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 第1页 譬如朝露离婚之后,家也不大去了。 总要避着嫌疑,父母老觉我一离婚就连累了他们──没面子,中国人最讲究面子,因此样样都要比:我女儿的婚姻比你家女儿成功,我女婿赚得多,我的家面积够大……炫耀之下,争足了面子,皆大欢喜。 而因我的缘故,他们失了面子,因此对我忽然冷淡起来,而且即怀疑我在外生活不端,时常以一种暖昧的口气问道:「一个人还寂寞时」 我也不晓得如何回答。因此渐渐的就疏远了。 父母也不过是如此。 结婚的原因不外一种!情投意合,离婚的原因许有一千种。 而我与忠华的婚姻,从来没有发出过灿烂的光辉,我俩在一起走了半年,大家都觉得对方还可以,太多人问:「几时结婚?」为了交待社会的压力,也为了实在到了结婚的年龄,于是两人就结婚了。 一切不重要,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婚后生活异常沉闷,他不是一个懂得照顾自己的男人,而我在下班后往往有太多的劳累与委曲,连开口都懒,两人没有共同的兴趣,渐渐生疏。 然而我数不出忠华的缺点。他甚至不是一个值得恨的男人。 可恼的许是他的父母,婚前原本打算津贴我们一所房子,婚后一年尚若无其事,忠华住在我的公寓久了,亲友们大乐,多了个说闲话的题材——朝露要贴了公寓才嫁到丈夫之类。然而事实确如此,我只好一笑置之。 也不是每个人结婚都有父母送一间房子,可以搁着十多层……而忠华并没有为我争取,很多事情加在一起,千丝万缕,我不愿意做一个每天抱怨的小妇人,也不需要一个丈夫来做挡箭牌,因此很平静的提出离婚。 他并没有生气,大概也觉得有这个需要,仍然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下班回了家我不想再开口说话。」 他想了一想:「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他又问:「不离婚不可以吗?」 「离了婚比较有诚意,何必拖泥带水。」 「说得也是,无可挽回了吗?」他仍然很平静。 「可是可以的,但是两人需要牺牲许多,没有这种必要。」 「我要改变什么,才可以挽回这段婚姻?」他很有诚意。 「没有什么需要改变。」我答。 「一切都太迟了?」他很难过的问。 我笑了。如果提出他的缺点,不免牵涉到人身攻击,引起大吵一场,有失风度,现代女性至要紧的是风度 就这样离婚了,自结婚第一日起,到最后一日,他都住在我家,搬出我的公寓,他又搬回父母那里,从头到尾,他并未曾有过自己的窝。这是主要原因,不消细说:原本想丈夫照顾我,结果反变成背着个大包袱,日子久了,体力精力不支,赶快在未曾崩溃之前放下负担,明智之举。 在要紧关头,每个人爱的都是他自己,我也不例外。 据说最难复合的是这种自然死亡的婚姻,也最得不到大众的同情。 但是谁需要大众的同情呢? 喧闹了这些日子,我静下来。下了班倒一杯十七年百灵酿加冰,看电视新闻,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嗟嘆了。 闲时也约往日的女友出来喝杯茶,闲聊一下。 丽丽跟我说:「朝露……都说咱们时代女性越来越难,也是事实,像你跟忠华的事,我是明白的,男人没有斗志,那简直…女人谁不想略享清福,在家养儿育女呢,没有钱是行不通的。」 我不出声。 后来我们去观光时装店,东西贵得下巴掉出来,然而也买了两件毛衣,都是两千多三千元一件的。 丽丽慨嘆的说:「女人一双手能赚多少?还企图置洋房游艇吗?还不如穿在身上,也不枉这半辈子。我才听说的,江玲玲--你总记得hh洋行总经理那个出名美丽的女秘书?现在被着名富豪赵胜收起来了。生日他送她一只方钻戒子,价值七百万!」丽丽的语气不是艷羡,而是不置信。 我皱上眉头,「七百万?这么贵?只要江玲玲满意,七万块也已经够了。」 「我也这么想,」丽丽说:「而且也根本不知道钻石竟贵成这样了。」 「是全美的吧。」我诧异。 丽丽嘆口气,「后来我就想穿了、七百万!现在月入一万的女人都可称女强人有余,七百万要做七百个月,朝露,那是六十年呀,我顿时觉得英雄气短,立刻跑出来买衣服,哉斯诗韵也顾不得了,还省什么鬼呢。」她心灰意冷,「钱的声音最大,不是我没志气,而是实在累了,月初到月尾,朝九晚五,天天挂个面具讨好人,还有大学文凭傍身呢!一万块钱一个月,唉。」 我很苍白,我完全明白这道理,不见得丽丽会得与我为了一块钻石去卖身,但是听了这种消息,难免有点感慨。 我自架子上取出一条半截呢裙子,「这是华伦天奴,可以穿上三季,价钱辣点也不妨。」 我说:「就是它吧,改短两寸。」 可是我十天八天也没有去公司把它拿回来,一则天气还暖,二则没兴趣。 另一个女友敏仪的想法又自不一样,她觉得离婚是不必要的,一则男人本性都差不多,二则夫妻关系最好像同学一般,同舟共济。 「──除非他有了第二个女人,那就太没面子了。」 我微笑。有很多太太非常懂得容忍丈夫外头的女人,道行之高,匪夷所思,各人有各人的天才,这年头做谁都不容易,还不如做自己──做生不如做熟,各人有各人的包袱,各有各的痛苦。 敏仪问:「你有没有想到忠华?」 「呵有,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永远长不大,怪像小飞侠的,但是你知道……」我永远不晓得评论忠华,说说就说不下去。 敏仪说:「昨天晚上,读鲁迅的华盖集,他在序中大约这样写:我小的时候,也以为自己会飞,可是到了现在,仍然留在地上,时间都用来补小疮疤……我读了之后,忽然就哭了。」 可是在说这话的时候,她却是微笑的。 她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很难过,「别这么说哩。」比起那些盲人跛人,我们应当庆幸。我说:「孟子说:人有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恙,一乐也。」 「你相信吗?」 我说:「我不相信虚无飘渺的不乐。」 敏仪说:「你是越来越现实了。」 「那是因为我吃苦比你们多,在事业与工作的道路上都没有你们顺利。」 「离婚是不必要的。」敏仪说。 我终结这一次谈话:「有头髮的谁想做癞痢。」 在家静了一两个月,就有男生约我出去。 邹尔斯是可人儿,我同他说:「我很想与你约会,但是一个月卅天当中,陪你吃中饭的妞有卅名,资格略高,可以陪吃晚饭跳舞的又是卅名,我何必在群雌粥粥中占一份子?」 邹尔斯问:「那么,朝露,你陪我去曼谷如河,咱们痛痛快快玩两个星期,我不是要动坏脑筋,你知我一向喜欢你。」 「曼谷?」我笑咪咪的答:「巴黎我还不去呢。」 「朝露,很多女人愿意呢。」 「是,我知道,所以很多女人都比我快乐。」 「朝露,婚也离了,你还这么想不开。」 我正颜说:「邹尔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女人离婚,是因无法与丈夫共同生活,与伊之人格无损,你不是想告诉我,离婚妇人等于跳楼货,平卖贱卖,任人拣拾吧?」 他有点惭愧相。 我嘆口气,「世人的想法与你大约相同吧,所以很多女人不肯离婚。」 「对不起。」 「邹尔斯,算了。」 「出去旅行一下,你会高兴一点。」他劝我。 「我没有什么不高兴呀。」真的。 我并没有强颜欢笑,我没有比谁更不愉快,我心中是没有如刀割的感情,不火躁不失眠,我也没有加以压抑自己,我活得很枯燥很正常。 晚上看电视,默默然,是,我也能常自慨嘆,只是一向反对无病呻吟,有些女人喜作敏感柔弱状,动不动要咯血的,我有那么多血,早捐给红十字会了,不作无谓的浪费。 忠华这块茅圆砖头,又臭又硬,离开后就很少来电话,近况不知怎么样了,像他那样可爱的男人,原本人见人爱,现在白白为我蒙上污点,贬为离婚男人,真是…… 晚上坐在床上半晌,也就睡了,并没有失眠。 我只是想:其实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过错。 后来我认识了梁亨利,是因丽丽的原故,丽丽对亨利相当有意思,因此想尽办法拉他出来,为了避免太露痕迹,叫我与敏仪作陪客。 敏仪那晚打扮得好漂亮,险些抢了丽丽的镜头,丽丽就不悦,第二次再聚会,就没有敏仪的份,独独挑我。 我很幽默地说:「长得丑也有好处,可以大饱口幅。」 她说:「死相。」 旁观者清,我认为梁亨利对丽丽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他是一个很有礼貌的王老五,答应出来不外是因为无处可去,跟我一样。 第2页 这一顿饭由丽丽付帐,我顿时有凄凉的感觉.我看到了两年前的自己;万事俱备,独欠东风,见到条件略好的未婚男人,立刻找机会展露自己的独立、潇洒、能干,还有另一方面的温柔、懂事与美貌,务必把那个男人俘虏过来,作为一种最佳陪衬,骄之亲友--我既有事业,又有佳婿。 因年纪已经不小,心急了,只要男方相貌过得去,人品不错,最主要是有一份高贵的职业──洋行职员或公务员就不必了,最好是专业人士,马上一拍即合。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跟忠华就是这么结合的,后来才发觉性格根本合不来。 他事事靠机缘,温吞水,无冲劲,得过且过,两袖清风,一贯宗旨是「大不了回家靠父母」,而在外靠的当然是朋友,我便是那个倒霉的朋友。 一场好梦落了空,失望袭胸,那种痛苦是不用说了,于是只好离婚收场。 当其时操之过急。 若不急呢,亦行不通,好的男人那么少,手快还有,手一慢就飞了,左右为人难,所以你看丽丽,焦急之情容于色。 我整晚什么都不说,独自神伤。 张大眼看仔细呵,虽然表面条件好,不一定适合你呢,丽丽。 我们连恋爱的时间也没有。 我苦笑,小时候为一个男生失眠、心跳、脸红,现在?为自己的前途失眠,为加薪水心跳,为失责而脸红。 做梦?我们也做梦,恶梦居多,梦境又与现实生活相同,要不就梦见珠宝皮裘…… 粱亨利忽然问我:「朝露,你在想什么?」 我吓一跳,「我?」怔怔的,「我--」 丽丽满意的笑,「朝露、永远是这样慌慌张张的。」于是她有机会显示了她的大方得体。 太难了,这么长久的朋友都要利用,我感嘆,这顿饭吃得不容易。 但我也没有生气,丽丽若不为她自己,还为谁呢? 不遇我看得出梁亨利与她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没想到梁氏搭错了线,转到我这边来了。 他说:「你不会拒绝我的约会吧?」 我犹豫了一刻,「喝茶是可以的。」 他说他喜欢我的随和及含蓄。我有点高兴,我早忘了自己尚有优贴。 喝过三次茶之后,我俩成为普通的朋友,他喜欢美术,我们有时可以谈很久,进一步就去吃晚饭。 丽丽知道了是要生气的,我想。 于是与敏仪商量。 敏崴说:「活该,开头她就没安好心肠,一心要以你的平凡衬托她的不凡,而其实她自己才是最平常不过的女人,香港起码三十万个。」 敏仪也在气丽丽。 女人的友谊说穿了就是如此。 丽丽终于知道我与梁亨利在喝茶吃饭。 不一定她没有亨利活不下去,差远哩!可是她自然就不服气。 她跑去亨利处说我的坏话,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朝露离过婚。 亨利很震惊,他特地跑来问我:「你离过婚?」 「是。」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没问呀,我也没告诉过你我穿几号衣服。」 「那不同。」 「什么不同?」我问:「你以为我是处女?」 「这……」他失望。 「你打算娶我?」 「不……」 「何必多追究呢?」我问:「我们只是朋友,你不会介意男朋友离过婚吧?」 他楞着。我既好气又好笑,居然很想安慰他几句。 终于我说:「亨利,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俩的友谊随时可以终止。」 「但你是这样一个可人儿。」他很惋惜。 我笑,「太可惜了,你的可人儿比麻疯病人还不幸,伊的绝症叫『离婚妇人』。」 他还是呆着。 我觉得可怜的不是我,而是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快乐可言?耿耿狷介,怕吃亏、小心翼翼、斤斤计较。 从此之后,我没有见过亨利,自然也没有再见丽丽,她头一个要避开我,因为心虚,她还在外头说:「是呀,她约会梁亨利,但是梁亨利父母最怕女人身家不清白……」 踩女人的往往是女人。欺侮女人的也往往是女人。 我没有想过可以嫁给亨利,从此就一劳永逸。嫁人如果可以一劳永逸,解决问题,女人的烦恼就会逐渐减少,但没有这么理想的事,不可能。 所以丽丽实在还是天真的,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苦笑。 手边多了余款,去买衣裳穿,有一件芬蒂的皮大衣,黑色的皮面上写:罗更.伊大利亚.翡冷翠…领子上镶一朵朵的皮花,可是穿到什么地方去呢?穿来上班吗? 我呆呆的坐在家里。 忠华终于摇电话来问:「好吗?怎么不出去玩,在家干什么?」他真是一个好人。 我很难过,我说:「没人约我呵。」 「我约你好吗?」 「别开玩笑,忠华。」 「真的,我也想看电影,亦无人陪。」 「我不能与你出来。」我说。 「为什么?」 「徒惹亲友耻笑而已。」 「朝露,你实在太要面子,你就是嫌我没给足你面子。」 「忠华,我们别吵架好不好!」 「你的工作如何?」 「很好,升职了。」我说:「闷管闷,可是你说没有它怎么办,我的一切喜怒哀乐都发泄在工作上,还有衣食住行全靠它。」 「你也很能干。」 「能干什么?我并不是好妻子。」说的也是实话。 「不,我们在一起很高兴。」忠华说:「你们这一帮女孩子,在外头做事野惯了,不想耽在家中过沉闷的生活,说真的,我又不中用,一不能带你到舞会去,二不能赚钱给你用,那段日子你过得很劳累,上下班不算,又得装扮自己……真是的…」 「忠华──」我语塞。 「我常惹你生气,连驾驶执照也考不到,从结婚到离婚,我始终是住在你家中,一切大小事情,都由你一个人办妥…」 我并没有感动,我只是说:「不要提了,忠华。」 那一段时间,做得我体力不支,时常病倒,一大早出门,天黑了才下班,到了家还要做家事,忠华一概不理,任得我风吹雨打,中午吃个三文治,嫁了丈夫,一切义务仁尽义至,丝毫享受不到一点点权利,我受够了。 但一切都成过去,多说无谓,我也懒去自怨自艾,忠华也不必忏悔,一切已成过去。 忠华问:「你是不会原谅我的了。」 我想说:我原不原谅你,还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之间已经完了。 「有什么计划没有?」 「换一幢新房子,比现在这憧大一默。」 「你真能干。」 「我们改天再说吧。」我不想再扯下去。 换房子有什么稀奇,有了一点积蓄打底,当然可以换房子,只是一个女人这样子出钱出力,真没味道。 忠华是永远不会明白的,永不。 我照旧将所有房间打通,三百尺大的睡房在香港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大得可爱,我置了新的家私,一张白色贝壳型的双人沙发专门要来看电视用,一尘不染,异常整洁。 但这又有什么乐趣呢。 为了新房子,忙得不亦乐乎,倒也有一番精神寄託。 沙发是古式的,罩着白色的套子,復古的荷叶边灯罩,一只大花瓶中插着许多白色的花,幽幽的发出香气,我坐在这么美丽的客厅中,忽然哭了。 各人有各人的快乐,我却没有。 我又买了一整套的毛巾、浴衣,最好的肥皂与慡身粉,从新开始做一个女王老五。 我变得异常沉默,在写字间中简直无话可说,回到家中也没有打电话的习惯,有时候寂寞彷徨,真想要大叫出来,闷久了要发疯的。 我想到忠华在的时候,两人各管各的睡,各管各的出门上班,也跟女王老五没有什么分别。 我的生活一直很痛苦,根本没有什么阳光普照的机会,小时候家境是困苦的,有一个很噜嗦暴躁的母亲,在她家中讨生活很不容易,没有什么是使她高兴的,每天洗衣服的时候便抓了我过去,指着洗衣盆说:「看,看,为了你们,要每天洗三竹竽的衣裳。」兄弟们多而挤,都堆在一块儿长大,都抱怨这个穷困的家,也没来得及培养感情,就各自匆匆飞走,去寻求温暖与理想,都似陌路人一般。 我于是缺乏交通的能力,见到陌生人巴不得可以躲起来,没有自信心,亦不重视社交活动,因此迟到三十多岁尚无对象,自己都放弃了希望。 初遇忠华,头一个感觉便是:唉呀,机会终于来了。他家底好,又比我大几岁,学问有大学学位证明,脾气与品德无瑕可击。 我心花怒放了。 第3页 错不了,等了这么些日子…牺牲一点也是值得的,于是结了婚,但这竟是我毕生中最大的失望。 我不喜见他的家人,生他们的气,总觉得他们看着忠华出丑,并没有扶持他一把,把他交给我就完了。 而母亲呢,我不要忠华见到她,太小家子气了,简直丢人,什么都要分你的、我的,为了几百块钱,她可以翘起腿坐下等儿子媳妇。 母亲爱自牙齿中发出声音:「他还住在你家吗?」唯恐我一死,产业就会留给忠华。 不如意的事像针一般剌着我们。 忠华终于赌气的说:「我知道,你嫌我没有钱罢了。」 完了,我立刻想,这样一句话,就轻易的把所有罪名移交到我身上,本来我是一个得不到丈夫照顾的妻子,现在变成虚荣的女人。 这是不负责任丈夫们的杀手钢:「她嫌我没钱。」 真要命。 现在整个香港不知有多少离婚少妇,都有怨言,诉不尽的衷清。 与敏仪出来喝咖啡,刚坐下,就听到席旁有两个女人在那里说话。 长头髮一个说:「……后来他就同我说,他不再爱我,我把心一横,我问他要钱,房子本来是我的名字,不成问题,再向他拿赡养费!不是我现实,活在世界上,没钱怎办?」 我忍不住转头去看这个女子,她长得很端正,穿的戴的都属一流。 敏仪问:「我们换个位子吧?」 我点点头。 敏仪真懂事。 叫了咖啡,她问我:「忠华怎么没给你钱?」 「他没钱。」 「他怎么没钱?」敏仪不服气,「家里是着名的商家。」 「我的地位不重要,他没有为我争取。」 敏仪这才不出声。 我赶紧说句笑话:「专门拿赡养费也好,不必上班,最靠得住。」 敏仪问:「你那份工作如何?」 「十分劳累,我不喜上班,与人相处我最觉得累,我是天生做少奶奶的,要不当人家情妇,不知怎地,上班竟占去我前半生大部份时间,对我来说,『不用做』是最大的引诱。」 「放一两个月假吧!休息一下也好。」 「不管用,我一身懒骨,要不躺一年半载,索性辞职休养,要不捱下去。」 「薪水那么好,还抱怨。」 我掩嘴而笑,想到那只七百万的成子。 「有没有见丽丽?」敏仪问。 「没有,」我惋惜,「她不肯再见我。」 「听说她要结婚了。」敏仪摆摆手。 「嫁梁亨利?」我奇问。 「不,另外一个人。」 「谁?」 「家中做生意……不清楚,有机会结婚总是好的。」敏仪说:「我也希望结婚。」 「我希望恋爱。」我老实的说。 敏仪摇摇头,「恋爱太累了。」 我们离开茶座的时候天下起雨来,两人都没有带伞,敏仪说:「你站在这里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我点点头。 雨越下越急,毫不容情地落下来。我想:我是经不起风雨的了。 但是我还有那么大一段路要走。才三十岁出头哩,青春不再,然而还没有老,去日苦多,譬如朝露。 敏仪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把小房车开到我面前,推开了车门,笑道:「在等什么?,进来吧,远远看来,还真觉得你漂亮。」 我坐进车子里,忽然之间鼻子一酸,哭了。萍水吕光棋上飞机的时候,就没打算休息,公司今次选拔她、派她出差开会担重任,意思是叫她更加卖命,她带了一大叠资料,预备消磨这十二个小时。 反正在飞行途中,从来没有好好睡过。 她选不吸菸的座位。 光棋早已养成对邻座客视若无睹的习惯,有些人喜欢说话,有些人不,她不,她怕隔壁滔滔不绝。 可是邻座上机的时候,光棋不禁看她一眼。 因是位小女孩子,只有十二三岁左右,单独一个人。 而且像是常客,姿势熟练。 一排三个座位的经济客位,女孩近窗,光棋坐走廊位,当中空出一格,留了余地,光棋摊开文件,细细阅读批註。 小女孩取出小小电子游戏机,玩了起来。 光棋莞尔:真是消磨时间的好办法。 三小时过后,她似乎有点闷,看着窗外白云,嘆口气。 光棋犹疑一下,放下手中资料,打量她。 美人胚子是有的,虽然年纪小小,已经一脸清秀,五官隐隐透着艷光。 她穿着褪色牛仔裤,大毛衣与球鞋,但一头长捲髮却轰轰烈烈垂在肩上。 光棋本人也是天然捲髮,不过剪短了,她对这小女孩子有好感。 光棋主动开口:「请问尊姓大名?」 女孩大喜过望:「我叫杨欣培。」 光棋自手袋中取出一张卡片给她,「很高兴认识你。」 「请叫我欣欣。」 光棋与欣欣握手。 「你也是一个人?」欣欣问光棋。 光棋耸耸肩,「早已习惯。」她看出女孩比同龄儿童成熟,不怕她听不懂。 果然,欣欣感喟的说:「单独飞行,无限寂寥。」 「抵达温哥华,可有人接你?」 「我前往多伦多,还要转机。」 「我相信航空公司已经替你作出妥善安排。」 「我已熟悉所有步骤。」欣欣苦笑。 光棋有点好奇,但没有追问,小孩也有权保留他们的私隐。 过一会儿欣欣说:「每年我要这样往回五六次。」 「我的天。」光棋说。 「可不是。」 光棋再也忍不住,「为什么?」 欣欣说:「我父亲住多伦多,母亲住在香港。」 呵,光棋有点明白了,「你们是新移民。」 「才不是。」欣欣低下头。 光棋很想听这个故事,社会光怪陆离,什么样的事与人都有。 「我们都有护照,不用来来往往。」 光棋问:「花这么多时间在旅途上,你怎么读书?」 「没有办法,有四天假就要飞一次,他们离了婚,双方都不肯罢手,都怕对方霸占了我。」 欣欣摊摊手,重重太息,活像中年人。 光棋非常非常同情她,「你父亲不能去探访你?」 「他们不能忍受对方。」 光棋摇摇头,听罢这种实例,还有谁敢结婚。 「你过这种飞人生涯,已经有多久了?」 「自六岁开始。」 光棋也禁不住嘆口气,「今年你多大,十二?」 欣欣点点头。 「往好的方面想,你已经是航空专家了。」 欣欣苦笑,「可不是,再过两年,航空公司说不定给我八折优待。」 光棋没想到她有这样强烈的幽默感,笑起来。 欣欣问:「我不妨碍你阅读?」 「还有许多时间。」 「你要不要躺下睡一会儿?」她好像要照顾光棋的样子。 光棋问:「你呢,你要不要休息?」 欣欣点点头,闭上眼睛假寐。 到底是小孩子,一下子就睡着了。 穿的戴的都是好货色,但光棋不认为这小女孩是个快乐的小女孩。 简直是人球嘛。 布餐的时候,欣欣没有醒来,光棋也没有胃口。 从上飞机到抵达彼邦旅馆,光棋可以减掉一两个公斤。 真是非人生活。 难为若干人硬把长途跋涉视作享受,骄之亲友。 最近公司业务扩展,三两天便派职员与总公司联络,同事们叫苦连天,都说成了坐飞机的信差。 有家室的更惨,每月出门两三次,有点似海员生涯。 不过比起这位小朋友,又不可同日而语。 小孩根本没有选择。 这样的孩子也越来越多了吧,父母分手,子女两边走,这杨欣培不过是其中一名。 她的父母,会是怎样的人?看情形,不会没有受过教育,也绝非粗俗之辈,他俩肯定也有说不完的苦衷,但是,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抑或不想做,不肯做,不屑做? 光棋嘆口气。 她看完了资料。 欣欣睁开眼睛,「你不用休息?」 光棋摇摇头。 「母亲说她从前也可以不停的做,直至倒下来为止,现在不行,她学会惜身,再说,垮了也没人会感激照顾她。」 第4页 「她一定很能干。」 「是的,」欣欣露出一丝满足,「她有自己的公司。」 「你可带着她照片?」 欣欣掏出皮夹子,「这是妈妈,这是爸爸,还有,这是他们的结婚照片,他们不知道我藏着它。」 不出所料,欣欣的母亲长得非常漂亮,骤眼看,简直似个电影明星。 「我父亲很英俊吧?」 光棋点头,「高大潇洒。」 「很多异性追求他。」 「那是一定的。」 「但他说他不会再结婚。」 光棋心想,大概是吓怕了。 「他们两个人都忙得不得了。」 光棋很明白,忙忙忙忙,从这里扑到那里,那里又应酬到这里,会不会都因为无胆面对现实? 光棋看看表,「还有三个小时就到了。」 「时间好像越过越快似的。」 光棋笑,「这话不是小孩子说的。」 「我已经十二岁了。」 「渴望长大?」 欣欣点点头,「十八岁便可以独立,我想到欧洲念大学,叫他们分头来看我。」 光棋笑,这也是个办法。 说说笑笑,是次旅途殊不寂寞。 下了飞机,杨欣培因为拿护照的缘故,很快过了关,光棋朝小朋友摆摆手道别。 回到酒店,当地时间才早上十点,光棋并不觉疲倦,稍作梳洗,她要去总公司报到开会。 电话铃响。 光棋苦笑,来催了。 她去接听。 「吕小姐?」声音是陌生的稚嫩的焦急的。 这会是谁。 「我叫杨欣培,记得吗?」 「咦,你在什么地方?」光棋吃一惊。 「我在飞机场,转多伦多的班机因罢工延误,最早要等明早才到。」 「我的天,航空公司怎么安排?」 「酒店都客满,他们叫我在待机室等空房,我……」小小的欣培哭了。 光棋只得大声的指示:「没有问题,你放心,我马上来接你,不要怕,不要同陌生人说话,不要乱走,欣欣,听到没有?」 「知道。」 「站在计程车站等我,知道吗,我三十分钟内就到。」 「是。」欣欣的声音是颤抖的。 光棋接着拨电话到公司询问。她松口气,会议改在下午二时正,她有充份的时间。 她飞奔下楼去截计程车折回飞机场。看到小小的欣培鼻子红眼睛肿呆在车站,光棋忍不住一把将她抱在怀中。 「不要紧,不过是生活中小插曲而已,先随我回酒店去吃点东西。」 欣欣伏在她怀中,这个陌生的阿姨成为她唯一的依傍。 「我们这就与你父亲联络。」 到了酒店房间,光棋叫人送食物上来,一方面着欣培去淋浴。 欣培已把她父亲的联络号码给光棋。 光棋拨到多伦多去。 那位杨先生应该在上班。 果然,秘书回话说:「彼得杨先生在开会。」 「你同他说,我有要紧事,请他听电话。」 「小姐,他在开会。」 「告诉他,他女儿在我这里。」 女秘书害怕了,「你是谁?」 「放心,我不是绑匪,速速叫彼得杨来,我同他说。」 「你等一等。」 光棋心里既好气又好笑。 开会开会开会,一天到晚钻营钻营,错过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湖光山色,虹彩星光,统统视若无睹,还自以为有出息,煞有介事认为一柱擎天。 光棋太熟悉这种人。 「喂,餵──」他来了。 光棋问:「是彼得杨先生?」 「你是谁,我女儿在什么地方,说!」 光棋吓一跳,彼得杨不问青红皂白,向她审问起来。 「先生,请你控制你自己,镇静一点,欣欣,欣欣,来同你父亲说话。」 欣欣连忙接过电话。 光棋不想听他们父女的对白,走到露台去。 过一会儿,欣欣出来说:「阿姨,他想同你说话。」 光棋微愠,「我无话可说。」 「阿姨。」欣欣恳求。 光棋无奈,孩子没有做错,何苦叫她看面色。 她取过听筒:「杨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对不起,吕小姐。」他声音完全变了。 「应该的,杨先生。」 「吕小姐,真感激你照顾小女,欣欣今晚恐怕还要打扰你。」 「不要紧,反正是双人房。」 「明天的飞机不晓得怎么样。」 「我会追航空公司。」 那边沉默一会儿,「如果不是你,吕小姐……」 「算了,大家是中国人。」 「我立即去查询西来的飞机,可能的话,我来接欣欣。」 「你随时跟我联络,下午我要开会,留欣欣一个人在房里。」 「吕小姐,拜託你了。」 光棋本想教育他,一想,算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欣欣吃完饭,累极而睡。 光棋同她说:「我三小时就返来,这是我公司电话,有事即刻找我。」 欣欣紧紧抱她一下。 一整个下午,光棋精神不能集中。 心想:「要是我有一个女儿像杨欣培就好了。」 两个人相依为命,互相照顾,不愁寂寞。 她多么聪明乖巧伶俐可爱标緻。 光棋还没试过这么牵挂一个人呢,散了会,她到礼品店去买了只巨大的玩具熊才回酒店。 欣欣正在等她,「阿姨!」叫着出来迎接她。 过惯冷冰冰独身生涯的光棋受不了这一击,双目润湿。 「爸爸有电话来,他说会乘搭朋友的私人飞机来与我会合。」 光棋放下心。 「几点钟到?」 「午夜十二时左右。」 「我们先去吃晚饭,我知道有间越南馆子叫『绿屋』,辣味炒蚬一流。」 欣欣抱着玩具点点头。 吃饭的时候她俩已经成为好朋友。 光棋说:「我父母一直没有离婚,但是天天吵架,斗了一声,专拿我们几个孩子初期,我们一等到毕业,忙不迭搬出来找工作自立,很少回家。」 欣欣小心聆听。 「所以离婚也不是坏事。」光棋说。 欣欣问:「有没有不离婚的夫妇?」 光棋苦笑:「也不是没有的,太罕见了。」 「航空公司说,明天班机会恢復正常。」 「那多好,你可以与父亲回多伦多去。」 「一星期后又要飞香港。」 「你不能拒绝他们吗?」 「我也想念他们。」 光棋摇摇头。 「他们也已尽量抽空照顾我。」 「你是一个好孩子。」 「谢谢你,阿姨。」 「回到香港,我俩还可以做朋友。」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 光棋笑。 「你会不会很忙?」 每个人都忙,谁不忙,天天打十四圈麻将更忙,但人分尊卑,事分轻重。 「我不算忙人,」光棋轻轻说:「我们出来吃冰。」 「一言为定。」 她俩握手。 回酒店看电视,光棋实在疲倦,算一算,足足四十多小时不曾睡过觉,她在床上盹着了。 迷濛间她听到有人敲门。 但是没有醒来,转了个身,继续好梦。 她想叫欣欣去应门,没有力气,管他呢,累得要死,半昏迷状态,管是谁来。 「阿姨阿姨。」好似欣欣唤她。 「别吵醒她。」是位男士的声音。 「她很疲倦。」又是欣欣。 「我就在邻房。」男士说。 「晚安。」灯全熄了。 光棋更加名正言顺地熟睡。 第二天闹钟叫醒她,一张开眼,就想起昨日之事,细节纷沓而来,光棋嘆口气,倘若不醒转来,岂不清慡,好乘机大解脱…… 「阿姨。」欣欣扑过来。 光棋抱着她。 「爸爸来了。」 第5页 大清早看到一张欢欣的孩子脸,真是高兴,光棋又觉得生活有时也有惊喜。 「那太好了。」光棋放下心头大石。 「我们一起用早餐好吗?」 「我要回公司开会。」 「你说过你不是忙人。」欣欣咕哝。 「但这些会议是一早约定的。」光棋十分歉意。 欣欣嘆口气,光棋也嘆口气。 电话铃响,光棋接听。 「吕小姐,我是杨彼得。」语气又不同了。 「你们几时返多伦多?」光棋问。 「只得一天假期,下午就走。」 「顺风。」 「我们能不能吃一顿饭?」 「杨先生,我一整天都在公司。」 「中午呢?」 「早已经约好,客户请客,推搪不得。」 「我如何表达我的谢意?」他有点焦急。 「小小事情,何足挂齿。」 「吕小姐,我现在过来向你亲自道谢如何?」 光棋笑,「我要梳洗,杨先生对不起,也许下一次有机会再见。」 他无奈,只得放下电话。 光棋顾不得欣欣一脸失望,连忙像打冲锋似换上衣服鞋袜,临出门时紧紧与孩子拥抱一下,「香港见,」,便取过手袋下楼去。 公司派了车子在楼下接,光棋急急跳上去,一边行车一边化妆,司机大概也见惯了,不以为奇。 光棋内心恻然。 正在嘲笑别人,她自己何尝不是落在同一模式里,成日为公家卖命,连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她深深嘆一口气。 更不要说是组织一个家庭了。 一直爬一直爬,去到最高峰,拿到最漂亮的衔头,然后等退休。 文件一合拢,回到家中,无限凄清。 这一切,到底是为看什么? 平时,光棋不大去想这种无益的问题,再加忙得累,累得慌,也没有空档去思想自我,只希望把事做好,老闆满意,客户开心。 今日,她比任何一日都纳闷,以往的功绩仿佛不值一哂,所有的战利品也都贬值。 她苦笑。 情绪这件事实在古怪,时高时低,时好时坏。 但到底今时今日的她比不上刚自大学出来的吕光棋,那个时候,天真得真假不分,上司一声皮笑肉不笑的敷衍也会令她兴奋半日。 今天,她明白了,「做得不错」等于「有空来坐」,待加薪水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 还是得做呀,偶而转头看一看,身后排着长龙的,都是虎视眈眈的后辈新秀,全挂子的武装焦急地轮候出场,光棋自问还没有上岸,只得努力向前跑跑跑。 永远像身后有三十只勐狮在追。 当年,她怎么挤开前辈,心知肚明,不消多说,而今,也一样受着威胁了。 见到欣欣之后,光棋留恋那种真挚的感情,她完全不需要防范一个孩子。 与她相处,光棋觉得自由快活……。 在公司,光棋大概喝了十多杯咖啡,几乎没中啡毒,下意识她倚靠咖啡因来吊精神。 喝得唇焦舌燥。 中午时分,她乘空档摇电话回酒店,没有人听,恐怕欣欣父女已经离开了。 最后一个再见,都说得如此仓促,可见都市人全部无心无肉。 巴不得对方走,分了手可以办正经事,感情原是太过华丽太过奢侈的一件事。 欣欣恐怕要对大人失望。 直到她长大成年,直到她也令孩子失望,届时,也许她会原谅以前令她失望的大人。 那时什么都已经太迟。 下午节目排得密密,他们去参观厂家,光棋心中一直牵挂欣欣。 一种莫名其妙的留恋。 人家的孩子,有父亲有母亲,生活得很好,一夜相处,竟种下情愫。 莫非,母性的因子发作? 跑得筋疲力尽,还得装个笑容,表示非常有兴趣,也许是对这种事业生涯起了厌倦。 光棋暗暗叫苦,这么快就觉得不值,如何爬到巅峰? 捱到下午五点半,大伙还问她:「去喝一杯?罗布臣街开了好几家新酒廊,风味不错。」 接着,要是光棋愿意的话,同一班人还可以去吃晚饭,跳舞,深夜,还可以有别的节目。 但她礼貌的推辞。 外国同事露出悻悻之色,他们一向不大懂得掩饰,也难怪,公司付的飞机票,公司付的食宿费,女职员似乎有义务廿四小时服务。 但光棋实在累了。 即使得到不良反应,她也顾不了那么多。 所以,家庭主妇永远不知道职业妇女付出的有多少。 洋人看着她说:「明天也许?」 她强笑道:一好,或许明天。」 光棋叫街车回旅馆。 还要同他们泡三天呢。 回到房间,开亮了灯,放满一缸热水,泡进去,光棋吁出一口气。 电话铃响了。 光棋只得接。 「光棋阿姨吗,你回来了吗,今天工作可辛苦?」 光棋听到这把声音,几乎没落下泪来,「欣欣,你回到多伦多了吗?」 欣欣格格的笑。 下班若有这么一个女儿出来迎接她,再捱也值得。 「阿姨,我不在多伦多。」 光棋一怔。 「我与爸爸在邻房,等你吃晚餐呢。」 太意外了,光棋浸在浴缸里发呆。 「爸爸说他受够了,什么都靠自己争取,结果,他多拿了三天假,我们打算在温哥华玩足这三天。」 光棋笑,「真的?太好了,欣欣,太好了。」 「还有,爸爸说,他不甘心见不到你。」 光棋心内隐隐有点预感,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阿姨,半小时后我们过来敲门。」 「一言为定。」 这是光棋一生所接的电话之中,最好听的一个。 她像是忽然恢復了神采,白天的倦意,消失无踪,自浴缸中跳出来,照照镜子,像是年轻好几年,由此可知,一个人,做自己喜欢的事与不喜欢的事,有多大的分别。 光棋吹起口哨来,换上便服,化个淡妆,躺在床上等他们父女过来。 来了。 房门咯咯敲响。 光棋叫「欣欣!」 欣欣抱住她的腰不放。 光棋看到欣欣身后站着一位很英俊的男士。求偶自从学校里来了两个新的男教师后,阿丽开始烦起来了,她的话很多,多至我不能忍受的地步。 很明显,她对这两位男教师有了特殊的感情。 阿丽只有十五多一点。在这个年纪,我们以前只有孩子那么大小,但是今天的十五岁又不同;今天的十五岁可以谈恋爱了。 阿丽是绝对不承认她只有十五岁的。她照中国人的算法,硬说十七岁。等她到真的十七岁,她又希望是十九岁,等廿九岁了,又直说只二十岁。 这种年龄的问题,一向是复杂得离奇的一回事。 我大概不太弄得清楚,所以对于阿丽,我不管闲事。 阿丽叫我大哥,其实我不是她大哥,我们没有亲戚关系。 但是这附近的孩子都叫我大哥,所以她也这样叫。 据我所说,那两个年轻的男教师一来之后,阿丽就无心上课了。她念英文中学第四班。 功课其实是很吃重的,但是她不放在心中理会。她就是想些胡里胡涂的事情,听唱片,看小说。要不就看电影翻画报,在街上逛,什么无聊的事她都做。 阿丽的功课不好。不过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 上帝很公平,一切绝顶聪明的孩子,往往无心向学。将勤补拙的孩子,倒是死用功,真叫人怜惜。 阿丽的心不在焉,已到可恶的地步,屡劝不听。 但是她长得可爱,又会拍马屁,她要上我这里来,我总是拒绝不了。 她那两个新教师,一个教体育,一个教国文。 教体育的那个!据阿丽说来,是个头挑人物。身裁不用说啦,高大结实漂亮,一张脸又生得与电影明星一样好春,又有体育家风度,的确是个人材。 我没见过这个人,不过阿丽形容成这样,想不会美。 只是喜欢上这么一个人,成功的希望,可以说是微之又微的。 不过似阿丽这种年纪,她是不会在乎这一点的。十五岁的女孩子,爱人不为了任何企图,就是单单是爱。钱地位名誉,对阿丽来说,等于废物一样,一点也不稀奇。毫无疑问,这是阿丽可爱的一面,这也是年纪轻的好处。 第6页 与她在一起,是新鲜的,她的一双圆眼睛,看到许多成人已经忽视了的东西。 这类真正的纯情,使我很感喟,更多的时候,我感动。所以当阿丽来烦我的时候,我总是忍受着她。日常生活里接触的虚伪太多,益发觉得她好玩。 今天阿丽又来了。 她一进门便说:「我从来不晓得男人戴眼镜有这么好看。」 「谁?」我问:「谁戴眼镜美?谁不美,说来听听。」 「那国文教师关先生。」阿丽晕陶陶的告诉我。 「上个星期,你说教体育的李老师很英俊。」我说。 「他们两个真是不分上下,各有好处。」她笑了。 「荒谬。阿丽,如果你想清楚一点,你就知道了。」 「我可真是喜欢他们两个的。」她告诉我,并且不开心。 「阿丽,上课的时候,应该功课第一,老是注意男老师是否英俊漂亮,是错误,你一看就看两个,更是惊人之举,作业还做得好吗?」 「大哥,你真喜欢教训人。」她说:「为什么?」 「为你好。」 「我觉得我这样很好。」阿丽说:「为什么你觉得不好?」 「我是大人,我比你懂事,你去问一百人,谁都不会贊成你这种做法。」我说。 「这些人都是大人,」阿丽说:「你们想法很奇怪。」 「什么奇怪?」我问。 「你们处处压抑自己,莫名其妙的互相剥夺自由?」 我既好笑又好气,「但是阿丽,自由不能过份,难道连杀人放火都该有自由吗?」 「我又没杀人放火,怎见得我就不对呢?」她反问。 她说的话,的确都有一定的理由。她是个孩子,故此,她比我又多点自由,可以多点快乐。我几乎有点羡慕她的想法。是的,为什么不行呢?既然这样子的傻气可以使她开心,就让她好了。所以我沉默了好一阵子,我没有权教训阿丽。 她滔滔不绝的说:「关老师戴的是金丝眼镜……」 「我们一整个下午就是要说这副眼镜吗?」我问。 她不理我,「一般人戴金丝眼镜,显得又老又丑,但他不是,他完全相反,他真是一个秀气的男人。」 「我从来不知道男人也可以秀气起来的。」我说。 「嘿!怎么不可以!」阿丽觉得我少见多怪,孤陋寡闻。 「当然!」我笑说:「你见过这个秀气的人,你比我清楚。」 「你见了他就会知道。他有一管挺直的鼻子,深湛的眼睛,非常了解的样子…」她说下去。 阿丽应该写小说。这些形容词很肉麻,但是一听我心里马上有印象。写小说也该这样,给印象读者才是高明的手法。我看了阿丽一眼,她就是有这种天才,我佩服她。 「而且他讲解文言文,比谁都清楚,我喜欢他。」阿丽说。 「全文结束了吗?」我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瞪着问我,「不喜欢听我说话?」 「你这样颂赞他,他又不知道。」我说:「太无谓了。」 「啊,称赞一个人,是为了要他知道吗?」阿丽反问。 「当然。」 「那太现实了,我又不是买东西,付出一块钱要拿回价值一块钱的东西。感情不是这样」。 我又呆住了。阿丽说得头头是道,让我惭愧。比起她的纯真,我真是既庸俗又现实,而且虚伪。 阿丽有她的一套做人方式。她有她的道理。她在成人眼中看来,是荒谬的。然而成人在她眼中也一样。 我问:「你会不会让这个关先生知道,你喜欢他?」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的。」阿丽毫不犹疑的说。 「你不怕难为清?」 「又不是脱光衣服?」阿丽笑,「把心中的事告诉一个人,有什么难为情?你说来听听。」 我嘆了一口气。世界上一切事情,对阿丽来说,都是简单不过的。但是我不可以这样做,我的年纪比她大很多。 我多数把心事藏得很谨慎,我怕人耻笑,怕得厉害。 「阿丽,那么说来,我也没有意见了。」我说。 「没有意见最好。」她笑,「有机会你一定要见见他们。」 「两个教师,真是放在天秤上也分不出轻重吗?」 「那倒不是,」阿丽说:「当然是差一点点的。」 「你更喜欢谁?」我问:「说来听听。」我也笑了。 「关老师。」 「教国文的比较好吗?」我问:「为什么?告诉我。」 「他斯文。」 「那位李先生失宠了?」我问:「不太公平吧?」 「谁说的?我一心不能两用。」阿丽告诉我。 她很老实,从此就一门心思的对国文老师。因为这个老师,她把所有的男朋友都丢弃了。但是据她说,这个老师已经有卅多岁了。卅多岁的男人不算老,正当盛年,风度最好的年纪。阿丽看上了他,原来也没有什么,但是我怕她会失望。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如果一失望,必然很伤心。我不想她失望,她的关老师,也许已经有妻有子了。而且这么多爱上老师的女学生,很少有结果的。阿丽会是她们其中之一吗?我想她不会是例外。 这个圆眼睛,短头髮,相貌好看的女孩子,是可爱的。但是看到阿丽目前这么快活,我也不好说什么。 她有她的乐趣。每天看着这个关老师,她便开心。 她开始故意发问,与关老师藉故说话,并且非常留心国文,功课做得特别好。 老师一直疼爱功课好的学生,故此阿丽受到了注意。 她很快乐。一个人要得到快乐并不容易,我无意责怪阿丽。她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追求快乐,谁好怪她呢。 她顶多是看场戏,买几本书报,看电视,讲电话。 现在有了显着的改变,使我希望每一个孩子都可以单恋教师。 这可以使她们的精神有寄託,功课进步,何乐而不为? 以前阿丽嘴巴里只哼流行曲,现在她完全改变作风。 那天她坐在我身边,我清清楚楚听见她在说:「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我怀疑我长错了耳朵,我问:「阿丽,你哼什么?」 「词。」 「啊!真是难得,」我说:「我的天,是谁教你的?」 「我不用谁教,打开书.便背熟文。」阿丽得意的说。 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想我一直比较喜欢聪明的孩子。 所以阿丽特别讨得我的欢心。 阿丽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她有什么话,总是向我来说。 而对父母,她说:「他们不会明白的。」她不找父母。 她与关老师进展得很好,段考国文她拿第一名。 阿丽说:「他夸奖我,说我进步迅速,我上学期国文只不过仅仅及格。几个月来,我急起直追,成绩斐然,他开心死了。」阿丽看样子也开心死了。 「阿丽,」我说:「如果你可以为功课而勤力,而不是为关老师而勤力,那就好了。」 阿丽笑,「天下有那么傻的人么?功课?」她大笑。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但是阿丽显然觉得我不合理。 她不注意功课,但是各门作业都过得去,她聪明。 这样的情形继续了几个月,每天来她总有小报告。 我问:「你那可怜的男朋友小明呢?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别提他好不好?」阿丽说,一副厌憎的样子。 「为什么?」 「我早就不跟他说话了,他是一个卑鄙的人。」她说。 「当你自学校出来,你才会碰见真正卑鄙的人呢。」 「我可没有言之过早,小明到处去造我的谣。」 「你有什么谣可以给他造的?」我稀奇的问。 「他说我单恋关老师,现在全校都知道了。」她说。 「小明不是这种人呢,」我说:「他是个好孩子。」 「他好?」阿丽说:「人家亲自告诉我,他在破坏我。」 「他妒忌了?」我问。 「妒忌得要死,这种人真奇怪,我又没说爱过他。」 「由此证明他很爱你。」我说:「有人爱不错啦。」 「我又不爱他。」阿丽说:「反而显得麻烦多多的。」 「你可以利用利用他,」我笑说:「那多痛快。」 「大哥,我不是那样的人,如果我那样做,你还会让我来这里么?我是个学生,在读书的,所以我告诉小明,叫他别缠看我,但是他不听。」 「有些男人,你越推开他,他越加趋之若骛呢。」 「贱人,癞皮狗。」阿丽说。 「真是,这个男孩子的运气也真差。」我又笑了。 第7页 「你再笑,大哥,我可对你不起了。」阿丽气道。 「好好,我们不谈小明。」我说:「你满足了?」 「小明这人,叫我看见他!我骂得他半死。」阿丽说。 「你也真是,以前不是跟他进进出出,好好的吗?」 「别提了。」 「你可不能将以前一笔抹煞。」我说:「你做过那种事。」 「做过什么?也不过看看电影,那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可是你们也有嘻嘻哈哈的时候啊,忘了吗?」 「忘了!」阿丽飞快的答。 如果阿丽是所有女人的缩影,倒也好,有决断。忘了便忘了,还拖着干什么呢,表示感情丰富? 我对于阿丽这一方面,倒是很赞赏的。 各人赞赏各样东西,有人还认为穿起睡衣,撑腰瞪眼骂街的女人够气质呢,又怎么办? 阿丽有一个好处,她真。十五岁多的孩子有这个好处。 原来留着小明使唤使唤,也是不错的,但她不干。 多少女人都不会放弃这种机会,但是阿丽没有。 阿丽总算是公道的,她任性她骄纵,但是不含煳。 这一天,她谈了一会儿,便背着书包回家去了。 第二天,阿丽没来,小明倒来了,他很苦恼。 我早说过,我这里是孩子的大本营。他们天天来。 小明说:「大哥,对不起,我有事要烦你。」 「没关系,你说吧。」我早就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了。 他嘆气,抓头,踱来踱去,总是开不了口,可怜。 「阿丽今天把我骂了一顿,说她的事不要我管。」 「是吗?」我问:「她这样说?你管了她什么呢?」 「我根本什么都没管,她又说我造她的谣,我会吗?」 我微笑,「她有了误会,误会很深,你要向她解释。」 「算了,她这样的性格,她会听我的吗?才怪呢。」 「所以你很苦恼?」我问:「小明,这又是何必呢?」 「大哥,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欢阿丽的。」他申诉。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不过你们都是孩子嘛。」 「大哥,我已经十七岁了,比阿丽大好多呢。」 「然而十几岁还是孩子,感情很不稳固的。」 「我觉得我对她的感情很稳固。」小明不服气的说。 「其实像你们这样的年纪,谈什么恋爱呢?」我问。 「我只希望阿丽跟我做个朋友,别把我当仇敌。」 「告诉我,小明,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我问。 「替我转达意思给阿丽听,我不是坏人。」他说。 「好的。」 「谢谢你,大哥。」他说。 「不谢。」我说。 「我回去了。」他说:「大哥,你一定要替我办好这事。」 「你多坐坐吧,这么快回去干么?你又空着无聊。」 「可是我在哪里都无聊,没有了阿丽!」他说不下去。 可怜的孩子,无端端的就失了恋,这类无法勉强的事,真叫人可惜。 「另外找个女孩子吧,」我说:「有比阿丽好的呢。」 小明又抓头,他说:「但是我是这样喜欢她,别的女孩子,或者比她更好,但是我不欣赏。」 「可惜。」我笑,「你必须要多几样选择,才知好歹的。」 「我是一个死心眼的人。」小明摇摇头!「我不行。」 「死心眼的男孩子,得不到好处。」我说:「你要记住。」 「我会记住的。」小明说:「然而我忘不掉阿丽。」 他在我的床上躺了很久,两只眼睛看牢天花板。 他是个寂寞的孩子,这样寂寞,我奇怪人总是寂寞的。 「大哥,你寂寞吗?」小明问:「你仿佛坚强如树。」 「也许我是。但是我也寂寞,我常常一个人。」 「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女朋友?」小明问:「唔?」 「哦。有些女孩子相貌美,但心里太空白。有学问的女孩子长得有时候不好看。十全九美的女孩子,多数有一个大毛病,骄傲。」 小明笑了。他第一次笑出来。「是的。」他说。他抓头。 「天下的事情很怪。所以我过着寂寞的日子。」我说。 「但是你不慌张,为什么?」他问:「我不明白。」 「因为我老了,」我说:「小明,因为我小时候与你一样。」 「我年岁大的时候,是否也会与你一样呢?」小明问。 「当然。我现在是一块石卵,很圆滑,一个角都没有。」 小明看了我一眼。 他大概还不太明白,但是我现在的确是这个样子的了。 他跳起来,「我必须回去了,大哥,我有功课要做。」 「好的。」 「大哥,记得……」他说。 「好的,我会记得!我会把阿丽的回答告诉你。」 我心里边不是不觉得好笑的,呵鸡毛蒜皮的小儿女私情遇到些微挫折!便寝食不安了。 我在担任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这样大一把年纪,说自己是红娘,不伦不类,把自己看作鲁仲连,又太过义薄云天,自抬身价。 但,受人所託,忠人之事。 我还是把小小阿丽约了出来开谈判。 我摆出一副严肃的姿态。 「过来,坐下,听教训。」 阿丽马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冷笑一声!可恨十多岁少女连冷笑声都是动听的。 「小明同你诉过苦了,是不是。」她说。 「明知故问,有何打算,从实招来。」 「这算教训,还算责备,抑或是干涉我社交自由?」 「阿丽,你说大哥对你好不好?」 「至少你从来没骂过我,为了他,你生气了。」 「阿丽,你听我说,朋友是不可缺少的,别得罪他。」 「叫我怎么办呢?」阿丽摊手,「如果我跟他说话,对他好一点,他的误会更深,我更难摆脱他,到时别人不知道用什么话来说我呢,说不定讲我玩弄他。」 这倒是真的。 「告诉小明,说明我的苦衷,我不爱他,不想利用他,我们可以做朋友,但是等他清醒一点再说吧。」 阿丽说完,拂袖而去。 这就是插在人家当中的好处,我被阿丽教训了一顿。 我想这班孩子已经大了,不容易对付过去。 但是我遇见了一件意外的事,使阿丽这件事有了变化。 那一天我去买菜,在市场碰见了老同学阿关。 「阿关!」我大声叫他,他那样子一点也没变。 他转过头来,「你!」他也认出了我,「好傢伙!」 「多少年没见了,你这个人,现在怎么了?」 「我?」阿关问:「来见我的太太!我帮她买菜。」 他自身后拉过一个小巧的少妇,替我介绍。 「嫂夫人。」我笑说:「几时结婚的?也不通知我。」 阿关的太太很贤惠!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她微笑不言。 「来,我们回家去慢慢谈,我家就在这附近。」阿关说。 「是吗?那么我们住得很近呢,否则也不会来一个菜场。」 我到阿关那里去坐下!发觉他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一男一女,太幸福了。」我感喟的说:「真羡慕你们。」 「哪里,」关太太笑说:「要孩子还不容易吗?」 我装个怪脸,「没老婆哪来的孩子?」我也笑了。 「你还没结婚呀?」阿关惊奇的问:「我的天!」 「别这样好不好?」我说:「说得我心惊肉跳的。」 「你不是有什么怪癖吧?」阿关问:「没道理呀!」 「改天我们给你介绍一个,好不好?」关太太问。 我抱拳说:「感恩不浅。」 阿关问我,「你在干么?」 「老本行,收入倒还过得去,就除了有做老处男之虞。」 关太太笑了。 「你呢?」我问。 「教书。」阿关说:「生活安定,娶了老婆,生下儿女。」 我说:「多年不见,虽是同班同学,我是差多了。」 「哪里,你别这么说好不好?倒让我下不了台。」 「在哪里教书?」我随口问。 「正德中学。」他说:「刚转校还不到两个学期。」 第8页 「很出名的学校。」我说。阿丽便是在正德中学念书。 「教出名的学校,有一个好处,学生比较规矩。」 「教哪一科?」 「国文。」 「什么?」我跳起来。 「国文。」阿关看着我,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 教国文,姓关,卅余岁,转过去没多久.不会吧? 「你们班上,有没有一个叫李丽的女学生?」。 「有!」阿关一口说:「很聪明的女孩子,你认得她?」 我的天!不会是阿丽吧?不过现在明明是呢。 我瞪着阿关看。老天,这便是阿丽口中那个温文尔雅的国文教师?我真不相信我的眼睛! 「是你呀!」我冲口而出,「我还当是何方神圣呢。」 「什么?喂,是怎么回事?」阿关几乎怀疑我精神不正常。 「没什么没什么,这个叫李丽的女孩子,是我朋友的女儿。」 「你可以告诉她父母,她的功课不错,尤其是国文。」 「阿,好的好的。」我说:「你也照顾照顾她。」 「我照顾所有功课好的学生,你放心好了。」 阿关?是他? 当然,阿关不算难看,但是他也不会是什么美男子。 看来阿丽是百份之一百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我的天。真没想到原来是我的老同学阿关呢。 的确是见面不如闻名,阿丽想像力太丰富,照我看,小明还胜阿关多多,至少年龄接近,性情相似。 阿丽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看来我得向她说几句话了。 那一天,阿关与关太太一定要留我吃饭,我只好留下。 我也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地址,叫他们有空来看我。 我想阿关这傢伙,做梦也想不到有个女孩子在单恋他。 这真是意外的事。 阿丽一连两天没来,大概我教训她几句,她生气了。 于是我拨电话去请她过来,我告诉她我有话说。 十分钟之后她来了,鼓着嘴。 「真倒霉,特别叫过来骂,电话预约。」她说。 「没这个事,我有话要说,你坐下来再说。」 她把两只脚晃来晃去,睁大圆眼睛看牢我。 「阿丽,你那个关老师,是我的老同学!」我说。 「是吗?」她惊喜,「真的?你怎么到现在才说?」 「我前天才碰见他,说起来才知道的。」我说。 「唉呀,大哥,这一下子可好了!」她拍手,「是你老同学?」 「好,好什么?我告诉你,这个关老师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啦!」我预备吓醒她。 「我知道。」谁晓得她满不在乎的说:「一个九岁,一个四岁。」 「什么,」我跳起来,「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早就知道了。」阿丽说:「这又有什么稀奇呢?」 「知道还喜欢他?」我反而意外得要命,不明白她。 「这有什么关系?喜欢一个人,他已婚未婚都不重要。」 我的妈!好厉害的孩子!才十五六岁就说这种话。 「你不在乎?」 「当然不。」 「老天。」我倒在沙发里。我觉得昏晕,要失去知觉。 「你在哪里看见他的?告诉我。」阿丽向我追问。 「菜市场。」 「他去菜市场干么?」阿丽狐疑的问:「去菜场?」 「是的,他陪他的太太去买菜,可以吗?」我反问。 「但是他没有佣人吗?」阿丽非常关心这个问题。 「没有,他没有佣人,因为现在佣人的薪水很高。」 「但他是一个学者,一个斯文人,他怎么可以去菜场?」 「去买菜与斯文有什么关系?你这话说错了!」 阿丽说:「总而言之,他不该做这种事情!」她很固执。 我有点奇怪,阿丽真是很稀奇的一个女孩子,她不计较关老师结了婚有孩子,却计较他去买菜的问题。 「他怎么可以为日常生活的琐碎事情忙碌?」阿丽问。 「你的偶像关先生,」我说:「不是神仙中人,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衣食住行都与你们没有什么分别,陪妻子去买菜,也是很正常的,说不定他还做洗熨、收拾呢?怎么样?看不过眼?」 阿丽的面色苍白,她显然有点不太自然的样子。 这个女孩子,错把一个中学教师当作爱慕的偶像。 其实阿关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我知道。 他是我的老同学,我熟知他的性格,他一点也不潇酒。 我认为一个人不必出俗,只要活得开心,什么都够了。 阿关就活得十全十美,他有妻子,有孩子,还求什么? 他有一份稳定的职业,闲时他也有正常的娱乐。 他根本不是阿丽想像中的那种人,阿丽完全错了。 忽然之间阿丽哭了起来,「他居然去菜场买菜!」 「你怎么了?」 「我还以为他在有空的时候,会咳咳两声,吟吟诗,种种盆栽,摇摇扇子,哪晓得他陪老婆去菜场!」 我啼笑皆非。「阿丽,关老师也是一个吃饭的人呀。」 「他简直是一个俗物!」阿丽号啕大哭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也好,从此她会对阿关死了心。 那天她在我屋子里哭了很久,眼泪是涌出来的。 然后她走了。 我替小明庆幸,他这一趟可真是死里逃生,希望復甦。 我在等他的好消息,他也许会跟阿丽一块来我这里呢。 等了一个星期,不见他俩的影子,我觉得有点奇怪。 然而在谈恋爱的少男少女,很少会有见旁人的闲情。 我也得原谅他们,他们到底是孩子,想不到我也算了。 结果小明总算来了。 他还是垂头丧气的样子,闷闷不乐,我忍不住了。 「你这是干么?现在还不开心?」我问:「怎么回事?」 「阿丽不睬我。」小明答:「老问题,解决不了。」 「什么?她到现在还不睬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 「但是她的偶像已经破灭了,你不知道?」我问。 「知道,大哥!我全知道,关老师不再是她的偶像了。」 「那么她应该重新与你做朋友才是呀。」我说。 「别忘了阿丽还有一个体育老师──」小明提醒我。 「不会吧?」 「怎么不会?」 「阿丽这个人真喜欢搅!」我也真算嘆为观止了。 「现在她的国文一落千丈,热心体育了。她学网球、游泳、田径,几乎想做个十项全能。」小明说。 「我的天!」 「大哥,所以我怎么会开心得起来呢?」他问我。 「小明,你听我说,阿丽不是你的对象──」 「我知道了。这一次我可是真的知道了。」他答。 「你打算怎么办?我不喜欢老看见你愁眉苦脸的。」 「我把大多数的时间用在功课上面。」他说。 「那也很好,考个奖学金回来,证明你的能力。」 「同时我想另外找个女朋友,我这次要找一个温柔的女孩子。」 「你一定会找到的。」我说:「别忘了带她到这里来。」 「当然,大哥,我一定会带她来的,但是──她在哪里呢?」 「耐心一点,」我安慰她,「小明,你会找到她的。」 「如果找得到,就好了。」小明躺在我的床上说。 这就是他与阿丽的故事了。 小明离开之后,我有点感触,我很同情小明。 我认为他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阿丽不喜欢他。 而阿丽,这个样子闹下去,还不知道要闹到几时呢? 过了没多久,小明再来找我,这次他的神色,完全不同。 「大哥!」他说:「我找到她了。」 「恭喜你啊。」 「大哥,这是我买的水果,请你吃多点。」他说。 我笑,「干么这么客气?嗯?怎么不把女朋友带来?」 「她是一个很会难为情的人。」小明说:「她不肯来。」 「我又不唬人,」我说:「你叫她放心好了。她叫什么?」 「叫小雅。」 「是不是名如其人?」我笑问:「雅是一个美丽的字。」 第9页 「她长得很好看,最主要的是:她够女性化。」小明说。 「难怪你这么开心呢。」我说:「你看我说得不错吧?」 「是的,你的确说得不错,我果然找到了她。」 「小明,如果两个人的感情不错,就得好好珍惜。」 「我会的,大哥,我会的,你放心好了。」他说。 小明的确欣喜若狂。一个女孩子可以给他这么多的鼓励,倒是我事先没想到的,这个女孩子,一定不错。我倒想见一见他。看清楚她到底是个怎么样子。下意识的我老把她跟阿丽比,不晓得谁高谁下。 其实我是喜欢阿丽的,虽然她古怪。不过她也可爱。 而小明,终于把她带来了。 我一眼看到小雅,便知道她是完全不同于阿丽的。 她穿了一条白色薄料子的裙子,在腰间打了许多摺。阿丽从来不穿这样的衣服,阿丽喜欢牛仔裤t恤。 看来小明讲得不错,她的确是非常女性化的。 小雅经过小明为我们介绍之后,静静的坐下来。 她始终有点害怕,神情是怯怯的,头一直低着。 她有一双很好的手,手指纤细而白嫩,指甲是粉红色的。 尽管小明与我高谈阔论,她却一言不发,十分沉静。 这样的女孩,也自有动人之处,难怪小明喜欢她。 小明问我:「你的蝴蝶标本搜集得怎么样了?」 「不错,最近又得了两只颇罕见的。」我告诉他。 「给我看看。」 我从抽屉里拿出标本,小雅忽然也走近来看。 她看了一眼,忽然眼圈红了,然后流下泪来。 我放下标本,「这是干么?小明,怎么回事?」 小明也莫名其妙,连忙又哄又问的,小雅只是摇头。 「什么事?」我问:「是不是我得罪了你,小雅。」 「没有,」她终于开口了,「太残忍了,把蝴蝶做标本。」 我呆住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多愁善感的女孩子,我的天。 「蝴蝶也是生命。」她呜咽的说:「它们这样美丽。」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现在想来,倒觉有理。 后来小雅坚持要回家了,小明对我耸耸肩,无可奈何。 他陪她走了。 我不怪这个女孩子,她极之良善,极之懦怯。 这与阿丽的极之聪明,极之灵精,有大大的相差。 第二天小明来道歉。 「她认为我残忍?」我问小明,「所以要马上回家?」 「非但残忍,而且冷血,而且一点人性都没有。」 「就是为了九只蝴蝶标本?」我问:「不会吧?」 「她是这样的。她的胆子非常小。」小明说。 「那么她吃不吃荤,她看见死鱼死鸡不害怕?」 「怎么不怕?连虾都怕。」小明笑,「不相信?」 「我相信。」我说:「这年头有怪脾气的女孩子太多了。」 「她碰一碰就哭,」小明说:「上星期我割破了手指,才那么一点点,流了三滴血,她哭了半死。」 「你喜欢她,」我问:「是不是?这样的脾气,你不劝她?」 「是的。她这样和善,怎么会伤我的心?」小明反问。 「你倒是会利用她的优点。」我说笑:「你学坏了。」 「不,大哥,我学乖了,你知道吗?」他得意的说。 「既然她认为我如此残忍,她是不会再来的了?」 「不,我会劝她的,大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你要劝劝她,这根本是一个残酷的世界。」 小明笑了。 他竟结识了一个这样奇怪的女孩子。 「你是在哪里找到她的?说来听听好不好?」我问。 「图书馆里。她是图书馆管理员。今年十七岁。」 「比你大?」 「稍大一点。她刚毕业呢。」小明说:「没有关系吧?」 「当然没有。」我说:「才差一岁左右,有什么关系?」 「念书的时候,她的生物不及格。」小明说。 「不稀奇,她绝对不肯解剖青蛙。」我也笑了。 「她使我生出一种要保护她的念头,我很开心。」 「那是必然的,小明,但是请你劝她不要过份。」 小雅无异是有点过份,但是我不怪她。她很有趣。 看见我踩死一只蟑螂,她会皱上眉头。瞪我一眼。 看见我拍死一只蚊子,她又会低下头不开心。 有一次她说:「你知道吗?大哥,其实这只是造物者残忍,老鼠咬坏东西,只是为了磨掉它的长牙,如果它的牙齿不断长出来,会顶穿它的头。」 「是的。」我附和。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相当熟了,我倒不觉得她讨厌。 小雅有一个可爱的地方,她甚至不忍採摘鲜花。 「一朵花,在树上说不定可以活几天,插在瓶里,一下子就枯萎了。」她说。 她完全是个葬花式的女孩子,幸亏她没有自怜症。 把她与阿丽放在一起,阿丽会气死她,毫无疑问。 阿丽放肆得像一只小老虎,她则像一只绵羊。 而且阿丽一定会认为她做作,觉得她不可忍受。 其实小雅也不是故意装成那个样子,与她熟稔以后,我知道她有她的脾气。 这世界上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我很明白这一点。 只是这些日子我没有见到阿丽,我只见到小雅。 小维有时候为我钉好钮扣,为我泡好茶,为我整理地方。 这也是她女性化的地方,每个男人都吃这一套。 她与小明进行得很好,两个人在一起也很开心。 小雅渐渐忘了我那些蝴蝶标本,也开始把我当『大哥』了。 「大哥,」她会问:「小明以前是不是有个女朋友?」 「不要问以前的事。」我说:「你光管现在就行了。」 小雅有点腆,她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换了阿丽,一定追问到底,来个疲劳轰炸。 这是小雅的好处,我就是喜欢她这一点,小明也是。 「小明说,其实我是他第一个女朋友,是不是?」她问。 「他这样说,你就相信他好了。」我说:「别问这些。」 「你觉得小明好吗?」她问:「我妈妈说他太小。」 「小明是个好孩子,年龄不是问题,好了没有?」 我微笑着,很有耐心的向她一一解答问题。 「不过习惯上,男的要比女的大,小明反而比我小。」 「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喜欢他。我告诉他。」 她一个人坐在我对面,很文静,很有心事的样子。 看见小雅,我觉得应该有人为她画一幅画像。 她是一个与现实生活有点脱节的女孩子,她带点梦幻的色彩,这是她的气质,不过我希望她改过来。 一个女孩子,活在今天,不可以老想住在一座堡垒里,不与人接触,怜悯小动物,时时流眼泪。 这是不对的。 多次我皆有劝她的机会,但是我开不了口说出来。 也许小明也是开不了口,也许小明就是喜欢她这样。 小雅时时来看我,她开始觉得我不错,可以交朋友。 阿丽像是忘了我,但是她又来看我了,买了很多玫瑰。 「你好吗?」我笑问她。 「好,你呢,大哥?」她也笑,眼睛亮得像宝石。 「很好。」 「听说小明交了个女朋友?」阿丽忽然问我。 「你来看我,就是为了打听这个事情?」我问她。 「我的天,当然不是!」她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阿丽、永远慡脆得可爱,她坐了一个下午,然后才走。 我没有问她关于那个体育老师的事情,她也没再问小明。 我一直怕小雅会出现,幸亏她没来。事情到底没那么巧。 小雅是第二天来的,一进来她便看到了玫瑰花。 「你的女朋友来过了。」她微笑说:「给你送花来。」 「不是女朋友,是小朋友。」我解释,「我没女朋友。」 「为什么都喜欢瓶花呢?」她问我。「我不明白。」 「小雅,不是每个人的想法都与你一样的。」 她摇摇头,但是她没有再发表意见,她有进步。 第10页 「今天有什么事?」我问:「你看上去好像不舒服。」 「是的,大哥,我告诉你吧,我与小明闹意见了。」 「什么意见?」我问:「好好的别闹意见嘛。」 「昨天我们看完电影回来,在路上看到一只纸盒子,那只盒子在动,把我吓一跳,我叫小明去看,你猜盒子里有什么?大哥。」 「一只狗。」 「不是,是十只小猫,大哥,刚刚出生的小猫。」 我嘆一口气,这一下子,小明可麻烦了。十只小猫! 「那是十只眼睛都没有睁开的小猫,多么可怜。」 「小雅,猫是那样子的了。」我说:「有什么办法?」 「是的,小明也那么说,大哥,但我不能见死不救。」 「你要十只小猫干么呢?」我问:「它们没有用。」 「不是有用没用的问题,它们也是生命呀!」 我看着小雅,小雅也看着我,她说得是对的。 猫是生命,蝴蝶也是生命,不过怎么办呢?我要问。 「我决定把它们拣回去,餵它们吃牛奶,到它们长大。」 「十只猫?」我惊问。 小雅嘆口气,「所以我有难题了,妈妈只准我养三只,我再求情也是没用,我叫小明替我养三只,他说什么都不肯,我跟他吵了起来。」 我听过很多吵架的理由,但为了十只猫,真是生平第一次。 「后来怎么样?」我问。 「后来他勉强答应了,不过答应得太勉强了。」 「小明也有苦衷,他一个人怎么养那么多猫呢?」 「但是我现在还剩四只猫,大哥。」她看着我的眼睛。 「不!小雅,我不会养猫,你还是另找别人吧!」 叫我在家里养四只还不会吃鱼的猫?万万不行! 小雅就这样子哭了,「你们的心肠,都像铁一样。」 「小雅,街上有很多这样的弃猫,你养得了多少呢?」 「可是这十只猫叫我见到了,我岂能见死不救?」 她哭得不亦乐乎,简直不能够控制她的眼泪。 「小雅,你不可以这样想,你的家会变成收容院。」 「大哥,我从来没有求过你,现在我求你养他们。」 「小雅,这……」 「请你答应吧!」她哽咽的说:「大哥,请求你。」 我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对牢我哭,我的心软下来,唉,叫我怎么办好呢?我的天! 还是答应她吧,不答应也没办法,也许可以有机会再把这些小猫转送,我希望如此。 「好的,小雅,我答应你,但是四只实在太多了。」 「那么你养三只吧。」小雅已经很感激了,她讨价还价。 「不!小雅,我只能养两只,我的家太小了。」我说。 「好,大哥,我一样的感激你,我马上去拿猫。」 「你慢慢走,不要心急,」我说:「我在家等你。」 她擦干眼泪,跑掉了。 我觉得她实在是一个慈心的女孩子,不过方式不对。 像小明,我不能想像他要了三只猫怎么办。 不过他也硬着头皮要下来了,就像我一样,唉。 从明天开始,我要去菜场买猫鱼了。猫鱼! 回来还得把它们蒸熟,拌饭,餵这两只小猫吃下去。 问题是这两只猫还不能吃鱼,还要用奶瓶餵奶。 我的头忽然痛起来,我真是没事做找事来做。 刚才我的心肠如果硬一硬,那就不必吃这种苦了。 但是小雅雨打梨花似的,苦苦的哀求我,我又怎么能够说不要两只猫。 小雅不到两个钟头,就用一只篮子装了猫来。 她把猫放上来,用很盼望的眼光看着我,不出声。 那两只猫蜷缩在地上,眼睛已经睁开来了,也不叫。 「很好。」我逼不得已的说:「很好,谢谢你,小雅。」 小雅忽然之间又哭了起来。「大哥,我很感激你。」 「算了,小雅,我会照顾这些猫的,你回去吧。」 她又回去了。 但是这两只猫很乖,它们并没有惹我的讨厌。 一连几天,我也比较习惯了。我去买了鱼,放在冰箱。 又教它们两个去大小两便,它们居然也听了。 我觉得这两只猫实在算乖了,没有太大的麻烦。 它们也算是一个伴,使我不致于寂寞,也好。 我也没有打算再把它们转送给别的小朋友了,我养它们。 隔了一个星期,阿丽来了。 「猫?」她的眼睛也睁得像猫一样,瞪着我。 「朋友送给我的。」我无可奈何的说:「它们很乖。」 「灰猫。」阿丽说。 「是。」 「很好。」她说:「很漂亮,好好的养它们。」她笑了。 「我养得很顺,它们很胖,大了很多。」我说。 「嘿!猫!」阿丽又说。 她好像很气我不过,我笑笑,置之泰然,不出声。 阿丽走了。 但是猫的风波,到这个时间,还没有告一段落。 小雅又来哭了。她这个人,真好像是水做似的。 「又为什么哭呢?」我问:「还有什么烦恼呢?」 「小明!」她简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 「小明?小明有什么对你不起?」我真正吓了一跳。 「他把所有的猫都轰走了!他这个人,一点热血都没有!」 「怎么送走的?」 「他趁我不知,偷偷的把猫扔掉了。」小雅说。 「也许不是吧,也许他是送给朋友了。」我安慰她。 「我与他吵了起来,他告诉我谁也不要猫,他烦死了,把它们全扔掉,扔在街上了!」 小雅哭得死去活来,我递了一条大毛巾给她。 她擤了擤鼻涕,「我与小明完了,我不会再爱他了。」 「为什么?」 「猫都可以扔掉,他这样残忍,我对他没有信心。」 「小雅,你不可以这样,也许他只是讨厌猫。」 「你比他好,大哥,你心肠比他好得多了。」她说。 「但是小明爱你,你可以这样的伤他的心?」 「他也伤了我的心。」 「人与人之间不可以怨怨相报。小雅,原谅他吧。」 「不可以。」 「何必为小小的事情这样子闹翻呢?太不值得了。」 「这不是小事。大哥,从小看大,他不是好人。」 我真替小明难过,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女朋友。 但是小雅又对他有了误会,这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 可别看小雅动不动便流眼泪,她下了决心,还真的坚持。 我很觉得小明失策,他应该把那些猫养得好好的。 我得劝劝小明才行,他这样做,迟早会失去小雅。 但是小雅的脾气也最好改一改,否则的话,也会得罪小明。 「小雅,你别太认真,回家想一想,才生他的气。」 小雅有点丧气,她看上去显然非常的不开心。 当然罗,年轻人与爱侣吵架,一定是垂头丧气的。 看过他们的表情,我很当心自己,我不敢结识女朋友。 我把小雅送出门去,自己又开始工作,两只猫走来走去。 阿关忽然之间打了个电话来。我觉得真是意外。 「阿关?」我问:「你找我有什么事?」他怎么会找我的? 「有两件事。」他笑了。 「说吧。」他好像很认真的样子,我猜不透。 「第一:我太太要介绍一个女朋友给你,好不好?」 「好。」我说:「求之不得呢,怎么会不好?难得她热心。」 「既然如此,后天晚上八点钟,你来我家可好?」 「好,一言为定,我打扮整齐!马上便来。」我说。 「第二件事:你那个亲戚的女儿,是不是我学生?」 「阿丽?是的。」 「这女孩子,功课大退步,怎么回事?」他问。 我怎么可以说是因为他上菜场,给阿丽知道了?阿关说:「这孩子很聪明,你去劝劝,别荒废了课。」 「她的功课真很坏吗?我也担心起来!所以问阿关。 「别的还好,只是国文,唉,几乎不及格了。」 第11页 「好,我会说她的,阿关,这两件事你都放心好了。」 「我会放心,那么后天晚上见你了。再会。」他说。 我挂上了电话。 阿关要替我作媒? 阿关介绍的女孩子,是怎么样子的呢?我在想。 我又不便问太多,到时去看看吧,至少可以多个朋友。 我有点舒服,阿关两夫妻,倒是真的很关心我。 看样子有朋友还真不错呢。我在沙发上睡下来。 两只猫走来走去,轻手轻脚的,很是斯文可爱。 小明也真是,何必就把这种可爱的动物扔掉呢? 难怪小雅要生他的气了,不稀奇,女孩子想法奇突。 但是小明也有小明的一套理论,特别不同。 他来看我,又诉苦。 「小雅最好跟『防止虐畜』会的工作人员结婚!」 「她跟别人结婚,你有什么开心?神经病?」 「但是大哥,」小明说:「她收容这个,又收容那个,迟早家里会满得溢出来。」 「你不该扔掉她的猫!」 「唉!大哥,如果我不扔这些,明天又会多了几只小狗,要不就是小兔子小鸟,跟着来,还有小孩子。」 「小明,你别胡说了,你的耐心哪里去了?」我问。 「大哥,每个人都会有耐心到尽头的日子。」他说。 我摇头,「你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想怎么样?」 「我爱的只是小雅一个人,将来如果与她那些动物生活,我实在受不了。」小明说。 「你娶的未必是小雅啊,将来的事,谁晓得?」 「现在已经受不了。」小明说:「她那些眼泪吓死人。」 我有点同情小明,也许他真的受不了小动物。 我嘆口气。当然,他们年纪轻,感情比较不稳定。 但是我也见过年纪大的男女,也跟他们一样儿戏。 我想到开头的时候,小明说他喜欢小雅,就是因为她懦弱。 现在反而嫌她眼泪太多了。由此可知,爱恶真是一线之隔。 我觉得小明很偏心,他的耐心,都用在阿丽身上了。 小明说:「如果小雅肯放弃那些动物就好了。」、 人都是自私的。小明从没想过!他可以去适应小雅的性格。 他只想小雅来迁就他,真是奇怪!人都是一样的。 不过我同情小雅,她这样做没什么不好,她有同情心。 我那两只猫走来走去,大了很多,看上去很可爱。 小明问我,「阿丽怎么了?」他好像很怀念。 「你问她干什么?」我气起来,「你真是滑稽!」 「问问而已,问问也不可以?」小明的声音大了起来。 「你还叫我大哥干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对不起,大哥。」 「小明,一个人最忌三心两意,你是聪明人,我不多说。」 「是,大哥,我知道了。」他低下头,「是我不对。」 「知道便好,你自己慢慢的想吧。」我不会再教训他了。 「嗳,大哥,我真是一个矛盾百出的人。」他说。 「算了,小明,再说下去我们就要不愉快了。」 「不会的,大哥,你真是我们的良师益友,我感激你。」 「这么一顶大帽子压上来,我实在受不了。」我笑。 「这不是高帽子,老天,这是老老实实的话。」 「别耍滑头了,你们这些孩子,越大越奇怪。」 小明说:「也不会啦,大哥,我明天再来,现在走了。」 「明天晚上我不在家。」我说:「别晚上来,记得。」 「你到哪里去?」小明好奇的问:「大哥,你是从来不出去的。」 「明天有朋友替我介绍一个女朋友。」我笑说。 「真的呀?」小明几乎跳起来,他呆呆的看着我。 「真的。」 「恭喜你了,大哥,我听了都替你开心!」小明说。 「这又有什么好恭喜的?」我笑:「介绍朋友而已。」 「大哥,你也应该结婚了,这么大的年纪……」 「这一下子可把真心话抖出来了,我真的老了吗?」 「男大当婚呀。」小明说。 「快走快走!」我轰他。 「大哥怕难为清。」他说:「那我走吧,决不打扰你。」 小明这孩子走了以后,我开始想我自己的事。 求偶真是人生第一大事,无论如何,每个人都要伴侣。 我做王老五这么久,如果兴了成家的念头,也不算过吧? 只不知道阿关替我介绍的女孩子,品貌如何? 我很担心。 明天去的时候少不免买点水果之类的东西。 其实这些年来,我也有点节善,如果结婚,经济上没有问题。但是这年头,找一个对象很难。 我的要求是相当高的,否则的话,怎么会一直找不到人。 明天是一定要去的。 阿关的家就在附近,我到得很准时,买了一点鲜果。 关太太笑说:「你真是客气,何必这样子陌生呢?」 我不敢说太多的话,因为我的神经紧张,怕说错。 关太太说:「实不相瞒,要介绍给你的女朋友,是我表妹。」 「啊。」我答。 阿关说:「她叫文采。」 「很好的名字。」我说。 「人也很好,不然怎么敢介绍给你?」阿关说。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也笑了起来,「你别误会。」 关太太说:「别太谦虚了,我们觉得你很不错。」 「不敢当不敢当,怕高攀了表小姐。」我说。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关太太说:「一定是文采,她是很准时的,我去开门。」 门被打开了,进来一个女孩子,好年轻,好精神。 她顶多廿二三岁,当然比阿丽她们大。但也很年轻。 我连忙站起来。关太太替我们介绍。我又坐下来。 文采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我不相信她会没男朋友。 她谈吐很好,风度极佳,如果我有勇气,她是好对象。 关太太弄了菜招唿我们,文采也进厨房帮忙。 「怎么样,不错吧?」阿关向我挤眉弄眼的。 「很好,只是我配不上呢。」我说:「太高贵了。」 「不好的女孩子,怎么敢介绍给你呢?」阿关说。 「她不会没有男朋友吧?她的条件那么好。」 「你呢,老大,你也不差呢,怎么就没女朋友?」 「找不到。」 「文采也找不到。」阿关说:「再简单没有了?」 「但是我……」 「你什么?一会儿饭来吃一点就行了。」阿关说。 一顿饭吃下来,我知道文采是个教师,刚毕业不久。 她今年廿三岁多一点,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 她并没被纵坏,父亲是小学校长,母亲是好妻子。 她无论那一样,都非常吸引我,这次阿关没介绍错。 她又很大方,完全把我当朋友看待,我们谈了很久。 她对于我的『自由职业』相当表示兴趣,我则觉得惭愧。 所谓『自由』这就是说工作无定时,而收入也无定时而已。 一般女孩子,对这样的职业,多数不表示兴趣。 但是文采不同,她垂询很详细,很查根问底。 她还问我要作品看,老天,我的东西如何见得人? 但是我们这一夜,还是谈得很愉快,很开心。 她问:「有空我可以来探访你?你会不会欢迎?」 「欢迎之至。」我说。 这是由衷之言,我相信她听得出来,文采是聪明人。 我喜欢这样的女孩子,阿关两夫妻实在太好了。 我先告辞,然后阿关叫我送文採回家,给我一个机会。 这是很老套的安排方法,但是却很实用,我照做不误。 文採住在老式房子,我送她上楼梯,她进了屋子,再在大露台里向我招手道晚安。她住二楼。 我有种做了罗密欧的感觉。 这种机会,不是常常可以得到的,我真算幸运。 那个晚上,我把两只猫餵得饱饱的,才上床睡觉。 我一直做孩子们的求偶顾问,现在自己可得了机会。 第12页 这叫做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的感觉是快乐的。 一连几天,我神采飞扬。我打过一次电话给文采。 我请她到这里来看看。我约了她三天之后来。 我得准备一下才行!家里虽然不脏,但也得整理。 我请了阿丽来帮手,她比较听命令,也做得动。 但是她很多事,她一直问:「大哥,你打扫家里干么?」 她是一个好奇的人。 我把沙发套子都换上干净的,地板打了腊,亮光光的。 阿丽说厨房地下要洗,她居然会拖地,了不起。 我说:「阿丽,一定请你吃大餐,你太乖了。」 「大哥,」她笑嘻嘻的说:「这叫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还有什么要准备的?」我问她:「你替我看看。」 「准备什么?」阿丽问:「你准备做什么,你没告诉我。」 「阿丽,你的毛病是多事,这个习惯必须要改。」 「什么多事?」阿丽笑嘻嘻的说:「你瞒得了谁?」 「谁?什么瞒谁?谁要瞒谁?我太不明白了。」 「一定有女孩子来看你,是不是?」她问:「还骗我?」 「奇怪,怎么见得收拾东西就是有女客来访呢?」 「因为你一向都马马虎虎,没有其他力量可以推动你。」 我笑。 「怎么,猜对了吧?」阿丽拍手,「还赖呢?赖不掉了。」 「你真鬼灵精。」我说。 「旁观者清。」阿丽连忙又补上一句,「知道吗?」 「对了,你用了这么多成语,我才想起来的,你的关老师,托我转告你,你的国文退步迅速,你得当心。」 「是吗?」阿丽说:「也没有不及格,我自然当心。」 「以前你是拿一百分的学生,他对你失望了。」 「我对他更失望呢。」她说:「真是的,怎么算帐?」 「你这个孩子,真是另外有一套奇怪的想法。」 「谁都有奇怪的想法,不是?反正我不打算考好国文。」 「你可以做到的事情而不做,这是不对的。」我说。 「大哥,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教训人。」她翘嘴。 「你现在才十几岁,就不让人教训了?」我反问。 「你去告诉关老师,我根本不愿考他那一科!」 「你实在是任性,」我笑说:「我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阿丽皱眉头说:「要是我不做自己开心的事,到了八十岁,往回想,我真会后悔。」 「我的天!」 「我只活几十年罢了,大哥,无论怎么做人,总是匆匆忙忙的一世人,迁就得了那么多吗?」她认真的问。 我呆了一会儿。「但是阿丽,你这种想法,真是很少的。」 「也许,但是很多年轻人都不能太适应这个世界。」 我想起小雅,她也是一个这样的人,她也不适应生活。 于是我说:「阿丽,我不准你想太多事情,知道没有?」 「知道了,大人总不让我们想事情。愚民政策。」 我又笑,阿丽这孩子讲话太有真理,我很服她。 「你的工作完了,你可以回去了。」我说:「谢谢你。」 她呆呆的坐在那里,「派不到用场就赶我走,真毒辣。」 我又笑,「你打算在这里一整个晚上?」我问她。 「大哥,我回家也没有事情可做。」她向我诉苦。 「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你提不起劲来,能怪谁?」 「好了好了,算了算了,我情愿回家也不听你的。」 「明天来,我请你吃冰淇淋。」我说:「不要生气。」 她瞅我一眼,出门走了。 她是一个好小孩。 这年头寂寞的小孩太多,除了关在家里,他们想不出可以做些什么。看电影,吃茶,都已经腻得不能再腻,几条又脏又臭的马路,又有什么好逛,假期旅行,无论哪里,都挤满了人人人,连插足的地方都没有。 大家只好呆在家里胡思乱想,像飞不动的小鸟。 阿丽也是其中之一。我是很同情她的!我同情所有的孩子。 文采来的时候,很惊异我家里的洁净,她问:「一个人住?」 我的脸就红了。她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呢? 她随即察觉,她问:「令尊令堂呢?不在一块儿?」 「去世了。」我说。 「对不起。」她马上把话题支开,「一个人住倒清静。」 「是的,方便工作。」我答。她很会替我着想。 我请她坐下来,喝茶吃点心,与她参观我的两房一厅。 「真是十分整洁呢。」她赞不绝口,「男人这样子不容易。」 我没说我是特别请了帮手来的,我没有说出来。 她问:「最近的工作忙不忙?我没有打扰太多吗?」 「再忙也抽得出半天的时间。」我笑,请她再坐下。 她穿了一条细麻的长裤,一件白色短袖纱衣,非常明朗。 她的脸色非常好,有一种青春气息,紧紧的吸引了我。 我与她一直聊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样。 阿关这一次,可没介绍错人,我觉得这是对了。 很少有介绍成功的男女朋友,大概我与文采,是例外。 这样的女孩子,我愿意与她做朋友,以至是伴侣。 她实在太合我心意了。在家坐了半天,我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她摇摇头。 「到哪里去呢?」她反问:「地方是这样的小。」 我笑,「是的,这里的居住环境,太不理想了。」 「表姐叫我们上她家去吃饭,她做了一个五青鸡。」 「阿关的福气很好,娶到了你表姐。」我很羡慕的说。 「是的,我表姐很能干,又会理家务。」文采抿嘴笑。 「你呢?」 「我?」她的笑意更浓了,「我什么也不会。」 「我不相信。」我说:「你也是一个很能干的女孩子。」 「我又不会做菜,又懒。不肯管家。」她笑说。 「结婚之后就一定不这样。」我忽然之间冲口而出。 随即我便察觉自己失态了,我真有点得意忘形。 我不出声,真是尴尬,我一向说话都是小心的呀! 怎么这次就大大失礼了呢?希望她不要见怪才好。 但是她没有,她绝对没有生气,她只是看看地下。 隔了很久她说:「唉呀,地下真是一点灰尘都没有。」 廿二三岁大概是一个女孩子最可爱的年纪了。 她开始成熟,但是又保留着一部份的天真烂漫。 她不再孩子气,然而又不过份世故,老气横秋。 文采正是这种年纪,她不像阿丽她们,会无理取闹。 文采讲道理,明是非,但是又调皮,轻松。 想到这里,我几乎要跳起来,好像人在书堆里了。 「我们几时到阿关那里去?约好时间没有?」我问。 「晚饭时间去好了。」她说:「你通常是怎么吃的?」 「吃?没有定时,在朋友家,餐厅,自己弄。」 「自己怎么个弄法?」她问:「你倒说来听听。」 「胡乱来的,」我的脸又红了。「下点面,煮一锅汤?」 「叫我表姐跟你做点菜带过来吃,不就行了?」 「那怎么好意思?况且她也是够忙的了,不可以。」 「这样吧,」她说:「我倒是很空,我来帮你如何?」 「好是太好了,」我说:「只是太不敢当了。」 文采笑,「怎么说一句话,有这么多的『太』字?」 我也笑。 「没有关系的,既然有空,我会常常过来的。」她说。 「那太好了。」我眉飞色舞的说:「我等着吃你的菜。」 「我们可以过去了。」文采说:「他们离这里很近。」 「是的,才走十分钟的路程。」我说:「不远。」 一个人在与女朋友交谈的时候,少不免会有点语无伦次。 我就有这种情形发生了。 我锁上门,与她一同散步过阿关的家里去。 我顺便买了一点水果,文采也帮我拎了一点。 我问她,「你的名字真是好听?是父亲取的吧?」 「不是,是祖父,我们一家都是他取的名字。」文采说。 「府上还有些什么人?」我问,其实我想打听打听。 第13页 「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她说:「一共四个孩子。」 「你母亲福气很好。」我说:「四个孩子不算多不算少。」 「以今日的标准,算是多的了。」文采说。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我问:「也是单名?」 「不是,我们四个人的名字都奇奇怪怪的,她叫凤凰。」 「是的。」文采笑了。 「好听倒是真好听,只是奇怪了一点。」我说。 「可不是?祖父就有这种毛病,其实我既不文又不採。」 「哪里,我倒觉得你名如其人。」我由衷的赞美。 她笑,「谢谢你。」 「咦,到了。」她抬头说。 「我们上去吧。」我说。 我现在好像混得很不错的样子,有女同行,有饭可吃。 我倒是很感激阿关。世上的事情实在被安排得太奇妙了。 文采按铃,她的表姊,关太太前来开门,我们道了谢。 关太太笑,「我以为你们会早一点来,等候多时了。」 「谈谈就忘了时间。」我说:「对不起,每次都来了就吃。」 关家两个孩子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电视,非常乖。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一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抱负。 但是等到成年,这些壮志也就渐渐磨灭得不见了。 像阿关这样,我记得他一直说要得个什么博士。 但是毕业之后,他就出来教书!做了个中学教师。 现在生活过得这样安定,快乐,谁说不好呢? 人越过得平凡,越是有意思,我从关家得到了真理。 阿关现在的精神享受,决非任何大统领大富豪可以比拟。 我羡慕他。 一个人的一生如果可以这样渡过,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文采问我,「你在想什么?」她看着我,微微笑着。 「啊,」我说:「一时间,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她还是看看我,等我说下去。 「我觉得这一家真是快乐和祥。」我说:「太羡慕了。」 「是的,我也常常有这个感觉,」文采说:「表姐对表姐夫好,表姐夫也对她好,十全十的配搭。」 「这个是很难得的,夫妻也有搅得不愉快的例子。」 「是的,有时候看着那些怨偶,连结婚都不敢。」 「但是也有像你表姐这样的例子,你可以放心。」 文采说:「幸亏还有表姊的榜样,才使人对婚姻有信心。」 我与她都笑了。 关太太说:「说得忘了吃饭了,快来吧,鸡汤好了。」 我们四个人,又在一块儿吃了很开心的一顿饭。 那些家常小菜,竟比海参鱼翅还美味,还令人难忘。 两个孩子在小桌子上吃,他们很有礼貌,很有教养。 要是我有一个这样的家,我也会满足像阿关一样。 毕竟我也是近三十岁的男人了,想成家是自然的。 这一天下来,我与文采很熟了,我觉得我们很投机。 我决定开始所谓追求她。何必怕难为情呢?我想。 这是每个男人的必经途径,否则怎么得到老婆? 问题是怎么样开始追求文采,这太好的女孩子。 一个男人,在娶老婆之前,应预先有心理准备。 准备负担两个人的生活,准备负起未来的责任。 这不是庸俗,这是应该做的事,我不喜欢空口讲白话。 我在银行里稍有节储,可以应付婚事,这不成问题。 问题是文采那方面,不知道她怎么样,她可喜欢我? 看样子是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如果对那个男人没意思,不会去看他吧?文采来看过我。 一切接步就班的来吧,我不是没有希望的,我鼓励自己。 隔了三天,我再去约文采,她说刚刚没有空。 她说她约了朋友去旅行,晚上会累,不想出来。 她解释得婉转,我当然接受这样的解释了。 我请她打电话给我,她也答应了,我很开心。 那天阿丽来看我,阿丽仿佛不太起劲,也不打听我的事了。 「不是你的体育老师出了毛病吧?」我问她。 「他摔伤了。」 「那很平常,他也是人,自然会摔伤的。」我说。 「他在浴缸里滑了一交,跌伤了嵴骨。」阿丽说。 「太不幸了。」我说:「伤得重吗?你有没有去看他?」 「真丢脸,在浴缸里摔交。」阿丽笑了起来。 「他也不想这样──怎么?你又不崇拜他了?」 「我从来没有崇拜过他!」阿丽忽然之间否认。 「阿丽,这又是不对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真的,大哥,我的生活太无聊而已。」她说。 阿丽说:「但是我的确不舒服,觉得精神无法寄託。」 我笑。 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是与文采一起的时候,完全不同。 「找一个人爱上他,是解决的办法,但是那个人又不爱我。」 「阿丽,努力你的功课吧。」我再次苦劝她。 「嘿!」 然后我交女朋友的事情,像最惊人的消息传开了。 小明问:「大哥,你有女朋友了,是不是?好消息。」 「还不算女朋友呢,你从哪里听来的?」我反问。 「阿丽说的。」 「阿丽真烦。」我笑。 「让我们见见她好吗?」小明问:「我们都想见她。」 「你与小雅呢?」我问:「她好些时日不来了。」 「她认识了新的男朋友。」小明说:「我没告诉你?」 「没有!」 「她坚持说我是一个残忍的人,然后说你慈善。」 「也不见得啦,你怎么就与她闹翻了?」我问。 小明说:「两个人性情不合,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她在做什么?是不是怕不好意思?所以不来电话? 我开始想念她。几天不见,日子仿佛已经很长了。 她到底怎么了呢? 也许我可以在阿关那里打听一下,看看清形。 大概这样做是可以获得一个答案的,但我不想太紧张。 我可以再打一个电话去找文采,约她出来看场戏或是什么的。 一个人坐在家里,像我这样,时间实在不容易打发。 与文採在一起,一整天却又过得飞快。莫名其妙。 看样子文采的确有她的魅力,紧紧的吸引着我。 我看我还是打个电话去找她吧,否则怎么办呢? 电话拨通以后,她家里面的人说她有事出去了。 这是失望。 我没有多问,说了一声谢谢,只好默默挂上听筒。 真没有办法,追求女孩子,非得经过这种阶段不可。 谁晓得呢,也许小明追阿丽的时候,也一模一样。 但他们是小孩子啊,我与文采,是大人,也逃不过这关? 后来我就笑了,文采怎么晓得我会找她的呢? 她总不可以每天依时在家恭候吧,太不公平了。 晚上再试一次,千万不可以做出类似茶饭不思的样子来。 没到傍晚,电话就响了,我没料到是文采她。 「你找我,」她问:「有什么事吗?最近对不起,我很忙。」 「难怪呢。」 「替几个小学生补习,又是考试的时候了。」她笑。 「出来也没有时间吗?」我问:「大家不能见见面?」 「当然可以,我有空,一定出来,好不好?」 她虽然很客气,但是我听出苗头不太对的样子。 这是她第二次拒绝我的约会了,为什么呢?我想。 她说:「出来也不外是看戏喝茶,那多无聊。」 「无聊是无聊一点,但是我怎么见得到你呢?」 「要不你上我家来,也是可以的,你有空吗?」 我的信心又恢復了一半,「好的,几时呢?明天?」 「我先要与父母商量一番,才可以决定,打电话给你好吗?」 「好的。」 我们就谈了这么几句。我的信心仿佛又降下去了。 小雅给的那两只猫,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活泼异常。 第14页 现在不活泼的大概是我了,我觉得情绪低落。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简直与小明他们没有什么两样。 这一方面,大家都是公平的,丝毫没有分别。 我一整天都不想做事情,我怀疑文采是推搪我。 趁小雅还没带着她的朋友来,我再到关家走一趟。 阿关还没放学,屋子里只有关太太一个人并孩子。 关太太很关心我,「有什么事吗?脸色不太好呢。」 「没什么。」我开头还不知道怎开口才好。 「有什么事说出来好了,大家自己人一样而已。」 「关太太,你介绍了文採给我,我很高兴……」 「你们进行得怎么样?」关太太也顶关心这件事。 「没有,她不肯与我出来,老是推掉我。」我说。 「什么,这么多天了,你们还没有约会过?」 「是的。」 关太太笑了,「不是你怕难为情吧?怎么会呢?」 「没有,我约过她两次,她都说没有空。」我说。 「男人在这方面,可不能怕难为情,脸皮越厚越好。」 「恐怕我就是太厚了,」我尴尬的说:「所以才失败。」 「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关太太安慰我,「不会的。」 我苦笑。 「你对我表妹的印象还好不好呢?」关太太忽然问。 「还用问吗?」我摊摊手,「好得不能再好了,关太太。」 她抿着嘴笑了,那种样子,颇有点像文采呢。 「既然如此,我替你去问文采,好不好?」她说。 「当然好,」我用手娼擦着汗,「太惭愧了,要你麻烦。」 「哪里哪里,」关太太说:「稍迟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好,那么我先告辞了。」我站起来告退,又谢了她。 关太太替我开门,叫我好走,我便一个人回来了。 我心里面真是既忧又喜的,矛盾万分,坐立不安。 我希望关太太可以替我问得文采的心意,免我烦恼。 一则又怕关太太与她表妹两个,笑我是个傻子。 唉,有谁在恋爱期间不是傻子,那才是千古奇闻呢。 我算是在恋爱了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奇怪。 我失魂落魄的赶到家里,小雅站在门口等我。 「大哥,幸亏你回来了,我们刚刚想走呢。」她说。 「对不起,小雅,我实在有点要紧事,出去了一次。」 「你好像失魂落魄似的,什么要紧的事?」小维问。 「进来再说。」 小雅进屋子里来。 「咦,你的朋友呢?不是说还有一位朋友同来吗?」 「我叫他下楼去借电话打,怕你出了什么事呢。」 「不会的。」我笑。 「大哥,你还养着这两只猫呀,」小雅感动得不得了。 「就成大猫了,是不是?」我问,抓起一只逗着玩。 「是的。」她答。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人嚷:「小雅!小雅!」 「啊,他上来了,」小雅连忙放下猫,「我去开门。」 她匆匆忙忙的把门打开,我看到一个男孩子站在外头。 他很畏羞的走进来。这样年纪轻的孩子,不会超过十九岁。 「请坐。」我索性客气到底,「要喝些什么不?」 「不用了,不用了。」他连忙挥着手,客气得很。 他不会是在防止虐畜会里工作的吧?我心里想。 「大哥,他叫周礼,现在还没毕业,在念工专。」小雅说。 我猜错了,小明也猜错了。我替他们倒了两杯可乐。 小雅说:「大哥今天家里特别整洁。是不是有特别客人?」 「没有。」我想说整洁已经是很多日前的事了。 还提来作甚呢? 「小雅常常说起你。」周礼说:「我也可以叫你大哥吗?」 「当然,为什么不可以?请勿客气。」我说。 「大哥,」小雅说:「你好像精神有点不太好呢。」 我想:如果不是这班孩子过份聪明,就是我的喜怒太形于色了,没有别的解释,每个人都 看出我的心情不好。 「没什么。」我推说:「我不是很好吗,一点事都没有。」 「如果不方便的话,」小雅说:「我们改天再来好了。」 「有什么不方便的?小雅,你是几时变得这么多心的?」 「不啦,大哥,我们之间,实在不用太客气?」 「小雅!」 她向那个叫周礼的男孩子打一个招唿,就真的要走了。 我觉得万分不好意思,好像要把他们赶走似的。 然而我今天的情绪也实在太不好,真的手足无措。 我不认为把他们留下来,我会把他们招唿得很好。 所以我放他们走了,然后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我实在不想工作,没有那种心情就是没心情。 然后电话来了,我连忙走过去接,铃声才响了两下。 「餵?」我急促的问:「是不是关太太呢?」大概是她了。 「我是。」 「关太太,怎么样?」我问,「你替我问过了没有?」 「马上问了,只是文采说她要替小学生补习,所以比较忙。」 「没有其他的原因?」我不太相信,「真的没有?」 「她说,现在她不想谈恋爱,做朋友是可以的。」 「啊。」 我明白了。大概是我不合她的意,才这么说的。 「我想我明白了。」我的声音降低,「关太太谢谢你。」 「但是做朋友有什么不好呢?凡事不能操之过急呀。」 「但是我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关太太,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了,我劝你不要放弃文采这个朋友。」 「我知道。」常常看见有年纪轻的女孩子去你那里,有好 「而且她说她有一个女朋友住在你那层楼里,常常看见有年纪轻的女孩子去你那里,有好几个不同相貌的,是不是?」关太太忽然问。 「谁造我这种谣?」我生气了,「不错有很多孩子来我这边,不过他们都有男有女,绝对不是他们想像中的卑鄙!」我真的生气了。 「也不是文采误听人言,只不过问问而已。」关太太说。 「她是为了这个才不肯与我出来?」我忽然之间醒悟。 「既然你不乏女友,那么她还出来干什么?」关太太笑。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我慨嘆,「早说就好了!」 「女孩子家,总不能什么都说吧?」关太太说。 「这也是的、但是女孩子为什么都这样小器?」 「这是应该的,不是小器,这方面是特别不容沙石的。」 「不过那些小男孩小女孩都是我邻居,有空来我家玩的。」 「如果是真的,我可以照告诉文采,好不好?」 「好吧。」 这一次谈话,到此为止,忽然之间,我对文采很是失望。 我一直觉得她与别的女孩子不同!哪晓得结果也一样。 第一,她说不愿意谈恋爱,只可以做朋友,单单朋友。 然后她又嫌我有其他异性来访,而且表示不满。 这太难了吧。 即使阿丽小雅她们是我的异性亲密朋友,她也不能干涉我。 这种做法是自私的,而且蛮不讲理,我觉得失望。 如果文采的要求是这样的,我劝她去和尚寺里找朋友。 怎么可能我只限她一个女孩子来往呢?这是做不到的。 况且我很不喜欢她那个所谓朋友传出去的闲言闲语。 物以类聚,文采能与这种人在一起,她自己是什么? 我又不喜欢人家侮辱我与这班孩子的交情,他们讲得是这样庸俗,叫我受不了。 我实在很生气。 很久没有这样生气了,今天真是例外,使我这样激动。 多少日子来,我过着老僧入定的生活,真不该思凡。 现在女朋友没寻着,倒招了一身的烦恼,真犯不着。 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算了,得个教训也是好的。 难道我一辈子都做王老五?也不见得有这样的事。 反正一切机缘末到,无法可使,慢慢等就是了。 当然,一个男人无聊,是有很多解闷的消遣的。 第15页 那些舞厅酒吧,都是为男人而设,花几个钱就可以。 但是我却从来不想到那种地方去,买那种乐趣。 这是性格问题,或者我就是这样的人吧,我不知道。 所以我很难结识到女朋友,女孩子也很难认识我。 这种王老五的生活使我极度厌倦,甚至很憎恨。 天天耽在家里,无所事事,洗洗个碗,收拾地方。 我不是说娶了太太,就完全把这些事情推给她做。 但是结婚之后,即使要做家务,也比较有意思。 现在就什么都无聊,我不高兴动一只手指,只想躺着。 看样子我多年来控制着的情绪终于崩溃了。 我又有点恨阿关,真是,我一个人明明好好的,又介绍什么女朋友给我。 我唉声嘆气。 以后这班孩子也不用来了,我自己还觉不妥呢。 以前是他们的导师,现在真是愧见这一班年轻人。 我孵在家里达几天之久,工作也不想做,很低潮。 但是我希望问题有解决的时候,我的心境可以平復。 到第三天,电话铃响了。 我想这大概是追我交货的,没有什么好事情。 于是我接过听筒,没精打采,喂喂了一声。 「是我!文采。」 「是你?」我一呆。 「是我,那班小孩子,考试终于考完了。」她说。 她的口气,好像若无其事;女孩子多数有这个本事。 「啊。」 「我想来看你,可以吗?我与父母说过了,他们说凡是我的朋友,都欢迎,那不是很好吗?」 她一连几个「吗」,我的心又动摇起来,她到底怎么呢? 她是不是有点回心转意呢?我不明她卖的是什么药。 「咦,为什么不出声,是不是不高兴了?」她笑问。 我嘆口气,其实我哪里敢不高兴呢?我才不敢呢。 我说:「既然有空了,我来你家也可以,你来我家也行。」 「那么我来好了,有点东西要带给你。」她挂了电话。 我又呆了半晌。 这样的女孩子,真令人难以捉摸,唉,我的天。 她几时来呢?家里一团糟,我想,让它这样好了。 反正再瞒她我是一个整洁的男人,也是很虚伪的。 文采这个人,真是说来就来,没到一个钟头,人就到了。 她提了一大堆东西,站在门口,笑嘻嘻的看住我。 「这是什么?」我问。 她进屋子,关好门,把大包小包放下,说:「好热。」 「当然热-,你提了这么多东西,是给我的?」 「是给你的,猜猜是什么?」她侧着头,样子很顽皮。 我鼻子里闻到香味,「是──不会是──?」我问。 「是了,算你聪明,是我帮你煮的两个菜。」她答。 「唉呀,怎么好意思?」我失声道:「太不应该了。」 「我答应过替你烧的。有五香鸡,有豆瓣酱,怎么样?」 「唉,都是我爱吃的。」我说:「太感激你了。」 「那天在表姐家里.我看你好像吃了很多似的。」她说。 「是,我喜欢这几个菜。让我放到冰箱去吧,别坏了。」 她又帮我把菜放到冰箱去,整整齐齐的都搁好。 她简直跟没事人一样,既不像不给我认识其他女孩子,又不象无理取闹。 我又觉得我的眼光不错了,但是关太太那边,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不明白,太不明白女孩子了。 「为什么呆呆的看着我?」文采笑问:「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只是,只是──你要不要洗个脸!」 「不用;坐一下就凉了。今天你家里有点乱。」她说。 「是的,」我坦白的说:「那天是请了朋友特地打扫干净来招待你的,今天措手不及,原形毕露。」 她笑,笑得很厉害。 「这几天,你真是忙考试的事情?」我开始问她。 「当然。」她睁大了双眼。 「我还以为你不肯来呢。」我说:「吓了我一跳。」 「没有,不过表姐把你形容成一个很想结婚的男人,我有点顾忌,我以为你是要娶妻,不是找朋友。」 她说得这样坦白,我也不好意思了,我也只好照直说。 「其实谁不想娶太太呢?」我说:「我已经快升学了,不过我又没有闹妻子慌,哪有一见到女孩子就这样?」 文采笑,「这么讲来,我表姐是言过其实了?」 「很可能有一点。」我客气的说:「你放心,我不是那种男人。」 「请你不要误会我表姐不好,她常常逼我结婚,她又非常想撮合我们两个人,所以我才把这话来推搪她的。我说我只想交朋友,不想结婚。你可别生气。」 「我不会,这也难怪你。」我说:「你表姐的确很热心。」 「是的,凡是婚姻幸福的人,便一直也想别人结婚。」 「是。」我说。 「我的意思是,没有了解,怎么能成为夫妇?」 「是,」我附和,「一切事可不能操之过急的。」 文采也笑了。「你要喝些什么?」我才想起来。 「我自己来,」她说:「样样都是自己动手的好。」 她跑到厨房去,唏哩哗啦的就沖好了茶,整理好东西。 我觉得很抱歉,她一来就很忙,做这个做那个的。 做朋友尚且如此,做妻子更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的能力有限,哪个女孩子跟我,都是会吃苦的。 我看着文采,到现在我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了,但是我希望这个伟大的女孩子她会是就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对她有无上的好感。 假如她愿意的话,我也不想再交其他的女朋友了。 但是她肯不肯呢.. 她递给我一杯香香的茶,我喝了一口,精神松弛了。 「我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她说:「怎么样?」 「你这样说,我真是无从气起。」我笑了,「我误会了。」 「你也不会怪我表姊?」她问。 「不会。」我说:「她真是热心人,也非常关心你。」 「她老是认为我不懂得照顾自己。」文采摇摇头。 「你真的没有要好的男朋友?」我还一直在问她。 「没有。」她答。 「像我这样的呢?」我问。 「很多。」她笑。 我点点头,看样子,我还得经过一番竞争才行。 「坐在家里谈话不是很好?我不喜欢在外到处走。」 「挤在人群里太没意思。」我说:「你这点意见与我相同。」 「做朋友,总点共同点吧?不然怎么行啊。」她说。 在这时候门铃忽然响了,文采看看我,我站起来去开门。 她为什么看着我。 是不是怀疑来的人是我的女朋友?她还相信那些谣言。 我是问心无愧的,我拉开了门,门外站的是阿丽。 她拿着一盒蛋糕,两本课本,站在那里,探头深脑的。 「咦,进来呀。」我说。 我心里暗喜,这一下子,我可以让文采知道我那些「女客」的真面目了。 「你有客人,大哥。」 「进来别鬼祟,」我笑道:「你就是专门会这样。」 阿丽进来,坐下,忽然之间眼圈就红了起来,哭了。 阿丽很少哭,这才是第二次,我很是尴尬,又不知就里。 「干么,你?」我问她。 「我的国文不及格。」她说。 「该死!」我说:「那怎么办?给不给补考呢?」 「准补考,但是母亲说,如果不升班,她就赶我走。」 我看文采,文采忍不住笑了,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阿丽,你真该惭愧!你上学期的国文是第一名!」 「是的,但是国文老师要转校了,我又没有温习……」 「你现在预备怎么样?」我问她:「找我帮你忙?」 「是的,」她无精打采,「我明天才来吧,你又没空。」 「来得及补吗?」我问。 「还可以的。」她答。 「你那体育老师呢?」我问。 「别提了,」阿丽的声音像蚊子,「现在还没出院呢。」 第16页 我跟文采道:「这孩子的国文教师便是你姊夫阿关。」 「是吗?」文采问。 阿丽看我一眼,暗示我不要再说下去,我当然明白。 反正他们也完蛋了。我应该说:阿丽对阿关已经完了。 文采问:「一共有几课国文呢?或者我能帮你。」 如果文采一直是这么热心,难怪她抽不出空来见我。 阿丽摇摇头,「才九课,但是都要背,补考在一星期内举行。」 「这么急?那可有点麻烦了。」文采说:「我也是当教师的。」 阿丽说:「你真温柔,我们学校里的女教师,都凶神恶煞。」 「阿丽──」我阻止她。 这孩子真会拍马屁,实在太灵精了,我看出她的企图不良。 她大概是想文采替她补习吧,所以一口甜言蜜语。 「真的,这位姐姐,一看上去就知道人好。」 我白她一眼。 「大哥,你有了女朋友,也不告诉我们。」她还在说。 文采道:「我们不是那种朋友,不过大家谈得来罢了。」 阿丽说:「但是大哥这里,从来没有女客上门的哩?」 阿丽拼命替我宣传。 「你不是女客吗?」文采问:「难道你是男孩子?」 「我怎么能算?」阿丽笑,「我们是他的学生。」 文采看我,脸上有一付「原来如此」的表情。 看样子虽然她一直说「我们只是朋友」,倒也蛮关心我的私生活,这是女人的通病吧?居然文采也不例外。 我解释,「这些孩子一直来这里,最近因为考试,除了几个老来的,其他的都失了踪,到了暑假,这里更挤满了人。」 阿丽说:「是的,暑假这里是我们俱乐部。」她拍手。 「暑假?」我瞅她一眼,「你还是好好的准备考试吧。」 文采说:「可怜的孩子。」 「孩子?」阿丽说:「我不小了。」 她穿着雪白的短裙,两条腿修长美丽,是的,她不小了。 但是我从来没有把她当过大人,在我眼中,她、永远是孩子。 我说:「阿丽,你别闲聊了,赶快打开国文课本吧。」 「怎么好意思呢?你们谈吧,我还是回家去的好。」 「没有关系──」文采说。 门铃又响了。 我耸耸肩,「对不起,我这里就是这样,俱乐部!」 阿丽说:「我们对他们说的,大哥现在没有空了,大哥……」 「你真多事!」我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小明。 「大哥,你有客人──?」他看到阿丽,呆住了。 阿丽说:「我要走了,大哥,蛋糕是请你与姐姐吃的。」 「慢着,」我说:「无功不受禄呢,你可别这么客气。」 小明问:「阿丽,你是不是要补考国文?」他还是关心她的。 阿丽点点头。 小明说:「我这次考得不错,我来帮你温习吧。」 阿丽看看我,又看看小明,不响,我看出她心里是愿意的。 「好啦,小明帮你再理想没有啦,小明,你送阿丽。」 「好的。」小明答应得很快。 「阿丽,」我说:「乖一点,知道吗?好好的考试。」 小明大喜过望的把阿丽送走,也没说他为何来找我。 我把门关上,松了一口气。 文采笑了,「那个男孩子,是阿丽的男朋友吗?」 「以前是,后来不是了,看样子现在又是了。」 文采摇摇头,「没想到孩子们也有这么复杂的感情。」 「可不是?把我真弄得头昏脑胀的。」我笑。 她微笑,「刚刚我们聊到哪里,忘了。」她看着我。 「是的,我们说到情愿在屋子里谈谈话。」我提醒她。 但是这个时候,门铃又响了。 「我的天,」我说:「这一下子又是谁呢?」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小伙子,头髮老长,我不认得他。 「找谁?」我问。 「阿丽在不在?」他心急的问?「她妈妈说她在这里。」 「不在。」我说:「她要补考,你别去麻烦她,知道吗?」 「你是大哥是不是?」他问:「他们都这样叫你?」 「是的,他们都这样叫我。」我说:「你有什么事?」 「没有,放暑假,我可以来这里玩吗?」他问。 我说:「不可以,我今年暑假很忙,你去告诉别的孩子,叫他们也别来了。」 「对不起大哥──」那个男孩子还想说话。 我已经把门关上,我摇摇头,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 我说:「看在别人眼内,我必然是个问题人物。『大哥』仿佛是黑社会头子,阿丽这些女孩子是我的──?」 文采笑了,「不会的,这班孩子,都很天真可爱。──」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让他们来的,现在可──」 「你是不是又听了我表姐什么话?」文采问我。 「是的,她说有人告诉你,我这里常有女人进进出出。」 「人家是这么说,可是我怎么会相信呢?」她笑说。 「你不相信就好了,那些人,真是无聊,喜欢造谣。」 「你不是说不生气的?」文采问。 「除非你答应我出去吃一顿晚饭,把你表姐表姐夫都请出去。」 「好的,但是下次别再威胁我了。」她柔和的说。 她是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我实在是已经爱上她了。 当天夜里,我们把关先生太太两位请了出来吃一顿饭。 关太太是个很热心的人,我不可以怪她,我原谅她。 至少我可以与文采通电话。 或者应该在家门口悬个牌子,谢绝那些来访的孩子。 他们已经长大了,而且丧失了很多以前的天真。 他们现在变成了我的负担,叫我真是受不了。 那天我回去,松了一口气,躺在床上,想着美好的将来。 一连几天都心情愉快。 工作效率特别高。 阿丽来看我,她坐在那里,两只手叠在膝盖上。 「补考完了吗?」我问她。 「考好了。」 「成绩呢?」我问。 「你去问问你的朋友关先生,不就知道了?」她反问。 看她的样子,仿佛很有一点把握,可以升级了。 「这几天,是谁帮你补习的?」我问她:「你自己用功了?」 「没有,小明来帮我的。」她低声说:「没想到是他。」 我有点数目了,「其实小明一直是不错的,只是你疏远他。」 「我也不知道,我仿佛长大了很多,不再幻想了。」 「幻想也没什么不对,不过千万别把不可能的事当作可以实现的,那就糟糕了。」我说。 「你连教训我的时间也没有了,大哥,你现在可忙得很。」 「我不能一直当你的褓姆,是不是?」我反问她。 「当然,或者我是苛求了一点。文小姐是个好人。」 「谢谢你。」 「后来我就晓得,年纪大了就不可以常常去麻烦别人,我有点懊悔,早知如此,不如不长大。」 「怎么可以不长大?」我笑。 「就是这样才惨。」她说:「我就快十七岁了。」 「哪有这么快,你是指十六岁。」我指着她说。 「叫名也有十七了。」她又纠正我!一直不肯认小。 她的心理是矛盾的,一方面想长大,一方面不肯放弃小的权利,这个女孩子! 她说:「大哥,以后你结了婚,我们不可以来了吧?」 「当然可以,」我说:「其实那个时候,你也有男朋友了。」 「小明使我很感动,他这一次教我功课,完全没有要求。」 「那多好,我一点也没有看错这个孩子呢。」我说。 「而且教完了功课他就走了,一点都没有烦我。这使我觉得惭愧,大哥,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对他不好。」她低下了头。 「那么你现在想怎么样呢?是不是怕人笑你反覆?」 「我才不怕别人怎么笑我,只是……小明怎么想?」 「你说他怎么想?」我笑了,「他干么来替你补习?」 「我真对他不好,」阿丽说:「我恐怕他会真的生气。」 第17页 「小孩子,你们两个都还是小孩子,气什么?」 「我会不会有一天嫁给他?」阿丽忽然之间问我。 「这……」这样的问题把我难倒了,我不晓得如何回答。 「会不会?」 「这很难说,阿丽!谁知道呢?有些人谈恋爱七八年,一点着落都没有,男的另娶,女的别嫁;也有人见面就爱上了,很快活的过了一辈子,谁知道?」 阿丽听得呆呆的,「那么你呢,你与文采姐姐呢?」 「也不知道啊,我现在追求她,谁知道有没有结果?」 「你难道一点把握也没有?太难了吧?简直不合理。」 「但事情的确是如此呢,我又不能夸张事实,对不对?」 「这样说来,我与小明之间,又怎么办?」她问。 「他来找你,你就与他去看场电影,喝茶好了。」 「那岂不是与开始的时候一摸一样!」她睁大了眼睛。 根本就是,追求对象,是千篇一律的无聊事。 约一个女孩子出来,穿端正了,口袋放着钞票!买票看戏,喝茶,逛街,谈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把她送回家,过几天再约她。 约会又约会,直到更熟络了,进一步成为爱人。 那么又开始谈将来的计划,如何生活,如何组织小家庭。 问题是第一步实在太难进行,所以我一直没有女朋友。 但是现在见了文采,还不一样是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当然如果是喜欢这个女孩子,无聊也会变得有趣。 阿丽说得对,假使我追不到文采,一切又得从头开始了。 又再去找一个女孩子,从头来第一步,太麻烦了。 与文採在一起,到底一切还自然点,其他的女孩子──? 「……大哥,你在想什么?都入了神了。」阿丽说。 我嘆口气。 「大哥怎么了?交了朋友,感慨好像很多的样子。」 「所以这个问题,是最最令人烦恼的。」我说。 「大哥太老实了,别的男人,都活得很好呢。」 「你专门说这种人小表大的话,别的男人有什么好?」 阿丽笑:「别人才没你这么紧张妮,你看你,大哥。」 「大概是吧。」我说。 连阿丽这样十几岁的女孩子都看得出我紧张,真是。 「大哥,追求女孩子不可紧张,否则的话,对方就会知道你喜欢她,她就会对你诸多留难的了。」 我笑:「阿丽,大概只有你一个女孩子这么坏。」 「谁说的!只有更坏的。你不相信是不是?!」她反问。 「如此不是变成勾心斗角了?」我问:「那怎么行?」 「根本就是这样,不过幸亏文采姐姐是好人。」 「我的运气。」 「但是现在小明也不会离谱了,他是一个好人。」 「对,大家真诚相待,」我起劲的说:「对不对?」 阿丽一付蔑视的样子,「大哥,你没资格谈这些。」 我几乎给她气坏,这个女孩子真的太早熟了。 「你回去吧。」我说:「好好的寄发成绩表,知道不?」 「当然要赶我走,怕文采姐姐知道,是不是?」 「胡说。」 她指着我:「当心,一个男人,就是这样开始变成怕老婆的。」 我瞪着她:「你这个小表!你真是该死,快滚。」 她委委屈屈的站起来,走了。 是吗?我怕文采吗? 大概是有一点,我不否认,我不愿意再与她有误会。 阿丽不算小女孩了,老耽在这里,也不像话。 女人总是很醋意的,何必去惹文采不开心呢? 我喜欢文采,自然不愿意她受委屈,这不算怕。 但是我不希望文采利用我这一个弱点以趁机占侵。 阿丽肯定说文采不是那种人,我也说她不是。 但是她到底是不是呢?一切好像是一场赌博。 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是像我这样的人占多数。 谁在这方面都没有把握。 一到谈爱方面,我就像小孩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连阿丽都知道我不再欢迎他们,其他的人当然不会再来。 是的,我开始有了转变。 这一个暑假,陪我的将会是文采,而不是一大堆孩子。 这个转变对我来说,是突然而有刺激感的事情。我的工作时间开始变得紧凑了,因为我要抽空见文采。 我们去游过一次泳,她很喜欢运动,但是不精。 她有很苗条的身裁,在沙滩上,我为她骄傲。 文采只有星期六有空,她的星期六,也常常是我的。 星期天她留在家里陪父母,我去过她家一次。 她的父亲能干,母亲温柔,实在是很好的老人家。 但是我与文采没有多大的进展!我们还是在第一阶段。 这个第一阶段得拖上多久,谁也没有告诉过我。 可能是有长有短吧,很多男女认识不久就结了婚。 也有些隔十年八年才结合的,我是哪一种呢? 这个问题我不想详细思考了,反正有了女朋友,时间总比较容易打发一点。 文采个人的工作好像很忙的样子,很难抽空出来。 第一,她是教书的,有固定上班时间,不可迟到早退。 第二,她还得替这些小孩子补习功课,花不少时间。 那么她又喜欢看书、运动,常常约了朋友在家里谈天。 她能见我,也不过只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罢了。 但是我还是很心足。 那是一个星期六。文采上午是要去学校上课的。 我刚好有点事,经过她的学校,看看时间,也差不多是她放学的时候,于是我决定在门口等一等,看她是否会放学走出来,以便我接她回家。 其实那天我们已经约好了二点半见面的,她来我家。 不过我想可以接的话,还是把她接了算了,免她一个人跑。 放学是一点钟。 我在校门口等,她大概会在一点十分左右出来吧? 等到一点廿分,我看见她与一班同事从校门出来。 文采的出现,使我眼睛一亮,她实在穿得太活泼了。 她穿着打网球的裙子,一身雪白,手里拿着球拍。 旁边有两个男人,一个女的,正与她说笑话。 我趋前去与她打招唿,「文采,放学了?我来接你。」 她见到了我,怔了一怔,然后说:「你在这里等我?」 「是的。」我笑说。 「但我们约了两点半,现在我想跟朋友去打一个钟头的网球呢,不如你先回去吧,好不好?」她说。 我呆住了。 我看着她那三个同事,他们都好像在嘲笑我的样子。 我不出声,看来我又冒昧了。我马上知道自己做错了。 于是我说:「好的!你去轻松一下吧,我先回去。」 她松一口气似的点点头,把网球拍子一扬,说:「再见。」 她与同事们很亲热的走了,其中一个男的,还看了我一眼。 这人是谁呢?会不会也是追求她的?我很怀疑。 我觉得文采是个很活跃的女孩子,她的男朋友极多。 她并非像阿关所说的那样,根本没有男朋友。 阿关大概是误会了。 当我说没有女朋友,我真是连说话的女朋友都没有。 文采说没有男朋友!不过是指没有谈爱的对象而已。 她还愁没有男朋友?我酸熘熘的想,刚才那一大堆是谁? 我真是有点傻,怎么会跑去等她放学的呢?奇怪。 文采说得对,约好是两点半的,现在才一点半。 谁象我?一天才一个约会?人家可是排得密密麻麻的。 忽然之间,我心灰意冷起来,我实在没有本事交女朋友。 才一个女孩子,就把我弄得心神恍惚,神魂颠倒了。 没有意思。 我多希望文采只认识我一个男人,那该多好。 这也并不自私,最低限度,我也没有其他女朋友。 不过她怎么肯为我这么做呢?我的运气不会这样好。 她现在,一定听朋友讥笑我的亦步亦趋,我知道。 但是叫我怎么做呢?我想早一点见到她,所以我到学校门口来等她,这是我的错吗? 第18页 我还没有资格这样做,我知道,但是我心急得很。 文采不应该怪我。 然后我想到阿丽这小孩子的话,她叫我的感情不要太露。 当时我没有听她的,我想一个小孩子懂得些什么。 但是现在我却觉得非常有道理,我是犯了这个毛病。 这叫我心里面冷了下来,波折太多了,我想。 我独自回了家,满腔的喜欢变得一点都不剩了。 我想起刚才那个转头看我一眼的男孩子。他为什么看我? 是不是觉得我笨? 他长得不错,高高的个子,深棕色皮肤,一付体育家的模样,女孩子会喜欢那种样子的男人。文采恐怕不例外吧? 我心里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浓,我躺在沙发里不愿动。 然后门铃响了。 是文采来了吧?我起来开门,门外的确是文采。 她换了衣服,容光焕发,比起我,我真是颓丧的。 「你来了?」我委屈的说。 「是,刚才对不起,我约了同事去打网球。」她说。 「没关系。」 「我习惯每星期打一次网球,一早约好了的。」她又说。 「是我不好,跑去等你,反而使你难堪了。」我说。 「那倒不会,只是朋友们一直笑我,又问是不是我男朋友什么的。」文采笑,「有点不好意思。」 「你怎么回答?」我问。 「没有,我说那只是普通朋友。」文采说:「他们不信。」 「大概是你普通朋友太多了。」忽然之间我讽刺她一句。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怎么会听不出来呢? 她低下了头,不出声,我马上又后悔起来了。 我的确是把事越弄越糟糕,现在居然这么小器。 文采抬起头说:「你不高兴了,是不是?」她看着我。 我不能否认,谁都看得出我的确是不高兴了,于是我说:「是的。」我的语气像个小孩子。 「为什么呢?」她问。 「你真的想知道?」我问:「你真要我老实的告诉你?」 「你可以说,朋友之间,无所不谈。」她诚恳的说。 我看着她的脸!我泄了气,我说:「我觉得我没面子。」 她笑了,「男人总是死要面子的,我太不明白了。」 「当然,你与你的朋友头不回的走了,我多丢脸。」 「但这是不得已的事情,我的确事先约定了他们。」她说。 「是,我知道你约了他们,不过我下不了台。」我说。 「怎么会呢?你不是很大方的走了?他们都说你大方。」 「哦,他们会说风凉话。」我说:「他们胜利了。」 「你不应该这么孩子气呢,」文采说:「这是不对的。」 我点点头,「我是不对,但是当时我很希望你会跟我走。」 「你的确很特别,气量太小了,你自己想想看。」 「这倒是真的。」我也笑了,「所以我一直说我不对。」 「我这么多朋友,你好像最难服侍,」文采告诉我。 「对不起。」 「算了,不用抱歉,以后别犯这种毛病,你脸色都变了。」 我反问:「你不会因此生气吧?」我怕她对我反感。 「刚才当然有点不高兴,你好像很干涉我的样子。」 糟了。 我知道我会把事情弄僵的,越要讨好,就越是僵。 「那怎么办?」我说:「以后你就不要睬我了是不是?」 她笑,「也不至于那样,但是你别孩子气嘛。」她说。 「你一直说我孩子气,但是我可要比你大好几岁呢。」 「男人三十左右,比女人廿岁还年轻。」文采说。 「不见得,那些孩子,都管叫我大哥的。」我提醒她。 「那他们还真的是孩子,怎么可以算数?」文采说。 我笑,「我向你保证,以后决不会犯同样毛病。」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她白我一眼,「你占有欲很强。」 「或许是的,不过对于不喜欢的东西,根本不想占有。」 文采摇摇头。 我话中的意思,她又听出来了吧?我的暗示,已经很多了。 她明明听明白!为什么还是一点表示都没有呢? 大概我是有点操之过急了,我必须要放松来做。 「是的,放松来做。」阿丽说:「大哥,你一定得学。」 「我的天,」我说:「阿丽,这年头追求女孩子太难了。」 「当然,你以为女孩子是唿之即来,挥之则去的东西吗?」「 我有点不服气,「那么你以为男孩子是那种东西吗?」 「嘿!」阿丽笑,「他们自愿被女孩子唿来喝去,有何办法?」 我忍不住替全世界的男孩子唿冤,包括我自己在内。 阿丽实在太坦自太厉害了,我觉得我无法吃得消。 照推理,文采年纪比她大,应当比她更厉害才是。 毫无疑问。 我把文采估计得太单纯,因为我始终不相信男女之间,勾心斗角,看情形我是太没有经验了。 我说:「你看我,一波三折的,实在太痛苦了。」 阿丽哈哈大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目瞪口呆,「有什么好笑?」 「痛苦?大哥,你的痛苦还没有开始呢。」她笑说。 「你益发不尊敬我了,阿丽,你也别叫我大哥了。」 「大哥,我也是为你好呀,你还是听我的警告吧。」 「去去去。你这种老前辈的口气不改,就别来我这里。」 这是我第三次把阿丽赶走。 不过不久我便后悔了,因为阿丽实在警告得太对太对。 我的痛苦才刚刚开始,一点都不错,刚刚开始。 事情是这样的。 我去找阿关聊天,顺便想与关太太谈谈文采的事。 关太太虽然不站在我这一边,但我还是希望她帮帮忙。 我求偶心切,实在顾不得面子自尊问题,非求关太太不可。 我到那天是下午,关太太一替我开门,我就看见一个女孩子。 「文采!」我脱口而出。 关太太笑说:「你有没有搅错?这可不是文采啊!」 我一开口,也晓得自己叫错了,坐着的女孩子确不是文采。 但是她太像文采了,像得连我都会叫错,真是像! 「这是──」我问。 关太太说:「是我二表妹,文采的妹妹,很像吧?」 「啊──」我想起来,「文凤凰小姐是不是?文采提起过。」 文凤凰笑了,「你记性很好哇,不敢当!我正是她妹妹。」 文凤凰也人如其名,活脱脱一只凤凰的样子。 没见过她,会以为文采美,见了她,才晓得什么是美。 文采只是清丽,没有她妹妹的成熟,摄人,美艷。 她浓妆,但是不俗气,一双眼睛几乎是水灵灵的。 我不太敢与她说话,她实在大诱惑了?我有点害怕。 这样的女孩子,几乎是危险性的,任何男人都抗拒不了。 我不是对自己的忠贞有怀疑,只是我不过是男人。 真没想到文采有这么一个妹妹、文家有这样两个女儿。 「去看文采这么多次,」我说:「没有见到你,文小姐。」 「叫我凤凰。」她更正。 关太太笑说:「我们这位二表妹,交际多忙,怎么见得到!」 文凤凰摄人魂魄的白了关太太一眼,「你在说什么?」 阿关补一句,「凤凰是时装模特儿,今天刚表演完毕回来。」 文凤凰说:「我还没下妆呢。」她指指身边的化妆箱手提包。 「拿了这么多东西,怎么回去呢?」关太太问她。 「叫这位老兄送一送吧,」阿关指着我说:「义不容辞。」 「是的,」我说:「我知道地址,没有关系,毫无问题。」 其实我也想藉此机会献殷勤,拍拍文采妹妹的马屁。 文凤凰坐了一会儿便嚷要走了,我只好送她。 当然,我想与关太太说的话,也只好留待下一次了。 我叫了一部街车,陪文凤凰上车,一路离她远远的坐。 我目观鼻,鼻观心,动都不敢动,也不去看她。 文凤凰穿一袭火红的尖领裙子。一直逼到我眼前。 第19页 送她到家,替她把「行李」拽上楼去,我才松一口气。 她嫣然一笑「有空多来玩玩,多带我姊姊出去玩。」 「好的好的。」我应着,「我改天再来,现在早走一步。」 「文采又不在,」她笑,「否则的话,我一定请你进来。」 「文采那里去了?」我问。 「好像是去了图书馆。」 「好,再见。」我说。 「谢谢你,再见。」她说。 我忽忽的下了楼,用手绢擦汗,我的天,这样的女孩子。 坐在她旁边的的确确会觉得热浪逼人,吃不消。 在归家途中,我把神定了下来,发觉我还是喜欢文采。 如果这两姊妹任我挑选的话(只是想像),我还是会选文采,没有办法,她深得我心。 文凤凰这种女孩子,只适合看看,我碰都没胆子碰。 但是文采适合做配偶,我的理想对象还是她一个人。 但是文采啊文采,你又怎么会知道我的心呢? 我觉得我自己肉麻万分,无病呻吟,但我也无法控制自己。 文采只会让我受气。 到家没多久,她打来了电话,我听的时候满心欢喜。 「你回来了,文采?」 「我根本没出去过,」她冷冰冰的声音,「你干么不进我屋子来?」 「你妹妹说你不在家,」我连忙解释,「我不知道呀!」 「我妹妹说什么就听什么?」她问:「你很听话呀!」 「可是她真的说你去了图书馆,我不知道。」我急了。 「我刚好改变主意,没有去!」她的声音在零下三十度。 「你为什么不叫住我呢?」我问:「叫住我就没事了。」 「我怎么晓得你爱不爱见我!」她一说完就切断了电话。 「喂喂!」 我连忙再拨过去,电话不通,再打过去,又是不通。 我嘆口气,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我哪里得罪她了? 我的天,我又做错了什么呢?她这样发了脾气? 送文凤凰回去,也不过是拍她的马屁而已,奇怪! 她又不是那种女人,文凤凰是她的妹妹,她生什么气? 一连三天,我找不到文采。每次打电话,都说她出去了。 是真出去,假出去,我不知道,我没有去找她。 她连电话都不肯听,去找她也只是吃闭门羹而已。 我奇怪她怎么会生气!她是一个很合理的女孩子。 上次我那样的得罪她,她都置之泰然,这次是干甚么呢? 阿丽又来了。 阿丽说:「这件事嘛!她的妹妹长得可美?」 「美,」我说。 「比她美?」 「比她美,但是你不会明白,我只喜欢文采!」 「没有用,」阿丽摇摇头,「她这一次是吃醋了。」 「吃醋?」我叫出来,「不过那是她妹妹,亲妹妹!」 「嘿!一个女人吃起醋来,六亲不认。」阿丽冷冷的说。 「你不要以恋爱顾问的姿态出现好不好?太可怕了。」 「听不听由你!」阿丽说,「我不会勉强你,大哥。」 「她吃醋!」我转悲为喜:「你的意思是,她爱上我了?」 「那又未必。」阿丽摇摇头,「你别自作多情。」 「但是不爱我,她干么要生气?我弄不懂了。」 「你当然不懂,有些女孩子占有欲特强,她就算不爱这个男朋友,也不喜欢他对别的女人献殷勤。 「我的天!」我倒抽一口冷气,「太可怕了!」 阿丽说:「所以,我说你根本不懂女孩子心理。」 「文采不是这种人吧?」我问:「不是吧?」我一身汗。 「那就得看你的运气如何了,大哥,也许她还真爱你。」 我倒在沙发里。 真的,阿丽说得对,我的痛苦,才刚刚开始呢。 「好,」阿丽说:「你自己慢慢想想吧,我走了。」 我一句声都出不了,叫我说什么呢?叫我说什么呢? 「我走了,大哥,听见没有?免得你又赶走我。」 文采,难道文采真的如此残忍吗?我不敢相信。 难道每一个男人,在求偶之际,都要遭遇如此痛苦吗? 我几乎要唿天抢地了,现在我又定哪一步路才对呢? 我想到了我的恋爱顾问,阿丽,她或者会知道也说不定。 不过阿丽最近与小明的关系好极了,她根本很少在家。 经过一场波折,他们好似又踏上正路,但是我又怎么办? 以前看着他们没头苍蝇似的到处跑,觉得可笑,现在我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几天,我连猫都不想喂,买了许多罐头回来代替鲜鱼。 这不算刻薄它们吧?我自己也不过是吃鱼而已。 小雅倒出现了。 见到我,她吓了一跳。「大哥,你为什么如此憔悴?」 我说:「我的女朋友不睬我,我想我就要失恋了。」 「那个小姐为什么这样残忍?」她诧异的问:「太不该了。」 我笑一笑。「你不会明白的,但是你的同情心对我有帮助。」 「你们有多久没说话了?不是太严重吧?」她问。 「不知道,这种事情,可大可小的。」我据实说。 「你一定是很喜欢她,」小雅摇摇头,「太苦恼了。」 「你的男朋友呢?我连他的名字都忘了。」我说。 「他很好,谢谢你。」小雅说:「今天他上班去了。」 「你今天是怎么有空来的?」我问:「你好久不来看我了。」 小雅有点惭愧,她说:「对不起大哥,我是来看猫的。」 「啊,猫比我重要。」我喀然说。 「不是,大哥,猫不会照顾自己,所以我来看它们。」 小雅笑了。 「你今天很漂亮。」我说:「容光焕发的样子。事实上一放暑假,你们孩子就一点心事都没有了。而且又有男朋友,我呢?看样子我最惨。」 「不会啦,大哥,」小雅安慰我,「你一定会得到她谅解的。」 「如果我做错了事,我会等她谅解,但我错在哪里呢?」 「大哥,你可不可以把事情说给我听听?」小雅请求。 「无从说起。」 门铃响了三下。一听我就知道是阿丽,这次糟糕! 一向我的运气都好,她们两个从来没有碰过面。 今天怎么办?我的心情已经十分不好,不想她们闹事。 「大哥,」小雅看我坐着不动,便说:「我去开门吧。」 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门外站着穿鲜红热裤的阿丽。 小雅瞪着阿丽的两条大腿。阿丽的眼光是挑战性的。 我连忙看小明有没有来,幸亏没有来!松了一口气。 这两个女孩子的关系很复杂,我实在不敢开口介绍。 忽然之间阿丽先松弛下来,她笑得如春花初绽一样。 「你就是小雅吧?」她伸出一只手,「我听说过你。」 这就是阿丽可爱之处,很少女孩子可以做到这一点。 那么小雅这一回也非常勇敢,她伸出手与阿丽紧握。 「你一定是阿丽,」她也用那种口气说:「久仰久仰。」 居然一点火药味道也没有,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到底是受过教育的女孩子,与众不同,很有理智。 她们两个坐下来。 我问:「要喝什么?请自便。」 阿丽连忙到厨房去,倒了果汁,拿了点心出来。 阿丽随口问:「你的女朋友怎么了,大哥?」 「不听我的电话,情况不良,可能会告吹。」我说。 小雅说:「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阿丽问:「你不晓得?好!让我详详细细的说一遍吧。」 于是乎阿丽叽叽哌哌,加油加酱的诉说了一番。 她把我的恋爱经全部说出来了,形容得我像一个情圣。 其实我还真的不至于那么痴情,我只不过有点急而已。 阿丽真是很懂得歪曲事实,以图博取小雅对我的同情。 小雅听完之后,呆了半晌,她的结论是:文采太残忍。 小雅一直觉得所有的人带点残酷,这一次文采也不例外。 阿丽说:「但是她看上去,真不像那么小器的一个人。」 第20页 「是呀,」小雅说:「送她的妹妹又有什么不对呢?」 阿丽问:「她几岁?」 「廿二、三岁。」我答。 小雅说:「那相当老了,应该成熟一点,不可以无理取闹。」 「是。」阿丽贊成。 听这些小女孩说话,真有点啼笑皆非,却也很解闷。 「大哥,你放心,我们一定跟你想个办法出来。」小雅说。 「这种事谁也插不了手,算了,我打算听其自然。」 「大哥,你可千万别消极啊。」小雅皱起了眉头说。 「不会的,」阿丽说:「你根本不了解,大哥是个乐观的人。」 小雅不认输,辩道:「大哥从来没经过这种事!」 气氛好像开始紧张了,因为我看见阿丽扬起了一条眉。 「好了好了,别吵行不行?」 「我们还是替大哥想个办法,好不好?」阿丽建议。 「你们想吧,我回房去做一点工作。」我说:「对不起。」 「好,大哥,你去工作好了。」小雅说:「我们在客厅谈。」 我用手指着她们:「记住,说什么都好,千万别吵!」 「好好!」阿丽答应了。 但是她们声音大,我还是可以听见她们在说什么。 阿丽说:「我们去找那个小姐,代大哥解释一下。」 「那行吗?」小雅问。 「要不就请介绍人帮个忙,说大哥不是见异思迁的。」 「这比较好。但是大哥为什么一定要喜欢这刁钻小姐呢?」 阿丽答:「因为她长得漂亮。」 「相貌这么重要?」我听见小雅多问:「不会吧?」 「你自己长得很好看,」阿丽说:「你应该知道。」 「我好看?」小维说:「不不,我的脸太尖,皮肤苍白?」 「谁说的?」阿丽说:「男孩子都喜欢长得白的女孩子。」 小雅说:「我觉得你才是漂亮呢,身裁那么好。」 忽然之间她们两个人相互恭维起来,我在房内窃笑。 阿丽与小雅说得离题万丈,如果我真要靠她们帮忙,那才倒霉呢。 这个时候电话铃剧响起来,我大嚷:「让我自己接!」 阿丽已经走到电话边了,听见我叫,缩回了手。 如果是文采打来的,听到女孩子声音,可大大不得了! 我拿起听筒──报馆编辑的声音说:「没稿了。」 「行行,今晚送到。」我垂头丧气,挂了电话。 多么煞风景的事,文採为什么心肠这么硬呢? 电话铃又响了。又是哪间报馆不肯放松我呢?真不想听。 阿丽问:「大哥,听不听?」 「你听吧,如果是报馆找我,就说我不在家。」我答。 小雅说:「让我来?」她拿起了听筒:「餵?哦,关先生。」 我说:「阿关?让我听。阿关?找我有什么事?」 阿关在那边问,「你与文采有意见了是不是?我听说了。 「是的。」我说:「芝麻绿豆的事情而已,她真过份。」 阿关大笑,「女人都是这个样子。刚才那位小姐是谁?」 「是我小表妹,」我捏造,你可别误会,又生事情。 「不会的,但是你也别太怪文采,她有她的心事。」 「什么事?」 「她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后来去追凤凰了。」阿关说。 我恍然大悟。阿关一句话便使我明白过来,知道真相。 「但是并非每一个男人都像那位先生呀。」我说了一句。 「文采年纪到底还轻,你得原谅她,她们姊妹不和。」 「经你一说,我是明白了,这也难怪她。」我说。 「老兄,文采对你很重视呢,否则她不会大大生气。」 「她已经生气了,总不是好事,我应该怎么办?」我问。 「我们会替你搅妥这件事的,只是你可别怪文采。」阿关说。 「我不会──只是那个男朋友,是几时的事情?」我问。 「你看你,那是她十六七岁的事了,大家都别提好不好?」 「好,那我就不提也行。」我说:「只要你向文采解释一下。」 「将来你自己问她也行,但我就不便多讲了。」阿关道。 「是的。阿关,这次真是靠你多多出力了。」我叮嘱。 阿关笑,「唉,为人为到底,早晓得有这么麻烦,我……」 他挂上了电话,我只觉得问题已经解决了一半。 阿丽说:「小雅,我们走吧,大哥用不着我们了。」 「阿丽,我几时『用』过你们?」我瞪着她问。 小雅说:「我与阿丽去逛公司,你赶工作吧,大哥。」 「好好,你们去吧,下次来可别来看猫。」我说。 小雅吐吐舌头。也好,让小雅治一下阿丽的活泼。 也让阿丽学一下小雅的羞怯,对她们两个人都有好处。 我没料到她们两个会交上朋友,这真是喜事一件。 不过我想毫无疑问,小明一定比较尴尬的了。 他同时见了两个女朋友,会有怎么样的表情呢?我想知道。 两天之后,文采亲自登门来向我道歉,她的眼睛红红的。 「请原谅我。」她低声说。 「没有关系,不过我希望你忘记以前不愉快的事。」 「我实在很痛恨凤凰。」文采说:「我不喜欢你与她说话。」 「你不能怪她。」我说。 「为什么不?」她瞪起眼睛,「那天不是她搅的鬼吗?」 「或者她真的不知道你没有出去。况且以前那个男孩子去追她,只是那个男的把持不定,不能怪凤凰,你可别误会我是帮她说话,你看,我就不会为她所动。」 文采偷偷的看了我一眼,她问:「是真的?」她声音很轻。 「当然,我那天送她回去,除了她是你妹妹,并无他因。」 「真的?」她一连两个「真的」? 「那件不愉快事情发生到现在,有多少时候了?」我问。 「我十八岁的时候。」文采说。 「她呢?她多大?」 「十六岁。」文采答。 「那就是了,她本身也不大,你怎么可以吃醋吃到今天?」 「你别责怪我了。」文采说:「我看到你神魂颠倒才生气的。」 「我的天,我有神魂颠倒吗?你别冤枉我好不好?」 文采问:「你承不承认我妹妹美丽?你照实说呀!」 「她当然是美丽,而且非常美丽,但我可没有神魂颠倒。」 「唔。」她笑了,那种神情是可爱的,令我啼笑皆非。 我还以为她成熟呢,在这方面,也与阿丽她们差不多。 「其实后来那个男孩子有没有跟凤凰好呢?」我问。 「没有,妹妹睬都不睬他。」文采说:「这倒令我生气。」 「你应该什么都不气才是,我太不明白你的心理了。」 「你想想看,那个男孩子撇下我,但是凤凰却不看他一眼,那我岂不是成了垃圾了?」文採气道。 我摇头嘆息,「我希望你忘了这件事,与凤凰重修旧好。」 「好的,」文采说:「我听你的话,其实我也太小器了。」 「我对别的女孩子看多一眼,」我问:「你真的这么生气?」 文采说:「我──」她说不下去了,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我吃吃的笑了。 看样子,我们已经可以进入第二阶段了吧?我想。 到底是阿关出马,情形完全两样,比关太太有力得多了。 如此出几身冷汗,倒还算值得,受点惊吓,也有代价。 我吁出一口气,我一个女朋友,已经是焦头烂额了。 那些身边都是女孩子的男人,又怎么办呢?我不明白。 大概是那些女孩子,都不是真的喜欢他吧?否则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松! 「你在想什么?」文采问:「不会是生我的气吧?唔?」 「不会。」我笑了。 这句话我问过她很多次──「你不会生我气吧」?她也问过我很多次,我希望以后谁都不要问谁了。 这是我与文采之间第三次的小误会。也是最后一次。七月是一个好月份,一切误会都消失,一切事情都进行得很好。 我想我不必太多形容我与文采的事,所有恋爱男女都一样。 总不外是花前月下,甜甜蜜蜜,不过我们算是含蓄的。 第21页 关太太见到我俩,抿着嘴问:「你们十号风球也吹不开啦?」 我想是的,我们开始有了真正的了解,文采与我。至于结婚,我想我还是听其自然的好,不能操之过急。我有过那种太心急的惨痛经验,差点把文采吓跑呢。 这一下我可得慢慢进行,再不可以猴手猴脚了。将来过了数十年,我与文采都满头白髮的时候,说不定会回忆到今天的趣事。 那么像阿丽这样的女孩子呢?也会觉得英雄崇拜可笑吧? 为了国文老师吸引,就拼命追求,为了体育老师强壮,也不放过,这些不是笑话是什么? 现在阿丽与小明已经重修旧好,小雅也有了男友。经过一番走马灯之后,他们也很少有空再上我这里来。 放暑假之后,文採得了时间,反而常常来看我。她说我住的地方需要粉刷一下,我非常贊同,马上进行。我们又添了几样新家具,使客厅看上去更美观一点。 我说「我们」,因为其中有文采的意见,我是尊重她的。 她很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新做一套不太贵的沙发套子,可以使沙发焕然一新,这证明我当初没有看错她,她的确是一个能干的妻子人材。 阿关与关太太最看得出,我家里的变化,常常引为笑柄。 文采的父母也很默认我为文采的男朋友,他们看得起我。 而凤凰一直开玩笑,「哼!没有我,你们还有没有进行得那么快呢。」她很得意。 我对这位未来小姨,还真抱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 不过她也说得对,没有她那次激文采,我没有机会。 文采因为那件事大大的吃了醋,我俩才突然接近的。 真的如此算来,我还得送凤凰一份厚礼呢,不开玩笑。 我可以向文采求婚,但是我还想得到更多的了解。 如果还有什么要闹的意见,趁婚前都闹完算了。可是我们一直没有再闹意见,在一起过得开心。 阿丽带着小明来看我,她打量了屋子四周之后,眨眨眼。她又猜到了。 「大哥,你不是好事近了吧?」她真是猜得准,这小鬼。 小明说:「我也想结婚了。」他神情很滑稽,分明取笑。 我却很正经的说:「在你没有自立能力之前,不要考虑这问题。」 他们两个人大笑。「恭喜你,大哥,你总算有希望了。」 这两个孩子的反应是这样,恭喜我,并答应送礼物。小雅与她的男友也来了。小雅不敢猜,但是她疑惑。 坐了一会儿她问:「大哥,我听说你会结婚,是不是?」 「听说?」我笑问:「是阿丽告诉你的吧?毫无疑问。」 「大哥,」小雅说出了她关心的问题,「那位小姐,可喜欢猫?」 「当然喜欢,你放心好了,你那两只猫不会有事的。」小雅松了一口气。 她的男朋友怜惜的看着她。她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男朋友了,跟我与文采一样。 小雅说:「大哥,希望你早日成家,我们都替你高兴。」 而我呢?我也觉得时机差不多到了,我去选了一只戒指。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会在今年过年向文采求婚。我当然感激阿关、关太太,没有他们俩个,我还是在那里主持青年俱乐部,大哥大哥被孩子们缠住。 想起来找伴侣这件事真是蛮怪的,我的机会还算不错。这便是我求偶的全部故事了。 当然,其中也加插了发生在阿丽他们身上的事情。我只是想说明,我与小明,或是任何其他男人都是一样的心理,很希望找来一个合适的女孩子。幻象张淑文赶到家中,已经累得动都不想动了,她将一包包的小菜往厨房里一搁,倒在沙发里,嘆了口气,看看钟,差不多是六点钟了。 她脱了鞋,拿起报纸,心乱得很,又放下报纸。 她走到浴室去想洗个脸,一眼瞥见小磁砖地板已经脏得不像话,早该洗刷了。 她心里更烦,哪儿有空做这些呢?小儿子还在託儿所里,七点之前得把他领回来,换句话说,在这一个钟头里,她得把饭菜弄好,地方收拾干净,洗回澡…… 淑文闭上了眼睛,她只想休息,或者索性躺在地上,一眠不起,也是好事。 每天早上七点半,她便得起床,赶到学校,是八点半,一连七八节课,教得声嘶力哑,回到家里,还得像老妈子那样的做。 刘坚明,她那个丈夫,生下来便是老爷胚子,淑文气鼓鼓的想:多少男人,在外头赚得盈千盈万,回家来还是陪老婆散心,逗老婆开心。偏偏坚明便不是这个样子,他回来一到家便是把上衣衬衫一脱,拖上拖鞋,一天的工作算是完了,将电视机扭得震天价响,死了人也不理,就是等吃饭。 吃完饭便翻报纸,熘来熘去,与儿子玩玩,简直是享清福一样,淑文又得满头大汗的料理儿子,服侍儿子睡党,洗碗、洗衣服。 淑文觉得自己简直是奴婢不如,奴婢不过是奴婢,又不必做太太装场面,也不必从九点钟装到五点钟,一本正此为人师表,淑文仰头嘆了一口气。 她麻木的扫地,将沙发垫子放好,四周揩抹了一遍。小明昨夜吃过饼干,饼干碎弄得一地都是。 淑文的汗直掉下来,这样熟的天气,她想想多少太太奶奶正在冷气间里搓麻将,她却在做苦工。 淑文一狠心,赶到厨房,起劲的弄了起来。她切菜、煮饭、烧水,把冰箱里的冷开水空瓶子拿出来,沖满了,为自己调一杯果汁,一口气喝光,总算有点清凉的感觉。 不到二十分钟,小菜已经可以下锅了。 淑文利用这个空档,刷了浴室、厨房,搅得气喘起来。 不少人羡慕她结婚生子以后,身裁还那么苗条,淑文自己却晓得,这大概是运动的结果。 她在三十分钟内把什么都弄得井井有条,靠在厨房门看了一看,倒有点骄傲的感觉。 淑文抹了抹汗,刚想放水洗个澡,却听见锁匙开门声。 是坚明回来了?她想。 淑文连忙去开了门,皱着眉头。 门外果然是坚明,他倒是一脸笑容,手中拿着一篮橘子,「淑文!」他喜沖沖的叫:「我今天早了!」 「是,是早了一点。」淑文的脸放松了。 「怎么?累了吧?」他走进屋子,松着领带。 「没有。」淑文声音轻轻的。 他探头进厕所,脱下了鞋子。 淑文又急急的道:「坚明,刚洗过地板,小心别弄脏了。」 坚明笑了笑,依旧像个孩子。 淑文心里有点惭愧,她心里是这么的抱怨坚明,坚明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坚明,」淑文税:「我去把小明领回来,他就该吃饭了,你坐一会儿,看看报纸。」 坚明洗着脸,「哦,让我去吧,你也够累了,你坐一会好了。」他出来,又穿上鞋子。 「你小心点。」淑文叮嘱道:「别跑得太快。」 「知道了。」坚明笑道:「你老是担心,小心把自己给担心老了。」他开门走了。 小明就托在楼下的託儿所里,跑几层楼梯,就可以到的。 淑文松了一口气。她告诉自己:坚明并不如想像中的坏,她又回到了厨房。 淑文匆匆忙忙的炒了两个菜,便摆好了桌子,她坐着息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坚明回来。 淑文思疑起来,到那儿去了呢?已经一刻钟了,一刻钟功夫,说什么都够时间了吧?坚明就是这个样子,老是不清不楚的。 正当她不开心的时候,坚明又笑嘻嘻的回来了,手中抱着的正是小明,胸前小衬衫上一大片雪糕渍。 「去了这么久?」淑文问。 「买点东西给他吃,也给你带了一点来。」坚明向她递过去一包东西。 「什么?」淑文问。 「冰条。」坚明道。 「唉,这么大热天还吃这种不卫生的东西。」淑文伸手接过了小明。 「妈妈。」小明大声嚷着。 「你看你,脏得那个样子,一天洗十多趟,还是弄不干净!」淑文扭着房子的脸颊。 小明才二岁半,对母亲的话似懂非懂,还是笑着。 淑文把他放下来,让他自己奔到沙发上去坐着。 「吃饭了。」淑文说:「你餵小明?」 「好,让我来。」坚明道。 「你给他吃雪糕吃饱了,他还想吃饭?」淑文轻轻的抱怨。 小明总算还乖,半碗饭一忽见就吃光了。 「洗澡。」淑文放下碗。 「淑文,你休息一会吧,」坚明道:「我看你实在是太紧张了,松弛一下,好不好?」 「松什么?」淑文的火气来了,「我要是松着,菜还都在市场里,厕所像地狱一样,你倒会讲风凉话。」 坚明看妻子一眼,有点闷闷的,不敢作声。 「我洗碗吧。」他说。 「你洗得不干净!」淑文。 第22页 「让我试试好不好?」坚明还是好声好气的。 「算了,你与小明下楼去玩吧,让我一个做好了」。 坚明没法子,拿起小明的脚踏车,下楼去了。 淑文摇摇头,继续她一天的工作,等她把衣服晾出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淑文觉得无比的疲乏,她躺在床上,竟然睡着了。 她也不知道是几时醒来的,反正抬眼一看,小明躺在她身边,坚明替她改簿子。 「好睡。」坚明笑问:「喝杯茶吗?」 「不用了,」淑文撑起身子,「怎么搅的?胡里胡涂了。」 「淑文,你去洗个澡,继续睡吧。」 「小明呢?」淑文问。 「我与他都洗过了。」坚明答。 淑文苦笑,嘲弄地说:「淑文淑文,不淑不文。」 坚明看她一眼,温和地说:「名不符实.自古皆然。」 淑文啼笑皆非,「我自嘲可以,你揶揄我就不行。」 「说正经的,淑文,你心浮气燥都不止一朝一夕了。」 「更年期就是这个样子。」 「还差三十年呢。」 「直觉得累,人一疲倦,什么耐性都没有。」 「能不能辞工?家庭欠缺温暖呢,天天下班,就听见一个女督军在叱喝。」 淑文有点抱歉,她嘆了口气。「可是你算算我们家中的开销呀!怎么够?总而言之,维持得下去,已经算是心满意足了,我们生活虽不豪华,但也是一样不缺的,辛苦点也无所谓,别提了,让我睡一觉,明天心情自然会好。」 「你老是这样说,这一年来足足瘦了十多廿磅,你妈老是觉得我虐待你。」 「说也只好让人家说去,我辞了工,养胖了想再復工,也是难的。」 「这样吧,把小明送到妈家去住二个月,你清静点。」 「这倒是真的。」淑文看坚明一眼,「反正要放暑假了,虽然还是天天得回去替学生义务补习,但时间毕竟短点,就这么吧。」 「那间津贴学校,也真是天晚得。」坚明不满。 「你那家gg公司呢?也不见得出色呀,做了三年整,一个子儿也不加,出薪水又不准,二号三号都还没拿到钱。反正找口饭吃,是太难了。」淑文道。 「淑文,你什么都好,却是脾气暴戾点。「坚明笑了。 「有什么办法?你跟你妈说去,说小明去住二个月,看她肯不肯,一个月照给一百五好了,只要别给小明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天洗两个澡,不知道行不行。」 「行的,当然行的。」坚明安慰着她。 「唉,真累。」她又睡好了。 「淑文,你还是很漂亮呢。」坚明微笑着看她,「记得当初,追求你的人可真不少。记得唐初正吗?我们叫他糖醋浸的那个,他是很厉害的,我好不容易击倒了他娶了你。」 淑文本来已经要睡着了,一听坚明旧事重提,不禁怔住了。唐初正?一切好像做梦似的,快得惊人。淑文呆呆的想:她还做过少女?被男人争夺过?不能置信,她苦笑一下,淑文觉得生活实在把她磨折惨了。 「我漂亮?」淑文喃喃的反问。 真是,忙得连照镜子的工夫都没有了。 现在她的身份是人家的老婆,儿子的娘,还是别想得那么多了,免得起感触。 结婚的那年是二十岁,生小明是廿一岁,今年也不过才廿四岁而已,淑文想:还算是少女阶级呢,人家大学刚毕业,才开始交男朋友,她却已经老了。 坚明与那个唐初正都是她大哥的同学,家里的人都比较喜欢唐初正,但是淑文都选了坚明,她喜欢坚明的孩子气,憨相,她觉得男人要有孩子气才好玩,而唐初正则太少年老成了。 淑文很快的与坚明结了婚,听说唐初正也很快到外国去了,是不是为淑文而失意而去的,谁也不知道,但是大家都那么猜。 四年来,淑文差不多已经把这个人给忘得一干二净。 她与坚明的环境,一直不太好,坚明的薪水,永远只在一千元左右,他们有了孩子,又必需独住一层楼,淑文也不惯与人夹居,开销是颇大的,两份薪水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仅仅够用。 淑文想了一阵子,于是便睡着了。 第二天,他俩都是被闹钟闹醒的,小明坐在小床里,在啃脚趾头。 淑文一睁开眼睛,便心疼,连忙抱起小明,开了冰箱,拿出调好的奶粉,沖热水,给他喝了一杯,然后便自己打扮停当。 坚明总要比她慢一步。淑文看着他那种懒懒的样子,隔夜火气又上升了。 再加坚明不识相,说了一句:「唉,腰酸背疼的,不知道为什么!」 淑文冷笑一声,「哼,大老爷身体自然是复杂一点的,我们奴才,就不会有这种烦恼。」 坚明一听,也很不高兴,于是进浴室去了。 淑文又整好了床铺,将换下的睡衣拿到浴缸里浸好。 做不完的家事! 淑文怔怔的想。为什么要结婚呢?好好的小姐不做,跑来做婢僕,又没得着任何人的一声道谢,做得辛苦,不过是为了这一家,值不值得? 淑文拿起皮包,「我先走了,你把小明送到託儿所去吧。」 坚明的家境不好,父亲早死,只有个六十岁的母亲,常唠唠叨叨的要钱,坚明的钱塞过去,自己家中不够用,又得叫淑文去想办法,真气炸了淑文。 如今把儿子送过去暂住,也是逼不得己,淑文心中越来越重压。她决定罢工一天,今天可不弄菜煮饭了,机器都要休息,何况是人?! 她马马虎虎的讲完六节课,马马虎虎地改了簿子,回到家里,什么也不理,踢掉鞋子,便躺在沙发里,一肚子是气,怨得不得了。 这个时候,可以睡,她又不睡了,只是走来走去的。 闲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起来。 淑文不起劲的拿起话筒,「餵?」 「请问张小姐在不在?」那边问。 淑文一怔,才忆起她便是张小姐。 「是找张淑文小姐。」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我是。哪一位?」她猜大概是冰箱公司来追分期付款了。 「你就是淑文?你的声音变沉了,你永远猜不到我是谁的。」那边的人在笑,『我是唐初正,现在在飞机场。「 「啃,是你?」淑文惊异得话都出不了口,「你怎么回来了?」昨天晚上才提过他,没想到就回来了。 「排开众人,打电话到你家去,你妈告诉我你住的地方,电话,我便打来了。」唐初正在那边慡朗的说。 「好久没见了。」淑文由衷地说。 「淑文,你还是老样子吧?」 「我?」淑文很不愿意的说:「我儿子已经二岁半了,你说我好不好?」 「坚明跟宝宝都好吧?」他问。 「帮谢你,都好。」淑文有点感激。 「淑文,这里有一班朋友在,都是接我风的,现在催我走,车子在等我呢,我今天晚上,回酒店里再打电话给你好不好?真对不起。」 「没关系。」淑文说。 那边的电话挂断了,淑文拿着听筒,呆了好一会。唐初正。他回来了。学成归来了。他才到飞机场,便打了电话来,是什么意思呢? 是不是还没忘记张淑文? 淑文有点兴奋,跑到大衣柜前面,拉开穿衣镜照了照自己。除了脸上略泛汗光,有点倦容外,淑文觉得自己并没有怎么的变。 换句话说,她还是很漂亮。只要略略打扮一下,马上可以恢復以前的样子。淑文问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的整理一下呢? 正当她对着镜子照得起劲的时候,刘坚明回来了。 他并没有听见淑文弄饭的声音,跑到厨房去一看,厨房是空的,他发觉妻子在睡房里。 「淑文。」他叫她。 淑文吓了一跳,随即问道:「什么事?」 「你不舒服吗?」坚明放下了公事包。 「一定要做到病了,才可以休息?」 「淑文,」坚明笑,「你又来了。」 淑文不去答他,只是坐在床上怔怔的想。日常的工作的确太无聊了,太苦闷了,她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她在等放假,但是家里面又几时可以放假? 「小明呢?要不要今天晚上就把他送过去?」 淑文索性躺在床上,也不出声。 她在想:唐初正说今晚打电话来,不知道有什么事?他会说些什么? 他说有一大班朋友与他去晚饭,淑文希望她也是其中一份子,四年来天天弄饭,满手油腻,真是没有味道。 淑文下意识的摸了摸双手,的确是粗糙了。 坚明见她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觉得无聊。 「我去抱小明回来,我们出去吃饭。」他去了。 淑文听见他开门的声音,方才一惊而起,但是她只想了一想,便又躺下来.她实在是很疲倦。 第23页 不一会,坚明回来了,小明照例又是脏得不像话,淑文只看了儿子一眼,也不响。 「淑文,去吃饭吧,大家肚子都饿了!」坚明有点不耐烦。 「我不饿,你与小明去吧。」 「淑文,这是什么回事呢?」坚明皱着眉头,「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出来,我知道我是穷,害你吃苦,可是当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曾警告过你,你自己情愿的。」 听了他这些话,淑文瞪起了双眼,给坚明这么一说,倒反而是她不对了。 「老夫老妻,淑文,将就一点吧,来,你换件衣服,我替小明去洗个澡,我们出去玩玩,看场电影。」 淑文依然不想动。 「来,对妈妈说句好话,」坚明把儿子拖过来。 小明含煳的说:「妈妈……去街。」 淑文的心软了下来,「真是,二岁多了,话还是说不齐。」 「好了好了,妈妈开心了。」坚明抹了抹汗。 「我替他洗罢,你坐一会儿,赶来赶去的。」淑文说。 「就是呀,谁也没享福,淑文,只要你高兴,我便有气力,小明也快活──」 「够了。」淑文苦笑一下,「算我脾气不好。」 她替小明洗澡,换上了红色的小毛巾衫,替他梳好了长长的头髮,抱他出浴室。 坚明放下报纸,「好漂亮的孩子,是谁?唔?」 小明听了,知道是称赞他,居然指指自己的胸口,坚明大笑起来。 「乖儿子!」他嚷:「真不愧是我儿子。」 淑文见他乐成那个样子,精神也略觉好了一点,她选了一件许久没穿的丝旗袍,旗袍腰身略显得窄了点,但是花色并不大旧。 坚明一见,便说:「来,漂亮妈妈与漂亮儿子,一块儿去吧。」他挽着妻子的手臂。 淑文看他一眼。这家其实是够好了,淑文希望自己可以安份守己一点,正如坚明所说,他也没享福呢。两夫妻,似乎是应该大家出力的。 淑文很矛盾,一时又厌倦这种乏味的生活,一时又责备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 坚明选了一家小小的潮州菜馆,一家三口,唏哩哗啦的大嚼一顿,才吃了十块钱。小明喝着汽水,手舞足蹈,淑文有点安慰。 她感喟道:「要是常常可以这样,就好了。」 「常这样?那也很容易。」坚明说:「其实我们俩的薪水,加在一起,实在不算少了。」 「可是额外的支出可不少呢!」淑文说: 「像你妈那样,一个月也至少给她一、二百,哪里吃得消?你姊姊也真是,完全逃避责任。」 「淑文,要是你不耐烦在家煮,我们就出来吃好了,贵一点也无所谓。」坚明说。 「好吧。」淑文嘆口气。 「何必这样悲观呢?淑文,你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我们家比起许多人,是相当美满的,只不过你工作过劳一点,下星期开始,你可以休息了。」 给坚明一说,淑文又看到了希望,她开始觉得一切的忧虑、不满,都是多余的。 他们在饭后,又到游乐场去逛了一会儿,就这样过了一个晚上。 淑文对生活的要求,一向要比坚明高,坚明满足的,淑文却感到缺乏,衣食住行都勉强过得去,不过是最低的水准,淑文除了这些,还希望有一点享受。 淑文的家境不错,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父亲又一直赚得到钱,难免娇纵一点,一嫁到刘家,像是贬了值似的,这种情形一过四年,当然不高兴。 坚明也了解到这一点,故此他对淑文是一直容忍的。 回到家里,小明没过一会便睡着了。 淑文刚脱了鞋子,电话铃便响了。 唐初正!淑文跳了起来,一定是他! 她拿起听筒,「餵?」 「淑文,你睡了没有?」果然是唐初正。 「没有。」淑文说:「我们也是刚回到家。」 「坚明在吗?」他问。 「在。」淑文说。 「那好极了,你告诉坚明,我们后天一块吃饭,我会再通知你们的,现在晚了,不打扰你们,替我问坚明好,再见。」唐初正一说完,又挂了电话,他好像非常忙的样子。 「谁?」坚明问:「这么晚还有电话来?」 「唐初正。」淑文说:「他回来了。」 「谁?」坚明一问:「他?」 「是。他说后天与我们一起吃饭。」淑文说。 「他为什么不与我谈谈?我们有四五年不见了!」坚明很兴奋。 「后天你们不是可以谈个够了吗?」淑文说。 「你刚才好像没有什么惊奇的感觉。」坚明疑惑地道。 「他黄昏已经来过电话了,那时他还在飞机场。」 「哦,原来如此,你应该早点提起。」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现在你不是知道了?」 「唐初正是我的老朋友。」坚明笑道:「我们昨天才谈起过他,这些年来,他一只字也没有寄给我们,但是一回来,却又跟我们聊络上了。」 「看你,好像很开心似的。」 「当然,」坚明说:「我们的朋友又不多。」 「坚明,说正经的,明天我们就把小明送到你妈那儿去住几天吧。」淑文说。 「为什么又急了起来?」坚明问。 「没有什么,我想耳根清静点,小明越来越烦,我又没有足够的时间打理他。」淑文随便想了几个理由。 「好吧,我明天下班便把他带过去。」 「唔,现在睡吧。」淑文说。 第二天淑文把家里布置了一下,置了几枝蔓花,插上了,倒也觉得香。淑文一向觉得家里是不错的了,简单、洁净,小小的单位,地板倒也是柚木的,但是一想到唐初正要来,不知怎么的,就嫌这家不够豪华了。 况且冰箱搁在客厅里,也差劲得很,离大方太远了。两个房间又那么小,家具也是粗货。任何人一走进这屋子,便会知道主人不算怎么富裕,过得去就是了。 淑文趁着一个空的下午,将小小的房子左看右看的,尽了她的力使这个家看上去更漂亮。她好像记起来了,唐初正家里面才好呢,他住九龙塘。 淑文奇怪为什么好久以前,她没注意到这一点。一切生活还过得去的少女,都不太重视物质,直到嫁了人,辛辛苦苦,不过维持得如此的时候,才会忽然想起来,如果当初……会有多好。 淑文这么想着,但是她却告诉自己,这是不对的,爱情当然要比物质重要得多。 淑文又记起唐宅墙内的紫藤花,墙外火红的影树,比起那种够气派的住宅,再豪华的大厦,也给吓了下去,不要说是这一幢了。 淑文怔怔的,她把四年前的事全想起来了。 她像是又看到了唐家对她极好的老佣人,雪白的真丝唐装衫裤,碧绿的翡翠戒子,唐家真有钱,而……而坚明却太寒酸了。 假如她当初嫁了给唐初正,现在的小明怕专门有一个佣人带他了吧? 淑文又警告自己,如果她嫁的是唐初正,根本不会生下小明,而是另外的一个孩子。这种想法都是不对的,既然已经是刘坚明太太了,就应该一辈子忍受下去。 坚明本人倒没有什么,只是他那一门子穷亲戚,拖大带小,撩拨是非的,实在太烦太讨厌了。 淑文无聊的站起来,放好了沙发座垫,这几天她一直心思不属,心中纳闷,要特别找出一个使她不快乐的原因,又寻不出来。 总之每天都是这样,上学、放学、改簿子、看小明、买菜、煮饭、洗衣服、扫地方。四年有差不多二千天了,每天都做这些无关重要的粗工作,真是神仙都会不耐项。 淑文又坐了下来。 她想,她并不介意厨房娘姨,带孩子,只是做了这些,就别叫她再去教书赚钱,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况且赚来的薪水,也全部贴补到家用里去,根本没花到多少。 这个年头,做女人是越来越苦了。 气人的是,刘家还以为她在享坚明的福,并不晓得她出钱又出力,已经熬了四年了。坚明呢,被他母亲说上几句,有时候也会摆出一付自经为是的样子来…… 这一切一切淑文都不愿意想下去。 她的错误不是在嫁了坚明,坚明是好人。淑文不该早婚才是真的,她的心理与能力都未有足够应付两个人共同生活引起的烦恼,所以才引起了现在的怨气冲天。 坚明听淑文的话,把小明带去给他母亲照顾,祖母看见孙子,总是高兴的,对媳妇好不好,又是另一回事。 小明去了以后,淑文心头一阵松,那天晚上,她以为自己总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不必心惊肉跳,分分钟准备跳起来替小明盖被,餵水的了。 坚明起初也显得开心,他们在商量请唐初正吃饭的事。 坚明说:「应该由我们请客的,他那么远来,我们替他接风,也不枉朋友一场。」 「这一顿饭,要吃多少钱?」淑文问他。 第24页 「最多几十块钱。」坚明说。 「我没有几十块钱。」 「我出好了。」坚明笑着拍拍胸口。 「哼,到了月尾,不够又问我借,借了呢,也不见还。上次你母亲生日,硬生生在我这里借了一百块去,哼。你老娘笑得眉开眼花,只道儿子孝顺,却不料出钱可是我这个眼中钉媳妇!」 坚明尴尬了,「这……」 「不是我不够大方,我老做这种笨事,有谁见我情了?你妈、你姊姊,还都嫌我不够三跪九叩,三从四德呢!」淑文的脸色渐渐黯了下来。 「淑文,我们讲请客的事,怎么又拖到这里来了呢?」 「不提你们还会以为我註定是瘟生,任你们欺侮也没敢出半句声!」 坚明有点不快。 「怎么?讲错了?」淑文火气大了起来,「我嫁给你,受过你们刘家什么聘礼?!现在居然给我做规矩?动不动便板面孔?别给面色我看,我红黄蓝白黑都见过!」 「给面色人看的是你!」坚明忍不住了。 「你想吵架?」淑文更加眼红,「先把老婆养得舒服点,才发老爷脾气未迟!」 坚明嘆一口气,回到房间去了。 淑文想想没意思,忽然哭起来。 别的男人看见女人哭,总会安慰几句,哄哄老婆,小事也就化无了。但是坚明却很特别,他每次看见淑文哭,便是铁青着脸,坐着抽菸,死人也不理。 淑文越来越心灰意冷。索性擦了一个脸,在沙发上睡了,坚明也不去理她。 本来好好的一个晚上,也就这样给破坏了。 淑文第二天起来,坚明已经去了办公,淑文看见自己眼睛肿肿,昨日的气又未消,有什么心情?于是一个电话打到学校去,也不去替学生补习了。 淑文越想越气,真是自结婚以来,享受是一点也无的,生活都是次等的,苦吃了一箩,还惹得看坚明的面色,想想不知道前生欠了刘家什么,今世要这么的偿还。 正在这时候,淑文听见电话铃响了,她懒洋洋的拿起接听。 「淑文?我今天下午五点钟到你们家来怎么样?」唐初正一开口便说。 「唐,」淑文一直这么叫他的,「你现在有空没有?」 「现在?在整行李,怎么?」 「没什么,我没事在家,想出来走走,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淑文轻声的说。 「淑文,你跟我还讲这种客气话?现在是十点半,我十二点来接你好了,我请吃午饭。」 淑文感激的道:「唐,你还是老样子。」 「见了面再说吧,你那儿是九楼吧?你妈说的。」 「是的,中午见。」淑文挂上电话。 她心头一阵痛快,好像已经对坚明报復了。 她还有一个半钟头打扮自己。淑文连忙放热水洗澡,用肥皂好好的擦了一遍,已觉得轻松了不少。 抹干身体她搽了点香水,在镜子里看着,眼睛还是肿,只好刻意的化妆了一下,敷好一层薄粉,淑文自觉美了不少。淑文平时赶得匆忙,是不化妆的。 她挑了一件出外穿的裙子,花色鲜艷,更觉得自己青春了不少,看看时间,还有大半个钟头,淑文又拿出皮鞋,细细的抹干净了,在镜子里左顾右盼的,满意了,才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等唐初正来。 四年不见了,她想,不知道唐初正变了没有? 以前他有一张四四方方的脸,笑起来薄薄的唇,对一个男人来讲,他是够标准的,现在有没有胖、瘦?还是更成熟了? 淑文拿着报纸,怔怔的发呆。 忽然之同,门铃响了起来,淑文跳起来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唐初正,还是一张四方脸,面色又黑又健康,他笑着,牙齿是雪白的。 「淑文!」他热诚地叫:「这是你,对不对?淑文,你更漂亮了!」 淑文看看他,「唐!四年了,你依然那么滑头!」 唐初正笑着,一步踏进淑文的客厅,抓住了淑文的肩膀,将她轻轻地摇了两摇。 「淑文,我真高兴,终于又见到你了。」他说。 「是吗?」淑文问:「为什么不写信?」 「信有什么用?」唐初正摊摊手,「我从来不相信写信,你问我妈好了,连我家里也不去信。」 淑文笑一笑,「这笔债慢慢算。你请坐。」 「不要客气了。」唐初正坐在他们家的小沙发上,打量了客厅一下。 「你要喝什么?茶还是汽水?」淑文问他。 「什么都不要,淑文,你这里真整洁。」唐初正转过身来看她。 「谢谢你。」淑文倒给他一杯茶。 「咦,你孩子呢?」唐初正问她,「我想看看他。」 「到他祖母家去了。」淑文坐下来。 「啊,你不带他?」唐初正诧异的问。 「本来是寄在託儿所里的──我要工作。」淑文低低的说。 「什么工作?」唐初正问得很多。 「教书。」 「你一直是讨厌教书的。」唐初正看着她。 「这份工作比较单纯点。」淑文说。 「可是也非常辛苦。」唐初正接上去说。 「那自然,工作全不辛苦吗?」淑文反问。 「淑文,你成熟了。」他说。 淑文心里想:是的,我知道世道艰难了。 唐初正又问:「坚明呢?上班去了?」 「是的。」 「淑文,我一直想见你,见到了你,真觉得安慰,没想到一个蹦蹦跳跳的女孩子,居然也做母亲了,」他嘆一口气──「就是我,还是老样子。」 淑文注意着他,唐初正在这么大热天还穿着整套西装,那种料子一看就知道很名贵,是浅黄色的麻,一条淡蓝的领带,配得极是得宜。 唐初正一直穿得考究、时髦,他家里有钱,自然可以尽量打扮。 淑文在看唐初正,唐初正也在看她,两人的目光接触了,使淑文有点不好意思。 「你这次回来,」她找话题说:「不打算再去了吧?」 「不了,得找份工作做,请坚明帮帮忙。」他道。 淑文不快,「你这是讽刺吗?要坚明介绍?你自己随便往哪个叔伯的公司去一钻,都可以了。」 「淑文,你的脾气还那么坏。」他笑道。 淑文不响。 「淑文,别生我气,我刚到的呢。」 淑文又笑笑。 「我们吃午饭去吧。好不好?」唐初正问。 淑文点点头,她站起来关窗门,怕下雨,水会沾湿了地板。 唐初正看着,「你真能干,我有时候真羡慕坚明。」 「你还用羡慕他?出外四年,女朋友交了不少吧?」 「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他耸耸肩。 「你眼界太高了。」淑文与他出门,锁好了两重锁。 「不瞒你说,在外头的女孩子,不是丑得惊人,便是有几分姿色,便乱交黄毛蓝眼睛的男朋友,我看也看得心寒了。」 「哼,说得那么浮滑。」淑文白他一眼。 「不相信?」他笑,「像这种漂亮的女孩子,早就给人家死追追得去做太太了,还有空去读大学?」 「我们这种,没有这种福气到外国去优哉悠哉是真的!」 电梯来了,他俩踏进去。 「淑文,也许你是说得对,我眼界是高了一点。」 淑文笑了一笑。 唐初正看着她,有点呆呆的。 淑文推开电梯门。 「怎么样?」她问:「叫车子?」 「我有车子,就在那边。」唐初正连忙道。 「啊。」淑文看他一眼,「有车子的确是方便得多的。」 唐初正替她拉开了车门,那是一部小小的房车。 「是爸的车子,」唐初正说。 「载我到哪儿去?」淑文问。 「希望我还记得路,带淑文吃饭,当然是上等饭店。」 「别说笑了。」淑文说。 唐初正选的饭店,果然是一流的。淑文没踏进这种餐厅,已经有好久了,差不多自结婚以后,就没来过。也不是说来不起,不过省一点总是好的,一顿饭花这许多钱,犯不着,况且这会超出他们家用的预算。 淑文的虚荣心并不比一般人重,但是现在总也有点快乐的感觉,她又一向爱吃法国菜。 侍者招唿他们坐下,唐初正熟练的拿起餐牌。 「要吃点什么?」 「我先要一杯橘子汁。」淑文说。 「好吧,我喝啤酒,我们先谈谈,有的是时间。」他笑道。 淑文问他:「你有事情要做的吧?把你拖出来,真不好意思。」 第25页 唐初正又笑了,他的嘴唇薄得有点轻佻。 「我有空,淑文,我有空。」他说:「坚明呢?他很忙?」 淑文闪了闪睫毛,「是的,他很忙,我也很忙。」 唐初正扬了扬眉,「一会儿你打电话给坚明,请他出来,我们再一块晚饭。」 「你可以陪我们一整天?」淑文问。 「当然,我们一直是老朋友,这次回来,还不叙叙,要等几时?」他说得很自然。 淑文看他一眼,发觉他还是在看她。 「你看什么?」淑文笑问。 「看你。淑文,不见你这么久,你比起以前,还要美了许多。」 「胡说,嚼舌头。」淑文不以为然。 「你小时候,难免做作一点,现在风韵增加了,人也变得更自然,皮肤还那么细腻。」 「你这话说得象色狼,我就是最不喜欢你这一点。」淑文白他一眼。 「难道坚明没说过这种话?」唐初正笑问:「不会吧?除非他是瞎子。」 淑文有点怔怔的,坚明可没说过这种细腻的赞美话。淑文心中起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淑文,我们吃东西吧。」 「好。」 唐初正替她叫了非常丰富的食物,淑文吃得很慡快,但是她老是心思不属的,想得很多。 她希望坚明的薪水可以丰富,这样他们就可以比较空闲,也可以享受享受生活。 她想最好坚明家的环境可以好一点,那么负担也就轻了不少。 唐初正问她,「在想什么?心事重重的。」 「我想我大概有点累。」 「那么休息一会儿。」他微笑,「喝一杯水。」 淑文感激他的体贴入微,笑了一笑。她忽然发觉被人体贴,原来是这么甜蜜的一回事。 「我喜欢看你吃东西的表情,像个孩子,你一直吃得很多,不做作不矜持,就像个孩子。」唐初正在一旁低低的说。 「是吗?那就常常请我吃饭吧。」淑文笑。 「对了,我差点忘了,淑文,我带了一点东西给你。」 「礼物?」淑文惊喜的问。 「谈不上什么。」唐初正笑。 「还要送来西给我呢,客气得那个样子。」淑文又想推辞,「不用了吧?」她客气了一下。 「带都带来了,你看看喜不喜欢。」唐初正自外套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现在拆?」淑文问。 「好,你就现在看好了。」他还是笑。 淑文拆开来,打开盒子,是一只红宝石的金胸针,做成一只小狗的样子。 她笑起来,「把我当孩子了,这么名贵的东西,真亏你送我的。」她看着他,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其实这里也有得卖。」唐初正说:「不过我总得送你一点东西。我记得你爱穿套头毛衣,别一只这样的胸针,会显得活泼点。」 「谢谢你。」淑文说:「谢谢你。」她小心的将盒子放进皮包里,看着唐初正。 「离开了这么些年,地方也变了不少,我们要不要去走走……」唐初正问。 「你想到哪儿去走?唐,今天晚l,我们请你吃晚饭,请你别再客气。」 「好,我答应你好了。」唐初正叫侍者来付了帐。 「我们在街上逛逛吧,你有什么目的地没有?」淑文问。 「没有,我只是想看看。」唐初正说:「今天我有空,我喜欢跟你们在一起,免得与那些叔伯亲戚敷衍。」 他们俩沿着大马路走,唐初正一边走一边说,淑文听着他谈笑风生,心头宽了不少,渐渐把昨夜与坚明的冲突给忘记了。 荡荡一会儿,淑文问:「几点钟了?」 「三点半,」他看她一眼,「怎么样?要打电话给坚明?」他看穿了她的心事。 淑文点点头,脸上红了一阵子。 「口渴了,吃茶去如何?」唐初正问。 淑文想一想,反正出来了,多花点钱也是无所谓的,于是便说好。 「我们到茶厅去打电话吧!来!」唐初正笑着把淑文拖进去。「好了,你打电话,我先到那边去坐下。」 淑文看他一眼,拨了号码,「餵?」 「餵。」那边正是坚明。 「我是淑文。」她说:「你怎么?工作忙吗?」 坚明沉默了一会,「不忙,怎么?你不生我气啦?」 「别提了。你几点钟下班?」 「要出去吗?」 「不,我与唐初正在这里茶厅喝茶,你早点下班,可不可以?」淑文问。 「最快也要半个钟头可以赶到。」他问:「唐怎么会碰到你的?他不是说晚上才去找我们吗?」 「后来……后来他说有空,便早点出来了。」淑文说。她把茶厅的地址讲给坚明听。 「你们等我一等,我把东西整好了以后,马上会来的。」 「快一点啊。」淑文叮嘱他。 「晓得了,一会儿见。」他挂了电话。 淑文走到唐初正的位置上坐下。 「打通了?」 淑文点点头。 「替你叫了一杯冻茶。」他说。 淑文看着玻璃窗外的行人,「这茶厅真别致,一排都是玻璃的。」她说。 「日子过得真快。」唐初正嘆口气,他的脸正经起来。 「你还嘆息什么?学成归国,等着享福。」淑文说。 「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说。 淑文觉得他好笑,「你这个人,唉,身在福中不知福。」 唐初正凝视着她,「我这一份寂寞,你是不会了解的。」 淑文扮个鬼脸,「你们这些人,真是!」 「淑文,告诉我,这几年,你快活吧?年纪轻轻,连儿子都有了。」 淑文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淑文自觉她自己过得并不太快活,于是呆了呆,说道:「还好。」 「真羡慕你们。我妈才说:你几时结婚?人家的儿子都那么大了。」唐初正学着他母亲的话。 淑文笑着听。 「我妈见了我,只有一句话:你几时结婚?我催也给她催死了。现在想想,倒也是真的,如果已经结了婚,何必这么苦?流浪在外头四年,才得一张文凭,吃没好吃,穿没好穿, 唉。」 「那个女孩子嫁了你,倒是好福气的,」淑文笑嘻嘻的说:「现成好做少奶奶。」 「什么少奶奶?你还不是一样?」唐初正问。 「我们?我们算什么?我每天要上班回家得做家事,还有零零碎碎的无数烦事,嘿!」 「可是烦有烦的乐趣,不是吗?」 「有个鬼!」淑文笑道:「儿子每天吵得天塌似的,我跳楼还来不及呢!」 唐初正也笑,「淑文,你是更加有趣了。」 「我?」淑文扁扁嘴,「今天你整天在赞美我,我倒真是心花怒放了。」 「你嘴巴越来越叫人吃不消,淑文,我服了你啦。」 淑文开怀了,昨夜的乌烟瘴气一扫而空。 「嗳,你看,这不是坚明吗?」唐初正向玻璃外一指。 淑文抬头一看,可不正是坚明!穿着件短袖衬衫,匆匆忙忙的,但是还显得精神,淑文放下了心。 坚明推门进来,唐初正已经先站起来了,「坚明!」 坚明也吃吃的笑了起来,一把拉住了唐初正。 「唐!你一点也没有变!」 「可不是,我也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淑文的惭愧心又悠然而起,她自己实在是太骨头轻了,与唐初正出来了这么久,而坚明却一点也不生气,他永远是没机心的。 「坐坐!」唐初正说。 「不用客气了,应该我们是主人才好!」坚明笑道。 坚明不住地拍着唐初正的肩膀,「好傢伙,你终于回来了。」 「可不是?」唐初正笑。 「喂!你们坐下来好不好?」淑文说:「瞧,大家都在盯着你们看了。」 坚明拥着唐初正嘻嘻哈哈的坐下来。 「这一顿晚饭我们请客。」淑文声明。 唐初正不以为然,「刚才讲好的,由我请。」 「几时讲的?」淑文不服气,「真是!」 唐初正笑,「谁跟你们女人婆婆妈妈的?太无聊了。」 「你自己答应好的,我们不爱白沾便宜,」淑文笑,「你再强词夺理,我们这就回家去!」 「好好好,怕了你啦,随便怎么样都可以!」唐初正笑道,「让我先好好的把坚明看一遍再讲。」 坚明又笑了起来,他像是忘了昨夜不愉快的事。 淑文也忘了。 第26页 一顿晚饭,花了四十五块钱,淑文觉得很值得。回到家里,她居然哼着小调。可是她也故意不与坚明搭讪。 坚明也晓得她心思,他觉得要淑文满意,最好还是不出声,但是淑文正等着他出声,奚落他两句,她也就没事了。坚明就是在这种小地方出了错。 直至他上床睡了,还是未发一言,他怕讲了又错,多讲多错。 淑文呢,反而以为他依然摆架子,等妻子先出声,也自有点发闷,于是拥枕而眠,一于少理。 两夫妻间的冷战并无解除。 淑文一清早起来,发觉小明不在,确是使整间屋子一片清静,她去补了课,又不需要弄饭,自己中午开了一罐汤作午餐,把去年买的剩余辱胶漆拿出来,想把小明弄污的墙再扫一扫。 她想做很久了,只是提不起劲来。 正当她把手弄脏了的时候,门铃响了。 淑文连忙只好放下一切,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唐初正。 「哟!又是你!」淑文惊喜的道。 唐初正熟路的踏进门来,「『又是你』!口气好像很讨厌我呢!这怎么可以?」 「你怎么晓得我在家?来也该先打个电话。」淑文说。 「像你这样的标准太太,哈,当然在家。」他坐下了。 「喝什么?」淑文问。 「咦,你在干么?漆墙壁?」他跳起来,「这种事你还自己做?你成了万能太太了!」 淑文嘻嘻的笑,放下漆桶,「对不起,你等一会,我就快好的。」她说。 「没关系,我替坚明、小明送礼物来了。」 「你又客气!卖弄有钱,对不对?」淑文笑,「送什么?」 「给坚明一只很好的菸斗,孩子一套电动火车。」 淑文看他,「都是在香港买的?」 「菸斗不是。」他笑了。 「可是坚明并不抽菸斗。」 「他喜欢菸斗,我知道的。」唐初正说。 淑文回身看了他一眼。 「完工了?」 「嗯,干了再漆一层,可是新旧两色不太接,一看就看得出来。」淑文说。 「这房子是自己的?」他问道。 「租的。」淑文答。 「很可爱,很……很小巧。」他说。 「当然没你家大。」淑文说:「你家那个小阳台,可以骑脚踏车。」 「淑文,上我家去怎么样?」他问。 「好呀,许多时间没去了。」淑文笑。 「马上就去。」唐初正说:「我的车子在下边。」 淑文迟疑了一下,「我还得……洗衣服。」 「洗衣服?」唐初正几乎不相信他的耳朵,「你没有洗衣机?不会吧?」 「没有,」淑文觉得他的语气不很好听,「我们这儿没有什么要洗的东西。」 「放一放不行吗?」他央求。 「不,唐,今天没空,真的,何况我还得做点零零碎碎的事,譬方说书架子太乱了,被单得换新的……。」 「那么,」唐初正退而求其次,「我看着你做怎么样?」 「有什么好看的?」 「我绝不骚扰你,我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只要你不赶我走。」唐初正说。 「听你的话,好像真有人要赶你走似的。你喜欢耽在这间小屋子里,你就不要走好了。」淑文笑道。 但是她不想让唐初正看见她做佣人似的做,于是便陪着他聊天。虚荣心是每个女人都有的。这一个下午,便这样的耽搁了。 唐初正的朋友一定很多,但是他仿佛没有什么地方好去,反而老在淑文那边。偏偏淑文又放暑假,儿子又到祖母家去了,有空档可以与他聊聊逛逛的,差不多天天与唐初正见面。 淑文与唐初正在一起越久,越不满现实生活。厨房里的碗越积越高,没有兴趣洗,浴间的磁砖该擦已经一个星期了,她也眼开眼闭的。 甚至是对坚明,她也很冷淡。坚明说话,她便搭两句,他不响,她也不出声。 坚明一向不爱讲话,屋子里又没有小明,两口子的对白极少,除非加入了唐初正,才有点热闹。 唐初正最爱说的话是:「坚明,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我们当初都没想到淑文能吃苦,能理家。」 淑文怕这话会得罪坚明。 有几个丈夫爱听别人说他妻子在吃苦呢?可是他又不便否认,他也不能否认,淑文毕竟没有享福,他只在眼色里透露出几分不满。 一方面淑文听了这话,有点心酸,她想到当年做小姐,多么逍遥自在,现在做家务且不要说它,坚明对她的感情,好像一日薄似一日,这才叫她受不了。 唐初正使他们的裂痕加深了。 唐初正也是识相的人,贊过淑文,当然也捧捧坚明,这样转眼间,他回来也已经有两个星期了。 坚明下班回来,一进门便对淑文说:「妈叫我们回去一下。」 「回去?小明病了?」淑文一吓,放下扫帚。 「没有,回去看看小明。」坚明说。 「那么紧张?既然没事,有什么好去的?路又远。」 坚明白她一眼,「是自己儿子!已经有两个星期没看过他了!」他说得很硬。 「我要看他,自然会把他领回来。这话是谁叫你讲的?你姊姊打过电话给你了?别否认,我什么都知道,她们妒忌了?你妈才带了小明十天,她们就难过死了?怎么不叫她们也生个把儿子来瞧瞧?」 坚明是独生子,他姐姐又尽生女孩子,所以淑文才会有这种话。 坚明不出声,看样子淑文是猜中了。 「哼!」淑文冷笑一声,「告诉她们去,我叫你妈带孩子,是付代价的,她们气不过,付钱好了,我一个子儿也不出,依旧把儿子接回此地住,岂不更省钱?」 「算了算了!」 「算了?」淑文问:「你就会听着些闲言闲语,回到家来,老婆也不认了,专门寻岔子!不是我讲得难听,娶了老婆,当母亲是死的,跟老婆吃屁的男人也多着呢,不但天雷没打死,还发了财,你学到他们一二成,你也享福了,没叫你学个十足!」 淑文撑起腰,大骂四方,模样也相当可怕。 坚明给淑文讲得一言难发,只好认输。他习惯一声不响的返入房内,这一次自然不会例外。 淑文觉得这样的生活,不是吵便是闹,太没意思,她不好过,坚明当然也不会好过,但是坚明每一句话都触动她的怒火,似乎没有办法可以不起冲突。 淑文在吵过之后,也再三警告自己,以后顶多不出声,忍着一二成便算了。 淑文闷在家中,连唐初正来约他们,她也不高兴出去,任凭他怎么好,淑文想,自己总是已婚妇人,最好不要与他多见面。 开心的时候,还可以找朋友聊聊,现在这种心情,往哪儿去都提不起劲。 人懒了起来,也是会懒惯的,淑文放了假好几天,不但抽不出空暇来,反而似更忙,在家连家务也不想理。 坚明与她,也好几天不瞅不睬。 他们两夫妻不去找唐初正,唐初正却老上门来找他们。 他来的时候坐一会儿,放下一点水果,说两句话,便也走了,他看得出淑文与坚明两人的感情是不似当初了。 唐初正是个城府很深的人,谁也看不出他心里想些什么,但淑文知道他不是坏人。 坚明开始对他有点不满。 他问淑文,「唐初正一天到晚上我们家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淑文说:「我们家又没什么好让他占到便宜的。人家是你的朋友,你不欢迎他,你自己对他去说好了。」 「哼,他恃着自己怎么?每天到我们这里来坐着!」坚明酸酸的道。 淑文看他一眼,有点怔怔的,他现在显然是妒忌了,但是又不想法子争口气,追上唐初正,反而干吃醋。这象是刘坚明吗? 淑文看着他。 刘坚明当初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淑文嫁的刘坚明,当初并不是一个这样的人。她反反覆覆的想着。 坚明现在是憔悴了,工作的压力使他变了质。淑文对他失望了。 当唐初正再来的时侯,淑文就坦白的告诉他,坚明并不欢迎他。 「他不会的吧?」唐初正问。 「怎么不会?」淑文懊恼的说:「他变了。」 「他变了?」唐初正笑,「我很了解坚明,他是有点倔强,但我这个老朋友,他不至于讨厌的。」 「你清楚他,还是我清楚他?」淑文反问。 「那自然是你。」唐初正笑道。 「所以你说我讲得对不对?」淑文低着头说:「也许我自己也变了,总而言之,我们,唉!」 「别垂头丧气的,你们之间,我也看得出一二分了。」唐初正笑一笑。 「男人分很多种,一种尊重妻子,另外一种视妻子为附属品。」淑文说。 第27页 「坚明属哪一种?」唐初正问。 「你没看不出来?」 「坚明没你想像中的那么离谱。」唐初正说:「女人的毛病是想得太多。」 淑文笑了。「唉,你!」 「结了婚,已不是少女啦,还得想这个想那个的,当然会对现实不满,这还用说吗?」 「你倒分析得很有道理,」淑文说:「但是女人总是女人,又有什么话好说呢?」 「女人总是女人。」唐初正想了一会儿,「这句话说得真有意思。」 「所以别责怪我。」淑文嘆了一口气,「这几个星期来,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老是魂不守舍的,大概实在是闷死了。」 「我晓得你的意思。」唐初正拍拍她肩膀,「来,把苦衷诉给我听,我喜欢听。」 「你这样问我,我倒是什么都说不出了。」淑文笑笑,「你也别气坚明,他不是坏人。」 「看,还是帮着他,我也没说他是坏人。我自己倒像歹角,在离间你们两人的感情了,所以说,我这个朋友是难做的。」 「唐,请你不要这么讲,我是感激你的。」淑文说:「找一个好的朋友并不容易呢。」 「你要我帮忙吗?」唐初正问:「去教训坚明一顿?」 「教训他什么?」淑文笑,「算了。」 「以后还能不能到你们家来?」唐初正问。 「当然可以,当坚明脾气好一点就可以来了。」淑文道:「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我不会介意你们的,你们这一对,别这么吵吵闹闹就好了。」唐初正笑笑。 「相信我,我也希望这样。」 「你该对坚明好一点。」 「好一点?我刻薄他吗?」淑文惊异的道。 「嗯。」唐初正道:「在某方面来讲是有一点的,你让他的心理负担太重了。」 「啊,我的负担不重?他的反而重?」 「淑文,尔别动脾气好不好?」 「唐,你不是我,你不会知道我的苦衷,你别多管我们的事了。」 「淑文,我知道你过得并不太舒适。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工作得很辛苦,但是互相迁就是一定要的,淑文,你弄清楚了这一点,也就好了。」 「唐,你知道什么?」 「淑文,我们别谈这个了,算了,等我明白一点的时候,才教训你,好不好?」 「唐,算了,正如你我,你不了解,夫妻的事除了两个人,大家都不会了解。」 「淑文,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如何?」 「不去,一会儿叫人看见了,不好意思。」 唐初正笑起来,「淑文,你真是,真的婆婆妈妈起来了。」 「形势比人强。」 「淑文,那你乖乖的回去,弄几个坚明爱吃的小菜,不要与他冷战了。」 淑文一想,是的,她也有好几天没好好的弄饭菜了。坚明沉默寡言,不说什么,但是心里当然是不满的,她应该对他好一点。 听唐初正的话? 淑文说.「好,我回去了,买几个菜。」 「听我的话,准没错。」唐初正道。 「嗯。」淑文抿嘴笑笑,「就这么吧。」 「有空叫我来,别挑拨我与坚明的感情。」他说笑。 「贫嘴,真嚼舌根。」淑艾笑骂。 淑文与他分手后,果真打醒精神,去买了菜,煮了饭,弄了几弄,兴趣反而来了,于是再接再厉,烧了菜,预备好好的让坚明吃一顿。 淑文在厨房里弄了半天,才记起来,她与唐初正出去,是想到唐家去看看的,现在反而没去,莫名其妙,反而听了他的话,回家弄饭菜了。 淑文耸耸肩,觉得唐初正真还是一个朋友,坚明对他没好感,他反而帮坚明讲话,朋友也应该这个样子的,不然也不算是朋友。 她将饭菜排在桌子上,等坚明回来。 坚明在七点二十分回来,看见淑文样样预备得好好的,不禁有点惊异,又看看淑文脸色,平静和易。 他问:「我打过两个电话回家,没有听,怎么你没出去?」 「出去买菜了。」淑文说:「休息一会儿吧,要不要喝杯水?脱了鞋子吧。」 坚明呆呆的看着她。「怎么?你不生我气了?」 「别说这种话了。肚子饿了没有?快点吃吧。」 坚明看了看菜,「咦,吃明虾?」 淑文微微一笑。他们两个人说的话是这么的无聊,完全像陌生人一样,一谈到正事,马上就起冲突。所以淑文也只好跟着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那吃饭吧,你也吃。」坚明拍拍她的手,「辛苦了。」 他们两夫妻总算和平共处了一晚。 吃完了饭,时间好像特别的长,淑文拿了一木杂志看,坚明看报纸。两人都忽然空闲起来,也没有什么好说。终于坚明开口了。「要不要去看电影?」 淑文松了一口气,「没有什么好的戏,不看也罢。」 「你闷不闷?」坚明问。 「不闷。你呢?」淑文呆呆的反问。 「我倒有点累了。」他打了一个呵欠。 「才九点半呢。」淑文说:「很早。」 坚明搔搔头皮,「也许是日间的事比较忙,你在家中,不觉得吧?」他说。 淑文听了,又苦笑一下,她不明白为什么坚明永远不会学乖,永远暗暗的在提示他比她辛苦,比她忙,而事实上却刚相反。 如果要吵的话,又可以大吵一场了。但是淑文没劲,她也似懒洋洋地,听过不开心,也就算了,也不计较。坚明站起来,回睡房去躺着。 他高声的道:「淑文,我先睡了。」 淑文没有应他。她晓得坚明不到十分钟,便一定熟睡了,她多讲也无谓。 坚明亮着灯睡着的,他连澡都没洗,淑文把他第二天该换的衣裳取出来,叠在沙发上。她实在睡不着,但是坐在那里看坚明的睡相,并没有什么好看。 坚明睡得像个孩子,倒在床的一旁,永远不躺在枕头中央,也不会留下一边床给淑文,整个人横在当中,淑文摇头,又替他开了闹钟。 做了这些琐碎事,淑文挂念起小明来,也许忙也有忙的好处,如果小明在,她就不会想得这么多了。她把所有的灯关了。 很久没尝到失眠的滋味了,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张床好象特别硬,街上的车声也特别闹,还有坚明的一条腿老是不客气的搁到她身上来。 淑文嘆口气,站起身,拨了拨头髮,又躺下来,终于她在三点半睡着了。 坚明的闹钟吵醒了她,她连推了他几下,他才怨气冲天的起床,坚明是永远睡不够的。 淑文觉得每天都这样,实在吃不消,太吃不消了。 幸亏坚明与她一向都不吃早餐,她还可以多躺一会儿。但是今天是轮到她补习,她也该起来了。 坚明先走,她收拾了床铺,也出了门。 补了一上午的课,使她有点累,回到家中,淑文要睡一个午觉,偏又有人来电话。 那是唐初正。淑文不想出去,讲明她很疲倦。 「昨夜怎么样?」唐初正问她,「有没有照我的意思做?坚明有没有感动?」 「感动!」淑文笑了起来,「感动到他昨天九点钟睡到今天九点钟!」 唐初正哈哈的也笑了起来。「真有趣!」 「我想打个午觉。」 「我不会来吵你的,你放心!」 「我没有那种意思。」淑文说:「你也真多心。」 「我妈说你这四年来,一次也没去过。即使是嫁了人,也不该如此!以前我们在学校,你起码一个礼拜来一次,现在影踪也不见。」 「唔。」淑文应了一声。 「你好像真的很累,不阻你了,」唐初正道。 「没有。」淑文道。 「算了,我们是老朋友,你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吗?」 「唉,改天再见吧。」 「别动气。」唐初正,「多快活一点。」 「唐,我真的太烦了,一会儿睡醒以后,还是得去买菜弄饭,每天都这样,你想想,有什么味道?又没人欣赏,现在还嫌烦,开了学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也不知道前四年是怎么过的。」 「勐吐苦水,可别让坚明听见。」 「我什么都不理他,也什么都不与他讲。」淑文道。 「这样不行。」唐初正道。 「不行也只好这样,否则只好离婚!」 「淑文,这种话你可不能出口。」 「为什么不能?我需要转变环境。」淑文道:「这副样子,我活不下去。」 「好多人──」 「不要告诉我好多人怎么样,我不是好多人!」淑文大发脾气,「我不想讲下去了。」 「好好,我让你休息。别再生气,坚明回来,你也不要发作,怎么样?答应我!」 第28页 「唔。」淑文挂下了电话。 她很后悔,她是马上后悔的,实在不该对唐初正发这么多牢骚,即使他是老朋友,即使他是比较了解她的。 淑文觉得这种事只关于他们两个人,不该让旁人留下话柄,况且要离婚,又说不上什么理由,这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况且他们还有小明。 总而言之,唐初正是不该每天来电话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关心她?没有道理。 淑文睡了一觉,没精打采的去买菜,刚回到家,又接了个电话,是坚明要迟点回来。 淑文有充份的时间慢慢弄菜。 坚明看见她又是心平气和的,不禁安乐了不少。 他不提唐初正,淑文也不提唐初正,这一场事好似过去了,一切恢復正常。 「淑文,我看小明在妈那儿,你舒服一点。妈很喜欢小明,你又就开学了,随他去吧。好不好?」 淑文问:「把小明长久放在你妈那儿?」 「不行吗?我觉得很好,看你也放心,不然你不会不去看小明,不去看他就是表示放心,不是吗?」坚明一连串的问下去。 「好吧,」淑文想了想,「随你好了。」 「看你好像还是不放心似的。」坚明说。 淑文想着小明在,她也实在忙得透不过气来,这样子,放不放心是一回事,也只好随坚明。 坚明说得对,又马上要开学了。 也只好暂时逃避一下责任,把孩子寄宿在婆家里。 淑文也往她自己娘家去跑跑的,只不过去得不多,她不想母亲为她的烦恼担忧,也不想家人知道她在吃苦。 但是淑文的母亲,对于她的环境,多少是知道一点。有了孩子,还得上班,又没佣人,总说不上是享福吧?不过女儿既然不提,她也不追究,免得生出事来。 要正经做起来,家里的事实在做也做不完,淑文搁下了这些,跑到家中去坐着,也一样的开心。在自己家里,她不动手就没人动手,到了娘家,母亲还是服侍得很周到的,上点心下点心的弄给她吃。 有时候到傍晚的时候,淑文根本不想回去,常常拨一个电话,把坚明也叫过来。 一连几天,坚明开始有话了。 「要不我们退了租算了,索性搬到你妈家来住着。」他说,脸上虽然有笑容,可是话才不好听。淑文也不响,反正现在无论她做什么,坚明总是有话好讲,她也随他去。 吵架她是不会再奉陪了。 奇怪的是,坚明一天比一天阴沉下来,说的话都很难听,非常难受。 淑文也惯了,反正她说的,也不见得温柔体贴。 两夫妻只能爱那么一点时候吗?也许当初嫁了唐初正,就不会冷淡这么快? 她觉得夫妻吵架,百分之九十五是为了钱。钱不用太多,可是总得够用。目前「够用」对于淑文来讲,是多五百元左右的收人,好让他们用一个佣人。 不过很可能在有了佣人之后,又会生出别的花样来,但是这个她可不理,目前是目前的事。 她在唐初正面前有一种自卑感。她希望刘坚明可以争气一点,找到更好的职位,那么她也有面子。一个女人,出了嫁便是靠丈夫。 丈夫好,她也贵了,丈夫不好,这女人便贱,面子且别去说它,辛苦是一定不用说的。 淑文又想起了唐家那座大阳台,小明就快可以骑小脚踏车了,要是她也有那么一个阳台,小明可以快乐得多。但是她家是这么的小。婆家那边更是不用说,可以说是此地的落后地带。 淑文决定再让小明住两个月,便把他去带回来。 过了没几天,淑文去看过她儿子一趟。小明脏得离谱,地上的廉价玩具撒了一地,也没人理他,他独自坐在地上,倒是笑嘻嘻的。 淑文看见小明这个模样,心中不快,想着她婆婆说带孙子,总也得像带才好,弄成这样子,还不如託儿所,她化钱也情愿化在託儿所里。 看这样子,二个月实在住不下去,但是坚明的母亲,却有留住小明的意思。淑文觉得她是为了那几百块钱。而且坚明对于儿子从那么干净忽然变得衣衫不整,也像视若无睹,这才叫淑文生气。 淑文都忍着不出声。 没几天,她不发作,刘家的人倒有意见了,打个电话来给淑文,说是怎么小明跑到祖母家去住了。 那是坚明姊姊之一,说她母亲因为照顾小明,人瘦了。淑文冷笑连连,也不去与她吵,更不与她一样见识,挂了电话算数。 人瘦了,忽然孝顺成那付腔调。淑文气愤的想:大概是妒忌得病了,现在她想把儿子要回来,老太婆才惨呢,一个人孤零零的,孙子见不到,钱又收不着。 他们倒是好想头,淑文气得一夜没好睡,也不与坚明说话。这个儿子给她带来的痛苦,胜于欢愉。把这件事告诉坚明,也是没用,姓刘的总是帮姓刘的。 趁着最后的几天假,她想去逛逛街,置几件衣服,然后再从头开始,把小明去要回来,也免得他们多说。 她在橱窗上站了一会儿,衣料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花式。 巧也真巧,她又碰见了唐初正。 这次倒是她先看见唐初正的。 「咦,你怎么这样空?」她问:「不是说己经在上班了吗?」 「淑文,今天是星期六,下午自然休息。」 「哦,坚明那家是小公司,不放假。」淑文说。 「与坚明言归于好了吧?」他问。 淑文笑笑,不响。 「买料子?有人也托我置一点丝料,找来找去,也不会挑。」他笑道。 淑文兴致来了,只有与唐初正在一起,她才会撇开一切烦恼,变成无忧无虑。 「什么丝?」她问:「也许我可以帮你忙。」 「做旗袍的。」唐初正说: 「送给女朋友?」淑文问。 「算了,改天再买吧,今天不为这个动脑筋了。」他轻轻的带过,好像不愿意回答淑文的问题。 淑文是小心眼,也有点不开心,她觉得这么老的朋友,问问也无所谓,唐初正不回答,无异是说她问得不妥当。她开始觉得唐初正有点虚伪。 随即一想,他也不过是一个朋友,虚伪不伪为,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淑文也淡淡的答:「我倒是打算进去买两块,你另有急事,不用客气。」 唐初正一怔,他是聪明人,岂会不知道淑文在想什么?于是说:「我陪你好了。」 「不用,自己走走,方便点。」淑文说。 「淑文,既然碰见了,难道打个招唿就说再见?」 「下次吧,」淑文坚决拒绝,「我根本是打算一个人逛,你不用客气。」 唐初正看了她两眼,再敷衍两句,真的走了。 淑文板着脸,觉得适才自动与唐初正打招唿,也真是笨,她懊恼的想,他大概早已看见了她,只是不出声而已。连唐初正也这样,何况是其他的朋友? 不过她是已婚妇人,儿子都那么大了,独身男人与她走在一起,也实在太不像话。淑文结果什么也没买,胡乱在公司里兜了一个圈子,便出公司门。 甫到门口,她发觉唐初正在对面的一家银行门口等人。 淑文于是停在门内看。过了没一会儿,一个穿大花裙子的女孩子走过来了,笑得很娇媚的样子。 唐初正亲亲热热的把她迎走了。 淑文看看表,是三点十五分,他们约的时间大概是三点,那个女的迟到,唐初正又早了一点,故此到这里来走走。 他为什么要虚伪成那个样子?为什么不干脆说是等女朋友? 难道怕宣扬出去?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况且淑文又一向不爱讲人闲话。她对唐初正是完全失望了。亏她还处处以为他是一个真朋友。 原来当初她对他的印象是对的。她一直觉得他浮滑,而事实却又如此。 朋友是朋友,不喜欢,距离便保持得远一点。 幸亏刚才没做笨人,如果真叫唐初正陪她置衣料,那可滑稽了。 淑文觉得一个女人结婚以后,便不受欢迎了,好像人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可避则避。为什么呢?她苦笑一下,真是难以想得通。 她一路走一路想,忽然有点妒忌那个穿花裙的女孩子。 淑文记得,她也做过那样的女孩子。 现在她能有几岁呢?隔了四年而已,这四年的变化太大了,大得她不敢相信。 看来她今生今世也不再会有那种日子了。现在只有她等坚明的份,这个老迟到,哪儿还会有人在街角等她呢?这样想着,她不禁呆了一阵子。 淑文以前,倒并没觉得男朋友多,等她的人多有什么好处,反而显得很烦,今天与这个出去,明天又与那个出去,小时候需要的是安全感,精神寄託,一大把男朋友并不能使她觉得开心,于是她结了婚。 人总是这个样子的,淑文觉得自己有点可怕,虽然今天有点不太愉快,但是至少令她看清楚了唐初正的真面目,她以为他还是真的一个朋友呢。 在外头跑了一整天,淑文有点累,她忽然沉默起来,等坚明回来的时候,她只是看了他一眼。 第29页 「怎么样?」坚明问她:「今天还好吧?你的衣服还没换呢。」他说。 淑文一看身上,果然还穿着旗袍,缩成一片,她连忙姑起来,实在太魂不守舍了。 「淑文,这是送给你的。」坚明自公事包里拿出一只小信封给她。 「什么?」淑文问。 「看看好了,」他笑着。 淑文打开一张望,发觉原来是三百块钞票。 「咦,不是还没出薪水吗?」她问:「这钱──」 「有没有发觉我这半个月每天迟了一点回来?」坚明问:「我在公司里赶了一点设计图样,这是外快。」 淑文怔怔的,竟未察觉坚明没回来,她的心飞到哪里去了?她拿着那只信封,心中有无限的悔意。她太对不起坚明了。 以前老是怪他不替她着想,其实淑文又何尝替坚明想过?他工作繁忙,有时也得看看老闆的面色,假期又少,回到家中,又是一餐有一餐没的。 说淑文没在享福,是事实,但是坚明也不见得怎么舒服,淑文忖到这里,忽然醒觉了一点。 「我看你很想置几件衣料,三百块够了没有?」坚明有点担心。 淑文看着他,手忽然有点颤抖。 「不,」她忽然说:「你去fèng套西装,买双皮鞋吧。」 坚明笑了,「男人要那么多新衣裳干什么?这种外快将来还是有的,你去用掉吧。」 淑丈低下了头,「那是……什么样的工作?辛不辛苦?」 「送好,用点神就是了。」 「要是体力支持不住,那还是不要赚。」淑文说。 「你放心,怎么会支持不住呢?」他拍拍淑文的肩膀,「我决定叫朋友关照一下,每个月也好多点收入。」 淑文将信封收好在抽屉里,不响。 「我也想你过好日子。」坚明说。 「现在的日子也过得去。」淑文说。 「可是你一天比一天消沉,你不常笑了,淑文。」 淑文笑了一笑,她抓起坚明的手。 「坚明,你看我,未老先衰了,唠叨得像老太婆,心又乱如麻。」 「生活繁忙,你的担子太重了。」坚明怜惜的道。 「坚明,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好像舒服了点。」淑文笑笑,「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 「如果是因为天气热,那就好了,很快就转凉了。」 「望明,今天还早,我去买菜,两人合作弄饭好不好?」淑文跳起来。 「你不要出外吃?」 「吃了那么多,真吃腻了,我去买菜。」 「我跟你一道去,你说的两人合作,什么都快点。」坚明也振奋起来,他把淑文一把拉起来。 「坚明,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三百块钱,才做饭的吧?」淑文笑问。 坚明一呆,「不,我从来没想到过,你怎么会这么说呢?」 「那就没事了,我们下去吧。」她套上皮鞋。 结果两夫妻置菜,弄饭,才不到一小时。 坚明吃得很香甜,「真的,淑文,以后你不必先买菜回来了,两个人一块做,比较上快得多,是不是?」 「好,就照你这办法。」淑文说。 「还有小明,反正住託儿所也是要接,不如索性放在妈那边好了,怎么样?」 「怕你家里面的人会说话。」淑文看他一眼。 「那么至少是暂时性的,等你情锗、身体都好了一点以后才这么做,好不好?」 「好。」 「淑文,你再说几遍『好』给我听听,」坚明笑道:「我从来没听过那么悦耳的字。」 淑文笑笑,不禁多吃了两口饭。 从唐初正的虚伪中她看出了坚明的诚恳,她开始恢復了信心,觉得当初自己的眼光还算不错。坚明的优点是沉默寡言,但这也是他的缺点。 每个人都有缺点,既然与他生活在一起,就需互相容忍一下,淑文不住的向自己劝解,精神上不禁好过了许多。起初她常拿坚明与唐初正比较,深觉唐初正胜过坚明多多,现在才知道那只是错觉、幻像。 那天晚上淑文睡得很好。 第二天清早坚明也告诉她他睡得很好。 坚明去了办公,淑文又把那三张钞票又取出来看,她决定将它存进银行里去。反正没有什么特别要用的地方,不如节蓄起来。 回了学校教三个钟头的补习,淑文觉得精神还不错,于是便换了被单枕头套子,刚在忙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她跑去接听。 「哪一位?」淑文问。 「我是唐伯母。初正回来,想请朋友们吃一顿饭,你总肯赏脸吧?」那边是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 淑文有点不乐,心里面想着这种富家太太,整天无所事事,就是爱搅这种玩意儿,儿子回来起码已经有一个月了,还请客,如果真的要去,又不能空着手,少不免得破钞买点东西。 「怎么?淑文,忘了我啦?」 「怎么会呢?」淑文敷衍着:「是哪一天?」 「你与坚明一块来吧,这个星期六。」她说:「大家都想见见你,我是代初正约你的,记得啦!早点来。」 「知道,谢谢你,唐伯母。」淑文挂了电话。 她也是说过算数,根本不想去,也不想告拆坚明。其实坚明以前也常常上他们家,不过现在身份不同,而且淑文又想到了那一天唐初正的鬼鬼祟祟,更加反感起来。 等她换妥了被单,她几乎将这件事全部忘掉了。 淑文为自己沖了一杯奶茶,喝着倒也觉得心平气和,她觉得自己的情绪又稳定下来了。 翻翻书报,看一两篇小说,她更觉得有点高兴,这样的生活,虽然说不到享受,倒也是有它的味道,这已经是不容易了。 淑文将下学期的课程表拿出来看看,她将教的是一年、三、四年,比上学期教五年级,是轻松了不少,最少簿子也少改一点。 说到簿子,淑文又想起坚明也常为她改簿子,她都不感激,也实在是过份了一点。坚明的事,她是从来不帮忙的。淑文后悔了一天,决定改过了。 但是她的心境无法平静下来,每当她洗碗的时候,她就想起那些用佣人的主妇,说不定正在打牌。她常觉得睏倦,早上不想起床,晚上只想睡觉。 淑文告拆自己,这种日子,怕还得过好几十年,还是看开一点算了,虽然沉闷,总算不必愁柴愁米。 星期六,坚明意外地提早回家。 他用自己的锁匙开门,淑文闻声出来。「咦,你怎么回来了,工作完了?」 「不,唐初正打了一个电话给我,他说今天晚上在他家请吃饭,他母亲已经通知过你了,不是吗?」坚明边说边动手解领带,「你怎么提也没提?」 淑文说:「我不想去。」 「为什么?」坚明问她,「为什么不去?就算是不去也该告诉我。」 「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生气了吗?」淑文问。 「没有,这倒是不会的,不过我觉得去一趟也好,省得你弄饭。」坚明说。 「我菜都备了……你不是对唐初正没好感吗?」 「前一阵子情绪恶劣,当然对任何人都不欢迎,今天唐初正说得很客气,我想去去也无所谓,他请的都是老同学,也都好久没见了。」 「你那些同学,非富则贵,去什么?」淑文说。 「也不见得,」坚明说:「我们也不太寒酸呢,来,换件衣服吧!」他推淑文进房去。 「一定要我去?」淑文坐在床沿,很不起劲,「要不你一个人去好了,说我不舒服。」 「淑文,你怎么了?」坚明有点不开心,「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去去又有什么关系?」 「我头也没洗,又没新衣服。」 「你永远是漂亮,淑文,来,别担心什么。」 淑文再也推不却,只好听他的话。 但是她已经想到结果会怎么样的了,去参加这样的场合,徒然引起自卑而已,他们又没车子,唐家又那么远,去还容易,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可否叫得街车。 但是坚明要去,她也只好跟着去。 淑文并没有晚装,只好取出一套较为好看的旗袍套装换上了,略略化妆一下,她也没有什么首饰,索性不戴,光套住那只磨滑了的结婚戒子。 坚明过来说:「看,我说得没错,多漂亮!」 淑文并不回答,她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不一会儿,两个人都弄停当了,看看也有六七点钟,于是便时了车子驶往唐家。 一路上淑文是沉默的。 坚明说:「出去散散心也好,免得在家闷着。」 淑文想:是的,散心当然好,不过她不想沾别人的光,坚明怎么连这一点都不明白。 车子很快的到了唐家。那种老房子,还是一样的够气派,淑文有点不太自然。 唐初正站在门口欢迎他们,淑文发觉他们是第一对客人,又后悔来得太早,这可得怪坚明。 第30页 唐初正穿套平色麻的西装,坚明的服装比起他,显得相当寒酸,淑文板起了脸,恨坚明不量力,偏要来出洋相,她把嘴唇合得很紧,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 唐初正说:「欢迎欢迎。」招待他们坐下了,但是也没有过来与他们多谈,依然站在门口。 淑文如坐针毡,她觉得他们这一次来,真是多此一举。 坚明说:「记得吗?以前我们老来这里。」 淑文低头头,一声不响。坚明不以为意,他惯了。 客人陆续来了,都打扮得很光鲜,大多数是他俩不认识的,也没有对他俩多加注意,任由他们坐在一个角落里,坚明到这时也显得有点尴尬。 但是是他要来的,故此也不能说什么。 淑文发觉女宾都是花枝招展的,有几个手指上的钻成闪闪发光。 唐初正忙着打招唿,始终没过来与坚明说话,淑文真想转头便走,费事受这种侮辱,至少她觉得这是侮辱。 「嗨,」坚明忽然说:「那是老张,淑文,记得吗?打篮球的老张。」他站起来叫:「老张!」 淑文觉得他的举止像傻瓜,但是想把他叫住,也已经来不及了,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有不少人向他们看过来。 幸亏那老张走过来,身旁跟着一个女人。 「是刘坚明吗?」那老张笑道,「果然是!许久不见了。」 「老张,这是我太太,淑文,你们以前也见过的。」 那老张点点头,「这是我未婚妻,李小姐。」 坚明笑,「恭喜你,几时结婚?可别忘了我们那一餐!」 那老张也笑说:「不请客了,她的意国是要旅行结婚,做丈夫总是太太至上,对不对?我俩打算到欧洲去一趟,也化不了多少,几万块而已──对不起,那边有人叫我,我们过去一下子。」 老张又拖着他的未婚妻走了,坚明默默的坐下来。 淑文心中冷笑着,觉得坚明是自作自受,活该。 当夜吃的是自助餐,淑文没有心思,稍微吃了一点而已,坚明看到这情形,胃口也不会很好。 这次请客,气氛很好,但是淑文却非常不乐,这也许不关别人事,也许纯粹是自卑感作祟,但是淑文却希望可以快点走。 吃完了以后,淑文就说:「坚明,我有点不舒服,我们走吧。」她拉了拉外套。 「好吧。」坚明也没有什么趣味,「跟唐去说一声。」 「不用说了,人那么多,有什么关系?」淑文埋怨一句,「根本来不来都一样!」 他门走到门口,却遇到了唐初正的母亲,身旁站着一个女孩子,淑文认得,正是那日在百货公司门口,唐初正约会的那个。 「唐伯母。」淑文无奈,只好招唿。 「怎么,走了?」唐伯母很客气,「不多坐一会儿?人多招唿不周,但是你们是熟朋友,当作是自己家好了,何必拘束?」 「不,没有这意思,明天还得上班,真对不起。」淑文连忙解释道。 「坚明,」唐初正的母亲又道:「你真福气,淑文越来越漂亮了。来,我与你们介绍,这是初正的表妹,叫做茜茜,这是刘先生,刘太太。」 她身旁那个叫茵茵的女孩子笑了,笑得极是傲慢。 但是淑文觉得她总算是挽回了一点面子,再三告辞,唐初正的母亲总算放他们走了。 唐宅门外摆满了名贵的车子,淑文庆幸他们早走,不然人家开走了私家车,他们还等着出差车,更是难看。 归家途中,淑文更是一语不发。 到了家,她将衣物一股脑儿的脱下来,往沙发上一摔。 坚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陪笑道:「早知如此,不去也罢。」 淑文进房,她连澡都不想洗了。她发誓在坚明未出人头地之前,再也不在这种场合上出现。她只是想大哭一场,以泄心中之闷郁。 既然没人看得起,最好的办法便是躲在家中深居简出,哪儿有像坚明这种不通气的人物,去自讨没趣,连带妻子也跟着他受委屈? 结婚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这么个样子,几时才可以叫她吐气扬眉呢?淑文太息了,怕这一生,大概都没这种日子了吧? 坚明推门进来,「淑文?」 淑文装睡着了,在床上不动。 「淑文,是我不对,我也不知道会有这么多生人。我只想让你去散散心。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下次最多不去算了。淑文,你睡着了?」 淑文依然不出声。 坚明嘆一口气,走出客厅去。 淑文的眼泪湿透了枕头。她心中的闷气无法消除,丈夫赚不赚得了钱,是另一件事,但是有多少男人像坚明这么不体贴,这么傻,这么不知道看眼色行事? 怎么当初没有见他这些缺点? 为什么会嫁给了这样的一个人? 淑文觉得头痛,她甚至又不想看坚明的脸了。 今天早上,还是好好的,皆因坚明要去那种宴会,不去还要生她的气,才会弄成这样子,她怨恨坚明,使她的地位随他降得这么低。 淑文暗自伤神,提不起精神来,她一连好几天没与坚明交谈,家事又全部耽搁下来了。她没有心思理,也没有气力,一切都任其自然。 坚明遇到这样的事,当然也不太高兴,唐初正在他们的心目中,已经不算是朋友了。 但是过了没多久,一天坚明下班,又与唐初正一道上来,淑文觉得很惊奇,唐初正坐了一会儿,也就走了。 淑文问:「他在什么地方碰见你的?」 「码头上面,他叫我乘他的车子,我想是顺路,于是便不客气,他没有提上次的事,我也没说什么。」 「下次不要理他。」淑文说。 「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说不理就不理呢?总得客气客气,以前毕竟是极熟的朋友。「坚明说。 「我不想招唿他。」淑文说:「他这个人不值得交朋友。」 「算了,君子之交淡如水。」 淑文不出声。 「你也该打理打理,明天便开学了。」坚明说。 这一下提醒了淑文,她也不多讲,便将书本都理了一理。 「要不要去看小明?」坚明提高声音说。 「星期六再说吧。」淑文答。 「小明嚷着要你。」坚明告诉她:「孩子也很久没见你了。」 「唔。」淑文应着,「礼拜六吧,比较空闲一点。」 「那我打电话告诉他。」坚明说。 「带他到公园去逛逛,现在天气也没那么热了。」 「没想到暑假过得那么快。」坚明说:「又明早了,老看见你开学,一年又一年的。」 「可不是?暑假才一个月左右而已。」淑文答。 「你又得忙了。」坚明说。 「惯了。」淑文答。 「人家说你放假的时候与唐初正出去过几次,是不是?」坚明忽然问道。 淑文一怔,她的确与唐初正去过一两次,她觉得没有告诉坚明的必要,况且那个时候,她又正与他在斗气,不晓得坚明会忽然问了来。 「是的,吃遇两次午饭。」淑文很大方的答:「谁看见了?」 「我姊姊。」坚明说。 「她为什么不与我打招唿?」淑文反问。 「她说不好意思。」 「她想讲闲话才真。幸亏你也认得唐初正。」 「你应该告诉我的。」 「告诉你什么?吃顿饭而已,我回娘家吃饭,也没和你说过,你怎么不问?是不是你姊姊又说了旁的话?」 「没有。」坚明否认,「你别多心。」 「你别多心才真。」淑文说。 「其实你与朋友出去走走也好,我又不能陪你。我是无所谓的。」坚明笑笑,「我相信你。」 淑文白他一眼,「当然,我几时做过错事了?」 「好了,那我们别提这事了。」坚明说。 淑文却又道:「我当初也以为唐初正是个朋友,怎么会晓得他是这个样子的?现在他请我吃饭,你看我去不去?」 「好,不去!」坚明笑:「你上次也不去,是我要去的,对不对?」 「你还讨没趣呢,现在还提,真给你气坏了。」淑文也笑。 「唐初正这个人也怪,你猜他今天与我说什么?」 「别卖关子了,他说什么?」 「他说他母亲叫他追求表妹,他很痛苦。」坚明笑道。 「哦,那就是那天我们见到的那一个女孩子了,骄傲得很,不会是什么好脾气的。」 「他所以说痛苦。」坚明道。 「痛苦?不见得呢。」淑文说:「他表妹长得相当好。」 「不理他了。」坚明拿起了报纸。 淑文说:「我的功课表放到哪儿去了?」 「压在书底下了。」坚明说。 第31页 「嗯,找到了。」 淑文开学了。功课没去年忙,但是也不空。 忙了起来,她倒是少了不少烦恼,小明一直没接回来,使她的工作减少了,清静许多。 她放学,有时候顺风搭同事的车子回家,有时候坐公共汽车,但是她想不到唐初正会来开车接她。 当淑文看到那辆车子的时候,大吃惊,又有点不好意思,她同事都站在一旁,都晓得这并不是她丈夫,淑文尴尬极了。 「来!」唐初正招唿道:「坐进来。」 淑文真不好意思,但是她不进车,徒然会引起更多人注意,只好坐了进去。 「我已经通知坚明了,请他出来吃饭。」唐初正兴高采烈的道。 「他答应了?」淑文冷冷的问。 「没有,他叫我问你。」唐初正把车子开得飞快,「我们到哪儿去?」 「对不起,唐,我们今天没预算出去,家里还有很多事要做,你顺路的话,就把我送回家吧。」淑文推掉了他。 唐初正的脸色一变。 淑文觉得这次坚明做得很对,心头一宽。 「真的不能去?」他又问。 「我们不能临时决定的,唐,下次你想来,或者约我们,请早几天通知。」淑文说。 「这……真是对不起,我以为我们熟朋友了。」 「熟朋友?不见得吧?」淑文冲口而出,「那天你家中的,才是好朋友吧?」 「淑文,你怎么会这样说?」唐初正面色更难看了。 「对了,我家里就是这条路,谢谢你。」 唐初正无可奈何,把车子停了下来。 「淑文,你真的不肯出来?」他死心不息的问。 「对不起了。」淑文说:「改天吧。」她笑了一笑。 唐初正只好把车开走了。 淑文得意之极,她觉得这一次报仇什么都报了,也让唐初正晓得这世界上唿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并不太多。 她回了家,马上打电话给坚明,坚明刚预备走。 她叫坚明回家来,一切回家再说。 三刻钟后,坚明回来了。淑文将经过情形告诉了他,随即笑了出来。 「好久没看见你这么笑了。」坚明说。 「像他那样的人,活该!」淑文说:「他把我们当什么了?以为我们是傍友?你说是不是活该?」 坚明笑笑,「也许他真的有苦衷?」 「什么苦衷?」淑文反问:「像他那样有钱人家,天塌下来也有人顶着,有什么烦恼?你等着瞧好了,这次以后,他必然不会再来找我们了。」 坚明想想,觉得也是,反正他也抽不出什么时间来,淑文说怎么,他就怎么,只有这样才不会出错。 不过淑文这次倒是估计错了,唐初正不但没生气,隔了两天,便打电话来道歉,又再预约他夫妻俩。 淑文觉得很意外,但是她说:「我们最近都很忙,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你是不是不想见我呢?淑文,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你们了?告诉我好不好?」他问。 「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不想出去吃饭。」 「那么我来你们家?」唐初正问。 「也好,不过我煮的菜不很好,你七点半左右到吧。」 淑文把这事告诉了坚明。 坚明说他无所谓。 唐初正准七时半到,他神情有点憔悴。一到便倒在沙发上,有点筋疲力倦的样子。 「怎么了?」淑文看着他。 「做人烦恼烦恼!」他说,摆摆手。 「说什么?」淑文笑着,给他一杯茶。 「幸亏我还可以逃到这里来,谢谢天,我家里实在住不下去了。」他嘆着气。 「什么住不下去?」淑文问:「你讲清楚一点行不行?」 「我妈妈要逼我娶表妹,你说怎么办?」他问。「我跟这个表妹,根本一点感情都没有,平时吃吃茶是可以的,谈情说爱,就不行了,你说她肉麻不肉麻?」 「你到我这里来干什么?」淑文问:「我们能替你消灾解难吗?」 「至少可以解解闷气。」唐初正说:「我表妹比我小十年,这种年纪,你说配不配?」 「照我看,」坚明在一旁插口,「你表妹倒长得不错。」 「你们见过她?」唐初正瞪大眼睛。 「你贵人健忘,」坚明笑笑,「那天你们请客,我们见过了,还是你母亲介绍的。」 「说起那天请客,」唐初正说:「根本不是我的主意,都是我妈搅出来的。」 「还不是为了你好?」淑文笑道。 「坚明,」唐初正说:「我不怕你吃醋,老实讲一句,我表妹要是有一半像淑文,我也不必逃避得这么惨了。」 坚明笑问:「是吗?」 淑文心头上有点快乐,她也觉得有点骄傲。 「我那表妹,是辱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整天就爱跳舞,什么都不懂,家里倒是有几个钱,光是这样而已。」 「有钱便够好了。」坚明道:「虽然说钱不能买到一切,但如果我赚多一点,淑文就可以舒服一点,是不是?」 唐初正又说:「交个朋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马上论婚嫁,不是离谱了一点吗?」 「你不能劝劝你母亲?」坚明问。 「谁晓得妈会打这种主意?我离开这里的时候,表妹才十三四岁,」唐初正感喟的说:「谁也猜不到女孩子大得那样快,对不对?」 「吃饭了,」淑文道:「菜不好,很抱歉。」 「哪里,别客气!」唐初正坐下道。 他一口气吃了两碗半饭,这使淑文很开心。 唐初正又怨气冲天的诉了一阵子苦,然后告辞走了。 淑文笑,「你看他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诉苦这么简单?」 「谁晓得!」坚明说:「他这个人,本来就是滑头。」 「也许是看见我们生气了,于心有愧,所以才来藉故重修旧好?」淑文问。 「也许吧,我们毕竟是老朋友了。」坚明说。 「他这个人,」淑文摇摇头,「不过他这么一来,我的气倒平了一点。」 「我是无所谓的,做人是自己做,与别人无关。」坚明看了她一眼。 淑文晓得他又是针对自己了,只好一笑置之。 唐初正这样到她家中去演一场戏,使淑文觉得她对他是误会。 淑文便是这样的主意不定,其实唐初正在她心中始终有一点地位,她觉得他不错,况且唐初正的一张嘴实在会得哄人,淑文被冷落了这许多时候,忽然一听见有人对她节节称赞,如何能不开心? 唐初正的一句话,便能令得淑文开心半天。他说他的表妹不及淑文一半,且不要理它是真是假,总之淑文听在耳朵中受用便是了。 比起唐初正,坚明像一块木头一样,拨一拨动一动,不拨不动,甚至拨了也不动。 淑文对唐初正的一场误会,至此又可谓差不多终结了。 唐初正不知道是打些什么主意,常在有意无意间约淑文出去,淑文没有主意,又常推念是熟朋友,以为没关系,总不想想,唐初正在动什么脑筋。 虽然说坚明是没有脾气的,但是总不是味道,淑文常常放了学影踪全无,魂不守舍似的,不知去了哪里,有过几次!也会不高兴。 追究之下,发觉她竟和唐初正在一起,于是便讲了几句不好听的话。 他说:「你毕竟是结了婚的人,淑文。」 淑文答:「唐是老朋友,你别听别人讲闲话。」 「就是老朋友才得避忌一点,以前我也说过的了,在家里有什么不好呢?要是觉得闷,可以与女朋友出去。」 「你算是什么?警告我了?」 「淑文,这一年来,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总之你变得很厉害,我无法了解解你,真的。」 「跟朋友出去走走,有什么关系?你要我听你的,我便听好了,不必多说!」 淑文非常生气,无奈理亏,只好不响,但是当唐初正有电话来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诉苦埋怨。 歷年来的不满积在她心中,非得发泄不可了,找到了对象,便源源本本地倾吐出来。 她与坚明的感情当然一日坏似一日,几近破裂边缘,一方面唐初正又作谅解状,完全站在淑文的一边。 就在这时间,小明忽然出了事。 那日淑文还是在学校里,接到坚明的电话,说小明受了伤,叫她马上回家。淑文吓昏了头,只好连忙请假了。 淑文匆匆的回家,见到坚明铁青着脸等她。 淑文心急惊忙的问:「明儿怎么了?他在哪里?」 「妈把他送到医院里去了。」 「什么事?」她脸色发白。 「开水烫的。」 「开水烫?烫在哪儿?」淑文声音都变了。 第32页 「大腿上。」 「怎么会烫的?」淑文急得快哭了,「你妈怎么没好好的看住他?要住医院?伤势很重?」 坚明冷冷的道:「问你自己!」 「问我?」 「当然问你!孩子应该是由母亲照顾的,你不负责任,现在出了事,想赖谁?」 淑文跳起来,「你……你!亏你说得出口,上个月是谁说要把孩子交给你母亲的?孩子在谁的地方,出了事就谁负责,你妈不长眼睛的?只有一个孙儿,还不看牢他?还是你姊姊迫害,故意弄伤他?」 「你别含血喷人!」 「你才含血喷人,刘坚明,我告诉你!我儿子要是有什么毛病,我可不饶过你。」 「你这简直是泼妇作风,」坚明喝道:「难道他不是我儿子?」 淑文哭了起来,「儿子出了这种事,你都不安慰我一句。」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要不要到医院去看?」坚明青着脸。 「我不要去!」淑文大哭,「看见孩子伤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叫我怎么办?」 「你不去,我可去了。」坚明站起来。 他衬衫上湿了一大片,都是汗,也没时间抹一下。 淑文又嚷起来,「我也去。」 「去就快点!」 淑文哭着跟坚明出门,心急如焚。 赶到医院,找了半晌才寻到儿童病房,淑文便听到小明的哭声,她一冲进去看,有两个护士正在替小明解纱带,孩子伤在左脚,满满是一个个小泡,有点血肉模煳,小明哭得震天价响,一个护士使劲按着了他的手脚。 淑文又是心痛,又是气苦,幸亏只是外伤,可是这么热的天气,叫小明裹着纱布,也够他受的。 淑文走前一步,坚明走在后面。 她看见坚明的母亲坐在一边,脸色也是相当惨痛,于是嘴里便不说什么了,她闷闷的站着。 没一会儿坚明的母亲走过来,低着头说:「小明打破了热水瓶,烫着了。」 淑文不搭腔,等护士将小明裹好了,连忙抱起小明,眼泪不断滚下来。 小明也叫着妈妈,渐渐止了哭声。 坚明问过医生,医生说总要一个星期才可以出院,当然是为了孩子好,在医院中打理也容易点,待新肉长出来了走比较理想,这样一算下来,医药费总要三数百。 这一切淑文都听着,她又懊恼又难过,早知如此,何必贪图几个星期的空闲,这笔钱用了出去不算,还要小明受皮肉之苦。 淑文也有点怪自己,她应该知道会有这种后果。 淑文哄着小明睡着了,还坐在小床边不肯离开。 没到一会儿,坚明的大姊也来了。 一进门便道:「这孩子,也太顽皮,热水瓶怎么可以玩?」 她竟把她母亲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反而赖了孩子。 淑文一声不响,强忍着气,想着与这种人吵,只有落得没面子,有什么好处?装作听不见也算了。 坚明开口了,「那么热水瓶放在哪里?孩子晓得什么?」 他大姊反口道:「照你这么讲,妈是故意烫他的?」 淑文早知道一回嘴便有这种结果,于是她站起来对医生说:「这是我儿子,没有我领他,不准任何人带他出院,我会把身份证带来的。」 坚明的大姊瞪起了眼,但是淑文抓起皮包便走,头也没回过。 坚明也不出声,跟在她后面。淑文回到家,一声不出,把零零碎碎的衣服整了一包,拿出一只旅行袋,将衣物塞了进去,再梳了梳头,洗了一个脸。 坚明问:「你做什么?」 淑文不出声,她拿起旅行袋,往大门走去。 「你做什么?」坚明急了,再问一遍。 「回家去。我没有办法再与你生活下去了,我也无法与你的姊姊母亲生活下去,小明出了院,归我养,我们办分居手续吧。」 坚明呆住了,「你,你──」 「我已经决定了。」淑文去开门。 「慢着,你,你这样就走了?」坚明震惊地说。 「是的,我无法忍受,我应该早就告诉你了。」淑文心硬的说:「我不希望你们再去碰小明、你们不必负责。」 「你回哪儿去?」坚明的脸色变白了。 「娘家。」淑文道:「你让开点。」 「你一点情都不讲?」坚明的声音是颤抖的。 「是。」淑文坚决地答。 「你──。」坚明给她一个耳光。 淑文掩住了脸,强硬的说:「好,你打我。」 她拿起旅行袋,马上逃出家门,就在街上叫了一部车子,赶着回娘家去了。 淑文母亲来开门,见到女儿忽然之间提着一只旅行袋来了,心中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你怎么了?」她问淑文。 「回来往两天。」 「坚明呢?」她妈问。 「别再提他,我们吹了。」 「是什么意思?」她母亲愕然地问。 「我要跟他离婚。」 她母亲大吃一惊,「这种话可不能胡乱说的,淑文,你与坚明吵架了,回娘家来住两天,是天经地义的事,两夫妻吵吵闹闹,总是有的。」 「他对我不住!」淑文哭了起来。 「他外边有人?」 「凭他也有资格?」淑文说:「他们家把小明烫伤,一只脚上都是水泡!」 「烫伤了?怎么烫的?」淑文妈大吃一惊。 「都进医院去了。」淑文哭,「当我不是人倒罢了,当小明也不是人,我又没享他们什么福,还得每天受气!」 「重不重?是怎么回事?」 「小明打烂了热水瓶,这种人家!」 「那热水瓶总是小明打烂的,老人家一时疏忽也有──」 「妈,你究竟是帮谁?要是你认为我讨厌,我可以不住这里!」 「淑文!你这话叫人听了怎么受?太不讲理了,妈怎么会讨厌你呢?」 淑文又说:「那么你不要管我,让我在这里住几天,清静一下。」 淑文妈嘆口气:「好,你住下来吧。」 淑文在娘家住了几天,她照常上班落班,情锗低落,心情恶劣。放了学,她去看小明,但是却没有碰见坚明。 淑文的母亲对她说:「我见过坚明妈了,人家也怪可怜的,为小明哭了几个晚上。祖母总是痛爱孙子的,这次是意外,总不能怪人家。」 说完了她看看淑文,走开了。 淑女不响,她心情更坏了。 淑文算算日子,小明在这两天便可以出院的。她忽然想起了唐初正,何不找他出来谈谈? 淑文一天放学,便顺路住九龙塘去一次,即使找不到唐初正,也可以散散心,她太空了,一空便胡思乱想,消磨一点时候也好。 她按了铃,女佣人来替她开门。 「唐先生在吗?」淑文问。 女佣人答:「出去了。老太太在,你请进。」 淑文进去了。隔了一会儿,佣人倒来了茶,没到几分钟,唐初正的母亲也出来了。 她见到淑文,像是吃了一惊,脸色变了一变。 淑文站起来,「伯母。」 她缓缓的走近来,看着淑文。 淑文觉得很奇怪,「伯母?请问初正在吗?」 「他不在。」唐初正的母亲连声音都有点不妥。 「啊?」淑文有点失望。 「你找他,还有事吗?」她问道。 「没有什么事,不过是想与他谈谈。伯母,实不相瞒,我已与坚明分居了。」淑文苦笑。道:「心里很不舒畅,所以想找朋友说说。」 唐初正母亲的面色大变,「淑文,坚明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况且你已经答应了初正──」 「我答应他什么?」淑文莫名其妙。 「咦,你想不承认?」唐初正的母亲指着她问。 「不承认什么?」淑文站起来,有点生气,「我根本不知道你说什么,伯母。」 唐初正的母亲惊异了,「你先坐下,淑文,这件事我们要好好的了解一下。」 淑文又坐下来,瞪着她。 「伯母,」她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与坚明分居的事,朋友一概都不晓得,你是我第一个通知的人。」 「连初正都不知道?」 淑文摇摇头。 「你与坚明不和,是因为初正吗?」 淑文呆住了,她可没想到过,当然是因为唐初正,才引起了她对坚明种种的不满,但是这种不满,迟早都要爆发的,引火线有好几条,小明入院是主要的。 她在闷气之余,与唐初正来往颇密,但是这不过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并没有什么快乐可言。 第33页 「你说呀,淑文!」唐初正的母亲催她。 「没有这事!」淑文冲口而出,声音是愤愤的,「我与坚明是自己闹意见。」 「那初正岂不是撒谎?」她问道。 淑文也正在奇怪她怎么会这样欠礼,一听到这句话,更觉不对头。 「他怎么说?」淑文问。 「他说他在追求你,除非我答应他的要求,他说他会与你结婚!」唐初正的母亲说。 淑文听了,不怒反笑,「他说什么?」 「他威协我,不肯与他表妹结婚。」 「他为什么要利用我?」淑文问。 「也许因为他知道我们晓得,好几年前,他的确是爱过你的,淑文,他是为你才出去的。」 「他有什么好处?」淑文问。 「我只好答应让他再出国,并且拨了一笔款项给他,可是我也有条件,我要他的表妹明年就去找他!他们必须完婚,越快越好。」 淑文声音很冷静,但是手都是颤抖的,「你们两个都利用了我,得偿所愿。」 「淑文,是他骗我,我只知道你们常常有往来,又听到你与坚明分居的消息,只当是真──。」 「他人呢?」淑文问。 「办手续去了。」 「我的名誉,该如何补偿?」淑文责问道:「你们这样,对得起我吗?」 「淑文,我向你道歉,是我的儿子不对,但是他只想利用你来骗我,骗的是我,淑文,不是你。况且这件事也没旁人知道,就算了吧。」 淑文道:「不算也只好算了,我与你们闹不成。」 「不过你说他没骗我,即是假的,我至少对他是朋友,而且因为他,曾与坚明起过争执。」 唐初正的母亲嘆口气,「没想到他连我也骗,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要留他在身边也不行。不是我说风凉话,淑文、藉此你可以知道坚明的好处了吧?坚明一直老实,就是因为他老实,所以才不讨人喜欢。」 「你说得对,」淑文说:「坚明比他好多了。」 「淑文,你不必与他闹了。」 「你劝我,是为我好呢?还是始终为你自己?你怕事实不是如我所说对不对?」淑文不留余地的反问:「为了你儿子说追求我,你不惜牺牲地放他走?我又有什么得罪了你?伯母,你说说看。」 唐初正的母亲唯唯诺诺。 「你说说看,难道我身价如此低?」 「淑文,你究竟是结过婚的女人,而且又有一个孩子,这……做母亲的人,总不希望儿子娶一个这样的女人吧?」 淑文冷笑,「你怎么不想想,有人会喜欢你儿子?」 「对不起,淑文,是我们对你不起了。」 淑文站起来,「算了,算我倒霉还没倒尽,现在总算搅清楚了这件事,不致于含冤莫白。」 「淑文,我不会让初正走了,他必须留下,随便他出什么花样,我都不会再相信。」 淑文冷冷的说:「那是你与儿子的事。」 「我叫司机把你送回去。」 「不必了。」 淑文刚走到门口,巧遇唐初正开着车子进来,他一见到淑文,大吃一惊。 淑文什么表情都没有,在他身边走过。 「淑文!你来了?」唐初正擦汗,「来了多久?」 淑文正眼也不看他一眼,马上叫了街车走。 不过她知道唐初正的日子不会太平了,他母亲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人,他是会有苦吃的。 淑文觉得茫茫然的,不知所措,她一个朋友也没有,又知道了失婚女人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竟是如此的不屑。 她有点沉痛。以前心中,满以为自己婚前的魅力还未消失,至少还有一个唐初正可以满足她的虚荣心。谁知道唐初正却是彻头彻尾的利用了她。 有谁对她好呢?除了父母,怕就是坚明了。 她却妄想还有其他的人会对她好。淑文这时候的心情,不是懊悔,也不是难过,只是觉得自己愚蠢,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耍花样,有什么好处呢? 她考虑了半天,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回娘家去,又不成,总不能一辈子住在母亲家中,回自己家,她又觉得对不起坚明。 淑文忽然想起这是小明出院的日子,她必须去接孩子出来,但是钱却不在身边,还在家中呢,就是坚明开夜工赚回来的外快,想不到刚好给儿子做医药费。 即日离开,是这么的急促,要钱一定得回家拿,幸亏锁匙还在身边。 她看看时间,坚明在这个时候还没有下班呢,静静回去一下,他是不会发觉的。 淑文这样决定了,于是她回了自己的家。 乘电梯的时候,她有默感慨。用锁匙开了门,坚明果然还没回来,睡房是凌乱的,客厅是什么都没动过,家私上头都有一层灰尘。 淑文拉开梳妆檯的抽屉,看见那三百块钱一动不动的放在那里,本来是要存银行的,后来因为没有空,一时也忘了。 她取了那三百块钱,想匆匆的走了,但是忍不住替坚明铺好了被褥。 一套睡衣脏得不像话,也替他洗好了,做好了这些,淑文才发觉她这次是偷偷来的,这样一做,不是什么都拆穿了?她呆住了。 她坐在沙发上静坐了好一会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客厅诸物也揩干净了。 做好了以后,淑文心中倒也觉得舒畅,她看看,觉得一切都妥当了,才把门锁好离开。 她到医院去的时候不早也不迟,淑文故意先尴尬点的辰光,免得碰见坚明的家人。 小明的伤势痊癒得很快,疤痕不过是一些牵红色的新肉,有护士告诉她孩子任何伤势都好得快,而且烫伤的孩子,几乎天天有。 淑文付了药费,便把小明接出去。 她带着小明回了娘家。 淑文妈见了小明很是高兴。 她道:「不是很好吗?孩子受了伤,你便要与刘家拼命了,小明确是你的儿子,可也是她的孙儿呢。她不宝贝,宝贝谁?淑文,别这么冲动了,对你没好处。」 淑文妈抱着外孙,看女儿一眼,回房间去了。 淑文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呆呆的。 她母亲过一会儿出来了。 「小明睡着了,我看过他的脚,大了一点都不会看得出来。」她说。 淑文低下了头,谁也不晓她心中想着什么。 淑文妈还想说些话,电话铃响了。 她去接听。「是是,在这里,睡着了,来看他?欢迎欢迎,好,叫坚明陪你来吧。」她收了线。 淑文抬了抬眼。 「是坚明妈,她去陪小明,才知道小明已经出院了,你也是,怎么不告诉一声,她急坏了!要来看小明。」 「我听见了。」淑文低低地说。 「他们就快要到了,你怎么样?!跟坚明回去算了?唔?」 淑文低头,「我也有点倦,我想去睡一下。」 但是淑文怎么会睡着,她躺在小明身旁,看着小明轻轻的唿吸,心里难受了。 没过一会儿,她听见门铃响了。 那一定是坚明来了。淑文又听见他们的谈话声。 淑文后悔她走进小明的房间来,他们一定想看看孩子,现在她倒变得无处可避了。 正在这个时候,坚明推门进来,他的动作很轻。 房里是黯黯的,淑文看到他的一件衬衫有点皱。 「淑文。」他叫她。 淑文看着他。 「我回过家了,谢谢你把地方整干净。」 淑文不说什么。 「妈想看看小明──」 「我不反对,你们把小明带过去住几天了,然后再把他送回到这里来。」淑文忽然说。 「你放心?」坚明惊喜地道。 「我想通了。」 「那么……你呢?」坚明问。 「我留在这里。」淑文静静的说。 「淑文,以往我有错,我不该──」 「不,我错了。」淑文说:「真的是我,不是你。」 「淑文,是谁错都好,我需要你,请你回家去吧。」 「不。」淑文低下了头,眼泪滚下来。 「淑文,难道你就不原谅我?」坚明问。 「你让我清静一阵子,让我想想,再作决定。」淑文掩着脸,「我现在……非常混乱。」 「好的,」坚明笑了,「淑文,你就在这里住一下吧。我有信心,有信心你会回来。」 淑文哭了。 坚明紧紧的抓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