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 第1页 (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旧人》作者:公子欢喜[出版书] 系列:花语系列 书名:旧人 册数:1 作者:公子欢喜 绘者:伊弥鲁特 出版日:2010/9/8 级别:限制级 当朝新贵顾明举回乡祭拜亡父,半途中却执意留宿南安, 南安县丞严凤楼恰是他昔时的同窗。 暌违五年,故人相逢,却是剑拔弩张冷眼相对, 自先前的亲密无间到日后的愤然决裂, 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两人之间註定又是一场纠葛。 一个汲汲于名利,一个悲悯于苍生,本应道不同不相谋, 严凤楼百思不得其解:顾明举,你为什么来南安? 顾明举笑得坦然:为了来抱你! 生死当前,是谁喟然长嘆:我同你计较这些陈年旧事还有什么意义? 又是谁一字一字在耳边细诉:我的凤卿,断头台前,若能叫我再看你一眼, 那么,顾明举这一世便真的死而无憾了 第一章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轿帘外,隐隐约约一座古朴小城渐入眼帘, 人不如旧啊......嘴边不由绽出半分笑。 前方派出的人探马早在三刻前来报:“青州知府张雪松率同南安县丞严大人及城中大小府吏、乡绅,正于城门外恭迎大人。” 此时正当深秋,沿路来满目黄叶飘飞,轿夫脚下阵阵“沙沙”脆响。顾明举的大轿晃晃悠悠行得缓慢,一步一摇地,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倦怠。 目下朝中一等一的大红人顾明举,前榜探花,文採风流,兼得一副七窍的心肝、水晶玻璃的肚肠。在步步为营的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左右逢源。旁人一提得“顾探花”,莫不是赞不绝口连连称道。高宰相爱才惜才,贊他精干,夸他聪颖,一路保驾护航对他悉心栽培。入朝不过五六年,年不及而立,寒门布衣出身的贫家子弟硬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近日更官拜正四品中书侍郎。着紫衣,佩鱼符,好不风光。 所谓仕途得意,前程大好。全天下皆知晓,这位顾大人的官运真真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九州大地上随手抓个人问一句:“这位小哥,将来若生个儿子,你想让他学谁呀?” 十个里有九个会回答:“那还用问?自然是顾明举顾侍郎!看看人家的风光,皇帝老儿家的皇子们都及不上他。” 青年才俊,年少有为,前程似锦……他就是那戏台上风度翩翩的文小生,谁见了都要脱口而出夸一句:“哎哟,真正天生就是个报国臣。” 就连丹璧之上的当今圣上也这般亲切地拉过他的手殷殷嘱託:“我朝的江山社稷将来可都要看顾爱卿了。” 顾明举后退一步,屈膝、弯腰、俯身下拜,额头重重点地,低得不能再低:“臣惶恐。定不负陛下期许。” 圣上龙颜大悦。顾明举犹不抬头,暗自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什么江山社稷什么黎民苍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江山是陛下的江山,可是只要朝堂不全是陛下的朝堂,于他顾明举而言就够了。为官一途,不是为民,不是为君,不是为天下,为自己才是正经。 温雅臣那小子就曾指着他的鼻尖笑骂:“顾明举,放在别的时候,你就是个一等一的乱臣贼子,祸乱朝纲,误国误民,人人得而诛之。” 顾明举“哧”地回他一声笑,不屑与他辩驳。对面的男人喝得酒气熏天,两眼红得像头饿了三个月的狼,真是难看得很。 严凤楼也骂过他,言辞及不上温雅臣,神色却严厉,铁青的面孔,如刀的视线,话还未说出口,眼眶就激动得充了血:“顾明举,是我错看了你!” 他是个斯文人,难听的话骂不出口。可是说来也奇怪,这些年,不知听了多少不堪入耳的辱骂,唯有这一句,顾明举怎么也忘不了。毕竟,严凤楼是他的旧人吶。 可是严凤楼阿严凤楼,你说错看了我,那你怎么看你自己呢? 同年同榜的同期。还是同一个书院的同学,三载寒暑,情同手足。同日高中后,两人的仕途竟是截然两番境遇。顾明举一路擢升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严凤楼却始终默默无闻,恍如投入深湖中的碎石,连一朵像样的浪花都未激起,就泯然于众生百态的官场。 第2页 说起这些连顾明举自己都要摇头,那个人……做官真是白白折煞了他。 想着想着,轿子停了。 侍从在轿外低语:“大人,南安县城到了” 顾明举从在轿中点点头,透过轿帘的缝隙往外看,城还是那座城,连城门上早已被风雨侵蚀的匾额都还是当日模样。落了灰的灰白底色上,“南安”两个黑漆大字被风沙颳得斑驳。 物是人非。五年前,他自南安入京,一穷二白,连身上的包袱都是破的。五年后,又自京城,却是衣锦还乡。 有一副尖细嗓门的青州知府恭恭敬敬拜倒在脚下:“下官张雪松见过顾大人。” 早有人先一步将轿帘掀起,传闻中长着一张标緻面孔的年轻侍郎端端正正坐在轿内:“难为张大人一路跋涉操劳。”口气客套得连一丝亲切都吝于施捨。 一脸热忱的知府却激动得两颊泛红,顾不得一身簇新官府,急急爬进几步又再重重伏倒:“顾大人真是太体恤下情,叫下官如何是好啊!” 他说话连话音都是颤抖的。顾明举敛下眼睑,着实不愿再看见他那张老泪纵横的脸。 青州确实不是个好地方,远离京都,山穷水恶。论繁华是断断不能与江南相比,要是论困苦,边塞诸州才叫艰难,那常年不见消停的天灾人祸可比青州这些小打小闹的山匪歉收更憷目惊心。于是,论好的,青州排不上,论差的,青州也及不了,两头不得着落。朝堂上一年里也难得听到几回有关青州的事。若非此次出京,就算是号称八面玲珑的顾明举也不记得还有青州知府这一位。做官做到了青州府,这一世的官运便算是到头了,想要再上一层楼,除非从天上掉个大贵人下来。 谁能想到呢?当朝炙手可热的大红人、新上任的中书侍郎、高相青眼相加的顾大人,在这般本当意气风发大展拳脚的时候,居然上书离京,恳请回乡省亲祭拜亡父。 顾明举祖籍林州,又是个离京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大红大紫的年轻侍郎此番已然娇贵了,怕是早已忘却了年少时的穷困时光,启程时仪仗浩荡僕从如云不说,走到半途竟不知如何又心血来潮,嫌恶着秋夜的寒凉,抱怨着路途的遥远。几日前,方到得青州地界便急急差人传来了话,路程迢迢,顾侍郎要在青州好好休整几日。 这是人在家中坐,凭空落下个金元宝。若不抓紧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张雪松得后悔一辈子。 绿豆眼中写满赤诚的知府几近哽咽:“大人,下官治理青州八载寒暑,八载寒暑啊大人!长治三年,青州大旱,饿殍遍野,是下官、下官开仓放粮……啊,还有,还有长治五年的悍匪,也是下官身先士卒,抛却性命安危,一举擒得匪首,保我青州百姓一方安宁……” 顾明举紧绷着脸听,视线却始终看着张太守的身后。南安县年岁尚轻的县丞大人微低着头,正专心致志看着地面,从毫无表情的俊挺面孔上完全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只是一身半新不旧的绿色官服衬得原就瘦削的脸庞越发阴沈。 一如昨日在青州城,打了鸡血般上蹿下跳的知府身后,一众多少有几分兴奋神色的大小官员里,严凤楼也是这么一副格格不入的沈静模样,好似随时能淹没在人群里。 严凤楼阿严凤楼,不管身处何方,不管身在何时,还是这么一副招人讨厌的顽石脾气。好似说一句逢迎的话语就损了他清白的名声,露一个讨好的笑容就折了他铮铮的铁骨。顾明举玩味地想,他没叫同僚弄死,成为他人的踩脚石真是天大的福气。 “张大人,歇歇吧。本官知道你爱民如子。开仓放粮上山擒匪的事,你昨天都说过了。”顾明举好心好意提醒犹自自我沈醉的知府。 一众下属、乡绅及瞧热闹的百姓面前,被截断了话头的张知府自觉丢了脸,生生憋红了一张老脸。 器宇轩昂的侍郎大人似乎直到此刻才想起尚身处城外,施施然起身,缓步下轿道:“都起来吧。”日上正午,恰照在他头顶正中央。一张冠玉般面孔尽数被罩进阳光里,顾明举负手而立,衣摆翩翩,越发的光芒万丈。 从天明起就候在城外不敢起身的众人这才徐徐站起。擦身而过时,顾明举有意向严凤楼望了一眼,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年轻县丞显然跪得辛苦,正借着侍从的搀扶才堪堪站起。 顾明举特意停下脚步站到他跟前。这位昔日的同窗,在五年间老去了似乎远远不止五岁。 第3页 严凤楼抬头看了他一眼:“下官见过大人。” 弯腰、拱手、垂眼,在标准不过的礼数,脸上的神色却仍是木然的,仿佛那三载亲密无间的岁月早已在他心中烟消云散。 “严、县、丞。”把这个生疏的称唿放在嘴里反覆咀嚼,顾明举勾了勾嘴角,倏然转身,大步流星往城内走去,“让本官看看,这个南安县在严县丞的治理下都变成什么模样了。” 身后,严凤楼还凝着脸直挺挺地站着。气急败坏的张太守在他身边重重地跺脚:“那是京里来的上差,你好歹也笑一个呀!” 事情还得回到几天前。 朝里官员们都知道,顾侍郎是不按牌理出牌的脾气。 青州太守在青州城里把他供得比菩萨还好,他还意犹未尽,晚上的酒宴上冷不丁冒出一句:“张大人,下官明日清早想去南安县看看,劳你操心安排一番。就这么说定了,你可别忘了。” 措手不及的青州官员们惊得齐齐把下巴咳上了桌角。 歷来哪怕是御史巡查,也总提前那么十天半个月知会一声。地方上为官不易,纵然是再两袖清风日月可鑑,也总有疏漏偏颇。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保不齐横刺里蹦出个拦轿喊冤存心闹事的,给上两三天的余地稍稍整顿整顿,既是让地方上好看,也是为了当今圣上的脸面好看。哪有今夜说去明天就到的?不是存心来挑事是什么? 顾明举不管,只将头扭向角落里的严凤楼:“凤卿,我要同你好好说说话。”再不顾满堂的诧异,大笑着转身而去。 凤卿,多少年没听他这么喊。严凤楼乍一听闻,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及至看到坐在主席上谈笑风生的他,徒然觉得陌生。 身边有人推他:“严大人、严大人,还不快敬一敬顾大人。来呀,快来,你这南安县丞才是今天真正的东道啊!” 催促的声音太大,落到顾明举的耳里。他低下头用筷子去夹碟子里光熘熘的鸽蛋,暗案在心里发笑。再抬头,受不住催促的严凤楼果然已经站到了自己跟前。他眼中眸光闪得太快,却还是叫顾明举捉到一丝懊恼与无奈。不由自主地,嘴角忍不住就要往上翘。 灯火下的严凤楼有一双沈如深渊的眼,嘴角略微向上弯了一分,笑容浅得几乎看不见。他低声说:“顾大人,下官敬你一杯。”目光炯炯,有端正、有肃穆、有生疏,唯独没有当日的熟稔与亲密。 顾明举放下玉箸,举起自己的酒盏来同他相碰,有意无意地,执盏的手指刻意轻轻擦过他的:“你我不必这般客套的,凤卿。”他刻意低头去看他顿在半空的手,最后两字低微好似情人间的耳语。 严凤楼的动作只是凝滞了一剎那,旋即便慡快地抬手将酒饮尽:“下官不敢逾距。”恭谨有礼,将所有不该出现的情绪俱都藏进那双看不出情绪的墨瞳里,让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 “严凤楼啊,你还真是……”顾明举连连摇头,适才志得意满的笑容全数凝固在了眼角。他放下酒盏用错综复杂的目光看他,视线一路落到他圈着杯盏的指,纤长依旧,只是关节上覆了一层经年握笔的厚茧,“我原想说,在下醉意深重,怕是要在府上叨唠一晚。现在看来,严县丞定然是不会答应的。” “官驿据此不过数里,内中一切诸备,均按张大人吩咐安排妥当,大人尽可放心入住。至于府中,仓促之间,恐怕伺候不周,反令大人不适。”严凤楼微微侧身避开他的注视,口中略作停顿,继而又道,“举朝皆知,顾侍郎是天下第一的好酒量,纵饮一夜依旧条理明晰,圣驾前对答如流。又怎会为区区几杯薄酒所困?” “还是凤卿你设想周到。”顾明举垂下头连连称是,一手取过细颈的酒壶来将手中的酒盏注满,“来,让我敬你一杯。” 严凤楼见他仰首一饮而尽,便也要举杯,方抬手,手腕却突然被他捉住。茫然间抬眼,恰是四目相对,灯下的顾明举眉梢眼角无一处不是温柔:“别喝了,酒不是好东西。” 一错神,仿佛穿梭时光又回到了当年。胼手胝足,竹马情深:“那你喝的又是什么?” “酒。”他直白地回答,眼中像是划过了什么,表情一时间变得有些看不清,“可是我们不一样。” 严凤楼垂下眼,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第4页 顾明举却也沈默了,只是抓着他腕子的手却迟迟不肯松开。 堂外的戏台上又开出一场你来我往的热闹武戏,鼓点急催铜锣震天,十八般兵器撞到一处砰砰作响。一声接一声的叫好声里,张知府喝醉了,吊高了嗓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慷慨自白,兴尽处忽而大笑,忽而又嚎啕痛哭。 有人上前劝他,有人醉言嘴语地附和着他,更多人举着酒杯三三两两滚成一团,划酒令、猜酒拳、议论台上那小旦的脸蛋与细腰,唿唿哈哈笑个没完。 边上有一盏烛台,里头的灯芯似乎快烧尽了,火苗小小的,好似随时会灭。严凤楼看了一眼顾明举箍在自己腕上的手:“大人,您远道而来必然疲累了,还是早些回驿馆休息吧。” 言罢,暗自发力挣开他越收越紧的束缚。未等顾明举开口,他双手捧杯,折腰向顾明举一敬:“顾大人敬下官的,下官岂敢不从?”满满一盏清酒,他同样仰首一饮而尽,不差分毫。 顾明举忍不住闭上眼道:“严凤楼,我记得你说过,做人最愚蠢的行径就是逞强。” “你记得?”传闻中,向来只有沈默这一种表情的南安县丞却反而笑了,清浅的笑容许是因为饮酒的关系,隐隐透出几分激昂与压抑,“顾明举,那你可记得,你曾说过,今生再不入南安半步!” 酒盏跌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勐然扭过头不肯让顾明举看他的表情。 “凤卿……” 再不说其他,严凤楼背转过身,拂袖而去。 “顾侍郎自京城而来,大人中途离席,怕有不妥吧。”静悄悄的书斋内,红衣的女子捧一盏热茶推门而入。 严凤楼独自一人坐在桌后。桌上只点一盏油灯,堪堪照出他身后架上一部又一部厚重典籍,光影交错,仿佛稍有不慎就会重重落在他的肩头。 “张大人会照顾周全的。” “将事推给旁人,这不是大人的作风。”将手中的茶碗轻轻放置在他手边,女子眼中流露出几分瞭然。 严凤楼始终看着窗外,秋风飒飒,吹得院中的枯叶擦着地面“沙沙”作响:“我只是……只是……” “大人还是不惯于这些迎来送往的应酬?”女子有一双慧黠过人的眼,一眨一眨仿佛能看透人心。她追着严凤楼的视线往外看,目光落到远处飘渺的灯火中,耳边似乎还能隐隐听得自前院传来的阵阵喧譁,“奴家总觉得,比起做县丞,大人还是更适合做个书生。” “你也这么说?”严凤楼讶异,不想招来她的好奇。 “还有人同奴家说过一样的话?” 严凤楼慢慢地点头:“嗯,他也说过。” “谁?”她大惑不解,睁大一双美目恨不能知道所有。 严凤楼好似陷进了不为人知的记忆里,墨一般乌黑的眼中尽是故去的云烟:“读书就是为了求取功名。倘若为了功名,不管做什么都该是应该的。因为说到底,读书也不过是一个手段而已,与阿谀奉承、口蜜腹剑、暗箭伤人一样,都只是一个为了做官的手段而已。我没什么资格去指摘旁人的作为,同样为了自己的前程,大家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他答非所问,女子若有所思地听:“既然如此,大人又为何要做官呢?” 那时节,也有人问起:“凤卿,你为何做官?” 那时节,自己这般回答:“为泽被一方百姓。” 再寻常不过的答案,他却“哈哈”地笑,满脸满脸都是不信。笑完后,他长长久久地嘆息:“严凤楼啊严凤楼,你真是……”后面的即使他不说,严凤楼自己也明白。 “飘雪,我当真不适于为官?” 避而不答先前的问题,严凤楼反而转过脸来一脸认真地发问。 唤作飘雪的红衣女子一时有些怔忡,半晌后释然笑道:“无论如何,在奴家心中,严大人是个好官。” 前院的酒宴该是散场了,再不曾听到半点声响。耳畔“沙沙”的秋叶声似乎也止了。严凤楼忽然间不知该对眼前的女子说些什么。 她却已经喋喋不休起来,仔仔细细地叮嘱他,一定要喝下那碗热茶,那是醒酒的,免得明早醒来犯头疼。她说,她会去差人通报张知府,严县丞喝醉了,怕是醒不来送顾侍郎去官驿。她说,她会让家人们将前院打扫干净,请大人不必操心。 第5页 她行到门边,刚要打开房门,忽而又勐然回头,却是一脸肃穆:“其实奴家同大人一样,也不喜欢那位顾侍郎。那位大人的名声不好,登得太高,将来也必然摔得更痛。” 风声唿啸,吹得房内唯一的一盏烛火摇摇欲坠,严凤楼捧着女子送来的热茶,忽然觉得手脚一阵冰凉。 第二章 南安县的秋天其实有不少耐看的景色,比如石塔边的湖光山色,比如城郊南安寺外的红枫,即便哪儿也不去,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驿馆里看看窗外的落叶,也不失为一种风雅,让人不由自主想起东城南安书院里的幽幽墨香。 不知是张知府的授意还是得了哪位高人的提点,日理万机的严县丞特特差了人来陪侍郎大人出游:“说是近来石塔湖边有庙会,热闹得很。南安寺虽小,不过方丈是位得道的高僧,周围十里八乡聚了不少信徒,香火倒也过得去,闲时去参拜参拜,兴许心愿就成了。近来秋高气慡,登高赏枫正是好时候,大人如若现在启程,还可在寺里用一餐斋饭……” 顾明举坐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侍从絮絮陈述,严凤楼精进了,长长短短的行程安排得有模有样事事周到不说,还甚是贴心,样样比照着顾明举的喜好而设。最难能可贵的是,贵客所到之地处处有人殷勤作陪,半点毋须县丞出面。勤于公务的县丞大人大可以安安心心地躲在他的县衙里,任凭驿馆这边颳风下雨电闪雷鸣。 “你说,我是不是该好好夸夸他?”他轻松地调笑,话语间里甚至带一点点骄傲。 一旁的侍从被吓到了,吶吶地止住了滔滔不绝的叙述:“大人说的是、是……” 顾明举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继续回头看窗外。庭院里的梧桐树下正站着严凤楼遣来陪他游城的人,除了本县的几位县吏,还有本地的乡绅、几个老学究,另外有三五个年轻的读书人站在他们身后,应当是南安书院里成绩出色的学生。 年轻人里那个为首的学生顾明举认得,正是当日在城外时,搀着严凤楼起身的那个。当时虽是匆匆一瞥,这学生锐利的目光却令顾明举印象深刻。 杜远山,说是南安书院里功课最好的学生,写得一笔工整方正的好字,甚得县丞严凤楼欣赏,是时常出入县丞府邸的少数严凤楼知交之一。杜家世代经营米行,传到杜远山父亲手中已是第四代,算是城中富户。 这世道,纵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可士农工商之分古已有之,商户虽家财万贯,论声望却总不能同清贫如洗的读书人相比。所以,杜家老爷对这个天资不差的儿子可谓寄予厚望,殷殷盼着杜远山能在两年后的科举中有所斩获,也好光耀门楣告慰祖宗。 “简直就是个小严凤楼。” 一边回想着侍从们送呈来的消息,顾明举一边透过格窗细细打量着院中的杜远山。那是个个子颇高的青年,站在一众举止拘谨的同龄人里,从容自若的神情很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只是毕竟阅歷尚浅,不懂得收敛锋芒,顾盼间依旧难免几分青涩与读书人惯有的纯真。 顾明举眯起眼,指着窗外对侍从笑道:“当年的严县丞也是这副模样呢。” 心思玲珑的侍从应和说:“是吗?想不到那个闷葫芦一般的严县丞年轻时候也挺俊的。” 顾明举不答,继续看了一会儿,方慢慢收回目光:“那时候的凤卿比他标緻多了。” 侍从于是又忙不迭地点头附和,说严凤楼没有那么高,脸庞也柔和些,但是千好万好,天底下终是我们顾侍郎最好,朝里朝外众口一词的风姿卓然。 顾明举笑笑地由着他天花乱坠地讲。直至兴尽了,方才吩咐道:“去跟院子里的人说,本官今日觉得睏乏,南安寺就不去了。至于明日的石塔湖,就明日再看吧。” 便有手脚利索的侍从站在院子里跟一干县吏乡绅们说了,白白站了半日的人们心里定然是不乐意的,不过明面上还是热情地说了些“大人一路远来辛苦,自当好生休养”之类的场面话。 顾明举坐在房里听,视线穿过了格窗又回到那个杜远山身上。年轻气盛的学子还学不会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一张白净的面孔生生涨出几分嫣红,本就稜角分明的侧脸崩得死紧。 顾侍郎摆架子已经不是头一回。住进驿馆不过三日,里外的家具摆设就换了不下五次。或是觉得紫檀的桌椅太沈闷,或是嫌弃锦被上的牡丹绣得太俗艷,有时候仅仅只是看着那凳脚不顺眼罢了。 第6页 至于严县丞安排下的游城,就更显得是顾明举在刻意刁难。每每都是一口答应下,派了人不厌其烦地再三再四跑去县衙确认行程,却每每总是让人家一票人等在院子里苦哈哈地候上一两个时辰,而后轻飘飘地传出一句:“顾大人身体欠安,不去了。” 这般几次三番的戏弄,即便是庙里的泥塑菩萨也该动怒了。 顾明举起身在偌大的屋子里慢慢踱步,听声响,庭院里的人们该如前几次一般悻悻地散了。突然,有人高声问道:“敢问顾大人得的是什么病?”挑衅的口气。 不用猜,一定是杜远山。少年人最沈不住气,尤其是家境优渥又一帆风顺未曾失意的少年人。 顾府侍从顿时来了劲头,拔高嗓门喝问:“顾大人的病,是你能问的?”端的盛气凌人。 顾明举暗暗摇头,太张扬了,连底下人都被自己带坏了。 “如若染病,那可有请大夫医治?容学生问一句,请的是城中哪位名医?”他不卑不亢,丝毫不为众人的劝阻所动。 站在门外应答的恰是方才在房内陪着顾明举说笑的那个:“你这么问是什么居心?难不成是怀疑我家顾大人存心欺负你小小一个南安县不成?我们顾大人乃是堂堂的当朝四品,多少江山社稷得他操心?每天一睁眼就忙得没有闭眼的功夫,哪来的闲心同你们这些人磕牙?说出去予旁人听,也不怕笑掉了大牙!” 于是院子里众人的劝慰声更响了,更有人也开始厉声呵斥杜远山:“这哪里是你胡闹的地方!还不快向这位小哥告罪?” 怒气沖沖的青年耿着脖子只将一张脸憋得通红,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神不肯善罢甘休:“若是顾大人当真病了,学生这就去请大夫前来问诊把脉。倘若不是,那学生就要问问顾大人,这般出尔反尔,究竟是所谓何意。” “嘿,跟你多说了两句,你还来劲了!怎么着?你小小一个读书人,多念了几行字就不认得天王老子了是不是?”侍从的眼也红了,装腔作势地挽着袖子作势要打。那几个骨瘦如柴的老学究急忙要拦,胆小的县吏赶紧跪下了求情,另几个书院的学生则死死抱着杜远山想要把他拖走。 一时间,原本清静的院子里闹闹哄哄一片鸡飞狗跳,已经有人飞奔出去通报县衙,顾府的其他侍从们也纷纷拔出刀剑来将众人团团围住。 只有倔脾气的杜远山还是一脸端端正正的正气凌然:“学生要面见顾大人!” 话还没说完,就被不知哪一个老学究打了一巴掌。干干瘦瘦的小老头气得浑身发抖:“还不快住嘴!你、你这是闯了弥天大祸啊!” 闹得比接风宴上那些装模作样的武戏热闹多了。顾明举站在窗边翘着嘴角看,南安县这边来的人唿啦啦跪了一地,只有一个杜远山还兀自瞪着眼站在那儿,髮髻有些松了,零零落落搭下几缕头髮,脸上红通通的一个手掌印子。 小老头看着快不行了,但是力气挺大,把杜远山的嘴角都打得出血了。原先好端端一个干干净净的读书人,现在看来,却有几分狼狈不堪。 他却浑然不觉,被钉在了地上一般,挺着背嵴一遍又一遍朗声道:“顾大人,学生有话要问!” 若是夸奖,该说他勇气可嘉。若是针砭,那他就是愚蠢可及。 刚才是谁说,他是小严凤楼来着?一点都不像。他的凤卿至少没有他这么愚蠢。 高傲的侍郎气定神闲地倚在窗边,目光轻飘飘地划过杜远山的脸,落到他身后的梧桐树上,黄蝶飞舞,落叶似金:“我不跟你说话。去把严凤楼找来,我只见他。” 严凤楼进门的时候,顾明举仍旧在看窗外。仿佛院中央那棵梧桐树是多么美不可方物的佳人似的,值得他一看再看,沈迷得像那花楼下痴心不已的落魄情郎。 驿馆是在前朝的再前朝就有了,整体布局架构有八九成还是当年的风貌。南安是个小地方,百年中难得几回有贵客临门,所以这驿馆虽经歷了几番修缮,却不过是小修小补,实在难以称得上是何等舒适惬意,不过比城中的客栈干净些罢了。 也难怪被远道而来的侍郎大人捉住话柄。这位大人在京城的宅邸是圣上钦赐的,亭台楼榭无一不精巧,器具陈设无一不奢丽,放眼天下,只有高相的相府与皇家的宫殿能凌驾其上。寻常官宦人家,轻易不能与之并肩。 第7页 严凤楼跪在青石铺就的地面告罪道:“敝县落魄,招待不周,请大人恕罪。” 他不抬头,如同看着院中梧桐的顾明举一般,专心致志地研究膝下的青石砖是否擦得干净。 屋外起了风,顾明举的视线一路追着枝头的黄叶徐徐而下:“凤卿,我找你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 原先吵吵嚷嚷的杜远山和顾府的侍从们都被支到院子外去了,房里房外空空荡荡,只剩了他们两人。一室光影错落,木质的圈椅矮几在地面上被拖出长长的影子。 穿了一身青绿官服的年轻县丞双手撑地,将头颅一低再低:“下官知罪。” “你知的什么罪?”他静坐窗畔轻声相询,口气里听不出是喜是怒。 他却无言,崩着一张严正端肃的面孔将额头紧紧贴上冰凉的青石。 屋子里又是一阵静默,顾明举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就在严凤楼以为要这般一直僵持下去的时候,却听顾明举道:“这格窗太旧,漆都落了。劳烦严县丞为本官换扇新的,顺便将驿中所有门窗一併都改了吧。新旧不一,太过难看。” 严凤楼躬身再拜:“是下官疏忽,我立刻差人来办。” 他急急起身离去,脚步尚未迈出,却被顾明举叫住。 传闻中喜好阴晴不定的新任侍郎高挑着眉梢回过脸来:“严大人,本官知你公务繁忙,只是官驿虽小亦是你所辖之地,这般桌椅被褥的小事早该收拾妥当,须得本官一件一件告知你,你才察觉么?” 严凤楼一时无措,待要分辩。顾明举却不予他半点机会,缓缓勾起了嘴角,用一双犀利的眼瞳直直刺进他的眼:“或者,这就是你的为官之道?凤卿。” “下官、下官不查,望大人宽恕。”进房以来,他第三次低头告罪,声调低哑,隐隐露出一分苦涩。 如若好好算一算,自进得南安县以来,寥寥几句对话,泰半都是他在求饶。“下官知罪”、“下官有错”、“是下官不是”……无时无刻不在退让,无时无刻不在疏远。 顾明举的笑容撑不住了,垂下眼看着始终不愿直视自己的他:“你不想跟我说话?” 是问句,但是答案彼此心知肚明。 有一张俊秀面孔的县丞转开了脸问:“大人还有何吩咐?” 高高坐在座上的顾明举语调越发轻软:“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别的想跟我说的吗?” 严凤楼沈默了,视线死死钉着自己的膝头。 “比如,我为什么要不停地闹着换家具?” “……” “或者,我为什么要欺负杜远山?” “……” 他自言自语地问,严凤楼一言不发地听。 直到屋里又恢復了寂静,尴尬的唿吸声里,嗓音沙哑的南安县丞才缓缓开口:“为什么来南安?” 严凤楼比之前更瘦了,不知是政务操劳还是因为其他,看起来比前几天顾明举进城时更显得消瘦憔悴。他穿的官服是旧的,多次洗浆之后,原先鲜艳的颜色变得黯淡,隐没在桌椅家具错落的阴影里,越发显得不真切。 顾明举看着他瘦削的身影,脸上忽然涌现出一种怪异的神情:“如若我说,我是为了想抱你一次才来的,你信吗?” 纵然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要镇定,但是严凤楼的背嵴还是禁不住震了一下。细小的动作落进顾明举眼里,勾起他一个淡淡的笑:“严凤楼,我出京不是回乡,停驻青州也不是临时起意。我只是为了来抱你。” 太坦白,坦白得像又一个戏弄他的玩笑。再一次地,在久经官场变故的顾明举前面,严凤楼有了拂袖而去的冲动。 “顾明举,你够了!”他不顾尊卑冲口叫出他的名姓,午后的阳光透过格窗照上他的脸,依稀可以看到颊上升起的红晕。 顾明举眨眨眼,想个无辜的孩子般仰头望着身前的男子:“我说了,是你不信。” 他有一双澄如明镜的眼,一望见底,里头写满真诚。严凤楼却清楚知道,实则真诚底下藏满尔虞我诈。他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陈述:“顾明举,你我之间早已不存半点情谊。” 话音落下,像是公堂之上落下判决生死的判签。剎那之间,顾明举的脸上一下子闪过了什么,却快得叫人抓不住。 第8页 严凤楼不愿再同他继续牵扯,转身迈步离去。 背后,顾明举已恢復了常态,话语间依旧盈盈带笑:“至少还有同僚之谊,不是吗?严大人。哈,对了,你可以辞官。这样,我们就真的……真的不存半点情谊了。只是,一旦如此,你泽被一方黎民的理想就不得实现了。我和百姓,在你心中孰轻孰重呢?凤卿。” 过往太亲密,他知道得太多,自己的软肋全数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严凤楼握紧双拳恨不能立刻回到自己的县衙,走到门边时,蓦然听到他无端端换了话题:“听说近来严大人在办一起命案。富家子弟强抢民女,迫人自尽是吗?啧啧,想不到严县丞治下的南安县也有这等催人泪下的惨事。” 忍不住停下脚步回他一句:“顾大人看惯风浪,比之更凄凉的惨事也亲身经歷无数。岂会因一个弱质民女而嗟嘆?” 意料之中的,又换来他一番长吁短嘆:“凤卿啊,在你眼里,我就这般面目可憎?” 严凤楼不说话。顾明举望着面前的山水画屏,希望能从上头依稀看到他一点影子:“凤卿,听我一句劝,这案子你不要太当真。犯事的是孙家的四爷吧?他家有个远亲,是刑部的陈大人。” 严凤楼觉得自己的心境很怪异,好似心头刚刚因他一声嘆息而燃起一个小小的火星,顾明举短短的一句话又把它给无情地浇灭了:“呵,不愧是八面玲珑的顾大人。连这般远离京畿的琐碎小事也牵劳您挂心。” 顾明举的嘆息隔着屏风传进严凤楼耳里:“凤卿,你已经为官五年。五年间歷任东西南北,现今的天下是怎样的天下,你比我更清楚。没用的,凭你一人的坚持能改变什么?凤卿,不要跟众人过不去,也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严凤楼狠狠咬了咬唇,埋头走出了顾明举的院子。 院外,县衙的县吏们和杜远山还在等他。一见严凤楼出来,杜远山忙走到他跟前道:“怎么?可是那位顾侍郎为难你?” 从杜远山忧心的眸光里,严凤楼才发现自己的脸色实在白得难看,虚虚地摆了摆手道:“没事,许是近来忙着孙家的案子,有些累了。” 于是众人赶紧让他上轿。进到轿子里之后,不知是因为顾明举的话,还是那件不能当真的案子,严凤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竟是同顾明举一模一样的无奈与感伤。 第三章 严县丞来过后,驿馆这边终于清静了。不再嚷嚷着要换这换那,也不再三天两头吵吵闹闹。底下有人站在身侧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你这是……” 顾明举从书卷里抬起头,遥遥望着空落落的门外,唇畔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谁让他是那个怎么也教不会的严凤楼呢?” 两天后,严凤楼升堂问案,审的便是孙家四爷那件人命案。千金大小姐般养在深闺大门不出的顾侍郎难得起了个大早:“难为张知府送来只八哥给我解闷,总养在驿馆里会闷坏的,带着它出门遛遛吧。” 他穿一身月白便服,悠悠闲闲地提着鸟笼,边走边不忘对着长街两侧指指点点:“这家笔砚斋原来还在,呵,全青州当属这家的砚台最好。咦?原先隔壁有家小饭馆,怎么不见了?他家老闆娘酿的女儿红是南安一绝呀!” 身边有人忍不住探问:“大人怎么对南安如此熟悉?” 他方如梦初醒,缓缓把手收回,怔怔立在长街之上,一时感慨万千:“当年我便是由南安出发进京的啊……” 暌违经年,只当物是人非,可谁曾想,故人依旧,记忆中虽不繁华但也热闹可爱的南安县城却已不再。世情没落,道路边行人寥寥,商铺前门可罗雀,任凭秋风卷着黄叶一阵阵唿啸掠过,一路走来,竟不曾听得一声开怀笑声。 有粗壮的男人叫骂着远远跑来:“小兔崽子,你是不要命了么!敢偷你大爷铺子里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顾明举勐然觉得腰被撞了一下,听得脚下“哎哟”一声痛唿,低头去看时,一个年纪不过五六岁的孩子正跌倒在他跟前,脏兮兮的小脸脏兮兮的衣服,只有紧紧攥在手里的馒头是白的。 “啊呀呀,你、你、你……你是哪里来的小野种,找死是吗?我家大人是你撞得起的?抄家灭族也不够你赔!” 第9页 大惊小怪的侍从恶狠狠地挽起袖子,像提小鸡似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顾明举看到,那孩子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他既不哭喊也不挣扎,只是冷冷地看了顾明举一眼,又扭头看了看已经追到跟前的粗壮男人。明明该是倚在母亲膝下撒娇的年纪,一张脸上却写满将死之人才该有的木然。 这天下……世事已然如此,不知严凤楼看到这一幕,心中该作何感想。 “算了,走吧。”若无其事地摆摆手,顾明举逗着笼里的八哥,举步绕开那孩子往前走。 侍从们兀自骂骂咧咧个不休,扯着孩子的脸蛋狠狠扭一把:“算你小子命大!我家大人远来是客,才不想在南安县的地界生事。这要是放到京城……哼!” 背后“哒哒哒”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男人“跑!你还敢跑!我打断你的腿”的叫嚷。手中的鸟笼做得好生精緻,镂刻雕花,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再论这温润细滑的手感,是前几朝的古物也不定。 单这一个养畜生的笼舍大约就能在南安买下一栋生意尚算红火的酒楼。顾明举透过鸟笼往边上看,行人匆匆,各自为生计而忙,谁也不曾为那孩子驻足看过一眼,更无人挺身而出,为他将那个馒头买下。 走到县衙前时,人才渐渐多了起来,但是比起预料中的来,还是少了很多。顾明举找了个僻静角落站住了看,升堂的时辰已经过了,大堂里整整齐齐站了两行衙役,身穿官服,手执水火棍,倒也威风赫赫。严凤楼坐在堂上正中,身后一副江河湖海图,头上是明镜高悬的匾额。 年轻的县丞神态严肃,座仪如山,眉宇间凛凛一股正气。 顾明举身侧一个挎着菜篮的大婶说:“若不是为了看严大人,我才不来瞧这热闹呢!” 顾明举听着好笑:“这位夫人不是来听审案的?” “审案?这有什么好听的?”她好像听了什么笑话,弯着腰“嗤嗤”一通笑,“孙家四爷逼死了西街老三汉家的凤儿,谁不知道这事儿啊!这位公子,你外地来的吗?看着好面生啊!” 多嘴的侍从要答,顾明举挥手制住了他们,转过脸来拱手道:“嗯,刚到南安。学生是来南安书院求学的。” “哟,原来是读书人!”她笑得更热情,挎着菜篮扭着腰同他攀谈,“读书人好啊,将来考上了能做官呢!这年头啊,只有当官的才有活路,你瞧瞧那街上走的,那些个脑袋大脖子粗的不是当官的就是官眷,要不就是哪家大人府上的奴才。咱们这些小猫小狗的,不过活一天是一天。凑合着过呗,还能自己抹脖子死了不成?” 顾明举饶有兴致地问她:“大婶这么说,不怕被有心人听去,告你个心怀不轨图谋造反么?” 她却无所谓,依旧不改那铜锣般响亮的嗓门:“说就说了,皇上在京城住着呢,听不见!” 说话间,严凤楼的案子已经审了大半了。热心肠的大婶絮絮说给顾明举听,死的那个是老三汉家的闺女凤儿。老三汉是个鳏夫,老婆死得早,只留下凤儿一个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美貌生在富贵人家是福气,生在贫寒人家就是大祸。姑娘上街时,一不留神让那位孙家四爷看到了,就此惹出了祸端。 孙家是本城的大户,仗着在京城有一门远亲,惯常在县内趾高气昂横着走。那位四爷更是打小不学无术,家里光抬进门的姨太太就有九位,更不用说外头那些白白被他糟蹋的。见得凤儿当晚,就有人上老三汉家要人。那凤儿姑娘自然是抵死不从的,老三汉也是个硬脾气,当场就举着扫把撵人。 孙家是连本州知府都要相让三分的人家,哪里在乎一个编竹筐的的拒绝?半夜里便连拉带拽的把姑娘抢进了府。那么一个鲜花般的姑娘,第二天送回家时却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老三汉一怒之下,舍了多年的积蓄,请了讼师击鼓鸣冤,把状纸递进了县衙。 “唉,都说人争一口气,其实呀,要低头的时候,就算大落牙齿和血吞,也不得不低头啊。这位公子,你说是吧?”她话不带歇,一路连比带划,将一桩惨事说得跌宕起伏,恍若亲眼所见。 顾明举含着笑恭维:“倘若将来我能做官,定当把婶子请进府里去说书。” 直慡的女人笑得哈哈哈,拽着顾明举的胳膊都不愿再松开了:“你们读书人啊,就是会说话。怪道那些当官的一个赛一个地会编谎呢!” 第10页 顾明举神色如常,倒是身边的侍从们脸色有些难看。 温雅臣曾说,人之最不幸,便是生在盛世之末乱世之初。本朝开国已有两百余载,当初也曾有得江河澄清四方昇平之时,只是好花不常在,好宴终须散,再厚的家底也经不起不肖子孙胡天海地的折腾。家业传到现下这一辈,其实也不过是个外头好看的花架子。当今圣上五十岁前尚算勤勉,到了如今,年纪大了,耳鸣眼花又常年卧病,朝政的事真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更何况,连那份“心”是不是还有也尚不是定数。 江山不能一日无贤能之主,君主一旦昏聩,小人趁虚而入则是必然。一朝小人当道,结朋营党、争权夺利的事就是大势所趋。 为官者乃万民之父母,如若父母一心顾着一己之私,那又有谁来顾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呢?国祚衰弱,连老天也看不去。连年南洪北涝,风雨成灾,一年所收之粮连半年也支撑不过去。 偏是饥荒的年景,皇家却偏不懂体恤。又是起高台,又是建琼楼,一艘南下苏杭的龙舟便不知花去多少民脂民膏雪花白银,一次赫赫扬扬的泰山祭祖又不知徵得多少苦役民夫青壮劳力。这般苛捐暴征之下,人人皆为自己担心盘算,谁还顾得上旁人的死活? 都说国之将亡,妖孽尽出。眼下虽未见大劫,只是豪门圈地官家欺民的心酸事已屡见不鲜。盛世怕当真是走到了尽头,隐隐已见乱世之兆。 堂上的审问已经到了最后,堂外听审的人们却也已经三三两两地散得差不多。一直说得兴高采烈的大婶看看四周说:“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也都知道会审出个什么结果。一个个都赶紧找着自己的活路呢,谁还担心这里?” 顾明举抬眼去找堂上的严凤楼,隔得太远,始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说话的声音,比之前来见自己时又低沈暗哑了不少。 该传的证人已经一个一个过堂。原先说,亲眼见得凤儿姑娘被抢的更夫改口了,说那天他根本没经过老三汉家的巷子,也没见着什么孙家的家丁和软轿;碰巧经过街口的路人说,那晚他喝迷煳了,听得吵吵嚷嚷的声音原来是赌坊里传来的;还有一个伴着凤儿一同上街的姑娘,她自始至终哭着,却不肯说一句话…… 孙家那位四爷连面都没露,只派了个样貌比张知府还獐头鼠目的管家:“我家四爷病了,正在家休养呢,实在起不来。大人你看,这是回春堂的王大夫开的药方。” 除了老三汉一口咬定的事实,谁都没见着凤儿姑娘被抢,更没瞧见凤儿姑娘是怎么死的。孙家说,许是那夜下雨路滑,凤儿姑娘是跌进河里了。不过孙四爷心善,见不得人受苦,愿意赠与老三汉五十两纹银,就当是给凤儿姑娘做件新衣裳。 坐在明镜高悬地匾额下,年轻的南安县丞说得字字辛苦:“此案……尚有疑点,待本县改日再判。”话语间满是无论如何遮掩都遮掩不住的挫败与疲惫。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外头白花花的太阳照得一天一地的刺目耀眼。阳光却射不进公堂里去,匾额黑沈沈的阴影将严凤楼重重罩住,顾明举眯起眼仔细去认,却也只是依稀看见一个模煳的颓唐影子。 “大人,官运亨通!官运亨通!”终于,连“为了看严大人而来”的大婶也走了,县衙外冷冷清清,只剩下了顾明举。那只张知府送来的八哥忽然叫得欢,不停在笼中跃来蹦去。 顾明举用手点了点笼子,戳戳它那双黝黑的翅膀:“去你的!” 前些天有人投贴来拜访,是孙家声名远扬的大爷。他长得一个圆圆滚滚的肚子,一身白白胖胖的嫩肉,笑起来仿佛庙门口的开口弥勒:“是在下管教不严,给大人添了麻烦。这不,我来给大人负荆请罪。” 他坐下就是一通叫人拒绝不了的客套,一会儿说为官之艰难,一会儿又说南安的风土人情,洋洋洒洒自地底下说到天边上,忽而说东,忽而又道西,直叫人摸不着头脑,却绝口不提自家四弟的混帐事,好似无心好似有意,云遮雾绕的话头里半遮半掩漏出一句:“当年严大人尚在京城时,不知可曾见得我家那位舅父?哈哈哈哈,说是娘舅,其实他老人家和我们不过是远亲而已,目下也是来往稀疏了。” 严凤楼嗯嗯啊啊地敷衍他几句。他也不恼,坐了一阵便乐呵呵地起身告辞。 走后不久,便有孙家的管家差人送来一只乌木匣子:“我家大爷说,知道严大人您两袖清风,故而不敢冒犯。不过上门拜访哪有不带东西的道理?大人您若当真不肯收,便赏了底下的各位差官大爷们,也算是犒劳各位的辛苦。” 第11页 严凤楼命人打开盒子看,里头整整齐齐一沓银票,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依官场上的惯例,当抵得起一条人命。 “严大人您别见怪,我家大爷是个慡快人,不好那些虚头虚脑的。”那小厮生得好一条油嘴滑舌,跟那位孙家大爷如出一辙的甜蜜笑容,“我家大爷说了,咱家虽住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但是外头,尤其是京城官面上的规矩,咱家还是知道的。” 查孙家的案子不难,他们做得太大胆,连遮掩形迹线索也懒得费功夫,简直可说是光天化日之下强取豪夺。难就难在这些笑脸,和那句举重若轻的“我家在京城的舅父“上。 连那位自来都没把自己名字记对的张知府也特意差人来告诫:“严大人,你为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些事就是这么回事,别问为什么,也别总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先想想自己。你呀,要是真的忍不住要想别人,那你就想想我。陈大人目下在刑部可红着吶,到时候上头若是追究,你的罪责本府也得给你担一半……” 查案时顶着压力顶着笑脸好歹熬过来了,到问案时便成了一出笑话。原先找着的证词远不止这些,可是一听说要上堂,有人就退却了。 勉强说动了几个,到了堂上却又一个接一个地翻供,看见的说没看见,明明看清的说看错了。非是人性泯灭,只是情势迫人,人人总要在开口前为自己为家人好好想一想。 审到最后,严凤楼几乎不敢去看堂下那位苦命老父的脸,生怕一见他的涕泪交加,自己就真的撑不住了。 顾明举登门的时候,严凤楼正在书斋里发呆,满头满脑还是升堂前后的一幕又一幕。午后的阳光才刚好了一阵就让一片乌云给罩住了,天阴阴的,起了一阵凉风,却迟迟不见落雨。风透过敞开的窗子吹进来,桌上的书册被翻得“哗啦啦”地响。 “今日公堂上一见,严大人风采依旧啊。” 轻松的调笑声在一片寂静里传进耳,严凤楼闻声回头,看到了倚在门边的顾明举:“你来干什么?” “严大人。”他口中尊一声“严大人”,人却还依旧懒洋洋贴着门框,提着鸟笼,逗着鸟儿,全然不见一点正形,“你是七品南安县丞,我是正四品中书侍郎。见了我,你至少该起身向我行礼。” 他说得一本正经,好似学堂里的夫子手把手教着方入学的幼童。 心情本就抑郁,见了他,更添一层烦躁,严凤楼扭过头去不愿同他浪费口舌。顾明举见了,垂头无声笑一笑,举步走到书桌前:“啧啧,我走过那么多府县衙门。按理,你这南安县不是最穷的,但是你这县丞府是我见过的最寒酸的。书架上的书多得放不下,你也不该放地上。就算无钱请人做个新的,至少也该找人把这旧的好好修一修。” 严凤楼恨声沖说他一句:“寒舍简陋,委屈了侍郎大人。” 他煞有介事地摇头,隔着一张小小的书桌俯身探到严凤楼面前:“凤卿,过了这么多年,你的脾气还是没变。” 话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感怀似追忆,又似嘲弄。严凤楼冷冷道:“顾侍郎听风说雨的本事不是人人都会。” 不知该贊他好涵养还是该说他真虚伪,顾明举的脸色始终不变。只是目光忽然下落,移到了桌上已经凉透的饭菜上:“就算被人欺负,也不该不吃饭啊。我看,不如让飘雪姑娘拿去热一热吧。” 似乎早知身后有人,他捧起托盘徐徐转身,一脸和煦笑容。严凤楼不由自主随着他的动作望去,一身红衣的飘雪不知何时站到了门槛外。 顾明举道:“闻名不如一见,飘雪姑娘比传闻中更动人。” 飘雪也是笑,盈盈走到跟前将托盘接过:“顾大人也比传闻中更俊朗。” 不待顾明举回答,她轻移莲步款款而去。顾明举再度回头,笑容中显出一丝虚假:“赴任途中还能救得不愿为娼的青楼女子,凤卿,你的桃花运当真出乎我的意料。” “这也能让你感嘆么?”严凤楼忍不住嗤笑他的夸张,“论风流,我哪里能同你并提而论?” 传闻中,官场上春风得意的顾侍郎,情场上也是一帆风顺得叫人眼红。梨园里的头牌、青楼中的花魁,说是走到哪儿,哪儿就有红颜知己:“顾侍郎哪怕什么都不会,光靠一张漂亮的脸就能傍着女人吃一辈子。” 第12页 说完才惊觉自己的话得太出格,严凤楼神色一紧,赶忙背过身去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懊恼的神情。背后的顾明举已经忍俊不禁:“凤卿,你啊……” 严凤楼原以为他会笑,谁知,笑了一阵,却听见他的嘆息:“都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你做了五年地方官,积蓄却连个像样的小院都买不起。” “你是天佑二十一年中的进士,先是任许昌县,后转调新淮。因开罪上司,不足一年又北调泰州。泰州府知府大寿,你没有随礼,于是同年后又被发往冀州。刚安顿下三月,审了一桩米行失窃的案子,牵连了同僚的外甥,所以又到了南安。当年一同中举的,我就不说了,单说考试不及你的那些,或调任京城或统辖一方,再不济也是个知府,只有你,从候补县丞到县丞,就那么一丁点长进,公堂之上还被迫得左右为难。严凤楼,我远远坐在京城里,都觉得你可怜。” 他细细数着他一路为官的经歷,何年何月何日调往何方,调任原因又是为何,记得比严凤楼自己还记得清晰。 严凤楼抿紧嘴听。顾明举再嘆一口气,慢慢走到他身后:“严凤楼,你知道怎么做官吗?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南安县,我且问你,你知道有几家富户?这些人家又是如何发家?家中几人做官,做的又是什么官?哪家需要结交,哪家又轻易不能开罪?你顶头那位张知府生平有什么嗜好?同僚们又是怎样的家世?现今天下最红的戏班是哪家?最美的花魁又是哪个?买字画要找哪家掌柜,古董珍玩又应找谁拿货?” 他越说严凤楼越沈默,一口气问完,顾明举抬手搭上他的肩,口气忽而低沈了下去:“所以我才不想让你当官,真怕哪天一觉醒来,就听说你不明不白死了。” 严凤楼哑声说:“你我毫无瓜葛,我的事再株连也株连不到你,你怕什么?” 顾明举掰过他的肩头,半低下身去看他躲避的眼:“我怕就怕你我毫无瓜葛。” 乌云还沈沈地在书斋上罩着,屋子里的光线一点一点暗了下去。严凤楼别开脸,起身要去点桌上的灯,人还未站起,又被顾明举重重按住:“凤卿……” 他唤他,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急躁和压抑。 被按坐在椅上的严凤楼慢慢仰起头,目光一寸一寸对上他晶亮如星辰的眼:“你方才提起和你我同年中举的那些,比起活着的,我比不上。但是比起死了的,我幸运得多,不是吗?” 顾明举眼中的光芒忽然熄灭了:“凤卿……” 严凤楼不再看他,站起身来,“擦──”地一声轻响,点亮了屋里的灯:“顾明举,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不过,父母官,父母官,子民既奉我为父母,我总该有些父母的样子,不是吗?” 你我不同,早在还未中举之前,就已各自踏上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为何为官? 我说,为泽被一方苍生。 你答,为坐拥天下权势。 “呵,这么些年,你脾气没变,连傻气也依旧不变。”长身而立的男人有一道笔直如长枪的背影,顾明举望着他的背影笑,直起身,绕过书桌回到同严凤楼面对面的位置,“所以我说,你这人,是怎么教也教不会了。公堂之上也难怪会被人欺压成那样。” 隔着一张书桌相对而立,顾明举看到烛灯微弱的光线在严凤楼白净的脸上晕染出一层昏黄的暖色:“来时我在门口听人说了。案子的苦主不愿再告了,再告也不会有个什么好结果。你判孙家有罪又能怎样?案子报上去,上头还能驳回来。与其如此,还不如拿了人家的银子好好安葬女儿,兴许余下的银两还能让他把日子过得好些。” 严凤楼点点头:“我知道。” 顾明举眨眨眼,仔细打量他:“你知道?” 严凤楼望着窗外说:“银子是我退给孙家的。” 那天是这么跟孙家小厮说的:“你家大爷是个慡快人,那本县也把话说明白。这案子究竟哪家亏欠哪家,我们各自心中有数。你家大爷既得出这些银两予本县,那为人家女儿办一场风光的丧事,再让苦主好好养老送终,想来也应当不会心疼。” 原来你也早已知道结果,却还……顾明举频频摇头:“严凤楼,你这个人啊……” 第13页 严凤楼平静地看着他:“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这是最后一步。” 最后一步……实则,大路千条,唯有这一条活路。 离开的时候,顾明举把手里的鸟笼随手挂在了书架上:“对了,这是送你的。” 鸟儿在笼中叫:“官运亨通,官运亨通!” 明明走出了书斋,他却又忽然回头:“凤卿,看你升堂的时候,我身边有人夸你,说你是个好官。” 严大人是个好官,可惜,现下的世道容不得好官。那位适合说书的大婶在离去时这样说道。 后面半句顾明举没有说。看到严凤楼脸上一剎那涌现的惊讶神色,难得起了个大早的顾明举突然间觉得神清气慡。 第四章 往后,顾明举俨然成了严凤楼府上的常客。传说中好面子顾排场的侍郎大人来时,偶尔侍从都不带,他自己一个人拖着长长的袖子,潇潇洒洒地探头拐进严凤楼的书斋里。 严凤楼冷着脸道:“可是驿馆招待不周,故而大人才频频前来?” 顾明举餵着笼中的八哥,撇起嘴角自嘲:“我在那边闹得天塌下来你也不会来看我,与其劳累你两头奔波,还不如我自己厚着脸皮来招你讨厌。” 他说完回过头来大大咧咧地对着严凤楼看,严凤楼却语塞了,抿着唇把头匆匆低下。 顾明举的话是听不得的,无依无靠的贫家子弟能一路擢升到如今的显赫地位,泰半靠了这条三寸不烂的舌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正着说反着说,说着说着他就能说到人的心坎里,然后不知不觉就把人的心说了去,可怕得好似神话里摘食人心的魔。 顾明举也不揭穿他的紧张,伸长了身子一心一意逗着廊下那只会说吉言的八哥。鸟是张知府花了心思选的,叫声清脆,一身黑羽油光闪亮,在笼中飞来蹦去煞是灵动。 原先还以为刚直不阿的严大人会把八哥退回来,没想到,居然被他留下了,还养在了书房里。白天挂在房檐下,傍晚再收,添米加水,梳理羽毛,照顾得井井有条。 顾明举不要脸地说:“凤卿,看到它你是不是就能想起我?” 换来严凤楼一个鄙夷的眼神。 现今的年头,做官其实没什么事,把上司伺弄好,把下属教训好,再把来告状的“刁民”打发好,就有的是大把的时光挥霍玩乐,县丞半年才升一次堂的也大有人在。 可是到了严凤楼这边,巴掌大一个南安县就能滚雪球似地生出层出不穷的事,操劳得他从早忙到晚,及至第二天天明还能坐在书房里整理公文。 顾明举看着他疲惫发黄的脸色连连摇头:“一个南安县就这样,倘若把整个青州交给你,你岂不是要不吃不喝不睡了?” 整整一夜不曾阖眼的严凤楼只是无声地瞟了他一眼,便又继续埋头书写。顾明举走上前抽过他案头的公文来看,纸上密密麻麻一行又一行蝇头小楷,横平竖直,字迹工整。又拿起另几折展开,一页页俱是如此。 于是“啧啧”又是一阵感嘆:“难怪好官都命短,原来是让自己累死的。” 严凤楼疲倦不堪,没有力气同他抬槓:“出去。” 他两手背后迈开八字步,笑嘻嘻再往严凤楼身边站两步:“严县丞,你是在同本官说话?” 严凤楼抬起脸吩咐门外:“送客!”连唤几声不见有人来。 顾明举好心好意告诉他:“在你府上干活也是苦差,干上十年也不见得能见到几滴油花。我替你赚个好名声,放了他们一天假。” 年轻的县丞气得瞪起眼睛半天不说话,顾明举站到他身后,拿准力道,在他两肩缓缓揉捏:“接着写吧,你严县丞的公文不写完,南安县的天就要塌了。” “顾明举,你存心来戏弄我。”被他按着肩膀发作不得,许是真的被公务搅扰得烦躁,严凤楼恨得咬牙切齿。 “好好好,我不烦你。”在朝中素以性情阴晴不定着称的顾侍郎大方让步,只是安静了不到半刻又忍不住插嘴,“这里,你不该这么写,口气太硬,张知府会觉得你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有这里,也该换个说法。” 翻过方才看的那些公文一一放到严凤楼眼前,顾明举一行一行指点给他听:“这事是你的政绩,你就不该如此轻描淡写,辛苦就是辛苦,哪怕是七分辛苦,你也该写成十分。” 第14页 “此文虽是向知府呈报公务,字里行间也该对知府多加几句赞美,敬问知府安好,甚者应邀他来南安巡视,使你能一尽关心孝敬之心。” 他摆出一副官场老手的姿态对着严凤楼侃侃而谈:“政绩无非便是几句吹嘘,无中生有指鹿为马的也不是新鲜事,你夸大上那么一两分又能怎样?谁又能当真来看?旁人自己给自己送匾额竖丰碑,疏忽遗漏一概避而不谈。你却反着来,功绩一笔带过,倒是把过错大书特书,待到吏部考核遴选官员时,他们不正好借着你的肩膀往上爬?” 严凤楼执着笔不悦地说:“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顾明举看看手里的纸,再看看他。纸张是白的,男子执笔的手也是白的,十指纤长,骨节分明。干净整洁的袖口被微微向上捋起,一截光洁细白的腕便落在了金子般的阳光里,莹润仿佛上好的玉。 忍不住顺势而上细细打量,他的凤卿有一张耐看的脸,眉峰平和,唇角微扬。谈不上如何姿容绝世,也说不上怎么惊绝天下,只是看他在格窗下沈腕书写的专心模样,便会恍然间觉得静好如画。 这样的人,做师爷不够机敏,做商人尚欠世故,请进三清观中研经修道又尘缘未断,只能摆进那巷子深处的学堂里,做个外冷内热的教书先生,清清淡淡一辈子,无富贵无权势,但是也无风无雨无性命之忧。 他一手懊恼地撑着桌面几番欲言又止:“凤卿,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但是你要记得,同性命相比,气节傲骨根本什么都不是。” 他殷殷关照他,如何面对上司,如何应酬同僚,如何在官场为人处事:“恭维逢迎你是学不会了,但是也该学着怎么明哲保身,别为了不相干的人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严凤楼停了笔,慢慢扭过头定定看他:“我怎么觉得,你的口气像是在交代后事?” “是吗?”这一次,反是他措手不及愣住。 严凤楼的目光太犀利,箭一般笔直射来,好似能穿透眼瞳看到他的最深处:“顾明举,你有事瞒我。” 顾明举勐然一凛,神色霎那间几度变幻:“我瞒着你的事多了,你指哪一件?” 他弯腰凑近严凤楼,挑起眉梢绽出一个轻浮的笑,“既然如此,我就一併交代了吧。我虽无妻妾,不过有一二红颜知己,我走之后,有劳凤卿替我照顾。你先去告诉京城凤仪楼的牡丹,说她确实是我心中所爱;再去秦淮河上的翠烟舫告诉里头的画琴,若有来生,我愿娶她;还有江南迎春院的楚楚,她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此外还有红杏、柳絮、小怜……替我跟她们说,我喜欢她。对了,你要是能入宫,就去找……” 他一脸沾沾自喜活脱脱一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腆着脸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如何赏遍群芳。严凤楼看不下去了,咬着唇低下头把笔管捏得死紧:“呵,顾侍郎果然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方才听他口气,还以为、以为……却没想到……真真恨死自己的自作多情。 猝不及防地,耳边突然被人吹进一股热气:“你生气了?”口气幽幽的,惊起一身战慄。 他的唇就贴在耳边,自己轻轻一个颤动便能撞上。严凤楼觉得自己僵直得像一张被绷紧的弓,保持着严正的坐姿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顾大人,你逾距了。” “凤卿。”他的话里带着笑,随着双唇开阖,暧昧的湿气一阵阵吹进严凤楼耳中,“你在生气。” “下官不知。” “我知就好。”他说得很轻,语气飘忽,一手搂着严凤楼的肩,一手搁在桌上,沿着纸张的边缘缓缓而下,然后自指尖而始,慢慢地、一点一点握住严凤楼的手,“我知就好。” 自语调至姿势,无一不太过亲密,亲密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凤卿,我喜欢你。” “你……”严凤楼闻言倏然回首,吸气声蓦然而起又噶然而止。 顾明举真真切切地笑着,目似星辰,眸如琉璃,俯身、折腰、低头,准确无误地覆上他的唇。 一时,一室寂然。 蜻蜓点水般飘忽的一吻过后,严凤楼的脸色顿时“唰──”地一下变作惨白。顾明举稍稍起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面孔微转,瞥眼去看书房外,门外那人同样面色苍白,杜远山。 第15页 “哟,是杜家公子。”离开县丞府的时候,顾明举主动叫住了脸色仍未平復的杜远山。 阅歷尚欠的书生还未从先前见到的那一幕里缓过神来,正呆呆立在县丞府门前踯躅不定。 穿一身月白色衣衫的顾侍郎头戴玉冠笑得和蔼,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可是要进去见严县丞?可惜现下他恐怕无心见客。” 杜远山闻言,方才一再强迫自己要忘记的点点滴滴顿时又从眼前涌现,脸色逾显复杂,一张白净的面孔涨得血一般通红,口中却结结巴巴不知该从何问起:“你、你……他……” “我和他吗?呵呵……”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舒心的奉承,顾明举开心地笑着,上前一步站到杜远山身前,却惊得杜远山勐然后退了一大步,“杜公子,现在本官来回答你,为什么我不愿同你游城。” 眼前的学子太生涩,即使瞪大眼强自挺直背嵴装作一副不甘想让的态势,气愤畏怯与几分好奇还是明明白白写在眼里,清楚得比书页边上的註解更让人看得瞭然。这样一张青春年少的脸真真叫人想起当年,一晃眼,原来已经几度斗转星移,鬓边青丝悄然改作白髮。 “为官之前,我与凤卿在南安书院同窗三载,南安城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不曾去过的,你说是吗?”如同将活鼠按在掌下肆意戏耍的猫,他眯起眼将语调一降再降。 他最后半句出口,杜远山已经是一脸濒临崩溃的死白:“南安书院……” 顾明举犹嫌不够,唇角忽而一扬,一双如刀似剑的眼笔直刺进他神思溃散的眼:“听闻杜公子同凤卿乃是知交好友,啊呀,他居然未曾跟你提及?呵呵……杜公子若欲知详情,不妨进去找凤卿问问。以二位的情谊,他应该不会迴避才是。” 杜远山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脾气倔强的学子如何都不肯在这位声名狼藉的侍郎之前落了下乘,咬紧牙关回应他挑衅的目光:“此乃县丞大人的私事。学生……无需探问。” “呵呵呵呵……”顾明举发现,在杜远山跟前,自己的心情总能不由自主地就愉悦起来,仿佛是那西天的如来垂眼笑看着在自己掌中翻转雀跃的孙猴,“那么,就让本官来告诉你一件我自己的私事吧,呵呵,不碍事的,就算你将此事公布天下,到时候为难的可是你的严大人,而不是我。” “杜远山,我顾明举出生林州苍梧县,严凤楼则是林州章懋,算来我们是同乡。而后在南安书院同窗三年,天佑二十一年大考,我们同一年中举入仕又成了同僚。你说,这可算是缘分?” 他不再戏弄杜远山,转身走出几步,兀自一人负手而立,口气中几分高傲几分狂放,“只是于我顾明举而言,严凤楼不只是同乡同窗,亦不只是同僚。你、明、白、吗?” 一如那夜青州知府的接风宴,他从不忌讳将自己与严凤楼那段不能说清的过往示于人前,也从不惧怕将心中最大的隐秘昭告天下。 凤卿、凤卿,当日我苦苦求学愿得一个功名,于是鱼跃龙门一举登科;后来他汲汲营营愿成一番事业,于是一路青云睥睨天下。而如今,我只愿天下唯我一人能将你如此亲暱称唿。 丢下张口结舌的杜远山,他挥一挥衣袖潇洒离去,头颅高昂衣摆蹁跹,姿态如许赫赫扬扬,仿佛云端天君下得凡尘。 顾明举走后,天边颳起飒飒一阵秋风,雨点淅淅沥沥而下,打在枯叶上,滴滴答答地,传进耳里,落上心头。 自来世人重男不重女,女儿家娇养深闺,出阁时单只要担得起“柔顺贤淑”四字即可。 身作男儿却任重道远,好男儿当志在四方、当建功立业、当名留青史。若读书,则学富五车名扬四海;若从商,则财源广进金玉满堂;若入仕,理所当然该是封妻荫子位极人臣,唯有如此这般,才算当得起“光宗耀祖”四个金光灿灿的大字,家乡的年迈父母才能在远亲近邻的交口称赞声里抬头挺胸扬眉吐气。 正如目下,但凡有送子入学念书的,谁家父母不点着自家一脸脏兮兮泥垢的“小王八羔子”的脑袋,额角爆着青筋恨声念一句:“你看看那朝廷里的顾侍郎!老娘什么时候才能倚着你这个小讨债鬼过一天舒心日子哟!” 好才学好手段好运气的顾侍郎可谓名满天下。只是于天下而言,这样的传扬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 第16页 严凤楼把四散在桌上的公文一份一份拾起,抚平褶皱,仔细摺叠,按着顺序一册册码在手里,然后整整齐齐放回左手边。 那篇写到一半被打断的公文还铺在面前,严凤楼重新压过镇纸,舔过笔锋,抬手悬腕,执着笔想把那个才写了两笔的字补上。谁知,笔桿凝滞,脑中空空如也,突然间就想不起来了,连同之前已经打好的腹稿都忘得一干二净。 雨一阵接一阵地下,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叮噹噹”,半阖的格窗“嘎吱嘎吱”作响,不安分的鸟在笼里上蹿下跳。 锁紧眉头几番认真思索,心胸肺腑一团乱麻,那个写了一半的字还是没补全。这公文是写不成了,按照顾明举说法,本来就不该写。 索性搁了笔,闭上眼,靠坐在椅上想要好好静一静。一个人的书房里,脑海里翻腾来翻腾去脱不开那张始终不曾忘记过的脸,当年的,现在的,按照传闻勾勒的,亲眼所见的,近的,远的,看着自己的,望着别人的,形形色色千变万化,从五年前到五年后,却自始至终是那张脸,那个名,那个人。 严凤楼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砰”地,恍如擂鼓。原来再假装不在意也骗不了自己,他严凤楼永远斗不过顾明举,只消对方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轻如无物的亲吻,人前刚正端肃的南安县丞就能被搅得心烦意乱溃不成军。 被顾明举说对了,五年了,他严凤楼一点长进都没有。 “凤卿,我可不可以说,其实你不恨我?”一吻过后,他这么问,还是维持着那张永远让人猜不透的笑脸,眼中眸光闪烁。 恨不恨?他不问,严凤楼自己也不知道。一如那句“我喜欢你”,他们之间从来都不说这些的。纵使是在如胶似漆耳鬓厮磨的时候,他或是他也终不曾将这两个字诉诸于口。 “大人……” 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严凤楼睁开眼,看到了门边的杜远山。书桌与门槛尚有一段距离,那个有着青涩脸庞的高个学子却止住了脚步,不知被什么束缚了手脚似地,拘谨地不肯再向前。 “是远山啊。”他直唿他的名,收拾起一脸茫然的神色,倾身上前亲切唤他。 出自南安书院的县丞向来对书院学子照顾有加,杜远山是本届学子中的佼佼者,因此更得他青睐,“近来公务繁忙,你我很久不曾一同谈文论道了,来,先来说说,你最近又写了什么好文章。” “大人,学生是来问你一件事。”像是下定誓不回头的决心,杜远山方触及他的目光便急急忙垂下头把视线死死地钉在了鞋尖上,“大人你、你……” “我?”他好奇。 他却迟疑了,握紧双拳苦苦压抑:“学生知晓这是大人的私事,本不当问。可是、可是……” 他嗫嚅着,恨不得把一张脸全数埋进胸膛里。 雨水声声,桌上的白纸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哦?你想问我的私事。”现今的学生果然不能同自己当年相比,那时,巧辩机敏如顾明举也不敢轻易去探询夫子们的私事,更何况是一县之丞。 严凤楼越加觉得有趣,宽厚笑道,“莫不是城中起了什么关于本县的传说?你但问无妨,我绝不去府上告状。” “我、我……”他双拳一紧再紧,自来耿直坦诚的少年屏住一口气突然大胆抬头,“大人与那位顾侍郎究竟有何渊源?” 出乎意料的提问,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会从这个一心向学的学生口中问出,严凤楼不禁讶异:“远山,你何出此问?” 随着话音落下,积攒了许久许久的勇气已经散了。杜远山挣扎着想要说出那难以启齿的一幕:“方才,学生本想来拜见大人,却在书房外,看见、看见……那位顾侍郎,他、他……” 他说不下去了,像个无措的孩子似的,双脚紧紧贴着门槛,浑身上下都是僵的。严凤楼看到他被雨水淋湿的肩头,显然,他在雨里徘徊过多时:“你看见他吻我。” “……”杜远山半张嘴愣住,不敢相信向来为自己所敬重的县丞会如此坦然地说出之前的场景,口气平静仿佛是在叙述屋外的雨。 第五章 人都说,年老之后最容易记起从前,一星半点过往云烟就能泛起无边无际的感怀追忆。眼前的学子瘦瘦高高,一张不经风霜的稚嫩面孔。 第17页 半点不似记忆中的故人,更与当年的他或他相去甚远。若硬要追索,无非是额角眉梢的那一丝纯真青涩是相同的,还有,便是举止间那份藏也藏不住的对未来的勃勃自信与祈盼。 “当年,我们一起在书院读书。”簌簌雨声里,一贯沈静寡言的县丞徐徐开口说起那段过往,“我们。我和顾侍郎。” 门边的少年垂着脸听,细密的雨丝在身后交织成一张透明的网:“就是现下的南安书院么?” 严凤楼点头:“是。我是林州章懋县人,他出自林州苍梧,算起来,我们是半个同乡。” 南安往西便是林州地界。南安书院歷经数百年,乃是几位流芳百世的大儒所创,歷来英才辈出,歷朝名流重臣及学党领袖中不乏南安学子,可谓天下知名的学府,在林、青两州及周边数州皆卓有名望,周边各州凡期冀能中举入仕大展拳脚的学子,均愿往南安书院求学。 一俟入学时节,南安城内人来车往,书院门前更是人流如潮,尽是着长袍戴纶巾的清瘦书生,或执竹扇,或卷书简,谈诗论道,吟咏唱和,不知招来多少闺阁毓秀偷眼观瞧。那些个家有恨嫁女的老父慈母更是大胆,一个个拦住了打听家世细看样貌,巴望着一不留神就为自家拐来个未来的状元爷。有那害羞内向的,直被问得双颊赤红连连躲闪。人声鼎沸,热闹好似过节。 那年,他与他便是在书院门前相遇,束手束脚攀谈,三言两语客套,孤身在外,又都是第一次离乡,因着一口相似的林州话,彼此相视一笑,心底无端端生出三分欢喜。 “那时他就比我高,总坐在课堂最后。我在他前边,不知被他毁了多少件衣裳,谁知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严凤楼的眼里尽是往昔,隔着黯淡的天色看着眼前的杜远山,仿佛隔着光阴远远看到了过往的顾明举。 那位坐在身后的同窗时常在夫子讲课时用笔捅他的背。他未回头便已因害怕而红了脸,心头惴惴仿佛正在行窃的贼,僵着背努力压低声响斥他一声:“做什么?小心被夫子看见。”手心里捏出一把冷汗。 后边就听话地没了声响,隔了不多时却又来烦,笔桿子戳得他背上一阵难受。于是忍着脾气转过脸去,眼光晃过窗外的梧桐,入眼看见他一副怪模怪样的表情,挤眉弄眼地,好似戏台上的丑角。他神神秘秘地摊开自己的书给他瞧,圣人的名言名句旁,寥寥几笔草草画一个滑稽的老头,脸色神情酷似前头正在讲课的那位。禁不住“噗嗤”一声笑。那边厢夫子重重一声咳:“严凤楼、顾明举,你们笑什么?” 傍晚时分,双双留堂。 同窗们离去时不忘幸灾乐祸调侃:“哟,同进同出也就罢了,连受罚也是一起。” 循规蹈矩的他脸上挂不住,没好气埋怨:“都是叫你拖累的。” 他撇着嘴,居然还有脸说自己委屈:“我哪儿知道你会笑出声来呀?” 回头到了房里把衣服换下,后背上斑斑点点淋漓一片墨迹,仔细辨认,有的竟还能连成字。不用想也能知道是谁干的。那人放课后还硬拉着自己出门去逛了大半个县城!恨得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那谁从床上拽起来,不由分手揪着衣领拖下床:“顾明举!你作死!” 他笑嘻嘻睁开眼,可怜巴巴坐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油嘴滑舌讨饶:“凤卿饶命,我帮你洗还不成吗?”再不原谅,他就能拿脸往他的腿上蹭。 他是真的无奈,涨红脸把自己的腿从他手里抽开,抿紧嘴背过身去再不搭理他,眼角瞟啊瞟,还是瞟见了他。那人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正拿着他的衣裳啧啧有声地自恋:“不是写得挺好看的么?洗掉可惜了。” 恨不得夺过衣裳勒死他。 “谁能想到,声名赫赫的顾侍郎年少时还有如此一面。”他眯起眼幽幽嘆息。天色逾阴沈,垒满书册的书架在地上投出巨大的阴影,将严凤楼整个都罩了进去。门边的少年抬起眼,却从他脸上依稀看见一丝笑容。 “呵,想不到,真的想不到……”像是由此记起了什么,严凤楼连嘆几个想不到。 “什么?”唯恐惊扰了陷进记忆中的他,杜远山低声探问。 他缓缓转过眼来,只在杜远山脸上掠过一掠,就偏到了依旧下着雨的门外:“想不到,他会成为现今这个样子。可是转念一想,却又理所当然。” 第18页 世人都知晓,如今富贵通天的顾侍郎是穷苦出身。却没有几人会知道,当初的顾明举究竟窘迫到何种地步。 “他的父亲是个木匠,靠为人打制家具为生。至于母亲,在生下他之后就过世了。”官场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满朝文武,没有成千大概也有上百,没有顾明举不知道家世的。但是能详知顾明举的,大概全天下就唯有他严凤楼一个了。 他伸手朝杜远山招了招:“过来坐吧。我不想把他的事大声嚷给所有人听。” 杜远山的脚步还是虚的,一步一步迈过来,迷迷瞪瞪地,感觉像是在梦里。 严凤楼默默看着,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隔着书桌,在窗口边的一张椅上坐下:“别怕,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他再小气也不会因为这个把你灭口。” 杜远山知道他是在故意说笑,勉强扯了扯脸皮,堪堪露出个难看的笑。 严凤楼的笑却真实得多,熹微的天光透过窗户照到他脸上,一双深潭般无波无绪的眼隐隐被映出几许光彩:“他家境不好,一直都过得不容易。” 苍梧是个穷地方,同苍梧比起来,南安还能称得上是富裕。穷乡僻壤的地方,甚少会有人家打得起家具,所谓木匠也不过是帮着修修凳脚桌椅,一年难得有几分收入。顾明举的父亲没有再续弦,再者也凑不起来娶亲的钱,于是父子二人始终相依为命。 童年时的事,顾明举一直说得很少,只说幸好庄里的私塾是不收钱的,只是先生的学问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总算是学会了识文断字。 读书院的钱是顾明举自己挣的。那年头,严凤楼还靠着家里寄来的钱买书花销。顾明举已经跑遍了南安的大街小巷帮着人写信画画,教哪家员外家的小少爷认字识数。偶尔,还会在酒肆饭馆里临时做个跑堂,或是哪家商铺里帮着记帐叫卖。只要能挣钱,没什么是顾明举没做过的,他甚至还瞒着书院在赌坊ji院里做过跑腿小厮。 圣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人本不该跟那些下九流混在一起,但是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每每听顾明举绘声绘色说起那些赌坊勾栏中的见闻,总招来一堆假清高的学子面红耳赤地听。有人欣羡有人嗤之以鼻,说他败坏了斯文。 这时他总不以为然,大模大样拍一拍衣摆,挑了眉梢“切──”一声冷哼:“清高又不能当饭吃。” 惹得严凤楼拼命扯他的衣袖:“别说了,再大声就把夫子喊来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旁人都睡了。他又蹑手蹑脚钻进他的被窝,肩膀抵着肩膀,凑在耳边把那些不能见人的事凑在耳边细细说给他听,花娘墨一般乌黑的发,雪一般滑腻的腰,还有……屏风后婉转起伏的娇喘…… 漆黑的夜里,一双眼如宝石般熠熠闪光。 严凤楼羞得浑身发热,翻过身去捂住耳朵不肯听。 他扒着他的背,执意趴在他耳边笑他没有见识:“你羞什么?这些以后总要遇到,你躲得了么?孔夫子都说了,食色性也。哎,凤卿,你别躲、别躲……嘻嘻,难道你……哎呀,我的凤卿,难不成光听听你就不行了?哈哈,别是真的吧?来,让我摸摸……我再跟你说啊,那天我进绿绮姑娘的屋子去收东西,刚好看见……” 恨不得砍了他的手、撕了他的嘴。 笑意一丝一丝爬上他的嘴角,他沈湎在逝去的岁月里几乎不能醒来,雨水潇潇,迷离空茫的神色看得那窗边的学子都有些呆了。半晌后,却见他恋恋收回目光,口气忽而转为沙哑:“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已经没有再提起的必要。” 杜远山追着他的目光落到桌上写了一半的白纸上。严凤楼用指腹摩挲着那片还未写的空白,那个写了两笔的字依旧残缺,仿佛两人之间这个跳开了过程的结局。 有那样的当年,却为何会有这样的如今?他从杜远山的眼里看到同样的疑问。严凤楼合上眼深深吸一口气:“我和他走的终究不是一条路。中举后,我见不惯他的逢迎,他说我太迂腐。后来,就疏远了。” 一路讲来好似将当初种种又重头经歷一遍,一夜未睡的恶果终于气势汹汹袭来,倦意铺天盖地。之后的曲折与纷扰他已无力去想,那些才是真正说不出口的东西,不是不能说,而是当真无从说起。 一如当年相遇,寥寥几句就结成了莫逆。相离时,同样寥寥几句,他们就此又成了陌路。 第19页 “他说过,今生不会再踏入南安半步,现在又……呵,反正他向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严凤楼自言自语说着,声调里带着些嘲弄又透着几许惘然。 眼前的县丞是旁人从未见过的,包括向来自诩亲近的自己亦未曾见过他这般困顿的神态。杜远山想起严凤楼在听说顾侍郎回乡这个消息时的神情,不曾动摇的坚定目光却剎那间绽出了裂痕,之后是无法掩饰的失神与无措。 “大人……”他试着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突然间都消失不见。 严凤楼摆了摆手:“没事。我只是想歇一歇。” 转眼再看窗外,雨竟然停了,墙头边隐隐约约透出几分光亮。不一会儿,云开雨散,又是一个灿灿烂烂的太阳挂在正当空。 世间事实则亦是不如此,阴晴不定,扑朔迷离。 温雅臣来信了,自出京以来,这是第六封,笔画依旧潦草,词句还是粗糙,八成是给考官塞了银票,才让他过的科举。 顾明举抽出信纸来略略扫了一眼,復又送进袖中:“温雅臣那小子,亏他有个做将军的爹,却是比耗子还小的胆量。” 身边的小厮挤着一双眯缝眼揣测:“温少又在京中惹事了?” “哼,凭他?”顾明举闭口不再提,手在袖中将那信捻了一捻,迈步出门,“严县丞的病可好些了?去看看从京中带来的药,哪些是能用的,一併送过去吧。” 伶俐的小厮忙不迭称是,一路伴着顾明举往前走,一路不紧不慢将郎中的诊断报给他听:“回春堂的黄大夫上午刚又去为严大人号过脉,说是没什么大碍了,卧床静养几日就能好。咱送去的药材他也看了,有几味是极好的,正能用来为严大人好好补一补。至于日常起居坐卧等事宜,严大人府上的飘雪姑娘全数都记下了,等等小的就去问她抄一份来给大人过目。” “病因呢?” “同先前的李大夫说的一样,是受了寒,又连日操劳,不堪疲惫,加之心绪郁结压抑不发,久之成疾。” 让他别通宵达旦看书他偏不听。顾明举的眉梢微微颤了一颤,又问:“大夫开过什么方子吗?” “黄大夫说,照着李大夫的药方接着吃便好,严大人此次非是什么要紧的大病症,无需太过挂心。呵呵,乡野郎中毕竟叫人难以放心,要不让小的把两位大夫的诊断抄一份寄回京城,叫太医院的几位老太医再看看?” “你呀,呵……”真是贴心得让人止不住发笑的手下,这副狗腿模样真真有几分肖似过去初入官场的自己。顾明举屈起食指往他的脑门上叩,“干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别没事整这些花花肠子。还送回京城,若真是关人性命的病症,这一去一来之间,严凤楼都凉了。” “我不是看您不放心么……”小厮捂着额头委屈地嘀咕。 顾明举挑着眼角作势又要再叩,县丞府已经到了。 这位侍郎大人时常来,自从严县丞病倒后,更是日日驾临探病,阖府上下没有不认识他的。门边那个瘦得猴儿一般的一见顾明举,忙撒开腿往府里奔去:“顾大人来了,顾大人来了!” 一时间,原就人丁稀少的县丞府内似乎每个人都扯开了喉咙相互通知着:“顾大人,那位顾侍郎又来了!” 怕是三里外都能听见了,真不知他们这是在欢迎还是在赶狼。 顾明举摇着头一路往里进,一路便有人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唿啦”一下蹦出来,笑得花一般冲到他跟前:“小的给顾大人请安!” “去吧去吧,都去找管家领赏吧。”站在严凤楼的寝室前,顾明举豪慡地挥挥手,于是眼里闪着小星星的人们便又“哗啦”一声散了,一句句“谢顾大人”倒是喊得响亮。 “真是……”他真在空空如也的院中哭笑不得。 背后突然听得一阵银铃般笑声:“真不愧是赫赫有名的顾侍郎,几串赏钱就把咱县丞府的人心都买了去。” 顾明举回身去看,一身红衣的飘雪正坐在屋里,望着这边“咯咯”笑不停。她端着药碗坐在床边,附在严凤楼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于是连虚弱的严凤楼嘴边也挂起了一丝笑。 “哪里,在下不过是为博飘雪姑娘一笑而已。”有模有样地跨前一步,仿佛戏台上初见佳人的小生一般,顾明举躬身施礼,“不知小娘子有意中人否?” 第20页 他刻意怪腔怪调,惹得飘雪又是一阵笑,雪白的面颊上飞起两朵红云。 顾明举说:“不说那就是有了。难不成是区区在下?” 红衣的女子落落大方回过身去给严凤楼餵药:“你说呢?” “啊呀,那泰半就是在下了,真是何德何能呀。”他夸张地感嘆,復而又煞有介事地惋惜,“可惜,在下已经心有所属了。这下怎生是好?”好似当真左右为难了。 “要不,委屈姑娘做我的二房?唉,我也知晓你是要与我那位心上人平起平坐,只是终究亲疏有别,在下只能对你说声抱歉。” “呸!”慡利的女子终于受不住了,憋红一张俏脸狠狠啐了他一口,“顾大人你到底来探我家大人的病,还是来拿奴家消遣!” 她回过头去又跟严凤楼告状:“大人你听听,顾侍郎这是看奴家碍眼呢!” 严凤楼侧过脸沖顾明举看了一眼,于是顾明举便不再玩笑了,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飘雪伺候严凤楼喝药。 严凤楼病倒是三天前的事。勤于政务的县丞坐在县衙里正看着卷宗,好端端地便倒下了,任人怎么喊都喊不醒。等顾明举匆匆赶到的时候,人已经被送回了县丞府,额上烧得烫手,浑身都发着虚汗。 那时候,里里外外的人忙进忙出,顾明举就一动不动地坐在严凤楼床边,一整个晚上,木头人一般。等到第二天严凤楼睁开眼,顾明举才长舒了一口气,方发现那颗一直吊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又落了回去,整个人好似又活过来了似的。 温雅臣有句话是说女人的,顾明举记不清了,只记得大意是说,女人是这世上最难琢磨的东西。幸好这天下是由男人来做皇帝,倘若女主称帝,顾明举这一干靠揣摩圣意为生的狗腿子就要疯了。因为她们太多变也太擅长掩饰,一早还说着喜欢太阳,没到中午就改口说醉心月色,及至夜晚忽而又怀念起洁白的云絮。可有一样不变,无论隐藏得多好,在心爱的人面前,她们总会一不小心露出马脚。因为心爱的就是在意的,越在意,一举一动便会越刻意。 天佑二十二年,在从新淮北调泰州途中,严凤楼救了当时正自ji院出逃的飘雪,倾尽家当为其赎身。据说这是一个命途坎坷的女子,母亲早逝,父亲嗜赌。在ji院她过得也不好,因为不愿接客又时时想着出逃,她总是受着鸨母的鞭笞和虐待。唯一幸运的是,在被ji院护院追得穷途末路的时候,她遇见了严凤楼,天下少有的几个清官之一。若是遇到的是张知府之流,估计她就该哭着后悔为什么要逃了。 这样的女子总是性情刚烈的,纵使笑容妩媚身段婀娜,眼底总有一分决绝。倘若不知好歹凑上前去,保不齐她就能从哪里摸出柄磨得雪亮的匕首来拼个鱼死网破。更何况,她不止刚烈,尚且还精明,一介弱质女流,却随着严凤楼走南闯北,将一个寒酸落魄的县丞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眼前坐在严凤楼床畔的她却是浑身上下都是温柔体贴的,无论是指端抹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还是发间摇曳生姿的珠钗,都带着几分欲说还休的韵味,好似池塘里早开的一株夏荷,尖尖露一个角,便足以说尽一份情怀。 药的味道总好不到哪里去,从严凤楼微蹙的眉头和下弯的嘴角就能看出来。观察入微的女子笑着说:“这么大的人,还怕吃药?” 严凤楼有些无奈地垂头。她笑着,垂下脸低低说了句什么。远在门边的顾明举听不清,却看到严凤楼的嘴角翘了翘,因生病而更显苍白的脸因而显出几分生气。 她一勺一勺地喂,他一勺一勺地喝。即使话语很少,两人之间的默契却显而易见,一次抬眼,一个对视,足以说明这些年来的甘苦与共。 那边的女子视线有意无意扫过这边,顾明举不动声色地回给她一个笑,忽然有几分明了,那天杜远山站在书房外的心情。 第六章 歷经风月的女子总比小家碧玉多出一份聪颖的心机,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奴家不打搅二位大人叙话。”纵使错身而过时的一瞥如何意味深长,飘雪袅袅远去的背影却是利落潇洒。引得顾明举不知不觉讲目光追出去许久“选个黄道吉日把飘雪姑娘收了吧。” 都来不及阻拦,言不由衷的调侃把心里的酸涩表露无疑. “反正……反正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该娶一房妻妾开枝散叶延续香火。” 第21页 被他看得心惊,顾明举慌乱地收拾起自己的表情,干笑两声,尴尬地在严凤楼沉默的眸光里一步步走到他的病榻前. 床边置了一张方几,却不是用来放置茶水点心的.上头小山似堆了一摞摺子,有些是下头送来报批的,有些是用来回报上级的.倘若随意选取几册来翻看,无一例外,各色字体下皆有严凤楼一丝不苟的点画圈阅. 明明病还没好……顾明举忍不住摇头,严凤楼,你还没被旁人害死,就要先被这些公务累死. “昨晚什么时候睡的?”看他眼中的疲倦就知,恐怕又是整整一宿未眠。顾明举压低了嗓音,深深觉得无力。 严凤楼仰头看他的脸,一双眼沈静恍如深潭:“大人天天探访,下官着实过意不去。” “睡了几个时辰?” “下官近日未曾往驿馆拜谒,不知大人住得可还称心?” “大夫交代过,你要好生静养,不宜操劳。” “前些时候,张知府曾派人传话,大人若住不惯,大可搬回青州城去。南安地小民贫,恐委屈了大人。” “严、凤、楼!”他攥紧了拳头恨得要杀人一般。 一意迴避着,严凤楼转开苍白如纸的面孔,将眼落到了榻下的青砖上:“我没什么大碍,大夫说只要记得吃药就好。” “这话你昨天也说过。”顾明举毫不留情地揭穿。 “这是小病。” “小病积久不愈就会成大病。” 严凤楼还要分辩:“是些要紧的公务,拖不得。” “公务拖不得,你的病更拖不得!”弯下腰,迫得他不得不抬头同自己对视,顾明举一字一句警告,“严凤楼,我可以派人去把那位张知府叫来问问,为何严县丞如此繁忙,连陪下官喝杯茶水、谈天叙旧的空闲都没有。” 严凤楼不做声了,眼中闪烁着几许不甘的光芒。但是面对“张知府”三字,他唯有低头臣服。 俯身在床沿边坐下,顾明举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离严凤楼交叠在被上的指只差了一寸。当日出生小康之家的严凤楼称不上金尊玉贵,却也至少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小少爷,一双手生得修长干净,只握得湘管不沾染泥淖。如今却粗糙了,关节边有因经年握笔而生的薄茧,指间隐隐残留着去岁冻伤后的疤痕,还有手背上不知从何而来的细小口子……纵使他绝口不提这些年来艰苦,光看一双手就能猜到八九分。 于是不禁又摇头:“东山有山匪劫道,西城有商家遭贼。隔壁徐州饥荒,不出几日,必有灾民涌入;目下朝廷开炉铸钱又加了耗损;十月中旬就是圣上的寿辰,刚缴过高相的生辰纲,转眼又要再筹一份贺仪。还有去岁从邻县移居而来的那一批流民,人离了高昌地界,那位高昌县丞就撒手不管了,全数推给了你。” 这些是他知道的,还有不知多少是他顾明举不知道的。所以普天下的地方官无不削减了脑袋要往京城里钻,因为抚恤一方的实在太辛苦,零零总总的鸡零狗碎加到一起就能把人活活压死。 严凤楼沈默着,嘴角几番细微抽动,但终究没有说什么:“众生苦楚不一,各人皆有各人的难处。” 顾明举只觉得心疼。他的凤卿瘦得厉害。打从青州城外下轿看见他的第一眼起,顾明举就发现,严凤楼瘦了。当日他也不见得壮硕,禅衫竹架,长袖飘飘,画中的仙人般飘逸。隔了五年,那般俊雅都被黯淡的脸色盖住了。现下因为一场病,愈发露出了憔悴,甚至间或有时会露出几分颓丧厌世。 “别这么看我。”看见他眼中的温柔,严凤楼不自禁也放柔了语调,“你也有你的辛苦,你不说罢了。” “凤卿……”伸手去揽他的肩,趁着严凤楼不及推拒,顾明举倾身而下,终于达到了天天前来探病的目的,将严凤楼紧紧拥进了自己怀里。 “你……”严凤楼想要挣扎,双手抵上他的肩,却又放弃了,任由顾明举就这样将自己扑倒在榻上,手脚相叠,交颈而眠,“顾大人,你逾距了。” “嘘……”男人将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里,声音却是温柔的,温柔得好似能将严凤楼化开,“睡吧。事是朝廷的,命是自己的,要好好爱惜。放心,有我在。” 屋子外天气很好,秋高气慡,澄空万里。午后的阳光懒懒散散,偶尔拂过一阵风,带来一缕冷冷的ju花香。 第22页 身后的顾明举睡得很沈,绵长的唿吸声微微响在耳畔,仿佛他才是一夜未睡的那个。在他霸道的怀抱里,严凤楼小心翼翼地翻过身,入眼便是他一张俊朗英挺的面孔,一枕之间,唿吸相闻,再稍向前半寸就要撞到鼻尖。 顾明举的样貌从来都是出众的,还在南安书院读书时,就颠倒了城内一众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日日失了魂一般跟在他身后,如痴如醉地等着他回眸一顾。 丝绸铺卖丝绸招引来员外家春情勃发的六姨太;在酒楼做伙计却唤起寡妇老闆娘一颗寂寞难耐的心;万般无奈上ji院去当跑堂,一嘴的甜言蜜语哄得人家的花魁都不肯安心接客,恼羞成怒的鸨母揪着他的耳朵将他往外拖,气到七窍生烟还不肯伸手往他那张笑嘻嘻的脸上打。 真是真是……真是天理难容的出众。 严凤楼大着胆子细细打量他的脸,梦里的顾明举睡得安谧,飞眉入鬓,嘴角微扬,一丝一毫皆是旧时模样。他无意识地把扣在严凤楼腰上的手紧了又紧,严凤楼恍恍惚惚,那些窝在一床棉被下无声嬉闹的寒夜一幕幕涌上心头。 唯一一处变更,是他眉心间始终挥之不去的警戒。高处不胜寒,万众瞩目既是众矢之的,保不齐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来。 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在胸间盘桓,严凤楼屏住唿吸用手指去触碰他的眉心。才伸到半途,他似有感应,出手如电擒住他的腕,叫严凤楼想要抵赖也不能。 严凤楼懊恼:“你装睡。” “被你看醒的。”他回答得坦荡。 严凤楼脸上发热了,臂膀用力想要挣脱开他的束缚。顾明举反握得更紧,掌心贴着肌肤顺势而上,便将他的手扣住了,手指纠缠,愈发牵扯不开,“你怎么不睡?” “睡不着。” 他的神情便变得费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好似能把严凤楼穿透:“什么时候开始的?” “……”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睡不着?” 严凤楼镇静地同他对视:“最近。” “凤卿!” 交握的手被捏得发痛,指关节好似能被揉碎。严凤楼疼得咬紧嘴唇:“两年前。” 三年前就开始睡得很短,往往一睁眼发现天还是黑的。及至两年前,睡着的时间越来越短,后来就一宿一宿地不能成眠,闭上眼脑中就“轰轰”一团乱想,心绪惶惶,再累再困也卸不下那副千斤重担:“躺着也是等天亮,不如多看几份卷宗。” 严凤楼说得避重就轻,加诸在指上的力道却消失了,只是他仍固执地不肯放手。 “没什么,睡不着而已。我……” 他还想敷衍,说到一半却忽然无言了,眼前的故人紧紧绷着脸,神色凝重得仿佛要落泪。 “你……”被再度仰面压倒在床榻之上,严凤楼浅笑着举起右手去抚摸他的鬓角,“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不过是、不过是……” 他深沈的眼中写满不相信,严凤楼一遍遍重复。其实,连自己都不相信:“不过是,睡不着……而已。”越说底气越无。 “凤卿……”泪水已经溢到了眼眶,顾明举咬着牙仰头闭眼,而后一点点慢慢地俯下,将额头贴上他的,“这些年,你做官做得并不开心。” 天底下有谁是真正做官做得开心的?熟谙官场的顾侍郎竟会说出这种蠢话。严凤楼想要趁机狠狠地嘲弄他,对上那双不知为何会那般痛苦难当的眼瞳,嘴角就再也翘不起来了。明明睡不着的是他…… “凤卿、凤卿……”他一声声唤他,额角相贴,鼻尖相碰,双唇一次又一次颤抖地触到彼此。 “我……”几番欲言又止,无论怎么别开眼都躲不开他无声的追问。 罢了罢了,严凤楼总是拗不过顾明举的。自曾经到如今,任宦海几度浮沈,任世情几度寒凉,纵口口声声说毫无瓜葛,纵打心底不愿再看他一眼,纵五年间音信俱渺恩断义绝,能让自己敞开心扉倾诉的只有他一个,普天之下独他一个,唯有顾明举一个。 “前几日,朝廷传旨,税赋要再加三成。今年以来,这是第三次。除去以往惯例要缴的税钱,还有耕地钱,过桥钱,修路钱……无论做什么都要交钱,哪怕坐在家里不出门,也有印花钱。青州已经旱了整整两年,一斤种子收不了半斤谷,百姓吃饭穿衣尚捉襟见肘,早已没有余粮可缴。况且旱就比涝,恐怕明年的收成……” 第23页 盛世之景早成过往云烟,当年的繁华气象被一一录进史书里,于今人眼中,却似一场海市蜃楼。梦醒睁开眼,苍凉的现世益发悲哀得刺目。 两年旱灾,黄土龟裂,遍地饥民。有典妻卖女者,有割肉餵子者,有家破人亡奄奄一息者。古来圣者总说道,民者贵,君者轻。贵者如民早已哀鸣泣血,然轻者如君却依旧昏聩难察。 “抚恤一方,我什么都帮不了,反是那个拿刀逼迫他们的。”各地税赋,朝廷例来皆有定额。若督办不利,则必有严惩。重则贬职查办,轻则严辞叱问。 不想徵收,却不得不徵收。为官至今,他还从未如数完成过定额。几番调任,与此也大有干系。只是他纵有再麻木的面目去面对上峰一次激烈过一次的苛责,却越来越没有勇气去直面那些苦苦挣扎于世间的人们。 于是闭上眼,就是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面孔和一双双冷漠的眼睛。 再也睡不着。 “辞官吧。”顾明举道,“再做下去,你会垮的。” 严凤楼却摇头。 “为什么?” “……”严凤楼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迟迟不开口。 顾明举急了,双手用力抓着他的肩:“凤卿,别再跟我说那些泽被苍生的鬼话,你明白的,这不可能。” 泽被苍生,初入官场时或许是因为如此。但是现在,已经完完全全不是了…… “我要留在官场。”他眼中的蛛网般密布的红丝早已暴露他的疲惫,重重疲态之后,却是一丝如何也无法泯灭的坚持。 顾明举摇着头无法理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严凤楼的目光越加迷离,任凭顾明举如何逼视也无法从中捕捉到任何端倪:“你别问,我不会说。” 往后,顾明举来得更勤。一早严凤楼还未起床梳洗时他就来,留下同吃一顿午饭,然后匆匆赶回驿馆。严凤楼午间用药时,他又来,拖着长长的衣袖倚在门框边,轻佻地开着飘雪的玩笑。及至夜间掌灯,严凤楼闭眼睡下后,他才恋恋不捨地走。临走依依话别,他每每都要低下身给严凤楼一个拥抱。丝毫不顾及他人的侧目,他亲昵地贴在严凤楼耳边一遍又一遍叮嘱,要放宽心,什么都别想。 严凤楼闻言睁开眼。他低头吻他的嘴角,用手掌覆上他的眼:“凤卿,睡吧,有我在呢。” 第二天天明,县丞府的小厮伸着懒腰打开门,他已早早候在府门外:“你家严大人昨晚睡得可好?” 在严凤楼房里总能看见飘雪。穿一身绯红秋衣的女子不说话时静美得恍如枝头的红叶。看见顾明举来,她总陪着说笑两句,周到地将茶水点心布置妥当,而后託词告退。 顾明举打趣说:“飘雪姑娘是越来越有县丞夫人的样子了,将来是要当一品诰命呢。凤卿,我们可不能耽误了人家。” “呸!”没走远的女子听见了,扭过身子重重啐他一口,“将来要是大人赶奴家走,必定是你这坏心的顾侍郎撺掇的!” 她跺脚赌气,顾明举指着她的背影哈哈大笑,严凤楼坐在一边,深深觉得丢脸。 县丞府家丁不多,阖府上下总是静悄悄不闻人声。顾明举躺在严凤楼身边,揽着他的腰迫他同自己一起午睡。连日被禁止处理公务,严凤楼的睡眠稍稍有些好转,只是依旧睡不得多时便转醒。醒来后两人四目相对,彼此大眼瞪小眼,顾明举把嘴凑过去作势要吻,不解风情的县丞眨眨眼,翻过身去给他一个无情的背影,以此抱怨养病时光的枯燥无趣。 于是顾明举就自背后搂着严凤楼说话。荣宠于圣驾前的顾侍郎有口吐莲花的本事,朝中的各色离奇传闻,大小官员的恩怨情仇,及至后宫深闺中的是是非非,从他嘴里说出来,总多了一分生动传奇,仿佛置了戏台子在眼前一幕幕活灵活现重演一般。 严凤楼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回过身,落进他一双星辰般璀璨的眼。 话题转着转着转到从前,当年罚两人留堂的夫子还在南安书院教书,年纪大了,酒瘾越深。严凤楼常提着酒去看他,他在醉后同严凤楼说起顾明举,当年顾明举干的那些混帐事他一件都没忘。有的同窗没有中举,回到南安开了个小书铺,生意不是很好,但是娶了个贤惠的妻子,现下有一双活泼的儿女。 还有那个从前常来书院给儿子送吃的的大娘,他家儿子也中举做官了,接她去了京城,去岁传来消息,她得了重病,冬天的时候走了,老邻居们都嘆息,她的福泽太浅。 第24页 宴终有散,人终有尽。几年风雨,回想时只是剎那间的功夫,其中已然几番生离死别。掰着手指头算一算,昔时那些同窗的家人们,光是尚有往来的,就有不少已经故世。谁的母亲,谁的妻子,谁的兄长,还有,顾明举的父亲。 房里突然间就安静了。 朝中传说,顾侍郎不愿旁人议论他的父亲。一旦不小心被他听见,那就要被他恨上,自此在官场再也混不下去。有心人在背后偷偷嚼舌根,这个顾侍郎可是个大逆不道的不孝子。当了官不将父亲接来京城享福便算了,居然在父亲亡故时连面都不露一下,泪都不掉一颗,这满天下,哪里有这样当儿子的? 难堪的沈默里,严凤楼再度背过了身:“我不该提的。” 顾明举的笑容也慢慢湮灭了,一直浅浅笑着的眼中缓缓绽出一分落寞:“你还不肯原谅我。” 隔了许久,严凤楼的声音低低传来:“你说过,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无从弥补。” 顾明举执意拥抱着他,将脸埋进他披散的发间,用胸膛紧紧贴上他瘦弱的背:“凤卿……”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 他们之间毫无芥蒂地亲昵谈笑终只能是一时,而不能维繫一世。一旦触碰到现实,便如江流上的水中月一般,轻而易举就能破碎。顾明举知道,往后再像这般抱着严凤楼闲话家常的时光几乎是不可能再有了,忍不住闭上眼,艰难地收拾着自己内心的哀伤:“谢谢你。我知道,这些年你年年都会去我父亲坟上看他。” 日日上县衙办公雷打不动的严县丞,每年都会在那个日子前后告假,说是要回乡探望父母,实则每次都会路经他的家乡苍梧。他也曾悄悄回去看过,父亲的坟边被收拾得很干净,石碑两边还各自栽着一棵松柏。村里的人说,年年都会有自称是他旧相识的人来坟边祭拜打扫。他不用猜,心头浮上的第一个人就是严凤楼。 顾明举没有如往常般留到入夜,长久的静默后,他坐起身,站在床边最后抱了抱严凤楼,然后低头,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 离去的时候,严凤楼抓住了他的衣袖:“你可以再解释一遍。” 顾明举回过头,清清楚楚看到他眼中的决绝与深藏其后的矛盾。严凤楼,这不像你。你向来讲究是非,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从不欺人,更不自欺。 他面朝着严凤楼一步步向门边退去,想用力挤一个笑容,嘴中越发尝出苦涩:“凤卿,我可以骗天下人,但我不能骗你。” 第七章 顾明举走后,严凤楼一切如常。 处理了两三件公务,看了几篇南安书院送来的学生文章。期间杜远山来探病,两个人兴致勃勃地在屋子里谈了许久的读书心得。聊到欲罢不能的时候,严凤楼顺势将他留下来一起吃饭。饭后一边饮着茶,一边又从读书说到字画。直至天色漆黑,飘雪出言提醒,杜远山才惊觉留得太晚,匆匆起身告罪:“学生耽误了大人休养。” 严凤楼的神色平静得异常,吃着飘雪端来的药,也不曾因药汤的难以下咽而皱眉:“其实,该是我谢你。” 杜远山听不明白,他也不解释,兀自倚在榻上,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 飘雪送走杜远山后再迴转,严凤楼房内的烛火已经熄了,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应该是已经睡下了。跟了他四年,除了这些天来那位顾侍郎的连哄带骗,飘雪第一次见他睡得如此之早。 之后几天,始终不见顾明举。 那位负责早起开门的小厮私下里偷偷跟人抱怨:“你说怪不怪?从前也没怎么样,可是这几天一早打开门,没看见那位顾大人,我就觉着不习惯了。” 府里不少人都记挂着这位顾大人的好,出手大方,逢人三分笑,管他那些有的没有的的风言风语,至少人家给的赏银是货真价实的。 他们三三两两围在角落里嘀嘀咕咕,飘雪路过听见了,轻轻咳嗽一声,他们便赶紧埋头散了。府里原本人就不多,少了顾明举嘻嘻哈哈的笑声,飒飒秋风里,越发显出寂寥。 严凤楼的病却好了。翌日大夫来把脉,说应当再多躺几天。固执的县丞却坚称自己已经没有大碍,当天就回到了县衙。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顾侍郎刚来南安的那段日子,只是驿馆那边也是悄无声息的,不见有人来说要换东西,也不见那位挑剔的娇客再提什么强人所难的要求。 第25页 严凤楼每天忙忙碌碌,时常饭还没完全咽下就又急匆匆出门。只是书房里那只八哥他还精心照料着,添食餵水从不假手他人。 飘雪有时会见他沖着廊下的鸟笼发呆,想要悄无声息地走近几步,却被他灵敏地察觉。男人仓惶地回过脸来,眼底还残存着不及敛去的伤感。 所幸,那个恨不得将顾明举抬进祖庙奉养的张知府近来居然也不再派人来过问顾侍郎在南安的近况。否则,飘雪当真不知,严凤楼要如何上报近些日子来彼此间的互不相问。 这段时间送来县丞府的信件倒是多了起来。其中有几封送到府上时,恰巧严凤楼不在,便由飘雪转交:“大人素来不是交游广阔的人,怎么近来多出这么多应酬?” 严凤楼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些旧日的相识。” 她谨守本分不再多问,再有人来送信时便留心查问,其中一二封竟还是自京城而来。 那天傍晚,有人来到县丞府,指明要见严大人。 飘雪认得,他是顾明举的近侍,举手投足跟他主子一般目中无人:“我家顾大人有信要当面交给严县丞。” 严凤楼当堂将信拆开浏览。飘雪细心地观察他的神色,他却镇静,隽秀的脸上丝毫不曾将情绪显露。 那晚,严凤楼说他乏了,早早就把卧室的灯灭了。飘雪站在他的房门外侧耳聆听,房内悄然一派无声。 午夜时,飘雪如常起身,带着两个小厮去查看府内各处的门扉火烛。路过书房时,门缝中微微透出一线烛光。她将灯笼交给小厮,抬手叩门:“大人?” 门却并未关紧,因着她的叩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稍许。房内坐着严凤楼,原本应当早已入睡的男子穿戴齐整,长长的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进冠里。看样子,根本就不曾卧在床上睡过。 飘雪站在门外轻声劝他:“大人,夜色深了,早点睡吧,明日你还要去县衙呢。” 他披了一身昏黄烛光,眉宇间一抹淡淡哀愁,不知在桌后已坐了多久:“进来吧,飘雪。” 走近后才发现,严凤楼面前的书桌上,摆着的正是近日收到的信件,横七竖八地放在一篇方写了一小半的公文之上。他手里还捏着一封,许是太过用力,信封都皱了。飘雪在心里猜,是否就是那位顾侍郎差人送来的。 “你说过,你不喜欢他。”严凤楼的语气沈沈的,隐隐还夹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苦笑。 飘雪想了片刻才想起这个“他”是指谁:“那位顾侍郎太讨人喜欢,所以反而叫奴家不喜欢了。” 她款款在严凤楼面前坐下,拿起烛台边的剪子剪灯芯边的烛花,于是昏昏暗暗的书房顿时亮堂了几分。 跃动的火光跳进严凤楼的眸子里,熠熠地闪出几分光亮:“我也不喜欢他。” 飘雪默不作声地听他往下说。严凤楼斟酌片刻,再开口时却突然换了话题:“他父亲是天佑二十一年走的,就在我们中举不久之后。” “那时,我在许昌,他去的是桐州铭江,上任尚不足三月。”两地相隔不远,他们时常互通书信。那时候也真奇怪,明明都不是好罗嗦的人,提笔写起信来,竟是洋洋洒洒,白纸耗去一张又一张,怎么也收不住。有好几次,不知不觉,一封信写去整整一宿。写的也不是要紧事,平日的见闻或是为官的烦恼,不知为什么,连自己都觉得不值一提,偏偏就要写给他看。 “父亲生病的事,也是他在信里告诉我的。”笼里的八哥不安分地“喳喳”叫了两声,严凤楼起身从架上把鸟笼摘下放在书桌上,又往笼中添了些水,“他那个人,从来是报喜不报忧的。” 他总说他应付得来,说他的上司如何倚重他,说他县内的百姓又如何爱戴他。长长的信纸上,他花一半篇幅来夸耀自己圆滑的处事手腕,剩下一半,则是用来不屑严凤楼那些杞人忧天的瞎操心。 “虽然他只随口提了两句,但是我知道,他其实很担心。只是人在官场总有身不由己……” 飘雪听得专注,不自觉往前倾了倾身子。隔了一豆烛火,严凤楼双眸幽邃,笑容里有着说不住的酸涩:“官场里,没有谁是甘愿默默无闻一辈子的。有些人输得一败涂地尚且不肯死心,何况是誓言要出人头地的他?” 官场里的消息传得最快。谁谁谁获重用,谁谁谁遭罢黜,朝堂里的圣旨还没念完,就已经是人尽皆知。同僚间常私下议论,同年的这些个进士里,谁因为家中显赫而留在了京城,谁又因为有个位高权重的叔父而谋了份肥差。还有谁,因为巴结上了哪家豪门而正自鸣得意。听着听着,看看别人再想想自己,再没有进取心的也会渐渐熬红眼。 第26页 “仕途之路,宛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要进,则必定要比旁人进得更多更远,否则,与退无异。这是他告诉我的。”彼时的顾明举,在众人面前笑得比谁都欢畅,大声地宣告着他的不在意。当他扭过脸去,严凤楼却看到他眼中的阴沈。 “他刚在铭江打开局面,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如若因故告假,只怕前功尽弃。”飘雪揣测道。 严凤楼慢慢地点头,伸出一根手指去逗弄着笼里的八哥:“他一心一意要超越众人。那时候已经有些关于他的传言。” 人都说顾明举拍马功夫了得,将那位性情古怪的桐州知府侍弄得服服帖帖。又说他费尽心机疏通关节,就是为了进得高相的府邸。那是目下朝中最当红的重臣,他说一,圣上不会说二。一旦博得高相的栽培,一步登天几乎指日可待。 可是,有所得,必有所舍。一朝得了高相助力,便是将自己的一世都卖与他人了。 “我劝过他,他总是当着我的面点头,过后就忘。”想起当年,严凤楼笑得无奈,“后来,他不耐烦了。” 那个叫自己几乎倾心相待的故友,用那般大言不惭的神色洋洋看着自己。他说:“凤卿,待我大权在握的时候,你可不要眼红!” 陌生得都不敢让人相认。 “这才是真正的他,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从始至终,他从未向我隐瞒过他的想法,是我不肯诚实以对。”严凤楼抬起脸来,今夜第一次认真看向飘雪。 飘雪同样回望着他,他神态平和,温润如玉的面孔被烛火淡淡晕出几分迷离,墨黑的眼中却是波涛汹涌。 不愿再去对过去多做解释,严凤楼沈痛地阖上眼:“直至他父亲亡故,他都没有回去。因为他忙。” 因为曾去探视过几次的缘故,顾家的邻居也把噩耗通知了严凤楼。待他马不停蹄赶去时,老人已经下葬了。人们说,顾大人没来,但是派人送来了办事的银两,数目还挺大的。顾家老爷走得很风光。 直到为逝者过三七的时候,穿一身孝衣的大孝子才匆匆赶到。进山的路崩塌了,他冒着一路飞沙走石翻山越岭而来,满身都是尘土,那孝衣的颜色都快看不清了,只一双眼是赤红的,仿佛真得滴下血来一般。他刚到坟前便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因为,在此世间,他再无亲人。 严凤楼站在边上冷冷看他,这一次,是顾明举躲开了他的目光。 “他忙的是高相吩咐的事。”严凤楼睁开眼盯着桌上跃动的烛火瞧,火光朦胧,跳着跳着,仿佛跳出顾明举那张涕泪交错的脸。 高相是故意的,故意不远万水千山把顾明举召到跟前,交给他的只是一件繁琐而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暗示他,如若办成,便有望擢升。前程和老父之间,顾明举必须做个选择。为人仆者,聪慧机敏都是次要,别无二心才是根本。 “他当日若不从,就没有现在的顾侍郎了。”飘雪有感而发道。 严凤楼隔着笼子梳理着八哥的黑羽,伶俐的八哥时不时回头,用尖尖的喙啄着他的手指:“父亲只有一个,高相垂青的机会也只有一次。不能说他做错了,他只是做得太现实而已。可是,我认识的顾明举却再也不在了。” 之后就很少再有书信,很少再交谈了.慢慢地,彼此就疏远了,知道音讯全无. 他的视线移到了桌面上,看到一封封信件,眸中不由几分黯然。 飘雪追着他的视线沈默不语,严凤楼思索了许久,将那封被捏得皱起的信又慢慢拾起:“明天他会在南安书院门前等我,他说,想要同我一起好好看看南安。” 他没说是什么时辰,那便意味着,如若严凤楼不去,他便会等下去,一直一直等下去。 “大人会去吗?” 严凤楼看着她不说话,飘雪独自对着他笑着:“如果大人是要奴家拿个主意,奴家可不敢妄言,这得大人自己想。” “他说,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也无从弥补。”离去的时候,飘雪回身想要替他将书房的门关上,严凤楼坐在原地,手边的鸟笼里,那只活泼得过分的八哥还在兀自跳个不停,“在他父亲坟前,当他这么对我高喊的时候,我不觉得生气,只是觉得,心痛。” 翌日,严凤楼起得很早。南安书院前,空无一人。 睡不着的人最熟悉黎明。看着雪白的窗纸被熹微晨光一丝丝布满,解脱与绝望也一丝丝地在心胸间蔓延开来。日出看多了,也无非就是那般的光景,便仿佛是红楼之上的倾城佳人,人海茫茫里无心一瞥是惊艳到了极致,娶进门来日日相对,就渐渐失却了情意。 第27页 人都说,站在南安书院的后山看日出是最好的,看过后将永生难忘。严凤楼在书院里整整住了三年,却未曾看过一次。因为顾明举那个懒虫起不来。有那份早起观日出的雅兴,他宁肯在早课前多替西城的商家多运几趟货。 严凤楼体谅他,常比他更提早一刻起来,穿戴齐整了站在顾明举的床前把他推醒,而后递上一盆热水。迷迷煳煳的顾明举晃悠悠地举着爪子,这边划拉一下,那边划拉一下,猫洗脸似的。 窃窃笑着的严凤楼也曾想,哪天递他一盆滚烫的沸水,也不知顾明举是不是还会如此毫无设防地一爪子往盆里按。只是想归想,却一次都未付诸行动。有时想得出神,不自觉脸上透出几许古怪。 清醒过来的顾明举疑惑地问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小心藏起那份阴暗,严凤楼若无其事地把拧干的手巾交到他手里。 “哦。”顾明举不疑有他,抬起擦得干净的脸,笑得像个傻瓜。 彼时天光如此好,梁下燕筑巢,墙外鸡打鸣。 东山边的太阳已经露出了一半,满天火红的赤霞恍如被谁镶了一圈金边,沈沈的天空慢慢亮堂了起来。隐约能够听见谁家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咿呀咿呀”的响动是老旧的门板被谁打开又合拢。 巷子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着腰间佩饰叮叮噹噹的脆响,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严凤楼身后。 严凤楼目视前方,正对着斑驳掉漆的书院大门。背后的人不说话,只有略显粗重的唿吸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响着。 “我以为,我至少会等到子夜。”他的唿吸平復得很快,一剎那的凝滞后,便又回復了平日的轻松。 严凤楼缓缓转过身:“是吗?” “嗯。”顾明举退后几步,站到了石阶下仰头看他,墨黑的眼瞳被七彩晨光映照着,坦白地写着他的如释重负,“他们告诉我,今晚或许会下雨,我准备了一场苦肉计,等着你来心疼我。没想到……” 他毫不避讳地说出他的打算,口气间甚至漏出几分自鸣得意。严凤楼听得无奈:“你、你真是……” 把脸扭开再扭开,扭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嘴里说得气急,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你这人……”一肚子坏水。却说不下去,一开口就是止不住的笑意,说不清是笑什么,看到他的人,看到他的脸,看到他闪闪的眼眸,已经习惯板起的脸就再也端肃不起来。 顾明举也笑。踩在万人之上的人,穿一身干净的锦袍,兀自抱着臂膀站在那儿,肩膀抖个不停。 当年像个傻瓜,现在像个无赖。 书院里还维持着顾明举当日在读时的模样。目下已是秋季,待过了一个冬日,来年开春就是又一年开科取士。想要出人头地名扬四海的就都要抓紧了,再不复习功课,临上场时就只有哭的份。 有勤奋的学生站在廊下低声念书,一旁的石桌边,同样穿一身长衫的青年正执着笔细细在纸上描画。长得魁梧的梧桐沙沙落下一地金黄,透过半开的格窗,窗里的圆脸学子还睡得香甜,口水滴答,浸湿一纸子曰孟语。 顾明举跟着严凤楼顺着迂迴的长廊慢慢往里走。自南安书院而入仕的县丞在这些年轻学生里很受敬仰,一路上不停有人向他拱手问好。他们称他严大人,几个调皮大胆的还会跑来笑嘻嘻地唤他一声“严师兄”。 严凤楼一概点头应下,偶尔抓住一个来行礼的学生问:“子甲,你的功课怎么样了?” 那学生的脸就红了,摸着脑袋很是害羞。身边的另一个少年抢着替他答:“他呀,昨天又被夫子罚留堂了。” 叫做子甲的学生难堪得很,抓过同伴的臂膀用力地拧。嘴快的少年疼得龇牙咧嘴,顾明举在一旁看得有趣,上前几步笑道:“子甲被留堂是不是你害的?” 两个少年都不说话,互相对看一眼,“唿啦”一下,鸟儿般从两人身侧穿过。 “严大人见谅,夫子正等着我们上早课呢。”容易脸红的少年跑出几步又怯怯回身想要辩解,刚说了一句,便被同伴拉住了臂膀,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拐角处。 不苟言笑的县丞也不恼,摇摇头,露出一个略显宠溺的笑。看得出来,他和这里的学生们都很熟。 第28页 顾明举问:“你常来?” 严凤楼答道:“有空会来这里走走。” 顾明举细细地打量他的侧脸,沐浴在清晨微光里的男人面色柔和,隽秀儒雅,不染半点尘埃。他的凤卿不该再这么出现在他面前,尤其是在提及那些往事之后。心里不禁悄悄升起一点疑问,严凤楼知道些什么了吧? 周围响起小小的惊唿,有眼尖的学生认出,伴在严县丞身侧的俊朗男子正是现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顾侍郎,偷偷咬着耳朵说予身边人听。廊下和院中埋首读书的学生们便都停了,纷纷三三两两聚到一起窃窃私语。 “他……” “哎呀……” “竟是那位顾侍郎?他也是我们书院的?” 惊讶声此起彼伏,倒是比之前的读书声还热闹。顾明举看看沖着自己指指点点的人群,又转头看看冷眼旁观的严凤楼,目光落到之前两个少年消失的拐角处,不由眼前一亮:“凤卿?” “嗯?”他笑得太诡异,让严凤楼不得不防。 “你冷不冷?” “咦?” 严凤楼退开半步,被他问得发愣。 “你冷不冷?”他却似乎是认真的,开口又再重复一遍,眸光闪闪,说不出的无害纯良。 严凤楼开始提防,双目紧紧盯着他目光闪烁的眼:“不冷。” “这样……”看稀奇的学生们还不见散,倒是有越来越多的学子闻讯赶来,远远站在院子那头好奇地张望。顾明举的话尾拖得有点长,早已习惯了活在旁人的议论里,他丝毫不见别扭或是不自在,“可是我冷。” 话音未落,他突然绽出一朵计谋得逞的笑,出手如电抓住了严凤楼的手。严凤楼尚未明白过来,人就已经被他拖着向长廊尽头奔去。 落叶萧萧的梧桐与殷红如血的枫叶在眼前飞掠而过,穿过月洞门,跑过一间间宽敞的课室,而后又经过供路远的学生居住的寝室,各色假山与人工景致的背后是几排高大的林木,而稀疏的树干背后,蜿蜒的后墙已经若隐若现。 “你、你干什么?”为官后,头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态狂奔,严凤楼累得气喘,弯着腰抬起头拿眼狠狠瞪他。 同样累得吭哧喘气的顾明举却得意,抱着肚子一边笑一边咳:“呵呵,我、咳咳……被这多人看,我怕你害羞,咳咳……” “顾、明、举!”严凤楼恨不得抬脚踹他。 只差躺在地上打滚的顾侍郎伸直脖子剧烈地咳着,咳得两颊通红还不肯罢休,一手重重拍着胸膛,一边还“呵呵”笑不停:“凤卿,我们多久没这么跑过了?” “那是你,别扯上我。”以端肃刚直闻名的县丞嘴硬地撇开干系,视线落到那高高的墙头上,终是心虚的避开了。 “好好好……我的凤卿最听话,最守规矩,最得夫子喜欢。”歇了一阵,顾明举终于顺过气来,面对严凤楼的否认,他挤眉弄眼说得怪里怪气。 “你……”严凤楼又要瞪眼。 他却自顾自往前走。 踩着厚厚的落叶站到墙角边,顾明举挽起几乎几膝的宽大衣袖,又将长长的衣摆束到腰间。退后半步,再纵身而上,几番腾挪,他已灵巧地借着墙角间的支撑力,翻身坐到了墙头上:“来吧,凤卿。” 他笑着向他伸手,手掌宽厚依旧,十指修长,骨节分明,严凤楼看得发呆。 南安书院管教甚严,若非允许,学生入夜后一律不得踏出大门半步。若有犯者,一经查实必受重罚。当年顾明举手头拮据,白天读书难有闲暇,只得在夜间偷熘出去找一份在饭肆酒楼跑堂的活。 后墙素来冷清,兼之又少有人烟。他们也像这般手牵手一路疾奔而来,不知是因为害怕撞见巡视的夫子还是因为其他,交握的手掌心湿得汗津津,一颗心“咚咚”如擂鼓,好似能从喉头蹦出来。 那时的顾明举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翻上墙头,严凤楼站在墙下等着看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夜里,他却皱着眉头,慢吞吞地把手伸来:“凤卿,你看看我的手。” 信以为真的他当真探头去看:“怎么了?” “是不是被蛰到了?” “没有啊!” 第29页 “你再仔细看看。” 于是他又上前半步去握他的手,指尖刚触及他的,他忽然发力,拽着严凤楼的手往上带。 想要顺他的意,严凤楼不甘心,硬要挣脱又怕反伤到他。思量再三,终究还是借着他的力翻身跃上墙头。撞上他不知何时起变得宽厚的胸膛,落进他早有准备的怀抱里,严凤楼果然见他笑得贼眉鼠眼:“你干什么?”恼怒地剜他一眼。 那时的顾明举真叫能说话,脸不红气不喘,笑得甜死人不偿命:“和你一起看月亮。” 明明连颗星星也没有。 严凤楼愣怔的当口,身后远远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应该是书院的夫子们听说了消息急着赶来看个究竟。 顾明举坐在上头沖他眨眼:“来,凤卿,把手给我。” 他眼中那般清澈,看不到众人口中的jian诈也不见传闻中的毒辣,完完全全,只有一个严凤楼。 严凤楼伸手,他便迫不及待来握,掌心叠加,一手的湿热。 然后撞上他越见宽厚的胸膛,跌进他温暖依旧的怀抱,严凤楼抬眼看见他和煦的笑容:“你干什么?” 顾明举搂着严凤楼,双双翻下高墙:“重温旧梦。” 第八章 经过书院中一番折腾,东山上的太阳已然高高挂在了正当空,清早的寒气还未散,嗖嗖的冷风迫不及待地在狭窄的巷子里穿堂而过。今夏酷热,入秋后却凉得快,好似刚脱了单衣就要直接裹上棉袄似的。听有见识的老人们讲,夏极热,则冬必极寒,恐怕冰天雪地的日子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阿嚏──”毕竟病才刚好没两天,方才奔跑时热出了一身汗,现下又吹了凉风,冷热交加之下,严凤楼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乐呵呵走在前头,嚷着要吃“原先西街口那个王伯做的烧饼”的顾明举便赶紧跑回来看他,又是握手又是摸额头,嘴里念念叨叨,“刚才问你冷不冷,你偏说不冷。现在看看……” 严凤楼躲着他的手说:“没什么,吹了风而已。” 他不肯放心,一把拉住了严凤楼的臂膀,非要把手往额头上探:“什么没事?自我到南安后,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实话?” 幽深的巷子里不见旁人,两边高高的院墙隔出细细一线湛蓝的天。身后谁家种了一株郁郁擎天的大树,风过处,慢悠悠落下一片金黄的落叶,飘过墙头,落到两人正中间。有那么一小会儿,顾明举的脸隐约叫落叶遮住了,严凤楼只听得他低沈动听的声音:“别躲,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又发烧了。还躲,再躲我不管你了。” 男人丝毫都不像传说中那个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侍郎大人,眼前的他,一手贴着他的额头,一手抵着自己的,皱着眉头认真的比较着两者的温度。嘴里还不甘地嘟嘟囔囔:“你病了有的是人心疼,家里那个飘雪姑娘,家外那个杜远山,还有那些数不清的我不知道的。若是被他们知道,是和我在一起时病的,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跟你说,好好爱惜自己。兢兢业业干了这些年,你说你都得了些什么?怎么还学不来好?” 他低垂下一双漂亮的凤眼,脸上百般都是委屈,却又透着藏不住的焦虑。严凤楼被他抓着臂膀挣扎不得,听话地任由他抱怨,听着听着,低低地附和着他轻笑。 “出门时,吃过药了吗?我差人送来的补品也要记得吃,那些玩意,摆着看又没什么好看,吃进肚子里去才叫货真价实。”几番比较,发现严凤楼确实无碍,顾明举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挥手又替严凤楼将肩头的碎叶拂去,“论节俭,你对自己都抠到骨子里了,也没见你积下什么家业。知道的,说你是怜贫惜弱。要我说,指不定你是花到哪个狐狸精身上去了。” 真真越说越离谱,这都扯到哪里去了?严凤楼听罢挑起眉梢要叱责,他倒机灵,敏捷地往后撤一步,堪堪躲过他的眼刀。 “哟,生气了,被我说中了。”没个正形的侍郎大人笑得嘻嘻哈哈,只差没有沖他扮个鬼脸。 “下官不敢。”严凤楼恨得牙痒,撩起衣摆,目不斜视地越过他往大街上走。 身后的混帐一声声甜腻腻地喊着他:“凤卿,凤卿,我的凤卿……” 越喊越响亮,越喊越响亮,喊得落叶萧萧下,喊得灰白色的墙间一阵阵回声,再这么喊,全南安城都得听见。 第30页 怒极的南安县丞止步回头,长长的、曲折蜿蜒的小小巷子里,顶着那一线蓝天,顾明举肆无忌惮地笑着,眉目飞扬,灿烂的笑容能把当空的太阳比下来:“凤卿,你永远是我的凤卿,我的,我顾明举的。” 什么话都哽在喉头里说不出来,你好端端为什么出京?为了什么来南安?京城出了什么事?还有那一封又一封频频发往驿馆的信,京中的温雅臣究竟为什么如此焦急……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毕竟,我也在官场,即使隔了万水千山,纵使暌违整整五年,可是,顾明举,你我依旧同在一处。 那晚,飘雪走后,严凤楼下了决心,有些事,他想听顾明举亲口说。 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出了门,在昔日初见的地方等着他,等着他站在自己面前,等着他亲自开口说:“凤卿,我有了点麻烦。” 一如当年,一贫如洗的同窗磨磨蹭蹭挨到他身边:“凤卿啊,管我两天饭吧……我在骰子里注水银被庄家发现了。”一张玉一般的面孔又青又紫,肿得仿佛供桌上的猪头。 但是现在,严凤楼发现,一如顾明举所说,自己傻得很:“你什么都不准备告诉我。” “果然被你知道了。”顾明举的笑容僵了僵,远远站在三步外,旋即又笑开,“都是小事。” 他是真的笑得轻松,如此从容淡定,好似一挥手便能召来千军万马力挽狂澜。须臾,顾明举恍然大悟:“你不肯辞官是因为担心我?” “不是。”一口否认。严凤楼笑不出来,想想这些天来收到的信,胸膛堵得难受,浑身都是冷的。 想要劝慰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顾明举截住:“不是就算了,我只当你是为了我.” “原先我不想说的,既然被你知道了,那我就说吧。”他抬手抓抓头说得为难,满脸都是勉为其难的牵强,“凤卿,你只要知道,我喜欢你,这就够了。” 说完这一句像是办完了天大的难事,顾明举夸张地唿了一口气,他眯起眼看了看严凤楼,復而笑着伸手:“凤卿,你冷不冷?” 严凤楼死死看着他不说话。 顾明举说:“不管你冷不冷,我都想抱你。” 然后,他突然往前跑来,一把将严凤楼搂住,带进怀中。顺势,两人位置互换。 “狗官!”正在此时,严凤楼尚不及反应,耳朵就炸雷般响起一声怒骂。 顾明举的身体突然僵了一僵。 严凤楼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搭在顾明举背上的手慢慢触及到一片温热,手止不住发抖,颤颤地往前摩挲,温热越甚,潮乎乎的一股湿意。严凤楼将手举到眼前看,却是一掌的腥红,剎那便刺痛了双目。 顾明举的背后站着一个脸色惨白的青年,他粗声喘着气,仿佛同样被自己的行动吓到了,呆呆站在那儿,眼神呆滞。 严凤楼同样呆呆看着他,又慢慢低下头往怀里看。 怀中的顾明举却还翘着嘴角,连上挑的眼角都还那般轻浮:“凤卿,如果我不在了,你会不会想我?” 严凤楼说了什么,他却听不到了。 行刺的青年被随后而来的衙役们当场拿住了。是个读书人,含辛茹苦数载,到头来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未考上,可谓怀才不遇,只得在一家客栈做个小小的帐房聊以度日。日子过得自然是拮据的,勉强混顿饭而已。他喜欢凤儿,就是被孙家四爷糟蹋后身亡的姑娘。据说,他们已经定了亲,原打算明年开春拜堂的。可惜,新娘子永远也回不来了,死得不明不白,而且沈冤不得昭雪。 半生愤懑本已是不得开解的心结,加上遭逢大变,于是就有了刺杀县丞的这一场。 众生困苦,任朝廷再压制也终有一日要宣洩,亦如炉上之粥,大火疾催之下,任锅盖如何严密,终要喷薄而出。 侍郎在本县遇刺不是小事,更何况顾明举这个圣上面前的大红人,倘若朝廷追究起来,自青州知府起,恐怕一个都逃不了。 底下人个个回报得胆战心惊,说话时话尾都是带着颤的,深恐下一刻就有杀头的圣旨驾到。严凤楼也听得恍惚,一个人坐在座上,眼前一遍又一遍闪现着窄巷里顾明举扑向自己的情景。当顾明举问他冷不冷时,必然已经看到了他背后有人,并且神色有异。他是故意的,故意推开他,故意替他挡下这一刀。电光火石之间,饶是心计再深,也做不来这样的算计。这一次,顾明举是真心的,不带半点犹豫。 第31页 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顾侍郎,从来都是他轻而易举地占了别人的便宜还卖乖,哪里干出过损己利人的大好事?他还总指着严凤楼的鼻子说他傻,骂他笨,挑高了眉梢用那副叫人厌弃的语调讽刺他:“哎哟,严县丞,您就是这南安县的天,天塌了可叫我们怎么活哟?” 一转眼,却是他……最傻最笨最招人笑话的事,他倒干得利索。 想得满心不好受,喉咙口一阵阵堵得发慌。身边有擅于察言观色的县吏,只当严凤楼也是在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悄悄走进一步来轻声安慰:“大人,兴许也不是这般严重。张知府不是还没来么?咱们还有一线生机也说不定吶。”消息早已叫人马不停蹄地送去青州城了,眼下那位将顾明举奉若神明的张大人理当知晓一切,却迟迟不见他来。恐怕也是吓得手摊脚软六神无主。 他说得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周围那一群脸色发白的却都忙不迭随声附和。 严凤楼低头掀开了茶盅的盖碗,一碗冷冰冰的茶水映照出他比屋外灰濛濛的天空更难看的脸色,鼻头眼眶都是红的,一看便仿佛是哭过。一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县丞居然失态至此,也难怪底下的让县吏们会错了意,越发噤若寒蝉。 “他是为救我才受的伤。”一直不曾开口说话,严凤楼的嗓子暗哑得几乎发不了声。 众人只拿眼殷殷看他,谁都料不到他开口却是这一句。 这话更像是说给严凤楼自己听的,话音落下后,他的神色便更暗淡了一层。县吏们想要劝慰却又无从说起。正尴尬间,忽然听得屏风后几声低低的痛唿,便有一直在旁照顾的侍女大声唿喊:“醒了,醒了!顾大人醒了!” 自受伤后,为方便照顾,昏迷不醒的顾明举便一直睡在严凤楼的卧房里。众人闻言,纷纷起身转入屏风内探视。 一直留在府中大夫也赶紧前来问诊。 严凤楼扶着屏风往里看,病榻前乌泱泱跪了一地。大夫说:“伤的幸好不是要紧地方,顾大人既然醒来,便无大碍,只需好生休养即可。” 一众人等仿佛听得了圣上的赦令,简直喜极而涕,争先恐后地要往床榻上爬:“顾大人,你可算醒了,吓死下官了。” “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大难之后必有后福!” “顾大人,下官寝食难安吶。” 他们把顾明举围得水泄不通,哭声笑声说话声乱成一片。嘈杂声里,许是顾明举说了什么,便有人得了鸡毛令箭般将众人往外推:“大人才刚醒,需要静养,你们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众人知道,这下八成是保住了性命,又说了几句便散了,只留下一个仿佛被钉子钉住了一般的严凤楼。 闭着眼睛的顾明举趴在床上睡得安谧,直到屋子里完全静下来以后,才又睁开了眼:“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一睁开眼,便又可以第一眼就看见你。” 严凤楼站在他的床前许久许久不出声,拼命咬紧了牙关才从干涩的喉咙里艰难挤出一句话来:“傻子。” 顾明举一径地笑,笑得眉心都打了结。伤口被扯痛,咧着一边笑一边“丝丝”地吸气。他强撑起上半身,伸长了臂膀来够严凤楼的脸。薄被从肩头滑落,露出厚厚的绷带。微温的手指径直点上严凤楼的嘴角,轻轻按着,一点一点上移,弯出一个浅浅的笑。 他的凤卿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无论送给谁家当女婿,都能叫丈母娘笑得合不拢嘴。却偏偏学着那些白鬍子老夫子作端肃状,眉梢鬓角绷得一丝不苟,这么些年没见,越发连笑容都少见,只有眉心逾陷逾深,明明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似风烛残年般黯淡,让人看了揪心。 “用吾这一刀,换君这一笑,值!”他顽皮地露出一张比严凤楼更真切的笑脸,嘴角弯弯,像能一直勾到天上去。顺着严凤楼的视线看见自己缠着白纱的胸膛,顾明举笑得更深,整个手掌完全贴上他的脸颊,“伤口在背后呢。大夫说不要紧的,不过是被划了一下,口子拉得长了些。不疼,真的。” 严凤楼沙哑着嗓子说:“当时,你疼晕过去了。” 他立刻接口:“当时疼,现在不疼。”作势还要拉着严凤楼的手用力往身上捶。 严凤楼急急要挣脱。一个急得红了眼,一个露着一口大白牙,满脸写着无所谓。他垂首,他仰头,彼此隔了一臂的距离,眸光交错。 第32页 年轻的县丞用错综复杂的目光地望着自己昔年的挚友,望进他墨一般一双琉璃眼,看见他眼底水一般一汪柔情。 他们说,顾侍郎的话听不得。他们说,顾侍郎是窥伺人心的魔。官场里的老手谆谆告诫着不知深浅的新人,轻易不要去搭理那个顾明举,那是个连叫好友都能轻易背弃的人,浑身上下写满名利二字。 倘或他站在你面前,不要仔细看他的脸,不要对上他的眼,更不要沈溺进他无害的笑容和骗死人不偿命的甜言蜜语里,因为一旦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哪天他忽然在你心口捅一刀,你还笑着感谢他。 伤口疼得像是在火上灼烤,顾明举维持着笑容:“这一刀本来就该是我的。我的凤卿是好官。赃官、贪官、昏官,这是我干的事。他骂的应当是我才对。” 他神情自若地在那儿喋喋不休,说他如何察言观色揣测圣意,说他如何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说他如何自保,如何媚主,如何欺上又瞒下:“落井下石、煽风点火、过河拆桥……那些你听过的没听过的,我都干过。” “原来户部的那位庞大人前些日子被流放岭南了,朝中的传闻是真的,他得罪了高相。因此,我也在里头掺合了一脚。” “云州的夏有常夏知府剋扣粮饷,理应深究。他的姑父是高相旧交,我帮着递了几次话,最后大事化小,先把云州府的职免了,等风头过了再调往他处。事后送来了一箱子东西,呵,七七八八的,我也没细看。” 他拉过严凤楼的手来,握在掌中笑盈盈地讲给他听。 某年某月某日,收了谁的东西,拉了谁一把,瞒下了什么事,用暗箭伤了谁。说得大声,笑得刻意,形容得夸张,“夸耀”两字赤裸裸写在脸上。 坐在他面前的严凤楼半阖了眼静静地听,左手慢慢覆上他的手背:“说这些干什么?” 若是从前,他早就憋红了脸,怒气沖沖地相骂。 顾明举把他的手紧紧攥进掌心里,一本正经地回答他:“让你知道,我这是活该。” 他明明是不想让严凤楼心存愧疚。 严凤楼扭头往床榻里看,枕边微微露出信封的一角。替顾明举更衣时,他袖中掉出了一封信。应当是一早才收到,所以匆匆看过就随手收进了袖里。当时房里乱做一团,严凤楼便替他压在枕下。 信的内容严凤楼无意去看,连青州知府张雪松都已经知道的事,过不了多久就会天下皆知。 “当前十万火急的事你不说,却字字句句都要跟我说当年。”当真是对这个叫做顾明举的男人束手无策了,严凤楼用力睁大了眼睛想缓解眼眶中的酸楚,学着他的模样把唇角微微翘起,“我说,那时候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怎么跟交代后事一样。” “我得了不治之症,御医说已经病入膏肓,恐怕不久于人世。人生在世,权势、名利、富贵,我顾明举该有的都有了,唯一遗憾就是你严凤楼。所以,我特地跋山涉水走一趟,专程来抱你。” “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半真半假说笑,他哑着喉咙低斥。兀然寂静的屋子里能听到窗外唿啸而过的风声,顾明举坐直了身子,缓缓把手按上严凤楼的肩膀:“凤卿,我说的是真话。从五年前起,我就再也没想过,你会愿意跟我说话。” 五年。对对错错,是是非非,单提起来,不过芝麻大一件小事,针眼般一句错话,桩桩件件叠到一起,归结结底,便是一句道不同,不相谋。 他一心奔着蟒袍紫带,出卖同僚,攀附权贵,排除异己,无所不用其极,一路青云而上;他只嚮往着浊世清流,为生灵疾唿,为众生奔跑,为乡民请命,竭尽一切之所能,却一路遭贬。 最痛心疾首的时候,他点着他的鼻尖责问:“顾明举,你还有什么面目回南安去见你的师长,去面对至圣先师?” 却换来他斩钉截铁的誓言:“我顾明举今生再不入南安便是了!” 南辕北辙的目标,註定要背道而驰再不相见。 严凤楼又何尝想过,自己随后便会调任南安,而这个早已绝交的故友会在一夕之间抛却苦心经营来的所有,背弃誓言再入南安。 “你的那些作为,从前我厌恶的,现在还是不会贊同。”用手掌遮挡住他的眼睛,严凤楼的脸上透着几分决绝几分慨然。他一字一句慢慢说道,“只不过,过了这些年,我不会再那样指责你。因为,你有你的选择。” 第33页 顾明举双眼颤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严凤楼帮着他翻过身,低下身附在他耳边道:“我就在屋子里不会走,那些事,等你醒了我再陪你慢慢聊。睡吧,别硬撑了,我知道你背上疼得厉害。” 年轻的侍郎听话地闭上眼睛:“凤卿,那时候我是不是看错了?在巷子里,你抱着我哭了。” “嗯。”床边同样年轻的县丞正弯腰替他掖着被角,“你看错了。” “凤卿,你一直没有娶亲,是不是在等我?” “不是。” “凤卿,如果我不在了,你会不会想我?” “不会。” “凤卿……” “……” “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打听,不要参与,更不要做傻事。好好当你的县丞,就当……就当根本不认识顾明举。” 第九章 重伤在床的顾侍郎娇弱得很,见了谁都说眼花,严凤楼一进门却又神气活现赛过活龙,眼尖得恨不能把人家的里衣也解开来看一看;谁端来的药都是苦得不能下咽的,严凤楼一接过勺子,苦药就立刻成蜜糖水了,喝完一碗还嚷嚷着要下一碗;任谁来探病都要扶着额头有气无力地讨饶:“下官头晕得很,精力不济呀。” 屋子里就剩下个严凤楼的时候,不知又是谁死乞白赖地拖着人家的袖子不松手:“凤卿,再陪陪我。” 无人的时候,一起半卧在榻上脸挨着脸絮絮说些闲话。顾明举关心地问:“改了地方,夜里睡得着吗?” 自从卧房被顾明举占了,严凤楼就常常去书房过夜。 严凤楼合着眼说,没事。 顾明举挺贴心的:“睡不着就搬回来吧,我回驿馆就是了。” “你在这儿我放心些,驿馆里人手不够。” 那些追随顾明举的侍从们近来也少了很多,除了严凤楼常见的几个,其他的都不见了。偶尔问起,顾明举也只轻描淡写地说,放了他们一个大假。 于是顾明举擦擦口水,悄悄露出了狼尾巴:“要不,我们就一起睡吧。” 斜睨他一眼,严凤楼迅速从榻上逃开,后退几步,一边不忘紧一紧自己的衣襟:“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京城那边隔三差五地有信寄来,有些是写给严凤楼的,有些是给顾明举的。 都不用打开看就知道写些什么,顾明举从不拆信察看,点着蜡烛就把信烧了。 严凤楼看见了会问:“谁写来的?” “温少。”这位少爷没有学来他那个武将爹亲的英武气概,却把那副急脾气学了个十成十,一封封信件雪片似地往顾明举这边塞,催命符一般。想到严凤楼对朝中官员向来生疏,顾明举拍了拍手中的灰烬,补充道,“就是温雅臣,天佑二十四年的进士。那小子,也就比不识字的多认得几个字而已。” 不想严凤楼却点头:“我知道,威远将军府的公子。” “你知道?”这下轮到顾明举好奇,“你怎么会……” “不稀奇。大名鼎鼎的顾侍郎的知交好友,我再孤陋寡闻也该略知一二了。”他答得稀松平常,反叫顾明举讶异。 将军家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温雅臣,说是有一张宛如好女般精緻的容貌,通晓音律,精于博弈,镇日流连花丛,既善解人意又善解人衣,是个声名在外的风流人物。形迹放浪,却深得京中众女仰慕。常与朝中风采翩翩的顾侍郎并肩策马游歷赏玩,相交融洽,互称知己,好到能共饮一杯水酒,共享一个歌姬。那些寻花问柳的传奇佳话若是找人一桩桩娓娓道来,简直比一部书还精彩。 面无表情的严县丞不咸不淡地复述起旁人口中听来的隐秘:“据说,你们常一起过夜。” 顾明举瞪大眼眨了又眨,一把拉起薄被来牢牢捂住自己的口鼻:“啊呀,好大的酸味。” 人有的时候很奇怪,许多当初宁肯辛苦咬碎了嚼烂了,忍着千般疼万般苦,和着眼泪一起咽进肚子里去永不再提的东西,到了某个时候,又莫名其妙地会涌上心头,从嘴里自然而然说出来。彼时总以为,诉诸于口会是如何了不得的惊天动地,好似漏出了一个字就要天塌地陷永不超生。不经意间提起,才蓦然发觉,也不过是这么一种淡淡如许的口吻,不见凄楚,不曾怨恨,不会落泪,顶多是对光阴匆匆的一种感慨。 第34页 所谓时过境迁,所谓此一时彼一时。 伤在后背的顾侍郎不得不镇日趴在床榻上休养,双臂交叠在枕上,侧过脸来沖着床外,才能看见坐在边上的严凤楼。可惜了一张画中人一般标緻的脸,半边颊上总是红通通一大片压出来的红印子。 他斜着眼睛诡笑说:“那个叫杜远山的学生常来找你,八成是别有所图。” 看到来送药的飘雪又别有用心打趣:“这世间,像飘雪姑娘这么贤惠的女人可不多了,凤卿呀,赶紧把人家娶进门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薄脸皮的书生站在门外听见了,涨红着一张脸落荒而逃;好穿一身鲜艳衣裙的女子立在屏风边,柳眉倒竖,以牙还牙:“顾大人又说笑。奴家受不起这样的福分。这样的玩笑也开不得,倘若被哪个心眼小的听去了,得扎小人儿咒死我。” 顾明举假模假样地宽慰:“怎么会?” 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严凤楼结结实实塞进一大口苦药,烫得龇牙咧嘴,苦得都快哭了,当着飘雪的面却还不好意思抱怨。 叫屏风边的女子抓住了时机毫不客气地反击:“怎么不会?天底下的人多了去了,指不定现在这屋子里就有一个呢。” 朝堂上纵横睥睨所向无敌的侍郎大人暗自在心底里恨得牙痒。 同严凤楼聊天时,两人说的话都是七零八落的,东家长搭到西家短。哪一府的小妾勾引卖油郎,哪一家的少爷私通小姨娘;朝中的那谁靠着媳妇的娘家得势,后宫的王昭仪原是太后的洗脚婢。 从寻常官宦家一路往上说到皇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是非的地方就免不了争斗。 当今的天子已然老了,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近来更是连上早朝的精力都没有,时常在半夜就急召太医入宫。说句大不敬的话,眼下虽能勉力维持,但是要问能撑到什么时候,可就不好说了。当今圣上膝下的子嗣不多,早年又相继夭折了不少,如今尚还健在的皇子只有两位,分别是龚妃之子崇与庞妃之子彰。两位皇子都还未行冠礼,尚在年幼懵懂之龄。朝中的明眼人心里都看得清楚,龚妃与庞妃檯面上虽亲亲热热风平浪静,暗地里的夺嫡之争却早已掐得风起云涌。 “龚妃乃是高相的外甥女,当年进宫便不是为了做妃嫔那么简单。崇皇子虽较皇兄年幼,不过依仗着高相的扶持,储君之位是志在必得。”像是说着普通人家兄弟阋墙妯娌反目的乐事,顾明举一边喝着严凤楼餵来的莲子银耳羹,一边津津有味地讲与他听,“庞妃的娘家不如相府显赫,不过她的背后有临江王。”那是当今圣上的手足兄弟,宗室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严凤楼居高临下,用淡漠的口气嘲讽他:“真有本事。连帝王家的家务事你都要掺和。” “我是身不由己。”还是那副看了叫人来气的不在乎表情,顾明举挣扎着抬起身,示意严凤楼低头,附在他耳边小声道,“说件不能说的事。都说,彰皇子是临江王的。” “哦。”严凤楼的语气却玩味,拈着瓷勺把满满一勺甜羹塞进他那张能骗死人的嘴里,“我还当是你的。” “咳咳咳……”掐着自己的喉咙,顾明举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胡乱地抓过了严凤楼的手来认真解释,“这可不能胡说。我哪儿来的胆子?” “你还没有胆子?你若没有胆子,怎么会……”一时口快,埋在心底的忧虑几乎脱口而出。说到一半,严凤楼却忽然红了眼,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只能狼狈地把脸别开,幽幽嘆道,“你的胆子都大过天了。” 这是严凤楼第一次如此明显地在顾明举面前表露出哀伤和忧虑。事实太沈重,纵然死命压在心底里,配合着顾明举一起粉饰太平,做出一副一切风平浪静的模样,其实只要稍稍触及一星半爪,铺天盖地的不安还是会立即卷上心头。 “我就说,不该让你知道的。”顾明举也慢慢地将笑脸收了,坐起身来,一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拉进自己怀里,“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县丞,居然敢妄言我一个四品大员的生死,真是放肆至极。” “再说了,你又真正知道多少?那些跟你通风报信的都是什么人?哼,金殿都上不去的人,也不过是搬弄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他撇着嘴角,满脸都是狂妄,口气不屑一顾得很,“论起无中生有、夸大其词,我是祖宗。” 第35页 “你呀……真该割了你的舌头。”怕了他的巧舌如簧,别的本事没有,尽会插科打诨含煳敷衍,一潭子污泥也能说出白莲花来。严凤楼抵在他的肩头恨声低语。 顾明举随口接道:“割什么都不要紧,只有一样不能割。” 粗俗的玩笑自然又引来严凤楼一叠声咒骂:“最该割的就是那个!” “那不是苦了你?长夜漫漫吶。” 哈哈大笑几声,顾明举干脆将话题扯开了,据说那谁就有隐疾,别看平日前唿后拥威风得很,夜里在他家娘子跟前就是个没用的摆设。还有那谁和谁、谁跟谁……春宫画上的那些都没他讲得离奇。 好像回到当年,夜半私语时,他也是用这么暧昧的语调说着歌姬雪白的手臂与花魁纤细的腰。 啊,当年没如今这么龌龊。 光阴如水,疏忽一晃三五日光景。南安县太平依旧,不过京城那边总有些风言风语慢慢传到了这边。 据他们讲,当今圣上怕是要不行了,已经连着几日未曾上朝,镇日缠绵病榻,连召见几位重臣时都显得力不从心;朝中事一半託了高相,另一半交予临江王,倒也称了这两人的心,你来我往明枪暗箭的,虽未撕破脸,但相处得也不算融洽;后宫的那两位娘娘却沈不住气,彼此往龙榻前探病都是要刻意错开的,不小心撞上了,就谁也没有好脸色。 都说,这时候才显出生儿子的好来,青春不再又怎样?圣上不喜又怎样?到了眼下的境地,虽同为贵妃,专宠骄纵如万贵妃不是都要在这二位跟前敛起性子陪笑脸么? 最出乎人意料的是临江王,这位王爷素来不喜热闹又不好铺张排场,平日见了人也是一副沈静寡言的文弱模样。却不想,一旦进得朝堂,杀伐决断,处事凌厉得很,论及行事之老辣狠绝,竟半点不在老狐狸高相之下。 更兼得其乃先皇幼子,当今圣上的骨肉同胞,深得几位老王爷及一班老臣拥戴,朝堂之上也是一唿百应,同根基深厚的高相可谓旗鼓相当。 纵偏远如南安,凡能看清时局的心中都已隐隐明了,这是要变天了。只不过鹿死谁手还未可知罢了。 皇家的离奇家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县丞府里却似事先说好了一般,严凤楼不说,顾明举也绝口不提。有伤在身的顾侍郎出不了门,严凤楼就坐在床边陪他。看落叶,听秋雨,读史书,散散漫漫地聊会儿天,嘻嘻哈哈地闹一阵。 穷极无聊时,把书房里那只八哥也带进房来,顾明举辛辛苦苦趴在榻上,费尽心机教它说话:公子,天黑了;夫君,进来呀;相公,我还要……严凤楼听得脸都绿了:“我怎么会认识你?” 顾明举也很委屈:“你若肯说,我教它干什么?” 一言不发地扭开脸,严凤楼十分后悔自己的多嘴。 不要脸的侍郎大人却不肯罢休了,拉着严凤楼的衣袖像讨不到糖果的孩子:“凤卿,说一次给我听听吧。” 他信誓旦旦地赌咒:“就一次!” 严凤楼毫不留情地挥开他的纠缠:“一次也别想。” 嬉闹之后却是长长久久的相对无言,明明笑容还停留在颊边,严凤楼的眼里却有着挥之不去的担忧。他用低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顾明举说:“或许现在走还来得及。” 顾明举怔住了,而后曲起食指,重重地颳了一下他的鼻尖:“你就这么巴望着我走。” “凤卿啊……”他拉过严凤楼的手,引着他的掌心贴向自己的胸膛,“宦海沈浮,你看到有谁是全身而退的?” 严凤楼不做声了,垂下头,手掌贴着他宽厚的胸膛一路摩挲向上,攀上他的肩膀,而后五指用力,好似要在他肩头抠出五个血淋淋的窟窿。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送出的第一份贿赂是一尊金弥勒佛像。” 顾明举忍着肩头的疼痛,道:“我都忘了。” 严凤楼却还记得清晰:“你才刚为官,几乎没什么积蓄。为了这份贺礼,却不惜举债度日。” 桐州知府有母时年六十六岁,依风俗,该当隆重庆贺,于是大排筵宴,名为祝寿,暗里敛财。州内大小官员无不携厚礼赴席。 翡翠的镯子,象牙的观音,无一不珍奇,无一不精巧。不计其数的大小贺礼里,顾明举的那一尊金弥勒金光灿灿煞是耀目,叫老眼昏花的老太太一眼看中。 第36页 那日的与会者里,有人酸熘熘地描述:“这么大一件金器,顾大人财力雄厚呀。” 顾明举但笑不语,后来悄悄说与严凤楼听。生于乡野的老太太一生迷信,更始终笃信,托弥勒佛祖佑护,自家儿子才能仕途顺畅飞黄腾达。因为当日生产之时,她曾在朦胧中,见得一乘五彩祥云,云端之上,佛祖沖他颔首而笑。 老太太深恐泄了天机令佛祖不快,多年来,除了告诉儿子之外,一直将此事守口如瓶。也不知顾明举从哪里挖出了这一段辛秘。桐州知府事母至孝,讨了老太太欢心,也就得了知府大半的信任。 一尊金佛像成了顾明举宦海生涯第一块踏脚石。 “现在想想,真是孤注一掷。”严凤楼扬起脸来对上顾明举的眼,墨黑的瞳中犹有一丝心有余悸,“倘若不曾博得老太太注意,没有知府后来的赏赐,你身无分文,要怎么还债过日子?” “我也不知道。”顾明举反手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拍着,“至少桐州知府后来记住我了,不是吗?” 当初一心一意想的就是如何越众而出,满头满脑都是出人头地,功败垂成在此一举,其实也不是不曾害怕过:“送礼的前一天晚上,我抱着那尊佛像整整一夜没睡。” 说完,顾明举自顾自地笑,往后荣华富贵再安逸,也不及那一晚的惶惶不安来得深刻:“我以为你会替我高兴,没想到,你骂了我一顿。” 严凤楼手中的劲道渐渐松了:“熘须拍马,不是君子所为。” 顾明举大摇其头:“你就是太迂腐才会像今天这般落魄。” 转而他又觉得奇怪:“怎么提起这个?从前一说到这些事你就生气。” 眸光凝重,严凤楼的来年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洁身自好几乎与“欲望”二字无缘的县丞以缓慢的语调慢慢贴近顾明举:“你说过,你来南安是为了抱我。现在还这么想么?” 最后一字出口,彼此只隔了半寸。四目相对,唿吸相闻。 “你……”顾明举睁大眼睛想要从他眼中看出一些端倪。 只等了片刻,严凤楼倏然闭起眼,秀丽的面孔再迫近几分。什么都还未说出口,顾明举的回答被严凤楼的唇堵在了半途。 “到了生死关头,计较这些陈年旧事还有什么意义?”轻微的话语更像是说给严凤楼自己听的。 “凤卿……”顾明举伸手要去抚他削瘦的脸庞。 话语再度被打断。严凤楼欺上前来,又是一个吻,只是通过嘴唇间的相互碰触就能体察到他的僵硬与勉强。顾明举甚至能看到他不停轻颤的眼睑:“别胡闹!” 一把拉开他与自己的距离,顾明举用力抓着他的臂膀。严凤楼微微喘着气,苍白的面孔不知何时涨得通红。他微抬着下巴,勾起嘴角,以挑衅的姿态直视着顾明举:“你不想抱我了?” “我……”他迟疑,满腹的惊异还未彻底散去。 严凤楼便笑了,抛却了公堂上的端正俨然,此刻跨坐在顾明举身上的他仿佛成了另一个人。他学着平日的顾明举那般将眼角微微向上跳起,嘴角轻轻撇出一个弧度:“你骗我。什么喜欢,什么为我而来,都是骗人的。” “我不骗你。我骗尽了天下,却惟独不骗你。”他语气太凄楚,由不得顾明举不动容。 严凤楼满意地眯起眼:“那就现在抱我。” 一室寂静。巧舌如簧的他顿然失了言语,步步紧迫的他亦凝然不动,一双墨一般漆黑的瞳镀上了夕阳的余晖,熠熠闪烁着,静静等着他的回答。 房外起了风,透过门缝扫进屋子来,吹得桌上的卷册“沙沙”一阵乱响。远处有隐隐约约的哭嚎声。模模煳煳地,似乎还能听见更远处不知谁家大宴宾客的喧譁。 “我们没有时间了。”等不到顾明举的答案。严凤楼低低说道,“温雅臣不再给你写信,我在京城的消息也断了。圣旨已经上路,随时都能到南安。也许今晚,也许明日一早。” “顾明举,我们没有机会了。” 抓在手臂上的力道已经完全不能再成为障碍,严凤楼再一次俯下身同顾明举四目相交,纠缠的唿吸间,他一字一句重复:“如果你真的喜欢我,那就抱我。你就是为这个而来的,不是吗?”不容拒绝,不容置疑,褪去了一切表情的脸上只有坚定与决绝。 第37页 “凤卿……”吻上他的唇的时候,顾明举的心头莫名涌起一股想要流泪的冲动。 这是那个初见时与他通报名姓都要脸红的严凤楼。三年寒窗,胼手胝足,形影不离。总以为五年老死不相往来的光阴可以洗去足够多的牵挂与思念,至少烂醉如泥时不会恍惚见到他苛责的眼,至少抱着别人时不会喃喃唤出他的名;自以为已经忘却,自以为已经看开,自以为已经不再想念、不再懊悔、不再念念不忘。直到穷途末路的时候,第一个自心底浮起的名字却还是他。严凤楼,我的凤卿,断头台前,若能叫我再看你一眼,那么,顾明举这一世便真的死而无憾了。 千言万语盘桓在胸口无从说起,只能一遍遍藉着相交的舌来反覆厮磨细诉。我喜欢你,自课堂上的回眸一笑,自暗夜里的窃窃低语。自书院墙头上抱着你看月亮的那个晚上,自大街小巷中牵着你的手狂奔而过的那个午后…… 吻得难分难解时恋恋不捨地退开稍许,深吸一口气再又吻上。额头、眉梢、嘴角,湿热的舌尖一路沿着脖颈蜿蜒而下及至锁骨。 “唔……”将手掌按在床榻上,严凤楼忍不住将头颈后仰,低低发出呻吟。 顾明举半撑起身,揽着他的肩,不依不饶地埋在他的颈窝里反覆啮咬:“乖,再叫一声,叫我的名字。” “顾、顾明举……”像是承受不住他四处游走的手掌,严凤楼迷离的双眼在一波又一波爱抚中渐渐沁出了水光。 “真漂亮……”一面咬着他殷红的辱尖,顾明举一面赞嘆着。舌尖在已然挺立的小小红珠上几番戳刺,便引来严凤楼更为粗重的喘息。 “嗯……啊啊啊……不要,不要这里……嗯……” “那么是哪里?嗯?” “啊……是、是……啊啊啊……”他陷在情慾里几乎语不成句。 顾明举揽着他的腰,一面顺着他的腰线往下而去,一面舔着他的耳廓,体贴地问着:“凤卿,还想让我做些什么?这里?还是这里?” 纤长的手指探进了裤中放肆抚弄,只一个轻轻握住的动作便引得严凤楼一阵战慄。姿容俊秀的南安县丞双颊绯红,攀在顾明举的肩头几乎难以自持:“顾明举,嗯……明举……” “我在听。” “我、我想要帮你……” “嗯?” “你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温柔乡里会过无数倾城佳人,床笫间……也该阅遍群芳。”迎着顾明举不解的目光,严凤楼缓缓后退了稍许。 脸上的红云更甚,他跪在顾明举的两腿间,低下身,缓缓用牙将他的裤头褪下,“如我这般无趣又不懂温柔的……呵,你想笑就笑吧。” 带着几分自嘲,他抬眼又看了看顾明举。双手学着他方才的动作生涩地将眼前炙热的物体套弄了一番,严凤楼张开嘴,伸出了湿润的舌:“夫君,我要。” 三天后的清晨,“咚咚”的敲门声响彻云霄。县丞府的小厮打着呵欠去应门。 厚重的大门打开,门外兵甲峥嵘,最耀眼是打头那人手中明黄色的捲轴。墙边旭日东升,严凤楼闻讯从屋内奔出,晨风凛冽,卷下枝头最后一片黄叶。 来人气态甚轩昂,噼手直点严凤楼的身后:“将逆贼顾明举拿下,即日押解回京!” 第十章 天佑二十五年秋,金风飒飒,落叶萧萧。中书侍郎顾明举祸乱朝纲,欺君罔上,犯大不敬罪,按律处斩刑,应了所有人的希望,爬得越高,跌得越痛。刑期设在一个月之后,那是理当恰逢今冬第一场雪,雪碧血红,应是分外好看。 朝上议论纷纷,有人嘆惋惜,有人却说是报应。好事人打破了砂锅想问到底:“他早该知道有今天,怎么什么都不准备,偏偏巴巴地跑去了南安?这可不是他的行事手段。” 周围人谈得兴起,冷不丁被问倒,张张嘴。半天没说上来:“这...谁知道他呀?许是大意了呢?” 耿直的人还没听出话音来,傻不愣登地接着问:“顾明举精得都快成人精了,他怎么会有大意的时候?” 于是白鬍子的前辈们脸上就挂不住了,梗着脖子瞪起眼:“他若是人精,那高相就是人精里的人精!哼,无知小儿,翅膀还没长硬就惦记着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现下被高相治罪,也是他自讨苦吃。” 第38页 横冲直撞的愣头青被吓得不敢开口,摸着鼻子,赶紧灰熘熘的推开。 外头传什么的都有,沸沸扬扬,千奇百怪,天牢里的顾明举却什么都听不见。高相特意吩咐人替他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囚室,远在天牢深处,须得经过一条悠长曲折的窄径方能到达。深夜时,连刑室的哀嚎声也只能隐约听见一丝。 据说,凡本朝国史中犯了罪的重臣几乎都住过这里,其中甚至还有几个是皇家子弟,帝王嫡亲的手足。 后来狱卒在无意中说起,原来不只高相,临江王也差人来嘱咐过,要把顾明举安置到这里。这两只现今斗得如火如荼的狐狸,在这件事上倒是难为他们想到了一处。顾明举禁不住坐在草蓆上哈哈发笑。这一笑却扯动了身上的伤,痛得险险抽过去。 这里其实不过是僻静些而已,不必担心受人欺凌,三餐总有人送来摆在隔栏外,不必担心有与人争抢之忧,夜间除了隐隐传来的惨痛唿声,也算睡得安稳。 除此,似乎也不见得好到哪里。靠墙根的地方有一方破碎的草蓆,屋子中央有一张跛腿的方桌,桌上有一盏油灯可惜没了灯芯。没有人来陪着说话,没有人拌嘴斗气嘘寒问暖,受刑后一个人独自忍着一身笞痕躺在地上,也没有人能替他去讨一碗水来喝。 顾明举常常不言不语地对着墙上的阴影出神。巡视的狱卒路过,忍不住隔着木栅同他攀谈:“老子在这里干了二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别说你一个侍郎,丞相将军也见得多了,前头这儿还来过一位国舅爷呢!哭的、闹的、装疯卖傻的,都有...像你这样不哭不闹的,那是认命了,一心等死。” 他说话嗓门很大,一个“死”字哐哐啷啷地在四壁间不停迴响。顾明举不回头,低下脸轻轻地笑。 温雅臣来探监的时候,顾明举还在墙前坐着。他用手指在壁上来回摩挲。温雅臣借着微弱的光影,看出那上头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划痕。长短不一,有深有浅看似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刻画的工具也不尽相同,有的是用磨尖的竹籤,有的是一支秃了毛的笔管,还有的则是指甲。原来官场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幽居一室的静默岁月太难熬,只能用一道浅浅地划痕来铭记每天的日升月落。有人细数再见天日之时,有人则默默倒数着行刑之期。 “这里哪些是你刻的?”温雅臣凝着脸在囚室外站定。 闻声,顾明举转过头来,血色尽失的脸上慢慢地绽出一个笑:“我道是谁?原来是温少。” 当日风采卓然的年轻侍郎已成阶下囚,玉树临风的温少却还依旧衣着锦绣,倜傥风流,纵使站在暗无天日的深牢中,也只蹩了一双眉,举止优雅从容,仿佛错进了哪家千金的香闺。 顾明举笑呵呵地说:“我以为,你已经醉死在哪位花魁的绣榻上了。” 栅栏那端的温雅臣口气沉重:“为什么?” 早在出京前,就已被他问了许多遍。为什么背叛高相?为什么投靠临江王?为什么不奋力挣扎力挽狂澜?为什么去南安? 都被他问到耳朵起茧子,不耐烦的时候,屈起食指扣他的脑门:“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其实,温雅臣也不过是比他小了两岁。 那时还好敷衍,现在就煳弄不过去了,顾明举知道,如今再不给这位将军家的绣花枕头一个明白的解释,这位强脾气的温少能住在这儿直到他被推出午门斩首为止。这位少爷才不会在乎他那身价不菲的锦衣。 “跟在高相,我就永远成不了第二个高相。”草蓆之上的他已经一无所有,更不必再在乎是否隔墙有耳落人把柄,“我顾明举半世拼搏可不单为了做一个四品侍郎。” 名利场上没有满足这一说。得到的再多不会觉得太多,做的官再大也不会嫌弃做得更大。为官一途,恰似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自他当日倾尽全力将身家性命全数赌在一尊金弥勒身上起,这条仕途与他而言,就再没有退路,也不容许停顿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给自己留一点余地?”温雅臣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鄙夷。 生于富贵之家的他永远不会明白飢饿是怎样一种折磨,也不会知道,他视如敝履的权力在营营小民眼中是如何强烈的一种诱惑。 顾明举的眼中带着笑意,一双黑色的瞳映着壁角的火光,闪出几分瑰丽的色彩:“富贵险中求。一路走来到现在,我哪一次不是火中取栗?” 第39页 他的口气里还带着几分自鸣得意。温雅臣却听得无奈:“你的名利心若少一分,或许就不会沦落到这地步。” “少了名利心,顾明举就不是顾明举。”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自己最清楚。顾明举好笑地摆着头,嘲弄温雅臣的天真。 温雅臣看不下去地扭开脸:“临江王能给你什么?” “丞相之位。”这个高相给不了,老狐狸看重他,几乎什么都能给他,但是老狐狸万万想不到,自己大力栽培的左膀右臂险些把自己坑了。 温雅臣哼了一声,不屑于他的利慾薰心:“没把老狐狸捉住,你自己反倒快被老狐狸弄死了。” 高相对有二心的人从来都不会手下留情,此次若非临江王阻拦,早在南安顾明举就该被就地正法。 他却浑然不在意,滔滔不绝地讲着当时的憧憬:“临江王心里惦念的,无非是仗着我知道的那些陈年旧事将高相一举擒下。如此,彰皇子即位有望,他再以叔父之名摄政,一朝大权独揽,虽无帝王之王,但足以坐拥帝王之宝。到那时,新帝年幼孱弱,他再行篡位之举也并非难事。事成之后,论功行赏,我也可一步登天。” “朝堂上从来就没有情谊,同僚、师生、手足、父子...再如山重似海深的恩情也可以在一夕间反目成仇,唯有利益两字亘古不变。” 同样的话他也曾说与严凤楼听,招来那人一脸的不悦。他反问说:“那么你我之间又当如何?同样毫无情意可言?” 犀利的言辞驳得顾明举张口结舌。 想到严凤楼,嘴角不由勾得更深,一方破碎的草蓆都能成为他的朝堂。顾明举笑吟吟地望向脸色难看的温雅臣:“到如今我却发现,权势富贵原来都不算什么,死到临头,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心里的那个人是真的。” “所以你连命都顾不上也要去南安?” 顾明举维持着笑容不说话。 温雅臣再一次重复:“就为了看那个严凤楼一眼?” “若是我说是呢?”他直视着温雅臣反问。 温雅臣诧异了:“你明明有时间逃出京城东山再起。” 昏暗的天牢里,顾明举背过身,慢慢又站到了那堵刻着无数划痕的墙前:“东山再起又怎样?无非是又一场诌谀巴结尔虞我诈。这些东西,我还没玩够吗?” 狱卒说,在这间囚室里住过的,终是善终者寥寥,太多人出去后便直赴了刑场,身首异处也罢了,更凄凉的是连个收尸的也没有,一地血淋淋的碎肉都被野狗啃了去。” 这是报应,芸芸官场,一如滚滚之江河,浊浪滔天。一旦涉足其中,便没有人是干净的。陷得愈深就愈脏,愈久就愈洗刷不清。那般光辉夺目的龙椅下有多少白骨累累,丹陛之下的百官身后便有多少血流成河。 倾轧争斗里,谁都不是光凭一份好运气就能站上金殿,更没有谁能靠着一副清白无垢的身家权倾朝野覆雨翻云。 民间有句俗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温雅臣离开的时候,顾明举仍旧没有回头看他。一丝丝阳光渗过墙缝照进囚室里来,他迎着光线负手而立,说:“当我知道事败的时候,心头第一浮现的人就是严凤楼。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他。” 什么都忘了,孜孜以求的官位、以命为注博来的富贵、曾经溢满心头的勃勃野心,都顷刻间烟消云散。真正一脚踏上黄泉路的时候,奈何桥头,孟婆汤前,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一个,严凤楼,我的凤卿,我只要你回眸一顾就心满意足再无牵挂,哪怕仅仅只是一顾。 总有人说,狱中的岁月漫长,数着膝下的稻草总以为已经足足一天,实则堪堪不过一刻。顾明举却觉得光阴飞逝,才记起初见时严凤楼僵硬又略带羞涩的一笑,转眼却是日升月落。 五年来,这是他在京中过得最清静的日子。除了温雅臣,意料中该来的人一个都没来。后来才知道,高相暗中下了密令,凡探视顾明举者一律回绝。他怕顾明举临死漏出那些不该说的。顾明举一天不死,谨慎小心了大半辈子的老狐狸就一天不得安寝。因此,以后的日子里,连温雅臣都进不来了。 同顾明举谈过几回的狱卒提醒他说:“大人,再过三日怕是就要到刑期了。” 他在这一方不见天日的世界里见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生死,乐极生悲者有之,绝处逢生者亦不少,走出天牢大门后君临天下的也是有案可循。他总用一副看透世情的语气跟顾明举讲,只要脑袋还好好地长在脖子上,之后的事都还不作数。 第40页 所以他依旧沿着官场上的规矩,称顾明举为大人,偶尔眯起一双浑浊的眼不以为意地开着玩笑:“若是将来您柳暗花明又更上一层楼了,可别忘了我。” 直叫被打得皮开肉绽的顾明举一边疼得吸气一边好笑。 顾明举用平静的口吻问他:“也不知到时候为我行刑的是哪位大爷?我可得好好打点他,莫要下刀的时候手软了,叫我临死还受一番苦。” 面容沧桑的狱卒笼着袖子在外头“嘿嘿”地笑:“哪里会这样?管饱都是手起刀落,不叫您疼上半点。他们都是干了二三十年的老手,闭着眼也出不了半点错,熟练得很。” 他说起刑场上的奇异见闻仿佛青楼的常客谈论各家的花娘一般,用着轻松带笑的语调,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谁人头落地还死不肯瞑目,谁未上得法场就手脚瘫软面如土色,还有谁,人都道他死了,其实却还活着,被推上断头台的另有其人。 顾明举自始至终神色如常地听,半点不曾去联想三天后的自己。却是那狱卒忍不住了,收起话头,小心翼翼地问他:“大人,您还有什么想说的?或者,您留下点什么。我替您捎出去?” 顾明举想了一想,最终摇了摇头:“我想说想做的都已经说过做过了。” “什么都不留下?” “我留下的东西,对他而言,反是祸端。” “至少让他有个念头,人死如灯灭,起初哭得死去活来,没过几天又转身改嫁的,我也见过不少。”人世间最看不破就是“现实”两字。一世深情换不了一碗薄粥。 “不会的。”外头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顾明举感觉自己倦了,于是合上眼躺下,“他忘不了我。他会记我记一辈子。” 话音未落,却又听他面朝着石墙一个人独自低语:“我倒希望他能忘了我,我死了不过一了百了,他心心念念地记着我才是痛苦。” 顾明举吸了一口气,说:“我会捨不得的。” 闭上眼后,他总会想起严凤楼。 幻想中的严凤楼比先前在南安见到的胖了一些,精神也很好,面色红润,眼角含笑,想来晚上不会再苦苦不得安眠。那应该是jian臣顾明举死后三年的事,人们已经不再记得他这个曾经红极一时的顾侍郎,如果极力去回想,大约会在停顿一会儿之后恍然大悟:“哦,是当年那个狗官。呸,死有余辜!也不知被他搜颳了多少民脂民膏。” 那时候的严凤楼应该成亲了,飘雪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生女儿也很好,依着他们两人的样貌,会是个美人胚子。 一家三口,严父慈母,找个午后坐在庭院里的花架下喝茶,花红柳绿微风习习里,念几阙诗词,弹几首琴曲,孩子笑着盪鞦韆,严凤楼弯腰为飘雪斜插上一支摇曳的步摇。琴瑟和谐,鹣鲽情深,其乐融融。在没有比这更完满,再没有比这让他安心入眠。 眼角不自觉湿了,之前那般严苛的刑罚也不曾让他淌泪。嘴角却还止不住地上扬,翘着翘着像是能勾到眉梢。 墙外星斗满天,墙内一夜好梦。 三天后—— 天佑二十五年冬,黄叶落尽,满城萧索。 顾明举醒的很早,壁上的炭火烧得毕剥作响,模模煳煳地在黝黑的石墙上照出一个扭曲的影子。狱卒有心,特意为他打来一盆凉水:“去刑场看热闹的人不少,收拾的干净些总是好的。”囚服也是新的,洁白如雪,套上身还能瞧见一道道硬挺的摺痕。顾明举沾着水拢了拢散乱的髮丝,垂头打量自己:“快赶上我第一次穿官服的光影了。” 栅栏外的狱卒忍不住笑:“待会儿还有酒送来,最后一顿总是最好的,您别亏待了自己。等圣旨一到,就得上路了。” 顾明举坐在席上安静的点头:“这些事,我在外头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 狱卒嗫嗫地说:“死到临头还能象你这样的,我见的不多。” 天色应该大亮了,透过墙缝能看见外头煞白的光线。 用手掌再一次压了压身上的摺痕,顾明举奇异地觉得,自己又仿佛回到了当年的贡院外,挤在一堆雄心万丈的考生里,对着扑朔迷离的未来看不到半点徵兆,意料中该有的惶恐紧张却都无从说起,内心恍如止水, 宁和不见一丝涟漪。 第41页 今昔对比,所不同的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严凤楼而已。 彼时,一贯镇定从容的严凤楼可紧张了,把拳头握得死紧,手掌心快被指甲扎破。顾明举看不得他这样伤害自己,泱泱的人群里硬把他的手牵过来。 同窗了那么久,手牵手早已不是一两回,独这一回牵得心惊,指尖擦着指尖,苏麻得像是被雷电到了一般,一潭死水的心立刻被搅得风起云涌,“扑通扑通”的心跳大声得不像是他自己的。 进贡院后松开手,两人的手背上俱是一个又一个的月牙样的红印子,也不知是谁握得太紧,也不知究竟是谁抓的谁。 边回忆边等,这一生,样样都习惯了去抢去掠夺,唯独一个“死”字,竟然是要靠等,真叫讽刺。顾明举默默地想,人头落地后,人们若从他尚未合紧的眼瞳中看到严凤楼的身影,是否会惊异莫名?因为这个影子,几乎快要刻进他的双眼中了。 自日升至月落,圣旨却迟迟未到。 狱卒在囚室外低语:“大人,您怕是要绝处逢生了。” 顾明举不说话,坐在墙下默默地用手指摩挲着一墙斑驳的刻痕,许是光线太昏暗,梳洗干净的脸上生生多出几分森然。 掌灯时分,渊深的长廊由远及近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而后在顾明举背后戛然而止。 顾明举背嵴勐地一僵。 身后的人说话了,话音中带着明显的粗喘,显然来得急促:“你的刑期被延后了。” 顾明举依旧僵着,像是被袭人的寒意冻住了,只有触着石壁的手指微微颤抖。 “陛下大赦天下,狱中凡带刑者皆罪减一等。罪臣顾明举欺君罔上罪大恶极,不杀则不足以立吾皇之威,难成百官之戒,着羁押天牢,择日再斩。” 来人说话掷地有声,一字一句砸在坚硬的壁间锵锵迴响,“后面这一句是高相的意思。” 仍然不见顾明举动作,他长长地嘆一口气:“你不问为什么吗?” 粘在墙上的手指终于无力地滑落,顾明举顺着他的语气低声问:“为什么?” “严凤楼进京了。” 简简单单六个字,落在耳中不啻与惊雷。 他勐然起身,风一般卷到门边,两手用力扣着粗大的栅栏,顾明举双眼鼓起,剎那间几乎血灌瞳仁:“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现在这个摸样,才有点死囚的样子。”来人是温雅臣,心软的温少做不来幸灾乐祸的坏事,低嘆一声,他望着表情扭曲的顾明举,语调郑重,“严凤楼要进京了,今天刚下的圣旨,同大赦的圣旨一起。” 天佑二十五年冬,皇帝病重,群医束手,岌岌可危。初冬大雪,青州南安县忽然霞光万丈,神兽麒麟逐雪而来,至南安书院,长鸣三声,又腾云而去,观者譁然,稽首叩拜,后于雪中拾得七彩鳞甲一枚,非金非银,坚硬莫名。 灵帝大喜,引以为祥瑞,即令大赦天下以谢上苍。又,南安县丞严凤楼献宝有功,兼为人刚直,清廉不阿,堪为百官表率,擢升从六品侍御史,即日进京,不得有误。 慢慢地,慢慢地,抓住栅栏的手垂了下去,油腻腻的栅栏上清晰地划出了几道细痕。顾明举的脸色缓缓放松了下来。 “我知道。”轻声说着,顾明举一步一步走回拿到布满刻痕的墙、额头重重抵上冰凉的石壁,自下狱后始终风轻云淡看穿生死的男人沉痛地闭上眼,牙关交错,恨不得用唇上的血抹杀了这一切,“严凤楼,你从来都没说过你喜欢我。严凤楼,你明明说过,你不喜欢我!” 不日之前在南安。天尚蔚蓝,云仍悠悠。 我牵着你的手逐字叮咛:“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打听,不要参与,更不要做傻事。好好当你的县丞,就当作......当作根本不认识顾明举。” 你点头,你应允。 我听你信誓旦旦对我起誓:“我知道。” 我看你凝眉撇嘴那般不屑:“我能做些什么?一旦你踏出南安半步,我就当你死了。” 你说的!你说的!字字句句都是你说的! 现今这一场献宝的闹剧又算什么? 天底下哪里来的麒麟,又哪里来的祥瑞?吉兆云云都是你严凤楼胡说八道愚弄君王!欺君罔上是死罪,斩立决杀无赦,碎尸万段也是罪有应得。 “你这叫不打听?你这叫不参与?你这叫不做傻事?”一拳锤向石墙,顾明举的话语已然变得哽咽,“严凤楼,你这样做是要让我死不瞑目!” 第42页 他未哭,对着墙壁不断咒骂不断责问,到后来胡言乱语得根本听不清再说什么,只听他重复又重复,严凤楼、严凤楼、严凤楼.......我的凤卿。 感到脸上有异样,温雅臣抬手去摸,赫然触到一行冰凉。 尾声 天佑二十七年,又是秋天。顾明举在那间小小的囚室里住了已经差不多两年。 两年,病入膏肓的天子时好时坏,苟延残喘着不愿轻易撒手西去;庞龚二位贵妃的脸上徒然多出几道浅浅的皱纹;皇子们尚还年少眸光中却不復稚嫩,谁主沉浮依旧还是个谁也说不准的迷,高相老了,临江王也不再偏偏如少年,只有彼此对权力的渴望炙热更甚当年。 朝堂上已不再有人提及顾明举。岁月匆匆如流水,芸芸众生不过江边之沙,无论什么痕迹,涨潮之后在落潮,一应被沖刷的无影无踪。圣上的病稍有起色的时候,高相那边曾有人上表奏请,要将顾明举择日行刑。圣上驳回了。 据说,临江王在当中插了一手。临江王那边也曾有人上奏,顾明举一案疑点重重,恳请从头再审。奏摺也被退了回来。宫里的公公们说起,高相在圣上面前说了几句。 明白人都清楚,顾明举对临江王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被吃掉的棋子没有半点可以利用的价值。可是临江王却发话说,他要保他。原因众说纷纷,曲曲折折地全部绕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人便是严凤楼。 同样是在天佑二十七年秋。侍御史严凤楼再获隆恩,官拜五品御史中丞,掌管史台,纠弹百官。蛰伏地方数载,严凤楼不飞则已,一飞沖天。 温雅臣常拎着一小坛酒来看顾明举。将军家不务正业的公子哥有的是大把无法排遣的时光,刚好可以用来絮絮长谈。 昔日口若悬河的顾侍郎却总是很沉默地边喝酒边听。 温雅臣告诉他,去岁科举中举的进士们,有些才分去了地方一年,今年就被调回京:“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顾明举,人家已经超过你了。” 顾明举执着酒盏无声地笑。 温雅臣就一个个把名字掰给他听,谁得意、谁风光、谁可当第二个顾侍郎。数了半天,没有说到杜远山。他是那一年的榜眼。 “杜远山呢?被贬到哪里去了?” “呵呵,你怎知他会遭贬?”温雅臣好奇心大盛。 顾明举波澜不惊:“以他的做派,就算已经被弄死了,也不是稀奇事。” 杜远山吶,比严凤楼还严凤楼的小严凤楼,不步严凤楼的后尘,他还能干什么?逗得温雅臣也乐,杯里的酒水不留心洒出了一大半。 顾明举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又落回水光点点的酒盏:“严凤楼能有今天,也是件奇事。从前若是有人跟我说,有朝一日严凤楼能摸到金殿的门槛,我会笑上三天三夜。” 他低下头似有感而发,轻轻一句“凤卿”几乎低不可闻:“你说,他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呢?” “我......"温雅臣停了斟酒的手欲言又止。 两年里,两人市场这般隔着栅栏对坐而饮。言谈时也会提及严凤楼,他上朝时的模样,他在京中的府邸,他偶尔同温雅臣的对话......温雅臣陈述起来语气总是很平淡,用一副泛泛而谈的口吻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事。 有些事是说不得的。 温雅臣突兀地大笑几声敷衍:”哎呀,他是大名鼎鼎的御史严大人,我算什么?哪里能亲近他?” 顾明举听了神色变了一变,伸手把酒罐夺了过去,就着坛口勐饮了一大口:“算了,你说我也不想听。” 嘴角弯弯,他轻佻地把酒罈丢还给温雅臣。笑容却如烟花,转瞬即逝。顾明举快速地扭头把脸埋进了阴影了。 栅栏那边的温雅臣愣愣地接过空酒罈:“他......过得很好。” 苍白得谁都骗不了。 但是又能怎么说?说两年来严凤楼几乎从来没露过笑?还是说他瘦得都快脱了形?或者,笑嘻嘻地告诉眼前这个已然微醉的人男人,知道吗?高相是怎么对人形容你的凤卿的?临江王脚边一条不会叫唤的狗。 阴影里的顾明举毫不客气地嘲讽:“幸好你有个做将军的爹,否则,你死得比杜远山还快。” 温雅臣不说话,低着头把酒盏里的酒喝得一干二净。 离开的时候,温雅臣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囚室里的顾明举正把脸贴在栅栏上,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第43页 见他回头,眼中掠过一丝狼狈,顾明举忙不迭把视线挪了开去:“我是想告诉你,好歹要有点出息,将军府将来还得靠你。” 温雅臣站在石阶上,自上而下看他松松垮垮的衣襟,原先白皙的胸膛上一道道鞭痕触目惊心:“你若是想见严凤楼,下次我把他带来。” 顾明举死撑着:“我说的是你,你做什么跟我提他?” 然后,再不管温雅臣的回应,他径直一人回到墙边的草蓆上,对着满满一壁的刻痕,恍然仿佛入定的高僧:“他来了能落什么好?让那些眼红他的人抓住把柄,告他个结党营朋图谋不轨?呵,做靶子的滋味,我比你和他都更清楚。” 闭上眼,目光所及就是全然一片漆黑。破烂的草蓆及不上锦被绣枕,却意外让他睡得踏实。哪怕浑身伤口溃烂痛不欲生,只消合上眼,就总能沉沉睡去。 梦见那时读书,窗明几净的课堂,鬚髮皆白的夫子,百无聊赖,那笔桿子悄悄去捅前面那人的背,一而再,再而三。那人终于回头,恰好吹来一阵风,吹乱了那人的发,吹散了桌上还未撰写玩的诗集。雪白的纸“哗啦啦”铺满一地。 他幸灾乐祸地笑,顾明举手忙脚乱去拾,抓起一张纸,落眼看到一行诗: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 这一年冬天,雨雪霏霏。当今天子再次久病不起。一夜间三次急召太医,及至天明时分仍是紧闭双目不得甦醒。同是病倒的还有高相。老狐狸终是老了,任凭头脑精明清醒胜过无数青年才俊,一把颤巍巍的老骨头却叫凛冽的北风吹得摇摇欲坠。朝堂之上,百官面前,正值精壮之年的临江王微笑着亲手送他一支千年的老山参。 人们说,该到分胜负的时候了。 温雅臣把消息告诉顾明举。顾明举盘腿坐在他的破席上:“我说,近来天牢怎么进来了这么多人。分文武两班站一站,就能另起一个朝堂。” 温雅臣没好气瞪他:“里头有不少还是你的熟人。” “应该的。”扯了一根枯草叼进嘴里,顾明举不以为然:“他们笑话我的时候,就该想到,自己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 厌恶名利的温少皱起了眉头,顾明举便不往下说了,转过头来继续方才的话题。高相这回得的不是小病,虽说挣扎着可以下地,精神却到底不如从前了,说来他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旁人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他却还在腥风血雨里里打拼。 善良的温少摇头感慨:“老头过得也不容易。” 顾明举却冷笑:“老狐狸若是肯安分就不是老狐狸。他当年入朝的时候,浑身上下连件没有补丁的衣服都没有。能一步步爬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可是用身家性命换来的。以他的性子,将来如果不穿着黄袍入殓,就算死也不会闭眼。” 温雅臣抱着臂膀说:“你和他压根就是一种人。” 顾明举也不恼,咬着草根撇了撇嘴:“他当年撂下引他为心腹的三王爷,临阵倒戈,反助尚是四皇子的先帝登基,方成就下如今的基业。说起来,我确实不如他。” 谣传说,高相年轻的时候曾有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表妹。中举后,他指天为誓,飞黄腾达后,必用八抬大轿来取表妹过门。入京后的第二年,他果然喜气洋洋成亲,那大轿中抬的却不是心爱的表妹,而是吏部尚书之女。 表妹是否确有其人,如今早已无人知晓。但是高相为求出人头地的不择手段,由此可见一斑。 温雅臣听完后问顾明举:“你呢?若是眼下有人许诺能救你出去且官復原职既往不咎,只要你能与他家的小姐成亲。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酒盏停在了嘴边,顾明举歪过头,大惑不解地看他,“不愿意我就是傻子。” 温雅臣追问:“真的?” 真是个傻小子。看他那张天真纯良的脸就觉得可笑,顾明举端着酒盏哈哈笑不停。 那边忽然递来一张雪白的纸笺。 “什么?”笑容还呆呆地挂在脸上,顾明举有些发愣。 “有人托我带给你的。”温雅臣侧着身,固执地伸长臂膀把纸笺送到他跟前,“看看吧。” 薄薄一张纸,被小心叠成了四方,淋漓的墨迹就深深藏在里头不露半点痕迹。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温雅臣手中的东西,像是突然失了魂:“谁给你的?” 第44页 “你说还有谁?” 端着酒盏的手不听使唤了,小小的酒器好似勐然间重了千斤,压得手臂怎么都抬不起来。顾明举目光灼灼,好似要在那纸笺上看出一个洞来:“是他?” 温雅臣无声地摇了摇头,蹲下身,把纸笺放在了顾明举的手边:“除了他,你觉得还有谁会直到现在还记得你?” 温少离开后,屋子里融融的暖意似乎也跟着离开了。寒意钻过壁角的缝隙,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陶制的酒盏滑落到地上晃悠悠地转了小半个圈。顾明举颤着指尖,慢慢地从地上把雪白的纸笺拾起。 纸笺摺叠的方法很特别,两面空空,四边光洁,看似毫无入手之处。顾明举用指腹摸索了片刻,小心地用指甲挑开一处难以察觉的缝隙,熟悉的笔迹一点一点慢慢展现在眼前: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寥寥四行,二十八字。一字字轻声念过,不自觉泪流满面。 这夜是除夕,天牢外万家灯火。城中有公侯在自家王府里放了漫天的烟花,奼紫嫣红,溢彩流光。 天佑二十八年夏末,靖帝崩。 半月后,高相病故。 又过一月,皇子彰登基,尊亲母庞妃为太后,叔父临江王辅朝摄政。皇子崇被勒令拘于偏殿永世不得踏出半步,龚妃自缢。高相党羽或问斩或流放,一时树倒猢狲散。 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官,前头的人死了,总有人前仆后继顶上。朝堂里很快平静如昔。起高楼,宴群贵,歌舞昇平。 那日天子临朝,百官肃静。绯衣的宦官站在龙椅之下昂首高宣:“罪臣严凤楼,矫造异象,诡称祥瑞,欺瞒先帝,蒙蔽天下,放大不敬之最,其罪当诛。然念其忠心耿耿,保驾有功,着革去官职,驱逐出京,今生不得入朝。” 严凤楼匍匐拜倒,额头重重点地:“谢吾皇隆恩。” 天牢外,刺眼的阳光照得顾明举快要睁不开眼。换了一身干净布衣的前任侍郎倚在墙根下静静地等。 远远地,行来一个身影,走近了才看清他的面容,眉峰平和,唇角微扬。这样的人,做师爷不够机敏,做商人尚欠世故,请进三清观中研经修道又尘缘未断,只能摆进那巷子深处的学堂里,做个外冷内热的教书先生,清清淡淡一辈子,无富贵无权势,但是也无风无雨无性命之忧。 等他走到跟前,顾明举笑着向他伸手:“喂,你冷不冷?” 严凤楼抿起嘴角,把手背到背后:“我不冷。” “可是我冷。” 这一次不是牵手,顾明举狠狠地把严凤楼按进了怀里。 许多年前便悄悄开始幻想,有朝一日,用力把你揽进我的臂弯。及至两须苍白垂垂老矣,窗外落叶如金的季节,我转身,你回眸,相对一笑,眼中除了彼此再无其他。 《本书完》 番外——卖命 靖帝天佑二十五年 这一年的雪下的特别早,才刚入冬就飘飘洒洒的摞起来。翌日清早推开窗,满院银装素裹,白的仿佛烛灯下佳人滑腻的胴体。 温雅臣在窗前伸了个懒腰。北风夹杂团团雪花,噼头盖脸的往脸上捲来。刺骨的寒意里,整个人登时就清醒了。 他们说,新任的侍御史已经启程出了青州地界,这两天该到连州。 严凤楼沉寂的太久。沿着金殿上下打听一遭,谁也说不清他的来歷。就算与他同年中举的那些,也要绞尽脑汁才依稀想起,从前确然有过这么一个人:“是不是总站在顾明举身后的那个?” 又过了两场雪,严凤楼到京城了。说是星夜兼程,连大雪封山都执意不肯耽搁。千里迢迢而来,途中不曾让马车歇过一刻,恐怕连边关告急的文书都及不上他。 于是有人阴阳怪气调侃:“到底是从青州那小地方来的,急吼吼的样子真难看。” “怕来晚了,官位就长腿跑了吧?” 招来一片附和的笑声。 又过了几日,温雅臣就在上朝的人群里看到了他。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新任侍御史大人穿着一身簇新的官服,面容方正,身姿挺拔,只是从侧面看,略微显得单薄。比照温雅臣想像中的严凤楼,眼前的这个显得更憔悴些,目光虽然清澈坚定,却隐隐流露出几分悲悯。 与顾明举相交算来也已经有两三年,温雅臣之前从来未听他提及过严凤楼这个人。在喝酒喝的目光迷离的时候,顾明举那个酒疯子会突然起身指着街上某个匆匆路过的行人大喊:“喂,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第45页 温雅臣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回来,抓起杯子用冷酒泼他:“你丢什么人?” 顾明举就定定的坐在椅子上,视线一直追着路人的身影到再也看不见,酡红的脸上一会儿写满怀念一会儿又漫上了落寞。 唯一一次例外,在一个满月的夜晚。千杯不醉的顾明举酩酊大醉,他扯着温雅臣的衣袖,嘴里喃喃喊着凤卿,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用颤抖的手凭空比划。 他大着舌头说,他的凤卿长得很好,讨天底下所有的丈母娘喜欢:“真的……我不骗你……只要他不要把脸绷住,绷着脸就显老了。呃,其实,呃……还是好看的。” 那个晚上,顾明举与平时判若两人。他妄图将大半个身子探出繣楼之外,用手指着空中的圆月疯子般又是笑又是大喊:“凤卿,我带你看月亮!” 若非温雅臣死死拉住,他恐怕就要自楼头跌下。 新进京的御史独自一人站在巍峨的宫门下分外扎眼,众人皆已戒备的眼光看他。无视周遭的嗡嗡的窃窃私语,面无表情的严凤楼始终将背嵴挺得笔直,幽深如墨的眼中看不到一星半点高升吼的欣喜。 赶前来上朝的人逐渐多起来,三三两两的,有人走上前同他搭话。温雅臣留心看了看,去的都是临江王那边的。高相和他的心腹们则都远远的聚在另一边,两派泾渭分明。小小一个南安县丞能够脱颖而出,背后靠的是谁的助力?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一样是为人卖命的,谁能好的过谁?”有好事都在温雅臣耳边嘀咕。 温雅臣点点头,不置可否。 陛下龙体欠安,天明时分,有绯衣公公出来吩咐散朝,若有要是,则抱临江王与高相二位。近半年来,这是常事。臣子们习以为常,听完后便三五成群的散了。 趁着人头混杂,温雅臣不露神色的走到了严凤楼身后。那个第一个找严凤楼说话的官员一直热络的伴在他身边。温雅臣隐约听见半字片语,高相云云、临江王云云、将来云云。 严凤楼如顾明举描述中的寡言,旁人滔滔不绝的叙述里,偶尔才听他出声回应。嗓音低沉,微微带一丝暗哑。 温雅臣想起顾明举说过,严凤楼时常熬夜看公文。想来,在赴京的途中,他也不曾好好歇过。谈话时,咳嗽声明显躲过他说出的话。 擦肩而过的时候,温雅臣扭头飞快的瞥了一眼他的侧脸。严凤楼的眸光很淡,仿佛什么都不能叫他在意,稜角分明的脸廓却分明透着几分坚毅。 当晚,温少夜宿倚翠楼。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着一身半透纱衣的佳人在桌前翩迁而舞。温雅臣倾身捉过她细白如玉的手:“假如明天我死了,你会为我哭吗?” 花娘笑颜如花,袅袅绕过圆桌,娇柔的偎进他的怀里,葱白的手指在他眉间描画:“那我就跟你一起死。” 温雅臣笑着握住她不安分的指尖:“你跟多少人这么说过?” 她媚眼如丝,别有用心的引着他的手在薄薄的纱衣上游走:“你说呢?” 天牢里的顾明举过的很安静,能吃能睡能抬槓扯皮。圣上大赦天下之后,狱卒们就再也没有阻止过来探视的温雅臣。听说,这又是临江王的功劳。即便是做给别人看的表面文章,对比高相的薄情寡恩,这位王爷对下属的厚待好得让人乍舌。 昏暗的囚室外,温雅臣时常会看着顾明举的背影失神。阅歷尚浅的温少不能相信,栅栏那一边,那个对着石壁枯坐神情虔诚仿佛苦修僧人的顾明举,就是往昔带着自己逛遍京城所有花街柳巷的那一个。 其实及至顾明举被打入天牢的三年后,人们在谈天时无意中提起他。顾侍郎留给人们的,也还是那一副笑容亲切但是目光冰冷的形象。 严凤楼进京后的半月里,温少很识趣的没有去天牢打扰。然后,作为之交好友,他特意为顾明举带去了一坛好酒:“金风玉露又重逢。怎么样,是否胜过人间无数?” 原先笑容满面的顾明举陡然沉默。 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是温雅臣还是从他微微颤抖的手中读出了几分悲哀。 两个月后,秘密出京的严凤楼为彰皇子请来天下第一大儒水镜先生为师。 那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学士渊博,德高望重,仕林以其为马首是瞻。当今天子曾有意请他出山辅佐,赐以金银财帛无数,又以高官厚禄相许,却统统被他一口回绝。圣上屈尊相邀三次,三次无功而返。老头狂傲的扬言,这世间还未有能令他倾力相持的明主。 第46页 言犹在耳,一个转身,他却亲自随严凤楼入宫,悄然站到了彰皇子身旁。当今当世,一个水镜先生足以抵得起汉初的商山四皓。宫内传言,病榻之上的天子听闻此讯,亦是惊异良久。 然后,新任侍御史严凤楼上书,奏请以贪污索贿、强占田地四大罪弹劾吏部侍郎、高相远侄汪同书。 举朝譁然。 耳鸣眼花的帝王不肯相信,将奏摺奴掷于地:“荒唐!” 严凤楼垂首跪倒于玉阶之下:“臣所言句句属实。” 众目睽睽之下,领廷杖三十。 声声闷响清晰的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温雅臣觉得自己身上也跟着隐隐生出几分痛楚,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愿看他皮开肉腚的惨状。 第二天,严凤楼又再度上书:“请陛下明鑑。” 天子气极,赐廷杖四十。 散朝时,众人纷纷抬脚从他的身边跨过。温雅臣亲眼看见他软泥般孤身一人趴在地上,连起身都无能为力。忍不住走上前去搀他。 严凤楼睁开眼:“原来是温少,下官久仰大名。”额间转瞬沁出层层冷汗。 笨手笨脚的搭起他一步步往宫外挪,温雅臣口气生硬:“放心吧,我不会告诉顾明举的。” 咬牙强忍着剧痛,严凤楼扭过脸,虚弱的给了他一个笑:“谢谢。” 握着他细瘦如柴的手臂,听他疼的不住吸气,温雅臣倏然把头转到了另一边。 三天后,伤势未愈的严凤楼一瘸一拐的站到了上朝的队列里。金殿上,他蹒跚出列:“臣要参吏部侍郎汪同书。” 龙廷震怒。 百官伏地,连称惶恐。 独留他一人不肯退让:“请陛下明鑑!” 温雅臣分明看见,他绯红的官袍背后,早已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天子苍白的病容硬生生的被气到血红。严凤楼忤逆犯上,再领廷杖四十。 又过几日,却还是他。脚步比先前更虚浮,眸光却更执着:“臣有本上奏。” …… 天佑二十六年仲春,汪同书伏法,高相如失一膀。 严凤楼之名从此在朝中传开。大庭广众之下,一直作壁上观的临江王笑容可掬的将他被枷的伤痕累累的手拉过:“严大人辛苦。” 旁人异样的目光里,严凤楼不卑不亢,拱手施礼:“下官理所应得。” 长长的衣袖将所有表情尽数掩去。 过了些时日,有大臣联名上表,恳请将罪臣顾明举问斩以正视听。 高相但笑不语。 临江王越众而出:“此事恐怕不妥。” 圣上游移,经临江王几番劝说,最终作罢。 官场上开始暗暗留出一些传言。临江王对严凤楼是有许诺的,只要能成大事,彰皇子登位之时,便是顾明举出狱之日。 高相那头有人言之凿凿,顾明举于南安就擒之时,亲眼见他自严凤楼的卧房里走出来。群臣大哗。一时蛮短流长。连擒拿顾明举的地方都几度变更,前天还说是屋外,昨天改成了屋内,到了今天一早,再有人提起,就变成了床第之间、严凤楼的身上。 当时,顾明举的那话儿还深深埋在严凤楼的股间意犹未尽的进出,严凤楼被他高举着双腿,嘴里咿呀浪叫,污秽不可入耳。 他们绘声绘色的描述,床榻如何凌乱不堪,顾明举和严凤楼如何衣衫不整又如何丑态百出。言语生动细节精准,仿佛桩桩件件都是亲眼所见。 温雅臣听了,笑的前俯后仰。 他们尤不察,一本正经的反问:“否则,那个严凤楼是为了什么?” 温雅臣说:“或许仅仅是为了同窗之谊呢?” 众人都愣了,睁大眼不可置信的看他,而后一个个笑的喘不过气。这世间已经没有人会相信,谁会单单只为一个“情”字就甘愿付出一切,乃至于自己的性命。 刻薄的朝官们毫不避讳地当着严凤楼的面谈论:“看他神气活现是个好端端的男儿郎,原来,是虚的。” “哎?大人此言差矣。人家前头是虚,后头可别有洞天。” “哟,你试过?” “呵呵,你去天牢问问那位顾侍郎不就知道了。” “你去问过?” “哈哈哈哈哈……此中滋味,他就算告诉了你,你没尝过,又怎么知道?” 第47页 好脾气的温少在一旁听的愠怒:“你们有闲心在再这里磕牙,无非是看现在顾明举陷在天牢里出不来也听不见。天牢的大门天天开在那儿,指不定等等散朝的时候就有一个两个被押进去同他做伴。二位有空闲就坐下来好好想一想前头的汪同书,你们是家世高的过他,还是有个比他更位高权重的表叔?别到时候进去见了顾明举,心里头连个准备都没有。” 那两个闲言立刻噤了声,心虚的探过头往温雅臣身后看。严凤楼正默不作声的站在宫墙边,眼神依旧散淡,石头般冷硬的脸上不见半点悲喜。 就在众人真真假假的议论与污衊里,严凤楼又参倒了与自己同年中举的李如山。而后是中书舍人陈辉、给事中陆蒙……等等等等。侮辱夹杂着谩骂始终跟在他身后。高相一派将他称作临江王脚边一条不会叫唤的狗,越安静便越会咬人。 漫天的非议里,面目冷峻的严凤楼只是偶尔会站在高高的宫门下发一小会儿呆,剎那间表情空洞,好似魂魄抽离飘去了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温雅臣轻轻的碰了碰他的手:“严大人,在想什么?” 他勐然回神,拘谨的往侧旁让开半步,视线飘忽:“没什么。” 温雅臣小心翼翼的问道:“是顾明举吗?” 他不承认,亦不否认:“天凉了,天牢里的寒气是不是比这里更重?” 温雅臣不自禁劝他:“真若不放心,就去看看吧。” 他垂眼思考了很久:“我去了只会让他更担心。” 看着他波澜迭起的眼眸,温雅臣知道,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严凤楼是动心的。 天佑二十七年,侍御史严凤楼再获隆恩,官拜五品御史中丞,掌御史台,纠察百僚,弹劾不法。自一县之丞至一台之长,可谓官运亨通。 他双手高举过头,恭恭敬敬将圣旨接过,即便此时此刻,铁面如山,仍就不见一丝欣喜。温雅臣躲在队列里仔细看他瘦的见骨的脸庞,一晃两年,足足七百三十日,除却先前搀他出殿时那个昙花一现般的虚弱笑容,严凤楼几乎从未笑过。 温雅臣想起,天牢里的顾明举倒是笑口常开,跟个不着调的狱卒都能聊得欢声笑语不断。他们两个当真是两种人,一个笑在脸上冷在眼底,一个却冷在脸上,把所有悲欢都深埋在心间。 如果说顾明举的平步青云是靠那些五花八门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赚来的,那么,严凤楼的升迁则简单的多——卖命。 他讷与言辞,不懂逢印,酒宴上常常被人忘记在一边,依附临江王的官员们里,也不曾见得有谁与他深交。朝堂上,遭人刁难之际,没有人替他出头,更无人为他争辩。 顾明举问温雅臣:“你说,严凤楼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呢?” 严凤楼能升官,这在他眼中大概算是个奇蹟。 微醉的他绝然想不到温雅臣心中的巨浪狂澜。 其实话就在嘴边,你的凤卿靠着参倒高相的人马在临江王面前立足。奏摺一本接一本,第一次参不倒,第二次就接着上本。 即使挨廷杖,即使受枷刑,即使滚过钉板碾过刀尖,只要一息尚存,他就会坚持不懈的顶着一副木然的表情站上朝堂。他不能停也不能退。直到真正性命堪忧时,临江王才会伸手拉他一把,因为再找不出比他更不要命更心无二志的人。 若是哪天他退缩了,他就再没有可以利用的价值。他要死,你也活不了。 温雅臣说不出口,只能用拙劣的藉口来招惹顾明举的嘲笑:“他……过的很好。” 在这时,他才真正羡慕起顾明举的巧舌如簧。 天佑二十八年,皇子彰登基称帝,临江王如愿以偿摄政辅朝。 天下间,除了少数的几个,其实谁都不在意龙椅上坐的究竟是哪个,包括温雅臣。日子照旧还是在原先的过法,贵者恆贵,贫者轻贱,倚翠楼的花娘柔媚如昔。 皇朝日益腐朽的大势并非调换一个天子或是剷除一个佞臣就能轻易阻挡,人力在天命面前,渺小一如蝼蚁。 新帝登基之初,大封护驾功臣。唯有严凤楼遭贬。他被逐出京城再不得入朝为官。其实,这是他一早就与临江王立下的约定。 大功告成之后,什么都不要,只要一个好好活着的顾明举。朝堂再金碧辉煌,如果顾明举不在,于他就没有任何意义。 第48页 秋风渐起之时,温雅臣独自登上城楼,看他二人在脚底并肩走过。 他曾替严凤楼为顾明举送过一张纸笺。摺叠的手法独特而别致。整张纸被折成了小小一个方,内中的字迹被严实的包裹起来,两面空空,四边光洁,看似毫无入手之处。 温雅臣勐然记起:“顾明举也时常喜欢把写下的内容这样摺叠起来。” 然后,顾明举会把他们扔进火盆里烧掉。他说,这是秘密,只能让知道怎么拆开的人看见。如若强行撕开,会让纸上的字迹跟着一起破碎。 可惜那人不在,而且那人大概永远不会想看见这些内容。 “我怕他撑不下去。”之前还脸色阴郁的严凤楼闻言绽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是他教我的。” 这个温雅臣第二次看见他笑,依旧迅捷如昙花,死水般静止的眼瞳中却骤然闪现几分光彩。温雅臣这才相信顾明举说的,他的凤卿长的很好看。 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在西沉的落日前缓缓变作两个小小的黑点。温雅臣也转身慢慢走下城楼,在往后的日子里,或许,严凤楼的脸上会时常挂着那般幸福的笑容吧? 《番外完》 特典——清风明月 今岁的春天来得匆匆,腊梅花上的积雪还未消透,褐色的枝桠间就迫不及待地钻出点点绿芽.阵阵暖风吹到尚裹着棉衣的身上,不自觉闷出几分热气. 小孩子好动,坐在座上扭来扭曲不肯安分,一张小脸不消一刻就红彤彤地渗出了汗.都不劳先生仔细盘问,谁的脸最红,谁就是最顽皮的那一个. "进宝,刚才学的诗背会了么?" 面容端严的先生冷不丁发话。课堂里一众你来我往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立刻规规矩矩坐好,捧着书本摆出一副认真诵读的模样。 被点到名的孩子“腾--”地一下把一张原就通红的脸憋得更红,期期艾艾站起来,抓耳挠腮地,急得像只找不着家的小猴。他手里还攥着方才用来戏弄同学的弹弓和几个纸团,一时着急,都忘了藏起来。 “那就背一遍给大家听听。” 悄悄地有人偷笑,古灵精怪的小孩一个个把头从书本里扭过来朝这边看,其中有一两个还揉着额头,嘴角咧得高高,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叫你在偷偷用弹弓打我! 坐在正前方的先生脸上都不见笑,面孔绷得紧紧,好似三月里阴阴的天。严先生从不用戒尺打人,但是受他一通教训,比挨老爹一顿板子还难受。 “刚、刚才学的诗,叫、叫......"哭丧着脸的小孩浑然没有了戏弄同学时的得意,一手挠着脑袋一手卷着一带,满脸都是沮丧,“我......我那、那个......” 先生的目光越发严厉,孩子都不敢抬头看,垂着小脸,心里一遍又一遍念,今天放学铁定是要被留堂受罚了,原本还和冬郎说好,一起去河边挖蚯蚓...... 想着想着就想哭,那么多同学都等着看笑话呢!小嘴一撇,眼眶里就真的热起来,说不尽有多委屈,其实,刚才闹的又不止我一个...... 一边又不死心地四处打量,把笑话自己的一个个记下来,哼,等严先生走了,有你们好看的! 小眼睛转啊转,转到了窗边.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小鬼顿时不哭了,见了救星似地,兴奋地扬起小手往那儿一指:“先生,顾先生来了!” 站起来到现在,就数这一句说的最响亮流利。 其他孩子闻声纷纷探着小脑袋忘窗边看,窗子外的那位顾先生也不害羞,笑眯眯地回应着孩子们,还当着大家的面,沖里头这位面容端正的严先生招了招手:“凤卿。” 严先生绷着脸当做没看见。 机灵的小鬼才不肯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扯着嗓子叫得更大声:“先生,先生,你看顾先生来找你!” 那边的先生咳嗽一声说:“看书。” 小青蛙一样不安分的孩子们齐齐拉长语调答应:“哦——” 一张张笑得欢快的小脸埋在书本后,乌黑的眼睛冲着年轻的先生一眨又一眨。 窗那头的男子也来参一脚,亲亲热热地隔着半开的窗户又来唤他:“凤卿......” “轰——”一声,满堂大笑。 调皮的小孩老神在在地把弹弓握在手里把玩:“先生,顾先生有事找你呢!你先出去,回来了,我就背给你听。” 第49页 这回轮到角席后的先生满身不自在。耳朵都红了,才在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笑声里,起身走出了课堂。 “你又放着学生不管。”刚出课堂,严凤楼又恢復了惯常的方正面孔,轻斥顾明举的懈怠。只有耳朵还微微泛着红。 顾明举专心地看他微红的耳:“我让他们背课文呢。” 忍不住抬手就要去摸,手刚伸出去就被严凤楼一掌打回来:“顾、明、举。” 眼神不知比在课堂留锐利了多少倍,当年他在朝堂里参人的时候大概也就是这副模样。 顾明举揉揉手,笑嘻嘻地往他身后指:“小心吓到了你的学生。” 严凤楼闻言回头一看,那一张张小脸正好奇地往这边瞧,看神态倒是比听课时还认真。 脸上一热,拉起顾明举的袖子就往角落里躲:“你来找我干什么?” 角落挺小,他的劲道却不小,一拉一扯,满脸都写着不怀好意四字的男人就轻轻松松地顺势贴上了他的胸膛,双臂一环,恰好抱个满怀:“来看看你。” 天天看你还看不够! 严凤楼没好气地瞪他:“胡说八道。” 顾明举乐呵呵地,一低头,俊挺的面孔凑过来,轻轻地在他额头上落个吻:“虽说开春了,但是你的棉袍还不能脱,知道吗?要是病了,看我怎么罚你?” 原来特意跑来一趟就是为了这个。 严凤楼的身体一直不好,是当年在朝中受罚落下的病根。大夫说,季节变换时,最易病倒。故而,一定要小心保暖,才不致染上风寒。 这话落到顾明举耳朵里,就成了圣旨。每天早晚唠叨还不够,没事还要特意跑来查看。 “你呀......” 想要小心翼翼地藏起心头的甜,脸上一闪而逝的笑容还是没逃过他的眼。 得寸进尺的男人于是动作越加放肆,用牙啃着他的耳垂,一脚插进严凤楼的双膝之间,分开衣摆,腿根磨着腿根一径纠缠...... 直到彼此都有些把持不住,严凤楼咬着牙出声制止他:“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唔......” 慌忙抬手咬住了手臂,才没有泻出更多的声响。 “什么地方?你说是什么地方?恩?严、先、生。”顾明举一面缓缓动着腰,一面低低地附在他耳边笑,“昨晚明明都快哭了,现在怎么又湿成这样了?恩?” 湿热的舌头别有用心地刺进他的耳孔里的暧昧动作,严凤楼浑身一颤,越发说不了话,只能狠狠用眼角睨他。 顾明举体贴地为严凤楼拉好衣襟,又细緻地替他将衣摆整好。 “严先生可要谨言慎行了,万一走路不小心被人看到了衣摆里头,呵呵,会被取笑尿裤子的。” 不愧是当日风流满京都的顾侍郎,挥一挥衣袖就能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做过的正经表情,站在严凤楼的课堂外,不忘笑嘻嘻地沖里头的孩子嚷嚷:“听你们严先生的话,知不知道?你们若是欺负他,我替他收拾你们。” 从来不憷他的孩子们“哈哈”笑作一团:“知——道——了。” 奶声奶气的声音好不可爱。 严凤楼站在他身后,用来捅他的腰:“回你的课堂去!” 那边厢,几步之遥,顾明举的课堂早就吵得掀翻了屋顶。 若被学馆的馆主知道了,这月又要罚他的薪酬! 离开京城以后,二人辗转周折在这个唤作久安的小城落了脚。 此地离林州不远,行上三五日的脚程就能岛的严凤楼的家乡。走得再久些,就能到南安。 小城的风貌也与南安相似,古朴幽静,远离是非,唯独缺了一所南安书院。 读书人不能提不能挑,兜兜转转,还是在学堂做教书先生最合适。小城里读书人不多,难得来了两个学问不错的先生,年迈的馆主自是喜不自禁。 只是在听闻两人的名姓后,愕然有些惊讶:“顾明举?当年朝中有位侍郎打人也叫这个名呢!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文章锦绣呀! 顾明举笑着沖他拱手:“馆主好记性,就是在下。” 老头愣了半响,继而哈哈大笑:“年轻人真是会说笑。” 他附和着,得意地沖严凤楼抛了个媚眼。 一旁被吓得心头一滞的严凤楼只得无奈摇头。 第50页 学馆里的孩子都还小,年岁参差,却个个都是磨人的鬼灵精。他们都喜欢爱说笑的顾先生,因为顾先生从不迫他们背书,课堂上讲着讲着就抛开书册,同他们讲起外头世界的繁华。 他说,远在天边的京城其实不过如此,美则美矣,却并非人人都在里头住得快乐;又说,金碧辉煌的朝堂之上并非只有富贵名利,皇权之下总有血池骨海。 孩子们都喜欢听他讲书册上不会写的趣闻逸谈,天资聪慧的天子、皇榜高中的状元、清如明镜的青天。 顾明举坐在教席后不满地抱怨:“你们这群心比天高的小鬼。” 孩子们一个劲地缠。他拗不过了,眯起眼,漫无边际地现编。那些熟悉的人和事该换了头面从他嘴里蹦出来,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平淡口吻。 家长们却都更喜欢不假辞色的严先生。 有他盯着,自己那个欠揍的小霸王就听话得多。上了这么多时日的学,好歹背会了一首诗,自己的名字写得不再像狗刨。 严先生学问好,人也长得好,最难的是性子好,不多话,不会花巧,多老实!多可靠!怎么爹娘就把我早生了两年,若是当嫁的年纪碰上他...... 于是放学时分总有风韵犹存的这家婶子那家小姨在学堂外,一手拽过自己的小淘气没好气呵斥:“今天惹严先生生气了没?跟你爹一样不叫人省心的小讨债鬼,再敢欺负先生,老娘扒你一层皮!” 转过头却是花一般好看的笑脸,特意描的黛眉,刻意抹的胭脂,巧笑倩兮眉目嫣然。 “真叫你费心了,严先生。你这么费心叫我们怎么好意思哟? 来,这是下午刚做的梅子糕,不值钱的东西,你尝尝。要是喜欢, 我下次再做!哎哟,哪里的话?我们谢你还来不及,街里街坊的, 说什么客套话?一个大男人住在外头,没个媳妇照料,多不方便的。 哎哎,挤什么,挤什么!我还没说完呢!”这个话还没说完, 那个已经迫不及待地凑过来,新鲜的蔬果,时令的佳肴,卖鱼的婶子拎来一个鱼头, 卖菜的大姐塞过来一篮青菜。 心思更好的也不怕被人听去,旁苦无人地拉起他的衣袖“严生先,我娘家还有个没出嫁的妹妹呢!长得跟我可像了,性子也一样,又贤慧又能干,还会绣花儿。要多好有多好……” 她比画着自己水桶般的腰顾盼自怜“喏,跟我一样,杨柳细腰。” 周遭人等笑得前俯后仰。 扯起嘴角应付好一阵,学堂前的人才慢慢散了。 严凤楼捧着满满一怀的东西回过身,顾明举已经站在他身后看了许久的热闹“我的凤卿怎么尽招大姐大婶喜欢”?啧啧……” 毫不客气地把菜篮塞进他手里,严凤楼只用眼角看他“谁让你把没嫁人的都骗走了。” 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背后的男人亦步亦趋跟过来“哎,我可什么都没干。人家长什么样我都没看清。” 越听越想笑,放缓了脚步让他跟上来, 两个人肩并肩一同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子里“真的?” “真的” 于是话题就莫名其妙地被扯到别的地方。 走着走着,走到家门口,顾明举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每天都是我跟你解释?” 严凤楼偷偷弯一弯嘴角,进屋“你愿意啊。” 屋子是租的,两个寒酸的教书先生还没积蓄买得起自己的房。 房东是个独居的寡妇,热情而好客。她早年死了丈夫,前些年女儿又嫁到了邻县。那里的县丞恰好就是杜远山。 严凤楼和顾明举唤她陈嫂。她满口答应着,空闲时,常过来帮着整理屋子,偶尔端过来两盆热气腾腾的饭菜。:“我老婆子一个,哪里吃得了这么多?给你们正合适。” 每月算房租时,总是想多给一些。陈嫂坚决的推辞。 严凤楼正为难,顾明举大模大样的从他手里接过钱,跟着陈嫂一前一后出了屋。 不一会,他又笑容满面地回来了,手里空空如也。“送钱也是门学问,你呀,要学的还多得很。” 严凤楼甘拜下风,对付女人这门手艺,顾明举是天生的行家。 陈嫂的女儿过上三五月带着夫婿和一双儿女回娘家来控望老母。每逢此时,红光满面的女房东定会摆上满满一桌菜。共享天伦之际,她不忘将严凤楼和顾明举也请去,“平日里都是你们不嫌弃我陪着我说话解闷,老婆子我也把你们当儿子看。” 第51页 再三推辞不过,便就厚起脸皮跟着去了。席间听得那位憨厚直慡的姑爷说起他们那位仕途不畅的县丞,“是个好官,只是眼下的世道不容得好官。” 顾明举听罢,夹起一筷子豆腐无声地笑。一双流光璀璨的眼似有意似无意停在了严凤楼脸上。严凤楼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是那些:“看吧,那个杜远山也没什么大出息。”之类的刻薄言情。一手伸到桌底下,狠狠在他手背上拧了一把。 吃痛的前任侍郎大夫呲着牙倒吸一口凉气:“哎哟” 在场的人纷纷关怀:“怎么了?” 严凤楼过眼瞟他一瞟:“咬到舌头了?” 伶牙俐齿的顾侍郎便偃旗息鼓了,夹起尾巴来乖乖扮小媳妇:“嗯。下次不会了。” 旁人不注意时,他借着起身倒酒,悄悄的附在严凤楼耳边嘀咕:“你偏心。” 严凤楼面色不改,低头吃着菜,默默在心里摇头。这人……心眼比针眼还小。 最后一次见到杜远山是在京城之外。金榜题名时新科进士奉旨出京为官。他冒昧前去相送。昔时总是一脸赤诚的年轻学生彼时却是一副冷漠神情,只敷衍地对他拱手道一句:“下官拜见严大人。”便扭过头去再不曾同他有过半句交谈。 严凤楼从他看自己的目光中就能清楚了解。这个生性耿直的后辈自始至终无法理解他的升迁舆之后和种种,于是纵然是回身上矫的那一记得,他看向严凤楼的双眼中也满着厌恶与愤恨。他太耿直,容不得半粒沙子,看不得半点不平。周正端方,远胜于当年的自己。即便撞得头破血流,也会强着脾气,按照自己的原则。一路朝前永不妥协。 放在这样的年头,这样的人便是天字第一号的傻子。这是顾明举说的。 陈嫂家的那位大字不识几个的姑爷却忽然说道:“遇见了这么一位大人,虽然他干的尽是些傻事,却总叫人觉得,活着兴许还有几分盼头。” 顾明伸出手,隔着小小的圆桌同他碰了一杯:“也是呢,兴许这位杜县孙将来还真就革旧除弊匡扶社稷了。” 桌边的两个人女人都被他说得露出几分期许神色。顾明举挨着严凤楼坐下,一手潜到桌下,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严凤楼转过脸,顾明举故作委屈地扁了扁嘴,继而,相视一笑。 除了杜远山,当年的故人们或多或少都有些间讯传来。飘雪留在了南安,嫁了个同严凤楼一样爱看书的小书商,肚子里的孩儿说是会在今年秋季出世。 顾明举听说后很是诧异:“我只道她会一心一意跟着你。” 严凤楼淡淡地看着她寄来的书信:“她想要一个安乐宁和的家,这个我给不了。” 不事生产只知浪费的温雅臣主动请缨去了边疆。现下那里正有一场鏖战。 去年朝廷曾将临江王大公子送去外族为人质,原以为能保一方安泰,谁知…… 他们说,温少走时像换了个人,一夕间恍如歷经万千沧桑一般。 他托人跟顾明举捎来一封简讯。还是一笔潦草难看的字,上头写着,他要去找他的“凤卿” 顾明举勾起嘴角笑骂:“这个小子……” 往后一直到现今,却再没有只字片语的消息。 生活平淡如水,各人各有各自的缘法。 想当初,温雅臣追着蛛丝马迹找来久安时,严凤楼正站在灶前炒菜,顾明举则坐在桌边摆弄手中的一双旧木筷。 没什么后悔不后悔,值得不值得。对此皇家御宴上的心惊胆战,眼下的这份平和美好就足以叫他心满意足。 回家的路上,严凤楼主动牵住了顾明举的手。不过是从这里个门转进那个门距离,他还不放心…… 顾明举在心里痴痴地笑,他的凤卿羞涩依旧,所有的柔情蜜意都要在帝人看不见的夜色下才能悄悄展露。 “走慢些吧,今晚的月色很好。” 当日讷于言词的严县丞现下已经学会如何寻找藉口。 顾明举明白他的心意,由着他带着自己一步一步慢慢走进二人居住的小院。 顾明举的一条腿是跛的。这是在天牢里落下的旧伤。耽误了医治的时机,再也好不了了。 人们总是在听说他的伤情后掩不住满脸惊异:“您不过是步子迈得慢一些,可压根看不出来是……是腿脚不灵便的。” 第52页 只有顾明举知道,开始的时候,走路一步一拖,连门槛都迈不过的自己是多么狼狈。 而牵着自己走上街头,不管旁人如何指点都面不改色的严凤楼又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承受世人异样的眼光。 起初的日子很辛苦,从一个小城到另一个小城。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摆过书摊,卖过纸扇,大雨倾盆的日子里,冒着风雨站在房檐下好容易售出一把油纸伞。 尚来不及高兴,被路过的车马溅了一脸的泥泞。手中的铜板还不够买一件新衣。放在先前,早让手下拦住了揪出来暴打一顿,再丢进天牢里饿上三年。 除了脚,顾明举的右手也不能用了。 当日龙飞凤舞的一笔好字就此成了绝笔。像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孩子一样,一点一点从头学起,用左手拿起筷子,用左手穿衣,用左手写字。 还是严凤楼,握着她颤巍巍的受,洁白如雪的纸上一笔一划写出工工整整“顾"字。 低着头认真做事的男人总是一脸叫人慾罢不能的禁慾表情。忍不住松开笔,拉过他的手,印上一个吻。 不动如山的他罕见地红了脸,下班微抬,修长的脖颈扭出一条很好看的弧线,一直延伸到衣领里:“再闹我就不管你了。” 口气却是温柔的,略略透出几分羞赧、几分甜蜜。顾明举匆匆低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骤然发红的眼圈。 每日临睡前,严凤楼都要替他抹药。其实照顾得再好,手脚都不会再如从前一般灵活自如。但是每天每天,他还是雷打不动地照着大夫的医嘱做着,像个用功听话的学生,上药、涂抹、按捏、揉搓,直到伤处泛红微微发热。 这是严凤楼每天必做的功课,一天都不会拖延,即使是在两人无处可去,只能寄宿破庙的日子里。 心无旁骛的凤卿最好看,尤其是在灯下替他抹药的时候。 顾明举伸手去托他的下巴,严凤楼配合地仰起脸,乌黑的眸子里头清晰无误地映出一个顾明举。擦了药的手腕辣辣地泛起了热意,养着臂膀,一路能烧到顾明举的心头。 “凤卿......”开口轻轻地唤他,俯首温柔地咬上他的耳垂。 “昨晚已经......”看他渐渐变得幽邃的眼瞳,严凤楼就知道顾明举在想些什么。微微用力推他的胸膛,“你昨天说过,今天不会的。” 顾明举细密的吻已经落到了他的嘴角边:“是吗?我忘记了。” “别胡闹。”对待学馆里不听话的孩子,他也是这样一副看似严厉其实没多大威摄力的口吻。 几番舔舐抚弄,按在胸膛上的双手就渐渐用不上劲了。顾明举拉起严凤楼让他跨坐在自己腿上。“你什么时候……唔,嗯……”话才说到一半,嘴就被堵住了。 一直吻到头髮昏气喘吁吁才有机会再开口:“我什么,什么时候也想的?唔……” “白天在学堂里” 他的凤卿很可爱,吻到深处不能唿吸的时候,就会勾起双臂紧紧地抱住他, 虽然嘴里还在拼命地说着不要,“那时,你这里都湿了。” 已经能漂亮地仿着严凤楼的笔迹写出情书的左手准确无误地一把按在严凤楼的下身, 被顾明举还在怀里的身体立时勐地一颤。“啊……” 愉悦的呻吟脱口而出。随之而来的,却是顾明举饶有兴味的调侃:“顾先生,学生冒昧了。” 话音落下,按在严凤楼下身的手随之停了。已被撩拨得目光迷离的严凤楼不解地看他。 顾明举咧开嘴,很无辜,很正真,很善良:“你方才说不要,那就不要吧。” 严先生羞愤欲死,眸光锐利得像是能在他身上戳两个窟窿,拉起散开的衣襟起身就要走。 人还没站起来,腰就被顾明举揽了去。一脸jian猾的男人笑嘻嘻地附在耳边:“原来你要的。” 再不给严凤楼拒绝的机会,定住了他的腰,就着相对叠坐的姿势上前吻了过去,“还记不得上回我们学馆里?” 严凤楼抓上他的肩想阻止他往上一语道破。 食髓知味的顾待郎舔着嘴,一边褪着他的衣衫,一边用舌头捲住了他胸前红珠,:“那晚你怕极了,把我吸得好紧。” “你……,你住嘴……啊……”严凤楼羞愤之极。 第53页 那是他干下的蠢事之一,轻易信了这混帐的鬼话,入夜后留在学馆里找什么白衣女鬼。 什么夜半的歌声,朦胧的白影,压根都是胡说! 天色刚黑下来,他就被顾明举紧紧抱住,然后按在墙上……害怕被巡夜人发现的胆心和身处学馆内羞耻感交织成了一种折磨,令他每每想那一夜和顾明举做下的那些荒唐事就忍不住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起初你也说不要的,不过等你躺在教席上的时候……”手指悄无声息地探进紧紧闭合的幽穴里,“凤卿,就是你天天用着那张教席……” “你……”再不给他胡说八道的机会,严凤楼捧起顾明举的脸,张口咬上他喋喋不休的嘴,“顾明举,我再也不管你了。” “那就让我来管你吧,管你的衣食住行,你的吃穿用度,你的喜怒哀乐……把你管得好好的……管你一辈子,还有……生生世世” 今夜有月,圆圆的一轮高高悬在窗外,微风阵阵,拂过枝上小小的嫩芽,拂过墙下未消的积雪,拂过窗上两个相拥的人影。 严凤楼,顾明举这一世曾经一无所有,也曾经坐拥所有。 富贵、权势、或者别的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轮明月,这一阵清风,还有伴在我身侧的你。 人生尽头,奈何桥畔,只要让我回首再望你一眼,那么,顾明举这一世就当真死而无憾了。 ——《全文完》—— (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