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牛重现》 第1页 楔 子从2002年11月13日起,中国将对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水利工程——都江堰,进行为期42天耗资3000万元的断流维修。据介绍,都江堰灌区内江段已经10年未断流,内江总干道河段存在一定的淤积,沿岸大量渠道及供水设施陈旧,已影响到宝瓶口引水,需要清淤维修。 在三峡截流工程刚完成不久,另一场风格迥然不同的截流大战在岷江展开,它几乎完全是用人力完成的,再现了古代人拦江截流的壮观场面。以次方式截流仅需投入100多万元人民币,而用大型机械作业的话,则需花费500万,还会造成环境污染。 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水利工程都江堰内江维修截流正式开始。该工程用已有两千多年歷史的古老「杩槎」截流术截流江水。在断流过程中,工人运泥石筑拦水坝的工具都是竹筐。拦水坝的主干由15座杩槎构成,辅以黄泥和填充了卵石的竹笼。其余的杩槎置于拦水坝前,缓解江流。杩槎由6根长9米、直径40多厘米的圆木绑扎而成,没用一颗铁钉,绑扎工具仅是工匠编织的竹绳。截流时,杩槎与木樑、竹蓆相连成排置于水中,上面用装满卵石的竹筐压重固定,在湍急的江水中可以屹立不动。这种古老的截流方式可就地取材,使用灵活,功效颇高,而费用仅为现代化抛石围堰截流的三分之一,并且相当环保。 具有两千多年歷史的都江堰之所以没像与其同时期或更晚一些的水利工程那样消失,得益于岁修制度。 所谓的岁修,是李冰时期确立的制度,包括岁修、大修、特修和抢修。在每年的维修重形成「深淘难,低作堰」的六字格言。由于泥沙逐年减少,现在只需每十年才淘一次沙。 都江堰截流期间,一条长1.5公里的地下暗渠会把岷江水引入川西平原,保证灌区及下游城市的用水需要。 据都江堰管理局的有关人士介绍,使用两千多年的古老工艺截流,是怕此古老技术失传。在今后的岁修中,将继续使用这种工艺。 千古名堰 都江堰水利工程位于中国长江支流岷江上游,是当今世界上惟一存留、以无坝引水为特徵的古代水利系统工程,距今已有2250多年的歷史,被誉为「人类水利史上的丰碑」。 据《史记》记载,都江堰由战国末期(公元前256年至公元前251年)秦国蜀郡守李冰主持修建,它创建了以「分水鱼嘴」、「飞沙堰」、「宝瓶口」为主的都江堰渠首工程和庞大的渠系工程,成功地解决了世界水利工程共同面临的泄洪、排沙两大难题。2000年11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日前,古堰灌区面积达1009万亩,分布在34个县,灌区粮食总量高达60亿公斤。它同时还为四川50个大中城市、数百家工矿企业提供生活和生产用水。 古老的「杩槎」、卵石竹笼等两千余年前的治水工具将在都江堰鱼嘴处把内江截断,从鱼嘴到宝瓶口直至仰天窝闸全长约1.8公里的都江堰「心脏」部位河底将与人们见面。 铁牛铁龟现身? 都江堰鱼嘴在元明时代是铁牛与铁乌龟,如今不知所终。据说元代治水专家曾用6万斤铁铸成了两只头部相併、尾部分开的铁牛用作鱼嘴,明代还用1万多斤铁铸了一只铁乌龟用作鱼嘴。但后来铁牛和铁乌龟都被江水沖走。1990年枯水期时,都江堰文物管理局邀请了相关专家到都江堰内江等地勘探铁牛、铁乌龟的方位。专家的勘探器所到之处,仪器若出现红色的信号,即表示此处有金属存在,但经勘探却没有发现铁牛、铁龟。铁牛和铁龟的去向成了千古之谜。因两件文物都在万斤以上,所以估计不会被水沖远。(编辑:姜志) 这是一个完全建立在记忆和推论上的故事,除了那一头60000斤的铁牛,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另一个人或物可以证实我接下来所述的真实性。等一下,真实性?真实性是什么呢?真实性不过是无数种可能性中被时间证实的那一种而已。时间证实给我看的可能性是这一种,那证实给你看的可能性会不会是另一种呢?不会,因为我们就是通过这种共享的可能性维持我们之间的联繫、交流和信任的。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和别人建立在认知基础上这种信任忽然被打断了,你坚信你活在这样一个世界,别人坚信他活在那样一个世界。不要看到这里就轻易地说不可能,接下来我就要给你讲这样一个故事,故事里提到了世界,提到了关于世界的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各自所在的这样一个世界,是不是惟一的绝对的真实的世界? 新闻发生前,我仍然在《晨星报》有一天没一天地混日子,每天都有不知所云的人来请我吃饭,为的就是要我为他们的报纸或者杂志或者网站或者别的什么的写一些我以前的那些故事,可是看得出,他们大多把那些故事当传奇来看,没有多少人会相信那些事是真的——这证明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具有好奇而怀疑的优秀品质。而我在为那些报纸或者杂志或者网站或者别的什么写专栏的时候,我也逐渐具有了这种好奇而怀疑的品质——我经歷的种种轶事,又有什么可以证明其真实性呢?除了时间,但是时间远不足以作为一种证据,时间提供予我们的,充其量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而我抱着时间偶然提供给我的一些与众不同的偶然性每天骗吃骗喝骗稿费——算了,不说也罢。第一章 破土这天社会新闻部的主任宋晓涛忽然请我吃饭。虽然我在报社呆了不少日子,但由于不属新闻部,所以和这个老头却从没有打过交道。这个老头我惟一记住他的地方在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他都要喝酒,一喝酒就嗓门粗,所以每逢下午开选题会,就会听到他一个人在那里大声嚷嚷,总之我对他说不上印象不好却敬而远之。他忽然一下子请我吃饭,毫无由头却盛情难却,着实令我有些不安。 宋晓涛请我吃饭的时候面色极其不好,加上饭局极其丰盛,愈发增加了我的忐忑。好在宋晓涛也不是一个喜欢绕弯子的人,上了几道菜之后他拿给我一份《南方周末》,让我看了上面那几则新闻。 那头铁牛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问他:「真的有六万斤的铁牛这回事?」 宋晓涛说:「是的,十年前曾全面搜捞过却没有找到,这次岁修号称要誓让分水铁牛重现人间。上头对都江堰这次岁修非常看重,认为五百年前的铁牛重现人间将是一个非常好新闻点,这期《南方周末》做了我们没做,我就被吃了批评,说这样有价值的新闻为什么不派人去好好做一做。可是我也为难啊,又没有专业的懂水利的人士,要把这篇报导做好谈何容易?」 此时服务生端上来一盆鲑鱼,我尝了一口,鲑鱼非常新鲜,厨师手艺又极好。此时宋晓涛开始恭维我,对我连年的探索精神表示敬佩云云。我打了个哈哈,宋晓涛最后说:「那多,虽然你不是我们社会新闻部的,但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就属你对这种新闻最有兴趣最有天分了,你愿不愿意跑一趟?只要做大做好做出影响来,报酬不用担心。」 我考虑了五分钟,期间我把一整条鲑鱼都吃了个干净,随后答应了他。倒不是因为他请我吃的鲑鱼特别好吃,而是觉得自己已经闲了太久,是应该到出去跑一跑的时候了。更为重要的是,直觉上我感到那头铁牛具有某些神秘而诱人的东西牵引着我的神经,我说:「你帮我安排一下行程,我这几天就出发吧。」 第二天宋晓涛就给了我当晚的火车票。老实说我对他的安排很不满意,虽然宋晓涛给我买的是软卧的车票,但是入川我无论如何情愿坐船——平稳的江轮比缩在火车软卧包厢里钻山越岭舒服多了,对上海人来说也无怕坐船之理。两天一夜后火车于清晨到达成都,接着我换乘汽车直达都江堰,宋晓涛告诉我他已经安排好,到达都江堰后会有工作人员前来接车,于是我放心地在长途客车里睡了一觉。 醒来下车已是正午。川中镇甸的长途汽车站带有的某种古旧的气息,却被意想不到的嘈杂的人流所淹没了。我东张西望看哪里有人举块牌子写着「那多看过来」或者「欢迎上海媒体同志那多」什么的,却始终找不到哪个人是来接我样子。旅途疲惫之余未免有对此次採访不好的预感。所幸此时见到一个二十来岁穿绿衬衫一步裙的女孩站在一边做等人状,绿衬衫胸口别了一块小小的牌子,上面写道:都江堰市水利研究所,估计就是安排来接我的工作人员吧。于是我连忙上前打招唿,她听到我的招唿转过脸来,我正待开口确认,却愣了一下——这女孩带有的一种别样的美丽的风韵,当记者也算有几个年头了,我不是那种看到漂亮女子就会吃惊的那种人,只因她身上确实带有一种少见的如玄灵之物般神秘而吸引人的气质,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漂亮而玄妙。 我一愣之间她先开口问我:「请问你是那多先生吗?上海来的记者?」我点头称是。她啪地摘下胸前那块牌子,塞进手提包里,朝我耸肩一笑,伸出手来与我握了下手,并自我介绍道:「我叫林翠,是都江堰水利研究所的研究员。车在那边,跟我走吧。」 虽然我坐了那么长时间的车有些疲惫,但是和如此气质的女子同坐一车还是颇能让人精神振奋。林翠驾车沿岷江疾驰,江面并不辽阔,江水翻滚着不断变幻着各种个性,我通过车子的反光镜与林翠进行着交谈。 我问她道:「请问你在水利研究所做什么工作?专门负责接待?」 林翠笑道:「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是研究员吗?我可是专业的水利人士。」她透过反光镜看到我的吃惊神色,又说:「怎么?人长得漂亮就不能搞研究吗?」 这句话令我心中暗暗批阅两字:犀利。 林翠接着说:「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喜欢水文工作而且对都江堰附近的地形水貌了如指掌,此次岁修工程我是主持者之一,临时被派出来接待一下媒体而已。」 与语锋健锐的女孩谈话并非一件易事,所幸我与之打交道的女孩中颇有几个言词犀利的,所以不乏经验。我连忙转移话题盛赞她的绿颜色散花衬衫漂亮。她笑道:「我名字叫翠嘛,所以对绿颜色的衣服比较有心得。」 第2页 我说:「我生在上海,那里人多了又多,所以起名字叫那多。你生在长江边上,傍着水应该叫林蓝,林碧才好,怎么偏偏起个名字叫林翠呢?」 林翠说:「哈哈,你见过林子有蓝颜色的吗?」顿了顿又说:「那多,这个名字确实满有个性的,我小时候父母给我起的名字叫林翠花,后来觉得实在太土,林翠是我十六岁时候改的名字。现在又觉得翠花这个名字挺好的。领导可以站在江边喊我:翠花,上大坝。哈哈。」说罢与我一起大笑。 我本以为这次採访碰到的那些成天和水打交道的研究员肯定都是些严肃沧桑一丝不苟的傢伙,碰到林翠顿时令我参与此次报导的命运乐观很多,兴致也高了很多。 渐渐聊到岁修的正题上,我向林翠打听岁修工作的进展情况。林翠却问我,「你告诉我你对都江堰和这次岁修的了解有多少,你向我打听工作情况,是想听完整版还是普及版?」 我只好承认我对都江堰岁修的知识只是停留在南方周末已做的报导以及出行之前一个晚上的上网补习,所以完整版的精神看样子不能够完全领会,你就讲你那个普及版给我听听吧。 林翠抿嘴一笑,对我娓娓道来: 秦代李冰开凿都江堰,使川西平原年年丰收。两千年间,都江堰始终发挥着水利工程的作用,造福于当地人民,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每年的这个季节都要清理一下河道,进行「岁修」,以保证来年江水灌溉下游农田的畅通。近十年来由于上流自然环境的改善,淤积的沙石逐年减少,过去一年一度的淘滩变成如今十年一遇的维修。 都江堰灌区内江段负责向成都、德阳、绵阳等重要城市、农村供水,自92年至今已经十年未断流。年初经观察分析,内江总干道河段当下已存在一定的淤积,同时沿岸大量的渠道及供水设施陈旧,已影响到宝瓶口引水。因此决定要进行断流整修。此次除内江总干渠、蒲阳河外,灌区内走马河、江安河、黑石河、柏条河、毗河、沙沟河及外江河等干流都将被相继断流,参与这次岁修。 十年来首次断流给都江堰大整容,一是为了清理十年来的淤积,保证明年的春灌用水;二是为了全面修復水毁工程,整治影响明年春灌输水及防汛安全的病险渠段、枢纽和制口工程;三是藉机改造内江的仰天窝闸。当然还有第四条,就是希冀在文物发掘上有所突破。 五六十年代,都江堰的岁修都出土了一些文物,1974年在修建都江堰外江水闸时,出土了一尊东汉石雕人像,这是东汉建宁元年(公元168年)制造的「三神石人」像中的秦代建堰人李冰像。1975年都江堰大修,在距李冰神石人出土处仅37米的同一河底,又出土了一尊圆雕石人,其石质、造型风格、侵蚀程度均与李冰石人一致,但第3尊至今未发现。 都江堰三大工程之一的分水鱼嘴,最早是装满卵石的竹笼,经常被洪水沖毁。到元朝时,铸了一只铁龟取代竹笼。后来明朝又铸造了两只共重六万斤的铁牛来加强。这三件庞然大物,如今已不知其踪。 这次的重头在都江堰三大工程之一——鱼嘴的重修和分水上面。一方面重新浇铸鱼嘴令其坚固,另一方面希望能找到元代所铸的分水铁龟和明代的两头铁牛,如果实在找不到就新铸,令昔日鱼嘴铁龟铁牛的景色重现人间。一旦截流之后,鱼嘴的浇固和铁龟铁牛的搜寻工作都将同步进行。 我想到关于重修鱼嘴的报导南方周末已经做得很详细了,现在报导的兴奋点应该在文物发掘,也就是那两头传说中的铁牛身上,抓住读者对庞然大物的好奇心理做一些奇事或细节的报导应该会比较成功。 于是我问林翠:「那铁龟铁牛究竟什么样子?」 林翠回答说:「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十年前的岁修也曾经寻找过,但没有什么结果。」 我想了想说,「既然十年前没有找到,现在再找到的机会岂不是很小?」 「那也不一定,」林翠微微笑了一下,「要知道水底下的事,有时是很奇怪的。比如说都江堰清淤淘滩的标志线——卧铁,通常人们只知道有4根,分别是明朝万历四年、清代同治三年、1927年和1998年安放。其实在清光绪三年也曾安放过一根卧铁,但到第二年淘淤时就不见了。你说那么重的卧铁,只一年工夫就可以消失不见;谁又知道,十年工夫,会不会让原本找不到的铁龟铁牛重见天日呢?」 听到她如数家珍地报出这一堆年份数据,我只有点头称是,心中也默默期盼真的能承她吉言,岁修真能捞出点东西,好让我有花边新闻写。 林翠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我对铁龟铁牛了解不多,而且这次也不会具体负责文物勘查的工作。这样吧,你可以去找他,我们单位的俞建国老师,他可以向你介绍更多有关文物的情况。」 我问她抄下了俞建国的联络电话,道了谢。 车开了大约有半个多小时,林翠告诉我已经抵达古堰,研究所就临着江边,安排我落脚住宿的地方则就在研究所后面的宾馆里。我顺着林翠所指,看到安澜桥横跨岷江之上,如飞虹般挂向远处。我向林翠提议道,「我们先去江边看看吧。」林翠欣然同意,领我上了离锥。 古都江堰包括鱼嘴、飞沙堰和宝瓶口三个主要组成部分。鱼嘴是修建在江心分水堤坝,把汹涌的岷江分隔成外江和内江,外江排洪,内江引水灌溉。飞沙堰起泄洪、排沙和调节水量的作用。宝瓶口控制进水流量,因口的形状如瓶颈,故称宝瓶口。内江水经过宝瓶口流入川西平原灌溉农田。原本沿江的玉垒山于是被大江一截为二,被截断的山丘部分,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离锥」。 林翠领我拾阶而上,穿过伏龙观,到了观后的观澜亭,观澜亭两层八角,凭栏远眺,可见正在动工的鱼嘴昂首江面,岷江江水奔腾澎湃,气派磅礴,稍远一些,青城山巍然成廓,「天府之国,美之古堰来」当真名不虚传。 如果这次来是为了作风景报导就完美了,胜景在目,美人作伴,我能编上十几个版优美绝伦的文字。可惜我来这里并不是做风景报导的,我能写的无非就是:这美妙的鱼嘴若干天后将被浇上厚实的钢筋混凝土从此屹立不倒,于是五百年前神奇的大铁牛则不再需要沉于江中帮助分水可以被捞起来供人拍照留念……古人的科学工程总是完美地保留或创造着自然的神韵,而今天我的报导却註定缺乏创意,实效、死板、无聊而面面俱到…… 想着想着就没有了兴致,下了山与林翠作别,回宾馆去了。 宾馆的房间倒确实不错,依山傍水,空气新鲜。我打开笔记本电脑记录了一下今天获得的资料。键入「铁牛」两字word老是提示我拼写错误,令我坚信除了一些综述性报导之外只有铁牛可以作为新闻点。一开始我接过这个差事就是因为这两头五百年前的铁牛牵引着我的神经,如今仍是铁牛吸引着我的好奇,事实上最后这铁牛成为了我终生不能忘怀的东西。我合上笔记本,打电话给林翠要她帮我安排一下採访那个她提到过的岁修工程的总负责人,副所长专家俞建国。 俞建国五十出头,就是我料想中那种严肃沧桑一丝不苟头髮微秃西装依然笔挺的专家形象,不过声音听起来慈祥宽厚,令我颇有好感。他向我扼要地介绍了分水鱼嘴的歷史,正如林翠所说,《元史?河渠志》:「元统二年(公元1134年),……以铁一万六千斤铸为大龟,而镇其源,以捍浮槎。」而明嘉靖庚戌年,「凡用铁六万七千斤而二牛成,屹然堰口中流。」 待我记录完了这些,俞建国对我说:「你来得正巧,明天和我一起到船上看截流吧?」 「船上?」 「是啊,现场指挥更加灵活一点。你一起来的话,也能看更清楚一些。」 「那太好了,写出了报导一定请您老喝酒。」 俞建国哈哈一笑:「免了免了。你们记者啊,就希望处处能弄出点爆炸新闻。一次岁修,就希望能把以前老祖宗的东西都捞上来。」我也跟着笑了。俞老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较为严肃:「想是想得美点,不过这次如果真能像你想的那样,把铁龟铁牛捞上来,哪怕只找到一只,也真得好好喝酒庆祝一下。」 我也正色问道:「希望大吗?听说十年前已经找过一次?」 俞建国道:「确实如此,唉,其实92年那次搜寻的范围已经很大了,遍及截流的进两百公里河段。但是许多史籍、方志都提到了铁牛,到明末依然还有记载,铁牛的事情又应该不是杜撰,这样大的东西按理不会不翼而飞。这次搜寻比起92年优势在于设备先进了不少,我们拥有精度很高的声纳仪和灵敏度很高的金属探测器,如果真的有铁牛的话我们一定能把它找出来。」 问到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话题了,俞建国告诉我合拢工作将于明早开始,只要我按时到现场就行。 晚上是老俞的公款请客,来了几个这次岁修和搜寻铁牛的负责人,算是请我也算是搜寻前的壮行宴。都江堰没有海鲜于是山珍上了一桌子,天上飞的山里爬的统统都有。说到吃喝我在行,当记者这几年除了吹牛我就学会了这个,我曾有过喝了两斤多五粮液还把人抬回去的壮举。今天开的是剑南春满桌酒香荡漾。川人喝酒慡气,敬酒从不推辞,林翠也不例外,我敬了她三杯,她都一干而净,喝完已经是酒态动人了,笑起来嘴角上扬,眼角下弯,笑起来声音很high,并且到处找人敬酒。敬完她的领导之后,林翠又盈盈站起来,手捧酒杯脚底有些发虚地转到我面前,一手扶着我的肩膀敬我酒。我说:「林翠,你少喝点把。」林翠已经开始说四川话了:「喝,我们四川人,喝酒从来不拉西摆带……」我后来共计被她不拉西摆带了四次。 散席的时候林翠已经横倒在椅子上了,俞建国朝我笑笑说:「小翠平时从没见过她喝这么多酒,今天看到你喝得特别殷勤,呵呵。」 第3页 于是我自告奋勇把林翠架上计程车送她回家,车子开起来司机问我去哪儿我才想起来不知道林翠家住哪儿,看来我也喝得有点晕了,只好硬着头皮打电话给俞建国问。计程车上林翠一只手搂着我的脖子,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车停的时候我心里开始抱怨,都江堰怎么这么小,开这么一会就到了。 第二天6∶30,手机闹铃就把我叫醒,不知是因为常年做记者不习惯起这么早,还是昨晚我喝得也有点过,太阳穴隐隐作痛,左眼皮也一跳一跳。「俗话说」里这种情况是预示着招灾还是进财,我已经记不得了,不过事后想想,若把这也当成一种徵兆,则有些太小看这次碰到事情的奇异了。 当天我来到现场,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俞老,看他的气色昨晚也没睡好,但今天是搜寻铁牛的重大日子,俞老身负重责,面色严峻多于憔悴,整个人像一根弹簧似的绷得紧紧的。正因为此,本来我并不想去打搅他,但现场一整圈转下来,却并不见林翠的身影,看看时间已近七时半……我决定提前开始对俞老的採访。结果开头第一句是这样的: 「俞老,您今天看到林翠了吗」 「哦,她呀,今天一大早打电话来说昨天酒喝多了,头痛,今天不来了。」 听他这么说我略有些后悔,昨天是不是劝酒太勤了?这一分钟,下面的话就有些没听清。 「……既然来了,就一块儿上船吧。」 「哎。」我忙应着,稍后才反应过来俞老让我上的是装备精密声纳喝金属探测仪,以便寻找铁牛的搜索船。这样一旦发现铁牛,我就可以第一时间报导。我不禁对俞老心存感激。一面抓紧上船前的时间再检查一遍手机电池和信号。笔记本昨天忘了充电,但之前用得不多,对付一个多小时当无问题。 船是当地研究局所有,看起来下水没几年,新得很,排水量大概七八百吨,但我那是按黄浦江上的拖轮衡量的,可能偏差会不小。由于在进行搜索工作,船航行得极慢,人站在甲板几乎感觉不到移动。 这次採用的截流方法是古法截流,即使用杩槎、竹笼这些古老的断水工具。 杩槎是由三根大木桩用竹索绑成的三角架,中设平台,平台上用竹笼装卵石稳压。把适当数量的杩槎横列在江中,迎水面加系横、竖木头,围上竹蓆,外面再培上黏土,就可以挡住流水,不致渗漏。 杩槎扎成后,最关键的是如何投入水中,每个杩槎都重达2吨以上,要把它们投放到江心,并且保证每个杩槎都按照原来的位置,每个杩槎的杩脚都必须再水底紧靠在一起,才能保证截流效果,整个工序的关键,就是要有老练的指挥者,凭经验用肉眼穿透拿深不见底的江水给杩槎准确定位。 而之所以不採用现代化机械,而是採用两千多年前的古法截流作业,是因为都江堰既是重要的水利枢纽,也是着名的风景点。如果动用大量的机械在此施工,不仅耗时长,影响自然景观风貌,而且现代化机械作业后留下的泥石结构的拦水坝在截流后不易拆除,容易造成环境污染。而古法留下的杩槎,竹笼等临时的拦水设施,数以易拆除的木石结构。而且耗费低廉,据估计只需要一百多万人民币,而用大型机械操作少说也要500万元。 我上船的这天,杩槎已经下到了河里,只见岸边的船工搬运着3米宽、4米高的竹篱笆,还有装满黄泥的塑料编织袋。只等10点45分一声令下,就先将竹篱笆插到杩槎之前,再从两侧把黄泥口袋投入江中实施断流。 所有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岸边还准备了庆祝的气球,看样子是要搞个工程庆典。一旁的车辆也不少,想来来了不少领导。我在船上,免去了那些个琐碎事情倒也乐得轻闲。 我如此无所事事地坐了近一个小时,原本随时准备发稿的战备心情也松懈了下来。就胡乱想了一下铁牛的事情。我记得资料记载铁牛有六万斤重,如此庞然重物,当初又是作为分水鱼嘴沉入水中的,即使遭遇万年洪水也不至于被沖走太远,按照正确位置探索,当不难找到。于是我就对俞老提起了这个问题。 俞老回答我说:「铁牛的却不可能被沖走太远,但是元代记载里对放置位置描述得不是很准确,到了今天,附近地貌也已经有了很大改变,要搜索的范围也因此会扩大,加之歷年泥沙、杂物的掩埋,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 莫非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这一找恐怕就要十天半月才出得了结果。 「泥急着发新闻我知道,」俞老继续说,「我们也都希望今天就开张大吉,但也充分估计到了困难,是准备找上个三五天的。」 还好是三五天,比我估计的十天半月好多了,也许我还赶得及回去讨一张大师杯赛的票。 我正暗自庆幸,突然感到一阵奇怪的眩晕感。虽然这只是以后多次类似感觉中的第一次,但当时这种感觉真的很古怪:这是眩晕没错,但又好像不完全来自我自己的头部,虽然没有观察清楚,但隐隐觉得周围的人在这一瞬间,似乎与我又一样的感觉。当然,谁都没有向我证实这一点,我也不会特意去问。于是这在当时就被我作为一种普通的短暂晕船来处理了,见鬼问我小时候天天坐摆渡,在黄浦江上可是从来不晕船的。 算时间应该就在这次小小眩晕之后两三分钟,突然听到有人用当地话大叫,船上的汽笛也一连响了四声,接着就听见船尾传来「扑通」的落水声。 来到后甲板,发现原来是有人落水,船上原本准备参与铁牛探测打捞的工作人员已经有三个下去救了。 我正对这里的人那么热心,一人落水三人去救感到赞嘆,琢磨着是否能当弘扬社会新风尚的花絮发,才发现救上来的人是个年轻女子。难怪。 下水的人有两个拖着那女子,另一个被甩在后面根本帮不上忙,船舷上扔下带绳索的救生圈,这是成了起重工具。他们先把溺水者拦腰套在救生圈里,让船上的人拽到接近船舷,再从救生圈中把人取出来抬上甲板。救人者也如法炮制,脚蹬船壁,半靠人拉半靠自己地一一上了船。 拉上来的女子穿着浅绿衬衣,在这天气显得十分单薄,被水浸透以后颇有透视效果,此时若冲上前去发挥我的人工唿吸知识,想来是要被人群殴的。其他人估计也是一样想法,所以当溺水女子躺在甲板上以后,场面倒不像方才那样七手八脚的纷乱,而是谁都站出一定距离,给船上应急的医护人员很自觉的让出了一条路。 当溺水者湿漉漉的头髮被从脸上捋开以后,我几乎惊叫出来,那赫然是小翠! 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林翠不是说喝多了在家休息吗?怎么会穿得那么少到了这里?而且即使来了也应该马上就与工作人员联繫,怎么会掉进了水里呢?难道是遇劫?不知道被劫到没有? 这时俞老已经跨步过去到了林翠的身边,低声问着医护要不要紧。我看到他的脸色也是满脸狐疑。 医生初步诊断林翠只是呛水导致短暂窒息,并无外伤,经过简单的人工唿吸(我也会呀)以后林翠咳出了几口水,睁开了眼睛瞧了瞧四周,随即又昏睡了过去。 我就站在俞老的身边,林翠的动静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尽管她醒来只有片刻,时间上仅仅是几秒钟,但我有自信可以看出她醒来的几秒里,流露出一种惊讶的神色,我从没有落过水,也从未看见过抢救溺水者的现场,所以无从知道,这种惊讶是不是可以用「落水被救,发现自己仍然活着」来解释。如果是名侦探在场,也许会把这桩事件定为一件推人落水的谋杀案,而被害人的惊讶眼神是指认兇手的重要线索。但是我几乎可以肯定,林翠的表情是惊讶而不是愤怒,也没有针对我们中的任何一人。 当然这只是我一瞬间的感觉,随后的注意力就和其他人一样,被转移到工作人员如何让船靠岸,用备用踏板当担架把林翠抬下船。 这一过程中俞老充分体现出镇定的专家风范。他一方面指示探察人员中断现有工作,把各项数据分类保存,以便送走林翠以后能马上重开工作,一方面时时留心看林翠的状况,保障了没有一分钟治疗时间被人为地耽搁。 尽管俞老显得如此冷静,我还是听到他在喃喃自语。 「俞老,您刚才说什么?」 「哦,我是说小翠这孩子水性很好啊。还代表局里参加过系统里的游泳比赛,就算失足落水……再加上昨晚有点喝高,可也不至于被冲到江心要人救命啊,难道说……」 我听到俞老说到「再加上昨晚喝高」就脸红了,根本没心思想他说的是什么。 「俞老,昨天是我不好,待会儿我陪她去医院吧。」 俞老见我这么说,随和地笑了笑,说:「怎么?有异性就没党性了?就把岗位工作给撂下了?」 「哪儿能呢?」听他这么一说我更急了,「我这不是担心她吗!林翠要是真有个什么……我能安心吗?!」 「呵呵,去吧去吧。那孩子不会有事的,到了医院多陪她会儿,等她醒了问问她怎么回事。」 「嗯。」我心中感谢,俞老不愧是宽厚长者。 就这样我得以搭上了研究所的车陪同林翠前往医院,临走我当然没忘记加一句:「俞老,断流合拢什么时候成功,第一时间通知我啊。」 「放心吧,我打你手机。」俞老在船头应着。 当时我已确信合拢一定会很成功,而铁龟铁牛多半也会找到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但万万没有想到会那么快,更没有想到,这个消息我本有机会比俞老先知道…… 医院离江边只有15分钟的路程,我坐在车上甚至都来不及好好体验赶时间救人的紧张,也来不及问大体颇为清秀的医护叫什么名字,就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第4页 医院大堂里充斥着我半懂不懂的方言,挂号等等自然有司机等人包了,我唯一可做的就是守在林翠身边。 抱她上医院推床时居然毫无杂念,看来这几年确有长进。 方言依旧显得太快,检查结果,输液等等相关信息我都是揣摩着明白的,只是预交款清清楚楚毫无疑问。自觉什么忙也没帮上的我下意识地打开了钱包,事后想想同来的居然没有一个人和我争抢,真是…… 急救病房里空调开得很热,我迴避了护士给林翠换衣服,自己也脱下了外套,顺便打听哪里可以借到躺椅之类的东西,做好扎根打持久战的准备。 医生马上就来了,简单看了一下之后,操着不错的普通话沖我说了几句,大意是「不用担心,你太太没什么事,只需观察观察……怎么会落水的呢?小两口吵架?」我忙不迭地解释我们不是夫妻,一面想这是什么医生?小两口吵架能把老婆扔江里?? 「对,我知道,还没领证……」这医生还哈哈大笑做了解状,我百口莫辩,一边才发现陪到病房里面的居然只有我一人。 手机铃声及时响起,救我脱离尴尬境地。 来电显示是俞老守承诺给我打来了电话,但我绝没想到有那么快。看看手錶,才10∶00,距离正式合拢的开工时间还有45分钟啊。不过这一下子我倒有点犯难,按理说抢新闻是我们记者的第一要务,我们要像苍蝇一样反应敏捷像蚊子一样死叮不懈,但是这边林翠还…… 「什么?!铁牛找到了!……这不还没断流没淘滩吗?怎么先把铁牛找到了?」我当时真的有些觉得不可思议,但更多的是惊喜,一种记者面对新闻的愚蠢惊喜。(当然,「愚蠢」二字是事后才体会到的,专指我们这种人对发生的事情认识不足,只觉得惊人就是好事。) 为了在任何嘈杂的环境都不致漏听以致错过重要信息,我的手机一贯设置最尖利刺耳的铃声。这次它也起到了效果。 「你醒了……别动,别动,好好躺着……哦,对,俞老,小翠已经醒了……小翠,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铁牛找到了。」我借着打电话的当口,有意无意地把对林翠的称唿改成了和俞建国一样的「小翠」,准备若她并无反对,以后就一直这么叫下去了。 「铁牛?」林翠用很慢的语速重复了这两个字,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当然,她的茫然神情在我当时看来纯属昏迷结束后的短暂迟钝,完全正常。 此时我已打定主意,既然林翠已经恢復知觉,我也该以事业为重,赶回去写报导了。 挂断手机我开始整理随身物,「小翠你先好好休息着,有事情摁铃叫大夫……铁牛找到了,我得先过去採访,採访完了再回来看你。」 「採访?」林翠依然是那副迷煳的样子,有一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马上恢復了疑疑惑惑的神情,「找到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吗……那么大的铁牛,能被冲到哪儿去?」 我已经披上了外套,虽然觉得林翠的话听上去怪怪的,但也没时间管了,奔赴现场要紧。 临走的时候我把用得较少的那部手机号码留给她,「有事打我电话,电话簿里nd就是。」第二章 乱流回现场只好打的,司机依然不紧不慢,丝毫不顾我这个记者的感受。 好歹到了现场的时候,船已经不知去向,俞老他们都上了岸。 「从金属探测仪的数据来看,应该是铁牛没错。」俞老大有成功在望气定神闲之感,给我解释状况时自上船以来破天荒地点起了烟。 我一边做笔录一边随口恭喜,顺便告诉了他「林翠平安无事,不用担心」。 俞老满脸笑意频频点头,我一边低头继续写一边想见鬼了我怎么主动把话题扯到这上边来了呀。你可要坚定立场现在可是工作时间呀。 「不过她醒的时候有点怪怪的,」我试图把话题重新拉回到与铁牛有关的方面上,「好像说找到了也没有什么稀奇。」 「没什么稀奇?哼。」俞老苦笑了一下,「很多坐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是这么说过。」 我心里咯噔一下,「俞老,小翠她可不是……」 俞老摆手阻止我继续说下去,同时闭眼点点头表示理解,重睁开眼他又马上若有所思,「其实,我倒觉得在这个地方找到很有点稀奇呢。 我立刻这话里头有文章「为什么这么说呢?」 「92年那次探测所有的原始资料都保存得很完整,我都看过。但是清楚的记载这个区域是经过严密搜索的,以此为中心半径二十来米的地方,都没有任何称得上金属反应的东西。」 「会不会是技术……」我试图解释。 「那时的技术其实并不比现在差多少。」 「那……那么是人员……」 「不会,」俞老断然否定了我这猜测,「当时负责指挥的蒋凌峰是我的老同学,他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 看来并非技术问题又非人员疏忽,我只好不言语了。 「存疑」也是新闻中一个重要部分,把可以解释的东西写成难以解释,引起读者兴趣,是记者的必修课。有了「专家感到疑惑」作后盾,我何乐而不存疑? 剩下俞老一个人喃喃自语,「你说水底能有什么东西,把那么大的铁牛盖得严严实实,一丝fèng隙都没有,连金属探测仪的信号都完全阻断?你说这滔滔江水在十年里,能把六万斤的铁傢伙挪动多远?五米?十米?二十米?……」 我第一次看到潜水的人出来,才知道一套潜水装备有多重。 潜水者一举一动都很老练,但面相不太机敏,也许因为摘了头盔脑到看起来很小。他向俞老报告情况的时候我也一直在旁边听着,从他的语气里倒是听得到预想中的兴奋。 「是啊,肯定是,有那么大。铁傢伙看得很清楚么……只是怪了,一点泥巴都没有,就那么赤裸裸的,水底下都看得到反光……」 我速记的功夫一流,这几乎是原话,同时我也注意到俞老的表情开头就一点都不兴奋,相当沉静,甚至称得上严峻,也许因为「确实是铁牛」早在它的意料之中,算不上一个好消息,而等到听到「没有泥沙覆盖」的时候他的眉头越皱越厉害,几乎使用看外星人的眼光在看潜水员,可怜那老兄自己完全没感觉。 当时我就窃喜,看来这次选择的报导方向是正确的,如果能将「铁牛重现」的种种异状做得绘声绘色,应该是远比岁修本身精彩的报导。 抓人的新闻未必需要明确的结论,悬而未决的感觉比盖棺论定更好,但是如果一些所谓的疑点早有明确的解释,却大惊小怪地大肆渲染,这种譁众取宠的风格我还是很反感的。我的原则是,在尽量搞清事实的基础上罗列疑点,用平静的口吻。(其实这样更容易引起好奇,所以说抓眼球也有格调之分。) 在我的笔记本上,当时就留存着这样的段落: 1992年勘察时的范围,包括现在的地方,甚至还要向外延展出许多,根据这几年的水文情况,铁牛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1992年没有发现铁牛有三种原因: 一是铁牛不在勘察范围内,十二年来某些不知名的水文异动让它现在到了这里; 二是1992年时铁牛陷在河里太深,探测仪探不到,但那时使用的探测仪虽然不能和地质勘探时用来探测地下矿藏的探测仪相比,可就算铁牛在河底二十米深的话,也会被探出来,别说铁牛的埋藏深度不可能超过二十米,就算超过了二十米,这十二年竟让它从二十米以下冒了出来,也是难以解释的奇蹟; 第三个理由虽然可能性也不高,但和前两个理由相比,要可信得多,就是那一次探测器出了故障。 从战术上来说,所谓「第三个理由」纯粹是瞎掰。加上它不过是为了让读者对前两个理由的合理性视而不见,从而把思路转到想入非非的状态里去——「可信得多」的理由也这么牵强,可见其他理由更站不住脚,真正的原因一定是…… 所以说最好不了的病就是职业病,我当时考虑的就是这些小把戏,只想着世上哪有那么多狗屁怪事,尽管我老是撞邪,但概率也不该这么高。 后来的事实给我一个教训:永远不要觉得这世上有什么神秘力量罩着自己,不管它叫做神还是概率论。 这一天的白昼真的是特别长,对于一个记者来说简直显得像两个白昼那么长。壮观的合拢仪式早就不是我要关心的重点了,表上的时间不过是十一点,回头想想我送林翠到医院不过是九点半,平时我这时候还没吃早饭,简直是疯了。如果按照我的作息,一起床就能赶上发现铁牛,整个「上午」就能专心报导发现铁牛。 11:25分,仅仅在截流开工的40分钟后,都江堰灌区内江段合拢成功。 水流渐渐低落下去,预期中的铁牛就要在河床上出现了。 这段时间不但我,而且俞老显得很紧张焦急。大概是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故意扯开了话题。 「小翠那边,不会有什么事吧?」 「没事,我留了部手机给她,有事她会打电话的。」 「号码多少?我打个电话问问她情况。」 「用我的手机打好了。」 「好,」俞老接过手机,「顺便告诉她铁牛马上要捞上来了。」 俞老用别人的手机很是节约,我低头才不过写下两行字,也就一分钟多一点的功夫,就听到他的大嗓门:「好好好,我不和你争,你先好好静养……好吧,就这样。」 第5页 我正想问怎么了,俞老先发起了牢骚:「这孩子真是奇怪了,居然说什么铁牛早就捞上来了!我问她什么时候?她居然还像模像样地跟我说92年!」 我一下子想起离开医院时林翠的怪异状况,原来她认为铁牛早就捞上来了!还确切记得是92年!看来这次落水,对她身体影响虽然不大,但对记忆还是有蛮可怕的后果。 我虽然觉得有些不祥,但还是这样开解俞老(同时也是开解自己):「俞老,我看会不会是这样:我们经常会有这样的经歷,看到一件事情,却感觉是很久以前就发生过的,然而事实那绝对不可能。其实不过是由于我们管理记忆的大脑部分发生了点小问题,才会产生这种错觉。林翠的状况应该是类似吧。」 俞老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你说的有可能。突发事件的确能让人的记忆产生错觉,有些是失去记忆,记不得发生的事;而这样的则是把记忆『提前』了,把没发生过的事情当成了已发生的。」 俞老虽然这么说,但我感觉他并不释然。连我自己也怀疑起来了,像铁牛有没有捞上来这样的大宗事件,难道也会产生记忆偏差吗?人类的记忆真是奇妙的东西。 铁牛出水的一剎那,给人以什么样的感觉,对于记者来说是毫无意义的,透过镜头我看到的不过是如何取景,报导里之多以一句「六万斤重的铁牛破水而出」涵盖。但是我还是很不职业地要强调一下,因为当时我的感觉是,哦,那就是铁牛啊,亮晶晶的。 事后我估算了一下,从铁牛牛角在水面上露头,到最终完全展露在干涸的河床上,全过程不下十五分钟。整整十五分钟啊,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偌大的铁牛身上,居然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发现—— 一直到,一直到铁牛在地上昂首挺立,人群像磁铁一样黑压压地围拢过来,才有人惊唿——怎么是亮晶晶的?! 想来你也猜得到,如果那第一个惊唿的人不是我,我也就不会有脸在这里这么说了。 想想看,明朝的铁牛,亮晶晶。如果说我刚看到它冒头的时候脑海里出现「亮晶晶」的三个字只是隐隐觉得不对,那么其他所有人大概都是一样的。在整个旁然大物在我们面前被吊起放下的过程中,其实每个人心里大概都有这个疑问,只不过好像太惊讶了,而又分不清这种惊讶是铁牛本身带来的震撼力造成的,还是因为「亮晶晶」,就好像所有人的情绪被个无形的塞子堵住了,知道铁牛落地,一群人上去围观,「法定的」七嘴八舌时间到才爆发出来这疑问。 稍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铁制品在水中尤其是这种富含矿物质的江水中浸泡几年,就会氧化生锈。更何况是元朝至今的近八百年?原本所有人的心理预期,不过是指望从江水里捞出一个依稀可辨形貌的「牛状铁疙瘩」罢了。万想不到的真正捞起来的铁牛,是除了一点污垢以外几乎全新的傢伙!而且更为奇怪的是,它几乎是完全「挺立」在河床上,挺立!没有什么淤泥掩盖它,别说大腿,连膝部都没有被淹没,只有蹄子插在泥里,而那也完全是因为它自身的重力。简直可以说,当场把一只铁牛放到泥巴地上,也不过是这一副模样。 我马上回头去看俞老,发现话到嘴边的「怎么会那么新」根本不需要问出口,他显然也在想这个问题。其他专家和工作人员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当时我自己觉得思维变得很奇怪,甚至想会不会有人开玩笑,放了头新造的铁傢伙到江里,想看打捞的人的笑话。国外有很多类似的神秘事件,比如某些麦田圈之类的,经调查出自这种恶作剧的为数不少。但是……中国人可能吗?再说这成本也太大了吧?把那么大的傢伙神不知鬼不觉地搬到这儿来沉下江,可能吗? 专家组这个时候已经聚拢起来窃窃私语,我本该职业地凑过去听听说什么,不过反正事后俞老也会告诉我(我有这个自信),就不去惹人讨厌了。趁这个机会我放下相机,好好观察了一下铁牛。 除了显得过新之外,铁牛的另一个奇特之处就是造型。我不知道明代的雕塑艺术是怎样的,但是我看这头牛与印象中中国传统的那种是鼻子是眼的老黄牛形象相去甚远。与其说是出自明代匠人之手,莫若说更像出自毕卡索或达利的作品——当然,在抽象和变形的程度上有所不及,但绝对不是写实派的,牛身的造型都是流线的,并无预期的线条,细节则是完全省略。对了,这样的风格我国也有,不过是在商周的青铜器上,一个小小的壶盖或手柄上的小动物,让你猜半天是羊是狗还没有结论。入唐以后这种风格就式微了。而且,在小东西上这样刻画并不觉得如何,如此庞然大物却採取了这种风格就有些刺眼了。 对了,好像唯一不属于这种简约风格的部分,就是这头铁牛的牛角。牛头低垂,牛角几乎水平地像前方延伸。两只牛角不像全身其余部分那么光滑,而是看得出有螺旋状的花纹。仔细看那花纹又不是平滑的螺旋曲线,而是凹凸不平的,很像旧时红木家具的雕饰,说是某种字体也未尝不可,没准是蒙古文——思考尽量多的可能性,是我的一个习惯。凑巧的是这习惯居然与这次的事件联繫了起来,将在以后的时间里大大考验我的想像力与逻辑,而与这事件的惊人怪异比较起来,铁牛外表上送种种奇特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专家的「临时会诊」并没耗费多少时间,俞老到我的身边说的第一句话倒是让我意外:「小那,这次的消息能不能先不要发?」我愣了一下,心想这铁牛真有什么重大的古怪,居然要封锁消息。 对这种要求,拒绝是我的第一反应,「俞老,你要知道记者的新闻自由可是受到……」 「我知道,我知道小那。」俞老打断了我,「可是你看这铁牛的样子,总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元朝那只……我知道现代人铸造的可能性不大,但是我们总要严谨一点吧?万一真的不是,你就这么把消息发出去了,这笑话就闹大了。」 我环顾四周,果然每个记者身边都有工作人员在和他们说话,想必内容跟我是一样的。 「我看这样吧,小那,」俞老继续说,「我们先要对铁牛作一个鑑定,如果鑑定结果没问题,第一时间通知你……你趁这个时间把稿子整理一下吧。这也是对你们新闻的可靠性负责嘛,对不对?」 我只好点点头,把相机收了起来。至于整理稿件。我是不会做的。万一鑑定结果并不是「没问题」,我就把材料全部换一种方法组织,写成……小说。 我当时就存了这种念头,事后证明真是有先见之明。 这一天因为起得太早,所以很早就睡了。原打算去医院,因为很多人要去看林翠,最后也没有去。 正因为躲人多才第二天去的,没想到那里还是看到一屋子人,当然是俞老和其他研究所的同僚们。我几乎以为他们从昨晚一直……吵到现在。 几乎每个人都开了口,但是很明显意见只有两派,一派是林翠,一派是其他人。如果换了另外一件事上出现这种情况,我想我多半会站在林翠这边——从中学起参加辩论我就喜欢支持少数观点,但是这件事…… 林翠坚持的论调和昨天的一样:铁牛是1992年已经捞上来了,说现在才捞上来的人,是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颠倒黑白,掩盖事实……其余的所有人只是在给他人和自己作证,试图说服林翠没人有必要进行这样一场阴谋。 我只好爱莫能助了。 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和什么时候主动上前打招唿的时候,林翠发现了我,但是这个时候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着证实她所记得的事实,看到我出现,第一个念头就是「拉来作证」。 「那多!你来说说!你第一天来採访岁修,我们还在铁牛边上合了影。你把照片拿出来给他们看呀!」 天啊!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再这样下去不行,她的毛病得治治……」我背后出现了这样嗡嗡的低语,让我觉得刺耳,但我此时心里所想的其实也是一样。我默默打开背包,拿出胶片袋。 林翠看到我的举动,一副对「真相大白」的期待表情,「我真不明白你们撒谎有什么意义?跟我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所里面你们可以众口一词,不是所里的人一来,你们就没辙了吧!」 「你自己看吧。」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严肃而又不显得冷酷,「这是我和你唯一合影过的照片。」 空气像凝固了——很多文学作品里有这样的描述——我想当时就是这样一种情形。 「骗人!」打破凝固的果然必定是大叫。 「骗人骗人骗人!」林翠显得歇斯底里,她对着阳光看底片的眼睛带动着整个面部在抽搐。 「难道你要说,这张照片里本该有我、你,还有铁牛?」我试探地问。 「对!」没想到她真的这么回答,「假的!这是假的!」 背后的嗡嗡声更多了。 我尽量让自己平静对待,如果这是数位相机拍的,我有办法做假。但这是光学底片。这么短的时间里我是没办法做假的。「 这个时候,我相信唯一的办法是用铁一样的事实和她耐心的讲道理,而不是强调她的种种谬误和偏差。把一个处于不正常状态下的人当作完全正常对待,对于她的恢復只有好处,反之大惊小怪的话,只会收到相反的效果。 果然,林翠沉默了下来。虽然还是浑身发抖,但是已经不像是要继续和所有人争执下去。嗡嗡声也随之消失了,所有人都看着林翠苦苦思索。 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没有经歷过一觉醒来,发现一切和自己记得的不一样,但我知道这种感觉一定分外痛苦,似乎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林翠终于开始用手腕敲击自己的脑袋,轻轻地。我守到了好时机过去抓她,即使有那么多人在身后,我也相信足够大方自然。 第6页 「好了,你先休息一下,别想太多了。」我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就算这动作在「大方自然」上有所欠缺我也顾不得了,「都会好的,睡一觉,一切都会好的。」 事实当然不那么简单。让病人睡去是容易的,守候病人的人要心安就不那么容易。出了病房,几乎所有人都在听医生讲述病情。 医生不过是老生常谈,简直同电视里一模一样。「病人的精神状态还不稳定」,「可能是头部受了冲击」,「我们还要再观察一下」,「做个ct」,「现在只能给她用一些调节情绪的药」云云。都是废话且毫无新意。 虽然刚才在病房可以「放肆」一把但回到外头我还是知道自己不宜介入过深,虽说林翠没有亲人,但是这里的事情还是交给她的同事们为宜。 原本採访是可以在这一天结束了——铁牛已经捞上来了,尽管受俞老所託,我答应了在消息确实以后再发稿,但也尽可以回到上海等他的消息。不过既然社里给我批了五天时间,我乐得用足。当然,我也有些放心不下林翠。 医院的ct报告说脑部全无损伤,记忆偏差只是功能性问题,并非器质性的。于是乎第二天就把她打发回家乐。研究所里当然没有要求她上班,就算她虽身体没问题,其他人恐怕也受不了和她继续「对质」。 铁牛的报告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出来,同样毫无悬念地证实了「铁牛的确是铁的」,年代检测也无问题,它绝对不是现代的,甚至比元朝更古——这一点并无关系,古人很可能用当时的「古铁」铸造具有吉祥意味的镇压铁牛。至于它为什么不生锈,只有天知道了。 人总是习惯用「只有天知道」来解释自己不明白的也不愿意花力气去想的事情,好像说了这句话就与己无关了,从此可以什么都不用管。我说这话大致上也是这意思,甚至已经准备好在报导里做个「存疑」。没曾想到,事实发展到后来,居然变成了「只有我知道」。 而我建议,一旦你碰到哪件事情变成「只有我知道」以后,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吞下肚去,不要试图让更多的人相信它。当然,除非你打算把它写下来,註明了是「纯属虚构」的小说,满足于拿它换几个稿费钱。 离开都江堰之前,我打算到林翠家里去看看,跟她告个别。虽然知道以后不会有什么机会再见面,但是她记忆出了问题,总让人多少觉得放心不下。 按照她给的地址,我打的来到那片小区。小区的楼别分布很古怪,我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顺序,大概是在不同的时间里分期建造起来的吧,房子也显得新旧不一。我正踌躇间,看到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女孩,向老少问路正是我的习惯。 「小妹妹,12号楼在哪里你知道吗?」 「你找谁?」小女孩还很有紧惕感。我不知道自己哪儿点长得像坏人。 「我找12号401。」 「你是找林阿姨吧?」原来她和林翠认识。「你跟我走吧。」 多半小姑娘也住12楼,看她很热心的样子,我刚才的些许不快马上烟消云散。 短短几十米路,我们还是做了一点交谈。我知道了她叫诺诺。至于小孩子能够对一个陌生男子来访自己的「林阿姨」作出什么样的猜测,问出什么样的问题,你大可以尽情想像,我可以告诉你,这小女孩完全对得上号。 林翠开门的时候,我真的有一点吓一跳的感觉,才几天的工夫,她就憔悴了许多。看到我,她勉强露出了点笑容。很快她又注意到了我身后的诺诺。 「诺诺,是你带叔叔来的?……哎,你怎么流血了?」 「摔的。」我这才注意到小女孩膝盖上有个地方破了。不过伤口不大,少量的血也凝固住了。 但林翠一副很紧张的样子:「怎么你不晕血了?」 「晕血?」诺诺很奇怪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这语气让我想到……对,和那个时候林翠刚醒来,重复「採访」的语气一模一样。 看到林翠马上眉头深锁,我急忙岔开话题:「怎么,只能站在门外吗?」心里想林翠不但记得铁牛捞上来了,还记得一个小女孩晕血。亏得她没有记错家里的门牌号码。 在把诺诺打发走之前,林翠显然心神不宁,对我问的任何问题都唯唯作答。我想她可能对我有些想说的话,但又不想在其他任何人面前和我起争执。这只能是关乎一个主题——她的记忆。 其实我一直对人的记忆活动感到兴趣。在大学里的门门考试,几乎都是靠着自己优秀的记忆力,在考前的几天里突击背出来的pass。然而一旦考完,只消过几个小时,再问起我关于这门课的内容,我就一点也不记得了。说起来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仔细想想也有奇妙之处:这些记忆,它确实存在于我的大脑某处,曾经鲜明正确,清晰无误,试卷就是最好的证明;然而它现在却不再出现了,认为它就此不翼而飞是荒谬的,合理的解释是它沉睡在某个角落,直到有一天会再次以本来面目醒来。偶尔有过这样的深夜,赶稿子到恍恍惚惚、不辨梦境的时候,突然一联江淹的诗句就顺熘地冒出来了,而就在之前一秒,我还以为自己会背的诗只剩下了「床前明月光」呢——还得特意提醒一下自己接下来的并不是「地上鞋两双」。 现在林翠产生的记忆偏差的情况,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观察机会——虽然说起来有点残酷,但是我真的有这样的想法。记忆也许是记者最应该关注的东西,常常用笔和键盘记录下真实和虚假的记者,其实很想知道,多年以后,在人们的记忆下面会留下些什么。当然,也有完全不考虑这些的记者,但这些人在我心目中,根本算不上真正的journalist。 但在这个问题上交流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诺诺回家以后,林翠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很久。不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反而更像是发着呆,就这样让时间流过。我猜我必须要採取主动。 「铁牛的报告,出来了。」我仔细观察着林翠的表情——没任何波动迹象——才继续说「体积还真是惊人啊。」 「长3.63米,最宽处1.12米,高2.34米,算角的话2.47米。」 林翠说话的声音很平静,我却睁大了眼。 她还是侧着脸,却很清楚的发现了我的表情。「铁牛的标准数据。你也许要问为什么我记得那么清楚。」 我点点头,我确信她看得到。 「因为十年来,一直挂在嘴上啊。」 这是林翠自「记忆出问题」以来,第一次让我这个记忆健全的人感到震惊。 不会有错的。铁牛的长宽高数据是昨天才出来的,那时候林翠已经回家休养了。她不可能是在单位里得知的。要说有什么同事朋友之类的,特地打电话告诉她有关「让她记忆偏差的铁牛」的事情,则未免有些不合情理。何况我觉得林翠没有骗我,她说的那些数据使她一直记得的,就应该确是如此。 难道说这世上真有洗脑术,可以任意编排人的记忆?如果有那么被洗脑的是谁呢?是林翠还是……「真理在少数人手中」的惯性思维,让我马上就有些心虚起来。假使这里真的发生过修改记忆的事情,那么从难度上来说修改一个人的记忆自然比修改一群人的记忆容易,但是从修改的内容上来讲,「把现有的抹去」比起「凭空制造出新的,而且还和『未发现』的事实相符」来,又要简单得多,也符合逻辑得多。 想到这里。我发现我的思维已经有些混乱起来,或者说思维本身并无差错,但是心理上算恐惧阻止我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当然,这样的「心理分析报告」也是事后才给自己做的。当时让我停止探究这个问题的表面理由挺简单;林翠已经神志不清了,情绪不稳定,我可不能陪着她一起瞎搅和。 这样一想,就自然而然地给一切找合理解释;一定是某个同事告诉林翠有关铁牛的数据(至于他她为什么这么做是个谜,但我不打算解开它),而林翠却把这说成是她十年前就知道的(至于她这样做是故意骗我还是真的脑子出了问题,也是个谜,解开它……得看可行不可行)。 我定了定神,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对林翠重复了一遍我和俞建国说过的猜测:由于我们管理记忆的大脑部分是不是地会发生点小问题,偶尔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第一次碰到的事是以前经歷过很多次的,或者当下的事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 当我开始说这段话的时候,林翠一听到我「循循善诱」的语气就显露出失望的神色,我不加理会,尽量把自信体现出来,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代表人类的理性在和林翠对话,我没有理由不这样振振有辞。林翠的眼睛里一直有泪珠在闪动,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表情,几乎让我心软,想对她说:好,我相信你,你说的我都相信。但是理性告诉我这对她一点帮助都没有,反而有可能会让她在错误里越陷越深。于是我只好尽量在严肃和和善这两者之间保持平衡。 然而林翠还是很快从失望变成了绝望,当我问她「你仔细想想,林翠,数据是谁告诉你的?你早上有没有接过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压抑不住情绪,歇斯底里的叫起来:「你也不相信我?!你也觉得我脑子有病是吗?!」 我赶紧解释:「不是这样的,我刚才说的情况每个人都有可能发生……你知道,人的大脑也好像机器,总会发生点小故障的。你最近又受了外伤,可能也影响到……」 林翠没有让我把话说完,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快步冲进了客厅右侧的一扇门,我都来不及看清那究竟是不是她的卧室,只看到房门上留下的一个破洞,应当是被人用拳头砸破的——大学里有过喝醉酒砸坏寝室门的经歷,因此我对这种痕迹不陌生,只是没想到林翠也有如此暴力的一面。 后来发生的情况就好像任何连续剧里都会有的场景一样了,我在门外轻敲房门,苦口婆心劝说无用,她在里面死不开门,并一口一个「你走啊!」说实在的自从和大学里的女朋友分手以后,我就再没经歷过这场面。按理我应当一笑离开,主人都躲起来了,客人没道理那么不识趣。但是这时候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很担心她会做什么傻事。仍然执着的敲着房门,直到林翠终于用哭完以后比较平静的口吻对我说:「……对比起,那多,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第7页 如此情况下我当然不好去找太平斧,只能悻悻离去,高喊一嗓子「林翠,我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把铁门关得震天响,好让她听见。 在回上海的火车上,我尽量告诉自己不要在这件事情上想得太多,但不知道是否因为火车过于颠簸了,我时不时地总想起泛舟江上的舒畅感——也许只是因为太久没有坐江轮了。第三章 回峰回上海的时候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坐上了江轮,轮船顺流而行,在长江上游湍急的水流的扶推下破浪前行。船出四川后江面渐宽水流渐缓,站在甲板上江风拂面,江风无形无质却撩人于神秘之中。夜晚,繁星满天,星斗连成一片一片延伸至目力无法到达的地方,昭示着世界的无尽和不可解。然而此般的江风江水却没有让我有丝毫欢愉之感。临走时林翠的忧伤深深印在我的心里,那是一种被整个世界怀疑的绝望与无辜——她为什么这么无辜呢?即使每个人都证明她的记忆是错的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无辜。我觉得世界忽然变成了两个,一个是众人的世界,一个是她的世界,她被从众人的世界中抽离了出去,一个人与其他所有人对抗。然而更大的可能仅仅就是因为她掉到了水里然后患上了失忆症,为什么我要把她想得如此神奇?但「长3.63米,最宽处1.12米,高2.34米,算角的话2.47米」又是从何而来?只有当她说出「长3.63米,最宽处1.12米,高2.34米,算角的话2.47米」的时候她是如此自信,一扫本来的绝望和无辜,语气平静,不容质疑。 唉。 怎么回事? 自从从林翠家出来我一直精神恍惚,整体处于两种状态,一种是默想林翠,一种是默想以后疲倦得什么都不想。天哪,我这是在单相思吗?如果是俞建国这样扑通掉到水里去,然后被人湿漉漉的捞起来之后变了个人似的说胡话,我现在多半在拿这个事情当笑话想,或者拿这个当素材给新办的那个《东方早报》写个专栏什么的,反正他们喜欢这种乱闹闹的东西。现在是因为林翠落水才让我这样全副心思地念挂吗?算了,我决定不去想了,找点事做做。 船上居然有可以租小说看的地方正好让我打发时间。我借了套黄易的《寻秦记》来看,虽然这部书我已经看了很多遍了,但是我觉得这样一部小说的厚度正好足够打发掉一次旅行路上的时间,况且我喜欢黄易,用他仅有的一点点想像力可以写到一种及至的趣味。《寻秦记》写一个叫项少龙的傢伙,被人拿来做时光机器的试验,结果被送到秦朝回不来了,但是他知道歷史上有个傢伙会坐上始皇帝的位子比较有前途,于是就去傍了嬴政。我窝在船舱的灯下面看《寻秦记》,这一看就看得昏天黑地,直到睡意袭来,书盖在脸上就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又在打捞铁牛,结果有人落水,捞起来一个人自称项少龙,然后对所有的人说「长3.63米,最宽处1.12米,高2.34米,算角的话2.47米」。醒来回想这个梦,暗暗自己吃了一惊,想到了什么,但被局限在黄易先生仅有的这么一点想像力当中了,依旧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想法。 回到上海的时候是下午,我到家就给俞建国打了电话:「俞老,有关铁牛,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哦,现在已经邀请有关考古专家,特别成立了一个铁牛的研究小组,同时也有西南水利大学最资深的一位教授参与,按照惯例我们会先搜集一切关于铁牛的资料作背景分析,过一两个星期就会有一份详细的考据报告出来了。」 「到那个时候仍旧要让我发独家呀。」 「当然当然,铁牛打捞的报告什么时候登?」 「就这个星期了,报纸出了我第一时间给你寄。」 「呵呵多谢了。」 「哦,对了,林翠的情况怎么样?」 「怎么样……唉,这两天单位领导去探望她她都关门谢客,弄得领导很是尴尬。让她再多休息几天吧,别说你着急,我们也都着急啊。」 「嗯,也只好这样了……再联繫吧。」 挂了电话我定了定神,泡了杯咖啡,决定无论如何先把稿子炮制出来再说。最后稿子成型的时候我已经把岁修作为背景一带而过,定题为《飘荡12年的铁牛缓缓浮起》,稿子中极尽跌宕起伏之能,几张铁牛「亮晶晶」的照片也非常抓眼,天亮收工的时候因为喝了四整杯咖啡,没有什么睡意,出去到信箱里拿晨报看,却非常意外地拿到了一封信——我已经几乎十年没有收到过手写的信这样高级的东西了。 信封下署名「四川林缄」。居然是林翠寄来的。林翠估计是在我走不久就开始写信,才会信到人到。信写得很长,林翠在信里说,她把她记得关于铁牛的资料都写了下来,铁牛的来歷,一些传说,铁牛牛角花纹的考据,当初造铁牛者的身份和古籍上对此人的记载等等。「铁牛铸于至元十二年,彼时川中大水,都江堰危悬一线。世祖忽必烈亲至太庙祈天。次月,传汉中天降玄铁,世祖命当世第一之匠人名王元泰者,领工匠上千,熔玄铁而混五金,铸六万斤铁牛,同时大修都江堰。铁牛既成,沉于鱼嘴之前永作分水之用。传水牛成后,王元泰整日坐于铁牛之侧,不饮不食,忽一日,不知所踪……」她说,不知为什么,她相信如果这个世界还有一个人相信她,那就是我了。我看到「这个世界」,蓦地一怔,我在她家的时候她也说过这样的话。她在信的最后留了她家的电话,说希望我打电话给她。我看完信不假思索抓起电话就打,拨过去却是「您拨的号码不存在,请查阅电话号簿。」忽然想起都江堰市的电话是7位的,林翠在信里给了我一个8位的号码。另外,我清楚记得我给过林翠其他所有我的联繫方式,惟独没有给过她我家的地址。在四川我也没有给过任何人我的地址,因为我自己从来没有记住我家是多少弄……为什么林翠搞错了自己家的电话却如此神奇地知道我家的地址? 我想了想又打了个电话给俞建国,开口先问了一句,「俞老,铁牛没有新动向吧,那我稿子就定下来了。」然后开始问林翠家电话。 俞建国把林翠的电话给了我,顺便对我说:「昨天晚上,小翠原本一直住在重庆的妈妈听说女儿落水后记忆上出了些问题,连夜从山城赶了过来。」 我「哦」了一声,向俞建国道了谢。俞建国呵呵呵了几声说不用谢。挂下电话我拨通了林翠家的电话,接电话的声音明显是林翠的母亲,问我找谁,我沉默了5秒钟,挂掉了电话。 隔了两天俞建国主动打了电话过来,开口第一句:「是小翠的事情。」 我问道:「怎么了?」 俞建国道:「小翠今早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是她妈妈所主意,她妈妈以前是做护士的,凭经验断定小翠是由于过度惊吓而引起的记忆错乱,希望通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可以恢復过来。」 俞建国又说:「小翠这孩子,一开始死都不肯去医院,后来我打了电话给医院的看护队一起把她送了进去。在那里住一段日子应该对她身心都好的吧。」 我应了俞建国两声,脑子里晃着的是和林翠并肩眺望大江的画面,心里堵得慌。愣了一会儿发现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对话,只能说道:「也好,小翠是有些问题,送到那里去治疗应该对她颇有益处的吧。」 挂上电话后,当晚一夜没有睡好,脑子里重复播放那天和林翠一路看大江看过来的镜头。奔腾的江水,昂然挺立的鱼嘴,林翠模仿领导的口吻喊「翠华,上大坝」一一浮映眼前。我开始后悔那天拨了林翠家的电话又挂了,现在她进了医院,想打给她电话却已无法抵达了。 这次的报导刊出后大受好评,我的稿子被评为了甲等稿,拿了1000元奖金。从主编到社会新闻的领导都对稿子赞赏有加,说我真有敬业精神,并指示我继续关注铁牛的报导,做一系列追踪报导出来,追踪一定要做得有依有据,我们《晨星报》是大报,办报态度要严谨,不能为了满足读者的猎奇心理而放弃了科学的态度。由于俞建国的关系,追踪还是比较容易联繫的,于是我应承了下来。 几天后我打几通电话到负责考据铁牛的研究小组处。虽说都江堰水利局对铁牛的研究非常重视,如俞建国所说把西南水利大学的首席教授都请来了,但由于关于铁牛的资料太过零星,要翻阅很多文献才能收集完整,所以铁牛的考据工作进度很慢。一星期后,我终于收到了对铁牛考据的初步报告,是研究小组给我发来的一封e-mail。我初一瞥就觉得里面的东西似曾相识,细细看下来不由得越看越惊。这份研究报告上的主要资料,那天林翠在给我的信中无不有所提及说过。「铁牛铸于元至元十二年,川中大水,忽必烈亲至太庙祈天。次月汉中天降玄铁,忽必烈命江湖铁匠王元泰铸铁牛以分水……传水牛成后,王元泰整日坐于铁牛之侧,不饮不食,忽一日,不知所踪……」 我立刻打电话给发这份e-mail给我的那个水利专家:「喂,你好,许教授吗?我是《晨星报》的记者那多,非常感谢你给我发的那份资料,可是那些考证我前几天就见过呀。」 电话那头的许教授稍稍一愣,随后用微怒的口气说道:「怎么可能,我们的资料绝对是刚刚整理出来的,我们整理这些资料去翻文献的时候,许多文献已经十几年没人翻了,装这些文献的柜子的门,锈得一塌煳涂都是硬掰开的。你不要套我的话了,俞建国跟我打过招唿的,给你们报纸肯定是我们最先发布的,给你们第一时间报导的独家资料。」 挂下电话我陷入沉思,虽说在看到林翠的信时,我已经有些相信她说的都是事实,但是当这些真的被证实出来后,我的吃惊仍然是非同小可。我想起我在船上做的那个梦,如果那天落水被捞起来的,不是林翠,而是一个自称项少龙的陌生人,并且说出了如此多关于铁牛的研究数据,那所有人都不会认为他是在发疯,会把他当作什么呢?至少当作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傢伙关起来研究,听他细细讲述他那个世界里的事情和我们有何不同,就相纪嫣然听到项少龙吟李白的诗一般觉得不可思议。 第8页 但是这仅仅是一个假设,现在我们这里并不是凭空多一个人出来,而是大家熟知的林翠。因为熟识,大家不会以为林翠来自另一个世界,于是都在记忆这一点上做文章,认定林翠的记忆出了偏差——林翠的记忆忽然之间和所有人的记忆都对立了起来,包括对林翠其人的记忆,没有任何吻合的地方。从概率来讲,一般不会是除了林翠外所有成千上百的人的记忆出了问题,只可能是林翠的记忆出了问题——当然这一点实际上没有逻辑上的依据,只是根据显得有卑劣的所谓「从众」原则。在一个疯子的国度,一个人只要不疯,就会成为唯一的「疯子」。 但是林翠的记忆却和其他人的记忆是有吻合点的,而且她的记忆居然要比别人的记忆带有预见性。如果说是林翠的记忆出了问题,那怎么解释这个出了问题的记忆中出现了「预测未来」的东西?我同样不能怀疑林翠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但是觉得林翠的认知世界和其他人的认知世界有了一些差距,但是林翠的认知世界和其他人的认知世界之间仍有契合点,而且这个契合点在经验上领先于其他人的世界——当然,这一切只是我的假设,这有这样假设我才能觉得我的思考稍微有些顺序,可是这样假设也很可能因为我对林翠怀有好感,这些天来一直在想他以至于走火入魔。我们有任何证据证明我的假设,我的假设只是我暂时自欺欺人的一种思考。 我下决心要和林翠联繫。我打电话到林翠家里。仍然是林翠的母亲接的电话:「餵您好,我是《晨星报》记者那多,两个星期前我来都江堰做採访,看到你女儿落水……」 还没有等我说完,林翠的母亲抢过去说:「哦,是你啊,我听俞建国说起过你,是你把我女儿送到医院去的,这几天小翠一直说起要打电话给你,可是医院说要让她静养,说越和人交流越不利她的恢復,所以不让她和别人通电话……唉,她落水后精神出了点毛病,所幸还记得你。」 原来俞建国已经向林翠的母亲暧昧过我的事情了,真是专家也八卦呀。不过我倒好乘势对林翠的母亲说:「我也很想念小翠呀。医院说不让她和别人通电话,那通信应该没问题吧。」 林翠的母亲想了想说:「嗯,应该没有问题的。」 我说:「那给我一下她医院的地址吧。」 林翠的母亲说:「好的,你记一下……」 按道理说追踪报导明天就该见报的,但是我已经无心写稿子了,当晚我开始酝酿给林翠写信。我在写信前斟酌了很久,终于最后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把自己想得到的一切都卸了下来——首先告诉她从一开始就相信她肯定没有疯,愿意做「这个世界」里最后一个相信她的人,然后把我自己关于她由于某种力量致使她的认知世界别与别人的认知世界的假设讲给了她听,又告诉她我们这个认知世界和她的存在有不少契合点,最后说想跟她多聊聊多沟通,大家开诚布公地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讲出来,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相信对于林翠目前的状况,我一定对她讲真诚,因为她正处于一个怀疑周围一切并被周围一切怀疑的境地,但是我坚信她沦落到这一境地绝不是病理的原因,背后肯定有一种更加玄妙的原因。 写完信天已泛白,我常常舒了一口气,在等她回信的这些日子里我终于可以把她的事搁在一旁,一切等有了进一步的沟通再说吧。 此后的一个周末,我接到一个採访任务——f大因为开展助学贷款活动有声有色,主编要我以此作为新的学生热点作一篇报导。 此行自然是一帆风顺,按照惯例只要到学校有关部门听取一下情况介绍,再到学校门口的银行拍摄几张照片就算完事了。至于学生拿了「助学贷款」是不是马上就到门口的电脑商城或运动名品店换成了geforc显卡或者「加内特5」就不是该我关心的了。 在f大里,像梁应物这样以校园为家的年轻老师应该不在少数,恰好是休息天,他也不用上课,好歹该找他喝杯茶叙叙旧——在打电话约他聊天这件事上,我是这么对自己解释的。然而心底里,我却是有些事想请教他。 对梁应物这样的工作狂来说,想要约他而不付出「等待」做代价是不可能的,他永远都有忙不完的事,休想「随传随到」。这次他就是十分明确地告诉我:「我还有些事没忙完,到我办公室来等吧。」我非常识趣地根据他在手机里的指示乖乖找上门去,要知道他在「我还有些事」的时候没请我吃闭门羹,恐怕是看在我在x机构里留有档案的面子上,而未必跟什么同学交情有啥关系。 梁应物是研究生物工程的,在走进他的办公室以后,老实说室内环境的简单令我感到惊讶。「你这儿倒挺干净的嘛。」 「怎么?难道我这儿就应该乱七八糟才对吗?」梁应物头也没抬,语气依然咄咄逼人。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这里不大像是个生物老师的教室啊。我以为应该有点……分子模型什么的东西……」 「分子模型?」这下樑应物的语气慢了下来,甚至两个字还拖了长音,但不知在写些什么的笔一点也没慢,以致等过了几十秒,他停下笔满意地看了看手里的一大叠a4纸,我才知道他总算忙完了。 「分子模型?哦,你说的是中学里用塑料棒塑料球做的那种啊。」他一面整理,一面恢復了正常反应。 我背起包等他跟我出发,随口接到,「是啊,还有原子模型,一个小球,周围套着个轨道,还有个球围着它转的那种。」 「哦,那种东西啊,只是为了便于中学生理解才做的嘛,实际上并不完全符合科学事实。比如你说的那个原子模型,其实电子围绕中子的根本不是像地球围绕太阳转,有个固定的轨道。我们也无法确定每一时刻电子的具体位置在哪儿,只是知道它大致在这个范围内运动,轨道其实只是表示它所处位置的可能性。 梁应物一开口就是专家嘴脸,本来我向来看不惯他这一点,但是这次,他提到的「可能性」三个字却触动了我的心弦。过去一段时间里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问题,一下子冒了出来。 「其实不光是原子,」看我若有所思,梁应物说得更来劲了,「只要是身在这个宇宙中,任何物体每时每刻都在运动,我们也无法知道自己确切所在的位置,只能根据某个参照物画出一个运动轨迹……」 「不,我说的是另一个问题,」我打断了他,「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过,在我们的世界里,总是存在无数的可能性。比如说,我有可能是你的同学,也有可能不是;今天我有可能来找你聊天,也有可能不会;你的房间里有原子模型,也有可能没有;我现在说这些话,你有可能打断我,也有可能不打断——总之,现实中发生的事情,只是无数种可能性的一种,只有这一种成为了『现实』,而原本具备的那么多可能性,都变成了『不现实』。」 「爱因斯坦原本说过『上帝不掷骰子』,但是他后来收回了这句话。」梁应物的表情认真了起来,「的确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偶然。要去探求为什么那么多可能性里,偏偏这一种可能成为了现实,而不是另外一种,是没有结果的,至少现阶段没有结果。我们只能说这一切出于偶然。 「抛一枚银币,落地时正或反或直立,没人知道为什么,只能说这是偶然所作的选择。而有些事情,好像人类可以自主选择,比如我现在在口袋里伸出手指,让你猜是哪一根,似乎全拼我自己做主,其实从因果关系上来看,伸哪一根手指,不过是看我大脑里的某个神经元受了刺激或没受刺激,其情况和抛硬币是一样的。我们的其它决定也莫不如此,不管它多复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生活在一种偶然的数字排列的游戏里。 人有时为了激励自己,会把这种偶然性神化,甚至把它说成是一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必然。比如有本叫《指派的秘密》的哲学普及书里,就说过『一个人有一父一母,父母各有一父一母,如此上溯十代,和这个人有血缘关系的人就多达1024人;上溯二十代,就会多达一百万人。如果这一百万人里有一个出点什么岔子,或者五十万对姻缘里有一段不成,二十代以后就不会有这么一个人了。所以每个人都是诗人珍贵的存在,都是一种奇蹟。』实这就好像由于抛硬币,最后直立起来的概率很小,就认为一旦直立起来,就不再是偶然,而是上天註定的什么结果。这种说法只是自我打气,其实并没有什么上天註定,偶然就是偶然,就是在无数可能性里随即出现的情况……话说回来,你不会是想和我作哲学探讨吧?这可不是个有意思的话题.」 对梁应物的长篇大论,我一直很耐心地听着,直到这时我才沖他笑笑,尝试把它引入我想说的话题:「你刚才说,根本没有上天註定。那我问你,你是否相信有外星人?理由是什么?」 「我当然相信有。因为人类没有理由狂妄倒认为自己独一无二。说什么上帝只让地球上繁衍出生命是荒谬的。我们不过偶然符合了一些条件,从概率上来说,在别的星球上,也会出现这种偶然的……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我对梁应物的回答非常满意,于是对自己将要说的话更平添了几分信心,「我是想说,既然你认为,我们的星球并不是唯一有生命的星球,那么,是否可以怀疑,我们的『现实』,也不是唯一的『现实』呢?」 看得出来,这个问题带给梁应物的冲击是不小的,他明显放慢了步子——而知道此时,我们才刚刚走出办公楼,来到校园里而已。其实这个时候,我也并不明确自己所说的是一种什么假设,只是有些事一直憋在心里,实在不吐不快罢了。今天讲给梁应物听,其实也是想借他的头脑,帮我整理一下思路。 走出大约十步,梁应物开口了:「你的类比并不贴切。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既然我们的『现实』只是无数种有资格成为现实的可能性中的一种,而且也没有什么『天註定』来说明只有这么一种『现实』是唯一合法的,那么就可以怀疑,是不是其他的可能性,也构成了许多种『现实』,存在于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是这样吗?」 第9页 「完全正确,」我很高兴他这么快就明白了我的想法,「我以前看过一个姓苏的写的科幻小说,他的构想是,存在着无数个平行的世界,每一个世界都有一种和其他世界截然不同的事实,这种差异或大或小,全部都是由于某一个选择的不同而产生的。比如世界a里我家养的小猫上午吃了条鱼,牙齿里卡了根鱼刺,世界b里我家养的小猫上午吃了条鱼但很顺利没卡鱼刺,就这么点差异,但是却构成了两个世界。」 「挺有意思的,」梁应物耸耸肩,「但那只是科幻。」 「你觉得这种科幻有没有可能成为真的?」我紧追不捨地问道。 梁应物皱了皱眉,「从理论上来说……在没有能够证伪的情况下,我不排除任何一种假设,但是在没有能够证明的情况下,我也不能确立任何一种假设为事实。也就是说,有可能,这世界上的每一种可能性,都各自排列组合成无数个可能性的『现实』——这话真别扭——你说的平行着的『可能世界』,是有可能存在的。」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并不释然,梁应物补充道,「现在我只能说『有可能』,除非让我看到从另一个可能性组成的世界里来的人,我才能确信。」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相信在他的眼睛里我一定用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来看着他。因为我说出的是这么一句话,「如果说有个人……不,如果说我猜,有一个人,就像你所说,是从另一个可能性组成的世界里来的,你怎么看?」 如果说当时我看他的表情不够奇怪,那么梁应物看我的表情,就只能用「看见外星人」来形容了,不,对x机构的人来说,没准「看见外星人」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而我这时说的话,才真的足够让人惊诧! 理所当然,接下来我对梁应物说的,就是水利研究员林翠小姐,如何在一次落水之后,对自己所经歷过的事情的记忆,和周围其他人的记忆完全不符,她如何把刚刚捞上来的铁牛当成完全十年前就已经捞起,她又如何如数家珍地轻易报出铁牛的具体数据,还有她如何告诉家里的相册所收的照片完全不一样了……这一桩桩一件件,其实勾勒出了我心里一直存在的一个模煳的怀疑——林翠根本不是记忆除了问题,而是她根本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那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是平行的,都有林翠都有都江堰都有那多,唯一的不同是,在那个世界里,铁牛十年前就打捞上来了! 这个怀疑太过大胆也太过离奇,所以我直到今天对着梁应物说出来的时候,才真正地在脑海里清晰地产生。不能否认,我当时几乎是带着一种战慄来说完的猜想的。我当时觉得,这简直可以称为「那多猜想」,成为物理学,不,哲学,不,甭管什么学王冠上的一颗明珠! 但是!随后梁应物对我的回答,一下子把我的恐惧兴奋完全扑灭。 他没有立刻反驳我,只是很平静地听完,问了我一个问题:「那么,如果你的那个朋友真的是从另一个『现实』中来的,本来这个现实里的『她』,又到哪里去了呢?」 我当场呆掉,心想自己太傻了,怎么把这么重要的问题给忘了?!所以说把还没想清楚的问题,刚产生的念头就讲给人听,是及其危险的。搞不好就要被人嘲笑! 当天我连茶也没请梁应物喝,就悻悻离去。作为记者,我很少那么失礼,但是那天说完这么伟大的猜想以后,居然被人轻描淡写地「灭掉」,这沮丧真的比想像中大多了。而梁应物也似乎因为打击过我这「科学门外汉」的异想天开,颇感满足,对于喝不喝茶反倒不怎么在意了。 当时陷于挫败感的我,当然不知道事实的真正面目是怎样的。「现实」的一切的流向,对我来说还是未知。 生活在沉寂中度过了半个月后,我收到了林翠的回信。信看似很长,足有七页a4纸之多,可实际上的内容却只有2~3页之间,很多地方都是写一句涂掉再写,再涂掉再写。一封信上墨团团比比皆是,可见林翠写这封信时的心情复杂之极。信大致摘抄如下: 那多: 见信好。在医院一住近一个月,其他没有什么不习惯,独独觉得异常孤独。除了母亲,来看我的人极少,整日对着依着窗就可以望见的天,或在户外的园子里散步。即便大家还是说我精神错乱,惟我知道我清醒异常,条理明确,思路清楚,长这么大也算体味过一回精神病院的生活了——这里所有的人都各不相干,医生专注于病人,病人无法专注,整个医院能专注于窗外风景的,可能独我一个人,远离水利工程队一人在这医院里过乌托邦似的生活。 写上一段文字的时候我是自信的,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很有自信的人。然而眼前这孤独却令我时常陷入思考之中,过分地思考令我的信心一度开始动摇。细细想来,我的记忆似乎被清晰地噼成了两块——落水前是一块,落水后是一块,两块记忆界限分明却又清晰无比,两块记忆各有各的非常严密的逻辑推展却相互之间毫不相干。这样的记忆令我痛苦不堪。我一面自信一面痛苦,这样的痛苦令我无法自拔。两块记忆之间的你似乎也变了,一部分变得熟悉一部分变得陌生。我不知道我对你的记忆是否有出错的地方。自醒来之后我失去了所有人的信任,却惟独仍然信任你。可能你是我昏迷甦醒之后第一个所见的人吧。我和你认识并没有多久……可我却感觉你如此熟悉令我宽慰。然后又看了你的信……我想见你,想见你一次。每天的孤独逼我思考,每天的思考逼我回忆,回忆明晰而混乱,这样的回忆把我逼疯了。所以我想见你一次,我希望有个人和我谈一谈,把整件事情和我一起理一理……如果你对我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信任,对这件事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怀疑,我就只有指望你了…… …… 信写得非常之乱,都是涂涂改改的地方,还请见谅了。其实你看到的这些信纸已经是比较干净的了,我揉掉的信纸远远不止这些。我这封短短的信泄了整整两天。无论如何,想见见你,盼着你来,真的盼着。 祝 安好 林翠 xx年x月x日 我捧着信看了两遍,然后随即做出一个决定。与其说这是一个决定,不如说是有一种什么样的力量牵引着我去寻找一些东西,或者用后来归纳出来的话说,在这个由无数可能性事件构成的世界中,有些事情的选择是偶然的,有些事情的选择则有非常强的必然性,这个决定,似乎就是带有十足的必然性,因为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似乎没有意识参与其中,决定自然而然成为了一个决定。 我拎起电话打了两通电话,第一个给报社,说铁牛有了重大发现,对方答应给我独家报导权。具体是什么发现对方没有说,因为要求我必须要亲自再去一趟。老闆出人意料的好说话,也许正有什么别的事情占用了他的脑细胞,也许这也算是一种偶然吧。 第二个电话自然是去订了一张火车票。 就这样我假公济私第二次踏上了入川的旅途。 沿路风景还是一样的风景,都江堰还是一样的都江堰。到了都江堰市之后,我特地先去了一趟江边,岷江江水磅礴依旧,铁牛被放在了江边,双角朝天,非常之气宇轩昂,一只鸟掠过,停在铁牛角上,稍顷沖天飞去。我暗暗朝这些失误嘆了口气,动身前往都江堰市的精神病防治中心探望林翠。 林翠确如她信中所说那样,浑身带着寂寞的味道。林翠不像医院里的其他病人,属于不能确诊的疑难杂症,一个病区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又不吵又不闹,住久了医生都懒得管她,任她一个人在那里疗养。林翠见到了我,前一刻还憔悴难熬的眸子里一下子闪起了光。她问我:「你到底信不信我?」 我说:「信。」 林翠说:「那你想办法把我从这里弄出去。然后陪我去看一样东西。」 我问:「什么东西?」 林翠说:「铁牛。我仔细想过,在我两段记忆断裂的地方,最末和最始都是铁牛。前一段记忆消失的时候,我始因为落水抓住了铁牛。然后醒过来,听到第一句话,就是你说『铁牛找到了』。所以我直觉中,铁牛肯定是关键。你愿意帮我一起弄清楚整件事情吗?」 我说:「好,我一定想办法把你从这里弄出去。」 林翠低声说:「拜託你了。」 当我去找院方,向他们提出林翠要出院的要求时,医院办公室主任却说:「哦,太好了,林翠提出院已经提了几次了,据我们观察她确实可以出院了。你是她丈夫吧,你打个申请办完手续她就可以出院了。」 我微一惊异,说:「我不是。」 办公室主任道:「那你是她什么人?」 我说:「……我是她的同事。」 办公室主任说:「这样子啊。其实我们检查过了,林翠的逻辑思维完全正常,这些日子情绪也很稳定,和别人不一样的记忆这一个星期来也不听提及了,照理说可以出院了。可是按照规定,林翠这样属于还没有确诊的,出院需要病人家属先提出申请。所以她要出院还得要她跟家里联繫一下。」 我愣了愣神,随即想起这是再合理不过的要求了。惟今之计……哎,已向林翠夸下海口,总不好撒手不管。 第二天,我再一次坐上了开往林翠加的taxi,随身拎着「今年过节不送礼,要送就送」的脑白金。林翠的母亲由于府所长的八卦对我印象非常好,虽然我知道林翠跟她母亲提过出院的事情她母亲没有肯,但我还是想去跟她母亲说说看。 进了林翠家发现林翠的房门上多了一张f4的海报,我惊异地问:「小翠已经回来了?」 林翠的母亲说:「哦,没有,这个门上不是有个洞么,是小翠她爸爸老早住在一起的时候喝醉酒一拳打出来的。这次我来看道这个洞还在,小翠也不知道找木匠补一下,我就拿张f4的海报贴掉它,看上去也舒服。」 第10页 我暗嘆一声,唉,f4还真是老少通吃啊,回去可以做个追星霸王花的选题。我向林翠的母亲诉说了自己的来意,大致总是说已经去看过林翠了,交谈下来发现她已经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了,她自己也满想出院的,不如就接她出来住,家里照顾得总比医院里好云云。 林翠的母亲朝我笑笑说:「还是让她多住几天好。我知道你,向着她,她想出来就帮着她来找我说话。我以前是做护士的,知道这种病还是一次根治的好。今天我又给她送过饭,和她聊天的时候,看她有些事情还是没记起来,加上那家医院环境那么好,就让她再医院再巩固个把月看看吧。」 看来fanf4的林翠母亲果然不是等闲之辈,说不动她我知道自己想办法吧林翠弄出医院了。 说办法,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007」看了二十部,可电影里的脱身办法一放到现实里就变得这般苍白。我去医院再找林翠商量,林翠点点头,似乎早预料道她老妈的态度。 10∶00一过,发放药物的护士查房完成以后,林翠小心翼翼地起身,一副虚弱的样子。说实在的我有些吃惊,她本来身体就没毛病,难道住院会让一个人体制下降?我赶忙上前搀扶她。而林翠好像也正期待着如此,于是表面上是我搀扶着她,实际上是她拖着我,来到医院的院子里散步。 散着散着散到一座假山背后,这里沿墙堆着许多石垛,又遮人视线。 林翠说:「其实出医院的法子我早就想好了,就是在等着你来。我不是要你帮我出这医院,而是要你陪我一起出这医院,陪我搞清出这事情的始末。一直以来,我都不认为这件事情是我失忆那么简单,特别是收到你那封信之后。但是这些假设都太荒唐,我不敢一个人去证实,所以要你陪着我。」林翠说话的时候紧紧抓住我的手,目光透着无限诚挚。 我还能说什么呢?为了这份诚挚,我只有甘之如饴地在林翠爬出围墙的时候,当她的垫子。 心中有鬼的我四下张望地从院子抄小道直接除了医院门,一路上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贼头贼脑」:长这么大没有偷过东西,更不用说从公家偷什么,没想到第一次就偷了一大活人……那大活人还不知道怎么样,出去以后摔着没有…… 走出医院门,我朝着围墙林翠该跳出去的方向走去。那里已经停了一辆计程车,车后坐上的林翠通过反光镜看见了我,立刻招手要我过去。等我一坐进车厢,林翠在催促司机快开的同时,又让我吧茶色的车窗拉起来——她的一身病号服,还是尽量别被人看到好。 车上林翠用我的手机给她母亲发了条短消息,说她已经出院了,但是暂时不回家,有些事要干,有那多在一起,叫她母亲不要担心,随后就再也不搭理母亲的回覆了。我问她去哪里,她指指前面,原来是一条似上海七浦路的商业街。 哪里的商家都不会拒绝客人,即使那些客人穿着病号服。我耐心地在车上等了25分钟,林翠终于一身光鲜地站在了我面前。开着计价器吹口哨的司机由于心情不错,一看到马上叫好。我自然也贊几句「好看」。女人挑起衣服一般是没完没了的,区区25分钟已经算是她知道情况紧迫只好委屈自己了。 林翠再次上车以后,报出了一串行车路线。看来她认定说了地方司机也不会认识。 大约15分钟以后,车停在一家图书馆门口。 图书馆门牌上写着「xxxxx图书馆」。这是一个很小的图书馆,进门只看见有一个图书管理员状的老头,没有别的借书者。林翠向老头索借几本岷江沿岸几个地方的地方志,老头颇有些吃惊,说:「都三四十多年没有人来这里翻这些地方志了,你们怎么知道这里有这样的书呢?嘿嘿,我本来以为除了我已经没有人知道这里有这些书了,这不,连『文革』破四旧的时候都没有人知道这里有这些『四旧』。」 林翠并不以为意,她结果那些书,每每翻开前先给我说一段有关铁牛的资料,都是专家组报告里没有的内容,然后随手翻开那些泛黄的书页,她的手指就如一根仙人的手指,所指之处她所说的东西就神奇地映现在书页上。她越说越自信,两眼放出带有希望的光。最后连这家图书馆的来歷都一清二楚:这家图书馆原是民国时一个对都江堰很感兴趣的人的死人收藏,解放后几乎为人所遗忘,但是这里有许多古书甚至是珍本、孤本。 林翠告诉我,住在医院的那段日子,她通过和她母亲的交谈发现,她的记忆和别人所谓的记忆其实出入并不是很大,生活上90%的细节甚至吻合得丝丝入扣,但是不吻合的地方——比如铁牛——现在她的许多记忆点也在这里一一得到了证实。「今天带你到这里来,一是要证实我的记忆点,二是向再翻一翻这里的书籍。还记得我对你说过,铁牛肯定是个关键吗?这里的书我大抵只翻了一半,还有一半我们今天好好翻一翻。 这一翻果然翻到了不少和铁牛有关的事件。其中有一篇野史大致说铸造铁牛的原因:都江堰自造好,岷江上的渔民有时会发现怪异事件,像渔具、渔船甚至渔民都会时而不见,一千多年来这种事情不时发生,铁牛的铸就,便是镇邪之用,铸完之后颇见「功效」——先是铸造铁牛的王元泰无故失踪,又过数月,「天降紫气,岷江水日升三丈,没铁牛,次日水退而铁牛不见其踪。」并说此事惊动了朝野,元世祖派了好几批水性好的人下水寻找铁牛,都一无所获。「铁牛既失,往日种种异状则復现,屡而不鲜也。」正史没有提到过渔具渔民不见的事,王元泰失踪倒确有所载,关于铁牛的下落,则说是被一次洪峰所携泥沙沖走。「暴雨数日,雨停而洪水至,砂石其下,卷铁牛入江中,不復寻归。」 一直倒图书馆闭馆老头要回去吃饭才把我们赶了出来。天色已暗,我建议林翠一起去吃饭,林翠却说:「我脑子很乱,有许多话想跟你说,却说不好,可能要好好想一想。你先回宾馆,我晚上来找你吧,」 林翠打了辆车走了。我载江边散着步,看见一个渔民正泊舟靠岸,看来是鱼货满仓准备回家了。我向那渔民打了声招唿,问他:「大伯,你在这里打鱼多少年了?」 渔民一口四川土话:「怕有三十年了吧。」 我问道:「有人说在都江堰旁打鱼老是会少东西,这个是真的还是假的呀?」 渔民道:「少东西?当然不会没有了。我去年就少了两个篓子一张网。你那都江堰旁打鱼会少东西的说法我倒头一次听说,我一少东西我老伴总是怪我,老了,没用了,没记性了,吃饭的傢伙都会没有。唉,不过去年倒真有一件怪事,江对过张家的小三,那一网网到一堆鱼啊,正一边拖一边美着呢,忽然手里就轻了,一看怎么着,网没破鱼全没了。」 我谢过了老渔民,顺便问他买了两斤鲜鱼,拎回宾馆准备边吃鱼边等林翠来,拎着鱼却想起王二轻陈清扬吃鱼的故事来。第四章 歧路当晚我在外简单地吃完饭,回到宾馆洗了个澡,看了会不认识台标的电视台节目。时针敲响10点,左右无事的我打算破天荒的早睡一遭,就听到了敲门声。 从猫眼里就可以看出林翠神色郑重,非比寻常。我忙把她让进屋里来,给她倒了水请她坐下。 林翠没有立刻说话,似乎在想着措辞。我看气氛有些拘谨,就先开了口: 「记得从王小波的书里看到过一个故事,说阿拉伯地方有个人深夜去他朋友的家拜访,他朋友马上起身,披上铠甲,左手拿着钱袋,右手握着剑,对他说:『我的朋友,你深夜前来,必有缘故。如果你欠了人债,我替你偿还;如果有人侮辱了你,我这就去为你报仇;如果你只是清夜无聊,我这里有美丽的女奴供你排遣。』」 听到我一本正经地讲了这这个故事,林翠嘿嘿一笑,「你们这些男人,就是改不了把女人当作货物的毛病。」 「哪儿有?」我争辩道,「关键不在这儿,这故事说的是友谊。王小波引用这个故事,就是说交朋友应当如此。而朋友深夜来访,怎么应对才算够义气。」 「那么我呢?你把我当作朋友吗?」 「当然。」我回答地很干脆。 「那你打算怎么接待我?」 「这个嘛,」我故作沉吟状,「既是红颜知己,总要有些不同。我想过了,一般碰到这种情况,我大不了穿好运动装,一手捧信用卡,一手拿块板砖,说;『你若周转不灵,我的工资卡在这儿;若有人欺负了你,我这就去抽他丫的;如果你只是孤枕难眠,我也不介意为你暖床……』」 「呸!」林翠被我逗乐了,笑得嗔怪。「和你说正经的,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晚来找你?」 我摇摇头,等着她说下去。 林翠正色沉默了一会,一开口却出人意料:「我是在诺诺上幼儿园之前搬来现在住的地方。他们一家人一直和我关系很好,我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 起初我并没发现她有什么特殊,她经常来我家玩,我也觉得她很可爱,也没什么一般孩子都有的小毛病坏习惯。那时我爱喝果汁,就买了台榨汁机,有时她来我家,我也会自己做果汁招待她。但是每次做西瓜汁和番茄汁的时候,她就很牴触。当时没有细想,后来才发现……」 「她晕血!」我插口道。 「对,她晕血。但是仅凭这个还不能确定。我第一次确切地知道她晕血,是在她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时候学校体检验血,她当场昏了过去,被她妈妈领了回来。当天我正好休息,看到她回家还特意问了原因,所以绝对不会搞错。」 我沉默了,回想起那天到林翠家,碰到摔破了皮的诺诺时的情景。当时小女孩的表现,分明是连晕血是什么都没概念。 「我也有想过自己的记忆是否出了偏差。」林翠在我提出之前说,「我也想过,是否有人把……或者说某些事情使得我的记忆完全改变了?是否我的大脑出了点小毛病,就好像电脑游戏存档错了一位数,就成了另一个进度一样? 第11页 这些日子以来我仔细考虑过,我发现自己在落水以前的记忆完全连贯得起来,而且事无巨细,都非常具体,该记得的地方记得,该模煳的地方模煳,绝没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如果说记忆出了问题,就把十几年的事情都大大小小地改变了,未免太不近情理。 我一直都没有机会跟你说我记忆中的有关铁牛的事情,也没有提过我落水的缘由。现在我把这一切考虑清楚了,回忆得真真切切。不管别人说我精神有问题也好,说我胡编乱造危言耸听也好,我都不怕了。我有这个自信,自己所说的这些,是自己真正切身经歷过,并且记在脑子里的。我所以只对你一个人说,是因为我觉得,当我不再犹豫害怕,而以坦白的态度告诉你一切的时候,你是会相信我的,对吗?」 说到这时林翠停了下来,等待我的答覆。面对这样一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我实在看不出任何妄想症的狂热迷幻色彩,而在接触林翠这件事情以来,我也在心底慢慢相信了这事别有隐情。所以当此时林翠徵求我的答覆,我毫不犹豫地重重点了点头。 林翠欣慰地笑了笑,继续说下去: 「我所记得的铁牛是1992年大修的时候发现的。当时发现的情景,也和你们转述给我的,『这次发现』的情景一样,是在截流合龙的前夕,突然探测到金属反应。随着截流成功,它露出了水面。 为什么发现的水道以前没有探测出任何异状?为什么几乎没有泥沙掩埋的痕迹?为什么铁牛简直像新的一样?当时就有这些疑点,和这次你们所奇怪的问题完全一样。 因为有这些问题悬而未决,水利和考古两方面的学者对铁牛都作了详细的研究。包括详细的测量、化验分析,以及歷史资料的调查。但是一直没有能够解答以上疑问的结论。 1992年以后,研究所一直没有放弃对这些问题的探求。我进入研究所以后背熟的第一串数字,就是这铁牛的长宽高。 尽管疑问没有答案,但打捞上文物铁牛的事实,毕竟是振奋人心的消息,也算得是重大考古成就。于是在市政府的安排下,铁牛就被安放在江边,作为歷史遗蹟供人瞻仰,成了一个旅游景点。 这些年来,我有好几次跑到江边静静地看着那尊铁牛,想着它被铸造出来的情景。这期间也不止一次的,和它一起合影拍过照片。」 「照片!」我几乎跳起来,「现在这些照片呢?!」 林翠摇摇头,「我翻过相册,理应是我和铁牛合影的那栏里,却是这张照。」 我接过林翠递来的照片,发现这的确是在都江堰拍的,但照片的人物,却是林翠和一个高鼻深目的金髮青年。两个人神色亲昵,那青年的手还环抱着林翠的腰,而她看上去很开心。 林翠苦笑了一下,「我拿去问过人,他们说他是我的男朋友,西南大的留学生,和我谈了两年恋爱,结果回德国做牧师去了。还说我当时哭得很厉害,怎么全都劝不停……」 我皱着眉问她:「是真的?」 「怎么会?我完全不认识这个人。」林翠的声音显得很无奈,「我甚至以为有人和我开玩笑,拿这张照片去问专业人士,看是不是电脑做的。结果人家说完全是正常手段洗出来的,果然后来还在家里发现了底片。」 我对着灯光看了看底片,例行公事似的算是确认过了。有关这个子虚乌有的德国男友,我似乎比林翠更希望他不存在。 空调发出轻微的声响,窗帘遮没了整块窗,在我们两人都没说话的瞬间,我突然对这个房间产生极不真实的感觉。 我突然开口问:「那我呢?关于我你记得多少?」 「你……」林翠沉吟了一下。就在她沉吟的这短暂的瞬间,我感到自己紧张万分,既然在由一张照片证明和她确实有过合影的男友,在她的记忆力会变成不存在,那我呢?我在她的记忆里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多出些我不知道的事?我不禁想起前一阵看的一套vcd《创世纪》,蔡少芬一次车祸以后失去了记忆,可怜的古天乐就此失去女友。不知道现实中这样的事情会不会反着发生? 林翠的话语马上打消了我的胡思乱想:「我记得我是在川中镇甸的长途汽车站认识你的。」见我点头,她继续说下去,「那时候是岁修合龙正式开始的前两天。你到了市区以后就直接回宾馆了,第二天你就去找了俞老。」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对,我一边点头一边问,「你记得你接我的当天和我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林翠低头想了想,「哦,你问我是不是专做接待工作,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对我相貌的间接夸奖……」 我笑了笑,心想原来她连这还记得。 「后来我还向你介绍了岁修的情况,为什么要用古法截流,以及怎么个截流法……」 我打断了她的话,「你记不记得你当时和我说的有关方面这次都很期待这次能打捞出铁牛?」 林翠深深皱了一下眉头,嘆了口气,用继续保持平静的声音说:「在我的记忆里,你当天和我一起来到河道旁,是一起看到铁牛的,你当时还拍了照……你还让我和铁牛站在一起合影,我不肯……」 我急忙抽出相机,「你看清楚,是用这个相机照的吗?」 林翠做了个手势让我不要着急,「我明白你一定记得和我不同,你也肯定没有那张铁牛的照片。这一切都在一开始就错了。」 我沉默下来思考。看来至今为止所有与铁牛相关的事情,林翠的记忆都和别人不同。即使是我这个近期才出现,可以说和她偶然邂逅的外乡人,也是其余的记忆都对,只有有关铁牛的部分不同。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整件事都是一个有关铁牛的阴谋。然而,那个德国男友和有晕血症的诺诺,却无论怎么看都和铁牛扯不上关系…… 林翠看到我的神色,开口说:「我知道你在想,这一切和铁牛有莫大的关系。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所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我知道她说的那天晚上,就是合流前一天的晚上,也就是她喝醉的那天夜晚。听到她语气郑重,我不由地正了正身子,如临大敌地听她讲。 「当天晚上,天下大雨……」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原预备好听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事实」,但没想到第一句话就出现了巨大的差异:我记得当夜晴空万里,月朗天清。 林翠继续说道:「我突然很想到江边看看,看看雨势会不会影响到截流。虽然天气预报说雨量只是中等,但看当时的天气,完全是暴雨,而且一点也没停的趋势。这样下去,很有可能要将截流合拢的日子推迟。」 「我来到河道边,当时没有一个人。水位看来已经很高,铁牛的影子在岸边显得特别孤寂。那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和那铁牛很像,也是孑然一身,在这样的大雨里,孤单地站立。」 「就这么想着,我就自然而然地往铁牛那里走去……」 此时我打断了林翠,「铁牛是怎样放置在那里的?是任何人都可以随便接近的吗?」 「对,就是放在河道边,没有栏杆也没有什么雨蓬之类——因为没有人能抬走那么打的铁牛,铁牛不是铜牛,也不会有人把它砸坏卖钱;而如果不是露天的话,视觉效果回大打折扣。本来是说要把铁牛放在新修好的鱼嘴上,作为『镇压』之用。但是这是真正的文物,这么做有点风险,而且也不方便以后搬运。」 「总之,在我的记忆中铁牛是可以随便接近的,所以旅客才能很随便地与铁牛合影。」 「当晚我正走到铁牛身边的时候,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水声。」 说到这里,林翠抬头看了我一眼。在她的眼睛里,我还可以看出一种心有余悸。 「当时我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被水吞没了。现在想起来,是合拢前下到江里的杩槎造成的水位落差,在大雨持续的冲击下,终于被冲破了,内河道的水位一下子暴涨,蔓延到岸上来……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算是岷江数十年难得一见的洪峰吧。我也想过这未免来得抬戏剧了,但这却是不容改变的事实。」 「当时我真的害怕得要死,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抓住什么不要放手,千万千万不能放手。」 「说到这里,你也猜得到,那被我抓住的东西就是铁牛了。当时我记得我被水沖得浮了起来,只好死死抓住牛角,大概觉得这地方最趁手,加上害怕被它扎到。」 「后来我就失去了意识,醒来得时候,就是被你们救起来时。」 「我知道自己昏睡了很久,但是总觉得无论如何不可能过了一夜。如果我一直在水里,岂不是早被淹死了吗?」 我深唿吸了一次,直到此时,我才真正知道,在林翠的世界里,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在这些天来,她究竟经歷过了一个什么样的过程——深夜暴雨,罕见的洪峰,溺水险情,抓住铁牛求生,被救起却是在第二天近午;从此一切都变得不同,所有人都说自己面对了十年的,危急时刻抓住赖以求生的铁牛是刚刚打捞起来的;莫名其妙晕血症痊癒的邻家小妹妹;子虚乌有却有照片为证的男朋友;因为「记忆异常」被送进精神病院;现在唯一可以信赖的人,是才认识不到一个月,一心想找八卦新闻的记者。 林翠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我。而我一时也找不到适当的词句,沉默了半晌,我问她,「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弄清真相。」林翠回答得没有一点犹豫,她的脸也似乎换了一个人,显得前所未有的刚毅、决绝。 她继续补充道:「我也想过,自己是否太过执着,太过拘泥于所谓真想?这件事发生之后,其实我的生活并没有太大改变,我的工作,我的身份,我住的地方都没有变化;我的家人、同事、朋友除了那个已经消失不见的男友,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包括这次认识你,尽管我知道在一些事情上我们的记忆不同,但是却没有改变我们彼此的看法——」 第12页 「如果我可以就此忘记过去,把这个铁牛在2002年才捞上来的世界,当作自己从小到大所过的生活的一种接续,也未尝不可太太平平地过下去。」 听到「这个铁牛在2002年才捞上来的世界」,我的心念动了一下,想要开口,但林翠已经长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不甘心!」 「人生不过几十年,到头来所有功名利禄、欢乐悲伤,一切的一切都会过去,人在临走前的一瞬间能回想起一切,不就是他从这个世界所能带走的所有吗?甚至可以说,人的一生就是他的记忆。」 「所以,我不要我的记忆里有任何解释不通的地方。生命于我只有一次,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不明不白。!」 林翠的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让人对她平日里产生的柔弱的印象大为改观。我听了也是一阵热血上涌,只觉得不管拦在林翠面前的是怎样的迷雾和障碍,我都会尽全力和她一起冲破它,并不因为林翠是美女,而是因为她是个坚强果敢的人。这几句话当时产生的影响力就是这样的,以至于我虽然不能保证迄今为止在这件事中我所记录下来的对话全部都精确无误,却能够清楚记得这几句话都是原话,一字不错。 热情帮助人下定决心,但真正解决问题还是要考冷静。在听了林翠的「宣言」之后,我暗自对自己的大脑下了指令,让它提升一个档次的速度运转。同时毫无顾及地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 「你刚才提到『铁牛在2002年才打捞上来的世界』。你知道吗?我曾怀疑过,也许你事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这里本来就和你的世界不同,只是表面相似而已。」 「我也曾想到过。」林翠认真地点了点头,「其实我一直想,每个人的过去都有那么多让人后悔的事,如果某件事情我没有这样做,而是换了一种方法处理,或者虽然我的方法没变,却没有不幸失败,而是成功了,也许以后的一切事物都会不同。」 「人生的道路就好像有很多枝杈,每一个道口都有许多分岔,通往各不相同的新道口。出现得越早得道口,对现在的影响就越大。所谓『牵一髮而动全身』。」 「在现实中,我们只能每次选择一条道路,一旦做出了选择,那些被放弃的岔路就跟消失了一样。最后留下了一条清晰的主干道,名字叫做『现实』。而如果那些选择每个都被做了一遍的话,根据排列组合,就会产生无数条主干道,无数个现实。我们每每想到,当初如果换了一种选择会怎么样?也许会在心里设想出一套整的完全不同的现实人生,但是只会把这当作一种虚幻的可能性。如果说,这些可能性其实都存在呢?」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了,接着林翠的话说了下去:「比如铁牛一旦不是在2002年找到的,而是出现在1992年,那么你就可能和它合影,就可能对它的数据记得清清楚楚,也有可能这点细微的改变,导致你认识了一个德国男友。」 说到这里,我们两个人都静了下来,四目相对。 「那多……你说,我会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吗?」 林翠向我提出的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平日里与人交往,如果觉得某人的想法和其他人都格格不入,或者对于一些事情的认识都很特殊,往往会调侃道「你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吧?」这意思当然不是真的指天堂或地狱,而是常识、习惯都完全不同的世界。而当这样的一句话成为一种现实的疑问时,让人超脱出惊诧和恐惧,有一种奇妙的美感。「我为何如此幸运,能够遇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你」,这种电影《e.t.》里小说主人公的心情,我才此时注视着林翠的脸庞时,已有所体悟。而我相信,林翠也如我一样,被这样一个想法的奇妙色彩给迷住了,根本顾不得什么恐惧啊惊慌啊,我们就好像回到还是小孩子时,回到相信有仙女教母和七十二变的时代,对于一种完全冲破常规的可能性而欢欣鼓舞,丝毫不介意自己在这一「反常」中扮演的是旁观者还是主角。 然而这只是一闪念间。我根本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在f大的校园里向梁应物提出过这一设想,而当时梁应物中止了我的猜测,只是通过提醒了我一句简单的话:如果林翠真的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么这个世界里的林翠哪里去了? 我马上把这个疑问对林翠说了。 而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反应,似乎对这个状况早就胸有成竹。而她接下来说的话,提的问题,更是让我觉得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多,你读过《时间简史》吗?」 「没有。」我老实回答,「但是我听说过这本书,很多人认为它是近年来写得最好的科普读物,而他的作者史蒂芬?霍金堪称坐轮椅的先知,是爱因斯坦之后最伟大的科学家。」 林翠点点头,「没错。在这本书里,提到了一个实验——」 我正想着这会不会是个有关无数平行的世界是否存在的实验,林翠就在纸上画了个平行四边形,在其中画了两条与底边垂直的线段,然后在平行四边形的左下方画了一个圆圈,在右上方画了一个大一点的平行四边形。 「你是否记得,高中课本上,有过这样一个实验?」林翠此时就像是给学生讲解课程的老师,「在一块纸板上开两条fèng隙,用一个手电筒偷过这两条fèng隙,照射到纸板后面的黑幕上。会产生一个什么现象?」 我想了一下,「好像是会产生斑马状的条文吧?」 「回答正确。」林翠的表情真的好像是在堪答对问题的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虽然不喜欢被人看作小孩,但是偶尔返回一下学生时代,体验一下被温柔漂亮的女老师表扬的感觉好像也不错。「我记得好像是因为光波透过了两道fèng隙,就好像成为两个光源一样,波峰和波谷之间产生了干涉,于是出现了亮暗区别的条纹。」 「那多。」林翠突然收起了笑容,并且严肃地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一定是答错了。谁知道她说:「你虽然当了记者,大学里学的是文科,对物理知识记得还真不少嘛。你这回答简直算得上是标准答案,相当不错,值得表扬。」 我不禁有一丝得意,看来记性好的确是我的必杀技。 「你既然知道这个,就好解释多了。」林翠马上继续她的「讲课」,「如果将光源换成粒子源,照射过这样的两条fèng隙,也会产生一样的条纹。这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嗯,这容易理解。光本来就具有波粒二象性嘛。粒子和光产生相似的结果也是正常的。」 「原来你连波粒二象性都懂啊?!」林翠的惊嘆已经渐渐让我感觉到是一种贬低了,好歹我是f大学生,即使是文科生,即使这文科生也是混出来的,好歹背几个科学名词总会的吧。她这样大惊小怪,未免太小瞧我了。自然,如果要我解释什么是「波粒二象性」,我最多能回答「光既具备波的特徵,又具备粒子的特徵」,至于这特徵的实质是什么,为什么会产生,我就一点也不知道了。 「回答的不错,虽然原因并不是这个,不过你能明白就好。」林翠显然不愿意在技术层面跟我整个外行人纠缠。「史蒂芬?霍金在《时间简史》粒清楚地写道:由于粒子和光不同,它的量可以精确地计算控制。所以我们通过实验,可以得知,如果一个时刻通过fèng隙只有一个电子被发出,会产生什么情况——你知道会产生什么情况吗?」 我想了一下,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整理了一推断:「如果只有一条fèng隙,光源打在黑幕上显示的是均匀的分布,而两条fèng隙会产生条纹,就是因为互相干涉了。而粒子流既然也是这样,就是因为经过两个fèng隙的粒子相互干涉,是使得落在黑幕上,有的地方粒子多,有的地方粒子少。如果一个个地放出粒子,每个粒子一次只能通过一个fèng隙,那么就跟只有一个fèng隙一样吧。那么,应该是均匀fèng补,不会有条纹出现才对。」 「你错了。」林翠狡黠地朝我笑了笑,「这是今天你第一次回答错误。不过这不能怪你,几乎是谁都想不到:事实是条纹依然出现。」 「怎么会呢?」我马上皱眉,但只是喃喃自语——我即使敢怀疑林翠,页不敢怀疑史蒂芬?霍金啊。 「不可思议吧?」林翠兴奋地用了设问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每个电子必须在同一时刻通过两个小fèng!」 「一个电子……在同一时刻……通过两个小fèng……」我重复了一遍这句在逻辑上显然矛盾的话,思路一时陷于一种停顿的状态。 「听上去不可能是吧?」;林翠断然地说,「但实际上它就是经过科学证明的事实。我之所以举整个例子,就是为了说明,很多我们平日里认为不可能被违反的原则,事实上是可以被打破的。」 「你的意思是……」 「既然一个电子可以同时通过两道fèng隙,那么为什么一个人不可以同时存在于几个世界呢?」 一个人同时存在于几个世界! 比这个概念更让我惊讶的,是林翠说出这句话时的认真表情。这简直是荒唐的想法!然而此时我却反驳不出来,不知是因为之前的那个类比确有点道理,还是林翠自身的态度带给人信心。 「我是在想,」林翠进一步地解释她的话,「如果说,每个事件的每一个细微不同,都可以构成一个新的世界,也就是真的存在着无数个可能性的世界。那未必说这些世界中就有许多个我。铁牛在1992年被打捞上来的世界,和铁牛在2002年被打捞上来的世界,都有我;诺诺患有晕血症的世界,和她没有这种病的世界,也都有我……这些我未必就不可以是同一个人呀!在不同世界里表现出来的我,都是唯一的一个我的投影,是我的分身,而真正的我始终只有一个。」 我思考了一下,决定不纠缠于这个问题,「你的推论也许是对的,也许是错的。我原先和所有普通人一样,以为一个物体不可能同时存在于两个位置,现在你告诉我这是可能的。而由此你的推测,也许一个人也可能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即使她的分身从一个世界被错乱地扔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不会出现两个她同时出现的状况。由此来使得『你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推断变得合理可行。我无法指出这有什么不对,但是这仅仅是推断而已。」 第13页 「不错,这仅仅是推断。」林翠的态度很冷静。 我继续说下去,「我想,我们在这里讨论理论也并不具备太大的意义,因为我们缺乏事实来佐证。惟金之计,不如去看一看……」 「铁牛!」林翠抢着打断了我,说出了我正想说的话。 的确,既然铁牛的打捞时间是「两个世界」(如果真的存在两个世界的话)的重要分歧,而林翠宣称落水的那晚又恰好是和铁牛在一起,那我们没理由不对铁牛好好地加以一番调查。 「现在就去?」我看看表,已将近午夜12点了,而林翠的表情又分明在说她是认真的。我转念一想,如果要去调查铁牛,趁着深夜也不失为一个法子,白天人多,想从备受瞩目的铁牛身上找到些什么倒真的绝非易事。 深夜离开宾馆的一男一女。经过楼下服务台的时刻,我分明感觉到有奇怪的眼神在看我们。 外面的地面都湿了,看来刚才不知不觉间已下过雨。 本以为在都江堰这样的小城市,深夜拦车并不是件容易事。谁想到大概因为小城的夜生活也很丰富,夜晚出来兜客的计程车并不算少。然而一旦听说我们要去的地方事已经截流的岷江内河道,接连几辆车都摆手说不去。气愤之余却毫无办法,这里不是上海,我都不知打什么电话去投诉拒载。 最后还是在一个相对繁华的街角,一下子看到有三四辆计程车在等客。看到我和林翠,几个司机纷纷出言招揽,林翠示意我和她一起暂且观望,一言不发。果然几个司机互相言语竞争起来,马上就有类似「上哪儿我都拉你去」的话出现。林翠挤兑住了他的话,这才顺利地搭上开往「铁牛居所」的车。 夜路上又下起小雨,我们在出发时所抱的兴奋心情,此时已经背面向不可知事物的叵测感所取代,寂静的车厢里不闻人声,向来好侃的川中司机大概夜因为街了这趟生意有些吃亏而兴致不高。 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下,林翠不着边际似的问了我一句:「那多,你知道相对论吗?」 「知道啊,爱因斯坦创立的嘛。」 「知道它实际上讲了什么吗?」 「……好像和一个什么公式有关吧……好像就是因为它,我们知道宇宙航行里,速度越快,时间就过得越慢。才会有些科幻片里有参加宇宙航行的人返回地面,认识的人都已经老了的情节。」 「嗯。」林翠微微点头,「相对论的本质,在霍金的《时间简史》里用一种很简单的方法描述了。我简单给你讲一下吧。」 「好。」我知道林翠突然提起相对论,必有原因。 「我们都知道,速度=位移时间。测定一个运动着的物体具备怎样的速度,只需要计算它在一段时间内通过了多少距离。 「测定光速,也是运用这样的方法,只不过更加精确和复杂。在本质上,这和测定一辆火车的速度是一样的。 「我们都知道,如果我们站立在铁柜旁测定火车的速度,所得出的结果,一定和我们坐在另一辆运动着的火车上测量出来的速度结果不同。因为测量者自身的运动状态不同,测量对象的位移也就不同了,这样得出的速度自然不同。 「这个道理,应该也能够运用到对光速的测量上才对。在相对论确立以前的科学家,都是这么认为的。当然我们正对光源做运动的时候测量出来的光速,应该比我们不对光源做运动时测量出来的光速要大,就好像我们面对火车奔跑时测量的火车的速度一样。 「然而事实是,1887年两位科学家做的非常精确的实验却证明,在这样两种情况下测量出来的光速,完全一样。 「此后类似的实验被多次重做,但结论完全一样,无论观测这在宇宙中以何种速度、向何种方向做运动,测量出的光速完全一样。这跟测量火车速度的状况截然不同。这种不同是因为什么呢?」 我当然没有接腔,林翠显然也没打算让我回答,「我们以往总认为时间是绝对的,如果一道光从某处发射到另一处,不同的观测者,不会对它在这个过程中花费的时间有什么意异议,因为时间对大家来说都一样。他们只会对这道到底光走了多少距离有不同意见,因为宇宙中的每个点都在运动,观测者自身的速度是不会完全一样的,逆光运动的观测者认为光走了很长距离,而顺着光作运动的观测者,则可能觉得这距离非常短。 「相对论的伟大之处,就是在于假设了不管观测者以什么速度作运动,科学定律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落到现实中,被实验证明了的,就是光速都是一样的。 「在速度、时间、距离这三个要素之中,任何一个都别想在其余两个不变的情况下,单独有什么改变。现在,既然光速总是变的,而对于距离,不同的观测者有不同的看法,那么对时间,他们也该有不同的看法才对。这样才能维持速度=位移时间这样一个公式。所以实际上,绝对的时间不存在了,在不同运动状态下的观测者,他们所过的时间是快慢不同的! 「绝对地来说,宇宙中任何两个不同的人,都在用着自己的一套钟錶;宇宙中,任何两个不同的点之间都会有一种『时钟差异』。 「我之前所说的那个,粒子冲过两道fèng隙的实验,也许可以用这样一种观念来辅助理解。我们所认为的『同时』通过,其实未必是真正的『同时』,因为在两道fèng隙之间,也存在着微小的『时钟差异』。 「我真正想说的是,怎么样去理解『一个人可以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也许这种同时,就跟一个电子穿过两道fèng隙的同时一样,是由于时间本身在每一个点都是不同的。我们以为不同可能性组成的无数世界,是一种平行存在着向前继续的状态,其实它们完全有可能是连贯着有先有后的,我们感觉它们平行,就跟我们感觉到电子是同时穿过两个fèng隙一样,完全是时间不同造成的错觉。」 林翠的话非常深奥,我理解起来颇有难度。我所能知道的,就是林翠的这些话让我的思路开阔不少,让的我思维习惯中许多不可能的地方都变成了可能。即使我不能完全理解这番话意味着什么,我也可以明确地感受到,林翠正在力求完善它的「一个人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的理论,力求把它归结于一种合理,不管这「合理」本身是多么的高深,甚至于显得「不怎么合理」。 这个时候,我当然不能说出「虽然我不明白,但我会一直支持你」之类的话,这种肉麻的连续剧台词在现实里一点作用都没有,而且现在也不是这种话能博取好感的时候;但是我知道自己无从和她讨论下去,帮助她达到一个她想要的解释。我只能含煳其词地说,「现在一切都还不确定,等我们见到铁牛以后再说吧。」 林翠默默点头。 司机找零钱的时候瞥了我们好几眼,我想他一定觉得今天载的这对男女都有精神病。 夜幕下的铁牛显得古朴凝重,还有一种凄凉的孤独感。甚至让我突然对这个载雨夜里独自承受雨水沖刷的铁傢伙产生了一份同情之感。 通往江边的地面已经泥泞不堪,穿着普通皮鞋的林翠需要我扶持才能稳步行走。方才被她所展现出来的睿智刚毅所淹没掉的女子的柔弱感,似乎到此时才显现出来。我在扶持着她走过这段「通往铁牛之路」时,心中暗暗发誓,无论今天有否收穫,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帮助她解开这个谜底,让一切真相大白。「生命于我只有一次,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不明不白!」这句话始终迴荡在我耳边,让我感到钦佩,还有一种责任感。 近处看,铁牛带给我的第一感觉依然是那两个字:精美。那种粗犷简洁的风格,使人觉得它一览无遗,毫无秘密可言,而这样一种风格,体现在这样一种身份上——四百多年前的铁牛,作为分水鱼嘴沉于江底如今重现,在林翠的奇异事件中扮演重要符号——却不能不更让人觉得神秘。 研究人员早已确认这铁牛就是一整块熟铁打造,完全实心,没有特洛伊木马的暗格之类。而它的简约外形,又让人很容易看出没有什么好像机关的东西。在徒劳底在铁牛周身摸了几遍之后,我和林翠的注意力都只好停留在铁牛身上唯一出彩的地方——牛角上。 牛角的花纹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注意了,这些总体呈现螺旋状,细节上看是有很多直角转折花纹过去只觉得有些现代感,现在大概因为雨水清新,让我的思路活跃起来,我甚至想到在某个搞视觉艺术的朋友的抽象画展览上看到过类似花纹,那是在仪表纸上通过涂黑某些小方格,保留另一些小方格为空白而得到的。 「你当时遇到大水,是抓住那只牛角?」 林翠想了一下,又用手凌空比画了一番——牛角太高,没有水的浮力她根本够不到——最后确定说,「两只角都抓了。」 「两只角都抓了……手电帮我拿一下。」我说着掏出笔记本,让林翠负责照明,仰着脖子努力辨认拿花纹,试图把它临摹下来。 正当我感嘆仰着画完西斯廷教堂天顶比画的米开朗基罗有多强的毅力时,我和林翠同时听到一阵巨响。着巨响不像爆炸也不像重物坠地,严格来说不像我以前听到过的任何巨响。但是也许因为有过先入为主的叙述,我几乎第一时间就把它和林翠说过的某件事情联繫起来。 在黑夜中调转电筒一照,我当即开始骂娘:它奶奶的!豆腐渣工程害死人! 就如打cs时,正换着子弹面前却出现两个以上的敌人,此时明明知道骂一句「它奶奶的」已经于事无补,可是除了骂这一句之外,确实也已经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了——我当时的心情便是如此。 因为面对着我的是截流处崩口! 我来不及想为什么会这么倒霉,今天晚上刚刚听人说了一遍崩口,还在脑海中想像了一番那是怎样的波涛汹涌白浪滚滚,才过了没几个小时,就要亲身体验这种恐怖;我也来不及在「它奶奶的」以外,说出任何一句光彩一点的话作为辞世留言,早知道这就是这辈子我最后一次开口说话,我平日里为什么不更八卦一点,好让同事们些悼念文的时候也有多一点「逸事」。总之,岷江水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冲决出来,好像充满自信气定神闲干净利索地想把一切都填满,什么杩槎啊竹笼啊在这时候全都不知道哪儿去了,甚至其存在本身也成为一种可笑。只一瞬间,也许即时秒(此前我不能完全明白相对论,但现在我知道时间的长短有时候时根本估计不准的)水位已经让我漂浮了起来。 第14页 我只来得及紧紧抓住两样东西,一件软绵绵的有点热,一件硬邦邦的冰冷非常。至于分辨出这分别是林翠的胳膊和铁牛的一只牛角,我不知道是在我失去意识前的一瞬间,还是醒来后的事了。第五章 异遇毫无疑问我是必须醒来的,不然也就不会有这些文字记录,不会有以后的种种《那多手记》的故事。我的醒来是在林翠之后,尽管从体力上来看这似乎不合理。 天色已经大白,初步估计是五六点钟的样子。 地点是……在江边。 经歷了一场小规模洪水之后,我们完好无损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几乎是原地的地方。大水好像仅仅是个调皮的小孩,把我们吞进嘴里一会就马上吐掉了。而这个一会,就让我们失去意识了五六个小时。 雨已不再下,河道里还是潮湿杂乱,却是一幅洪水刚退却的样子。 合拢处的缺口已经「完好」,但并不「如初」,可以明显看出修补过的痕迹。然而现场几乎是一个施工人员都没有了。 根据初步判断,当时的种种状况……说实在的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经歷过,我根本无从判断这是否反常。 当务之急还是先跟林翠说话,我爬起身来,走向背对着我的林翠。地面已经有些干硬,我故意踩出脚步声,然而她却恍如未觉,我走到她身边,正想搭上她的肩头,突然听到她自言自语说:「对了……这才对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过是铁牛而已,我早发现了,铁牛并没有离开我们。还是在原地……等一下。我仔细看了看河道与截流处的位置,合计一种铁牛的位置相比对了一下……很奇怪,铁牛似乎从原来的位置移动了二三十米! 昨夜发生的洪水,虽然足以要人命,但显然还没有大到沖得动铁牛的地步。这究竟是…… 林翠此时突然跳起来,用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大嗓门兴奋地叫起来,「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我继耳朵一惊之后马上心里一惊——我当然明白林翠的意思。 「林翠,」我过去牵她还湿淋淋的衣角,立刻被她转身打断了话头。 「不会错的!我记得我那个世界,铁牛就是一直放在这个位置!不会错!我回来了!」 我力图使她镇定下来别那么兴奋,看来她已经完全深信自己所提出的「两个世界说」了,现在口口声声是回到了自己本来的世界。尽管我一直没否认又这个可能,但是现在尽凭这点就下结论是为时过早了。只怕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之后她会更加失落。 这时候江边终于出现了行人,看起来还是与施工有关的工作人员。我们这一男一女衣衫湿透狼狈不堪地站在这里,感觉定然非常尴尬。我正忙拉了拉林翠,「快走吧,有什么事情回宾馆再说。」 林翠却像没听见一样,眼睛直勾勾看着那人,全然不顾他也直直地看着衣服浸湿有些透明的自己。 我正想劝她快走,林翠从绷得紧紧的嘴里磕出几个字:「请问,这个铁牛放这多久了?」 那人笑了,「铁牛?你说这铁牛?你湿外乡人吧?」那人说着,继续用不怀好意的眼光上下打量,连我也觉得身上发毛。 而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就不只是让我身上发毛那么简单了。「这铁牛啊,放在这儿……有十年了吧。对!九二年捞起来的。那时候好轰动咧……」 那人为了拖延搭讪时间而接下去的絮絮叨叨,我一句都没听见。 我觉得身周遭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个脑子像心脏般咚咚地跳,在那里面,「有多少可能性就有多少世界」、「斯蒂文?霍金」、「一个世界同时穿过两道fèng隙」、「一个人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爱因斯坦相对论」等等概念都混杂无方,彼此冲撞,搅闹得不亦乐乎。 在大学的时候,我有一个同学的电脑屏保是一行这样的红字:「xx,你面对现实吧。」 需要用屏幕保护程序的方式时刻提醒,可见「面对现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真正对此深刻体会,是在我发现,自己听过那个陌生人的话以后恢復意识,已经身在计程车上以后。林翠是怎么带着我离开江边,拦下车,推我上车,报出目的地等等,我一概都毫无印象。为了面对现实,我经歷了一段不知多少分钟的失魂落魄。 林翠的目的地是她的家。我回过神来看窗外,一路上的街景都是分外熟悉。如果不是经歷过林翠这件事情,如果别人告诉我这样一个外表如此相似的地方,其实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和我们「同时」,却又不再一个时间点上的世界,我根本不可能会相信。然而现在,我却是信多于不信,尽管在我心中,还是留存着一个小小的自私的愿望——单元这一切只是林翠搞错,但愿她是真的精神错乱……总之宁愿身在另一个世界的她也别是我!这念头让我惭愧,但却挥之不去,我这才明白,一个熟悉的哪怕有点讨厌的「日常世界」,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是多么多么的重要…… 然而我这一点点救命稻糙般的幻想,也在林翠站到家门口的半分钟内被打破了。她对这一分钟的分配是这样的,打开铁门5秒,打开大门4秒,开灯加穿过客厅到达卧室门口3秒半,打开卧室门5秒,扑向床头柜1秒,打开床头柜抽屉3秒,翻到相册5秒,翻到那一页3秒半——整整三十秒。在这三十秒内,大概是因为预感到「最终判决」将至,我什么都没有去想,只是在那里机械地计算秒数。 那一页,自然是林翠所说的,被「与德国男友的合影」换掉了的那张——与铁牛的合影。 照片上的林翠比现在年轻,虽然不知道年轻多少,但这就够了,对我和对她。 我看到林翠脸上挂着泪珠。心里暗暗说:恭喜。 之所以没有说出口,是因为我知道说了她也不会听到。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回到「现实」中的喜悦去了。而突然之间和她对掉了处境的我,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她是不会去注意到的,尽管她刚刚出离了这种心情不久。 一时间,我感到无比落寞。 原来真的是这样的啊。原来崩口处被修理好并不是凌晨的事情,而是「十几天前」(说这几个字的时候我觉得真讽刺,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我的几天前,对这个世界来说,我就像是个初生的婴儿一样)林翠溺水的那晚之后的事。难怪所有施工人员都走地干净。对这个世界而言,只是某个不知名的女子失踪了几天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林翠和她母亲的通话已经接近了尾声。母亲自然是通过单位通报了解了女儿的情况,也报了案,现在听到女儿平安无事,自然喜极而泣。林翠的情绪也很激动,不比她妈好多少。「……嗯……嗯嗯,妈,我等你……」 她挂上电话,心情平復了些,才像突然想起我的存在似的,用极其复杂的神情看着我,看得出她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看到她这样我反而过意不去,打起精神来我开始思考,这一想就让我想到:尽管我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不错,但是如果这里有关我的一切,恰恰都跟我习惯的一样,我又何妨在这里继续我的生活呢? 有了这点想头,我立刻觉得感觉好了不少,于是指着电话问林翠,「我可以打个长途吗?」 「哦,你用。」 我拨了021开头的一串号码,那正是《晨星报》主编办公室的电话。 「你搞什么啊,那多!说好昨天晚上交稿的,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昨天打你一晚上电话你都关机,跑到哪儿鬼混去了?……」 老闆的叫骂从来没有这么悦耳过,我一边微笑着「哈伊哈伊」个不停,以便想着这事成了八成了。「我来都江堰进行岁修的后续报导」这一事实,一点都没有变,没有变! 这么想着我掏出手机,不愧是siemens的运动防水型3618,经过这种波涛洗礼居然都能开得出机,看来我回去简直是他们的活gg。 正当我放下手机,打算清点一下随身物品还剩下多少的时候,尖利的铃声响起—— 我一看来电显示,居然是我家的。这个时候会有谁在我家给我打电话?狐疑中我摁下了接听键,马上听呆一个陌生的女声:「那多啊,你死哪儿去了?打你手机都关机!我问你呀,这次你採访到底几号回来?车票买好没有?」 我愣了一下,问:「请问你是……」 那头马上调门高了八度,「你昏头啦!我是你老婆!你……」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摁下了中断键,紧接着就是关机,然后把手机塞进挎包的最里层,严严实实地捂好,拉上拉链。做好这一切之后,我才唿出了一口气,连带吐出了一句:「它奶奶的!」 我有老婆了?! 看来事实一点也没有我想像的美好,这个世界一切都跟我原先的那个一样,只是一点不一样:我多了个老婆! 我想任何人都受不了这种打击。 没有任何迴旋余地了。 即使我可以苟且偷生地装作没事人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即使我可以忍痛放弃27岁单身汉的生活,和一个没见过面的女人共度残生,我也一定会因为不记得她的阳历生日阴历生日结婚纪念日相识纪念日而遭到她的打骂。刚才电话没有问清楚,搞不好我已经和她有了孩子,搞不好她正怀着我的孩子,这样我就是爸爸了! 即使这些我都能矇混过去,我也肯定不认识她的家人,最起码我不认识丈母娘! 这太可怕了!我立刻觉得天旋地转,人世间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此。 「你记不记得是怎么昏过去的?」 「……真奇怪,好像那时候水还没有淹没我呢……而且我水性不错啊,不该会一被淹就晕过去……」 第15页 「铁牛,一定是铁牛——落水前你做了什么?」 「我抓了铁牛一只角。另外还抓着你。」 「我也是!」林翠兴奋地说,「看来要同时抓住铁牛的两只角,还要有洪水。你手里有什么感觉?」 「……微微发热,还有些发抖。」 「那就对了,一定是这样的!我们回去再看看铁牛,铁牛既然能把我带回来,也能把你带回去的。」 「说得有道理……不过好像光有铁牛不行,还得有大水……你知不知道自然状况下多久岷江会闹一次大水?」 林翠的表情马上告诉我,问这个问题是愚蠢的。 我一下子觉得气闷无比,很想大喊大叫,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这么一句话:「那么……那么我大不了再去搞一次崩口!」 林翠赶忙说,「办不到的。那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而且你去的话一定会被抓住。这可是破坏公共安全,是重罪,搞不好直接就把你毙了……」 我完全体会到林翠之前曾有过的万念俱灰之感就是在此时。任凭林翠怎样在我耳边劝慰,我始终充耳不闻,一言不发。 破坏截流只是一时冲动之语,实际上我是不可能那么做的。大水并不好玩,可能会有无辜者受伤甚至丧命的。想到这里,我好歹还对自己恢復了一点信心:我总算还知道「有所不为」。 「你妈快来了,我走了。」我疲惫地站起来。 「不,你别走,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我拒绝了林翠,「别担心,我没事。我现在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也许因为我的确拿出了一个受打击男子汉应有的用去,林翠没有再坚持。只是送我到门外,就被我推回了房间里。 出了林翠家的小区,我漫步在街头,大有「天下之大,却无我容身之处」之感。衣服还没完全干,风吹在身上挺冷。走在大街上,两条腿有些软。 我几次想轿车,但是不知道该去哪儿。我想回宾馆,翻翻我的行李,看看有什么能帮上我的忙,但我马上克制了这种荒唐的想法。 路边有家网吧,我走了进去。 大学二年级以后就很少去网吧了,那以后寝室装了电脑,开通了宽带,寝室就成了网吧。尽管身边的人说话的口音陌生,但是这种排排坐,上网操作机器的感觉是熟悉的。网吧里的人都是想忘记现实的人,也许我正式看中了这一点吧。 我是独自一人,此时似乎并没有什么游戏好玩。以致我一开机器,还是按照习惯地打开浏览器,敲进搜集引擎的地址。 这一系列条件反射的举动让我哑然失笑,都这个时候的我,还是保持这一新闻工作者的习惯。 不过既然打开了,就不妨搜点什么——网络正是利用人们的这种心理来吸引人——我用拼音输入法敲进「铁牛」字样,点击下「搜索」。 我一页页朝后翻着搜索结果,一条条全都是我看熟的新闻,间或有一两条还是我写的。明知道结果定然如此,可还是机械地一页页翻下去——网络真是很容易让人丧失神智。 一直到倒数第二页,一个新的结果跃入我的视线——「铁牛文学站」。也许他并不是新出现的,只是我以前一直没有留意罢了。我突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觉到好笑起来:经歷了一个变换世界的事件,却指望着在网络上找到对这个事件的解释。我真是无可救药的现代人。 想通了这一点,我自嘲般地点进了那个连结,看看那个以「铁牛」命名的站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站点只有一个论坛,很简陋,底色是黑灰色的,挺萧条,似乎没有多少人光顾的样子。论坛上方註册的人数和今日更新帖量也证明了这一点。 我信手点进了今日更新,发现了一篇叫《幻灯片》的文章。这篇文字是这样的: 从微波炉里我拿出热狗,咬了一口去倒牛奶。每天这个时候我的胃口不大好,只及得平时饭量的一半。 幻灯片按照数字排列着,从1到10。在1和10之间是∞,在幻灯片数上,我们採取∞进位度,如同别的的方一样——当一个数比∞大1的时候,我们就叫它10。 每张幻灯片里都存在着有限的生命,他们只存在于一张幻灯片所代表的时间的一「点」之中。在下一张幻灯片上,有一群与他们非常相似,只是比他们多了一「点」记忆的生命存在着,这种缓慢地循序渐进构成了时间的序列。而这一序列中也存在着另一种生命,他们不能认识到自己只存在于一瞬的事实,却以为自己有多少过去可以回忆,有不少未来可以等待。事实上他们只是幻灯的进程构成的幻影,从任何一张幻灯片上都找不到他们作为物质存在的证据。 我的工作是使幻灯片持续前进,从1到10。这是枯燥的工作,而且几乎没有终结。凝视单张幻灯变成我唯一的消遣,在那里面我可以看到一个足球运动员起脚接触到球,一位数学家产生证明一个定理的念头,一根阴精勃起到最大值;在之后的不知标号为几的另一张幻灯上,我可以看到球飞进球门,证明式写在了黑板上,精液喷射出来——两者之间相隔着∞张幻灯,与1与10之间的相隔一样。 如果我戴上了眼镜,就可以看清牵动大腿肌肉的神经接收第一个带氧红细胞,掌管逻辑的脑细胞产生第一道电脉冲,荷尔蒙发出第一道蓄势待发的指令。然而那会使我过于专注,这可能导致幻灯片出差错……幻灯片式娇贵的机器,很容易出差错。 就如这一次一样,我发现「卡壳」的时候,球已经在门线前后来回了不下一百次,粉笔粉身碎骨又完好如初,男人经歷了一百次高潮——这可不多见。幻灯中的生命对于这种「卡壳」应该浑然无觉,他们只是机械地被人排列。至于序列中的生命会做何感想,当他们知道他们的恐慌源于我的操作失误会有何抱怨,我根本就不去关心——毕竟,他们并不真实存在。 微波炉里发出「叮」的一声,我离开工作檯去拿热狗。 我看完这篇文字以后,当即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原本以为再读一遍以后,会让这种感觉变得面目清晰一点,然而事实是这种莫名感觉愈演愈烈。 「按照时间序列,一直排列到∞的幻灯片」,「生存在幻灯片里的人,仅仅存在于一瞬间,却以为自己度过了一生」,「放幻灯片的人偶尔的一次失误,就让幻灯片构成的世界乱了套」,「放幻灯的人自己也生活在一组幻灯片里,每个人都莫不是如此」……这些奇异的想法让我感受到了一些在普通的论坛文字里不会看到的东西。恰好此时,我看到作者的名字——「x」在论坛的在线会员一栏里闪烁。不知道是那里来的好兴致,使得我马上在这个「铁牛」论坛里註册了会员,并且通过「简讯息」给会员「x」发去了招唿: 「对于世界你了解什么?」 一分钟以后,耳机里传来「你有新短消息哦」的甜美女声。打开收件箱,那里面躺着「x」的回信: 「很少。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少。」 也许是「世界」两个字刺激了我,我马上又发去了一条短消息: 「我不在乎多少。我想知道。」 这次过了将近5分钟,回答更为简单: 「好吧。我的qqxxxxxxxxx」 x的确如我所希望的那样,静静地听我讲述了林翠和我的这次变故,只在细节方面出言询问了一下,毫无怀疑或者敷衍之感。我也是在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的过程之中,才想到:一定有很多平时蛮正常的人,到了网上因为少了忌惮就变得疯疯癫癫,做些没有道理的事。比如编造奇怪的事件,说得头头是道好像真的一样。我会不会被当作这种人呢?好在x的态度好像在听一件人世间最平常的事一样,打消了我的疑虑。 后来想想,也许我说得认真,他也陪我一起认真。至于是否我说的是事实,本不是太在他心上。 「你说的很有意思。」最后他说,「你跟我说这些,是想问问建议吗?」 我想了一下,敲下了如下字句,「不。我知道现在如果想回去的话,找任何人谈话,指望他能帮自己都是痴人说梦。我不过是想把整件事情搞得清楚一点。也许这样……即时找不到回去的方法,至少我也会活的明白一点。『生命于我只有一次,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不明不白!』这是那个女孩子说过的话,也是我现在想说的。」 x在那里打出了个笑脸符号,似乎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不希望生命有任何不明不白』是吗?我可不太贊同她的话。不过既然你和我说起了这件事,我就谈谈我的看法吧。 「你是看我的新贴的帖子了是吧?」 「嗯。写得相当不错。」 「你觉得这也是可以解释你所遭遇的事件的方法之一吗?」 「怎么说呢?我觉得……它给我不少感觉。」 「也许吧。如果不是按照你朋友的那种推断,似乎幻灯片的说法也说得通。她和你的遭遇不过是幻灯片被插错了,现在又插了回来。而对你来说,这是另一种差错。不过,说实在的我并不相信这个理论。」他打字很快。 「?」 「我写这个故事,不过是为了作小说实验,并不是真的相信会又这么一种可能性。或者说即使我真的相信这样一种可能性,也只是把它局限在文学作品里。如果以文学以外的角度来说,我宁愿觉得它是站不住脚的。」 「o。」我对x的回答略微有些失望。 「你看过博尔赫斯的书吗?」他突然转换话题问我。 「读过他的一些诗歌。」 第16页 「有一篇短篇,叫做《环形废墟》,你读过吗?」 「记不太清楚了,讲什么的?」 「大致是讲,一个魔法师在一座环形神殿里,怎样通过意念,通过想像创造出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人被创造出来以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只是他人想像的产物。为了不让他因为发现这一点而难过,魔法师警告这个被创造者,千万不要接近火,因为火会让他发现自己并不存在。」 「哦,我想起来的。最后结局好像是说,那个神殿某天被雷击中,着起火来,魔法师这才发现,原来他自己也不过是另一个人想像的产物。」 「对,是这样的。对这个故事你有什么感觉呢?」 我其实已经在思考了,到此时把自己的想法打了出来:「你是说,对于林翠来说,外部世界,包括一切人、事、物都不过是她想像派生出来的产物。而我,也是她所想像出来的。是吗?」 x没有直接说是与不是,只是自顾自地打下去: 「这种说法很接近佛教的唯识论。说到底识一种极端唯心主义,认为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物质,一切都不过是意识的产物;我们所能认识到的东西,都必须通过意识,因此意识以外的东西是否存在,根本没有办法可以证明。 「现在我和你在qq上聊天,我并不知道你是不是我意识中的产物,就如你并不知道我是否是你意识中的产物一样。也许这个世界只是由一个人的梦境派生出来的,而这个幸运儿未必是你我。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境,好像封闭在网路游戏一样各管各地孤独存在着。 「你的故事很有趣。我刚才想过,也许可以用这种唯心的方法来解释。但是又不那么简单。因为在这个故事里,我既不能剥夺那个女孩的主角地位,又不能不考虑到你这个『观察者』角色的重要,尤其是你现在变成了主角以后。 「本来如果只有这个女孩来找我聊的话,我会告诉她,可能她只是经歷了一次意识混乱,由她的意识创造出来的世界有了一点变动以后又恢復正常了。现在有一个她意识里的角色,也就是我,来通报她这种恢復的实现。 「可现在还有一个你,我就不能这么办了。我尽管甘于承认自己是某人意识的产物,却不能寄希望于说服你也这样相信,因为这几近于无赖。同样,我也不能说,这些都是你意识混乱的产物,那个女孩大概只是表演了一遍你梦境中的剧本。因为你大概也不会那么狂妄。 「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全新的点子,现在说给你听听。我也没把握它会『合理』,只能希望你能喜欢。 「首先,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在任何世界任何宇宙任何空间和事件,你就是你,只有一个,正如我就是我,只有一个我一样。我们都是确实存在的,不是什么分身也不是谁的梦境。 「但是,我们远远不像自己所能认识到的那部分那样简单。你现在所能认识到的,关于自己的一切,年龄、性别、身份、习惯……并不能涵盖你这个人。真正的『你』,是一种比这个大得多的存在。 「如果以一个人,比如说你,为一个中心点的话,就可以画出无数条放射状分散开来的直线。这里每一条直线,都代表着一种认知上的可能。在认知a中,你对自己和周围的事物有一系列的认识,比如你是个律师,有个儿子三岁半;而在认知b中,你有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认识,比如你是个医生,有个女儿都已经嫁人了。 「我想经歷过刚才的思维过程,你的思想应该已经开放到这样的程度:承认一个人具备这许多认知的可能,在逻辑上是完全可能的。 「同样的,你也可以为其他人,比如我,画出类似的放射线。由于每个人都是确实存在的,都是认知的主体,所以每个人都可以有他自己的放射线。 「而所谓的『现实世界』是什么样的呢?『现实世界』就是这些放射线的交点呀。 「你的某一条放射线,和我的某一条放射线,相交于一点,就代表你的认知和我的认知,达成了一种共识。所有人的某一条放射线相交于一点,就代表所有人的认知达成了一种共识。而所有人的共识,就是所谓『现实』。 「你看到一种颜色,叫它作『蓝』。而我看到它,偏偏要叫它『红』。如果我们不能达成共识的话,这种颜色就不会有一个被我们都承认的名字。现实是大家都约定俗成这种颜色叫『蓝』,它才具备了现实中『蓝色』的意义。如果大家约定它叫『红』的话,它也就变成『红色』了。所以重要的不是它本身是什么——它本身是什么没有人能够知道——重要的是达成共识。 「一个『现实』就是这样构筑起来的。当所有人的某条线都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就代表这一点上,每个人的认知都是相同的,或者说,每个人把自己的认知局限在这样一个『与他人相同』的范围内。而这个范围,就构成了这个直接里的『你』、『我』。与真正的『你』、『我』不同的是,这个世界里的『你』、『我』只是在这样一个『现实』中有效的认知概念,而不是一种客观存在。而在其他『现实』中,会体现出别的『你』、『我』的概念。这些概念之间并非分身的干系,而是一个主体认知的不同部分而已。 「其他的『现实』也是同样形成的。由于每个人都有好多条认知线,它们呈放射形散步出去,所以相交的点也不会只有一个。每一个相交点,都代表着一种『众人的共识』,也就构成了一个『现实世界』。 「你的朋友所碰到的情况,就是她本来都在现实a中的线条a,即一整套认知,被搬运到了现实b中。这样她的认知线就没有落在所有人的『共识点』上,于是出现了她和这个现实的格格不入。 「本来,在现实b中,应该有认知线b来负责和他人的协调的,但是事实上却被替换成了认知线a。我想你所说的铁牛,就是这样一个搬运认知线的工具把。而启动这种工具的方法,就如你说的是洪水。在这里铁牛成了一种超然于一切认知之外的存在,它甚至可以操纵人的认知,因此它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有资格说自己是主体。」 我始终集中精神看着x发完他的长篇大论,尽管在qq的发言间隙要等待不少时间,我还是没有移开过注意力。也因此我对他所说的几乎完全理解。直到此时,他做出这样一个结束语,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天才的想法,不是吗? 虽然对我并无什么帮助,但这毕竟是一个合理的解释。而且,如果想着,在这个『现实』中的自己以外,还有着一个总揽全局未受什么影响的『自己』客观存在着,多少是一种安慰。 「x,谢谢你。」 「不客气。顺便再说一句,你那朋友说的『生命于我只有一次,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不明不白』云云,我真的不怎么贊同。」 从网吧里走出来,我不再像刚才那样情绪低落。还感到肚子有点饿,于是就打的回了宾馆。 在宾馆里吃了饭,回到房间通过电话线拨号上了网,我把刚才在网吧里上传到自己信箱里的x的那篇文章和他与我的聊天记录收了下来,储存在硬碟里,又备份在了随身带的u盘里。 此时我已经决定,无论自己是要继续在这个现实里待下去,还是准备离开这个地方,都该先到江边看看铁牛。 时间已经到了黄昏,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走出宾馆,来到繁华的街头,按照另一个世界里林翠运用的手法,拦下了一辆愿意去都江堰的计程车。 到达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对另一个世界里跑夜路司机的道歉,我没有收找头。 铁牛还是那副落寞孤寂的神情。想到这里我都觉得好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铁牛已经被我完全人性化了,如果说我们都是被局限在一种认知里的井底之蛙,而铁牛是穿越所有认知世界的独行者的化,我真的不知道谁更值得同情。 黄昏的都江堰人迹已经稀少,天色似乎又要下雨,施工者大多已经回家,剩下的也在收拾工具,转瞬就要走了。 我突然对这里的景色产生了一种亲近感,想起自己不久以前还动着要破坏截流工程的念头,不禁笑了起来。 我信步走向安放铁牛的高地,在他肚子地下安静地坐着。 这些天所经歷的事情,还有刚才与x在网络上的闲聊,使得我似乎一下子回到了还是孩子的那些岁月。那时候世界好像充满神秘和不可思议,我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又特别能接受新奇,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世界有无数种可能,而根本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落山了,小雨开始下起来,偌大的都江堰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不知道是因为想起的童年的事情而玩心大起,我站起身,向着头顶的牛头望去。「长3.63米,最宽处1.12米,高2.34米,算角的话2.47米。」林翠的话言犹在耳。2.47米是吗?应该能行。 我奋力纵身上挑,如同在学校里的摸高训练那样,一伸手就拽住了一根牛角。 如同吊单槓一样晃悠了几下以后,我还不满意似的放开了但手,只靠左手吊住,右手则拼命伸向另一边的牛角。 终于我两首分别抓住了两只角,悬挂在这巨大铁牛的牛头下。 牛角沾上了雨水,有些湿滑,我还想尽量保持这个姿势久一点,心想着不知道以前有没有人以这个姿势和铁牛合过影。 正在这个时候,我的手心又传来那种奇妙的微热感觉,我正想着是不是错觉,就被进一步的轻微晃动证实了。 原来同时抓住两只牛角确然重要,但洪水并非不可或缺……水,原来只要水就够了。 我抓紧意识失去前的一瞬,哈哈大笑起来。尾 声 第17页 再一次在铁牛论坛上看到x,是在回到上海一个星期以后。x的qq号码是我在另一个世界加的,在这里想找到他只有通过论坛一途了。好在「铁牛文学站」并不是那个世界的特产。 从回来后的第一天起,我几乎一有机会就挂在这个网站上,希望能等到他。 在此期间,我给工作顺利的研究员林翠打过一次电话,被她冷淡委婉地谢绝了保持通信的意愿——对此我如释重负般地开心,这至少证明她确实已经是被我灌醉过的这个世界的林翠了;我向主编推掉了能推的所有报导,包括「刚被打捞起来的铁牛神秘失踪,如今耸立在都江堰边上的只是赝品」这样的,后来遭到封杀的新闻。 一切都平静顺利,我甚至对自己没有看一眼「那夫人」是个什么样子感到有点遗憾。我等待x,也许因为我觉得他是个值得交的朋友,也许因为他是我结识于另一个世界的人。 果然,他不认识我。 不过慡快的性格没变。几句闲聊过后,我们就投机了,我给他看我保留下来的《幻灯片》,他啧啧称奇,说自己绝对写不出这样好的东西。末了他邀请我说:「明天1∶30,当然是下午,f大校内操场4号场地边见吧。」 好嘛,1∶30,下午,这两天天天都是39度。 坐在炎热的操场边,我觉得脑子都块被晒出来了,四周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我看到有一个长得有点像言承旭…… 我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闪现出了一副情景:林翠在世界a里的家里,她的卧室门口,我究竟有没有看到那张f4的海报呢?如果没有,那么她的门上究竟有没有那个她老爸打出来的破洞呢? 如果没有……莫非林翠a并没有回到世界a,而是到了世界c去?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现在呢?莫非我现在所在的也不是我过惯的世界b,而是世界d?这两者一定什么不同,是我太粗心没有发现吗?不,不会的…… 「要不要挑一下?」 「呃?」我抬头看,发现打断我思路的是个1米9多的胖子,黑得跟印度人一样,脸形极其粗犷,活像大猩猩。 「你是那多是吧?我是x。会不会打篮球,要不要过来挑一下?」 阳光下,我突然笑起来。 生命于我只有一次,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不明不白。 它奶奶的,管它呢! 我站起身,边脱了衬衣,边尾随着x朝最近的篮球架走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