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女》 第1页 第一章 夫妻相敬如宾飞机场候机室。 等接无忧。 因为没有行李,她永远最早出来,背上背一只手提包,永恆的潇洒。 她向我招招手,我趋向前去,握住她的手。 细细端详穿着运动服的她,眼角虽然有细纹,更加添增妩媚,她是个不老的人,永远活泼动人。 「又一年了。」她唏嘘,「爸妈挂念你呢。」 我打开车门招唿她上车,「替你订了丽晶。」 「谢谢。」她说:「直接送我去酒店。」 我讶异,「不到我家去坐一会儿,吃顿饭?我吩咐佣人做了许多菜。」 她横着看我一眼,不出声。 我迳自把车开动,不去看她的面色。 「家,你还有家?你真的认为自己有家?」她来了。 我笑笑,「各人对家的定义是不一样的。」 「连妈妈都说:你实在太贤慧了,陈小山就差没把女人往家里带,你还那样贤慧。」 我说:「这一年他好多了。」 「是吗?那为什么南施说他现在的打玲是崔露露?」 我把车子转向尖沙咀,「谣言,香港才那么豆似的一块地方,大眼对小眼,不闹些绯闻,日子难挨。」 「姐姐,你几时才肯面对现实?」她转头笑。 「你放心,我应付得来。」我改变话题:「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 「要找上等的狼毫笔。」她说。 「上次找观台,跑得脚底皮都破了,结果找到几块端现,这次又要买笔,」我笑,「所有的笔都号称狼毫,你想哪里去找那么多狼来拔毛?」 她笑得前仰后合,「你家那两枝不错。」 「都秃了。」 「多亏陈小山天天夜归,给你许多属于自己的时间。」 「夫妻距离远一点,也有好处,净是火辣辣的缠在一起,好容易乐尽悲生。」 到了酒店,她把简单构行李安置好,淋个浴。 真佩服她,廿多小时飞机,仍然精神抖擞。 「爸妈叫你有空跑一次。」 「我走不开。」 「林无迈,假如你不救自己,没人会救你。」 我只得赔笑。 「甩掉他,挽回一点尊严。」她恳求。 「爸妈把我们的性格生得完全一样。每次见面,你劝我离婚我劝你结婚,象一出闹剧。」无忧嘘出一口气。 「来,到我那边去。我做了百合汤,现在新鲜百合几乎绝迹。我剥了一个下午,手指还在发痛。」 「我不去了,我想睡一觉。」 「我那里去睡还不是一样,别闹别扭。」 我自床上把她拉起来。 她怕痒,咕咕的笑。 我喃喃道:「三十四岁的人,还象个孩子似的。」 没有家庭的责任,人不显老。 「我不要见陈小山。」 「他对你很客气的。」 「我想到他这样对你,心头就冒火。」 「嗳,周瑜打黄盖,关卿底事?」 「既然知道是挨打,还这么甘心?女人的面子都叫你丢尽了。」 「来,开步走。」 无忧所憎恨的陈小山先生并没有在家。 无忧说:「象你们这样,居然还是恩爱夫妻。」 「是吗?睡在不同的房间里。」 「晚上我要出诊,何必吵醒他。」 「你真的不介意那些女人?」 「什么女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快来吃东西,少管闲事。」 「是你故意不要看见吧。」无忧说。 「无忧,你这个人真烦,你有没有听过广东人一句至理名言?」我佯装愠怒,「『宁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 「你就打算这样到老?」无忧问。 「已经老了,无忧,你我已经老了。」我嘆息。 她有点不忍。 我们沉默下来。只听见碗与匙羹响。 隔一会儿她说:「姐姐这里的摆设象摩罗街的下价古玩店,堆满了似是而非的字画与瓶瓶罐罐。」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逼真的形容,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 「又是陈小山的品味吧。你瞧,这幅齐白石还用名家来鑑别真伪?这几只虾已经白灼,好上碟大嚼一顿了。若是付了老价钱,那真冤。」无忧转过头来,「他是众人冤大头,你是他的冤大头。」 我直笑。 无忧拾起一只瓷枕抛上抛下。 「喂,」我说:「当心点,是古董呢。」 「杨贵妃睡过的?」无忧偏艺咀。 「秦可卿睡过的,名贵得多。」 无忧说:「象你这样可爱的女人……武能够替病人开肚子做手求,文能够吟诗写字,怎么会嫁给陈小山的?」 那几乎是一辈子前的事了。 我鼻子发酸。 大学里的陈小山不是现在这样的,那时候他还没有成型,略带油腔滑调,说话八面玲珑,一板高大的身材,英俊的面孔,在学校里极受女生欢迎。年轻的我几乎对他一见钟情……真似是前世的事,都十五年了。 我用手撑着头,出了一会于神。真是不堪回首。 无忧并不累,她「刷刷刷」的在翻画报。 我打个呵欠,昨晚没睡好,我倒疲倦起来,索性打横躺在长沙发上。 佣人都躲在工人房里,这么大的地方,静悄悄的。 如果没有无忧,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从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再走到另一间,迷宫似的,迷失自我,兜来兜去,在这座豪华的宅子里渡过十五年。 我又打一个呵欠。 无忧抬起头来,「昨晚跑出去接生?」 「唔。」我闪过一丝微笑。 「是男是女?」 「男孩子。」我说:「我喜欢接男婴。」 无忧看我一眼,「做女人做得你那样,自然不好做。」 「别借题发挥笑我。」 「有没有为我放假?」 「有有有,放三天。」我说:「整天陪着你,好了吧?」 「这叫做一年一度姐妹情。」 「胡说,前年我们才到纽约。」 「是,两夫妻前脚来,崔露露后脚就在唐人街登台,你说有多巧?这样打得火热,难捨难分,干吗不同老婆离婚?」 我笑笑。无忧以为我没有考虑过离婚这回事。 门一响,我转头看,是小山回来。 我扬声:「有稀客。」 无忧冷笑,「稀客是陈小山先生,我倒是每年都来的。」 小山放下公文包,走过来,天气还未热透,他已是一身薄麻西装,配最新式的薄底鞋,与皮带一色。三十七岁的人了,仍然唇红齿白。 见到无忧,他笑,「原来是你妹妹来了。」非常没有诚意地问:「好吗?纽约的生活好吗?说给咱们这些土豹子听听。」坐下来,双腿一搁。 无忧怒道:「陈小山,我一见到你就恶向胆边生,你这个生错了年份的王八旦,五十年前要是你活在上海,就活脱脱象是白相人的跟班。」 小山朝我笑,「无忧一年比一年恶,坐姐夫家里骂姐夫,真刁蛮,难怪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伊仍然是子然一人。」 我也笑。 无忧跺脚长嘆,「jian妃?」她骂我:「真笑得出!」 「今天真巴不得留在家里吃饭,陪陪稀客。」小山说。 「哼,不怕宝岛歌后心焦?罪过罪过。」无忧邈视着他。 我怕他们说过了火,连忙避到书房去。 过了七分钟我扬声叫:「小山,有张单子我找不到,你过来一下。」 小山进来问:「什么单子?」 「哪里有单子」,我笑说「不过今天请你留在家吃饭,算是给我一个面子。」 他犹疑一刻,「今天……」 我收敛了笑容,「我不管你有什么应酬,今天准时开饭,我娘家有人在这里,你总得让我下台。」 「好好好,」他没口的答应,「我又没说不好,干吗就阴霾密布?这样的贤妻,别说叫我回来吃饭,就算上刀山跳油锅——」 「得了。」我截断他。 他的笑也凝住。 他看着我说:「无迈,你从不听我把话说完。」 我低下头,「对不起,我对花言巧语没兴趣。」 「你看不起我,你压根儿看不起我。」他低声说。 我更累了,「小山,你扯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时候无忧推门进来,我立刻停嘴。 她异诧地问:「你们两夫妻原来尚有对白?咕咕呶呶说些啥玩艺儿?平时不说,留待有客人来了,特意说给客人听,作其亲热状,近年来这种作状夫妻特别多,活该受罪。」 第2页 小山的笑容似变戏法似地又挂在脸上。 「来来来,」他说:「我给你看我新买的几座石湾陶瓷。」 我却无法再笑。 就在这个时候,小山身上的传唿机发出声响,他看我一眼,我假装不知,别转了脸,他连忙伸手关熄传唿机。无忧骇笑。 「陈小山,你怎么越来越似贩夫走卒,身边带这个玩意儿?你现在还兼营应召?」她哈哈大笑。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无忧说:「陈小山,叫你少时髦一点,少象点香港人,你真会心痒而死。」 小山连忙解下传唿机,放进公文包里,「朋友借我用的,朋友借的。」 我站起来,「我去看看菜做好没有。」 甫出客厅,才走进走廊,就听见小山骂无忧。 「你怎么揽的?当着无迈的面,你少说一句行不行?」 「你还顾到她的面子?」 「当然顾到,信不信由你,我爱无迈。」 「这般的爱,怕无迈无福消受。」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你少管我们夫妻间的事。」 我摇摇头,他们两个一见面就吵个不亦乐乎,我也不耐烦再听下去。 在厨房打点一下,再到别处,看见无忧正津津有味的研究小山的几颗图章石头。 他俩反而有共同兴趣。 电话铃响,我接听。 「是媳妇吗?」老人家的声音一贯愉快。 「妈?」 「无忧到香港了是不是?明天我们替她洗尘,小山在家不在家?」她问。 「在,要不要叫他来听?」我笑问。 「不用,听见他声音都气,我早说过,我对这个儿子是爱屋及乌,若不是他有本事娶得个好媳妇,早不要他了。」老人家笑呵的赔小心。 我很过意不去,又不想急急诋毁自己作回报,一时间语塞,小山即接过话筒。 无忧说:「你的公婆确是无话讲。」 我点点头。 「不过若是为了他们而忍受不愉快的婚姻生活,就不必了。」无忧看我一眼。 我推无忧一下,叫她适可而止。 小山放下话筒,「妈妈知道无忧爱吃海鲜,我们明天到海鲜舫去。」他笑哈哈的。 「那种买卖野人头的地方。」我抗议。 「我偏偏喜欢那个调调儿。」无忧抢着说。 「是吗?」我讶异,「那不是成了游客了?」 「谁说她不是游客?」小山把手臂绕着我肩膀。 他在家陪我们吃饭。直到无忧说要走,他都没有再要出去的意思。无忧眼神里有点安慰。然而我知道,小山是个夜游隐君子,偶然忍一日半日是可以的,要他天天下班回家来坐着,那是不可能的事。 无忧是自己叫车走的。 两夫妻回上得楼,我便走进书房,没想到看完半本书出来熄灯,发觉小山并没有出去,他松了领带,脱了鞋子躺在沙发上。 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他却叫我:「无迈。」 「什么事?」我放下书。 「你说我们之间还有没有希望?」 我很客气地说:「晚了,睡吧。」 「无迈,你必须要维持你那高贵的矜持?我们真的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谈什么?」我冷静地问:「该谈的十年前已经谈过,该吵的十年前也已经吵过,现在各有各的生活方式,互相尊重,不是很好?」 他暗地松一口气,「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常常回来陪你。」 「小山,这个家也是你的家。」我语气很温和。 「倔强的、高贵的、能干的无迈。」他嘆口气。 我站起来,「睡吧。」 我回自己的房间,掩上门,熄了灯。 为什么不离婚?我嘆口气,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已经没有力气,再也不去想这个问题。我睡着了。 第二天小山比我起得早,正在饭厅骂女佣。 我披上睡袍赶出去,心中不由得佩服他的精力。 「什么事?」我问。 「你看看这吐司,象什么样子?」他一把掌把杯子碟子扫到地上。 我说:「去去去,到文华去吃,别在家打鸡骂狗的。」 「你什么不做早餐给我吃。」他质问我。 「我?」我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做早餐?」我笑,「算了吧,陈小山,取过外套出去吧,难得在家耽过二十小时,乱找碴儿,出了门就太平了。」我打个呵欠。 他凝视我,我也只好看着他。晨曦下两夫妻成为朦胧的陌生人。 过半晌他说:「今夜我会早些回来吃饭。」 我真松一口气,看着他出门。 也许我们两个人都太文明了,连架都吵不起来。 我躺在床上看报纸,喝牛奶茶。 也许我们两个人都自私,结了婚而不愿放弃以前的生活方式。 也许人与人之间根本不可能有真正的了解,也许小山已经被宠坏,几百个原因加在一起,冰冻好几年,渐渐相敬如冰。 他开始外出寻找他的温暖。 我不是不知道他外头有人,一个接一个。 不过小山都-一否认,他做得这么好,歷年来就差没把女人往家里带,正式介绍给我以姐妹相称,但我在明里,始终抓不到他的坏迹。 他仍然回来睡觉,重要的日子仍然回来吃饭。那些女人的电话从不接到家里来,传说是传说,谣言归谣言,陈小山与林无迈仍然是一对标准夫妻。 人与人的关系可以进行到这种虚伪的地步,是我始料所不及的。 经过一段痛苦的适应期,想要离婚,那时是小山不肯与我起正面冲突,像巷战,我攻得密一点,他便退一步,我松懈下来,他又勤奋地摸鸡偷狗,天下哪有千年防贼的人,我累得不得了。 女佣好脾气地蹲下收拾残局,我默默的坐在宽阔的客厅,一切已成定局,没有什么好想的。我并没有陷入沉思。 一排长窗的布帘缓缓拂动,这个家早已不是一个家。 我嘆一口气,回到房间去披衣服,一到假期,根本不想穿工作时穿的那几套衣服,我换上了毛衣长裤。 刚想打电话给无忧,门铃响起,她已经出现。 我笑着迎上去,「你倒是干脆。」 「我一向的作风就是如此。陈小山呢?」 「出去了。」我摊摊手。 「到宝岛歌后那里继续睡眠?」无忧问。 我白她一眼,「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不要紧,在他跟前就不必,何必叫他下不了台」。 「你还帮着他?他这种人,随身带着台阶与梯子,还不是自己咚咚咚的下了台。」无忧笑。 「那么你也得给我下台的机会。」 无忧睁大眼睛,瞪着我半晌,终于低下头。 过了很久,她说:「对不起。」 「我是很计较的,」我说:「别再拿我的婚姻来开玩笑,我知道我自己的事,你别再插手。」 无忧说:「真没想到结果是你与我摊牌。」 我笑:「枉作小人?」 「不不,我不是小人。」无忧说:「我衷心认为你不是一个快乐的人,我想帮助你」。 「要帮助别人成为一个快乐的人?无忧,你自己无忧也罢了,何必还担着这么伟大的志愿?况且你也看得出,十五年我们都过了,也不劳别人担心。」 「那你为什么坚持要工作?为什么不生孩子?」无忧把头伸过来。 我拧一拧她的鼻子,「我不是秘书小姐,说退休就可以退休。一个女产科医生坐家里,对社会对自己都是浪费,我要是重视事业,早就出来开诊所捞一笔,可是今天还替公家做事,并不算太过吧。」 「孩子呢?」她还是不想罢休。 「别多问,」我笑,「你还要不要买狼毫笔?」 「要,」她精神来了,搓着双手,「我们到摩罗街去。」 「发神经,买什么都上摩罗街?待我与笔庄联络,叫他们送上来挑选。」 「哗,你你真够面子,嗳,问他们有没有旧大扇子,送几把上来我们看。」 「人家巴巴上门来,你不买可不行。」 「买就买。」 「花你一季的置装费,值得吗?」我问。 她吐吐舌头,真还象个小孩子一样,一般的雀斑,在她面孔上似顽童,到了我双颊,就似寿斑,无忧真的得天独厚。 电话铃响,我去听。 「无迈?」 「是。」 「放假要不要出来?」 「我妹妹在这里,我要陪她,不然也不必放假。」 「我一会来看你。」 「这样吧,我再同你联络。」 第3页 「何必这般拘谨?无忧又不是没见过我。」 我迟疑着。 「我一会儿来。」已经挂上电话。 无忧立刻间:「是季康?」 我一怔,「你怎么知道?」 「还有谁呢?你总共也不过这样一个朋友。」 我的面孔立刻红起来。「我们之间是纯洁的。」 无忧睁大眼睛说:「无迈,你仍然生活在十八世纪里,十九世纪的王熙凤还可以勾搭小叔子,你真太不象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替无忧联络几间笔庄,顺便自己也添些笔墨纸砚。 无忧说:「季康是个男子汉。」 「不过数面之缘,你怎么知道?」 「女人对这种事感觉特别灵敏,看得出他是真正关心你。」无忧专注地说。 「介绍给你如何?」我试探着问。 无忧笑说:「瞎子也嗅得出他只对你有兴趣。」 「大家是同事而已,」我连忙分辨,「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无迈,我真看不出你做人有什么乐趣,老姐妹间说话还这样当心。」无忧不以为然。 女佣摆出中式早餐,我同她说:「来吧来吧。」 她抬起筷子,「台湾女人有什么好?」她忽然问。 「关你我什么事?」我微笑地说:「来试试这上海油条。」 无忧唏里唿噜的喝粥。 门铃响,我放下碗去开门,季康进来,「无忧,好久不见。」 无忧转头,「你当心点,老季,我姐夫前脚出去,你后脚进来。」 我非带尴尬,「季康,你别理这个人。」 「她是外国作风。」季康微笑。 「你听她的呢,哪一国都没这种作风,叫她唬乡巴佬去,我们可都还是在外国过过一阵子的。」 「啊,」无忧即刻挤眉弄眼的,「我们?我们是谁?」 我沉下面孔,无忧马上乘机改口。 她说:「今天我们不出去,在家你不怕闷?」 季康说:「我稍坐一刻就走。」 我说:「客人还没坐稳,你就代我下逐客令。」 无忧看我一眼,不响。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怪我一时间又太明目张胆,把季康邀到家里来。 男人自己管玩,老婆还得与他乖乖的,陈小山是其中佼佼者,我怎么不知道,我犹疑起来,也觉得自己是造次了,因此精神有点恍惚。 三个人貌合神离地喝着茶,非带暖昧。 难怪人家说男女私情景瞒不过人的眼睛,我明明与季康没有什么,也弄得这么尬尴。 我放下茶杯,同他说:「我跟无忧有些体已话说,有什么事,我们下次再谈吧。」 季康大概也觉得有点压力,赶快告辞。 他离开才十五分钟,我一口气还没松下来,清秋斋的经纪持着货物上门来了。 再过三分钟,小山也跟着进来。 我看他一眼,「公司里不忙?巴巴的回来干什么?」 「这是我的家呀,」他说:「不放心,回来瞧瞧。」 无忧觉得气氛不对,不再作声。 我不去睬他,自与经纪讨价还价。 小山双手撑在裤袋里,冷眼看我们。 经纪说:「……这把好是好,不过是象牙扇骨,未免似白相人,不如这湘妃竹如读书人,价钱也不贵。」 无忧无论如何只喜那把象牙的,经纪八百玲珑的,又迎合地说:「……也不要紧,这位小姐,你再看看这把……」 我觉得疲倦,坐下来喝茶。 小山低声说:「刚才我的车子上来,看到季康的小轿车下去。」 「他来看我们,」我闲闲地答。 「这么巧,我一下子不在,他就来看你?」小山冷笑。 「巧的事多得很,」我并不动气,「我也能随便举几个例子,你同你的朋友出入丽晶酒店,就不少人见过。」 「你若想离婚,趁早替我死了这条心。」他冷笑。 「你发神经!」我站起来坐到另外一张沙发上。 小山跟着过来,我忍无可忍再坐到无忧那边去。 他连声冷笑。 连经纪都觉得不对,抬起头来。 「这一束毛笔都舍我留下吧,」我说:「用得不好再退还不迟,老主顾了。」 「是是是。」 我送走经纪。 无忧笑说:「收穫不浅。」 小山还是瞪着我,我更加要拉住无忧作挡箭牌。 无忧问小山:「你开什么车?」 「保时捷。」 「关于保时捷,你有没有听过保罗纽曼的笑话?」 我没有心思听,我的眼睛看着窗外。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与小山连话都不想多说半句? 「……保罗纽曼将一辆撞毁了的保时捷送给罗拔烈幅,经过防盗设备,将破车抬到他家中客厅——」 我站起来,「来,无忧,我陪你出去看看有什么画展。」 无忧愕然。 我说:「难得好天气,别浪费了。」 小山说:「无忧,现在你知道了,两夫妻搞成这样,并非一个人的错。」 无忧看看我,又看看他,说:「我们不如早些到陈伯母家去吧。」她以为这是折中的法子。 「吃晚饭还差十个钟头,」我笑,「怎么坐那么久?」 「男朋友在外头等,心如急焚?」小山冷冷说。 我「霍」地转过头去。他吓一跳,退后三步。 看到他那么如临大敌,我不禁笑出来。 小山呆呆地看着我,我拉起无忧便走。 无忧一边走一边说:「你们两夫妻真怪,看上去他又不是对你没意思,还紧张得很呢。」 我又嘆口气,「他这人一时一样,不能相信。」 「莫非是转性?人家说转性是迴光返照。」 「无忧,你真是狗口长不出象牙来。」 「无迈,你仍然爱他,是不是?」她看着我。 我开出篷车,「这部车在香港一年用不到三十日。我们到郊外兜风去。」 我们的车子飞驰。 兜完整条香岛道,在山顶停下来喝咖啡。 我问:「纽约的生活如何?」 「不及这里神采。」 「你们那里,艺术家到底多些。」我微笑,「有没有真艺术家这回事?」 「有,」无忧说:「不过你不会见到他,梵谷未死之前谁见过梵谷?」 「你看这雾多妙,无忧,你应当把这般美丽景色记录下来。」 「还有什么雾比卡普利的雾更美妙?」她说:「姐,记不记得当年咱们姐妹俩暑假徒步走遍义大利?」 「当时年少春衫窄。」我转过头来。 「什么年纪?十八、十九?」 「我微笑,总而言之,那时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我说:「面颊上没有一颗雀斑,半丝皱纹。」 她坐下来,忽然静默。 女人想到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再乐观还是恻然。至于我,因为早打了输数,觉得一生已经完结,所有只有麻木,说起当年的事,象与自己全部无关,那一章书是完全翻过去了。 「春光明媚哩。」无忧扶在拦杆上。 「可觉得寂寞?」我问。 「那当然是有的,」她说:「女人总是女人,出来之后一个人,不见得天天找到伴来陪你——这也是你不离婚的原因?」 我很坦白,「是的,我并不是个勇敢的女人,要我从头再恋爱一次,斟介婚嫁,实在没那个胆色。」 「他们都说第二次婚姻会比较幸福。」 「世上永远有例外,罗连赫顿四十岁还是红牌模特儿,但是不是每个女人四十岁都前途似锦?有时是要照一照镜子的。」 「瞧是谁来了,季康。」无忧说。 我抬起头,季康缓缓走过来。 无忧问:「你约他的?」 「他天天在这里午餐,这里近医院。」 她拾起手袋,「我回酒店,有什么事找我。」 我说:「耽会儿见。」 无忧点点头,叫了街车走。 季康坐下来,「同他说了没有?」 「我是不会离婚的,季康。」 「我真不明白你。」他无奈地说。 我看着天空,也许我还有所留恋,我要等他先开口,待他亲口同我说,他要同我分手,届时我会走得心甘情愿。 「人同人的关系千丝万缕,不是说走可走的。」 「很多女人都比你果断。」 第4页 「也许她们的男人已逼得她们走投无路。」我笑,「我不相信这世上有果断的女人。」 「很多女人确实先提出分手要求。」季康说:「告诉我一个理由,我就不提此事。」 「我的公公婆婆。」我说。 季康嘆口气,「我等你。」 「不必等了,象我这样没有味道的女人……三十岁已开始梳髻,整个人发散着消毒药水味……」我苦笑,「你是何苦呢?三年了,你早该成家立室,旁人看在眼里,又是我害的。」 「最近他对你如何?」 「好得很,动不动吃醋,这是他游戏的一部份。」 「你们没有同房吧?」 我站起来,「季康,朋友之间,说话要有个分寸。」 「我不是你的朋友,」他赌气地说:「谁有那么空闲,与异性做三年柏拉图好友?我从来没向谁隐瞒过什么,我对你的企图,谁不知道?」 我的面孔激辣辣地红起来,烧了良久,我看着山外雾的,许久还不坐下来。 「我们走吧。」 他看看表。 「无迈——」 「不要再说了,季康,不要再等了。」我转过头。 季康笑出来,「这对白多象文艺小说,无迈,你是怎么搞的?」 「应该怎么样?」我质问:「三言两语跳到床上去,过后无痕无恨,这是现代男女的洒脱不是?让我活在旧小说里好了。」我有点愠意。 他把双手插在衣袋里,「也许我就是爱你这一点老派——差点儿没在襟前插枝钢笔,或是在下腋别一条手绢。」 「我整个人是过时的,好了没有?」我无奈地说。 「连一张面孔都过时。现在流行租眉大眼,四方脸蛋,你却仍然细眉画眼,我第一眼看到你,心想:这个人怎么做医生?人命关天哪。」他笑。 我也笑。 季康的声音轻起来,「于是我上了无形的钩,三年来成为林无迈女士的不贰之臣,人家的丈夫要提刀砍我呢。」 「后悔了?」后悔倒也好。 「还没有后悔。我有预感,他就会离开你。」 我们两个人都没吃中饭。 「你上哪儿去?」季康问。 「我去与无忧会合。」 我驾着车子上丽晶,甫停下车,就看见司机老张在那里探头探脑,心惊肉跳的样子,可真巧。 我喝道:「老张,过来!」 老张过来,「太太,我——」 「二小姐住在这里,你去告诉先生,我随时需要车子,叫他给我留点神。」 「这——」 「去啊,还站在这里?」我提高声音。 「我一时间找不到先生。」 我忍不住冷笑,「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你怎么会找不到他?快去,别让我再见到你在这里出入。」 老张一直看着我身后,我警惕地转头。 一个穿红的女人连忙转过身子,假装看喷水池。 不知怎地,今日我特别大胆,盯牢她看。 只见她理了极短的头髮,象男孩子的西式头,独独在后颈留了一小撮长穗,又染成红棕色,看上去一阵妖气,鲜红色琼皮衣裤,显得盛臀峰腰,配一双绣花高跟靴子,一百公尺外都错不过这个人。 这便是我丈夫的情人崔露露。 我看着自己身上的浅灰色套装与黑漆皮平跟鞋,非常自惭形秽。 我深深嘆口气。 这时候崔露露也略略转侧面孔,象是要看我离开没有。 浓妆的脸鲜艷欲滴,大眼黑白分明,下巴角上有几颗小痣,更衬得皮肤白得透明。 我忽然想起无忧的问题:台湾女人有什么好? 我无奈的同老张说:「开车回家。」 他只得开动车子走。 我真不想让无忧看到这一切,回到那边又忍不住告诉父母,爸妈又忍不住担忧,我又得费一番唇舌解释。 我往酒店大堂走,陈小山真不识相,香港数十间酒店,他偏偏要订这一间。 我抬起头,正碰见他出来。 他并没有看见我,照往日我会习惯地躲起来让他渡过这一关,但今日被他一番贼减捉贼,忍不住要回报。 「陈小山。」 他抬起头见是我,呆住了。 我有点痛快。「真巧,」我说:「难怪我们有缘份可以做夫妻。」 他犹疑一刻,讪笑道:「我早该想到无忧住的是这间。」 「在门口我看见老张,我同他说:偷闲不要紧,怎么到这里来了?咖啡十五块一杯哩,近来谁给的小帐,这么阔气?所以叫他回家去了。」 小山尴尬得不得了。 但是他并没有离去。他面孔上有种「吵呀,跟我吵呀」的意思。 「你的禁脔在外面等你。」 「你见过她?」小山有点意外。 这是我与小山第一次提到「她」。 「多次,」我说:「有时在置地广场那两道自动电梯上交叉相遇,你与她下去,我正上楼。」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小山讶异。 「当然,我穿得灰灰白白,与墙壁有保护色,你想想,你怎么会看得见我?」 「你为什么不同我吵?」 「没有力气。」我停一停,「而且,她的确是个美丽的女人。」 小山沉默一会,才说:「你比她美多了。」 我笑:「givemeabreak.」「真的。」他说:「只是你太遥远……怎么搅的,无迈,怎么我们又开始谈话了?」 「人家在外头等你。」 「无迈,我不是要你为我放弃工作。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为我告一年长假。」 「干什么?天天到丽晶来提你?」我笑问。 「我们至少应该要一个孩子。」 「少肉麻了,记得今天晚上在海鲜舫。」 「无迈。」 「站好久了,她的腿不酸,我的腿可软了。」 「为什么老赶我走?」他握住我的手。 玻璃门旁红光一闪,我知道是崔露露进来了。 「快走,叫无忧看见,你我都有得烦。」 我匆匆转头。 小山叫道:「晚上有话同你说。」 我并没有找到无忧,她出去了。 我自己在咖啡厅吃了简单的食物,打道回府。 从头开始,小山想从头开始。 大滑稽了,十五年已经过去,他居然想从头开始。怕是一时冲动。 叫他天天下班呆在家中?他会发神经。 太迟了。 回到家我上床午睡,吩咐佣人不接电话。 醒来无忧在书房等我。 她微笑说:「你很难得有午睡的享受吧。」 我说:「唔,头痛,可见没这个福气。」 「陈小山来不来接我们?」 「他接崔露露还来不及呢。」 无忧说:「你们终于谈到她了?」声音中充满讶异。 「终于,是的,这两个字用得很好,我们终于摊牌了。多年来我逃避现实,否认有这个女人存在,现在……也不能免俗。」 「陈小山在外头也不只一个女人。」 「说得好,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冲上去给崔露露一个巴掌,就算她们肯排队给我掌掴,我怕手痛,这岂是狐狸精的错。」 「你应当跟陈小山商议。」 「今晚我会同他说。」 「真的,你真的决定了?」 「真的。」我说:「我觉得真的应当与他详谈。」 「这倒是人类的一大进步。」无忧笑道。 我说:「再拖下去,我怕吃不消。」 「可是已经浪费了这么多三年。」 「这些日子不浪费,又用来做什么好?陪其他的男人喝酒跳舞?多少女人离开了跟前的人,以为前途似锦,结果不是成了冷板皇后,便是遇上拆白党。 女人有了职业,生活是不忧了,但感情生活同五十年前一般黑暗。」 「换衣服吧,快七点了。」无忧推我一下。 我挑一件较鲜色的衣服换上,难得与老人家吃一次饭,总得讨他们欢喜。 老人家早已抵达,小山不在。 我并没有在意,他这个人一向没有时间观念。 陈老太一直叫无忧点菜,无忧是个知情识趣、懂得制造气氛的客人,一下子就与他们谈得很热烈。 小山仍然没有来。 迟到半小时了。 我心中略略诧异。今日他不应迟到。任何时间迟到都不稀奇,但是今天他不应迟到。 第5页 他父亲低声问我:「要不要催一催小山?」 我静静地说:「他不在家里。」 我公公马上一面孔的歉意,我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吩咐上菜。 一桌人吃得心不在焉,不过有无忧在这里,气氛还算融洽。 多年来,我也习惯陈小山的这种德性。 我怅惆地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浪子回头岂是容易的事。今夜在家见面,我该说些什么?还是象以前那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 陈老太忍不住说:「小山也太离谱了。」 「也许有要紧的事,绊住脚。」我说。 「他有什么要紧的事!」陈老太生气,「我不会放过他。」 不放过他,他也就是那个样子。 清蒸龙虾上来,我与无忧碰杯,吃了很多。 习惯了,有没有陈小山在身边,一样吃得下睡得着,最近连感慨也没有了。 一定是崔露露不让他来吧。跟了他也三年了,是有这个资格。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三年,她不能一辈子见到我,都转过身子来避。经过今天那一役,恐怕不止我一个人要向小山摊牌。 一顿饭直到散席,小山都没有出现。 我说:「他是不会来的了,我们走吧,入夜有点凉意。」 看看时间,晚上十点正。 两位老人家面面相觑。 我不忍再说下去,吩咐司机送他们回府。 无忧说:「真扫兴,陈小山太不象活,我们没面子等闲事,他父母可在这里。」 我说:「他很爱他的父母,总共得他这个孩子,这不象他。」 「崔露露的魅力是没法挡。」无忧笑。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妖姬型,为爱而生。」我把头枕在驾驶盘上。 「无迈,你太没出息。」 「称赞别人不等于抹煞自己,」我悠悠然,「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回家吧、让我们好好谈谈,咱们姐妹的时间不多了。」 「陈小山起码到两点多回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今夜是摊牌的好机会。」 「嗯,让我想想如何应对。」第二章 突如其来的意外停好车子上楼,才掏出锁匙开门,女佣已经应声前来。 「太太!」她神色慌张,「你回来就好了。」 我问:「什么事?」 「派出所有人在这里等。」 我抬眼,两个警察迎上来。 我第一个感觉是:小山醉酒与人争风,现扣留在警局,叫我去保他出来。 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我在心中嘆口气,陪个笑脸,走过去。 「陈小山是你丈夫?」 「是。」 「陈小山下午七时半在青山路遇车祸丧生,请你跟我们回去办手续。」 我侧侧头,张大了嘴,「什么?」 另一个警察说:「陈太太,请跟我们来认尸。」 我转过脸去,无助的看住无忧,象是希望她同我说,这不是真的。 无忧脸色苍白,问警察:「陈小山……死了?」 警察并没有不耐烦,「是的。」 无忧问:「——你们,不会搞错吧。」 警察说:「绝对不会,身份证与地址都是在死者身上找到的,请两位跟我们来。」 我的胸口中了一记闷拳,痛得忍不住要弯下腰来,但我机械地跟无忧说: 「我跟他们去看看清楚。」 「不,我同你去。」 我们随着警察上警车。 我如腾云驾雾似地跟他们走进医院,经过无数长廊,来到一间阴暗可怖的房间,推门进去,看到长桌上躺着白布遮盖的尸体。 医务人员将白布略略掀起一点。 是小山。 一点不错,真是他。 还穿着今午的西装,白色薄麻布,是那种易皱的料子,现在染上一颗紫酱色的血渍。 我呆呆地看着他半边面孔,很平静的合着双眼,不象有什么痛苦。 我伸手触及他的头髮。 医务人员问:「是不是他?」 「是。」我麻木地答。 无忧在我身后狂叫起来,继而痛哭。 「出去办手续吧。」医务人员说。 我还是跟着警察走。 「肇事是什么时间?」我问道。 「晚上七点半,车子与一辆货车迎头而撞。」 我怔一怔,随而问:「车上有没有乘客?」 「他就是乘客。」 「司机是谁?」我抬起眼睛。 警察说:「是一名女子,两人都需要消防人员锯开车门才抬出来。」 「女的呢?」 「情况欠佳。」 我问:「在这同一间医院里?」 「是。」 我签了字。 无忧颤声地问我:「怎么办?我们还要通知他父母。」 「我现在就去。」 「我陪你。」 「不用了,无忧,你回酒店好好地休息,我事毕来找你。」 「无迈,我陪你去,我觉得你需要人陪。」 「不,我一个人去。」我坚持,「你请回。」 「无迈,你哭呀,你不要压抑自己——」 我扬手,叫住一部街车。 「无忧,回酒店等我消息。」 我坐进车子,吩咐司机开往落阳道。 司机是一个年轻人,车上播放着卡式录音带,那首歌是夜来香:「我爱那晚风清凉——」歌女的声音轻快而甜蜜,车窗外的晚凤扑上我的面孔,我整个人如在梦中。 我累得说不出话来,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目。 小山的脸是那么平静。 七点半。他让她开着那辆保时捷,那么快的车,那么放荡的感情。 如此的浪费,一条精壮的生命,从此他离我而去,再也没有纷争,再也没有长远的等待。 我用手掩着面孔。 「小姐,到了。」司机说。 我掏出钞票付车资,蹒跚地上楼按铃。 老人……可怜的老人……唯一的儿子,白头人送黑头人……叫我怎么开口。 女佣来开门,「少奶奶。」充满了惊奇。 老太太迎出来,「这么晚,是谁?无迈?」她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呆呆地看着她。 「无迈,」她嘆口气,「我只有这个儿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替你出气,他一回来我马上教训他,你权且忍着他,当给我面子,无迈——」 「妈。」我打断她。 「老头子,老头子!」老太太扬声,「快出来呀,无迈来了,让小山气得什么似的。」 陈老先生披着晨褛出来,「怎么小山还没有回来?」声音里充满歉意。 「爸爸、妈妈,小山汽车出事,当场丧生,我刚去医院认尸回来。」 陈老先生一只手刚穿进褛的袖子里,僵在那里,双眼如铜铃似瞪着我。 我颓然坐下来,这是我一生中最难捱的时刻。 陈老太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无迈,你说说清楚,」她气急败坏,「你——」 她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我与老女佣去扶起她,陈老先生却象泥雕木塑一般。 我低下头,吩咐女佣去唤医生。 陈老先生回他的书房,锁实了门。 等医生来到,替老太太注射完毕,她拥抱着我痛哭的时候,天已蒙蒙亮。 我沉默地拍着老太太的背嵴,瞪着天空。 一种奇异的紫灰色,衬着山脚的蛋白。 我心出奇的宁静,大学时小山把我带出去玩,常常疯到天一亮,勐地抬头一瞧,天就是这种颜色。 老太太哭诉:「……我们没有做伤阴德的事……只得他一个儿子,他虽好玩,人并不坏……」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会这样结束。 老先生自书房开门出来。 「无迈。」他叫我。 他忽然衰老了,憔悴的脸刻满皱纹,白髮蓬松,用手扶着椅背支撑体重。 「无迈——」 「爸爸。」我过去扶住他。 他低声说:「司徒律师去过了。」 「是。」我呆木地说。 「车里还有一个女人。」 我不答。 「无迈,小山对不起你……」 「爸爸,那是他的女秘书,好几十岁的人了。」我说下去,「他们大概自公司出来,把她放下,就要赶来赴约,谁知就出了事。」 第6页 他抬起头来,「无迈——」犹疑着。 「就是这么简单。」我断然说:「崔小姐是他的女秘书。」 他活着的时候我都可以假装不知道,现在人不在了,更应如此处理。 老先生疲倦地说:「你失去了丈夫,我们失去了儿子,无迈,你要节哀顺变。」 他是个勇敢的人,我们紧紧握住手。 老太太忽然大叫起来,「把小山还我,把小山还我!」 「无迈,你先回去。」 我转身离去。 回到家象是隔了一世纪。 我不敢接铃,怕这里又有什么人在等我,要把噩耗通知我,我双腿发软,终于伏在大门前哭泣。 女佣闻声而来开门,「太太……」 我跌跌撞撞进屋里,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形趋向前来,不由叫出,「小山,小山!」泪流满面。 「是我,是季康。」那男人说。 「无迈——」无忧出来握住我的手。 我崩溃下来,蜷缩在沙发里痛哭。 「无迈,无迈。」无忧来推我。 「随她去。」 季康把她拉到一角。 过了良久,我渐渐静下来。 无忧的声音传过来,「……无迈真倒霉,陈小山根本没有把她当妻子,偏偏她要背起寡妇的名义。」 季康答:「死者为大,我们不要讨论这个问题。」 无忧说:「没想到她仍然爱他。」 隔很久,季康说:「是,」停了一停,「没想到。」 我只哭了一次。 一切怨怼不值过节都让眼泪洗得一干二净。 当小山的后事办妥之后,司徒律师来与我商谈细节。 律师说小山没有遗嘱。 意料中事,小山的字典里哪有「死亡」这两个字。 他是那种以为活到九十八尚有魅力去应付十八岁妙龄少女的人。 我穿着素,精神萎靡。 律师说一切都名正言顺归在我名下。 小山并不富有,公司一直没有赚过什么钱,他的还不就是他父亲的。 「真不幸,」司徒很感喟,「他是一个乐观的好人,就是爱玩一点……」 小山尚有其他许多缺点,但此刻与他相处过十多年的我,真也挑不出什么错来,除了爱玩,他真是个可爱的人。 司徒忽然说:「我到医院去看过崔小姐。」 啊,她还没有出院? 「伤得很重,不过渐渐恢復。是陈老先生叫我去的,看看她需要什么。」 司徒律师说。 我不出声。 「最主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小山同她来往不止一两年。陈先生是希望…… 希望她或者有子留下来。」 我抬起眼。 「其实是很滑稽的一件事,我同陈家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不怕说一句,他们着实很可怜,年纪大了,什么都有,偏偏失去儿子,儿子且没有骨肉」。 我轻轻说:「我与小山没有孩子,老人家以为一直引憾。」 司徒说:「我们做朋友的,也一直觉得美中不足。」 「这种事哪里勉强得来,」我嘆口气,「婚后几年我们也曾去看过医生。」 「现代科学那么昌明——」 「后来我们的感情一直不好,既然是老朋友,也不怕多说一句,我们连见面都难得。」 司徒沉默一会儿,嘆口气,「这事老人家是不晓得的吧。人在绝望的时候会做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来。」 我问:「那位崔小姐怎么说?」 「她?她忽然说,陈小山同她不过是普通朋友。」 「什么?」我意外之极。 「你不能怪她,她还得跑码头找生活。」 「老人家没有失望?」 「他们没说什么。无迈,真可怕,两人忽然衰老下来,以前他们真不象是七十多岁的人,一夜之间他们象是老了一百年似的,声音都沙哑了,看着有说不出的难过。」 我沉默。 过一会儿我问:「崔小姐还在此地?」 他点点头。 「我想去看看她。」 司徒把医院的房间号码给了我。 「这样去,很冒昧吧。」 司徒不以为然,「你太礼貌周到了,无迈,最冒昧的是她,不是你。」 我买了水果到医院。 她的精神很好,没有化妆的面孔少了那阵妖冶气,眼睛大大的,非常动人。 她一抬头就知道我是谁,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我。这么客气,又令我难堪了。 我轻声说:「给你带了些新鲜桃子来。」 在医院里,崔露露仍然穿着挑子色的长睡袍。 「是陈太太吧?」她问。 我点点头。 我挑张椅子坐下来,刚巧对着她。 她低低地说:「陈大太,我与陈先生,不过是普通的朋友,相识的确有一段日子,他也着实很照顾我,每次我经过香港,他都尽地主之谊,哲人其萎,我真的很难过。」 我仍然点点头。 但凡当事人否认的事,全部是谣言。 「我很抱歉,陈太太,当时我也在车子里。」她面色转为苍白。 他们都说,台湾女子的情意结要落后三十年。我倒不觉得这样,我认为她们的机灵勇气伶俐,要比时代跃进三十年。 我说:「陈老先生、太太来看过你?」 「是的,他们误会了,以为我同陈先生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暧昧的瓜葛,」她喘起气来,「陈太太,你一定要相信我,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我的未婚夫在美国,这一两天他会赶到香港,他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崔露露的大眼睛瞪着我。这双眼睛的确是清白的,黑白分明。 我还能说什么呢? 「打扰你了。」我站起来。 「陈太太。」她又叫住我。 我看着她。 「你这次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很大方地说:「你既然是先生的好友,出事时又在同一辆车里,理应来探访你一下。」 她恢復镇静,「谢谢你,陈太太。」 「听说你伤势也不轻。」我说。 崔露露苦笑,「这条命算是拾回来的,后脑fèng了十多针。」她的声音低下去,「可惜陈先生……」 我说:「一切是註定的。」 「陈太太,请你原谅我,」她忽然拉住我,「你是个明白人,你知道女人的苦衷。」 我凝视她。 她的嘴唇在颤抖,一时间并没有自震盪中恢復过来。 我说:「崔小姐,你言重了,没有什么好原谅的,这是一件意外的惨事。」 我取过手袋离开医院。 事后我同司徒律师说,「她几平否认认识陈小山。」 无忧说:「她不会有小山的骨肉,她太精明能干。」 但人在绝望的时候,再无稽的事都会去盼望一番。 我的忧伤不为人知。 无忧遵父母之嘱留下来陪我,而我则告了一年长假。我需要休息。 小山活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勇气面对这个家,小山走了之后,我反而回到这个家来,多有讽刺意义。 那日在酒店大堂相遇,两夫妻在近十年间第一次感情交流,没想到竟成为永诀。 无忧说小山仿佛知道日子不多,对妻子有无限依依之情,一反常态。 季康数度要求见我,都被我拒绝。 两夫妻再不和也相处十多年,季康不会明白。 况且我正为搬家的事忙得不亦乐乎。 无忧在这件事上,帮了我好大的忙。 我选了中等住宅区一个三百平方米的单位,地方小,容易控制,不需要全职佣人,第一次照自己心意,把公寓布置得简简单单,没有半点装修,窗明几净,象一个人住的地方。 我把所有的字画花瓶灯镜瓷像,全部送给无忧,叫她找人来装箱。 然后把房子交给经纪卖出去。 新居素净到十分,无忧一再叫我在这里那里放一盘植物,增加气氛。 我厌恶地说:「这是我的家,不是热带森林。」 她同情地说:「我了解你此刻的心情。」 我看着她说:「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早在十年前已是陈小山的寡妇,此刻不过法律上办了正式手续。」 无忧说:「我只知道你心情不好。」 「无忧,你回纽约去吧。」 「妈妈在近期内会到香港来接我的班,到时我会走,你不必赶。」 第7页 「我想静一静。」 「我没有不让你静,」她说:「你何必把自己孤立起来。」 我不想再争辩。 「为什么冷落季康?」 我苦笑,「让我静一静,无忧。」 她掩住嘴,「对不起。 我回到小山的写字楼去清理东西。 司徒律师陪着我。 我与他商量细则:「老先生有无意思收回这个公司?」 「他那里有这个精神。」 「那么我要清盘出售了。」 司徒嘆口气,「也没什么可惜,多年来也没赚过钱,不过是陈小山一个幌子。」 「听说好几次过年发不出薪水,都是老先生垫付的。」 司徒看我一眼,「你都知道,无迈。」 我苦笑,「我是全知道。他同我作戏,我回报以演技。有几次有事找他,十一点半人还没到公司,下午三点半已经下班,同他捉迷藏似的。」 「无迈,你怎么不说说他。」 我说:「我知道迟早有人要责我以大义,没想到是你,司徒。教不严,妻之惰!你也不想想,他肯听我说?你道真的人会变,月会圆?」 司徒不好意思。 我说:「我的公婆倒是明白人。」 司徒说:「你们两个人的关系也很微妙。」 「哪一对夫妻的关系不微妙?」我反问。 小山的办公桌没有一个抽屉是上锁的,他没有秘密,我花了一个上午就把杂物全部清理掉。 女秘书同我说:「有一位王小姐,找了陈先生许多次。」 「你有没有告诉她,陈先生过身已经有两个月?」 「有,她不相信。」 我吁出口气,「不信也由得她,公司也就要结束。」 我与司徒离开写字楼。 司徒说:「无迈,我们都希望你可以开始新生活。」 「谢谢你,司徒。」 我与他握手道别。 「无迈,」他忽然说:「如今真的没有你这样的贤妻了。」 我愕然,奇怪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无迈,随时与我联络。」 我点点头,登车而去。 第二天我回老宅子去看着工人拆水晶灯。 这两盏灯足有一公尺直径,累累坠坠,走过时常碰到头顶,但小山喜欢,偏偏要挂在这么矮的天花板上,当年蜜月旅行时在威尼斯以老价钱买回来的。 他是一个天真而冲动的人,到一处地方便得买纪念品,穿过的衣裳从不丢掉。 我就是他其中一件体面的旧衣裳。 一次把他的旧皮大衣扔掉,他铁青着脸跳得八丈高,拼老命责备我。骂我一点感情也没有,那件大衣是当年他穿了在宿舍门口等我的,下雨颳风都靠它。 我根本不记得有那么回事,他起码有三十件类似的大衣。第三章 银女怀孕找上门我用手掩着脸,门铃响,我抬起头。 难道还有管理费之类尚未付清?我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看见一张美丽的面孔,它属于一个年轻的女孩,五官美带一种朦胧,紧绷的肌肤发出莹光,身材健壮,长而直的黑髮垂在肩上,粗布裤,时髦的松身衬衫。 她面孔上没有一丝欢容,开门见山地说:「我找陈小山先生。」 我温和地问:「你是哪一位?」 「我找陈先生。」 因为她出奇的美貌,如画中人一般的姣好,我静静地说:「陈小山已经过身了。」 她的声音提高:「我两个月前才见过他。」 「他去世有七个多星期了,我是他的妻子,小姐贵姓?」我好脾气地问她。 她张大了嘴,如五雷轰顶般,「他——死了?」 这么直接了当,我怔住,傻傻地看住她,这又是什么人?这么关心陈小山的死活? 她气急败坏问我:「你是他妻子?我能不能进来?」 「请进。」我打开大门。 屋子里连椅子都没有。 「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吗?」 「我的确认识陈先生,」她自口袋里取出张卡片,递给我,「这是他给我的。」 我接过看一眼,的确是小山的卡片。 她焦急的用舌头粘一粘嘴唇,「陈太太,我在第一夜总会做事,他认得我。」 第一夜总会,我暗自嘆口气。陈小山陈小山,这个女孩顶多只有十八岁,你搞什么鬼。 「我需要钱!」她冲口而出。 我看着这个足可以做我女儿的少女,不由得生出无限同情。这么美,这么原始,这么无知,靠着天生的本钱以为可以抓到钱,然而这是不够的。崔露露也需要钱,但是她不会这样狂叫出来。 我并没讪笑她,或是露出不屑。她实在太年轻无知。 「钱?」我问。 「是的,陈小山先生说,我可以来找他。」她急急地说:「我多次打电话到公司去,都推说他这个人不在了,最后我找上门去,他们才把这个地址给我。」 如果不是今天拆吊灯,这间屋子早已人去楼空。 我想一想,记起来,「你是王小姐?」 「是,我姓王。」 我同她说:「王小姐,陈先生已经过世,他生前的应诺,我不能代他履行,希望你明白。」 「三千块,只要三千块。」她追上来,「陈太太,你一定有的。」 我不由得生起气来,「我为什么要给你钱?」 她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你走吧,别在这里烦我。」我说。 她很倔强,胀红面孔,站了一会儿,终于转身离去。 我席地坐下,抽一支香菸。 搬家是对的,否则不知有多少这样的花样要待我解决。 陈小山,你恁地可恶! 我懊恼得出血,若果他尚在人间的话,这一次真是忍无可忍,怎么会去搭上可以做他女儿的女青年,还上门来勒取现金。 「太太,灯已拆好装妥箱子。」工人说。 「好,你们带回去寄出吧。」 他们抬着箱子落楼,我尾随锁门。 人去楼空。 我转身刚欲离去,忽然有人叫我:「陈太太。」 我吓一跳,一看,还是那个女孩子。 「你还不走!」我有点厌恶。 她并没有崩溃下来,年纪虽年轻,但经验是丰富的,她知道怎样使人心软。 我是其中之一个。 「只要三千块,陈太太,这笔款子算得什么?你买一件衬衫也要三千块,而且我会还给你,我有这个能力,我在『第一』一个晚上就赚过三千块。」 「你这样有办法,一定借得到,何必问我?」 「财务公司不相信我,高利贷集团不敢惹。」 我看着她,「你回第一夜总会好了。」 她愤怒地将宽衬衫拉向后,让我看,「这样子我怎么回去做?我能做的话还用瘪三似地向你借三千元去动手术?这孩子便是陈小山,你丈夫的!」 我目定口呆地退后三步,靠在墙壁上,如五雷轰顶。 她的小腹隆然,任何人一眼看上去都会知道她已经有了身孕。 我连忙掏出锁匙,再开了门,「进来。」我说。 她随我进去,一脸的怨恨。 她额角上细细的寒毛还没有退掉,眉梢眼角全是稚气,这么小的江湖女。 我紧张地吞一口唾沫,「孩子是陈小山的?」我问。 「你管是谁的,反正我走投无路,才找上你这里来,谁知道他已经死了? 谁会知道三千块钱都没处借?算了,我别处想办法去。」她的神情象一只被激怒的野猫。 我急说:「不!我有钱,」我虚弱地说:「我有钱。」 她看着我。 我再问一次,「孩子真是陈小山的?」 她点点头。 「有什么证明?」我颤抖着问。 「你可以去问我的妈妈,我跟陈小山好了很久。」 「你的妈妈为什么不借钱给你?」我的声音更缥缈,我一直靠着墙壁站。 「我跟她呕气,她才不会借给我,她骂我是贱货。」 「没有其他可以帮助你的人?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没有朋友?」 「问那么多干什么?一有我就来还你,反正已经来到,我不想再走第二家,免得人家说我梅吉莉连三千块都弄不到!」 我倒一杯水,喝一口,递给她。 她仰头就喝得杯子见底。真干脆,完全豁出去的样子。 「你吃过饭没有?」我问。 第8页 「没有。」 「我们先去吃一点东西,慢慢谈。」我说。 「有什么好谈的?」她摊开手,「钱呢?」 我只好打开皮夹子给她瞧,刚好里面有万来元现钞,我说:「吃完饭。全是你的。」 她警惕如一只野兽,「为什么全是我了?」 「想知道一些关于我丈夫生前的事。」我拉起她,「来,我想你的肚子也饿了,而且你上门来找陈小山,目的绝不止三千元。」 她随我下楼,我们到附近象样的法国饭店坐下。 「你几岁?」我问道。 她看见食物就狼吞虎咽。 「你几岁?」我又问。 她抬起头来,漫不经意地瞪我一眼,「十七。」 十七,才十七。 「在夜总会做什么?」 「做什么?做经理!」她轰然笑起来,满嘴食物。 我无奈地说:「正经点。」 「做小姐。」她说。 「为什么不读书?」我又问。 「陈太太,你的口气同社会福利署的人一模一样。」 「十七岁可以在夜总会出入?不是要到廿一岁? 「陈太太,有很多事你是不知道的。你没有必要知道哇。」 从头到尾,她都是意气风发的,她狡狯,她懂得见风驶舵,她气得激怒,但从头到尾,她没有一丝悲哀愁苦。 「你叫梅吉莉?」 「是。」她继续大吃大喝。 「你姓梅?你不是姓王吗?」 她不耐烦地说:「梅吉莉是我的艺名,就象人家做明星,有艺名一样,明白了吗?」 「你的真名叫什么?」 「叫我吉莉得了,人人都那么叫。」 「你在夜总会做了多久?」 「客串了两年。」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 吉莉惊异地看我,后来神色转为温柔,「陈太太!」梅吉莉拍拍我的手背,「你很有趣,你很久没有出来走走了。」她抹抹嘴,又伸出手。 我说:「吉莉,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快快讲,我时间无多。」 「吃一块蛋糕好不好?这里的巧克力蛋糕做得很好。」我哄着她。 她怀疑地看我一眼,点点头。 「吉莉,你喜欢钱——」 她笑,「谁不喜欢?说下去。」 我看着她象苹果似的脸颊,嘴唇还是半透明的,全身无处不透露着青春,这朵花还未尽放就要枯谢,她说得对,我对外头的世界一无所知,我一辈子住在象牙塔中。 「说呀,有什么话快说呀。」吉莉催我。 「我可以给你很多钱。」 「多成怎样?」她好奇但不尽信地问。 「多到你满意为止,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你是女医生是不是?」 「是。」看来她知道的也不少。 「你说的话我可以相信?」 「当然可以。」 「什么条件?」 「把孩子养下来。」 「什么?」她怪叫起来。 饭店里的客人向我们看来。 我坚决地说:「你听见我说什么,我要你把孩子生下来,不准拿掉。」 她骇笑,「我不懂你说什么,陈太太。」 「现在每月我供给你生活,孩子生下来之后,我再给你一笔整数。」 「为什么?」她张大嘴巴看着我。 我微笑,「我自己没有孩子,我喜欢孩子。」 「你发神经!」她指着我笑。 「或许我是发神经,但你想一想,梅吉莉,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坏处,几个月之后,你就可以成为一个小富婆,手上有一笔钱,可以做你要做的事情。」 我说:「你可以买一层房子结婚,你可以开一丬小小的时装店做生意,你甚至可以再读书。在这几个月内,衣食住行全包在我身上,不过几个月而已,你已经有孕,迹象那么明显,现在去做手术,会有生命危险,你想想清楚。」 她瞪着我。 我已经决定了,在她告诉我,她有了孩子之后,我已经决定了。 「你喜欢孩子,干吗不到保良局去领养?」 我故作悠然,「我独独喜欢你这个孩子。」 她很聪明,立刻间;「因为这孩子是你丈夫的?」 「我怎么会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我丈夫的?」我也不那么好相与,「死无对证。」 「但是你知道有这种可能性。」她说。 「否则我付那么多钱出来干什么?」我反问:「正如你说,保良局有的是孩子。」 「我恨孩子!」她忽然说:「我不会生他下来。」 「我是妇科医生,你要相信我,我一看就知道,你有孕已经四个月,我个人就不会跟你做这个手术,你只能找到黄绿医生。」 她不出声。 我问:「现在你可以把真名字告诉我了吗?」 「我不会把孩子生下来,我不要孩子!」 「那最好,把孩子给我,我要,你可以一走了之,永远不回头,我也希望你不要回头,当一切没发生过,开始你的新生活。」 她呆视我。 「你不必今天答应我。」我打开手袋,取出一张钞票,「这先给你,你在什么地方住?」 「喜相逢公寓。」她取过钞票。 「不能住那种地方,我替你去找一间正式的酒店。」 「你为什么对我好?」她忽然又问。 我看着她。 过了很久我说:「如果我一早生孩子,我的女儿就有你这么大。」 她微笑。我发觉她对我的敌意已消除一大半。 「乱讲,」梅吉莉上下打量我,「你顶多比我大三五岁。」 我苦笑,来自她的赞美! 陈小山,你在外头还作了什么孽? 我送梅吉莉到大酒店,替她登记,向她拿身份证。 她很乖,交上身份证。 我一看那张身份证,感觉非常唏嘘,孩子要生孩子了。上帝造物,怎地弄人,一个人真正心智成熟,非要到三十岁不可,但是女人到了三十多岁,已是超龄产妇。 身份证上的姓名是:王银女。 我问她:「你父母呢?」 「什么父母?」她又倔强,「陈太太,如果你不停问问题,我们也不必谈了,我最受不了这些。」 「好,我不问。」 我与她进酒店房间。经过大堂的时候,我住足。在这里,就是这里,我与陈小山说出最后几句话。 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 银女站在一旁等我。 我恢復常态,按电铃。 「陈太太,」她忽然说:「你长得那么美,陈先生还要出来玩。」 我惨笑。 将她安顿好,我便离开。 一切象个梦一样,我回到公寓,斟出拔兰地喝。 无忧问:「出去那么久,担心死了。」 「无忧,替我找季康来,我有事与你们两人商量。」 无忧看我一眼,也不说什么,便拨电话。她抬起头来,「马上到。」我低下眼睛。 连钟的响嗒声都没有,一片静寂。 门铃响起来,我吓一跳,停一停神,无忧已开门让季康进来。 季康一见到我,也不顾无忧,马上趋过来说:「无迈,想死我了。」他双目一往情深地看住我。 我说:「季康,我有正经事同你们说。」 无忧说:「人来齐了,请吧。」 季康忐忑地问:「可是你答应我了?」 我摇摇头。 季康失望地说声:「啊。」 我开门见山地说:「外头有一个女人,自称怀着小山的孩子。」 无忧一怔。 季康愕然地说:「我以为陈小山已经淡出,怎么回事?」 「她怀着差不多四个月的身孕。」我说。 无忧冷淡地问:「关我们什么事?」 季康说:「讲得好。」 「也许不关你们两个人的事,但当然关我的事。」 我说。 「错!就算陈小山在世,也不管你的事。」无忧铁青着面孔,「你打算怎么样?」 「我要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神经病!」无忧忍不住说:「看,无迈,你嫁给陈小山若干年,他过了世,这段事已经结束,你必须从头开始,不能再活在过去的阴影中,况且他死在一个艷女的身边,无迈,他并不配你挂念他。」 第9页 「你们为什么兜来兜去都挂住私人的恩仇?」我提高声音。 「伟大无私的林无迈,你倒说来听听,你有什么宏论。」 「无忧,想想陈老先生与陈老太太。」 无忧被我一句话打闷,她坐下来。 过很久,她抬起头来,「孩子是谁的?崔露露?」 「不是崔露露。」 「什么?陈小山在外头到底有多少个女人?」 我不响。 「是谁?」 「是一个十七岁的夜总会伴舞小姐。」 「陈小山这贱种!」无忧拍案而起。 「他已经死了,无忧。」我也抬高声音。 季康说:「慢慢说,别吵架。」 无忧说:「如果你问我的意见,我会说,把她交给陈老先生与陈老太太。」 我摇摇头,「不,他们两个老人家不懂得怎样应付她。」 季康问:「你打算自己出马?」 「是。」 季康说:「无迈,我反对。」 「我需要你们的支持。」 「不,我不认为你需要我们,」无忧说:「我知道你,无迈,你早已决定一意孤行。」 「我真的需要帮助。」 无忧:「我退出。」 「无迈,这孩子一定是陈小山的?」季康问。 「问得好,我先得调查调查。」 「无迈,你是妇产医科生,不是私家侦探。」 我微笑,「我可以学。」 季康问:「为什么?」 我怔住,答不上来。 无忧问:「是,为什么?无迈,他在世的时候,你们并不是恩爱的一对,现在是为什么?」 我真的答不上来。 「我们都同情陈家,但是这件事已经超越常人同情的范围,我觉得你应适可而止。」无忧说。 「不,我立定了主意。」 「无迈,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无忧生气。 「是的,以科学头脑,现代人的心态来说,这件事诚然与我无关,但请你们不要忘记,我曾是陈小山十五年的妻子。」 无忧看着我,「你要我们怎么支持你?」 「现在还不知道,将来要你们帮助的时候,不得推辞。」 季康摊摊手,「无迈,你知道我总是以你为重。」声音中有无限无奈。 无忧说:「无迈,你会后悔的。」 我故作轻松,「后悔?又不是我生孩子,有什么好后悔的?」 无忧看我一眼,「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我会去调查。」 「她此刻在什么地方?」 「我安排她在丽晶。」 「受不了,房租什么价钱!」无忧讽刺地说:「干脆搬来叫她与你同住。」 我说:「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住什么地方?」无忧啼笑皆非。 「你不是当真的吧?」季康一面孔不置信。 无忧冷笑,「我这个小姐姐,没人知道她的心意,也没人敢转变她的主意,别看她平时象温吞水,这种人其实最固执。」 我不出声,默认。 无忧说:「我回纽约去也就是了,我会叫妈妈放心,你很正常,不劳她担心。」 她迳自回房休息。 留下季康对着我。 过了很久,季康说:「无迈,你原可以放下这一切,与我远走他方,开始新生活,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疲倦地笑:「新生活?我都三十七岁了——」 季康说:「还有三十七年要生活呢。」 我静坐。 忽然之间静寂的客厅响起「必必必」,我跳起来,一看,是小山那支传唿机,在桌上一角阴魂似地响起来,我忍无可忍,顺手抄起,用力摔到墙角去,碎成一千片。 「也许是什么重要的电话呢。」季康劝解我。 「是。」我说:「琼楼舞厅的珊珊小姐与翠小姐找他。」 我掩着面孔,「早就该把传唿机扔到字纸箩里去。」 「无迈。」 我实在无力再抗拒下去,我主动拥抱季康,把头埋在他怀里。 自从二十多岁之后,我已经很久没做这个动作了,谁可以充作我的避风港呢? 季康说:「我总是等你的。」 我并没有把这件事通知陈老先生。 我找到司徒,把他带到酒店,介绍王银女给他。 他张大了嘴,象是看见天方夜谭似的。 「银女,」我说:「这是司徒律师,他是我们的朋友。」 「我叫吉莉。」银女说,「我不喜欢那个名字。」 她赌气地背我们而坐,仍然穿着昨天的衣裳,衣裳很皱,人很憔悴。 司徒问:「你从什么地方找到她?」 我说:「是她找到我,一切都是註定的,好心的陈氏夫妇可以绝处逢生。」 司徒骇笑,「但是法律上不允许!」 「不允许什么?不允许她生孩子?」 「生孩子当然可以,可是她不能把孩子卖给陈家。」 「谁说卖?她把孩子托养在陈家,而陈家又忘了向她收寄养费,那总可以吧?」 「一点凭据都没有,她可以随时来索还孩子。」司徒的声音越来越低。 「她要孩子来干什么?」我问司徒。 「钱,勒索。」 「我想陈老先生不介意付出一点代价。」 司徒低头沉吟。 我说:「必须要这样,否则两位老人家活不过这个夏天,陈老太太哭泣,双眼已经模煳,陈老先生长期面壁——司徒,你还在等什么呢?法律也不外乎是人情,这件事已成事实,只要等几个月,便可以得到结果。」 司徒看进我眼里去,「你怎么知道孩子是小山的?」 我说:「你也不知道孩子不是小山的。」 「无迈,我是个律师,我要向陈家宣布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是他们产业的承继人,就得给我一定的证据,自然,我相信你,是我不相信这位小姐。」他把声音压低,「我们要进行调查。」 「去你的法律!」 「无迈,你是顶尖的科学家,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银女转过身子来,不耐烦地说:「你们讲完没有?」 我温和地说:「我想同你检查一下身体。」 「不行!」她的敌意又回来。 「司徒律师不会在场——」 「我还没有决定会不会生个这孩子。」她说。 我跟司徒说:「你先回去吧。」 司徒站起来,提起公包,「无迈,我想你前辈子不知欠了陈家什么。」 我说:「我觉得如果要救两位老人,你最好安排时间宣布这项喜讯。」 他走了。 银女问我:「你为什么带他来?他是谁?」 「他是律师,有他在,你会知道我所说的都是真话,你不会吃亏。」 她似乎有点满意。 过了一会她问:「你会每天给我一千块?」 我微笑说。「有一个医生,每天给他病人一颗安眠药,以为不足为患,结果那个病人把三个月来的药丸积存下来,一夜服食,他死了。你想,我会那么做吗?」 银女瞪大眼睛。 「你搬来同我住吧,要什么有什么。」 「你骗我,你说你会给我零用。」她叫起来。 「可是你拿着钱逃走,我到哪里去找你?」 「我大着肚子,跑到哪里去?」她狡桧地说。 「银女,你并不是小白天鹅,我也不是瘟生,我们还是循规蹈矩的好,你若答应我把孩子生下来,一定有你的好处,出生证明书上登记的是你的名字。 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我若抵赖,便得不到孩子。而你呢,乖乖地在我家里休养一段时期,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当然会有合理的零用,但不是一天一千块。」 「我需要现款,我家里人等钱用。」 「不要紧,一切有商量,我会迁就你。」 「如果我不把孩子生下来呢?」银女要胁我。 我一点也不动容,木然说:「那是你自己的损失,你回『第一』去跳舞好了,再跳三十年也不关我事。」 她气馁,静静坐着呆想。 我随她去想个够。 过一会儿她问我:「生下孩子,你给我多少?」 「你想要多少?」 事情有七分光了,只要她肯开价就好。 银女竖起一只手指。 第10页 我笑,「这是什么意思?不会是一百块吧?」 我已经比昨天从容得多了,她到底年轻,而且也实在走投无路。 「一百万?」她轻轻地问。 「一百万?」我反问:「你要我在事后付你一百万?你究道一百万是多少钱?一个月赚一万也要赚十年呢。」 「你是女医生,有钱。」她很固执。 「我会考虑,我不会亏待你,」我以诚恳的语气说:「我会尽力做到你满意。」 「一百万?真的?」她又不相信起来。 我拍拍她的肩膀,「来,搬到我家来,我们先去置一些衣物。」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你要花那么多钱,浪费那么多精力?」 我又遇到这个问题。 每个人都这样问我,恐怕连小山都会问我。如果他想知道,他可以託梦给我。 「你……」银女忽然害怕起来,「你不是有什么坏念头吧,你恨我也恨我的孩子。」 我愕然,继而觉得悲哀,反问:「我象是一个毒妇吗?」 她用明亮的眼睛打量我,终于说:「不,你是好人。」 「谢谢你。」我说。 从那一剎那起,我与银女建立起交情,她除下武装。 我把她带回家。 女佣说:无忧已乘早班飞机回纽约。 她没有留信给我。 「二小姐说会打电话给你,」女佣说。我点点头。 我与无忧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显然不同情我的作为,所以索性回老家去。 银女在屋子里四处打量兜圈子,她胆子大,全然不知恐惧,象是到了老朋友的家里,双腿搁在茶几上,便取出香菸来抽。 我说:「你要戒香菸。」 「为什么?」 「因为对孩子不好。」我很简单地说。 「还要怎么样?」她带些讪笑。 「还要注意食物营养,身体健康,个人卫生。我会陪你去买一些松身的衣裳。」 她看牢我很久,说:「你是个怪人。」 「我是个正常人。」 「是吗?所有正常的寡妇都会千方百计留下死鬼丈夫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她呵呵地笑。 她问得这样原始,我如被利箭刺心。 大概我的面色很惨,她居然说:「对不起。」一脸的同情。 「不要紧,我们要在一起生活几个月,不必斤斤计较。」 「闷死人!」她说。 我不再去搭腔,这一项协议已经达成,她已接受我的条件,现在就要看司徒几时跟陈家宣布这件事。 下午我带她出去买了好些衣服鞋袜,不理她的品味如阿,我抓主意替她选择颜色素净、款色大方的裙子,平跟鞋,连内衣都买了一大堆。 售货员同我熟,笑问:「是你的朋友?」指银女。 「是我的妹妹。」我随口说。 「几时生养?」人家顺口问。」 「八月。」我说:「年纪轻,不懂得照顾自己,没有我怎么办?」我捧起大包小包。 「陈太太,你真是难得出来逛街购物的,」售货员说:「工作很忙吧,今天放假?」 「放一年长假。」我拉着银女走。 我们到咖啡座坐下,我替她叫牛奶及三文治。 她忽然哭了。 我递手帕给她:「发生什么事?」 她说:「你为什么告诉人,我是你的妹妹?」 「顺口而已,费时解释。」 「你不觉得我可耻?」她又问:「你不怕我带衰你?」 我愕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发觉她仍然有着孩子的天真心态,她与崔露露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她还是那么原始,对传统的道德观念是那么认真,她把自己列入「坏人」的行列。 我看着她笑丽而野性的面孔,我问:「你愿意做我的妹妹?」 她擦干眼泪,「不,我是我自己,我不会高攀什么人。」 我说:「我带你会剪髮,天气热,长头髮太辛苦。」 她发脾气,「我不去,我累了,要回家睡觉。」 「好,回家也好。」第四章 展开身世调查下午她躺在无忧的房内,司徒来找我。 他带着一位客人,一个毫不起眼的中年男人。 司徒介绍:「李先生,精明侦探社的办案人员。」 李先生向我点点头。 司徒说:「这案子一切交给李先生,至少我知道,小山生前是不是认识王银女女士。」 我点点头。 「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无迈,我喝过你们的喜酒。」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不响。 隔了一会儿,司徒又说:「真不晓得陈小山这样风流,为的是想证明什么。」 李先生坐下来,向我们报告:「王银女艺名梅吉莉,梅吉莉在英语是水银的意思。替她取这个艺名的人是她在『第一』的妈妈生莉莉安周,由此可知这女人有一定的水准。」他的声音平谈到极点。 银女,梅吉莉,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妈妈生恁地幽默兼好心思。 王银女是「第一」的新血。她并没有每天上班,只是在银根短缺时客串下海。 「『第一』客人极多,我们尚未查到,陈小山先生是否该地常客。」司徒说。 我说:「我相信那位妈妈生一定记得陈小山,他是个阔客。」 李先生稍露一丝无奈,「但是她不肯说。」 一个厉害的角色,毫无疑问。 「王银女十七岁,父亲失踪,母染有毒癖,另有妹妹四人,由六岁至十五岁不等。」 我浩嘆。 「念书至初中一辍学,无所事事,曾任化妆品推销员及百货公司售货员,十五岁到『第一』工作,开始甚得妈妈生欢心,据旁的小姐说,后因与莉莉安周争夺男朋友而交恶。」 我摇摇头,用手托住头。 「陈太太,换句话说,现在住在你家中的这位王银女女士,背景复杂,你要切切当心。」 司徒律师看着我。我知道,「引狼入室」这四个字就在他嘴边。 我说:「这一切都不重要,我们想知道的是,小山是否与她有关系。」 「容我再调查。」李先生说。 司徒说:「你有什么事,随时跟我俩联络。同时我找了一个可靠的女佣照顾你,免得你有什么危险。」 我说:「人之出,性本善。」 李先生忽然笑了一笑。他不贊同。 我说:「一个女孩子,父亲失踪数年——」 「不是数年,他父亲自她出世后就不知所踪。」 「什么?她有妹妹才六岁!」 「每个妹妹都不是同一父亲所生。陈太太,外边有些人品流复杂到不能置信,你要当心这位王银女。」 我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可怜的女孩。对于银女我还有什么要求? 「大部分资料来自福利署的姜姑娘,姜姑娘手头上的个案对王银女的调查很清楚。」 「怎么会?」我说。 「她是失踪少女,她母亲去报过案。」李先生说。 「多么不负责的父母!」 那李先生平板的面孔又露出一丝笑容,似乎见怪不怪地说:「社会的错。」 我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两个人告辞。 我进房去看银女,她正熟睡,买来的新衣撒了一地。 她是真睡还是假睡?有否窃听我们的对白? 我并不打算以贼那样防着她。我以不变应万变,她把我屋子拆掉都不要紧,至要紧的是她要把孩子生下来,我把这个目标认清楚,却好办事。 这四个多月的时间,说易过而不易过,只好见步行步,过一日算一日。 我坐在沙发上,时间总是会过,总会瓜熟蒂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凄凉地笑了。 若果我与陈小山有个孩子,何必伤这种脑筋?孩子……这些生在红尘中折堕的孩子,许多许多,都听天由命,如飞絮飘落,生命是一种漫无目的浪费。 司徒荐来的中年女佣准时来上工。她是一个伶俐壮健的中年妇人,黑裤白衣,看上去令人舒服。 什么都替我安排好了,我这一生充满因利乘便而发生的事,学业、事业、婚姻,从来不需要自己动脑筋,学校与家庭教育把我训练成模式里出来的淑女人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得控制我自己,依着轨道走到终点,不得出错。 小山的去世是第一个意外。 银女的出现是第二个意外。 我跟朱妈说:「看牢她。」 朱妈点点头。 我抓起手袋出门去。 第11页 第一夜总会在最繁华之地,华灯初上,不夜天在黄昏呈一种蛋白色,雾重,被刚刚的霓虹光管映得一片迷濛。 我不是没有经过这种地方,但从来不加以留意。 夜总会设在地牢,门口摆设着七彩相片,有守门的印度人持鸟枪而立。 我随音乐声拾级而下。 会内侍者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坐下,叫饮料。 我问:「莉莉安周小姐在不在?」 女待应说:「今天刚刚在,她在后面写宇楼算胀。」 「我想见一见她,我姓林。」我付女侍以小费。 她说:「好,请等我。」 有一两个女孩子在酒吧边打来打去笑闹。 年轻而美丽,大胸、蜂腰,皮肤紧绷,而银女不过是她们其中一名。 我呆呆地看着她们,一个个穿着薄料子的晚服,品味比许多参加大型舞会的名媛为高。说什么仪态学问气质,换了我做男人,我也会被这种野性的美所吸引。 我呆坐半晌,适才的女侍过来问我:「周小姐问你有什么事。」 我说:「私事,请代为通报。」我又付出小费。 我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财可通神。 女侍嫣然一笑,翩翩走开。 我呆半晌,咱们这些良家妇女实在对自身估价太高。 看看这个温柔乡,还不是红牌阿姑,已有这样的风情。 又过半晌,女侍过来说:「周小姐请你进她的办公室,请跟我来。」 我尾随她背后。 夜总会后面别有天地,装修得中规中矩的写字楼格局,女侍敲两下门,替我推开门,示意我进去。 我进去。 有一个年轻女子坐在粉红色的办公桌后面,正在抽菸,见到我,便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请坐,林小姐。」她说。 我有点好奇地打量她这写字间。妈妈生还要办公桌?做些什么?她背后还有同色的书架子呢,零零落落地搁着几本书,一併的粉红色。互相行注目礼之后,我说:「我找莉莉安周小姐。」 她抬一眼眉,「我就是莉莉安。」 「你!」我惊唿。 莉莉安周是个厉害的妈妈生,应是四五十岁的老虔婆,怎么会是她?她扁扁的面孔眉清目秀,不过二十五六岁光景,她有什么资格做妈妈生? 我连忙控制我自己,沉下气来。 脱节了,我坐在象牙塔里,与外界完全脱节,被原有的传统思想影响:家庭主妇一定是胖胖的,欢场女子一定是狐狸精,大学生是纯洁的。 正象电影版本的红楼梦必然把王熙凤塑造成一个阴沉的中年妇人,而实际上王照凤死的那年,不过二十三岁半。 我真笨。 我即刻道歉,「原谅我有眼不识泰山。」 莉莉安笑起来,她说:「这位女士找我有何贵干?我们素昧平生。」 啊,出口成章,弓经据典呢。我憷然而敬,可笑咱们良家妇女永远认为风尘女子俗不可耐,目不识丁。此刻莉莉安周的姿态比一般公关小姐还高出许多倍。 我不能忘记「梅吉莉」这美丽的艺名也是出自她的手笔。银女——梅吉莉,这位妈妈生简直已具才女雏型。 她笑口吟吟地看着我。 我说:「周小姐,你这么聪明,一定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你是一定记得的。」 她收敛了笑容,轻轻嘆口气,不置信地问:「你也是来找丈夫的?」 我说:「周小姐,你猜对了一半,的先生刚去世不久。」 「啊。」她放下一半心,知道我不是来跟她找麻烦的。 「他生前常来这里。」 周小姐说:「这位太太——」 「我本人姓林。」 林小姐,」莉莉安周改了称唿,「人已经去了,还追究什么呢?」 我淡淡地笑,「他在生的时候,我都不追究。」 「我相信你,」莉莉安周点点头,「一眼看就知道你是一个高贵的女人。」 我苦笑。 她点起一支烟,「你先生叫什么名字?」 「陈小山。」 「嘿!」她的香菸自嘴角掉下来,「是他!」 印象那么深刻,好极了! 「陈小山是你的丈夫?」她杏眼圆睁瞪着我。 我点点头。 「象你这样贤淑斯文的女人,怎么会嫁给他?」 我微微笑,「这个故事吗,足有二十年长。」 「是,我知道他故世了,是他的朋友说。」莉莉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我问:「你同他,有不寻常的关系吧。」 她反问:「陈小山同城里哪个女人没有寻常关系?」她狠狠咬着牙。 我忍不住说:「我。」说完看着她。 莉莉安周瞪着我,噗哧笑出来。「陈太太,我佩服你,我喜欢你,你这次来到底有何目的,我都会帮忙你。」 「谢谢你。」我是由衷的。 难得她有识英雄重英雄的感觉。 我说:「我想知道,你这里是否有一位小姐,叫做梅吉莉?」 「她!」莉莉安吸进一口气,「是,她在这里做过,后来给我赶了出去。」 「为了她同你枪男人?」我试探地问。 「咦,」她转过身子来,挺挺胸,「你还真知道得不少呀。」 我笑笑,「我只想知道,梅吉莉同我的丈夫,是否有一度很接近。」 她把两只手臂撑在那张粉红色的书桌上,凝视我,「陈太太,如果你不是那么斯文高贵,我真怀疑你有心理变态。」 「你怎么可以将你丈夫的风流债,拿出来这样子谈。」莉莉安说。 风流债。 我默然,她说得再正确没有,我的态度大方得失常。 她兇勐地吸一口烟,看得出情绪很受波动,我心中忽然灵光一现,明白了一大半。 我静静地说:「那个男人是陈小山,梅吉莉与你争的男人是陈小山。」 「你终于明由了。」她神经质地笑出来。 莉莉安转身为自己斟了一杯白兰地,大大地喝了一口,「你还想知道什么?」 「陈小山是不是眼梅吉莉亲热过一阵子?」 「是的。」她回答得很直接。 「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久。」莉莉安说:「约莫半年前。」 「他们一直有往来?」 「去年十二月,圣诞节,陈小山自跟我在一起。过年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他跟梅吉莉的事,这小妞没义气,我把她自垃圾堆里拣出来,提拔她成材,好不容易培养得她看上去有个人的样子,她同我来这一招。」莉莉安恨恨地说:「我沉不住气,便轰她走,从我这里出去,通行站不住脚,近三五个月都没有看见她,不知她如何。」 我点点头。 我想知道的也不过只有这么多。时间上很吻合。莉莉安忽然苦笑起来,她说:「其实她傻还可以原谅,我傻就不可原谅。在陈小山眼中,我们算什么? 为了陈小山,值得吗?」她象是对我倾诉。 我不响。 莉莉安与刚才的镇静简直是两回事,她说下去,「后来我才知道,只要崔露露一来香港,他便绝足『第一』,我实在太傻了,我有这憧憬,我还以为……」 她用手指抹一抹眼角,拾起头来,「人家崔露露是大歌星哪,我拿什么同她比,今天见了你,更证明我妄想,女人……女人真可怜。」 我说:「谢谢你,周小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说你自垃圾堆把她拣回来,那是什么地方?」 她摆摆手,「我累了,陈太太,我们已开始营业,改天再说吧。」她很颓丧地说。 我不怪她。 「再见,周小姐。」我站起来预备离开。 「陈太太——」她叫住我。 「你是不是认为我很可笑?」她神经质地问。 「你指哪一方面?」我反问。 「曾经我以为陈小山会娶我。」 我问:「他暗示过你?」 「没有,是我痴心妄想。」 我摊摊手,「嫁与他,又有什么滋味?说到可笑,我岂非比你更可笑。」 她凝视我,「陈太太,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想交你这个朋友,有什么事,你下来找我。我替你摆平。」她拍拍高耸的胸脯。 「谢谢。」我转头离开。 她派人一直送我到门口。 我不会以为她爱上陈小山,她只不过想找一个归宿,但是她选错了对象。 不但是她,连崔露露都同样失败。而银女,她毫无意识地要与莉莉安斗争,在她简单的心目中,赢得莉莉安就是赢得全世界。 第12页 这么多女人,为着不值得的男人,闹得丑态百出,肠穿肚烂,如一群扑火的灯蛾,焦头烂额,万分悽惨。 到家,朱妈正服侍银女吃晚饭。 见到我,银女说:「你回来了。」 我疲倦地笑,「是的。」靠在沙发上。 「你去出诊?」她天真地问。 我摇摇头,「不,我休假,我出去找朋友。」 「过来吃饭。」 「银女,我要带你到医生处检查。」我尽量把声音放得很柔和。 她万分不愿,过一会儿她说:「你为什么不替我检查?」 「我没有仪器。」 我说:「我陪你到朋友那里去,你放心,从头到尾我会陪着你。」 她想了很久,点点头。 我松一口气。 她坐在我身边,「不吃饭?你看上去很疲倦。」她仿佛很关心我。 我笑了,「你对我不错呀。」 她认真地说:「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 我有点感动,拍拍她的手,「我吃不下,你去吃,朱妈做的饭菜还配你胃口吗?」 她点点头,「很好,如果这是我的家,我说什么也不离开。」 「我希望你把这里当是你的家。」我看着她。 「如果你真的是我姐姐——」她很冲动。 我说:「把我当成姐姐好了。」 「但是至多在半年后,我还是会离开这里,又开始流浪生活。」 「我会安置你,让你有一个自己的窝。」 她静默。 「相信我,银女,在这一段时间内,你必须相信我。」 她回到饭桌去。 问铃响,朱妈去开门,进来的是司徒律师。 我连忙迎他入书房。 他压低声音,「你去过第一夜总会?」 我一怔,「好灵通的消息。」 「老李的人看见你进去,」司徒白我一眼,「这种闲杂的地方,你也够胆去探险?」 「我查到了,孩子是小人的。」我说:「那妈妈生证明那一段时间小山的确与她在一起。 司徒犹疑,「这种女人生活很乱,不见得只得陈小山一个朋友。」 「但至少增加了可能性。」我说。 「无迈,你倒是有点办法,老李派了探子下去,给打手轰出来。」 「女人与女人,」我嘆口气,「到底好说话些。」 司徒不以为然,「无迈,你怎么跟她们一样。」 「不一样?是不一样,我运气好多了,我生活在一个什么都有的环境中,而她们,她们出自泥淖,堕入风尘。将我放在她们的处境中,可以想像我不及她们一半。」 司徒很讶异。 「不说这个了,」我说:「我还想见一见她的家人。」 「我们有线索,我叫老李那边的人陪同你去。」 「不,不好。」我摆手。 「那么我叫福利署的姜姑娘与你同往。无迈,不得与我讨价还价,那种地方,我决不允许你单刀赴会。」 「呀,」我说:「司徒,你对我这么好。」 他面孔忽然胀红。「多年老朋友,说这些来干什么。」 朱妈敲门进来,「季先生电话。」 司徒看我一眼,「我先走一步,无迈,你自己当心。」 我送他到门口。 银女说:「那不是你的男朋友吧?」 「哦,当然不是。」 「我不喜欢他,他做人闪闪缩缩。」 我哑然失笑,司徒要是听见这样的评语,不气炸了肺才怪,堂堂大律师呢。 我接过电话,季康说:「今天晚上有月亮。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做《没有月亮的晚上》,葛兰主演。了不起的影片,你看过没有?」 我嘆口气:「季康,你胡乱诌什么啊。」 「凤花雪夜呀。」 「季康。」 「无迈,出来见见我好不好?」 「不行,我没有精力。」 「无迈,二十多年来,你未曾为自己活过,陈小山已经去世,你应已回復自由身。」 我说:「做完这件事,我便是个自由的人,还有几个月而已。」 季康无奈地道:「我越来越觉得不能原谅你。」 「季康,」我轻轻地说:「不要等我,真的不要等我,不要再浪费你的时间。」 「你这个可恶的女人!」 「季康——」 「一切是我自愿的,好了没有?出来好不好?」 「我实在走不开,你到我们这里来好不好?」 「你现在又不是一个人住。」 我问:「你不能爱屋及乌?」 「太难了,无迈。」 「晚安,季康。」我放下电话。 银女看我一眼,「那才是你的男朋友?」 「也不是。」我微笑。 「你完全没有男朋友?」她不置信。 「没有男朋友又怎样?活不了?」 「你是一个特别女人。」 我抱着沙发的垫子,「每个人都那么说,连我自己都觉得特别起来。去休息吧,明天我们去看医生。」 我带银女全身检查,唯恐她有什么病。 我心中略带歉意。这跟带一只小动物到检疫站有什么不同,自然不相信她。 司徒把我猜得太天真了,而又把银女看得太罪恶。 相熟的医生把银女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她同我说,预产期在九月十一日。 我想,到那个时候,天气应该凉快了。 我问:「产妇没有什么吧?」 「出乎意料的健康,大腿上有些皮肤癣,微不足道,擦几天药就好。手甲脚甲太长,头髮要清洗,你可以嘱咐她。」 「胎儿没问题?」 「很正常。」 我忽然好奇起来,「是男胎还是女胎?」 医生笑,「真的想知道?」 我点点头。 「下个月来做素描。」 我笑了。 「记得与她定期来。」 我带银女离开医务所。 「看,就要做母亲了,感觉如何?」 银女说:「我从来没想过要把他生下来。」 「喜欢男抑或女?」我问。 她茫然答:「没想过。」 「我们先洗一个头,来,我知道有一家店,师傅手艺了不起。」 在理髮店里,我们俩啜着咖啡,象是多年的老朋友。 她说:「以前我的妈妈生也对我不错,不过她要靠我替她找客人,互相利用,那是不算的。」 我问:「你为什么要同她争?」 银女说:「谁叫她那么成风?」就那么简单。 她这个人,没有什么层次,真难想像陈小山会跟她一泡几个月。 我没有问,我并不想知道陈小山与她的详情。 自美容院出来,银女容光焕发。到底年轻,给一顿吃的,睡饱了,略加修饰,便恢復旧观,可以想像到这么一个人材,为「第一」拉过多少客人。 尽管沦落多年,银女的五官仍然稚气,大眼睛,微肿的眼泡,略深的肤色,都象一个刚刚运动完毕,正在不知为什么赌气的孩子。 她必然有她的客路。 以后的四个月里,我要与她一齐度过。 「孩子生下来以后会怎么样?」她忽然转头问。 我假装讶异,「我不是同你说过了?」 「没有,」她眨眨眼睛,「你没有说清楚。」 「我喜欢孩子。」我说。 「你会养大他?」她问。 我不欲轻敌,也不想节外生枝。我继续瞒着她,「我会雇保姆。」 「没有带过孩子吧?」 「很遗憾,没有那样的机会。」 「我带过妹妹。」她说。 「你有好几个妹妹?」 她点点头,「我妈妈身体不好。」 「有没有回去看她?」 她忽然很厌恶地说:「我一辈子也不要见她。」 银女掏出香菸盒子。 「丢掉它好不好?你答应过的。」我说。 她耸耸肩膀,缩回双手。 「从来没有人这样耐心地陪着我,我看得出你是真心的。」她说。 我忍不住又微笑。 「当然,」她不甘示弱,「你是为了我的孩子,但是……」她象是辞不达意,「但是你对我很好。」 第13页 我拍拍她的手背,「我明白。」 「福利署的姜姑娘也很好。不过她忙,她要照顾很多人,而且她说话道理很多。」 「你疲倦了吧,你在家休息,我出去一趟。」 「晚饭回来吃吗?」她象是很盼望我早回来。 我一时有点无措,从来没有人对我有这种纯洁的留恋。季康……会用银女的口气,季康不算,手康有他的目的。 我说:「我两个钟头就回来。」 我出门时向朱妈使一个眼色。 精明侦探社的老李与我同访姜姑娘。 她出来的时候,我身不由已迎上去,敬慕地说,「久仰大名。」我是由衷的。 姜姑娘意外地说:「陈太太你太客气了。」 她很年轻,才二十三四岁,看得出大学刚出来,满怀热情为社会服务,也许再隔几年就会变老油条,但此刻她明媚的外表与秀丽的声音都使人如沐春风。 我的毛病是把所有人都想像成中年人。可是到见了面,才发现自己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连老李都一定比我年轻。 「陈太太,我可以帮你们做什么?」 「王银女。」 姜姑娘马上皱上眉头,「哦,她。」 「可否提供有的关王银女资料给我?」我问。 「我们的资料是不公开的。」姜姑娘说。 「这我知道,可是——」 「你们不会是电影公司来找剧本素材的吧。」 「当然不是。」我报上身份,「我们绝对不是娱乐圈的人。」 「陈太太,你不知道,我们叫人烦怕了,不过无论怎样,我们对人都不想说太多,」姜姑娘停了一停,「这位王小姐是个麻烦人物,我不知道她跟你有什么纠葛,但是我们现在还在找她。她上次报的地址是一个朋友的家。」 「她没有幸底?」 「有,怎么没有。两次高买,一次偷窃,还有一次带毒。」姜姑娘说:「好了,到此为止,我已经说得太多。让我提醒你们,她仍是未成年少女,找她签合同不生效,要有她父母的贊同才行。」 我苦笑,「姜姑娘,我再说一次,我真的不是电影公司的老闆娘,你不相信可以去查。」 「你仿佛很关心她。」姜姑娘说。 「理由跟你一样。」我说。 「我没有理由怀疑你,陈太太,但社会中这种问题少女是很多的,童年几乎在女童教导所度过,我不知道你想怎么帮助她,但是,你帮得了几个?」 我忍不住问:「你呢?」 「我?」她说:「这是我的工作,我的酬劳是薪水,我必须耕耘,但陈太太为的是什么?」 我说:「姜小姐你太谦虚了,你是一个很好的社会工作者。至于我,就是为了一对老人家。」 姜姑娘扬扬眉头,她当然没听懂,也不愿多问,我们告辞。 老李说:「陈太太其实不必问她那么多。」 我转头看牢他。 「姜姑娘有的资料,我们都有。」 「为什么不早说?」我啼笑皆非。 「我以为陈太太想印证一下。」 「她家在什么地方」? 「她母亲住九龙城。」 「哦。」 九龙城,一个烟雾瀰漫的神秘之都。 老李又说:「真正的九龙城并不是游客想像中的九龙城。」 他很煞风景,不过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不会留什么余地。 「无论什么,都不是想像那样一回事。」我说。 他欲言还休。 「老李,你也觉得我不可言喻吧。」我慨嘆地点点头。 「做这种麻烦的事,与我自己有什么益处?但是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苦衷。」 老李说:「正如刚才陈太太所说,是为了两个老人家。」 是的,这是我愿意相信的理由。 「我总得去她家里看看,免得一无所知,到底未出世的婴儿,有一半是那边的骨肉。」 老李说;「陈太太,今天夜了,改天吧,你不急吧。」 我说:「我们改后天。」 这一次是我第一次来九龙城。 第一次,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大白天,太阳很炽热,风大的缘故,可以忍受燠热的空气,旧楼台上晾出的衣服吹得飞舞,我咪起眼睛,用手遮住额头,往楼上看,深深的露台破落万分,颓垣败瓦,似黑色的深洞,里面鬼影幢幢,一天的灰沙。 「这房子将拆了。」老李皱上眉头,「十分污秽。」 我心一动,「你同她母亲联络过?」 老李坦白地说:「我想不用预约,我们没有电话。」 「我自己上去,」我说:「老李,你在楼下等我。」 「陈太太,我想我还是陪着你的好,我在门口等你比较安全。」 甫踏上楼梯,我明白老李为什么会那么说。 楼梯间没有灯光,布满土地神位,香火飘缈,不知飘向何处,住户要什么样的神来保佑他们平安呢? 我很震惊,楼梯用木板制造,踏上去有吱吱咕咕的响声,没有扶手,两边墙壁骯脏得不能置信,老李扶着我上去。 我问:「几楼?」 「三楼。」 我们走到二楼转角,突见人影一闪,老李本能地用身体挡住我,只见梯间扑下的是一个女孩子,长头髮,穿最流行的网孔装,一双尖头高跟鞋足有九公分高,走这么崎岖的楼梯也不怕摔死。她嚼着口香糖,看见我们,停下脚步,好奇地观望。 这时我的眼睛渐渐习惯黑暗的光线,只觉得她长得十分标緻,才一瞬间,她已经冲下楼梯,一路发出拍拍的脚步声,显然这条楼梯难不倒她,看样子人生的道路也难不倒她。 我苦笑地跟老李说:「没想到这里是美人窝。」 老李忍不住加上一句,「为什么一般千金小姐都长得似一团番薯?」 我补一记:「上帝是公平的。」 梯间散漫着一阵恶臭。老李趋向门前,用手拉一拉门铃。那是一条铁线,通往木门里的一支铜铃,清脆地响了两下。 我好奇到极点,也诧异到极点。怎么可能还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老李象是看出我的心事,他并没有看我,只见喃喃地说:「是的,是社会的错。」 我并没有笑出来,我们站了很久,才听见脚步声前来开门。木门上的一个小方格被打开来,才张望一下,大门就开了,我看到福利署的姜姑娘。 「陈太太。」 「姜姑娘?」我有意外的喜悦,象是他乡逢故知一般。 相信对方也有同感,马上问,「陈太太怎么也来了?」 「我找王银女的家长,同他们有重要的事商量。」 姜姑娘今日一身白衣,清慡的圆面孔,坚毅的神情,站在污秽的背景前,就象一位天使般。 「姜姑娘,你一定要帮我的忙。」我踏前一步。 「这是我的职业。」她微笑,「既然来了,大家进来吧。」她掩上门,显然是这里的熟客。 「姜姑娘已经来过多次了吧。」老李问。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这两年来我抽空就来。」 「开头是她们向你求助的吗?」我说。 姜姑娘答:「曾经一度,银女踪过两个月,惹出很大的麻烦。现在她又不见了,她母亲担心得很。」 我与老李面面相觑,这样的母亲还会担心女儿的下落?难以置信。 不过看样子,姜姑娘倒是相信的。 我们看清楚这层旧楼内院的间隔,一条狭窄的过路巷,刚容一个人走路,一边便是用木板隔出来的房间,郁热的空气根本不流通,不知谁燃着线香,奇异的味道带我们走入佛经的国度,并不难闻,唤醒我们的是无线电中的粤曲,柔糜地钻进耳朵,再也不愿出来,诉说一个女人,长久独居,等待她夫郎回来的故事,是王宝钏吗?我不能十分肯定,但她仿佛在要求我们打开心门给她进来。 「——陈太太,陈太太。」是老李叫我。 我回过神来。 「陈太太,」姜姑娘说:「我不怪你,真不是你所熟悉的世界。」 「她在哪里?」我问:「我是指王银女的母亲。」 「在那边一间房,请跟我来。」 我的脚步有点飘浮,跟着姜姑娘走过去,不知哪间房里的婴儿哭泣起来,良久,没有人过去哄他。 我想像中,银女的母亲应是一个贱肉横生的中年女人,yin欲过度,长着一双吊梢眼,叉起腰,很尖声音骂人,口沫横飞,…… 我来这里干什么呢,我怎么敢告诉她,银女在我那里?我真的胡涂,这么大的担子,这么重的责任。 「陈太太。」又是老李在叫我。 姜姑娘撩起一张花布帘,「这里」。她扬声,「九姑,有人来看你呢。」 第14页 房间里亦没有亮灯。一个穿深色唐装短服的女人背我们而坐,除了简单的一张木床,就是那张铁皮桌子。 「谁呀,姜姑娘。」那女人缓缓转过来。 我与老李跟她一照面,两人登时忍不住后退一步。 若是看到妖怪,或是扭曲奇特的丑面孔,都不会吃惊心跳。 但是我们此刻所面对的一张脸,却如图画中对牢白海棠吟诗的美女。 我张大了嘴,老李也把眼睛瞪得似铜铃。 在这么腌脏污秽的泥淖里,我们看到了真正的白莲花。 她年纪是这么轻!顶多只是三十二三岁,眉梢眼角充满沧桑,无奈绝望悲伤,但却丝毫不损她的美丽:标准的鹅蛋脸、悬胆鼻、小嘴巴、蓬头垢面,掩不住的憔悴,但仍不折不扣的是一个美女。 银女并没有得乃母真传,她只有母亲十分之一。 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她以犹疑的声音问:「姜姑娘,这两位……」 「他们可能知道银女的下落。」姜姑娘乖巧地说。 「呵,」她动容地站起来,「两位请坐。」 但四周并没有可以坐的地方。 姜姑娘暗示我坐在床边。 我坐下才发觉床上躺着两个熟睡的孩子,一式一样的面孔,闭着的眼睛带极长的洋娃娃般睫毛,五官的轮廓极象她们的母亲,才四五岁就已经是美人胚子。 一个惊奇紧跟着另一个惊奇,使我成为哑巴。 银女的母亲紧张而悲哀地问:「她在什么地方?」 老李向我使个眼色。 我无意地说:「她来向我借钱。」 「借多少?」这个美妇人焦急地问:「这位小姐。你有没有借给她?」 「她持着先夫的名片,要求借三千元,」我并没有撒谎,「我借给她一千元。」 「哎呀,我并没有钱还给这个小姐,」她怯怯地说:「姜姑娘,怎么办呢?」 她以为我是来讨债的。 「不不,」我不忍地摆手,「不是,我不等钱用。」 美妇松一口气。 我看着她苍白的面孔,不知如何称唿她好。 姜姑娘来解围,「我们都叫她九姑。」 九姑咳嗽起来。她用手帕掩着嘴,一直剧烈地咳。 老李变色,轻轻在我耳根说:「肺病。」 我更象是进入时光隧道。肺病,这是四十年代的传染病,现在一发现便可以注射特效药,怎么会拖延到这种地步。银女的母亲活脱脱象沙三少故事中的银姐托世,完全不属于现实世界。 她咳定了以后,喘息一会儿,愁苦地问:「这位小姐——」 我温柔地说:「我姓林。」 「——林小姐,银女还会来找你吗?」 「我想会的,她等钱用。」 「跟她说一声,叫她回来。」 「好。」 姜姑娘说。「她早说过,如果你戒了那东西,与那男人断绝来往,她自然回来。」 我听得入神,看得入神,九姑居然露出忸怩的样子来,说:「是我不好,我不配做她的母亲。」 这时候床上的孩子蠕动起来,一个醒了,张开骨碌碌的眼睛,另一个伏在她身上,还在睡,一看就知道是双生儿。 自生自灭的醒了,也不哭闹,认命地自床头捡到饼干,就塞进嘴巴吃起来。 老李站起来,「我们告辞了。」看得出他不愿意我在这地方久留。 姜姑娘也说:「我也有事,九姑,你必须自救,这样子下去,不是办法。」 「是是是!」她嗫嚅地应着,站起送客。 九站连身段都看不出是生过四胎的女人,真是奇蹟。 就在这时候,布帘「拍」地被掀开,房里又多一个女孩子。 「妈,你吃药。」她提着染满煤炭的瓦药锅。 女孩子敌意的看牢我们。 我点点头,这是银女的大妹了,约十二三岁。据说她不姓王,跟银女异父同母。但模样非常相似,比起她们母亲,无异十分粗糙,但站在外头,也有足够本钱,颠倒众生。 姜姑娘说:「我们走了。」 「姜姑娘,」九姑说:「下次再来。」 「我看看我几时有空。」姜姑娘慨嘆地说。 我们又经过狭长的过巷,我转头看,九姑一手撩起布帘,以目光送客。 大门忽然打开,刚才我与老李在楼梯的转角遇见的青春女郎持汽水罐上来。 见我们离开,她失望说:「姜姑娘,你们不喝点东西才走?」 「下次吧,」姜姑娘说道,「我们有事。」 「姐姐有什么消息?」她问道。 呵,原来她才是银女的大妹,刚才那个只是老三。九姑在这种环境下,居然生了五个女儿。 姜姑娘不回答,反问:「你此刻在哪里做事?」 她一呆,随即撒谎:「南洋制衣。」 「制什么衣?」没想到姜姑娘顶尖酸,「舞衣?」 她陪笑,「姜姑娘——」 「你别跟姐姐的坏榜样学!」姜姑娘说:「我下次再来问你。」 「姜姑娘,」她不甘地自辩,「我娘的病等钱用,那个男人又摊大手板-一」姜姑娘摇摇头,推开门,与我们下楼。 一行三人都没有说话。回到街上,阳光刺目,恍如隔世。 司机看见我们把车子倒退过来。 「送你一程,姜姑娘。」我说。 她很大方,没有推辞。 我的心略略定了一点。 车子驶进市区,我又回到真实的世界。 姜姑娘在这个时候忽然喃喃自语,「我看我还是辞职算了,单是这一家人就帮不了。」 老李很同情地看她一眼。 到现在我已经非常喜欢老李这个人:敏捷、聪明,却不外露,又不爱说话。 「姜姑娘,让我再介绍自己一次:我是林无迈。」 她伸出手来与我一握,「我调查了,你是妇产科医官。」当然,否则她也不会随便上我的车子。 我说,「相信你明白,姜姑娘,银女跟先夫有点瓜葛。」 「以她的本性,她会不停地来要钱。」 我问:「应付银女,我应当怎么样?」 「丝毫没有办法。环境与血液都丝毫没有给她任何超生的机会,还有她那四个妹妹,将来她会依着她们母亲的老路走,直至灭亡。」姜姑娘很激动。 「那真没想到,」我轻轻说。「那么美,那么年轻。」 姜姑娘说:「你本人也很美很年轻呀。」 我胀红脸,讪讪的。 姜姑娘回答说:「九姑两年前还要好看,那时她还没有得病。」 可以想像得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男人,一个接着一个。 我说:「姜姑娘,我想同你吃一杯茶,你肯赏脸吗?」 「有事同我说?」她很懂事。 我点点头。 才二十多岁的人已经这样成熟稳定,姜姑娘真是不可多得的一个女子,将来谁娶了她,是真有福气的。 「陈太太,你的身份也很神秘,如果你不介意我多嘴——这真是职业病,对于人家的处境,我总是来不及的发表意见——假使银女只是你丈夫生前的女朋友,你就不必追究太多。」 「我认为人类的智慧,你应当知道,开始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姜姑娘说。 我说:「我也知道。」 「你当然知道,我有这个信心。」 「一杯咖啡?」我再试探地问。 她微笑,「我的职业令我认识很多不同的人。」 司机把我们载到咖啡座,面对整个香港,蔚蓝的天空澄得很,完全是小学生作文的好题材。两个世界,完全是两个世界。我想,这样的阳光生生世世照不到九姑的一家,我低下头转着咖啡杯子。 姜姑娘耐心地等待我开口。 我终于说:「姜姑娘,实不相瞒,银女此刻在我家中。」 她睁大眼睛,一脸的不置信。 「她住在我家,已有十来日了。」 「是她自愿的?」 我点点头,「我不致于会愚蠢得拘禁未成年少女。是,是她自愿的,难就难在这里,假使她要拉开门走,没有人可以阻止她。」 姜姑娘略为不安,「以银女的为人,她随时可以咬你一口,告诬你。」 「那我倒不怕,」我说「我有证人,现在我家里有全职女佣,她可以告诉每一个人,大门并没有上锁。」 「为什么,陈太太?」 「为了很复杂的理由。」 「陈太太,我真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是为了什么。」 「我有律师会随时忠告我。」 第15页 「你要当心,陈太太,」每个人都叫我当心,「象银女这样具兽性的女孩子,不知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我已经想过最坏的一步,所以你得答应我,姜姑娘,有什么事,你会帮我,因为,你清楚银女比我更多。」 姜姑娘无奈地说:「我说过,这是我的职业。」 「谢谢你。」 「我想通知九姑一声,你可以把地址给我吗?」 「我会对九姑说,银女住在朋友家。」我说。 「当然,我想我们应该这样做,并且……假如她们需要什么帮忙——」 姜姑娘摊开手,「谁帮得了她们?刚才你也见过,这根本是根深蒂固的社会问题,谁救得了她们?」 我低下头,「或许银女在我那边会得好转。」 姜姑娘摇摇头,「你太乐观了。」 我取出钞票,姜姑娘接住我的手,她抢了帐单。 有人说:「两位女士真客气。」 我一抬头,是季康。 「呀,来,我同你们介绍,季医生,」我笑,「这位是姜心仪小姐,我的新朋友。」 季康答说:「我约她,她老是说没空,原来是姜小姐面子比我大。」他拉过张椅子坐下来。 姜姑娘很大方,也跟着我们微笑。 我说:「我们刚要走,你呢?」 「陪家人来吃这里的蛋糕,」季康向另一方努嘴,「也差不多了,我送你们回去。」 「我有车子,你送姜姑娘吧。」 姜姑娘连忙说:「不用了,我住得很近。」 季康讶异说:「『姑娘』,你是护士?」 「不,」她笑答:「我做社会工作。」 「啊,难怪,来,姜小姐,我送你。」 我们在门口分手。第五章 野性难驯回到家,我知道事情没有想像中太平,一打开门,就看到银女与一个年轻男人在咭咭笑,一边喝啤酒吃花生米,一边听音乐。 我说,「怎么,是朋友吗?介绍我认识呀。」 那个小阿飞转过头来,我顺手关上音乐。 银女说:「这是我的朋友尊尼仔。」 我很客气的说:「派对该散了,再见,尊尼。」尽量不使面孔露出不快的神情。 银女还识相,向小男朋友使一个眼色。他显然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衬衣团得稀皱,有点依依不捨,他也向银女使个眼色,两人眉来眼去,热闹得很。 银女把我拉至一旁,偷偷的说:「有没有一千块?」 我扬起一道眉:「有什么用?」 「尊尼手头不便。」 我问:「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银女忽然固执起来,「他是我的好朋友。」 我只觉得这件事一开头就简直无法收拾,但是现在不给她,又令她下不了台,造成反感。 我多希望身边有个人做白脸,好使我这个红脸脱险。 正手足无措,朱妈忽然过来说:「要多少?」 银女竖起一只手指。「一千。」 我松出一口气,还假意说:「朱妈,别给她,做惯手势,我连你都开除。」 朱妈真是个女拍档,用手挡我,自口袋掏出五百元钞票,「就这么多。」 银女也不再讨价还价,接过就塞给小阿飞,他就得意洋洋自顾自开门走了。 我不再出声,回自己房间。 真是麻烦。 与银女共同生活四个月都那么烦恼。 如果她是我的女儿,我情愿生癌。 姜姑娘说得好,如果我要想救活银女,我就太天真了。 朱妈来叫我吃饭。 我刚淋完浴,用毛巾擦身子,感激之余,忽然很孩子气地道:「谢谢你救了我,你是女黑侠木兰花假扮的呀?」 朱妈一呆,「什么?」 「没什么,刚才多亏你。」我把钱还给她。 「太太,我看你也够头痛的。」她替我收拾浴室,「谁要了你这样的媳妇,怕没修了七世。」 我心头一亮,笑了起来,难怪我要做这样荒谬的事。 这跟干革命一般的有痛苦的快感。餚,我赢得了全世界的同情。我套上松身衣服,到饭厅坐下。 银女有点忐忑不安。 「怎么,吃饭呀。」我说。 「你没有生气吧。」她似乎过意不去。 我讥讽地问:「你还怕人生气?」 她不响。 「以后别叫他来。」我见好便收蓬,「这种男人不是好男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好?你才见他一面。」银女不服。 我微笑,「这还不容易,向女人要钱用的断然不是好男人,好男人是赚了钱来给女人用的。」 「现在男女平等。」她瞪着我说。 「是吗?那为什么你有身孕,而他没有?」 银女气馁,「做人要讲义气。」她又找别的题目。 「你妈妈对那个男人也顶有义气,为什么你不贊同?」我缓缓地问。她跳起来,握紧拳头,看牢我。 我也看牢她,咱们两个人象竖起了毛预备打架的猫,大战即将爆发。 「你都知道了?」她问。 「我去看过九姑。」 银女恨恨的说:「我恨,我恨她。」她大哭起来,「我巴不得杀死他,我要亲手杀他。」银女语无伦次。我连忙放下筷子过去搂着她,她伏在我胸前,抱紧我的腰身大哭。 「来来。」我拍着她的背哄她,「不怕不怕。」 朱妈静静在一角观看。 「有我在这里,什么都不必怕。」我喃喃地说。 「你千万不要照你母亲的老路走,你为她不平,我何尝不是为你不平,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听我的话,我不信你是个烂苹果。」 她渐渐平伏下来,朱妈绞来湿毛巾,我替她擦掉眼泪鼻涕,天呵,她额头还长着密密的茸毛,如果她真是我的女儿,我只好去跳楼。 「去吃饭。」我说。 我自己喝半碗汤便难以咽下。 朱妈说:「太太,我帮你做几个清淡的菜。」 我疲乏的摇头,「吃不下。」 「你已经瘦了一圈了。」 我又摇摇头。 银女匆匆的吃着,狼吞虎咽。 社会的错,我嘲弄地想:活生生的证明。她有朝一日会向善吗?不要紧,她底下还有四个妹妹会得承继她那伟大的错的事业,一直错到底。 我用手撑着头。 银女放下筷子,过来坐在我对面。 「有桑子冰滇淋,」我说:「叫朱妈拿给你。」 她忽然说:「我不给他钱不行。」 「怎么不行法?」 「他会离开我。」 「求之不得呢。」 「他离开我,别人就会欺负我。」 「谁?」我问:「你可以报告警察,这是个法治社会。」 「我怕。」 「怕什么?会有人保护你。」 「怕没有人爱我」她率直得可怕,「怕寂寞。」 我的鼻子一酸,泪水涌上双眼,硬硬地忍住。「啊,」我淡淡地说:「原来是这样,我不是在这里陪你吗?」我们都为这类恐惧而付出庞大的代价。我浩嘆,莫论是女医官或是问题少女,我们都为怕寂寞而付出残酷的代价。 「你只是为了孩子,」她说:「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人会理我。」 「将来孩子也会陪你——」 「我不要他,我不要他!」 「——你会认识新的朋友……我们都怕失去爱,但是这个男人是否真的爱你?抑或他象你妈妈那些男人?来了去了,你又多个妹妹。」 「我恨她,我也恨我自己!」她发起蛮来。 「别激动。」我按着她的手。 「大家都累了,休息吧。」我说。 银女又嚎哭起来。 我在一旁静静的等她发泄。 她渐渐哭得倦了,蜷伏在沙发上睡去。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朱妈将窗子开了一条fèng,细条子的百叶帘成幅轻轻拍动,象是有谁挣扎着钻进来。会是谁呢? 小山? 旧屋里-匹匹的比利时花边纱帘已经拆下来送给无忧,陈小山繁华的世界已经告一段落,他的花团锦簇一去不再。我转了个身。 一直嫌他选的床太软,几百只弹簧,率率直直,无处不在,现在置了张简单的小床,又嫌窄。 做人更是如此,这样不满,那样不满。嫌这个嫌那个,一回头,半辈子已经过去。 隔壁房间的银女不知睡熟没有。 帘子仍然晃动,终于我起床把窗户关紧。 第16页 第二天我起床在看报纸,银女起床来便找吃的,朱妈把她餵得好,我只觉得她已经胖了,腹部微微隆起,样子很秀气,并没有挺胸凸肚。我很喜悦,我们又挨过了昨天,今天是全新的一日。 银女扬声:「喂,你怎么老不吃东西?怎么,是神仙?」 我微笑,放下报纸,捧起茶杯。 「减肥?」她问。 我仍然不出声。 「我想出去走走。」她坐过来。 我呷一口龙井,「我陪你去。」 「你不方便去。」 「那是什么地方?男厕所?」我微笑。 银女很诧异,「有时候你也很有趣,会说一些笑话。」 「谢谢。」我说:「今天我们不出去,我教你打毛衣。」 「不要。咦,打毛衣!」 「那么学英文。」我说。 「会说英文。」她挺挺胸口。 「是吗,」我点点头,「原来你会英文,啊,失敬。」 她也笑了,「当然没你说得好,你别取笑我。」 「我们就这样聊聊天不好吗?」我诚恳地说:「这是难得的机会,你跟我有这个时间来交通。我做医生已有十年,从来没有放过假,我们是有相当缘份的。」 她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我,过一会儿他说:「本来我最不听话,不知为什么,你说什么,总是不能不听。」 我握住她的手,「我很感激。」 「因为你做的与说的一样,你以身……以身作则。」 我笑了,「你还在偷偷抽菸?」 「你怎么知道?」 我指指鼻子,说:「闻得见,快别抽了,朱妈替你买了口香糖。」 「以前我还抽大麻。」她似乎有炫耀之意。 「是吗?大麻能解决什么问题?白粉又能帮什么忙?一个人靠的意志力与一双手。」 她呆住,「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连姜姑娘都没有这样说。」 「姜姑娘给你搅得晕头转向,自然来不及说教。」我笑。 她笑了,躺在沙发上看杂志。 近中午时分,司徒同我说,他预备向陈先生宣布这个消息。 我沉默一会儿,问他:「你认为时机成熟了吗?」 「不是我认为的问题,而是他们已经支持不住了。」 「好,你同他们说。」我放下电话。 没有什么比心死更可怕,两位老人心一死,身体很快会放弃。司徒说得对,事情不能再拖。 我已同司徒约好,把陈氏夫妇认作我的父母,免得银女多心。 「——你听见吗?」银女不知说了什么。 「对不起,我没听到。」 「你真是奇怪,」她说,「我住在你家,你还要对我说谢谢,抱歉这些话。」 她停一停,「要是我永远能够住在这里就好了。」 「那也很简单,」我说。「将来你的家,说不定会比这里好得多。」 「说说而已——我想出去散散步。」银女说。 「去看朋友?找尊尼仔?」 她不出声。 我微笑,「我陪你到附近公园去坐坐,那些人,你能远就远着他们,你等我去换件衣服。」 我进房,找手錶时遍寻不获。 朱妈进来,「不见了什么?」 「金表。」 朱妈不说啥,眼睛却表露一切。 我解嘲的说:「一切都收起来,只剩一只表,我不能不戴手錶呀。」 「或许还在她那里,你带她下去走走,我来找。」 「尊尼仔来过又走了,我看不用费心。」我懊恼地说。 「那时你的表还没有除下来。」朱妈提醒我。 「不用多说了。」我深深嘆口气。 银女不是不喜欢我,但是她无法不做这些顺手牵羊、欺诈勒索的行为。一切已在她血液里,多说无益。 我与她到超级市场去,她显得精神百倍,吱吱喳喳,说这个说那个,非常合作。 我很沉默,直到瞥见她把一双丝袜偷进口袋。 我低喝:「你干什么?」 「没什么。」她的表情完全不象做错事,一点无所谓,象这是嗽口洗脸一样。 「放回去。」我忽然生气了。 她一呆。 「家里起码有一百双丝袜,你还偷这个干什么?为了三块钱做贼,划得来吗?亏你还在第一夜总会做过,没吃猪肉,也见过猪跑!还有这么瘪三格。」 她只好把丝袜放回去。 「以后不准在我面前偷鸡摸狗。」 她倔强地反问:「三块钱不做贼,三万做不做?」 我忍无可忍,「闭嘴!」 她果然闭紧了嘴巴。 我心中顿生梅意,我不是惩教署职员,我对这个女孩子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携带一些饮料食物到小公园坐下,我的感觉很迷茫,开罐啤酒,缓缓喝,象是坐在大学校园中,一转头,仿佛就可看到陈小山嘻嘻的走来。 「你生气?」银女又问。 「我生气有什么用?」我嘆息,「姜姑娘何尝不生气,你母亲也气呀。」 「她有什么资格生气?」银女讪笑,指的是她母亲。 我说:「她虽然不能自救,也想救你。」 银女一面孔的轻蔑。 我静静地说:「银女,我的手錶呢,还给我。」 我预备她抵赖一番,但是她没有,她自口袋取一出张当票,递给我。 「当掉了,」我不置信,「这么快的手脚。」 「我自窗口抛下给尊尼仔,叫他把当票取返,他自门fèng塞进来,我捡起放在口袋中。」 我一看,当了一万块,气得我笑出来,「好一双雌雄大盗。」 「谁叫你有钱不给我们。」她还理直气壮。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我对你好?」我问她。 「你是对我很好,但是我们手足要花钱呀。」她仍然不觉羞愧。 我呆呆地看着她,这是第二个世界里的人,不能以常理言喻。我问:「你决心眼尊尼仔混下去?」 「我没说过,看将来怎么说。」 「你有将来吗?你以为你有将来?第一混不下去,到小舞厅,小舞厅维持不住,再往下走。你看到你母亲?她就是你的镜子,你还不相信?」 她掩起面孔。 「银女,我老实告诉你,你别以为籍胎儿就可以要胁我,我再发觉家里不见什么,我就赶你出去。」我坚决地说:「你是个不可救药的人!」 说完了,我起站来,「回去吧。」 她很服从的跟我走,脚步已经有点蹒跚。 这样的母亲,生这样的女儿,现在这女儿也怀了孩子,将来她要生什么样的种子? 把这个婴儿放在最优良的环境中,他的品行会从血液抑或从环境? 我会不会替陈家找来更大的麻烦。 现在退出已经来不及了,胎儿稳定、纯洁的心跳,微弱的扑托扑托,小小的震动,已经刻骨铭心,虽不是我的孩子,却是小山的骨肉。 回到家门,我靠在门框上,有点目眩。 开了门,司徒迎出来,他身后是陈老先生与老太太。 「妈,爸爸。」我扶住他们。 司徒说:「他们一定要撑着马上来。」压低声音,「我已嘱咐过他们。」 他俩目不转睛地看牢银女。 瘦多了,我心酸地看着他俩,本来老人家还顶爱打扮,年年做新西装,每个星期上理髮店。不知怎地,才短短两三个月,完全落了形,满头白髮凌乱,皮肤松宽宽地吊下来,在颈边打转。 我强颜欢笑,「坐下来慢慢说,爸爸,这是我的朋友。」我把银女轻轻拉过来。 「啊。」老人的眼睛发出光采,转过头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说:「妈,你与司徒谈谈,我同爸爸进一进书房。」 老人与我走进书房,他的步履好象比较活跃,他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谁忍心说个「不」宇,我答:「没有证据说不是真的。」 「无迈,这件事又怎么好麻烦你?不如把她接到我们那边去,要不,你们两人一起过来也可以。」 「爸爸,不行的,司徒没跟你们说起这个女孩子的身世背景?很可怕的,我的金表一放下来,就被她当掉,又有稀奇古怪的人登门勒索……住我这里好,生下孩子之后,才交给你们。」 「这,太委屈你了。」老人很激动。 「爸爸,有人知道的委屈,便不算是委屈。」我微笑。 「无迈……」老人嗫嚅的问:「真的,我与妈妈真的要做祖父母了?」 「真的,」我说:「四个多月后,孩子会被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你们都是祖父母,孩子要靠你们扶养成人,你们要当心身体。」 第17页 「唉呀,真是的,我们都七老八十了。」他有点手足无措,但又露出一丝笑容。 「爸爸,司徒会随时同你们联络,你们回去好好休息。」 「有什么要我们帮忙?」 「没有,你们只要多多保重即可。」 「钱——要不要钱用?」 「现在不用,爸爸,司徒有分寸。」 「好,拜託你了,无迈,真是……」他的眼角濡湿。 我安慰他,「真是值得高兴的事,你看那位王小姐那么漂亮,将来孩子一定好看。」 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用手帕擦摸眼角,「那我与妈妈先回家。」 我陪他出去,他与妈妈两人拥抱在一起。 司徒带着他们离去。这个老好人双眼也润湿了。 银女同我搭讪,「你的爸爸妈妈象童话故事中的老人那样慈祥。」 我讽刺地说:「有什么用?你的兄弟没有钱花,这是不行的。」 她徒然尖叫起来,用手掩着面孔。 我喝止,「不准放肄。」 她嘶叫:「我不是不想学好,有时候我也想叫姜姑娘替我找一份工作,或是再重新读书,但是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给我机会。」她拉住我。 我嘆口气,推开她。 我不相信她没有机会。 「算了,银女,不必博取同情心了,还要什么花样?」我疲乏地说:「今天够了。」 「连你都不相信——」她追上来。 我再也不要听下去,我转向房间去休息。 朱妈跟我悄悄说:「找不到那只表。」 我把当票给她,「快去赎回来,这只表有纪念价值。」 朱妈啼笑皆非,「手脚这么快,真跟变戏法一样。」 我苦笑,数钞票给她。 「太太,你这一番苦心……」 我说:「快替我赎回表来。」 一万块,一万块在他们心目中,又能花多久? 下次再不见东西,我又该怎么办?我低着头盘算很久。如果无忧在这里,也许她可以给我做智囊,但是现在得我孤零零一个人……姜姑娘虽然热心,我不想对她透露太多,季康在这件事上并不同情我,司徒倒是可靠的,还有老李,现在统统也只有这两个人与我并肩作战。 这半辈子我不哄人,人也从来没哄过我,要我对银女软硬兼施,我实在没有经验,所以动不动与她斗起来,烦恼透顶。 过半晌朱妈提了表回来。 我失而復得,连忙戴上,用另外一只手按住,流下泪来。 是订婚的时候小山特地去买的,在外国买这种金表什么价钱,他那一掷千金的脾气总有人纪念,也许只有我一人这么做,相信他不会在乎。 在这一剎那我十分软弱。 「你哭了。」 我转头,是银女。 「让我静一会,别吵我。」我说。 「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乖乖地听话。」 我嘆一口气,「你又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我……」她似乎有点羞愧。 我终于把季康找出来。 我们去喝一杯酒。 他说:「如果你把头髮松下来,戴一副大耳环,穿件色彩鲜艷的裙子,你猜你是怎么样?」 「象老巫婆。」 他骇笑:「无迈,你怎可如此刻薄自己?」 「真的。」我抬抬眉,你们觉得我好看,不外因为我安份守己,没有自暴其短,告诉你,近四十岁的女人再去穿乞儿装,看上去就真象一个乞儿,少开这种玩笑。」 「假如你再结婚,爱到哪儿度蜜月?」 「这个『再』字真可怕,可圈可点。」 「你会选什么地方?」 「再结婚?」我不认为我会再结婚。 从头开始,服侍一个男人衣食住行,同他家人打交道,陪他出席宴会,为他的事业操心? 「我不认为我会再结婚。」 说出来,伤了他的心,不说出来,又导他升仙。 「你总有办法在我心中狠狠刺上一刀。」果然,季康这么说。 「我也怕失去你,」我说,「但做人还是老实一点好。」 「无迈,我太清楚你的性格,你甚至不会伤害一只苍蝇,但你伤我却不遗余力,为什么?」 「对,我知道,是我咎由自取。」 「季康,你老是自怨自艾,象个老太太。」我微笑。 他为之气结。 「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拍拍他的手臂,「既然出来了,应当开开心。 看,这些话本应由你说了来安慰我,不知怎地,居然由我口中说了出来,说糟糕不糟糕。」 他也只好笑。 我说:「医院里可好?」 「老样子。」他不愿多说。 「满医院的女护士都以沉醉的眼光看牢你,季大夫,你也应该动心。」 「不是我小器,无迈,我的终身大事,不劳你关心,我何尝不是一个潇洒的人,你让我同不相干的女人在一起,我也可以谈笑风生,风流倜傥一番,只是我爱得苦,也爱得深,怎么都轻松不起来,你饶了我吧,最近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无迈,你不是有虐待狂吧?」 我后悔约他出来。 也是我的错,把好端端一个季大夫搅成这个样子,我有说不出的难过。有些女人喜欢男人为她吃苦,而我却刚相反,若我爱季康,自然不忍他日子不好过,明明不爱他,不相干的男人为我神魂颠倒,又有什么乐趣?我并不是那种误解浪漫的女人。 季康勉强笑道:「好了好了,我要适可而上,否则你就要拂袖而去。」 尽管如此,喝完一杯,我也就不想再喝第二杯。 我同季康说:「这件事完了,我们再见面。」 他没说什么,双手插在袋中,低着头。 「不送我?」 「生你的气。」他懒洋洋地说。 「连你都那么现实?」我哑然失笑。 他说:「我伤了心。」他指胸口。 我扬手叫了计程车,「改天见。」我说。第六章 引狼入室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 我照例开启信箱,取出信件放进手袋,刚要按电梯,电梯转角飞扑出一个人,我还没有弄清楚是什么事,一把明晃晃的刀已经指着我的脖子。 一切象电影镜头一样,我立刻知道这是抢匪行劫,在报纸及电视新闻中看过无数类似的案件,临到我身上也并非稀奇的事。 其中两个人都蒙着面孔,拖着我往楼梯间走上去。 这是一层半新不旧的楼宇,只有六层楼,一瞬间已走到第三层,两个年轻的匪徒逼我坐在梯间,一把足三十公分长的刀指在我腰间。 「除下手錶,把皮包打开。」 我只得把手袋整个交给他们。一颗心象在喉咙处跃出来,手足发麻。 其中一个大声说:「叫她开门。」 我面如土色,「屋内什么都没有。」我哆嗦地说。 另一个要来强拉我的手,我挣脱,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勇气。 我问道:「要钱拿钱,不要乱来。」 「叫她开门,」其中一个把手中的门匙抛给我,「上楼去。」一边把现款塞进裤袋。 「上去。」两个人用力推我,那声音好不熟悉。 我忽然想起来,「你是尊尼仔!」我冲口而出。 那尊尼仔扯下蒙着面孔的手帕,「是我,又怎么样?」 我瞪着他,忽然之间不再害怕,「你也得讲讲道理,」我扬扬手腕,「这只手錶刚刚才赎回来,你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找上门来?你真把我当羊牯?」 另外一个劫匪目露凶光,「干掉她!尊尼仔,她已认出你,干掉她!」嘴里发出可怕的呵呵声。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事要杀人?就为这么点小事? 寒窗十年的女医生一条性命就丧在行劫的匪徒手上?这是天底下最荒谬的事。 「要钱拿去,不要伤害我。」我尽量冷静,身体贴着墙角。 「杀,尊尼仔,杀!」他仍在鼓舞,完全的兽性表现。 我不禁战慄,这种人没有神经系统。 尊尼仔犹疑,「把银女放出来给我。」 「你要她干什么?」我说:「她现在怀孕,与你有什么用?我不会让你伤害她。」 尊尼仔伸手,打我,「我叫你放她出来。」 我怒火遮了眼,掩住面孔,「你打我?」从来没有被如此侮辱过。 「我还要打。」他扑上来,手上扬着那把尖刀。 「住手。」 尊尼仔愕然住手,仍用刀指住我。 第18页 我的嘴角渗出血来,抬头向楼梯看去。 「我不准你打他。」是银女。 我急,「别下来,银女,回家!锁实门!」 尊尼仔恨极,把刀在我膀上一拖,「你再出声。」 我的肌肉裂开,血如泉涌,但并不觉得痛。 银女喝道:「马上放下刀,走!两个人一起走,否则一辈子不要见到你。」 「银女,一齐走,」尊尼仔说:「还在等什么?」 「一起走?不行。」银女说:「她会报警。」 「杀了她!杀呀。」那个帮凶还直嚷。 「不能碰她,」银女尖叫,「你们快走,不然来不及了,我保证她不报警。」 尊尼仔说:「不行!」 「你敢碰她,我一辈子不理你,看你到什么地方弄钱。」银女大声喊出来。 尊尼仔迟疑了一下。 银女说:「快走,我听见脚步声。」 尊尼仔转过头来对我说:「这次算你赢,走!」 他拉起同党唿啸而去。 我看着手臂上滴下的血,染红整件外套。 这真是个恶梦。 银女扑过来扶着我,「我即刻同你到医院去。」 我沉默一会儿,「不,我有相熟的医生。」 我用外套缠住手臂,走下楼。 银女跟着下来。 「你回家去,好好地坐着。」 「不——」她急得什么似的!一句话没说完、伏在墙壁呕吐起来,孕妇受不住血腥气一冲,肠胃绞动。 我只好扶着她一起到医院去。 伤口并不是很深,血却是惊心动魄的多及浓,我只觉得眩晕,仍不觉痛。 医生替我fèng针,银女坚持要伴我。 我也急,「大热天,你何苦动了胎气。」 她扯着我另一只手大哭起来。一头一脑一身的汗,一件裙子揉得稀皱。 我叫护士打电话给精明侦探社。 我已筋疲力尽,忽然眼前一黑,昏倒在手术床上。 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人问医生:「要不要进医院,会不会失血过多?」 是老李的声音,我挣扎着,「老李,你来了?真麻烦你。」 他立刻过来扶住我,一脸的关切。谁说这世上没好人?我还是乐观的,好人总比坏人多。 他问:「谁?谁伤了你?」 我虚弱地说:「普通的劫匪。」 「我不相信,陈太太,凡事不要瞒我。」他咬紧牙关,额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耸然动容,心中一丝感动。 「谁敢打你?」他压抑不住愤怒,「你这边面孔肿得稀烂,嘴唇都破了,手臂上fèng了十多针!我替你主持公道,我要那xxx死在我面前。」 我很震惊,老李至今才露出真性清来。 「银女呢?」我连忙问。 「她没事,她在另外一间房休息。」 我松一口气。 「是谁动的手?」 「明人跟前不打暗话,老李,我通知你来,自然不打算瞒你,你听我说。」 我把事情说一次。 他的神情渐渐缓和,看上去仍然是个四平八稳,貌不惊人的中年人,老李,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那个季先生应当送你回来。」他看着我说。 我红了脸,「他也不知道这种事情会发生。」 「不是这么说,单身女人应当有人陪。」 我支开话题,「最重要的是。我们是否应当报警。」 「报警?怎么报?」老李瞪大眼,「第一,银女不会指证他,其二,你不想得罪他来节外生枝,」「这到底是个法制社会,老李,有人要杀我,不为什么,就是为想杀我过瘾,坦白说,我吓得要死,我觉得应当通知警方。」 「这件事我会替你摆平。」 「什么?」 「你要相信我,就把事情交给我。」老李说。 「老李,这——」我说。 「我问你,那个尊尼仔有几岁?十八?十九?抓住他关几月就出来,那时候没完没了,你躲也躲不过,对付他们,山人自有妙计。」他拍拍胸膛,露出梁山泊好汉的模样来。 我很讶异,「老李,我以为你只是侦探社的东主。」 他笑了,「不认识三教九流,怎么开侦探社?你以为做私家侦探只需要拿只照相机拍下jian夫yin妇的照片?」 我心情再坏也忍不住笑出来。 他看见我,摸摸后脑,又有点腼腆。 医生进来:「无迈,你最好在家休养数天,我已替你订一个私家看护。」 「好的,我想回家了。」 「无迈——」医生想问很多问题。 「十万个为什么是不是?」我疲乏地说:「将来有时间慢慢告诉你。」 「无迈,你自己当心。」她摸摸我手臂,「这里就破相了。」 「咦,不是说看不出吗?」我说:「你是城里最好的外科整形师呀。」 我同老李与银女一行三人打道回府。 老李说:「我把司徒也找来。」 在房里我对银女说:「刚才真多亏你把他们喝住。」 她已经镇静下来,睁着滚圆的大眼睛,「都是我累你的。」 「我们之间,何必说这种话。」 「你何尝不顾住我,刀架在你脖子上,你还是顾住我。」 我躺下来,浑身乏力,也许只是为了胎儿,也许是为了银女,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渐渐我眼前发黑,听不见银女的声音,我昏睡过去。 他们说银女一直守在我房内。 看护、老李、司徒,都在一旁监视我。 我的脖子激辣辣的痛,这种痛剧烈得有存在感,足以唤醒任何噩梦,我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银女第一个问:「痛?」她的眼睛不会瞒我,充满关怀。 我抚模她的头说:「不要紧。」 护士餵我吃药。 我叫朱妈陪银女去休息。 司徒坐在我隔壁抽菸斗,菸丝的甜香牵引我进入一个安全的境界,我很松弛。 老李说:「刚才险过剃头。那是一群嗜血者,本来只要得到银女,但谁知冲动之下会干出什么来。」 「象一群年轻的狼,」司徒说着,敲敲菸斗。「真可怕,社会上这一群真可怕。」 我说:「银女对他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 「看样子他爱她——他们的所谓爱。」司徒又装上新的菸丝。 老李说:「胎儿会不会是尊尼仔的?」他看着我。 我缄默。 「无迈不关心这一点,而且现在这一点也已经不重要,并没有证据说孩子不是陈家的。」司徒说。 老李说:「真不愧是一个律师的口吻。」 司徒说:「无迈要搬家,只要银女合作,可以暂时避过这群人的纠缠。」 「银女合作?」 「看样子会,但是不可靠,她已暂时被无迈感动,但谁也不知道她几时又会憎恨无迈,这种人的恩想线路很难以常理推测,留她在身边,我早说过,是件非常危险的事,老李,你快派人保护无迈。」 「司徒,连你都贊成不报警?」我扬起一道眉。 「什么?」他侧侧头,用手遮住一只耳朵,「我没听见,说大声一点。」 老李莞尔。 我既好气又好笑,「你们两个人狼狈为jian,司徒亏你还是律师。」 「什么?我真听不见?唉,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光了,你放心,无迈,一切交给我同老李,我与老李,是二十年知心之交,你放心。」司徒说。 老李说:「你一痊癒,无迈,我便陪你去找房子。」 我只得点点头。 老李说:「我们不想打糙惊蛇,无迈,请你相信我们。」 「我不知道,老李,我此刻真的很疲倦。」 「你休息吧。」 「不要对银女太严厉。」我叮嘱。 护士服侍我穿上睡衣。 老李与司徒并没有离开,一整夜我惊醒,都闻见那阵新切的菸丝味,看护则坐在我床头打毛衣,我惊饰之后,渐渐镇静下来。 替我捧早餐进来的是银女。 我问她几句:「身子如何?胃还舒服吗?」又叫护士为她检查一下。 她不说话,在我身边略坐一下,便回房间去。 朱妈说她在看我买的电视录映带,很乖,寸步不离家门。 十天八天一过,连我都躺得闷起来,银女仍然守在家中。 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没有人通知季康关于这件意外。所有的意外过去之后就不再是意外,算了。 第19页 老李很愤慨地说:「要是那天有人送你回家——!」 我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他用在我这里的时间与心思可以看得出来的,这不是帐单可以解决的问题。 复查时医生同我说:「没事了,少吃容易发的食物……」 我笑:「连你都这么说,一点科学根据都没有。」 他尴尬地笑,「无迈,我们几时聚一聚?」 「过了秋天我就有空。」 「这一阵你告了假,在家做什么?以前你是最空闲的,无论那个朋友要帮忙,你总是义不容辞地答应下来。」 我笑一笑,不回答。 「可是在走蜜运?季大夫好吗?」 我讶异,看样子他们全晓得,其实我与季康之间什么都没有。 找房子之前我严肃地与银女摊牌。 「如果你不能保守秘密,就不必搬地方。」我停一停,「什么人都不能告诉,为了你好,也为我好,至多再过一百天,你便是自由身,爱跟谁就跟谁。」 「我绝不说出来。」 「我相信你,你别再次令我失望。」 我去找大小差不多的公寓,找到离岛很理想的尺寸,间隔也好,背山面海,没有陆路交通,是个静养的好地方。 老李说:「生养时会不会不方便?」 我说:「不会,乘船出来只要二十分钟,况且我是妇产科医生,在家接生难不倒我。」 他拍一拍头,「我老是不记得你是医生。」 「由此可知,我一权威都没有。」我微笑。 经纪说:「租与买都可以,业主想脱手。」 「我们只想租。」 「很便宜,」经纪说:「而且不用装修,根本一切都是全新的,一只皮夹几件衣裳便可以进来住。」 「是一座别墅吧?」 「恐怕是。」经纪说。 家具主色是贝壳色,衬着米白色的墙壁。 银女一定会很喜欢,她挑衣服,都多数挑粉红色。 我已决定租下来。 「由我代表业主发租约即可。」经纪说。 老李说:「不是不相信你,手续还是辨清楚的好,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希望与业主见一见面。」 经纪耸一耸肩,「只不知她在不在香港。」 「你随时通知我们好了。」老李说。 在渡轮上老李说象我这样的人,一离开医院就会被人欺侮,事事吃亏。 我一笑置之,我哪里就有这样天真无邪。只希望在这座宁静的小房里度过这段日子,大家松口气。 银女自医务处回来,一切检查报告正常,我放下心来。 胎儿已会蠕动,隐隐有手足在腹内撑动。 我一边触摸,一边微笑,小傢伙健康活泼,不知长相如何,躺在胞胎中靠母体的养料供给为生,一条脐带是生命线,活得似太空人。 银女苦涩地说:「没有父亲的孩子,同我一样。」 「可是会有很多人爱他。」 「你会爱他吗?」 「当然爱他,」我说得很肯定,我爱一切婴儿。 「如果他长得不象陈小山,你也喜欢他?」她忽然问。 我正在用听诊器听胎儿的心跳,答道:「象谁不重要。」 「他能不能叫你妈妈?」 「真的?」我喜悦地问:「叫我妈妈?那么好。」 「能够叫你妈妈,真是福气。」 「谢谢你。」我微笑。 银女说:「我母亲不知怎样了。」 「要回去看她吗?我可以马上同你联络姜姑娘。」 「不。」声音还是很倔强,我不想勉强她。 经纪那边有消息,海滨小筑的业主刚经过香港,约在第二天的下午签租约。 我请他们到司徒的公司去。我跟银女说:「那是一幢很美丽的房子,也许是人家买来作休养用的,精緻得很,你一定很喜欢。」 银女自我挂彩之后,就一直保持着温驯的态度,她也向我道谢。 我们相处得仿佛很好,我开始有点明白人们生育第二代的苦与乐:骂他们爱他们教他们塑造他们甚至恨他们,在吵闹的泪与笑中,孩子成长,大人永远不寂寞。难怪那么多人生出瘾来。 老李独自到司徒那里,经纪已在等。 业主迟到许久。 半小时过去后我问经纪:「是不是不租了?」 「不不,」经纪陪笑,「稍等一会儿,就来了,就来了。」我觉得好经,象个什么重要的角色要出场似的。 我看看表,她迟了许多,本来我应当站起来走定的,但不知怎地,第一次违背了原则,并没有动,也许是有空,也许那间房子装饰得太好。 再过十分钟,经纪开始擦汗。 老李说:「看样子是不来。」 我点点头,刚预备站起来,照面在门口碰见一个女人:短头髮,大眼睛,浓妆,雪白皮肤,一套黑衣服,把身段衬得玲珑浮凸。 她看见我,也呆住了。 我们两人对望很久,老李不知就里,只得在一旁狐疑。 「你是房主人?」我不置信地问。 「你是房客?」 「正是,你说巧不巧?」我笑。 崔露露看着我半晌,然后坐下来。 经纪说:「原来你们是认识的,太好了,太好了。」 「你——出来了?」崔露露问我。 「搬出来已经许久了。身体好吗?恢復没有?」 「完全恢復了,只是阴天下雨,fèng过的地方还是隐隐作痛。」 她按一按脑后。 脑后的头髮染成金黄色。 「房子——」她带个询问的神色。 「下次再说吧。」我说。 能够把银女收在房子里,不代表我会租崔露露的房子,我站起来。 崔露露拉住手,「陈太太,我可以同你吃杯茶?反正已经出来了,象我们这样的人,出来一次,起码打扮两个钟头。」她自嘲地说。 「有什么话要说?」我问。 「有,我有话要说。」 「关于什么?」 「陈小山。」 老李一愕,他一定在想,怎么又是陈小山?他也一定在想,原来如此。 我浅笑说:「我以为你并不熟悉陈小山。」 「那时我实在慌张,」崔露露坦白,「没法子,什么事都否认了再说。后来发觉没这个必要。」 「你与他的事,我都知道。」我说:「何必多说。」 「但是出事那一夜的事,你并不知道。」 「你同他在一辆车里,这还不够?」 「是我害了他。」崔露露低下头。 老李说:「我们到一个比较静的地方去说。」他走在前面带路。 「本来我就想上门来拜候你,这次偶遇,真是再好没有。」 崔露露说:「我良心一直不安。」 我们在茶座坐下来,崔看看老李,有点紧张。 老李知情识趣,微微笑,移到另一张桌子去。 「他是谁?」崔露露问。 我答:「不是我的男朋友。」 露露面红,她摆弄着面前的玻璃杯,有点尴尬。 相信她在别人面前一定是风华绝代,仪态万千,千娇百媚,难为她了,为着良知,在我面前,这么难堪。 她沉吟良久,终于开口说:「我爱小山。」 我不出声。这么多女人爱他,他究竟有什么好处? 露露很激动,大眼睛里充满泪水,看上去是一幅很动人的图画。 「小山……一直不肯离婚。」语气象爱情片中的女主角。 这我知道,我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肯同我离婚。 「开头我以为是你不肯与他方便,后来我发觉完全不是那回事,是小山不肯。」 我点点头。 「上次我来香港,是特地跟他开谈判来的——要不就娶我,要不就分手。」 我嘆口气,开口说:「何必这样赌气?他其实并没有钱,而且人也实在太花。」 「并不是赌气。钱,我有,男朋友,我也有,我实在是爱他。」 露露点燃了一支烟。 我只好再听听露露说下去。 「当时,我已有了身孕。」 这下子轮到我弹起来。 我厉声说:「我暗示过你,你说没有!」我睁大眼睛,觉得她罪不可恕,「爱他?我看你最爱的,不过是你自己。」 她的眼泪滚出来,用手轻轻掩住面孔,在这种时刻还怕弄煳了浓妆。 第20页 「你应知道小山多么想要孩子。」我责备她。 「所以我才冒险怀了孕来要胁他,但他居然不从,他说他不能同你离婚,他说他爱你,」露露流利地说下去,仿佛已经对牢镜子练习说过多次,「我生气不过,要与他同归于尽,那晚由我驾车,车呔被我扭歪,车子失去控制……」她的声音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孩子呢?」我苦涩地问。 「我不能留下这个孩子,我向你求过宽恕,我还要活下去。」 她紧握拳头。 「你最爱的无异是你自己。」 「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当时我自己也在车子里。」 「为什么把这件事告诉我?」 「求你原谅我。」 我悲伤愤怒地看着她,「你以为我会原谅你?」 她不响。 「你只是为求良心好过。」我说:「我并不在乎谁原不原谅你,正如你说:钱,你有,人,你也有。陈小山死了,你仍然一朵花地活下去。」 她含泪说:「小山说他从来没有爱过第二个女人!他爱的只有你,即使你象一块冰,永远不解风情,他爱的还是你,他敬佩爱慕你,倘若小山这样对我,死了也是值得的,陈太太,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我打断她,「我的情慾没有你们这样旺盛,对我来说,两性之间的文明始终是一夫一妻制,对我来说,陈小山死了已经很久。」 但是我心头忽然一热,鼻子一酸,眼泪不住淌下。 「你真是一个骄傲的女人。」露露说。 「是我的骄傲害死了陈小山?」我说。 「为什么不是?他爱你,你不能满足他——」 「崔小姐,你来自一个封建的社会环境,那里的风气同我们这里不一样,请不要意图探讨我与先夫之间的关系。」 「小山说过你永远不肯好好同他说感情上的事。」 我站起来高声说:「陈小山已经故世了。」 老李过来,「什么事?」 我低下头,「对不起。」 崔露露说:「我这次卖了房子就不再回香港。」 我看着她,嘆口气,她当然会再回来无数次,登台演唱、录唱片,做生意……她那样说不过要我原谅她。 我说:「我有点事,我要先走一步。」 她叫住我。 我转头,「你已经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好舒舒服服地睡觉了。」 老李偕我离去。 他说:「好美的女人。」 我不响。 「象只狐狸。」 我忍不住白他一眼。 「陈先生好风流。」 我「霍」地转过身子看牢他,满面怒容,老李一呆,然后忙不迭道歉。 我嘆口气,他以为我不在乎,在这种事上,全世界女人的反应都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分别只在涵养功夫深浅与反应安排是否得宜。 「你还想说什么?要不要加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老李后悔得出血,「对不起,无迈,对不起。」 不知自什么时候开始,他已叫我的名字,而不是陈太太。 「她说的一切,你都听见了。」他摇摇头。 「每个女人都爱他,除出他的妻。」我讽嘲地说。 老李诧异地抬起头来,「除出你?我不会那么说。」 我看着他。 「你瞒谁?瞒你自己?当然最爱他的女人是你。不然你干吗忍他十五年,到现在又苦苦为他留下一脉香灯?」 我如遭雷击地看着老李。 「你爱他还胜过爱自己,他们不同,他们到要紧关头,总是先救自身,无迈,不必骗你自己了。」 我脸色转白,背过身子。 「他们是你老朋友,不忍拆穿你,我不同,我只是你的雇员。」 「我们回去吧。」 「自然。」 「老李,替我们再物色一层房子。」我疲乏得全身无力。 我蹒跚地走回家休息。第七章 离家出走司徒带文件来找我签。 我顺带问他:「老李叫什么名字!」 「精明侦探社的东主,当然叫李精明。」 我笑出来,「象个小学生的名字。」 「但我们都做过小学生。」司徒很有深意的说。 「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有许多美德。」我说。 「他是老朋友了。」 过一会儿司徒问:「银女没有向你提出具体要求?」 我说:「大概就快了。」 「你打算怎样?」 「是应当赔偿她,事先答应过的。」我说:「不然她干吗留下来?她并不在乎这个孩子。」 司徒沉默一下,「也只好这样。」 「怕只是怕她左手收了钱,右手递给尊尼仔。」 司徒微笑,「不会。」 「不会?」 「尊尼仔那一班人永远不敢再来见王银女。」 「为什么?」我瞠目结舌。 「老李运用他的关系,使尊尼仔在路上『滑了数?』,摔得眉青鼻肿,发下毒誓,如果再来打扰你们,他自废双臂。」 「什么?」我张大嘴。 「他自己走路发软蹄,怪得谁?」司徒悠悠然。 「这事可不能给银女知道。」我说。 「谁说过她会知道。」司徒说。 我呆呆地看着司徒,男人在外头做些什么,女的真的没头绪,单看这个例子就可以知道,我还不是普通女人,更别说那些家庭主妇了。 「不过你还是得当心,」司徒拍拍我手,「银女身旁的牛鬼蛇神可多着呢。」 「司徒,」我很感动地叫住他,「司徒,多谢你为我担心,而其实一个女人到瞭望四的年纪,总有办法保护自己,人老精,鬼老灵,即使我告诉你,我是一只小白天鹅,你都不要相信我,看到今年选出来的香港小姐吗?我可以做她的妈妈。」我唏嘘。 「胡说,即使她们是花样的年纪,你还是有你的一切,你是着名的妇产科国手,你有风华,你有智慧,还早着呢,无迈,你还要恋爱结婚。」 「别诅咒我,」我笑出来,「恋爱结婚?吓死我。」 「怎么,你不希望再组织家庭?」 「不了,太浪费时间感情。」我发觉同司徒我才能好好地诉说出来,同季康则不能。 「季大夫怎么了?」 一言提醒梦中人,真的,多久没见到季康?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抬起眉毛,「季大夫是季大夫,司徒,你这可恶的,你的审讯术怎么用到我身上来?」 他高兴地微笑。 我窘,「怎么,要看我失态?」 「不,要知道你不是机器人。」 「老季这个人有妻室没有?」我想起问。 「没有。」他答:「这种工作,怎么成家?」 「一直没有结婚?」 「好象订过一次婚?」他说。 「嫁给他会幸福的。」我赞美说。 「嫁给八成以上的男人都会幸福,很少男人德行如陈小山先生。」 「司徒,小山已经过身。」我说。 「死者为大?我一向不信这一点!」司徒说。 「你同我妹妹口气一模一样,她也是,说起小山总是一样口齿的。」 「但凡爱你的人,都会这样。」 我一时没听出什么破绽来。「累了,大家休息吧。」 「最近银女在干什么?」 「我在教她英文。」 司徒讶异,「怎么教法?」 「听灵格风。」我说:「香港不知多少人自以为懂得说英文,其实起码还要听三年灵格风。」 「你应当先教她中文。」 我无奈,「人多好高骛远,其实我的中文何尝不需要加以多多修练。」 「你可以了,无迈,你应当发发脾气使使小性子搓搓麻将,你活得这么上进光明谦率可爱,对旁人来说,简直是一项负担虐待。」 我们相视而笑。 第二天一早,我在视察手臂上的伤口,银女出来,我放下手臂,「来,我同你再听听孩子的动静。」 她犹疑着。 「有话要向我讲?」 她点点头。 「请说。」 「上次你看过我母亲,她怎么样?」 「咳嗽」,我说:「健康情况不好。」 「妹妹们呢?」 「你们一家的女孩子都貌美如花。」阴沟里雪白的昙花。 银女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她对我不再倔强。 第21页 「妈妈应当好好疗养。」她说。 「是的。」话渐渐说到正题上,「我们可以帮你,有什么要求,先同司徒先生说一声。」 「能不能把她接到医院去?她咯过血。」银女盼望地问。 「当然可以。」我脑中闪过那美妇人的容貌。 「姜姑娘一直想替她找个长期的床位。」 我点点头,「没问题。」 「但是她住进去,没一下子又出来,病总是不好。」 「为什么!」这是银女第一次沉静地与我说她家里事。 「她那个男人。」 「是最小两个孩子的父亲?」 「可不是!」银女很羞耻的样子。 「象尊尼仔缠住你一样?她是他的摇钱树?」 银女眼睛看着远处,「是的,那日在梯间,尊尼仔指吓我,我就想起母亲也同样被那个男人恐吓,我没有办法再忍耐下去。」 「你做得对。」我小心翼翼地说:「以后你都应摆脱他。」 「可是母亲为什么不离了他?」银女问。 「你说过,她吃那人东西,所以医院住不长,他替她弄那个来,离不开他。」 银女打一个冷颤。 「没有太迟的事,她还是可以戒掉的。」我说:「就象你,银女,你知道我一直看好你,你从此是站起来了。」 过很久,她才说:「我想找个房子,搬我妈妈出来。」 「很好,我很贊成。我尽快会请司徒律师替你办。」 「你真的肯?」 「我答应的事情当然要做。」 老李比我还快一步,他已经把崔露露的房子买来,打算租给我,简直没想到他手脚那么快。 「这个时候买房子?」我答他,「时候不大对吧。」 「很便宜,你喜欢的话就同我租。」 「我只租几个月,讲明在先。」我说:「等那孩子生下来,你可以把地方转让给银女,她家里有人需要。」 「那我就不客气,到时从中赚一笔。」 「何必把话说得那么不堪,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司徒笑道。 我与银女收拾一下,搬入新居,朱码着实忙了几天。 银女喜欢这新地方不得了,常常说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间屋子里。 我说:「银女,当你生下孩子,屋子就送给你,把你母亲与妹妹接来住。」 她喜欢得落下泪来,与前些时判若两人。怀着孩子的女人会坏到什么地方去?她有显着的转变。 她问我:「是你送我的?这么贵,你有这么多钱?」 「我……父母有。」 「为什么?为一个同你不相干的孩子?」她问。 我不知如何作答。 最大的难关仿佛都已经度过,我乐观地守着银女过日子。 老李说我同银女象是发生了真感情。 我很理智说:「在这一段日子内,当然是真的,她依靠我,对她好,她身子不便,无处可去,只有我一个人在她身旁,当然相依为命。」 司徒说:「为了做得比较逼真,博取她更大的信任,陈先生要在她面前立房契约。」 我抬起头,「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有点讶异。 司徒无奈,「我也这么对他们说,但是老人固执起来,简直不可药救,他们还要求再见银女。」 我沉默下来。 司徒用力吸着菸斗,菸丝燃烧发出「兹兹」的声音。 我悲哀地问:「他们可是不相信我?」 司徒说:「我也很难过,他们叫我设法把银女接到陈宅去。」 老李忍不住炸起来,「不相信无迈?为他们陈家做了这么多,竟不相信她?」 「他们怕无迈会有私心。」 「私心?」老李嘿嘿嘿地笑起来,声音中有无限苍凉,「有私心到今日方施展出来?」 我茫然,低下头。 「我尽量安慰他们,十五年的相处,他们也知道无迈为人。」 老李一直替我抱不平,「知道?恐怕不甚了了吧。」 司徒看我一眼,对老李说:「问问无迈的意思。」 老李说:「把王银女还给他们,刀也挨过,气也受过,孩子生下来,又不姓林,与无迈有什么好处。」 司徒不出声,老李气鼓鼓,屋子里一片难堪的静默。 过很久我说:「不是我霸住银女,实在是两位老人家不明白,银女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 老李说:「让他们去尝尝滋味不更好。」 「我只怕功亏一篑。」 「教训教训他们也好。」 我不禁笑起来,「那开头我何必惹这种麻烦?」 「开头你不知老人会这么阴险。」 过一会儿我说:「他们也是为着保护自己。」 「真小心过度,」司徒说:「无迈,我看你想法子安排下,让老人多见银女。」 我问:「他们到底怎么想?是不是认为我生不出孩子,故此拿着银女来要胁他们?」 司徒抽着菸斗,不语。 我嘆息一声。 「我替你们约在后天。」司徒说:「大家吃顿饭,互相了解一番。」 老李说:「有什么好了解的!」 司徒大大的诧异,「老李,你怎么了,最近你象换了个人似的,急躁轻浮,唯恐天下不乱,只剩三个月的时间,到时无迈沉冤立即昭雪,水落石出,小不忍则大乱,你干吗在一旁嚷嚷?」 老李气唿唿地自口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我感激地看着这个可爱的人。 我省得,他为我不值到顶点,沸腾起来。 我说:「权且忍一忍。」 老李无奈说:「无迈,你要当心,银女是个鬼灵精。」 「我会得小心服侍她。」 老手:「你怎么做得到?」 「把她当女儿。」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儿!」 「很难说。」我微笑,「运气可以更坏。」 司徒忽然问:「季大夫呢,这个傻大个儿老在你身边打唿哨,怎么一转眼不见人?」 我涨红面孔,「司徒你真是以熟卖熟的。」 他们离开之后,我暗自算一算,真有一段日子没见到季康,应该通个消息,朋友与朋友,可以做的也不过是这些,因此把电话接到医院去。 他精神很好,声音很愉快,「无迈,是你?」 我放下心来。 「有事找我?」他仍然殷勤地问。 「不,问候一下。很忙?」 「比较忙,慕容放假,同孩子们到英国度假,你又不在,环境是比较差一点。」 「很久没见面。」 「我随时可以出来。」 「不不不想,」我不想引起他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那么忙……」我住咀,因为自觉太虚伪。 不知怎地,他这次却没听出来,仍一贯的愉快,「那好,我们再约时间。」对白分明可以在这里完美结束。 我没有挂电话,平时他总有许多情要倾诉,我一时间没醒会过来,过一会儿才说:「啊?好,再约。」 这时候他又不好意思起来,忙寻话题:「对了,那个女孩子,还住在你家?」 「你指银女?」 「是的,她还听话吗?」 我本来有许多话要同他说,但忽然觉得季康的语气非常敷衍,说不下去。 「有机会慢慢告诉你。」 「那好,再见。」他挂上电话。 我拿着话筒呆半晌。 奇怪,他怎么如此冷淡?忙疯啦。 银女问我:「那是谁?」 「一个朋友。」我终于放下话筒。 她抚摸着腹部坐下来。 使我安慰的是,她并没有予人有大腹便便的迟钝感觉。 「腿肿,面孔也肿。」她向我抱怨。 我尽可能温柔地说,「那是必然现象。」 「眼困,很饿。」她又说。 真难为她,我坐到她身边去。 她打个呵欠,「可是以后,我也会怀念这一段日子,毕竟你对我那么好,我在此地算是享福。」 银女说出这么有头绪的话来,我耸然动容,抚摸着她的短髮。 「我并没有对你好。」 「有时候觉得生下孩子后,会捨不得离开你。」银女说:「你本事真大,什么都摆得平。」 我笑出来,「你说什么?你年轻,不懂得什是么有本事的女人,我这个人……很平常。」 她说下去:「那日我在花园闲荡,看到隔壁的太太抱着个极细小的婴儿,小心翼翼,那小孩紧闭着眼睛,象只小动物……,我妹妹幼时,我又背又抱又喂,却一点不觉他们可爱,为什么?」 第22页 我无法回答。 隔很久我说:「那时环境恶劣。」 「是呀,」她说:「大家都要穿没穿,要吃没吃,妈妈又咯血,时好时坏,那些男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换了面孔身材,却一副德性,于是又多一个妹妹,又吵架又打闹,我们都没有好日子过。」 「所以你离家出走。」我点点头。 「不走也没办法,根本没有地方睡觉,只得一间房间,入黑在走廊里打地铺。」 「钱呢?」我问。 「什么钱?根本没有赚钱的人。」 那个美女,她母亲,她应该有收入。 「就算有,也到不了我们的手。」银女冷笑。 两个人又静默下来。 窗外下着面筋粗的雨。 「在老屋里,人叠人,一共八户人家,住着大大小小四十多个人,一下这样的雨,一股恶臭,阴沟里的秽物全泡出来。」她厌憎地说:「一生一世不要回到那里去。」 我静静地听。 「你呢?」银女忽然问:「你小时候过什么日子?」 「我?」我愕然,不敢说:「小时候?好几十年前,不大记得呢。」 银女羡慕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过得象公主,你看你到现在还那么高贵。」 我心情再沉重也笑出来。 「我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做医生赚得多。」 我解释,「医生也有好多种,有些赚钱,有些不。我在公家医院服务,薪水是有限的。各行各业的人都有赚有不赚,所以一般人认为医生律师都发财,是不对的。」 「是吗?」银女仍有三分狐疑,不过她对我有信心,「那你为什么读那么多书?」 「读书是我的兴趣。」 银女笑出来,「我不要读书,闷死人。」 我微笑,不置可否。 过一会儿见银女又天真地说:「都说只有读过许多书的人才算高贵。」 我说,「学问也有许多种,人情炼达即文章,很多人虽没受正式教育,也可以成为成功人物。」 她不大相信,但是不出声。 「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介绍小说给你读。」 「我还是看『龙虎门』,你有没有看过?」银女问。 「我知道有这个漫画,听说很精采。」 「你也看?」她象是遇上同志。 「我比较喜欢『中华英雄』。」我偷偷说。 「你真好,」银女欢唿起来,「你真好!」 因为一本图画书的缘故,我们拥抱。 银女说,她发现我原来不是石头美人。 石头美人。 我发觉在她口中,可以听到很稀罕的事。 如果我还算美人,我可不介意是石头还是石膏。 这个绰号,假使小山听见,倒会得举双手贊成,他一直说我呆。 是晚临睡前,天忧电话,找到香港来。 「啊」,我笑,「你不生气了?」 「我能气你多久?」 「那就好。」 「那个问题女孩,还在你家?」 「是。」 「季康呢?」 「他最近很忙,没事我不好去撩拨他。」 「他是好对象。」无忧指出。 「你替我担心是不是?」我说:「怕我成为下半生无依无靠的寡妇,独自坐在幽暗的客厅中等佣人来开灯。」 「咦,你倒是把自己的生活形容得非常贴切,没成为寡妇之前,你何尝不是这样独坐。」 我苦笑,「也许你不相信,此刻我的生活曲折离奇。」 「爸妈叫你到纽约来住。」 「等这件事完毕之后,我会来。你尽量替我安慰他们,可别让他俩在这个时候跑到香港来。」 「我尽力而为。」 「再见。」我说。 「我们再联络。」她挂电话。 妹妹总是妹妹,没有兄弟姊妹的人是不会明白的,血浓于水,万载千年不易的道理,打死不离亲兄弟。 我心头一阵暖,有家人真好。 司徒为我们约好七点钟见陈氏两老。 我替银女挑出一件宽身衣裳,浅蓝色小格子,前胸是一块透明纱,缀着水钻,这么累坠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因为年轻,一点也不碍眼。 外面下起大雨来。 银女打个呵欠。 照我的做法,赶着大雨出去吃顿饭实在划不来,不如取消约会。 但老人会怎么想?益发显得我自私,硬把银女藏起来,不让他们见面。 司徒开车到码头接我们。 朱妈打着雨伞遮我俩上船,脚还是溅湿了。 上车银女坐在后座便脱鞋擦脚,我转头含笑说:「斯文点。」 她吐吐舌头,将鞋子套回脚上。 司徒投来一眼,象是说:她倒肯听你话。 我顿时象做了萧伯纳笔下的希敬士教授,洋洋自得起来。 车子无端端塞在马路上,寸步难移。 我略有烦言:「这么远路硬把人叫出来吃饭。」 司徒又看我一眼:「你以前并不抱怨。」 我看看后坐,银女靠在椅垫上瞌睡。 「现在拖大带小,不方便。」 司徒没有回答。 过一会儿我轻轻问:「有没有叮嘱他们,叫他们小心说话?」 司徒点点头,给我投来眼色,向车后呶呶嘴。 我即时醒觉地闭上嘴巴。 到陈宅已是八点一刻。 老女佣来开门时说菜都凉了,热完又热。 银女被唤醒,当众伸个懒腰,我轻轻推她一下,叫她检点。 与老人家寒喧数句,便坐下来吃饭,这是一顿鸿门宴,毫无疑问。 我与司徒立刻发觉陈老太没怀好意。 一顿饭的时间不住查察银女在我家吃什么穿什么,那种逼切的关注过分露骨,银女狐疑地向我没来奇异的目光。 「我的父母亲」再也没有理由对她表示这么关心。 我只好说:「妈妈,有我在呢,你不必不放心。」 谁知老太太忽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孔说:「我看银女还是搬到我们这里来住好,要什么有什么。」把尾六个字说得特别响。 司徒与我面面相觑。 老先生假装喝汤,什么也没听见,两者显然一早已经协定这件事,等我们上门来摊牌。 我忽然之间一口浊气上涌,只觉得他们愚昧,又宽心灰,不禁说:「我们一早便已说妥,我不想再说这件事。」 陈老太涨红着脸,当席便要与我分辨。 钱女已经托一托我手肘,「什么事?」 司徒放下碗:「陈老先生,我们这次来不是来讨论这件事的,你已答应过我。」 陈老先生咳嗽一声,「我不得不採取这个法子,司徒,你们一鼻孔出气。」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这么和善可靠的两老!十五年来爱护我站在我这边的两者,现在要对付我。 陈老太咳嗽一声,「让我们问问银女,让她自己作出一个决定。」 银女警惕地问我:「什么决定?」 我知道事情要崩了,站起来,「妈妈,我觉得这一着你错了。」 陈老太瞪着我:「我吃盐比你吃米多呢。银女,跟我来,我给你看你的房间,都收拾好了,婴儿房就在你房隔壁。」 她一径拉着银女往楼上去。 我不怒反笑,跟陈先生说:「爸爸,你完全误会了,你以为这是五十年前?她是我买下来的丫环?从头到尾,我都哄着她,请求她保留这个孩子,现在我们前言不对后语,出尔反尔,她会怎么想?」 陈老先生燃起菸斗,缓缓吸一口,他可不急,「你拿什么哄她?」他反问。 我答不上来,怔住。 司徒代我答:「钱。」 「是呀,我何尝没钱,她要钱,给她钱即可。无迈,我知道这件事上你花了心思,不过现在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我转身看牢司徒,气得说不出话来。 司徒无奈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无迈,」老先生对我说:「我与妈妈不会忘记你的好处,我们自然懂得报酬你。」 「不……」我微弱地说:「不是钱,」我看一眼司徒,「司徒,你应该知道,不是钱。」 在这时候,银女已冲下楼来,走到我面前,大声责问我,「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串通的?」 我看着她,无颜以对。 「你骗我!」银女高声说:「你骗我说他们是你的父母。」 司徒抢着说:「他们是陈小山的父母。」 第23页 「你骗我生下孩子好卖给他们?」银女戟指而问。 我颤声说:「银女——」 「我不会受你摆布,」她尖声道:「还有你们,」她指着陈氏两老,「钱,我自己找得到,不要以为了不起。」 「银女——」我叫住她。 「我以为你真的关心我,真的为我好,想帮我的忙,」她瞪大眼睛,「谁知道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好人。」 她掩住面孔。 陈氏两老呆住,想不到会有这个变化。 我去拉银女的手,她忽然发狂地甩开我,顺势将我一推,向大门奔去。 司徒大叫:「拦住她!」但是她已经拉开门,对着大雨,就冲出去。 我连忙跟着追出,司徒紧紧的盯我身后,大雨倾盆,我俩一下子变落汤鸡,却已经失去银女影踪。 我恨得顿足。 司徒把我拉进屋檐下。 我疲乏到极点,「我已尽了我的力。」 「我们知道。」司徒拍拍我肩膀。 这时候陈氏两老由佣人打着伞也出来,大声唿嚷:「人呢,人呢,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到处乱钻。 司徒说:「活该」「请送我回家。」我要求。 「好。」 车子驶出去,还听见陈氏两老在那里大唿小叫地寻人。 我在车中打冷战。 司徒脱下外套遮住我。 「谢谢。」我担心银女,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大雨,夜深。 「你放心吧。」司徒晓得我在想什么。 「总得把她找出来。」我懊恼得出血,「这两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留着银女做什么?真的用来要胁他们?现在好了,一拍两散。」 「他们以为有钱即可,」司徒说,「而实在也怪不得他们那么想。」 「有钱即行?那么掷出所有金钱,把小山叫回来吧。」我心灰意冷。 司徒沉默一下,然后说:「谁会想到,银女与你之间,会有感情。」 「怎么?」我冷笑,「她不配有感情,还是我不配有感情?」 「而是没有想到。」 「咦,你把车子驶到什么地方?」 「怕你淋雨着凉,先到舍下换下湿衣再说。」 「不,送我往码头,银女也许会找我。」 「无迈——」 「司徒,」我说:「你说得对,我们之间,在这两个月中,产生了感情。」 他无奈,把我送到码头,陪我上船。 回到家,朱妈来开门,便觉蹊跷:「银女呢?」 我同司徒说:「明早通知老李,叫他寻人。」 司徒对朱妈说:「好好照顾她。」 这时候衣湿已被我们的身体烤干一半,剥下来穿上毛巾衣,打数个喷嚏,已开始头痛。 朱妈给我递过来一杯牛奶,「走脱了?」她问。 我点点头。 朱妈说:「命中无时莫强求,註定没陈家的份,太太你也不必太难过。」 可是银女呢?她又回到什么地方去?这等于赶她回老巢,抑或是更坏的地方? 我心如刀割,救她救得不彻底,更加害了她。 我嘆口气。 我整夜坐在电话旁等消息。 天亮的时候,陈老太打电话来,拔直喉咙问:「她回来没有?她回来——」我厌恶地放下话筒。 小山过身的时候,我还以为她会萎靡至死,人的生命力真强壮至可厌的程度,我实在是错了,脆弱的只是我自己。 银女一点消息都没有。 老李乘第一班船进来,他一见我便摇手,表示什么都明白,不用多说。 他告诉我,「我已布下天罗地网,没有人敢收留她,她非现形不可,你别把这事看得太严重,她一定会出来。」 「别逼得她太厉害,她非常倔强。」 「知道。」老李说。 我转过头去。 「你面色好差。」他忽然探手过来搁我额上。 我想避,并没有避过去。 「我的天,朱妈,拿探热针来。」 这时候我才发觉整个人头象在燃烧。 「恭喜你,无迈,」老李说:「小病是福。」 我被他逗得笑出来。 过一阵我说:「老李,有你在身边,心安许多。」 朱妈帮我探热:「不得了,一百多度,我叫大夫。」 我笑,「我自己就是大夫,把药箱给我拿来,服些药下午就好。」 朱妈也只好笑。 老李围顾四周,「走了银女,整间屋子清慡相。」 我说:「你们都不喜欢她。」 老李说,「无迈,这种问题女童,江湖上车载斗量,救得一个,救不得两个,她得救,还有妹妹,她妹妹上岸?她只生下孩子来,继承她的事业,现在这样的结局,未尚不是理想的。」 「不,她会上岸。」 「无迈,连我都要怪你走火入魔。」他说:「你服过药躺下休息休息吧。」 才瞌上眼,门铃大作,朱妈报告:「老爷跟奶奶来了。」 我用厚垫枕遮住头,老李看得笑起来。 人一病,意志力便薄弱起来,动作活脱脱象个孩子。 老太太是哭着进来的,眼泪鼻涕,她自家的老女佣扶持着她,老先生跟在她身后,垂头丧气。 见了他们这样,我不得不撑起来,眼前金星乱冒。 老太太昨夜还雄纠纠,气昂昂的呢,今朝又落了形,人有三衰六旺,信焉。 她对着我鸣鸣哭,也不说话,我不想掉过头来安慰她,故此也不言语,随她去,老实说,我都心淡了。 朱妈取来冰垫给我敷头。 过了半晌老先生开口,「无迈,解铃还需系铃人。」 老李代我发言:「我们已经发散人在找她,无迈也无能为力,银女与无迈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她可能不是单单为钱,无迈也不是单单为腹中的婴儿。」 「阁下是——」老先生抬头问。 老李捧上卡片。 我补一句:「李先生是我的朋友。」 老先生投过来一眼:「我们是太心急一点。」 老太太说:「如果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呜咽起来我头昏脑胀。 孩子,孩子,孩子,到底孩子倒还未出世,不知人间险恶,此刻我更担心的是银女。 我嘆口气,「你们先回去,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们。」 俩老又磨半晌,总算走了。 我倒在沙发上累得直喘息。 老李问:「这俩老!多亏你一直把他们当好人。」 「他们也是急疯了。」 「你以为他们真来求你解铃?一进来便东张西望,眼珠子骨碌碌转,是找人来着,说到底仍然不相信你义,以为银女在这里。」 「我收着她干啥?」我狂喝冰水,「我又不是同性恋。」 「所以说这俩老鬼祟。」 我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他们以前断然不是这样的,小山一去,他们完全变了。 「这上下怕他们去委託我的同行找银女了。」 「先到先得。」我点头。 门铃又响起来。 「这又是谁?」老李跳起来。 连朱妈亦罕纳。 这次进来的是季康。 我心头一热,「季康」。他终于来看我。 他笑说:「搬了家也不通知我一声,幸亏我神通广大,不请自来。」 我笑,「我病得蓬头鬼似,你还打趣我。」 他身后跟着个人,我停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姜姑娘,素衣素脸,清丽动人。 咦,这两个人怎么碰到一块儿?这么巧。 「那女孩子给你不少麻烦吧。」季康坐在我身旁。 姜姑娘笑咪咪地也坐下。 两个人的面孔都洋溢着一种形容不出的光彩。 尤其是季康,神采飞扬,整个人活泼轻松,情神说不尽的舒服熨贴,象是遇上平生什么得意的事情一般。 「银女失踪了。」我说。 老李在一边道:「是我通知姜姑娘请她帮忙。」 哦,原来如此,难怪姜姑娘会得大驾光临。 「有消息没有?」我问姜姑娘。 姜姑娘摇摇头,唿出一口气,「她这一走,人海茫茫,还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大海捞针一般。」 我失望地看看老李。 姜姑娘说下去,「不过我密切注意她家那边,一有影踪,马上同你联络。」 「她家人怎么样?」我问:「有没有进步?」 第24页 「进步?」姜姑娘苦笑,「只希望没有更大的乱子罢了。」 我没活可说。 姜姑娘说:「你好好休息,除太太,她的钱花光了,自然会得冒出来。」 「她以为我出卖她。」我说。 姜姑娘诧异,「她不出卖人已经很好,凭什么怀疑你对她不好?」 我说:「这两个月来变化很大,银女不再是以前的银女。」 姜姑娘笑起来,「陈太太,你太天真,我认识王银女有四年,她就是不折不扣的王银女,再也不会变的,别内疚了,你需要休息,这两个月来,你真同她纠缠得筋疲力尽。」 老李说:「说得好。」 姜姑娘笑,「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季康站起来,「我送你到码头。」 姜姑娘说:「不用。」 但季康还是陪她出去。 我笑问老李,「他们两个几时混得这么熟了?」 老李的眼神很复杂,带着怜惜、同情、诧异。 「干吗?」我问。 「你真的还是假的看不出来?」他质问我。 「怎么回事?」 「季大夫同姜姑娘呀。」 「他俩怎么样?」我瞪着。 「无迈,无迈,你太天真可爱,你没看出来?他俩已经不止一段时间了,在走蜜运哪。」 我头痛也忘了,发热也不在乎了,坐直身子,「季康谈恋爱?同姜姑娘?」 「瞎了都嗅得出那股味道。」 「不会的,他认识她才一个月,是我介绍的。」我惊惶失措。 老李笑:「怎么,恋爱要在认识十年后才可以发生?」 「不会的!」我呆呆地。 「怎么不会,你这傻子。」 我的心乱成一片,「不会的。」喃喃自语。 「因为他是你不贰之臣?」老李问。 我震动地看着他。 一切瞒不过他这样聪明的人。 他嘆口气,「人的感情,原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但是季康——」我住了嘴。 十年,整整十年,他没有停止仰慕我,他说他永远等待我。 我茫然,十年。 老李在一边讪笑我呢。 我犹自不明白,「他才认识她几十天。」 老李摆摆手,不欲再说下去。 季康回来了。 他笑吟吟地,「我有话对你说,无迈,你一定会替我高兴。」 我冲口而出:「你找到对象了。」 「对!」他喜孜孜,「你不是一直要我成家立室吗?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你觉得姜姑娘好不好?」 「好」我忙点头说:「很好,很配你,我很替你高兴。」 「谢谢你,无迈,真的要感谢你,是你替我们做媒呢。」他乐不可支。 「做媒?」 「是呀,上次你同她吃茶,给我碰到,你叫我送她回家,咱们就是这样开始的,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共同点。」 我冷冷看着他。 老李与姜姑娘都说得对,我太天真。 看看季康,三个月前他对我的一门心思此刻完全放到姜姑娘的身上去了,这比干坤大挪移神力还要惊人。 「我们在短期内就宣布婚讯,无迈,你没想到,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恭喜。」 「大概是九月份吧,你可别外游呵,一定要喝了这杯喜酒才走。」 「是。」 「嗳,我有一个远亲也是住这岛上,我想顺便去探望他,你多多休息。」 「再见,季康。」 他热烈地握我的手,大力摇撼两下,便走了出去。 我张大嘴巴,许久合不拢。 李一双眼睛说尽了他要说的讽嘲之言。 我终于笑了。 我应该替季康高兴,他是应该有这样的结局,我又不爱他,留他在身边作甚,我不见得自私到这种地步。 老李说:「从没见过如此热情澎湃的现代人,早生五十年,他就是那种面色苍白,一络头髮挂在额角的新派诗人,一天到晚吟『啊,可爱的白云天,君爱让我们比翼双飞』。」 我大笑起来,不小心呛咳,我眼泪都带出来。 老李拍着我背嵴。 「老李,」我边摇头边笑,「我爱上你的风趣。」 他笑,「我也该走了,你躺一会儿便没事。」第八章 一直被蒙在鼓里没有。 我并没有躺一会儿没事。 老李走之后,半夜我发觉自己不妥,不但混身烧起来,而且呕吐大作。 熬到第二天早上,朱妈陪我乘船出城进医院。 我要朱妈留意银女的消息,我始终认为银女会同我联络。 到医院嗅到熟悉的消毒药水味,如同回到正真的家,手腕吊着盐水,热度迅速降低,我睡熟。 睡了很久很久,做着奇异的梦。 梦见有婴儿躺我身旁,非常飢饿地哭泣,一旁搁着奶瓶,但我没有力气挣扎起来餵他。 他就要饿死了,我受良心责备,但仍然没有力气,急得心乱如麻,但手脚不听使唤。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为什么没人来搭救我们,为什么没有借力的人? 我哭出来。 「陈太太,陈太太,你做恶梦,醒醒。」 一睁眼,是好心的护士。 窗外哗哗下雨。自从那夜开始,这雨没停过。 嘴巴干,想吃蜜水。 这时就想到有丈夫的好处来,无论如何,倒下来的时候,小山也不好意思不问暖嘘寒。 他只是好玩。 而我是最最不懂得玩的一个女人。 娶了我,他有他的痛苦吧。 我难得病一次,他便在我身边团团转,唿奴喝婢,小题大做,因为平日什么也用不着他。 娶了我,他有他的委屈吧。 朱妈过来给我喝水。 「别想太多,太太你眼睛都窝进去了。」她说。 「银女有没有同我们联络?」 她摇摇头。 「这么远路,你不必天天来。」我说:「在家打点打点。」 那日豆大的雨点撒下,夏天的单薄衣裳一湿便紧紧贴在身上,往下淌水。银女走到什么地去了? 下午老李来探望我,我向他查根究底。 「有没有找过她母亲那里?有没有去查一查『第一』?」 老李说。「你瘦得不似人形,还挂着这些。」 「似不似人形,谁关心?」我真不在乎。 「我不知别人,我关心-」我笑起来。 「如今进了医院,如你的愿,一套宽袍子可以从早穿到夜,自从我认识你至今,无迈你只换过三套衣裳,黑白灰,遮前遮后,长袖高领。」 我第一次碰见人家这样批评我,怔住在那里。 「怎么,你以为女医生就有权不打扮?就没人敢批评你?」老李笑。 他越来越大胆,简直似数十年的老朋友,世界上除出无忧之外,没有人跟我说话敢这样。 「无迈,快自象牙塔里走出来,众人以为是你纵坏陈小山,其实是陈小山纵坏你,把你敬得神圣不可侵犯,高高住在神台上。下来吧,无迈,这些日子你也受够了,嫦娥都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瞠目瞪住他。 「每个人都不敢当你是普通人,只有我觉得与你我们没有什么两样,无迈,你其实是一个很原始的女人,把面具外壳都除下吧,做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我垂下眼睛。 「才三十多岁呢,」他说,「看我,四十出头,照样做老天真,干七十二行以外的职业,混饭吃,浑浑噩噩,快活得很,无迈,做人太仔细是不行的,刨木创得太正就没有木了,人清无徒,水清无鱼。」 难得煳涂。 「无迈,培养一下自己的兴趣,什么不好干呢?插花钓鱼看文艺小说,穿衣服逛街打牌,咱们都是吃饭如厕的人了,少钻牛角尖,仍是聪明人,有什么不明白。」 「老李。」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无迈,我是大胆冒着得罪你的险才说这些话,因为看样子我不说就没人会说,这年头谁真为谁好,都是隔岸观火的好手,专等人家出丑作茶余饭后的说话资料。」 我眼圈都红了,拼命点头。 「在手术室里,你是国手,在生活上,你是幼儿园生。」 「老李。」 「这件事洗湿了头,不得不收科,同你把银女找出来,你就要开始新生。」 「本来就是。」我说。 第25页 「我怕你再来一句三娘教子,要把那孩子扶养成人呢。」 我涨红面孔。 「太任性了,」老李摇头,「也太能干了,谁敢娶你?」 「我想也没想过这些。」我不悦。 「恐怕事情要来,挡都挡不住,身不由己。」 「老李,」我失气,「你象个老太太。」 「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耸耸肩。 「你呢?你怎么没结婚?」我问。 他沉默良久良久,「说来话长。」 他没有说。 自医院出来,天有点凉意,也许只是幻觉,造成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每逢初秋都有迷茫感,等下子秋老虎光临,热得震惊,便会自梦中醒来,接受现实。 银女没有消息。 我想约姜姑娘出来说说话,但人家会怎么想呢?她工作忙,工余更忙。 闷到极点,只好出外逛。 索然无味,孑然一人的孤独如今才袭上心头,跑尽一条街又一条街,直到满头满脑的汗,发泄完毕,回到屋内,才能镇静下来。 我染上吃冰淇淋癖,大罐大罐买回来撑下肚子。 一日在冰淇淋店轮侯,突然看到个俏丽的背影,心一动,扑上去——「银女!」 拉住她手。 那少妇吓得不得了,手上抱着初生婴儿,吃惊地看牢我,眉梢眼角,是有些儿象银女。 她身旁男人向我贼喝,「喂!你。」 少妇见我斯文相,又是女人,惊魂甫定,一笑置之。 我呆看很久。 回家一桶冰淇淋己开始溶化,淋淋漓漓汁水滴满一地,朱妈赶着收拾。 司徒说我应到纽约去一遭。 我问。「银女怎么办?」 「别把自己当救世主。」是他的答覆。 让她去?不不。过了九月,过得九月才放下心。 我看着茶几上堆着的厚皮图画书。 有一本是希腊神话,是我准备介绍给银女读的,教育她,指导她改邪归正,从黑暗进入光明,满足我自己。 据说史怀恻医生也有这种潜意识。不过我较为小规模地实现我的私慾。 老李看穿我的心。 姜姑娘来探访我,原想很假很客气地招唿她,要在她面前表现的最好,因为恐怕季康会对她说起我们过去的事。过去,什么过去?我哑然失笑。老李又说对一次,我是个最原始的人,想到这里,表情立刻松弛下来。 姜姑娘很紧张。 「可是银女?」心不由自主地抽紧。 「你真的关心她是不是?」姜姑娘凝视我。 「我自己却不明白所以然。」我苦笑。 「不,她没有消息,是她家里。」 「什么事?」 「她的男人非礼她的女儿,闹大了。」 我睁大眼,有要呕吐的感觉。 「她向我求救,如今这个孩子由我看管,住在局里,歇斯底里,成日大叫大嚷。」 「是哪一个?」我问:「银女下面那个?」 「不,老三,很乖,煎药服侍母亲,带妹妹去买菜煮饭洗碗的那个。」 「禽兽抓进去没有?」 「抓了,我的主意,」姜姑娘说:「他发誓出来要剥我的皮。」 「好,好得很。」我拍拍姜姑娘的背嵴。 「老三情况非常不稳定,我很担心。我们这一行有人做得精神崩溃,叫做『烧尽』,陈太太,真想不干。」她长嘆一声。 「不,你要做下去。」 「单是银女这一家都救不了。」 「但你不是要救她们,你只是为尽力。」 「我尽了力吗?我的力,我与我同事的力,到底有限。」 「那母亲如何?」 「她在医院中。」 「你送她进去?」 「是。」姜姑娘说:「她就要死了,整个肺烂光。」 「幼儿们呢?」 「老二带着。」 我们俩坐着很久很久,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可以做什么?」我问。 「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袖手旁观,看她们沉沦。」姜姑娘很静静地说。 「这是不对的,你做得已经够多。」 「我怎么了?」姜姑娘以手掩面,「我怎么会这样消极。」 「来,陪我去见那个女孩。」 电话响起来,朱妈听后说:「找姜姑娘。」 姜姑娘取过听筒,三分钟后挂断说:「她走脱了。」 「那女孩?」 「是,跟银女一样,这只是一个开始。」她苍白着脸。 我们颓然。失望无处不在地压下来。 我推开一面窗,「说些开心的事,你与季康几时办婚事?」 「九月。」 「好日子。」我又问,「哪里度蜜月?」 「巴黎。」 「好地方。」我与小山,也是巴黎度的蜜月。 姜姑娘略露一丝笑容,「但婚姻不是请客吃饭,在什么地方度蜜月无关宏旨,以后还得凭双方的耐心。」 我忽然帮起季康来,「你们的生活必然是幸福的,季康的条件那样好,他是断断不会叫妻子吃苦的,他是一个最上等的男人,濒临绝种的动物。」 姜姑娘笑出来。 「我还没有多谢你介绍我俩相识。」 「有缘份到处都有机会相识。」我说:「电梯里、饭店、路上、舞会,我可不敢占功。」 「季康说他一直仰慕你。」 我的心一下子舒畅下来,女人谁不计较这些。 「他客气。大家也都佩服他,首屈一指的专家。」我停一停,「可惜我们只医肉体,不医灵魂。」 姜姑娘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陈太太,我们共勉之,大家都不要灰心。」 我问:「能不能去探访九姑?」 「你真要去?」 我点点头。 「我带你见她。」 医院公众病房的探病时间并没有到,姜姑娘凭着人情进去。 凭我的经验,一看到九姑,就知道姜姑娘说得对,她快要死了。 整张脸出现青灰色,眼角不住有泪水滴出,她始终没有戒掉癖好,蜷缩在病床上。 然而她的美丽并不受影响,尽管眼睛窝进去,嘴唇干枯爆裂,她还是象恐怖片中标緻的女鬼,随时可以自病榻中飘浮起来,去引诱文弱的书生来作替身。 我走近,闻见惯性的医院气味,那种布料在药水中煮过的微臭,钻进我鼻孔。 病房中风扇转动,各病人安份守己地躺着,静寂得不象现实生活。 九姑认得姜姑娘,但已不记得我。 她紧握姜姑娘的手,泪如雨下,没有语言。 姜姑娘说:「你放心休养,我总会得把她们带回来。」 「银女……」 「是,我们会找到银女。」姜姑娘声音越来越低,大概自己都觉得太空泛太假太没有把握。 「还有三儿——」九姑什么都放不下。 她饮泣着,眼泪鼻涕煳了一脸。 护士过来干涉。 我们站一会儿,就离开了。 姜姑娘问我:「她还能熬多久?」 「一星期,两星期。她也应该休息了,」我嘆气,「令我最难过的是,她竟那么挂念孩子。」 姜姑娘说:「她只有三十五岁。」 她活在世界的另一边,黑暗没有太阳的一边。 「对于病人死亡,你很习惯吧。」姜姑娘说。 「不,不幸这是永远不会习惯的一件事。」 「如果有消息,请即与我联络。」姜姑娘说。 我们在医院门口告别。 回到家中,思量一番,觉得自己仍是世上幸福的人。人生活中挫折免不了,失望伤心,都随活而来,我有本事自立,可以维持自尊。 朱妈来应门,「太太,银女找过你。」她说。 「嗄,人呢?」 「没留话。」 「啊。」我欣喜,终于有消息了。 「老爷也找过你。」 「知道了。」 「他问太太有没有那个女孩的消息。」我懒得回他话,一切都是他搅出来的事。 「朱妈,我要等银女再同我联络,任何人打来,都说我不在,免得挡住线路。」 「是。」 直至傍晚,银女再也没有找我联络。 朱妈说:「长途电话。」我正坐饭桌上。 第26页 是我母亲。 许久没听到她声音,「妈妈。」我把话筒紧紧贴在耳畔,当是她的手。 「你怎么了?留在香港干什么?要不要我来接你?」 「妈妈,我在收拾东西,九月份来与你们会合,请你放心。」 「收拾什么?无忧说你早两个月就在收拾了。」 「妈妈,我住于斯长于斯,哪里可以说走就走。」 「是什么绊住你?」母亲并不受哄。 我人急生智,随便抓个理由,「陈家两老身体不好。」 「啊,照说我也应该来一次,看看他们。」 「十万里呢,况且安慰之辞并不管用。」 「你速速来父母处,勿叫我们挂念。」 「是。」我说。 父母永远把女儿当小孩。 母亲从开头就不喜欢陈小山。厌屋及乌,连带对陈家上下一切人等都不感兴趣,与亲家极少来往,藉辞在外国,永不见面,并没有什么感情。 朱妈持着电话又走过来,这次她说:「银女。」 我抢过话筒:「银女。」 那边一阵沉默,我不敢催她。 一阵激动,我鼻子发酸。 过一会儿,她似乎镇静下来。 她冷冷地问:「买卖仍旧存在吗?」 我难过得很,但没有胆子与她争辩。 开头的时候,根本是一宗买卖。 她说:「货色仍然在,你放心了吧?」 我松出一口气,「你好吗?」 「我的死活,你不必理会。」 我仍然不为自己辩护。 「三妹在我这里。」 「啊」我更加放心,连喉头都一松。 「我需要钱。」 「没问题,你在哪里,我马上来找你。」 「不行,我不会再上你当。」 我忍着不说什么。「我怎么把钱付你?」 「我会再同你联络。」 「银女,这又不同绑票案,何必这样悬疑?」 「这确是绑票,肉票是尚没生下的孩子,我是匪。」 我说不出话来。 银女这个鬼灵精。 「我要直接与买主谈判,我要许多钱来安置我的妹妹。」 「事先你可否见见你母亲?她在医院里,她快要去了。」 一阵沉默。「她咎由自取。」 「人死灯灭,银女,最后一面。」 「人死灯灭?」她怨毒地说:「我,二妹,三妹,都还得熬下去。」 电话扑地挂断。 她应该恨我。 老李说:「你并没有出卖她。」 「当然没有,我一直视她如低等动物。」 「但她的确是低等动物。」 「是吗,老李,是吗,把你丢到老鼠窝去,饿你数日,折磨你,恐怕你崩溃得比她还快。」 「无迈,你太内疚了,看看你。」 他把我推到镜子面前去。 我看到一个瘦得不似人形的林无迈。 我问:「中年女人最怕什么?胖,我克服了大敌。」 「我已经追到银女的踪迹。」 「怎么不早说?」我飞快转过头来。 「告诉你也没用。」 「她在哪里?」 「尊尼仔?」 「她们总是回到原来的窝里去。」 「为什么?」 「她们觉得舒服。」 「别这么说。」 「真的。动物原始的触觉,」老李说:「那里有他们族类的气味,即使互相吞吃残杀,也不愿离开。」 「地方在哪里?」 「尊尼仔收留她,也收留老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小子运气好,一连两株摇钱树在手中,所以并不敢得罪银女。你倒可以放心。」 我低头不语。 「银女可以生养了。」老李说:「你的愿望终于可以达到。」 「我不喜欢听你这种冷嘲热讽的语气,你是谁?弥赛亚?把我们每个人切成一丝一丝分析。」 老李笑。 「对不起。」我随即说。 「我知道你怎么想,不用道歉。」 我叫朱妈倒两杯酒来。 老李说:「这件事后,我们就很难见面了。」 「胡说,你的费用恐怕是天文数字,来追付欠薪的时候我不能避而不见。」 「一切费用由陈氏负责。」 「司徒说的?」 「是。」 「司徒呢?好久没见到他,怎么一个个都离我而去?」 「他太太生他气,说他成天成夜不回家,他怕了,所以略为收敛。」 「你看,所以人们要结婚,有合法的伴侣,什么都不用外求。」 「你鼓励我结婚?」 「此刻不,如果你有家室,就不能随传随到,工作如斯实力!」 「你认为我单身为工作?」 「不然还为什么?」我哑然失笑,「难道还为看中我?」 他不出声。 「谁会看中我?」我讪笑,「只有司徒的妻会患上这种疑心病,与司徒是二十年的朋友,都还不放心。」 「预防胜于治疗。」老李说。 我笑:「有些太太自己出去搓麻将,派女儿盯住丈夫,真好,都视她们的丈夫为瑰宝,我错就是错在这里,我予丈夫极端的自由。」 「你是不同的。」 「那是因为你喜欢我。」 「你知道我喜欢你是不是?」 「我仍是女人呢,老李。」 「well?」他把两手插在口袋里。 「wellwhat?」我笑着反问。 「有没有希望?」 「季康也喜欢我,我一贯吸引老王老五,他喜欢我十年,你看看,十年间说尽无数山盟海誓,但一下子又随人去了。」 「我是不一样的。」 「季康也这么说过。」 「叫季康去跳海。」 「没有用,老李,我们早已成为兄弟姐妹。」 「咒!」 「真的,患难上交很难爆出爱情火花。」 「那是因为我不够英俊,无迈,如果遇上罗拔烈福,我保证在防空洞里都可以燃烧起来。」 我笑得绝倒。「啊无迈。」 「老李!」我含笑想安慰他。 「我最恨人叫我老李。」 我又笑。 「残忍。」 「认识你真是好。」我说。 「自然,季康季大夫的接班人。」他十分无奈。 我实在忍不住,笑得呛咳。 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 过很久,我喝口酒,按捺情绪。 「意料中事。」老李喃喃道。 「老李,不,精明……」我改口,「唉,真肉麻。」 这次轮到他大笑起来,笑震屋顶,朱妈出来看发生什么事。 等他笑完之后,我问:「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付代价给银女,换我们要的东西,面具撕破,反而容易做。」 我说:「其实我一直照这个宗旨做。」 「你不该出卖大多廉价温情。」 「它们并不廉价。」 「无迈,你不大会说中文,『温情』不能以『它们』来作代名词。」 「别吹毛求疵,请言归正传。」 「其实你比银女还小。」他凝视我。 「我幼稚,我知道,但这是我自己带来的福气,丑恶的人与事,何必去详加研究,愿我如此活至八十岁。」 「你的生活与你的职业一般,一切经过消毒。」 「人身攻击。」 「银女会找你,」他纳入正题,「她要什么付她什么,你不必再企图争取她的信任,一切都是装出来的,无迈,她对你表示好感,又转头控诉你出卖她,再回到尊尼处,一切是一齣好戏。」 「为什么?」我不相信,「老李,你把世事想得那么丑恶。」 「抬高价钱。」 我深深一震憷,「包括我那次梯间遇劫?」 「是。」 「你几时知道的?」 「开头也的确是真的,直至我派人去找尊尼仔摊牌,他吃不吓住,和盘托出。」 「你瞒住我?」我问:「一直不与我说?」 第27页 「看你扮母鸡护小雏做得那么过瘾,不忍拆穿。」 我颓然坐下。 「孩子,是不是陈小山的?」 「老李,这一点就五十五十了。」 「他们存心出来要钱的人,不会不小心。」 「一切是骗局?」我问。 「不,来借钱打胎的时候并不知你会死心塌地付出代价留下婴儿,回去商量过之后觉得此计可行,便在你面前扮演改邪归正从良的角色。」 「大雨中的出走……」 「我保证尊尼仔的车就在转角处等。」 「我白担心了。」我颓然坐下。 「陈氏两老比你看得通透,现在银女与他们直接谈判,你不用担心了,他们一定会得到孩子。」 我张大嘴巴。 「他们完全没有良知,」老李舞动双手,「无迈,他们根本是另外一种人。」 「人生永远有希望。」我站起来说:「人心不会坏到底。」 他笑说:「我放弃说服你这条牛。」 「以上一切,有九十巴仙是你的猜测。」 「林无迈,你根本逃避现实。」 「十多岁的孩子,坏得这样,用尽人性的弱点。」我说:「逃避这样的现实,你能怪我?」 「求生是动物的本能,在那个环境中,不够辣的全部要倒下去。」 我的声音低下去,「我只希望她去见一见她母亲。」 「无迈,我们出去吃一顿饭。」 「不。」 「事情已经解决了,松一松。」 我看着李精明殷实的面孔,逼切的表情,终于点头。 那夜我喝了很多,一直以右手背撑着额头。 「我象不象一段木头?」问老李。 「两个月之前象石膏,最近已经进步。」 我嘆口气,「我也是环境的牺牲品。」 「你要与陈小山作对,不得不武装起来。」 「你说什么?」 「不是吗,他越是堕落,你越要圣洁,恶性循环,互相变本加利来刺激对方,只是你们两人都没想到生命如斯无常。」 我垂目不语。 「你那样爱他而不自觉。」老李感慨,「我希望有人那么爱我。」 「喝。」我干杯。 「食物还合口味吗?」老李温柔地问。 「老李,谁嫁给你真是有福气的。」 「但你永远不会嫁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 老李说:「我们出去散散步。」 我与他在海旁长堤走开去。 他告诉我,「在见到你之前,我也以为四十岁的人好做化石,非得道貌岸然过日子。」 「是我令你春心荡漾了。」我笑着看到他眼睛里去。 「你看你!」他无奈地蹬足。 我不语。 「送你回去,悔不该向你透露心声,被你看扁。」 「我最近有点歇斯底里,老李,这两个月,我象换了一个人,以前的气质荡然无存。原来生命不过是这样一回事,又何必板着面孔做人?」 「不经大事,人不会成熟。」老李说。 「谢谢你的晚饭。」第九章 银女再度出现第二天一早,银女又同我联络。 她索价高过原定数目一倍。 我通知陈家,司徒说没问题。 银女下午在约定的时间又来电话,说现款即刻要。 司徒不耐烦,同她说不行。 一手交人,另一手交货,而且她必须即刻现形,陈家不会胡乱取下任何一个婴孩。 二十世纪贩卖人口,而我居然参与其中,我不知说什么话好。 司徒吸着菸斗,「而且还是你想出来的主意呢。」 电话再来,我向银女发言:「我们知道你在哪里,同尊尼仔说,他没有秘密,你们此刻住在北斗星街三百o四号十五楼a座,别装模作样了,钱不同你讨价还价,接过孩子即付,但是你必须向陈家报到。」 那边沉默良久,象是与别人商量对策。 过很久她说:「我情愿到你家来。」 「欢迎。」 「我的确是为妹妹。」 「我相信你。」我温和地说。 「我明天下午到你家来。」 「好,明天见。」我松口气。 司徒讶异,「你竟这么会应付了。」 我微笑,「货色那么热,这个月不脱手,就不值一文,他们比我们更急。」 司徒听着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都是老李教唆的。」 「老李?」我嗤之以鼻,「给我做徒弟还不要呢。」 「这可不成为白相人嫂嫂了!」司徒大惊失色。 精神崩溃的前夕,人们往往异于常情,我想我是其中一个最佳例子。 第二天老李与司徒埋伏在书房内,来等银女现形。 银女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拖着她的三妹。 她的腹部高耸,精神不错,失踪的三个星期间,人养得红壮白大。 我生气。 银女冲口而出,「你瘦得可怕。」 我毫不惭愧坦白直说:「为你担心成这样,还说?」 她略为不安。 「这段时间有没有去检查?」 她摇摇头。 「你还不过来我瞧瞧。」我嘆气。 她的三妹紧紧跟在她身后,双目象一只小兽,警惕、兇残、光亮。 「三妹同我住。」她说出条件。 「怎么?不相信尊尼仔?」我问。 她一愕,投来的眼光象是要说:你怎么变聪明了? 举一反三,这种本事我还有。 银女躺在床上,我细细与她检查。 胎儿健康活泼,不停踢动,我绷紧的面孔松弛下来,他已开始往下挪移,准备降临人间。 银女问:「还有多久?」声音中并没有大多的感情。 「三个星期。」 「是男是女?」 「我不知道,需要做音波素描,但是我不介意等到他出生才知道性别。」 银女不响。 三妹始终蜷缩一角,象银女初到我处那样惶恐不安。 我说:「别担心,你可与你姐姐同住。」 女孩用手臂紧紧抱在胸前,眼神闪烁不停。 我问银女:「你二妹呢?你有没有同她联络?」 「她有工作,她会得照顾两个小的。」 工作,什么样的工作?出卖什么? 我不能再多管闲事了。 我数出几千块,交在她手中。 「谢谢。」 我讽刺她:「你等钱用,我知道。」 她没有再回嘴。 老李对,面皮撕破之后,往往更易办事。 我问老李要不要通知姜姑娘。 「你说呢?」 「不用了,」我答:「她帮不上什么,而且一定振振有词,叫我们依法收养婴儿。」 「这是她的职责呀。」老李笑。 「这简直是她的宗教。」 「你开始不喜欢她了。」 「你在暗示什么?」 老李转变题材问:「陈家的人,怎么没赶来。」 「他们经过上次一役,知道厉害,怕得不得了,这赴汤蹈火的责任,仍由我背起。」 那日一屋四个女人,因为筋疲力尽,都早早上床。 睡到清晨,天朦朦亮,我警觉而醒,听到身边有声响,便顺口问: 「谁?」 「是我。」 银女。 「做什么?」我问。 「腹中踢动得厉害,睡不着,想找你说话。」 「出去吧,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拒绝。 「陈太太——」 豺狼永远不会变兔,我以往不懂得这个道理。 「我知道我辜负你。」她开始。 「不必再说。」我阻止她。 她无奈,「你不会原谅我?」 我伸出手臂,「看到这里的fèng针?何必加添这么惊险的一幕?」我们之间真的无话可说。 她不响,沉默良久,仍然坐在我房中一角。 我问:「妹妹睡得好吗?」 「不在意碰她一下,马上警觉跳起来,取过藏在枕头下的刀,指向我,喉咙发出胡胡声,真叫人害怕。看清楚是我,便大哭。」 第28页 我听着恻然。 「二妹呢?」我问:「二妹有能力照顾两个小的孩子?」 「我与她谈过,叫她今日来取钱,你昨日给的那笔钱。」 「她现在做什么工作?」 银女凄凉地哭:「我没有问,不想知道。」 我起床与两个女孩子吃早餐。 我同银女说:「叫你妹妹去洗个澡,还有,头髮也脏了。」 银女说:「自从那件事后,她不肯清洁,连脸都不肯洗。」 我失声,「可怜的孩子,你不必怕,我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安全的。」 我要过去楼住她,她勐力推开我。 我握紧拳头,又表达不出心中愤然,颓然坐下。 「我会照顾她,」银女说:「你别担心,她会忘记这件事,正如我,我也早忘记这种事。」 我问:「你忘记了吗?」 她不出声,低头哄她的妹妹,那女孩把身体尽量缩在她姐姐的怀里,象是要挤进她姐姐的身体里去。 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什么都不想吃,推开碗筷。 在妹妹面前,银女变为大人,她成日陪着妹妹,寸步不离,善良的一面表露无遗,我却比看到她险恶的一面更难过。 我坐在沙发上看书,渐渐瞌睡入梦。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把我吵醒。 我把双眼睁开一条fèng。 她的二妹来了。 只听得银女道:「我会有钱,足够安顿你们,你何必做下去。」 她二妹冷笑道:「你口气与姜姑娘越来越象。」 银女说:「你不会有好结果。」 「跟你,跟你又会好?那尊尼仔与妈的男人有什么两样?」 她二妹的脸上早着了银女一记耳光。 她掩着脸,恨道:「你教训我,你有资格教训我?你比我好得了多少?」 我拉下遮住面孔的书,「不准打架。」 那二妹转头看牢我,「收买她孩子的就是你?」她转向银女,「你比妈妈更不如,妈妈可没卖掉女儿。」 银女面色苍白地回答:「有时我真希望她卖掉我们,好过堆在一起吃苦。」 她二妹冷笑连连。 我说。「这不是吵嘴争意气的时候。」 银女看看她两个妹妹,忽然之间,她们三人紧紧拥在一起,也没有哭泣,只是抱在一起,细细的手臂缠在一块儿,一时也分不出有多少人,象街上被遗弃的小猫,挤在纸箱中,身体叠身体,抵抗外来足以夺命的因子。 半晌分开身体,她们不再争吵。 银女指着我说:「这位太太,是个好人。」 我苦笑,好人。 「你们肯听我说话?」 她们三个不出声。 「两个小的送到局里去,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你们三个,聚在一起,要开始新生活。」 老二打开金色的小手袋,取出一根香菸,熟练的点着,深深吸一口,向天空喷出一枝烟,非常沧桑地说:「这样的话,姜姑娘说过三万次,嘴皮都说破。」 我无语。 「不是这么容易的。」十六岁的老二象是阅歷无数,教训我起来。 「你不愿意而已。」我说。 「是,我干嘛要到厂里去fèng牛仔裤?为了些微勤工奖,连厕所都不敢去?为了要做易fèng的部分,还不是一样要跟工头去吃茶跳舞。」她又喷出一口烟。 「这是自甘堕落。」 她仰头狂笑起来,不再回答我,「我们的事,你不会明白,也不用管。」 我觉得她说得对,保持缄默,转身进书房。 地方能有多大,她们的对白自然我听听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对陈太太说这种话?她是不相干的人。」银女说。 「我讨厌她。」 银女不响。 「你去不去看母亲?」老二问。 「不去。」 「她差不多了。」 「她年年都差不多。」银女讥笑,「要去你去。」 老二开门走了。 朱妈进来寻我,「这里快变女童收容院了。」 银女在门边出现,面色森然,「我三妹一定要跟住我,我现在不能离开她。」 朱妈讪讪地不出声。 我抬头说:「没有人不准你妹妹在此。你到如今还不相信我为人?」我使个眼色叫朱妈出去。 银女说:「二妹,她一张嘴坏些,心地不错。」 「我不会责怪她,银女,你想解释什么?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我们之间,等孩子生下,一了百了。」 她颤抖着嘴唇,实在是有话要说,只是说不出口。 就算是一剎时的良心发现,有什么用呢,一下子又原形毕露,「银女,你不欠我什么,」我说,「去陪你妹妹,她需要你。」 我进厨房去取水喝。 朱妈向我诉怨,「这些女孩子一个比一个难服侍。」 我只好拍拍她的肩膊安慰她。 每个人都需要安慰,谁来安慰我? 老李,我想起老李。 朱妈嚷:「这不是李先生?他跑得这么急干什么?」 我自厨房的纱窗看出去,可不正是老李,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他一头大汗、正自小径奔上来。 我朝他摇摇手,「老李。」 他自厨房纱门进来,从我手中抢过冰水一口饮尽。 「姜姑娘同我说,九姑出事了。」老李上气不接下气,我立刻压低声音,「可是死了。」 他点点头。 我不响。 老李说:「不是病死的。」 「什么:」「跳楼,医院六楼跳下去。」 我的血都凝固了,瞪大眼睛看牢老李。 「姜姑娘难过得不得了,说是她害的。」 我拉着老李手臂,听他说下去。 「法庭要传她做证人,是那件后父非礼继女的案子,谁想到姜姑娘一直瞒着她,直到消息没经姜姑娘传到她耳朵,医院的人说她呆了一个上午,就出事了。」 「但她已是将死的人了。」 「姜姑娘正替她办这件事,已经来不及,她懊恼出血来。」 我转过面孔。 「我赶去的时候尸身还在现场,落在停车场上,真邪门,无迈,你可别害怕,她的面孔一点不难看,斜斜躺在一辆平治车蓬上,姿势还好得很呢,一只手搁胸前,面目安详,不过照医生的报告,是即席死亡。」 「姜姑娘呢?」 「季大夫陪着她。」 「怎么同银女说?」我问。 朱妈在一旁听得呆住。 老李静静走向门边,拉开中门,银女站在门外。 老李说:「我们所说的每句话,她都听得见,从开头就是。」 银女站在门外,忽然之间显得很瘦小,很单薄,她木无表情,呆站着。 我们维持缄默,看着银女。 终于老李说:「我乘朋友的船进来,如果你要见母亲最后一面,我可以送你们出去。」 我同银女说:「我陪你。」 我以为她会坚持到底,坚决不去,但是她点点头。 我在她身上加披一件衣裳,她要把三妹拉着一起出去。 老李点点头。 我们坐老李那般豪华游艇出去,在公众码头上岸.一路上银女搂住三妹,一点声音没有。 车子赶到医院,老李热络地把我们带进停放间,我让银女与三妹跟住老李,我殿后。 老李在签字的时候,姜姑娘也来了,我们默默会合。 姜姑娘含着泪,一定要怪责她自己来求发泄,我劝慰无门。 她轻对我说:「是我害九姑。」 「说什么话,你又不会起死回生,怎么见得是你害她。」我低声说。 「真的,害她不能躺在床上好好地去。」 「无论如何,她也拖不过这个月。」 她仍然难过得不住落泪,双眼已经红肿。 我们尽随老李进去。 银女一直好好的,直至见到她母亲的遗体,忽然崩溃下来,跪在那里不肯站起来。 姜姑娘去拉她,被她一手打开,抱着母亲的双腿,死命不放,老李要有所动作,被我叫止。 「随她去,她禁不起搓揉。」 银女号啕大哭起来,喉咙发出呵呵声,一切恩怨反解,恨意疏散,到头来,她是她的娘,她是她的骨肉。 银大哭得象只受伤的野兽,大声嚎叫,扯着她母亲的手,怎么都不放,那么原始的悲恸,闻之令人心碎,我整个人震呆在一旁。 姜姑娘更差,混身抖得如一片落叶。 第29页 老李用手臂护住我。 银女的三妹用身子贴着墙,面色苍白,坚强的耸立,这个孩子,从头到尾,我未曾听她说过一句话。 长大后,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模式,这个女孩,永远不会成为普通快乐的人,她身上的烙印,永不痊癒。 银女的声音在空调的房间内撞出回音。 没有人来干涉她。 隔了良久,她的声音低沉下去。 我过去扶住她,她紧紧抱住我的腰,汗浸湿了她的头髮,面孔被眼泪泡肿,嘴唇裂开,有血丝泌出,整个人象只鬼。 我把她的头紧紧护住,贴住我胸口,好让她听见我的心跳.人们还有孩时的习惯,贴紧母亲的怀抱,听见母亲的心脏跃动,便会得镇静下来。 我看到九姑的容颜,正如老李所说,出奇的平静完整,一朵残败的花,仍然看得出曾经是一朵花,她不必再受苦,一了百了,她终于受够,以这个方式结束生命。 「我们回去吧。」我说。 她没有反对。 我拉起三妹,跟姜姑娘说:「保重。」 我们回家去。 老李要办事,同我说:「你是医生,两个女孩在你手中,我放心。」 我做看护,安排她们休息。 银女一直不能说话,整个人歇斯底里,并且有间歇性抽搐,我有点担心。 到半夜,她略为清醒,握着我手,断断续续说一句话:「你原谅我,你原谅我。」 一时间我不知她要我原谅,还是求她母亲原谅。 她们已都受够,都应获得原谅。 我在厨启喝咖啡,捧着杯子良久不语。 朱妈说:「真可怜。」 三个字道尽银女的一生。 我清清喉咙.「朱妈,这件事完之后,恐怕我不需要你呢。」 「没关系,司徒先生早同我说明,这是短工,不是长工。」 「你也是个有知识的人,朱妈。」 「哪里,不敢当。」她笑了。 「怎么会出来帮佣?」 「初到贵境,已是四十多岁的人,虽在内地教过中学,却没有外文程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不容于儿媳,不出来自食其力,等死嘛。」 每个人都有个故事。 「你现在可吃香着,谁不欢迎你这样的帮手,薪水比一般文员好得多。」 「能够服侍你是不同的,陈太太,一般使佣人的人还不是唿五喝六,想起颇觉凄凉。」 我喝口茶,「我看过一篇文章,访问歌星白光,那白光说:做人,怎么做,都不会快乐。」 朱妈说:「你不会的,陈太太,你刚刚开始。」 「我?」我笑出来,「你可知道我什么年纪?」 「三十多岁好算老?还早着呢,还得结婚生子,从头开始。」 我笑着摇头,「朱妈,你少吓唬我。」 「是真的,看谁家有这么大的福气来承受。」 「朱妈,你真看好我。」 「季大夫就错过机会。」 「姜姑娘是不错的。」我指出。 「嗳,」朱妈点点头,「她良心好。」 「很正直。」我夸赞她,「这年头的女人,不知恁地,狐媚子性格的占多,就她看上去还正气。」 朱妈说:「瞧,我怎么跟你聊上了,太太你该休息了。」 「说说话可以松弛神经。」我放下杯子站起来。 刚要回房间,银女的三妹进来。惊惶失色,拉住我。 「啊,啊——」 「有话慢漫说,」我把声音尽量放得温柔,「是不是又做噩梦?不要紧,喝杯牛奶。」 她拉我,力大无穷,手指扼进我肉里,我唿痛。 朱妈来格开她的手。 「姐,姐——」 「银女?」 我奔进房里。 我的天! 银女在床上辗转,半床的血。 我大叫,「朱妈,去烧水。」 不得了,水袋都出来了。 我按住银女,她神智清醒,双眼如一只小鹿般睁大,眼神迷茫痛苦恐惧。 「不怕,不怕,」我大声说,她与三妹都听见,「我是医生,有我在,不要害怕。」 在家中接生,十余年护理生涯,还是第一遭。 可幸朱妈出奇的镇静,帮不少忙。 银女苦苦忍住,并没有喊叫,只是大声呻吟。 我洗净双手,吩咐朱妈把家中所有干净被单取出垫妥,剪刀放水中煮滚消毒,真难得如此,从容不迫。 「打电话给李先生,说银女早产。」 朱妈连忙出去。 我跟三妹说:「不用害怕,来观餚生命诞生的奇蹟。」 小女孩见我一脸笑容,安静下来,紧守一旁。 我同银女说:「准备好了?有力气就用,深唿吸,千万不要怕,正常生理现象,女皇帝都经过这个阶段。」 银女在百般慌乱中居然还向我点头。 「好孩子。」我贊道。 朱妈送来热水毛巾,我替她印汗。 「我接生过上千的孩子,相信我。」 她又点头。 水袋冲破,婴儿的小毛头开始出现,跟着是小小的肩膀,我轻轻顺势一拉,连身体带腿部都出来了,早产儿只得一点点大,身体上染满血块,青紫色的脐带比他手臂还壮。 朱妈大叫:「是个男孩,是个男孩。」 她递上事先准备好的剪刀。 她说:「足足在沸水里煮了十分钟。」 我捧起新生的婴儿,忽然泪流满面。 「看,」我叫三妹,「来看。」 婴儿张大小嘴,哭得不亦乐乎,声音宏亮。 我用颤抖的手紧紧抱住小生命。 忽然之间每个人都哭起来。朱妈与我拥作一团,三妹伏在她姐姐身上。后记老李说:「难为我乘直升飞机赶进来。」 我很平静地躺在大酒店的泳池边晒太阳。 他递冻茶给我。 我说:「谢谢。」 「一切完满解决。」 「是的。」 「象一篇小说般,所有的坏女孩改邪归正,老人家得偿所愿,有情人终成眷属。」老李挥舞着双手。 我莞尔,「你我却是多余的角色。」 「咱们是龙套。」 我说:「充其量是红娘。」 「你要不要找所新房子?」老李问。 「我娘来了,」我说:「要押我回纽约呢,我要陪她住酒店,不过我会努力抵抗,我过不惯外国生活,我会留下来住宿舍。」 老李凝视我,「你心愿达成有什么感觉?」 「我?」我反问。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今日是季大夫与姜姑娘结婚大喜日子。」 「去不去?」 「送了礼,我要陪父母妹妹,哪里走得开。」 「怕尴尬?」 「你知我一向是老派人。」 「老派人也穿起泳衣来晒太阳。」 「没法子,被妹妹糟塌,说我白得似猪皮。」 「令妹真风趣。」 我说:「你们俩应当投机。」 「把不钟意的男人派司出去,心头就痛快了。」 我笑。 过一会儿我说:「你没看过那婴儿吧。」 「没有。」 「满月了,我到陈家去瞧过他,整个人象团粉,我用手指逗他,他来吃我的手,可爱得令人不置信,一见那张小面孔,整个人会苏倒,两老有了他,起码活到一百岁。」 「生命的魅力,不然人类怎么会有勇气,一代传一代挣扎下去。」 「而且象足小山。」 「是吗?」老李诧异,「你真相信?」 「一个印于印出来,不由你不信,小山左脚尾两趾有皮肤相联,这孩子也-样,再也没有疑问。」 老李张大了嘴。 「银女决定找小生意做,司徒会得帮她,三妹与小的两个孩在九月后开学,只有二妹仍然留恋的士可,心态矛盾。」我说:「社会千疮百孔,生活支离破碎,没有多少人可以修成正果。」 「凭你对陈小山的爱上——」老李说不下去。 我静默。 我挺不喜欢人家拿这个来做话题,但是老李不是普通人,老李是真正的朋友。 我运气好,身边总有个人为我赴汤蹈火。 无忧上来泳池。 「老李!你在这里穷耙干什么,告诉你,季大夫就是你前车之辙,耙得老了,只好随便拣一个女的结婚算数。」大笑。 第30页 我同老李说:「看,同你是一对活宝。」 老李摇头苦笑。 「去看场电影?」无忧过来同他挤眉弄眼。 老李不出声。 「要不去逛古玩店。姐姐信不信由你,店主硬说那只掐丝珐瑯缠技蕃莲瓶是十六世纪的。」 我说:「我不喜欢珐瑯,总觉得只有痰盂是珐瑯做的。」 老李笑。 「还有一张郑板桥的画,上面题词:山多兰糙却无芝,何处寻来问画师,总要向君心上觅,自家培养自家知。」 老李喃喃说:「总要向君心上觅,自家培养自家知。」 「来,去看戏吧。」 老李向我歉意的一笑,跟着无忧去了。 后后记恢復上班的时候,我的一年假期并没有终结。 长期耙在家中,非常不惯,决定销假。 因而想买一些新的行头。 时装店的售货员睁大眼睛,「十月了,还买夏装?」 「这里又不是欧洲,十月不穿夏装穿什么?冬装?」我反问。 「可是小姐,」她非常歉意,「夏装在大减价期间全部沽清。」 「你们几时减的价?」 「七月。」 神经病。 我走出时装店时想,搅什么鬼,我真落伍了,以前我帮衬的店家,高贵得永不减价。 回到医院第一天,我穿着上一季的旧衣,季康热烈欢迎我。 「对了,」他说:「我来介绍你认识,这位新同事是来替慕容的,刘品华,过来一下!」 刘转头过来,与我一照脸,我就呆住了。 天下竟有这般英俊潇洒人物。 我的面孔忽然之间涨红,急急看向别处。 他伸出手来,与我相握。 我的眼光自然而然落在他手上:没有指环。 心莫名其妙扑扑的跳起来。 啊小山,可以做的都已做妥,请祝福我新生活开始。 刘品华笑说:「听说林医生是哈佛医科院高材生。」 我笑:「一毕业全成高材生,过得海便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