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绿绮思》 第1页 淘气夫妇最可怕的事便是感情自然死亡。 什么事也没发生,无声无息,无疾而终。 所以看到老夫妻为了第三者大打出手,心里还真的羡慕。那多好,至少在对方心中还有个份量。 我与无迈早已没有这样的乐趣。 订婚三年后才结的婚,婚又三年,是无迈先说觉得闷。 一年才两个星期的假,天天不外是由公司到公寓,再由公寓赶到公司,动作全靠嵴椎神经操纵,不必经大脑,挤哪班车,穿哪几套衣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钟头女佣永远洋芋煮鸡算一道菜,鸡煮洋芋又是另外一道菜,连见面的朋友都永远是那几个。 闷出鸟来。 周末打球逛公司与亲戚吃茶,平常听音乐看电视早早上床睡觉,记忆中我从来没有与无迈热恋过。 认识她的时候刚刚失恋,令我伤心的是一个如玫瑰花般的女孩子,她还没让年轻的我走近她的身边,我已经恋爱,一次约会她没到,我就失恋。想来真是可笑,但人生能有这样可笑的机会还不多。 静下来之后,决定痛改前非。因无迈最慡朗活泼,我便对她立追,感觉上她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不会耍我,我在一次创伤之后不再需要一个温馨的小安琪儿,我要一个忠诚的朋友。 无迈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约会从不迟到,开销五五分帐,又不吃醋。 同她说起前任女朋友种种令我吃苦之处,她会皱皱眉头,说:「呵,这样?」并不表示那是只卑鄙的狐狸精。 毕业后我们就订婚。 在学校里,她功课比我好,做事的时候,她升得比我快,事实上她真的比我能干。 她说:「将来我们孩子可以拍一套超八米厘的影『急惊风与慢郎中』,主演者:妈妈爸爸。」 我不以为忤。 求仁得仁,夫復何求。 无迈再对我诸多讽刺不妨,她不会出卖我。 这就够了。 可是我同一般男人一样,订婚之后,眼睛还在自由田里瞄来瞄去。 有时也约会一下其他的女孩子,因为无迈高贵端庄,我选的散约多数是艷丽的那种:发发浓妆大耳环,看上去不知是哪个电视小明星的,妈妈老说我低级趣味。 「神经病,没有一个及得上无迈的一半,给无迈知道了,当心你的头!」 我也一直根担心,越担心越觉得剌激,千方百计要出来玩。 促成我们结婚的就是这种约会。 那次无迈出差东京去两个星期;我高兴得昏了头,立刻打开电话簿子,一天一个,约好十个女孩子,天天的节目不同,特地编了个时间表,一把无迈送上飞机,马上出去玩。 一连十天下来都没出毛病,我日日与不同的女孩子打球游泳吃饭看戏,新鲜得不得了,时间表用完,意犹未尽,问同事小丁有没有女伴。 小丁说有,给我一个号码,我拨电话到那间大酒店公关部,三言两语便把那女孩子哄得下午五点半在咖啡厅等我。 到了那里,看到那女孩子,就呆住了,她长得像我第一个女朋友。同一式的小圆脸,大眼睛,笑起来充满媚意,衣服穿得很时髦,但看得出重量不重质。 所以我有点神往。 当然现在我对女人的品味已经转变,不再会醉心于美貌,不过初恋是初恋,感情因回忆而变得温馨。 所以精神有点过于集中于这个女孩子身上。 等到一轮喁喁细语,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抬起头来,发觉站在我面前的是无迈的时候,已经丑态毕露,太迟太迟。 当时无迈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她看也不看我身边的女伴,只说:「我早回来了,没联络到你,空下来拨电话给我。」 我只得替她们介绍。 无迈略点点头,就同她一班同事离去。 我魂飞魄散,连忙赶到她家,使劲按门铃,没人应,打电话,没人听。 我并没有在她们前立一宵。 我欺侮她是一个智慧的女人。 妈妈非常幸灾乐祸,她说:「我看你到哪里再找一个周无迈去。」 无迈一连两个星期与我失去联络,我什么胃口都没有了,下班后就回家,抽菸喝咖啡。 小丁问:「要不要出来跳舞?左右是个死罪,你还有超生的希望嘛!」 他真笨。没有被揭发的危险的那种玩,有什么味道?无迈是无迈,没人可以代替她的位置,其他的约会不过是调剂生活用的。此刻大祸临头,谁还顾得到枝枝叶叶? 我出动老妈去劝无迈回心转意。 无迈同妈妈说:「他叫我双眼见了,我很难下得了台。」 我继续那茶饭不思、苦苦哀求的事业。 妈妈说:「我看你根本没重视过无迈,这一回何必出动老子娘这么大阵仗。」 「不不,我重视她,我当然重视她。」 「那么就跟她求婚吧,娶妻发德。」 彷佛无迈是个丑女。 我与老妈三番四次上门去!经过许多复杂的商榷,我们决定结婚,感谢上主无迈应允了我。 我发誓婚后做一个好丈夫,从一而终。 婚礼很简单,旅行回来之后,各自为事业奋斗,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三年。 我说得出做得到,这一千个日子过得规规矩矩,一点纰漏都没有。 日子闷是闷一默,但平静是福。 当无迈说受不了的时候,我很震惊。 「什么?」 她说:「我们结合根本是一种错。」 「结婚三年才说错?」 「是的,事实证明如此。我们性格差得太远。」 「为什么不早说?」我很愤慨,「你以为只有女人的青春是青春?咱们男人活该年纪都长在狗身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无迈说:「以前人家说夫妻俩没话好说,我不相信,现在我信个十足。」 「没话好说?无迈,你不是开玩笑吧?我们一向有沟通……」 「世文,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好说话,毫无疑问,你也好热闹,但早——」她者着我,说不下去。 「来呀,」我说:「人身攻击呀!为什么不?一切都是我的错,骂我呀!」我想与她大吵一顿。 能够大吵一顿的话,感情发泄出来,对大家都好,吵架是一种交通的办法。 「不,」她很平静的说,「是我的错,我不该忽忽忙忙同你结婚。」 我根本不明白她说些什么。 忽忙?怎度可以称之为忽忙?我们前后在一起都六年了,我全部生命的五份之一。 我沉默下来。 这三年来我们的确过得很闷。但是结婚难道不是为了玩不动才休息的?不然干嘛要结婚?一切都敲定了,可以舒舒服服,心无旁骛的享几年清福,下了班回到家戴起耳筒听音乐,喝杯茶,看个好电视剧集,早早上床……否则为什么结婚。 夫妻间一切有默契,不必多说,何必还出去挤票子餚无谓的电影与戏剧,难道还要我每晚开车同她兜风?结了婚就是结了婚,我丘世文决定退休才结的婚。 每个男人想法都一样,无迈简直是故意在鸡蛋里找骨头。 我承认她的想法一直很新鲜,不过这六年来我一直成功地把她控制得牢牢的!如果说到现在才有变卦,那简直好比煮熟的鸭子飞了上天。 我们冷战了两个星期。 无迈把我当透明人。 在房子里进进出出,她与我擦身而过,不言不笑,也不愠怒,什么表情也没有,就是冷淡。 我大声说,「我做错了什么?你讲呀!」 「没有铐,」她瞠目,「谁也没有错,好了没有.婚姻的失败有许多因素,不是谁的错那么简单。」 「我们的婚姻失败?」我怪叫。 「当然,三年来没有沟通,不失败难道还是成功?」 「很多的幸福婚姻也不过如此。」 「各人的要求不一样,」她说:「世文,如果我的要求那么低,我孩子都十多廿岁了。」 「无迈,我不知道你在钻什么牛角尖。」我非常不快乐,「无迈,我白天还有工作,你破坏我的情绪,对我的事业有很大的影响。」 「世文,你似乎忘了,我也有工作,我也有事业,这番话反过来说,同样有效。」 我忘了该死的现代女性经济独立后简直刀抢不入,谁也休想奈她的何。 我问:「你不是想分手吧?」 「我在郑重考虑,在这个过渡时期里,我希望你给我某一个程度的自由,不要叫我跟你进进出出,叫我跟你行动一致。」 「我有勉强过你吗?」 「我们不必详细讨论这个问题了。」 「你甚么都不肯摊开来说,无迈,我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我说过的,世文,我说过,我争取过,我暗示过,但是你从不对我加以理会。世文,现在我已经心灰意冷,我不想再把这种关系继续下去。」 第2页 「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无迈,我真的不明白。」我开始觉得这件事的严重性,她并不是在跟我要花枪,「无迈,婚后我规规矩矩,一次胡闹都没有,一切瞒不过你,你怎么反而对我诸多挑剔?」 「世文,但是这三年内你根本没有参予这一段婚事,你没有带回来一枝花,没有——」 「花!」我拍案而起,「为了一枝花要跟我分手?你们女人就晓得花跟巧克力,世界上不断的爆发内战、饥荒、核子炸弹随时会得发动,你还有心思顾及花与巧克力!告诉你,每天下班可以平安无事的用热水淋浴,你就该感激上主,花!」 我骂完之后轻松了一点。 无迈仍然说:「你不明白。」 我指着她的鼻子,「我是不明白,不过你听着,周无迈,你生为丘冢人,死为丘家鬼,你嫁我三年,觉得生活沉闷,就装神弄鬼的给我来一大堆歪理,你想争取什么?你不用想,哪个狗男人有胆子约会我的老婆,我用木棍就打断他的狗腿!你爱闹小性子发脾气,请便,下班不乖乖回家,你当心!」 说完这番话,我进书房,大力关上门。 想想不放心,又推门出来,补一句:「离婚?不用想!你蹉跎了我六年的时间,如今我年老色衰,还到甚么地方另觅新欢?你想一走了之?没可能,你杀了我吧。」 那天晚上,是结婚以来第一次睡不着觉。 通常一淋完浴,往书房的长沙发上一躺,便可以睡得唿唿响。通常由无迈把我摇醒,或是索性替我盖上毯子,就此进入黑甜乡。 第二天一早无迈便出门赶上班,我因是长辈的公司,可以迟一些,慢慢做早餮,听音乐享受……这也是很应该的,多次与无迈要求,请她不要再去做工,她老是不肯。 那么辛劳,干什么呢?都结了婚了,莫名其妙。 无迈说我视婚姻如生命的休止符:总之结了婚,什么都不必理。 她说我们初时在一起,不是这样的。 初时!六年前我还年轻,精力旺盛,六年后我都是一个准中宇,叫我打哪来的气力?哪来的心思? 换句话说,无迈搞这场风波,是为了抗议我婚后对她的冷淡。 岳母说:「那你就哄哄她吧。」 「怎么哄呢?」我说:「老夫老妻,还讲这一套,肉麻!」 「世文,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谁不知道你哄女孩子是一等一的高手,为什么单单对老婆一筹莫展?是不是米已成饭,从此轻视她?」 「女人结了婚就该在家养孩子理家事!」 岳母笑说:「呵,怪她不守妇道?」 「做了十年还不够吗?」 「你不能叫一个大学毕业,一向有事业的女人回家做煮饭工啊,她有她的开锁,你叫她怎么打回头呢?她不会快乐的。」 「这一向来我也很不快乐。」 「这也许就是她不满意的原因。」 「我们两个人对婚姻的看法大大的不同。」一我说。 她觉得夫妻在婚后应比婚前更殷勤地追求感情生活。 我则认为刚刚相反,婚前已经捱够,婚后还不休息,会得因劳成疾。 我办不到。 如果因这样的小事而离婚,全世界没有几段婚姻可以维持下来。 这是一种不成熟的孩子气!毫无疑问,发生在无迈身上,尤其令我失望。 我娶她,便是因为她的慡郎与直接,不必长年累月低声下气来侍候妻子,但经过三年的太平日子,战争终于爆发。 她! 我同母亲说:「无迈最佳的本质便是似男孩,此刻忽然也忸怩作态,真令人失望。」 「假如她真是男人,你也不能娶她做老婆,是不是?」母亲说:「都老夫老妻,她,劝得她回心转意,我好抱孙子,实在等得心焦,你们还在那里玩耍。」 我苦笑。 无迈这个人,讲得出做得到,她真不是讲玩的,发起蛮来她不知几时搬出去住,叫律师跟我联络。 忽然之间我觉得一切索然无味,我很伤心。 我对她这么好,她不明白什么是夫妻间的感情。她以为一枝鲜花、一瓶香槟,在夜总会订张台子吃晚饭点根洋烛说声我爱你便是爱情。 贩卖这种爱情我丘世文最拿手,女孩子明知是谎言,也乐得享受一下此情此景,但叫我把这种手法用在无迈身上,未免太过,她是我的伴当,我的妻,我终生的合伙人,我不能与她上演这种闹剧。 无迈自以为理由充份,实则无限的幼稚。 她说我不明白她,她又何尝明白我。 谁是谁非,说下去无益,要我分手,我怎么都不肯。 话还没说完,无迈下班开始迟回来。 而且每次回来都同女佣说:「我已经吃过饭,开饭给先生吃吧!」然后开始看报纸。 我这一生,只有女人问我跟谁去吃饭,我还没有问过女人同样的问题;忍了三次,终于忍不住,我问:「你到底跟谁吃饭?」 「同事及朋友。」 「我希望你以后回家来陪我吃饭。」 「为什么呢?」她心平气和的说:「你喜爱肉类,我比较嗜吃蔬菜,我一顿饭十分钟可以解决,你呢非一两个钟头不办,两个人各管各生活这么久,各自修行,不如分开吃。」 「不行!」 「你讲讲道理好不好?」 「你非得同我吃饭不可,你是我老婆。」 「神经病。」她笑。 我气得透不过气来。 第二天中午,我特别早一点自写字楼出门,开车到她办公室门口等,她与一大班同事出门来,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客观地看自己的妻子。 她实在是一个整齐潇洒的女子,与男同事有讲有笑,侧着头,神态竟是这样的女性化。 我心头一阵紧张,她那些男同事把她当一朵花似的侍候着,领在前头同她开门。 我立刻上前,「无迈!」我操起她的手,向她同事点头,「各位少陪,我是无迈的先生,此刻来同她吃饭。」说里也顾不得他们表情表愕,拉起无迈就走。 「你疯了?」无道问。 我将汽车水拨上的告票取下,把她推进车子。 「你疯啦?」她又问一句。 我咧嘴咆吼,「不疯也被你逼疯,我早就疯了。」 我把她抱到一问沙拉吧去吃午饭,自己嚼三文治,十五分钟吃完午餐,把她送近写字楼,累得自己一佛出世。这样做是值得的,那班小于别想趁火打劫。 下班时分,我又开车赶到无迈那里去。 幸亏我放五点,她放五点十五分,开快车可以赶得及。 在门口把她截住。 她说:「我跟同事还有话说。」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我紧绷着面孔,「快上车!不上车你别以为这里不会上演六国大封相!」 「你真的疯了。」 「废话少说,上车!」 我一阵风的把车子开走。 以后一个。,我天天接送她吃午饭,下班去把她接回家。三十日下来,因为奔波,我瘦了一大圈,晚上又睡得不好,中午吃得不够,整个人落形。 无迈说:「你这是何必呢?」 「我不会给任何人有机会趁虚而入。」 「你看你都瘦得不似人形了。」 「我在所不惜。」 「你这个神经病!以前周末求你开一转车到浅水湾去散步都似要你的命,现在无端拼起老命来。」 我冷笑一声,「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孩?想我放松你?」 「你这样下去,先折磨死自己!」 我喙叫起来,「好,好,你想我死,你干脆谋杀亲夫好了。」 无迈睁大眼睛看着我,把我视作大麻疯。 中午与晚上把她看个实,以为没事,谁知道早上仍然出了毛病。 一天我早起上浴间,听见她在说电话,我看看钟,才八点,这么早,跟谁说话? 只听得无迈轻笑数声,答道:「我立刻下来,我知道今天车会挤。」 我穿着睡衣就扑出去:「谁?」我大声问:「那是谁?」 无迈已经穿戴整齐,人在晨光下犹如一朵水仙花,她瞪我一眼,拿起手袋就走。 我拦住她:「谁?谁来接你?」 「有人见我是顺路,来载我一程,怎么,你到今天才发觉?都接了我半年了,我还付他汽油费呢。」 「是男是女?」 「男女还不一样是人!」 她推开我,我眼睁睁看她出门去。 打露台往下餚,只见一辆小小的红色车子等她。 她玲珑的上了车,车子便开走。 我捧着自己的头。 女人要变起心来,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有点气馁,我已经很瘦很瘦,如果再努力地钉住无迈,怕活不了多久,她为甚么要这样折磨我? 第3页 虽然不甘心,第二天一早还是起床了。准八时,我把玩看车匙等无迈出来。 她见到我,一呆。 我说:「来,我送你。」 「什么?」她像是没听清楚。 「不必劳动同事,我送你。」 我把她拉出门。叫那个红色跑车的主人扑个空也好,活该。我又有阵痛快的感觉。 在车里无迈说:「即使这一切也不会挽回我们的感情。」 我嘴硬,「谁想挽回什么?我只是不想给别人占了便宜去。」 「你这样累不累?」 我打个阿欠,「你别管。」 「我劝你休息休息,龙体保重。」 「你少管我!」 「管接管送还要管吃饭,啧啧啧,就算在被追求的金色年华,也得不到这样好的待遇。」 我忍着气。 忍忍忍忍忍。 车子到了无迈的写字楼,我放她下车。 才八点三刻,我很少这么早来到办公室,简直手足无措,无端多了两小时出来,干什么好?去吃早餐吧。 我买了报纸到文华酒店叫早餐,细嚼起来,一连喝三杯浓茶,才算清醒一点。 消磨了一小时,回写字楼,女秘书在打毛衣,看见我连忙把私伙收起来,大吃一惊,我从来没这么早过。 那一天的上午特别长,功夫特别吃重,十二点已是飢肠辘辘,我买了三文治牛奶去接无迈。 她说:「今天有同事生日,我要同大队去吃饭,你饶我这一次。」 我说:「我想到浅水湾去。」 无迈不耐烦,「改天吧,我有我的事。」 「无迈——」我拉住她。 「别在我办公的地方拉拉扯扯,世文,太迟了,我已经培养了自己的兴趣,有自己的朋友与消遣,多年来你没有理会我……现在太迟了,别骚扰我。」 我把三文治与牛奶扔进海里去。 那天下班赌气不想去接她,但终于还是去了。 她上车,把我当司机,没有话说。 我自觉瘦了很多很多,非常憔悴,看上去像明媚照人的无迈的爹。 放弃吧,我自怜的想。 老婆要变起心来总是会变心的。 多少婚姻无疾而终,不会有人取笑我的。 即使有人要耻笑,也让他们笑好了。 这样子斗下去,我真会垮掉,而无迈就在冷冷的等我垮,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 第二天早上,我咬着牙关起床,已经稍迟,无迈并没有等我,我挣扎着出去,叫住她,「我十分钟就好,等等。」 她已经拉开大门,转头说:「少爷兵。」 多年的夫妻——我怒火攻心二日气接不上来,金星乱冒,加上多日来没吃好,一交裁倒在地。 心想,走吧,无迈,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医生与妈妈都在。 我听到无迈同妈妈说:「忽然之间他昏过去,我只好把医生叫来,医生说是贫血,吃得不足,睡得不好。」 妈妈说:「你要多照顾他。」 我挣扎着起来说:「不用不用。」 医生说:「当心身体,休息一两天便没事,我先走,有什么事再联络。」 我心灰意冷,「我躺几天便没事,妈妈你请回吧。」 无迈说:「我会照顾他。」 我已放弃,「你管你上班,这里有佣人呢。」 妈妈与医生离去之后,无迈并没有去办公,她在家中打了几个电话,又伏案写报告。 一切只是为了义气,不再是感情。 我深深嘆口气,我不能力挽狂澜于既倒,无奈何,无奈何。 没有无迈的生活、水远不会一样,这我知道。 无迈一直是个好妻子,她一直是,一切独立,从不给我任何烦恼,当她离去,我这里便少了一个良伴。从此我孤寂下来,唉。 叫我出去玩,我也不会有这种兴致。 岳母抱了水果来探望我,惊唿:「这是世文吗?怎么瘦得不似人?」 我生气的说:「不要再为我的体重而发表意见了,已经够资料写成一本书了。」 无迈说:「他自己要搞成那样的。」 我说:「明天我就可以上班。」 「请你照以前的生活习惯,不要一早起来送我。」无迈说。 我当着岳母的面前就炸起来,「好让你坐别的男人的车子?」我声势凶凶。 「谁的车?」岳母问:「谁的车?是不是红色的小跑车?」 「一点都没错。」我冷笑。 「那是琼文的车呀。」 「就是。」无迈无奈的说:「琼文来接我已经半年有多,丘世文先生一点都不知道,忽然发现了,就在这里发脾气,这人!」 「琼文是谁?」我瞠目。 「世文,琼文是谁你都不知道?你对我关心点好不好?」无迈皱起眉头说。 岳母答:「琼文是无迈的表妹,去年回来的时候不是替她接过风?」 我忘了,我说:「我要是把人冢的表妹记得那么牢,还不是照样动辑得咎?」 无迈说:「世文,你几时肯认声错?」 「真的是琼文来接你?」我又问一句。 无迈说:「不,是洛史超域,他染了黑髮,变了性。」 岳母打圆场,「你们两个别针锋相对好不好?」 我心想:总比先一阵子,什么话都不说的好。 由冷战变为热战,也可算是一种进步。 岳母说:「夫妻吵架管吵架,最忌提到分手的事。」 「不是我提的,你问无迈。」 无迈说:「妈妈,你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家休息去。」三言两语把她母亲扫了出去。 真的与我分手? 我心一阵绞痛,头沉重的倒在枕头上。 无迈跟我说:「下午我要到中区去开个会,少陪了。」 「无迈!」我悽厉的叫住她。 「什么?」 「你要陪我,我要你陪我,」我抓住她的衣角。 「别傻了,又不是什么大病,」她讶异的说:「我生病的时候,你也从来不陪我,我也根本不需要人陪。」她提起公事包,翩然而去。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愁滋味。 睡又睡不看,又不够力气上街,眼睁睁的看天花板,没有心情看书,听音乐又嫌厌气,身边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忽然想起一年前无迈动过小手术,她想我告一星期假陪她,我一口拒绝。 真不应该。 但是她一直给我十项全能的感觉。她强壮、磊落、理智,比一般男人还能干,无论什么时候都精神奕奕,毋须我照顾……是以我一直没有插手。 慢着。 开会?我得好好的查一查。 我拿起电话便打到她公司去,「找周无迈。」 「周小姐出去开会。」 「她在什么地方开会?我有要紧事找她。」 「请问什么要紧事?」 「她丈夫病情转剧,要她赶到医院。」我乱吹牛。 「呵,」那女秘书耸然动容,「你打二三四五六到爱皮西公司去吧。」 「好。」 我马上拨二三四五六。女秘书搭女秘书,再转进去会议室,我终于听见无迈的声音。我放心了,她没有欺骗我。 「是你!」她恼怒,「我正在开一个最最重要的会议,你神经病?打响了锣来找我。」 「我觉得不舒服。」我找籍口。 「你少跟我装神弄鬼的!」她说:「我信你是小白兔。」她挂断电话。 捱完骂之后我很舒服,伸伸懒腰,没看错无迈,她是个君子。她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所以,娶妻娶德,我要是跟那些小女人结婚,意见不合,帽子立刻绿油油。 无迈不会做这种事。 我睡着了。 无迈回来,大骂我。哗,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失态以及动气,什么风度都没有,哗啦哗啦,说她不能再忍下去,叫我尊重她的自由与人权等等。 我说:「不是叫我关心你吗?」 「你不可理喻,丘世文,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的。」她骂我。 她才不可理喻。 「再跟你在一起,我怕会疯掉,我要搬出去住。」 我冷笑,「你敢。你搬出去住,我就不做工,搬到你写字楼去睡,天天盯牢你。」 「我辞职,我到外国去。」 「天涯海角,我跟着你。」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 第4页 我一怔,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我冲口而出,「我爱你。」是真的。 「你爱我?」她坐下来,「我不感觉到,三年来你冷淡我,到现在你又跟我捣蛋。」 「三年来我不擅于表达感情——」 「你是郭靖?」无迈很讽刺的:「失敬失敬。」 「看!至少我不是韦小宝。」我叫。 她冷笑连连。 「别这样好不好?」我哀求,「无迈,除非有第三老!有第三者的话,我会死心。」 「我只不过想搬出去独住一个时期。」 「不行。」我说:「要跨过我的死尸才行。」 「你一直说我像个男人,出不出去住有个什么分别?」 「我错了,从你男同事眼神看来,我发觉我错得很厉害。」 「什么都要有人争才好。」 她说:「三年来你把我当一件家具。」 「你不过是要杀杀我的威风,现在你目的已经达到,可以放过我了吧?」 「你简直是个泼皮。」她指着我:「你——」 「还有,在公司里你怎么还以小姐的身份出现?那些男同事根本不知道你有丈夫,打明天起,你要转名字,改为丘周无迈女土。」 「什么?」她像是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一样。 「人家梁淑怡都称周梁淑怡。」我理直气壮,「怎么,改不改?」 「世文,你再不停止无理取闹,我真要精神崩溃了。」 「结婚三年,我根本不懂得争取做丈夫的权利,现在我明白了,现在我要好好的享受一下为人丈夫的权益。」 「你这疯子。」 我才不怕做疯子,我躺在床上悠然自得。 第二天无迈还是没有上班。 我说:「你怎么耽在家中?」 「给你昨天那么一间,连总经理都知道我丈夫『病情加剧』,他放我两个星期的假。」 「哎,我们可以到巴哈马去渡假。o」 「到今天我才真正的服了你。」无迈嘆口气。 我打电话去订飞机票。 「世文,你别闹了,我是不会去的。」 我放下电话,」怕什么?怕晒黑?怕晒出雀斑来?反正你变成什么样子,我还是爱你的。「 「我们可不可以好好的谈?」 我静下来。 「世文——」 「离婚我是不会答应的。」我断然说。 「为了面子是不是?」 「不。」我重复:「我爱你,我不能少了你。也许在生活上我疏忽你,我愿意改过,但是我不会同你离婚。这些日子来因为你给我极端的自由与安定,我才能够好好在事业上发展,没了你,我会一蹶不振。」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你自己。」 「你叫我怎废样爱你?有选择就是爱,这是已故小说家徐吁说的。在同类型的女子中我选中你,坚持要你,这便是爱,我相信有许多其他的女子可以给我这种宁静的生活,但是我小会去看其他的人。」 无迈不出声!她深深嘆息。 「我可以从头追求你,像以前一样。」 「太滑稽了。」 「如果是有第三者,我跟他决一死战后会得死心。」 「什么第三者?」她愁眉苦脸的说。 「让我们和好如初吧。」 「最可悲的是感情自然的死亡。」无迈说。 我无法说服她。 「我这才知道,我们以前的生活,有多幸福。」我说。 她更正我,「你的意思是,『你』以前的生活有多么幸福:有一个家,但没有家的负担,有妻子照顾你,但你不必照顾妻子,我知道这是你挑选我的原因,但后来我渐渐替自己不值。人是会学乖的。」 「我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坏,我并没有出去花天酒地。」 「所以我还在你面前呀,你倒试试看去做玩家,我可以向你保证,现在没有什么女人会在家坐着等丈夫浪子回头了。」她尖声说。 我嘆口气,「男人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 「女人的黄金时代亦已过去。」 「咱们就将就看过吧。」 「世文……」 「不必多说了,」我说:「最可怕的男人是不放过你的男人,现在我决定不放过你,我们夫妻的缘份没尽,即使你不愿去巴哈马,我们还是可以去西贡的白沙湾兜风,天气还没有热,我去为你拍些照片,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有一部莱加三型,我的摄影术不错?」 「为什么以前你不为我做这些?」 我终于认错:「以前我欺侮你,以前我认为你不稀罕这一点,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兄弟,再给我一次机会如何?」 这两个星期里,我们玩遍了香港的名胜。无迈话不多,但是兴致很好。 女人到底是女人,再慡朗英俊潇洒的还是女人,你若把她当男人,她恨死你一辈子。 我就是犯了这个错。 本来把妻子当兄弟看待是最大的尊敬,但是聪明智慧如无通都不这么想。 我只好把她当女人,甚至是小女人来服侍。 我开始送大大小小的礼物给她,大至宝石首饰,小至毛毛玩具,带给她那种所谓老土的意外之喜。 又留意她穿什么衣服化什么妆,故意称赞她。 恢復上班之后,天天坚持接送,一星期起码与她出去吃一顿饭……制造这种无聊做作的所谓生活情趣。 我当然做得好,我说过,我是箇中好手。 但是无迈也许满足了,我却失望。这样下去,她跟林小珍张小芳陈咪咪李露露,有什么分别。 我娶的是周无迈呀。 我真正的萎靡下来,但是不敢让她知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失去她。 有一天,我们出外应酬回来,她同我说:「世文,我们不能这样下去。」她看上去很憔悴。 我一颗心吓得咚咚跳:「太太,又怎么了?」 「我嫁的是丈夫,不是司机,要的是伴侣,不是随身女佣,我看你不必再小心翼翼的管接送了。」 我愁苦的看着她——我当初为什么不去追赵小玉王小芬呢,这个周无迈又要闹什么花样呢? 「我看我们还是小外甥打灯笼——照旧吧。」她说完如释重负。 「照旧?」我意外。 「是,各有各的自由,各有各闷,各有各工作,」她长嘆一声,「就这样过一辈子吧,我实在不惯被侍候,更不惯看你日渐憔悴,你这个人,早已被我惯坏,算了算了。」她边说边挥舞着手,「是我不好,世文,我以为自己会适应转变。」她终于认错。 一场家庭革命,从此消失无踪。 我乐在心中口难开,表面上委委屈屈说「是」。心里想着第二天又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哈哈哈哈。 女人,闷说闷,刺激又受不住。这年头,做丈夫不好做。 女人。老友的女友他们说,读书时最好的朋友,便是最好的朋友。 我与德松五年不见,仍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同一间幼儿园、小学、中学毕业,他留在港大,我往美国。因家境的问题,我选了亚里桑那州州立大学来念,哗,那个不毛之地,如果没有德松的精神支持,我会崩溃下来。 五年来他不停的给我写信,寄录音带、邓丽君的歌,家乡的月饼、椰子糖、话梅,永恆不绝的收到,还有各式电影画报、周刊杂志,林林种种…… 他们都说我的宿舍像一间中国杂货店——又是一箱即食面,又是一件新棉袄。 妈妈笑说德松照顾我,比她照顾我还要周到。 而我为德松做过些什么?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大家都念中一,他被几个大个子围住,退至操场一角,他们 还不放过他,还要揍他,我自书包内取出新买的玻璃弹子用力丢过去,带头的大个子脑袋上 吃了两记,痛得头晕眼花,不知什么暗器来袭,再加上我冲过去一撞,他便作滚地葫芦,其他喽罗一闹而散,这件事不了了之。 不过德松认为我救了他。 当时我也认为我救了他。 三毛子一粒的弹子哪,我惋惜的想,都泡了汤,事后满操场的找,一颗也找不回来,多 大的牺牲。 德松跟我不同,他是个老实人,有点懒洋洋,不起劲,同样念化工,他教书,我不肯,我在一家着名化妆品厂做化验师,虽然说大家都能够学以致用,但是我老觉得他只上谈兵,不切实际。 不过教书适合他,学院里的环境无论如何单纯一点,德松要是出来做事,会给人欺侮。 从他的信中,我得知他交到女朋友……真快,不久便可以结婚生子,做其家主人……他有福气,这个德松,要求比较普通,性格平和,容易知足,故此可以获得幸福。 第5页 而我,我嘆口气,我同他天差地别,我是那种不甘心做个平凡人,却又害怕往上爬的人,没出息,但又倔强,故此朋友没有德松多,人也没有德松受欢迎。 有时候跟妈妈吵架,连妈妈一气之下都会说:「你是德松就好了。」 瞧,多窝囊。 今年我终于决定回香港闯一闯。 德松的信这么写:「香港是冒险家的乐园,做得好就会窜上来,你那么聪明伶俐,一定有你的办法,请快回来,我们欢迎你。」 我勐地想起来,「我们」大概是他与他的女朋友。 这个女孩子是谁?他从来没提过。 又一封信:「……我时常同她提起你,她觉得你是个有趣的人,我同她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喂,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快点好不好?别让金髮女郎拌住了,当心。」 她?我有点不安,「她」会不会占据了德松大部份时间?有些小女人是不让丈夫出来交朋友的,不管那朋友是男是女,她们一概抗拒。 看情形像了,像得不得了,一定是个那种赚小小月薪,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女人,叫德松陪她妈妈搓麻将,故意输钱…… 越想越替德松不值。 但是德松不停的提看他的女友,以她所说为准,我不以为然。德松很顺得人意,一向不与人争,无论谁在他面前发谬论,他都唯唯诺诺,我从未见过他发脾气,或是出言讽刺过谁,他是个好人,真正的好人,很容易被人利用。 「终于知道下星期可以见到你,我不会来接你飞机,因为我要上课,不能随便告假,但希望你一抵涉就来同我联络,我们要大醉!」 我笑。 德松一辈子只喝醉过一次,是送我的那次,醉得他死去活来,事后告足一个星期的病假,痛苦得永志难忘,现在居然又打算为我醉第二次,好朋友到底是好朋友。 我也是怀着兴奋的心情直奔香港。 来接飞机的是爸爸妈妈,我们拥抱在一起,我大声欢唿。 爸爸眼睛红红的说:「你黑了、瘦了、壮了。」 我们回家,我躺在往日的床上,无限舒服满足。 妈妈来坐在我身边,问我:「这么些日子没回来,想不想我们?」 「想。」我说:「为了省飞机票,才没有回来。」 妈妈说:「真难为了你,」拍拍我肩膀,「自从你将暑期工的薪水作学费后,我们放心是放心!一方面又担心那边政府会干涉学生做工。」: 我笑,「我们总有办法。」 「德松上星期日来过。」妈妈想起来。 「是呀!嗳,你们有没有见过他的女朋友?长得怎么样?好不好看?」 「不好看,脾气很坏。」妈妈说:「我们都不明白德松怎么会同她走。」 妈妈又来了,连我老友的女友她都要批评。 我有信心,我拍拍胸口,「我回来之后,事情完全不一样,看我的,我会领导他走回正途。」 妈妈笑,「你别管人家的闲事。」 「人家?妈妈,德松是人家?他比我亲兄弟还亲。」 妈妈不说话了,由此可知她亦默认。 「替我打个电话给德松,」我说:「约他今天晚上到我们家来吃饭。」 「好,」妈妈说:「我早备下好几个菜,德松最爱吃油爆虾。」 我淋浴,把自己洗得香喷喷。 动身之前不是不担心自己的前途问题,在美国也写过好几封信回来应徵,却没有音讯,不过一到家,心就踏实,凡事从头开始好了。 况且我有德松,德松家境好,关系多,如果帮我忙,我就方便得多,这种好处我是不会拒绝的,因为以后的成绩还得看自己的表现,我对自己有信心。 电话接通,我大叫:「德松,傻小子,你好吧?订了你今天来吃饭!」 「我问一问小芝。」 「谁是小芝?」我愕然。 「小芝,我的女朋友呀。」 呵,我无可奈何,爱屋及乌,「把她一起带来吧。」 「我要先问问她。」德松好脾气的笑。 我不耐烦,「她是你的女朋友,你爱把她带来,就把她带来。」 「嗳嗳嗳,你还是那么毛躁,陆志强,你真一辈子都不会变,我稍后再给你消息。」 咄,重色轻友,我很不高兴。 「是不是?」妈妈说:「德松这个女朋友,很讨厌的。」 「又还不是个美女,」我感喟,「德松太纯,迟早要吃亏,我很替他不值。」 他是那种结了婚之后惧内的典型,见到老婆!头到抬不起来,这个年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得劝劝德松,女孩子满街是,何必受一个人的气,被她牵着鼻子走来走去。 我吹口哨。 电话又响,我接过。 是德松,他说:「我不来了,志强。」 「什么?」我不相信由日己的耳朵,「德松,你有胆子再说一声。」 德松无可奈何,他说:「志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小芝说她最不爱到伯母家吃饭。」 「那么撇下她,你来呀。」 「我……」他说:「我不可以一个人来。」 我顿时冒火:「太没种了,德松,你太令我失望了。」 「出来吃好不好?我介绍她认识你。」 「我太累,不想出来,何况妈妈做了很多好菜,专门等你来!还有,谁要认识你那个混帐女人?」 「志强,你别生气呀。」 「我生气?德松,你有本事,一辈子别见老友。」我悻悻的,「咱们走着瞧。」 「喂,志强——你帮帮忙。」德松一贯好脾性的笑。 我嘆口气!可怜的德松,夹在小女人与老友之间,我不想他太尴尬,「好好好,约在哪里?」 「嘉蒂斯吧,晚上八点。」他松口气。 我吹一下口哨,「德松,作风阔绰,怎么回事?」 「小芝喜欢那里,其他大酒店内的餐馆和餐厅之类,不知怎地,她都不喜欢。」 我觉得小芝可算全世界最讨厌最讨厌的女人,不但当德松是羊牯!把他其他朋友也踩上几脚:傲慢、重享乐及自私。 但我又怎产能够与一个女人争?我说:「好吧。」 心中懊恼,我想我註定要失去德松了,我的第六灵感是很少不灵验的。 我休息完毕,往半岛赴宴,心中喃喃咒骂,本来可以在家穿着牛仔裤与德松话家常,现在穿得像只企鹅,来到这里锯牛排,他奶奶的全是德松的鬼主意。 一个男人对女朋友没一点控制,那算什么男人? 德松坐在那里等我,我们还是紧紧的握手。 他没有老,胖瘦也一样,脸上的笑容仍然那么可爱。 我说:「娶了恶妻还这么开心?」我拍他的肩膀。 「喂,别乱讲,我们还没商议婚事呢!」 我们坐下,「她人呢?例牌迟到?这种小家子气的女人,一定要男人等才觉得矜贵,蠢货!村相!」 德松瞠目,「你,你为甚么骂她?」。 「我会帮助你脱离她的魔掌,你放心,德松,我会解救你。」边想着她出现的时候,怎么跟她来个下马威,立刻磨拳擦掌起来。 德松大笑,「你完全误会了,志强,你——」 「不要再说下去,我们喝酒庆祝重逢,来,干杯。」 我希望他不要再提那个女人的名字,我受不了。 刚有点轻松,德松站起来,「小芝来了。」 他妈的,把她当女皇。 我蔑然转过头去,心中没存甚么希望,一看之下,整个人呆住。 这是小芝? 那是个穿着米色衫裙的女子,外买一件米色长大衣,身型纤长,直发飘飘,捧着厚厚的文件夹,背着皮包向我们这边急步走过来,有点气急败坏。 她是那么清秀漂亮! 笔挺的鼻子,圆眼睛,略厚的嘴唇,皱着眉头,我觉得她好看,这种具时代美的面孔是现在最流行的,我看得呆了。 而妈妈还说她不好看!真是不懂得欣赏。 德松连忙介绍,「这是小芝,这是陆志强。」 「我是殷天芝?」她同我握握手。 那种大方豪慡潇洒的劲道,是很少见的。 我讶异极了,看看德松,他正得意地向我咪咪笑呢,像是笑我估计错误。 殷天芝同她男朋友说:「有些老闆,即使是圣父圣灵圣子下凡来替他干活儿,他还是不满意。」很感慨地。 我忍不住笑。 德松摇摇头,「那个混血儿又给你麻烦?」 「可不是!」她长长嘆口气,随即拾起德松的手,响亮的吻一下,说:「不过有你在身旁,多多的无聊男人,我亦不怕。」 她这个孩子气的举动使我心折,我在那剎那被她征服,我睁大眼睛,好傢伙,德松,在哪里找到这样的可人儿? 第6页 她到此刻才把大衣脱下来,叫了一客沙拉,跟我说:「志强,别客气,这顿由我来请。」 德松的笑意越来越浓,他欣赏她,毫无疑问,老实说,我又何尝不欣赏她。 她茹蔬,我与德松大嚼牛肉,在一顿饭的短短一小时内,我肯定我对她刮目相看,她不 但谈笑风生,表露了强烈的幽默感,而且姿态有种说不出的优美,难怪德松要对她倾心,而 在老人家的眼中,无异锋芒太露。 饭后她推开碟子说:「我累了,要回家在热水中把灵魂泡回来,你们哥儿俩多聚一会儿, 怎么说法?什么抱住膝头详谈?」 「得了,你走吧。」德松笑,「司机会送你。」 小芝向我浃浃眼,板起她的公事包,走了。 我问德松:「她是干什么的?」 「某大财团的市场经理。」 「你如何认识她?」我更好奇。 「志强,」他忽然正颜说:「我一辈子只爱过她一个人,非卿不娶,你反对无效。」 「我没有反对呀,我干嘛要反对?」我否认。 「你现在不反对了?」他意外。 「这么一流的女子……」我喃喃的说:「我喜欢她那种谈笑用兵的态度,你知道吗,德松,但凡有知识的女人,给男人最大的负把便是她们那副千变万化的脑袋!现在小芝既聪明,又没有威胁性,太理想了」 「谢谢你。」德松兴奋地摇晃着我的手臂。 如果我是他,我不会说谢。 有一句话我没说出来。我想说,像小芝这样精采的女郎,我看在眼内,也已不得占为己有。 那夜我躺在床上,捧着后脑,质问我自己:陆志强,你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你是怎么搞的?那小子是你最好的朋友呢。 一定是因为寂寞久了,所以妒忌德松有伴,一定是这样。我终于睡去。 第二天德松设「宴」在城市俱乐部,星期六中午时分!人挤得很,德松说俱乐部的入会费要十万元,不知怎地,照样有人踏破门槛,香港人的钱从何而来?我憷然而惊。我呢? 我要赶快找个好差使,别老跟着德松吃吃喝喝,浪费光阴,他不要紧,他老子有的是钱, 我怎么办? 我跟德松表示要找工作。 他说:「隔行如隔山,志强,我尽管跟你打听一下,不过香港跟外国一样,看报上的聘人gg便行。」 好小子,教训我。我不悦的说:「我知道,三千块一个大学生,五千块要有五年经验。」 德松讶异说:「志强,你总得从头开始呀,像小芝,她六年前回来,才两千五百块月薪, 现在跳到一万二,明年就万四。」 「甚么?才万四.」我冲口而出。 德松睁大眼睛,「志强,化学师此地俯拾皆是,没甚么大不了的,你别以为香港是乡下,见到个把留洋的大学生便视若瑰宝,这里人人是大学生。」 我更不高兴,「别忘了我也是香港人。」 德松缓和下来,「是,志强,我劝你慢慢来,反正你没有家室,大把时间打基础。」 我喝起闷酒来。 他又说:「香港不错是冒险家乐园,但却不是大学生乐园……」 我听不进耳朵去。 殷天芝来了。她永远令人精神一振,她爱穿纯色衣服,今天一套浅灰的上衣、裙子及外套,分外精神奕奕,鼻子因风大而吹得微红,我看到她心情便安定下来。 她打量我们两人,「怎么搞的,两兄弟像是不开心。」 我掩饰说:「德松在告诉我,在香港找事有多痛苦,吓得我魂不附体。」 天芝说:「找差使很容易,找一份好的差使就比较困难。」 我说:「我在美国的月薪都有两千多。」 天芝安慰我,「在香港也找得到。」 德松笑,「可是美国大部份地方的生活朴素,香港的东西多贵!五千元吃顿饭,三千元买件毛衣,小芝,你身上的套装,起码七千,港币花起来像日币。」 天芝说:「真的。」 我像心头吃一记闷根,「那么,」我问:「这小岛上几十万人,如何生存?」 德松耸耸肩,「这就是香港人的伟大之处了。」 天芝说:「喂,我们换个题材好不好?老提着数目字,多无聊。」多亏她替我解围。 我一直纳闷,德松变了,外表无异,内心很市侩,他现在有一种优越感,以一种上了岸的姿态来看从外国回来的朋友如何从头挣扎。 别人这样做我不会失望,但德松,他可是我的兄弟。 这样下去,我们会疏远的,不因为段天芝,而因为我俩地位悬殊. 我大大的失望。德松什么都有:庆差、家底、女友……我什么都没有。我一直什么都没有,一直靠自己双手。我在心中长长吁出一口气。 以后的一段短日子里,我尽量推掉德松的约会,一则因为没空,二则见了小芝眼痛。 我很快找到工作,老闆对我不错,薪水不太理想,但也过得去,我尽量使自己上轨道,我还有老父老母要负担。 香港的境况跟我想像中的差得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市民生活沉闷而忙碌,可以说一点精神寄託都没有,父母说我憔悴了。 「初初回来时神采飞扬的。」母亲埋怨说。 我苦笑,不发一言,先埋头苦干一轮吧。 再见到天芝的时候,已是隆冬,恍加隔世。 我裹着件旧大衣在等地铁,非常落魄的样子。 忽然有人叫我,「志强。」 我转身,是股天芝,真是的,怎么会在这种时间碰见她。她更美了,一张睑白哲可爱,双眼充满关注。 我心酸的着着她,「天芝,你好。」 「志强,好久不见,你真的为生活奔波到这种地步?德松说约你不到。」 我们上车,她站在我身边,姿态曼妙。 我激视她,她微笑,「小时候挤公路车,大了挤地铁,永恆的挤迫。」 我苦笑,没有回答,真的感慨万千,我要到什么时候才有资格找女朋友?尤其是像她那么好的女孩子?我垂下眼。 她轻轻问:「志强,我听德松说,你是个最最调皮活泼的人,没有一刻坐得定,为什么现在精神萎靡?那么熟的朋友了,不妨说给我们听听,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我更加作不了声。 「是不是人生地不熟?不必坦心,每个人都需要一段适应期,很快你会习惯香港,三年后,踢你走都不走。」 我牵动一下嘴角。 「相请不如偶遇,我请,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再叫德松出来好不好?」 我在她面前,像是寂寞的孩子找到伴侣,忙不迭点头。 「太好了,我们去吃日本菜。」她笑。 她把我带到尖沙咀一间小馆子,她说:「有银座横街的风味。」领我进去。 一进去就叫米酒,「温热点。」她吩咐。 又叫了许多寿司:海胆、蛤子、刺身、墨鱼。 还有烤白果。她说:,「我最爱吃白果,有一次同朋友吃日本英,我嚷着叫白果,被朋友骂:『吃你个头!明天我要在冷马上下重注,这会子你却吃白果。』」她慡朗地哈哈笑出声来。 我喝了酒,也活泼起来,看看她笑。 她说:「我去叫德松。」起身打电话。 我把小杯米酒一干而尽,谁知道我为甚么憔悴。 一会见她回来,「德松说他马上出来——咦,你已经醉了?」 我傻笑,把一搭寿司送入嘴。 「你没有甚么吧?」她关心的问。 我说笑,「天芝,你还有没有姐姐与妹妹,介绍给我如何?」 她也笑,「你寂寞是不是?放心,我替你安排,慢慢来,喂,要不要叫碗面?」 「要像你的女孩子,知道吗,天芝?」 她一怔,「我的女友都比我好。」 我也觉得太过份!连忙控制我由日已!「既然那样,我就不担心了。」 她也马上释然,取起酒杯,「来,为友谊干杯。」 我温和的说:「干杯。」 德松赶来。我老觉得他彷佛皮笑肉不笑,没有太多诚意。真是罪过,为了天芝,我竟敌视多年老友,我头脑太简单,一个人忠的时候使思,jian的时候立刻变jian。 德松说:「你看志强,现在他看上去活脱脱似一个艺术家。」 我冷笑,「把科学家贬为艺术家,是最大的侮辱。」 他笑笑,吩咐天芝,「给我叫一个炸虾饭,我不吃剌身。」 老土,我咕哝着,无药可救。 但这关我甚么事呢,他是她的男朋友。 「志强,趁你在此地,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得意洋洋,「我们年底要结婚。」 第7页 我一怔。 天芝说:「唷,八字还没有一撇,刚刚开始找房子,烦死人。」她声音中并没有太多的欢愉。 我很难过,德松这一生真是顺利,一切彷佛从天上跌下来,叫他来不及接。 「咦,恭喜我们呀。」德松说。 我懒洋洋地点点头,米酒味清,但根快就上头,我有点昏晕,打了个嗝。 「他醉了。」德松皱皱眉头。 他嫌弃我。我心中冷笑,我又不求他什么,管他爱不爱坐在这里,我自顾自吃。 气氛有点不良。 天芝解围,「老朋友这么久没见面,怎么不好好的谈一下?怎么把话念在心中?」 德松有点不好意思,「志强自从回来后,一直怪怪的。」 「我看他是不习惯香港。」天芝说。 「他本来就是香港去的,才五年而已,怎么?变外国人了?他不见得有美国的护照。」 我抬起头来,原来德松对我也有敌意,原来我没有误会他,原来我们两人的感觉是一样的。为了什么使友谊发酸? 我想起初中时分,我与德松也曾经交恶,为了一个小女孩子,女人真是祸水。 那小女孩才十二岁,却已发育得似模似样,一双娇滴滴的眼睛,令得小男生为她赴汤蹈火。 她叫我教她打桌球,又叫德松教英文,我们两个人不知是被她利用着,便与对方不耐烦起来。 一日在操场上为着争替她拾一本书,我故竟撞了德松一下,他就骂我,我们足有大半个学期不说话。 此刻想起来,多么无聊,争争争,为那样一个没有更心的小女孩。 直到她家移民往英国,我们才发觉几乎班上每个男生都被她用过。这个女孩大了不晓得怎样。 我默默吃完面前的食物,召来伙计结贩。 天芝按着我,「说好我付。」 我微笑,把帐付掉。 也没向他们说再见,使扬长而去。天芝不应把德松叫出来。 第二天,酒醒后心情反而好起来。我劝解自己:职总归要升的,女朋友总归找得到的,我有的是时间,一切慢慢来。 说出来没人相信,回来香港,一半是为德松,但此刻我极欲忘记这个人。 我又没同他争天芝,争也无从争起,但他莫名其妙把我当仇人。 妈妈一直在那里嘀咕「德松失了踪」,我也不置可否,年底,我转了一份工作,情况好许多,颇获公司重用,心情也大好。 工作愉快对男人说还是重要的,试想想,一天八小时,如果看的尽是冷面孔,那多难堪,久了自信心宣告完蛋,做人窝窝囊囊,变成纯为生活奔波,三五十年后,我便是我的爹。 一日开会,我碰见殷天芝,她愉快的说:「香港多么小。」 我问:「你现在是殷小姐还是张太?」 「我仍然是殷小姐。」她说。 「年底了!还没结婚?」我非常意外。 「有很多复杂的、技术上的问题,无法解决。」她说。 我微笑,「金钱可以在这种疑难杂症上大展其才。」 「你说得对,」天芝有点无奈,「可是我们没钱。」 「怎么,张先生与夫人视若无睹?」我更意外。 「来,我们去喝杯啤酒。」天芝说。 她一见面便把我当老朋友,这一点我早就发觉。 我与她走出会议中心,才发觉天在下两,那种灰色的、细碎的毛毛雨,增加寒意,令你想起欧洲的早春。 我拉拉衣襟,这时候我经济上颇上轨道,已经置了不少新衣服,在外国的小镇二套西装可以穿十年,在香港?上季的衣服已经过时。 天芝当然是最时髦的,她非常把衣服,很压得住,颜色文选得文雅,看上去舒服之至。我们到大酒店咖啡店坐下,我觉得很温馨,以前我与女友们也爱在寒雨天喝杯东西挡挡寒气。 「婚期可能会推迟到明年中。」她说。 我说:「其实婚礼是丰俭由人的。」其实不该说这种话。 她看我一眼,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结果改口,「彷佛听说,你现在做事那边很重用你。」 「马马虎虎,此刻比较有安全感。」我承认。 「还是没见德松?」她问。 「没有。」 「真奇怪,你没回来之前,德松天天提看你,老说志强如何,等你真的出现,他反而甚么都不说了。」 我沉默一会儿,然后说:「也许我们想家中的对方,不是真的那个人。」 「我明白上她微笑,「有时候我们只肯相信我们愿意相信的事与人。」 「我——可以约你出来吗?」 「我始终是德松的女友。」她坦白。 「你爱他?」我仍在赌气。 「我已投资太多的时间在他身上,恐怕回不了头。」 「胡说。」我微笑,「我不相信。」 「真的,我跟他有感情,」她说:「即使是他的缺点,也值得原谅,当下或许生气得要破口大骂,但随即又与他有说有笑,大家都有得失,谁是谁非?,」 「我枉作小人?」我解嘲的说:」这一年来,你是我努力生活的目标,你不相信?」 她礼貌的说:「如果是真的,我很骄傲,也许当我真正跟随你的时候,你反而没了目标。」 真会说话,我拍拍她的手,「天芝,我有种感觉,我们俩才会是好朋友。」 我送她回家。 当日夜里,德松打电话来臭骂我,我说臭骂!那是真的臭骂,无端端祖宗十八代都牵涉在内,说我勾引他的未婚妻。 我也不分辩,借了耳朵给他让他「尽情倾诉」,说到后来他也累了,静止,以为我也会发作,但是我只是轻轻放下话筒。 真孩子气,我不会有勇气做这种事,当面发话骂人?太难了,我若讨厌一个人,远远避开也就是了,还跟他算得清清楚楚?干嘛? 德松这些年来在荫蔽下,根本没有长大过。 我没有与他争辩,心中一直想着多年前那些宝贵的七彩玻璃弹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花无千日红,人无百日好。 从小到大,绝无间断的友谊,就此丧失在一个女郎手中。 吃不到羊肉一身膻,我苦笑。 第二天是天芝来向我道歉,她说:「不知怎地,昨天我跟德松提起见过你,他就炸起来,一点因由也无,好不气人,怎么,他侮辱你是不是?」 「是的。」我说。 「我从没见过他那么生气。」天芝说。 「我也没见过。」我仍然维持风度与幽默感,「不知道原来他火气大起来,一样会说粗话。」 「都是我不好。」 「不要内疚,」我说:「完全是德松对自己及对你没有信心,其实我凭什么跟他比?他一向是天之骄子!况且你亲口拒绝了我。」 我活该,是我不好,见到德松有什么,心怀妒忌。不过感情这件事很难说,我被他骂了,因此得到天芝的关心,也认为值得。 「别看低你自己好不好?」她说:「在我眼中,你并不是失败者,你一样有你的好处。」 「小姐,在香港,平治以及出入华筵之外的好处,鲜为人知。」我苦笑。 「那你也太餚小人了。」她不悦。 「或许是,天芝,你们快快结婚吧,结了婚省得我在一旁以小人姿态出现。」 「我跟他大吵一场,凶吉未卜。」天芝说。 「什么?」我大感意外。 「打算到欧洲去逛避,散一下心,」她说:「我回来再说。」她挂了电话。 他们为我闹蹙扭,我觉得不安,把头枕在写字治面,呆呆的不出声。母亲说我尽会发呆,叫她损心。 那天半夜,我们家的门铃震天地响起来,老爹咕哝着去看门,来人是德松,喝得醉醺醺地,满脸通红,口口声声要找我。 我硬着头皮从房间出来,原以为他要揍我,谁晓得他一把抱住我的腰,大哭起来。 我一把将他扯入房,他更是哭个不停。 我长长太息。 他说:「求求你,志强,求求你,她是我唯一爱的人,我一向不是你的对手,求你不要抢去我心爱的人。」 我呆住,「你不是我对手?德松,你要什么有什么,你不是我的对手?」 「一直都是你胜利」,他哽咽,「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你有那种魅力,其实你要怎么样的女孩子都唾手可得,何必要与我作梗?」 我看着德松,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自卑。 「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得父亲接受她,」德松说下去,「你又来搞乱,我求求你,志强:……」 我苦涩的说:「你醉了,德松,我保证不会破坏你们。」 「你保证?」他摇撼着我,「你保证?」 我惨白的说:「我保证。」 第8页 「你保证也没有用,」德松颓然,「她越来越看不起我,怪我什么都靠家里,事事要侍候父亲的面色,她常常叫我学你,称赞你如荒野里的狼,一切自力更生,有声有色。」 德松伏在我床上痛哭失声。 我拿一块冷毛巾替他敷脸,过不久他沉沉睡去。 我嘆口气,搬到沙发上去渡过一宵。 第二天早上,母亲板着面孔教训我:「朋友妻,不可戏。」由此可知,昨天晚上的有关对白,她都听了去。 她照顾德松起身,煎了醒酒的浓茶给他,我很惭愧,坐在一边不出声。 妈妈不表示什么,她藉故出去探访亲戚,我们家的地方小,若要让我与德松好好说话,她就得避开。 德松像是忘记昨夜做过什么。他也有点讪讪的,我们俩相对无言,尽吸菸。 终于我说:「记得吗?十五岁那年,游泳比赛,你得了第三名,我什么也没有,咱们在这间客厅中,也是相对无言。」 他说:「十多年了。」 「嗯,」我点点头,「母亲做了酸辣面给我们吃,我们才和好如初。」 他用手抹了抹面孔,「咸丰年的事,还提来作什么?」 我笑,「咱们不但已经长大,而且已经老大。」 他说:「谢谢一切,我有点事,要先走。」 我很惆怅,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成年人才会露出真性情。 我站起来送客。 他忽然转身说:「志强,你昨晚说的话,算不算数?」 我没说什么,紧紧的握住他的手。他走了。 天芝慡朗活泼,样子标青,无异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对象,但我相信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还是可以找得到的,德松,德松永远是我的朋友。 隔很久,我都没有再听到天芝与德松的消息,他们两人像是一齐失了踪。 我升职那天,觉得世界太美丽,活着真是好,轻轻松松回到家中,把好消息告诉母亲,举家欢喜欲狂,我们美美的吃了一顿庆祝。 临睡的时候,母亲说:「嗳,我差点儿忘了,德松终于结婚了。」 我好不怅惘,一颗快乐的心又沉下来。 「——但是新娘子不是那个古怪的女孩子。」妈妈取出大红喜帖,「你看。」 我一看,咦,奇怪,新娘的名字叫梁凤儿。 我连忙拨个电话给德松……他的声音喜气洋洋!活脱脱像个新郎伯,「恭喜我,我娶得个好太太,她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子,虽然没有太多的生活经验,但爹妈都喜欢她,志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为我做伴郎——」他终于找到那个小家子气的女人了。 我打断他,「天芝呢?」 「谁?」他愕然。 「天芝。」 他的声音有点不自然,「啊,她。」 「她在香港吗?」 「大概是,我不知道。喂,志强,我爹替我们置了新房子在天后庙道,一切都布置好了,有空来坐,志强,我太太会做潮州菜,你——」 我啪一声挂断电话。我发觉我根本从来没有认识过德松,从来没有! 我打烂电话,才找到天芝,我约她出来,她不肯,我说:「我这就找上门来。」 不管三七廿一,就上门去。 她不得不开门,招唿我进她的小公寓,她瘦了一些,精神很好,并不见憔悴,只是有点无奈,她穿一条呢长裤!一双男装平跟鞋,配件薄毛衣,潇洒动人,我吁出一口气,我爱她,我知道,第一眼看见她就爱上她,但当其时,她是我老友的女友,现在她已卸下那个名份,一切不同了。 「找我甚么事?」她低声问。 「当然有事,许久不见,约你出来聚聚也是很应该的。」 「何必偏偏是我?」她很有深意的问。 「我不知道,也许是缘份吧,」我说,「我知道我在做甚么,你放心。」 她仍然低着头,黑髮如瀑布般洒下,在灯下闪闪生光。 「我与德松说过话,」我说:「他好像很快乐。」 「当然,那位小姐比较适合他。」天芝慡快的说:「我一直引起他与家争执,到后来,他受到经济封锁,他很自动的放弃了我。」 我补上一句,「你并没有再争取他。」 她仰起头,「没有,我猜我没有。」笑。 我说:「我知道有个吃义大利菜的好地方,要是你不怕胖的话,那里的芝士菠菜面一流。」 「谁怕胖?我怕的是生老病死。」她大笑。 「来,我们走吧。」 「好。」她抓过手袋,取过银匙,「走。」 一二三我们就重头开始。 註定的,我这次回来,不过是为了要认识她。 妈妈亦不太喜欢她,不过不要紧,正如她告诉德松,我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我懂得克服困难。黑羊他们都痛恨我。 我给学校开除那一日,父亲险些儿剥我的皮。 他拍着桌子骂我:「毫无廉耻!你这个贱人!」 我不在乎的说:「贱人也有父母,也有遗传。」 父亲的眼睛凸了出来,母亲含着眼泪把地劝住,他使劲的向我扑过来,姐姐与弟弟把他扯开,我莫名其妙,一边嗑着瓜子。 「你滚!」父亲叫我滚,「你离开我跟前,我不要见你!」 我耸耸肩站起来去开门走。 姐姐来拉住我,「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说:「这是他的家!他要撵我走,我只好走,没法。」 「你不能走,你一走就堕落了。」 我说:「到底要我怎么样?走还是不走?」 「滚!滚!」父亲把全身的精力注入这个字中,咬牙切齿,差些儿没口吐白沫。 我说:「我看我还是走开的好。」 我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我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去,在街上闲荡,天气很冷,空气很新,街上没有太多的人,我耳根清净,心境平静,心里面想:也许真应该搬出来住了,都十七岁了,还要赖在家中,到几时? 找个地方,找个工作,独立生活,好过听他们一家四口噜里噜嗦。 反正父亲也断然不会有能力供我念大学,我都不知道他神气些什么,动不动弹眼碌睛,巴不得人人学他的榜样,似足了他又如何?一辈子是个小职员,一张写字檯在大堂中,受的气全往家人处出。 我才不要。 摸摸口袋,还剩十块钱,我打电话给汤米。 他沉默一会儿,「终于被赶了?」 我说:「意料中事。」 「你不能住我冢。」他说:「我不敢负这个责。」 「喂!」 「我把你安置到咪儿家去,」他说!「咪儿最无所谓。」 「她是谁?」我疑惑。 「算了吧,人不挑你,你还挑人?」他说个地址:「向海路三号,快来,我去等你。」 我看看自己,混身清洁熘熘,一文不名,既然出来了,就得闯闯,看者前途是黑是亮,我硬着头皮,叫了一部车子,往向海路去。 汤米早在等我,替我付过车资。我们没说什么,他按咪儿家门铃。 来开门的正是咪儿本人,一见到她,我便发觉她面熟。想深一点,想起她是一个模特儿,时装杂志上老看到她的照片。 此刻的她头髮篷乱,都快打结,眼睛像核桃一般,只穿一件长身t恤,一条短裤,赤着足。 她问:「干什么?」 汤米说:「怕你自杀,叫一个朋友来看住你,她叫张百佳,从今天起,她陪你。」 咪儿不置可否,延我们入屋。 我看汤米一眼,他向我眯眯眼,这傢伙,鬼灵精。 「请便。」咪儿说:「不招唿。」她进房,关上门。 汤米见她不在跟前,对我说:「你暂时住这里,乖巧点,知道吗?」 我点点头。 「她失恋,心情不好,你顺着她一点,真的不行,索性回家去。」他同我说。 「看我父亲的面色?」我苦笑。 汤米抬起头想一想,「现在觉得父亲的面色不是那么难看。」他很有哲理的样子。 「什么?」我问:「你说什么?」 「就这样,再见。」他把我扔下。 「喂!我只有十块钱。」我追上去。 他数两百块给我,「记住,要还的。」 我点点头,我会还给他。 我就在咪儿的家住了下来,穿她的衣服,在她家做住年妹。她的公寓不大不小,装修得怪趣致的,但乱得像乱葬岗,我都替她收拾好,早上为她做早餐,晚上替她熬汤,将她的衣服抬到洗衣铺去。 半个月后,她的精神好得多了,似乎是把失恋的不愉快忘了大半,她问我:「你叫百佳?」 第9页 「是。」我有点担心。她可是要叫我走? 「你很勤快,」她说:「我喜欢你,事事有头有路,听电话也听得很好。」 她在抽菸,吸一口,深深的含着,然后一股脑儿自鼻孔喷出来。 「汤米说,你是他派来看住我的?」她笑,「他有那么好心?嘿嘿。」 「不,」我坦白,「我给父亲赶出来,没处可住,所以他叫我到你这里来。」 「给家赶出来?为什么?」她问:「发生什么大事?」 「学校开除我。」我说。 「这好算大事?」她仰起头大笑。 我不响,老实说,这种住年妹生涯也不适合我,我只是没有勇气再回家去听父亲的训辞。 「你打算一直在我家?太浪费你了。」咪儿说。 「如果你不方便,我再想办法。」我说。 她摇摇头,「有什么办法?你够高度,长得也好,我不如介绍你入行。」 「入行?」我的眼睛睁大,「可以吗?」 「当然可以,」味儿说:「老实说,过去那两个星期内,也真多亏你的照顾。」她冷笑一声,「为那个人死,才不值得。」 「那个人是谁?」 「叫魔鬼。」咪儿投熄了香菸。 她并不是个烟视媚行的女人,约廿五六岁,喜欢赤足,穿牛仔裤与t恤,头髮梳条辫子,很有韵味。 碰到她,我想是我的幸运,我们虽然不常常交谈,但是她了解我,似乎比我父母姐弟都多。家人太担心我会连累他们,我的堕落,使他们面上无光。最令我不服气的是:他们自己又是什么呢?他扪并没有名誉地位,他们是最普通的小市民,我老是有种感觉,他们把生活中种种不快意,都发泄在我身上。 姐姐是个速记员,她的口头禅是:「英文不好,才不能够学会速记。」 可是英文好的人,自己从不速记,所以才有速记员存在。 弟弟在一间私立中学念书,学费与杂费几乎占了姐姐薪水的一半,他小心翼翼的上学放学,战战兢兢的做功课,结果还是留级,我有一次笑他──「商行聘请后生,中四或中五,包膳食。」他便去父亲处哭诉。 我与家人合不来,任何小事都可以起磨擦。 几个月后,他们的印象渐渐在我脑中淡出。咪儿把我带看到处走,她很寂寞,没有朋友,出奇地,她也不打麻将,应酬很多,但午夜一点左右二定回来。我以为模特儿、明星、艺术家都是放任的、疯狂的,现在证明事实并不如此。我与咪儿开始有点真感情。 她说:「在这个城市里,美丽的女孩子,永远不会遭到埋没,你放心,机会数不尽的那么多。」 我仍在厨房里帮她做汤,听到这话,笑出来,没有这么容易吧,我不相信。 有空在家,她教我随音乐扭动身体走路。我问:「不用参加训练班?」她叫我别浪费金钱。靠的是天赋,她说,否则你的仪态好得会飞都不管用。 我当然相信她。 有一天,她跟我说:「百佳,今天有人临时退出,我要带你出场,记住,别怯场,把我过去数月教你的身手都使出来,包你没错,我会走在你身边。」 她又指点我几下要诀,要我赶紧练习。 排练时我放大胆子,咪儿暗暗点头。 主办人走过来,凝视我,转头跟咪儿说:「你的朋友?」 「我的表妹。」咪儿说。 「她将来会红过你,咪儿。」他娘娘腔的扭开。 我怕咪儿为这种毫无准则的捧场话对我误会,连忙说:「别听他的,怎么可能?」 咪儿笑笑:「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了,你天生不是捱会考,坐写字楼的人,你应该是我们的同道中人,最红的一个。」她拍拍我肩膀。 我感激的紧紧握住她的手。为什么?为什么她对我好?天下有多少人会真正对人好?总有私心,总有所求,总会有目的吧。无论怎么样,我已决心接受她的恩典,我也准备将来回报她,假如我有这个能力的话。 那夜我与她携手出场,我并没有紧张,也无心理负袒,依着咪儿的嘱咐做,中规中矩的落台。 那夜我睡得很舒畅。离家不久,便赚到酬劳,我还汤米两百,又交钱给咪儿作为房租。 她叫我「别傻了」,把钱推还给我。 我很不安,将来她大概要把我卖到火坑赚一笔的。 出场的次数较多,名字渐渐为人注意,收入也够开销,我仍然没有搬离咪儿的家,她给我安全感,一个依傍。 她终于开口了。 「你羽翼渐丰了。」她抽着烟说。 我瞪着她。 「别紧张,我只是想做你的经理人,抽你百分之十佣金,还有,你要听我的话,什么场子接,什么不要接,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学唱歌、学法文。」 我使劲的点头,「是是,咪姐,我都听你的,你放心,我都听你的。」 「你母亲找过你。」她轻轻喷出一口姻。 我别转面孔,「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一年下来,你有点名气了。」 「我堕落得不得了,」我说:「黑似墨汁,她找我干嘛?现在同我来往的人,大多数不男不女,三更半夜尚在街上寻欢作乐,与她的道德观念没有一点配合,我不会回去。」 「你自己告诉她好了。」她笑。 我摇头,「我不会跟她说话。」 「你们的关系真的那么糟?」 我想到她动不动便掌掴我……我不出声,过去的事已属过去,提来作甚? 味姐抚摸我的头髮,「我替你寄钱回去,你总是他们养活的,是不是?莫忘恩典。」 「嗯。」我轻轻的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恩典。」 付咪姐百分之十的经纪费用是值得的,她是这一行的老前辈,一切门路她都熟悉,凭她的指点,我一帆风顺,很快建立了事业的基础。 咪姐一直没有再认识男朋友,我也一直没有搬出去,我们只是把屋子装修一次,换了新的地毯。 这个时候,味姐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我深觉可惜,她在台上看上去很艷很冷,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没有大红大紫!现在更把场子全部让出来给我。 十九岁生日那天,我在大酒店操练,准备在下午表演最近泳装,晚上我订了地方,跟咪姐一起去吃顿饭。 休息当儿,我坐着喝矿泉水。 我一向很守规矩,为着维持标准体重,一向视冰淇淋苏打之类为大敌,努力做体操,早睡早起,一个不健康的女人不会是美丽的女人,我甚至很少晚过十二点睡觉,我不去的士高、不喝酒、不抽菸。 我想:我,黑羊?我目前的生活像个清教徒。但是没有用,我家人还是认为我堕落。 我嘆口气。 身后有人问:「干嘛嘆息?!」 我以为是化妆师尊尼。「不管你事。」冷冷的。 「啧啧啧。」那人转到我面前来,「好兇。」 他不是尊尼,他是陌生人,约莫三十五六岁,样貌普通,但是有一双会笑的眼蜻,他身穿一套很平常的西装,但穿在他身上,不知有多熨贴舒服。他正笑盈盈的看着我。 「你是谁?」我问。 他擦擦鼻子,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你不认识我?」 我摇摇头。 我摇摇头。 「我知道你是张百佳,咪儿的人。」他说得很有深意。 我立刻知道他不是好对付的人!暂且按兵不动,看他有什么意图。 「我姓闻,闻少达就是我。」 他的名字对我来说,最陌生不过,但是他报上名来的姿态,又彷佛认定我应该听过他的名字。 我老老实实的摇摇头,「没听说过。」我说。 「你做模特儿,而没听说过我的名字?」他笑问。 「我还不是做得很好。」我不服气。 「百佳──」 是咪姐,我转过头去,她买了食物回来。 咪姐盯住闻少达的模样是狰狞的、可怕的,她的表情错综复杂,我心中起了个老大的疑惑,她不但认识他!而且两人之间有过恩怨情仇,为什么她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他?我细细的留起神来。 闻少达看见咪姐,连忙说:「好久不见。」 咪姐问他:「你来干嘛?」 「来看看你手下的勐将张百佳,我听说本城内出了百佳旋风,不敢相信,于是过来瞧瞧,果然名不虚传。我在纽约办的时装节,非她不可了。」 哦,原来是国际时装业巨子。 我的心活跃起来。 味姐说:「百佳不会跟你合作!」 「是吗?百佳,我的模特儿群中还有姬斯蒂派克莱与沙莉赫,你不来吗?」地凝视我。 我张大了嘴。 咪姐挡在我面前,「我是她的经理人,我说不去就不去,你不用动歪脑筋。」 我不响,何必为一个来歷不明的人得罪咪姐。 第10页 我静静的退至一角吃咪姐为我买回来的杂菜沙拉。 音乐开始,我又开始操练,那人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但咪姐一整天心情都不好,晚饭也不想与我出去吃。 「怎么了?」我问:「那人是谁?」 咪姐深深吸」口烟,「百佳,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那么严重。」我讶异。 「你要答应我。」 「好好,我答应。」 「你不能与闻少达有来往。」 「我怎么会与陌生男人来往?」我失笑,「当然不会。」 「他很有手段。」 我安慰咪姐,「我人很聪明,不轻易上当。」 「是。」咪姐似乎得到一点安慰。 她怕失去我,我知道,怕得一点根据都没有。 那天我们很早就睡,我并没有庆祝生辰。 第二天咪姐就飞东南亚去接洽一宗小生意,我送她到飞机场,刚想离开,便看到闻少达迎上来,我不知他与咪姐之间有什么瓜葛,但已经转过脸避开。 「百佳。」他拦住我。 「干嘛?」我叉任腰。」 「别学你咪姐的口气。」他笑,「我只不过想送你一程。」 我看看排长龙等计程车的人群,说声好。 女人就是喜欢贪小便宜。 闻君驾驶的是一辆新型跑车,价值昂贵,坐上去有种虚荣感,我伸个懒腰。 上车他交给我一个文件夹子,边说:「看一看我这次在细约的展览会,你会喜欢。」 我打开文件夹,里面载着他这次时装表演的内容,场地、图则以及其他细节。 每一个名字都足以引起心跳,如果我张百佳能够与这些名字一起演出,顿时会身价百倍。 我犹疑。咪姐没有理由不让我参予这个大好的机会,照说她应当千方百计替我找这种机会才是,她对我这么好,她没有理由不想我有所突破。 在本城,做得再红也不过就是这样,咪姐自己就是个例子,身边没个多余的钱,以前我靠她,现在她靠我。 我抬起头来,发觉车子已经停在郊外。 「如何?」闻少达问我。 「咪姐是我的经理人,你同她商量吧!」我犹疑。 「你们之间的关系又没有合法的合约。」他笑,「你何必事事向她舌?现在照顾她的是你,况且我同她接洽,她必然会千方百计的阻挡。」 「为什么?」我冲口而出。 「妒忌呀。」 「你别离间我们的感情。」我愤然说。 他说:「出来吃杯茶,慢慢说。」 「送我回家,我不要再谈下去。」 「好,听随尊便,我只在香港逗留三天,立刻要回纽约!你不要失去这个机会。」 「开车送我回去!」我大声说。 他在回程没有再说话,但是可以感觉得到,他仍然信心十足,并没有生气。 到了家,第一件事便是把汤米找来。 我逼问他。 「合少达这个人是谁?」 「他可靠吗?」 「他与咪姐有什么关系?」 汤米瞪大了双限!「百佳,你这个人好不煳涂,身在时装界,连闻少达这三个字都没听过?他是这一行里真正的大亨,在纽约,洋人听见「闻先生」是要站起来的,若有他提携,你受用不尽。」 我放下一半心,「咪姐没跟我提起他。」 「她当然不提他,她恨他切骨。」汤米笑。 「为什么?」我问。 「你记得我当初把你送到咪儿家,她正失恋──?」 「呀,」我失声叫出来,「那个魔鬼男人就是闻少达?」 「聪明女,一点都没错!正是闻少达。」汤米说:「咪儿为他,洗尽铅华!放弃许多演出的机会,专等他来娶她,可是闻少达并没有为她与妻子离婚,后来他索性离开了她。」汤米看我一眼,「后来是因为你,咪儿才有点振作。」 我心想,就因为她与闻少达不和,现在她公报私价,不让我去参加合主办的盛会,她太过份了。 她也要为我自己的前途看想呀。 但是想到过去一年多她对我的感情,我也只好绂持缄默!我不能在外人面前说她的坏话。 我说:「谢谢你,汤米。」我已得到足够资料。 咪姐不在香港,我无法同她联络,但是闻某说:他只会在香港逗留两天,那意思是说:如果我要争取这个机会,我非得背叛咪姐不可,这也是诡计吧,我并不笨,看样子他是要与咪姐斗到底。 而我就是磨心,这个磨心当然是做得有代价的,我最希望的是成名,不是照片在此间周刊零星出现的成名,而是有国际时装杂志大幅刊登我消息的成名。离开这里,有那么远去那么远,飞跃时空,像月亮般闪耀的成名……… 第一步是跟咪姐,看来第二步要靠间少达。 考虑了一个晚上,我自动拨电话给闻君。 他很喜悦:「你喜欢在什么地方见面?我马上出来。」 我心内顿了一顿,我答应过咪姐不与他有任何往来,现在又食言背信,我咬咬牙,人总得为自己。 「我打算来签约。」 「你几岁?」 「十九。」 「把父母或监护人找来。」 我迟疑。找我父母?我都两年没看见他们了,实在不愿意再与他们接头,那个没有温情,没有基础的家,孩子们个个拼老命自生自灭的冢。 「好,」我把家里地址说一遍。「三点钟,我在那里等你。」 「一言为定。」他说。 我鼓起勇气回家,两年了,黑羊回家。 那条街道显得特别窄,屋子特别小,而他们的面目,非常含煳,见到我,还是震惊了。 母亲斟杯茶给我,杯子沿口处脏,我始终没喝。姐姐面孔上生着许多小包,看看令人不舒服,最难受的还是她一身过时的衣服,看出不很贵,但仍然不捨得扔。 我简单地说明来意,如意料之中,母亲推辞:「──签合同?」她总不肯帮忙。 我截停她,「这些日子来,每个月都有钱送回来,不帮这个忙,以后就没有了。」 「好!好。」她马上说,一切为了钱。 我渡日如年的坐着等闻少达大驾光临,心事多得没有心思再与他们敷衍。 终于门铃响了,闻少达带着律师同来,我把合同每一项细则都看清楚,觉得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于是大笔一签,收了订洋,我把现金支票留下给家人,便站起来与闻某一起离开。 他在车上问;「去吃顿饭如何?」 我默默头。庆祝一下也好。 他又说:「你是一个很厉害的女孩子,咪儿跟你比,是差远了。」不知是褒是贬。 我淡淡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活在这种时代,不精刮一点是不行的。」我希望我做对了。 「如何应付你那咪姐?」他好奇的问。 「我不打算应付她,我打算依书直说。」 「你当心,我知道她为人,她会扼死你。」 「她?她不会,她靠我哪。」我说。 闻少达默默头,「很好,我会在那边替你办飞机票与入境证,尽快通知你。」 「这么快?」我讶异,「表演不是在明年?」 「小姐,你起码还要到纽约来受训三个月,凭你现在的土样──你以为只靠一头直发娃娃装就可以扬名国际?」 我心想:好哇\合同一签,口气就不同了,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我连忙说是。 吃饭的当儿,我心中有太多的盘算,故此没有说话。 闻少达问我:「你不感激咪儿?」 「早就回报她了。」我说:「她提拔我,那自然不错!可是她为什么不提拔别人?我相信我是有条件的,不然她不会巴巴的对我好,你不会来挖角。」 「你对你父母的看法也是一样?他们不能再帮你,你就踢开他们?」他不以为然。 「随便你怎么想。」 「将来你会对我怎么样?」他忽然问。 「当你是老闆。」我笑看举杯。 奇怪,他惯于用人,现在反而怕我? 我不明白。但是他的眼神中的确闪过一丝忧虑。 他随即问:「你跟咪儿,到底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经理人,在我的收入中抽佣百分之十。我去年的收入是四十万。她也做些其他的小生意,这次到东南亚去,便是看看路数,如不打出我的招牌!这种些微的好处是不会送上门来的,相信你也明白。」 「她如果肯听我的话,」闻少达感慨的说,「就不会落得如此光景,靠一个没有什么良知的少女找生活。」 「听说你不肯同她结婚。」我说。 第11页 「做人倩妇也可以做得根风光的。」 「也许她皮不够厚,心不够黑,不懂得争取这一类的风光,也许她弄假成真,爱上了你,也许她真的根笨。」我说得像一个毫无相干的陌生人。 闻少达走了之后三天,咪姐才回来,她看上去很憔悴很累,我有点不忍叫她受这个打击。 我等她休息过后,才把事情和盘托出。 她开头不相信,「是不是闻少达跟你家人串通好了来骗你?你说。」她抓着我手臂。 我摇摇头,「没有,我自己觉得这个机会很好。」 「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j 「机会要把握得快!」 「我不是跟你说过──」 「我知道,不要跟闻少达来往,但早──」 轮到她打断我,她指着我说。「你滚!你立刻给我滚,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她的眼泪戏剧化的滚下来,「我怎么样的对你,我把你自垃圾堆里拣出来,你不过是一个住年妹的货色,是我一手把你训练成今天模样,你没有更心,你太过份……」 我索性坐下来听她骂我,骂够以后,我俩的恩怨就一笔钓销,再不拖欠,由她闹个够。 我坐在沙发上,双眼看着天花板,到了纽约,我要脱胎换骨,我要改变自己,我要成名。 「他会骗你,百佳,他会骗你,他以前也同样地骗我,你难道没看见?你不会在外国成名,你以为有这么容易?」 我没好气,「咪组,我会当心自己。」恨她扫兴。 她忽然真正的崩溃,号啕大哭,蹲在我面前,「百佳,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我很意外,「我不会离开你,是你要叫我滚,咪姐,我不过是要到纽约去做一次表演,如此而已,酬劳的十份一,我无论如何会放在你手中,你别歇斯底里好不好?」 「不,这次一走,你就不会回来了,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她使劲的扭住我来闹。 .我推开她,跑出去在酒店住了两个星期。 我最怕人家对着我哭哭啼啼。 不到几天,我离开咪姐的消息传遍全行。 一般的批评都说我忘恩负义。我也不想解释。 每次都是被逼的,每一次!每次都是他们逼得我无存身之处,毅然出走,但罪人往往是我。有恩当图报,但我不能一生做咪姐的奴隶,我连出去做一次表演都不可以?我难道一辈子卖身? 不可能的事,迟早我都会辜负她,不如趁这个机会摊牌。 她四出找人诉苦,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我都维持缄默。 她扬言:「我捧她上台,我也能够把她拉下来,她算是什么东西?这种街上拾回来的烂污货!」 就差没开记者招待会。 这样下去,我很难在这个城内立足。 果然,我的生意一落千场,汤米说:「你太不会处理场面,不应把事情搞得那么糟。」 我也有点惶恐,要是闻少达不来接我,我就惨了。 这一阵子我也不好过,真没想到咪姐会泼得这样子,她真的要害死我才开心?爱的反面就是恨,她这么恨我,把闻少达欠她的一笔帐都算在我头上。 闻少达来长途电话:「听说你有难题?要不要先过来?」这对我来说,无疑是强心剂。 但我还得装出不在乎的语气,「外头传得我好像就要完蛋似的。」 「你不是已经完蛋了吗?」闻某大笑。 我默然。我已走投无路,非扑向他那方不可,他到底是人是鬼?我不由得想起咪姐惨澹的遭遇。 待他把我接到纽约,我心中一点欢喜之情也没有。 老实说,少了咪姐的照顾,我也茫然若失,手足无措,再加上本来曙光已露的事业现已在阴渠里,更加露不出一丝笑容。 闻少达问我情愿住什么地方,酒店,还是他的公寓。 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我舍三流酒店而投向他的怀抱,一切都是阴谋,但我已没有选择。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他会把我捧红,但我把自己的能力估计过高。 演出如期举行。 闻少达没有亏欠我之处,只是一个东方面孔要在细约爬起来是没有可能的事,轮到黑女也还没轮到我们,我接些零星的扬子来做,不是找不着生活,但风光还不如旧时跟住咪姐,要离开纽约,又提不起勇气。 我寂寞、彷徨,生活又捱苦,三顿吃的都要自己做,衣服自己洗熨,有时坐在小公寓内,忍不住哭。 一年下来,眼看自己快人老珠黄不值钱,而闻少达对我越来越冷淡,我开始想家。 接到汤米的长途电话,我简直雀跃,才问:「你好吗?」就哽咽起来。 他嘆气:「寂寞?外国没你想像中的那么好吧?」 「是的。」我没精打采,「在香港我还算主角,在此只是临记。」 「找个科目来读读,那么多野鸡学校。」 「没钱,没心学好。」 「不可救药。」 我们说了五分钟,他说咪姐很潦倒。 我说:「问问她,我回来跟她可好?」 汤米为难,「她那个脾气。」 「替我问问。」我恳求,「试一试,我青回来跟她。」 「百佳,你那边真的那么糟?」汤米疑惑,「我们以为你跟牢大亨,仍然很风光。」 我不响,多说无益,闻少达并不想捧我,他只要我做他情妇。 「行有行规,都说你黑,怕被你害。」汤米说。 我无可奈何挂上电话。 看来我得流落异乡了,闻少达闲来拨给我的生意真还养不活一只猫,有不少模特儿持着面孔身段漂亮就在这个大城市内沦为国际女郎。我打个寒颤。 我的将来会怎样? 汤米第一个长途电话来的时候,我喝醉了酒,一个人在电视前发饮,听到他声音,非常高兴,他带来的却是噩耗。 「咪儿死了。」 我张大嘴,耳朵嗡嗡发响。喉咙里忽然多了块痰,「什么?」完了,完了。 「她服过量药物,在家里毒发身亡。」 我如五雷轰顶。「为什么?为什么?」 汤米苦笑,「你一直知道她十分不得意,因你的缘故,她又振作一阵子,你到纽约之后,大家都怕她那张嘴,三杯下肚,就开始说人家不是,因此更没有一个朋友,这次,唉,也一半是意料中事。」他不胜曦嘘。 我如堕入冰窖,本来我还以为可以与她再东山復起打天下──人们对丑闻很快会淡忘,只要主角坚持着不要倒下来,但现在她死了,我怎么办?我从此流落纽约? 汤米说:「她身后萧条,你在情在理,都应当回来替她办理身后事。」他口气很责怪。 我很反感:「不!我没有钱,我也没有力,我不回来。」 「你!」汤米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才不管他怎么想,我恨透咪姐,她也恨透我,我害死她──她也害死我。 「回来吧,」汤米说!「闻少达害了她,也害了你。」 我神经质地大笑,摔了电话。 我当夜与闻少达开谈判。 他听到咪姐的死讯也根惊憾。 我说:「给我飞机票,我要回香港。」 「回去?回去你没有前途。」他冷冷的说.!「不如在这大都会里混。」他完全像事不关己。 「都是你害的!你答应我会有前途,你骗我前来,你使我与咪姐关系破裂。」我扑上去。 他大力推开我,声音更冷,「不,是你以为鸿鹄将至,是你以为可以一飞沖天!是你出卖咪儿,是你条件不够,无法在这里出人头地,我有什么对不起你?这一年来,如果没有我,你早沦落在垃圾堆里!你现在又不少吃少用,你吵什么?」 我懊悔的哭,我再聪明也斗不过他。 他厌憎的说:「你看你的样子!纽约城这么多采多姿,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你却没有兴趣,我看错了你,你回去吧,这里是买飞机票的钱!」 他把钞票摔在桌子上,走掉了。 我想到他说的:回到香港,我又能做什么?味姐也不在了。但又有一个声音低低的对我说:回家吧,至少为咪姐尽一番心意。 回去之前,我到理髮店去把自己收拾收拾,换上一套比较好的衣服,打个电话给汤米, 买好飞机票,告别这个异乡的城市。 闻少达根本没有表示什么,我想他也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再也不用替我办居留手续,又不必坦心我会像咪姐一般倒毙公寓,搞得他黄河水也洗不清。 走得很冷清!我也不肯定场米是否会来接我。 下飞机时是深夜,我疲乏、失落、伤心,不知何去何从,汤米出现了。 「汤米!」我要过去拥抱他。 他避开,对我极之冷淡。 我说:「今夜我没有地方睡,三年前一无所有,三年后仍然一无所有,人家早已成了小富婆了。」 第12页 汤米讽刺我:「人家聪明,又有良心。」 我不响,过一会儿我问:「到你家去睡,可以吗?」 他说:「不行!让你进门的话,没完没了,领死人,我情愿替你付租钱,替你找家旅馆。」 「咪姐她──」 「不是说不回来吗?」他很气愤,「等你?都臭了。」 「但我还是回来了,不过稍迟一点,带我去看她最后一面。」我哀求,「原谅我。」 「老实说,你们两个人,谁也不值得帮,」他嘆口气,「两个一样可怜,两个一样可恶。」 我低下头。 「百佳,你现在憔悴得似个老太婆,你根木不像人了,找个地方休息吧,明天再来找你。」他把我送到酒店。 我没有意见,回到老家,有种踏实的感觉,我愿意听天由命,从头来过,我问汤米,「我还有机会吗?」 「路是人走出来的。」他放下我便走。 我淋了热水澡,告诉自己: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便睡着了。 半夜我自酣睡中惊醒,因为觉得身边有人对住我唿吸,我睁开眼,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型。咪姐!我张大嘴,是咪姐!她来看我,她不放过我。我很平静,我自床上靠起来,她正看着我,酸多了,穿黑色的衣服,双目空洞,我一向不信鬼神,此刻只觉得凉飕飕的。 「你终于回来了。」她说。 「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我害了你。」我轻轻说。 「但你终于回来了,这才是重要的,你心中还有我。」 我不响,她会怎么样?她为什么要对我显灵? 「──我们可以东山再起,百佳,我也有我的不是,现在朋友们都愿意帮助我们。」 「什么?」我伸手开亮了电灯,「你──充满意外及惊喜!她是活生生的,咪姐并没有死,她不是鬼。 我掀开被子,起来拥抱她,在那一剎那,一切谈会都冰释,我到这个时候,才落下泪来。 「不要怪汤米,不是出这一招!咱们两个人都下不了台。」 「可是好端端的咒你死──」我哭泣。 「难道我俩不是死后復生,再世为人吗?」她很有深意的说。 我无话可说。 我们和好如初,把旧房子再装修一次,才搬进去,经过这次风浪,我明白许多,幸亏我还年轻,还有机会,咪姐仍然做我的经理人,我多数为厂家表演,不大公开亮相,钱还是赚得到的,不过辛苦一点,生活也过得不错。 我也开始与咪姐找些小生意来做,计划将来,见到老朋友,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人们是健忘的,他们早忘记咪姐嘴里说过的话,而我,那时候我人在纽约,我没听见。 我们两人的关系跟以前却不一样了,现在比较客气,有距离,现在我已懂得做人之道。 我俩元气恢復得很快,咪姐改变作风,认识了一位小厂家,两个人走得有纹有路,很多时只把我一个人留在公寓里修身养性。咪姐也真脱胎换骨。 我跟她,都似裁坏了的衣服,要尽一番努力,才能往正路上走,略一疏忽,失足立刻成千古恨。 想到在纽约那段日子,不寒而慄,特别珍惜目前。 至于家里,我仍然寄钱回去。他们是对的,小市民生活闷是开一些,但是平静可贵,姐姐还是在做速记员,弟弟找到份书记工作,母亲一日煮三顿饭,父亲或许在明年退休,如果我跟他们一样!我也不失为是一个幸福的人。 但是我。 我是只黑羊。 我的经歷与他们不同,以后的日子里,尚会发生许多许多故事,许多。水晶花那个美丽的女人,我早留意到她了,三十上下年纪,无论何时何地,都穿黑衣服,配戴着许多钻石首饰。 钻石这样东西最古怪,冷艷、闪烁、梦幻,能够真正把一个女人的容光衬托到一个新的境界。 她喜欢镶得很累赘的古董首饰,但她穿得简单,看上去很顺眼。 我叫妹妹看她,「怎么样?是不是全城最美的?」 妹妹笑说:「城里有许多美女是不出来走动的。」 「有这样的美女吗?岂非锦衣夜行?」我问。 妹妹笑,「金丝雀有时候不可乱跑。」她提醒我。 「这一位也是别人的金丝雀?」我问。 「她是何老三的外室,最近何太太病得厉害,她便跟着老爷出现。」 我点点头。 难怪,她双目有呆木与厌倦的神色,不容易看出来,但留意一下,还是注意得到。就因为这样,她另有一种矜持的样子,与那眼珠子转得掉出来的小舞女大大相异。 「……你去不去?」妹妹在说什么。 「嗯?」我问:「什么去不去?」 「我在问你!玛姬明天结婚,你去不去?」 「不去,我累得慌。」我说:「想多睡一点。」 「上午睡够了,下午可以到三婶那里吃饭。」妹妹说。 「三婶又是怎么回事?」 「三婶生日。」 「她认几岁?」 「谁敢问。」妹妹抿嘴笑道:「大约四十一、二吧。」 「四十?她会把你杀掉,她顶多希望你说她三十二。」我说:「再聪明的女人在年龄上头还是神经兮兮的。」 「其实一眼就看出来了。」妹妹感喟的说。 「睡醒就去,睡死了就不去。」我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当心妈妈骂你,」妹妹说:「说话没点正经。」 这样的罪名我背着已经有很多年了——说话没正经,做事没正经,做人没正经…… 生活真令人失望,闷闷闷,太闷了。天气好,坐船,天气不好,吃饭,去舞会,大伙儿大眼对小眼,硬碰硬原班人马,偶而有张新面孔,几乎必然的,一定是电视台的小明星,半年就这么胡混着过去了。 我打一个阿欠,找个籍口提早离场。 外头在下雨,空气有种腻答答的味道,一地的汽油虹彩,我深深嘆口气,不知不觉,回来已经有半年了。 要走的时候,爱伦娜无论如何不相信。 「你父亲叫你回去,你就得回去?我们最多不用他的钱!」 爱伦娜是混血儿,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一双眼睛是深棕色的,长发如瀑布,但皮肤如牛辱。我们走了两年,谈及婚嫁的时候,父亲发慌,下十二道金牌把我召回家。 混血儿?洋女?不可能的事,玩是可以的,结婚?不要开玩笑。 在爱伦娜来说,屈服于任何事,都是爱得不够,我也认了这一点。可是没有父亲的救济,而叫我留在欧洲,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叫我出来找一份年薪约三千镑的工作,净受洋气,也是没有可能的事,我拖延半年,越来越害怕,终于还是回来了。 爱伦娜苍白着脸说:「我一生都不要再见你。」 我也没有抱着再见她的心情。感情这种事,完了便是完了,无法再走回头。 回到香港,才发觉潜意识中,我爱爱伦娜,比我自己知道的多。 父亲见我一个人回家,很漂亮的处理整件事,他连提都不提,就当爱伦娜不存在,但我不能够。 我的梦魂常常飞回去欧洲,看到爱伦娜只穿着薄衣,坐在初冬的窗台,窗外白蒙蒙一片,而她捧着一杯热茶喝,牛辱般的皮肤,黑瞳孔,肿肿,如刚哭完,犹如一张图画。 我讪笑自己对她念念不忘。 特别是这半年来,看到此地的名媛,没有一个上眼,我便会偷偷的想起爱伦娜。 香港的女孩子越来越僵、越来越浓妆,头髮全部烫得像铁丝,鲜红的唇,人工的面孔,一丝灵魂都没有,披着悉悉索索的舞衣,身材细小得像发育未全,抖着走路,像具塑胶洋娃娃,不约而同地拥有黑眼圈,看上去也够疲倦的,仍然为抓金龟婿而到处颠扑,真是惨澹。 妹妹曾刻薄的说:「看看你爱搭救谁,拉人家一把,行行好,娶了她回来让她专心在家发胖。」 除了爱伦娜,我还没有动过要娶人的念头。 这半年来郁郁不乐是每个家人都看得出来的。 一睡睡得老晚,呆呆的吃午饭,看电视录映带,晚上跟妹妹妹夫出去泡,晚上回来读小说至天亮。父亲只要把我留在香港,其他一概无所谓。 他也想我结婚,结了婚更加飞不了,乖乖的替他养孙子。 妹妹说:「他才廿六岁,晚几年不妨,别把他逼急了。」 父亲是很宠这个女儿的,也更迁就我,事事处之泰然。 偶而也问:「要不要到公司看看?嗯,学以致用,堂堂会计师,别太投闲才好。」 我还是心倩坏。 一路踯躅回家,益发不原谅自己,为了享受放弃爱伦娜犹可,但我根本不是爱享受的那种人,我只是不想吃苦,偏偏现在就苦得十足。 走错一步棋子,只要不顾一切的在欧洲结了婚,生下孩子,父亲总会心软吧。 我也别太乐观,父亲是硬脾气,爱伦娜亦是硬脾气,任何一方面都不肯退缩,到时只有更惨。 第13页 我大叫出来:「爱伦娜!」 我颓然靠在墙上,酒气上涌,我胸口有点难过。 到欧洲的第一个春天也是这么渡过的,当时年纪虽轻,也被春天迷得疯狂,满院子的桃红柳绿,女孩换上薄衫,天上露出金光,人们活跃起来…… 今日可也是春天? 我喃喃叫:「爱伦娜。」 「唤我?」一旁有个声音问。 我转头。她坐在一辆开蓬汽车里,向着我微笑。 我认得她,钻石在她的朝子上闪闪生光,她那冷艷的面孔很难叫人忘记。 我问:「你也叫爱伦娜?」 「嗯。」她自嘲地说:「爱伦娜何。」 「何先生呢?」我问。 「在玩牌。」她说:「上车来吧,你是利家第二个孩子?」 「不,那不是我姐姐,我是利家大儿子。」 她推开车门。 我问:「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她笑,「送你回家。」 「别,别带我回家,我不要回家,难得被一个美女接了上车,就此被送回家,心有不甘,有什么刺激的地方可以去?」 「你喝醉了。」 「真的,我不要回家。」我睁大了眼睛。 她笑,「早知随你靠看墙吐个饱。」 「对不起。」我知我说得太多了。 「不要紧。」她说:「你们这些孩子,一贯的放肆。」 「对不起。」我唐突了她。 她并没有介意,把我送到家门,看佣人出来把我接进去,便离开。我倒在床上就睡了,并没有得到期望中的艷遇。 醒来之后,只觉自己煳涂透项。 羞愧之余,也得赎罪。 我问妹妹:「爱伦娜何的地址你有没?」 「有。干嘛?」妹妹立刻提高警惕。 「送花给她。」 「发什么疯?少惹她这种女人。」妹妹联想丰富。 「真的,我有正经事,不是想像中那种理由。」 「我不管你是啥子理由,总而言之,你好自为之。」 「得了,那么多的之乎者也,真受不了,」我轻轻推开她,「我完全知道我在做些什么,你给我放心。」 「——」 我抬起头,扬起一条眉毛,她没奈何,只好翻出地址给我,她不告诉我,我也有法子在别的地方找到。 都是我亲手挑的,一大束白色的花,都是芬芳的,美丽的,亲自开车,送到她佣人手中,有一张小卡片,叫她原谅我的唐突。 我也叫自己当心,这种感情陷阱,一把持不住,就会直堕到底,而一半是自己己愿意的! 利用另一段感情来治疗前一段感情所留下的伤口…… 她不在家,我放下花就走了。 那时我也送花给爱伦娜。也由自己亲手挑选。我不惯那种一个电话到大酒店花铺,说出挂帐号码,付了钞票算数的客套。 我怅惘的想,但是这样亲力亲为,又为我带来什么?诚意?在这种无谓的事上,太多的诚意会引起不良效果。 一般两兄妹,妹妹比我聪明得多,也智慧得多。 性格控制命运,但是我干嘛会有这样的性格?改无可改。 我不期望有什么回音,成熟的人应对什么都没有反应。何太太自然是一个成熟的人。 在以后的一个星期内,我又见到她两次,她只是远远的向我点点头。 妹妹热心地帮我介绍女朋友。 她偷偷说:「那穿蓝衣的如何?那绿裙的最好看,红花闪光缎的?叫爱拉。把全家的钻石都戴身上的,是美宝。」 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单相信自己的眼睛,仔仔细细的看过了,谁也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 还是何太太最最夺目,我喜欢她那半吊儿郎当的态度,把应酬视为工作的一部份,比起那些视之为生命一部份的人,自然有一种洒脱与超然。 我问妹妹:「她有没有男朋友?」 「谁?」妹妹喜悦的问。 「爱伦娜何。」 「她呀,」妹妹椰揄的问!「碰了壁是不是?人家找男朋友,也不会挑熟朋友的儿子。」 「挑陌生人有什么刺激?」我不以为然,「反正是秽,不如搞得轰轰烈烈。」 妹妹冷笑,「代价未免太高,为了什么?」 「恋爱呀,不谈恋爱,多闷。」我伸个懒腰。 「为什么像瘾头髮作似的,累成那样?」 「昨夜与电脑下棋直到天亮。」 「神经病。」 昨夜并没睡。想到与爱伦娜在风中拥抱,接触到她的身体,浑身如触电似,心头的狂喜使我有落泪的冲动,兄弟,这便是爱情。 而现在,顶多是约不到绿衣女去约红衣女,去不去都无所谓,而那个时候,却像发了狂似的半夜跳起来在零下三四度的天气驾车去敲门,为了说一句:「爱伦娜!我想你。」那里来的勇气?这个勇气后来又跑到基么地方去了?想起来已是非常遥远的事,但心中仍然牵动。 爱伦娜已属于他人了吧? 半年了。 她们是不会为一个男人守着的,顶多是三两个星期之后,又随别人去了。 回来之后未曾写过一封信。 我又提前离座,开了车子出来,在街上慢慢驶动,我喜欢开车,无论快慢都带给我一种悠然的感觉。 有一个女子穿着黑纱裙钴在前面的街角。我心一动,是何太太,她低头在点燃香菸,没看到我的车,我将车子滑停在她面前:「等人?」 她抬起头来,见是我,也不生气,就笑说:「国超,如果你真的有歉意,就别再说这些轻浮的话。」 我才觉悟到,她可能真的在等人,被我撞破。 我的脸慢慢涨红,进不是,退不是,尴尬得要死。 好一个何太太,真不愧是何太太,她走过来,拉开我的车门,「来,送我一程,不理司机了。」把事情轻轻带过。 我仍然好奇,但表面已经平復下来。 「回家?」我问。 她说:「去喝杯东西吧。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她叫我把车子驶往郊外。 「你有个女友叫爱伦娜?」她闲闲问起。 「嗯。」 「你父亲不喜欢,叫你们分手是不是?」 「都知道了?」我奇,「消息真灵通。」 「你人没到,新闻已经在这个圈子沸腾,」她笑,「你都不知这里人那种小镇风倩,什么芝麻绿豆都绘形绘色地传半天。」 我哑然失笑。 她把我带到一间某厅,地方装修得很好,坐下来她对恃者说:「热咖啡。」 我笑了,人们以为这个艷妇与年轻男友来到此地,一开口必然要烈酒。 我幽默的说:「我要热牛奶。」 她也笑。笑起来很媚,而且比我想像中的爱笑。 「她长得很美吧?」她问。 「不但美,而且与我投机。」我惋惜的说。 「那多难得。」她说。 「真是。」我吁出一口气。 「所以你一直郁郁不乐。」 「嗳。」我直认不讳。 「cestfaitapli,别太难过。」她说。 「再让我选择一次,事情就不同。」 「会吗,」她狡猾的笑,「国超,对我要老实,真的再来一次,你会选她?恐怕再来千次,你选的还是利国超这身份。」 我抬起眼睛。 她点燃香菸,纤长的手指甲并没有搽寇丹,但却一贯累赘地戴着钻戒,鹅蛋型、方型的钻石在幽暗的光线中迸出光芒。 我无味的说:「但是我们即使赚得全世界,赔上了命又有什么益处?」 她闲闲说:「对我来说:想那样,得到那样,就是幸福。」 我说:「抬起头来,让我看清楚你。」 她抬起头来,眼睛中那种呆滞散去无踪,代之的是一种倔强与坚忍。 这个女人比我勇敢,她有勇气面对她所选择的后果。她并不快乐,但是她理智地控制着自己。 她说:「如果我是你,我就回父亲的公司去做一份事。」 「你不是我,我不想动。」 「多少人想得到一份安定的工作,」她感喟,「多少人为五斗米折腰,倍受试练,你却早已被宠坏。」 、「是的,」我说:「我也知道我幸运。可是我已付出代价,我被逼放弃我所爱的女人。」 她失笑,「语气听上去像某国逊皇。」 「有什么应是免费的?你说!」我逼她。 「这个道理我早就懂得了。」她说:「所以我从不抱怨,真的,而且要往回走也来不及,你要不要回顾?」 第14页 我咬咬牙,「一切已经过去。」 「可不是,已经吃了那么多苦,才到今天,怎么往回走?」她很深意的说,语气是苦涩! 但是我抬起头来,却看见她对着我咪咪笑。 我很震动,为什么每个人都生活得那么苦?每个人都有本难念的经?为什么没有人可以舒畅地过其理想生活? 我很难过!把脸埋在手心中。 「想什么?」 「觉得深深的寂寞。」 「你还算寂寞,唉。」 「谁为我拒当这一切?这种渡日如年的日子,还不是靠我自己一天一天熬过?我多希望可以睡得昏死,直至我心灵恢復?」 「傻孩子。」她笑。 那天我们聚到凌晨才分手。 何夫人的慧黠给我很大的支持,其实一个人不介意悲哀,只要有人了解他的悲哀,或是同他一样悲哀,人是群居动物,最怕寂寞,有人陪就可以生存,这解释了人们捱得过战争这种大灾难的原因。 我有何夫人相陪,心情自然而然不一样。 有意无意之间,我开始约会她。 她往哪里跑,我跟到哪里。 她似乎是个相当自由的女人,生活很有规律,星期一必然在健身美容院,星期二、四做头髮,星期三在中环,星期六日在家,每天晚上都非常活跃,五时到六时选购衣饰。 社会与她无关,天塌下来她还是在最好的饭店内啜白酒。天也与她无关,三个司机廿四小时恭候她的车子、哪有日夜,不与她谈过话,不会相信她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但是她的确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被我追踪得发毛,她说:「你当心我告诉利老先生。」 「告诉他好了,叫他把我送到外国去。」我讪笑。 「你到此刻还不原谅他?」她讶异的问。 我转过头,除非有一天,我完全忘记爱伦娜吧。 「可怜的孩子,在香港不乖,赶往外国,在外国不受遥控,又抓回来。」她很同情我。 我说:「可不就像具玩偶一样。」 「听话一点。」她笑。 「想见到你,想与你聊天,想听你的声音。」 「有很多未婚的小姐愿意陪你。」 「陪我?还是陪利少奶奶的衔头?」我嘲讽的问。 「不要太啬吝,自己拥有的,应同人分享。」她说。 我不理她,常常驾了车在她家门口等。 精神有了寄託,每天起得比较早,生活较有规律,父亲还以为我快要恢復正常,只有妹妹,非常担心。她很爱我,我们两个人的童年日子并没有过得外头人想像中的那么幸福,母亲一早去世,妹妹与我过着异常寂寞的生活,父亲很难得才见到一次,通常由褓姆把我们穿戴整齐了,再三警告恐吓哄骗说不准哭,才带着出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头人是不会晓得的,也没有必要让他们晓得。 我与妹妹,自幼手拉手相依为命长大,跟穷家的孩子一般贫乏。 父亲并不知道我们心灵的空虚。 爱伦娜将于肯陪我喝茶。 她说:「其实一百个女人,有一百个吃软不吃硬,只要肯哄她便行。」 「我还以为女人爱钞票。」我说。 她扬一扬手,一腕的钻石手镯便顺势往臂上熘。 「钞票可遇不可求哪,」她自嘲的口物又来了,「况且有了钞票,也想有个知己朋友。」 「把我升作你的知己吧!」我说。 她笑了,「你这孩子,我怕我会给你累死。」 我握看她的手,戒指上的宝石冰冷地触着我的手,我兴奋的说:「你有没有看过鲤鱼精与白娘娘的故事?都是个千年得道的妖精,为了爱情,就把道行付之流水。」 她抽回手,缓缓的转动手上的戒指,「妖精与神仙嘛,的确有资格放肆一点,咱们是凡人,未必有这么天真,可免则免。」 我轻轻的说:「我也没有资格叫你牺牲。」 「当然你不会,」她一笔勾销,「我们不过是稍微谈得来的朋友。」 「你干嘛不说我在追你?」我逼上去。 「利家与何家也算是世交了,何家的三小姐四小姐尚待字闺中,我倒可以做一个顺水媒人。」 她真是滑不熘手,与她在一起,是斗智游戏。 「她们两个……」 「怎么样?不知多少读完法律、电脑、建筑的男孩子,都等着与这两个女孩子结交,希望她们父亲拿钱出来开业,不委屈你了。」 「我自己父亲有钱。」 「所以,钱可以令一个人清高,为此你少受多少气。」 我摇摇头,「所以我的生活沉闷,很多人以工作为大前提,一下子升,一下子落,在挣扎当儿,他们获得快感,我一生下来註定是个纨绔子弟,再用功也还只是一块追求女明星的料子。」 「何必妄自菲薄。」她仍然无动于表。 「冰山。」我叫她。 她含笑。 「像你戴的钻石一样,冰冰凉。」 她摇摇头。 「但你是这么美,一朵钻石花,不不,水晶般聪明,是一朵水晶花。」 她大笑起来。 「太俗气了。」她说。 「我不认为如此。」我说:「形容女人的名词多数很俗,但同时非常贴切。」 「我是水晶花?」她喃喃自语。 她不大肯出来,但是虽然如此,父亲还是得到了消息。 他抓我问话。 我很不耐烦,在他的书房里,我来回踱步,他令我坐,我无论如何不肯坐下来。 他说:「你这样一直动,令我心烦意乱。」 我不予理会,我比他更烦。 「你最近怎么?与何老三的外室时常见面?」 「回来香港大半年,才见过三次,在宴会应酬场合碰见的不算。」 「听说你天天到她家门口等。」 「谁说的?」 「自然有人说我听。」 「愿他下拔舌地狱,嘴巴生斤疮。」 「国超!」他喝我,「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你愿意相信,便是真的。」我说。 「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不,我只是不相心闷死自己。」 「为什么老跟爹爹作对?」 「太坏了,我老是讨不到你的欢心。」 「国超。」 「爹,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 「你知道吗?你真的知道?」他苦苦逼我。 我摊摊手,转过头来看着地。 「我想我已经爱上了她。」我已不得激怒他来得报仇,「这一次你不能再阻止我,我有我的感情生活。」 「你——」他整个人簌簌的抖动起来。 「父亲,不要把我当作一只小猴子,我是已经近三十的人了。」 「那为什么你不用一下脑筋?」 「所有可以想的,都给你想尽了,父亲。」我苦涩的说。 「你不能跟何老三的外室有什么事,你绝对不可以,朋友妻,不可戏,这是江湖上的例。」 「江湖已经过气。」我打开书房门就走。 我有一种痛苦的快感。 他能把我怎么样?下个月不存钱进我户口? 左右是没钱,我索性回欧洲去,也许精神上还愉快一些。不知怎地,回来半年,胆子也磨大了,从欧洲回来,什么都记得带,单单漏忘一颗心。 那日我没有上街,很早睡,一转身便醒,喃喃自语,安慰自己:你会好的,你会痊癒的,这不是一个五痨七伤的过渡时期,你会好起来,放心,你一定会再得到爱情,你一定会再获得安眠。 「国超国超。」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恍惚觉得是爱伦娜在推我,委婉乌黑的长髮飘拂在我面前,她最喜欢这样子唤醒我。」挣扎她彷佛又变成另外一个爱伦娜,正笑盈盈的看着我,眼睛充满嘲弄之意,向我挑战:「你敢吗?我谅你也不敢。」 「国超、国超。」 我满头大汗的醒来,看到身边人,却是妹妹。 「唉,」我长长太息一声。 她钻到我被洞里,「外头冷。」 我们小时候老是偷偷睡一张床上,因为害怕,搂得紧紧的,想起来便一阵温馨。 「你怎么来了?」 「爸爸叫我来的,他说你爱上了爱伦娜何。」 「那有这种事,故意气他的。」 「爹前辈子一定做了什么亏心事,而那个女人正叫爱伦娜,不然为什么他的儿子净为爱伦娜给他受气?」妹妹咕咕咕的笑。 我也笑出来…… 「爹年纪也大了,你别叫他挂心。」、 第15页 「一宗接一宗,他管得我太厉害。」 「唉唷,我的少爷,他何尝不想;一宗接一宗,你老是给他麻烦。」 我终于大笑起来。 「怎么样,答应我。」 「我不能答应什么。」 妹妹把头靠在我大腿上,「哥哥,天底下我只有三个亲人:你、爹爹、丈夫,你总得给我一点面子。」 「难怪人们来不及的生小孩,有了孩子,便多几个亲人。」 「哥哥,你好好的结婚吧。」 「好的女孩子才不要我这种寄生虫——老子的手紧一点,下个月的家用就完蛋。」 「爸爸对你用怀柔政策还来不及,怎么敢扣你的零用?」 「你保证?」 「我保证。」妹妹说。 我的心头又宽一下。 说穿了,还是自己爱自己。 「给父亲一个下台的机会。」 「好好好。」 「不要下巴轻轻。」 「绝不会。」我敷衍着妹妹。 但是我已经学坏,一转身,还不是阳奉阴违,做我自己爱做的事。 爱伦娜一次问我:「你父亲审过你?」 「你在我们冢装了偷听机?」 「新闻传来很快,令妹与咱们的两位千金往来很频。」 「妹妹不是那种多嘴的人。」 「不多嘴的人也得说话,这是人最大的缺点。」 「是,父亲叫我不要再见你。「 「朋友见见面,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分明是看我不起,觉得我逢人都会引诱一番,我并没有勾搭过他呢。」爱伦娜苦笑。 「咱们俩同病相怜,」我说:「大家的底都那么黑。」 「国超,不要在这种事上说笑。」她很烦闷。 「你那么在乎别人说什么?」我问。 她嘆出一口气:「真在乎,我就不出来了。」 「我们需要对方,」我说:「爱伦娜,请坦白承认,你也并没有朋友,我们两个人的感情,并不是外头人所传的那般,但我们的确互相需要。」 她不响,转过了脸,侧影看上去像尊石膏像。 「何某并没有正式同你结婚,是不是?」 她也不响。 「我们的来往是正常的。」我把她的肩膀转过来。 她蓦然失笑,「我疯了,守了那么些年,如今竟把持不住。」她低下头。 「多少年了?」 「十二年了。」 「那么长的一段日子,你没有后悔过?」我问。 「没有。」 「即使现在也没有?」 「别问了,出去散步,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 「不会的,你会见我的,爱伦娜,说你会见我。」 「恐怕我身不由己。」 「不会的,我会感动你,爱伦娜——」我大力把她拥抱在胸怀中,一霎时悲从中来,不知道她是欧洲的爱伦娜还是水晶花爱伦娜。 她轻轻推开我。 那天回到家,妹妹彻夜等我。 我说:「当心,看得哥哥来,丈夫该跑掉了。」 她说:「你管我呢,你这个言而无信的人。」 我坐下来,握住妹妹的手。」你有没有想过后果?何必去惹那个可怜的女人?你想她怎么样,带了私蓄跟你私奔? 你又不是真爱她,你爱的还是爱伦娜。」 妹妹这样一说,我突然而惊。 「快放手吧,等到她离开何某要跟定你的时候,你就来不及了。」 我继而失笑,「她是那么精明老练的女人,她不会出错的。」 「你玩弄她?也玩弄自己的感情,」妹妹大声疾唿。 我捧住头:「我寂寞要死。」 「我替你把爱伦娜带回来。」 「什么?」我抬起头。 「爱伦娜,我跟父亲商量过,一年了你还不能忘情于她,我们也不能太过分,还是把她带回你身边是为上策。」 我怔怔的问:「真的?你们真的肯这么做?」 「明天我去英国找她。」妹妹诅。 「几乎一年了。」我喃喃说。 也许她已经发胖,也许她已经跟了别人,也许她不肯回心转意,也许她来到香港,发觉她不能适应这块土地,而要再次离开。 我说:「不不,不必去……我已经忘记了她。」 「真的?」妹妹睁大眼睛。 「是的。我已经忘记她,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不想重拾旧欢,只有加倍的费力,大家心理负但又重……」 「那么离开何夫人。」妹妹反而加倍的惶恐。 我说好,「我离开她。」 为了她好,妹妹说得对,我不能玩弄她的感情。 人若没有感情,生活就好过得多。(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在家中辗转反侧,爱伦娜的电话连珠价来找—— 已经泥足深陷了。 我推说病,三天没见她,但是晚上总会梦见她三两次。难道我真的爱上了她?连我自己都煳涂了。 第四天,实在忍不住,冒着毛毛雨出去见她。 天气非常非常的冷,气温几达冰点,我们在山顶见面,她穿着长银狐大衣,皮裘枪毛上沾着水珠,她的头髮上也沾着水珠,天下毛毛雨,灰黯得很,衬得她面色有些苍白。 我趋向前去:「爱伦娜。」 「你叫的是谁?」她颤声问。 「你,爱伦娜。」 她彷拂一直没睡好,带黑眼圈,面孔瘦了。 但她还说:「国超,你瘦了。」 只有满怀的心事能使人在三天内瘦五磅。 她说:「今天我有许多话要讲。」 我沉默地等她开口。 「何同我谈判。」她一开头便说。 我一震。 「他很谅解,我们一直没有提到第三者的名字,他允许我带了私蓄离开他——假使我要离开他的话。」 我吸进一口气,问她:「同我走?」 「不不,不是,」她苦笑,「这种生活我已过了十二年,实在厌倦——不是为了你,我是个头脑清醒的女人——而是为了自己,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明白。正如我,我也厌倦了做父亲的乖儿子,我也想冲出去闯世界。 她说:「一出来,你就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我握紧她的手,只可惜我自己也是软脚蟹,起不了作用。 「我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支持。」她看上去有点苍白。 我知道她的心底害怕,住在笼中被餵养太久,一旦知道要独自觅食,那种恐惧是非笔墨所能形容的,即使身边有一大笔款子傍身又如何? 她仰起头,「出来独自安排生活……不知道有没有能力,虽然有点钱,但是白天去什么地方,晚上又去什么地方?人人都知道我是姓何的下堂妾,都会有点尴尬。找新朋友,我又 没有工作,一个人关在家中……太难了。」 我冲口而出:「我与你到外国去!」 「你,跟你去?」她绽出一个笑容,幽暗的眸子发出晶光,整个脸光明起来,真像一朵水晶花。 她一笑之下便恢復了信心。 「怎度不能跟我去?」 「我自己逃生还来不及,还拖着个娃娃?」她大笑。 我睁大了眼睛,「什么?这样侮辱我?」 「不是侮辱,侮辱是无中生有!你自己把情况看清楚,国超,我离开何家,不是生,就是死,没有什么选择,你又不同,我不想连累你,也不欲被你连累。」 我黯然。 水晶花所需要的,是一个骆驼香菸gg般的男人,粗犷、原始、浑厚,能够衬托出她的美丽娇柔,保护她、爱惜她,与她共同存亡。不是我,于她,我没有用,绝不是在这种关头。 天气是这么冷,我们嘴巴呵着白气。 我说:「真是的,我能给你什么呢?」 我不是一个懂得爱人的人,还没有什么大事,就只管救自己、爱自己,撇下对方不顾,所以我会抛弃爱伦娜,急急的逃回家来。 我羞愧。她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她怎么会似爱伦娜那么煳涂? 「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已决定做点小生意,从头开始,因为没有第三者的缘故,何某还是答应支持我。」 「他对你真好,」我的头垂得更低,男人,真正的男人,都应当对女人好,我算是哪一门的男人? 「到底十二个年头。」。 「不,到底他是响噹噹的男子汉。」 她笑,「说得也是,多少男人撇下三十年的糟糠之妻而不顾。」 第16页 我自嘲,「我跟爱伦娜走了那么久,还不是累她伤心伤怀。」 「你不是故意的,有些男人是故意的,那才杀不可赦。」 我感动得拥抱住她,「为了你,我要振作起来。」 「请记住,我们是朋友。」她说。 爱伦娜离开何家的新闻轰动全城,全世界的目光转到利家,屏息等待好戏上演,他们咬定了是利国超诱她离家出走。 我为了避嫌疑,整天在家睡觉看电视,寸步不离五房两厅,连父亲都纳罕起来。 每天回家地都查问佣人:「少爷在家?」 慵人永远说:「在。」 「没出去过?」父亲会惊奇得下巴落。 「没出去过。」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连接大半个月是这样,他不相信自己的好运,疑惑起来,推门进来找我。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爱伦娜何的出走与你没有关系一.」 「我早说过,我们只是好朋友,以后我们还会见面。」我说:「但是离开何氏,绝对与我无关,人家立定主意要改变生活方式,不是为了我——我有什么资格叫她出走?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我讨媳妇,恐怕更要家里照顾。」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你也别太菲薄自己。」父亲说:「堂堂的会计师。」 「我肯不肯跑到哪家公司去当会计?」我自问:「那还不捱死我,做也只能替你做。爹,我替你不值,生了个这样的没脚蟹。」 父亲有点讪讪的,不知如何说下去好。 又捧起了武侠小说,表示逐客,父亲下楼去,我才嘆口气,丢下了书。 我瞌看了,随即梦见了爱伦娜,她笑说:「你?振作起来!哈哈哈哈。」 我同她说:「一定会,我会振作起来,我一定会找一份工作,为了爱伦娜,为了不想再辜负多一个女人。」 醒来后我换了一个人。 我自告奋勇,到爹的公司去从底层做起,投入生产行列,数个月内便有声有色起来,老爹感动得老眼昏花。 我仍然在晚上同妹妹妹夫出去应酬。 现在见不到爱伦娜何了。 不过仍然不愁寂寞,各色各样的女郎充斥市面:独身的,离了婚的,身为人情妇,集中了各行各业:跳舞、唱歌、做戏、公开、做小生意,有文凭的、无文凭的,应有尽有,千奇百怪。 只是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可以遇到第三个爱伦娜。十八寂寞我跟后母合不来,我们俩相敬如宾。 十年了,除非真正必要,我不会直接称唿她,一家三个人住一间公寓,其尴尬倩形可想而知,一回到家,便有一座冰山压上来,连唿吸也不得畅顺。 别误会,后母不是白雪公主那种后母,而是现代的后母,她高贵、漂亮,有自己的职业,对我大方、客气、爱护,从不责骂,但不知为什么,她越是好,我越是恨她,因为她的条件实在丰厚,我知道母亲与我是永远失去爸了。 爹是个小生意人,环境并不是好得能够一掷千金,家中唯一的平治汽车是要来招唿客人坐的,不少次数,后母都得乘地下铁路上班,我不知道她当初嫁他是为了什么,她也断不像是那种嫁不出去的女人。 十年来我对她积压的恨意越来越探,我无法同她吵架,她总是无限度的容忍我,我不能怪父亲对我不好,因为他并不见得老是站在她那一边,我的生活一无所缺,跟没有离婚的人的孩子一样,然而这个与我父亲同睡的女人明明不是我的母亲,我恨她。 离婚后亲生母亲跟男友跑到美国去,至今仍是「朋友」阶段,尚未结婚,一年回来一次,买衣服,置首饰,她往往没有什么话同我说,因为我已十八岁,长得比她还高,而她还没有再结婚,地位非常暧昧,因此当高大的女儿在她身边出现,无疑是给全世界的人知道她的年龄,因此她对我一向淡淡的,所以我更恨后母。 我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推在后母身上,人家怪社会,我恨后母,总之是一种感情上的发泄。 我没有想过这并不公平?有时我问自己。 没有。 她明明知道父亲有「前科」,明明知道他有女儿,明知一切而自投罗网,她总有她的打算。 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总有她的好处。 十年来她并没有生养,身材永远那么好,样子一直那么清丽,比起她,母亲面孔上的化妆太厚太脏,头髮烫得太硬太发,衣服配得太过新潮,相形失色。 但我还是恨她。 一种不可理喻、全神贯注的恨。 我们不大说话,有要求,我向父亲提出,给就给,不给拉倒,再也不向她提及。 这十年不知是怎么过的,三个人貌合神离,开头我等她与父亲分开,等了这些日子,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是要白头偕老,只好听其自然,希望自己能早早离开这个家,唿吸新鲜空气。 这天回到家里,父亲同我说:「你妈明天回来。」 我没有太大的惊喜,我希望我能够雀跃,但这些年来,我已知道妈妈不会给我太多的时间及温情,她会带一份礼物给我,在酒店咖啡座与我吃杯茶,然后她会说:「我只能逗留一个星期,如果抽得出空,我们再见面。」开头我以为她真的会抽空,便天天等。 结果是她永远不会见我第二次。 为了后母,我装出欢喜的样子来,「什么时间的飞机?」 「她没说,她自有她的朋友。」父亲很冷淡。 我觉得很没瘾,坐不下去。 后母说:「我同你去打听一下──」 话没说完,我已经走到走廊。 父亲说:「──你何必跟她说话,这十年来她根本把你当透明,反正过一两年她也该出去念大学,叫她跟住亲母生活,送了她的愿,岂不是好?」 我先是气父亲帮着她,后来一想,原来明年可以到美国去念书,转变环境,于是又有点开心。 只听到后母说:「她为什么抗拒我?」 「管她呢!」是父亲不耐烦的回答。 后母说:「也许是我的不对,想想,十年了。」 我心中冷笑一声,别做戏了,一场戏做十年,累不累? 第二天母亲打电话给我,我回答了,约好在她酒店见面。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吸菸,勐然抬头,吃一惊。 「你又长高了。」她笑。 笑起来眼角很多皱摺,多少还有点风情,但到底今不如昔。 「妈妈。」我握紧她的手。 「还好吗?他们对你还好吗?」她很空泛的问我。 「妈妈,明年我到美国跟你好不好?」 「什么?」她按熄香菸,像是没听明白。 「明年爹爹也许肯送我到美国读书。」 「哦。」她松下一口气。 「怎么样?」我已经有所保留。 「在哪一个州呀?」她问。 「在你住的加州,妈妈,你帮我申请好不好?我们可以住一起,你说好不好?」 她并不那么热心,又燃起一枝烟,并不开口。 咖啡厅光线很好,太明亮了,我可以把她眼中的犹疑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敢相信她会有拒绝我的意思,但事实摆明在眼前,她是那样的犹疑。 我急急的维护自己,「我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我会照顾自己,你不用在我身上花精神。」 她缓缓的说:「心媛,即使你爹肯让你到美国来念大学,有的是宿舍,何必同我住?我一个独身女人,拖着你这么大的女儿,有我的不便之处,你得原谅我。」 我不原谅她,我的震惊是无法形容的,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怎么可以拒绝我?我的眼睛睁得老大,瞪着她。 「不要这样看我,心媛,不要这样看我。」她央求。 「我的后母都不会这样对我。」我说:「你明知爹爹不肯多花钱在我身上,如果你愿意负担我的住宿,我到美国留学的机会可以大很多,你明知道!」 她的脸色败坏,「后母容易做,偶一为善,就值得建牌坊颂赞她,我养了你八年……」 我说:「你一定后悔当时没有去打胎吧!」 母亲扬起手打我一巴掌,我更加讶异,打我?她凭什么打我?这十年来我自生自灭,在虚伪的后母与冷淡的生父下讨生活,她一年才来见我一次,今天居然打我? 「祝你幸福快乐。」我讽刺的说完,站起来就走。 「心媛!」她失声叫我。 我并没有回头。 就为了一句话冲撞她,她便动手掌我的嘴,太过份了。原本没有对生母抱着太多的奢望,现在一切都幻灭。 我跌跌撞撞回到家中,伏在床上哭了一个下午。 傍晚大人下班回来。 后母进来问我:「怎么?为什么哭?」 我不响二脸的没精打采。 「我都知道了,你母亲跟我说了。你要为她想想,这十年她过得并不好,与她男朋友是同居关系,多了你,是不方便。况且你父亲不是不肯负担你一切开销,不必去求她。」 第17页 父亲在一边也说:「你有我们便得了,明年的事,今天开始担心,太划不来。」 见他们两个苦劝,我抽噎说:「她那种态度……」 后母但笑不语。 父亲说:「你跟她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我明白后母为什么要会心微笑,心中更加恨她,因为她太含蓄,太愉快,太不动怒。 她越是有风度,越显得咱们两母女一团糟,比不上她。 这是一个阴谋,我知道这是一个阴谋。她要不动声色地使我们自暴其短,使她以胜利者姿态出现。 她一直没有怀过好意,事情再明白没有了。 越是对我好,世人越是同情她,世人是否同情她,谁关心呢,但是爹爹同情她,就形成一面倒的情况。 她太聪明,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我跟我妈,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是同一货色,她暗示得再明白没有。 我黯然。 母亲第二天打电话给我,我以很平静呆板的声音说:「妈妈,我希望你不要把我们之间的对话到处跟人说。」 她窒一窒,「但是她也不是外人,我见你父亲不在……」 「不要跟人说,不要让人耻笑,不要被别人知道,让人家一直以为咱们是相爱的,不是很好吗?」 她没想到反而会被我教训,更说不出话来。 「你说过什么不要紧,可以一走了之,我还得住在他们屋子里一直就到独立为止,你要替我想想。」 「他们──对你那么坏?」 「坏?不坏,并不打我骂我饿我,可是一直由我盲人盲马,你明白吗?一点扶助都没有。」 她过了很久,终于挂上电话。 没说话。 她完全没话说。 直到她走,没有再见我、再找我,再与我说话。 我猜想我对她的绝望她是明白的,既然不能帮我,多说就无益了。 从此在家中我比以前更难相处,更加沉默。 后母想尽办法来使我开朗,我总是拒绝,我抱定主意要与他们隔绝,肯定她对我完全是虚情假意,不抱任何希望,就不会有失望。 父亲也没有再提到送我往美国的事。 后母说:「如果你想留学,应该找学校了。」 我看父亲,他看报纸,完全没有答覆。 她是想我跟父亲吵吧,不,我一向不会主动跟任何人翻脸,此刻的父亲比陌生人更陌生。 「你打算念什么科目?」她问:「到哪一国去?」 父亲翻过一页报纸。 我握紧拳头,鼻子发酸,一切都是串通好的,一个红面,另一个做白面。 父亲终于放下报纸,「让她自己想清楚吧,你自己明年都要生产了,不必为这些事操心。」 生产,我转过头去看后母,她又在展示那个永恆的微笑,她终于有孩子了?家中要添宝宝?十年后二个比我小十八岁的婴孩?是不是我仍然吸引了父亲太多的注意力,是不是我仍然不够缄默? 我听见我自己说:「恭喜你们。」 也许他们会把我送出去,那简直是一定的,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母亲与她男朋友也得其所哉,而我,我站起来,我有我自己,有我的将来,我会活得很好。我惨白着脸想,但是我一定得活得根好。 后母缓缓地说:「如果不往外走,就考港大。」 「好了好了,」父亲说:「你真唠叨,心媛有她的主意。」 復母这次很坚持,「但是难道我们不应对她有所指引?」 「她才不会听你!」又拿起报纸。 我的拳头越握越紧,后母的手伸过来放在我的肩上,我马上走回自己的房去。 照例站在走廊里,盼望听到他们说我什么,但是他们很沉默,一句话都没有。 我整个晚上没睡,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因为绝望。 第二天起来上学,迟到了十五分钟,我是个不迟到的学生,偶一迟到,老师便问:「不舒服吗?不舒服就告假。」 我没有告假,回到家中也是很累的,坐着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反而在学校中有一班同学,上课下课抄笔记测验,时间过得很快。 同学说:「心媛,今天是你生日吧?」 我一怔,「生日?」我真的忘了。 我自己忘了,却也没有人记得,我生母也不记得,往日她会打长途电话,今年她动了气,不知是否还有心思,至于爸爸与后母…… 同学感喟,「我们十八岁了,知道吗?」 十八岁。早该独立,外出做一份简单的工作,接线生、女秘书、播音员,过一种平凡但愉快的生活,然后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同学说:「心媛,最近你心情很坏,很少说话。」 我嘆口气。 「有什么心事吗?是不是后母对你不好?」她很关心。 对着同学,我的苦水忽然滔滔不经起来,到底每个人都要有个发泄的对象,「她不是不好,太好了,好得不像一个真人。」 「我不明白,不像真人?」 「是,我的意思是,活生生的人总有性格上的缺憾,为什么她一点缺点都没有呢?」 同学笑,「但是如果她有缺点,你又要挑剔她了。」 「也许是我不对,」我看着天空,「但我觉得寂寞,我没有被爱,他们不爱我,客气得过了份,像我是寄居在他们之间的陌生人,一下子就要走的。」 「心媛,你太挑剔,心眼儿太细,放开怀抱如何?」 「如果你在那种气氛底下讨生活,你也会变成我这样。」 同学说:「但是你也不能说出我们具体对你有什么不好。」 我默然。 精神上的需求是很难解释的。没有人会明白。 同学最后说:「青春期的烦恼是特别多,我母亲也说我怪怪的。」 我拿起书包回家。 一推开门,看着父亲与后母都在家,就深觉奇怪,这个时间他们应当在写字楼里才是。 后母笑着钴起来,「生辰快乐,十八岁,大人了。」 我根错愕,没料到他们会来这么戏剧化的一招,顿时发呆,随看只好绽开笑容。 「送我什么?」我接过礼物。 「你一直想要的是什么?」后母问:「猜一猜。」 我想答:爱,但又觉自己太不识抬举,他们花了很多心思来准备这个意外吧,我有种做了上宾的感觉。 我好好的想一想:「??皮外套。」 线母说:「可不是。」她笑看帮我拆开盒子,我欢唿一声,正是我想要的数式,肩膊如武士盔甲般高耸。 我连忙穿上,「怎么样,」紧张地问:「好不好看?好不好看?」转过身。 后母说:「看到你笑,真是好。」 我的笑容因这句话而凝住。 父亲说:「我亲自下厨做了你喜欢的蕃茄义大利粉,怎么?打算吃几碟?」 「十碟。」我说:「很久没吃你做的食物了。」 我去把大衣挂好。 「我也有礼物给你。」后母说。 我不自觉的又提高警惕。「太感谢,是什么?」 她取出只小小的盒子,打开,是只小小的钻戒。 我好开心,把指环套上手指,女孩子都是贪心而虚荣的,她知道我的心理,所以用这些东西来博取我的欢心。 过一会儿我问:「我妈妈有没有打长途电话来?」 「还没有,也许晚上才打,此刻怕我们不在家。」 我又不开心,后母对我比亲母还好,这话怎么说呢,人们怎么想呢? 我吁出一口气。 「心媛,你那么多心事,我真怕你放在心中自思自想出毛病。」她说。 我笑一笑,「我有什么心事?」连忙否认,「让我们出去吃义大利粉。」 我跑到客厅坐下,故作兴高采烈,硬是吃了许多义大利粉。其实我已经不喜欢吃这个,但是不敢讲,我们互相虚伪地讨好,没有一人敢说真心话,自幼受这种训练,将来进入社会,倒是不需要再受陶冶,便可成才。 我很觉抱歉,他们记得我的十八岁生日,我还是不好过。 吃完饭我说了一些无味的客气话,非常疲倦,但母亲的电话仍然不到。 同学们打电话来叫我出去跳的土高,我赌气之下换了衣服便打算出去。 彼母问:「你不等妈妈的长途电话?」 我假装不经意,「算了。」 父亲说:「让她去吧,今天是她生日。」 我破例的跳舞跳到很晚才回家,又喝了过多的混合酒,脑子轰轰然,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寂寞的十八岁迟早都要过去,我不会比谁更不快乐,我大声唱着歌进入屋内,声音弄得很大。 后母穿着睡抱出来,她含笑说:「你妈妈才来过电话。」 第18页 我倒在沙发上,「谁管呢,她是她,我是我,你们老以为我与她一样荒诞,告诉你们,不可能,我才不会跟一个男人同居十年而不理孩子…:」 「心媛,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会明白的。」她劝我。 「你何必假装跟她要好?你瞧不起她,也瞧不起我,你是胜利者,现在又要有自己的孩子,你是十全十美的一个人……」我呛咳起来。 「心媛,你喝多了酒,别乱说话,醒了是要后悔的。」她过来扶我。 我推开她。 父亲出来,「怎么一回事,天都快亮了,生日已经过去,派对应该散会,还闹什么?」 骂我,我眼泪涌上来,终于还是骂了。 后母又过来扶我,我这次推她,用力较大。她在沙发角上一台,不知怎地,滑到在地。 连我都慌了,去扶她,父亲将我拨至一边,「这裹不用你,你别再搞了。」声音是盛怒的。 我耸耸肩,回房去睡觉。 第二天醒来,七情六慾纷杳而来,想到昨夜之事,连忙奔到后母房去,只见父亲铁青着睑瞪看我。 我原来的歉意一扫而空,来吧,来炮制我吧,看你怎么对付我。 后母青白着面孔,「她不是有意的。」 父亲看着我,「你母亲有小产的危险,现在淌血,要进医院。」咬牙切齿。 十八岁大的女儿不及未成型的胎儿,我冷冷说:「我母亲?她不是我母亲。」 父亲霍地站起来,「我要你道歉!」 我说:「没有可能!」 他一巴掌掴在我面孔上。我吃痛,大声嚎叫,「打死我,打死我好了,真面目可卖出来了,忍得很辛苦吧,我原是眼中钉,快快除掉我图干净如何?」 父亲簌簌的发抖,「天呀,十八岁的孩子说的话如毒妇,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还是要我死?你们说,你们说!」我不放过他。 父亲咬牙切齿的说:「像你母亲!冷血、自私,世人爱你,你恨世人,心理不正常!」 「都骂出来了,好,好得很,」我狞笑,「你们是完美的圣母玛利亚,太伟大了,拿石头扔我?看我痒不痒、痛不痛,到电台去广播呀,说一说你们如何爱我──」 父亲把全身的力都贯注在右手,挥出击打我,我的头顿时嗡嗡着响,半边睑像是要飞出来,一只眼睛立刻看不见东西,嘴角渗出咸味,我身体如纸鹞般飞出去,撞在地上,后脑先着地,四肢渐渐麻木,失去知觉,最后听到的是后母的尖叫,「你打死了她,你怎么可以打她?」 我昏死过去。 等醒的时候我独自躺在床上,睁开眼来,医生说:「好了好了,没事,一点都没事。」 我的记忆所及,昏死过去之前被父亲打击,如今一边面孔辣辣作痛。 父亲焦急的面孔趋向前来,我别转脸,不要看他。 后母说:「只肿了一只眼睛。心媛,别这样,你父亲已经很内疚,别这样。」 我把整个身体转到面向墙壁。 父亲站起来,「现在轮到你进医院了,唉。」 「可是谁看顾心媛?」后母问。 「她已经十八岁了。」父亲说:「来,我们走。」 做戏,完全是做戏。 我眼看他们,一起与医生离开。 我眼睛上的肿与头上的瘤一星期后才退掉,而后母一直没有回来,她住院安胎。 我不是没有内疚,怪只怪自己太冲动,生活中的失意一定要控制,然而我又随即原谅了自己,我还年轻,他们不应与我计较。 一星期后,父亲进我房来说:「我有话跟你说。」 我默默地跟他进书房。我明明知道要说什么,但是一颗心不期然碰碰大跳起来,手心出汗、头痛。我苍白的想:完了,他要与我摊牌了。 我看看他。 他说:「心媛,你妈妈流产了。那日你将她推跌在地,她就开始流血。」 当然是我的错,毫无疑问。 「心媛,十年了,你那么固执地对待她,立意要与她做仇敌,为什么?」 我看着地,不出声。 「为什么?心媛,她对你不错呀。」 我仍然不出声,但我听见我的心在滴血,嗒,嗒,嗒。书房内万分静寂,但是我听见我心流血的声音。 「心媛,你心头打着一个死结,为什么?父母离婚在今日也是很普通的事了,你为什么放不开来?你到底想怎么样?是否想父母重拾旧欢?是否想我仍然把你当婴儿?你说呀……」 我不说,我把头抬高,看着天花板。 「心媛,你这样子,我很痛心。」 我微笑。 「你在家里这么不愉快,我想把你送到寄宿学校去。」 这是正题。 我开口:「现在转校,很不容易。」 「我正在替你注意。」 「找到学校的话,又不影响功课,我愿意去。」 一大段沉默。 「你没有其他的话要说?」 「没有。」 「心媛,只要你肯认一声错……」 我打断地:「我唯一的错,是生在这个不幸的家庭里。」说完之后,因觉得太戏剧化,不由得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父亲呆呆的看我,当我是疯子似。 笑完之后,我觉得无限悲伤空虚,回房睡觉。 他要我离开家,我眼睁睁的想:妈妈不要我,父亲要赶我走,而这一切,还都是我的错。 我一夜没睡,面色很差。 放学回家,后母躺在床上,面色比我更差,我有点难过。 不过她会再有孩子,在一个更好的环境中安心养息!这个家将不属于我。 我没有说什么。 那夜我半夜惊醒,做恶梦,吓出一身冷汗,梦见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流落在一片荒漠中。我并没有哭,我是一个不哭的孩子。都说哭可以松弛神经,但是我偏偏就是哭不出来。 我听到隔壁房间有低低的谈话声。 我略为留神,对白便流入我的耳朵。 「……你早点睡,」是父亲。 「怎么睡得着。」 「她又不领你的情。」 「我并没有要她领我的情,父母对子女好,岂要他们领情?这原是我们的责任。」声音极低。 父亲沉默。 我紧张得胄都几乎都翻过来。 过一会儿父亲说:「可是她一直以为你虚情假意。」 嘆息:「……正是我失败的地方。」 「放弃吧。」 「放弃她,对她来说,有什么损失?她迟早要长大成人,有她的事业,有她的家庭,损失在你,你只有她一个女儿,养得那么大,她离开了你,你还有什么?」 「我有你。」 「你不想多一个心媛?」 「我无法争取到她的欢心。」 「你还可以努力一点。」 「我这些年来也已经很累了,这个孩子是我心中的一块大石,每次对她好,她就怀疑不对她好,她就反感,叫我怎么做才好?整整十年,开头以为她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十八岁了,你说,怎么办?」 后母不说话,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 我却希望他们再说下去。 我静静坐在床上,听他们谈论我,那种感觉是奇怪的,老实说,我从不晓得他们背后怎么看我,现在忽然听到,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与我全没有关系。 「……不能叫她去寄宿。」 「为什么?那是最好的办法。」 「离开家,她会变得更孤僻。」 「会更孤僻吗?我没有见过比她更怪的小孩。」父亲长长的嘆口气,「也许与她同年龄的小孩子相处,朋友多了,能够改变她的性情。」 后母说:「不,她会认为我们不要她了,这个办法万万不能实行。」 「你何必背上这个十字架?」 「我没有。」后母坚持着,「如果说是十字架,每个孩子都是十字架,都叫你梦魂牵绕,难怪这年头的夫妻都不要生孩子。」 我紧紧闭上眼睛。 「你也许说得对,」父亲说:「新年就快来临,我最大的希望是心媛能够回到我的怀抱。」 随后,很久很久没有声音,终于低微的「噗」地一声,电灯熄灭,他们睡了。 我看着窗外的天空慢慢的亮起来。 一夜已经过去,我没有睡好。 第二天的功课不用说也是一塌煳涂,测验卷子上一半空着,就交上去,一天用手肘支着下巴,不知老师说些什么,恶果还在后头呢,成绩一落千丈,如何考得上大学? 我暗暗嘆息一声!上天太不公平,这么早就给我烦恼;同学们所担心的不过是隔壁那个英俊的男生为什么不约会她,但我已经尝遍人生的酸甜苦辣。 第19页 也许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我努力的鼓励自己。别太悲观。放学后缓步走回冢,路过一花档。 这里一向没有花摊子,这小贩是新来的。 见我留步,小贩持玫瑰前来,恳求的眼光神色。天气那么冷,天色已暗,他的生意并不好。 我呆呆的看着他。 我心里一酸,我何尝不似他,只不过我手持的是一颗心,求父母接纳。 「买花?」他嚅嚅的说。 我掏出钞票,捧住一大束花回去。 到家门,书包比任何时间都重,四肢乏力,我已有多日没有好好睡与吃,忽然之间露了出来,只得用手撑住门。 我用银锁开了门,一个陌生的、女佣打扮的女人问:「是小姐?」 我们家那个老钟头女佣呢?辞退了她? 后母迎上来,见我手中持花,惊喜的问:「多鲜艷。」 我把花放桌上,我不是为这个家而买花,我为那神情渴望的小贩,我没有解释。 签母仍然脸色苍白,她坐下同我说:「我告了一个月的假,怕要休息一阵子,所以多请一个人来帮忙。」 我看新女佣一眼,也坐下来。 、后母也不顾我有没有回答,絮絮的说下去,「还有一年就预科毕业,我看你最好别转校,我们已经在与美加那边的大学联络,想替你找间小型但高贵的学校。」 我点点头。 「虽然经济萧条,但请你放心,」后母笑说:「供给你一个人也还可以。」 我抬起头来。适逢她也正看着我,精緻的五官,秀气的面孔,眼神中迫切的盼望跟卖花的小贩一模一样。 我心肠很硬的转过头去。为什么?为什么我能施予感情给一个小贩,但不是她? 为什么她如此盼望我爱她? 她块要有自己的孩子,我也要离开香港,我爱不爱她,根本不是一回事,为什么她等待了十年?我不明白,但是我不会问。 她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我缩一下,没有挣脱。 「心媛…」忽然之间,她哽咽了。 我垂下眼睛。 她低声问:「记得吗?十年前,我与你父亲结婚的时候,你也是不肯给我握你的手,后来我们发觉你把我礼服的头纱撕得稀烂,为什么?」 我呆呆的坐着,我记得很清楚,十年了吗?十年了,就像昨天,我得知父母要分手!我大哭,我求他们,为了我,我求他们不要分手,陪着我,与我在一起。 但是没有,他们爱自己多过爱我,母亲随即飞往美国,父亲马上娶了后母。 他们去渡蜜月的时候,整整一个月我独个儿坐在家中思前想后,等他们回来之后,我已经成为一个不笑不哭不说话的孩子。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心头只有一个想法:报復,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冷淡还冷淡。 十年以后,我发觉为了令后母不愉快,我也牺牲了自己的快乐。 到今天,我的确是后悔了,但回头还来得及吗? 我们之间像是堆积了千年厚冰,永远不能融解,我想劝她不必多费工夭。 「心媛,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我能够做些什么?」后母问我。 我不响。蜜月后他们回来,父亲眼中没有我,我再乖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吃饭的时候,只见他们双眼互相凝视,看电视之时,永远双手互握。 在家中,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多余。 年终父亲赚得钞票,总有大件小件的礼物带回来给她,包括皮裘、汽车、钻石。 我什么都没有,永远只是一件新衣服。 他们像是要比赛谁对我更冷淡,只有后母偶然会说:「心媛没有……」她是故意这么说。 她对我好,不外是要靠我而建立她自己一个十全十美的形象:爱屋及乌,这么难以胜任的角色她都能够扮演得这么好,尽管我对她十年来一贯冷淡,她却以破斧沉舟之心,来再接再励地以温暖来融解我…:. 我木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几乎要声泪俱下。 我只好开口:「人与人之间得很难有所交通,我们失败,但有许多同样的情况相陪,父母、夫妻、兄弟姐妹……你何必耿耿于怀?」 她终于知道整件事无望了,忽然饮泣起来。 我说:「你再下去,父亲会以为我又得罪了你,为我你要停止流泪,请求你。」 她吃惊的仰起面孔来。 「也许是我不好,连我亲母也不喜欢我,」我说:「很多孩子,虽然父母离了婚,仍然可以成为完整无缺的人,只有我一人心有无可磨灭的阴影。」 后母红着双眼,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太多。 这件事后,我仍然进出这个家,如一个陌生人。 连后母都终于放弃。当我申请到大学,预备动身的时候,当真松了一口大气,相信如释重负的人还有父亲与后母。 这便结束我童年不愉快的经歷,十年弹指而过,我终于可以出去闯新天地了──靠父亲的经济支持,他与我之间的恩怨,一言难尽。 女佣帮我收拾行李。 一只旧箱子内放着我小时候所有的派对裙子。 最小的一件只适合三岁女童穿着,却一般的镶看白缎边、蝴蝶袖,我把它抢在手上。 我清楚地托得那一年我生日,母亲替我举办生日舞会,一只大蛋糕上点着蜡烛,吃得满嘴奶油,坐在父亲的膝盖上拍照,母亲嚷着:「我呢我呢,别忘了我!」于是父亲左膝坐我,右膝坐母亲,多么幸福,多么美丽的一幅图画。 现在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但是边回想,面孔上的肌肉松弛下来,神情温柔,我把裙子搂向怀中,发誓它会跟我去美国,跟我直到、永远。 我堕入童年的梦境中,靠着箱子,彷佛像把自己的身体挤进去,挤进去,回到十多年前,当父母还在一起,相敬相爱的时候,箱子里藏看一切美好的东西,我后母不知道,那时没有她的存在。 我嘆口气,挣扎着站起来,勐然回头,看到后母站在我身后。 我并没有像往常地露出厌恶的神色。 我让她看裙子,「美,是吗?」我平静的问。 「太美了。」她顺手接过。 我顺口的说:「比你的婚纱更美。」我再不需隐瞒什么。 她忽然说:「不,并不见得,我的婚纱也很美。」 我一怔,大慨她也知道不需要虚伪。 她说:「有两种看法,心媛,爱不止有一种,你父亲爱我,不错,但是他也可以同时爱你。」她的声音很坚决、很慡朗,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微笑,并没有被她吓倒,把小舞衣折了折,放入箱子。 「可以吗?」我反问:「一个人有那么多爱吗?」 「你太过爱父母,老是希望他们陪你共渡一生,心媛,但是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 我讶异,她跟我吵架?她从来没有跟我争论的习惯,我不相信耳朵,通常她只是虚假的微笑,不参予任何意见,静静的待好戏上演,现在怎么会有吵架的诚意? 「你父母已经无法住在一起,他们的感情破裂──」 「因为你!」 「因不因为我有什么分别?」她忽然拔高声音,「你这个蠢材,硬是把上一代的恩怨拉到自己身上繁殖,为什么?为什么!」她居然抓住我肩膀来摇。 「为我的母亲报仇!」我喘息地答。 「你的母亲不知多逍遥自在,她过腻了家庭主妇刻板沉闷的生活,庆获新生,何劳你替她復仇?」 我明知这是事实,抓不到任何籍口,怔怔的发呆。 「蠢材!没有见过比你更蠢的人,埋葬十年愉快的童年,不肯自蛹间走出来,就是为了一件子虚乌有的事。」 她喃喃的骂。 我说:「现在我要走了。」 「希望你抛下此间一切不如意,」她嘘出一口气,「出去看看美丽的新世界。」 我关上箱子。 屋子里很静很静。 我转头说:「你知道吗?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 她也一怔,随即笑,「可是你从来不搭腔。」 我指着她,「可是你也从来不说心中的话。」 后母耸耸肩,「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吵架,算不算是跨前了一大步?」 我凝视她。 那不过是因为我要走了,她也知道我永远不会回头,所以解除了威胁性,因而轻松起来。 我说:「我也很替你难过,后母不好做,不能打、不能骂、不能教,十年就这样过去,你有没有后悔的时候?」 她含笑,「有麝自然香,何必当风立。」 「父亲会闻得到。」我也笑。 那是我们唯一的对答。 之后联络到母亲,她答应来接飞机,与后母通了很长的电话。我看在眼内,的确认为自己蠢,她们两个女人之间并没再存芥蒂,我却直为母亲不值,十年。 上飞机的时候我并没有说什么。 第20页 后母也跟我一般倔强,不再讨好我,至于父亲,他双目润湿,知我不会再回来,紧紧握住我手。 我低声同他说:「你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 他没有出声。 我与后母始终没有和解,但是并不重要,生命又长又臭,前面的道路千万条,过去的风景不必留恋,无暇回头,已属过去。 而我,比什么时候都寂寞。小朋友这是一个闹哄哄的例会。 下午茶时分,有些人为了要表明他忙得透不过气来,故意在下午三点半叫三文治裹腹。我一看有十来个少男少女,再加上母亲姨妈姑妈,只叫了一杯柠檬茶。 妈妈说:「叫他们换一张比较舒服的椅子。」 我说:「不用了,我只坐十分钟。」 三姑说:「明涛你、水远这样匆匆忙忙的。」 其实我整个下午无事可做,只不过不想在这个华丽而没有灵魂的茶室久留,所以喝完茶,夹起文件,便摆出「我不得闲,不同你们泡」的姿态。 妈妈拉住我:「这是家瑛家璞,二姨的两个孩子,你们还没见过面呢。」 我看看那两个圆面孔的孩子,「见过的,家瑛小时候,我买过一件泳衣给她,鲜红色,荷叶边,穿上活像一只洋娃娃。」 家瑛笑,「我自己倒忘记了,有这样的事吗?」 家璞说:「明表姐根本不记得我们谁管谁,」他笑,「见了我们就敷衍。」 我好不尴尬,「谁说我不记得?从右边过去是彼得、思恩、玛莉、小三、玲玲、二弟、家瑛、家璞……」我发现一张陌生面孔。 这是谁? 他们都似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大眼睛高鼻子,一面孔的阳光朝气,穿得无瑕可击,但我没有见过这个男孩子。 「好好好,」妈妈说:「有甚么急事?我们不留你了。」 「你们还要坐到几时?」我愕然,「在这里吃晚饭?」 「你别管我们,」姑姑笑,「去去去。」 我说:「妈妈,这里由我付帐吧,」 「不用,你先走。」 我只好离开人群。不是不寂寞的。 那些孩子们,没多久之前,还都是婴孩,看看他们牙牙学语,没多久就成长,到外国留学,现在怕都有了蜜友,说不定几时成家立室,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在附近的名店逗留一会儿,选了几件衣裳,捧回家去。 我不与妈妈同住。相反的是,她自老房子搬出去到簇新的住宅区住,而我则留下来。 我喜欢老房子的温馨,而且说不定甚么时候要拆,更觉珍贵。 佣人替我开门,我把大包小包往屋子里扔。 她说:「杨先生来过电话。」 「给我倒一杯好茶来。」 我搁起双腿,让血液流通。不知为什么,最近两条腿酸得慌,不知是站多了抑或走多,或是年纪大。 电话又响,我接过。 「明涛,今天我来陪你吃饭。」他一开口便这样说,算死我会在家等他。 「好。」我只答了一个字。 还是结婚的好!丈夫不回来才通知太太,现在陪我吃一次饭,便要大肆预告,最好我掷出红地毡欢迎他。真窝囊。 我微笑,但是有几个女人真正能够过独身生活?我的意思是,完全没有男人的生活。不大可能吧,不过有些女人守秘,有些女人宣扬而已。 我属于半守秘,与杨必业来往,我不瞒人,但如果亲友问起「什么时候结婚」,我必然答八字还没有一撇,一于否认。并不是撒清,私人的事情最好别让人知道,留条后路,将来有什么转变,也可以有下台的机会。 我跑到浴缸去泡泡浴。 电话又响。 我在洗手间内接过话筒:「我知道你今天会来。」 那边问:「你真的知道?」 是陌生人的声音。 我如出浴忽然被生人窥视到,连耳朵都涨红了,又不能挂电话,只好问:「哪一位?」 「我叫刘振华。」 「我不认识你。」 「刚才我坐在家瑛及家璞当中。」 「啊,你不是我们家的人。」 「不,我不是你的表弟,我是他们的朋友。」 「有什么事?」我的声音仍然很亲切,我同这班小鬼简直混得烂熟,他的朋友我也视之为小朋友。 「想约你出来。」 「今天不成,今天我没有空。」 「等杨必业是不是?」 我讶异,「你怎么会知道?」 「家瑛说的。」 「哦。」这小子,什么都给我说了出来。「明天吧,明天你们在哪里?」 「老地方吃晚饭。」 「太花费了,天天吃就一千几百,没个谱。」 「是是。」他唯唯诺诺,但声音中有说不尽的笑意。 我嘆口气,我老了,动不动便开口教训人,对不相干的年轻人也这样。 「明天会自己到。」 「七点半我来接你。」 「不用接。」我说:「我不一定先回家。」, 「那么明天见。」他挂了电话。 叫什么名字?刘振华。 我自浴缸中出来,看到杨坐在我睡房一角的椅子上。 「咦,怎么来了?」 「临时取消一个约会。」他闲闲放下一本杂志,「跟谁通电话?」 「一个小朋友,是表弟表妹的伙伴,他们约我明晚出去。我还要到银行去取钱,那班小鬼头怕不吃掉我数千元──咦,你干嘛这么关心我?」 「我最怕别的男人打电话给你。」他微笑说。 「一定要霸占住,不必论是否需要,非得霸住。」我也微笑。 「干嘛要提现钞?」他改变话题:「我替你去领一张副金卡。」 「我一向不用信用卡。」我说:「要申请,我自己也有金卡,我老妈那张的号码还是第四十七。你对小歌星去献殷劝吧,」 他餚我一眼,「你的醋味跟跋扈,又跟小歌星有什么不同?」他很幽默。 「是的,」我显然坐床边,「有一日我同自己说,万一环境转变,三天不吃饭,三天不洗澡,我还跟乞丐有什么不同?何必太看重自己?」 「可是到底那种情况不会来临,此刻你仍是誉满香江的方明涛大律师。」 「誉满了近十年,人都麻木了。」 「我记得我向你求过婚。」 「我没有把握叫你不同小歌星出去。」我懊恼的说。 「哪里有什么小歌星?」他怪叫,「你把我当犯人,一定要我对你坦白,然后你才为我洗脱罪名,真受不了。」 我笑出来。他真是个滑头,死不认罪。 「什么地方吃饭?」他又改变话题。 「不去了。今天在家吃咖喱。」 「嗳,我也爱吃你们家做的咖喱。」 「你最喜欢吃星马歌后做的咖喱。」 「越说越离谱了。」他作势要把我推到床上去。 我笑也笑不出来。 「怎么了,生我的气?」他住手。 「不是,手上有几件棘手的案子。」 「有福不享。」 「做到这个地步。」我无奈的说:「缩不了手,回不了头,你叫我怎么走回厨房去?」 「这两年你老了,」杨惟恐天下不乱。 「去你的!」我下意识的摸一摸面孔。 「一到下午四五点,你开始疲态毕露,你的职业劳心劳力,且沉闷,苦干苦干苦干,但一点荣誉都没有。」 我夷然,「你想我转行干什么?开时装店?写爱情小说?做公关小姐?j 「又一天到晚同男朋友吵架,」杨说:「把我吵掉你想再找个人就难了,三十六岁的人附,都不晓得珍惜感情。」 我仰起头,「我不是没想过,当真吹了,也只好一个人过一生。谁叫我自己不好,一直没把感情生活放在第一位。」 「香港的女人越来越理智……」杨埋怨。 「到台湾去吧,」我笑,「台湾女人好,肯替男人还债,肯低声下气,肯甘为二房!真的,我都劝男人往台湾跑,至于我们这些香港女人……只好以事业支持社会繁荣,我们为工作而生,不是为爱情而生。」 「一天到晚借题发挥,谁认识台湾女人?」杨冷笑数声,「最近见面老是吵架,莫名其妙。」 「闷。」我说。闷得坐立不安。 「还没结婚哪。」他提醒我,「婚后岂非更闷。」 我伏在桌子上打瞌睡。 「明涛,别再折磨我了。」 我抬起头来,「我真的疲倦,有时候心中想,就算洛由超域在床等我,我也提不起劲来。」我咕咕的笑。 第21页 「离谱!」他生气了。 我斟着白酒喝,他把杯子抢过去。 「别为工作付出太多。」 「我很疲倦,想睡觉。」 「好,赶我走。」他站起来,「任性的方明涛。」 我抬起头来,「我只是想休息。」 「你可以推了我,不必白白叫我走一趟。」 我不想同他吵。「对不起。」 他走了。 我回到床上去躺着,盖薄被子嫌凉,盖厚被子嫌热,枕头高觉得不舒服,不用枕头又觉得头晕,索性起床看小说。 人就是这样子得福嫌轻。 至深夜总算睡了。 第二天工作情况激烈,不用细说,临走叫老妈的司机来接我,连车子都开不动。 回到家大溉面色很差,女佣人都问:「小姐,你不是不舒服吧?」 「没有没有。」我还要出去强颜欢笑呢。 杨来电问候我,我懊恼的说:「明明有七分光,结果还是讼输。」 「非战之罪也。」 「你当然这样说,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喂,你要我怎么说?」杨问:「你太难了吧?j. 「最近一年我的案子都没办好,心里闷得不得了。」 「明涛,我无能为力。」 「标准的晴天朋友。」 「明涛,这年头晴天有个朋友已经算不错了。」 「我们改天再说,我要换件衣服出去。」 「晚上要不要我再打电话来?」 「不用了,我会找你。」 「好好好。」他挂电话。 我塞一手袋的现款,披上衣服,便出门口。 到了老地方,我没有看到一大群人,几乎怀疑自己走错地方。 刚站在饭店门口犹疑,侍者上前来说.!「方小姐?在那边。」 我看过去,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站着等我。 我定睛一看,不错,正是昨天那个圆脸蛋的小朋友。 我坐下来,「他们呢?他们还没有到?」 圆面孔小男孩子说:「今天只有你跟我两个人。」 「什么?」我问:「你跟我?其他的人呢?」 「我没有说有其他的人。」 「啊?你噱我?」我笑起来,觉得甚为新鲜,「为什么?」我扬手叫伙计。 「你要什么?」他惊问。 「叫酒喝,叫菜吃哇,」我说:「肚子饿得不得了,你不让我吃饱,我马上打瞌睡。」 他微愠,「你懂不懂规矩?身为女人,乱举手叫侍者,你应该告诉我你要什么,然后由我告诉侍者。」 我一怔,「哦,是吗?」失敬失敬。 「你要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刘振华。」 「哦,刘振华,我要一瓶普意菲赛白酒!七五年是好年份,外加一碟子白汁带子。」 他唤来侍者,替我叫食物。 酒一来,我取过面包就大嚼起来,别说是对牢这种小朋友,就算对面坐着大明星,也就是这个样子,我饿。 刘振华看着我,一脸惊恐,「你怎么像流浪记里的三毛?上次见你,你明明是个大律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抬头,「别后悔,」我大口喝着酒,「我来付这一顿饭的帐单。」我要用食物来溺毙我的烦恼。 他笑了。 我擦擦嘴,继续吃,「你在什么地方念书?」 「早毕业了,我在做事。」 「难得,」我问:「在那间银行?」 「我并不是做银行。」 「哦?做什么?」我停下来。 像他们那种男孩子,多数读了管理科硕土回来,千篇一律在银行里做襄理之类,赚三五七千元自己花。 我问:「你干哪一行?」 「我是电视剧演员。」 「演员?」这次我真的跌眼镜,「你是一个演员?俗称明星?」 「正是。」 「我没有看过你的戏,」我说:「你拍的是武侠片?」 「你不看电视?」他很失望,「晚上你做些什么?」 我摇摇头,「晚上是我做功课的时候,」我很抱歉。 「这是我唯一的成就,你这个狠心的人,你怎么可以不看我的剧集?」他很有趣。 「实在太浪费时间了。」我说:「有些人一晚看四小时电视,我有这个精力,宁愿用来学史华哈利士语。」 他情绪忽然低落。 「喂!」我推他一下,「我一样请你吃饭,别哭丧着脸。」 「名气是我唯一的武器,你根本不认识我,叫我怎么开始?」 「开始什么?」我又扬一扬手,「伙计,给我一客鲜糙莓,奶油放多些。」 他拍一拍桌子,「你到底在不在听?」 我吓一跳。他真好胆子。 我看看他,「对不起。」他比法官还威严。 「你怎么搞的?一天到晚心不在焉,对人没些尊重,你书念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这样粗糙?」他责备我。 我瞪着地,我从来没有给人这样子连珠炮似的攻击过。 「做一个普通点的女人有什么不好?」他问。 我微笑,「我不止是一个女人那么简单,我是方明涛大律师。」 「大律师不下班的吗?」他责问。 「一个人要能放能收才算真正的能干,我知道,是以我从不承认自己能干──好了,我吃完了,」我不打算再同他伙下去二手召来侍者,「结帐。」 他嘆口气,「我来请。」 「不必客气,下次才轮到你。」 「还有下次吗?」他问。 我取过外套,「甚么都有可能。」 走到街上,他硬要送我,我一定不肯。在街上傻站,忽然有一堆女孩子发现了他,开头是回头张望,后来就叫出来:「刘振华!」拥上来叫他签名,我趁机会叫部街东坐上去,向他招招手,走了。 我嘘出一口气。约会我?这样子的毛头男孩子来约会我?我累得还不够交关吗? 第二天我没有事,想出去买几件衣裳,一出门,就看见那个刘振华站在我们口,倚在一辆日本小跑车旁边。 我非常诧异,「你干甚么?」 他扬一扬手中的花,「我像在做甚么?」 我笑说:「像是车子驶到这里刚刚坏了。」 「我追求你。」 「别瞎说,听说你们这一行是很忙碌的,连吃饭功夫都匀不出来,还不快去工作?」 「喂!」他叫住我。 我上自己的车,「刘振华,我可以做你的妈妈,你请回吧!」我将车子开出去。 到了购物中心的停车场我才发觉地跟了上来。 我假装没看见,自顾自停好车走。 他那种手法在十七八岁女孩眼中,无疑是盪气迴肠的佳作,可是我是个千年成精的塑胶花,吃的盐多过他吃的米,过的桥多过他走的路,一颗铁石般的心不打算为任何人软化,他英雄无用武之地。 我进名店试穿衣服,女售货员很端庄,对橱窗外在张望的英俊小生一点不感兴趣。 我买了必须要买的东西,打电话到杨必业的写字楼。 女秘书说:「方小姐,他出去开会了。」 我道谢,然后挂上电话。我只好到附近茶座坐下。 刘振华如影附形的跟上来,「这次我请客。」 我看他一眼,「整件事是没有可能的。」 「我不是要你嫁我。」 我啼笑皆非、「快去约家瑛吧,她有的是时间。」 「做个朋友又何妨?」 「我们的确是朋友。」我说:「不然我怎么会对你说话?」 「女朋友。」 「小朋友,别开我玩笑好不好?」 「我不是开玩笑。」他很固执。 我温和的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人家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他狡滑的说:「你要我向你证明我也已经成熟?」 「刘振华,你回家吧。」 他嘆一口气。 我喝一大口白酒。 「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已经爱上了你。」他说。 「原封不动把台辞搬过来用。」我看他一眼。 「真的,你同家瑛她们不同。」 「当然不同,我比家瑛大二十年。」 「我可以肯定,从你那里,我可以学到很多。」 「学甚么?」我会心微笑,「学到法律的知识,抑或床上七十三式?你都错了。」 第22页 他涨红了面孔,「你不相信,我没有法子。」 我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老兄,那边又有人来叫你签名了,这顿饭你付吧。」 我站起来走。 才到家,女佣说:「杨先生找你找得急。」 我回电,他噼头就问:「你开幼儿班授课?」 我暗地咒骂一声,哪个嚼嘴的将来落拔舌地狱!把消息传得那么快,这种人,办正经事如果这么落力,早已发了财立了品。 「没有的事。」 「有人看见你同一个男孩子走,像两母子。」 「别那么夸张好不好?」我愤慨,「人冢也有廿三四岁了。」 「听,不打自招。」 「想干甚么?」我问:「找甚么碴?」 「我过来陪你。」 「不要!」 「新欢会找你?」 我说:「杨必业,你少滑稽,我同你两个人都是个年老妖精,说什么不要紧,人家可还是纯洁的青年,而且事业刚开始,一旦行差错错,一生就完了。」 「哗,这么替别人若想。我过来好不好?」 「你在我家进进出出,甚至过夜,谁说过不好?」我啪一声挂断电话,真无聊。 我在做功课的时候他来了。 他推开我面前的参考书。 我脱下眼镜放桌上。 他取起我的眼镜把玩,「你远视得早。」 「什么远视,干脆说是老花,不就可以了?」我嘆口气,「头髮也白得早。」 「啧啧啧,才四十岁不到。」 「你想说什么,杨必业?」我微笑。 「他知道你老花吗?他知道你染髮吗?他知道你的臭脾气?他知道你临睡要服药?星期天什么地方都不愿去,听十小时音乐?」 「你想说基么?」 「我想说:人不如旧,你与我在一起,不必做戏。」 「我一向不做戏。」 「多多少少总有一点吧!真的,日子久了很辛苦。不比我俩,人到中年,一切凑合,振作起来的时候打扮一下,也还顶充得过去,你想清楚好了。」 「你说什么?我不用想都很清楚。」我白他一眼。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看谁紧张,看谁害怕?」我微笑。 「明涛,我们太过知彼知己,简直站不起来。」 「可不是。」 我的心情似略为放宽。 「结婚吧!」他说。 我不响。 「我订了套首饰,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推开书,「我们出去吃饭吧。」不想再说下去。 早上,天色还算好,除了少许烟霞外,很光亮,我照例睡眠不足,打着呵欠,活脱脱似个瘾君子。 「嗨。」 我转头。 刘振华穿了运动装倚在他的车子边,朝气十足。 我想起杨说我们像两母子,不禁不服气。这种笑话由我自己来说无所谓,出自他的嘴巴是侮辱,我很生气。 「你又来了?」 「是的,送你上班,今天我休息。」 「我不用你送。」我说:「我惯了一个人。」 「去哪里?」他非常坚持,「女人不可以独来独往。」 「北九龙裁判署。」我说。 「做律师是怎样的?」他很羡慕,「我小时候一直希望能够做专业人士。」 「怎么样?读书的时候很辛苦,压力很大,毕业后建立声望花掉我十年,现在?为大众服务。一般人以为做专业人士最开心,高高在上,事实上刚相反,任何人只要付出些少代价,专业人士便得为他们服务得鞠躬尽瘁。」 他似乎不大明白。 「演戏也是专业,观众捧你场,花少许代价,你就得日日求进步,多累。「 他点点头,「你说话根有意思。」 「中年人生活经验丰富,当然比少女的哈哈哈有些示同。」 「何必把自己说得那么老?为保护自己?j他笑,「我不会侵犯你。j 「叫人看见你与我出入,不大好。」 「对你不好?」他似乎很受伤害。 「怎么会?」我说:「对你不好,当红的小生明星……应当保持形象纯洁。」 「你说得对,还是做普通人最好。」他说:「没有压力。」 我看看腕錶,「再跟你说就迟到了。」 我扭地不过,还是上了他的车。 在车中他絮絮告诉我他的一生。我有一双耳朵,他的一生非常简单,中学毕业后考上演员训练班,一炮而红,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他的朋友甚众,他偶然的机会认识家瑛他们,再联带见到我。 他一定要坚持爱上我。 这我相信,他们的爱是泛滥的,略为欢喜便称之为爱,来时似一阵风,去时也似阵风,当时认真得不得了,随后忘得一干二净。 不比我们中年人,一件旧衣服要送人还得考虑迟疑半晌。 他们有的是精力,有的是时间,花费一下,根本不算得什么。 略感兴趣便是爱。 ──我爱巧克力杏仁糖! ──我爱沙宣牛仔裤! 我爱巴黎。 我爱── 一切都是爱,爱的世界。 他们的情感还未转酸。 我问:「你几岁?」 「九月就廿二岁了。」他问:「你呢?」 我,还不能够做他的妈,不过几乎可以了。 他使我想起多年前,自己穿着中学校服时的琐事;看公余场、饮冰、买电影画报、逛公司……!任何细小得微不足道的事,都会引起无限欢愉。 现在……现在连结婚生子都不过是例行公事,一句「这是我应得的」就扫除了一切快乐。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丧失作业的本能了呢? 「你在想什么?」刘振华问我。 「没什么,在想年轻真好。」 「你也年轻,年轻得很呢。」他说。 「不,不一样了,我已经为下楼梯作好准备,怎么样斯文高责地消失退出,是门艺术。」 「我以为只有女明星才关心这一套。「他笑,「有协女孩子说难得趁这几年多赚一点,但是在银幕前对着观众日渐憔悴老去,需要很大的勇气。」 「你呢,你打算如何?」我问。 「赚一点钱,做做小生意……我没想得那么远?」 「到了?」他何必想得那么远。 「我在这里等你。」他说。 「别傻,好几个小时呢。」 「那么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他说。 「好的,七点半请来接我。」 「谢谢你。」他忽然感动了,要拉我的手。 我温和的说:「我要迟到了。」 那日心情特别好。情绪好跟情绪坏都会令工作失水准,我为自己的失态哑然失笑。 就是为了这个小朋友? 散庭我步出街上,杨必业按按车号叫我。 「你?」我故意说。 他推开车门,我上车。 「四十多岁,还开这种时速一百六十公里的跑车?」 「唔,你认识什么人廿多岁就开得起这种跑车?」很有深意的向我投来一眼。 我不答腔。 「脚踏两船是非常危险的事。」他又说。 「我身边一只船也没有,哪有这种福气!」 「别太谦虚了,我们随时可以结婚。」 「婚后呢?」我问:「很多人以为结婚是一个高潮,遇后什么都不必做,你我都不会那么天真吧?婚后怎么办?你管你出去玩,我管我工作,是不是?那还结什么婚,干脆维持现状。」 「我会在家陪你。」 「太阳也会西天出。」 「要对你自己有信心。」 「何必争这种意气?我并没有使人改邪归正的异能。」 「我答应你──」 「你急什么呢,十年八年都已经过去,忽然之间在这三两日之内要逼我嫁你,你若真为我改变,你也不会是一个快乐的人。」 「我忽然好想结婚。」 「因为结了婚你会有一个私用的女人。」 「而且有私人的孩子。」 「生孩子?你饶了我吧,我都更年期了,」我微笑,「杨必业,如果你真的那么爱孩子,早二十年前都该做了爸爸,现在也不迟呀,男人可以生到八十岁,外头大把发育时期的少女可以为你传宗接代,我无能为力。」 「我可以使你枯木逢春。」 第23页 我哈哈的大笑起来,「铁树开花?」 他把车子开上山顶。 我很感慨,结不结婚都一样,我与杨的感情已经起了老茧,不復新鲜。 但正如他说,人不如旧,再要我花三五年去发掘另一个男人的好处,我怕来不及了。 「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看看风景。」 「必业,我累了,改天吧。」 「不是累,是厌倦。明涛,如果你对我疲倦,只要说一声,我绝不缠你。」 「这我相信。」我说。 杨必业缠女人?听也没听说过。 他把车子停在避车处,往山脚下看,一半景色现在雾里,美得不能形容。 这样的好地方,他可不曾带我来过,现在要与人争了,所以善待我。 真悲哀。 杨必业不懂得尊重人。 他坐在车中,彷佛也不知该做甚么才好。如果我是别的女人,他早一只臂膀搭过来了。 真尴尬,看来我们除了结婚或分手之外,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而杨不愿分手,他要结婚。 我也不想同他分手。我们在一起已经那么久,大家有非常深切的了解,我们的关系和洽,在一起舒服熨贴。 年轻人就只会谈恋爱,他们大概有他们的享受吧,在我看来,顶多不过是一些痛苦的快感,好似穿新鞋子走长途,美则美矣,毫无实际,新鞋保证把双足夹得皮破血流。 人到中年─没有那个情趣,最主要是舒适,下了班找到熟悉的沙发,熟悉的拖鞋,熟悉的人…… 我说:「你让我想一想吧。」 他有很多的喜悦,「好极了。」 「三两天内答覆你。」我嘆口气。 「我先去买戒指。」他说。 「你别太笃定。」 「明涛,我们都太清楚对方,其实你心已经活动,我替你物色婚纱。」 「婚甚么鬼纱?」我笑,「非得大锣大鼓告诉全世界人说,这个半老婆娘找到瘟生?」 「我可不是瘟生。」 「那就得了,一切从简,你让我想清楚。」 「不必想,我们到巴黎去静静住上一个月,多好。」 「送我下山去吧,我晚上有约会。」 「好好好。」 车子下山,我们看见男男女女扭股的楼在一起。 我跟必业说:「我们从来未曾这样过。」 他搔搔头皮,「嗳,奇怪,一见你就忍不住急急商量大事,不知从何开始。」 我哈哈大笑起来,「或许是我不够风骚。」 「不可以的,你会是我正式的妻。」 杨忽然正颜的说:「不能风骚,轻骨头的女人,市面上要多少有多少,我的妻要有卡拉斯。」 「谢谢你。」我点点头。 「这是我的一点虚荣心。」 下得山来,已是华灯初上。 我很讶异发觉刘振华坐在我客厅中。 「还没到七点半呢。」 「可是我忽然接了通告,无法跟你一起。」他焦急的说。 「不要紧。」我微笑,「工作要紧,来杯啤酒好不好?」 「我想做逃兵。」他很懊恼的说。 「太不值得了。」我说:「你的前途要紧。」 他笑,「那我先走一步。」 「改天见。」我送他出去。 那天晚上我本打算静静听音乐渡过。 但家瑛上来告诉我,他们一队人隔数日便要回学校。 她问:「听说你跟杨大哥要结婚了?」 「谁说的?」我问。 「杨大哥说的。」 「嘿!」 「表姐,你们早该结婚了。」 我微笑:「小孩子懂什么?」 「刘振华有没有找你?」家瑛问。 「怎么,几时做了包打听?」我一怔。 「刘振华这个人蛮有趣的,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不过交朋友无所谓,不能这样势利。他很红,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事实上他的剧集此刻在播。」 家瑛去开电视。 萤光幕上出现了刘振华,正在与一个少女谈情说爱。 谁会看这种剧集?我所感动的,不过是年轻人一颗炽热的心。 「我们同他很谈得来,他工作很热情,大家也很尊重他。」 我点点头。 「最近他接到的剧本很荒谬,三十集的戏都要他跟一个近四十岁的女人谈恋爱──怎么可能!他很头痛,由此可知,吃他们那一行饭并不容易。」 我的心一触动。 「我们同他说:不如找个假对象,设法了解一下对方的心态。」家瑛娓娓道来。 我如胸头给人撞了一下,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那日吃茶见了你,他就问我们拿你的电话,」家瑛笑,「我们都说他找错对象,后来他也承认,编故事管编故事,在现实生活中,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我缓缓转过头去,「我成了别人排戏用的木偶?」 「不是,当然不是,」家瑛讯异的说:「只不过刘振华想接触一下他从前没有机会接触的人而已──一个有高贵职业,年纪略大的女人。」 我镇静下来,微笑着,「他的结论如何?」 「他说你对他很客气,你说话充满了智慧,而且也活力充沛。」 我啼笑皆非,他简直在解剖研究我。「我还没七老八十呢!」 家瑛很羡慕的样子,「真的,表姐,我到了你这种年纪,还有你这样,就心满意足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 一向说老老老,不过是打趣自己。就因为外表看去!并不觉自己老,才有心思提着这个老字、没想到在她们心目中,我是不折不扣的老妇人了。 「表姐,你有三十六吧?」 「有了。」 「刘振华也说你保养得真好。再过十八年,我也会三十六岁,真可怕!」 我「霍」地坐起来,「没有什么可怕的,每个人都会到三十六岁,除非他三十五岁死了。」 家瑛吐吐舌头。 隔了一会儿,她说:「我走了。」 我并没有留她,我从来没有这样懊恼过。 我拨了电话到扬必业那里,他居然在家。 「明涛?」他非常讶异。 「我考虑好了。」我说。 「我去订两张飞机票。」他真的清楚我。 「好的。」我说:「我们在英国註册,也不必请客了。」 「一切唯命是从。」必业很高兴。 「必业,外头的世界到底怎么样了?」我茫然问。 「反正不再适合你我,现在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他们很狠的,合则留,不合则分,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我说:「我也不想再出去看。」 「明涛,我们明天一早见。」他安慰我,「别想太多。」 「明天见。」我怔怔放下电话。 我很疲倦。 满以为多认识一个小朋友,谁知人家别有用心,我苦笑着摇头,几十岁的人了。…… 我坐在窗前很久很久,非常佩服在情海打滚的芸芸众生。 至于我,我还是照着老路走下去,我没有那种勇气。我深深嘆一口气。 中年人要好好保养自己。哀绿绮思她的名字叫哀绿绮思。 是「阿伯拉与哀绿绮思的情书」的哀绿绮思。 我们叫她哀。 我们是小丁、小文,及小皮。三个大学同学,毕业之后,合股开一家小小gg公司。 我姓皮,小皮。 哀绿绮思是我们的客户,她是一间化妆品公司的推广经理,人长得美艷不可方物,简直可以为该厂之产品现身说法,她带来的模特儿却往往「呀呀呜呜」,很讽刺,是不是?世事往往如此。 化妆品靠的是宣传,老名牌那么多,新产品要打入市场,要无数的推广才能站得住脚。 头一年哀绿绮思做得几乎没蓬头垢面。 但不修边幅的她仍然那么美。 我同小丁说:「等我们公司站住脚的时候,我要追求哀。」 小文也感慨的说:「真的,经济不稳,何以成家。」 小丁说:「好像此刻流行一人一份。」 我瞪地一眼,「你好意思。」 小丁立刻羞愧,「是是是,她要做可以做,如果不想做,做丈夫的就有义务对她负责。」 小文用手撑着腮,以铅笔敲击杯子,「几时才站得住脚?今年仍无盈余,我们每人只能支到若干月薪。」 第24页 小丁说:「希望在明年。」 我说:「可不可以先约她看场戏之类。」 小文反问:「什么时间?我们三人夜夜做到十点钟,除非是看午夜场。」 我说:「可以,然后去吃潮州粥──」 「──三点钟回家,别忘了八点正你要回到公司,现在克难时期,你还想请客吃饭?」 小丁嗤嗤声。 「那也不能做和尚。」 「大丈夫何患无妻。」 「像哀绿绮思这样的女郎是要患一患的。」 因为她美丽。 自顶至踵无处不美,面孔五官不去说他,连鬓脚头髮肩膀手腕足踝脚趾都是好的,身裁更是一流,使人看了之后第一个反应是哗,下巴落下来回不上去。 男人看女人,当然还是看外貌,灵魂世界并不那么重要。尤其是咱们这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正在培养品味期间,还不大懂得欣赏内在美。 不过哀的内部也无不妥,这点我知道,一年的合作,还有甚么毛病看不出来,与我们混得烂熟。 三个人都蠢蠢欲动,始终是提不出勇气来。 一则她是我们最大的客户,慧眼识英锥,才把宣传交给我们,我们不敢不公私分明。 第二,她开头一直冷冰冰,同我们有个距离。后来略熟,又把我们当手足,我们不想破坏这种关系。 第三,请你想想,这样交游广阔的美女,还会少了追求的人?我们三个臭皮匠的条件并不好,哪来的胆子贸贸然发动。 随便哪一个追到她都不会影响我们之友谊,不过却一直找藉口按兵不动。 同她女秘书反而有讲有笑、因没有心理负担。那个善解人意的小姐叫艾莲。 她知道我们三个人的心思,但是她含蓄,并不道破。 哀哪一日有空我们都知道,是艾给的情报。 每星期一三五哀学法文,公司给她聘的老师,因她时常去巴黎开会,法文流利对她有益。二四六她跳健康舞。星期天上午游泳,下午跟一位老先生下棋,公众假期限亲友。 午饭,她固定在丹麦小馆吃厨师沙拉,很纵容自己的时候会得多叫一块巧克力蛋糕,咖啡从不加糖。 她很少叫女秘书做私人的琐事,为人公正,艾说她并不注重打扮,鞋子自一间铺子买,四季衣裳也只穿一个牌子。有时候美女是天生的,又有时候美女是靠妆扮,哀是前者。 因为秘书有言在先,所以我们不知道她有些甚么男伴。 丁天真的说:「生活这样有规律,又没有多余时间,怎么约会呢?」 我说!「你真笨,吃饭走路时都可以约见男友,难道还得抽时间出来不成?」 「大抵都是达官贵人。」我怅惘的说。 每次取图样到她写字楼去,都看到她案头有鲜花,这种花一束好几百元,阿了阿文与我都不会长期负担得起,偶一为之或可。 但追求这个阶段是无边无涯的,快则三个月,长则十年,即使是三个月,我们这干穷小子也捱不住,创业阶段,不宜侈奢。 文说:「你想想,嘉蒂丝吃顿饭甚么价钱?还得开车子出去接送,我们那儿有车子。」 丁说:「也许她愿意搭地铁,或是计程车。」 「公共运输工具都有异味,似她这般娇滴滴的美女,岂敢唐突。」文说。 我说:「也许她会觉得小茶厅或是小粤菜馆于别有风味。」 文说:「天天这么就不会有滋味。」 我默然。 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小文约会一位小姐二连三次,天真地带着人去吃老王牛肉面,人家娇嗔大发,扫下筷子就永不回头。 其实牛肉面好吃得离奇,色香味俱全,但小姐们吃东西,讲究情调:法国宫廷式装修、雪白细麻桌布、银餐具、鲜花,最好还有提琴手在身边奏情歌,届时吃橡皮她们也认为够味道,在烛光下谁看得清楚呢? 感情需要优美的环境培养,此刻女孩子都不愿意吃苦。 我不懂得怎样能求得哀与我单独出来。 幸亏小丁与小文也不知如何看手。 手要快。这样的美女转眼间就要被别人得去的。 阿文推我一下,「在发甚么呆?这件稿子速速送上去。」 「后生甚么地方去了?」我怨。 「只得一信差,人家也是人,你回家顺路,又得到机会一亲善泽,何乐而不为。」 「是往哀处?」我问。 「当然。」 「你们两个为什么不去?」这么好的机会留给我? 「丁要回家替甚么祝寿,我还要准备那只洗头水的剧本。」 为甚么我们接的生意都是肥皂产品,为甚么洋酒香菸珠宝都轮不到我们,连牛仔裤都没有。 「还有,你的责任是创造洗衣粉中那个卡通主妇,顾客指明要的,至迟下礼拜三要看大样。」 接到这些生意也不简单,小本经营,总有出头的一日。 卡通主妇。 开头是灰姑娘在洗衣服,忽然之间她用了这只新洗衣粉,如接触到神仙粉一般,混身晶莹闪烁,她变了,变为王妃…… 我快要疯掉,竟会想到这种地方去。 到达哀绿绮思的办公室,她不在,艾连招唿我。 「人呢?」我问。 「开会,十分钟就出来。」 「下班她还有甚么节目?」 「法文老师生病,她下班后没有事。」艾运向我挤挤眼睛,「你可以约会她。」 「真的吗?」 「自然,要不要替你们订一个地方吃顿饭?」 「甚么地方?」我扶一扶领带。 「丹麦小馆?七时正,两个人。」 「其实我还有些工作要赶。」我又迟疑。 艾莲摇摇头,「这样好的机会。」 我咬咬牙,「好,我赶通宵。」 艾莲笑,取起电话。 哀绿绮思开完会出来,面有倦容,见到我,露出一丝笑。 美女在略为疲劳的时候,化妆褪色,特别性感,哀的嘴唇膏落了大半,只留下胭脂迹于,两片唇特别柔软诱人。 她坐下来,点起一支烟,看我交上的大样。 我说:「快戒掉香菸,多吸会对皮肤有影响。」 她笑,「很好,把样子留下,明天开会时讨论,我们要找的模特儿你有没有消息?」 我取出照片给她参考,同时给她意见。 「这个不错,皮肤好,适合宣传护肤品。」我指给她看。 「这一个年纪已经根大了,有黑眼圈。」 「才廿五岁。」 哀摇摇头。 「廿五岁都嫌老,别太残忍好不好?十六岁何必用护肤品?用清水肥皂已足够。」 「所以说你不懂女人心理。非用十六岁不知名模特儿不可,让三十五岁的女人以为用了我们的产品之后会得青春再现。」 我不服气,「花千多元买护肤品的女人有那么蠢?」 哀笑,「当然不,但这是每个女人的梦想,聪明与否并非关键。」 「这个比较年轻。」 她看看照片摇摇头,「太小家子气。」 「什么,这还是红牌,我真不明白你们女人看女人的态度,太刻薄。」 哀白我一眼,「男人的品味最差。最肉麻浓妆的女人在你们眼中才是最好看的女人。」 「嘿!」 「还有没有人选?」 我气豉鼓说:「没有了。」 「你去找。」 「我找不到,上次为了一枝唇膏,挑了三十个女孩子,结果还是你自己带人来。」 她不响。 「你自己为什么不上阵?」我忽然问。 「开玩笑,告诉你,日常看来标緻的女郎,一上镜头,便成为平庸女子,做摄影模特儿,要有开麦拉非斯。」 「这我懂得,但是哀绿绮思,我相信无论在什么镜头底下,你都胜任有余。」我由衷的说。 她讶异地笑,「没想到你也会说这种话。」 我打铁趁热,「我们去吃晚饭吧。」 「啊,好呀,甚么地方?」 「你最喜欢的地方。」 我从来没去过那间餐馆,一剪刀装修还算朴素,顿时放下一颗心。 哀与领班熟得不看餐餮牌,随口叫雨打生蚝,与我平分,再一条鱼,加沙拉,一瓶白酒──「有七三年的普意菲赛,好极了。」甜品吃芒果冰淇淋。 我很开心─整个人松弛下来,优傥地看看哀的脸蛋,倘若能够天天对牢她,无论花甚么代价也是值得的。 怎么不要代价呢?今晚就得开夜工。 我陶醉在美色美食中。 直到帐单送来。 第25页 我抢着付,哀说她一直可以挂帐,我不肯让她出钱,太多西装惶然的新潮男士肯承认男女平等,让女人付帐,我不希望成为他们一分子。 我我抢出去台,一」看单子,一颗心几从喉咙跳出,我声音尖而且扁,问领班,「一千七百多?」 领班倒没有势利,彬彬有礼,笑容满脸,「是呀,一瓶酒,已经七百多,生蚝廿五元一只,所有食品都加一成小帐。」 我只得付帐。 手是发颤的。 餐厅厅门口还死挺,要送哀回家。 哀说:「就在此分手吧,大家都很疲倦。」 我抖着身子家冢门,我的两个伙伴,亦是同居人,尚未就寝,等着我回去,如好奇的少女般,拉住我问:「怎么样,怎么样?」 我喝一大杯水压惊。 「甘五元」只生蚝,连小宝廿七元半,天呀,这已是我一个礼拜的早餮开销。」 小文及小丁不出声,噤若寒蝉。 我问:「怎么会这么贵,嘎?」心开始疼。 小文说:「真小家子气,人家什么什么公子,单是买内裤给女朋友,都花一万元。」 我用手托着头,「可是我对她是真心的。」 「真心也要物质衬托才明显的。」 「我托不起,」渐渐心如刀割,「一个月才支七千块薪水,做足三十天,见到客户姿态似只狗,这样辛苦赚来的钱才够吃三四顿晚餐?我不干。」 小丁安慰我,「我们还年轻,事业刚开头,将来会得渐入佳境,届时带她去买十万元姬仙蒂婀的内衣。」 我闷闷不乐,「为什么一定要穿姬仙蒂婀?」 小文说:「我不是女人,我怎么知道!」 「外衣也就是了,为甚么内衣也要名牌?」 「睡吧。」 我失眠。 成夜构思肥皂粉gg。 成夜心痛廿七元一只生蚝。 哀氏计划如期进行。她自己找了个模特儿来,长方面孔,老是斜着眼看人,展示她的七分睑,一张嘴大而且薄,简直从耳朵的一端拉到另一端,手大脚大。 哦,这样的女人合标准?我不懂得,乔治童子比她更像个女人。 但是,客户永远是对的,我忧郁的想:混口饭吃不容易啊! 哀安慰我,「美这件事呢,是很主观的,你放心,顾客会喜欢,她反映一般事业女性的形象,太飘渺的美不易获得认同,你不妨留意一下,最红的女明星与嫁得最好的太太,其实都不见得美若天仙。」 我彷佛明白,彷佛不明。 她嘆口气:「长得美,并不是资产。」 「愿闻其详。」 「中庸之道才是高招。古时的美人还不是坐在一间房子内绣花终老,与丑女人有甚么分别。现代社会女人出来做事,与男人一般,讲的是能力,卖艺不卖身,长得好,人家会怀疑她办事水准,怕她多多少少靠手段及美色,又易招忌。」 「这是夫子自道?」我微笑。 「我?」她红了脸,「我算是哪一国的美人,你听谁封过我?」 「倒是丑人占便宜?」我诧异。 「平凡是福,」她感喟,「又不会引起高高在上的错觉,世人多数同情弱者,而甚么人强甚么人弱,只是凭表面印象。况且,美人能做甚么是丑人不能做的呢,何必恭奉一个美女。」 哎呀呀,这话真新鲜,还是头一次听到。 「美女唯一的特长,不过是美色,无论靠美色来干甚么,都是可悲的。」 「太悲观太悲观,我不要听。」 她笑笑走开去。 我在腹中打稿,看看能说些甚么来安慰她,才向前,者见一个年轻小伙子走进来。 他与我们差不多岁数,但不知怎地,春上去比我们精神、比我们活泼,好比两张纸,他那张,是平滑簇新的,我们这张,却团得稀巴皱,虐待我们的,是工作压力。 这是谁,何方神圣?我用眼角吊住他。 只见他手戴金表,身穿米色皱麻西装,风度翩翩,一副公子哥儿款,朝哀绿绮思走过去。 幸亏哀看见他,没有甚么陶醉的样子,只是客气地寒暄。 我把又连拉在一边问:「哪家的少爷?」 艾扁扁嘴:「姓空心名佬倌。」 「是吗,」我大吃一惊,「她怎么会认识他?」 「朋友介绍的吧!」 「这种危险人物,」我急起来,「噫。」 艾莲取笑我,「别对自己没信心。」 「我自卑得要死。」 「文先生跟丁先生也一样,」艾莲嘆口气,「你们太老实。」 「唉,」我涨红面孔,「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 艾莲双目瞄一瞄那边,「人家银行存款只得三千,可有胆子开一百五十万的支票,这才适合出来混,先声夺人嘛。」 「哗,吃了豹子胆不成,他干哪行?」 「做期货。」 对于这一行,我的知识止于财经报告。 「炒金子?」我问。 「甚么都炒。」艾莲说。 哀要当心这种人啊。 「看你急的。」艾莲笑。 「希望她不会喜欢他。」我连忙安慰自己。 艾莲关心我,「皮先生,无论甚么,都记得加把油。」已说得很露骨。 嗯嗯嗯。 我放心不下,走过去哀身边。 哀问我:「要不要去喝咖啡?」 我懊恼:「公司有客,得赶回去。」 空心人立刻殷勤地:「我陪你好了,车子就在外边。」 我紧张的握紧拳头,不不不。 哀淡淡说:「这里的事还没有完呢,改天吧。」 我马上笑,空心人瞪我一眼。 我同哀说:「我先走一步。」 我吹起口哨来,我虽一钿如命,但有别的美德,哀绿绮思目光如炬。 艾莲在门口叫住我。 我问:「你也走了?」 她点点头,「约了人。」 「男朋友?」 艾莲笑。 这时一辆小小的日本车子开过来停下,她跳上去,向我摆摆手说再见。 多好,工作时工作,娱乐时蜈乐。真不明白我们这三剑怏怎么会搞得连应酬女朋友的时间都没有。 周末应当散散心,白相白相,松弛神经,适才哀邀我喝咖啡,要答应她。 公司里的事,让阿文阿丁去应付。 我回头走,奔进摄影室,去找她。 短短十分钟,已经人去楼空。 我问:「她一个人走还是有人来接她?」 都说不清楚。 那个空心人亦不在,难道是结伴离去的?我又坐失良机,我真笨。唉,还是回去做功课吧。 周末,王老五之家变为临时办公室,我们三人边喝啤酒边商议大计,只穿一条牛头裤,倒也自由自在。 三个人当中,只有小丁吸菸。 我们讨厌他染污空气,不住的骂他。 小丁说:「其实昨日你可以同哀去喝咖啡。」 「别再提我的伤心事。一心不能两用,你叫我怎么兼顾。」 「你特别骄纵,打电话的同时就不能嚼香口糖。」 「别互相伤害,」小文说:「明日我去约她游泳。」 我说:「她不喜欢晒太阳.说会起雀斑。」 小丁说:「如果我们有一只百公尺游艇,情况就两样。」 我说下去,「而这只艇如果可以把她带至一所堡垒,更加理想。」 文说:「也许她不是那么虚荣的人。」 我说:「若不是女人爱钱,男人才不会花那么大的劲儿去赚钱。」 丁说:「你们自己财迷心窍,却怪在女人身上。」 我沉默一会儿,「不怪女人怪谁呢?自古打褒姒开始就是这样的,已成习惯。」 「没出息,来,再想想这两句宣传语有甚么地方可以改良:『用金花,赛神仙』。」 「怎么改良?简直不能用。」 「再动脑筋,快快。」 「明天我决定约哀绿绮思去游泳。」小文说。 我酸熘熘说:「明天你有空?」 「空档是可以挤出来的。」 「挤死你。」 「太没风度,瞧,咒我死呢!」小文喜孜孜地,并不介怀。 他去打电话给哀绿绮思,我们挤在他背后听。 哀居然在家,小文按住话筒说:「她在洗头。」 这小子狗运亨通,哀在打扮整齐后就会出去的,凑巧让他碰到。 第26页 他低声吗咕,然后抬起头来,「你们要不要过去看铁映带,她的朋友每隔三个月就录映美国的电视gg寄给她。」 我很有兴趣,但看着案头一大堆工作,只得摇头。 小文说:「我去,」他挂上电话。 悠悠然进浴间去维修,我们瞪着他,红了双眼。 出来的时候香喷喷,我抗议:「你不该用我的剃鬚水。」 他不理我们,刚要出门,一个电话来,把他叫住。 小丁幸灾乐祸:「美乐公司找你。」 他无奈,接过话筒,说了半天,「……甚么?现在来?你们老闆看过不喜欢?不会吧?我过来解释,好好,马上,廿分钟内。」 铁青着面孔走出去,着我们通知哀,他要慡约。 我嘆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小丁说:「其实是有选择的,有人不爱江山爱美人。」 我怪叫起来,「那是因为他不要美人还有江山,我们有么,嘎?我们弄得不好做瘪三,到时候还问美人要生活费不成?你说得太轻松了,纯理论,怎么站得住脚?」 小丁说:「我去替小文。」 「你敢!」我骂,「你看看这些书稿,都要赶出来。」 我们四只眼睛,对望半晌,只得认命,去推掉哀绿绮思的约会。 她很失望,我们很难过。 不过小丁说:「没关系,一下子就有人把她叫出去,你信不信她那么美的女子会周末呆坐家中?」 我艷羡,「不知道谁有这种福气。」 「不是福气,只不过他比我们空闲。」 有很多男人都有空闲,也不见他们工作,可是有收入,成日跟在女人身后当观音兵,管接管送是小事,布菜剥水果低声下气更是全褂子的武艺,伺候功夫优胜丫环,陪伯母搓麻将,哄未来小叔小姨欢喜,天天有新鲜礼物送到,日子久了,假意真情便分不开来…… 不得不佩服他们,也颇为妒忌。 女朋友说声头痛,立刻把药丸递上,张罗开水,安排他看专科,送花买糖,一连串嘘暖问寒,似做戏般,但你别说,这几道板斧,效果灵验。 我老认为成熟女性不应吃这一套,这些把戏、绰头都是用来哄小孩的,有智慧的女人懂得黑白是非。 我对哀有信心。 那日我们做到很夜,打电话过去,结果没人听。美女还是出去了,真令人怅惘,但又不能够叫她成日坐家中等,等谁?我们可不敢叫她等我们。 等到几时去? 弄得不好,这间小公司随时关门,自己还养不活,怎么组织家庭,八字尚无一撇,又是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女孩子,真是的。 我们三人为了省电费,挤一间房内睡,除了冷气机嗡嗡,便是大家辗转反侧的沙沙声。 我们都是好男人,都嚮往有美满家庭,放工一打开大门,有可爱孩子蹒跚地移动肥胖短腿前来叫爸爸。 加把劲吧。 星期日,小文再接再厉,找哀绿绮思出来游泳。 我们照例在他身后问:「怎么样怎么样?」 小文说:「她说她母亲生日。」 「一样可以跟着去。」 「她说亲戚爱打麻将,怕我们无聊。」 「要有牺牲精神。」 「说得也是,我决定去。」 他出去了,总算得到一亲芳泽的机会。 我与小丁继续努力。 我呻吟,「如此闷的生活。」 「别忘记我门也有表现的机会,下星期可以到新加坡开会,一步步走,终于去到欧美。」 我被他逗得笑出来。 「上半年已有盈余,如果下半年一直维持生意额,今年可以分红利。」 我喜欢小丁,是因他乐观。 「三十岁之前二定可以买层写字楼,来,兄弟,干呀,切莫灰心。」 吃饭的时候,我下去买两只饭盒子。三十岁,目标在三十岁,还要捱四年。很容易过的,到时便可以看到成绩,同行已开始注意我们,认为我们有朝气、有干劲,或许欠经验,但我们可以学。 十点多小文回来,我们又孩子气地问:「好不好玩?说来听呀,发生什么事?」 他气豉鼓,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腮似鸡泡鱼。 「怎么,哀绿绮思给你看脸色?」 「她没有怎么样。」 「说呀,那是谁呢?」 「打麻将打到九点才开席。」 「都是这样的。」 「席中有一个很讨厌的人。」正题儿来了。 「三姑?六婆?」 「不,一个男人。」 我跳起来,「我知道,不错,肯定是他!时髦的打扮!轻佻的神情,全身名牌,一口袋的信用卡,看到女人先来一声销魂的『嗨,好吗』,然后成个人凑过去──」 「你怎么知道?」小文惊奇。 我怎么会不知道?化了灰也认识他,这便是艾莲口中的空心老倌,我叫他空心人的那位。 小丁说:「哀怎么同这类人来往。」 我说:「普通朋友而已。」 文说;「伯母不知多喜欢他。」 「伯母是最势利的人。」 「为了不想她们的女儿吃苦。」 「我想不是,八成是为着她们的面子。」 七嘴八舌,说不出结论。 「别打断小文,后来怎么样?」 「后来吃完饭我就告辞。」 「哀呢?」 「哀是主人,要送客。」 「你为什么不陪她?」 「我睡眠不足,虚火上升,喉咙痛,声音哑,这是倒下来的先兆,况且明天又是紧张的一天,我想回来休息,我比不上人家,睡到日上三竿,施施然去看黄金股票行情,得闲开个跑车来约女人饮茶吃饭。」 我拍案而起,「是呀,我们不是西门大官人。」 小丁白我们一眼,「说话别太过份好不好?」 我与小文连连冷笑,「你没受过气,不知道,你去尝尝那种滋味就晓得了。」 「好,就由我出马。」 「人家的礼物送得堆积如山,你出马吧。」 「哀绿绮思不是那种女人。」小丁说。 「弊是弊在有些礼物不是小礼物。」 「那种空心老倌送得起甚么?」 「他要送她一间公司!使她自己做老闆,不必替人打工。」 我五雷轰顶,「甚么?」 小文讲下去:「成晚都在说这件事。」 「哀的反应如何?」我声音发颤。 「她一直默默聆听,看来有三分心动。」 「连艾莲都知道这个人死剩一张嘴,能说得满天神佛,风云变色,她怎么会信他?别说三分,半分已太多。」我幸悻说:「告诉你,香港垮台不是因其他原因,是给这些人吹牛吹垮的,他妈的六千块买套西装穿上就自以为身世直迫温莎堡的查理斯。」 「别指桑骂槐,书归正传,到底怎么样?」 小文说下去,「连写字楼都有了,下个月便可挥日开张,他说他会无限量支持她,宝号就叫做哀绿绮思推广公司。」 我半晌不作声。 其实要做我们也可以这么做,大着胆子把写字楼一半让出来租给哀,一年半载不收她的租金也没问题,装两只电话,请个女孩子替她打杂,为她接两宗生意,便可开张大吉。 但我们肯不肯如此不负责任?哀原有这份工作保证她生活有着落,又不是没升级机会,好端端地挖她出来,弄得不三不四,对她有什么好? 但现在看来,情形刚刚相反,我们变得窝囊无匹,而空心人却神勇威武。 公理何在?我愤慨。 「这叫做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小文大声说!「我们才是深思熟虑的君子人。」 叫破喉咙也不管用,哀绿绮思又听不见,我们又不能在她面前打空心人的毒针,我们还要维持该死的风度。 太不公平了。 「哀绿绮思不会相信他吧?」 「女人很难说。」 「什么时代了,还看轻女人,现在只有蹩脚男人才看轻女人。」 小文说:「真的,女人的一颗心,非常难说。」 「小丁,你出去打探打探。」 「好,我明天一定要去见她,说甚么也是朋友一场。」 「我也去。」 「喂,都趁墟去了,明日不如在店门挂着招牌:『店主有事,休息一日』。」 第二日只得由小丁去走一趟。 我与小文哭丧着脸陪客户听一首新作的gg歌。 听了数百次,做梦也背得出来,闷死人。 这两年半我们三人都未有放过假,绷得太紧,又不敢呻吟,呵,创业这样艰难,真想辞去蚊型老闆职位,跑去做份风流工,下班就是自由身。 第27页 好不容易等到小丁回来,我与小文拥上去。 小丁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茫茫然。 我拍打他后颈,使他灵魂归位。 小丁说:「你们肯定那人是空心老倌,我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彷佛三亿美金家产不算一回事似的。」 「把艾运叫出来证明这件事。」 约艾莲,我们可大方漂亮,三分钟办妥。 她很够义气,与我们吃午饭。 「艾莲,是不是有真凭实据,那人只是虚有其表?」 文说:「何必问我?全世界人都知道,他开出之期票满城跳!每次都险些儿打官司。」 「好傢伙,开跳票。」我倒抽一口气。 「那么口气为甚么还如此庞大?」小丁不解,「他说手头上有两个客户要介绍给哀绿绮思,总公司在纽约,已经订好飞机票要同她飞美去洽商,一成功回来便组新公司。」 艾莲笑,「说说也不行吗?我说我上次旅游回来,搭飞机就坐在罗拔烈福身边,人家瞧我长得好,还称赞我像中国娃娃呢!有些人根本把自己当小说人物,够传奇性嘛!」没想到这小女孩也伶牙例齿的。 「哀会不会相信他?」 文莲沉默一下子,「不会。」 我们松口气。 小文随即说:「不信,何必跟他跑。」 艾莲说:「她生活也很无聊。」 「这么充实,还说无聊?」我不信,「美女嘛!」 「美女也是人,还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艾莲说:「人人如你们这样想,美女真要寂寞至死,甲也认为她不愁没出路,乙既觉得她裙下三万人,好了,谁也不上门去追,结果她只得与空心人在一起,因为只得他有胆子。」 这顿话说得我们口停目呆。 真的,好男人都不肯轻举妄动,那还不便宜了坏男人。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我们三个人面色大变。 我低声说:「这一去就没有得剩了。」 艾莲说:「真是的,同名誉这么坏的男人拉扯,无论在公在私,以后都难做人。」 没想到一个小女孩的脑子都比哀绿绮思清醒。 「你们这三位先生,也算同她熟,劝她几句也是好的。」 我又低下头。我会试探一下她的口气。 哀很意外,她笑说以为我已忘记她,因为好久没同她联络。大家哈哈一轮之后,会谈正式开始。 我:「听说有意大展拳脚?」 她:「消息传得真快!我已决定辞职。」 「你已想清楚?」 「你看,要是你们公司成立之前,有人如此口气同你们说话,不给你们打死才怪,这还不算看轻你们?」 「但你是娇滴滴的女郎。」 「我一不会唱歌,二不会跳舞,三没有演技,再娇也得打天下呵!」她有些疲倦,但仍然笑看。 我忽然冲动起来,「哀,你知道我们这三个穷小子都很爱护你。」 「这我知道已更久,你们也实在忙,虽然没有常聚,但关心我却是真的。」 我们握看手。 「哀,我们总是好朋友。」 「咦,婆婆妈妈,心中有甚么话要说?」 「哀,不要与那人去纽约。」 她一怔,沉默。 「哀,他与你的性格不合。」 她温和的说:「我们只不过是生意上的拍档。」 「人家会怎么想?」 「只要自己有实际上的得益,其他微不足道。」真是现代人。 「我怕他说的都是……我怕他力不从心。」我尽量婉转。 「我会小心。」 「我怕你吃亏。」 「我也并不是昨日才出世的。」 「但有许多无形的亏……」 「小皮,你说得太含蓄抽象。」 「能不能不去纽约?」 「这个机会我等待很久,是着名的时装公司计划在本市推出便衣系列。」 我沉默。 「而其实,他这个人,也不如你们想像中那么差。」她微笑着说。她还帮他。 我*副不以为然。 「做生意,手头上总有不便的时候。」 「我们从来不会轧支票。」 她还站在他那边,真的中毒已深,双目已盲,甚么都不愿看见,她说:「你们生意尚没有做大。」没得救了。 「几时动身?」我心灰意冷。 「下星期。」 我与她不欢而散。 一连几日食欲不振、失眠、心疼。 小丁说.「如果你在恋爱,就承认了吧。」 我摇头,「才不是,我只不过关心她。」 小文问:「你关心我,会不会到这个地步?」 「你是臭男人,懂得保护自己。」 「现代女人也不弱哇,」 「她很胡涂,」我眼睛都几乎红了,「一味要往上爬,又不得其法,人又长得美,险象百出,真要命。」 「真的,那么美,招引豺狼。」 「没有色心的人也起色心。」 「偏偏她又不大知道利用这种本钱,不得其法,白白浪费。」 七嘴八舌,更说得我心慌意乱。 我把头伏在桌上。 小丁说:「不必与自己过不去,爱她呢,去抱住她的大腿哭着哀求,一点点自尊算得什么?」 「你为甚么不去?」我问。 「小皮,我们上阵,你就没机会。」小丁扮个鬼脸。 很明显,经过长途赛,他们两人都认为不值得,自动弃权,对哀绿绮思认真的,只剩下我一人。 我很悲哀。 「没有时间慢慢耗,」小丁摊摊手,「我考虑周详,我不是大情人,不能牺牲那么多。」 小文亦说:「将来找个普通的、随和的女子,结婚生子,不知多幸福。」 「如此说来,美人都没人要?」我不服。 「美人唯一的职业是做祸水。」小丁哈哈笑。 「太不安份,我们要天天防着她,多么痛苦。」小文亦说。 我说:「她也是人。」 「是,她是人,但她是个美丽的人。」小文提醒我。 「去追她吧。」小丁说:「你追到她,于我们有益,既不费力又可得餐秀色。」 可怜的哀绿绮思。 我并没有去抱着她膝头哭,因为没有空,时代节拍的洪流沖得我离开了她。 她跟着空心人去纽约,寄过一张名信片回来,只得几个字。 他们去了很久很久,仿佛有几个星期,在这当儿,我们没有闲着,我们完成了一个很的大的宣传计划,使今年的利润大大增加。 那一阵子我们拼了老命上,睡在公司里三日三夜。 女人?我们已忘了世界上有女人这种动物,三月不知肉味。 完成之后三人去喝得酩酊大醉,在路上唱山歌,被警察干涉,几乎要告我们游荡。 回家头痛地倒床上睡,第二天太阳晒到背嵴才起床,想到那小小的成就,犹自欢唿不已。 男人,当然以事业为重。 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美女,在男人有名誉有地位之后,自然会得迎上来。 男人,落魄时期,怎么去配美女。 大家的思想都搞通了,唉,现在社会,即使偶而尚有痴心汉,肯为女人付出偌大的代价, 大家亦只以看傻子的眼光看他。 我们精乖聪明,取捨分明,一次都不能错,时间与精力都不能浪掷。一次都不能,一次亦太多。 甚么漫游巴黎,到合里岛观日出,都得留待五十五岁之后。幸亏现代人上了年纪还活泼得很,足可以在退休后享福。 小丁有次说过:「我们这样做其实很笨,到四十岁突患癌症,就非常不值。」 我说:「那倘若你玩到四十岁,一无所有,岂非比生癌更惨。」 大家默然。 哀绿绮思这样的女子,就被牺牲在现实海中。 一个月后,我开始担心。 找艾莲,打听她的下落。 艾说:「我始终只是她的秘书,不好问太多,她也没留地址。」 「她的公司还开不开?」 「你没听说吗?业主已没收订金,租约作废。」 一切在意料中,谁也不相信这间公司会开得成功。 我急起来,「那不回来也不行呀!」 「好像他们人也已不在纽约。」艾运迟疑地说。 「甚么?」又是一个灾难。 第28页 「好像在夏威夷渡假。」 〔你听谁说的?」我追问。 「上个月有人在夏威夷碰见他们。」她吞吞吐吐。 「总得回来吧,」我说:「总不能就此落籍,没有这么简单的事,越迟回来,越是狼狈,彷佛同人双宿双栖一段日子,完了分手各散东西,无法不踏上归途。」 艾莲沉吟,「如果能结婚又还好些。」 「万万不能结婚!」我急得额角冒汗,「同那样的人?」 「现在也无所谓了,结婚六个月就可以分手!总比名堂都没有,白陪人玩好。」 我大吃一惊,「这是目前女人的道德标准行情?」 艾莲默然。 我说:「我想同她通个消息。」 「我设法找找地址。」 茫茫人海,哀绿绮思像是已经淡出。 直到有一日,在客户一个酒会中,我看到空心人。 不错,是他,化了灰也认得他,浮得淌油,握住酒杯,像花蝴蝶般穿梭人喜之间,展览他的混身解数,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我留神注意他身边的人。 并不是哀绿绮思。 是一个年轻的、时髦得会起飞的女孩子,才廿三岁,妖艷而做作,但因为年轻,并不讨厌。 哀呢?她在何方? 我悲愤莫名,不不,这个伧夫不能这样对待她,不能把她当为猎物之一名,我不允许。 我走过去向他打招唿。 他以舞蹈的姿势转过身来,「嗨,皮先生。」 他还记得我姓甚么。 我开门见山的问:「哀绿绮思呢?」 他一呆,没想到我这么倔。「老实讲,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拉住他西装的前襟。 他大概也知道华伦天奴的麻质外套经不住我拉扯,连忙与我退到角落。 「嗳嗳嗳,慢动手,她是成年人,有手有脚,我怎么管得住她,你又是她甚么人?」 我低声喝问他:「在夏威夷之后,你把她放在哪里?」 「我自己先回来,我怎么知道她下落?」 「你想想清楚,先生,你的记忆力不至于那么差吧?」 「好好,我想想。对了,她决定与我拆伙,我们分手之后,我亦不知她何去何从。」 「你没有为她谈妥生意?」我查问。 「人家是世界性公司,哪里会轻易判出来给无名小卒做宣传!我落足嘴头,跑破鞋底,也不得要领。」他赖得一干二净。 「那时不是说有十成把握?」. 「皮先生,你也是出来走的人,做生意,岂有十成把握?」 我气苦,不语。 「我原无必要向你解释,皮先生,但大家是朋友」 「她的地址你有没有?」 「没有。」他耸耸肩。 我难道还能扣留他不成。 空心人最后说:「她的脾气很坏,很难侍候。」 他走开,继续投入人群。 我再也没有胃口留在酒会中,忽忽回家,与小丁及小文商议这件事。 三个人相对无言,几乎没泪千行。 「可惜可惜。」丁嘆道。 「甚么地方去找她?她有心避开我们。」 「这个当可上得大了。」 「也不能怪人,这么简单的事都看不清楚。」 「人财两失。」 「别担心,总有人会拔刀相助。」 惋惜管惋惜,谁也不打算去救她出苦海。 我心痛得立誓:「如果她回来,我一定放下工作,陪她重整家园。」 「你才不会。」 「我会。」 「你才不会。」 「闭嘴。」 「你且别愁,也别专心等,她也许打算进大学念个博士,等个七八年,人都老去。」 我们正计划分家,找了两层小小的公寓,在装修,准备分开住,小丁及小文要搬,我仍据守大本营。赚到一点钱,不花掉它,心痒。 「如果她肯回来,一切从头开始。」我说。 他们两人沉默艮久。终于小了问:「你真爱她,是不是?」 这次我说:「她是我们的朋友,有难我们应当帮她。」 「也罢,必要时你去渡假,我们分摊你工作。」 「谢谢。」我们三个人紧紧握手。 很久很久没有哀的消息,城内诸人彷佛已接近忘记她。新的美女又一个一个出来,古典型的甜美人型的潇酒型的,一下子被捧上天去,有张写字檯可坐的便全是女强人,从事娱乐事业的皆属巨星,再也没有甚么新鲜的字眼来吹捧,都是上天的杰作,旷世的奇才,你若不欣赏她,那必然是心怀妒忌的缘故,喷喷喷,不得了。 大都会中还会少得了漂亮的女人? 哀绿绮思已经落伍。 以前她初出道,何尝没有慕名去睹庐山真面目的好事之徒,有事没事,都到她办公室去串门、塔讪、惊艷、议论,现在……换过面孔,物是人非。 健忘的社会,现实的社会。 我们的公司经过这些日子的苦苦挣扎,潮上轨道,多用了两个同事,大家脱离牛马生涯。 小文的锋头最劲,西装毕挺,要求公司添置平治。股东们开会后决定摆这个排场。而小丁,因为不必开夜工,也养成一个小肚子。 照照镜子,三人都觉得老了许多,白头髮都爬出来了,真是甚么都要付出代价。 我没有胖,我在等哀回来。 一日在路上碰见艾莲,她一叠声恭喜我。 抢到爱皮西航空公司的户头真不容易,她说。 我只笑笑,不出声。 她说:「我要结婚了。」 「恭喜恭喜,你真会安排。」 「命运之神不屑向我这么普通的女人挑战。」她微笑,「所以我生活顺利。」 但她充满智慧。 我盼望的问:「哀有没有消息?」 「她要回来。」 我心咚地跳高一尺,没想到会突然获得消息。 「她与我通过电话,问我是否有空去接她。」 我按住她,「我去。」 「你真的会去?」她不置信。 「义不容辞。」 艾莲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感激的餚若我。「她这次回来,连住所都没有了,还得从头开始找工作。」 「嗳,机会多的是。」我抢着说:「三两年就胜过从前。」 「那就托给你了。」艾莲喜不自禁。 她把班机号码抄给我,把担子亦卸给我。 我说:「她有你这个朋友,真值得庆幸。」 「你又何尝不是。」 那夜我睡得很熟,也没把这消息通知小文他们。 美人落难,我才得到这个机会,以往是轮不到我的……我忽然有一丝自卑,不能趁火打劫,要给她时间恢復创伤,才谈其他。 到了时间,我一早在旅客出口处拉长脖子等候,感慨万千。 她出来,我一眼看到她,人很疲倦,颇为憔悴,头髮留得很长,衣着随和。阔别数月,重临旧地,神态难免旁徨,不过仍然是个眉清目秀的标緻女。 我举起双手,挤出笑容,奔向前去替她取行李。 她一煞时没把我认出来,非常意外,等看清楚是我,百感交集,开不了口。 我握住她的手,一边拍她的肩膀。 公司车子兜过来,我把她扶上车子,告诉她,她可以住在我的房子里,而我,则可以去与小文挤一挤。人呢,跌倒爬起,抚啥稀奇。 她到底是跑码头的人,马上强露欢颜,连声道谢,但双眼还是禁不住润湿了。 呵哀绿绮思。 哀绿绮思。 哀绿绮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