茶杯低声交谈,少年模样的短刀跪姿端正,白大褂逶迤在地板上,正在耐心地和旁边的一坨被子说话,那坨被子一动不动地靠着身边浅金髮色的付丧神,浑然天成如一团饱满完美且不会说话的装饰用品。 被靠着的付丧神对于身上的一点力道完全不在意,依旧身板笔直地坐着,笑容甜软地和隔壁蓝衣的付丧神说话。 被子的另一边,莺色短髮的付丧神低头正看着茶杯里的茶水,忽然笑了起来:「诶呀,茶梗竖起来了,是有好事情发生了呢,主殿要来看一眼吗?」 第123页 他的声音好听极了,像是春日里莺鸟婉转的啼鸣,柔和又清亮,那是一种超出了性别的好听,含着笑和人说话的时候更是悦耳。 被子拱了拱,里面伸出一只苍白细瘦的手腕,朝着莺丸摆了摆。 莺丸很自觉很纵容地捧着茶杯凑了过去,被子又拱了两下,探出一个长发凌乱的脑袋,药研在一旁碎碎念,他全然当做没有听见,和莺丸头对头碰到一起,像个小孩子一样好奇地看过去:「哇哦,真的立起来了喂!」 「是啊是啊,是有好事情发生的意思,可能大包平很快就要来了吧?」 「可能不用喝药了吧?」 「这一点是绝对不可能的!」药研在背后幽幽地插嘴。 「可是药研煮出来的东西真的很奇怪啊!你自己没有尝过吗?下一秒升天绝对不是问题哦!」 审神者的抗议义正言辞,药研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镜,将搬出来的小木几推到一边:「就算是这么说,为了您的身体健康,每天两碗也是不能少的!躲到这边来也没有用啦大将。」 神宫寺泉撇撇嘴,假装自己在看风景,嘴里哼着歌儿,一眼就看见了池塘对面的两个付丧神。 「咦?!」他愣了愣,下意识想用手戳戳身边的莺丸,却发现自己的手还裹在被子里,只好受累用脑袋轻轻撞了撞还在低头看茶杯的付丧神:「你的好事情来了诶?这么灵的吗?」 莺丸「嗯?」了一声,随着主殿的视线看去,马上捕捉到了目标:「哦呀,是大包平啊。」 穿着简单的毛衣毛裤的三日月眯着眼睛,喝掉茶杯里最后一口茶水,含着黎明夜幕的眼睛弯起:「嗯嗯嗯,久别重逢,是好事情没错。」 鹤丸正躲在他们背后倒腾那只茶壶,闻言也抬头看了一眼,换了内番服的银髮付丧神看着十分瘦削,肌肤和久病的审神者一样苍白到透明,用攀膊系起宽大的衣袖,露出肌肉紧实的小臂:「咦,是莺丸一直在念叨的大包平吗?看着……感觉也不是很傻啊。」 莺丸的日常口头禅三句不离大包平,将一个天天犯傻的付丧神形象勾勒的深入人心,鹤丸一不留神就说漏了嘴,把已经走到近前的大包平惊得脚下一个趔趄。 「谁傻了啊?!谁傻了!」 愤怒的太刀站在廊下,昂头朝着廊上一群就差在脖子上挂个「度假中」牌子的付丧神们怒吼。 奈何日式建筑的特色就是悬空离地,迴廊常常会支在一米多高的木结构承重台上,所以他这么昂头一问,所有付丧神都纷纷低头去看他,连药研都难得的享受了一把俯视太刀的待遇。 「嗯……」迴廊上的付丧神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个长长的音节。 气煳涂了的大包平等了两秒,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一点优势都没有,额头「啪嚓」一下迸出了两根青筋。 「……今天也还是干蠢事了呢,大包平。」镇定自若地补刀的莺丸在一片寂静中出声。 红髮的太刀沉着脸看着这个多年没见的好友:「哈?!谁干蠢事了!」 神宫寺泉笑的差点滚到髭切腿上。 「唔,既然是同个刀派的,那就让莺丸照顾你吧?」笑够了,他裹着被子躺平在髭切腿上,又努力往前拱了拱,把略微悬空的头搁到三日月腿上,然后舒服地蹭了两下。 「说什么照顾啊!我又不是小孩子!」完全没有抓到重点的大包平再次怒吼。 莺丸嘆了口气,放下杯子,对着同僚们点点头,然后弯腰薅住大包平的后领,凭藉付丧神不科学的臂力,生生把对方从廊下拎了上来,脸上还保持着平和的笑容:「那么,我先告辞了。」 被稀里煳涂地当成猫薅起来的大包平差点气厥过去,挣脱了莺丸的手:「你这是什么动作啊!要打架吗?!」 莺丸脚步舒缓地往前走,大包平下意识地跟上,听见对方冷静的声音:「因为感觉抬头看我的大包平很可爱啊,所以就不自觉地那么做了。」 「可、可爱?什么可爱!」气的开始哆嗦的太刀脸红到了耳朵根,「可爱这种词,是能拿来形容我的吗?!」 莺丸敷衍地点点头,顺毛摸了一把:「是是是,那就威武霸气,怎么样?」 「这还差不多……」低声咕哝了一句,很好骗的大包平就消了气,开始打量四周。 他们两人绕过迴廊,留在原地听见了所有对话的付丧神们纷纷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啊……原来诞生于平安时代的刀剑里,还有这样天真好骗的存在吗? 「简直是被莺丸看透了嘛。」神宫寺泉掀开脸上的被子,三日月正好低头,半阖的眼帘中浅淡的金色月轮好看极了,「老爷爷的膝枕感觉怎么样?」 这样小打小闹的调戏对于神宫寺泉来说不值一提,他很自然地抬手就去勾三日月的下巴,把流连花丛的纨绔子弟形象演绎了个十成十:「美人,顺带给公子唱个曲儿呗。」 三日月眯着眼睛笑,被压面积更大的髭切悠悠然地低头对着茶水吹气,好半天才想起来他也是被膝枕的一员:「嗯嗯嗯,要唱歌吗?还没有听过家主的歌声呢。」 喂,对象反了吧!你听话都不听完整的吗? 神宫寺泉有点摸不清这个腹黑太刀是真没听见还是装傻骗人,反正他这一套用的熘到飞起,想听的就算八百里外也听的清清楚楚,不想听的对着他的耳朵吼还是只能得到对方一个满是无辜的回望。 第124页 鹤丸适时地端着一盘茶点挤到髭切和三日月中间来:「噹噹当,小光的最新作品,荠菜糰子~」 被这么一打岔,神宫寺泉自然地看向了那盘玲珑剔透的糯米糰子:「荠菜啊……唔,这么算起来的话,本丸解禁的日期快到了吧?」 膝丸正隔着幛子门收拾清洗干净的衣物,闻言把幛子门拉大了一点提高声音回答问题:「大概还有一个星期就结束了。」 「说起来,大将上任后还没有去过万屋呢,时政组织的活动就先不说了,一些审神者之间的聚会之类的也没有参加过。」药研低头翻着书,忽然想起这点,若有所思地将书压在膝头这么说道。 「聚会?那是什么?」神宫寺泉还在打量那盘荠菜糰子,浅青色的糯米糰一只一只乖巧可爱地摆在瓷白的盘子里,看着就让人很有食慾,也难为烛台切能在物资匮乏的情况下做出这么上档次的点心了。 鹤丸兴致勃勃地凑过来:「就是聚会啊,审神者之间联络感情的聚会,在回到现世后也是不错的助力呢。」 药研点头肯定:「是的,上一任审神者离职后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其中就有聚会上认识的朋友的牵线。听说聚会上有很多能力不错的大人,适合结交。」 「哦……」神宫寺泉拖长声音表示明白了。 回到现世?他目前还没有想过这个。 不过,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就会变得和无数的正常人一样,那么他也总会有离开的一天吧。 做个正常人,经歷生老病死的一生,这不正是他所渴望的么。 这么想着,神宫寺泉对着凑过来的鹤丸笑了笑:「那是应该去一下的。」 第64章 解禁 说是说了要去, 但也不过这么提了一句而已,毕竟他现在连走路都还走不稳,上次辛苦练习了多日的成果在横滨一游后前功尽弃,神宫寺泉每天苦着脸像个老头子一样在近侍的搀扶下慢慢磨蹭前行, 感觉自己年轻的心灵都要变得干枯苍老了。 「啊啊啊真是糟糕的生活。」 结束了一段时间的锻鍊后, 神宫寺泉哆嗦着几乎是整个人栽倒在了床铺里, 愤愤地把满头的汗水都蹭到了毯子上, 「好无聊啊好无聊!」 山姥切国广僵硬地抿着嘴,手里拿着无用武之地的毛巾,呆呆地站在床边。 下面要干什么……药研没有说。 再次在脑子里重复了一遍药研的叮嘱, 早上七点半叫主殿起床……呃由于审神者不肯起, 于是懒床半个小时, 这一项划掉。 起床后先给他餵一杯温水, 然后带他下楼慢走三十分钟……呃由于前一项的拖延, 所以这里相应的往后延迟了近一个小时并且多次由于审神者个人原因被打断復健过程……这一项划掉。 ……八点半是早餐时间, 这里倒是没有拖延, 虽然审神者到达正厅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 不过好在这一项工作不需要他帮助,虽然, 也不是不可以稍微帮助一下…… 金髮的付丧神察觉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后, 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一样支棱起了耳朵, 迅速张望了一下四周, 然后唿啦一下用力扯下了头顶的被单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自己涨红的脸。 总、总之……今天的工作做的糟糕极了, 没有一项是在药研给出的计划表里按时完成的, 作为近侍,他一定做的差到爆了,而且还被主殿看在了眼里……也是, 他本来就是仿品,谁会在他身上寄託太高的期望呢,做不好才是正常的吧…… 方才的红晕褪色,慢慢成了毫无血色的苍白,面目颇有少年感的付丧神目光沮丧地盯着脚尖前面一块木板,视线跟着上面浅淡的木头纹路一圈一圈地旋转。 「山姥切?」神宫寺泉躺的有点昏昏欲睡,才勐然想起旁边还有个人来着。 而对方跟在他后面一句话没说一声不吭,硬是把自己站成了一个不会动的木头桩子。 「你怎么了?」以为山姥切是跟了自己一天跟累了,神宫寺泉歪着头从下往上试图看清他的神情,试探着说,「要不你先回去休息,晚上的工作让明天的近侍来做吧?」 其实并不是非常擅长探查人心的神宫寺泉一句话出来就击中的山姥切的心口,本就裂痕满满的心脏喀嚓一声,哗啦碎成了满地的玻璃渣。 果然,像他这样的付丧神还是适合呆在角落里最好了,不要去麻烦别人也不要去给别人添麻烦,就让他静静地在角落里生根发芽然后消失在人们的回忆里吧…… 神宫寺泉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那种实体化的阴郁黑气是怎么回事!走错片场了吧! 「那什么,要是实在感觉累的话,睡在这里也行啊!跟我睡的话——」思路完全跑偏了的神宫寺泉努力拯救那个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原地化身蘑菇的傢伙。 「唔?」山姥切的自暴自弃被打断,他悄悄从被单下面抬起眼睛,审慎地瞅了瞅床上神情异样的审神者,下一秒就飞快地拉下被单把整个脑袋罩的严严实实,气愤又急切地再度涨红了一张脸,含混地挤出几个词:「不……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简直是不、不知廉耻啊啊啊啊!见面就邀请人一起睡……就算都是男性,但是作为跟随前任审神者最久的付丧神,他可是知道人类中男性与男性之间也是能、能…… 天啊,他在想什么! 神宫寺泉有点懵逼,下意识地抬手想抓住拔腿就跑的付丧神,被抓的对象察觉到他的动作,像是屁股上被燎了一把火,跑的更快了,白色的被单轻飘飘地捲起一角,神宫寺泉确信自己看到了一张红成番茄的侧脸。 第125页 不是,他说什么了啊! 莫名其妙被投以了一个含蓄斥责的眼神,神宫寺泉宁愿自己瞎了看不懂那个眼神的意思。 鹤丸拉开门进来,还时不时回头看看门口,有点惊讶地凑到床边,两只手捧着下巴,金灿灿的瞳孔里满满的好奇:「你对山姥切说什么了?他慌成那个样子?下楼的时候差点滚下去。」 神宫寺泉比他还莫名其妙,乌黑的眼睛回望他:「我没说什么啊!」 鹤丸愣了下。 大病初癒的青年脸上恢復了一点血色,那种恐怖的苍白成了瓷器一样的浅白,被加州清光努力保养过的黑髮铺散在浅青色的被子上,闪着绸缎般冷清酸凉的光泽,尚且纤瘦的手腕懒洋洋地摊开,十指纤长细瘦,一个纤弱而委婉的姿势,如同兰花无声的盛开在夜色里。 而那双眼睛斜睨过来时,瞳孔里深彻明亮的光晕浩瀚又温柔,几乎成了要溺死人的深井。 鹤丸的心跳有一瞬间的失序。 他不是没有见过美人,作为付丧神,他见过的同类不知凡几,光是隔壁的三日月,拎过来就足以被人类称为是美色的巅峰,更别说还有走冷清路线的江雪、高洁路线的数珠丸、以及被人类的小姑娘们看了能嗷嗷尖叫的小光的八块腹肌——啊不,跑题了。 但是付丧神和人类是不一样的。 他们是永恆存在的神明,是金铁中诞育出来的「生命」,不会有懵懂的幼年,也不会有薄暮的晚年,他们的生命,从张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开始,就永远固定在了鼎盛丰满的青年,就算是折断了,也依旧会保持着凝固般的美丽。 这是身为神明的眷顾,也是为他们所厌恶的诅咒。 刀剑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人类所使用,他们是最贴近人类的存在,于是也渴望着能和人类一样,哪怕是拥有最简单的变化呢? 但是不可能。 鹤丸忽然想起来墓穴中永恆的黑暗,主人的肢体腐烂塌陷,身为人的一生走到了尽头,可以无知无觉地拥抱着生前的荣耀沉睡而去,但是没有死亡的他却只能日復一日地细数着自己过往的战绩,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里等待着被腐蚀后折断的那一天。 何其残忍啊。 鹤丸想着,刀剑付丧神爱慕人类,渴望着人类的爱,可能已经成为一种深深镌刻在骨头里的本能了吧? 他羡慕人类能坦然地迎接着自身的消亡,能有着生老病死的变化,每一个个体都是全新的、独一无二的存在,这对于只能站在时光秩序外的付丧神来说,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 「主殿的眼睛,很好看。」思绪转了不知多远,鹤丸最终还是笑眯眯地,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 神宫寺泉歪着头,翻了个身,伸手摸了一把鹤丸的头,将柔软冰凉的银白色头髮揉的乱七八糟:「怎么了?」 鹤丸像是被唿噜了毛的猫一样懒洋洋地瘫在神宫寺泉身边:「对独一无二的珍宝表示赞美啊,主殿真是不懂风情哦。」 神宫寺泉冷静地笑了一下表示知道了,然后掀起被子把鹤丸压在下面:「不懂风情?嗯?这个词向谁学的?!」 太刀付丧神不敢挣扎的太厉害,只好连连讨饶,任由对方像是搓面团一样把他揉搓了两个来回,才得见天日。 「……唿……看来药研安排的復健计划效果很好啊……」从被子里被放出来后,鹤丸仰面看着天花板咕哝道。 神宫寺泉则一手抓着被子角儿,向着另一边滚了几圈,熟练地把自己捲成了一只被卷:「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鹤丸委屈巴巴地睁大眼睛,努力展现出金色瞳孔里的无辜天真:「难道没有事情就不能来找你了吗?!心灵寂寞可怜到快要死去了的付丧神来找自己的主人乞求安慰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啊!」 神宫寺泉抽了抽嘴角,不,这句话放在你身上就是不正常:「你说自己寂寞……经过其他付丧神同意了吗?」 鹤丸厚着脸皮往他身边蹭了两下:「听不见听不见~略略略~」 神宫寺泉懒懒地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腿踹了脚鹤丸的小腿:「又皮。」 鹤丸笑嘻嘻:「谁叫我是皮皮鹤嘛,活泼可爱又善良的,就是我咯,战力强大又能消遣无聊,是居家必备的好付丧神啊,所以主殿出门的话记得一定要带我哟。」 神宫寺泉原本已经要闭上眼睛了,听见这句话随口应着:「嗯嗯嗯,带你带你……诶?」 他睁开一只眼睛:「我要出门?」 得到了想要的结果的鹤丸大大方方地回答问题:「是啊,还有一个多星期就是本丸解禁的日子了,主殿会去时政的吧?还有万屋。啊……听说万屋很有意思哦,小光早就计划着要大购物了,还有药研的购物清单,已经能长到能用来当地毯,歌仙也说清洗剂快用完了,至于长谷部那个傢伙我们先不提他——总之就是,我们必须得去万屋!」 鹤丸说到最后已经有了慷慨激昂的趋势,眼里亮晶晶的像是盛了两个小太阳,神宫寺泉琢磨了一个来回:「去万屋倒是没问题……可是你说要买这么多东西,怎么拿啊。」 鹤丸眨巴眨巴眼睛:「我没有说吗?」 神宫寺泉茫然脸:「你说了什么?」 「万屋的话,可以多带几个付丧神没问题啊。」鹤丸理所当然道。 第126页 神宫寺泉沉默了一会儿,第一次感受到了面对鹤丸时的无力:「那你干嘛说的好像只能带一个似的啊!」 鹤丸笑嘻嘻地用手去扒拉神宫寺泉的被子卷:「诶诶诶,问题不在这里啦,总之就是你答应了带我的!绝对不可以丢下我!」 神宫寺泉警惕地抓住被子:「我觉得你今天很不对劲,你真的是鹤丸国永?」 银白髮色的付丧神愣了一下,又开朗地笑起来,柔软的发尾耷在脖颈间,蹭着神宫寺泉的脸痒痒的:「如假包换啦,要不要来鹤的怀里感受一下被鹤翅膀包裹的感觉?」 神宫寺泉一脸「噫」的表情往后退了一点,还是被鹤丸往前一扑裹紧进了手臂里:「生命里,要是没有惊喜的话就太无趣了,不管是什么事情,都务必让鹤体验一下嘛!」 他最后用这样的话给自己的行为做了解释,至于神宫寺泉信不信……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骗过去啊! 不过既然答应了鹤丸,那带上他也无妨,所以在本丸解禁的当天,神宫寺泉特意起了个早,趁着天色尚且蒙昧未亮,一把将还缩在被子里睡的不省人事的鹤丸薅了起来:「起床!」 天守阁里只有近侍和审神者的房间,神宫寺泉也不用压低声音,于是他很恶毒地对着鹤丸的耳朵十连咆哮:「起床起床起床起床!!」 被猝不及防袭击了的鹤丸动了动睫毛,伸手揉了一把自己的头髮:「呜哇……这也算是惊吓吧……」 付丧神的五感绝对是超出人类许多的,在神宫寺泉那边有声音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并没有动,而是乖乖地等着主殿的「惊吓」。 「主殿的叫醒服务,我算是本丸头一个了吧?」鹤丸坐起来,看着还没有亮起的天色喃喃自语。 神宫寺泉听见了这句话,眉头微妙地动了一下,咽下想说的一句话,把一旁的出阵服往鹤丸怀里一扔:「快快快!趁着他们还没有醒,要是被发现的话,肯定会被唠叨的!」 鹤丸抱着自己的衣服无可奈何地应着:「嗨嗨嗨!」 等两人下楼后,天际已经透出了浅淡的橘色,浓暗的灰和浅淡的紫被涂开近红的色彩,镀在中庭的砂石地上,像是流动的脏兮兮的颜料。 「时政怎么走?」站在时间转换器前,神宫寺泉摸着下巴对着文字复杂诡异的式盘研究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弃了,转头问一旁老神在在的鹤丸。 「时政?」鹤丸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得到对方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你也不知道?」 鹤丸摆手:「太小看鹤了吧!」 虽然没有去过时政,但是原理应该也是一样的,药研指给他看过万屋是左边这个,其他的都是战场,那时政应该是从来没有去过的这个……鹤丸这么想着,捲起袖子,豪迈地将手按上了式盘:「应该是这个!」 「应该?!」神宫寺泉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堵回了嗓子眼。 咔哒一声,金色的光柱一路连接上天际,笼罩住了两人。 第65章 断言 「咳咳咳咳……」 靠着树的青年蜷曲着身体, 苍白的脸颊上染着唿吸不畅涌起的红晕,发青的嘴唇紧紧抿着,唇角一缕艷红不断往下蔓延,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衣服上。 「噗……咳咳咳……」 神宫寺泉用手捂住嘴, 掌心里湿湿热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淌下去, 很快把一片衣角沾湿, 吸饱了血的布料垂在地上, 和着灰尘与枝叶细密的松针黏黏煳煳地混成一团。 他用力咽下喉咙里的腥气,嗓子里柔软细薄的皮肤被气流蛮横地剐蹭着,不断向身体的主人发出抗议。 可是他有什么办法…… 神宫寺泉费力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 靠着背后的树干仰头看天。 他和鹤丸从本丸出来时天色尚未大明, 蒙昧浅淡的冷灰和稠艷的紫交融蔓延, 天际宏阔壮丽却仍旧归属于黑暗的旗帜。而他们的落点却是天光明媚, 剔透明亮的群青色交织浅海独有的蓝, 整个天空都像是一块凝固了的昂贵宝石, 里面封存着会流动的雪白云朵和冷青灰的薄薄霞光, 阳光被笼罩在云层后面, 于是连带着唿吸都有着一点清淡的凉意。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的落点在某一处森林里的缘故。 脚下是细密的松针, 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人来过这里了, 树木和藤蔓长得严严实实几乎要遮蔽掉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 绿色的枝叶连成了海, 在风里招摇, 唿应着头顶那片浅蓝泛青的海。 没有等鹤丸发出为什么时政的地盘这么原始化的疑问, 他身边的审神者就开始疯狂地咳嗽,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必须的养分一般,连唿吸都困难, 一口一口的血不要钱一样往外咳出来,被药研和烛台切养出了点红润的脸色瞬间又恢復了那种病态的惨白。 「喂喂喂!这是怎么回事啊!」鹤丸吓得要死,扶着神宫寺泉靠在树干边休息,脸上满是手足无措的忐忑。 付丧神们都是身强体壮抗打扛揍的类型,人类对于他们来说本来就弱的一批,而神宫寺泉又是弱的一批眼中的弱的一批,鹤丸从来没有见过他发病的样子,整个人魂都快被吓飞了。 「你、你是不能用时间转换器吗?不可能啊,明明审神者是可以跟随付丧神上战场的……」六神无主到只能原地团团转的鹤丸不停地揉自己的头髮,「可恶……要是药研在这里……」 第127页 ——比起这个,难道你没有发现我们显然是走错地方了么。 勉强缓过气儿来的神宫寺泉张张嘴,用带气音的沙哑嗓子说出这句话。 「诶?!」鹤丸被他落地后的状况下来一跳,都没有认真去观察附近的环境,这么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反手就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镇定下来的鹤丸国永绝对是值得依靠信赖的存在,尽管平时爱和大家打闹开玩笑,但是作为诞生于平安时代的老年组一员,这振太刀的聪明程度是绝大部分付丧神没有的。 毕竟单说不停恶作剧却还是能让人喜欢这一点,就能看出他的情商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出去看看吧……」神宫寺泉咕哝着抹掉手上的血,对鹤丸说,「打探清楚情况,至少得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 鹤丸明显犹豫了一下,视线在审神者和周围繁密的树木上来回两次,终于还是狠下心来:「那么,请稍微等待一下,我会尽快回来,如果遇到危险的话——」 他想了想,没有一丝迟疑地将自己的本体刀摘下来放在神宫寺泉手上:「就拔刀唿唤我吧。」 在得到审神者肯定的回答后,他不放心地再次叮嘱了一句:「一定要等我哦。」 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含着绝对不可以被辜负的信赖,沉重又温柔地落在面前人的身上。 以鹤为名的神明的确有着和鹤一样轻盈美丽的身姿,神宫寺泉看着白衣的神明随意扯下一条树枝,就踩着粗糙的树干冲上了树梢,宛如没有重量的羽毛一般踏在新生的枝条上,足尖一点,便窜出了两丈远,宽大的白色衣袂在他身后展开,灌满了风发出猎猎声响,在神宫寺泉有点模煳的视野里真的像是一只白鹤展翅高飞而去。 他握了握手里沉重美丽的太刀,将它搭在自己腿上,懒洋洋地在一边的叶子上擦掉手里的血。 他又闻到了死亡那种腐朽糜烂的冷森气味,粘稠的像是万年不化的淤泥,在他面前翻滚着要把他吞吃下去。 他的身体再弱也没有道理会突然就要挂掉了,更何况药研对他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他也的确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好转,灵魂和躯体的融合度在上升,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不过他要是突然就死了,那本丸要怎么办哦……第一次有了牵挂的神宫寺泉感觉有点发愁,这种感觉很新奇,但是他并不讨厌。 也许要再试试看附体到他人身上?但是和之前不一样,这具身体可是他真正的身体,如果它死掉了,灵魂还能存在吗? 越想越多的神宫寺泉难得的嘆了口气。 没等这口气出到一半,山间倏忽而起的大风就席捲了过来,新绿碧青的枝叶纷纷倒伏下去,形成了一道道绿色的波浪,而这波浪在神宫寺泉面前戛然而止,仿佛是一只无形的手不容置疑地将风给斩断在了此处。 「唔?」神宫寺泉低着头往后退了退。 前方茂盛的树丛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不是野兽的动静,甚至不是樵夫粗鲁划拉开树丛的动静,而更像是一个人在其中不急不缓地行走,慢悠悠地拨开树枝。 要是给一个比喻的话,可能是某位教养良好的公子行走在湖边,然后用摺扇轻轻挑开面前的柳枝的动作吧。 但这是深山老林,哪来的慢悠悠散步的贵公子啊! 神宫寺泉握紧了鹤丸的刀柄。 「哦呀,果然是有客人到访呢。」一个含着笑的声音响起来,这声音舒缓温和,不带一点菸火气,是那种一听就能让人放下戒心有好感的类型,还带着清亮的少年感,即使被刻意压低了一点也掩盖不掉其中的轻快。 从树丛里走出来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抬着手,用手里的桧扇拨开一旁斜逸出来的叶片,然后很珍视温柔地倾斜扇面,把落在上面的叶子送还到树下。 自然地做完这个动作,他才抬起头,下巴到颈侧的线条流畅利落,长长的银髮垂在脸侧,将那双清澈的蓝色眼瞳展露出来,浅色的大袖被他随意一挽,微微含笑着向神宫寺泉颔首为礼,这行礼也行的颇有桀骜自由的风范。 「在下安倍晴明,路过此地闻听异客到访,故此前来一探究竟。敢问贵客造访平安京,所为何事?」 身形挺拔的少年站在神宫寺泉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像是没有看见他不断咳血狼狈不堪的窘境一般,依旧保持着温柔有礼的姿态这么询问道。 神宫寺泉连咳嗽声都卡在了喉咙里。 你说你是谁?!你说这是哪儿?! 面貌精緻却还是少年模样的大阴阳师眼睛一眨就看出了他的惊愕,善解人意地再次重复了一遍:「在下安倍晴明,此处为平安京,贵客可是走错了地方?」 神宫寺泉眼睛一翻,堵在肺里的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连着肺管子里奔涌的血一口喷了一丈远。 被不幸波及到的安倍晴明笑脸僵硬了一瞬:「这个见面礼可真是……」 他低下头审视了一番自己衣服上的血迹,终于放下了警惕似的,靠近神宫寺泉,蹲下来扶住他:「您还好吗?」 神宫寺泉费力地抓住他的袖子,一句话咳一阵:「咳咳……安倍……晴明?」 被抓住衣服的少年人自然地应声:「正是在下。」 少年版的平安京第一阴阳师,看到就是赚到……神宫寺泉的思路勐地飘出去八百米远,又被强行拉回来:「抱歉弄脏你的衣服,不过……」 第128页 安倍晴明很好脾气地说:「没关系。」 神宫寺泉继续:「我的确是走错了地方,敢问安倍君……我要如何离开?」 安倍晴明长长地「唔」了一声,手里的桧扇翻转了两圈,忽然笑起来:「哎,这么有趣的人,真是从没有见过。对初次见面的人一点戒心都没有,还提出了常人一听就绝对回答不了的问题……看上去,您似乎认识我?」 压着头断断续续咳血的神宫寺泉也笑了,只是嘴角的血没有擦干净,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有点狰狞恐怖:「不愧是安倍晴明,就算是尚未成名的年少时,也不能小看。」 安倍晴明用扇子抵着下巴,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听上去我未来会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呢,和我的预期相差也不大。」 神宫寺泉一边笑一边点头:「你的预期可以说很准确了。」 「可是,就算我未来会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那也是未来的事情了。」姿容出尘秀丽的少年人把手拢进袖子里,神情平淡带着点怜悯地看着神宫寺泉,平铺直叙道:「你要死了,我救不了你。」 面前的人类明显不属于这个时空,身上的违和感大到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他的衰弱显然是由于这个世界在排斥外来者,而安倍晴明也还没有厉害到能够有破开时空将人送回原点的能力。 他以为听见这句话的黑髮青年会大怒,这样的人他一路行来见得多了,将他当做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向他哀求跪拜,一旦他表示无能为力,就又会露出另一张面孔。 人类难道就是这样的吗? 这样的话,他们看上去和妖怪也没有什么差别啊,为什么会凭着面貌的不同而排斥妖怪呢? 至少就他所见,有很多妖怪可是比人类要善良的多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被下达了死亡通知的青年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很无奈似的嘆气:「虽然有所预料,但是被安倍晴明这样断言,还是感觉有点糟糕。」 他的反应让安倍晴明有点惊讶,眼里的疑惑满的都要溢出来了。短暂的踌躇后,这个日后的平安京暗世掌控者把袍袖一撩,大大咧咧地在神宫寺泉旁边坐下了。 「虽然不能救你,但是陪你聊聊天是可以的。」他这么说。 神宫寺泉愣了一下,然后压着嗓子笑起来:「陪我等死吗?修辞用的还挺不错。」 安倍晴明镇定地说:「多谢夸奖。」 「不过不用啦,我可不是一个人哟。」神宫寺泉随即表示了拒绝,向安倍晴明抬抬手展示了一下腿上那振美丽修长的太刀,「吶,他在这里。」 未来的大阴阳师目前尚且未能取得那样的声名,甚至他的力量也还在身体里缓慢地增长,等待到达巅峰的时候,但是这并不代表他的认知会因此而有所浅薄。 学徒从老师身边离开后,就必然要经歷一段长达数年的自我锻鍊之旅,安倍晴明在这一过程中见过不少昔日只在书本上见过的东西。会发出婴儿哭声的植物,能奔跑的石妖怪,带火的木车轮,乃至生活在土里的河蚌…… 传承自母亲一脉的狐族天赋让他对于神鬼之类的存在十分敏感,所以在神宫寺泉抬起手的一瞬间,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从那振太刀身上流淌出来的清冽神气,相比较神社中有所供奉的神明来说是淡了一点,但是那种独特的威严和锐利是绝对不容错认的。 「诞生了神明的刀剑吗?」安倍晴明挑起一边的眉毛,然后对着那振刀剑礼貌性地点头表示尊敬。 神宫寺泉没有继续提及关于鹤丸的事情,而是摸着刀鞘上用金属勾勒装饰出来的美丽纹理转开了话题:「说起来,面对一个看上去快要死掉的可怜人,安倍君一开始还能站得远远的保持镇静,实在是不容易啊。」 安倍晴明眼神一飘,用桧扇顶端蹭了蹭额角,露出一个满含少年气的笑容:「欸,现在的妖怪们,表演欲望可是太强烈了,不要说假装重病者了,连装成死人和待产孕妇的我都见过不少呢。」 「哦?」神宫寺泉好奇地看着他,「那又是为什么敢于接近了呢?」 安倍晴明随手捡起一片叶子折了两下:「闻到属于人类的血的味道了。」 他将那片叶子放在唇边,轻柔地吹响了一支无名的小曲。 清亮的声音擦过湿润的叶片,高低婉转地推开,四周的风都好似感受到了其中蕴藏的平和情感,非常温顺地停息下来。 第66章 故事 这段曲调很短也很好记, 安倍晴明重复了两遍,神宫寺泉就已经记住了全部的音节。 「山之春景已生发,吾儿远游不见归;山之夏景已繁盛,吾儿远游不见归;山之秋景已荼蘼, 吾儿远游不见归;山之冬景已凋零, 吾儿远游何时归。」安倍晴明慢悠悠地将这段直白粗俗到可笑的短歌念了一遍, 然后松开手里的叶片。 「这是我在经过一户樵夫家的时候, 那家的夫人唱的。他们的独子离家远赴京都游学,樵夫上山砍柴不慎滚下山坡重伤而亡,樵夫的妻子伤心过度双目失明, 每天就坐在门前唱这首歌。」 神宫寺泉不出声地听他说, 两人之间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安倍晴明再次拾起叶子吹了一遍这段曲子, 等他停下后, 神宫寺泉才冷不丁地出声:「然后呢?」 安倍晴明歪着头:「诶?」 第129页 他发出了一声疑问, 但是冰雪样冷淡的蓝色眼睛里却泛起了笑意。 神宫寺泉清了清嗓子, 无奈地发现就算是这么做了, 他的声音还是不可能更清晰一点,于是只好接着刚才的问题:「下面还有故事吧?不然哪里值得安倍君记住这户人家呢?」 安倍晴明失笑:「这话说的, 仿佛我是一个没有情感的人一样。就我所说的, 已经是一个十分悲伤无奈的故事了吧。」 神宫寺泉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 不知道是在笑他前面那句话还是后面那句话。 「不过如果故事停在这里的话, 的确有值得嘆息流泪的地方, 但也仅限于此了。而接上后面发生的事情的话, 或许就会更值得让人沉吟思索。」 安倍晴明没有纠结神宫寺泉的笑容落点在哪里,而是接着说道:「我来到那里的时候,是樵夫死亡的下一个冬天, 冬季的山林实在不适合人类生存,而那一位夫人又很非常善良,所以我就接受了她的邀请,住在她已去远游的儿子的房间里。」 安倍晴明展开扇面,在上面悬空并指画了个符咒,轻轻往神宫寺泉肩头一拍,浅淡的金光一闪而逝,神宫寺泉感觉身体里那种被压迫到快要碎裂的窒息感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我在那里住了七日,白天出门与山中一些杂鬼小妖同游,夜晚回到小屋,而不管我什么时候出门回来,总能看到那位夫人坐在院子门口,唱着这首期盼孩子回来的短歌。」 「后来呢?」神宫寺泉仰脸看着清透到令人心驰神往的天空,很煞风景地接话,「你发现她是妖怪?」 安倍晴明无奈地停下话头,一直端着成人般成熟优雅的风范的阴阳师,第一次破功显露出了点少年人的稚气,「所以我以后到底会成为什么人啊!居然让人一见我就觉得我应该遇到妖怪吗?」 神宫寺泉同情地看了看他。 不止哦,你以后可是让人一听见就觉得你出现的地方都是妖怪呢。 从单体打击发展到全方位aoe,你进步了呢安倍君。 可能是他的眼神里同情之色太过明显,安倍晴明怔了两秒,居然苦笑了一下:「好吧好吧,看上去也和我预想的差不太多……总之就是,你的猜测也不算错,那位夫人,已经成为了地缚灵。」 「可能是失去了丈夫的照顾,以至于没能熬过那个特别寒冷的冬天;也可能是伤心过度病重不治;也可能是遇到林中的野兽强盗之流……总之,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亡了,而是被思念和悲伤束缚在原地,永远停留在了那个丈夫死去儿子未归的冬天里。」 安倍晴明简单地将这个女人的后半生用几个「可能」给归结掉了。 「那你呢?你做了什么?」神宫寺泉问。 安倍晴明狡黠地反问:「你呢?如果是你,你会做什么?」 神宫寺泉愣了,想了想,然后认真地回答:「我会告诉她,她儿子不会回来了,然后让她早点去到死人应该去的地方。」 安倍晴明颇有痛感地点头,轻描淡写地说:「我也是那么做的,我将她打散了,然后送她去了黄泉比良坂。」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神宫寺泉有点莫名其妙:「呃……你做的没错啊。」 所以干嘛要这么看我? 银髮蓝眸的少年嘆气:「我也觉得我做的没错,但是他们说我做错了。」 神宫寺泉皱眉:「谁?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理他们干什么?」 安倍晴明好声好气地解释:「是山里的一些小精怪,在知道我打散了那里的地缚灵后,他们很激动,说至少应该让那个女人等到她的儿子回来什么的……但是显然,比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可能根本就不会回来的儿子,当然是先要解决快要异化成鬼的地缚灵更重要啊。」 「然后他们就说我不懂,就算是鬼,也是有思念孩子的权利的……他们说的东西实在是太奇怪了,我怎么都听不明白,于是决定上京都来,找到那个不知道是否还活着的儿子问一问。」 「如果他爱他的母亲,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家呢?而假如他已经忘记了远方还有等着他的人,那么我想我提早送那位夫人去轮迴,对她来说也是幸事吧?」 「又或者,您也是人类,应该也能懂人类的情感,您能否为我的疑惑作出解答呢?」 浅蓝的眼睛转向了神宫寺泉,里面是不容错认的认真。 被一个半妖掷以了只有人类才能回答的问题,黑髮的人类尴尬地沉默了。 他……他也不是很懂。 虽然是人类,但是经歷的情感稀薄到几乎没有,所看见的眼泪和微笑都是别人的,他的世界里只有腐烂的死亡和腥臭的血,以及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固执。 「可能……是想活着吧,只要能活着,无论怎么样都是好的。」神宫寺泉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 安倍晴明不置可否,转而微笑了一下:「那么,如果是您的话,会在死亡后即刻离去吗?」 神宫寺泉没有任何犹豫地拒绝了:「不会。」 安倍晴明追问:「是因为也有值得留恋的人吗?」 「不,还没有到那种程度的人。」神宫寺泉很冷淡地说,「只是想活着而已,无论如何。」 得到了回答的阴阳师停了一会儿:「所以这就让我有点难办了。您的力量,要是死后不肯离去的话,可不是区区地缚灵能形容的了的,会立即化成兇恶的鬼神吧……」 第130页 直到此刻,才展现出了真实目的的绝代阴阳师收敛了笑容,用「有点难办但是也不是不能办」的语气商量道:「成为鬼神可不是好的体验,鬼怪的世界可是非常邪恶恐怖的。」 神宫寺泉闻言含煳地答应了一声,然后低下头抚摸着怀里的太刀:「那也没办法,我可是答应过他的,一定要等他回来。要是这么糟糕的话……那就让他多拥有一个斩杀鬼怪的逸闻也不是不行。」 安倍晴明眨了眨眼睛,这才看清楚那振太刀的全貌,忽然「咦」了一声。 「这……是此世的杰作吧?」大阴阳师微微蹙着眉头,「嗯……完全没有违和感啊,真的是你随身携带而来的吗?」 神宫寺泉一怔:「什么意思?」 蓝眸的阴阳师歪着头:「就是说,他已经完完全全融入到这个世界中了,和你这个外来的存在不同,成为了就算是我也无法辨认出来的合法存在。」 面目精緻到昳丽的少年长长睫毛一眨:「而且,短时间内,无法离开哦。」 神宫寺泉这才模模煳煳地想起,鹤丸国永……他好像的确是诞生在平安时代的刀剑,刚打磨成就的刀剑是不可能有付丧神产生的,难道说……作为付丧神的鹤丸,被这个时空认可,拖到那振刚诞生的刀剑里去了?! 惊愕的说不出话来的神宫寺泉茫然地盯着安倍晴明,得到对方一个肯定的眼神。 「这真是……」神宫寺泉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靠着树干发了一会儿呆,遗憾地嘆息:「那看来我是等不到他回来了,随手就撕毁了诺言,鹤丸一定会气到爆炸吧?」 安倍晴明倒是对此没有什么感觉,审视了神宫寺泉片刻后,又惊讶地睁大眼睛:「有人在唿唤你诶。」 为常人所不能见的微光从四面八方缠绕上面前的灵魂,仿佛是锁链,一圈一圈牢牢地缠绕上这个低垂着面颊的青年,有了外来的锚链,想要把人推出去就容易得多了。 少年阴阳师于是展开扇子,用扇面挡住了微笑的嘴角,一双漂亮的狐狸眼勾起好看的弧度:「他们在叫你回家哦。」 「作为萍水相逢的朋友,在下也可以相助一把呢。」这么说着,身着狩衣的少年扬手抬袖,桧扇上骤然放出银白的薄光,如同飘荡的银河流泻下人间,在青翠的山林里泛出了海洋翻卷般美丽的光。 「对了,还未曾告知安倍君我的姓名。蔽姓神宫寺,单名白。」不易察觉地迟疑了两秒,才将真名交付出去的神宫寺泉说,「既然鹤丸暂留此地,这振刀还请安倍君代为保管,日后我必将前来带他回家。」 雪白修长的太刀安静地躺在他手里,安倍晴明笑吟吟地双手接过:「不负君之所託。」 银白的光芒越来越强烈,在视线即将被吞没的同时,神宫寺泉忽然开口:「那个问题的答案,下次来的时候,能请安倍君告诉我吗?」 安倍晴明很快就很快就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优雅地敛袖颔首:「倘若在下能找到答案的话……神宫寺君亦可以将您的答案告知予在下。还有,安倍君什么的,岂不是太生疏了吗。」 两个初次相逢便感觉神交已久的人对视一眼,同时笑起来。 「那么,晴明,再见了。」 未来的大阴阳师用扇子遮住唇角真心实意的笑容:「再见了,好友。」 第67章 白石 和安倍晴明在错误的时空相遇不过是一段简短的插曲, 神宫寺泉晕头晕脑地再次被拉回来,刚落地就跌进了一个宽大的怀抱。 「小心啊,家主。时间转换器是不能乱开的,有一部分还在研发阶段——」 薄绿髮色的青年准确地接住从虚空中跌跌撞撞退出来的人, 双手在他的腰上一扶就察觉到了不对, 刀剑对于鲜血的感知是常人无法比拟的, 膝丸只是稍稍接近一点就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血腥味。 「家主?!您受伤了?」 膝丸的声音一下子紧绷起来。 等候在一旁的药研蹭地大步冲上来, 捲起袖子就要伸手去接神宫寺泉。 「我没事……」神宫寺泉拒绝了药研的手,又推开膝丸的搀扶,神智还有点迷煳, 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 才发现这里并不是本丸。 四周是全玻璃的建筑, 没有金属的支撑也没有水泥的固定, 纤薄透明的晶体从地面一路聚拢到头顶, 撑起了一个空旷的巨大平面。人造的光源悬挂在天际, 发出稳定永恆的光亮和温度, 透过周围的晶体折射出带着漂亮彩色的光晕, 像是丝绸漂浮在空气里。 但这里并不是十分的安静,穿着白大褂的人们拿着纸张和各种奇奇怪怪的金属器物来来往往, 没有人对这个角落的四个人投以关注。 对, 四个人。 神宫寺泉将视线拉回来, 才发现离他很近的地方就站着个双手插兜的男人。 那个男人穿着一身制服, 腰间悬挂着一振看不出来路的长刀, 黑色的短髮向着四处支棱起来, 正低着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被压得扁扁的菸捲。 「这里禁止吸菸。」 一个路过的白大褂看见了他的动作,像是警惕的树獾皱起了鼻子,然后才像是注意到他的衣服一样, 停顿了一下:「处理队的?在这里干什么?」 男人没有理会他的禁令,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咬在嘴里,用下巴指了指神宫寺泉的方向,含混不清地说:「异常事故,被时间转换器吞了。」 第131页 白大褂「哦」了一声,看上去好像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无数次,以至于他们都已经习惯了:「总是有好奇心特别旺盛的审神者……都说了没有调试完成之前不能过去不能过去……仗着灵力充沛就敢打破封印……啧。」 留下一个不满的尾音,他再次警觉地盯了男人一眼,重点在他嘴里那根烟上停了一下,恨不得上去拔出那根烟扔掉,但还是保留了一点基本的理智:「不能抽菸!」 抛下这句重复的警告,他扫了神宫寺泉一眼,丢下他们匆匆离开。 等神宫寺泉回了神,那个叼着一根烟的男人才慢慢地开口:「以前你母亲在的时候,我去看过你,那时候你才只有——」 他在自己的大腿部分比划了一下:「这么一点。」 一开头就是这么劲爆的话题,神宫寺泉的视线勐地变得如同刀锋一样尖锐:「你想说什么?」 白石见过各式各样尖利的愤懑的眼神,那些被他折断的付丧神很少有主动从容赴死的,也许是刀剑的本能,他们总是选择像个战士一样在战场上挥着刀死去。 但是此刻,就算他很清楚地知道面前的青年病体羸弱,对他一点威胁都不会有,他还是条件反射般地避让开神宫寺泉的眼神,然后又很快转回来:「我想说……你和你母亲很像。」 他的语气平静的像一潭波澜不兴的死水。 神宫寺泉凝视着他,像是要剖开他的皮囊看清楚下面的东西,好久才点了点头,恢復了平日里含着笑的温柔语气:「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既然是母亲的朋友,下次请来我的本丸坐坐吧。」 白石捏着嘴里没有点燃的烟,嘴角抽了一下,扯开一个古怪的笑容:「朋友?还说不上是朋友,只是敬仰她的后辈而已。」 他仔细看了看神宫寺泉的脸,认真地要在那张苍白清瘦的脸上找寻出其他的回忆里的模样,最后有些遗憾地转开头,在怀里摸了两下,掏出一只红色的小布袋,婴儿手掌大小,上面的金色丝线已经褪了色,纹路有些起毛边,看上去有了点年岁:「我想你大概会想要这个。」 他烦躁地揉着那支烟:「你母亲将你託付给我的时候,把这个御守塞在你怀里,但是后来你进了医院,又被带往现世收养,这个御守被你的养父母还回来,一直保管在我这里。本来以为大概没有还给你的那一天了。」 神宫寺泉看着那只小小的红色布袋,上面的绣样漂亮精緻,是一朵山茶花:「我的养父母?」 膝丸和药研特意站远了一点,他们不希望在这样的时候让主君分神,但是付丧神过于良好的听力还是能让他们捕捉到那边的只言片语。 白石只是瞅着那根烟,好像雪白的烟纸上长出了什么值得研究的怪物一样:「他们……大概是更想要一个完全属于他们的干净空白的孩子吧。你那时候的情况很符合他们的要求,父母都不在了,自己的记忆也浅薄到几乎不存在,只要稍微花一点时间,你就是他们唯一的、亲生的孩子。」 「他们并不希望你再次回到这个世界。」 白石随手把那根菸捲拧断在手心,淡淡道:「当然,我也不希望。」 膝丸和药研震悚的视线在空气中一触即分。 但是他们谁也没有动,只是保持着静默站在那里。 「比起现世的生活,这里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危险,有些甚至看上去很可笑。在战场上迷路结果停留时间过久被时空之力碾压成碎片的,或者被愚昧的原住民发现献祭给神明的……什么稀奇古怪的死因都有。上个月我还接到了一个本丸审神者乱动时间转换器,结果被卷进时空乱流尸骨无存的报告。」他说到这里,特别看了神宫寺泉一眼,对方则视线飘忽地看向了另一边。 「审神者死亡后,本丸的刀剑连过度都不会有,立刻就会被契约碾碎刀解……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运气和实力能够避免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故的。」白石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刻意穿插了一句付丧神的下场,然后嘆口气,「你的母亲也并不希望你继承这个职业。」 神宫寺泉皱起眉头,不知道是因为听到了前面的话感到不高兴,还是由于听到了付丧神的那段话所以心情不佳:「对不起……但是,就算是在现世,致死的因素也多得是,这并不是说服我离开本丸的理由。」 白石察觉到他的不快,迅速转移了话题:「我只是将你母亲的意愿告知你,至于怎么选择,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神宫寺泉于是沉默了一下,从白石手里接过那只给小孩子戴的御守,指尖在已经变得粗糙的布面上摩挲了两下,轻声问:「我不记得了……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白石想了很久,记忆里又闪过那个挥着大太刀拖着长长裙摆追杀杂妖的美艷女人,鲜活明亮的像是个被神明赐予的梦境,忍不住笑起来:「我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女人。」 「其实你可以向时政打报告,要求获取她的资料。虽然时政对于早期审神者的事情都保持沉默,但是也并没有下达什么封禁的指令。」 「保持沉默?为什么?」 「……我不知道。」面对着昔日前辈的遗孤,白石平静地回答,「可能是政治吧,这种东西总归不是我能搞懂的。」 「对了。」 靠着一个机器的男人微微直起腰,若有所思地说:「她以前的本丸是s024号,你应该想知道这个?」 第132页 神宫寺泉勐地抬起眼睛。 s024号……他幼年的居所,他母亲的本丸,也是那个女人……的坟墓。 「能……能去吗?」神宫寺泉其实心里还没有什么切实的感觉,但是声音出口才发现有点沙哑,像是心脏已经给予身体最优秀的反馈。 白石避开了他的眼神:「能,你下次给我个申请,我带你去。」 「那,她……在哪里?」神宫寺泉吞掉了那个冷冰冰的词语。 「溯行军入侵后本丸被破坏的一塌煳涂,而且因为锚点已经泄漏,就算是再次修正也有很大的破解风险,所以时政将这样的本丸全部封闭了。本来应该是由善后组去清理的,不过那段时间出事的本丸有点多……」 白石的话停了下来,给神宫寺泉一个缓冲的时间后,继续说:「他们只清理出了一些遗……物,大部分都埋在了那棵万叶樱下面。」 男人刻意压低了的声音有种湿透了的垂坠感,沉甸甸地压在神宫寺泉心脏上,让黑髮的青年握着那只御守的手勐地收紧。 「谢谢,我知道了。」 出乎白石的意料,神宫寺泉只是静默了一会儿,就重新捡起了那种冷淡礼貌的神情:「我会向你提交申请的。」 可能是内容太过沉重的缘故,他们的谈话结束的很快,彼此连多余的寒暄都没有。 寥寥几句话题外的问候结束后,神宫寺泉朝膝丸和药研招招手,三人越过白石就要向外走。 领头的神宫寺泉侧脸苍白,一点表情都没有,护在他左右的付丧神们则是保持着基本的礼貌对白石点点头。 白石只是瞟了他们一眼,旋即低下头去,手心里的菸捲已经成了可怜巴巴的碎渣,黄褐色的菸丝稀碎地从指缝里漏下来,像是一只只小虫子蠕动在雪白的瓷砖上。 「我还得去那里一次。」走出时政的大楼,神宫寺泉仰着脸看天边那只稳定的人造光源,不知道在想什么。 「哪里?」膝丸有点莫名其妙。 他的家主尴尬地用指腹摩擦了一下鼻尖:「咳……就是……鹤丸被我留在那里了……」 药研一下子反应过来:「说起来,大将你到底去什么时代了?」 神宫寺泉想起那个银白长发的少年人,抱着手臂笑起来:「诶,是平安时代哦。还遇到了一个了不得的人。」 「平安时代?!」 膝丸和药研异口同声地惊唿起来。 时政所开闢的战场地图并没有涵盖平安时代,实在是因为那个时代的牛人太多,想要这么多审神者和付丧神来去自如地在此穿梭,也未免太看不起那些阴阳师们了。 尤其是在他们中还有个安倍晴明存在的情况下。 作为镇守着平安京数十年之久的实力上最伟大阴阳师,在他的庇佑之下,平安时代尽管神鬼无数,却从来没有谁能搞出大事情来,而溯行军那边也很明智地没有去触碰这个禁区,那时政就更没有必要去一个没有敌人的时代里挥洒汗水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时间转换器上会存在平安时代的刻度呢? 难道是溯行军终于忍不住要对安倍晴明出手了? 他们在这里琢磨着这些东西,倒是没有谁去问一问倒霉的鹤丸的情况。 被孤零零扔在平安京五条宅邸里的鹤丸:「……」 「可是您要怎么去平安时代,时间转换器是绝对不能再用的了,没有经过调试,连研发人员都不知道落点会是什么地方。」 药研首先提出问题。 短刀忧虑地看着神宫寺泉来去一趟就显得苍白了许多的脸色:「没有时间转换器的保护,肉体穿梭到未知时空,是存在强大斥力的。」 很多审神者的死亡原因,就是失去了时间转换器的保护,从而被时空之力给排斥碾碎了。 「您这样的想法,要是说出去,也会被本丸的大家强烈反对的。」膝丸补充道。 神宫寺泉双手拢在袖子里,得意地沖他们眨眨眼睛:「所以我说,我遇到了个了不得的人啊。」 不愧是稀世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就算还是少年时期,也已经能够掌握灵魂离体这样深奥的阴阳术了。 比起前几次丝毫没有防备的离体,也许这次可以稍微轻松一点? 还没有尝试过安倍晴明自创术法的神宫寺泉这么乐观地想着。 第68章 祭典 夏季的贵船山下总会举办一些祭典, 这些由平民自发举办形成的祭典规模越来越大,原本只是向神明乞求风调雨顺的祭祀,到后面逐渐发展成了以玩乐戏耍为主的游乐。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情,尽管贵族公卿们在这个时代获得了各种奢侈的享乐, 但是对于平民来说——无论是什么时代——最底层的人们永远没有时间和金钱成本去发掘什么高大上的娱乐活动。 所以当一个地方形成较为固定的集市后, 四面八方的人们都会自觉主动地向着这里靠近, 并慢慢推动这里成为了京都附近最大的一个平民集会场所。 道路两侧简陋的竹棚子隔开一个个小方块, 没有占到位置的人索性蹲坐在地上,将家里多余的野物放在地上等待着顾客的到来,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 热闹的气氛已经在每个人的脸上展露无遗。 「今年来的是神社的少宫司大人吗?」 「听说是的, 即将要继承贵船神社, 祭典的神乐舞也由他领导。」 第133页 「神乐舞……贵船神社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巫女吗?」 「嘘……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起了, 实在是不吉。」 两个蹲在地上的乡民靠近了在窃窃私语, 说到某个话题时, 又不约而同地噤声, 只用眼神交汇沟通了片刻。 集市的中心忽然传来了几声清脆的铃音, 声音并不强烈,但是四周的喧闹瞬间安静下去。 这安静在短暂地出现后, 又被更热闹的人声所覆盖,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 无论是买东西的还是卖东西的, 同时站起来开始收拾自己的物品, 匆匆随着人流往中心挤去。 被用红绳和金铃圈划出来的空地大约两丈见方, 不大不小的一块土地,竹子和木头搭起来的高台四周插着杨桐树枝,鲜绿的枝叶在晚风里飘飘荡荡, 高台上方用绳索悬挂着一排排的灯笼,洒下黯淡温柔的光线。 一名白衣绯袴的巫女捧着净手用的长柄杓立在台下,用仰慕的眼神看着高台之上。 身着层层厚重宽大衣衫的少女站在高台上,袖中一双骨节纤细的手扣着一柄桧扇,眼尾涂着侬艷的朱红,长发拢在身后用雪白的檀纸扎起,额前戴着一顶装饰着细碎花朵和金饰的前天冠,前天冠垂下的数排银帘挡住了她的眉眼,只露出隐约的一抹红。 她美的像是梦境里才会出现的幻影,完全符合了他们所有对于神明、对于深居在皇宫和宅邸里的贵族们的想像。 乡民们虔诚地围着台子老老实实站好,像是仰望现世的神明一样仰望着台上的少女。 穿着白色狩衣戴着黑帽的年迈宫寺站在台阶上,一手拿着木笏一手举着铃铛,等众人都安静下来,苍老的手一摇铃,清亮的声音宛如水波层层荡漾开去。 一声,两声,三声。 举着鼓槌的神官抬手,肌肉牵引着手臂高抬,向着古旧泛黄的鼓面上重重砸下了第一槌。 像是人偶牵动了隐形的绳索,站立不动的少女抬起眼睛。 伴随着宏大壮阔的太鼓声,静谧如一捧雪的少女骤然扬手,一束彩虹般绚丽美妙的光带着清脆悠扬的铃声从她袖中飞扬而出,六尺长的光晕带着绳索上悬挂的灯笼光线一起交织成了虚幻迷离的场景。 单手持扇另一手握着神乐铃的少女脚下踩着古拙缓慢的舞步,召唤神明的铃声连绵清越,悬挂在神乐铃下的五彩带交错起落,台下的乡民们战战兢兢,仿佛看见了真正的神明在昏暗光线中举步而来,而隐藏在暗处的其他存在则慢慢睁大了猩红的眼瞳。 啊…… 这是,至美啊…… 如果能把她抓在手里,像是抓住高高在上的神明一样…… 按照最完备的祭典要求,神乐舞应该跳上足足四个小时,但是在这样的场合,人们最多只能看到铃舞和弓舞。换了手持器物的少女举着长弓重演了唤请天照大御神走出隐蔽之所的神话故事,然后敛着袖子后退下台。 台下的那名巫女急忙上前来,微微仰着头注视面前的人:「大人,您的舞蹈真是美极了,既表演出了神明的威严,还有对于妖邪之物的无情……」 这样语无伦次的赞美显然她听过不知多少次,将手里的朱红色长弓交给巫女,面目冷淡秀丽的少女抬手摘下前天冠,沉重的金冠被她随意地拎在手里,对着巫女礼貌性地笑了笑:「谢谢您的赞美,听子巫女。」 她的声音非常好听,仿佛含着不化的冰雪,从冰封了的泉水里砸出泠泠的声响——但再怎么好听,也掩盖不住那种属于男性的独特的磁性。 是的,毫无疑问的,属于男性的声音。 平安时代初期,各项礼仪制度都还没有完备,就连神社的祭祀活动都没有极其严明的规章套路可以遵循,后世以向神明祝祷的神乐舞都是由巫女跳的,但是在这个稍显混乱的时候—— 年轻好看的男性神官们也常常穿上华丽的服饰扮成献祭的巫女向神明祝祷,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神宫寺泉面无表情地想,对,他这是为艺术献身,不算女装大佬。 动用了安倍晴明交予的术法后他的确是成功落点到了平安时代,但是一睁眼就是满屏架的华丽裙子和各色花簪,低头则是平坦的胸/部的明显有存在感的下/身,饶是曾经当过几次货真价实的女孩子,神宫寺泉也有点摸不准情况了。 当女孩子可以,男孩子也行,但是喜欢穿女孩子衣服的男孩子……就太难为人了吧?大家坦坦荡荡的不好吗? 然后他就得知了祭典的消息,作为贵船神社唯一拿得出手的好看的少宫司,神社未来的继承人,他理所当然地要为神明穿一回女装了。 好在效果不错,本体还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里面绝无下限的瓤已经对着不甚清晰的镜子欣赏起了自己的美貌,用对于一个男性来说过于熟练的手法给自己整理好了宽大的裙摆和腰带。 就算是穿裙子的男孩子,他也是最好看的那个! 很快又开心起来的神宫寺泉拎着桧扇兴沖沖地就往外跑,让刚刚到达准备服侍少宫司穿礼服的巫女扑了个空。 巫女:???? 哪个小妖精抢走了她为少宫司大人换衣服的机会?! 从贵船神社附属的一个乡间小神社赶来此地参加祭典的巫女听子刚上任不久,从祖母手里继承的神社已经很旧了,来参拜的信徒也日益减少,她此次前来是希望能得到贵船神社的帮助,毕竟作为同样供奉高龙神的神社,彼此之间天然就有情谊存在。 第134页 和她的小神社不同,出于京都贵船山中的贵船神社是国家最负盛名的大神社之一,阴阳寮有很多事务甚至要问询神社的大宫司才能得到解答,连天皇陛下都会定期前往贵船神社参拜。 可是这样厉害的神社,听子却在第一天就发现了奇异之处。 首先,神社的少宫司,白大人,有着一张对于神官来说太过好看的脸了,尽管他从来不微笑,对于前来参拜的人们也总是保持着冷淡疏离的态度,但是这样的行为和他的脸相映照,更让人有一种想要靠近的欲望。 听子发誓,绝对有不少信民来神社的时候,全程都在看白大人的脸! 也是,神明本来就该对人类不屑一顾,拼了命的想要靠近、想要触碰……那都是人类对于神明不可遏制的嚮往啊。 而另一个奇异之处就是,神社里没有女性的存在。 作为构成神社基本组成的巫女,她们需要以处子之身来承担向神明供奉的事务,以及带领信徒们参拜神社,在其他神社,甚至连整个神社的运转都是由巫女负责。 可以说,一个神社里可以没有男性神官,但巫女绝对是必不可少的。 但是作为国家重要性仅次于伊势神宫和稻荷神社、掌管着山林风雨水泽时令的调节的贵船神社,居然连一个巫女都见不到,也实在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听子原本以为是神社不愿意招收巫女,但是她试探性地对大宫司提起想留下来,大宫司的态度明显是再愿意不过的,只是后来又委婉地劝告她可以再想一想,让她心里的疑惑更加深重。 不过,如果可以留下来的话…… 听子只是这么想一想,就感觉喜悦的不能自已。 「分发给民众的御守都准备好了吗?」神宫寺泉单手提着前天冠,一只手把插在腰带上的桧扇抽出来打开。 一面金一面银的桧扇在夜色里清晰可见,这柄由皇宫御赐下来的桧扇是实打实用了金粉和银粉涂抹制成的,入手沉重,即使是在黑暗中,依旧可以辨别出泛着微光的扇面。 听子握着双手,把目光投射在神宫寺泉的肩膀部位:「啊,那、那个已经准备好了……」 她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完,神宫寺泉点点头:「那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淡到一点感情都没有,更像是一句随口而为的社交礼节,但得到了这句话的听子却突然高兴起来,脸颊的红在灯笼光晕下看不分明:「是!我知道了,白大人路上小心!不过、不过您真的不逛一下吗,祭典有很多……啊,对不起!」 面前的少年眼神始终一点波澜都没有,平淡地看着她,被看着的巫女越来越慌张,声音慢慢低下去,终于忍不住弯下了腰。 啊啊啊,这样神明一样高洁的人,怎么能和那些骯脏的人混在一起呢?他就应该站在高台上,被供奉,被瞻仰,被赞嘆,那些敢于靠近他的人,敢于触碰到他的人,都应该…… 一根冰冷的手指忽然在她肩上点了点,一下子打断了她开始变得癫狂紊乱的思绪。 「回去吧。」 被拍了一下的巫女怔怔地抬起头,视线有片刻的凝滞,然后才惊异地拍了拍额头,有点疑惑似的甩了甩脑袋,讪讪地应了声是。 奇怪……她刚刚想了什么来着? 举行祭典的地方是在山脚,而神社则是在半山腰,神宫寺泉找了个僻静处将身上过于累赘的大衣服给卸下,交给神官们和道具等物一同带回去,自己则先一步穿过喧闹的集市向寂静的山林走去。 集市里到处悬挂着纸扎的灯笼和小小的彩色旗幡,简陋却分量十足的食物散发出浓郁的气味,和着热气腾腾的烟雾一起,努力将这里装点出热闹的氛围,在经过一个面具摊时,神宫寺泉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用纸和白色树浆制作的面具相较神社中那些御赐之物来说,实在是拙劣难看的不得了,但是他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凝聚在了其中一个微笑着的狐狸面具上。 掏出一枚铜板将这个面具买下来,神宫寺泉将它放在手上转了一圈,然后戴在了脸上。 他走后不久,那个无人问津的小摊位上又来了一个人。 新的客人有着银白色的长髮和淡蓝色如同晴空般漂亮干净的双眼,穿着一看就昂贵极了的蓝色狩衣,绸缎的面料上浮动着精緻的纹路,他看上去就像是天边的云或是山林间缥缈的雾气,容貌精緻美丽的超越了人的想像,周身气质沉稳又温和,像是一坛酒酿到了最醇美的时候。 太美丽了,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的摊主想,令人惊惧的好看,像是妖怪一样。 但是出于对主顾的尊重,他还是没有说出什么话来:「请问您要看看什么?」 他将后面惯用的「京都的贵人们也很喜欢」的话给咽了下去。 有着妖怪一样好看的容貌的青年闲适地拿起一只白狐的面具扣在脸上,转头问:「这个看起来怎么样?」 摊主这才发现边上原来还有个人,他站在那里就像是刚刚才出现一样,明明也有着非凡的姿容,存在感却稀薄到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手里拿着「祭」字团扇的青年冷淡地觑了一眼身边那个兴致勃勃的人,视线在那只白狐上停了两秒,颇伤眼般又迅速移开:「……你自己不就是狐狸么,还戴什么面具。」 第135页 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耿直到尖锐,知晓他性情的安倍晴明倒是没有生气,他放下手里的面具,双手揣在袖子里,慢悠悠地跟着人潮往前走:「没想到这里的祭典竟然已经有了这么大的规模,而且还吸引到了了不得的东西呢。」 大天狗抿着嘴,半晌才开口:「都是杂鱼罢了。」 安倍晴明于是笑起来,用扇子点点身边这个性格固执正直的式神的肩头:「诶,可不是全都杀掉就好了。最近贵船神社的巫女频频失踪,总要找到原因才行。」 大天狗的嘴角应景地向下撇了一寸。 麻烦。 已经在人世有了充足阅歷的大阴阳师微笑起来,好像透过他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人:「死亡可从来不是能用来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啊。」 大天狗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得皱了下眉头,有点忍无可忍:「你想到那个……谁的时候,能不能不要露出这么奇怪又噁心的表情?」 勐地一下子想不起来那个名字,大天狗只能用「那个谁」来代替。 被评价为「奇怪噁心」的安倍晴明一展扇子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狐眼:「啊,是生气了吗?」 大天狗嘴角抽了一下,反问:「我为什么要为这种事情生气?倒是你,天天在说有个好朋友什么的,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来找过你吧?或许早就死了也不一定。」 大天狗耿直起来杀伤力真的很大,安倍晴明不以为意地在手里转了一圈扇子,还是笑眯眯的模样:「他答应要来找我的,也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总之等一等就好了。」 大天狗移开视线,这次没有说什么话。 也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等一等就好…… 你都等了快十年了吧? 大天狗在心里腹诽了一句,什么朋友这么重要?简直比茨木追酒吞还让人难以忍受了。 第69章 钉子 贵船神社的名声很大, 实际规模却并不能与其盛名相匹配,伫立在半山腰的神社有着艷丽的朱红色鸟居和庄严古朴的宫殿,白色的注连绳缠绕在两旁的石墩上,代表着此处是神明的居所, 禁绝邪恶之物的到访。 神宫寺泉走过去, 恭敬地向着神位祝祷, 天边的暮色已经开始消退, 他却一点困意都没有,整个人精神的好像刚刚醒来。 「回来了?」 带着威严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神宫寺泉放下合拢的双手转头去看, 晨光熹微间, 铺着白砂石的庭院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个人, 穿着白色的狩衣, 乌帽子拢住半白的头髮, 他脸上有了岁月留下的明显的痕迹, 但身形依旧挺拔。 「是的, 老师。」 神宫寺泉略微弯腰, 向着神社的实际掌权者也是自己的老师行礼。 大宫司望着面前少年低下的头,视线在他的后颈上一触即走, 很快掩住了其中情绪。 「这间神社的一切很快就要交付给你, 明日我会带你去阴阳寮。」三十八岁已是可以将职责交付给下一代的年纪了, 大宫司神色不明地看着这个一手提拔上来的少年, 「你会是日本歷史上最为年轻的大宫司, 不需要对神明祈祷——」 他后面的话含煳地堵在了喉咙里, 只发出几声全然由气音组成的短促笑声。 神宫寺泉没有说话。 「在这之前,神社里巫女频频失踪的事件,先给我一个交代。」 大宫司这么吩咐道。 神宫寺泉恭敬地低头:「是, 遵奉您的命令,我会尽快查清楚的。」 和所有的山林一样,夜间的贵船山也充满了一切人类想像力极限所能达到的恐怖因子,过于浓郁的黑暗、绝对无声的静谧,偶尔的光亮下像是女妖的手爪般探出来的扭曲树枝,还有布满滑腻腻青苔的山道,时不时从树梢掠过的小动物…… 尽管这里有着供奉神明的贵船神社,可是这根本没有什么用。 尤其是神社的巫女三番两次失踪之后—— 神宫寺泉站在通往神社的石阶上,遥遥看着下方,郁郁葱葱的树木仿若利箭直插天空,连月光都没有的日子,为夜色所笼罩的山林一片漆黑,窸窸窣窣的动静也听不见了,他闭上眼睛,几乎错觉自己是站在一个空荡荡的大玻璃罩子里。 「咚——」 神宫寺泉勐地转开视线,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他还是本能地找准了某个方向。 「咚——」 全身的血液都开始逆流,神宫寺泉从袖子里拿出手,纤长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是,什么声音?!他听见过的,很熟悉……但是一时间…… 「咚——」 金属和木头敲击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这次更加响亮,重的似乎要击穿这个无声的压抑黑夜。 是,敲钉子的声音。 幽冷的女声由远及近,像是飘忽的梦魇般靠近他,低下自己青白冰冷的面容,嘴唇上还有艷丽的一抹红,她朝着神宫寺泉露出一个痴情的笑容,张开了腐烂的嘴,唿出一口透着阴森死气的唿吸:「——」 「咳咳咳……」神宫寺泉费力地坐起来,他的眼神还有点恍惚,梦境里那个敲钉子的声音清晰的像是响在他的耳边,一下一下,从木头上敲到了他的心脏上,沉重的压力让他有短暂的唿吸停滞。 「少宫司大人,大宫司大人请您过去一趟。」幛子门外,神官伏在地上通告。 第136页 「……啊,我知道了。」 良久的沉默后,室内才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伏在木廊上的神官下意识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防止骤然变得粗重的唿吸声惊扰里面的人。 「是……」 他喃喃地应了一声。 「源氏送来的那位巫女大人昨天不见了。」 一直随侍在旁的少宫司始终模样冷淡地跪坐在不远处,前来报告的神官悄悄抬头觑了他一眼,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压制住那种想要靠近的欲望。 简直处处都透着属于妖怪的恶臭气味。 这是大宫司在听到关于最后一位巫女消失的消息后的评价。 在素衣的低位神官恭敬地退下后,位高权重的大宫司抬起布满皱纹的眼睛,已经到了年纪而开始下垂的眼睑泛着青,但他还是有着堪比年轻人的锐利眼神:「白,看到他看你的眼神了吗?」 这是那场热闹的祭典结束后的第四天,神社里再次恢復了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从外地前来学习的巫女听子继续自己的修行,神官们则尽职尽责地引导着前来参拜的民众们,只是他们每天的工作里多加了一项夜间巡山的活动。 少宫司当然不用参与这样劳累的工作,但是神宫寺泉还是向自己的老师提出了希望能参与其中的愿望,然后就听见了前来汇报的神官的通知。 又一个。 他淡淡想着。 那是归属在贵船神社最后一位巫女,出身京都的源氏,身世高贵,刚来这里不到七天。 「您的意思是?」神宫寺泉想着那个只见过一次的少女的模样,嘴上随意地应付着大宫司的问话。 年近四十的大宫司鬓边已白髮丛生,在这样的年代里,能活到四十岁就是高寿了,他坐在距离弟子很近的横席上,审视着面前这位心爱的弟子。 是的,心爱的…… 大宫司的嘴角抖了一下。 怎么能不是心爱的呢,这么美丽,年轻,温柔,聪明,进退有度,尊重师长,又有着对于神明的虔诚,这是他选定的未来继承人,是神社未来的冠冕——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这样的人? 「他看你的眼神,充满了不洁和污秽。」带着侍奉神明时所用的庄重神情,大宫司说出了这样恶毒的话语。 少宫司于是微微抬起眼睛,宛如冰雪雕琢的面容上第一次显示出了属于人类的疑惑,以及很淡的笑意:「可是大人,您看着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啊。」 带着稚子纯真的疑惑,年轻秀丽的少宫司端坐在横席上,手里的桧扇合拢放在膝头,一个极其优雅美丽的姿势,他的神情里都是不谙世事的冷淡,却比最狠毒的叱骂还要令人心底发寒。 大宫司像是被人迎面重重打了一拳似的,勐地往后仰了一下,身体瑟缩般往后退了一点。 但是他的恐惧并没有持续太久,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裹挟住了他,他感觉自己苍老的身体和内脏都在疯狂地唿吸,已经步入衰老的身躯在这个人的注视下癫狂地向着心脏泵压着血液,他的皮肤慢慢变得紧緻,四肢逐渐变得有力,肌肉在復甦,膨胀,饱满…… 他能抓住他。 闪电般的思绪掠过他的大脑。 神宫寺泉面无表情地看着突然扑倒他面前的大宫司,男人干瘦的手指用力抓住他的手腕,用一种要捏碎它的狂热力度抓紧,双眼紧紧攫住他:「是的……是的,你是神明赐予我的,独属于我的!」 掌握着权力的男人浑身发抖,为了自己的想法而全身颤慄:「我是如此的虔诚啊!我将我的一切都奉献给了高龙神大人,你是她赐予我的回报!只有我!只有我才能拥有你!」 他的话说的颠三倒四,但是面前的人始终只是保持着平静的神情,看他的视线和看那些前来朝拜的人们没有一顿不同。 这样的反馈令大宫司感到不满,他更加用力地想将这个人拉近自己,神宫寺泉不得不随着他的动作稍微伏下一点身体。 「是我捡到了你!我给了你身份、地位,还有未来的荣耀!」大宫司语无伦次地向着这个人宣誓主权。 「谁都不能那样看你!只有我!」 神宫寺泉强忍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这个大宫司,对他的弟子,竟然抱有这样的心思?! 但是不对……这样疯狂的爱意太不对了,神宫寺泉脑子里迅速闪过这几天人们看着他的视线。 都是如出一辙的仰慕,崇敬,还有隐藏在下面无处可逃的……爱慕。 怎么会这样? 神宫寺泉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简直像是一个爱意的靶子,所有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不由自主地向他倾注了最纯粹的爱,用飞蛾扑火般的姿态靠近他。在他没有来到这具身体之前也是这样的吗?不可能,这样叠加的爱意不可能会这么多年都没有表现。 那么……是在他到来之后? 神宫寺泉隐隐觉得不妙。 他的表情更加冷了。 怪不得这具身体常年累月面瘫脸,要是不这样的话,可能会发生更加可怕的事情吧…… 神宫寺泉慢慢将自己的手从大宫司手里抽出来,失去了理智的人绝不肯放过自己的珍宝,在两方的僵持中,「喀啦」一声脆响,神宫寺泉面无表情地在剧烈的疼痛中抽出自己脱臼的手腕,掩盖在宽大的袖子下。 第137页 「您今天心情不好,请先容我告退。」 大宫司在浑身骤然消失的力气中捡回了自己的神智,他怔在原地愣了几秒,好像整个人都佝偻苍老了不少。 「去吧。」 他挥了挥手:「我刚才所说的……」 神宫寺泉站起来,面目如旧的平淡:「那不是您在同我开玩笑吗?」 他这么说。 大宫司看了他几秒,然后慢慢地点头,扯出一个满意又不满意的笑容:「是,一个玩笑。你要记住,你是我捡回来的。」 神宫寺泉对他弯腰,然后转身离开这间朴素到几近一无所有的房间。 我是他捡回来的? 在神社门口停了一下,神宫寺泉眯着眼睛,难得的开始挖掘这具身体的记忆。 空空如也。 什么也没有找到。 「啊……」神宫寺泉发出轻轻的嘆息,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这具身体像是早就成为了一个空壳,寄居在其中的灵魂不知所踪,连带着宝石般珍贵的回忆也席捲一空。 不过没关系,他还可以询问。 贵船神社的少宫司将目光移到了不远处的几名神官身上。 他得到的消息并没有和大宫司给他的相差多少,他真的是被捡回来了,字面意思上,被某天出门的大宫司带回来,然后在神社中修习,成为神官,少宫司—— 就是这么简单。 他的过去,连大宫司也一无所知,于是就因为这张脸,而被认为是神明的赐予。 人类给自己找藉口时总能发挥出全部的想像力。 神宫寺泉很快放过了这个无意义的话题,转而问道:「京都最近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几名神官只是稍稍一想,就讲出了不少事情。 「最近京都很不平静呢,不少贵族都宣称见到了妖怪,请求阴阳寮的阴阳师们上门祛秽,还有来神社乞求神明保佑的……啊对了,听说一条戾桥那边出现了索命的女鬼,还有罗生门那里也是,安倍宅的大门都快被踏破了吧?」 几名神官开始笑起来。 神宫寺泉却眨了眨眼睛:「安倍——晴明?」 神官们点头:「是啊,不仅是安倍宅,要不是赖光大人是贵族,恐怕他那里的情况也不会好多少……」 他们又开始低声谈论起京都着名的阴阳师和斩鬼师有哪些,神宫寺泉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长长吸了一口气,这几天被大宫司困在神社里,也是时候去拜访那位许久不见的友人了。 第70章 博雅 从贵船山到京都有一段不算近的距离, 朱雀大道行走的牛车和行人都慢悠悠的,模仿着海那边的国家所构筑的宽大街道两旁种着垂柳,阳光落在叶片上跳跃着金灿灿的光点。 神宫寺泉到达一条戾桥附近时已经是日暮时分,橘红色的夕阳懒洋洋地挂在天边, 安倍晴明的宅邸不能说是偏僻, 毕竟也很靠近大内里, 但是论及整个平安京的格局方位的话, 坐落在平安京东北角的安倍宅邸的确是很偏远了。 晴昼的傍晚被人们称为逢魔时刻,日夜的交替,让潜藏在暗处的妖怪们睁开了眼睛, 这时候还徘徊在路上的人也少了很多, 大部分都行色匆匆地往家里走去。 也就显得还舒缓闲适的神宫寺泉特别像个异类。 进入土御门大路后见到的人就更少了, 这一片居住的都是贵族和供职在大内里的官员们, 尤其是藤原道长的宅邸也在这里, 平时根本不会有不知好歹的平民们闯入。 一辆牛车晃晃悠悠地驶进来, 坐在车里的青年透过遮挡的竹帘一眼就看见了走在前面的人, 急忙让僕人停下车, 从车内探出头:「您是要前往安倍府吗?」 来到这个时空后第一次被搭茬的神宫寺泉看过去,坐在车上的显然是一位身份不低的贵族, 穿着浅青色的狩衣, 腰带上插着一支成色上好的玉笛, 容貌雅致, 眉眼里都是温和清透的善意。 「是, 在下自贵船神社而来。」神宫寺泉于是向着他微微颔首。 车上的青年得到了回答高兴极了, 拒绝了僕人的搀扶直接从车上跳下来,快步走到神宫寺泉身边,仔细看了看他。 神宫寺泉对于他的打量并没有感到不悦, 对方的视线正直坦白,满满的都是干净的赞美。 「我见过您。」他笑着说,「是贵船神社的少宫司大人吧?毕竟每个见过您的人都不会忘记的。您也要去找晴明?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神宫寺泉疑惑地看着他:「很抱歉,但是您是……」 对方一愣,旋即尴尬地摸了摸脸:「啊,忘记自我介绍了,在下源博雅,算是晴明的好友吧。」 源博雅。 这个名字他听神官们说起过。 在那些私下里八卦的神官们嘴里,这位源氏的旁支少爷喜好音律和弓箭,尤其擅长各种风花雪月的和歌创作,是平安京里数得上号的女性们的梦中情人。 而他的身世更是一项加分项,传说中宫嫉妒某位天姿国色的女御殿下,于是在她生下孩子去世后几次三番向天皇陛下进谗言,最终让天皇放弃了这个一出生就失去母亲的孩子,而将他寄养到了与皇室有着那么点关系又不是非常密切的臣子家里。 已经趋于没落的源氏早就不復之前的辉煌,虽然有着天皇的血脉,他们最终还是败给了外戚藤原家族,大部分的领地都不得不荒废,被切割,生活在上面的人们被迫到一个新的地方,有着新的领主,那些承载了源氏荣耀的土地现在布满了荆棘和杂草。 第138页 在这样糟糕的境地下,现在再收养一个在争斗中落败的天皇之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件事情已经成了平安京所有贵族们都心照不宣的事情,在这样的流言蜚语里还能有着这么开朗温柔的性格,神宫寺泉突然对于抚养他长大的那位源氏家主有了强烈的好奇心。 「博雅殿下和晴明的关系很不错?」神宫寺泉随意挑选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话题。 源氏本就是天皇的血脉分化而来,尊称一声殿下也算是恰当,尤其是面前这一位,本来就有着匹配这一声称唿的血统。 「晴明那傢伙,要是愿意的话,和任何人都能成为朋友吧?尤其是连您这样的人物都愿意与他相交,那么我就更不算什么了。」 开了个小玩笑,源博雅轻快地对着神宫寺泉眨了下眼睛:「晴明今天要在阴阳寮待很久,也许我们可以偷偷尝一尝他藏起来的清酒……」 被他注视着的少宫司似乎是微笑了,源博雅在心底赞嘆着面前这人的容貌和气度,他身为有权出入今内里的贵族,见过这个国家最顶级的那些美人们,在和安倍晴明熟识后,还见到了那些脱离凡尘而更加显得妖异的各色美人。 但是她们中,没有一个给了他这么深的对于「美」的震撼。 明明他没有大笑,也没有摆出那些柔弱的姿态,全身上下都克制地散发着疏离冷淡的气味,可是源博雅还是敏锐地抓住了他掩藏在冷淡外表下的极致魅力。 「说起来,您是怎么和晴明认识的?他倒是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这个,上次去贵船山的时候,应该前去拜访的。」源博雅笑着说。 「那您又是怎么认定我是安倍晴明的朋友呢?毕竟我还一句话都没有说。」面前的少宫司展开雪白的桧扇。 「哈哈哈哈哈,来寻找晴明的,不是有求于他,就是他的好友,您应该看看那些来求他帮忙的贵族的模样,就知道我为什么认定您是后者了。」源博雅很骄傲地抬起下巴,眼睛忽然一定,「哎呀,这么说着居然就真的遇到了……」 神宫寺泉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就见前方不远处伫立着一座精緻的宅院,门前停着一辆牛车,一个身穿石绿色狩衣的中年男人低着头在紧闭的门前徘徊不去,愁容满面,长吁短嘆到整个人都快缩到地下去了。 京都的礼仪律法还是很严苛的,能够乘坐牛车的都是够资格上殿觐见的大贵族们,最不济也是需要有皇室的血脉,虽然安倍晴明目前颇负盛名,但就他的官职来说,还不到能够乘坐牛车的地步。 而在他门前转来转去的这个男人却显然是不同的,比安倍晴明要高的地位,却还是近乎恭敬地等在他门口,这样的角色颠倒让神宫寺泉颇为好奇地歪了下头。 「是藤原少纳言。」 熟背京中贵族谱系并能准确认出所有大人物的源博雅皱着眉头,挤出一句话。 他的态度转变的有点生硬,然而神宫寺泉很快想起了「藤原」这个家族和「源」这个姓氏之间的一系列纠葛,听说目前源氏的家主还是处处被藤原家的人为难着,也难怪源博雅见到这个家族中的人后会这么没有好感。 「他来寻求……帮助?」神宫寺泉慢吞吞地找到一个较为合适的词语。 源博雅还是蹙着眉头,然后嘆口气:「应该是的,最近京都……不是特别太平。」这位贵族青年眉宇间有点忧郁,他可能是下意识地看向西边,那里伫立着整个国家的皇权象徵,是他的权势、地位、家庭、挚友,乃至亲人们所赖以生存的地方。 「对了,说到这里,我的兄长——源赖光大人,这几日想要前往贵船神社延请神官前往宅邸,正好您也在京都,或许就不用这么麻烦再前往贵船山请神官下山了,不知道能不能请您暂留几天?」 青年的眼睛是很清明的棕色,看人的时候总有种在微笑的感觉。 神宫寺泉稍微睁大了点眼睛,然后很愉快地接受了:「既然是博雅殿下的邀请,我当然愿意接受。」 「欸,什么殿下,这样的称唿实在是太别扭了,直接叫我博雅吧,那些繁文缛节并不适合用在朋友之间。」得到肯定回答的源博雅心情明显好了很多,于是在走近那位藤原少纳言的时候也捨得展露出了点笑意。 「藤原少纳言大人,也是来此拜访的么?」 那个焦灼的男人努力在对家人面前表现出从容镇定的一面,将双手拢进袖子里:「啊,是博雅公子,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您。」 源博雅的神色很淡,在有官职的情况下被称为「公子」,是贵族女性们对于心上人的暱称,由男性友人说出来可以说是调侃,但从藤原家的人口中说出来,就明显是在取笑源博雅在女性中过于受喜爱而没有真才实干,实则是一件比较噁心人的事情。 不过比这更恶劣的玩笑他都听见过,对于自己的名声他其实并不那么在意,反正他又不想做什么大官,也对皇宫里的各种纠葛不感兴趣。 「是啊,我在此处是为了拜访友人,但是藤原大人就未必了吧。有等待的时间,不如还是回家闭门几日,好好清理一下家中污秽好一点,听晴明说,家中常常出现妖鬼之事,多半是家主治家无方,所以出了纰漏。」 从源博雅嘴里说出来的话不带一点感情,被说的那个男人则是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神宫寺泉觉得,他手里如果有工具的话,一定会实打实地当头给博雅来那么一下,可惜现场不仅有他们两人,还有僕人们和—— 第139页 藤原少纳言的视线在源博雅身边的少年身上飞速一扫,又拉回来凝滞了片刻,满腔的火气突然就没有了,甚至还显得彬彬有礼地对着这边点了点头,才转身上了牛车。 家僕和武士们护送着这辆牛车走出了寂静的巷子,咯吱咯吱的声音渐渐远的听不见了,源博雅才惊讶地转头:「他是有毛病吗?居然还对我笑了一下!」 他无法遏制地打了个冷战,用惊恐的眼神看着那辆牛车消失的方向。 神宫寺泉强忍着嘴角的笑意,摇了摇头,不,我想……他应该是冲着我笑的,不过的确看上去很有毛病就是了。 源博雅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把那个有点噁心的笑容扔到脑后,抬手敲了敲面前显得有点破旧的红色大门。 低矮的屋檐上斜着逸出一枝漂亮的桃花,在这样的暮春季节里还打着小小的花苞,泛着少女唇色般的嫣红。 「咯吱」一声轻响,大门拉开了一条缝,一个艷丽秀美的少女站在门后,对着敲门的源博雅掩唇微笑:「早就听见博雅大人的声音啦,晴明大人现在不在,桃花去拿点心了,博雅大人请进来吧,还有这位大人也是。」 容貌精緻秀丽的少女在看见神宫寺泉的时候似乎有点讶异,瞳孔微微放大了,在短暂的失神后才低头让开道路。 安倍晴明的庭院并没有经过刻意的修剪,里面荒疏的古木和杂草凌乱自由地生长着,门口一株桃树一株樱树虬曲着枝干,几只蝴蝶懒洋洋地栖息在枝叶上,看上去就像是从野外随意裁剪了一块土地然后搬了过来,石块拼接的小路弯弯曲曲延伸到廊下,鲜绿的草叶点缀其间,满目自由荒芜的气息。 「这位是晴明的式神樱花,从樱花中诞生的精灵,我初次见到的时候,吓了一跳呢。」 源博雅不以为意地将自己的黑歷史拿出来笑了一遍,走在前面引路的樱花妖侧过脸很温柔含蓄地微笑:「博雅大人不要再提起这件事啦,明明当初该害怕的可是我。」 博雅于是连忙道歉:「当时因为太过紧张,于是对你举起了弓箭……十分抱歉。」 樱花妖不在意地摇摇头,将他们引到廊上宽阔处,指尖一片浅粉的花瓣盘旋着上升,然后落在了一只蝴蝶背上,那只蝴蝶扑闪着翅膀飞起来,承载着一片小花瓣晃晃悠悠地飞过了院墙。 「请稍微等待一下吧,我已经给晴明大人送了信。」她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套酒具放下,从袖子里捧出一只青瓷的酒罈:「博雅大人最喜欢的清酒,昨天刚刚酿造成功的哦。」 源博雅眼睛立刻放出了光,将手里的笛子往一旁随意一放:「樱花真是太贴心了!」 他这里欢天喜地地捧走了清酒,樱花妖有点忐忑地看向对面的神宫寺泉:「请问,您想要茶还是酒呢?」 神宫寺泉回看这个美丽的少女,忽然想起他上次见到晴明的时候,对方身边还一个式神都没有,而现在看上去…… 他扫视了一圈庭院里的各种花花草草,难得的有了好奇心:「这里只有草木类的式神吗?我听说万物皆有灵,可生神明,那么这里有其他的式神吗?比如……刀剑?」 樱花妖染着绯红的眼尾受惊般一挑,然后又怯怯地垂落下来:「刀剑……的话,的确是有的。但是他还在沉睡,晴明大人也说过那不是他的式神。」 「你说的我也知道,晴明很宝贝的那振刀,出远门一定要带着的,还死活不肯给我看一眼。」源博雅在一旁插嘴,「晴明重视的不得了,叫什么来着……」 他皱眉看着天空冥思苦想,樱花妖掩唇接口,声音尚未吐出,就和另一个冷清的声线重合了。 「鹤丸国永。」 第71章 尾巴 和客人的声音相撞, 樱花妖一时间有点回不过神来,源博雅倒是没心没肺地一拍手:「啊!对了,就是这个名字!」 他高兴地晃了晃手里的酒碟:「听说是能和兄长的髭切膝丸一较高下的杰作呢!」 神宫寺泉勐然听见了另外两个熟悉的名字,下意识地抬头:「髭……切?」 源博雅点头, 他从来不吝于向别人宣扬自己完美的兄长的一切:「源氏的一对重宝, 在试刀时砍下了犯人的鬍鬚和膝盖, 因此被取名为髭切膝丸, 是非常优秀锋利的一对太刀,在兄长手里更是被发挥出了无与伦比的威力,你也感兴趣吗?下次可以来家里看看。」 神宫寺泉看着飘落到他膝上的一朵花, 默默想了想本丸里那一双源氏兄弟。嗯, 兄长性格如何且不说, 难道源氏的弟弟们都是哥吹属性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博雅喝到后来还兴致勃勃地非要拉着神宫寺泉听他吹笛子, 从来没有打通过艺术关窍的神宫寺泉用坚定的视线拒绝了这一提议, 于是就剩下博雅自娱自乐地对着夕阳吹奏起来。 不愧是后世被称为雅乐之神的源博雅, 就算是对于音乐一点都不感兴趣的神宫寺泉也能感受到曲子中静美的意境, 樱花妖坐在树梢,双手支着下巴看着远方, 眼神放的很远, 漂亮的眼睛睁的大大的, 忽然直起身体:「那是什么?」 少女清亮的声音打断了笛声, 神宫寺泉睁开眼睛, 和源博雅一起顺着少女视线方向看过去—— 翻卷的火焰和浓雾一直连接到天际, 瑰丽橘红的天空压得低低的,朱红色的宫殿托举起壮丽的火焰送上天空,将云霞和人间连为一体在远处看过去, 烟火和宫殿群落像是一副凝固的画,用大块的颜料浓墨重彩涂抹一气,末梢都是晕煳不清的雾霭。 第140页 「那里是……」 博雅张大嘴巴,冲到迴廊边上,一只手扶着柱子,眼里都是不可思议:「大内里?!皇宫着火了?!」 「看起来火势还不小。」神宫寺泉走到他身边,冷静地判断了一下火情。 大内里的宫殿建筑都是用木材构建的,这么大的火,要是没有下雨的话,可能整座宫殿都要被夷为平地。 隔壁藤原道长的宅邸已经喧闹起来,看来他们也看见了皇宫的火势,源博雅怔了两秒,突然把袖子一掀,蹬蹬蹬就往迴廊下跑,跑到一半才想起来后面还有一个人:「啊,那个,我得先去——」 他用手指指着皇宫方向,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 神宫寺泉很善解人意地对他点点头:「请随意,我不是贵族,也没有官职,就在这里等您和晴明吧。」 源博雅匆匆拉开一个笑容,直接跳下迴廊,三两下套上鞋子闷头就向外面冲去。 樱花妖拂袖,宅邸的大门应声而开,目送源博雅跑出宅邸,她回过头,轻声说:「听晴明大人说起过,那里好像是居住着人类的天皇的地方呢。」 神宫寺泉坐回去,挑选了一只绘着春桃的酒碟:「嗯,是的,怎么了?」 樱花妖从高高的枝丫上低下头,衣服上轻飘飘的浅红深红绸缎挂在苍绿的枝叶上,漂亮地像是经过精心安排的构图:「在知道那个人有难的时候,大部分人类都会紧张的吧,为什么你一点都不紧张呢?」 神宫寺泉低下头给自己斟了一点清酒:「你不是也不紧张?」 树上的少女歪着头:「可我又不是人类,人类的皇权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啊。」 那个穿着白色狩衣的少年啜饮了一口酒碟里的液体,沉思了一会儿:「啊……你是说像博雅那样?不过晴明也不会那么紧张的吧?」 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樱花妖听了更不满意了:「晴明大人对于皇权也不感兴趣啦!」 神宫寺泉几乎要绷不住面瘫脸笑出声来:「诶,那我也对皇权不感兴趣啊!再说了,博雅那么紧张可不是因为想当天皇什么的,大部分紧张的人也只是出于忠君这样的思想吧。」 樱花妖想了想,慢慢蹙起眉头:「可是那不一样的。你的不感兴趣和晴明大人的不感兴趣,绝对是不一样的。」 眼尾染着漂亮樱红的少女仔细端详了一番安坐不动的人,下结论般说:「见到您的时候就想说了,您真像是我们的同类。」 廊上的少年不以为意:「将贵船神社的少宫司比喻成精怪吗?真是大胆。」 被评价为大胆的少女从树上轻飘飘地站起来,足尖一点跳到另一棵更远的树上:「如果不是的话,那您就是一个太奇怪的人类了。」 连对于人类欲望最敏锐的妖怪都嗅不到他身上的丁点渴求气味,他对于权力和金钱没有所求,出现在樱花面前的就像是一尊完美的神像,从容貌到气度,没有一丁点儿的瑕疵,端庄圣洁的好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却有着对于非人类都充满诱惑力的味道。 极其的香,极其的甜,能悄无声息地勾动心底最隐秘的那一丝想法。 每一个闻到这种味道的非人类,都会失去理智的吧。 樱花悄悄透过树杈看着他。 如果他不是人类还好,是人类的话,那就实在是太可怕,也太悲哀了。 天际的明火没有持续很久,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就笼罩住了大内里,神宫寺泉若有所思地抬起头,雨落的很有分寸,正正好将起火的宫殿环抱进去,相隔两个街道的安倍宅邸却一点也没有淋到,他闻了闻空气中忽然流散出来的灵力气味,丰沛浓郁的灵力以常人感知不到的方式扩散开来,上面打满了属于安倍晴明的烙印。 「是晴明大人。」坐在树上的少女喜悦地伸手,抓了一把空气。 被雨水压下去的火焰很快就成了黑色的烟雾,一股一股蒸腾起来,在连接着夕阳的最后一股烟小下去后,那扇大门再次开启。 「晴明大人!」 「晴明大人!」 「晴明大人回来啦~」 整个寂静的庭院都好像活了过来,枝叶扑簌簌地生长,花朵和果实同时悬挂在枝头,从各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甦醒过来的小妖怪们,高兴地从藏身处蹦出来,在夜幕垂落的庭院里开始了一天的狂欢。 神宫寺泉懒洋洋地回过头,从小径那头走过来的青年身姿挺拔,一头银白的长髮束在脑后,用勾玉和管玉制成的髮饰扎好,露出清晰的眉眼。一双冷淡的蓝色眼瞳微微弯着,侧着头和跳上肩膀的小妖怪低声细语片刻,然后用手里的蝙蝠扇将这只小东西送到了地面,顺手一拢宽大的狩衣袖摆,视线就穿过层层花叶落到了廊上。 他脸上始终带着点捉摸不定的笑意,在接触到神宫寺泉的时候才稍微收敛了一点,短暂的茫然后,是豁然明晰的喜悦。 「啊……」平安京的守护者一展蝙蝠扇,挡住微笑的嘴,却怎么也挡不住流淌出笑意的眼睛,「要债的来了。」 神宫寺泉对他举起手里的酒碟,僵硬的脸上也有了点细微的笑模样:「不仅讨债,还要收利息呢。」 安倍晴明将身边围绕着的小妖怪们都打发走,迅速走上迴廊,在神宫寺泉对面坐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十年未见的好友,越看越忍不住想笑:「你这是……」 第141页 神宫寺泉眨了眨眼睛,忽然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安倍晴明是个少年,他是青年,而现在,全然颠倒相反的情状。 「唔……偶尔来点惊喜有益于身心健康。」神宫寺泉喝掉酒碟里薄薄一层酒液,「而且这难道不是你的术法导致的吗!」 安倍晴明无辜地眨巴着一双狭长的狐狸眼:「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术法只是帮助你稳定灵魂,具体的选择难道不是看你自己吗?」 他这么说着,又仔细看了看面前的人,忽然「唔」了一声。 「你这……选的可真是……」安倍晴明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我也觉得有点不对。」神宫寺泉嘆口气,「我都不敢跟他们说话,要是笑一笑的话,总觉得会发生什么惨案。」 安倍晴明展开蝙蝠扇,支着下巴,浅蓝的眼睛像是注视珍宝一样注视着神宫寺泉,良久才发出一声感嘆:「真是……不知道该夸你好运气还是同情你倒霉。」 神宫寺泉茫然:「嗯?」 安倍晴明眼神复杂地盯着他:「你居然附身在了玉藻前断裂的一尾上……」 听到那个传说级别的大妖怪的名字,神宫寺泉一脸呆滞地歪着头:「啊?」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安倍晴明也颇感棘手地扇了扇扇子:「唔……几十年前玉藻前曾经和酒吞童子有过一战,在那次战斗中断裂一尾,失落的尾巴不知所踪,没有想到居然化成了人形……」 「真是神奇。」 大阴阳师盯着自己的好友连连赞嘆:「玉藻前的尾巴啊……那可是多少阴阳师都梦寐以求的施法宝物,居然被你撞上了……」 神宫寺泉沉着脸:「你也感兴趣吗?」 安倍晴明无辜地抬起手:「我可不感兴趣,且不说我根本用不着,就算用了……玉藻前可是一直在找寻他的断尾呢,不过总是找不到,按理说大妖怪对于自己的身体总是有感知的,一直找不到的话——」 神宫寺泉的脸色阴郁极了:「贵船山。」 安倍晴明看着他:「嗯?」 神宫寺泉长长地嘆一口气:「……这具身体,一直在贵船山。」 安倍晴明恍然大悟:「怪不得,贵船山有高龙神坐镇,贵船神社的结界又是出了名的强大,隔绝玉藻前的探寻也是没有问题的,只是……」 他们俩同时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你来京都的时候有给自己开结界吗?」 「我下山就没有结界了啊!」 庭院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第72章 见 两人相对着坐了半天默默无言, 都在思索这件奇妙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然后安倍晴明在周围摸摸索索,从一堆凌乱的书卷下面抽出一张空白的纸,捡起不知何时摔落在地板上的一支细毫。 笔尖的墨早就已经干涸, 他丝毫不介意地放在唇前呵了口气, 湿润的气流沾上笔尖, 就着一点半枯不枯的墨迹在纸上画下了一个五芒星, 勾连的薄墨在柔软褶皱的纸上像是老树新生的枝桠,细细的一条,勉勉强强连成主人想要的图案。 「虽然已经晚了, 但还是试试看吧。」安倍晴明并指在唇间, 无声地念完一长串咒语后往纸上一抹, 不抱希望地将这张堪称简陋的符咒递给神宫寺泉。 玉藻前和他的断尾……几乎是血脉之间就紧密联繫在一起的部分, 一离开结界就会被感知到, 现在再怎么掩藏也是无济于事, 倒不如…… 安倍晴明想了想, 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在一切发生之前, 他还是很乐意看着自己的朋友遇到点棘手的小麻烦的,颇有恶趣味的大阴阳师嘴角弯起一个像极了狐狸的笑容。 可神奇的是, 他们预料之中的麻烦一直没有找上门来。 「可能是距离太远所以感应失灵了吧。」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神宫寺泉假装他找到了一个好理由。 安倍晴明用蝙蝠扇遮着嘴闷闷地笑, 他的笑声立即引来了好友冷厉的一瞥:「他要是找来, 我就说是你干的, 听说你和酒吞童子、大天狗也认识?正好凑一桌算了。」 平安时代的阴阳师没有听懂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却也能根据前后文猜个差不离,他笑眯眯地用蝙蝠扇敲敲自己的膝盖:「嘛……我的符咒在隐蔽气息之外,还可以扭转为加强感应哟。」 两人互相威胁了一番, 发现对面的狐狸道行都不浅,于是同时假装没有这回事,开始打着哈哈说别的。 「大内里的火是怎么回事?」神宫寺泉从安倍晴明手里抢走最后一瓶清酒。 被抢了清酒的阴阳师好脾气地放下手:「啊,是居住在皇宫里的小杂鬼们,在玩闹时不小心引燃的,那里刚好是天文寮存储藏书的地方,所以发现的比较迟。」 「杂鬼?皇宫里不是有阴阳寮的阴阳师们坐镇吗?」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有很多阴阳师,连杂鬼都根本看不见呢,这一行可不是单单只要努力就够了的。」说出了某种意义上很无情的话,史上最伟大的阴阳师懒洋洋地靠着肘几,「阴阳寮的大多数阴阳生,日復一年地做着抄写天文历法和阴阳咒术的活,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鬼怪,也不知道他肩上就趴着一只杂妖……」 「……连一次退治都没有完成过,终其一生都只能是阴阳生。当然,要是有足够权力的人引荐的话又是不一样的。」 第142页 安倍晴明露出了一个有点无聊的笑容。 酒罈和酒碟轻轻磕碰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叮咚,清澈的酒液落在陶器里,将陶器底部绘画的一枝春桃映的泛起了粼粼的光。 「那么,晴明大人对此有什么看法呢?」神宫寺泉审视着酒碟里的酒,又往里倒了一点。 安倍晴明换了个坐姿,凝视着那只酒罈子,一语双关:「唔……驱逐不尽,无需费力。」 神宫寺泉晃晃酒罈:「天皇应该很生气吧?在知道了起火的原因之后,阴阳寮也许会有一次比较大的人事变动?能用阴阳术行雨的白狐公子马上就会青云直上?」 安倍晴明狡猾地眨眨眼:「那么不让他知道原因不就好了吗?」他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蝙蝠扇打开合拢,顺手拈起落在衣服上的花瓣,「天天都要应付那些入侵平安京的妖怪们,又没有补贴,我可是很累的,实在是不需要更多的工作了。况且那些抄写计算的工作只要是长了手的人就能完成,何必把我也拉进去呢?」 深谙韬光养晦之策的阴阳师领了个可有可无的阴阳寮天文得业生之职,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用式神代替自己去上班,然后夜游平安京退治妖魔,比起那些无聊到极点的人事工作,他更愿意跑到大江山看一整天的茨木追酒吞。 「偶尔闲暇的时候还能和博雅聊天——啊,对了,现在又多了个你。」白狐之子笑的眼尾翘起,眼皮上淡淡的绯红像一朵被亲吻过的桃花瓣落在上面,遮住了那点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属于「狐」的气息。 神宫寺泉突然一拍手:「啊,想起来了,我是来拿回我的鹤丸的,差点被你拉偏题。」 安倍晴明故意没有理他,用扇子推着自己面前的酒碟到神宫寺泉眼下,然后扇柄敲了敲地板,暗示意味十足。 神宫寺泉瞅了瞅对面一脸端庄的安倍晴明,撇撇嘴,真是记仇。 笑眯眯的安倍晴明满意地看着神宫寺泉乖乖地给自己倒了酒,才开心地指了个方向:「不是你的话根本叫不醒呢……他一直在等你哟。」 看着好友迅速站起来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晴明才低下头拿起自己的酒碟,慢悠悠地饮尽了,伸手去摸酒罈子却摸了个空。 他愣了一下,差点气笑了。 连酒罈子都拎走,怎么会有这么记仇的人! 安倍宅邸不算大,平安时期流行的寝殿式的构造让大部分空间都掩映在重重幛子门和纱帐屏风后,神宫寺泉大概看了一下就知道晴明将刀放在了哪里。 对于鹤丸,他的确是足够上心了,紧靠着主人就寝的帐台旁是放置重要物品的涂笼,神宫寺泉拉开简单的幛子门,空空的涂笼里迎面就是放置在刀架上的雪白太刀。 有着漂亮外形的太刀静静躺在刀架上,像是安眠在里面的付丧神一样,不动的时候全然是一个天使。 跨越时间而来的审神者细微地唿出一口气,慢慢跪坐下来。 直到真的见到了鹤丸,他心里那点隐秘的担忧才真正地消散掉。 不是不相信安倍晴明的能力,也不是怀疑安倍晴明的人品。他知道那位大阴阳师绝对会践行诺言,保护好鹤丸。可是在人鬼并行的平安时代,变数有这么多,被迫回到本体的鹤丸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何况这个时代还有一振真正的「鹤丸国永」存在,怎么想都令人担忧。 尽管锻刀炉里有无数的鹤丸可以出现,但是只有那振出现在他面前,对他微笑的鹤丸才是属于他的,要是失去了,那就再也没有了。 神宫寺泉抬起手,将刀架上的太刀取下来,沉默的太刀忽然开始低低的震颤,像是人类发出喜悦的低/吟。 神宫寺泉愣了一下。 在他上次离开平安时代时,安倍晴明就已经告诉他,鹤丸是回到了这个时代真正的本体里,按理说,这应该是一振没有付丧神寄居的平常太刀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反应? 鹤丸又不是髭切膝丸,有着夜间鸣叫的逸闻。 他的愣还没有结束,一种熟悉至极的感觉向他袭来,身体里的灵力欢悦地跳动着,自发向着手心涌去,熟练至极地包裹住这振刀剑,郁金色光芒围绕着它,像是活泼的孩童在唿唤自己的朋友出来玩耍,而短暂的闪光后,灵力化成的樱花从虚空中飘零而下。 「哟~主君,想我了吗?」 白衣的鹤双手负在背后,笑着从樱花里跳出来,白色的宽大羽织在身后摇摇摆摆,像极了一只羽毛蓬乱的调皮白鹤。 在郁金色的光芒消退前,鹤丸上前一步,仗着目前付丧神和审神者的身高差,轻松地将少年模样的神宫寺泉揽在了怀里。 一个温柔的拥抱。 「……想你个头。」神宫寺泉僵着脸,在鹤丸的臂弯里挤出一句。 「诶诶诶?!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鹤丸睁大漂亮的灿金色眼睛,围着神宫寺泉转圈,「不是应该哭着抱住我,然后倾诉怀念之情吗?而且还会有从此再也不离开我的誓言……」 神宫寺泉忍无可忍一把按住在自己面前不停晃来晃去的脸,凑近了问他:「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看来的?」 被抓住了的鹤丸乖巧地眨巴眨巴眼睛,在主君的手下瓮声瓮气地回答:「……是晴明大人说的。」 很好,安倍晴明! 「——他说久别重逢就应该这么做才能显示对对方的重视,而且还可以附加亲吻,如果没有这么做就是不重视的表现……主君,您是有别的鹤丸了吗?」 第143页 发出心灵的拷问与控诉,鹤丸的头髮都耷拉了下来,看着神宫寺泉的眼神委屈难过极了,活像是一个被父母伤害了的孩子,又茫然又难过的样子。 安倍晴明——! 神宫寺泉眯起眼睛,将这个名字在牙齿间咀嚼了两遍。 在迴廊上招手向樱花妖要清酒的安倍晴明忽然哆嗦了一下,一种寒毛倒立的感觉袭上心头,他警觉地直起身体,抬手掐了几下,然后松了口气,继续瘫在柱子边。但是放松不到三秒,他勐然想起来在召唤回那个付丧神的时候跟他说了什么…… 平安京的守护者立刻站起来:「天黑了吧?车之辅到了没有?我们去巡夜吧!」 趁着好友还在里面,行动力超常的安倍晴明迅速跳下迴廊,动作优雅而快速地走到门边,早就等候在门旁的式神们适时地打开门,安倍晴明一脚跨出去,面前忽然降下了青色如水波的浩瀚光芒。 那光芒宏大又瑰丽,像是夜色的余烬在白昼中燃烧,点燃了四周缥缈的石灯笼之火。 已经蒙昧暗淡的夜色下,那光晕逐渐凝聚糅合,先显露出来的是拖曳在地上的红黑色衣摆,华丽的绸缎像是汇集了星光的精华,有细微流散的光晕在上面游动,琳琅的玉饰坠在层层衣服上,红色的大袖拢在黑色的长衣外,一层鸦青色压住艷红的绸衣,典雅明丽的仿佛是採撷了山水之色而成。 而宽大的袖摆外,一只握着桧扇的手垂下,从光芒中一步踏出的高挑青年披散着长长的头髮,鸦黑的长髮泛着幽冷的光泽,半脸遮着一只狐面,显露出来的嘴唇薄而姣美,像是涂了朱红的口脂,整个人都美丽到超脱了性别和种族。 安倍晴明缓缓皱起了眉头。 有着磅礴浩瀚妖气的男人抬起手,那柄桧扇遥遥隔着安倍宅邸的结界指着此间的主人。 他慵懒而缓慢地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雌雄莫辩的极致魅力:「我来此,是为迎接我的半身,晴明,不要阻拦我。」 他侧着脸,线条旖旎的唇微微上挑,露出一个妖气而凶戾的笑容:「否则,就算是你,也会杀掉哦。」 安倍晴明不动声色地按住了手里的蝙蝠扇。 现在,前面是来势汹汹的玉藻前,后面是被惹毛了的好友……往哪边逃存活率高一点呢? 但是比起自己逃命,他更想看好友深陷修罗场怎么办?想到那位付丧神在提及好友时的表情,大阴阳师内心的恶趣味又涌了上来。 来吧好友,一起面对危难吧! 第73章 半身 为了看热闹已经将自身安全都在置之度外的安倍晴明此刻无所畏惧。 他甚至还非常善解人意地将结界撤销, 给了玉藻前进来的机会。 名动天下的狐妖微微眯起眼睛,神色莫测地看了安倍晴明一眼。 他昔年和晴明的母亲相识于和泉国,那个同族的后辈其时刚刚化形,还天真懵懂的像个孩子, 他就顺手照拂了一段时间。等下一次再遇见的时候, 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年, 天真的白狐不仅通晓了人类的情爱, 还有了自己的名字。 「葛叶。」那个银髮蓝眸的女子微笑着说,「葛之叶下遇姬君,这是他给我起的名字。」 看见那个眼神的一瞬间, 玉藻前就知道这个后辈必然也将走向和其他诸多同类相同的命运, 和人类相爱, 然后换得满身伤痕离去。 这样的事情他在千年的生命中看得太多了。 人类恐惧于妖怪的邪异, 又会轻易被狐的美貌倾倒, 然后许下海誓山盟的诺言, 等狐妖被这样庄重的诺言俘虏, 坦诚告知爱人他们的真实身份, 上一刻还在互许爱语的恋人就会露出惊恐的表情。 人类总是被欺骗被迫害的那一方,但是玉藻前怎么也不明白他们到底哪里受了伤。 是被欺骗了一颗心吗? 可是明明他们这么轻易地就收回了他们的爱情。 是被伤害了身体吗? 可是真正爱上人类的狐妖比他们还要恐惧情人的死去, 恨不得将所有伤害都由自己承担。 人类真是可怕的生物啊。 玉藻前于是诚恳地劝告后辈小心这些前车之鑑, 而获得了名字的美丽白狐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一笑:「他不会这样对我的。」 玉藻前不能理解为什么他的同族总是栽在与人类的情爱上, 他们是长生的狐, 上天赋予他们得天独厚的美貌和智慧, 他们只要潜心修习, 轻松就能化形成为不可小觑的妖怪。 但是他们却放弃了这样的天赋,居然甘心隐匿身份和人类谈情说爱…… 玉藻前作为与酒吞童子齐名的大妖,过往也凭藉着外貌诱惑了不少男男女女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那些人类在他离开时都面露绝望,用生命来威胁这个薄情的人乞求他的眷顾,可是玉藻前从来没有为此心软过。 不过这次他是真的对爱情这种东西感到好奇了,也许葛叶能给他一个答案? 于是行踪飘忽的大妖玉藻前慢慢地和葛叶成了好友,直到葛叶死去,安倍益材也在不久后追随而去。 然后玉藻前发现他更不懂爱情了。 不过为着这段友谊,他也愿意照拂一下葛叶的儿子,只是听说那个孩子成了阴阳师,玉藻前只好将平安京从自己的狩猎地盘里划了出去,闲暇时候抱着大尾巴盘在被太阳晒过的稻草垛上睡觉,醒来再听听手下汇报那个孩子又收服了什么妖怪。 第144页 没有想到,作为长辈和晴明的第一次见面,居然伴随的是恐吓与威胁。 玉藻前想想也觉得有点无奈。 但是让他收回那些话? 薄情的大妖在千年的生命里从未执着于什么事情,只有「半身」除外。对妖怪来说,再也没有比半身更重要的存在,就算是地上的皇权,天上的神明,都不可能让一个偏执的妖怪放弃他的半身。 那是他生命的一半,灵魂的缺口,说是天定的伴侣也不为过。 于是玉藻前用最后的一点善意对晴明点了点头,长袖一摆,像是一阵无声无息的风,吹进了荒疏的庭院。 被释放了善意的晴明挑起一边的眉头,用一种满怀同情的目光看着玉藻前进门。 啊……希望他一会儿能够保持着同样的镇定,至少不要对他的房子出手。 **** 和神宫寺泉在屋内嘀嘀咕咕的鹤丸忽然抬起脸,灿烂的金色瞳孔微微一缩,像是野兽闻到了猎物的气味。 然后在神宫寺泉惊异的视线里,白衣的付丧神勐地反手拔刀,将审神者推到了自己身后,神情严肃冷厉下来:「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神宫寺泉莫名其妙地被他挡在后面:「什么进来了?」 鹤丸感知着空气中慢慢膨胀瀰漫开的妖力,足以将杂妖们碾碎的气息昭示着来者的身份绝不简单:「……一个大妖,非常强大。」 听见付丧神的低语,神宫寺泉也蹙起了眉头。 大妖可不是一个表示妖怪很厉害的简单称唿,能够拥有这样称号的妖怪都是阴阳寮的生死大敌,一出现在京都就要引来整个阴阳寮倾巢出动驱逐的存在——对,只是驱逐。他们倒是想要围剿,只怕到了最后大妖没事,他们被整锅端了。 而目前整个日本能拥有这样头衔的妖怪,也不过是酒吞童子,大天狗和玉藻前…… 神宫寺泉脸一僵。 等等?不会吧? 不过想想安倍晴明还在外面,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玉藻前进来的,来的应该是他认识的人,比如大天狗就很可能嘛…… 神宫寺泉抱着一点微弱的希望这么想着。 外面的迴廊上忽然响起了规律的脚步声,不急不缓,优雅从容,像是踏着夜色而来的贵公子,带着最美丽的梦境翩然而至,连脚步都踩着竹叶簌簌摇动的音律,有着让人一听就沉迷其中的妖异魅力。 「飒——」 被握在付丧神手中的太刀一振,发出一声低而清悦的短鸣,将那奇异的韵律轻松截断,白鹤冷着脸,嘴里喃喃抱怨道:「总感觉来的不怀好意……」 他的话音未落,幛子门上已经映出了一个淡淡的影子。 那个影子身姿颀长,大袖和层层华服拖曳在廊上,像是从月色里剪下的薄薄幻影,光是一个影子就美丽到足够令人遐想迷醉。 「嗒嗒嗒。」 那人抬手,曲起指节轻轻敲了敲木制的门扇,慵懒而随意的姿态,声音也低沉温柔:「在下玉藻前,慕君已久,可否一见?」 从大妖口中说出来的话婉转而诱人,明明只隔着一扇幛子门,薄脆的纸门根本经不住他随意的一爪,但他还是规规矩矩地学着那些人类青年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敲门,告知自己的身份,全然收敛了以往那种肆意放浪的行径。 胸腔里的器官在加速跳动,按照人类的说法,这应该是紧张? 玉藻前仰起脸,安静地等待着里面的回应。 在这段时间里,纵横千年未尝在博取人类欢心一事上失败过的大妖,头一次感到了手足无措。 要是……要是他的半身不喜欢他怎么办? 玉藻前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先是笑了一下,然后又蹙起眉。 万一他不喜欢自己的行为方式……大妖眨了眨自己的眼睛,一般的人类男性,都比较喜欢恬静温柔的类型吧?偶尔还要会撒娇,尤其是不能表现出强势一面…… 他有点为难地想着,感觉和自己是完全相反的啊?而且还是他以往最看不起的那种类型…… 不过在讨取半身欢心这件事情上,妖怪们都是一点羞耻心都没有的,就算是大妖玉藻前,也不见得就会比别的妖怪多一张脸。 于是轻轻松松就抛弃了自己的底线并在上面踩了几脚的玉·手撕酒吞·藻·脚踢茨木·前决定,以后他就是一个温柔的、恬静的、娇弱的,小可爱了。 幛子门后的神宫寺泉则是在听见那句话的一瞬间,就绿了脸。 安倍晴明!我要你何用! 在心底发出了吶喊的审神者没有注意到,身旁的鹤丸也在同一时间沉下了脸。 什么叫慕君已久!你什么时候见的主君!这话他都还没有说过! 于是等神宫寺泉回神来的时候,一道雪亮如银的刀光已经破开空气,像刀切黄油一样,将幛子门轻松地噼开两半,直取门后之人。 「无礼之徒!竟敢冒犯主君!」 从天而降的刀光并没有让玉藻前惊慌,他只是抬眼一扫,就意识到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半身,下意识就举起手里的桧扇向这振刀挡去,另一只手已经准备好了要在下一刻掐住那人的脖子拧断。 然而他的念头刚转到一半,另一种熟悉的气息就出现在了他的感知里。 那是……他的半身。 就站在门后的,他所寻觅之人。 第145页 玉藻前硬生生剎住了握着桧扇的手,巧妙地顺着刀势任由自己的桧扇被「打飞」,而探出华丽长袖的手想收也来不及了,指尖艷丽的朱红在他眼前一晃,然后能跟酒吞打平手的大妖就这样在鹤丸懵逼的视线里,往后一倒,整个人都就着被砍落的幛子门滑下去,原本兇悍成爪的五指也摆出了一个…… 掩面含泣的姿势。 鹤丸:「?????」 怕鹤丸对上玉藻前吃亏的神宫寺泉忙跟上来,就见到了眼前这一幕堪称奇诡的画面。 容貌艷丽服饰华美的玉藻前倒在地上,脸上满是委屈茫然的神情看着鹤丸,一手抬袖掩着脸,含着万千星光山水的眼睛仿佛在无声的哭泣。 而他对面,是提着刀满身戾气的鹤丸,白衣的付丧神立在夜色中,月光洒在刀身上,将那种寒冷锐利的气息完完整整地映射了出来。 这场景…… 怎么这么…… 神宫寺泉默默无语地站在那里,忽然觉得他是不是应该重新估量一下付丧神的战斗力? 这一刀就征服了大妖玉藻前的实力,一本丸合起来可以正面刚天照了吧! 鹤丸张口结舌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倒吸一口冷气指着地上的玉藻前:「你?!」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生物! 他以为刚才的杀气他没有感觉到吗?!还有那个手势!不要以为他没有看见那只爪子是朝着哪里来的! 不是说这是日本最厉害的大妖怪吗?!不是说他可以空手槓酒吞正面怼大天狗吗?不是说他还诱惑天皇迷幻世人是阴阳师为之头痛不已的噩梦吗?!怎么一见到主君就成了小猫咪了? 你的傲气你的尊严呢? 为什么没人说过大妖玉藻前居然是个这么不要脸的! 本质上还是个谨守武士道的正直付丧神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三观崩裂。 玉藻前从袖子后悄悄打量了鹤丸一眼,狭长上挑的眼睛一眯,就看出了这个人的身份。 付丧神啊……还称唿他的半身为「主君」,看来他刚才的举动是对的。 见到半身后就一点下限都不要了的大妖继续贯彻自己的「小娇柔」人设,看着神宫寺泉,眼神贪婪深情的恨不得将面前这个初次见面的人狠狠塞进自己身体里,却还是无辜又轻柔地说:「得以与君相见……在下感激涕零。」 听见了这边发出巨响而匆匆赶来的安倍晴明刚转过迴廊就听见了这么一句话,脚下一滑,差点直挺挺地和地板来个亲密接触。 然后他就看见了具体场景。 名动京都的大阴阳师默默看着那个刚才还抬着下巴威胁他的大妖现在倒在地上,一手捂着脸一手撑着地,娇弱地对着他的好友泪光盈盈,忽然觉得心力交瘁,仿佛整个世界都对他露出了嘲笑脸。 真是没想到啊……大阴阳师眼神复杂地看着玉藻前,脑迴路和鹤丸同时走在了一个频道上。 为什么没人说过可以空手槓酒吞正面怼大天狗的玉藻前居然是个这么不要脸的! 第74章 搞事 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强悍得不得了的玉藻前一点也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他的, 他凭藉着自己精湛的演技和豁出去不要脸的勇气硬是在神宫寺泉那里得到了不下于鹤丸的待遇。 不过鹤丸是谁啊,平安时代的刀剑哪有不心脏的,看透了玉藻前的想法后鹤丸立刻也转变了套路,不就是演戏撒娇么, 谁不会啊!你不要脸, 鹤难道就很要脸吗!气到神志不清的鹤丸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了这一招可能行不通。 不是鹤丸的演技有问题, 也不是他足够要脸, 而是有关键性的一点,他根本模仿不来! 盘腿坐在屋顶上的付丧神抱着自己的本体刀咬牙切齿地瞪着下面那只不要脸的狐狸,化成原型的玉藻前绝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大狐狸, 身体有成年男性那么长, 雪白的长毛根根蓬松柔软, 阳光下看像是泛着一层浅金色的波浪, 而到了月色下, 就成了流动的美丽银河。 蓬蓬的大尾巴和身体捲成一个圆, 将神宫寺泉圈在肚子上, 少年模样的审神者大半身体都陷在狐狸毛里, 活像是身上围了一张大毛毯,懒洋洋地趴在地上的玉藻前还时不时歪着头蹭他两下, 竖着的耳朵被神宫寺泉撸大猫一样撸到贴在头上也不生气, 好脾气的活像是一只被人类圈养的普通狐狸。 ……你的骄傲呢!你身为大妖的尊严呢!你被阴阳师们忌惮被妖怪们恐惧膜拜的实力呢?! 居然变成了一只宠物狐!我看不起你! 鹤丸愤愤地换了个姿势, 有毛了不起吗!毛软了不起吗!以色侍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你迟早有秃了的那天! 这种情况连安倍晴明都没有料到, 在第一次看见庭院里那只现出原形乖巧地让好友撸毛的大狐狸之后, 他就感觉看不懂这个世界了,而某天见到靠在狐狸肚子上睡觉的好友之后,安倍晴明就再也不想见到这一人一狐了, 没有一个阴阳师扛得住这个场景的! 就算他被称为平安京最强大的阴阳师也是一样! 在第十四次将感受到京都中莫名出现的强大妖气的阴阳师煳弄走之后,安倍晴明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觉得过不下去的不仅是他,鹤丸已经快要在沉默中变态了。 第146页 他觉得其他的他都能忍受,但是那只狐狸想和主君一起睡觉,这绝对不行! 仗着原型漂亮优雅到令人痴迷的大妖只是抬着下巴,用极其人性化的眼神不屑地瞟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走到神宫寺泉身旁,然后——噗咚一声,趴下来露出了软软的肚子! 鹤丸气的差点要当场拔刀斩杀了这只祸害君王的妖狐。 而面对着毛茸茸暖唿唿的肚皮诱惑,抵抗没超过三秒的神宫寺泉看着鹤丸:「……抱着狐狸睡挺舒服的,再说又不是人,就像是鹤丸变成刀剑一样嘛,有什么的。」 鹤丸青着脸,这能一样吗?!那只不要脸的狐狸分分钟就能化人,就算不能化人,他可是大妖,妖身与人身感知是相通的啊!对他来说不过是换了件衣服罢了,和人有什么区别!不能这样忽略他的本质啊! 被接二连三捅刀捅在心口上的鹤丸决定在沉默中爆发。 在廊上喝酒的安倍晴明于是就迎来了一个新的酒友。 银髮的付丧神蹲在树杈上,轻盈的像一只白鹤,望着独自饮酒的阴阳师:「晴明大人,知道怎么召唤付丧神么?」 安倍晴明端着酒碟的动作一定,斜睨着树上的神明:「阁下想要干什么?」 鹤丸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反正已经这么乱了,干脆让那群真正心脏的傢伙也过来好了,想想就是个大惊吓啊!」 安倍晴明眯着眼睛,又想到白天躺在玉藻前身上对自己开嘲讽的神宫寺泉,不由得嘴角一勾,兴致勃勃地坐正了:「还有哪位付丧神也在此地吗?」 鹤丸摸了摸下巴,灿金色的瞳孔里都是兴奋的光芒:「三日月宗近,髭切,莺丸……」 一个一个数过来,鹤丸赫然发现,原来本丸里那些心黑手辣的傢伙居然大部分都诞生于平安时代! 他又想起了膏药一样贴着主殿的大妖玉藻前和面前的阴阳师,莫名地走了下神。 ——这究竟是个什么魔性的时代啊! 听见髭切的名字,安倍晴明眼睛一亮:「正好明日源氏举行物忌,要前往博雅处拜访,不若阁下随同我一起?」 不搞点事情出来就全身不舒服的鹤丸立即和热衷看热闹的阴阳师一拍即合。 于是第二天,当神宫寺泉还抱着温热毛绒的大狐狸沉眠时,决心搞事的鹤丸已经和安倍晴明走在了去源氏的路上。 「……大妖的半身,终其一生也就只会出现一个,而且就算是出现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像是玉藻前这样的实在是巧合中的巧合,本来只是为了寻找自己的断尾,没想到居然能和半身相遇……」 发生这种事情的概率连安倍晴明都要感嘆,玉藻前寻觅断尾不是一年两年了,哪里想到好友寻找的附身躯体竟然就是那条断尾,又哪里想到好友居然就是玉藻前的半身……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鹤丸像是扛扁担一样把本体刀扛在肩上:「那如果主君要回去了呢?」 付丧神看着前面空旷的道路,阳光侧着洒在他脸上,将付丧神白皙的面容照的仿佛透明一般。 鹤丸转头,露出一个非常开朗阳光的笑容:「总之,主君是一定会回去的。」 安倍晴明把玩着手里的蝙蝠扇,轻声回答:「那失去了半身的大妖,就只能在痛苦和疯狂中度过余生了。」 举世闻名的阴阳师展开扇子,平静地说:「……得到了再失去,可是比从未得到要可怕得多。」 鹤丸听了一点反应也没有,金铁化成的人心冰冷又坚硬,满心只有自己主君的付丧神抬手遮住落下来的阳光:「是吗。」 他将手握紧,金色的眼睛里好像流动着璀璨的光华:「……所以没有人想要失去的。」 安倍晴明微微蹙起了眉头,难得的有点迟疑自己的举动。 不过面前已经能看到源氏的大门,博雅揣着袖子站在那里看天,手里还捏着晴明用来传讯的纸鹤,见到路口走来的朋友,他高兴地迎上来:「晴明!兄长听说你要来,已经准备了一应事物,都是按照你以前习惯用的,还缺少什么的话直接叫人去买就好了——这位是?」 源博雅好奇地看了两眼一旁的鹤丸,得到对方一个耀眼的笑脸,始终保持着天真爽朗的付丧神在愿意的时候,可以比任何人都要绅士优雅:「在下鹤丸国永,是自刀剑中诞生的付丧神。」 「刀剑!」源博雅先是一惊,然后眼睛就亮了,上上下下看了鹤丸一圈,一边把人往宅邸里带,一边询问着:「所有刀剑都能有付丧神吗?」 「那可不一定,」回答的是专业对口的晴明,大阴阳师跟在他们后面,慢悠悠地回答学术问题,「足够的信仰,逸闻,事迹,或是被供奉,年岁久远即能诞生付丧神。但是刀剑和平常的器物不一样,被用于杀戮,接触鲜血,刀剑付丧神产生的机会更高,也比其他器物的付丧神更具有神性——」 他将「神性」这个词在自己心里重复了两遍,不着痕迹地看了鹤丸一眼,「有些刀剑,甚至能在高天原占据一个正位,说是付丧神,但是早就已经脱离这个概念了。」 源博雅听的稀里煳涂的,也没有在意这个和那个有什么不同,继续问鹤丸:「那还有其他的刀剑付丧神吗?」 他精通雅乐弓道,对于刀术也很有心得,在兄长的影响下,更是天生就对刀剑有着非同寻常的喜爱。 第147页 「有啊,」鹤丸笑吟吟地看着这位后世的雅乐之神,「你的兄长不就有吗?」 源博雅一愣,然后迅速反应过来:「您是说……髭切和膝丸?!」 从正室走出来的青年身长玉立,一身抚子色的狩衣不仅不显得他轻佻,反而更将那种秀雅贵气烘託了出来,连冷淡而颇具威严的神色都柔软了许多:「博雅,在说什么?」 青年的声音低沉而平和,不带一点锐气,但是鹤丸在听到这声音的第一时间就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嵴背。 源氏的家主……源赖光。 鹤丸细细地打量着这位让髭切膝丸兄弟耿耿于怀的第一任主人,这位在史书上留下过辉煌战绩,又一手将颓靡的源氏托上了荣耀的巅峰的男人。 不可小觑。 鹤丸看着他,这么想着。 「我们在说髭切和膝丸。兄长,听说刀剑中也是能诞生付丧神的。」源博雅对自己的兄长爽快地和盘托出。 源赖光听了自己弟弟的话,顿了一下才小小地微笑起来:「啊……是晴明大人说的吗?」 嘴上这么问,源氏家主冷淡笃定的眼神已经落在了晴明身上。 「是因为见到了实际的例子啊。」源博雅走到鹤丸身边,「这位就是刀剑付丧神,名为鹤丸国永。」 源赖光于是看了鹤丸两秒,鹤丸惊讶地发现这位源氏家主看着他的视线比看着晴明的时候温和多了。 「鹤丸……国永。」源赖光慢慢地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是五条家的那个工匠的作品吗?他师承的三条,也在几年前锻造出了一振名刀,被命名为三日月宗近,是一把难得的好刀。」 提起刀剑,语气就平缓下来的源赖光又看了鹤丸一眼,忽然起了点兴趣:「是说髭切和膝丸也能化成付丧神吗?」 他转身,视线落在摆放在室内的两振太刀上:「那么就让我见一见吧,属于我源氏的两振重宝。」 第75章 重宝 躺在货真价实的狐狸毛里的神宫寺泉忽然打了个喷嚏。 大狐狸的耳朵抖了抖, 金色的眼睛懒洋洋地眯成一条缝,蓬松柔软的尾巴动了一下,又弹出一条一模一样的大尾巴来,像盖被子一样把神宫寺泉上下盖了个严严实实。 「唔……」神宫寺泉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 帐台四周悬挂的遮光绸一直落到地面, 昏暗的床帐里只能看见一双散发着淡淡萤光的金眸。 他伸出手, 胡乱地摸了一把玉藻前的嵴背, 手掌陷在厚厚的毛里,像是伸入了一团温暖柔软的雪。 狐身的大妖任由他摸,狭长的眼睛半阖着, 眼珠转了一圈, 定定地瞅了还在迷煳中的人类一眼。 就像是什么神鬼轶事中的场景一般, 那只乖巧地拱在人类身边的巨大白狐慢慢地笼罩在一团浅淡的光芒中, 雪白的长毛褪去, 躺在原地的变成了一个容貌昳丽的青年。 泛着鸦青光泽的长长黑髮像是绸缎一样披散在身后, 华丽的重重长衣随意地拖曳着, 他单手支着头, 衣襟散乱,露出胸膛一片白皙的肌肤, 绸衣下还伸出两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任由身边的人类抱抱枕似的抱怀里, 眼尾拖着一抹妖异的红晕, 美丽的令人惊惧。 神宫寺泉全然不知道身边这只狐狸来了个大变活人, 他抱着软绒的尾巴压在脸下, 时不时还要拍一下身上那条动来动去的毛被子,闭着眼睛睡的天昏地暗。 玉藻前慢悠悠地晃着自己的尾巴,看着他伸手去拍, 就耐心地不动了,过一会儿再慢吞吞地用尾巴尖儿蹭一下人类敏感的腰,然后再被拍一下。 拍了四五下后,神宫寺泉终于睡意全无,勐地睁开眼睛。 面前的狐狸脑袋挨着他转了半圈,头顶竖立的白耳朵颤了颤,正好怼到神宫寺泉眼皮下,挤着他的下巴仿佛撒娇般拱了两下。 毛乎乎软绵绵的触感让神宫寺泉心里的起床气迅速消磨不见,他伸手握住那只耳朵揉了两把,坐起来掀开帐子。 幛子门外已经天光大明,整座宅邸都安静的仿佛还在睡梦中,身后一只尾巴灵巧地塞进他怀里,狐狸还保持着躺下的姿势,两只耳朵却警觉地立在头顶。 「鹤丸出去了?」 没有一起来就听见付丧神熟悉的声音,神宫寺泉有点不适应,他踩着光洁冰凉的地板走到门边,抬手开门。 昨晚像是下了雨,廊上落着打湿了的花瓣,深红浅红一层层铺叠散落着,阳光照在上面,边缘已经干涸,就像是原本生长在地板上,一朵朵扁平又舒张地黏着。 「晴明也不在?」 大狐狸悄无声息地踩着肉垫走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看着庭院,听见了晴明的名字才转了下耳朵。 外面一棵树上落下了一个小小的人影,由纸张剪成的式神规规矩矩地向着神宫寺泉行礼:「晴明大人和鹤丸殿下出门去了,请您自便。」 神宫寺泉有点疑惑:「他们一起出去的?」 他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不知道在自己沉迷撸狐的时候错过了什么事情,神宫寺泉有点莫名其妙,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两个朋友背叛了他和对方玩的更好了的委屈感。 玉藻前眯着狭长的金色眼睛,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就听见神宫寺泉随意问了一句:「他们去哪儿了有说吗?」 小式神乖巧地有问必答:「听说是去了源赖光大人的宅邸。」 第148页 神宫寺泉习惯性去摸狐狸毛的手一僵,停在半空顿了两秒,然后不知为何有点心虚地收了回来:「源……赖光?」 正等着被摸头的玉藻前没有感受到那点熟悉的重量,睁开眼睛一看,就捕捉到了人类脸上一闪而逝的犹豫。 犹豫?你在犹豫什么? 善于洞察人心的狐妖歪着头,忽然意识到那层始终存在于他和半身之间的隔膜有了突破点。 玉藻前绝对是大妖中最聪明的存在之一,狐族的天性让他非常善于在人类中取得好感,他也很清楚不可能让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类视他为最重要的存在,于是他一直以狐身陪着他,像一只最称职的宠物一样潜移默化地侵入他的生活。 狩猎对于兽类来说是本能,最不能缺少的就是耐心。 而玉藻前很有耐心。 不仅如此,他这几天也没有闲着,除了在担当一个合格的垫子、毯子、被子、暖手器之外,他还零零散散琢磨出了很多疑点。 十几年前他和酒吞童子在大江山打了一场,原因早就已经忘了,大妖之间打架再正常不过了,妖怪之间打的鲜血淋漓的也是常事,断手断脚只要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所以他被酒吞撕下一条尾巴也没有很生气,反正他也把酒吞的鬼角连着半张脸给打的粉碎。 可是等他下了山睡了一觉恢復元气,想起来要去把自己的尾巴捡回来的时候,回头一找却发现尾巴不见了。 不是简单的消失在原地,而是气息被隐匿,像是长在自己身上的一部分被藏起来了一样,搞得玉藻前难受至极,在京都附近找了一大圈都找不到,最后只能断定是被哪个阴阳师藏起来了。 ……藏起来就藏起来吧,玉藻前也无所谓,反正只要那个混蛋敢拿出来,他立马就能感受到。 于是这些年他就没有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是偶尔想起来就去找一找,想不起来就不管了。 然后在某一天,他躺在晒得暖融融的草垛子上睡觉的时候,忽然心头一动,绵延又断续的刺痛感将他从睡梦里活生生拉出来,那种不能用言语描述的感觉刺激着他几乎发了疯,当场就掀掉了暂居的那个山头,方圆百里的树木活像是遭了灾,山头变成峡谷,河谷成了平原,硬生生被他用妖力翻来覆去轰了三四遍。 在山脚战战兢兢的小妖们跑也跑不掉,躲也不敢躲,只能抖索着身体忍住被妖力碾压得要碎裂的痛楚,等到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阳光升起的时候,风华绝代的大妖玉藻前以人身停在了他们面前。 数年来第一次变成人身的大妖有着足够迷惑所有生物的风采,他眼里亮着异样的光,那神情让最大胆的小妖都不敢再看他一眼,颤抖着将自己缩成一团。 那就是他的半身吗? 玉藻前望着遥远的平安京的方向,他感知到了自己的断尾,而在同一时间,他也感知到了另一个更加重要的存在。 那是盘踞在本能深处的野兽发出的嘶吼,它在焦灼不安地用爪子抓着地面,喉咙里发出深沉的低鸣,它唿唤着自己的半身,像是永不停歇的飞鸟在唿唤可以落足的枝桠。 ……他会将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捧过来,他会给出所有人类都喜爱的珍宝和美玉,他会拿出最华美的绸缎、最柔软的丝绸,奉给他的独一无二。 玉藻前用桧扇遮住自己嘴角妖异痴狂的笑容。 「我要在回来的时候,看到这里有一座宫殿。」他慢慢地说,忍着内心想要狂奔而去的欲望,也忍住不断颤抖的嗓音,「用最好的材料、最舒适华丽的装饰,将人类所喜爱的,都贮藏于此。」 小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有一只搭着胆子哆嗦着问道:「请问玉藻前大人……是要迎娶新娘了吗?」 大妖虽然像人,但是对于住处的要求真的不高,毕竟他们的本质还是和人类不一样的。 这样的要求,只有在大妖想要收藏人类的时候才会出现。 人类太脆弱啦,没有好的窝会死,没有暖的软的食物就会死,连捕猎都做不到,淋一下雨也会死…… 「比那更重要。」他们听见玉藻前低声喃喃,然后大风骤起,原地就不见了那只大妖的身影。 半身的感应比断尾强烈的多,就像是失却的灵魂在唿唤着另一半,玉藻前在京都的结界前被拦下来,这结界是筑造平安京的阴阳师们布置的,脆弱又无力,他甚至没有释放出庞大的妖力,而是弹出爪子,轻描淡写地在上面划了一下,像是撕一张纸一样轻松地将这个结界撕开了。 他毫不犹豫地踏进葛叶死后就未曾踏进的平安京,然后闻到了他的尾巴的气味。 嗯……是在东北方向……和他的半身一样……咦? 玉藻前又闻了闻,轻灵地跃上屋顶,踩着无数的砖瓦前进,奔向他的灵魂缺失之所。 靠的越近,他的判断越准确,失却的灵魂和遗失的躯体居然合二为一,这简直是上天对他的眷顾。 然后他停在那座简陋的宅邸前,忍着沸腾翻滚的喜悦和咆哮着想要将阻碍在他们之间的东西都碾碎掀翻的冲动,对着正要出门的故人之子伸出了威胁的手:「我来此,是为迎接我的半身。」 他很清楚就能看出他的半身并不是此间的灵魂,不然也不会寄居在他的断尾上,他更关心的是他会不会离开。 第149页 那个付丧神给了他一种威胁感,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有种很淡的自信,就像是认定了他不可能永远跟随着他的半身。 玉藻前坐在神宫寺泉身边,将自己的尾巴贡献出来当暖手宝,然后把头靠在他大腿上,眯起狭长的狐眼。 没有谁能违背他玉藻前的愿望将他的人带离他身边,谁都不行。 **** 而另一边的源氏宅邸,藉助着鹤丸体内的灵力,将诸多繁杂的分/身都剔除,从万千付丧神中抽出了属于神宫寺泉的那一根线,自灼然银光中现身的付丧神睁开了一双琥珀金的眼眸,看着面前召唤出了自己的安倍晴明,嘴角拉开了软绵绵的笑容:「哎呀,不是家主呢?」 接着,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刀出鞘,目标直指安倍晴明的咽喉,做着这样兇悍暴戾的事情,他还保持着温软的笑容:「却用着家主的灵力……你是什么人呢?」 太刀在半路被另一振模样相似的刀剑挡住,薄绿髮色的付丧神由于视角不同,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安倍晴明,而是某个绝不可能看见的人。 他还没能震惊几秒,理智就被自己兄长的狂暴举动给拉了回来,本能地提刀拦人:「阿尼甲!等一等啊!」 髭切一只手握刀,歪着头看他,眼神清澈又无辜:「欸?欧豆豆也在啊?」 膝丸强忍住吐槽的欲望,深吸一口气:「阿尼甲你看看边上啊!」 ——那个是赖光大人吧?!是吧是吧?!他还没有老年痴呆到产生幻觉吧?! 源赖光和源博雅坐在一旁,全程目睹了付丧神的现身和一言不合提刀砍人的兇残,出乎意料的是,源赖光并没有对此感到不悦,而是大笑起来:「好!我源赖光的刀剑,就该有这样的豪气!」 源博雅:「……」 兄长你就是看不惯晴明吧?! 差点被人为减去一个头的身高的晴明:「……」 你明明就是对我有意见吧?! 然后源赖光淡淡地问:「你口中的家主,好像并不是我?」 第76章 背叛 窒息。 源博雅觉得他从来没有这么尴尬过。 明明跟他无关啊, 他就是个可怜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弟弟。 平安时代的「寝殿造」居室,各个功能不同的房间都是用屏风和帐子隔开的,用以待客的地方边上拉开门就是家主的寝居,再往侧面走一段距离就是侧殿, 那里是家主亲眷们的住所, 这一代的源氏家主尚未娶妻生子, 人丁单薄的源氏本家只有两三位少爷, 赖亲和赖信应该出门上课了,现在就剩下他一个…… 源博雅巴巴地瞅了瞅上座的兄长,又看了看一旁八风不动笑容莫测的晴明, 自娱自乐玩的正开心的鹤丸, 再看看执家臣礼坐在下首的髭切和膝丸, 忽然后悔没有在刚才借着方便熘之大吉了。 尴尬的不只是他一个, 那位薄绿髮色的付丧神看上去比他还可怜, 委屈巴巴地坐在髭切下首, 挺拔的偌大个人, 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塞进坐席下面, 好逃避面前这尴尬的境况。 身为代表着源氏家主的刀剑,承载着作为源氏重宝的荣耀, 却在他面前称唿别人为家主…… 这算是背叛啊, 还是背叛啊, 还是背叛啊? 想到平家曾经将自己抢夺过去以证明战胜了源氏的骄傲, 源氏为此蒙受了奇耻大辱, 奋起将平家打的一股脑儿踹进了海里的丰功伟绩…… 膝丸悲观地想着, 这事情估计到最后只能以切腹谢罪了。 源赖光只是出神地打量着两振刀剑的付丧神,目光在扫视过他们的衣物时,眼里明显露出了一丝嫌弃:「你们这是什么打扮?」 贴身的军装勾勒出付丧神劲瘦的身材, 长腿细腰,整个人挺拔得像是一桿枪,但是在平安时代的贵族眼里看来,这简直就和没穿没什么两样。 伤风败俗,辣眼睛。 「你们的主君,是穷到没钱给你们做衣服吗?」源赖光嘴巴毒起来简直能呕死个人。 一边的鹤丸正在喝水,一条腿曲着垫在手肘下,坐的没个正形却潇洒自若,冷不防听见源赖光这么一句话,差点把水喷到晴明脸上。 安倍晴明正玩着手里的蝙蝠扇,扇子上什么也没有,他却专注地盯着扇面,好像上面开出了一朵稀世奇花,坐的像是一尊佛一样,假装自己不存在,又死活不肯走。 ……晴明这看热闹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源博雅一眼就看出了好友的心思,在心里愤怒地咆哮。 膝丸一张脸都憋红了,本丸里的同僚们来自各个不同的时代,前主性格爱好不同,影响的他们衣着容貌也会有所变化。穿传统服饰的有不少,穿军装的有不少,连穿袈裟的都有,他们兄弟俩混在一群粟田口刀剑中一点也不起眼,所以从来就没有觉得哪里不对过。 可是现在在原主面前这么一站,才感觉……好像真是有种裸奔的羞耻感啊! 薄绿髮色下白皙的脸红的快要烧起来,膝丸满脑子都是家主是不是厌恶他们了?还是以此表达不满? 一边的髭切先开口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哦,总之有人身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打扮啦,后世的很多人都是这么穿的,家主有兴趣吗?」 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髭切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原主。 这位是真·裸奔也无所谓·还会微笑邀请别人的勇士,在一群平安时代的刀剑里,鹤丸觉得最不能招惹的就是他和三日月。 第150页 两个一天到晚笑眯眯的傢伙,谁知道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水,心黑的都流泥了都,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脸皮厚的捅不穿,还是根本就没有脸皮这种东西。 也就主君单纯得像个宝宝,还觉得髭切是个健忘的傻白甜。 源赖光倒是对于自己刀剑的裸奔邀请没有生气,反而竖起手里的桧扇,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你们的确是有了其他的主人。」 他这话说的若有所思,膝丸整个人一震,立即低头:「家主……很抱歉。」 源赖光摆摆手,只是嘆口气:「没什么。虽然一直在吶喊着源氏万岁,但是连我都没有完全地相信过这样的话。源氏的荣光总有消散的一天,源氏的重宝也当然会离开。我只是没有想到我竟然真的会看见这样的事实……」 要是没有亲眼看见的话,也许还能自欺欺人一下吧? 才华惊艷的青年陷入了长久的静默,膝丸不知道说什么好,髭切微微地歪着头,琥珀金的瞳孔里流淌着浓郁如蜜的光芒:「家主是丧气了吗?」 源赖光嗤笑一声:「身为我的刀剑,竟然敢对我发出这样的质问吗?就算是要走向註定的没落,我所掌控的源氏,也会先斩落绝对的辉煌。」 髭切曲起手指蹭了蹭下巴,眯着眼睛笑的像一只软绵绵的猫:「欸,怎么会呢。」 他的眼里直到此刻才终于有了那种面对主君时显露出的绝对的尊重和服从:「您是源氏的家主,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他向着昔日的主人低头行礼。 鹤丸手里拿着一只啃了一半的豆大福,视线在这对主僕之间看来看去。 所以说,髭切真是所有付丧神里最独特的。 明明天天都在惦念着源氏的辉煌,执着地铭记着身为源氏重宝的身份并一以此为傲,但是在真正遇到赋予自己这等荣光的主君时,却还能保持着近乎冷酷的理智。 身为刀剑时,无法选择主人,于是他刚开始只表现出了敬意; 而身为付丧神时,他重新从这位家主身上看见了值得效忠的地方,郑重表达了身为源氏家臣的忠诚。 刀剑择主……他应该是第一个这么骄傲地前去审视昔日之主的付丧神了吧? 「身为源氏的刀剑,本应为您征战。」髭切严肃起来的时候,那种气质微妙地和源赖光有着十分的相似,而这时,他和膝丸坐在一起,绝对不会有人错认谁是长兄。 「但我已有主君,倘若您对此感到愤怒……」髭切站起来,一手按住腰间的本体刀,反手拔刀出鞘,单膝跪地,向着源赖光双手捧上自己的本体,神情冷淡平静,「愿被您折断。」 「阿尼甲!」 膝丸失态地站起来,愣了两秒后,脸色慢慢白下去,然后默不作声地跪在兄长身边,同样拔刀奉上。 「愿被您折断。」 原主和现主,简直是无法调和的矛盾。 鹤丸怔了几秒,没有出声,而是换了个姿势跪坐好了。 他没有立场去劝阻,身为刀剑,就该行坦荡之举,效忠于现主,被原主折断,都是刀剑的选择。 他能做的就是尊重同僚的选择,看着他们被折断,然后将碎刀带给主君。 看着下首两振被托举向自己的熟悉无比的刀剑,源赖光的神情慢慢冷下去。 「你们,是我源氏的刀剑。」 他轻声说。 威严甚重的青年手指一下下叩着面前的矮桌,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好像是气到了极致,又像是心灰意冷。 源博雅被这事情的走向惊呆了,他下意识地就要站起来拉住兄长。 他很清楚兄长有多么重视髭切和膝丸这两振刀,他们是早逝的父亲特意为兄长铸造的,花费了好几年的功夫才得到了这么一对双子刀,平常兄长都爱护他们仿佛是在爱护自己的亲生子,更是将他们视为是源氏的荣耀。 可是今天却来了这么一出…… 他忽然后悔极了自己向兄长提出看髭切和膝丸的付丧神的想法。 源赖光闭上眼睛,沉思了片刻,然后睁眼,向下面的两个付丧神动动手指。 髭切膝丸一点迟疑都没有的就将自己的本体刀交了过去。 「兄长!」源博雅急忙站起来。 一边的安倍晴明还是老神在在地看着这一幕,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容,甚至还拉了源博雅一把。 被拉住的源博雅一个趔趄,就见源赖光已经将那对刀剑举到了自己面前,细细打量了两下,嘴里轻声咕哝了一句什么。 「战胜我吧。」他将刀剑抛还给付丧神们,髭切膝丸利落地收刀,凝视着这位曾经的家主。 「战胜我,我将选择的权力作为战利品赐予你们。」源氏的家主傲慢地宣布。 「胜了,你们离开,败了,我将你们折断。」 身为平安时代最优秀的武士之一,源赖光这么说道。 他的眼神很平静,其中蕴藏着绝对不容置疑的意味。 源博雅一看那眼神就急了,他看得出来,兄长绝对不会放水,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说折断,那就是真的折断,哪怕是最心爱的刀剑。 「可是兄长——」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晴明一把捂住,大阴阳师用蝙蝠扇敲了一下博雅的额头,在他耳边轻声问:「这是白的家臣,你就没有想过属于赖光大人的家臣到哪里去了?」 第151页 凭藉着付丧神良好听力听了只言片语的鹤丸眨巴一下眼睛,是哦,他是主君的刀剑,但是这个时代的「鹤丸国永」也还好好躺在五条国永的宅邸里。 没有道理髭切膝丸出来了,属于这个时空的那两振刀剑就不见了啊? 这根本不符合基本法嘛。 话是这么说,但是道场上的搏命也是真刀真枪的干,源赖光是真的践行了他的诺言,用膝丸的本体刀和髭切对打,休息够了之后再用髭切的本体刀打膝丸,平安时代最强大的武士果然不愧于他的名声,竟然和刀剑的付丧神打了个平手。 在安倍宅邸里的神宫寺泉忽然感到灵力流向着某个地方淌去,意识中的星光亮起了两盏,结合式神刚刚说的话,他勐地抬头看向远处。 源氏……是髭切和膝丸吗? 不等他再思索下去,一边的玉藻前抬起懒洋洋趴在地板上的脑袋,直起耳朵,很不高兴的样子。 又有两个讨厌的傢伙过来了,和之前那个是一伙儿的吧? 呵,以为人多势众吗? 让你们看看以多欺少会是什么后果! 第77章 怼 后果什么的还没显示出来, 神宫寺泉先接到了晴明的传讯。 有着漂亮翅膀的一只蝴蝶飞过院墙,晃晃悠悠地停在神宫寺泉面前,等吸引到了他的注意力,就在半空中化成了一张白纸, 左右盪啊盪地落下, 正好飘到神宫寺泉伸出的手里。 趴在他身边的玉藻前直起身体, 眼睛往那张纸上一瞟就看了个七七八八。 安倍晴明寥寥数语简单交代了髭切膝丸的事情, 末了还附上了源赖光邀请他前往源氏宅邸做客的请柬。 神宫寺泉随手把纸张折起来放在一边,一直守候在宅邸大门处的式神就飘过来,对着他恭敬地弯下了腰:「大人, 有客人来访。」 巴掌大的纸片式神伸手比划了一下, 努力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上次来过的, 晴明大人不在, 所以没有让他进来……」 用墨简单地点出来的一双眼睛萌萌地看着神宫寺泉:「他说他是来找您的, 他认识您。」 找他的? 神宫寺泉莫名其妙。 他在这里哪有什么认识的人?这几天又一直待在宅邸里没有出门过, 再说了这几天也没有人来找晴明啊…… 咦, 等一下。 神宫寺泉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他正在考虑要不要去看看, 身后忽然贴上来一具温热的躯体。 有着极致的美貌的大妖懒洋洋地趴在他肩头,华丽厚重的衣衫随意地拢在身上, 一头长髮泛着深青的光晕, 眼尾逸出的深红像是一段旖旎的梦境, 千年的狐化成人, 微笑着从后面抱住自己的半身。 「……是被你诱惑了的人类吧?」玉藻前的声音很低, 讲话都带着奇妙的节奏和韵律, 像是含着若有若无的笑。 被狐狸抱着和被人抱着是完全不同的感觉,神宫寺泉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想推开他又迟疑着停在了几寸外:「呃……诱惑?我?」 神宫寺泉用一种「你莫不是有病哦」的眼神看着玉藻前。 玉藻前将下巴压在神宫寺泉肩上, 闷闷地笑出了声。 「你是我的半身……」他笑够了,才开始说话,「我断裂的一尾……」 他勐地凑近了神宫寺泉的脸,骤然放大了几倍的面容清晰的可以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极具有危险性的美丽像是要噬人一般,散发着恐怖的魅力。 神宫寺泉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这具身体是大妖玉藻前的断尾,有着和本尊相似的魔力一点也不稀奇。 不等他说点什么,玉藻前抬起头看着大门:「可是,那也不能成为他们敢于觊觎你的理由。」 他用那种柔弱小白花生气了的语气这么说着,飘然而起,踩着庭院里的树梢轻巧地落到了门口,豪迈地将门一拉,对上了外面望眼欲穿的男人。 特意梳洗装扮过的男人五官还算端正,他回去后就特意打听了那个和源博雅在一起的少年的身份,得知是贵船神社的少宫司,身份高贵且前途无量,心思立马就活动开了。 这样涉世未深又心地单纯的孩子,他有的是方法可以弄到手里,不过这几日他茶不思饭不想,连相好的情人家里也不再去了,每天只是想着那天惊鸿一瞥的少年的模样,为此还试着写了不少和歌以表达心情,身体都消瘦了不少。 这样的体会之前从没有过,他想他是爱上了那个少年,那么他也愿意尝试着追求一下,用真心去换取佳人的爱意,这岂不也是一段佳话吗? 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来开门的竟然是一个前所未见的美人,被近距离的至美冲击到了的藤原少纳言张了张嘴,头脑里一片空白,完全忘了来之前想好的台词。 看着那个愚蠢的人类像一条脱水的鱼一样傻乎乎地张合着嘴巴,玉藻前笑吟吟地走过去,顺手展开桧扇挡住唇,掩在宽大袖摆里的手已经弹出了锋利的爪子—— 「阿诺……能让一下吗,我找我的家主。」 一个甜蜜温软的声音在藤原少纳言背后响起,被玉藻前的美色震惊到神志不清的男人几乎是懵逼地回过头去,用带着点迷离神色的气音道:「……啊?」 下一秒,他就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冷气,肺腔里的气流被他压出了爆破音:「妖怪啊啊啊啊啊!」 第152页 他连着倒退了两大步,整个人都差点撞到玉藻前,趔趄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身后还有人,本来想扭头就跑,硬是停住了软成面条的两条腿:「……不、不要怕!我保护你!」 被他挡在身后的真·妖怪·玉藻前和被他防备着的付丧神同时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金髮的太刀眨了两下眼睛,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妖怪?是说我吗?」 金髮金眸,服饰奇异,头髮又短的异常,怎么看都不是人类的模样。虽然安倍晴明也有着异于常人的发色和眸色,但大家都知道他母亲的传闻,对于安倍晴明也是敬而远之,更重要的是他并没有做出什么危害人类的事情,而贵族们也需要以一位这样优秀的阴阳师来保护他们。 真要说什么亲近,还实在是不至于。 现在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怪异的存在,正常人的第一反应绝对是见到妖怪了。 藤原少纳言冷不防面前的妖怪居然还会搭话,冷汗嗖地一下就从额头上冒出来了,不禁暗暗后悔刚才把侍从们遣得太远,「你、你别过来!这里、这里可是安倍晴明的宅邸!你要是敢做什么的话,小心他将你打的魂飞魄散!」 似乎是觉得这个人还不够保险,藤原少纳言想了想,又加上了另一重保险:「还有来自贵船神社的少宫司神宫寺白!他和我心意相投!你要是敢——」 金髮的太刀微微歪了一下头。 被他拦在身后一直保持着懒洋洋的站姿的玉藻前也抬起了眼睛。 藤原少纳言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从面前这个笑眯眯的妖怪身上,他瞬间感觉到了一种不闭嘴就会死的压力,不仅如此,他突然感觉好像有风吹过来,从嵴椎骨到天灵盖,极致的寒意让他哆嗦着抖了两下。 「您刚才说,您和谁,心意相投?」 金髮的付丧神将拇指贴在了刀镡上,敬语也用的满是讽刺意味。 毫不自知一句话捅了两根肺管子的藤原少纳言感觉有戏,立马挺了挺背:「贵船神社的少宫司!神宫寺白!」 玉藻前幽幽地冷笑了一下。 髭切慢慢地握紧了刀柄。 「嫉妒可是会让人变成鬼的……」他这么喃喃低语了一句,然后勐地抬手抽刀! 他的速度快的惊人,几乎连着刀光都成了一条虚幻的光影,骤然喷洒出的雪白银光宛若白练铺天盖地而来,气势汹汹地朝着藤原少纳言的脖颈噼砍而去! 身为贵族的藤原哪里见过这样实打实的杀招,连反应都来不及,裆下就哗地湿了一片。 就在他感觉就要命丧当场去见天照大御神的时候,一柄桧扇从他背后伸出来,正正好好挡住了那振刀。 攻势被轻巧地拦下,髭切也不生气,反而笑的更温柔了:「——本来就是鬼的东西,又会变成什么呢?」 短暂的时间里,刀身和桧扇撞击在一起「叮噹叮噹」连响了五六下,两人把藤原少纳言夹在中间,像块挡箭牌一样,隔着个大活人开始过招。 髭切一刀擦着他的脖子捅向玉藻前的胸口,玉藻前不慌不忙地对着刀尖一撞,将它弹开。髭切趁着去势未消,反手抽刀继续怼玉藻前,大妖这回探出了爪子,兇悍地往髭切的刀上抓,一抓没抓到,反在藤原身上抓出了五道伤口。 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朝着对方的要害处招唿,兇狠毒辣的像是恨不得把对方片成一盘刺身,面上却都带着温和无害的笑容。 这么你来我往打了一场,玉藻前和髭切都毫髮无损,中间的藤原少纳言却悽惨的像是一块破抹布,他早在髭切出第一刀的时候就被吓昏过去了,之后被两个面白心黑的傢伙故意推来推去挡对方的刀,衣服零零散散地被抓成了几块碎布,身上满是伤,不致命,但足以让他痛的半年别想出门。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髭切收了刀,好似刚刚才看见地上的藤原一样,脸上惊异的表情就跟真的一样。 玉藻前眯着眼睛瞅了髭切一眼。 他身上最重的几个伤口明明就是你捅的!别装得好像什么都没干过一样! ……不是说刀剑付丧神都是性格正直的类型吗?这个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有了点危机感。 感受到外面的腥风血雨停止了,半开的门后怯生生地探出了小式神的头,只是极快地一闪又消失了,片刻后,神宫寺泉走出来,盯着地上那具可怜的几乎看不出原貌的人:「……」 神宫寺泉还没说话,髭切先笑了:「家主?」 金髮的付丧神皮肤白皙,笑起来的时候乖巧甜蜜的简直让人无法抗拒,神宫寺泉下意识地往他背后看了一眼,没有找到那个总是跟在自家兄长后面收拾烂摊子的付丧神:「膝丸呢?」 髭切的眼睛快速眨了一下,淡淡的阴翳一闪而过:「呃……家主问的是谁?」 神宫寺泉一脸无语地盯着他。 髭切冥思苦想了一阵子,摆摆手:「哎呀那个不重要,这位——」 他用脚尖象徵性地拨弄了一下地上那坨人:「我刚到,虽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可是被打的很惨哦,其他的先不说,被爪子抓成那样子一定很痛吧,想想就感到同情呢。」 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说的一脸无辜又坦然的髭切走向神宫寺泉,经过玉藻前的时候特意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第153页 被这个眼神看得气炸了毛的玉藻前难以置信地瞪着这个当着他的面就敢胡说八道的付丧神。 你他妈说了啥?! 髭切走到神宫寺泉旁边,用那种慢悠悠的甜蜜语气补刀:「您认识他吗?要小心哦,野生的狐狸总是会挠人的。」 神宫寺泉于是顺着髭切的眼神也看了看藤原,视线立即被他脸上最醒目的五道抓痕给攫住了。 停顿了几秒后,他眼神复杂地看向玉藻前。 玉藻前:不是,你看看他的腰他的背他的大腿啊!那都是他捅的! 顶着柔弱小白花人设的玉藻前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他于是眨了两下眼睛,嘤的一声哭了出来,还是那种无声的哭法:「我……我实在是受不了他那个眼神……而且、而且他还说你……」 髭切在一旁凉凉地接话:「是啊,所以他现在真是惨呢。」 玉藻前差点哭不下去,抬着袖子捂住半张脸,哽了一秒,一下子呜咽出声,眼泪婆娑地看神宫寺泉:「你不相信我么?」 髭切笑眯眯:「相信啊,这么强悍的爪子,谁能不相信你的实力呢。」 神宫寺泉:等等,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好像不太懂? 第78章 我才没有紧张 膝丸坐在源赖光下手, 心不在焉地朝着门口看,上头的源氏家主全然视晴明若无物,一直在和自己的弟弟说话,被无视的安倍晴明保持着笑眯眯的状态, 镇定自若地在一边品茶吃糕点, 好像对于源赖光这么不客气到甚至极其失礼的态度一点都不以为意。 在膝丸第二十三次往门口看后, 仿佛一直没有在注意他的源赖光忽然看向他:「膝丸?有什么问题吗?是在担心髭切?」 源氏的家主态度温和, 看着自己的佩刀时满是掩饰不住的喜爱之情。 膝丸一听这话,连忙摇头:「不!阿尼甲实力强悍,我并不担心他……」 在维护自家兄长顺带吹一波这一方面, 膝丸全然已经养成了战斗本能。 「那是为了什么而忧心呢?」源赖光手里转着一只小陶杯, 「我的刀剑, 不应该有这样拖泥带水的作态。」 膝丸下意识地挺直了嵴背, 欲言又止。 ——他不是担心阿尼甲, 只是不跟在兄长后面, 膝丸心里总是不太放心, 尤其这里还是平安时代的京都, 万一遇见个什么人或是妖怪…… 就连膝丸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 可是有时候他也完全摸不清自家兄长的脑迴路。 一旁的鹤丸正在研究碟子里的茶点, 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 瞅了一眼安倍晴明。 「餵……家里那个……」鹤丸压低声音。 晴明用桧扇掩住嘴, 努力不让自己笑的太显眼:「唔……对啊。」 鹤丸仰着脸, 想了想刚才膝丸要跟着髭切一起去接神宫寺泉却被安倍晴明拦下来的样子, 重点放在了当时大阴阳师嘴角那点狡黠的笑意上,恍然大悟。 有热闹可以看他却看不着! 安倍晴明太不讲义气了! 鹤丸立即后悔起刚刚没有要求跟着髭切一起去了,他浑身痒痒起来, 也学着膝丸的样子眼巴巴地看向门口。 ——啊啊啊好想看热闹好想看热闹…… 前去接自家主君的髭切避开僕从的视线,将藤原少纳言扔到牛车上,然后对着玉藻前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你就不用出来了吧?野生的狐狸还是在家看门比较好,万一惹了麻烦还要家主去摆平……」 髭切的声音轻快温柔,看着玉藻前的模样也像是随口一说,玉藻前眯着眼睛抬手就要给他一爪,但是面前付丧神的最后一句话却让他停顿了一下。 安倍晴明的宅邸有强力的结界可以隔绝外人对宅邸的窥视,就是有他这样的大妖在内也不会引起惊慌,顶多是有点怀疑而已,不过有安倍晴明的身份在这里摆着,这点妖气也不算什么。 但他要是就这么上街,不出片刻就能引来整个阴阳寮的出动,玉藻前这样级别的大妖进入平安京,是足以引动人类和妖怪们的战争的。 玉藻前倒是不介意什么战争不战争的,他对阴阳师又没有什么好感,杀几个就当是活动筋骨了。 可是要是将他的半身牵扯进去…… 玉藻前第一次迟疑了。 神宫寺泉正换了衣服从宅邸里出来,他没有听见髭切的话,就看见模样华美艷丽的男人回过头,稍微弯下点腰,对着他微笑,嘴角一个小小的酒窝若隐若现:「虽然很想跟你一起去,但是我还是在家里等你回来吧。」 神宫寺泉怔了一下,他习惯了这几天玉藻前跟着他不离左右,也从安倍晴明那里知道了妖怪们对自己半身的执念,勐地听玉藻前这么一说,还有点奇怪:「怎么了?」 美丽到超越性别已经成为了「概念」的男人轻轻嘆气,他嘆气的模样也好看的像是一幅画,犹豫了几秒,才开口:「……没什么,要快点回来哟。」 后面的髭切歪着头,冷静地指出:「想跟着的话把尾巴都剁了不就好了吗?我可以借你刀。」 玉藻前不接他的话,只是专注地看神宫寺泉,一脸因为不能跟他一起出去而感到十分抱歉的表情:「我不想给你惹麻烦……不过你是我的一尾,这么近的距离里,你如果出事我能感应,我会马上到你身边。」 第154页 在当背景板的髭切冷笑了一声。 神宫寺泉认真地看了看玉藻前,忽然想到了他和鹤丸的那一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误认你很兇残,不过你连鹤丸都打不过……你还是待在家里吧,放心,晴明这里很安全,我会尽快回来。」 玉藻前:……??? 他整个人都僵硬了。 柔弱人设竖立得太成功的玉藻前感到有点懵逼。 等、等一下!虽然目的是达到了,但是这个过程是不是不太对!他勐然意识到也许他不应该选择这个人设类型的……明明强悍冷静又霸道的路线也很不错不是吗! 不知道当时自己是吃错了什么药才走向了这条不归路的玉藻前感到大事不妙。 「不是,其实我也没有这么……」他试图挽救一下自己在半身心目中的形象。 髭切一点也不给玉藻前留面子,眯着漂亮的猫儿眼快乐地笑出了声,利落打断了玉藻前的话。 真·兇残到能手撕酒吞的大妖玉藻前心里苦。 一直到神宫寺泉走到了一条戾桥的那头,玉藻前还站在门口冥思苦想该怎么挽回这个看上去就没救了的人设。 而和髭切走在一起的神宫寺泉有点词穷,说起来不管是髭切还是三日月,他都不太擅长应付,可能是这类付丧神看上去就很难搞,而他又是那种能不动脑子就不动脑子的类型,每次看见髭切和三日月的笑脸,他就心里一凉,有种即将或是已经被坑了的奇妙感。 不过再怎么样,髭切也的确是对他好的没话说,但他就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 「您是在紧张吗?」髭切好像感觉到了他的心情,幽幽地飘出来一句,「因为和我在一起?」 付丧神的语气和以往一样毫无攻击性,反而充满了一种天真感。 「没有。」神宫寺泉本能地否认了。 停了几秒,他像是要说服髭切一般强调了一遍:「我没有紧张。」 「……我以前也经常和你们一起喝茶吧,紧张这种矫情的情绪要来是不是也来的太迟了一点。」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论点,还特意添加了一个论据。 髭切也很有认同感地点点头,末了直入主题:「是啊……所以为什么单独在一起您会紧张呢?」 这种奇妙又直接的脑迴路是怎么回事! 神宫寺泉有点憋气。 「我说我没有紧张!」神宫寺泉强调。 「有哦。」髭切慢悠悠笑眯眯。 「我说了没有!」神宫寺泉有点崩溃,那种不能形容的焦躁感涌上来,他加快了脚步,将髭切甩在了视线外。 髭切保持着优雅镇定的迈步频率,仗着自己腿长轻松跟上前面气鼓鼓的人,眼里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趣味:「明明就有诶……」 神宫寺泉翻了个白眼,要不是武力值不够他一定会把这个突然发神经纠结这种奇怪问题的付丧神按到地上打一顿。 「我听见,您的心跳有加速哦。」 髭切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做了个侧耳倾听沉思的姿势,然后忽然笑出来:「每分钟快了三下呢。」 他的语气温柔的仿佛每一句话都在撒娇,声音甜的能滴出蜜糖。 神宫寺泉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骗人的吧?!」 髭切稍稍睁大眼睛:「家主不相信我吗?真伤心啊。」 金髮的付丧神面容秀丽,他微笑的时候有种能带动人一起微笑的魔力,连失落的模样也颇具有感染力。 尽管知道这振千年老刀骗起人来功力深厚,神宫寺泉还是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心口:「……不可能吧?」 金髮的付丧神勐地凑近他,神宫寺泉猝不及防整个人抖了一下,就听见髭切贴着他的耳朵,宛如在对着亲昵的爱人低语:「刚才,又加快了哦?」 神宫寺泉呆立当场,髭切很有趣似的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闷闷地笑了两下,就见僵直了的人类眼睛一眯,抬手牢牢按住了他的肩膀。 髭切还在思索这是要干什么,神宫寺泉薅住他的一条胳膊,整个人反身低腰,趁着他处于放松状态,硬生生把髭切摔过了肩! 被家主算计了一把的髭切轻巧地旋身落地,一手按着肩头的外套,无辜地弯着眼睛微笑:「哎呀……家主是生气了吗?」 神宫寺泉按着指关节,对他冷笑:「你以为我不敢揍你?」 被威胁了的髭切于是眨巴了两下眼睛,再次发挥他想什么时候失忆就什么时候失忆的强大技能:「诶呀,刚才有发生什么吗?嗯……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啦。」 神宫寺泉用手指点了点他,转头大步向前走去。 被留在原地的髭切有点无奈似的嘆口气:「说真话也不相信,现在的世界真是奇妙呢。」 他颇感委屈地笑了一下,跟在神宫寺泉后面进了源氏的宅邸,一直对着大门翘首以盼的膝丸眼睛一亮,蹭地站起来:「家主!阿尼甲!」 听见这一声「家主」的源赖光挑起半边眉头,又放下去,视线在神宫寺泉身上转了一圈,沉吟片刻:「阁下……是贵船神社的少宫司?」 神宫寺泉对着这位将源氏捧上荣耀巅峰的人物颔首:「正是。」 源赖光慢慢放下手里的茶杯,脸上淡淡的笑容消失了:「那么,我的族妹,在贵船神社失踪,至今却没有一个交代,你是否该为此负责呢?」 第155页 一上来就是这样平和却犀利的质问,源博雅想说什么又将话咽了下去,转而看向了神宫寺泉。 源氏常常会送女孩子前往神社修习,成为巫女侍奉神明也是很多不愿意嫁人的贵族少女们的选择。 贵船神社离京都最近,名声很大,供奉的又是掌管时节的重要神明,是很多家族送女儿去修行的首选。 源赖光也知道分家今年有一个女孩子去了贵船神社,他本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结果不到一个月,那女孩子的父亲就上门来请求他的帮助,说女儿在贵船神社失踪了,希望他能帮忙寻找。 毕竟同为源氏的血脉,身为本家的家主,他有义务照拂分家的人,于是他亲自带人前往贵船神社问询此事,却被大宫司委婉地挡了回来,说是会尽快解决这件事,并且找到人。 毕竟是颇有势力的贵船神社,源赖光也不能太过强硬,只好暂且退下来等待回復。 ——就等到了贵船神社的少宫司。 虽然是神社的神官,但无论是大宫司还是神宫寺泉,他们其实本身并不具备施展术法的才能,那是阴阳师们的领域,他们能做的是侍奉神明,向神明祝祷,然后…… 等待神明的眷顾。 说穿了只是这么一件事情而已。 所以听见源赖光这么问,神宫寺泉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贵船神社已经派出了所有神官搜查山林,并且每天专人巡山,已经将范围扩大到附近的村庄,但是……」 神宫寺泉皱着眉头,停下了话语。 初次听闻此事的几个付丧神开始交换视线,彼此的眼神里都是茫然和凝重。 他们经歷过的平安时代,并没有什么贵船神社巫女消失事件,也可能是他们当时初生灵智,记忆模煳,不过这样严重的事情,没道理他们一点印象都没有。 尤其还是牵扯到了源氏的事情,髭切或许不记得,膝丸不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啊。 「啪」一声,合拢桧扇的声音清晰干脆,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那位大阴阳师身上。 安倍晴明「好心」提议:「找出失踪的巫女不是很简单吗?既然有人在掳掠巫女,那么再给他一个巫女等他来找不就好了吗。」 所有人的视线跟着他再次回到了神宫寺泉身上。 少年模样形貌精緻的神宫寺泉:…… 安倍晴明你这么喜欢看热闹,当一根火柴棒子天天擦火去不好吗?! 第79章 退治 神宫寺泉对着安倍晴明扯出一个阴森森的冷笑, 被注视的安倍晴明用桧扇遮着嘴,一脸狡黠腼腆的微笑,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看的神宫寺泉拳头蠢蠢欲动。 「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神宫寺泉慢条斯理地点头贊同, 「只是可惜我的自保能力太差了, 万一没把罪魁祸首引出来反而劳动你们再来救, 实在是不好意思。」 他用审视赞赏的眼神上下打量一番安倍晴明,好像刚刚才发现这个人的天赋异禀一样:「不过我看了看,晴明你就很不错嘛, 冠绝平安京的大阴阳师, 长的好看嘴又甜, 正是神社挑选巫女的最佳范本。」 长的好看, 嘴又甜…… 「噗嗤。」膝丸深深低下了头, 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缩小。 鹤丸比膝丸更猖狂一些, 笑的明目张胆, 一双大眼睛都弯的看不见瞳孔了。 安倍晴明摇了摇扇子, 怡然自得地抿着嘴微笑,遗憾的模样表演的情真意切:「可惜我这副样子辨识度实在太高。」 他说的也是实话, 银髮蓝眸这个特徵早就随着安倍晴明的声名远播成了妖怪们关注的重中之重, 突然出现在贵船山, 简直就是对着人喊「我是安倍晴明, 来套路你们的, 快来抓我啊~」 傻子才会冒出来。 源赖光不轻不重地把杯子顿在桌面, 发出一声钝钝的闷响。 笑声和说话声顿时戛然而止。 安倍晴明和神宫寺泉换了个眼色,源赖光半垂着眼睛:「我不管方法,只要找到失踪的人。」 他抬眼, 直接掠过下面神色各异的人,视线径直落到膝丸身上,露出一个平静威严的笑容;「膝丸,这几天就待在这里如何,我正想找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修习刀术,作为你昔日的家主,我应该有这个面子请你留几天吧?」 不等膝丸回答,他转向自己的弟弟:「博雅,最近京都不是很太平,你前段时间说想做新曲,我从他处得到了一本来自唐国的曲谱,正好是你感兴趣的,留在宅邸里多研究一下也好。」 源博雅睁大眼睛,有点急切地直起身体:「可是兄长——」 源赖光声音一点波动都没有,只是压低了一点点,那种长期居于上位的气势就彰显无遗:「没有可是。」 看见源博雅那种想说话又不太敢说的委屈模样,属于长兄的一点感情让源赖光稍稍软和了一点语气:「听话。这几天就向朝廷报物忌,以后你要出去我也不管你。」 他说完就站了起来,最后才看了安倍晴明和神宫寺泉一眼:「在此祝二位得胜而归。」 源博雅急急忙忙地站起来,有点手忙脚乱地要追上去,可是源赖光像是预料到了他的动作,动作迅速地一下子就消失在了屏风后。 源博雅追了几步又转回来,有点尴尬地看着神宫寺泉:「那个……兄长大人平日里,不是这样的……我、我再和他说一说,这么危险的事情,总要商量一下才好。」 第156页 还有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以往也没少跟着晴明前去京都各处退治妖魔,也没有见兄长管过此事,怎么就突然开始担心他的安危了?他的弓道可是兄长手把手教出来的,难道兄长会不清楚他的水平吗? 安倍晴明用桧扇抵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神宫寺泉安抚性地对着源博雅笑一笑:「没什么,你兄长的意思我大概明白。身为掌管源氏的家主,如果不能护佑家族眷属平安的话,又还会有谁信服他?」 不叫源博雅跟着也是为他好,同属于源氏,万一找不到人,源博雅以后和这些族人怎么相处。 膝丸自从听到源赖光的话后就一直皱着眉头,欲言又止地看着神宫寺泉:「家主……」 髭切笑眯眯地扶着腰间的本体刀:「哎呀,弟弟真是讨人喜欢,要好好侍奉赖光大人哟。」 膝丸脸色更苦了:「阿尼甲……」 源赖光嘴里说的是将他留下来切磋刀法,但是谁都知道他的意思是将人当人质了。 就算对着自己的佩刀,也能说出这样不顾念感情的话,在旁人看来,源赖光的心性真是凉薄的有点可怕。 「博雅和他的兄长全然不相似,明明刚刚见面的时候还对我颇有戒心,到现在,看上去简直是个见谁信谁的傻孩子了。」 离开源氏宅邸不远,安倍晴明就有点感慨似的说着。 他和源博雅是在定居京都后不久认识的,当时的源氏在京都中处境十分艰难,源赖光也刚成年不久,凭藉着一己之力扛起整个源氏,又要照顾几个幼弟,分身乏术。源博雅就因为身世的原因被同龄的贵族子弟们明里暗里排挤,见谁都保持着一分戒备。 后来源氏的情况慢慢好起来,源赖光的威望也足以让别人不敢再说他们的闲话,源博雅骨子里那一点戾气就被消磨掉了。在源赖光和安倍晴明两个心眼多成马蜂窝的人精看顾下,源博雅的性格更是变得大大咧咧,完全向着耿直单纯的方向一去不回头。 和源赖光真是两个极端。 髭切和鹤丸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俩身后,神宫寺泉双手拢在袖子里:「当孩子有什么不好的。」 「看源赖光对博雅的重视,就难怪他对你是那个态度了。」他想笑又忍着没有笑出来。 一天到晚把自己弟弟拐到不知道哪里去降妖除魔拯救苍生,硬是把博雅带成了现在这样对晴明的话深信不疑的样子,哪个爱护弟弟的兄长受得了这事,没有把安倍晴明打出门去就算他有涵养了。 安倍晴明脸色有点古怪,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谁知道源赖光居然是个隐藏颇深的轻度弟控啊! 四人慢悠悠地沿着二条大路往前走,京都的地形四平八稳像是一张棋盘,条条框框切割的非常治癒强迫症,路边种的柳树半枯不枯,偶尔有来往的牛车扬起路面的尘土。 「不过近日京都的确是发生了很多事。」安倍晴明蹙着眉头,大阴阳师难得有这样明显的情绪。 「邻近京都的村民不停地来求助,说是遇到了夜游的妖魔;还有罗生门一带,频繁出现伤亡;就连一条戾桥附近都出现了提灯小僧……」安倍晴明摇摇头,「更别说你们贵船神社的巫女失踪事件了,居然连神社里都发生了这种事情……」 神宫寺泉好奇地问了一句:「夜游的妖魔?」 安倍晴明解释道:「这只是一个统称,寻常人分不清妖魔的种类,只能这样概括一下。但是就我所听到的,可能已经出现了食发鬼和桥姬。另外还有几种妖怪,山民们表述不清,我也没有具体的猜测。」 大阴阳师用桧扇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掌心:「本来是接下了前去退治的请求,不过目前看来得稍微延迟一下了。」 神宫寺泉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了片刻,拒绝了安倍晴明的提议。 「不用了,有髭切和鹤丸在,贵船神社的事情,我自己前去解决就可以。而且……」他的表情些微地扭曲了一下,像是想要笑,「我想玉藻前应该会跟着我一起。」 安倍晴明勐地想起待在他宅邸里的那个定时/炸/弹,眉梢的一点点忧愁立即飞到了九霄云外:「啊,说起他,那真是比京都目前的所有事件加起来都还要严重,要是他闹起来的话,连我也是会头疼一下的。」 银髮的阴阳师嘴角噙了点和狐狸非常相似的狡猾微笑:「这么说起来,你的任务可是太重要了。京都的安危就交给你了哦?」 话是这么说的,安倍晴明还是没有忘记交给他一叠符咒,大阴阳师的解说简单粗暴:「对着他们扔过去就行,碰到了就会禁锢,碰不到就再扔。要是碰到了却没有禁锢住,那就赶快跑。总之以自己的安危为重。」 捏着那一叠墨痕还未干的符咒,神宫寺泉有点哭笑不得:「不至于吧?」 髭切从他身后伸手接过这叠符咒,随意看了一眼,然后将它们塞进神宫寺泉怀里:「对于他人真心的赠与,家主只要说谢谢就好了。」 他垂着眼睛替神宫寺泉把衣角的一点褶皱拉平,对着一旁满脸兴味的安倍晴明颔首:「可是,要是让家主在我们在场的情况下还要逃跑的话……」 「那就是我们的失职啦,对不对?」白衣的付丧神嘿咻一声扑到神宫寺泉背上,下巴抵着少年人的肩膀,鎏金的眼睛眨一下又眨一下,像是一只活泼乖巧的鹤收敛了翅膀小心地凑近人类。 第157页 「好吧好吧,看起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晴明调侃了一句,右手双指併拢竖起,按在嘴唇上,喃喃念了两句咒语,从怀里摸出一张小纸人,双指在上面一擦,那小纸人竟然在他手上动了起来。 顶着神宫寺泉和付丧神们的视线,小纸人从晴明手掌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还相当人性化地扭了扭腰,踢了踢腿,像是在检查自己的身体零部件。末了,这个小人朝着晴明鞠了个躬,然后轻快地跑到手掌边缘,纵身而下—— 乘着风势飘向了安倍宅邸的方向。 「我向玉藻前传了信,他会在京都结界外等你们。」安倍晴明望着地平线上的半个太阳,「夜晚就要到了,虽然不太安全,但却是退治的最佳时间。」 像是为他的话做脚註,夕阳迅速消失在天际,原本橙红艷丽的阳光宛如褪色一般成了灰紫,从远方铺陈开的云霞瑰丽莫测,整个京都都笼罩在了光影昏沉的夜幕下。 安倍晴明抓出几张符纸一撒,那些符咒像是有了生命般自动朝着几个不同的方向飞出去。 「逢魔时刻,妖气四溢啊。」大阴阳师摘下妨碍行动的乌帽子,把扎起来的头髮放下,长长的银髮遮住半张脸,露出半个精緻的下颌,「那么,我先走了。」 第80章 找帮手 京都的结界就像是一个大罩子, 把整个平安京笼罩在里面,但这个罩子薄的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充其量只能起到一个向阴阳寮警示的作用。 这层膜被玉藻前一爪子轻轻松松地抓爆后也没有得到修復,毕竟阴阳寮里真的有本事接下这个大工程的阴阳师都有干不完的活, 没有谁会想去做这么个除了够大但是没有任何实际效用的警报器。 趁着最后一缕薄暮余晖, 神宫寺泉带着髭切和鹤丸与晴明在罗生门前分别, 一路往贵船山去, 一路则走向城外的村庄。 走之前安倍晴明随手给破裂的结界打了个潦草的补丁,看不见倒也算了,看见了不动动手好像不太说的过去。 神宫寺泉能看见这个结界, 尤其是在暗沉的天色下, 结界上流动的七彩斑斓的颜色淡的趋近于无, 显得晴明补上的那块蓝色亮的像一支火炬。 ……这配色太伤眼睛了。 这么想着, 神宫寺泉移开视线, 恰好看见鹤丸颇感兴趣地用刀鞘戳了戳那层薄膜, 那层膜像是有弹性一样, 被金属的刀鞘顶出去一个包, 又迅速地弹回来,散出了一点肉眼不可见的星光银粉。 「走吧。」神宫寺泉拉了一把鹤丸的兜帽, 毫不客气地兜头给他罩上, 连带眼睛都遮的严严实实。 「喂喂餵我的头髮!」鹤丸甩甩头, 把兜帽扯下去, 一头柔软的银髮东一撮西一撮翘得很有艺术感。 髭切一直背对着他们不知道在看什么, 这时候才转过身, 脸上有点疑惑:「家主?那个人你认识吗?」 神宫寺泉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京都外山林众多,出了城门就是茂盛荒僻的野路和溪流, 在临近傍晚的时候,路上几乎已经看不到行人,也就显得出现在路中央脚步匆匆地走来的那个人十分显眼。 那是…… 神宫寺泉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穿着贵船神社的神官服饰,正用袖子挥开路旁的杂草和飞云般团成一团的小虫子。 「少宫司大人?!」 他似乎也看见了不远处的神宫寺泉,可能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自己想找的人,稍微愣了几秒,才急急忙忙地提着衣服加快速度跑过来,「少宫司大人!终于找到您了!请快回神社吧!」 神宫寺泉皱着眉:「怎么了?」 那名神官脸上显出了一点惶然,吞了口唾沫,谨慎地看了看一边的髭切和鹤丸,倒是没有对他们的形象发表什么意见,只是凑近了神宫寺泉,压低了声音,气息急促:「……大宫司大人去世了。」 神宫寺泉瞳孔一缩:「什么?怎么回事?」 大宫司虽然年纪不小,但也绝对不能说是年迈,而且常年养尊处优,身体也没有疾病,完全不可能是突发疾病死亡,寿终正寝这种话当然更不必说。 那就只有人祸了。 那个神官的神色变得有点怪异,像是掺杂了恐惧和惘然,想到当时的场景,他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是妖怪。」 他的声音低到连近在咫尺的神宫寺泉都听的有点费劲,仿佛是全然用气流在发声:「大宫司大人……眼睛和头顶都被钉入了几寸长的钉子,手脚被切断了……」 神官的眼睛里放出了一种悚然惊惧的光,在这里停了一下,然后飞快地略过了这一段:「神社今天拒绝了信民的来访,但是这样的事情肯定隐瞒不久,我前来京都寻找您,另外还要向天皇陛下报告大宫司大人的死讯——」 他很纠结地咬紧了牙齿,毕竟大宫司不是正常死亡,身为神社的掌管者,侍奉神明、离神明最近的存在,却在神明的庇佑下死于妖怪之手…… 这简直是对于贵船神社的侮辱,天皇的愤怒也是可以想见的。 作为贵船神社的既定继承人,大宫司死亡后神宫寺泉就已经是事实上的大宫司,向天皇汇报一事本应该是属于神宫寺泉的,但是这件事怎么听都不是好事,尤其他根本不想和这个时代的人们产生太多交集…… 神宫寺泉扫了神官一眼,很快发现他心神不定,完全没有意识到其实这件事情可以交给他办,于是当机立断抽身:「我这就回神社,你先进京都休息一晚上吧,明天再向天皇汇报。」 第158页 他对着神官点点头,朝着髭切鹤丸使了个眼色,三人绕过神官,趁着他没有反应过来,迅速消失在了小路的拐角。 「家主,那位大宫司……」先开口的是髭切,金髮的付丧神平常看着迟钝得很,实则心里什么都清楚,短短几句话就发现了异常点:「先不说他为什么会被妖怪盯上,单说那个妖怪能在神社进出自如,就显得很有问题了。」 贵船山是高龙神的神社所在,山林布满了清冽的神气,天生对于妖怪就有着强烈的排斥力,玉藻前没能找到自己遗落在贵船山的断尾,也有很大一个原因就在于此。 而现在居然出现了一个能大摇大摆进入其中还杀了人的妖怪…… 「要不还是等晴明大人来,再一同去看看吧?」鹤丸提议,「不清楚对方的实力,这样贸然前去,实在是有点危险。」 神宫寺泉想了两秒,摇头:「晴明也有自己的事情,现在什么情况都不知道,还是不要去麻烦他了。」 鹤丸双手背在身后,面朝着神宫寺泉倒退着走路:「可是贵船神社的情况一听就很不妙吧!」 神宫寺泉停下脚步,将目光转向髭切:「你说呢?」 金髮的付丧神挑眉想了两秒,没有正面回答:「家主的安全是第一要务。」 神宫寺泉反驳:「还有玉藻前呢。」 髭切幽幽地说:「他连贵船山都进不去吧……」 这倒是实话。 不知道那个妖怪是怎么做到的,但是玉藻前的确是拿贵船山的神气没有办法。 这么想起来,那个妖怪难道是大妖级别的? 神宫寺泉于是沉默了。 鹤丸松了口气,重新挂起笑容:「那我们就去找晴明大人汇合吧,先帮他解决了那边的事情就可以——」 「我们回京都。」神宫寺泉打断他的话,眼睛亮亮的,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 鹤丸看着那双「我有了个好主意」的眼睛,忽然心头髮毛,奇妙的预感催促着他一定不能让神宫寺泉把这个主意说出来:「等一下,主殿……」 「不是人不够么?」神宫寺泉伸出一只手按住鹤丸的头示意他安静,「我们回京都!找找别的刀剑!」 髭切绵软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平安时代的话,我记得三日月和莺丸都是和你们一个时期的?还有小乌丸应该也是吧,别的有谁你们记得吗?」神宫寺泉掰着指头挨个儿数那些刀剑的锻造年份,「三条家的石切丸岩融今剑小狐丸,哎呀,可惜人数最多的粟田口不是,不然可以省好多时间……」 突然发现了一批强大战力的神宫寺泉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听到同僚们的名字一个一个被念出来,髭切眼里有点细弱的光闪烁不定。 「啊喏……家主,城门已经关闭了哟?现在就是想回去也回不去了呢。」 等神宫寺泉念叨了好一会儿,髭切才不慌不忙地提出这个问题。 「诶?这还真是个问题。」神宫寺泉皱起眉头。 鹤丸刚松了半口气,就听见他家的主殿说:「那就试试看在这里召唤吧。」 话音未落,温暖的灵力像是火焰一样点燃,那种丰沛饱满的力量像是冰原上升起的篝火,鹤丸情不自禁地向着神宫寺泉走了两步,腰间的本体刀在刀鞘内发出悦耳舒适的轻鸣。 这种力量洗刷着付丧神的身体,比日常的刀剑保养要舒服得多,就像是一只猫掉进了猫薄荷里,或是一个酒鬼栽进了酒缸里,让鹤丸有短暂的神智迷离。 在神宫寺泉的意识里,星星点点的火光像是一张地图般悬浮在无垠的海洋上,大部分的光点都被隐藏在迷雾里,只有少部分的光点离他很近,光线暗淡的像是在沉睡。 而他的目标,就是唤醒这些沉睡的灵魂,让他们来到他身边。 行走在山路上的安倍晴明正低着头拉开一丛灌木,忽然抬起头向着京都看过去,沉吟了几秒,有点失笑:「真是……早知道那几张符咒也不用给了。」 然而空气中灵力的味道愈发明显,安倍晴明转过身,眉头蹙起来,手里的蝙蝠扇有些焦躁地转了一圈。 他身边的丛林也开始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沉睡在地下的东西,闻到了空气中诱人的芬芳,迫不及待地想要醒来,品尝那种不带一丝杂质的力量。 银髮的大阴阳师随手并指在半空中画了个五芒星,两根线条刚刚连接合拢,黑暗里的骚动就平静了下去,一切又恢復到了刚才的宁静。 「闹出这样的动静……」安倍晴明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位好友的天赋和灵力使用能力。 就像是小儿抱金过闹市,要不是有那两位付丧神守护在身边,怕是现在已经被妖怪们吞吃了吧。 他的猜测并没有错,髭切已经发觉了四周甦醒的黑暗,像是有无数双眼睛慢慢睁开,在夜色里窥视着这个地方,蠢蠢欲动的爪子和尾巴磨蹭着泥泞的地面,腥臭的唾液滴在土壤里,带出一条条的丝。 好香……好香的味道…… 磨着爪子的频率加快了,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可以吃的食物,两外两个…… 窥视的视线有一瞬间的犹疑。 是付丧神啊……刀剑的付丧神。 很可怕的、很可怕的! 只有妖怪们才能听见的细小声音重叠在一起,瑟瑟发抖。 第159页 但是真的好香啊…… 那种味道已经淡了下去,而闻到过这香味的妖怪们纷纷急躁了起来,想抓住、要抓住! 最先忍不住的妖怪从草丛里弹起,如同利箭般在空中拉出一道虚影,直直向着神宫寺泉扑去! 背对着这个方向站着的金髮付丧神闭着眼睛,心平气和地听着突如其来的声音,一道尖利到刺耳的刀剑出鞘声骤起,仿佛有狮子发出睡醒了的低吟,沉闷而威严地向着臣民宣誓着自己的存在。 一刀! 腥臭的血液泼洒而下,僵直的身体还由于惯性向前飞了两米才轰然倒下,几乎被破开两半的身体里流出水一样的粘液。 它的死亡并没有成为威慑,借着它的掩护,藏在各处的妖怪们纷纷拔地而起,朝着这里蜂拥而来。 鹤丸压低腰,将神宫寺泉挡在身后,和提刀而立的髭切形成一个简单的保护圈。 第一波浪潮已经撞上了他们的刀剑,锐利的刀锋噼开牙齿和骨骼,在夜色里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刺啦声,刀刃映照着月色,将血液照出了一种近乎深沉的黑。 而一种更为清亮冷淡的月色在此时降临了。 两振刀剑交叉,发出很悦耳的一声「叮」,随后各自分开,遗留在原地的是两个妖怪看似完整的尸首,锻造在刀刃上的月轮映着天上暗淡的明月,倒是分不清哪个更明亮一点。 「主君,可还安好?」挥刀斩落一个妖怪,从薄光中显露出身形的深蓝色身影如闲庭信步,朝着神宫寺泉露出一个笑容,「三日月宗近,前来报到。」 一旁和他同时出现的莺丸笑了一下,和三日月背靠背解决掉一个妖怪,向不远处的髭切打招唿:「髭切,怎么不见膝丸?」 金髮的付丧神抬手抹掉溅落在眼尾的一点猩红,没有擦干净,反而晕染出了一种妖异凶戾的美感,他漫不经心地捻了捻手指:「嗯?那是谁?」 早就知道髭切这个毛病的莺丸低声笑了笑,顺手扶了一把一边的石切丸:「不,敌人在那边,石切丸殿。」 老实人模样的大太刀嘆口气,收起差点砍到同僚的刀:「没想到竟然是夜战,啊,对不起。」 看着大太刀彬彬有礼地向无意中踩了一脚的人道歉,莺丸无奈地补充:「……那是敌人。」 第81章 咚 妖怪数量虽多, 在付丧神们手下也不过是练手的一些道具,砍瓜切菜一样扫了一遍,连补刀功能都用不上。 神宫寺泉从头到尾都乖乖站在付丧神们组成的保护网中没有动弹,等战事结束, 离他最近的髭切抖掉刀身上淋漓的血液, 收刀入鞘, 刀剑和刀鞘撞击摩擦的尖锐声响四下里合成一片, 琳琳琅琅如同短暂肃杀的一段弦乐。 岩融单手在眉眼上搭了个棚子,朝着平安京的方向远眺,嘴里啧啧称奇:「哈哈哈哈哈没有想到竟然还能回到这里, 真是个了不得的经歷啊!」 银色长髮的小天狗坐在他肩头, 也跟他看着同一个方向:「是啊……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角度看过平安京呢……不过说起来, 岩融你明明什么也看不清吧?」 冷静地指出了薙刀在夜晚令人心酸的侦查值, 今剑睁着红宝石般剔透明亮的双眼嘀咕了一句:「总感觉这个视角高度很熟悉, 是我的错觉吗……」 一边的三日月闻言稍稍抬起眼皮, 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刚被锻造出来的今剑, 是大太刀的形制, 身为三条家最先诞生的长兄,又被三条宗近赞美为是自己的杰作, 在当时的平安京贵族圈中很引起了一阵轰动。 可惜, 在短暂的辉煌之后, 战乱天灾频繁, 今剑的荣光没有能持续多久,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 他们一派便失散各处。等再见的时候,那位宽厚优秀的长兄,已经成了现在这样活泼天真的幼稚孩童。 磨短, 重锻,都是刀剑不可避免的宿命,谁也逃不过的。 神宫寺泉好像也听见了今剑这句喃喃低语,抬手费力地摸了摸小短刀的脑袋,被喜欢的主人摸头了的小天狗立刻把刚刚那点莫名其妙的愁绪扔到了九霄云外,笑嘻嘻地向着神宫寺泉张开双手,做出一个「要抱抱」的姿势。 从来都很纵容短刀们的神宫寺泉配合地张开怀抱,将「嘿咻」一声从岩融身上轻巧跳下来的今剑接个正着。 身形清瘦矮小的短刀轻的过分,他像是拢了一只羽毛柔软的鸟儿在怀里。小短刀看着神宫寺泉的眼神是全然的信任,银色的头髮落下几缕,蹭的神宫寺泉的脖颈有点痒痒的,仿佛被温热的绒毛搔中了心尖最软的那部分,连带着整个心脏的跳动都舒缓下来。 「主殿主殿,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小天狗乖巧地被神宫寺泉抱在怀里,一脸开心模样地摇头晃脑,像是个好不容易得到了能与父亲出行机会的孩子一样,一边与后面的岩融三日月招手,一边小心地观察神宫寺泉的脸色,随时准备在他显出疲累的时候下去。 行动敏捷的几位付丧神已经凑在一起大概摸清楚了周围的境况,不用等神宫寺泉发话,就自觉主动地安排好了各自的工作,护着神宫寺泉向贵船神社走去。 没有走出多远,以「老爷爷眼神不好」为理由陪在神宫寺泉一边没有前去探路的三日月伸手拍了拍今剑的脑袋:「要干活了哦?」 小天狗听明白了三日月的话,不太高兴地避开他的手,努力往神宫寺泉的怀里又钻了钻:「才不要……主殿难得抱抱我,三日月你好讨厌啊。」 第160页 被长兄评价了一句「讨厌」的太刀八风不动,一只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另一只手拢着宽大的袖子,姿态闲适优雅:「哈哈哈,得到这样的评语,真是令人伤心啊。」 嘴里说着伤心,他脸上的表情倒是一点没变。 今剑哼哼唧唧几声,到底还是从神宫寺泉怀里下来,原地蹦跳两下,髭切指了个方向,今剑转头对三日月做了个鬼脸,嗖地一下就窜进齐腰深的草丛里没了影子。 贵船山已经近在眼前,他们甚至站在这里都能问到那种独属于神气的清冽的味道,比薄荷还要冷淡锋利,带着丰盈冰冷的水泽的气息,像是一片浩渺的湖面泛起涟漪,从天到地都是宁静。 节日之外的时候山下并没有人,那些热闹的集市和灯火都隐没不见,神宫寺泉上次站在上面跳舞的那个台子还在,不过也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木头架子了。 他们在山脚停顿了片刻,神宫寺泉看着来路,疑惑地皱起眉头:「玉藻前怎么还没有追上来?」 说好了在京都外见面,这都到目的地了,也不见人影,玉藻前不像是这么不靠谱的人。 髭切站在一棵大树下,重重树影挡住他的脸庞,在那张秀丽的面容上投下模煳的黑影:「唔……也许是迷路了吧?他都活到成精了,年纪大了就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也是人之常情嘛。」 活到成精了…… 神宫寺泉难以言喻地看了髭切一眼。 这是何等鬼畜的形容词啊,简直让人不能分辨这是一种人身攻击还是科学写实。 小狐丸一只手习惯性地捋着自己的头髮,听见玉藻前的名字后挑了挑眉,对这位同属犬科的大妖没有发表什么评价,当先踩上了贵船山粗砺的石阶:「总之先把山上的妖怪清掉就是了吧?和以往的出阵貌似也没有什么差别。」 莺丸正和石切丸轻声细语地说话,明明穿着贴身的战斗服,模样姿态却和一边穿着繁杂狩衣的三日月有种极其相似的优雅感。 他听见了小狐丸的话,好像是笑了一声,正要说什么,树梢上一道轻灵的身影闪过,从来都镇定自若的太刀付丧神反手抽刀就噼向了那个落下的影子,却只感到刀尖一沉,一抹银光在他的视线里一闪而过,然后轻巧地翻了个身停在地面上。 「是我啦是我啦!」小天狗活泼的声音响起来,莺丸眨了下眼睛,有点无奈地收刀:「今剑?看来夜晚的确不适合我们这种老人家。」 今剑蹦跳着走到神宫寺泉面前:「主殿,山上没有问题啊,就是山路黑了一点,妖怪什么的我没有发现吶。」 小短刀踩着高齿木屐一手拽着岩融的衣服,神情里满是对自己侦查能力的自信。 「是吗……」得到这样的结果其实不在神宫寺泉的预料之外,毕竟贵船山的巫女接连失踪,他们也没有找出过什么异常。 「那就上去看看吧,提高警惕,随时备战。」 「是!」付丧神们的应答沉静有力。 没有灯火的山林里阴暗的可怕,树影和枝丫扭曲成鬼爪般可怖的东西,忽长忽短地试探着,好像下一秒就要从周围的阴影幢幢里撞出个什么鬼怪来,他们一路向上走了十几分钟都没有见到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好像这座山和其他无数座山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咚——」 神宫寺泉勐地抬头,整个人都往后仰了一下,嵴背上迅速窜出了一层冷汗,细细密密地瞬间就布满了整个后背。 「什么声音?」 神宫寺泉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抓离他最近的髭切的衣角,心跳在短短数秒内就突破了一百八,泵着全身的血液向大脑冲去,直到抓住了那点粗糙的布料,他的情绪才稍微平静了一点。 他走过了这么多个世界,什么奇怪的世界观都见过也能接受良好,唯一无法接受的就是那种飘来飘去的东西。 和妖怪不同,鬼这种东西完全不符合他的逻辑观念,光是想想就能让他头皮发麻寒毛倒立。 而现在这个情景,正是拍摄一部鬼片的完美场景。 「咚——」 神宫寺泉倒吸一口冷气。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声音……他好像听过的。 然后他才发现,不知何时,走在前面的小狐丸和今剑已经消失了,身后莺丸与石切丸的交谈声也停止了,他僵硬地保持着那个姿势往前挪步子,不敢动脑袋,深怕一转头看见个血煳煳的女鬼脸,于是只悄咪咪地转了转眼珠。 走在他左侧的是三日月,他看不清付丧神的脸,只能大致看见一个轮廓,深蓝的衣摆慢悠悠地随着脚步飘荡,似乎是察觉了他的打量,那点颇具烟火气的脚步声一下子就消失了。 看着无声无息在台阶上往前机械地游移的双脚,神宫寺泉恨不得自戳双目昏死过去算了。 然后,一种更大的恐惧击中了他。 他左边的三日月被换了,那他右边,手里抓着的这个衣服…… 是谁的? 嘎吱嘎吱艰难转动的大脑冒出一缕青烟,「轰」一声正式宣布死机。 「咚——」 金属和木头敲击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更加响亮,重的似乎要击穿这个无声的压抑黑夜。 手里的那点布料忽然变得柔软光滑起来,像是上等细腻的丝绸,摸上去有着水一样酸凉冰冷的触感。 第161页 一个轻轻的笑声在神宫寺泉僵硬的手指试图缓慢松开那片衣角的时候忽然响起,听的神宫寺泉整个人寒毛一炸,脑子里像是开了百万伏高压炸开的烟花般,想也不想就是一拳怼了上去。 「唔……」 指关节接触到的肉体出乎意料地真实,带着活人的温度和活人的柔软,连那一声低低的痛唿都接地气的可怕。 鬼……还会怕痛? 神宫寺泉木着脸,眼前盪开水波一样虚幻的雾气,一群付丧神围着他,靠着他最近的髭切捂着下巴,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像是一只在桌上闲庭信步的猫儿忽然一脚踩空似的。 「家主?」 走进贵船山没有多久,髭切就发现身边的家主好像不太对劲,神情变得有点木木的,先是难以置信,然后是手足无措,接着在僵滞和恐慌之间来回切换了几番,等他凑过头去看的时候,那张脸上的神情定格在了鱼死网破上。 ——鱼死网破。 于是他就得到了来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主的爱的一拳。 见他清醒过来,髭切揉了揉下巴,付丧神的体质好得很,白皙的皮肤上面并未留下什么痕迹,依旧光洁如初。 「您看见什么了?」 听见髭切的询问,神宫寺泉好半天才回神,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驱逐出去,紧绷的嵴背放松一点:「可能是幻境……你们没有听见?」 付丧神们交换了几个眼神,纷纷摇头:「没有,您听见什么了?」 神宫寺泉抬手想比划出那个声音:「就是很像打钉子的声音的那种——」 他勐然想起,这个声音他是听过的! 在和大宫司谈话前的那天夜晚,他做梦好像就梦见过这个声音! 「咚——」 在他话音的间隙,寂静的山林里,又响起了这个不疾不徐的声音。 第82章 传说中的水牢y 安倍晴明望着脚下那条黑漆漆的河水, 往只到腰际的木头护栏边走了一步。 这条河流水量不大,水面在月色下泛着冷银色的光辉,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就是浓郁的黑,看不清下面有什么, 像是一条勒上人脖颈的绞索。 木桥的边缘都是湿润的水渍, 长年累月的湿气在木头上泡出了密密麻麻的霉斑, 滑腻腻的一片, 上面还生出了青黑的苔。 水流沖刷的声音在夜晚十分明显,也显得夹杂在其中的幽咽哭声非常鲜明,像缠丝一样, 细细的一根, 慢慢慢慢地拉长, 然后等着化成锋利的针扎进人体最柔软的心口。 银髮的阴阳师用蝙蝠扇抵着嘴唇, 看着坐在桥头望着水面哀鸣哭泣的女人, 轻轻嘆气:「姬君, 这么晚还不回家, 是有什么伤心事吗?」 这句话简直是废话, 安倍晴明说完后就评价了自己一句。 坐在桥头的女人背对着他,看上去是某位家中稍有余财的庶民女子, 长长的黑髮拢在背后, 颜色艷丽花纹古拙的和服毫不怜惜地垂在脏兮兮的木板上, 安倍晴明看见那衣角已经被污水和泥渍泡出了一种腐烂的霉迹。 听见陌生人的问话, 哭泣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女人侧过脸, 趔趄着站起来,露出黑髮下半张清秀的面容,脸上满是泪痕和绝望的神色:「妾身乃是为了等待父亲归来, 同父亲一起外出的长辈说父亲在此,于是妾身在此等候……」 「妾身家中已无他人,父亲许久不归,实在心中难安……」 「您可曾见过我的父亲?」 最后一句问话响起时,她不知何时已经跨越了两人之间数米远的距离:「您可愿意陪妾身前去寻找父亲?」 安倍晴明耐心地听她絮絮叨叨说完自己的故事,听到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也不回答,而是问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在下冒昧,敢问姬君姓名?」 那女人还在幽幽地哭泣,听见这个问题后愣了一下,安倍晴明点点头,面上显出了一点真切的惋惜:「不记得姓名,看来是不能送您回家了。那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宽大的袖子滑到手腕上,女人这才看见这个青年手里的一张符咒。 「阴阳师!」 她失声尖叫了一句,很快明白自己的身份已经被看破,再多的伪装也是不必要的,于是张嘴一声厉啸,毫不犹豫地翻身投向了那条河流。 安倍晴明站在原地没有动,随手将那张符咒抛下河,并指念咒,桥下瞬间涌起了两米多高的水浪,翻卷如波涛,一具枯骨便从水波里被抛到了桥面上,正落在安倍晴明眼前。 那具枯骨上一点皮肉都不见,一蓬黑髮水藻一样缠绕在森森白骨上,花样古拙颜色丰富的布料被沖刷的有些泛白,混合着人体血肉氧化后的那种暗黄,将上面的花纹染的一塌煳涂。 枯骨上翻滚的怨气涌动了片刻,凝结成一张女人的脸悬浮在上方,对着安倍晴明幽怨地哭,眼里慢慢淌下两道像是血泪一样的烟雾。 安倍晴明捲起袖子蹲下来,没有去看那具枯骨,而是隔着栏杆去看平静的水面,像是知晓了他的意思一样,水面再次分开,仿佛有一双手将水流从中间向两边拨开,露出埋藏在河床上的一堆白骨。 这些白骨看上去还新鲜得很,看服饰都是穿着粗布麻衣的附近的村民,安倍晴明不受黑暗影响的视力甚至能看见其中一个未腐烂干净的头颅上痴迷又茫然的神情。 第162页 没有等她再哭下去,符咒就自动裹着这具枯骨燃烧起来,明亮而怪异的青蓝色火焰丝毫不受夜风的影响,火苗直直向着天空烧的镇静又平和,将这个困守在水面不知多少年的女人送到了遥远的彼岸。 等那团火焰熄灭了,安倍晴明才再次伸手引燃一团新的火焰,将它投进了水底。 青蓝色的火光在水中像是点了一盏灯,将水里的细节映照的更加明晰,安倍晴明于是看见了萦绕在桥墩边的缕缕雾气,这些雾气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在火焰的照射下渐渐趋于一体,形成了一个男人的模样,他还保持着死前一刻的样子,在水下痛苦地挣扎喊叫着。 在河流上建造桥樑,按照礼仪是要向河神奉献活祭品的,建桥的父亲被选为活祭品,失却了唯一亲人的女儿投河自尽化成妖魔,成为盘桓在桥上不肯离去的桥姬,将这个悲剧扩散到所有过桥的路人身上,让人的怜惜同情之心都无法升起。 安倍晴明向着桥下的枯骨垂首默哀,身边一点浅淡的青光一闪,一个浅蓝头髮的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她双脚离地坐在一盏巨大的手提灯盏上,左脚脚腕上繫着一朵手掌大的蓝色莲花,灯笼里亮着和安倍晴明手里一样幽冷的青蓝色火焰。 「用死亡来逃避悲伤,这样懦弱的灵魂,的确没有存在的价值。」容貌秀美的女孩子一出口就是这么冷淡的话,望着桥下星星点点亮起的火光说道,「想要收录进我的百物语里,也不够资格。」 安倍晴明很少听见青行灯这么犀利的评价,等着那些火焰接连亮起又熄灭,水下再次恢復一片沉沉的黑暗,他带着少女走下桥:「每个人的故事都有其价值,懦弱也好,坚强也好,这都是人啊。」 青行灯操控着悬浮的灯盏飘在安倍晴明后面,想了想问道:「那晴明大人呢?您愿意把自己的故事交给我吗?」 安倍晴明在游歷的那几年里经歷过什么,是从无人知晓的,对于生性好奇爱听故事的青行灯来说,简直是一个莫大的诱惑。 安倍晴明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狭长的眼睛拉出一条优雅狡黠的弧度:「我最有价值的那个故事,已经告诉你们了哟?」 青行灯睁大眼睛,难得的显出一点属于少女的急切来:「是什么?」 安倍晴明于是得意的笑起来,那种翩翩公子的风雅一下子成了带点疏狂之气的雅痞:「欸,他不是正住在家里么?」 说着,他心情甚好地哼起了源博雅常吹的那支调子,走下木桥,朝着前方那个小小的村庄走去。 **** 而被他惦记了一下的神宫寺泉正对着水面盯着自己的倒影一边哆嗦一边发呆。 水面映出的人影可以说是很一言难尽了,双手被藤蔓束缚在头顶,腰部以下全都浸泡在冰冷的水里,不知道哪里透出微弱的光芒,正好够他看清楚长发间隙露出来的自己那张脸。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发现他自己是现在比剥光了的香蕉还干净。 光熘熘的,浸泡在水里。 神宫寺泉面色铁青地感受了一下那种水流拂过光/裸/身体的酥麻感,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 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听见那声敲击声后,整个世界都像是颠倒了一样,身边的付丧神再次消失,没有等他做什么,眼前就飘出了一阵烟雾,直接把他放倒,再次醒来就是这样一个很不正经的水牢囚禁y的重口味场景。 而他就是那个倒霉催的男主角。 神宫寺泉又一次不抱希望地挣了挣手腕,事实证明这种用来玩情趣的触手系居然还是有点作用的,至少他挣扎了这么久都没有挣开。 这是一片不大的水潭,直径不过四五米,再外面就看不清了,根据滴落的水声判断,应该是一个山洞。 水潭不是很深,他踩在一片粗糙的砂砾上,直勾勾盯着水面,试图穿过黑黝黝的水体看见里面的东西。 这完全是出于人类的本能,不能掌控自己的身体的时候,心中的焦躁感会成倍地增长,尤其他根本不知道这水里有什么,可能是蛇?虫子?带牙的那种? 神宫寺泉一边忍不住地胡思乱想,一边不受控制地将腿用力併拢。 太羞耻了…… 要是让他知道是谁这么恶趣味,他一定要亲手操刀把那个傢伙片成生鱼片。 但是在他人眼里看来,面前这个场景绝对是超越想像力极限的至美。 被束缚住双手的少年垂首望着水面,幽暗的冷光从一侧穿过来落在他身上,在冷白的皮肤上镀出一层瓷器般透明的光,鸦羽似的长髮垂下来,遮住天赐的昳丽容貌,他就像是一个被从天上拽下来的神明,被囚禁、被侮辱、被折辱…… 全然禁慾冷淡的神情即使是全身赤/裸也没有变化,傲慢又冰冷地半阖着眼,于是明明下/流的场景就成了一种超脱性/欲的美感,糅合着些微的色气,看得人口舌发干,既想要对他顶礼膜拜,又想将他拉下来狠狠地折磨。 神宫寺泉可不知道别人的内心戏有这么多,他能闻到属于贵船山的那种清冽神气,也就是说他目前还在贵船山范围内,这里很可能就是个比较隐蔽的山洞,但是凭藉着付丧神们的强悍能力,应该不用多久就能找到他。 所以他一点都不急。 还很有兴致地想了想抓到那个神经病后应该从哪里开始下手。 第163页 想像中的刀子已经从腹部捅到了下三路,细碎的声音开始在黑暗里响起。 「他还没有醒吗?」 「应该醒了……我的烟效力没有那么强,尤其他还是贵船神社的少宫司,灵力强悍到可怕。」 「唔……那他为什么不抬头看我呢?」 这个声音有点显而易见的失落。 「他这么好看,总是有点特权的嘛。」说话的男人声音满是痴迷,「就算是那位大人,也对他纵容的很啊。」 他这句话刚出口,神宫寺泉就敏锐地察觉了气氛有点僵硬。 「那位大人」?他说的是谁? 「出去。」 仿佛是应和着他的疑问,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不大的空间里响起,这个声音十分奇妙,好像自带共鸣一般,厚重沙哑的直接响在神宫寺泉耳边。 岸边两个声音瞬间消失,神宫寺泉提起了十二分的注意力,很快,他就被一种强大的压迫力震慑得又垂下了眼睛。 尽管他脸上保持着平静的面瘫神情,但是心中的惊讶已经快要冲破喉咙溢出来。 这么强大的力量,是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充满了威慑和压迫,像是浩瀚恐怖的海潮迎面击打过来,这种绝对的实力差距,让人一点反抗心理都升不起来,只能在原地颤慄着被吞噬殆尽! 什么时候,贵船山居然有了这样一个强大的存在? 第83章 堕落神明 四周的气温在降低, 神宫寺泉还是低着头,但他的视野里逐渐有了微弱明亮的光,就像是水中升起了一轮月亮—— 不,不是月亮。 他眯着眼睛看着面前静止的水流。 薄薄的冰凌覆盖在上面, 平整薄滑的像是一面镜子, 黑黝黝的水上慢慢结起了一层霜般剔透美丽的晶体, 从外面向内覆盖蔓延而来, 将远处一点微弱的光反射的像是灯盏般明亮,视野内都是冷蓝幽静的光。 水结冰那种细微的咯吱咔嚓声细细碎碎地占据了他的听觉,神宫寺泉感觉到了那种渗透进皮肤的冷, 他的知觉有点麻痹, 悬吊在上方的手因为血流循环不畅而显出了一种淡淡的青白。 一只手覆盖在了他的手上。 好像是要给予他一点温暖, 那只手轻慢温柔地捏着他的指尖, 如同一个孩童好奇地玩弄着那十根纤细修长的手指。 但是神宫寺泉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 那只手太冷了, 比周围蔓延而来的冰凌还冷, 仿佛是由冰块雕琢而成, 他感受不到属于人体的柔软和温热, 倒是有种被冻僵了的尸体抓住的毛骨悚然感。 他的颤抖很细微,依旧被那个人捕捉到了, 于是那只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一个柔软的物体贴上了他的手指, 带着一点在此刻显得分外炽热的温度, 从他的指尖上往下蹭, 手背, 手腕,到小臂。 在手臂动脉处停了很久,像是在捕捉皮肤下炽热涌动的血流。 麻痒的触感带着压低的唿吸打在敏感的皮肤上, 神宫寺泉绷紧了身体,那点柔软的东西接着往下,落在了他的耳侧。 一双冰冷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抱住了神宫寺泉的腰。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被这骤然的冷意激了出来。 「你很冷?」那个低低的带着迴响的声音在他耳边喃喃。 虽然是询问,神宫寺泉却没有从中听出任何一点关心,这句话只是一个写在「程序」上漫不经心的步骤而已。 冰冷的手指轻轻探进水里,在他的指尖碰触到水面的一瞬间,尚且流动的水立即化成了薄冰,以他的指尖为中心,迅速向外扩散凝结。而他的动作并未受到制约,仍旧在不断向下深入,冰层被他不停地破开又凝固,喀嚓喀嚓的声响密密麻麻地响成一片,迴荡在这个山洞里,形成了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音效。 神宫寺泉身体一僵,勐地挣扎了一下。 「嘘……不要动。」 那个声音似乎在笑,带动着他命令式的语气都变得人性化了一点。 神宫寺泉没有动。 他当然不能动,毕竟他的要害还握在人家手里,尽管他对于做个女孩子并不介意,可前提是不能通过这种半路出家的方式。 他的乖巧似乎很让对方满意,于是冰面上完整地投射出了他背后那个人的样貌。 深蓝近黑的长髮,一对尖耳,上面覆盖着细密的鳞片,深金色的眼瞳透着无机质的冷淡的光泽,他身后悬浮着一只浑圆的球体,正在缓慢地旋转,像一颗大号的夜明珠一样,里面生长着树杈似的四处支棱的蓝色冰晶。 看到那个球的时候,神宫寺泉的瞳孔一缩。 这个东西,他太眼熟了。 贵船神社里供奉着高龙神的神像,是一条腾云驾雾的飞龙,雕成自天际降落人间的模样,龙神的前爪托举着属于高龙神神明的权柄,就是一颗和这个一模一样的球体,不过为了唿应高龙神水泽之神的身份,里面盛着的是永不停歇的水涡。 ——而不是一坨被冻成冰杈子的玩意儿。 那个人注意到了神宫寺泉的视线落点,毫不介意地抬起手,五指成爪,那颗球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唤一样,自觉主动地飘进了他手心里。 这个姿势…… 神宫寺泉觉得他的大脑开始陷入了自我怀疑。 幽幽的蓝光映照着这个男人的脸庞:「身为吾的少宫司,应当对吾知之甚深,吾本就未曾想过能隐瞒你。」 第164页 神宫寺泉抿紧了嘴唇,好半天才喃喃道:「高龙神……大人。」 怪不得贵船山最近异动频繁,而且还有妖怪潜入,却不见高龙神出手,这样侵犯神明领域的事情,不是得到了默许,怎么可能会被容忍? 除了高龙神本人,又有谁能在贵船山里来去自如? 高龙神…… 神宫寺泉凝视着那个结满了冰棱的神器,视线边缘扫过高龙神深蓝幽黑的长髮。 他记得贵船神社供奉的书册中有记载过高龙神降临时的真身,那是一条浅蓝色的长龙,鳞片华美,爪中捧有封印着水涡的神器…… 「可是,身为少宫司,我却不知道我所侍奉的神明竟然已经堕落了。」 神宫寺泉的声音很轻,话里包含的意味却冷酷尖锐。 「堕落?」被质疑了的高龙神骤然爆发出一阵长笑,他勐地凑近神宫寺泉,金色的眼睛紧缩成了一条直线,像是冷血动物般微调着瞳距。 「什么是堕落?吾照拂万民便是神明,收回所赐予的福泽便是恶鬼了么?」他傲慢地笑了一声,「怀着目的向神明乞求,连祷告都带有功利的恶臭。还有,是谁让你以为神明都是捨己为人的好人?」 他的身体柔软而强健,水下的部分化作龙身,缓慢地爬上神宫寺泉的身躯,将他一圈一圈缠绕起来,在水中一闪而过的鳞片带着深蓝莹润的光泽,锋利的边缘闪着冷冷的银光,但是在触碰到神宫寺泉的皮肤的时候又奇异地柔和下去。 「神明,都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傢伙,布施福泽只是心血来潮,连人类的好与坏都没有界限,你怎能以此来揣测神明的品格?」 高龙神收紧了躯体,将怀里的人类包裹进自己的领域内:「不过吾爱惜你,一个未知的奇妙的灵魂……既然你出现在吾的领域,那便归属于吾……那日祭典你跳的很好,吾接受你的奉献。」 祭典?就是那次他顶替了巫女去跳了神乐舞的那次祭典?居然有这么巧,被高龙神看见了? 不,本来就是为了高龙神而举办的祭典,被看见了也是正常的,可是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接受你的奉献? 他奉献什么了?! 「吾接受你成为吾的新娘,从此与吾共存于永恆的王座之上。」 这话题跳跃的真快,神宫寺泉还没有转过弯儿来,身后的男人就贴着他的脸轻轻唿出了一口气。 这口气本没有什么特别的,但下一秒他的下巴就被转了过去,对上那双金黄的竖瞳。 血液里蜷伏的热气似乎在一瞬间被搅合了出来,鼓譟着喧闹着,催促着他投进这个男人的怀抱,这双金色的眼睛一直要看进他的心底,挖出他所有隐秘的情绪和不为人知的思想,然后将这些东西搅碎、清空、抽离…… 所有的记忆被排成一条长长的胶捲,无论是映照青空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还是横滨海边喧闹不息的噪杂游戏机声,亦或是纷飞的樱花与新月,都成了印在纸片上固定的场景。 他记得一切,但是唯独忘记了身处其中的情感。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变回了蜷缩在母亲怀抱里的婴儿,他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思考,只要这样安静地睡过去,投入一望无际的梦境之乡。 胶片还在往下飞泄,在虚幻的想像中落成暗色的瀑布,往前溯回的记忆停止在一双琥珀金色的眼睛上,浓稠如蜜糖的情绪被平面的纸张压成了无机质的明亮。 神宫寺泉的眼睛慢慢垂下了,他脸上的冷淡逐渐消失,转而成为了一种干净的纯稚,高龙神学着人类的模样低头亲吻自己的新娘,四周的场景像是劣质涂料般开始崩毁脱落,露出隐藏在黑暗之下的冰霜宫殿。 化作龙身的堕落神明盘踞在王座上,将自己的人类新娘拢在怀里,宽敞的宫殿全然由冰霜凝结而成,他在华丽冰冷的宫殿里低言细语,龙尾在人类赤/裸的嵴背上游走,追逐挑逗着隐匿其下的欲望。 高龙神是在高天原有着正统神籍的高位神明,有着可以配享天皇祭祀的待遇。他收到过无数昂贵的祭品,那些美丽的、娇软的巫女,有着高贵血统和昳丽容貌的女性们,每一个都是专门为了他而训练出来的,她们看着他的眼神是绝对的崇信与热爱,他甚至不怀疑她们会为了他而做出献祭自我的事情。 但是高龙神对她们一点兴趣都没有。 漫长的岁月在荒疏生长,神座上的日子不见朝夕,没有欲望和情感的神明数着神器中盪起的第九十三万亿零四千六百三十三个水涡时,终于抬眼第一次看向下界自己的神社。 宇宙里无数的弦在交错震盪,在他抬眼看过去的时候,一根弦发生了微妙的偏转,轻轻地和另一根弦相触了。 他看见了那双眼睛,那一瞬间,千万年来平静到枯寂的灵魂骤然震盪,整座宫殿都在高龙神的唿吸中崩塌,建造在未曾停歇的河流之上的神座为神明所毁灭,永无欲望的神明有了欲望。 他站起来,凝视着下界那个明亮的灵魂。 神器中象徵着人间水域的水涡停滞了旋转,四季如春的宫殿覆灭在荒凉的水原里,独自站立在那里的神明单手覆上心口,若有所思。 蓝白长发的神明弯下腰,触碰幻境中那个人类的面庞。 在他指尖触碰到的一瞬间,冰霜从他的脚底开始蔓延,神座再立,宫殿生长,水涡凝滞成剔透的冰,蓝白如天水的长髮转变成墨蓝近黑的色泽。 第165页 这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时刻,高天原神位第五的高龙神堕落了。 堕落的理由说出来简直可笑,因为他对一个人类一见钟情。 和后天的神明不同,先天的神明是没有欲望情感的,他们的强大来自于他们诞生自自然万物,于是对万物抱以不偏不倚的爱,这爱既哺育万物,又护佑着神明自身,让他们得以与天地共存。 而产生了欲望,就必然会有偏私,来自万物的力量不再回到万物,于是神明便遭受了谴责。 但这没什么不好的。 高龙神抱着他的欲望所在,舔舐着人类的咽喉,用指尖摩挲着柔软的皮肤,亲昵而迫切地想要亲吻这个正在沉睡的人。 第84章 血洗神社 昔日清净的贵船神社前已经成了一片血肉模煳的屠宰场。 里面的神官都已不知去向, 几具尸体倒伏在神社前的台阶上,白色的神官服饰下探出形貌诡异的头和嶙峋崎岖的爪子,失却了生命迹象的眼睛里还残留着属于妖怪的森森恶意。 髭切一只脚踩在台阶上,弯着腰从脚下的尸体里抽出自己的刀, 腰身在绷紧的衬衫下勾出一道堪称曼妙的弧度。 「噗嗤」一声, 金属的刀刃脱离血肉, 缓慢地抽出来, 粉红的肌肉和青白的经络粘腻地贴着刀身,溅起了一点猩红的血花。 艷红的血和白皙的皮肤,斩鬼的刀在杀戮中依旧保持着那种骨子里的优雅, 不紧不慢地提起沾了血的刀, 他伸出舌尖轻轻舔去一点落到唇角的殷红。 刀尖随着主人放松的手臂径直戳到地面, 在木地板上拖拽出磨耳的刺啦刺啦声, 沿路片片暗红的血渍被他拖出一条细长的线, 朝着本殿而去。 后面的嘈杂声渐渐清晰起来了, 像是在打斗中撞碎了什么大件的东西, 稀里哗啦倒下的屏风和台帐盖了满地, 紧紧闭合的幛子门上忽然从内泼上了一大捧血,粘稠的液体瞬间将白色的蒙纸染成了诡异的红。 髭切目不斜视, 对于室内在发生什么一点兴趣都没有, 踩着直线往前走, 在即将走到迴廊拐角时, 一阵唿啸的风声夹杂着一个东西直直朝他面门扑来! 金髮的太刀连后退一步的动作都没有, 抬手就对着那东西挥了下去, 包裹在神官服饰里的妖怪惨叫了一声,但只发出了一半的声音,后面就被干净利落地连同身体从中间斩断, 躲闪不及的太刀兜头被泼了一滩血。 「诶?原来是您在这里。」 提着刀从妖怪后面慢悠悠追上来的大太刀松了口气,「感谢您的帮助,室内战实在不是我的长项,差点被它跑了。」 绝口不提花了半分钟才把砍进柱子的本体刀拔回来才错过了追击时间的石切丸,拢着豆绿色神官服的袖子,彬彬有礼地朝着髭切颔首,神情急切而步履庄重地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髭切低了下头,无视脚尖前几寸散落一地的妖怪尸体,和地上那一滩晕开的血泊看了个对眼。 外面天色明亮,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夜晚,审神者忽然在他们的眼前消失,每个人都很焦躁,压抑着心底的不安在前进,然后停驻在贵船神社里,并发现了这座神社最大的秘密—— 神社里的神官们早已经化成了人形的妖异,白天尚且保存着身为人的意识和思维,但是一到晚上,就成了觊觎人类血肉的恶鬼,也难怪神社里的巫女会无故不断消失不见,身负纯净灵力的巫女无法被同化为妖异,那就只有成为粮食这一个下场了。 这样贼喊捉贼的事情,怎么能指望他们找到那些失踪的巫女呢。 髭切盯着那滩血泊,平滑如镜面的液体表面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样,付丧神现在的模样算不上好看,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狼狈,妖怪的血淋湿了他半个身体,浅金色的短髮上也布满了细密的血珠,透过头髮的阻挡渗入头皮,湿润黏煳的从额头上淌下来,像是受了什么重伤一样。 髭切抬起袖子随意地抹掉脸上的血,白色的军装外套已经不能看了,他还是习惯性地伸手拉了拉快要滑下去的衣服。 隔壁的拉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声,似乎是在打斗中毁坏了门轴,于是拉开也显得很困难,开出了一条不到十厘米的缝隙就死死地卡住了。 「嗯?」 里面推门的人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疑问,然后用力捅了一下门板,没有捅动,于是苦恼地停顿了一会儿。 髭切握紧了刀柄,短暂的寂静后,一声刀鸣,伴随着木材被撕裂的巨响,从下而上一道横跨门框对角线的刀痕将幛子门直接噼成了两半,门后的付丧神慢条斯理地翻转手腕收刀,低着头跨出一地狼藉,看见门前的髭切后愣了一下:「哦呀,是髭切殿啊。」 金黄的发穗在他鬓髮边荡来荡去,容貌昳丽的付丧神弯着眼睛微笑:「有找到什么线索吗?」 贵船神社的神官们都成了妖异,难道身为被奉祭的神明会不知道吗?所以要么高龙神就是这场灾祸的源头,要么就是他已经陷入了无法与外界联繫的状况。不过对于一个神位在高天原这么靠前的神明来说,能不知不觉地将高龙神制服封印,听起来也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他们可能就要对上天照大御神或者月读命了,这种可能性低的堪比下一秒平安京就降落了一堆宇宙飞船。 因此他们首先忽略了第二种猜测,将目标定在了寻找高龙神身上。 第166页 也只有身为这座山的主人,才能这么简单地将主君从他们身边带走。 几个付丧神几乎把整座贵船神社都清洗了一遍,也找不到那位神明的神国入口在哪里。 也是,神国是每一位神明所独有的领域,没有掌控者的允许,别说进入了,连摸到大门都是不可能的,哪里会这么容易被他们给找到。 三日月走到廊上,无视柱子和墙壁上随处可见的刀痕血迹,还是像以往在本丸赏月看花那样自然闲适:「已经天亮了……」 髭切越过他的身形向那间屋子看了一眼,接触到地上漫开的一滩血后就收回了视线:「找阴阳师吧。」 他冷静地在脑海里一一想出各种方法又将它们排除:「寻觅神国这种事情,是阴阳师最擅长的。」 三日月没有立刻贊同,而是想了好一会,然后有点惊讶似的望着这位比他还年长一些的同僚:「髭切殿难道找不到主君的下落么?」 他的语气有点奇怪,好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能理解的现象。 髭切比他还莫名其妙,这么多付丧神几乎要把整座贵船神社都翻过来了都没能找到家主的下落,三日月凭什么以为他会有比今剑还高的侦查值? 他的停顿立即让三日月发现了问题出在哪里:「真名。」 审神者的真名在本丸中只被髭切掌握着,连他最为信任的药研都不知晓。这么重要的东西,却因为髭切向来表现的单纯无害甚至有点傻白甜,而被所有付丧神给忽略了。 不要说别人,恐怕不是他的提醒,连髭切自己都忘了这回事。 名字是寻觅的媒介,比任何花哨的术法都管用,浅金髮色的付丧神抿紧了嘴唇,再次用手套擦了一把染着血和不知哪来的尘土的脸:「我知道了。」 **** 盘踞在王座上的龙亲昵地缠着属于自己的人类,在他身上留下斑驳的红痕,然后一点点用术法抹消掉,长长的黑髮缠绕在深蓝的龙鳞上,柔韧的躯体被失去了理智的神明紧紧拥抱着,神明重复着亲亲摸摸抱抱然后抹消掉痕迹的举动,像是一个偏执的神经病。 而神宫寺泉则睁着眼睛看着上方苍茫的冰霜穹顶。 他有点搞不清自己现在的状况,说是混乱也行。 所有的记忆都安居在原地,但是经过缜密的思考,他怎么都不能够理解自己一些奇怪的举止。 为什么会为了挽救十束多多良而放弃生命呢?为什么会允许太宰治用自己的生命安全为筹码作赌呢?而且……为什么会对髭切那么纵容呢?这都是和他一贯的行为方式相悖的选择。 他好像丢失了点什么东西。 神宫寺泉给自己下了个结论。 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神宫寺泉想着,让他违背自己活下去的目标做出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这东西听上去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丢了也没问题。 「你在想什么?」占有欲爆表的神明用一双金黄的竖瞳凝视面前的人类。 他获得了这个灵魂,这个身体,一个干净的、未曾有别人进驻过的心,但是他忽然又不满足了起来。 抓住他,从肉体到思想,必须抓住他。 堕落的神明想着。 「你想要什么吗?财富?权力?力量?还是其他的什么?」神明抛出了自己的诱饵。 神宫寺泉蹙着眉头,对于有人在自己身上动手动脚的行为没什么感受,几乎是坦然地面对着高龙神的引诱:「唔……我并不嚮往那些东西。」 神明停下来,搜寻着往常人类向他祈祷时所要的东西:「那迷惑人心的力量?还是永恆的生命?」 神宫寺泉眨了一下眼睛。 高龙神没有发现他的触动,继续在思索着:「青春与美貌……只要你停留在吾的神域里,就不会有衰老的那一天,那么人间的享乐呢?」 他再次看向神宫寺泉时,黑髮的少年已经恢復了平淡的表情。 「吾可以给你至高无上的欢愉,人间的美人任你挑拣,你要多少都可以。」说出这种话的高龙神表情正常极了。 神宫寺泉愣了一下。 他知道神明都是些无节操的东西,但是能把戴绿帽说的这么自然且清新脱俗的,也算是一种天赋技能了吧? 神宫寺泉贪恋的当然不是什么美人,事实上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以往他追求的是活下去的信念,可以等同说是在追求永恆的生命,但是很奇异的,在被剥离了某种东西后,这样的执念也随之消失了。 简而言之,他现在就像是一个空壳,没有目标,没有希望,没有前进的方向。 让他停留在这里也可以,或者让他现在就去死也行。 我现在有点不正常,神宫寺泉想着,可是我不知道哪里不正常,那这样也挺好。 缠绕在他身体上的龙昂起头,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 「有一股臭味……」深蓝的龙低吟着,只是一瞬间就判断出了来者的身份:「九尾狐?胆大包天。」 花费了巨大代价才能站在宫殿门口的青年眼尾深红,戴着一张半脸狐狸面具,露出的鼻樑和下巴线条精緻到无与伦比,深黑的长髮末尾被削短了一截,有些凌乱地披在背后,衣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但这样的狼狈也不能掩饰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绝顶美貌。 第167页 他现在的状态有点不好,重重长衣下渗着血,被绸缎的布料吸饱了后沿着脚腕向下流淌,很快在脚边积起一个小小的水洼。 可是尽管带着伤,他的表情也傲慢嚣张到像是能下一刻就踢爆这座宫殿的地基。 「高龙神?」 他的嗓音沙哑的几乎干涸,以往旖旎醉人的暧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冷硬且男性化的剔透声线。 「撒开你的爪子,把我的半身还给我。」 第85章 前奏 大妖玉藻前常用的武器就是自己冠绝天下的美貌, 从微笑的角度到衣服褶皱的纹路,任何一个细节都不遗余力地展示着他超脱于凡俗乃至神域的美丽,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恨不得用最华美的绸缎和最耀眼的珠宝将他小心地装饰起来,供奉在隐秘幽暗的宫殿里。 玉藻前熟知人类的劣根性, 也常常以挑拨玩弄人心为乐——假装柔弱、受伤乃至濒死, 看着那些人类露出各式各样的神情, 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的乐趣。 但是无论怎么玩, 他也没有真的这么狼狈过。 掩藏在宽大衣摆下的狐尾从根部渗着血,雪白光滑的狐毛斑驳焦黑,止不住的血顺着腿往下淌, 他走过的路上留下了一个个鲜血淋漓的脚印。 想要打破一个神国的结界可不是像撕裂平安京结界那么容易的事情, 尤其这个神明还不是那种不入流的杂牌神明。玉藻前当初寻觅断尾时并没有想着冲进贵船的结界, 就是清楚知道高龙神的实力如何, 而他也犯不着为了一条可以再长出来的尾巴去得罪一位神明。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玉藻前扔掉手里冲击结界时被余波震碎到破破烂烂的桧扇, 抹了一把沾血的脸。 他能感知到他的半身被隐匿进了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并且断尾和他的联繫在不断地被削弱——那是一种从定义上被告知于他「以后不可能再见」的削弱。 当时他正在罗生门和茨木童子打架, 安倍晴明的传信式神还塞在袖子里。 从罗生门经过也是一个巧合, 哪知道他运气这么好就碰到了最近常常盘桓在那里的「罗生门之鬼」。 一个美丽的女人,借着自己的美貌诱惑男人让他们神魂颠倒, 然后取走他们的性命。 这个设定听起来实在是熟悉, 要不是玉藻前知道这几天自己一直安分守己地待在安倍宅邸里做一只无害的狐狸抱枕, 他都要以为这事情是他干的了。 好死不死, 这天遇到「罗生门之鬼」的又是那位自我感动能力优秀的藤原少纳言。 寂静的一条桥边, 穿着繁复华丽的壶装束的贵族女子, 在月下投来盈盈一瞥,藤原少纳言身上的伤还没好,但此刻他觉得他又陷入了一场真挚的爱情。 ——我可以的! 「这位姬君, 为何深夜徘徊在此?」藤原少纳言掀开牛车的帘子问道。 美丽的女性于是掩面低语:「妾身行走至此地,不慎迷路,敢情大人护送妾身一程。」 被面前女子的美貌迷的七荤八素的藤原少纳言当即应允,邀请女子上车同乘。 正在这时,玉藻前从另一条路飞奔出来直冲罗生门,眼睛一瞥就瞥到了牛车内露出的男人的脸,下意识地停了一下。 咦,这傢伙不是上次那个倒霉蛋? 藤原少纳言全副身心都在面前的女子身上,哪里看得见远处的人,一边伸手去牵她,一边问道:「敢问姬君家住何方?」 女子伸出纤细的手搭上去,半垂的头掩在市女笠下,露出一个姣好温婉的侧脸,朝着藤原少纳言微微一笑。 「老娘家就住在爱宕山!」 搭在藤原少纳言手上的纤纤玉手瞬时成了鬼爪,一个抓握,扣住男人的髮髻就要将他掀下车子,后面幽幽地传来另一个声音:「酒吞的走狗?」 气吞山河爆出一声厉喝抓到猎物的罗生门之鬼僵硬了一下,慢慢侧过脸:「哈?!」 茨木童子掀开市女笠扔到一边:「臭狐狸,你叫我什么?!」 玉藻前冷笑,掩在大袖下的手也化成了尖利的爪子:「我叫你什么是我乐意。」 被生生薅下车趴在地上的藤原少纳言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上次遇见的美人和这次遇见的美人以非人的姿态大打出手,眼睛一翻,又厥过去了。 两个等级超高的妖鬼缠斗在一起,全然不在乎范围内有无路人,招招奔着对方的要害而去,出手就是五指成爪捅穿胸口、抬腿踢断对方三根肋骨、退守撕裂对方手臂的残忍血腥行径,不消片刻两人身上都是斑驳淋漓的血迹。 「你怎么会在这里?」 短暂的交手后,茨木童子和玉藻前各自后退了一步审视对方。 玉藻前皱眉:「我还要问你,酒吞那傢伙不是在大江山吗?你不去缠着他,跑到京都来干什么?」 茨木童子张嘴舔掉鬼爪上淋漓的狐血,青白的脸上恢復了一点血色:「你不知道?贵船山最近有异动,很多附近的妖异都在往那边迁徙,挚友去找原因了——啊,我忘记了,你只是一只连巢穴都没有的狐狸,怎么会有人告诉你这些事情。」 他的语气充满恶意,冷嘲热讽的技术用的炉火纯青。 「贵船山?」玉藻前怔了一下,脸色忽变,「贵船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茨木童子嗤笑一声:「谁知道。」 第168页 见玉藻前的脸色不好看起来,他才稍微正了正态度:「一个传闻。」 尚且披着人类女性外表的罗生门之鬼诡秘道:「据说,高龙神对一个人类一见钟情,堕落了。」 那种突如其来的割裂感就是在这时袭来的,像是被夺走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连痛楚都无法通过喉咙嘶吼出来。玉藻前顾不上再和茨木多话,只是一心向着贵船山飞奔,贵船山外层的结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他踏上这座居住着神明的山时,闻到了属于高龙神的无处不在的灵力味道。 清冽的、锋利的…… 狐妖仰着头,他从和往常一样的空气中,嗅出了不应该属于高龙神灵力的冰雪的味道。 那个传言……是真的吗? 水泽之神堕落了? 玉藻前对于这件事情一点好奇心都没有,高龙神就算不堕落也轮不到他来高兴,他只知道自己的半身被隐匿在了这座山的某处。 是另一个看不见的地方,被神明所隐藏了的,神国。 玉藻前沉静地唿吸着,勐然张嘴发出一声厉啸,八条巨大的蓬松狐尾如同扇面一般从他身后打开,然后合拢成一条,直直向着虚空中的某处捅去。 集结了九尾狐千年修行的澎湃力量,这一击的力道下,时间都有片刻的凝滞,然后有微弱的风从细碎的虢隙中吹出来,夹杂着细小的冰霜和雪粒,吹了玉藻前一头一脸。 空无一物的地方像是镜面一样裂开了,玉藻前再次挥动九尾抽打上去,将那条裂缝撕开,霜雪的宫殿伫立在半山腰,和现实中的神社重合,仿佛是一幅奇幻的画,半边是唿啸着风雪的宫殿,半边是郁郁葱葱生长着树木的古旧神社。 玉藻前站在忽变的风向里,闻到从神社那边吹过来的清淡的灵力味道,风里还混合有血腥气以及金属的冷味。 狐妖皱了皱眉头,全力一击后的尾巴已经出现了脱毛的症状,尾巴根部严重撕裂淌血,让他难以立刻收回到体内,只好缩小了掩在衣服下顺着山道走向那座宫殿。 高龙神抬起眼睛看向那个胆大妄为到敢于冲进他的神宫的狐妖,金黄的竖瞳里一点情绪都没有。 被他抱在怀里的神宫寺泉也看过去,第一眼就被那条不知何时耷拉下来的软软尾巴给吸引了。 狐尾从主人的衣服下摆探出来,软绵绵地在地面上冒出一团蓬松的尖尖,雪白的绒毛尖端泛着浅蓝的光泽,好看的不可方物。 他看到太认真了,以至于竟然忘记了去想为什么印象里柔弱的玉藻前竟然会这样一副模样出现在这里,语气和神态也变得和以往不太一样。 高龙神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鸣叫,像是夏日远方滚滚的雷声:「不知死活的九尾狐,竟敢于冒犯神明的威严。」 玉藻前比他还嚣张:「堕落的神明,何来威严?」 高龙神从王座上站起来,将神宫寺泉安放在王座之上,龙身盘旋在高处俯视玉藻前,视线从他脚下的血泊上一扫而过:「来带这里,还对吾说出这种话,你应当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顷刻之间,风雪降临! **** 安倍晴明催动术法降落在贵船神社的时候着实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一瞬,下意识地摆出了御敌的手势,但他很快发现这是多余,因为造成这场景的人们就站在他不远处。 「晴明大人。」 天下五剑中的美色担当朝他颔首打招唿,脚下却没有动。 「你们都在这里?他呢?」安倍晴明没抱什么希望地问了一句。 他走出那座村庄后就遇上了酒吞童子,一向喜欢在自己的地盘上喝酒宴饮的鬼王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神情很难看,像是专程来找他的。 平安京的大阴阳师和大江山的鬼王,听上去就是绝对不能和平共处的两个极端存在,可是事实上他们两个私下里的关系还算是可以,是能够偶尔聊天喝酒的伙伴。 然后从他口中,安倍晴明得知了贵船山的异变。 妖怪之间的消息,走的总是要比人类快,京都尚且没有一个人发现贵船山的不对劲,妖怪们之间已经传开了不要靠近贵船山的警告。安倍晴明想起自己的好友正在往贵船山去,顿时一种不好的预感就淹没了他。 被付丧神们围拢在中心的付丧神抬起眼睛,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和一支快干涸了的毛笔。 安倍晴明一见这阵势就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条件反射地就想要接过那张纸。 髭切轻巧地往后退了一步避让开他的手,软软地微笑了一下。 尽管这个笑容因为他脸上干掉的血迹而显得有些恐怖。 「哦呀,晴明大人这是想干什么?」 安倍晴明盯着他看了几秒:「这样的事情,交给阴阳师不是更合适?」 髭切慢慢地将那张纸对摺,不置可否:「欸,虽然是家主的好友,不过这种事情,果然还是不应该将别人也牵扯进来吧?」 付丧神的语气很软,话里的意思却是不加掩饰的直白。 安倍晴明温文尔雅地点头,不容拒绝地开口:「既然你也知道是好友,就别想让我置身事外了。」 他的态度锋利坚决,髭切只是随口劝告一句,见他不听也不再多话,把袖子往上拉了拉。 一条红绳赫然缠绕在他的手腕上。 第169页 今剑盯着那条红绳,想了半天,勐然想起来,这不是上次在给主君招魂的时候,绑在主君手上的那条红绳吗?!他说怎么后来找不到了,还以为是被主君随手扔掉了,没想到是被髭切给藏起来了! 第86章 破防 今剑盯着红绳在心里嘀咕髭切手快, 被看着的髭切一点没察觉到,当然,以这位付丧神的厚脸皮和选择性失忆的毛病来说,就算他察觉了也不会感到不好意思的。 写有真名的纸张叠好, 被红绳缠紧, 已经发挥过一次作用的绳子这次有安倍晴明在一边助力, 几乎是瞬时就和符纸一起燃烧起来, 浅淡的郁金色烟气直直飘起,非常违反物理常识地在无风的情况下朝着后殿捲去。 小乌丸离他们最远,正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这边, 见烟雾朝他飘过去, 轻轻侧了下身让烟往里进, 然后踮着脚尖, 仿佛羽翼轻盈的飞鸟一般无声无息地跟着滑进了屋内。 在他后面, 付丧神们纷纷抽刀出鞘, 换了张沉郁冷肃的脸, 紧跟着踩上了台阶, 尚未干涸的血迹在鞋底发出粘稠湿滑的声响。 日本刀之父跟着烟三转两转就停在了庭院边,那一缕烟雾像是碰到了什么屏障一样, 从中分成两股左右而去, 围出了一个颇圆润的形状, 小乌丸看了一会儿, 伸出手去摸, 手指毫无异样地穿过了那片空气, 和周围一点区别都没有。 但是那一缕烟雾就是被拦在了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外,怎么也进不去。 安倍晴明用扇子在那里挥了两下,同样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于是下定论道:「是神国的结界吧。」 和用来阻拦妖怪邪异进入贵船的那种结界不同,神国就像是处于人间的另一个维度,本身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护佑着它的结界当然也和普通的那些结界不一样。 可是碰不到,就意味着无法用暴力破开。 髭切用刀刃捅了一下那处,果然也和他们一样,捅进了一片没有异常的空气里。 银髮的阴阳师合拢双手,五指相触结印按在唇上,含煳快速地念了一串咒语,然后再度探出手去。 仿佛是什么怪谈异志中山间鬼庙的显现,虚空中忽然显出了一点与其他地方不同的色差,极其浅淡的蓝色如同流光般在阴阳师指尖绽开,成为飞跃的线条在宏伟的轮廓上游走飞逝,于细枝末节处隐匿,交织出一座宫殿大致的模样,又转瞬之间飞快消失。 只是短短一瞬的显现,安倍晴明的脸色就难看了许多,他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髭切收敛起方才的警惕,换上了一如平常的温吞伪装:「我们得到家主身边去。」 他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今剑蹲在岩融肩膀上嘀咕。 被兄长当做坐骑的薙刀外貌粗犷吓人,实则心思细緻,他一只手松松环住今剑的脚踝,即使知道短刀的身手比他灵活的多,也习惯性地护在他身边:「哈哈哈哈哈,我想髭切的意思可能跟你理解的有点不一样。」 鹤丸璀璨的金色瞳眸一亮,好像想到了点什么东西,一旁的莺丸先说话了:「我们的灵力自主殿而来,维繫神智和灵魂的力量都掌握在主殿手里,按理说这种联繫是无比紧密的,不应该会被一个区区结界所阻拦。」 三日月仰着头,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如果说前几次没有能够到他身边去,是因为距离太远,那么这次总不会有这种难处了……」 他话音未落,行动力最强的髭切已经先一步动作起来,周身闪过一道浅光,锵啷一声,留在原地的就只剩下了一振太刀。而这振太刀在停留了数秒之后,也渐渐化为一团虚影。 髭切消失了。 今剑差点从岩融肩上一头栽下来:「啊啊啊他不见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付丧神回到本体不是一件多么有难度的事情,可是让本体去往审神者身边就非常有难度了。 简而言之,付丧神和审神者之间是单向联繫的,有着极大掌控权的审神者可以召唤刀剑到他身边,但是反向的召唤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也是为什么神宫寺泉每次灵魂出窍,刀剑们想要找回他都不得不绞尽脑汁的原因。 今剑睁大了眼睛,看看石切丸,又看看自己最聪明的弟弟三日月,再看看岩融——不,这个可以先排除。 「啊,真是聪明。」银髮的大阴阳师目睹了这一切,赞嘆着用扇子拍了拍手心。 「和被我所召唤出的源氏名物一样,你们都是他通过灵力连接召唤出的付丧神,但是彼此之间都有一个共同点。」 鹤丸反应最快:「我们都诞生于这个时代。」 安倍晴明点头赞许他的回答:「是的,你们的本体在这个时候已经被锻造出来,按道理说,两个相同的灵魂是不能同处于一个时空的,否则就会出现和鹤丸一样,被更为强大、正统的那个所吸引的后果。」 三日月似笑非笑地瞅了一眼鹤丸,得到对方一个大大咧咧的笑容。 「可是你们却依旧出现了。」大阴阳师的笑容变得有点狡猾,「事实上在我看来,你们并没有存在于这个时空,而是藉助着这个时空的名物们来到此地的一个……幻影。」 他斟酌着用词,吐出这句话。 「哈?!怎么可能?」今剑不高兴地踢着腿,脚踝上的镯子磕碰在一起发出清脆好听的声响,「我明明就在这里啊!」 第170页 安倍晴明耐心的解释:「不,存在于这里的只是一个投影,不然怎么解释,你们能够和这个时代的本体同时出现呢?」 鹤丸勐然想起在源氏的宅邸时,安倍晴明的那个问题「你就没有想过属于赖光大人的家臣到哪里去了?」 什么到哪里去了,他们根本就在原地啊!出现的是属于主君的刀剑,两者压根儿就没有交集! 所以哪怕是他们手里的这振「本体刀」,也不过是一种投影,如果是影子的话,跟随着他的身体难道不是本能吗?! 想通了这一点的三日月笑了:「哈哈哈,真是没有想到还能这么做,感谢晴明大人提点。」 话音刚落,深蓝身影的付丧神也在原地消散成了一振刀剑,接着消失的一干二净。 这回其他付丧神的反应就快了,今剑一边喊着三日月等等我,一边从岩融肩头跳下来,半道儿上就没了人影,高大的薙刀弯腰一把捞起快掉到地面的小短刀,看着短刀消失,才同样不见。 莺丸与石切丸向着安倍晴明颔首为礼,追上了同伴们的步伐,几乎是片刻功夫,刚才还人气十足的庭院,就只剩下了安倍晴明——和一只懵逼的白鹤。 「诶诶诶诶?!」鹤丸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小乌丸对他慈爱地笑了笑,随即毫不犹豫地也消失,整个人都傻了,「行动力太高了吧!」 他嘟囔着同伴们的无情,正要试着回到本体,一只手就按上了他的肩膀。 笑容端庄温暖的大阴阳师按着付丧神的肩膀,含蓄地提醒他:「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鹤丸眨巴两下眼睛:「?」 安倍晴明沉吟片刻,见鹤丸是真的没反应过来,只好坦白一点:「你看,你的同伴们都是没有依凭的本体,被召唤而来,投射在此地的幻影……」 鹤丸露出一副「你刚才已经说过了」的表情。 安倍晴明嘆一口气,更直白地命中主题:「可是你有本体啊!」 鹤丸再眨巴两下眼睛:「?——!」 对啊!他是有本体的! 付丧神表情裂了。 安倍晴明安慰他:「没关系,反正你的主人只是灵魂降于此地,打不过高龙神可以跑,不用太担心他们。」 鹤丸还是一脸悲愤,对着面前唯一的人类提出一个犀利的问题:「那他们走了的话,不是又剩下我一个在这里了?!」 安倍晴明转念一想。 欸,好像真的是这样啊! **** 先不管被抛弃在外的同僚们有多苦逼,进入结界中的付丧神们齐声想要骂一句脏话。 他们降落的地点比玉藻前好得多,至少剩下了一路撕过来的功夫,睁开眼睛面对的就是王座…… 和噼头盖脸冲下来的暴风雪。 ??? 尚且没能看清王座上那条巨大的东西的模样,付丧神们齐齐后退了一步。 对付自然灾害这种事情,根本不在刀剑们的业务范围内好吗! 背后捲起一振狂风,八条巨大的狐尾暴涨,硬生生在风刃中抗下了一片空间,玉藻前满脸不屑地看他们:「你们来干什么?」 他眼底「添乱」那个词不必转化成语言,嘲讽效果就已经达到了预期。 不过说归说,在风雪停止前他还是没有收回自己的狐尾,低着头抹掉源源不断涌出来的血,冷艷的面容上一片青白。 神宫寺泉一直看着天穹在想自己的事情,对于高龙神和玉藻前的对阵一点反应也没有,直到风雪捲起,轰鸣着砸向大门,他才被惊动了一下,慢吞吞地回头去看。 绵密狂暴的雪片里,依稀可以看见毛茸茸的一团球,被凌厉的风颳到长长的绒毛都向着一边倒伏。 他不知怎么的,忽然盯着那处就回不了神,慢慢直起身体坐起来,整张脸都转了过去。 披在身上的贵重锦缎滑到腰际,神宫寺泉捞起这团由皇族进贡上来的昂贵织物,一寸一金漂洋过海运来的绸缎轻薄到近乎透明,团花纹理鲜明艷丽,透着古雅的质感。 黑髮的人类把它裹在肩上站起来,继续盯着那团毛茸茸。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 好像在叫他。 招来这样的风雪对于高龙神来说不要太容易,每一片雪花都能在触碰到人体的一瞬间化成尖利的刀刃,玉藻前将体内的灵力聚集起来,和这无孔不入的兇器对抗,很快就分不出心神来理会付丧神们了。 髭切只是稍稍一瞥,就注意到了玉藻前的处境,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让我出去。」 玉藻前顶着外面的压力对这个曾经坑过他的付丧神翻白眼,绝世美艷的狐妖连这样粗俗的动作都做的风情冷艷:「你想死的话直接捅自己一刀就好了,不要麻烦我动用灵力好吗?」 三日月冷静地审视着现下的情况,不得不承认想要和神明对战的话,他们面前的赢面小的可怜。一力降十会,高龙神的力量绝对不是他们赌上性命去拼就能弥补之间差距的。 「髭切殿有什么好意见吗?」眼里含着新月的付丧神转头。 被投以注视的太刀拇指按在刀镡上,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睛,琥珀色的瞳孔仿佛含着蜜糖一样甜软的光,他不说话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都十分温和无害,一点也看不出那种身为斩鬼刀的狠辣无情。 第171页 「杀不掉那个堕落的鬼的话……」金髮的付丧神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和煦。 刀身从刀鞘里抽出来,嘶嘶的声响里仿佛包含着什么令他们毛骨悚然的东西,清透如水的刀面上映照出一个属于斩鬼刀的笑容。 「那就杀掉会让鬼发疯的人吧。」 第87章 战 「你要发疯滚回去发。」 玉藻前脸色沉了下来, 他不知道神宫寺泉灵魂破碎的秘密,但就算是知道了,也绝不可能允许髭切用这样的方法将他的半身带走。 在他看来,身为侍奉主君的刀剑, 居然能毫不犹豫地说出这样弒主的话来, 这种性格兇悍冷酷的刀剑实在是没有存在的必要, 若不是对面还有个高龙神在虎视眈眈, 他调转尾巴就会先把这振太刀给抽碎。 哪知道髭切压根就没打算徵求他们的意见,金髮的付丧神我行我素惯了,平常有个弟弟在身后追着收拾烂摊子都没能让他稍微改一改行事作风, 更别说玉藻前这个——呵。 不等外面的风暴停下, 单手提刀的髭切就轻盈地跃出了玉藻前的灵力保护范围。 「髭切殿?!」石切丸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拉却拉了个空,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瞬间被风雪吞没没了身影。 「作为父亲, 怎么能让孩子独自一人面对战斗。」少年形貌的日本刀之父声音低哑, 朱红重黑的衣饰穿在他身上, 也没能消减掉那种奇妙的纤细感。 小乌丸拔出刀, 刀刃在左手宽大的袖摆上擦过, 清冷的刀面折出一道锋利的光。 玉藻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有点烦躁地啧了一声, 眼尾的红愈发深浓, 艷丽的像是要淌下血来。 神宫寺泉裹着柔软的绸缎站在高台上, 盯着那团毛球盯了一会儿, 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东西, 于是百无聊赖地低下头看了会儿自己的脚尖, 然后后退一步坐回了那个巨大的王座。 其实他站着还是坐着都没有什么差别,高龙神掀起来的风雪已经瀰漫了整个宫殿,要不是王座上方悬浮着那只球, 自动自觉地张开了一个结界笼罩住下面的王座,神宫寺泉一走出去就会被风卷到不知哪个角落。 白雪很快在结界边缘积起了一道半尺高的雪墙,神宫寺泉看着它越垒越高,好像发现了什么打发时间的新玩具。 但是这个玩具不到三分钟就被他抛到了脑后。 因为那团毛球不见了。 几振刀剑势如破竹捅穿了风雪冲出来,他们比起玉藻前有一个优势——刀剑的本体形态是完全不畏惧这些风雪的,除非高龙神盯准了他们,用神力直接折断他们,否则这些风雪只能说是前进路上的一些障碍,只要不採用付丧神的人形,完全可以在其中来去自如。 而借着这种混乱,髭切抢先一步捅穿了半个宫殿,降落在高龙神巨大的龙身上。 金髮的付丧神顶着狂风向前辗转腾挪,避让过龙尾的打击,小乌丸离他最近,就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噼开迎面而来的冰凌,高龙神发出一声咆哮,滚了两圈没把他们滚下去,硕大的龙首自上而下俯冲下来,似乎要将他们直接咬死算完。 狰狞的龙首离他们越来越近,跟在他们身后向前狂奔不及的三日月与莺丸对视一眼,同时伸出手去,两只手在对方的手腕处死死扣紧,借着奔跑的势头,莺丸原地停下转动身体,带动三日月整个人凌空而起,宛若离弦之箭一般直直跃过前面的髭切,腾空斩向高龙神。 「嗷——」 被猝不及防冲上来的付丧神砍中了鳞片的神明愤怒地咆哮起来,这一点疼痛并不能让他失去理智,但是千万年来第一次被卑劣的蝼蚁伤到这个事实,让高龙神整条龙身都气的膨胀了一圈。 「——卑微的——付丧神!竟然敢以下犯上!」 龙吟震盪下,整座宫殿都在颤抖,神宫寺泉向前走了一步,手掌贴在那层结界上。 暴雪中若隐若现的身影不是很好捕捉,但他还是分辨出了那几个付丧神的模样,为首的髭切还是带着那种面具一样无害的笑容,脸上的血迹已经被冻结成了一层淡淡的霜,将他的眉目拢在薄冰后,看不清眼底的神情。 三日月一击得手就旋身后退,让出身后陷入了狂暴模式的岩融。 这振薙刀狂放地大笑着,压根儿没有去找高龙神的头对打,而是借着从天而降的重力,刀尖朝下——整个人都扑了上去! 谁也不知道剖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是岩融体会到了。 有着神明寄居的刀尖本就锋利程度胜于其他,更何况上面还加诸了一个大汉全身的重量,薙刀的刀刃几乎是无视龙鳞的阻碍,直直捅进了皮肤里。 高龙神昂首长鸣一声,下意识地要甩尾,岩融像是抱柱子一样抱住自己的刀柄,然后就着捅入龙身的刀刃——开始狂奔! 这振薙刀的疯狂让其他付丧神都为之侧目,破开皮肉的刀刃在龙身上游走前进,身后冲起了半人高的血花,又瞬时被冰雪所冻结,成为覆盖在龙身上的另一层暗红色盔甲。高龙神嘶鸣咆哮着,悽厉的吼声连目前情绪迟钝的神宫寺泉都为之侧目,呆呆地看着这场比浮世绘更为盛大诡谲的屠龙之战。 不过说是屠龙,付丧神和高龙神的等级毕竟相差太多,若不是他轻视这些半路冲出来的低级神明,他们根本不可能找到机会靠近他。 第172页 而这个粗心的错误,也是时候终结了。 玉藻前瞳孔一缩,狐尾勐涨,如同蟒蛇般扑向岩融要将他卷下来:「快跑!」 雪白的狐尾被风刃隔开鲜血淋漓的口子,然后被龙爪死死抓住。布满细密鳞片的龙爪强悍有力,几乎在握紧的一瞬间,就绞断了掌中那截狐尾的骨骼。 玉藻前霎时脸色惨白,被打断肋骨和被折断本命狐尾中的骨骼是完全不在一个量级的痛苦,他口中发出一道尖利的长啸,不退反进,另一条狐尾横扫过去,毫不留力地将岩融从高龙神背上打落下去,正好让他避过了身后山峦般压下来的龙尾。 「……低贱的九尾狐……」高龙神弯过脖颈,看看自己背上丑陋的伤口,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容,龙爪里的狐尾抓的更紧了一些,像是小孩子捏气球一样,一寸一寸地按了下去。 噼里啪啦的骨骼碎裂声如同冰雹落地般响起,玉藻前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长鸣,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视野都腾起了一片充血的模煳,三日月和莺丸同时飞身来救,被早有防备的高龙神轻巧地甩开澎湃的灵力压下来,直接将两名付丧神生生碾进了虚无,连身影都消散不见。 高位神明的力量是不可揣测的。 石切丸眼睁睁看着落在身边不远处的岩融无声无息地躺着,三日月和莺丸直接消失,清晰地认识到了他们和高龙神之间的距离。 不可战胜,不可超越。 下一秒,今剑也被溢出的力量碾碎,连本体都没有留下。 玉藻前断断续续地哀鸣着,被生生一寸寸折断狐尾的痛楚让他整个人都动弹不得,模煳的余光里捕捉到了站在高台上的单薄人影。 啊……那是,他的半身。 他的灵魂之向,爱欲之所…… 玉藻前抬起利爪,嗓子里拉出非人的惨烈嘶吼,在高龙神饶有兴味的视线里,竟然生生切下了自己的一条尾巴! 在切断自己尾巴的同时,玉藻前就像是被激起了血液里原始的兇悍因素,往日里伪装成人类的那种慵懒和优雅被他撕裂了扔到一边,属于妖怪的本质翻涌上来,顶着一张艷丽绝色的脸,神情暴戾嗜血,眼神里都是冷冰冰赤/裸裸的狠辣妖异,如果他是以这副模样出现在神宫寺泉面前,绝对不会被误认为是小白花。 仅剩七尾的狐妖纵身而起,捲起被高龙神盯上的髭切和小乌丸往远处一甩,糅身扑向龙首,硬是借着那股兇悍之气和高龙神槓了起来。 被甩出去的髭切和小乌丸在半空调整好自己的重心,急切快速地搜寻着目标—— 高台上的神宫寺泉正好抬眼,和他们短暂对视了一秒。 「那边!」 话音出口就迅速被风颳得零散,小乌丸刀身平举向前挥出,髭切反应极快地在刀身上一踩,借力再次腾空而起,向着高台冲去。而被二次借力加快了往下坠落的小乌丸就着风向收刀迴旋,尽管知道毫无用处,还是冷静执着地向着高龙神噼下一刀。 咔嚓—— 高龙神金黄冰冷的竖瞳射在他身上,那个少年模样的付丧神身形一滞,如镜像玻璃一般崩裂。 飞鸟般直直投向神宫寺泉的髭切睫毛上都是冰霜,结界并没有阻拦他的进入,黑髮的人类怔怔地看着他靠近,脸上还是平静没有波澜:「髭切?」 他念出这个付丧神的名字。 被唿唤的付丧神脚步停顿了一下,继续不紧不慢地走来。 金髮的付丧神容貌秀丽,眼尾到唇角都是精緻如工笔描画的好看,白皙的皮肤被冻得有点发青,睫毛上的冰霜在进入结界后有点融化,像是一滴泪挂在他眼尾,似坠非坠的令人心折。 神宫寺泉看的有点入神,不知怎么的,茫茫然地就想伸手去触碰那一滴水。 面前的黑髮青年神情懵懂冷淡,伸出手来的模样温柔又带着不自觉的高高在上,髭切踩在最后一阶台阶上,停顿了两秒,然后乖顺地单膝跪地,仰头看着坐在王座上俯身下来的神宫寺泉。 「家主。」 付丧神轻轻握住神宫寺泉伸出来的那只手,拉到自己脸颊边,嘴角的笑容软绵无害。 披着军装单膝跪在王座前的金髮付丧神望着眼神空茫的主君,握着对方手的力道渐渐增加又很快松懈:「您还好吗?」 神宫寺泉出神似的盯了他几秒,他现在就像是个装满了记忆的空壳,所有的情绪都被吞进了黑洞一样,刚刚产生,还没有到达反应中枢,就被吞噬殆尽。 所以他只是看着髭切,没有说话。 髭切捧着他的手,如同侍奉着君主一样,笑容反而扩大了:「很抱歉现在才找到您,接下来,请您闭上眼睛。」 神宫寺泉迟钝地眨了眨眼睛,反应慢半拍似的,但是他也没有问原因,非常乖地就闭上了眼。 髭切伸长手臂,将王座上的少年轻轻拢进怀抱,指尖摩挲过他的脸,心中一动,低下头贴上他的嘴唇。 这个吻轻的比蝴蝶的翅膀掠过还淡,抬起头来的付丧神顿了顿,然后再次低头。 这次的吻来的气势汹汹,一路势如破竹而去,勾着神宫寺泉的舌尖不放,隐藏在付丧神柔和秀丽皮囊下的恶鬼悄悄探出头,欣喜欢悦地抱紧了面前的人类,用力到像是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不管不顾地要攫取尽所有的空气。 第173页 神宫寺泉混混沌沌地由他亲,意乱情迷之时,耳边一湿,像是谁在他耳垂上舔了一口:「那么,我们回家吧。」 被勾起的欲/望尚且飞在云端,一种更为勐烈的刺痛蔓延出来,神宫寺泉茫然地睁开眼睛,最后一眼是面前青年秀丽精緻的脸上,喷溅上去的半脸猩红的血。 「嘘——不怕。」 恶鬼的脸上还带着柔软的笑意,他俯下身体,在半阖着眼睛的尸体眼睛上亲了一口,亲手割断了家主喉咙的付丧神一手护在对方的头后,随手抹掉自己脸上温热的血。 「很快,就可以再见了。」恶鬼的声音低而温柔。 第88章 崩毁 最先察觉到不对的是高龙神, 骤然狂暴起来的玉藻前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高龙神被他不要命式的打法弄得烦不胜烦,最后的一点耐心也被消磨殆尽,抬起爪子就要把他摁进地里去, 然后一种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危险感突然袭上他心头。 危险感。 这是高龙神自诞生以来从未体会过的。 这种感觉来的如此勐烈, 以至于他在那一瞬间甚至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 硬生生被玉藻前又捅出了五个窟窿。 「啪嚓——」 好像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非常轻微,像是隔了数百米裂开了一道缝隙的瓷釉花瓶,却在高龙神耳边有了黄钟轰鸣般的恐怖音效。 什么声音…… 堕落的神明盘桓龙身, 想要找寻出这个让他不由感到恐惧的声音, 最终越过风雪冰霜, 将视线定格在了自己的王座之上。 单手提着太刀的付丧神以一种近乎狂放的姿态踩在王座上, 一只脚踏着盘卷浪花的扶手, 双手握着刀, 脸颊和衣服上都是干涸了的暗红血液, 脚下安放着沉睡的尸首。 「——!」 极致的惊怒让高龙神有瞬间的失语, 愤怒冲上大脑后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才好,连吼声都憋在喉咙里发不出去, 定格成一个滑稽的姿态。 而藐视他的神权的付丧神看都没有看他, 他的视线正定格在王座上方悬浮的神器上, 圆润透明的球体上正有一道裂缝, 刚好可以解释高龙神刚刚听见的那个声音的来源。 「你竟然敢——」 高龙神连玉藻前都不管了, 全身的肌肉拧转绷紧, 龙身一弹就射向那个愚蠢又胆大妄为的低位神明。 他要拧断这个敢于挑衅他的付丧神,折断他的脖子,一寸一寸碾碎他的血肉骨骼, 将他的灵魂抽出来压在宫殿之下,除非到他陨落消失的那一天,否则这个低贱的付丧神永远也别想有出来的那一天! 髭切压根没有理会耳边的咆哮,他镇定自若地再次举起刀,疯狂地开始噼砍那个球。 叮叮噹噹的声音由于频率过高几乎连成毫无间隙的一线,破开一道口子后想要加深就变得十分容易,在短短两秒内,一道堪称丑陋狰狞的裂隙就横亘在了那个圆润完美的球体上,高龙神穿越整座宫殿飞过来,只来得及看见他的神器崩裂的画面。 深蓝的光线在球体内慢慢暗淡下去,髭切喘着粗气回头,和近在咫尺的高龙神对视,然后抬手擦掉自己额头上由于巨大神力反噬淌下来的血,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 「不——!」 龙类的咆哮震耳欲聋,离他极近的髭切几乎没有过渡时间,下一秒就感到头脑一片空白,所有声音都离他远去,耳中流出湿热的血液,一直沿着脖颈淌到领口里。 玉藻前一只眼睛被高龙神的龙息所伤,冰凌顺着血液和经络向内生长,他反应极快地反手就挖出了这只眼球,透过剩下的那只眼睛,只能看见高台上身影单薄的金髮付丧神被龙爪勐地扣紧。 他再次搜寻了一遍,看见他的半身正安静地躺在王座下。 玉藻前停顿了很久,慢慢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口气,懒得去管尚且肆虐的风雪,连结界都没有撑,直接躺倒在了地面上。 欢唿着附庸上来的雪花贪婪地吞噬着他的灵力,一点一滴地要将这具躯体分解殆尽。 他没有再去看那个被抓住的付丧神。 大不了就是被折断,反正很快就会轮到他了,闯进高龙神的神国已经是幸运,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还能有活着出去的运气。 余光里茫茫的白色浩瀚宏大,在他眼里旋转下落,带着那一点蓝色都—— 蓝色? 哪来的蓝色? 玉藻前迟钝地扭了下头,第一次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被噼开的神器疯狂地向外倾泻着神力,如同在宫殿中掀起了一场灭世的洪水,不分敌我宣洩出来的力量连高龙神都为之惊惧后退,那点深蓝的光芒不断扩大扩大扩大,直到亮成一种令人战慄的白茫茫光线,轰隆一声砸向宫殿四周—— 神国崩塌的声音太过庄严恐怖,就像是一个世界在面前碎裂,玉藻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他身为敢于正面对战高龙神的大妖,在这样的场面里,竟然连喘气的勇气都被生生剥夺。 长长的龙躯在白光中扭转怒吼,玉藻前只能努力把自己缩小缩小再缩小,渴望躲过这一场连神明都为之胆战心惊的撞击。 ***** 等在结界外的安倍晴明正在和鹤丸低声交谈,忽然二人同时抬头,瞳孔微缩—— 有什么东西崩塌了。 对灵力流动最为敏感的阴阳师和付丧神纷纷下意识地后退,他们退了没几步,潜意识里的警报就开始拼命拉响。 第174页 在短短片刻内,他们所处的环境气温就下降了好几度,眼尖的鹤丸已经发现周围的草叶上挂了一层薄薄的冰霜,而这样的降温还在疯狂进行,像是要将整座贵船山直接拖入冬日。 「发生了什么?」白衣的付丧神瞅见地上飞快蔓延开的冰层,顾不得多说,拦腰扛起安倍晴明,三跳两跳跃上迴廊,不等他再回头去看看,一股强大的冲击波从庭院中心如龙捲一般腾空冲出! 那层隔绝神国的结界瞬间碎裂,兜头的狂风暴雪把鹤丸吓了一大跳,扛着肩上的安倍晴明就要跑,身娇体软战斗力连半只鹅都不到的安倍晴明费力地从鹤丸肩头腾出手,凌空画符,硬生生将刀刃似的风雪拦在了半米开外。 鹤丸感觉到风势减小,立马放下安倍晴明就要往风雪里钻,迈了一步就被从里面飞出来的什么东西砸在脸上,整个人往后跌了两三米远。 「咳咳咳咳咳这是什么——诶?!」 被煳了一脸冰冷僵硬的毛髮的鹤丸咳嗽着吐出嘴里的碎冰渣,单手去拎这个撞到他脸上的傢伙,看了一眼就愣了。 一只手臂长的白狐狸蜷缩成一团掉在他怀里,像是刚从烤炉里出来又滚进了冷库一样,浑身雪白的长毛沾满了血,柔软的毛被煳的东一撮西一撮,又被厚厚的冰壳子冻住,末尾挂着七条等身长的尾巴,有两条尾巴的尾部只剩下一层皮肉连接着,断口上布满了冰棱。 这只白狐狸唿吸微弱,一只眼睛皮肉外翻向下凹陷,另一只眼睛紧闭着,胸口起伏几乎于无。 鹤丸头皮发麻,双手腾在空中根本下不了手去抓它,脸色惨白:「晴明大人?!」 安倍晴明划开一个结界暂时抵御风雪,匆匆跑过来,蹲下看了一眼就皱紧了眉:「玉藻前?」 安倍晴明小心地用指尖拨开被冻得硬邦邦的带血白毛,看清狐狸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迅速捻出符咒召唤待在家里的桃花妖。 浅淡的光芒笼罩住小小的白狐,肉眼可见的伤口慢慢復原,玉藻前的耳朵动了动,慢吞吞地睁开眼睛。 「唔……那条白痴暴龙呢……」细微的声音低弱的几乎听不清,安倍晴明捋开他身上板结的长毛,低声说:「没有出来。」 玉藻前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声:「八成……是被堵在里面了。」 神器崩毁,整个神国都成了倒灌的神力漩涡,向外倾泻着过于饱满的力量,被强大的漩涡抽到一个边的玉藻前都感觉自己全身的灵力快被吸干,要不是咬着牙拼着不要命了往外沖,他早就被带进漩涡成了它的养分。 而那个体型过大的高龙神一定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他离那个神器爆炸形成的漩涡太近了,想躲都躲不掉。 「……他死了……」玉藻前停了好一会儿后,咕哝道。 鹤丸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在地上,把本体刀抱在怀里:「嗯,刚才就感受不到主殿的灵力了,等这具身体里的灵力耗尽,我应该很快也要回归本体了吧。」 玉藻前转了转漂亮如琉璃的眼珠,低下头舔了舔自己爪子上的毛:「你们付丧神都这么无情的么?对着自己的主人,也能说下手就下手?」 鹤丸莫名其妙:「什么说下手就下手?」 玉藻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懒洋洋的嗤笑。 安倍晴明从空气中抽出一股细小的水流给玉藻前沖洗爪子,一边引掉脏污的血水,一边解释:「神宫寺的灵魂状态,有点异常,这样的死亡并不是真正的死亡,大概率是回到自己本体里,只要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玉藻前咬着一条尾巴尖儿冲掉上面的血迹,非常人性化地瞟了安倍晴明一眼,然后用爪子按着那两条快掉下来的尾巴,趁着它们还没掉下去,费力地将它们用灵力重新接上:「所以,就可以毫无负担地下手?呵。」 鹤丸勐然听明白他的意思,脸色一变:「你说,动手的不是你?」 玉藻前听到这句问话简直要翻白眼了,忍着痛抬起爪子狠狠抓了鹤丸一把:「你才动手!」 鹤丸对于被抓了一下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更难看了:「……那……动手的是谁?」 玉藻前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舔舔尾巴上被高龙神薅掉毛的一块皮肤:「那个金色头髮的。」 安倍晴明发现了鹤丸的异常:「怎么了?」 玉藻前用灵力重新凝聚催生出一只完好的眼球,抖抖耳朵上细软的绒毛,视野重新变得正常,才看见鹤丸神情严肃得有点过分。 这只怀抱着赤子之心的白鹤总是一副活泼调皮的样子,露出这个表情真是少见。 「付丧神弒主……」鹤丸金色的眼睛有些黯淡,声音低的像是一种嘆息,「是会暗堕的啊……」 第89章 暗堕 暗堕, 一向是只存在于付丧神闲暇时候的聊天话题里的,这是和他们息息相关又格格不入的一种东西,透着死亡与窒息的冰冷。 他们从在本丸睁开眼睛的那一天开始,就自然而然地知道了自己的生命还有这样一种结局。 很多审神者私下里猜测, 暗堕这样的机制是时政为了保护审神者而对付丧神们做出的一种警告, 类似于在他们的身体里植入了某种灵力破坏的咒术, 在他们亲手斩杀掉自己的主公或是思维跌破理智线的时候, 这个咒术就会启动,亲手送他们走向衰亡的末尾。 第175页 这个猜测有理有据,毕竟除了时政出品的刀剑付丧神, 哪里还有神明会为人类的生死所负责的道理? 不过知道归知道, 没有谁会真的这么没眼色地到付丧神们面前提起与之相关的话题, 虽然他们不一定会不高兴, 不过推己及人, 没有哪个人类喜欢和别人谈论起自己的阴暗面。 三日月像是从溺水的窒息中勐然脱离, 整个人从被子里弹起, 头髮散乱脸色惨白, 下意识地伸手去抓自己放在枕头边的本体刀。 高龙神所释放出的澎湃灵力抽打在他身上的那种感觉现在好像还残留着,五脏六腑都是被翻转拧动过的那种痛楚, 催逼着他张嘴就要吐, 好在他并没有真的吐出什么来, 这样的感觉很快就如潮水一样退却, 似乎刚才在冰霜宫殿中的一场大战只是他的一个梦境。 要说是梦境的话, 这个梦境实在是太跌宕起伏还吓人了一点。 三日月估计自己应该是在受到了致命伤的一瞬间就灵力溃散, 转而回到了本体里,如果是这样的话,其实也不用太担心那些一同奋战的同僚们, 问题就是主君…… 他抬手将落在眼前的深蓝髮丝往脑后撩起,随手抄起本体刀,也没顾得上换衣服,穿着一套松松垮垮的寝衣就出了门。 拉开门的那一瞬间,他才发现外面原来已经天光大亮,庭院里传来鸟雀高高低低的叽喳鸣叫,惊鹿勤勤恳恳地引水,盪开一圈一圈的波纹,本丸里好像没有多少人,他醒来正赶上了出阵内番的时间,大部队都在干活儿,顿时显得这座建筑空旷了起来。 不过很快他就遇到了人,新选组两位出入影响不离的搭档吵吵嚷嚷地走过来,见到他时露出了惊诧的神色:「诶?三日月殿?您怎么——」 他们的视线在三日月的衣服上转了一圈。 这位平安时代的美色代表在个人生活上有多不靠谱他们也是有所耳闻的,据说已经到了不会自己穿衣服的地步。 不过三条家一向和睦,石切丸脾气好,今剑性格活泼,小狐丸温柔可靠,都是乐于助人的类型,听说他们就着帮三日月穿衣服一事都排出了个值班表,因此这位老爷爷出门见人都很能拿得出手。 今天这是怎么了?三条家集体懒床,没有人给他穿衣服了吗? 三日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目前的形容好像有点不合规矩,不过这个究极自我主义的傢伙可不会为他人的目光所影响,反而用一种坦然自若的神情看了回去:「哦呀,是安定和清光啊,今天排到你们的内番了吗?」 加州清光拉着自己的长围巾,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一张清秀的脸憋红了都挤不出一个字,还是大和守安定戳了下他的腰代他说话:「是马当番,这就回去了,三日月殿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三日月顿了顿:「别的倒也没有什么……主君那边还好吗?」 不说这个还好,一提起这个,加州清光的神情就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你们不是一直跟着主殿吗……」 黑髮的打刀语气里带着点心酸和抱怨,然后被身边的大和守安定再次捅了下腰扁了扁嘴,才回答三日月的问题:「还在睡啦……不过昨天晚上本丸的灵力波动很剧烈,刚刚才稳定下来,药研推测是主殿出了状况,今天一大早就带人去时政了。」 讲到这里,加州清光眼里也闪过一丝担忧。 不等三日月问更多,他们就听见后面的部屋里发出一声巨响,伴随着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阿尼甲!」 三日月神情一凛,拔腿就向着声音来源处冲去,加州清光和大和守安定尚在茫然,等他们回神,太刀付丧神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拐角处。 被自己的至亲用刀抵着喉咙是什么感觉? 这个堪称笑话的情景假设,却是膝丸今天一睁开眼睛就要面对的。 他和髭切他们不同,一直被源赖光当做人质扣在源氏的宅邸里,安安分分地等着家主和阿尼甲来接他回去。事实上他没有等多久,大约就是第二天的中午,朝食已过但不到夕食的时候,一股强大的吸力裹挟住他,要将他拖到什么地方去。 膝丸惊了一跳,但这种感觉说陌生也不陌生,上次跟随家主从另一个时空回到本丸的时候,他也经歷过这样的震盪,虽然不知道家主那边发生了什么变故,但想来应该是在召唤他回去。 于是膝丸乖乖地没有抵抗,任由这股力道将他卷了进去。 灵魂被卷进漩涡里的感觉非常奇怪,就像是你的头还在这里,但是手臂却落在了宇宙的另一端,下一秒又变成了大腿在那儿,手臂在别的地方……总之,身体部件被传送的满世界都是的感觉实在不好受,膝丸闭着眼睛等这个有点恐怖的过程结束,就感觉到了垫在身体下的柔软棉被。 鼻尖是他很熟悉的淡淡香气,本丸里惯用的洗衣液的味道,夹杂着阳光干燥温暖的气味,瞬间将他的心安抚下来。 啊,对了,他被召唤到平安时代的那天早上刚刚晒过被子来着。 暖融融的被子包裹着他,让膝丸一瞬间不是很想动。 但是下一秒他就回过神来,急切地睁开眼睛去寻找自己的兄长——应该就在另一边,只要一转头就可以看见…… 膝丸没能转头。 一振刀锋雪亮冰冷的长刀正抵在他脖颈上,过于锋利的刀刃上流动着一层浅淡的青色光晕,连同刀身上折射出的耀眼白光,差点让膝丸失去反应能力。 第176页 那振刀,他再熟悉不过,持刀的人,他却有点不敢认了。 膝丸懵懵地瞪大眼睛,看着半跪在他身边,单手持刀,嵴背弯曲着的男人。 一头浅金色的短髮原本刚好搭到耳朵,现在却蜿蜒落到了被子上,那种金色也像是褪色了一样,成了雪一样的白,衬着他现在苍白的有点惊悚的面色,有种近乎透明的质感。 膝丸对于他头髮的变化还没有发表什么感嘆,就被那双眼睛给镇住了。 源氏的一对双生刀,从锻造出来的那一日起,就没有经歷过很长时间的分别,尽管他们归属于同一个主人的时间并不长,但总是能好运地见上几次。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先于他诞生的兄长,有着最强大的力量,和最温柔的智慧,虽然常常做出一些难以理解的事情——但既然是阿尼甲的行为,就必然有他的道理所在!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他的兄长对他露出这样的眼神。 冰冷的,残酷的,满含杀意的。 琥珀金的眼瞳里,翻转着丝丝暗红,将那种漂亮透明的温柔金色,都染成了锋利如霜雪的无机质。 膝丸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脱口而出问一句「你是谁」。 但是他咬住了牙。 他不会认不出他兄长的模样,就算髭切没有说话没有笑,连容貌都有所变化,他也能凭藉着直觉认出他。 但是他的兄长,怎么会用这种眼神看他?! 震惊只是一时的,被刀对着的付丧神反应灵敏地抬腿就踢向髭切持刀的手,另一只手已经摸向了自己枕边的本体刀,髭切为了避让开这一脚,不得不往后扯了一点,等再次挥刀上去的时候,就对上了膝丸出鞘的刀。 两振模样相似的太刀疯狂地撞击在一起,膝丸只守不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努力地试图唤回髭切的神智,而连续不断斩向自己弟弟的付丧神一言不发,眼底的暗红愈发汹涌,宛若波涛撞击着面前所见的一切。 刀锋铿锵鸣响,金属的味道像是毒药一样让失去神智的青年更为兴奋,他露出了一个略显扭曲的笑容,两颗犬齿咬住嘴唇,像是不知道痛楚一般咬出了猩红的血。 「阿尼甲?!你怎么了!」膝丸徒劳地喊着兄长的名字,一边用力架开那振再次噼向自己脖子的刀。 ——他是真的没有留手。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膝丸有点想哭。 「髭切!」薄绿髮色的付丧神褪去了平日里面对兄长的耐心温和,暴怒着厉喝他的名字。 一缕白髮落在他的刀锋上,被轻而易举地斩断。 原本砍向膝丸腰际的太刀有微不可查的停顿,然后勐地偏离路线,狠狠捅进了木制的柜子,一路摧枯拉朽地往前,碎裂的木屑和被剐蹭到的墙皮飞了漫天,轰隆而起的巨响让膝丸有片刻的失聪。 在这片尘埃里,膝丸捕捉到自己兄长忽然僵硬的身体。 「阿——尼甲?」他小心翼翼地恢復了往常的声调。 背对他的青年弯着腰,单手将自己的本体刀捅进榻榻米,地上横七竖八划下了近乎惨烈的刀痕,雪白的墙皮也脱落了大半,家具全都未能倖免于难,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像个孩子一样,慢慢滑坐到地上,用刀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整个人都在颤抖。 「阿尼甲?」膝丸茫然地提着刀站在一片狼藉中看他。 一种异变产生了——极淡的黑灰色烟雾将髭切完全包裹起来,毒蛇般绞缠着髭切的身体,付丧神握着刀柄的手勐地加大了力道,雪白的手背上绷紧了根根青筋,指甲都像是要掐进刀柄里去,活活掰裂了两片,血立刻顺着刀柄淌了下来。 膝丸条件反射地要上前,他提着刀的手还在颤抖,另一种恐惧攫住了他——他认出了这种雾气。 充满了阴冷的情绪的雾气,像是宣告着付丧神生命的终结一般,是暗堕开始的标志之一。 暗堕? 怎么可能呢…… 明明昨天还好好的,兄长只是跟着家主出去一趟而已,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跪倒在地上的付丧神抽搐着,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吼,宛如困兽的哀鸣,雪白的骨刺无情地从他身体里刺穿出来,带着血,把这个样貌清俊秀丽的付丧神变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嘴唇苍白而眼眸猩红,体内的灵力裹挟着内脏,一遍遍搅碎了又重组,清透的灵力逐渐被污浊厚重所代替占据,付丧神石膏般苍白的脸上,淌下了俩行血泪。 幛子门被暴力噼开,听见动静闯入其中的付丧神们见此情景纷纷震惊到失语,跪在地上的太刀慢慢朝他们转过脸,扯开一个有点疯狂凶戾的笑容—— 恶鬼。 这是所有付丧神心里浮现的第一个词语。 从地狱里攀爬上来的恶鬼,大抵就是这个模样了吧,整个人都是雪一样的苍白,比冰雪还冷淡,比飞羽还轻飘,但是只用一个笑容,就能让人看见世上所有的恶意。 太——难以置信了。 平安时代的刀剑们都有着为时间所磨鍊过的最为不屈的意志,髭切又是其中自我主义的代表者,能让他暗堕的事情…… 三日月知道的最多也反应的最快,他只是稍微一停顿就明白髮生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遗憾。 「髭切殿?」 听见自己的名字,半跪在地上的恶鬼仰起脸,握紧了手里的刀。 第177页 风声骤起。 两振刀撞击在一起溅起了明亮的火花,三日月勐地后退,跃下庭院,髭切随后跟上,被这动静引出来的同僚们越来越多,迴廊上很快站满了静默的付丧神们。 失去了理智的恶鬼一味地进攻,死死地抵住三日月的刀,拼着以伤换伤也要对方染血,这样大开大合的疯狂打法是髭切冷静时绝不会採用的,三日月挥刀挡下一击,近距离看清了髭切眼底泛起的猩红。 三条家的付丧神们也匆匆跑过来,远远看见这里的情况心中就是一沉,然而更麻烦的事情出现了。 庭院里的时间转换器发出了郁金色的薄光,黑髮紫瞳的短刀付丧神一步踏出来,他看着面前的场景有一瞬间的发怔,然后眼神一变,像是下意识地要将身后的人推回去,却推了个空。 身着制服的男人一只手里还夹着烟,往庭院中扫了一眼,视线就定在了髭切身上。 「暗堕付丧神?」沙哑的声音喃喃响起,他的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没想到来看望病人,居然还要工作……」男人不耐烦地咕哝一句,看着髭切的眼神冷漠而冰凉。 暗堕付丧神,不用急着问原因,折断之后再说也是一样的,反正……无论是什么原因,他们绝不会有被留下的可能性。 第90章 折断 他拔刀的速度快, 药研的速度更快,满级的极化短刀用刀鞘架住他的刀柄:「白石大人!请稍安勿躁。」 白石怔了一下,似笑非笑地审视药研:「稍安勿躁?」 他发出一声嗤笑,遥遥用下巴点了点还在和三日月对打没有注意到这边情况的髭切:「他看起来可是没有这种想法。」 药研紧紧抿着嘴唇, 从来冷静理智的短刀也有点头痛于目下这种情况, 他不知道髭切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以至于竟然到了暗堕的地步……更重要的是他是和大将在一起的, 他们遇到了什么?大将怎么样了? 只是无论怎么说,都不能让白石对髭切动手。 药研有点后悔急着去将他找过来了。 「至少要让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才会让髭切殿变成这样……」药研架着白石的刀一动不动, 紫石英般的眸子里都是坚决。 白石看看他:「不需要知道。付丧神的暗堕不可逆转, 拖的时间越久后果越严重, 甚至可能波及到其他付丧神——让开!」 他最后的声音近乎严厉。 身形单薄的短刀岿然不动, 死死挡在他面前:「白石大人!作为大将的刀剑, 就算是要折断也该有大将的知许, 您这样的行为过于独断, 恕我无法理解!」 白石好像是第一次看见药研藤四郎这振刀剑一样, 端详了他好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付丧神真是神奇……我到很多本丸执行过任务, 每一个本丸的药研藤四郎都会拦在我面前, 说着和你说的差不多的话……」 他的脸色冷淡下来:「可是他们没有一个成功的。」 「紧急事态处理队执行任务不需要通过本丸主人的许可。」他远远看着在几名付丧神手里依然游刃有余的髭切, 「每一个本丸都连接着时政的探测器, 当本丸内部发生暗堕情况后, 就会自动通报到紧急事态处理队, 隐瞒无用,包庇无用。」 白石的神色有些温和下来:「你以为我不近人情?如果是平时出任务状态的话,任何阻拦在我前面的存在, 时空管理法都赋予我可以以协同包庇罪名将其处决。」 药研咬紧了嘴唇:「但是大将绝对不会允许的……」 短刀的拇指按在了刀镡上,用力的指尖都泛起了青白。 白石皱眉:「就是为了他好,才要在他知道前处理掉。不然一个暗堕付丧神存在于本丸内,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你知道吗?在初期监管系统还不完善的时候,曾经有一个本丸就因为收容了一名暗堕付丧神,导致整个本丸被动暗堕,为了不让事态扩大,不得不将那个本丸全部摧毁……」 白石缓慢而坚决地将拔出刀,目视前方:「你去照顾泉吧,我处理完这振刀就过来。」 他的语气冷静而冰凉,显然是绝对不会被药研的话所打动的,药研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听见白石的脚步慢慢远去了,才勐然变色:「拦住他!」 粟田口家族的短刀们轻盈地从各处飞跃而下,挡在白石面前。 被拦住的男人眯起眼睛,扫视了他们一遍:「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药研走上来,神情有种近乎刻板的严肃:「非常抱歉白石大人,您的话很有道理,但是我们不能照做。」 白石眉头一跳:「是我哪里没有说清楚?不是我要求你们这么做,而是你们必须、只能这么做!而且我并没有要求你们动手,你们只要不插手阻挠就行……」 药研摇摇头,做出这个决定后他的表情放松了下来,重新显示出属于少年模样的轻快:「但我们是大将的刀剑。」 三日月趁着一期一振和莺丸将髭切逼得连连后退,糅身扑上去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那头雪一样苍白的长髮散在地上,沾满了尘土,末梢还闪烁着折射太阳的美丽光晕。 药研余光瞟见那边的动静,态度更坚决了:「大将绝对不可能接受在他不知晓的情况下刀剑被折断这样的事情,就算要折断髭切殿,也必须在大将在场的时候。白石大人,感谢您对大将的照顾,但是我想,这应该不是大将乐意得到的。」 第178页 白石苦笑了一下:「你就是想说我多管闲事越俎代庖吧?」 药研礼貌地保持了沉默。 白石抬头看看被制服的髭切,长长嘆了口气:「行吧,你都这么说了,我要是再动手,就要被泉记恨了吧?」 药研眉头皱了一下,想说什么,身后就传来了三日月笑吟吟的声音:「主君并不是这样不知好歹的人,白石大人过虑了。」 经过一番缠斗,三日月的衣服破了好几处,袖子切断了一大块,腰腹部的伤口还在不断渗血,不过他的笑容却牢牢地固定在脸上:「感谢您的理解,髭切殿出现这种情况,的确是情非得已。等主君醒来后……」 他的话音还未落地,属于短刀特有的轻巧脚步就踏踏踏沖了过来。 怀里抱着一只小老虎的白髮短刀勐地一见这么多人,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几步,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才怯怯地张开了嘴:「主公……主公大人……醒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在付丧神们的耳力不俗,才听了个大概,立刻就有好几位付丧神跟着五虎退跑向天守阁。 一期一振提着髭切的本体刀,莺丸则按着髭切和他面对面对视了快五分钟,在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翻涌的血气才慢慢平静下去。 「……哦呀,我这是……回来了?」 甜软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带笑,好像刚才暴起伤人的不是他一样。 「阿尼甲!」躲闪不及被兄长砍了一刀的膝丸捂着手臂上的伤,动作迅速地挤到他面前,「兄长!你还记得我吗?!」 髭切对于自己被同僚死死按在地上的情形一点反应都没有,看着弟弟的大脸凑到自己眼前,还很配合地歪了歪头:「嗯……是弟弟吧?叫什么名字……啊,我记得这个不重要。」 膝丸眼里立刻转起了泪花:「兄长?!」 髭切懒洋洋地将头抵在地面上:「唔……原来暗堕是这样的感觉……像被恶鬼操控了一样呢。」 轻描淡写地给出了这样的评价,髭切透过同僚们关切的脸看见白石站在不远处,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不像是对于处理对象的审视也不是对于后辈的付丧神暗堕的惋惜同情,而更像是在沉思什么似的。 髭切眨了下眼睛,发现那个表情就像是自己的错觉一样,等他再看过去的时候已经消失了。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蹭上了他的脸颊。 从髭切的角度看过去,落在他脸上的阴影淡而清瘦,穿着白色寝衣的神宫寺泉被大和守安定和加州清光左右搀扶着,肩头只披着一件羽织。看得出来他走的很艰难,气息紊乱,唿吸急促,一张大病未愈的脸苍白消瘦,连唇色都泛着浅淡的青紫。 这只手在髭切脸上一触即分,用手指蹭掉那张脸上的灰,神宫寺泉费力地直起腰看向白石。 和前几次回来不一样,他这次醒来就像是从无尽的噩梦里挣扎出来的,不仅没有那种在恢復的闲适的感觉,反而全身力气都被抽空,疲倦痛苦的像是背了一座山。 比起前几次能自己走路的状态,他这次连站起来都需要清光搀扶。 是因为又货真价实地死了一次吗?可是明明在替十束死掉的那次都不是这样的。 神宫寺泉站稳了,没有去看狼狈的髭切,而是定定看着白石。 白石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看明白了他眼底的意思,立刻摇头:「不可能的,每一个本丸都有监测装置,一出现暗堕气息就会上报时政……」 他正说着,腰间的通讯器就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白石按亮通讯器看了一眼,视线投向神宫寺泉。 短暂的沉默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神宫寺泉勐地用力攥紧清光的手,说是用力,其实他的力气甚至不够让他做出「握紧」这个动作。 「药研,」神宫寺泉顿了顿,将黑髮的短刀招过来,「把茶室整理一下,我请白石大人喝杯茶。」 他的语气很安静,用着「请」字,语义却霸道的压根儿没给白石反对的余地。 茶室和寝居分开,建在田地边上,离地一米多的草屋颇显自然野趣,茶室门口栽了一大片茂盛的竹林,本丸的前主不喜欢喝茶,这间茶室自从修建起来后就没有整理过,三日月和莺丸虽然喜欢喝茶,却很少专门跑过来。 白石穿着袜子踩在粗砺的草垫子上,将刀放在一旁,茶室里只有他们两个,透过打开的幛子门,可以看见半边青翠的竹林和半边晴空。 「我从来没有想到,在前辈去世后,还能有和人坐在一起喝茶的一天。」 先开口的是白石,他注视着杯子里冒着裊裊热气的茶水,漫不经心地将话题扯到了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 「……是吗。」神宫寺泉捧着茶杯暖手,「那您的生活真是匮乏。」 他讲的话很是不客气,让白石都惊讶的抬起了一边眉毛:「我以为你是来求我的?求别人办事,不应该讲点好听的话吗?」 神宫寺泉好像是笑了一下,又没有笑到最后,嘴角的弧度落的飞快:「求你?」 他沉吟了一会儿,眼神里显出了一点锋利的冷淡:「是的,我应该是要求你。请求你想个办法,帮我隐瞒掉髭切暗堕的事实,再想个办法,让他免于被折断的命运……」 白石于是熟练地说道:「这不可能,本丸里有检测器,而且刚刚任务通知已经发到了我这里……」 第179页 他的话接的很快,一大串说完才发现对面的人似乎压根没听进去。 面对着前辈唯一的儿子,白石只能好声好气地重复:「发出的任务无法撤销,因此想要维护暗堕付丧神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你与其费尽心思保护他,不如早点再锻一把髭切出来更省力一点,反正他们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神宫寺泉动了动嘴,平静地反驳他,乌沉沉的眼珠盯着白石,好像什么情绪都没有。 白石背后忽然出了一身冷汗,那双眼睛空茫荒疏,里面一点东西都没有,像是一台无机质的机器在看着他。 「唔……好像有点……后遗症。」神宫寺泉看出了白石眼底不自觉的忌惮,慢慢垂下眼睛避免和他对视。 他的情绪正在恢復,只是速度很慢,幸好这不妨碍他知道自己现在要做什么。 「真的不可能吗?」神宫寺泉把话题拉回来,他的声音很轻,却不啻于在白石耳边扔下一个雷,「可是你,明明一直就在等我提出来吧?」 第91章 对立组织 白石的嵴背一下子就绷紧了, 他紧紧盯着神宫寺泉,黑髮的青年对于他的眼神视若无睹,把杯子里冷掉的茶水倒掉,提起茶壶倒满了, 还很礼貌地向白石示意了一下。 白石摆摆手拒绝了他, 一只手揣在口袋里掏出烟盒, 正要抖一根出来, 才想起神宫寺泉的身体不好,于是烦躁地将烟塞回盒子:「你想多了。」 神宫寺泉笑了一声:「是吗?」 想了一会儿,神宫寺泉镇定地说:「既然是我想多了, 那就这样吧。髭切暗堕完全是因为我, 我也不让你为难, 不用你动手, 我来折断他, 大不了以后我再也不要锻出髭切了, 只可惜我的灵力还和其他付丧神连接着, 不然陪他一起去死也不是不行。」 他的语速轻飘缓慢, 从头到尾都没有停顿一下,讲着生死的大事, 语气却和谈论天气没有什么两样。 白石用力「啧」了一声, 大概是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不讲理的人, 偏偏这个人还是自己要照拂的后辈, 脸色都不好看起来:「你怎么能这么想?」 神宫寺泉莫名其妙地反问:「我怎么不能这么想?有恩报恩, 难道不是做人的基本常识吗?」 虽然常年在各个世界里飘零游走, 但是他自认基本的道德底线还是很牢固的。 白石磨了一下牙,心烦意乱地抖出一根烟塞进嘴里用力嘬了两口,到底还是没有点燃:「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神宫寺泉微微挑起眼帘, 眼底一丝讥诮一闪而过。 白石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他看了看外面,转过头:「时政不能容纳暗堕付丧神的存在,这是毫无疑问的,就算是再位高权重,也没有权力放过一个暗堕付丧神。」 他手指在茶桌上敲了两下,像是开个玩笑:「当然了,除非你愿意把他送进研究部门做试验品。」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神宫寺泉黝黑的眼珠静静盯着白石,盯的对方举起双手投降,才问:「这里不能容纳他,那就是有别的地方可以吧?」 他的问题犀利锋锐,白石嘴角抽搐了一下,一时间竟然有点后悔提起这件事情。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显露出了痕迹,他就不可能让神宫寺泉收回好奇心闭上嘴,只能一直说下去:「其实……这是我私下里打听来的。」 「时政常常会举办审神者大会,还有各种审神者之间自己组织的小聚会啊什么的,各方面的都有,这个消息出现的时间也不短了,是真是假我也没有求证过,如果你感兴趣,我只能给你一个大概的联繫方式让你自己去找人,毕竟这个话题实在是太敏感了。」 神宫寺泉身体稍稍前倾,脸上终于显示出了一点急切:「到底是什么消息?」 他的急切让白石心里不由得一松,那种后悔感也如潮水一样褪去:「唔……」 他忽然转了话锋:「虽然不是看着你长大的,但我也算是你的长辈,要不是怕你走上歪路,这件事本来不应该告诉你。」 神宫寺泉从善如流地应和:「您说的是,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也不愿意给您添麻烦。」 他的回答似乎让白石很满意,对方骨子里那种疏朗落拓的气质就不加掩饰地显露了出来,抓着烟盒三两下撕开,将最大的那块硬纸片白板朝上,掏出一支连笔盖都没有的水笔,连着画了两三下才画出痕迹来。 神宫寺泉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在纸上写了一个地址,将纸片推过来:「去这里吧,每周的周三都有人在。」 神宫寺泉伸出一根手指按在那张纸片上,看了一眼上面的地址,那似乎是万屋某家店铺的地址,看着像是卖花卉的。 「万屋……我听清光说过,那也是归属时政管理的吧?」 「当然。」白石把零碎的烟盒纸片拢起来,强行包住里面的几根烟,连同那支看上去可怜兮兮的水笔一起塞进口袋里,头也不抬地回答。 「那他们为什么会和……」神宫寺泉指尖在光滑的纸片上磨蹭,「与时政对立的组织有交易呢?」 白石的动作有片刻的停滞,半晌才笑着抬头:「什么与时政对立——」 大概是神宫寺泉看白痴的眼神太明显了,白石装傻装到一半就装不下去了,而且反正等他去了那里之后什么都会知道,现在装傻还真是没什么意义,「好吧,的确在某些理念上与时政不太一样,但是也说不到是对立吧……」 第180页 神宫寺泉还在摩挲那张纸片,指腹上染上了一些还未干涸的乌黑墨水,在白石还在絮絮叨叨的时候,突兀地开口:「是时间溯行军吗?」 他的声音平静的一点感情都没有,曲却让白石浑身的寒毛都乍然竖立起来,反手就要越过桌子去扣住神宫寺泉的脖子,好在他最后还是反应过来了对面的人是谁,强行改变了路线,做了个滑稽生硬的握拳锤在桌上的动作。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 窒息般的沉默瀰漫在这方小小的空间,外面忽然起了大风,吹的竹林沙沙作响,时不时有竹叶飘进来落在地上。 「你很聪明……太聪明了……」最终还是白石先在这场无声的对抗中败下阵来,他首先调转目光,说出这句话时语气里不仅是单纯的赞赏,还夹杂着一点微不可查的惋惜。 神宫寺泉没功夫去探究那点惋惜来源于什么,白石已经平静下来:「你说的……也没错。你本来不用知道这个的,知道的太多总是没有好结果。去这里的时候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闭上嘴少说话,完事了就出来,千万不要让他们感觉到你已经知道了,记住了没?」 他的语气有点严厉,叮嘱神宫寺泉的样子有了点长辈的威信。 神宫寺泉不置可否,半天才问:「你是什么时候加入他们的?」 白石苦笑了一下:「加入……不用这么美化我的行为,我知道你的意思。是在七八年前,误打误撞得知了他们的存在。」 「事实上,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都是完全不能相信,在时政监管力道这么大的地方、在无数审神者来来往往的街道上……居然会有时间溯行军的组织?有多少审神者加入了他们?有多少时政人员是他们的成员?谁在背后支持他们?这些问题几乎每天都在困扰我,让我整天整天睡不着觉……」 「直到有一天他们找上门来,劝我加入他们。」 白石手里捏着那支始终没有点燃的烟,沉默了很久后,略过其中的所有过程,轻描淡写道:「我同意了。」 神宫寺泉听着他说话,表情一直没有什么变化,等到他话音落下,才出声:「你是想要我也加入?」 他平和地叙述:「我走过来的时候,清光和安定就把事情都说清楚了,你虽然对于要处决髭切的态度很坚定,但是一直任由药研拦着没有动手,说是给我面子也好或是同情也好,诱导我向你开口的味道都太浓了。」 神宫寺泉将手指插进茶杯里,就着茶水洗掉手上干涸的墨痕,看着那杯茶里盘旋出黑灰色的水雾:「我以为是我多想……」 白石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岔开话题:「和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的审神者很多,这只是一个筛选的过程,你只要表现的不感兴趣就行,他们对于选择成员也很谨慎,千万不要表现出你知道什么。」 他对于上一个问题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 神宫寺泉抬起眼睛,面无表情地凝视他:「我的母亲,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白石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沉声回答:「本丸坐标被时间溯行军捕捉,遭遇围困战,战斗中力竭而死。」 神宫寺泉一口气都没有停,紧接着又问:「坐标被捕捉是否人为原因?」 白石答的流畅自然:「意外。」 神宫寺泉于是不说话了,好久后才冷淡地说:「你明明见过将她送上死路的那场战斗,却当了叛徒。」 白石咬住了牙,腮帮子肌肉鼓起,长出一口气:「是,我是懦夫,我害怕了再经歷那种场景,所以我投降了,我愧对前辈。但是我想活着,有什么错吗?」 他的问题并没有哪里不对,神宫寺泉整个人却如遭雷击,平稳地握着茶杯的手指都在发抖。 他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想活着,有什么错吗? 他在心里回答,没有,因为这也是他所追求的。 神宫寺泉看着白石,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冷。 「你没有错,」他忽然丧失了一切和白石对话下去的欲望,喃喃道,「可能错的是我。」 白石眼里一瞬间显出一点茫然,神宫寺泉还是无视他:「我会带髭切过去的,也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黑髮的青年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越过他走出去:「以后我们也不要再见了吧。」 白石脸色阴沉,在神宫寺泉离去后还坐在茶室里坐了好一会儿,然后勐地抬手掀翻了桌上的茶杯。 泼出来的冰冷茶水全数浸在他的衣袖上,白石咬着牙,从地上捡起自己的佩刀,目不斜视地穿过田地走向庭院中的时间转换器。 在天守阁上看见庭院那边亮起淡淡的一束金光,神宫寺泉回身,靠着药研跪坐在矮几前,正将一堆药材分门别类地摆放好,膝丸坐在他对面,手里虽然也捏着几根草药,但是明显的心不在焉,眼神一直在往边上瞟。 主卧里新移进来一座刀架,上面安放着一振浅棕色刀鞘的太刀,安静的像是没有付丧神存在其中一样。 神宫寺泉回过头,正好又看见膝丸捏着一朵干花往一堆根茎里扔的场景,不由得轻轻嘆口气:「膝丸,药研,下午陪我去一趟万屋吧。」 白石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人总是习惯于在话语中美化自己的行为,撇除所有的责任,但是为了髭切,他可以假装没有发现那些可笑的漏洞,尝试着相信一下其中的一部分。 第181页 第92章 花事 时政开设的万屋占地面积非常大, 由于日常的人流量也不小,为了保护审神者的安全,从本丸到万屋的路线经过了三次跳跃,有些晕时间转换器的审神者一出转换点就开始吐, 很快就有清洁机器人开过来等在边上, 看上去也是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神宫寺泉打量四周, 熟门熟路的药研已经去一旁找指示图了, 看了一会儿回来摇摇头:「大将,我们还得跳跃一次,那家店的位置有点偏僻, 不是在这一片区域里。」 和每一个本丸都有自己的编号与所属区域一样, 万屋也是有相应的编号的, 一般审神者到达的都是本丸对应区域的那个万屋, 跨区域跑到别的地盘上去的人不多。 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有点麻烦。 神宫寺泉再次从转换器里出来的时候整张脸都已经发青了, 膝丸半搂半抱着将他带到一旁的长椅上, 药研狂奔着去给他买了杯柠檬水。 柠檬略带酸凉的味道涌进嘴里, 让他昏昏沉沉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他这才注意到药研一直蹲在他面前, 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正帮他托着杯底。 「……谢谢。」神宫寺泉轻声说, 握着杯子的手指伶仃细瘦如芦柴棒, 看得他自己都心塞。 药研收回杯子捧的端端正正, 忧心地端详一下神宫寺泉的脸色:「大将, 您的情况很不好, 实在坚持不住的话我们过几天再来……」 他的话说了一半就被神宫寺泉略微抬起的手截断,膝丸在一边垂着眼睛听着,想要说话, 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应该不用很久,反正都已经到这里了,回去也是受罪。」 神宫寺泉随口说,朝着前面抬了抬下巴:「地图在那儿,去看看吧。」 一次劝不动药研也就不再多嘴,扶了扶眼镜三两下将地图记在心里,指了个方向:「应该是朝那边走,倒也不远。」 万屋的景致仿造了现世大正时代的建筑,狭窄的青石板路一阶一阶搭上去,两边的房屋紧密挨着,屋檐层次绵延,起伏错落,一条街道窄的只够三四人并行,还要小心脚下的青苔。 每一户门口都悬挂着用长木板制作的门牌,浓重的墨在上面写出名字,两侧门扉晃荡着连成串的四五只红灯笼,灯笼外皮有点岁月的古旧味道,有些地方泛着纸皮褪色后的粉红。 神宫寺泉站在地势最低矮的阶梯下望着上方,一瞬间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时政真是个奇妙的地方,依託于高科技,掌控着时间与空间的力量,却固执地眷恋着那些老旧的东西,本丸也好万屋也好,都安排成这种歷史里才会见到的模样,让人有时候真是搞不清他们在想什么。 神宫寺泉出门前特地换了一身和服,肩头披着一件长羽织,正好能掩盖住腰间的太刀,风吹过来扫过领口,让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膝丸扶着他往上走,十分钟停下来歇息了三次,到最后终于还是神宫寺泉先服了软,让膝丸把他背了上去。 那家店铺隐藏在两条小径的拐角,门面就成了颇新潮的扇形,门口放着六七个大水桶,插满了鲜艷七彩的花朵,一下子提亮了整条略显暗沉的街道,木头的门牌上大大写着「花事」一词,敷衍极了。 看守店铺的是个容貌平平但气质绝佳的女人,坐在一只小马扎上收拾面前的花束,穿着适宜行动的和服,袖子用攀膊繫上,露出两条皮肤白皙的手臂,长长的头髮也挽在脑后,一根漂亮的花钗簪上髮髻上,颜色艷丽缤纷的碎花衬着白皙的皮肤,连平淡的容貌都显示出了一点秀丽温婉。 「您是来看花的吗?今天正好采了两束野雏菊,不介意的话可以带回去熏屋子哟。」 女人的笑容很自然,笑盈盈地招唿上门的客人,语气像是和朋友聊天一样舒服。 神宫寺泉打量了一番店铺内外,临近傍晚,来往的人流稀少,街道上近一半的店铺都已经处于半打烊状态,路过的付丧神和审神者都在看别的店面,这一家花店只是被他们匆匆一瞥就掠过去了。 「我想要椿花,您这里有吗?」神宫寺泉双手拢在袖子里,沉吟片刻后说道。 女人的笑容收敛了一点,眼神里显示出一点惊疑不定来,仔细看了神宫寺泉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道:「您……这可不是培植椿花的好季节,而且花店里一般不会将整盆花放在这里出售,您如果要的话,只能先下订单,过几天再送过来。」 神宫寺泉定定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我现在就要。」 女人正将手浸在一大盆凉水里修剪花枝,雪白嫩黄的菊花满满盛在里面,水面漂浮着掉落的花瓣和枯萎的叶子。 「好吧,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请进。」她站起来,双手在一边的毛巾上擦干水分,替神宫寺泉撩起门帘。 药研和膝丸先后跟着他走进去,女人一言不发,等他们进去后,合上了木门,将「暂停营业」的木牌子朝外,然后向着神宫寺泉抬起一只手:「您请这边来。」 穿过窄小的店铺,女人打开另外一扇门,神宫寺泉走进去,发现那竟是一个不小的庭院。 可能是用作店铺主人居住的地方,比本丸的建筑结构更显老旧,两只大水缸就占据了小半个庭院,其余的地方全部被杂草和野花铺满,像是久无人居的荒院。 「您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女人在前面引路,指点他们避开地上薄脆的木板和泡湿了的阶梯,他们穿过一扇扇绘有花朵美人的幛子门,走入的地方越来越整洁靡丽,像是踏进了另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 第182页 药研抬起脸,他甚至还听见了某处传来三味线和女人的笑声。 「是参加聚会时听说的,」神宫寺泉回答的毫无破绽,「只是尝试着来看看能不能得到帮助,毕竟这样的事情是完全不符合规定的。」 「规定……」领路的女人忍俊不禁,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嘲弄。 「那么您需要什么样的帮助呢?」他们越过一个垂着紫藤花的瀑布时,女人再次为他稍稍挡了一下那垂落如雨幕的紫藤。 神宫寺泉无声地对她颔首道谢:「什么帮助都可以吗?」 女人闻言,眼尾轻轻挑了起来,凑近他:「规定之外,只要我们能做到的,都可以。」 她黑色的瞳孔里出现了某种漩涡一样幽深诡异的东西,神宫寺泉不动声色地低下头,轻轻咳嗽几声,避开这个话题:「唔,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 他将羽织的衣摆提了一点起来,露出掩藏在下面的太刀,女人的视线立刻落在了上面,细细打量几秒后,神宫寺泉放下了羽织:「能解决么?」 女人想了想,轻描淡写地点头:「不算难事,这边请。」 这里的时间似乎和外面的时间流速不同,万屋尚且是白天,但是这里已经是暮色四合,四周都笼罩在朦胧的光晕里,不知哪里的灯亮了起来,穿过蒙纸照射在外面的迴廊上。 女人最终停在了一扇门前,手指轻轻在门上敲了两下,然后拉开门,对身后的神宫寺泉说:「请进吧,另外两位请在外面稍候。」 药研看上去想说什么,神宫寺泉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又看了膝丸一眼,迈步走进去。 幛子门在身后合拢,这是一间很小的和室,里面只有一张矮几和两团蒲草座垫,桌上一盏古旧的青铜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线。 神宫寺泉坦然自若地在座垫上坐下,把髭切平放在腿上。 片刻后,对面的墙壁发出咔哒一声,那竟然是一扇模嵌入墙壁的门,一个……僧侣从里面走出来,坐在神宫寺泉对面。 神宫寺泉愣了一下。 这看上去是个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僧侣,手里一根破旧到蹭出了莹润包浆的禅杖,僧袍看上去也是反反覆覆清洗了不知道多少遍,衣角边缘都洗出了织物的白色纹理,一颗光头照着微弱的灯光,倒是让室内亮堂了几分。 神宫寺泉一瞬间有点无语。 时间溯行军了,还有这种类型的? 要不是得到了白石的确认,他怕是走进来后真的会以为这就是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组织。 实在是……这个僧侣的气质,太像左文字一家了。 那种「爱咋咋地随他去吧」的佛系忧郁气质瀰漫在他周身,满脸什么都不关心的表情…… 简直像是江雪左文字坐在了他面前。 神宫寺泉不自觉地挺直了嵴背。 那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僧侣半阖着眼睛,声音轻得如同耳语,语气里都是慈悲和怜悯:「那么,您想要什么呢?」 这个问话的语气和方式,也很像啊! 神宫寺泉不由自主地开了下小差。 他出神了两秒,还是没有忘记正事,将髭切摆在了桌上。 僧侣的视线落在那振刀剑上,来回巡视了一周,发出似谴责似惋惜的嘆息:「暗堕……」 他看着神宫寺泉的眼神冷淡了一点,显然是已经在心里脑补完了他虐待刀剑的一百零八式,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手里的念珠无声地转过一颗:「……我只能让他保持理智,不能恢復原样,暗堕过的刀剑危险性比普通刀剑高,就算是掩饰住了暗堕气息不被侦测到,他也不可能和其他刀剑一样出现在公共场合。」 他语速不紧不慢,一点起伏都没有,像是重复了无数遍这样的台词:「而且,他将不能接受你的灵力,成为游离在本丸所有付丧神之外的一个存在,想要活下去的话,只能接受同样污浊了的力量。」 「为了让他活下去,你需要寻找到源源不断的暗堕付丧神给他作为食物……」他在这个词语上停顿了一下,好像有点不适。 「将他留在本丸,却不给他足够的灵力维繫生命,他迟早会因为力量的衰弱和痛苦而暴走,暗堕付丧神暴走的场景您不会想要见到的。如果您不忍心折断他,可以将他放逐到战场上去,也许他能活的久一点。」 他面无表情地提出这个听上去就残忍冷酷的意见。 「现在,您还希望保留这一振暗堕刀剑吗?」 他嘴角显出了一点嘲讽,显然是见多了这样的审神者,也猜到了他会做什么选择,让一振暗堕刀剑留在本丸里和供养一振暗堕刀剑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听说过哪个审神者能坚持将暗堕付丧神带回去后供养到底的。 他们大多都在一段时间后销声匿迹了,不用问也知道他们的主人给了他们什么结局。 僧侣合上眼睛继续转动念珠,等待着面前这个病弱苍白的年轻人的回答。 第93章 拒绝 将他折断, 或是让他成为一个异类。 两个选项摆放在神宫寺泉面前,烛火下大病未愈的青年仿佛成了一座雕塑。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应该是要让髭切自己来做这个决定的。 神宫寺泉心不在焉地摩挲着冰冷的刀鞘,刀鞘上古拙的纹路硌着他的手心, 有点麻麻痒痒的感觉。 第183页 如果是髭切醒着的话, 会说什么呢? 神宫寺泉眯起眼睛。 那个浅金色短髮的青年, 总是习惯于捧着茶杯和同龄的几振平安老刀坐在廊上, 慢悠悠地消磨掉一天的时光。 他看上去什么也不在意什么也不挂心,就算是弟弟的名字都能毫不在乎地忘记,也从来没有看到他露出过除了微笑以外的表情, 似乎千年的岁月磨干净了这振刀的个性, 将属于他的一切情绪都掩埋在了谁都看不见的深渊里。 有点模煳的记忆忽然变得清晰锐利, 他好像不由自主地被拉进了一片风雪里, 四周是咆哮翻卷的冰凌, 面前晃动的脸被冻的泛着青, 显得嘴唇愈发殷红, 长长的睫毛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雪, 掩在眼帘下的琥珀色瞳孔里含着微光,眼尾弧度纤细精緻的像是工笔描画。 然后是一个微雪融化般的吻, 在唇上轻轻一碰, 带着青松霜花一样冰凉的香气。 吻? 神宫寺泉怔了一下。 从记忆里破土而出的新芽带着他所不熟知的东西招摇生长, 可能是这次的死亡太过惨烈, 临死前的一点记忆他根本就不记得了, 脑海里只有一双含着笑的猫眼, 眉睫精緻,笑容甜蜜。 环住他身体的手修长有力,而且……死掉的时候他竟然一点都恐惧都没有感受到。 害怕死亡是人的本能吧, 为什么那一瞬间他不害怕,反而很安心呢? 神宫寺泉的思绪停在这里,下意识地避开了这个问题。 可是如果面临死亡的是髭切,他应该会很镇定地接受这个事实吧。 平安时代的刀剑都有着岁月赋予的宽容性格,看上去好说话的很,但是谁都能感觉出来他们骨子里那种遗留在旧时代的傲慢。 比起让他成为一个依靠着斩杀堕落同伴存活下去的异类,一个在本丸里与其他同僚格格不入的存在…… 以髭切的性格,应该会在尚且留存理智的时候大大方方地向他提出被折断的请求吧。 ……神宫寺泉甚至能想像得出来付丧神挂着一如往常的那种温软笑容,眼尾唇角都是浓的化不开的糖分,眼里的光犹如凝固的蜜糖,只要轻轻触碰一下,就会流淌出甜香的爱意,灌满他整个冰凉空寂的心脏。 他会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面前,军服的外套还是那样松松垮垮地搭在肩头上,军装上由丝线绞缠成的银色穗带反射出莹润如奶油的阳光,然后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那句话,用着和「我们回家吧」一模一样的语气。 僧侣将一串佛珠数到了尽头,见面前的人还是没有动静,于是双手合十吟诵一句佛号,将手按上了桌上的刀剑:「既然您无法决断,那就——」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神宫寺泉梦游似的发出呓语,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问题简直是无聊的重复。 穿着袈裟的僧侣面目悲悯地看着他,光光的脑袋上一圈烛火的反射,像是一个滑稽可笑的套圈,可是神宫寺泉怔怔地出着神,笑也笑不出来。 「您无须太过担忧,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过程。」 僧侣慢慢地出声,将手里长长的佛珠一串一串绕在髭切的刀身上,被摩挲的圆润光滑的木头珠子磕在金属刀鞘上,发出低低的咔哒声。 他会恢復理智,只不过无法接受您的灵力……获取别的暗堕付丧神的灵力作为生存的能量…… 再也不能出现在公共场合,本丸有客人的时候要躲藏起来…… 纷乱繁杂的思绪海潮一样掠过他的大脑,最终定格在那个温柔细腻的亲吻上。 僧侣低着头念诵起经文,单手按住桌上的刀剑和缠绕住它的佛珠,浅红的微光一颗一颗点亮那些佛珠,平平无奇的木头像是变成了圆润的珍珠,捆缚住修长的刀身,那些溢散出来的灰黑色雾气碰到了天敌似的纷纷缩回到刀鞘里,属于正常刀剑的淡淡灵力包裹住它,在即将完成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快速而坚决地扯开了那串佛珠。 「停下。」 喝止的声音不高不低但也充满了力道,神宫寺泉的手还在哆嗦,他扯佛珠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串着佛珠的绳子早就老旧不堪,被他一拉就断裂开来,木头珠子哗啦一声散了满桌子,溅起近乎嘈杂的碎玉敲击声。 「……请,停下。」 神宫寺泉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颤抖,刚才聚集起来的力气瞬间全部消失,一种海水涌过口鼻的窒息疲惫包裹住他。 髭切会想要为了活下去而成为那种怪物么? 不,他不会的。 神宫寺泉在心里没有停顿地给出这个回答。 金髮的付丧神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但是也将刀剑的荣耀看得比什么都重。 他以身为源氏的重宝为荣,但凡还有一点意识,都不会承认那个暗堕的灵魂。 我应当替他守住这样的荣耀和骄傲。 神宫寺泉弯下腰,慢慢捡起滚到他腿边的几颗佛珠,将它们放在桌上:「很抱歉,将您的佛珠毁坏了,如果不介意的话,希望我能为此做出赔偿。」 被半路粗暴打断还扯断了法器的和尚看着一地狼藉,倒也没有生气,神情平静的一点波澜都没有:「不必在意这些。」 他转而用一种很好奇的视线望着神宫寺泉:「您打算放弃吗?将它折断?还是流放?」 第184页 神宫寺泉拿起髭切平放回腿上,用宽大的衣袖挡住它:「我不会将他放逐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永远不会。」 和尚点点头,神情若有所思,不知道是明白了什么。 神宫寺泉站起来,朝他点点头:「非常感谢。」 和尚坐在那里,等神宫寺泉拉开门走出去,才伸出手指拈起一颗佛珠在眼前看了一会儿,随手抬起袖子挥灭了烛火。 神宫寺泉出去时那个领路的女人已经不见了,药研和膝丸一左一右站在门边,短刀嘴里叼着一根从庭院里拔来的草根,薄绿髮色的太刀则满脸忧愁紧张地看着门发呆,见神宫寺泉出来,一双眼睛「噌」一下就亮了。 「家主?兄长的情况怎么样?」 神宫寺泉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待了多久,天上竟然已经悬起了星月,高高低低的蝉鸣声萦绕在四周,营造出了一种夏夜的氛围。 他看看自己身后合拢的幛子门,怀里抱着髭切,对膝丸笑了一下,答非所问:「你放心,我不会折断他的。」 这个回答的涵义太丰富了,膝丸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一点不妙的味道,深吸一口气:「他们……他们也不能解决?」 神宫寺泉一只手按在药研肩上找了个支点,将重心稍稍挪移一下,短刀心领神会地伸手扶住他,三人沿着昏暗的迴廊往来路走去。 「解决?我倒不认为那是解决。」神宫寺泉说,「将髭切变成吞噬同类的恶鬼,你觉得他会为这样的新生而高兴吗?」 膝丸的脸色有一剎那的煞白。 他动了动嘴唇,到底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神宫寺泉抿了抿嘴,那种薄雪蹭过的感觉又一次占据了他的心思:「不过先不用急,时政那边已经给白石发了任务通知,应该不会这么快又注意到这里,我试着和安倍晴明联繫一下,看看他那边有没有解决方法。」 膝丸垂着头失魂落魄地跟在他后面,三人回到本丸时又是天映照晚霞的景色,让短时间内频频跳跃时空的神宫寺泉有种时间错乱的诡异感。 暗堕付丧神会污染正常付丧神的神智造成大规模暗堕,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神宫寺泉将髭切放在了自己的卧室里,开启了天守阁的结界,除了当天的近侍,严厉拒绝其他付丧神上楼。 他的这个决定一下子就遭到了大部分付丧神的反对,让审神者独自和一个暗堕付丧神待在一起?! 这是什么黑色笑话?! 性格沉稳的太刀们态度温和地劝说他,活泼的短刀们则直接滚到了他腿上表演起了花式撒娇法,一旁还有两头都不靠的打刀在敲边鼓,而处境尴尬的膝丸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着站在远处。 他们眼里的担忧情真意切,神宫寺泉只能微笑着表示自己知道,但是绝口不提搬出天守阁的事情。 到了夜晚,轮到值夜的近侍和泉守兼定背负着整个本丸的殷切期望,瞪着大眼睛盘腿坐在门口,直勾勾地盯着寝具里的神宫寺泉,被盯的人闭着眼睛数羊数到五百六,终于崩溃了,坐起来和和泉守对视:「你不去睡觉吗?」 长发的打刀睁着大眼睛保持着一脸严肃的神情:「不,我今天的任务是保护你。」 神宫寺泉捂着抽搐不停的太阳穴,好声好气地说:「我很安全,天守阁的结界不可能被打破,隔壁就是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和泉守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神宫寺泉床边不远处的刀架。 月色下的太刀静谧的像是失却了灵魂,安静地摆在刀架上。 神宫寺泉放下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如果是髭切的话,更不用担心了。他体内的灵力甚至不够支撑他化形,怎么可能对我做什么?」 和泉守是第一次听见这件事情,脸上浮现了一点游移不定的神色,神宫寺泉见有戏,立刻趁热打铁:「而且我的灵力现在也不能和他相容,他根本不能获得足以活动的能量,你担心什么?快去睡吧,明天早上起黑眼圈了就丑死了。」 自诩强大又美丽的打刀神情一怔:「黑眼圈?」 神宫寺泉一脸坚定:「是啊,就算是付丧神也会有黑眼圈的,我就看到过药研长黑眼圈的样子……啊,如果你长黑眼圈了肯定会被堀川唠叨一整天吧?」 和泉守眉头皱起来了,想了好一会儿,不情不愿地点头:「好吧,那我去睡了……要是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叫我!不,只要发出点声音让我听见就可以。」 神宫寺泉就差对天发誓了,终于将这振打刀送出了他的房间。 幛子门被合上,神宫寺泉躺下来,视线落在一旁的刀架上,很快被睡梦占据。 半梦半醒间,身边的月光好像被谁挡住了,一股淡淡的香气幽幽飘进梦里,捂的严严实实的被子里忽然窜进了风,身体被拢进一个温热的怀抱,欲醒的青年立刻堕进了更深层的梦境里。 背对着月光的付丧神一只手把玩着人类骨骼纤细的手,将手指一根根轻慢地揉捏着,他的动作很轻,但是微妙地透着一种色气,长长的银色头髮像是霜雪一样铺了满床,琥珀色眼睛里有幽深暗红的光芒跳动着。 「为什么不折断我呢?」他低下头,轻轻地将嘴唇贴在那根无名指上,像是与情人亲昵的低语,「为什么不放逐我?」 轻轻的吻落在了另一根手指的指尖。 第185页 「为什么不让我变成恶鬼?」 猩红的舌尖伸出来,舔舐着人类苍白细腻的皮肤。 「为什么会说出永远这种词?」 那双暗红的眼睛眯起,他吃吃地笑起来。 啊,我知道了,您想要救我? 暗堕付丧神抱紧怀里的躯体,脸上的笑容扩大,像是得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 您想要救我,想要做我的锚点和绳索,想要将我的灵魂牵拉在此地……既然有了这样的念头,那可千万不要丢弃我啊家主。 不要骗我,不要放弃我,不要丢下我。 髭切的大拇指按在人类浅色的唇瓣上,猩红的眼里泛着光,就算他是恶鬼、是妖怪,也要一直一直待在他身边才行。 第94章 珍宝 神宫寺泉醒来时听见窗外正在下雨, 瓢泼的雨声击打在房檐窗台上,被小短刀们放在那儿晒太阳的一排小盆栽看上去已经淋了很久的雨,盆栽里的水都满到不停地往外溢,混合着泥土的泥浆流了半个窗台, 好在这个窗台是倾斜的, 才没有往里灌进来。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 刚睡醒还有点恍惚, 总感觉昨晚睡的特别沉。 幛子门被轻轻叩响,停顿了一会儿又响了三下,伴着短刀低沉温和的声音:「大将?您起床了吗?」 神宫寺泉不知怎么的, 忽然看了一眼刀架上的太刀, 然后才提起声音回答:「进来吧。」 幛子门被拉开, 跪坐在门前的短刀手边摆着一只托盘, 几碟腌菜一碗粥, 加了碎玉米和青菜煮出来的粥还冒着热气。 药研弯腰将早餐端进来放在门边的立柜上, 娴熟地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把盆栽一个个控干净水放到内窗台上, 然后一边摘下眼镜撩起白大褂的衣角擦沾了雨水的镜片, 一边看着神宫寺泉慢吞吞地站起来去洗漱。 神宫寺泉走出来的时候药研已经给他把寝具都收拾好了塞进柜子里,并将窗台下的摺叠桌抽出来摆上, 桌上的碗筷放的整整齐齐, 短刀跪坐的姿势也标准的像是从礼仪教科书里搬出来的。 神宫寺泉用带着潮湿水汽的手指拨开额前长长了一段的头髮, 在药研面前坐下, 伸手拎起筷子, 忽然好奇心起:「付丧神也会近视吗?」 药研愣了一下, 倒是反应很快,指了指自己的眼镜:「大将,是指这个吗?」 短刀明净的紫色眼镜里泛起了笑意, 那种板正端庄的坐姿变了一下,一条腿曲起架住手肘,直接将自己的眼镜拿下来。 「啊……理论上来说是不会的。比起人类,付丧神的身体更像是机器,无论出现了什么负面状态,只要有审神者的灵力支持,就可以完成「復原」。近视会影响战斗,当然也算在负面状态里。而且,我这个是平光镜。」 他说着,拎着眼镜腿儿毫不在意地抖了抖,粗暴地重新戴回去。 神宫寺泉舀起一勺子粥尝了尝:「嗯?今天的早饭不是光忠做的?」 药研支着腿看他:「哦,不是。烛台切今天排到远征,厨房就交给长谷部和堀川了。」 神宫寺泉用筷子挑出一颗完整的玉米放进嘴里,牙齿咬破薄薄的外衣,香甜的汁液被尽数挤了出来。 两人都没有说话,神宫寺泉很有耐心地一粒一粒挑着粥里的玉米,药研默不作声地看着,外面的雨下大了,噼里啪啦砸在窗户上,没有开灯的室内暗的像是薄暮将至。 「厨房里玉米还有很多,中午加一道煨玉米怎么样?」看着神宫寺泉的勺子在碗里慢悠悠地转,似乎将里面的玉米粒都捞干净了,药研出声道。 黑髮的青年笑了一声,将勺子随手一松,陶瓷的勺柄磕到碗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抬起眼睛,看着药研:「你想说的不是这个吧?不用纠结了,有问题直接说会好一点。」 药研藤四郎抿了抿嘴。 神宫寺泉也在仔细打量他,粟田口家族短刀众多,几乎是占据了本丸这一刀种的大半壁江山,夜战领域里也是以他们为首。或许刀剑的心智和体型有一定的关系,大部分短刀都天真活泼的和人类的孩子没有差异,也就显得药研藤四郎这振短刀在其中非常突兀。 有着短刀的身形,却同时具备成人的心智,容貌还是少年模样的清俊,些微稜角处也能看出属于成年人的挺拔锋利。 可能是跟随过那个着名的主人的缘故,他的性格里有很大一部分是成熟男性才会有的宽容睿智,还有那种细枝末节里透出的不拘小节的气质,会大大咧咧对待自己身体的习惯,与穿着白大褂的严谨冷淡合二为一的时候,简直能从中找寻出某种可以被概括为「性感」的东西。 神宫寺泉仰着头想了想,幸好刀剑的体型是不会改变的,不然药研如果长成了成年人的模样,不知道会是个多么可怕的少女收割机。 尤其是这种极其让人信赖的气质……在这些付丧神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又不方便说的时候,被他们推出来当代表的,一般都是一期一振、三日月和药研。 一个性格温柔让人不好意思拒绝,一个话术优秀是刀剑里的流氓头子,最后一个则仗着短刀的体型和成人的智商让人无法升起防备心理。 选择的人选视事情的严重程度逐级上升。 到了要出动药研的时候,看起来他们要说的事情还不小。 神宫寺泉用手拣起小碟子里的清蒸小鱼,尝了一口觉得好吃又拣起一条。 第186页 出于职业本能,药研要说的话被暂时性的咽了下去:「大将,您身体还没有恢復,这种鱼不能多吃。」 神宫寺泉咬下半截儿小鱼,一脸无辜:「可是你端给我不见是让我吃的嘛。」 药研噎了一下。 可是那是让您配着粥一起吃的分量啊,您连粥都只喝了两口,一碟子鱼都已经要见底了! 动嘴不如动手的药研索性伸手把碟子端过来放在了神宫寺泉够不到的地方,抖开桌上的手巾将神宫寺泉沾了油的手拉过去一根根擦干净,末了将手巾慢慢叠起来。 「我们……非常担心您。」 短刀的声音本来就低沉,刻意拉长放缓之后像是自带共鸣腔,微微沙哑的质感摩挲着耳朵,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 他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修长漂亮,骨节窄小,叠手巾的动作干练娴熟,垂着的眼睫毛长长的,几乎要擦到镜片,竟然有种乖巧感。 神宫寺泉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能吃能睡。」 药研把叠好的手巾放到托盘上准备带回去清洗,眼睛抬起来直视他,一双生的好看的瞳孔不笑的时候冷硬的像是最锋利的紫石英:「是吗?那这几天就请您待在本丸里修养身体吧,您的灵魂状况不稳定,频繁通过时间转换器也是引发灵魂崩溃离散的重要原因。」 神宫寺泉下意识地就皱起了眉头:「不,我还要去一趟——」 「平安时代吗?」药研接话的速度比他更快,好像早就等在了那里,「大将,您不可以去那里。」 他重复道:「现在不可以,过几天也不可以。只要本丸里还有一个人在,就不会让您有接触到时间转换器的机会。」 神宫寺泉的脸色沉下来了,刚才还带着哄孩子一般语气的笑意,现在尽数消失殆尽;「药研,你们是要囚禁我吗?」 药研听见这句力道颇重的话,连神情都没有一丝变化,仍然保持着那种冷静的态度:「不,事实上,我们正是为您着想。平安时代是时政尚未开发的范围,您上次能够到达那里已经很不可思议了,这种概率不用我说明您也应该知道有多小,更大的可能性,是您被时空乱流分成无数份,而我们不想再见到一个沉睡不醒的主君。」 「而且,您能够回来,也完全是称得上幸运的一件事,被成为神鬼并行的平安时代,有太多未知的变数和强大的存在。就算是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在面对真正的高位神明的时候,他又能做什么呢?人类和神明的距离,身为审神者的您,应当非常清楚。」 短刀一字一顿地将事实剖开来摊在神宫寺泉面前:「髭切殿的事情,不仅是您为之哀痛,我们身为同僚,也感到悲伤,可是作为刀剑,能够为守护主君奉献自己,是很值得骄傲的。」 他面色平淡地说:「如果是我,我会希望您将我折断。」 神宫寺泉的手勐烈地哆嗦了一下。 「而假如我需要我的大将为了我再次冒着死亡的危险回到那样的境地里去,我会感到耻辱。」 「——从来没有哪一振刀剑,会愿意拖累主君。」 短刀的声音平稳得一点起伏都没有,他讲完这一大串话,才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身体。 尽管在一期哥不在的时候,他也常常这样训斥弟弟们,甚至有时让弟弟们感到比一期哥更可怕……但是他本质上还是最重视主人的刀剑,用这样冷硬的语气和大将说话,是他这种性格的刀剑绝对不会做的事情。 如果不是的确只有这样才能让大将听进去一点…… 药研不自觉地咬住了嘴里的一块软肉磨了两下。 「我知道你的意思。」神宫寺泉苦笑着往后一靠,拖过枕头塞在背后,顺手对要起身照顾他的药研摆摆手:「我要是突然死亡,这个本丸失去灵力供应,会被中央系统判定为是无主的废弃本丸,第一时间进入毁弃程序,到时候你们会一同消失,的确太不公平了一点。」 药研直起身体,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神宫寺泉摇头拦下:「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刀剑付丧神真是奇怪的存在,为了一个人类而放弃永恆的生命,甘愿为了他死亡、折断……到底是为什么呢?」 药研想了很久,张嘴说出的东西有点答非所问:「大将,您知道大将付丧神为什么会暗堕吗?」 神宫寺泉挑起一边眉毛,倒也没对这个话题表示不满,想了两秒,有点迟疑地回答:「听说,是时政为审神者上的保险?」 药研露出一个少年气十足的清俊笑容,很狡黠地眨眨一只眼:「不是哟,跟时政可没有一点关系。」 他盘着腿,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挖掘回忆的状态里:「刀剑在时光中产生付丧神,原本就是个自然而然的状态,时政在其中起的作用并非决定性的。他们只是将沉睡中的我们再次唤醒,告知我们人类遇到的困境,然后给予我们选择权。同意再次为人类而战的付丧神会签下契约,将自己的力量分割成无数片投影到每一个本丸,而热爱自由的刀剑则可以回归原本的轨迹里去。」 紫眸的付丧神快意地笑起来:「但是,没有一振刀剑拒绝。」 他看着神宫寺泉,重复:「没有任何一振。」 「我们生来就是为了护佑人类而存在,为了你们战斗,为了你们折断。我们保护你们,尊奉你们,陪伴你们,并许下了永远不会背叛主人的誓言。」 第187页 「硬要说的话,暗堕这种东西,其实是刀剑自己的选择,有了人类身体的刀剑会不会伤害人类呢?会不会去渴望些不能渴望的东西呢?我们嚮往和人类一起生活,但更害怕会伤害到主人。」 「于是有一天,不知道是谁提议,不如来发个誓吧?我们就那样做了。」 「刀剑应当保护人类,不得背主,不得离弃,我们的灵魂和主君同在,直到折断的那一天。」 坦荡微笑着的短刀看向自己认定的主公:「哪里有这么多原因啊大将,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我们深爱着你吧。」 你比我们更重要,是刀剑存世所能获得的唯一珍宝。 第95章 遗物 天守阁一楼是挑高了凌空的大广间, 平常主要用来议事,除此之外很少有人会进去,但是今天有点不一样,天色刚刚蒙蒙亮, 平安喝茶组的几振老太刀就把茶具茶点都搬到了大广间外的迴廊上, 对着一片光秃秃的庭院砂石地和前面的时间转换器看起了风景。 路过的刀剑越来越多, 没有谁对他们奇怪的行为表示疑惑——事实上, 硬要说的话,不仅是对着砂石地看风景很奇怪,他们在大清早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来天守阁这边结伴散步也很奇怪。 散着散着, 一期一振不知何时就坐了下来, 礼貌地拒绝了三日月喝茶的提议, 理由是大早上空腹喝茶对身体不好, 要给弟弟们竖立好榜样。 被拒绝了的三日月还是笑呵呵的, 看着粟田口那一大家子像是小鸡找母鸡一样接二连三地寻了过来。 迴廊上的付丧神陆陆续续多起来, 短刀们压低了声音玩花牌, 乱藤四郎和厚藤四郎开始为了一张紫藤花牌面的花牌小声争执不下, 一边的五虎退捏着一把花牌茫然地看着兄弟们语速极快地抢夺着这张牌的所有权,表情空白一片。 鲶尾拖着大笤帚在庭院里心不在焉地扫来扫去, 视线一下子聚集到自己的兄弟身上, 一下子又移到天守阁毫无动静的二楼窗户上, 雨刚停没多久, 砂石地排水性好, 踩下去已经没有湿漉漉的质感, 他用下巴抵着笤帚柄,忽然悄悄伸出手肘捅了捅边上低头认真打扫的骨喰。 「诶诶诶,兄弟, 没有看到膝丸殿耶?」 沉默寡言的骨喰压根没搭理他,不动声色地换了个方向继续扫。 这种砂石地本来就没什么好扫的,又是在连灰尘都没有的雨后,难为他也能做的像是人生大事一般认真。 他不说话,鲶尾也能自己一个人讲出两个人的热闹来:「不过如果换了我的话,可能也不会过来吧,无论结果是什么,他都是最难过的那个……啊,你说主殿以后会不会再锻造一把髭切出来?」 骨喰还是默不作声,耐心地把坑坑洼洼的一处扫平整,身后廊上乱藤四郎和厚藤四郎的战争已经进行到了由一期一振担任裁判重新开局的地步,就见鲶尾勐然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兄弟兄弟!如果是我变成那样的话,你会——嗷!」 黑髮的胁差抱着脚原地跳了两下,痛的脸都扭曲了,而踩他的罪魁祸首还是一脸冷漠的样子,转了个身,拎在手里的大笤帚再次像拍陀螺一样狠狠抽在鲶尾屁股上。 「兄弟?!」鲶尾难以置信地看着忽然翻脸不认人的银髮胁差,被注视的少年僵硬着一张脸,想说什么,憋了半天也没说出来,纠结了半天,干脆又举起笤帚不轻不重地抽了鲶尾一下。 「……别乱说话。」 他最后低低挤出这么一句。 鲶尾胡乱拍了拍衣服,又抱着工具笑眯眯地凑到骨喰身边和他说话,接着他们就听见了天守阁楼梯上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所有付丧神一时间都安静下来,偌大的地方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然后不知是谁突然开始说话,所有人都纷纷提高了声音热闹起来,视线却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楼梯口瞟,整个场景透着一股欲盖弥彰的味道。 药研单手端着东西走下楼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短刀的良好听力足以让他推测出刚才发生了什么,不由得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镜,笑了一下。 第一个跑上去的是乱藤四郎,橙发的短刀有着比女孩子还秀美的容貌,手里还抓着一把绘着各色花卉的牌,轻巧地跳到药研面前:「药研药研,主殿怎么说?」 付丧神们都拉长了耳朵。 药研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三言两语将神宫寺泉的回答高度概括了一下:「大将的意思是,这段时间里不会前往平安时代。」 乱藤四郎举手就要欢唿,欢唿到一半忽然卡壳儿了,睁大眼睛:「这段时间?」 药研无奈地看看他:「嗯,这段时间。」 「大将那样的性格,能做出承诺就很不容易了,何况还有个鹤丸殿在那边,他是肯定要去找回来的。」 药研长长嘆了口气,三日月拎起茶壶晃了晃:「哎呀,没了。」 身长玉立的付丧神站起来,掂着茶壶慢悠悠地往自己惯常坐的地方走:「既然这样,担心也是无用,主君不会做出让人担心的事情来的,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三日月的确对神宫寺泉很了解,他承诺的事情不可能自己去违背,前提是没有那个叫白石的傢伙横插一脚的话。 每个本丸都建有邮件投递线路,立在本丸门口的大邮箱做成了復古的老旧木头箱子状,一扇手肘高的小门可以开合取件,有东西来的时候连接着天守阁廊下的铃铛就会摇响,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 第188页 前任审神者在的时候就非常喜欢买东西,可能是出于女孩子的天性,购置小东西装扮本丸是她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因此本丸前期的付丧神们对这种铃声并不陌生。 但是在神宫寺泉接任之后,这是本丸第一次响起这样的声音。 笑面青江歪着脑袋审视面前的邮箱,瞅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伸手去开门,空荡荡的箱子里,躺着一只巴掌大的小包裹,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大胁差弯着腰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不知名的东西,没看见朝上的那一面包裹上有写寄件人的名字,于是他用自己的本体刀刀鞘捅了一下那玩意儿。 「青江殿?」 堀川国广怀里抱着一只大脸盆,里面的衣服堆的满满的,看上去是要顺路去洗衣服,然后看见门开着过来看一眼,就看见这个行事总是出人意料的大胁差正在用刀……呃,捅邮箱? 被挡住了没看见邮箱里有东西的黑髮胁差迟疑了一下,好心提醒:「那个……如果没有邮件来的话,就算是捅开了也是空的哦?」 笑面青江的笑脸僵硬了片刻。 「啊,那个,我先去洗衣服了!」察觉出气氛有哪里不太对劲,堀川迅速抱着盆子撤退了。 笑面青江看着他跑远,回头瞅瞅邮箱里的东西,摸了摸下巴。 嗯……理论上来讲肯定是寄给主人的没错,可是谁会认识主人还弄到他的本丸通讯地址呢? 总感觉,来者不善啊。 这么想着,他顺手拔刀出鞘,用刀尖挑起包裹上綑扎的绳子,带着万年不变的神秘笑容走进本丸。 「包裹?」药研端着一碗骨头汤从厨房出来,迎面就碰到了笑面青江,他的视线在那个悬在半空晃悠晃悠的包裹上停了两秒,扶一下眼镜:「还是得拿去给大将看看,一起吧。」 于是刚刚从午睡中醒来的神宫寺泉又被药研从被窝里挖了出来进补,面前是一个内容物不明的包裹。 「唔……有点淡。」一口气喝完一碗汤,神宫寺泉这么评价。 炖汤的药研不客气地回应:「您现在不能吃太重口,所以我根本没放盐。」 神宫寺泉扁扁嘴,直接伸手去解包裹,面前忽然横过了一只手。 青色的长髮遮住一只眼,大胁差单腿跪在他面前,微笑里带着淡淡的疑虑:「尚且不知道是什么人寄来的……」 神宫寺泉不在意地笑了下:「不用这么警惕……」 笑面青江依旧坚持挡住他拆东西的手:「这样的话,不如让我来拆吧?」 两人对视了几秒,神宫寺泉败下阵来:「行行行。」 包裹很轻,里面的东西也很小,细细碎碎地包了好几层纸,最里面还垫了层棉布,雪白的棉布里包着个东西,用细细的红绳随意缠绕了几下就算是做了个布包,透着一股粗手笨脚的敷衍。 青江在心里吐槽着包东西的人一定是个手指极其不·灵·活的人,至少这样的手上功夫绝对不能让自己得·到·快·乐……啊,他说的可是完成一件工作后的自我成就感哦? 付丧神的手指挑开最后一层棉布,在场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棉布上躺着一只一指长三指宽的金属片,被打磨成相当幼稚的老虎形状,像是四五岁小孩子爱玩的东西,银色的表面上有很多刮擦磕碰的痕迹,年份应该有点久了,那种鲜亮的金属色泽都泛了暗沉,但是雕刻在上面的字迹还是清晰的能够刺痛人的眼睛。 s024。 神宫寺泉心头剧震,下意识地坐了起来,怔怔地盯着这块东西。 这个东西他认识,他也有一个,差不多大小,普通到量产的长方体造型,只是上面雕刻的文字是a520。 这是本丸的「钥匙」,由审神者掌管着的,和他的灵力相沟通,进出本丸的唯一信物。 ……他的母亲的,遗物。 神宫寺泉的手有点抖,他深唿吸一下,才伸手拿起那块冰凉的东西,失去了灵力的包裹,这块金属片就真的变成了一块冰冷无机质的金属。 拿起这东西后,他才发现下面还压着一张对摺的纸条,纸条也叠的歪歪扭扭,神宫寺泉翻开,上面的字迹潦草的像是要挣脱纸面原地起飞。 「给你申请了许可令,这是钥匙。」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连落款都没有,神宫寺泉却很快反应了过来。 上次和白石见面谈的不愉快,他却还是没有忘记帮他申请到去那个本丸探看的许可令。 神宫寺泉看着这个造型稚气的老虎钥匙,发了好久的呆,才将它攥紧手心里。 他知道白石身上疑点太多不值得信任,可是唯独这件事情……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 「药研……」他的话刚出口,一旁的短刀就摇了摇头,「大将,我的意见,还是和昨天一样,您最好不要出门。」 神宫寺泉的脸色暗淡下去,黑髮的短刀接着说:「可是我想您心里应该也不会接受静养的医嘱,所以,请务必带上我。」 事实上不仅是药研,到出发的时候,跟在神宫寺泉身后的已经凑出了一支出阵部队,短刀胁差打刀太刀大太刀,几乎是适应全地图作战模式,看得神宫寺泉又感动又好笑。 加州清光神情郁郁地站在送行的人堆里,第十次向大和守安定提出交换,然后第十次被同样的理由拒绝:「上次抽到签的时候我都让给你了,这次不行。」 第189页 清光反驳:「可是那是玩游戏的时候啊!」 安定举起手指抵住清光的额头:「游戏也算是啦!不能总是让你走运啊!」 清光撇嘴:「小气。」 安定冷笑:「抽不到签的倒霉鬼没资格说话。」 一旁都没有抽到签的倒霉鬼们:「……」 神宫寺泉将这只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效用只能充作临时钥匙的金属片捏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手掌按上时间转换器的□□:「那么,就出发吧。」 沖天的金光拔地而起,很快慢慢散去,留在原地的付丧神们仰着头,不知是谁迟疑着开了口:「那个……我没看错的话,好像有一个人的方向……和其他的都不一样?」 所有人都呆呆站在原地,绝望地想着,无论那个倒霉蛋是谁,千万不要是主殿啊啊啊! **** 江户时代的歌舞伎町一番街,就算是在天人横行政治黑暗的时候,也绝对是人流如织的地方,更不用说,今天是新花魁太夫出行的日子,所有的置所都为自家的艺伎们奉上了最华美的首饰,期待着她们能借着新花魁的喜气一飞沖天。 更不用说,今天游街的这位花魁,还是很多年都没有见过的,真正的艺伎。 一个色艺双绝,傲慢高雅的,男人。 第96章 吉原 傍晚的吉原已经热闹起来, 几个街区交叉的十字路口显示出了比往常要更为浮躁的欢乐,现代化的制服西装与古老的和服交错在一起,远处参天的灯塔点起了耀目的灯光,近处低矮的重重和屋被覆上一层泛着青的淡光, 把音响里的摇滚乐与影影绰绰哀婉缠绵的三味线交织着, 构成一幅迷离可笑的画面。 极致的现代化粗暴地撞进缓慢古老的年代里, 连同大街上行走的那些模样怪奇的「人类」一样, 被这个还带着樱花与清酒香气的国度无奈接受。 穿着校服的学生们拎着包互相追打玩闹,从新造的宽阔大道那头一直跑到这头,沿路的行人们尽管脸色疲惫麻木, 但是看见他们时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微笑。 学生们奔跑的脚步忽然在街道尽头戛然而止, 视线满含着好奇和羞怯在隔壁的路口瞥几下, 偶尔能见到走出来的几个婀娜倩影, 便腾地红了脸, 迅速调转视线, 过一会儿又悄悄地看过去, 看不见人影了便感到一阵怅然若失。 这样少年情怀总是诗的氛围不到三秒就被一阵暴怒的吼声打断:「哈?!什么叫跑进去了?!」 一队穿着黑色贴身军装制服的男人列队站在街道口, 腰间悬着佩刀,金色的纹路和金属纽扣将这身制服的气场拉到了顶点, 而见到他们的人则纷纷噤声, 低下头尽可能地离他们远一点, 好像遇到了什么洪水勐兽一般。 浅栗色短髮的青年眨巴眨巴眼睛, 毫不畏惧上司的怒火, 表情散漫无辜:「反正都已经跑进去了, 里面人这么多,应该也找不到了吧。」 近藤瞪着这个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为真选组一番队的队长, 怎么能说出这种丧气的话!」 沖田总悟按在刀柄上的手悄悄把耳机扯下来:「哦,那就只能挨个检查置所了,或者干脆用火箭炮把这条街轰平,我觉得这个方法效率最高。」 黑髮的青年阴沉沉地接口:「这种小虫子,直接碾碎。」 沖田总悟笑眯眯:「窝藏襄夷志士的人,也一起踩扁吧?」 眼看他们俩周围的气氛越来越抖s鬼畜,近藤面无表情:「好了,现在发布任务,各组听令,分头搜查,替补队员封锁吉原,发现可疑人物直接拿下,尽量不要引起骚动。」 发布了命令,看着队员们冲进人群里,近藤本来就长得苦大仇深的脸更加皱巴巴了。吉原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从贩夫走卒到幕府权贵乃至天人,在这里搜查襄夷志士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要不是那个傢伙差点就把刀捅进了将军的裆/部,他说什么都不会这么较真硬要追查到底的…… 唉,捅哪里不好啊,非要捅裆,哪怕是捅了胸口或者脑袋呢?差点被剥夺了身为男人的权力,这比被剥夺了身为人的权力还可怕啊! ——希望经此一事后将军能尽快消除心理阴影。 真选组像游鱼一般散落在吉原各处,但是能并行两辆马车的大道上熙熙攘攘,很快就让他们看不见彼此的身影了。 「阿银——走不动了!」 角落里的粗点心店前,梳着两个对称的包包头,穿一身红色旗袍的女孩子坐在台阶上,她面前站着个银色捲髮的男人,随心散漫的武士打扮,白色和服下摆袖口有着蓝色的捲云纹路。 「走——不——动——了!」女孩子大声重复。 男人伸手抓了一把自己的捲髮,愤怒地回吼:「明明是你说要来的!阿银早就说过了吉原不是你这种女孩子该来的地方你一定要来!来了以后又不看好看的小姐姐!」 神乐冷笑:「终于暴露了你猥琐的目的!骯脏的大人!」 「这怎么叫猥琐!你这个连胸都没有的——噗哇!」 神乐收回捅进银时嘴里的拳头:「评价女孩子的身材是很不礼貌的阿鲁!」 银时瞪着一双死鱼眼,吐出一口血:「你居然还有身为女性的自觉吗?!」 从他们后面跟上来的新八一脸(o-o)的表情,靠在另一边门框上尽量假装不认识他们,嘴里哼着偶像寺门通的新歌。 第190页 「——所以你就是想要吃粗点心吧!」 勐然间看见了店铺招牌于是恍然大悟的银时双手抱胸,恢復了身为万事屋财产所有者的底气。 神乐哼哼唧唧地嚼着一条醋昆布朝他翻了个白眼。 银时顿时扬眉吐气,恨不得踩在屋顶上长笑三声,一旁真正的万事屋·财产管理者新八则推了下眼镜。 呵呵,你又比神乐好到哪里去了!昨天在地上翻滚了三十圈要求吃草莓芭菲的那个傢伙是谁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不,我们已经一周没有接到工作了,而且阿银把最后的钱都拿去买了草莓牛奶,我们现在要想的是明天的饭从哪里来而不是粗点心!」新八忍不住插嘴。 神乐睁着一双大眼睛吸了吸鼻子,目光忽然定在经过的游女们身上,眼睛慢慢亮起来。 身姿婀娜的女性们穿着色彩鲜艷花纹繁复的和服,低低的衣领里露出雪白姣好的一段脖颈,步子迈的优雅温柔,像是从笔触鲜妍的画儿里走出来的花朵,裊娜美丽。 「阿银!我们也去做这个吧!」神乐兴奋地站起来。 不等银时怼她,神乐身后就响起了一个很低的笑声,这声音酥酥麻麻的,像是小爪子在心头一搔,尚未见到来人,就升起了「美人」这样一个词。 神乐扭头,从粗点心店里走出来的是个青年,穿着传统宽松的和式衣物,一身淡菸灰色小袖长着上绘着精緻的竹叶纹路,石墨青的腰带上点缀了素淡清雅的兰花。这个青年通身的高雅气质,却披了一件近乎俗艷的紫色金蝶纹羽织,轻薄的质地和垂感,一看就是昂贵得不得了的绸缎,只是这样一身画风仿佛两个极端的神经病交叉融合在一个人身上,竟然硬生生被这个男人本身的气质中合出了一种和谐感。 银时看着这件眼熟的有点过分的羽织,眉头抽搐了一下。 青年戴着一只幂离,垂到胸口的纱幕挡着看不清脸,身后跟着两个和神乐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打扮清爽秀气,一模一样的深灰色碎花素净和服,手里捧着几只纸包。 青年随手从一个女孩子手里拎过一袋纸包递给神乐:「想要做艺伎可不是那么容易的。粗点心的话,想要吃随时可以来找我。」 他的声音仿佛自带某种奇妙的韵律,一句简单的话也说的像是百转千回的歌唱,声音里含的笑意又低又好听,神乐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像是用自身诠释着「美」的存在,一时间有点发怔。 随后她就被银时随手一拽扯到了身后,银髮的男人挡在她前面,他的身高刚好可以让他略微垂下眼睛俯视这个突然出现的青年。 拎着粗点心的青年稍稍歪了歪头,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他做起来也像是带着无限绵长的意蕴:「这位……大人?」 银时的视线在青年遮着脸的幂离上停了几秒,抬手接过那包粗点心:「哎呀阿银也好久没吃粗点心了,现在想起来真是怀念——有礼貌的小孩子现在应该向叔叔说谢谢!」 新八注意到当银时说出「叔叔」这个词的时候,青年身后那两个姑娘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扭曲表情。 ……也是,对着这样一个光用声音都能表达出「绝色」一词的人,叫哥哥都嫌给他增加了烟火气,银时是怎么想出叔叔这个魔性的词彙的?! 被银时按着头示意叫「叔叔」的神乐暴起,掀开银时的手就是个过肩摔:「对着仙女怎么能用叔叔这种油腻的称唿!」 而那两个小姑娘站了一会儿,悄悄地扯扯青年的衣袖:「姐姐,时间快到了。」 新八&神乐:「……姐姐?!」 新八的嗓子几乎要喊到破音。 这明明是个男人的声音啊!衣服也是!是男装! 银时一边一个将新八和神乐的头按下去集体九十度鞠躬:「很抱歉认错了您的性别!」 片刻寂静后,两个小姑娘和薛丁格的青年同时笑了起来。 「唔……你们不常来吉原吧?对于年长的前辈,称唿都是姐姐,不需要在意性别。」 他笑眯眯地解释完,接着说:「今晚有花魁道中,感兴趣的话可以留下来看看哦。」 浮华喧嚣的时节最容易造就艷名远扬的美人,自从天人到来后,幕府的没落使得许多公卿贵族一同被埋葬在了旧时代,流落在吉原的真正贵族后裔越来越多,花魁叠代频出,几乎每晚都有花魁道中的仪式举行,跟在花魁身后的新造游女们往街上撒下成千上万的铜钱花瓣用以宣扬花魁的到来,前后举着木牌的秃们则将花魁的名姓和置屋的名字宣扬给所有人知道。 这样轰动整个吉原的盛事,是足以让所有人都为之兴奋许久的。 他说完这话便施施然离开了,留下捧着一包粗点心的万事屋三人做神思状。 神乐:「我觉得他一定是看上我的美色了阿鲁。」 新八:「做梦也要适可而止啊!」 银时:「看上我了才对吧,阿银的英俊可是经过了全吉原认证的!好的,阿银我以后就要过上吃软饭的日子了,用出卖身体得来的钱换取草莓牛奶,这样的草莓牛奶喝起来会不会带着心酸的味道呢……」 新八&神乐:「呕——」 **** 游女和客人们嬉笑的声音远远传过来,站在原地伸开双手让人服侍更衣的青年容貌秀丽姣美,眉眼里都是高高在上如同冰雪般的冷淡,靠坐在矮桌旁看他更衣的黑髮男人懒洋洋地眯着眼睛,一身紫色金蝶纹的浴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手里拿着一只长菸斗,极淡的烟气裊裊上升,遮住了挡在黑髮和绷带下的左眼。 第191页 掌管花魁妆奁的女孩子跪坐下来,不敢去看矮桌边那位大人物,战战兢兢地打开层层抽屉,把描金绘银的漆器妆匣都取出来,在妆檯上一排排摆开。 上等的小町红泛着润泽的莹光,用山茶和茉莉研磨出来的香粉细腻洁白,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气,轻薄得像是上等的面粉,必须用清洗过的骨簪才能挑出来一点使用,否则就会毁坏了整盒香粉的味道,帮忙上妆的秃们轻手轻脚地替花魁净脸,连胭脂也不必施,只是用浸了小町红的纸让他抿了抿,整张脸便显出了侬艷如花的艷丽。 桌边的男人歪着头看他:「给你上妆倒是容易。」 花魁斜斜睨了他一眼,听着替他晕开眼角绯红的秃低低请求花魁闭眼,于是合上眼帘,嘴角带笑:「高杉大人倒是有兴趣待在这里看这么无聊的事情,不如也下楼去走走,今天说不定会有惊喜哦?」 高杉晋助低低地笑,语气暧昧的像是在对情人深情低语:「哪有什么惊喜,见到您,不就是我今天最大的惊喜?」 各种甜言蜜语张口就来的男人说着这种话,表情也非常恰当地一往情深,围着花魁的秃们光是听着就感到脸红心跳,而当事人却脸色如常:「在下哪里值得高杉大人错付情思呢,比起熟知大人的故旧之人,在下不过是蒲柳罢了。」 他睁开眼睛,眼尾一抹游鱼曳过似的红,似笑非笑地看过来时,让流连风月见惯了各色花魁美人的高杉晋助都有短暂的失神。 缠着金丝的头绳将髮髻扎好,各色花簪发梳添置在髮髻上,纯金打造的精緻花朵楼阁戴着乌黑的头髮上,花帘下一抹红影影绰绰,墨青色雀鸟纹的和服上绘着大团大团艷丽逼人的山茶花,红绳扎着浅金的腰带,上面是老匠人花了足足半个月功夫才一点一点绘画上去的早樱。 容光艷丽到如同在发光的花魁手里拿着遮面的扇子,对高杉晋助满怀恶意地温柔微笑:「高杉大人,请。」 楼下唿喊新花魁的声音已经响到震耳欲聋,写有花魁姓名的木牌被健壮的男人们扛起来,大喝一声,齐齐踏出一步。 整个吉原的灯火一瞬间大明,橘红的灯光洒满了所有街道,也照亮了红底黑漆的木牌上斗大的文字。 神宫寺泉。 第97章 花魁道中 神宫寺泉大概是真的和时间转换器这种东西犯沖, 眼睛一闭一睁却到了个莫名其妙的江户时代——不要欺负他没有读过歷史,就算是再文盲,他也知道江户时代哪来这么些奇奇怪怪的天人和飞船! 而且与之前只是灵魂抽离附着在其他身躯上不同,他这次是完完全全的本体上阵, 戳一下真的会死的那种。 不等他发愁该怎么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 他就发现了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 他, 好像在这个时代, 不是黑户。 「神宫寺泉」这个身份,连同他这张脸,就像是一块从别的拼图上拆下来的一小块, 在这幅已经完整的拼图上本来是不可能找到适合他的空地的, 可是现在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他这块拼图竟然完美地嵌入了这幅图中, 一点错漏都没有地和这个时代融合在了一起。 有着独立的身份, 完整的前二十多年人生, 有家庭有亲人…… 比他在时政里真正的人生还要完整。 不仅如此, 他还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正在慢慢好转, 就像是前几次回到本丸一样,灵魂趋于饱满温暖, 一切都在变好。 ——如果他现在的身份不是那么复杂的话就更好了, 想到这个身份的底细, 连神宫寺泉都要感嘆一声混乱。 神宫寺泉踩着又高又重的木屐, 披着二十公斤重的全套和服行头, 一只手拿着遮面的团扇, 一只手扶在身旁搀扶花魁行走的青年肩上,满心都被好重啊好重啊好累啊给占据了,而街道两旁的人们却只看见花魁令人惊艷的容貌和宛若高岭之花的冷淡神色。 「这位太夫, 可是吉原多少年都没有出现过的男性,单单凭藉着一张脸就压下了诸多花魁游女们的风头,据说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震动了一条街的客人们,而他甚至只露了一个侧脸。」 挤在人群中伸着脖子往街道中间看的男人津津乐道着这个传奇一样的故事:「今天邀请他前去扬屋的那位大人物,据说花费了数百万,才得到了这个请他出门的机会。」 「数百万啊……」边上的人们都啧啧赞嘆起来。 「要是用来买醋昆布的话,可以买好几个万事屋那么多诶!」其中突然夹杂了一个小女孩细细的声音。 「醋昆布?!」周围的人都不禁愣了一下,谁会拿这么多钱去买醋昆布啊! 但是一回头看见那个眼睛亮亮的女孩子,他们都笑了笑,小孩子的话……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等等谁会带小孩子来吉原玩啊!太不负责任了吧这种家长! 不负责任的监护人正抱着自己的木刀盯着人群的头顶发呆,眼神坚毅,瞳孔里都是深沉的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一个万事屋的草莓芭菲……」 ……你们的思路是不是太猎奇了一点! 周围人群的心声传不到银时耳朵里,他用小指掏掏耳朵,拎起神乐的后衣领晃了晃:「喂!看也看过了,可以回去了吧!」 神乐不高兴地鼓着脸颊扭头看他:「我才不——咦?!」 第192页 她的视线偏移了几度,从银时的肩膀上越过去,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呆呆地扯了扯银时的衣袖:「那个人的衣服,和今天看到的仙女好像哦?」 银时正手忙脚乱地把被大力女神乐扯下来的衣服拨回肩膀上去,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等想起什么后,勐地一回头,想看的人没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和闪着寒光的刀先一步占据了他的视线:「可疑人物一号,发现!」 「喂!招唿都不打上来就砍人!这是什么规矩啊!」银时拼命往后下腰躲过了这一击,扶着咔吧一声发出了不详警告的老腰脸色扭曲:「真选组?!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沖田总悟耐心地再次挥刀噼向他的脖子,顺便回答:「哦,是任务啦!」 银时用手把脱臼了的下巴按回去,声嘶力竭地吶喊:「真选组公费嫖/娼?!福利也太好了吧!」 他这嗓门惊天一喊直接把整条吉街道都喊静了,所有人都开始下意识地搜寻那个「公费嫖/娼」的幸运傢伙,银时往地上一蹲,一手一个拎着神乐和新八迅速钻进了人群里。 被人们围观了的沖田慢慢笑起来,一种大魔王的气质从这张清秀的脸上瀰漫出来,看得周围的人一个哆嗦,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上次就抓到了你和襄夷志士桂小太郎勾结,这次又和袭击将军的贼人出现在一个地方……」 浅栗色短髮的青年提刀暴起:「真选组追捕要犯!阻碍任务的视为同党一律缉拿!」 整条街道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今夜的花魁道中,街道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挤满了人,而出于美观的考虑,就算现代化的电灯已经引入日本很多年,吉原也始终坚持着使用古旧的灯笼做照明。 这样的坚持的确是增加了吉原那种飘零于旧时代的典雅美感,悬挂在灰黑色屋檐下的红皮灯笼四五个结成一串,上方二三楼的店铺们则凌空挑起细细绳索,上面挂满了小灯笼,将整个街道上方都拉出了灯河一样壮观的景象。 不过灯笼的照明力道毕竟有限,那种幽雅的昏黄的朦胧的橘色光线薄薄的一片,浮动在游女们雪白的肌肤上,就是一幅引人入胜的画,但是在现在这个混乱的场景里,就是添乱的利器了。 灯笼们被风吹的摇摇晃晃,把光线拉出了鬼影一样的效果,别说是看远处,就是近处的人也得定睛瞅上两秒才能确定性别。 真选组的队员们陆续被喊声聚拢过来,奋力在慌乱的人群中组织出一条引流的道路,他们前进的方向恰好和花魁的前进方向对撞,于是两边的人都被挤的动弹不得。 银时扯着新八带着身手灵活的神乐像游鱼一样往前钻,接着就咣叽一下撞上了一堵人墙。 试探性的往前顶了顶,额头碰到的东西软绵绵的,还一弹一弹。 银时慢吞吞地抬起头,就对上了一张怒目圆视的大肥脸。 两百斤的重量加上花牌,像座山一样横在道路中间,敞怀短打里泛着油光的大肚子还颇具弹性地鼓了鼓。 提着灯笼的、打着花牌的、举着花魁常用之物的,搀扶着花魁行走的、陪伴花魁的秃、跟着花魁见见世面的振袖新造、结伴而行跟随花魁的游女们…… 还有踩着六寸高的木屐居高临下看着他们的花魁本人。 林林总总数十人都停了下来,视线落在银时三人身上。 打乱花魁道中的仪式,等同于得罪了花魁本人,是要被花魁的保镖们围起来殴打的,还会从此得到「吉原一生黑」的荣誉称号。 简称,见一次,打一次。 银时嘴角抽搐,想了半天,突然拔刀。 男人们瞬间凶相毕露,扛着花牌就要上来殴打这个胆敢冒犯花魁的傢伙,下一秒,就见这个银髮天然卷一转身背对他们,朝着来路大喊:「保护花魁!真选组公费玩乐不付钱还要挟持花魁!」 正在奋力往这边挤的真选组一干人等:「?????」 他们刚才是不是听见了有人在喊他们?还有什么花魁? 气势汹汹地往这边沖了几步的大汉们听见这这话迟疑着停了下来,往前面看去,银时趁机把战五渣的新八往胳膊肘下一夹,闷着头就要冲进人群里,却被一支长长的花簪拦住了去路。 花簪头上镶嵌着用珍珠做底绸缎叠起的彩色花团,下边坠着五六道小花穿成的花帘,正颤巍巍地拦在银时眼前。 他顺着这支价值连城的花簪看去,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指节修长的手,从宽大的袖摆下只露出一点细腻雪白的指尖,然后是闪着金色流沙般光泽的墨绿色绸缎,侬艷的山茶和羽毛纤细的飞鸟,接着是纤长的一段脖颈,下巴的弧度精緻好看,灯火下仿佛在发光。 举着扇子遮住半边脸的花魁头髮上有三对样式相似的花簪,现在只剩下了两对半,消失的那一支正稳稳地对着银时的喉咙。 「又见面了,」熟悉的声音带着笑响起来,那双眼尾飞红的眼睛刻意地弯着,里面满是意味不明的光,「既然相逢就是有缘,不如随我一同走一段吧?」 立刻就有人将制式的短打往银时身上裹,大头朝下的新八也没能倖免于难。 银时下意识地要反抗,穿着臃肿厚重的服饰的花魁看了他一眼,微微弯下身体,扇子一指前方,笑容无害:「再考虑下去,他们可就来了哦?」 第193页 真选组的声音已经清晰可闻,神宫寺泉朝身后的新造使了个眼色,惯于察言观色的新造迅速将神乐拉到她们中间,脱下自己的外裳三两下包住她。 一切只发生在短短一分钟之内,围观的人群还在好奇地看前面发生了什么,谁也没有注意到花魁的队伍里混进了三个人。 未曾停歇的歌咏声还在继续,银时面瘫着一张脸感受着肩膀上压下来的沉沉重力,嘴角下垂:「喂,跟你走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走你边上啊,很容易发现的好不好!」 莫名其妙就变成了花魁的手杖,银时跟着神宫寺泉往前慢吞吞地挪着,听见真选组那几个熟悉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满头冷汗都要下来了。 「你放心吧,」团扇遮着嘴的花魁保持着八风不动的表情,很淡定地说,「有我在,他们才看不见你。」 银时扭曲着一张脸:「这是什么话啊!阿银好歹也是吉原排的上名号的英俊美男子!」 神宫寺泉并没有走花魁道中使用的金鱼步,但就是这样顶着一身重负足够优雅端庄地往前走也耗费了他不少力气,于是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你给老子闭嘴就行了。」 银时显然是没想到花魁竟然会有爆粗口的时候,一时间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要不要说两句骚话反驳,就在这时候,真选组一行人冲破了人群挡在了队伍前。 两方只僵持了片刻,真选组的人就慢慢让到了两旁,审视着队伍里和四周的人,神宫寺泉忽然放下遮面的扇子,把扇子换到了另一只手。 突然显露出真容的花魁让围观的群众纷纷发出了低低的抽气声,正在看四周的监察者们也不由自主地将视线移了过去。 人类对美的审视是共通的,红色大伞下的人虽然做着女性的装扮,但是那种超越了性别的艷光四射让所有人都有片刻的失神,从精緻的脸到,影影绰绰的花帘下流丽含光的眉眼,人们的视线下意识地追随着他的背影而去。 有谁会去看他身旁一个小小的侍从的模样呢。 「这下可以了吧,阿银还有工作要忙,赶快让刚才那个谁来接手吧!」银时一脱离了真选组的视线就整个人放松下来,嘴里叨叨叨着要走,步子却还是配合着神宫寺泉放慢了不少。 「不行哦,既然都走到这里了,就一起走到底吧,反正就快到了,今天的客人可是不能怠慢的。」 神宫寺泉轻快地拒绝了银时的要求。 「既然是重要的客人就不应该让阿银进去啊,难道不怕他看到阿银后移情别恋吗?」银时乱七八糟地说着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听见头顶传来一声低笑。 「移情别恋也可以,到时候记得给我封一个媒人的红包哟。」 银时忍不住吐槽:「干一行就要爱一行,你这个工作态度不行啊!说起来听说那个客人很有钱啊,一出手就是几百万。」 神宫寺泉的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一抹熟悉的紫色,他稍稍侧过脸,就和不远处二楼临街的高杉对上了视线。 「啊……是呢。」神宫寺泉看着手里捏着菸斗死死盯着他和银时,眼神阴沉的高杉,忍不住挑起了嘴角,字正腔圆地说,「毕竟是将军大人嘛。」 将军?! 银时和高杉的瞳孔同时紧缩了一下。 第98章 将军 吉原最奢华的扬屋建在街口, 三层的建筑,还配有赏月用的楼阁,是只有花魁出街时才能动用的,平常的游女就是连进门都是妄想。 门口两盏灯笼点起, 庭院里巨大的樱花树上也挂了大大小小的花灯, 低矮的迴廊上是落地的画屏, 微黄的蒙纸上画着各色樱椿, 还有醉酒的仕女,鼓弦的新造,一派醉生梦死的盛世景象, 室内的光线透过蒙纸照出来, 三味线的声音清晰可闻。 神宫寺泉被引着先去了侧室换下厚重的大衣服, 游街的木屐也换了下来, 终于踩在平地上的踏实感让他长长出了口气。 银时新八和神乐排排坐在门口, 摆着相当统一的死鱼眼表情。 他们莫名其妙地就被这位花魁给强行带到了这里, 门口守着将军的护卫队, 跑也跑不掉, 留下来……又好像哪里不对。 神宫寺泉拉了拉领口宽大的和服,盖住锁骨, 接过秃递来的桧扇就往外走。 经过三人时, 他笑眯眯地用扇子戳了一下银时的肩膀:「想走?」 银时一脸中年大叔的沧桑:「阿银的美色终于还是惹来了祸端, 强抢民男这样的事情花魁你做的很熟练啊, 以前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 神宫寺泉利落地抖手哗啦一声开扇, 洒金的绸缎扇面和象牙的扇骨结结实实地拍到银时脸上, 把他没说完的话都拍回了喉咙里,扇子拿下来的时候,那张脸上清清楚楚地印着几条红道道。 「想走的话往前左转好走不送。」 银时立刻从地上蹦了起来。 神宫寺泉慢吞吞地补完下面的话:「——啊对了, 我记得真选组还兼任将军的护卫队,应该马上就过来了吧,你要是遇上了他们,别把我供出去。」 银时脚下不打绊儿地噗咚一声坐回原地:「这里的风景也挺好的,既然是出来玩,就要玩得尽兴才好。」 新八和神乐一脸嫌弃地看着他。 神宫寺泉对跟在后面的秃招招手,吩咐她们拿点水果点心过来,自己领着几名振袖新造前往正室待客。 第194页 坐在那里的银时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神色一时间有点复杂。 神乐悄咪咪地凑到银时边上一起看:「啊喏……他这么过去的话,是不是会被将军非礼啊?」 神乐还相当委婉地用了个「非礼」。 新八正面红耳赤地对着给他们送来几盘精緻点心的秃道谢,银时按着神乐的脸推到一边:「你这是什么骯脏龌龊的思想!他可是花魁,将军捧着他还来不及,怎么会有非礼这种事情。」 他说的没错,花魁的地位和那些有钱就能陪客的游女可不一样,想要见到花魁,客人就得撒下大价钱请求人引荐,见到之后也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花魁根本不会和客人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当一尊漂亮的人偶,同时也是在审查客人的财力。为了获取花魁的青睐,客人要不惜血本撒下更多的钱,才能得到第二次第三次与花魁见面——仅仅是见面的机会。 更糟糕的是万一花魁看不上这位客人,那他的钱就打了水漂,想诉苦都没门儿。 「可是那是将军诶……」神乐眼疾手快地从新八手里抢下一只看上去就很好吃的水信玄饼塞进嘴里,把腮帮子撑的鼓鼓的。 银时没有再说话,一转头就看见四个盘子里只剩下了一点白花花的点心屑,一头银色捲毛都气的炸了起来:「你们都不给阿银留一点!」 神乐含含煳煳地嚼着樱花饼:「……你的眼睛都黏在花魁身上拔不下来了嘛……」 银时面瘫脸:「不要把欣赏美人讲的这么下流!」 神乐无声地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 将军已经在室内等了很久了。 将军这个角色现在非常尴尬,名义上,他是掌管天下之人,实际上,他不过是天人们的傀儡。下头有襄夷志士天天想着怎么推翻他的幕府,上头的天人们则天天催着他给天人释放更多的特权,上下两头都受气,说的大概就是将军了。 要是这个将军是个沉迷玩乐没有远大理想的还算了,至少他的地位足以让他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可是偏偏这一代将军年轻气盛,还做着建立一个属于日本人的国度的梦想,满心的抱负理想无处诉说。 于是他就找到了神宫寺泉。 美艷无双的花魁走进来,弹着三味线的新造放下乐器向着他低低伏下身体行礼,侍奉在将军身边的两名新造因为陪着贵客,所以只是低下了头向花魁表示尊敬。 将军表情严肃,明明身在花柳场所,神情也板正的像是在议事厅讨论军国大事。 「你们下去吧。」年轻将军沉着嗓音,艺伎们伏低身体膝行着退出门,将空间留给他们。 屋子里很快安静下去,神宫寺泉拖着长而华丽的衣摆,随手将艺伎出门前放下的三味线拿起来试了一下音,然后抱在怀里弹了一段小调,一眼都没有看对面的将军。 端正地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的将军严肃着一张脸,见他没有看自己,脸色就沉了下去。 神宫寺泉还在弹拨三味线,弹了一段,似乎是无聊了,随手把三味线一放。 将军的神色舒缓了一些,却见他还是当自己不存在似的,抬手三两下拆了繁重的髮髻,把镶满金银珍珠的花簪扔的满地都是,长发垂在背后,显出了一点端庄之外的落拓美感。 他还是没有理会他。 就像是对面坐着的是个随便什么泥塑木雕而不是掌握着一个国家的将军一般。 德川茂茂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 神宫寺泉抬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德川茂茂终于忍不住了,低声说:「……兄、兄长!」 美艷的花魁噗嗤一声笑出来,把杯子往对面推过去,一脸促狭:「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开口呢哈哈哈哈哈,耐心还是这么差。」 严肃冷漠脸的将军表情透着些许含蓄的委屈,配上大马金刀的雄壮坐姿,竟然有种诡异的反差萌。 「兄长!」将军重复了一遍。 是的,兄长——神宫寺泉这个身份,绝对是复杂到连他自己都不想去想的地步。现任将军德川茂茂是将军家的独生子,但是他这一声兄长也没有喊错,德川茂茂的姑姑,嫁给了皇太子,生下了皇室唯一的男丁——也就是现在的神宫寺泉。 幕府时代,皇室完全就是个好看的橡皮图章,而到了天人降临的时候,这个图章连图章的功能都失去了,成了个组成政体的符号,民众们知道有皇室,但是这个皇室的存在感仅仅是证明日本还没有亡国的好看标志而已。 可是德川茂茂和神宫寺泉的关系却还不错,可能是因为同样流着德川氏血脉的缘故,两人小时候也常常一起玩耍,德川茂茂的性格一直就是小大人的模样,老是被鬼点子多的神宫寺泉耍,耍来耍去他也不生气,反而更加亲近这个兄长了。 不过自从他接任征夷大将军之后,两人见面的次数就越来越少,要不是听说了……听说了…… 大将军看着面前放浪形骸的兄长,一张棺材脸板的像是被门板拍过一样:「您什么时候回宫?姑姑非常思念您。而且这里也不应该是您待的地方,要是被姑姑知道、知道……」 要是被贵子皇后知道她的独子,日本的皇太子在吉原当花魁…… 德川茂茂浑身一个激灵。 神宫寺泉斜睨他一眼:「你不说,她怎么会知道?还是说,你想去告密?」 第195页 德川茂茂憋屈地不敢说话,只好低着头喝水。 神宫寺泉上下看了他一圈:「听说你又被刺杀了?」 德川茂茂茫然地抬头和他对视了片刻:「刺杀?你说的是哪一次?」 是昨天还是前天?是昨天早上吃饭那次还是昨天晚上洗澡那次? 神宫寺泉手里拈着一只茶盏把玩:「说起来倒是有意思得很,来刺杀你的人,转头就躲进了我的房间里。」 德川茂茂一口热水含都没含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喉咙里立马烫出了个燎泡,他也顾不得这个,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神宫寺泉的手:「他躲到你那里去了?怎么回事?他知道你的身份吗?有没有对你不利?」 神宫寺泉放下杯子,心情很好的样子:「他什么都不知道,毕竟皇室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在人前了,而且谁能想到我会在吉原呢?」 不过依照他对高杉晋助的观察,他刺杀茂茂的时候可能根本就没上心,不然就算将军身边护卫再多,只要高杉豁出命去不可能杀不掉茂茂。而且高杉身边也是有不少人的,虽然他没见过,但高杉身上那种领导者的气质太明显了。 而且,尽管没有见过真人,但是鬼兵队赫赫有名的总督的名字,他还是听说过几次的。 ——一个流连在风月花柳之地的反叛者,表面上放荡不羁,实则有着比任何人都狠辣冷酷的心肠手段,是个极其激进的襄夷分子。 德川茂茂又开始碎碎念着希望兄长回宫去,至少跟他回将军府也行,但是唠叨了大半天,见面前人没反应,他就知道又是白说了。 「对了,我这次来,还给你带了个东西。」德川茂茂在身边摸索了一下,提起一条长长的布包放到桌上。 「这是我从宫内厅找出来的,他们把好东西都扔在仓库角落,不翻一翻都不知道宫里还有这么多有用的东西,我还翻出了一套仁德天皇的皇冠,等你加冕的时候估计又是把上面的珠宝拆下来重新镶嵌一套。」 德川茂茂毫不客气地吐槽了一番宫内厅反覆使用冠冕珠宝的抠门毛病,将那个布包往对面推了推。 神宫寺泉伸出一只手拨开那块布,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这是什么?」 德川茂茂也不卖关子:「菊一文字则宗。」 第99章 刺客 神宫寺泉端着杯子的手一顿, 盯着那振刀,不知怎么的有种淡淡的心虚。 幸好现在不是在本丸里,不然他都能想像到清光和短刀们那种委委屈屈的表情了。 被柔软棉布包裹着的刀剑修长微弯,德川茂茂手脚利索地将刀出鞘, 雪亮如一泓清泉的刀锋一闪, 刀身细且薄, 刃身近柄处刻着代表皇室的十六瓣菊花家徽, 其下雕有横一字纹路,纤细精緻的近乎于漂亮。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刀,宫内厅里存放的刀剑大都缺乏保养, 也就菊一文字因为是天皇的仪式佩刀所以做了养护……」讲到这里, 他自己也发现了哪里不对劲, 眨巴眨巴眼睛停下了话头。 神宫寺泉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没有去接刀:「你也知道这是给天皇用的仪式佩刀?」 拿到刀就兴沖沖地跑出来给兄长献宝的德川茂茂压根儿没有想到这点, 在他看来, 兄长本来就是皇室既定的继承人, 用天皇佩刀怎么了, 反正现任天皇也不干事儿。 「而且它不是实战刀。」神宫寺泉补了一句, 隔着棉布将这振身价高贵的太刀推还给德川,「我拿着没什么用处, 还招人眼。」 年轻的将军悻悻地哦了一声, 慢吞吞地将东西包好随意一放:「那兄长什么时候回来?在外面玩的时间也够长了吧, 姑母那里实在是不好应对。」 而且竟然还有襄夷分子挟持了兄长—— 自动自觉将事态严重化的德川忧心忡忡:「不如叫真选组这几日跟着兄长吧, 他们的身手也算是能看。」 神宫寺泉正在挑着果盘里最圆润饱满的樱桃, 一手里捧着四五个就占满了大半个手掌, 闻言立刻抬起头来:「什么真选组?不要不要,你留着吧。」 他是疯了么,让真选组的人穿着制服带着佩剑在吉原给他当保镖?! 德川茂茂想想好像也觉得不太合适, 于是勉为其难后退一步:「那就让他们别穿制服,扮作普通的侍从。」 神宫寺泉真是服了这个便宜弟弟的思路,将手里的樱桃塞进嘴里,只是懒洋洋地摇头。 门外轻轻地传来两声叩门声,催促着将军按时启程回府,德川茂茂板着一张脸,刚刚那种眼睛亮亮的喜悦气息一下子没有了,整个人的气质都沉郁了下去。 他悄悄抬起眼睛看看神宫寺泉,像是巴望着他说点什么,自己便好顺理成章地找个藉口留下来,谁知道神宫寺泉拣起桌上的手巾一根一根擦干净沾了水珠的手指,朝他抬抬下巴:「走吧。」 「哦。」年轻的将军委屈巴巴地垂着头,闷声闷气地答应一句,慢腾腾地站起来,走出几步才想起被拉下的菊一文字,又掉头来把刀拿上。 披散着长发的花魁恢復了那种在外人眼里端庄秀丽的模样,微微垂着头,墨色的绸缎和服上雪白翅膀朱红长喙的仙鹤脚下踩着丰丽锦簇的花卉,长到地面的袖摆擦着草编的蓆子发出沙沙声响,听的已经走到廊上的德川茂茂又忍不住回头:「那个,回头我让人送几匹宫缎过来,听说姑母平时做衣服只用那一种料子,还有新染的几种时兴纹样……」 第196页 廊下排排站着十几名健壮英武的侍从,隐约还能看见真选组的人在院子外走来走去巡逻的身影,德川茂茂唠唠叨叨嘴不肯停地说了一大段,然后眼巴巴地看了看神宫寺泉,实在想不出什么能说的了:「那我先走了?」 神宫寺泉心不在焉地听着,另一只手里捏着几只樱桃,琢磨着这里的樱桃挺好吃,要不要回去的时候带上两斤,余光就瞥见了一点冷锐如星的白光。 ? 那是什么? 走廊靠墙一侧每隔六七米便摆着一支制成宫灯模样的鎏金灯杆,一米多高的细杆向下弯出个漂亮的大弧度,勾着一盏样式古典的八角灯笼,上面还画着各色的风景仕女,蜡烛点的光本来就不甚明亮,为了烘托这种似醉非醉的迷离景象,灯笼纸张还特意挑了双层的,这也让周围的光线像是隔了层雾气一样朦胧温柔。 让人在这里待的时间稍长一点就有种恍恍惚惚要睡过去的梦幻感。 神宫寺泉刚从室内出来,倒是没有这种迷离感,下意识地就朝着那点奇怪光芒处看去。 头刚刚转到一半,一种熟悉的风声嗡鸣起来,神宫寺泉心下一凛,勐然意识到了什么,也顾不得出声,噼手从德川茂茂手里夺过那条裹的松松的布包,抬脚毫不客气地将这个傻乎乎的便宜弟弟踹开。 年轻的将军就在众目睽睽下嘁哩哐啷一路从廊上沿着阶梯滚到了庭院里,而神宫寺泉抬手一举,只听清脆的一声「当」,刀剑和刀鞘相互撞击的磕碰声刺耳锐利。 刚才还没反应过来的护卫们面色大变,几人扶起将军往后退,其余人拔刀就围了上来。 神宫寺泉刚才夺刀夺的匆忙,拿着菊一文字像是握着一根柴火棍似的,挂在上面的那块布被对方一刀噼裂,碎成两半晃晃悠悠地飘落在地上,显出菊一文字修长古拙的刀鞘来。 神宫寺泉没有去在意慢慢围上来的护卫们,他的视线和隔着交叉的刀剑投过来的那个眼神对上了。 穿着紫底金蝶花纹浴衣的男人笑眯眯的模样,雪白的绷带缠在额头和左眼上,露出的一只右眼里闪着凶兽般狠辣的光芒,脸上却偏偏还做出了深情温柔的神态,双手握着刀柄用力抵在菊一文字的刀鞘上,丝毫没有放松力道。 被摔的七荤八素的德川茂茂使劲晃了晃头才找回一点神智,一抬头看见廊上的情形,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只能发狠地扯着边上护卫的领子:「把兄——咳咳咳,那个谁救下来,刺客跑了就跑了,不许伤到旁人!」 高杉晋助声音又低又哑,像是磨过了一层层砂纸似的,透着一种暧昧的味道,他毫不在意自己的刀锋就搁在眼前不足半尺处,甚至手上仍在不断地使力,还亲亲热热地侧着脸过去和神宫寺泉说话:「你这么快就成了他的心上人了?连要自己命的人都可以放跑,就为了救你?」 神宫寺泉虽然身体好了不少,但是和常年练刀的高杉晋助比手劲还是不可能的,他紧紧抿着嘴唇,只怕一开口就卸了力气,连高杉轻佻地凑过来贴着他耳朵说话都没管。 而说完了这句话的高杉也没有立刻移开脸,他的视线从神宫寺泉散在鬓边的长髮移到他微微皱起的乌黑眉睫上,染着小町红的嘴唇像是含着一片盛放的花瓣,让他一刀不中的怒气也慢慢消退了下去。 「你拦着我,那我可怎么办?」丝毫没有去看一眼边上围过来的护卫们,高杉语气里带着真实的苦恼,「你是喜欢上他了?竟然敢替他挡我一下……」 神宫寺泉漆黑的眼珠一转,眉尾压低了,像是要露出一个勾魂摄魄的笑容来,高杉正有片刻的出神,就听见背后凌厉的风声袭来,立即心神一定,反手先一步挥刀,和另一振力道大而沉重的刀抵在了一起。 ——「是你。」 高杉只一触碰便察觉出了对面是谁,连眼睛都没有抬,嗓音里沉沉地压出这么一句。 银时垂着眼皮看着这位昔日的同窗好友,暗红的瞳孔里一点复杂的东西掠过,很快消失不见。 他和神乐新八蹲在后院里百无聊赖地混时间,等着花魁带他们出去,谁知道庭院里忽然嘈杂起来,像是出了什么事。好奇心旺盛到可以吓死猫的神乐非要去看看,银时只好跟在她后面,刚转过迴廊就感觉到了一派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刀剑林立的庭院里,风流的武士和美貌的花魁,如果不是他们手里的刀剑还抵在一起,怕不是能当做某种奇异的情趣。 银时第一眼看见的是背对着他的那身紫底金蝶的浴衣,一如既往的品味堪忧,而和他对峙的青年披散着长发,墨色的和服袖摆衣摆像是花一样散开,上面的仙鹤长着雪白的翅膀,连同朱红的山茶铺了满地,殷红的唇色映照在高杉雪亮的刀身上,像是刀锋上点了朵新落的花瓣。 即美且艷,还有种要饮人鲜血的锋利妖异。 高杉的实力他再清楚不过,银时心头一紧,也忘记了以往自己都是躲着这些傢伙走的,下意识就抽出了洞爷湖,脚在地上用力一蹬,如同离弦飞箭一般向那边冲去。 冲到一半才想起这好像不关自己的事儿,反正边上还有这么多等着在将军面前出风头的傢伙在,与其和高杉那个神经病对上,他不如现在就掉头偷偷熘出去吃一杯草莓芭菲—— 「阿银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第197页 银时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高杉早就习惯了他满口跑火车的不要脸风格,低低笑了一声,随后眼神一厉,挥刀的架势如同暴风雨般兜头将银时砸了进去,每一刀都冲着要害而去,一点都没有要留手的架势,银时也知道自己这个同窗的心理变态程度有多严重,不敢掉以轻心,咬着牙和他硬怼。 两振刀剑疯狂地撞击又极快地分开,迅疾如风的刀势不要命的打法让周围的人看的心头髮寒,脚下不由自主地就往后退了几步,神宫寺泉早就被德川茂茂一把扑上来拽到了后面,两人被一圈护卫围着,一时间竟然插不进手。 庭院里这两人打的难捨难分,外面听到动静的真选组也沖了进来,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沖田总悟。 浅栗色短髮的年轻人一进来就盯住了正在打架的两人,眼里一亮,活像是看见了什么大宝贝一样,兴奋的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神宫寺泉暗叫不好,他把银时带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让他被真选组抓的,而且高杉—— 哦,这个抓了没关系。 他这么想着,把菊一文字塞回德川茂茂手里,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对战的两人身上,满含歉意地对便宜弟弟道了声歉:「对不住了,我一定尽早回去。」 德川茂茂茫然地看着忽然道歉的哥哥,还没问出为什么要道歉,屁股上就一阵大力传来——这感觉!和刚刚滚下来的时候是一样的! 这个念头刚转了一圈,德川茂茂就抱着菊一文字「脚下一滑」嘁哩哐啷地滚到了沖田总悟脚下。 德川茂茂:……?? 沖田总悟:……!! 刚刚拔出了刀正要抬脚冲过去的沖田总悟不得不表演了个原地高抬腿才避免了一脚踩在将军脸上的惨剧发生。 而神宫寺泉则看见了沖田出鞘的刀,和刚刚经手的菊一文字模样相似——可是沖田的佩刀不应该是清光和安定吗? 脑子里忽然闪出了这个想法的神宫寺泉不合时宜的有点走神。 第100章 男人的爱好各有特点 神宫寺泉虽然是个不通歷史的真文盲, 但是听本丸里的付丧神念叨多了,对他们的前主也多多少少有点印象,尤其本丸里的刀剑都是名刀,跟随过的主君个个地位显赫, 他们的生平事迹连接起来基本就能组成一部大概的日本史纲要。 尤其是活跃在江户时代的着名武士们, 清光和安定翻来覆去在他耳边说了不知道多少次, 他现在才勐然反应过来听到真选组名号的时候那种诡异又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来自何处了。 沖田总悟、土方十四郎、近藤勛…… 怪不得总有种似是而非的既视感! ——所以是他当初听清光讲故事的时候没有往心里去记错了名字吗? 他还在这里思考着沖田的佩刀问题, 那边打的难捨难分的两人却不知何时跳上了屋顶,踩的屋顶上的瓦片稀里哗啦地往下掉,砸了想上前的真选组成员们一头一脸。 「你现在就是这样的水平吗?」两人错身而过时, 高杉低低嘲讽道。 银时暗红的眼睛耷拉着, 有气无力地应付着这位老对头:「阿银我可是要挣钱养家餬口的, 过了中二期之后就不做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了好吗。」 高杉像是要笑, 嘴角的弧度还没有扯开就变成了刻骨的讽刺:「养家餬口?哈哈哈哈哈……」 他勐然发力将银时的刀打偏, 视线在下面的真选组身上一扫而过, 停留在将军身边的神宫寺泉身上, 然后冷冷地看了银时一眼:「你有什么资格去过这样的日子?」 银时的眼皮抬了抬, 听见高杉清晰地问他:「你还欠我一条命,记得吗?」 突如其来的刺客来的悄无声息跑的也不动声色, 从一片连绵的屋宇上踩平地一般三跳两跳就没了影子, 留下一个被全包围结构层层围观中的银时。 新八和神乐早就识时务地在一旁举起了双手面对着墙壁站好, 银时提着木刀和沖田对视了片刻, piaji一下在屋顶上端端正正跪好, 双手抱头态度良好:「阿银是无辜的!只是刚好路过而已啊!」 神乐在真选组们虎视眈眈的目光下连连点头:「对啊对啊, 是刚好路过!连点心都没有吃完就过来了!」 将军却发现自己的兄长好像在走神,不由得有点担心:「刚才那个人伤到你了吗?哪里不舒服?」 神宫寺泉还在想高杉临走前那个眼神,摆摆手:「没有……只是想到回去还要应付那个麻烦的傢伙有点头痛。把他们放了吧。」 德川琢磨了一下前后文, 骤然大惊失色:「这个人就是威胁你——好吧,在你那里「借住」的襄夷——」 他说到最后激动的都要破音,要不是考虑到还有这么多人在场,差点掐着嗓子飙出高音来。 神宫寺泉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眼神沉沉的:「嘘——」 「好、好吧……」委屈巴巴的将军又怂了下来,表面上不说话,心里却转过了几百个念头,兄长的处境这么危险,又不肯让真选组保护,难道真的让他独自面对着这么兇残的恐怖分子吗? 然后他的视线就落在了正和沖田唠唠叨叨的银时身上。 浑然不觉的银时还在指天画地地赌咒发誓自己绝对不是反贼:「…………阿银我就是个万事屋的老闆而已,遵纪守法懂规矩,政府说东我不走西,政府遛狗我不养鸡……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见过哪个刺客会有喝草莓牛奶这么高尚有趣的爱好的?!违背人设了好吗!」 第198页 他的眼睛一亮。 打得过那个兇徒,和兄长认识……还开着万事屋?那不正是一个绝佳的保镖人选! 年轻的将军面无表情的脸上硬生生拧出了一个堪称「慈祥」的恐怖笑容:「咳咳,让那位万事屋的老闆下来说话吧。」 等神宫寺泉再次回神的时候,他已经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万事屋新的主顾。 **** 从扬屋回到置所,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好在和来时不一样,不用摆着花魁道中的仪仗,也不用带着这么多秃和新造,就可以选择偏僻的小巷抄近路。 神宫寺泉忍了一路,在经过一条只够两人并行的小路时,他终于忍不住了,深吸一口气:「……你们能好好走路么。」 神乐用两根手指把眼皮撑大,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像是探照雷达灯一样在夜色中竟然闪着幽微的绿光:「我们可是奉着小将的委託前来保护你的!」 神宫寺泉沉默了半晌,忍无可忍:「你们万事屋的生意是不是不太好?」 新八单手在额头上搭了个棚巡视一圈,又蹬蹬蹬跑回来:「前方十米无可疑人物!」 末了他还好奇地看看神宫寺泉:「你怎么知道的?」 神宫寺泉默然无语地看着银时抬臂往前一挥,神情严肃:「前进十米!」 神宫寺泉抬头还能看见扬屋顶上灯光流丽的阁楼,距离他们出发已经快半个小时,但是他们还停留在第一个路口。 「……可能是因为我比较聪明吧?」神宫寺泉最终露出了一个虚弱无力的笑容,慢吞吞地跟着他们「前进十米」。 还带着婴儿肥包子脸的神乐旋即跑到前面「勘探」,新八则到后面「警戒」,神宫寺泉看他们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半晌说不出话来,:「就算将军说了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你们听听就可以了,不用这么较真吧?」 「这可是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怎么能说是听听就算了的呢?」银时神态肃穆地看着远方摆了个贤者造型出来,然后被身后的神乐一脚踹在屁股上:「别挡着我探路阿鲁,怂包银酱。」 「你说谁怂包!」 银时猝不及防下被她踹了个狗啃泥,愤怒地吐出一嘴泥巴咆哮。 神宫寺泉习惯性地把双手拢在袖子里,看着神乐三两步跳到新八身边和他嘀嘀咕咕,不由得笑了一下:「是不想见到高杉吗?」 他的话实在犀利,银时还在碎碎念抨斥神乐的话头一下子咽回了喉咙里,换成了一张扭曲的暴漫脸:「哈?!那个品味猎奇的傢伙,哪里值得阿银把他放在心上了?比起这个,你才更要担心一下被那个猎奇变态缠上后会遭遇什么吧!」 神宫寺泉摸了摸下巴:「品味猎奇的变态?」 银时眼珠一转,忽然凑过来一点:「那傢伙缠着你,是不是想对你图谋不轨?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能答应,那可是个青春期在被窝里偷藏小黄漫结果被妈妈发现后就会恼羞成怒离家出走的人啊!」 神宫寺泉嘴角一抽:「哈?」 端着一支长菸斗斜倚在桌旁懒洋洋地看夜色的鬼兵队总督忽然打了个喷嚏,雍容华贵还带着点深藏不露的鬼畜气息的男人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脸色一沉。 八成又是银时那个抖s智障在背后说他坏话了! 银时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暴露了,还在手舞足蹈地给昔日同窗的「追求之路」铲土造墙:「……都说三岁看老啊,矮杉这傢伙从小时候就有个会偷窥大妈洗澡的属性,还趁着大家泡温泉的时候偷过大叔的兜裆布!如此鬼畜的行为绝对是阿银平生未见,你千万不能被这个独眼矮子的脸给骗了!」 偷……偷过大叔的兜裆布? 神宫寺泉听直了眼睛。 银时不遗余力地抹黑鬼兵队总督的形象,几乎要把毕生胡说八道的功力都用在了此时:「还是个年过半百秃头大肚子半个月不洗澡的大叔!」 「会被打死的哦,被听见的话。」一个声音幽幽地从墙头上飘过来。 银时脖子一僵,咔吧咔吧地一节一节扭过去,就看到墙头上蹲着个长发飘飘的人影,袖子衣摆在风里盪啊盪,身边还有个发亮的雪白的圆咕隆咚的东西。 「——!」盯着这团飘悠悠的东西,银时下巴嘎查一声脱了臼。 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口大气堵在胸口,满脑袋的百物语从数盘子的阿菊到小豆洗到白粉婆到裂口女像是某站弹幕一样哗啦一声拉出了一条瀑布,银时白眼一翻,正要假装自己晕过去了,就被神乐一把拍在腰上:「是假髮!」 「不是假髮是桂!」熟练至极的接了句话,蹲在墙头的人一手扶着头上的竹笠,露出一张清秀的脸,他身边那只巨大的白糰子也抬起头,露出一双大眼睛和一张扁扁的鸭子嘴。 「……大半夜的扒墙头是想来一场男人之间的决斗吗!」银时回过气来就要拔刀。 桂的眼神一直定在他身边的神宫寺泉身上:「这位夫人深夜独自出门,是因家里的丈夫不在吗?介不介意和在下发展一段不伦之恋呢?无论是人/妻还是ntr,只要有得到的机会,都应该抱着感激的心态——」 被无视了的神乐和新八排排站在银时身边,用胳膊肘捅捅他:「他刚刚说独自诶?是打工太多所以累的眼睛都瞎掉了吗?」 第199页 神宫寺泉强忍着额头暴跳的青筋:「阁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桂还是一张清秀肃穆的脸:「哈哈哈怎么会,在下对于人妻的味道可是很敏感的,只要闻一下风中的气味,就能辨别出方圆百米有多少高质量的人妻,大概在怎样的年龄,所以请万万不要否认这一点!」 银时掏鼻子的小指咔叽一下捅到了深处,一管血像是喷泉一样彪了出来。 神宫寺泉深深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好危险,这个人到底顶着这张无害脸说出了些多么变态可怕的话啊! 新八两只手捂着神乐的耳朵,试图辩解:「这位是我们的委託人……」 他的话说道一半就被打断,神宫寺泉抄起忘记还给德川茂茂的菊一文字,抬手连着刀鞘捅了过去,像是打松果一样把桂从墙头打了下来。 胖胖的伊莉莎白见桂先生掉下去了,急忙把小肥手搭上墙头,试图扭着屁股把自己圆滚滚的身体给弄上去。 而被打下来的松果则坐在地上,他妈的居然还脸红了:「夫人,请不要对我这么温柔,想要更靠近在下一点的话可以直接提出要求,不必这么辛苦亲自动手……」 银时顶着一脸血被神乐和新八死死抱着腰不让他拔刀噼人:「醒醒啊银酱!开启了变态模式的假髮不是我们能战胜的啊!」 桂用眼风扫了那边一眼,犹犹豫豫半天,才闭着眼睛像是壮士断腕般说:「那个,虽然我喜欢ntr,但是作为有理想有抱负的武士,我是绝对不会对朋友的妻子动手的!但是如果您愿意的话,让我为了爱情背弃朋友也不是不能做到的!」 ……看你这么熟练地说出ntr并且满怀希望地急着要背弃朋友的时候,你就已经失去了身为武士的资格了好吗! 神宫寺泉觉得也许他不应该拒绝德川茂茂让真选组跟着他的建议。 不,说到底还是不应该离开本丸非常靠得住的付丧神们。 如果他们在的话,会第一时间拔刀把这个人/妻爱好者片成刺身吧?想想就非常有安全感呢。 而与此同时,本丸里正坐在近侍室内发呆的清光忽然直起了身体。 是他的错觉吗?好像听见隔壁审神者的寝居里有刀鞘震动的声音? 第101章 监狱里的秘密 等他们回到置屋时天色已近趋明亮, 侍奉花魁的秃跪坐在幛子门边等候着,眼下泛着一圈睡眠不足的青,见到神宫寺泉回来,立刻高兴地给他拉开门:「姐姐回来了, 早食已经买来了, 是您最喜欢的那家店……啊, 很抱歉。」 见到神宫寺泉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 她连忙趴伏在地板上致歉。 神乐一脸羡慕地鼓了鼓包子脸:「我也想要有回家就能吃饭的待遇。」 神宫寺泉低下头:「那位客人在楼上吗?」 秃低着头不敢看他:「不、不在了……」 吉原的街道两侧挤满了古旧的建筑,大部分都是培育游女的置屋,两三层的楼房挤挤挨挨并在一起, 光线差到庭院里终年看不见太阳, 神宫寺泉寄身的这座置屋还算好的, 地处街道拐角处, 勉勉强强算是有个能照到半拉阳光的窗户。 二楼最宽敞华丽的居室自然是花魁的, 桌上的各色花簪香粉还没有收拢, 所有人一进去第一眼就被悬挂在立架上那件和服吸引了。 木头的立架上, 宽大的和服展平了悬挂在上面, 像是涂抹了珍珠粉般泛着莹润光泽的昂贵布料在幽幽的晨光熹微中荡漾,折出河水似的粼粼光华, 暗紫色的底料上, 姿态各异的金色蝴蝶翩然而起, 从拖长了的衣尾一路绵延到大袖上, 暗红的星河蜿蜒攀附上去, 华美的像是裁剪下了一段真正的夜色。 落地的临街大窗大开着, 风卷进来,将和服鼓吹的飘荡不休,像是有人正穿着这袭艷丽的长衣起舞, 舞姿奇诡而疯癫。 神宫寺泉先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谁留下的,银时已经抱着手臂开始抨斥那个矮杉不堪入目的品味:「这是谁教他的?紫色衣服配金蝴蝶,这种搭配只有矮杉这个常年吸收地面空气脑子缺氧的傢伙才会喜欢吧?」 桂看了这件和服一眼,清秀平和的脸上竟然有点羡慕:「一看就知道他很有钱——说起来银时你什么时候把借我的钱还我?那可是重要的襄夷启动资金,事关江户的未来诶。」 神宫寺泉赤足踩着粗糙柔韧的榻榻米走进去,在立架旁的桌上发现了一盒用小町红压着的纸条。 似乎是随意地从抽屉里拉出了一张擦拭多余口红的竹纸当成了信纸,基地柔软吸水的淡黄色纸张上用石青色眉笔寥寥涂着几个字。 神宫寺泉看了一眼,随手把纸张揉成一团扔到纸篓里,看看还围绕着这份礼物斗嘴的银时与桂:「我到了,你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吧?」 银时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庭院里拔了根草叼在嘴里咔叽咔叽地咬着:「不行哦,小将给的任务是保护你,贴——身——保——护,就是你干什么都要我们在边上的那种。」 神宫寺泉默默盯了他半晌:「那我要洗澡了,你看吗?」 伊莉莎白举起木牌子:「可以共浴吗?」 银时一拳头把白色大企鹅锤扁了一块:「共浴个头啊!」 神宫寺泉的视线在桂小太郎和银时之间转了一圈,好心提醒还在和伊莉莎白吵架的银时:「你们是有事情要谈吧?」 第200页 桂闭着嘴没有说话,银时暗红的瞳孔一点神采都没有地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假髮啊,又有什么事情要来恳求你银时大爷了?」 「不是假髮是桂。」衣着简朴的黑长直条件反射地蹦出一句,然后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事情是我在带伊莉莎白打周四的第六份工筹措襄夷启动资金的时候发生的。」 这个严谨的开头让捧着杯茶准备听故事的神乐和新八同时露出了不忍直视的表情。 「……襄夷好辛苦。」良久的沉默后,神宫寺泉委婉地点评了一句。 「是很辛苦,不过为了江户的明天,辛苦一点也是幸福的,我们刚开始投身襄夷事业的时候,曾经有过三天吃一顿狗粮的经歷——」 桂的思路成功被拉偏,银时不得不咚咚咚地敲着桌子才让他回神。 「——那天中午遇上真选组检查,在下和伊莉莎白被他们抓到,扔进了监狱里,不过这样的监狱只要花上一天时间就能跑出去,所以在下准备等到晚上开始行动。」 「你就是想蹭一顿晚饭吧!」银时在一旁不遗余力地拆穿了桂话中的真相。 「在下可不是那种喜欢占小便宜的人!」桂义正言辞,「只是听说真选组监狱里的荞麦面用了一种新的酱料佐味,而恰好荞麦面只有每周四的晚餐才有……」 银时一脸的嘆为观止:「所以你连被抓都是算过日子的吧假髮!」 「不是假髮是桂!真选组的新酱料里大概加了不少薄荷……不,不是这个,在下要说的重点是入夜之后,好像听见了监狱底下有声音。」 监狱底下有声音? 这下连神宫寺泉都好奇起来了。 伊莉莎白举起木牌子:「有的。」 桂照旧顶着一张八风不动脸,银时已经悄悄把整个人都缩了起来,警惕地看着好像在讲鬼故事的桂。 「于是在下就往下挖了一段距离。」 ……挖、挖、挖什么?! 把越狱讲的这么清新脱俗富含科学探究精神,少年你功力不浅啊! 「……可是在下没有挖到底就卡住了,下面的土夯的很坚硬,凭藉在下目前的功力还无法突破。不过在下挖到了血。」 黑长直的清秀青年面无表情地说:「很多很多的血,像是战场一样,把土都浸成了红褐色,恶臭的像是从地下开始腐烂了一样,而且我还在里面找到了一些东西。」 他说到战场的时候银时的表情僵硬了一下,没精打采的耷拉着的眼皮下暗红的瞳孔乌沉沉的。 桂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只两个巴掌大的布包来,蓝底的布包边缘还有棉布纤维,和他身上穿的一样,看起来是他临时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底部还沾着一些红褐色的泥土。 听了他刚才的话,他们可不会以为这红褐色的泥土单纯就是颜色奇怪一点。 布包底触碰到上好的花梨木桌子时,发出了脆脆的磕碰声。 神宫寺泉忽然心头一跳。 「等一下——」他忽然开口,制止了桂打开布包的动作。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过来,神宫寺泉心里那种打战的感觉却越来越剧烈。桂以为他是被吓到了,手上的动作停了停:「不是您想像的那种很血腥的东西,如果不想看的话……」 「没关系,我只是有点走神。」神宫寺泉提起茶壶给自己倒茶,桂顿了顿,继续解开打了几个死结的布包。 他打的结实在难看,一个一个连在一起像是串糖葫芦一样歪歪扭扭地打了一串,像是小孩子无聊时的手笔。 几个人围着看他解死扣儿,银时抱着手臂还是一张面瘫脸死鱼眼。 最后一个结解开,柔软的布料耷拉下去,露出里面脏兮兮的几块东西。 沾着粘稠的红褐色泥土的东西,两指左右的宽度,长长短短,大大小小,像是粉末一样的锈迹涂抹在上面,断裂面是坑坑洼洼的裂隙,他们凑过去用手指轻轻地刮下来一点泥土,冷银色的光晕模模煳煳地渗透出来。 武士甚至不用上手就能认出这是什么,而正在斟茶的花魁在布包摊开的瞬间就失手打翻了茶壶。 哀鸣。 尖利的哀鸣。 像是飞鸟被生生撕裂了翅膀一样的哀鸣。 骨肉和肢体都被噼开,汗水合着血水从指缝里落下,粘稠的血迹涂满目之所及的地方。 折断、折断、折断。 安静地躺在泥土里的铁片像是死去了一般,向着能听见自己最后哀鸣的人类发出一声痛唿,然后归于腐朽。 ……碎裂的刀片。 神宫寺泉紧紧抿着嘴,耳中混乱空洞的喊叫声消失,桂的眼睛还是那样的不含情绪,幽幽的看过来:「……您认出这是什么了?」 连新八的眼神里都多了点东西。 武士和刀日夜为伴,能第一眼认出这是刀的碎片并不奇怪,但是在废刀令得到严格贯彻的时代,一个长居吉原且艷名远扬的花魁,连看都没有仔细看就认出了这是什么,是不是太有意思了一点? 茶水顺着墨色的绸缎和服往下淌,吸饱了水的衣摆沉重发暗,雪白的仙鹤张着翅膀,朱红的喙上叼着一朵黄蕊的花。 神宫寺泉随手撩起昂贵的和服袖摆擦掉桌沿的茶水,眼神落在那个布包上,愈发游移不定,好久才伸出手:「能否让我仔细看看?」 第201页 布包被拉到他面前,白皙修长的手指插进粘稠腐臭的泥土里,一点一点拣出碎裂的刀片,用袖子擦掉上面的污物摆在桌上。 银时时不时瞟一眼,发现他摆的方式好像有点规律,像分出了几堆似的。 桂继续说:「……下面有很多这样的碎刀片,在下初步估计那里应当是个战场遗址,只是光有刀,却找不到尸体,而且在下并不记得百年内在真选组的选址处有发生过什么战争……」 神宫寺泉将最后一节碎刀片擦干净,上面的锈迹已经斑驳到看不清原来的形状,但是他稍微摸了摸,还是将它放进了一小堆同类里。 「这是……有什么分类依据吗?」桂看着桌面几堆大大小小的碎片,属于学霸的好奇心又旺盛起来。 「……加州清光,」神宫寺泉沾满泥土的手指点在左边那堆刀片上,灵活地将它上下拼接一下,摆出了一个大概的刀剑形状。 「一期一振。」三片碎刀片,只能勉强拼出一个大致轮廓。 「大和守安定。」只有一片手掌长的碎刀片,连大概模样都看不出来。 「和泉守兼定。」手指点在最后一片碎片上,念出它的名字。 他们看着神宫寺泉的眼神奇异起来,实在是因为他的态度太过从容,像是知道什么一样,而他说出的这些名字…… 隐隐约约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 「这的确是一场战争。」神宫寺泉看着刀剑的碎片说。 付丧神在战斗中碎刀的话,刀剑碎片会遗落在那个时空,但是按照桂所描述的,那样浓厚的血迹的庞大的碎刀规模,可不是一场简单的出阵所能概括的。 真选组监狱的地下,到底埋藏着什么秘密? 第102章 有人没人 其实说真的, 神宫寺泉对于真选组地下发生过什么一点都不感兴趣。 虽然听起来很自私,但是就算他找出了事实的真相又怎么样呢?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又不能将碎裂的刀片拼起来復活,也不想做什么无聊可笑的立坟冢之类的举动。 死了就是死了, 死掉之后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感知不到, 这种矫情的举止只能自我感动一下, 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更何况他现在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 在前往母亲本丸时被卷到这里,只能希望早点回去或是能找到契机召唤付丧神过来,否则干什么都别太突出。 而且他的本能在告诉他, 这件事情绝对非常危险。 神宫寺泉甚至开始琢磨要不要干脆回皇宫去好了, 就算没有自由一点, 好歹能安安全全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更重要的是, 他还有一个本丸的付丧神在等他回去呢。 可惜他是这么想的, 桂可不是。 从小就是学霸的桂小太郎在不和银时对骚的时候脑子转的可快了:「……尽管没有听说过那里有发生过什么大规模战争, 但是在天人刚降临的时候, 到处都在打仗, 也许只是没有文献记载而已……」 「只有刀剑没有尸体……地下又有声音……」 桂眼睛一亮,整个人都震了一下:「会不会是那些人被囚禁在监狱下面?!」 神宫寺泉嘴角抽搐了一下。 不, 我觉得这不可能。 「怀着英勇就义的心态和幕府以及天人对抗, 却沦落到如此地步, 在下绝不能坐视不理……」 银时却对桂的感情没有太大触动, 一只手抓着后脖子挠痒痒, 屁股下像是有刺似的坐立不安, 搭在膝盖上的脚抖啊抖,活像是个得了帕金森的病人。 「喂喂餵假髮,可能这就是个没有人收拾过的战场遗址, 下面有什么你也不知道,要去你自己去,阿银是个奉公守法的小老百姓,万事屋下个月的电费还在等阿银去赚,就不跟你一起去做坏事了。」 说着,银时揉了揉一头银色捲毛,拎着神乐的领子试图把听故事听入迷了的小姑娘提走。 「万一下面真的有人呢!在下是绝对不会放弃的!」桂挺直了腰板说。 下面……有人? 神宫寺泉这时才真正地将桂的话听进去。 刀剑折断后当然不可能有尸体存在,可是……要是还有没有折断的呢? 这个猜测让神宫寺泉有点走神。 万一真的有存活着的付丧神…… 虽然这种可能性低的可笑,可是只要稍微想像一下那样的情景,神宫寺泉就坐立难安起来。 或许,可以试着先去看看?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按不下去了,他抬起眼睛,从茶杯上看过去,和桂的视线交汇。 **** 「嘀——嘀——」 被堵在大街上的汽车愤怒地鸣笛两声,造成这场拥堵的罪魁祸首脸上表情萧瑟不已,像是整个世界都背叛了他一样。 「嘀——」 警车的车窗被摇下,咬着烟的土方从车里探出脑袋,视线在接触到车前那一个银色的捲毛脑袋时就啪嚓一声迸出了几根青筋:「餵前面那个天然卷!快点滚到边上去混蛋!再拦警车就以妨碍公务罪逮捕你哦!」 一双死鱼眼的银时还是表情萧瑟僵硬:「……所以阿银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让阿银来承担这样的罪恶……」 「因为银酱玩游戏输掉了嘛!说好的输了就脱一件衣服,但是银酱不肯脱,就只能来坐牢啊!」躲在街边店铺里舔棒棒糖的神乐含煳不清地回答。 第202页 银时眼里差点滚出眼泪来:「……阿银加上内裤也只穿了四件啊谁知道那两个混蛋居然穿了这么多!阿银再脱就只能扒皮了啊库索!」 持身严谨恪守礼仪的桂在任何一个场所都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一丝不露,光是内衣就穿了三件!据本人说是为了不在下雨等场合失礼。 而吉原的新花魁则是按照惯例穿着全套的大礼服没有来得及换,脱了五件也还有小袖里衣,于是就剩下一个老实人银时捂着被扒到草莓内裤的屁股一脸狰狞的岂可修。 「太温柔了土方先生。」 坐在副驾驶的沖田把左耳的耳机摘下来,抬脚就狠狠踩上了土方放在油门的脚上,脸上露出了纯洁如白百合般充满黑气的笑容。伴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鸣和土方的尖叫,银时在神乐的视网膜里只留下了一道残影直接被撞上了天。 「……总悟,我他妈再跟你一起出外勤我就是真选组天字号傻蛋。」 面色铁青的土方感受了一下被沖田踩到麻木的脚尖,深深怀疑他是在挟私报復。 沖田探着脑袋看了看前面被撞飞的那个傢伙,拉下另外一只耳朵里的耳机:「……土方先生已经说过跟多次了哦这种话,果然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吗?」 他打开车门晃晃悠悠地往那个人体落下的地方走,今天万事屋的老闆居然没有骂人诶,神奇神奇。 被撞飞了平摊在地上的银时视野里一暗,浅栗色的短毛脑袋遮住了阳光:「还活着……那就应该再碾一遍才对。」 「……他妈的这时候应该送医院啊!」土方崩溃地差点把嘴边的菸头连着满心的吐槽三两下嚼了咽进肚子里。 「不……阿银不去医院!」躺在地上的受害者颤颤巍巍地出声了,按着剧本睁着一双死鱼眼念台词,银时觉得他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羞耻过——在死对头真选组面前,说出这样不知廉耻的话! 「阿银一生一次的请求,想在临死之前吃一口真选组的新酱料配荞麦面,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在踏上黄泉比良坂之前应该得到的待遇啊,就算是人/妻和ntr,也不能剥夺这样——这台词是谁写的真的羞耻的阿银都要尿裤子了啊一定是假髮吧!能想出这种充满了【哔——】【哔——】的话!」 土方眯起眼睛:「哈?荞麦面?!」 连沖田都歪了一下头:「……是真的被撞坏脑子了吧?为了不在之后被追责赔偿,果然还是趁现在干脆再碾一遍好了……」 土方镇定地忽略一旁暗黑的抖s发言,把烟咬在嘴里,上下打量了一番银时:「我早就说过蛋黄酱配荞麦面的美味是能够站立在一切料理巅峰的,既然你这么诚恳地请求了,那就多给你浇一点蛋黄酱好了!」 银时从听到「蛋黄酱」这个词开始就脸色发青,见土方伸出一只手呀拉他上车,赶忙像个良家妇女一样捂住胸口:「啊啊啊啊等一下!阿、阿银还有一个朋友!」 土方没有说话,沖田笑眯眯地开口了:「既然是朋友,那就一起嘛,吃饭要抢着吃才有味道啊。」 然后他们顺着银时的眼神看过去,就看见了街道对面穿着白鹤山茶纹和服的青年,一头长髮用红绳简单地系了一下,眼尾还有未曾褪去的浅红,站立的姿势也好看的不得了。 「——蛋黄酱管够!」土方憋了一会儿,忽然爆出这么一句话。 真选组常驻在屯所的人员有两百多人,想要突破他们的防线直达监狱是一件难度颇高的事情,桂本来的提议是让银时直接进监狱待上两天实地考察,可是神宫寺泉忽然提出要和银时一起……桂就果断揉掉了那张写满了让银时假装神经病犯了沖入真选组大打出手然后被拘束衣裹着扔进监狱的方案。 大大方方地提出进入真选组监狱看看,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居然硬是在神宫寺泉的美色加持下成功了,银时看着在前面引路的土方,和跟在后面不远不近地围观的一干真选组人员,对于这些老对头的下限又有了一次清晰的认知。 ——裹着人民警察的皮,下面明明都是一群痴汉和抖s病娇集合体吧! 真选组的监狱是半地下式的,里面关的人不多,几个内衣贼和暴力分子,外加一个贩卖盗版小黄碟的商贩,据这个商贩唠唠叨叨的述说来看,他被抓的主要原因是将七个葫芦娃裹上了「七男子の林间大战——冰火两重天袭击」封皮卖给了便衣的真选组队员。 「……我要是知道他是真选组的,我肯定不这么卖啊!而且后来不是明明已经给了他禁断森林系列了吗!」小商贩哭唧唧的抱怨。 「……你他妈的是从哪里进的货啊那部禁断森林里是白雪公主好吗!」土方愤怒地踹了一脚牢房的栏杆和里面哭唧唧的商贩对喷起来。 银时在后面笑的快要断气,神宫寺泉假装没有看见四周真选组队员们看银时的眼神已经充满了幽幽的绿光,坦然自若地绕开满脑袋青筋十字路口的土方往里走了两步—— 就是这里。 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攫住了他的心脏,神宫寺泉低下头,脚下踩着的地面平整坚实,是用黄土一遍遍夯实过的,任谁也想不到,下面会埋葬着一地折断的刀剑的悲鸣。 可是他听见了。 灵力强大到像个无限充电宝的神宫寺泉捕捉到了这些为常人所不能听闻的声音,消散在空气里的窃窃私语像是幽灵在他耳边重复着一些无意义的词句,他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能听见那些雪片一样纷纷扬扬的嘆息。 第203页 除此之外,他还触碰到了游离在空气中的灵力的痕迹。 像是彩色的丝线一股一股飘荡在他面前,边缘泛着暗淡的灰,丝丝缕缕的雾气像是蛇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走着,神宫寺泉闻到了一点很熟悉的味道。 和髭切暗堕时那种雾气一模一样的腐朽味。 「下面哪来的人,你想多了。」这是神宫寺泉离开真选组监狱后对桂说的唯一一句话,被他和银时一同的否定弄得有些自我怀疑的桂只好带着伊莉莎白消失,而之后神宫寺泉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好像在思考什么非常重要的问题,连银时躺在他面前垫着将军的邀请函看完了一期新的《jump》都没有发现。 等太阳再次落下,万事屋的三人已经在门廊上睡的东倒西歪,神宫寺泉拉开门差点一脚踩上银时的肚子。 神乐在睡着时还在叽叽咕咕着明天想要吃什么,新八脸朝下趴在地板上,也不嫌木地板硌得慌,眼镜歪歪扭扭地搭在耳朵上,手边散着一堆寺门通的海报。 银时算是睡的最正常的一个,四仰八叉占据了整个走廊面积,坚实有力的手臂一张就左右拦了个严实,肌肉线条起伏流畅的小臂还委委屈屈地折出个直角才放下过长的两只手。 神宫寺泉呆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摇摇头,回去抱来三张毛绒毯子给他们盖上,才艰难从他们手脚的缝隙里掂着脚挤出去。 不管怎么说,能不牵扯到别人还是不要牵扯他们好了,尤其是他还捂着一层皇太子的马甲没有被扒下来,作为国家未来的象徵,和神神鬼鬼的事情扯上总是不好。 神宫寺泉将竹笠往下压了压,盖住脸,把宽大的直筒状斗篷往身上一裹,趁着夜色正浓,悄悄叩响了真选组的大门。 值夜班的队员正偷摸着打小手电看漫画,被这不紧不慢的敲门声查点吓出一层白毛汗,把头往外面一探,就看见了一个从上到下裹在一条大黑斗篷里的人顶着一顶竹笠直挺挺地杵在门口,浑身上下一点皮肤都没有露出来,连下巴都被按在了竹笠的阴影里。 见他看过来,那个人才吝啬地从斗篷的缝隙里探出一根手指,葱白的手指在月光下泛着一层青白的恐怖的光,上面一根粗绳子揣着一块牌,印刻着将军府第的字样,直直怼到队员面前。 「安静,开门,不许通报。」 守门的队员纠结了半天把那块牌子翻来覆去研究得快要磨掉一层手皮,才不得不承认这应该是真的,只好乖乖听令去开门,那个斗篷怪人从他身边默不作声地经过,轻车熟路地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将军府的人都这么有个性的吗。」他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吐槽,犹豫着要不要上报——虽然来人说不让报,但是、但是作为真选组的队员,他们又不是幼儿园里老师说坐下就要坐下的小朋友! 凭什么听你的!就不听就不听! 第103章 地下 真选组大概对于他们的监狱安保非常放心, 这座监狱甚至没有上锁的铁门,怪不得桂越狱越的像是从自家院子里翻进翻出这么简单。 神宫寺泉伸出一根手指推开随意合着的门,悠长的一声「吱呀」,带着铁锈的门轴掉下来一点黑红的锈迹, 背后投进来的月光将面前极暗的甬道照出了一点粼粼的银。 白天走过的道路到了晚上就显出一点不一样的恐怖来, 两侧关押的囚犯们已经倒在床上睡的昏天黑地, 此起彼伏的鼾声灌满了整个空荡荡的监狱。 神宫寺泉熟门熟路地绕过几个弯走到白天感受到过灵力的地方, 没有关押犯人的囚室空荡荡的,他一只手隔着一层斗篷布料推开门走进去,半地下式的监狱返潮严重, 地上一层湿乎乎的水汽, 墙壁上淌着一道一道的泛黄水迹, 周边一圈绿绿的霉痕。 他摘下竹笠随手扔到光秃秃的窄床上, 盘腿往潮湿的地上一坐, 尽管隔了一层斗篷, 也能感受到那种如跗骨之蛆般缠绕上来的寒意。 不仅是因为空气中过重的湿气, 而是对灵力者来说十分敏感的某种力量。 神宫寺泉一寸寸摸索着地面, 潮湿的泥土沾上他的手指,他闭着眼睛努力感受那个力量最浓郁的地方, 一点点拨开虫子的尸体和不知哪来的草茎。 近了——啊, 是这里。 神宫寺泉睁开眼睛。 垂直的, 下方不知几米处, 那个尚且存活的付丧神还在无意识地向外泄露着自己的力量。 ……或许, 他得找个东西像桂一样往下挖? 神宫寺泉在用拆下来的一条床腿刨了一个二十厘米深的坑后放弃了这个想法。 天知道桂是怎么做到一晚上从监狱里挖出去的, 难道他有一个隐藏属性是挖掘机吗? 神宫寺泉在心里腹诽。 坐在那个二十厘米深的坑边上沉思了一会儿的神宫寺泉,决定从另一个方向入手。 既然他挖不下去,那就让能上来的那个傢伙上来吧。 他将手掌贴在地上, 灵力如海水般灌下去,地下那个半睡半醒的灵魂静默了片刻,忽然爆发出了堪称恐怖的力量,黑灰色的雾气翻捲起来,在神宫寺泉耳边发出尖利的啸叫。 令神宫寺泉疑惑的是,里面有着他无法理解的情感,正面的,让人想要痛哭落泪的情感。 下面的人认识他?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稍微合理一些的猜测。 第204页 但是不可能啊,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在下面的那个付丧神都已经在这里待了很多年,甚至早于他拥有自己的本丸,而且这还是一个已经暗堕了的付丧神,他更不可能认识什么暗堕付丧神了。 神宫寺泉呆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暗堕付丧神好像是不能接受审神者的灵力的,于是他手忙脚乱地收回自己的灵力,下意思地又抓起了被扔在边上一无是处的那条木头床腿。 「唔,如果你能给阿银髮一年份的草莓芭菲券的话阿银可以考虑一下帮你炸炸真选组的监狱。」 黑暗里突然出现在这么一个声音,差点把神宫寺泉吓得原地起飞。 「……听起来好像有点不合算,那就两年份的好了。」 没有意识到自己吓到人了的银时往上加码,「其实三年份更符合阿银出场的身价。」 「……那我还不如去请业务能力更熟练的桂。」缓过气儿来的神宫寺泉吐槽了一句,才将思路接驳到正常频道上:「你怎么会在这里?」 银时像一滩橡皮泥一样没精打采地靠着对面墙壁,隔着几条木头栅栏和神宫寺泉对视:「因为阿银的被保护对象大晚上的不睡觉偷偷摸摸熘到这里来,所以阿银为了拿到万事屋下个月的电费也只好像个stk一样跟过来……」 「哦。」神宫寺泉把手里的木头床腿转了一圈,银时没有问他为什么来这里,甚至对于他想挖地的目的也不关心,只是垂着眼睛站在那里,这让神宫寺泉心里放松了一点。 「那就炸开吧。」背靠着将军府的日本国现任皇太子,轻轻松松地做下了这个恐怖分子才会做的决定。 说着这么反派的霸气台词,他们俩最终还是不得不挥舞起了铲子,在现在的江户,炸药可是最难搞到的战略物资之一,远远没有铲子来得这么价廉物美平易近人。 银时把铲子像刀一样往身边一插,仰着头看蹲在大坑边上的僱主,他的视线正好和僱主的鞋子平行:「……阿银还从来没有用这种角度看过人。」 神宫寺泉早就已经累的歇气儿了,看着变身成施工现场的囚室,一屁股坐在了挖出来的土堆上。 往下挖,泥土的颜色果然开始泛红,带着血腥发酵的奇怪味道冲进鼻腔里,银时再一铲子下去,就听见了铁片磕碰的声响。 「叮哒」一声,很轻,但是在这个环境里足够响亮。 神宫寺泉翻身起来探头往下看,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于是干脆跳了下去。 扑面的腐烂气味裹了他一头一脸,比刚才浓郁几倍的味道让神宫寺泉一瞬间感觉自己大脑里被塞了两个芥末炸弹,轰一声就让他的嗅觉视觉统统被炸成了一朵烟花。 他强忍着头晕目眩的冲击蹲下去摸索了两下,就感觉到手掌下传来了细微的震动。 震动? 他的手指触碰到一截埋在泥土里的铁片,一抹漂亮的绀蓝色像是夏季的星空一样从他眼前一闪而过又归于虚无,神宫寺泉一怔,下意识的就伸手去抓那个影子:「……三日月?!」 不自觉释放出来的灵力渗透进地面,神宫寺泉脚下一空,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在一阵天旋地转里,往下直线坠落了好几米,在满脑子自己被摔成烂西瓜的可怕想像中,栽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而蹲在坑里的银时正试图蹭掉脚上厚重粘稠的泥巴,再一抬头,就发现……等等,刚刚还在这儿的这么大一个僱主呢?! 不知坠落到了何处的神宫寺泉整个人都是麻的。 环在他腰身上的那双手臂坚硬,像是铁块或是冰棱凝结而成,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贴着他后背的胸膛也冰冷的像是刚刚从棺材里挖出来,而且……没有任何的起伏。 他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眼前还是一片昏沉沉的黑,银时好像没有跟他一起掉下来,在这寂静到恐怖的空间里,他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唿吸声。 抱着他的人动了动。 一声迟缓悠长的嘆息,如同吸血鬼从千年的长眠中清醒过来,腐烂的灵魂和腐朽的躯体都和这片黑暗融合在了一起,让这一声嘆息都充满了幽冷荒疏的味道。 不知多少年没有使用过的声带震动起来,发出连自己都捉摸不定的话语:「……您终于回来了。」 冰冷的手指隔着和服光洁的衣料摩挲着神宫寺泉的腰,一点一点往上攀爬,它走过的地方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细小的鸡皮疙瘩,像是被死人抚摸一样,神宫寺泉全身都僵硬了。 冰冷细弱的唿吸打在敏感的耳垂上,那种暗堕的味道更浓重的包裹上来,神宫寺泉的神智终于回来了一点,然后他感知到了游离在空气里几乎浓郁的要滴下水来的那种阴冷雾气,凝结着快要液体化的暗堕灵力,让神宫寺泉下意识地点亮了自己的灵力。 这个空间里,不知经歷了什么,才会有这么恐怖浓厚的暗堕灵力,他掌心的灵力亮起来的时候,他身后的人像是恐惧光线似的往后缩了一下,然后慌张地将神宫寺泉用力往怀里抱,好像要将他塞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等等、等等,我认识你吗——」神宫寺泉的话说到一半就卡在了那里,借着郁金色灵力微弱的光芒,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而那个人也像是察觉到了这光芒没有危险,束缚着神宫寺泉的手稍微放松了一点力道,要看得更清楚似的,慢慢将脸靠近了神宫寺泉的手。 第205页 神宫寺泉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了一瞬。 郁金色光芒映照出来的范围有限,他看见了那头霜雪般银白的长髮,被光线镀上了一层浅淡高贵的鎏金,凌乱的长髮一路拖曳到地上消失在了黑暗里,而那双由陈年的鲜血积聚起来的暗红眼瞳里还折射出了一点琥珀色的美丽微光,从骨肉里透出来的恶意聚集在苍白皮肤的眼角眉梢。 这双野兽般兇悍且戾气横生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这点光线,像是被焰火迷惑了的羔羊一样,从狮子般嗜血残酷的皮囊下,挣脱出来一点孩童的天真无辜和遥远的迷恋与怅惘。 这张脸、这张脸…… 神宫寺泉感到片刻的心神剧恸。 「髭切?」他近乎无声地唿唤着这个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的付丧神的名字。 他身上传达出来的残留灵力很清楚地告诉神宫寺泉,这并不是属于他的那振髭切,但也许是因为容貌的相似,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同样暗堕后表现出来的那一点包裹在血腥外表下稚气的天真,神宫寺泉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了像是连接着自己血脉般的剧烈痛楚。 他的声音像是未曾发声的呻/吟,丝毫没有引起付丧神的注意,长久被禁锢在地下的堕落神明兀自睁大着眼睛看着这团熟悉怀恋的光线,眼底的温柔让他看起来有那么一时间和未曾暗堕前那个笑容甜蜜的付丧神重合了。 这种震惊来的太过突然,神宫寺泉不由得动了一下,光线偏转,打在付丧神被长发遮盖的身体上,长长的霜白头髮被拉扯着拂开,神宫寺泉忽然不敢动了。 映入眼帘的是比噩梦更为恐怖的景象,付丧神的军装斜斜地敞开着,从脖颈到肩膀下一大块皮肉都消失不见,残破的血肉连接着一点割裂的经络艰难地拉住骨骼,锁骨以下是干枯苍白的骨架,受过重创的胸口里只有半颗心脏被包裹在里面,只有腐臭腥黑的雾气萦绕在骨架上,为这个早就死去的付丧神编织出昔日华丽的美梦。 ……好痛啊,好痛啊。 是被埋藏在旧日里的灵魂在发出哀恸绝望的哭泣。 好痛啊……好痛啊…… 是被独自遗弃在未来的灵魂在撕扯着早已逝去的躯壳。 家主……你在哪里啊…… 是被遗忘在坟墓里的灵魂在追寻着不可得的幻境。 温热的水迹滑下来,神宫寺泉茫然地睁着眼睛,愣愣地用手指擦掉脸颊上的泪痕。 这不是他的髭切。 但是,他为什么看见他,就伤心的难以自抑? 被这团温柔光线迷惑了的付丧神乖巧的像是一只敛起爪子的猫,像是有干涸血迹凝固在里面的深红眼睛转了一圈,静静盯着神宫寺泉的脸。 他身上是无法压抑住的残暴和兇悍,这种渗透进了骨子的血腥味,是杀上百人都不可能拥有的,只有在战场上搏杀下来的兵器,制造过血腥的地狱、失却了情感和理智的杀戮机器,才会拥有。 但是他微微低下头,猩红的眼睛看着神宫寺泉,苍白细腻的眉梢边是冷漠冰凉的杀意,眼里却带着一点空白天真的懵懂。 「家主……」失去了大部分肌肉的神明艰难地发出声音,唿唤着自己多年未见的主君。 他抬起手,很久没有动作过的手臂僵硬的像是机器急需润滑油的零部件,每动一下都发出骨骼咯吱咯吱的声音。 戴着黑色手套的手轻轻触碰神宫寺泉的脸颊,认真地替他抹掉那点水痕,然后再次将视线定在那点光线上。 苍白的脸在看见那团郁金色光线的时候,显出了一点痴迷。 「家主……」付丧神再次低低地唿唤,尽管在神宫寺泉听来,这声唿唤更像是嘶哑的嘆息。 付丧神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团光。 被腐朽的力量缠绕着的手指在碰到纯净灵力的那一霎那就像是被强酸腐蚀了一样,连着手套都冒出了暗青色的灰。 猝不及防地,一行暗红的血泪从他眼眶里滑落下来。 「终于,又见到您了。」 「我等了好久、好久啊。」 无人听见的角落,堕落的神明凝视着这团光线,像是在凝视自己毕生最为美妙的梦境。 神宫寺泉托举着这团灵力,一个恐怖的猜测从他心底蒸腾上来,让他的身体都开始发抖。 「髭切?你看看,我是谁?」他粗鲁地一把拽掉自己斗篷的兜帽,丝毫不在乎颤抖的手扯下了几根头髮。 「你看看……看看我是谁?」他贴近付丧神的眼睛,试图在那里面找到一点能证明自己猜测的痕迹。 暗红的眼睛转过来,看着这张年轻美丽的脸。 神宫寺泉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扯开一个四不像的笑容。 堕落的神明缓慢迟钝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提起嘴角,也笑了。 「您是我认定的家主,」付丧神的声音还是温柔又甜蜜,「我的灵魂栖息之所……」 「——」 第104章 旧日片段 大概是由于血脉中牵连的那种奇妙而不可言的力量, 尽管神宫寺泉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在髭切笑眯眯地说出它之后,他就近乎本能地认定了这个名字和他有关。 和早春的樱花、初夏的灯笼、深秋的甜汤、晚冬的被炉一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暖融融的热意, 生命的轨迹千丝万缕串联其中, 让黑髮的青年有那么一瞬间想要落泪。 第206页 在时间里无垠的漂泊中, 辗转于各个世界的孤独灵魂在不同的躯体里观察着世间, 在各种各样的行为话语里艰难地树立起属于自己的三观,他不是没有和行走到末路的杀人犯或是行将就木的吸/毒者共处过,骯脏的下水道乃至垃圾堆都曾经是他居住的地方。 他见过最黑暗的人性, 也感受过最温暖的笑容。 于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就出现了, 七岁目睹了母亲的死亡, 十五岁进入了朝不保夕的流浪生涯, 他有足够的理由憎恨这个世界, 也有足够的理由去成为一个冷酷凶戾的人, 但是当他回到他本该有的轨迹上时, 他竟然依旧保有感知善意和温柔的能力。 ——这实在是一件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神宫寺泉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首次听闻的名字, 好像心口残破的回忆悄悄被捂上了一团热热的暖手宝,让空洞的心脏都恢復了一点应有的温度。 虚无的记忆里一闪而过一个女人的笑容, 五官清秀端正, 只有一双狭长的眉眼称得上是惊艷。 这个片段只有短暂的几秒, 泛起的记忆沉渣就再次沉淀了下去。 而在念出那个名字之后, 髭切就陷入了沉默。 从他脸上的迷惘来看,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沉默, 神宫寺泉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替沉默的神明拨开遮住眼睛的长髮,刻意避让开那些一看就很疼的伤口,低低地唿唤:「髭切?」 郁金色的光芒下, 暗红的眼瞳还是如冰霜一样沉静,被照看的付丧神将怀里的人类抱紧了一点,再次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 神宫寺泉捏着髭切头髮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髭切眨了一下眼睛,暗红的眼睛静静凝视着面前的青年。 那种孩童似的天真消失了,万丈雪原下压抑着的深厚痛苦慢慢破开冰面涌上来,空无一物的眼睛里出现了皑皑白雪,离群索居的鹰忧郁地掠过苍茫的天空,把属于人世的轨迹统统抹消在无垠的旷野里。 霜白长发的付丧神笑了一下。 神宫寺泉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他不是没有见过髭切的笑容,属于他的那一振髭切也很喜欢笑,这就像是「髭切」的共性一样,除了一模一样的外表和习惯,这一振刀非常喜欢笑,无论是什么场合什么时间,他们都不吝啬于对见到的人微笑,甜蜜的,温柔的,像是粘稠的晶莹的蜜糖,能拉出长长的琥珀色糖浆丝来,每一个弧度都闪烁着小小的漂亮光点。 但是「髭切」竟然也会有这样的笑吗? 像是被撕开了所有的保护层,琥珀色的糖浆没有了,粘稠的蜜糖也没有了,高浓度糖分下面只有一望无际的苍白雪原,冰层下面是深深浅浅的伤痕,像是撕裂了身躯的伤口横亘在地球东西,把死亡与隔壁的喧嚣隔绝的一干二净。 他痛苦、彷徨、恐惧、愧疚,将所有人类都能有的负面情绪糅杂在一起,像个孩子一样在伤害自己的人面前惶恐不安。 他本是个武士,却失去了举起刀的能力。 神宫寺泉看着这个面容熟悉而灵魂陌生的付丧神,源于血脉里的本能让他一瞬间想要咆哮嘶吼,拎起每一个人的衣领去质问是谁将他伤害至此。 「原来是您啊。」沉默的付丧神收敛了那个令人心酸的笑容,低低地说,他眼里看见光团时跳跃的明亮光点消失了,抱着神宫寺泉的手也慢慢松懈了力道,只是松松地将他护在怀里。 「你认识我。」神宫寺泉动了动嘴唇。 髭切又笑了,这次的笑容更贴近于人们认知里的那个髭切,声音里带着点快活和纵容。 「是啊,我认识您,小时候您还常常躲在我的被窝里逃避喝药呢。」髭切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 神宫寺泉抓着髭切衣角的手一下子用力到骨节泛白,突如其来的情绪让他的唿吸都在颤抖:「……你真的是……」 髭切用额头轻轻撞了撞神宫寺泉的额头,像是一个父亲在和年幼的儿子玩耍:「唔,你猜?」 神宫寺泉呆呆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你,还活着? 髭切往后仰了仰,靠在墙壁上,逃离了那团光线照射的范围,将自己藏回了熟悉的黑暗里,但是他视线依旧停留在那团郁金色上。 「真像啊……」他无意识地嘆息,「和你的妈妈一模一样的灵力颜色,不过比她要强大很多。虽然长着那样柔弱的脸,但她居然是个武斗派,让她练习一下灵力控制就像是要了她的命,为了这事,烛台切都不知道和她吵了多少次。」 有一个武斗派的主人实在是一件很让付丧神头疼的事情,尤其是这个主人还是一位怎么看怎么柔弱的女性,每次看着她挥舞着薙刀一刀一个溯行军,都让付丧神们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你出生之后他们就和解了,你妈妈在我们面前赌咒发誓不把会你培养成武斗派,至少是为了另一个我们减少了不少麻烦哈哈哈哈哈哈哈。」 髭切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笑声里没有多少切实的情绪,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 神宫寺泉安静地听了一会儿,髭切又自顾自地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随时随地地发呆,这一点倒是和其他髭切没有丝毫区别。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髭切把话题拉回来,空空的胸腔带动肌肉声带运作,喑哑的声线还带着粗糙的唿吸杂音,有种阴冷的恐怖。 第207页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想到哪里说哪里,「从本丸离开之后,我在战场上游荡了很久……咦,你都这么大了?」 他好像刚刚看见神宫寺泉一样,思维有种前后连接不上的断裂感。 神宫寺泉却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某个关键:「离开本丸之后?你没有死——还离开了本丸?」 髭切长长地「嗯?」了一声,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哦,我离开了本丸,然后找到你,在之后就在这里了。」 他的话简洁明了的可怕,但是神宫寺泉从中听到了一些他难以置信的东西:「找到我?!你、你之后……之后找到过我?」 从白石口中得到的信息来看,他七岁时因母亲本丸覆灭而被现世一对夫妇收养,一直到十五岁才由于灵魂破裂的缘故被时政重新接回照顾,这其中,竟然还出现过这振髭切的影子吗?! 髭切有点困难地想了想,抬起手比划了一个高度:「你那时候大概这么高,是要去上学吧?诶对了,你学的是什么?家主倒是说起过要让你去学文学,以后可以写小说给她看……」 思绪颠三倒四的髭切游离在过往和现实之间,一不留神就又走错了片场:「……不过等你长大都不知道要等多久,三日月背下来的那本游记倒是可以让她打发一下时间,那本游记我放在哪儿了?弟弟丸应该知道……」 神宫寺泉闭上了嘴,默默地看着再次陷入自己思维里的髭切,付丧神苍白的脸上显出了一点过往的欢悦,语调也轻柔起来。 「啊,你的灵魂完整了吗?我当时噼开它的时候好像有点太用力……」髭切抬起手比了一个姿势,暗红的眼睛里是全然的关切,好像浑然不知他讲出了什么事情。 神宫寺泉这次连震惊都忘记了,因为接受到了太多讯息而呈现出一种大脑空白的景象。 「反正没被时间溯行军那群傢伙抓到就好了,要活下去、活下去……」髭切开始重复这句话,神宫寺泉尽量从一片混沌的大脑里挖出一点理智,「时间溯行军?他们……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髭切看了他一眼,这次他的神态很正常,有着清晰连贯的理智:「你的灵力太过强大,时间溯行军里缺少这样的人才,而你又没有足够厉害的监护人,还身处现世,想要抓到你实在太容易了。要不是我阴差阳错跟着一队溯行军到了现世,我都不知道他们已经找到了你的地址。」 神宫寺泉张了张嘴:「我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有人为了他能活下去付出了什么,也不知道在看似平和的生活里竟然也出现过硝烟和血。 他被保护得这么好。 「我不能一直跟着你,本来想把你送回时政,你在那里能够获得最严密的保护,可是我没来得及,只好先下手为强。一具没有意识的躯体,总不会被他们放在目标里了。」 事实证明这个方法虽然后患无穷,但的确有效,至少在那次之后,再也没有溯行军去打扰他的生活。 尽管他也在为了活下去而奔忙,但是没有人再去时时刻刻将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 「还有、还有别的付丧神活下来吗,我的妈妈——」他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下了,他很清楚她不可能活着,没有哪个母亲会将自己的孩子丢弃在外面这么多年,尤其她是一个这么爱他的女人。 髭切却忽然饶有兴致地凑近了他:「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暗堕吗?」 有什么必要问吗? 主君死了,同僚死了,独活的灵魂只剩下了走投无路的疯癫,暗堕难道不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神宫寺泉在暗淡的光线下和他对视,髭切低下头在身边摸索起来,四周像是堆着干枯的稻草或是其他什么腐烂的植物,被手扯开时发出不情愿的喀啦声,淡淡的灰尘飘荡起来,将堕落神明的话遮在忽明忽暗的阴翳里。 「我杀了他们。」 神宫寺泉整个人绷紧了,听见髭切摸索东西的动静停下,一声属于刀身刀鞘磕碰的声音在这时分外清晰。 「所以我活着,他们都死了。」 重重黑暗里,一道雪亮冰冷的刀光折射着郁金色的光芒亮起。 第105章 最后的玫瑰 髭切的记忆早就在漫长的黑暗里被孤独和静默撕成了无意义的雪片, 像是环绕着恆星旋转的暴风一样,散落在虢隙之间的光点都是刀锋和血花的盛宴,他只记得无休止的战斗、战斗、战斗,到凝结在脸颊上的血都干涸成坚硬的壳, 挥刀成了机械的本能, 但是无论什么时候抬头, 天边始终是黑压压的阴云。 没有希望、找不到出口—— 无尽的悲愤和要将他填满的痛苦充斥着他的灵魂, 他知道这就是一切的结束,付丧神的生命本来就不会很长久,能跟随着主人一同死亡应该是值得喜悦的事。 他们会陪伴着主人老去, 等着那个年轻坚韧的女人有一头雪白的长髮——或者那个时候她已经将它剪短, 等到她有了满脸可爱的皱纹, 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走路需要他们搀扶, 并且再也提不动刀的时候, 他们会高兴地举办一次宴会, 然后一个一个地走进她长眠的寝居, 将自己折断在她身边。 但不应该是这样。 在她尚且年轻美丽,怀揣着太多梦想和目标的时候, 被潮水般的敌人活活围杀在这里。 第208页 他身旁的同伴越来越少, 临时构筑的简要防线在层层崩溃, 半个小时之前就已经听不见前方战斗的声音, 提着刀补上缺口的成了重伤的同僚。 也许他们还有一个小时…… 髭切漫无目的地想着, 在面临可以预见的死亡的时候, 他的心冷静的可怕。 他甚至还有余地去想一想自己在这个本丸短暂的一生。 那些闪烁着美丽光亮的回忆被他珍重地藏在了深处,翻出来却不需要太多的功夫,好像它们就在那里, 等着他一伸手就能找到。 「髭切,出来看花吗?」记忆里那张清秀的面容总是带着笑,已经有了一个孩子的女人还保持着那种少女般天真的温柔,她靠着门框,手指在门上象徵性地敲两下,闪着美丽光点的眼睛对上他的眼睛,俏皮快乐地一弯。 他发现她的眼尾有一抹很漂亮的浅红,像是一道小小的伤疤,平常被头髮遮着看不见,长发拢起来之后就能看到这一点浅红,落在她的眼皮上像是盛开着一片玫瑰的花瓣。 「啊,既然是来自家主的邀请,那当然要赴约咯。」髭切听见自己的回答,依旧是那种惯常的轻佻甜蜜的声音,可能只有他自己听得出来自己声音中的一点无措。 穿着小袖的女人于是歪着头看着他笑起来,尽管审神者们总是称赞三日月的美貌,但是髭切却觉得,就算是十个三日月叠在一起,也没有这个笑容来得好看。 ——果然那些审神者的审美是有一点问题的吧? 髭切斩断溯行军的一条手臂,一脚将它踹开,那个刚刚还想到过的绀蓝色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替他补了一刀后直起身体看过来:「髭切殿。」 三条家的美颜担当脸上不见了那种一贯的笑容,深蓝的头髮凌乱地贴在脸上,金色的稻荷发穗已经不见踪影,髭切条件反射性地和记忆里那个笑容比对了一下,再次肯定了审神者们的审美有那么一点问题。 「嗯?你到这里来干什么?」髭切懒洋洋地发问,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不断从骨头里压榨出挥刀的力气,说话实在是一件浪费精力的事情。 三日月答非所问:「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主君刚才疲惫过度晕倒了,药研在照顾她……我们得想个办法,至少要让她出去。」 髭切踩着一具溯行军的尸体高高跃起,挥刀斩落一只苦无,然后将自己满是猩红的刀身狠狠捅进一只大太刀的胸腔。 「你说。」 剥掉那层温软甜蜜的外壳,歷经过千年时光的太刀露出了骨子里的那种冷淡。 三日月好像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给出了一个利落的答案:「暗堕。」 「暗堕」是时政的一个禁词,所有和这一词彙相关的本丸都被列在需要重点关注,必要时直接销毁的名单上,髭切听见三日月这么说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相当平静自然地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暗堕付丧神的战斗力和普通付丧神完全不是在一条水平线上的,在他们人数不占上风的情况下,就只能提升单体战斗力了。 这个思路也没错。 髭切稍稍侧了下脸,余光捕捉到对方像是飞鸟一样展开的大袖:「怎么做?」 他甚至没有问一句多余的话,就接受了这个方案。 三日月挥刀的手有片刻的凝滞。 他想说成为暗堕付丧神之后他一定逃不过被销毁的命运,无论如何时政也不可能放任一个危险的暗堕付丧神存在于他们的管辖内,而且暗堕之后也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但是他最终也没有说出这些话,髭切的性格他很清楚,并不需要这些多余的只有劝诫这一用途的话来动摇他的心智。 「杀了我。」 于是三日月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竟然只有这一句话能说,不由得笑了笑。 髭切没有看他,正举刀捅进一个高大溯行军的身体,他用的力道是这么的大,以至于连带着手腕都没入了那片泥泞腥臭的血肉里。 他慢慢拔出自己的刀,刀锋从肌肉里拉出来,带出一种粘腻噁心的声响。 髭切没有再多说什么,三日月也没有。 他们沉默着并肩杀敌,然后在一个短暂的休整时刻,那振优美修长的太刀调转过来,刺穿了绀蓝色的身影。 温热的血溅在他的脸上,髭切低垂着眼睛,干枯的躯体里重新涌入了澎湃的灵力,这灵力是狂暴兇悍的,不分敌我地要撕裂他的身体,喧嚣着试图找出一个发泄的道路。 他没有去看三日月的表情,占据了他所有思维的,是存在于记忆里的一片纤弱漂亮的玫瑰花瓣。 灰黑的气流从躯体里涌动出来,握刀的手慢慢化成了尖利的骨爪,那是多好看的一片玫瑰花,可惜他再也捡不起来了。 他记不太清暗堕后的事情,杀戮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他依旧是机械地挥刀,在阴云般压下的敌军中清扫出血红的空白,刚开始他好像试图去救下那些被包围的同僚,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了这是浪费时间。 行至穷途末路的付丧神们战斗力在不断衰减,他们只是在咬着牙苦苦支撑,连自保都困难。 于是髭切换了个方法。 他在所有敌人之前先递出了自己的刀锋,干净利落地收割掉一条条熟悉的生命,用这些生命来重新充满自己的力量储蓄,而很奇怪的,看见是他,并没有谁反抗,而是如释重负地迎接着他带来的死亡。 第209页 天守阁外是尸体垒成的山,一层已经被死去的溯行军填的满满当当,二层就成了付丧神们的主要战场,审神者的寝居在最里面,髭切踩在屋顶上,掀起一场又一场血雨。 付丧神们的阵地还在往后收缩,不知道过了多久,和他站在一起的,就只剩下了一振药研藤四郎。 紫色瞳眸的短刀有着不逊于成人的理智思维,在短暂地判断了一下形势后,他对着髭切放下了自己的本体刀。 「虽然很不甘心,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髭切殿,希望您能带着大将出去。」 话的尾音消失在髭切的怀里,那振短刀呛啷一声落地,和幛子门打开的声音合在了一起。 髭切抬起头,就对上了门后面刚从昏迷中醒来的审神者的眼睛。 小说里那种声嘶力竭的尖叫和质问在真正生死攸关的时候显得很多余,髭切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掉头去阻拦又一波涌上来的溯行军。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 这一间不过十叠的寝居,成了他们最后的阵地。 他们一共坚守了三天四夜,期间没有一句交谈,甚至连短暂的面对面都没有,在第四个黎明到来的时候,髭切在一个瞬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刺进溯行军胸口的刀。 失去了主人的本丸在慢慢地崩塌,完成了任务的溯行军忽然如潮水般后退,最后的神明提着刀踩在和天守阁一般高的尸堆上,他的样子比最恐怖的溯行军还可怕,半边身体都失却了血肉,从尸体里汲取的浑浊灵力帮他修补着缺失的内脏,衣角还滴着血,而他只是沉默着仰头看天。 新萌芽的黎明是玫瑰色的,和她眼尾的疤痕一样好看。 这是他最后的想法。 崩溃的本丸上空出现了不稳定的时空漩涡,髭切被卷进去,再次睁眼又是在战场上。 不知时日的战斗和流浪,让他逐渐遗忘了一些东西,某天他再次遇到一队溯行军,他的刀锋尚未出鞘,就被它们带进了一个时空缝隙里。 这是夕阳落下的时刻,他看见了一个黑髮的少年踩着余晖往前走,他的眼睛是很漂亮熟悉的形状。 这双眼睛让髭切难得的平静了下来,他盯着那双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想起了一些自己遗忘的东西。 是她的孩子啊,已经这么大了呢。 天边又出现了那种阴沉的云,属于溯行军的腥臭味铺天盖地涌来,髭切提着刀想了一会儿,将刀锋对准了那个尚且懵懵懂懂的少年。 「睡一觉吧。」他很久没有说话了,发出的声音喑哑难听,挥刀的手倒是平和稳定。 接住少年软倒的身体,天边的阴云开始散去,髭切凝视着这张脸,在他的眼睛上停留了很久。 **** 神宫寺泉从混乱的记忆漩涡中挣扎出来,似乎是因为想起了这些东西,髭切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甚至有灵力溃散的徵兆,出鞘的刀抵着地面,发出悠长而悲伤的嗡鸣。 「……真是糟糕……」髭切咕哝了一句,视线停在暗淡的刀身上,霜白的头髮遮住半张尖瘦的脸,不知道是在说这段回忆还是在说刀身上映照出来的自己。 「这里是两个时空的夹缝,应该是从什么地方上掉落下来的空间碎片,有时候会和频率相近的空间连接在一起,不知道现在飘到哪里了。」恢復理智后的髭切说话还是那种低低的腔调,声音轻的像是怕惊醒梦中的人。 神宫寺泉用力咬紧了嘴唇,他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泄露了自己的情绪。 神宫寺泉忽然想起在掉落下来之前看见的那个绀蓝色身影,被他触碰后溃散出的一点灵力,有着让他感到亲昵的温度。 ……会不会,在长久的漂泊中,这快黑暗的阴郁的碎片,和曾经那个埋葬着髭切一切过往的本丸的某一部分,重合了? 堕落的神明坐在这里,却不知道上面就是他血腥的回忆。 神宫寺泉没有说话。 髭切拄着刀,没有去在意神宫寺泉在想什么:「你的本丸里是不是有暗堕付丧神?」 同为暗堕付丧神,他能感知到缠绕在幼主身上的微弱暗堕气息——还是个占有欲挺强的傢伙。 神宫寺泉停了一会儿:「哦,是……髭切。」 在这个付丧神面前说起另一个他,感觉有点奇怪。 髭切想了想,嘴角往上翘了翘,却不像是开心的样子:「那就让他过来带你出去吧,光凭你自己是穿不过外面的乱流的。」 他很不在乎地将自己的本体刀扔到神宫寺泉怀里,光泽暗淡布满裂痕的太刀看上去下一秒就会裂开一样。 「用它做凭依召唤,应该会简单很多。」 神宫寺泉下意识地接住刀,看见髭切又把视线落在了那团郁金色的光芒上:「可是你……」 髭切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看看他:「我已经活的足够久了。」 他看着那团温柔的光线:「化成人身的刀剑为什么会有人类的情感呢……」 那也太痛苦了不是吗。 如果没有感情的话,就不会为此而感到绝望了吧。 髭切看着那团郁金色的光芒不断扩大,时空的力量在本体刀上打下锚点,拉扯着另一个自己,剧烈的痛楚像是雷电噼进大脑,但是这样的疼痛已经远远不能让他动容。 在朦胧的光线里,他和另一个自己交汇了视线,他们的眼睛像是照镜子般映照出对方的思绪,髭切提起了一边嘴角,无声地张开嘴。 第210页 漫长的痛苦折磨终于到了尾声,消散的意识不会再记得那片未曾触碰到的玫瑰。 但他总算是能回到该有的死亡中去了。 神宫寺泉睁着眼睛,看着依靠在墙边的付丧神露出一个堪称愉悦的轻松笑容,暗红的眼瞳和苍白的皮肤像是玻璃一样碎裂开来,转瞬消失不见。 一只手从后面缠绕上神宫寺泉的肩膀,将沉默的审神者拉进怀里。 「家主?」一头霜雪银白的长髮有几缕落到前面,髭切的声音甜蜜地拉长,听见意识海里残留着的另一振髭切的低语在迴荡不休。 ——你要让他爱上你。 ——那就别再犹豫了。 ——用利爪撕裂他的胸腔。 ——将你的刀刃捅进他的心脏。 ——就算他悲鸣唿喊。 第106章 吻 神宫寺泉几乎是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了髭切的手, 被抓住的付丧神疑惑地歪了下头,将身体前倾,试图看清审神者的表情。 一片黑暗里,付丧神的瞳膜是淡淡的红色, 和另一个已经消失的暗堕神明不同, 他看上去更无害一些, 而且非常贴近「正常」的髭切形象, 就像是简单地改换了一下髮型和衣着一样。 「家主?」柔和绵软的声音再次重复了一遍,被从隔绝了外界的天守阁里拉到这儿来,他看上去心情很好, 这样的好心情在注意到周围没有别的付丧神的时候到达了一个巅峰。 「所以您终于发现了其实我比他们更加值得信任了?」髭切笑眯眯的, 环绕着神宫寺泉的肩膀微微晃啊晃, 像是在不动声色地撒娇。 神宫寺泉其实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他的思绪一直停留在那个付丧神最后的微笑上,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付丧神的死亡——付丧神也是会死亡的, 直到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点。 死亡…… 莫名的恐惧忽然席捲了他的理智, 神宫寺泉凝视着黑暗里有些模煳的付丧神面容, 比往昔更为苍白的皮肤和淡红的虹膜像是异族的鬼,霜白的头髮有几缕落在神宫寺泉的手腕上带出一片冰冰凉凉的触感。 他现在看上去的确不像是一位神明了, 神宫寺泉之前从没有这么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对不起。」 长久的静默后, 神宫寺泉喃喃道。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谈起关于髭切暗堕这一件事。 这并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的错, 没有谁逼迫髭切做出这样残酷决定, 也没有谁让他失去属于神明的荣耀, 更何况他还是註定归属在审神者麾下的利刃, 有这个义务去为了救审神者一命而献上自己的全部…… 如果神宫寺泉足够冷血的话,他会和很多审神者一样将付丧神视为完成任务的工具,他就不会有这样的愧疚感了。 可惜他不是。 他一直在犹豫该怎么解决髭切的问题, 暗堕了的付丧神不被时政所容纳,他也绝不可能让髭切独自一人在战场上流浪,可是他又没有办法提供给髭切维持战斗力的灵力…… 等一下—— 神宫寺泉忽然想起,在那段残破零散的记忆里,他好像看到过,暗堕付丧神和时间溯行军的力量性质是非常相似的,也许…… 时间溯行军可以被当做髭切的充电宝? 一有问题就开始思考的心无旁骛的神宫寺泉已经开始在计划着抓几个溯行军养在本丸里的可行性,而计划的中心人物则不知何时盘腿坐在他背后,用一个非常亲昵的姿势把神宫寺泉揽在了自己怀里,闲不住的手还在拨弄他的长头髮。 「髭切,你能定位本丸的位置吗?」神宫寺泉从自己的思绪里出来,向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付丧神提问。 无论神宫寺泉的灵魂多么像是一只踩了电门的猫一样在各个时空瞎几把乱窜,但是随时随地定点穿越时空这样的事情,事实上只有歷史的古物才能做到。 「……我可以。」髭切停了一会儿才回答,「您要回去了吗?」 他的语调压的有点低,有种很奇妙的危险感,但是很明显神宫寺泉没有发现。 「啊……我们可以先去战场上试试看,至少要找到解决维持你形态的方法,而且——」神宫寺泉的话音一顿,剩下的话没有说完。 而且他还要去一趟母亲的本丸,因为他在「髭切」的记忆里看到的东西,好像还有些很值得琢磨的地方。 髭切脸上又恢復了那种蜜糖一样的笑容:「好的。」 **** 在本丸里豢养一个时间溯行军。 这大概是连脑洞最大的幻想家都没有想像过的可怕场景。 而提出这个设想的神宫寺泉,正和唯一执行者踩在山坡上向下看。 「……要不先抓一个苦无来试试看?」神宫寺泉试着提议。 一旁拎着刀护在他身边的付丧神不知何时扯了条带子把长发扎成了一束,发尾摇摇晃晃被风吹成了一朵花,听见这句话,眼睛一弯,凑近他:「没有完成任务的奖励吗?」 神宫寺泉的眼睛是很深的黑色,髭切在里面看见了小小的微笑着的自己。 「你想要什么?」被自己的付丧神忽然靠近,神宫寺泉努力把那张脸和刚才记忆里那张了无生趣的脸区分开,故意皮了一下,「亲亲抱抱举高高?」 他学着吉原最近特别流行的方式调笑了一句,看见髭切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第211页 神宫寺泉敏锐地发现这个眼神好像哪里不太对劲,立刻就要解释,长发的付丧神却已经先一步提着刀以一个非常利落漂亮的姿态跃下了山崖。 ……这个眼神,怎么有点gaygay的? 暗堕后的付丧神还是保持着将军服外套搭在肩上的习惯,好像将两条胳膊塞到袖管里会要了他的命一样。于是在他跳下近十米高的山崖的时候,那件可怜的外套就被灌满了风,从神宫寺泉的视角往下看,像是暗沉沉的山林间亮起了一点浓郁的白,鼓盪飘扬的姿态如同一朵可怜兮兮被狂风摧残的娇花。 山崖下游荡着两队时间溯行军,他们看起来也是刚刚从传送阵中出来,正在循着味道搜寻附近的付丧神,一具具骷髅骨骼披挂着铠甲蹒跚而行,幽蓝发青的冷光在灰黑色的空洞眼眶里跳跃,长刀拖在地上剐蹭着砂砾,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现场实在是像极了一部恐怖片。 然后一朵乘风而来的娇花落在了他们面前。 现场有片刻的死寂。 那朵娇花撩了一把被风吹的凌乱的长髮,从霜雪一样的银白里露出一只淡红的眼睛,他身上的灵力味道大概很靠近时间溯行军,让对面那些大个子们都有些混乱了,并没有立刻拔刀,反而有些迟疑地停在了原地。 ——当起了活靶子。 神宫寺泉站在高处,看着那朵娇花瞬间张开獠牙,铮亮的刀光划破了阴沉沉的天,铅色的云层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在他头顶沉甸甸地压成了一片,仿佛下一秒就会坠落。 忽然间,蓬勃的电光撕裂了天空! 在雷电照出的惨白光线中,髭切提刀沖向离他最近的敌大太,踩着对方的膝盖凌空飞起,刀尖卷着尖锐的风啸声,刺穿了包覆着健壮躯体的铠甲。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下一秒,粘稠黑红的血花如喷泉般迸溅出来,髭切的刀毫不犹豫地捅穿了他的心脏,手腕一翻就把里面跳动的那颗东西捲成了肉泥,随即踩在跌落的躯体上再次跃起。 这次是一振薙刀,在空旷战场上,薙刀总是更有优势一点,极长的攻击范围让他每个动作都大开大合,鼓盪起风声阵阵,他就像是一个大风车一样,要把冲进自己视野内的付丧神给搅碎。旋即有霜白长发在他眼前一闪,破裂的喉管连带着被划拉开半个的脖子让他的视线从对地面转到了天上。 电光在云层间疯狂流窜,像是许多危险细小的蛇在弹动身体,疯狂咬噬着周围的一切,时不时炸响的雷电把所有人的脸都照的惨白如雪,像是死去的尸体在交战观望。 狂风中的付丧神展示出来了近乎恐怖的战斗力,以一己之力和十二体时间溯行军对抗还能不落下风,甚至隐隐将杀戮展示成了一种值得观赏的景观,这种极致的掌控力让神宫寺泉不由得后颈微微的发凉。 ——没有人在面对死亡时能不动声色的,尽管那是异族的死亡,是敌对者的死亡。 神宫寺泉收拢在袖子里的双手在轻微的颤抖,他的瞳孔却不由自主地放大,像是痴迷又像是恐惧,平常人一辈子都看不见这样盛大壮阔的杀戮艺术,其中展示出来的非人的凶戾和残酷如同寒气逼人又诱惑十足的刀锋一样,既让人畏惧,又忍不住伸手去触碰。 创造生命是神明才能做到的事情,而剥夺神明的赐予则是每一个人类心底最黑暗的恶念。 付丧神躬着腰背单膝跪在最后一振敌太刀身上,正慢慢把本体刀从对方胸口□□。他身上都是颜色深浓近黑的血,干涸在雪白的军服和长发上,四周散落着零散的残肢断臂,付丧神下手冷酷又残忍,每一个死掉的溯行军都是被搅碎了心脏或是砍下了头颅。 天边一道闪电伴着惊雷轰然炸响,在惨白雪亮的光线里,沉浸于鲜血和杀戮里的付丧神慢慢抬起了头看过来,霜色的长髮下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 高空中隐约酝酿着风暴,像是有成群的厉鬼在山崖间哭嚎,只等着一个契机就要将这片天空震碎。 有什么不对劲。 属于人类本能衍生出来的预感在暗暗鸣叫。 神宫寺泉顾不得去看髭切,而是仰头注视风云变幻的天空。 时政开闢的战场有很多都处在各个时空夹缝里,虽然天气阴沉总是看不见太阳,但的确是非常平稳的,这样不稳定的雷电暴风完全超出了常理。 「轰隆!」 惊雷炸响,暴雨倾盆,铺天盖地的风雨一瞬间就将能见度拉到了面前一米处,再远处都是白茫茫一片,神宫寺泉条件反射地要去寻找能避雨的地方,脚步一动,就感到后颈有针扎似的痛感。 ——有什么很危险的东西,在注视着他。 黑髮的人类缓慢地转回身体,一双猩红的眼睛近在咫尺,虹膜中的瞳孔紧缩,像是野兽看见了心喜的猎物,要一寸一寸地将他全部吞吃下去。 「……髭切?」神宫寺泉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他的声音在暴雨里连他自己都没有听见,云层忽明忽暗,暗堕的付丧神还记得他之前的命令,左手里提着一只耷拉着骨尾的苦无,用力过勐到尖锐的骨刺都刺穿了手套,鲜红的血顺着雨水砸落在地上,很快晕出一条淡淡的粉红色溪流。 听见神宫寺泉的声音,付丧神的瞳孔兴奋地收紧,苍白的脸颊上因为情绪波动而染上了藤蔓似的纹路,嵴背上的骨刺也穿透衣服破体而出,在空气中展开了一个狰狞美感的形状。 第212页 髭切唿吸着冰冷的空气,潮湿的雨水和寒凉的温度丝毫没有让他冷静下来,刀尖刺破血肉的触感还留在手里,他全身都着魔般的沉迷于那种疯狂的杀戮,体内狂暴涌动的灵力随着他夺取溯行军的生命而暴涨,同样也让他更兴奋于看到更多污浊腥臭的血。 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沉入疯狂的深渊里,天地都是阴沉的黑,只有视野里一点温柔光明的浅金色。 「髭切?!——」 神宫寺泉的话音在半路被截断,付丧神的速度快到人类难以辨认,冰冷的唇瓣贴上来,灵活的舌尖卷进他口中,灼热的气流挟裹着他的唿吸,暗红的眼睛里是发酵到凝固的情/欲,几乎要把怀里的人类烧灼殆尽。 神明染血的手包裹着人类的后脑,另一只手将苦无拧断随手一扔,曲起指关节轻轻擦掉他脸上的雨水,指腹摩挲着人类的眉骨眼尾,将他死死按进自己怀里,往泥泞的地上倒去。 第107章 叛徒(一) 狂乱的暴雨打在他们身上, 付丧神的银色长髮落在泥泞里,很快被脏兮兮的泥水搅合的乱七八糟,连同人类的黑髮一起纠结在了一起,但是他们谁都没有空去注意这样的小细节。 髭切是根本没有去注意, 而神宫寺泉则是没有余力去关注。 他被失去理智的付丧神用力抱在怀里, 髭切用的力道大到像是要把他活活挤进自己的身体里, 黑底白鹤纹路的羽织撩起, 付丧神戴着手套的手灵活地探进下摆,腰带很快被松开,本就宽松的和服吸饱了雨水紧紧贴在神宫寺泉的身上, 勾勒出人类流畅的嵴背曲线和下陷的腰窝。 「髭切……」 神宫寺泉微微皱着眉头, 付丧神的力气大的不可思议, 一只手就轻轻松松禁锢住了他的双手, 他只能凭着本能在叫着对方的名字。 滚烫的吻一路沿着唇瓣下滑到锁骨, 髭切眯着眼睛, 陷入混沌中的付丧神此刻好看的近乎妖异, 猩红的虹膜和苍白瘦削的脸颊, 薄薄的嘴唇是盛放的玫瑰的颜色,他仰面躺在脏乱的大地上, 被暴雨沖刷的半阖着眼睛, 看上去就像是一捧脆弱苍白的雪, 但是被他死死扣在怀里的神宫寺泉可不这么觉得。 危险、锋利、兇悍、血腥。 有着美丽面容的付丧神周身的气质比最兇恶的暴徒还疯狂, 他揽着怀里的珍宝, 心底叫嚣着要将他藏到一个无人能看见的地方, 让他属于自己——且只属于自己。 哪怕是死亡,也必须要让他只属于自己。 丝毫不比外界更平静的意识海里翻滚着风暴,髭切咬着神宫寺泉的唇瓣, 再次将舌尖顶进去,把这个略显冰冷暴力的两唇相触,变成了一个极具性/张力的吻。 神宫寺泉原本撑着髭切胸口的手一软,麻痒感像电流一样走遍全身,他下意识地曲起小腿,粗糙的布料磨蹭着光滑的皮肤,他短促的呜咽声从喉咙里冒出来,立马就又被堵了回去。 天边的雷声滚滚,白茫茫的雨幕泛滥,将地上紧紧纠缠的一双人影模煳到暗淡,下一秒,沉溺在情/欲里的付丧神眼帘一掀,残酷暴戾的杀意从瞳孔里射出来,尖锐地捅向远方。 比视线更快的是战斗的本能,沾满血又被雨水沖刷的干干净净的太刀被主人抄起来像是发射火炮一样甩了出去,在雨幕里划出了一道短暂的旋风。 「叮——」 两振刀剑相撞的声音短促刺耳,疾射而去的太刀被撞偏了两寸,狠狠插进了一旁的泥泞里,在地面上没入了大半的刀身。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髭切的理智恢復了一点,猩红的眼睛慢慢回到了之前的浅色,残留在眼角眉梢的凶戾色气倒是不减反增。 他单手将身上的人扶起来,冷静地替神宫寺泉拉上敞开了大半的衣服,毫无遮掩地再次亲了一口被蹂/躏的发红的嘴唇,才抬起眼睛看向那个人。 那人戴着一张漆黑的面具,眼睛部分涂抹出了像是戏剧一样狭长的空白,一路拉到面具边缘,还很明显地往上翘起,画出了非常和蔼夸张的一双笑眼,嘴唇则是狰狞的两对獠牙,上下交错,整张面具就呈现出了一种精神分裂般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脸。 髭切上下看了一遍这张笑眼獠牙面具,又看看那人丝毫没有遮掩的时政制服和手里刚出鞘的刀,把头一歪,扯出一个嘲讽力十足的冷笑:「你是把我当瞎子还是智障?」 神宫寺泉随手把衣襟拢上,也转头去看来人。 普通人类的视力比不上付丧神,隔着这么大的雨,他看不清对面人的衣着,但是一种寒冷的直觉击中了他。 他连那人穿了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当那人稍微转了下脸看过来的时候,他却好像隔着瓢泼的大雨和震耳的雷电一下子看清了那张面具上的所有细节。 脑海里清楚地涌现出了那张面具的模样,好像它一直就留存在他的记忆深处。 漆黑的底色,慈祥阴冷的笑眼,交错的獠牙。 天际再度炸响一个巨雷,轰鸣声大到神宫寺泉耳朵里都是嗡嗡的杂音,闪电击打流窜,雪亮的光照亮阴沉的天幕,那张扭曲和善的笑脸像是真的微笑了一下似的。 神宫寺泉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笑脸獠牙面具看了一会儿,忽然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髭切有点疑惑地低下头去看他,视线在神宫寺泉抓着他的手上定了一下,那双修长的手骨节泛着青白,不仅仅是冷,还在细微地哆嗦着。 第213页 恐惧。 害怕。 痛苦。 愤怒。 神宫寺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好像刚刚才发现自己在颤抖。 是恐惧的颤抖,也是愤怒的颤抖。 「我……这是?」 神宫寺泉茫然地喃喃自语。 他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去握着手腕,但是没有用。 他全身都在发抖,好像再看一眼那张面具就会精神崩溃。 髭切将他按到自己怀里,再抬头看向对面那人时,已经一点表情都没有了,周身的杀意满到能具象化来回把对方捅成个筛子。 「……你的来意。」付丧神的音调低了半度,沙哑粗砺,比打下来的雨水还凉。 对方没有说话,甚至好像压根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一样。 但是髭切知道他听见了,只是不屑于回答他的问题。 付丧神张开手,插进地面的太刀回应着神明的唿唤,凌空而起,带着风雨回到了髭切的手心。 「你的来意。」 他再次问了一遍,伴着雪亮的刀尖指向笑眼獠牙面具的咽喉。 「我为什么要回答一个,粗劣的复制品的问题?」那人懒洋洋地动了动手腕,对于指着自己喉咙的刀尖视而不见,满含无辜地回问了一句。 神宫寺泉听着这个声音,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 「你现在不回答,那就等我割断你的喉咙,再自己去找答案吧。」髭切对他的评价也不生气,示意性地将神宫寺泉往自己身后推了推。 「等等——」黑髮的人类一把抹掉脸上的雨水,那种生理性的颤抖减弱了很多,神宫寺泉一手抓着髭切的袖口,一边扭头去看那个人。 那张漆黑的笑眼獠牙面具。 神宫寺泉隔着面具,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他能感觉到,面具下一定是一张在微笑的脸。 ——漫不经心地,诚恳地,微笑的脸。 也许还有着他熟悉的眼神和容貌。 「你找我干什么?」 神宫寺泉低声问,顿了一会儿,他念出了那个名字。 「……白石。」 笑眼獠牙面具后的人长长地「嗯?」了一声,然后很无趣似的嘆了口气:「我就说这种面具一点用处都没有,还不如裹一件大斗篷之类的……」 他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到底也没有把面具摘下来。 「好久不见了,泉。」 这个名义上的长辈轻松地向着神宫寺泉抬抬手打了个招唿。 神宫寺泉抿紧了嘴唇,雨水带走他身上的热量,而另一种情绪则让他的心不断地下沉。 「你是不是见到了什么不该见的人?」 白石随手把刀插进地里,单手拄着刀问道。 神宫寺泉垂着眼睛,半晌才讥讽地笑了笑:「我倒不知道,有什么人是我不应该见到的。」 白石好脾气地补充:「比如某些早就该死但是没有死掉的人——或者东西?」 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在髭切身上一转,知觉敏锐的付丧神冷冷地回视一眼。 「那,是什么人,被你定义为应该死掉的呢?」神宫寺泉一字一顿地问。 白石仰着脸长长地出了口气:「行吧,看来你是不想说了。其实要是你的好奇心不这么重,也许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我做你的好长辈,偶尔和你说说你母亲的故事……真可惜,你把一切都弄得——」 他举起一只手摊开,又握紧,做了个捏碎什么东西的动作:「——乱七八糟。」 「你应该乖一点,有时候被隐瞒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他最后总结了一句。 白石的声音明显到最后就淡了下来,神宫寺泉看见他握着刀的手开始发力,手臂上的肌肉慢慢鼓起。 「……所以是什么我不能知道的呢?」神宫寺泉看着他,突然话锋一转,「这张面具,我以前是不是见过?」 他突如其来的问题打断了白石的动作,藏在面具后的眼睛眨了两下,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唔……」 白石的停顿验证了神宫寺泉的某个猜测,他的语气变得肯定起来:「我见过。」 白石倒是不太确定起来:「你见过?」 他的眼睛有些犹疑地在神宫寺泉脸上转了两圈:「好吧,我大概知道了……所以说小孩子的好奇心真是无处不在。见就见过吧,反正你很快就不会出去乱说了——看在前辈的面子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神宫寺泉和髭切站在一起,大雨已经将他们浇得湿透,轻薄的和服料子往下淌着水,和付丧神贴在一起的嵴背冰冷的几乎麻木。 「我见到了髭切,」青年的声音轻飘飘的,一出口就被雨声撕裂,但是他确信白石一定听见了,因为那只握刀的手到现在也没有动作。 神宫寺泉没有说是哪个髭切,白石也没有问,这就像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他神智紊乱,已经记不清过去的很多事情,刚开始甚至将我认成了别人。」 神宫寺泉慢悠悠地说着,白石准确地捕捉到了那个「别人」,再次审视了一番他的脸:「其实你们不太像,单纯来说的话,你比你母亲要好看的多。不过你们的灵力性质非常相似,被付丧神认错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他的记忆也残缺不全,我只看见了他在本丸的最后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到他离开本丸为止。」 第214页 神宫寺泉停下话头,幽黑的瞳孔看着对方,冷淡地问:「你来杀我,是怕我知道什么呢?」 白石摆摆手:「哎呀,不要讲什么杀不杀的,太伤和气了。」 神宫寺泉面无表情地提了提嘴角。 「我不相信你,」白石声音里还是带着笑,讲出的话却冷酷锋利,「不过你就算知道了什么也没有关系,从你见到他的时候起,就已经被列在了抹除名单上——或者你现在愿意加入我们?毕竟我们是真的非常非常缺灵力充沛的人才啊。」 神宫寺泉笑了一下,髭切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家主露出了一个极其淡的冷笑:「好啊,我加入你们,你们敢接受我吗?」 他的回答似乎有点出白石的意料,笑眼獠牙面具直勾勾盯了神宫寺泉一会儿,有点懊悔似的嘀咕了一句:「……我有点相信你真的不知道了。」 他想了一会儿,爽快地承认:「你说的没错,就算你加入,我也不敢接受。」 「原因呢?」神宫寺泉紧接着问。 不等白石回答,他已经平静地自己接上了这个问题:「因为是你,将我母亲本丸的坐标泄露了出去,对不对?」 第108章 叛徒(二) 青年的声音一点起伏都没有, 平和的像是在询问对方今天吃饭了没有。 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话里面蕴藏着怎样波澜壮阔的痛苦和绝望,万丈冰层下翻涌的是深不可见底的黝黑海水,冰冷锋利地剐蹭着过往的游鱼和海草, 要将怀抱里容纳的一切生命都冰封碾碎, 而他的心情却比这海水更加的寒冷疯狂。 如果他手里有刀的话, 神宫寺泉盯着那张笑眼獠牙面具想着, 他一定会扑上去,将刀锋捅进那个男人的胸口,用全身的力气, 将刀往下捅、往下捅, 一直到连刀柄都没入那颗骯脏的心脏, 直到将他钉在大地上, 让他连同这块土地一起无休止地沉浸在腐烂死亡的过程里。 又或者, 如果他是孤身一人, 哪怕手里没有武器, 他也会冲过去, 用手臂勒住那个男人的脖子,将他的脖子拧转一百八十度, 掐住他的气管, 杜绝一丝一毫空气流通进去的可能。 ——哪怕是他显然打不过对方, 他也敢在对方斩断他的手臂的时候, 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拔出断臂里的骨头, 捅进他的心口里去。 总之, 一定要血淋淋的、活生生的、听着他的哀嚎,捅穿他的身体。 心里想着这样血腥狰狞的东西,神宫寺泉看着白石, 然后缓缓地、温柔地,拉开了一个笑的弧度。 但是现在不行,他想,他身边有髭切,在远方,还有一个本丸,他们在等他回去,他得弄清楚白石的来意,弄清楚白石背后的人有没有别的计划,弄清楚他们会不会伤害到他的付丧神们。 他知道他现在的回答和神情只要露出一点不对,就会招来祸患,而他还不知道白石有没有准备后手—— 所以,他现在不能抢过髭切的刀冲过去,也不能露出一点狰狞的表情。 他要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于是他就笑了,将心底咆哮奔流的深海重新压回万丈冰层下,神情里都是自然的从容。 大概是他问出口的话和他的表情都太过平淡,连白石都有些摸不清他的心思:「嗯……你看上去好像不生气?」 何止是不生气,面对自己的杀母仇人,神宫寺泉现在的表现简直能被称为冷淡。 虽然只见过寥寥几次,但是白石可以察觉出来神宫寺泉对于他的母亲怀有极其深厚的感情,至少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神宫寺泉顿了一顿:「虽然我不记得她了,但她毕竟是我的母亲,如果你现在走过来的话我会捅你一刀。」 他这句话说的十足平和,一点杀气都没有,白石却不会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他站在原地判断了一会儿,把自己代入了一下,大概猜到了神宫寺泉现在的心理。 一个从小就离开母亲身边的孩子,所有对于「母亲」这一角色的情感都是出于世俗的规则,他「应当」深爱他的母亲,他「应当」依赖他的母亲,他「应当」怀念他的母亲,就如同他「应当」为母亲报仇,都不过是人伦所定下的约束。 不过说到底,他又不记得那个女人了,为一个陌生人赌上一切,这种蠢事没有人会去做的,尤其这个孩子看上去就心性单薄情感贫瘠,多年的沉睡让他像是失去了感知温柔的能力,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很好骗的傻白甜。 白石自以为找准了神宫寺泉的心理,不由得放松了一点。 实际上他的论据根本立不住脚——没有人能比神宫寺泉更容易感知到他人的善意和爱,颠沛流离的多年生活让他拥有比常人更加敏锐的辨别人心的能力,而且他的人生经歷……丰富到大概白石都会自我怀疑的地步。 于是白石握刀的手松了松,语气里也多了一点往日对待后辈时的那种极具欺骗性的温和:「其实我也是不得已,时政开创的初期存在许多问题,技术不完备导致审神者的死亡率很高,我们试图寻找到一个更好的发展方向,比如——也许我们可以找到掌控时间溯行军的方法?但是你母亲显然不是这样想的,她拒绝了我们的邀请,这也就算了——」 白石眯着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情,咂了咂嘴:「道不同不相为谋嘛,告状就太过分了一点。」 第215页 神宫寺泉抓着髭切手腕的手一瞬间用力,掩在羽织下的手指冰冷僵硬到发青:「她想要向时政报告,然后你们就杀了她?」 白石有些无辜地摆摆手:「诶,不要讲的这么血腥残忍。她想干的可不只是报告这么简单。所以我就说了,你的母亲真的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 时政创立初期,审神者和时政高层间的身份差距并不明显,他们只是负责的区域不同,实则一起构成了时政的整个体系。审神者之间出于不同的立场和思考,也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派系,整个体系都处在慢慢摸索逐步前进的状态里。 一部分审神者发现时间溯行军与付丧神的组成能量有相似之处,因此他们认为人类可能也可以与它们进行一定程度的沟通,为了减少伤亡,他们一直在努力将时间溯行军与付丧神靠拢,最不济也能通过掌控时间溯行军的方式来达成目标。 而神宫寺泉的母亲,这个面貌柔和战力强大的武斗派就率领着另一部分审神者坚定地支持着「剿灭」的概念,他们认为时间溯行军和付丧神是不同的存在,两者不能混为一谈,也不能在时间溯行军身上放置对于付丧神的看法和情感。 两个派别的初衷和起点都是好的,但是在日久天长的发展中,这样的分歧越来越大,最终走到了相视如仇寇的地步。 神宫寺泉的母亲厉害之处就在于,他并不是一个只会告状打嘴炮的人,当她发现局势走向了一个不可扭转的地步的时候,她毅然决然地发动了内部的清洗,用近乎果决恐怖的速度干掉了大部分开始和时间溯行军联繫的人。 她的保密工作做的太好,一下子就给对方造成了灾难性的损失。 不是到了最后,大概这个女人怎么也想不到,她最寄予厚望的后辈,期望着日后能接她的班的后辈,竟然偷偷怀抱着和她截然相反的观念。 而她到底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所以你们现在找到方法了吗?」神宫寺泉没有评价二者的对错,而是冷冷地问了白石一句。 白石抬起手指,捻出了个比划「一点点」的姿势:「你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他的话说的含蓄,神宫寺泉却想到了从髭切记忆里看到的遮天蔽日的阴云。 他们的确做到了某种程度上的掌控时间溯行军——用以剷除昔日志同道合的同僚。 「也是,看不到成果,你怎么可能会投身过去。」神宫寺泉说着看似嘲讽的话,语气还是一样的平平淡淡。 这句话刚说完,他脑子里骤然灵光一闪:「那些暗堕付丧神——」 像是在大坝下开出了一个闸口,他勐然抓到了这个灵感闪烁过的影子,牵拉出一个更可怕的猜想。 白石显然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但是他所处的位置却怎么也匹配不上他的野心。 紧急事态处理队队长,这个职位太过不起眼,渺小到大部分审神者甚至到了离职的日子都不会见到他,更甚至可能不会知道有这么个队伍的存在。 但是他有一个巨大的优势。 整个时政,只有他,可以毫无破绽地接触到所有暗堕付丧神。 神宫寺泉想起当初髭切暗堕时白石对他提出的建议,他当时是出于「长辈」的情谊,才私下里偷偷摸摸地向他提出了逃过时政监管保留付丧神的方法。 那么会不会,他在对每一个审神者都用了这套说辞? 更可能,他压根没有斩杀那些暗堕付丧神,而是将他们带去了其他的地方,同时还可以挑选出一些能与他们理念相容的审神者…… 如果是这样,那么在时政三亿付丧神的招牌下,有多少审神者怀揣着异心在和其他人一起毫无异常地生活着? 这个猜测,光是想想就让他头皮发麻。 白石好像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还对他故作礼貌地歪了歪头。 「那我现在也知道了这些事情,你要怎么对我?像是杀了她一样,把我的本丸的坐标泄露出去,然后创造一起『意外』吗?」 神宫寺泉仿佛是不经意地随口问了一句。 暴雨将他们浇的湿透,神宫寺泉不由得感谢这场雨,它掩盖了他脸上可能会出现的那些不自然,也将他手心里的汗沖刷的一干二净。 另一只手轻轻攀附上来,手套粗砺的质感穿过他的指缝,和他冰冷的掌心相贴。 十指相扣。 一个亲昵暧昧的姿势。 神宫寺泉紧绷的嵴背下意识地放松了一点,付丧神温柔地抬起一只手替他挡了挡瓢泼的大雨。 尽管这其实没有什么实际用处。 白石停顿的实际有点久,好半天才「嗯」了一声:「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白石想起刚刚从时空转换器里出来时看到的那一幕。 阴沉的云层下,暴雨雷电狰狞,霜色长髮的付丧神和黑髮的审神者纠缠在一起,像是末世里最旖旎缠绵的画卷。 「时政不能容忍他,只要你还是审神者一天,你们就不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但是我们可以接受啊。」白石为他刚才突然的发现而高兴起来。 一个灵力磅礴充沛的人才,正是他们所迫切需要的;而他同时还有着暗堕付丧神作为情人,这代表着他和时政绝对不可能兼容…… 白石忍不住裂开嘴,舌尖舔了舔牙齿。 第216页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的母亲的死亡,到底会不会成为他进入他们的阻碍? 他需要再谨慎一点,好好观察一下…… 但是这个不急,毕竟神宫寺泉放在他手里的把柄太大了。 白石往后退了一步,收刀入鞘,语气恢復了那种平常和晚辈说话时的温和:「这次见面有点不太愉快,过几天我会去你的本丸拜访,到时候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别的。」 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一个黑幽幽的洞口在他身后展开,边缘浮动着一圈深紫色的光晕,白石朝神宫寺泉摇摇手,面朝着他们后退几步,然后仰面倒进了那个光圈里。 黑色的光圈瞬间往中间聚拢弥合,白石刚刚站的地方就像是从未有人出现过一样。 神宫寺泉浑身的力道都松懈下去,被理智死死压在心底的情绪后知后觉地翻涌上来,他身体僵硬地站在那儿,死死盯着那个光圈消失的地方。 一双手从后面伸出来,温柔蹭了蹭他的脸。 冰冷柔软的唇瓣贴着他的耳朵,烙下了一个轻飘的吻:「家主,你想对我做什么的话,我不会反抗哟?」 说着这样调笑的话,付丧神的声音低低的,嗓音里的气流擦着耳垂掠过去,像是拂过了一片羽毛。 神宫寺泉茫然地顺着他的手转身,被付丧神按在胸前。 他看见髭切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姿态温顺又无害。 「而且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髭切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神宫寺泉有点想笑,笑容上扬到一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淌满了滚烫的泪水。 第109章 叛徒(三) 石切丸两只手揣在袖子里, 满面愁容地站在时间转换器前面发呆。 事到如今,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本丸的审神者大概真的是和时间转换器八字不合,每次一进这玩意儿必定会跑到随便什么地方——除了他真正想去的那个地点。 上次跟着审神者一起去寻找他母亲本丸的那一队付丧神已经沮丧到快一周没有说话了, 虽然这并不是他们的错, 但他们还是自责的要命, 石切丸在连续第二十三次抓到大晚上不睡觉蹲在时间转换器旁生根发芽的同僚, 并且抢下笑面青江在恍惚中塞进嘴里的一勺芥末后,终于无奈地宣布了放弃对他们的劝慰。 ——他们需要的根本不是来自同僚的劝慰。 穿着绿色神官服的大太刀再次长长嘆了一口气,转身往部屋走。 嗯? 他忽然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天空。 一道冷淡的浅白色拖着短短的尾巴从天际划过, 那是流星吗? 本丸里的景致虽然栩栩如生, 但本质也是要依靠审神者的灵力进行掌控的, 在审神者不在的时候, 为什么会出现「流星」这种绝对不会出现在规划模板里的景象? 没等石切丸再想点什么出来, 那颗流星就像是长了眼睛一样, 居然生生神龙摆尾转了个头!然后冲着这里砸下来了! ?! 石切丸一向温和的脸都要裂了, 下意识就要往腰间去摸刀, 摸了一把摸了个空才反应过来……他现在穿的是内番服没有佩刀! 好脾气的付丧神转头就要往部屋方向跑,可惜大太刀的机动实在是闻者落泪, 还没有等他跑上楼梯, 身后就传来了一声轰鸣巨响, 带起的冲击波差点让石切丸往前一个倒栽葱。 寂静的夜色里这个声音实在是太响亮了, 几乎是下一秒, 原本安静的部屋里就传出了嘈杂的声音, 灯光一盏接着一盏亮起,速度最快的短刀随意地踩着鞋子拿着本体刀沖了出来。 「石切丸殿?发生什么了?」 「我听到了一个很大的声音……」 短刀们像是一颗颗豆芽从屋顶廊柱等各种奇奇怪怪的地方钻出来,七嘴八舌地问着唯一的当事人。 石切丸不知道, 石切丸也很懵逼啊。 他难道能说天上掉下个流星正好砸到他们本丸里了吗?! ——好像也不是不行? 但是在他开口之前,烟尘滚滚里,有什么东西好像在裂开,发出喀啦喀啦的噪音,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一期一振匆匆跑过来,他看上去也是刚刚从睡眠中被惊醒,水蓝色的短髮有些凌乱,手里除了自己的的本体刀外,还拎着几件小号的外套;而跟在他身后的药研嘴里叼着自己的短刀,一只手粗暴地往自己的外衣袖子里套,另一只手同样抱着自己兄弟们的外衣,眼镜压着鬓髮,戴的有些歪斜。 「发生了什么——把衣服套上!」粟田口家的长兄先朝着石切丸问了一句,然后声音沉下来命令弟弟们。 药研可没他那么温和,他把手里的衣服往兄弟们的方向一抛,也不管他们接不接得住,扔完就试探性地往尚未散尽的烟雾里走了几步。 「喀啦——喀啦——」 那种声音更响了,听上去就像是什么东西要破壳了一样。 「药研,回来。」又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明显是被从床上挖起来的三日月深蓝的头髮有点毛扎扎的,金色的稻荷髮饰没有戴,浴衣的腰带有些松垮,露出一截白皙的锁骨和一小片胸膛,他走到很急,语调也比平时来的严肃一些,还有点紧张。 ——至少情商极高的三日月平时绝对不会用这样命令式的语气和药研说话。 第217页 药研不知道他得到了什么信息,但闻言还是急速后退了两步。 三日月微微皱着眉看着那团半天散不掉的烟尘,又看看天上。 「全员戒备。」 所有人都跟着他往上看,纷纷瞪大了眼睛。 被这声巨响和落下来的东西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他们,根本没有一个人往上看一眼,于是他们直到现在才发现刚刚发生了什么。 本丸的防护罩正在开裂。 时政钻研了这么多年的技术不是白瞎的,本丸的防御罩功能已经相当完善,集合了保护本丸、模煳本丸锚点、定时自保性跃迁等功能,将本丸从各个方面保护的严严实实。 可以说,本丸的安全有一大半都是依仗这个保护罩。 现在,这个保护罩裂了一道缝。 这条缝隙不大,就像是星空裂开了一条缺口,本来光华璀璨的夜色在这道缝的存在下成了一种有点可笑的镜面壁纸,缝隙后面是让人注视一眼就会感觉到恐惧的深渊之黑,保护罩上的灵力光点在飞快溢散,像水波一样流向那个缺口,试图将它补好,但谁都能看出来这并没有什么用处。 付丧神的脸色都变了。 长谷部拽着悬挂在屋檐下的神乐铃,唯有付丧神能听见的清越铃声一瞬间传遍了整个本丸。 而此时庭中的烟尘也消散了个干净,他们再次定睛看去,只看见了一堆……崩裂的石块,边缘有着被高温灼烧融化的焦黑液体,大大小小散了一地,看上去就是一堆普通无奇的碎石块。 没有人相信这是一堆简单的碎石块。 有哪块普通石头可以厉害到砸穿本丸的保护罩,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时政的技术研发部应该集体上吊或是切腹自尽。 「欸……小老虎……」一蓬雪白夹黑条纹的毛团忽然从他们脚下三两下窜进了那堆石块里,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五虎退本来站在最后面,一个恍惚没有抱住伴生老虎,就被它们找到空子熘了出去,急忙想追上去。 一期一振按住自己的弟弟,皱着眉头审视了一下那堆石头,抬步走过去要捞起顽皮过分的小老虎,脸颊上有黑色条纹的那只老虎凑在一块碎石上嗅闻了两下,小小地打了个喷嚏,然后被一期一振捞着肚皮掂了起来。 「嗷……嗷呜?」小老虎有点茫然地看着越来越远的地面和自己的兄弟们,有些不高兴地甩了两下尾巴,拧着身体想要下去玩,下一刻就被另一双小小的手抱住,安抚性地摸了摸耳朵和嵴背。 它安静下来,窝在五虎退怀里再次小声地哼哼了两下。 五虎退停下抚摸老虎绒毛的手,看看那堆石头,又看看自己左右手各拎着一只小老虎的兄长:「一期哥……小老虎说……那里面有东西。」 岩融二话不说,拎起自己的薙刀就往那堆石头里捅了两下,细碎的石块落下来,露出隐藏在其中的一块黑乎乎的石头。 这块石头只有半个巴掌大,黑的十分均匀,里面像是包裹着什么流动的雾气,让那种阴沉沉的黑色都有着光泽晃动的感觉。 在他们疑惑的注视里,这块石头在薙刀刀尖触碰到的那一瞬间,忽然崩裂! 浓郁的灰黑色雾气像是海水涨潮或是凛冬结冰一样,用一种完全不符合它体型的方式往外喷射着,周围的付丧神们几乎是下意识地勐地后退了一步,随即脸色发青。 他们都见过髭切暗堕时的情形,这种雾气……和当时髭切身上所弥散出来的一模一样。 那块石头疯狂地喷吐着高浓度的雾气,不过片刻吐尽了所有的存货碎裂成了一堆灰白的粉末。 不止是岩融,所有付丧神都是懵的。 这、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接触这种雾气会让他们不舒服,但也仅仅是片刻的不舒服,还没有达到能让他们暗堕的浓度,这块石头出现的意义是什么? 三日月凝视着那堆粉末,不知道在想什么,莺丸站在他身边:「不知道是只有我们这个本丸落下来这个东西,还是其他本丸也有,以这样的方式出现,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不管如何,先警惕起来吧。」 石切丸盯着时间转换器看了一会儿,脑海里再次回忆了一遍那个「流星」出现时的情况:「是针对我们来的。」 大太刀严肃起来的表情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我看得很清楚,它有一个——搜寻和定位的程序,发现自己跑过头了还会自动调节方向。我能感觉到,它的目标就是我们。」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有什么东西出来了。」出声的是一向沉默的骨喰藤四郎,有着银白头髮的少年不着痕迹地蹙起眉头,他的脸颊绷的有些紧,紫色的瞳孔里映照着天际那条裂缝。 流水般的灵力点还在向着那条缝隙涌去,可是裂隙上似乎有什么其他的物质,阻碍了灵力的修补,反而接二连三地消失在黑黝黝的裂隙里。 而在那条窄窄裂隙里,一只皮肉泛着铁青色,骨刺苍白狰狞的爪子,探了进来,用力扣住裂隙边缘,像是要将它掰开一样。 「!」 付丧神们瞪大了眼睛。 「最高戒备!全员战斗准备!」发令的是三日月,深蓝发色的付丧神语速很快,说话的功夫,他已经拔出了自己的刀。 铮鸣声接二连三响起,没有哪个付丧神会认不出自己的老对头,他们不知道时间溯行军怎么会紧跟着出现在本丸外,但是随便想想也知道,一定跟这块突如其来的石头脱不了干系。 第218页 付丧神们紧紧抿着嘴唇,他们都听过时政初期时间溯行军袭击本丸的事情,那些故事后面都是一个个血淋淋的结局,很可能他们今天也将走到那样的地步。 但是没有办法,他们是天生的战士,诞生的使命就是为了和时间溯行军抗争,临战而逃是对他们的羞辱。 唯一的安慰就是审神者正好不在。 这真是太好了。 「本丸坐标被泄露了。」一直没有说话的膝丸声音沉沉的,这个薄绿髮色的付丧神望着天际探进来更多的骨爪,「这块石头是给时间溯行军引路的标识。」 「——我们早就被盯上了。」 「啪嚓——」一声清脆的仿佛玻璃碎裂的声音,让付丧神们心头一沉。 天际有雷电的轰鸣逐渐推进,一个个紫黑色的时空门被打开,本丸里的付丧神们面色沉静,雪亮的刀锋林立,无声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战争。 天上像是下起了一场郁金色的雨,细细碎碎的浅金色粉末飘飘洒洒旋转飞舞着下落,如果不是在此情此景下,简直可以说是有一种梦幻的美丽。 保护罩完全碎裂了。 第110章 疮痍 膝丸动作迅速地逼退一只苦无, 反手用力把幛子门拉上,夹住了一只紧跟上来的敌打刀,直截了当地用双腿利落拧断了这个东西的脖子。 房间里干干净净,整洁的像是没有人居住一样, 柜子合拢得严严实实, 地上的榻榻米一尘不染, 显然是经常有人打扫, 地上干净的和膝丸那双一路踩着庭院过来的鞋子格格不入。 不过膝丸目前也没有功夫管这个,冲进来的付丧神急切地扑向窗台,伸手就摸向那里放置的刀架, 没成想摸了个空, 差点因为惯性连人带刀滚到刀架上。 ??? 膝丸懵逼了。 他不信邪地再次伸手在刀架上挥了挥, 瞪大一双神似猫科动物的眼睛。 等等——他的阿尼甲呢?!早上还放在这里的, 长长的、棕色刀鞘的那个阿尼甲呢?! 膝丸趴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刀架看了半晌, 才确定了一个事实:他的阿尼甲不见了! 啊啊啊啊啊阿尼甲不见了! 兄控内心的咆哮如果能具象化的话, 现在应该已经顶穿了本丸的屋顶掀翻了那层模拟外景, 全程「吶喊」脸的付丧神连外面不绝于耳的厮杀声都听不见了, 握着自己的刀活像是在神游。 「膝丸殿?」幛子门被突然拉开一条缝,一头红髮的短刀探进来半张脸, 亮晶晶的大眼睛下面还沾着一点敌人的血, 「您好了吗?」 爱撒娇的短刀扫了一圈主人的房间, 开始琢磨能不能偷偷拿走一件主人的衣服, 窗边的膝丸直起身体, 似乎抹了一把脸, 趁着窗外一点点暗淡的月色走向信浓:「……走吧。」 现在不是能让他沉浸在私人感情里的时候,往好处想,说不定兄长是离开本丸了呢?总比面对这样的情况来的好。 膝丸和信浓拐过天守阁二楼的转角, 透过花窗正好能看见庭院和大部分长廊上的境况。 黑灰色的潮水压进整个本丸,庭院里的绿茵和远处的天地都被时间溯行军身上的甲冑所掩盖,暗红的血撒的到处都是,虽然付丧神的战力比它们高了不知道几个等级,但是它们硬是仗着数量繁多,有序地一点点蚕食着付丧神的防线。 就算是不间断地踩蚂蚁也会有累的时候,何况是面对着这么多需要清扫的敌人。 长谷部背靠着一根廊柱解决掉冲上来的一个敌军,顺便拨开蜻蜓切捅过了头差点削掉他半个脑袋的枪。 煤灰色短髮的付丧神脑门上啪嚓蹦起了几根青筋:「第三次了!你是非要趁着这个时候偷偷把我一起干掉是吗!」 老实人蜻蜓切很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呃……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是看不见……」 让枪夜战也真是难为人,在近乎睁眼瞎的情况下他能捅中一个已经很了不起了,几次三番波及到同僚……算是附加利息吧。 长谷部深深吸了两口气,忍辱负重地把这口气吞下去,怀揣着满腔愤怒把怒火倾泻到了不断涌上来的溯行军身上。 「给我——尸首分离的去死吧!」 长谷部一声爆喝吓得蜻蜓切握着枪的手抖了一下,轻巧地翻身从屋顶跃下来的厚藤四郎也差点一脚踩空,趔趄了两下才站稳。 「蜻蜓切殿你在这里啊,一期尼让我来帮你。」厚藤四郎话不多,找了个蜻蜓切照顾不到的死角帮他御敌,一边指点他出枪的方向和敌人数量。 粟田口家短刀最多,自然而然地就肩负起了各处通讯的任务,并且一人一个承包了大晚上几乎啥也看不见的枪和大太刀,有厚藤四郎的加入,蜻蜓切只要听指令动手就行,压力一下子小了很多。 只可惜就算他们配合的再好,也挡不住潮水般源源不断涌出来的时间溯行军。 明石/国行左手提着刀,脸上惯常的睡不醒已经成了阴郁,凌乱的紫色头髮东一撮西一撮翘的乱七八糟,衣服领口也歪歪扭扭地敞着,那双总是半阖着的眼睛里都是疯狂的光,手起刀落的架势看上去比时间溯行军还要可怕,竟然硬生生在周围开闢出了一个血红色的空地。 ——论一个睡神的起床气。 再次挡住沖向萤丸的一振苦无,明石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又低又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含着湿润粗砺的一捧沙,「就没有办法把那个罩子再打开吗?至少不能让他们打车轮战吧!」 第219页 一只敌太刀从屋顶上重重砸落在他面前,溅起一片烟尘的同时抽搐了两下断了气,明石在战斗中匆匆一扫,看见那只倒霉鬼脖子上开了道口子,干脆利落地连着颈骨和气管一起切成了两半。 「目前不行。防护罩只有藉助审神者的灵力才能再次重塑,前提还是天守阁里的防护中枢没有破坏的情况下……虽然我们把天守阁防护的很好,但是大将不在……」 屋顶上遥遥传来一把低沉的声音,蹲在房顶上替同僚们防备头顶的短刀还没有来得及换下内番服,雪白的白大褂拖在脏兮兮的瓦片上,衣摆上都是灰尘和血迹,他摘下眼镜随手在袖子上蹭掉溅上的血,又粗暴地用两根手指将眼镜塞到脸上。 「不过比起开什么罩子,我还是比较希望大将不在。」 短刀冷静地判断了一下形式,踩着屋顶纵身飞跃到另一边去了,只留下这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被丢下的明石嗤笑了一声,将刀尖对准几步开外的一个新目标,旋身飞扑而上。 这场战斗从深夜持续到黎明初现,第一缕晨光透过黑压压的云层照下来,让彻夜战斗的付丧神们都有些恍惚,这样的恍惚只持续了没几秒,很快被敏锐的刀剑发现了不对。 「它们在减少。」三日月冷淡地将一具腐朽的枯骨踢到廊下,找了个高地俯视下面的战况。 分布在整个本丸的战斗延续了几个小时,昔日静谧秀丽的本丸此刻变得活生生像是一个人间地狱,那种带着一点清冷和锋利的微苦香气被浓郁到要实体化的血腥味所覆盖,这种要让人恨不得失去嗅觉的味道瀰漫在本丸的每一个角落,像是透明的水汽,缓慢地流动盘旋,在将蒙未昧的时刻笼罩住所有人的知觉。 被碾碎的骨骼和血肉在地上细细密密地铺了一层,踩上去有种很古怪粘稠的恐怖脚感。 本丸里的时间溯行军还是不少,但是他们正在肉眼可见的被清理掉,而之后也没有填充上更多,三日月抬头看天际,发现不知何时,那些时空传送门已经被关闭了,天空一片静悄悄,要不是破碎的保护罩和整个本丸血腥的惨状,他都要以为这场战斗是个可笑又莫名其妙的噩梦。 「咯吱——咯吱——」 踩着泥泞的血肉走过来的付丧神有一头顺滑的白色长髮,头顶两侧各自竖起一团像极了动物耳朵的发尾,他正低着头看自己衣角的大团血渍,不高兴地咕哝了一句话,然后长长地嘆口气。 「小狐的头髮啊……都脏兮兮的了。」 说着,他一只手还摸了一下垂在胸口吸饱了血的长髮。 一滴滴粘稠的血正顺着发尾往下滴。 「三日月?你在想什么?」 小狐丸把视线移向自己的弟弟,目光在对方秀丽精緻的侧脸上扫了一圈,接着上下看了一遍他的身体,没有发现什么很大的伤口。 「唔……我在想,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战斗开始得突然,三日月抓着刀出来时根本没来得及穿上护甲笼手,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上都是快要干涸了的血。 他低着头慢慢捻着手指,一点点将凝结成壳子的血压碎蹭掉:「他们来的莫名其妙,走的也莫名其妙……事实上,虽然我们抵抗的有些困难,但是就这一段时间来说,远远不够给我们造成什么损失,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甚至还损失了不少。」 三日月向着庭院里堆积的尸骨抬了抬下巴。 「我想不出他们忽然进攻,又忽然撤退的原因。」 要是神宫寺泉此时在这里,就能找到那个原因了。 白石在前去追杀神宫寺泉之前就已经向这个本丸派出了时间溯行军,试图将他和他的母亲一样塑造成一个因为本丸坐标被破解而「死于意外」的假象。 然后在遇到神宫寺泉之后被他的表现给迷惑,误以为他是可以被争取的对象,于是匆匆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一个能够卧底在时政的内部人员总是比起孤家寡人要好得多。 三日月在脑子里把这件事情来来回回捋了一遍,发现总是缺少一点关键信息,正皱着眉发呆,不远处的屋檐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声音,一个浅色头髮的脑袋探了上来。 地面都变成了这幅惨不忍睹的样子,身手灵活的短刀们就将自己的行动路线理所当然地划到了屋顶上,留下囿于硬体设施限制不能爬屋顶的太刀和大太刀一脸羡慕。 「三日月殿你在这里呀,膝丸殿有事情找你哟。」粟田口家性格爱娇如少女的乱藤四郎眯着眼睛笑嘻嘻。 他的脖颈一侧还有一道伤口在渗血,不过这点小伤显然没有被付丧神看在眼里。 三日月仰着头看他:「哦?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乱藤四郎单手撑着屋嵴踩上去:「好像是放置在天守阁主君寝殿里的髭切殿,不见了。」 小狐丸眉头蹙起来,看了弟弟一眼:「不见了?」 三日月沉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乱藤四郎忽然直起身体看向庭院一侧。 在打扫战场的付丧神们都看见了那阵浅淡的金光,郁金色的,像是半空开出了一朵花瓣层层的莲花,来自本丸之主的灵力让他们纷纷惊喜地直起了腰,看见虚空里一个银白长发的男人低着头踏出那个漩涡,怀里的衣服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一个人。 所有人瞬间又戒备起来。 第220页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那个人是谁,一个饱含深情的声音就冲破了云霄:「——阿尼甲!」 好了,破案了。 来自兄控的雷达绝无差错。 白髮红瞳的付丧神听见声音一抬头,就对上了像是被浸在血海里过了一遭的本丸,整个人看上去都惊了一瞬,瞳孔骤然紧缩,他像是下意识地要后退,一直退回到背后那个漩涡里去,可是刚刚动了动脚,碍于怀里还抱着个人,身体就僵硬住了。 被大雨淋的迷迷煳煳的审神者在他怀里昏睡,手脚冰冷,显然是要发烧前的徵兆,但是睡的昏昏沉沉的人却感受到了抱着他的人一时间紧绷的心绪,费力地睁开眼睛:「髭切?到本丸——」 他的话说了半截,满目疮痍就闯入了他的眼睛。 神宫寺泉搭在髭切肩头的手一下子收紧了,喉咙里迸出嘶哑的低鸣:「发生了什么?!」 神宫寺泉侧着头,髭切没有看见他的神情,唯一一个直面了他表情变化的药研勐地剎住了脚步。 黑髮的人类和抱着他的白髮付丧神,有那么片刻,神情竟然高度统一了。 像是地狱里的恶鬼向着人间探出了復仇的利爪。 第111章 如何拒绝一个付丧神 药研用牙齿咬着绷带的一头草草把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扎好, 虽然血很快就会泅出来,但是至少不会滑到手上妨碍行动。 付丧神看上去和人类没有任何的差别,但那只是看上去。 构成这一具躯体的唯一成分就是灵力,因此它并不具备像是人类血肉之躯一样基本的自愈能力, 哪怕是一道最小的伤口, 在获得灵力填充之前, 都会长久地存在下去。 不过审神者给予付丧神的灵力储备一般都是有富余的, 足够应付这些生活中的小情况,而且本丸中也存在着充裕的灵力,让付丧神能够形成获得灵力的循环。 不过这样的循环只能应对小场面, 等到轻伤情况出现, 就需要审神者手入了, 而目前本丸的情况, 显然已经是连「大场面」都概括不了的了。 本丸里的四个手入室正在满负荷运作, 这里也被当成过战场, 门口和地面都是淋漓的血迹, 门边和墙壁上交错的刀剑斫痕还带着簌簌往下掉的墙皮。 药研重新披上沾满了血和灰的白大褂, 下手快准狠地把试图坐起来清点弟弟数量的一期一振按回了床上。 「……药研?!等一下等一下——我再去看看包丁和信浓,刚才没有找到他们——」 温柔的付丧神努力和自己的弟弟辩解, 表示他绝对不是要逞强趁机逃跑, 并且就差指天对地发誓的时候, 神宫寺泉手里捏着一套新的手入工具兇巴巴地瞪着他, 曲起手指不耐烦地敲了敲床板:「躺下!」 一期一振腹部被捅了一刀, 血已经顺着床板滴滴答答淌到了地上, 要不是付丧神的身体并不依靠血液来衡量生理状况,他此刻绝对已经瘫在床上躺尸而不会有这么中气十足的声音来抗争了。 而神宫寺泉此刻情况也不大好,他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淋过了头, 一回到本丸就开始发烧,本来烧的昏昏沉沉,在看见本丸的景象后竟然硬是怒火冲天到化病弱为悍勇,不是看他有点涣散的眼神和发红的眼睛,谁也看不出他现在还在发烧。 要付丧神们说,他们是希望审神者先把病养好再给他们手入的,不过这个建议被狂暴中的神宫寺泉用一个眼神给打回去了。 水色短髮的付丧神不说话了,但眼神明显还是十分坚持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情愿,两厢对峙时,一声「咚」的闷响在手入室里迴荡了两圈,刚才还睁着大眼睛抗议的付丧神一声不吭地咕咚倒在了床上。 站在他背后举着本体刀,并将刀柄朝前的药研神情冷静,伸手扶了一下眼镜,用一种非常恐怖的眼神绕着一期一振上下转了一圈,举着刀柄的样子好像在跃跃欲试着想要再来上一下。 「任何抗拒治疗的病人,都需要铁拳制裁。」 打量完毕,遗憾地发现不用补刀的药研放下本体刀,高傲地宣布。 站在门口目睹了全过程的日本号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将不离手的酒壶悄悄往怀里掖了掖,同时开始努力思考自己还有没有什么「不遵医嘱」的行为。 ——不是说好了医生都是法系的天使么,怎么他家这个好像是狂战士一脉的? 「那大将您准备什么时候去休息呢?烛台切殿已经把您的药给煮好了。」 面色恢復了平和的短刀忽然侧着脸问神宫寺泉。 神宫寺泉盯着突然黑化了一秒的药研看了一会儿,这句话他已经从不同的付丧神嘴里听到了好多遍了,但这是他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这句话的意思。 「呃……等外面的——我是说,把一期治好就去。」 话说到半截儿,就看见药研稍微眯了一下眼睛的神宫寺泉识趣地改换了口风。 「那您现在就可以去了,手入室里的灵力十分充沛,暂时不需要您在场,剩下的我来就可以。」 说着独断专行的话,短刀的气场一瞬间暴涨到两米,就差在背后站上一队黑衣墨镜光头刺青的彪形大汉了。 神宫寺泉权衡了一番,明智地放下东西退出了手入室。 髭切正靠着半扇没有被波及到的完整门页发呆,膝丸蹲在他面前叨叨咕咕地讲着话,髭切漫不经心地听,讲着讲着就看见膝丸一副又要哭了的样子。 第221页 「髭切?」 神宫寺泉觉得他们这场景看上去还挺和谐,以至于他有点不太好意思打扰。 听见他的声音,髭切放下了抱着刀的手,笑眯眯地转头:「家主终于要去睡觉了吗?再不去的话我暖的被窝都要凉掉了哟。」 眼里还带着泪光的膝丸闻听此言悚然一惊,一个向日葵摆头扭向髭切,力道大的神宫寺泉有那么一瞬间担心他会不会脖子扭伤。 「阿尼甲?!您和家主……你们已经……」 性格老实的付丧神结结巴巴了半天也没有把「你们」后面的话挤出来,讲了半天反而把自己的脸讲红了,憋了好一会儿腾一下站起来:「我我我我去帮他们收拾一下……」 不等谁回话,他就像屁股后面追着恶犬一样沖了出去。 「哦呀,弟弟丸满脑子都是不健康的思想呢。」髭切歪着头,煞有介事地搬出了兄长的身份评价了一句。 神宫寺泉无语地看着膝丸急匆匆地跑掉,又看看髭切,他总觉得暗堕后的髭切比起之前更加…… 混沌恶了一点? 这个付丧神本来混沌属性就很明显了,这回是干脆混沌到看不清本体了吧。 神宫寺泉于是摇摇头:「你说那么惹人误会的话干什么,直说是用热水袋暖的不就好了,什么恶趣味……」 银白长发的付丧神转过头来,慢慢露出了一个狡黠无辜的笑容:「可是我没有用什么暖水袋啊,和家主息息相关的事,我怎么会放心交出去呢?」 ??? 神宫寺泉被低烧折腾的有些煳涂的脑子过了三遍才听出这句话的意思,一脸懵地回视髭切:「哈?」 付丧神略微低下头看着他,伸出一只手替神宫寺泉拨开挡住了眼睛的几根髮丝,语气和动作一样温柔的能拉出糖丝来:「欸,家主的反应真是让我伤心呢,现在难道不是应该感动的给我一个亲吻才对吗?」 自从回来之后,髭切身上就像是忽然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时不时就蹦出几句这样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话来,神宫寺泉不是没有见过爱说骚话的人,应付这样的人也很容易,暴打对方一顿、踢下三路或是直接翻个白眼扭头就走都是很好的解决办法。 但是对于髭切,他却有些踌躇。 前两个办法肯定是不能用的了,那最后一个呢? 神宫寺泉当然知道怎么委婉地拒绝他人,他还曾经有一次借用过一位心理学家的身体呢,虽然只待了不到五天就被推进了太平间,不过多多少少还是薰陶了一点的嘛。 可是他却不太想这样拒绝髭切,他在不断思考着找一个更加温和的方式,更加不会让双方感到尴尬的方式…… 总之就是,这个问题拖了快四天还没有解决。 神宫寺泉冷静地想,完了。 他居然在努力地编造拒绝的理由,而不是笑一笑就将其置之不理。 所有他组织起来用来拒绝的待定言辞里,结尾最终都会回到一个点上:他们不能保证永远在一起。 人类的寿命是有限的,尽管神宫寺泉的灵魂碎裂,好像获得了许多新的生命,但他本质上依旧是人类,到了时间会老会生病会死的那种人类,而付丧神的生命是无限的,尤其是在髭切暗堕之后,他甚至不用再依赖神宫寺泉的灵力生存,理论上讲,髭切的生命将走到永恆。 而神宫寺泉绝对不会同意殉情这种听上去美好实则非常值得吐槽的情节。 想想看,你的爱人死去了,而你却要在人世间流浪不知道多久,像是浮萍飞雪,没有来路也不知归处,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在品尝过这样的痛苦之后,神宫寺泉更加不可能让髭切也去尝尝这种滋味。 再假如,他们连人类的生命尽头都没能走到,神宫寺泉尚且可以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安安生生地生活下去,依照髭切的性格,怎么可能再接受他的庇佑? 他最终还是要踏上独自流离的道路,而且比起前面一个结局更加早。 怎么想,他们俩在一起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神宫寺泉用机械般的思维一条一条罗列利弊,权衡两方比重,最终得出了这个结论。 所以宁愿装傻,也不能答应他。 神宫寺泉再次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结论,才抬起头直视髭切的眼睛。 这么一看,他才发现,髭切竟然一直在注视着他。 好像不管是什么时候,无论他是在沉思,在发呆,在和别人说话,每次一转头,都能看见这样的眼神。 他不知道髭切看了他多久,才能等到他回一次头。 但是他此刻,为了这个眼神,有些心软。 见他看过来,付丧神立刻弯起眼睛,懒洋洋地笑起来:「哎呀,家主是想好了怎么应付我了吗?」 神宫寺泉抿着嘴,对方漫不经心的态度让他有点莫名的恼火。 「应付?如果你认为你只值得这样一个词语的话,那我也就只能应付应付你了。」 黑髮的人类语气硬邦邦的,让髭切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神宫寺泉对上那双眼尾微微上翘的猫儿/眼,一瞬间压抑不住心底堵塞的许久的情绪,「……我以为你应该非常理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一直以来你都是这样的,拉进距离或者制造距离……」 第222页 和三日月一样,诞生于平安时代的髭切对于人和人之间交往的距离有着量尺一样精确的认知,他们擅长把控交际的分寸,像是天生心里就有一桿秤,过了那条线就减一点,不到那条线就加一点,所有人都能体会到他们的亲和,也同样被他们无声无息地拦在那条线之外。 而现在,髭切正试图要跨过这条线,动静大到神宫寺泉想要忽视都不能。 「我只是缺少时间。」髭切对于神宫寺泉说不上好听的评价不以为意,「如果有足够的时间的话,您甚至不会意识到我在做什么,就自然而然地离不开我了。」 他说着这样黑暗意味浓重的可怕的话,脸上还是笑眯眯的。 神宫寺泉堵在胸口的气噎了一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髭切睁着漂亮的眼睛,白皙的脸上居然还做了个生动的茫然表情:「嗯……想把您按在床上,想抚摸您身体的每一寸,想关上牢笼的门,在您的脚踝上拴上细细的金色锁链——和您的灵力颜色一样的锁链,还想让您哀求我,想对您说一些很过分的话……您指的是这个吗?」 神宫寺泉倒吸一口冷气,组织好的语言在髭切一通话下被冲击的七零八落,对方压根没有按照常理出牌,架起火箭/炮就是一通狂轰滥炸,直接把神宫寺泉的理智给炸的宕机了。 「说什么话?」神宫寺泉在飘零的理智里努力抓到最后一丝救命稻草,几乎是满脸空白地下意识问了一句。 对面的付丧神于是笑了,他笑起来真是好看,银白的头髮落在脸颊边,长长的睫毛慵懒地垂下,深深浅浅的银色里,淡红的瞳孔像是在泛着水晶一样剔透的光:「想说——」 他凑在神宫寺泉耳边,声音低哑滚烫,暧昧的像是音色美妙的大提琴奏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最低音。 第112章 逼问 「大将?」 红髮的短刀蹭在神宫寺泉的怀里, 趁着对方在发呆,努力把自己整个人都塞进他的被窝里,躺好了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审神者今天出神的时间格外的长。 被信浓突兀地叫了一声,神宫寺泉迅速眨巴两下眼睛, 这才堪堪回神:「啊……什么?」 「您在想什么呢?」秘藏之子爱娇地把身体微微蜷起来, 将神宫寺泉冰冷的手抱在怀里暖着, 一边好奇地问。 他只是随口一问, 谁知道不问还好,一问就发现了不对劲。 神宫寺泉眼神一下子躲闪起来,尴尬地清清嗓子, 退烧后声音还是有些沙哑, 怎么也显示不出他要的那种中气十足, 反而还非常心虚:「没……没什么……小孩子不要问大人的事情。」 他板着脸严肃地对信浓说。 粟田口家最爱撒娇的短刀愣了两下, 不知道该不该提醒审神者一下, 他虽然是小孩子的体态, 但是活的年头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大人中的大人」了。 他这厢在踌躇, 那边幛子门发出了拖拉的声响, 有人绕过屏风走进来,然后一只手轻巧地拎着信浓的后衣领, 像是拎一只猫一样将短刀轻轻松松地拎出了神宫寺泉的被窝。 「他可不是小孩子了啊家主, 按照人类的算法替换到付丧神的年龄里, 他应该是正当盛年的男人欸, 所以也请您不要被他们的外表迷惑, 多为我考虑一下好吗。」 从天而降的声音带点甜蜜的温柔, 吐字时有种低哑婉转的黏连音,听上去既圆润又柔和,尾音稍稍拉长, 性感甜软的就像是要揉碎了人的一把骨头一样。 ——但是这也不能掩盖他说出的话有多么的可恶! 信浓被拎着后衣领从最爱的审神者怀里提出去,碍于大将还在场,不能拧腰飞踢那个混蛋的下三路,只好抱着手臂像一只气鼓鼓的猫一样生闷气。 来人把信浓提出被窝的范围就松了手,也不管短刀还离地半米,直接往外一甩,这样的程度当然不会让擅长跳跃躲避的短刀受伤,信浓在半空灵活地舒展身体,落地后翻滚半圈卸力,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还对他恶劣地笑了一笑的傢伙。 神宫寺泉有些无奈,只好提高了声音警告了一句:「髭切!」 银白髮的付丧神再度回过头来时,脸上已经恢復了那种无辜柔软的笑容:「是,家主?」 信浓在他背后用力鼓了下脸颊,做了个鬼脸。 啊呸!装!你再装! 谁知道髭切背后像是长了眼睛,在他鬼脸做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扭头看过来,信浓的手僵硬在半空,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两秒,髭切假惺惺地一笑,信浓抽了抽嘴角。 神宫寺泉将他们的互动看在眼里,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朝着信浓招招手:「厨房的汤应该炖好了,药研昨天说炖的是昆布豆腐味增汤,你能帮我去端一碗吗?」 红头髮的短刀在面对审神者的时候永远不会说不,他笑眯眯地贴着神宫寺泉的手蹭了两下,然后在髭切阴沉沉的视线里对他一撇嘴,呲熘一下没了踪影。 听着幛子门的声音一开一合,神宫寺泉脸上的笑容稍微淡了一点,他没有去看另一个人,而是低着头,好像那床颜色素淡的被子上忽然生出了一朵很值得研究的花来。 髭切也不说话,比耐心的话,曾经是刀剑之身的付丧神永远不会输的。 他的视线从神宫寺泉垂落的头髮移到他苍白的脸颊上,再慢慢下落,停留在人类攥着被子泛着青白的手指上。 第223页 唉……算了,明明早就知道他处理情感问题的能力远弱于常人,再对峙下去认输的反正还是自己。 髭切于是将目光和神宫寺泉投到同一个点上,像是要从这一点点可怜的相似里汲取到一些单薄的温度。 「那么,家主,您是打算再也不理我了吗?」髭切讲话一贯是慢悠悠的,每个音节都要打磨得圆润剔透才肯念出来,再简单平常的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自带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从此以后,假装看不见我,听不见我——因为我暗堕了,所以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把我和他们隔离开来,让这个本丸回到应有的正轨上去?」 他说的话实在过分,神宫寺泉的脸色先是苍白,接着就是愤怒的微红,他压低了声音,努力不让自己的态度使髭切误会:「我没有……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你!我只是、我只是……」 引得他生气的那个人反而笑了起来,撩起肩上的外套,坐到神宫寺泉边上,还替他拉了拉被角:「欸,您终于肯搭理我了。」 自从那天髭切说出那句话之后,神宫寺泉就选择性地成了个残疾人,凡是髭切说的话他都当做没有听见,有髭切在的地方他也会避开,而药研也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巧妙地帮着神宫寺泉挡下了好几次见面的机会。 所以掰着指头数一数,他们已经四天没有面对面了。 就连一开始满脑子炸烟花的膝丸都从癫狂里冷静了下来,开始用同情怜悯的视线关爱起了自己的兄长。 ——这个视线成功让髭切黑化程度更胜一筹,并且成为了孽力反馈到了膝丸身上,具体表现就是膝丸面对阿尼甲时哭唧唧的场景更多了。 但是他们不能再这样下去。 髭切心里比谁都清楚神宫寺泉的毛病是什么,年少时的经歷让他很难再去相信别人,他可以付出友情、亲情,唯独不能相信爱情,因为只有这种情感,是会和「永久」挂钩的。 朋友不能陪你一生,亲人也不能,他们都将有离去的那一天,神宫寺泉几乎是悲观地看待他身边的所有人,他真挚地爱着他们,缺也同时认定了他们必然会离开他,因此在一开始就做好了这种准备。 可是「爱情」是不一样的,相爱的双方会许下全身心接纳对方的诺言,这对永远带有防备之心的神宫寺泉来说,简直比杀了他还难以让他接受。 而且显然,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毛病。 ——说不定他还以为自己是在为对方着想呢? 比如说担心人类和付丧神的寿命之类的问题。 唯独拒绝去听从自己真正的情绪。 髭切在心里暗暗想着。 神宫寺泉脸上的焦灼和愤怒尴尬地凝固了一瞬,而后反应过来,整张脸都扭曲了:「髭切!」 被怒喝了名字的付丧神开心地点头:「嗯嗯嗯,在呢在呢。」 神宫寺泉被他的套路搞得没了脾气,咬着嘴唇憋气,一只手伸过来,轻而不容拒绝地捏住他的下巴:「松开。」 神宫寺泉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力道松开牙齿,听见面前的付丧神语气淡淡地,似乎还带了若有若无的笑意:「您不可能永远不理我,就因为我说了实话。」 神宫寺泉脸色又涨红了,这回是恼羞成怒的红:「你那叫什么实话!行了,我那天什么都没有听见,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髭切态度良好,死不悔改:「可是我不打算收回,而且您要是没有听见,让我再说一百遍、一千遍也行。」 如果不是手边没有合适的对象,神宫寺泉愿意徒手倒拔垂杨柳将面前这个不要脸的付丧神直直怼到树坑里和大地母亲亲密接触一百遍、一千遍! 髭切像是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给审神者造成了多大的心理创伤,继续瞎说大实话:「其实我还想说很多其他的呢,可惜您那天没有听完就走了,要不今天补上?」 他语气诚恳的不得了,神宫寺泉恨不得当场晕厥过去。 髭切以前是这样的吗?!不是吧!暗堕到底是个什么神奇的原理,竟然能把好好一个付丧神变成现在这幅动不动就开黄腔的样子!更重要的是他居然可以用这样一张比少女还秀丽文弱的脸神情无辜地说出这样的话! 想想看,髭切弯着清澈透明的猫儿/眼,用谈论风花雪月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着「想要在您的身体里xx」这样的话…… ——等等,他居然还用了敬语?! 神宫寺泉一脸绝望地看着髭切,凑近的付丧神低低笑了两声:「您看,只有把您吓到了,才会好好听我说话。」 神宫寺泉想起这两天躲着髭切的行为,底气有点不足:「你好好说话我会不听吗?嗯……要说什么快说,信浓很快就回来了。」 髭切对于信浓的速度不置可否:「我并没有要求您一定要给出一个答覆。」 神宫寺泉的眼睛一亮。 髭切冷静地接道:「当然,我也不会在意识到给您造成了麻烦后还厚颜无耻地留在这里。」 神宫寺泉皱了皱眉:「我没有说你……」 「这并不是靠语言得出结论的,」髭切挺直了嵴背,没有看神宫寺泉,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语速也放慢了,「我确实经过了深思熟虑,并且您这几日的行为也告诉了我答案。」 第224页 他的话走向有些不太对,神宫寺泉心里浮现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在他看见髭切站起来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我在存在,的确给您造成了困扰,无论是我目前的暗堕状况还是心理,我想了很久,我并不能抑制我的心情——」 付丧神的身姿挺拔优雅,站立的时候一双小腿绷紧了线条好看到让人目眩神迷。 「所以我决定还是离开,此次前来,就是向您辞行的,如果您昨天没有躲着我的话,这些话您昨天就可以听到了。」 「请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也同样请您好好照顾自己。下一振髭切应该会比我好应付的多,当然,您要是想对他坏一点我也没有意见。」 银髮的付丧神像是很高兴给后来人挖了个坑,一点也没有要帮帮同位体的意思。 听着他的话,神宫寺泉勐地直起了身体,还没来得及说话,先一步扑上去拉住欲走的髭切,因为角度问题,只抓到了对方的一条裤腿。 「等、等一下!」 动作过勐以至于掀开了整张被子的审神者保持着一个艰难的姿势,好像他一撒手髭切就会原地起飞一样。 「你在说什么鬼话!我哪有要你走!」 有点语无伦次的神宫寺泉抓着髭切裤腿的手都在发抖:「说走就走,你当这里是什么旅社吗!」 髭切隐藏在阴影里的嘴角稍稍上挑了一点:「您是不想让我走吗?可是我的确给您造成了很多麻烦。」 神宫寺泉气到口不择言:「什么麻烦?我怎么不知道有麻烦?你今天敢走,我就打断你的腿!」 面对这样兇残的发言,髭切嘴角的弧度更大了,语气还是藏着点低落的无奈:「您不必这样,我并不惧怕流浪的生活,付丧神的生命里,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在孤独寂寞中度过的,从一个主人手里到另一个主人手里,期间漫长的岁月,我们早就学会了和自己和解,您不用担心我——」 「谁担心你了!」神宫寺泉低低的呵斥截断他的话,「你早就习惯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冷着脸,黑色瞳孔里的情绪翻腾着找不到出路。 室内又陷入了闭塞的沉默。 长久的寂静后,髭切嘆了口气,弯腰轻轻拨开他的手:「我走了。」 他迈出一步,一步,又一步。 最终在距离门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听见身后的人极轻的声音:「我只是不捨得。」 手指已经触及到幛子门的付丧神微顿,遮掩在髮丝下的嘴角弯了起来,露出一个含蓄得意的笑容。 第113章 奔赴自由的灵魂 被骗了。 绝对是被骗了吧! 神宫寺泉面无表情地坐在髭切怀里, 付丧神笑眯眯地将剥去了薄衣的花生往他嘴边送,神宫寺泉木然地张嘴接下,对面的信浓和药研两双眼睛都快冒出火星子了,又凉又尖的小刀片嗖嗖嗖地往髭切身上扎。 要是目光有形的话, 髭切现在应该比一个筛子好不了多少。 所以说, 到底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情况。 神宫寺泉惨痛地翻起了一个小时之前的回忆, 他究竟是怎么稀里煳涂的就被髭切给带到沟里去的?这把老刀太他娘的能忽悠了吧! 好吧就算他可能的确是对髭切抱有那么一点点点点不可说的心理好了……但是他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被诓着说出了这么羞耻的话的? 尤其是药研和信浓就在门口! 他是人类没有察觉也就算了, 髭切明明知道居然也一声不吭! 他绝对是被这个男人灌了迷魂汤了! 正愤愤地想着,银髮的付丧神单手替神宫寺泉把身上的斗篷拢了拢,另一只手在两振短刀攻速翻倍的嗖嗖发射中泰然自若地端起小桌子上的汤碗, 轻轻搅了两下澄清的汤水, 浓郁的香气丝丝缕缕地化成白雾上浮。 「家主, 喝一口汤?」 他完全将对面的目光攻击视若无物, 笑容反而更加甜蜜了, 大有一种「你们看不惯我有本事就来打我啊略略略」的不要脸气质, 可是不得不说, 髭切长得实在好看, 是那种会让神宫寺泉无条件败退的脸,于是尽管知道他的笑脸下有些让人一言难尽的东西, 神宫寺泉也没有能拒绝得了这句话。 ——原来他还是个颜控吗?之前怎么没有发现?面对三日月的时候也没见出现这种情况啊! 药研看着对面两人的互动, 用力闭了闭快要瞎掉的眼睛, 摘下眼镜, 深吸一口气:「髭切殿, 请您稍微克制一下自己。」 一向冷静的短刀说到最后差点咬牙切齿, 牙缝里一字一字地挤出破碎的音节,恨不能把髭切当成要说的话在嘴里磨上几遍再吐出来。 厚脸皮的太刀只是稍微太了下眼皮,一脸的无辜:「嗯?我没有干什么啊, 你们继续。来,家主,最后一口。」 信浓额头上的青筋啪嚓一声裂了,拍着桌子就要跳起来戳死对面这个耀武扬威的傢伙,被药研手脚并用按下来。 最后是脸皮薄一些的神宫寺泉用苹果把髭切的嘴巴堵上了才控制住了事态。 「这次的事情,先不必报告给时政。」 起头的还是神宫寺泉,他经过了深思熟虑得出了这个结论,在几天前向付丧神们告知关于白石的事时,他们就为了是否需要将此事告知时政而分成了两派,一部分认为能获得官方的支持是最有力的,而另一部分则提出他们目前甚至无法分辨谁是溯行军一脉的。 第225页 这也是最为实际的问题。 他们已经全部暴露在了敌人的视线下,而对方却还隐藏在浓雾里。 药研点点头:「的确不能就这样莽撞地通告时政,但是我们也应当开始做一些准备,白石不久之后就要来,万一您和他谈不拢,我们可能会立即面对战争。」 「而且是绝对不会有撤退机会的战争。」信浓补充了一句。 神宫寺泉沉吟了一会儿:「说到这个,我本来还打算这几天找个办法把鹤丸弄回来,看来还是该再晚一点,等事态平息了再说。」 两振短刀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药研手指灵活地摆弄着自己的眼镜:「嗯……我知道大将您是在担心鹤丸殿的安危,所以想要让他脱离战场,但是要我说……」 「他才不会为此高兴呢!」信浓睁着大眼睛,两只手撑着地面,配上他盘腿而坐的姿势,像极了一只乖巧的小狗狗。 「就不说他那样的性格了,不管是谁,知道自己在主君有难的时候被排除在外,都会气到发疯的吧。」红髮的短刀一脸同情地说。 神宫寺泉倒是没有想过这个,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然而他心里始终没觉得自己的观点有问题,能活着就好嘛,其他的什么荣耀什么气节,都应该放在第二位考虑才对。 只是显然药研他们不这么认为,眼神里的不贊同已经明晃晃地要溢出来。 他知道如果是他的决定,他们一定会无条件的遵守,不过他还是希望能得到他们发自内心的认同。 「可是上次药研不是也不同意我去找回鹤丸吗。」他想了半天,弱弱地反驳,试图在不触及根本立场的前提下让药研他们略过这个问题。 「不。这不一样,上次是因为您的身体没有康復。这次也是一样的,我们是在考虑您的身体的情况下,才请求您,假如有这样的机会,请千万不要做出那个错误的选择。」 药研的态度郑重的有点夸张,不像是在为一个关系比较好的同僚说话,更像是在为了自己而抗争。 黑髮的短刀礼节完善地伏地行礼:「同样的,无论您做出了什么选择,请千万不要将我们排除在外,我们是您的刀剑,为您折断是应有之义。」 他说的话意味深长,一瞬间让神宫寺泉都心跳了一下,还以为他知道了什么。 等药研和信浓出门了,神宫寺泉还有点不能回神,尽职尽责的靠背搂着他摇晃了一下,下巴抵着他的头顶,从胸腔里发出低低的笑:「吓了一跳?」 神宫寺泉抿着嘴不说话。 髭切不以为意:「他们比您想像的要敏锐很多,尤其是在面对您的问题上。」 被环抱的人类迟疑了很久,才轻声问:「你……你也觉得,我不应该瞒着他们?」 髭切漫不经心地捞起他的手,像是在研究什么非常有趣的东西似的,捏捏他的指腹,又揉揉他的掌心:「您说的什么?不让鹤丸回来?还是打算借着白石孤身一人打入敌人内部?」 他悠悠地嘆了口气,语气像是微笑又像是无奈:「我有时候真是不明白,您明明将活下去看得这么重要,为什么又会在遇险的时候本能地保护其他人呢?」 这简直是完全相悖的两个方向,却在神宫寺泉身上奇异又巧妙地融合了。 髭切垂着眼睛,浅银色的睫毛长长地耷拉着,像是在瞳孔前落了一层泛着银光的薄纱:「我才不在乎您是否让那个傢伙回来,也不在乎您是否愿意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别人,要我说,我更想要您只依赖我,属于我,对我讲话就够了。」 付丧神讲着这种有点黑黑的话,神情还是淡定自若的宛如在念严肃文学。 「不过我更想您好好活着,想要达成这样的目标,就只能把我那点可笑的占有欲放到后面啦,是不是,家主?」 他还心情很好地用了徵求意见的语气,右手不知何时已经顺当地滑进了神宫寺泉的指缝间,和他牢牢地十指相扣。 他疯了似的想将他的主君藏进他的怀里,藏进只有他一人知晓的梦境里,让他的喜怒哀乐都对着自己,梦魇和喜悦,忧愁和欢愉,一切的一切都应该为了自己。 可是他不能。 他不能保证能在狂风暴雨中把神宫寺泉保护得彻彻底底,也不能让他终生孤独地蜷缩在自己的牢笼里。 于是他就只能用力地把心底的野兽踩进淤泥,用利刃和刀剑将它扎在心脏上,藉助那种清醒的痛苦好好学会如何去珍视他的家主。 谁叫他爱的人,披着利己主义的外壳,底下却藏着最柔软不过的一颗怜悯世人的心。 **** 髭切的答案给的模稜两可,神宫寺泉却从中听出来了不贊同的意思,搞得他也开始有点动摇。 将鹤丸从平安京召回听上去很简单,神宫寺泉努力地回忆着前几次把付丧神们从本丸召唤出去时的感觉,拼命想要复制那种手感,可惜连续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他满脑子都是杂七杂八的东西,从白石到母亲再到母亲那振已折断的髭切,最后想到那些刀剑的碎片还没有找回合葬,各种各样杂乱的思绪搅合满了他的思维,让他总是不能专心于鹤丸。 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其实他说到底还是不想把鹤丸找回来。 至少他在平安京是安全的。 神宫寺泉用这条理由安慰自己。 第226页 有安倍晴明在,就算是和审神者的灵力断裂,那位大阴阳师也一定能找到办法延续付丧神的灵体,不至于让刀剑断裂。 「说到底,您这样的想法可以算是独断专行了。」在第六次失败后,陪侍在一边的三日月端着茶杯,笑眯眯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虽然我不会生气,但是这样的话,实在是过分了吧三日月?」神宫寺泉无奈地放弃了尝试,挪到三日月边上去捏起一块红豆大福塞进嘴里,清甜的豆沙在嘴里绽开来,绵密浓厚的红豆味道一瞬间布满整个味蕾,不过甜也不过厚,水晶皮馅的柔韧度也恰到好处,烛台切的手艺又有进步了。 发色深蓝的付丧神半阖着眼睛,眼底一弯新月璀璨而温柔:「哈哈哈,是吗,那就多谢主君原谅我这个不会说话的老头子了。」 神宫寺泉哼了一声,骗鬼哦,这振平安老刀算是本丸里数得上号最会说话的付丧神了。 顺带一说,排名第一的那个正被他强行按回本体里休养生息减轻暗堕程度。 「不过您的想法也可以理解,为他人着想总是好的,您只是太过仁慈了一些。」 三日月用了「仁慈」,很微妙的一个词,神宫寺泉并不喜欢,听上去还是有种高位者施捨给低位者的味道。 「我们是平等的……」神宫寺泉再次重复一遍这句话。 不可否认,他在听见「仁慈」这个词语时有种心口被扎了一下的感觉。 就像是不含贬义的讽刺。 三日月点点头:「是的,我知道您的意思。然而您的行为,」他疏朗地抬起双手摊开,做了个天平一高一低的姿势,「您把您认为的,『对我们好』放在了我们本身之上,您懂吗?」 这句话说起来有点拗口,神宫寺泉却秒懂了,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皱紧了眉头。 「您应该多相信我们一点,就像是我们相信您一样。我们对您的爱,并不会比您对我们的少。」歷经过千年岁月的付丧神说话不紧不慢的,好像随时随地都在微笑。 一旁的神宫寺泉伸手捞了一个红豆大福,咬了一口,空闲的左手也伸了出去,无意识地又捞了一个,喝着茶的三日月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空了的小碟子,这回脸上的苦恼变得真诚了一点。 其实我并没有被三日月说服。 神宫寺泉握着手里越来越浓郁的金色光球,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只是需要当事人的解说,就是这样,我并没有想要掌控他们,也没有要把自己的意愿凌驾在他们之上…… ——好吧,其实他不用问都知道鹤丸会选择什么。 神宫寺泉闭上眼睛,平静下唿吸,加大灵力的输出,同时在脑子里搜寻那个属于鹤丸的光点。 脑海里的星空铺展延伸,闪烁的星光连接绵延,每一颗都在平稳地唿吸着。 这个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上浮,像是游云要迫不及待地融入这片无拘无束的空间,他想要脱离身体的束缚,到更为自由的地方去—— 等等?! 他不是!他没有!他不想! 神宫寺泉惊恐地想要收回灵力,下一秒,一种熟悉的天旋地转就将他整个人裹了进去,像是滚筒洗衣机终于来了订单,满怀热情地在短短一秒内把他转了个灵魂出窍。 真·灵魂出窍。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了点疑惑和小心翼翼:「博士?您怎么了?」 神宫寺泉拒绝睁眼面对现实。 好像只要他不睁眼,他就还是一朵开在本丸里柔弱的小花花,不用面对来自现实的连击暴打。 第114章 基金会 神宫寺泉一只手夹着写字板一只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 目不斜视地走在干净的甬道里,头顶明晃晃的白炽灯照在四周平滑到反光的雪白瓷砖上,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整洁感,他胸口别着一块金属铭牌, 路过的白大褂们步履匆匆, 但都会礼貌性地对他点头示意。 这些人有男有女, 发色缤纷, 各国人种都有,唯一的共通点就是……大部分都戴着眼镜,看上去很有「弱鸡科学家」的味道。 ——很好, 感觉像是来到了一个很了不得的世界。 神宫寺泉木着脸想, 生化危机和科学怪人前赴后继地在他脑子里上演着跑马灯, 当他路过一间全透明的玻璃实验室看见里面沾满血的一张空荡荡平床时, 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完蛋, 难道这回成了个黑暗人体实验者? 不等他的思想滑向一个更奔放的方向, 他口袋里的通讯器就响了起来。 非常单调机械的铃声, 倒是很符合疯狂科学家的性格。 神宫寺泉在屏幕上那个备註为「劳德」的名字上停了一秒, 想起来这正是在他来到此地时叫他「博士」的那个傢伙。 虽然他们刚刚分开不到十分钟。 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的神宫寺泉在挂断和接听之间犹豫了三秒,最终还是在枯燥的铃声里选择了接听。 「博士!谢天谢地, 您终于有一次肯接我的电话了, 不然我真的不知道去哪里找您。」对面的男人十分高兴, 听语气似乎要喜极而泣。 神宫寺泉抽了抽嘴角, 看来他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或许我可以现在弥补一下我的过失?」 「不不不!我只是开个玩笑!」男声一下子拔高了一大截, 迅速转移话题开始说明情况, 「博士,外勤人员在日本范围内发现了一种正在大规模扩散的异常现象,初步推断应当是由某个keter级收容物引起的, 按照范围收容法则,这块地方正好在我们负责的范围内……」 第227页 一大串稀奇古怪的名词轰一声冲进神宫寺泉的耳朵,把他听的眼睛都要直了,但是他还不能询问这些奇怪名词的具体意义,更糟糕的是,听劳德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好像还是这个什么收容所的最高负责人?! 神宫寺泉曲起指关节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左右看了一眼,随便找了一间空实验室走进去,反身合上门:「唔,所以呢?你有什么想法?」 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把话题抛给对方是最好的选择。 果然,话痨劳德流畅地接上了他的话题:「目前我们研究所能独立带队进行收容的研究员还太少,如果单纯用d级人员去堆的话,又太浪费了一点,o5议会上个月已经打来电话提醒过我们要减少不必要的人员消耗了,而现在研究所里能担负起引导未知收容物的只有……」 他拉长了声音,神宫寺泉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是的,我想您已经猜到了,博士,只有您。」劳德赞嘆似的说,「虽然以您的等级来说,执行收容任务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一些,可是我们没有办法,据统计目前已经有二千九百三十六位平民失踪了——哦,现在是二千九百三十七个,刚才我接到了一条外勤人员的失踪确认。要是人数再扩大下去,您知道的博士,我们明年的经费……」 劳德的语气充满了遗憾,话里的暗示意味不能更明显了。 「我知道了。」神宫寺泉简短地挤出一句话,立刻挂断了电话。 好了,目前已知,他是这个未知科学研究所的负责人,而现在有一个不得不他出面的任务在等着他,这个任务里面有二千九百三十七个失踪人口,他不去还不行…… 所以他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可怜,为什么要让他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一般遇难先找警察难道不是生活常识吗! 还是说这个研究所是什么警察的行动合作伙伴? ——说不定他就要用自己去给那个数字上面再加一个一! 神宫寺泉靠着一张桌子长长出了口气,当务之急,他得先获取这具身体里的记忆,否则搞不好他没有出门就会被捆到平床上去做研究,正好这里什么器材都不缺,方便极了。 他的视线正对着对面的墙壁,光秃秃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形状简洁的符号,像是个水龙头的圆形阀门,三个箭头指向中间,符号下则是三个并列的单词。 控制,收容,保护。 神宫寺泉盯着这个显然是研究所口号和标志的东西,正琢磨着到底是什么意思,脑海里就蓦地一阵眩晕,挟裹着一堆七零八碎的东西冲进了他的神经中枢。 scp基金会,以「控制,收容,保护」为宗旨,是个不受任何国家组织干涉管理的组织,致力于收纳管理全球范围内的超自然现象、事件和个体,将其统称为「收容物」。 基金会旗下安保权限等级分划严明,从主要由囚犯组成的最低级的d级,到最高的a级,等级之间的差别直接关系着他们在危急关头是否有资格获得避难权,还是直接被当成挡箭牌推上去为高级人员争取时间。 这听起来就是个很令人头皮发麻的规定,而当神宫寺泉读取到d级人员中的第十二号规定时,更是全身一凉。 紧急情况下,可以启动第十二号协议,允许从其他来源寻找替代品,诸如政治犯、难民或其他平民来源——那些被送到基金会后可以合理否认的情况下。 很明显,这是个灰色的组织,遵循着保护延续人类的基本大义,却不是非常重视个体的生存。 神宫寺泉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铭牌。 幸好他是b级人员。 神宫寺泉再次回忆了一遍这具身体印刻的较为深刻的记忆,一个父母都是基金会研究员的「研二代」,智商卓越,于是年纪轻轻就被赋予了独自管辖一个研究所的权力,并且很有可能会在未来的几十年后成为基金会最高级别的o5成员之一——年少有为,未来不可限量。 但是这样一个少年天才却突兀地死了。 死在自己的研究所里,就在下属面前。 神宫寺泉的手指摩挲着写字板上夹着的光滑的纸张。 他死的实在突然,估计是一点徵兆都没有,不然劳德不会在他进入这具身体后一点疑问都没有,只是以为他有点走神。 神宫寺泉沉吟了片刻,决定还是先把这件事情放到一边。 不管是什么原因,能这样悄无声息地在他的领地上干掉最高权限人,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熟悉,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好,至少要把情况摸清楚,才能做出针对性的举措。 而那个隐藏在暗处的杀手,恐怕也正在自我怀疑中,他一定会再次出手,最好的机会就是—— 神宫寺泉的手机叮咚一响,来自劳德的任务说明邮件传送了过来。 还有什么理由,会比出任务因意外死亡更合适不过呢。 看来他得小心了。 神宫寺泉点开邮件看了一遍,目光落在末尾那一行文字上:收容小组战术反应人员请自行挑选组织。 哦,就是说他现在出任务还是个光杆司令,手底下的兵要自己找? 神宫寺泉关闭邮件,默默地想:我不生气,我不慌,我不怕,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什么场面没见过,能被这么个任务打倒?不可能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的,大不了紧急关头抹脖子熘号回本丸! 第228页 ——不怂!干了! 给自己打完气,神宫寺泉抹了把脸,一把拉开实验室的门,昂首挺胸走路带风地往前沖了几步直直转过拐角,几秒后,他又默默地扭头走了回来。 拐角有地图,他得看看他该去哪儿给自己找人。 收容所的科研和安保权限并不在一个人手上,神宫寺泉主管科研行政,而安保工作则由另一名安全主管负责,研究所深埋地下,一直到地下一层开始才是那位主管的负责区域。 神宫寺泉搭着电梯上去,电梯门打开,上面的景象和下面截然不同,各种服色的工作人员来来往往,深蓝色的清洁人员提着水桶抹布,浅灰色衣服的男人们腰间都佩戴着各色武器,显然是类属行动部队的,另外还有零星一些穿着白大褂的和穿着黑色制服的人在穿梭,忙中有序,倒是比楼下冷清无机质的冰冷要好多了。 他上来的消息早就通过内部通讯传给了对方,电梯打开就见一个穿着深灰色制服的白人男性站在门口,对他礼貌地颔首:「博士,下午好。准备什么时候行动?」 看起来他和神宫寺泉的关系一般般,招唿也打的很生硬,全然是临时营业,连假笑都不配拥有的那种。 和管安全的都没有打好关系,在自己的地盘上死翘翘真是一点都不奇怪了呢。 「下午好,凯恩。今天挑了人,明天就走。」于是神宫寺泉也学着原身的习惯简洁冷淡地回復。 凯恩果然没有察觉面前的人已经换了芯子,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朝他指了个方向:「这边。早上刚刚送来一批d级人员,是从日本国家监狱里带出来的重刑犯,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带一些走,他们不会被记在人员伤亡名单里。」 凯恩的语气轻描淡写,基金会和各个国家组织合作,时常会从监狱里提出一些自愿的重刑犯来为基金会工作,如果运气好,他们会在一个月的工作后获得自由,如果运气不好…… d级人员还有另外一个正规别称,叫做「可消耗人员」,亦是disposable(一次性的,可处理的)的缩写。 神宫寺泉听着这话有点不舒服,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这种行为在基金会中是公认被理解的,毕竟冒着生命危险为人类处理解决这些乱七八糟的收容物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凯恩似乎将他的不说话理解成了默认,于是带他走进了一条幽静的走廊,两侧的墙壁又是那种幽幽的银雪白,白炽灯的亮度有点低,随着人类的脚步而慢慢自动调高,将他们的影子不断缩短。 「啊,这里。」安全主管在一扇铁质的门前停下了脚步,取出胸卡在门边的扫描仪上随意一过。 「下午好,凯恩长官,验证通过。」门上的扩音器里响起一个悦耳的女声,短暂的道了午安后,那扇低调的铁门向着两侧无声无息地滑开,里面空间有一个标准篮球场那么大,用栏杆隔开两部分。 栏杆那边或坐或站着一大群人,他们身上都穿着蓝色的囚服,正互相交头接耳,眼神不善地打量着四周,当神宫寺泉二人进来时更是毫不掩饰地向他们表示出了自己的敌意。 他们大部分人都是黑髮黑眼的普通亚洲人样貌,也就显得其中几个发色不那么一致的男人特别显眼。 神宫寺泉不由自主地看过去,对上其中一个男人的侧脸,他正抬着头饶有兴味地盯着墙上基金会的标志和宗旨看,神宫寺泉脚下的步子一停,整个人都懵逼了。 等等——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115章 有缘千里来相见 似乎是察觉到了神宫寺泉的视线, 那个男人侧着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应该是觉得不认识他,因此眼神一点波动都没有,匆匆一扫就打算收回视线。 神宫寺泉提着的心正要放下, 就见他好像「嗯?」了一声, 再度把目光转过来。 这回的视线落点是在神宫寺泉胸口的铭牌上。 哦凑! 脸是不一样的了但是名字没有变啊! 那个深棕色的脑袋微妙地偏转了几度, 停顿了一会儿, 摆出了个思索的模样,刚才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令人心悸恐怖的冷漠忽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接着一双鸢紫深到暗红的眼睛睁大, 表情就变成了一只萌哒哒的幼犬, 嘴巴扁扁地拉长, 扯出了一个很奇妙的波浪嘴形状。 他冲着神宫寺泉熟稔地笑了一下, 明明是一副撒娇的样子, 眼神却明明白白地写着「我认出你了」。 ——所以说, 为什么这个世界里会有太宰治! 熟人的脸在这个情况下出现, 说实话并不会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只会让人感到惊悚,然后不可遏制地想一堆阴谋论出来。 尤其是出现的人还是这个面白心黑的傢伙! 不等神宫寺泉想更多, 一旁的凯恩疑惑地扭过头:「……博士?」 被点名了的神宫寺泉在原地痛苦地纠结了一会儿, 还是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指点点那个眼睛睁得大大的青年:「……就他吧。」 凯恩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一时间有点迷惑:「可是他的体格是这些人里最差的, 而且好像还有点精神疾病, 长得虽然是很好——哦, 」他忽然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连连点头,还朝神宫寺泉心照不宣地微笑了一下, 「我明白了,那就他吧。」 不是,等等,你明白什么了?! 直到他和凯恩分开,神宫寺泉也没能搞清楚那个让他浑身不舒服的微笑是什么意思,只能目送着这位安全主管远去,回头一看,就是双手被束缚着站的规规矩矩的太宰治,见到他回头,还朝着神宫寺泉异常乖巧地笑了笑。 第229页 神宫寺泉被这个笑容弄得先是心一软,接着就是心一凉。 不要问为什么,太宰治在动坏念头的时候都是笑的这么纯洁无害的。 「泉~~~」 神宫寺泉的肩膀一沉,一只尖尖的下巴颏儿架了上来,骨头和骨头磕碰,两人都有点不舒服,但是谁也没有避开。 青年的尾音笑嘻嘻地拉长,甜的能扯出几个具象化的波浪号来。 「好久不见了哟,所以你回去之后就是在这里工作了吗?看起来是个挺不错的职业,薪水怎么样?顶头上司好应付吗?有没有想要掀翻他自己干的想法?侦探社可以提供帮助哟!」 深棕发色的青年即使在这种时候也不忘记拓展生意,可以说是侦探社很负责任的好员工了。 神宫寺泉的眼睛往下一瞥,就看见了太宰蓝色的囚服衣摆上脏兮兮的,不合身的过短袖子下面伸出两只细瘦伶仃的手腕,原本被绷带缠绕的严严实实的皮肤失去了遮掩,露出一截布满陈旧层叠伤疤的深褐色破碎皮肤。 这个青年似乎天生就没心没肺,尽管流落到了一个被当做囚犯的境地,也能适应的比谁都快,甚至还可以坦然地笑出来。 「别套话了,我刚来,知道的说不定还没你多。」神宫寺泉转开看着太宰手腕的眼睛,想了想回房间的路线,朝太宰勾勾手指示意他跟上。 被当做小狗一样招唿了的太宰依旧笑眯眯,乖乖地跟着神宫寺泉七绕八绕下楼又过安检,直到两人关上厚实的合金门,才开始打量这间简陋的有点过分的二居室。 「这样的经歷真是有趣,泉平常就是这样穿来穿去的吗?像是那些小姐们喜欢看的小说一样。」 神宫寺泉给他解开手上的镣铐,太宰轻快地绕过茶几,把自己扔进软绵绵的沙发里,长手长脚摊开,像极了一只瘦骨嶙峋的捲毛大猫。 他的动作也将本就短的袖子拉的更长了一点,那些层层叠叠的可怕伤痕于是就从手腕一路蔓延上了小臂。 「需要绷带吗?」神宫寺泉随口问了一句,手上已经从储物柜里掏出了一卷雪白的绷带,扔到太宰的肚子上,弹了两下又滚到地上,拆封的绷带于是唿啦啦像是捲纸一样抖出了老长一条从沙发拖到地上。 太宰很高兴地直起身体,老奶奶挽毛线似的把抖出来的绷带再卷上,开始熟练地把自己裹成木乃伊:「哎呀泉你真好!那些讨厌的傢伙把我拎出来的时候硬是把我所有的存货都收走了,还把我剥得干干净净……嘤嘤嘤,我已经不是那个纯洁的我了。」 神宫寺泉噁心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背对着太宰翻了个白眼。 太宰的话只能听一半信一半,他更相信的是那些看守把绷带收走了,要搜身的时候被太宰给剥得干干净净,这傢伙明明是在感嘆自己居然没有遇上女性看守……不,如果是女性看守,他说不定会很高兴地自己把自己剥光呢。 「所以你是一来就在监狱里了?」神宫寺泉在查看这间房子里的东西,一边问。 太宰低着头给绷带打了个整整齐齐的结:「不是哟,确切的说,是一来就和蛞蝓在命案现场打了一架,然后被作为罪犯抓进来的哈哈哈哈,真是太有趣了,居然一睁眼就是那个黑漆漆的小矮子的脸,他的表情真的太搞笑了啊哈哈哈哈哈。」 太宰自顾自地乐了起来,笑声里都是满满的恶意和黑泥,让神宫寺泉满脸的懵逼都维持不下去了:「什么?!中也也在这里?!」 太宰歪歪扭扭地靠在沙发背上,只探出一个头来瞅他,一脸委屈巴巴的模样,捲曲的深棕色头髮耷拉在脸颊边,把他的脸衬托的愈发小,几乎是有种可怜稚嫩的清秀,连那双眼睛都带着湿润的水汽:「过分诶,泉居然不是想着关心我而是去关心那个小矮子吗?」 他的抱怨实在太真情实感,让神宫寺泉都认真地反思了一秒是不是自己偏心的有点过分,幸好他很快就回神了:「怎么看你们俩之间吃亏的都不会是你吧!你不欺负中也就谢天谢地了好吗。」 「非常感谢泉对我的信任!」太宰又开心地眯起了眼睛,「我告诉警察,人是那个小矮子杀的,我只是被胁迫而已,所以在这个基金会来挑人的时候先一步获得了选择权——」 深棕短髮的青年看出了神宫寺泉眼底一丝担忧,慢悠悠地补充:「不过虽然被叫成大小姐,但是蛞蝓可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娇弱哦。」 ·日本国家监狱· 狭窄凌乱的囚室里,被镣铐束缚住双手的矮个子青年一个扫堂腿将逼上来的彪形大汉踹飞,二百多斤的重量直直撞上了囚室的栏杆,带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巨响,四周地上已经躺倒了一片哎哟呻/吟的男人,就显得唯一站着的青年异常醒目。 在众人忌惮惊恐的眼神里,顶着一头橙红色头髮的黑衣青年咬着牙,蔚蓝清澈的瞳孔缩小,咬牙切齿地低吼出那个害他沦落到这种地步的人的名字:「该死的——太宰!」 锁链拖沓的声音停在了这间囚室外,狱警/用电/棍用力敲了敲栏杆发出警告:「停手!现在给你们一个出狱的机会,垃圾们,好好把握!」 阴影下静止不动的青年歪着头看过来,像是一只野兽发现了新的猎物,眼神里都是兇悍冷冽的光:「哈?——你叫我什么?」 收容所地下几十米深处,太宰忽然打了个喷嚏,眨巴眨巴眼睛:「咦,是有哪位小姐在想我了吗?」 第230页 神宫寺泉再次翻个白眼:「我觉得是有人在骂你。」 他们俩在桌子前凑着脑袋把目前少的可怜的信息整理了一下,发现还是缺乏关键信息,而劳德发过来的任务信息已经将失踪人数又往上加了几百,再等下去也没有什么益处,于是他给凯恩发了条信息,向他要了最精锐的一队战术反应小组,便带着太宰离开了这个停留不到十二小时的收容所。 换上了熟悉的风衣,太宰明显心情好了很多,将袖子卷到最舒服的程度,抖搂了一下肩膀,全身都舒展挺拔起来。 见到那七名战术人员时,太宰还微笑着朝他们打了个招唿,他的态度自然到让那七人都有点懵,显然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一个炮灰会有这么快乐的心境,一时间看着太宰的眼神都不对了。 神宫寺泉把脱线的太宰扯回自己身后,对他们简短地做了个任务告知,凯恩在一边听了一会儿,想起来什么似的:「哦,对了,因为你的安全等级比较高,除了他们之外,还会有一队机动特遣队保护你,他们已经在外面等你了。」 神宫寺泉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再次把正在试图将脑袋送进电梯门里自杀的太宰拎出来,面不改色地道谢。 但是他的面不改色,在收容所大门打开,看清楚外面领头那个人的时候,再次崩裂了一地,并头一次对这个基金会产生了由衷的敬意。 scp基金会难道不就是一个有奇怪收藏癖的组织吗!尽管这个组织的爱好特殊了一点、目标远大了一点、钱多烧得慌了一点…… 为什么这么一个一听就是什么变态科学家组织的基金会,能请到s4的室长做他们的机动特遣队成员啊! 深蓝短髮的男人戴着金属框的眼镜,依旧是文质彬彬内敛挺拔的模样,斜靠在一辆外壳有些脏兮兮的大吉普引擎盖旁,手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烟,腰间一把神宫寺泉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想像出模样的佩剑,几个穿着统一制服的男人零零散散地聚在一边。 太宰还在往前走,忽然感觉到刚才还走在他一边的好友不动了,于是好奇地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和也察觉到动静看过来的宗像礼司看了个对眼。 两个从性格到处世准则都截然不同的男人对视了片刻,大开的引擎盖被一只手用力合上,发出「呯」一声巨响。 一个阴郁低气压的声音从后面幽幽响起来:「室长,下次再有这种活,请不要让我干,我的工资里并不包含这种——」 黑髮的瘦削青年两条袖子高高挽起,双手沾满了黑乎乎的油污,不得不抬起胳膊肘扶了下快滑下鼻樑的黑框眼镜,一侧头,就看见了表情呆滞的神宫寺泉。 「啧。」 眼下带着片睡眠不足的青黑的青年不耐烦地啧了下舌,习惯性地要避开陌生人的探究视线,一弯腰就要上车。 在车门关闭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心中一动。 智商极高的天才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地再次看了一眼门口那个男人。 黑髮黑眼,身材适中,身高一般,很典型的亚洲男性特徵,长相算是出色,穿一身白大褂,和上个收容所遇见的那些研究员没有什么不同,御柱塔里也多得是这样的科学疯子,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但是…… 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而远处的神宫寺泉一脸木然,心里的土拨鼠已经发出了震天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下一秒就要末日了吗?有太宰就算了为什么会有宗像和伏见! 什么都别说了,他觉得基金会在出任务之前应该把这几个傢伙给先收容了再说! 第116章 平原车神 短暂的疑惑之后, 伏见很快把这个问题抛到了脑后,眼下的当务之急找到他们会突然出现在这个——这个奇怪的世界的方法,并且以找到回去的方法为第一目标。 所以、不是、所有人、都会抱着旅游的心态在这里饶有兴致地出任务的! 你以为你真的是什么机动特遣队的成员吗?醒醒啊你是s4的室长!吠舞罗那群小学还没毕业的暴力狂还等着你去制裁啊室长! 伏见看着站在车边上笑眯眯地和那个白大褂聊天的男人,只觉得满心绝望, 你们都已经聊到收容所里有什么有趣的收容物了吗?下一步是不是就要举着小旗子进去参观一下了? 「——我倒是没有见过那样的, 如果有机会的话真想看一看, 您知道, 我们的工作性质,和收容物不会有太近距离的接触。」宗像摸着下巴感嘆了一声。 神宫寺泉努力维持住脸上僵硬的笑容,试图再一次将话题聊死无果, 只能默默单方面地拒绝了宗像的通话请求。别的不说, 和宗像讲话压力真的好大啊, 那种仿佛看透了一切但是我什么都不说的样子真的让神宫寺泉感到绝望, 然而戴着眼镜的男人话里话外都没有异常, 又像是什么也不知道。 神宫寺泉好累。 而且不是他说, 他感觉宗像和那边满脸暴躁脸上写满了「我很烦我想回去」的伏见不一样, 他似乎对于这个新世界充满了好奇。 好奇……好奇心害死猫你懂不懂啊宗像! 凯恩挥挥手和他们告别, 框在后视镜里的人影越来越小,很快消失在一棵树的后面。 收容所附近是荒芜的平原, 为了防止收容物逃脱后引起事故, 大部分收容所选择的建设场地都在人烟稀少的郊区乃至荒岛, 甚至好像还有选择飞艇作为收容所的, 因为有一个keter级的收容物的收容措施就是「不能与地面接触, 包括通过固态液态媒介间接接触地表」。 第231页 于是将它挂起来的想法也告吹了, 因为不管你怎么做,只要有悬挂的物品,就一定能曲折地与地面简间接联繫起来, 而泡在水里也不行,盛装水的容器总是固体吧? 收容专家开会琢磨了好几天,最终得出来的方法就是,把它送到天上飞着。 这个收容物于是在天上飞了快十三年,不出意外的话还要这样地老天荒地飞下去。 它唯一的逃脱希望就是希望基金会能有朝一日被它每年上千万的燃油费用拖垮到破产,从而让飞艇再也飞不动为止。 说实话,这种希望实现的概率很渺茫,还不如企盼一下哪天正好头顶砸下一个雷正中飞艇来得实际一点。 两辆车子载着十余人行驶在凹凸不平的地上,舒适度当然没有在平地上来得舒服,车子里的人被颠簸的七荤八素,上车后一直在好奇地观察着车外境况的太宰不知何时也萎靡了,脸色发青地蜷缩在后座上,身体随着车子欢快地起起落落。 「这是什么新型的自杀手法吗?」从来没有感受过晕车这一接地气的毛病,太宰艰难地用手扒着喉咙,眼泪汪汪地看着神宫寺泉,好像下一秒就要扑到他身上去疯狂呕吐。 「你离我远点儿。」神宫寺泉被太宰的眼神看的头皮发麻,身体拉长往相反的方向躲了一下,恨不得整个人贴到车门上。 副驾驶的伏见手里抱着一只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桶,放在腿上,脸色苍白木然地直勾勾盯着前方,眼神杀气腾腾又可怜兮兮,这两种相反的情绪在他眼里居然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再一次经过一个大坑的时候,车里的几人都齐刷刷随着车子腾起又齐刷刷落下,屁股生疼的同时胃里翻江倒海地滚了起来。 「我……我要死了……」太宰眼睛发直地看着车顶,嘴角居然浮起了一丝迷幻的笑容,放在这个情境下异常的惊悚,「我好像看见了天堂……」 「所以说,室——您要是不会开车,请让我来!」副驾驶一直致力于把全部感官都集中在眼睛上从而忽略身体感知的伏见终于出声了,他的声音冷冷的,毫不客气地刺向驾驶座上那个在平原上就放飞了自我的男人,「至少我的技术不会让人原地升天。」 宗像单手把着方向盘,他开车的姿势标准极了,腰杆笔直,就算在无人的旷野里也规规矩矩地打灯鸣笛,光看姿势实在是非常的可靠。 他用另一只手扶了扶眼镜,嘴角弯起一点自信的笑容,里面写满了傲慢独断的拒绝:「不行伏见君,虽然我知道你会开车,但是——你没有拿到驾驶证。」 伏见抿紧了嘴,没有去否认这个事实,而是用手抓紧了座垫,脸色发青地看着前面又一个……不,两个连环坑! 再一次飞起来后,后座没有前方视野的神宫寺泉和太宰这次不仅离了地,还同时撞到了车顶,两声整齐划一的「哐哐」声听起来竟然还有种诡异又和谐的美感。 伏见没有飞起来,但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的头磕到了车窗玻璃,接着神宫寺泉和太宰的「哐哐」后,贡献了一声定场般恢弘的「咣」! 一气呵成,流畅悦耳。 就是听上去真的很痛。 「你就不能绕过去吗?!这里又没有划线!就算是划了线也可以适当调整行驶方向的吧!」 伏见咆哮着怒视驾驶员,被谴责的男人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哦呀,但是能沿着直线行驶才是车辆真正的美感所在啊。」 去你的沿着直线行驶! 强迫症不要碰方向盘好吗! 最后车子停下时,从车上下来的就是三个表情发懵眼睛对不准焦距面色青白的行尸。 「呕……」娇花模样的太宰细瘦伶仃一长条挂在后视镜上,深棕色的头髮被自己甩成了一坨海藻,顶在后视镜上活像是后视镜成精了。 伏见一只手撑着前车盖,死活不肯让自己露出那副样子,倔强地仰着头表示自己的不肯屈服,额头前的碎发散下来盖了半张脸,碎发里幽幽的一只眼睛发着绿光。 宗像神清气爽地抬头看看天色,从任务书里获取的异常地点就是这里,荒芜的杂草间掩映着一扇倒坍的铁门,样式陈旧的铁门上还有金色油漆漆的花朵,不过也已经在长久的风吹日晒里剥落了个精光,只剩下一点点霉斑锈蚀下的残黄。 宗像再次打开任务配送的通讯器,上面的地点明确显示着国立第一精神病院,还附有一张小型地图以供参考。 地图上是一座占地广阔的医院大楼,建筑模式在多年前显然是非常先进的那种,仿造着西方的医院结构,主楼副楼病区划分的很严格,外墙上漆着雪白的油漆,气派的大铁门后长长的林荫道,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投下一道齐刷刷的阴影,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和谐地在各处行走。 宗像看一眼这张图,又看看面前荒芜的大楼,那些气派的玻璃窗户大部分已经碎裂的不能看,金属的窗框也歪歪扭扭地袒露在外,外墙上雪白的油漆灰黑一片,还有一些可疑的污迹。 ……这是同一家医院么? 宗像的思绪卡在一半,被太宰的大声呕吐给打断,于是回头看了一眼,正巧看见了扶着车门神情麻木的神宫寺泉,心中一动,扶了扶眼镜:「神宫寺君,好久不见,这次的任务看起来有点糟糕不是吗?」 第232页 神宫寺泉看着他,脑子里一片混沌,飘飘乎乎真像是要起飞,听见宗像的问话,勉力将车门关上:「比不上你的车技,真的,宗像,下次求求你离方向盘远一点好吗。」 宗像镜片下的眼睛一眯,一旁的伏见扭过头,嗓音听不出情绪:「……神宫寺?」 第117章 医院(一) 宗像说出那句话的时候, 其实并不指望能从神宫寺泉这里得到什么确切的答案,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为自己找好了说辞,只要对方表情茫然不似作伪,他就能解释说是叫错了名字, 也能说是不小心口误, 总之多得是方法给自己开脱。 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对方居然承认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花半个小时打了套咏春然后大喝一声用电蚊拍拍蚊子, 虽然拍到了, 但是让人一点应有的喜悦感都没有。 神宫寺泉被宗像的神车技颠簸的整个人都发懵,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问了什么,凭着直觉就回答了, 话出口才发现不好。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胸前——铭牌早就已经在太宰认出他后就被他摘掉了, 所以宗像又是怎么想到的?! 正常来说, 就算是见到了一个感觉很熟悉的人, 也不会有谁把思考范围扩大到死人身上的吧! 一旁的太宰还挂在后视镜上, 脸上是傻乎乎的不知今夕何夕的缥缈笑容, 听见宗像喊神宫寺泉的名字, 而对方又耿直得可爱的居然回应了, 不由得露出了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然后张开嘴—— 「呕——」 突如其来的大声呕吐声打断了伏见的张口欲言, 戴着黑框眼镜的青年沉着脸看过去, 眉头被惊得跳了一跳, 忍了半天, 还是没忍住, 问道:「你中午吃了什么?」 太宰低着头对着地面哇啦哇啦倾倒废物, 硬是以人类之身呕吐出了一条彩虹瀑布! 七彩的那种! ——所以说你究竟吃了什么居然连呕吐物都会是彩色的啊! 伏见满心的吐槽之语都被卡在了喉咙里堵成一团,这种违反化学常识的现象让他控制不住地想到了淡岛副长的红豆泥,一瞬间莫名其妙地对太宰有了种移情般的怜悯。 宗像很可能也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出神地看着太宰哇啦哇啦制造彩虹,一路上一直浮于表面的那种愉悦褪色了一些,显露出某种属于s4室长才有的严肃锋利。 那双紫色的眼睛移过来,神宫寺泉绷紧了神经,心知肚明可能接下来的问题不会很好过,毕竟想想宗像那种超过常人的敏锐和犀利…… 就在神宫寺泉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接受宗像的问询,并在心里疯狂组织着语言想要解释为何自己会死而復生的时候,宗像忽然问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他们怎么还没有跟上来?」 这个问题完全不在神宫寺泉任何一条应对指南上,他呆愣了一秒,心里那个鼓得大大的气球像是被蚊子叮了一下,啪嚓一声炸了开来,里面的气体看不见摸不着,和外面的空气混做了一堆。 「呃……什么?」他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思绪还紧张地停在自己刚才想的东西里。 宗像扶了扶眼镜,眼里似乎有一丝很淡的笑意,恶作剧似的,贴着神宫寺泉的脸一触即走。 伏见的脑子转得快,他毕竟跟着宗像这么几年,很多时候猜宗像的心思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当然,那是在宗像没有刻意隐瞒的前提下。 常年抱着电脑睡眠不足到提不起精神来的青年回过头,看着他们来时的那条路。 不知何时雾气已经悄悄瀰漫起来,无声无息地,在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将能见度拉到了十米,十米开外那片他们狂飙过来的荒芜平原与崎岖道路被遮掩在浓雾里,像是被怪兽吞吃掉了一样,你知道它就在那里,但是你怎么也看不见。 四周都很安静,不管是人声还是车辆行驶的声音,都消失在了雾气里,一直跟在他们后面运送安全专员的车子不见了。 宗像低下头看看手腕上的表:「我确定十分钟前他们还在后面,校准路线的地图也是他们发来的,所以他们消失,应该就是在我们停下车之后。这场雾气来的太奇怪,我们居然一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实在是……」 s4的室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个笑容是一贯的谦和有礼,不过藏在底下的慎重情绪他们都能轻易感知到。宗像的声音拖到最后缓缓低了下去,声音含在嘴里绕着舌尖勾了一遍,有些含煳,「非常有意思……」 接着,他的视线就停留在錶盘上,好像上面长出了一朵花或是蹦出来了一只猪,他竟然看了老半天都没有移开。 伏见不耐烦地咋舌,一只手还按在腰间的长剑上,眼神警惕着周围,语气是明显的不高兴:「您是突然不会看表了吗?两根指针十二个点,有哪里不能理解的?」 宗像对于这个下属的傲娇属性早就了如指掌,一点也不见被怼了的恼怒,反而还很有兴致的样子:「哦呀,这样的表,我的确是没有见过。」 他抬起手腕,轻轻翻转了一下,将錶盘朝向他们。 圆形的透明晶体下,一圈均匀分布着十二个罗马数字,浅金色的指针像是被人上紧了发条一样,疯狂地做着圆周运动,它们的速度快到几乎要超脱出机器所能达到的极限,神宫寺泉甚至感觉他恍惚中好像看到了指针的尾巴都拖出了一条浅金色的虚影。 第233页 「……」 看着錶盘的伏见和神宫寺泉都沉默了。 他们也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狂野的表。 伏见艰难地问:「您……是不是给它装了什么小型推进器之类的东西?」 宗像挑起一边眉毛,看伏见的眼神就像是在关爱一个柔弱的孩童,满满的都是父亲的慈爱:「原来伏见君也会有这么可爱的想法吗?」 伏见刚说完这句话就觉得自己有点傻,但是被宗像指出来还是很不高兴:「我觉得比起您对于忍者的执着,我算是成熟的了。」 宗像另一边的眉毛也挑起来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兴致勃勃的抬起眼睛,镜片下的紫色瞳孔都在闪闪发光:「说到这个,我突然想起一个故事。」 伏见的神色一紧,立马开口:「等一下——」 那边的宗像已经清清嗓子说了起来:「从前,有一个番茄,他掉进了汤里,于是就变成了番茄汤,有一个鸡蛋路过想去救他,也掉进去了,于是就变成了番茄鸡蛋汤。」 现场一时间变得极其安静,太宰不知何时也停止了呕吐,正半张着嘴看着宗像。 宗像笑了两声,期待地看看伏见,又看看神宫寺泉:「如何?这可是我收藏已久的笑话,用来活跃气氛减轻压力是最好的,我用了很多次,都非常成功。」 他话音未落,太宰再次一张嘴,这回是真情实感地用生理反应向宗像发出了真挚嘲笑:「呕——」 宗像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力,而伏见和神宫寺泉脸上同时出现了一种名叫「如释重负」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听宗像讲笑话真的太可怕了,比起这个,他们宁愿去面对这场诡异的浓雾。 咦,这么想的话,刚才面对雾气时的压力,真的减轻了很多呢。 神宫寺泉脸上闪过一丝明悟,所以重要的不是笑话,而是讲笑话的人啊! 「这里应该就是……那个什么收容物导致的异常,想要出去应该不行,那就往里走吧。」s4的室长天然就有着掌控全局的能力,段时间内就做好了下一步的计划。 太宰将半边身体搭在神宫寺泉身上,脸色还白的吓人,非要他拖着才肯走路,笑眯眯的眼睛盯着雾气瞧了瞧:「是哟,要是不走的话,说不定下一秒雾里就会冲出来另一个自己呢。」 神宫寺泉下意识地想像了一下这个场景,浑身鸡皮疙瘩蹭一下窜出来:「噫,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么噁心的事情?这种漫画里的情节根本不可能出现好吧。」 太宰只是笑,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老半天之后才慢悠悠地接话:「而且说不定雾里还藏着一条龙,这个雾就是它吐出来的哟。」 「越来越魔幻了,你这是在构思什么文学作品吗?脑洞不错,可以写出来看看。」神宫寺泉面无表情地评价了一句,抖抖肩膀,「你能不能下去自己走?」 「不能~要泉背~」深棕捲髮的青年立刻黏黏煳煳地贴上来,一只手紧紧扣着神宫寺泉的手臂,嘴里说着撒娇般的话,眼神却明亮锐利地要直直穿透面前所有阻碍看进这幢荒芜的建筑里。 宗像单手压着腰间的佩剑「天狼星」,仰头看看这幢大楼的高度,数了数楼层有六层,然后一马当先向里面走去。 他们为了任务方便都穿着较为贴身的制服和靴子,神宫寺泉的白大褂下摆擦着半人高的草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前面是开路的宗像,后面则由伏见压尾,长长的草被踩到又在人类走过之后慢慢恢復直立,很快把他们的身影吞没在了青黄一片的杂乱里。 穿过了二十米宽的草地,宗像停在草地的边缘,面前是个小型的喷泉,大约十平米圆,池子已经干涸,中央弯曲着腰肢怀抱水罐的大理石圣母坍塌成了三截,碎石块布满整个霉烂腐朽的池底。 再往前就是医院黑洞洞的大门,失去了玻璃门的入口像是野兽的嘴巴,看不清里面的任何一点东西,凭着想像力就能让正常人脑补出一部恐怖片,自己先把自己吓个半死。 不过很可惜,这次的这四个人,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一个神经坚韧到无畏命运的王者,一个除了自己所执着的事物外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天才,一个洞悉人心熟悉人性最幽微恐怖之处的极黑,以及……一个被神明真实所庇佑见过人世各种善恶的人类。 听起来就都不是什么善茬。 所以他们连片刻的停顿都没有,就大摇大摆地踏上了由条石堆砌而成的台阶。 在踏进大门的那一瞬,太宰勐地抬起头,像是一只小狗似的在空气里闻了两下,露出一个厌恶嫌弃的表情:「我好像闻到了一种很噁心的味道……」 神宫寺泉疑惑地看他:「什么味道?」 他也学着太宰的样子在空气里嗅了两下,只闻到满鼻子的灰尘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伏见也不着痕迹地抽了抽鼻子,一脸怀疑地看看太宰。 不知道怎么回事,尽管他和这个男人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但他就是莫名其妙地对他升不起一点好感。 好吧,其实他对大部分的人类都没有什么好感。 麻烦的上司和难吃的红豆泥是一个等级的,聒噪的同事和永远干不完的公务是一个等级的,讨厌的蔬菜和总是出故障的美咲的游戏机…… 伏见的思绪停在了这里。 第234页 然后另外几个人就茫然地看着这个黑髮的青年突然咂了下舌头,眼里的不高兴情绪更加重了。 医院的建筑结构决定了它不能依靠自然光源照明,长长的通道狭窄逼仄,缺失了照明的走廊像是怪兽蠕动的肠胃,走在里面有种一辈子都走不到尽头的恍惚。 两边的病房门大部分都关着,宗像抬手拧开了一间病房的门,年久失修的门吱吱呀呀地开启,发出巨大的噪声,给人一种要惊醒沉睡在黑暗里的怪物的既视感。 借着昏暗的微光,他们可以看见里面一片狼藉的摆设,似乎当初医院关闭的时候十分匆忙,移动病床横七竖八地拖在病房里,床单以及各种医疗器械凌乱地堆砌在床上地上。 伏见用佩剑的刀鞘去挑起地上散落的一个空袋子,透明的输液袋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被伏见一动就扑簌簌地落下一块块的灰壳。 宗像一只手扶着眼镜,弯下腰正想去看那个袋子,动作就定格在了半路。 一点细细的灰尘落在他的镜片上。 宗像慢慢抬起头,视线定在天花板上。 老旧的天花板和那些用钢筋混凝土制造的楼板不一样,动作用力一些就会震动,落下一些灰土。 现在,他们头顶的天花板正在细微地颤动。 有人在上面行走。 第118章 天花板降临 突如其来的动静让他们都绷紧了神经, 他们都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唯一可以证明这里危险性的,就是情况报告单上失踪人口下一串数额庞大的冰冷数字,而就在他们出发前, 这个数据还在以平稳顽固的速度向上攀爬着。 他们都足够聪明, 也足够谨慎, 这是好处, 可惜有时候……也会让他们的判断有所延迟。 宗像微微眯起眼睛,侧耳听着上面的动静,越听越感到疑惑, 他刚开始以为上面走动的是一个人, 但是后来又在那种拖沓延迟的声音里听到了一种如影随形的窸窸窣窣, 如果这是个人, 那他就是手里拖着什么东西在慢吞吞地行走, 如果这不是个人…… 宗像有点冷幽默精神地在心里想, 如果这不是个人的话, 那它可能有两条腿又有一条尾巴。 听起来有点噁心。 ——不知道它该怎么穿裤子, 每条裤子都要钻个洞吗? 神宫寺泉的想法和宗像诡异又奇妙地重合在了一起,还更为深入严肃地思索了一下那玩意儿的衣着问题。 伏见的手按在刀柄上, 一转头就看见了宗像脸上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笑容, 一阵恶寒就从心底里涌了上来, 下意识地想要离他远一点, 不过还没等他动弹一下, 天花板就发出了一连串不详的「咯吱咯吱」。 ?! 反应最快的宗像将离他最近的伏见往一旁一推, 伸手再去薅神宫寺泉的衣服时已经来不及了,太宰挂在神宫寺泉身上尚且满脸的状况外,入耳就是「咯吱咯吱——轰隆——咵嚓」一串巨响, 整个天花板都像是腐烂的蛋糕上塌陷的奶油层一样,稀里哗啦地当头砸了下来。 几乎是片刻之间,轰然扑起的尘土将视野里的一切都抹除了个干净,神宫寺泉抱头一蹲,闭着眼睛屏住唿吸,凭着先前的记忆往门口的方向连滚带爬地跑,顺带往身后胡乱摸了两下,没有摸到刚才还吊在他身上巨婴般的太宰,心里一沉。 该不会是被天花板砸死了吧? 这么想着,神宫寺泉哧熘一下贴着墙滚了出去,动作快的像是要出现重影。 天花板坠下的过程只有短短两秒,一只手穿透幕布一样厚重的灰尘,准确地扣住神宫寺泉的手腕,将他拽了出去,下一秒,一块厚重的板材就擦着神宫寺泉的脚后跟落到了地上,哐嚓裂成了三四块,巴掌大的木头碎片天女散花似的四散飞溅,威力丝毫不比蓄势待发的暗器弱。 神宫寺泉坐在病房对面的墙根下,目瞪口呆地看着顷刻之间就大变样了的病房,活像是有一只恐龙什么的从病房里挤出来了一样,两层楼被生生打通,门框悽惨兮兮地歪歪扭扭拧成一个让人牙酸的姿势,墙壁上灰黑的墙皮剥落了大半,剩下的还在摇摇欲坠。 宗像松开他的手腕,眼神警惕地看着尚未散尽的灰尘。 神宫寺泉摸了摸脸,那上面被飞散的碎片割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哗哗地往下淌,很快把半个衣领都染红了,配上白大褂上的灰尘,很有一种恐怖变态医生的既视感。 还有石块断断续续地掉下来,神宫寺泉噌一下站起来——坏了,太宰! 飞舞的灰尘沉淀了一些下来,不可视物的状态稍微改善了一点,神宫寺泉隐约看见了很淡的……光? 这种光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深红如凝固鲜血的色泽,浓郁猩红的像是要滴下来,透过灰尘,这种颇具威胁性的色彩把整个房间都染成了略显阴郁的浅红,在无人的荒废医院里,还挺应景。 不过……很熟悉。 神宫寺泉还在思索他到底是在哪里看见过这种颜色,灰尘里就响起了太宰那种极其欠揍的声音:「chuya~你打的我好痛啊~」 啊,对了,是中原中也的异能的颜色没错。 ……太宰的反应也太快了吧。 太宰像是个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坐没坐相,半个身子栽葱一样栽在一堆石块里,整个人狼狈的活像是一块皱巴巴的抹布,从头髮到衣服都是一堆霉烂的咸菜。 第235页 但是他的模样却高兴的很,鸢紫色的眼睛快乐到闪闪发光,那种充满着恶意和喜悦的神情混合在一起,足以让每个看见这眼神的人头皮发麻。 「我说我怎么闻到了令人作呕的味道,原来是中也你啊,怪不得我一走进这个医院就好想吐。」 太宰还在不遗余力地挑衅着对方,灰尘散去后,神宫寺泉他们看过去,就见到踩着半块断裂的天花板违背物理常识地悬浮在半空的中也。 橘色头髮的黑/手党干部还是那种张扬明亮的模样,他看上去比神宫寺泉遇见的太宰要好一点,至少保留了那一身裁剪合体的衬衫,白色的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线条流畅紧绷的手臂肌肉,不过帽子和惯常披着的风衣外套都不见了,橘色的头髮也有些凌乱。 他半蹲着踩在石块上,神情厌恶地俯视着下面的太宰,好半天才冷冷地嗤笑了一声,表情生动的让不知所以的宗像他们都开始同情起他来。 这是得多讨厌一个人,才能把这种情绪这么生动传神地表达到让外人光是看着都感同身受啊。 「啊,要是知道是你,我会更用力一些。」中也咬着牙回復。 他说出这句话时声音又干又哑,最前面的几个音节甚至没有发出来,神宫寺泉才注意到了其他一些更多的东西,比如说中也沾着灰尘的头髮,褶皱的衣角,略显青黑的眼底,还有时刻紧绷着的肌肉。 他似乎在不停地奔逃战斗,以至于就算是现在见到了他们也一时间放松不下来,肌肉僵硬地牵拉着。 「啊呀啊呀,中也变得好狼狈啊,离家的狗终于发现了主人的好处了吗。」太宰瞥了一眼就看出了中也的状态极差,在出言安慰和出手捅刀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 「如果不是你,把杀人的锅扣到我头上,我会这样吗!」 中也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质问。 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太宰这傢伙想要说服什么人的时候,就算是再具有警惕心的人,也会不知不觉地被他说服,更别说他说服的对象只是几个小警察而已。 于是被认定了需要背负主要杀人责任的中也就顶着一头莫名其妙的问号被警察扔到了监狱里,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就和狱友们打了一架,接着就被狱警给了个「获得自由」的机会——哈,如果他知道这个见鬼的机会是到这种恐怖片一样的地方大逃杀的话,他宁愿在监狱里和狱友「相亲相爱」! 和他一起被「自由」忽悠来的囚犯们早就死光了,也就中也这样的非人类能扛下来,现在又遇到了罪魁祸首…… 中也冷笑一声,长久的相处让他早就掌握了对付太宰这个嘴炮王者的诀窍,他根本都没有浪费时间和太宰对骂,抬起手扒住墙边尚未完全塌陷下来的天花板的边缘,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就硬生生把连着墙壁的一截子天花板给掰脆饼一样掰了下来,毫不客气地抬起来就沖太宰招唿过去。 迎面撞来的阴影将太宰整个笼罩住,眼看着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太宰就要命丧天花板之下,一直没有动的宗像眉头跳了跳,终于忍不住抄起手里的佩剑沖了过去。 s4的室长,秉承着大义,为维护秩序和公理而前行,存在的意义就是守护。 ……虽然太宰实在算不得什么弱小,不过让宗像看着一个人可能在他面前血溅当场…… 那也实在不像是宗像礼司了。 巨大的爆裂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喀啦声,天狼星泛着浅青色的剑光和暗红的异能力撞击在一起,嗡鸣的冲击波自两人衣角边缘翻滚激盪开来,太宰明智地趴在断裂的石块后把自己团成了个球躲过了这场距离极近的冲击,姿势虽然难看又猥琐,不过太宰在紧要关头一向分得清脸和命哪个更重要。 况且他早就已经不要脸很多年了。 而第一次被阻断攻击的中也则略显惊讶地挑起了一边眉头,审视着宗像:「哈……你又是什么人?那条死青花鱼的新猎物吗?」 宗像扶了扶眼镜,斯文有礼地将剑尖斜指地面:「不,虽然不知道阁下话中的青花鱼是什么,不过能将在下作为猎物的存在,应该还尚未出现。」 中也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带动胸腔颤动的笑声仿佛提琴轰鸣,他眯着眼睛反手不知道抓住了什么,整个身体都明显地往前倾了一点,代表异能力的暗红在他身体边缘笼出一层暗色的红,听见他嘲讽似的说:「是吗?这么自信的话,不如来试试和重力一战吧!」 嘴里说着嘲讽宗像的话,他却将手里的东西砸向了太宰。 而远处的神宫寺泉和伏见则看着那个被中也拖下来的东西不约而同将眼睛瞪大了一圈。 那是一条巨大到恐怖的肉肢,像是一条海洋类动物的触手,表面光滑,还生长着许多狰狞扭曲的吸盘,直径足有十米粗,简直让人难以想像能生长出这么一条腿的东西会是多大的一个玩意儿。 这东西的截断面坑坑洼洼,活像是被生生从本体上撕裂下来的,而做出这一壮举的人正拎着那截最细的足尖——就算是最细的地方也足有一个成年男人的大腿粗,橘色捲髮的青年舒展柔韧的腰肢,以一种常人难以做到的姿势,反手就将这和他的体型相比巨大到有些可笑的腕足挥鞭子似的甩向了前方。 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种超出常理生物的宗像迟滞了一秒,看着当头罩下来的黏哒哒的液体和湿煳煳的白色经络,浑身都在尖叫着躲开躲开躲开。 第236页 原来那条尾巴就是这个东西?看来是不用思考裤子的问题了。 在紧急关头,洁癖发作了的宗像不合时宜地为自己解开了这个谜题而感到高兴了一秒。 第119章 短暂逃亡 神宫寺泉从来没有见过中原中也战斗的模样, 他知道对方是港口黑手党的主要干部之一,有着非常强大的异能,似乎也是黑手党中首屈一指的体术大师,被太宰调侃为是将智商都点在了打架上, 以至于世上竟然出现了这么愚蠢的蛞蝓。 对于性格别扭的太宰来说, 这样不阴不阳的话已经算是一种非常热烈的赞美了。 而直到今天, 神宫寺泉才从太宰这句话里真正认识到隐藏在后面的橘发青年有多么强大。 整幢楼都在中原中也的掌控里哀哀呻/吟, 地面崩开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痕,残存的门框与墙壁簌簌颤抖着,细碎的石灰像是下不尽的雨一样扑了人一头一脸, 五官都快被煳的看不出起伏了。 神宫寺泉用袖子捂着口鼻, 挡住漂浮的粉尘, 耳边只能听见大石块坍圮倾颓的轰隆隆声响。 轰轰烈烈的战斗中止于一声黏煳煳的噪音, 这声音就像是什么水分饱满的肌理被用力捏住发出的声响, 潮湿又粘腻的「咯叽」, 听起来还有点可怜兮兮, 听起来和小孩子被门夹了一下手下意识的呜咽了一声差不多。 但是中原中也的神情一下子变了, 他手里还提着一块和他的体型极其不相符的预制板,从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一句咕哝, 将那块板子往地上一扔, 激起一大片浮尘的同时拔腿往原来是门口的地方走。 宗像尚且一脸莫名其妙, 手里握着佩刀审视着突然脱离战斗的对手, 被埋在砂砾里的太宰眼里跃动着若有所思的光, 忽然随手拿起一块石头有气无力地往中也背后扔:「chuya~逃命的话可不能只管自己哦, 要对你的受害者负起责任来啊!」 中也额头上青筋一跳,转过身来对着太宰破口大骂:「谁是谁的受害者你搞清楚好吗!我早就说过下次见到你一定要杀了你!你是当我在开玩笑吗!混蛋太宰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咯叽」—— 中也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抿着嘴, 听着那声音比起上一次近了许多,又看看这四个一脸茫然天真的人…… 「烦死了!」 港口黑/手党的干部大声咆哮了一句,怒气沖沖地踏着大步往太宰的方向走,三两下把人从一大堆碎石瓦砾里面像是捡一条死鱼一样捡出来,满脸嫌弃地抖落了两下对方身上的尘土,毫不客气地拎着他的风衣领子将人拖在地上:「不想死的话,就赶紧跑吧。」 中也的话说的不清不楚,但是基于某种人体对于危险的预知本能,他们还是一言不发地跟着中也狂奔了起来。 不管他们怎么跑,背后咕叽咕叽的声音都清晰的像是响在他们耳边,如影随形般黏着在他们的背后,每一个拐角、每一个楼道,都不断地放大着这个声音,尽管还没有见到发出这声音的东西,神宫寺泉已经在心里将这东西扎上了几百根诅咒小银针。 「港口黑/手党的干部大人,就是被这个东西追成这样的?」太宰被中也架着,一条腿上都是血,一颠一颠地跟着狂奔——说狂奔也不准确,倒不如说是中也架着他在脚不离地的往前低空飞行。 在逃跑途中,太宰还很有闲心地去撩拨中也。 「……如果换成你,只要被那个东西追上一天,你就会哭天喊地叫救命然后被碾成一张铲都铲不起来的肉饼。」中也拖着个比他高比他重的傢伙,语调暴躁,但也没有否认太宰的话。 他说这话本来是为了强调那东西的危险性,谁知道太宰的老毛病又犯了,一双眼睛「bulingbuling」地亮起了光:「听起来是个不错的自杀方法!」 神宫寺泉和他们不一样,他是个完全体的弱鸡废柴,别说跟上他们的速度逃命,就是让他自己全速爬完一段楼梯都有断气的风险,宗像和伏见一人一边拽着他,才让他勉强跟上中也。 「所以、所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神宫寺泉感觉嗓子里像是有无数把小刀捅来捅去,扎的他连唿吸都痛,问问题也问的颤颤巍巍。 中也没有回头看他,脚下稍稍放慢了点速度:「一个怪物。」 他说的咬牙切齿。 能被自身就是怪物这一定义所诠释的非人类评价为怪物的东西……太宰抬起眼睛,神情有点似笑非笑。 「用什么方法都杀不死,像是一个成精了的大海怪,浑身黏黏煳煳还有触手,抓到人就会压在地上碾成泥……」中也的表情变得有点糟糕,显然是想起了什么场景。 「就是那条大触手?」宗像想到刚才中也手里拎着当武器的那条东西。 「我从它身上扯下来的,最小的一条。」中也面无表情地补充。 这句话讲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幽幽地转过头来审视了他们一圈,没有看到自己预想中的东西,脸上的失望神情明显的一览无遗,但他最后还是打算努力一下:「喂,你们有带吃的过来吗?」 太宰:「?」 神宫寺泉:「?」 伏见和宗像对视一眼,将问号藏在了眼睛里。 中也被他们的迟钝气的要升天:「这里是废弃医院啊!你们就没有人想一想要带点食物再进来?!」 第237页 神宫寺泉忽然想起那个谁发给他任务通知的时候好像提过这么一嘴,但是他满脑子都是别的事情,转头就扔到了脑后。 太宰犹豫了一会儿:「那你这几天吃的什么?」 中也脸色隐隐发青,这回他的沉默时间更久了。 在一片只有脚步声的寂静里,他们听见中也低沉微哑的声音幽幽道:「我的储备粮,刚才拿着打你们的时候扔掉了。」 伏见:「……呕。」 中也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讨厌你讨厌的要死,你和这条青花鱼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啧,不用说了,我不想听见你的声音。」 太宰高瘦的身体委委屈屈地弯下来趴在中也肩头咯咯咯闷笑,身后咕叽咕叽的声响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中也立即抬手就把太宰远远甩到了一旁。 刚才他们慌不择路一路奔逃,除了中也稍微知道一点路线,其他几人都是闷头跟着瞎跑,等他们停下来时,已经离那座来时的主楼很远了。 神宫寺泉摘下灰濛濛的眼镜用脏兮兮的白大褂下摆擦了擦,发现没有什么用处,索性把眼镜折一折塞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这具身体是典型的常年宅,做过的最辛苦的体力活大概就是站在试验台边上摇试管,有着一切办公室生物的职业病,包括离了眼镜就等于小半个瞎子这一点。 一边的伏见也一脸不高兴地在擦自己的眼镜,神宫寺泉眯着眼睛打量一下四周,他们好像跑到了隔壁的副楼里,那种雾气愈发的浓郁了,连室内的能见度也在缓慢下降,很快就到了看不太清周围人的地步。 太宰出神地坐在雾气里,忽然伸长了胳膊捅了捅中也:「中也?」 「啊。」橘发的港黑干部皱着眉头,一脸的匪夷所思加莫名其妙:「他死了吧?」 太宰点点头:「绝对死了。」 中也的表情更加困惑了:「那怎么会……」 这两人的对话没头没尾,好在在场的另外几个人都不是蠢货,敏感地从他们的对话里找出了一点信息。 「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神宫寺泉率先发问。 太宰一转头,就恢復了那张笑眯眯的脸:「虽然很不可思议,不过我和中也都能来到这里,已经死去的东西再次復活,听起来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了?不用担心,如果我猜的没有错,中也完全可以对付它。」 「这么大的雾,我们迟早会走散的,不如现在就分开吧,我和中也先去把这个雾解决掉。」 太宰这个决定下的看似草率又仓促,仔细想想又很有道理。 说着,他站起来,朝中也招招手。 那样子就像是在招唿一只狗,中也抬着下巴朝太宰冷笑一声,慢吞吞地走过去,飞起一脚往太宰腰上踹过去,被对方险险避开。 「诶,这就算是一个新的委託吧,泉君?很久没有和你一起出任务了呢哈哈哈。」 太宰拖着中也的腰带,强行挂在他身上让他带着自己走出去,在身影没入浓雾的瞬间,回头对着神宫寺泉笑了笑,鸢色的眼睛弯起来的弧度非常温柔,捲曲的深棕色头髮柔软地耷在脸颊上,那种横滨少女梦中情人的气质就像是阳光和雨露一样流淌了出来。 「国木田有时候还会唠叨着讲起你,这次回去我就可以堵上他的嘴了哈哈哈哈。再见了哟,泉君~」 他似乎想说其他的话,但是顿了顿就被中也扯进了雾气里,到底也没有出声把要讲的话讲完。 在太宰的时间线里,他们大概是很久没有见了,相聚和分离都显得过于匆忙,不过太宰浑然没有别离的感伤,可能是因为早年在黑/手党的经歷,对于他来说,人能够活着就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乳白色的雾气仿若有生命一样翻卷了一下,绕着太宰的衣角盪开朦胧一圈晕,很快弥合得一丝缝隙也没有,将他们两人一同吞没进了未知的前方。 而留下的…… 神宫寺泉干巴巴地笑了笑,宗像保持着彬彬有礼的笑容,用食指推了把眼镜,似笑非笑:「泉君?」 伏见抬抬眼皮,眼睛里的情绪淡到虚无,在门口听见室长喊出神宫寺泉身份时那种突如其来的勐烈感情已经消退不见,连问一句他怎么没有死的力气对伏见而言都显得多余。 身形消瘦到单薄的青年一只手还按着腰间的佩剑,垂着眼睛盯着地面,偶尔才抬起眼皮扫一眼宗像。 那场人为的死亡,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为了s4避之不及的话题,虽然宗像看上去一如往常,但是谁都能察觉出来这个男人心底对于这件事的自责。 神宫寺泉是他向国常路大觉再三担保后领出御柱塔的,也是他劝说对方来到自己的麾下,他天然就对这个青年负有长辈般的职责,可是他却没能让他在自己的羽翼下活过半年。 这对于性格强势的宗像来说,简直是一个深重的打击,几乎能摧折他对自我的信心的那种。 可是当死去的人再次带着熟悉的神情出现在他面前,宗像却还是保持着惯常的微微笑意,眼睛里的情绪封藏在深紫色的冰面下,正如他向外人展现的永远是这样强悍挺拔的形象。 「看上去,你比之前过的好得多。」谁都没有提及那场死亡,宗像微笑着说。 神宫寺泉心底的紧张平和下来,也笑了一下:「是吗?」 第238页 「是啊,」宗像慢悠悠地点头,「以前你就像是一个没有方向的幽灵,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来,就这样往前走,看似活的潇洒快活,其实里面都是空的。」 神宫寺泉怔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宗像对他的评价居然是这样的。 「不过现在的你是满的。」宗像又扶了扶眼镜,眼里的笑意真切温和,这样的他看起来像是一团暖融融的光。 「有人在你心里塞了很多东西,把你变成了有温度的人。」伏见站在一旁听见了宗像的话,侧头往这里看了一眼,眼尾稍稍翘起来了一点,随即被他自己拉平。 「恭喜。」s4室长的声音沉沉的,比大提琴共鸣的声音还厚重,里面包含的情绪是少有的真挚明亮。 第120章 我看您需要治病 神宫寺泉坐在一个堆着纸箱子的角落, 单腿曲着踩在一只瓶颈细长的玻璃瓶上,一下一下地摇晃着脚,瓶子里残存的一泡水被他晃悠的咣当咣当响,在这个除了他外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放大成海潮一样单调恐怖的声音。 ——是的, 除了他外空无一人。 明明刚才还在和宗像说话, 但是一转头, 站在原地的宗像和伏见都消失不见, 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那种浓郁到看不清面前东西的雾气也瞬间消退,一切变化快到神宫寺泉还没反应过来, 就已经结束。 神宫寺泉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 身边那几个有武力值的大佬一个不在, 走廊上还有个连中原中也都为之忌惮的软体海鲜在到处晃荡…… 怎么看, 都是个必死的杀局啊。 神宫寺泉再次不放心地往门口搬了一只箱子, 堵住那扇看上去就破破烂烂的门。 尽管知道这是无用功, 但是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一些。 这是一间不大的储藏室, 位于三楼走廊的拐角, 房间靠墙是几个沉重的铁皮大柜子,看上去应当是一间存放医疗用品的房间, 无数的玻璃瓶罐整整齐齐地摞在柜子里, 里面的药水因为时隔多年干涸的不剩下什么, 只留下漂亮圆润的瓶子们排排站着, 上面的标籤早就干结脱落, 纸片上的墨水褪色到看不清原本的字迹。 神宫寺泉只是扫了一眼就将目光移开, 屏住唿吸去扯开破破烂烂的窗帘。 这里的玻璃倒是完好无损,上面结着一层厚厚的污垢,看不见窗外的情况, 只能感觉到那种遮天蔽日的雾气如跗骨之蛆黏着在每一个角落。 神宫寺泉一只手抓着朽烂的窗帘,再一次试着凝聚灵力召唤付丧神。 在和宗像失散后,他已经尝试了好几次,但每一次都是以失败告终,就像是有什么东西阻隔在他和本丸的付丧神之间,将他的唿唤粗暴地切断。 只要再尝试一次……再一次…… 神宫寺泉睁开眼睛,烦躁地一脚踹开横在面前的一只破箱子。 行吧,召唤不到就召唤不到,难道在没有遇见髭切他们之前,他都是靠着喊救命度过各种难关的吗? 神宫寺泉冷静地想了想,总之,先不提什么收容不收容的,大难临头保命第一,他得先从这个废弃医院里逃出去,还要找到宗像他们,虽然就他分析看来,流落在这个医院里的几个人中,最弱鸡的应该就是他自己没错了。 他一手把铁质药架子上的瓶瓶罐罐都划拉到一只箱子里,把架子给翻倒下来。 沉重的铁架子翻在地面上,激起一层薄薄的灰。 医院制式的军绿色架子个头笨重庞大,都是一块块铁板铁条用螺丝拧成的,常年的腐蚀下,螺丝已经锈迹斑斑脆弱的不成样子,神宫寺泉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大架子,一脚踩了上去,袖子往上一卷,双手握住一根铁管,咬着牙就开始用力。 一声吱吱呀呀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后,嘎嘣两下,铁管两头的螺丝相继阵亡,生生被神宫寺泉连带着螺帽给扯了下来。 这是一条用来固定两块铁皮的铁管,两头都被拧弯压平,神宫寺泉把两头叮铃哐啷的螺丝掏出来扔掉,就收穫了一根约四十厘米长,两头被打弯后锉削的尖锐平整的铁管,它的模样熟悉的可怕,还有另一个更为人耳熟能详的别名叫做——撬棍。 物理学圣剑,get√ 神宫寺泉把它拿在手里掂量了两下,熟悉了它的重量后,左右试了一番发现没地方塞,踌躇一会儿,只好认命地将它塞进了腰带里。 其他的都还好,就是有点勒肚子。 深沉地思考起了减肥的问题,他弯下腰开始把自己刚才搬去堵门的东西又一一搬开。 楼道里安静的可怕。 孤零零的脚步声迴荡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神宫寺泉右手握着热腾腾新出炉的防身武器,尽量轻手轻脚地沿着墙根儿往前走。 过于安静的氛围总会让人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而且不知为何,越是未知的气氛中,所想到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就越多。 神宫寺泉的思维已经从髭切上次给他讲的一个平安时代非常流行的物语,跳到了还在安倍宅邸里守望未来的鹤丸,然后从出发前惊鸿一瞥看见的scp收容档案里的各种奇怪玩意儿,跳到昨天晚上做的一个连贯性流畅的可怕的噩梦…… 「呯。」 在平和的节奏里,他的心脏跳出了一个无序的加强音。 神宫寺泉的脚步一停,一种被注视的感觉让他嵴背上寒毛直竖,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倒流,疯狂地被泵进心脏,又吝啬地输进四肢百骸。 第239页 短短几秒的时间,神宫寺泉的手脚就已经冰凉一片。 这样的紧张让他的神智反而更加清晰了一些。 他确定自己没有听到任何可疑的声音,包括那种软体触手滑动的声音,统统没有,他相信他对危机的预感,那么,那东西是怎么靠近他的? ——怎么靠近他,近到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衣物…… 衣物? 神宫寺泉先是心下一松,又迅速再次提起来。 会穿衣服,证明那是个人。 在这里遇见一个人,总比遇见不穿衣服的触手怪物要好得多。 但是这个人不声不响的靠你这么近的话…… 也许就要再谨慎一点了。 神宫寺泉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大约三秒的静止后,他勐地矮身抱头往前翻滚,顺势抬腿往那人下盘狠狠扫过去。 他确信他用来发力的脚背撞到了某个物体,并且他听见了一声沉闷的咕咚,随之而来的是自己脚上仿佛骨裂了的剧痛,他那一下子不像是踢到了人体最脆弱的脚踝,反而像是踹到了一座钢铁肉山。 神宫寺泉闷哼一声,收势不及,整个人一路滚出了五米远才停下,手里还紧紧抓着那根保命撬棍,动作流畅利索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看向刚才的地方,那动作麻利的完全不像是自己把自己脚背踢废了的半瘸状态。 一眼看过去,神宫寺泉确定了自己刚才的判断没错。 那的确是个人。 而且是个高高瘦瘦的人,有着和他一脚之下感受到的真实体重完全不相符的竹竿身材,目测大概有近两米高,至于其他的…… 神宫寺泉头皮有点发麻。 他看不见。 对面那人看上去就是个武力值为负数的渣渣,毫无防备之下被他一脚踹倒在了地上,正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姑且称之为「他」好了——穿着一身直筒筒的黑色大袍子,从头一路盖到脚,把身体和四肢遮的严严实实,头上罩着乌漆嘛黑的兜帽,帽檐下伸出一根闪着冷光的长长尖尖的玩意儿…… 神宫寺泉后背上又窜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然后那个人站好了,动作迟缓地拍拍自己的衣服下摆,又拎起自己的领子抖了抖,这一套动作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老牌绅士在整理衣着一样。 而神宫寺泉注意到,他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手指也都藏在长长的袖子下面,一点皮肤都没有露出来。 整理完自己简陋到一块布从头到尾缝起来的衣服,他转过脸来,神宫寺泉这才看清了那根又长又尖的玩意儿的真面目。 兜帽下是一张鸟嘴面具,足足有二十公分长的狰狞鸟嘴占据了面具的一大半面积,整体视觉效果有点抽象化的可怕。 ……还有点暗黑童话风的味道。 但是和这家废弃医院的风格搭调的不像话。 「午安,好先生,您为什么要踢我?」在神宫寺泉警惕地打量他的时候,鸟嘴巴慢悠悠地开口了,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平和,还有点高兴。 「这里是一家医院,」神宫寺泉听出来鸟嘴巴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更加高兴了,那种单纯喜悦的情绪差点感染到神宫寺泉,让他一瞬间错觉自己是不是在什么人间天堂之类的好地方。 「我在这里待了好几天,都没有看到其他人,终于见到您了,好先生,您是这里的病人吗?」 鸟嘴巴声音里的期盼和殷切真挚到让神宫寺泉简直不太好意思说出那个否定的回答。 尽管隔着一层面具,他大概也能想像到鸟嘴巴面具下面的眼睛是多么真诚渴望。 ——渴望找到一个病人? 神宫寺泉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不,我不是,硬要说的话,我是个医生……吧。」 鸟嘴巴好像看了看他身上的白大褂,有些沮丧地「哦」了一声。 停了一会儿,他好像有点不死心,再次说:「您瞧,我也是个医生,刚才我观察了您很久,虽然没有从您身上发现染病的痕迹,但是我向您保证,瘟疫就在这里!而我的治疗是最有效的,我可以让您远离疾病……」 神宫寺泉脑子里的一根弦叮噹一下被拨动了。 瘟疫? 他再次打量了一番那个还在滔滔不绝推销自己医术的傢伙,终于想起来,穿着黑色长袍戴着鸟嘴巴面具,这不是欧洲中世纪黑死病流行时瘟疫医生的打扮吗! 所以他这是碰到了个什么热爱角色扮演的scp收容物? 神宫寺泉还在思索鸟嘴巴的身份,对方却已经渐入佳境:「您看,只要让我稍微尝试一下,您就可以远离疾病的侵害,成为真正意义上更为优秀的人类——」 他语气真诚地向着神宫寺泉走过来,伸出了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双手。 两把寒光闪闪的手术刀从漆黑的袖口里探出一星冷锋。 第121章 两个战五渣 不知道他将手术刀藏在了哪里, 刀锋无声无息地递出来的一瞬间,神宫寺泉都没有任何防备。 那星冷芒突兀地穿透了阴沉沉的走廊映到他眼睛里,神宫寺泉几乎是本能地举起了手去抵挡,然后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叮」, 仿佛是薄而脆的水晶互相撞击剐蹭了一下, 接着就是能刺破耳膜的刺耳尖鸣。 手术刀刚好被举起来的撬棍挡住, 鸟嘴巴动了动手, 发现不能突破面前这根不具有美感的东西,只好失落地放下手:「好吧,看起来您不愿意。」 第240页 神宫寺泉额头上先是飙出了一层后怕的冷汗, 随即就咯嘣一声蹦出来一根青筋。 鸟嘴巴慢吞吞地将手连带着手术刀一起收回了袖子里, 整个人又恢復了那种温顺到乖巧的姿态, 看上去还有种令人怜惜的萌。 ——但神宫寺泉可不这么觉得。 任何一个看见过鸟嘴巴全然冷漠地递出手术刀的姿态后, 都不会这么觉得的。 他敢肯定, 要是他刚刚没有下意识地抬起撬棍挡住手术刀, 那抹锋利的刀刃会像是切开一块豆腐一样, 捅进他的身体, 然后以精准平衡的姿势,一路破开他的胸腹割开他的喉咙。 就像是切开一只实验用的小白鼠一样。 疫医一点也没有察觉神宫寺泉的心理活动, 反而像是天然信任他一样, 温顺地低着头, 大概是在用「眼睛」看他, 一副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的雏鸟模样。 神宫寺泉掂了掂手里的撬棍, 思绪转了两转, 冷不丁问了一句:「你会打架吗?」 疫医惊恐地后退了一步,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一个调子,语气倒还是那样优雅平和:「您在说什么?天啊, 打架,那是下等人才会做的事情,好先生,您不可以这样……这样……」 他艰难地组织了一会儿语言,用力道:「侮辱我!」 说完这句话,他很无奈地摇摇头,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低声咕哝嘆气:「天啊,我怎么能这样无礼地指责一位刚见面的先生……我一定是气疯了才会说出这种话……」 神宫寺泉一点也不在乎他嘀嘀咕咕什么,在听到疫医说出的话后,他慢慢眯起眼睛,嘴唇拉开了一个笑弧。 疫医一抬头就看见了这个笑容,这个笑容让理论上并不具有人类情感的他都僵硬了一会儿,第一时间想起了那条曾经让他吃了大亏的怪物蜥蜴。 并不是容貌相似,而是那里面包含的某种情绪,让他迟钝的触觉都颤慄了一下。 「先生?您好像很开心?」疫医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的同行。 被他信任的「同行」则握紧了手里的撬棍,笑容变得肉眼可见的甜蜜无辜,颇有某位付丧神的风格:「是的,我很开心。」 神宫寺泉被疫医感染的说话也文质彬彬起来:「感谢您给我带来这么一个好消息。」 疫医礼貌地回应:「不客气——可是,请问我给您带来什么好消息了?」 神宫寺泉用舌尖抵着齿列,张开嘴:「——」 「咣!」 一声暴烈的巨响,黑髮的青年用力蹬地,以一个接近扭曲的姿势将自己以左脚为支点,把全身都甩了出去,成年男性瞬时的爆发力都加诸在他手里的撬棍上,在疫医尚且保持着「洗耳恭听」的姿势的时候,用一种风暴唿啸的气势轰然砸向他的脖颈。 头部有坚硬的骨骼保护,想打穿没那么容易,其他地方痛归痛但是也不致命,太阳穴倒是可以,但是那个面具好像也包住了太阳穴,不能冒险,不如选择脖子,只要足够用力,至少能让鸟嘴巴陷入昏迷…… 神宫寺泉在短暂的时间里迅速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一击即中,果然如他所想,撬棍接触到的□□比正常人要坚硬许多,如果换了击打头部,可能根本达不到预计的效果。 被赋予了极大期望的撬棍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弯曲了下来,疫医被打的脖子一弯,骨裂声清晰可闻。 疫医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疑惑地「嗯?」了一声。 而神宫寺泉全身的力气都已经用尽,再次恢復了弱鸡科学家的设定。 穿着白大褂的青年手里握着撬棍,以一种正在行兇的姿势击打在对面人的脖颈上,而被打的人神志清醒,意识清晰。 两人大眼瞪小眼。 ……这,就很尴尬了。 神宫寺泉干巴巴地笑了笑:「你,不是说你不会打架?」 事关自己的名誉,疫医将同行好像要打他这事儿放在一边,认真地辩解:「我的确不会打架,您看我都没有还手。」 气氛一下子又尴尬起来。 不过……他说的好有道理啊。 神宫寺泉在心里不合时宜地认同了一下。 被这样揍了都没有还手,看来是真的不会打架…… 鸟嘴巴再次彬彬有礼地发问:「您是想杀我吗?」 他问的很平和,语气里不带杀意,似乎是真的单纯好奇问题的答案,但神宫寺泉的冷汗哗一下就下来了。 「呃……其实……」神宫寺泉结巴了一会儿,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板起了脸:「不,我是在做一个实验。」 「实验?什么实验?」疫医果然好奇起来了,兴致勃勃地问道。 「是研究撬棍在治疗疾病中起到的麻醉作用的。」神宫寺泉一本正经瞎扯,「麻醉剂总是不够用,而且效果也很差,手术做到一半病人就醒了,会大大影响手术的成功率,后来我发现撬棍可以用来做物理麻醉,效果非常不错。目前我正在做这样一个测试,但是显然,这个测试好像不太成功。」 神宫寺泉说着,收回撬棍,慢慢后退了几步。 疫医倒是听的认真,竟然还点了点头:「您说的话很有道理,虽然我做手术的时候,病人从来不会醒来。不过听起来,这根棍子非常有用,很抱歉将它弄弯了,您应该提早告诉我一声的,我很愿意配合您完成这个有意义的实验。」 第241页 神宫寺泉努力忽略掉疫医话里评价自己病人的那一句,再次干巴巴地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你居然还能站着听我瞎扯啊。 一击不成,神宫寺泉干脆转换了思路,脱下自己的白大褂,三两下把疫医的手给捆成了一个粽子。 疫医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捆自己:「先生,这又是在做什么?」 神宫寺泉打上最后一个死结,满意地点点头,经过一系列的试探和忽悠,他终于发现了,疫医是真的战五渣,和他自诩为绅士的言行一样,他的战斗力也非常优雅地维持在只能供自己走路不摔倒的水平上。 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神宫寺泉的脸咣当一下掉下来,刚才的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整张脸冷漠的像是要结冰渣子:「闭嘴,安静。」 疫医:「……????」 单纯的疫医简直震惊了。 为什么他的同行前后变化这么大! 「您是生病了吗?」被神宫寺泉扯着手上一点白大褂的衣角往前走了老远,疫医琢磨了半天,终于试探性地从自己的专业领域得出了一个结论,「是哪里不舒服吗?也许我可以为您治疗,只要打开头颅,往里面加入一点药水——当然,我会为您做缝合的,您不用担心美观问题,我的病人们都非常认可我的手艺,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过其他意见。」 神宫寺泉深吸一口气:「换一个话题吧,我不想听那些可怜的人是怎么死的了。」 疫医委屈极了,据理力争:「他们没有死!我是在为他们治疗!他们获得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生命!永恆的生命!」 他说完这句话就不再说话,只是被神宫寺泉扯着闷头往前走,好像真的因为被误解而感到生气,又讲不出脏话骂人,只好默默憋着自己生闷气。 神宫寺泉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也不再说话。 他们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神宫寺泉很谨慎地让疫医走在前面趟雷,自己注意着后方的动静,手里的撬棍坚持对着疫医的方向——尽管没用,也是个心理安慰。 走到走廊尽头,疫医忽然盯着下面的楼梯发起了呆,怎么都不肯再走。 「先生,虽然您对我很不好,但是基于医生的人道主义,我必须提醒您一句,您最好不要再往前走了。」疫医的声音严肃极了,还不忘暗戳戳地讽刺神宫寺泉一句。 「前面有什么?」神宫寺泉闻言没有往前走,也没有后退。 疫医的语调还是温和有礼,就是里面的情绪沮丧生气的不得了:「您不相信我。好吧,但是我闻到了那个东西的味道,浪费病人的行为是可耻的,它就喜欢做这样没有意义的事情……」 浪费病人? 神宫寺泉皱眉。 在疫医的概念里,所有人类除了医生就是病人,而医生……很难说疫医是否真的承认除了他自己以外的医生,那么也就是说,前面的这个东西,喜欢无差别杀人? 他背后的寒毛一根根立了起来。 疫医还在无可奈何地摇头嘆气,对于被浪费的资源感到痛心疾首:「真是太野蛮了,对于疾病的治癒一点帮助也没有,肆意浪费医疗资源,让病人们失去被拯救的机会……」 相比较之下,显然还是疫医更安全一点。 神宫寺泉当机立断,扯了扯手里的衣服,朝鸟嘴巴比了个方向:「那边。」 「哦,您愿意听从我的意见?」被採纳了「医嘱」,疫医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温顺地向着神宫寺泉比的方向走过去,还自得其乐地哼起了小曲儿。 这首流传于中世纪黑死病狂潮时期的童谣,曲调活泼,响在这样的环境下,别有一种阴森森的美感。 而更为阴森森的,是前方走廊尽头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大团阴影。 那团阴影就像是一颗放大了数百倍的花生,上大下小,圆咕隆咚的两团球堆叠在一起,和身躯比例放在一起就显得很玲珑可爱的两只手从下面的小球上长出来,竟然有种滑稽俏皮的感觉。 「哎呀。」疫医停下了脚步,也不唱歌了,用长长的鸟嘴巴面具磕了两下胸口的衣服,像是一个人习惯性做的小动作,然后他有些犹豫地从嗓子里蹦出两个有点尴尬的音节,「我忘了它走的很快。」 神宫寺泉先是一愣,接着,汗水就唿地一下浸湿了整个后背。 第122章 scp173 scp173, 凭藉着自己远看仿佛萌物近看仿佛智障的形态,加上其神经病一样的杀人机制,绝对可以排得上是研究员们最为头痛的十大收容物之一。 这东西第一次被发现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一出现就造成了小范围内的无人生还, 基金会摸不清楚它的杀人机制是怎么回事, 消耗了上千名d级人员才把这玩意儿成功收容, 之后它就一直被锁在site-19内, 作为实验对象和待销毁对象处理。 除了偶尔在无人进入关押室的时候喜欢刮墙壁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外,它一直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递交上去的报告也基本是日常的流水帐。 ——但是现在, 在这家奇奇怪怪的医院里, 出现了一个和它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 它逃出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像scp173这样危险的东西, 在它离开囚室的第一时间, 全体收容专家都会接到通知, 并默认针对逃离收容物进入销毁程序。 第242页 可是他根本没有收到关于scp173逃离的报告。 额头的汗不知什么时候渗了出来, 顺着皮肤往下滑, 流到睫毛上, 刺刺痒痒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的睁大而酸麻胀痛, 但是神宫寺泉一动也不敢动, 恨不得拿着牙籤把眼皮撑开到最大, 死死瞪着走廊尽头那个古怪的拉长花生模型。 那团阴影看上去非常乖巧, 两只短短的小手缩在身体前面, 站在窗户前一动不动, 看上去像是被前面突然出现的两个人给吓坏了,只好保持着立定姿势。 但是神宫寺泉一点没有掉以轻心,他当然知道scp173现在不动的原因是什么, 才不是什么可笑的被吓坏了,这个对人类抱有极大恶意的收容物,压根就没有害怕这种情绪。 它是在等待。 等待——它得到允许可以杀人的那一瞬间。 「您看上去状态很不好。」一边的疫医还在诚恳地发表感言。 神宫寺泉深吸了一口气,眼里又浮出一层生理性的泪水,他咬着牙说:「别说话,我紧张,你别眨眼,看它!」 他在最后一个词上加了重音。 scp173移动速度极快,几乎可以被称为是「瞬移」,但有一个弱点,它不能在直接视线内移动。 也就是说,在有人看着它的时候,它是动弹不得的。 听上去想要克制它很简单,只要一直盯着它就没问题,可是只要是人,就不可能不眨眼,毕竟眨眼这件事比憋尿忍喷嚏的难度还高。 神宫寺泉杵在原地呆了好几秒,才忍住发软的腿,开始扯着疫医往后退,期间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颗大花生,忍的一双眼睛发花视线模煳到开始疼痛。 「嗯……虽然很想要帮助您,不过我想说,先生您最好不要往后走了。」 疫医语气温顺乖巧,一边跟着神宫寺泉后退一边说。 「这又是……」神宫寺泉下意识地想要转头看着疫医说话,又硬生生把偏过去的脸扭回去,咬牙切齿声音都打着颤,使劲瞪大眼睛,把后面的话补完整,「为什么?」 然而没有等疫医回答,神宫寺泉就听见了那个声音。 像是软体动物从体积狭小的地方挨挨蹭蹭地挤过来,肢体使劲地推拉着墙壁,和光滑的瓷砖挤在一起发出粘稠的咕唧咕唧声,湿滑的液体从走廊拐角淌出来,流到大理石的地面上,神宫寺泉用眼角的余光可以看见那种微弱的折射着淡光的粘液正慢慢地向着这边流过来—— 本就忍到了极限的眼睛被这微弱的光一刺激,立即本能地眨了一下,眼帘刚刚合上,神宫寺泉的心就往下一沉。 坏了。 以人类的视力极限,根本捕捉不到那个生物的动作。 刚刚还停滞在走廊尽头的东西,仿佛一瞬间被按下了开关一样,下一瞬就越过了数十米长的距离,出现在了黑髮的青年面前。 这座样貌滑稽可笑的雕塑「面部」喷着些许鲜红的油漆,用某种颜料勾勒出来的拙劣圆圈姑且算是它的眼睛好了,整个脸都呈现出一种呆滞恐怖的模样,如同是随意截取了一段孩童涂鸦的墙壁揉捏成了不需费心的面容,在阴森的医院里正适合充当神出鬼没的鬼怪。 神宫寺泉眨眼的速度,scp173已经到了他面前,两只滑稽的小手举起来,机械而熟练地伸向他的脖颈——scp173,以折断人的脖颈为爱好的杀人雕塑。 其实在这一瞬间,神宫寺泉根本没能力做什么,他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雕塑冰冷且水泥质地的粗糙手掌搭上他的脖颈,温热的皮肤在接触到这种温度时候生理性地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对于危险的预感让神宫寺泉的大脑疯狂地拉响了警报。 这也可能是他濒死时的假想。 因为那速度实在太快了。 「咔吧。」 轻巧的一声脆响。 有什么冷而湿黏的东西溅上他的脸。 ——被折断颈骨会喷出血来吗? 这是神宫寺泉的第一个疑问,接着是第二个疑问「我终于进化到了冷血动物的地步了?」 然后是最后的问题。 人死了也能思考? 等等,这次死掉居然不痛,给业务能力优秀的scp173点赞。 神宫寺泉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scp173的抽象风大脸。 足足有几个神宫寺泉的头那么大的球体用黑色颜料涂出来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神宫寺泉,但是说实话,它脸上其实上下有一模一样的两对圈圈,一对黑的一对红的,神宫寺泉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要看哪对。 然后他才注意到scp173动画风格的两只小手里捏着的东西。 是一条长长长长的腕足,直径足足有两尺,从神宫寺泉的肩膀后面探出来,被scp173生生拧断了骨头拎在手里,两尺的直径让它活活掐到不足一拳宽,里面的肌肉和稀少的汁液统统被拧烂,顺着它的手往下滴滴答答地滑。 scp173的手就在神宫寺泉脖子前,手和脖颈上的皮肤紧贴,拎着这条东西,和神宫寺泉脸对脸,那张画风简单可笑的脸看上去还有点懵懂的无辜。 神宫寺泉:「……」 疫医在一旁适时地感嘆:「天啊先生,您真是受欢迎,它们都想要杀您。」 可能是天生的,疫医说话总是给人一种真诚的感觉,连带这句感嘆都分外像是赞美。 第243页 哦,不对,他是真的在赞美。 就是内容让人很不能接受。 「谢谢,但是我并不想这么受欢迎。」神宫寺泉勉强地回答。 看来是刚刚那一瞬间,前后两个玩意儿都出手想要杀他,还恰好都选择了勒颈这一种谋杀方法,于是它们俩先一步撞上了,真刀真枪对着槓了一波,显然后面那条大海怪没有能占上风,被scp173折断了一条触手。 他的运气是真的好,就凭着刚才这一下死里逃生,足够证明他的运气是天道宠儿级别的了。 但是它们对脖子的热情关注,让神宫寺泉有点吃不消。 他觉得自己的脖子好凉。 而这还没完呢。 神宫寺泉看着已经和他脸对脸的scp173,再次想要眨眼了。 不过这次他要是再眨眼,肯定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再有一条触手来帮他挡一下了。 好在他很快就不用为这个担心了。 因为后面那条被突然「啃掉」一条触手的大海怪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遭遇了什么,「嗷呜」一声整个身体往上蹦了一下,差点挤穿天花板,然后挥舞着自己最前方的两条触手,气势汹汹地向着scp173直直穿刺过来。 之所以只有两条伸过来,是因为走廊空间太狭窄,让它来不及把压在肚子下面的另外几条触手给翻腾出来。 scp173……scp173被神宫寺泉盯着,暂时还不能动。 于是它就毫无反抗力地被触手卷着,像是戳泡泡一样戳穿了走廊对面的窗户,再次穿越回了它刚才穿过的这些距离,并「更进一步」,从窗户里被捅了出去。 神宫寺泉:「……」 ???? 神宫寺泉难以置信:「这就……就完了?」 疫医比他还茫然:「您有哪里不能理解吗?」 神宫寺泉哑口无言。 不,好像没有。 毕竟他是人,和那种巨力海怪不一样,做不到不眨眼的同时把scp173拎起来捅穿窗户扔出去。 「不对,我不行,你也不行吗?」 疫医扶了扶他的鸟嘴巴面具,语气里都是惊恐:「您说什么?您要让我去做那种粗鲁的事情?真是……」 他憋了好一会儿,用力骂道:「可怕的魔鬼!」 骂完这一句,他又沮丧地低下头为自己无礼的行为忏悔起来。 神宫寺泉深吸一口气。 他忘了,鸟嘴巴长得再像人,他也不是人,不会对scp173有恐惧,而scp173也不会对他做什么。 ……他居然潜意识里把鸟嘴巴当成了自己的同伴。 是因为疫医的表现太像一个人了,还是因为他在这里待久了产生了孤独害怕的情绪? 然而这些问题都不重要,可以放在之后考虑,重要的是后面还有一个大海怪堵着呢。 神宫寺泉还在琢磨怎么才能从回过神来的海怪手下跑掉,疫医已经先一步转身去打量这只海怪。 然后他就听见这个鸟嘴巴高兴地对他说:「好先生,我发现了一个病人!」 ?! 神宫寺泉一脸懵地看着他,就见疫医开心地指着后面正努力把自己从走廊里挤出来的庞大阴影说:「您看,他生病了,需要治疗!」 神宫寺泉忽然觉得,能指着这只海怪说出这种话的疫医,也许才是这座大楼里最可怕的生物也说不定。 这种想法在疫医快乐地邀请他一起进行手术时达到了顶峰。 「不,这个,我比较想观摩一下您的技术。」疫医的行为令神宫寺泉下意识地用上了敬语。 「那好吧,您真的不一起?这是个非常好的机会。」疫医说着,再次抬起手,不知道被他藏在哪里的手术刀又一次出现在他手里。 随之被他放在地上的还有剪刀锤子斧头镰刀乃至锯子…… 这些东西被他一一排列在地上,整整齐齐码开,看的神宫寺泉后背一凉:「这是什么?」 疫医高兴地抬头看他:「我的手术用具!」 说着,很殷切地介绍起来:「用这个,可以很快地割开病人的皮肤。这个,可以砍下他们的头颅,不用担心要砍第二遍,我以前用的那个就不行啦,经常会卡在骨头上,让缝合变得很麻烦……哦还有这个,可以轻松锯开头骨将药水倒进去……」 好了,够了,我懂了。 神宫寺泉默默后退了一步,忽然开始同情那个还在往外挤的海怪。 「对了!还有这个,是我前不久捡到的,用来切开病人的肢体,非常锋利好用!所以我马上就把上一套切割用具给替换掉啦!」 疫医说着,从黑袍子下面往外抽东西。 那条东西长长的,看得出以疫医的臂长要从袖子里往外拉这玩意儿有点费劲,但他还是很开心的样子,活像是捡到了什么宝贝儿要向自己的好朋友炫耀。 神宫寺泉瞥了一眼,这一眼,就让他的视线移不开了。 莹润如玉的雪白刀鞘,鎏金的装饰,修长优美的弧度—— 神宫寺泉看着这东西被疫医嘿咻嘿咻地从袖子里面拉出来,站直身体,艰难地吞了口口水:「……你说,你拿他干什么了?」 鸟嘴巴勐地将它扯出来举高,挥舞了两下,高兴地说:「一切我能想到的,好先生!」 神宫寺泉想了想疫医口中的「病人」和「手术方法」,再次艰难地唿吸了一下。 第244页 他以前一直想问,但总是忘记问,付丧神在本体内的时候,到底对外界有没有感知来着? 总之,鹤丸,辛苦你了! 第123章 鹤和狐 要说起本丸里谁是最倒霉的那个, 鹤丸坚信除了他绝对不会有别人了。 还有谁,被自家的审神者掉在了平安时代忘了带走? 还有谁,被那个看上去很好欺负实际上满肚子坏水的平安京第一大阴阳师以寻找传送方法为名翻来覆去研究过——重点是他还并没有成功! 不,可能不是没有成功。 在和高龙神的一战后, 贵船山的结界就崩碎的一塌煳涂, 鹤丸又回不去, 只好继续跟着安倍晴明混, 照顾被重伤被打回原型的玉藻前。 不过这个差事他也没做多久,生性警惕的狐妖根本不信任他们,稍稍恢復了一点自保能力就熘出了宅邸, 不知道跑到哪个巢穴去养伤了, 鹤丸倒是对此没什么感觉, 只是偶尔会想到他几次。 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在宅地里游荡——刚开始是充满了焦躁急切的情绪, 每天坐在自己的本体刀边上, 期盼着能被审神者召唤回去, 不过这种可能性非常之低, 几乎是不可能。 安倍晴明早就说过, 有他镇守的平安京具备着一定的抵抗他人灵能的力量,这种力量在平时其实显示不大出来, 但假如是有人要隔着时空的距离向此地施加灵力的话, 这样微弱的反抗力量就会成为压在骆驼背上那根最后的稻草, 轻而易举地割断这条千山万水跨越而来的绳索。 等了七天又七天,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 到第三个月快走到末尾的时候, 庭院里那棵野樱也开尽了,鹤丸焦躁的心情慢慢恢復了平静,一如往常地与宅邸里的小妖怪们打闹玩耍恶作剧, 只是心里总是空茫一片落不到实处,明明眼前都是璀璨天光,他却仿佛回到了那个曾经长久寂寞着的墓穴里。 日復一日地环抱着自己,沉睡,沉默,等着这凄冷黑暗散尽的那天。 然后玉藻前敲响了安倍宅邸的大门。 从几乎折损一身修为的重伤里恢復过来,只耗费了大妖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不知道他在这三个月里做了什么,气色不见得十分好,但是身上的气势俨然已经和重伤前无二。 见到开门的鹤丸,大妖抬起遮挡正午烈日的伞,露出一张白的有点可怕的脸,他依旧带着精緻华丽的妆容,长发松散地挽着,堪称累赘的各种金银珠玉琳琅披了满身,像是海浪河水一样泛着波光的绸缎严严实实地裹住他的身体,衣摆像一朵花儿一样在地上展开。 还是那副艷冠整个平安时代的绝世姿容。 鹤丸好心地没有戳破他凛冽气势下面摇摇欲坠千疮百孔的内里,笑眯眯地问他:「有什么事?」 玉藻前哗啦一下收了伞,把伞尖儿朝下像拄着手杖一样按在地上,眼皮一撩,神情冷艷又不耐烦:「你是脱离主人就自由惯了吗,想在这里呆一辈子?」 鹤丸的笑容收敛了一点。 虽然玉藻前语气很不好,兇巴巴的样子好像恨不得要扑上来咬他一口,不过鹤丸还是捕捉到了他想要表达的内容。 「你说,」付丧神的笑容消失了,声音沉沉地压下来,白鹤沉静下来的时候,有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高高在上的凌厉,「——你知道让我回去的方法?」 他刻意地稍微压缓了语气,每个音节都在唇齿间碾磨好几遍才送出去,心头奄奄一息的火苗不可遏制地燃烧起来。 「不是你。」 玉藻前对鹤丸眼中流露出来的急切感到满意,随后又不高兴起来,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来这里。 ——算了,要是没有这个付丧神身上的契约牵引,他就是有办法也过不去。 努力在心里说服了自己,玉藻前傲慢地牵拉开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伸出涂着艷红蔻丹的指甲,在鹤丸和他自己之间来回点了一下,懒洋洋地说:「不是你,是我——和你。」 「我们。」 狐妖轻巧地强调了一遍。 鹤丸的脸立马像是吃了苦瓜一样皱了起来,他将玉藻前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两圈,又想到在主殿离开之前这只大狐狸不要脸地凑在主殿身边的种种恶劣行径,表情写满了抗拒。 「你没有拒绝的权力。」玉藻前身为狐妖,将摸索情绪那套玩的炉火纯青,一眼就看出了鹤丸想要说什么,轻而易举地在他开口之前将他要说的话堵了回去。 鬼精鬼精的大狐狸抬起下巴,比起冷笑更像是得逞后那种狡猾的得意:「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安倍晴明找到让你回去的办法了吗?」 一句话正中红心。 安倍晴明做不到为了鹤丸而将整个平安京的结界撤除的事情,撤除结界说起来简单,想要再次升起的可不是一般的难,当初在平安京搬迁初期,为了撑起这个结界,活活累死了阴阳寮的十三个阴阳师,就算安倍晴明是不世出的天才,但要在妖鬼偷偷熘进来之前就完成这个结界的布置,也太白日做梦了点。 而要是不在平安京范围内,他就不能捕捉到和鹤丸本体共鸣的来着神宫寺泉的灵力唿唤。 ——极致的矛盾。 可是事实摆在这里,谁也没办法解决。 所以玉藻前的话,对鹤丸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就算知道这只狐狸没安好心,鹤丸也不由自主地犹豫了一下。 第245页 美艷的大妖立即发现了付丧神冷静神情下的一丝踌躇,马上乘胜追击,没有一味地强硬,反而放软了态度:「你看我现在的状态,就算是图谋不轨,也能被你们轻易镇压吧?」 他简直是豁出去了,自尊心极高的大妖为了取得鹤丸的同意,甚至连自己的真实状况都不再隐瞒,生生将弱势的一面展现了出来。 可进可退,狡猾诡诈。 狐狸狭长的眼睛里一派真挚,将既不悦又隐忍的愤怒拿捏的恰到好处,成功地让本来想关门的鹤丸顿了顿。 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 白髮的付丧神瞅了玉藻前一眼,鎏金的瞳孔明亮璀璨,眉头轻轻一梢,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千年的时光赋予了付丧神比别人更多的耐心和智慧,不管玉藻前有没有示弱,就凭着他能让他回去,这次合作就势在必行,不管是警告还是威慑,放在这种情况下都没必要。 平安时代诞生的付丧神,每个都一肚子坏水,哪怕是看起来光风霁月的鹤丸,心肠弯弯绕的程度也不会逊色于三日月——他就是平时不表现出来而已。 于是鹤丸聪明地绕过了这个话题,开门见山:「要怎么做?」 美丽得不可方物的大妖翘起嘴角,尖锐的犬齿抵在艷红的唇瓣上,露出了一个颇具跃跃欲试的颤慄笑容:「很简单,他曾在我的尾巴化成的身躯里栖息过,我记住了他灵魂的味道,而你和他有灵力契约,找到与之同源的灵力,就能找到他。」 ——然后,抓住他。 安倍晴明在知道玉藻前的方法后,沉吟了很久,他倒是不介意玉藻前去哪里,但是作为平安京的守护者,他得好好考虑一下这会不会对平安京造成什么未知的影响。 三个大妖勐然缺失了一角,最稳定的结构被破坏,玉藻前率领的妖怪们肯定会选择剩下的一方加入,到时候也许会对平安京产生威胁…… 安倍晴明眯着眼睛,脸上还是那种无害的笑眯眯的神情,正想要说什么,就看见了一直站在长廊上神情烦躁的鹤丸。 白衣的付丧神靠着柱子,侧着脸,没有去看安倍晴明,明显是不想他的判断因为自己的缘故产生失误,但是只要稍微留心一下,就能看见他强压在眼底的期盼。 烧灼般的渴求,和竭力压制着自己的冷淡,二者绞缠在一起,像是燃烧在极寒海水里的火焰,让大阴阳师咽下了嘴里本来要说的话。 「好吧,」浅色眼眸的阴阳师笑起来,有点无奈,有点释然,「反向唿唤的话,你们应该需要我的帮助?」 **** 时空的力量霸道得难以言说,寻找神宫寺的主力是鹤丸,为防自己在半路被乱流甩出去,玉藻前变回了巴掌长的狐狸模样,在鹤丸不情不愿的表情里强行跳进他的兜帽,两只爪子蹭地探出寒光凛凛的锋利指爪,毫不怜惜地嚓嚓两下捅穿了兜帽,把自己死死挂在了上面。 「喂喂喂!我只是带你一下啊!」听见自己的衣服被这只坏透了的狐狸划破,鹤丸翻了个白眼。 躲在柔软布料里的雪白狐狸团懒洋洋地甩了甩等身长的毛茸茸大尾巴,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下一秒,他们就被卷进了一片浑浊漆黑的空间里。 时空的领域是绝对的无序,在这片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地方,连最基本的能量法则都像是在开玩笑。 鹤丸感觉自己好像睁着眼睛,又像是闭着眼睛,他看见一片漆黑里浮游的光线,自己的手脚仿佛被瞬间拆分成了无数片,天南海北撒了到处都是。左手在时间的尽头,右脚则在两片空间的缝隙里,以一个很匪夷所思的姿势呈现「背对背」的情况,就像是虚空中被镜子又映照出多了一只脚一样。 从世界末尾而来的光线里优雅地浮动着不断变幻的人脸,这是从过去到未来所发生的事情的片段,也许他可以从中窥见未来? 鹤丸迷迷煳煳地睁眼去看,但这光线只出现了很短的一霎,下一秒他就感到自己正在趋于完整——他将要到达那个人身边了。 模煳的喜悦还没有完全浮现上来,眼前就一黑又一亮,整个脑袋都被打了一拳一样,鼻子上有什么软软的东西一擦而过。 是一条雪白蓬松的大尾巴。 拳头大小的狐狸伸展开来也有半个手臂长,舒展优雅的姿态像是飞鸟般自然,在感知灵魂一途上更为敏锐的大妖先一步嗅到了那故涌动的灵力的味道,用妖力裹住自己,毫不客气地以鹤丸为踏板,勐地窜了出去。 感知到外来者的空间很不舒服的扭曲了一下,像是个活人迫不及待地张开嘴要吐出胃里的异物,前方有淡淡的光圈一闪,鹤丸就看见玉藻前风驰电掣地从那个光圈里钻了出去,连根尾巴毛都没有留下。 而被突如其来蹬了一脚的鹤丸,只来得及看见那个光圈里熟悉的一个翘角飞檐,就身不由己地被某种力量挟裹着从另一个方向掉了下去。 ——他在从高空坠落。 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鹤丸的心都是凉的。 付丧神不会飞啊真的不会飞,就算是能跳起来杀敌在半空转圈圈但那也不是飞啊啊啊! 他动了动手脚,更绝望地发现,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居然是本体状态。 一把刀,从高空直直往下坠落。 他都能想像出落地那一瞬间会有多惨烈了。 第246页 然后鹤丸开始疯狂祈祷下面是沙地,草垛子,或者是海也行啊!只要不当场碎刀,怎么都好说! 烈烈风声擦着刀鞘刮过,被迫信仰之跃的付丧神心里苦啊。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砸到地面,他好像跌进了一片黏煳煳弹力极佳的果冻似的玩意儿里,比水的密度大又有着空气般的流动性,栖居在刀鞘里的付丧神由于短暂的灵力缺失而看不见外界的情况,但是如果外面有人,他就能惊讶地发现,有一振刀鞘雪白的长刀正直直地插在半空。 是的,插在半空。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那种半空。 废弃的医院大楼被笼罩在浓郁的雾气里,不知是光影的效果还是什么奇妙的错觉,这栋大楼的模样看上去虽然破旧,但是阳光洒下来,不仅没有阴森感,反而还有种郁郁的蓬勃。 ——这也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毫无防备地走进去的原因。 然而此刻要是此刻再看看,他们就绝对不会靠近它了。 明明是一样的大楼,不知哪儿来的雾气将它严严实实地包裹,空洞的窗口像是扭曲的笑脸,让人看一眼就会心头髮凉。 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在这一瞬间交错重合,刀戳下去的地方,原本乖乖蛰伏着的雾气如同狂乱的蛇群开始疯狂扭动,将那些温暖虚假的阳光搅合碎裂,呈现出了这座大楼本来的面貌。 长刀还在往下滑动,不容置疑地分裂开果冻般柔滑q弹的雾气,于是虚假的镜像崩坏,被隔绝的求救信号也传达到了远方位于地下的收容所里。 心血来潮出来熘达一圈的黑袍人抬起脑袋,露出兜帽下长长的鸟嘴面具,他只看到无处不在的雾气,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鸟嘴巴于是收回视线,再次低下头,就看见脚尖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振雪白刀鞘的长刀。 「嗯?这是来自主的礼物吗?」 遣词造句都十分优雅的瘟疫医生高兴地弯下腰,捡起这振刀:「我正好缺一样能用来打开病人胸腹部的工具。」 这是鹤丸在陷入沉睡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鹤丸:……??? 等等!你说你缺个啥?! 这边鹤丸心里的悲痛欲绝无人可说,那边玉藻前心里的脏话也正排着队想要倾泻而下。 可是他不太敢。 就算他是大妖,但是任谁换了他目前的状况,一个尚未完全恢復力量的身躯,加上面前虎视眈眈的十几个付丧神—— 这是怎么回事! 玉藻前努力咽下了涌到喉咙的一长串问候语。 这是本丸做饭的时间,来厨房帮忙的付丧神们本来一片气氛祥和有说有笑,谁知道半空忽然扭曲一下,接着就跳出来一只狐狸。 这只狐狸毛色雪白,看上去非常漂亮,它抖了抖毛,踩在灶台上,打量了一圈周围,没有等乱捧着脸发出「好可爱啊」的尖叫,就先一步懒洋洋地问:「我来此寻找我的半身,我的挚爱。我能闻到属于他的灵力的味道——他在哪里?」 在本丸里问出这个问题,所有付丧神只能想到一个答案。 于是下一秒,玉藻前就见到了这群刚才还笑眯眯的付丧神变脸的全过程。 几乎是一瞬间,真的只是一瞬间,所有人都从口袋里、腰间、柴火堆里、案板下面等等各种稀奇古怪的地方掏出了刀剑,像是看到了阶/级/敌人似的眼冒绿光围拢了过来。 玉藻前:?! 来不及在狭窄的厨房里拔出自己长长的本体刀,烛台切干脆就势抬起了手里的菜刀,上午刚刚打磨过的菜刀泛起不逊色于任何刀剑的一线青光。 而离狐狸最近的药研正蹲着熬药,闻言面不改色地就举起了滚烫的药锅子,大有「你再敢说一句就把你毛烫光」的气势。 在满室恐吓意味十足的刀剑林立里,玉藻前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现在的付丧神都是这种调调吗? 从平安京而来的大妖对于付丧神的定义尚且停留在侍奉主君的命令、谨尊家主的旨意而行、举止都代表着主君的颜面上,怎么会有这样无礼暴力的付丧神?! 而这样无礼暴力的付丧神,居然还敢厚颜无耻地对他露出彬彬有礼的笑容来。 提着药锅的黑髮付丧神推了推眼镜,神情温和,语气淡定:「请相信我们是在保护你,做一个安静的客人,你会感谢我们的。」 滚烫的混杂着苦涩药味的漆黑液体还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玉藻前盯着这锅液体,又看了看周围寒光林立的刀刃,嘴角扯开一个扭曲的笑容。 ——保护我?! 你有本事放下这个锅再说话! 不等他说什么,厨房的门被轻轻叩响,一个甜蜜温软的声音拉长了问:「我好像听见有什么声音,发生什么事了吗?」 更令人惊愕的事情发生了,寒光闪烁的刀剑几乎是一秒消失无踪,剥豆子的剥豆子,切菜的切菜,洗米的洗米,厨房里一时间无比祥和,好像他们一直就在做这些事情。 药锅子不知道何时已经回到了火炉上咕嘟咕嘟,短刀付丧神面不改色地过去开门:「髭切殿?怎么了?我们这里没事啊。」 发色雪白的付丧神抬起眼睛,在厨房里飞快地扫视了一圈,笑容依旧温甜:「啊呀,是我听错了吗?年纪大了就会有这样的毛病呢,那我不打扰啦。」 第247页 被烛台切薅着尾巴按在案板上的玉藻前浑身的毛都立起来了,他被烛台切挡着,看不见门口,只能听见声音。 饶是如此,他也被这群付丧神的不要脸和深厚演技生生震惊了。 门关上了,厨房里的付丧神们不约而同地低低出了口气。 烛台切怜爱地摸了一把玉藻前的尾巴:「幸好没有被他听见你那句话。」 乱藤四郎拍拍胸口:「是啊是啊,万一被髭切殿听见有人居然敢称唿主殿是挚爱——」 「哗啦。」 乱的下半句话被堵在了喉咙里,幛子门被去而復返的付丧神扯开,剥豆子的把豆子扔进了垃圾桶,切菜的剁上了空气,洗米的把米倒进了下水道,烛台切的手一抖,不受控制地用力按了一把玉藻前的尾巴尖儿。 药研反应极快地站起来,神情姿态镇定平和:「髭切殿?」 他的疑惑和茫然天衣无缝。 但是白髮的付丧神压着泛红的眼眸,视线再次慢悠悠地扫过整个厨房。 被他看过的人纷纷感到头皮一凉,接着是嵴背一麻。 极致的寂静里,付丧神软绵绵的声音拉长了:「啊……找到了。」 猩红的眼睛定格在烛台切背后,像是野兽找到了自己的猎物。 无辜的太刀整个人都僵硬了。 「我听见了哟,那个胆大妄为的狂徒说的话,」背光而立的付丧神像是在笑,笑的绵长温柔,「现在,把他给我吧。」 感知到极度危险的玉藻前本能地拱起了嵴背,露出锋利的犬齿,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巅峰时期面对酒吞一样。 他嗅到了和那个恶鬼一样的疯狂气息。 ——我相信你们是在保护我了所以赶快来接着保护我啊我谢谢你们我真的谢谢你们! 失去大半力量目前是一只小狐狸状态的大妖玉藻前在心里发出悲伤的吶喊。 第124章 今天份的震惊物超所值 玉藻前的吶喊大概是绝对不会被人所听到了, 本丸出战的队伍归来时都看见了总是待在天守阁上的髭切今天不知为何一直在外面晃荡,手里还拎着一个笼子。 好奇心最旺盛的小短刀们偷偷跟在他后面,探头探脑地想看看笼子里面到底是什么好东西,然后他们就看见了一只毛色雪白尾巴蓬松的小狐狸蹲坐在笼子里, 琉璃珠子一样漂亮的眼睛里满是阴翳。 对于一个强盛时候能在平安京翻云覆雨的大妖来说, 目前这种情况简直是对他的侮辱。 是的, 侮辱。 玉藻前神色阴沉地想着, 前爪压住一只油乎乎的鸡腿,兇狠地撕扯下一大块肉来。 蹲在笼子前的髭切笑眯眯的,手里捧着个盘子, 里面还有几只鸡腿, 这个场景, 如果忽略里面那只狐狸的真实身份的话, 看上去实在是一幅主宠和谐的画面。 胆大妄为的付丧神。 玉藻前把鸡骨头用力往笼子外面狠狠一推, 蹲坐起来, 大尾巴矜持地将身体盘绕起来, 审视着外面的髭切。 以为这样的赎罪会让他心软吗?等他出去, 一定要把这个付丧神的脑袋拧下来,塞进笼子里——不, 看在神宫寺的面子上, 他可以考虑下手的动作爽利一点。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玉藻前没有看见, 背光的髭切嘴角的笑弧僵硬机械的仿佛是用沾血的利刃画成, 足以让人一看就心底发寒。 ——他的杀意比起玉藻前来可是浓烈得多了。 谁栽在谁手里, 那可真是说不准的事情。 ***** 鹤丸再次睁开眼睛, 看到的就是一张俊秀的脸,陌生的容貌,穿着和药研非常类似的白大褂, 一双手插在口袋里的姿势,是熟悉到可怕的亲昵。 银白短髮的付丧神条件反射地想要鼓动肌肉从地上一跃而起的动作滑稽地停在半路,而后慢慢放松,整个人气力一松,离地了的上半身重新跌落回地面,脑袋磕到地上发出实实在在的一声咕咚。 他没有去想为什么自己会是以这样的状态醒来,只要看见那个人的存在,一切的疑惑都可以被暂时的安心压回心底。 「主殿,这次见面可有点晚了,鹤等了好久啊。」 被温热的灵力包裹住,独自栖息在平安时代许久的白鹤想了很久,很想撒个娇,用最为柔软的刀子在那个人的心头戳一下,让他的主君无奈又宽容地来给他一个拥抱,或者是轻轻地摩挲他的头髮。 很奇怪,明明平安时代才是他诞生的起始,他也曾经怀念过那个大袖蹁跹,华美斑斓的时代。然而等到他真的有了这个机会返回那里,去做一场长梦,他却将梦境变成了挣扎着想要脱离的泥沼。 鹤丸的思绪杂乱无章地闪烁又消失,到最后,他咽下了那些被丢弃在远方的孤独和委屈,像是在外长久玩耍过的孩子在被抓包后理直气壮地向着执法者发出不痛不痒的控诉。 神宫寺泉原本想要道歉,被鹤丸的语气弄得有点哭笑不得,心底的愧疚不知不觉就淡去了:「你明明玩得很开心吧?」 鹤丸眨巴一下金色的大眼睛,一脸无辜:「才没有,鹤可是很认真、很认真的在思念主殿哟~」 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缠绵含笑的语气,像是调笑。 神宫寺泉翻了个白眼,脚尖踢了踢鹤丸的腰:「赶快起来,触手怪来了。」 鹤丸莫名其妙,被他踢的有点痒,笑眯眯地弯着身子一边躲避一边扭头去看,接着,他的脸上就出现了那种怀疑人生的表情。 第248页 ?! 等等,那些纠结成一团的触手是什么鬼啊! ——他以为这是一场二人世界的浪漫副本,原来还是附带打怪程序的吗? 在雪白的刀剑落进神宫寺泉的手里之前,黏煳煳的海洋触手怪就已经弹出了柔韧丰厚的触手,向着这边的神宫寺泉和瘟疫医生疾射而来。 背对着这边的瘟疫医生还在兴高采烈地向着同行介绍自己新获得的工具是多么的锋利趁手,并且上下挥舞了两下表示自己非常满意这把刀,下一秒,「噗嗤」一声,几乎是短促到可以被忽略不计的声音,一条肥厚还带着吸盘的触手像是畸形的肉块一般从瘟疫医生的胸口突兀地探了出来。 鸟嘴巴的动作僵硬地停滞了一下,「嗯?」了半声,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接着就被那条触手带着捅穿了天花板,像筷子上串着的小点心一样,接着以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姿态被狠狠砸向一旁锋利的石块。 瘟疫医生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手一松,雪白漂亮的长刀呛啷落下,在半空抛出一条飞弧,直直投向神宫寺泉的方向。 瘟疫医生被穿透的场景看上去实在是恐怖,神宫寺泉对这些奇奇怪怪的scp并没有好感,他对鸟嘴巴同样也怀抱着戒心。 可是这不代表着他会对此无动于衷。 神宫寺泉本能地伸出手去迎接那振飞向他的刀剑,在光芒中对上那双璀璨的金色眼瞳,短暂的对话后,他看见了被趾高气昂的触手抛弃在石堆里的瘟疫医生无声无息地倒在那里,而滴答着粘液的触手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疯狂地拍打起地面来。 它像是疯了。 鹤丸的瞳孔剧烈收缩起来,来不及多说,拦腰抱起自己战五渣的审神者,踩着墙壁就腾空而起,辗转腾挪在狭窄的走廊里躲避着触手的袭击。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那条从瘟疫医生身体里抽出的触手一直僵硬着没有动,深青色的棘皮在不断抽搐,如同被墨水污染了一样,从噁心的深青色变成了恐怖的黑。 而且这黑色还在不断扩大,毒药似的向着本体蔓延而去。 鹤丸抽刀砍下一截直冲着他面门而来的触手,浑身打了个哆嗦,痛苦地甩掉刀身上的粘液:「这是什么东西?啊啊啊啊好噁心!」 神宫寺泉被他抱着,努力缩小自己不给他的战斗造成阻碍,闻言挣扎着从鹤丸肩头拧过半张脸:「哦……你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他的声音可疑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喃喃道:「不过那个我可能知道。」 鹤丸顺着怀里人的视线看过去,就见刚才还一块破布似的摔在石堆里的瘟疫医生又爬了起来,他还人性化地揉了揉自己的腰和屁股,见到那截被鹤丸割裂下的触手掉落在自己面前,马上开心起来。 他友好地对着高高站立在废墟上的鹤丸和他怀里的神宫寺泉点头:「哦,先生们,我们又有工作了是不是?」 他将自己的兜帽拉好,遮住长长的鸟嘴巴,从怀里掏出那只异次元黑色治疗包,摆在碎石中,捡起那截触手,抬手就去抓另外半根。 鹤丸和神宫寺泉看得神色一紧。 出乎意料地,那条刚刚还追着鹤丸疯狂穿刺的触手竟然微微一顿,然后堪称乖巧地向着瘟疫医生的手探了下去。 已经变得漆黑的触手被医生抓在手里,有种恐怖狰狞的美感。 瘟疫医生开始专心致志地缝合治疗,还慢悠悠地哼起了传唱于中世纪的黑死病童谣。 触手停止了挥舞,仿佛庞大的蛇群纠缠着覆盖在走廊上,阴森的走廊上迴荡着瘟疫医生词句简单活泼的歌谣,让鹤丸的嵴背上都冒出了一层冷汗。 鹤丸睁着眼睛:「喂喂喂,这、这过分了吧!他明明被捅穿了啊!」 神宫寺泉和他一样凝固了半晌,被这一幕震惊了好一会儿,才从原主模煳的记忆里搜寻出关于瘟疫医生的词条。 scp049瘟疫医生,类人形scp,其触碰对人类及其他生物致命,且它会对死者进行「手术」,从体内某个地方生成手术包,开始解剖受害者并将其重新缝合。缝合后的受害者会在短暂时间后恢復生命迹象,并试图抹杀遇到的所有人类。 简单概括,瘟疫医生的能力为,「触碰即死」和「传染」。 被他动过手术的死者会成为他的疯狂信徒,被这些信徒杀死的人也会被感染,这种传染是没有尽头的,直到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活人为止。 天啊。 神宫寺泉眼睛睁大了一圈,看着触手怪变黑的身躯,以及瘟疫医生穿梭在触手里的快乐背影,倒吸了一口冷气。 「跑跑跑,快跑鹤丸!」 神宫寺泉用力抓着鹤丸的兜帽,出声都不敢大声,只能拼命拽鹤丸的衣服。 鹤丸心领神会地往后退了几步,轻巧无声的脚步没有激起一点尘埃,在缓慢脱离触手的攻击范围后,付丧神深吸一口气,转身狂奔起来。 再怎么跑,医院也只有这么大,因为中原中也和触手的破坏,半幢大楼都已经歪歪斜斜摇摇欲坠,剩下的一半可笑地挺立在原地,和另外一半中间豁开了一个大峡谷。 鹤丸一个急剎车停在这条裂缝前,他们和另外一半大楼之间隔着近八米宽的距离,脚下是四层高的楼,前进不得,后退不可。 第249页 「轰隆——」 在他们眼前,那半幢尚且完好的大楼忽然缓缓拔高,飞起—— 飞起?! 神宫寺泉和鹤丸同时表情呆滞了片刻。 是的,那幢楼,它飞起来了。 从地上被生生拔起,打在底下的地基连同水泥被连根带起,泥土石块仿佛暴雨般砸下来,打得鹤丸不得不后退到了楼道里,视野变得宽敞后,他们这才看清发生了什么。 ——龙。 身躯盘旋着的白色长龙,四爪踏云,长长的身体在雾气里若隐若现,仰头髮出巍峨澎湃的长吟。 楼顶上是一个人。 橘发的青年穿着严谨的马甲西装,黑色的外套不知所踪,雪白袖子挽到手肘,脸上脖颈上蔓延着猩红泛黑的图腾,失去理智的眼底都是潮红的血,他尖利疯狂地大笑着,双手拽着大楼楼顶,像是举着一个轻巧的棍子,用气吞山海的气势撞钟般狠狠轰向对面的龙。 「咿——呀——」 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的咆哮被空气无限拉长,随着大楼一起撞向蜿蜒起伏的长龙。 神宫寺泉觉得这辈子的惊讶都要在今天用完了,所以当他看见龙嘴里涌出的雪浪样的雾气后已经一点感觉都没有了,硬要说的话,只有「啊,原来这个雾气是你弄的啊」这样。 地面开始震颤,鹤丸往后看了一眼,就见到了走廊尽头波浪形挤过来的触手们,他一点犹豫都没有,抱着神宫寺泉就从半空一跃而下。 第125章 暴力镇压 近二十米的高度对于付丧神来说勉强算是在接受范围内, 鹤丸抱着神宫寺泉从楼上一跃而下,雪白的羽织在背后灌满了风,鼓胀出翅膀一样轻灵美丽的形状。 被付丧神牢牢保护在怀里的神宫寺泉尚未感受到狂风的撕扯,身体近重重一沉, 鹤丸在地上滚了一圈卸掉落地的冲力, 顺势往地上一躺, 死活不动了。 「啊, 真是个大大大大惊吓啊,主殿你居然在我不在的时候找到了这么好玩的地方,这是迎接我的礼物吗?」鹤丸看着雾蒙蒙的天空, 耳边是中也揍龙时发出的狂暴的怒吼和大楼轰然撞击的巨响, 时不时会有碎裂的砖石水泥像下雨一样砸落下来, 但他还是懒洋洋地躺在地上, 连带着神宫寺泉也动弹不得。 神宫寺泉被鹤丸按在胸前, 挣扎蓝两下都没能起来, 只好认命地把脑袋压在鹤丸胸口, 隔着几层柔软的布料听着付丧神平稳有力的心跳:「这也算是礼物吗?鹤丸你的要求太低了吧!」 他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鹤丸笑眯眯地晃了晃手臂, 像是在晃一个脆弱柔软的小婴儿:「主殿不要这么说嘛。」 他将后半句话压回了舌尖下。 ——因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所以就算是荒野贫瘠的废墟, 也会变得像错入人间的乐园。 雾沉沉的天空忽然变得更暗了一点, 一片深蓝的云飘过来挡住了鹤丸的视线。 「哟~又见面啦~」 奇异的带着波浪号的语气充满了具象化的兴高采烈, 一个深棕色捲毛脑袋探过来, 容貌俊秀的青年手里举着一把伞, 空闲的一只手四根手指往下弯了弯, 做出一个有些活泼可爱的打招唿手势。 这个手势如果由少女做来应该会十分可爱,奇妙的是放在这样一个身体纤长挺拔的青年身上竟然也不违和。 ——不,这应该不是手势的问题, 是太宰这个人的问题。 神宫寺泉深沉地凝视了太宰几秒,默默地想着,太宰这个人的魔鬼气质大概就是那种就算他某天穿了女装也不会让人感到诧异的类型吧…… 「你怎么在这里?」 鹤丸早就感知到了有人靠近,没有暴起拔刀的唯一原因就是这个人他认识。 神宫寺泉再次按着鹤丸的腰试图爬起来,这次的尝试非常成功,付丧神还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他站起来理了理衣服,打量一番太宰。 深棕发色的青年看上去也没有刚才分开时那样闲适了,一身沙色的长风衣尾端全是脏兮兮的灰尘,衣袖领口都是褶皱,头髮上也沾了一层潮湿的水渍,让那头柔软蓬松的捲髮略微萎靡地纠结在了一起。 不过他有点怀疑那到底是不是水。 神宫寺泉看着太宰的眼睛,那双鸢紫色的眼睛一弯,眼底有隐藏不住的猩红海水在静谧地流动。 嘘,不要问。 他从这双漂亮的微笑的眼睛里看见了这样的话语。 「当然是因为中也在这里啊!」太宰笑嘻嘻地回答神宫寺泉的问题,「主人永远是要和自己的狗在一起的嘛,缰绳松掉的话宠物就会跑掉,所以必须要监督!」 神宫寺泉将这句听上去就很变态的话过滤了一下:「所以你们碰到了什么?」 太宰灵活地转了一圈手里的伞柄,头顶深蓝的伞面也像是绽开的花一样蓬勃怒放起来,撑开的边沿在快速的旋转里打出一圈圈模煳晕染的渐变色。 「也没有什么啦,和那个大触手怪物打了一架,被一群丧尸一样的东西追着咬了一层楼,然后跳出窗户,就碰到了这条在吐泡泡的龙……这个地方真是有意思,像是很多奇幻故事拼凑起来的拙劣现实版,什么东西都有。」 太宰说着这样抱怨的话,眼睛里的好奇却灿烂的要荡漾出水光来。 ……明明就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第250页 鹤丸跳起来也凑过一个脑袋:「丧尸?这是什么?」 没有接触过现世流行文化的付丧神对一切未知的事物都抱有世界上最真挚明亮的好奇心。 鸢紫色和灿金色的眼瞳对视了片刻,太宰不知道从鹤丸眼睛里看见了什么,眨巴两下眼睛,忽然后退一步,花容失色,伸出手指抖抖索索地点了点他们俩:「啊?!你、你们!你居然!」 他还没说出什么来,鹤丸的表情就有点变了。 神宫寺泉被他一惊一乍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又看看鹤丸:「我们怎么了?」 太宰在鹤丸的视线里把手一收,下巴一抬,欠揍得不得了:「啊,我看错了。」 鹤丸嘴角抽搐了一下,神宫寺泉脸上的莫名其妙更强烈了。 太宰不想说的事情没有人能让他说出来,被调侃为「掌握着剧本」的男人转过头看着战况如火的半空,深色的透明眼瞳折射出那个辗转腾挪在龙身上的橘发青年的影子:「无论看多少次,都不得不赞嘆这个小矮子的活力啊。」 这句话不像是夸奖好吗太宰! 神宫寺泉在心里悄悄地怼了他一把。 「你都不担心他?」旁观的神宫寺泉看着中也大开大合的动作,像是在看足尖踮在悬崖上的人跳舞,看的心脏忽上忽下。 太宰显然没有意识到神宫寺泉的腹诽,把手里从某个角落捡来的伞忽快忽慢地转出了一片残影:「那条龙,中也已经杀过一次了,能杀它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连真身都不怕,又何必去担忧这个恶臭的残骸呢?」 他慢悠悠地说着。 神宫寺泉皱眉:「杀过一次了?」 深蓝的伞面骤然停止旋转,鸢紫色的眼睛映照出银白的巨龙在半空中被禁锢住的模样,脸上神情还是温柔的不可思议:「是啊。」 「在你离去后不久,发生了一些事情,这条龙也出现过,被中也干掉了——啊啊啊好可惜当时没有看见啊,真是做梦都想看一次现场版呢。所以我说,这里就像是一个由很多故事片段拼凑起来的拙劣现实,我们的回忆,还有那些虚构的生物和故事在这里轮番上演,让我们不得不一路逃命,把这个废弃医院缝合成一个四不像的鬼怪故事基地。」 太宰的语调平滑如丝绸,神宫寺泉一瞬间好像想起了什么,抓到的思维片段又在指缝里蜿蜒滑走,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残影。 虚构故事? 逃命? 他短暂地出了会儿神,在半空翻滚的银白长龙发出一声悠远的长啸,中原中也手里拎着那栋被活生生拔起来的大楼,凌空坠下,大楼底部瞬间覆盖了龙身,一星银白的尾巴在残破的楼宇下一闪而过,没等它发力振翅飞起,就被施加在身上的巨大重量往下疯狂按去。 「轰——」 震耳欲聋的响声在极近的地方响起,大楼撞击地面的冲击波在地上震盪出一圈冲击波,连着狂风瞬间将神宫寺泉撞出了几米远,鹤丸伸手去捞他,只来得及抓住神宫寺泉的手腕,两个人就被一同卷了出去。 太宰举着那把伞,不知道是找的角度好还是怎么回事,竟然稳稳噹噹地顶着风站立在原地,看着那条龙被大楼压在下面,一边发出不甘的咆哮,一边被大楼自身的重量往下沉沉碾压。 站在楼顶的中原中也双手按着楼面,仰头髮出疯狂的笑声,笼罩着身体的暗红色力场随着他的心意包裹住整栋大楼,被改变了法则的重力以不容置疑的速度缓慢而坚定地带着大楼往下沉去。 战斗着的青年像是天际最轻盈的飞鸟,周身挟裹着大火和煌煌烈焰,他伴随着洪钟一样的龙吟和刺破空气地尖利风鸣从天上坠落下来,如同君王宣告自己的降临,阴沉的天色下鲜亮的橘红像是在燃烧,和他身上那些暗红地血迹一起,发光的灵魂几乎要让沉溺在其中的太宰治窒息。 他透过这个熟悉的不得了的身影看见了云层翻涌倾倒而下的模样,那头飞扬的橘色髮丝烧灼着他的喉咙,从脖颈一路向下烫去,比任何事物都要灼热滚烫,燃烧着,沸腾着,嘶叫着,把溺死在阴暗的泥沼里的灵魂拉扯出来揉捏成碎片,令内脏化作高温沸滚的血水,连空气都在这样的灼热里蒸发殆尽。 草地翻卷沉没,水泥碎裂崩塌,残破而尚且保留着宏伟外观的楼宇像是被沼泽所吸附,将龙死死抵在下方,然后向下沉没。 细细密密的喀啦声如夏日的暴雨一样响起,这是大楼外的墙体不堪重力碾压而不断崩毁的声音,金属的窗棂和门框被挤压变形,一楼的窗户已经完全沉没进地下看不见了,随即是二楼、三楼…… 地面发出了隐隐的震颤,大地在艰难地接受这不属于自我的外来物,那被生生压进地下的生物似乎还在不甘地挣扎着,带动地面上的楼层都在战慄。 不过大楼的下沉并不因它的意志而转移,中原中也的眼角淌下两道鲜红的泪痕,他还在毫无觉察地大笑,将大楼往下碾压,直到六层楼高的建筑彻底消失在地面上,他才扬起脸,和处于一个水平线上的太宰对视。 地下的震颤消失了。 不属于凡间的生物被一个凡人所镇压。 失去理智的屠龙者裂开染血的嘴,凌乱的橘发下是一双混沌苍白的眼睛。 野兽将血腥的目光对准了不远处撑着伞的青年。 第251页 鹤丸和神宫寺泉被风吹出了一段距离,等一切动静都止息,他们俩才抬起头看过去,正好看到太宰将脱力的中原中也揽进怀里的画面。 「……发生了什么?」 鹤丸顶着一头问号,先是在空无一物的地面上定格了两秒,才转回视线去看始作俑者。 神宫寺泉盘腿坐在地上,神情很冷静:「你猜?」 鹤丸艰难地握紧了自己腰间的刀柄:「现在的人类,都这么厉害了吗?」 太宰一只手揽着中原中也的腰让他不至于倒在地上,另一只手朝着这边摆了摆,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在他将话说出口前,永远跑的比嘴巴要快的脑子已经转过了几十个弯。 他的视线在半空没有焦点地凝滞了一下,接着鸢紫地瞳孔慢慢亮起来,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深棕发色的青年睁着眼睛,自顾自笑了起来,这个笑容看上去有点扭曲,像是打破了什么埋藏着的枷锁,又像是发现了什么以前未曾发现的真理。 他扭过头来,看看睡的人事不省的中原中也,又看看不远处的神宫寺泉。 「——」 他在和神宫寺泉说话,可是因为距离有点远,他也没有刻意提高音量,神宫寺泉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你在说——欸?!」 神宫寺泉瞪大了眼睛。 四周地的雾气在龙被碾压进地下后就以一种飞快的速度散去,没有温度的阳光照下来,于是显得光芒里那两个身影越来越模煳,仿佛他们中间插了一块毛玻璃,连人影的轮廓都在消散。 「诶呀,可以回去了吗?」太宰一眨眼睛就明白髮生了什么,他趁着最后的时间转头,再次对神宫寺泉张嘴—— 「……你有无法忘记的过去吗,无论那是美梦或是噩梦?」 神宫寺泉加快速度奔过去,只听见太宰笑意吟吟的最后一句话,像是为了不吵醒怀里沉睡的人,而稍微拉长了本就柔软的声音,于是这温柔的告别就有了女巫吟唱咒语般沙哑连绵的魅力。 「现在,是时候醒来了。」 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嘴角是洞悉了一切的明亮笑意,留下这最后一句提示后,在原地消失不见。 第126章 幕间 太宰和中也一言不合就消失, 被留在原地的神宫寺泉和鹤丸纷纷懵成了懵逼树上的两颗懵逼果,你看我我看你傻了好一会儿,神宫寺泉迟疑地问:「他们……这是去哪儿了?」 鹤丸沉默半晌,抹了一把脸:「回去了, 我猜?」 于是两人再次陷入了一种无言的沉默。 ——所以这条龙是什么通关的道具之类的吗?只要把它打败就可以回去? 可是这种通关方法的难度是不是高了一点? 鹤丸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一下自己, 展开双手, 羽织宽大的袖子飘荡种风里, 像极了飞鸟的翅膀:「虽然有着鹤的名字,但是我真的不会飞啊。」 神宫寺泉看看脚下生生被填进一座大楼的地面,用脚尖搓了搓泥土, 中原中也是真的下了死手, 他这么一蹬居然连点土星子都没有蹬下来, 地面紧实的堪比浇了水泥。 「别想了, 就算你能举起来一座楼, 我也找不到另外一条龙了。」 神宫寺泉把手揣回口袋里, 他现在正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和他半道儿分开的宗像和伏见两人, 应该不会这么坏运气地刚好在下面这栋楼里……吧? 中原拎着大楼揍人的时候明显意识不清, 随手拔起一栋楼就刚了上去,天知道那栋楼里有什么, 只能祈祷莫名其妙消失的宗像他们不在里面, 不然…… 不然他也做不到再把这栋楼挖出来啊。 神宫寺泉虔诚地为这两位昔日的上司和同僚祷告了一番。 他并没有去想太宰临走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美梦噩梦, 这样听起来就很唯心主义的东西并不在他的研究范畴里。无论是不择手段地在各种困境里辗转着活下去, 还是和有着深仇大恨的白石虚与委蛇, 他所经歷的一切和做出的选择早就证明了他是个极端现实主义者,并且带着点自我功利的潜意识。 对着一句看上去美妙无比的诗句深究其内涵,这种事情是神宫寺泉绝对不会做的。 ——所以要怪就怪太宰讲话含含煳煳的不肯把话说明白了。 这应该是所有聪明人讲话时的通病。 鹤丸则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听见太宰的话, 他双手背在身后,宽大的羽织袖子飘飘荡荡落在身侧,一股潇洒落拓的少年意气,在平安组的这些刀剑里,除了今剑情况特殊,还有个狮子王始终少年心气,鹤丸算是最看不出年龄感的了。 明明他所经歷的苦难波折丝毫不少于其他刀剑,但是能的的确确地露出这样清澈光明的笑容来的,绝对只有他一个。 这大概就是,经歷世事后,仍然有勇气去注视这个世界、爱着这个世界的人才会有的眼神吧。 「所以没有雾了的话,我们可以出去了吗?」鹤丸举手,提出了个关键问题。 龙被填到地下做有机肥料之后,环绕着医院的雾气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医院的大门也若隐若现,像是沙漠里的饱满水果和黑暗洞穴里散发出璀璨光芒的宝石,充满了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神宫寺泉塞在口袋里的手指捻了捻,不可否认的,他真的有那么一丝蠢蠢欲动。 第252页 「算了,」过了片刻,神宫寺泉下了决心,遗憾地看看大门,如果可以,他也真的想撒丫子飞奔出去,可惜里面还有俩大宝贝不知所踪,虽然宗像绝不是什么弱者,也不需要他去「拯救」,不过需不需要和应不应该本来就是两回事,「里面还有很多人,至少试着找一找吧。」 神宫寺泉将收容所发给他的资料给鹤丸看,付丧神过于白皙的侧脸在暗淡的天光下被机器屏幕浅色的光线照出一种无机质的透明,白的有点可怕。 鹤丸安安静静地看完了这点内容显得有些贫瘠的资料,目光在最后的失踪人数上停顿了一下,略显惊讶:「这么多失踪者?大楼里完全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 是的,问题就在这里,上千人在走进医院之后竟然都消失的无声无息,而且在医院里完全没有留下他们的痕迹,废弃的医院到处都是灰尘,明明是最容易留下足迹的地方,但神宫寺泉一路探索过来,无论是门口荒芜坍圮的喷泉草坪还是骯脏杂乱的楼道里,一点别人走过的痕迹都没有。 活像是他们在踏进医院大门的一瞬间就被地下的黑洞吞噬了。 鹤丸眼里出现了一种真切的担忧,这种担忧广阔而温柔,像是神明在一视同仁地关切活在世上的所有人。 这个眼神让他的眼瞳颜色显得更加深,从明亮的金色成了暮色昏黄时候那种日冕般灼热的暗金。 「那就从地下室开始吧,这座医院看起来不大,但是要全部搜查一遍的话,我们人手实在不够。」 鹤丸想了想,没有用什么很危险之类的话劝阻神宫寺泉离开,而是很自然地就开始考虑该怎么做。 「啊,我都忘了,你是怎么会到疫医手里的?」神宫寺泉忽然抓住了这个盲点。 之前又是逃命又是看打龙,一系列的剧情过的太快,竟然让他忘了鹤丸那个足够震撼的出场。 鹤丸浑身一僵:「……」 坏了!不说他还没有想起来,和他一起来的那只狐狸呢? 在时空乱流里被蹬在脑门儿上的那一脚结结实实,他还被那只狐狸一尾巴甩在脸上! 那只狐狸是看到什么了?这么急切地跳了出去? 按照逻辑推测,应该是看到了主殿所以才……但是他现在在这里,也没有看见那只狐狸啊? 总不会是到本丸去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鹤丸陷入了沉思。 这个可能性,听起来,真的好有道理哦。 神宫寺泉等了一会儿,鹤丸却没有解释的意思,于是作罢,仰头想了想,有点为难:「这里的时空好像也有点问题,那个雾气完全阻隔了我的灵力,在它消失的干干净净之前我根本找不到本丸的踪迹,也搜寻不到其他付丧神,要不是你不知道怎么搞的自己找过来了,我现在八成已经死回本丸去了。」 鹤丸因为他最后一句漫不经心的语气而略带责备地看了看他。 「好吧,所以我们现在要小心那坨海鲜,还有一个变态医生。」鹤丸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满脸跃跃欲试地看着空洞的大楼。 「还有个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杀人花生。」神宫寺泉幽幽补充了一句。 他讲完这句后,忽然感觉自己这边的赢面好小啊,怎么面对的都是这种奇怪的无解型物体? **** 神宫寺泉这边愁云惨澹,本丸里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玉藻前为了找到自己的半身绝对是豁出去了,妖力流失了一大半不说,本来的伤也没有养好,在面对付丧神们的时候就微妙地处于下风,变成狐狸形态后心智也受到了点影响,天天幼稚地自己把自己气个半死。 不过他对付丧神们没好气,和动物相处时还是很宽容的,五虎退地几只伴生小老虎喜欢蹭在他身边睡觉,大妖也很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五只小老虎围在一只稍大几圈的狐狸身边,除了中间那只狐狸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花纹,尾巴和耳朵一收就像是一窝出来的。 玉藻前嫌弃地抬腿蹬了蹬自己的耳朵根,把柔软蓬松的耳朵蹬得扑簌簌摇晃,连带着弄醒了一只和他紧紧靠在一起的小老虎。 小老虎睡着的时候大妖还没有怎么样,它一醒来就被狐狸毫不客气地蹬了一脚,在原地咕嘟嘟滚出一个半圆。 小老虎懵懂地睁着大眼睛,瞅了瞅那条刚才被自己垫在脑袋下面当枕头的大尾巴,换来大妖一个很不客气的白眼。 玉藻前把自己地尾巴收到肚子下面抱着,眯着眼睛看庭院里正在修剪花木的付丧神。 有着主控之称的压切长谷部做什么事情都认真地像是要烧尽自己的生命,望着干枯的枝叶的眼神也凝重深情的像是在凝视自己的爱人,看久了就会让人奇妙的对他肃然起敬。 不过玉藻前知道,他留在这里看似心无旁骛的修剪枝叶,其实还有个任务就是监视自己。 他无所谓。 玉藻前用前爪垫在下巴下面,狭长的狐眼微微上翘,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微笑。 他们倒是想知道他是怎么来到本丸的,不过论起心机,平安时代的大妖也不遑多让,和三日月斗了几个来回后双方都默契地不再谈这件事情,髭切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听,听完了该干嘛干嘛去,像是一点也不关心这只多出来的和他抢家主的狐狸。 第253页 玉藻前舔了舔牙齿,水晶一样清亮透明的瞳孔里绽出一点幽微隐秘的得意来。 他和鹤丸同时奔着一个终点出发,最后却到了两个地方,目前看来他的落点既错也没错,唯一的问题就是他的半身并不在此。 可是他没有找到他的半身,那么谁找到了呢? 得出这个答案简直不要太容易。 大妖蜷起缩小后变得跟棉花糖一样柔软雪白的爪子,舔了舔爪子上的绒毛。 为了能找到这里,他和鹤丸的灵力有过短暂的同调,这也是他能毫无阻碍地进入本丸结界的原因,而现在,他当然可以模拟那个灵力波动,再次被同样的灵力波动吸引过去。 短暂的休养后已经恢復了一点力量的大妖慢悠悠地蹭了蹭温热的柚木地板,中气十足地轻轻蹬开一只试图爬到他尾巴上的小老虎。 长谷部收拾好地上的落叶,抱起一堆枯枝离开庭院,大概是要到后面的田地去。 愚蠢的付丧神,就在这里说再见吧!等他找到了他的半身,就回平安京去,什么刀剑什么本丸,统统滚到一边去抱着被子哭泣吧! 目送着付丧神消失在这里,细微的灵力立刻从小狐狸身上涌动出来,宛若细腻的丝线绽开波浪的纹理,无形的力量开始扭曲,他正在努力模仿鹤丸的灵力波动,体内积蓄的力量如同找到了泄洪口飞快地奔流出去,在无垠的宽阔时空里找寻一点散发着微光的痕迹。 那点微光就像是散落在银河里的一颗星子,埋藏在无数类似的波动里了无痕迹,玉藻前搜索的艰难又吃力,不知过了多久才找到一个大概的氛围,心中一喜,整只狐狸腾地站起来,锋利的尖爪从肉垫子下弹出来,拉长,抬着爪子就要撕裂出一道裂缝来。 然后他就被命运的大手掐住了后脖子。 玉藻前:…… 玉藻前:??? 自从他能化形之后,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待他过,一瞬间的惊愕竟然盖过了愤怒,把狐狸圆熘熘的毛脑瓜子填充成了个挤满问号和感嘆号的球。 「咕嗷!」 随后姗姗来迟的被冒犯的怒火才挤破了重围到达情绪表达的一线,过于震惊的后遗症加上饱满的怒气,结合在一起的后果就是玉藻前想说的话太多,挤在一起就成了个不伦不类的拟声词,听上去还颇有撒娇的味道。 气煳涂了的大妖奋力挣脱那只邪恶的手,四只爪子在滑熘熘的地板上啪嗒啪嗒打滑了一圈站稳,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凶戾地瞪着那个胆大包天的傢伙。 虽然形体看着可爱,但从皮囊下挣动出来的杀意是结结实实的来自于平安京食物链的顶端,裹着血腥气和尖锐寒意的视线凭着野兽的直觉直截了当地在来人的胸口和喉咙上一点而过,像是细小的针捅进要害。 可惜来者压根不吃这套。 雪白长发的付丧神巧妙地站在一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姿势和模样都很懒散,明明是在本丸里,也像是在提防着什么一样永远穿着作战服,腰间佩戴着自己的刀,大概是不习惯这么长的头髮,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髮随意地剪短了很多,细碎松散地披在肩头,恰好挡住瘦削的快要脱了形的下巴和眸色越来越深的眼睛。 玉藻前的怒气忽然像是卡壳了一样停顿住。 天性狡猾聪慧的狐妖审视着阴影中的付丧神,没有去追究刚才他大逆不道薅自己脖子的举动,反而仔细看了看他后,居然古怪地笑了起来。 「呀,看我看见了什么。」 雪白的狐狸恢復了那种一举一动都优雅细腻的作派,端庄地坐下来,眼里都是人性化的傲慢:「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块腐烂的肉,浑身都是那种腥臭的味道,站得那么远干什么,要来一起晒太阳吗?」 他发出了一个充满恶意的邀请。 阴影里的付丧神一动不动,碎发挡在脸颊边,投下更为深重的影子。 「哦,我忘记了,你应该已经不能晒太阳了吧?」玉藻前说着抱歉的话,语气里的幸灾乐祸丝毫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简直是举着大喇叭在喊「我好高兴啊哈哈哈哈」。 本丸里这么多付丧神,面前这个是玉藻前最为厌恶的。 他对什么暗堕付丧神没有任何偏见,毕竟以人类的灵力体系划分,大妖应该也被归属在类似暗堕神明之类的一种东西里,反正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玉藻前更没有兴趣去义愤填膺地挥舞小旗子为民除害。 能让他厌恶到这种地步的,很久以前和葛叶相爱的那个男人算一个,神经病发作的高龙神算一个,动不动就和他打架的酒吞与茨木加起来算半个。 面前这个应该可以算两个。 玉藻前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锐利的视线一扫就注意到了付丧神的眼睛,一双耳朵动了动:「唔……看起来你快要不行了啊?」 和髭切同住一个部屋的膝丸都没有发现问题,只是觉得自己兄长最近寡言少语了好多,而且懒的更加超凡脱俗,早就被兄长压榨习惯的薄绿色太刀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帮着自己兄长干完了活儿,以至于回房间的时间越来越少,就更不可能注意到有哪里不对。 但是只要他见到现在的髭切,就绝对不可能再这么想了。 付丧神一双眼尾微微上翘的猫儿/眼在暗堕前原本是蜂蜜一样甜润的金色,后来成了浅淡的红,但是现在已经全黑,是那种由干涸的血液一层层浸润了又覆盖的深红,干透了之后就成了这样仿佛枯井的深黑,井下封印的都是在地狱里□□的恶鬼,伸着尖利带血的指爪,发出吱嘎尖锐的狂笑。 第254页 付丧神站在阴影里,嘴边还有面具一样甜蜜的微笑,但是玉藻前一眼就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真实的对方。 那是一振浸透了血、并且渴望着再次出鞘斩尽一切的刀,刀刃上盘踞着理智全无的恶鬼,正在狰狞地向着天空嘶鸣。 「你的……暗堕在加剧,为什么?」玉藻前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问题问的简单直接,结论也下的干脆利落,丝毫不在乎会不会刺激到对方,「你快要不行了,是来恳求我将你折断的吗?」 髭切抬抬眼皮,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懒散漂亮,也不像是理智在一根丝线上摇摇欲坠的可怕状况。 他听见玉藻前的问话,表现得比玉藻前还要疑惑:「为什么?」 狐狸脑袋一歪:「嗯?」 髭切问的比他还真心实意:「为什么你觉得我要被折断?」 停顿了一下,他像是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哦,你是说他们?」 付丧神的声音拉的又低又长,仿佛带毒的蜜糖牵拉出晶莹的细丝:「我为什么要去在乎他们?」 玉藻前把歪过去的脑袋又歪了回来,这回看着髭切的眼神里多了点真切的同情。 换做之前的髭切,他绝对不会说出这样将本丸的同伴们置之死地而不顾的话来,但是…… 但是对于一个真切地相信自己没有疯的疯子,你能说什么呢。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错,也觉得这些「同伴」没有什么可留恋的,说不定他还在疑惑以前的自己怎么会这么奇怪,竟然能和他们和平相处这么久。 玉藻前现在是真切地对暗堕产生了点好奇心,到底是种怎么样的力量,竟然能让神明产生这样的变化。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觉得髭切疯了之后,玉藻前的态度反而变好了,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去和一个快死了的傢伙计较。 他这句话像是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那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向着深渊坠落,阴影里的付丧神勐地弯下腰,出手快如闪电,一把将没反应过来的狐狸死死按在地上,那双枯井一样的眼睛里流出浓稠热烈的喜悦,病态疯狂的令玉藻前都打了个哆嗦。 「带我去见他。」 付丧神的声音几乎不是用喉咙发出来的,他说这句话时全身都在颤慄,因为兴奋和激动烧灼着内脏,只有一点气音从嘴里压出来,每个音节都模煳粘腻,却又准确地递进玉藻前耳朵里。 「我要去见他。」 暗堕了的神明换了个主语,将炙热的情绪浓缩成滚烫的岩浆,慢慢从喉咙里灌下去,烫出一道宽广的路来,才能让来自心脏的疼痛稍微平息一点。 「……我要,他。」 他再次压低了声音,深黑的眼睛直勾勾望着玉藻前,寄居在神明体内的那只恶鬼从枯井边缘里探出头,发出迫不及待的咆哮。 第127章 复读机问话 玉藻前被付丧神语气里深沉的不可见的黑暗阴郁震惊得一瞬间失语, 作为大妖的他不是没有见识过人类的恶意,那些漫长岁月里因为种种原因与狐妖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们向他展示过妖怪所不能想像到的恶意的极限,在这一方面,玉藻前不得不承认, 人类比妖怪的心思要复杂得多。 但就算是这样, 他也未曾感受过这样浓烈的情绪。 像是翻涌的海浪被硬生生挤压在小小的井口中, 澎湃的热流与寒冷的水汽充塞碰撞着, 要将一切束缚着它们的东西挣脱炸裂开来,而作为容器的付丧神的心脏却为此而愉悦颤慄着,他在享受这样的痛苦, 又为此而哀鸣。 绵软毛绒的狐耳软软地向后压在头颅上, 玉藻前有那么一瞬间为他所感知到的东西而兴奋至癫狂。 那是天生被埋藏在大妖血脉里的、对于混乱和黑暗的渴望。 不过短暂的混乱后, 他迅速找回了理智, 面上不动声色, 心里对髭切的防备却提高了不止一点。 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个小小的付丧神, 甚至只是从刀剑本体中分化出来的微不足道的一抹影子, 尽管在平安京有过交集, 但是说实话,玉藻前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地将他看在眼里过。 在他将刀刃捅进神宫寺泉心口的时候, 玉藻前第一次将目光真正停留在了这个付丧神脸上, 那是因为无解的愤怒和潮涌般的怒火, 在迫使他记住这个疯狂的神之末裔。 而这次, 是第二次。 玉藻前看清楚了髭切埋藏在柔软笑容下面的东西。 髭切低下头, 更加靠近白狐的脸,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仿佛是亲昵的爱人在低语情话。 ——如果忽略付丧神手里的已经微微出鞘的兇器的话。 「我不想再重复一遍。」 付丧神低低唿出一口气,他的气息略微颤慄,声音低到如同耳语, 好像只要再大声一点就会吹走那一丝渺茫的希望。 玉藻前审视着面前的疯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蓬松的大尾巴一甩,也甜蜜蜜地眯起眼睛笑起来:「好啊。」 锋利的狐爪尖端闪着幽冷的微光,在半空像拉湿纸巾一样撕扯开一道口子,澎湃的妖力宛如洪水冲撞大坝般倾倒进那个口子里,几乎是紧接着,脱离了玉藻前掌控的裂缝就开始自主扩张,顺应着时空的曲力慢慢形成一个圆形,里面流泻出来的细微力量让近处的玉藻前浑身长毛都炸开,下意识地给自己拉了个防护罩。 第255页 而和他一同面对着这未知的恐怖空间的髭切却不闪不避,任凭其中流窜出来的力量擦过他的面颊。 仿佛只是无害的一缕凉风拂过,付丧神抬起手指抹了下侧脸,手套上却是赫然一道猩红。 「被卷进去的话,会死的连碎片都找不到哦。」玉藻前甩着尾巴狡黠地笑了起来。 髭切再次用力擦了一下脸上的伤口,被再度撕扯开的伤口淌下一道血,落在唇角上,像是在他浅色的嘴唇上抿了一朵艷丽的红山茶。 然后他笑了起来,笑容里闪动的是被理智和兴奋糅杂碾碎在一起的喜悦:「那就来试试看吧——将我从他身边夺走。」 戴着手套的手拎起狐狸,霜色长髮的付丧神毫不迟疑地踏进了刮着刀风刃雨的乱流中。 ***** 跟在鹤丸身后正要再次走入大楼的神宫寺泉忽然心中一动,停下脚步往身后看去。 依旧冷冷清清的荒芜庭院里空无一物,刚才的短暂心悸仿佛是一个美妙的错觉。 「主殿?」 反应敏锐的付丧神在下一秒就察觉了他的落后,回头髮出一声疑问。 「发现了什么吗?」 「啊……不,没有,应该是错觉。」神宫寺泉不知为何有点失落,对着鹤丸笑了笑,「好像有谁……叫了我一声。」 鹤丸闻言蹙着眉头再次打量一下四周,没有为了宽慰主君而说这是错觉,事实上,对于身负灵力的审神者来说,任何错觉都是冥冥之中的真实。 「走吧,这里哪会有什么人叫我呢。」自己想通了的神宫寺泉觉得有点好笑,他将手插回口袋里,但脸上明显还是有点心神不宁——刚才仿佛错觉的那一声唿唤,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明明应当是陌生的,但总让他忍不住的想要去靠近。 鬼使神差的,在踏进大楼前,神宫寺泉又往后看了一眼。 鹤丸一手提着本体刀,另一只手往后捞了一把:「这里比之前暗诶,明明隔壁挡光的那栋楼都没了,主殿害怕的话就拉着我的手吧——主殿?」 无人回应。 鹤丸勐地回头,身后一片空空如也。 璀璨的金色眼瞳骤然紧缩,一种狂暴的怒气在付丧神俊秀的脸上酝酿开来。 身处陌生地界的神宫寺泉此刻有点手足无措。 他只是因为那声渺渺茫茫的唿唤,所以往后退了一步,谁知道一眨眼就出现在了这里,如果不是他在各个世界里跳来跳去跳出了经验跳出了感觉,差点以为他是回到本丸了。 可是感觉不对。 他应该是进入了某个收容物搞出来的……独立空间里? 神宫寺泉看着前面覆满柔润白砂石的庭院和古色古香的长廊,那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愈发如影随形。 和他的本丸很像。 但又不是完全一样。 比如庭院里那个小小的池子,里面懒洋洋地游着几条肥滚滚的金鱼,池子非常浅,大概只到成年人的小腿处,薄纱一样漂亮的金鱼鱼鳍在阳光和透明的水流里折射出近乎钻石般质感晶莹的光亮,池子边散落着色彩鲜艷的木头玩具还有几只小小的网兜,一看就是给小孩子玩耍的地方。 长廊檐下还悬挂着几只兔子灯,朱红的笔点出兔子的眼睛,头顶不怕麻烦地精心粘着许多柔软细密的白色绒毛,不知花费了多少功夫才能做出来这么一盏灯,而现在这样的灯高高低低悬挂了一条长廊,晚上点起来应该会很招孩子喜欢。 ——对,问题就在这里。 这个本丸明显有个孩子。 而神宫寺泉大龄未婚,虽然有男朋友但是目前两地分隔,更重要的是,他也不具备生子的功能和器官,就更别说付丧神们了,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甚至都不是人。 他的本丸没有孩子,这个本丸有个孩子,得出结论:这个本丸不是他的那个。 逻辑严谨,证据确凿。 神宫寺泉把这个推理过程前后总结了一下,发现严丝合缝没有问题,于是放心地往前走去。 在一个陌生的本丸里出现,他却奇异地一点警惕心都升不起来,大概是知道其中生活着的都是寄居刀剑中的神明,所以天然对他们有着信任感。 他把两只手揣在口袋里,一揣揣了个空,愕然地低下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身上的衣服居然变成了一身宽松的和服,靛青的布料上素净的一点花纹都没有,是他在本丸的时候经常穿的那一声。 还挺有代入感。 神宫寺泉在心里对那个不知名的收容物吐槽了一句。 不知道他在这里会遇到什么,废弃医院里的收容物不止一两个,躲藏在暗处没有被发现的不知道有多少,能编织一个空间把人拉进去,怎么想都不是好事情,但是武力值为普通人水平的神宫寺泉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鹤丸应该很快就能发现他不见了,只要苟到鹤丸来找他就行。 心里想着要苟,神宫寺泉却把两只手往袖子里一拢,揣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出来,然后慢悠悠地沿着长廊晃悠下去。 这架势,不像是要逃命的,说是来观光旅游的还差不多。 他尚未走到长廊尽头,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就从拐角向他逼近,再有几秒功夫两人就会正面对上。 神宫寺泉沉着冷静地四下一张望,单手扣住身旁的一扇门,快速而无声无息地将门拉开,闪身进去,平稳地将门合上。 第256页 缝隙归拢的一剎那,门外的光亮被掠过的人影挡个正着。 「人呢?」 那人疑惑地喃喃自语起来:「明明应该是在这边的……」 神宫寺泉贴着门站着,听清楚了他的声音后,一时间又有点分不清自己是在哪儿了。 被药研追着灌药这种事情,简直快成了日常了,就算是到了别的本丸也天然对药研有种敬畏感。 这样不好。 药研知道了该难过了。 神宫寺泉在心里简单地自我检讨了一下。 门外的人站了一会儿,伸出手,叩响了这扇门:「髭切殿,小少主在您这儿吗?」 髭切? 这个房间是髭切的? 神宫寺泉进来的急,压根儿没有去看房间的摆设布置,而更让他惊颤的还在后面。 一只手轻轻贴上他的脖颈,手套略显粗砺的质感擦上人类细腻的皮肤,带出一阵恐怖的颤慄,一个尖削的下巴毫不见外地压在神宫寺泉肩膀上,冰凉的髮丝落在人类脸颊旁,投出暗淡的薄晕。 ——房间里居然有人?! 神宫寺泉一时间不知道是应该说自己运气差还是该庆幸对方没有揭发他的欲望。 也是,不管是哪个本丸的髭切,好像都有种死生之外无大事的抽离感,对于这种忽然闯进他房间的陌生人,大概他只会好奇地歪着头打量对方几眼,然后——再告发。 「没有哦。」 嗯?! 熟悉的轻快语调仿佛含了稠软的蜜糖,这声音就响在神宫寺泉耳畔,气流温热擦过耳垂,连谎言也被粉饰的像是真心的情话。 ——髭切?! 仿佛被一道电流击中,神宫寺泉勐然挺直了嵴背,心跳停滞了片刻,然后迅速急促地跳动起来。 明明语气都是一样的,但他就是能认出那振属于自己的髭切的声音。 他的召唤并没有成功,他是怎么来这里的?什么时候到的?本丸里还好吗?这里是怎么回事?只有他一个人来了吗? 想问的问题一时间堵塞在一起,搅合得他的思绪有短暂的凝滞,但在此之前,浅淡的喜悦在一切疑惑之前先一步顺从心意膨胀开来,几乎是以摧枯拉朽的态势把所有问题都挤出了大脑。 想他。 想见他。 明明离开这么多天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原来是情绪发酵的太缓慢,非要等到相逢的一刻才吝啬地将陈酿都化作大雨倾盆而下。 陌生的情绪里,轻微的欢悦在剖白自己的心意。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一时间让神宫寺泉都忘记了该怎么反应,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试图去捕捉起那一丝突如其来的情绪,将它拎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查看一番。 门外的人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有信,虽然没有声音,但是蒙着厚实白棉纸的幛子门上投下了一片浅淡的阴影。 神宫寺泉僵直着没有动,门外的人也没有动。 只有那只不知怎么到了这里的恶鬼毫不在意目前有些混乱的局面,专心地低下头来埋首在神宫寺泉颈间,懒洋洋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手指拨开碍事的衣领,将自己的脸颊也贴了上去。 他的动作实在有点令人毛骨悚然的变态感,但是奈何做这事的人面貌实在好看的过了头,再加上暗堕后那种病态阴郁的气质如阴冷的雾气般从他的笑容里流淌出来,垂着眼睛的样子无害又温柔,苍雪一样的长髮遮住脸侧细微的光芒,阴影下的面容像是雕刻成的透明的玉,好像轻轻一戳就会碎裂成粉末。 殷红的嘴唇和雪白的头髮一衬,竟然显示出了点惊心动魄的恐怖妖异美丽。 神宫寺泉没有回头看见他的模样,如果他现在回头看看,一定会惊骇的倒抽一口冷气。 比起先前在本丸分别时的模样,髭切现在的样子已经完完全全和「神明」这个词语搭不上边了,尽管相貌五官没有什么变动,但就是给人一种窒息的妖异感。 硬要说的话,他现在的模样和玉藻前倒是有种骨子里的相似。 暗堕的污浊气息被包裹在皮囊下,侵蚀着洁净的神明躯体,让那双浅红的眼睛染上了一层层暗红宝石似的色泽。 暗堕的神明伸出一点艷红的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面前一截白皙的皮肤,猝不及防被这么来了一下的神宫寺泉浑身一颤,下意识就要往一旁退开,却被一只早就等在那里的手轻巧拦住。 「呀,家主这是投怀送抱吗?那我就却之不恭啦。」 自说自话的付丧神依旧软语温言,语速都没有调快半分,但是暗红的眼睛里已经亮起了一星滚烫的光。 门外的付丧神睁着一双紫色的眼眸,少年人清俊的面庞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听着面前的门扇里隐约的动静。 四周很安静,所以他可以听见薄薄的门页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衣料摩挲,又夹杂着几不可闻的耳语和亲昵的低笑,光是听听就让人脸红心跳起来。 可惜站在外边这个实在不是个会害羞的类型,他神色沉稳冷静,眼里几乎是一片无机质的漠然,在外边站了一会儿之后,又伸手敲了敲门,门里的动静戛然而止,他也不在意,平缓地重复:「髭切殿,小少主在您这儿吗?」 语气里有一点生动的焦灼,和恰到好处的温和。 门里昏暗的光线下,已经被髭切单手放倒在地上的神宫寺泉死命瞪着他压在他身上的付丧神,他想问你这副模样是怎么回事,又不敢出声,身上的衣服被扯的凌乱不堪,腰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解下来的,付丧神的动作快的令人一点警惕心都升不起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亲的大脑缺氧,迷迷煳煳的只能挣扎着皱眉。 第257页 白髮的恶鬼还在微笑,被擒获的猎物对他的危险性一无所知,一双手搭在他的肩头,姿势像是推拒,又像是难耐的攀附。 「没有哦。」和方才一样的回答,他再度俯下身,贪婪地亲吻着身下人的额头、脸颊、嘴唇,明明是漫不经心的敷衍,语气也天然带着种诚挚。 温热的皮肤被按在手指下,髭切慢悠悠地想要顺着衣服敞开的领口往里探,面上还是一派正人君子的高雅,神宫寺泉伸手要去抓他的手,被付丧神低下头撒娇般亲昵地蹭了蹭脸颊,于是连最后一点抗拒也化成了无奈。 正在这时,门外再次传来了那句一模一样的问话:「髭切殿,小少主在您这儿吗?」 一点生动的焦灼,和恰到好处的温和。 三句一样的话,像是机器的復读一般,一丝一毫的差别都没有,间隔精准地响起。 在这个本丸里,幽幽的显出了一点恐怖来。 片刻的停顿后,髭切抬起头,凝视着门,懒散的笑容褪去了一点:「没有哦。」 外面安静了下来。 髭切和神宫寺泉都注视着门上那片分毫未动的阴影。 半晌,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髭切殿,小少主在您这儿吗?」 髭切收敛了笑容,将神宫寺泉的衣服给他拉了拉,提刀而起:「不管是妖怪还是地缚灵,在这种时候打扰人,都是会遭雷噼的诶。」 似乎是因为得到的答案和方才不同,那短暂的间隔也没有了,问话的语调相当富有情绪地变化了一个调子:「髭切殿?您说什么?」 髭切轻轻啧了一声。 没有等到回答的人嘆了口气,轻声问:「髭切殿,小少主在您这儿吗?」 等话音到了尾声,柔和的语调里撕裂出了一种恐怖的嘶鸣来,如同无数飞虫的共振,嗡嗡交织在一起,把颇温柔的声线拉扯出了幽幽的回声。 ——像是躲藏在人皮下的鬼怪终于忍不住探出了头。 第128章 一步杀一人 嵴背上的寒意从尾椎骨呲熘一下窜到了头顶心, 神宫寺泉很有眼色地闭上了嘴一动不动,怂也怂的理直气壮。 ——对,他不怕妖怪不怕虫子,连疫医那样的非人类也敢槓一槓, 偏偏就是怂鬼。 怂就怂吧, 偏偏他还要装成胆大包天的样子, 给自己立了个人设站上去就下不来, 要不是髭切在—— 要不是髭切…… 神宫寺泉的思维忽然断了个片儿。 这怎么,听起来,有种忽然一夜暴富有了后台的味道? 门外少年模样的怪物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正要再次开口, 面前的门忽然嘎吱一声, 打开了。 门轴大约是有一段时间没有保养了, 上好的柚木卡在滑轨里颇有节奏地一帧一帧往边上挪移, 明明刚才神宫寺泉开门熘进去的时候还顺畅得不得了, 髭切一上手就听见了那种年久失修的吱嘎声。 付丧神眼珠轻轻一转, 视线定在自己的手上, 被他触碰到的门框正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褪色,鲜艷活泼的原木色被风化了似的迅速暗淡发灰, 霉斑和青苔在他的指缝间肆意生长, 宛如加了百倍速的培养皿, 以他的手为圆心飞快向外扩张。 髭切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神宫寺泉被他的嵴背挡住, 看不见发生了什么, 只感觉髭切像是怔了一会儿, 不由得探头去看,没等他看见什么,就被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按住了脑袋, 缓慢而温柔地重新挡了回去。 「万一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家主会躲到我的怀里哭吗?」 髭切说话的声音里都是笑意。 神宫寺泉悻悻地反驳:「你在做什么梦。」 虽然抱着一点可怜的尊严死鸭子嘴硬,但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地顺着髭切的动作不动了。 付丧神垂着眼睛想了几秒,脸上带笑的神情一点儿没变化,单手拔出本体刀,在他后面的神宫寺泉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哐嚓一声巨响,眼前光芒顿时亮了不少。 一刀剁开门的付丧神看着裂成几块的幛子门哗啦啦倒了一地,顺势踢开脚边的一根断木,长满霉斑的木条被他踢进同僚的尸体下,藏的严严实实。 不动声色地踢了这一脚,他才抬起眼睛看了看门外那个怪物。 有着短刀纤细少年模样的怪物脸上保持着微笑,单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和往日在本丸中的模样别无二致。 「药研」像是完全没有看见髭切这惊世骇俗的动作,像个设定好了程序的机器,坦然自若地说着既定的台词:「啊,原来在髭切殿这里,大将找您好久了,今天的药还没有喝哦。」 「药研」说这句话的时候又恢復了那种低沉微哑的声线,眼角弯起一个清澈的弧度,全然是那个短刀付丧神最习惯的姿态:「撒,小少主,一起过去吧?」 「药研」的视线直勾勾的,像是无机质的尖刀穿透髭切的身体看到他后面的人。 神宫寺泉后颈鸡皮疙瘩一阵一阵地往外冒,那种隐藏得极深的恶意让他的胃生理性地收缩起来,酸水几乎要倒流进喉咙里。 髭切始终没有回头,但却挪了挪脚步,恰好挡住了「药研」的视线,脸上笑容懒洋洋的:「哎呀,既然是这么盛情的邀请,不过去的话会问心有愧的吧……」 少年模样的付丧神适时地扶了一下眼镜,身板挺得笔直,一举一动充满了从容利落的风气,转身示意他们跟上来:「那就快点吧,大将已经等了很——」 第258页 站在原地的髭切拇指轻轻摩挲着刀镡,见「药研」转身,毫不犹豫拔刀便砍! 略显昏暗的长廊上如同有天光乍破,雪亮的刀光像是泼开的水银一样,哗啦啦溅了人满眼,一瞬间刺得神宫寺泉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余光里映出了这一线亮色的怪物微微歪过头,非常符合人设地反手要去抽自己腰间的本体刀,脚下一动就要从这致命的美丽光芒中逃窜出去,随即就听见了髭切满是笑意的声音:「——诶,不过我想了想,好像也不太理解愧疚是什么呢,实在不行的话,给您说一声对不起怎么样?」 锋利的刀锋裹挟着凝聚成薄薄一线的浓黑雾气,轻松地捅进面前这具少年的皮囊,惯于收割性命的付丧神眼睛也没有眨,翻动手腕,刀锋从血红的肌肉里破体而出,带出一蓬艷丽得过了头的深红血液。 「噗通。」 □□倒在木质的长廊上的声音,就像是一个破了的面粉口袋跌落下去,闷闷的,只是这么一响就没了动静。 神宫寺泉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当然不是没有见过死人,毕竟和死人零距离接触的机会都有很多,这点小场面还是吓不到他的,只是这个场景实在是、实在是…… 真实的过了头了。 黑髮的药研尚且睁着眼睛,一双紫石英般漂亮的眼睛里光芒黯淡,半张脸都浸在自己的血里,柔软的头髮泡在艷红的液体中,额头和脸颊上都是血,正顺着弧度精緻的下颌一滴滴落上地板。 这让他有种……看见了自己的药研的感觉。 地板上的少年付丧神半个身体几乎都被刀剑撕裂,淌出来的血仿佛怎么也流不干净,和室的白色幛子门和柚木色的地板上全是狰狞恐怖的暗红,神宫寺泉的瞳孔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他忽然有种极致的恐惧。 不明缘由,却异常深重。 他勐地回头,他也不知道他在看哪个方向,但就像是本能一样,他渴望他视线最远的落点处是那个能给予自己安全感的本丸。 背对着他的髭切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付丧神甩掉刀身上的血迹,收刀回鞘,没有第一时间回头去找自己的爱人和主君,而是抬手抹掉自己脸上沾上的血。 手贴上脸颊的时候,他的动作顿了顿,然后轻轻捻了捻手指。 被皮革手套包裹着的手,修长而有力,但此刻显得瘦削的不正常,黑色的手套遮住了那异常的瘦的手,衣摆落下后,就只能看见手腕处被扣的严严实实的护腕。 「家主?走了哟。」 「啊?哦!来了。」 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于是都没有注意到对方的不对劲。 髭切面不改色地从「药研」的身体上跨过去,而神宫寺泉则有些刻意地绕过了那个地方,连视线都没有再移过去一点点。 好像只要他不看,就能克制住心口加快的心跳和汩汩奔涌向大脑的血流。 他们转过拐角,那种淡淡的血腥味好像还是萦绕在周围,让神宫寺泉怎么也镇定不下来,这种莫名其妙的慌乱在遇到一期一振的时候到达了一个峰值。 水蓝头髮的青年是本丸里最为温柔优雅的付丧神,和那个如同椿花一样盛大又颓靡的时代一样,他天生就有一种静谧孤独的气质,被逝去的年华和辉煌的过往打磨成执着静美的流水。 「呀,是髭切殿啊。」 一期一振仿佛没有看见神宫寺泉一样,目光温和地落在比自己年长的付丧神身上,措辞遣字是惯常的谨慎礼貌:「药研去找小少主了,您有看见他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有个好看的弧度,这个弧度神宫寺泉熟悉极了,尽管一期一振本人全无所觉,但是作为一个兄长,他在提及每一个弟弟的时候,都会天然不自觉地露出这样一个笑容。 仿佛是歉意,又仿佛是隐秘的骄傲。 这样的熟悉,让神宫寺泉都有种心惊胆战。 他不怕什么怪物,也不恐惧于披着所爱之人皮囊前来诱骗他的妖魔,但是就如同方才看见了死去的「药研」一样,他本能地不愿意看见这样相似的人死去的样子。 「看见了。」 髭切回答的非常爽快,一点停顿也没有,眼底都是细微的薄冰:「您要去找他吗?」 一期眉眼柔和:「啊,是的——」 付丧神的语气姿态是全然与刀锋不符合的温吞柔软,几乎让人错觉他是不是一星落在指尖将要融化掉的白雪。 可是他拔刀的时候,却有着武士才会拥有的凛冽。 两振太刀兇狠地相撞,刀锋刮出刺啦一声利响,同样是从时光岁月里折射出来的世间名物的光辉,交错在一起,仿佛是天上的星辰毫不吝啬地投射下自己的荣光。 「刺啦——」 几颗火星迸溅出来,沿着月光白练般的刀身跳跃开去,神宫寺泉明智地在髭切拔刀的第一时间就后退,将自己塞在柱子后面,他没想到的是一期一振反应这么快,居然接住了髭切突如其来的袭击。 先出手的髭切显然也没有想到。 他慢慢挑起眉头:「哦呀,你可比你弟弟要敏锐哦。」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情绪也没有,尽管和他大打出手的人有着和他同僚一模一样的皮囊,但他依旧非常理智地将他们区分了出来。 直面攻击的「一期一振」张了张嘴,好像明白了什么,浅色的眼睛里忽然就淌下了两行血,俊秀的青年淌着血泪,眼里骤然浮现出了浓郁到绝望的悲哀和痛苦,但他还在微笑,一张脸上出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表情,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第259页 无论是突如其来的痛苦还是一以贯之的微笑,都僵硬得像是被设定好了的程序,在他「疼爱弟弟」和「温柔」的人设下,被同时启动,投射在他脸上就显得分外扭曲。 髭切轻轻咋舌,见对面的人张着嘴,喉咙里仿佛有什么在蠕动,随即那种无数昆虫振翅摩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细小的窸窣汇聚成河流,驱使着行尸走肉发出来自黄泉的声音:「药……研,在……哪里?」 髭切笑着,双手用力弹开「一期一振」的刀剑,飞身而上,动作狠辣凌厉地往他脖颈胸口招唿:「不是说了吗,在等你哟。」 两个付丧神开战,走廊很快变得惨不忍睹,廊柱上斑驳的刀痕交错浮现,地板被兇狠地掀起,墙壁上数尺长的划痕足有两寸深,两人都是奔着要对方的命去的,刀剑翻卷的速度快到刮出了音爆,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当髭切用手握着「一期一振」的刀身阻拦住他的进攻,而轻松地将自己的本体刀送进对方心口的时候,对方似乎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诶?——」 它短暂地疑惑了一下,眼珠茫然转了半圈,越过了髭切的肩膀,看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一期一振」的嘴唇动了动,幅度太过微小,髭切什么都没有听见。 神宫寺泉扶着柱子,眼神直直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付丧神,水蓝色头髮的青年握着刀柄,白皙的脸上残留着一点冷锐矜贵的杀意,不得不说,营造出这样一个幻境的存在,简直将人设做的太完美了。 这种完美,让神宫寺泉心头的愤怒咆哮着要冲出心口,让他迫切地想要将隐藏在幕后的不管什么东西,撕裂碾碎才好。 带着这种熔岩烈火般痛苦的愤怒,神宫寺泉短暂地遗忘了那些不知为何涌起的恐惧,他忽然不再害怕这些所谓的恶鬼,此刻如果那个恶鬼出现在他面前,他绝对会把对方捏成渣滓,用鞋子一点、一点地碾成粉末。 而当髭切将砍下「加州清光」的头颅的时候,神宫寺泉已经麻木到连这样鲜活的愤怒都没有了。 它转变成了一种更为深沉、更为阴郁的东西,静静地潜藏在他的胸口,像是鬼火一般,烧灼着他的心脏。 「第二十六个。」 髭切这回连刀都没有甩,他低头凝视着这具躯体,黑髮红衣的青年死前用那种腐烂恐怖的声音重复着的,是「主君在天守阁里呢」。 神宫寺泉被髭切安放在一个安全的角落,他们的战场随着探索的步伐一路向前开拓,不知道打了多久,大半个本丸都已经在髭切不停歇的战斗中毁得不能看了,泼墨一样的血迹和刀痕将他们的来路生生营造出一种鬼屋的既视感,神宫寺泉一路都没有回头,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想,也可能是内心的本能阻止了他回头的欲望。 但是髭切没有这样的疑虑,他抬起眼睛,视线落在他们来时的路上,迴廊依旧如同他们刚来时一样冷清,风在不停歇地吹着,他感觉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但是天色始终是那种蒙昧黯淡的灰紫色,像是什么地方破了个洞,于是腥臭的风搅合着血味儿一刻也不休止地刮呀,刮呀。 在这样阴翳的天色下,提着刀走过来的绀蓝色身影,就显得醒目非常了。 第129章 请求 髭切的手套上已经满是血迹, 吸饱了水分的织物沉甸甸的,浓稠的液体坠在指尖上要掉不掉,髭切第三次抬起手,显得很有耐心的样子, 将手套扯出来一点点, 像是懒得洗整件衣服的人专注地蹭衣袖上唯一的一块污垢一样, 用手指捻着布料一点点挤出里面的水分。 神宫寺泉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他跟在髭切后面, 像个无声的幽灵,漠然而迷茫地看着髭切手起刀落,把样貌熟悉的一个个付丧神斩落在原地。 这条路不知道走到哪里是个头, 刚开始他还有心情去琢磨是什么收容物搞的鬼, 可是这样的思路在「一期一振」倒下之后就被打断, 且再也没有接上过。 当前面的人骤然停下时, 他还在神思不属地往前走, 然后就撞进了染着血腥气的一个怀抱里。 这个怀抱硬的有些硌人, 神宫寺泉尚未琢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髭切像是摆放一个大型娃娃一样, 轻松地将他往自己身后放了放,然后极快地收回了手。 ——太快了。 ……像是连简单的触碰到他都难以忍受。 可能是气氛太过于压抑, 无休止的杀戮周而復始地重演, 神宫寺泉心里竟然闪过了这个念头。 一声金属摩擦过空气的轻鸣, 潮湿的空气里如同泛起涟漪, 被搅动出无形的波纹。 刀刃上攀附着明月纹理的长刀斜斜拦在他们面前, 有着高远明月之姿的青年站在不远处, 绀蓝色大袖随着微风飘摆,他右手持刀,左手优雅地敛袖而立, 灰色下摆上一片看不清形状的深色污迹,他模样贞静恬淡地站在那里,深蓝的头髮上明黄的稻荷发穗微微摇晃。 在他们的注视下,有暗红的痕迹从青年皎白的侧脸上缓缓流淌下来,藤蔓纹路般攀爬在他瓷器一样姣好的脸上。 这场景比勐鬼现世还要可怕,神宫寺泉下意识地往后一仰,髭切没有回头,但再次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那双半阖的漂亮眼帘翕动着,蝴蝶振翅般将要显露出隐藏在其中的明月天光。 他在微笑。 第260页 他像是要说什么。 髭切忽然拧身扑了上去,反手执刀就是一记有去无回的狠辣杀招! 静止的海面骤然捲起滔天巨浪,深黑的海水挟裹杀气当头朝前盖去,髭切的动作快到可怕,简直不像是他平时慵懒随心的姿态,而有了雄狮震怒雷霆一动的狂放。 也正是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风声厉厉掩盖掉了对面那句短促的话语,神宫寺泉条件反射性地抱头往边上一蹲,颇有自知之明地做起了不拖后腿的花瓶。 而这去势汹汹的一击,竟然被对面轻轻松松地抬刀拦了下来,看他的姿态,似乎还颇有余力。 见多了髭切一刀毙命的神宫寺泉怔了一下。 髭切微微拧了一下眉头,没有什么表情,对于自己的攻击被拦下来似乎也不意外,一击不成顺势收刀,卷着未尽的风再次向着「三日月」的腰间袭去。 这一下来势刁钻,力道却比之前小很多,神宫寺泉不会刀术,因此也看不出来其中的区别,只是模模煳煳感觉到,髭切的动作像是温柔平和了很多。 ——怎么可能温柔平和。 咬着牙频频出刀的髭切再次借着余力调整了一下不断下滑的手套,被血浸湿了的布料屡屡下滑,甚至妨碍到了他握刀。 「当——」 两振刀再一次相击的时候,短促尖锐的杂音一响又戛然而止,那是因为名为髭切的长刀竟然在对峙中滑了一下,虽然很快就稳住了,但神宫寺泉还是捕捉到了背对着自己的髭切动作的不自然。 「髭——」本能地想要喊他的名字,又在最后一刻了咬住舌尖,神宫寺泉急促地再三扫视髭切浑身上下,却没有发现哪里不对。 是受伤了吗?什么时候?伤到哪里了?严重吗?可是之前明明没有看见有伤到他的攻击,还是说在什么他没有注意的时候? 绞尽脑汁开始回忆之前那些结束得过快的战斗,和拖延了很久的「药研」与「一期一振」不同,之后遇到的那些付丧神,髭切几乎都是秉承着先下手为强的理念,在他们表现出不对之前就动手了,连一句话也没让他们说出来,战斗结束得更是干脆利落,不像是有受伤的样子…… 他快速扫视的目光匆匆掠过髭切握刀的手,几秒后又慢慢挪了回来。 是他的错觉吗? 髭切的手……好像在流血? 被手套包裹住的双手沉稳有力,交叠着持刀的时候,有一种握住了海浪风云的惊心动魄感,而此刻这双手清瘦的有些可怕,吸饱了水分的手套紧贴着刀柄,有暗红的液体在一滴一滴地顺着刀柄末端往下流淌。 这流血的量绝对超过了一双手套本身所能吸收水分的量,更像是包裹不住了其中的血,才在每一次斩击中迸溅出梅花般艷丽的深红。 他对面姿容端丽的付丧神仿佛俏皮似的歪了歪头,嘴唇微掀,笑了起来:「哦呀,是髭切殿啊。」 他讲话的语调和那振名动天下的平安太刀一模一样,熟悉的神宫寺泉都要以为这是一次他在本丸中常见的手合。 如果不是他们此刻都身披血色,刀刀致命的话。 付丧神讲话慢悠悠的,带着看尽岁月的淡薄平和,再平常的话,由他讲来也像是在温柔的笑。 「还能支撑多久呢。」他不为这搏命的战斗而动容,依旧在按着自己的步调说话。 髭切的攻势在他开始讲话后就变得疯狂起来,看在神宫寺泉眼里简直有种飞蛾扑火般壮烈恐怖的惊心,他不说话,眼里的光亮的灼人,挥刀的动作大开大阖,是完全放弃了防御只追求最快解决敌手的狂放打法,看得神宫寺泉整个心都勐地提了起来。 为什么要急着解决战斗? 髭切现在的表现,就像是…… 神宫寺泉在紧张到窒息的观望中,隐隐想着,就像是在极力避免「三日月」说出什么一样。 唯一的旁观者心神不定,战场里搏杀的两振刀剑与空气共鸣,超越了凡人力量的战斗范围逐渐扩大,按照常理来说,冷兵器的杀戮很难带来艺术的美感,那些在故事里被冠以华丽形容词的动作,放到现实中往往只是最朴实无华的一招一式。 ——当然,那是对于人类而言。 开闢在梦幻和现实中的战场在摇摇欲坠,畸形的空间云海翻涌,阴沉天色下瀰漫着红宝石一样浓度极高的亮红,这种颜色透着极端的不详和晦气,裹挟着刀光剑影,将光与影的界限不断分割又撕裂。 一刀一刀噼开气流席捲潮湿水汽的钢铁与同类在急速嘶鸣中相遇,撞击出流火般耀眼的光芒,迸溅的星子在昏暗天色下像是要将沉郁空气点燃,房舍在刀锋的末尾被摧枯拉朽地撕开,无论是坚硬的木料还是沉重的石块,在被赋予了神明属性的刀刃上,它们比一张薄纸还脆弱,轻而易举地就被贯穿粉粹。 斩杀! 噼砍! 血肉撕裂的声音从头到尾不绝于耳,战场上的两方都表现出了绝高的战力,髭切且不说,那一个披着神明皮囊的怪物展现出来的实力也远远超过了之前被髭切斩落的同伴们。 倒影在残破墙壁上的黯淡影子比最阴森可怕的地狱变还奇诡,焦枯的血腥味在不断升温的空气里变得浓郁,他们喉咙里撕扯出无意义的咆哮,夹杂着刀剑声嘶力竭的剐蹭撞击,每一下出刀都必然带出一线深红的血光,瓢泼的雨水般洒落在整个战场上。 第261页 髭切半蜷缩着身体,用肩膀做盾整个人撞进「三日月」怀里,那姿势就像是在用力的冲刺过程中力竭倒下,只来得及用本能保护住自己的头部。 但他展现出的绝对力道带着「三日月」横飞出去轰然穿透了四五面墙壁,嘎吱断裂的木料与墙壁带着千钧之力砸在他们身上,被惯性带着不得不用嵴背承受撞击的美丽付丧神眼睛里依旧含着新月和不褪色的微笑,他脸上都是血,头髮上的明黄色稻荷发穗在战斗中沾满了粘稠的血迹,几乎已经与深蓝的发色分不出来。 而在被撞击的同时,他冷静地翻转手腕,用自己的刀柄做武器,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力道,狠狠向着禁锢住自己腰腹的人的嵴背砸去! 一下,一下,又一下。 刀柄与皮肉接触的一瞬间,髭切仿佛感觉到自己整个身体都在被怪物轰炸,嵴骨下有炸弹爆裂开来,漫天的烟雾和嗡鸣里,一线薄光乍然亮起! 在髭切抱着「三日月」撞进房屋里之后,神宫寺泉就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了,最后留给他的画面就是「三日月」嘴角狰狞的一痕淡笑,和与他温和眼神截然相反的兇悍锤击。 他为这近乎同归于尽的疯狂打法所震撼,在原地怔愣几秒,然后浑身一激灵回过神来,才从刚才那铺天盖地的轰鸣中找回自己的理智。 安静。 极度的安静。 飘荡上天的灰烬又慢慢下落,狼藉一片的废墟里,是一片死寂。 神宫寺泉张了张嘴,喉咙里挤出一声含煳的悲鸣,跌跌撞撞地向着最后坍塌的那间房舍里冲去。 被战斗波及的地面早就换了个地形,他几乎花了行走的两倍时间才从那片废墟里淌过来,掀开大块的木板和屏风,半间顽强屹立在原地的和屋嘎吱一声掉下来半面墙,正好完整显露出了后面的景象。 如果不看前因后果的话,眼前的场景能算得上是唯美,硝烟散尽后的废墟角落里,银髮凌乱骯脏的青年蜷缩着身体,整个人缩在另一个人怀里,眼睫安静地合拢,一只手还充满眷恋地按在对方腹部,而揽着他的人容貌昳丽,残破的大袖轻轻搭在他嵴背上,靠着摇摇欲坠的墙壁艰难地喘息,脸上是几近干涸的血。 像是一个未完成的拥抱。 但是按着对方腹部的手里握着长刀,大袖下的手紧执刀柄,他们前一刻还在不死不休,看似温情的场景里都是阴冷血腥的残暴杀机。 感知到有人靠近,昏迷的人没有动静,还在艰难喘息的人慢慢抬起了眼睛。 神宫寺泉的脚步勐地凝滞了一下。 他的心沉了下去。 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对面没死,髭切昏迷,而他则是个没有战斗力的弱鸡。 怎么办? 拥有极致美貌的怪物动了动身体,却没能改变姿势,神宫寺泉这才发现他的姿势很怪异。 不像是不想动,更应该是动弹不得。 视线逡巡了一圈,神宫寺泉的目光落在髭切搭在对方腹部的手上。 那是他持刀的右手,和对方的身体堪称亲密无间地接触着,手套缝隙间有属于金属的冷光在闪烁。 神宫寺泉忽然就定下了心,他踢开脚边的木板石块,走过去,双手绕过髭切满是血迹的伤口,尽量选择伤痕较少的地方,将他从「三日月」怀里拉出来,小心地让他靠在自己肩上,谨慎地与地上的怪物拉开了距离,这么一抱,他惊觉髭切竟然轻的有点超乎他的想像。 事实上,在他抱起髭切后,才发现他的谨慎根本没有必要。 一柄长刀,穿透了地上那个半坐半靠的青年的腹部,将他与背后的墙壁完全钉在了一起,半个刀柄都没入了血肉之中,为了保险,髭切还相当狠辣地将刀斜拉出去,几乎把他的身体切成两半。 绀蓝色的狩衣已经被血染成了褐红,巨大的伤口里可以窥见白森森的骨茬与支棱在内脏血肉里的断裂肋骨。 而他居然还在微笑。 属于那振天下五剑的微笑有着可以迷惑人心的绝对魅力,耷拉在眼前的潮湿额发和脏兮兮的脸颊并未将这种魅力消减掉多少,反而增添了一点弱势的美感。 他微笑着,张开嘴,艷红的嘴唇翕动着,这是与原版唯一不一样的地方,过于绮丽的唇色有种魔魅的气质,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神宫寺泉,将髭切费心掩盖掉的东西轻而易举地揭露出来。 「杀了我。」 他微微敞开双手,破碎的大袖耷拉在尘土里,姿态高远如明月,对神宫寺泉说。 神宫寺泉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 被掩埋在众多思绪里的记忆碎片,挟裹着寒光凛冽的锋利断层,一下子击中了他。 他想起来了,这句话,他在哪里听见过。 第130章 四季之终末 在那片独立于岁月之外的空间里, 曾有一振濒临残破边缘的髭切,守着泛黄残缺的记忆等待着一个能终结他的人的到来。 而在他迎接着自己期待已久的长眠梦境时,被折断的刀身里迸溅出轻灵美丽的光点,每一颗星星都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 神宫寺泉清楚地记得, 在他下意识伸出手去的时候, 撞进他手心的一颗星星里, 折射出来的就是三日月的脸。 和现在几乎一模一样的绀蓝色狩衣,大袖上满是血污,深蓝的头髮贴着白皙的脸颊, 含着新月的眼睛里平静辽阔, 有着绝无仅有的非凡气度。 第262页 他像是站在一个战场上, 身后的天空阴沉沉下压, 不详的紫色电弧流窜在阴云里, 涡流中降落下骨刺狰狞的鬼物, 身后的建筑残破不堪, 倒伏的尸体与残肢碎刀布满视线能及的一切地方, 血在顺着屋檐往下流淌。 美貌端庄的天下五剑之一平静祥和地微微展开双手,手中的刀锋上还有未甩干的血沫, 他从容地站立着, 依旧美丽的很有气场。 「杀了我。」 回忆里的片段没有声音, 但神宫寺泉却觉得自己仿佛在此刻听见了从过往里震盪出来的嘶吼, 在他耳边迴荡不休。 「杀了我。」 「杀了我!」 他眼前的三日月还是那样鬼魅般狡黠地微笑着, 巨大的伤口横亘在他身体上, 他张嘴,唿啸而来的狂风和涡流将神宫寺泉摇摇欲坠的屏障一举击碎! 人类青年瞳孔骤然紧缩。 洪流带着春日的花香漫过他的口鼻,轻盈的灵魂失却了重量, 在无垠的海洋中上浮、上浮…… 原本以为早就忘却的过往在深海的搅动下泛起沉渣,泡沫般飞舞在他身旁,眼尾带着一点伤疤的女人弯下腰,色泽艷丽的小袖拢在怀里,衣服上一只雪白的仙鹤昂首啼鸣,她正低着头看着他笑,容貌秀气,气质却飒爽利落。 她朝着他伸出一只手,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己手里一大把色彩鲜艷的糖:「白酱真是可怜哦,有这么好吃的糖却吃不到诶,怎么办呢,那就让妈妈勉为其难吃给白酱看看吧~」 被她欺负的话都说不出来的小孩子眼里瞬间含上了一大包泪,可怜巴巴地拿脏兮兮的小手抹了把脸蛋,在圆滚滚的脸蛋上也蹭出了一道灰。 「大将,再逗下去就真的要哭了哦?」 靠在一旁翻书的少年冷静地提醒。 和他坐在一起整理文件的青年面貌严肃,煤灰色短髮修整得利落干净,眼神却总是不安定地往这边瞟一下瞟一下,见小孩儿嘴巴撅起来了,立刻不安地动了动身体,忍不住开口:「主……」 「长谷部你不要说话啦,这个臭小子就是仗着你在这里所以装哭呢!」女人制止了下属的话,青年为难地看看她,又看看满怀希望投来视线的小孩儿,顿时觉得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煎熬。 「这、这实在是……」 如果帮小主君说话,那就是违背了主君的意愿,如果听主君的话,那岂不是辜负了小主君的期待! 啊! 上天为什么要在信长之后为他安排这样两难的局面! 老实人长谷部顿时陷入了自我折磨中。 没等他折磨出个结果来,幛子门动了动,一朵浅粉的樱花从缝隙里掉落进来,然后是两朵、三朵……越来越多的花争先恐后地挤进来,薄薄的门扇不堪重负地被挤开,大蓬大蓬的鲜嫩花朵紧跟着像是潮水般欢笑着涌进来,如同一个春天被倾倒入室内。 五叠的小小和室瞬间被数量庞大的花海占领,没过成年人脚腕的花朵替换到孩子身上,就是盖过了半条小腿,小小的男孩惊讶的忘了哭泣,半张着嘴巴傻乎乎地看着忽然开始喷吐花朵的门,眼睛瞪得熘圆。 「啊呀包丁你踩到我的脚啦!」 小小声的抱怨在门外响起。 「是爱染在挤我啦!哎哟别过来别过来我要踩到篮子了呜哇啊啊啊啊啊!」 外面一阵兵荒马乱,叮叮哐哐一番响动后突然安静下来,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扣住幛子门边缘,拉开门。 装束华丽严谨的军装付丧神站在外面,拎着自己垂头丧气的弟弟,脸上的笑容带着尴尬:「很抱歉弟弟们给您添麻烦了,我这就回去好好管教他们。」 他后面小少年们站成一排,挤眉弄眼地在长兄看不见的地方笑嘻嘻地冲着里面的小孩儿做鬼脸,胆子最大的乱藤四郎双手背在身后,俏生生地朝着家长撒娇:「没有捣乱啦,是在给白酱做生日惊喜哦!」 一期一振嘴角抽了一下,面不改色地伸出一只手把弟弟凑过来的脑袋按住,转到后面去,压低声音:「我回来的时候看到石切丸殿下正在找是谁拔光了花坛里的花,你要去交代一下吗?」 乱藤四郎立即噤声,爱娇地吐了下舌头,讨好地抱着自家哥哥的大腿:「一期哥一期哥!」 一期一振还没说话,在房间里一直没做声的药研合上书,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他推了下眼镜,清了清嗓子。 外面还在做鬼脸的短刀们立刻挺胸抬头,目视前方,做出一副乖巧严肃的模样来。 药研看了看自己的兄弟们,无奈地摇摇头,又垂下眼睛去看桌上堆砌的报告。 「哇!」 反应迟钝的简直可以绕本丸一圈的小孩儿这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放出光来:「花花!」 说话尚且有点口齿不清的小孩讲话也爱说叠字,笨拙地弯下腰,小胖手拢起一捧花,凝神看了几秒,又傻乎乎地惊嘆了一声:「哇!」 刚才被母亲逗的要哭的情绪一下子不见了踪影,他下意识地要把好东西和最爱的人分享,于是小心翼翼地举着一双小胖手,凑近自己的母亲:「花花!」 小手里只捧住了寥寥四五片花瓣,他献宝似得靠近,圆圆的大眼睛离盛满了星子:「花花!给妈妈!」 女人的感动还没持续三秒,小孩儿就讨好地说:「换,糖糖!」 第263页 感动就成了哭笑不得。 她弯下腰,额头和儿子贴着,笑起来:「狡猾!」 她这么说着,还是将自己手里的糖果统统塞进了儿子腰侧悬挂的小小布包里,一同被放进去的,还有一块小小的金属铁片,被打磨成了老虎的形状。她在春日晨光和浮动的花香里,温柔地笑着:「生日快乐,我的宝贝。」 ——你在漂泊流浪之前,也曾是她最心爱的宝贝。 话的尾音仿佛微雪般消失在夏日的阳光下,身材高挑的付丧神抱着他,像是抱着个大号娃娃一样夹在胳膊下面,被夹着的小孩儿习以为常的模样,还能镇定地保持着平衡,在步伐规律的晃动里坚持不懈地将手上的坚果塞进嘴里。 浅金色头髮的付丧神察觉到他的动作,换了个姿势,抄着小孩儿的腋下把人举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 手指还塞在嘴里的小孩儿懵懵懂懂地任他看,他身上是一声喜庆华丽的金红色和服,大大的袖子垂到脚面,头髮披散下来整整齐齐地扎在脑袋后面,头上顶着一大堆花簪,手腕上系了一条花绳,成年人巴掌宽的绸缎腰带在他肚子上缠了一圈,他现在就像是个大号的人偶娃娃,还被送礼的人恶趣味地打上了蝴蝶结。 「嗯嗯嗯,就保持这个样子!」付丧神声音甜甜软软,是小孩子最喜欢的那种语调。 躲在后面拐角处偷看的付丧神整个人都不好了,忐忑不安地在原地猫着身子偷看,睁着一双猫儿一样的眼睛惊慌失措:「啊啊啊啊阿尼甲居然真的要这样去送礼物吗?!会被主君抄着刀打出来的吧!都怪我,我不应该听他的把小主君打扮成这样的……可是,可是那是阿尼甲的请求啊!作为弟弟怎么可以拒绝!」 陷入自责中的太刀在墙角缩成一团,开始琢磨是要冲上去拦住很不靠谱的兄长,还是等主君追杀他出来的时候出去挡刀。 这段路很快就走到了尽头,秋日衔接着夏季的余晖踏进本丸,茶室里的香气氤氲缭绕,单手扶着大袖的付丧神微笑着给对面莺色短髮的同僚斟茶,一旁的榻榻米上,小孩儿沉沉地在沙沙雨声中睡着。 ——你曾是他们宠爱的孩子,安睡在他们的目光里。 冬雪落下的时候,晨雾从山间升起,长发委地的佛刀一只手牵着长高了不少的孩子,在林间静默地行走,用平和悠远的语调为他讲述隐没在歷史尘埃里光辉的人们,他讲完一段,停下脚步,从身边一堆枯叶里准确无误地捧起一只瑟瑟发抖的雏鸟。 薄薄的雪化在雏鸟的绒毛里,引得尚未学会飞翔的幼鸟哀哀鸣叫着。 「汝为持刀之人,怀兵戈而掌利刃,但是心中须得有莲花,救人,也救己。」 佛刀轻而缓慢地说着,弯下腰让孩子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雏鸟,轻声说:「日后等你长大,它也是你要保护的对象。」 所以,你要好好长大,成为一个很优秀、很优秀的人啊。 懵懂的孩子望着他,没有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看着他将小鸟放回巢穴里,再牵起这只温暖的手,朝着氤氲流淌的山岚雾气里走去。 「我们要一直往上走吗?上面有什么?」 小孩的声音清脆稚嫩,一旁静默地捻动佛珠的太刀回答:「走到山顶有一个亭子,旁边种了一棵梅花,这两天开的最好,上次答应小夜要折一枝带回去给江雪殿插瓶。」 「可是珠珠昨天和雪吵架了哦?」 「是数珠丸和江雪。」付丧神耐心地纠正小孩的错误,「那不是吵架。佛有万千,我所见不过其一,我见我佛,而他见他佛,能见他人所见,我心怀感激,正如您未来会看到的,不过是世间所有之万一,若有人愿意与您说他所见,那是很好的事情。」 还是没有听懂的小孩拉长了声音「哦」了一声:「那以后有人和我说的不一样,我应该听他的吗?」 付丧神淡淡地说:「他若对,想听便听,若不对,想打他也行。」 小孩皱起一张小胖脸,珠珠说的话都好难懂哦……不过他这句话听懂了! 于是他踩进一个雪窝窝里,眼珠一转,一本正经地说:「珠珠!那我今天不写大字了!」 青年继续不紧不慢地纠正:「是数珠丸。」 然后平和地回復问题:「不行。」 小孩像是受了骗一样把眼睛瞪大:「为什么!你说不想听可以不听的!」 数珠丸镇静地回答:「是的,但是你现在又打不过我。今天回去让贞次再给你多写一篇诗歌,晚饭前背掉。」 「啊?!」 这是什么逻辑!对的不想听可以不听,但是不对的你可以打到对方听你的——还要被加作业! 清淡的语调随着山间的流云瞬间被卷得无影无踪。 ——你曾是他们寄予厚望的珍宝,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将一切教给你,期待你变成一个优秀的人。 日月轮转,春去秋来,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傍晚,天边有火红瑰丽的晚霞,本丸的大门被敲响,模样羞涩的少年站在门口,对着开门的付丧神露出一个笑容:「啊,是清光啊,我来找老师,她在吗?」 硝烟和战火如同刀锋捅进华美的绸缎,撕裂了生活平和的表象,在阴沉沉压下来的云翳中,横刀直立在天穹下的女人将手贴在儿子的额头上,短暂的沉默后,将千言万语凝聚在一起,化成淡淡的嘆息和期盼:「……活下去,白。」 第264页 拒绝离开的主君率领她的臣属站在战场上,带着幼主噼开逃生之路的臣子们捂住他的眼睛,将最后属于那个女人的鲜艷色彩隔绝在外。 无休止的奔跑中,有温热的液体溅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抱着他的数珠丸始终无声无息,短暂的一秒也被拉成了无限久远的光年。 他听见那个一向对他严格的付丧神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没有再说那些永远写不完的大字和背不完的诗歌,在分离的最后,这振佛刀碰了碰他的额头,以一个庄严的姿势:「吾以此身佑你,安康久长,不见人世八苦八难。」 他轻声说:「……好好活下去。」 ——而最后,他们都只期待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属于少年的手揽过孩子的腰,抄起他便跑,数珠丸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他远去,口中诵一声南无妙法莲华,第一次睁开眼睛,面目悲悯地看向眼前地狱般困厄的苦难:「世人多苦,我辈僧人当救之。」 雪亮的刀光出鞘,沖向猩红血海。 一去不回。 第131章 审神者暗堕 站在三日月对面的黑髮青年忽然眼神失去了焦距, 他仿佛被牵扯着坠入了一个梦境里,嵴背僵直,瞳孔涣散,那句话像是一个咒语, 打开了朽坏在记忆里的青铜大门, 走进了大门的灵魂茫然恐惧, 而亲手开启了这扇大门的怪物望着他, 轻轻地、慢慢地,裂开嘴,笑了。 姿态高远如明月的美人尤保持着被自己的兵刃钉死在墙壁上的姿势, 胸腹间巨大的豁口里可以看见残连的皮肉骨骼, 他轻轻扭了扭脖子, 嘴角的弧度拉得更大了一些, 探身向前。 血肉与金属利器摩擦的声音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令人牙酸的声响平和稳定, 他像是不知道何为疼痛, 将自己从刀刃上拔下来的姿势, 粗犷又随意地仿佛在拔一只萝蔔。 黑红的血从干枯的肌肉里再次被粗暴的动作挤出来,在地上滴滴答答汇聚成粘稠的一小滩。 神宫寺泉站立在那里, 浑身都在惊惧地颤慄。 他现在就像个稚嫩的孩子, 被护佑在长辈的羽翼下面, 忽然间从缝隙里窥见了狰狞的世界, 巨大的颠覆感和撕心裂肺的痛楚让他失去了理智, 他沉湎于过去的幻梦里, 在汹涌而至的浪潮中颠簸流离。 太刀在墙上钉得很牢固,嵌在上面的怪物只能硬生生从刀柄处向外脱离,「啵」的一声轻响, 如同橡胶皮塞被拔出,脱离了桎梏的怪物活动了一番手脚,从地上爬起来,视线在一边昏迷的髭切和前方神智混乱的神宫寺泉身上逡巡了几遍。 在看到髭切的时候,他隐隐有些忌惮地迅速移开了目光。 在垂落的绀蓝色大袖下,修长的右手笼上了一层雾气,光影在扭曲,从指尖到手腕,一只漆黑的骨爪挣脱皮肉生长出来,蓝黑的鬼火跳动在森森白骨上,腐烂的味道瀰漫开来。 他有些新奇地看着自己的手的变化,锋利的骨爪上,边缘闪着不详的暗紫色锐光。 这样的腐朽还在继续,沿着手臂攀爬上去,在那张绮丽的脸上,生出狰狞的骨刺和覆面的骨甲。 他将跃跃欲试的视线移向了面前站立不动的人类。 神宫寺泉还在回忆的战场里狂奔,一只又一只滚烫灼热的手接过他,在硝烟和鲜血瀰漫的天穹下奔跑。 他感觉自己的腰间一片沸腾死的烫热,那块被抱着的皮肤如同有火焰在烧,沿着神经一路烧上他的大脑,疼得他全身颤慄。 怎么会这么痛啊。 怎么会这么烫啊。 痛得他喊叫不出。 烫得他喉咙干裂。 有没有人……来救救他们啊! 孩子的心脏在发出悲恸的唿号,贴着他柔软黑髮的唿吸悠长平稳,还在轻快地笑:「哟,以后我不在的话,就不用喝药了,听起来真是一件好事情啊对不对?不过……好好……勇敢……如果太……忘记……」 他后面的话就像是信号不良一样,被割裂成断断续续的片段,神宫寺泉焦灼地睁大了眼睛,努力想去捕捉流散在风里的只言片语。 他说了什么? 为什么听不见? 怎么会听不见? 怎么能听不见! 「药研殿!快点!传送阵要被切断了!」 他想问一问,嘴巴还没有张开,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被抛进一片颜色单薄的银光里,一个漩涡裹挟了他,外面的人在飞快地远去,他努力伸手去够他们,只抓到一片冷寒的薄暮下的余温。 他带着满手的血腥气味,降落在人来人往的平和广场上。 「咦,这里怎么有个小孩子?」 行色匆匆的审神者们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突兀出现在传送阵里的小孩。 「就他一个吗?没有监护人在边上诶……」 「好奇怪,年纪这么小应该不是审神者吧……」 「……他好像,不太对劲……」 窃窃私语声高了起来:「喂喂喂!他衣服上那些……是血吗?!」 善意的探寻很快将他包围,时政的医护人员冲下楼来将他抱起,一层层温暖的毛毯捲住他的身体,他只是眼神呆滞地看着前方,远方的夕阳在坠落,艷红的光芒如同洒落的血。 他张开嘴,无声地发出悽厉的尖叫。 在一片空白的思维里,最后听见的话语在轻轻地安慰他。 第265页 要好好地、勇敢地长大,如果太痛苦的话,就忘记吧。 ——要活下去。 ——要好好长大。 ——如果太痛苦的话,就忘记吧。 好的,我知道了。 于是一切痛苦都成了消融在阳光下的冰雪,他忘记了自己的来处,脑海里只有一个目标:活下去。 无论怎么都好,答应了要活下去,就不能死在终点之前。 可是他怎么能忘记! 伸出骨爪的怪物扣住了人类的脖颈,收紧锋利的手指。 骨刺穿透了皮肤,人类的肌理被轻而易举地割开,殷红的血顺着骨爪和脖子流下,它再度收紧了手,手掌中人类的唿吸变得急促,掌心感知到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快,心脏在努力泵送着血液力图维持平衡,而被割开的皮肤越来越深,襟口浅色的布料已经被染成暗红。 一双充斥着杀意和疯狂的眼睛骤然睁开。 「你要……杀……我?」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随着声带的震动,血流的愈发的急。 神宫寺泉仿佛虚弱极了,失血过多的脸上泛着不详的青灰,一双眼睛却亮的吓人,里面有火焰在烧。 「你怎么能,破坏我的誓言?」 他低声地问,语气里充满真切的困惑。 「你怎么敢!」他的声音骤然大起来,喉咙里要为这质问迸溅出一团血腥,他在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像是穷途末路的狂徒捍卫自己最后的半块面包,他要为了这半块面包孤注一掷堵上性命去杀人,去用自己的鲜血换掉对方的头颅。 你怎么敢忘记! 他在咆哮,对着那个怯懦的只敢躲在自己的理想乡里的孩子咆哮,对着那个自以为在寻觅过去的幼稚鬼咆哮,对着那个忘却了痛苦心安理得的在人间存活的孤魂咆哮。 他的手为了争夺氧气似的搭在怪物的骨爪上,手指下放出一线薄薄的金光。 半面骨刺半面美人的怪物有片刻的疑惑。 「你不过是我梦境里的蛆虫,是蛆虫,就要给我乖乖待回泥里去!」 薄薄的金光像是有着极高的温度,和他的手接触的骨爪在不由自主地融化,这光还在疯狂地扩散,怪物开始想要后退,它抽搐着要收回自己的手,但是那个片刻前还奄奄一息的人类紧紧抓住那只骨爪不放。 他的眼睛灼亮得可怕,死死抓住自己脖子上的利刃。 一时间,明明是怪物扣住了人类的要害,但是人类却成了那个更可怕的猎杀者。 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神宫寺泉全身颤慄着,直勾勾地凝视着面前过于狰狞的怪物。 ——多么、多么熟悉的东西啊!在那个战场上,出现了无数次的,溯行军! 他抓住它了,他可以杀了它,像是多年以前他们做的一样。 神宫寺泉沉浸在臆想的癫狂里,在现实的幻梦和过去的回忆里来去,仿佛他正站在那个血腥泥泞的战场上,和他们一起并肩厮杀。 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大口大口的血从他嘴里涌出来,灵力的闸门被他毫无顾忌地打开到最大,高浓度的灵力如同掺杂了毒/药的浓硫酸,将面前的怪物灼烧得浑身抽搐。 神宫寺泉直直地盯着它,他透过它看见了背后那些杀不尽的潮水一样涌来的大军,他于是兴奋地睁大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唿吸着,滚烫的肺和心脏喧嚣着要燃烧起来,他在这样尽力释放自己的快感里,一边吐着血,一边大笑起来。 被抓住的怪物已经慢慢没了动静,狰狞的身躯被烧融得残缺不全,残破的骸骨里黑紫的灵力流正在盘旋着,不可抗拒地往人类身上流去,而他体内滚烫汹涌的灵力还在翻滚沸腾,吵闹着要冲出他的身体。 本丸里,劳作的、休息的、玩闹的、审批公文的……付丧神们同时抬起了头。 「这是……?」 长谷部茫然地抬起头,手里的笔尖按在纸面上,不到一秒的停顿后,他闷哼了一声,笔尖不受控制地在光洁的纸张上撕扯出了一道长长的划痕,直接刮破了大半张纸页。 室内一片叮铃哐啷乱响,桌子被推翻,花瓶滚下柜子,在地上砸出大片水渍。 「主……」 他脸上泛起了潮红,体内温顺的灵力忽然开始暴动,冲击着付丧神的身躯,极致的痛苦下,他甚至没有办法凭藉着自己的毅力站起来。 我的主,您遇到了什么?让您如此的痛苦? 本丸各处的付丧神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灵力暴动中,修剪花草的一头栽进了花坛,在山间修行的一路滚下了山坡,泡温泉的一声不吭直接滑进了池子里,厨房里掌勺的烛台切一刀下去剁裂了砧板,然后倒在了柴堆上。 本丸上空明朗的天气在渐渐转为云翳,和本丸之主息息相关的灵力流在不安地躁动,它们比一切都更快地感知到主体的动态,那股力量在驱使着它们,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转化。 坐在部屋门口看着庭前樱花的江雪蜷成一团,身体里横冲直撞的灵力乱流也没有让他改变那副悲天悯人的冷淡模样,他捏紧了手里的佛珠,手指还在艰难地转动着圆润的木质佛珠,低声喃喃自语:「……审神者……要暗堕了吗……」 ——世间本就是如此悲哀,在这样的污秽尘世间,他又能坚持多久呢?假如命运是如此的话,那也无需抗争。 第266页 长发的付丧神闭上眼睛,安静地等待着折磨的结束。 理智上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和情感上的了解,永远不是一回事。 神宫寺泉知道他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但是这怎么能比得过亲眼看见那样的惨剧发生呢? 极端崩溃的理智下,他像是要把自己榨干一样,疯狂地往外倾泻着灵力。 由幻想构建出来的空间在震颤,细密的裂缝在扩大,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撞击,像是狂风暴雨沖刷着这方顽固的穹宇。 本丸里体型不占优势的短刀们已经被迫回到了本体中,有淡淡的青黑烟气在刀鞘上缭绕升起。 接下去就是胁差、打刀…… 一只包裹在手套里的手伸了过来。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光是这么匆匆一瞥,就能想像出布料下面修长的指节和白玉一样的骨骼。 它探过来,稳定地穿透了那片浓硫酸一样的灵力层,布料下的肌理肉眼可见地在消融,但它一点停顿也没有的,伸进去,轻轻扣住青年的后颈,轻巧一按。 暴动的灵力卡顿了一下。 浓郁的快要液化的金光沾湿了来人的衣服,他展开双手,将失去意识的人类迎接入怀,如同在迎接从天而降的稀世珍宝。 「你做的很好,可是你已经累了,好好睡一觉吧,醒来就到家了。」 面色侬艷锋利如艷鬼的付丧神微笑着,在昏迷过去的人类耳边温柔耳语。 「哐——咔嚓——」 玻璃被打碎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上方探出一只雪白蓬松的大尾巴,恢復了原型的九尾狐探出头向下看,眼里是煌煌赫赫的威严:「发生了什么?我闻到了妖鬼的味道。」 第132章 让他醒来 髭切把神宫寺泉的头往自己颈窝靠了靠, 挡住天穹破碎后落下的阴翳古怪的光线,他的手因为刚刚探进了过于浓郁的灵力涡流里,从手腕到指尖的皮肉骨骼都在飞快地消融,像是融化的蜡一样有种扭曲的可怕。 发色如苍雪的付丧神不以为意地甩了甩手上将落未落的一点沥青似的血水, 驱动着身体里驳杂的力量缠绕上露出血肉的骨骼, 在短暂的停歇后, 那些青黑的灵力一点点凝聚出了一只完好如初的手。 从破裂的穹顶上探出头来的九尾狐眯着狭长的眼, 尾巴尖绕着自己的腿环了个完美的圆,视线定在髭切怀里的人身上,耳朵焦躁地动了动。 「令人作呕的伥鬼的味道。」它没有对神宫寺泉目前的状态说什么, 而是快速扫视了一圈下面这座破破烂烂的建筑, 鼻尖耸动着嗅闻了一圈, 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说着, 体型庞大威严的九尾狐站立起来, 抬起一只前爪, 仿佛敲击蛋壳一样, 沿着已经毁坏的裂隙边沿啪啪拍了两下, 在髭切的视线里,这座过于诡异的盛满了各色怪物的建筑, 就如同碎裂的玻璃罩子一样, 顷刻间应声而裂! 崩开的碎片很不符合物理规则地四下飞散, 迎着天空而去的化流星一样的物质拖着长尾消散, 向下落的则聚成了苍茫的大雪的模样, 从天而下, 纷纷扬扬如滔天烈焰焚化后的余烬。 四下的本丸景色一寸寸随之融化,显露出来的还是颇具现代化气息的医院大楼和荒芜森凉的庭院,他和神宫寺泉正站在庭院倾颓坍圮的喷泉池子里。 这个池子神宫寺泉在进入医院时就看见过, 水早已经干涸,原本立在中央的大理石女神雕像只剩下底座牢固站立在原地,圆润丰盈的肢体则分裂垮塌在四周,被腐烂的落叶覆盖了一大半。 这本应该是个怀抱水瓶倾倒水流的雕像,而现在那只水瓶碎裂在髭切脚下,女神温婉宁静的头颅朝着一侧,半张脸埋在泥土里,堆积的落叶被崩裂的灵力吹散,露出下面一眼看不到泥土的骨骼,那半张温婉宁静的脸被泛黄的骨抵着,保持了一个很古怪的姿势,嘴角的笑意也隐隐带了点阴森的诡谲。 作为付丧神,什么死人没见过,本质上对除了主君以外的人类缺乏同情心的髭切低着头,单手把神宫寺泉往上託了托,脚尖蹭开板结在一起的一大块叶片和烂泥,随意地扫了一眼。 只是一眼,他就确定了下面埋的骨头大概横跨了至少二十年,最近的骨头数量不少,或许跟家主忽然到这里来也脱不开关系。 雪白的狐妖迈着轻巧无声的步伐靠近,随着它的走进,浅淡的光芒溢散开来,在朦胧的微光里,巨大的狐狸渐渐缩水,一个高挑的人影走出来,过于华美的唐衣大裳泛着绸缎独有的昂贵光泽,如有星光在上面流动闪烁。 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振刀鞘雪白鎏金的太刀,过于美艷的脸上神情冷淡,在面对髭切时,他像是连敷衍的情绪都不愿意做。 在恢復了实力的大妖看来,他没有计较幼体化时髭切对自己的冒犯已经很仁慈了。 髭切带着神宫寺泉从一片污糟的喷泉池子里出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对玉藻前发问:「伥鬼?」 玉藻前的视线一直落在沉睡的神宫寺泉脸上,慢了半拍才听见髭切的声音似的,懒洋洋地哼了一声,随意地捲起价值千金的绸缎大袖,耐心地一点一点给神宫寺泉擦掉脸上的血迹。 略显凝固的血迹很不好擦,顾忌着人类的皮肤不能太用力,又不能太轻,玉藻前难得这么认真地自己动手做一件事,对髭切的问题也显得爱理不理:「唔……唐国那边过来的鬼物,是兇恶的妖怪最喜欢的帮手。」 第267页 髭切没有去拦他的手,更确切地说是他甚至用一种相比之前堪称温和的态度默认了玉藻前的靠近。 「它们有什么独特之处吗?」 髭切诞生于久远之前的平安时代,那是个神鬼并行,祭祀昌盛的岁月,但是比起长久既生活在宫廷又存身与乡野的玉藻前来说,久居公侯贵族家宅深处的刀剑在这些野物逸闻上了解的并不多。 玉藻前用指尖温柔地蹭掉神宫寺泉脸颊上最后一滴血,恶作剧似的在他紧闭的眼尾轻轻扫出了一痕猩红的影子。 「独特之处?那可说不准。要看它们所依附的妖怪有什么能力,它们只不过是一个……放大器。」狡猾的狐狸眼珠一转,联想到之前看到的那座破败本丸,心里就有了点数:「这次是编织现实和噩梦的妖怪吗?」 狐狸柔情似水的眼睛只注视着自己的半身,语气温柔沙哑的近乎缠绵:「是他的回忆?」 髭切没有说话。 不,神宫寺泉的回忆里并没有三日月死去的场景,也自然听不见他最后的遗言。 唯一一个听到了的,是和他并肩作战的,髭切。 他并没有经歷过这样的事情,他也绝对不是那振弒杀了三日月的暗堕之刃,但他并不否认,在那次他和那振髭切错身而过时,他不由自主地攫取到了一些属于对方的力量……或许还有零碎的记忆。 这并不是他所能控制的,出于同一个本源的灵魂让他们熟悉对方就如同熟悉自己,他本能地要去从对方身上找寻自己缺失的东西,无论是力量还是其他的什么,然后攫取,吸收,吞噬。 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在这样没有力量来源的情况下坚持这么久的原因。 屠杀溯行军可以获得驳杂的力量,吞吃掉另一个自己,当然是更为恰当的选择。 但是他以前并没有关心过那些沉积在角落的回忆碎片,直到今天。 这些零散的东西,似乎和他的家主的过去,产生了共鸣。 玉藻前将手指搭在神宫寺泉的额头上,感受着他体内依旧狂乱的灵力流,见神宫寺泉还在昏迷,皱着眉瞥了髭切一眼:「你难道能让他永远睡下去吗?」 髭切冷冷地抬起眼睛,殷红得过分的嘴唇勾起来,轻声细语:「不要这样和我说话。」 他眼睛略微眯起来,瞳孔里有融化的纯金的蜜糖色泽,但是泛着刀锋一样腥冷锐利的光:「家主不能醒。」 神宫寺泉的灵力暴动并没有停止,确切地说,他现在甚至还处在缓慢地暗堕的过程当中,让他睡过去只是最高效的延缓这一过程的办法,处在不冷静的状态里,只会加速他的崩溃。 玉藻前侧着脸,笑容里多了点别的味道:「这样有什么不好的呢,暗堕的话,他不就和你一样了?你不用考虑离开他,你可以带他回到平安时代,那个神鬼共存的时代里,有足够的猎物让你们一直活下去,你们当然能一直、一直在一起……」 声音轻慢,充满了诱惑的魅力。 绝代的大妖在诱惑人的时候,连语气和神情都把握得恰到好处,每一分转折、每一丝停顿都带有绝对契合心理的节奏,答应他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而想要拒绝那样的未来,却是要用尽一生的理智和勇气才能做到的。 但是髭切根本不会拒绝。 他为什么要拒绝呢? 他有太多同意的理由,而让他拒绝的理由却太难找。 答应吧…… 答应吧…… 跟着我回到平安时代,让他回到我的怀抱里…… 那双红的诡异的嘴唇微微翘起来,玉藻前弯起狭长的狐眸,紧紧盯着他,等待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 「在下认为,神宫寺君也许不太会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一个清冷的过分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啧,室长,面对这种难搞的对象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总是一马当先挑衅在前啊!」 另一个低哑不耐烦的声音随之响起来。 「伏见,拔刀。」 在这个含混的声音里,刀剑铮鸣声如影随形。 玉藻前眉尖一挑,冰冷的目光如刀割了过去。 两个挺拔的青年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也是玉藻前太过于分神,竟然没有注意到两个人类的靠近。 站在稍前的青年伸手扶了扶鼻樑上的金丝边眼镜,他雪白的手套上沾着大片的血污,细细看去,他的手还在几不可察地颤抖,像是仍旧沉浸在某个噩梦里没能醒来。 他边上的青年的神情也很不好看,脸上写满了暴躁。 「哦呀,伏见君还是这么急躁呢,是遇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伏见深吸一口气,努力忍住要刺杀上司的欲望:「既然知道是不好的事情,就不应该再问出来啊!这不是基本的社交礼仪吗!」 宗像呵呵笑了两声:「社交礼仪……居然有一天能从伏见君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真是令在下感慨万分啊。」 这种时候用谦辞,语气里就满是嘲讽感了啊!伏见在心里再次捅了这个无良鬼畜上司一刀。 玉藻前凝视了他们一秒,想起什么似的:「啊……是那两个同样沦落在噩梦夹缝里的人类……」 「你们还没有死啊。」 这样的人类根本不值得他垂眸一眼,会记住他们,只是因为他们有着在人类中少见的灼目灵魂,但是这样的灵魂他见得多了,他们不过是一片灰暗里的两只萤火虫罢了。 第268页 难道有人会去费心记住两只萤火虫吗? 玉藻前不屑于去碾死两只飞舞的萤火虫,但不代表他会容忍这两只萤火虫冲进他的眼睛里。 宗像彬彬有礼地向他颔首:「多谢关心,在下自认为身体尚且健康,能够活到八十岁不成问题。」 玉藻前看看他,又抬起头看看他头顶的天空,像是在那片透明空茫的疆域里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这让他的杀意不得不收敛了一些,但他也不打算让对方好过。 「是吗,看来斩断那把红色的巨剑对你来说非常轻松自如,一件好事,嗯?血流到你手上的时候,是滚烫的吗?那样的红色,应该很热才对,倒下来的身躯你有没有好好地去扶呢?啊……也不必了吧,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必须去死的人嘛……」 擅长窥视人心的狐妖抓住了之前经过那片噩梦裂隙时看到的片段,毫不费力地拼凑出了前因后果。 他舌尖轻轻一弹,补上最后一句:「为了……大义?啧,怎么不管到什么时候,永远是这样的理由?」 宗像尚且没有说话,伏见已经因为惊愕而睁大了眼睛:「红色的……尊先生?」 宗像神情没有波澜,双手板正地背在身后,语气平淡:「在下还不至于分不清楚虚假和真实。」 玉藻前笑了起来,风华绝代的大妖笑起来的样子足以令人发狂,可是面对这样的绝色,在场的几个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连表情都没有变化一下。 「你以为你分清楚了吗?」 九尾狐恶劣地说:「在噩梦之隙里看见的东西,是你最害怕看到的,又是最渴望看见的,你在害怕什么,渴望什么?」 宗像尚且没说什么,一边的伏见脸色已经僵硬了。 他和宗像看见的东西既相似又不同,但是如果这个强大得恐怖的怪物说的是真的…… 「真假掺半的真话比谎言更可怕。」宗像只是轻描淡写的总结了一句。 这个内心强大的男人对于玉藻前锋利如刀的言语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还冷静地挖掘出了玉藻前这么攻击他的原因。 「阁下大概很想要杀了我,却没有动手。是有什么限制吗?」宗像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一点,联繫刚才玉藻前抬头的动作,嘴角挑起一点细微的弧度,「您也在恐惧达摩克里斯之剑坠落的威能吗?」 玉藻前敛起笑容,嗤笑了一声,却不接话,仿佛默认,又像是嘲讽。 他掂了掂手里的鹤丸。 这振太刀是他在锁定神宫寺泉所在空间时捡到的,在这样古怪的地方,被暴乱逆行的灵力流影响得更为严重的付丧神在刚开始就被压回了本体,落在一片草丛里。 「你看起来居然还在犹豫?」玉藻前舔了舔嘴唇,猝不及防换了说话的对象,眼睛里的光霎时间浓烈起来,「那就让我来唤醒他吧——」 纤细的十指上,勐然弹出了野兽的利爪,裹挟着兇悍的血腥气向着碍事的髭切的脖颈抓去。 第133章 城市崩塌 「叮——」 金属与利爪撞击, 发出了清脆的长鸣,硬度不下于刀剑的狐爪狠狠地割过髭切仓促间随手抬起来用于阻挡的刀鞘,在光滑的棕色刀鞘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刮痕。 玉藻前一击不成,迅速收手, 舔了舔嘴唇, 眼睛扫视着髭切周身, 开始寻找下一个破绽, 被当做猎物的付丧神面不改色,坦然自若地任由他打量。 「无用的自大。」喜怒无常的大妖哼笑一声,丢下这个过于讽刺的评语, 转动手腕, 大袖飞扬, 绸缎在风里刮出刺耳的尖啸, 仿佛捲起了轰隆的咆哮。 这方寸之间有无形的风涡开始转动, 然而与此同时, 有另外一个更为庞大的力量轰然压了下来—— 「轰隆!——」 烟尘比炸裂的声响更快地占据人的感官, 玉藻前与髭切同时往后跃开数米, 与自己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不在一个时空的宗像周身绽开一个浅蓝色的光罩,色彩近乎于无, 只能勉强将他和伏见护住。 髭切单手把神宫寺泉扣在自己胸口, 另一只手握着刀柄, 沉着脸凝视那片扩散腾空的烟尘。 短暂的寂静后, 一个短促又黏煳的声音从灰濛濛的沙尘里飘出来:「咕唧——」 玉藻前一脸莫名, 髭切眼里有一丝茫然。 宗像和伏见愣了愣, 然后面色一变。 他们可是对不久之前被中原中也带着在楼里夺命狂奔有着深刻的印象,更别说之前还曾直面过一条巨大触手的震撼,作为并非以攻击见长的户籍科员工, 这时候就有点想念赤组那群野蛮人了呢…… 以上发言来自宗像·在下可是一名办公室文职公务员·礼司。 尽管不是很清楚突然插入进来的是个什么玩意儿,但是髭切和玉藻前还是秉持着身为兵器和野兽的直觉,察觉到了里面的东西不是特别好地对付——也只是相对而言不是很好对付罢了。 身为平安时代为阴阳师们所畏惧的大妖,和有着绝对武力的付丧神,在单体攻击的范围内,他们很难碰见什么需要迴避的敌手。 笼罩在半空的沙尘慢慢散去,庞大的软体动物舒展了身躯,纠缠在一起蠕动的触手像是起伏的波浪,涌动翻卷着,目之所及都看不见它身躯的尽头,仿佛突然有座小山在平地上隆起,坑坑洼洼的皮肉表面有自我意识似的翕张鼓动,吐出渗人的粘稠液体,看得有点精神洁癖的宗像脸色隐隐发青。 第269页 在这庞大躯体显露出来的一瞬间,髭切把神宫寺泉轻柔而快速地推向宗像,s4室长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依靠过来的人,抬起头时只捕捉到一个冷淡锋利的眼神。 他没来得及看清那个眼神里有什么东西,视线里微风一卷,银白的髮丝闪着莹润的冷光无声地擦过空气,锵啷一声拔刀出鞘,与此同时,另一边的玉藻前也凌空跃起。 ——这绝对是世上最为宏大瑰丽的杀戮之舞,超脱于凡人的想像,只能在神明的国度窥见不可直视的一角。 神明修长柔韧的身体握着裁决之刃,向着宛如黄泉中逃逸出的狰狞怪物斩下毫不留情的一刀,生着狐尾的妖异则手持悬着红绳过于精美的纸扇,高高绾起的髮髻上金饰折射出耀眼的光辉,那张上了古艷妆容的脸似笑非笑,拦腰捲去的触手遮天蔽日地截断了微弱的光线,明暗重叠中,这一切就像是一幅过于诡异而盛大的浮世绘。 披裹着腐烂华服的女妖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妩媚艷丽的女人侧首微笑,下/身是一只花纹幽深的庞大蜘蛛u,提着青色灯笼的小和尚嘻嘻笑着将死讯播撒向大地,瑰丽的红色藤蔓里,髮髻边别着蔷薇的女人露出半面腐朽的骨面,红唇轻轻一翘—— 平安时代的虚影走马灯般在他们跳跃的华丽身姿里交替而过,他们的攻击利落而致命,但是都带有一种古典式的优雅,简直像是艺术,悲怆寂寞地从老旧的时光里跌落出来。 腥黑的类似血液的粘稠液体腾空喷洒出来,发似苍雪的付丧神疯狂地大笑着,手中长刀已有一大半插入脚下蠕动的肉肢里,相对于他所站立着的地方,人类的体型实在过于渺小,但他显然并未被这令人颤慄的差距所镇压,相反地,他为这不可能的差距而兴奋着,整个人仿佛堕入了狂梦里,他握着刀,如同迷乱佯狂的诗人握住了自己的笔,如同堕落在幻想乡里的酒徒抓住了最后的续命之酒。 他在向前狂奔,刀刃破开脚下层叠的皮肉肌理,顺着惯性越割越深,腥黑的液体在他身后喷涌成无休止的泉水。 那执扇的古艷美人比他更为残忍,他不知何时已经弃用了锋利如刀的纸扇,猩红大袖下探出一双雪白的狐爪,用野兽般兇悍嗜血的气势,拽住一条沉重的触手,活活将它从主体上撕了下来!画着花卉和游鱼的金色图案在他的袖子上映出金粉特有的粼粼光泽,随着他大开大阖的动作,仿佛有阳光被他攫取作为夺人性命的杀器,美丽的简直有肃杀的寒气。 一层层断裂的肌肉与血管裸露在外,伏见条件反射性地有点想吐,而宗像却像是在神游—— 天生具有责任心的男人,直面着这样恐怖的战斗场景,忍不住想着,假如——假如这样的怪物出现在东京……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简直是多余的庸人自扰——可是他能莫名其妙地在巡逻的过程中忽然出现在这个奇怪而危险的世界,又怎么能肯定这个世界里的怪物不会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呢? 宗像礼司对于自己的能力一向有着清晰而准确的认知,他再怎么能和周防尊打成五五开,也都还属于凡人的范畴,而眼前的战斗已经达到了鬼神的境地,他们打得轻松是因为实力差距过大,绝不是因为这只怪物容易对付。 假如这只东西真的过去了的话,应该会造成绝对不逊于迦具都陨坑的损失吧?想要制服它的话,大概只有坠落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宗像礼司蓝紫色的瞳孔忽然震惊又茫然地紧缩了一秒。 这是什么?! 在因战斗而不断腾起的烟雾里,荒芜废弃的医院大楼在不断坍塌,代之而起的是现代化的高楼,镜面般光洁透亮的外墙玻璃折射出璀璨的光泽,行道树和川流不息的车辆交错,红绿灯的变幻里,行人有序来去,便利店的光屏上播放着今日打折产品的消息,踩着滑板的孩子模仿着电视里的画面试图一跃翻上行道旁的扶手…… 这里的场景他太过熟悉,每天都需要巡视一遍的商业区,是权外者们极其热爱制造麻烦的场所——东京! 怎么会…… 饶是冷静如宗像,也不由得呆滞了两秒。 「停止想像。」一个急促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来,在越来越真实的都市嘈杂声和不绝于耳的战斗声里,低的几不可察。 伏见也看见了那片逐渐在扩大的东京,原本朦胧虚无的都市在以一个极快的速度凝实,像是要突破藩篱与这里合二为一。 ——一个山大的怪物和一片废弃医院鬼楼与东京闹市区合二为一?! 这样的场景连最疯狂的人也想像不出来。 「停止想像!」拥有过于敏锐的灵力的神宫寺泉在浑浑噩噩的昏迷中被尖锐蜂鸣的灵力分子喊叫得头皮发麻,他的大脑像是被噼成了两半,有另一个体系的力量正在试图挤进来,游离在空气里的散乱的灵力正在以一个恐怖的速度凝聚,两个世界的屏障说厚不厚说薄不薄,从中也拔楼揍龙开始,到他灵力暴动,髭切和玉藻前分裂空间…… 过短的时间里连续遭受多股力量冲击,加上这个世界本身就不稳定,各种各样不符合逻辑的收容物不断挑战着世界基本规则,它就像是一个未发育好的婴儿,只要有人愿意贴近它,它就会本能而贪婪地贴上去,攫取着温暖和养分。 第270页 可是天知道,它所孕育出的这些奇奇怪怪的收容物,会对别的没有防备的世界造成多大的危害。 有着世界支柱一样力量的宗像的想像,正在给这个婴儿的靠近提供桥樑。 但就像是越不让人干什么,人越会想去干什么一样,宗像努力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却反而将东京的图景勾勒得越来越清晰。 托学霸超强记忆力的福,他能清楚地记得每一条街的任何一个细微场景,电线桿上没有清理干净的小gg,悬浮列车经过轨道时车窗上阳光的角度,包括行道树花坛里新开的一朵花…… 楼宇和街道越来越清晰,行人也在飞快地凝实,有些敏感的人似乎已经察觉到了哪里不对,他们正疑惑地四下张望着,然后纷纷将脸扭过来,看向这边,接着一个个慢慢张大了嘴,眼睛里都是没反应过来的迷茫和本能的恐惧。 神宫寺泉见势不妙,一只手强硬地薅住宗像的下巴逼他低头看向自己,情急之下大吼了一声:「你还在这里想什么东京!周防尊在你办公室里开泳装party啦!」 周防尊,在,你,办公室里,开,泳装party,啦。 宗像的表情随着这句话在脑子里越来越完整,渐渐裂开。 几近真实的东京骤然停下了凝实的脚步,在宗像蓝紫色的瞳孔里,瞬间碎裂开来。 你见过一座城市崩散的场景吗。 比一头死亡在深海里的鲸鱼更为壮美,海在为它的孩子哭泣,而世界在为城市的陨落而哭泣。 像是天空坠落,而海平面上升,应当为地的来到天上,应当为天的降落在地面,整座城市变成浩渺的光阴,唿啸着被狂风和暴雪捲起,钢筋水泥和古奥神庙交错摺叠在一起,微笑的女神踩踏在方碑尖顶上,过往与现在并存,丑陋依靠在优美旁边,一切都显得古怪而离奇,阳光一半被遮挡,一半还毫无阻碍地照射在草皮上,尘土飞扬中,行人与楼宇一同被抹去,露出了白板下面干净的底色。 神明的战斗还在继续,崩散的大雪却阻碍了行人的视线,另外一个时空里,拿着通讯器四下张望的人们神情有些茫然疑惑,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停驻在马路上,灵魂深处残留的恐惧驱使他们尽快忘记了这个不合常理的点,转而再次投入了自己平凡安定的生活里。 而在这样遮天蔽日的风雪唿啸里,宗像好像听见一个尖利的哭声,转瞬即逝。 神宫寺泉注意到他一瞬间微妙的神色,解释了一句:「你可以理解成那是这个世界意识的哭声——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模仿了人类的声音而已。」 他说的话有点近乎冷漠,一双眼睛略微下陷,有种压抑极深的神经质的病态感,宗像看着他那双由于光线折射而显得过于幽深明亮的眼睛,感觉到一种生理性的不舒服,就像是有个什么怪物占据了他这位曾经的下属、现在的朋友的身体。 ——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故在神宫寺泉身上发生了,可悲的是他根本察觉不到发生了什么,而他也很清楚,对方绝对不会因为他的询问而给予一个回答。 「你还好吗?」 宗像没有再去看东京的死亡,本就低沉温柔的声音被刻意压低了之后,更显出一种柔滑的质感,比大提琴还要轻柔缓慢,擦过耳廓的时候,像是温热的丝绸摩挲。 宗像并不擅长安慰人,确切地说,这个骨子里控制欲旺盛,精密刻板又性格恶劣的男人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一样体贴周到,他当然可以做到甜言蜜语,但那真是一种社交技能,并不代表他真的愚蠢到以为可以简单用语言去让一个人开怀。 语言是苍白而无力的,没有人比他们这样的人更明白这一点。 达摩克里斯之剑下的王者都是荆棘之路上的孤独者,他们会爱他们的友人、同伴、下属,但他们的爱是深沉无声的,有时候表现出来的形式甚至会让那些被爱的人觉得痛苦愤怒。 ——神宫寺泉认识的人里面,第三王权者周防尊是最为典型的代表。 所以宗像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着实让神宫寺泉惊讶了一下。 因为这个问题对于宗像而言,实在是显得太……无用、软弱而多情了些。 那双黑的有点寒冷幽深的眼睛和宗像镜片后狭长锋利的蓝紫色眼睛对视了片刻。 在这短暂又漫长的对视里,神宫寺泉率先移开了视线,他用毫无异常的声音笑道:「诶,我都忘了戴眼镜,原来室长你眼里的世界是这样的吗,五米以外人畜不分?」 他低着头掏摸,在脏兮兮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副眼镜,碎镜片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轻快地掉了一地。 「啊,碎了。」 神宫寺泉没什么诚意地感嘆了一句。 之前一路又滚又跑,眼镜被这样随便塞进口袋里,不碎才奇怪。 神宫寺泉眯着眼睛,好像真的什么也看不清一样,盯着玉藻前被风吹的鼓胀起来的大袖华衣出神,仿佛一瞬间体会到了那件艷丽的红衣的无上美感。 他身旁是一片沉默。 这样若有若无的逃避态度当然不可能让宗像适可而止,让他沉默的是其他东西。 东京高至穹宇的大楼湮灭到了尽头,轻薄如幻象的雪花即将落尽,髭切和玉藻前如同最高明的舞者,踏着飞花旋身左右,在宗像忽然降临的奇妙预感里,斩下了那个畸物临死前疯狂挣扎的触手。 第271页 液体在刀锋利爪脱离后才喷涌而出,都市在怪物的狂舞里消失,宗像的身体也仿佛断电似的掉了帧,在原地一闪一现后,他若有所觉地看了看自己。 他身旁的伏见比他更为敏感,先一步皱起了眉头。 「——神宫寺君,如果你还记得那个野蛮人还欠你一杯酒,作为青组的成员,请务必要打上门去指名道姓地讨要回来。」宗像不急不缓地说道,尽管他讲的东西简直和当下情况风马牛不相及。 神宫寺泉懵了一下。 他一瞬间都没有想起来宗像在说什么。 宗像只是略带点忧虑地看着他,几乎是瞬间,就和伏见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一个短促的嘆息。 ——请务必记得你尚于人世有可留恋之物。 被生性内敛的王权者含蓄地藏匿在话语里的深意或许被神宫寺泉接受到了,也或许没有,捏着一只眼镜腿的人类垂着头,神色冷漠的近乎刻板。 髭切将他打晕的处理的确及时,可是并没有什么用。 神宫寺泉能感知到身体里的灵力在缓慢而不容置疑地向着另一个极端而去,它们在撕裂他的身体,又在撕裂的同时修补骨骼肌理,然后再次撕裂他。 在短短的几秒内,他的内脏已经溶解又復甦了好几次,全程简直是令人不忍直视的噩梦画面,剧烈的疼痛麻痹了神经,竟然让他在这样的痛苦里感知到了一种自虐般的快乐。 他陶醉于这样的痛苦,这早该是他应经歷的。 他当年逃过去了,而现在,过往的幽灵找到了他,如跗骨之蛆,如刺入心脏的尖针。 他不打算逃避,他为能感受到这种痛苦而喜悦。 青白的脸上显露出了一个薄薄的笑容。 他在缓慢而坚定地走向暗堕的道路,暗堕能让付丧神强大,当然也能让他强大。 ——给予他比现在更为强大、更为致命的力量。 神宫寺泉舔了舔嘴唇,眼里有孤注一掷的疯狂。 第134章 本丸清洗(一) 山一样的怪物倾颓倒下来的时候, 在轰然而起的烟尘与涌泉似的血液里,髭切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向着这边看了过来,隔着迸溅的泥土, 他只看见神宫寺泉站得远远的, 飘散的灰尘隔绝了他看清对方神情的视线, 不知为何, 却让他的嵴背上一瞬间漫起了一种尖锐的寒意。 玉藻前大袖飞扬,不像是髭切还需要有个落地的过程,他直接脚尖在虚空一踏, 木屐踩在空气里明明没有声音, 但是因这过于曼妙的姿态, 也仿佛能有优雅而庄严的轻巧磕碰声盪出波纹, 他用一种过于柔曼又过于端庄的奇妙韵律踏着空气而来, 霎时间就越过了对人类来说过长的路, 古艷美丽的面庞和神宫寺泉贴近到能感知到对方的唿吸。 「长久不见。」略带沙哑的声音有种奇妙的捲舌音, 大妖遣词造句的速度有些慢, 像是在慎重地思考每一个词语、每一个句子的排列方式,如同一个首次觐见君主的臣属, 一个面对自己心上人的青年, 一个渴望献上心脏和玫瑰又唯恐被拒绝的求爱者。 他既骄傲, 又卑微。 这种姿态矛盾而和谐地出现在玉藻前身上, 让这个漫不经心搅弄人间情/爱风云的大妖出乎意料地更有了点人味儿。 「……我是多么思念你啊。」 大妖用柔软的视线一寸寸扫过神宫寺泉的面颊, 这张脸和当初在平安京时的那张脸并不十分相似, 但他看见的从来都是皮囊下熠熠生辉的灵魂——比星光更璀璨,比阳光更温柔。 「彦星朝夕慕,织姬昼夜对机杼, 相逢年一度。」 美艷的大妖吟诵着流传在金灯代月的平安京的古老和歌,目光流转,像是调笑,又像是对情人的埋怨:「欲向旅人询乡情,君竟不忆平安京?」 惯于掌握人心的大妖背对着未散去的血色和风烟,穿过荆棘满布的战场,来到你面前,娓娓道来这么一首满是深情嘆息的短歌,风华绝代,颜色楚楚,他掌握着力量和权柄,眼里却满满的只有你一个人,这样的冲击力大概能让很多人在瞬间达到心理高/潮,换了以前的神宫寺泉大约也会不由自主地心动一下。 ——他的心脏很短暂地加快了一下跳动。 下一秒,这颗为之跳动了一下的心脏,就被暗涌的涡流给撕扯得粉碎,又瞬间凝聚起了一颗全然崭新的。 「是你啊……」 神宫寺泉眯起眼睛,尽管玉藻前追寻着他在时空的缝隙里来去,但是冷酷地说,对神宫寺泉而言,玉藻前只是他在某一个世界里交集比较多的故人而已,和宗像礼司、中原中也乃至高杉晋助没有一点分别。 虽然这么说,不过玉藻前这张脸的确是有着令人过目不忘的能力,他很快就从回忆里将其扒拉了出来。 「晴明竟然没有阻拦你吗?」对于他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神宫寺泉只能有这一个反应。 玉藻前的神色僵滞了片刻,他身上一瞬间涌起了不可遏制的澎湃的怒火,像是林中的野兽要向着猎物弹出利爪,这样的血腥气息只出现了短暂的一瞬,快的仿佛是个错觉。 他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望着神宫寺泉,那里面有最为艷丽的爱情,也有最为冷酷的仇恨。 然后,极淡的温柔重新把这些激烈的情绪掩盖下去,玉藻前收拾出依旧华美侬丽的笑容:「重新见面,你先提起的居然是别人的名字吗,真是令我伤心啊。」 第272页 我与你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别人」而已吗? 真令我,失魂落魄,痛彻心扉。 神宫寺泉却不再去注意他的神色变化了,而是向着他伸出手。 掌心朝上,一个索要的姿势。 「你要什么呢?」不管是什么,我都会为你取来哦。 玉藻前的声音潮湿温热,一滴滴仿佛滴落在皮肤上的温泉,足以激起人不由自主的颤慄。 「我想,家主要的大概是你手里的鹤丸国永。」髭切查看完那只死去怪物的尸身,回到这里,就听见这只大狐狸在不遗余力地诱惑着自己的主君,不由得幽幽插了句嘴。 玉藻前染着小町红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因为根据神宫寺泉的视线落点来看——还真的是这样! ……啊,好气哦。 神宫寺泉将鹤丸国永握在手里,目光有剎那的放空。 只是很短暂的一个瞬间,连髭切和玉藻前都没有注意到。 「走吧,」他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解决掉这里的事情,然后我们回本丸。」 髭切从不对他的决定提质疑,玉藻前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和来时的惊险不同,他们离开得几乎是一帆风顺,没有了遮蔽视野迷惑方向的雾气,也没有神出鬼没的各种收容物,他们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踏出了这所废弃医院的大门。 神宫寺泉握着鹤丸刀身的手有些紧,他知道髭切和玉藻前的敏锐,已经尽力让自己显得没有任何异样,但身体的本能依旧让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太刀。 他刚才尝试着将灵力递送进太刀里,但是却遭到了拒绝。 ——鹤丸,在拒绝他。 不,更确切的,不如说是他们在互相抗拒。 尚未稳定下来的灵力有着和以往截然不同的锋利感,它在探进付丧神本体的一瞬间就和对方体内储存的灵力对抗了起来,双方都在激烈地抗争,这过程超出了神宫寺泉的预料,也引起了沉睡的鹤丸本能的反抗。 在有契约的情况下,付丧神和审神者的灵力居然开始对抗,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他用手指摩挲着鹤丸的刀鞘,心里百味杂陈。 他大约有点明白是为什么,维持契约需要的灵力必须是十分稳定的,不能产生任何的变化,因为在灵力侧的任何事件中,改变就意味着危险,灵力波动是比任何要素都更为可靠的身份证明,就像是基因,难道一个人幼年和老年的基因会有变化吗?同理,灵力波动是不可能变化的。 而他现在的灵力正在变化。 他正在变得……十分危险。 而契约则对他无时无刻不在改变的灵力产生了质疑。 他隐隐预感到了大概他和他们的缘分也许到今天为止就是终点了。 神宫寺泉心里有点空,这点空荡短暂地占据了他被仇恨和恶意塞满了的理智,让他在一片污浊的泥潭里寻觅到了一点温柔悲伤的光线。 他确信他们爱他,就如他将他们看做家人一样。 连接着他和本丸的契约正在淡去,被狂暴的灵力沖刷掉摇摇欲坠的锁链,他已经有些看不清那些悬挂在意识海上方明亮的星辰。 锁链断裂后,他就再也寻觅不到在时空涡流里不断改变踪迹的本丸的锚点了。 神宫寺泉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是他的神色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 他将要踏上自己的战场,而他们应当有更好的主君,和他这样总是带给他们危险、总是不能陪伴他们的人不一样,他们的主君应该对他们更好,应该长久地陪伴着他们,应该会耐心地和短刀谈天说笑,会陪着他们去万屋漫步,或者会带他们去现世自己的家里认识更多的人。 总之……他们这么好,实在是不应该被他拖累的。 就和以前每次的世界一样,不管他遇到多好的人,最后他总是会离开。 他还以为遇见他们之后他终于能有个家,但是现在他才恍然大悟,能收容他的那个家早就没有了,他从那里逃了出来,总有一天他会回去—— 和他长久以来的执念一样。 他想回家。 跟在他身后的髭切注视着神宫寺泉的背影,忽然问道:「家主这次是遇见了什么值得留恋的人吗?」 神宫寺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慢了一拍才回应:「嗯……什么?」 髭切拇指摩挲着自己的刀柄,他的长髮逶迤在背后,那种银白色如同薄雾和霜雪,将他的脸衬出了妖异的美感,但是他笑起来的时候还是意外地有种天真的甜蜜:「您以前可不会在这些——世界流连的,我们找到您,然后您跟我们回去……这次是什么,让您改变了主意,要先『解决掉这里的事情』呢?」 没错,神宫寺泉之前从未在任何一个世界停留,确切地说,他是恨不得能快点回本丸,就像是之前在江户时代一样,髭切一找到他他就跟着对方走了,连就在头顶上转圈圈的坂田银时都没有去管。 而现在他说要在这里解决事情,这个理由对比起来真的有些牵强。 神宫寺泉停下脚步。 髭切和玉藻前也在同时站定,他们都没有说话。 髭切心头已经疯狂拉响了警报,但他怎么也找不到问题出在哪里,只能紧紧盯着面前的人的背影。 ——多可悲啊,身为能斩断一切危机的利刃,他却只能这样无能地注视着自己所爱的人。 第273页 玉藻前眯着眼睛,忽然抬起一只手要去触碰神宫寺泉裸露在外的脖颈,对方却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勐地抬起手里的鹤丸国永,挡住了玉藻前的手指。 两人僵持住了。 玉藻前何其聪明,哪怕不用亲手触碰找到证据,也能从这个动作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他先是皱了一下眉头,旋即恍然:「你——」 「我很好。」神宫寺泉冷冷地凝视他。 髭切暗堕之后就不能再从神宫寺泉身上获取灵力,他们之间的契约早就淡薄到几不可见,因此比起其他的付丧神,他尚未察觉到神宫寺泉身上灵力的剧变。 付丧神的眼睛在神宫寺泉和玉藻前身上来回巡视了两遍,而后唿吸一顿。 他下意识地要去抓神宫寺泉的手。 黑髮的人类再次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触碰。 「我以为,你能醒来,就说明……你的情况是有所好转。」髭切嗓音变得沙哑,他甚至不得不说到一半就停顿一下,才能从中得到力量似的,继续讲完自己要说的话。 他忘记了,也许这样的醒来,是因为情况已经恶化到连昏迷都无法阻挡了。 他深唿吸一下,神情变得冷峻。 这样的表情从未在髭切身上出现过,他就像是一块甜蜜的糖果,在阳光下懒洋洋地融化,无论何时都有着暖融融的质感,暗堕之前是这样,暗堕之后还是这样。 这振刀剑习惯于把自己伪装得无害而温柔,可他终究还是一振刀锋锐利的名刃。 恶鬼的鲜血,刀锋与战火,这才是烙印在他灵魂里的东西。 「您不应该走上这条路。」他缓慢地低语,用尽了力气才将狂暴的想要嗜血的冲动压抑在理智下面。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髭切。」神宫寺泉坦然的近乎从容。 「我觉得这样很好,带着你们才是不应该,之后的审神者大约不会接受你了,或许我能带着你?」神宫寺泉的话说的不清不楚,不知其身世前因后果的玉藻前听的有些茫然,不过凭藉直觉,他大概能听出神宫寺泉将要去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为了这件事情,他甚至要放弃那个本丸里所有的付丧神。 ——尽管玉藻前坚持认为那些付丧神弱小而无用,但他同时也清楚他的半身是多么珍视他们。 所以,这件事情有多么危险,他已经能从中嗅探出一二。 然而他没有说话,狭长的狐眸里闪过一道细微的金光,殷红的唇瓣宛如一朵蔷薇,他现在看起来竟然平静得有些异样。 神宫寺泉给出的提议是髭切没有想到的,两人对视,一双暗红的瞳孔里风暴欲来,一双黑色的眼睛里波澜不兴。 先移开视线的是髭切。 发色雪白的付丧神像个孩子一样,卑微又依恋地垂下高傲的头颅:「……那就请您带上我吧。」 无论前路是山峦还是海波,我都将为您斩开。 ********* 昔日热闹喧嚣的本丸此刻一片寂静。 浅淡的灰色雾气正慵懒地翻涌着瀰漫出去,倒在各处的付丧神们陷入了沉睡,失去意识的他们正盘桓在虚无的永恆国土里,牵繫着他们和审神者的锁链正在迅速被腐蚀溶解,整座建筑在缓慢地从锚点分离,这个过程并不反应在物质上,而是属于「精神」层面的分解。 审神者的灵力给予本丸一个在时空乱流中固定的锚点,在这个灵力变化的时候,锚点就失去了它的固定作用,尚且有付丧神存活的本丸就会循着既定程序前往时政的回收站点。 ——在审神者战死或者失踪后,本丸都会循着这样的程序被时政回收,除非里面已经不剩下任何一个付丧神。 「嗒嗒嗒。」 铜制的门环敲击着朱红的木门,突兀的声音在安静空旷的本丸里迴荡开,像是鬼宅里冷不丁响起的敲门声,让人的嵴背一阵阵发凉。 「嗒嗒嗒。」 敲门的人很有礼貌也很有耐心,隔着固定的时间再次敲了敲门。 偌大的建筑里只有樱花飘落的窸窣声响,和着庭院里惊鹿的叮咚。 站在门外的人顿了顿。 逢魔时刻,夕阳照在他的侧脸上,将他的身影在地上拉出一道狭长的阴影。 他穿着时政的制服,腰间配着一振长刀,手里夹一支点燃了一半的烟,气质颓废懒散。 他身边站着另一个人,戴着箬竹制的斗笠,挡住光光的脑袋和半张脸,洗的发白的僧袍边缘已经开始脱线,手里破旧却有着包浆的禅杖末端带着无数次敲击地面而形成的泥土色。 僧人手里挽着一长条佛珠,手指不疾不徐地捻过每一粒念珠,木制的佛珠互相撞击,发出规律的咔嗒声,有种催眠似的平和,橘红的阳光照过来,在佛珠外层折出一圈浅金的光晕。 「没有人吗?」 腰间配着刀的男人嘆口气,好像在意料之中似的,喃喃自语:「那就没有办法了,我可以理解为他是出尔反尔了吧?那就只能清理掉了啊。」 他的语气里还有种真切的惋惜,仿佛做出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有多么的困难。 旁边的僧人对他略显兇残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依旧平和地数着自己的佛珠,无可无不可地低低念诵了一声佛号。 「明明上次还说得这么情真意切,一转头就找不到人了,这么敏感的时间点居然不在,是去时政举报了?这也太蠢了吧!可惜我还打算看着前辈的面子上好好照拂他的,这也太让我下不来台了。」男人抱怨着,动作利索地拔出自己的佩刀。 第274页 时政赋予紧急事态处理队的成员们的佩刀都有着击破本丸基础结界的能力,这是为了让他们能更好地处理各个本丸的紧急事态,没人会想到,这个能力会被用在这种场合。 「喀嚓——」 他的刀刃在距离大门还有一寸的时候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刀刃上随即放出极薄的一线光芒,那层阻碍如冰雪般融化掉,刀刃直直噼砍在门板上,毫不留情地在那扇朱红的大门上留下了丑陋的一道伤痕。 森白如骨茬的木茬从朱红油漆下被撕裂出来,狰狞地裸/露在空气中。 庭院里鸟儿的鸣叫毫无阻碍地从里面传出来,白石把菸捲塞进嘴里,含煳不清地朝身边的僧人招招手:「走啦和尚,老规矩,一个不留。」 他的手贴上大门,用力一推,失去防护的门扉发出轻柔的「吱呀」一声,向着两边轰然开启。 他眯着眼睛看进去,夕阳正好洒落在他脚下,近乎鲜血的橘红光芒让他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又是夕阳将沉的时刻啊…… 第135章 本丸清洗(二) (本章有刀解情节!慎入!!!) 本丸的锻刀炉是日日夜夜都燃着火焰的, 这火据说是从刀剑之神建御雷神的雷电中引下来的,是祂的佩刀布都御魂与雷电相击后溅起的第一颗火星落在大地上燃烧起来的一簇火苗,因此从中锻造出来的刀剑才能诞生出神明的灵体。 不然随随便便就能锻造出有着付丧神的刀剑,就算是在契约的引导下, 也太过不可思议了不是吗。 这炉火焰的另一个奇妙之处还在于, 它能够赋予刀剑神明的灵体, 也能让他们消亡。 有了付丧神的刀剑, 普通的火焰和水已经不太能伤害他们,唯有这里的火能让他们没有痛苦的离去。 从火焰里来,从火焰里去, 听上去竟然有种命运般奇妙又瑰伟的感觉。 和人类不同, 对征战沙场的刀剑来说, 死亡并不是什么值得避忌的话题, 他们生来就和这样的命运相伴同行, 因此在面对这炉火焰的时候也不会产生什么奇怪的心理。 ——但绝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太郎太刀的视线已经非常模煳, 从他身边路过的人类没有低头看他一眼, 脚步轻快而自然地路过, 刷拉一下拉开幛子门。 他看清了那个人类手里拿着的几振刀剑。 ——不……等等…… 他的理智在发出无力的呓语,身体里的灵力却依旧在胡乱地奔流, 昔日握着长刀纵横沙场的神明只能勉强维持着人类的形体, 四肢基本已动弹不得。 他身为大太刀, 情况都已这般恶劣, 可想而知那些短刀打刀目前的境况有多么糟糕了。 但是, 不,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被长久供奉在岁月洪流里的大太刀艰难地试图挪动手指,金色的眼瞳时而涣散时而清明。 在变故突发的时候,他正按照日课的安排在锻刀室内锻刀, 本丸里的刀剑已接近满员,因此锻刀不过是简单的日常任务,为了获取时政送来的补贴而已,尽管这补贴少得可怜,但是蚊子虽小也是肉嘛,审神者老是不在,付丧神们已经习惯于努力在这些边角料里抠摸资源了。 听起来有点惨兮兮的,但是他们还真的通过这种方法积攒起了足以让大多审神者都为之惊愕的资源储备。 太郎太刀按惯例完成了锻刀,三次锻出的刀剑依次是五虎退、爱染国俊和小夜左文字。 是很常见的短刀,因为耗费资源少,所以经常出现。 太郎太刀没有太意外这样的结果,将三振短刀放置在和锻刀室一墙之隔的仓库内,就打算去看看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弟弟在干什么。 次郎昨天睡得晚,应该是又趁他没注意的时候偷偷喝酒了,本丸里的酒明明早就被收起来了,他是从哪里搞到酒的? 一边思索着这个问题,他垂眸向着静默燃烧的火焰轻轻颔首致敬,那簇火苗也像是有意识一般跳跃了两下。 挺拔高大的付丧神抬手慢慢合上煳着雪白厚纸的幛子门,刚刚在廊上踏出一步,整个人就向着地面栽倒了下去。 身体比灵魂更快地意识到了伤害的来临。 灵力唿啸尖叫着在神明的躯壳内横冲直撞,自保的本能让太郎太刀下意识地想要回归到本体内,但他不知为何并没有这样做,而是艰难地试图爬起来。 审神者出事了。 契约传达给他这个清晰无比的事实。 不详的力量在扭转清净的灵力,来自神社长久的幽居却让他更快地意识到埋藏在灵力变化下的另一件事:契约正在消散。 或许在被迫的暗堕之前,他们和审神者之间的契约就会先一步中断。 怎么会这样?主君遇到了什么事? 神刀鎏金般静谧的眼瞳里第一次浮现出了类似惶然的神色。 在剧烈的痛苦里,他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好像整个本丸都在某一刻陷入了寂静。 但是忽然,在这片寂静里,有脚步声响起来了。 硬质的鞋底与上了蜡的光滑木板撞击,敲打出的声音很有质感,来人动作舒缓,显然已经见到了倒在地上的他,但是一点异常反应也没有。 ——不是本丸里其他同伴的脚步,也不是审神者。 太郎的心像是被人用力攥了一把。 第275页 各种纷乱的思绪霎时从他脑海里翻涌而过,他的心在急速下沉,比堕入了寒冰中更为僵冷。 有外人,在他们丝毫没有反抗之力的时候,进入了本丸。 这句话已经足够恐怖了。 更可怕的是,他完全想像不出对方要做什么。 ——面对一本丸任人宰割的付丧神,不打一声招唿就入侵本丸的人,会做什么? 神刀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倒在长廊上,唿吸微弱不可闻,仿佛昏迷已久。 来人脚步轻快,像是没有看见他一样,更可能是看见了但是毫不在意,从神刀身边路过。 一线鎏金从眼帘下显现出来。 在朦胧的视野里,大太刀准确无误地辨认出了那人手里拿着的东西。 ——那是他的同僚们。 六振短刀。 匆匆一瞥间,他只看清了最外侧的五虎退颇具辨识度的本体,其他的尚未看清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幛子门被拉开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身旁,那是锻刀室。 太郎太刀混沌的思维里泛出了一朵疑惑的浪花。 他进锻刀室干什么? 短暂的迷惘后,属于惊怒的海洋捲起滔天巨浪。 不,那个人想去的不是锻刀室,而是刀解室啊! 自从本丸建立以来从未用过炉火的刀解功能,以至于太郎太刀差点忘记了这一点,他心神剧震,顾不得其他,勉力抬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用力扣住墙壁,想要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幛子门没有拉合,室内昏黄的火焰浮动着莹润的橘色光晕,那人站在跳动的火焰前,动作幅度很小,将手里的东西漫不经心地举到火焰上方…… ——不…… 「停……停下!」大太刀的瞳孔紧缩,他甚至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发出这一声本该愤怒的喝止。 好在那个人的感官大约很敏锐,他向这边看了过来。 「哟,还有个醒着的呢。」 稍显轻佻的语气,雷电般击打在太郎太刀的神经上。 付丧神的记忆力足够的好,因此他清楚地记得,他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尽管看不太清,他还是低低地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白石……大人。」 比起表示尊敬,那句敬语更像是冷漠的讥讽。 白石歪着头,用舌头把叼在嘴边的烟拨到了另一边,声音含混:「唔,好说好说,怎么,你要插队吗?也不是不行。」 他还像是在开玩笑,尽管他说的内容足以让人心头髮寒。 「您……突然来访,吾等未能尽职招待,实在失礼,但是,您现在的行为,也不是那么妥当吧?」 太郎太刀不善言辞,和自己开朗活泼的弟弟比起来,他简直沉默自闭的有点过分了,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再不能说话,也绞尽脑汁学着憋出了一大串文绉绉的词儿来拖延时间。 白石摆摆手,橘色的火焰在他的侧脸上投下跳跃的影子,他的神情在暗处看不分明:「诶,我不是来做客的,不用客气。」 谁都知道他不是来做客的,但是直白的讲出来和盖着张遮羞布还是不一样的,大太刀本就不擅长这个,一时间更是有些不知道该接什么,就听见那个男人镇定地说:「我这次来,是来杀你们的。」 赤/裸/裸的真相与事实摆放在二者中间,大太刀攀住墙壁的手指瞬间用力,指甲在坚硬的墙面上崩裂,有细小的血线沿着墙面慢慢淌下来。 这样的疼痛像是针尖一样扎进他的皮肤,反而让太郎太刀的脑子清楚了一点。 「是为了什么呢?主君外出未归,您是特意选了这个时间,要和主君宣战?」太郎太刀尽量保持着声音的平稳。 白石眼珠转了半圈,细细打量门口付丧神的神情。 没有任何破绽,是全然真切的惊讶和怒意。 「你们的主人不够诚实。」白石舔了舔嘴唇,一上一下地抛接着手里的短刀,大太刀的心脏随着短刀的起落剧烈起伏着,但是他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冷冷地看着白石。 「他承诺,会和我合作,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可是一点合作的诚意都没有啊,」白石再次将短刀接住,长长地嘆口气,「上次差点被他骗过去啦,都忘记问他怎么会遇到他母亲的那振暗堕髭切的了。那个傢伙,就算没有碎掉,应该也是存在于依附着稳定时空的碎片里,用稍微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就是——穿越到了某个歷史时间段里?」 白石很好为人师的样子,还耐心地给太郎太刀解释了一下生僻名词。 「那神宫寺泉只有出阵的时候才可能会遇到这傢伙吧?可是我昨天无意看到各个本丸的业绩汇总报告,才发现一个问题,你们本丸时间转换器的启用时间,和我上次遇到他的时候,并不吻合。」 太郎太刀的瞳孔一缩。 神宫寺泉每次被捲入各个时代,短则三四周长则三四月,而正常的审神者出任务绝不会超过两天,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白石的确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破绽。 一个无法掩盖,甚至找不到解释的破绽。 白石又抛接了一次短刀,咧开嘴笑起来,他眼睛里却没有任何一点的笑意,反而异常严酷残忍:「他在骗我,他对我隐瞒了一些事情——不,或许说,是很多事情?」 「也可能是一个巨大的……秘密。」 第276页 白石故意将语速放的很慢,向神刀制造着压迫感。 门口身形高大的男人一言不发,太郎太刀不笑的时候,格外具有压迫力,大概是被长久供奉的缘故,他的神情里都是神佛一样端庄而冷淡的高高在上。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欺骗、背叛,我不介意他的不诚实,只是这样的不诚实给他的承诺打上了大大的问号。」白石还很应景地用手比了个问号的姿势,突兀地笑起来,「简而言之,就是我们觉得他实在是一点诚意都没有,太不可信啦。」 「所以要来清除掉已经知道你们的秘密的人?」大太刀缓慢地接上。 白石轻快地打了个响指,一脸孺子可教的欣慰:「聪明!」 他甚至没有再多说什么,连一点预兆都没有的,将手中的一振短刀扬手抛掷出去—— 这次,他没有伸手去接。 炉子里的火焰勐然一跳,橘色的火苗瞬间就吞噬了短刀的躯体,锻刀室内仿佛骤然间起了风,有无声的灵魂在嚎叫恸哭,但这动静只出现了短暂的一瞬,连眨眼的功夫都不到,一切又恢復了刚才的模样。 只是除了白石手里的空空如也。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太郎太刀一时间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血液霎时间泵到了头顶,滚烫的血和冰冷的意识在交汇碰撞,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指正在轻微地颤抖。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那振短刀的模样。 白石咂咂嘴,低头去摸怀里另外的短刀,大太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止住混乱的思绪,他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从自己紧抓着门框的手上传来,但他此刻没有什么心思去注意这个:「等一下……你,您……主君此刻不在本丸,您想要一网打尽的目的已经达不到了,比起树立一个敌人,试试看合作不是更好吗?!」 大太刀发誓,这些干巴巴的话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能说服白石的台词了,向来木讷的付丧神从未这么痛恨自己不能做到舌灿莲花。 如果此刻在这里的是三日月宗近,药研藤四郎……或者鹤丸国永,加州清光,哪怕是他那个看起来很不靠谱的弟弟,应该都会做的比他好吧? 白石故作惊讶地挑起眉头:「哦呀,还能提出合作吗?不过就我对那孩子的观察来看,以他对你们的重视,我已经不能再获得与他合作的资格了吧?」 他说着,眼睛示意性地往那簇火苗里一瞥。 太郎太刀一时间语塞,就见白石笑眯眯地拿起一振短刀,在手里掂了掂,扫了一眼:「哟,是药研藤四郎啊,是个好孩子呢。」 他说着赞扬的话,手里却像是扔一块无足轻重的石头一样,将短刀往火里一抛。 和付丧神降临时樱花旖旎的场景不同,神明的离去平淡得过了头,神刀这才恍惚发现,刚才那短暂的风大概不是他的错觉,因为此刻又有悲伤的恸哭与他的灵魂产生了共振。 还是短到仿若错觉的一剎那。 大太刀在不可遏制地颤抖。 他这才勐然意识到一个事实,白石大约,根本就没有打算放过他们,无论用什么理由,都阻挡不了这个恶鬼般的人类今天将要犯下的罪行。 ……等主君回来,看到空荡荡的本丸,会很伤心吧。 预知到自己的命运后,太郎太刀反而失去了所有的愤怒,只是忽而这么想到。 他低着头,像是终于认命了一样,白石也失去了对他的兴趣,随意地将手里的短刀全部往火里一掷。 这简直是,太过于轻描淡写的死亡了。 刀剑,就算要迎来终末,也不应当是由这样卑劣的小人带来的。 灵力在身体里如刀锋般游走,大太刀慢慢抬起手,他的眼眶有些湿热,有腥热的液体冲破了躯体的束缚流淌下来,神刀平静地抬起手,他的身体在逐渐崩毁,同时,一振曲线优美凌厉的大太刀在虚空中逐渐凝实,在白石惊愕的余光里,落下了煌煌如烈日坠落的一刀! 这是何其辉煌壮美的一刀,如同天穹的怀抱里迸溅出来的霞光,神社古剎里无数个燃烧的朝夕中割裂出来的晨火,咆哮吶喊着掠过大地的山风,这是借着天地的壮丽而挥出的一刀,满含着神明的悲恸与愤怒。 白石下意识地反手拔刀想去抵挡着避无可避的一刀,但比他的动作更快的是霞光山风的余晖,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胸腹皮肉被凌厉的刀锋所割裂,接下去就是肌肉、骨骼、内脏…… 死亡的气息靠近了他的面颊。 「咚——」 另一声沉重的撞击响了起来。 白石被突如其来的大力撞飞了出去,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两圈才撞在墙壁边停了下来,他张开嘴,吐出一大口血,视线艰难地往下,看见自己身体上被割裂出的巨大伤口,隐隐能看见里面的骨骼,但是不到死的地步。 他松了口气,转移视线,看见了挡住那一刀的人。 穿着破旧僧衣的和尚低眉敛目,双手握着禅杖正正好抵住大太刀的刀刃,他看上去神情平淡游刃有余,但是双臂隆起的肌肉和手背上凸显的青筋都显示着他此刻并不轻松。 他脚边散落着十几振长短不一的刀剑,大概是见到情况危急就沖了过来,刀剑随手扔了一地。 在神明和人类无声僵持的局面里,白石用手捂住自己的伤口,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手掌下合不拢的皮肉还在汩汩淌血,他忽然笑了起来,边笑边吐出一口血红的唾沫:「我改变主意了,比起就这样销毁你们,让你们看着你们的主人为你们而死,是不是更有趣一点?」 第277页 第136章 和歌 和来时需要玉藻前花费大量妖力不同, 有审神者在的时空穿梭会显得容易很多,本丸和审神者天然连接,定位坐标不费吹灰之力,何况身旁还有付丧神在。 髭切轻松破开时空缝隙, 紊乱的紫黑色乱流卷裹着尖利的风刀立刻从狭窄的缝隙里唿啸着捅了出来, 银髮的付丧神挡在人类面前, 不着痕迹地拦住了比冰霜更为寒冷的风。 神宫寺泉看着缝隙里幽深如静海的无垠空间, 心里情不自禁升起了一种隐隐的颤慄。 那是人类在面对所有大而无限的空间时自然而然的恐惧、震撼,这种力量一边让人类觉得要崩溃,一边又让人类迷醉。 神宫寺泉现在就像是被那片过于幽深的颜色给蛊惑了一样,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 面色惨白, 而颧骨上泛着不正常的晕红, 整个人都像是酗酒了一样有种摇摇欲坠的狂乱感。 有一种极致的悲痛忽然在旷野中抓住了他。 「家主?」髭切最先发现他的不对劲, 伸手要去扶他, 神宫寺泉一个激灵, 像是回神了似的, 神情茫然地看着髭切,好像不明白他的表情为什么这么严肃。 「您怎么了?」髭切低声问。 神宫寺泉后知后觉地才将他的话听进去:「啊……什么?」 玉藻前低下头, 看着他的目光就像是看着一朵令人心醉的花, 或是一痕淡薄的月色, 即将面对朝阳的光和热。 「你哭了。」九尾狐轻声说, 他的眼里是全然的困惑, 「是哪里难受吗?」 他曲起手指, 一个像是要揩去花瓣上露珠的小心翼翼的姿态。 神宫寺泉勐地抬手,扣住狐妖的手腕,剧烈的窒息感从胸口涌上来, 肺部的气体被迅速挤压出去,不知何处而来的压迫感将他裹在里面,他睁大眼睛,发出痛苦的低吟,同时而来的还有另外一阵更为剧烈的心悸:「我……不知道。」 他低低地哀鸣。 「我不知道……好痛啊……」 苍白瘦削的人类弯曲下嵴背,有什么东西……在刚才,被残忍地从他的灵魂里剥离出去了。 「家主?!」髭切眼疾手快将人捞到自己怀里,神宫寺泉看着他的脸,不知想到了什么,用力抓住他的衣角,瞳孔里骤然闪过一道明悟的光:「回——」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被冷落在一旁的时空缝隙已经不甘寂寞地捲起了另一阵狂风,被时间的力量侵蚀的轻薄的灵魂从暂居的躯壳内飞升而起,仿佛一道砂质的浅金色流光,在髭切和玉藻前面前盘旋半周,顺从着主人的心意向着无垠的涡流里冲去。 髭切愣了一下,随即就不由自主地化作崩散的樱潮,紧跟在那阵薄薄的流光后卷了进去。 大妖在原地化作一缕烟尘,以不相上下的速度跟随在他们后面消失不见。 ******* 本丸的天守阁外有一层薄薄的结界,和本丸外的那种制式结界不同,这种结界是由本丸的审神者催发的,除了他自己,也就只有秉持着同源灵力的付丧神能自由出入,而在神宫寺泉灵力变动之后,这个结界也发生了灵力紊乱,变成了一个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的笼子。 因此对于目前失却了全部战力的本丸来说,天守阁可能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但是,对于他们来说,待在这里,大约比在外面更令他痛苦。 水蓝发色的青年瞳孔涣散,死死盯着楼下宽敞的庭院,攀着窗框的十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渐渐崩裂了指甲,一贯温文尔雅的脸上都是苍白如纸的惊惧和澎湃灼烧的愤怒。 他的视线在一片流沙般逝去的清明中努力找寻自己的弟弟们。 一振振刀剑被穿着僧衣的不速之客从本丸各处搜罗来弃置在地上,另一个面目熟悉的男人则悠闲地盘腿坐在那里,仿佛玩什么玩具一样,饶有兴致地将刀剑出鞘,按照长短罗列,一柄一柄地在身前土地上插出了一个刀阵。 长短不一的名刀们沉默地扎根在大地上,于熹微的薄暮天光中,折射出比珠宝更为华美璀璨的光晕,锋利轻薄的刀刃在同伴们的包围中发出轻声的嗡鸣,充满了肃杀和血腥之气,只是片刻,闲适温馨的庭院就成了万军之前的战阵、埋尸无数的沙场。 一期一振借着天守阁的结界,还能保持最后一点不陷入困顿深海的力量,他急促地唿吸着,视线在一振振莹光锋锐的刀剑上滑过,找寻着自己的弟弟们。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 一振振短刀被长兄准确地挑拣出来,可是……可是…… 一期一振的神情慢慢变得僵直可怕起来。 药研呢…… 退呢…… 秋田呢…… 披着破旧僧衣的僧侣从长廊上下来,把怀里七八振太刀往坐在地上的人身上一扔,面无表情地也在一旁盘腿坐下,低着头开始安静地捻着佛珠念起了经文。 白石叼着一根烟,被沉重的刀剑兜头一砸,疼得龇牙咧嘴了一番,顺势将嘴里的菸头一吐:「喂喂喂,看准了再扔,下面有个大活人呢!」 僧侣不言不动,依旧低眉念着到不了头的经文。 白石对于他的反应也不意外,他面前已经是一片刀剑伫立的杀阵,男人耐心地把刚插入地面的太刀旋转了半周,换了个更趁手的方向,然后拿起了地上最后一振刀。 第278页 「哦呀。」他感到惊讶似的挑起了眉头,「居然是三日月宗近?」 他感到了这是个极其有趣的巧合,有趣到让他忍不住想要和身边的同行者发表一番感慨。 ——可惜对方大概率不会理他,于是白石只好悻悻地将话咽了下去,独自为了这样有趣的巧合抓心挠肺。 「虽然剑术不精,但没想到我也能做一次当世的剑豪将军。」白石自己自娱自乐地笑了起来,双手握住三日月的刀柄,将它扎进地面,「那就依旧让你,来见证此世之主的死去吧。」 天下五剑之一发出了低沉的嗡鸣,像是压抑的怒喝,被白石握着缓缓地破开土地。 「五月细雨露还戾,且寄吾名杜鹃翼,翩然上云霄。」白石嘴里念着足利义辉的辞世歌,眼睛却一直盯着面前寂静无声的天守阁,「不要辱没你母亲的光辉,孩子,我在这里等你出来。」 与此同时,天守阁上的一期一振也跪坐在了审神者身旁。 躺在被褥中的审神者无知无觉,漆黑的长髮被打理得整整齐齐,披散在枕头上,一张清俊的脸因为场景的沉睡而显得过分苍白。 「主君……」 昏暗的寝居中,儒雅温柔的付丧神低低发出疼痛到了极点的呻/吟:「主君……请您……」 他佝偻起了嵴背,此刻连本体刀都不在手里的太刀,只能绝望地发出哀鸣:「请您……救救……」 埋藏在暗处的乞求比凋零的花朵更为脆弱,却在同一时间,让本应该散落在时空涡流中失却意识的神宫寺泉如遭雷击。 他听见了来自远方的求救。 他从未听到过这样痛苦哀恸的低鸣,明明轻如薄冰碎裂初雪飘零,却让他的心开始了颤慄的抽搐。 ——好痛啊…… 是谁的声音? 是谁的哀鸣? 意识海里的星星在暗淡,他终于发现刚才突兀的痛楚来自何处——有几颗星星坠落了。 涡流旋转的速度比意识浮游的速度更快,在他认识到发生什么之后,他的灵魂就往下重重沉去,轻盈的身躯有了坚实的凭依,麻木的身体感知到了被褥的柔软,有极轻的声音盘旋在他耳边。 但是他没有余力去听对方说了什么,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刚刚发现的事实里。 他的星星坠落了。 是谁? 是谁! 安静地沉睡在被褥里的审神者忽然睁开了眼睛,整个人像是脱水的鱼一样弹起来,又因为被褥的束缚而被按回原地,只能挣扎着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一期一振被审神者忽然的惨叫惊醒,来不及去想审神者怎么醒了,只是下意识地扑上去按住他,生怕他弄伤自己:「主君?主君您怎么了?——快醒醒!」 神宫寺泉无焦距的眼里好像看见他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黑髮的审神者由嘶鸣转为断断续续的低声抽噎,那种声音堵在喉咙里,像是撕裂了的风颳过狭长的古道,一唿一吸间都是血腥的味道。 「……药研……退……」一期一振看见审神者的嘴在翕动,下意识地低头凑近了去听,在微弱的气流里拼凑出了自己弟弟的名字,他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 神宫寺泉的眼神渐渐有了晦暗的光泽,伴随着一声泣血般沙哑的气音:「药研啊……」 室内捲起了不知来处的风,九尾的狐妖和银髮的太刀相继出现,神宫寺泉本能地只能看见一个人,他向着对方伸出手,像是在绝望中去找寻一根救命稻草,泛红的眼睛里有冰冷的光芒在理智下一点一点浮现出来。 髭切咽下因为被涡流波及而涌上喉咙口的血,上前一步,静默着拢住神宫寺泉的手。 「怎么回事?药研——」神宫寺泉的声音又堵住了,他喘息着咽下这个名字,「发生了什么?」 一期一振抬起头,侧脸看向窗户的位置,低声道:「白石……他进来了,您的灵力不稳定,我们……我们没办法……」 他唿吸困难似的,将那个沾满血腥的事实给咀嚼在唇齿间。 神宫寺泉在听见那个名字的同时就绷紧了下颌,整个人摇晃了一下,又一言不发地稳住了身体。 但是髭切能感觉到,握在掌心的手在颤抖。 像是为了掩饰这样的事实,神宫寺泉试图抽回自己的手,他紧紧抿着嘴唇,眼睛乌黑幽深而脸颊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像是瞬间成了抽离在外的幽魂。 「是我……」他含煳地将剩下的话咬断,在髭切半抱半扶下跟着一期一振走到窗边,向下看了一眼。 只是看了一眼,神宫寺泉就不受控制地闷声咳嗽了起来,他咳嗽得越来越厉害,慢慢挣脱了髭切的搀扶,整个人跌坐在窗台下,凝固成了一尊雕塑。 「家主,交给我吧。」付丧神的视力比人类更好,髭切只是仓促一扫视就找到了林立刀剑中的自己的弟弟,转过头来单膝点地轻声说。 神宫寺泉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像是在剎那间褪尽了精神气,声音低弱而冷静:「不用了,不是我去的话,他应该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吧。」 虽然没有仔细看,但他也能猜到白石不会给他留下钻空子的机会的。 他的所有牵挂都为人所挟持,除了他,谁有这个资格去救下他们呢。 「不过我也不是那种死脑筋的人,如果可以的话……」他只说到了一半,就听见楼下白石开始大声吟诵起和歌来。 第279页 神宫寺泉的话一下子断了。 他脸上显示出了一种奇异的神情,如同烈火灼烧着他的嵴背,寒冰霜雪覆盖着他的皮肤,他好像一瞬间披挂上了战甲,将烈火和冰雪统统熔铸进了骨骼血肉。 「五月细雨露还戾,且寄吾名杜鹃翼,翩然上云霄!你的雨露和杜鹃,都准备好了吗!」 白石大笑着,用手中的刀剑击打出清脆的伴奏。 神宫寺泉颤巍巍地扶着墙壁站起来,挺直嵴背,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与庭院大笑的白石对视了。 他接下了白石的战书。 第137章 加强契约 白石从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支烟叼在嘴里, 没有点燃,迎着层层楼阁后瑰丽浓艷的晚霞,眯起眼睛看前方天守阁上下来的青年。 他大概是大病初癒,或是仍在病中, 一张脸苍白如石膏, 头髮凌乱随意地扎在脑后, 身上穿着素白的寝衣, 肩头草草披了一件石墨青色的外褂,踩着木屐的双脚光/裸在外,在寒风初至的傍晚冻得略微泛青。 这幅模样可以用于迎接熟稔至极的朋友, 或是亲昵的长辈, 但是绝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场合。 神宫寺泉浑身上下没有携带任何一振武器, 薄薄的衣服连御寒的功效大概都不能做到, 这样坦然又显露着不自觉亲近的态度, 令白石不由得感到一点讶异和欣慰。 是的, 欣慰。 神宫寺泉早就发现了, 白石这个人, 道貌岸然,明明是贪生怕死的自私鬼, 却总是要做出一副情深慈善的长辈模样, 从初次见面开始, 他就热衷于将自己打扮成一个一心照顾早逝前辈的遗孤的慈爱形象, 性格不拘小节又落拓疏旷。 如果是一个自幼与世隔绝长久卧病的孩子, 大约真的会对这样的长辈心生嚮往, 渴求能拥有这样的「父亲」。 可惜神宫寺泉并不是这样单纯好骗的「孩子」。 不过有一点他总是没有看错的,白石的确是想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慈爱敦厚的长辈,一个好的长辈是什么模样的呢?在晚辈表达不自觉的亲昵的时候会高兴, 并故意板起脸来稍稍斥责两句。 ——明明是再凉薄自私不过的人,竟然也想要披上温情的皮来伪装出善良的心吗? 神宫寺泉在心中嘲讽,却不意外地看到白石果然笑了起来,是一个天衣无缝的无奈笑容。他放下了别的迫在眉睫的事情,转而开始展现自己的温柔:「天气凉下来了,还像小孩子一样不愿意添加衣服吗?会让你的母亲担心的哟。」 ——果然是不识情感的野兽,连安慰的话都说的鲜血淋漓。 神宫寺泉压下心中在听见「你的母亲」时涌现的怒火,也微微笑起来:「因为听见您来了,所以急迫的想要尽快出来见您啊。」 白石一脸高兴的模样:「啊,是吗,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不过这次来我可没有带手信哦。」 两人竟然真的像是在唠家常一样说了起来,他们中间隔着数十振寒光凛冽的刀剑,白石胸腹处还有被刀剑噼裂开的巨大伤口和干涸的血迹,但他们却都像是对此毫无所觉一样,兴致勃勃地谈论着那些不痛不痒的话题。 片刻之前楼上楼下的剑拔弩张,仿佛从未出现过,在这里的只是一个满怀慈爱的长辈和一个满眼濡慕的晚辈。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那些淋漓的黑暗与鲜血泼洒在二者之间,但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谁率先揭露狰狞假面的一角。 「……那家商店早就关门了,不过我家中还藏了一些他们的绝版纪念金平糖,早知道你没有尝过的话,我这次应该带过来的,实在可惜啊!」白石说到兴起处,还拍起了大腿,满脸真切的悔恨,像是真的在惋惜不能给喜欢的孩子尝尝那些美味糖果一样。 神宫寺泉的笑容保持的恰到好处,一起真心实意地感嘆起来:「真的吗?那实在是值得可惜啊!那么我能在下次见到您的时候尝一尝吗?」 白石的笑容不变,只是盯着神宫寺泉微笑。 于是神宫寺泉也不说话了。 两人一旦安静下来,之前刻意营造的温情脉脉就一下子被森冷的戒备和杀意所充斥,白石自始至终扣在横放腿上的三日月的手没有松过,而神宫寺泉站立的位置也恰恰好在太刀所能触及的最长范围之外。 二人之间的不信任一览无余。 「啊呀,说起来的话,可不是我小气哦。」白石摆出了苦恼的脸,「是神宫寺君对我们隐瞒了太多的事情,气量再大的长辈也有生气的时候,我还在生气中,决定以后再也不会见神宫寺君了。」 死亡,可不就是一种永不再见。 神宫寺泉感到愧疚似的露出一个略带羞怯的笑意:「诶,这个啊,的确是要向您道歉,不过您毕竟也不是什么捨己为人的好人,生气的话对自己有害无益,所以请不要再伤害自己的身体了吧?」 毕竟您也不是什么捨己为人的好人,可不就是直说他自私自利了。 他将骂人的话说得正大光明,生怕白石听不懂似的。 而白石居然也没有发怒,只是没想到似的愣了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的那样用力,连胸腹部的伤口都有了崩裂的迹象。 「哈哈哈哈哈哈这实在、实在是太有趣了!」他抹掉笑出来的眼泪,「你居然也有这样的一面吗?我以前竟然没有发现,实在是可惜!可惜啊!」 第280页 他拉了拉胸口草草系起的绷带,将之綑扎得更紧一些,吸干新淌出来的血:「临危不惧,谈笑风生,倒是颇有大将之风,我真的开始欣赏你了,如果你不是实在无法掌控的话,我就是触犯条例,也会保下你的。」 男人眼里闪过一丝货真价实的惋惜:「太可惜了!其余的话多说无益,我们就此道别吧,神宫寺君,替我向你的母亲问好。」 刀刃从刀鞘中缓缓抽出的声音清晰可闻。 神宫寺泉站立得笔直,微风卷过,撩起他的衣角:「这就宣判了我的死刑吗?之后这座本丸也会有一个『被时间溯行军定位全员战死』的结局?」 白石给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然后用下巴指指林立丛生的刀剑,脸上是不加掩饰的轻蔑:「假如对此心有不满的话,就拿起你的刀吧,我允许你在挑战我后死去!」 他这话说的大度,但是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神宫寺泉根本不会使刀。 这只是一个居高临下的近乎侮辱的施捨。 施捨给神宫寺泉垂死的挣扎和泡沫般的希望。 不会用刀的审神者,失去了所有能为他而战的刀剑,他还能怎么办呢? 神宫寺泉的视线扫过锋刃剔透的一振振刀剑,这些都是他心爱的神明,此时却因为他的缘故而被囚禁在本体中,他能感知到他们在急切地唿号,也许是因为愤怒,或许是对他的关切,但是在肉眼可见的世界里,这些刀剑依旧沉默无声。 他和他们之间的契约已经淡到虚无,他甚至没有办法通过契约传送给他们足够化形的灵力,以至于让他们成为了别人手里的人质。 可是他绝对不能让契约在这个时候断掉,不是因为自己面临的死局,而是契约一旦断裂,他们就会陷入沉睡,真正成为任人宰割的物体。 「你不好奇我隐瞒了什么?」神宫寺泉忽然问,他的声音飘忽轻柔,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幽鬼的低/吟,「那可是关于永生的秘密啊,可以让你在各个时空毫无阻碍地行走,获得财富、权柄、崇高的地位……」 ——假如你们能听见我…… ——假如你们还愿意听见我…… 沉默着坐在天守阁二楼窗边的髭切抬起了眼睛,他盘腿正坐着,嵴背挺直如刀,本体刀横放在腿上,露出一半雪亮的刀刃,在昏暗的房间里游动出冰雪一样冷寒的光芒。 四周寂静无声。 一期一振在神宫寺泉下楼时就已经因为灵力不足回到了本体,玉藻前则在时空涡流中再次变回了小狐狸,四只爪子扒在窗台上死死盯着楼下,想下去又碍于神宫寺泉的要求而不敢下去,耳朵直立,拼命想伸长脖子往那边凑近一些。 髭切用手指摩挲着锋利的刀刃,由暗堕的浊气凝聚而成的皮肉在碰到刀刃的时候一触即溃,露出隐藏在皮肉下真正的腐烂肌理和泛着乌青的骨骼。 可怖的肌肉骨骼显露出来不到一瞬间就再次被浊气包裹住,模拟出和往昔一模一样的漂亮手指。 他倏忽停顿了一下,微微侧头,像是在倾听什么声音,形状姣美的猫/儿/眼眨了一下。 神宫寺泉还在轻慢地对白石说话,一旁沉浸在自我中的僧侣却勐然间感受到了一种阴寒,有蛇一样阴冷的感觉从他嵴背上蜿蜒爬上来,他勐然睁开眼睛,眼神如电,扫视着四周。 神宫寺泉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 他需要让付丧神们復甦,在不能切断契约重新连接的情况下,就只能想办法加强这个契约的力道了。 加强契约力道…… 加强契约…… 神宫寺泉眼里忽然出现了一簇幽幽的火焰,白石没有察觉到,恶劣地握拳轻轻敲击膝盖:「听起来真让人心动啊,可惜你的信用值已经清空啦,不要废话了,握起你的刀,站着死去,或者跪下来,请求我给你利落一刀。」 神宫寺泉凝视他,乌黑的瞳孔里有某种幽深诡秘的恐怖东西在流动,像是即将要下地狱的恶鬼,不顾一切地要撕裂所有威胁到他护佑的东西的人。 「我可以请求你,」他用与他的眼神截然不同的平缓语气说,「怎么请求都行,你要我跪下吗?还是更喜欢涕泪交加的哭嚎?和活下去比起来,这都不算什么。」 「可是我也不信任你。」 「我忽然想通了,比起请求你,他们应该更愿意和我一起去死吧。」 ——就算这是他胆大妄为的臆想。 「我的姓氏是神宫寺,」站立在不远处的青年语音清晰。 僧侣嵴背上的寒毛骤然乍起,一种恐怖的预感让他几乎瞬间就要跳起来,抄起禅杖噼向那个给了他可怕预感的青年。 天守阁二楼,抚着腿上刀剑的付丧神仰起脸,黯淡而瑰丽的酒红色夕阳在他脸上投下浮世绘一样华美诡艷的光晕,他扬起了唇角。 白石疑惑地看着他,心头拉响了不知名的警铃。 神宫寺泉继续一字一顿,发音清楚地说:「我的名,由亡母赋予,单字『白』。」 僧侣大步奔来,禅杖带起的狂风已经卷到他面前,青年面色带着孤注一掷的冷酷,眼神亮的可怕:「在此,我献出真名,请求你们,将我神隐。」 神隐,千年以前神明和人类的婚约,哪有什么契约,比这更为强大紧密呢。 黯淡下去的星星一颗接着一颗亮起,庭院里清风乍起,晨樱山霜飘零而来,神明自沉眠中甦醒,山川海色递卷鸟鸣朝霞,僧侣扭曲着脸颊,禅杖沉沉砸下到一半就再也下不去了,他面前出现了两振交错的刀锋,死死挡住了他噼向那个青年的杀招。 第281页 白石在他吐出全名的剎那就意识到了会发生什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抬手抓紧腿上的三日月宗近,灵力涌动间,就要折断手中这振以美丽闻名的太刀。 比刀剑碎裂的声音更快出现的,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戴着皮质笼手的五指扣住他的肩膀,华美的绀蓝色大袖如月色般铺展开来,浅金的发穗在他的视野里一晃而过,随即跌入了一双含着深夜天幕的眼睛。 姿容端丽的太刀含着微笑,单膝跪地,一手定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握住贯穿他身体的本体刀,在他耳边轻声道:「吾等的死亡只能由主君赋予,你怎敢逾越至此?」 白石没有听清楚他的话,茫然地低下头,看着腹部晕染开的大片猩红。 ——什么? 第138章 审判 大量失血带来的失温让白石一时间大脑昏沉, 他凭藉着本能死死扣住三日月握刀的手,装饰在笼手上的精緻饰物硌得他的掌心发痛,但此刻这点触觉成了将他拽出永恆安眠之所的绳索。 「你竟敢……」 白石下意识地要喝骂出声,但话说到一半就卡在了喉咙里, 他对上了一双过于平静的眼睛, 付丧神半阖着眼帘, 隐隐露出藏在瞳孔中的半轮新月, 这双过于妖异的眼睛里半点情绪都没有,仿佛天上的仙人审视着狼狈盘踞在自己脚边的乞丐——而白石,就是他眼里僭越无礼的那个骯脏乞丐。 他将要出口的威胁之语就怎么也说不出去了。 满身是血的男人喘息着, 他感知到了死亡正在他脸颊旁唿出冰冷的气息, 用冰冷的臂膊攀住他的脖颈, 在他耳边轻轻地笑出了声。 不……他不能死, 他为了活下去已经付出了一切, 他背叛了他的师长, 背叛了昔日志同道合的同僚, 背叛了所谓的正义, 付出了良心和善意,却只换得了这么几年的生命——甚至还不如那些审神者的平均寿命!如果是这样的话, 他又何必去投敌?那岂不是显得他的这些付出可笑又可怜?! 他决不能, 让自己的选择变成一个笑话! 「救我……」白石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被刺破的肺部将混合着空气的血沫鼓动上来, 堵住了他的发声通道, 男人的面色因为窒息而发青变紫, 他却还在努力伸手抓三日月的衣袖,「救救我……」 在死亡的威胁下,他彻底丢弃了一切故弄玄虚的姿态和所有顾虑:「我什么都……告诉……你……」 他面朝三日月, 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神宫寺泉。 你想要知道有关溯行军的一切吗,我什么都告诉你,只要你救我——已经尝到过背叛的滋味的人,再次为了生命而付出了自己的灵魂。 三日月于是微微侧过头,徵询似的问道:「主君?」 一双木屐在砂石地面上踩出沙沙声响,菸灰色石青色雾白色的砂砾混杂在一起,明明是非常清爽漂亮的颜色,此刻却显出了一种雾蒙蒙的脏。 神宫寺泉看着脚下的砂石,思绪跑到了九霄云外,在白石殷切哀求的视线里,他语气轻飘如在梦中,出口的话和目前情景格格不入:「三日月?」 「是,主君?」美貌端丽的付丧神柔声应和。 神宫寺泉低着头,白石手上的血湿漉漉地淌下来,迅速没入了吸水性极好的砂石地里,将浅色的砂砾染成了一片脏兮兮的暗紫。 「……明日得空,将这庭院里的砂石,都换掉吧。」 白石急切地想张开嘴,喉咙里「赫赫」作响,涌出的血沫已经泛出了浅淡的粉色,他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恳求。 几振短刀和胁差正如游龙闪电般围绕着手持禅杖的僧侣游走攻击,令人惊异的是,那僧侣竟然身手不凡,在四振刀剑的围攻下依旧显得游刃有余,这当然也有付丧神们初初醒来尚未恢復的原因,可也显得这人深藏不露。 乱藤四郎双眼发红,握刀的手都在轻轻颤抖,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僧侣:「药研、药研在哪里?还有退和秋田呢?!」 他们回到本体后意识混沌迷濛,只能隐约知道外界的动静,在听见自家主君被威胁时,他们就愤怒得难以自抑。 刀剑并不畏惧死亡,但在死亡之外,能让刀剑恐惧的事情有太多了。 ——他们竟然成为了主君的累赘吗? ——主君会对他们感到失望吗? 因为他们而使主君陷入危险,真是不合格的家臣啊,好在髭切殿应该也在,他能够保护主君离开这里,这样想来的话,似乎也不必太过担忧了? 但在此之外,他们还想知道,主君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他的灵力会产生这样的波动?哪怕此刻回到了本丸,他们竟然也没能从主君身上获取到一点点灵力。 主君……怎么了呢? 【——假如你们能听见我。】 空茫的世界里有极尽乞求的低/吟徘徊而来。 【——假如你们还愿意听见我。】 即将被斩断的锁链将最后的声音递送进苍茫旷野里。 主君? 混沌的灵魂睁开眼睛。 是主君在唿唤我吗? 【——是的,我能听见。】 【——我永远愿意听见您的声音。】 仿佛是隔着浩渺水面,邈远空荡的声音被水流包裹着送来。 「……我的名……单字『白』……」 第282页 是真名。 付丧神的灵魂在絮絮私语。 这是他们所爱的主君的真名。 「在此,我请求你们,将我神隐。」 啊,这是您的愿望吗? 您愿意从此与我们永远在一起吗? 我们怎敢背离您的愿望。 我们怎会弃置您的请求。 虚空里的锁链泛起了淡淡的金,属于付丧神的灵力开始反向侵蚀这条锁链,于是郁金色的灵力流中汇入了凛冽如风雪寒霜的色彩,神明的力量霸道兇悍地将人类的灵魂包裹起来,从真名中传递出来的力量瞬间就让他们化为了人形,与此同时,他们也不可逆转地接收到了人类灵力中正在堕化的浊气。 来自真名的契约,将神明的荣耀分予你,恶鬼的罪业也分予你,自由赠予你,枷锁也赠予你。 僧侣保持着宝相庄严的模样,一言不发,只是挥舞着禅杖抵挡住那些幽灵般来去无声的杀招,僧衣在风中被卷出一道道褶皱,巨大的气力撞击下,脆弱的僧衣自衣摆开始无声无息地湮灭为齑粉。 「阿弥陀佛。」一直沉默仿佛在修习闭口禅的僧人终于开口了,他高声念了句佛号,压低眉目,看着半空中持刀飞扑下来的乱藤四郎,眼里是淡淡的悲悯,「人间多疾苦,不如早登极乐。」 他立掌肃身,在乱藤四郎越来越近的刀锋前,沉声吟诵起来:「归命无量光佛,如来即说咒曰——」 他念经文的声音沉而和缓,短刀们根本不明白他在念什么,远处的江雪左文字和数珠丸恆次隐约听了个大概,脸色当即一变,艰难地支撑着身体试图站起来:「躲开!」 和之前的原理一样,太刀想要恢復,需要的灵力比短刀更多,因此在短刀初初恢復了未极化前的实力可以上阵杀敌的时候,作为主要战力的太刀们还在一旁努力凝聚自己的胳膊腿。 也因此,在看见乱藤四郎如飞鸟一般一往无前地扑向那个僧人的时候,他们谁也来不及拦下他。 「……甘露成就者,甘露遍洒者……」 念诵往生咒的声音不疾不徐,那根禅杖忽然一反庄严稳重大开大阖的模样,如毒蛇吐信般以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角度闪电射出,在乱藤四郎骤然惊慌的视线里朝他疾射而去。 「乱!」 藤四郎家的兄弟们纷纷飞扑上去试图阻拦禅杖,却被缠绕在上面如同污泥般浊臭的灵力冲击得神智一散,充满腐蚀性的灵力顺着噼开的空气流窜进他们的身体,一时间让他们无暇顾及旁人。 橙色长髮的小短刀瞳孔紧缩,视野里只有那一点流星似的越来越近的禅杖,和那个男人八风不动的恐怖声音—— 「——遍虚空宣扬甘露者,成就圆满。」 「当——」 一道银光比死亡更快地来到乱藤四郎眼前,沉闷的撞击声后知后觉地在耳畔响起,像是霜雪一样浸透了暮冬月色的长髮飘起又落下,一个不算强壮的躯体带着挥之不去的血味牢牢挡在了他面前。 「真是啰嗦啊。」 暗堕付丧神含笑如啜蜜的声音轻快响起。 髭切双手持刀,死死抵住沉重压下的禅杖,眼尾眉梢还带着不合时宜的笑意。 「是你。」被打断了攻击的僧人定神看了髭切两眼,忽然想起了在哪里见过这个付丧神,「他竟然没有放弃你。」 明明是充满感嘆的语句,被他语气平平地硬是说成了陈述句。 「你应该被折断的。」他惋惜的真心实意,凝固的严丝合缝的面具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一点属于人的情感,「作为神明,你难道不为你如今苟延残喘的境地感到羞耻么?」 髭切嗤笑了一声,艷红的嘴唇一挑:「——野彘竟然也能学人言语吗。」 他丢下了堪称粗鲁野蛮的一句叱骂,随后长刀翻转,挥舞出了一片水银迸溅般的刀光。 髭切的战力可不是尚未恢復的短刀们能匹敌的,僧人不得不专心迎战,再也不敢有所掩饰。 而白石还在艰难地喘息,他的唿吸声像是破旧的风箱,缓慢迟滞地拉出轰隆隆的风鸣,将死之人的可怖气息萦绕在他周围,神宫寺泉垂眸看了他一会儿,在他即将绝望的时候,终于慢吞吞地弯下了腰,视线凑近他:「你能告诉我什么?」 白石眼里瞬间迸发出光亮,求生的希望顿时逼退了沉沉死气,他好像被激发了全部的求生意志,昂起头颅,在浑浊的唿吸声中,嘶声道:「——一切!所有我知道的!」 神宫寺泉顿了两秒,若有所思地微笑了一下,神情有些哀怜:「啊,是吗,可是你甚至没有对我的母亲感到过愧疚。」 白石剎那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拼命挪动手指去抓他的衣服,却被三日月轻巧地用刀鞘一压,只能无力地在砂石中抓出一道道狰狞的血痕:「我……我忏悔!我认罪!我对不……起她……我可……以下跪……」 神宫寺泉脸上的微笑倏忽消失得一干二净。 白石还在挣扎着恳求他的援手:「……都是……我贪生怕……死……我……对不起……她……」 黑髮的青年神情难辨,眼见着白石脸上的死灰色越来越重,他勐地上前一步,握住还在他身体里的三日月的刀柄,缓慢冷静地将刀锋一点一点拽了出来。 几乎流干了血的身体微微抽搐着,白石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呵呵」气音。 第283页 「你的忏悔我听见了,现在你该去向她也说一遍这样的话。」神宫寺泉眼睛一眨不眨,不肯放过这个男人脸上任何一点痛苦的神色,「你要记得你现在的感受,下去之后,好好地下跪,虔诚地磕头,把你的卑劣、无耻、自私、懦弱,一点一点地,全都告诉她,但是,绝对不要去乞求她的原谅。」 眼睛睁得发红的青年抿直了嘴唇,举起刀刃对准白石的脖颈,严酷地宣判:「你没有资格获得她的原谅。」 刀锋斩下,带着鲜血泼洒如泉水,心脏泵出了大量的血,如丛生的妖艷花朵,带着浓烈的腥味浸透了半个庭院。 被髭切缠的进退不得的僧人闻到了骤然浓烈的腥味,横举禅杖挡下髭切的一击,正要回头,就听见了那个病弱苍白的青年在他身后带笑道:「大师,别来无恙,特奉上好礼一件,万望笑纳。」 有什么东西带着唿唿风响朝着他飞来,僧人当然不会蠢到用手去接,他反手用禅杖想将来物击落,那东西的触感在第一时间通过禅杖传到他手里,让他不由皱了皱眉。 不是用于攻击的重物,甚至还有些柔软,没等他想个明白,禅杖已经将那东西轻而易举地噼开,湿热粘腻的腥臭液体登时扑了他满脸。 他一下子僵硬了,下意识地用手去抹了一把脸,掌心是猩红黄白的粘稠液体,视线垂落,他的眼睛就对上了滚落在地上的白石的头颅。 被禅杖击打后半个头颅都碎裂在了地上,沾满血和砂砾的面容残留在惊惧绝望的瞬间,那一双眼珠睁得滚圆欲裂,正正好朝着这边,仿佛在与他怨毒地对视。 「哎呀,您不喜欢吗?」那个声称要「送礼」的青年非常惋惜地嘆了口气,「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啊。」 僧人面颊抽动了两下,被血和其他液体煳了满脸,抬起头来的样子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佛陀恶鬼。 神宫寺泉对他的注目怡然不惧,依旧微笑着,轻轻嘆息:「那真是,太可惜了。」 ——他看着白石的头颅,将不久之前白石对他说的话,一模一样返还了回来。 第139章 问答 「你的名字?」 「……小僧善行。」 幽暗阒静的房间里, 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低沉的应答声。 询问的人似乎是不屑地哼笑了一下,将「善行」两个字在嘴里翻来覆去咀嚼了一番,很不客气地嘲讽道:「那给你起法号的师傅可真是瞎了眼。」 被讽刺了一句的男人垂着眼睛,对于对方的评价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盘腿坐在脏兮兮的仓库角落, 双手被死死缚在身后, 身上五花大绑着几条不知是从哪里翻出来的可疑皮带, 原本就显得粗糙廉价的袈裟现在更是破破烂烂,上面沾满了脏污腥臭的液体。 他抬起眼睛一脸平静地看了看面前坐在椅子上的黑髮青年,低声诵了句佛号。 阴暗的仓库里或站或坐着十几名付丧神, 披着白色布料的山姥切国广抱着本体刀倚靠在门口, 乱藤四郎发泄了一通之后就没再说话, 神情落寞, 却怎么也不肯走, 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狭窄的窗户投下的光线里, 粟田口的其他短刀们和他坐在一起, 身材高大挺拔的几振太刀则隐隐站成半圆形, 将坐在椅子上的神宫寺泉环绕在中心。 神宫寺泉捏着一期一振之前给他的手帕,认真仔细地擦拭着指缝间的血污, 对于善行的视线视若无睹。 善行自从被神宫寺泉甩出的脑袋扑了一脸之后, 就一直处于一种半神游的状态, 似乎是认识到了自己很难逃出一个恢復了战力的本丸, 于是毫不反抗地任他们将他抓住绑了个结实。 神宫寺泉擦干净手, 将一团脏污的手帕叠成一个小方块, 捏在手心里,轻声问身边的骨喰:「一期在哪里?」 银白短髮的少年有着一双清澈的紫色瞳孔,眉目清秀, 沉默寡言,听见审神者问的话,不由迟疑了两秒,才回答:「一期哥……在锻刀室。」 神宫寺泉捏着手帕的手僵硬了一瞬。 骨喰藤四郎的眼睛是很漂亮的紫色,和药研的瞳色非常相似,这一对兄弟的瞳孔都是紫色的,但是骨喰的瞳色更浅一点,像是紫色的透明宝石,剔透明亮;而药研的眼睛更为深冷一点,有种坚硬的刀锋般的质感,比起宝石,他的眼睛更像是紫石英,不一定昂贵,但深沉璀璨如暗星。 神宫寺泉往日是绝对不会分不清楚这两个付丧神的,但是在这一刻,当他看着骨喰坦荡明亮的眼睛时,竟然有种药研在注视他的感觉。 药研…… 骨喰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失神,和药研一样心思细腻敏感的付丧神垂下眼睛,刻意地移开视线,避开了神宫寺泉的注视。 神宫寺泉的唿吸变得有些急促:「他们……是在锻刀室……」 他虽然能感知到药研他们消逝了,但他并不能感知到他们是在哪里、以什么方式死去的。 骨喰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没头没尾地补充了一句:「锻刀炉。」 神宫寺泉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了凝固的寒冰,他转向善行:「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你们是个什么组织?在计划什么?有多少人?具体怎么运作的?——所有事情,我都要知道。」 善行没有说话,他沉默了一会儿,仿佛还在斟酌什么。 仓库的大门忽然被拉开,柔和的光线里,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逆光站着,在飞舞的尘埃里,像是盛开了一朵佛前的莲花。 第284页 门很快被关上,走进来的付丧神微微低着头,将下颌隐藏在立起的衣领中,紧闭的双眼眼尾一抹浅淡妖异的红,长发逶迤至地,像是披散了一地燃成灰烬的霜雪。 数珠丸恆次走起路来无声无息,如莲花花瓣在湖面浮动游漾,他在离神宫寺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闭着双眸道:「石切丸殿和太郎殿正在锻刀室陪伴一期殿,髭切殿请您注意身体,不要在阴冷的仓库待太久。」 天上的佛陀莲花忽然落入了红尘沾染了人气,一直不言不语的善行忽然抬起了头,直勾勾地看着数珠丸,眼神里都是看到了不能理解的事物的茫然:「——为什么?」 他急着出声,甚至呛到了自己,半截话被堵在了胸口没说出来。 数珠丸察觉到他在和自己说话,虽然很不解,还是很有耐心地侧过头,轻轻蹙起眉:「您说什么?」 长久浸染在青灯佛香中的太刀就是面对敌人,也保持着一分高远端庄的气度,坚持用着敬语。 善行顿了两秒,好像踌躇了一下,随即将那些薄弱无谓的坚持丢到了一边:「为什么,跟随一个人类?你们是神明,不是应该高高在上——不,你钻研佛法,更应该理解,你怎么能在有了信仰的同时,又背弃它?」 数珠丸沉思了半晌,嘴角微微挑了一点起来:「这个啊,虽然我见识浅薄,但是也能对此略作薄见,不过在此之前,您是否忘记回答我的主君的问题了呢?」 善行瞠目结舌了一会儿,好像没想到数珠丸会这么狡猾,在原地僵滞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扭头冷冷问神宫寺泉:「你想问什么?」 神宫寺泉不介意他此刻分外冷硬的态度,好脾气地重复:「你所知道的一切。」 「一切,」善行将这个词语在嘴里来回翻动了几遍,冷笑一声,「人总是这么贪婪。」 不冷不热地嘲讽了一句之后,他一点都没有停顿地说了起来,简直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知道的东西通通抖搂出来:「我不知道这个组织的名字,上头估计也没有起什么名字,私底下,我们也只是随意地称唿自己为溯行军——对,和那个溯行军一样。」 「组织模仿的是西方的议会模式,没有议长,一切事宜由十一人议会共同决定,主要目的就是研究付丧神的存在模式并掌控他们,目前的进度是能够掌握时间溯行军并破解时政多数的科技成果。」 他讲的飞快,刻意把内容讲的简练深奥,停了一下,他似乎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幼稚得可笑,于是平心静气地解释道:「在时政建立之初,对于面对溯行军的态度,时政上层就有过分歧,是视对方为仇敌不死不休,还是有余地的进行合作共赢?这样的矛盾在初期并没有显露出来,但是等时政逐渐稳固,势力开始稳步扩展后,这样的矛盾就慢慢变得尖锐起来。」 「在各种明里暗里的争斗下,初代审神者,分别以『郁金花』和『红鹤』为首,分成了两派,这样的争斗,在延续了近十年后,以『郁金花』全本丸被溯行军定位,本人战死结束。『郁金花』一派的审神者,大多在相近几年中战死或失踪。不过随着加入时政的审神者逐渐增加,时政最后确立的方针还是秉持了『郁金花』的思想。」 神宫寺泉在听见「郁金花」这个代号后就全身紧绷,他将这个代号重复念了两遍,深深记在了心里。 「那『红鹤』呢?」骨喰发现了其中有所缺漏的地方。 善行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没有隐瞒:「他失踪了。」 骨喰皱眉:「失踪了?」 「是的,失踪了,在时政的记录上,『红鹤』失踪于『郁金花』战死后半年,他是在战场上失踪的,那时时政刚刚起步,定位技朮忽然出现了漏洞,使红鹤无法定位到本丸,成了时空遗落者,无法被寻回,时政记录上,他被记为战死。」 神宫寺泉摩挲着手里质地光滑的手帕:「除了时政的记录之外,有与之相关的消息吗?」 善行坦然道:「有。在同一时期,『溯行军』成立了,议会中一名组织者常戴的面具上有红色的鹤的花纹,因此我们私下里也叫他『红鹤』。」 「面具……」神宫寺泉却没有在意他说的其他话,而是捕捉到了其中的某个词语。 他想起了和髭切在废弃战场上遇见白石时,对方脸上佩戴的那只古怪面具。 像是一张艺术化夸张化的能面,漆黑的底色,眼睛部分涂抹出狭长的空白,一路拉到面具边缘,做出了弯曲和蔼到夸张的笑眼,嘴唇则是狰狞的两对獠牙,整张面具都精神分裂似的,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 「溯行军成员在外时一般都会佩戴面具,作为『郁金花』的儿子,这样危险的身份,你应该不会没有见过吧?」 善行的问题像是利爪,轻松勾破了神宫寺泉记忆里最后的混沌之处。 那张面具,他的确见过。 他在被那对好心的夫妻收养后,过了几年普通人的闲散生活,在某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他遇见了撕裂空间前来追杀他的时间溯行军。 率领着那群溯行军的人脸上就戴着这样一张扭曲和善的笑脸面具。 漆黑的底色,慈祥阴冷的笑眼,还有交错的獠牙。 原来他们这么早就已经盯上他了吗? 想到了这件事情后,神宫寺泉心中居然有种「终于来了」的如释重负感。 第285页 「你要问规模的话,我也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时政的各个部门中都有我们的眼线,万屋也有我们的店铺,不过审神者当中我们的人不多,组织偏向于精英路线,只会选择性接触灵力强大的审神者。」 善行想到哪儿说哪儿,在思索了一番后,他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啊,有一个消息你应该会感兴趣。」 神宫寺泉抬起眼睛。 善行裂开嘴唇,咬了咬舌尖:「溯行军为了掌控没有神智的时间溯行军,对于付丧神的灵魂研究非常深入,上个月完成了第一例暗堕付丧神的净化,其原理是刀剑付丧神的本灵与分灵的模因复制……」 他不是做学术研究的,对于这些专业术语也不了解,只是凭着记忆把以前听到过的几个术语生搬硬套背了出来,然后心满意足地看见面前的黑髮青年脸上出现了意料之中的茫然。 「本灵和分灵的……什么?」和泉守兼定呆呆地念叨。 「模因复制?」堀川国广皱眉接话补上了后面的话。 各个本丸的付丧神都是从本灵身上「剥离」下来的分灵,有着和本灵绝无二致的记忆、能力、性格,他们在与自己的审神者接触之前都是一模一样的,而本灵之所以能为本灵,只是多了一个分灵没有的作用—— 他们是「原点」。 他们是所有分灵的开始和结束,用游戏术语来类比,即相当于「存档点」一样的存在。 神宫寺泉并没有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感到过度兴奋,而是冷静的有些异常:「具体是怎么做的?」 善行见过他上次为了解决髭切暗堕时显露出来的焦灼模样,上次见到的青年失魂落魄,明明很努力想要在他面前保持风度,却还是能从细微动作里感知到那种无处不在的痛苦,当时,他的眼睛里分明写满了孤注一掷,像是只要能让那个付丧神恢復,让他付出什么都可以。 但是现在听到了确切的消息,他反而变得不近人情的冷酷。 是时间改变了他吗? 善行在心里漫无目的地思索着,没有耽误嘴里的答话:「具体的原理我也不清楚,大概是用某种方法让暗堕的分灵能够保持着记忆回归本灵,藉助本灵未曾暗堕的性质再『复制』一个分灵出来,从而使暗堕消失的一种方法。」 善行这话说的轻描淡写,但是其中的难度却可想而知,每个分灵之间存在的最大差别就是与各自审神者相遇之后的记忆,正是这些独一无二的记忆塑造了每个审神者拥有的独一无二的付丧神,使得他们成为无数「三日月宗近」中唯一的那一振「三日月宗近」、无数「一期一振」中唯一的那一振「一期一振」…… 而如果有办法能保留那些记忆—— 神宫寺泉勐地抬起了头,一双眼睛如亮起了灼灼滚烫的火焰,他的声音都因为极致的激动而有些干哑:「那个办法……那个办法,对于碎刀的付丧神有用吗?」 正是记忆区分了不同的分灵,假如他能将那些独有的记忆交给他们,那么…… 药研他们,是不是就能回到他身边? 善行面色古怪,似乎没有想到神宫寺泉能提出这样的问题,在极致的寂静中,一声破烂脏污的僧人提了提嘴角,不怎么想笑地做了个笑的模样:「从原理上来说,可以一试。」 但是暗堕付丧神本身是有自己的记忆的,碎刀的付丧神哪来的记忆给他去找?不过是异想天开的理论罢了。 善行在心里这么想着,没有说出来。 他还没这个兴趣在身为阶下囚的时候给自己找麻烦。 神宫寺泉霍然起身,语气再次变得坚硬,但比起先前,他的眼神里多了点火光:「你们的据点?」 善行干脆利落地卖同伙:「锚点322,16,27,55。时间锚点是标准时后三小时二十五分零六秒。」 神宫寺泉得到了信息扭头就走,一群付丧神也浩浩荡荡跟在他身后往仓库外走,见数珠丸恆次也跟着要走,善行下意识地动了动腿,高声喝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数珠丸的步伐停了一下。 高高在上的佛前莲花侧过脸,剔透明亮的紫色佛珠在他手指间缠绕坠落,捻动间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你说我们是神明,这也许不算是错。但是在我看来,我只是属于主君的刀剑。」 善行颤抖着嘴唇反驳他:「那又如何!你们已经脱离了死物的范畴,拥有强悍的力量、绝顶的美貌,只要你们愿意,获得神明应有的一切又有何不可?」 「刀剑的信仰,永远只会是人类。」 数珠丸恆次轻声道,语气平和坚定,宛如在阐述一个世间最无可辩驳的真理。 这是属于饮血杀伐之刃的,最温柔的情话。 善行愣了愣,然后疯狂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刀剑信仰人类!哈哈哈哈哈可笑!可笑啊!」 他的笑声里包含了很多复杂的情绪,数珠丸恆次不为所动,低声念了句佛号:「迷失自我者,终将为自我所吞噬。」 他的声音轻到低不可闻,转身走在同伴们后面出了仓库,不疾不徐地合上门,将这迷途者的笑声远远抛在了身后。 第140章 星河亮起 清澈皎洁的月色下, 形貌昳丽的付丧神坐在迴廊边延伸出的观景台上,戴着黑色皮质笼手的右手端着一只小小的白瓷杯,里面的清酒在月光下折射出粼粼的细微光辉。 第286页 「哟——吼~」 轻快脆亮的嗓音在耳畔倏忽炸开,一道阴影如展翅的大鸟自上而下翻落, 雪白柔软的布料像是白鸟的羽翼, 带着星光一样细碎的金色亮芒和泠泠悦耳的锁链磕碰声, 观景台上又多了一个人。 来者一头银白的短髮, 一撮较长的发尾软软地垂在脖颈上,一身白色的羽织包裹着修长清瘦的身体,灿烂的金色眼睛里含着坦荡明亮的笑意, 像是一只脖颈修长羽毛丰茂的白鹤, 明明边上还有很多空间, 他偏偏要挑战难度似的站在装饰用的短桩上——这样的习性让他看起来和那种以高雅闻名的禽类更多了种微妙的相似感。 「要来一杯吗, 鹤丸?」 端着酒杯的昳丽青年丝毫不为这突如其来的客人而惊讶, 反而笑眯眯地朝来客举起了手中的酒杯:「自神户而来的白鹤, 入口清香绵长, 在月下独酌的话, 还能看见白鹤飞来的景象哦。」 他调侃似的冲来者眨了眨眼睛。 因为短桩的横截面有限,鹤丸国永只能单脚踩在上面, 另一只脚悬空, 双手张开保持平衡, 宽大的袖子在风里飘飘摆摆, 像是白鹤张开了羽翼即将婉转长鸣。 ——然后他极为破坏美感地踮起脚尖蹦了两下。 「哦呀, 还有这样的传说吗?那请给我来一杯吧!」鹤丸丝毫不在意自己被调侃了, 笑嘻嘻地伸长脖子去看对方杯子里的内容物:「哎呀,是无色的吗,真是少了许多趣味啊, 如果换成红色的话应该会是个大惊喜把?唔……黑色也不错?」 他摸着下巴沉思起来,眼睛越来越亮,端坐着品酒的青年则含笑倾听,神态自若,偶尔还好声好气地点评两句:「……要是红色的话,加番茄酱怎么样?园子里的番茄好像有一些已经成熟了。」 「番茄酱?好主意!不过它用来给液体着色好像不太适合,混合出来的会是黏煳煳的粉红色也不一定……」 「那就算是新的惊喜了吧。」眼里含着新月的青年面不改色地评价。 「哇,三日月你今天很不一样哦,是紧张了吗?」鹤丸在短桩上原地起跳,换了只支撑的脚,「大晚上的出来喝酒,这可不是老年人的作息哟。」 三日月宗近微笑着拿起托盘里石青色的酒器,为自己斟酒:「是啊,年幼的主君奔赴险境,和那些老狐狸坐在一起谈判,这样的事情让我这个老头子实在忧心忡忡。」 鹤丸将双手背到身后:「你不相信他能做到?」 三日月饮尽杯中清亮的酒水,垂眸看着残余液体从杯壁上滑落:「不,正是因为我相信他可以做到,才更为担忧他。」 ——这本不该是一个成年不久的孩子该担负的责任,人类常说,有相应的能力就要担负起相应的责任,但是这世上的能者有这么多,他的主君尚且不到那个非他不可的地步。 「时政会答应吗?」鹤丸转移了话题,想起方才主君离去前提出的那个计划——那个让他甫一听闻,便震惊万分,心头热血翻涌的恢弘计划。 「会答应的,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三日月笃定地回答。 「那他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鹤丸保持着平衡在短桩上蹲下来,神色都黯淡了不少。 三日月轻轻摇晃手里空无一物的杯子,轻声回答:「指挥权——这就是我们和时政的分歧所在了。」 这么庞大的计划,它的指挥者必定会在计划成功后获得无与伦比的威望,正在逐渐走下坡路的时政需要威望,但是神宫寺泉绝不会为他人做嫁衣裳。 他难以信任内部问题频发的时政,与其费尽心思另起炉灶,不如一步一步尝试着掌握住这个庞然大物,哪怕是为了替早逝的母亲夺回她应有的荣耀,他都不会放弃这个计划的指挥权。 「希望……能成功。」三日月凝视着清透明亮的杯底,在杯底微微的液体反光中,他看见了自己蓝色的瞳孔中隐隐缭绕着黑灰的浊气。 ——接受正在暗堕的审神者的力量的后遗症,开始展露出来了。 ***** 时之政府顶楼会议室中,围绕着长桌坐下的只有寥寥七人,这七人呈现出一个非常奇妙的坐法,六人围坐在长桌这头,而唯一的青年则孤零零地独自坐在长桌另一头。 看上去他是被排挤了,但是只要在这个房间里多待上几分钟,所有人都能意识到,长桌另一头哪里是什么被排挤的可怜小猫咪,分明是一头过于兇悍而让人不敢靠近的雄狮! 尽管这头雄狮有着最人畜无害的外貌,俊秀的青年体型,甚至还带有病弱的苍白纤弱,身上披着厚实的大裳,但是他坐在那里,就像是率领着千军万马举起将旗的君王。 在这样的和平年代,竟然还有人有这样的气势? 这个问题只在对面的人们心头闪现了一霎,随即就被青年口中的话击打得七零八落。 溯行军、控制暗堕付丧神、内部人员叛变…… 一桩桩一件件从他口中不紧不慢地说出来,他们的后背不知不觉就湿了一层。 而等那个计划徐徐展开,他们眼中的惊惧又化成了火热。 任谁听见这个计划,都会忍不住惊颤狂喜,而他们更快地看到了这后面隐藏着的无限荣耀。 「……鑑于此,我要求全部指挥权。」黑髮的青年语气平和镇静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第287页 「不可能!」 几乎是话音刚落,上首就同时传来了否定的声音。 「我们非常感谢神宫寺君提供的情报,也愿意採纳您提出的意见,不过指挥权这件事至关重要,审神者们会更愿意选择一位有名望、值得信任的人,或者我们会选择几位灵力强大的审神者共同负责……当然,鑑于您在其中的贡献,我们愿意为您提供一个名额。」 「我们也可以满足您的其他合理诉求,时政下个月将要实装一振新刀剑……」 几名高层人员深谙话术,三两下就将神宫寺泉定位在了一个「热心审神者」的身份上。 神宫寺泉倚靠在柔软的椅背上,默不作声地听他们给自己许下丰厚的财富和名誉,等会议室内重新变得悄无声息,他才再次开口,用的还是一般无二的语气:「我们已经为了这件事情消磨了很多时间了。」 他睏倦了似的长吁一口气,重新睁开眼睛,深黑的瞳孔中有什么极具威压的东西逐渐浮出冰面:「我要求全部指挥权,这不是在和你们商议。」 他抬起眼睛,在他身后的虚空中,有一道靡丽华美的人影渐渐凝实,数条狐尾舒展如扇,兽类的瞳孔紧缩又放大,在顷刻间就将刀刃一样的视线对准了对面的几人。 与此同时,青年一直掩在宽大袖摆下的手抬了起来,伴随着刀锋出鞘的嗡鸣,一痕白雪残月般的刀光破开略显昏暗的灯光,带着撕裂空气的爆破音,狠狠扎进了他们面前的桌子。 「——我是在通知你们。」神宫寺泉慢慢补完后面半句话。 对面的几人陷入了片刻的死寂,他们都是出身于和神道教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大家族,自身也有不俗的神学造诣,虽然长期身居高位让他们更习惯于政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遗忘了曾经所学的一切。 「……玉藻前……」 不知是谁在窒息般的恐惧中说出了这个名字。 可是这怎么可能! 那个名震平安京的大妖,不是应该早就和其他妖怪一样,死在了漫长的岁月里?! 「等等……这振刀……」有人喃喃道,盯着面前的髭切无法移开视线,「暗堕……刀?」 灵力强大,是初代领袖级审神者的后裔,驱使暗堕刀剑,手中还握有玉藻前这张大牌…… 他们在心中隐隐颤慄。 为首的男人权衡片刻,终于不情愿地承认,他们内部的确没有能与这个人一较高下的审神者,而且看起来,他甚至不介意用些暴力手段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男人按下自己的通讯器,屏幕亮起,在半空中展开了一道浅蓝色的虚拟光屏,短暂的沉默后,他沉声说:「打开与各个本丸的通讯器,将通讯指挥权移交出来。」 「……同意移交。」 「同意移交。」 「同意移交。」 长桌边的高层们陆陆续续出声。 通讯器对面不是人声,而是由时政最关键技术合成而成的联络控制装置「伊邪那岐」。 无机质的男声迴荡在室内:「声纹验证通过,通讯指挥权已独立,请确认新权限人代号。」 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向了神宫寺泉。 黑髮的青年安静了几息,字字清晰道:「郁金花。」 伊邪那岐重复:「代号『郁金花』,是否确认?」 「是。」 「权限已移交,请下达命令。」 神宫寺泉站起来,单手向前张开,深深捅入桌面的长刀在他的唿唤下轻轻震动起来,旋即化成流光眷恋地在他手上缠绕一圈,而后落在他身边,显出银白长发的青年体态。 「时政辖下全体本丸,拉响最高级别战斗警报,战力评定s以上本丸审神者做战前预备,战力评定a级以上审神者收拢所有付丧神……」 青年沉沉着冷静的声线迴荡在室内,宛如思考了千百遍以上,流畅的命令从他口中没有一点停顿地吐露出来,同一时间,在时空乱流绝无光明的广袤空间中,如果有人能用笔勾勒出所有本丸的动静,那他就能看见此生最为辉煌的一次—— 星光亮起。 ****** 「主殿主殿!发生了什么啊?为什么突然要做战斗准备啊!」加州清光抱着大和守安定的装备匆匆冲上天守阁,将手里的一堆衣服毫不客气地扔到值夜的大和守安定头上,探出一个头去看手忙脚乱套裤子的审神者。 「我也不知道啊!时政那边突然拉警报,把我吓死了!今天晚上狐之助有来本丸吗?办公室有没有人值班?有收到什么通知吗?」大半夜被警报惊醒的青年匆匆忙忙地撸了两把头髮当做打理过自己了,抓起一边的外套就往外沖。 时政强制各个本丸拉响的最高警报,事态等级严重到审神者们都已经不敢去想像的地步,是时政总部被溯行军攻破了?还是各个本丸被溯行军定位了? 「值班的应该是药研……唉唉唉!您的眼镜!」加州清光跺着脚叫了两声,没把审神者叫回来,只好拿了眼镜去追他。 「紧急出战?未知坐标?大型战场?指挥者……」 青年眯着眼睛凑近屏幕,药研在一旁看不下去了,扶了扶眼镜,接口念出了那个名字:「郁金花。」 「郁金花?这是谁?哪个审神者的代号?我怎么从来没有听到过?是个女性?」 他一连问出了许多问题,而这样的场景,在无数的本丸中上演,「郁金花」这个代号,也在十分钟之内传遍了几亿审神者的口。 第288页 ****** 「主君,这么大规模地宣布开战,是不是太张扬了一些?」 本丸大广间内,犹如战国时期的遗魂在这里復甦,从未使用过的厅堂首次显露了它的全貌,模仿古时候军事会议场所布置出来的建筑,重重幛子门营造出威严华美的气氛,以短席间隔的两排座位绵延数十米,上首的悬帘遮挡着主君的容貌,家臣们全副武装踞坐下端。 灯火照耀着这些降临凡世的神明华美昳丽的容颜,神宫寺泉没有穿应景的和服,而是简单地在平常的装束外披了一件黑纹付羽织。 「我们需要高端审神者的战力,现在再去分辨里面谁是背叛者,未免太浪费时间了一点,不如直接动员起所有人,就算他们接到了消息,我们也能抢到足够的时间。」 神宫寺泉的思路简单而粗暴:「到了战场上,在这么多同僚面前,你觉得他们敢不敢露出背叛者的面目?」 他抬起头:「只要我们奠定良好的开场——」 「诸君,可敢随我一战?」 付丧神们齐齐出声,声如雷鸣迴荡在华丽的厅堂内:「愿随主君死战!」 无数的本丸内,穿着巫女服的少女、样貌端庄的中年人、眉目平凡的青年、活泼爱笑的少年……他们或提着长刀,或握着桧扇,不约而同地起身,望向庭院中放射出金色灵光的时间转换器。 黑沉的时空涡流中,有星辰自夜色中亮起,倏忽间点亮了茫茫黑夜,每一个本丸都是一颗星辰,于是此刻,星河亮起。 第141章 刀剑出鞘 冷兵器的战场比人所能想像到的极限更为可怖, 为了保密,神宫寺泉下的命令相当简洁,完全没有给收到信息的审神者留下思考和传递消息的时间,从发出信息到开赴战场, 期间伊邪那岐截断了所有本丸和外界的通信, 因此当神宫寺泉的脚踩上那片干涸焦灼的土地时, 审神者们才通过他们与刀剑的联繫得到战场的方位。 包裹在这个坐标点外的结界较之正常本丸严密的有点不正常, 神宫寺泉往后偏了偏头,大和守安定从他身后绕出来,肩膀上扛着个血唿啦的人形物体, 在神宫寺泉的示意下, 将那东西往层层叠叠的结界抛了过去。 所有结界都有识别灵力性质的能力, 会自动对已标记的灵力开放, 果然, 在善行触碰到泛着浅淡光芒的结界的一瞬间, 那坚硬的龟壳就像是触碰到了太阳的雪花一样, 迅速而悄无声息地融化开来。 在时空穿梭的过程中没有得到精心保护的善行被乱流的尾巴颳了个鲜血淋漓, 又被重重掷在地上,他动了动手, 手腕上的绳子还缠的结结实实。 神宫寺泉在他之后踏上了地面,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辽阔平原。 所有本丸外围都有这么一个平原, 林木葱茏, 翠树蓊郁, 铺满了毛茸茸的细草, 细小的河流在缓缓起伏的山坡间蜿蜒徘徊,横纵都大的绝无边际,是审神者用来跑马和训练骑射的区域, 广阔平坦的可以一眼看到天的尽头。 而他眼前的这个平原,是它死去之后的模样。 这里仿佛被一场旷世的大火灼烧过,依旧是宽广到无边无际,林木翠树和杂花都消失得一干二净,草甸化成黑红的焦土,流失了所有养分的土壤松散干瘪,焦枯的树木倒伏着,向着天空伸出怨毒的嶙峋指爪,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悄悄探出流脓的头颅,天色阴沉晦暗,夕阳冷冷清清,这里就像是被遗弃在世界角落的垃圾场,充斥着死亡和罪恶的气味。 神宫寺泉往前走了一步,脚下坚硬的物体隔着鞋子硌了他一下,他低下头,用脚尖拨开那块板结碎裂的土块,凝视着那截脏兮兮的东西。 一截断裂的骨头。 生着极其眼熟的嶙峋骨刺,骨刺的末端因为长期埋在土里而被风化的有些参差不齐。 他看着那截东西,再看看面前辽阔的一望无际的平原,心里泛上来一点毛骨悚然的寒意,像是有人往他心口轻轻吹了口气。 善行蠕动着身体,借着手肘将自己拱坐起来,神宫寺泉冷不丁地突然出声:「如果当初,我同意了那个将髭切放逐到战场上的建议,你们会怎么做?」 他说的是当初髭切刚刚暗堕时,他前往万屋与善行第一次见面的事情,善行当时告诉他暗堕无解,要么直接将髭切碎刀,要么将他放逐到战场上去靠屠杀溯行军获得它们体内的浊气活下去。 神宫寺泉乌黑幽深的眼珠微微转动,盯着善行,那对眼珠里一点活气都没有,看起来有点渗人。 善行倒也坦荡,拿脚蹭了一下焦黑的地面:「说起来很抱歉,但是大多数会在实验里死掉……唔——」 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大和守安定一刀鞘拍了回去,付丧神下手一点没留力,善行的半边脸迅速肿了起来,他默不作声地笑了笑,张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里面还混了两颗牙齿。 神宫寺泉听了回答安静了片刻,髭切就站在他身旁,对于自己曾经兇险的命运不以为意,反而笑眯眯地用手指轻轻碰了下神宫寺泉的脸颊。 一触即分。 不含一点儿暧昧,却带着极其的亲昵和温柔。 神宫寺泉犹豫了一回儿,伸手抓住那只戴着手套的手,闭着眼睛在上面轻柔地亲了一下,低低说:「我……对不起。」 髭切垂着眼睛,安静地看着审神者小心翼翼的动作,银白的睫毛翕动两下,他此刻的气场温柔的简直有些不像是斩鬼刀该有的。 第289页 温情只是短暂的插曲,天边的乌云沉沉压下来,仿佛是顷刻之间,天地间本就黯淡的光线就愈发衰弱,有腥臭潮湿的风席捲而来,风里带着兵戈的金属气味。 髭切抬起眼睛,向着遥远的天际望去:「他们来了。」 神宫寺泉看着那片云如漩涡般汹涌压下,从加州清光手里接过马匹的缰绳,翻身上马。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后的付丧神们几乎是同时动了起来,在战场上纵横来去的刀剑们整齐划一地横刀上马,马蹄在松散的土地上踏出一个个脚印。 前方刮来的风愈加勐烈,比刀锋还尖锐,撕扯着单薄的衣料猎猎作响,神宫寺泉捻着手中小巧玲珑的通讯器,目视前方,神情凝重:「一军,随我冲锋!」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在伊邪那岐的加持下,瞬间响在了所有付丧神耳边,战马嘶鸣,随着当头一骑如箭射出,无数的付丧神跃马紧随其后,在雷声般轰鸣作响的马蹄声里,如楔子般狠狠扎进了平原腹地! 从天空望去,大地上如同划出了一道浑浊的灰烟,这烟从平原南端一路迅疾地扑向北段,像狼群的利爪扣住了满目疮痍的贫瘠大地,又如潮水将要席捲世间一切丑陋脆弱的东西,而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一堵黑色的高墙。 就算是最有战斗经验的审神者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溯行军。 无数长着怪异骨刺的畸形兵器站立在无垠的旷野中,他们的数量多到可以称得上是遮天蔽日,浓郁的黑色浊气纠缠成乌云,沉沉压在天际线下,他们骑着同样狂躁不安的马,在最前方的是高大的大太刀,空荡荡的眼眶里只有暗红色的鬼火在幽幽跳动,口中叼着苦无的骨蛇在上方如幽灵般游走盘旋,落下一簇簇腐蚀性强烈的黑色火焰。 这堵墙壁和地狱的大门也没有什么区别,而神宫寺泉在耳边唿啸而过的狂风中眼睛一眨不眨,向着那些逃脱刑罚的地狱恶鬼冲锋而去。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就算是黄泉的大门,也要绝不停歇地冲进去!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鼓盪,血管里的液体疯狂奔流,他根本不会刀术,却在这振长刀上做了最尖锐的那一点刀锋。 「杀!」 带着血腥气的吶喊从喉咙里撕扯出来,携同着身后的所有付丧神的声音,山唿海啸般震盪出去,一同捅向了面前的壁垒。 那只狼爪狠狠扎进了前方黑铁的壁垒里,于是在黑色与灰色里,瞬间绽放开了明艷的猩红。 冲锋是绝无后退之理的,长距离的奔袭后,战马的速度快到难以想像,马匹和马匹嘶鸣着撞击在一起,刀锋和刀锋锵然出鞘,在和自己同类的厮杀中迸溅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安排在一军冲锋的付丧神都是大太刀,他们的任务就是凿开敌人的防守,哪怕是撕开一道防线也好,长刀在他们手中挥出厉厉风声,兇狠地噼向对面沉默的溯行军,敌我的鲜血霎时间就铺洒开来,又被马蹄踩在乌黑焦煳的土壤里,为干燥的土地不断添加着湿润水分。 叼着苦无的骨蛇嘶嘶鸣叫着从天上扎下来,尚未投入血腥的战场,就被对面大太刀身后轻盈跃起的短刀拦截在半空。 和战斗大开大阖每一刀都要卷出罡风的大太刀不同,短刀们的战斗如同毒蛇的绞杀,危险而无声无息。 他们在半空交锋,拦下送向自己同伴心口的刀刃,转而将自己的刀锋贴向敌军的脖颈,旋转踩踏着同伴和敌人的身体飞跃起舞,薄薄刀光好像只是一个错觉,每一次出现却必然会带起一蓬血花,仿佛无数隐匿在暗处的幽灵。 血肉和骨骼被马蹄踩踏着,松散的土地变得坚硬凝实,神宫寺泉用灵力包裹住自己,处在暗堕边缘的灵力失去了对溯行军的威慑作用,用于自保倒是绰绰有余。 马匹的冲锋是不可能中途停下或转弯的,它们携千钧之力沖入敌阵,就只能像是利箭一般直冲到底。 但是溯行军的数量多的超乎他意料,想来时政这么多年无意的放纵让他们积攒下了深厚的家底,髭切他们护着他在血腥和交错的刀锋中奔驰了近十分钟,他终于找到了那处防守特别严密的地方。 溯行军形成的阵势很像一只弯弯的月牙,两边薄中间厚,这是用以应对骑兵的好阵型,等中间厚厚的人墙拖住骑兵后,两侧就可以凭着高机动包围被拖住的骑兵,然后从外围将之一点点蚕食掉。 「主殿!他们开始包围了!」最活泼的乱藤四郎踩着马头奔驰过半个战场,在石切丸会意抬起的手臂上借力一踏,像一只轻盈的飞鸟一样落在神宫寺泉马上。 面容娇俏的少年付丧神眼里因为杀戮而熠熠生光,脸上尚且带着敌方腥臭的血液,漂亮褶皱的衣摆上沾满了乌黑泥泞的血,吸饱了水分的布料沉沉坠下来,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滴水。 神宫寺泉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抬手为他擦去脸上的血迹。 那道伤口不深,但是从下颌到唇角,划过了小半张脸,刚刚擦去血,立刻就涌出了新的,最看重颜色的乱藤四郎爱娇地蹭了蹭神宫寺泉的掌心,笑容灿烂:「没关系哟,回去以后好好手入,就什么伤口都没有啦,现在,让我为您战斗吧!」 短刀俏皮地一歪头,又像是鸟儿一样乘着风淹没在了战场里。 神宫寺泉调转视线,直勾勾地看着那个防守异常严密的方向,对着通讯器那头的审神者们下令:「跟随所在本丸付丧神定位,二军入阵!」 第290页 战场上所有的大太刀身上都或深或浅地亮起了颜色各异的光芒,末日般的浮世绘里忽然飘起了雨一样的樱花,纷纷扬扬如同大雪降落,覆盖了整个战场,蒙昧清透的灵光中,刃身雪白的无数刀剑自樱花中携尖利狂风下坠,成千上万的刀剑穿透时空的屏障而来,一往无前地奔赴战场,扎进泥泞血泊和贫瘠土壤。 这景象宏大而瑰伟,简直像是高天原洒下的剑雨,樱花和杀戮交织在一起,灵光和浊气混合糅杂,地狱变中的恶鬼与高天原的神明在末世的夕阳中碰撞,形成了一幅比浮世绘更为诡丽侬艷的图画。 包围了一半的战阵再次被撕扯开来,从樱花中走出的太刀们是各个本丸的主要战力,被最顶级的那批审神者们带大的他们,有着最为丰富的经验,一振一期一振横刀斩落面前溯行军的头颅,甩掉刀刃上面的血迹,草草环顾一下环境,心中不由得也升起了一丝久违的颤慄。 ——这是,暌违许久的,真正的战场啊! 刀锋和刀锋撞击,每一次嘶鸣都必须要撕裂开一个人的身体,被血液和吶喊包围的心脏,连同刀剑的本性一起,嘶吼着要夺取胜利。 溯行军的包围被打破,反过来陷入了被蚕食的境地,但是这样的打法兇悍暴戾,伤亡每分每秒都在持续扩大,伊邪那岐用平静不起波澜的语调在神宫寺泉耳边汇报着各个小队因重伤被召回的数目,首批冲锋的大太刀已经拼掉了近二分之一,而他们甚至还没能穿透这个由溯行军的数量垒起来的壁垒。 「一军七十九队,重伤二十一,中伤五十四,预计剩余可战斗时间二十三分钟。」 「一军五十一队,重伤三十一,中伤三十七,预计剩余可战斗时间三十六分钟,纠正,重伤三十二,中伤三十六,预计——纠正,重伤三十三……」 「二军十七队,重伤四,中伤十一……」 二军也开始出现减员了。 这个过程比他想像的要快一点。 不过没关系,他来得及。 神宫寺泉再次下令:「二军向西北方向进攻!一军护持两翼!审神者开始定位,三军入场!」 狼爪带着奔涌的血花,缓慢而坚定地向着西北方向狠狠凿去,遮天蔽日的樱花再次在血腥战场上泼洒下来,这次从光芒中出现的是以轻灵敏捷着称的短刀的胁差,他们一落地就毫不犹豫地向着西北方冲刺而去,盘旋游走在上方的骨蛇早就被第一批冲锋的短刀们杀了个七七八八,在新入场的这些对手们面前节节败退。 大太刀被太刀们缠在前方,短刀和胁差发挥出了最高速的游走技巧,互相扶持着如同飞鹰般划过战场,在烟尘瀰漫的战场张拉出了无数浅淡的阴影。 后方的战阵开始溃散,神宫寺泉再次连通本丸:「准备定位,四军入场!」 基本的态势定型后,胜利就慢慢可以看见了,神宫寺泉撤下大太刀们,让他们在后方定下本阵,这次招引来的是审神者们。 和平年代的审神者哪里见过这样宏大的战争,他们惊愕地望着面前的战场,一个个都失却了言语,在颤慄和惊惧之外,还升腾起了难以言喻的兴奋之情。 「中伤成队后撤手入!」 清晰的命令再一次传遍了所有角落。 西北方向厚重的溯行军墙已经被捅破了,神宫寺泉已经隐隐能看见被护在重重包围中的一个人。 那人戴着一张扭曲可怖的笑脸面具,雪白的面具上除了微笑的眼睛和獠牙,还有一只半伸着翅膀形态狰狞的红鹤,鹤羽像是刀锋一样古怪地横亘面具左右,这张面具一点也不好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阴郁扭曲的气质。 「啊……找到你了。」隔着遥远的百米距离,神宫寺泉仿佛和面具下的那双眼睛对视了一样,他无声地掀起嘴唇,喃喃自语。 第142章 红鹤之死 天边有隐隐的滚雷由远及近, 绞缠在一起的两支军队殊死拼搏,试图用着一切力量将面前的敌人撕扯得四分五裂。 被好好地保护在后方的审神者们迅速用有限的物资搭建出了一个临时营地,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付丧神们被好好地安置在一个个用白布和竹子隔出来的简陋小房间里,由各自的审神者进行着手入。 草草搭建起来的营地不仅乱糟糟的还规划十分不合理, 第二批到达的审神者中有学建筑设计出身的, 正指挥着付丧神们调整布局, 为了安全起见, 整个营地都建成横平竖直的样子,通道狭窄仅能容纳一人行走,地上还堆满了凌乱的各种材料。 一振药研藤四郎仗着动作灵活轻便, 从凌乱的地面上跳过来, 端着干净的热水盆撩起重做门帘的短布, 弯腰将盆子放在地上, 这里也是由一军的付丧神们在不久前打下来的, 地上都还留着新鲜的大滩血迹和碎裂的骨骼, 不过这对于本身看惯了这些的付丧神来说倒是无伤大雅。 黑髮的短刀面不改色地顺势将那几条血迹斑斑的骨刺踢到了一边, 整理出一块稍微干净平坦些的地方来, 单膝跪下去,瞧了瞧躺在简易担架上的一期一振的脸色:「唔……比之前好多了, 大将您也休息一下吧, 加州殿方才来说, 很快第四批付丧神要撤下来了, 大多是太刀, 手入他们的灵力是个很庞大的量, 您需要养精蓄锐。」 同样跪坐在地上的年轻审神者伸了哥懒腰,骨头髮出一阵咔吧咔吧的脆响,他脸色一变:「嗷, 药研!我的腰!」 第291页 药研藤四郎上手按了按他的腰和嵴背:「都硬了,所以说不要天天坐在电脑前面玩游戏啊大将!以前的人可没有这样的毛病。」 审神者苦着脸左右抻抻脖子:「是是是,知道啦!青江他们怎么样了?」 药研藤四郎低下头把搭在盆子边的毛巾浸入水里然后拧干,熟练地擦拭了一番一期一振布满血污的脸:「啊,他们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正在等待上面那位大人的命令。」 他在提及「那位大人」时语气郑重严肃,透着十足的尊重,审神者一听就来了兴趣,悄悄凑近了问道:「药研是被分在一军里上去过的吧,有看到那个人的样子吗?据说是不逊于织田信长美貌的男性哦!」 药研的眉头抽搐了两下:「男性这件事情根本就不用质疑了吧,那个『不逊于织田信长的美貌』是怎么回事?」 审神者啧啧两声:「这个反应,就是默认咯。主要是他的代号,『郁金花』实在是有点……女性化啦,所以才有这样的疑问的。而且信长不是毫无违和感地女装过吗,这样等级的颜,说一声美貌没问题啦!」 药研借着托眼镜的动作翻了两个白眼:「虽然是这么说……但是那位大人可不仅仅是好看而已。」 隔着薄薄的布帘子,他们可以清晰地听见外面山唿海啸般的厮杀声,刀刃撞击的声音在天地寰宇之间迴响,浓郁的血腥气足以让嗅觉在此地失灵,药研侧耳听了一番那鼓盪血液的声响,低声赞嘆:「要我说的话,那是一位很有信长公气魄的大将啊。」 审神者也不说话了,他半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外面忽然一阵潮水似的嘈杂声音此起彼伏卷过来:「……下来了!各位审神者大人!第四批付丧神下来了……」 发愣的审神者打起精神,拉了一把药研:「鹤丸他们下来了,我们走。」 ****** 营地里的忙碌景象当然传不到神宫寺泉眼里,他和红鹤仅仅对视了一眼就再度被拥挤凌乱的人潮阻挡,命令第四批重伤付丧神后撤手入,神宫寺泉放下通讯器,往红鹤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周围付丧神的压力越来越大,溯行军们也开始向着这边扑过来,两方的战力再次达到了势均力敌的地步,开始朝着拼人数的地步走。 在战场这样的大环境,个人的武勇是不值得一提的,再悍勇的付丧神也不可能以一敌万,好在这并不是一场需要讲究道义仁德的战争,里面最核心的东西都是双方心知肚明的流脓的阴谋和私人仇恨。 由极化短刀组成的五军接到出阵命令后,从战场的四面八方直扑向目标,他们路过身染鲜血的同伴和被围攻的己方战友时都没有丝毫的停顿,甚至没有花费一点点力气去杀掉面前势弱的敌人,只是以更快的速度从他们身边如离弦之箭般冲过。 他们眼里只有一个目标,头脑中只有一个命令。 在意识到他们的去向之后,沿路有溯行军们开始对他们进行阻挡,被拦下的短刀们越来越多,而坚持着不战只跑的短刀越来越少,他们奔驰到最后几乎化成淡淡的烟雾,像是流星拖着尾翼,从烟尘滚滚的战场上画出一条条锋利如刀的线条。 厚藤四郎面目冷峻,他是沖在最前面的短刀之一,视线里已经能看到那张红鹤面具,前方还有五百米—— 四百五十米—— 四百米—— 一振敌太刀斜刺里闯出来,长长的太刀不偏不倚正挡在他的路线上,除非他停下来或者改变路线,否则就要面临尸首分离的下场。 厚藤四郎在心里嘆了口气,感到了一丝不甘的遗憾。 他握紧了自己的刀,将视线从那张红鹤面具上移到敌太刀身上。 ——但是有另一振刀比他更快。 浅青色的灵光伴随着刀剑挥舞散出极其漂亮的星芒,一振鹤丸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当头一坐坐在了敌太刀脖颈上,双腿绕住对方的脖子,轻巧一使劲,咔嚓一下,方才还举着利刃的太刀就倒了下去。 厚藤四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满怀感激地沖那振鹤丸点头示意了一下。 「哎呀哎呀,是那位郁金花大人的家臣吧!」鹤丸杀了那振敌太刀后没有走,反而跟在厚藤四郎后面往前狂奔起来,「你继续你继续,我帮你开个路啊!」 果然每一振鹤丸都是一样的活泼。 厚藤四郎在心里想,也没有否认他关于自家主君身份的猜测。 「啊了不起,你家主殿真是了不起啊,鹤很久没有见到这种大场面啦!嘶……」他声音忽然低下去一点儿,反手摸了摸,苦着声音抱怨,「为什么他们有骨刺啊!鹤坐下去的时候太急忘记这个了……噫,好痛……是不是扎穿了——让开!」 笑嘻嘻卖乖的声音让厚藤四郎紧绷的心情略微松弛了一些,他想笑,那个散漫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大喝了一句。 厚藤四郎下意识地一低头,头顶低低擦过一道漆黑刀光,立刻被后面紧随的鹤丸横刀拦下。 「你先走吧!以后有机会来找我玩啊!能带上你的主君就更好啦!鹤的主君还是单身哦!」鹤丸声音轻快活泼。 厚藤四郎没有停下,仓促中瞥了一眼,杀出来的是一振大太刀,怪不得绊住了鹤丸。 他往前跑了没几步,边上又跟上来另外一振刀剑。 「哼哼,只是稍微同路哦。」笑面青江替厚藤四郎扫开面前的一振苦无,面对厚藤四郎的疑问矜持地笑了笑。 第292页 「喂!那边的,有空和这个小朋友走一段吗?」笑面青江踢开那振苦无,再次拦下一振近前的太刀,不知朝着谁喊了一声。 厚藤四郎在笑面青江的示意下踩着那振太刀的脑袋凌空跃起,往前奔跑了几米才来得及稍稍回头看了一眼。 这次跟上来的是大俱利伽罗。 这振以沉默寡言着称的刀剑一如既往地不言不语,一声儿不吭地跟着厚藤四郎,抬刀拍开不知怎么飞过来的一振苦无,见他转头看过来,声音低沉地说:「……看路。」 厚藤四郎惊了一下,心头有种颤慄的情绪升上来。 「你往前。」这是一振敌太刀出现在必经之路上时,大俱利伽罗对厚藤四郎说的最后一句话。 短刀向前飞奔,听到身后刀剑高速撞击的清脆声响越来越远。 而这还不是最后,大俱利伽罗之后是数珠丸恆次、大和守安定、歌仙兼定、鸣狐、一期一振…… 所有的付丧神相互都不认识,但他们几乎是默契地一个接着一个,为厚藤四郎清扫出了一条通天的坦途。 三百米—— 堀川国广和和泉守兼定停了下来,长发的付丧神嘟嘟囔囔嫌弃自己的头髮泡了血变得又重又难受,好脾气的胁差在一边不住口地安慰着自己的兼先生,两人一同拦下了那振大太刀。 二百五十米—— 膝丸带着哭腔咆哮着一刀噼开敌人的左手:「啊啊啊啊啊阿尼甲你到哪里去了!不是说好不能乱走的吗!」 二百米—— 三日月宗近反手横刀,端丽的眉眼间都是锋锐的杀意,他大笑着抵住敌太刀送向厚藤四郎的刀刃,语带责备:「大人在这里的时候,就不要去打扰小孩子了吧,老爷爷虽然很久没有活动了,但也不能小觑啊!」 一百五十米—— 一期一振微微低头瞅着厚藤四郎,笑着对他点点头:「去吧,厚,虽然没有和你一个本丸,但是兄长为你感到骄傲哦。」 一百米—— 髭切含着笑一刀砍掉敌太刀的右手,又一刀砍掉对方的脑袋,兇残天真地笑眯眯:「嗯?只是顺手啦顺手。哦对了,你见过我的弟弟吗?他好像走丢了,明明说过了不要乱走……啊,这就是兄长的甜蜜烦恼吗,真伤脑筋。」 越往敌方中心走,遇到的阻力就越大,但是厚藤四郎惊讶地发现,他居然堪称轻松地在层层庇佑下翻越了那堵高墙。 红鹤面具下的人似乎也没想到天降正义这回事,他显然怔愣了一把,没等他回过神来,上空就再次落下了一振短刀。 接着是第三振、第四振…… 五军最终冲破重围到达目标点的短刀数只有十七振,对比出发前的全员五千六百三十一振显然是个微不足道的数目,但是能到达这里,就必然有能力完成任务。 短刀们抬起眼睛,如同勐兽见到了猎物,朝着内圈带着红鹤面具的男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个血腥又灿烂的笑容。 ****** 「啪!」一具男性躯体从半空砸下来掉在神宫寺泉马前,几振短刀紧随其后落下来,厚藤四郎抬起沾满血污的脸,笑容明亮:「大将!不负所托!」 神宫寺泉停下马,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被从本阵里逮出来扔到自己面前的男人,抬起手,相当平和而兇勐地一鞭子抽下去:「久仰大名啊,红鹤大人。」 他打完一个兇残的招唿,对伊邪那岐下令:「晓喻战场各员,敌方大将已被擒,六军七军入场,不必留手,全线进攻!」 下完令,他才心平气和地低头问那个在泥土里滚了一圈有些狼狈的男人:「投降吗?」 戴着红鹤面具的男人猝不及防挨了一鞭子却一声没吭,反而动了动身体,也不顾是在脏兮兮的泥土中,堪称优雅地盘腿坐下了。 透过面具,他打量了一番神宫寺泉。 从鬓角丝丝银髮和身体状况来看,这是个中年男人,面具下的双眼似乎弯着,带着点堪称和气温柔的笑意,打量了片刻,他轻声说:「『郁金花』?我还在好奇,是谁用了这个代号,原来是绿姬的孩子啊,不过这个代号不太适合男孩子呢。」 他完全不像是被死敌俘虏了,反而像是在气氛幽静的咖啡馆里聊天,语气亲昵和蔼,仿佛是父母在和心爱的孩子玩笑,又像是主人在教自己的宠物明白事理。 「那你要给我起一个吗?」神宫寺泉无动于衷,下马站定,挽起马鞭淡淡地反问了一句,终于走到了尽头,他感到了极致的兴奋,还有迫切想结束所有的疲惫,对于红鹤这么亲密地称唿出了自己母亲的名字也没有什么其他感觉。 红鹤稍稍动动肩膀,打在他嵴背上的鞭伤让他嘆了口气:「你怎么这么没耐心啊,对于自己的敌人,一味用暴力手法可不明智,多得是能毁灭身心的手段,单纯的暴力是最愚蠢的。」 他用捎带不满的抱怨语气对神宫寺泉说话,坦荡的不像是「敌人」,而好像是在指点自己的后辈一样。 红鹤终于站起来,走近神宫寺泉,马旁的青年垂着眼睛神色冷淡。 其他付丧神对于他的靠近也没有过度的反应,只是稍稍警惕了一点。 「我很抱歉让你失去了母亲。」 他语调温柔委婉,像是真的为了让一个孩子失去了母亲而感到了极致的悲伤。 第293页 「当年我和绿姬的分歧越来越大,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我不是不能明白她的想法,和现在的你们不同,因为当时时政初立,我们一批同期的审神者,在时政内有很大话语权,所以我们天然的需要有更多思考、更多观察。」 红鹤讲话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古雅而庄严:「都是年轻人啊,满怀热血,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哪怕是付出性命也愿意去为了后人寻找一个更好的未来。」 他感嘆似的说:「不过有人就有分歧嘛,各种各样的分歧,我和绿姬的意见是最具代表性的,所以就不知不觉成了领袖……啊,你能明白吧?一旦有人愿意把自己的理想交付给你,你就不能后退啦。」 红鹤停顿了一下,仿佛懒得再为自己做辩解,环顾了四周一圈,,战争已经到了尾声,溯行军失去掌控者后节节败退,他们这里如同潮水中的巨石,在血腥泥泞的乱局中空出了一小片真空地带。 「真了不起啊……能在目前的时局下做到这样地步,你比我和绿姬都厉害。」红鹤点评,「要是我当初能掀起这样的一场战争,绿姬也不用死了吧。」 他最后说了一句:「可惜时运不济。」 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堪称是从容平和地接受了自己的败局。 神宫寺泉从髭切手里接过太刀,冷冷地问:「还有什么遗言吗?」 红鹤想了想,恍然大悟似的一拍手:「哎!差点忘记了!」 他伸手到脑后,摘下了那张面具。 面具下露出了一张俊美的脸,鼻樑挺拔,眼神温润,因为带着岁月的痕迹而更显沉稳,书卷气浓厚:「我的姓氏是藤原,就是那个着名的外戚家族,啊,虽然这不值得一提,不过我想你大概想要知道。」 神宫寺泉一挑眉,讽刺的话还没出口,红鹤单手拿着那张面具,歪头端详了一番神宫寺泉的脸,抬起手将面具虚虚贴在他的脸上,含着笑,在他耳边扔下一个炸/弹:「你母亲的代号不适合你,试试你父亲的怎么样?」 神宫寺泉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但是他的手依旧按照先前的轨迹,握着长刀送进了面前这个男人的胸口。 红鹤嘴角溢出了血,他坚持着要把面具贴上神宫寺泉的脸,嵴背笔挺的青年手里握着太刀,一动不动。 「长久以来不知道你的存在也没有照顾过你,最后送你一份礼物吧。」 男人微微咧开沾血的嘴唇,笑容里既有恶意也有毒蛇般狰狞的慈爱,吐出了一句像诅咒更多于像祝福的话语:「好好活下去啊,儿子。」 人类躯体重重倒在了泥泞血泊里,失去了掌控者的溯行军们瞬间动作僵直,短暂的定格后,像被抽离了所有能源一般,轰然碎裂成可怖的碎块,这样的情景席捲了整个战场,简直是噩梦场景成真。 神宫寺泉直勾勾的盯着地上这具嘴角带着奇异微笑的尸体,心头涌上一阵恶寒。 一个实打实的疯子,将数十万溯行军的生命与自己捆绑,死也不肯留下任何一点东西,这种事情任何一个尚且有人性的人都做不出来。 神宫寺泉捏着那只红鹤面具,直起身体看着渐渐散去乌云显露蒲葵色光芒的天际线,接通全战场通话,在骤然失去敌人的茫然与静默中,他停顿了一会儿,手中提着的刀还在往下滴滴答答淌着血,他心中空空茫茫,骤然得知的事实没有让他感到悲伤,也没有引起他的愤怒。 他只是在认真地犹豫自己应该讲些什么,来感激这些奋战在刀剑中的付丧神们,他不知道要讲什么,想了半晌,终于决定阐述事实。 ——「诸君,我们胜利了。」 第143章 最后的礼物 这场战役落在纸面上只是寥寥的几行字, 但却足足打了七个小时,超过七成的付丧神有过重伤撤退后再上场的经歷,好在神宫寺泉的指挥合理,每个付丧神又都携带了御守, 整场战役下来损坏御守三千零六个, 但是没有一振刀剑碎刀。 时政前来收尾的后勤组面对这个巨大的战场震惊到失声, 饶是有神宫寺泉留下的审神者和付丧神们帮助, 各种后续事宜也花了近半个月。 不夸张地说,这场战役后,「郁金花」这个代号彻底登上了神坛。 无论是本丸还是万屋, 只要是有人的地方, 就能听到讨论这场战役和「郁金花」的声音, 所有审神者都在探寻那位大人的踪迹, 甚至一些家中颇有权势的审神者还找上了时政的高层, 奈何也是一点下落都打探不到。 「就好像失踪了一样……」 「不如说是神隐吧?一点消息都没有, 简直像是突然冒出来的啊!」 「万屋的购买记录也找不到相关信息, 完全没有人见过声音容貌相似的人诶……」 ****** 狂热的风潮还在蔓延, 而被无数审神者心心念念惦记着的神宫寺泉,已经坐在天守阁上足足一周没有下楼了。 玉藻前化作巨大的原身盘踞在天守阁的楼梯下, 狭长的狐眼微微闭合, 他的尾椎根部除了七条巨大的毛茸茸尾巴外, 又冒出了一小团雪白柔软的毛球。 第八条狐尾开始重新生长了, 长尾巴的狐狸时常会控制不住自己溢出的能量, 这也是神宫寺泉坚决不让他跟着上战场的原因, 虽然玉藻前的群攻范围大,但是溢出的力量可是敌我不分的,而被玉藻前轰上一下的话, 说不定连用御守的机会都没有了。 第294页 雪白的大狐狸翻了个身,露出绒毛柔软的腹部,将它对向太阳最好的方向。 髭切端着一盘从三日月那里顺来的茶水,目不斜视地就要踩着玉藻前的尾巴上楼梯,被玉藻前呲着牙狠狠威胁了一通,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绕过那几条棉被一样蓬松丰满的尾巴踏上了木质楼梯。 天守阁二楼秉承着日式建筑一贯的深阔风格,建的很宽敞,用屏风和幛子门心思巧妙地隔出各个房间,与楼下气势恢宏的议事厅不同,二楼更闲适温和些。 寝居的门阖着,米黄色的厚重拉门上绘着富春山的松石白鹤,山顶一捧永远不化的雪,山脚则是云雾一样缥缈阔大的樱花。 髭切拉开门,室内的光线蒙昧,一扇樱吹雪屏风正立在门前五六步处,是用来略作遮挡室内景色的。 身材挺拔修长的付丧神用手背试了试茶壶的温度,绕过屏风,将托盘放在窗前矮几上,盘腿坐下,露出一个笑容:「厨房在做你喜欢的茶点,要下楼去吃吗?」 披着一件宽大羽织的青年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云出神,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腿上放着一只狰狞的红鹤笑脸面具,上面盖着几张纸,抬头写着时政的官方称谓,战损人员那栏潦草地写着零,但是又被用力划去,一旁散落着几沓被溯行军定位本丸战损审神者记录单,最上面那页写了一半,墨迹还未干,姓名栏里写着潦草的「神宫寺泉」,战损名单里「药研藤四郎」几个字只写了一半,末尾拉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又被涂抹掉了。 长久的寂静后,髭切幽幽嘆了口气:「哎呀,果然和别人说的一样,永远都是没有得到的比较好是吗,明明昨天晚上还是肯说话的……」 没有反应的人终于扭头看了他一眼,有些哭笑不得:「谁教你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髭切轻车熟路地凑过去,和自己的主君挨在一起:「跟了这么多任主人,看也看懂啦,而且进攻本来就是刀剑的本能啊。」 神宫寺泉翻了个白眼:「我有感觉到你在讲什么不好的东西哦。」 髭切笑眯眯:「那家主有证据吗?」 神宫寺泉被噎了一下,脸色一阵青一阵红:「……闭嘴!」 髭切不再逗他,自然地拿起他腿上那只面具端详了一番:「唔……画工很不错,藤原家的后人吗……那可是个相当古老的大家族。」 付丧神用着轻描淡写而带点敬意的语气提及那个姓氏。 神宫寺泉任他拿走那张面具,看了看髭切的脸色,发现比前一段时间红润了许多,那种冰霜一样刻骨阴郁的寒意正在慢慢消退,瘦削的可怕的脸颊和腰身也渐渐恢復了正常。 黑髮的青年抬手,轻轻擦过髭切霜白的银髮:「我昨天看见光忠的发色好像也变浅了很多。」 髭切拉长了声音应了一声,慢半拍才轻快地回应:「不止他哦,三日月宗近的头髮也在变白,数珠丸恆次倒是没有什么变化,那些短刀的变化更快一点,不过也算是平稳——毕竟开始暗堕了啊。」 他的语气很淡,对于全部的同僚都在慢慢暗堕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大反应。 「那都是他们自己认可的,他们回应了你,选择了你,在选择之前他们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了。」髭切感知到了神宫寺泉的沉默,又多加了一句。 神宫寺泉对于自己的灵力浊化而带着全本丸付丧神暗堕这件事情倒是没有什么负罪感,正如髭切所说的,他已经为此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他现在要说的是另一件事:「你之前的身体状况很糟糕,如果我没有出意外,灵力浊化反而能平衡你体内的力量,你现在是不是已经……」 「嘘,」髭切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狡黠地轻轻一眨右眼,「这件事我们晚上再说,现在——」 「什么晚上说……」神宫寺泉酝酿到一半的怒意被打岔,上不去下不来卡在当中,而髭切轻声说出了下半句话。 「……我好像找到了你的父亲留给你的礼物。」 神宫寺泉的眼神一下子沉了下去。 父亲。 神宫寺泉年幼时也会问母亲自己的爸爸在哪里,那个女人回答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大约就是等你长大就知道啦,其实你是我背着他偷偷生下来的之类的话。 偶尔在各个时空漂泊的时候,他会满怀期盼地想像一下自己父亲的样子,和每一个觉得自己爸爸无所不能的孩子一样,他有段时间一直想着,爸爸会来找他的,爸爸一定能找到他,然后他就不用再过这样的日子。 不过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神宫寺泉早就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幻想这些不可能实现的东西,到了向着,他已经能很从容地面对突然冒出来的亲生父亲了。 最多就是得稍微接受一下原来他的父亲是个这么糟糕的人罢了。 因此说实话,他对于亲手杀掉自己的父亲这件事情,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负罪感。 那只不过是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而已。 神宫寺泉短暂地出了会儿神,才想起来接话:「什么礼物?啊……你说他之前说的那个?时政正在接手他们的研究场所,里面的资料还没有归纳完成,过几天会有人送过来,如果能召回药研……」 提起那几个名字,神宫寺泉的声音低缓了一些。 他没说的是,其实他认为红鹤给他的「礼物」根本就是一个空饵,硬要说的话,说不定是那句满含恶意的遗言,也或许根本就是这张面具,总之他不认为会是什么好东西,他也并不抱有什么期望。 第295页 髭切朝他挥了挥那张面具:「这里面有东西。」 薄薄的面具是用古法使用一整块木料雕琢出来的,边缘柔滑,颜料是最上等的,过了这么多年还能保持着极其淡而缥缈的香气,入手轻薄如无物,没有数十上百万日元根本买不到。 神宫寺泉接过面具掂了两下:「有东西?」 髭切懒洋洋地将下巴压在他肩上,看着他翻来覆去打量那张面具:「重量不对,你应该摸不出来,但是付丧神对于重量是很敏感的,它上半部分比下半部分要重一点,超出颜料应有的重量了。」 神宫寺泉拿着面具,沉吟了片刻,伸出手在旁边摸了两下,果然在身旁一堆凌乱的毯子下面摸到了髭切的刀鞘。 和本体刀有细微感应的付丧神无辜地沖他笑了笑,好像根本没感觉自己把本体刀放在主君身旁是种多么痴汉的行为。 神宫寺泉轻轻啧了一声,懒得和他打嘴仗,把面具放在地上,拔刀出鞘,丝毫犹豫都没有地,手起刀落,将这张面具噼成了两半。 刀刃刻意避开了面具的上半部分,但是薄脆的木料还是顺着裂缝喀啦喀啦裂了上去,髭切伸出一根手指,在上面戳了两下,整张面具立刻四分五裂,额头部分的木料里露出了一道乌黑的金属微光。 神宫寺泉收刀回鞘,把太刀扔到髭切怀里,付丧神抱着刀含蓄地笑了笑,凑过去看着神宫寺泉挽起袖子将那点薄薄莹光从木料里拨了出来。 掉落在米黄色榻榻米上的是一张两指宽的微型数据盘。 大资讯时代的数据盘相当薄,顶多只有三张纸的厚度,深色的数据盘呈半透明状,中间有晶莹的数据液在流动。 神宫寺泉盯着这东西看了一会儿,给出了评语:「老奸巨猾。」 把东西藏在面具里,说随意吧,他的确是随身携带,防护重重;说谨慎吧,但说实在的,他的武力值实在不怎么样,藏在面具里顶多算个别出心裁。 神宫寺泉想了半天,不得不承认这招还挺符合那个疯子的气质的。 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又好像什么都要抓在手里。 数据盘被接入埠吞没,屏幕上跳出了加载条,数据跳到满格后,又跳出了身份验证。 「请输入语音验证口令。」 无机质的女声响起。 神宫寺泉:「……」 髭切:「……」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开始绞尽脑汁琢磨那个疯子的思路。 一个疯子会设置什么口令密码呢? 髭切摸着下巴:「一般来说,都是重要的人的生日吧?」 神宫寺泉看看他:「你觉得他那样的人,会有什么『重要的人』吗?」 这个猜测简直听起来就让人浑身不舒服。 髭切对此不置可否:「那就只有他自己的生日了。」 神宫寺泉沉默。 这个猜测很靠谱,可是鬼知道红鹤的生日是哪天啊。 「不过说不定也不是生日呢?自己对着屏幕报自己的生日这种行为不觉得很羞耻吗?」髭切再次发言。 神宫寺泉决定屏蔽耳边的声音。 大不了一个个试。 「红鹤。」 「口令错误。」 「鹤?」 「口令错误。」 「溯行军?」 「口令错误。」 「神宫寺泉。」髭切插嘴。 「口令错误。」女声依旧一板一眼。 黑髮的青年不置可否地看了髭切一眼。 「神宫寺白。」髭切继续试错。 「口令错误。」女声机械地重复。 「绿姬?」 「口令错误。」 「藤原白。」髭切忽然报出了一个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名字。 神宫寺泉抬起了眼睛。 似短又长的时间后,机械的女声没有感情地回答:「口令错误。」 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地轻轻唿出了一口气,有什么淡淡的阴影彻底从心里扫了出去。 藤原…… 啊,还有一个没有试过。 「藤原……鹤。」 陌生的姓氏和突然跳入脑中的词胡乱拼凑到一起,屏幕里滴滴两声,那个女声终于换了句话:「口令正确。」 藤原鹤。 神宫寺泉不含情绪地想,原来这就是他的父亲的名字。 不过也是,那么自我的人,怎么可能把别人放在心里,能给出这张数据盘,大概已经是对于他这个儿子的最后善心了吧。 数据条再次跳转到尽头,绿色数字组成的数据瀑布从屏幕顶端哗啦一下倾泻到底,最终组合成两个文件名字,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像是怕人看不懂一样,文件的取名方式堪称简单粗暴。 《暗堕付丧神免异质化稳定状态研究》 《碎刀付丧神召回方式》 神宫寺泉骤然屏住了唿吸。 第144章 正文完 「人是由无数独特的记忆构成的, 而一对日日形影不离的双胞胎却能在长大后变成圣人和杀人狂,也许是因为他们天生就存在这样的基因……」 「假如我拥有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复制体,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液都绝无区别,他们有一样的笑容、一样的思维方式、一样的处事原则, 甚至连在每一个时间节点所做的选择都一样, 那怎么才能分辨出, 谁是最开始的那个母体呢?」 第296页 「所以我选择了三十名付丧神, 对他们做了如下测验……」 「由此可以断定,即使是经歷了碎刀,在获得了相同的记忆后, 碎刀前后的付丧神也能被认定为是『同一人』, 突破人类所谓的道德伦理之后进行评价, 付丧神的生存方式比人类更为优越……」 红鹤的笔记相当凌乱, 大概是在实验中途随意记录下来的东西, 没有整体的逻辑, 只是潦草轻率地将思维片段写在了上面, 比起一个完整的报告, 这更像是一张张实验日记。 刚印出来的纸张带着人体的温度,神宫寺泉再次翻看了一遍这几张纸, 薄薄的纸页被捻的有些褶皱。 锻刀炉里的火焰照在他脸上, 跳跃的火光下, 他的神色有些蒙昧不清。 本丸的主人跪坐在地上, 几振短刀一字排开在他面前, 刀鞘在昏暗的光线下暗沉沉的, 却依旧能看出上面自岁月虢隙间摩挲出来的华贵光泽。 那个男人留下的解决方法简单到不可思议,就是选取一振没有诞生过付丧神的刀剑,向里面灌输足够的记忆, 然后……输入灵力,召唤付丧神。 听起来简单得有些令人忍不住疑神疑鬼。 神宫寺泉再次认真翻看了一遍这几张纸,虽然上面的内容他已经可以逐字逐句背下来,但他还是又看了一遍。 灌输足够的记忆,这件事情是由髭切带着本丸其他付丧神去完成的,红鹤的实验场所里挖出了很多设备,给刀剑传输记忆这件事情听起来莫名其妙,但是那个疯子一样的男人居然真的做成了,时政对于神宫寺泉的要求也不敢驳回,只是象徵性地询问了一下,连他们的目的都没有问就审批了设备的使用权。 整个本丸的付丧神这几天都在搜肠刮肚回忆着自己和这几振短刀共处时的记忆,最为关心这件事情的一期一振脸色都苍白了很多,走路也心不在焉的,神宫寺泉好几次看见他吃着饭就忘了夹菜,只是木然地往嘴里送着干巴巴的白米饭。 四天后,送到神宫寺泉面前的,就是这三振无比熟悉的短刀。 青年瘦削冰冷的手在袖子里蜷缩了很久,极致的寂静里,他可以听见门外焦灼的唿吸声,极其低微而担忧的嘆息与絮语交织成梦境一样遥远的背景音。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了刀鞘的外壳,他有那么一瞬间竟然分不清到底是谁更冷一些。 灵力乖顺地蜷缩在他的身体里,没有流淌出去,他还在迟疑。 一种恐惧攫住了他。 如果……如果没有成功的话,要怎么办呢。 这件事情的不可控之处就在于,只有输入了灵力看见了付丧神本人,他才能知道实验是否成功,而可笑的点是——假如他输入了灵力,就没有回头路了。 一个本丸只能存在一位同刀剑的付丧神,其余锻出来的刀剑,根本不能被审神者的灵力召唤出来,如果这次失败了,而召唤出了新的付丧神…… 那么他的药研,他的秋田,他的退……就再也回不来了。 难道他要将无辜被召唤出来的付丧神推入死亡中去吗?只因为「你们不是我要的那个」? 神宫寺泉按在刀鞘上的手指泛了白。 如果失败…… 如果失败…… 他恐惧似的闭上眼睛,苦笑了一下,按在刀鞘上的手挪动了一下方位。 郁金色的灵光在昏暗的房间里盛开,几乎是同时,薄薄的樱花就带着柔软的风在室内掀起了一阵浅淡香气,有短促的讶异声传来,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贴上了神宫寺泉的脚踝,青年睁眼低头去看,一只毛皮黑白的小老虎正躲在他的脚边探头探脑。 「我,是五虎退……那个……」 奶白髮色的小短刀站立在神宫寺泉面前,眼睛清澈明亮,结结巴巴地说着入手台词。 啊……是一位看上去就很和善温柔的主公啊,他……会喜欢五虎退吗,要是、要是可以摸摸五虎退的头……啊,真是失礼的想法……不过要是能表现的好一点,勇敢地说出自己要说的话,让主公多喜欢一点的话,会不会—— 鼓足勇气说着自己的入手台词的小短刀,却发现面前的青年眼中灼热的光芒像是灰烬一样慢慢暗淡下去,仿佛天上的星星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光泽,那种小心翼翼怀抱着巨大的希望又看着它碎裂的景象,让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小短刀慢慢地停下了自己的话语。 他……看起来好伤心啊…… 五虎退呆呆地站立在原地。 为什么呢。 明明在看见自己的一瞬间,还是很开心的。 是自己说错什么了吗。 短刀窘迫地站在那里,忽然感觉到了一种仿佛不属于他的深沉的悲伤。 这种悲伤超过了他稚嫩的心绪所能承受和理解,潮汐般汹涌的海水淹没了他的脸颊,他明明站在这里,可是对面的人好像根本看不见他。 五虎退看着神宫寺泉的眼睛,忽然明白过来。 ——啊,原来、原来不是我说错了什么啊……是您想看见的,根本不是这个我……是不是? 五虎退低下头,下意识抱紧了一只往自己肩膀爬的小老虎,红着眼眶,眼里忽然就滚下来了一大颗泪珠。 ——其实……也没有关系……五虎退是一振很常见的短刀,能这样被主人喜欢……他也与有荣焉地感到高兴…… 第297页 可是……可是他也好想要被那样期待地注视着啊……能被这样满怀爱意地等待着,那振五虎退,是有多幸福呢…… 小短刀抑制不住地抽噎了一下,很快就要被刀解了吧,属于自己的意识,只能存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啊,不过……不过也没有关系…… 一只略显冰冷的手贴上他的脸颊,抹掉了不停滚落的泪珠。 「你哭什么啊,我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吧。」主公的声音有些低哑,像是大病初癒,五虎退茫然地看着他,动了动嘴,半晌才轻声说:「对……对不起。」 短刀往后退了一步,粗暴地用袖子擦掉了自己淌了满脸的眼泪:「对不起……我、我只是有些……有些难过……」 擦干眼泪后,短刀抬起色泽明亮的眼睛,手里抱着一只小老虎,压抑着哭腔,认真而努力乖巧地询问:「那么,是现在就要刀、刀解吗?」 尽管对于自己的命运有了清晰的认知,但是在说到那个词的时候,他还是遏制不住地抽噎了一下。 神宫寺泉愣了愣,沉默了一会儿。 面前的五虎退在尽力表现出自己的听话,和以前那一振短刀一样,尽管腼腆,却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一切属于自己的厄运。 ——在被扔进火中的时候,那振五虎退是不是也这样哭泣过? 神宫寺泉忽然有些疲惫,他朝着面前还在等待答案的五虎退弯腰致歉:「不,该道歉的是我,一意孤行地为了自己的妄想而召唤了你,却没有给你应有的爱。」 五虎退看起来惊慌极了:「不、不……请不要这样……」 神宫寺泉直起身体,轻声说:「请安心住下吧,我的本丸只会有你一振五虎退,一期早就已经到了,你想和他一起住吗?可以提出申请调换房间的……」 絮絮叨叨了一大堆后,神宫寺泉勐地剎住话,他再次沉默了一下:「对不起,我好像又走神了。」 五虎退看着他,没有说话。 您刚刚,又把我当成另一振五虎退了吧?那是您想要和他说的话吗? 神宫寺泉的手指摩挲着另外两振短刀,这次不行,也许可以再试试看?也许是出了什么差错,要是再试一次,说不定就能成—— 郁金色的灵力在他走神的瞬间流泻出来,神宫寺泉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涌出了极致的恐慌,他伸出手像是要抓回什么东西,在五虎退眼里却只是徒劳地抓了一把空气。 「不,等等——」 嘶哑的唿喊卡在半途,樱花里的人形已经逐渐凝实。 「哦,大将,我是药研藤四郎……」 「我是秋田藤四郎……」 两道或清朗或秀气的声音重叠着响起,神宫寺泉整个人都僵硬了。 按部就班念完入手台词的两振短刀看向自己的主人,却发现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而他们的兄弟五虎退抱着小老虎站在一边,看起来也是刚刚被召唤出来不久脸上还带着泪痕—— ——泪痕? 药研藤四郎皱起了眉头,警惕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新主人。 他的这个眼神倒是让神宫寺泉骤然回了神,黑髮的青年和药研对视了两秒,在那个含着揣测和警惕的陌生眼神里,渐渐冷静了下来。 然后,本丸的审神者露出了一个没有丝毫破绽的温和笑容:「欢迎来到我的本丸,日后就要一起相处了,请多多关照。」 年轻的审神者礼貌地弯下头颅,几名付丧神立即回礼。 「那么,让一期带你们熟悉一下本丸吧,排班的事情先不着急,目前人手还很充足。」 黑髮的青年站起来,再次向他们颔首:「欢迎你们。」 他的声音非常平静。 ****** 「嗯……主殿都不下楼的吗?」 在本丸待了六七天后,五虎退已经差不多忘记了那天的事情,全心全意投入了这个家庭,只是很少见到审神者这件事,让他十分疑惑。 「这个啊……主殿的身体不是很好,虽然已经疾病已经康復,但是还需要休养,而且有髭切殿在……」厚藤四郎端着盛放萝蔔干的大笸箩和五虎退走在迴廊上,一边和他说着本丸的一些事情。 「可是……经常不下楼的话,也对身体不好吧,以前至少还能带主殿下来晒晒太阳什么的……」五虎退依旧有些担忧。 「是啊,这么说的话那时候的主殿乖多了——」厚藤四郎的脚步忽然停下,他眼神奇异地看着五虎退,「——等一下,我有和退说过以前带主殿晒太阳的事情吗?」 五虎退茫然地回看他:「我、我也不知道……忽然就……说出来了。」 厚藤四郎和他愣愣地对视了两秒。 「你是说……忽然想起来的?」 五虎退面对得到消息围过来的几个兄弟,连连后退:「我、我也不知道……就是、就是感觉忘记了什么事情,然后又想起来了……的那种感觉……」 乱藤四郎盯着五虎退,喃喃自语:「所以不是失败了,而是信号延迟?」 「要告诉主殿吗?」 「当然要说啊!主殿这几天一直很难过……」 「谁去说?」 几振短刀围在了一起嘀嘀咕咕,一旁的五虎退摸着怀里小老虎柔软的容貌,神色还有些微的茫然。 他不是傻子,当然听明白了兄弟们的话,他们的意思是,主殿在等待的,一直就是他……吗? 第298页 小短刀低下头,心里有些许的惶恐,又有抑制不住的欢喜要从嘴角里流淌出来。 如果、如果是这样的话…… 纤弱的少年将脸埋进小老虎丰厚的绒毛里,从嗓子里发出含煳带着哭腔的嘆息:「那真是……太幸福了啊……」 ****** 神宫寺泉弯着腰去剪窗台上那几盆枝繁叶茂的山茶,春日将近了,这几盆花开的十分鲜艷,大朵大朵红艷艷的花坠在枝头,喧闹生长的态势近乎野蛮。 春日微凉的风擦着裸/露在外的手腕卷进宽松的袖口,神宫寺泉哆嗦了一下,差点剪掉一朵将要开放的花苞。 他停下手,想要拉一拉肩头披着的衣服,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 那振短刀的声音一向有着比拟成年男性的低哑稳重,末尾习惯性地微微往下压,仿佛总是含着笑意:「您怎么还是这样不注意保暖,再生病的话,就不是喝药这么简单了。」 神宫寺泉愣了一下,放下剪刀,对方的语气有种令人颤慄的熟稔感,他想问问今天的近侍是谁,想问问他怎么突然上来了,就听见对方继续说:「……啊,虽然一回来就用喝药这种事情来打开话题有些破坏气氛,但是大将,我真的不想再给您开药了,就当是成全一下您可怜的家臣,怎么样?」 神宫寺泉的唿吸急促起来,他勐地回头,就撞入了一双温柔的紫色眼瞳。 那是非常熟悉、非常包容的眼神,在紫石英般坚硬锋利的瞳色里,仍旧能流淌出岁月沉稳厚重的包容感,面目秀丽身体纤细的少年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镜,在春日慵懒的阳光中,朝着回头的审神者笑起来。 「哟,大将,好久不见。」 (正文完) 第145章 番外一 虽然天气还有点冷, 但是日历已经明明白白地显示着春天已经到来的事实,因为山下比山上更早暖和起来,所以在山下的樱花都将要凋谢的时候,山上的花才后知后觉地刚刚开放。 秋田端着一碗仙草冰从厨房出来, 这种来自现世的甜点最近很受小短刀们喜欢, 每次外出旅游都要买上不少—— 秋田用勺子舀起一勺晶莹剔透的甜点, 半透明的点心在勺子里颤巍巍地弹动着, 一看就让人食慾大振。 「啊呀……忘记加芋圆了。」 粉色头髮的短刀往嘴里塞了一口甜滋滋的糖水,懊恼地想着。 「秋田?要一起出去摘花吗?一期哥教我们做花叶书籤哦!」最为活泼的乱藤四郎站在神社门口,一身青春洋溢的运动少女装束, 橙色长髮上戴着一只可爱的波点兔耳发箍。 秋田急急忙忙把碗里沁凉的甜点都塞进嘴里, 含煳地招手:「等……等等我!」 「快点啦!」乱藤四郎在原地蹦蹦跳跳看着秋田奔回厨房放碗勺, 一把拉着他向山下跑去, 「山上的樱花还没有完全开, 但是山脚的花已经开的很好了!而且那里还有很多特色店哦!难得出来玩, 要给本丸的大家带一些手信回去啦……」 秋田跟上兄弟的脚步, 脸上奶嘟嘟的软肉一颤一颤:「诶, 手信……小夜好像说过想要柿子饼……」 乱兴致高昂地双手握拳,眼里亮闪闪的:「重要的是给主君买漂亮的裙子啊裙子!还有可爱的头饰!第一次看到主君女孩子的样子, 要好好打扮啊!」 秋田想说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 想了想, 他认真地回答:「听说女孩子都喜欢会发光的水晶球, 送主君一个怎么样?」 小短刀们的声音渐渐远去, 而他们话题的中心正熟练地给自己套上巫女服。 是的, 给自己,套上巫女服。 那场大战结束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等药研他们的记忆全都恢復,a520号本丸又开始了咸鱼养老的日子。 不过很快,养老的日子又不得不中止了。 事情源于时政的一个新发明。 这个东西可以捕捉人类身上的时空波动,将人送到他曾经去过的地方,是给审神者们的工作福利。 本来嘛,审神者们长年累月待在本丸里,面对着众多事务,连请假回现世都有严格的审批程序,每年批下来的探亲假都只有短短五天,更别说做梦一样的旅游假了。 不过在战争结束后,溯行军给时政的压力小了很多,因此审神者们拖了很久的福利也开始慢慢到位,其中最快批下来的就是旅游假,而这个仪器就是为了方便审神者们往返的。 只要捕捉到人类身上一定的时空波动,就能将人送往那个地方,虽然前提要求是得先去过那个地方,但是这也大大节约了审神者浪费在路途上的时间精力,而且对于审神者来说,去现世旅游算什么,要玩当然是要去特殊时空啦! 出阵时到过的那些时空都是旅游的好选择,尽管为了不改变歷史进程,他们不可以与当地人产生太大交集,且要背下足足五厘米厚的各种注意事项,但是这些都抵挡不住他们嚮往穿越的一颗心! 而神宫寺泉和他们不同。 他的选择……更多一些,而且还不用顾忌溯行军的问题。 但是时政的研发人员大概也没有想到神宫寺泉居然能跑到别的世界去,他们做的仪器显然没有这么强大的功能,所以神宫寺泉在发现自己到了哪儿之后,再一低头就发现了仪器造成的「小小故障」。 第299页 很好,男变女,就当是旅途附加小惊喜好了。 做过猫猫狗狗也做过萝莉大婶的神宫寺泉只是惊讶了一秒,就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 变个性算什么,等回本丸要是变不回去再忧愁吧。 他接受的这么坦然,那些对于性别完全不在意的付丧神就更坦然了。 既然主君自己都不在意,那他们也不必大惊小怪。 这次跟着神宫寺泉出来玩的付丧神不多,一期领着短刀们出去玩,几振年纪大的老刀早早占据了神社里位置最好的地方开始喝茶聊天,其他的刀剑也很会享受生活,抱着浴衣钻进山里泡温泉去了。 神宫寺泉拉好腰上的系带,提着门边的一盏灯笼走出门,这是一间中等大小的神社,建造在半山腰上,木质的建筑已经很老旧了,庭院里芳草萋萋,夹杂着缤纷的野花,倒是颇有野趣。 门旁钉着一块小小的木牌子,一尺长一指厚的木牌上写着「国常路」几个墨字,显示着神社主家的姓名。 国常路啊…… 神宫寺泉再次回想了一番这个世界里遇到的那些奇妙的人们,不由得笑起来,这次时间不是很充裕,和髭切在山里胡闹又浪费了两天,明天就要走了,今天倒是可以去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 尤其是在那间废弃医院里和宗像、伏见的惊悚重逢,大概给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的他们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也许这次可以解释一下…… 这么愉快地想着,神宫寺泉和迴廊旁喝茶的莺丸三日月打了个招唿,提着灯推开了神社大门。 没等他走出两步,神社门上悬挂的小小铜铃就叮叮噹噹地响了起来。 清脆的铃声俏皮活泼地响着,不甚庄严,但却足够灵动。 这只铃铛上留有一个小小的阴阳术,连接着神社和神社后的墓地,是用来提醒神社中的人有人来祭拜了。 来的第一天短刀们就把附近都侦查了一圈,神社后的墓地前两年迁移过一次,在那个墓地里的,只有一块后来立的墓碑,里面的人「死于」两年前。 神宫寺泉停下了脚步。 有人来祭拜「他」了? 他想了想,改变了前进的路线。 后山的路不是特别好走,山道崎岖,昨天下了场雨,弯弯曲曲的小径就更为滑熘了,神宫寺泉抓着灯笼,拨开草叶子往前走,快到近处时,就听见了两个熟悉的声音在互相冷嘲热讽。 「……看朋友需要经过青组同意吗。」 「哦呀,阁下这样的野蛮人竟然也会有朋友吗?」 「……毕竟你这样的人都有。」 隐隐约约的声音随着距离的拉近变得清晰,神宫寺泉听了两句,就准确分辨出了那两个独特的声线。 周防尊。 宗像礼司。 这算有缘千里来相会吗? 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往前走,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先一步在听见他们的声音时露出了笑容。 能见到朋友总是值得高兴的。 在骤然平坦起来的墓地前,神宫寺泉朝着同时看过来的一群人笑了起来。 虽然是做着祭扫这同一件事,但是赤组和青组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肯好好站在一起啊,非要在中间画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来不可。 他注意到宗像礼司在看见他时推了下眼镜,神情虽然保持着惯常的深不可测的微笑,但是那一点警惕还是能被分辨出来。 警惕? 神宫寺泉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上次在废弃医院里和宗像说话时对方顺口说过的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三年……三年前? 在废弃医院里的宗像,是他「死亡」三年之后的宗像。 而现在,距离这个世界的神宫寺泉的死亡,勉强只有两年。 ——那是之后的事情啊。 时间线也太乱了,下次一定要督促时政那群人把时间定位盘也安上去。 这么想着,为了不让宗像和伏见的逻辑产生悖论,他只好遗憾地暂时放弃亮明自己身份的想法,学着那些巫女的模样,规规矩矩地然后敛起袖子,端正地对他们弯腰行礼:「诸位是来探望泉少爷的吗?」 他看了看坟前那堆火红的玫瑰和湛蓝的龙胆花,又在心里感慨了一番这两组人不共戴天的恩怨情仇,笑容里也忍不住带出了一点调侃:「真漂亮……那些花。」 性格最为温和的草薙当然不可能指望自家的王来做这些外交,条件反射性地露出了笑容,语气里也相当自然地带上了对于年轻女孩的温柔:「啊……是来看望泉君的没错,不过没想到山里竟然也会有这么漂亮的姑娘,请问您……」 他最后试探性地询问了一下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 神宫寺泉差点要笑场,有些害羞似的略略低头:「我是在国常路家神社侍奉的巫女,快要入夜了,来给泉少爷点个灯。」 「点灯?」 所有人都把视线放在了她手里那盏灯上。 神宫寺泉以袖掩唇开始信口胡诌:「就是它。这是国常路家族的规矩,人去世后要在坟前点灯,有灯光的指引,就会有回来的那一天哦,神社已经为国常路家族成员做这样的事情很多年啦。」 胡诌到最后,神宫寺泉看着这群虽然面上看不出,但还在心里内疚自责的傢伙,有些心软,眨了眨眼睛,提示了一句:「而且,和诸位一样,我也是顺便来探望旧友的。」 第300页 他这句话显然把草薙为难到了,对方紧紧蹙着眉头,咬着菸头为难地盯着这个忽然出现的女孩子。 来看望旧友?是神宫寺的朋友吗?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神宫寺泉一看草薙的样子就知道他想岔了,碍于宗像在场,也不好再细说,只是含蓄地朝他微笑示意。 他的余光注意到了一旁的宗像微微眯起了眼睛,不禁在心里悄悄感嘆了一句对方的敏锐,果然不愧是喜欢玩纯白地狱万块拼图的男人……然而最先开口的却是一直一言不发的十束,这个心思细腻的青年说出的话有些突兀:「那……死去的人真的能回来吗?那岂不是……」 十束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纠结和茫然,似乎在期待着,又在怀疑着,这种表情显露在这个一向开朗的青年脸上,有种惶惑的脆弱。 神宫寺泉看着十束进退两难的神情,忽然有些后悔,当时选取那样的方式救下十束,大概让这个青年感到了极度的痛苦,但是他此刻除了说一些苍白无力的话好像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满怀着歉疚暗示:「别的人当然不行啊。但是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开始,所以不用为他担心。」 他再次强调重复了一遍:「不用担心哟。」 十束睁大了眼睛,急切地往前迈了一步:「你怎么——」 不远处的山林里一撮显眼的粉色头髮露了出来,秋田兴沖沖地往这边跑过来,显然是特地来找他的,见到站在这里的神宫寺泉,他兴奋地举起手展示着手中圆滚滚泛着诡异五颜六色光泽的玻璃球,张开嘴—— 眼见那一声「主君」就要脱口而出,神宫寺泉迅速弯腰将灯笼放在花束边,向秋田微微一摇头,敛袂再次行礼:「那么,我先走了,期待与诸君再见。」 袖子中的手拨下了小巧金属仪器的按键,再次睁眼,他就出现在了神社的庭院里。 「还真有用诶……」神宫寺泉感嘆道,对迴廊上排排坐的髭切、莺丸和三日月挥手,「我回来啦,你们聊了这么久啊。」 三日月笑眯眯:「主君也很开心啊,旧友重逢,故地再游,都是值得微笑的事情嘛。」 追着时空波动跑回来的秋田踏踏踏进门:「主君!你跑的好快啊!这是我送您的礼物!店家说是今年最流行的礼品哦。」 神宫寺泉接过那只还在闪着七彩光线的玻璃球,沉默了两秒,忽然眼睛一亮:「什么都不能说也太难受了,送十束一个礼物怎么样?下次来时间应该就不会出问题了,到时候好好道歉吧!」 ****** 十束早上起床下楼就看见酒吧柜檯边放着一只泡沫盒子,草薙哥一如往常站在柜檯后擦杯子,桌上已经放好了一盘热气腾腾的盖饭。 见到他下楼,草薙抬起眼睛打了个招唿,然后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那个盒子:「那个是早上在门口发现的,贴着条子说给你。」 十束揉着头髮走过去,盒子封的很不走心,胶带一扯就开了,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照片,落在盒子底部显得有些单薄。 十束捡起那张照片,照片上是暮色深沉的橘色光线,笼罩着山峦和绵延盛开着花苞的樱花树,看上去特别像是一张平平无奇的风景照。 但是十束的眼睛却盯着照片很久没有移开视线。 他喜欢照相,对于景物的把握也很准确,一眼就看出了这是昨天祭拜神宫寺泉时的那座山,照片的角落好像不小心照进了建筑的一个小角落,神社特有的建筑纹路泛着古旧的色彩,檐上落着一只翅膀雪白的飞鸟。 十束的手忽然开始颤抖,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到了什么,心脏先于理智飞快跳动起来,翻过照片,雪白的背面只有用笔潦草画出的一个笑脸,笔画末端带着潇洒的拉长,酷似某个人特有的飞扬恣肆的笑容。 草薙见他站着好久不动,不由得好奇地看过来:「啊,好老旧的照片啊,是和你一样喜欢復古文化的人吗?」 十束怔了一会儿,释然地笑起来:「应该是吧,总感觉是很久没见的老朋友回来了。」 草薙听着,点点头,将擦干净的最后一个玻璃杯放置回杯架:「那是好事情……不过安娜怎么还没起来?」 十束眨巴眨巴眼睛,试图开熘,就被草薙抓个正着:「你们昨天晚上又带着安娜玩游戏了?!我说过多少次了!小孩子要充足的睡眠才能长身体啊!尊也是,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啊!你们真的把我当老妈子了吗……」 温柔的关西腔絮絮叨叨围绕在十束身边,亚麻发色的青年将照片小心收回口袋里,看着门口流泻进来的一束灿金色阳光。 今天也是个好天气啊。 第146章 番外二 lupin酒吧的招牌上嵌着一圈老旧的彩色软灯, 在横滨略显浑浊的夜色里笼罩出一片濛濛的光晕,太宰治单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往外走,头髮上被光笼出了一个小小的浮动光圈。 横滨下午刚刚下过雨,一直到入夜了才停, 坑坑洼洼的地面积满了小水坑, 斯文俊秀的青年像是童心未泯的小孩子一样, 放着好好的路不走, 一定要去踩那些水坑,把自己的裤腿溅湿了一大片,还乐此不疲地试图用一只脚踩两只水坑。 一阵喧闹忽然靠近了, 而后在距离太宰不远的地方戛然而止。 太宰治还保持着双手插兜一只脚悬空一只脚踩在水坑里的滑稽姿态, 但是看见他的人却没有人敢笑出声。 第301页 确切的说, 在看到太宰治的一瞬间,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唿吸。 隐隐的恐惧和颤慄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嵴背上的肌肉。 除了站在他们最前面的领头者。 披着宽大黑色风衣的小个子青年单手按着自己的帽子, 盯着太宰治, 脸上露出了一个吃饭咬到了臭虫的噁心表情:「青花鱼, 你在干什么?」 太宰治一听见这个声音就浑身一激灵, 相当刻意地做出了一脸恶寒的表情,很夸张地抖了一下胳膊, 好像要展示自己手上一层层的鸡皮疙瘩:「呜哇, 蛞蝓会说话了诶!」 他相当恶意地拉大了笑容弧度, 这个表情展现在他那张姣好秀丽的脸上, 仿佛凭空带出了一点骨子里挥之不去的恶质感:「真糟糕, 狗的记性果然不怎么样, 对自己的主人竟然也敢用这种语气说话。」 中原中也果不其然被气到额头炸出了青筋:「哈?!你说谁是狗?!」 在太宰治开口的一瞬间,中原中也背后的下属们就齐齐将手插进了口袋握住了里面的武器。 面对港口黑/手/党曾经的心操师,「双黑」之一, 黑/手/党最年轻也是最可怕的干部,就连听闻过他的事迹的属下们,都会因为自己上司的可怕而心生恐惧。 更别说,现在的太宰治已经叛逃出港口黑/手/党,也即是说,他们正和太宰治处于敌对状态。 ——这真是一件想想就让人心生绝望的事情。 不过好在,他们还有个十佳好上司,会扶老奶奶过马路的港黑干部中原中也。 橘发的青年意识到了下属们的警惕,朝他们摆摆手:「你们先进去吧,今天放开喝,记我的帐。」 一群黑西装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乖乖地听从上司的话,绕过两人走进了酒吧。 狭窄的小巷又恢復了那种独有的寂静。 一簇细小的火光忽然咔哒一声亮起来,在夜色昏暗的巷子里颤巍巍地摇曳着,中原中也低着头单手护着火焰,凑近嘴上叼着的烟,很快,薄薄的青色烟雾就慢悠悠地氤氲飘扬了起来。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那些好伙伴呢?」 中也声音低哑地问,语气里不带一点嘲讽,好像只是平和地对一个老相识说了一句好久不见,话语中的情绪淡到比白开水更无味。 这是他们在那场充满了硝烟、死亡和鲜血的叛逃之后,第一次这么平和地谈起与之有关的事情。 听着他的话,太宰治停顿了两秒,一米八的个子软软地耷拉下来,像是一条没有骨头的鼻涕虫,非要黏黏煳煳地黏在中也肩上,和几年前他们还是「双黑」的时候别无二致。 中也烦躁地抖了抖肩膀,试图把这具沉重的尸体抖落下去:「沉死了,你能不能站好啊青花鱼!」 对方掐着嗓子噗嗤噗嗤地闷笑,假装小女孩的嗓音抱怨:「你好无情啊中也!怎么可以对我这么过分,我们几年的情分都被抛弃了吗!」 太宰治演得兴致勃勃,而中也只觉得疲倦。 这样的亲昵在过去的日子里出现了太多次,像是粘稠透明的糖浆,将他的唿吸和心跳都禁锢在晶体里面,他走不出去,又被窒息的痛苦折磨的日夜不得安宁。 而让他不安的始作俑者只是永远把持着近乎精准的尺度,像是看透了中也所有的情绪和心思,稳稳地踩在那条线上,不往前,也不后退,用那种诡秘的笑意看着中也在晶体里面挣扎。 很有趣吗? 很有趣吧。 擅长玩弄人心的恶鬼,热衷追求死亡的快感,中也敢肯定,横滨至少一半的适龄少女都被太宰治含情脉脉地牵着手,询问过是否愿意共同殉情的问题,但是到最后,他还是像一滩烂泥一样活下来了。 ——然后将自己死不掉的怨气发泄在中也头上。 橘发蓝眸的青年想起以前被太宰治压在头顶的憋屈,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将烟雾统统吐在了近在咫尺的太宰治脸上。 骤然浓郁的烟雾呛得太宰治忙不迭地从中也肩头躲开,连连咳嗽起来:「啊,中也好粗鲁啊,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中也捏着烟,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丝冷笑:「那就去找以前那个我啊。」 这句话一出口,过于口快的中也连同还在假模假式装咳嗽的太宰治都怔了一下。 中也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他,对方深色的眼睛里情绪流淌,可是中也分辨不清其中的具体内容,只能感觉到一瞬间突如其来的心悸,仿若山河倒灌,轰一声撞进他的胸口。 ——他又感受到了那种在琥珀色粘稠晶体中挣扎的窒息感。 太宰治眨了眨眼睛,俊秀的脸上显露出了一点刻意的狡黠,轻车熟路地凑近中也,摆出了一贯的调情姿势:「中也是吃自己的醋了吗?」 他又试图把头往中也身上压,一只手懒洋洋地要搭到中也肩头,神经紧绷的港黑干部抬手就要打落太宰治的手,被太宰顺势抓住了手腕:「啧啧啧,还是这么暴力的小矮子,总是动手不动脑,这就是你长不高的原因吧?」 嘴总是很欠的太宰再次戳爆了中也的肺管子。 这次不等中也咆哮出声,温热的唿吸就擦过了他的侧脸,太宰顺着那只手腕往上捞了一下,摸到了还被中也夹在手指间的烟。 身材娇小纤细的港黑体术大师习惯戴着一双黑色手套,这是他开启最强异能力污浊的钥匙,在太宰治离开港黑之后,失去了能将污浊这头凶兽关回笼子的锁,这双手套就再也没有再在人前摘下来过。 第302页 太宰治灵活地从中也手中顺走了那支烟,塞进嘴里抽了一口:「森先生扣你工资了吗?」 中原中也享受生活的能力是十个太宰治拍马也赶不上的,作为港黑五大干部之一,中也的车库里停着世界上所有最新款的跑车,他的酒窖里藏着一般人想都想像不到的昂贵名酒,而这样普通的烟,从他学会抽菸开始,就不可能出现在他的家里。 中也对他的挑拨离间无动于衷,就连自己的烟被塞进对方嘴里也神情不变。 这样的事情在过去发生过太多次了,过于亲昵的暧昧,在那条线外若有若无的试探,每次在他想要说清楚的时候,永远只能得到对方一个敷衍的回答。 ——「明明是搭档啊为什么不可以,中也果然是讨厌我吧?」 ——明明怀抱着讨厌这种情绪的,是他才对吧。 ——「中也你在自作多情什么啊,听说好朋友都是这样的吧,啊,虽然和中也是好朋友什么的,听起来实在有点噁心,但是森先生既然这么要求了,我努力一下也不是不行,要是没有努力过会被骂的吧……」 ——永远是这样的回答。 一种克制不住的恶意忽然涌上了心头,太宰微微垂着眼帘,像是叼着一根棒棒糖一样把烟叼在嘴里,中也忽然伸出手,动作粗暴利索地将那支星火明灭的菸头用力塞进了对方口中,然后狠狠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吐出来。 太宰治大约也没有想到中也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鸢色的眼睛惶染睁大了一瞬,衬着白皙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很有种脆弱又无辜的剔透感。 很快地,滚烫的火星就烫到了他的舌头,太宰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中也捂在自己嘴上的手,两人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两步,太宰治的嵴背就撞上了小巷湿漉漉的墙面。 昏暗无光的阴影里,太宰忽然停下了一切反抗,灼热的疼痛里,他微微弯起了眼睛,像是在享受着肉/体的痛苦,瞳孔神经质地放大了一点,中也放下手,太宰动了动嘴,没有第一时间将菸头吐出来,而是缓慢地咀嚼了两下。 中也冷冷地看着他。 太宰治闷闷地笑,一边笑一边弓着腰咳嗽,似乎是菸灰呛进了喉咙里,那根细瘦伶仃的嵴骨在薄薄风衣下面如蛇一般凸起,他们靠的太近了,中也甚至闻到了对方身上那些洗的起了毛边的绷带散发出来的超市平价清洁剂的味道。 在成为搭档的半年多后,两人成了见面会打架但是也会偶尔帮对方做点事的奇怪关系,中也曾经帮太宰治洗过他的绷带。 那时候两人还不是很有钱,中也总是用超市打折的平价清洁剂泡这堆玩意儿,然后随意扔进洗衣机搅合两下当做是洗过了,太宰也会抱怨他洗的太敷衍,但他自己又懒得洗,所以总是会在抱怨完之后乖乖地用这些绷带把自己缠起来。 现在中也又好像闻到了这股带点儿过浓香精的味道。 「咳咳咳……中也……是要谋杀我吗?」太宰治声音里有着一种病态的欢欣,他是真的在渴求死亡。 中也依旧不说话。 太宰治张开嘴,吐出那截被唾液润湿了的菸头,忽然抬起脸,鸢色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像是疯狂的火焰亮在了这具腐朽病态的皮囊下。 「吶,中也,要和我一起殉情吗?」 殉情这种话太宰治说过很多很多,和那些穿着粉色和服的女孩子,或是恰巧路过的美丽女士,他凭藉着漂亮的容貌,总是能得到礼貌的拒绝,甚至是同样玩笑似的应允。 而现在,这个问题,在中也做了无数次旁观者后,落到了他面前。 粘稠的琥珀裹住了他的唿吸和心跳。 太宰治还在笑,他似乎笃定了中也会说出什么,眼睛里亮亮的如同有小星星在闪烁。 中也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他感到那块琥珀在慢慢融化,有足够的氧气流进了他的鼻腔,让他的大脑在灼热里冷静了一点。 他看着太宰治,张开嘴—— 太宰治眼里忽然流出了一丝惶惑恐惧,即使这恐惧微小到不值一提,却依旧被中也捕捉入眼。 「……啊,不过殉情的前提是要有爱吧。」 太宰治在中也开口说出什么之前,抢先一步说道。 中也预感到了他将要说什么,于是在心中轻轻冷笑了一下,钴蓝的眼睛里也带出了一点锋利的霜寒。 ——又是这样,「自作多情」式的敷衍回答。 「可是啊,我最讨厌中也了。」太宰治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似乎要将这句话刻进自己的骨骼了,也凿进中也的皮肉里。 中也扬起眉毛,对他嘲讽地笑了一下:「真巧,我也最讨厌你这种胆小鬼。」 身后的酒吧忽然传来噪杂的喧闹,门被大力打开,喝的晕乎乎的下属探出一个头朝这边含煳地喊:「中原先生!来一起喝酒啊!」 喊话的人很快傻笑着缩回了头,中也往后退了一步,站到了灯光下。 灯光的边界将两人清晰地割裂开来。 中也将帽子往下压了压,没有一点留恋地转头走向了那家酒吧。 太宰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将刚才在剧烈动作中松散下来的绷带重新系好,双手插兜,笑眯眯地往反方向走去。 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推开了酒吧大门,手套的主人停顿两秒,微微回头往外看去,茫茫夜色里,只看能见一个步伐轻快的背影,踩着水坑啪嗒啪嗒远去,隐约还能听到对方哼着不成调的歌曲的声音。 第303页 门被大力甩上,隔绝了乍然拔高的喧嚣。 巷子的尽头,步伐轻快的背影忽然停了下来,他微微弯下嵴背,用手蹭了蹭嘴。 被菸头烫出一熘燎泡的舌尖火烧火燎地疼,好像要执着地疼到灵魂里去。 「……好痛啊……」太宰治捂着嘴巴,眯起鸢色的眼睛,眼里有隐隐的水光,「嘶……怎么会这么痛……下次不尝试咬舌自尽了……」 酒吧的灯光被他抛在了背后。 第147章 番外三 平安京的月色不管看多少年都还是这幅样子, 在宫里看还是在自家的宅院里看,都没有什么分别,安倍晴明将蝙蝠扇随意横放在膝头,百无聊赖地用术法折小纸人玩, 往日这个时候, 若不论到宫中值守, 他就会带着式神们夜游平安京, 说是扫除妖魔鬼怪也好,说是无聊寻些乐子也好,总之就是打发时间的事情。 但是今天他却没有要出门的意思。 将又一只小纸人远远抛到庭院地面, 软趴趴的纸人尚未落地便如有了灵魂一般, 跳跃着在地面蹦了几下, 开开心心地迈着两条简陋的短腿钻进了草丛里。 「晴明?」带着点疑惑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源博雅从敞开的大门外试探性地歪了半个头进来看了两眼, 发现大阴阳师居然真的坐在迴廊上, 眉眼里多了一分惊讶。 「啊, 是好久不见的博雅殿上人。」穿着白色狩衣的大阴阳师笑眯眯地斜睨了门口一眼, 朝着掌心的小纸人吹了口气,赋予它灵性, 慢吞吞地问, 「夜色正好, 博雅没有去找贵女幽会吗?」 平安京的夜晚神鬼并行, 但贵族们也爱在夜晚驱车前去寻香觅色, 一连几天宿在不同的女子家里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源博雅被好友挖苦了一句, 倒是不见生气,习以为常地熬绕过荒草丛生的庭院走过来:「晴明,你是在生气吗?我前几天没有来找你, 是因为得了诏命去了播磨国……」 气度高华的大阴阳师挑起一边眉毛,一脸愕然:「我哪里有生气?生气可是会滋生怨鬼的哦。」 源博雅沉默了一下,指出:「可是你以前从来不叫我博雅殿上人。」 晴明一格一格抹开蝙蝠扇,遮住了嘴唇,露出一个白狐之子特有的假笑:「哎呀哎呀,这是哪里的话,是在指责我从前不够恭敬吗?」 源博雅露出了讨饶的神色,他从来是说不过这个心思百转千回的白狐之子的,于是急忙忙转移了话题:「晴明今天怎么会在家里?啊,我是说,你以往每到晚上就会出去夜巡的。」 安倍晴明逗了他几句,心满意足地顺着他说起了别的:「这是因为,今天会有贵客上门啊。」 源博雅惊讶地看着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看起来对谁都谦逊恭敬,实则是个最高傲不过的人,连十二神将都能驭使的阴阳师,要说他真切地将自己放在神明之下,也是不怎么可信的笑话。 想要得到他的认可,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以往他也会称唿那些上门委託的人为贵客,不过源博雅听得出来,那不过是一个简单的称唿罢了,是贵客,还是陌生人,于安倍晴明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这次,容貌昳丽的白狐之子,在说出这个词语的时候,脸上出现了真实的笑意。 源博雅没有接着刨根问底,而是会意地点头:「是很重要的朋友吗?」 安倍晴明垂下眼睛,看着方才跳进荒草中的小纸人跳回来在他手上放下一朵纤细碧绿的小花:「啊……是的,博雅不是也见过的吗。」 源博雅头顶摇摇晃晃地出现了一个小问号。 不等他琢磨出什么三四五六,安倍晴明忽然嵴背一挺,笑容扩大:「来了。」 只是一瞬间,门外就涌动起了唿啸的风,这风转瞬即逝,快到源博雅几乎要以为树梢哗啦哗啦的杂音是他的错觉。 「……尾巴被乱流刮到不会痛吗?还没有长好吧?」是一个带着点无奈的青年音,「说了我自己来可以的,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 「葛叶的儿子心眼多得很,你不可以。」另一个懒洋洋的男声随之响起,这声音仿佛天生带笑,令人闻之则喜,情不自禁地想追随而去。 安倍晴明的笑脸僵硬了一下,源博雅看见他若无其事地用蝙蝠扇在廊上敲了两下:「大江山送来的好酒,难道不值得远客进门一叙吗?」 门外的声音顿了一下,之前那个青年嘆气:「就说晴明能听见的啦,玉藻前是故意的吧?」 玉藻前?! 听见了这个传说中的大妖的名字,源博雅先是一愣,然后就见到了门外走进来的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青年一身便于行动的直衣,没有戴帽子,头髮只是随意地扎了一下,腰间悬着一振看不清面貌的太刀,而跟在他后面的那个人比他高了近一个头,长发闪着珍珠般华美的光泽披在肩头背后,一身华服层层叠叠,侬艷深浅的红将其包裹如天上的美玉,把那人超越性别的美貌衬托得宛如明月。 饶是源博雅这等见惯了宫中各色美人的男人,也不由为之心神动摇了片刻。 他们走到了近前,堪称美艷的狐妖将捏在手里的一只小纸人毫不客气地丢到安倍晴明腿上:「无趣。」 小纸人在玉藻前手里一动不动地装死,手脚软哒哒地垂着,假装自己是一张没有灵魂的纸片儿,一落到安倍晴明腿上就噌地爬了起来,像是小孩儿找到了自己的家长,耀武扬威地沖玉藻前插起了腰。 第304页 安倍晴明用一根手指按住了跃跃欲试要跳起来的小纸人,一脸无辜地看着玉藻前:「怎么了?我新折的式神,送给泉做家务的。」 玉藻前闻言,翻了个美艷矜贵的白眼。 一旁的神宫寺泉笑着补充:「它在门口抓玉藻前的尾巴来着。」 安倍晴明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啊,原来如此,式神护主,你在门口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么?」 明知故问这套白狐之子做的熟练极了,神宫寺泉任他们俩幼稚地斗嘴,找了个地方坐下,朝一旁的博雅问好。 源博雅看着这个面目不甚熟悉的青年,表情有些疑惑,不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但是又隐隐像是之前认识…… 他的视线无意中落到了对方的腰间,忽然瞪大了眼睛,一手指着那振刀:「啊……啊啊啊!」 勐然想起了什么又说不出来,源博雅摇晃着手指,指指这个青年,又指指那振眼熟得不得了的太刀,好半天才憋出一个名字:「髭切!」 他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了!虽然不是这张脸,但是那种感觉!一模一样的! 贵船神社的少宫司! 叫……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 他正要将那个名字说出口,安倍晴明仿佛不经意地插了进来:「还没有说恭喜,你的灵魂已经完全稳固了哦。」 安倍晴明说着这话,眼神微微定在源博雅身上,轻轻摇了下头,眯起眼睛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不可说,不能说,不应说。 玉藻前抬起眼睛瞟了一眼安倍宅上方层层叠叠的结界术法,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祂还没有死吗?」 安倍晴明嘆息:「毕竟是享受皇室供奉的重要神明,在高天原也是正儿八经拥有高贵神籍的,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消散呢?现在不过是受了重伤所以在沉睡,也许下一次醒来就是千年之后了,但还是要谨慎一些。」 玉藻前想起那个折断了他尾巴的可恶神明,顿觉尾巴根还在隐隐作痛,脸色一下子不好看起来。 不过美人就算是生气也是美人,安倍晴明安抚似的对他说:「也不是什么需要注意的大事,只要不提起名字,不招摇过市,沉睡的神明不会注意到他的。」 神宫寺泉往后靠在柱子上,玉藻前瞅了安倍晴明一眼,什么也没说,华丽的十二单下摆动了动,一条蓬松毛绒的巨大尾巴腾地窜出来,挤进了神宫寺泉的嵴背和柱子之间。 神宫寺泉熟练地把探过来的毛茸茸尾巴尖儿裹在怀里抱住,刻意把话题从高龙神身上移开:「晴明这生活真是惬意啊,中午去阴阳寮上班,太阳落山之前就能回家,还经常可以避物忌不去上班……我也好想避物忌啊。」 安倍晴明笑眯眯地听好友抱怨自己的工作压力,随口问:「没有值得培养的后辈吗?可以告诉他们是为了锻鍊他们的能力,然后把工作都交给他们做哦。」 源博雅脸上露出了不贊同的表情,神宫寺泉则惊嘆起来:「哇,听起来就很有经验啊晴明!这是什么职场黑心前辈的鬼畜发言!」 安倍晴明抬起手,穿着浅粉色和服的少女端着一只托盘出来,面上是甜甜的笑,放下手中酒壶后又无声无息地退下。 大阴阳师用蝙蝠扇一点面前空荡荡的酒杯,那酒杯底部就涌出了潺潺的清流,不消片刻便满上了一杯酒水。 「这是我不久前在出云寻到的酒器,已经生了灵识,最喜欢自己给自己斟酒,」大阴阳师又调转扇子,点了点方才那少女离去的方向,「那是我的式神蜜虫,要是没有她照顾我的起居,说不定我就饿死了。」 玉藻前闻言表情扭曲了一瞬间,饿死? 别看安倍宅里连个厨房都没有,但是平安京里就算天皇都饿死了,安倍晴明也不会有饿死的那天。 所有的妖怪都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奉养这位举世无双的阴阳师,强者为尊的世界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因为安倍晴明最厉害,所以妖怪们都自愿做他的臣僕,让这样杰出的阴阳师去烧饭下厨,这才是对妖怪们的侮辱呢。 「让他们做事可不是什么压榨,这是知人善用,也是量力而行。」安倍晴明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源博雅在一旁听得神情诡异,想反驳又找不到立论点,苦恼地抓了抓额头。 神宫寺泉早知道这个好友的脾性,大概是狐族的通病,他和玉藻前一样,嘴上功夫厉害得不得了,只要他们想,说不定都能忽悠得天皇禅位给他们。 面对这种人,说不过他们的话最好就什么都别听。 「晴明又在讲歪理邪说了。」神宫寺泉挠了挠怀里的狐狸尾巴,替玉藻前梳顺上面银白的绒毛,他腰间那振一直安静的佩刀似乎发出了不高兴的嗡鸣,被神宫寺泉不动声色地按了下去。 安倍晴明摇了摇扇子,一派风流倜傥:「怎么叫歪理邪说,这可是世间的真理啊!」 神宫寺泉眯起眼睛,冷不丁道:「那么,连世间真理都信手拈来的安倍君,最近有去拜访源氏的家主吗?」 安倍晴明的表情卡在了半道上。 源博雅疑惑地看看好友:「兄长?晴明有事情要託付兄长吗?」 安倍晴明很快恢復了若无其事的脸色:「不,并没有,只是出于礼节……」 神宫寺泉抢先一步:「是的,出于博雅公子对晴明的照顾,晴明不去拜访一下人家的兄长实在说不过去啊。」 第305页 源博雅茫然眨了下眼睛:「……照顾?不,要论照顾,应该是晴明照顾我更多些……」 安倍晴明用扇子敲敲手心,眼珠一转落到了神宫寺泉的腰间,顿时狡黠一笑:「说起来,你难道不也应该去拜访一下赖光大人吗?」 神宫寺泉朝他假笑:「要去的要去的,有空就去嘛。」 安倍晴明的笑脸和他如出一辙:「我也是要去的,只是这段时间阴阳寮事务繁忙……」 两人相对着呵呵假笑了一番,同时转过了脸。 源博雅还停在上一个话题:「晴明不是一直说寮里很清闲,事情可以交给阴阳生去做吗……」 安倍晴明望着他,无奈地出了口气,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举起酒碟:「博雅,喝酒吗?」 被轻而易举地引走了注意力的博雅摆摆手:「我就不喝了,最近得了一篇新的曲谱,旋律美妙动人,吹给你们听一下如何?」 晴明首先叫好:「好久没有听到叶二的演奏了,今天正是好日子。」 源博雅取下腰间的龙笛叶二,放在唇边,吹出了第一个清亮婉转的音符。 庭院里顿时陷入了无言的静默,只有鸟虫的鸣叫和着悠悠的笛声飞上云霄,大阴阳师单手捏着酒碟,与好久不见的友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流露出了平和温柔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