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 第1页 第一章我坐在张阿姨的客厅里。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日下午,张阿姨的家永远这么静。 她的声音很平和,她问:「为什么找妈妈?」 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为什么到现在才找?」她抬起眼来。 我的手冒汗,「我不能够在家住下去了。」 「那是你十六年来的家,既然住了十六年,应该可以留下来的。」张阿姨说。 「但她是我的母亲。」 「是的。她把你带到世界上来,她确然要负一半责任,不是为这个,我也不会见你,你见她有什么企图?」 我问:「我可以与她住吗?」 「你父亲已经浪费了她的前半生,现在你又要去浪费她的后半生?我不同情你们。」张阿姨平静的说。 「对不起。」 「不必对我抱歉,我与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是谁叫你来找我的?」她看着我。 「我的父亲。」我答,「他说你知道母亲住什么地方。」 张阿姨说:「他真是有办法,吃死了她。」张阿姨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 我不敢出声。 她站起来,「你明天再来吧,我给你答覆,如果她不理你,我可没办法。」 我只好告退,她把大门关得很重,门外的风很大,与室内的温暖完全是两回事。 琉璃自我身边迎上来,「怎么样?」她声音充满关切。 我照实说了,「她可能不要见我,她一直没有来看过我。」 我们一路走回家。 「她总是你的母亲呀。」 我看琉璃一眼,「她生我的时候,与你一样大,她是被骗的,误信一个大她十岁的男人。」 「但是她总是你的母亲。」琉璃的声音低了下来。 「那男人用尽了她自娘家带出来的钱。她觉悟了,跑得远远的,她有什么不对?」 我平静地说,「我十六岁了,我不是孩子,我很同情她。」 「她走之后没有回来看过你。」琉璃说,「心肠真硬,也许是为了你继母。她是那么的粗俗,还有你那些弟妹,他们又丑又蠢又坏,小莫,你一点也不像他们,你甚至不像你的父亲,你母亲美不美?」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她在我两岁的时候离开我,我不记得。我只记得我父亲是个很丑的男人,祖母去世后我到他的家去住,那年我十二岁,简陋的两间房间,简陋的家具,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大家挤在一张桌子上做功课。祖母的家与他的家都脏而且乱,我原来不知道,到过同学的家,做了比较才明白的。 琉璃再问:「你妈妈美不美?」 「我不记得。」我说。 「我美吗?」琉璃问。 我微笑,「是的,琉璃,你是我生命中惟一美丽的人。」 「谢谢。」她甜美的笑。 琉璃不喜欢我祖母,因为祖母喜欢收集破罐子破瓶子,厨房只有豆腐干大,还堆满垃圾,用的是一百年前的火油炉子。一进门便是神主牌,烟薰得天花板一块黑,琉璃长那么大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昏了,况且屋子里又没有客厅睡房之分,古老唐楼从头到尾只有两三百-地方。琉璃家住渣甸山,忽然之间来到了上环,像是走错了星球。 她说我一定要找到母亲,她说我长得一定像母亲,因为她也见过我父亲。 我不愿意批评父亲,他到底是我父亲。也不愿批评继母、那些弟妹,我已经十六岁了,再过几年可以出来独立生活,脱离家庭,我还何必噜嗦呢。 琉璃是个头脑清醒的女孩子,比我大一岁,她说:「如果找到你母亲,我想由她出面,我爸爸或者会贊成我俩来往,不然就算了,小莫。我不敢任性,你妈妈就是这个好例子。」 我说:「我母亲是被骗的!我有没有骗你?」 琉璃的出发点非常势利自私,然而也是为了我,我只不过要见见母亲,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在父亲屋子里进进出出,我从来没有叫过他们一声,我从来没叫过妈,我学会叫人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我是渴望她的。 我觉得她是美丽的。他们补拍过结婚照片,我见过那照片,她的确很美。虽然她不幸运,但她美丽。或者我应该让她安安静静过下半辈子,张阿姨说得很对,我凭什么去打扰她?就因为她是我母亲? 琉璃说:「小莫,你看你这个怪脾气,真不晓得我为什么喜欢你!」她瞅我一眼,「你这个人呀。」 我说过一个故事给她听,是很无意的,怎么样小时候父亲跟继母不让我吃饭,罚站墙角,后来祖母回来看到,要我吃,我始终不肯吃,饿一个晚上,祖母偏爱我一人,虽然她是一个很普通的老人,她对我也就像一般老祖母对孙儿。她非常责怪我母亲,对父亲却採取放弃的态度,她不喜欢我弟妹。 祖母第一次看见琉璃的时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也不喜欢琉璃,她说:「不要去结识那些富家小姐。」也许她想到了我母亲,假如母亲不是家里有几个钱,可能一辈子跑不掉,钱往往令人自由。 这话说了没多久祖母便去世了,屋子被卖掉,钱被花光,父亲从未务过正业,整天喝酒看书睡懒觉,琉璃笑道:「我从没见过近五十岁的嬉皮士。」我很羞愧。琉璃的父亲是医生,一日工作十六小时。 我也不知道琉璃为什么要喜欢我。同学在一起有什么事,她总会说:「叫小莫也去。」小莫长小莫短。我总是避着她,我配不上她,也不想这么早谈恋爱,我要用功读书,找一份好好的工作,然后搬出来住,我在建立自己的家之前,必需要先完全脱离那个老家。 但是我的计划从来没有实现过,琉璃看上了我,她要改变我的一生。找妈妈也是她建议的。 我对于母亲知道得不多,祖母去世后根本连最后的消息也没有了。 琉璃说:「明天我陪你去找张阿姨,假如你母亲不肯见你,我再来求求她。」 「这不大好吧?」 「什么叫不好?妈妈不能求,还去求谁?」她说得理直气壮,就是没想到我的家与她的家是不一样的。 我不响。 「小莫,你别这样好不好?脸上一点欢容也没有。来,今天到我家来吃饭,」她说。 「不了,我回自己家就可以。」 「你家有什么菜?你继母又不肯煮饭,大天在街上买回来吃。」她扁扁嘴。 我不悦:「这就是我的家,你必需接受的事实。」 琉璃的声音提高,「你何必呆在那个家里?你根本不是他们的一分子。」 「我怎么不是他们的一分子?我姓着他们的姓,跟他们住一处,生活了十六年。」 但是第二天到张阿姨家去,琉璃还是跟去了,琉璃有惊人的毅力。她要做的事情,一定努力要办到,不肯认输。她最可爱的地方也就是这一点。 张阿姨经我介绍后,脸上露一点诧异,打量硫璃几眼,她没想到我有女朋友,而且是这么出色的女朋友,说不定她心中在想:这两父子拐诱女人都有一手。 张阿姨客厅中央放着一盘水仙花,有一两朵已经开了,非常的香,屋子素净明朗,简单,家俱、窗帘与沙发套子的颜色是相配的。她屋子没有琉璃家堂皇,却也另有好处。 她咳嗽一声,开始说话:「我劝你不要希望太高。你母亲离开你们,并没得到家人的谅解与帮助,一个人在外头做事,日子也过得很省,这些年来很苦的,你这次去投靠她,不要节外生枝,增加她的麻烦。」 我与琉璃对望一眼,说声是。 「同时你不可把她住址告诉你父亲,她不想见这人。」 这次是琉璃代我回答:「是。」 「这是地址,她已经答应见你了,约你在礼拜六下午二点钟。」张阿姨说。 我很惊异。普通朋友见面也不必预约,她见儿子倒要约日子,但是张阿姨神色自若,我不能问什么,我只好接过地址与电话。 张阿姨这次留我们吃点心,整整齐齐的蛋糕与茶,非常西化,琉璃最习惯这种风气,并且主动与张阿姨交谈,奇怪的是,张阿姨非常喜欢她。 张阿姨说:「我与玫玲都喜欢吃茶,这是在英国养成的陋习,」她看我一眼,「玫玲是他的母亲。」 我在这种时候勐然地听到母亲的名字,非常茫然,马上低下头。 但是琉璃非常平静地问:「伯母也去过英国?并且与张阿姨同去?」 「是的。去了三年,她读书,我做事,好多年前的事了。」张阿姨答。 琉璃絮絮地解释她父亲也是留英的医生,把她的见闻告诉张阿姨。张阿姨是位中年妇女,略黑,而且瘦,也认得父亲。张阿姨仿佛一直没结婚,且独身主义的,也有点老姑婆脾气,虽然孤僻,但是她也代表公正、洁净、光明,看见她是很舒服的。妈妈会不会像她?一定会,妈妈的心肠也一定很硬。 吃完点心,琉璃与我告辞,但是琉璃还依依不捨。 琉璃说:「这位张阿姨真是高尚,像个女教师。」 我说:「张阿姨本来是在中学教英文的。」 「你母亲一定像她。太好了。可是为什么你妈妈会跟你父亲在一起三年之久?他们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 第2页 我沉默良久,我说:「琉璃,我与你也是不同世界的人。」 琉璃说:「你又来了。告诉你,礼拜六我要与你一同去。」 「不可以!我第一次见妈妈,你不能去!」我说。 「好,这次你说得对,喂,小莫,你会不会哭?」琉璃道。 「不知道。」我说。 「小莫,唉,你这个人!」琉璃说。 我不懂得那是什么意思,琉璃总是那么狡黠活泼。 回到家他们已经吃过饭,我在厨房见电锅里有稀粥,胡乱吃一点。弟妹与继母在看电视,继母夹着支烟抽,屋子里很乱,那么多人,也不便收拾。父亲示意我过去,我走到他身边,他问我:「找到没有?」继母眼睛瞄过来。我没回答。父亲又说:「能够跟她最好跟她,跟着我不会有出息。」我只好点点头。继母明明听见也不出声。她并不刻薄我,对她自己的子女倒常常打骂,弟妹们不懂事,又十分疲懒,长得歪歪斜斜,怪不得她生气,然而我与她无干,自十二岁进中学起我便没交过学费,一向拿奖学金,书本膳食是替人补习赚的,暑假也打工,不够的时候问父亲拿,他也不为难我,我虽然不幸福,却也不致上演过社会大悲剧。但这一夜却失眠了。 我不能决定该怎么做,见到妈妈该怎么跟她说话,或者叫琉璃同去是个好主意,张阿姨不是顶喜欢她?琉璃是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子,活泼、天真、诚恳,长得又漂亮。 好不容易熬过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到了,下午我穿好衣裳,特地把衬衫熨得很平。琉璃说她会在学校饭堂等我的消息。 妈妈住的地方是中等住宅区,很容易找,那边的屋租恐怕也不便宜,这么多年一个女人在外头。真是叫人担心,但是她仿佛过得还不错,张阿姨不是也很舒服?我心里有数,可以不靠她就不要靠她,反正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十八岁我就成人了。 找到门牌我按铃。出乎意料之外,来开门的是穿白上衣黑长裤的女佣人。她见到我转头说:「客人来了。」 佣人身后站着一个女子,长长的呢裤子,丝衬衫,毛背心,一身衣服那么考究,像是书本里的服装模特儿。她的头髮剪得很短,脸上没有什么化妆。 她看上去非常的年轻漂亮,琉璃有一个表姐便是这样子的。 她向我笑一笑,「请坐,要喝什么?茶?咖啡?」 我一时还没醒悟过来,我只是说:「不,谢谢,茶好了。」 她走过来,坐在沙发里,我也坐下。 客厅里很暖和,满铺地毯,一盏贝壳灯罩垂得低低的,软而深的沙发。女佣人倒出了茶,放在咖啡色的琉璃茶几上,那一面玻璃半片尘埃都没有,我母亲的世界竟是这么的完美。地毯一角堆着一叠书,有新闻杂志,时装周刊,还有一本罗伦斯的诗集。墙上有工笔的花鸟国画。 我打量屋子,这位女子也打量我。 渐渐我明白了,这女人是我的妈妈呀!我的母亲?她?我恐慌地张大了嘴,我找到了妈妈,但是竞没有把她认出来,她太年轻太漂亮太现代了,一点母亲的味道也没有。她在微笑,一点苦涩都没有,神色那么温柔。 「这是你的茶。」她说,伸手把茶杯推过来,手腕上的一串银手镯清脆地发出响声。 我原本想叫她「妈」,抱住她哭,告诉她我想见她,但是她与我想像中的人完全不一样,她距离我那么远,我怎么有可能接触到她?我知道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但不是这种美丽,怎么可能!她穿上牛仔裤,那感觉一定比我们更佳,不不,我那美丽的母亲该是楚楚可怜,受尽委曲的,怎么这样的明媚动人,像一个夏日? 她开口了,「听说你的功课很好。」 我没有回答,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呆呆地看着她。 她柔和地说:「如果你要来这里住,欢迎你随时搬过来,我那间书房整理好了,放一张小床,你要不要来看一看呢?床单是蓝白条子的,配大红枕头套,匆忙间只置了一条电毯,希望你习惯。」 我听呆了,就这样?就为了我是她儿子,她如此无条件答应我的要求,花钱在我身上?我满以为需要开口哀求她呢,我惭愧地低下头。 她带我到书房去,那一间小小的房间果然整整齐齐添了一张床,一应具备,那么新而干净,代表我的新生活,原来的书架子被放在走廊外边去了。 她说:「房间静,可以好好温习,听说你替学生补功课,可以请他们来这里。」 我抬头看她。 她向我微笑,那是一个美丽的微笑,她说:「我们的眼睛长得一模一样呢。」 然后把大门锁匙给我。 「随时搬来。听说你有女朋友?请她来坐。我有点事出去一下,要吃什么,告诉女佣人。」 我像呆子拣到黄金一样,站在那里看着她。 她微笑说:「请把这里当你自己的家一样。」她走出去了。 我把锁匙捏在手中,一手是汗。她是我的母亲?她取过手袋往肩上一摔的姿态,这么潇洒自若。她真是我母亲?这么磊落表现了做母亲的爱与责任,当我需要她的时候,她毫无犹疑地接受我。那是我妈妈? 过了很久才想起琉璃在学校等我,我自床上跳起来,女佣人向我笑笑,说七点钟开饭。 赶到学校,琉璃着急了,「你怎么了?等你好久呢,怎么样?见到没有?」 我点点头。 「她漂亮吗?」琉璃问。 我点点头。 「她对你好不好?」 我很用力地点点头。 「她有没有答应你住她那里?」 我点头。 「那么你还不高兴?」琉璃提高声音,「那太好了。」 我还是不出声。 「我知道了,她结婚了。」琉璃小心地说。 「没有。」我不高兴地说,「她并没有再结婚,她不是那种女人!」 「那么你为什么还闷闷不乐?小莫,你太难了。」 「她……不是我想像的那个女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琉璃说。 「你可以去看她,见到她你会明白的,」我忽然高兴起来,「琉璃,她的家比张阿姨的家还要考究,你一定会喜欢,她知道我有女朋友,叫我带你去,我有大门锁匙。她现在出去了,我们这就去参观好不好?她还有佣人呢,七点钟开饭,琉璃,她让我睡她的书房,我从来没有一个人睡过一个房间。真像做梦一样!」我语无伦次一口气说下去。 琉璃又笑又惊讶,「你的妈妈是这么好?你见到她有没有哭?」 「没有。」 「你叫她『妈妈』?还是『阿妈』,还是『妈咪』?」 我迟疑一下,「我没有叫过她。」 「但是你练习那么多天了!」琉璃问,「她叫你什么?『小莫』?」 「不,她也没有叫我。」我答道。 「很奇怪,也许过一阵子你们就习惯了。」琉璃说,「来,我们马上去你的新家!」 到了那里,琉璃马上爱上那地方,她喝着可口可乐,参观着每一个角落,因为她是女孩子,而且又识货,马上指出许多我疏忽掉的东西,譬如那只挂钟是非常名贵的。书房里挂的照片是在世界各地拍摄的。新置的床单是最好的货色,电毯子非常的软。壁柜也空了两格出来。显然妈妈为我做了许多预备功夫。我无端端地打扰了她的生活,当然她是我的母亲,但是这世界上不负责任的母亲也很多,她是介乎两者之间的。 「这屋子太好了,以后我可以常常来吗?」琉璃拍着手问。我微笑,「如果我妈妈喜欢你来,你可以常来。」 「你妈妈会不会喜欢我?」琉璃问。 「当然她会的。」我很有信心。 「噢小莫,我真高兴,替你高兴,我们马上去搬家,快!你想想你那继母,真是叫人难为情,怎么形容她好呢,还有你父亲,他们倒是一对哪,啊小莫,原谅我这么说,你不会怪我吧?」 就在这时候,门上敲了两声。 琉璃说:「嘘,女佣人,」 我咳一声,第一次说:「进来。」 可是推门进来的是妈妈,她微笑,手中捧着大包小包,轻快的问:「我打扰你们吗?」 我生平没有受过这种待遇,还未碰见过这么客气的人,手足无措地说:「不不,我们在说话,这是一一」 「这是琉璃是不是?」她把大包小包放在床上,伸手出来,「张阿姨告诉我的,欢迎欢迎。」 琉璃看清楚是她,比我还吃惊,慌忙的与她握手。 妈妈说:「我去买了点衣服,本来想早添,可是要见到你才晓得尺寸,希望你喜欢,不合的放在一边,明天去换。你身上这衬衫袖子太短了,」她低声温柔地说,「男孩子长高最快的了。好,你们继续谈,我在房里,有什么事叫我。」她转身出去了。 隔了很久,琉璃问我,「她——是你妈妈?」她瞠目结舌,「哗!她与你走马路,我会以为她是你女朋友,小莫,从今天开始,我要妒忌你了!」 「她很漂亮,是不是?」我骄傲地说。 「她怎么会嫁给你父亲的?」琉璃问,「真是的!」 第3页 「大概每个人都那么问,所以他们离婚了。」我说。 「对不起,小莫,我很兴奋,恐怕今天要睡不着了,来,看看你的新衣服,她真好,不逼着你试,一点也不噜嗦呢,简直像个大姐姐一样。」 琉璃把衣服一件件抖开,都是漂亮的衬衣长裤外套,颜色很素净,合我心意,我最喜欢浅灰色。琉璃拆到一件大红的毛衣,忍不住贊道:「真会买!这店叫诗韵,最贵的了,你妈妈对你真好,买这么多!连内衣内裤都齐全。」 我说:「我也不懂这些。」 「她怎么一眼便晓得你是什么尺码?到底是你妈妈。」 妈妈在外头敲门,高声说:「吃点心,五点钟了。」 琉璃把衣服都挂到橱里去,然后才与我到客厅去。 妈妈笑说道:「琉璃,烦你陪他去买两双皮鞋。」 我说:「够了,真的够了。」 可是琉璃说:「阿姨,我懂得。」 妈妈把袖子卷了起来切蛋糕,那边传来轻轻的音乐。维持这样一个家开销够大的,一定是个有本事的女人。这个家跟那个家是不能比的。父亲既然娶到好妻子,干吗不争口气努力做个好丈夫?干吗整天懒洋洋的,蹲在那边,另外娶了女人,又生下一大堆子女,鞋脱袜脱的,简直是自甘坠落。父亲已经老了,终年黑着一张脸,母亲却年轻得不像话,倘若,倘若没有我的存在,恐怕谁也不敢相信他们曾经在一起过,相信父亲也不敢相信。琉璃问:「阿姨,那是什么歌?」 妈妈笑道:「那是欧阳菲菲《热情的沙漠》。阿姨最低级趣味了。」 我嚮往地看看妈妈美丽的眼睛,低头把一大块蛋糕都吃完了。琉璃喜欢这种蛋糕,叫黑森林,用黑樱桃做的。 妈妈问:「东西多不多?要不要僱车子去取?」 我答:「不用了,没多少东西。」 「那么我取空皮箱出来让你放东西。」她站起来到房间去。 琉璃说:「我们马上去搬。」 我还没答,妈妈已经带了皮箱出来,两只一大一小,同样的米色咖啡花。 琉璃说:「阿姨,我们现在就去,回来吃晚饭。」 我用眼色阻住琉璃,琉璃不理我。在计程车里,我非常不安。说走就走,一点情义也没有,到底在那里也生活了十六年。这十六年里,我并不记得妈妈来看过我。十六年后我有了走的机会,难道就这么走? 我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这样的冬天,我除了一件充呢的大衣之外没有其它的衣服。刚才妈妈一买就三件,-皮的、羊毛的,加一件晴雨褛。第二章到父亲的家,父亲不在,继母在熨弟妹的校服。我不知道怎么开口,琉璃本不想陪我上来,现在也来了。我们手上一人提一只华丽的箱子,与这屋子污垢的砖地不配。继母抬头看我们一眼,半句话没有。我们走向房间,我想起妈妈是敲门的,所以也学习她敲敲房门,才推门进去,弟弟在看武侠小说,没其他的人,一间房里两张双层床,挂满衣物。 琉璃看我一眼,低声说:「这些东西不拿也算了,不然你妈妈会难过,知道你过这种日子。」 我不响,我这十六年过什么日子,妈妈不会不知道。 「拿功课与书本吧。」琉璃说,「明年不必陪你到处走旧书摊了,可以买新的书。」 我们收拾着书本,忽然抬头,看见继母靠在门边,嘴角吊一根香菸,眯着眼睛看我们。我一怔,琉璃连忙往我身后躲,可是她没说什么。我们对视很久,她转身走了,我听见她关大门的声音,知道她又是去买叉烧来下饭,她那双廉价高跟鞋在砖地上敲出很大的响声。砖地有很多块已经碎了。 琉璃说:「吓坏我。」 我们结果什么也没有拿,连牙刷毛巾也没拿,毛巾当中黑色的一团,用了一年多。 再坐进计程车,琉璃问我:「你是怎么过的十六年?」 我轻轻按按她鼻子,「你这势利鬼。」 「人都是势利的吧?」她说,「我怕你祖母。也怕你继母。」 但是我不怕他们,我怕妈妈,怕我跟不上她的世界。回到妈妈那里,我才明白她为什么要星期六见我,原来可以方便我搬东西,不影响我上学。她什么都想到了。 妈妈也在抽菸,长长的手指雪白的,见到我们按熄烟,茶几上是她的银打火机。她做什么都叫人舒服。这么年轻的女人,有这么大的儿子,当她生我的时候,也还是个孩子,孩子生孩子。 晚饭,热烘烘三菜一汤,我想到父亲弟妹仍然在冰冷的吃熟食店买来的食物。母亲有没有偶然想起父亲? 妈妈的脸明艷而镇静,她鬓角有一片头髮染成淡咖啡色。据说她在一间大银行中做主管。 一席饭都是她与琉璃对话。 饭后妈妈问我:「去洗澡好吗?」又说,「左手边那一套毛巾是你的。」 她与琉璃看电视。 妈妈说话真奇怪,没有叫我名字,从不提父亲,那么客气那么含蓄,仿佛自天上落下一个十六岁的儿子。 浴室什么都有,都是新的,一套牙膏牙刷漱口杯,有一只电须刀,还没从盒子里取出呢。睡衣浴衣拖鞋在矮凳子上。我很感动,有点踏在云里的感觉。 洗脸巾上一个奇形怪状的「p」字,我记得琉璃有一条围巾,也有这个标记。 我好好放水洗澡洗头,妈妈这里是这么不一样,我不能丢她的脸,父亲已经使她丢尽了面子,我不能再增加她的负担。 我穿上浴衣,柔软的毛巾使我觉得舒服,我几乎马上可以入睡了。琉璃敲浴室门,替我送来衬衫裤子。我换上新衣服,琉璃说架子上的男用可龙水慡身粉也是替我买的。我深深纳罕着,妈妈的花样比琉璃还多一百倍。 妈妈转头看我,神色还是那么自然,她的脸是这么美丽,漂亮的女孩子与女人我都见到过,但她是这么美丽,她是与众不同的。 我难为情,我并不认识她,如今要与她共同生活,这种困难怎么样克服?我只好坐下来,琉璃坐我旁边,妈妈沉默了很久。 然后妈妈开口说话,她说:「其实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叫你……小宝。」 琉璃忽然笑起来,看着我:「哈!小宝!」她这个人,有时候要多顽皮就有多顽皮的,可是这么一下子,却也的确缓和了气氛。 妈妈微笑,「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我可否叫你小宝?」 我连忙说:「当然。」 妈妈说:「你们谈谈,我去休息了。」 的确是,她今天也够累的,我连忙站了起来送她。 妈迸了房,我们又坐下来。 琉璃说:「她故意要给你换一个名字,因为她不希望与别人一样的叫你。她很有意思。」 我看琉璃一眼,「你什么都晓得,你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 琉璃说:「不敢当。我也该走了,时间不早,小宝,祝你新生活愉快。」 「琉璃一一」 「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晓得,我心里只有一个母亲。从小我想着她,无数次地想着她,我恋慕她。」 琉璃点点头,「我明白。」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来说,琉璃算是最最了解与懂事的。有时候她的成熟令人吃惊,一张毛孩儿似的脸,大眼睛,可是她脑子里想很多东西。 琉璃出身好,但是并没有被宠坏,她这样莫名其妙地爱上了我,我这样莫名其妙的被爱着,幸福好像全在我这一面,我惭愧之余,她叫我找母亲,我就听她的话,来找母亲。 我爱着妈妈,爱了她好多年,但是不为了琉璃,我并不敢这样来打扰她。我坐在父亲的屋子里,我习惯了那个地方,一切东西在习惯之后,就变得平常了,那种困苦的生活,精神上的压逼,我觉得是与生俱来的,就像是寂寞,我们必需要承认寂寞是生命的一部分,不可以否定它,寂寞像眼睛,像血液,没有了寂寞,人是活不下去的。 我躺在床上,并没有马上入睡,这么漂亮的小房间,新衣服,新用品,妈妈不是很有钱?我有没有负累她?妈妈美丽而哀伤。像有一次,琉璃帽子上的花,那花是薄绢做的,一种米色杏粉红,那么的单薄,像真又不似真的,我马上觉得这是我母亲。这种花就是我母亲。妈妈并不是鲜花,鲜花不会坚持到今天。 我到半夜还是没睡着,忽然听到电话铃响,母亲出去接。她的声音很低。这么晚谁打电话给她?她一定有男朋友吧,这么美丽的女人,还这么年轻,一定有男朋友,即使没有可以结婚的人,也一定有可以聊天的人。 电话铃第二次响,我以为还是琉璃,但却不是琉璃,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找妈妈。 我说:「她不在家,上班去了。」 那个男人问我:「你是谁?」声音非常的狐疑与不安,口气很礼貌,但显然有点恐惧。 我想了一想,忽然很心平气和地答:「我是她的朋友。」 他似乎更急了,迟疑一刻,他说:「好吧,我到写字楼去找她。」 我不能说我是妈妈的儿子,也许她的朋友并不知道她的过去,也许她一向不提这件事,我为什么要把她的过去一页一页地掀开来?每个人都有不愿意提的过去。我不是孩子,我懂得这些道理。一个女人出来闯世界,可以有无数的情人,但是不能有一个儿子,不能够。 第4页 我怔怔地坐在床上,我知道我做错了,这样子走来破坏她生活的规则,她已经习惯无亲无友了吧?平地冒出一个儿子来,她只知道这是她的责任,但不是她愿意做的。这样简单的关系,却弄得这么复杂。 我原以为搬进来之后可以用功读书,可是却想得更多,对着一个美丽而陌生的少妇,这人是我母亲? 琉璃来了,带一大包水果,我与她坐在房中剥橘子吃。 我说有佣人好,刚刚吃完早餐,一站起身就走,自有她们来收拾,真不懂得凭什么这样享受,也许,妈妈也辛辛苦苦地赚钱,这是她应得的方便。 妈妈不煮饭,她甚至不走近厨房,我知道她不喜欢煮饭,她也不像是那种煮饭的人。 琉璃说:「你似乎比以前更不快乐了。」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为什么?你应该高兴,有几个人可以有这样的妈妈?你也不想一想。」 「我不愿意想,或许她太美丽了,作为一个女人……」 「我们会不会结婚?」琉璃忽然问。 「我希望会,在结婚之前,我要找到一份很好很好的职业,我要赚很多钱,我要使我的妻子儿女舒服,我不要学我的爸爸。」 「妈妈回来了。」我说。 琉璃看我一眼,「不会啦!她不是去上班吗?不会这么早回来,一定是客人。」 佣人去开门,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问妈妈在不在家,他叫妈妈「明明」。「明明在不在?」他问。他是谁?叫妈妈叫得这么亲呢? 佣人说:「王先生,小姐出去上班了。」 那王先生间:「家中有客人吗?」 我忽然想起,这王先生正是方才打电话来的人,他因为在电话中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所以不放心,老远地赶了来看。他是谁?妈妈的男朋友?我跳起来,想走出去看一看,琉璃却拉住我。 她瞪我一眼,「你看你,你懂不懂礼貌?」 我这时候听到女佣人说:「没有客人,但是小姐的孩子来了,恐怕你没见过。」 我忍不住开了门。 那王先生抬起头来,看着我,他是一个美丽的男人,年纪非常轻,不会比我大很多,绝对比妈妈要小十年八年,大概只餚二十五六岁。妈妈。的一切都是美丽的,男朋友也这个样子。 他穿一件蓝白花的衬衫,淡蓝灯芯绒长裤,一件深蓝镶白边的毛衣,口袋上一个「p」字。 他看着我很久很久,我也看着他很久很久。 然后他问:「你是小宝?」他伸出手来。 我也只好伸出手,「是,王先生。」 他笑,皱着鼻子,脸上一派稚气,比我更像一个大孩子。我觉得温暖,从脚底一直暖上去,暖上去,我妈妈也爱我,她已经告诉朋友了,她的朋友知道我是小宝,她并没有以我为耻,她没有否定我,她没有把我隐藏起来,她没有做这种事,她是一个彻头彻尾漂亮而骄傲的人,即使她在微笑,她还是骄傲的。 「看见你很高兴。」王先生说,「我们改天再见,我还有点要紧的事。」 「再见,王先生。」 「叫我乔其。」他笑说。 我点点头,他拍着我的肩膀。 我忽然问:「你是我母亲的男朋友?」 他想一想,「不,她是我好兄弟。」 我诧异了,睁大眼睛,我说:「好兄弟?」 他又笑,「你的眼睛,跟你妈妈长得一模一样。」 然后他走了,我替他关上门。 妈妈的一切都是在阳光里沾过金的,妈妈的生命像一片乌云,可是太阳在云后,云镶着金边。 琉璃说:「那男孩子!真奇怪,你,你妈妈,他,都长得那么像,尤其是笑容,一模一样,太可怕了。」她又说又笑,「怎么可以,我太不明白,这间屋子里进进出出的人都那么特别。」 女佣人笑说:「王先生是我们小姐的助手,他们是一个建筑公司的。」 女佣人叫妈妈为「小姐」,小姐忽然多了一个儿子出来,真叫人受不了。我低下了头,乔其是妈妈的好兄弟——恐怕不止这种关系吧,谁会听到好兄弟家一个陌生的男声而前来调查呢?好兄弟。 我觉得这么寂寞,在父亲的家中,我像是污泥里长出来的莲花,人人以赞赏怜爱的眼光看着我,到了母亲家中……我只是一个眼睛像她的孩子,我觉得寂寞。 琉璃问:「你妒忌了?不高兴了?」 我缓缓摇头。我怎么会妒忌妈妈,她的快乐是我的快乐,她的悲哀我不懂得,但是我只希望她快乐,只是我这个人无法在她的生活里插足,她的屋子,她的朋友,她的美丽,甚至她的一条洗脸毛巾,我都配不上。我一点也不开玩笑。 下午琉璃与我分手,她回家之前说:「慢慢你就习惯了。」 下午张阿姨打电话来问我:「你习惯不习惯?」她有一张那么冷的脸,又有一颗那么热的心。 我温习了几个小时,一个人吃晚饭。我什么都说「谢谢」,佣人把一切布置得整整齐齐,我摸摸筷子摸摸碗。我奇怪父亲在做什么,像我还可以回到亲生母亲这里来,继母生的孩子们又该往什么地方去?继母对我并不坏,就因为如此,连爱憎都没有,更加不像亲生的母亲。我的妈妈,她对我的态度,像一个极爱极亲热的人,在我颈后呵了一口气,我有被爱感觉,但太像踏在云上,一切随时会消散无踪,没有安全感。 或者妈妈对每个人都这么好这么客气,不像继母,继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可以一跤坐倒在地,拍手拍脚,眼泪鼻涕,撕胸捶肺的。妈妈永远淡淡站在一角,标緻的,黯然的,一个美丽的姿势,她有文化教养牵牵绊绊拉着她,不给她自由,我相信她从来没有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她是不哭的,她的眼泪化为蝴蝶,还是那种淡蓝的蝴蝶,一点不彩色缤纷。 吃完饭我洗澡,躺在床上看书。我想到妈妈的房间去看看,但是深觉那是不礼貌的,她房间里有什么?布置成什么颜色,有多少故事? 把书压在胸前,我睡着了。 自梦中醒来,因为听见妈妈的声音。 她低低地在跟人说什么,我睁开眼睛,听到她问:「在黄昏的时候,你有没有想我?」声音低低的,沙哑的,并不性感,但是那种黯然留在空气中良久。 我侧着身于静静地听着,我爱上了我的妈妈。 另外一个人是乔其,他答:「你要我怎么说呢?」 「回去吧,时间不早了。」妈妈说。 「明明一一」 「明天见。」 「好的,明天见。」 开门的声音。他有没有吻她?关门的声音。 过了很久很久,我以为妈妈已经睡了,又转一个身,身上的书本落在地下。三十多岁的女人当然有资格谈恋爱,我凭什么叫她心如止水?她是不是在恋爱?像她这样的女人,每一次恋爱都应该是簇新的。 我嘆一口气,口渴,想取水喝,于是起床,开门,一走到客厅,看见小小的灯亮着,妈妈斜斜地坐在丝绒沙发上,见到我,她抬起头来,微微张着嘴,没说话。她以为我睡了,我以为她睡了,其实两个人都没有睡。 她换了打扮,一件雪白真丝的唐装男式上衣充为衬衫,一条牛仔裤,头髮有点乱,仿佛喝了点酒,鼻头与脸颊红红。 我张嘴,想叫她妈妈。 她说:「小宝,还没睡?」 我说:「我拿水喝。」 「我跟你倒。」她站起来进厨房去,出来的时候手上一杯水,杯子是水晶刻花的。 我接过了,慢慢喝下去,她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不是。 「请坐。」她说。 仿佛是一个客人,我坐了下来。 她说:「这些日子,你住在那边,受的委曲,我是明白的。」 我放下杯子,默然低下头。 她的目光这么爱恋,又这么不可靠,她不是一个可靠的女人,不能相信她,她撇下我十六年那么久,再多的温柔也可以随时散灭。不能相信。 「人家告诉我,你与你爸爸生气,他罚你不吃饭,气消了,叫你回去吃,你宁可俄肚子。有没有?」 我说:「很久之前的事了。」 她点点头。 「你恨我吗?」她轻轻地问。 她的口气,她跟一切男人说话的口气都一样,她分不出来,谁是她儿子,谁是她的男朋友,刚才她问乔其——你在黄昏有想我吗?那口气就像在与我说话,我的天,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呀。 我心里有气,我淡淡地说:「我不恨人,从来不。」 她又点点头,她真是喝了酒了,我痛恨人喝酒,父亲喝了酒老是跌跌撞撞,鬼叫怀才不遇,孩子一个个生下来,也像醉了酒的煳里煳涂,活是活下来了,可是又怎么样呢?醒着不能解决的事要靠醉酒来解决,我带给她多少的不便?以前乔其不会这么快走吧?以前乔其还要做些什么的吧? 我说:「我要睡了。」 她说:「晚安。」 我才走到房门,才想到无论如何,她把我留在这里,她对我是有交代的,我对她有什么交代?我转过头去。 第5页 她向我微笑。 我走回她面前说:「妈妈。」 她一怔,随即笑了。还是那种笑,并不勉强,但有很多的难言之隐。 她说:「小宝。」 并没有拥抱我。并不是我想像中的母子相聚,一点也不像,我只好回房去躺下。我终于叫了妈妈,我们并没有相拥痛哭。她问我有否恨她,不过是因为她喝醉了酒,她并不是个介意人家恨不恨她的人,她这样的超然,她最爱的人无异是她自己,因为没有人爱她,所以她要更爱自己。这个我懂得,我是妈妈的儿子。 第二天我早起。 妈妈的一件-皮夹克放在沙发上。巴黎制造。她把它像抹桌干布似的搁在那里。她没有钱,她就是有这种气派,我服贴她。 我去上学,一整天上课都心思不集中。向校务处报告换了住址。打电话回父亲家,父亲问我好不好,父亲那德性永远叫我难为情,一份工作做不了三个月,父亲这个人,也只有配继母,继母也是倒霉的,活在妈妈的阴影下,一直希望超脱,但是怎么有可能,然后继母也开始抽菸喝酒,向父亲看齐,这总是好的,有家庭乐趣。 父亲说:「设法叫你母亲送你出去念书,她欠你的。」 为什么这样说。她谁也不欠。我不会做这种要求,不会。 我放学回家,用锁匙开门,看见乔其在那里。 他抬头,「小宝。」他叫我。 我明白他是好意,但是我不想每个人都叫我小宝。我有正式的名字。 我向他点点头,走到房间去,但是又走出来。 「我妈妈呢?」我问。 「我也在等。」乔其说,「她永远这么忙,」 「你们不是同事吗?」我反问:「你不知道她在何处?」 「是呀,但她是我上司。」乔其说,「我等她去打网球。」 乔其手中抓着网球拍子,把一个苹果绿的球拍上拍落。他的眉毛从头到尾都那么浓,就凭他的一双眼睛便可以追求到很多女孩子。我冷冷地看着他,妈妈会爱他? 乔其再美也不过只有一层皮肤那么深。他懂多少?看《红楼梦》吗? 「你也在等她?」乔其问我。 他真的不讨厌,我并不是不喜欢他,但是因为妈妈的缘故,我希望他不要乘人之危,妈妈这么寂寞,已经像站在危墙底下一样了。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乔其问。 「我现在住这里,」我心平气和地答,「我总得回来,不一定是在等她。」 乔其嘴巴扁一扁,似笑非笑,「咱们去打单打吧?你会不会网球?」 「会,去年暑假在球场做拾球童学的,但是我今天不想打,我要温习,失陪了。」 他看着我,过一会儿说:「你知道吗?你的眼睛,长得跟你妈妈一模一样。」 「我知道,昨天你已经说了。」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幸运?你竟是她的儿子!」乔其笑,「你应该庆幸。」 「我知道。」我说,「我得温习了。」 我回房间,留他一个在那里坐,我知道我幸运,我不需要他来提醒我,真的不需要,我打开书,心中从来没有这么的不安,我把铅笔含在嘴里。我是妈妈惟一的孩子,但是我却不能得到她的全部。 妈妈没多久便回来了,她与乔其说话,我故意不走出去,他们在轻轻争论。妈妈不要去打网球,乔其要去,结果乔其悻悻的走了。 我低头佯装看书,妈妈推门进来,「小宝?肚子饿吗?」声音若无其事,我心内暗暗吃惊,怎么妈妈这么深藏不露?太了不起,一个美妇人走江湖,除了真才实学,还得要有手段。 我马上抬起头,「不饿。」 「我给你做点吃的,下碗面要不要?」她问。 「不要,谢谢。」我再三地拒绝。 她微笑,坐下来,「那么我陪你聊聊,我知道你很用功,这真好。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读书成绩一直好?」 没有,那么我是像她,父亲做什么事都没做妥,他是那种卖咸鱼都会出虫的人。 她又说:「乔其……他是个孩子,才二十五岁,与女朋友闹翻了,一直来这里诉苦,那女孩子其实是一种很小家子气的漂亮,五官很小巧,但是一点不特别,说话态度k不怎么样,不是舞女也像小舞厅出来的头牌小姐,虽然红,但因为是小舞厅,再好看也比不过明星歌星,乔其喜欢她,后来不要她了,可是又想她。」妈妈笑了。 我兴致勃勃地听着,难得她分析得这么厉害,黑白分明,绝不含煳,又肯告诉我,不认为我是个孩子,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我忽然受宠若惊了,希望她多说一点,我爱听。 「……所以,」她耸耸肩微笑,「乔其这样子。」 但是乔其在黄昏会想她吗?黄昏的时候,暮色合拢来,她又有没有想他? 妈妈把录音带放出来,翻翻覆覆的是那首《诺言》,来来去去。谁对谁都下了诺言,谁的诺言没有实现,又有什么重要呢?实不实现是以后的问题,只要被许过诺言,已经够开心的了,我的要求非常非常的低,低到尘埃里去。 妈妈说:「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说,我总是尽量为你做的,你不要存在心里。」 她坐得我那么近,身上香水的味道发散着,混着香菸味,奇异得很。叫我说什么呢?我有太多的话要说,太多的话要问,都不敢开口,她为什么从小就把我扔在父亲那里?为什么现在又肯接收我?她到底是因为无可奈何,还是因为内疚。没有她,这世界上不会有我。 「妈妈,我没什么事,过一会儿就习惯了。」 她客气地笑笑,「那我回房了。」 我点点头。 她站起来,身材像水一样,是有她这种女子的,天生应该在外头表演她自己,但是她不会满足,没有大众,她不满足,有了大众,她还需要一个特别观众,我明白她,所以她是很寂寞的。 我觉得我把妈妈想得太坏了。或许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美貌女子,一直在等一个爱她的男人——会吗? 我合上书。见了她反而问得更多,想得更多,没见她的时候什么电不想。 我没有去找琉璃,我与妈妈同看电视,可是没有多说话,没有必要,妈妈是个很有幽默感的女人,该笑的时候笑,不笑的时候不笑。她比较喜欢看儿童节目与gg,一边看一边换姿势。 然后我们就休息了。第三章妈妈每日午夜都有电话,只响三两次,她就拿起话筒,她很警醒。短促的铃声,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常常会怀疑是在做梦,这个家根本不可靠,随时会消失的,我发誓如果妈妈再结婚的话,我立刻搬出去住,那时候父亲的家不能住,母亲的家也不能住,那时候一点办法也没有。 毕竟妈妈不可以爱上乔其这样的人,他年轻漂亮,但是街上一箩筐一箩筐都是年轻漂亮的人,有没有型呢,有没有架势呢,再好看的人看久了也腻了。 电话铃第二次响,也只有两三下。 可是过一会儿,妈妈来敲门:「小宝,你的电话。」 我连忙跳起来,拉开门,妈妈已经回房间了,我到客厅拿起话筒,是琉璃。 我诧异,「琉璃,什么事?已经很晚了,妈妈特地起床叫我听的电话。」 琉璃不出声,电话中的沉默是很怪的。 「琉璃,你干吗?」我问。 她终于开口说:「以前因为你有一个可怕的家,所以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你天天找我诉苦,现在你这个家很美满,你就嫌我多余了?原本我应有自知之明,挂了电话算数,但我自觉非常委曲,一定要把话说清楚,你认为我只是个吐苦水的对象?」 天呀,琉璃这话哪里像是个十多岁女孩子的口气?简直像个怨妇,才一天而已,我才没见她一天而已,为什么女孩子都那么多心?那么没有信心?那么叫人伤心? 我说:「琉璃,请你不要这么说话。」 「我说错了吗?」 「错了,我们明天在学校见面,现在大家都需要睡眠。」 「不,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然我睡不着。」 琉璃犯了所有女孩子犯的通病。 我只好问:「你为什么睡不着?」 「我怕失去你,把你失给你妈妈。」 「乱讲。」女孩子在恋爱的时候是这么喜怒无常,一下子踩在云中,一下子跌在泥里,一下子骄傲得像皇后,一下子自卑得像婢女,谁也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怕失去她还来不及,她倒是反而比我更害怕。 「胡说?你现在最爱的人是谁?」她问。 「你。」我毫不犹疑地说。 琉璃问,「不是你妈妈?」 「不,妈妈我有点害怕。」我说,「我不敢爱她。」 她笑了。 我警告她:「琉璃,这种问题可不能天天问,不然你像白雪公主里的后母,日日问:『墙上的镜子镜子,谁是天下最美的人?』那我可吃不消受不了。」 她直笑,「明天学校见。」她电话挂了。 女孩子真是,女孩子简直不懂她们是怎么搞的,女人就不一样,女人那么稳定,像静止的海,美丽而壮观,像我妈妈,或许妈妈已不止是一个海那么简单了。 第6页 我上床睡觉,屋子静得很,我睡着了,做一个梦,梦见妈妈一直跟着爸爸,爸爸觉得这是他的福气,一点也不见情,妈妈做得蓬头垢面,身上披最最廉价的衣服,一切理想都被埋葬得深深的。天天沉默地做着家务,然后妈妈的头髮白了,我惊醒,一身冷汗,妈妈的声音在门外叫,「小宝,上课的时间到了,你还不起床?」 我一看钟,哗,八点半,我的天! 但是我先拉开了门,急着要看妈妈。妈妈站在门外,穿得端端正正,眼睛很圆,微笑得很温柔。不,她还没有老,她没有老的原因是她离开了父亲,离开了我,所以我们没有两败俱伤,所以我们还有机会。 妈妈说:「你怎么了?还不换衣服?我开车送你走吧。」 我迟疑一下,我叫,「妈妈!」 「什么?」她转身问。 「没什么,我马上换衣服。」我的速度一向快,不像父亲,除了赖在床上摸东摸西不晓得一辈子做了些什么。下意识我是恨他的,也许他还不值得我恨,我可怜他。 刮鬍子刮破了脸,我用冷水敷一敷便换衣服,十分钟全部做好,假如妈妈开车送我,我决不会迟到。 妈妈说:「你的脸破了。」 她取出一小块胶布,轻轻替我贴上伤口,她的手指柔软而潮湿,有手汗,手指甲修得干干净净,擦一层透明的指甲油,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一个美女,眼睛依然是明亮的,眉毛天然,像画过一样,我凝视她的脸,她习惯被看,所以转过头来,向我微微一笑。这一笑使我从脸上红到脖子,真是尴尬。 我坐她的小跑车去上学,她把车子开得飞快,从货车公路车当中硬是乱挤过去。开得这么危险,却这么漂亮,完全是一种义无反顾式的大胆。她五分钟便把我送到学校,我拿起书包,她在我脸上吻一下,「再见小宝。」她说,然后车子飞也似的走了。一部边哈马黄的跑车。 同学以奇怪的眼光看我,他们都晓得我的家庭背景,不明白我这开跑车妈妈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我急忙走入课室,琉璃拉住我。 「琉璃。」我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那么紧张,这天测验,功课准备好没有?」 「没有,琉璃,我的心非常乱。」 「废话,现在什么都定下来了,你还心乱?」 琉璃可不明白我了。「你妈妈开车送你来?」 「是的。」 「听说她开的是莲花欧罗巴跑车?」 「我不知道。」我嘆口气。 幸亏上课铃马上响了,我们都坐下来。老师把卷子一张张发下来,我呆视着白纸,母亲的微笑,在她的微笑底下一切都变得不重要,真的不重要了,但是为了她,只是为了她,我还是要把答案写好的吧。因为她说过,像她的话,功课一定是最好的,像她的话。 我现在才知道被爱的滋味是怎么样的,爱人的滋味又怎么样。她充满了我的心。 下课之后我就是希望回家见到妈妈的脸。 琉璃问:「我们不是要到图书馆去写那篇功课吧?」 「改天吧,反正下个星期才交。」我说。 「你是从来不推辞的。」琉璃诧异地说。 「是的,但是……我们回家做吧。」我说。 「你的家?我的家?」琉璃笑问。 我犹疑一刻,「我的家。」 「你知道吗?我跟我爸爸说起你妈妈来,他们都说你妈妈是一个太能干的女人,他们听说过她。」 「是吗?我妈妈到底做些什么?」 「什么?」琉璃诧异地问,「你竟不知道?她在律师楼里做事,她念的是法律。」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追求她的人多多,都快把她追得飞起来了。」 「琉璃,那篇功课一定要今天写好?」 「是。我希望可以今天写好。」她说。 于是我们就回家做功课,女佣人做出了点心,我发觉我有点做贾宝玉的感觉,什么都有人服侍,这在我过去十多年的生命内是未曾有过的事,我十分不习惯,但是慢慢都会自然的吧? 我问女佣人,「请问妈妈几时回来?」 她说,「我不知道呢。」 她从来不称唿我,如果母亲是「太太」,她可以叫我「少爷」,但母亲是「小姐」,她叫我什么?她既然不叫我,我也不叫她,咱们就是这样没头没脑的乱喊一顿。我与琉璃开始做功课,琉璃花一大半的时候凝视我。我觉得很高兴,一个女孩子这么爱我,视我为她的光荣,同学妒忌我,说我们一篇功课两个人合作,自然分数更好。但是今天我却觉得不自在,我们谈恋爱会不会太早了一点?小时候喜欢吃的糖,大了不一定爱吃。琉璃家里环境太好,一切不用她操心,故此到了十七八岁,她就把全副心思花在跳舞与恋爱上。她还是一张白纸。 下午妈妈回来了,看我们做完功课,陪我们聊天。 她在白天不喝酒,有非常怡人的一种漂亮。 琉璃问她:「阿姨,你跳不跳舞?」 她说:「跳呀,连『哈苏』都跳,我会七八种。」 琉璃笑,「几时请阿姨到我们家舞会来,他呀。」琉璃瞄我一眼,「从来不到,不懂得是什么怪脾气。」 妈妈笑。那种笑是很客气的,她的笑有很多种,即使在最疲倦的时候,她还可以维持笑容,但是那些笑是不一样的,她对琉璃并没有太多的好感。 琉璃喜欢她,那是因为琉璃有虚荣感,妈妈全身上下没有可以值得批评的地方,女人本来一向恨妈妈这一类型的人,但是因为妈妈的年龄比琉璃大了一截,所以琉璃的敌意便减少了。 我仿佛觉得妈妈有话要跟我说,但是因为有第三者的原因,她没说出来。 但是没隔多久,妈妈的客人来了,我满以为那是乔其,原来不是,是个半老头,风度非常的好,相当的懂得穿衣服,妈妈一见他便吻他的额角,他吻妈妈的脸,这么洋派,却这么自然。 妈妈笑说:「徐老闆,你见见我的儿子。」 那位徐老闆很客气很熟络地说:「这是小宝?这么大了,明明,跟你走出去像姐弟一样。」他转过头去笑。 他长得一点也不好看,但是他给人的感觉这么自然,我情愿妈妈嫁给他,不要再去睬乔其。 妈妈与他在一起也愉快,她说,「还有了女朋友呢,多标緻的人物,你来看看。」 这一下子连琉璃都乐了。 徐老闆说:「怎么,留在家中吃饭不好吧?太噜嗦佣人了,我们四个人出去吃一顿可好?」 妈妈说:「你别看这一对小的,不知道请不请得动呢。」她笑着看我。 我懂得妈妈的笑意,她想我们同去,我于是说好。 徐老闆说:「太好了。小宝,你来之后,你妈妈就不寂寞了,这些日子,亏她的,一个女人出来打天下真不简单,别看她好像顶兜得转,其实有什么事情,她的辛酸只有她一人知道。你要帮帮她的忙了。」 妈妈连忙说:「你看这徐老闆,对孩子们说上这些干什么?」 徐老闆连忙陪小心,「对不起,是我老迈多嘴了。」 琉璃说:「徐先生一点也不老。」 我默默然。是的,妈妈有她的心酸,我明白。一个女人出来打天下,尤其是个长得美的女人,又离过婚,谁不晓得可以在她身上捞一把,然而她生存下来了。我能帮她什么忙呢?我并不喜欢人家叫我小宝,我如此容忍着,恐怕也是为了她罢。 我这样的爱她。 心中储备了十多年的爱忽然一下子江河决堤似地涌出来,在这几天内全给了她。 我们在一个很豪华的地方吃饭,妈妈吃蜗牛。她配这种环境,在烛光下她给我一种宾至如归的安详感。银制餐具是重重的,我想到父亲家中,我那个床铺,大概已经叠满了旧衣服破玩具了吧?即使回去,也没有我存身之处了,毕竟我在那里过了十六年,我不是留恋,只是奇怪人生怎么会有这样的转变。 徐先生对妈妈很好,他也不算很老,他握着她的手,轻轻的,大方的,偶然叫她一声「明明」。他可以叫她明明,乔其就不可以了,乔其算老几? 然后徐先生也说:「小宝与你的眼睛长得一模一样。」 妈妈微笑说:「那是我的儿子嗳。」 是的,她生养我,在产房的时候,她为我吃过苦,我们俩是怎么样的关系呵。 徐先生说:「这种眼睛里,有日月星光。」 我忽然抬头,这真不是一个老头子该说的话,即使他很潇洒,也还像个生意人,如果他是个年青的诗人,我一点也不惊奇,但一个老头子…… 这是爱情的力量吗?我不懂得。 我看着我妈妈的眼睛,我并没有看到星。它们是美丽的眼睛,但是我并没有看见星。 妈妈每天晚上都要喝点酒,葡萄酒也跟其它酒一样,容易醉,她双颊微红,永远微笑。 她说:「男孩子眼睛好看有什么用?男孩子要好好的读书做事,要不吊儿郎当一辈子,落得风流自在,要得负起责任,维持家庭幸福,否则是什么?是瘪三!」 我从来没听过她说这种气话,因此非常吃惊,但是只好不出声。与乔其在一起,她不会说这种话,与乔其在一起,她快乐,是不是乔其的年轻使她忘记过去?是不是乔其的年轻使她矜持?我要她快乐。 第7页 我只要看见她快乐。她跟谁在一起我不能管,我也不要管,我只想看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令她快乐的人,全部的快乐,一个可以让她放心依靠的人,全部的依靠,但是,她却每天晚上喝酒,我看得出她的不悦。 徐先生请她跳舞,她并不拒绝,我与琉璃默默地吃着水果。像她这种年纪的女人,真是的。那么美丽,却又那么悲哀,多少男人想在她身上捞一把便宜,只是捞一把便宜,妈妈一定是知道的吧?她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如果她有不知道的事,她一定活得比现在高兴。 我们没坐多久便回去了,先送琉璃,妈妈笑说:「阿姨有点喝醉了,你别见怪。」琉璃忽然被感动了,亲妈妈的脸一下。在车里妈妈很沉默,她让我跟徐先生坐前面,她一个人坐后面,她很会安排这种事,叫我们两人都舒服。 徐先生忽然说:「明明,我看咱们结婚吧,好不好?」 我非常诧异,我相信这些日子来母亲的男朋友一定不少,但是忽然在车子里,当着我求婚的,就有点奇怪了。 妈妈嘆一口气,口气几乎是哽咽的。 徐先生说:「小宝在这里,我一定会对你好,小宝也就是我的孩子,你们的生活一应照顾——也许我不该如此俗气,但是我会尽我的力量,明明,我等你多年了。」 妈妈很平静地说:「我很感激,你的心思我是明白的。」 「你还是拒绝我?」徐先生极有风度地微笑。 妈妈不出声。她也只是微笑。 徐先生看看我,我也只好笑,因为三个人之间的气氛是这么融洽,简直就像一家子一样。 「我不灰心,我会一直问下去,明明,在你答应下嫁之前,我们永远是朋友,只可惜我的心不恢,我的头髮却要灰白了呢。」 妈妈摇摇头,「你的好意我是感激的,我十分懂得。」 「明明,我就是欣赏你这一点,世界上的女人那么多,只有你,你是有样子的。」 妈妈微笑,暗暗的光下,她的眼圈发红。 她的丈夫并没有欣赏她。 到家之后,她为我煮一杯牛奶,我正在喝,她忽然问:「你觉得徐老闆人怎么样?」 我看着她。我说:「我不知道,人是不能看外表的,样子老老实实的老头子说不定已经三妻四妾了。」 妈妈笑,「你这孩子。他倒不是那种人,稍微有点节储,也不很多,可以维持生活的。太太早年死了,有两个孩子,也都成了家。」 我说:「他气派很大方。」 「是的。」 我说:「但是嫁他就没有必要了,只是为了生活,有什么必要呢,我相信咱们一直可以活得好好的。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没有爱情是不行的。」 妈妈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没有爱情,嫁给一个老头子,而去服侍他起居饮食,那干什么?这不是你做的事,你是……念过书的人。」 妈妈微笑,忽然之间眼泪缓缓地淌下来。 「妈妈。」我说,「妈妈。」 妈妈以头靠在我肩膀上。 「妈妈,明天找乔其来,我们去打网球。」我说,「好不好?我们需要运动,我下午一时就放学了。」 乔其来得好准时。 是我打电话给他的。他见到妈妈,非常的委曲,他说:「我写的那些信,大约都石沉大海了,一封都没收到?反正我只是陪打网球的,随叫随到,怪不得你看不起我,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已。」 妈妈不出声,在阳光下她略显得苍白,却并不老。她穿透空的麻纱衬衫,白短裤,加一件白毛衣,她永远是漂亮的,在哪里都一样。 我原本可以把琉璃叫来,但是却没有,我是一心不能两用的人,我要照顾着妈妈。 乔其看着我冷冷地说:「你爱你妈妈?」 「当然。」我说。 他脸上温柔下来,「那么我们有一个共同点,我也爱她。」 「为什么?」我问。 「你为什么爱她?」乔其反问,「当然,她是你母亲,但是不一定每个人都会爱上她的母亲,她自然有许多可取之点,她并不只是美丽,她比美丽多太多的好处了。」 我问:「你要娶她?」 「如果她肯嫁我的话。」 「她爱你吗?」我问。 「我想有一点,像她爱小狗小猫,打网球看文艺小说一样。」 我忽然同情乔其,这么漂亮的男孩子,这么低声下气,这么沮丧,他至少比徐先生要单纯得多了。 他靠在网球拍子上说:「有时候我也去舞厅,三四个小姐围着我,假眼睛假胸脯假鼻子的,我想到明明,我不快乐,马上回家。也有时候约小明星去吃饭跳舞,看到她们那么矫情做作,又想到明明。我想我是爱她的。外头正经的女孩子太乏味。邪门的女孩子实在又带不出来,年轻的女孩子处处要男人伺候着她们——你有没有女朋友?」 我点点头,「她是一个好女孩子,她没有这种缺点,我简直太幸运了。」 「我却不幸运。」乔其说。 他的浓眉几乎是惊心动魄的漂亮,青色的鬍子渣在下巴在鬓脚在唇上。 连我都有点觉得他的眼睛像我的妈妈,他们走在一起,像两姊弟。 他说:「你跟你妈妈走在一起,像两姊弟。」 「是吗?妈妈生我的时候,的确很年轻。」我超然地说,她只有一个儿子,或者她有好几百个男朋友,但我是她惟一的孩子。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是她儿子。 妈妈回来了,她已经换好了衣服,看见我们俩,她笑问:「聊什么?你们倒是有得谈的。」 「可不是。」乔其说,「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说话头头是道。」 妈妈微笑,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看着我说:「不是吗,长这么大了,这么漂亮,来,我们找个地方吃东西去。」 乔其低声说:「我真希望我是你,小宝。」 我想叫他别叫我小宝,可是忽然心中起了念头,我并不想做她的儿子,忽然之间我不想做她的儿子。多么恐惧的念头,我情愿像乔其,还可以得到公平竞争。 妈妈转过头来说:「喂,你们这两个人,到底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我们上了乔其的车,妈妈仍然让我坐前座,她有点累,躺后座,大衣盖在身上,闭着眼睛.嘴角一个微笑,不知想起了什么,是不是很遥远的事?是不是多年以前,她年轻的时候,曾经与两个男孩子一起去打网球? 我想知道,我有权知道,我是她的儿子。 她的脸是苍白的,即使刚刚运动完毕,她也还是苍白的,长得那么美,皮肤像雪一样白,就这样,我靠在前座的车位上,看着她,看着她。 乔其间:「你会开车吗?小宝。」 「不会。」 妈妈说道:「要学一学,男孩子会多一点事情。」 「快要考试了。」我说。 「听说你功课一直好?」乔其问。 「没别的事情可以做,只好拼命温习。」我有点不耐烦。 自从搬到妈妈家来之后,我觉得自己变得那么烦躁,那么不耐烦。 妈妈身边的人太多,来来往往,使我受不了,还是因为这几天我连功课本子都没打开过?我默默地告诉自己,这不过是环境转变的影响,不是其它原因,决不是其它的原因。 吃完饭到家,乔其还是不肯走,我看出妈妈已经疲倦了,但这个到底不是我的家,这是母亲的家,如果她不把客人赶走,我有什么资格出声呢? 于是我听到铃声,女佣人来开门,女佣人说:「小姐,有客人等你好久了。」 我心里想:妈的,又来一个。 乔其在门口犹疑一刻,他说:「明明,那我走了。」 我诧异地看他,他还顶有性格,我很有点佩服他,最本事的人往往要懂得如何出场,不是如何进场,他还明白这一点,算是不容易了。 他转头走的时候是倔强的,妈妈叫他:「乔其……」 他回过身子来,一脸的温柔,「你要见我,明明,随时叫我。」他走了。 他是一个可爱可爱的人,他真爱母亲。 但是妈妈没有空去想这些,客人正在客厅等她。我以为是徐先生,谁知道却是一个外国男人。 妈妈见了他,先是一怔,然后不置信地侧侧头,那神情就像个小孩子,她高唿:「赖利先生!」满脸的笑。 那个赖利先生说:「明明,你可回来了,等得我太太都先回旅馆去了,你可好?」 他伸出了手。 妈妈几乎没抱住他,又叫一声「赖利先生!」可见她有多兴奋,这赖利先生不管是谁,我都十分后悔自己的存在,我是不该来这里的,妈妈做事已经够苦了,还拖着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动也动不了。 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妈妈一把拉住我说:「赖利先生,这是我儿子。小宝,赖利先生是妈妈的教授。」 这么一介绍,忽然之间我又觉得自己有存在的价值了,妈妈真是高手,能把人的情绪控制得那么牢。 第8页 赖利先生一边惊唿一边笑,「真是真是真是!儿子这么大了,天呀,怎么我们都不晓得你结了婚?」 妈笑,「说来话长,快把赖利太太叫出来,咱们聚一聚,我尽一尽弟子之劳,」妈妈的英文说得那么柔软动听,「你们俩是怎么到东方来的?渡假?」 「比利也来了。」赖利先生说,「我们渡假来的。」 「比利?」妈妈一呆。 「你还记得他吗?」赖利先生笑问。 「当然记得。你们怎么这么远途来旅行?」妈妈问。 「总不能年年去西班牙吧?」赖利先生笑。 是的,他们都是高尚人士,妈妈认识的人都有一定的水准,并不见得非富则贵,可是真的各有心得。 「来,」妈妈说,「我们出去吃饭,把赖利太太请出来。」 我很急,妈妈已经够累的了,我很担心她的身体会受不住。 我低声说:「妈妈,你不能改期?」 「不行,你怕我疲倦?没关系,他们是我的教授,我怎么能不招唿他们?」 「比利呢?」 妈妈调皮地侧侧头,「也是教授。」 我白她一眼,「是吗?叫教授可以叫比利的吗?」 妈妈笑了,「你去不去?」 我摇摇头,「我要写一篇功课,真的要写,绝不骗你。」 「那也好,那我们去,我也不要换衣服了。」第四章妈妈走以后,屋子静了下来,妈妈大概也喜欢过这种日子,匆匆忙忙的,进进出出,人若果不给自己剩那么多时间的话,就不会想得那么多,这是我贊成的,我不想妈妈花不必要的脑筋,时间得过且过。 电话来了,是乔其,我说妈妈不在家。 乔其问是不是与徐老头出去了,我说没有。 徐老头也打电话来,没有问什么,我主动说妈妈是跟教授们出去的。 公司打电话叫她明日早点上班,有要事等她。 最后妈妈打电话来叫我多休息。 琉璃也打电话来。 我成了电话接线生,什么功课也没做。 琉璃婉转地问:「你现在不希望每天听到我的声音了?为什么你变得那么冷淡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真的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我还是爱她的,但是我不能同时爱两个女人,如果我爱上了妈妈,我无法再爱别人像爱妈妈一样。 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摸索。我推开了妈妈的房门,妈妈的房间并不大,一张单人床,很文雅的家具,一张安乐椅上搭满了换下来的衣服,恐怕是还没有空整理好,她整间屋子都发散着一种香气,是什么香水呢?屋子的灯光是暗暗的,墙角底下开着一盏小灯。 我在她的椅子上坐了很久,地毯上有很多很多的书,就算是这样,她的日子也还很寂寞吧?我下意识地在等她回来,我后悔没跟她出去吃饭。 我终于关上了房门,到自己房间里去读书。乔其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又来了电话。 我说:「她还没有回来。」 乔其说:「没有什么,我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 「你很爱她,是不是?」我问。 「是的,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看见她的时候,我照样闷闷不乐,因为我深深明白她不是我的人,假使我能够每天都见到她,我就是全世界最开心的人了。」 「真的吗?」我说,「我天天可以见到她,但是我变得更不快活了。」 「你是她儿子。」 「可是我父亲呢?他居然另外娶了一个女人。」我说道,「母亲之后,他另外娶一个女人做老婆,你想想看,这是可能的事吗?人真是奇怪的。」 「你父亲的确是一个滑稽的人,他不知道他得到什么。」 「你会原谅他这种人?」 乔其轻笑。 「我现时在舞厅里,你知道吗?叫了好几个小姐陪我坐檯子。但是我只希望听听她的声音。她如果回来,请她打电话给我。」他挂了电话。 真令人伤心,在这种环境里,我还能念得成书? 妈妈使乔其伤心,乔其却跑去舞厅让别人伤心,这种烂帐一辈子也算不清。 我只读了一半的功课,因为倦,所以才睡了。 我醒来的时候一定很晚了,我听到电话铃响,响了又响,响了又响,可是没有人接,妈妈还未回本 我拿起话筒,「明明?」还是乔其的声音。 「不。」我说。 「对不起。」他说道,「明天再说吧,对不起。」 妈妈没多久就回来了,我听见声音。 她在门外向人道别,声音很愉快,然后客人走了,她开门进来,我在黑暗中看她,她把背靠在墙上,她很疲倦,而且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她并不愉快。 「妈妈。」我叫她。 她抬起头,把外套放下。「小宝,你还不去睡?什么时间了?你这个孩子真有一手,明天不上学了?」 「乔其要听你的声音,他打过多次电话,最后一次是五分钟前。」我说。 「我们都该上床了,这个人到底搞什么鬼?」 「他不听你的声音是睡不着的。」我说,我很冷静地看着妈妈。 妈妈笑说:「那是他家的事,每个人不听我的声音都睡不着,我还活不活?」她拂袖回房间去了。 她是我见过少数非常冷酷的女人中的一个。她真是有一手的。她对乔其是这么好,她对他实在不错,但是不见到他,她忘了他,这么容易,含着笑,那是她十多年来可以不见我的原因吧?一定如此,我开始看到了曙光,我有点明白她的性格,在平静之下,埋藏着多少的波浪。 但是为了她,为了她,我已经不能够集中精神做任何事了,为了她是值得的。 为了她即使睡不着,也还是值得的。我明白乔其,我也明白妈妈。 第二天我到学校去,我坐下来,打开书本。 我第一次发现读书是这么的闷,我仍然要读一年。一年就一年吧,我总会及格的,但如果分数要像从前那样好,似乎就不可能了。每个人都会失望,最失望的恐怕是琉璃,她最要我为她争一口气,可以吗? 琉璃在小息的时候追着我,她走在我身边,非常的不愉快,板着脸,不说一句话。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她不高兴,因为我没有把全副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不像从前,她说什人就是什么,现在我分了心,她就不乐。 隔很久她说:「你妈妈是个很浪漫的女人。」 「胡说。」 「你父母亲都是怪人,我以前同情你母亲,现在我觉得没有人比她更快乐了,她喜欢那种朝张三暮李四的生活。」 我转过头来。 「你好心一点,闭上尊嘴好不好?」我从来没有这么不礼貌地说过话。 「这是事实。」 「或许是,但这是我家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说一声,与你有什么关系?」 琉璃铁青着脸:「我是你的什么人?」 「你是我的朋友,我尊重你,你一向对我好,我也明白,但是你不必理,每分钟提醒我,你是不是想我跪下来向你表示我有多感谢你?」我看着琉璃,很平静地问她。 我真不知道这话是怎么说得出口的,但是我的确说了出来了。琉璃像是脸上被打击了一下,完全怔住了。我悲哀地看着她,我们之间就这样的完了,真的,我很知道。 她的眼泪慢慢流下来,她瞪着我,她慢慢地说:「我以为我们是要结婚的。」 是的,那是一段时间之前,那之前她没有要想拥有我,摆布我,把我当她的陪衬品,那时候她尊重我,我是一个人,现在我是一条小狗,小狗是要选主人的,我没有理由要选她,她自己也是个孩子。 「你是跳上枝头了。」她狠狠地说。 「不要说这种话,不要。」我低下头,「如果有什么改变,也不要反目成仇,互相以恶刻的话相骂,我们这样年轻,我们不要学那些无聊的人。」 「好,我知道了,我明白。」琉璃说,「我不多说一句话。」她转头就走,奔得很快。 「琉璃!」我叫她。 她不睬我。 「琉璃!」我叫她。事情不是这样的,她误会了,她为什么不可以维持以前的态度?她为什么变得这么厉害?她为什么不再是以前那个伶俐可爱的聪明女孩儿了?她现在为何这么多疑多心? 她越走越远。 「琉璃!」我声嘶力竭地叫她。 她没有回头。 几天之后妈妈在晚饭桌子碰见了我。 她抬起眼睛,眼睛亮得像星,她说:「琉璃怎么不来了?」 我沉默。 「很有趣,我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她微笑。 她穿着那件唐装,上面有一段云花纹,袖管很松,一抬手全滑了上去,手腕与手臂很细很白,戴着银镯子。她喜欢那件衣服,她穿过多次了,不可理解地穿着。 第9页 我问:「你会出去吗?」 她犹疑:「或者。」 「乔其?」 「我不知道。」她不想说。 「妈妈,我想你工作也很累,多休息一会儿不是更好?」 「小宝,」她温和地说,「我有我做人的方法。妈妈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你不觉得吗?妈妈希望你用功读书,不要干涉妈妈的生活。」 她说的是这么温柔,这么的轻描淡写,她的声音却像利箭一样的刺透了我的心,我的脸渐渐红起来,红起来,一直涨红到脖子上。这不是我对琉璃说的话吗?隔没多久我就又听到了,出自我妈妈的嘴巴。 我自视太高太重了,我不应该说这种话,我没有资格,我不过是她陌生的儿子,她为了责任而把我留下来,我却以为我可以发言乱说话。 我低下头。 我明白了。 妈妈应该看出我的脸色已经变了,但是她没有再说什么,我明白,留我在这里住,已经是她最大最大的恩慈,我不应该再指望什么。 妈妈说:「我送你上学好不好?」 她的口气很平淡,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是的,她如果连这一点也不懂得,她怎么独个儿生存到如今。 我忽然有点哽咽,我的妈妈原来是个陌生人,我连她的方向还摸不准,我还乱发表意见呢,我真是个孩子。 我慢慢地说:「我明天开始,还是自己乘车吧,同学会笑我。」 妈妈微笑,「那么你得早起来,否则就赶不及了。」 我点点头。 她送我到学校,吻我再见,我向课室走去,迎面就来了琉璃,琉璃一见我马上低下头,我见到她,忽然心就酸。她待我这么的真诚,在芸芸众生当中,她那样的挑选了我,那天我给她听的话,原来有那么重。 我叫一声「琉璃」。 她微微停住脚步。 「琉璃。」我再叫她一声,不知道怎么搞的,眼泪就淌了下来,我是不哭的,她应该知道,我是不哭的。 琉璃转过头来,马上掏出手绢,递在我手中。我拿着她小小的手帕,看见手帕上还印着史诺比图案,我心一难过,更是眼泪流个不停。她还是孩子,我凭什么说那天那种话?她用的手帕上还印着史诺比。 她把我拉在一个角落,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不出声,只是淌眼泪,心中只是悔恨。 「你这么大的男孩子,你怎么可以当街哭?这么多同学看着我们。」 我一直低着头。 琉璃说:「其实……你只要打一个电话来,我是很明白的,我不会怪你。」 我抬起头,「我想回家。」 「回家?」琉璃一时不领会,「为什么?你身体不舒服?今天功课很重要呢。」 「不是现在回家,是回我原来的那个家,我父亲的家。」 琉璃呆住了。上课铃在这时候勐地响起来。她说:「我们上课去,放学再说。」 我与她走到课室坐下,老师第一件事就是髮捲子。分数最高的卷子发在第一,上次测验我根本魂飞魄散,这次久久轮不到我,卷子转至我手中时,老师抬头看我一眼,我不出声。 琉璃也看我一眼,我还是不出声,我低头看卷子上的分数。是的,我要回家了,我不能住妈妈那里,那里不属于我,我去得太迟了,即使隔五十年,我还是个客人。在父亲家里,我是一分子。至少我可以做好功课。 我摸着卷子,一下一下的,老师接下去的课,我一句没听进去。我只是用手平平地摸了一下,又摸一下,我的妈妈,她与我原来是两个人呢,我们完全是两个人呢,自我脱离她的子宫以后,我是我,她是她了。下课时我茫然坐在课室里,同学们都走出去小息。 琉璃走过来,取起卷子,她看了一看,她肯定地说:「这种分数是不能拿第二次的,第一次人家以为你略有闪失,第二次就太过分了。」她的语气那么断然,决定别人的事,像是她自己的事,我还是她手下的一名小卒?为什么她的语气跟我的妈妈一样?是不是所有能干的女人都一样?是不是所有聪明的女人都一样? 我呆呆地看着琉璃。 琉璃说:「不要怕,我们一起想个办法。」 我不是怕,我只是渐渐不相信人性了,我只是渐渐不相信女人了,尤其是聪明能干的女人。 为什么琉璃不再天真活泼了?为什么?琉璃怎么一点不像少女?她才十七岁呀。十七岁,她怎么不再笑了?不再跳哈骚了?不再打网球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专心一意要训练我成为她理想的丈夫? 我需要她,我非常的需要她,非常的,但是只要她恢復以前的姿态,我把头伏在桌子上。 琉璃柔声说:「不要这样,不要怕。」 她的声音虽然温柔,但是她的口气不是这样的,她的口气还是命令式的。 我没有法子不悲哀,我惟一爱的两个女人都有这么强的压逼力,使我透不过气来。我想念我的老家,那个破旧的、没有宗旨的地方,夏天太热,冬天太冷,每个人煳里煳涂,不知为什么生下来,不知为什么活在那里,终于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一点反悔也没有,因为他们不懂得这些。我的继母,她叨着香菸,穿着充满汗渍的羊毛衫,缩水呢裤子,破拖鞋,怡然地熨着衣服,那姿态非常悠然,像庄子的鱼,谁也不知道她乐不乐。我以前以为她不快乐,但是现在谁又知道呢? 或者我在父亲家中更自在,毛巾是三毛子在街上买的,牙膏挤完了,如果还不见有新的,就用食盐,如果习惯了,并不见得有什么大分别。我属于那种生活,我不见得快乐,但是我也没有太大的悲伤,我习惯了。 一条有p字的大毛巾一定很名贵,但如果我不快乐,如果我不快乐,又有什么用?我的母亲并不爱我,她甚至不认识我,毕竟是十六年前发生的事了,她怎么会记得?她那时还是个孩子。 我微弱地对琉璃说:「我要回父亲那里。」 她吃惊地说:「不行!这怎么可能?那个地方,床单一年半载不洗一次,没有洗衣机,也不拿出去洗,整桶的衣服放在冷水中浸着,手指冻得像胡萝蔔,那个原始的地方,人很快就老了。」 我闭上眼睛。 「你慢慢会喜欢你母亲的家,开头那几天你不是顶开心吗?我相信是你与她吵嘴了,是不是?别孩子气,小小的事情怎么可以影响大局?」 「不,琉璃,不是这样的。」 「今天我与你回家去。」 「你不知道,母亲其实不喜欢我们。」 琉璃一怔,随即说:「我不管,她是你的母亲!」 「那是对的,但是她不爱我。」 「你父亲也不爱你。」琉璃说。 「是的,没有人爱我。」我平静地说,「他们的婚姻短暂而无奈,分手又早,哪儿有时间来爱我,我早该弄明白了。」 琉璃说:「但是你已经长大了,已经长大的人不该斤斤计较父母的爱,人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 「你说得这么对!」我马上表示贊同。 我心里的事她是不会知道的。回到妈妈那里去?就像她那优雅的客厅当中放了一只垃圾桶,她甚至于还要结婚呢,有我在难道还叫我花童?回到父亲那里……父亲。比起妈妈他再努力也还是一无是处,所以他放弃了。母亲不但有自制力,且有强烈的上进心,组织能力又这么强,她其实像一条牛一般强壮固执,我拿什么去比她?我们两父子,活了也是白活。 放学我与琉璃去找张阿姨。 琉璃比以前是沉默得多了,她坐在我旁边,这个忠心为我的女孩子,却不明自我的处境,我的心意,究竟一个人有没有可能明白另外一个人? 张阿姨的家如旧,一尘不染,调子素净,她坐在我们对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说:「一个月了,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为你母亲增加麻烦?」 我像一个饥渴慕道的人问智者:「我母亲,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张阿姨说:「你是不会明白她的境界的,她是与众不同的女人,然而她也是个女人。」 答案像谜底一样。 「我……想回父亲的家。」我终于说。 「你无法与她相处吗?抑或你要求太高?她是不会像一般母亲的,你要明白。」 「我不能够高攀她。」我说,「我的功课退步了。」 「谁能够为你解答这种难题呢?你的母亲,她从来不曾怨过任何人,你给她的麻烦,她默然承受,因为她曾经说过,她只做过一件错事,她把你带到这世界上来,又多一个不快乐的人。」 我呆呆地坐着,琉璃也不出声。 我说:「我并不知道……她不爱我。」 「她有爱你的必要吗?许多人并不相爱,却可以相处一辈子,爱是非常容易令人厌倦的。」张阿姨站起来送客。她并不爱我们,却也对我们厌倦了。 我与琉璃第一次来的时候,充满了多大的希望,母亲我是找到了,不都说母亲代表爱吗?我的美丽的母亲却不是如此。我要求太高了。 琉璃问我:「现在又往哪里去?」 「回父亲家去。」 第10页 「你别这样子,那里是去不得的。」 「也应该去看看了,一个多月没去了呢。」 琉璃不出声,默默地陪我。她有多少其它的事可做,但是她陪着我,这就是爱。 父亲的家还是一样,他们把那几张旧沙发搬过位置了。空出来的砖地特别的白。屋子里那么多人,谁也没想过要把地板洗一洗,他们一向不庸人自扰,永远不自寻麻烦。父亲还在睡觉,睡足了晚上可以出去向人借钱,继母不在。我不好倒一杯茶给琉璃,琉璃的小姐脾气为我收敛着,但是习惯上却改不了,她把杯子转来转去,始终没有要喝的意思。 过了很久她说:「既然两个地方都没有爱,为什么不选择那舒服一点的地方呢?」 我明白她的意思,这边真使人坐立不安,弟妹们一个接一个地回来,都是脏脏的,白衬衫变成灰衬衫,头髮该理的全没理,皮鞋没擦过,毛衣都掉了线,全体都是这么邋遢,我看着他们,没话好说,他们看着我,也没话好说。 琉璃恐惧地看着他们,然后渐渐靠近我坐。我旧日的床铺已经破掉了,这里还有可以留下来的地方吗?没有了。 我与琉璃说:「走吧。」 琉璃如释重负地站起来。 我看看我身上,穿着母亲买给我的,最最好的衣物,打扮得这样潇洒自若,我还能回来这里?太迟了。 父亲忽然之间在这个时候醒来了,咳了两声,迷迷煳煳地走出来,谁也没对他加以注意,他脚上穿着一双塑胶拖鞋,第一件事便是找香菸抽,香菸盒子都是空的,他摸来摸去。 父亲也会几样事,肚子饿懂得吃,填饱肚子就可以了,不大计较。香菸要抽,劣酒要喝,一张开嘴,一阵口气,他的笑脸永远像哭脸,黑而且瘦。连我这个做儿子的都不明白当年他是怎么把母亲拐上手的。或者那个时候他还年轻,或者那个时候母亲简直鬼迷心窍。 「走吧,」我再说一次。 但是父亲已经看见我了,他伸手来抓我的手臂,没碰到我,却碰到了琉璃,琉璃恐慌地躲避,甩开他,我又气他,又气琉璃。 他问:「你还好吧?你母亲是很有办法的女人,你看你,看上去也不一样了。」他呵呵地笑。 我拉着琉璃马上开门走。 「那么到我家去吃饭,你需要冷静一下。」她说。 我此刻的确需要一个替我出主意的人,于是我跟着琉璃走,琉璃似乎很久没有展出这么开心的微笑了。女人们还是容易满足的,我忽然想起张阿姨的话,她说妈妈是不平凡的女人,但女人也还就是女人。 琉璃的母亲一见到她就唠叨,「唉你这个女孩子,越来越叫人担心,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放学也不回家,肚子饿不饿?一条裙子脏了也不换……」 琉璃向我无可奈何地笑。 我有两个母亲,她们皆不屑为我烦恼。我有太多的自由与选择,但是我此刻羡慕琉璃。 吃饭的时候她们把我照顾得很好,我胃口不好也还吃了两碗饭。 琉璃说:「以后温习及做功课,上我家来。」 我点点头。 「现在回妈妈家去,不要闹意气,不要与环境作对,人总要顺着命运,你的运气已经比一般人好多了。」 我点点头。 琉璃仿佛是我第三个妈妈。 我在十一点半告辞,等公路车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一千次,我要从头开始,我要从头开始,我还有一年的课程,我要从头开始,我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这是条惟一的路,走得来也要走,走不来也要学着走。 这次回家,我不要管母亲的任何闲事,她是她,我是我。 我们得礼礼貌貌客客气气,我把我自己……当一个不付房租的房客好了。是的,原应该这么想才对。 我慢慢地走回家。 到了家,我用锁匙开门,客厅是暗的,电暖炉发着唿唿声,妈妈喜欢把屋子弄得这么暖,我走过沙发,怔住了。他们躺在沙发上。妈妈与一个外国人,他们躺在沙发上,他的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他在吻她。 我的手摸到灯掣,我开亮了灯。第五章他们没有动,妈妈睁开眼睛问:「是小宝?请你把灯关掉好吗?」她的声音非常的平静。 我不出声,我震惊到极度,我看着她的脸,她的头髮蓬松,她的眼睛是红的,她的神情如水一样,我的母亲!在我面前做这种事,还叫我把灯关掉,我都快疯了。 「小宝!」她淡淡地说,「我请你关灯,你太没礼貌了。」 我大叫一声,顺手拾起一只花瓶,连花带水的摔过去,花瓶落在他们对面的墙上,碎成一千片一万片,妈妈动都没有动,脸色转为青白,那个男人却跳起来,站在那里,用英文问:「这是谁?」 妈妈说:「比利,坐下来。」她的声音还是那么镇静。 我完全失去控制,我吼道:「滚出去!滚出去!把你脏手拿开,你敢碰我的妈妈!」 我扑过去扭住那外国人,他叫:「明!」 妈妈拉住我,「小宝!你疯了!这是我的家!你住手!」 她的声音很急促,但仍是那么冰冷的。 我一拳揍出去,那个外国人只还了一手,我就被摔在地下。我临昏过去的时候只听到一句话:那外国男人问:「明,这孩子是谁?」 妈妈没有回答。 妈妈!我心痛如绞。 我醒来的时候,干了的鼻血闻上去仍是一股腥味。 我睁开眼睛,那个洋人还没有走。 妈妈说:「小宝,这是比利,我以前大学的教授。」 我说:「叫他滚。」 妈妈说:「小宝,你不明白,他是我的朋友,很好的朋友,你非常的没礼貌,干涉了我的生活,我要你向他道歉。」 「我一一向他道歉?」我哑声问。 「你来自一个没有礼貌的家庭,我明白,可是现在你住在这里,你就得重新学习,我生活方式与你父亲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妈妈,请你叫这个洋人走。」 「小宝一一」 那个洋人站起来,「明,我明天再来。」 「比利一一」 「我可以看得出你的困难,我非常抱歉。」他说。 「比利,我抱歉——」母亲以手扶着额头,把她浓厚乌黑的头髮往后拨,她的额角是雪白的。 那个外国人轻吻她一下,就走了。 屋子里静得像坟墓。 母亲一语不发。 我可以看得出她的愤怒已经达到了极点。我做错了什么?她是我的母亲,我是她的儿子,她怎么可以在我面前做这种事情?她怎么可以把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外国男人留在家里,与她拥抱接吻?我不能接受这种事情,她一定要我道歉,该道歉的不是我,而是她。 过了很久,她喝一口水,清清喉咙,她问:「你的鼻子还痛吗?」声音一点不激动,还是不激动。 我说:「那不重要。妈妈,你的教养另外有一个名词,那叫虚伪。」我的眼泪忍不住冲出来。 「我不是你的父亲,我的行为举止不一样。」她说。 「我爱你,妈妈。」 「我也爱你,儿子。我们必需相爱,因为我们是母子,我们还有其它的选择吗?」 「你可以告诉我,你不爱我,妈妈,你不一定要爱我,就因为我是你的儿子,你也不需要爱我。」 「如果我不爱你,我会把你生下来吗?」她问我。 「那是一个大恩惠吗,妈妈?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我并没有出生。」我说,「妈妈,我发觉我的生命真累,我在父亲那里没有法子住下去,在你这里又没法子适应,我应该怎么办?」 「你可以在这里住下去,我们都喜欢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的朋友赶走?」妈妈问。 「你是我的妈妈!」 「你的妈妈早就与你父亲离婚了,我有权结交朋友,你的妈妈只是个女人,一个普通的女人,有着平凡女人的喜怒哀乐跟欲望,你的妈妈头髮还没有白,你难道不能够明白体谅?」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你是我的母亲!」 「你太不讲理了,比利与我一点也没做丑事,他没有老婆,我没有丈夫一一」 「但是你有一个儿子!」我叫。 「我还是要活下去的,有儿子没儿子,我还是得活下去。」 「我来错了。」我说。 妈妈的脸转为苍白,白得透明,她的眼神失去镇静,呆视着我很久,她低声说:「我知道这是我惟一做错的事。」她抬起头来,长发披向脑后,连嘴唇都变得淡色。 「妈妈,我们两个人可以生活得很宁静,」我说,「你可以再结婚,但是这些进进出出的男人……」 她站起来,「小宝,我们没有办法沟通。没有人干涉我生活方式,从来没有,我的生活方式也不是由我自己控制的,那出于命运的手。我的命运与人家的命运不一样,人家可以做一个好妈妈,我不能,我没有这种机会,我屋子里面进出的男人太多,我甚至手有点儿钱,是不是?我原可以素净的过日子,但是我告诉你了,我只是一个女人,我觉得还年轻,希望再过几年女人过的日子,你若不能接受,我十分抱歉,我原没有资格做一个母亲,所以过去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假仁假义来看过你,直到你来找我,我心中是高兴的,但我也自私,因为我只是一个人,我希望我们可以和平共处,我希望我们可以互相尊重——我一直不懂做母亲之道,我抱歉。」 第11页 我认真地哭了。 我们的确是无法沟通思想,对我来说,她是我妈妈,如果她答应我搬进来,我们之间便已经有了默契,她要放弃一切来做一个好母亲。 好母亲是没有男朋友的,好母亲是不会与男人进进出出的,好母亲是要为儿女牺牲的。她不是好母亲,她并没有做过母亲,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她有上轨道的事业,她有她做人的道理,有她的朋友,然而她不会做母亲,我们的关系这样子暧昧,我怎么可以往得下去,如果我不快乐,即使吃的是最好的,穿的是最好的,住的是最好的,如果我不快乐,又有什么用? 我从来没有这样子伤透了心,很久很久之前,爸爸不让我吃饭,我捱着饿,至少我心中可以想,假使妈妈要我,假使妈妈要我,我不会到这种地步,现在我到了妈妈这里,她怎么对我说话?她怎么对我?她根本不是一个妈妈,我很伤心,我蹲下来绝望地哭。 母亲说道:「男孩子是不哭的。」 我哭得更厉害了。 她站起来,到房间去,取了大衣,像是要出去。 「妈妈!」我拉住她。 「你到底怎么了?」 「请不要走。」 「不要哭。」她苍白的说,「我总要走的,迟早是要走的,我总要比你先去一步,我以为你是一个独立的男孩子,如果你不是,那么现在就得学习,生活与生命原本如此。」 我看着她,浑身颤抖。 「我案头有镇静剂,你去吃两颗,然后好好的睡一觉,我要走了,我出去透透空气,今天屋子里真是特别的闷。」她毫无怜惜地掉头走了。 我坐在客厅里,眼泪渐渐地干了,我呆视地下花瓶的碎片,玫瑰花折落在地上,像一切花一样,是这么死的,并没有质本洁来还洁去。 妈妈到哪里去了?找比利去了?我记得有些妈妈,整天把孩子带着,看电影,逛花园,茶馆里。百货公司里,孩子永远在她们的怀中,我满以为妈妈只有一种,那么就是这一种,孩子们即使长大了,也还可以偶然撒撤娇。 我站起来,忽然之间觉得无限的疲倦。这是我惟一可以走的路,我一点选择也没有,我还是要从头开始的,那么刚才那顿脾气又有什么作为呢?除了让妈妈知道我有多么幼稚。 眼泪留不住她。 或者她见过太多的眼泪,要不就是她自己也流过太多的眼泪。 我走进她的房间,在她案上有一小瓶药,我倒了其中两粒药出来,用那杯水吞了。杯子还是水晶的,她的镇静,与我将来的镇静,都来自同一个瓶子,是可靠的,值得相信的。 她的房间充满了那种香气,她的睡衣一半垂在地上,我为她拾起来,衣料柔软而暖昧,像她的笑,我握在手中深深嗅了一下。 从今日起,我要长大,我必须要长大,迅速地适应这个环境。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我钻进被窝里。我决定了,无论她有没有回家,我还是要熟睡的。 她没有回来,我也没有睡着。 电话在三点钟又响了,她没有接听。她人不在,她根本没有回来。但是我仿佛听见她的声音一一「你在黄昏相我吗?」她低低的声音。 女佣人把花瓶扫得干干净净,一连三日,我独自吃早餐。她没有回来,她没有留消息给我。她把整间屋子留给我,她自己不回来了。 我没有上学,我不能够再上学了,乔其来过一次。琉璃也来过一次。琉璃说:「这是你的生命,如果你硬是要这么过,我也没有办法。没有人爱母亲是这样爱法的。」 我完全失去了胃口,吃不下食物,我等她回来,我一定要等她回来,她一定会回来的,我是她的儿子,我是她的小宝。我翻来覆去地想,无论如何,她是爱我的,她必须要爱我,她一定会回来。 乔其又来了,带来一大束玫瑰,他坐在我劝面,一言不发,用手支着下巴,看着那束玫瑰。上次我打烂的那只花瓶,是他送的吗?那些玫瑰,是他带来的吗?我没问他。他也没问我,我们俩相对无言,坐了一个小时,他走了。来的时候不发一言,走的时候,也不发一言。 只是他确实等了一个小时,很明显的,他也不知道妈妈在什么地方。她跑去躲起来了,我知道的。 他走了才没多久,妈妈便回来了。她穿的衣那与她离去的时候不一样。我并没有惊异,因为我在等她,我知道她是随时会回来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做事这么令人惊异,这么叫人猜测不到,我这么的高兴见到她。 「妈妈。」我叫她。 她看上去也很快乐,她微笑。 「我到学校去接你,学校说你没上课,」她平静而愉快地说,随手脱了大衣,「那很奇怪,一个好学生缺课三天,为什么?」 我什么也说不出。 「你还没吃饭?」她看着桌子上的饭菜,「都凉了。」 她叫佣人盛了饭出来,连吃三碗,我从来不知道她可以吃得那么多,而且吃得那么快,仿佛一点心事也没有。我看着她,吃完饭她手中拿着一杯拔兰地酒慢慢地喝,才四点半。 她看到茶几上的花,她说:「呵,乔其来过了。」 这并不是她想说的话,她要说的话在后头,我知道,我太知道她了。我在等,耐心地等,我已经等了三天。 「小宝,我想过了。」 「是。」 「你不能住你父亲的家,我明白,你是我的儿子,我早知道你不能住那个地方,所以我不去看你,这或者是强辞夺理,但是我如果没有能力把你接出来,去看你有什么用呢?你是不能回去的。」 我看着她。 她说话说得很慢很慢,每一个字都经过思考似的,实在有点可怕。然后她喝一口酒,再说下去。「小宝,你也不能够与我住,我们的想法不一样,前几天我们说过。我已经三十六岁了,一个女人在三十六岁的时候,应该坐下来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但是我们的生命太长,我们的青春太短。青春是什么?小宝,你应该知道,因为你正青春。」 母亲说:「我的烦恼是我不知道我会活到什么年纪。如果上帝告诉我——『你的寿命是四十岁。』ok,我马上结婚,为一个男人煮饭洗衣服打扫地方,怀孕生孩子披头散髮地渡其余年。但是你不知道,我担心我会活到八十岁,那我以后的四十年就这么过了?我不甘心,所以我无法转变我的生活方式,绝对不是目前,我对不起你、我无法做到你心目中的理想牌母亲。」 我点点头。 「我十八岁的时候,我也有过梦想,我嫁你父亲,只不过求一口饭吃,没有女人懂得爱情比我更多,没有女人比我更蠢。我非常的年轻,非常的漂亮,非常的天真,就因为如此,你父亲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尽了我的力,我逐个毛钱算帐,我做了一切家务,我出去工作赚钱,我甚至为他生了一个孩子。我后悔吗?并不,我只是不明白我是怎么可以那么牺牲伟大,或者是因为年轻,你不知道,小宝,年轻便是奇蹟,可以做的事情是难以想像的多,难以想像的不可能,可是我都做了。」她笑,无声的笑,「而且失败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合约的束缚有莫名的恐惧,怕签字,我的字除了签在卷子上与支票上,连信都不敢签。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当我看着你,像看见我以前做过的一件官司,打赢打输是很难说的,一切像做梦一样。你来与我住,我很高兴,但事实说明你不能与我住。小宝,我想把你送出去。」 我勐地抬起头。 「我到张阿姨家去住了三天,我们想了三天,我们觉得你只有离开这里,幸亏我目前还有这个能力,小宝,请别跟你自己为难,也请别与我为难,请你答应出去念书。」 「哪儿?」 「加拿大,英国,美国,你喜欢的地方,」她温和地说,「我会来看你,我们是好母子,我们只是不能同居而已,小宝,相信我,我是爱你的。我怀你的时候是那么年轻,但是我要你活着,甚至我亲生的母亲叫我去打胎,我不肯,我掩着肚子痛哭,我要你生下来,我只有十八岁。」 我瞪着她,我颤抖着。 「不要哭,小宝,男孩子是不哭的,不要哭。至少我把这事告诉你了,你知道了,你父亲不懂得,他甚至不知道生命是什么,像他这样的人是有的。我能不爱你吗?你是我惟一牺牲过的人。」她又笑。 我的眼泪还是流下来了。 我低声说:「我去加拿大。」 「雪很深的国家一一寂寞是国际性的。」她还是笑,「我们去报名让你升中学最后一年,你只牺牲一个学期,你要用功升大学。你的母亲会继续过她习惯的生活。」 「我爱你,妈妈。」 「我不值得你爱,小宝,一切母亲都要比我伟大。母亲们都是伟大的,因为人们都这么说,母亲把孩子不停地生下来,拉扯大,然后说她们是伟大的,有什么办法呢?不生不养女人就更加不值钱了。」 「妈妈!」 「我爱你,小宝,你会成为我一个非常棒的朋友,你知道吗?」妈妈微笑。 「妈妈,你也会成为我一个好朋友。」我说, 「只是咱们俩不适合做母子,对不起。」 她仰头笑,雪白整齐的牙齿,略为放肆的表情,实在太好看了。我们是不适合做母子,没有儿子看母亲是这么看的。我总算得到走一条新路的机会了,妈妈要我离开她,爸爸也要我离开他,我只好往外国跑。 第12页 这原先是我的最终目的,来投奔我妈妈,由妈妈出钱,让我到外国去。我捨得离开她吗?但是离开也就离开了,看不见便思念,思念一会儿便淡忘,人就是这个样子。现在最满意的人,该是琉璃吧.还是我自己?我只希望可以陪我妈妈过以后的日子,但是妈妈不需要我,她不需要我。我只好走,使她快乐。 「加拿大,什么地方?」我问。 「不是温哥华,那里中国人太多,中国人一多是不行的,去蒙特里吧。」 「好的。」 「一切手续,咱们托徐老闆办,他手下人多,做事方便,你别怪我懂得利用人。」 母亲说:「做人就是这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所以咱们只要静等消息好了,反正你是小孩子,去了那边,没有说不习惯的。」 我就这样去了,把这里的十六年都扔下来,这敢情是好,开始我的新生活,有多少个人可以有这样幸运?有多少个人可以这么做?正如琉璃说:有多少个人可以有我这样的妈妈?人家的妈妈就管煮饭洗衣服,唠唠叨叨,我这妈妈却懂得遣兵调将,唿风唤雨,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儿子弄到外国去念书。 她点了一支烟说:「小宝,我的痛苦是没有钱,没有钱是不行的,一个人要自由,除非要有很多的钱,多可惜,人人都愁钱。」 「爸爸可不愁,」我笑,「他要是愁,早想法子去赚了,他就愁没有人借钱给他。」 妈妈笑,「你倒也明白他。」 「假使我有一个能干的爸爸——」 「那要你怪我,我眼睛没睁大,没挑个好丈夫,所以你没得到一个好爸爸,对不起,小宝,从头到尾,我毕生之中真正对不起的人,也只有一个你。」 「没有关系,大家都不过只来这世界上逛几十年。」我说。 妈妈的眼圈红了,「小宝,现在真是连你也会说这种丧气的话了,由此可知你不像你父亲,他活了也是白活了。」 「妈妈,隔了五十年,又有什么分别呢?」我说,「但愿来世我们仍是母子,但愿我们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 妈妈笑,她的眼圈更红了,她说:「还有这种事,我只听过『来世愿作比翼鸟』,现在居然有人看得起我,愿意来世还做我的儿子。」 「还有谁可以有这样的妈妈呢?」我低声地说道。 「那倒是真的,我原是全世界最不负责任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妈妈。」我说。 「我十分明白,小宝,我十分明白。」她嘆一口气,又喝一口酒。 「妈妈,你有没有喝醉过?」 「有呀,怎么没有?」她微笑。 「喝醉了,做什么?」我问。 「傻傻地坐在那儿,觉得很没有意思,反正明天还是要起床的,想着明天的事,难道还不够烦的?偶然也哭,离开你父亲之后,我恋爱过一次,也失败了,做为一个女人,我真是一败涂地,想想只好哭。」但是她此刻还是哈哈笑着的。 「我们这样子详谈的时间也不多了,妈妈,」 「没有关系,隔五十年,我们也还是母子,也许那个时候,我会做最好的妈妈,也说不定。」 「妈妈,」我拉起了她的手,「妈妈。」我把她的手放在脸边。 「小宝!」她抱住我。 我们俩终于拥抱了,我把头埋在她胸前,抱住她的腰,她的腰那么软,那么纤细,她的身体那么温暖,我太感动了,我简直忘了我身在何处,这是我第一次抱她,也恐怕是最后一次,她是我的妈妈,不是别的女人,我不该这么想,离开她是好的,不是因为我们相处难,而是因为我不能够如此爱她,这样子下去,我们不能再过健康地生活。 我慢慢地放松了她。 她抚摸着我的脸说:「当你半岁的时候,我就想:我这儿子大了,我还没老,我要跟他去跳舞,你会跳舞吗?」 「跳得不好。」 她又笑,妈妈今天笑得特别多。她以后的日子,就这么的过了吗?人总是要老的,不久头髮就白了,不久再红的红颜也是要老的,如花美眷,也敌不过似水流年,妈妈终究还是一个人,她是在笑生命的可笑吗?她是在笑她命运吗?第六章妈妈说:「我的一生,早就完了,日子还是要过的,还得变些花样来过,否则太无聊了。」 「我永久是你的儿子。」 「你会结婚,会有妻子,会有家庭,会有子女的,你会忘掉你妈妈,不要说是我这种妈妈,就算是从小把你抱大的妈妈,你也就忘了。」 「我是你的儿子。」 「我们都累了。」她说,「我们去睡吧,你不爱上课,就别去好了,反正要退学了。」 「是。」 「你有没有吃我的镇静剂?」她转头笑问。「有。」 「世界上可以信任的东西不多,镇静剂倒是其中一样。」妈妈说,「记住了。」 她转回到她房间去,然后我发觉,父亲是比她快乐得多了,无耻的人是一直快乐的,然而像她这么不快乐的人却还真不多,她有一切的条件可以快乐,然而她没有快乐。这样又是什么道理呢?只走错了一步路,在很久很久之前,她看错了一个人,所以错到如今。 我忽然睡着了,因为我知道母亲在另外一间房里,我睡得很坦然很舒服,搬进这屋子,先后只两个月。 以后的几天,我忙着跑去签证,去挑学校,妈妈也请了假,跟我走进走出的,我从来没有跟她这么接近过,这可能就是回光反照,我明白,我就要远离她了,以后只看得见她的汇票,她的信,或者一年一次,或者两年一次,我会回来。 我有点麻木,一件件工作进行着,非常的累,我发觉妈妈的另外一面,她做事是这么的坚毅,百分之百的「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她办事的磊落敏捷那是没话可说,帮她忙的人也实在不少,一个女人孤身作战,到底也不是易事,总得有见义勇为的人。 我去找琉璃,一开口她已经知道我退学的消息,并且晓得我要去加拿大。当然,我们是同班同学,一起读书四年,我们做了四年的朋友,消息怎么能传得不快。 她对我说:「我知道你要走了,你把一切手续都办好才去告诉我,那总比不告诉我好,真好笑,是不是?我到现在不这么斤斤计较,好奇怪,你与母亲一不和睦,就会想到我。」 「琉璃,我们是好朋友。」 「你又来骗我了,我倒还不知道男女之间居然还可以做朋友,太有趣了!」 「琉璃——」我没话可说。 「你妈妈把你送走是应该的,你这种恋母狂,留在她身边迟早会闹笑话,你总不能把俄狄蒲斯学得十足十吧?」 我依然无言,我总得在口头上让她一下,她也够难过的了,这个女孩子与我在一起四年,我们当初认识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 琉璃一向对我这么好,这么无条件的死心塌地,况且她还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她嘆一口气,她感慨地说:「我们原是想结婚的。」 「对不起,琉璃。」 「没有关系,你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你以前说过的话都作废了,是不是?没问题。」 我羞愧地站在那里,心里只有自我,没有别人,离开母亲也是我乐意的,离开父亲我更是没有顾忌,但是琉璃,她对我这么好,这话叫我怎么说呢?我还能开口吗?我居然可以这么离开她,心里一点留恋都没有,我是不是铁石心肠?连我自己都害怕起来了,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怎么可以这样对琉璃? 「希望你可以脱离你妈妈的影子,从新在加拿大生活,这是真心话。」琉璃说。 「琉璃,你真的一点也不像十多岁的女孩子,太成熟了。」 她笑笑,笑得非常冷漠。她真的长大了。 我说:「我送你回去。」 「不需要,有人来接我。」 「谁?」我随意地问,「家人?」 「不,乔其。」 「谁?」我呆住了。 「乔其。」她漠然地说,「在你妈妈家认得的,你自然是知道的。」 「乔其?」我震惊了,但是声音也还是低低的,「你们俩难道在一起?」 她侧侧头,「可以这么说,他约会过我几次了,他对我很有诚意,不是存心玩的,我看得出的。」我傻傻地看着她,乔其?她? 我问:「这事情是几时开始的?」 「我不知道,」琉璃慢慢地说,「我很寂寞,而且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你,我愿意做你的朋友,我不想两个人一吵架就成陌路仇人,但是我已经失去了你,如果那是另外一个女孩子,我还可以与她争一争,但她是你的母亲,我能做什么?我那么的伤心,然后他来约我,他的眼睛像你,他年纪比你大,比你心细,我与他出去过一次,很沉默,但是我们渐渐自在起来,事情就是这样。」 是的,他与琉璃是有希望的,我从来没有给过琉璃这种礼貌,我没有把琉璃当过女士,这是我的错,现在已经来不及了,道歉也来不及了。 他们俩与我说再见,便走了。 琉璃登上他的小跑车,他们看上去也很相配。 但是我低下了我的头,心里一片偶然。琉璃也跟人走了。短短两个月,事情起了这样的变化,再想得多也是没有意思的吧?人的生命发展得这么奇怪,一切都不是操纵在自己手中,没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也没有什么是值得怀疑的,反正大家都过一天算一天,到了明天,新的事物自然是又会出现的。 第13页 想太多是无用的。我也站起来,慢慢地走回家去。 我的妈妈在替我整理皮箱,预备我的行李。 我坐在床边,我问她:「妈妈,他们都离开我了。」 她看我一眼,她问:「难道只准你离开他们,不准他们先离开你?多么自私的想法。」 她说得很对,我沉默了很久。 妈妈说:「他们终究要离开你的,每个人都要离开你的,即使两个人结伴情杀,到了那一头,也还是未知数,你担心什么?或者年轻人都喜欢担心,担心是你们的本性。」 「妈妈,你怎么样呢?」 「我?」她笑,「怎么样来,怎么样的去,我活过了,我的命运如此,我尽了我的责任,我能说什么呢?我不希望再与你谈论生命的问题了,将来你总是会明白的,现在多说无益。你要不要看看你的行李?」 「我不要看,你办事,我放心。」 妈妈笑。「你到了加拿大,尽量找个好女朋友,好不好?我答应一定来看你。」她说,「我给了你一本地址部,里面的人……只要你说我的名字,他们总会来帮你忙的。」 「是,我知道。」 「你是大人了,要记得你是个大人。」 「是的,妈妈。」她坐在我对面,穿一件毛衣,牛仔裤,裤管窄窄的塞在靴统里,她的气质是无与伦比的。 同样的一条牛仔裤,真是。这并不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如果她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她更加是个不可多得的美女。 她是如此的美丽。 我坐在那里默默地看她,默默地听着她的说话,就快不能见到她了。她说什么?雪很深?加拿大的雪很深?我低下头。加拿大的雪很深。 上飞机的时间到了。 琉璃来送我,穿了一身红,红色的上衣很紧,很好看,她独自来,乔其没送她,因此我很高兴,她还是懂事的,而且还是对我好的。 我迎上去。「琉璃。」 她笑了一笑。 「琉璃。」我抱住她,一下一下的摸她的头髮,把她的头髮拨到脑后去,这是我对她的习惯,因为她有一个太好看的额头。 她轻轻握住我的手,轻轻地说:「你把我的头髮弄乱了,你没发觉?现在我留了刘海啦。」 天呀,她真的长大了,从几时开始,咱们都长大了。我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我的眼泪缓缓落下来。 琉璃说:「你瞧你,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爱撒娇的男孩子。」她推我一推。 「你比我大,为什么我不能对你撒娇?」我低声说。然后她也哭了。 只有妈妈,笔挺地站在那里,真丝的衬衫,真丝的裤子,一串银手镯,她是永远的,在头髮尚未白之前,她仍然维持着她恆久的镇静,有时候麻本也是一种镇静,分不出来的。 「我是爱你的,小宝。」琉璃低声说。 「我们认识那么久了,琉璃。」我说,「我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我一直抱着她。 「你会写信给我吗?」她问我。 「我祝你与乔其快乐。」我说。 她嘆口气,「谢谢你。我祝你——如意。」 有一个男人迎过去妈妈那边,吻妈妈的面颊。一个面孔陌生的男人,样子不漂亮,但是风度翩翩,到底是谁呢?这些男人,走马灯似的乱转,到底是谁呢?不重要吧?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个哩。 他帮着妈妈将我的行李过磅。我与琉璃趁这段时间抹干了眼泪,看着他们做这些事。 琉璃问我:「他是你妈妈的男朋友?」 我说:「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倒是有点习惯了,既然她的男性朋友多,我有什么办法呢?或者她可以做一个最好的贤妻良母,但是她没有那样的机会,每个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她是我的母亲,如果我爱她,那么我只有一个目的,只要她快乐便好了。 父亲没有来。继母自然不会来,那些弟妹们更加不会来,我会寄他们一张圣诞卡吗?我不知道。那是几个月后的事了,你知道,现在我不十分想以后的事了,现在想几个月后的事,不实在太早一点了吗?谁晓得往后是怎么一回事,谁活着谁不活着。 妈妈走过来,她没有介绍那个男人。不重要,管他是比利、乔其,徐老闆还是赖利,他们都是男人。她把一切文件证件交在我手中,她说:「到了那边,会有接你的人。」 我意外了,接我的人?谁?难道我们在那边还有亲戚?不可能的事。然而妈妈微笑,我马上明白,那种微笑里的含义已经交代得清清楚楚。 我们四个人分开两对站着,琉璃紧紧靠着我的身子。妈妈并没有像一般妈妈那样,诸多嘱咐,她什么也没说,她只说过,加拿大的雪很深。她没有叫我多多写信,她没有叫我当心身体,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把我安排在宿舍里,她有我的电话与地址,我也有她的电话与地址,我们很安全。我会收到她的汇票,那是一定的,离开她之后,离开琉璃之后,离开父亲以后,我孓然一人,再也没有胡思乱想的机会,除了做好功课,可以打开宋词,念念「故人万里关山隔,燕宫明月梨花白」或是「可怜无数山」这些,诉苦诉得名正言顺,多窝心。 我们四个对立着,上飞机的时间被广播了又广播。我们四个人对立着。终于琉璃吻了我一下,妈妈吻了我一下,我与那个男人握手,道谢,我提着一个小包包迸闸口。 奇怪,今天晚上飞机场简直没有人。 终于上了飞机。空中小姐问我喝什么,我是第一次坐飞机,我忽然说:「拔兰地,谢谢。」她也不问我几岁——飞机上讲不讲究十八岁才能喝酒的?酒拿来了,我缓缓地喝,学妈妈的模样,心口慢慢地暖起来,十五分钟后,觉得天下根本没有大不了的事,长醉是良策。我居然熟睡了。在飞机上十分痛苦,腿伸不直,身边没有漂亮的女孩子。 醒来的时候,飞机停在孟买,然后再睡,我那么疲倦,搬进妈妈的家去以后,简直没有睡好过,一到蒙特里,找到宿舍,头一件事,便是倒头大睡,第二天才去学校办入学手续。我其实并不伤心。我的心,我的心除了管血液循环到底还有没有其它的作用?恐怕是没有了吧?那么为什么一般人都说「伤心伤心」呢?为什么? 从孟买又睡到伦敦,伦敦飞到蒙特里。坐得我头昏脑胀,终于下了飞机,奇怪,怎么飞机场又是这么的静,晚上七点钟。 取了行李,走出海关,检查行李。完了有一个男人迎上前来向我微笑,他说:「我的名字是唐。你母亲吩咐我来接飞机,你有你母亲一般的眼睛。你知道吗?我是她在英国的老同学。」 呵妈妈。 我与他握手,他帮我提箱子,我们走出机场。他是一个很登样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有学问有教养,西装的料子与fèng工都是一流的。他说:「我是多伦多大学化工系的教授,你将来如果有兴趣,可以升学到我们学校来。」 我点点头。他的侧脸是俊朗的。 他开着一部美丽的车子,鲜黄色的,这么漂亮的大学教授,也没话好说了。他说:「你有什么事,什么问题,都来告诉我,不用怕,年纪轻的人,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 我默默地听着。车子开得又稳又快,飞一样的经过公路。然后他说:(语气中不是没有一点犹疑的)「明明几时来?」 我看着他,我心里想:妈妈,妈妈,你到底除了勾引了你儿子的心之外,抽屉里还放着多少个人的心?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